《他们说小师叔走火入魔了》作者:辞笙 文案: 人们说,玄山派内门无名弟子走火入魔心智俱丧,弑师灭祖,修为被废之后囚于绝影峰,成了一个没用的哑巴。 人们说,人们说那一战玄山派打得极惨,不只是前任掌门和数位首座,就连距离渡劫飞升一步之遥的晏圣人也折在了那里。 人们还说…… 春去冬来,玄山派又有了新一代弟子。 大师姐殷梓十三岁那年当着一群师弟师妹,胖手一挥,脸朝着绝影峰的方向:“小师叔是最温柔好看的人,师叔你放心,那些鬼话我一句都不信,等我长大了一定会来娶你出来的!” 于是那个哑巴居然开了口:“不行,呆在我身边就成不了仙。 满嘴胡话浪到没朋友门派精英大师姐x废人小师叔 ———————— 1.1V1, HE; 2.脑洞君一生不羁爱自由。3.修真设定自我流派,自设很多。 境界设定:练气化神,胎息辟谷,筑基,金丹,元婴,探寻洞虚,合道成圣,寂灭,渡劫飞升;)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梓,商晏 ┃ 配角:易无双,萧离离 ┃ 其它: 第1章 “这次的药材量大些,一共是二百零三两银子。”陈叔放下了算盘,抓起毛笔写了两笔,乐呵呵地看着眼前的青年,“你们仙山也是我们的老主顾,我给你抹个零头,算二百整。” “好嘞,谢谢陈叔,这次也是现银。”穿着灰色袍子、背着一把琵琶的少年麻利地从储物袋里掏出银子来,一边放到柜台上,一边搭着话,“对了陈叔,我听说你女儿现在是做送嫁娘的,不知道最近生意忙不忙?我们门派里头最近在找送嫁娘呢,不用送到夫家,只要送出玄山地界就成,我们给平时生意两倍的价。” 陈叔听着手里的动作一顿,抬起头好奇地看了少年一眼:“你们仙人也要找送嫁娘?” “是啊。”少年很是老成地笑着点头,“我们大师姐她啊,下个月要外嫁了。现在师父师兄他们都在到处找送嫁娘呢。先前找了两个,结果一听是来玄山,就都不肯来啦。” 陈叔一听就乐了:“这是喜事啊!唐仙师,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这就去跟喜儿说,让她这就过去。” 陈叔这家药材铺子就开在玄山派山脚下,平日里大多靠玄山派的人照顾他生意。喜儿一听父亲的话,当即也就收拾收拾上妆的盒子,跟着唐姓少年去玄山主峰。修真者们对这些凡人来说都是仙人,即便是平日里就打过交道,喜儿仰头看着那高耸入云的山头,还是经不住紧张了起来。 玄山派的山头正如其名字。因为门派主峰所在的山头多黑土,初代掌门衡阳子便取了个名字叫玄山——听说名字定下来的时候,对衡阳子的文化水平很有了解的弟子们都长舒了一口气,暗自高兴起码没有叫黑山头。上山的路并不好走,喜儿一个凡人身体又弱,经不起御剑飞行的灵气。少年耐心地陪着她,足足走了大半日才算是走到了主峰上。 喜儿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仙人,局促地低着头,由着人牵着她,把她带进了一个小房间:“新娘子就在那里,快给她试一试妆吧。” 她听着这话才敢抬起头,一眼看到面无表情地坐在房间中间的那个人,整个人都呆了呆。 “新娘子?”喜儿下意识地抬手指着那人,又重复了一遍,“这……这是,新娘子?” “那位就是新娘了,下个月就要嫁去秦国当王妃了。”之前的唐姓少年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喜儿姑娘,有什么不妥么?” “当……当……王妃……?”少年的笑容此刻在喜儿的眼中也变得前所未有地诡异起来,她只觉得指尖都有些发抖,却又不敢拒绝,只满心都开始后悔接了这么个差事,“不……没什么不妥,我这就去……去给新娘子试妆……” ———— 这年开春之后修真界的第一个大新闻,大概应该算是银月夫人上了玄山。 银月夫人出行的阵仗素来浩浩荡荡,因此她抵达玄山脚下的时候,这个消息就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在各大名门正派中流传了一圈儿,没几天,各大掌门都惊讶地发现在这个逐渐转暖、风和日丽的季节里,往年早就忍不住溜出去玩的皮猴子们今年特别老实,一个跟着一个地主动闭关去了。 银月夫人的名字大抵半只脚踏进修仙界的人都会听说几回,凤凰世家的三位主人之一,在传闻中已经是洞虚巅峰,距离合道成圣就差那么一步。不过这修真者千千万,合道成圣又是个大坎儿,因而卡在这个修为的虽说凤毛麟角,但也不是一只手能数的过来的。银月夫人的名号如此如雷贯耳,大半还是她平时的兴趣爱好造成的—— 凤凰世家银月夫人,私人爱好说媒。 玄山派是正道上有头有脸的大门派,就算考虑到能让银月夫人亲自上门的八成是内门那点儿人口,年龄适婚的人口也绝对不算少。上至掌门人清河真人,下到主峰最小一辈六个核心弟子,那真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这门派究竟有多少光棍。 这原因倒是不难猜测,玄山派本身倒是不限制弟子学什么,然而不知怎么回事,这些年玄山派剑修的数量与日俱增,甚至直逼剑修大派长剑门。 玄山统共五峰,这几代弟子里人数最多的就是剑修。而剑修这玩意儿在人们的印象里,那真是又冷又硬有如茅坑里的臭石头,顽固不化死脑筋。找道侣谁不希望找个知冷知热温柔可心的呢?于是银月夫人刚一走上玄山派的地界,全修真界无论男女只要算得上适龄都恨不能暂时把自己从银月夫人的记忆里给划掉。 这一回,银月夫人也果然没有让大家失望,没几天,玄山派正在找送嫁娘的消息以更快的速度传遍了修真界,很快,又有更确切地消息传出来,说这次出嫁的是这一代的大弟子。 五十年一度的魔境历练还有大半年才开始,玄山派这一代弟子别说出名了,就连露脸的机会都不曾有过。谁都不曾料到玄山这么舍得,堂堂一个门派内门大师姐连名字都没传出来之前居然就要出嫁了。然而送嫁娘都找了,那估摸着婚期应该也近了,玄山却愣是没给任何门派递帖子,看着简直像是想要私下里把这门亲事结了。 玄山这边越是遮遮掩掩,各大门派反而就越是好奇,一时间各种猜测层出不穷,各色谣言甚嚣尘上,玄山派倒也是坐得住,愣是顶着满天飞的传言一句话没放出来,一直到半个月后,一顶鲜红的、俗世婚嫁式样的轿子载着玄山派最年轻一代的大弟子,就这么一晃一晃光明正大地晃出了玄山地界,在各方的关注中一声不吭地日行百里,最后进入了西北秦国境内,直直地往秦国王都去了。 各大门派恍然大悟,怪不得玄山派对这事儿讳莫如深,原来是要嫁进俗世皇族的。这年头的皇族的嫁娶大抵都是想找个修真者的,一方面是因为和修为深厚的修真者双修能延年益寿,另一方面更是希望子孙里头能出一两个强大的修真者,修真者寿元漫长,那就能为国家提供长久的靠山了。 这回不只是修真界关注这事儿了,俗世各国也纷纷派出暗卫紧随其后,生怕这联姻不只是个噱头,而是秦国真的抱上了玄山派这棵大树。 不过饶是外面人怎么猜,这送嫁队伍的行程一点也没受影响,顶着明里暗里无数人的窥探,就这么一直走到了秦国王都的城门口。 秦国地处荒漠,干旱炎热,称得上赤地千里。虽说这是个国家,其实也就七八个城池那么大,多亏周围国家都看不上这么个破地方,所以也一直在战乱中偏安一隅。或许是因为常年的贫困,即便是王城的守军手里的长矛尖端上都已经有了锈斑,以至于守军握着它拦在这么一支十七八个人的送嫁队伍前面的时候,都显得有点寒酸。 值班的年轻守军伸手遮了遮毒辣的阳光,仰头看着那只队伍最前面的灵兽。在那只高大而威风的灵兽背上坐着个一身红衣送嫁人打扮、却背着一把半人高长剑的少年人。 少年摘下了遮挡阳光的宽檐帽,露出的面孔完全没有秦国人皮肤上常见的风沙侵蚀的痕迹,在这些毕生不曾离开过大漠的秦国人眼里显得异常精致俊秀,引得周围人不住地回头看他。在这么一片大漠风沙里,这少年人不伦不类地举着把雪白的扇子,不过幸好那张面孔极其引人注目,也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年轻守军心不在焉地想着,怕是二王子殿下也不如他长得俊哩。 送嫁的少年从灵兽背上跳了下来,他个子不算矮,比这守军还略高小半头。他径直走到都城门口,冲着守军友善地笑了笑:“这位大人辛苦了,我是玄山派弟子殷梓。贵国二王子给我们门派的大师姐下聘求娶。大师姐多年闭关不出,对外面世界了解不多,师父担心她礼数不周,特意派我们护送大师姐来到此处,这是通关文书,请过目,若是有什么疏漏,还望大人多多包涵。” 年轻的守军前几天确实接到了迎接送嫁队伍的命令,这会儿也没怀疑,晕晕乎乎地接过文书翻了几页,就听见旁边有人高声叫了起来:“是未来的二王妃来了!掀起帘子让大家看看呀,二王妃!二王妃!” 西北地界民风开放,大概是因为城池小,王族的架子也没那么大。很快,不少人就跟着哄闹了起来,送嫁队伍一行人努力围在轿子周围,总算是护住了轿子没被人群淹没。 王都门口的几个守军都被吓出了一生冷汗——他们都已经得到了消息,说是这位二王妃是个修真的仙人。秦国是个小国,好几百没有修真者愿意来这里了。上面的人好几次耳提面令,说这次联姻是国师大人辛辛苦苦求来的,绝对得罪不得。 守军们眼睁睁地看着闹腾的人群围上去,赶紧寄过去想动手轰走人群,生怕惹恼了这位未来的二王妃,导致她翻脸走人,甚至动手教训这帮家伙。守军的头儿一边努力地架开人群,一边赶紧冲着殷梓的方向道歉:“这位仙人对不住了,我们这边小地方人没见过世面,冒犯了冒犯了……” “没事没事,我倒是觉得这里民风淳朴,很有意思。何况我们修真者也不拘于俗世间的礼节。”殷梓看上去像是真的丝毫不介意,甚至笑眯眯地用扇子挑开了轿子侧边小窗上的布帘,“无双,以后你当了王妃,这可是你的子民,你该提前见见他们的。” 布帘分开,轿中人的脸就露了出来。人群顿时安静了不少,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帘后露出的那一小片窗口。 作者有话说: 新坑终于开啦~ 走过路过的朋友们请收藏一下ww 跟以前一样的工作日频率更新,一周更五天,周三周日摸鱼。 修真背景,设定很多是自己扯的,也挺久没写古言了,大家多包涵,谢谢~ 男主小师叔,女主殷梓ww,我保证,一定会HE的! 第2章 轿子里坐着的,无疑能算得上是个美人。或许是因为一路过来的舟车劳顿,她脸上妆容已经很淡了,一身火红的嫁衣上锈着的凤凰一直从胸口延伸到衣领,更衬得她皮肤白得像是瓷器一样。不过这位新娘表情冷冰冰的,眼神更是如同出鞘的剑一样,无比锐利地从挑开帘子的人那张嬉笑着的脸上划过。 最令人称奇的是,轿中美人的脸,和轿外送嫁的这位自称殷梓的少年,少说也有八成相似,都是半大少年人雌雄莫辨的面孔,要是稍稍有心地换个妆容,大概根本分不出两人来。 “这位是我的胞姐。”殷梓丝毫不管轿中美人越来越冷的脸色,自顾自地介绍完放下了帘子,巧笑着看向着人群,“胞姐嫁到此处之后,离家甚远,还要拜托大家照顾了。” 围观的人群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新王妃,自然嘻嘻哈哈地称好,紧跟着又嬉闹了一阵。殷梓笑眯眯地应和着大家的道喜,直到一道咬牙切齿的传音在他脑中响了起来:“闹够了么?” “无双等急了呀。”殷梓隔着轿门,温温和和地出声安抚道,“守军大人还没查验完文件呢,稍安勿躁,很快就能见到二王子殿下了,不要急。” 轿外的人群听着这揶揄又爆发出一阵哄笑,殷梓笑眯眯地看着轿子等着对方的回应。然而那位冷面美人新娘子到底是安静了下去,大概是已经放弃搭理殷梓,干脆开始入定了。 殷梓啧了一声,安静地等守军把通关文书盖了章,重新递回来,这才指挥队伍重新起轿。队伍末尾骑着马的小个子少年策马疾走了两步,走到了殷梓身边,和他并排而行,小声地喊他:“大师急——”他最后一个音还没发完,旁边的殷梓一个眼神扫了过来,他一个激灵,立刻改了口,“……大师兄,你这么欺负无双……师姐,她会生气的。” 殷梓上半身歪了过去,伸手在小少年头顶上捋了一把:“阿洛乖,无双自己愿赌服输,你替她求情可没什么用。” 小少年冯洛于是闭了嘴,满是同情地回头看了一眼轿子,没敢说话。 他这边没说话,一道传音倒是在他的脑海中响了起来:“大庭广众,骑马歪歪扭扭,成何体统。” 冯洛立刻绷紧了背部,直直地坐在马上。不过显而易见,他不是唯一听到这句话的,只不过殷梓的反应完全不同,他一下子回过头去,啧了一声,一脸二十四孝好弟弟地看着轿门:“姐姐是累了么?我们要不要要就近休息一会儿再进宫,我看到那里有一家酒楼,也让你补个妆,调整一会儿再去见二王子殿下?你看,大家都这么热情,跟在轿子周围呢,他们一定也想多看看你的呀~” 这回易无双安静了一阵,然后发出声音来:“别多耽搁。” 冯洛察觉到轿中人大概是气急了,赶紧传音过去安慰了一句:“您千万不要生气,你看你们每个月都要吵几回,你又从来没吵赢过,应该早就习惯了对不对?”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冯洛心满意足地觉得,易无双一定是被安慰到了,所以冷静下来才不说话了。 轿子向着城中走了不远,就有另一队人马迎了上来。这一队人大多骑着马,马匹也并不健壮,远远看过去马步都有些歪歪扭扭。倒是最前面的白袍青年却并没有骑马,他不紧不慢地走在马队的最前面,却依然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紧跟着殷梓走进来的守军赶紧低声提示道:“那是我们的新任国师大人,也是位仙人。” 殷梓顺着守军说的方向看了过去,随即赞同地点了点头。只见着那青年虽在地上行走却丝毫没有带起尘土,周身衣服无风自飘,更显得他显得仙风道骨。 ——这确实是位修士,就差没在脸上刻上“我是修士”四个大字了。 这么两眼互相打量的工夫,那青年已然走到了车队前面,停下了脚步,也不说话。殷梓稍微打量了一下整个队伍,这才从灵兽背上翻了下来,装模作样向着青年拱了拱手,刚刚起了个头:“晚辈玄山派殷梓……” “殷公子言重了,此乃俗世,不拘修道的辈分。”青年半睁着眼睛,依然保持着俗世王公贵族们所追捧的世外高人的形象,“我乃秦国的国师,本名凌韶,若是殷公子不嫌弃,大可直接用本名唤我。陛下听说车队的到来,已安排晚间在宫中设宴静候诸位,殷公子与二王妃一路舟车劳顿难免辛苦,不妨随我先去休整一番?” 殷梓看着也不是诚心想要打招呼的,听着对面这么说了也不再推辞,只抬起头笑眯眯地问:“多谢凌国师提点,只是殷某冒昧一问,二王子殿下不曾亲自前来么?” 和向前与守军搭话时候的和善不同,殷梓现在这语调怎么听都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可惜这位凌国师愣是撑出一脸听不懂你们凡间俗事的模样,半闭着眼睛打太极:“我听闻二王子今日去野外狩猎去了,一时赶不回来,还望二王妃见谅。详细状况我等臣子不好多问,还请二王妃晚间席上亲自问过陛下。” “那真是遗憾。”殷梓甩了甩手里的扇子,遮住了下半张脸,微微眯着眼睛笑,“那辛苦国师带路了。” 大概是担心被凌韶察觉出什么来,从他们接上头开始,易无双就没再传声出来。凌韶带着他们在王宫别院落了脚,东西还没放稳,那边秦王已设下晚宴、命他收拾完毕尽快入宫们的旨意就到了院子。 这道旨意来的很急,听着全然没把玄山派来的人都当自己臣下使唤,旁边冯洛听着当场脸色就黑了两分。而位凌国师确实是位很擅长察言观色的人物,这边安排妥当了,立刻借着去安抚陛下情绪的名义先走了一步,省得留着两面受气。 殷梓心平气和地接了旨,也懒得再多说什么,一扭身进了里屋,眼见着易无双已经把火红的嫁衣脱了,随便换了件黑色的外衣,一脸铁青地坐在床边上。殷梓没忍住笑了出来:“无双多穿点,别看白天这么热,荒漠里头晚上冷呢。” “你又在说笑了,无双师姐都结了金丹多久了,当然是寒暑不侵的。”冯洛眼看易无双神情更差了两分,赶紧跟上缓和气氛,碍于门外还有侍从们在也不敢多说,“去面圣穿太多像什么话。” 殷梓斜了他一眼:“小孩子别啰嗦……去外面拿点水,顺便从行李里找几颗明目醒神的灵药来,一会儿无双上了妆就不太好吃东西了。”她这么把冯洛打发出去了,顺手关上了门,随即从箱子里翻出一堆东西来,不由分说抓了易无双的左手,开始一个一个地给手指涂上红艳艳的指甲油。 冯洛一走,屋子里的气氛陡然间静了下来,等了片刻,一直沉默的易无双给周围施加了一个阻隔声音的术式,随即出了声:“宴无好宴。” 殷梓听着这老古板的语调手一抖,差点涂歪了一道,没忍住抬了抬眉毛,这才继续涂了下去:“说点人话。” “二王子不在,断然没有秦王如此迫切相看儿媳的道理。”易无双终于开了尊口,第一次说了这么长的句子,“这宴席必有猫腻。” 殷梓懒洋洋地给她涂满小拇指指甲,换了只手抓起来继续涂:“说点我没想到的。” 易无双看了她一眼,到底跟殷梓纠结这些口舌上的胜负:“你心里有数就好。” “我心里当然有数,秦王今天可不只是邀请你去晚宴。”殷梓专注地描画着易无双的指甲轮廓,“今天晚上,乃至接下来几天,他大概都不会放你离开王宫的——好不容易骗过来的猎物,不放在眼皮子底下怎么放心——所以晚宴上什么都别吃。” 易无双眉尖一挑:“这是什么意思?” 殷梓没回答,反倒是看了看窗外:“晚上我没法儿陪着你,得趁着半夜去找银月夫人要的人。要是有人找我,帮我想办法对付过去。对了,宫廷的那一套礼节什么的,你还记得吧?跟我说说,我差不多都忘了。” ———— 冯洛出门绕了几圈也没能找到水井,差不多绕回原来房间的时候,迎面撞见一个托着盘子的侍女。冯洛忙两步上去:“这位姐姐,我是二王妃带过来来的人,从来没来过大漠。我在这里院子里绕了几圈了,怎么也找不到水井呀?” 侍女也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听着这问题没忍住抬头,好奇地看了看冯洛:“水井是什么呀?”她这么说着,一低头看见了冯洛手里的水桶,顿时恍然大悟,“你在找坎儿井么?” 冯洛张了张嘴,下意识地反问:“坎儿井是什么?” 俩人面面相觑了一阵,随即各自侧过脸,捂着嘴笑了起来。笑过了,那小侍女就放下了手里的盘子,伸手抓了抓冯洛的袖子:“是二王妃要水么?那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取水。” 冯洛赶紧两步跟了上去,跟着小侍女绕进了院子深处,从一处门入内向下,一直来到了地底。水声潺潺地在耳边响起,冯洛飞快地捻了个明目诀,让自己看清了面前这一条深藏于地下的通道,在通道中央,有两人多宽的细流从挖好的井渠中缓缓流过。 “这就是坎儿井。”小侍女伸出手指指着地下的暗河,然后从暗河里鞠出一捧水来,笑嘻嘻地向着冯洛解释,“这是从远处挖过来的,大漠里头水少,就靠这地下的水过活呢。” 冯洛走近打量了一番这通道和井渠,没忍住发问道:“这里看上去不像是天然就有的,这样大的通道,不知是那位大能前辈铸造的?” “大能?你是说仙人么?”小侍女麻利地把冯洛手里的水桶装满了,起身退到旁边掸了掸裙子上沾到的泥土,“仙人们那么厉害,哪会注意到我们这些人吃不上水呢……这是以前的陛下下令挖的,我们大家自己动手挖的。” “挖的?”冯洛瞠目结舌了半晌,他回头看了看一路下来的台阶,“可是……这么深的地下,挖下来的时候万一塌了岂不是很危险?” “是啊,可是没有水吃,也是要死的。那时候啊,下来挖的人都干脆穿着寿衣下来,万一被埋在下面,就当是直接入土为安了。”小侍女的动作停了下来,声音也慢慢地低了下去,“一开始是有孩子的男人才来挖,后来让女人也去,再后来没人管的孤儿要是愿意做工就能换一口吃的……” 冯洛听着心下悲凉,他低头看着那水渠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想起了什么:“这里像是已经建了很多年了,你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些事情?要是有什么记载的话,我也想读……” 他的话尚还没有说完,却听到小侍女发出了一声轻笑。这声笑和她之前温温软软的声音完全不同,听上去阴冷而飘忽,直令人毛骨悚然。冯洛猛地回过头去,只看见那装满水的水桶放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周围空空荡荡的,哪有什么小侍女? 作者有话说: 不会是恐怖片走向的,放心吧,相信银子她是真的很莽www 下一章无责任预告: 殷梓&易无双:冯先生您好?有什么事情我们能帮到你 冯洛:我要说的事,你们千万别害怕 殷梓&易无双:我们是修真者,我们不会怕。 冯洛:我刚才,见鬼了。 殷梓&易无双:鬼……是哪一位? …… 第3章 “师姐!!师兄!!!”冯洛的惨叫声打断了殷梓和易无双的商议,两人齐齐回头看向门口,眼见着冯洛直接撞开了大门连滚带爬地摔了进来,“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易无双眼见着他滚到了自己跟前,立刻眉头一皱:“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被易无双这么一训,冯洛反而找回了点实在感,他用力地吞了口唾沫,强行冷静了下来。旁边的殷梓笑眯眯地看了过来:“慢慢儿说,发生什么了?怎么叫得跟撞鬼了似的。” 冯洛:“……我撞鬼了。” 易无双:“莫要顶嘴。” 冯洛振臂:“我真的撞鬼了!啊啊!!” 易无双:…… 等冯洛讲清楚了来龙去脉,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易无双皱着眉毛看向殷梓:“我没有察觉到怨气,倘若真的是鬼,必是修为道行比我高出许多的厉鬼。” 殷梓略微沉默了一阵:“无双真的没有察觉到怨气么?” 易无双一愣:“确实没有,你察觉到了什么?” “巧了,我也没有。”殷梓咧嘴一笑,在冯洛投来的幽怨目光中,她施施然补了半句,“本该龙气浓郁的王城里头出现了鬼,而我几乎什么气息都没有察觉到。” 冯洛还没听出什么,旁边易无双听到后半句神色一凛,仔细分出精神去感知了一阵,这才重新睁开眼:“如你所说,不止没有怨气,这王城里……龙气衰弱,几乎无法寻见了——奇怪,秦王身上已经没有龙气了么?” “这不是很有意思了么。”殷梓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袍子,“阿洛,无双,收拾一下准备进宫了。” ———— 秦王早早就备好了宴席,天色尚未变暗,他已经坐在了大殿里等着晚宴的开始。然而他的客人们显然并没有提前到来的打算,秦王望眼欲穿地盯着殿门的方,急得频频喝茶,甚至动手没忍住打了两个倒茶动作慢了的美人。 “国师,您看这次的王妃……”秦王巴巴地转头看向了坐在自己下首的男人,国师凌韶立刻回答道:“陛下稍安勿躁,我先前与他们打过照面,这次的女子灵气充足,必定是已经筑基了。” 在凌韶一再的安慰下,秦王终于重新将因年老而发胖的身躯瘫回了美人的怀里,粗重地喘着气,挥手示意美人再给他倒茶。 在新倒的这碗茶冷下去之前,从玄山派来的一行人终于走进了这间大殿。秦王和凌韶都回头去看,重新换上了红色长裙的新王妃易无双走在最前面,长得和易无双极其肖似的那个少年紧跟在后面,其他人比那个少年还要再慢半步。虽说这些弟子们都出生仙门,不过仙门清净,比不上俗世间繁华迷人眼,那几个跟在最后的弟子一个个都不住地抬头偷看富丽堂皇的大殿,满脸是惊讶和新奇。 不过走在前面的两人倒是一直没抬头,似乎对这凡间富贵乡毫无兴趣。易无双走到了大殿中部的时候挥手示意其他人停下,一个人走上前来,倒是没有端着修真者对俗世帝王的架子,甚至是规规矩矩地在殿前按照王妃的礼节向着秦王行了礼,得了秦王的话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了大殿内侧—— 和殷梓猜测的一样,这场突如其来的晚宴,居然真的只有秦王、国师,还有他们一行人。 易无双走完一套礼节,刚刚入座还没坐稳,上首的秦王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无双这次来,我都不曾来得及给你布置修炼的洞府,不知道无双现在是什么境界,可需要些什么天材地宝呀?若是国库里有,无双可以自行取用。” 易无双听到秦王对自己的称呼之后动作微微一顿,略略蹙眉,随即又松开:“回陛下,儿臣现在刚刚结成金丹不久,尚且不需要外力,仅专注稳固境界便可。” 秦王下意识地看向了凌韶,没能掩饰、或许是根本没有打算掩饰住脸上的狂喜。 这位玄山派内门大弟子的详细消息早几天就已经被暗卫们送到了秦王手里,消息里说她才八十岁出头,年纪很轻,未必靠得住。因着修真者们闭关的时候常常数年如一瞬,百十来岁的人其实仔细算算,往往也就不到二十年是正经清醒着过的,因而这个年纪的修真者通常也就只能算个半大的孩子。从开始修真到感应到气,再练气化神,随后胎息辟谷一直到筑基完成,能在百岁以前完成这一步的便可以算是天资不错。而现在易无双自称八十多岁已结成金丹,也不能怪秦王喜形于色。 凌韶比秦王要冷静不少,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替自己的主上接过了话茬:“二王妃还不到百岁便已成金丹,实在是天纵奇才。我几年前也已经结成金丹,对于巩固境界颇有一些心得,若是王妃不嫌弃,日后我们还可交流一二。” 易无双向着凌韶的方向拱手:“无双惶恐,当不得‘奇才’二字。我派有商晏师叔百岁成圣珠玉在前,我等愚笨,只是追赶师叔的脚步罢了,不敢自认天才。” 假如有人打算编撰那么一本书《如何将话聊死》,易无双这个回答方法差不多也能入选其中作为范例。玄山派剑修商晏圣人,九十六岁合道成圣,一人一剑入北漠击碎须弥妖境、往南岛逼退南海巨妖,如今的修真界,大概没有人不曾听过他的名字。只可惜早在殷梓入门之前很多年,这位惊才绝艳的天才就已经陨落在了玄山派的绝影峰之变,成了一个活在各种传说中的人物。 ——谁都不会闲得无聊把正常人和商晏做对比。 凌韶原本不过礼节性夸赞一句,结果直接被一句堵死,一时卡了壳儿,没想出来怎么这话还能怎么接。殷梓原本已经在易无双旁侧落了座,听到易无双这话没忍住抬头看向了凌韶,如愿以偿地欣赏到了凌韶脸上几乎要抽搐起来的表情。 倒是另一侧的秦王根本没听说过这些修真界的事情,也没听出来这里头的机锋,仍旧高高兴兴地招呼易无双:“来人呐,给无双上酒菜。无双啊,瞧你这么瘦,多吃点,要不老二回来了只怕要说我饿着他的王妃了哈哈!” 殷梓不动声色地垂下了头,旁边的易无双膝行了两步,微微躬身:“望陛下恕罪,儿臣辟谷多年,如今刚入金丹,境界不稳,若是轻易进食只担心影响境界,因而不敢多吃。” 秦王瞧着又是愣了一下,似乎是忍了忍冲上来的火气,随即才又笑:“倒是朕疏忽了,无妨,我这就传乐师舞姬上来给无双解闷。老二贪玩,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朕想着等老二回来,怎么也得让你们立刻见上一面。不如这样,朕这就让人收拾一间偏殿出来,无双这几日就宿在宫里,等老二回来了,朕再命人去传你,怎样?” 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不过任是谁都看得出秦王已经做了决定,并没有拒绝的余地。这结果倒也没有出乎殷梓的预料,易无双飞快地用余光看了旁边人一眼,依然垂下头:“儿臣惶恐,谨遵圣意。” 宴席过半的时候,有侍女进来通报,说各国送来祝贺的礼物单子到了。 秦国大王子几年前不幸去世,虽然尚未正式立太子,不过周边各国显然已经把这位二王妃当成太子妃来对待。秦王有心炫耀各国对自己的敬重,干脆让侍女当场宣读各国送来的礼物单子。 殷梓单手托着下巴,微微仰着头,欣赏着秦王脸上骄傲的表情,时不时捧场地发出一两声惊呼,以示对这样宝物的钦羡,引得秦王更加得意忘形。国师凌韶听着这声音,没忍住频频回头看向殷梓——这些送来的所谓的宝物,也就这偏远秦国会真的当个宝贝,放在大一些的国家也不过是国库里头随手就能拿出来的东西,更别说对于这些名门正派的内门弟子了。然而殷梓和秦王这一唱一和彼此双方都非常入戏,气氛融洽到凌韶这个外人差点被尴尬到背过气去。 礼单算不上太长,很快到了最后,侍女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才报出了最后一条: “西陵国易氏,献上……金累丝蛟珠凤簪一支,注明是给二王妃。” 殷梓的手指忽然间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随即听到了一阵巨大的响动。 秦王一脚踢翻了眼前的桌子,身后的美人都被他推得滚到了地上,眼泪直流却也不敢呼疼。秦王直直地把手里的酒杯向着报礼单的侍女砸了出去:“易家?易家是什么狗东西?西陵王莫不是死了么,易家这就敢替他们出面送国礼?狼子野心!还只送这么点儿东西,这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凌韶立刻收回了早就开始神游的思绪,飞快地回了神,示意侍从们先带二王妃下去休息,自己跪坐着向着秦王的方向移动了两步,似乎是打算哄哄秦王。 易无双在一片混乱中被宫人们领到了稍远一点的偏殿,秦王的咆哮声也终于听不见了。偏殿里宫人众多,殷梓也不好久留,匆匆忙忙吩咐易无双自己小心,随即带着其他人回到了府里。 冯洛是玄山派天烛峰首座清流真人的侄子,自小在玄山上长大,对外面的世界没什么了解。他眼见着晚上那一团混乱,等周围人一走,立刻憋不住了:“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西陵易家又是什么?秦王怎么发那么大脾气?” “你问西陵易氏啊……你不知道也不奇怪。毕竟大多数修真门派就和我们玄山一样,因为筑基之后寿元变长,所以早早和俗世分离开去。不过西陵和大多数地方不同,他们的修真势力和俗世并不分开,甚至可以算是完全融合的。西陵易氏,是西陵最大的修真世家,同样也是西陵一带只手遮天的权贵。”殷梓摸着下巴抿了抿嘴角,稍稍回忆了一阵,“阿洛有听人说过有句西陵俗语么——铁打的氏族,流水的皇帝——那一带就是这样的地方,而易家就是那几个铁打的氏族中为首的一个。” 冯洛并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地方,听着经不住吓了一跳:“还有这样的世家?他们不担心过多插手世间兴衰更替,会遭到天道惩罚么?” “天罚……”殷梓龇了龇牙,“谁知道有没有呢。” 冯洛没听出这话不对,还在接着想:“这么说来,也怪不得他们能越过皇帝送礼物来……不过,既然西陵这样已经很久了,秦王应该心里有数才对,为什么会发了那么大的火啊?” “我也在想,为什么秦王发了这么大的火。”殷梓弯了弯嘴角,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方才痛骂修真世家易家狼子野心无视国君的时候,似乎全然不记得,自己刚刚为儿子求娶了玄山派的修真者做依仗——哈,真奇怪,原来秦王如此厌恶修真者干政。” 冯洛僵硬了好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殷梓在说什么:“等等,秦王不是诚心求娶师姐的?那……那现在宫里岂不是很危险?” “放心吧,既然他低声下气求娶了,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都不会现在动手。何况无双也不是什么娇弱少女。”殷梓站了起来,仰头看看月亮的位置,估算着现在的时间,“阿洛去睡吧,我得去做正事了。” 冯洛“哦”了一声,转身走了几步,想想还是不对劲:“诶,可是假如这样的话,那个什么易家,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特地送礼来挑衅秦国?” “你怎么会这么想?易家没有想挑衅秦王。”殷梓诧异地看了冯洛一眼,“他们只是很单纯地没把秦国国君放在眼里,所以没有按照国君的标准准备礼物而已。” “咦?可是易家不是特地送了一根簪子来了么?”冯洛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根簪子的样子,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下,“虽然礼是不符合规制,但那簪子上面镶嵌了一颗很大的蛟珠,应该是有灵气的,也不是随便找来的簪子。” “这个问题的答案倒是很简单。”殷梓的动作一顿,然后垂了垂眼皮,倒也没隐瞒什么,“西陵易氏是世家大族,总是比一般人更要脸面的。作为母族,嫁妆这种东西要是真的一点都不表示的话,他们总担心日后被有心人挖出这事儿宣扬出去丢了脸面。” 冯洛更加茫然地看了殷梓一眼:“……啊?什么意思?” “唔——”殷梓对自家五师弟的脑子感到了一阵绝望,扪心自问了一阵自己为什么要因为老四唐青洲帮忙准备了前半程,就贸然决定公平起见后半程带老五出来。 “我的意思是,单纯从事实上来说的话,我和无双确实在西陵易家当家主母的肚子里呆过十个月。” 作者有话说:明天周日摸鱼日,所以今天的很长!有一章半辣么长! (我这一次,要从一开头就贯彻健康的工作日更新制度!) 一个如何飞快把天聊死的小教程,易无双版: 凌韶:你长得真好看 易无双:不如吴彦祖。 凌韶:你真是聪明。 易无双:不如爱因斯坦。 凌韶:你混得不错啊。 易无双:不如盖茨。 凌韶:(╯‵□′)╯︵┻━┻滚啊,要不是为了讨好王座上的老东西谁稀罕跟你聊天啊!! 第4章 大漠中的夜晚极冷,一轮明月高悬在空中,月光落下,有如一层寒霜。 殷梓手里握着银月夫人给的玉珠,拢了拢宽大的外袍,安静地在王城中穿行。玉珠安静地躺在她手心里,一动不动,没有丝毫感知到主人的迹象。 穿过后街道的花街柳巷的时候,殷梓看到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跪坐在路边。她扶着勾栏院的后墙,努力地拉扯着破损的衣服想要遮住青青紫紫的大腿。女人听到了脚步声,因而抬起头,转向了殷梓,伤痕也难掩秀丽的脸上哀哀地淌着眼泪。 “贵人……这位贵人。”她哆嗦着在地上爬了两步,抓住了殷梓外袍的下摆,“求求你帮帮我吧。” 殷梓有着西陵一带的血统,双眼在夜色中略微透着红光,本该是有些瘆人的光景。可是那女人却浑然不觉,依然仰着头看着殷梓。殷梓微微勾起嘴角,向着女人微笑:“我要怎么帮你呢?” “求求你,我想要一件衣服,我好冷啊。”女人哀求道。 “好啊。”殷梓柔声答道,然后脱下了宽大的外袍,蹲下身,把女人裹了起来。还残留着体温的外袍成功地止住了女人的颤抖,她深深地吐了口气,重新抓住殷梓的袖子,仰头看着殷梓:“求求你,我想要一点吃的,我好饿啊……” “好。”殷梓依然对她有求必应,飞快地从储物袋里找出一个桃子,放进了女人手中,“先吃一点,还想要的话我再去给你弄。” 女人却并没有吃,她低下头,似乎是盯着桃子看了一会儿,然后再一次开了口:“求求你,我想要一点——”她一边说着一边重新抬起了头,“你的血肉,我好疼啊。” 明亮的月色下,方才还漆黑的双眼现在只剩下两个黑洞,暗红发黑的血浆取代眼泪糊在了脸上,腐败发紫的手指死死地抓着殷梓的袖子,长长的舌头从口中伸了出来:“给我你的血,还有你的肉,我真的好疼啊。” “挺清秀可爱的一个姑娘,怎么这么不爱干净,。”殷梓几乎在对方变脸的一瞬间就伸出了左手,一脸糟心地从储物袋里扯出来一把细匕首,随手一划,把被女鬼抓在手里的袖子下摆整个儿切了下去,随即把匕首扔了回去,换了一条手绢出来,不慌不忙地擦拭着女鬼脸上的血迹,“你变成鬼多久了,一直就只用幻像遮住血迹?从来没想过洗个脸?别动……你看,擦干净了看还是挺可爱的嘛。” 女鬼还维持着之前恐吓的动作,稍微仰着头,愣是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啧,衣服坏了回头又要被无双念叨……念叨就念叨吧,这实在是太脏了。”殷梓重新站了起来,把手绢扔到地上,又抓出一个小铜镜——幸好没有其他人在场,也就不会有人质疑为什么一个修真者要带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放到了女鬼的手里,“看,把那些污垢擦干净了,不是挺好看的么?乖,好好休息休息,去投胎吧,下辈子投胎到普通人家,会比这还可爱的。” 女鬼下意识地抓住了铜镜,盯着镜子中的影子看了一会儿,突然一把摔开铜镜,猛地扬起了头。腐绿色的口水从她嘴角流了下来,她的嘴慢慢地张开,嘴角一直裂开到耳际,诡异的震动声从口中传出来:“我恨……给我血肉!” 殷梓站了起来,向回不慌不忙地退开了几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破了半边的袖子,抿着嘴唇露出了一个笑容来:“折磨死你的恩客,把你逼成这样的老.鸨,你恨的不是他们么?你索命的对象……应该也是他们不是么?你既然还在这里,那说明你仇怨并没有解开,你没有去找他们索命么?那还真是奇怪啊,明明都已经是鬼了,你却还恐惧着他们不敢去索命,却偏偏敢呆在这种地方,拉同样受苦的好心人当替死鬼来缓解怨恨。” 殷梓自夸完好心人之后毫不脸红,依然弯着嘴角,似乎在笑,细看的话却又不像:“我一时居然不知道该不该说一句‘真是可怜人’。” 女鬼终于清醒过来这个人类到底在说什么,她整个身体猛地向上冲到了半空中,猛地张大开嘴,整个头几乎齐嘴的位置上下分开,内侧从上颚到喉咙全是流淌着腥臭血水的尖牙,直直地向着殷梓的脖子一口咬了过去。 殷梓并不避让,依然微微地笑着。她就这么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女鬼冲了过来,最后在离她不过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女鬼的身体不断地扭动,却似乎怎么也无法再向前进了。 “要是我给你衣服和吃的的时候,你向我道谢离开放过我,我一定会表扬你是个明辨是非的好姑娘的。”殷梓不避不让,正对着对方扭曲到完全看不出人样的脸,“倘若有人好心地对待你,你不该向这样的人索命,这么简单的道理,即便是变成鬼了也不该忘记的。要不要我教你一件事—— 一旦变成了鬼,入了鬼道,那恩情与因果这种东西,就可不是那么好欠的了。” 淡金色因果符纹从那件披在女鬼身上的外套上亮了起来,薄薄的一层白色火焰随之出现在外套内侧,很快席卷了她的全身。殷梓微微垂眼转过了身,没再回头看向女鬼的惨状,重新从储物袋里抓出了一件外袍披上,低头继续走。 这是这一晚上她见到的第三只鬼,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气。 “凤凰世家的小姑娘,你到底在哪里呢。”殷梓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手里依然没有亮起来的玉珠喃喃自语,“……这里真的有一个来自凤凰世家的小姑娘么?” …… “我们凤凰世家的女孩子都是养在庄子里长大的,没有见过外面的世面,更加不曾去过王宫内院这种地方。而说到修为……说出来不怕清河掌门笑话,我们这一代弟子到现在,一个结成金丹的都有。而现在秦国王城异变已生,她们绝对应付不来这种状况。而天道又绝不会容忍我们这样的修为插手龙脉相关的事情。”半个月前,银月夫人站在玄山主峰上,无比诚恳地向着玄山派掌门清河真人求助,“这次的求助讯号来得很急,容不得我们再多耽搁。我们两派世代交好,我不得已只能来到这里,恳求贵派相助。” 清河真人捏着银月夫人刚刚递过来的一张聘书,略微沉吟了一阵:“并非是我不相信银月夫人,只是你方才说,你门下弟子从秦国境内发来求援的讯号,而后不久秦王就发来聘书为他的次子求一个王妃。这两件事情几乎前后脚发生,是不是有些太巧了?” “正如掌门所担忧的,我也怕这不是巧合。”银月夫人脸上忧虑更甚,“发来求助的这位弟子是十三年前筑基之后下山历练的,期间除了早几年有两次简短的报平安的信件之外就没有其他联络了,这些年姐姐也一直在找她却没能找到音讯……清河掌门,这名弟子身份特殊,对我们凤凰山庄非常重要。半年后就是魔境历练了,凤凰山庄这代弟子资质平平,而玄山历来人才辈出。凤凰山庄愿意将这一届魔境历练的名额让给玄山。恳请清河掌门这次务必帮忙。” ———— 这间偏殿的装饰维持了秦国王宫一贯的铺张奢华,雕工精细的玉器放在床铺对面的书架上层,几乎让移不开眼。易无双的目光从那些玉器上缓缓滑过,不期然回忆起了守城士兵手里枪头上因为缺钱上油而产生的铁锈。 几个书架之间有一段距离,易无双的目光在书架之间停了下来,看向了那里挂着的几幅山水画。通常这个位置并不会挂着书画——这并不是一个很方便人们欣赏的角落——不过装修这间宫殿的人显而易见地不打算按照常理来设计。这几幅画的上色都很浅,以她对书画的理解来说,这种画法更像是为一副人物图所作的背景,而不是画作的主体。 可是这些画上,却并没有人。 宫人们并不在内殿歇息,易无双躺倒床上伸手挥灭了蜡烛,拉上被子。不多时,一阵奇怪的拖行声隔着薄薄的床板从床下传了过来。那拖行声时断时续,混杂着几声什么细小坚硬的东西触碰地板的声响——就像是一个人,用指甲抓挠着地板,拖着整个身体从床下向外爬。 易无双没有动,依然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很快,这样的声音多了起来,从好几个方向响了起来,指甲从地面上划过,声音愈发尖锐刺耳。那些东西在房间里四处乱爬了一阵,最后都停了床边沿上,似乎它们统统爬到了易无双的床前,然后安静下来死死地盯着易无双的脸。 易无双却依然没有睁眼。 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躺在床上就能清楚地听得到呼噜声,是门外守夜的宫人。那宫人睡得很熟,不知道是听不到殿内的动静,还是这些鬼怪们不让他醒来。 时间似乎就此停止,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些拖行声再次响起,重新响着四面八方和床底散去,最后归于寂静。 再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易无双睁开了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月光从窗户中透入,把这间偏殿照得很亮。石制的地面上很干净,丝毫没有灰尘,也看不出先前是不是真的有东西在这里拖行过。 易无双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然后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了书架间挂着的山水画。 现在那些画上都有了人。 画上有很多人,大多是女人,都以脖子折断了一般的姿势扭着头转向画外的方向,龇着牙流着暗红色的口水,冲着易无双阴恻恻地笑。 ———— “没什么线索。”殷梓打着哈欠坐在王宫后花园的亭子里,“除了这王城的魑魅魍魉也太多了一点。我昨天见到了一个被父母抛弃冻死路边的婴儿,一个被虐待致死的女人,还有两个冤死狱中的可怜鬼。我没向那个方向去太远,不过冤死鬼大概远远不止这几个。” 易无双听着殷梓如数家珍般说起那些鬼怪,并不太赞同地扫了她一眼:“人鬼已不同途,你与鬼接触得太多只会徒增自己的烦恼。” “人鬼怎么会不同途呢。”殷梓手里的茶杯顿了顿,轻笑了一声,“怨念从生前而生,死后为消生前的怨气而来,更何况并不是所有鬼都被怨气冲昏了头,我见过很多的善鬼,因果符纹甚至会给它们功德助他们了却心愿……不过,我确实是没想过,王城之中居然会有这么多不肯走的鬼。” “王城本是枉死地。”易无双对于昨夜的见闻倒是非常平静,“国君愈是只想看见太平盛世,那他的跟前冤案就会愈多。失去了龙气的压制,王城多鬼并不奇怪,甚至冤死鬼和死在宫内的宫妃侍从尤多。逝者已逝,你不必这么挂念他们。鬼怪只求因果不讲强弱,就算你修为足够,也理当小心一点。” “或许吧。”殷梓本来也没指望能在这种事情上说服易无双,干脆换了话题,“对了,秦王先前递话过来,说二王子傍晚回来,你多小心。” “我明白。”易无双看了她一眼,“你今天有什么打算?” “我想去街上逛逛。”殷梓向着亭外一个方向努了努嘴,“我约了人一起。” 易无双回过头,看到国师凌韶正迈着仙气飘飘的步伐从小路另一头走过来。 “你约了凌韶?”这种以修真者的身份去俗世混好处的人实在是很难让人有什么好感,易无双经不住皱起眉毛,“这里的状况可不是一个刚结出金丹不久的人能弄出来的。” “他看着确实没什么价值。”殷梓漫不经心地放下了茶杯,“只不过在这个王城里,我没有发现龙气,也没有察觉到怨气。那我有点怀疑我是不是同样也无法感知到魔气。” 易无双的手臂微不可查地一僵。 “面对这么多鬼怪不仅不惊慌,甚至似乎习以为常,还能为了点钱财就安稳地当他的国师……我怀疑他是魔修。” 作者有话说: 宫妃们的鬼:围观,恐吓,你害怕么? 易无双:哦。 第5章 白天的王城街道人声鼎沸,异常热闹。城西的集市面积很大,放在秦国这片土地上也可以算得上拥挤。凌韶艰难地挤过人群,眼睁睁地看着殷梓饶有兴致地在各个小摊之间穿来穿去,时不时冲着路过的冲着路过的姑娘笑笑,引得几个女孩子红着脸停下来啐了一口。 “殷公子。”凌韶仙气飘飘的外袍被人群踩第三脚的时候,他终于没忍住,喊了一声,“慢些,这里人多,还请殷公子走慢些。” “这里的水果颜色真鲜艳。”殷梓又从前面转了过来,笑嘻嘻地看着凌韶,“比我们那边好看不少。” 凌韶赶紧两步走近了,表情很是狗腿地跟着介绍着:“大漠里头的水果最是甜美,称得上是此地的特产。殷公子要是喜欢的话,我们现在回去,宫里自然有人给您送去一些,要是王妃也喜欢的话就更好了。对了,说到王妃,这还是我第一次见龙凤胎长相如此相似,真是令人惊讶。” “普通姐弟也有特别肖似的,巧合而已。不必那么麻烦,都来了集市了,我自己到处看看。”殷梓避开了后一句的试探,毫不委婉地拒绝了他的提议,“听说大漠里的葡萄与其他地方不同,特别大且甘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确实如此。”凌韶看殷梓步子慢了,长长地松了口气,“不过最近离葡萄大量成熟的季节还有半个月的样子,虽说应该已经开始上市了,但大概并不好找。” “那没关系,那我们慢慢儿找。”殷梓点了点头,毫不迟疑地回到,“今天还很早呢。” 凌韶一愣,委婉地补了一句:“你是想给王妃找葡萄么?她还在宫中等待,要找到葡萄的话,大概会让王妃等太久。不如让宫人们去找好了。” “没事没事,无双耐心很好,怎么好意思这么麻烦大家呢!”殷梓的表情很是诚恳,以至于凌韶一时分不出她是不是真的觉得不好意思了,“反正国师今天有空,不如慢慢找好了。” 凌韶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把冲到喉咙口的“你不好意思麻烦他们,怎么好意思麻烦我”咽了下去,维持住脸上的微笑,跟在殷梓后面继续走。这回没走多远,殷梓停了下来:“……这里。” 凌韶仰头去看,却看见一条花街。他顿时一个激灵警醒了起来:“殷公子,凌某向来还算洁身自好!假如你要去这种地方的话,凌某恐怕不能奉陪。” “没有没有。”殷梓笑得露出了洁白的门牙,“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会逛花街的人么?” 像!凌韶按住了自己的良心,缓慢地看着殷梓的脸挤出了几个字:“当然不像……” “就是,我怎么会是那种人?”殷梓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只是在想,昨天路过的时候在这里看到的一位姐姐,今天怎么没在了。” 凌韶表情麻木:“我不知道殷公子记忆力如此卓越,居然昨天在花街看到的一位女子就能惦记到今天。” “当然记得了,那种女子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殷梓笑眯眯地欣赏着凌韶越来越黑的脸色,这才补了一句,“毕竟浑身是血、能把半个头翻开吃人的姐姐,我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见。” 凌韶脸上一阵青青白白,有那么一会儿看上去仿佛下一秒就要哆嗦起来:“……殷……殷公子说笑了,此处乃是王都,怎么会有鬼怪之事。” 殷梓看不出他这表情的真假,自顾自吹了声口哨,没回答他的话:“凌国师,你看到那个铺子了么?” 凌韶顺着殷梓抬手的方向看了过去,正好看到一个点心铺。凌韶认真地观察了一阵,愣是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我看到了,是个卖糕点的。” “是啊,是个卖糕点的。”殷梓耸了耸肩,“放在那个铺子最前面的那个白色的点心你看到了么?上面有着小半片形状特别像翡翠的叶子的那个……对,就是前面那个,特别漂亮的那个,你认得么?” 凌韶茫然地摇了摇头:“很别致的点心,我从未见过。” “是啊,你当然没见过,不过真奇怪,王都集市上卖的糕点,你这个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的国师,都没有人送给你尝尝呢。”殷梓一拍手,“不过这也不奇怪,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糕点叫碧玉梨花膏。上面那片叶子是西陵玉树的叶子,下面的糕点是用西陵国都内的寒泉水冰成的,灵气充沛,入口即化——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功效,口味也一般,但是噱头很大所以卖得很贵。” 凌韶不明就里的顺着说了下去:“殷公子喜欢吃这个?我这就过去给公子买一份,要给王妃也带一点么?” “我其实没吃过。”殷梓笑嘻嘻地向前走,一直走到糕点铺子门口,随手捻起来一块,在凌韶脸色再黑下去之前再次开了口,“只不过,碧玉梨花膏这种东西,只有西陵境内才有这样的树叶。西陵气候寒冷,寒泉冰成的点心就算不用灵气保存,也能够放一段时间——而现在,假如像国师刚才所说的那样,王都之中没有鬼怪之事,那为什么在这大漠的炎炎日晒下,我看到了一个铺子,在卖碧玉梨花膏呢?” 凌韶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殷公子是说,这点心……” “我不知道呢。”殷梓随手又把手里的点心扔回了点心铺子的桌子上,点心铺的主人刚好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这个动作顿时火冒三丈,就要开口骂人,结果声音刚刚发出来,眼前突然空了。 他呆了呆,揉了揉眼睛—— 前一瞬间还言笑晏晏地站在他跟前的白衣小公子,就这么突然之间不见了。 他再低头看了看,那个小公子刚才抓过的那块云片糕还歪歪扭扭地扔在桌上,就好像已经放在那里很久了一样。 ———— 天色暗下去的时候,殷梓依然没有回来。 易无双坐在窗边,安静地翻动着手里的书页,身边宫人来来去去,时不时发出什么嘈杂的声音来。 “你走吧,你若是留在这里,就成不了仙了。”有陌生而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虽然听上去确实就在耳边,却依然有些朦朦胧胧的不真切,像是半梦半醒中听到的只言片语,“醒了之后,就别再回到绝影峰来了。” 易无双听到最后的地名的时候终于停下了指尖上的动作,确认了这不是什么鬼怪发出的梦呓。她的目光从周遭扫过去,却没看到任何奇怪的人物。绝影峰是玄山派五座主峰之一,只不过多年前绝影峰之变之后就大半荒废了,听说是只有当初走火入魔的那个弟子还住在那里。 易无双并没有去过绝影峰,不过她清楚地知道,在她和殷梓分开的那几年里,殷梓就在绝影峰,给那个传说中走火入魔的无名师叔当剑侍。 视野边缘微弱的反光吸引了她的目光,一面铜镜不知道被谁扔在房间角落,正好将夕阳的余晖反射了过来。 下午的时候,这面镜子还不在那里。易无双非常确定这一点,她伸出手指,向着镜子的方向点了点,灵气从指尖抽成细丝,直直地撞向了镜面。在镜面发出轻微震动的时候,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和之前一模一样—— “你走吧,你若是留在这里,就成不了仙了……” 是引诱心魔的阵法,只可惜在这里的“二王妃”并不真的是玄山送来名帖上的那一位。在做出这个判断的同一个刹那,黑色的幻影骤然间席卷了大半的视野,易无双皱起了眉毛,发觉周围的侍女们不知何时都已经离开。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刚要移动,却听到从门口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浮软而不规则脚步声。 “这就是我的王妃?”酒气伴随着刺耳的声音一同扑了进来,黑影挡住了易无双的视线,让她不敢擅自行动。不过易无双很快就发现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她黏在镜面上的灵气像是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一样,无论如何抽不回来。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很快,僵硬的感觉从与镜面顺着灵气线缓慢地蔓延了过来,一点一点地冻住了她的手脚。 这个偏殿下面有某种法阵,而这个法阵的范围似乎还不只局限于此,从镜面的波动上隐约能够感觉到更远处的什么东西。易无双得出了这个结论。,她平静地抬了抬眼,透过黑影看向了那个面目模糊不清的男人。男人似乎并不意外她被困的现实,一直走到了近处,冲着她吃吃地笑:“仙山上养的美人就是水灵,这皮肤,和那些货色就是不一样。可惜了……” 带着热气的手指从易无双的脸颊上划过,带起一阵如同被蠕虫爬过一般令人反胃的颤栗。那只手显然并不打算就这样算了,而是一路划过了脸侧、脖子,甚至还在向下。 “……你现在应该动不了,对吧?我听说那老东西为了用你的命续命,可是连压箱底的缚灵阵都拿出来了,正好便宜我了。”男人的声音带着常年沉迷声色犬马之后的虚软,却并不妨碍内容令人作呕的程度,“在你被扔进池子里之前,让我先快活——?!” 他的声音随着手的动作戛然而止,随即,他似乎是愣住了一会儿,然后猛地动手去扯易无双上衣。 “你!” “惊喜么?”少女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你的王妃,似乎是个男人呢。” 男人却再也没机会反复体会这个问题的答案,透过胸口出现在视野里的鲜红剑尖先于疼痛感让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再然后,一切都黑了下去。 黑影还未散去,易无双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不过少女的声音听上去并不狼狈。他微微皱了皱眉毛,开始动手解开束缚自己的阵法——那缚灵阵在他手里似乎就像是一个毛线团一样轻松地被捋顺了:“你怎么被困进去的?” “是我自己作死。我看见了饵——他们没发现我们互换的事情,所是按照你的八字来设下,对我没有什么影响——所以我直接动手直接抓了饵。”殷梓托着腮帮子在床边坐了下来,侧头看了一眼自己刚刚爬出来的那个铜镜,“本来以为直接能进到核心……好了好了,我下次不冒险了,别黑着脸了,尸体都快被你吓哭了。不过谢啦,要不是你刚才拉我一把,我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出口,带个阵修出门就是方便啊,这么远的距离都被你发现了。哎呀,真感动呢,无双明明自己也很危险,却先想着救我~” “我也听到了一个声音,在说绝影峰的什么事情,是冲着你去的。”易无双眼前的黑气终于完全散去了,他一低头,发觉自己领口大敞,而自己的同胞姐姐就坐在对面,大大咧咧毫不避嫌地看着自己的方向。易无双顿时耳根一红,拉了一把衣服:“你……成何体统!” “啧。”殷梓吊儿郎当地叹了口气,稍微侧开脸去看地上的尸体,“……看到那玩意儿的,是只有这畜生一个么?” “只有他。” “那就好。”殷梓拍了拍手,“这就已经清理干净了。” “姐姐!”易无双皱起了眉毛,“你……” “停!”殷梓比了个手势,“我就随口这么一说,没真的想灭口,别念叨我。赶紧换身衣服,我们得去办正事了。” 易无双捻了个诀把脸上的妆容洗了,再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对了,他刚才说,秦王想杀人续命。” “……真是没什么新意的答案,这些王一个两个,脑子里就没什么新鲜花样。”殷梓打了个哈欠半闭着眼睛把剑插回了剑鞘里,一步三摇地向外走,看上去兴致并不高,“不奇怪,王城里没有龙气——那是因为龙气早已经去了下一位王身上。秦王的气数早就该绝了,硬吊着命的人总会找人掩饰鬼气,这么一想,什么都说得通了。” 易无双两步跟了上去:“但是秦国大王子早逝,二王子也没有龙气。龙气去往何处了?” “谁知道呢。”殷梓稍稍睁开尚未完全褪去血红色的眼睛,看向了一片昏暗的宫殿外,“走吧,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作者有话说: 易无双(光速卸妆):当你有个不着调的姐姐,就会有很多体验各种新鲜事的机会。 明天周三摸鱼日(这两天字数都接近一章半!摸鱼摸得心安理得) 第6章 凌韶被几个守卫抓着,扔到秦王面前的时候,依然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几个时辰前,他似乎还在糕点铺子门口,听着殷梓随口吓唬他。碧玉梨花膏带来的惊吓尚未完全散去,突如其来的坠落感就彻底堵死了他当时还没说出口的话。 “你不是殷梓。” 在经历了下坠、摔成一团,以及黑暗中算不得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终于颤颤巍巍地开了口,声音听上去并不太确定:“……你是个女人。” 殷梓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颗珠子,珠子在她掌心里微微发出红光来,照亮了那张俊俏秀气的面孔:“不,你错了,我就是殷梓。” 鲜红色的光芒照着殷梓的瞳孔深处的血红色,以至于凌韶愣了愣,脱口而出:“你是魔修?” “……”殷梓听着这话指尖一抖,指了指凌韶坠落过程中散开的上衣,“这话由你来问合适么?” 凌韶赶紧拢了拢衣服,遮住了从胸口露出来的魔纹:“我这不是……看见同乡有点亲切么?同乡啊,这是哪儿啊?是你弄出来的么?对了你是哪里人啊,缠身狱的么?” “我不是你同乡。”殷梓被这一声声同乡喊得牙酸,忍不住龇了龇牙,“闭嘴,我不是魔修。我是西陵人。” 西陵有些人会有血色瞳的事情凌韶倒也听说过,但那并不是普通人家会出现的事情。他愣了一下,然后终于如梦初醒般想起来了王妃的名字:“西陵!你们不姓殷?!那王妃……啊不,无双……不,等等,她,他是,无双小公子?无双小公子是女人?等等,无双小公子不是闭关多年了么?怎么会是玄山弟子?” “我不记得无双谎报过名字,他也没自称姓殷过。之前的名贴上应该也只写无双两个字,虽然配的是我的八字——以及,裙子可真的不一定是女人才能穿的。”殷梓已经没兴趣听凌韶废话了,噼里啪啦倒出一大堆回答,抬脚就向前走,“不过我确实有点惊讶,居然还有人记得无双——易家的门面不是换成连阙小公子好几十年了。” 凌韶非常狗腿地奉承了一句:“哪里,无双小公子当年天纵奇才名声如雷贯耳,别说几十年,就是几百年过去了,我也不可能忘记的。” “……不愧是国师,嘴皮子上哄秦王的功夫练得可以。” “啧,您过誉了。”凌韶紧紧地跟在殷梓后面,一步都不敢落下,“那这么说来,无双小公子是为了什么特地假扮王妃的呢?殷公……姑娘你是他的替身么?这易容的技术可以啊,我一点都没看出来不对劲。” 殷梓手里的珠子微微地颤动着,似乎在为接近主人而欣喜。珠子的光芒向前延伸过去,殷梓忍不住侧头看了凌韶好几眼,愣是没看出来这家伙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一副闲聊的状态:“我没易容。” 凌韶因为这个回答而收到了惊吓:“……无双小公子真的有一个双胞胎姐妹?不等等,可是无双小公子——” 他的声音在殷梓的目光中戛然而止,讪讪地闭上了嘴:“抱歉,是凌某逾越了……那为什么你们两人要互换身份呢?咦,莫非刚才那个碧玉梨花膏……” 殷梓生平第一次发现有人废话比自己还多,经不住压了压额角的青筋:“之前你们派人去玄山索要新娘一个人的名帖还不够,甚至以安全为由索要同行者的生辰名帖,这件事情你是不是觉得不会有人怀疑?” “哦。”凌韶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设置勾起心魔的法阵么?所以那个碧玉梨花膏会诱发你,不对,是诱发无双小公子的的心魔?我对人世间的事情不那么熟悉,当时没多想……” “……巧了,我师父师叔们也这么说。”殷梓半信半疑地回头看着凌韶,“凌国师这话说得,就好像你对这件事情完全不知情。” 凌韶立刻退开两步:“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情!” “那你知道什么?”殷梓终于看到了这一片黑暗的边缘,那是一面光滑的墙壁,以珠子的光芒能照到的范围,无法看到这面墙的边缘在哪里,“你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吧。” 凌韶缩了缩脖子:“……我知道一点,但是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是么。”殷梓不慌不忙地伸手触摸着那面墙壁,墙壁表面非常冰冷,甚至让殷梓在刚刚触碰到的时候都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指,不过很快,透过那层冰冷的触觉,她感知到了那些对于一个王都而言缺失的东西——龙气,怨气,魔气,还有混杂着的各种气息,如同被塞进一个乱炖锅炉里然后冰封住了一样,安静地沉默在那层墙面之下。 “你什么时候当上秦国的国师的?”殷梓脸上的表情依然很平静,不慌不忙地回头继续问,“这两年的事?” “啊,对,就去年年底。”凌韶赶紧凑过来小声回答道,“当时老国师病得快死了,我正好和老国师有过几面之缘,就冒充老国师的徒弟,当了新的国师。” 殷梓挑了挑眉毛,脚步没停下,顺着墙壁向着旁边走:“你这想法,还挺清新脱俗的。” “我也觉得。”凌韶丝毫不以为耻地看向殷梓,一股脑开始卖秦王,“秦王说他有个法术,要找金丹期以上修为的修士,把修为渡给他续命……我想着啊,反正以王妃,以无双小公子那种天分和修为,渡一点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就同意了。” 后半句这话说得鬼都不会信。殷梓扫了他一眼,差点没被逗得笑出声来。她克制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那凌国师真是心地善良。” “不敢不敢。”凌韶一点没觉得自己被讽刺了,“那殷,啊不,易姑娘,我们现在……” “我师父是玄山掌门清河真人殷正河。我姓殷,喊我殷梓就行。”殷梓发觉手里触摸到了自己刚才留下的灵气痕迹。这清楚地表明她已经绕完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她松开了扶着墙壁的手,“魔道三大门派,缠身狱,望花涧,听雨阁,听你刚才的意思似乎不像是缠身狱的,那你是听雨阁的?” “不不,不敢高攀。”凌韶吓了一跳,“散修散修,混日子的。” 这倒是突然有了自知之明。殷梓叹了口气:“你听到水声了么?” 凌韶立刻侧耳听了一会儿:“好像有,奇怪,大漠里哪里来的河……难道是坎儿井?” “我们在地下。”殷梓摸了摸下巴,干脆地下了结论,“毕竟再怎么考虑,传送到其他地方总是比真的做出一个秘境要容易的……要是有个阵修在早就好了,找到传送阵法就能方向回到原处。我是个剑修,要想出去的话动静估计会有点大,你退开一点。” 凌韶震惊了一下:“这是缚灵阵的一部分,灵气的攻击只会损伤你自身,别乱……” 他话还没说完,殷梓手心里珠子的光芒突然熄灭了。 剑光,如同黎明一般将黑暗撕裂开来,几乎让人无法睁开双眼。 墙壁在与剑光相撞的一瞬间发出了巨大的轰响。这一击没有灵气,也不是靠修为,而是纯粹地依靠着身体和剑本身的力量,从这密闭的墙壁上生生斩开了一道口子。 凌韶僵硬地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殷梓尚未收回的剑势。 “剑修靠的是剑,不是灵气。”殷梓嘴里这么说着,然而手里对这把剑的动作绝对算不上爱惜,她懒洋洋地把剑插回了剑鞘里,“你也是金丹吧,为什么会有那种天真的想法。” “……我不是剑修。”凌韶吞了口唾沫,“我就是运气好才结成了金丹,我其实不能打的。” “呵。”殷梓对着这幅怂样子实在是生不来气,她重新拿出珠子,大步从缺口向外走去,“这困灵阵看起来就像是要把我们关在这里似的……乐观一点想,大概是为了防止我们这些护卫去干扰他从无双那里取用寿命,不过我不打算这么乐观——寿命这种东西,肯定是多多益善的不是。” 破开墙壁的动静显然惊动了不少人,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带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震动,通过墙壁确切地传了过来。殷梓手里银月夫人给的珠子的光芒已经明亮得几乎照亮整个走道,就仿佛是因为主人近在咫尺而无法压抑它的兴奋。 “缚灵阵到底是什么东西。”殷梓伸手触摸着被自己砍出来的墙壁破损处,好奇地侧了侧脑袋,“龙气,鬼气,现在连人的气息都能困在其中……这样的东西,我居然从来没有听说过。” 凌韶没空理会她的疑问,只紧张地四处看了看:“殷梓姑娘……他们的脚步声近了!” 殷梓施施然收起了手里的珠子:“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凌韶吞了一口口水:“先说坏消息吧。” “坏消息是这条走道是一条单行道,我们避不开正在赶过来的人,虽然我觉得要打过去不难,但是我想这个缚灵阵不会让我们这么轻松脱身。”殷梓耸了耸肩,“你是时候开始考虑,假如你被发现也被卷进了这里,秦王会不会放过你了。” 凌韶一窒,赶紧追问:“好消息是什么?” “好消息是——”殷梓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笑容,“我弟弟找到我了,很巧的是,他是个阵修,现在正在利用缚灵阵的传送法阵抓我出去。所以,一会儿见了,国师大人!” 话音刚落,凌韶面前的人影一下子就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凌韶:从我答应和她一起出来开始,仿佛就一脚踩进了什么深不见底的大坑…… 第7章 好像每一次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夜晚,月色总是很好的。 殷梓略微仰着头,看向了天空中那一轮散发着冷光的满月,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十五了。虽说为了说服师父接下这个差事、好让无双一起去魔境试炼所以说了不少大话,但事实上她也已经有几十年没有下山了,要说对人世间的经验,也不过还是西陵那些年打磨出来。虽说是修真无岁月,但那些事情现在回忆起来的时候,却也让她感觉到了遥远。 这一夜大约也是要见血的,就和她在西陵地界上呆过的最后那一夜一样,她不记得那一夜城破的厮杀声中自己究竟趁乱杀了多少人,但事到如今,每次要杀人之前总还会想起来那时候握着碎瓷片划开喉咙的触感。 殷梓的靴子从石阶上踩过,发出声响来,大漠里的月亮,看上去要比玄山上看到的更大,也更加明亮。她花了一会儿时间回忆了一阵西陵,这才发觉虽说她记得最后那天也是满月,可那一夜的月色在她记忆中只剩下了一团满是血腥气的影子,还有落在那只手心里的银白色冷光。 “无双,我有点不记得了。”殷梓漫不经心开了口,似乎有些怀念的口吻,“西陵也是平野千里,月亮是不是也像这里一样特别明亮?” 易无双下意识地抬起了头,这是他重新找到殷梓之后的六十六年以来第一次,殷梓在他面前提起了“西陵”这两个字。是因为先前易家送来的那根簪子的缘故么?易无双不太确定,半晌才回答:“我记得我离开西陵的那一日,在下暴雨,看不见月亮。” 他们双生子在有些时候总有些奇怪的默契。 比如回忆的故乡的时候,最先想起来的总是告别。 殷梓没再答话,就像只是随口问了这么一句。她的头发在缚灵阵中挥出那一剑的时候就散开了,她一直没有重新束起来。夜深露重,她一步一步地走在秦王宫正中央的白石道上,由着夜风把长发吹了起来。 就在十几步之外的地方,手持着长矛的守卫们闪着寒光的矛头一字排开,直直地指向了她的喉咙。 这些守卫一路跟着他们从偏殿出来,有人进去看到了二王子的尸体之后发出了惨烈的叫声。而后越来越多的守卫聚集到了他们身边,不远不近地跟着,却没有人敢于冲上来。 殷梓似乎感觉不到那些武器一样,依然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向前走着,表情甚至谈得上悠闲。易无双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微微闭上了双眼,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这对姐弟容貌肖似,但气质相距甚远,即便是重新回到各自身份的现在,也没有人会怀疑,跟在后面的那个男人才是前几天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二王妃。 惶惑而恐惧的氛围在守卫们之间蔓延着,如同枷锁一般困住了他们的手脚,让这些本该守护王宫安全的守卫们无法迈动一步。以凡人的身份对抗修真者当然是愚蠢的,但是假如他们不上去,也绝对不可能逃过一死,除非—— 除非这两人能够杀死了秦王。 谁都能想到这一点,谁都不敢细想,他们围在这对姐弟身边,却没有人一个人敢于刺出手中的长矛,亦或是扔下长矛逃命。 错乱的呼吸声让这段时间变得愈加漫长,易无双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波动,他睁开眼睛压低了声音喊了一声:“姐姐。” 殷梓听出了易无双的意思,却丝毫不为所动:“有点耐心。” “恐吓他们没有意义。”易无双对于这种和凡人牵扯过多的行径一向不太赞成,“多接触无益。” “你以为我是让你有点耐心,慢慢儿恐吓他们?我在你心里到底就是这么个形象?”殷梓没忍住伸手用力在易无双脑门儿揉了一把,然后清楚地看到易无双用眼神回答了“是”。殷梓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这才继续说了下去,“我是让你有点耐心,等我听一听这些石头下面,哪一部分是空的。” 易无双的呼吸都停了一拍:“……你不知道入口在哪儿?” “我是被你拉出来的,我怎么会知道入口在哪儿?”殷梓一脸惊讶地反问道,“总之是在地下,急什么。那么大一个缚灵阵的空间,留心的话,到处走走总能发现在哪儿。” 她侧过头,看到自家弟弟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于是补了一句:“我没在说笑。” 易无双:“……”这句话可怕就可怕在于你没在说笑,虽然它听起来非常像一个毫无营养的玩笑。 “多大的空间,我来找找。”易无双发觉每次闭关一段时间之后,都需要重新认知包括自己姐姐在内这群剑修同门们的脑袋——他们或许并不傻,甚至有的很聪明,但是能直接莽过去的问题绝对不会愿意多动一下脑子,“大概什么形状?” “不知道。”殷梓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只知道其中有一个房间,大概二十步长二十五步宽,外面是一条很长的走廊。从我听到的回声和守卫们跑过来花的时间看,一定是一块非常大的空间,大到假如不在地下的话,我在城内逛了一个白天不可能没有发现这样大的一块地方——而且我听到了水声,应该是在地下。” 易无双揉了揉额头,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细长的竹签,用力挥到半空中。周围守卫们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易无双却没管他们,只控制着竹签在半空中飞快地排列出法阵的形状来,然后闭上眼睛感受了一阵:“从你东侧最近的那个偏殿开始,地面以下有什么东西隔绝了探查。是很大面积——你回来!” 显而易见,他喊出最后一句的时候已经晚了,殷梓的身影一瞬间就消失在了原地,随即越过人群,出现在了他提到的那间偏殿旁侧。银白色的剑光从她身前笔直地向下斩落,将地面划出一道巨大的口子来。 易无双紧跟其后出现在了旁边,皱着眉毛看着地面上的一人宽的口子——这确实是很有殷梓风格的一剑,尽管它裹挟着惊人的威势一路劈开了地面的砖石、泥土、还有困灵阵的外层,然而那剑气也只到此为止,并没有再向内迸发出一丝一毫。哪怕是有婴儿与那困灵阵的外墙直接相接,那这婴儿的皮肤也绝对不会受到一点伤害。 殷梓对自己这一剑的力道控制程度相当满意,得意洋洋地转头看向易无双,结果对上了对方冻得掉渣的表情:“你的剑,就用来劈这个?” “一柄剑而已,有什么好在乎的。”殷梓把剑塞回了剑鞘里,掸了掸手里灰,别了别嘴,“又不是什么名剑,只是特别结实所以才随身带着,坏了也就换一把的事情,这么紧张做什么。” 易无双一板一眼地按住了她的剑柄,继续跟她讲道理:“这是习惯问题,你早就该用剑骨铸本命剑了,要是还是是这个习惯……” “好好好我知道了。”殷梓抱头,“我们先下去,等回到了玄山再听你讲课怎么样?我知道你不怎么关心这次差事的目标,但是假如我们找不回小姑娘,那魔境试炼可就得我一个人去,万一我死在魔境里而你又不在……” 易无双听着后半句,脸色顿时更黑了,但到底是松了手,看着殷梓逃难似的跳进了刚刚劈开的裂缝,紧跟着也跳了下去。 “血腥味。”几乎在落地的一瞬间,易无双就开了口。一颗细长的纺锤形状的晶块浮在他的手心里,照亮了这一条长长的走道。 “我以为你会更谨慎一点。”殷梓尝试了一下,发觉依然能感受到缚灵阵禁制的存在,因而并没有乱动,双手笼在袖子里,懒洋洋地扫了那法宝一眼,“就算你对自己的修为再有信心,这里可是缚灵阵内部,你这就直接动用灵气?” “虽然威力很大,但是阵法本身不复杂,你稍等一会儿,我把你从阵法作用范围内剥离出去。”易无双的口气听上去就像是在说某次师父给的考验太简单了一样,他手里的法宝飞快地转了几圈,然后安静了下来,“之所以能产生这么强的效力,是因为这个压着阵眼的那样东西,是个大凶的邪物。” “阵修真厉害!”殷梓毫无灵魂地吹捧着,感受到禁制的减轻就飞快地拿出珠子,观察着它对哪个方向有反应,“那么以我们博学多才的无双师弟的见识来看,是什么样的邪物?” “龙气自龙脉而生,能困住龙气的东西绝不常见。”易无双想了想,“我想在整个下云十六洲,能镇住阵眼的,应该是龙的九子之一。” 这个猜测乍听上去很是骇人听闻,殷梓却并没有质疑,她表情终于严肃了起来:“之前二王子说过,秦王是想延长寿命……以此推断的话,主寿元的龙子,是霸下。但不该如此,霸下是瑞兽。” 易无双抬起头,冲着另一个方向微微皱起了眉毛:“血腥味变重了。” 殷梓听懂了这一句,她与易无双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目光,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钱握在手心里上:“老规矩,你压什么?” “反面。” 殷梓松开手,露出了铜钱上的大字:“是正面,我去阵眼,你去找人。” 易无双接过殷梓抛过来的珠子,点了点头:“小心一点,即便霸下确实曾经是瑞兽,如今被活血供奉过之后也已经被煞气主导,多半没有神智,你千万……”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这两年真的没翘课,不至于对霸下一点了解都没有。”殷梓用力地堵住耳朵,“赶紧去找小姑娘,我这边先走一步了,放心放心,我不会受伤的。” 易无双剩下的话还卡在喉咙里没来得及说出来:“……千万小心别伤到他。” 作者有话说: 虽然今天小师叔也没有出场。 但是他的手心出过场了!(?) 第8章 天孕下云,下云聚龙脉,龙脉育真龙。 而龙生九子,九子各不相同。 “第六子霸下,祥瑞之兽,形似龟而龙身,霸下现世乃长寿之兆——” 最后一个字并没有写完,毛笔的笔尖就散开了,兆字的竖弯钩末端也因此而有些变形。少年时候的殷梓扬起头,看着青年微微蹙眉,随即收起了笔,然后重新换了一张宣纸铺好在桌子上。 “用灵气压一下笔尖就好。”殷梓并没有像凡人一样练过书法,在她开始学写字的时候,就已经能使用灵气控制笔尖上的每一根狼毛了。那时候的她初到玄山不久,十一二岁的年纪,只好奇地看着青年握笔的左手,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师叔不用灵气么?” 青年弯了弯嘴角,稍稍摇了摇头,然后重新调好了锋,在新的宣纸上落了笔,将先前的话再写了一次。 “真的有龙子么?”小师叔总是喜欢坐在有阳光的地方,殷梓被阳光照得有点困,用力揉了揉眼睛才勉强没在授课过程中睡过去,“小师叔见过么?” 青年停了笔,似乎是认真地回忆了一阵,然后落笔在先前的废纸上写到:“我见过睚眦和螭吻,还没有机会见到其他几位。” 殷梓来了精神,凑过去看着他:“睚眦和螭吻是什么样的?” 青年用笔杆敲了敲她脑门,落笔再写:“我们昨日刚讲过龙的二子睚眦,你又走神了。” 殷梓缩了缩脖子,倒也没躲开,趴到师叔旁边抓着他空空荡荡的右侧袖子撒娇:“我不想听书上的那一套,我想听师叔说说你见过的呀。” …… 缚灵阵上被破开一个口子的动静很快惊动了更多的人,守卫们在狭窄的地道里大呼小叫地涌动着,向着动静的源头狂奔而去。 他们的脚步如此匆忙,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想过抬头看看头顶上。 殷梓倒悬着踩在缚灵阵内侧的天顶上,就像是平地一样无声无息地向前走,时不时饶有兴致地抬头观赏着对面守卫们迫切地样子。这片地下缚灵阵的范围出人意料地大,守卫们从好几条岔路中涌了过来,似乎哪里戒备都足够森严。 殷梓在岔道口停了下来,仔细地闻了闻。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在整个缚灵阵内部,殷梓熟练地压下了胃部产生的痉挛,倒悬着一步一步走向了血腥味传来的方向。 没有出现预料中的尸体堆积成山,相反,越是走向深处,这里的守卫就越少,最后走近密室内部的时候,她只看到了两个人。 这间密室其实并不算小,四面墙壁上雕刻着复杂的阵法,远远看过去肖似某种繁复的花纹。在四面墙壁的正中央都有一个烛台,其上分别放置有四根不同颜色的蜡烛,那蜡烛不知是什么材质,光芒略微发绿,显得异常瘆人。密室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池子,鲜红的血液还在源源不断地灌入其中,从殷梓的角度看过去,已经快要满了。而在池子正中央,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被几条锁链束缚着,大半个身体都被压在鲜血中。 殷梓花了一会儿才认出了这个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人,正是先前被她一个人丢下的凌韶。 “你说过……你说过只要我答应帮你续命……”凌韶并没有死心,还在尝试昂起头来,“只要我帮你完成转换寿元的阵法……我就可以……” 秦王臃肿的身体站在血池的前方,看向凌韶的表情如同看一颗延年益寿的丹药,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这个大阵已经完成了,留着你还有什么用?你自己也说过,能为朕延寿是你的荣幸,那朕准许你把自己的性命也献上,还不快谢恩?” 在秦王无比肆意的笑声中,凌韶奋力地挣扎了两下,到底是没能挣脱开身上的铁锁。 秦王志得意满地欣赏了一阵这个自己忍声吞气尊崇已久的“仙人”如今狼狈不堪的样子,这才退了两步,转身从另一侧的暗门退了出去。 血池中不断传来奇异的响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正在底部蠕动着,不断翻滚出气泡来。殷梓微微眯起眼睛凝视着血池中央翻滚的东西,隐约看到了细长的类似龙尾的东西。殷梓眯起眼睛,试图看清那条尾巴甩动的方向—— 再下一刻,一道剑气拔地而起,直直地劈向了殷梓立着的位置。 殷梓猛地一蹬天顶,落到了地面上。 剑气是从血池里挥出的,血池正中的男人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周身那些之前看上去无比沉重的锁链,此刻就像是枯枝朽木一样断裂开去。他侧过头看了过来,随即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是你?你还真回来了。我还以为秦王的脑子突然好用了,记得另外雇了两只盯梢的苍蝇——早知道是你,我刚才就该直接杀了那老东西。” 几根被剑气斩断的头发晃晃荡荡地从半空中飘落了下来,终于落到了地面上。殷梓饶有兴致地歪着头,打量着这个家伙—— 他手里握着一把漆黑的剑,站在血池中央,虽然全身上下依然满是血污,不过看上去和刚才那个狼狈而猥琐的家伙完全不同,和这两天见到的那个市侩怯懦的国师当然更加不同。 殷梓意识到自己这两天居然真的被这么个家伙骗过去了:“你不是金丹。”金丹期绝不可能顶着缚灵阵挥出那种剑气。 凌韶依然站在血池里,听到这话也勾了勾嘴角:“很巧,你也不是金丹。”金丹期就算能躲开剑势,神魂也不可能在这剑意下安然无恙。 两人面对面丝毫不带感情地干笑了几声,凌韶先开了口:“你也是为霸下来的?” 殷梓面不改色地接话:“当然,倘若不是龙子的消息,还有什么能让玄山派大弟子隐瞒修为出来走这么一趟。” “小骗子。”凌韶不慌不忙地走出了血池,随手捻诀清理了一下然后从储物袋里抓了件衣服出来,轻声笑了笑,“你不是为了霸下来的,否则你先前就不会离开这里。而且让我猜猜看,你封锁修为的原因,其实是为了下半年的魔境历练吧?名门正派……水真是浑。” 殷梓挑着眉毛看了看他:“你刚才还顶着一身修为禁制,现在就开口教训名门正派的底气是什么?” 凌韶理了理衣服:“我记得一些正道的规矩,为了公平寻觅机缘的考虑,魔境历练的参与者最高是金丹初期,但凡高出这个修为的,都必须提前一年开始适应修为禁制——这样这一年里修为进展也会停滞不前。嗤,就道貌岸然口蜜腹剑这一点来说,魔道真的不敢和正道比肩。” “你真了解我们正道的规矩。”殷梓也拔了剑出来,伸出左手弹了弹厚重的剑身,“难不成也是什么名门正派的弟子自甘堕落入了魔道?听你这口气,莫非也是当初修为过高,用过这个禁制所以觉得憋屈的?那倒是晚辈失敬了。” “殷姑娘太看得起我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天分。”凌韶并不在意殷梓这毫无敬意的态度,握着剑从血池另一侧走了过来,“我只不过对这条规矩如何定下的印象深刻——魔境历练本就不算凶险,修为略有差别本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只不过当年玄山小弟子商晏,不到百岁合道成圣,人人遇见都得尊称一声晏圣人。其他门派彻底红了眼,生怕商晏在魔境里得到太多的好处直接渡劫,让玄山永远压他们一头,才不惜拉下老脸加上了这么一条。” “用你那颗下作的脑子揣测正道的规矩真的有意思么?”殷梓微微昂起下巴,默默地计算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我开始好奇是什么样的名门正派,能养出你这种不肖子孙。” “我的门派?”凌韶勾了勾嘴角,眼中因为魔气的泛用而泛出红光来,“我的师长们可比我刚才说的下作多了,你不会想知道我经历过什么的。你该感谢你师父把你们护得很好的,玄山大弟子——” 几乎在他声音落下的一瞬间,两人都动了。 有那么一阵,两人的身影似乎凭空消失在了这间密室里,只余下剑光不断穿梭、相撞,然后迸发出暴烈的碎响。 剑刃的交锋并没有持续多久,最终以其中一把剑飞出去深深地刺入墙壁而宣告结束。先停下来的是凌韶,他刚刚换上的衣服被划了两刀,而殷梓的剑尖就稳稳地停在他喉咙前方不足一线的地方。 “是我赢了。”殷梓轻松地吹了吹散到脸上的头发,“我听说入魔之后实际能力会高处一两个小境界,看来传说也不能尽信。” 凌韶扬了扬眉毛:“这有什么不能信的?我不像你一样有办法无视缚灵阵。就算解开了禁制,我实际能动用的修为确实也还差不多相当于金丹初期,但是使用魔气的话,我确实能达到金丹巅峰的水平。” 殷梓顿时露出一个笑容来:“凌国师的嘴巴还是一如既往地会说话,这是在夸奖我的剑技能轻松打败境界比我高的对手么?那我先谢过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凌韶觉得这笑容晃得自己眼睛疼,“一个金丹初期的剑修,比剑技打败了一个金丹巅峰的医修,有这么值得高兴么?” 殷梓张了张嘴:“你——” 凌韶稍稍偏开几步,让开了殷梓的剑尖,然后从手肘上的储物法阵里抓出一个木头箱子,翻出两瓶伤药动作自然地开始给自己上药:“我是个医修啊,我这么大老远找霸下,主要就是为了找两块褪下来的鳞甲看看能不能做药的。我之前真没骗你,就跟你说过,我不是剑修,我不能打的。” 殷梓:“……” 作者有话说:凌韶:今天也是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医修呢。虽然还是打不过殷梓,但是嘴炮终于掰回一城了,可喜可贺。 明天周日,惯例摸鱼 第9章 “你是……谁?我看不见你……” 年幼的女童独自蜷缩在暗室里,门被推开了一道,有光从门外漏了进来,她努力睁大眼睛,却看不清走进来的人。 “你的眼睛受不了亮光,先闭一会儿,我再带你出去。”易无双一贯冷淡的声线显然不足以产生安慰的效果,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少女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然后才努力地从地面上站了起来,似乎是鼓起了勇气面对来人:“你是来救我的。” 是肯定句。 易无双看了看手里不断震动着想要向前的珠子,再看了看眼前这个怎么看都不像修真者、更加不像是十几年前就下山历练的女童,稍稍皱了皱眉毛,没有回答。 女童却并不退缩,她依照易无双说的闭上了眼睛,摸索着向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你是我母亲说的人么?母亲说,一定会有人来救我的。” 易无双不太确定地低下了头,他手心珠子的震动毫无疑义地指向了这个女童。易无双稍稍握紧了珠子,再一次试图感知这颗据说能寻人的珠子内部的阵法。然而他只尝试了一瞬间就飞快地放弃了,被反震带来的眩晕感让他稍微皱起了眉毛。他迟疑了一下,低头问道:“你的母亲叫什么?” “溪白,母亲叫溪白,是王妃。”女童生怕易无双再离开一样,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母亲说……会有凤凰来救我的。” 溪白,这个名字倒是和他们的目标确实一模一样,虽然银月夫人并没有提起过这位姑娘是个王妃。易无双手里出现了一小团黯淡的火光,借着火光,他看清这个女童的面容。她似乎已经饿了很久,脸颊上都深陷了下去,不过她的眼里依然有光亮,仿佛从未放弃过一样,满是希望的光芒。 易无双稍微有些不确定,他从未见过一种寻人的法器能够寻到目标的后代身上,除非这种法器寻找的其实是一种特殊血脉,亦或者是这个法器其实是在关联着某样东西,而这个女童的母亲把与这样东西转交给了女儿。他安静了一阵:“你的父亲,是二王子?” “不,二王子是叔叔。”小公主的年纪不大,才七八岁,不过口齿很清晰。易无双仔细回忆了一阵,确信在自己的记忆里,秦国那位几年前亡故的大王子明面上并没有娶过王妃,他更加不确定了起来:“你的母亲现在在哪里?我怎样才能找到她?” “母亲被秦王杀死了,父亲也是。”她并没有称呼秦王为祖父,她的声音并不能算得上天真,在说到此处的时候甚至充斥着一个年幼孩童最真挚的怨恨,“母亲说,秦王想要她来延寿。父亲想保护母亲,所以被杀死。” ……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易无双轻轻地吐了口气,伸手把走路都不太稳的女童抱了起来:“安心吧,我就是凤凰世家找来的人。你已经安全了,我会保护你的。” 小公主抓住了他的衣领,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易无双下意识地抬手想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慰,然而手伸到半空中稍微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放了下去:“你母亲的宫殿在哪儿?要是有什么想要的,我们现在过去拿,等天亮了我们就走。” 小公主用力抓着他领口的手却突然一紧,她仰起头来看着易无双的脸,困惑地重复了一遍:“走……?这是我的国家,我为什么要走?” 易无双没料到这孩子居然不愿离开故土,下意识地动了动脖子:“你在说……”他的话到了嘴边转了一圈,却突然收了回去。他们刚巧这一步走出了暗室,在亮起来的光芒中,他看清了这个年幼的小公主脸上的表情。 并不是惊慌或是害怕的。 这是我的国家——她如此笃定——这是属于我的国家,应当由我来支配的国家,我为什么要走。 离开了隔绝气息的暗室,散落在整个困灵阵内的龙气开始涌动了起来,如同漩涡一样开始向着女童身边聚集。易无双低着头,盯着她的眼睛,可是这个年幼的女童毫不退缩地,直直地看着他。 整个缚灵阵内部的变化惊动了守卫们,很快就有人也开始向着这里汇集起来。易无双却没有动,依然抱着小公主站在暗室的门口。 “想亲手杀了秦王么?”易无双终于开了口。 “想。”女童脆生生地应了,“但我很弱,现在复仇的话会拖累你。你把我送到父亲的府邸,那里有父亲的心腹。他们带走我的时候,母亲说会有人来救我,所以我让他们不要过来,等我回去。我会杀了他的。” 有那么一阵,易无双突然想起来他曾经见过的一个人。 ——或者说,一位王。 那位王长得与这位小公主一点都不像,易无双与他也没什么特别的交情,甚至于只见过那位王临终时候的样子。易无双想起来西陵易氏的家主——他曾经称呼为父亲的那个男人——曾经评价过他的话,在那句评价里,那位年轻的王和这位小公主一样,同样擅长忍耐,同样的早慧,也同样地因为早慧而受尽折磨。 那个男人带他去参观了那位王的临终,易无双至今依然记得他们隐着身,站在西陵王宫的王位之前,看着被自己亲叔叔一剑钉在王座上、尚未断气的少年。父亲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就像是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无双,看到了么?皇权兴衰交替,是凡人的欲望在驱使着,天道龙脉,亦不过是催动他们欲生欲灭而已。你看着这少年帝王,便是这样陨落在此的。无双,你很好,你没有打算伸手去救他,作为易家人,你的命理本该如此。” 易无双下意识地收紧了左手,直到指甲刺入掌心,这才松开。 ——那不是我的命理,比如此刻,这个孩子,这个未来的王,我会动手去救。 “这没什么难的。”易无双没有注意到自己眼角有些灼痛,也看不到自己的瞳孔中血色略微加深。他张开左手,纺锤形的法宝出现在了他的手心里,“虽然这个缚灵阵阵眼足够强大,可惜布下这个阵的人水平不过尔尔。” 小公主听不明白这些复杂的说法,有些困惑地仰着头,不过从这个抱着自己的少年人脸上,她看懂了一件事——他在说,他可以为她杀了秦王。 “好。”她的眼睛更亮了一点,“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大型阵法被扭曲的轰鸣声从整个地下空间里鸣响起来,易无双抱着女童站在刚刚赶到的守卫们中央,远远地看着那个穿着一身明黄色龙袍的臃肿身影慌忙向着这里赶。 易无双伸出手,把纺锤形的法宝放到女童的手里,然后从外侧包住她的手,握住法宝:“就这么挥下去就好。” 小公主丝毫不疑有他,直直地挥下了胳膊。 就在他们眼前,整个空间像是凝固住的冰块,然后被这么敲成了碎块。 小公主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似乎觉得这一切来得过于容易了,以至于她没法儿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那个曾经夺走了她一切幸福的、曾经高高在上、她以为要隐忍数年甚是十多年的时间才可能扳倒的男人,就这么断成了两截,变成了没有生命的尸块。 他脸上还保留有之前狂奔而来时候的焦虑,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死去。无数尸块堆积在她面前,她脸色因为这场面而变得惨白,却到底是没有吐出来。 “他死了。”小公主吞了一口唾沫,然后闭上了眼睛,声音在颤抖着,“我们走吧,我得……我得回去,父亲的府邸。” “好。” —— “医毒本一家,既然入了魔道,还自称医修。”殷梓嗤笑了一声,“我倒是从未见过这么喜欢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人,不知道整个魔道毒宗‘望花涧’,有没有人敢于和你一样自称医修的。” “既然医毒本一家,那救人杀人端看怎么用。既然你没亲眼看见我用毒害人,那我自称医修有什么不对。”凌韶虽然声音听起来理直气壮,脸上神色却有些心虚,似乎并不想继续聊下去,“不过话说回来,玄山派也不是什么需要依靠瑞兽的名气充门面的小门派。你跟我抢霸下做什么?” “即便玄山不需要霸下,那我带回去也总好过让霸下落到你们这种魔道的手里,被当成凶兽驱使,”殷梓依然握着剑,一步不离地挡在凌韶和血池之间,“霸下已经生受了血祭,需要数百年的静养才能消解煞气。我们玄山地盘儿足够大,供得起这样的地方,我要带它回去有什么不对么?” “如我刚才所说,我只是需要它的鳞片做药……算了,你大概不会相信我。”凌韶吐了口气,摇了摇头,“既然打不过你,那就算了吧——不过你只是要霸下吧,留两片鳞片给我怎么样?我有上好的灵药,可以个跟你换。” 殷梓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倒是会做生意,一点不觉得我一定会在这里把你灭口的。” “你杀不了我,我修为比你高。”凌韶微微地抬了抬眼皮,尽管他扬着嘴角,眼睛却并没有在笑,“我有一个……朋友,他很想见一见霸下,我本来是一定要带走它的……不过既然你是玄山派的人,交给你也无所谓。” “是么。”殷梓的笑容也冷了下来,直直地看着凌韶。凌韶不慌不忙地站直了身体,向后退了两步,再下一个瞬间,他整个身影骤然间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一点气息可循。 “老狐狸。”殷梓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别了别嘴,转头走到了血池边上,嘴里继续嘟囔着,“大话都敢放出来了,结果这就跑了,啧。” 血池再次翻腾了起来,看向了池子中翻腾的巨兽,轻声问道:“……还有意识么?” 霸下依然在血池中挣扎着,没有回答她。 作者有话说: 霸下:你打了半天架终于想起我了。 第10章 秦王死了,刚刚回宫的二王子也死了。 大王子生前留下的私生女,在皇宫中被找了出来,由大王子生前的亲卫们簇拥着,入主了王宫。 而二王子和没来得及过门的二王妃的那一纸婚约,当然也随着整个这突如其来的死亡一起作废了。 有许多流言说,二王妃就是杀死二王子的凶手,有不少老臣想要控制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公主,试图撺掇她留下二王妃判刑。他们浑浊的眼中写满了算计,一部分是想要用名声胁迫玄山给出一点好处,另一些大概是希望身为修真者的二王妃一怒之下杀死小公主,好让秦国的王室换一个姓氏。 不到十岁的小公主坐在远比她身形宽大的王座上,看着下面的唇枪舌战一言不发。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老臣们终于发现这位小公主并不那么好拿捏,于是很快有更多的传言从王宫内侍流出来,说他们看到小公主对那个差点成为二王妃的女人以及她的弟弟非常亲近。 ——于是市井传言都说,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公主与修真者勾结,为了王位而谋杀了自己的亲叔叔和祖父。 谁都没有解释,殷梓和易无双没有,小公主也没有。王宫地下被彻底封禁,半个月后的某一天,即将登基的小公主站在殷梓劈出来的裂口边上,与易无双一道,看着亲信们一铲一铲地填平了那个她被囚禁了将近一个月之久的密室。 等一切收工,她亲自把易无双送到了王都的城门前。 “要是你希望的话,我可以让他们都闭嘴。”殷梓站在城墙上面等他们,看到易无双身后跟着的小公主和亲卫队,以及城墙下不住窃窃私语的人们,伸手摸了摸腰边的剑柄,“传言这种东西,虽说压下去不是办法,但是有简单的办法证明你和我们没有关系,是我们自己动手杀了秦王的。” “没那个必要。”过于年轻的女孩子带着繁重的头冠站在王都城墙的边缘上,昂着头,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却没有让她瘦削的身影有任何动摇,“只要我是一个明君,那十年之后,谁都不会信这些传言。” “你父母亲,把你教得很好。”殷梓看着易无双先从城墙上跳到了车队旁边,正要跟过去,却听到身后的小公主开了口:“我听说你们来这里,是来找母亲的。我没有找到母亲的尸骨,殷仙师,您是先过去的,您看见了么?” 她显然是避开了易无双来问这句话的,不过修真者的耳力还是比常人好不少。殷梓看着下方易无双的脚步停住了,于是她稍稍歪了歪身体,挡住了小公主的视线,冲着易无双摇了摇手,这才回头,懒洋洋地笑了一声:“等以后有空了,我们回来看你。” 小公主听着这答非所问的回话怔了怔,半晌才垂下眼:“好。” 送亲的队伍从一水儿的红色换成了黑色,又这么一摇一晃地离开了秦国的王都。与来时不同的是,这回在轿子前面的,是一对各自骑着灵兽、形容肖似的双生子。 “所以秦王找你们来,就是为了给自己续命?”冯洛那一夜直接睡过去,什么都不知道,醒过来的时候似乎突然万事了解。他憋了一路了,看着王都远了,赶紧从后面追上来凑到殷梓身边来问。他回头看了看似乎装了什么重物而缓慢晃动的轿子,压了压声音,“所以秦王给儿子找王妃是想用来续命?师兄之前赌输了和师姐换身份也歪打正着没中计?” “……原来你真的相信你无双师兄是运气不好才赌输的?”殷梓侧过头,抛给易无双一个“看看你教出来的傻师弟”的眼神,“不过秦王是真的胆子比脑子大,要不是忌惮天道龙脉,凤凰世家大概早就踩平了秦王宫。” 易无双平视前方,头也不回:“见得少,难免胆子大些。” 冯洛还在试图理顺整件事情:“所以大王子是知道父亲讨厌我们修真者,所以才没瞒着秦王的?这是想等秦王死了才给妻女名分,结果还没瞒住?幸好溪白姑娘临死发出了求救的讯,不然……。” 殷梓高声笑了起来:“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这么打算的,溪白真是个傻姑娘,天家人的话都敢信,万一是大王子把溪白那丫头送给秦王续命的、结果秦王一时兴起连儿子都杀了呢?要不是小公主龙气缠绕,那秦王大概连她也杀了。看看王都这些冤魂,天家的鬼话,忘了才好。” “倘若真的是唯利是图的王子,没理由希望自己父亲长寿,更何况他临死给女儿留下了精兵。”易无双听得出来殷梓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不过他用余光看了轿子一眼,然后一板一眼地反驳道,“等小公主登基之后,龙气将重新充斥王都,那些鬼怪自然会消失,这件事情只是人世间的事情了,与我们没有瓜葛。” 冯洛终于听出一点不对劲:“我怎么觉得你们在故意说给谁听?” “啧,无双不是经常说,对凡世的事情不接触才是最好的,这回倒是自作主张插手了小公主的事情——这种事再有下次,我可不会帮你处理了。”殷梓无视了冯洛的话,自顾自回头看了看已经快要消失在视野中的王都,“龙气升腾,怨气被压制,可是那些怨恨和冤屈可不会因此而消散……你看到那些鬼了么,几百年,几千年,他们的怨恨无法解决就一直停留在那里,无法安宁。” “师姐!”冯洛被她这口气吓了一跳,“你……你不会是想……” “我什么都没想,你可别冤枉我。”殷梓在易无双侧头射过来的视线中高举双手表示无辜,“世间事自然有世间事的因果,我知道我救不了天下人,我也不会浪费这个心思去救……无双你这什么眼神,我刚才真的是随口说说的,无双啊,你信姐姐一次,我这回真的什么都没想!” “溪白姑娘,真的死了么?”冯洛也听到了小公主最后的问话,他跟着殷梓回头看了看,然后又问了一句,“她最后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啊?溪白姑娘的尸骨去哪儿了?” 易无双看了他一眼:“秦国的王妃溪白已经死了,对于凡世间的人而言,这即是死亡。” 冯洛更加迷惑地看着易无双:“可是溪白姑娘不是凤凰世家来的修真者么?” 这回殷梓只是笑,没回话。 —————— “你就这样,把她的女儿一个人留在王都了?”玄山掌门清河真人用力捋了捋胸口,这才顺过气来,让声音的颤抖不那么明显了,“殷梓!你你你你……” “师父您老人家消消气。”殷梓赶紧搬了个椅子,扶着她那看起来也才青年模样的师父坐下,一脸尊老爱幼地帮他捶了捶肩膀,“你看啊,那孩子本来也就是在俗世间出生长大的,也想留在那里,我强行把人家带回来也不好是不是?就算凤凰世家想要她,那也可以慢慢去劝嘛,不急这一时。” “她都登基了!”清河真人用力地瞪着殷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溪白她——” “我知道我知道,我猜到了凤凰世家为什么这么宝贝溪白。不过她现在神智全毁,下次恢复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凤凰世家暂时不会想要她回去的。”殷梓赶紧接话,“何况她女儿登基当王了有什么不好,他们凤凰世家本来也在俗世有挺多生意的,还能互相照顾一下呢。” “别油嘴滑舌!”清河真人用力拍了拍椅子扶手,“那个小女孩要是不回凤凰世家,那寿命不过百来年而已!你觉得她凤凰世家能接受这个结果?” 殷梓刚要再来两句,外面突然传来通报,说是银月夫人到了。 清河真人又瞪了她一眼:“银月夫人来了别胡说八道。” “当然当然。”殷梓一口答应了,“我可担心要是我话多了,万一银月夫人太喜欢我、真的给我说亲那可怎么办,我将来可是要去绝影峰娶小师叔的。” 在她家师父跳起来打断她的狗腿以正门风之前,殷梓赶紧溜到了门口,拉开了门。 银月夫人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是个银色长发、面容沉静的美妇人。她走进门来,看到了立在门侧的殷梓,微微一笑,俯身就要行礼。殷梓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扶住她:“我受不起这一下,这次事情我办得莽撞了,有愧夫人所托。” “我已经问过姐姐,这个结局姐姐觉得很好。”银月夫人也没有坚持,重新直起身来,“儿孙自然有儿孙的福气,姐姐对这些还是很看得开的,殷姑娘能帮她度过这一关,我们已经很感激你了。” 殷梓的目光微微一动,银月夫人这句话虽说看起来只是句宽慰,却不偏不倚正切在清河真人的心坎上,要说银月夫人没猜到他们师徒刚才在吵什么、只是无意中正好说出了这句,殷梓是绝对不会信的。 不过既然银月夫人有意给她解围,殷梓当然也就不要脸地凑了上去,亲亲热热地挽住了银月夫人的胳膊:“虽然很惭愧,不过既然银月夫人不介意,那我也就安心了。” “清河掌门,你这徒弟真不错,让我很是羡慕。”银月夫人喜笑颜开地拍着殷梓的手背,然后转头看向清河真人,“对了,我前几个月刚好路过长剑门,他们门派这一代掌门的大弟子,叫陆舫,人长得不错,修为也……” 殷梓浑身一个哆嗦,赶紧撒了个娇:“银月夫人,我还小呢,等我下山历练了再说呗。” “哎,下山历练……”银月夫人又想起来溪白的事情,忍不住摇了摇头,拍着殷梓的手背,语重心长地吩咐道,“女孩子还是要早早开始和男人接触,喜欢就追,追到了就在一起,不喜欢了赶紧踹了,多经历几个就不会被男人骗了。我给你介绍的呀,都是些顶好的男孩子,不会骗你,你可以接触看看,不喜欢再说。放心吧,他要是缠着你,你来找我帮你……” “咳咳!”清河真人听着这话不对劲,赶紧打断了,“那个银月夫人,这次的事情我们办得不漂亮,我也不好意思腆着这把老脸跟你……” “清河掌门这说的什么话。”银月夫人赶紧上前,“姐姐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凤凰世家昨日已经发出了通告,我们将名额转让给你们,除此之外,姐姐还说她很喜欢殷姑娘,很想见见她。不过我想着魔境历练在即,大概殷姑娘也要专心修行,所以没替你应下,不过这枚凤凰令你先收着,我们凤凰世家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有什么事情自然可以来找我们。” 清河真人一个头两个大地听着银月夫人和殷梓一唱一和,眼睁睁地看着银月夫人不由分说把一枚血红色的凤凰令按进了殷梓手腕。等送走了银月夫人,另外几个弟子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家大弟子脸上的表情已经进化到了相当得意。 “大师姐。”老四唐青洲背着一把巨大的琵琶,一进门看见殷梓这么个表情,再看了一眼另一边脸色铁青的师父直觉要糟,“这次的任务怎么样?” “当然是完成了。”殷梓单手撑着下巴坐在清河真人左侧的椅子上,“师父也这么觉得对吧?” 清河真人终于开了口:“既然凤凰世家觉得这个结果还行,那我姑且也就认了,不需要你去弥补什么了。” 殷梓得意地冲着老四扬了扬眉毛。 “但是无视师门命令,自作主张,这一重责罚是免不了的。虽然是无双自作主张,但是我最初是把任务交给你负责的。”清河真人猛地站了起来,用力皱起眉毛,做了决定,“自己去领罚,十天。” 作者有话说:殷梓:这人啊,浪多了总会翻车的。 某背着琵琶路过的乐修:师姐,我这就给你奏一曲凉凉…… 明天周三摸了 第11章 玄山派首峰久违地迎来了充满愉快气氛的十天。 能经常来首峰的弟子们大多都早已经度过了胎息辟谷的阶段,首峰上设置的小食堂通常也就是给年轻弟子们偶尔过过嘴瘾用。不过修真者们大多口腹之欲都并不重,所以小食堂向来门庭冷落。 不过这一天明显不同,小食堂里早早地排起了长队。 殷梓面无表情地坐在食堂门口,双眼通红,眼皮微肿,眼泪顺着脸颊不住地向下流。 而她手里,握着一把蒜锤,动作机械麻木地继续捣蒜。蒜头辛辣的气味不断上涌,刺激得眼睛几乎不住地眨动。 “龙姨,一碗面。”一个等了快半个时辰的小弟子终于排到了食堂门口,他转头看了自家门派的大师姐一眼,没能憋住嘴角愉快的笑意,加了一句,“多放点蒜泥。” 殷梓用力瞪了他一眼,然后在龙姨转过来的目光中默默地又抓了一把大蒜扔进了蒜臼。 “龙姨今儿穿得这身裙子看着真年轻。”熟悉的声音吸引了殷梓的注意力,她立刻回过头,看着背着琵琶的少年一脸朝气蓬勃地跟龙姨打招呼,“我刚才远远看着,都以为是杏儿姐姐当班呢。” 龙姨听得喜笑颜开,嗔怪地斜了他一眼:“就你会说话,来,龙姨给你多盛一点,虽然你们这些仙人不喜欢吃东西,不过多吃点长得快总不会错的!” 唐青洲又跟龙姨随便扯了两句,最后加上了重点:“诶,龙姨,给我多加一勺子蒜泥。” 殷梓:………… 到中午过了的时候,被围观了大半天的殷梓终于等来了第一个停在她面前、而不是拿饭台子面前的人,她抬起头,用力擦了擦眼泪:“无双,还是你懂得心疼姐姐!” 易无双微微皱着眉毛:“抱歉,姐姐,这次是我自作主张了。” 殷梓眼睛一亮,一句“既然如此,那你赶紧替我做了”刚要出口,就听见易无双继续说了下去:“但是师父刚才特地吩咐我不能替你,还有,他说让我转告一句,只准用蒜锤,不许偷懒。” 殷梓怏怏地收回了蒜臼里裹着蒜泥的灵气:“什么偷懒,那是我对师弟师妹们深深的关爱!我把我的灵气掺杂进了这蒜泥中,给师弟师妹们补补身体有什么不好!师父他老人家一定是老糊涂了,根本不理解我的一番苦心!” 易无双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默默地站到了队伍的最后。 “……我错了,我不该胡说八道,无双你快回来!” 一直到夜色彻底沉了下来,小食堂的人才终于散了。龙姨笑眯眯地看着刚刚洗过脸的殷梓,抓着消肿的药膏子给她眼皮涂了一层:“好了,就第一天大家图个新鲜,明天人就不多了。晚上早些睡,消肿快些,你就是皮,老被罚,哎,掌门也是为你好。休息一会儿,看他们吃了一天馋了吧?龙姨给你也下一碗面。” 龙姨是玄山上的老人了,原本是个凡人,儿子入了修真仙门就带母亲上来,强行用丹药延了母亲的寿命,本来是想尽尽孝心,结果龙姨是个闲不住的,硬是要来食堂帮忙。殷梓上山的时候她就经常给殷梓做饭,几十年过去了,那味道一点都没有变过。 “今天人多,龙姨也累了。”殷梓亲亲热热地抱着龙姨的胳膊,“我都看龙姨做了这么久了,我早就会做啦,我自个儿来吧,龙姨先回去歇着吧。” 龙姨拗不过殷梓,多吩咐了两句这才走了。殷梓就像是普通人家一样点了柴火烧了水,从食材里挑了一些扔进去开始煮汤。 香气很快从锅里传了出来,殷梓等了一阵,把汤盛进碗里,再用勺子小心地把漏进去的几块汤渣捞了上来,然后想了想,又多加了半勺蒜泥,这才用灵气把整个碗裹了起来,然后抱着碗离开了小食堂。 首峰并不算矮,不过以殷梓的脚程也不过小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山脚下,脱离了首峰的范围,殷梓立刻腾空而起,飞快地御剑向着西南方向窜了出去,一直到玄山西南主峰绝影峰脚下才停了下来。 “师姐。”少年的声音从前方传了过来,殷梓抬起头,看见青衣的少年站在小路中央。他这会儿并没有背着琵琶,看上去似乎等了很久,正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笑,“我就知道你会过来。” 殷梓理直气壮地抱着碗:“这可是我亲手捣的蒜泥!当然要让小师叔也尝尝了!” “是是是,师姐说得都对。虽然你煮的玩意儿还不如小师叔自己煮的好喝,不过这里面可是加了师姐亲手剥的大蒜呢对吧?!”唐青洲走口不走心地奉承着,向着殷梓伸出了手,“给我吧,我替你送过去。” 殷梓敛起了笑容,顺从地把碗交到了唐青洲手里,看着他同样用灵气仔细地把碗包了起来:“师叔现在那个剑侍向来懒惰,这个点儿要喊起来估计不容易,我帮你送过去。他上次还说他还有半年就能走了,看上去很是开心,甚至私下问我,当初在绝影峰呆了那么久是怎么熬过来的。” 殷梓听着后半句,忍不住嗤了一声:“我听说这个剑侍也是想当乐修的,不过似乎到现在都没能听懂小师叔的乐音。这些年辛苦小师叔了。” “师姐,我可是经常来帮忙的,毕竟我还是在师叔身边长进快。”唐青洲歪了歪脖子,转身上了绝影峰。 殷梓安静了下来,仰着头看了好一阵,然后转身向着首峰的方向走去。 到底是没踏进绝影峰的地界一步。 ———— 一连十天惩罚结束之后,殷梓连续翘了一个月的早课晚课,成天窝在演武场里给一干剑修师弟师妹们做特训,顺便修复她作为大师姐的威严。 在演武场的鬼哭狼嚎声彻底掀翻屋顶之前,天烛峰首座清流真人从正道第一大派怀月陵带回来了这一届魔境历练的具体时间,比往届提前了一些,就在一个月多后。 “奇怪,深入魔境这么危险的事情,怎么会突然提前?”唐青洲一边帮自家师兄师姐打包行李,一边低声抱怨,“这样的事情,要的就是万无一失。只听说过延后的,真的没听说过提前的。” 冯洛眨巴眨巴眼睛,从行李里抬起头来:“不过历练派出的都是最厉害的子弟,大概都是师姐和师兄这样厉害的的,不可能出什么问题的。师父总不会害师兄师姐的。” 易无双和殷梓正好从掌门那边回来,进门正听到了最后两句。易无双皱了皱眉毛:“不可妄自谈论师长。” 冯洛立刻乖乖地闭了嘴,不过另一边的唐青洲一如往常,非常自然地地无视了易无双,只看向殷梓喜笑颜开:“师姐回来了,师父怎么说?” 殷梓用余光看了正仰头看着自己的冯洛,稍微摇了摇头:“师父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传讯说是因为怀月陵几位护法真人境界松动,急着闭关,所以提前了这一届试炼的日子。放心吧,前两天凤朝峰的清尧师叔游历归来了,他是玄山最好的医修,有他亲自准备的药材,不会出事情的。” “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多重要的闭关,就这么等不得?”唐青洲高高地挑起了眉毛,站了起来,“怀月陵这几位长老真是好大的面子,为这种理由擅自更改魔境历练的日子,真当修真界是他怀月陵的一言堂了。清尧师叔也是奇怪,若是他真是医术无双,怎么会连自己养子都治不好,你看看三师兄那病怏怏的样子,当真相信他给的药万无一失?” “师兄说不能妄议师长们的事情。”冯洛扯了扯唐青洲的袖子,低声提醒了一句。 殷梓看唐青洲没有坐下的打算,稍微伸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青洲,未必有你想的那么糟糕。这个魔境已经存在了数百年了,去往魔境历练过的人绝对不在少数,从来没有出过事。” “须弥妖境当年崩溃之前,也是几百年没有出过事。”唐青洲坐了下来,不依不饶,“师姐,应该让师父继续跟怀月陵交涉的。” 殷梓摇了摇头,随口安抚了两句,让他们继续收拾东西。过了半晌,等冯洛出去取东西了,她才再看向了唐青洲:“老五年纪太小,他不懂这些事情,别跟他胡说八道。” “他不懂这些事情,倒是懂堵我的话头。”唐青洲直起腰,随口接了一句。 “青洲。”殷梓不轻不重地喊了他一声,少有地正经,“我不是护着老五的意思……他是清流师叔的侄子,年纪又小。有些话你我在绝影峰的时候口无遮拦惯了,但如今在首峰,万一被清流师叔他们知道了,是个麻烦。我等魔境这一趟回来就算是历练过了倒是没什么,但是你还得看着师叔们的脸色过几年。” 唐青洲一向知道殷梓对清流真人态度有些奇怪,立刻住了口,没再说话。 殷梓揭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猜这次怀月陵派出的是谁?” 唐青洲听着这话额角一跳:“不会是……” “周少颜。”易无双接了话,“怀月陵派出了已经成名的金丹巅峰期的大弟子随行,起码明面上是足够的诚意和对安全的把握的,我们挑不出错处来。” “我以为师兄不喜欢议论师长。”唐青洲嗤笑了一声,“就算这样,周少颜也应该会压制修为到金丹初期才对,万一真的出事帮不上什么忙。” “你说得也有道理,那就依你的意思,提前考虑一下可能的情况。”殷梓认真思索了一阵再度开了口,看着唐青洲脸色缓和下来,然后补上了一句,“这样的话,我和无双去做点准备,收拾行李就摆脱你和老五了。” 唐青洲:“……”我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了一种错觉,误以为你只是懒得收拾行李。 作者有话说: 青洲:我们绝影峰的师叔师姐还有我,大家感情都很好的,没有条件我亲手创造条件证明这一点(x) 下一章小师叔终于能给个正脸。 第12章 “师叔。”年轻的剑侍托着盘子走到了亭子旁侧,仰头向着坐在亭子里的青年人说道,“是殷师姐今天让人送来的。” 青年原本站在亭子另一侧的水池旁边,专注地看着水池底部趴着的一只龟壳龙身的异兽。他听到声音回身走了两步,指了指石桌,微微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发出声音。剑侍愣了一下,这才理解了他的意思,站直了身体,把托盘上的布掀开,里头却是葡萄。这葡萄比平日里见到的大上不少,已经被摘了下来清洗过,放在白瓷碗里,颗颗饱满剔透,十分可爱。 剑侍脸上略微闪过诧异的神色,不过还是动手葡萄放到了桌面上,随即退了出去。 青年坐到桌子边,看着石桌上的葡萄微微弯了弯嘴角,在桌边坐了下来。亭子另一侧的花丛微微颤动,他却像是无所觉一样伸出手去,捻起一颗葡萄。 “那丫头满世界找特产的时候,我还想着到底是个孩子,玩心这么重的……原来她是要带给你的。” 花丛中的人走了两步,从池子那一侧现出了身形来:“从西北到这里七八天的路程,再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大概是一直用灵气温养着。西北的葡萄口味好,用灵气温养之后对师弟你的伤也有好处,那倒真的是个有心的孩子。我也很久没见过她了,要不是看到她劈墙用了你惯用的剑招,我都没想起来这孩子是你以前的剑侍……咦,这是霸下?” 来人在水池边稍稍停顿,这才低笑了一声继续向亭子里走了过来:“这丫头跟我争完霸下,然后送来这里静养了?哈,我这次闭关之前路过秦国的时候,就遇见了霸下离体的神魂,她不仅化了人形,还嫁进了王族,遇见我的时候跟我说,原本下山是因为很想念她几个兄弟姐妹。 我想着师弟你以前说过想看看另外几个龙子,正好几十年没回来,等闭关结束了带她回来见见你,也让她听你说说睚眦和螭吻的事情。结果一出关,先收到了求救的讯息,说是秦国那个国师和一帮子人在策划用她给秦王续命,然后架空秦国。 等我到了秦国本来以为杀了国师、取而代之就暂时没事了,但是没想到暗桩那么多,还是没来得及清理干净,更没想到霸下的本体居然也被人藏在秦王宫下面…… 之后乱七八糟一大团事情,只是没想到最后倒是被小丫头了捡了个漏,也算是歪打正着,解决了。” 坐在亭子里的青年听得出来对方在解释给自己听,他放下了手里的葡萄,转过头去,看到来人的时候却似乎是因为惊讶而挑了挑眉,然后用仅有的左手抓住右侧空荡荡的袖子向着对方拱了拱手,单手努力做了个道贺的姿势。 与这青年师兄弟相称、正从花丛里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向前秦国的国师凌韶。他原本脸上是带着笑的,抬头看到青年这个手势一顿,随即苦笑了一声:“师弟快别折煞我了,只是灵气够了强行突破了而已。我去年年初出关的时候就突破到洞虚,从那时候开始境界就一点没变过,甚至没能稳固下来……我记得你在洞虚初期只停了两年,从洞虚到合道成圣也不过花了十九年。 以前总听人说,洞虚之前靠天分,洞虚之后靠心性,我当时不信,现在终于认了。你也知道我入魔之后是什么样的,我这样下去,再来二十年都未必能再突破,不,别说二十年二百年,我这一生大概是到此为止了。” 话还未说完,凌韶突然一顿,微微皱了皱眉毛,单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从脸上抹下来一层薄薄的灵气来。他整张脸在那一层灵气被抹下来之后彻底变了样,他再伸手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髻,这才从从容容地在石桌另一侧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方才退下的剑侍又出现在了亭子外头,一抬头看到凌韶的时候略微怔了一下,随即行了个礼:“弟子见过清尧师叔,未来得及给师叔沏茶,还请师叔莫怪。” 凌韶顶着自己原本的面孔时候倒是很有一些长辈的祥和,他温声笑道:“是我不好,匆匆忙忙来了也没有提前说一声。沏茶就不必了,我稍微坐一坐就走。你有什么事情找师弟,大可不必顾忌我。” 剑侍点头称是,然后转向青年:“方才我忘记了,掌门真人还让我知会您一声,这期魔境试炼提前了,就定在一个月之后。” 青年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等剑侍退下,凌韶才皱了皱眉毛:“你身边的剑侍怎么又换了,这次这个冒冒失失的。以前我见过的,殷梓和唐青洲那两个都不错,这个实在是差远了……话说这些孩子知道你是商晏么?” 或许是这个名字太久没有被提起过,青年听到的时候居然怔了怔。 玄山剑修商晏,不到百岁合道成圣的天道宠儿,那个活在人们口口相传的传说中的旷世奇才。青年几乎是花了一会儿功夫才想起来,代表了这一切的这个名字指向的人,原来是自己。 他抬起了左手,握住了桌面上放着的星盘。这星盘和普通星盘略有不同,除了盘面上的星象和五行八卦图之外,在侧面还有一排小孔。无人碰触的时候,不断有灵气从这些小孔中逸散而出,而当商晏右手的指尖从那些小孔上抚过改的时候,灵气撞击着内壁,有类似笛子的乐声从中响了起来。 这乐声非常复杂,但凌韶是听得懂的,乐声在对他说:“‘商晏’可以死,但是不能废。” 凌韶沉下了脸色,这个道理他确实懂—— 商晏死了,那他就还是一个属于玄山派令人唏嘘的传奇,若是他废了,那他就变成了玄山派的一个笑话。 不过道理他虽然明白,看到商晏自己这么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黑了脸色。乐声却并没有停下:“……况且,他们谁都不会在这里呆太久的,在我身边呆太久不是好事,这也是我的命理。” 凌韶脸色更差,想要开口说什么,然而他才刚刚踏入洞虚期有了一窥天道的资格,实在是没有和商晏争论命理的底气。没等他想出句话来,商晏就已经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说到命理,师兄这几年俗事繁忙,可曾有空推演过星盘?” 这个问题完全出乎了凌韶的意外,他怔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只看着商晏微微地笑了起来,随手在星盘乐孔上划了一下:“那师兄这几日可有空?若是无事的话,不若陪我一道推演星象?” 推演星象这种事情凌韶算不上擅长,不过他先前已经回过了凤朝峰,也去首峰看望过了养子花重,最近确实没什么事情。加上之前闭关已经快二十年没来过绝影峰了,也就当是陪陪师弟消遣,凌韶一口应承了下来:“也好。” 星盘命理错综复杂,推演起来虽然不需要灵气,却极其消耗精神,上至各位大能下至新入门的弟子们,对于这件事都不怎么热衷。起码在玄山派,星盘推演那一日的早课缺席率绝对是最高的。凌韶在商晏被废之后常常过来绝影峰,有几回正遇上商晏正在长时间推演星盘。 那时候他和其他师兄一样只是觉得心痛,他们那曾经惊才绝艳的小师弟终究失去了一切,余生唯一剩下的与修道相关的事情便是这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推演。 然而当他这一刻真正进入其中的时候,就像是猛然张开双目一般,骤然窥见了天地之大、太虚之无穷。正当他欣喜却也茫然无措的时候,他察觉到商晏就在立那无穷之中,如同多年前大家一起修炼时候一样,为他引出了一个方向来。 等凌韶再睁开眼的时候,月在树梢,已然是深夜。他仰头看了看月亮,发觉竟是一轮新月——从他们开始推演星盘那时起,已经入定了十五日之久。他下意识地运转了灵气,随即一愣——他突破之后一直不稳的境界居然在这短短半个月里彻底稳固了下来,不止如此,甚至还有着继续上升、隐约要进入中期的迹象。 商晏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脸上出现了孩童般纯粹的欢喜。 凌韶一抬头正看见这个表情,这才反应过来,商晏之前邀请他一道推演星盘,正是因为先前听他说修行停滞所以打算帮他一把。他心中对于修为突破的喜悦顿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毫无征兆的剧痛。凌韶猛地站了起来,弯下腰就要行礼。商晏手慢脚乱地赶过来想扶住他,凌韶却坚定地拜了下去。 商晏开不了口,再回身拿星盘的工夫,已经听到凌韶开了口:“师弟,我这一生欠你最多,如今再受你这样大的恩情,我……我只恨自己,恨自己当年无能,我……我居然……” 他没法儿继续说下去,一道魔纹飞快地从领口窜了上来,隐隐约约的魔气从他的魔纹上开始浮动,眼见着心魔就要发作。商晏终于抓住了星盘,飞快地奏出一段乐声:“师兄先压制魔性,昔日之事师兄不知者无罪,不宜细想。更何况当年师兄与我最好,只怕是命理反而受我拖累……不提那些,师兄,我现在有事情要拜托于你,还请你务必帮我。” 最后这句终于让凌韶及时收住了魔气,他深呼吸了几次,总算是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我必定尽我所能。” 商晏立刻摆了摆手,再去按星盘:“不是什么大事,方才我推演星盘的时候,注意到魔境似乎有些不稳定,从星盘上看仿佛是有魔道中的人先于这批年轻弟子们进入了魔境,而命盘里恰在这个时间点见了血,而且卦象颇乱。阿梓虽说修为高,到底上山的时候年纪不大,见识不算太广,我又不方便下山,想请师兄帮忙照看一二。” 这回凌韶倒是微微皱起了眉毛:“我最近确实是听说了缠身狱有不少阵修去往魔境寻材料的事情,但这也是常事。魔境凶险,正道魔修入内之后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这次会出现在星盘里……不过毕竟玄山弟子也是我的师侄,即便你不说我去留心一下也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我贸然插手年轻人之间的争斗,对他们自身而言未必是好事。” 虽说修真一途凌韶远远及不上商晏,不过谈到教养门人弟子,他还是比商晏多出百十年相当成功的经验的。商晏并没有怀疑他的话,却仍是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星盘。凌韶倒是已经对这事大体上有了谱:“不过既然星盘里会出现,那大概不是小事。我先跟去魔境里面看看状况,先等他们自己解决,要是事情实在是闹得太大,我必定带殷梓和易无双平安回来。” 作者有话说:凌韶——一个自己捏的脸比原来的脸好看的男人。 第13章 万山魔境和当年的须弥妖境一样,都是灵气富集之地天然形成的秘境。须弥妖境地处极北雪原,而万山魔境横据东南群山,两者都占地数万公顷,其内部充沛而剧烈回转的灵气就像是一层茧子一样将这一带与外界隔离开去,除了特定几处被称为“入口”的灵气缝隙,其他地方即便是洞虚或是合道期的大能也无法轻易进入其中。 须弥妖境在崩毁之前是个让众人向往的修炼圣地,也因为灵气丰富极容易让万物化形,这世上大多数妖修都是自那处诞生,所以被称为妖境。而万山魔境与它不同,因为千年前一度被一位魔道大能据为己有,以至于其中魔物横生,即便那个魔修早已经成魔离开,万山魔境内部至今却依然凶险异常,因而人们依然称呼其为魔境。 万山魔境的入口有很多处,不过最安全的无疑是靖阳城东的那一处。虽说玄山这次有资格进入魔境的只有殷梓和易无双两个,不过其首峰其他四位弟子还是本着多年的手足情分一路送到了靖阳城里。 魔境试炼的消息一早就已经放出去了,整个靖阳城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修真者,但凡闲得没事的,都想来看看未来几十年即将各领风骚的各大门派大弟子们初次出山的样子。再加上前几个月西北秦国动荡、霸下出山被玄山大弟子带回去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两只通体雪白的灵兽拉着玄山的车子进城的时候,好事们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看着那辆车子。 玄山派的车子倒也没避开人,就在靖阳城入口附近的一家小客栈门口停了下来。最先从车子上下来的是个穿着大氅、闭着眼睛的年轻公子,他不紧不慢地向着客栈门的方向走去,其后跟着一个单手抓着他袖子、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女孩从那公子背后探出头来,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好奇地看见周围一圈人:“师姐他们,就在这里么?” “是。”最后出来的少年牵着拉车的灵兽接了话,他抬头看了看客栈的名字,然后向着前面的盲眼公子道,“师兄师姐应该已经在这里了,三师兄先带粼粼进去吧,我去寄存车子,一会儿就来了。” “他们的气息不在这里。”盲眼的公子停下了脚步,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他们确实应该之前就已经进城了,但是我没察觉到师姐的气息,青洲,去找找她去哪里了。” 周围人群里传来一阵遗憾的唏嘘声,听这个意思,似乎玄山大弟子殷梓并没有跟着玄山派的车子过来,大概是没法儿立刻一睹真面目了。 “我们先进去好了,师姐就算遇到什么事情耽搁了,最后也一定会来这里的。”唐青洲正了正背上的琵琶,刚要再向前走,突然被两个从旁边过来的小厮拦住了。两个小厮恭恭敬敬地向着他们行礼道:“是玄山的花仙师,唐仙师和龙仙师么?我们是鸿鹄客栈的人,贵派殷仙师已经在我们客栈住下了,我们特地来请你们一同过去。” 人群中一片哗然,鸿鹄客栈这名字对于大部分人都不算陌生。它店面并不算多,但是分布很广,著名也不是因为别的,单纯因为贵—— 即便对于修真大派而言,不是长老出行也很难住进这家客栈。 饶是对殷梓各种意外状况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唐青洲,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都愣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重复了一遍:“鸿鹄客栈?” 小厮认真地点了点头,刚要说话,结果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不愧是玄山派内门弟子,架子可真大,就这么几天的工夫都要住这么奢华的客栈,要是不知道的人,指不定会觉得玄山是什么不入流的俗世富贵家,这么贪图享乐呢。” 这声音起来的时候,周围人群都渐渐安静了。唐青洲回头看了过去,说话的是个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袍的青年人,他正高高昂着头穿过人群走过来,表情满是倨傲和不屑。而在他身后六七步的地方还跟着一个穿着相同式样长袍的女子,而另一侧则不远不近地站着一个穿了一身黑衣、脸色阴沉的青年。 唐青洲认出了这身天青色的袍子是长剑门的式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盲眼的花重已经微微侧头,就像是没听见这突如其来的挑衅一样,稍微寻找了一下小厮的方向,然后开了口:“多谢二位特地来通知我们,我能否多问一声,我师姐是怎么说的?为什么要突然更换住处?” 小厮点了点头,随即想起来对方看不见,立刻开了口:“是我不好,本该先说的。殷仙师本来确实想来此处,不过我们掌柜发觉她身负凤凰令,是我们凤凰世家的贵客,只好得罪这边掌柜,将殷仙师请去我处尽力招待她。诸位既然是殷姑娘一道来的,自然也是我们的贵客,也请随我们来。” “凤凰令?那是什么?”刚才发话的那个长剑门的弟子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身后的那个少女。少女歪着头打量着玄山派的车子,似乎根本没看到自己同门递过来的眼神。倒是另一侧那个黑衣服的青年径自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了花重近处。花重察觉到了有气息逼近,飞快地回身,顺手把同行的小女孩挡在身后:“这位道友,请问你来找我们是有什么事情么?” “我是倒海塔这一代选入魔境试炼的人,我叫齐渊。”黑衣青年的声音略过所有客套,直奔正题。他的听起来有些哑,似乎是喉咙里有什么异物一样,“我是一个人来的,只遇见长剑门这两个也要去魔境的,才和他们同行。我现在遇见你们了,想跟你们一道。” 花重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旁边人群已经穿出了几声毫不掩饰的讥笑声。不只是他们,其他人也逐渐露出了嬉笑的神色——这家伙怕不是看着玄山能住进好客栈,就想蹭个便宜。 唐青洲虽然长着张一看就很天真的娃娃脸,但他倒并不真的会和这些看客们一样去想。齐渊这个人似乎并不是什么善茬,偏偏又要和殷梓一起进入秘境,就这么拒绝似乎也不太好。唐青洲因而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来:“齐渊道友这话让我有些不好接,毕竟是师姐定的房间,我们也不知道能不能匀出半间来……” “我不用房间,让我睡在马厩,屋顶,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都行。”齐渊的语气有点不耐烦,他的目光从玄山三个人身上扫过,然后认真地看向了唐青洲,“这个叫陆舫的太蠢了,我不想跟他们待在一起。” 人群中哄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先前那个青衣的青年猛地上前一步,脸色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你!你你你!!你说什么?!我们长剑门可没有对不起你,你这欺人太甚!” “我没说你们对不起我,只是说你们太蠢了。”齐渊像是没听出对方的怒气,无比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还有什么误解么,需要我重复第三遍么?” “你!畜生,你知道我是谁么?”长剑门的青年提高了声音。 “我不知道你是谁。”这回是唐青洲接了话,他依然微微地眯着眼睛笑,脸上一片和气,“不过我想齐渊道友应该说错了一件事,你不是长剑门大弟子陆舫。虽然我确实听说过长剑门今年也得到了额外一个名额,但是我猜你也不是去魔境的两人中另外那一位。” 那青年一下子卡了壳儿,瞠目结舌地呆在原地。倒是他身后的少女微微昂起了下巴,向前走了半步,刚要说什么,突然一阵爽朗的笑声从他们身后传了出来:“哈哈哈哈哈……你这小家伙,眼光真毒。你怎么看出来他不是陆舫的?” 唐青洲扭过头去,正看到一个穿着一身花袍子、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壶的青年从人群里晃晃荡荡走过来。唐青洲的目光从他后腰挂着的长剑上扫过,略微一顿,随即笑道:“陆舫陆师兄?” 齐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呆了片刻,目光从先前那个青年身上转到面前的酒鬼脸上,毫不客气地道:“你才是陆舫?长剑门果然不可信,嘴里没一句真话。” “哈哈哈哈,这确实是我不对,我回头请你喝酒赔罪。不过我们真的不是故意的,只不过是和我这师弟打赌而已。”陆舫把酒壶挂到腰间,一步三晃地走了过来,“我们打赌说,要是他这几天都不被人拆穿,那他就可以替我进魔境。反正我也不喜欢那些破事……呃……呃……” 他连续打了两个酒嗝儿,然后才重新看向了唐青洲:“你还没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陆舫的?” “哈。”唐青洲垂了垂眼皮,嘴角一挑,“你们长剑门历来视剑骨如命,要是这一代大弟子身上的佩剑都不是本命剑,那你们门派哪里来的脸面派出两个人。” “你!”这回不只是那个假扮陆舫的青年,连同他身后的那个少女都变了脸色直接伸手去拔剑了。不过陆舫一下子笑出了声:“你这小鬼,真有意思,我开始好奇你们玄山是不是都这么有意思了……啧,我后悔了,当初我爹娘让我拜个仙门的时候,我就不该图距离近随便入了长剑门,真是又古板又乏味。” “……”这回他的师弟师妹彻底顾不上别人怎么说了,两个都一脸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师兄自己家门派脸上抹灰。 “离离啊,你过来。”陆舫冲着那个少女招了招手,“既然十三他被人揭穿了,你过来跟着我。” “我才不要跟着你,一身酒臭味,没个正形。”少女回了神别了别嘴,向着旁边走了一步拉远了距离,“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你别管我。” “诶,离离你这脾气可不行。”陆舫想了想,看向了玄山的人,“我刚才听到你们说要去鸿鹄客栈……我们毕竟还是要一起进魔境的,提前培养培养默契也不错——对了我听说玄山大弟子是个美人呢——这样吧离离,我们也去鸿鹄客栈住着,还有那边倒海塔的朋友,放心吧,我出钱,大家一起过去。离进魔境还有几天呢,大家住在一块儿热闹。” 萧离离听着中间脸色更臭,一脸嫌弃地看着他,退又了一步:“什么美人,你去年还夸过我最好看么?你要去自己去,谁稀罕看什么美人。” 作者有话说: 此时的陆舫还不知道,就在两章之前,他差一点就被银月夫人拉给殷梓相亲了…… (“呔。” ——多年后被提及这件事的时候,两人异口同声地发出了嫌弃的声音。) 第14章 虽说萧离离一脸不情愿,然而陆舫还是一胳膊把他师妹捞了回来,半拉半拖地带去了鸿鹄客栈。 鸿鹄客栈说是个客栈,但是规模大得让人吃惊。它内部足足有十几个小院子,比起客栈,甚至更像是出租临时别院的地方。 殷梓一向不是个太客气的人,有送上门的好处也不能指望她不要,众人到的时候,她正窝在院子里宽大的贵妃椅上,懒洋洋地往嘴里丢瓜子。 “大师姐,二师兄,我们到了。” 因为二师兄这个叫法实在不好听,加上殷梓和易无双长得非常相似,所以玄山弟子们大多称呼都是大师兄大师姐,而后直接跳过去喊三师兄四师兄。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遵照这个叫法的,比如常年和大家缺少交流老三花重就根本不知道这个惯例, 易无双本人对这个称呼倒是没什么意见,他从内屋走了出来,发觉人数比预计中要多不少,于是回头看向了已经在跟殷梓说明情况的唐青洲。 “也好,人多热闹。”殷梓听了个大概,笑嘻嘻地应了声,“既然是同伴,那提前认识认识也是好的。可惜还有同伴似乎还没到,不然我们可以一道熟悉一下。” “不用担心,等怀月陵、空蝉寺还有幽篁里的各位到了,我自然会邀请他们一起来。”陆舫凑在殷梓旁边,殷勤地应着话,“我刚租下的院子还有很多空间,同伴当然应该更加亲近一点……” “空蝉寺?”易无双一怔,下意识地抬头,“这一趟魔境历练有空蝉寺弟子?” 殷梓咬了一颗瓜子,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易无双:“你之前没听说么?空蝉寺今年派了人来,似乎是个年纪挺小的弟子,叫空怀。为什么突然问空蝉寺?” 易无双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只是觉得有点意外。旁边陆舫又凑过来跟殷梓搭了两句话,另一边站着的一个同样是长剑门款式服饰的少女突然重重地哼了一声,转头就出了院子门。 殷梓于是笑出了声来,看着易无双大步走了过来,并不算太客气地把其他门派的人都请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陆舫又早早地过来串门,易无双和冯洛得去置办货物,唐青洲也一早就出门了,倒是殷梓依然坐在院子里,一边给坐在旁边吃早饭的粼粼碗里夹菜,一边有一茬没一茬地接着他的话。没一会儿,他们的院子门又被人敲响了,龙粼粼正和殷梓刚夹过来的白菜大眼瞪小眼,听到声音直接从躺椅上跳了下来,屁颠屁颠地跑去开门。 门一开,就见一道几乎有些晃眼的身影缓缓地走了进来。 她穿了一声金红色长裙,长发盘在脑后,用极长的金簪子盘了起来。虽说她脸上并没有笑意,远远地看过去,也觉得是个极其明艳的小美人。 这小美人微微昂着头,缓步向前走,一直走到了殷梓坐着的美人榻旁边,这才居高临下地向着殷梓开了口:“我美么?” “美。”殷梓笑眯眯地点头,稍微坐直了一点身体,让出一块地方给对方,“很美。” 小美人得意地“哼”了一声,这才提了提裙子在她旁边坐下,依然高高地昂着头:“既然我美,那你愿意多看看我么。” “当然好。”殷梓笑眯眯地点头,“你这样的小美人,哪有不识货的家伙不喜欢呢。” 于是小美人心满意足地靠到了殷梓胳膊上,从刚爬回殷梓怀里的龙粼粼身边挤了个地方,再转头看了陆舫一眼:“你昨天说的美人,她觉得我很美,是你不识货。” 陆舫:…… 从来没觉得自家师妹这么丢人过。 这边陆舫还没缓过气来,那边院子门又响了,这回来的人并没有等里面人开门的好教养。他看着院子门没锁,象征性地敲了两下,然后直接推开院子门走了进来。 “齐渊师弟也来串门啊?”陆舫从腰上卸下酒壶来晃了晃,“昨天我邀请你一起喝酒你当时没空,今天要不要一起。” “我带了礼物来。”齐渊无视了陆舫,也不管主人有没有邀请自己,大步走到了殷梓身旁,“给你。” 话音刚落,从他手里的储物袋里直直地掉出两条胳膊长的鱼来。 殷梓:“……” 她这边一时竟然没想出来应该怎么处理这个局面,然而她怀里抱着的龙粼粼却好奇地探出半边身体去,高兴地伸手指着地上还在蹦跶的鱼:“鱼!师姐我想吃鱼!” “是给你的。”齐渊目不转睛地看着龙粼粼,“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再去弄两条。” “……虽然我确实知道,倒海塔的宗门就悬在南海上方。”殷梓伸手把自家也在忙着丢人的小师妹捞了回来,努力维持了待客的表情,“但是我并不知道贵派有这么……别出心裁与众不同的见面礼。” “我是有事情想和你商量。”齐渊不是个弯弯绕绕的人,听到殷梓发话了,直接开了口,“我想和她缔结婚约。” 全场的人都顺着齐渊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然后陷入了一片死寂。 —— 幽篁里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的门派。论资历和规模,也就是堪堪能勉强有资格派弟子参与魔境试炼。但是要说家底,那就远远比不上同行的另外几家。这一代幽篁里先入门的几个大弟子资质都一般,反而是医修出身的小师妹肖阮天资出众,小小年纪就已经结成金丹。掌门头疼了许久之后,还是在面子和辈分里面选择了前者,派了这一代唯一一个金丹出来。 因着这尴尬的身份,肖阮终于打听到其他试炼参与者居然住在那个以价格高出名的鸿鹄客栈的时候,很是犹豫了一番才决定登门拜访。 就在她鼓足了勇气,将手伸向那扇刷着铜漆、一看就很贵的门一刹那,突然感觉到一阵危险的迫近。她下意识地向旁边跳开两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一团黑色的东西破门而出,直直地砸到了门口的地面上。 哦,是个人呢。 一道白色的剑光紧随其后,穿过摇摇欲坠的门激射了出来,直直地冲着先前那团黑色的人影刺了过去。肖阮眼见着那黑色的人影就地一滚,避开了剑势,于是那道剑光就这么直直地冲着石制地面砸了下去。 ——这地面砌得很平整,质地很结实,也一看就很贵。 身体的本能比她的脑子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一个银色的罩子就这么扣在地上,硬是抗住了殷梓的剑气。 “……”追在剑气后面出来的一干人等,以及地上趴着的齐渊,还有站在门旁边的肖阮面面相觑,谁都没弄懂现在是什么状况。 肖阮左右环顾了一阵,恍然大悟:“你们在打架?” 陆舫想了想,似乎是这样没错,于是他点了点头。 肖阮“哦”了一声,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那,我不打扰你们了……我现在撤掉罩子,呃,地面要是坏了,不会要我赔的对吧?” 殷梓:“……” 因为没人敢于发话,肖阮也一时没敢动弹。一直等殷梓撤回了剑气,肖阮这才收回了防护,战战兢兢地看着那边凶神恶煞的一干人等,忍不住为自己接下来的魔境之行感到了一阵绝望。 “这位师妹不要害怕。”陆舫赶紧凑了过去,“是误会,真的是误会。” “误会?”殷梓一只手把龙粼粼拦在身后,另一只手平稳地举着剑正对着齐渊,“我误会什么了?他刚才没口出狂言,要娶我师妹?我师妹这么点儿大个孩子,他这种混账话都说得出口,我冤枉他了么?” “你师妹看着十三四岁,放在凡世其实也不能算小……”陆舫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在殷梓凉飕飕的眼神中彻底闭了嘴。 “我只是说定亲。”齐渊好不容易从刚才脑袋着地的眩晕中缓了过来,总算是爬了起来,“我自然会等她长大再娶她过门。何况粼粼以后未必不喜欢我,大可以先定下,等以后她长大了再说。殷梓你担心得太多了。” 殷梓眉角一竖,刚要说话,身后传来了声音:“师姐,怎么这么大动静?” 花重眼睛不好,一贯不怎么喜欢出门,听到外面动静太大这刚从屋子里出来,用灵气探查了一下眼前的阵势,稍稍愣了愣,随即按住了殷梓握剑的手,扶着门框转向了齐渊:“你跟师姐说什么了?” “我说我想和龙粼粼定下婚约。”齐渊梗着脖子,又重复了一遍。 “……”花重万年温和得像是一张面具一样的表情龟裂了一个瞬间,“你……说什么?你刚才说,要和粼粼定下婚约?” 齐渊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是的,我想永远和她在一起。” 花重怔了怔:“你以前见过粼粼?” 齐渊挑了挑眉毛:“没见过,那又怎么样,我想一辈子呆在她身边。” “你认识齐渊?”殷梓听着这话不对,略有些惊讶地转头看向花重。花重是凤朝峰首座清尧真人的养子,按照玄山派的习惯,各峰首座都会把选定的继承人送到首峰来当直系弟子,冠冕堂皇地说是培养各峰首座之间的感情,私底下大家也大抵觉得,这未尝不是为了疏远各峰首座和下属们之间的关系。 花重被清尧带入玄山派的时间比殷梓还早些,不过他身体状况很糟,在凤朝峰养了好些年,才终于被送来了首峰。位次也就卡在了刚到玄山不久的易无双、和当时还在绝影峰当剑侍的唐青洲之间。他身体一贯不好不怎么出门,再加上对自己来玄山之前的事情绝口不提,在其他人心里,他就像是只活在他那间小药房里一样。 “不认识。”花重摇了摇头,“但是我和倒海塔略微有些渊源。倒海塔位居海上,与世隔绝太久,难免有些……想法和礼数与常人不同之处。” 既然花重这么说了,殷梓皱起了眉毛,到底也没再动手:“粼粼还太小了,麻烦齐道友注意一下言辞。这件事情几年内都不要再提,否则的话我一定去倒海塔要个说法。” 齐渊似乎是接受了这个提议,花重松了口气。他不太习惯呆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转头就想回自己的房间,结果才走出去两步,一没留神一脚踩中了什么滑溜溜的东西,一下子滑出去好几步远,差点直接摔出去。他勉强稳住了身形,声音有些发颤:“这……是什么东西?” “是鱼。”齐渊甚至有些得意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带来给龙粼粼的礼物,很大对吧?我挑了好一会儿呢,还是活的。” 花重深吸了一口,转向了殷梓:“师姐要不,还是再把他打一顿好了。” 作者有话说:花重——一个被师兄弟姐妹们从药房里扒拉出来再一路拖到靖阳,也依然安定地开始继续宅的家里蹲。 第15章 因为之前的事情,这帮年轻弟子之间初见还算热络的气氛很快平复了下去。好在陆舫似乎没怎么收到影响,接下来几天,在他的邀请下,肖阮和新到的空怀也搬进了他们那边的院子。 殷梓这几天倒是没跟师兄弟一起出门,出人意料地,她对肖阮当时挡住她剑气的那一道护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成天拉着肖阮练习试验那护罩的强度。肖阮本来只是个人畜无害的医修,突然间需要面对这么一个没轻没重的剑修,几天下来整个人都憔悴了两分。 齐渊也并不是真的死了心,几次三番试图来找龙粼粼。不过这回玄山一干弟子留了个心眼儿,白天出门都把小师妹也带出去,几次之后齐渊也偃旗息鼓了。 东道主怀月陵的大弟子周少颜一直到约好的日子当天才跟着怀月陵的几位长老一起赶到魔境入口,彼时,除了他之外的七人都已经站在了魔境入口,各怀心思地等着他的到来。 没人有心思听几位长老的废话,殷梓发了一会儿呆,听着长老们终于把鼓舞人心的废话说完了,这才松了口气,笑眯眯地冲着混在人群里的唐青洲的方向挥了挥手,第一个大步踏进了刚解开封禁的魔境入口。 周少颜作为东道主当然是最先进来的,他双手笼在袖子里,就站在入口旁边,安静地等着其他人进来。殷梓进来的时候还在和唐青洲挥手,差点一头撞到他背上。离得近的时候,她从周少颜身上察觉到了和自己身上相同的禁制。 显然周少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动了动脖子,终于正眼看了殷梓一回:“你是什么修为?” “你呢?”殷梓反问道。 周少颜扫了一眼跟着她走过来的易无双,总算是注意到这两人容貌上的相似:“你已经有同伴了?” 他这么说完,仿佛失去了兴趣一样重新回了头,一言不发地等着所有人都进来了,然后开了口:“既然都平安进来了,那我先走了。” 话音落下,他御剑而起,一个眨眼就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留下一干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殷梓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周少颜让开了他挡着的通道,她终于能够向前走到了开阔处,抬头打量了一下魔境内部——天空,似乎和往常也没什么区别,青山绿水,似乎也就是普通的青山绿水。就如同师父说过的一样,忽略掉山林深处时不时传来的魔物与妖兽的嘶吼,再除去蔓延在每一处空气中的魔气的话,这方魔境与外界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个鬼啊。 虽然清河真人说过,魔境之中魔气无处不在,不过殷梓也没意识到会见到这样的场景。魔气灰蒙蒙一片,如同实质一样压在每一座山顶每一个树梢,一样望过去,有如灰色的火焰在整片大地上燃烧着。 ——这不可能是魔境正常的姿态,否则清河真人不可能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魔境与外界没什么区别。 “诸位还好么?”殷梓用余光扫了易无双一眼,确认他并没有收到魔气的影响,这才开了口。 “很好!”无比熟悉的乐观回答让殷梓愣了一个瞬间,她猛地回过头,看见龙粼粼站在易无双身后,高举双手,非常兴奋地回答她的问题。 “粼粼?”易无双也回过头,随即飞快地召唤出了惯用的纺锤形法宝“刺骨”托在手里,“是魔气引发的幻觉么?” “不是幻觉。”齐渊抬头看见粼粼,两步凑了过来,然后在殷梓拔剑之前又退了一步,“她隐身了跟着你们进来的。” 这回不只是殷梓和易无双了,连旁边的陆舫都没忍住插话:“你眼睁睁地看着她进来,都没阻拦?” “我为什么要阻拦?”齐渊一脸莫名其妙地反问。 殷梓皱起了眉毛:“不对,粼粼才十几岁,她没学过道法不会隐身术,你是谁?” 齐渊昂头,得意地说:“她会啊,我昨天晚上偷偷找她玩的时候教她的。” 众人:……居然不知道该先震惊你教小孩子这个,还是震惊你大晚上找她玩。 “师姐师姐!”龙粼粼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依然开心地伸手去抓殷梓的袖子,“我听说师姐要走好几天呢,就拜托齐渊想办法带我来找师姐玩了。” 殷梓听着这对白差点一口气没背过去,转头一手拎起龙粼粼就想扔出魔境,就在她转头的一刹那,整个魔境突然一阵震动。殷梓眼见着魔境入口在这震动中一阵扭曲,她两步冲了过去,想趁着尚未完全闭合把龙粼粼丢出去,然而魔境的变化远比想象中快,下一个瞬间,周围所有景色骤然间全部改变,不只是魔境的入口,连同刚才还能看到的山和森林都完全消失了—— 毫无疑问,他们已经不在靖阳城的魔境入口处了,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们被传送到了魔境深处某座高山脚下。 虽然早已经听说过魔境中因为灵气和魔气过于浓郁,移形换位也是常有的事情,真正遇到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殷梓飞快地直起身,试图判断周围的状况,然而站在她身后的人猛地向前一步,一把将她向前按了下去。 “无双?” 殷梓察觉到了易无双的气息,没敢用力挣脱开。易无双很快又松开了手,若无其事地向着旁边走去。殷梓侧头的时候,正看到他白色的外袍后面有几块被碎石头砸到留下的印记,看上去并不太严重。易无双直起了声,转头看向了肖阮:“我昨日画的符……” “做好了做好了。”肖阮赶紧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香囊来,“这是易师兄画的抵御魔气的符,我配了一些增强效果的灵药在侧,大家一人带一个,小心别让魔气入体。” 从易无双推开她开始,殷梓就一直神色晦暗不明地站在一旁,过了半晌才伸手拿了一个,直接塞进了龙粼粼的口袋里。 “殷师姐,你再拿一个自己带着。”肖阮赶紧喊了一声,“数量是够的,我给怀月陵的周少颜师兄也做了一个,不过他人都走了,用不上了,你拿着吧。这里魔气比预想的还要浓重,万一引发心魔就糟糕了。” “我不用,我的那个让无双拿着。”殷梓像是终于恢复了平日里的风格,咧嘴笑了笑,“我不会被心魔影响,刚一进来就遇到移形换位,是我们运气差了点。不过还好,大家没有被冲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怕这件事情没有你说的那么幸运呢。”陆舫向前走了两步,站到了人群边缘,慢吞吞地从剑鞘里拔出剑来对着灌木丛的方向,再转头看向了自家师妹,“离离,拔剑。” 萧离离虽然对自己师兄很是看不上眼,不过这种时候倒是难得地听话,乖乖地拔出了剑,站到了人群另一侧,摆好架势也正对着灌木丛。 “肖阮,过来,站到我身边来,记得我昨天说过的么?”殷梓单手抱着龙粼粼,向着肖阮招了招手,再一侧头,看到空怀已经闭上了眼睛,低声念了一句佛号,“空怀小师父若是不愿杀生,也请站得近些。” 空怀大概是入门早,外表比他们都小些,还没到剃度的时候,乍一看就像个和粼粼差不多大的孩子。他睁了眼睛,沉稳地点了点头,向着殷梓身边走了两步。 另一边易无双和齐渊各自走了出去,陆舫一侧头,看到易无双居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拔出了一把通体漆黑的剑来,没忍住笑道:“我听说无双小公子现在是阵修,还以为已经不会握剑了。” 易无双听到这个称呼的一瞬间下意识地手腕一颤,随即收回了目光:“陆师兄说笑了,握剑这种事情,有何难的。” 他们这边口舌之争尚未结束,魔物的咆哮声已经到了近处。魔气黑压压地卷了过来,几乎让几人看不清它们的身形,只有一片发着红光的眼睛密密麻麻地挤在周围,看不清究竟有多少只,也看不清是什么样的魔物,让人觉得胆寒。 齐渊是最先冲出去的,他手背上安着一对爪子式样的武器,武器上隐隐有着淡绿色的光芒。他就像是丝毫不畏惧那些魔兽一样直接冲到了他们之中,绿色的爪子在极近的位置撕开了那些魔兽的身体,引来一阵又一阵的惨叫。 “倒海塔这一次还真是派出了个狠角色呢。”陆舫没忍住,再啰嗦了一句废话,这才握紧了剑,转身也冲进魔气之中。 “阿弥陀佛。”空怀垂着眼睛,等四人全都和魔物战成一团,才又念了一声佛号。淡金色的光芒以他为中心扩散了出去,就这么一瞬间,那些翻腾不止的魔气居然退缩了一段距离。 “和尚,这声佛号挺厉害的啊。”齐渊从不知道哪片魔气中发出了一阵惊叹,是少有的称赞的口气,“魔物动作变慢了。” 空怀闭目不语,只低声继续念着佛经。 “啊啊啊,数量怎么这么多!”萧离离那边发出了一阵惊叫,“师兄师兄!我的剑刃卷了!” “用这把。”殷梓从储物袋里抓出了一把剑,向着萧离离出声的方向丢了过去。萧离离接住了剑,高声叫了一声:“谢谢殷师姐。” 她这边声音才停,那边陆舫没忍住,也跟着喊了一嗓子:“殷梓,你也别光看着啊,护着他俩有和尚在就够了,你把孩子给和尚抱着,自己过来搭把手行不行?这数量真的有点多。” “这才两盏茶的工夫,你就顶不住了?”殷梓倒是依照他说的把龙粼粼放到了地上,然而并没有立刻出手的打算,甚至优哉游哉地把手拢进了袖子里,“好歹还是个剑修呢,我们无双一个早就不学剑术了的阵修都没喊累,你倒是先喊上了。” “殷梓,你确实看了很久了。”齐渊也接了话,语气里明显有些不满,“你想等我们两败俱伤么?” “是么,我倒是觉得还不够久。”殷梓龇着牙,抬了抬眉毛,“两败俱伤恐怕有点难,我猜你的体力会先耗尽。” “你……”齐渊的声音猛地提高了一点,还没等他吼出来,一直站在殷梓身边的肖阮突然开口叫了出来:“殷师姐,我做好了!” 乳白色的防御罩子瞬间出现在了每个人的身侧,像是蛋壳儿一样把他们包了进去。殷梓伸手在肖阮头上拍了一下:“乖,干得漂亮。” 肖阮顿时脸红了,高兴地退了一步,让出了一块地方来。陆舫似乎因为这变故惊了一下,眼见着魔物一口咬在罩子上绷断了半颗牙,这才发出声音来:“咦,这不错啊,应该能防住魔物挺多下的,殷师妹这是体谅我打累了,让我坐下休息一会儿的意思?” “这屏障可不是让你用来抵御魔兽的。”殷梓缓缓地拔出剑来,“别会错意了,这屏障,是用来抗住我的剑气的。” 话音落下,她终于抬了手,向着四周猛地挥出一道弧形状的剑气。 作者有话说:殷梓:组合技读条时间长,体谅一下。 陆舫:你早说啊,早说我们直接趴地上,你自己上啊。 殷梓:然后万一我剑往地面方向一抖那我们就可以全剧终了。 第16章 殷梓的剑气极狠,即便隔着一层罩子,也足以让人头皮发麻。 萧离离几乎在这种被拦腰斩成两段的错觉中尖叫出声来,等那阵惊恐感褪去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周围魔物的骚动都停了下来。 殷梓对剑气的控制一向很得心应手,乳白色的罩子被剑气打出了几道裂纹,到底是没有碎开。几棵大树倒下的时候砸到罩子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那道圆弧形的剑气以她自己为中心,水波一般扩散了出去,彻底将方圆大半里之内的森林斩开,无论是树木、野兽,还是魔物,但凡没有被肖阮的罩子守在其中的东西,现在全都□□脆地切成了两段,轰然倒在了地上。 “我佛慈悲。”空怀在罩子消散之后才睁开了眼睛,低低地念了一声。 “这一剑,真是让我大开眼界。”陆舫最先收了剑掉头走了回来,看着殷梓爽朗地大笑起来,“美人不仅是美人,修为远超一般。” 萧离离刚走到近处,听到这句用力地嘟起了嘴:“殷师姐你都不提前告诉我们,吓了我一跳。” “我没想到真的需要用这一招。”殷梓好脾气地解释着,顺手拿手绢擦了擦萧离离的脸颊,再摸出一个梳子重新给她顺了顺在战斗中散开的头发,“乖,还是我们小美人好看。” 萧离离顿时开心了,留下陆舫站在旁边目瞪口呆看着那梳子:“你来魔境还带这种东西?” “此处不宜久留。”易无双对此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啊,单手把龙粼粼抱了起来,“姐姐,该走了。” “魔境之中没有一处适宜久留的。”齐渊大概也是对殷梓突然这一下有点怨气,杵在旁边冷嘲热讽道,“莫非你觉得有什么地方我们现在立刻过去比较好?”, “去山上!”龙粼粼出人意料地伸出手,指了指他们所处的山脚旁边的山顶,“山顶上有好吃的东西。” 易无双皱起了眉毛,下意识地要抓住龙粼粼的手,让她不要乱动,然而旁边的齐渊一眨眼就换了一个表情,飞快地回答:“好的粼粼,我们去山上。” 殷梓刚张了张嘴,又被这一来一回赌了回去,半天才憋出一句:“其他人觉得呢?” 陆舫毫无参与讨论的意向,只是伸手摸了摸酒壶,最后在师妹的怒视中放弃了喝一口的打算。倒是一直话很少的肖阮怯生生地开了口:“我也赞成去山上,山顶看着魔气稀薄一点,会相对适合大家休息。而且这座山很高,我们现在不能御剑,就更需要找一个安全的高处来判断一下方位……我说错什么了么?” 大家都诧异地看着肖阮,然后暗自松了口气——这一群八个人好歹是有了一个不是剑比脑子快的,这一点实在令人安心——于是他们当然也没有意见,于是他们稍微收拾了一下一地狼藉,开始向着山上跋涉。 ———— 薄薄的水镜因为细长指甲的触碰而荡开一圈涟漪,水镜的画面时而前进,时而倒放,最后终于停在了一张俊秀的脸上。 女人的手指从那张脸上缓缓地摩挲过去,她侧过头来,向着自己不请自来的访客微微地笑:“毒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我的院子,瓶儿真是受宠若惊了呢。” “我来魔境找药材,看到此处有些好奇所以来看看。不知道缠身狱的容护法,什么时候在魔境内部修建了这么富丽堂皇的一座别院,可否让我也沾沾光,住两天。”凌韶掸了掸衣摆,目光随意地从容瓶儿手中的水镜上划过,认出了那张清清楚楚地倒映在水镜中的面孔。 虽然他见过两张肖似的脸,不过那两张脸的气质并不太容易弄混,倒映在镜子上的毫无疑问是易无双。 “公子愿意住在这里,瓶儿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容瓶儿依然抱着水镜,站了起来,腰身无比婀娜地扭动着走到了凌韶的身边,半靠到凌韶的肩膀上,“瓶儿还没来得及,恭祝公子突破到洞虚初……中期呢。” “还没稳定到中期,不必过于奉承我。”凌韶既没有避开也没有顺势靠近,就这么坐在原处,“风主近日安好?” 三大魔宗当中最大的,要数缠身狱。而现在坐在缠身狱风主这个位置上的人,已经数百年不曾换过了。即便如此,在缠身狱里头呆得比现任风主煌姬更久的也大有人在,比如这位护法容瓶儿就是其中之一,她听到凌韶提到风主,脸色微微地变了变,不过在凌韶察觉到这一点之前,又很快压了下去。 “公子心中就只念着风主么?都不问问瓶儿最近可好。”容瓶儿挽住了凌韶的胳膊,拉着他到附近的椅子上坐下,“风主最近当然好,她还问过公子最近在忙什么呢。公子不妨在我这里住一阵,等我收完这次的弟子,公子与我一道回去缠身狱,与风主会个面啊。” “也好。”凌韶点了点头,接过了容瓶儿递过来的茶水,看向了水镜,“这就是你要收的弟子?他衣服上有玄山的绣纹,是玄山弟子吧?” “公子慧眼,确实是玄山的孩子。”容瓶儿毫不避讳地把水镜拿给凌韶看,手指从镜面上摩挲了过去,“公子可也觉得,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啊。” “魔境试炼派出来的可都是那些正道大派的心头宝,你要对他出手的话,少不得惹来一声腥气。”凌韶眼皮都没抬,优哉游哉地从储物袋里弄出了一盘点心,就着茶水放进嘴里,“你不会只是为了收这么个徒弟大老远跑过来的吧?可是假如不是这样的话,我也实在想不出来,一个元婴期的阵修,跑到这种地方来设置阵法是要做什么?我刚才看到这别院下面的阵法的时候,甚至怀疑过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妖物成精了。” “可不是为了他来的么,这孩子也是个阵修,做我的弟子很是合适。”她笑了起来,鲜红的指甲放在脸侧,远远看上去有些妖艳,“你可是知道的,我生平最爱美少年,尤其是这样——” 她手心里的水镜上画面飞快地流转,最后定在了易无双推开殷梓的一刹那:“心里有着宝贝东西的美少年。驯服这样的孩子,让他们完全变成我的东西再去杀了他们原本宝贝的事物,正是我所爱的。” “呵。”凌韶从牙缝里发出一声嗤笑。 “凌公子可别这么笑了,瓶儿可是看得腿都软了。”她微微前倾身体,几乎要把上半身都压在凌韶的手臂上,“若是凌公子愿意与瓶儿共度春宵,要让瓶儿再也不看那些花花草草的,瓶儿也是愿意的。” “容护法说得真是情真意切,我几乎都要相信了。”凌韶放下了手里的点心,伸手勾起了容瓶儿的下巴。他脸上虽然带着笑,然而那双漆黑的眼中却并没有笑影,“只是我略有些担心,要是我果真愿意当你的入幕之宾,那容护法就当真敢让我上你的床?” 他的声音很是温柔,听上去就仿佛真的是在调情一般。但是他这个问题,容瓶儿根本想都不用想,心里一早就是知道答案的。 毒公子长得是很美,她和几个密友谈到魔道里诸位大能长相的时候,不是没垂涎过毒公子的美色。甚至刚才对方说要住下的时候,她已经脑补好了一百种“如何留下毒公子在我家住过的证据,日后好跟其他人吹嘘自己和毒公子睡过”的方法。 但是要说来真的。 ——她不敢。 她真的没有色胆包天到敢让毒公子爬上自己的床。 魔道这么大,她还想出去看看。 “毒公子这话说得,就像是瓶儿会提防公子似的。”容瓶儿不留痕迹地拉开了一线距离,“这可真是让瓶儿伤心,倒真是显得瓶儿自作多情了。” 凌韶八风不动地坐着继续吃点心,半耷拉着眼皮子看着她接着演。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凌韶喝完了最后一点茶水,好整以暇地看着容瓶儿,“我有些好奇了,你打算对你看中的那个弟子做些什么?他们那一行人,八个里面有六个金丹,大概是不太容易对付。需要我帮忙么?” “要是毒公子愿意帮忙,那就再好不过。不过瓶儿也不是全然没有准备。”容瓶儿听着后一句,看上去似乎很是高兴地笑了起来,“六个金丹处理起来是麻烦了点,不过只要让他们先分开,就变得容易起来。既然公子愿意帮忙,到时候可得麻烦公子,帮我拖住另外几人。” “好说。”凌韶一口应了,“你要怎么分开他们?” “这倒是不难,魔境移形换位虽然诡异,但是若是对魔气流动熟悉的话,大致上还可以算是有迹可循。”容瓶儿妩媚一笑,“至于这个孩子……不知毒公子可否赏脸,来参观一下瓶儿的地宫呢?” 凌韶换了盘点心,继续托在手里吃着:“当然。” 作者有话说: 容瓶儿:媚眼抛给吃货看.MP4 To容瓶儿——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喜欢的凌韶的那张脸,是那货自己捏的。 第17章 他们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天色渐渐地黑了,夜行的妖兽们也开始探出头来。出于安全考虑,众人找了一处山洞,清理了山洞里的妖兽,打算暂时在这里休息一夜。 “魔境不安分。”易无双坐在篝火边上,低声说道。 “我有眼睛,能看见。”齐渊倚在山洞壁上,烦躁地用脚尖碾着地面,“魔气这么重,我们应该立刻出去。” “谁不知道现在应该赶紧出去,魔境都这样了,也没谁还想继续试炼了。可就算要走,那也得到山顶上才行。”萧离离从鼻子里冲着齐渊哼了一声,“阮阮说的你没听见么,魔境这么大,我们都不知道这里是哪儿,总得到高处找找方位吧。” 齐渊龇了龇牙:“哪儿这么麻烦,你们这么多剑修,没一个会御剑的?” “在魔境御剑,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一直坐在山洞最内侧暗处的殷梓终于开了口,或许是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松,以至于整个山洞里紧绷的气氛都松弛了不少,“看到之前那些魔物了么,因为树林的阻隔,我们还能稍微隐蔽起来,他们也不能一拥而上。要是飞到空中,那就是活的靶子。” “就是就是,听到了么?”萧离离得意地冲着齐渊抬了抬下巴,然后回了头,“殷师姐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 殷梓稍稍闭了闭眼睛,飞快地给易无双传音:“我在想,青洲之前怀疑的或许对的,怀月陵到底为什么要提前这场试炼。” “他们一定知道这里有某种异变。”易无双平静地传音回来,“但是周少颜没有和我们一道,说明这异变或许没有看起来危险。” “怀月陵的诸位长老认为,以我们现在的修为可以处理这一切异变。”殷梓终于开了口,“甚至于怀月陵的周少颜周师兄单独离开,应该也是怀月陵的长老们,认为他一个人就能对付魔境的异变。既然如此,我们也不用太过于慌张。” “不,还有其他可能性。”齐渊咧开了嘴,阴恻恻地反问,“万一是怀月陵的那群人,希望我们都死在这里呢?假如周少颜身上根本没有带修为禁制呢?” 殷梓扭过头,声音因为惊讶而略有些低:“齐渊师弟这话有些过分了,周师兄确实带了禁制,我进来的时候撞到他,我确定有。” 齐渊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声,萧离离秀眉一竖,刚要说话,站在山洞门口的陆舫突然站了起来,向着所有人比划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飞快地挥出一道剑气,将篝火堆打散了。 整个山洞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殷梓一手牵着龙粼粼,一边站了起来,易无双两步退到她身边,单手护着她向外走。 “无双,你带粼粼退开。”殷梓皱了皱眉毛,飞快地把龙粼粼推到易无双怀里,传声过去,“跟在陆舫身后向山顶走,现在来的人八成是魔修,很可能有一些关于异变原因的消息,我留在这里打探一下情况。” “来人里面有洞虚期的。” “所以留下的人一定得是我。”殷梓在他身后推了一下,“走快些,你得护着粼粼。” 易无双还想说什么,但是殷梓已经重新退回了黑暗深处,易无双深吸了一口气,拿出了一颗隐身珠塞进殷梓手里:“用这颗,我新做的,比玄山给的要好一点……但是我也不敢保证能完全骗过洞虚,姐姐,万事小心。” 其他人很快撤出了山洞,向着山顶的方向走去了。殷梓把隐身珠握在手里。没过多久,几个人影就走近了山洞。 “没人?不对啊,刚才明明看见有火光闪了两下。”最先走进来的是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他四下看了一圈,走到已经熄灭的篝火边上摸了摸,“还是暖的,估计没走远。袭护法,要追过去么?” “当然要追,正道这几个都是顶尖的苗子,要是不趁着现在弄死,日后必成大患。”紧跟其后进来的是个高个子的女人,她皱紧了眉毛,看着空空的山洞,“啧,这几只耗子还真机灵。” “不,今天不用追了。风主说到今夜之后魔境就会因为这动荡而自行封闭,那他们反正是跑不掉了。何况四个护法都在这里,他们不死在我手上,也会撞进别人手里。”最后进来的是个青年人,他看上去年纪不大,但是头发已经全白了,四五道黑色的魔纹从领口伸展出来,一直蔓延到下巴,衬得他本就惨白的脸色愈发毫无血色,“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遗恨’究竟会在哪里出世。” 殷梓悚然一惊。 魔道三大门派,缠身狱,听雨楼,望花涧,在传闻中都是下云十六洲魔修之祖钟桀魔祖所创。钟桀魔祖给望花涧留下了功法《燕归时》和魔种,给听雨楼留下了功法《惊雷起》,给缠身狱留下了自己的两把佩剑,一把叫“遗恨”,另一把叫“无尽”。 虽说如此,钟桀魔祖晚景也绝对算不上风光,在他意图斩断龙脉不成反而落得身死道消之后,两把魔剑陆续失去了踪影,一度有人怀疑两把魔剑或许正是是魔祖剑骨所化的本命剑,也已经追随魔祖而去了。 要是魔剑遗恨即将在这里出世的话,那这魔境可不只是魔气变得浓厚一点的问题。就如这位护法刚才所说,缠身狱一定不会不惜一切地想要寻回遗恨,那么很可能,现在整个魔境之中都遍布着缠身狱的魔修。 更糟糕的是,倘若真是如此,遗恨在魔境中出世的话,恐怕魔气还会继续变浓,整个魔境还会变的愈加凶险,而这些魔修刚才说,魔境正因为魔气的动荡而封闭了,他们现在出不去。 得想办法,支撑到遗恨出世、魔境重开,然后趁这些魔修争夺遗恨的时候离开这里。 殷梓拿到了想要的情报,刚打算悄悄离开。那个魔纹一直延展到脸上的护法袭征却突然察觉到什么似的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了殷梓站着的地方:“噢?原来还有胆子大的。” 他身边的两人大惊失色,立刻祭出了法宝,一步一步地向着袭征扭头的方向走了过来。 啧,刚才震惊之下果然泄露了一点魔气。殷梓咬了咬牙,飞快地从储物袋里翻出一颗补充灵气的药丸含在嘴里,慢慢地矮下身,单脚抬起,顶在身后的岩壁上,然后握住了剑柄。那两人很快走到了近处,在他们的法宝开始发亮的一瞬间,殷梓猛地一蹬身后的岩壁,整个人飞快地向外弹射出去。 “铿——” 刀锋与钢爪相撞的冲击力让殷梓退出去两步,刚才还在洞穴左边的护法仿佛是一瞬间就消失在远处、出现在了殷梓的前方,不知从何处出现的钢爪挡在剑刃前方,将她拦了下来。 “你这一步不聪明。”袭征向着殷梓的方向走了一步,高高地昂着下巴,“想从他们两人中间穿过去逃走,可以,但是假如失败的话,就会变成这样,走到我们三个人之间,变成被围攻的局面。小丫头,你资质不错,可惜经验不够多。” 殷梓直起了身,对这位护法游刃有余到这种情况下还心思教育自己的程度非常欣赏:“我没有做这种蠢事。” 在她身后,法宝的光芒骤然熄灭,重物坠地的声音迟迟地响起,火光从袭征手指上亮了起来,重新照亮了整个山洞。他看清了殷梓背后的状况——两个人现在一共分成四截,各自滚落在地上,他们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到最后都没能反应过来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袭征的目光从两人尸体上划过,震惊的表情飞快地从他惨白的面孔上闪过,随即,他的表情突然之间变得狠戾起来,几道魔纹在他脸上扭曲了几下,开始向上攀升:“你是商晏的什么人?” 商晏?殷梓原本正在防备对方突然进攻,却没想到对方会提到这个名字,一时没反应过来:“商晏?玄山派的那个天才商晏?……商晏师叔在我进入玄山之前就已经去世了。” 殷梓这个反应实在太自然了,以至于袭征也怔了片刻,随即更加大声地咆哮了起来:“别装傻!要是你没见过商晏,你为什么能用出他独创的剑招!这是商晏的剑招,我不会认错!” “这是,商晏师叔的剑招?”殷梓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里的剑,“不可能,这是……等等,这剑招原来是商晏师叔自创的?” 这剑招,是小师叔教她的。倘若这是商晏创造的,那小师叔与商晏的关系一定很好。殷梓皱起眉毛,又想起绝影峰之变的传闻来。 玄山派还活着的几位长老在授课之余闲聊的时候都是这么说,小师叔在绝影峰走火入魔,一夜屠尽玄山数位长老和首座。晏圣人和那时候的掌门用尽全力才镇压了魔气的失控,最后他们两人也双双陨落于绝影峰。 长老们称赞着清河真人还有现在几位首座的仁慈和念旧,即便小师叔犯下这种大罪,他们也只是把他废去修为囚禁于绝影峰。他们有时候也会低声埋怨着,这种走火入魔的罪人本就不该留着,掌门实在是妇人之仁。 那些传言不可能是真的,殷梓一直这么相信着。她在绝影峰的时候,为此和长老大吵过。而后她就不再去早课,一直到她被带到首峰,还有人经常对着她指指点点,可是她却并不再跟人吵架了。 ——她说得越多,其他人只会在背后咒骂她粗鲁无礼,也只会更加厌恶小师叔。 但假如袭征说的是真的,小师叔的剑招真的是从商晏那里学来的话,那小师叔和商晏之间的关系一定非常亲近,这么想来绝影峰之变绝对另有隐情。殷梓猛地抬起头,直直地看向袭征:“你说这是商晏师叔的剑招?那……你知道商晏师叔教给过谁么?” 袭征脸上的表情时而恼怒,时而平静,时而振奋,翻腾了许久,却并不回答她的话:“你居然不怕我,还想跟我套话?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缠身狱四护法之首袭征,现在是洞虚中期。” “我知道你是洞虚。”殷梓握紧了剑柄,“但我未必不能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袭征大笑了起来,“真是无知者无畏,小丫头你说什么?你跟我打,未必不能取胜?” 殷梓稍微测算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微微眯起眼睛,咬破嘴里的药丸,稍微补充了一下这一天下来早已经消耗得差不多的灵气。 袭征盯着殷梓看了一会儿,却收回了手爪。他向着旁边走了两步,把向着洞口的路让了出来:“这天下,居然还有人会商晏的剑招。小丫头,你可得别死在魔境里,你得活到洞虚中期,然后死在我手里才行……哈哈商晏啊商晏,我当年输给你之后境界就停滞不前了,老天对我真是不薄,居然特地把你的后人送到我跟前来了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曾经有一个真相被放到殷梓面前,但她做的猜测还是不够大胆。 第18章 “这是镜阵,也是我最拿手的阵法。”缠身狱四护法中的另一位容瓶儿,对于寻找遗恨这件事似乎不像袭征那么积极。她神情悠然地站在自己宅邸下方的地宫前面,一边把自己的阵法指给凌韶看,一边还抱着水镜,看着无声的画面之中那一群年轻人被袭征逼得逃出山洞。 “袭护法真是一点没意识到,他晚了一步。”凌韶扫了那水镜一眼,对容瓶儿现在的悠闲程度表示理解,“阵修在抢东西这一件事情上,还真是优势不小。” 容瓶儿听着这话意有所指,心里一慌:“我听不懂毒公子在说什么呢,瓶儿可没有打算抢什么东西。” “你不是打算抢玄山派的弟子么。”凌韶抬了抬眉毛,略有些诧异,“容护法以为我在说什么。” 容瓶儿暗自松了口气,飞快地抛了个媚眼过去:“哎呀,公子这话真是过分,我找个弟子,怎么能说是抢呢?” 凌韶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心里对容瓶儿为什么特地来这种地方有了谱,抬手又从储物袋里找了一盘子点心,顺手把碟子递到容瓶儿面前:“容护法想吃点心么?” 这要是其他人递过来的,容瓶儿大概还能当个调情。然而这是毒公子递过来的,而且看着白色的糕点上还有什么绿色的叶子,这就不是调情是索命了:“瓶儿最近都胖了不少,哪敢随便吃甜的。不信公子你摸摸,我腰都胖了一圈。” 凌韶对几乎塞到自己手里的一截细腰视而不见,收回了盘子自己拿了一块放进嘴里:“这可是西陵特产的碧玉梨花膏,容护法不吃的话,那我就自己吃了。” 容瓶儿媚眼抛给瞎子看差点银牙咬碎,要不是她一个元婴初期对上毒公子这样洞虚中期天然气弱三分,她大概早就不伺候了。容瓶儿有那么一会儿简直有点怀疑,传说中神秘莫测冷漠无情的毒公子,是不是其实是因为沉迷吃点心无心其他事才在外留下了这种风评。 “就这几个?还有其他阵法么?”凌韶抬眼看了看面前无数面镜子中倒映出的无数个自己,略微运转了一下灵气压下了因为镜阵而涌起的烦躁感,“这地宫应该不止我刚才看到的那么大。” “我本打算到此为止,不过我刚才从水镜里看到了有意思的东西。”容瓶儿低下头,看着镜面上易无双把龙粼粼送到山顶安全的地方,低声跟陆舫说了什么之后,不顾其他人的阻拦转身向着先前那个山洞冲过去,直到半路撞上殷梓,才冷静了下来。水镜里的殷梓听说易无双把龙粼粼扔在山顶了,随手冲着他脑门就是一敲,易无双倒也没反抗,只是侧开头去,没说话。 “这对姐弟感情不错。”凌韶跟着评价了一句,“你想要把这么个孩子拐回来,还打算让他对姐姐刀刃相向,大概不是那么容易的。” 容瓶儿微微地笑了起来:“公子这就眼拙了,这对姐弟感情并不是真的很好。” 凌韶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 细长的手指从隔着水镜从易无双的嘴唇上划过:“公子看到了么,这孩子看他姐姐的眼神,不是从小到大一直顺顺当当在一起的姐弟该有的。” “喔?”凌韶下意识地回忆了一下多年前以清尧的身份回玄山那一次,他在绝影峰见过殷梓,却对易无双毫无印象。这么推测的话,这对姐弟似乎确实并不是同时上玄山的。 “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俩之间虽然看着亲昵,但是其实骨子里并非如此?”容瓶儿微微地弯起了嘴角,漆黑的瞳孔中微微地反射着镜子的光芒,“就和殷梓对待其他门派来的师兄妹一样,他们姐弟俩虽然看起来很亲近,但是仔细看,他们看上去就像是更小一点的孩子相处的样子——就好像,他们只是在模仿曾经相处的模式。” 凌韶认真地打量着屏幕上的场景:“从那个女孩儿那边看是有一点,不过你看上的这一位,对他姐姐似乎确实很看重。” “就是这一点很奇怪,公子大概是没有兄弟姐妹的,不知道一直在一起的兄弟姐妹基本多少带着点互相嫌弃。”容瓶儿摸了摸下巴,“我猜这孩子对他姐姐的感情并不怎么单纯。” 凌韶有那么一会儿开始怀疑容瓶儿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玩意儿:“你想得有点太多了,兄弟姐妹之间有些龃龉再正常不过了。” “是不是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也有其他人看出来了这一点,所以我打算送给他一个礼物。”容瓶儿伸出手,领着凌韶穿过了镜阵,然后推开了最后一道门,然后开始伸手调整新的阵法,“他对他姐姐什么样无所谓,公子,看到了么?这是我送给他的大礼。” 凌韶眼看着密室内随着阵法的构建不断出现的虚像实影,飞快地压下了脸上一闪而过的嫌恶。等到容瓶儿回过头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一贯的表情,顺手把手里的碟子放了下来:“这就是你说的礼物?” “公子不懂得攻心为上的道理呢。”容瓶儿向前走了一步。 凌韶皱眉:“我不觉得那种名门正派□□出来的死板弟子会中这种计。” “公子误会了。”容瓶儿抬手扬了扬水镜,“若是他真的做了什么,那是最好。但是即便他什么都没有做,只要这镜面上留下了过什么似是而非的影像,这个孩子,就不可能在正道活下去了。人言可畏的道理,公子应该也狠了解。” “我们先出去吧。”凌韶没再说话,只转头向着门口走,“我不喜欢对着这种东西聊天,我天亮了还得去找药材。容护法有见过什么特别的材料么?” 容瓶儿赶紧两步跟上:“药材这种东西瓶儿可不了解呢,不过公子不急的话,不如在此多带两日,瓶儿找人去帮公子探查探查?” 果然,容瓶儿不希望自己这两天在魔境乱转——凌韶抿了抿嘴唇,略微分心去思考这件事情——缠身狱的人,到底在找些什么呢? —— “遗恨要出世了?”陆舫从地上爬了起来,和师妹对视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我们长剑门居然一点风声没听到。” “正道这边也不是一点风声没有。”齐渊不冷不热地插了嘴,“怀月陵这不是特地提前了试炼日期来赶上遗恨出世,把我们扔进来送死,让自家弟子去抢遗恨了么?” “倒海塔和怀月陵有什么私人恩怨的话,一会儿你找怀月陵自己说去。”萧离离提高了嗓子,“别在这儿阴阳怪气挑拨离间。” 齐渊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去冲着洞口,懒得回话。这次他们学乖了,用草叶掩盖了洞口,防止火光透出去。隔着重重的草幕,他没法儿看到外面的状况,只能靠气息波动来判断。 “玄山也没有收到消息,不过周少颜师兄在进入魔境的时候曾经试图邀请我同行,确实像是有别的任务在身。”殷梓从储物袋里翻了翻,“进入魔境之后,联络师门的法器都失效了,只有怀月陵长老给的紧急传讯石还能用。我现在立刻联系外面,通知他们这件事情。” “为了我们性命着想,别干这种蠢事。”齐渊冷哼了一声,“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或许还会放我们一条活路。要是我们知道了怀月陵打算动手抢魔剑,怀月陵不可能放我们活下去。你们怎么样无所谓,粼粼要是出事……” “闭嘴。”殷梓听到最后一句立刻开口,打断了他说到一半的话,她回头看了一眼缩在易无双怀里的粼粼,皱了皱眉毛,“假如因为你对怀月陵毫无根据的揣测导致我们孤立无援死在这里,你要怎么负责?” 齐渊别过头去:“随你怎么想。” “殷师妹怎么打算?”陆舫喝了口酒,向着殷梓的方向靠了半步。殷梓抬了抬眼睛:“陆师兄似乎才是这里最年长的,本该是我征求师兄的意见。” “我没什么意见。”陆舫摸了摸腰间的剑,“我暂时打算跟着你走。” “师兄!”萧离离急了,“你好好儿说句话啊。” “有什么关系。”陆舫看了萧离离一眼,“要是不通知他们,那结果就是我们自己杀出去。要是通知了,运气好他们进来救我们,运气不好齐渊师弟没想错的话,那也不过是多杀几个人再出去。魔境这么大,哪边都是九死一生的路,我懒得比较哪一边好走。” 易无双声音因为刚刚回去找殷梓的时候稍微被魔气侵染而有点哑:“陆师兄看得很开。” “也不尽然,我其实是很想看看魔剑遗恨。”陆舫想了想收起了酒壶,他笑容乍看上去很有一点年少轻狂的意味,“所以要是怀月陵派人来接你们回去,那我到时候就先走一步了。” “小僧有话要说。”一直坐在旁边念经、帮助其他人抵御魔气的空怀突然开了口,“附近魔气沸腾,倘若要使用传讯石,势必要展开神识,极容易走火入魔。小僧能力不够,无法抵御魔气太久。恐怕不太可行。” “这不是什么问题,我来传讯就行。”殷梓想都没想就回答了,“不过确实不必这么着急决定,现在这样谁都不敢保证传讯是安全的,说不定反而会暴露我们的位置给魔修。我们起码等天亮了,找到更加安全的地方再考虑这个问题。” “说到危险,刚才殷师妹说你从缠身狱袭征护法手下逃脱了?”陆舫偏过头来,“殷师妹果然厉害,有机会的话真想和殷师妹切磋一次。” “我倒是希望没有那个机会。”易无双皱起了眉毛,替殷梓回答了。 没人再说话,火光逐渐熄灭,除了守夜的陆舫,其余人也各自找地方坐下入定并休息。 殷梓闭着眼睛倚在石壁上,却并没有真的入定。先前袭征的话还在脑中回响着,他说小师叔教给自己的剑招,是商晏自创的剑招。她总觉得自己隐约抓住了点什么,却怎么也想不清楚。 山洞里的安定并没有持续多久,殷梓突然听到了什么东西轻微的搏动。他们姐弟太久没有在这么近的地方入睡过了,她略微怔了怔,这才想起来这是什么—— 是易无双的梦境。 在很小的时候,她甚至很经常能听到易无双梦境中的声音。他们灵气同出一源,神识在出生后才完全分离,即便到现在,也会有这样的混听发生。小师叔说过,他们不是正常出生的双生子,或者说,他们甚至不应该被这样生出来。 或许是魔气太过浓郁了,易无双的梦境并不算怎么平静。殷梓很快听到了幻觉般不甚清晰人声,却是她自己的声音—— “要是你才是哥哥,要是你早一点出生……要是你…………” “算了,无双,要是你这傻样子的话,估计活不成,你还是滚吧。” 我没有说过这种话——殷梓面无表情地想着——可是或许,我并不是没有这样想过。 作者有话说: 殷梓:在弟弟梦里偷听到了弟弟偷听到的自己的梦话是一种什么样的绕口令一般体验。 第19章 天没有再亮。 魔气以惊人的速度变得愈加浓郁起来,一直到临近中午的时候,他们才彻底确信,这遮天蔽日的不是暮色,而是魔气。 之前的讨论顿时失去了意义,这样粘稠的魔气中单是保证自己不被侵染就已经很难了,要说现在外面还没发现魔境异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空怀坐在地上,手握着一串佛珠低声念着佛经,一层淡金色的光芒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将众人笼罩在内。易无双在地面上设置隔绝魔气的法阵,几乎快要完成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不对劲,这里魔气流动改变了。”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绷紧精神等着易无双继续说下去。易无双闭上眼睛感知了一阵,突然脸色剧变,猛地回头看向殷梓:“姐姐!闪开!” 殷梓毫不犹豫地向着旁边跳了一步,紧接着下一个瞬间,一道拧成一团的魔气骤然间只冲而来,撞到山顶上将整座山从中间撕裂开去。 这是他们在魔境中第二次遇到移形换位,不过这一次显然不像之前那么和平。易无双反应最快,飞快地拿出几张绘制好的符咒,想要暂时稳住这方空间。然而整个空间的撕裂不断扩大,甚至于他周围接连出现了好几道扭曲,几乎要把他封闭在其中。 “无双!”殷梓意识到剑气对这种扭曲毫无作用,她顾不上魔境的规则,飞快地御剑而起,两下翻到易无双正上方,试图从上方抓住他。然而就在她离易无双不过几步远的时候,一道扭曲突然出现在他们之间,把殷梓弹飞了出去。 在那一刹那,她清楚地看到易无双抬起了头,他的声音已经无法透过即将分离的空间传出来,然而殷梓还是看懂了他的口型。 他说:“这是个阵。” 不是魔境自然的扭曲,而是人为用阵法在引导这些疯狂的魔气。 再下一个瞬间,易无双猛地向着山顶中间刚刚裂开的缝隙掉了下去,就像是坠入了一片无底的虚空一样,他的身形在半空中略微扭曲了一下,随即消失在殷梓的视线之中。 “无双!!!”殷梓的叫声在裂缝里只换回了几声回响,没等她做出更多的反应,她身后传来了另外几声尖叫—— “师姐!!” “殷师姐!” “啊啊啊!” 殷梓飞快地回头,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离自己最近的龙粼粼,然而空间的扭曲就像是刚才隔离开易无双一样把她圈在了其中,她眼睁睁地看着龙粼粼最先被轰然倒塌的山峰甩到了半空中,而她伸出去的手却狠狠地连带空间被一起扭曲,从那里清楚地传来了骨骼折断的脆响。 一道尖啸声随着黑影一道传了过来,齐渊冲到了龙粼粼摔下去的地方,毫不迟疑地跟着跳了下去。 再然后,殷梓发觉自己站在一片荒原之中,周围什么人都没有了。 殷梓手背上青筋迸起,花了几个呼吸的工夫才稍微平静了下来。她从储物袋里掏出了进来之前怀月陵给的传讯石,没管周围沸腾的魔气,直接启动了,然后压着声音叙述了一遍刚才遇到的事情,放低了声音发出了请求:“如上述所说,玄山派殷梓,向诸位长老申请解除修为禁制。” 在殷梓的感知里,她度过了无比漫长的一段等待,对面似乎在商量着什么,甚至于她听到了两声嬉笑。几乎在她的耐心耗尽的时候,怀月陵的长老们终于给了她回话:“我们已经通知了我派大弟子周少颜去处理你们的烂摊子,安心等救援吧,移形换位在魔境是很常见的,不要担心。” “我申请解开修为禁制。”殷梓压着脾气再说了一遍,“魔境的状况完全失控,这次不是普通的移形换位,是有人设置的阵法。” “不要瞎猜,我不可能同意你的无理要求。”怀月陵的那位长老并不太耐烦地回答道,“魔境时常有封闭,魔气多少也有起伏,每一届魔境试炼都会遇到这种事情的,呆在原地别动就行。少颜回去找你们的,你们这些孩子真是娇惯——” 传讯石在殷梓的手里瞬间化成了一团灰烬,对面的长老没说完的话也彻底被挡在了魔境之外。妖兽的嘶吼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殷梓微微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眼底里已经带上了血色。 “无双,粼粼,你们等一等。”殷梓从储物口袋中找出一只草编的蚂蚱——这是易无双前几天交给她的小法器,她小时候总是喜欢这些东西,而无双似乎总是不记得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然后对着蚂蚱这样说道,“姐姐马上就去找你们,你们千万要撑到我赶到。” 草编的蚂蚱一落地,就像是坠入了水中的墨汁一样彻底融化了进了地面,去往了目标的所在。 细长的墨线从蚂蚱消失的地方浮了出来,慢慢地栓到了殷梓的小拇指上,一寸一寸地向着远处伸展了过去。 “别从这条路过去!”男人的声音从身后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身后不远处。 殷梓刚刚迈出去的脚步顿了一下:“是你做的?” “不是我。”凌韶一路跑过来刚缓了口气,听到这句差点没又背过去,“我发现异动刚刚赶到,正好看到移形换位。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这一代大部分妖兽都被这一次移形换位聚集到了你要去的那个方向,这条路太危险了。” 殷梓一言不发地用左手拔了剑,准备御剑。 “你疯了,魔境中飞起来会被当成活靶子的。假如你一定要去的话,从东边绕过去,我给你带路,是我刚才过来的路。”凌韶急忙两步追了上去,一眼看见殷梓软哒哒地垂在旁边的手,“你的右手伤了?怎么回事?” “绕路的话要多久?”殷梓总算回了句话。 “最多半天。” “我等不了。” “那你也不能这样去送死。”凌韶伸出手,飞快地结了一个印,“起码让我把你右手治好,再想办法破开禁——” 在这句话的尾音里,殷梓猛地吐出了一口血来。凌韶一怔,随即一把抓住殷梓的手腕,飞快地探到了她的灵脉:“你……你强行冲开了修为禁制?你这条命还打算要么?” “不是什么大事。”殷梓平静地抬脚向前走。凌韶一窒,心里嘟囔了一句你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回头我师弟找我的时候可不觉得这是小事。他赶紧跟上去连续拍了几个治疗法术,总算是把断手接了回去,眼见着强破禁制的反噬也停止了:“冷静点,幸好这禁制似乎之前已经松开了,不然就麻烦了……喂,这里是魔境,你持续这样用神识找人的话很容易引发心魔。” “我没有成型的心魔。”殷梓抬起了头,表情似乎已经恢复了冷静,可是说话的内容怎么听都像是更加疯了,“凌国师,有一种人是没有心魔的。倒不如说,假如我能产生心魔,反而是件好事。” 这是不可能的。凌韶皱起了眉毛,先前在秦国的时候,他被沉进缚灵阵内血池的时候,短暂地找到过那个触发心魔的法阵。虽然他不是阵修也看不太懂,但是毫无疑问,那个法阵确实抓住过殷梓的心魔。可是殷梓现在这个样子也并不像是骗人的,她确实就这么敞开神识走在一大片魔气之中,而从她身上丝毫没有魔纹波动的迹象传来。刚才他给殷梓治疗断手的时候摸到了殷梓的灵脉,也的确没有入魔的迹象。 凌韶又想起了这对龙凤胎外貌上几乎可以说是不正常的相似程度,微微皱起了眉毛——这件事情了结,他得回玄山去问问师兄,西陵易氏对这个两个孩子到底做过什么。 ———— 被直接从山上扔下来已经够惨了,萧离离在空中翻滚了两圈,几乎要失去重心的时候,终于被人接住了。就在她为此骤然心动的一瞬间,她发现了更惨的事情,这种时刻出场接住她的,居然是个和尚。 “谢谢小师傅。”而她们家大师兄双手揣在袖子里,毫不脸红地站在地面上,向刚刚落地的空怀道谢。 萧离离因为自家大师兄脸皮的厚度而涨红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们看到殷师姐和易师兄了么?他们似乎没有被山甩出来。”肖阮半靠在树干上,脸色惨白,大概是还没从刚才的坠落中缓过来,“还有粼粼和齐渊师兄,我也还没找到他们。” “我看到他们了。”陆舫扬了扬手,“殷师妹和易师弟被刚才的移形换位卷进去了,齐渊师弟在那个小丫头被甩飞出去的一瞬间冲出去了,不在这个方向。” 肖阮扶着树干摸出颗灵药吞了下去,脸色这才好了一点:“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刚才是山崩的动静太大,魔物和妖兽不敢靠近。现在山崩已经停了,他们一定会循着刚才我们坠落的方向找过来,我们得离开这里。” 陆舫“哦”了一声,然后问道:“你们打算去哪儿?” “小僧需要去寻易师兄与殷师姐。”空怀握着佛珠,低眉敛目,“阿弥陀佛。” “我也想找师兄师姐。”萧离离没注意到这句话哪里不对,立刻接了一句,“但是魔境这么大,我们要怎么找啊?” 陆舫多看了空怀一眼,直截了当地问道:“他们在哪儿?” “殷师姐在南方,易师兄在西北方。”空怀坦坦荡荡地正对着另外三人或疑惑或探究的眼神,手中不知何时捻住了一枝隐隐有着金光的半透明莲花,“方丈有令,魔境之中风险颇多,小僧如若与他们分离,必须立刻去往易师兄身边,保他平安。” 第20章 头疼。 这是易无双在漫长的坠落感之后感觉到的第一件事情。 他预想过很多场景,甚至想过自己会直接坠入魔物们中间、被无穷无尽的魔气撕扯吞噬殆尽。然而他没想到自己移形换位之后的地点是一间密室。易无双从地上爬了起来,伸手触摸了旁边的墙壁,确信了确实是一间人造的密室。 魔境中居然有这样的建筑?易无双皱起了眉毛——那遗恨出世的消息绝对不是近期才有的,有人提前了很久在这里做了准备。他常用的那根纺锤形法器“刺骨”早在他落地的一瞬间就悬浮到了他的身边,不断地旋转着并发出幽蓝色的光芒,似乎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相互抗争着。 这间密室是一个阵。 易无双伸出手去,握住了刺骨:“安静一点。” 刺骨在他手里平静了下来,光芒也逐渐暗淡,随即,一道剑气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颊掠了过去。 是一个很基础的剑阵,阵法并不复杂,只是控制着剑气在密室内不断穿梭。要破阵也并不难,因为并不是人为控制的,所以剑气的轨迹也很固定,只要找出轨迹躲开就行。 这个阵里徘徊着的剑气非常惊人,布下这个阵法的人至少是金丹,甚至可能是元婴。易无双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安静地听着混杂着魔气的剑气以惊人的气势一次又一次地从他脸侧擦过,却并没有向前走。 倘若是他来布这么基础的阵的话,绝不可能只是这样。他一定会让剑气就像是无人控制一样按照固定的轨迹移动,等对方找出了这个轨迹并因此掉以轻心的时候,突然操纵剑气改变方向,刺穿他的喉咙。 ——易无双突然想起来自家姐姐闲得无聊给他试阵的时候,经常评价的那句话,“你们玩阵法的心眼儿都脏。” 法器刺骨骤然间爆发出一阵极强的蓝光,整个密室在这道光芒中变得就像是深海一般厚重而且粘稠。而那些牵引着剑气移动的黑色魔气在这片幽蓝中,也有如墨汁一样清晰了起来。 易无双拔出了随身带着的剑,毫不犹豫地斩断了那道魔气。 失控的剑气砸在墙壁上,发出一阵沉闷的轰响。易无双走到了破裂开的墙壁边上,伸出手,触摸到了湿润的泥土——这是在地下。 在他之上数丈高的地面之上,容瓶儿坐在凉亭里,图得鲜红的长指甲点在唇边,透过水镜,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新得到的宠物就这么从从容容地走出了第一个囚笼。 地宫被破坏传来的震动隐约传到了地上,不过容瓶儿的神情并不生气。缠身狱四护法当中就属她修为最低,不过凭着对阵法的理解,她确信自己对上其他三位也有一战之力。即便如此,修为低依然是她的痛处,而眼前这个孩子,年纪轻轻就突破到了金丹,对阵法的理解又极高。等她彻底把这孩子驯服成自己的助力,风主绝对会对她另眼相看。 剑阵并不是太难的阵法,倒不如说因为牵引的魔气非常直接,所以这个阵法不管是用巧还是蛮拆都非常容易。易无双面无表情地推开了剑阵另一侧的石门,看到了满天飞舞的光点。 虫阵。 不入流的手段。易无双停下了脚步,并不是因为无法破阵,而是因为他感觉到了一阵困惑——不惜牵引魔境内部几乎暴走的魔气也要将他引来这里的人,似乎只是想给他设置一些无聊的阵法考试。 殷梓的声音突然之间在脑中响了起来:“无双,粼粼,你们等一等。姐姐马上就去找你们,你们千万要撑到我赶到。” “别过来!”易无双下意识地想要传音回去,然而这传讯的连接转瞬即断,也不知道殷梓到底听见了没有。他稍微迟疑了一下,没忍住叹了口气——就算殷梓听见了,她也不可能听进去的。毕竟剑修这玩意儿,要是能听得进这种话,就不是剑修了。 不能再浪费时间慢慢破阵了。易无双伸手收起了悬浮在旁边的刺骨,伸手召出了另一件上个月刚刚制作成功的法器“锁心”。从外观上看,那似乎是一个内壁密密麻麻刻满了阵法的鲜红色铃铛,然而易无双摇动它的时候,却并没有声音发出来。 虽说并没有声音,就在铃铛摇动的那个一刻,那些不断飞舞着试图接近易无双的虫子就像是失去了翅膀一样,飘飘忽忽地向下坠去,然后落到地面上,尾部的光芒也随之熄灭。 几丈之上,容瓶儿猛地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镜中那个铃铛——这种等级的法器假如出世过,她不可能从未见过也不曾听说。这说明这铃铛要么是玄山秘宝,要么是这孩子自己动手绘制阵法并且炼制的,不管是哪种可能,她这次大概都真的捡到宝了。 锁心铃的在半空中不断地晃动,奇异的灵气波动从铃身上水波般扩散开去。这并不是规规矩矩破阵的方法,这只是在自己周围以粗暴的手法布置了一个更强的阵法,非常强行地覆盖了原来此处的灵气和魔气的流动,并借混乱的气息逆流回到阵眼摧毁了原来的阵法。 一连这样走过五间密室,静心铃的晃动终于慢了下来,就仿佛是落入了泥淖一样晃动得越来越艰难。易无双心里相当清楚,这是因为周围的阵法愈发强大了起来,自己已经不能通过这种方法强行通过了。 阵修是一种要通过漫长的时间设置法阵,并且借由灵石或是其他灵物充当阵眼催动阵法运作的修真者,他们很少依赖自己的力量,所以他们大多并不算强大。而易无双的锁心铃不同,这件法器制作的阵恰恰是以他本身为阵眼和灵气来源的,要以自身的灵气跟这些早就布置好、并且自行消耗外物运转的阵法相抗衡,那根本就不可能。 易无双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一路走到这里,他已经吞了三枚补充灵气的灵药了,再吞下去他的经脉会先承受不住。他终于收起了静心铃,然后在储物袋里摸索了一阵。 容瓶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镜,等着他再拿出什么阵器出来,结果等了好一阵,她看到易无双从储物袋里,摸出了一把剑。 容瓶儿姣好的面容都有了一丝扭曲——她愣是没想到,这看起来规规矩矩似乎很懂事的孩子骨子里居然这么混不吝,一点身为阵修的尊严都没有,自己如此明显地想要他以阵破阵,他居然一路过来满脑子想强拆! ……这孩子一定是跟玄山那群肌肉比脑子发达的剑修学废了,等把他驯服了一定要好好儿教一教。她这么想着,飞快地转动了自己放在身旁的法器,水镜上倒映的东西快速地变化着,当易无双再一次强拆了一间法阵、伸手碰到石门的时候,石门另一侧已经换上了无数镜子。 “剑?”容瓶儿敲了敲镜面,就像是情人的低语般凑近了说道,“让我教教你,剑可不能解决任何事情。” ———— 齐渊的背狠狠地砸到地面上,骨骼断裂的脆响清晰地响了起来。 从山顶摔下来的感觉绝对不算好,比那更糟糕的是,他好不容易在半空中御剑稳住了身形,一道魔气就如同鞭子一样将他抽飞了出来,直直地砸进了地面。 他怀里抱着的小丫头似乎因为这一砸而有点晕,懵懵懂懂地撑着他的肩膀想要爬起来,齐渊被这个动作触动了伤口,经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别动……疼。” “师姐……我刚才看到师姐不见了。”龙粼粼茫然地四处环顾着,想要寻找师姐的影子,“我要去找师姐。” “你先别动,从我口袋里找颗疗伤的药——你认识疗伤的药长什么样吧?”齐渊尝试坐起来,结果发现整个下半身都没有知觉,“这个伤势……应该吞两颗药休息一下就能续上,等我恢复一阵我带你去找你师姐。” 龙粼粼费力地摸索了一阵,找出两颗药塞进了齐渊嘴里。 “不是这个,这个是辅助化形用的。”齐渊呸了两下,把药吐了出去,“往旁边三格,那个格子里的药才是。” 龙粼粼又摸索了一阵,然而还是没找到,最后气鼓鼓地停了手,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摸出龙回峰的其他人塞给自己的灵药,抓了两颗塞进了齐渊嘴里。 她毕竟是作为龙回峰的继承人而被送去首峰的,龙回峰对自己的继承人当然毫不吝啬。这两颗灵药品质都算得上极品,才一进口,齐渊就感觉到温润的灵气开始修补断裂的骨骼,因而长长地疏了口气,回头打量周围,发现他们落地的地方不远处就是一片漆黑的沼泽。齐渊后知后觉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幸好没摔进去,不然要爬出来估计要去掉半条命。” “我想去找师姐。”龙粼粼嘟起嘴,“你还要多久才能好啊。” “最少半天。” “好慢。” “那,让你过来,亲我一下,我很快就能好。” “师姐说我还小,不能亲男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齐渊因为疼痛而龇着牙,“而且我记得倒海塔那个老头子跟我说过,有婚约的人可以随便亲。我说了会娶你的,你怕什么。” “师姐没有同意缔结婚约。”龙粼粼认真地说,“你龇牙真丑啊。” 齐渊已经分不清自己表情扭曲是因为疼还是因为被气到了所以才维持了这个表情:“这样子叫威风,大家都喜欢我这个样子!哪里丑了!……话说婚约到底是什么麻烦的鬼东西,那老头子也不说清楚,你师姐上次打得我真疼。” “我们真的得走了。”龙粼粼在龙回峰也是最小的,没人跟她解释这些,她也回答不了。她四处看看,向着齐渊脑袋的方向挪动了两步,“你还爬不起来么?” “腰断了。”齐渊憋了一阵,才别别扭扭地终于说了实话,“要连起来要一会儿工夫……嘶,刚才那畜生下手挺狠的。” 龙粼粼盯着他的腰看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有点困惑地问道:“可是刚才那一下,它是要打我的,你为什么要帮我挡呢?” 齐渊下意识地偏过头去,躲开了龙粼粼的目光:“我说了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保护你是当然的。” “可是你跟师姐说要跟我在一起,不只是为了一口龙气么?”龙粼粼不高兴地嘟起了嘴,琥珀色的瞳孔清澈而剔透,“狻猊,你到底想做什么呀?” 作者有话说: 齐渊:你看到人类为我建造的那些雕像(指石狮子和香炉脚)龇牙咧嘴的样子了么!你懂什么,人类都喜欢我龇牙的样子!老子龇牙可威风了! 幕后采访 问:请问殷梓小姐,你现在对龙子有什么样的直观看法呢? 殷梓:菜。 齐渊因为言语过激而被主持人请出频道。 第21章 “我什么都没想。”齐渊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龙粼粼对这些事情原来并不是毫不知情的。他烦躁地推了龙粼粼一把,“别问我,既然你还认得我,知道我图一口龙气,那赶紧渡给我一口。” “可是师姐说不能……” “你师姐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刚化形没几年,她现在还能陪你。但是她能陪你多久?几百年,几千年?假如不能飞升的话,凡人根本活不到几万年。”齐渊看着龙粼粼一脸天真的样子,说不出的气闷,忍不住侧过头去,对着黑泥淖的方向,“你总听她的做什——让开!” 齐渊尚还能动的上半身猛地翻起来,一下子把龙粼粼压在下面。黑色的泥淖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几条魔气拧成蛇状,直直地撞到了齐渊的背上,把刚刚恢复一些的后背撞得皮开肉绽。 “你是个傻子么?背对着这种魔气多的泥淖?”齐渊暴躁地催动灵气向后斩去,暂时逼退了那几条魔蛇,“快跑啊,呆着做什么。” “我不傻,我化形有六年了,嘲风说我很聪明。”龙粼粼坐了起来,看着勉强撑着地面、嘴巴龇到几乎能看见牙龈的齐渊,“我跑了的话你就走不了,对吧。你刚才又救了我一次,为什么要救我呢?” “我又不会真的死!”齐渊又推了她一把,“……虽然你也不会,但是我,我……是我把你带进来的,要是你出事了,嘲风怕不是回头就杀了我,龙……龙粼粼?你叫这个对吧,你还等什么,想等我撑不住了,也跟着被魔气吞下去才高兴对么?” 龙粼粼低头看着齐渊,他的表情扭曲到不像是个人类,完全是一只伤兽的模样。然而很奇怪的是,虽然她化出人形还不久,记忆中也并没有齐渊原本的样子,这幅表情还是让她感觉到了熟悉。 “给你,咬吧。”龙粼粼把还有点婴儿肥的手腕递到了齐渊面前,“有龙气了,你好起来了,那些东西就不能伤害你了,对么?” 齐渊喉咙动了一下,似乎在克制:“我不想咬你,你不想渡气的话就赶紧走。” “狻猊,前两天嘲风偷偷带我去看霸下了,听说是师姐把她带回来的。”龙粼粼一动不动,依然蹲在他面前,“咬吧,你要是也变成了霸下那样,我会很难过的。” 他们兄弟姐妹几个之间联系的频率基本是可以用百年来计算的,齐渊也并不知道妹妹最近遇到了什么,他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你说什么?霸下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朝风说她受了很重的伤。”龙粼粼还是个孩子的模样,说话也并不太像成年人那么条理清晰,“所以你也得好起来,去看看她,她一定很想你。” 齐渊脸色变了几次,终于张开了嘴,尖锐而锋利的牙齿一口咬在那截手腕上。 ———— 水镜一重一重地蔓延开,剑刃划过的时候,切入了水中,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 镜阵本是幻像阵,然而这一道镜阵却似乎并非如此。镜子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就像并未启动一般,诚实地倒映出了无数张易无双的面孔来。 易无双突然想起来很小的时候,他误入易家一个阵修还没完成的镜阵,也是如同这样,他站在无数相对的镜面之中,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些镜子上或正常或扭曲的自己。 他不断地在其中穿行,几乎要耗尽体力而倒在地上的时候,他看到其中一个倒影动了。那时候尚还年幼的他因为惊恐而向后缩了一下,然而那个倒影只是握住了他的手:“无双,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姐姐?”易无双呆了呆,这才反应过来,是殷梓跑来找他了。 对了,那时候他们姐弟总是穿着一样的衣服,打扮得一模一样。 易无双收回了漫无边际的思绪,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向镜子。 水镜分分合合,试图挡住他的去路。奇怪的是,它一直并没有幻化出幻像出来,就只是像一个普通迷宫一样拖延着速度。易无双有点困惑,不断在心里计算着整个阵法的变换方位,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没过多久,眩晕感一阵一阵地涌了上来。 并不是特别意外的事情,拖时间的阵法当然要搭配需要时间来发作的毒。易无双运转着灵气抵抗外来的毒素,这并不只是从鼻子吸入的、而是更加麻烦的从皮肤渗入的毒雾。不过毒本身并不难对付,随着灵气的运作,那毒雾的侵入有所减慢,逐渐开始被逼出体外。 地面之上,容瓶儿也有些困惑地查看着水镜的法阵,却发觉水镜的幻像已经发动了——奇怪,所以难道易无双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现在这样,一堆倒映着他的镜子?还是说,他天生对幻阵的抵抗能力特别高? 即便没有镜面幻觉,镜阵在困阵里也算得上数一数二地难走,前进的方向和判断方向的一切都被镜面细小的偏差所误导,再加上镜面中层层叠叠反射出的无数路径,即便易无双非常熟悉这个阵法,也花了一会儿工夫才终于走到了尽头。 毒雾并没有散去,易无双扶着前面,意识到毒雾里混着些其他什么东西。 “下作手段。”易无双没忍住,低声骂了一句,然后推开了最后一道门。 在门后,他一眼看到了一个少女,安静地躺在石板上。她紧紧地闭着眼睛,衣衫凌乱,一看就是被故意弄成这幅模样的。 他的脚步猛地一顿,挑起了眉毛,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圈室内,试图找出那个监视着自己的阵法—— 对方的心思实在是太明显了,不管他今天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对方都一定要通过某种手段把这件事情在人们口中坐实,弄得外面满城风雨好让他再也没有立身之地。 然而这一抬头间,他突然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从水镜的倒影里,容瓶儿清楚地看到易无双的眼睛中血色旺盛了起来。她勾起了嘴角,看着水镜中的人突然低下头,用力抱住了脑袋,似乎想要压制什么几乎破体而出冲动。 容瓶儿伸手捻起了一颗樱桃,用嫣红的嘴唇叼着,然后侧过头,再看向了镜子中—— 就这一侧头的工夫,易无双动了。 他却并没有向前,反而是后退了一步,他依然抱着头痛苦地想要克制着,而这回容瓶儿终于看清了他脸上的神色。 痛苦,扭曲,努力地压抑着什么,甚至毫无疑问是过度惊吓之后产生扭曲和狰狞。容瓶儿心满意足地轻笑了一声,刚想捻颗樱桃,却突然停住了动作,在昏暗的灯光下,她注意到有隐隐约约的黑色气息从少年白皙到近乎无血色的皮肤上升腾了起来。 容瓶儿怎么也没想到会看到这么个状况。她嘴里的樱桃差点掉了下去,哑口无言地看着魔气从虚无到有形,然后从密室中少年的身上一层一层地激荡开来。 等等,易无双这家伙,因为看到姐姐躺在面前活活吓到走火入魔了? 容瓶儿皱起了眉毛,更加小心地控制着眼前的水镜,刚要试图介入一点魔气干涉阵内的状况,却看见镜子里的易无双像是终于放弃了抵抗一样垂下了手,血色在他的双眼中汇聚,几乎不像是人类的沙哑呻.吟声从他的喉咙中逸散出来。 再然后,他终于向前走了过去。 容瓶儿松了口气,坐回了椅子上,勾起了嘴角,好整以暇地观看者易无双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床前—— 然后目不斜视地越过了床上躺着的殷梓的傀儡,继续向前走了过去,最后停在了另一侧石板前面。 更准确地说,停在了凌韶之前没吃完就随手放在那里的半盘子碧玉梨花膏前面,然后伸手抓住了其中一块。 ——比起姐姐,他好像更加关心这么一叠子点心。 在一片令容瓶儿感到无法思考的寂静之后,易无双周身原本已经稳定下来的魔气突然暴涨,像是一片漩涡一样向着周围的一切冲去,猛地掀开了剩下的碧玉梨花膏。 没等她再反应过来,那团魔气中间的少年已经抬起了头,黑红一片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了水镜的监控法阵设置的方向。容瓶儿透过水镜和易无双四目相对,骤然间察觉到不妙,然而一团魔气已经顺着法阵的连接从水镜中冲了出来,一下子把她压在了原地。 她想都没想,直接伸手想要挣脱。然而这道魔气却丝毫不为所动,依然如同一块巨大的岩石一样,以惊人的压力将她压在原处。 容瓶儿怔了怔,再试了几次,这才终于露出了慌乱的神色。她当然知道正道入魔之后实力比平时境界要高个几分,甚至高出一两个小境界都有可能,但是她到底是个元婴,怎么想都不可能被易无双这么个金丹初期的小子漏出的这么一点魔气镇住才对。 她这边心念急转,还在怀疑易无双身上是不是还有什么法宝,目光再扫到水镜的时候,突然发现易无双不见了。 容瓶儿这回彻底慌了神,她正要唤过水镜仔细查看,背后一阵巨大的轰响几乎让她暂时失去了听觉。她花了一会儿工夫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地宫,彻底破了。 带着极大破坏性的魔气从烟尘中涌了出来,有那么一会儿,容瓶儿甚至开始怀疑易无双其实是魔道这边派去的卧底。烟尘还未散去,少年如同鬼魅般跌跌撞撞却又飘忽不定的身影,已经在地面之上现了形。强行破出地宫让他也受了不轻的伤,上衣被魔气冲得破破烂烂,从衣服下露出的皮肤上,容瓶儿清楚地看到他胸口盘桓着的足足五根半魔纹。 心魔起则魔纹生,魔纹融九条则堕入魔道。 饶是容瓶儿耗尽想象力,也没能想到之所以自己之前那些伎俩都不怎么成功,居然是因为这位名门正派玄山派内门弟子居然原本就大半入了魔。 “你……”容瓶儿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赶紧动手挣脱束缚,然而身上的魔气却越缠越紧,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 易无双,可能根本就不是个金丹初期。 这个想法一出几乎吓了容瓶儿一跳,她勉强维持着精神,再次试图把自己的魔气混在易无双的魔气中送出去,并借此控制易无双的精神。易无双并不是个魔修,还不太会控制魔气,走火入魔的时候明显是失去了神智。 这次容瓶儿很轻松地侵入了他的精神,很快易无双的动作就慢了下来。容瓶儿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差点被凭着本能反扑过来的灵气冲出易无双的精神,她赶紧定了定神,用尽全力去控制对方。这么拉扯的空档里,她终于意识到了易无双真实的修为。 哦豁,完蛋,居然是个元婴巅峰。 作者有话说: 易无双:你害怕点,我不正常.JPG ———— 凌韶:放心,我一定把玄山俩孩子活着带回来。 …… 商晏:……还真的只是活着带回来啊。 凌韶:不是!!!师弟你听我解释!我根本不知道这孩子心魔这样了啊!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碧玉梨花膏和他心魔有关,所以想刺激他清醒一下,怎么都没想到他直接整个人崩溃了!!这不只是一盒点心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啊?! 第22章 容瓶儿已经顾不上去思考“我的迷宫也是被一个元婴巅峰的阵修大能走过的了”这种事情了,就算易无双完全失去了意识,光凭修为碾压她也不可能控制易无双多久,得想个办法拖一点时间逃走。 她这么想着,伸手在脸上一抹,那张妖艳精致的面孔顿时就变了模样,连同她的身形都拔高了几分。 易无双的挣扎顿时减轻了不少,他茫然地抬着头,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姐姐。 看来有效。容瓶儿松了口气,然后回忆了一下殷梓的口吻,微微地笑了起来:“无双……” “呲——” 什么东西被撕裂的声音,比腹部的剧痛更快传到精神之中。 容瓶儿一脸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一道魔气在丹田的位置从前向后把自己的腹部捅了个对穿。 ——自己之前居然误以为这家伙或许恋姐,这哪里是有爱意,分明是有仇。 “啊——啊——”易无双的嗓子里终于发出了沙哑奇异的声音,像是什么锈蚀的铁剑相互摩擦,“我不是……我不是……你们骗我……我没有……姐姐……姐姐啊!来人啊!救救姐姐啊!你们救救姐姐!我不是,我不是!!求求你们救救姐姐!” 容瓶儿的的精神几乎是麻木地看着他,哦豁,你刚把你“姐姐”捅了个对穿,现在吼着要救她,我差点就信了。 丹田伤到这一步,容瓶儿也知道今天不可能善了了,趁着易无双神智不清,容瓶儿把意识和精神全都聚拢回到丹田深处元婴之上。她的元婴凝结出来还不久,不算稳定,不过这时候也没有其他办法,她咬了咬牙,开始把元婴从身体后腰处逼出去。 她的精神还分出一些缩在易无双身上,确保他没发现自己的小动作。等到元婴脱体的一刹那,容瓶儿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自己的身体,元婴转身就飞。 电光火石的刹那,两只纤细的手指从两边如同铁钳一样将她的原因牢牢夹住。 她下意识地把意识探出去一点,正对上殷梓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行吧,死得不冤,两位元婴巅峰杀我一个元婴初期。 没等容瓶儿从铺天盖地的绝望中缓过来并且思考怎么和殷梓交涉比较好,殷梓就这么抓着她的元婴向着易无双的方向走了过去。易无双并没有清醒,对这边的动静毫无察觉。殷梓抬脚从刚倒下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尸体上踩了过去,走到易无双面前:“我没事,我没有死。” 易无双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她。 她没再给容瓶儿开口的机会,甚至于连一个厌恶的眼神都没有再给过去,她听到了容瓶儿的神识因为元婴被碾碎的剧痛而发出的惨烈叫声,不过她手里的动作却并没有打顿。她就这么以一副刷牙洗脸一样的姿态,用力捏了下去,磅礴的灵气彻底把手里的元婴彻底摧毁,终于连凄厉的惨叫都听不见了。 然后她轻轻地拍了拍易无双的脑袋:“乖,张嘴。” 魔气在穿过她的指尖被飞速地过滤,仅有的一部分灵气被挑了出来然后沾染上了殷梓的气息,再从她指缝里流了下去,一滴一滴地落尽易无双的嘴里。 重新充盈起来的灵气压制住了走火入魔的症状,易无双眼中的血色稍褪,瞳孔勉强聚焦了起来,他伸出一直紧紧握着的左手来,送到殷梓面前,然后慢慢摊开,露出一块几乎被他捏得粉碎的糕点:“姐姐……吃……” 殷梓怔了怔,微微低了头,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地把他从地宫里带出来的那块碧玉梨花膏吃进腹中。易无双眼都不眨地看着她吃完,然后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耽搁时间去申请解除禁制。”殷梓飞快地调整因为强行冲破修为禁制和入魔双重刺激导致的损伤,语调冷冷的,似乎是在安慰已经晕过去的易无双,“我没死……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死的,不要害怕。” “你自己也是强冲的禁制,现在应该不好受。”落地声随着男声从她身后传来,“我来帮你吧。” “滚。”殷梓从牙缝里蹦出声音来,“我现在不想看见魔修。” 凌韶沉默了片刻,手腕一翻,抓出一个小瓶子,扔到了殷梓旁边:“九转净髓露,能修复经脉压制魔气。我们魔修在受伤时候用来疗伤和隐藏魔气的,应该能暂时压制入魔。这里面还有大半瓶,撑一两天不成问题,不过最好还是找到佛修或者乐修,才能最快压制魔气。” 殷梓终于收起了敌意,飞快地抓起了瓶子,感知了一下液体的气息,转手给易无双灌了进去。这药见效很快,易无双周身的魔气很快平静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也稍稍缓和了一些。 殷梓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易无双无碍才松了手,仔细把易无双平放到了地面上,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转过身来,终于变成了平日里的殷梓:“这么珍贵的药,你不会无偿给我的。你要什么?” 凌韶哑然失笑:“珍贵……对于你们而言倒确实,对我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这你就敢直接用?不怕我狮子大开口?” 殷梓没回答这问题,反而侧头思考了一阵,又问了一句:“对已经走火入魔的人,这药有用么?” 凌韶一口气没提上来:“……大小姐,你身边到底有多少入魔的?玄山派现在真的没变成魔修的暗桩吧?” 殷梓没回话,凌韶也没法儿直接问,只得摇了摇头,旁敲侧击:“魔纹九条圆融就会彻底入魔,这条路是回不去的。不过你是真的想试试,得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状况。” 殷梓安静了一会儿,“……你之前提过你和玄山有些故旧,那你听说过,玄山派的绝影峰之变么?” 这件事情在正道其实不算什么秘密,不过凌韶的脸色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微妙地变了一下:“你刚才说的人,是那个在绝影峰之变入魔的人?” “那个人是我师叔。”殷梓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实说了,“我想看看有没有办法。” 凌韶自绝影峰之变后几乎没有长时间呆在玄山过,再加上他并不愿意提及那件事情,所以也不知道玄山对于那件事情的传言早已经变了几回样子。他怔了怔,他自己几次张口,然后又闭上,最后语调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你师叔的话,九道魔纹在绝影峰之变当天就彻底圆融了,是彻底入魔了。我没有见过魔修能回到正途的,一个都没有。” 他这么说完,停了一下:“殷梓,这件事……我觉得他本人不会希望你插手的。” 殷梓没想到凌韶会说出这么一句:“你怎么会知道……” 凌韶却没有回答,只垂下手,找出一枚笛子放进了殷梓手里:“拿着这个吧,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这就当你问了刚才那一句话的谢礼。这笛子不是魔道的东西,本身有治疗的功效,还能保一次命,你收着吧。” 殷梓没再说话,只用力地抱起易无双,转身就走。凌韶这回没有跟上去,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他并没有等太久,很快身后就传来了动静。即便元婴已经被捏碎,容瓶儿那具被她自己抛弃的身体居然再一次动了起来。 “公子……公子救我。”她已经恢复了成了原来的面目,艰难地拖着破碎的丹田向向着凌韶的方向爬了几步,即便她确实有秘法能暂时通过肉身续命,元婴破碎之后看上去也并不能持久,“毒……公子……我知道你,你……你是望花涧的花主韶,公子……救救我……” “既然你知道我是望花涧的主人,就该知道另一件事情。”凌韶回过了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上破败的人形,“我讨厌‘花主’这个称呼,更讨厌陌生人这么喊我。望花涧从不随意救人,何况是你这种废物。” “我告诉你……告诉你……”容瓶儿努力地咬着牙,死死地盯着凌韶,“‘遗恨’……我找到遗恨的方位了,你救我……我告诉你在哪儿……其他三个护法……也在这里,你可以,抢……” “遗恨?缠身狱的至宝的方位,就这么卖给我一个外人。”凌韶没有避开避开了容瓶儿伸出来的手,连一个惯常带着的轻蔑的笑容都没有施舍给她,“真大方呢,容护法。不过也难怪,等我救了你拿了遗恨,你再去跟其他人说,是我毒宗望花涧不仁不义抢走了你们缠身狱的东西,这样八成会被杀死在魔境中的大概就是我了。” 沾血的手终于抓住了凌韶的靴子,腐败的纹理如同花叶一样瞬间从她手指和靴子接触的地方绽放开来。容瓶儿甚至来不及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只发出了尖锐的惨叫声,然而很快,那腐败就一路延伸到了喉咙,夺去了她未尽的声音。 “主子。”一道漆黑的人影几乎是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凌韶身旁,“要清理这里么?” “清理了吧。”凌韶皱了皱眉毛,“靖阳城内怎么样?” “刚刚联络过,保护少主的人说怀月陵对外谎称,一切正常,少主似乎没有察觉到异样。但玄山四弟子察觉到了不对,几次想要和怀月陵交涉,目前都被挡回去了。” 这浑身裹着黑布的人提起“少主”的时候,语气比对凌韶说话更加尊敬,甚至听得出有些虔诚。 凌韶叹了口气:“重儿是不如青洲心细,这也就是养在玄山了,要是当初真的落进缠身狱,大概是活不到这么大。” “主人,接下来怎么办?” “把剩下三个护法找出来。”凌韶微微皱起了眉毛,“缠身狱的风主煌姬,得弄清楚她到底在打些什么算盘。” 作者有话说:感谢大家的自持~三鞠躬! —— 殷梓:你到底还有多少马甲? 凌韶:这世上说不定其实只有你一个人,其他人都是我捏脸假扮的x —— 凌韶:绝影峰之变入魔的……那就是我呀!这个师侄居然一直这么挂念没怎么见过面的我!这感天动地叔侄情谊!我感动了! 商晏:(……我真的不好意思打断你,但是她大概不在说你。) 第23章 离开容瓶儿的别院之后,殷梓才注意到周围的魔气比先前更加浓厚了一点。 殷梓突然想起来很小的时候,看过关于钟桀魔祖的书。西陵易氏并不自认正道或是魔道,所以易家藏书应有尽有,在那些书里,钟桀魔祖是渡劫成了真魔的,即便最终身死道消的,他也是下云十六州唯一一位真魔。 在传说中,下云十六州本是荒陆,是有仙人发现此陆孕育有龙脉,这才从海的另一边不知何处带来了载人的船只,让人们在此繁衍生息。然而那位仙人并没有久留于此,很快就离去了,自那之后,下云十六州便再也没有渡劫成仙的道修,而书里写过的真魔也只有那一位。 殷梓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传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她的记忆里,还在易家的时候,她总是听到有人说,一定要努力修炼,等到成仙了就可以拥有通天彻地之能,渡海离去,去看看海的外面无尽的世界,或许也能找到他们的来处。 在人们口口相传的传说里,在那些修真典籍里,都无数次重复过,渡劫之后便是完全不同的存在。然而在这一刻之前,殷梓对那句话总是半信半疑的,毕竟一件从未有人做到的事情,书里怎么说都是对的。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这句话半点没有虚假。 这甚至不是钟桀魔祖本尊再临下云,只不过是身死道消数十万年的钟桀魔祖曾经用过的两把佩剑其中之一现世,整个魔境就仿佛为了迎接这把剑而活起来了一般,不断地躁动着。 殷梓手里还剩下一条寻人的墨线,然而这条墨线指向的方位却在持续变动着,就似乎龙粼粼正在以和殷梓相当的速度不断移动。殷梓背着易无双,不耐地皱了皱眉毛,挥剑劈开一大片森林,继续向前走。 先前凌韶送给她的玉笛上缓缓传来温润的灵气,快速修复着她冲破禁止带来的反噬,然而即便如此,殷梓现在的状况也并不好受。所幸来这里之前几天,因为唐青洲不断的啰嗦,殷梓和易无双也生了一些疑虑,干脆动了点手脚把禁制弄得松动了一点,不然现在情况只怕更糟。 “殷师姐!”肖阮的声音拉回了殷梓的神智,她停下脚步,一转头正看到一团金光向着自己扑来,“快进来这里!” 殷梓愣了一下,才看清金光里的人:“粼粼没有和你们在一起?” 空怀手里虚握着一朵半透明的莲花,向前走了两步,一直到金光把殷梓也罩了进来。殷梓瞬间察觉到一阵轻松,就像是从一滩沼泽里浮出水面一样,甚至有一股宛如回到母胎一般言喻的暖意从骨头深处沁了出来,几乎让她大脑空白了一瞬间。 她下意识地深呼吸了一下,这才回过神,再问了一次:“你们遇见粼粼了么?” 萧离离立刻摇头:“我们没见到他们。山崩的时候,我只看到齐师兄在半空中接住了她,然后摔向了另外一边。不过师兄一直说齐渊师兄很厉害,让我们不要担心。” 陆舫原本正在打量全身都被魔气缠绕的易无双,听到最后一句嘴角抽了一下:“殷师妹,易师弟看上去……伤得不轻,我们在这附近找到一个还算安全的山洞,你把他放下休息一会儿,空怀小师傅举着的这朵九叶莲是空蝉寺的镇寺至宝,能将魔气隔绝在外,让易师弟休息一会儿吧。” “就是就是,空怀小师傅一直说要赶紧找到易师兄呢。”萧离离赶紧过来帮忙扶住易无双,“现在总算是找到了,安心多了。” 殷梓狐疑地看了空怀一眼,到底是没说什么,跟着他们走到山洞里,把易无双平放到铺着的草叶上。空怀坐到了他旁边,并没有翻动衣服检查伤势,只低声地念着什么经文,很快易无双因为痛苦而紧紧皱着的眉毛放松了下来,似乎是安静地睡了。 殷梓终于放心下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把凌韶之前给的玉笛放到了易无双手里,然后稍微退开一些靠着墙壁坐下了。意识因为一路的颠簸早已经疲惫不堪,九叶莲花的光芒包裹着身体,让她的意识逐渐放松甚至开始模糊。其他几个人在洞口处忙着修复隐蔽的术式,在洞穴深处的一片金光中,已经不甚清晰的视野里,她只能看到空怀单薄却笔直的背影,一直守在易无双的旁侧。 没有什么比空蝉寺的佛法更加克制魔气,等殷梓恢复精神的时候,从易无双身上已经不再有魔气传出来了。之前凌韶给的药药效也发挥了大半,看上去是终于稳定了下来。 殷梓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了坐在易无双旁边的少年,他的侧脸在一片金光中显得有些模糊,恍惚有些看不清他究竟长什么样。 “连阙。” 这一声听上去并不确定,甚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意味。空怀口中的经文因此而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了下去。 殷梓没有再开口,只是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身向外走去。 刚才那个名字,就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觉一样,很快消散在了洞穴的深处。 “你去哪儿?”陆舫两步追了上来,“你什么都不带就这么出去?” “我得去找粼粼。”殷梓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陆舫也跟着踏出了金光的范围:“你这一路过来,见过其他人么?尤其是修为低的魔修。” “什么意思。”殷梓听着这话似乎哪里不对,停下了脚步。 “那些低修为的魔修,现在就和魔物差不多。体内的魔气沸腾起来控制了神智,彻底发了狂,就算是修为高的,我也不敢说他们完全没受影响。”陆舫言简意赅地这么说道,“外面太危险了,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离开。” “你要拦我?” “我知道我拦不住你,我跟你一起去。”陆舫握了剑柄,“放心,我有办法抵御魔气。你要去找你那个小师妹对吧,我好歹也是从那个方向一路过来,稍微知道一点情况。” 殷梓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你放心这里?” “无双小公子应该快醒了,我猜无双小公子大概很强。而且离离虽然看着不靠谱,其实并不弱。”陆舫挑了挑眉毛,“魔境之中,没有比九叶莲花的所在更加安全的地方,更何况……易家两位公子在这里,怎么想都不会出事。” “偷听可真是个正人君子的作为啊。”殷梓听到最后一句没忍住挑了挑眉毛,这么说着,转身就窜了出去。 “耳聪目明,天生的,改不了。”陆舫对这嘲讽丝毫不以为然,飞快地跟了上去,花了一会儿时间才追上殷梓,“不过你是不是强行冲破了修为禁制?我还没来得及完全禁制,现在看不出你的真实修为,你是金丹巅峰?” “元婴巅峰。”殷梓没隐瞒。 陆舫第一反应是想笑,等他意识到殷梓不在说笑的时候,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现在大多数修真门派,大多也就一两个个洞虚加上两只手能数得过来的元婴,要是落魄一点,几个元婴就可以撑得起一个门派。而殷梓不过是个刚刚下山历练的新一代弟子,居然有元婴巅峰,这要是个玩笑的话也实在不能算个小玩笑。 最初的震惊消退之后,陆舫才用力吐了口气:“所以那当年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传闻?什么传闻。”殷梓侧过头,一剑从陆舫前方斩下,一团从高处蠕动着下落的魔物在剑气中迸裂开去,差点溅到陆舫头上。 陆舫好不容易躲开那些魔物身上的肉块,克制了一下糟心的表情:“传闻里说,西陵易氏无双小公子,九岁筑基,十一岁半筑基巅峰。” “是真的。”殷梓好脾气地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两眼,“无双离开易家也六十多年了,我不知道你对无双的传闻念念不忘。” “这真的是难免的。”陆舫歪了歪嘴角,“我那会儿比较皮,刚筑基中期,师父一天到晚跟我念叨十遍,听说西陵那边易家无双小公子十一岁半就筑基了,我再不努力就要看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修为超过我了之类之类。放心吧,我没因此而打算图谋不轨,就是……假如你被人一天念叨十遍念叨个一年半载,保证你也对这个名字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殷梓:“……” “不过你们才八十多岁啊,这就元婴巅峰了?”陆舫目光不住地绕着殷梓转,似乎一定要看出一点什么不同来,“虽然听说过西陵易氏的人天分都很高,但是我确实没想过这么高……” “西陵易氏的人……哈,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在认出无双之后,没有追问为什么你从来没听说过无双小公子有个姐姐的人。”殷梓终于不堪其扰,从鼻子里嗤出一口气来,微微地笑,“我刚才一直在想,陆师兄究竟是城府太深,还是太不拘于世俗。” 陆舫愣了一下,是真的没想到还有这么个问题:“咦,无双小公子没有姐姐么?那时候我确实是追着小姑娘跑的年纪,但是我一听到‘易无双’这三个字就烦,真的没想过打听他有没有姐妹。” “……”殷梓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个答案,一时被觉得荒唐好笑,自己没忍住笑了出来,“原来是这样,不过陆师兄现在破开禁制的话是什么修为?我想陆师兄天资过人,也不会太差。” 陆舫嘴角抽了抽:“……元婴初期,我已经一百四十七岁了。” 殷梓摇了摇头:“那陆师兄几岁入的仙门开始修仙的?” “十四。”陆舫回忆了一阵,“在长剑门应该不算晚。” “那陆师兄,你猜我什么时候开始修仙的?”殷梓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并真的没有等陆舫去猜,“在母胎里,易家心法,有让孕妇用来给胎儿锻体的。” 陆舫一时语塞,愣是半晌没说得出话来。 “有魔物来了。”殷梓停下了步子,拔出剑来,“先对付魔物吧。” 作者有话说:殷梓:你知道你输在哪儿么? 陆舫:起跑线上? 殷梓:不,我抢跑了。 第24章 魔气沸腾到这种程度,别说是修为低的正派修士,就算是魔修,也绝对不好过。 袭征满脑子还是先前那个少女握剑的姿势,一百多年过去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血液在发热。 “商晏……你还活着啊商晏。”他闻到了从喉咙里传来的血腥气,不过他没有管,依然坐在那个山洞之中,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地面上两具尸体,一直到从尸体的切面上找到了切断脊椎骨时候角度不够准确而留下瑕疵—— 这到底不是商晏切下的伤口,他的剑法远比这要更加精妙,也绝不可能留下这种瑕疵。 袭征终于从魔怔中惊醒过来,一时有些恍惚,不记得自己在这洞穴中站了多久。他伸手点了把火,把两个下属的尸体点燃,这两个人是上个月才从另一位护法颜思思手下调过来的,跟他时间不长当然也算不上多亲近,不过袭征还是动手把他们落在旁边、已经破碎的法宝,打算带回去给他们的家人。 他把山洞里的一切收拾妥当,走到洞穴门口。昏暗的魔境中,风徐徐地吹在脸上,先前那种血液翻涌的感觉却并没有因此散去,甚至还在攀升—— 不,这不对劲。 袭征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只是因为再见商晏的剑法而魔气沸腾。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发现魔气不知何时已经冲开了衣襟,微弱的光亮中,他看到那九条应该早已经圆融稳定的魔纹像是活过来一样疯狂地扭曲着,从左胸一直蔓延到了肩膀和腹部,仿佛要将他整个儿吞噬下去。 袭征努力压下了体内的翻滚的气息,从山崖上一跃而下。本该在山下等他的几个心腹属下早已经失去了踪影,地面上足迹血迹散乱一片,甚至还留着一只断手,看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山体崩裂的巨响阻止了他继续寻找其他人的去向,袭征用魔气撑起了一面罩子,眼睁睁地看着山上飞出来的碎石把那些痕迹统统毁得一点都不剩。 “容瓶儿——”他从山崩的波动中感觉到了一丝牵动着魔气的阵法,因而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名字来。缠身狱的四位护法这次全都出动了,容瓶儿一个阵修本就是这魔境的常客,这次又是是最早来的,占尽了天时地利,然而却是四位护法中修为最低的,风主亲口说这样也算公平,因此谁都不曾有异议。 不过刚才这一下山崩,要说容瓶儿不知道他在山上,袭征绝对不会信。 这个念头刚刚一起,杀意就一波一波地从心底涌了上来。袭征并不喜欢杀人,这阵强烈到反常的杀意几乎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他伸手扶住一块半人高的山石,低头看着已经蔓延到手臂上的魔纹,勉强压制住心头嗜血的念头。 “魔剑……遗恨。”他低声念了一遍这次的目标,像是终于意识到了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这就是,魔剑遗恨的余威。” 山崩的动静刚刚止住,又一阵巨大的动静从不远的地方传了过来。袭征闭气凝神,向前掠去,一直到看到从一棵巨木后面转出的一张女人妖艳的面孔。这张脸并不陌生,他们两人正好同时出发,算得上是一路同行到魔境的。 “颜思思。”他压着声音怒斥道,“你疯了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你就不怕——” 对方听到了他的声音,慢悠悠地转过头来,然后露出了一个笑容。袭征的话在看到这个笑容的时候戛然而止,他直觉不妙,下意识地向着侧面避开了一段,几乎是他落地的同时,刚才他站在的地方被颜思思整个儿压在了身下,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你……是什么东西?”袭征发现这一晚见到的几样东西几乎颠覆了他过去这么久的人生,他下意识地问出了口,随即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他的目光从那尚且还是女人的上半身,一直下移到那认不出究竟是什么的下半身,再到那毛茸茸的蜘蛛腿、不断蠕动的环节状的腹部,还有拖在其后长长的有如蝎子般的尾巴,这才彻底从先前的杀意和烦躁中清醒了过来。 他认识的颜思思确实是一个常年与毒虫作伴的蛇蝎美人,但是应该并不是这种意义上的蛇蝎美人。他再抬头看向了颜思思的脸,依然是那张妖艳的面孔,然而那双眼睛里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权谋算计,只剩下宛如空洞一般的贪欲。 这已经不可能是还保有神智的状态了。袭征飞快地后退,颜思思和他同是洞虚,与现在这种样子的她对打没有任何好处。袭征没有恋战,转头就走,身后立刻传来树木被撞倒的声音,似乎是紧紧地追了上来。所幸森林和灌木阻碍了颜思思现在巨大的下半身的移动,那些巨大的动静到底是逐渐远去了。 这就是被魔剑遗恨的魔气所控制的下场……我也迟早会被魔气吞噬,变成那种不人不鬼的怪物么——袭征的眼中第一次因为恐惧而泛起了血丝——不行,我不能变成那样,我还没有打败商晏,我明明刚刚才遇见了学过商晏剑法的女人,才刚刚有机会打败商晏的传人……我还没有打败她,还没有杀了她,我还不能死。 他看不到自己面孔上的魔纹已经长得有如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也注意不到自己的思绪几乎被魔气牵引着变得扭曲。 对,我还没有杀了那个会商晏剑法的女人,我得杀了她,我得现在去杀了她。 ———— 火焰微弱的光芒下,殷梓看着陆舫坐在篝火的另一侧专心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剑。 她刚刚亲眼看到这把剑切开了无数已然变得不像人样的魔修的身体,那把剑如此地锋利,甚至于能够连同魔气一起斩断,那时候剑刃上亮起的光芒几乎让人移不开眼。 “这就是你的本命剑吧,这把剑叫什么名字?”殷梓开了口,声音并不大,但在空旷的山洞中有着些许微弱的回声,“我听说本命剑大抵是有名字的,毕竟是用剑骨炼制的。” “它叫‘无愧’。”陆舫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不过他还是稍微用剑柄敲了一下右手的小臂,“是这一根骨头。” “小臂骨?”殷梓略有些惊讶,“我听说大部人都会选择取指骨,取出放回的时候不会太疼,而且万一本命剑碎了,剑骨迸裂也不会影响太大。” “我是个剑修,假如剑断了,我要这右手有什么用。”火光之中,陆舫说这话的时候,侧脸的轮廓看上去竟然很有些锐利。殷梓怔了怔,却看到他又笑了出来:“其实也不全是因为这样,我小的时候,估计五六岁,那会儿还住在南海一个渔村。我们村子遭了难,那时候有一位仙师救了我们。” 殷梓挑了挑眉毛:“长剑门的人?” 陆舫摇了摇头:“不,那位仙师是……他已经仙逝了。我进仙门太晚了,没有机会再见他一面,不过我记得他的剑。 我那时候不懂事,还不知道本命剑对剑修意味着什么,跟他说我想摸摸他的剑,不过那位仙师的脾气真好,居然同意了。他的剑骨就是小臂骨,刚才那话也是他说给我听的,我就是有样学样而已。对了,说起来,殷师妹到现在都还没有铸本命剑呢,这也是易家的规矩?” 殷梓这一路过来活活砍卷了三柄剑,虽然没有资格铸造本命剑的人陆舫见过不少,但是能用这种态度卷一把扔一把的也实在不多见。殷梓扬了扬眉毛:“我是玄山弟子。” “抱歉,是我失言了。这是玄山的规矩?” “也不是。我刚进玄山的时候,给一位师叔当了五年剑侍。虽说是剑侍,但是小师叔的剑……在多年前折断了,小师叔的剑侍也并不需要用以灵脉给他养剑,所以比起剑侍,其实更像是散养在他身边的弟子,若是愿意学,小师叔就会教。”殷梓想了想,还是回答了。“师尊召我回首峰正式拜师的之前,师叔给我留了一个题目。” 陆舫停了动作,抬起头来专心地听她说。暖色的火光中,殷梓的神色看上去似乎都比平时柔和了不少。 “师叔问我,是不是真的准备好了,把自己的剑心和道行,都托付给一把剑。”殷梓垂着头,下意识地伸手握了握剑柄,很快又松开,这只是一把普通的玄铁剑,玄山入门弟子练剑的时候就能领到的那种。她总是很习惯有一把剑在手头,却并不真的很在意究竟是哪一把,“我至今没有答上来这个问题。” 陆舫听完了问题,茫然地看了她一会儿:“你不愿意把一切托付给你的剑?” 殷梓霍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陆舫:“你可以吗?“ “我当然可以。”陆舫点了点头,虽然并不用力,但是无比确定,“‘无愧’是我的剑,我的剑道,也是我的剑心。我当然可以把一切都托付给它,我是剑修,剑修难道可以不信任剑么?” 殷梓听着这语气略微一怔:“我……” 她在陆舫困惑的目光中再次低下了头,到底是闭上了嘴,并没有说完。 作者有话说:陆舫:你真的是剑修么?就你这个样,谁给了你师弟嘲讽我师弟没铸本命剑的勇气啊?? 唐青洲:切,那是你们长剑门一向追求面子上的东西,所以才值得嘲笑,我们玄山可是一向以自由开放为宗旨的。 陆舫:别这么理直气壮地双标啊喂!! 第25章 易无双依然没有醒过来。 肖阮过来查看了好几次,他似乎都只是睡着了,体内残余了好几种毒药。好在他本身的修为足够强大,已经把药性都压制了下去,只需再等一段时间就能彻底逼出体外。 “他似乎不愿意醒过来。”肖阮向着萧离离解释,“很可能昏迷之前遭遇了幻觉或者其他事情,他神识收到了损伤。先前陆师兄好像看出了什么,不过他没具体说。” 萧离离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剑上的血,不高兴地嘟起了嘴,把之前袭击洞穴的那批魔修的尸体踢进了洞穴更深处,随便用旁边的碎石掩埋了一下:“师兄怎么还不回来,魔气再变浓的话就没法儿炼化灵气了,到那时候,我们恐怕得从猎物身上找肉来吃了。” 肖阮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刚刚被踢出去的尸体,差点哆嗦了一下:“你要吃那些人的尸体么?” “你胡说什么!”萧离离气得用力一跺脚,“我是说妖兽,妖兽的尸体……呸,妖兽的肉,虽然这边听不见动静,不过走远点总会找到妖兽的。” 肖阮被吼得缩了缩脖子:“别生气别生气,不过好奇怪啊,已经好一会儿没有魔物路过了,也没有发狂的魔修的动静,好安静。” “大概是这一带已经清理干净了吧。”萧离离心眼儿不多,随口回答了一句。 “不,不像。要是清理干净了,应该是慢慢变少的。”肖阮走到她身边,伸手拨弄堵着洞口的草堆,“但是似乎刚才远处有点什么动静,然后突然就没有魔物过来了,简直就像是……” 她这么说着,一边把眼睛凑近了自己刚拨弄出来的洞上,试图看看外面的状况,却只看到一个黑白相间的东西堵着洞口。 肖阮愣了一下,刚要喊萧离离来看看这是什么,却看到那东西左右动了一下。 ——那东西,是个眼珠! 肖阮脊椎发凉,猛地后退了一步,本能地向前丢了一道罩子,几乎同时,一根长长的东西直接刺穿草堆,一下子钉在了那面罩子上。 罩子瞬间被打得粉碎,整个草堆也散了开来。萧离离条件反射地拉回了肖阮,拔剑就要迎战,却在看清对方的一瞬间停住了动作,只觉得整个头皮都炸开了。 显而易见,这绝对不能被称之为人。 那刺进来的细长而带有刚硬绒毛的东西,是她的一只前足,在那之后,连接着巨大而臃肿的腹部和另外七根长足。在腹部略尖的末尾,一根长长的鞭子状的尾巴卷着着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尸体上还残留着撕咬吞食的痕迹。 而在这蛛腹上方,女人的上半身和面庞上沾满了鲜血和碎肉。她弯着腰,好让自己的上半身探进洞来,而那张脸上甚至带着笑容——那张脸其实很美,要不是那些碎肉和鲜血,这本来似乎应该是一个很温柔慈爱的笑容。 “吃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珠不规则地转动了几下,随即左眼珠向着左侧转了过去,盯住易无双,而右边的眼珠却朝向了萧离离,“养分,让我吃了,弱,食物,我,吃了。” 这声听上去有些像是个人的声音让肖阮稍稍回过了神,她继续用颤抖的手向外甩罩子:“萧……萧师姐,这是,是什么妖兽啊?” “……是人。”萧离离握着剑站在最前面,非常艰难地憋出这两个字。她的目光从这几乎可以被称之为怪物的女人身上转了一圈,不知道是在说给肖阮听,还是在尝试说服自己,又重复了一次,“她是个人。” 肖阮咬住了牙齿,才忍住了几乎冲到喉咙口的叫声。 “阿弥陀佛。” 一直守在易无双跟前的空怀也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转向洞口的方向,握着九叶莲花的手微微收紧,似乎打算走过来。 “别过来!”萧离离听到了动静,转头大喝一声,“她至少是个洞虚——”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一根蛛足猛地击碎了她面前罩子的一角,随即穿透了她的腹部,一下子把她钉到了岩壁上。萧离离瞳孔陡然间放大,没管腹部的伤口,手里的剑毫不犹豫地向下斩去。剑身和蛛足撞击发出了沉闷的响声,那根前足吃痛,猛地甩开萧离离,缩了回去。 “萧师姐!”肖阮在这空档已经,两步扑到了萧离离身边,看着蛛足一拔出去迅速地帮她解毒止血。 萧离离并没有松开手里的剑,依然死死盯着那蜘蛛的方向。女人那根刚刚收回的前足又抬了起来,刚要再刺,另一边的空怀已经走到了近处。女人停下了动作,她盯着萧离离的那只眼球转动了一下,转向了空怀手中握着的九叶莲花,似乎是有些忌惮,但却也并不是真的恐惧。 “弱者……是养分……不,我不要……吃掉,弱者……”在九叶莲花的光芒中,她上半身扭动着的魔纹比那些蛛丝更加可怖,或许是因为魔气稍稍被佛光压制,她喉咙里居然开始吐出完整的话,“我……要吃掉,养分,是养分……” “……这是反噬。”肖阮止住了萧离离腹部的血,回头看到女人的动作变慢了,趁着这个空档小心翼翼地探出灵气去查看对方,终于大概摸清了眼前的状况,“她好像被自己养的蛊虫同化了神识……她在说的,好像是是炼蛊的过程。” 炼蛊,取四十九毒虫于一处,让它们相杀相食,直到留下一只,那一只早已经在毒素和吞噬同类中失去了原先的模样,变成了“蛊”。萧离离满脸是血,无比狼狈地看着那已经没有人样的女人,无比艰难地理解了肖阮的意思:“居然还有这种事情?” “吞吃……”蜘蛛再一次重复了一边,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管九叶莲花,她向前爬了两步,长长的蝎尾抛下了先前卷着的尸体,绕过守在之前的空怀直直地射向了易无双。 空怀一步向着蝎尾的方向扑了过去,抬手就想掷出九叶莲花,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完全冲出去,一只手却突然从身后探过来,耷在了他的肩膀上。 易无双还好好儿地躺在原地,并没有醒过来,其余三人都悚然地看向了这个突然之间出现在山洞内侧的青年。 青年穿着一身白色的袍子,左手按在空怀肩膀上,并没有用多大力气,只把他向着旁侧稍稍推开了一点。而那只蝎尾,就这么擦着青年的脑袋刺进了旁边的岩石里,再也没有移动。青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即神色温和地向着那怪物的方向走去,在他身侧,一个星盘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一般自行转动着,发出一阵奇异的乐声来。 那乐声并没有任何灵气,似乎只是星盘因为山洞中风声的吹拂而响起的杂音。青年似乎毫不在意对方的可怖的身形,就这么一直走到了女人的身前,将仅有的一只左手向前伸去—— 就仿佛向着一位旧友伸出手一样。 “合道……”萧离离下意识地喃喃了一声,她的目光从青年右侧空荡荡的袖子上扫过,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在她的印象中,合道本该是天之上目所不能及的存在,她从未想象过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永远夺走一个合道期修士的右手。 “他的经脉怎么?”肖阮也因为震惊而张了张嘴,随即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从地上站了起来,“前辈你快回来,你的经脉全都是碎,不对,你的灵脉根本就是被切走了,你这个样子根本用不了灵气,你也会被吃掉的!” 青年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否认肖阮的话。只不过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对现在状况的担忧,他依然站在那里,向着没有神智的女人伸着手。 “你……”女人张开了嘴,她两只眼睛终于转向了同一处,死死地盯着刚刚出现的青年,“你……我……” 蝎尾猛地被收了回去,再一次擦着青年的脸掠过,青年脸色都没有变一下,非常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女人在这动静中感知到了对方的修为,她收回了尾巴,稍微退了两步,然后猛地向前了过来。 萧离离下意识地想站了起来,却没能动弹,她旁边的肖阮和空怀都向着青年的方向冲了过去,可惜动作还是慢了一步,那怪物已经冲到了青年的跟前,前足猛地一弯,整个下半身轰然跪倒在地:“要……吞……吃掉,要……要……吞噬掉……” 她的面孔时而扭曲,时而舒展,剧烈而诡异地变换着表情,最后那些属于人类的表情完完全全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般的痴迷般的笑容。 “吃了我……”女人向着青年的方向爬了几步,仿佛看到了什么极美的愿景一般,痴痴地看向了青年的脸,“吞噬我……吃了我……求求你……让我……让我……被吃……蛊……要成为蛊的一部分……” 青年的手终于够到了女人那根蜘蛛般的前爪,那根前爪就这么搭在了他伸出的手里,像是最顺从的仆人一般。有细长的丝线从前爪上升起,然后落到了青年的手背上。 “认主……?”萧离离有那么一阵开始怀疑自己已经被刚才那一下杀死了,临终幻觉才看到了这么诡异的场景——那是毫无疑问是收妖兽的时候才会出现的主仆契,一个被魔气控制而扭曲了人形的魔修,以一个魔物或是妖兽的姿态,主动向着另一个经脉俱断的废人献上了最没有尊严、甚至连精神和意识都交给对方控制的主仆契。 那女人的目光灼热而且期待:“吃了……我。” 青年收下了主仆契,却只是安静地收回了手,主仆契的存在很快压制了女人的自我意识。就和那些坐骑或者杂耍用的妖兽一样,她安静地趴在了洞口,一动不动。青年终于回过身,弯腰捡起了滚落在易无双身旁的玉笛。那玉笛不知何时断成了两截,笛身上还残留有尚未熄灭的碧绿光芒。 青年把玉笛放进了袖子里,回过头,向着站在岩壁边的三人微微笑了笑,将食指放到嘴唇上,无声地嘘了一下。 再然后,他就这么走出了山洞,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浓郁的魔气深处。 作者有话说:师叔——虽然是真的被废了,但是被废的合道,到底也是个合道……真打的话再说x 颜思思:好像亏在了疯魔之后只以修为认强弱这个设定上。 明天周日,惯例摸鱼。 第26章 “师兄,这是我用这个月学会的医术做的法器。”那时候还是少年模样的商晏举着玉笛,向着凌韶笑,“送给师兄当谢礼了。” “……这什么破笛子。”凌韶一脸嫌弃地看着那笛子,“我是个医修,我难不成还用得上效果这么差的治疗法器?去去去,要拍马屁的话也给大师兄送去。” “老七啊。”三师姐文悦伸手指了指商晏,再伸手在凌韶头顶打了一下,“你就该跟老九学一学,看看,被罚没收剑外带给你们医修打杂的这么一个月,人家老九都能静下心好好儿学了点东西,虽然这笛子……是不怎么样,好歹确实有治疗功效对不对?再看看你呢?每次被罚一个月就真的赖床上躺一个月。” “那是他不知羞!”凌韶气鼓鼓地把文悦的手从头顶上推开,“都被罚了,谁像他不要脸不要皮地真的去打杂,我才不去。” 文悦顺手从商晏手里接过了玉笛,不由分说地绑到了凌韶的腰带上,在凌韶不断的挣扎中动手在玉笛上加了一道阵法:“好了好了,别皮了,师姐给这法器加了道保命的东西,好好儿给我收着。万一你把它弄坏了,它坏成什么样,师姐把你腿也打断成什么样。” …… 指尖上依然还残留着尚未完全散去的阵法,原来师姐那时候给的“保命的东西”,是一道传送阵。 凌韶毕竟是个并不怎么能打的医修,又喜欢下山去闹腾,师姐不放心他也是当然的。玉笛上残留着的阵法构造清楚地传了过来——假如遇到足以击碎玉笛的威胁,那就将她自己和商晏直接传送到玉笛身边。 商晏走在浓郁到几乎看不清路途的魔气中,少有地没有在笑——没想到这笛子上的这个阵法,最后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起了作用。 而师姐,你自己,却并没有来。 反抗自己设下的传送阵确实不难,而文悦师姐和易无双也确实没有什么必须要来救他性命的交情,粗略想似乎也说得过去。但是师姐不可能知道凌韶把笛子送给了旁人,在她心里,这一刻遇到危险的应该就是凌韶。 幸好凌韶并不在这里,他是个医修也看不懂阵法,所以师兄永远不会知道这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商晏这么想着,居然是有些庆幸地松了口气。 时隔六十多年,久违地离开绝影峰,居然直接被传送到了一大片魔气之中,这种感觉实在是不能算好。已经几乎看不出人样的颜思思在他前方不远处向前疾走,八根半人高的爪子刮过地面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然而她的脚步却并不紊乱。魔修在魔气中找人总是方便一点的,浮在商晏身边的星盘上银色的丝线不断碰撞,似乎在催促他更快些,去往什么地方。 颜思思突然停住了爪子,长长的蝎尾瞬间横在了商晏之前。一道锐利的魔气从正前方直直地斩落,剑身和蝎尾相撞,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响。 商晏被散开的魔气撞退了几步,身体晃了几下,扶住了旁边的树干才勉强站稳,一口血直接从喷到了蝎尾之上。颜思思因为主人血腥味的刺激而躁动了起来,尾巴骤然发力把来人甩飞了出去。 然而这位不速之客显然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好几道攻击从四面八方同时袭来,颜思思口中发出了锐利的尖叫,长长的蝎尾接连扫动,一下一下地挡开那些攻击。 黑压压的魔气中无法看清对方的位置,商晏擦掉了嘴角的血迹,抬起了头。攻击越来越密集,而颜思思很快就自顾不暇,商晏看到她的防守出现了漏洞,几乎同时,一道人影就从那空隙中向他冲了过来。 最先入眼的,是一双如同魔物般血红的瞳孔。商晏诧异地稍稍睁大了眼睛,发现自己认识这个人,或者正确地说,他曾经打败过这个人。 “商……晏!”袭征从喉咙里发出了沙哑的吼叫,他看着商晏依然站在原地,似乎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这么看着自己手中的爪子冲着他的喉咙而去。然而袭征却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就在几乎抓破商晏喉咙的时候,他骤然间停了下来,强行收力带来的反噬让他嘴角也溢出一丝血迹,然而他却没有在意那些痛楚,只飞快地收回了手中的武器,然后伸手握住了背后背着的剑柄—— 那柄在那场战败之后,就彻底尘封的本命剑。 杀死商晏,应该用剑——即便是他那彻底疯魔的脑中,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长剑因为太久没有出鞘而发出了鸣响,颜思思的蝎尾几次差点从背后刺到他,然而袭征已经不在意那些了,他几乎是有些生疏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剑光逼退了周围的魔气,一路直指着商晏的喉咙而去。 剑在了商晏之前几寸远的地方再一次停了下来,然后再也不动了。 魔气散去,袭征第一次看清了商晏这时候的模样,他的目光定在了商晏空荡荡的右侧袖子上,没有再移开。 几乎被魔气完全吞噬的意识倏忽间回笼了一些,袭征下意识地嘶吼出了声:“商晏,你的手呢?你不是个剑修么?你握剑的手呢??!” 颜思思的攻击在商晏的示意中停了下来,商晏却没有开口回答。一旦合道成圣,那便是天道的代言者,出口所言皆是灵。他全身上下的经脉几乎粉碎,有用的全被切走,剩下这些连他自己开口说话都几乎承受不住,而刚才那些翻滚的剑气,震动得他全身的经脉如同凌迟一般生生地疼,根本没法儿动弹。 他稍稍闭了闭眼睛,然后重新睁开,正对着袭征,然后露出了一个宽和平静的笑。 这个问题本来也并不需要回答,因为答案并不难猜测。治疗一只折断的手对玄山医修而言不应该是一件难事,除非这只胳膊,就是商晏的剑骨,而他的本命剑断了。 袭征当然想得到答案,他的剑到底是没有再向前一寸。在魔气的洗刷中,他就这么举着剑指着商晏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阵,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全然不相关的问题:“商晏,你为什么还没有入魔。” 商晏也没有动弹,他就像是个听不懂这句话的孩子一样,依然在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袭征突然一把将剑插到地面上,仰头歇斯底里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天道啊天道,天道容不下我袭征,原来也容不下你商晏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商晏啊商晏,你为什么不恨啊,你为什么还没有入魔!天道不仁,它容不下你,你为什么不恨啊?!商晏,为什么啊,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天道容不下我?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天道容不下我啊!即便天道真的容不下我,又为什么不能干脆点直接杀了我一个呢!为什么啊!商晏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一道闪电劈过,商晏清楚地看到本来已经遍布袭征脸上的魔纹不断发红扭曲,就宛如他崩毁的精神一样张牙舞爪不断延伸,最后却开始缩回,慢慢消退,一直退回了衣领之下。 商晏还活着,却不能握剑了。多年嫉恨和不甘一朝成空,袭征却突然悟了。 他不是在嫉恨商晏剑道比他强,他是在恨,天道既然容不下他袭征,却为什么如此宠爱商晏。他也曾是天之骄子,可偌大的远山因为一个可笑的误会被一夜屠尽,他被囚禁凌虐,逃出去之后再为复仇心所困堕入魔道遭人唾弃,最后落得这般地步,可是和他差不多同时扬名的商晏,那时候却正百岁合道,声名正盛。 他当年因为嫉恨而去挑战商晏,在输给商晏的时候如此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抽皮吸血。可事到如今,他亲眼看到商晏也被天道所弃,却没能产生一丝一豪的喜悦,满心是近乎发狂的悲愤。 ——他哪是在恨什么商晏,他恨的分明是这不公的天道! 袭征一把推开商晏,并没有再从地面上拔出自己的本命剑,只疯疯癫癫地转身向后走:“为什么!天道,天道为什么容不下我?!天道不容我,天道不肯容我!那我何必再追着这天道!” 又一道闪电落下,就落在袭征身旁。 然后是第三道,第四道。 商晏的瞳孔略微放大,终于意识到这些雷是什么——原来不止是通晓天道才能称得上合道,袭征在终于接受了天道厌弃自己的事实、下定决心背弃天道之后,居然也直接迈过了那个坎,一步合道。 合道……合乎大道。商晏习惯性地弯了弯嘴角,原来这也能算是大道么? 天道承认了背弃它的路也是大道,这究竟是什么可笑的一幕。 可是我究竟为什么没有入魔呢,是因为天道容不下我,魔道也容不下我么?他抬起头,看向了天空的方向,魔气遮天蔽日,到底是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刚才打斗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商晏稍稍缓过来一些,随即扶着颜思思的爪子挪动身体,向着森林深处躲了过去。很快,他察觉到两道的灵气到了近处,不过修为高下差距实在太远,商晏有意隐藏的时候对方并没有能发现这边有人。 隔着重重的魔气,他听到了殷梓的声音:“这里刚才有人打斗过,从痕迹看应该是遇上了什么妖兽,不过人和妖兽尸体都不在这儿……等等,这里有把剑——等等,这剑突然断了。” 另一个青年人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是把本命剑,要么是主人刚才死了,要么是主人刚才被折断了剑骨。” “这两者在魔境里其实差不多。”殷梓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散漫,“受到本命剑被折断的重伤,在这里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商晏抬起头,听着远处尚未停下的雷声。 ——这孩子,对于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结论总是下得过于草率,不会花心思去认真考虑。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这把剑的主人后悔曾经将一切托付给剑的决定,所以生生地将剑骨从身体里挖了出来,斩断了剑骨和自己的联系。 他不再是个剑修了,自然也不会有剑了。 幸好赶上了,拦在袭征找到殷梓之前来到了这里。商晏这么想着,背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听着殷梓脚步声远去。星盘安静地浮在他身侧,表面上光线纵横交错,依然不断地改变着。 作者有话说:师叔:冤有头债有主,自己留的债自己收。 袭征:全世界都在逼你入魔,你怎么还是个正道?你抬头看看文名你良心痛不痛啊!! —— 关于保命的法器 凌韶以为的保命:抵挡致命攻击一次or一段时间无敌。 文悦定义的保命:召唤商晏。 商·外挂·晏:好像也没毛病。 第27章 “虽然我知道你不想提起西陵易氏,但是我能冒昧问一件事情么?”陆舫少有的迟疑让殷梓有些好奇地侧过了头,他们的步速很快,周围的树木飞快地倒退回去,让人觉得疲惫和眩晕。 “什么?” “你之前提到过,西陵易氏让胎儿就开始锻体。”陆舫抿了抿嘴唇,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这种事情,不可能没有风险对吧?” “我想陆师兄一定也听说过,西陵易氏虽然子息不盛,但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苗子。”殷梓有点意外于这个问题,“你以为是什么原因。” 陆舫立刻了然:“只有天资卓越的胎儿能承受锻体的过程,才有出生的机会,易家人对自己的子嗣真是下得去手。” “师兄大可以相信我,不提残忍与否的话,天资不好的孩子在易家那种地方,不能出生未必不是好事。”每当提起易氏的时候,殷梓的表情总是很淡,就像非常刻意地把自己当成一个外人来划清界限,“承受不了锻体的功法而胎死腹中,成为母体的养料,和没有天资却被生在易家那种地方,你很难说哪一边更糟糕。” 陆舫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稍微捏了捏眉心,让自己冷静了一下:“不过你把这些事情说出来,真的没关系么?” “易家对这种事虽然不大张旗鼓地宣扬,但是也并不遮遮掩掩。和易家关系亲近的,大抵都能猜到七八分。”殷梓摇了摇头,“我甚至见过有门派上门求这功法,愿意花很大代价来换,可惜那功法很依赖西陵的血脉,易家就算给了,外人也用不了。” 陆舫沉默了一阵:“易家对后人真是严格。” “或许并不是只是严格。”殷梓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毛,“算了,我……离开易家的时候太小了,记得的事情也不多。何况这些事情说出来也没什么益处,不如请师兄忘记吧。” 陆舫刚要答话,突然脸色一变,无愧出鞘,正好挡住了从正前方射过来的寒光。 从不知何处飞来的半截长刀被无愧击飞出去,直直的将旁边两棵两人合抱的大树劈倒在地。 殷梓比他稍落后半步,微微地眯着眼睛向着长刀袭来的方向走去,没走两步,听到身后陆舫的声音:“这把刀……是重霄?” 她回过头,看着陆舫把刚刚捡起的断刀递了过来。殷梓并没有接,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刀柄末端果然有着重霄的字样:“你认识这把刀?” “怀月陵大弟子,周少颜的本命刀。”陆舫硬撑出来的笑容有点难看,虽说他几个时辰之前也终于成功解开了修为禁制,但是他不认为自己一个元婴初期比金丹巅峰的周少颜强太多,“……断了,断口有魔气。” “我不想做太坏的猜测,但是这大概说明,周师兄凶多吉少了。”殷梓脸上并没有太震惊的表情,早在找到陆舫他们的时候,她就已经想过了,既然她一个元婴巅峰都弄得这么狼狈,落单的周少颜八成是已经死了。 “肖师妹先前说,看魔境现在这个样子,怀月陵到底是有着什么底气,才敢让他们一个金丹巅峰的子弟独行?要么,魔境中还有其他怀月陵的人等着接应周师兄,要么怀月陵自己对魔境会变成什么样也估计不足。现在看来,是后者呢。”陆舫收起了那半截断刀,就和先前他捡起那断掉的本命剑一样,“还好,有一截本命刀也比衣冠冢好那么一点——殷师妹,倘若我回不去的话,我能不能拜托你尽可能把我的剑带回去。” 殷梓抬了抬眼皮:“你在说什么鬼话,既然我还活着,那你当然也能活着回去的。” 陆舫怔了怔,再回头的时候,殷梓已经向着断刀射过来的方向冲了出去,只留下了模糊不清的背影。 虽说做出猜测的时候说得信心满满,不过殷梓很快就发现他们其实猜错了,虽然本命刀已经断了,但是周少颜显而易见还没有死。 齐渊单膝跪在地上,满脸都是血,左眼被血浸没而无法张开。他的整个左手耷拉在身侧,而右手握着一截漆黑的、乍一看有如脊椎骨一样材质的鞭子,奋力地挡开了周少颜的剑。 鞭子在和那柄剑接触的瞬间发出了让人牙酸的摩擦声,似乎就快要断开一样,然而一直到殷梓的剑接过这一下,那鞭子却还是完整的,看不出受损的迹象。 “粼粼在后面树洞里。”齐渊勉强看清了来人,他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难听,像是喉咙里受到的伤更重了,“快带她走。” 陆舫紧跟在殷梓身后出现,立刻也拔剑挡住对面的剑气,诧异地盯着周少颜:“周师兄?你为什么要攻击他们?你快醒醒,这是魔气——” “铿——”周少颜一言不发,接连的攻击打断了陆舫尝试沟通的举动。陆舫被震退了几步,眼睁睁地看着周少颜一剑劈过来,再被殷梓挡了回去。 “他没有神智了,制服他。”殷梓没回头,专心地和周少颜对招。周少颜的剑比她预计中要重不少,别说他应该只是个金丹巅峰,殷梓甚至隐约产生了和洞虚中期的师父清河掌门对招时候的压力,“陆师兄别太留手,只要不杀死他——” “杀了他!”齐渊勉强站了起来,高声打断了殷梓的话,“不要留手!全力要杀了他!” 殷梓听着这话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毛,看向周少颜已经变得漆黑一片的眼睛。 “殷梓,你看不出来么?你看清楚他手里抓的是什么东西!”齐渊看殷梓依然没有下杀手的打算,终于补了一句,“他已经不是人了,他是‘遗恨’!” 殷梓猛地用力,一剑把周少颜逼退了两步,抽空转头看向齐渊:“你说什么?!” “杀了他,他已经救不会来了。”齐渊抹了把脸上的血,重新摆好了架势,“那把剑就是魔剑遗恨,我见过这把剑,绝不会认错。” “你见过遗恨?”陆舫抵抗着周少颜的攻击,虽然知道不是细究的时候,还是被这句话惊得回头看了他一眼,“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为什么会跟周师兄打起来?” “这不是周少颜在控制遗恨,是遗恨在用他的身体攻击我们。”齐渊咬牙切齿地看着那把剑,“遗恨想要粼粼,我一定要在这里杀了他,折断遗恨。” 殷梓看了齐渊一眼,从那张脸上她除了戾气什么都没有看到。殷梓手里的剑招愈发狠厉起来,很快把周少颜压制了下去。 然而很快,殷梓就察觉到自己手中剑身开始变重。她分心去看的时候,才发现一团团的魔气附着在她的剑上,如同泥淖一样拖拽着她的行动。殷梓飞快地扔掉了手里的剑,重新换了一把新的,再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陆舫,果然,陆舫的表情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陆师兄退下!”殷梓飞快地闪身过去,“你的本命剑会被魔气侵蚀的。” “无妨。”陆舫并不打算后退,依然在攻击周少颜,“别让他过去,再拖下去对我们不利。” 这个道理殷梓当然明白,虽然现在她还能勉强压制住遗恨,但是并不太可能短时间之内就解决掉对手。整个魔境的魔气都在支撑着对方,而自己这边只会越打越脱力。现在这个情况,比起杀掉周少颜毁掉遗恨,或许找空档逃走更加现实一点。 “师姐,齐渊。”女孩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殷梓手里骤然发力,刚打算逼退周少颜,就听到身后的女孩继续说了下去,“停手吧,我不会死的。” “粼粼躲回去。”殷梓吼了一声,“别出来!” “师姐,你受伤了,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会死的。”龙粼粼还在向前走,她伸出双手来,朝向了周少颜的方向,“你要我的气,那你过来拿吧。” “退开!”殷梓飞快地向着龙粼粼的方向冲了过去,却还是不如周少颜快。遗恨就这么一路几乎冲离龙粼粼的脖子只有几寸远的地方,龙粼粼却突然伸手抓住了遗恨的剑刃。一道几乎是刺眼的金光突然从龙粼粼的手心里闪了起来。 遗恨连同周少颜一次性被那道金光反弹出去,龙粼粼藏在手心里的金色的符咒光芒在爆发之后立刻开始消散,她的脸色因为这一下的消耗而变得惨白,脱力一样向前倒。殷梓终于冲到跟前,一把拦腰抄起龙粼粼,就着遗恨被尽管压制的空档毫不恋战地向着反方向跑。 “粼粼!”殷梓低头看着龙粼粼额头上不住地出虚汗,“你坚持一下。”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她声音听起来毫无中气,“师姐趁现在快跑,我不会死……首座还给我带了其他东西,我不会有事的。” 殷梓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后刚刚被逼退的魔气陡然间升腾起来,在这一个瞬间,殷梓甚至感觉到了一阵毛骨悚然。她就地一滚,用力把龙粼粼向着反方向抛了出去,反手向后自下而上一抬,正好架住了竖劈下来的遗恨。 电光火石之间,齐渊终于冲到了周少颜的身边,他大半张脸已经完全失去了人类的样子,眼睛变得血红。他没有再用武器,直接张开嘴猛地咬住了周少颜握剑的胳膊,不让他再前进一点。殷梓趁着遗恨动弹不得的功夫,顺势拦腰一剑将周少颜切成两段。 遗恨上凝聚的剑气几乎直接炸裂开去,将周围几个人都掀飞了出去。 殷梓自身剑气在前,稍微缓冲了一下爆炸,她飞快地稳住身形,抬头看向离遗恨最近的齐渊,他直接被爆裂开的剑气击中倒飞了出去,浑身是血,生死不明。 遗恨在炸开最后的剑气之后陡然间失去了所有魔气,仿佛一把普通的铁剑一样就这么落到了地面上,再也看不出什么特殊。 “齐师弟。”陆舫迅速地找出治疗的灵药,给齐渊灌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齐渊几乎已经若有若无的呼吸才稍微连贯了一些。 龙粼粼两步跑到了齐渊身边,正好看到齐渊眼皮稍稍动了动,微微地睁开了一条线。 他用仅存的力气稍稍动了动脑袋,终于将视线朝向了龙粼粼的脸,就这么等了半晌,他那张半人半兽的可怖面孔上突然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来:“……我很努力了……你……” 龙粼粼走近了两步,凑到了他跟前,听着他断断续续地继续说:“……你再……再夸夸我吧……母亲。” “啊……”龙粼粼看着齐渊说完之后脑袋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她手足无措地抬头看了看殷梓,“师姐,我,我不是他的母亲。” “他晕过去了。”殷梓隐约感觉到了点什么不对劲,她揉了揉额头实在没能相同眼前的状况,她刚想说点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了什么动静。 这回这动静的速度比她反应得还要快,没等她回头,她视野里已经出现了一柄剑刃。 从后向前,透过她胸口刺穿过来的剑刃。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也更,这周少摸一天_(:з」∠)_ 第28章 在龙粼粼和陆舫的视角里,事情就变得更加诡异了起来。 原本还在查看齐渊伤势的殷梓突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向着遗恨落地的方向走去。陆舫最先察觉到不对,伸手去抓殷梓的袖子,然而殷梓的身形虚晃了一下,以超过陆舫双眼能够捕捉的速度闪到了遗恨之前。 陆舫眼睁睁地看着殷梓伸手握住了遗恨,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她周围魔气翻腾,似乎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搏斗着,红色的魔纹从剑刃上浮起,在殷梓皮肤表面徘徊着,似乎下一刻就要钻进去,却一直没有能成功。而殷梓脸上,先是震惊,随后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狠戾的神色。 陆舫立刻后退了一步,毫不犹豫地拔出剑来,以防守的姿态对指向了殷梓。 “师姐!”龙粼粼意识到了不对,她站了起来,向着殷梓的方向跑,还没跑两步,陆舫一把将她捞了回来:“别过去,你师姐……和刚才那个人一样了。” “胡说,师姐才不会变成那样!”龙粼粼被陆舫拎在手里,奋力挣扎了两下,“放我下去!” 殷梓微微向前走了一步,剑尖向着龙粼粼的方向微微抬起,随即又停住不动了。黑色的魔气和红色魔纹就这么围绕在她身侧,却迟迟没有真正依附上去,却也并不打算远离。 “你师姐还没放弃。”陆舫观察了一阵,这回倒是没再用剑指着殷梓,反而拎着龙粼粼打算退远了一些,“我们不应该浪费你师姐争取的时间,趁现在赶紧离开——” 身后突然传来的动静让陆舫原本就紧绷的神经猛地一跳,他飞快地回身,却看到一个青年低着头,略有些费力地拨开草丛,向着他们走来。 虽然这青年的动作看上去就像是个凡人,然而陆舫这一个照面的工夫就非常确信对方的修为远比自己高处几个层次来。他正警惕地准备架势,他怀里的龙粼粼突然昂起了头:“师叔?是师叔!你怎么在来了?不对,不管那个,师叔你快看看师姐!她好像被那把剑困住了!” 听到龙粼粼的大呼小叫,拨开草丛走来的青年抬起头,那张微微笑着的面孔对上他们的视线。陆舫一愣,手里的剑差点直接掉到地上去。 青年向着他们的方向走了几步,身后紧跟而来的是一个姿态扭曲的怪物,不过陆舫和龙粼粼都没有分心去看那个怪物,只盯着青年看。青年扭头看着不远处握着剑、以极其不自然的姿势站着的殷梓,然后伸手握住了身侧的星盘,通过星盘的侧孔里抚出一段乐音来。 “……师叔觉得,这是遗恨在认主?”龙粼粼困惑地看向了商晏,“可是认主的话,为什么师姐看上去很痛苦的样子?” 商晏又奏响了一段乐音。 龙粼粼茫然地转过头看向陆舫:“师叔说,魔剑有灵,它会选择自己的主人。剑身无尽的魔气会在认主冲刷主人神智,这本来就是很危险的时候……陆师兄,你听说过这种事情么?” 陆舫终于回了神,笑了笑掩饰了一下自己的走神:“……恕我孤陋寡闻,我不仅没听说过这种事情,我甚至不太明白你怎么能从这段曲子里听出这么多内容的?” —— 穿胸而过的剑刃上有着殷红色的血迹,殷梓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意识到自己被无主的遗恨刺中了。 她几乎没有提前感觉到预兆,就这么被洞穿了胸口,刺入的位置很精准,她甚至能感受到心脏受创之后搏动时候的剧痛。 我要死了么……怎么可能?殷梓短暂地茫然之后,反而冷静了下来,她突然伸出手,握住了遗恨的剑刃,一点一点地,把还在向前的剑刃向后推去。 锋利的剑刃震动着切割着胸口,鲜血不断地从伤口里向外涌,殷梓面无表情地反手在身后抓住了遗恨的剑刃,终于,遗恨被从她胸口一点一点拔了出去。 满手的血液像是时光倒流一样慢慢地流回了胸口的血洞,一团黑色的魔气向着血洞涌去,然后填起了伤口。在原先伤口位置的皮肤上,一根黑色的魔纹蔓延了开来。 紧随其后的,她握着遗恨剑柄的手突然一空,那冰凉的剑刃再一次刺穿了她的胸口。 漆黑的魔气遮住了她的视野,她看不清刚才还在身边的人,也看不清自己现在周围的处境。有一根细长的魔气顺着肩胛骨攀爬了上来,缓缓地勒住了她的脖子。 虽然早已经过了胎息期,然而整个灵脉被阻断的痛苦还是逐渐开始模糊意识,漆黑的魔气中,殷梓突然间看到了很多东西,灯红酒绿人影幢幢的欢笑场,那个对外言笑晏晏的花魁娘子一转头就落到向着身上招呼过来的鞭子和鞋底,重叠在层层阴影另一侧的那个从易家拐走自己的拐子左脸上的伤疤,城破时候踩着一地平民尸体踏进来将领,还有记忆最深处母亲抚摸自己头顶时候的温度。 交错的记忆如同走马灯一样飞快地闪现,殷梓脸上的终于有了戾气,她直接地双手握住了遗恨的刀刃,这一次,她没再把遗恨推回去,而是直接从胸口拖了出来。护手和刀鞘撞断肋骨然后穿过身体被□□的痛觉清晰地传了过来,脖子上的细线也因此而飞快地收紧。 濒死的幻觉之中,浮光掠影的走马灯里,最先出现的永远是快乐的记忆。 殷梓下意识地松开了一只手,向前方的光片里探去。 人果然并不能够完全了解自己,她有限的意识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她总以为自己会看到绝影峰的一切,然而那片光影中,最先出现的却是父母亲的笑容。 她并不怎么经常回忆起西陵的一切,但是其实她一直都记得,在易家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一直都是更加宠爱她的。 倘若一定要形容那时候的生活,最恰当的描述大概是——就像是一个凡人一般的家庭,无比普通却很开心的一天又一天的生活。易家是西陵最大的世家大族,但是作为家主嫡出的孩子,她和无双却并没有过早地被带到外面的世界去。易家内宅小花园里透过葡萄藤落到躺椅上的阳光的碎片,曾经是殷梓最好最宝贝的东西。 无双很经常会闹别扭,为了母亲偏心她,又把好吃的多分给了她一块了,或是为父亲今天多教了她一会儿。无双有几回生气到半天不跟她说话,最后也总是别别扭扭地回来找她说话,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无双那时候很喜欢哭鼻子,每次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委屈,回头哭完眼睛上的红肿都没退,就又跑来了。 脖子上的魔气越勒越紧,光影的那头,殷梓终于看到了无双又和自己因为什么小事吵架了。那天傍晚的时候,正好是西陵的铺子进贡了碧玉梨花膏来,给易家家主尝个鲜。 无双也才九岁,刚和她吵完架,一进屋看见今天新到的点心,气鼓鼓地把两块都吃了,没有给她留。她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对着空荡荡的盘子顿时就生气了,不依不饶地要无双道歉。 这本来只该是长大之后回忆起来会心一笑的小事,她也不是真的很想吃糕点,就只是孩子式地赌气。那天母亲进来劝和之后,低声吩咐奶妈抱着她出去再买两块碧玉梨花膏回来补上。 她还记得那时候母亲已经又怀了孕,挺着肚子站在门前送奶妈牵着她的手出门去的样子,那一幕并没有那么容易忘记,毕竟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母亲。 一天前,无双喂他的那块碧玉梨花膏,其实是她第一次吃那种糕点。因为放得太久,加上被捏碎了,她完全每吃出什么味道来。许多年前的那一天,她其实没有能走到那个铺子,在半路上,拐子杀了她的奶娘,封了她的灵脉,把她从西陵主城里拐走了。 ——她其实并不明白,为什么无双的心魔会被碧玉梨花膏引发,明明他们都知道,其实这一切并不是真的因为那块糕点。倒不如说从西陵城里把易家嫡女封住灵脉拐卖走,这件事情本身就不可能是几个拐子能办到的。 眼前的光影逐渐熄灭,而从那片昏暗中出现了火光,殷梓察觉到另一只手中还握着的刀刃变了形状,不过不变的是掌心被切开的痛感,和鲜血流下去的温度。 有一个瞬间,因为指尖上的用力,剑刃切开了皮肉,和指骨发出了清楚的撞击声。 对了,那时候她被封了经脉,被卖给了花街柳巷给花魁娘子当丫鬟。老鸨喜欢她的脸,是想让她跟着花魁学一学,等这花魁年纪大了,她正好长大可以接班。花魁娘子暗恨老鸨无情,又不敢和她争吵,只会把气都撒在殷梓头上,几次想用碎瓷片划了她的脸好绝了老鸨的心思。 六百二十七天,从她被卖进那楼里,到西陵兵变、陈王爷以“为三年前被亲叔叔杀死夺位的小皇帝报仇”的名义一路北下,一共过去了六百二十七天。 那座城是个粮仓,陈王军破城那天,是个满月。 作者有话说: 师叔:拜托了凌韶和没拜托有什么区别,好累。 第29章 在那片混乱中,老鸨来寻她们,想用自家花魁娘子给军爷们给自己讨一个前程。殷梓从门后一跃而出,用碎瓷片切开了老鸨的喉咙,然后转头看向了那个花魁娘子,花魁娘子美丽的脸庞因为恐惧而扭曲着,眼泪将妆容糊成一片。 “跑吧,你跑得掉我就不杀你。”殷梓面无表情地这么说着,看着那花魁娘子连滚带爬地从后门跑了出去,却并没有动身去追。 买她的是老鸨,逼良为娼的也是老鸨,冤有头债有主,她一直分得很清,也不打算拿这些同样被逼得失去本性的可怜人撒气。 外面杀声震天,乱军破了城门进了城,守军们早已乱了阵脚,跑的跑躲的躲,只剩下一小部分还在抵抗。得胜的陈王军庆祝的喧闹声震天动地,花街柳巷里这些女人哪里有抵御的能力,只听见哭声笑声惨叫声嬉闹声混成一片,而另一边窗外,零星还没退走的守军们厮杀的声音依旧刺得耳膜生疼。 殷梓走下了楼梯,迎面一个醉醺醺的士兵看见突然转出来的一个小姑娘,伸手去想拦腰抱起她。 而殷梓的目光,也正好落到了他的腰间——他腰间挂着的剑还没有卸。 她年纪很小,不过十一岁,却已经知道今天晚上不可能善了。她刚刚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知道,杀人这件事其实并没有那么难。父亲母亲无数次告诫过他们姐弟,无论什么时候不可以滥杀凡人,因为天道给予的反噬远比一时的忍让要更加可怕。 可是她终于意识到了其实这种时候她无需畏惧什么—— 无论天道要从她这里拿走什么,都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数十年前那一夜的光景和洞穿胸口的魔剑交替在眼前出现,殷梓时而能察觉到这不过是魔气带来的幻觉,时而却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还留在那座城里,留在那片惨淡的月光下握着几乎卷刃的刀,再也没有能走出那座城。 她不过是个经脉被封的孩子,即便是学过几年剑术,本来也不可能真的凭着那点体力杀出城去。她趁着那些闯进来的士兵寻欢作乐的时候杀了他们,穿过狼狈不堪的女人们走出了那栋小楼,走到了暗巷之中,然后看到的是比楼里更加混乱的街道和城镇,还有明亮到近乎无情的月光。 倒映在这双眼中的杀戮那么多,而她不过窝在这一片混乱中的一个角落想要活下去。可她只是个孩子,她本该就这么死在那座城里了,再或者,在那时候就杀人杀到失去了心智,堕入魔道了。 遗恨的刀柄已经半截拖出胸口,只需要再稍微用力,她就能再次彻底把遗恨□□了。 但殷梓的动作突然停下来了,就这么停在了那里,缠绕着她脖子的魔气越来越粗,越来越紧,殷梓像是感觉不到一样,低着头,一动不动。 ——对了,那一天,她到底走出了那座城么? 还是说那天之后的一切,不过是濒死时候做的一场春秋大梦呢?这世上真的有一个叫玄山的地方么,无双真的会来找她么?这一切真的会发什么?还只是绝望之中的一丝幻觉呢?她真的走出过那座城么?还是说这一刻只不过是她终于回神,发觉自己依然还在那片血泊之中呢? 那天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有什么东西从她脑中闪过,却始终抓不住,鲜血的气味从回忆中落到现实,越来越真切。手中的剑开始向回退,向着心脏的方向偏去,殷梓的手加大了力气,终于按住了剑刃。 她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很重要的事情。 魔气继续收紧,周围的血雾腾起,落在前额上,依然还残留有温热。殷梓怔了怔,突然察觉到那不是血的温度。 有人在摸着她的脑袋,温和地,缓慢地。 然后有声音响了起来:“……醒过来。” 对了,那一天,在她被杀意彻底吞没之前,有人出现在了那一场混乱中—— 那个人白色的衣服被鲜血染得通红,他左手握着一柄士兵们用的剑,从路的另一头走了过来。他只有一只手,神色看上去也已经无比疲惫了,却依然站在一群发抖着的百姓之前,挥动着那柄剑,直到那些正在抢劫杀戮的士兵们仓皇地从这条街道退了出去。 青年杵着剑,脱力般踉跄了两步,他抬起头,看见了街道另一侧暗巷中堆叠的尸体,和尸体中央依然在疯魔了一般挥着剑的年轻孩子。 他微微地笑着,抛下了剑,然后向着孩子的方向伸出了手。 在他身后,有不甘心折返回来的士兵看到他扔下了剑,于是一剑自后向前刺穿了他的腹部,可是那青年依然没有收回手,继续向前走了几步,然后温和地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然后开了口:“……醒过来。” 就仿佛,让这个孩子从无边的孤独与恐惧中清醒过来,是比那一剑的疼痛更加重要的东西。 —— 殷梓慢慢地想起来了,那天之后不久,她听说易家不知为何居然在这种皇族内乱中出面了,于是陈王的军队很快溃败。 很多年之后,她也听师父说起过,那一次是他和清流师叔一起带小师叔去西陵问药的。因为西陵地势险要,他们去探路的时候,让不良于行的小师叔先留在那城里。 师父说,师叔那时候几乎是不能走动的。可是那一夜城里的惨叫声之中,师叔居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他还说,那是自绝影峰之变之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小师叔再握剑。 ——虽然是一柄对修真者而言普通到宛如废铜烂铁的剑。 师父说那句话的时候,脸色总是有些忧愁,他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人世间自有人世间的理,师弟他明明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不该把自己牵扯进去人间王朝的兴衰交替。最是无辜百姓,可是那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事情。师弟合的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道,我总是想不明白。 师父总是在说,以小师叔的身体,不动用灵气挥剑的话,本来不该受创那么严重,或许是因为那一剑刺穿了灵脉的缘故。不过也不全是坏事,那一次之后,他居然能够行走了。 很长时间之后,殷梓才知道,小师叔其实是会说话的,只是他已经损毁的经脉承受不住他说话的灵气震动。所以她那时候听到的声音并不是幻觉,而那一夜小师叔收到的重创,或许也并不是那个士兵的一剑造成的,而是那三个字。 原本近乎和魔气融为一体的意识猛然间清醒了过来,眼前的血腥中再一次出现了那只伸过来的手。那时候他背对着月亮的方向,殷梓没能看清他的脸,只记得那只手心里的月光如此明亮。 一重又一重的幻境接连褪去,那一夜的杀戮,无边的魔气,刺穿胸口的魔剑遗恨,都慢慢地消失了。殷梓睁大了眼睛,看到了面前的脸。 “……师叔。”她下意识地张口,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隐隐约约不确定这还是不是幻觉。 商晏松开了放在她前额的手,眉间是惯有的平和温润的神色,再然后,他闭上了眼睛,直直地向着旁边倒了下去。 “师叔!”龙粼粼刚平复了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哑巴师叔开口说了话的震惊,就被他倒下吓了一跳。陆舫也跟了过去,伸手摸出灵药刚想喂给倒下的青年,就听到殷梓沙哑的声音:“住手,他不能吃。” 遗恨从她手里落了下去,殷梓的状态并不算好,看上去脸色依然非常苍白。她向前两步,闭了闭眼睛,再把倒在地上的青年背了起来:“我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我们还是不要回去其他人那里了。”陆舫看了一眼从地面上浮起来,跟在殷梓身后的遗恨,“遗恨既然已经认主,那魔境的异状或许很快就会消退。到时候最先进入魔境的、以及魔境当中剩下的魔修最先想追踪的,肯定是遗恨认主的对象。到那个时候,呆在我们身边,就是最危险的事情。” 殷梓抬头看了他一眼,再扭头看向身后跟着自己的魔剑遗恨。那柄几乎让整个魔境天翻地覆的魔剑此时乖乖巧巧地跟在她身后,就像是一柄普通的灵剑一样。 “认主?”殷梓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声出来,“它要认我为主,问过我想不想收么?这种废铜烂铁,扔了就是了。” 遗恨的剑身剧烈地震动了起来,发出了清晰的嗡鸣声,然而殷梓充耳不闻,抬脚继续向前走。陆舫背起齐渊跟了两步,还是没忍住,回过了头,看向了那柄依然悬浮在原地的魔剑。 它没有再跟上来,也没有落下去,就这么悬浮在一片魔气之中不断发出嗡鸣,直到它时隔数十万年之后才新选中的主人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陆舫突然停住了脚步,瞳孔微微放大—— 他看到遗恨的剑身上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纹,那道裂纹很快扩大,最后随着一声迸断的脆响,这柄曾经为钟桀魔祖所有的、让所有魔修为之而动的魔剑就这么断成了几截,真的如同废铜烂铁一样彻底失去了魔气,摔到了地面上。 “师姐,遗恨把自己折断了。”龙粼粼扯了扯殷梓的袖子,轻声说道。 殷梓的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再没有迟疑地继续向前走,到底也没再看一眼。 陆舫察觉到腰间挂着的本命剑无愧发出了一阵哀悼般的悲鸣,他伸手按住了无愧,然后转头跟了上去。 ——不知道那些为了魔剑勾心斗角、穷尽心思的人们搜索到这里的时候,能不能认出这着泥土的断剑,就是那柄遗恨呢? “她真的不像个剑修。”陆舫下意识地对着无愧喃喃自语了一句,无愧安静地躺在剑鞘里,当然并不会回答他。 作者有话说:评论区关闭让世界变得索然无味(不是) 第30章 按照陆舫的意思,他们就近找了个阴凉的洞穴修整一阵。 所幸万山魔境多山,也多山洞,他们找到合适的山洞并不太难,齐渊毕竟不是人类,身体好得快些,陆舫也就让殷梓背着小师叔到山洞内侧干燥处躺一躺。 商晏并不重,甚至因为身材偏瘦而比这个年纪的凡人还要更加轻一些,不过殷梓这会儿状况也并不好,一路把人背进来放下的时候居然出了些薄汗。 “师叔?”她试探着喊了一声,然而对方毫无动静,就这么平躺在她刚刚从储物袋里翻出来的毯子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师叔怎么来这里了……”虽然知道对方完全失去了意识,殷梓还是下意识地嘟囔了两声,“师叔又过来帮我了……师叔多信我一点,就算师叔不来我肯定也能解决的,我是不会入魔的……” 她趁着一个人的时候放松下来这么胡言乱语了一通,神识终于从幻觉和现实的错乱中彻底清醒了过来。她伸手拍了拍脸颊,挥散开周围的魔气。刚刚背过来一路上,她已经检查过了师叔的状况,巧合的是,得益于那个怪物通过主仆契反哺过来的生气,商晏这一次开口实际收到的反噬居然并不像之前几次那么严重。 殷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伸手抓了抓有些散的发髻:“……师叔,你不是说,让我再也别回去绝影峰见您了么。” 昏迷中的青年表情平静,似乎只是熟睡了过去,只偶尔微微皱眉。可是殷梓一直都知道,经脉碎裂哪怕并不严重,也是足以让一个成年男子痛哭出声的伤势,只不过是师叔的身体已经习惯于不对疼痛做出过多的反应。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青年的眉心,然后又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赶紧缩了回来,把那只手藏进了袖子里。 是真的,真的是师叔,真的是师叔因为担心我所以过来的。殷梓闭了闭眼睛,防止自己在这种时候露出什么不该露出的表情。 ——我真的很高兴。 殷梓在山洞里带了好一阵,这才完全冷静下来。等她安顿好师叔,重新回到山洞口的时候,齐渊已经再次睁开了眼睛,虽然脖子以下都还没能动,不过这次看上去神智已经十分清醒。 殷梓一走出来,就发觉对面三张脸齐刷刷地转向了自己,陆舫脸上的表情非常奇特,以至于殷梓都愣了一下:“陆师兄有什么想说的么?” “没什么。”陆舫欲言又止,半晌才又接上话,“只不过是龙师妹刚刚向我们介绍了一下刚到的这位前辈。” 殷梓心头一跳,隐约有些不详的预感:“粼粼,你怎么介绍的?你知道他是谁?” 龙粼粼正抱着一瓶凤朝灵泉的泉水在补充灵气,闻言骄傲地抬起了头:“我当然知道他是谁!我听其他峰的师兄师姐们说过好多次,那是大师姐你小时候说等你飞升了就要去迎娶的小师叔!” “噗……”虽然听得出来陆舫憋得很辛苦,然而还是有一声笑声从牙缝里漏了出来。 殷梓用力抹了把脸,愣是露出了一个坦坦荡荡的笑:“没错,就是这样,陆师兄有什么意见么?” “咳咳——”陆舫用力咳嗽了两声,终于绷住了表情,“没有,殷师妹请继续。” “师叔怎么会在这里?”殷梓总算恢复成了平日的殷梓,这让陆舫长舒了一口气。殷梓侧头看了一眼乖巧地趴在门口的、下半身完全变成毒虫模样的女人,“那也是师叔带来的?” 龙粼粼点了点头:“她是跟着师叔的,不过师叔没来得及说他怎么过来的。” 殷梓揉了揉太阳穴,缓解了一下头疼:“那,粼粼你那边是怎么回事?遗恨为什么要杀你?” “它不是想要杀粼粼,只是大抵有些灵气的物件都想要靠近龙气。”齐渊动了动脑袋,“所以它想要靠近粼粼的血肉,粼粼还小,经不起遗恨这样的魔气冲撞,被它刺一剑大概神识能消散大半。” 殷梓皱起了眉毛:“这是什么意思?粼粼身上并没有龙气,向月师叔祖也没有吩咐过我们这件事情。” 龙回峰首座比其他峰的辈分都大不少,确切地说,玄山上的人基本都已经不记得向月真人到底是哪一代掌门的弟子了。她常年深居简出,也并不喜欢太强调辈分,最后直接导致整个玄山上下所有人不管辈分都干脆尊称她一声师叔祖。 “因为你是人。”齐渊对这磨磨唧唧的对话感到了不耐烦,“她身上加了好几重保护用的上古禁制,人类当然不可能发现她身上的龙气。” 殷梓慢吞吞地扭头过来,盯着那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回人类模样的脸:“说的也是,毕竟你不是人。” “我是狻猊。” “你是……”殷梓眨了眨眼睛,一边重复一边条件反射地向外拔剑,“蒜泥?” 在场唯一一个对殷梓和蒜泥的恩恩怨怨有所了解的龙粼粼赶紧扑过来,按住了殷梓的剑:“齐渊是龙的第五子狻猊,不是蒜泥成精,师姐你应该听说过狻猊的。” “哦,那位狻猊,是位龙子呢。”殷梓露出了嫌弃的表情,“我以为龙子这种传说中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应该没这么弱。” 齐渊的额角迸出几根肉眼可见的青筋。 “除了嘲风以外,我们的肉身,应该都已经快要动不了了。”齐渊动了动脖子,压住了火气,“粼粼说你见过霸下,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我们的人形都是离体的神魂化的形,能动用的修为也越来越少。我的身体一直有倒海塔被供奉着,这几百年也快要不能动了,这次睡得太久了,掌门说我现在修为和新弟子差不多,让我趁着还能动弹,多出来看看人世。” 殷梓若有所思地回忆了一阵:“我在秦国看到霸下的时候,她在自己的龙子形态的身体里。不过在此之前她以人类的状态,嫁给了秦王子,还生了一个孩子。” “人类的状态是神魂化人,大概是运气不好,被人扣住了本体。”齐渊烦躁地想要移动上半身,随即发现还是没有能获得行动能力,“王子这个称呼应该是王族的人?那她大概也是想要龙气……等等,她生了孩子?那孩子有龙气么?” 殷梓点了点头。 齐渊的表情更糟糕,直接骂了句脏话:“……霸下她真是疯了,和有龙气的人混熟图一点龙气还好说,自己身体都快不能动了还敢再分龙气去孕育孩子,她可能真的活腻了。” “……你说自己没怎么见过人世,脏话倒是挺熟练的。”殷梓不冷不热地接了一句, 齐渊得意地挑了挑眉:“倒海塔那老头子也说我学年轻人说话很快。” 龙粼粼伸手推了推他:“说脏话不好。” “哦。”齐渊别了别嘴,这才回到了之前的话题,“那把剑,遗恨,是当初钟桀试图斩断龙脉时候用的剑。” 钟桀魔祖尝试过斩断龙脉,然而并没有能成功,最终因为反噬而身死道消,这件事情大凡对魔道历史有些了解的人都相当清楚。殷梓皱了皱眉毛:“我记得书里说,钟桀魔祖斩断龙脉,是为了试剑。” “不,并不是。”齐渊没能克制住脸上厌恶的神色,“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但是他当时神色非常冷静,但是也很癫狂……我描述不清,看上去就像是他不想活了存心想找死,但是又像是真的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做成。 母亲那时候想拦住他,但是那个疯子已经是真魔之身,根本拉不住,一直到被龙脉反噬到修为废了大半没法儿再继续了,他才停了手、直接从山上滚下去等死去了。而那之后……” 齐渊又龇了龇牙,恨声道:“龙脉受损过重,母亲不得不回归了龙脉之中,才保住了下云十二州的灵气和万物。” 整个山洞寂静了一阵,陆舫这才轻咳了一声:“所以真龙……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不在了?” 齐渊别过脑袋,不情不愿地嘟囔道:“谁知道呢。” “等等,那向月师叔祖她……”殷梓突然开口问道,“她也是龙子?” “她是嘲风。”齐渊既然开了口,现在倒是知无不言,“你怎么突然猜到的?” 殷梓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龙粼粼:“……我记得玄山各大主峰都是初任首座取的名字,我其实想过,向月师叔祖大概就是初任首座了。而向月师叔祖在的那座主峰,叫龙回峰。” “……”齐渊其实听过这个名字,他沉默了一阵,“母亲那时候让我们不要再等她了,自那之后,我也确实没有再感受过母亲的神识。我们从小就在龙脉附近生活,但龙脉在那次重创之后变得非常脆弱,错弱到我们的接近都可能改变龙脉的走向。囚牛带着我们离开了龙脉,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等母亲醒过来。 就这么过了几百年,有一天囚牛走了,再然后,螭吻和睚眦也走了,到最后大家都走了……我也没有留在那里,去南海睡了两千多年,等我醒过来的时候,第一次发现身体移动变得困难了。而这种变化,自那之后从没好转过,还越来越严重了。” “你需要龙气?”殷梓扫了一眼龙粼粼胳膊上还没完全愈合的牙印,“这就是你之前说要娶粼粼的理由?但是这世上王族那么多,只是想要一口龙气应该不难。” “那不一样。”齐渊整张脸都扭动了一下,以此表示他对殷梓这句话很是不满。 陆舫刚刚感到了见识层面上的区别,赶紧虚心地追问了一句:“龙气还有不同种类?但是你刚才不是说霸下要是图一口龙气,嫁给王族的人也是可以理解的?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种类上的区别,单是让身体动起来,那都没差,但是不一样。”齐渊烦躁地动了动肩膀,在地面上移动了一点,却又想不出来怎么描述,只能又重复了一次,“当然不是种类不一样,但是就是不一样!你们不明白么?这怎么会一样呢?!” 殷梓听着这绕口令一样的话只觉得头疼,刚要开口槽两句,电光火石之间,她却突然想起来齐渊先前神智不清的时候喊的那两个字。几乎到了舌尖上的话打了个转又收了回去,殷梓突然明白了,确实是不一样的—— 那些龙气,不是母亲给的,是不一样的。 “那粼粼呢?粼粼是谁?”殷梓侧过头,第一次用端详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小师妹。龙粼粼依然乖巧地坐在她旁边,似乎没有察觉到殷梓的审视。 “你听她的名字,都猜不到她是谁?”齐渊立刻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了殷梓一眼,殷梓顶着这眼神,嘴角抽了抽:“名字?” “嘲风取名字的本事可烂了,这都想不到么?她不是就叫龙鳞么?”齐渊别了别嘴,“她是母亲有一年换下来的逆鳞,当时嘲风正好九百岁生辰,就跟母亲要了当礼物的。母亲本来是想给嘲风做个法器,结果还没来及就……我知道朝风最后还是把逆鳞带走了,不过我也是见到粼粼才知道那片逆鳞最近居然化形了。” 龙粼粼用力摇头:“有六年了,不是最近。” 六年的话……殷梓算了算,似乎确实是龙回峰的人第一次带粼粼来首峰前后。 作者有话说: 《那些年,大师姐和蒜泥的爱恨情仇》 齐渊:滚,你才是蒜泥成精,你全家都是蒜泥精。 第31章 “这么说起来,贵派的向月真人就是衡阳真人创立玄山时代的人物呢。”陆舫左右觉得这事儿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当个故事听得津津有味非常入迷,“我记得玄山五峰,首峰,天烛峰,龙回峰,凤朝峰,绝影峰,既然龙回峰似乎真的和龙有关,那凤朝峰和凤凰有关么?” 殷梓正琢磨着这个说法似乎也有些道理,就听着齐渊“切”了一声:“凤凰哪有那么容易见到。凤朝峰第一任首座我也认识,是个小白脸,道号我忘了,就记得原来叫郦安月,肯定和凤凰没关系。” “……”陆舫被猝不及防秀了一脸,“你叫他小白脸,向月真人不会生气么?” 齐渊震惊地看着陆舫:“你怎么知道的,我每次说他两句嘲风就生气?” 大概因为,凤朝峰这个名字和嘲风实在有点像,还有嘲风的名号明明白白就叫向月。陆舫抹了把脸:“刚才你说你对婚约这些事情没概念,我想大概并不是因为你对人世间没什么了解。” 殷梓眼睁睁看着齐渊一脸“虽然老子当年吃过的狗粮比你们这辈子引过的灵气还多、但是只要老子足够迟钝就不会发现这一点”的表情,顿时觉得有点糟心。 “遗恨断了已经有一会儿了,万山魔境还没有平息下来的征兆。”殷梓决定结束这个对在场所有人都不太友好话题,“陆师兄,你之前说魔境或许会平复下来,有多大把握?” “完全是瞎猜的。”陆舫看了看齐渊,“我可不是什么上古时代活到现在的神兽,我真的是瞎猜的。” “……不用强调这么多次,我知道你没把握了。”殷梓揉了揉额头,一阵一阵地头疼,“没平复下来也是好事,起码这样魔修就不会知道遗恨已经出世的事情。在他们发现这一点之前,我们最好尽快找到离开魔境的办法。” “现在人都找齐了,遗恨我也见识过了,确实是该想办法了。”陆舫回头看了看周少颜死去的方向,“殷师妹试过给怀月陵传讯了么?我想长老们应该也已经开始想办法打通魔境的出口了。” 殷梓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陆舫:“试过,怀月陵的长老们说我们太没用了,让我放轻松,他们会通知周师兄来救我们。” 陆舫下意识地回忆起周少颜的死状,禁不住一阵窒息:“周师兄肯定有命牌在怀月陵,那他们现在一定已经知道魔境出事了,殷师妹再联系看看吧?” 殷梓还没来得及说她把传讯石头捏碎了,旁边齐渊梗着脖子叫了起来:“既然周少颜已经死了,怀月陵更加不可能进来找你们了,他们的大弟子都死在这里了,他们一定会想让我们也死在这里。” 同样的话从倒海塔一个没名气的小弟子嘴里说出来,和从真龙九子之一狻猊嘴里说出来到底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同的。这回倒是没人立刻反驳他,陆舫甚至是颇有敬意地看着齐渊:“您是知道怀月陵的什么过往么?还是说您和怀月陵有什么过节么?” 齐渊愣了愣,停下来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没有,但是倒海塔那老头子供奉我的时候天天变着花样骂他们,我听多了。” 陆舫觉得刚才居然认真对待了齐渊的话的自己有点智障。 “假如不联系他们的话,我们有什么办法能打开魔境的出口呢?”殷梓好奇看着齐渊,“我总有种错觉,你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就好像你确信自己有办法能离开这里。” “我确实有办法能打开魔境的出口。”齐渊费力地抬了抬脑袋,把下巴冲向了龙粼粼帮他捡回来的那根鞭子,“要是灵气足够的话,用那根鞭子,能直接把魔境外侧的灵气罩打出一个口子。” 殷梓凭着自己对齐渊的了解,提前产生了不详的预感:“你说的灵气足够,需要什么境界?” “以你们人族的标准而言……”齐渊估算了一下,然后诚恳地看向了殷梓,“大概洞虚巅峰就够了吧?你好像是这群人里修为最高的,离洞虚巅峰还有多远?” “百八十年吧。”殷梓面无表情地把冲到嘴边的脏话咽了下去,“可能麻烦你多等等了。” “哦,那就好,不算太久。”齐渊居然就这么点了点头,“我睡一觉就差不多了。” 殷梓:“……”不,我并不真的想原地修炼百八十年洞虚巅峰了再出去。 “等等,单说要洞虚巅峰的话,好像也不是没有……”陆舫刚要转头看向山洞的方向,就被殷梓打断了:“师叔不行,你再看的话我这就把你眼睛挖出来。” “殷师妹,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陆舫赶紧把头回正,“不过他……你师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方便说给外人听的事情。”殷梓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对方的套近乎,“你不是那个意思的话,是什么意思?” “现在被困在这里出不去的,绝对不只有我们,还有魔修。”陆舫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像你之前遇到的那个缠身狱护法,就已经是洞虚中期。我想魔境里应该确实有洞虚巅峰以上修为的。” “魔修啊,等等,魔修都有点粗鲁,要是他们把我的脊椎弄坏了怎么办?”齐渊立刻发出了抗议。 “啊?”陆舫没听明白,茫然看着他,“什么脊椎?” “这鞭子,是我的脊椎。”齐渊的语气听着有点得意,“很厉害的。” ……怎么你还活着就能把脊椎骨从本体里拉出来,还当武器挥来挥去的?殷梓按了按额头:“还有什么挑战我们认知的注意点,你一起吩咐我们吧,省得下次再吓到人。” “——你们,是倘若有了洞虚巅峰的修为,就能离开魔境么?” 男人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上方传来,殷梓瞳孔猛地一缩,一道剑气脱手而出,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直劈了过去,然而打了个空。她还没来得及转身,不算陌生的身影已经从身后消失,直接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顺手按住了陆舫的剑柄,把尚未完全出鞘的无愧按了回去。 气氛一时有如泼了一盆冰水一样凝固了起来,来人背对着殷梓,似乎并不真的把她放在眼里。殷梓的目光停在了他按着无愧剑柄的手上,这只手相当瘦长,骨节分明,让人无法忽视的是本该是中指的位置只剩下一个还算新鲜的断面,似乎被什么东西切断了——殷梓还记得上次在山洞里见到这位袭护法的时候,他用的武器是钢爪,毫无疑问。她确信那时候他并没有缺右手的中指。 “我不打算和你们动手,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大善人,假如你们一定要攻击我的话,那就不好说了。”袭征面无表情地回过了头看着殷梓,他原本一直爬到脸上的魔纹此时已然消失不见,这么看上去的时候,倒也不那么邪气了,“我现在也想要离开魔境,我们没有非要在这里你死我活的理由。” “我可是记得袭护法说过,希望我们早些死在这里呢?”殷梓依然举着剑,并不打算就这么相信袭征的话。虽说魔境里已经没有日夜的区分,但算算时间的话,也不过两三天不见,袭征身上不只是气质,甚至连修为的层次都跟上次见到的时候截然不同。殷梓没把握他是这两天里遇到了什么独特的机缘,还是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也隐藏了实力,一时更加警惕了起来,“何况袭护法上次亲口说,你是洞虚中期,难不成是骗我一个小辈的么?” “我当时没骗你,我现在也确实是合道初期。”袭征抬了抬眼皮,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几个小辈脸上不约而同的一凛,这才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我不会再回去缠身狱了,所以大可以放心,我不打算杀你们,你们也不用回去跟你们的长老们一通打小报告。” 袭征看上去并不像是说谎——事实上殷梓非常清楚,现在的袭征要想杀死他们几个的话,根本不必花心思来骗他们。殷梓收起了手里的剑:“不知道袭护……袭前辈离开魔境之后打算去哪儿?” “我要回远山。”袭征倒是没介意,干脆利落地回答了。 殷梓愣了一下,居然没能想起来这么一个名字。倒是另一边齐渊诧异地昂了昂脖子:“远山?我记得远山派,他们秘传的桃花药酒挺好喝的……不过倒海塔的老头子跟我说,远山派被卷进南蜀岳氏的事情里面被灭门了,算算好像已经有百十来年了,你怎么突然打算去那儿?” “是啊,百十来年了。”袭征侧头看着南方,“我只是突然想起来,都百十来年了,我还没回去给师父师娘还有师妹上过香,他们大概也等我等了好久了,我该回去了。” 齐渊并不知道袭征居然是远山派的,一时语塞,憋了半天想出来一句这时候可以说的话:“请节哀。” “没什么,已经过去很久了。”袭征这么说着,向着山洞内的方向走了两步。在殷梓变脸之前,他看到了商晏的脸因而停住了脚步,“这位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教你剑法的师叔?哈……正好我欠他一笔,你们还要找另外几个小孩对吧?我跟你们一起去,等找到他们了我来破开魔境,以后我们各走各的,互不相欠。” 作者有话说:凌韶:稍等一下,我也没找到出去的路,大家请带我一起出去。 殷梓:你是谁来着?有这么一号人么? 第32章 久违地见到阳光的时候,殷梓下意识地伸手遮了遮眼睛。 他们在魔境中早已经迷失了最初进入的方向,袭征虽说来过几次魔境,到底也不太熟,找不到靖阳城的方位,只能就近找了灵气壁薄的地方破开了灵气壁。 灵气壁上的缝隙在他们走出魔境不久之后就缓缓闭合到了一起,远远地看过去,完全看不出来有人曾经从里面出来过。 就如同他先前说的那样,几乎在众人走出魔境的一刹那,袭征就干脆利索地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里面,就此分道扬镳。 他们一行八个人好端端地进去,出来的时候九个人中倒有四个是不能动的,也幸亏他们出来的地方是相对平坦的山谷,否则他们看上去大概还能更加狼狈一点。再向前走了好一段路,他们看才远远地看到了一个不算小的村落。几个人都停了下来,看向了身后。 颜思思自从商晏昏迷之后就仿佛失去了意识的傀儡,亦步亦趋地跟在商晏附近不远的地方,然而但凡有人想要赶她走,她那条长长的蝎子尾巴就会抬起来,威胁似的扫动两下。 殷梓看着肖阮犯难的样子,向着他们点头示意:“你们去那村子里求块地方吧,离离和齐渊受的伤都很重,一时半会儿大概好不起来,能个干燥的床铺休息应该会好受一些,我弟弟还没醒,他也拜托给你们了。” “你一个人带着这位师叔不要紧么?”肖阮担心地问道,“他……状况好像很糟糕。” “没关系,我这就联系玄山,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我们。”殷梓一边说着一边开始翻储物袋,翻了一会儿,居然愣是被她翻出一辆一人大小的马车。虽然并没有能拉车的马匹,这里的山路也十分不适合马车行进,但是勉强让一个人躺下当个临时歇脚的住处还是问题不大的。 陆舫盯着那马车看了一会儿,在其他人还在对此叹为观止的时候,他想起了在靖阳城有过一面之缘的、似乎一直在给殷梓准备心里的那个少年人。 “你那位……能干的师弟,一定很辛苦吧。”陆舫没忍住感慨了一句,“连这都准备了。” 殷梓挑了挑眉毛,提出了异议:“这可不是青洲想到的,是我提议准备的,万一我们回程抓到了马匹,那不就可以坐车回去了。” “……”陆舫对唐青洲听到这个意见时候的心累感同身受,有气无力地应和道,“那他能找到这么大的储物袋,也很辛苦了。” 殷梓等到其他人都走远了,这才才开了玄山给的传讯石。唐青洲之前没能成功传到的传音一条接一条地在脑中炸响,震得殷梓太阳穴嗡嗡地疼。 “粼粼确实进了魔境,她现在我这儿,她很好,不要担心。我们出来了,位置我也不太确定,你用命牌来找我们吧。”殷梓揉着额头,飞快地挑重点回答了,“装成凡人的样子就好,这里凡人多,他们用的落难富家子弟身份,我还不想这么快惊动怀月陵。” 唐青洲的回复立刻就到:“你们已经出来了?你没事么?” 殷梓站在马车门口,转头看了看马车,再远远看了看村落的方向:“多带几个医修来吧,我没事,但是我们这边情况不是很好……以及,小师叔也在这儿,他现在昏迷着,不过状况还算稳定,你记得带点吃的过来。” 唐青洲这回明显迟疑了好一阵:“师叔怎么在那儿?” “我也不知道。”殷梓揉着眉心,舒缓着一路过来的情绪,“这事儿等见面了再说,你先把老三老五都带过来,靖阳城不太安全。” “靖阳城这边……向月师叔祖来了。”唐青洲稍稍放慢了声音,“师叔祖听说粼粼不见了好几次想硬闯魔境,都被怀月陵拦下来了。怀月陵现在戒严了靖阳城,我们全部离开动静太大,一时大概走不了。我先跟师叔祖说一声,我去接你们,让师叔祖留在这里护着他们。” 殷梓的余光扫过齐渊躺着的房间方向:“这样的话……我们是非得回靖阳一趟了是么?但你得跟向月师叔祖说一声,她弟弟也跟我们一道,还受了重伤,一直都还没能动,再问问她决定怎么办。” “向月师叔祖的……弟弟?”唐青洲被接二连三的消息砸得头晕,“真的是向月师叔祖的弟弟么?师姐你真的不是被什么游方术士骗了?师姐啊,我跟你说,你这种七八十岁的人特别容易轻信他人,最近啊外面……” “……你照我说的转述就行了。”殷梓没听完这段传音直接就给掐断了,冷笑着回了过去,“青洲啊,你把刚才那段话再说一遍,玄山内门弟子就有一个空名额了。” 唐青洲立刻闭嘴:“好,那我去跟向月师叔祖说,师姐回头见。” 殷梓和唐青洲说完话,放下传讯石的时候,陆舫已经换了身村人的衣服折返了回来。虽说经过这么几天的折腾,平日里在人前维持着的纤尘不染人模狗样的仙人形象早就维持不住了,刚才走的时候就活像个落难遭了劫匪的富家公子哥,可是现在套着一身粗布麻衣的样子,还是有点新鲜。 陆舫看着殷梓的表情,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我应该和殷师妹提过,我其实是个渔村出生的小孩,这种衣服我倒还穿得惯,倒是离离不怎么受得了。” “离离师妹先前收的伤重了点,脾气大点也是正常的。”殷梓看着陆舫一副被扫地出门的郁闷样好不容易憋住笑,“陆师兄合该多担待些才是。” “啊,不,不是离离把我轰出来的。”陆舫说着经不住老脸一红,“……是肖师妹嫌我占地方。” 殷梓眉毛挑了挑:“陆师兄,我看不出你一把年纪了,还会给医修添乱。” “不,我只是想就近看看情况。”陆舫脸色更加尴尬,“肖师妹说要用本命法宝给离离治病,我稍微有点担心。” 殷梓困惑地看着陆舫:“既然肖师妹打算用本命法宝,那不是说明你大可以安心了么?” 陆舫捏了捏眉心:“你听肖师妹说过她本命法宝的名字么?听说是幽篁里掌门亲自取的名字。” “未曾听说过,叫什么?” “叫‘断肠’。” 殷梓也跟着捏了捏眉心,然后抬手拍了拍陆舫的肩膀:“……那你早些回去看看离离师妹。” “你师叔情况怎么样?”陆舫抬了抬下巴,冲着房间里,“我听肖师妹说,他经脉几乎全部……” “陆师兄慎言。”殷梓斜睨了他一眼,再侧头过去透过门帘看着易无双躺着的房间,“这是玄山的事情。” “抱歉,我只是不能想象一个合道期大能为什么会伤成这样。”陆舫微微皱眉,却并没有停下,“而且既然是合道期的圣人受伤,为什么玄山派从未向天下征集医修……” “陆舫。”殷梓这回抬高了音量,“不管你是出于好奇,还是想给长剑门试探试探消息,这都不是你应该问的。” “我没有想试探,这只是出于感激所以有点担心。”陆舫抓了抓头发,表示放弃,“我保证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我师父,假如你需要的话我现在可以对着我的心魔发誓,我绝对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的。” 殷梓揉了揉额头,稍微冷静了一下:“抱歉,我……” “殷师妹休息一会儿吧。”陆舫看着殷梓脸上的倦色,倒也没继续之前的话,“之前遗恨那一茬之后你也没来得及怎么恢复,是该休息一会儿了。我替你在这里守着。” 殷梓摇了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这里不安全,师叔看着快要醒了,我得在旁边。” 陆舫失笑:“这么不相信我?” “不是那个意思,师叔的……病,有点复杂。”殷梓看了看马车的方向,抿了抿嘴唇,“陆师兄还是回去吧,肖师妹那边肯定还需要人手打点。” 陆舫没再坚持,只说自己晚一些再过来,随即转身回了村子的方向。殷梓吐了口气,掀开马车车帘向里走了一步,正看到车里躺着的人缓缓睁开眼睛。 殷梓整个人一僵,下意识地向前跨了半步,然后又停了下来。她深呼吸了一下,这才算是找回来了声音:“……师叔,你醒了?” 商晏刚醒,一脸惺忪茫然,下意识地伸手在枕边惯常的位置摸到了自己的星盘,划出乐音来:“阿梓回来了?今天在主峰练习什么了?没受伤吧?” 这乐声的节奏很熟悉,和数十年前她每次去主峰上早课回去的时候会听到的一模一样。有那么一会儿,殷梓脸上的笑容差点没能维持住,她稍微咬了咬嘴唇,总算是继续了下去:“师叔,你又睡糊涂了。” 商晏似乎是愣了一下,抬手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周围,然后笑了:“啊,对了,这不是绝影峰……我来主峰了?” 殷梓揉了揉额头:“不,师叔,这里不是玄山。你之前不知道为什么来万山魔境找到了我,然后开口说话受了伤晕过去了,对了,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带了一个看上去似乎曾经是人的坐骑……” 商晏呆呆地听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不在玄山?” 殷梓重重地点了点头:“你不在玄山了。” 商晏想了想:“那你为什么也在这儿?你不回绝影峰么?” 殷梓别了别嘴:“师叔你还没醒好,没想起来。你……你之前让我不要去绝影峰找你,已经六十六年了。” 商晏皱起了眉毛,似乎想到了什么:“那既然我这样说过,为什么现在还会来魔境找你?” 殷梓:“……”问得好,我也想问。 商晏歪了歪脑袋,表示自己正在回忆。殷梓也不催他,坐在旁边等,等了一会儿,商晏突然抬头,忧心忡忡地问了一声:“天色不早了,早课应该开始了,你又逃课了?上次师兄还来抱怨过,你早课又……” 幸好陆舫早走了一刻,不然这次脸就丢得有点大了。殷梓一边这么向着一边立刻摇头:“今天真的不用早课,师叔你先慢慢醒一会儿,真的没什么急事。” 作者有话说: 别人的睡觉:待机休眠。 商晏的睡觉:重启系统。 第33章 小师叔一贯是不怎么睡觉的,即便他根本无法使用灵气,甚至需要正常吃东西来维持生存,他也很少睡觉。但凡在绝影峰当过剑侍的,都能注意到这件事情,以及并不算太困难地发觉原因——他睡着其实并不难,但是睡醒太难了。 “神识没什么损伤,就只是记不清而已。”玄山固定负责给各位长老和首座们查看身体状况本来应该是凤朝峰首座清尧真人。然而这些年清尧真人回来的频率越来越低,他的养子、也是主峰三弟子花重就不得不暂时离开他心爱的小药房,替养父完成这些任务。他第一次从绝影峰回来的时候,殷梓私下问过他小师叔为什么总是会这样,他如是回答道,“人刚睡醒记忆有点模糊很正常,我也经常这样,多醒一会儿就好了。” “但是我们不会像小师叔这么严重,连年份都记不清楚。” 花重摸了摸下巴,赞同地点了点头:“不过师叔确实没有神识受损的迹象,那这么想大概只可能,因为没有什么特别的必要记住,所以想回忆起来就变得困难了。” “没必要记住?”殷梓实在很难理解花重这个说法,“这是什么意思?” 花重打了个哈欠,对这个话题表示厌倦:“假如每一天都是单调的重复,那记忆起来就会变难,假如他觉得没必要把日子记得这么清楚,那就会不容易回忆起来之前的事情。师姐见过妖修么,有些妖修一觉数百年,刚醒过来可能有一两年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同样的道理。” “但是我记得,我在山上的时候,师叔已经渐渐好起来了。听青洲说,这两年又加重了。” 花重表示同意:“那也很好理解不是么?师姐在的时候,每一天不一样了呀,你没听说么?现在小师叔醒过来的时候,记忆经常还是停在师姐在的时候。” “那……这种情况要怎么治疗呢?” “师姐啊,不是病的话是没办法治的。”花重扭了扭脖子,他习惯一个人呆在药房里,每次有人跟他说话时间一长他就开始觉得不舒服,迫不及待地想把殷梓打发出去,“除非小师叔能离开绝影峰,否则的话,每天对他而言永远是一样的。虽然小师叔经脉和剑骨都废了,但是合道就是合道,他的寿命比我们都要更长,但是又不能像你们一样闭关或者到处跑,记不住日子又多长不是坏事。师姐快去修炼吧,我不送你了。” ———— 商晏这回清醒得还算快,殷梓从储物袋里翻出了一袋子点心的时候,起码看上去已经不怎么茫然了。 “不太新鲜了,是前几天还在靖阳城的时候客栈准备的。”殷梓低声嘟囔了一声,“师叔先吃点吧,青洲很快就会到这里了,他做事一贯靠得住,会记得带吃的。” 商晏乖乖巧巧地点头,靠在车窗的位置,慢条斯理地吃点心。 殷梓就坐在边上看着:“师叔怎么过来的?” 商晏下意识地想去拿星盘,但举到一半才想起来还有手里还有点心,而把吃到一半的点心放回去又实在不太好。于是他尴尬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赶紧把手里的一大块点心塞进嘴里。 “不不我不急,师叔你慢慢儿吃。”殷梓手忙脚乱地试图制止,不过合道期剑修的动作是在很快,短时间之内已经塞完了点心擦干净手,抓住了星盘,然后如同一只仓鼠一样鼓着脸颊看了过来,开始比划。 殷梓:……失策了,忘了师叔一个人住久了,在日常生活常识方面经常有不着调,那些堆了一肚子的问题对着这么一张脸,突然就有点问不下去了。 “是文师姐设置的传送阵,对了,你没见过她,她离开玄山有些年了,一直都没回来。”商晏一边努力地咀嚼,一边尝试解释,“算是阴差阳错,她早年留下的传送阵法把我拉过来了。” 殷梓停下来想了想:“文师叔?是那个早年叛出玄山、自立门户的文师叔么?” “叛出?”商晏怔了一下,手不自然地颤抖了一下,手里的星盘向下滑了一段才被重新拿稳,“……大家是这么说文师姐的啊,那大概就是了。” “师叔还是跟以前一样,总是不打算说实话呢。”殷梓听出来商晏不打算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没忍住别了别嘴,侧开了眼睛,“就像师叔也从来不打算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回去绝影峰了一样。” 商晏似乎是没听出殷梓的言外之意,他总算努力咽了下去了大半块糕点,仰头向着殷梓笑:“前些日子我还以为你和青洲在绝影峰,结果转了半天也没找着人,才想起来你们都去主峰了。这么想想,你离开绝影峰其实已经有些日子了。主峰怎么样?还喜欢么?” 六十六年了。 殷梓很想补上这一句,我一共才活了八十二年了,可是我离开绝影峰已经是六十六年前的事情了。虽说这六十多年里确实绝大半时候都在闭关,察觉不到时间快慢,可是师叔你明明应该都是醒着的,为什么会不记得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呢? 她迟疑了一下,到底是没说出来:“是啊,是有些日子了。主峰挺好的,没有不喜欢……我想像青洲一样经常回去绝影峰看看,不行么?” “我其实告诉过你,为什么你得离开绝影峰。”商晏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好脾气地回答着,“阿梓,你和青洲不一样,是你自己决定的,无论如何都想要渡劫飞升的。” 殷梓当然听到过这句话,她在绝影峰呆过的最后一个晚上半睡半醒间确实听到了声音。她听到有人对她说醒了之后,就别再回到绝影峰来了,要是继续留在这里,就成不了仙了。 唐青洲后来跟她提起过,小师叔那天之后似乎大病了一场。殷梓这才知道,那天听到的声音并不是幻觉,师叔为了赶她走,不惜开口说了话。 “我大概忘了跟你说过,我合道之后,就没法儿感受到那道坎了。”商晏眼睁睁地看着殷梓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说得不太详细,继续解释道,“修炼的时候,不管哪个境界,都应该能模模糊糊感受到这个境界的上限,越过那层界限就能突破到上一个境界。 而按照典籍,合道期之后还有寂灭期,寂灭巅峰才是飞升,照理来说我应该开始感悟寂灭了。可是我在合道之后,那个上限一下子消失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么?不是卡着上限无法突破,是没有需要突破的瓶颈了。这大概就证明了我是不可能飞升的,这就是我的修真这条路的尽头了。命理上也是如此,我身边的人无一有仙缘,跟我呆久了,就不可能成仙。” 殷梓没听过这一茬,皱起了眉毛想了一会儿:“师叔跟其他圣人提起过这件事情么?对了,师叔是认识商晏师叔的吧?你问过他合道之后能感受到寂灭的瓶颈么?” 商晏听着这话指尖一颤,随即笑了笑:“商晏啊……他没有能飞升,我记得文悦师姐离开之前也即将合道,可是她的父亲折在绝影峰之变而她也离开了山门,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不过她还在的时候,我知道她的道与我完全不同。合道……大抵每个人的道都是不一样的。” “每个人的道?师叔的道是什么样的?” “我的?我的道是什么?”商晏下意识地想笑,结果动作稍大,牵引得整个肺部坠痛,禁不住弓起了腰来,“那不是什么值得学的东西。” “师叔!”殷梓意识到不对,再伸手去扶的时候,只摸到一片腥粘。 殷红的鲜血落在驼色的毯子上,乍看上去倒也没那么醒目。商晏闷声咳嗽了两声,突然抬了头,弯了弯嘴角:“阿梓,你为什么想飞升呢?” “书里说,渡劫之后就是不一样的世界,我想去看看。”殷梓一边用袖子擦掉商晏下巴上的血,一边想都没想飞快而熟练地回道。 “这也不是实话。”商晏拨弄乐孔的手指速度变慢了,让这一段乐声变得有些走形,“阿梓,我们当初说好的,我不会问你的事情,你也不会问我的。这是我们之间的承诺。” “这不公平。”殷梓听着这个话题没忍住反驳道,“无双已经来了玄山,易家的事情明明大家都能猜到大半了,可是我对师叔的事情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商晏没忍住放下了星盘,抬手在殷梓脑门儿上敲了敲,这才重新拿住星盘:“又想耍赖。” “我没耍赖,这不是事实么。”殷梓看着商晏脸上一点赞同的意思都没有,只好放弃:“那等我渡劫了,就回来找师叔,师叔不能再让我走了。我修炼很快,肯定不会花太久的。而且我身体也不错,九道劫雷应该不算太危险。” 商晏无声地叹了口气:“掉以轻心是大忌,书里说,九道劫雷其实是最轻松的情况,所以不管多有把握,绝对不要不把渡劫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知道了。”殷梓嘟囔道,“反正也还早,等到真的要渡劫了,大概也已经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商晏没再回答,只是盯着殷梓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在殷梓察觉到之前,他再一次碰了碰星盘:“去找地方入定一会儿吧,你看上去有点累了,而且既然在魔境走了一趟就不要浪费体验。不用担心,颜思思在这里守着。” “颜思思?缠身狱的护法?”殷梓花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她是那个……” “嗯,她守着肯定是安全的。”商晏点了点头,“你去其他人在的地方吧,多少休息一会儿。” 殷梓鼓了鼓脸颊:“师叔你还没答应我刚才的话。” 商晏没忍住笑:“我只是个合道,等你飞升了,自然可以不受我说过的话约束了。” “那怎么一样。” 商晏只好再点了点头:“好,等你飞升了,我就不会让你走了。” 第34章 “圣人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殷姑娘呢,圣人合的道是‘天下人’。”女人的声音从马车外响起来的时候,商晏正闭着眼睛在恢复精神。 颜思思恢复了神智并不奇怪,商晏本来也只是在她被魔气操纵的时候稍加压制,并没有摧毁神识本身,既然已经脱离了魔境,她确实也该醒过来了。商晏睁开了眼睛,伸手握住星盘:“颜护法居然能听懂。” “我少年时候和忘心斋的商茗熟识。”颜思思脾气不差,隔着帘子巧声解释道,“对忘心斋的音律略有些了解。” 忘心斋是于苍山一带避世的乐修大派,他们不与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大派有过多牵扯,也不接魔道诸派递去的示好,只据山而隐,专修音律。有传言说不少幼年就进入忘心斋的弟子到成年的时候甚至都还不会正常说话,只因为在门内的时候只以乐曲交流,无需学习言语文字。 商晏闭了闭眼睛,他的曲调确实脱胎于忘心斋的音律,不过能凭着这一点就听懂他的乐曲的,大概颜思思和商茗也不只是普通的朋友:“颜护法,蛊之一道损伤心性,若不是你走了这条路,魔境这一遭本来不会遭受这样大的罪。我知道你选这条路必定有你的理由,我对你的生平毫无了解,自然也没有什么资格来劝阻你,只不过日后的路还望三思。” 颜思思清凌凌地笑了一声:“圣人说是,那就是了。圣人大可以放心,既然您救了我的命,那我无意反叛圣人。” “反叛……?”商晏迟疑了一下,然后反应了过来,随手把手背上附着的主仆契剥了下来,从窗口递了回去,“我差点忘记了,先前权宜之计,冒犯颜护法了。” 颜思思沉默了一阵,却并没有接,再开口的时候语调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般的手足无措:“晏圣人打算……把这个还给我?” 商晏没忍住笑了出来:“我的绝影峰不是什么值得颜护法多呆的好地方,就不留护法一起回去参观了。” 颜思思却并不打算顺着这个玩笑说下去:“我看得出晏圣人身有重伤,不方便行动,外界传闻也是圣人早已陨落。那容我自负地说一句,我的修为在魔修里也算得上是顶尖,倘若圣人不是为了驱使我为您所用,那为什么那时候要冒那么大的风险试图救我呢?晏圣人就算自己无法动用灵气,保命的法宝肯定不会少的,不该无故救我。” 商晏似乎因为这个问题而愣住了,他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得出了结论:“阿梓就从来不问我这种傻问题。” 一贯以精明和蛇蝎美人著称的颜思思花了一会儿工夫才确定了,自己被人说傻了—— 自己被一个剑修说,比另一个剑修还傻了。 颜思思突然有点消沉。 “风险?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好丢的,是性命么?那时候其实能看得出颜护法还残留有一些不想滥杀的意识,我感觉大概是能成的。后来我伤势反噬的时候,颜护法也救了我一次不是么。”商晏想了想,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颜护法与我并没什么仇怨,为什么不救呢?” “晏圣人,我是个无情无义自甘堕落的魔修。” 商晏又无声地笑了起来:“颜护法,真正无情无义的人是不会为心魔所困的。” “……晏圣人与我以为的很不一样。” “颜护法现在大概是没法儿取回人形的,想必要回去也有些难度。”商晏并不打算多谈论自己的事情,“万山魔境周围多山,护法可以自山林中躲避几日,此处向北可到望花涧。护法可以向望花涧花主寻求解决办法,取回人形再去往缠身狱。” 颜思思听出了商晏不打算再多说,因而也跟着应了一声:“我暂时不打算回去缠身狱,不过取回人形确实是当务之急。只不过花主韶公子一贯性格乖戾,大约是不会愿意帮我这种人的。” 商晏一愣:“乖戾?啊,他其实挺心软的,你试试向他保证状况好转之后给他做点心吃,他不会拒绝的。” 颜思思:……每个音我都听懂了,但是我就是有点怀疑自己没听懂。 商晏好心地重复了一次:“虽然花主自己不怎么承认,不过一般做糕点好吃的人他都很有好感。” 颜思思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有点后悔以前没好好儿学做饭了。” 商晏笑了起来:“那就跟他承诺以后好好儿学好了。” 颜思思跟着笑了出来,好半天才停下,伸手取回了自己的主仆契:“晏圣人,刚才那个孩子是你师侄?” 商晏没料到颜思思会问殷梓,稍稍怔了一下:“是。” “她很依赖你。”颜思思想了想,“圣人于我有恩,我不想说圣人的不是,但圣人说等她渡劫了再回来方才只是随口敷衍吧?圣人并没有细想过,她是不是还会回来对么?” 商晏一时居然没有回答。 “女孩子很容易爱上一个人,圣人实在不该这么戏弄她的,等到她发现真相的那一日必定会很失望。” “不会的,修炼这一路没有那么容易,下云这么多年不曾有过第二个渡劫成功的,她想要飞升,那必定要走比常人更远的路。阿梓天分心性远超常人,我想她真的与仙道有缘。只不过这一路艰险且漫长,等到那一日,她大概已经早就忘记了今日的话。”商晏坐在马车里,仰着头看着光洁的顶棚,“人的感情最不作数了,何况我并没有说假话,到时候要是她真的还希望回来绝影峰,我也没什么理由再让她走,这一句是实话。” “圣人喜欢她么?” 商晏没想到颜思思会这么问,他闭上眼睛试图否认,却居然一时没开得了口。有那么一会儿,他发觉自己这些年漫长而重复的一天一天里,唯一清楚的记忆就是殷梓时不时送来的点心和那些亲手做的小物件。 过于漫长的岁月总是这样轻易地带走一切,可它没能带走的东西,那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 “我喜欢过很多人,也有很多人说过爱过我,父亲,母亲,姐姐,师兄,师姐,师父。”商晏最后还是跳过了这一问,“爱和喜欢有多重要我很清楚,就像现在,我不如飞升重要,不是么?没有人会记得的……阿梓是个好孩子,可是还太年轻了。” “圣人不曾亲口问过,怎么知道一定是如此的呢?倘若她知道圣人是这样想的,或许会放弃飞升呢?” 商晏没回答,他俯下身,再一次无声地咳出了两口血。 “颜护法,你该走了。倘若不介意的话,请不要向旁人提起我还活着的事情。”乐声再度响起的时候,略微有些颤音,“希望护法不会再遇见我了。” 颜思思沉默了一阵,然后应了声:“我欠圣人的恩情,来日必定会回报。” 她这么说罢,向着山林的方向爬了一段距离,突然又停了下来,稍稍向后侧头:“圣人,阿茗……忘心斋的商茗这些年一直有事情郁结于心,她前年给我的信里提过,她有个早年离开忘心斋的弟弟,最终因为她的缘故走火入魔、身消道陨,她这些年总梦见那孩子的亡魂,她说她不奢望那孩子能原谅她,只希望那孩子来世能过得开开心心。” 车里一片寂静,到她再次离开之前,都没有传来任何回答。 ———— 虽然遗恨已经折断,但魔剑认主的过程还是极大地冲击了殷梓的经脉。殷梓并没有去往村人给易无双他们的破旧别院,而是找了一个溪流附近就地坐下,安静地开始入定。 长时间的疲惫和紊乱的灵脉在氤氲的水汽中开始回复,一路厮杀的光景也重新浮到眼前。再睁开眼的时候,殷梓居然察觉到自己境界松动了,似乎是将要突破。 殷梓脸上倒是没什么高兴的神色,甚至没忍住叹了口气。天已经又亮了,她侧头看了看村落的方向,清晨略有些薄雾,她看不太清易无双他们的院子在什么地方。 不算太远的地方有朗朗的读书声传了过来,殷梓坐在河边上,听着那读书声,一时之间居然有些恍如隔世。 “姑娘早。”挑着水的老人路过了小溪边,看到殷梓的时候似乎有些惊讶,稍微打量了她两眼,“您也是和昨天那些人一道的吧?姑娘在找他们么?” “我已经找到他们打过招呼了,只是在这里休息。”殷梓稍稍点了点头,和老人搭话,“我听着这里有读书声,是有学堂开在这附近么?” “是个育婴堂。早些年啊这山里常常能捡到孩子。方圆百里的城里人不要的孩子总往山里扔,再加上这山里危险,有时候打猎一个不小心,孩子爹娘就没了。”老人摇了摇头,“山里日子本来就苦,养活自己家的孩子就够难的了,怎么养得活别人家的孩子呢。我也是听说的,早些年的时候大家就把这些孩子送到更深的山里去。听说啊,有些刚下崽的母狼反倒是心善,把孩子叼回去一并喂奶,倒是养出不少狼孩来。” 老人的年纪有些大了,闲聊的时候有些克制不住的啰嗦:“后来啊,我爷爷说是有个神仙路过了这里。他看不下去了,就给村子里开了下山的路,教大家弄山里的药材下山去卖。村子人感念他,一定要给他建了祠堂,立了像,那神仙心善,拗不过,就又给村子里建了育婴堂,让把那祠堂里头的供奉都给这些孩子生活和请先生教书…… 不过再后来,育婴堂出去了两个有出息的孩子,又带了钱财回来,现在村子里的孩子们都在那里念书了。哎呀,我都在跟姑娘说些什么呀,姑娘一定嫌弃我唠叨了。” 殷梓倒是笑了笑:“不会,我小时候邻居也有书斋,平日里偶尔听他们一起读书打闹很是羡慕,只可惜我不能去。您说得那位仙人既然有这样的善行,我也该去祠堂里给他上炷香的。” 老人对此倒是乐意之极:“那可不是巧了,我年纪大了,儿孙不在跟前,就闲着跟村长领了打扫祠堂的事务,现在正巧要去村头的祠堂呢,姑娘不如随我一道。” 殷梓点了点头:“那就劳烦老人家了。” 作者有话说: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花主:我还在魔境里面呢,你到望花涧找得到人就有鬼了。 —— 凌韶:我什么时候一天到晚想吃点心了?这是诽谤。 殷梓:那我好奇问一句,为什么你来魔境正好带了碧玉梨花膏? 凌韶:哦,在秦国听你说了,一时有点馋。 今天突然不摸了(但是周日还是要摸) 第35章 老人约莫是儿孙不在跟前,难得有个和他聊天的,拉着殷梓不住地说着话。他终于停下话茬的时候,殷梓已经看到村口的祠堂就在眼前了。庙堂并不算大,比起玄山脚下那些城里供奉玄山的要小很多,但是整个祠堂门前干干净净,门槛已经被踩得很是光滑,不难看出来这个村子里的人对它多么上心。 “哎,也百十来年了,村里见过那仙人的人都不在啦,可大家都念着他的好呢。只可惜我们也没机会再见着他了。” 殷梓笑着宽慰了一句:“那位仙人是有大功德的人,必定福寿绵长,指不定回来看过大家,只不过不愿意惊扰你们的生活而已。” 老人脸上笑容稍淡,稍稍摇了摇头:“仙人不会再回来了。我记得还是我十来岁时候的事情,村子里有老人下山去城里,遇见了仙人当时同行的朋友,那人说仙人已经仙去好多年了,不会再回来了……我记得那时候,爷爷为此哭了好几回,几次怒骂好人没好报。仙人当年送给我们的石板前些年断了,我们想修一修,结果都没办法修起来,村里人都说这是仙人不在了,所以石板也修不好了。” 饶是殷梓万年脸皮比井厚,这会儿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看向祠堂的脸色肃穆了不少:“不知这位仙人的姓名为何?他日若是遇见他的……遇见其他供奉他的祠堂,我也该进去的。” 老人伸手把钥匙插进了锁孔,一边推门一边摇了摇头:“仙人的姓名哪是我们能知道的,我听爷爷说,他同行的人都得尊称他一声晏圣人。我们这些凡人哪里敢打听仙人的姓名。” 晏圣人?商晏?!殷梓听到这名字禁不住一愣,下意识地扭过头向着推开的祠堂门内看去。阳光从屋顶的天窗里漏下来,正照亮了祠堂正中央那一尊石像的脸。 是一张熟悉的脸。 “不,这……他不是商晏。”殷梓甚至根本没来得及想,否定的话就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位不是晏圣人,这是……” 她的声音卡在了半路,一阵奇异茫然感突然涌了上来—— 这人不是商晏,可是,他是谁呢? 他是小师叔,是绝影峰上的小师叔,是人们说的绝影峰之变里入魔之后众叛亲离的小师叔,可是“小师叔”又是谁呢? 奇怪,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居然没有一刻想过这件事,小师叔究竟是谁,他叫什么,绝影峰之变之前又在哪里呢?为什么在人们的传说里,他似乎从未存在于绝影峰之变之前,也从未在那之后现身于众人之前呢?玄山虽然没有给人立像的习惯,但是却也是有命牌的,她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小师叔的命牌呢? 她的思绪一时有点混乱,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前额有什么咒印脱落的动静,她盯着石像看了一会儿,在老人担忧的视线中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这位仙人是我的长辈,他不是晏圣人。” 她这么说着低下了头,终于看到了放在塑像下方的两截石板。这大概就是老人刚才提到的仙人送给他们的石板,石板上满是符咒的纹路,殷梓走近到了桌前,终于看清了那些符咒。 石板上的符咒纹路对她而言非常熟悉,殷梓在绝影峰的时候就是照着这样的字迹学习过基础的符咒。她伸手把两截石板合到一起,拼起了符咒最下面的一行小字: 此咒为幼童祈福所设,如有损毁,还望看到此字的道友出手修缮,他日玄山必有重谢。 ——商晏。 殷梓表情木然地抱着石板站了起来,仰头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突然察觉到了一阵非常陌生的情绪。是惶恐,她因为这个落款而感到一阵无所适从的惶恐。 ——小师叔,真的是商晏。 “小姑娘?”老人紧张地看着殷梓抱着的石板,伸手在下方虚虚地托着,生怕她一个不留心把石板摔了。殷梓呆立了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把石板重新放平到了桌面上,伸手在断开的符咒上画了几下。 她不是阵修,并不是擅长这些,不过她太熟悉最初设下这道符咒的人的习惯了,以至于即便是心中一片混乱的现在,她也无比流畅地做完了这一套动作。几乎在她停手的一瞬间,两块石板就拼合到了一起,仿佛从未断裂过。 老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块石板,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刚才还站在这里的那个小姑娘,居然已经不见了。 重新走到后山的时候,后山比起先前她离开的时候多出了不少人。这些人穿着厚重的铠甲,训练有素地握着枪站成一排,而在那群人中间,唐青洲背着琵琶站在那里,正在低声对其中一人吩咐什么。 殷梓面无表情地越过人群,向着被他们拦在后方的马车走去。 立刻就有士兵要来拦住她,不过被唐青洲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赶紧喝退了那个士兵。他快步示意旁边的士兵站着别动,自己大步走到了殷梓身边:“师姐,是我带来的人,别担心,师叔现在很安全。” “辛苦你了。”殷梓有口无心地敷衍了一句,伸手拨开唐青洲,继续向前走。 唐青洲眼看着殷梓的表情不对,立刻动手想拉住她:“师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你看上去似乎不太好。” 殷梓没留神他会突然动手,被拉得一个踉跄,向旁边走了两步才站稳,随即用力甩开了唐青洲的手:“我没事,只是打算找师叔问件事情,不用管我。” “师姐!”唐青洲再上前一步,又抓住了殷梓的手腕,这一次他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很肯定,“算我求你,别去问师叔是不是商晏。” 殷梓的瞳孔猛地一缩,霍得回过头:“你知道?” “是,我知道。但是师父和师叔都不知道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敢说过。”唐青洲看殷梓没再向前走的打算,稍微松了口气,“他们应该不希望我们知道这件事情,所以师姐别去问。师姐没注意到吧,每个去绝影峰当剑侍的都被下了这道符咒,不要去想、也不可以去想师叔究竟是谁,这是玄山的秘密。” 殷梓下意识地摸了摸眉心,果真摸到了破碎的符咒留下的痕迹:“谁下的?” “是师父。”唐青洲看着殷梓的表情,飞快地接了下一句,“我不知道是不是师叔自己希望的,但是师叔没有反对。” “为什么你会知道?师父没有给你下——不对,你也是意外知道自己冲破符咒的?”殷梓顺势揉了揉眉心,让自己冷静下来,回忆自己这些年都干过什么蠢事——哦,她昨天下午还问过师叔,有没有和商晏圣人讨论过合道期的状态。那大概也是符咒的影响,她当时居然没有想过,为什么商晏师叔合道全修真界都知道,而小师叔也是合道却没人记得这么个人,“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玄山不久。”唐青洲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琵琶,“师叔给我琵琶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琵琶我从国库藏品里见过,我记得最后是进贡给了玄山商晏圣人的。” 殷梓捂着脸深吸了几口气,总算冷静了下来,压下了立刻去追问这件事情的冲动。唐青洲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跟自己来。殷梓抬起头看向了周围,这才终于意识到周围这些人的存在。她脸色冷了冷:“青洲,这些人你从哪里带过来的?” “师姐不是已经猜到了么?我回去了一趟。”唐青洲咧开嘴,一如往日纯良地笑着,“师姐断开联系好几天了,我担心魔境会把你们抛出来,所以去找我那位好兄长借了些人手在这一代待命。” 殷梓无视了他撒娇讨好一样的语气:“怎么借的?” 唐青洲嘟了嘟嘴,视线微微下移:“很容易借呀,这北晋的江山本来就该是我的,现在只是借点兵马来有什么难的。” 殷梓不依不饶地继续问:“他还活着么?” “胆子小的人总是活得久一点的,师姐放心吧。”唐青洲终于收起了装傻卖嗔的口气,凉凉地嗤笑了一声,“我只是露了个面,报上了名字,他就吓得从美人身上滚到了地上,一个劲地说当年父王死后,杀我母后还要杀我都是他母妃自己的主意,他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我非要泄愤的话,他带我去开他母亲坟鞭尸挫骨扬灰……他也快八十了,吓成这样也没几天好活了,我不至于跟这种人过不去。” 殷梓听着后半句忍不住皱了皱眉毛:“青洲,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常常偷偷下山,给他下过不能真正行房的咒术?而现在北晋王膝下的独子,不是他亲生的血脉对吧?你早年看过的书练习画过的符都经过过我的手,你怎么会觉得我不知道?” 唐青洲被这么指着鼻子直接戳穿了倒也脸不红心不跳,干脆地认了:“嗯,那个独子是个抢来的美人生的,那美人回家省亲和竹马共度过一夜怀上的孩子。他倒是相信是自己的,不过他也不是真的不能行房,就只是快……哎呀,师姐为什么要调查这些腌臜事情。” “你也知道这事儿腌臜,那你还做。”殷梓看着那张看着天真活泼的娃娃脸只觉得头疼,伸出食指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脑门儿,“你倒是不怕天道的惩罚。” “那个美人生的孩子,明明不是王族的血统身上却有龙气,这不就说明天道也认了我的做法不是么?”唐青洲说着回头看了看马车的方向,“何况天道无常,再怎么都不可能猜到天道究竟是什么,那何必照着教条讨好天道。师姐,是随便猜测天道的先祖们不对,天道才不是那种东西呢。 你看师叔,既然师姐现在也知道了师叔是商晏圣人,那商晏圣人破须弥妖境、退南海巨妖救过那么多人,又为那么多凡人尽过心力,可是天道,不就是这么回报他的么?” 作者有话说: 采访一下商晏圣人对自己养的第二个剑侍这段言论有什么看法。 商晏:人各有志,也有自己的经历和看法,这些东西不会轻易发生改变的。个人有个人的命理,我也不敢断言现在这样就不好。 凌韶:我给大家翻译一下我师弟的话——这孩子开头就歪得有点严重,真的正不动,放着不管指不定就负负得正了呢。 第36章 唐青洲带来的这一帮人都是实打实的北晋官家人,他们给了村子一些钱之后,村子里大多数人也就真的信了这是帮遭遇劫匪的富家子弟。先前见过殷梓的那老人家站在人群里,不住地看了殷梓好几眼,到底还是以为这是仙人不想打扰他们,所以没开口。 这一趟魔境试炼意外出得实在是有点大,他们这一行人到现在还能站起来走动的才刚刚过半。除了易无双旁边有空蝉寺来的空怀守着,其他两个这一天一夜都是靠着这里唯一一个医修来照顾的。肖阮本来是个软糯糯的性子,现在忙得焦头烂额反而脾气大了不少,殷梓走到院子口的挥手,正看到她对着想进去看看的陆舫一阵呼来喝去,一直把他推出门去。 “肖师妹稍安勿躁,我师弟带的医修已经在村外了。”殷梓忙出声,“我们现在收拾收拾,去和他们回合就好。” 陆舫松了口气,赶紧趁着肖阮去收拾进去看看萧离离。殷梓走到易无双躺着的房间,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比平时略有点烫:“无双又发烧了。” 并没人回答她。 “空蝉寺已经传讯过来,让你稍等一阵,你的师兄们很快就来接你。”殷梓回头看向了空怀,“……这一趟辛苦你了,抱歉。” “不辛苦,是方丈的意思。”空怀睁开了眼睛,表情宁静如止水,“而且,九叶莲花也想要见你们。” 殷梓稍稍迟疑:“方丈大师的意思,还有九叶莲花?这是什么意思?” 空怀垂目摇头:“人间皆苦,多知道并无益处。” ……这就是说你也不知道的意思?殷梓在易无双身边坐了下来,刚要说话,却听到有人敲了敲门:“殷师妹,我能进来么?” 陆舫等殷梓应了声,推开了门,他身后就跟着唐青洲。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陆舫先开了口:“我师父发来传讯,说是怀月陵的人问我们怎么出来的,周少颜师兄为什么没有一道。” “陆师兄怎么答的?” 陆舫看了空怀一眼:“我们进入魔境之后,周师兄不告而别,而后我们经历了数次移形换位不幸分散,多亏空怀小师傅有寻人的秘宝,总算是汇集到一起,最后偶遇合道期大能劈开魔境,侥幸逃脱。” “我也以为是这样。”殷梓眨了眨眼睛,看向空怀,“小师傅还知道些什么么?” “小僧一直按方丈说的守着易师兄,没有注意到别的。”空怀这回倒是没避开问题,一脸平静地接了话,“中途被一些魔物妖兽袭击过而已,对小僧而言并没有其他异常。” “这样就好。”殷梓本以为出家人不打诳语,要说服空怀有些难度,不过空怀的态度倒是意外地合作。她对这次对口供的流程的顺利程度感到了舒心,转头看了看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唐青洲。唐青洲那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总是能让他在这种场合里不被人注意到,他只低头看着床上的易无双,别了别嘴嘟囔了一声:“大师兄又昏过去了啊,真是麻烦,不知道这次要昏迷几天。” “我的错。”殷梓飞快地接话,“我没注意到那次移形换位。” “怎么会是你的错,那种情况下易师弟一个阵修都没能注意到移形换位,殷师妹作为剑修不必太过自责。”陆舫下意识地安慰了一句。 唐青洲立刻跟了一句:“就是,师兄自己没注意到移形换位,怎么能怪师姐。咦,师姐境界松动了吧?要不是师兄现在昏迷了的话,说不定能直接突破到洞虚了呢,师兄和师姐境界互相牵扯这种事情真是个累赘。” 陆舫听着这话一愣,还没来得及细想应不应该道喜,就听着“啪——”的一声,眼睁睁看着殷梓把手里捏着的床沿直接掰断了下来。 唐青洲看这架势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猛地站了起来,可殷梓脸上却没什么多余的表示,只再把那块木头按了回去:“我们该启程了,青洲,赔点钱给村子里,我把床弄坏了。” 唐青洲还在心虚,声音中气有些不足:“好,我们该启程了。现在大家已经离开魔境,师叔祖他们都没了顾忌,在向怀月陵施压,怀月陵听说只有周少颜师兄没出来,也赶着让人人现在调查魔境的事情,两边的意思都是让我们赶紧回去靖阳。 不过我想着,城内现在怀月陵的人多,就这么进城的话人多眼杂,被怀月陵随时盯着反而容易生出事端,所以在靖阳城外租了间大些的宅子。向月师叔祖说她跟怀月陵通告过了,我们伤者多,先在城外静养为好,已经先让三师兄他们过去了。” 陆舫对此叹为观止:“不能怪殷师妹经常突发奇想,实在是这位师弟跟在后面擦屁……啊不,处理凡俗事务的能力太超凡脱俗了。” 殷梓斜了陆舫一眼,没搭理他:“这样很好,我们过去吧。” 接下来一行倒是还算顺利,他们在靖阳城外的宅子落脚之后没多久,靖阳城里就递话过来,让殷梓、陆舫和肖阮三人立刻进城。唐青洲跟在他们旁边,顺口跟他们解释最近这几天靖阳城里头的状况。怀月陵一直想压下魔境的异状,怎奈最后一两天魔境魔气甚至冲到靖阳城来,消息自然也就压不住了。 弟子被困的几大门派里头,玄山和长剑门自然是最积极出面周旋、想要进山找人的,空蝉寺倒是一如既往八风不动,只在他们抵达之后以最快速度召回了空怀。另一边幽篁里确实是很急,但是怎奈门派小说不上话,也不敢得罪怀月陵,只能干着急。唐青洲说到最后倒是迟疑了一下:“倒海塔的掌门倒是一点都不慌,不知道是不是跟怀月陵通过气了,看上去完全不担心。” 殷梓和陆舫都忍不住揉了揉额头——倒海塔当然不担心,其他门派送进去的都是小弟子,就他们倒海塔送进去的是个老祖宗。等倒海塔掌门看到齐渊重伤的样子的时候,指不定下巴都吓掉了。 “他们倒海塔这一代的‘大弟子’,就是向月师叔祖的弟弟。”靖阳人多耳杂,殷梓也不好明说,“他当然不急,要急也是我们玄山急。” 唐青洲表情更加困惑地看向了殷梓:“对了,这件事情我之前已经跟向月师叔祖禀报了,说她弟弟也在这一行,还受了重伤。可是向月师叔祖说……”唐青洲少有地表情纠结了一下,然后才鼓起勇气继续说了下去,“师叔祖说,那真是太好了,敢把粼粼带进那种地方,她弟弟就缺这样一顿毒打。” “……” 殷梓和陆舫对视了一眼,然后赞同地点了点头。 玄山这次带来了不少人,肖阮是真的知道得不多,而陆舫和殷梓提前对过了口供,加上怀月陵的人对周少颜实际的去向心里有数本身也有点心虚,他们倒是没遇上什么什么真的刁难。不过魔境出口还没打开,怀月陵也不想就这么放走和这件事情有关的人。正巧几大门派大多都带了新弟子过来观摩,这段时间大家也都闲着,怀月陵干脆想了个办法,把这帮小弟子们拉到一起,让各大门派没正事儿的师长们轮流给他们讲道,美曰其名是让各方不同的道法相互交流。 殷梓自然也被要求参加,不过殷梓毕竟是个在自己门派都懒得去早课的人,开始听课第一天,她就以课堂之上十连追问气得长剑门的一位长老拂袖而去。 第二天下午,第二位殷梓的受害人是个空蝉寺的普愿大师,不过大师到底是大师,脾气比起其他人是好不少,也不生气,他听着殷梓问到第三个问题的时候施施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让出了上首的位置:“这位小道友对着道法似乎有着独特的见解,大家不妨也听一听她的意见。” 殷梓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了台子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下午。 可怜一波外门弟子根本没听懂几个字,只见着普愿大师听罢抚掌:“善哉善哉,殷道友果然不同凡响,对事物理解很是通透。”于是一帮子外门弟子赶紧跟着鼓掌交口称赞。 陆舫实在是没这么厚的脸皮,只能委委屈屈地混在一群外门弟子里面,坐在下面仰头看着殷梓摇头晃脑地胡说八道,等殷梓回来了才赶紧传声去问:“你刚才到底讲的是什么道?也是你师叔说给你的?” “不是啊。”殷梓斜了他一眼,“你看这一屋子被强拉过来听课的,你有心思认真讲、难道就有人有心情认真听么?所以我胡说八道的。” “那大师……” “我觉得大师那句话是说,居然能看透大家都不想听所以没认真讲,我做人那可真是通透啊。” 陆舫:……佛法无边,自愧不如。 有了普愿大师的先例,后面几个本来也是被抓壮丁抓过来的也就有样学样,随便找个人上来代讲。这临时建起来的课堂一时间乱成一片,倒是殷梓乐得清静,就窝在讲堂最后嗑瓜子。 第五天上午的时候,又是普愿大师的课,普愿大师这回干脆一早直接坐到了殷梓的位置上,等殷梓进来了伸手示意她台上请。 殷梓还才胡扯了一个开头,没来得及多说什么,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师姐师姐。”众人都循声去看,结果看着一个前些天露过面的玄山内门弟子冯洛,以一种屁滚尿流的姿态半跑半滚地进了门,直扑到殷梓跟前,“师姐!大师兄他生病了,您快去看看他。” 一众弟子面面相觑,他们这些天多少也被自家师长耳提面令过,玄山新一代弟子并不是真的金丹初期,大师姐殷梓大师兄易无双都已经是元婴期巅峰的人了。可一个元婴巅峰,就算这一趟受了伤,怎么还不应该还有生病这一说的,这是什么新式的修炼方法么? 大家正这么揣摩着,眼见着台上师姐面不改色地翘着二郎腿:“啧,我这儿上课呢,他撒娇不带这么撒的,装什么病啊,要我去跟他和好自己来求我啊。” 一干小弟子纷纷捂脸:都元婴巅峰修为一大把的人,还有这种童趣,真是没眼看了。 这边冯洛一头的冷汗,终于等到了殷梓摆足了架子,慢慢吞吞一点不急地站起来,听足够了大家的吹捧这才扬长而去。等离讲堂一远,冯洛就立刻继续说了下去:“师兄他……” 殷梓伸出食指,贴在嘴唇上,示意冯洛闭嘴。她看了冯洛一眼:“慌什么,这么冒冒失失大庭广众之下说无双病了,我再匆匆忙忙赶过去,你是生怕其他门派不瞎想么?” 冯洛后知后觉地惊出一声冷汗,闭上了嘴,乖乖地跟在殷梓后面。 作者有话说: 遗恨这篇结束了,快到新副本了 第37章 虽说冯洛这一路过来急得满头大汗,殷梓倒是并不真的很担心——以她对自家师弟们的一贯了解,要是易无双状况真的严重到危在旦夕了,那花重不可能只让冯洛来喊她。 殷梓和冯洛绕开人群出了城门,这才加快了步子,一路走到了唐青洲之前租下的别院。别院分两边,右侧有玄山阵修前两天布下的屏障,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状况。 殷梓推开门直接向里走,差点迎面撞上了易无双。那往日里风光霁月的少年这会儿只穿着中衣,披散着一头长发,赤着脚,手里提着一把不知道哪儿来的剑鞘,双目赤红站在院子里,哑着嗓子吼:“姐姐呢,我的姐姐呢!你们把我姐姐弄到哪里去了!” 殷梓反手关上门,检查了隔音的阵法,再扫了一眼确信在场的确实只有玄山首峰几个内门弟子,这才看向了院子中间的少年:“无双,这是在闹什么?” 易无双听到声音回过头,嘶声道:“我不是无双!” 殷梓:“……无双。” “我不是无双!”他又扯着嗓子吼了一句,“我的姐姐呢!你们把我姐姐弄去哪里了?!我要姐姐!我不是无双!” 殷梓定定地看着他:“你不是无双的话,那你是谁?” 易无双转过头来紧紧地盯着殷梓,像是认出了这张脸:“我是……我不知道……我是……不对,我不是无双!” “好好,你不是无双,那我是无双。” “你也不是无双!” “好,我不是无双,那你是无双。” “对,你不是无双,那我是……也不是无双!” ……这孩子怎么疯了也这么精明不好骗的。殷梓继续饶舌忽悠他:“那我不是无双,你也不是无双,谁是无双呢?” 易无双恍然大悟:“没有无双!” 虽然易无双疯疯癫癫的样子很是吓人,但是冯洛还是没忍住插了一句:“……师兄脑子清醒的时候有这个口才,吵架也不会输给师姐了。” “……”殷梓少有地憋屈到安静一阵,“好,那没有无双,我是谁呢?” “是姐姐!”这回反应倒是很快。 “是谁的姐姐呢?” “是我的姐姐!” “你是谁呢?” “我是……我谁都不是。” “你是无双。” “我不是无双。” …… 怎么又绕回来了。殷梓头疼的把已经快要站不住的易无双按在怀里不让他继续挥舞剑鞘,易无双终于平静了一些,紧紧地抓着她的袖子口,肩膀不住地颤抖。从松松垮垮的里衣领口,能清楚地看到漆黑的魔纹像是有生命一样脉动着向另一侧蔓延。 殷梓看着那魔纹脸色变了变,终于松了口:“……阿弟。” 易无双仰起头,像是小兽一样歪着脑袋看着殷梓:“姐姐,我不是无双。” 殷梓点了点头:“好,你只是我阿弟。” 易无双终于彻底安静了下去,在这一声回答响起来之后又过了好一阵,他的颤抖才停了下来,然后头一歪,晕了过去。 花重在旁边等了有一阵了,听着动静小了这才伸手摸着他的脖子探了探灵脉,随即点了点头:“发作过去了,已经没事了,大概明后天就会醒。” 说完,他依旧侧着头,向着殷梓的方向一动不动。 殷梓抬头看了看,发现在场所有人都是这个姿势,顿时后背一凉,赶紧比了一个手势:“停!”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殷梓清了清嗓子,“比如我们俩其实不是双胞胎,无双其实不是无双,是不是我们其实是一个人分裂的,或者我们谁是谁的器灵啥的。总之,管你们的小脑袋瓜里塞着些什么话本子剧情,都给我删了,无双绝对真的是我弟弟,他只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冯洛,把你师兄扶进去。” 冯洛是个没心眼儿的,应声接过了易无双,背着就进了里间。粼粼前两天就跟着向月真人回去了,院子里只剩下花重和唐青洲两个,依然一动不动地向着殷梓的方向。 殷梓也不说话,由着他们打量,最后是花重先开了口:“师姐说的话,我不怀疑。但是我其实一直想问一件事情。” “你尽管问。”殷梓侧了侧头,“但是我不一定回答。” 花重那张向来平和的脸上出现了困惑的神情:“师姐,到底为什么西陵易氏的家主,会给一对双胞胎的其中一个取名叫‘无双’呢?假如师兄叫无双的话,师姐你原来叫什么呢?” 殷梓手上的动作一顿:“原来你想到了这件事情,青洲也想到了?” 唐青洲把双手插到了袖子里面:“我觉得很难注意不到。” “说的也是。”殷梓面不改色地看了回去,“只有我,一直在师父在西陵问我这一句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一次都没有。” …… 那天在尸横遍野的西陵城里,她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两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他们身旁,把她和快要昏迷的青年带了回去。 “你是什么人?”在确信了商晏情况稳定下来之后,玄山掌门清河真人和天烛峰首座清流真人终于有空来处理这个被一起带回来的小女孩。清河真人看着这么大一个小女孩穿了一身烟花柳巷女子才会穿的艳色裙子、却满身是血污的模样,稍稍皱起了眉毛,“你是被拐到此地的么?你还记得家在哪里,是哪里的人么?” 殷梓用力抹了抹脸上的血污,露出一张比同龄的孩子更加清瘦的小脸,吐字倒是非常清楚,“我是西陵易家嫡出的女儿,我两年前在西陵王城被人牙子拐到这里来,现在灵脉被封所以回不去。我的父母亲一定在找我,倘若二位能带我回去,我一定会尽我毕生所能报答你们的恩德。” 清河和清流听着面面相觑了一阵,半晌才回过神。清河抬手把她扶了起来,一边抬手捻了个清洁的诀,一边尽量和蔼地问道:“你放心,既然是师弟救下的人,我们当然不会丢下你不管。只是不知道你说的西陵易家,是哪个易家?你可还记得父母或是其他亲人的名字?” “是西陵王都的易家,易仁秀是我的父亲,崔云念是我的母亲,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被洗净血污之后露出的脸看上去确实有几分眼熟,她口齿清晰,也确实像是大家闺秀出生的。清河又回头看了清流一眼,这回是清流弯下了腰:“我倒是知道西陵易家家主易仁秀,我年前还去过他们家庆贺易老爷子五百大寿,可是我当时没有听说易家在找什么人……” “不可能。”殷梓毫不犹豫地否认道,随即想了想又放缓了口气,“或许是易家不想透露我走失的消息,不过父亲和母亲一定在找我,他们一定私下在找我……” 清河细细地打量着女童那张确实和易仁秀有五六成相似的脸,心里慢慢地有了猜测,因而微微垂了眼,低声接了话:“不止如此,事实上,据我们所知,易家仁秀公子膝下这个年纪的,应该只有一位小公子。” 殷梓呆了呆,好半天才合上嘴,一脸茫然地嗫嚅着:“不可能……这不可能……” “既然你说到你还有一个胞弟。”清流迟疑了一阵,低声问道,“你可还记得你胞弟的名字?” “无双,他叫易无双。”殷梓脱口而出,随即也怔了怔,像是想到了什么,自己又重复了一遍,“……无双,对了,他……叫无双。” 清河看她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慢慢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那你可还记得,你原先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易莺梓。”她瞪大着眼睛看着清河,像是想要维持住现在的表情,然而眼泪却直直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对了,阿弟叫无双……我叫……影子……” 清河又叹了口气,这个丫头悟性实在是很高,她要是再傻一点,不能这么快想到清流这个问话的意图,或许还能好过一点。 这样的孩子修炼心境容易精进,也极容易走错路,何况已经经历了这样的过去,更容易横生心魔,就这么带回去,恐怕日后入魔叛出玄山的可能性更大。清流真人不甚赞同地看向了师兄,然而清河真人犹豫了半天,到底没能狠下心把这孩子就此扔下。 …… “师姐?”花重看不见殷梓的表情,听着她半天没声音,忍不住喊了一声。 “抱歉,想起来一些过去的事情。”殷梓回了神,继续说了下去,“我以前就叫这个名字,易莺梓。没什么特别的。青洲,你记不记得先前在那村子里的时候,你说过些什么?” 虽然殷梓没特指哪一句,但是唐青洲对殷梓当时掰断的那块床沿实在是记忆犹新,一时声音都软了几分:“……我说,要不是无双师兄晕过去了,师姐大概已经可以闭关突破洞虚了。” “还有呢?” 唐青洲声音越说越小:“还有……师兄和师姐境界互相牵扯这种事情,对师姐而言真是个累赘……” “巧了,我父母亲也是这么想的。” 唐青洲立刻住了嘴,一时脸色发白,噤若寒蝉。 “西陵易氏的夙愿是想要飞升,他们倾尽一切,总算有了天分很高,或许可以渡劫飞升的孩子,却是灵气无法完全分离、互相拖后腿的双生子。”殷梓弯了弯嘴角,又想起来那些年里父母亲总是偏爱自己的——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等到几年后这两个孩子的生死彼此分开之后,这个孩子就是要死的,因而只是出于补偿般的心理才格外对自己好。 结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却又因为这些年养出来的感情不舍得自己下手,最终花钱雇了人来动手。 他们对自己的那种好时至今日依然在遗恨给的幻觉中,以她最幸福的记忆出现在了眼前。即便当初要不是那个被雇的杀手看她的脸可以卖个好价钱、一时贪财的话,她本该就此死掉,即便那些日子本就是一个笑话,她内心里居然还记挂着母亲那时候的模样。 殷梓垂着眼睛,不知为什么差点笑出声来,“我早出生了两个时辰呢,年纪大一点的,总是该让着弟弟的。” 作者有话说: 唐青洲to凌韶:虽然你情商比我低,但是我踩雷比你准啊(x) 明天摸鱼日正常摸了(终于可以摸一天了,快乐) 第38章 易无双这一觉睡了足足两天,唐青洲大概是出于对先前那句话的心虚,硬是老老实实呆在他的房间里弹了两天的琵琶,一句都没抱怨大腿被压得疼。 殷梓其实是不太喜欢听乐修的曲子,不过这回估计是易无双发作得太狠吓到了,她也没敢继续呆在靖阳,每过一两个时辰还记得溜达回来看一眼。 第三天早上的时候,唐青洲终于停下了琵琶声,动了动脑袋看向床上。彼时殷梓正坐在房间里的椅子上嗑瓜子,听到琵琶声停了猛地一抬头,看到易无双稍稍动了一下脖子,然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刚一睁眼,易无双就看见一个脑袋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哈,终于醒了啊。” 易无双的记忆还停留在容瓶儿建造的地宫里,心口尚未完全平息的的魔纹还在肆虐着想要支配他的精神。他眼前一片带着血色的模糊,看不清那人的脸,于是他勉强地张开了嘴:“你是……谁?” 对面那人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异常沉痛的语调开了口:“你居然连我都不记得我……我实在是太伤心了。无双,我这些年辛辛苦苦拉扯你长大,你居然忘了?不孝子,我是你亲娘啊!” 易无双当时就被这最后一声震撼醒了:“……我认出来了。” 殷梓满意地坐回了床旁边的扶手椅上,翘着腿:“乖儿子,认出阿娘来了?” “……姐姐。”易无双板着脸看着她,“坐有坐相,成何体统。” 刚走到门口的冯洛一个踉跄滚了进来,感动到泪流满面:“师兄刚才不说人话了!这才是平时的师兄!师兄清醒了!” 跟在他身后的过来探病的肖阮赶紧看了易无双一眼,生怕易无双被他气得两眼一翻又晕过去了。 易无双勉强地辨认出了屋子里的人,最后目光回到了殷梓身上:“我们……离开魔境了?” “算是出来了。”殷梓晃了晃二郎腿,“你倒是好,从魔境历练一直晕倒现在,我还以为你要一直昏到我下次回来。” 易无双才刚刚醒过来,被接连的消息砸得有点懵,反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姐姐要出门,是要去哪儿?” “不是什么大事,这两天魔境的魔气开始散出来了,怀月陵在组织一些人手绕着靖阳一带遏制魔气的逸散。有几组两天前出去的弟子到现在还没回来,一时也联络不上,不过命牌上显示人还活着。”殷梓漫不经心地回道,“昨天派去找他们的人也失去联系了,估计是遇到了什么天然形成的困阵,现在各门各派商量着,再多派几个人去救他们,这次保险起见,点名我和陆舫师兄随行。这几天我不在,就拜托肖阮师妹照看你了。” 易无双挣扎着想抬起头:“我……” “你躺着。”殷梓一把将他按了回去,“你昏迷了这么久,不可能立刻就能恢复,现在跟过去也帮不上忙。失踪的那几个弟子还没筑基呢,就算真是被阵法困住的,既然他们还没丧命那应该不是非得要你出面的境况。怀月陵也派了个阵修同行,玄山这边保险起见,我带老三去就行。” 这回不止易无双愣了,旁边唐青洲也愣了:“三师兄?为什么?” 殷梓咧嘴一笑:“啧,一想到要出远门几天,总觉得一定得带上老三一起,你们不觉得么?” ……这毫无疑问是迫害。唐青洲回忆着这一次把花重从玄山小药房拖到靖阳城的时候他脸上生不如死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师姐说得对。” 刚刚进门的冯洛:……四师兄说这话的时候,摸着你的你的良心了么? 虽然易无双非常努力地想要立刻证明自己身体安然无恙,不过他的心魔显然不这么认为,一直到下午殷梓把一脸无辜的花重从药房里拎出来为止,易无双依然没能成功在地面上走两步。 顶着剩下几位师兄弟同情的眼神,花重来不及和自己的药材书本告别,就这么被殷梓塞进了一行里唯一的马车里,与他的小药房渐行渐远。 “师姐。”花重在车厢一角正襟危坐着,车子安静地行进了好半天,殷梓才从外面进来。花重微微地侧着头,向着车厢另一边的方向,“师姐特地让我随行这一趟,就是为了以我眼盲为理由,给这位前辈准备辆车子?” 殷梓扫了一眼他手里握着的隔音珠,向前走了两步走到了珠子的范围内:“我还以为你会先发个脾气什么的。” “那怎么敢。”花重微微地侧头,嘴角带笑,“不过在我忘记这件事情之前,我建议师姐不要吃东西的好。” “……师弟意外地心眼儿小呢。” “师姐谬赞了。” “不过这次真的是意外。”殷梓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这位师叔你是认识的,他只是收敛了气息。” 花重转向了殷梓的方向,稍稍歪了歪脖子:“我不认为有谁收敛气息的时候,能完全骗过我……等等,你说的难道是绝影峰的小师叔?” “嗯,师叔被卷进魔境,出来之后一直在另外一边的房间里休息。本来以为很快就能回去的,所以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殷梓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疲惫,“其他几个门派大概是收到一点风声,说玄山有未曾出世的长老随行,所以早上他们推选了小师叔带队……他们大概觉得一定是小师叔把我们从魔境带出来的,所以想探探底。” 花重皱起了眉毛:“清流师叔没有反对么?” 殷梓摇了摇头:“魔境前天开始平静了,早上这边入口稍稍有了条缝隙,清流师叔他们就进魔境去了。我本来想去靖阳提议换人,但是幽篁里的无眠真人说……他说不去的话反而更容易惹人怀疑生出事端,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如就当随行走一趟。长剑门的陆师兄也在,这一趟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我想着师叔身体还没完全好,保险起见,让你也一起过来好了。” “幽篁里不是医修大派么?为什么不让幽篁里带几个医修?” ……因为让更多的人看到师叔的脸,就更可能被认出来了。殷梓在心里这么嘟囔着,嘴上倒是没停:“你对师叔的状况还是更加熟悉一点,而且这个伤势师叔也不会希望外人知道的。所以只能拉你过来了,而且你过来的话那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东西肯定得给你备车,这不是正好让师叔坐着。” 花重向着椅子上缩了缩,抱紧了膝盖,离开靖阳城新的小药房的第三个时辰,他已经开始想念它了。 “我们这一路会一直向北,大概在一百二十里地之外的安城。”殷梓抬手摸了摸车厢,察觉到震动感在加强,“拉车的灵兽是怀月陵的,跑得不慢,再过不久就能到安城近郊了。说起来,听说落孤花这些年在安城很是多见,老三明天要不要抽空去摘采一点?毕竟玄山那一带不太容易长起来。” 落孤花说是花,其实更像是灵芝一类的东西,总是长在岩壁或是树干处。商晏听着这名字没忍住笑了起来,伸手抚了两下星盘:“我记得绝影峰长过,就在岩壁下面半人高的地方,药房师父让你去摘。你那会儿年纪不大怕高,死死地抓着我袖子才敢向下爬,一直还在碎碎念让我不要放手,生怕自己掉下去。” 殷梓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暗自庆幸了一下花重听不懂:“那会正在学御剑,摔怕了,想着师叔拉着我才能安心,这都多久了师叔还记着呢。” 商晏微不可查地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回过神又笑:“是啊,这么想想,好像是过去挺久了。” 花重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是没在听他们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了口:“师姐,安城盛产落孤花,是这些年的事情?” 殷梓随口回道:“我听说是就这五六年开始的。” 花重抬起了头,表情少见地认真:“那师姐,这五六年,安城地界有过瘟疫么?或者无故死去的人多么?” 殷梓没料到这么一问,神情下意识地严肃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记得哪本典籍里写过落孤花和瘟疫有什么关系。” “落孤花确实没有。”花重点了点头,“我想师姐应该也没有在典籍里见过落孤花群生对不对?” 殷梓皱着眉毛地点了点头,随即想起来花重看不见:“确实没有见过。” “落孤花不容易群生,不是因为它寄生的植物或是岩壁特别难寻,而是因为落孤花本身是有灵气、却又不喜灵气密集处的,因而他们并不容易群生。”花重皱起了眉毛,“所以假如这个城的落孤花长在一起的话,那么它们产生都灵气去哪里了呢?最有可能的就是,这座城附近有以灵气为食的其他东西——比如说大型妖兽。” 这个结论说出来就有点骇人听闻了,殷梓稍微揭开车帘,看向了安城的方向:“会不会太草率了?” 花重平时脾气很好,不过对于认定的事情倒是毫不让步:“师姐能想到其他可能性?” 殷梓皱起了眉毛,还没来记得开口,外面灵兽就已经开始放慢步子。陆舫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已经能看到安城的城门了,殷师妹收拾一下文书吧,我们要准备进城了。” 殷梓立刻起身,刚要从车上跳下去,突然听到了商晏的乐声响了起来—— “让所有人停下,这附近几里之内除了我们没有活人。” 作者有话说: 殷梓:我们去打个普通副本。 花重:不,是灾难片副本。 商晏:不,是恐怖片。 第39章 “停下。” 殷梓从车子里跳了出去,向着另外几人比了个手势。站在这里已经能远远看见安城的城门了,灵兽们停下之后发出一阵一阵的嘶吼,原地绕了几圈。 “是玄山的殷师姐。”有人低声交头接耳,“不知道师姐为什么要我等停下?” “安城地界没有活人了。”殷梓干脆地转述了商晏的话。 怀月陵这次随行的是个有着细长眼睛的少年严策,大概是因为自己尊敬的大师兄失踪、但殷梓却好端端地出来了,所以对殷梓有些怨气。殷梓这边话音刚落,那少年就开了口:“殷师姐怕不是旅途劳累,睡迷糊了,那安城城门口可是站着两个守卫呢。还是说师姐修为不精,连这都看不到?” 殷梓头都没有回,径自看向他:“这次带队的是我师叔,这句话是师叔让我转达的。倘若你有什么异议,不妨回去找怀月陵做这个安排的长老谈谈更换领队。” 严策冷笑一声:“师姐可真是会拿着鸡毛当令箭,不过是领队而已,安城没有活人这种鬼话说出来难道也要我们照着听么?我们可都长了眼睛。” “我们只是看到了人,那不一定是活人。”陆舫的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响了起来,很快压过了周围的窃窃私语,“既然前辈这么说了,我们谨慎一点总不会错的。” 长剑门和多个门派交好,常有往来,因而陆舫在这些小辈中颇有名望,他一开口,周围声音都很快小了下去。倒海塔这一代正经的大弟子甘子时这次不放心师弟师妹也跟了出来,他与陆舫有过几面之缘,闻声也点了点头,向着身后倒海塔的几个小弟子温声道:“如陆师弟所说,大家稍安勿躁。” 严策听到这声音,一脸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两人:“陆师兄,甘师兄,怎么连你们也帮她说话?” “我只是说实话而已。”陆舫越众而出,“我修为不及玄山这位前辈,神识不足以探知到安城的情况,没法儿确定真伪。不过既然有修为更高的人这么说了,我们就该这么相信,先停下来,查看查看情况再考虑。” “但是假如安城出事了,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幽篁里的一个小弟子蒋元向前跟了一步,高声叫了起来,“说安城中没有活人,这实在太夸大其说了。倘若师姐不能给出让我们信服的证据,这句话对我们而言与笑话无异。” 玄山一贯与其他门派不太亲密,殷梓冷眼看着其他门派的小弟子之前拉帮结派互相使眼色的样子,等了半晌才开口:“我一贯不喜欢拦着别人寻死路。” 这话一出,对面哗然一片。陆舫向来随性惯了,倒是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跟着笑了一声。倒是刚刚走过来的甘子时听着差点一个踉跄摔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殷梓毫无悔意的脸只觉得头疼,下意识地伸手先去去拉殷梓的袖子,暗示她别这么得罪其他门派。没等他的暗示传到,殷梓已经再开了口:“可惜这次带队的是我师叔,要是你们谁死在这儿,指不定要算我师叔的责任,所以诸位还是别自己赶着上的好。” 甘子时听着眼前一黑,才刚刚平复心情,那边殷梓再接再厉,提高了声音压过了对面的喧哗:“所以我有个简单的提议,非要自己过去也行,从我背上踩过去以示不是我们玄山没有拦着你——换句话说,我就站在这儿,谁想直接进安城。要想进去也可以,把我打趴下就行。” 这回不只是甘子时了,连陆舫也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车子的方向,车厢里一片寂静,就好像玄山剩下两人对殷梓的做法完全认可一样。 呔,这怎么让人觉得这就是玄山派的门风似的——陆舫摇了摇头,暗自想着——我们长剑门剑修比他们玄山派还多呢,也没这么见过莽撞的。 倒海塔大概是因为对齐渊太放心了,所以最初根本没拍其他人来。甘子时也是前一天才到靖阳城的,对剑修了解不多,毫无心理准备,眼睁睁地看着殷梓说完后,先前那个怀月陵的少年严策一脸不堪受辱的模样执剑向前一步,似乎真的打算与殷梓一战。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三四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弟子。 甘子时一个箭步站到了他们中间,赶在严策的剑出鞘之前,绝望地意识到先前站到殷梓这边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形象,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住手!” 因为怀月陵拖着不放人,还弄出一个交流道法的名堂,不少小门派或是不了解状况的外门师徒们这些日子也都顺着怀月陵的意思赶到了这里,想要蹭一蹭各位大师的课。而肯跑腿参加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任务的,除了陆舫和殷梓这种被点名的,其他大半都是这一批新来的想要在师长面前露个脸。这么一批小弟子凑在一起,里头当然多得是是心比天高又对那些境遇更好的内门弟子心有不忿的。因而即便是甘子时这么开口了,那边一排小弟子也并没有收手,依然各个按着剑柄。 陆舫这么抬眼看过去,发觉甘子时正回头看向自己等着自己开口。他终于动了动脖子,懒洋洋地冲着他们补了一句:“诸位平日里训练场大概倒是没这么积极呢,退一步吧,不过是等一等,又没什么坏处——” 他话还没说完,人群中已经传来了尖利的反驳声:“师兄即便看到她如此蛮横无理,也要偏袒这女人么!既然她要凭实力说话,那师兄做什么维护她!等一会儿打起来,难不成师兄要仗着自己元婴的修为帮她对付我们不成?” 陆舫听着这从严策身后传来的声音耳熟,下意识地回头看过去,一眼看到看到了严策身后跟着的人里面,居然也有三个自己出来的外门师弟师妹。其中一个叫陈立的他在训练场见过两回,这会儿正脸色通红梗着脖子冲着自己吼。 我错了——陆舫盯着陈立的脸看了一会儿,认真地对先前的想法做出了反省——原来我们长剑门的剑修也是这个德行,做事甚至比她殷梓还要扯淡得多,一群剑修混在一起果然不靠谱,啧,真想念温温软软的医修肖师妹,这么对比下来,她举着“断肠”吼我的样子也变得温温软软了起来。 那边陈立还没停下来,甚至又抬高了音量。陆舫被吼得耳朵疼,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自家师弟继续丢人现眼:“你还知道我是个元婴,你一个筑基打不过我?那你知道殷师妹她是个元婴巅峰的剑修么?!” 陆舫的声音并不足以震住这群小孩,不过元婴巅峰四个字足够了。四下里一片寂静,新到的、不知道内情的那些外门小弟子都用一种震惊和质疑的目光在殷梓和陆舫之间转了几圈,而另一小半已经听师长交代过的,大多一开始就没跟着严策,这会儿正幸灾乐祸地看着那些刚才得罪了殷梓的。 这帮被带到靖阳随行的小弟子都已经筑基有段时间了,虽说比不上那些内门弟子,不过在各自师门内也算得上受宠。陆舫性子向来浪荡不羁,不喜欢以自己修为说事,长剑门以外的人大抵也不知道他的真实修为,因而虽然这群小弟子知道能被选入魔境试炼的都是新一代的翘楚,但大多也都以为顶了天是金丹初期,像是周少颜那样的金丹巅峰在他们心中都已经算是顶尖的修为。 刚才还气势汹汹地在殷梓面前站成一排的小弟子们整齐划一地退了一步,只剩下严策还在原地,咬着牙不肯丢这个脸:“元……元婴巅峰怎么了!我就不信我一点胜算都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殷梓好脾气地看了他一眼。 瞧着比殷梓还略矮一点的半大少年听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是严策,怀月陵掌门的亲传弟子。” “好名字,那你来吧。”殷梓在车轴上坐下,托着腮帮子,目光微冷,“你不是要跟我打么?” 严策听着这话就要拔剑,然而手还没触到剑柄,全身就突然像是坠入水中一样,一股几乎扼住他的嗓子让他无法继续呼吸的威压兜头罩了下来,把他的双脚钉在了原地。 在他身后,几个离得近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色煞白,冷汗直流。 严策分不清过去了多久,或许是过去了闭关一次那么久的时间,这股威压才慢慢地减轻,最后终于消失了。 “不错,还能站着。”殷梓弯了弯嘴角,向着严策的方向笑,“不攻过来么?” 严策几乎已经没法儿挪动舌头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殷师妹。”甘子时不甚赞同地看着她,“对小孩子何必这么认真,倒是显得殷师妹有些以大欺小。” “倒海塔的这位师兄,我才八十二。”殷梓满脸震惊无辜,甚至有点委屈地看着甘子时,“这一群看着比我小的也不多啊,按辈分他们称呼我一声师姐,但是怎么看都是他们以大欺小啊。” 不提旁边那群小弟子,饶是甘子时听到这个年龄都直接倒抽了一口凉气。陆舫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一路过来,下意识地伸手摸向了腰间,结果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这次出来之前被师父没收了酒壶,只得满怀遗憾地站直了身体,决定赶紧做完任务回去:“我觉得甘师兄说的以大欺小并不是指年龄。不过,这种事情不是现在的关键,殷师妹,甘师兄,你们以为现在应该怎么办?” 殷梓摸了摸下巴,又一次转向了甘子时:“既然甘师兄觉得我刚才以大欺小了,那不如就更加年长的甘师兄和陆师兄,你们二位关爱一下师弟师妹,先去探探路?” 陆舫:“……”我这又是造了什么孽,天道才会惩罚我认识殷梓这么个家伙,甚至要一起走这么一趟。 “师姐。”花重的声音从车厢里传了出来,殷梓回过头,看到他正小心翼翼地扶着车门向外走。陆舫离得近,顺手扶了他一把,托着花重的胳膊让他跳了下来。 花重闭着眼睛,挪了两步靠着殷梓站着,微微地皱着眉毛:“既然师叔说安城里没有活人,而我们又能看到那边有守卫,那么那些不是活人的守卫,必定与整件事情有关。我想我们应该去弄清楚那些守卫是什么。” “冒昧插一句。”陆舫突然开了口,“这位师弟是主修什么的?” 花重不明所以地侧了侧头,礼貌地回答:“我是医修。” “医修好,医修好。”陆舫长舒了一口气——这初次下山历练真是学到了很多,比如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大家找道侣都想找个医修。 花重没听明白陆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一边寻思着是不是玄山以外的人说话方式不太一样,一边客套地回答道:“师兄抬举我了。” “不抬举不抬举,我觉得每个门派都应该有几个医修。”陆舫真情实感地冲着自己门派脸上抡了两巴掌,然后才继续问道,“这位师弟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把那两人抓来。”花重稍稍点头,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我听说这一行有阵修在,那不如设置一个阵法,把那两人掳过来问问?” ……没救了,即便是个医修,在剑修堆里长大也是会歪的。陆舫绝望地这么想道。 作者有话说:陆舫:娶妻当娶肖师妹那样温温软软的医修。师妹嫁么? 肖阮: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非要嫁给一个你这样又臭又硬的剑修呢? 殷梓:你是不是对肖师妹…… 陆舫:不是,我只是喜欢医修!!! 殷梓:陆师兄,你现在的样子,如同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PS:明天周三,摸了) 第40章 在场除了陆舫以外的人都对这个提议表示了钦佩和欢欣鼓舞,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几个年少一点的剑修女孩甚至开始用钦佩的目光看向了花重。 陆舫扭头试图从甘子时那里获得一点支持,然而他这一耽搁的工夫,发现甘子时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陆舫花了一会儿体验了一下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不得不对这幅状况叹为观止:“殷师妹,花师弟,提前问一声,万一我们没能成功地把守卫抓过来,反而让安城的异状蔓延过来了怎么办?” 殷梓非常坦然地斜了他一眼:“那就打呗,陆师兄不是剑修么?今天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 ……问得好,我也是个剑修!陆舫深吸一口气:“你说得对,不就是打么,哈哈哈。” “殷师姐,陆师兄,好奇怪啊。”怀月陵派出随行的阵修是个小姑娘谢盈,她叫起来的时候神色看上去有些惊慌失措,一路小步跑了过来,下意识地抓住了殷梓的袖子,“你们过来看,我有点害怕。” 殷梓和陆舫立刻跟了过去,看着她手里旋转的阵法以及向着上方伸展出去的条银锁,这不是什么特别结实的阵法,不过幸好需要绑过来的对象也只是两个凡人,应该并不困难。 “发生什么了?”殷梓没看出什么不对,因而皱起眉毛问道。 “我不知道。”谢盈顶着一圈视线,额角沁出了冷汗,用力地摇了摇头,“我感觉很不好,抓住的东西和以前感觉的完全不一样。我……我真的要拉么。” “拉吧。”陆舫看了看安城的方向,然后动手拔出了无愧,“这里距离安城还算远,放心,我们都在这里。” 谢盈这才小心翼翼地转动了阵法。 殷梓立刻抬头向着安城城门的方向看去,两道细长的银锁从天而降,出现在了那两个守卫的周围。两个守卫也没有挣扎,就这么顺从地被捆了起来,一路向着这边拉了过来。 人群中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不对劲,城门守卫被抓住拉了出来,却并没有挣扎,而周围也没有任何人有骚动的迹象,人们依然各做各的事情,这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就在众人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守卫被一点一点拉进、几乎快要过半的一刹那,那银锁末端突然空了。 原本还被银锁套着的两个守卫突然之间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甘子时条件反射地摆出架势预备对方的袭击,却被殷梓拍了拍肩膀,然后伸手指向了城门的方向。 “还在那里。”殷梓挑了挑嘴角,“他们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谢盈已经吓得扔掉了手里的银锁,向着陆舫身边靠了两步。陆舫一边伸手放在她肩膀上以示安慰,一边皱起了眉毛,侧头看着刚给花重描述完发生了什么的殷梓:“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消失的地方,就是现在安城的‘边界’。”殷梓斜了陆舫一眼,难得没嬉皮笑脸,“我们看到的大概是幻像,安城里面现在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们谁都不知道。维持这层幻像的东西大概就在那里面,它的幻像也只到那边界为止。” “但是谢师妹刚才确实抓到了什么东西对吧?”甘子时侧头看谢盈,“就算我们看到的都是假象的,但是拉动东西的触感那应该不是幻像,我们可以再用这个方法试探试探里面的情况。” “不一定。”花重略微思索一阵之后开了口,“师妹的银锁上必定附着了神识的一部分,反过来被影响也不是不可能的。何况谢师姐刚才说她感觉拉到的东西不是活人——大概是幻术不太到家,没能完全骗过谢师姐。” “那你们说现在该怎么办?”旁边立刻有人开了口,陆舫侧头去看,头疼地发现居然又是个熟人——是他三师叔的亲闺女儿贺晴,脾气向来有点跋扈,他平日里也都大半避开她走,师父虽然吩咐了他贺晴也想出来这事儿,但他也没打算有什么过多的接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要我们现在回去请长老们么?” 这大概是最妥当的。陆舫在心里这么想着,却只是抱臂站着,并没有说出来——这帮小弟子大多是第一次接到任务,要他们现在认输回去,那是不可能的。他要是这么说了,只怕这群小弟子们立刻就要为了证明自己而闹出些乱子来。 “那显而易见,大概只有一个办法了,直接进去探探。”殷梓直起了腰,“陆师兄,甘师兄,这里就交给你们了。假如我两个时辰还没回来,你们立刻带剩下的人回靖阳。陆师兄知道的,我师叔受的伤还没好,不要让他劳心。” 陆舫听着这话皱了皱眉毛:“假如安城已经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而我们一点消息都没有,很可能说明所有进去安城的人都没有平安出来,殷师妹何必独自去冒这个险。” “师姐,我跟你去。”没等殷梓发话,她身旁站着的花重先开了口。他像是生怕殷梓不同意一样,摸索了两下紧紧地抓住了殷梓的袖子,“我是瞎子,幻术对我效果不好。更何况我还是医修,对妖兽这些见过更多,你带着我总归是有用的。师姐请安心,父亲和凤朝峰那边给了我不少保命的东西,不会出事的。” 殷梓听着最后一句呼吸一窒:“怎么你也好,粼粼也好,动不动就是那边给了保命的东西?师父怎么就什么都没给我?” 她这边话音刚停,马车车窗就被敲了两下。商晏倒是没有露脸,只挑起马车帘子下面伸出瘦削而苍白的手来,手心里平放着一串浅绿色的手串。 短促的乐声响了起来:“绝影峰给你的,保命的东西。” 殷梓老脸一红,这么一回味,总觉得自己刚才像是在跟小师叔撒娇要东西。她赶紧一把接过手串,三下两下套到手腕上,只觉得贴着手腕的珠子还残留着师叔掌心的余温:“谢谢师叔。” 既然花重这么说了,商晏也没有反对,殷梓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领着花重向安城的方向走。陆舫把无愧抱在手里,也跟了两步。花重听到了声音偏过头来:“陆师兄也来?” “当然。”陆舫动了动脖子,“这几天听课听得关节都快硬了,总算有动动筋骨的机会,虽说我修为比不上殷师妹,不过殷师妹应该不会吝啬和我分享一下这个机会吧?” 陆舫的修为确实比殷梓低不少,不过殷梓倒也不真的认为自己能稳赢这种一看就是真刀真枪里混大的家伙。她看了陆舫一眼,稍微放缓了语气:“这次也有劳陆师兄了。” 甫一踏入刚才守卫消失那处的地界,一阵莫名的凉意骤然间从皮肤上掠过,殷梓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打量着城门口的两个守卫和几个路人,他们神色看上去和平常人无异,其中一个守卫大约是有点困,甚至撑着长矛闭着眼睛在打盹儿。 “师姐,有什么发现么?”花重察觉到殷梓的步子停了下来,轻声问道。 “我没看出什么。”殷梓停住了脚步,“守卫,还有行人,他们看上去和平日里似乎没什么区别,你们觉得呢?” 花重迟疑了一下:“他们离我们多远?” 殷梓目测了一下:“不到半里。” “那师叔是对的。”花重侧了侧头,似乎在听什么,“那里没有人在。” 陆舫的感官一贯敏锐,他稍稍侧了侧头:“我能听到他们谈话,有一个路过的人和守卫在讨论换班的事情。要不要走近一点看看你能不能听到。” “不用,我的听觉很好。”花重摇了摇头,“假如我现在听不到的话,那这个幻术大概对我不起作用。”- 殷梓抿了抿嘴唇,继续向前走,花重紧跟在后面,谨慎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行人们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三人奇特的动作,城门口的守卫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打瞌睡的那个见人来了终于有了精神,两个守卫就像是对待一般城民一样检查了一下随身物品,随即就这么放他们进了城。 ——而城里,没有人。 安城并不算大,城内平日里也并不热闹,不过绝对不应该像现在这样一片死寂。殷梓站在城门的入口处站了一会儿,突然掉头,陆舫和花重不明所以地跟着她也退出了城,然后再从城外进来了一次。 陆舫一开始还有点疑惑,等到再站到城中央的时候,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一模一样。”殷梓摸了摸下巴,解释给花重听,“两个守卫从询问到放行,全部和刚才进城的时候一模一样,一点没察觉到我们刚进来又出去了。城里没有人,完全是空的。” “并不是活人的话,这样倒也不奇怪。”花重步子并不大,却丝毫没有迟疑,就这么向着安城中心走,“奇怪的是另外一件事。” “为什么我们没有被攻击。”殷梓听出来了花重的意思,“既然诱饵只设在城门口,那我们进来了,本来应该立刻遭到攻击才对,可是这座城却放我们进出了一次。” “确实是这样。”花重走到了街道中心,半跪下来摸了摸地面上的石板,“这里没有妖气,也没有灵气,倒确实有几朵落孤花,居然就这么长在普通的树干上……奇怪,难道在这里盘桓的不是妖兽?师姐,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好像抓住了一点什么。” 殷梓握着剑柄,不慌不忙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不急,距离两个时辰还早,你先继续找着……我总觉得这个状况,不太像是妖兽造成的。” “也不像是人为的。”花重的手指紧紧地贴着石制地面,“我有一个很糟糕的猜想,但是我不确定……” 殷梓刚要开口让花重说说看,城门的方向突然传来了动静。她一回头,看到先前怀月陵叫严策的那个小弟子刚刚通过了两个守卫,一步踏进了城里。 殷梓看着他只觉得一阵头疼,伸手打算招呼严策别乱走,站到她附近来,然而她手还没抬起来,一根尖锐的刺骤然间在严策的脚边破土而出,直直地刺穿了严策的小腿,冲上去一人多高。 作者有话说: 凌韶:停一停,这不是我我们偏心自己继承人,殷梓你回忆一下魔境那会儿,我也给过你保命的东西的! 殷梓:是给过,然后召唤了小师叔出来。 第41章 这一下,要不是严策反应还算快及时向前趴了过去,本来应该直接刺穿他左半边身体,从他肩膀穿出来。 紧随其后,一个漆黑的人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严策身边,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 花重只听到了城门那边传来了什么动静,随即浓烈的血腥扑面而来,他立刻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股巨大的力道就把他拦腰举起,随即扛到肩膀上,随即开始向前飞奔。 “师……师姐……”花重也是接近成年人的体型了,被这么一下颠得差点吐出来。他花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殷梓这是要去血腥味的源头,却又不敢把他一个人扔下,他挣扎着继续开口,“我一个人没关系……师姐放我下来。” “是黑色的刺,从地面下方刺上来的,手腕那么粗,把严策整个左腿刺穿了。”殷梓没理会花重的话,在严策不住的惨叫声中,她的声音倒是异常平稳。 “还有刚才有一个男人出现在这里,他想掐死严师弟。”陆舫速度比殷梓快,紧跟着补充完这句的时候身形已经到了严策身边,无愧飞快地向着那男人斩去,然而他的剑势力尚未抵达,那男人骤然间凭空消失了。陆舫立刻收回剑势,警惕地看着周围,等待着那人再出现。 “师兄看错了。”殷梓倒是丝毫没有防备的举动,“刚才没有人出现在这里过,那根刺现在缩回地面以下了,我找不到它刚才伸出来的洞口,不确定是幻觉遮住了,还是真的消失了。” 陆舫一愣:“那人是幻觉?” “不是。” “我确实感觉到了类似妖气的东西,但是不是妖兽。”花重一边插嘴,一边奋力地想要挣扎下来,“师姐,既然严策受了重伤,我们先回师叔那边商量一下对策——我自己能走,师姐你扛严策吧。” 殷梓当然没有同意这个计划——她依然扛着花重,左手拎着严策的腰带把他提了起来,丢给了陆舫,随即比了手势,两人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城去。 “刚才只有那根黑刺出现过。”殷梓穿过城门的挥手侧头注意着城门口的行人和守卫,他们依然如常行动着,似乎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妥,“陆师兄没看清,是那根刺突然膨胀起来,变成了很像是人的样子。你砍过去的时候,它又变回了黑刺退回了地下。” 陆舫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没应声。 “陆师兄没看清那个‘人’的脸?”殷梓安静了片刻,追问了一句。 陆舫摇了摇头:“我盯着严策呢,没注意,怎么了?” 殷梓迟疑了一下,还是开了口:“那个人形……虽然最外层全是黑色的,但是长着和陆师兄你一样的脸。” 陆舫细微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连几个筑基都看不住,你刚才是在做梦么?”殷梓一路冲到甘子时跟前才把花重放了下来,扶着他走到了陆舫刚放下的严策身边,这才转头低声问甘子时,“严策怎么进去的?” 他们进入安城不过半个来时辰,不过甘子时的脸色看上去比之前憔悴了很多,他很是懊恼地看了已经昏迷过去的严策一眼,声音有些沙哑:“算我求你一件事——下次有这种事情,我去冒险探路,你来看住这群家伙。” 殷梓挑了挑眉毛,听着他继续说:“这边长剑门的几个说,你们进去了两次都没出事大概是安全的,问我们为什么还不过去和你们会和。那边两个问为什么去探路的三个人有两个是你们玄山的,是不是玄山想争功。还有我自家师弟师妹还问我为什么自己不去,平白把机会让给你们……我刚才是有点被闹昏了头,真没注意严策什么溜过去的……我师父师娘真不容易,我们这一帮小鬼他们怎么养大的?” “……”陆舫光是听他形容都有点头大,赶紧拉了殷梓一把,殷梓也赶紧回了神:“算了,现在安城内部是个空城,而且我们进去没事,严策倒是出事了,我们也不确信究竟怎样才是安全的。这群小弟子不过筑基上下,怀月陵那个阵修……看着已经崩溃了,情况不是我们能带着他们平安处理的,等老三给严策止住了血我们就回去靖阳。现在先给他们发一个传——” 殷梓的话还没说完,花重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尖细的女声几乎要震破他们的耳膜:“燕归时!这是燕归时!他是魔修!” 甘子时的反应速度被这群小弟子们训练得无比敏锐,几乎是听见骚动的一刹那,他人已经冲了出去。陆舫紧随其后,一眼看到了人群中正在尖叫的,正是那个和他同样出自长剑门、他三师叔的女儿贺晴。陆舫拔剑的手一顿,两个箭步越过了甘子时插到了花重和贺晴之间,举着带鞘的无愧,硬生生把人群隔了开来。 “发生什么事情了?”殷梓皱着眉毛也到了近处,那个少女在看到陆舫之后像是有了主心骨。终于停下了尖叫。刚到的三人顺着那个发出尖叫的少女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正看到花重跪坐在严策旁边,满手是血地按着他的伤口。他手里止血的术式还在运转着,似乎因为这尖叫而吓呆住了,不知所措地听着周围的骚动,下意识地寻找着殷梓的气息。 殷梓霍然回头看向了那个少女,贺晴因为这目光加上先前一次发作的余威而瑟缩了一下,不过她到底不是严策那样没根没底的普通弟子。她的父亲是长剑门上一任掌门的嫡出弟子、内门长老,足够她在殷梓面前也直起了腰。她很快想到了什么一样又抬起头,伸手扯了扯陆舫,理直气壮地叫了起来:“师兄!他刚才用了魔教毒宗望花涧的功法《燕归时》,他是魔修!师兄还盯着我做什么,怎么还不铲除这个魔修!” 花重终于意识到这声音的主人在说的人就是自己,他手里的动作慢了一拍,脱口而出一句反问:“什么?” 殷梓回头看了看花重一脸茫然的样子,转过头再看向贺晴和她旁边的陆舫脸上迟疑的表情,斩钉截铁地回道:“我三师弟不是魔修,不信的话,可以让陆舫师兄检查他胸口的魔纹,我三师弟不仅不是魔修,他连一条魔纹都没有长出来。燕归时是魔教功法,我师弟不可能会,这位师妹大概是认错了。” 先前贺晴叫起来的一瞬间,陆舫脑中闪过的居然是在魔境的时候看到昏迷的易无双周身魔气缠绕的模样。他听到殷梓这句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犹豫都被殷梓看在眼里。不过他对殷梓还算有点了解,既然她这么说了,大概易无双当时确实是其他原因变成了那样:“我相信殷……” “我不会认错!那就是燕归时!他用了魔教的功法!”贺晴却丝毫不退让,她毫不客气地用力推了陆舫一把,“这人就算不是魔修,也和魔修有勾结!师兄!你怎么还愣着!” 旁边的甘子时也没想到居然会出这种事情,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毛,目光在殷梓和贺晴身上转了一圈,最后看向了贺晴:“你确定你没认错?” “我没有!”少女恨恨地盯着花重,“我见过望花涧的魔修偷尸体试药,他们就是用的这套功法。这就是燕归时!他们用那种恶心的功法碰过我,我化成灰都认得那是什么!” 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看向贺晴的眼神顿时带了些同情,唯独陆舫的目光略有些凉——这话倒确实不是假话,贺晴这么一说听上去是望花涧的魔修抓住贺晴试过药,可惜陆舫是听说过这件事前因后果的。 望花涧有些魔修偷尸体试药的行径并不算是什么新鲜事,贺晴年纪还不大的时候和父亲赌气,一个人下山,结果在乱葬岗附近摔断了腿。几个挖尸体的望花涧魔修遇见了这么个小女孩,居然顺手帮她接了骨头治好了伤口送到了附近的村子里,后来才被他师父找到。 这件事情陆舫也是偶然听师父说的,师父说是被魔修救了这种事情不光彩,所以压了下来——那时候陆舫年纪也不大,甚至还想过那些魔修或许是入魔不久,还留着在正道当医修时候的习惯,倒也没细想。不过他真的没想到,有一天能从贺晴本人嘴里听到这么一句话来。 陆舫和殷梓一时都没说话,气氛顿时凝固住了。甘子时迟疑了一下,顶着殷梓的目光硬着头皮去问花重:“你用的这套功法是什么?” 花重认真地回忆了一会儿,然后皱起眉毛摇了摇头:“父亲没有告诉我名字。” 陆舫终于回了神,倒也没有松开无愧,依然横在花重和那个少女之间,他看了看花重:“你说你的父亲?他也是玄山的人么?” “他养父是我玄山凤朝峰首座清尧真人。老三,你说这是清尧师叔教你的对吧?”殷梓没等花重回答径自接了话,“那就是说这是凤朝峰的功法,不是什么魔教的东西。” “胡说,那就是燕归时!你非要说这是玄山的东西,那就是在说你们玄山本来就勾结魔修!”贺晴依然不依不饶,又向着花重的方向走过去。无愧稍稍偏转了一个角度,直接斜到了她的面前。贺晴震惊地抬起头,却发觉陆舫没在看她,她这个角度看不清陆舫的表情,只能察觉到陆舫这个动作的意思很是坚决。 “我们玄山历代首座继任前都要去四方游历,以自己的心得体验来完善自己的境界,确保教给弟子的东西一直是最正确和新鲜的。”殷梓面不改色地直视着那少女,嘴角勾着还算和善的笑容,“医毒本一家,望花涧是毒宗,那就是说心法也可以当成医修的心法。既然如此,即便这功法与燕归时有些类似,那大约也不是我师弟的错,只不过是凤朝峰哪位师叔祖曾经见过望花涧的魔修用这功法疗伤,觉得有可取之处,所以取其之长加入了凤朝峰的典籍而已,这不是什么特别让人惊讶的事情才对。” “你强词夺理!”贺晴脸色涨得通红,“你等着,我要跟我爹说!~你们玄山包庇魔修!让我爹杀了这家伙!” 殷梓抬了抬眼皮,语调都没变一下:“那倘若是我玄山没有包庇魔修,你就这么无故污蔑我玄山首峰三弟子,你的人头够赔我师弟今日受的惊吓么?” 作者有话说: 严策:你们能先……把我治好……再吵么…… 花重(敬业):我还在治,就是吵架的时候动作慢一点。 第42章 “殷师妹。”陆舫总算是开了口,“我师妹不懂事,我替她向玄山道歉,也望殷师妹也慎言。” “你希望我慎言?我怎么记得一上来就喊打喊杀可不是我。”殷梓的脑袋并没有动,眼珠稍微转过一个角度斜看向了陆舫,“陆师兄这心眼儿可有着实点偏。” 陆舫当然听出来这回殷梓是真的发火了,一步都不打算让。而另一边贺晴平日里骄纵关了,对他们这些内门弟子呼来喝去的也有,他实在是不想顶着殷梓的晦气为她出这个头蹚这浑水,可偏偏碍着师父先前发过话,他确实不能就这么把人扔给殷梓不管她死活:“我师妹确实做得不对,我这就让她收回向前那些话,向玄山道歉,也希望殷师妹宽宏一些。当然不管怎么说,花师弟毕竟是在救治严师弟,再怎么也不该——” “师兄!”贺晴听着陆舫这句话,顿时急了,“严师兄出来的时候就昏过去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受伤了他在治呢!说不定就是这个魔修把人打成这样的!你们再不把人拉开,他说不定就要杀了严策了!” “你是不是忘了,我当时也在安城城内。”陆舫皱起了眉毛,扭过头看向贺晴,“你这话莫非是在暗示,我也——” 他这一扭头,正看见贺晴对着什么方向挤眉弄眼。陆舫心里一突,猛地回过头,下意识地伸手去拉花重。殷梓看到陆舫这个动作心知不好,也回过身去,然而因为距离远,动作稍迟了一点,有几个本来就几个贺晴交好的小弟子早就聚到了周围,向花重伸出了手。 长剑门不像玄山那样,各支都把继承人送去掌门身边养,因而各支的继承人身边都有各自的簇拥者。陆舫是掌门的大弟子,又天资卓越修为出众,加上他从小就往外跑出任务多,因此他在长剑门有时候反而像个外人,甚至于先前魔境试炼,都有其他弟子想要逼他让出名额来。 出门的时候,师父曾经吩咐过他要注意和贺师妹小心相处,那时候他只当是要他护着点贺晴,因而随口应了。一直到他看到那几个甚至有来自其他门派的小弟子居然倚着贺晴的指示对着花重动手的一瞬间,他才突然意识到,师父要他走这一趟,或许并不是那个意思—— 等他接下掌门位置的时候,贺晴就该是他要每日应对的长老之一了。师父这是看他每日过得太轻松了,一点不寻思着培养自己的心腹,所以特地逼他出来看看贺晴的关系网么? 那边严策生死不知,花重还在运转着灵气。殷梓和陆舫都不敢直接拿修为压过去,怕花重和严策先被反噬。陆舫刚向前冲了两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拔剑的声音,他毫不犹豫地单手撑地强行转过一个角度,抬起右脚直接把贺晴刚抓到手里的剑向前踢飞了。 殷梓察觉到了有剑从后面飞过来,她想都没想,只用灵气护住手心,向着左侧一伸手抓着剑刃把剑握在了手里,然后调整了个角度,直接冲着已经抓住花重肩膀的一个小个子少年扔了过去。 少年察觉到剑气大叫一声,却也没来得及躲开。谁都没想到殷梓这一下居然是真的下了狠手,长剑直直地穿过那小个子的手心把他钉到了地上的时候,几乎周围的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只有殷梓毫无停顿再一次拔出了一柄剑,立刻再投,然而已经晚了一步。那小个子虽然整个人躺了下去,他藏在手心里的长针却依然因着先前的力道飞了出来,所幸被殷梓前一下打歪了,只擦着花重的手腕飞了过去,殷红的血顿时从伤口处渗了出来。 另外两个围着花重的小弟子终于回过神,眼睁睁地看着殷梓煞神一样到了跟前,他们也没顾上别的,只本能地把花重向着殷梓的方向推了过去。花重被推搡着一个踉跄,手撑在了地面上,殷梓立刻一把把他捞了起来—— 没人注意到,他手腕上的那滴血就这么落到了泥土之中。 殷梓抓住了花重,还没来得及重新稳住身形,骤然之间,以他们为中心,这一带的土地宛如沸腾般整个暴动了起来。 “师姐!”“殷梓!” 花重和陆舫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来,殷梓听到叫声顺手抓起地面上的严策,毫不犹豫地单脚撑地倒飞出去一段,几乎就在她退出去的那一刻,一根一人那么粗的鞭形黑影冲破地面抽身而出,一下子把刚才被殷梓钉在地面上的那个小弟子拦腰抽断成了两截。 紧随其后的,整块地面仿佛终于无法承受这一切震动,彻底碎成几块,向下坠去。 ———— 坠落的洞口并不算大,却极深,也极宽阔。因为地面破碎过于突然,谁都没来得及在下坠之前就御剑飞起来。 殷梓反应得最快,早在半空中已经猛地冲着拿到鞭子劈出了那一剑,借着这一剑剑势她躲开了鞭子的前端,直直地向着马车的方向掠过去。 谁都顾不上之前还在吵什么,或者要不要抓住花重了。几乎所有小弟子都开始屁滚尿流地想要在空中稳住身形,向着远离那道黑影的方向挣扎。然而黑影却并不打算放弃,它在庞大的地下空间中不断地翻滚,时不时冲进人群中,瞬间抽出一片血花。 细长而柔软的长链条在空中不断的穿梭,试图把惊慌失措的小弟子们拉出了黑影攻击范围,然而这个过程并不顺利,往往刚抓住其中一个,旁边的人就已经被抽飞出去。陆舫御剑稳住了身形,看着甘子时艰难地在半空中艰难地控制着长锁把大多数人都带了出来,这才停到了岩壁上,握住无愧,向着黑影的方向冲了过去。 殷梓终于趁着这个空档到了马车边上,她把手里两人抛到马车顶上,手里的剑先切断了和两只灵兽的连绳,随既就近抵住了旁边的石壁,另一只手拉住了马车顶棚。剑锋和岩壁摩擦带起了一阵明亮的火花,整个下坠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终于还算是平稳地落到了地面上。 花重被落地这一下震得直接从车厢上滚了下去,车厢里立刻有乐声响了起来:“阿梓,让花重把血止住。” “给自己止血。”殷梓瞄了花重的手腕,发现那道原来并不算严重的伤口在刚才坠落的过程中又撕开了一些,鲜血正在不断地向外渗透。殷梓一贯讨厌血腥味,然而这会儿离得近了,她才发觉这片空间中弥漫着的血腥味居然完全不是从花重身上来的,甚至于他的伤口处隐约有种奇异的香气。殷梓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周围,发现先前那个叫贺晴的女孩已经落到了地上,依然恨恨地盯着花重。 殷梓心知不是多追究的时候,稍稍侧开一步,挡住了其他人看向花重的视线。地下似乎还有很大的空间,但只有从上方破洞里漏下来的一点阳光照着这一片,看不清更深处。殷梓皱着眉毛仰起头,看着陆舫御剑和那根鞭子纠缠,似乎越来越落于下风:“这鞭子太快了,这片空间不像地面上,我上去也只会让陆师兄更难躲开……这土壁后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在安城方向的地下更深处。”商晏的乐声听上去并不急,“阿梓,你太心急了。仔细听,这动静的源头不在不在土壁后面,也不在上面,在下面。” “好。”殷梓稍稍向着右边侧过了头,手里毫不耽搁地换了把剑,这一把剑的剑身更白一些,是掺了银的剑。她把剑握在手里急速注入灵气,直到剑身发出了震动的嗡鸣声,这才停了下来,重新从储物袋里抓出了一张弓,稍微调整了一下弓弦,然后把银剑搭到了弓上,终于锁定了方向。 即便是一团混乱的现在,正忙着架住黑影的陆舫也注意到了这个动静、经不住为之侧目,并哑口无言了一个瞬间。 震动着的银剑向着斜上方脱弦而去,在空中划过极长的一段弧线,终于落到了地面上——从位置估算的话,地面上大概是安城城门前不远的位置——带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那根疯狂抽动的黑色长鞭在爆炸响起的时候更加剧烈地翻滚了一下,而后就此停下,似乎是失去了力量一样从空中摔落了下来,似乎再也没法儿再腾起了了。 “这是什么东西?!”陆舫一跃而下,一剑把还在扭动的黑影钉在了地上,这才停下了手。火光陆续从人群中亮了起来,鲜血和残肢也因此而暴露无遗。当时离花重最近的两个小弟子一个被拦腰甩断,另一个被从高处抽到地下上,整个头颅摔成了碎片,身体也已经看不出人形了。周边剩下几个离得近的里面只有两个还活着,其中一个断了一条大腿,甘子时刚刚给他灌了一瓶灵药,但她看上去状况依然非常糟糕。 甘子时把目光转向了在场唯一一个医修,然而殷梓依然用身体挡着花重,没再继续看向那些人。她抬头看了看这一片地下的空间——这空洞远在地下深处,而不提上方土层多厚,单是这个圆形的空洞本身就至少有三十人那么高、几百步那么长。更加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这并不像是什么妖兽的巢穴,整个空洞周围被整齐的石板砌好,墙壁上甚至有着还残留有蜡烛油的烛台。她刚才炸开的那一处地面旁边,甚至还有一道石门。 是人工建成的。殷梓并不太情愿地得出了结论。 “那是魔道的妖术!”贺晴左手软软地垂着,或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她反而变得更加不依不饶,甚至伸出还能动的右手想拉陆舫,“师兄!你看到了么?他都杀了几个个人了,你怎么——” “师妹,我们得先想办法从这里出去。”陆舫压下从心头一闪而过的杀意,吐了口气,没管贺晴抓着自己胳膊的手骤然用力,自顾自地环顾周围,“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现在都应该立刻离开这里。在这里的剑修有多少人会御剑?” 陆陆续续有人举起手来,数量还算多,要回去地面上应该是不难。 甘子时转向了花重,踌躇了一下才开口:“花师弟,能拜托你先给大家治疗一下么?其他事情我们上去再说。” 花重刚刚治好了手腕上的伤口,闻言抬起了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刚刚停下的震动就再一次在整个石室内响了起来。殷梓霍然起身,盯着安城的方向,瞳孔微微放大,立刻抽出另一把银剑架在了弓上,准备拉开弓弦。 这一次地面的震动远比先前要更加剧烈,殷梓听到身后传来了土地迸裂、马车被颠起的声响,花重的声音高了起来:“师姐!躲开!这次不一样!” 作者有话说:陆师兄:师父这都给我打包了个啥玩意儿…… 第43章 马车里不断有声音传来,然而剧烈的颠簸让商晏无法连贯地划出乐声来,听不出到底说了些什么。殷梓站在原地没有动,依然注视着地面震动和迸裂的动向,试图找出这一次的根源。 视野的边缘出现了什么东西,殷梓稍微转动了眼珠,注意到了一根悄无声息地从地下伸出来的细丝,正在向着她附近一个少年人的脚脖子。 殷梓右脚飞快地蹬地,一步冲了过去。那小弟子大概是因为先前殷梓那一剑而有些怕她,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殷梓手里的银剑飞快地转了个弯,贴着那少年的脚踝切过去,把那截细丝挑了下来。 细丝是白色的,看上去宛如某种嫩芽,它一端已经沾了血,即便被扯下来也依然在剑刃上向上卷起,却没能奏效。殷梓眼神微动,剑刃一翻把这截细丝甩了出去,再用力拍了那个彻底呆住的小弟子一把,然后高声叫了起来:“能御剑的都起来!离地面远点!阵修向地上拍一张灼烧的符咒!” ——已经晚了。 一群小弟子们听到了她的话,手忙脚乱互相拉扯着开始御剑。随着地面的温度逐渐升高,那些看上去像是嫩芽的细丝果然不再出现。然而殷梓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情——等我发现的时候,一定已经晚了,而且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在等着。 紧随这些细丝其后的,是另一根漆黑的鞭子。它从地面下伸出,向着高空挥去,一鞭子把几个御剑还不稳的小弟子抽了下来。甘子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捞,却被殷梓一把抓着腰带了回来,第三道漆黑的鞭子自上方岩壁破壁而出,直直地冲着甘子时刚才过去的方向劈了上来,殷梓毫不迟疑地推开甘子时,上前一步,这一剑她带上了十成的力道,直接把鞭子直接切断。 被切断的鞭子滚落到地面上,断面流出了绿色的汁液。落在泥土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另一半鞭子快速地再次退回地下,翻滚着,不知道钻到了哪里。 殷梓眯着眼睛向着马车的地方撤回了两步,余光里下方的地面突然一动。她飞快地御剑后退,眼看着刚才断掉一截的鞭子从那里窜了出来,向着自己逼近。殷梓目光稍冷,手里剑一横,正要再劈下去,突然之间那根鞭子停住了,随即开始膨胀起来。 黑色的鞭子在众人的目光中从大腿那么粗逐渐膨胀到一人那么粗,不止如此,那鞭子逐渐开始有了人类的外形。 殷梓和陆舫对视一眼,两人都出了剑,可那人形飞快地缩回了地下,一转眼的工夫又从另一侧窜了出来。那表皮上的黑色已经开始褪去,脸的位置也开始变得白皙,在众人的目光中,它愈发变得像个人起来。 “……这次,不是陆师兄的脸了呢。”殷梓连追了三剑,终于赶在它彻底变成人形之前砍下来了半个头。那东西受创处再度溢出绿色的汁液来,没等殷梓再动手,飞快地缩回了地面以下。 陆舫嘴角有些僵硬:“确实不是我的脸,殷师妹,砍掉自己半个头的感觉怎么样?” 殷梓直起身来,不冷不热地扫了他一眼:“我猜陆师兄很快就有机会试一试了。” 陆舫侧向着另一侧移了一步:“托师妹吉言。” 殷梓猛地转头去看,陆舫正对着的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缓缓地踱步出了一个人来。 ——果真是另一个陆舫。 这一个“陆舫”已经完全成型了,看得出和先前在安城里面的时候看到的是同一个。而在“陆舫”身后看不清的地方,依稀能看见几只已经快要成型的脚,跟着向前移动。显而易见,在殷梓打散刚才那个人形的期间,其他部分也没闲着。 “麻烦了。”殷梓脸色微冷,“要是两边混起来……” “啊!!”一声惨叫从身后传来,殷梓依然盯着眼前暗影中走出来的人,她听到身边甘子时返身冲了回去,然后向着他们吼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把他们向下拖!所有人稳住身形!” 殷梓和陆舫都没有回头,正确地说他们根本没有把视线从对面移开一刻——谁知道再回头的时候,还能不能分清谁才是人。 “要动手么?”陆舫轻声问。 “要。”殷梓抿了抿嘴唇,“但是不能就这么杀过去混战起来。他们是从地里出来的,大概不能离开地面。而现在有什么东西把其他人往地里拖也是一样的理由,他们想要我们分不清谁才是人,甘师兄,想个办法,让大家御——” 殷梓话还没说完,突然有什么东西自上而下从她视野中掠过,直直地向着对面那个“陆舫”射去。 这变故来得过于突然,殷梓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却并没有再移动。在他们的目光中,站在对面那个“陆舫”浑身抽搐了两下,随即整张脸都开始扭曲、萎缩。其他人形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刚要向下缩进去,紧随其后又是几道影子,飞速击中了另外几个人形。 后几下射过来的时候,殷梓有了准备,这才看清了那些东西是一根根细长的暗蓝色长针。 那些刚才还和他们一般无二的人形被长针击中之后很快停了下来,飞快地萎缩成了一团漆黑而枯槁的东西。殷梓转头看向了其他人,似乎被这样的攻击威慑,那些试图把小弟子们拖进地下的东西也飞快地退回了地下。一个人影从高处落到了人群中,因为逆光的缘故,殷梓没能看清他的脸,只隐约觉得这身影有些熟悉。不过她很快听到了旁边花重略有些踉跄的步伐,和脱口而出叫声:“父亲!” “都别碰那些树根。”男人语调带着长辈们特有的平缓和力度,在这种时候无比异常让人安心,“我是说那些攻击你们的东西,那是一些树根。所有人先别动步子,能御剑的御剑飞到我身边来,不能御剑的站在原地别互相接触。重儿,把针抓到手里,再把你师叔的车子一起拉过来,大敌当前,你现在手无寸铁这像个什么样子?” 花重立刻闭了嘴,伸手去拉车子。殷梓御剑随手拎起附近两个不会御剑的小弟子,向前飞了一阵,低头看着那张并不算熟悉的脸:“是清尧师叔么?主峰弟子殷梓,见过师叔。” 清尧,或者说换回原本面孔的凌韶,颇有些傲慢地微微点了点下巴,示意她把人放下。 虽然花重开口的时候,殷梓就已经意识到这应该是那位常年不在山里的凤朝峰首座清尧真人,走近的时候,这张脸她也确实没什么印象。不过奇怪的是先前那种诡异的熟悉感依然还在。她摇了摇头,飞快地把这种错觉抛到脑后:“清尧师叔,你刚才说这些是树根?” “是树根,重儿,把马车放在那儿就好,去捡两块树根过来,当心我刚才放的毒。”凌韶飞快地在手心里捻了一个隐约有蓝色光芒的法诀,他伸出手去接还能飞过来的四个小弟子。每从空中接下来一个人,他手心里的蓝光就略微分过去一点,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把他们身上最严重的伤势修复了起来。 陆舫对这种治疗速度叹为观止,他向前飞了一段,突然发觉贺晴没有飞起来,于是他转头看了过去:“师妹是还没学过御剑么?”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长剑门上下全都是剑修,几乎从入门就握着剑,练气开始就学过御剑。陆舫这么说的时候隐约有些不耐烦和催促的意思,然而贺晴却依然没有动,只咬牙切齿地看着清尧的方向:“……你也是魔修!你就是他说的教他燕归时的人!你们玄山果然勾结魔修!” 要说先前贺晴指认花重的时候,除了听从她的那几个之外的小弟子们心里也还有那么一点怀疑,现在凌韶刚刚出手击退了那些人形的树根,又治好了几个小弟子,一时之间即便是跟贺晴关系最好的也没法儿开口帮她。 凌韶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似的,治疗完最后一个还能御剑的小弟子之后就开始向前走,走到最近的小弟子身边的时候伸手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去你师兄师姐那边。” 那小弟子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这句如蒙大赦,立刻小步跑了过去。 贺晴离他并不远,凌韶没走两步就已经到了她面前。贺晴刚刚安静了一会儿,等他走到面前的时候突然又开了口:“别碰我!恶心的魔修!” 凌韶既没有反驳,也没有动手,他似乎是仔细看了贺晴一眼,随即抬脚向着旁边的人走去。陆舫皱了皱眉毛,莫名觉得刚才这位前辈的那个眼神居然有些悲悯。虽然他并不了解这位前辈的性情,但是直觉隐约告诉他,从一位医修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贺晴脸色更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向了陆舫:“师兄!你看,他刚才用毒了!他是魔修!” 她这么说着,径自伸手去握自己的剑,还没来得及抓到,一把铁剑贴着她的耳朵飞了过去,直直地钉在她身侧,把贺晴所有的动作都吓得定住了。 饶是陆舫一贯对自家门派的颜面毫不在意,这回也终于变了脸色,转过头看向了刚刚甩出剑的殷梓:“殷师妹,再怎么样也不至于……” “陆师兄,你该仔细看看的。”殷梓抬了抬眼皮,“别为死人出气。” 凌韶已经把手放到了下一个人的肩上,听到殷梓的声音终于侧过头去看了贺晴,他的语调毫无起伏:“抱歉,我不知道你和重儿有什么过节,或者刚才发生了什么让你对我如此介怀。但是我该向你道歉的,毕竟我要是能早点脱身赶来这里,或者重儿能更狠得下心一点的话,本来不至于变成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其实这会儿吧,这帮家伙当着一群孩子的面装了什么老好人,都别真的信( 凌韶:这么巧?正好是这孩子没救了?(怀疑.JPG) 第44章 “前辈你是说我师妹她……”陆舫立刻理解了凌韶的意思,想伸手去查看贺晴的情况。凌韶一步冲过来,伸手架开了他的手腕:“离她远点,不想死的话。” 贺晴没听懂他们的意思,但她却也没有动。早在先前凌韶让所有人御剑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她的脚像是突然生了根一样,死死地黏在泥土上,怎么都抬不起来。 “你胡说——”她的尖叫声骤然停住,她看到陆舫转头看向了她的脚下的样子,猛地住了口,不知道陆舫有没有发现不对劲。陆舫收回了视线,转头看向了凌韶。凌韶稍稍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在场所有人或多或少都被树根碰到过,没被根须直接刺进去的话状况都不算太严重,我帮你们治疗的时候顺手已经把根须抽出来了。但是这一位被树根缠得太深了,整个金丹都被根须绞碎了,现在把绕着整个丹田的根须抽出来的话,人立刻就会死了。” “你妖言惑众!”贺晴听着这话总算找回了神智,下意识地再一次大声叫了起来,立刻想要催动灵气去感知金丹,“我怎么可能——” 她的话卡在了嗓子里,瞳孔因为震惊而扩大,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并没有受伤的样子,却怎么也感受不到灵气了。 陆舫愣了一下,随即毫不迟疑地转身在凌韶面前单膝跪了下来:“求真人赐药,救我师妹。” 凌韶来晚了,没看到长剑门这些师兄妹之间的暗流涌动,他以己度人的话倒是对陆舫这个动作觉得理所当然。只是蹲在另一旁查看那些树根退下去地方的殷梓略有些诧异地看过去,对上陆舫的双眼的时候经不住一愣——那根本不像是在给同门下跪求药的样子,即便他跪在地上,微微垂头以示恭敬,可他的背脊依然笔直,脸上的懒散也一如往常,那双一贯漆黑明亮的眼中满是薄凉的不耐烦。 ——这里跪着的不是陆舫,而是长剑门掌门大弟子。 “我救不了她。”凌韶没注意到这些,只继续向前走,一个一个地给剩下四五个小弟子治伤,然后俯身检查地上的尸体,看有没有还活着的。在确认了只有贺晴一个人无法处理之后,终于停了下来。 “前辈说这是树根引起的病症,但我听闻玄山派凤朝峰有药可以克百草。”甘子时性情耿直,没看出这些弯弯绕绕,他看着陆舫跪了下来,大为感动,立刻很是诚心地走到了他们身边向着凌韶道,“这位贺师妹虽然……行动过于草率,误会了花重师弟,但是毕竟也是维护正道与天道的正直之心,可否请凌韶师叔原谅她,赐药给师妹。” 凌韶缓缓地回过头,依次看过了他们的脸,却并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说这件事的,凤朝峰确实有这种药方,但是没有现成的药。” 甘子时没料到会是这样,迟疑了一下:“是我们一位姓齐的师叔祖前两天透露的。前辈,真的没办法现在炼制么?不能试一试么?” 凌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来不及,而且,我不用活人的骨血炼药。” 甘子时听到后半句,立刻闭了嘴。殷梓守在马车边上,却听到车里却响起来了一阵乐音:“师兄,他说的是什么药?” 殷梓刚要转述给凌韶听,却发觉凌韶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一点,看上去是听懂了这乐声:“师弟误会了,不是……那时候留下来的药方。” 陆舫依然站在贺晴面前没有动,贺晴还在高声尖叫,或许是因为恐惧,她不断地叫骂着凌韶是个骗子,一定是要杀她,让陆舫赶紧过去杀了那两个医修。甘子时走过去的时候,发现陆舫正盯着贺晴的手腕,他顺着陆舫的视线看了过去,正看到一根细长的根须从手腕上长了出来, “陆师兄,现在杀了她,起码还是个人样。”甘子时垂下了眼皮抽出了自己随身的软鞭,冲着陆舫低声开了口,“师兄下不去手的话,不如我来。” “你胡说!我才没有要死!”贺晴一贯看不上那些从外头收进来的弟子,虽说陆舫是掌门大弟子,她也没怎么放在眼里过。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她却本能地伸手去抓陆舫,却发现自己的胳膊也移动艰难起来。她看向陆舫的眼神愈发惊恐,“师兄别杀我!师兄!!你救救我!别杀我!!” “不,我师妹似乎不愿意。甘师兄,你们走吧。”陆舫抬了抬眼睛,“大家也都休息过一阵了,我留在这里陪陪她。” 凌韶侧过头:“确实,那一株魔植的根只是暂时退去更深的地下。它在此生长多年,根系庞大,让他们继续呆在这里太危险了。” 一段乐声急急地响了起来:“回去地面上?你们打算就这么,御剑上去?” 凌韶和殷梓齐齐回头,看向马车的方向,马车里安静了一阵,然后才继续:“你们都没有察觉到么?那……阿梓,你让其他人离远点,向上射一箭。” 殷梓一言不发地走到人少的地方,这回总算是摸出了一支普通的木箭,向着上方他们落下来的空洞射了过去。木箭直直地离弦而去,向上飞到岩壁中间的时候,突然之间,从箭尖开始,似乎碰到了什么无形的壁垒,就这么化作了灰烬。 刚刚还满是好奇地看着殷梓这莫名其妙举动的人全都呆住了,凌韶快步走到了洞口正下方,向上伸出手去,语调还残留着震惊:“这是什么阵法?奇怪,我为什么什么都察觉不到。” 商晏似乎也并不确信,稍作迟疑才回答:“是很古老的阵法,算不上复杂,但是假如师兄没有发现的话,说明修建这个地宫布下这个阵法的人,至少是个合道……不,我觉得或许已经到了渡劫之前。” 所幸在场绝大多数人都听不懂商晏的乐音,一时倒还没因为惊恐而发生什么混乱。 殷梓自知无能为力,稍稍咽了口唾沫,走近了马车边上:“我去把同行的阵修找来。” 谢盈毕竟是阵修,比其他人反应得快一些,早在那一箭射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她很快被带了过来,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殷梓给她传话:“我们出来之前预留在靖阳的那个传送阵,还能用么?” 谢盈摇了摇头,小心地看着殷梓的脸色:“那需要他们从靖阳城开启,我……我刚才掉下来之后就想给师父传讯了……师姐你别怪我,我就是太害怕了想回去,可是……可是传讯石没法儿用了。” 殷梓伸手轻轻抚摸她后背,让她平静下来:“你做得对,那时候是该跟师门求救了。你已经是金丹了对么?现在建阵把人传送出去的话难么?” 谢盈打量了殷梓两回,确信她真的没生气之后才放松下来:“我是金丹初期,我……刚才一路过来,只在你让我抓那两个守卫的地方设置过基本的阵法留了灵气,那里也不太远,要把大家传送过去应该不难……但是师姐这样的,我灵气不够。” 凌韶翻手拿出一个绿色的瓶子:“灵气的量的话倒是不用担心,要支撑到最后并不算难。但是灵气的强度是个麻烦的事情。” “够了,这里除了二位师叔,两位师兄,我,谢师妹本人之外,还活着的十一位都不到金丹,谢师妹先把大家送出去吧。到地面上之后不要犹豫,立刻回靖阳报信,让各位长老们把我们拉回去。” 谢盈应了声,有些迫不及待地开始设置传送阵。有凌韶在旁边帮忙回复灵气,设置的过程并不麻烦,很快就弄好了。几个惊魂甫定的小弟子毫不迟疑地踏进了传送阵中,随即消失在了地下。 花重刚捧着一团挑出来的枯败树根走到了附近,听到殷梓喊他,略微不安地动了动肩膀:“师姐,我不能走。” 殷梓下意识地要开口安抚两句,一侧头看见凌韶就站在旁边,顿时想起来现在花重他养父在场,好像不该由自己开这个口,于是转头看向了凌韶。然而凌韶却并没有如殷梓所愿,他伸手接过了花重手里的树根,拿在手里掂量着,随口答道:“嗯,你待在这儿。” 殷梓睁大眼睛:“清尧师叔,三师弟才金丹中期,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不,殷师妹,现在离开对他而言才危险。”奇怪的是,这次是刚刚走到近处来送长剑门剩下一个小弟子离开的陆舫应了声,语调和他平日里的洒脱散漫似乎有些不同,“玄山其他人都在这里,你师弟一个瞎子,跟着他们回去的话,路上万一有一个不顺利,被抛下的就是他了。” 甘子时目瞪口呆:“陆师弟你这话就……” 殷梓微微蹙眉,到底是没说话。 严策刚刚才被凌韶治好腿伤弄醒,一直沉默地缩在旁边,等到其他人都离开了、谢盈喊他的时候,他才慢吞吞地走到了传送阵边上,抬头看着殷梓。 “殷师姐,先前的事……对不起。”他声音干巴巴的,像是极不情愿,可脸色却涨得通红,“还有……谢谢师姐救我,这个恩情我一定会还的。”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我回复评论总刷不出验证码emmm,可能后天开放评论区就好了! 第45章 殷梓略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哑然片刻才想起来该说什么:“我没放在心上,不过要是你非要报答我的话,记得回去路上保护谢盈师妹。这一路回去说不好能不能平安抵达,谢师妹是阵修,你别让她受伤。” 严策嘴角用力抖了抖:“阿盈本来就是我师妹,我当然会保护她的,这算什么报答。” “我弟弟也是阵修呢。”殷梓弯了弯眼睛,“去吧,这次别乱走,要是你受伤了,就没人保护你师妹了。” 严策先一步通过了传送阵,陆舫抬了抬眼皮,看着传送阵边上唯一剩下的谢盈,稍稍点了点头:“谢师妹,拜托你跟我们师门长辈说一声了,你也先走吧。” 谢盈用力点了点头,也踏进了传送阵。 传送阵的光茫随着主人的离开而淬灭,剩下几人一时寂静无话。过了一阵,商晏起身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伸手指了指马车的方向:“阿梓,你们几个去车上休息一会儿吧,这一路过来也累了。” 凌韶像是很惊讶商晏会这么说:“安城已经是空城,师弟不打算往地宫深处走探探究竟么?” “按照地形看,这里不过是地宫一处偏门外侧的空地。既然在如此外层的地方设置的阵法都如此不留余地,我想再向里走只会更加凶险。”商晏伸手摸了摸殷梓刚才为了让马车减速而在墙壁上留下的剑痕,这才继续道,“不管接下来怎么样,现在似乎是安全的,大家先休息一下……不必急于一时,我想……大概凶多吉少。” 商晏虽然数十年没有下过绝影峰,然而这种时候说话的语调却非常确定而且令人信服,就仿佛见过这样的情况无数次。殷梓听着这声音,侧头看着那瘦长的背影,似乎是第一次透过那背影看到了那传说中的圣人——或者说,看到了那些传说本身。 甘子时倒是一向心大,等凌韶招呼他的时候就大大咧咧地上了车,闭了眼开始入定。凌韶取了一个绝音的珠子挂在车帘上,转头看向花重:“你也进去休息一下吧,醒来我有话跟你说。” 花重迟疑了一下,到底是没动,也不想等醒来再说:“父亲,抱歉,是我不争气,让您失望了。” 商晏听到声音转过身来,立刻划响手里的星盘,殷梓侧头去听,听到商晏的乐声略有些急促地把先前的事情捋了一通。他的乐音刚刚停下,那边凌韶已经满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师弟,不是我太严了,是你不能这么惯着孩子。” 他向着花重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一点:“重儿,伤你的人去哪里了?” 花重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尸体堆积的那边:“已经都死了。” 凌韶转头看殷梓:“那殷梓,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那些人里有人要杀重儿的?” 殷梓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我发现晚了,看到他伸手想碰师弟的脖子的时候才察觉到的。” 凌韶又看回花重:“重儿,你自己告诉你师姐,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花重咬了咬嘴唇:“一直有杀气,但我不确信。” “为什么不杀他。”凌韶看着花重,语调平静地像是在问你中午为什么吃了米饭而不是面条,“他一直站在你身边,你的五感一贯比常人敏锐,既然有有杀气,为什么不杀了他?我教你的用毒呢,都忘了么?” 花重没有杀过人,一时听得愣住了。 凌韶吐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他既然要杀你,那八成最后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你在等什么——等你师姐替你做这个恶人么?” “我……”花重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心,额角渗出冷汗来,“我不是……” 凌韶看了殷梓一眼,稍微闭了闭眼睛:“重儿,我知道医者仁心。凤朝峰哪个医修都可以只悬壶济世,但你不可以,你是凤朝峰下一任首座,凤朝峰上下皆是医修,等到有一天轮到凤朝峰面对敌人的时候,假如你不动手,还有谁来守这一山的医修呢?” “师叔!” “师兄!” 殷梓的声音和短促的乐音同时响起,凌韶却并没有回头,这或许是自绝影峰之变以来第一次,商晏发觉凌韶没有停下来听自己说话。 凌韶把手放到花重头上,一字一字地说了下去:“你是个医修,不是只有治病疗伤才是救人。有时候,杀人也是为了救人。” 花重魂不守舍地被凌韶推上了车,闭着眼倚在了软垫上,也不知道究竟睡着了没有。 凌韶在旁边靠着岩壁坐了下来,用力按了按眉心,脸上难掩疲倦的神色。 殷梓本来有很多话要说的,比如“玄山多剑修,守着不让外敌走到凤朝峰,本来就是玄山其余诸峰、尤其是首峰剑修的事情”,再比如“师弟是个医修,他本就不必学着杀人”。只是看着他现在那副样子,殷梓什么都没说出来。 商晏先开了口:“师兄,花重没有做错什么。” 凌韶没有回答。 于是商晏继续说了下去:“你也没有。” 凌韶听到后半句终于抬起头,脸上却不在笑:“师弟总是这么说,可是你错了。不是谁都没有做错什么,是谁都错了,我们谁都对不起你。 师弟,是我师父动手,把你的经脉一截一截切下来炼药的,是我的师父!我本该早些……早些想明白,早些有勇气杀了他的。我是凤朝峰的继承人,那时候守着凤朝峰是我的责任,在我刚发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就该动手杀了他的。” 殷梓的瞳孔猛地一缩,可凌韶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样,飞快地闭上了嘴,深吸了两口气,总算是冷静了下来。他抬眼看了看稍远处陆舫的方向,确信陆舫手里也握着绝音珠,这才扫了殷梓一眼,放软了口气:“何况我也不全是那个意思,煌姬至今还没放弃寻找他的下落,重儿能不能一直在玄山呆下去,还未可知,他不能只当个医修。” “煌姬?缠身狱的风主?”因为话题变得太快,殷梓愣了一下,没忍住插了句嘴,“她为什么在找三师弟?” 凌韶一时语塞,居然没想出来该从哪里解释起来比较好。商晏稍稍沉默了一阵,接了话:“等回了玄山,这事儿再慢慢说。师兄这次怎么过来的?” “重儿身边我一直放了人手在,他离开靖阳的时候我就接到消息,打算跟过来的,结果脱身不太顺利。”凌韶咳嗽了一声,这才重新开了口:“倒是师弟怎么下山了?” “被魔境卷进去了。”商晏的乐曲很平稳,就像是刚才那段话丝毫没有影响他什么,只跳过了玉笛那一节,“早年留下的传送阵,没想到这会儿被触发了。来这里是怀月陵的意思,大概是想知道,玄山藏着掖着的长老到底有几分本事。” 商晏早年出门比其他人多很多,凌韶对这个说法倒是没多怀疑:“师弟后来也进去魔境了?唔,那你们能出来倒也不奇怪。不过怀月陵那群道貌岸然的东西。之前正魔大战的时候也是,这次遗……魔境试炼也是,他们就非要背地里琢磨着那点巴掌大的心思。” “也?……魔境试炼的事情?”殷梓听着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清尧师叔也知道魔境发生什么了?清流师叔不是今早才去魔境内探查了么?” 凌韶仔细琢磨了一下,总觉得今天自己嘴皮子上可能掉了俩扣子,不然不能说漏成这样:“……我游历的时候正好经过缠身狱地界,听到一些相关的事情。这以后再说,对了,殷梓,你什么时候从魔境出来的?” 殷梓不明所以地答了:“十日前。” “哦——十日前啊。”凌韶认真地回忆了一遍十天前到今天早晨、魔境入口重新开启之间自己风餐露宿的倒霉日子,“十日呢。” “十日有什么问题么?”殷梓皱着眉毛追问道。 “不,没什么。”凌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来,“那,很好。你们出来的时候,时间很急么?有没有……有没有什么朋友来不及带上,还在魔境里的?” 殷梓立刻摇了摇头:“师叔请放心,我出来之前尚且还算是有时间,特地去找到了其他师弟师妹们,然后才一起出来的,现在应该没有等着我们去营救的人了。” …… 凌韶:“……那很好,哈哈。” 作者有话说:凌韶:不要问我怎么出来的,我就……等魔境开了自然出来的() 第46章 作者有话说:虽然不知道我在预警些啥 但是总之先放一个预警标志在这里。 (评论区怎么还没恢复,说好的10号呢) 殷梓没进马车,也只靠在岩壁上休息。洞里很快就暗了,上方的豁口中也不再有光芒落下来,只余下马车侧面几颗带着微光的珠子,隐约照亮着对面两个人影。 “阿梓。”商晏的乐声略有些缓慢,“想去的话就去吧。” 殷梓抬起了头:“师叔?” “我第一次看到你交到同辈的朋友。”商晏侧过头看着她,“朋友之间,还是应该坦诚一点的。” “师叔,你……知道了?”殷梓鼓了鼓腮帮子,侧着头看着商晏的表情,“师叔不说点什么么?” 商晏有点惊讶:“这种事情……我其实也不擅长,既然你这么做了,那大概是对的吧?” 凌韶没忍住笑,睁开了眼睛:“师弟又在犯傻了。” 商晏看了看殷梓,又看了看远处的陆舫:“说起长剑门,我记得长剑门的掌门年纪一大把了,才决定收徒弟的。” “确实如此,这一任掌门年轻时候总相信长剑骨会回应他的,所以一直没急着收徒。长剑门的长剑骨都已经沉寂了十几代人了,这位掌门也真是有自信。”凌韶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殷梓大概没听说过,传说中驱使着船只带人来到下云的那位仙人也是剑修,他在下云收过一位弟子。仙人离开之后,那位弟子一直想要修炼飞升寻找师父,却没能渡劫成功。陨落之前,他把自己的剑骨剔出,交给了自己的儿子。而他的儿子,就是长剑门的开宗祖师。” 商晏侧头看了看殷梓的表情,又解释了一句:“那位前辈渡劫功败垂成,但他的剑骨却已经经受过天劫的淬炼,大半可以算个仙物,可以自行吸收提炼灵气。长剑门历代掌门都靠着长剑骨来修炼,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长剑骨逐渐不再回应他们,最终彻底沉寂了下去。” “这一代掌门,就是那边那两个小子的师父,听说天资百里挑一。”凌韶提着嘴角,眼神却没真的看向陆舫那边,“他相信以自己的天分,长剑骨一定会回应他并且助他合道,再增几千年寿元。可惜世事不尽如人愿,他就这么一直蹉跎到预感了自己的大限就这几百年了,这才赶紧开始收徒弟养起来……从这孩子看,他运气不错,挑到一个好苗子。” “不过也正因为寿元不长了,这位长剑门这位掌门确实有点急了。”商晏这么说着的时候,却看着殷梓,“不过也不知是他一个人急,你看得比我们还清楚,那个……那个孩子,针对的不是你。” 殷梓听明白了商晏的意思,没再迟疑,站了起来从储物袋里翻了半天翻出来一个水囊,向着陆舫的方向走了过去。穿过绝音珠外层,她重新听到了贺晴沙哑而满含恐惧的尖叫声依然在回响着,却已经不太像人声了。抬眼看过去,好几根细长的根须从她手臂、脖子,乃至面部的皮肤上穿出来,她的瞳孔已经浑浊,丝毫没有神采。 陆舫听到声音回了头,出乎殷梓意料之外的,他脸上并没有什么不忍、或者是无能为力的痛苦,只是动了动鼻翼,随即看向了殷梓手里的水囊:“殷师妹出门准备的东西果然齐全。” “陆师兄,去休息一会儿吧。”殷梓把手里装满酒的水囊扔了过去,“就算一直陪着这里,也只是徒增师兄的伤痛,不如给她一个痛快吧。” 陆舫知道殷梓不喝酒,因此也不客气,直接接过来灌了一口。酒里带着一股子梨花香气,并不是靖阳城路边随时能买到的酒。他脸上隐约有了笑影,斜睨了殷梓一眼:“殷师妹言重了,我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人死去,没什么特别难过的。只是第一次对同门见死不救,稍微有些负疚而已。” 殷梓侧了侧头,明知故问:“我师叔说过,是他来晚了所以没法儿救贺师妹。我不太明白陆师兄的见死不救指什么?” 陆舫于是笑,酒气氤氲上来,让他的脸色略微发红,双眼在微弱的光芒中显得无比透亮:“我得诚实地说一句,我这一路以来,一直以为殷师妹起码性格是个标准的剑修——鲁莽,懒得动脑,比起计谋,更加依赖剑来解决事情,还有—— 光明磊落。” 殷梓听到后半句的时候终于莞尔,有那么一个瞬间,陆舫发觉这个少女脸上的神色完全变了——她伸手理了理鬓发,嘴角的笑容明亮得几乎炫目。陆舫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他最初以为那是心动,而后,他意识到那是因为感觉到了危险。 殷梓的语调倒是没有什么变化:“陆师兄明明是知道的,我是西陵易家的长女,易家嫡出的孩子该学的东西,我当初并没有拉下一样、” “是了,这就是那些‘世家大族’的教导。”陆舫控制着自己的目光转回到了贺晴的脸上,又慢慢移动到贺晴的脖子左侧,那里并没有根须冒出来,却有一处细小的红点,似乎是什么伤口,“刚才对花重师弟动过手的人,一共五个,没有一个活着走出这里的。” 一直到这一刻,陆舫都并没有跟其他人提起,就在地面之下刚刚冒出那些细长的根须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殷梓挑断了绕在旁边小弟子脚上的根须,然后剑锋一偏,向着当时就在不远处的贺晴脖子这一侧甩了过去。那时候他隐约察觉到了殷梓的打算,却并没有阻止。 再然后,他注意到甘子时想要去救人的时候,殷梓拉了他一把,然后劈断了鞭子——乍看上去,似乎是为了甘子时的安全才拉了他一把。可是假如她原本就能劈断那鞭子的话,为什么不直接迎上去,而还要多花时间拉甘子时那一下呢? 疑心这种东西,一旦生出来就不可能消解。陆舫那时候侧过头去看了甘子时没能救到的那个小弟子,果然也是刚才对花重动手的。陆舫活动了一下脖子,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酒:“你在看到那些根须的一瞬间,就已经知道那些根须是致命的了?” “我看到须根尖端有血,似乎想要钻进那位师弟身体里,所以随手试试。不行的话就再想办法,要说意外的话,我没想到陆师兄居然看到了,我以为我动作还挺快的。”殷梓脸上的笑容已经淡了下来,像是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能起作用是最好的,但是要是没用的话,以刚才那种一团混乱的状况,要制造意外总归是不难的。能弄成‘意外’的状况就不必额外生恩怨了,陆师兄觉得呢?” “我刚刚承认了我见死不救,那当然这就只是个‘意外’。”陆舫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太自然,似乎说出这句话很是艰难,“我只是不太明白,假如殷师妹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不会让她活着回去,那为什么先前在地面上的时候还会发怒呢?” 殷梓手指慢悠悠地卷着自己的发尾,也看向了贺晴:“鲁莽易怒的人是不会玩阴谋的,陆师兄一开始不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陆舫因为这个回答几乎笑出了声:“……一想到殷师妹未来会成为玄山掌门,我就开始想要落荒而逃了……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殷师妹为什么能知道严策就会悔改,而贺晴一定不会呢。” “我不知道。”殷梓第一次露出意外的神情,像是没想到陆舫会问这个,“严策悔改不悔改,会不会报答我,说实话,我没放在心上。不如说我刚才确实吓了一跳。” 陆舫有点惊讶于殷梓听到严策那句话时候的惊讶表情居然是真的:“那为什么殷师妹出手救了严策,却一定要贺晴死呢?” “我没有杀严策的理由才对。”殷梓有点困惑地想了想,倒也没有藏着掖着什么,“你这位师妹和她的心腹可不一样,让他们活着离开,他们一定会四处宣扬我师弟是魔修——人言可畏,到了那一步,我师弟就是不死也差不多了。陆师兄应该不难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才对。” “哈,挑衅你就没放在心上,动你师弟就不行么。”陆舫双手插在脑后,稍微后仰,“很难理解啊,毕竟我没有帮我这边的贺晴师妹出头,不是么?” 两人一时都笑了起来。 “她大概是看你放了严策一马,觉得你脾气软,才挑这个时候发难的。”陆舫侧过头去看贺晴,看着又一根须根穿透眼睑长了出来,“她死了,其实对我而言是好事。师父让我带贺晴出来,大概是要我对日后怎么平衡长老们之间的关系有点数,可惜的是,贺晴师妹这样的,我并不想应付。所以照理说,我该感谢殷师妹的——要是我自己的话,大概是下不了这个手的。” “当然,这本来就该是你来收拾的烂摊子。”殷梓毫不惭愧地对这句感谢照单全收,“贺晴从头到尾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直避开我去针对我师弟,或者说,一直在逼你出面杀我师弟——她是真的恨我师弟,但是她挑这个时间点发作,一来大概是之前看我很好说话,没想到我会替老三出面,二来—— 她毕竟主要目的是要师兄你帮她呢,她要你听她的,毕竟让步和顺从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甚至会变成习惯。只要这次你让步了,你以后也还会让步的,未来的‘陆大掌门’。” 第47章 陆舫听着最后那个称呼,没忍住又灌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水刺激着喉咙,带起一阵灼烧感。 酒真是好东西。陆舫这么想着,酒水在喉咙里的时候,舌头似乎总是更加容易动弹起来的。 “其实我想过,我得在这里杀了贺晴。”陆舫半眯起眼睛,“哈,多好笑的事情——掌门之位的继承人,本来应该是守着长剑门的人,却想要杀自己应该护着的人……殷师妹,要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殷梓面色晦暗不明,她侧头看了贺晴一眼:“我护着老三,不是因为他也在玄山呆过。” 陆舫听出来殷梓不打算正面回答,因而还是笑:“这大概就是师父要我看看的东西。不过既然殷师妹替我解决了,那我确实该道谢的。我刚才突然在想,既然殷师妹这样急切地动手杀了贺晴,那或许说明花重师弟用的,真的是燕归时?” 殷梓脸上的表情在听到最后一句之后终于冷了下来,她嘴角依然向上勾着,然而那双眼睛依然全然不在笑了:“陆师兄猜错了呢,我师弟用的是不是燕归时,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个把柄,我可不会就这么送到师兄手里,就像不管他用的是不是燕归时,只要贺晴师妹回去了就一定会闹得满城风雨真假不知一样——我不知道也不会去问师弟用的是不是燕归时,因为不管是不是,贺晴都得不能走出这里。” 陆舫哑然失笑:“……我倒是忘了,你是易氏出生的人,西陵易氏本来也不和正道或是魔道亲近,不太忌讳这个。” 殷梓抬了抬眉毛,寸步不让:“你是小渔村出生的人,我倒是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凡人如此忌讳这个。” 陆舫张了张嘴,半晌又合上,最后抬手又抿了一口酒:“殷师妹并不畏惧因果呢。” “陆师兄难道害怕么?” “怕。”陆舫握着酒囊的指尖稍稍发力,似乎想起了什么,“贺晴其实不傻,要是你为了不得罪长剑门把师弟当弃子的话,就轮到我头疼怎么摆脱她了……我和殷师妹果然不一样,要是我在那时候,未必能一点不怀疑自家师弟——真奇怪,我之前从没察觉到过殷师妹和我如此不同,即便如此,我们却又都是掌门大弟子,迟早要成为一样身份的人。” “未来的事情,何必那么早下定论呢。”殷梓听到最后那一句差点笑了出来,“七八十年之前,我和无双都没有怀疑过西陵易家下一任家主会是我们中的一个。现在的话,我倒是不太确信我会是下一任玄山掌门了。时间还早,师兄不必这么急着下定论。” “是啊,对师妹而言,时间还长着。直到刚才我也这么想,可是我师父大概不打算给我那么长时间了……要是我们谁不是掌门大弟子的话,就好了。”陆舫看着殷梓,就这么向贺晴的方向退了一步,无愧自他手中出鞘,剑身嗡嗡作响,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然后切开了他身侧贺晴的脖子,“我讨厌麻烦的事情,比如说怎么处理这些长老们之间的关系,所以,这次确实是我欠了你一个人情。” 脖子的断面并没有血液流出来,密密麻麻的须根早已经遍布血管肌肉,那层人类的外皮之内似乎已经并不存在属于人类的部分了。被切断的须根处流出无色的汁液来,那些根须在这一剑彻底夺走贺晴的性命之后,似乎反而收到了鼓舞一样疯狂地刺破皮肤涌出,最后如同一个茧子一样包裹住了贺晴,向着地下拖动。 殷梓只瞟了一眼,却没有因为如此瘆人的一幕而有所动容,她稍微低着头,发觉陆舫刚才退出去的那一步拉开的距离,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刺眼。 “我总记得半个月之前,我刚到鸿鹄客栈那个院子里,看到殷师妹坐在沙发上无忧无虑地嗑瓜子的样子。我想我会一直记得那时候的殷师妹。” 陆舫的这次的声音很轻,像是并不希望殷梓听到。 殷梓下意识地回想起来那个时候,醉眼惺忪管自己叫“美人”的浪荡公子,她稍微弯了弯眼:“我也一直记着师兄有两次,开口说陪我一起走。” 两人就这么维持着这一刻的距离,转身向回走,谁都没有再接近一步。 ——就好像玄山和长剑门掌门之位的继承人,本来也无法成为朋友。 “为什么传送阵还没有启动。”甘子时已经休息了一阵,恢复了精神从马车里走出来,正好看到殷梓和陆舫回来,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照理说他们一回到地面上就该联系师门。过去了这么久,我们早就该被传送回去了,怎么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 凌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养子跟在甘子时后面走出马车赞同地点了点头,忍不住默默地揉了揉额头——你们好像也不记得,我不是跟你们一行出来的,你们被传送走了就又剩下我一个了呢。 “确实不对劲。”陆舫的目光凉凉地从甘子时脸上扫过去,一时居然不能确定他是真的心宽到这个程度,一点没发现不对,还是秉持着倒海塔一贯的传统该看不见的事情全都看不见,“时间过去太久了。” 玄山毕竟有两位长辈在,殷梓也没先开口,只看着凌韶和商晏的方向。凌韶背靠着石壁坐着,手里握着一块乳白色的石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向上抛起来再接住。而另一边的商晏还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单手放在石壁上,似乎还在抚摸着石壁上。 昏暗之中并没有声音响起来,显得异常静谧而诡谲,最后是商晏先放下了手,握住了星盘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天真的黑了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殷梓,等着她解释。殷梓一愣,一时之间居然没听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师叔问天黑了么。天黑了有一阵了,应该……等等,今天来的时候是个晴天。” 殷梓话音刚落,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在片刻的迟疑之后理解了这句话,随即抬头向上看了过去。今天是个晴天,也并不是月底,为什么会一点月光都没有呢? “天没有黑。”商晏伸手拍了拍凌韶的肩膀,“师兄有能照亮上方的法宝么?” 先前商晏要其他人休息,所以也没有人刻意去照亮这里,不过要说照明用的法宝,凌韶这样背着大半个望花涧身家的还是不缺的。一道极其明亮的白色焰火很快从凌韶的手中冲天而起,一直向着他们落下来的方向冲了上去,在焰火被半空中那道法阵剿灭之前,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了这里的顶棚—— 那是一个完整的顶棚,先前众人掉下来的那个洞穴,已经无迹可寻了。 商晏又看向了石壁:“我先前刚下马车的时候就在想,以阿梓的剑气的强度,又是情急之下,那一剑留下的痕迹不该这么浅。现在的话,那道剑痕已经完全消失了,对应的,上方的破损也消失了,这倒是很说得通,为什么这些树根驻扎如此肆无忌惮地在这里破坏,而这些建筑却依然完好。” 凌韶飞快地低声跟其他人转述了这段话。 陆舫皱了皱眉毛:“前辈的意思是,这座地宫能够自行修复?” “要这么说也可以,不过我觉得或许不是修复。”商晏仰头看着上方,“你们落下来之后,我几乎没有听到多少碎石落地的声音,下面打斗震动这么剧烈,照理说上面应该有大量积土落下,你们看见了么?” 没有,地面上的碎土块一直都不多,他们打斗的过程中谁都没分心去看,现在回忆起来确实落下的碎石泥土太少了。 殷梓转述完了,皱着眉毛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想出结论:“师叔,这是什么意思?” “时间,被改变了的。”商晏的乐声比平日里更加平缓,像是担心殷梓和凌韶听不懂一样,“包裹在这地宫外侧的上古大阵,或许并不是在修复地宫,而是控制着时间倒转,将地宫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换句话说,这地宫的时间永远地停在了建成的时候,在那之后,这里的时间向前走多少,再遭到任何破坏的时候,就又倒转回去多少。” 他停了下来,耐心地等待殷梓消化完了这段话,再转述给其他人,这才继续:“虽说如此,我原本在想既然那魔植能长到这么大,证明时间逆转的只有这地宫本身,毕竟对这株魔植而言时间并没有停止。不过既然没有碎石落下,大概说明虽然这大阵没有连带此处空间一起改变,但是也并不是全然没有影响的——这里的时间,比外界都要慢,所以上面不断下落的碎石泥土,还没有来得及落进来多少,天顶的修补就已经完成了。” 凌韶这回也顾不上先转述了:“师弟的意思是,这一处地宫里的时间比外界慢?这……会不会太骇人听闻了一些。” 商晏虽说看上去脾气很是软和,然而神色间似乎并不怀疑自己的推论:“师兄先前说,原本想一开始就跟着,结果脱身晚了,没能一早跟过来。师兄当时没细说,究竟是晚了多久呢?” 凌韶想了想:“我到安城附近才跟上你们,,远远看到你们的时候,那边正好有人要杀重儿。要是从你们摔下来算的话,大概慢了十几步。” 一时间,除了他和商晏之外的人脸色都变了。 “那就是说,几乎我们落下来之后,师兄就跟上来了。”商晏点了点头,看向殷梓,“阿梓估算,从我们落地到师兄赶到,大概过去多久。” 殷梓脸色沉了沉:“混战之中时间感受不准,但是绝对不会少于一炷香。” 商晏平静地点了点头:“照这样折算的话,等到他们来救我们,大概要等一两个月吧。” 作者有话说:甘子时:这位前辈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最可怕的是你说这种事的时候看起来好冷静啊! 第48章 这个可能性实在是太过于匪夷所思了,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然后陆续转头看向另一侧的那一道门。 从他们落地开始到这一刻,似乎是第一次,他们终于确信了打开那扇门变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幽暗的光芒中,随着这个猜测一点一点被接受,那扇一直安静地矗立在那里的石门和石门上毫无规则可循的花纹,也一点一点变得诡异起来。 “那这么说来,我们现在只能进去地宫,想办法破解整个大阵么?”这话问出口的时候,陆舫有一个瞬间觉得自己说了一句非常蠢的话,然而很快,他从其他人脸上看到了相似的表情。 “清尧师叔似乎并不惊讶。”殷梓迅速地收拾了情绪,扫了一眼周围还没反应过来的陆舫和甘子时,自顾自地从储物袋里挑了把崭新的重剑出来,斜眼看着凌韶——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位师叔总是无法抱有更多的尊敬,“师叔已经知道会这样了?” “不知道,不过也不意外。”凌韶的态度倒是很坦然,“我是个医修,不怎么进秘境,没什么经验。不过安城整个城都不在了,师弟肯定是想去看看怎么回事的,所以一直觉得我们是会进去,早晚而已。毕竟师弟他合的道,就是这样的东西。” “我其实没有这么打算。”商晏突兀地插了一句,“我的道,已经不存在了。” 凌韶对这说法相当不以为然:“要是这么轻易就能舍弃的话,你当初就不会选择那样的道了。师弟选择了‘天下人’,并不是为了修炼容易才选的不是么?师弟没有变的话,师弟的道也没有变。说起来,要是殷梓能继承你的道,似乎也不错。” “我现在连剑都没有,要怎么才能以天下人为我的剑道。”商晏这么说着侧头看了殷梓一眼,发觉她神色微动,下意识地露出一个宽慰的笑,“阿梓不要听他胡说,也不要学我,你的道该由你自己决定,不要听旁人的说辞。” 殷梓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陆舫倒是被凌韶先前的话吸引了过来:“这位前辈的道,是‘天下人’?” 凌韶很是好奇地侧过头去:“为什么这么问,你也想要这样的道?” 陆舫表情略有些肃穆:“……晚辈无能,恐怕担不起这样的大道。” 商晏听着这话跟着抬起了头,一眼看到了陆舫腰间的剑:“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殷梓替他回答了:“那是陆师兄的本命剑,剑名‘无愧’。” 商晏似乎是下意识地想伸手去触摸,却又立刻意识到了这个动作不妥,于是飞快地收了回来。他没注意到陆舫脸上稍纵即逝的惊喜和遗憾,只是微笑这点头示意殷梓代为转达:“好名字。” 凌韶倒是对这个属于剑修的话题毫无兴趣,心思还停留在前一步:“这么说起来,你们两个元婴距离洞虚也不远了,一旦一步跨过了那道坎到了洞虚,天分什么都就不管用了,锻炼心性才更为重要。 这么想来,进地宫走这一趟对你们也好,多见识见识。不过殷梓,你的境界看着似乎比先前在……先前听师兄说起的高出了一截,为什么离开魔境之后没趁机闭关,冲一冲洞虚呢?” “我有个双胞胎弟弟。”殷梓简短地解释道,“我们两人的灵气同出一源,境界彼此牵扯。他这些昏迷了,我没法一个人醒着的时候突破。” 凌韶先是一愣,随即皱起了眉毛:“我见过双生子,不过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这是什么原因,母胎不足导致你们共享了灵气么?也不像,不过假如境界彼此牵扯的话,以后会怎么样? ——我是说,突破洞虚之后,要是你们两人经历完全不同、心性相距甚远,甚至未来心中的大道都不一样,你们之后洞虚合道会怎么样呢?” 殷梓脸色微微地白了白,脑中突然之间闪过了父母亲的面孔。她顿了一下,以一种极其肯定的口吻说道:“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飞升的。” 凌韶立刻回过神,一脸欣慰地看着她:“这种一往无前的朝气真是值得敬佩,年轻人还是要像你这样的,重儿你学着点。” 知道事情全貌的商晏、以及隐约从殷梓反应看出不对的陆舫都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凌韶,想看清他说这话时候的表情,然后他们都偏开了头,无法继续面对他脸上淳朴真诚的笑容。 凌韶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满意地拍了拍手:“总之现在我们确定了,要进去地宫对么?” 话题一回来,倒也没有人继续关心别的了。商晏环顾了一圈四周,然后非常自然地抬脚向着那扇门走去。殷梓一步走到了他身边,低声说道:“师叔,我来开门。” 商晏倒真的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停住了动作。他看了看自己伸向石门的手,一时居然没想起来上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也没能想起来那时候的同伴都有谁。 ——他曾经是玄山那一代最出色的弟子,进出过数十个秘境洞府,遇到过这样的状况很多次,可无论同伴是谁,从没有人说过不该由他开门。这对于他而言太过于理所当然了,以至于再站到这里的时候,他这个动作做得如此习惯,甚至于忘记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商晏了。 “师叔,让我来吧。”殷梓看商晏晃神,以为他并不想退让,于是坚持这么说了一句。 商晏闭了闭眼睛,把自己从先前的错觉中抽离出来,终于让开了几步:“打开门,不管发生什么都立刻退回来,不要在第一时间向里看,也不要停在倘若门内有剑气能扫到的地方。” 殷梓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好。” 石门的质感并不粗糙,上边的花纹也算得上精细,制作这扇门的人显而易见花费了很多心思。殷梓的手心贴在冰冷的石门上,尚未用力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自己脉搏的声音。甘子时站在后方不算处,轻声问旁边的陆舫:“这门后面,会是什么呢?” 凌韶斜了他一眼,歪了歪嘴角插了句话:“谁知道呢,我想不会是美酒佳肴酒池肉林的。” ——几刻之后,凌韶立刻就后悔了。 殷梓推开门,立刻退了回来,在凝神屏息确认安全之后,他们才再度接近了那扇门。 而门的后面,正是一片酒池肉林。 …… 凌韶揉了揉额头,强行忽略掉旁边几人诡异的目光,努力地打量着这大殿里的一切。大殿左右两侧各砌有一个池子,池子中有着金黄色的液体,阵阵醇美的酒香扑面而来。两个池子中央砌有一个高台,台上摆放着数十只只烤熟的乳猪和乳羊,这些乳猪和乳羊摆成了一个圈,围绕着中间用铁锁拴住的什么东西。 那东西周身燃着蓝色的火焰,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直到殷梓先一步跨进了大殿之中,她才慢慢地从地面上抬起了半个身体。 幽蓝色的火焰随着这个动作而腾起,暗绿色的瞳孔自火焰中张开,看向了大殿的访客。她脖颈之上无疑可以算是一位美人,而脖颈以下,厚厚的鳞片覆盖着她那有如四足蛇一般庞大的身体,长长的鬃毛与头发混在一起,自背部一直延伸到尾巴尖上。 “她饿了。”商晏的乐声不轻不重地这么说道,“阿梓,杀了她,要快。” 商晏的反应很快,然而这一声说得还是有些晚了。 那竖着的瞳孔在捕捉到殷梓的身影之后毫不迟疑地整个身体冲了过来,束着她的锁链几乎一瞬间就被崩断。殷梓飞快地拔剑去挡,然而那怪物动作极大,连人带剑一次性把她扑了出去。 诡异的是,在她们距离最近的时候,殷梓从那双瞳孔里察觉到了惟一的情绪,正如商晏刚才所说——她饿了,这人面凶兽非常饥饿,饿到已然发了狂。 那些纤细的锁链在被凶兽挣断之后发出了轻微的颤声,凶兽执着地向着殷梓的方向继续扑过来,然而她身上捆着的锁链却像是终于回过神般飘了起来,拖着她一寸一寸地向着原处拉回。 凶兽喉咙中发出一声嘶吼,殷梓瞳孔一缩,毫不犹豫地向前俯趴。一道极长的舌头几乎擦着殷梓的头皮射了过去,殷梓右手腕一翻,剑从背后一转再落入左手,剑尾向上勾起,直接将那根舌头切了下来。 怪物猛地爆发出一阵如同哭泣一样的叫声,殷梓单手一撑地,在倒到地面之前调整了姿势向前冲去,就着凶兽吃痛挣扎的空档近了身,剑气凝结在剑刃上,一剑把凶兽的头自还未生出鳞片的脖子上端斩落了下来。 女人一般的头颅落到了地上,长长的舌头还拖在来不及闭上的口中,她的瞳孔快速地收缩了几下,然后那周身蓝色的火焰,一点一点熄灭了。 作者有话说:昨天排排时间线,光这一天傍晚已经过去十来章了 真是漫长的一天啊() 第49章 凌韶站在大殿门口的位置,看着殷梓干脆利索地削掉了那怪物的头,不疾不徐地鼓了鼓掌:“这孩子很是学到了几分师弟的剑意。” 商晏很是惊讶地看向了凌韶:“师兄什么时候看得懂剑意了?” 凌韶——一个虽然跟着剑修师兄弟学了百八十年剑术,依然只会几招花拳绣腿的纯正医修——耳根一红,立刻咳嗽了一声,仗着离得近的几人也听不懂商晏乐声的心态,低声嘟囔了一句:“毕竟看得多了还是能……不提这个,这是什么东西?” “是困阵。”商晏相信了凌韶的说辞,转头看向了一屋子的酒肉,“这只妖兽原本应该已经化成了人形,被关在此处。她日日看着这些吃食,饥饿了就吃下去,然而这些吃食也是这地宫的一部分,被吃了就时间就会回溯,她就这样不断吞吃,吃下去的东西会因为时间的倒转而消失,腹中依然空空如也,甚至更饿—— 这地宫存在了千载万年,而地宫中的时间尚且比外界更慢,饿到最后连神智和形容都彻底崩毁,变成了这幅模样。” 凌韶心有戚戚:“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出去了,把我一个人忘在这儿,过个几千年我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 商晏骤然回头,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我们怎么会把你一个人忘在这儿,师兄莫要胡思乱想。” 凌韶欲言又止。 商晏没能领悟凌韶内心复杂的感悟,自顾自向着殿内殷梓的方向走了过去,没等凌韶跟过来,突然之间腾空而起,直直地向着左侧飞了出去。 殷梓听到声音回过身,下意识地凌空掠过来想接住商晏。结果这一下力道极大,连带着殷梓都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酒池边上才堪堪站稳,差点滚进池子里去。 商晏当然不是自己御剑飞起来的,就在他走进大殿的一瞬间,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力道直接从右侧扫了过来。他半倚在殷梓胳膊上,只觉得头晕目眩。星盘在刚才那一下里被被甩飞离手,现在刚刚浮起来,正在慢悠悠地向着主人身边飘。 ——显而易见,这大殿里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什么东西在。 殷梓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举着剑转头看向先前那具尸体,尸体依然倒在那里,没有任何还活着的迹象。大殿里一片死寂,听不见任何动静,然而一时间谁都没有动,每个人都安静地环视着大殿内部,试图分辨出那样东西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商晏下意识地弓起了背部,到底是没能忍住,终于吐出了一口血。血落入酒池里,慢慢地晕开,倒也不显得太触目惊心。凌韶在这动静里终于回过了神,拔出了剑来,不顾花重伸手拦她,两步跟了进去—— 金属相交带来的铿锵声震耳欲聋。凌韶预回想了商晏刚才飞出去的方向,几乎在刚一进到大殿里,就直接横剑在右腰的位置,脚下用力扎稳。不出所料的,那无形的东西再一次攻了过来,撞在剑身上,让凌韶后退了两步。 凌韶双手握剑顶住那东西稳住了身形,稍稍松了口气,正要招呼陆舫攻过来,他剑上的力道突然空了。 因为空中无形之物突然卸力,凌韶毫无准备立刻向前扑了两步,没等他重新站稳,只觉得肩膀处一阵剧痛,随即,整个人被抽飞到空中滚了两圈。 ——殷梓这回没能腾出手接人,于是他直直地栽进了酒池里。 “父亲?”花重看不清状况,只听见一声撞击声,随后是落水声,他刚想上前,又被陆舫拎着后领拉了回来,只得焦虑地喊了一声。 “这他——”凌韶弃了剑,从酒里浮了上来蹬了两下游到岸边,差点直接骂出声来,突然想起来儿子还在场,硬生生地把粗口咽了下去,“太疼了,重儿别过来,站在原地别动。” 他这么说着,好不容易从池子里爬了上来,顾不上弄干衣服,伸手捻了个诀按到了商晏的肩膀上。 星盘终于飞到了商晏手里:“我没事……” “别动。”凌韶眉毛一挑,“我看看……咦,奇怪,师弟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后酒池里突然传来水声。凌韶下意识地翻出惯用的毒针,结果水声愈大,原本平静的酒池中骤然间无风起了巨浪,酒水裹挟着惊人的灵气一下子把凌韶又卷了回去。 殷梓一剑钉在地上,只来得及单手用力抱住商晏奋力在酒水中稳住身形。那酒池也不知道多深,接连掀起的巨浪如同做的飓风一样不断地卷起,门那边的三人到底没站得住,接二连三地冲了过来,然而那无形的东西没有再出现阻止他们,只是酒水形成的漩涡如同一道壁障一般,把内外分隔开去。 “这……灵气……”殷梓被酒水中的灵气压得几乎直不起腰,惊怒之中只能咬着牙抓紧了剑柄,“设下这阵的究竟是什么人?!” 星盘的乐声被浪卷碎,听不分明。 “父亲!师姐!你们坚持住,我这就拉你上来!”花重急急地拿过甘子时手里的长锁,就想要往前送,然而那锁链并没有顺利向前延伸。大殿里已经消停了一阵的那个无形之物再次出现,只不过这次它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攻击过来,相反,花重是被整个儿包裹了起来,然后向着反方向拉了过去,一直把他拉到了高台之上。 花重猛地挣扎了两下,却没能挣开。他一贯温和到几乎有些稚气的脸上终于有了戾气,一直藏在手环里带毒的银针第一次翻出,毫不迟疑地扎在了裹着他的那层东西,然而那层无形的东西是毫不为所动,依然没有松开。 花重一愣,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突然扬起了头,睁开了双眼,高声叫了起来:“放开,我说放开!” 这一句叫喊声音大得惊人,就连酒水的漩涡都发出了震动。隔着酒水,那声音连带着在整个大殿里响起来的回声,略有些不真切。殷梓瞳孔微微放大,远远地看着花重的眼睛——他的眼睛看上去并不像是正常人,也不像是其他盲人那样微微覆盖着一层白膜的浑浊模样,确切地说,他眼眶里的东西并不像是一双眼睛。 在那里的,是两颗碧绿色半透明的珠子、有如两颗镶嵌在眼眶里的祖母绿。 那无形的东西在半空中震动了几下,终于松了开来,让花重落到了地面上。 即便睁开了眼睛,花重也似乎看不到东西,他向前伸着手,重新向着殷梓的方向跑了过来。没跑两步,地面上突然之间再度伸出了几根细长的须根,一下子缠住了花重的脚踝,直接把他绊倒在地。 陆舫和甘子时都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两人都拔出武器去砍,然而他们人还没到,就看到花重不死心地向着酒池的方向用力伸着手,随即,一根细长的黑色须根刺破了花重的手心生长了出来,而后飞快地蔓延,直直地向着殷梓他们的方向伸了过去。 “花师弟!”陆舫是亲眼看着贺晴最终的末路的,这从花重身体中长出来的须根和当初杀死贺晴的一模一样,然而等那须根长大变粗,却又开始像那根袭击他们的粗大树根。 花重脸色发白,然而手心里的树根却不断地向前延伸,终于抓住了殷梓的手腕。从这根树根上尖端立刻分出另外一道,向着酒池更深处伸去,试图抓住凌韶。 殷梓没来得及松口气,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丝极轻的、什么东西崩断的声响。再下一刻,卷在手腕上的力道一空,那根从花重手心中生长而出的树根,就这么被酒水中剧烈的灵气绞断了。 “父亲!”花重的叫声已经带上了破音,他伸出手,还想控制那已经断裂的一截树根,可就这一瞬间的工夫,它已经消失在汹涌的漩涡中了。 握着剑的手被人抓住,殷梓下意识地低头,正对上商晏的双眼。殷梓一愣,正看到商晏费力地动着嘴唇,无声地说了两遍。 “弃剑。” 在殷梓自己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之前,她发觉自己已经松了手。她看到商晏脸上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紧随其后,一道碧绿色的光芒从她手腕上亮了起来。 再然后,一切都沉入了黑暗。 …… 年轻人的喧闹声从身侧传来,殷梓花了一点力气才睁开眼睛。 入眼的是碧蓝如洗的天空,和茂密到遮住半边天空的树冠。阳光并不强烈,落在脸上暖洋洋的,让人想要继续睡下去。殷梓下意识地抬起手,想遮住阳光,视野里的光影似乎是有些恍惚,看不真切,只隐隐约约能看到手腕上似乎有什么绿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昏迷之前的场景晚了一会儿才回到脑中,殷梓猛地翻身坐了起来,下意识地四处张望,这是在一小片梨树林子里面,四下里看不见人,她没有找到商晏的影子,却听到不远处林子外面有人声传来。这周围的场景并不陌生,虽然数十年没有去过了,她却依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里是绝影峰=。 ——却又似乎哪里和记忆中不一样了,最奇怪的是,绝影峰上居然还有其他人在。 “师叔?!”殷梓下意识地轻声叫了一声,并没有得到回答。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带着长时间昏迷之后的迟钝,她没法儿思考自己究竟为什么突然出现在绝影峰,只能勉强扶着树干站稳,向着小树林外走去。 外面两个年轻弟子的谈话声随着距离的拉近而变得清晰了起来,年轻女孩子的声音很高,最先传了过来:“魔道那帮子妖人这回像是彻底偃旗息鼓了,都一个多月没有打过来了。切,真没用,我还想着下次要多争一些功劳呢。” 殷梓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魔道,打过来了?一个多月之前? 另一个略低一些的年轻男声跟着响了起来:“别这么说,这场正魔大战都都已经打了快五年了,要是能就此结束是好事。何况……晏圣人前年受的伤到现在都还没有好,我听师父说,晏圣人或许再也不能握剑了。要是魔道知道晏圣人出事了的话,只怕……” “咳。” 作者有话说: 这是某亲友要求的 早晨六点的更新 第50章 莫名有些熟悉的咳嗽声从小路山上方向传来,殷梓这时候刚好走到树林边上,下意识地隐起气息退了一步,站到了树后,观察着来人。 先前在小树林外的两个弟子听到这声咳嗽神色立刻一变,急匆匆地转身就走,像是生怕被人抓一般住。殷梓向着小路那头看了过去,远远地看到了两个青年的身影步速并不算慢地走了过来。 “我跟你说过,老九他最近心情不好,别总去打扰他。师父最近常常去看他,听说师父说他有时候连师父都不见。”走在左边的青年个子略高,形容老成,他以咳嗽声警告过那两个小弟子之后重新回头看向自己的同行者,“老九本来就不肯见你,你居然还打算换张脸去逗他,你是不是皮痒了?!要是被逐流知道了,当心他打断你的腿。” 殷梓在分辨出这声音是谁之后刚要走出树林,却在看清那人的形容和身上衣服的时候猛地停住了。这青年她当然见过,甚至可以说是对她而言如同第二位父亲一样熟悉的人,只不过她从没见过他穿着一身弟子装束的样子——这是现任玄山掌门,她的师父清河真人殷正河。 殷梓没有动,只将目光移动到右边那个青年脸上,瞳孔猛地一缩。 这个人她也见过。在秦国、以及在魔境之中她曾经见过两次的那个魔修凌韶,此时正顶着一脸恼羞成怒的表情,走在她师父旁边:“我没想逗他玩!我就只是在想办法起码见老九一面,把人从屋子里拖出来再说。老九这都一个多月不肯出来见人了,两年前他手刚断的时候也没这么消沉啊?这次到底怎么回事?师兄难道你不急么?” 殷梓站在树后,紧紧地盯着凌韶的脸,不期然想起来最初在秦国的时候,他曾经说过的“我的师长们可比我刚才说的下作多了,你不会想知道我经历过什么的”。 凌韶居然是玄山弟子?那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凌韶怎么会和师父一起出现在绝影峰?他们看上去为什么……这么年轻?殷梓深吸了一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而没等她定神,那边凌韶在师兄殷正河严厉的目光中别了别嘴,不情不愿地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殷梓微微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那魔修凌韶的脸,就这么变成了刚刚见过的凤朝峰首座清尧真人的模样。 “老九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凌韶对树林这边有人在毫无所绝,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问过师父该怎么办了,结果师父嫌我话多,让我最近几个月不要去打扰他炼药。我都不知道还能问谁了……” “你师父?”殷正河用力皱起眉毛,“你从凤朝峰来主峰都快一百年了,怎么还称呼师叔叫师父?要是被师父听见了,指不定会怎么想。” 凌韶原本是凤朝峰大弟子,是被定为凤朝峰下一任首座之后送到了主峰来的。只不过他比其他师兄弟姐妹们念旧情得多,私下里一直也没改口:“师兄,这里也没外人,我就习惯了,随口那么一说。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掌门师父的……不过,说起来,师弟本命剑断了,就真的是彻底废了么?” 殷正河听着凌韶越说越不像话,眉毛锁得更紧:“你这话什么意思?” “师弟是个合道呢,既然是剑断了不能走剑修这条路了,那不如试试修其他的路,反正师弟他很聪明。”凌韶小心地打量着殷正河的脸色,“师兄,老九他不是普通人家出生吧?我听说过忘心斋商氏,是个乐修大族——” “闭嘴!”殷正河勃然变色,“别提忘心斋,要不是他们,老九怎么会——” 他脖子上青筋迸起,不知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地把剩下半句咽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本命剑断了,是伤到了根本。道基受此重创,老九要改修其他的道几乎不太可能。更何况他的道是‘天下人’,他的道就是他的剑心。” 凌韶被殷正河先前的反应吓了一跳,立刻闭了嘴,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向山下走去。 殷梓皱着眉毛,终于确定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很多年前的绝影峰,她师父甚至还只是个内门弟子的时候的绝影峰。 她抬起头,看向了山顶,没能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能稍微理了理刚才听到的事情。 凌韶就是清尧师叔。殷梓想到这儿几乎听见了自己后槽牙对撞的声响,她捏了捏眉心,略过这阵怒气,继续向下理——他们说,小师叔的本命剑已经断了,似乎是和忘心斋商氏有关,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提到经脉的事情,甚至还在讨论小师叔是不是能改修其他道。 殷梓心头猛地一动——等等,虽然她还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回到了百十年之前,但是既然这时候小师叔的经脉还没有被毁,她是不是有机会阻止后来的事情发生? 她立刻抬头转向了绝影峰山顶的方向,目光微热,拔腿就想向着山上掠去。 绝影峰的路这百十来年都没有变动过,除了这时候的绝影峰上似乎还有些其他弟子在走着,此外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殷梓避开了其他人,轻车熟路地绕到了商晏居住的院子之外。 商晏住的院子门前是挂着匾的,只不过在殷梓的记忆中,那块匾一直都是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写。然而这时候,殷梓抬起头,居然看到上面以朱砂写着鲜红的字—— 问心。 殷梓盯着那红到刺眼的字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毛,实在没能想象出师叔曾经用着这么奇怪的一块牌匾。没等她移开目光,那个“心”字的三个点突然动了动,像是写完还没干一样,慢慢地流下了三道一模一样的鲜红色墨迹。 就仿佛是从那笔画上淌下的血迹。 殷梓眼皮一跳,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定了定神,翻过院墙,避开守门的门童,径自走近了内间。 内间里一片昏暗,并没有点灯。桌上还摊开着的书本,商晏惯用的星盘也黯淡无光地放在桌子的一角,可商晏却并不在屋内。殷梓伸出手摸了摸桌面,摸到了薄薄的一层灰。 小师叔不在绝影峰,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这里。殷梓微微皱眉,想起来先前凌韶在那地宫外面的时候说过的话,拔腿就往凤朝峰的方向走。然而没走两步,一片黑暗兜头而来,把她整个儿笼罩了进去。 殷梓再一次看到自己手腕上闪过一道绿光,她这回立刻拉开袖子,看到商晏先前给她的那碧绿的手串其中一颗珠子正在发光,而它旁侧,另一颗珠子已经失去了光泽,变成了黯淡的灰色。 身侧的黑暗飞快地褪去,殷梓再抬头的时候,发现刚才的绝影峰已经不见了,周遭的景色依然很是熟悉。 她居然回到了玄山主峰,大殿内室。 —— “父亲?!师姐?!师叔?”酒池中的漩涡随着殷梓的松手而消失不见,缠着花重脚腕的须根也随之退回了地下。花重手心的树根脱落了下来,落在地面上逐渐枯槁成了一团。 花重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酒池边上,却只摸到了殷梓尚还带着酒气的剑,而池子里的酒水重归平静,他以灵气探过去,能感觉到浅浅的池底,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影。 “父亲……?师姐?”花重把手伸进了池子里,用力搅动了几下。陆舫两步走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你父亲和师姐都已经不在此处了,这池子里大概有什么大阵,我们得想办法破开这里的大阵放他们出来。花师弟,你冷静一点,他们一定也还在想办法。” 花重垂着头,一言不发。陆舫察觉到自己握着的手腕正在发抖,他经不住放软了口气:“花师弟,现在最重要的,你应该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虽然我不确定刚才发生了什么,但是让那种须根进入身体是很危险的。” 颤抖逐渐平息下来,回答的声音却过了一会儿才响了起来:“我没事。” 陆舫一愣,总觉得这声音的语调和刚才有着不小的区别,似乎像是有些空洞——或者说,不那么像一个活人。 花重抬起了头,依然睁着那双有如玉石一般的眼睛。和其他人不同,他的眼睛似乎一旦睁开就不会闭上,他维持着睁开的样子,并不眨动,也不朝向哪一边,无端地让人毛骨悚然。 “我要去救他们。”他站了起来,表情平静且温和,要不是白皙的脸上还残留有先前挣扎留下的红痕,陆舫几乎无法相信这还是先前那个人。花重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或者波动,动作也变得迟钝却异常连贯,仿佛一具被牵引着的人偶。 陆舫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剑柄,小心地观察着花重的状况。 “花师弟想去哪儿?”甘子时站在他们旁边,仿佛根本没发现花重的样子有些不对劲,“要想救他们的话,大概得去往这大阵的更深处。” 花重向着半空中伸出了手,似乎托住了什么无形的东西一般,上下滑动了一下:“安城的人都在前面,我们应该去看看这株‘花’,到底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殷梓:在恐怖片画风的牌匾下面继续寻找真实的我一定有什么问题.JPG 花重(n章前):我与倒海塔有些渊源。 陆舫(本章):我信了,我真傻,真的,我居然现在才信。 第51章 殷梓站在主峰内殿里打量着周围的陈设,微微地蹙起眉头。 这内殿和她过去常去的那一间并不完全相同,差别却也不算太大。那据说是东漠深处万年青杨木做成的架子还放在原处,只不过她师父殷正河在那里放了些书和茶叶,而现在的玄山掌门,她的师祖,却在那里放满了法器。 殷梓走近凝神细看了一阵,发现都是辅助修炼的法器。 她师父并不喜欢提起这位师祖鸿严真人,不过殷梓多少也还是听长老们说起过一些。这位据说也同样陨落于绝影峰之变的师祖天分并不算高,但贵在修炼极为刻苦,年纪不大已经突破到了洞虚,可惜不知是心性不稳还是天资所限,即便继承掌门之位数百年,他的境界也还一直停留在洞虚初期,不少长老私下里对此颇有微词。 殷梓收回了视线,暗自想着这位师祖果然如传说中一样对修炼这件事情非常上心。没等她回神,脚步声从外间响了起来。这脚步声还很急,殷梓愣是没想到有人会在玄山主峰内殿奔跑,因此还没来得及躲起来,那人已经冲到了门内。 两人一照面,都是一愣。 凌韶脸色微红,似乎奔跑了很长一段路,他看见殷梓杵在这里站着,下意识地开了口:“你是谁?” 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不对,两步冲过来,一把捂住殷梓的嘴,直接把她按进了旁边架子的下面的布帘内侧,然后自己也赶紧躲了进来,一脸恳求地比划着“安静”的手势 殷梓:“……” 等到殷梓了头,凌韶才松了口。他手腕上带着的隐匿灵气的法器,很快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罩子,把他们包裹在其内。 凌韶看起来并不像是认识自己的样子。殷梓捏了捏眉心,脑中念头千回百转,愣是没想出一个内门弟子这么一副偷鸡摸狗的样子躲在主峰内殿的可能性。 幸好她没来得及疑惑太久,很快就又有脚步声传了过来。这次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先进来的那人脚步声很重,而后面跟着的脚步声却很轻,显而易见,前者的身份要比后者高出不少,因而后者出于尊重放轻了脚步的。 “正河。”先头那人先停住了脚步,在距离殷梓不远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语气很是不悦地喊出了另一人的名字,“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你留下来训话?” 还是个内门弟子的殷正河在椅子前头站定,语气是殷梓从未听过的恭敬:“弟子不知。” 刚刚坐下的玄山这一任掌门人鸿严真人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我方才让你反省的,你一点都没想么?你就一点都不知错么?” “师父,弟子不明白。”殷正河却并不打算退让,他的语气异常恳切,“现如今,一直在搅浑水的南蜀岳氏自顾不暇,而魔道那边听雨阁刚刚反水偷袭了缠身狱风主,我提议现在主动出击,有何不对呢?” “胡闹!”鸿严真人的声音对殷梓而言相当陌生,甚至此刻喝斥殷正河的声音听在殷梓这个弟子耳中都隐约有些让她不舒服,“你凭什么去打魔道?你那个合道期的师弟现在剑骨都已经断了,你凭什么?凭你一个元婴就敢去挑衅所有魔修么?” 殷梓听着后半句下意识地抬了抬眉毛——多年前那场正魔大战她当然听说过,据说那时候足足混战了五年多,最后以正道魔道各自内讧而滑稽落幕。不过她相当确定,师父殷正河曾经提起过,在正魔大战开始之前他就已经突破洞虚中期许久了。 ——奇怪,假如师父没有骗她的话,难道他在对着自己的师父隐瞒修为么? “自然应该是正道同心协力,一同出击!魔道缠身狱风主煌姬被听雨阁重伤,这难道不正是大好机会,杀死煌姬让缠身狱彻底瓦解?”殷正河的声音句末上扬,不过他很快压抑住了自己的情绪,“师父,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我们应该趁现在进攻缠身狱!” 玄山掌门对这位大弟子激烈的语气视若无睹:“正河,既然你知道了风主重伤,那你想必也知道了风主现在在做什么?” 殷正河迟疑了一下:“略有耳闻,似乎是在和望花涧交涉,想要用望花涧魔种治疗伤势。” “正是如此。”那声音听起来对这个答案稍微满意了一些,“所以在她得手之前,我们一定要先稳住望花涧。” “为什么?!”殷正河震惊地叫了起来,“只要我们杀了煌姬……” “要是连这一时都忍不了,你将来还能成什么大事?”鸿严真人的语调里对自己的大弟子有些失望,“魔种是魔祖钟桀留下的东西,既然它能治好煌姬的伤,那证明它确实有通天彻地之威。比起煌姬那种女人,我们一定要得到魔种。” 殷正河似乎是因为震惊而一时静默,再开口之前他用力喘了几口气:“师父,正邪不两立是您从小教我的,现在有着这样大好的机会剿灭缠身狱,难道飞升比这更重要么?甚至于借助魔种那种东西,您也想——” “胡说八道!”耳光的声音清楚地传了过来,“滚回去,好好儿想想你修真是为了什么?!去想想你那个蠢货师弟,修的什么道落的什么下场?你这样耽于权谋未来怎么精进?修炼才是你的大道!” 杂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殷梓回过头,看向了坐在旁边地上的凌韶。凌韶的手指按在自己的膝盖上,指尖深深地按进肉里,像是在努力忍耐什么。殷梓下意识地抬头,看到凌韶瞳孔定定地看着某处,脸上甚至有着掩饰不住的惊惧。 没等殷梓反应过来,他脸上的惊惧陡然间消退,手指也逐渐松开,几乎是一个瞬间之后,就变成了刚才那个慌慌张张冒冒失失的年轻人模样,探头探脑地按捺不住想要看看外面的人走了没有。 殷梓稍稍收回视线,只用余光观察着他的手,眼睁睁看着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里,凌韶的手几次收紧再放松,然而他自己却像是毫无所觉。 没一会儿,又有脚步声传来,这回是两个人。 殷梓眼皮微动,从手里翻出另一个隐蔽气息用的珠子布置好,随即突然抬手,一掌切在凌韶后颈处,直接把他打晕了过去。 凌韶无声地软倒在殷梓手里,被安静地平放到了地上。殷梓确认了一下他彻底昏迷过去了,这才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凝神听着外面人说话。 这回进来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依然是玄山掌门鸿严真人,另一个是个陌生的声音。那声音先开了口,带着迫不及待的兴奋:“师兄,炉火真的转青了!这次的药绝对比之前的都要好,不出意外地,估计能让师兄直接突破!” 鸿严真人那低沉的语调也透出了压抑不住的兴奋:“终于成了!师弟果然不会让我失望!” “我就知道这次必定能成。”另一人语调高了起来,“我以前就觉得书里总说,越是以修为深厚的妖兽炼制的灵药品质越好,既然如此,直接拿人的灵脉、尤其是天资卓绝的修道者的灵脉炼药岂不是最好。如今尝试果真如此,正好能让师兄突破,真是一举两得……” 殷梓听着他们的说话耳边“嗡”的一声,只觉得全身所有血液都冲到了脑中,两条手臂都开始颤抖起来。 她不是没想过,师叔受到那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有过什么样的难言之隐,有过什么样不得不做的苦衷,可是她真的没有想过,是这样的理由。 这么简单到,几乎让她浑身发冷的理由。 一个人想要尝试用好的灵脉炼药,另一个人想要借着这样的药增进修为,而这两个人恰好一个是他的师父,另一个是他的师叔,仅此而已。 “……反正他剑骨断了,整个人也已经是个空有修为和灵脉的废物了,给师弟炼药这样好歹还有点用处。”那边的对话还在继续,“不过不能给正河知道这事儿,那孩子还不够聪明,不懂得这些大道理,我怕他冲动犯下大错。” 另一人忙不迭地答应,随即两人不紧不慢地踱步出了大殿。 殷梓飞快地运转着静心诀,强压下翻到口边的血气。静心诀带起冰冷的灵气,顺着全身的灵脉游走了一圈,终于停住了她心中翻滚的情绪。她听到身边有动静,侧过头去的时候,看到凌韶一脸失魂落魄地爬了起来,向外走去。从殷梓的方向看过去,他露在衣领外的一截后颈干干净净的,丝毫看不出刚才被击打过的痕迹。 打晕凌韶并没有用,即便他刚才根本没有醒过来,这一刻的凌韶看上去也像是听到了呢些对话。 殷梓面无表情地回想着他先前的状态——毫无疑问,那时候的凌韶并不是一个人,或者说,并不是当年的凌韶。当年的凌韶本来应该只是来偷听殷正河被师父训话的,没来得及离开导致听到后半程只是意外。然而刚才那个时不时流露出的恐惧的模样的,一定是和她一起摔进酒池的那个凌韶。他隐约知道了自己即将听到什么,因而对这样的对话心生恐惧。 殷梓当时打晕了他,却并没有能改变凌韶听到这段话的事情。要说解释,似乎也只有一个,因为凌韶心里清楚,他确实是听到过这段话的。倘若如此的话,那么这里不可能是一百多年前的玄山,这里是以某人的记忆做出来的幻境,所以这里的一切无法改变。 殷梓从也从藏身处走了出来,安静地跟在凌韶后面离开了玄山主峰—— 她想她知道答案是什么了,这里当然不是玄山,这里是凌韶记忆中的绝影峰之变被那池子酒水化出的幻境。 是凌韶的心魔。 作者有话说: 神奇酒酒x 陆舫:这酒,一看就不是普通的酒,我都没敢喝,你们却纷纷跳了。 第52章 “你说什么?”殷正河的声音听上去几乎有些发抖,“你……刚刚说什么?” 殷梓隐蔽气息,跟着凌韶进了殷正河院子里的绝音罩,然后在窗户边上站定。这屋子里的另一个声音殷梓也听过,是后来的天烛峰首座冯逐流:“阿尧,你想清楚,这要是真的的话那可不是小事,会不会是你听错了或者有什么误会。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师父,还想回凤朝峰,可是你刚才……是不是说师叔和师父一起合谋了?” “我没有听错!”凌韶的声音尖到有些哑,“你们明明知道的!掌门他……他……” “阿尧!这种话说出来,可是在说师父他残害自己的弟子,师父怎么可能——” “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你们明明知道的!”凌韶的情绪愈发失控,“你们知道师父的心病就是他的修为不能突破!不然大师兄为什么现在被关在这里?!不然为什么大师兄一直对师父隐瞒修为?!你们明明都知道!师父他的心病就是这个!他连弟子突破得比自己高都不高兴!他一定早就对师弟怀恨在心了,对,他一定早就恨师弟成圣,抢了他掌门的风头,对,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掌门他诱骗师父——” “阿尧。”殷正河听上去似乎已经这短短的几句话之间冷静了下来,他开了口,打断了凌韶的自语,“既然如此,你有没有听到,师弟被关在哪儿?” 凌韶也没想到大师兄这么轻易就相信了,居然愣住了一会儿,这才开始努力回忆:“……我没有,但是我记得师父——我是说凤朝峰那个——他最近经常去绝影峰。” “绝影峰,师父最近也确实经常去那里。”殷正河闭了闭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你师父每天什么时候去绝影峰?” 冯逐流的语气听起来依然有些不敢相信:“……傍晚,师父傍晚会去看师弟。” “那我们也去,你们会去做些准备,我们明天跟着去。”殷正河的语调低沉了下去,隐隐带着肃杀之气,“阿晏是绝影峰送来主峰的弟子,断臂之后被送回了绝影峰。现在他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绝影峰首座不可能不知情,也就是说,卷进这件事情的,起码有两位剑修,一位医修,两个剑修都是洞虚初期,医修元婴巅峰。” 冯逐流听着这语气不对,立刻追问了一句:“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得去救师弟出来,所以我们得把师父和师叔囚禁起来才行。”殷正河的声音听在殷梓的耳中,第一次有了她记忆中师父的口气,笃定威严,杀伐果断,“逐流,冷静点,这也不只是为了师弟,我们和魔道三派已经打了五年了,就算没有南蜀岳氏搅浑水,也该到了尾声。师父还想要拖延战乱,找魔种,让更多人送命——这绝对不行。现在正好,他们要去做这种事情一定会遣走其他人,我们就趁这个时候动手再好不过。” 他的话音落下,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师兄……”殷梓第一次听到那位以严厉和不苟言笑著称的天烛峰首座冯逐流师叔声音颤抖得如此厉害,“你说,我们要去……软禁师父?可是……可是……” “我确实隐瞒了修为,我已经是洞虚中期了,对上两个洞虚初期未必没有胜算。你拖住另一人,阿尧去带阿晏出来。”殷正河没有给他们反驳的余地,“不要告诉其他人,尤其是老三文悦,绝影峰那位首座大人毕竟是她亲生母亲,我不认为她能这么快相信我们。” 再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冯逐流再次开了口。就如同殷梓印象中那样,他的语调已经稳定了下来,带着他一贯的沉着:“我知道了,我去准备。” “……还有,准备一管绿色的火信子。”殷正河安静了一阵,才又补了一句,“每人都准备,假如事情不对,就向着空中放信子。” 冯逐流迟疑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我前几天去了一趟龙回峰,问过向月师叔祖觉得这场战乱要是继续拖下去,我该如何。”殷正河垂了垂眼睛,“向月师叔祖说……若是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那她更加不知道。她给了我一个承诺,不管我做了什么,假如陷入必死的境地,放出绿色的信子来,她会来出面保我们一次。” 殷梓在他们离开这间屋子之前抬起脚,毫不犹·豫地向着绝影峰的方向走去。 既然被卷进来的凌韶就是现在的凌韶,而商晏也被卷了进来,那他只可能在一个地方。殷梓闭了闭眼睛,压下眼底的血红色——她现在就得去把师叔带出来,她等不到明天了。 —— 地宫大殿另一侧有一个小门,大殿中那个无形之物在花重睁开眼睛之后似乎彻底失去了之前凶暴的脾气,甚至是有些乖巧地牵引着花重向着那道门走去。 陆舫安静地跟在后面,不住地打量着另外两人的神色,可惜什么都没能看出来。 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走道,昏暗无光,两边走廊凹凸不平的,似乎有什么壁画在上面。因为花重没有开口,谁都没有拿出发光的法宝,就这么静悄悄地向前走。行至半途的时候,甘子时突然出了声:“花师弟先前在地面上,受的伤严重么?” “稍微出了点血,已经止住了。”花重抬手看了看手上原本是伤口的地方,“抱歉,我当时不知道会这样。” “花师弟这话太见外了,谁都不知道会这样。”甘子时好脾气地安慰道,“陆师弟也这样觉得吧?” 陆舫一边客客气气地应了声,一边绞尽脑汁想着甘子时说的“这样”是指哪样。 走道很快就到了头,在走道的另一头出现了一扇漆黑的门。陆舫想着现在这三个人里似乎是自己修为最高,刚要上前动手开门,就看到花重已经抢先一步,毫不戒备地把手按到了门上。 昏暗的光线中,他看不清门上到底有什么,然而那阵蠕动和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却清楚地捕捉到了。缠绕在门上的东西因为花重的触摸而逐渐退去,花重没再停顿,伸手推开了那道门。 柔和的光亮从门内铺了过来,陆舫眨了眨眼睛,看清了周围的景象,几乎在下一个瞬间,骤然渗出的冷汗就打湿了他后背的衣服—— 他们刚刚走过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走廊。漆黑的树根盘根交错,拧在一起,那道走道不过是这些树根之间稍稍留下的一道两人多宽的缝隙。 光线逐渐变亮,视野中的一切也变得更加清晰,这些树根和先前那些柔软的鞭子状的须根并不相同,它们表面粗糙崎岖形状也算得上弯折遒劲,在那些形状奇特的树根上,还不时有膨大的、一串一串的根瘤支在外面,看上去几乎令人作呕。 陆舫只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想要扭过头去,然而余光中扫到那些根瘤里什么模模糊糊的东西止住的他的动作。陆舫向着走廊的方向去了一步,却被旁边的甘子时抓住了手腕:“陆师弟现在别过去,那些树根太危险了。” 陆舫因为甘子时这个这动作而经不住笑了起来:“甘师兄,我们刚从这条走廊一路走过来,何至于短短几息的工夫,这条道就变得危险了。” 甘子时哑然失笑:“这条道当然是一直都很危险——陆师弟莫非从未觉得么,除了那些须根嗅到花师弟血腥气而失控的时候之外,只要花师弟在身边,那就是安全的。陆师弟自己回忆看看,你进入安城的时候可是毫无动静、可怀月陵的那小子进到安城的时候,不是立刻就被攻击了么?” 陆舫神色一凛:“甘师兄你是说……” “陆师兄若是在意那些根瘤,不如进来这里。”花重并没有继续等他们聊完,他手里依旧握着那看不见的东西,已经半步走近了大殿,“我知道这里是哪里了。” 陆舫依然戒备地看着花重,听着这话稍稍犹豫了一下,这才跟了进去。 这间大殿里的光比外面看上去更强一些,陆舫眼前短暂的空白之后,终于看清了殿内的一切。 大殿中央最显眼的是一颗脑袋大的、晶莹剔透的圆球,它似乎是漂浮在半空中,表面也并不平整,乍看上去像是什么内脏一般。这圆球周身散发着柔光,照亮着这一个大殿,而圆球本身正在一下一下地收紧、放松。 ——就宛如一颗心脏。 陆舫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了,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了大殿的四周。整个大殿的墙壁几乎都被黑色的须根布满,大大小小的根瘤挤在粗糙的树根表面,乍看上去让人头皮发麻。大殿中央那颗球上的光芒因为有人到达而愈发亮了起来,那些半透明的根瘤内部在这光线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陆舫看到了人。 宛如还活着一样蜷缩在其中的人,半个身体已经只剩下骨头的人,被密密麻麻的须根拧得不成人样的人,几乎只剩下骨架子的人,老人大人小孩男人女人,无一例外,都被那些根瘤的外皮包裹着,附在那些树根之上。 “铿——” 花重听到了剑出鞘的声音,却没有阻止。倒是甘子时再一次伸手拦住陆舫:“陆师弟,他们救不会来了,你这一剑下去,只会搭进去你自己的性命。” “这就是安城的人?”陆舫的语调因为震惊而略有些尖锐,“还有先前失踪的那些弟子?他们……他们已经死了?” “或许有些还没有死。”花重在那透明的球边上跪坐了下来,脸上带着一种奇异而空洞的神情,“但陆师兄,在那之前,她有话要说。” “她?” 花重伸手虚抱住了那个圆球:“我想她说的故事,师兄应该听一听。” 作者有话说: 现任玄山掌门教你如何解决问题:能打得过的就不要浪费脑子思考,要真的打不过那再慢慢儿想。 ——论玄山门风的由来。 第53章 绝影峰并不算太小,能藏人的地方也不算少,要一点一点找的话,大抵也是要大半天的。 不过刚才偷听的时候,殷梓倒是想起来那么一个地方,在绝影峰半山处。那里是有一处依靠山洞而建的小密室的,从那规模看似乎是为了布置守山的大阵才修建的,只不过早已经荒废多年。 商晏从来没有带她去过那里。不过在殷梓上山不久的时候,早就把绝影峰上下翻了个遍,发现了那间完全废弃的密室。后来有一回她从主峰听课回来晚了,半路又下雨,她在半山找躲雨处的时候就找了那间小密室躲雨。 那天雨下了整整一夜,她等困了,就这么睡了,醒来的时候看到商晏的脸,发现自己被商晏单手抱在怀里,正在往绝影峰山顶走。大概是商晏没等到她回来,因为担心而找了过来。 她那会儿年纪还不大,十三四岁,也没多想,加上睡得迷迷糊糊的,也就只在商晏颈窝的地方蹭了蹭,问说:“师叔怎么找到我的?” 商晏只有一只手,还抱着她,当然没法儿回答。不过殷梓模模糊糊地记得,那时候商晏脸上有着很安心的笑容,或许是找了好久才找到她。 她后来并没有来得及再问过,就在那之后不久,有一次再路过那里的时候,殷梓好奇地想再去看看,结果发现那处密室已经被彻底填平了。 她在主峰听说了,是掌门真人的意思。 殷梓一贯是聪明的,她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大概误闯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并没有再多嘴问什么。只不过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变得清晰明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天她等雨停等得无聊的时候,翻看过那门上刻着的已经废弃的禁制,时至今日,她还能记得个大概,要想不惊动其他人解开应该不难。 她的师叔似乎一贯是个万千痛苦加身却并不在意的人——殷梓在走到半山的时候,再次努力回忆了那天看到的商晏的表情,却还是没有回忆起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倒是那两天里师父一直都没有露面——可师父身边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路走过来,却仿佛承受着比他还沉的重压似的。 殷梓穿过茂密的灌木,走到山洞内侧密室门口的时候,隐约察觉到了灵气的波动,有微弱的血腥气透过门缝传到了鼻尖,这一回,胃部因为血腥气而产生的抽痛比往常来得更快更剧烈。 她没有理会腹部传来的剧痛,伸出手,开始解密室门上的禁制。 门很快就开了,她向着门内走了一步,最先入眼的是血色。 她看到了地上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看到门边一桶一桶的血水,看到了桌上陈列着的被切下来的身体的残块,看到了如同普通药材一样被仔细标注过的被、截出来的一段一段的经脉,也看到了被铁链固定在半空中以方便在全身各处下刀的支离破碎的人。 她看到他左侧的眼窝空空空荡荡,一道血迹从眼窝中慢慢地流下来,就和先前她在绝影峰的匾额上、看到那个鲜红的“心”字渗出的三道血迹一模一样。 殷梓没能如她预想地那样飞快地破开剩下的禁制,再把商晏救出去。她手足发凉地站在那里看着商晏的方向,心脏跳动剧烈到几乎产生了一阵一阵地绞痛,那种绞痛从心脏的位置扩散开去,如同针刺一样侵袭了全身,让她的动作停住了一阵。 商晏听到了有人进来的声音,他等了好一阵,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动了动脖子,然后睁开了仅剩的那只眼睛,看到了站在密室门口的殷梓。 ——商晏明明看上去很是狼狈,可是殷梓看着他的脸的时候却觉得还是平时的那个小师叔。那张沾满血污、残破不全的面孔上平静地露出了一个如常的笑容,仿佛他并不是被吊在这里切得七零八落,而是平日里某个早晨,刚刚从长时间的梦境中醒来,而身侧那些加诸于他身的东西只不过是已经远去梦境的一部分。 商晏向着殷梓的方向尝试了几次,终于成功动了动嘴,做出了一个口型:“阿梓,来——” 殷梓下意识地想向前走,结果脚踩迈出去却双膝一软,差点直接跪倒下去。商晏愣了一下,似乎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样子有些瘆人,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殷梓总算是站直了,走到了他身边,动手把他放了下来。 商晏松了口气,费力地挪动胳膊,总算碰到了殷梓的手背,他一笔一划地在她手背上写着:“是不是吓到了?抱歉啊,我忘了这么吓人了,你要是害怕就闭会儿眼睛。” 殷梓本来已经濒临崩溃的情绪在这个脱线到几乎有点不太对劲的问题中慢慢地回笼,她用力掐了掐眉心让自己冷静下来:“师叔,我没事,我这就带你……从这里出去。” 商晏伸手拍了拍她手背以示安慰,扫了一眼那已经暗下去两颗珠子的手串:“我没事,你找地方躲起来,现在不用管我。我不会有事的。” “我……”殷梓咬了咬牙,“不,我这就带你离开这里。” 商晏没有停手,继续写着:“没用的,阿梓。你冷静点想,这里是师兄被幻化成实体的心魔,不管你做什么,都不会有用的。师兄他看着脾气软,但是其实不是个会逃避过去的人。或者说,无论你做什么,一切都会回到原位,因为师兄他绝对不会欺骗自己这些没有发生过——现在的一切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即便一边写着最后那句几乎是有些冷酷的话,商晏的神色看上去如此平静,以至于有那么一个瞬间,殷梓几乎产生了一种这一切都并不真实的错觉,然而那道凝结在他脸上的血迹如此触目惊心。 “这一切还没结束。”他继续写了下去,“阿梓,你稍稍闭上眼睛,‘明天’在这种幻境里很快就会到的。师兄对这件事情郁结于心百余年,这个心魔境,并不那么容易改变的。不过既然师兄前一次能够在入魔之后保住神智,那这一次没有意外的话理当也可以——心魔境不会让他这么顺利地进行下去,我想一定会有什么变故,得小心才行。” 商晏这么写完,伸手握住了殷梓的手。因为长时间的失血,他的手心摸起来很冷。殷梓却从这阵凉意里稍稍觉得安心,她顺从地闭上了眼睛,黑暗笼罩而下:“师叔,你在……在这里被关了多久?” 商晏等了一会儿才动了动手指,在她手心里划了几下:“不记得了,师兄说是一个多月。” 殷梓没睁眼:“……我小时候闯到这里来,你为什么没生气呢?” 商晏似乎是花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什么事情,他因为惊讶而停了:“只是一间屋子而已……是掌门师兄说什么了么?我记得师兄那时候似乎是填平了这间……其实屋子,就只是一间屋子而已。” 殷梓安静地等着那冰冷的指尖在手心里一笔一笔地划动着,她等了好一阵才再开了口:“师叔,其实我听说那里被填起来的时候,以为你在生我的气。” 商晏的手指顿住了,似乎没想好怎么回答。 “不过师叔那时候要是真的生气了,我可能现在已经不记得这件事情了。”殷梓的语调听上去并不算压抑,甚至有些轻松,“要是师叔发脾气了,然后等哪天再原谅我了,这件事情在我心里大概就会彻底过去了才对,我什么都不会记得。所以这样也好,师叔没生气,所以我一直记得。” 商晏的手指稍稍抬起,又很快放下。殷梓也没再开口,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察觉到自己的意识恍惚了一个瞬间。 她飞快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此时正站在密室之外,刚才还在身边的商晏已经不见了。 不远处的灵气凝结到有如实质般不断碰撞爆炸,殷梓本能地退开了两步,定了定神,看到师父殷正河和师叔冯逐流两人背靠背站在那里,全身是血,各自握着剑。 而在另一边,一个青年女人倒在地上,生死不知,而另外两人姑且还站着,却也有了退意。 ——殷梓是了解自己师父的,既然殷正河决定这么做,那他绝对有七八成把我能赢,从现在的状况看,他们已经赢了。 殷梓飞快地隐去身形,贴着旁边的山壁,重新向着密室的方向去了。 惨叫声如同利刃一样刺穿了耳膜,殷梓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晚了凌韶一步,终于走到了拐角处。 这里是心魔境,最不稳定、状态最危险的的当然是心魔的主人。 殷梓看到商晏依然被吊在密室中间,而凌韶跪在他跟前,他的面孔在这个更加年轻一些的和后来看到更加老成的那张之间来回地变换,怎么都没有能稳定下来,唯一相同的是,他脸上痛苦扭曲到几乎崩溃的表情。 凌韶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伸手去解商晏身上捆着的锁链,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殷梓抬脚走了过去,拔出剑来斩断了锁链。凌韶却似乎并不在意本不该在场的殷梓,他低着头,用颤抖的手捻着治疗用的诀,向着商晏身上的伤口送去。 殷梓突然停住了脚步,意识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她确实听到凌韶喉咙里压抑住的嘶声,也看到了他脸上扭曲变换的神情。可奇怪的是,这时候的凌韶虽然看上去几乎崩溃,可是他周身并没有一丝魔气—— 就仿佛,凌韶不是在这个时候入魔的。 殷梓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商,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相接了一下,她看出了商晏的意思,他要她再等一等。 还没到时候。 作者有话说: 心魔境就快就结束了。 第54章 “师姐说,安城这些年盛产落孤花。”花重坐在大殿中央,仰着头,似乎是在看着天顶上那些瘆人的根瘤。可他那双翠绿到几乎不透光的眼睛提醒着陆舫,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在看,“落孤花是不会群生的,我跟师姐说,除非有魔植吸收平衡它们产出的灵气,否则绝不可能有落孤花生在一处。” 甘子时抬头看着那些漆黑的树根:“这就是那株吞噬灵气的魔植?” “不,我其实想错了。”花重的语调坦然得并不像是在认错,“上面的这一株确实是一株魔植,不过它不是以灵气为食的——如二位所见,它以活物为食。” 陆舫皱起眉毛:“那落孤花的灵气,是你抱着的这一株吞食的?” 那颗心脏模样的圆球一直虚虚地浮在花重怀里,并不难猜出来其实它周围还有些无法看到的东西包裹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确实是一颗心脏,那些无形之物的心脏。 “也并非如此,她不吃一般的灵气。”花重简短地说了一句,他停了一会儿,脸上短暂地浮起了某种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时何地的茫然。他旁边的甘子时上前一步,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水囊,缓缓地把里面金黄色的酒液撒到了花重的手指上。 陆舫眼睁睁地看着那刚刚出现再花重脸上的人色飞速地淡化下去,很快又恢复成了空洞的神情。陆舫皱起眉毛:“甘师兄你……” “是刚才那酒池里的酒水,我取了一点。”甘子时的神色看上去非常自然,似乎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安心,陆师弟大可以当这是花师弟喝醉了在说胡话呢,等他酒醒了就会恢复的,醉酒嘛,陆师兄当然是熟悉的。” 一点都不熟悉,这能醉的时候反而更清醒了未免有些可怕了,而比这更可怕的是这位师弟的酒量——他向前和现在都只是用手摸了摸酒水,就醉成了这样的么。向来千杯不醉的陆舫嘴角抽动了两下,觉得这个解释对他而言实在是太难接受了。 花重重新开了口:“是我猜错了,并没有吞噬灵气的魔植。不,应该说……并没有那么多落孤花。” 陆舫和甘子时停下了交谈,齐齐地看向花重。 “落孤花不会群生。”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常识性的问题,“除非有魔植平衡它们的灵气——或者,有人不断地从其他地方购买落孤花插到岩壁上。落孤花长在悬崖峭壁艰险处,摘采起来很危险,所以要是为了摘取落孤花的人蜂拥而至,那么偶尔死一些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陆舫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花师弟难道在说,有人用落孤花做诱饵,诱骗人来成为这株魔植的养分?是什么样的人?什么目的?” 花重仰着头对着天顶,并没有回话。 过了好一阵,甘子时开了口:“就是这些人。” 陆舫没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安城的这些人。”甘子时侧过了头,重复了一句,“以落孤花的消息诱骗人来、以人命饲养魔植的人们,最终被疯长的魔植吞噬了,花师弟讲给你听的,就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 —— 即便这一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夜晚却也寂静得与平日里无异。 回过神的时候,凌韶发现自己走在山路上,向着绝影峰的山腰走去。 对了,大师兄殷正河已经召集了内门的其他人,在主峰告知大家现在发生的事情。天烛峰首座鸿凛真人本就对掌门真人有所不满,顺势让位给冯逐流,算是表了个态度,自己一身轻地去当太上长老了。 现在内门的人应该都在首峰,我为什么在这里……凌韶发觉自己脑中混乱了一瞬间,这才想起来他是去绝影峰,看看师父们的。 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前后两任师父要做到这一步,所以他想去问一个答案。他们现在已经被用阵法困在那间密室里,现在没有其他人在,所以只要他走过去就能知道答案了。 这或许是唯一一次单独问这句话的机会了。 凌韶发觉自己的记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他抬头的时候,却看到一群穿着黑色衣服、面目模糊的人,站在面前不远的地方,陆续拔出刀来指向了自己。 “你们是什么人?”凌韶烦躁地挥动着手臂,“我不想跟你们打。” 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人冲过来。他们就这么站成一排,拦在绝影峰的山道上。凌韶深吸了一口气,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几乎在他正面撞上那群人的时候,他们动了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不应该是这样的——凌韶心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根念头——这里不应该有人,我应该直接走到了那里才对。 “不要过去。”那群人的面目在这个念头腾起的瞬间变得愈发模糊,然而声音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阿尧,不要过去。回去主峰,等其他人一起过来再说,不追究任何事情平静地生活下去,那样不好么?” 这句话听在耳朵里不知为何极其有诱惑力,凌韶手上的挣扎下意识地一顿,他听到那人继续说了下去:“阿尧,回去吧,现在回去的话你就可以在这里生活下去,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吗,不好么?” 这里?凌韶愣了一下,他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却隐约知道他们的意思。 “不好。”他只愣了一瞬间,就低声喃喃地回答了一句,“不好……我得过去,放开我。” 那些人并没有放手,先前说话的那人再一次开了口:“既然如此,那你现在杀了我们,就能过去了。” 凌韶一愣:“我为什么要杀你们?我是医修,我不杀人。” “或者被我们杀了。” 凌韶用力挣扎了两下:“放开我,你们是什么人?绝影峰的人么?你们抓我也没有任何价值,你没法儿用我威胁——” 利刃破体的声音响了起来,纷纷扬扬的血雨中,凌韶看见冰冷的剑光划开了他们的身体,那剑招很熟悉,他见过很多次。凌韶愣了一下,一句“师弟”几乎冲到嘴边上,却看到从那后面露出脸来的少女。 ——这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用着师弟的剑招……不对,她似乎确实在这里。 凌韶总觉得脑中像是蒙着一层雾气一样,脑中乱成一团。 “这里我来处理。”少女已经收回了剑,并没有看过来,她站在那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转头看向了半山的位置,“师叔,后面来的人我也会拦住,这一次师叔一定会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儿处理。” 凌韶脸上的神色变了变,到底还是一句都没多问,抬脚沿着之前的方向走了过去。 殷梓依然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凌韶的背影——她有些惊讶,按照小师叔的意思,这里再走过去就该是凌韶入魔的契机了,心魔境必定会在这里设下诱饵,在他意志最动摇的时候诱使他放弃。他心底深处毕竟并不是当初的凌韶,他其实应该能感觉到,这一步走过去,会面对什么,所以在这里诱骗他,本来很大可能会成功。 殷梓是做好了准备,即便凌韶放弃了那也要强行把他带去那密室的。然而她没想到,凌韶几乎只迟疑了一个瞬间,就回答了“不好”。 即便这一路通往的,是他毕生最不愿意回首的所在。 —— “师父。”凌韶站在密室里,看着被阵法压在半透明罩子中的人,“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修为这么重要呢?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可以不惜一切,不惜用自己的弟子炼药,也要提升境界?” “逆徒!”鸿严真人披头散发地撞着罩子,“忘恩负义的畜生!畜生!” “师父,是你先做出那种事情的。”凌韶脸色煞白,却并没有任何动摇的意思,“师兄他们只是希望您能回到正途,并不是——” “逆徒!你们懂什么!”鸿严真人的声音愈来愈高,“你们这群天生资质就好的懂我什么?殷正河那个孽畜还骗我,居然还骗我说他还是元婴,看着师父修为比自己低是不是很得意?看着我多年无法突破的坎儿他却轻松过了是不是很得意!他是不是一直很得意?!是不是和那些老不死的一样,都天天在背后笑话我这个师父都没发现他已经是洞虚了?!” “师兄没有!”凌韶下意识地叫了起来,“师兄是不想让您伤心才这么做的!师父!是您为了一己私欲伤了师弟,我们是为了救师弟不得已才——” “救师弟?你说商晏?”旁边的凤朝峰首座鸿宇真人冷笑了一声,“呵,你说你为了救商晏才欺师灭祖做出这种事情的?说我们为了一己私欲?来,阿尧,我有件事情告诉你,你凑近点。” 凌韶迟疑了一下,他打量了一下那罩子,确信没什么问题于是走了过去,在罩子边上蹲了下来。 鸿宇真人走近了两步,靠近他的耳边,一字一顿地开了口:“阿尧,你这个月,有没有觉得修为提升特别快?我给你们的丹药,你们有没有好好儿吃?你,还有你那几个师兄,吃着用商晏的血肉炼的药,那里来的脸面,说你们是为了商晏囚禁我们的?” 他眼看着凌韶浑身颤抖起来,终于退了一步,抬了抬下颚:“阿尧,放我们出去,我保证不追究你的责任,我保你还当凤朝峰的大弟子。其他人我们也可以从轻发落,商晏已经废了,他再这样下去也只是白白忍受伤痛,我会杀了他,保证好好儿地安葬他——道理你应该是知道的,商晏可以死,但是不能半死不活地废了。” 凌韶依然没有回答,他像是定住了一样站在原地,背脊依然在颤抖,片刻之后,他突然俯下身,拼命地呕吐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他这一天并没有吃东西,吐出来的全是清水,很快,有殷红色的鲜血混在里面从口腔里流了出来。 鸿宇真人依然袖手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凌韶。他觉得自己是了解这个一贯性子有些软弱的弟子的,这弟子比旁人更重感情,听到这种事情心情大动的时候,他很有自信能诓骗这弟子听话。 凌韶就这么跪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吐血,像是要把那些早就已经吸收掉的药丸以鲜血的姿态吐出来。 鸿宇真人再等了一阵,自觉差不多了,于是再开了口:“阿尧,你看既然我炼药炼成了,可见天道并非不通情达理的。我说了,只要你——” 几乎在他声音响起的同时,黑气一层一层地从跪伏在地上的那人背上升腾起来,鸿宇真人的话头猛地顿住,眼看着凌韶终于止住了吐血,斜着脑袋,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的双眼被全然染黑,看不见眼白,沸腾的魔气冲开了胸口的衣袍,白皙而瘦弱的左侧胸口上出现了漆黑的魔纹。与典籍里不同,那魔纹没有一道一道地长出来,相反,在凌韶胸口最初出现的那一点上,九道魔纹同时出现,向着四面八方飞快地蔓延开去,最后彼此连接圆融成了环状。 鸿宇真人猛地退了一步——他算到了这个孩子性情软和重感情,却没算到他执念如此之深。 “……师父说得对。”凌韶歪着头,语调听上去反而像是很冷静,以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罩子里头,“师弟他啊……以守护天下人为道,天道却这样容下你们这样对他……” “你!” “连我这个师兄……原来都是该死的……可师弟,是不该死的。”长针出现在了凌韶的手中,他的指尖因为魔气的冲击不住地发抖,可是那长针上还是一点一点地萃上了惨绿色,“我……我吃了师弟的经脉,师弟……我吃了他的经脉……哈……这就是天道回报他的,这就是天道……” “可天道容不下师弟……却怎么会容得下你们。”魔气从罩子上侵蚀而入,在那三人来得及趁着这罩子出现裂缝想办法逃脱之前,魔气有如实质一样扼住了他们的脖子,“为什么你们还是正道……你们怎么能是正道呢?天道,天道为什么会容得下你们?!不……即便天道容得下你们,我,容不下,我容不下!” 毒针自他手中射出,没入眼前这些人的身体,而那些魔气却依然绞动着他们的脖子,似乎要把他们脑袋整个儿拧下来菜罢休。 短促的乐音从身后传来,凌韶的动作整个儿顿了一下,随即,那乐音又一次响了起来。奇怪的是,他不知为什么居然能听懂乐音是什么:“师兄,停手吧,他们已经死了。” 凌韶转过头,翻滚的魔气让他整张脸都有些扭曲。视野一片血红,他看不清东西,只影影绰绰看到有白色的一团站在不远的地方。 似乎是个男人。 凌韶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什么地方出了错,不对,这不对劲,这个时候赶来的人不应该是他——应该是文师姐,三师姐文悦在主峰听说了真相,难以接受之下冲过来想质问她的母亲,却正好撞见了自己入魔亲手杀了她母亲。 应该是这样的。 凌韶周身魔气翻涌沸腾,额角甚至因为魔气的冲撞而裂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流到眉毛处,显得那双没有眼白的眼睛愈发可怖。他终于开了口:“师弟……不该在这里。” “不,我应该在这里。”星盘是殷梓刚刚从绝影峰书房取来的,声音略有些滞涩,大约是因为这星盘在这个时候还没有为了发声而特地打磨过,不过这么听上去音调起伏依然并不刺耳,“师兄,师姐他们被阿梓拦在山下了。这里只有我来了,我是来跟你说这句的——那天在这里的人,应该是我。” 凌韶的身体因为魔气冲撞带来的剧痛而慢慢地弓了起来,鲜血顺着嘴角和皮肤的裂口流出来,然而他却还在强撑着没有完全失去神智。 商晏那天其实并没有来这里,但是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文悦目睹母亲惨死,悲恸之下与凌韶大打出手,凌韶失去控制彻底入魔,随后赶到的几人联手压制了凌韶,把他打晕了过去,而大师兄殷正河情急之下点燃了绿色的火信。 整个玄山资历最老的向月师叔祖出面,终于压下了掌门暴毙的事情。那天在绝影峰,掌门和两位首座死去,晏圣人彻底消失,而不少弟子都亲眼看到了翻腾的魔气,最后在所有亲历者三缄其口中,绝影峰之变在传言和猜测中变成了后来的模样。 ——凌韶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一天他在这里究竟听到了什么,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一贯脾气和软的凌韶为什么会在一切本该和平过渡、步入尾声的时候突然失控入魔,除了商晏。 商晏猜到了,凌韶也知道他猜到了,随便他们从来没有提过。 “我应该对你说这句话的,师兄,谢谢你。”商晏的身体这时候几乎不能动弹,不过他硬撑着走了几步,终于到了凌韶面前。凌厉的魔气从他脸上擦过,把刚刚愈合的伤口再一次刮开,“我从来没有承认过,我其实是有过怨气的。” 凌韶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什么都听不见。商晏闭了闭眼睛,让殷梓先前说过的话在商晏心中转了几圈——她一贯想得很多,以至于商晏一时不知道她是有意那么说起,还是误打误撞——然后终于开了口:“我被关着的时候,其实恨过师父和师叔,师兄是为了我的缘故杀了他们,后来师兄离山,是为了治好我的伤所以去寻传说中的魔种,师兄,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一直都应该向你道谢的。” 凌韶依然没有动。 商晏终于睁开了眼睛,直视这凌韶的眼睛:“我醒来之后那段时间,不愿意见任何人,以至于师兄那次离山之前我都没有见过师兄一面……那是因为那时候我心里是有怨气的,我被切下经脉炼药的时候,那么多蛛丝马迹为什么你们谁都没有怀疑过,鸿宇师叔那时候每天都说给我听你们吃过药之后的反应,每天都说,我确实是有过迁怒给你们过的,不算短的一段时间,其实我是在怨恨你们。” 凌韶猛地张口,吐出一口黑色的血。他终于抬起头,看向了商晏的脸,他全身都开始发抖,黑色的魔纹顺着脖子一路蔓延到了下巴:“师弟……” “阿梓说得对,假如一直假装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的话,就永远不会有和解。假如我继续这样下去,那件事情就只会一直折磨师兄。因为我不是真的从未在意的,我这么多年没有再见过商氏的人,正如我当初足足一年多没有愿意见任何人,所以其实师兄已经知道了,我是有怨气的。”商晏松开了握着星盘的手,按住了凌韶的肩膀,然后慢慢地张开嘴,用有些喑哑的声音艰难地说道:“不管是药,还是当初没能发现这一切,都不是师兄的错,无论师兄怎么想或是当初其他人怎么说,我都原谅师兄。那师兄也原谅我吧,原谅我一直在骗你们,原谅我曾经迁怒给你们。” 鲜血从凌韶眼眶中流了出来,就像是两行带血的眼泪。商晏站在他对面,第一次彻底明白了,就像是殷梓说的,自己其实一直做错了。他以为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责怪,对其他人总是最好的。可是原谅自己总是比原谅别人要难的,而当他们没办法原谅自己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有资格来原谅他们。 有那么一会儿,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响得震耳欲聋。凌韶抬起头,却发现商晏已经不在面前了,他整个脑袋被这破裂声震得像是要裂开一样疼。再然后,他看到眼前的一切都出现了裂缝,他似乎也逐渐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浮到了半空中,如同另一个人一样看着下面的一切。 他看到文悦出现在了那大殿的门口,看着文悦冲动之下一剑劈了过来,而自己整个身体像是被魔气裹进去一样反手打了过去。他看到了随后赶到的大师兄脸上不敢置信的震惊的表情,也看到了大师兄随后力排众议依然让自己成为凤朝峰首座的时候,文师姐怒而弃剑的背影。 他看到终于醒过来的自己挥开了其他人的手,执意下山去寻找魔种,那个师父说过可以治疗一切伤势的魔种,看到魔道三派内乱的刀光剑影尸山血海,看到了面无表情地走在一地残尸中,向着周遭垂死求救而伸出的手挥剑、最后一路闯进望花涧总坛的自己。 ——我真的做错过很多事情。 心魔境不断地破碎,凌韶却前所未有地清醒,他收回了视线,闭了闭眼睛。再睁眼的时候,他看到许多年之后的那个暴雨天里,自己撑着一柄黑色的伞,另一只手里怀抱着一个不会哭的婴儿,一步一步地踩在泥泞中走回了玄山。 “这就是心魔境。”凌韶再一次察觉到自己脚踩在实地上的时候,轻轻地吐了口气,“……比想象中要难走。” 乐声响了起来:“该恭喜师兄,总算是走了出来。” 凌韶听到乐声略有些不连贯稍稍一愣,猛然间想起来先前商晏开口说话的事情,立刻回头,看到商晏坐在地上,半靠在殷梓肩膀上冲着他微微地笑。凌韶立刻两步过去,动手稳定商晏体内灵气反噬情况:“……状况还算好,幻境中的反噬没有完全还原到现实中。师弟太鲁莽了,即便最后不过去,我也必定能走出来。” 商晏只是笑:“我不是不相信师兄。” 凌韶没吭声,他安静地施完了手里的术式,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这里已经不是地宫了。眼前毫无疑问是一个山谷的入口处,繁花盛开,甚至于淹没了到了脚脖子,有潺潺的溪流声从不远处传来,不过花丛太高,一时没能看清流水在何处:“……这是哪儿?” 殷梓不知为什么一直握着剑,一脸警惕地防备着周围。她听到这一声终于回过头,抬了抬下巴,指向了凌韶身后:“是魔修的地盘,名字写在那里。” 凌韶立刻回头,看到一个一人多高的石碑,上面以鲜红的字迹写着三个大字—— 望花涧。 “……这里是,望花涧?”凌韶目瞪口呆,“不可能!这里不是望花涧!” 殷梓诧异地看了过去:“为什么不是?” 凌韶艰难地扭动脖子转回了头:“……因为我没蠢到认不出自己的家门。” “家门?” 凌韶捂住了眼睛,压了压心头的羞耻感:“忘了介绍一下自己,在魔道那边的话,我是毒宗望花涧这一任的……花主,毒公子凌韶。” 作者有话说: 因为觉得卡在上一章的位置停一天有点缺德,于是擅自调休(x),明天再摸鱼 第56章 沉默长时间地笼罩了下来。 凌韶眼睁睁地看着殷梓脸上出现了极力克制的表情,最后努力失败,还是露出了强烈的质疑。 “你是望花涧的花主?”殷梓重复了一遍。 凌韶嘴角抽了抽:“我其实不喜欢这个称呼,很难听,你可以继续称呼我师叔。” “可你,只是个洞虚初期。”殷梓一脸怀疑,“我听说缠身狱风主煌姬早在正魔大战的时候就早已经合道,听雨阁雷主班舒也是洞虚巅峰,可你……洞虚初期就当了花主?” 商晏好心地纠正了一句:“他成为花主的时候应该才元婴中后期。” 殷梓拖长了语调“哦——”了一声。 凌韶立刻炸毛:“我们医修……不对,毒修,不按修为论辈分的!我们按照炼药的能力!” “可你这也太低了……”殷梓勉强忍住了继续质疑的冲动,打量了凌韶一眼,不太确定地问道,“我修为没到洞虚所以不太确定,可是清尧师叔你是不是……在经历了一趟心魔境之后,修为一点没长?” 凌韶一愣,随即深吸了一口气:“……我的心性本来就很坚固,心魔境这点历练对我而言无足轻重不足挂齿小事一桩,所以没有明显的变化很理所当然。” 商晏听着这半句一时没克制住,脸上露出了一个明晃晃的笑。 殷梓点了点头:“所以确实是一点都没长进?” 凌韶屈辱地咬了咬牙齿:“那又怎么样。” “哇。”殷梓充满感情地感慨了一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百年一遇。” 凌韶转身就走。 商晏总算动了动手指:“那边石碑上,似乎还有其他字。在右下,被花丛遮住了。” 凌韶和殷梓闻声都侧过了头,凌韶拔剑拨开了地上的花丛,露出了石碑角落的字,是个落款—— 倒海塔,钟桀。 一时几个人都愣住了,好一会儿,凌韶先开了口:“……这个钟桀,是我想的那个钟桀么?” “假如这个望花涧和魔道毒宗望花涧重名不是巧合的话,我想钟桀这个名字也不是巧合的重名。”殷梓非常绕口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或许毒宗望花涧的名字,是钟桀魔祖从这山谷得到的灵感?” 商晏的注意点倒是有些不一样:“我没有听说过钟桀魔祖出身倒海塔。” “这倒是不奇怪。”凌韶接了话,“要是我是倒海塔,我们家弟子入魔甚至修成了真魔,我也不好意思到处宣扬——你看我师兄好意思炫耀过望花涧花主是玄山出身么?” ——很有说道理,殷梓和商晏都立刻被说服了。 “不过我有点印象,倒海塔先前正魔混战的时候,就跟魔道有点不清不楚的。”凌韶语气甚至有点嫌弃,丝毫没觉得这话由望花涧花主说出来有什么不对劲,“我当初带重儿回玄山,有人暗中追了我们一路,我一开始还以为是缠身狱的伏兵,结果发现是倒海塔的人,正面撞见的时候说是来保护重儿的。” “先前在靖阳的时候,倒海塔的齐渊他和我们有一些,呃,言语冲突,三师弟也出来打过圆场,说是和倒海塔有些渊源。”殷梓回忆了一阵,猛地意识到不对,“等等,可是这跟魔道有什么关系?” 凌韶又摸了摸鼻子:“我当初离开玄山,是去寻望花涧的魔种的。” 殷梓转头看着他,倒是没听说过这一节。 “那时候缠身狱和南蜀岳氏都想要魔种,而望花涧的长老们抵死不交。魔道内讧……不过那时候正道也内讧,玄山刚出了事,长剑门又因为南蜀岳氏的挑拨跟幽篁里起了嫌隙,总之,那场正魔大战基本到那时候已经正道魔道各打各的了,顾不上互相打了。”凌韶没压住嘴角讥诮的笑容,“我到望花涧的时候,缠身狱正在围攻望花涧。望花涧几位长老死守中殿,打算拖时间让那一任花主带魔种从密道逃走。” 凌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可修为和寿元可真是好东西,魔种原本是封在中殿深处的,被取出之后,那位花主却不打算带着魔种逃走了。” 殷梓稍稍抖了抖眉毛,却没露出太意料之外的表情。 “我循着踪迹过去,寻到他们的时候就在离密道入口没多远的地方。那传说中能治好一切伤势、让人修为一日千里的魔种,他根本没打算带着那东西逃跑,他把魔种吃下去了。” “……”殷梓沉默了一阵,然后赞叹道,“很有尝试的勇气。” “对望花涧的人而言,魔种是钟桀魔祖赐下的东西,又被各方势力觊觎,自然应该是能让他一步登天的。”凌韶皱了皱眉毛,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太舒适的东西,“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一样,瘪得如同一具干尸,肚子的地方却鼓得高高的,像是,呃,像是身怀六甲。但是他那时候还没有死,发疯了一样拿刀想捅自己的肚子,我那时候察觉到了有大量的灵气盘桓在他腹中,猜到他把魔种吃了下去,于是我……我……” 凌韶看了商晏一眼,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点心虚,但是说话声都矮了几分:“我想剖开他的肚子,打算把魔种弄出来。” 商晏扬了扬眉毛,似乎是有些惊讶。 “你最后拿到魔种了?”殷梓好奇地问。 凌韶的表情抽搐了一下:“我剖出来一个……婴儿。” 殷梓愣了愣。 “什么?”殷梓再问了一次。 “我猜是因为,他把魔种吃下去了,结果不仅没有能吸收魔种的灵气,相反,魔种把他整个儿抽干了。”凌韶揉着额头地说出了自己过去那么多年里总算想出来的可能性,“魔种原来大概一直是没有成熟的,吸收了这些灵气之后就,终于孵化了。” “听上去,魔种似乎是……一枚蛋?” “是什么灵植的种子,不过也是差不多的。”凌韶继续说道,“总之,我从前一任花主肚子里剖出了一个婴儿。而那个婴儿他就……他不会哭,刚刚化出人形,看着不像是已经通了人事的样子,心智也并不像是人类,但是或许是在人间呆久了,会胡乱说些不连贯也没什么含义的词句,好巧不巧,后面望花涧的几位长老追过来的时候,他在我怀里冲着我瞎喊了一个字。” 凌韶又停住了,殷梓没忍住催了一句:“他喊了什么?” 凌韶鼓了鼓勇气,面无表情地回答道:“‘爹’。” “……” 殷梓抹了把脸,让自己没笑出声:“后来呢?” “然后我就是新的花主了,还突然有儿子了。一群老头子老太太……不对,长老们跪下来求我带我突如其来的儿子先逃出去。”凌韶的语调听起来非常生无可恋,“我带着魔种,啊不,儿子,没地方去,四处流浪了一段时间,最后一路又回到了玄山。” 商晏也抹了把脸,防止自己笑出来。 “师兄那会差点以为我这两年在外面生了个儿子,追着问我这孩子哪儿来的,我就说是个捡来的花种,不知道师兄怎么理解的,总之他给了重儿命牌,名字写的‘花重’,还夸了我一句说‘花重锦官城’的‘花重’,这名字稳重又不失灵气起的好,看来我总算多读了两本书。”凌韶想了想,“师兄难得夸我两句,我一时没好意思说他听错了。然后,等我回了凤朝峰,几个师弟望文生义……” 他们的大师兄殷正河那时候看着失踪许久的凌韶总算回山了,估计心里都快高兴疯了,只怕凌韶就算给儿子取名叫阿猫阿狗他也是会称赞两句的。商晏当然没把这话说出来,听到后面没忍住纠正了一下:“‘望文生义’不是这么用的。” “没有关系,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他们说这个名字听着花瓣重重叠叠,真是非常有意境。”凌韶的表情愈发麻木,“也跟着对我一通吹捧,然后重儿的名字变成重重叠叠的重了。” 殷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自家三师弟产生了一丝心疼。 “重儿长得比正常孩子慢些,好些年才长大了一点。不过他稍微大了一点之后回忆起来,说自己还是个种子的时候似乎是在倒海塔呆过不短的时间,他有模糊的感觉,有人渡给他过几口龙气。不过可能是他迟迟不发芽,不对,化形,所以对方怀疑这颗种子发不了芽了,就放弃了。” “让我理理。”殷梓被这关系绕得头疼,“不管三师弟原来是哪儿来的,总之他就是传说中魔祖钟桀赐予望花涧的那颗魔种……不过现在看来,钟桀魔祖最初出身倒海塔,而他还是倒海塔弟子的时候三师弟就已经在他身边了,而那时候他来过这里,这个真正的望花涧,后来他入魔之后带着三师弟离开倒海塔,创立魔道三派,还用望花涧这个名字命名了其中一个,并且把师弟当做宝物赐给了他们。” “这么说也不太恰当。”凌韶摇了摇头,“不是赐予,是托付——望花涧嫡系子弟和外来的子弟是不一样,那些嫡系的子弟对重儿绝对不只是保护,不夸张地说,是供奉。” 这个说法就有很多理解了,殷梓一时沉默,倒是商晏缓过了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依然已经到了这里,我们不如进去看看吧。” 凌韶不太赞同地停在原地没有动,他微微皱起眉毛:“你们察觉到了么?这山谷里有很强的魔气。” “这山谷里也弥漫着龙气。”殷梓侧过头来轻声说道,“假如钟桀魔祖还在倒海塔的时候就能多次出入此处,那大概不会太危险。” 凌韶侧头看了看另一侧淹没在浓雾中的道路,迟疑了一下:“也罢,反正出去的路也不一定是真的,不如进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这一节的副标题叫望花。 经过二十章之后,他们终于走到了真正的望花涧() 我的话痨还有救么……… 第57章 殷梓提着剑走在最前面,混杂着龙气与魔气的薄雾在他们身侧浮动,奇特的是它们并没有彼此冲撞,也不曾融合,就如同普通冬日里的晨雾一样飘散着。 山谷里寂静无人,好在地面潮湿,倒也没有脚步声或是回音,非常偶尔的有一两只燕子掠过天空,翅膀扇动带来的声音都显得如此清晰可闻。殷梓循着水声找到了隐没在花丛间的溪流,顺着溪流向内走,极端的寂静中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终于看到雾气中出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走近一点看,是一座小楼。 而在那楼的前头,也有着一个同样落款的石碑。 殷梓看着那石碑哑然失笑:“钟桀魔祖给魔道三派起名的时候,也忒不讲究了。” 凌韶侧头去看,看到那石碑上依然是三个鲜红的大字—— 听雨阁。 “这里莫非是钟桀魔祖的洞府?”凌韶小心翼翼地猜测,“向前那个地宫的阵法和灵气都不像是普通人能造出来的,师弟也说是合道以上的修为,要是钟桀魔祖所设的话,倒也是都说得通了。” “那个地宫,大概确实是钟桀魔祖所创。”殷梓微微皱着眉毛,伸手触摸空气中的龙气,“但是此处绝对不是——即便是钟桀魔祖,也不可能创造出这种程度的龙气。”否则的话,他当初就不可能因为想要斩断龙脉而死了。 “如阿梓所说,那个地宫或许是人为修成的,但是这里不是。”商晏伸手触摸了一下石碑,这才继续下去,“这石碑的材质是普通的石头,大约是就在此处取材做成的,石头经年不曾风化,也是龙气充盈的缘故……我大概能猜到这里是哪里了。” 殷梓和凌韶都侧头看着他,商晏侧头看了看山谷另一侧:“这里是龙脉的某处,下云之脊其中。” 凌韶下意识地皱起眉毛:“可是这样的话,就说不通了。” 商晏诧异地回头,看到凌韶用力拧着眉毛:“传说中,钟桀魔祖是在意图斩断龙脉的过程中力竭而亡的,既然他不惜性命也想斩断龙脉,又为什么要设下这种大阵来保护龙脉呢?” 商晏一时却也没想出什么具体的解释,只摇了摇头。 “要进去么?”凌韶远远地看着那小楼的门上挂着的锁,怎么都觉得不太靠谱,“这溪流是望花涧,这楼是听雨阁……这楼里面不会是缠身狱吧?啧,魔道三派我最讨厌缠身狱的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殷梓第一次如此赞同凌韶说的话:“缠身狱这个名字是真的很难听。不过话是这么说,既然我们是被钟桀魔祖设下的地宫拉进来的,那出口很可能也是人造的东西,这么想来的话,还是进去找找的好。小师叔的意思呢?” 商晏向着小楼的方向端详了一阵:“魔气的源头确实就在这间听雨阁里头。那边魔境刚刚因为遗恨出世而大乱,安城立刻就因为魔植而空城,假如说这不是巧合的话,那就很有意思了。” 商晏松开了握着星盘的手,少见地微微蹙眉,思索了一阵,然后伸手握住了殷梓手里的剑柄。 殷梓一愣,下意识地松了手。商晏顺势接过了剑,直直地照着门上那把看起来还算结实的锁劈了下去。 门锁似乎比看上去要脆弱,随着剑光落下应声而断,整个小楼的门几乎是被一股巨力从内部冲开的,惊人数量的魔气迎面冲来,几乎要把人卷出去。殷梓下意识地想要再拔一柄剑出来斩开魔气,不过旁边凌韶动作快了一步,一块碧绿色的罩子从他手里抖了出来,暂时把三个人包裹在其中。 商晏站在最前面,不过看上去并不算狼狈,他不紧不慢地把剑放回到了殷梓手中,重新握住浮在旁侧的星盘,手指飞快地奏起来一段急促的乐声。 凌韶脸上飞快地闪过震惊的神情:“师弟,这是?” 他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商晏手里就一个星盘,当然不可能分出精力来回答他。 魔气外冲的速度被山谷中粘稠的龙气阻碍,又因为这乐声的扰动而愈发焦躁不安起来,商晏稍稍昂起头打量了一下魔气的流动,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出罩子,就这么走进魔气之中。而在这乐声中,那些魔气居然也从他两侧分开,绕行而去。 凌韶和殷梓面面相觑,最后只得跟了上去。 乐声比平日里要急一些,并不是他们熟悉的曲调。殷梓知道见过商晏教唐青洲弹琵琶的模样,知道他并不能用灵气催动乐音,只是单纯地弹奏着乐器,而那些魔气却似乎恐惧一般,瑟瑟地缩在一旁。 商晏径自走近了听雨阁中,魔气在整个楼中汹涌沸腾,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看到屋子中央有几道亮着的符咒。 殷梓走近了,看清了这些符咒连成了一个阵法。她认得的阵法并不多,不过也能粗粗看出这是个困阵,数十条锁链紧紧地缠绕着阵法中央的一根细长的黑剑,而几乎可以称得上浩瀚的魔气就这样从剑身上被逼了出来。 商晏走到了那阵法的边上,蹲下身打量法阵。旁侧暗影中魔气转向微变,几道几不可察的剑气破口而来,直直地射向商晏的后背。 “铿——”剑气在空中直直地撞上了黑铁的剑身,发出激烈的交鸣。殷梓扬了扬眉毛,嘴唇动了动想吹声口哨,结果突然想起商晏还在场,立刻把嘴角压了下去:“这剑气比看上去要沉不少呢。” 凌韶从小混在一群剑修后面学剑就不怎么长进,是个看不得剑修凹造型的人,立刻糟心地别开眼睛,动手把撑在手里的罩子再扩大了一些,把商晏罩在其中。 殷梓顺手劈散了继续跟来的几道剑气,眼角微抬,余光从四周流动的魔气上扫过,手腕一偏,三道剑气从剑刃上破空而去,直直地射入魔气之中。 三声小法阵破碎的声音从漆黑的魔气中传来,很快归于无形。 殷梓也没把剑收回储物袋,只挂在腰上,两手拢进袖子里走到了近处,好奇地蹲在商晏旁边观摩阵法。 “你弟弟不是阵修么?”凌韶小声问道,“你看不懂这阵法?” 殷梓龇了龇牙:“你几个师兄弟都是剑修呢,你打得过我?” 凌韶立刻闭上了嘴。 商晏对阵法也说不上来多擅长,最多也就这些年闲得无聊的时候看得多了。他花了不短的时间才终于伸出了手,把阵法东侧边缘的一张符撕了下来。 方才还几乎遮天蔽日的魔气,陡然间淡了。 商晏终于停下了乐声,慢慢地吐了口气,侧头看了看远方,重新按响了星盘:“希望没有太晚,地宫中那株魔植失去魔气支撑的话应该很容易对付了,他们三个孩子要是还平安的话就好了。” “这是供养那棵魔植的魔气?”殷梓脸上神色虽然懒散,眼神却警惕地盯着着那把依然浮在空中的黑剑,“这把剑,莫非是是魔剑无尽?” 钟桀魔祖曾经交给缠身狱的是一双佩剑,一把叫遗恨,一把叫无尽。这两把魔剑先后失去踪迹,无处可循,但它们到底是一双佩剑,既然遗恨刚刚出世,那么无尽同时出世似乎也并不令人意外。 “是无尽。”商晏的乐声比平日里来得慢,大约是刚才有些累了,“这阵法也是上古留下的,大约是钟桀魔祖设置的。无尽沉睡数万年,它也沉寂在无尽周围,等无尽出世,它就立刻苏醒,逼出无尽的魔气……大概是想要灭世。” 殷梓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门口那道被商晏砍断的锁。 “那道锁是旁人加的,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是那位前辈看出了无尽上的阵法,因而把无尽困在此处。只可惜那道锁不够结实,魔气还是漏了出去。”商晏侧了侧头,“魔剑遗恨出世的光景你也见过,而无尽为这道阵法所逼,状况只会糟糕百倍。若不是这道锁困住了这些魔气,整个安城,不,整个西晋只怕都已经沦为魔境了。而被魔气侵蚀失去本心的人和妖,会去往各地,把魔气带到整个下云。” 那些因为阵法而被逼出的魔气一点一点地回归到了无尽的身上,无尽的剑身上也慢慢地开始有了光泽。商晏却并没有再看无尽,只转身走了几步,似乎想看看原先被魔气笼罩的听雨楼里还有什么。他脚步才刚一移动,魔剑无尽突然一颤,直直地向着商晏飞去。 殷梓倏然拔剑,直直地挡在无尽跟前,然而无尽速度极快,只与殷梓的剑短暂相交了两下,又再次冲向了商晏。没等殷梓再出阻拦,商晏伸出手去,点向了无尽的剑尖。 商晏当然没有用力,然而无尽确实就这么停在了他指尖前。 殷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是……无尽想要认主?” 商晏松开了手,无尽这回没有再动,安静地浮在他跟前。商晏盯着无尽看了一会儿,拉开袖子,随即将手腕内侧贴到了剑身上,稍稍垂了垂眼。 ——我此身已废,不过空有修为,即便你认我为主,也只能形同废铁,再不会有被当做神兵重饮鲜血的一刻,即便如此,你也要成为我的剑么? 无尽一动不动,依然悬在他的跟前。 商晏终于伸手,握住了无尽的剑柄,无尽身侧残余的魔气也开始回归其中,它就这么沉寂下去,似乎变成了一柄普通的铁剑。 随着魔气的消失,它的形态也开始扭曲,那锋利无匹的剑刃逐渐消失,慢慢地变得圆润起来。最后在那柄足以轰动下云的魔剑就在这么安静地躺在商晏的手心里,变成了一截毫无魔气的小臂骨。 第58章 “这株魔植每年开花结果,果子里头有些许魔气掺杂,凡人吃下去便会感觉自己力大无穷。”花重仰头,正对着那些被根瘤裹在其中的人们,他看不见东西,却依然能感受到其中包裹着的人正在成为魔植一部分的生气,“并不奇怪不是么,力气大的话能做的事情也会变多,钱财或是别的什么,更别论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力气大的话也同样意味着健康,和长寿。” “你的意思是,他们就因为这种理由,就设下这种迷阵来诱杀他人?”陆舫觉得有些想笑,“这未免有些可笑了。” “陆师弟听说过祭河神么?”甘子时开了口,“我们倒海塔位于海上,我们小的时候都做过那种不算太难的任务,从入海口开始溯流而上,驱逐河水中的怨气。我听说陆师弟也出生自南海之侧,师弟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陆舫张了张嘴,想起来小时候常听母亲说起的故事:“有些地方有习俗,以活人祭河神……是用漏水的船只或是破席子,载着人顺流而下,直到淹没在河流中。” “陆师弟觉得有河神么?” “无稽之谈。” “是啊,无稽之谈,可就是有人去做。只要能让自己活得安心一点,哪怕是虚假的‘神’安心,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甘子时也跟着抬起了头,“而这棵‘树神’,是看得见摸得着能赐予‘神力’的东西,陆师弟现在还觉得这件事情这可笑么。” 陆舫闭上了嘴,眼中光芒闪动了几下,不知在想什么。 “最初大概是他们从城里挑人,我猜就像那些祭河神的地方一样,他们一边庆幸着被献祭的不是自己,一边满嘴恭维着说被献给树神是莫大的荣幸。”甘子时语气温温和和,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后来他们的树神胃口太大了,于是他们开始需要从外面弄祭品回来,而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想出了这个点子——用落孤花诱使人们来到这里。” “真是个很天才的点子,要不是魔剑出世引起魔气沸腾的话,或许很长时间都不会被发现。”甘子时的语调有点讥诮,“可惜了,魔植被魔气所激,胃口再也不是吃几个人就能满足的,它吞噬了一整个城,并开始制造出幻境自己捕食了。” 陆舫依然握着剑,看着那些根瘤,过了好一阵才问道:“还有哪些人活着?” “你想救他们么?”花重偏着头,他的侧脸长得很柔和,以至于他这么说着的时候看上去仿若在说着什么温柔的寒暄,“即便这样,你也打算救他们?” “不是每个人都做错了。”陆舫摇了摇头,“倘若这里面还有小孩子呢?还有到访此处的旅人呢?我不知道谁对谁错,凡人的对错我判别不了,我把活人带出去,交给他们凡人的官府调查定夺。” 甘子时一时语塞,居然没想出该说点什么。 说话间,那颗被花重抱在手心里的心脏突然剧烈地收缩了一下。花重稍稍低头,正对着那颗心脏:“不,我们不走,我们得等他们回来。” 心脏并没有听从他的话,无形的叶片和细长的茎舒展开来,瞬间把花重卷了起来,这次无形的植物似乎终于领会了花重身边的两人是他的同伴,到底是没动粗,也好端端地把他们包住举了起来。 花重动了动脖子,刚要开口,骤然之间,整个地宫发出了一阵剧烈的颤动—— 就好像整个地宫失去了支撑,即将坍塌一样。 花重一时怔住,只看到旁边墙壁上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那几根叶片已经将他们向着裂缝扔了过去。 在裂缝合上之前,陆舫正好回头,看到那株魔植的根须疯狂地扭曲着,将整个地宫中鞭打得一片狼藉。在落下的碎石砖瓦中,整个地宫向地下沉去。 花重看不到里面的景象,隐约意识到不对劲,伸手想抓住裂缝的边缘,旁边的甘子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花师弟,现在我们应该立刻出去。” “父……” “我们先出去。”甘子时拖着花重,顺着他们被甩进的地道向外走,“他们不会有事的!相信他们,你不能出事。” 陆舫听着后面的坍塌声,咬了咬牙,伸手拉住花重另一只胳膊,两个人架着他向着地道外面狂奔而去。 “花师弟,我带你回倒海塔,长老们一定有办法救他们的。”甘子时一边压住花重的反抗,一边语调极快地劝说着,“有很多人想见见你的,你一定不能在这里出事。” —— “这是什么声音?”殷梓隐约听到什么震荡,却似乎像是隔着很多重山壁,声音不大却嘈杂,听不分明。 “这几天似乎常有这样的动静。”商晏坐在窗口,稍稍侧着头,远远地看着山谷处,“大约是地宫的动静,它的时间并不流动,大概时不时会因为修复而发出一些动静。” 殷梓的目光稍稍向下移,又一次停在了商晏的右手上。 商晏的肤色因为常年隐居绝影峰,加上病痛的折磨而偏惨白,然而这只手的颜色比他的脸色更加糟糕,几乎有些发青。虽然凌韶几乎是两天没有合眼通宵达旦地借助无尽治好了断臂的伤,但是他本人似乎并不太习惯这只失而复得的右手,当他移动身体的时候,右臂总是慢一拍才跟上整体的动作。 商晏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跟着低下头,稍稍挪动了一下右臂,虚虚握了个拳。他依然用左手握着星盘:“我从来不知道剑还能化成剑骨。钟桀魔祖并不是个剑修,无尽也不是一把剑骨铸成的本命剑。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心里习惯于认定我的剑与右臂是一体的,无尽在回应我。” “早知道这样的话,我当初应该把遗恨带出来的。”殷梓别了别嘴,语气有些琢磨不太清的惋惜。 商晏没忍住笑了起来:“遗恨选择的主人是你,不是我,既然你不想要,它自行折断那便是它的脾气。魔剑有灵,那就是遗恨选择的结局,未尝不好。” “师叔原来的剑叫什么?”殷梓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商晏反而愣住了片刻,似乎回忆了一阵这才回答道:“问心,我的本命剑叫这个名字。” 殷梓立刻想起来那院子门上流着血的匾,眉间微动:“是师叔自己取的么?” 商晏又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稍淡:“不,是师父取的。” 殷梓脸上的表情僵硬了片刻,才听到商晏问道:“说起来,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是商晏的?” 终于到了这个问题,殷梓别了别嘴:“在那个村子,我看到你留下的石板了。” 商晏侧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点什么:“怪不得我总觉得那个村子有点熟悉。” “……”殷梓捏了捏鼻子,总觉得这个回答并不意外,“那里的人还记挂着你呢,说是听到你的死讯,好多见过你的人都难过到哭出来了。” 商晏于是笑:“他们记挂的也不是我,是晏圣人。” 殷梓是第一次听这句话,只觉得有点憋屈:“你不就是晏圣人么?” “我不是。”商晏终于抬起右手,按了按额角,指尖的温度很低,“商晏可以死,但是不可以废……这句话并不只是为了玄山,也是他们心中的我,他们以为的晏圣人是个无所不能的神话,他们可以接受商晏死去,让神话画上一个终点,却不可能接受商晏变成这样,让神话破灭。阿梓,晏圣人是晏圣人,我是我。” 殷梓侧着头看他,半晌跟了一句:“师叔是师叔。” 商晏被逗笑了:“是,那阿梓也是阿梓。” 凌韶一回来就听到了后两句毫无营养的对话,不禁感到一阵头疼:“我好歹是去探路了,你们能不能抽空担心一下我?” 殷梓听到声音懒洋洋地回过头:“我们这七天都已经走了十几遍了,还能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相信你肯定走不出去。” 自从他们进到这间听雨阁之后已经过去了七天,在反复搜索了这间小楼之后,他们终于确信这栋楼就真的只是一栋久无人居的普通居所,没有任何机关暗道。而他们掉头前往谷外的行动也并不顺利,那迷雾当中无疑并不是他们所知道的世界,无论他们是直行,还是蒙住眼睛,或是以灵气聚集成线标记来路,他们也依然绕回了这座山谷。 显而易见,山谷并不打算就这样放他们离开。 “所以你们就这么安心地打算在这儿了却余生?”凌韶语调末位略微抬起,像是有点不敢置信。 殷梓毫不犹豫地回答:“那当然不会,钟桀魔祖既然能出去,那我迟早也能,最不济你多等等,等我渡劫飞升了再出去。” 凌韶被这个回答震慑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说笑的。”商晏终于没忍住,“她在等时机。” “时机?”凌韶总算回了神,转向了商晏,“什么时机?” 殷梓别了别嘴:“这里是听雨阁,还没下雨呢。” 凌韶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说……” “望花涧确实能看到鲜花,那听雨阁一定是用来听雨声的。”殷梓看向了商晏,正对上商晏带着赞赏的目光。她的声音稍微停了一下,这才继续说了下去,“钟桀魔祖给这里取的名字,大概并不是随意找的风雅的名字。” 凌韶没关注对面的气氛,倒是听得打了个哆嗦:“所以缠身狱,真的能追着人跑么?” “……”殷梓扭过头咬了咬后槽牙,“现在担心缠身狱有点早,先等下雨吧。” 这回他们没有等太久,这天入夜的时候,山谷里终于阴了,等天色彻底暗下来,就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作者有话说: 花重:我想留下。 其他人:不,你不想。 (拖走) 第59章 “所以我们现在也听到雨声了,下一步该怎么做?”凌韶凝目远眺,“要再试试出谷么?” “试。”殷梓站了起来,目光微动,“我去试。” 山谷口的雾气因为这阵雨而变淡了不少,却也并没有完全消散。殷梓握住剑柄观察了一阵雾气,毫不迟疑地向着正前方挥出一道剑气。剑气很快没入雾气之中,在不远处发出鸣响,嗡鸣声持续了一段时间,似乎是逐渐远去了。 凌韶对此叹为观止:“原来还有这一招,你前几天为什么不用?” “试过,用不了。”殷梓依然盯着前方,简短地回答,“当时雾气太重,剑气飞不了多远就被雾气吸收了。” 说话的空档里,那本来已经远去的嗡鸣声又大了起来。 殷梓看上去并不算太意外,只立刻侧开身体,那道刚刚射出去的剑气就这么擦着她的肩膀又弹了回来。 “……”一阵沉默之后,商晏先出了声,“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殷梓也并不是真的指望就这么解决,只稍稍皱起了眉毛:“假如这里不是出路的话,那出口究竟在哪儿……” “不,或许这里就是出路,只不过还缺点什么。”凌韶看了看雾气的方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击掌,“望花涧,听雨阁,对了,应该是有别的条件。” 殷梓转头看过去:“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记不记得有没有注意过,我们进入山谷的时候,还有这几天,偶尔天空中有燕子飞过。”凌韶仰头看着天空,不过此时的天空阴沉昏暗,看不见任何鸟的影子,“我当时就想过,这么巧,钟桀魔祖留给‘望花涧’的功法,正好叫燕归时。” 殷梓对魔道的功法并不那么熟悉,没想到这一节,若有所思地看着凌韶:“这么说起来,钟桀魔祖还给听雨阁也留下过一套功法。” 凌韶点了点头:“听雨阁的那套名字叫惊雷起。” 这么一来似乎就很清楚了,商晏点了点头,也笑了:“看来这阵雨下得不够好。普通的雨是不行的,我们还得再等等,等到一个雷雨天。” 凌韶倒是并不这么乐观:“这山谷中四季显然与外界并不相同,也不知道‘燕归时’这个季节什么时候结束,万一那之前等不到一个雷雨天的话,怕不是要再等一年。” 商晏也不是不清楚这一点,他仰头看了看天空:“然而若是想要控制天象,没有阵修在场的话,大概需要渡劫飞升之后的修为才能做到。” 凌韶闭上了嘴,也跟着皱眉毛。 “不,还有办法可以影响天象。”殷梓想了想,突然笑了一声,“其他天象或许不行,但是落雷的话,还是有办法的。” 凌韶扬了扬眉毛,隐约觉得不会是个正常的方法:“……真的么?” “不过得祈祷一下无双现在正清醒着。”殷梓向着旁边无人的地方走去,稍稍离远了一些,然后闭上眼睛,“或者起码在这场雨停下之前醒过来。” 凌韶没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运气不错,无双回应我了。”殷梓周身隐隐腾起了一层灵气,那灵气极其厚重,以至于隐隐有电光从其表面流过,“天象不可操纵,但是总有规律可循,比如说突破大境界的时候总会有落雷的天象。” “……”凌韶觉得自己应该是听懂了,毕竟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但是他总觉得自己或许并没有,“为什么你把突破一个大境界说得跟吃饭一样简单?” 殷梓没搭理他,只就地在雨里坐了下来,不紧不慢地调稳了呼吸,开始入定。 青色的电光,转瞬即落下,将那整个人影裹在其中。 凌韶立刻上前一步,手里飞快地开始准备治疗的术。虽说强行突破的人他见过很多,突破失败走火入魔或是经脉尽碎来找他求救的也见过不少,不过临时起意决定突破、甚至还是元婴突破洞虚这种很多人一辈子都迈步过去的大坎儿的,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商晏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看上去并不着急。凌韶翻了半天一拍脑门儿:“糟了,九转净髓露我在魔境的时候全给她了,不知道她给易无双用完还有没有得剩下。万一在这里突破失败入魔的话……” 商晏摇了摇头,抬起手:“阿梓会成功的,她不会入魔。” 凌韶眉头一拧,想起来在魔境的时候殷梓自己也这么说过:“这是什么意思?” 商晏看了看远处在几道雷电中闭目入定的殷梓:“字面上的意思,她的神识和她弟弟的分开太晚,以至于他们的灵气依然在维持同一个平衡。而无双已经入魔过半了,导致她这边无法入魔——假如她能够入魔的话,或许无双的魔纹发作状况也会减轻,我是这么猜想的。” 凌韶再一次察觉到了那种违和感:“我见过很多双生子,没有一对是这样的……师弟,这对双生子不是普通的双生子吧?” 商晏的眉毛微不可查地凝起,随即又放松:“师兄应该听说过,修真天赋比母亲高出太多的孩子往往很难顺利诞生,因为他们会在母亲腹中开始需求大量灵气的攻击,而母亲很难提供足够的灵气给孩子的话,那孩子就很容易夭折。忘心斋商氏……我是说我的母亲,她怀上我的时候已经是洞虚巅峰,即便如此我出生的时候体质也极度虚弱,只吊着一口气。 然而西陵易氏当家主母时至今日也才堪堪突破洞虚,那怀着他们姐弟的时候大约也就元婴中期。而更糟糕的是,他们还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需求的灵气量更大。命理上,他们两人本该在最初就胎死腹中,几乎不可能被生出来。然而西陵易氏用了某种方法,以外力供给了他们灵气,替他们改了命理。只不过究竟是什么方法,我也看不出更多。” 凌韶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迟疑着开了口:“说起来,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商晏抬了抬手:“……师兄要是果真不想说的话,就不会说这一句了。” “……好像是这样没错。”凌韶被商晏赌得有点憋得慌,扭头远远地看着殷梓,“重儿和其他人并不亲近,但是他一贯喜欢师兄师姐。他性情向来孤僻,在凤朝峰呆着的时候哪怕心智还没有长全,我都没见过他跟谁这么亲近过,甚至我听他说他允许殷梓和易无双随意进出他的药房。他的性子看着温和,但其实不太好相处,也是我没怎么回山的原因,我总觉得这孩子被我教得不太外向。” 商晏茫然地看着凌韶,不太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开始检讨自己养孩子的问题:“呃……师兄的意思是,需要找人陪陪他?” 凌韶压了压嘴角的抽搐,这才继续说了下去:“重儿毕竟不是人类,他是魔种化出的人形,本就更亲近植物,不太喜欢人类。但是我每次回山听他提起主峰这对双生子的口气,都确实怀疑过,他们是不是也是什么灵植的化形。” 商晏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稍稍一愣:“你是说,西陵易氏给他们找到的灵气源头,是什么灵植?” 凌韶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把握:“这大概要等日后见到易氏的人去问问,不过西陵易氏一直有点神神叨叨的,总觉得在遮掩什么事情。现在的家主仁秀公子前两天突破到合道了,估计也不会急着找回这俩孩子,还是等殷梓他们修为再高一点再去吧。” 商晏还没来得及细想这段话,视野边缘突然划过了一道光亮。 商晏下意识地侧过身,挡在殷梓侧前方,转头看着那道光。淡金色的光芒从第一道电光落下的地方慢慢地腾起,一根手臂粗的花茎从地面之下缓缓抽出,花茎的顶端有一颗偌大的花苞,紧随其后,另一道闪电仿若被吸引了一样,直直地打在了那花苞的顶端。 花苞在电光中缓缓地舒展开来,再然后渐次隐没,留在原地的是一个一身淡绿色长裙、微微垂着头的高挑女人。 女人仿若是从一场极其漫长的睡梦中刚刚醒来,她睁眼的速度很慢,察觉到外人气息的时候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口型,不过没等声音从口中传出,她就再度闭上了嘴。 她的眼睛终于完全睁开了,然而那如同大理石一样纯白而毫无光泽的质感让它们看上去并不像是一双眼睛,从视线的方向看,那双眼睛大概并不能看到东西。 “这是第二次有人闯到这里。”女人静默了好一阵,才终于开了口,“是谁让你们来的么?” 这个问题里满带着期待,似乎是在等待着他们说出什么人的名字。商晏和凌韶一时都没有开口,身后的雷电声逐渐小了,商晏立刻回头,看到殷梓自电光中缓缓站了起来。 “没什么困难的。”虽然脸上有些疲惫的神色,但是殷梓的语调听上去还算轻松,扶着商晏伸过来的手站了起来,目光移动到了那女人的身上:“这位是……?” “对了,我忘记告知诸位了。”女人在听到殷梓的问话之后似乎得到了自己问题的答案,经不住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她伸手理了理长发,在身后残余的花茎上坐了下来,“此处乃是龙脉之尾,我是仙人栽在此处镇守龙脉的镇灵之草。仙人离开下云之前,担忧龙脉能否长久支撑下云的灵气周转,因而将我栽种在此,以镇灵草的根茎,将下云的龙脉彻底固定。” 作者有话说: 殷梓:这双眼睛……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同款。 第60章 “这里是,龙脉之尾?”殷梓没能反应过来,因而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你说的仙人,难道是……将人带来下云的那个仙人么?” 女人微微地笑着,点了点头:“正是。” “那这个山谷……” “下云的龙脉本不稳定,不足以延续千载万年。我领了以须根镇灵气固守龙脉的命令,这任务极大,因而很少能以人形现世。不过龙脉喜水,雷雨天总是更加容易稳固一些的,我才得以松口气,休息片刻。”镇灵草侧头,将无神的双眼朝向了殷梓,“极少有人能寻到此处,你们是如何来的?” 殷梓侧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两人,看他们都没有插话的意思,于是自己简短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地宫?”镇灵草有些诧异,仔细地回想了一阵,“我不记得那样的地宫,不过通往此处的确实应该是一处酒泉,那泉水有影映心魔之力。虽说酒泉并不好找,找到的人皆可以尝试进入酒泉,那酒泉不以修为高低定夺人,但只有跋涉过自己心魔境的人可以来到此处,并从龙脉之尾带走一样东西作为奖赏——仙人是这样嘱咐我的。”· 殷梓迟疑了一下,小心地问了一句:“你从来不曾出去看过么?” 镇灵草摇头:“我是一株草,酒泉于我是剧毒,我是无法跋涉出那座酒泉的。” “我们在那酒泉外面,遇见了一株魔植,还有一株……看不见的魔植。”殷梓听着她不能越过酒泉的时候脸色就微妙起来,想了一会儿,然后开了口。 “看不见的灵植?”镇灵草侧过了头,微微地笑了起来,“原来她真的跑出去了……那是我先前结的种子,不,以你们的语言说,我的女儿,她发芽之后跟我说,她认识了一个朋友,那个朋友说可以带她偷偷离开……那时候那团带着魔气的剑刚刚坠入此地,我无法消解那团魔气,因而忙于把那剑封禁到楼里,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我在那之前从没见过她的‘朋友’,也不知道她究竟在说谁,因此一直不知道她的下落。” 镇灵草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你说你们被她扔进来……这或许是我的不是,我从前常跟她说,我在等人。她或许是觉得,把遇到的人都送过来,就能让我见到那个人……她的父亲了。他以前是常来的,我最近几次醒来都没有看见他,不知他什么时候才来。我方才看到你们的时候,还以为是他终于来了。” 殷梓一时没吭声,虽说镇灵草没有说到那个人是谁,不过答案似乎并不难猜。她安静了一阵才问道:“你说他常来……是说经常出入此境么?” 镇灵草点头:“仙人留下的言灵是,来到这里的人可以带走一样东西,此后便再也不能回到此处。但他从未自这里取走一样东西,所以那句言灵便不能舒服他,他也因此常常能够回来——他很聪明,是吧。不过说起来,即便是他,遇上雷雨天也是等了一年有余,可你们是怎么这么快就想到要召雷的?” 殷梓却并不直接回答:“你说的那个人,是叫钟桀么?” 镇灵草微怔,随即欣喜了起来:“是这个名字,你认识他?” 殷梓的语调愈发低沉:“我们确实是偶然得了他留下的讯息才知道这一切的,不过钟桀魔祖……他已经陨落数十万年了。” 镇灵草脸上的欣喜几乎一下子僵住了。 “他,死了?”镇灵草似乎是非常困惑似的重复了一遍,仿佛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字眼是什么意思,她茫然地转动了脖子,“……数十万年了么?可是……可是……” 燕归时,惊雷起,她才能短暂地清醒一段时间。她下意识地看向了山谷入口的方向,仿佛要确认这一回首之间居然过去了这样漫长的时光。她张着嘴,半晌说不出下面的话。等了好一阵,她才有了力气:“……不可能的,这里一定有什么误会,那时候他已经快要渡劫了,快要渡劫的人……是不会死的。” 她再停顿了一会儿,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喃喃自语:“可是他很久都没有来了,也对,要不是死去了的话,他怎么会不来呢。” 镇灵草双手放在膝盖上,稍稍垂下眼皮。她的神色比起人类来说很淡,似乎并没有过多的情绪,可是在她脚边,那些繁茂盛开的花儿几乎在以能看得到的速度枯萎凋谢。 “他上一次来的时候,我刚结出第一颗种子。”镇灵草静默了好一阵,然后这么说道,“他那时候很高兴,那是我们的孩子。是啊,后来他走了之后又有了第二个种子,他来没有来看第二个种子。后来种子也长大了,又走了……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么,我总是这样,每次醒过来才知道已经过去了很久,他以前在这里等我也是,他不在了之后……也还是一样。” 殷梓在她身侧坐了下来,静默了一会儿才出声安慰她:“钟桀魔祖心里一定还是想回来陪你们的,对了,你说的那柄魔剑也是他的佩剑。他把剑送来,或许是想告诉你什么。” 镇灵草更加茫然地侧过了头:“……不会的,他不是魔修,他怎么会用这种魔剑?” 殷梓哑然,她转头看了看空旷的山谷,再看了看镇灵草脸上失魂落魄的表情,心里隐约闪过了一个念头:“你刚才说你们第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去哪里了?” 镇灵草摇了摇头,心不在焉地回道:“那个孩子一直都没有发芽,他说要带那孩子去见姐姐——我是说就是龙脉之灵,你们似乎称呼她为真龙——让姐姐想办法让那孩子发芽……怎么会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那孩子出了什么事情么?” 她下意识地向着殷梓的方向伸手,殷梓反握住她的手。镇灵草的手心冰凉,完全没有人类的温度。 “他带走了一样东西,他当时没有意识到,但是他确实带走了一样东西。”殷梓轻声说道,“你刚才说的,一个人只能从这个山谷里带走一样东西,一旦带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他带走了那颗种子,这颗言灵就达成了,所以他再也没能回来。” 镇灵草的指尖宛如被烫到一样缩了缩:“……他,回不来了?” 殷梓有那么一个瞬间,突然想起来了许多细节。钟桀魔祖堕入魔道之后,渡劫修成了真魔,最后意欲斩断龙脉而死——这个没头没脑的传说,倘若加上现在这一段,似乎就都能说得通了。 齐渊,或者说狻猊,他经年在倒海塔沉睡——殷梓记得他有多么怀念他的母亲,照这样想的话,他选择沉睡的地点,最可能的就无疑是真龙曾经盘桓过的地方。 ——真龙,曾经住在倒海塔,亦或者倒海塔曾经是为供奉真龙所修。 钟桀魔祖带着那颗种子离开龙脉之尾,去往倒海塔寻求真龙的帮助。真龙尝试之后,劝说他放弃。他心灰意冷之下打算回来此处,却发现自己永远失去了回来的机会。数重打击之下,他走火入魔,堕入魔道,想要修成真魔之身再尝试来此,却再度失败。 ——最后绝望癫狂之下,他怨恨龙脉的存在,认定倘若龙脉被毁,那镇守龙脉的灵植也会得到解放。他一面修建地宫将通彻时间的法阵酒泉藏入地下,一面动手想要斩断龙脉,最终陨落于龙脉之侧。 “你先前说,是得了他的指点才找到这里。”镇灵草站了起来,合上了那双眼睛,“他留下了一些指引你们来此的讯息对么?” 殷梓张开嘴,发觉自己的喉咙居然有些发涩:“钟桀魔祖他……在给自己门派和功法取名的时候,留下了一些只言片语——望花涧,燕归时,听雨阁,惊雷起,我们是按着这些讯息见到您的。” 镇灵草缓缓地吐了口气,语气隐约有些颤动:“他有没有……别的什么话,有没有什么要说给我听的?” 殷梓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对上镇灵草的眼睛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出声,可话刚到喉咙口,却又停住了。殷梓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突然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还有……他还留下了一句话。” 镇灵草抓着她的手微微缩紧。 殷梓用力吐了一口气,这才发出声音来:“他说……遗恨无尽缠身之狱。” 那只手,倏忽间松开了。 镇灵草的指尖颤抖了几下,然后收回了袖子里。她呆了好一会儿,而后站了起来,向着殷梓的方向稍稍弯腰,似乎是行了个礼。她从袖子里抽出一片叶子来:“谢谢……谢谢你把这句话带到这里。这是我的礼物,倘若你能看得上的话就带回去,这是镇灵草的叶子,算得上……算得上绝好的炼制法器的材料。你们要是还想带走什么,也不妨现在决定,等你们决定了,我送你们出去。” 殷梓静默了片刻,伸手接过了那片叶子:“我就带走这片叶子好了。” 商晏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没说话。 “我没什么想要的。”凌韶打了个哈欠,“我们该出去了,他们还在等我们。” 镇灵草向着他们再行了个礼,这才动手打开了通道:“请这边走,” ——以这种方式找到出路实在没法儿让人觉得高兴,而殷梓所没有想到的是,伴随着轰隆隆上升的声音,他们居然又回到了那个酒池子里。地宫还在震动,似乎也是随之刚刚回到原处。 不过这回酒泉对他们的态度比之前卷入的时候还要更加糟糕,巨大的灵气形成的漩涡近乎是直接把他们从地宫里扔了出去,落进了地宫墙壁上的狭缝。那棵魔植和无形的灵植都已经不在这里了,他们一路没再遇到阻碍,就这么走了出去。 久违地回到地面上的时候,殷梓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她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周围,再一次看到了安城的城墙,然后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 ——奇怪,安城为什么看上去如此破旧。 有若有若无的乐声从不知何处传来,不远处一个神色惊慌的小贩打扮的看到他们突然出现的样子,被吓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疯狂地挥手:“饶命啊!我是不小心过来的!饶命!” 殷梓随手捻了一个静心诀按到小贩前额,然后尽力露出一个宽和的笑容来:“这位小哥,这里是安城地界对吧?我们是路过这里的旅人,安城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哥知道么?” 小贩定定地看着殷梓,下意识地开了口:“安城……?什么安城?那边那个城,不是七年前就已经没有了么?我记得还是在靖阳城破之前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说: 山中方七日。 —— 明天要出门一整天,睡前先把明天的发了。 第61章 望花涧的中殿温度总是比旁处要低。 花重闭着眼睛,散着一头长发倚在榻上,胸口微微地敞着,似乎依然觉得热。 “今日要去沐浴么?”坐在他榻边上女人合上了手里的书,转头看了过来。细长的蝎尾从她长袍下深处,从不远处的茶几上勾来一盘樱桃。 花重张开嘴,把女人送到他嘴边的樱桃抿了进去,丰沛的汁液润湿了喉咙,让他的神色稍微精神了一些。 “少主。”有年迈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南蜀岳氏岳成陵求见,人已经到了中门,要拦住他么?” 花重指尖稍稍动了动:“不用阻拦。” “要我把他打发了么?”女人低下身,替他拢起了胸口的衣服,凑近了问道,“南蜀岳氏,真是久违的名字,蟑螂一样杀不绝的东西。” 花重握住了女人停止自己胸口的手,缓缓地贴到脸上,仿佛眷恋般地吐了口气:“真温暖。” 女人于是笑:“快松手,你怕热。” “让他来吧。”花重的语调依然没什么精神,“这场正道魔道的混战打了七年了,南蜀岳氏也该找到我们这里了。避不开的。” —— 南蜀岳成陵公子,是个有着一双细长讨人喜欢的桃花眼的年轻公子。 他甫一走进望花涧中殿,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位懒散地倚在榻上的青年,和他身旁美貌的女子。中殿内侧放了不少精致的盆栽,修剪得极为精细,看上去很是奢华铺张,只不过坐在这其中的青年并不是什么魔道大能,岳成陵站在地殿门的位置看过去,已然摸清了那青年的底细——这位年轻的花主甚至还没有能结成元婴。 虽说他一贯知道毒修不讲究修为,不过这位花主的修为实在是低得让人吃惊。倒是他身侧似乎是侍女的那个女人修为藏得极好,以他元婴巅峰的修为居然一时看不出究竟。 “在下南蜀岳成陵,久仰花主的名号,今日得以见到,是在下的荣幸。” 这语调里头客套有余,恭敬不足。花重倒像是听不出来,只露出了一个有些稚气的笑:“岳公子抬举我了,请坐下说话吧。” 岳成陵也不客气,径自在花重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花主好雅兴,今时今日还能在乱世中如此清闲,美人在侧。对了,在下听闻最近在凤凰山一代的混战中,玄山派多有损伤,不知花主知道与否。” 花重漫不经心地回了:“略有耳闻。” 这不冷不热的态度听在岳成陵耳中略微有些讽刺,他经不住挑明了话头,直接问道:“在下听家里长辈说起过,花主也曾是玄山弟子,不知可是真的。” 花重依然不接他的话:“我不知道我的私事事居然也惊动了南蜀岳氏。” “我是奉命来与花主结盟,自然该多了解花主一些。”即便花重是个瞎子,岳成陵整张脸上依然堆满了笑容,只有眼神没有在笑,“为了让花主相信我们的诚意,我自然上心一些,特意了询问了家里长辈花主的喜好,准备了一份礼物要送给花主。” 花重终于偏过了头:“洗耳恭听。” “是玄山失踪多年的二弟子易无双的消息。”岳成陵稍稍压低了声音,“不久前,缠身狱地界有突破洞虚的天象,可是缠身狱现在的四位大护法最近都露过面,都还是元婴,没有进阶到洞虚的。 我们家族在缠身狱也有眼线,看到了那落雷的方向是在缠身狱密牢的所在,而我记得无双小公子七年前距离突破洞虚就差临门一脚了。假如我们没猜错的话,这次突破的人应当就是无双小公子,他这七年应该都被关在缠身狱。” “居然真的在缠身狱?哈,西陵易氏仁秀公子好狠的心。”花重这回没有立即开口,不过他旁边的女子抬了抬眼,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隐约勾着人心痒,“既然连我们望花涧都有消息了,易氏想必也不可能不知道。到底是养了十几年的嫡子,自从七年前靖阳城破易无双失踪到现在,易氏就真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岳成陵看着这侍女模样的人突然插嘴,略有些不悦地看向了花重,却见着花重侧着头,神色比刚才听自己说话还上心些。 “我不知道望花涧的规矩这么随便,什么人都能插嘴我和花主的对话。”岳成陵到底年纪轻,又是第一次被派出来,没见过这么不给南蜀岳氏面子的,一时没沉住气,开口讥讽了一句,“这种情报花主都不避讳手下的人,看得出花主对下人是真的放心。” 那女人一下子笑了出来:“就这些情报需要避开人?‘缠身狱现在的四位护法都是元婴’这种程度情报,你拿来跟我们交换?不如我卖给你一个人情,缠身狱七年前在魔境折损了三位护法,而剩下那位护法纪玉书,七年前就已经到洞虚了。” 她就这么看着岳成陵脸上惊疑不定的神色,稍稍敛起了笑容,又补了一句:“我突然有些好奇,你见过缠身狱的护法么?你见到缠身狱的护法,敢用刚才对着我们花主的口气对他们说话么?魔道三派,你口口声声说着要跟我们结盟对付缠身狱和听雨阁,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对缠身狱更加敬重一些。” 岳成陵一边思量着她这段话的可靠性,一边皱起了眉毛,随口回答道:“……我与缠身狱的敬重那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与你何干。” “你说的礼物,就是指西陵易氏无双小公子的去向?”花重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致,心不在焉地伸手抓了一颗樱桃,“南蜀岳氏为什么会觉得,我一定对这个消息感兴趣呢?” 岳成陵听花重开了口,稍稍拎了拎神反问道:“难道花主不感兴趣么?” “也谈不上不感兴趣。”花重侧着头,看上去是很费力地想了想,“不过我在想,既然你什么要求都不提,就这么告诉我这件事情,那想必说明,你心里还有其他分量更重的消息来当成后续的筹码?” “花主果然明智。”岳成陵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我喜欢与聪明人交谈。” “我很感兴趣,你还有什么情报。”花重对这声恭维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如一起说出来吧,我现在就很想知道。” “……?”虽然花重这句话听上去很诚恳,但是岳成陵脸色还是变了,“花主这是在拿我说笑么?” “我没有说笑。”花重的语调听上去依然懒懒散散,“我想知道,而且我不想动手,所以我希望你现在主动告诉我。” 岳成陵一下子站了起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挂着的刀。 没等他手碰到刀柄,他的余光突然扫到袖口的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一低头,看到两只毛茸茸的蜘蛛腿,正从袖子里探出来。 “岳公子,我奉劝你不要轻举妄动的好,也别伸手刦摸你袖子里的引爆符。”女人的长裙下摆微动,一截细长的蝎尾就这么伸展出来,直指岳成陵的喉咙“公子千万不要仗着自己是修真者就不把这孩子放在眼里——你不过一个元婴而已,我从未见过洞虚以下的人被它咬过之后还能活。” 花重似乎刚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稍稍动了动鼻子:“你说过你已经答应了师叔,不再炼蛊的。” “这孩子是我去年去取回来的,不是新炼的。”女人立刻低头,自顾自地和花重说话。 “你不必动手的。”花重终于从榻上支起了上半身,“只是个派来试探我们的弃子而已,问些情报还是不难的,虽然真正重要的消息大概他也不知道。” 岳成陵慑于毒蛛没敢动,听到这话却忍不住拿眼神剜向了花重。 “他身上带了不少东西呢。”女人把目光转回了岳成陵身上,“大规模引爆用的符咒就有三张,还都是半引发状态。说是谈结盟,大概我们流露出一点不合作的意思,就会直接炸平望花涧主殿吧。” “我估计也是。”花重并不太意外,慢吞吞地直起了上半身,“毕竟当年远山派,也不过是不答应跟你们结盟,你们转手就跟听雨阁栽赃远山是杀死上一任雷主的凶手,导致远山上下满门被诛杀。” 岳成陵听到后半句的时候眼神终于变了,他看向花重,手指微动,隐隐有了鱼死网破的打算。 ——奇怪的是,他的手指没能动弹得了。 岳成陵大骇,立刻想要鼓动灵气催动身体,然而丹田之中空空如也,不仅没法催动灵气,他甚至没法儿察觉到自己元婴的存在了。 “我是个金丹,不足为惧,就算我全身带着毒,你也有十成的把握可以击杀我于数步之外——你是这么想的,对吧?”花重伸出手来,在身前摊平,一颗樱桃大金色珠子就这么悬在他的手心里,“真是好骗……怪不得倒海塔那位掌门叮嘱了我几回,就算金丹已经挖出来了,也一定记得挂在身上。” 岳成陵没能听懂这是什么意思,他的注意力被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小芽吸引了,那芽的根部有些模糊,他分辨不出这是从哪里长出来的,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却发觉有什么东西卡在他眼皮之间。 他花了一会儿功夫反应了过来,这根小芽,是从他的眼珠上伸出来的。 在他视线的余光里,那些摆放整齐的盆栽们,不知何时变了样子,那些枝条从后侧伸长,一路贴着地面伸展到了他脚下,早已经从裤管里伸了进去,不知道通向了何处。 透过眼睛长出的小芽一路向前,慢慢地延伸到花重的指尖上,嫩黄色的芽尖儿在他皮肤上卷起一碰一碰的,仿佛在邀功。 花重脸上半睡半醒的惺忪感终于消散了。 “安城地界又有异响?” 从花重口中说出来的,却是一条对岳成陵而言并没放在心上的消息。 花重仿佛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地扬了起来:“……是时候出门去了。” 作者有话说:玄山头条: 号外,号外,主峰某家里蹲师兄今天主动开口说“是时候出门去了”! 第62章 “靖阳城破?”殷梓静默了片刻,转而这么问道。 既然地宫中时间与外侧相异,那龙脉之尾的时间与外侧不同似乎也并不太让人震惊——不如说既然设置地宫的是钟桀魔祖,他会这么做也是理所应当。他知道镇魂草还在等他,可他永远回不去那个山谷,那么让山谷中的时间比外侧更慢,于他是唯一能为镇魂草做的,就是让她少等一些。 殷梓在玄山的时候就时常闭关,最长的时候闭关十多年也不是没有过,骤然间失去七年,也只是有些震惊。只不过从这小贩的表情看,似乎这七年并不那么简单。 “你不知道么?”在静心诀的作用下,小贩逐渐冷静了下来,回忆了一阵,“我记得七年前有好些仙人们都聚在靖阳城,后来魔道突然打过来了……听说当时死了好多人,一直……一直到新皇登基才消停。” 小贩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一样,浑身打了个哆嗦,静心诀的作用飞快地被压制:“新皇,新皇他……不,西晋……西晋整个儿都死了!那个新皇,是个疯子!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我……我不想死!”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乐声还在继续,殷梓放过了这个已经吓破胆的小贩,由着他手脚并用地跑远了,然后缓缓地抬头看向西晋王都的方向。 “没法儿联系任何人。”凌韶手里已经换了几个法器,最后放弃般地抬起头,“这乐声不太对劲,我甚至隐约觉得它想压制我的修为。” “我得去西晋王城,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殷梓侧耳他听着,“这乐声……” “我也一道去。”商晏也侧着耳朵,似乎在听那阵乐声,“师兄不妨先回玄山,看看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我们随后就来。” 凌韶犹自不放心:“你们真的要去?不管西晋出了什么事情,那都是凡人的事情,你们贸然插手的话恐怕天道会有惩罚。” “我也希望这只是凡人的事情。”殷梓挑了挑眉毛,从商晏神色中看到了相同的担忧,“安心吧,我们尽量不会插手凡人之间的事情,我有分寸。我们失踪七年了,现在谁都没法儿联络,还是需要有人尽快回去玄山,告诉他们我们的状况,清尧师叔还是先去一趟玄山吧。” 凌韶无法,满脸不放心地走了回去。 安城已经彻底破损,看不出究竟。殷梓御了剑,抱着商晏的腰身一起腾空而起。自打殷梓窜个子起,商晏就没动手抱过她,耳边冰冷的风声呼啸而过,殷梓却发觉自己耳根有些烫。 “师叔比从前轻了不少。”殷梓御剑飞了一阵,翻出一个隔风用的珠子,开始没话找话。 商晏胸口微微震动了一下,似乎无声地笑了,好一会儿,他才伸手握住星盘:“多出一条手臂,应该是重了。” “是轻了。”殷梓别了别嘴,“我记得以前师叔在树下睡熟了,我和青洲两个人想把师叔背进房间,结果在半路一个没留神摔成一团。” 商晏又笑:“不是我变轻了,是阿梓长大了……青洲也长大了。” 提到唐青洲,两人一时无话。所幸安城距离最近的靖阳并不算远,很快,靖阳城的城墙就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在印象里,他们似乎才离开靖阳几日的工夫,可再看到靖阳的时候,靖阳早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 即便从这个距离看过去,也能从焦黑的断壁残垣上依稀看见暗红色的血污,高大的城墙早已经倾塌,城内也一片狼藉。横七竖八的攻击在地面和建筑上留下了有如沟壑般巨大的痕迹,即便过去了七年,即便有些青草已经在那些沟壑中生长起来,那些残留在废墟上的灵气和魔气也依然凌厉到让人皮肤发麻。 殷梓脚下的剑尖向着靖阳的方向稍稍偏移,随即又扭回了王都的方向。 商晏察觉到了这细微的转向,他用温暖些的左手握住了殷梓的肩:“我们去看看吧。” “师叔……”殷梓抬起头,压了压心头的烦躁,“已经七年了,现在去看也没什么用处了。” “哪怕是七年前留下的痕迹,也能看出不少讯息。”商晏的目光扫过他们曾经在靖阳城外租下的宅子的方向,那里已经被疯长的灌木覆盖,看不出人烟了,“照先前那人说的,靖阳的事情是一切的开端的话,那它和整个西晋的状况不可能毫无关系,去靖阳看看提前有个计划也是好的。靖阳城破,魔道不惜一切的进攻,最有可能因为误以为遗恨被先一步离开魔境的我们带走了,所以还是应该去看看的。” 殷梓心知商晏不过是在给自己递一个去看看的理由,然而她实在很难拒绝这个提议,她脚下的剑飞快地调转了方向,冲向了靖阳城外的方向。 那间曾经的小院子很快出现在了眼前,通往那里的小路依稀还在,只因为无人搭理而长出了杂草来。殷梓就近落到了地面上,目光从旁侧烧焦的树木上滑过去:“……他们是从靖阳城的方向来的。” 按照那个小贩说的,那些魔修突然出现在靖阳,那最可能的就是魔境裂缝重开,而那些聚集在魔境中、已然疯癫失去神智的魔修们被什么人驱使着从靖阳的出口涌出,大肆屠戮,而那些隐在其后的人顺势来到这里寻找那几个提前离开魔境的人,继续追寻遗恨。 殷梓想到了这些脚步稍稍加速,她没有理会杂草,继续走到了院子跟前。那原先还姑且算得上整洁宽敞的小院子,此时围墙塌了半边,即便过去了七年之久,纵横的剑气在石头上留下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其中有几道剑势殷梓认得出来,是冯洛的,剑势还算完整,但是招架很是凌乱。另一侧有几道也有些眼熟,殷梓看过陆舫的剑招很多次,这剑痕与陆舫的类似、却不如陆舫剑势沉重,大约是萧离离留下的。从这状况推测的话,魔修闯入这里的时候,他们都还在这里,毫无准备—— 那靖阳城破的速度想必非常迅速,正道当时一定损失惨重。 商晏在另一侧完全倾塌的墙壁边上停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墙壁平整的断面。断面出到现在依然寸草不生,他指尖向着断面中央探了探,指尖触到仍未散去的剑气,立刻渗出血来。商晏收回了手:“这一剑是逐流师兄留下的,但这一剑的剑势已经很迟缓,似乎已经已经受了伤……不过逐流师兄既然赶到了,大抵不需要太过担心了。” 殷梓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再向前走,绕过院门的那片废墟,易无双住着的房间的近在咫尺了。殷梓抬头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口渴得厉害,然而然而真的看到的时候,却先是一愣。 那房间当然也已然不在了,曾经是房间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碎砖瓦砾,屋顶整个塌了下来,将一切盖压在其中。 不过并不仅仅如此,在那房间之前,居然还站着一个人。 殷梓先是一惊,随即一步掠了过去,伸手拍向那人的肩膀:“肖师妹,你怎么……” 手底下僵硬而冰冷的触感让她剩下半句话卡在了嘴边,没说出来。 这毫无疑问确实是肖阮,那个曾经与他们一道去往魔境的幽篁里来的女孩子。肖阮指尖上还有着半个尚未成型的罩子,她就这么站在那里,正对着已经损毁的房间,脸上还维持着震惊的神色,不知道究竟是看到了什么。 殷梓突然想起来,那天她离开的时候,曾经拜托了肖阮帮忙照顾易无双的。 手掌下肩膀冷得已经不像是活物,殷梓松了手,闭了闭眼睛,蹲下身开始翻开肖阮面前的砖瓦。她指尖上因为常年握剑而练出来的茧子并不足以抗住瓦砾的粗糙,鲜血很快顺着指尖流了下去,随即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商晏手里稍微用力,把殷梓从地上拉了起来:“阿梓,既然山谷里一天是外面的一年,那几个月之内无双肯定还活着——你突破洞虚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他的存在,起码说明无双没有折在这里。” 这个道理殷梓并不是想不到,她稍微闭了闭眼睛,终于冷静下来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重新看向了肖阮:“……嗯,我明白的,无双是还活着。” “她也还活着。”商晏侧过头,看向了那宛如一尊雕塑一般静立不动的肖阮,“还能感觉到细微的神识波动,不过被什么东西压制了。要现在解除这乐声的控制应该也有办法……不过现在强行解开未必是好事。” 殷梓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师叔说得对,我们现在应该去王都。”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概就在家了,就有空回大家评论了! 第63章 “安城附近有新的动静。”穿着暖黄色长袍的男人握住了手中的白色棋子,他如墨长发从脸侧垂落到肩膀上,更显得他的面色如玉,让人心生好感,“这次是大动静,罩着西晋的那东西裂开了几道口子,好几个凡人被卷进去了。风主,你觉得这次,会是那对双胞胎中的另一个,活着出来了么?” 另一侧的座前垂着帘子,透过帘子,依稀可见穿着鲜红色长袍的身影。那身影并没有伸出手来,然而一枚黑色的棋子从棋盒中飞出,落到了棋盘上。轻笑声从帘中传来,轻软缓慢,带着一点慵懒的意味:“她当然还活着。” 即便安城附近看上去早已经荒凉,不过显而易见,这座小城并不像它看起来那么不起眼。即便是七年后的现在,任何一点风声都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数千里之外。 “可惜了。”男人放下了另一只手里的茶杯,这动作略有些重,一圈一圈的涟漪从暗绿色的茶水表面荡漾开去,“要是她死在安城,那这最后一味药就算是已经齐了。” 帘子内侧的煌姬又笑了一声:“我不知道纪护法如此乐观——要是殷梓会死在那里的话,空蝉寺大概不会这么坐得住。” 纪玉书抬眼往帘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双胞胎,真是麻烦。易家去空蝉寺求莲子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这颗莲子最后会养出一对并蒂莲花。” “那自然是没有的。”煌姬就像是听不出纪玉书只是想要讽刺一般,好端端地回答了,“若是他们提前知道腹中的胎儿是一对双生子,绝不会浪费那个精力去空蝉寺借莲子供养他们,易家可没有那么心疼一对胎儿——说来也是好笑,易家这一代三个嫡出的孩子,九叶莲花偏偏认主了另外那一个,这怕就是人们常说的,‘天意难测’。九叶莲花的莲子喂出来的孩子,果真是命硬的,那地宫果真困不住她。” 纪玉书抬了抬眉毛:“她活着出来了又如何,空蝉寺现在早已经自身难保,腾不出人手来保她,只怕空蝉寺是恨不得让她在那秘境里再躲个几十年才好。左右不过多耽搁一点时间,你不是说你已经等了十万年了,还差这么一点时间么?你要是急着想要话,我这就去把她带回来,如何?” “我确实是不着急,不过你若是想去的话,那就去吧。”煌姬语调依然不疾不徐,听上去仿佛并不在意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带回来了也好,带不回来也行。如你所说,最差也左右不过是等,我对这对双生子就这样下去的结局也颇感兴趣。” 纪玉书指尖微缩,很快又松开,似乎对煌姬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我去召集人手,正好听雨阁的人还在这里,我带他们一起过去人手也充足一些。等那东西一破开,立刻把殷梓带回来。风主一起去么?” 煌姬仍然是笑:“我还有事要做。” 纪玉书皱眉:“什么事情?” “颜思思前些日子回来过。”煌姬的声音里微微噙着些怀念,“她大概以为我不会发现她的踪迹,所以还绕道去了一趟密牢的位置,为望花涧那一位打探了些消息。他们大概是已经知道易无双在我们手里了,所以我吩咐他们给易无双换了个地方。” “啧,颜思思。”纪玉书脸色有些难看,“背信弃义的东西——对了,还有岳氏那群耗子,前两天也有人去了望花涧,不过听说是没有活着回来。” “岳氏要的是操纵天下的权力,那就给他们权,他们就会老实跟着我们。等我渡劫成魔了,这缠身狱扔给他们也无妨。”煌姬的语调听上去似乎在说什么可有可无的东西,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这些事情,“岳氏是聪明人。” 纪玉书并不赞同地偏过头去:“我总觉得岳氏还有其他目的,他们嘴里没一句实话。他们当初要勾搭远山的时候开出的条件是要远山把袭征交给他们,最后不惜灭了远山才抓到袭征,把袭征关了几年又放了,我总觉得他们还在谋划着别的什么事情。袭征当了这么多年护法,依然对这件事情绝口不提,我想他大概知道什么,风主当初实在不该这么轻易放袭征走的。” 煌姬没有理会,径自从帘子后面站了起来:“我去看看易无双。” —— 昏暗的偏殿里,半透明的罩子上流动着黑色的符文。穿着鲜艳的红色长袍的女子坐在四人抬着的软轿里垫着的狐皮上,半张着眼睛,远远地看着罩子对面被几根细长的银色链子锁住手腕脚踝的人。 她等了半晌,才终于开了口:“你姐姐终于回来了,你们毕竟是一莲托生的双生子,会有感应么?” 易无双低着头,半张着的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煌姬稍稍向前探出身,看向了对方并无遮掩的左胸,在那里,八道狰狞的魔纹盘踞了大半个胸口,稍微空出的那一块,第九道魔纹已然缓缓地生出。 “猜猜看,等你姐姐找到你,发现你已经入魔了的话,她是会为了大义铲除魔修,还是会为了陪在你身边离开正道呢?”煌姬的目光移动到散发下方露出的半截下巴上,“再或者,等你刚刚入魔神志不清的时候,我让你去杀她的话,你猜你自己会去么?” “我……不会入魔。”从罩子中终于传来了回应声,断断续续的,像是从紧咬着的牙缝里漏出来的字眼。 “你会的。”煌姬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长长的指甲,一直到把指甲上染着的鲜红颜色剥下来一块,“所有人都在等着你入魔,我,岳氏,空蝉寺,还有西陵易氏,每个人都在等待,你当然是会入魔的。” 易无双坐在地面上,周身的魔气时而翻腾、时而沉静。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才再开了口,声音听上去倒是冷静了不少:“我不会。” “哈,你是玄山出生的,我想你应该是知道商晏的。”煌姬对他的回答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玄山商晏,天道宠儿,多年前的正道魁首,也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也见过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入魔。那倒也曾经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呢,我记得我见过他,在他被碾碎剑骨的时候我刚好在那附近,他那时候一声都没有吭,神色看上去和当初一人一剑破须弥妖境的时候一模一样……真是少年人的心性,刚直得让人移不开眼。” 煌姬眼角微抬,似乎在看易无双,又似乎没有:“他倒是没有入魔,所以他死了。” 易无双手臂用力挣了一下。 “这天下修真者何其多,当年不提其他,只说最为人所知的,商晏一力破须弥妖境、退南海巨妖这两件事,救过的修真者就何其之多,即便说一句半个修真界都欠他一条命也不为过。只可惜距离玄山商晏陨落区区百十年,这修真界似乎就已经谁都不记得晏圣人了……易无双,你相信么,即便是商晏活着的时候,也多的是正道的人希望他去死。” 煌姬脸上依然在笑,却有一滴眼泪从左侧的眼角慢慢地滚落下来,无知觉一般地滚落到领口上:“世人何其薄幸,天道何其冷漠。到如今,谁提起钟桀也只会骂一句遗臭万年的魔头,再没人记得他曾经也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人。若是商晏当初果真入魔了,百年之后的现在,也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魔修—— 商晏这一死,反倒是好事。” 易无双依然没有回话。 “可惜了,你不是商晏,你心中不如他一般,你既然已经生出了魔纹,入魔就只是迟早而已。只不过要是你们不是一对双生子的话,这件事情就会容易得多。”煌姬勾了勾鲜红的嘴唇,“你不该存在的,毕竟是你差点逼死了你姐姐。你知道你姐姐也是这么想的,不是么?” 她微微垂着眼睛,心满意足地看到易无双胸口的魔纹猛地挣动了一下,向上又蔓延了几分:“再等几天,等我把空蝉寺的秃驴们杀得差不多了,会留着他们方丈的命带到这里来让你见一见的,不用担心,你就快成为缠身狱的魔修了,我一贯不亏待自己人。” —— 西晋的王都,就和这一路看到的其他城池一样,一片死寂。 推开城门,一步踏入城中的时候,殷梓看到了许多人。 就和先前遇见的肖阮一样,这些人犹如雕塑一样站在王都之中,有些似乎还在交头接耳,有些神色悠闲,就仿佛某个普通的日子,时间就这么停了下来,将所有人固定于此。可似乎只有人们停了下来,那些房子上已经有了破败之处,而大道上也开始长出杂草。 先前隐约可闻的乐声已经变得清晰了起来,乐声之中还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凄厉哭声。殷梓想要认真去听的时候,却又无从分辨那哭声是不是真的存在、 “是‘不变’。”商晏轻声说,“这首曲子的名字。” “之前那人说,西晋的新皇登基之后,整个国就死了。”殷梓走到王宫前的时候,停下来这么说了一句,她看着眼前紧闭的宫门,稍稍抿了抿嘴唇,然后推开了门。 宫里,还维持着新皇登基的仪仗,层层叠叠旗帜和布幔遮天蔽日。只不过那些宫人们脸上的神色并不喜悦,某些人少之处,宫人们几乎是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惊慌而恐惧的神色。 穿过大道,殷梓终于走到了大殿之前,大臣们神色惶恐地跪在地上,做着预备叩头的姿势,似乎正准备恭贺他们的新皇登上皇位。而在人群前的高台上,殷梓第一次在王都中看到了还在动的人。 少年的头发已经全白了,那长发从肩头一直拖到地面,而他却像是毫无知觉,只闭着眼睛,坐在龙椅之上,抱着手里的琵琶,拨动着其上的琴弦。 乐声如同波纹一般以他为中心扩散开去,一直穿到目所不能及的远方。 殷梓快步从跪伏在地的大臣们之间穿过,径自走到了龙椅之前。 “青洲。”殷梓温和地开了口,“我回来了,我们回去吧。” 唐青洲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 “青洲,已经够了。”殷梓再靠近了一点,“师叔也回来了,我们在等你一起回去,醒醒,青洲,我们回去绝影峰。” 作者有话说: 今天收到了逢凶化吉冯化吉超长的评论,好开心! 是到现在的历史传说剧情的梳理,她超棒! 第64章 殷梓的话音落下,唐青洲的指尖稍微颤抖了一下,那乐声稍稍错了一个音,却又很快连上了。 殷梓皱起了眉毛,站起身,看到商晏刚刚走到附近:“不太对劲。青洲几斤几两我还是有数的,他没有那么强的力量张开这种规模的术式,我一直以为会是他催动了琵琶里的封存的灵气,但是琵琶似乎还是原样。他刚才应该听到了我的声音,但是似乎没法醒过来——有什么东西缠在青洲身上。” 商晏只低头端详了一阵唐青洲的脸,过了好一阵,突然伸手,直接握住了唐青洲的手腕。 商晏用的力气并不大,然而一道灵气疏忽间从唐青洲手背上冲了出来,直接把他掀了出去。 商晏右手瞬间出现了一道虚影,是一柄细剑的形状。他却没握住那道剑影,只在空中调整了下身形,剑影迅速自行分裂开去,数十把细密的短剑把他护在其中,直到他双脚落到了地面上这才散开。几乎同时,那道自唐青洲身上涌出的灵气在半空中凝聚了起来,慢慢地化出一道影子。 那影子乍看上去像马,然而头部却有着形似狻猊的一圈鬃毛,它的鼻子极长,从脸的位置一路垂下,落到唐青洲的后脑上。白色的焰火从它蹄子处飞快地喷射而出,殷梓毫不迟疑地闪到它跟前,一剑劈散那道焰火,将它击散开去。 “伯奇。”商晏直起腰,远远地看着那道影子,星盘上的乐音少见地透出一股肃杀之气,“是当年盘桓在须弥妖境的上古妖兽。” 妖兽伯奇,好食噩梦。 殷梓从未听过商晏奏出如此铮铮然如同金铁相击的乐声,一时间只觉得手中剑气不自觉地凌厉起来。她微微昂起头,剑尖微抬,向着那幻影的方向,尚未来得及开口,那边伯奇听不懂乐声,只稍稍扬了扬蹄子,发出略有些含混的人声来:“许久不见,商晏。” 殷梓眼神微凛,一道剑气转瞬即出,正撞上空中一道无形的妖气,发出了一阵刺耳的鸣响。 “一边打招呼一边偷袭,你们大妖都是这么卑鄙无耻的么?”殷梓施施然抖了抖剑尖,像是要甩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操纵我师弟,偷袭我师叔,倘若你没有别的要说的,想必我现在把你斩杀在此,你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的。” 伯奇终于将目光移到了殷梓的身上,从那遍布鳞片的身体里,传来了奇异的震动,殷梓花了一会儿功夫才意识到,它居然在笑。 “这剑气,我见过。”伯奇看着殷梓的剑,撅了撅蹄子,身上白焰愈发旺盛,“当年斩下我头颅的,就是这样的剑气。” 殷梓微微地笑:“看来我应该向你道贺,有机会再体验一次被这一招斩断头颅的瞬间。” “丫头,这小子的命现在可在我手里。”伯奇的鼻子稍稍抖动,似乎随时要拔出来,“倘若不想要这小子的命了的话,你大可以试一试。” 殷梓凝聚在剑刃上的剑气逐渐成型:“放心吧,我这一剑绝对足够快,在你感受到痛苦、来得及做出点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取他性命之前,这一剑大概已经结束了。” 伯奇尾巴用力地甩起,在空中留下一道火焰印记:“丫头,你看清楚,这可是他亲手跟我定下的因果契。七年前,可是这小子自己来求我的。我出于好心打算帮他一把,这才跟他做了这个交易,你现在要是恩将仇报的话,只怕这因果会落到他头上。” 殷梓眉毛微微扬起:“这种因果契自由天道判定反噬,因果是什么样的,可不是你自己说了算。更何况,因果契也不是死契,当然有办法能够解开,只是你孤陋寡闻没听说过罢了。” “可笑!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要想解开这种因果契……等等,你是不是在套我话?”伯奇总算发觉了殷梓手里的剑一动不动,虽然剑气凝结,但是并没有真的先前挥出的动作,“狡猾的人类!虚张声势!” 商晏终于向前走了一步,他手中的乐声响了起来:“阿梓,妖兽伯奇以噩梦为食,愈是痛苦的噩梦能给他的力量越大。须弥妖境崩毁的时候,他神智为妖境妖气所吞噬操纵,让所有妖境中的人陷入噩梦以供他吞噬——现在他说,他与青洲有交易,倘若我没想错的话,青洲付出的代价必定是坠入无尽的噩梦。” 伯奇听着这乐声更加烦躁:“商晏,百十年不见你也学会了人类这套婆婆妈妈蛊惑人心的伎俩。” 殷梓舔了舔嘴唇:“师叔的乐声可不是蛊惑人心的伎俩,况且论到操纵人心,人类可不敢与你相提并论——你这不是正在给我师弟造出噩梦来么?” “我从不造梦。”伯奇矜贵地用前蹄点了点地面,“进了我嘴里的梦,我从不吐出来给别人。你们人类最惨烈的噩梦也从不是造出来的梦,而是你们自己记忆的复现。” 殷梓指尖稍动,下意识地看向唐青洲的脸。他的表情安宁而祥和,丝毫看不出正在做什么样的噩梦。然而殷梓却突然回忆起来先前混杂在乐声里的那若有若无的惨叫:“他自己的记忆?既然他现在坐在这龙椅上,想必这记忆是和西晋相关的?” “你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等等,莫非你们就是刚刚从钟桀那座地宫出来的人?那巧了,这段因果你也该背一段。”伯奇看向了殷梓,又发出了那种奇异的笑声,“七年前的事情我听他说过,那群从魔境里打过来的魔修抓住了几个和你们同行出来的人打听了你们去向,就打算趁着正道混乱夷平地宫,把你们彻底埋葬在其内。 就是那个时候,这小子揭开了封印我的符咒,来求我做出一个罩子,护住那个地宫。我跟他说只要他的噩梦足够惨烈,我什么都能做到。这小子果真没有骗我,这七年噩梦的滋味,足够鲜美了。” 殷梓脸色终于变了:“这七年,他就一直在做噩梦?” “噩梦被吃了,就不会记得。所以不会习惯也不会麻木,每一刻都是新鲜的噩梦。”伯奇骄傲地昂起了头,“他为了供给我足够噩梦,不惜杀死了老皇帝软禁了太子自立为皇,既然他是这个国家的王,这个国家的所有人也理当与他们的王作伴。他们的王以乐声将所有人带入同一个梦中,这样巨大的噩梦的滋味,当真是让人难忘。” “这个国家所有人,现在都在做一样的噩梦。”商晏闭了闭眼睛,“七年了,我们来得太晚了,现在的伯奇已经吸食了足够的力量,又和青洲有着因果符的制约……阿梓,跟伯奇说,他应该是恨我的,若是想要复仇的话,就让我来替青洲。青洲已经陷入噩梦七年了,再拖下去只怕神识会崩溃,让我来替他做梦。伯奇食梦,须得做梦人意志崩溃,我的神识比青洲强,我可以压制伯奇。” 殷梓侧头看了商晏一眼,然后转向了伯奇:“整个国家的人做同一个梦的话,那其实不是很乏味么?就算这梦再美味,同一个菜式吃了七年,还没吃腻么?” 很少有人和伯奇这样的妖兽讨论食物的滋味,他一时被这话勾起了好奇心,侧着头看着殷梓。 “来试试我的怎么样。”殷梓向前走了两步,朝着伯奇伸出了手,“我来替他做梦,让他醒过来吧。” 商晏一愣,下意识地伸手去拉殷梓,殷梓轻巧地闪开了,再向前走到伯奇跟前:“我不是这个国家的王,也不能让整个国家的人陪我做梦。不过七年过去了,你在这里也该吃饱了肚子,就算是利滚利青洲也应该已经还清了现息,既然你们定的因果契,你也该见好就收了不是么?我来替他,一方面你们的交易还在,你还能尝到新鲜的噩梦不亏的。” 伯奇苍白色的眼珠动了动,直直地与殷梓对视,殷梓丝毫不让,就这么看着它。殷梓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伯奇才僵硬地动了动脖子,似乎有点犹豫:“好像是不亏。” ……这个妖兽果然是不太聪明的样子,殷梓再接再厉:“卷进凡世间王朝对你的修行也没有好处,我与凡人无关,你大可以安全的吞噬两口我的噩梦。假如你不急的话,我甚至可以先带你出去走走,去外面看看,既然你被困了一百多年,想必也希望离开这里,不是么?” 伯奇心动了,不过却依然有些踌躇:“话虽如此,但是这小子与我定下因果契的时候大约是从没想过要醒来。他既然坐上了这个龙椅,当了凡人的帝王,他的命数就回归了凡人——你听说过西陵那边一个姓易的权贵世家么?即便是那种只手遮天的权贵,也是不敢自己登上帝位的。” …… 这当然是听说过的。殷梓眉间抽动了两下:“青洲没有身负龙气,本就没有称帝的命,何况这登基大典才进行到一半,说是成了王可以号令臣民也可以,说群臣的这个头还没叩下去,礼没有成他还没成王也可以。” 伯奇烦躁地看着殷梓:“人类欺瞒天道的小把戏。” “我这是实话实说,怎么能说欺瞒呢。”殷梓脸不红心不跳。 作者有话说: 殷梓:你不亏,真的不亏。 伯奇:真的么? 殷梓:是真的。 伯奇:真的是真的么? —— 【一个碎碎念:上一章提过双子是用九叶莲花的莲子养大的,之前写到殷梓在魔境初见九叶莲花的时候其实提过,殷梓感觉如同回到母胎一样www,她那会儿以为是消除了魔气的关系大家都会这么觉得,其实其他人并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第65章 伯奇歪着头看着她,却有些踌躇:“他弑弟夺位,幽禁侄子,擅自举行了登基大典。为了以乐曲控制这一国的人,他让我以阵法将阵眼汇聚于此。你该不会打算直接带他离开,让这已经承载了一国气运的龙椅空悬吧?” “这自然不会。”殷梓摇头,“我知道那会引起反噬,须得有人坐在这里,让这个大阵缓缓结束。” 伯奇赞同地点了点头:“可是连我也不知道他把太子幽禁在宫中何处,你要怎么找什么人来代替他坐在龙椅上镇住这阵眼?一旦这些人醒来,不管谁坐在这龙椅上,都免不了一顿猜忌。 更何况人心总是有贪欲,你要怎么保证一觉醒来发觉自己坐在龙椅上的人不会对着椅子心生贪念,布告天下自己才是正主?即便是个乞丐,也会有想要拥立他再架空的人,到时候干涉凡世间、引起纷争的罪责,可也少不得算在你头上。” “凡人的事情,当然是留给凡人自己解决。”殷梓看伯奇没有阻止的打算,一把将唐青洲从龙椅上拎了起来,“他们的太子被幽禁在宫里,青洲不在了,他们自然会去找,就算找不到等青洲醒过来再去早就醒了。你要说顶替青洲坐在这龙椅的人引起的贪念或是猜忌,其实也简单,找一个没法儿被猜忌的人来就行了。” 殷梓一边说着,一边拉住旁边的小太监,随手按在了龙椅上:“比如这样——乞丐或许有人拥立的,但是这样不会。” 伯奇有那么一会儿觉得自己对人类的了解果然还是不太够。 “那就这么说定了。”殷梓没给他反悔的机会,一手拎着唐青洲,另一只手抓住商晏的袖子,向着宫外赶。乐声早在唐青洲离开龙椅的时候就已经停下,不过大阵还在运转,那些大臣们看上去依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伯奇依然飘在唐青洲的上方,过了好一阵,才慢慢地动了动鼻子,移到了殷梓身侧。 随着唐青洲距离龙椅越来越远,几声巨大的轰鸣声响了起来,殷梓离开了王宫,就近找了一处无人的房子,把手里的人都推了进去。 伯奇浮在她身侧:“按照我们说定的,你带我出去看看,等我觉得走得足够远了,你得乖乖地开始做梦,让我吞噬你的噩梦。” “好好好。”殷梓甚至是有点不耐烦地满口答应,向着伯奇伸出手,看着伯奇飞快地化作一阵白光,落到她手腕处。很快,在她手腕处慢慢地浮现出一块白色的图腾模样的印记。 “阿梓……”商晏划动了星盘,神色不太确定,“你是有什么计划么?是的话,你点头。” “没有啊。”殷梓的脑袋并没有动,“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况我的噩梦,我也能猜到是些什么,没什么打紧。师叔,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伯奇布下的阵法正在消散,这么大的动静一定有人会被吸引过来,我得做点准备,等阵法消散趁着他们还没到附近赶紧离开。” “已经晚了。”商晏摇了摇头,向着半空中伸出右手,无尽的剑影再次出现在他手里,“已经有很多人在附近了,大概我们离开安城的动静就没有能瞒住任何人。阿梓,你带青洲离开,小心伯奇的……” “等等,已经来了?”殷梓瞳孔微微放大,飞快地打断了乐音,“他们有多少人?” 无尽的剑影微颤,似乎将要凝出实体,商晏伸手去握:“距离颇远没法儿确实知道,但是并不在少数。” 殷梓没回答,只伸手抢在商晏五指合拢之前在剑影的位置抓了一把,刚刚成型的无尽立刻被她抓散了:“师叔在这里呆着,现在催动无尽会要了你的命的。青洲还没醒,师叔帮忙照顾一下,等他醒过来记得抽他屁股,让他反省反省这七年都做了些什么。师叔信我一次,我是不会死的,我还要飞升了回来娶师叔呢。” 这句胡话商晏从殷梓十三岁听她说到到她八十好几,每次都是莫名其妙蹦出来的玩笑话,商晏从没认真往心里去过。然而这时候再听到却瞳孔稍稍一缩,只觉得指尖颤动了一下,刚要说什么,那边殷梓已经把唐青洲扔了过来,随手挑了把剑,转身冲出门去。 有那么一刻,商晏突然觉得这一幕异常陌生,以至于他花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殷梓让他不要动,自己出去了——她明明已经知道了,知道自己是‘商晏’的事情。 商晏稍稍有些愣神,突然想起来先前在望花涧的时候那句“我是我,商晏是商晏”,“师叔是师叔”。 ——他那时候其实没有相信,终他毕生没有见过对待他和对待“商晏”相同的人。 由阵法形成的湛蓝色天空上骤然间出现了几道缝隙,从下方看过去,仿佛是整个天穹裂开一般。殷梓御剑而起,飞速冲到王城郊外立在半空中,看着从破碎的那片虚假的天空后方露出的人群,还有黑压压的天空。 原来在这术式做出的虚像外头,今天并不是一个晴天。 “也对,要想对整个西晋布下这种术式,当然是要在王城的。那要破开术式,我们也理当在王城。”殷梓咧开嘴,向着围过来的那群人笑,“来这里堵人总是没错的。” 围过来的显而易见并不是同一批人,其中大半穿着漆黑的短打,另一边则是天青色的袍子。殷梓持着剑,扬声笑了起来:“真让我大开眼界,缠身狱居然能和听雨阁联手,看来听雨阁当年正魔大战的时候,从背后捅你们风主的那一刀还不够狠呢。” 天青色袍子那边的领头是个以黑布蒙着大半张脸的高挑女人,她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殷梓,并没有管背后人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激愤起来的情绪。倒是另一边缠身狱领头的男人略有些诧异地看了过来,低声“呵”了一声,然后平静地回答了:“当年的事情多有小人作祟,而雷主英明神武,早已经将当初反水的那一拨人的人头献给风主了。要是再计较当年的事情,可就显得是我们缠身狱小肚鸡肠了。” “哈,这雷主可真是懂得弃卒保帅的道理呢,对吧?纪玉书纪护法。”殷梓隐约从这男人身上感受到了一阵与自己境界相当的灵气波动,似乎也是洞虚初期或是中期的样子。而这男人提起缠身狱的口气实在是非常熟稔,绝不是刚当上护法不久的。 缠身狱四位护法她当初在魔境见过三个,因而她这么猜测到。男人听到这个称呼似乎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毛,却并没有反驳,显而易见,她并没有猜错:“我不知道我区区一个玄山弟子能有这么值钱,让缠身狱纪护法亲自出动来杀我——还是说,纪护法其实是冲着与我们一道的花主来的?那真是遗憾,正魔殊途,花主早已经和我们分道扬镳,并没有与我们一同来王都呢。” “你大可不必这么妄自菲薄,我就是为了抓住你才来的。”纪玉书并不打算再废话,只将右手伸到胸前。他的指甲一点一点变长,手背上也慢慢地浮现出了鳞片,整只手逐渐蜷起,变成了一双爪子的形状,“风主煌姬想要见你,要是殷姑娘不介意自行跟我走这一趟的话,那当然再好不过了。毕竟易公子现在正在缠身狱做客,要是殷姑娘想见见弟弟的话,现在跟我走是最容易的办法才对。” 殷梓面不改色地笑道:“这当然不是最容易的,还有更加简单的办法。” 纪玉书温润的面孔上依然带着柔和的表情,只是那双几乎可以称得上狰狞的爪子稍稍抬起,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异常诡异。他稍稍眯起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殷梓。 “比如说,在这里杀了你,然后去缠身狱杀了你说的那位风主。”殷梓手里的长剑剑身猛地一震,发出清脆的鸣响,“这样去见到无双,似乎更加容易一点。” 纪玉书眉头猛地一拧,身形连带气息都瞬间消失在原处。殷梓剑尖向着左下微垂,余光扫过周围那些人,似乎徒劳地想从人群中找出纪玉书的身影,短短几息之后,她的整个身体毫无征兆地向下一沉,一双爪子从她头顶原先的位置掠过,扑了个空。殷梓的剑却恰好在此时挑起,直直地撞上了纪玉书手腕的位置。 纪玉书没料到殷梓居然看穿了自己的行动,没能避开这一剑,不过他手背上的鳞片却也足够结实,剑刃和鳞片剧烈地相撞,随即两人因为这冲力各自向着退去。 殷梓向着后下方退开好一段才重新稳住,没等她喘息,另一道剑气从右上方直冲而来,只不过与纪玉书先前隐没身形的攻击不同,在这个偷袭的绝好时间点上,这袭来的剑气却毫无遮掩,光明正大得让人震惊,剑还没到、而剑势就已经让人无法忽视了。 ——这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剑修。 作者有话说: 纪玉书:我不想跟剑修合作了,再也不想了。 我周四开始忙了,于是得把每周两天的摸鱼日调到周四和周日,抱歉。 第66章 这剑气耿直而不加掩饰,殷梓几乎立刻意识到这女人是个洞虚巅峰的剑修,然而奇怪的是,这道剑气非常精炼,没有混杂丝毫魔气。 这位听雨阁的首领,居然并不是一个魔修。 殷梓没敢硬接这一道剑气,仗着自己速度快飞快地闪身避开。他们各自带来的人也已经跟了过来,有好几个人在试图抓住殷梓。只不过带来的这些人修为最高也不过刚到元婴,要说围堵尚还可以,要说群殴那就反而是在互相拖住步子。 殷梓在人群中飞快地穿梭,依靠着这些散乱的魔修为幌子,迅速把听雨阁那个女人甩开了一段距离。 那女人似乎很是看不上她躲躲闪闪的模样,并没有追过来,只在原地停住了。她手里剑直指殷梓的方向,素白色的剑身转而开始变红,就宛如熔融一般,逐渐有火光从剑身上逸了出来,而那鲜红得如同火焰一般的剑气虽然尚未发出,已然有灼热的气息以她为中心扩散开去。 这回哪怕是她自己带来的人都开始四下逃跑,殷梓微微皱眉,余光捕捉到左侧纪玉书的身形再一次消失了。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右手握剑护住左边空档,依然在人群里躲闪。当她侧头去看那女人动向的时候,纪玉书骤然之间出现在她右后方,一爪子向着她剑势的死角下抓去。 “呲——” 利刃切开肉.体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在纪玉书的视野里,殷梓稍侧过来的小半边脸上毫无先前轻浮的笑意,她的眼瞳微红,眼神几乎比她手中的剑更加冷硬,而她左手,不知什么时候也握住了一把剑,那剑刃穿过了纪玉书的肩膀,将那条手臂齐根斩断,剑刃寒光被深蓝色的鲜血覆盖,倒不那么触目惊心了。 下一刻,殷梓凌空而起,趁着纪玉书吃痛而愣神的瞬间一脚踢在他的下腹之处,把他踹飞了出去。而她右手的剑身已经覆盖上一层凝实的剑气,直指那个听雨阁首领的方向,等着接下她的攻势。 ——可预料中的攻击迟迟没有到来。 那女人手里的剑依然通红,灼烧一般的剑气已经凝结到几乎肉眼可见的程度,她却迟迟没有挥出这一剑。另一边纪玉书捂着肩膀处的伤口,总算在半空中稳住身形,居然也一时停下了动作,没有再攻过来,目光直直地盯着殷梓。 殷梓心中警惕,嘴上倒是没闲着:“纪护法这血颜色看着瘆人,可不像是活人的样子。啧,纪护法这怎么停下来了?难不成纪护法的要害原来是左臂么,被切下左臂就没法儿继续攻击了?” “是谁教你的剑法。” 听雨阁的那女人先开了口,语调干瘪而平缓,听上去并不像是个问句。 殷梓眯起眼睛,并没有回答,然而那女人似乎也并不是真的在询问,很快又接着问道:“阿晏……他没有死?” 殷梓心思急转,刚要说话,那女人却猛地欺身而至,手里凝结已久的剑气自上而下劈了过来:“阿晏没有死?他怎么会没有死?!” 殷梓一剑格过去,却发现这这蓄势已久一剑的剑势比预计中轻不少,居然让她就这么轻松地架开,甚至把对方逼退了几步。 “商晏居然还活着。”纪玉书也开了口,一条长长的长着细密鳞片的尾巴无意识地从他袍子下面伸了出来,在原地饶了个圈,“……太好了。” 女人被一剑逼退,却也没有再攻击,她站在原地,眯起眼睛看着殷梓的脸:“他们说,你是玄山内门的首徒,为什么你会商晏的剑法……师兄骗我,他还没死,不对,还是说他临死前教你的这套剑法……不,就算阿晏还活着,也是该回绝影峰的,他该是绝影峰一脉的首座,他为什么会教你剑法,你是绝影峰送去首峰的弟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殷梓眯起眼睛,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测,她认真看了看那女人露在外面的小半张脸,“这位前辈莫非还不知道,玄山已经没有绝影峰一脉了。” 那女人瞳孔猛地一缩,半晌才又问了一次:“阿晏还活着,对么?” 殷梓却只抖了抖剑身,并不答话:“文师叔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很多人可以问,为什么要抓着我一个小辈不放呢?” 文悦没料到殷梓居然能认出自己,一时没回话,定定地看着殷梓的脸,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个所以然来。 “他还活着。”纪玉书站了起来,松开了左手,在右侧断臂处,殷梓看到一条拇指大小、却有着正常手臂形状的小肉芽支在那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 “纪护法果然不是常人。”殷梓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向纪玉书的脸,却发觉他脸上已经恢复了先前温和沉着的模样。 “我们今天的任务是带殷梓回去。”纪玉书左侧的爪子慢慢地更加伸长了一点,“夫人还记得吧?” 这一句当然是对文悦说的,文悦侧头看着纪玉书,半晌才点了点头,重新抬起剑:“跟我去缠身狱,我保证原样带你出来。” “文师叔这话说得,就像是笃定我应该束手就擒了一样。”殷梓抬起食指,敲了敲剑身,一阵灼热的气息从指尖蔓延出来,随即又很快消散。殷梓失望地发觉模仿文悦的剑气并不那么容易,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我倒是以为,我今天并不会去缠身狱。” “你修为太低了,不可能有胜算。”文悦的语调毫无起伏。 “是么。”殷梓无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听着手腕上那串珠子撞击发出了脆响,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指尖逸散出来的剑气模样却由灼热变为冰冷,这一回剑气成功覆盖到了整个剑身之上,白雾隐隐约约地出现在了剑身周围,“文师叔先前提到晏圣人,那么在晏圣人修为比自己低一两个小境界的时候,文师叔也敢对晏圣人说这话么?” 文悦听着这话剑身一颤——她下意识地回忆了一下,想起来自己第一次在比试中输给商晏的时候,商晏还只是个绝影峰一脉刚结成金丹的小弟子,甚至没有到主峰来,而那时候的她已经结成了元婴——她稳住了剑身,压了压语调:“你不过是学过他的剑招而已,这对你不是好事。我对阿晏的剑招很熟悉,足以看破你的招式。” “是么?文师叔这么想啊。”殷梓右侧眉毛一抬,左手握着的剑在手中转过半圈,变成了匕首一般反握的样式,“不如试试看我的剑,再下定论也不迟。” 文悦的目光顿时停在了她的剑身上——她见过商晏双手持剑,却绝对没有见过这个姿势。 “反手剑。”纪玉书倒是认出了这个架势,“西陵易氏的剑术,殷姑娘,贸然融合两种剑术的话很容易就会自掘坟墓。” “是不是贸然融合,试过才知道呢,纪护法。”殷梓语调一扬,右脚向后退了半步,纪玉书刚要动手,突然间动作停住了,他的视野中已经彻底寻不到殷梓的身形了。 凌厉的剑势几乎贴着他的后颈而来,纪玉书可以算是千钧一发之间躲过了这本来打算斩下他头颅的一剑,尚没机会重新拉开距离,另一柄剑已经从后方穿过腹部刺出。 纪玉书倒也没躲,右爪一把抓出了透体而出的剑刃,长长的尾巴如同鞭子一样向着殷梓的方向抽打过去,然而纪玉书手里的力道突然一轻,转头的时候,殷梓已经重新退了出去—— 她居然弃剑自己逃开了。 文悦早在纪玉书握住剑刃的时候就看出了他的打算,剑刃紧跟着也到了殷梓向前的位置。但凡殷梓有过一瞬间拔出这柄剑的念头,现在都应该已经至少挨了一下。 ——偏偏她一击得手,随即直接弃剑了。 纪玉书不知是因为伤重还是因为攻击落空气得,脸色煞白:“你不是剑修?!” “胡说,我就是剑修。”殷梓理直气壮地反驳道。 纪玉书恨恨得把那柄剑逼出体内,向着下面上摔去:“剑修?你在愚弄我么?剑修会这么轻易就弃剑?剑修会用隐蔽气息偷袭的招数?” “怎么不会?”殷梓已经重新抓了把剑出来,“我这不就弃剑了么?这不就用了么?纪护法,你这是年纪大了,跟不上年轻人了,食古不化不是什么好事情啊。” 文悦脸色阴沉:“这可不是阿晏会教你的东西。” “我不是说过了,我是个剑修,而现在这些,是我的剑。”殷梓脸上在笑,看着文悦的眼中却毫无笑意。她记起来在凌韶的心魔境里,她在绝影峰山道上短暂地和那时候的文悦交过手,虽然那时候的文悦并没有用过这种灼热的剑气,但是她那时候的剑招甚至比现在还要灵活不少,“文师叔,我该把那句话还给你的—— 倘若今天在这里的是另一个洞虚巅峰的剑修,我胜算或许寥寥。但是既然是你的话,我绝不会输。玄山的剑法我见过太多次,文师叔你的剑招,真的是毫无新意,你已经不可能打中我了。” 文悦冷笑了一声:“你怎么敢自称剑修?你的剑心,你的道,就是这种东西?假如是的话,我这就替绝影峰清理门户!” “我用剑,自然是剑修。”殷梓新拿出的剑这次终于顺利地开始在剑刃上凝结出冰霜,“啧,改变剑气的形态还是挺难的,文师叔这剑气练了多久?奇怪,文师叔如今这性子,可不像是火呢?文师叔的剑心,似乎也很奇异。” “我不是剑修。”文悦剑刃上的烈焰猛地窜起来几分,“我早在离开玄山的时候就已经弃了本命剑,我已经不是剑修了。” 作者有话说: 文悦:你不是剑修。 殷梓:不不不,我和你一样,都是剑修。 文悦:我不是剑修。 纪玉书:我求求你们闭嘴吧,我以后再也不和剑修搭伙了,也不跟剑修打了,放过我一个妖修吧。 第67章 两句话的工夫,殷梓剑身上的冰霜渐渐多了起来,隐隐有了些规模。 纪玉书已经盯着那剑上的冰霜看了一阵,神色愈发晦暗不明:“以剑气化五行,你学过听雨阁的惊雷起?” 殷梓本人听着这话比纪玉书还诧异:“原来这就是听雨阁的惊雷起?不愧是钟桀魔祖留下的功法,现学现用还挺困难的,要想做出足够抵消文师叔火焰的量大概是一时半会儿做不成,不过总比没有好。” “现学现用?”纪玉书的目光移动到了殷梓脸上,“所以你刚才隐蔽身形的那一下,是在模仿我的招式?” 殷梓嗤笑:“我是没想到纪护法看不穿自己的招数,白白浪费了我准备的后手。” “后生可畏。”纪玉书点了点头,称赞了一句,只语调愈发凉了起来,“若不是风主并不想要你的命,我真的很想趁着现在你还没长起来,把你杀死在这里。” 殷梓听着对面放狠话听了一路,甚至有些厌倦了,她侧头看了看其他人,发现他们自觉地在四周围成了一圈,大概是预备着防止她逃跑:“纪护法这话今天说了太多次了,我开始好奇纪护法究竟打算怎么打败我了。” 纪玉书漆黑的瞳孔猛然间向着竖直方向扩张,碧绿色的鳞片从眼眶周围生了出来。殷梓右手动了动,活动了一下手心。这把剑的剑柄是中空的,她刚刚凝结冰霜的空档,悄悄塞进去了一片先前斩断纪玉书手臂的时候刮下的鳞片。 鳞片在毒液中融化的细碎声响正透过剑柄传出,殷梓稍稍退了两步,安静地等待着。她听花重说过,融化过妖兽身体一部分的毒,总是更容易被妖兽吸入体内,效果也总是更好一些。 文悦手中的剑灼热气息更甚,她抬起了剑,剑气充盈,几乎与殷梓剑身的剑气同时成型,几乎凝聚成了实体—— “原来有这么多人已经来了。”清朗的声音从上方不远的地方响了起来,“我还以为我会是最先到的。” ——谁都没有发现居然有人无声无息地到了这么近的地方,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猛然一惊,后脊发冷。 仰起头的时候,一只体型巨大的白色巨鹰正从高空中缓缓下降,青年散着的长发在风中扬起,他闭着眼睛站在巨鹰背上,向着殷梓的方向微微地笑:“师姐,你们终于出来了,我来接你们了。” 殷梓看着花重自巨鹰背上踏空而下,一直走到自己身边。她微微地笑了起来:“重儿来了……你看着没事。清尧师叔先回玄山了,不用担心。” “我没事,甘师兄和陆师兄带我出来了。”花重点了点头,简短地说道,“我一直在望花涧等你们回来。” 殷梓没想到花重这些年居然一直呆在魔道那边,稍稍一愣,下意识地感知了一下花重的灵气,却发觉他身上并没有魔气,不止如此,甚至她连金丹的气息都找不到,自然也并不是晋升到了元婴。殷梓一时居然捉摸不透花重现在究竟是什么状态。 花重脾气倒是没变,一如既往地温温和和,和善地跟另外两边商量:“这边是缠身狱的纪护法,和听雨阁的文夫人对么?我和师姐久别重逢,自然是要叙叙旧的,希望二位能稍微体恤一下,有事情找师姐的话稍等几天,怎么样?” 纪玉书眼角的鳞片在花重走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褪了回去,他慢吞吞地收起了爪子和尾巴,远远地看着花重:“花主就这么肯定我们一定会同意么?” “我只是礼貌地问一问。”花重太久没出门和外人正经说话,对于这种阴阳怪气的回答有些猝不及防,低声嘟囔着补了一句,“不是真的在征求你的意见,你不用回答的。” 纪玉书:…… “好久不见,纪护法。”白鹰背上另外一人也终于落到了花重旁侧,“我想纪护法是会同意的,毕竟缠身狱大多数人现在应该正在围攻空蝉寺,要是这个节骨眼儿上与望花涧翻脸的话,大概风主并不会很高兴。” “……”纪玉书眯起了眼睛,“颜护法,哦,不对,颜姑娘现在已经不是护法了,花主与颜姑娘平日里深居简出,我倒是看不出你们对缠身狱的动向如此了解。” “没办法,毕竟我望花涧的人还是医者仁心。”花重赞同地点了点头,“前几日有人救回来空蝉寺几位重伤的大师,所以听说了这件事情,我原先不太确定,看来是真的了?” 纪玉书实在不擅长应对这种刀枪不进的,一时无话,愣是安静了片刻。 花重倒是难得对这场谈话感觉良好,甚至还想再聊两句:“听说你们甚至拿不出足够的人手来,不得已只能答应跟听雨阁和解,是真的么?” 纪玉书:…… “前些天在凤凰山和玄山遭遇,僵持不下的时候被凤凰世家偷袭,以至于折损了数十个金丹,这也是真的?” “花主。”纪玉书深吸了一口气,意识到用沉默来对付花重不是解决之道,“要是我一定要现在带走殷梓,花主会阻拦么?” “当然会阻止。”花重因为纪玉书不愿意正面回答而稍微有些失望,他摇了摇头,“不过我以为你们会考虑给望花涧一个面子呢,毕竟——” 他微微地笑了起来,甚至露出了两颗牙齿:“应该没有人喜欢在这么空旷的地方,为难我们毒修。” 纪玉书和文悦脸色都沉了沉,两人的目光在花重脸上转了一圈,终于确信了花重并不是在开玩笑。 “花主看上去果真并不打算再商量?” 花重闭着眼睛侧过头:“纪护法觉得该商量什么。” 纪玉书转头看向了文悦期待她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文悦已经收起了剑,插回了剑鞘里。文悦察觉到纪玉书的目光,微微抬了抬眉毛:“雷主有令,不与望花涧为敌。” 纪玉书嗤了一声:“雷主就如此害怕望花涧?” “雷主说过,‘我不希望以后受个伤自己可怜巴巴地窝着熬过去’。”文悦语调毫无起伏地重复着雷主班舒的台词,“还望纪护法体谅。” 纪玉书深吸一口气,意识到今天大势已去,他花了点力气才勉强维持住了表情:“既然花主坚持,那我也不勉强,殷姑娘,改日再会。” 殷梓收了剑,挥着手送别了缠身狱和听雨阁的人。 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地面上,花重习惯性地牵住了殷梓的袖子,一边向着城内走一边侧头听了听:“西晋似乎有人声了,大阵看来已经解开,四师弟他……还好么?” “现在晕过去了。”殷梓垂了垂眼睛,“大概不太好。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地宫内殿的时间极其混乱,内侧流速也与外侧不同。甘师兄和陆师兄把我带出地宫的时候,靖阳城已经破了有几日了。”花重回忆了一阵,“倒海塔的弟子们回忆说是,魔境入口突然大开,数千魔修从内侧杀过来,正道毫无准备,几乎立刻溃散。玄山那边清流师叔身受重伤,与大家失散,大半个月之后才被五师弟拖回到玄山,而原本也在那院子的二师兄……下落不明,前些日子才查明是被缠身狱掳过去了。” 殷梓听到自己后槽牙互碾发出的声响。 颜思思看花重停了下来,似乎不知道怎么继续,于是熟练地接过了话茬:“按照我们后来拿到的消息,缠身狱在攻下靖阳之后花了几日查到了新的消息,重新集结人马,向着安城去了。不过就在他们快要到达安城的时候,西晋这个大阵骤然启动,把魔修们挤出了西晋之外,自那天之后,外人再也没能进去。” “我记得四师弟是师姐早些年做任务的时候救回来,带去绝影峰的。”花重低声问了一句,“师姐知道他是西晋王族么?” 殷梓沉默了一阵,抬眼看了看周围:“我救他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在这附近,那时候追杀他的都是禁军,而青洲他当时……穿着太子制式的衣服。” 花重点了点头,倒也没再问为什么殷梓在玄山的时候没有禀报这件事情:“那师姐,你们被困在地宫中这七年,过得可艰难?父亲他还好么?” 殷梓一时有些语塞,她稍稍咬了咬嘴唇,才终于开了口:“没有七年。” “什么?” “我们在那地宫深处,只过去了七天。”殷梓闭了闭眼睛,“老三,抱歉,我回来晚了。” “……”花重因为震惊而沉默了片刻,“不,师姐没有做错什么。七年……七年其实也并不太长。” 殷梓咽了口唾沫:“重儿这七年,过得艰难么?” “那倒没有。”花重歪着脑袋想了想,“当时靖阳一片混乱,我没能找到玄山的人,陆师兄急着回去看长剑门的状况,我就只能跟着甘师兄去了一趟倒海塔。甘师兄说,倒海塔有很多人想见我。” 殷梓皱起了眉毛,想起来了在望花涧听到的事情,一时没答话。就这么走了一段,先前商晏他们所在的小屋就到了眼前。 甫一走近,在屋子周围乱窜杂乱的灵气迎面而来,殷梓目光一凛,两步冲了过去,推开房门,看到唐青洲躺在商晏身边,身体蜷缩成一团,脸色惨白,虚汗不住地向外流。商晏手指飞快地奏着乐声,想要借由乐声的共鸣引导他的灵气,可惜收效甚微。 “师叔停手吧,引导灵气对现在的四师弟而言已经没有用了。”花重跟在殷梓身后走了进来,稍稍侧头感知了一下,“他的金丹碎了。” 作者有话说: 青洲:三师兄你终于来了。(露出病人看到医生的泪水) 纪玉书:不要剑修不要剑修,我一个妖修受不了他们剑修了。 花重:纪护法,你点的妖修上线了。 纪玉书:…… 花重:纪护法? 纪玉书:告辞。 第68章 金丹碎了,那是致命的伤,当然不是靠着引导灵气就可以挽回的。 商晏并不是没发现唐青洲的金丹已经碎了,也不是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一手托着唐青洲的脖子,不让他口中涌出鲜血堵住鼻子,另一手依然没有放开星盘,继续奏响着乐声。 唐青洲坐在那龙椅上硬生生耗了七年,终究也只是靠着意志堪堪扛到了他们回来,等到他明白自己可以休息的时候,就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了。 殷梓站在门口看着唐青洲毫无血色的面孔,她想上前去摸摸他的脑袋,可是脚步像是定住了一样,一步都没能迈出去。 “师叔,你应该明白的,他全部的修为和灵气都依赖金丹来运转,金丹碎了的话,单是引导灵气是没有用的。”花重在唐青洲身边坐了下来,伸手摸索了一阵,握住了唐青洲的手腕,探了探他经脉的状况,“现在体内的灵气也已经彻底紊乱了,师叔住手吧,除了立刻给他换一颗以同样的功法结成的金丹之外,不可能还要其他办法能够救四师弟了。” “重儿。”殷梓的声音很慢,像是说得很艰难,“既然如此,有没有办法缓解他的疼痛唤醒他,让我们自己跟他呆一会儿?我想跟他说一声,我们回来接他了。” “嗯?”花重听到殷梓的声音回过头,另一只手刚好从储物袋里摸索出了什么东西,握在手心里,“师姐想现在跟四师弟呆一会儿么?也不是不行,就是时间有点紧,不如一会儿等四师弟醒过来再说吧?” 商晏的乐声戛然而止。 殷梓目不转睛地看着花重手里握着的那颗金色的珠子,觉得脑子有点嗡嗡作响,几乎怀疑自己因为悲痛过度而出现了什么幻觉:“……这是,什么东西?” “金丹,我的。”花重提到这句的时候,语调里隐隐还有些压不住的委屈,“我当初一到倒海塔,他们就把我金丹挖出来了——我修炼了好多年才有的金丹,他们都没让我留着,说这东西留着以后只是白白占丹田的地方,直接就挖出来了。” 殷梓倒不是第一次看到被挖出来的金丹,过去在易家的时候,她是见过有金丹期的长老过世的时候把金丹取出来单独下葬的。但是这绝对是她第一次看到有人活着拿着自己的金丹玩:“你……你的金丹?” 花重另一只手已经解开了唐青洲的腰带,把丹田的位置空了出来,伸手开始结阵:“是啊。师姐,你们的灵气有些过重了,先到门外等一会儿吧,我给师弟换上金丹再喊你们——不过我七年前也就刚刚结出金丹不久,修为比他还低一点,师弟换完估计修为得退回去十来年。” 殷梓稍作迟疑,隐约有些不放心:“你失去这颗金丹,会怎么样?” 花重认真思量了片刻:“失去这一颗的话,我就只剩下一颗金丹了。” “……?”殷梓觉得自己应该是没听明白。 “少主这两年闲得无聊,因为觉得先前那颗金丹把玩起来不够圆润,于是又在体外以同样的法子结了一颗比较圆润的金丹。”颜思思好心地解释了一句,“圣人,殷姑娘,我们先出去吧。” 殷梓出门的时候都觉得自己的步子有点虚浮。 “晏圣人,我还没有谢过您。”颜思思站到屋檐下,认真地对着商晏作揖,“谢您当初提点我去望花涧的恩情。” 商晏稍稍回神,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事情:“我当初让你去找花主韶公子,可惜花主这些年与我们一道被困于地宫,大概是没有回望花涧的。而且我总觉得颜护……姑娘现在的气息似乎也并不全然是人,若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也很想听听你这一路的见闻。” “我那时候并没有人样,一路遭遇过几次误以为我是妖兽想要猎杀的人,再加上那时候缠身狱围攻正道,到处都一片混乱,到望花涧的时候状况极差,差不多半死。”颜思思的语调倒是很平静,像是回忆着什么很平凡的事情,“望花涧的花主当时并不在,不过医修们极力收留了我。” 殷梓有些诧异:“望花涧的毒……医修们果真医者仁心。” “那倒也是不全是。”颜思思想了想,“他们说没见过这情况,实在是太好奇了,只要我肯每天让他们诊治三个时辰,他们就愿意给我提供各种便利和庇护,让我呆在望花涧。” 殷梓:“……” “大约过了五个月,战事开始向着望花涧一带蔓延的时候,望花涧的毒修们开始慌乱起来,也就在那个节骨眼儿上,倒海塔的人把少主送回来了。”颜思思嘴角无意识地挂上了一点笑意,“望花涧内门争相迎少主入内,但是外门有些毒修看不上少主,使了些不入流的手段。少主回来的时候带了一男一女两个半大的孩子,他们给那两个孩子送去了带毒的点心。” 殷梓脸上的笑意顿时就淡了。 “那两个孩子没什么戒心,直接吃了。那个女孩子吃完没什么反应,倒是那个男孩子……”颜思思叹了口气,花了一会儿工夫想了一个不那么激烈的措辞,“上吐下泻,腹痛不止,最后气恨之下循着那毒的气味,直接找上了下毒的人,把那人也吃了。” 殷梓愣了一下:“那毒,不致命?” “自然是致命的。”颜思思比划了一下,“少主知道之后除了派人惩治了其他参与的人之外,也只说了一句让我们留神那个男孩,不是什么善茬。说是之前他还在当树神的时候,失控吞噬过一整个城的人,让大家不要轻易招惹他。” 殷梓立刻明白了这两个孩子是谁:“是从安城地宫带出来的两个孩子?” “应该是这样。少主提过,说是他离开地宫之后,倒海塔立刻派人把那两个孩子从地宫,赶在西晋大阵成型之前一起带去了倒海塔。”颜思思皱了皱眉毛,“那个女孩子眼睛也看不见,似乎是少主的同族,很亲近少主,不过那个男孩子不太待见他。” 殷梓愣是没想到花重连那株魔植也养在了望花涧,一时脸色有些精彩了起来:“那两株,呃,两个孩子,平日里安静么?” “那个男孩很安静,长时间不说话。但是女孩子很喜欢找人聊天,她总说那个男孩子是个很好的人,只是内向,是他用自己的叶子卷着她带她到世界上来的。”颜思思稍微摇了摇头,表情并不相信,“不过她也不肯细说,看少主的样子,大概是知道内情的。那个男孩晚上会回归树形,他周身魔气异常充裕,对魔修修行有好处,所以众人姑且也没有什么异议。” 殷梓一时想问那棵魔植现在吃什么,然而她看了颜思思似乎并不知情的脸,到底还是没问。 颜思思安静了一阵,换了个话题:“对了,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殷梓稍稍捏了捏眉心:“我去缠身狱,无双在那里,我多少得去稍微探一探情况。青洲和师叔一时可能回不去玄山,大概得拜托你们帮忙照顾一阵。” “你一个人去缠身狱是送死。”颜思思或许是跟着花重呆久了,说话也失去了曾经那种七窍玲珑的委婉,“你今天遇见的那个纪玉书,他那是轻敌了没一开始就放出本体来,否则的话你大概逃跑也得脱层皮。” 殷梓眉头一扬,神色里倒像是并不担心:“他的本体?是什么?” 颜思思迟疑了一下,居然先回头看了商晏一眼,似乎在示意商晏开口。 商晏对于纪玉书这个名字并没有太多特别的印象,他茫然地看着颜思思,并不没能理解这个眼神的意义,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应该知道他的身份。 颜思思没能等到商晏的回答,表情抽搐了一下,终于相信了商晏真的不知道:“是晏圣人当年杀过一次的,南海巨妖。” 商晏恍然大悟:“她夺舍重生了?” “不,他是杀不死的。”颜思思到底当了几十年缠身狱的护法,对同为护法的纪玉书也探过底,“他们一族常年蜕壳,蜕下来的壳子也千年不腐。他们把那些壳子都藏在身上,倘若现在的肉体损毁,他们就会借由退下来的那些壳子重新生肉复活,绝不是能轻易杀死的。晏圣人,他现在应该已经得知了您还活着,您该小心些的。” “那倒不必,她大概顾不上恨我。”商晏摇了摇头,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她是从远海被海浪卷到此处的。我去南海已然合道巅峰,她垂死之际乞求我说愿意认我为主,若我能够渡劫成仙,破碎虚空去往更远的陆地,能够带她回去寻找出生之处。我当时无意成全在南岛兴风作浪的妖兽,因此没有答应。现在看她呆在缠身狱,或许是因为风主距离渡劫不远了。” 商晏说着又困惑地歪了歪脖子:“但是我听说缠身狱的那位纪护法,是个男人。” 颜思思一愣:“南海巨妖是个……” “女,雌,呃,女妖,看上去是条下半身形似蛟龙上半身却类似有爪的巨蛇,身上有鳞片,脸侧有腮,气味像是鱼。”商晏花了一会儿工夫才回忆起来,“她怎么会变成男性?” 殷梓立刻插话:“这个我听说过类似的。” 颜思思和商晏齐齐地回头看她。 “我之前听陆师兄说故事的时候听过,有种鱼一个族群首领是母鱼,其他鱼大多是公的。等首领死了,最大的公鱼会变成母鱼来统领族群。”殷梓认真地说道,“我想纪玉书也是差不多的,他旧有的壳子是个公鱼,啊不,男妖,因为那时候他还不是族群的首领,后来旧首领死了他才变成了女妖,所以最新的身体死去之后,退回去之前的壳子又变回了雄性。” “……”商晏赞赏地摸了摸她脑袋,“博闻强识,这很好。” 颜思思捏了捏眉心,意识到今天这通长见识在座的谁都逃不过:“这个先不提,你刚才说的陆师兄,是长剑门少门主陆舫吧?这么说起来,现在正在苍山一带与缠身狱对阵的,就是陆舫带的人。既然你和陆舫是认识的,那么想去缠身狱,不妨从苍山借道,混在他的人手里混到近处。正巧,望花涧也顺路,我们可以一道先去望花涧休整之后,再去缠身狱。” 作者有话说: 商晏震惊——这场面我也没见过。 第69章 唐青洲的身体状况极糟糕,虽然花重说已经没有危险了,然而他还是一直都没有醒来。 为了防止唐青洲的情况继续恶化,载着他们的白鹰飞行的速度并不快,没等他们抵达望花涧,倒是颜思思先收到了传讯。 “少主,听雨阁来的消息。” 花重给唐青洲换金丹之后有些疲倦,头枕在颜思思怀中假寐。听到这一声,稍稍动了动左边的眼皮:“什么事情。” “是拜帖。”颜思思皱了皱眉毛,“说是不日携夫人上门拜访,问你介不介意。” “我不介意,他想来尽管来。”花重刚抬起的半边眼皮又耷拉了回去,“我见不见另说。” 颜思思非常习惯花重这个态度,一边回复听雨阁的消息,一边转头看向殷梓和商晏:“我想雷主是冲着你们来的。” “雷主的夫人?”殷梓皱了皱眉毛,低声重复了一句。 “你刚才见过的,文夫人。”颜思思看向了殷梓,“是雷主两年前带回来的夫人,你们之前不知道也正常。” 殷梓表情一僵,侧头去看商晏:“师叔……那位夫人……” “是师姐吧。”商晏的神色倒是很平静,“也难怪,师姐既然知道我还活着,总是想再打听点消息的。” “晏圣人与文夫人先前有什么误会么?”颜思思好奇地看了过来,“雷主的性格不好拿捏,最坏的可能性是他们是在抵达望花涧守株待兔的时候,才给我们发的拜帖。” 商晏稍稍怔了怔,然后摇头:“不,我们之间没有误会,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望花涧的楼阁已经隐约可见,殷梓转头看向商晏:“师叔要先呆在这里么?要是他们已经到了,我先去把他们打发了。” 商晏似乎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以至于他又愣了一下,这才摇了摇头:“不必,正好我在这里,见一见师姐也无妨。” 饶是颜思思对商晏一贯保有敬意,听着这口气也有点愣神:“真的不要紧么?晏圣人,你脸色看上去不大好。” 商晏松开了星盘,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摸摸脸,手抬到一半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重新握住了星盘:“唔,那是因为我有点饿了。” 颜思思已经很长时间没听人说起过这个字眼了,一时愣了愣,半晌才想出来自己应该说什么:“……等到了望花涧,我立刻让人备吃的。” 殷梓本来是带了吃的出门的,只是没想到会耽搁这么多天,早已经吃完了。商晏是有大半天每吃东西了,脸色稍稍有些白,旁边花重侧了侧头,抬起一根手指,比划了一个切手指的动作:“师叔很饿么?要是生的叶子可以的话,我切一截给你?” “……”殷梓立刻替商晏回答了,“不用了,重儿,你的好意师叔已经懂了。” 花重默默地收回了手,殷梓倒是想起了点别的,翻找出来一片叶子,放进花重摊开的手心里:“收着这个。” 花重下意识地握住了叶子:“……好凉。” “少主?”颜思思看着花重说完这两个字之后又开始发呆,因而低声喊了一声。 “……没什么。”花重把叶子放进袖子里,微微侧着头冲着殷梓的方向笑,“谢谢师姐。” 殷梓安静了一阵,语调略有些迟疑:“这叶子是……” “师姐,你知道么,望花涧内门很多人跟我说,我是魔祖的后人,是钟桀魔祖留下的魔道的少主。”花重微微地弯了弯嘴角,“或许这么说很薄情,可是我之所以选择回来望花涧,是因为这是父亲呆过的地方。” 殷梓默默地合上了嘴。 “父亲既然已经出来了,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等一切安定了,师姐要记得来接我回玄山。”花重仰着头,微微地笑,“我好想念小药房。” 殷梓沉默了片刻,终于应了:“我一定会来的。” —— 正如颜思思预料的那样,虽说听雨阁的拜帖刚刚才到,不过显而易见听雨阁的楼主并不是个喜欢拖延的人。 等白鹰即将落地的时候,他们能看到在望花涧门口,除了一排望眼欲穿翘首等待花重的长老们之外,还有一对男女,就站在望花涧入口的不远处,也同样看着缓缓降落的白鹰。 文悦依然蒙着脸,一言不发地仰着头,倒是她旁边身材高大而壮实的男人向前跨了一步,热情地向着白鹰挥手:“花主!你回来了呀,我们来叨扰了,等了你好久了。” 花重依然平躺在白鹰背上,一动不动地装死。 “我去打发雷主离开。”颜思思微微垂眼,低声说道。 “算了。”花重嘟囔了一声,“他不会放弃的,让白鹰再转一会儿,我们就下去。” 虽然花重满心不愿意,但是就如他所说的那样,雷主班舒显而易见不是一个知难而退的人。他保持着热情招呼的姿势,足足有那么半盏茶的工夫,终于等到了白鹰盘桓够了终于缓缓降落。 “雷主真热情。”花重从白鹰背上走了下来,不冷不热地看向迎过来的人。班舒抬手一巴掌拍在花重肩膀上:“花主最近怎么看着又瘦了,望花涧灵气不足啊,要不要去听雨阁做客?” “不了,不想出门。”花重身板很是单薄,然而却硬生生受了这一下丝毫没晃荡,言简意赅地回了话。 “不出门可不好,还是要多晒晒太阳。”班舒语重心长地嘱咐着,“对了,花主还没见过我夫人吧,阿悦,来,这就是花主……等等,阿悦说你们之前见过。是我多此一举了,哈哈哈。之前都是误会,我们都是一边的,哪有什么仇好记的,是吧,花主?” 文悦走到了班舒边上,稍稍垂头:“文悦先前多有冒犯,还望花主海涵。” 花重虽然不喜欢班舒,不过倒是没打算为难文悦,他点了点头:“文师叔多虑了,当时情急,本也不是谁的过错。” 文悦听着这称呼稍稍一愣,下意识地去看花重:“花主这——” 这一抬头的工夫,她的余光扫到了花重身后、正从白鹰背上走下来的人,声音突然卡住了。 商晏当然看见了文悦,他神色如常地微微笑了笑,随即侧头看向了颜思思,按响了星盘:“颜护法,可否求一些纸笔,我师姐似乎有些话要跟我说,她听不懂音律。” 颜思思立刻意会,伸手示意文悦和商晏:“二位这边客室请,那里备了纸笔,请二位随我来。” 商晏侧头冲着正把唐青洲背下来的殷梓笑了笑,示意自己稍后就回,随即抬了脚,跟着颜思思向着偏厅走去。 “哎呀哎呀,一见到师弟夫人就不要我了。”班舒双手插在脑后,站在原地说废话,“花主啊,要是我好不容易追回来的夫人不肯回去了,我可得找你要人。” “雷主这话可有些过分了。”殷梓被这突如其来的堵人惹得心情不太好,把唐青洲交给花重身边的医修之后没忍住回了头,“若是令夫人果真不肯回去,雷主不如检讨检讨自己最近哪里不好,居然比不上百十年前的旧交情。” 班舒虽然一贯嘴上没把手,但难得听人接自己的废话,倒是精神一振奋,立刻转过头来:“这位就是玄山大弟子殷姑娘?” “想来是了,真是英雄出少年。”他也不等殷梓承认,自顾自地说着。说话间,周围的长老们已经护着唐青洲和花重稍稍走远,他的目光从殷梓脸上划过,话锋稍稍一转,“我听夫人说,殷姑娘只凭看了两眼,就学会了惊雷起的皮毛。不瞒你说,我真的心痒痒,想看看殷姑娘究竟学到了多少,殷姑娘可愿意赏个脸,跟我切磋一下?” 殷梓只当他想给文悦出气,稍稍斜过了眼睛:“雷主谬赞了,我一个刚刚步入洞虚的弟子,实在不敢挑衅雷主。” “是么?”班舒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要是连我这么公然的挑衅都不敢应的话,现在去缠身狱,可就是送死而已。” 殷梓瞳孔一缩:“雷主在说些什么呀,现在去缠身狱当然是送死,我可不会——” 班舒一句没废话,右手突然立掌为刀,直直地冲着殷梓切了过来。殷梓飞快地下腰,短剑几乎立刻出现在了手里,向着那手刀的方向刺去。 刀刃行进到一半,殷梓的耳朵突然捕捉到轻微的炸响,她抬眼,正看到一道微弱的紫色电光从班舒手掌侧边闪过。殷梓右脚猛地蹬地,强行收了剑势,硬生生退出去两步。 “太慢了。”班舒倒是没跟着攻过来,一根细长的藤蔓不知何时从后方缠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手紧紧地固定在了半空中。班舒丝毫没有被人擒住的自觉,咂着嘴摇了摇头,似乎已经有了结论,“阿悦说你聚火不成,自行领悟了结冰的要诀。方才看见电光,你要是反应快些,直接在剑刃上结冰,就能伤到我而不为雷气反伤了。” “雷主在我望花涧动手,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花重没想到一个转身走了十来步的工夫能闹出这种事情,走过来的时候已经睁了眼,翠绿色的眼睛上隐约有着某种玉石般奇异的光泽,“是雷主觉得能一个人制服整个望花涧么?” “花主这话说得。”班舒又砸了咂嘴,“我刚刚和殷姑娘说了,我们切磋切磋,正好这里是望花涧,只要打不死都能救回来,能放开手脚打一场。殷姑娘也是剑修呢,肯定也是愿意多切磋的,花主怎么能说我是动手呢。” 花重并没有松开藤蔓,显然一个字都没有信。 “殷姑娘刚才倒是真的没有谦虚,你确实打不过我。”班舒个子高,微微低着头才能看向殷梓,也因此挡住了阳光,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殷梓目光微微沉了沉:“雷主——” “不必否认,现在的你不用其他手段的话,确实打不过。”班舒手腕上炸开一蓬电光,暂时逼退了花重的藤蔓,在更多的藤蔓缠绕过来之前,他手里多出了一块巴掌大的玉简形状的挂坠,“不过纪玉书说得对,后生可畏,我也不敢说什么时候你就能赢了,或许要几十年,或许我们交个手的工夫就够了,年轻人的事情,我是说不准的。” 他这么说着,向前走了两步,顺手把手里的玉简挂到了殷梓的剑身上:“收着吧,这里面是完整的惊雷起。” 殷梓一怔,没立刻伸手去拿。 “惊雷起不是那么好学的,学了点皮毛的话很容易走歪路。”班舒手掌一转,直直地拍到殷梓的脑门儿上。殷梓悚然,发现自己居然没能躲开,只能由着班舒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去缠身狱之前多少翻一翻吧,多一点把握都是好的,年轻人,别把命丢在缠身狱。” 作者有话说: 班舒:和剑修结婚了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要代表这个家来处理各种人际关系、关心关心小辈呀…………其实吧,装个逼就跑真的很刺激。 煌姬:这位大兄弟以前从背后捅了我一刀,过几年来求和,现在眼看着又要撺掇别人来再捅我一刀…… 殷梓:我现在有一丢丢的怀疑,那些传说中南蜀岳氏诓骗听雨阁干的坑爹事,真的是南蜀岳氏骗的么? 第70章 商晏在客座上坐了下来,颜思思把纸笔砚放到他跟前,他就伸了手,不急不慢地取了水,开始研墨。 清澈的水滴随着新墨的移动而逐渐变得漆黑粘稠,文悦就这么看着商晏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那块新墨,一圈一圈地研磨着,甚至没注意到颜思思是什么时候退出去的。 商晏终于放下了墨,左手握住了笔杆,却又迟疑了一下,转而将笔换到了右手,这才慢慢地沾了墨开始写字:“师姐,许久不见。” 他太久没有用过右手,以至于第一划落到纸上的时候笔锋稍有些散。他习惯性地停了笔,想要扔掉这张纸重新写,却又住了手,继续就着散开的那一划写了下去。 文悦揭开了蒙面的布,一道极长的伤疤从右侧耳际一路贯穿鼻梁横到左眼下方,疤中间泛着猩红色的肉,很是可怖。她看着商晏手中的笔,许久才发出声音来:“阿晏哑了?” “不曾。”商晏不疾不徐地写着,“只是出声说话,会震碎剩余的灵脉。” 文悦静默了片刻,看到商晏继续写了下去:“师姐脸上的伤是当初凌师兄误伤的么?怎么这么多年都不治一下,用药的话应该一会儿就会好。这样大的伤口留着,雨天会疼么?” “是我应得的。”文悦声音有些哑,“我是她的女儿。” 商晏哑然:“我没有希望过如此。” “我知道师弟没有,我一直不知道你还活着,但这是我应得的。”文悦看着商晏的脸,比起她记忆中的那张少年人的面孔要温和清瘦得多,“阿晏不想看见的话,我蒙起来就是。” 商晏笔尖微微一顿:“不,师姐随意就好。是掌门师兄跟师姐说,我死了的么?” 文悦点了点头。 商晏于是笑:“那也未尝不好,这些事情知不知道也没什么差别,倒是师姐许久没见,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人们都传言师姐是自立门户了,不知道——” “阿晏。”文悦看着商晏一点一点地向下写,脸上的神色变了几次,“你不打算……说点什么么?” 商晏停了笔,抬起头,神色略有些茫然地看着文悦,手里的字都有些错位:“——我说的这些,师姐不想听么?我该说些什么么?” 文悦看着商晏的神色,突然恍惚了一阵,半晌才继续说道:“我想听,阿晏还活着,你说什么我都是想听的。可……阿晏总让我觉得,仿佛我们就真的只是久别重逢的同门,合该在此这样叙旧。” “师姐与我,不是如此么?” 文悦直直地看着商晏的眼睛:“阿晏,你该恨我的。” 商晏静默了片刻,偏开了眼睛,放下了手里的笔。他不慌不忙地卷了卷左手的袖子,然后重新用左手握住了笔,这一回,他写字的速度快了很多:“师姐要是想看的话,那便看吧。” 商晏是不傻的。 即便他很多时候看起来很傻,甚至大多数时候因为他万事不上心的态度而显得有些迟钝,但是他其实是不傻的。 文悦认识商晏比玄山大多数人都更早,她相当清楚这一点。等到商晏的脸色冷淡下来的时候,先前压在后龙山的喘不过气的感觉,反而轻了一些。 ——这是真正的商晏。 “右手,是最近才治好的么?”文悦看着他写字的左手这么问道,“既然剑骨治好了,那剑……” “只是勉强靠凌师兄治好了手,并不是剑骨接上了。”商晏垂着眼,“剑骨碎了,是治不好的,师姐是知道的。” 文悦顿了一下,声音略轻了一些:“是啊,我知道。” 两人安静地最对面坐着,一时间屋内宛如无人般死寂。 “师姐为什么来找我呢。”商晏重新给笔蘸上墨,“我早些年其实听说过一些流言,师姐离开玄山之后,并没有如掌门师兄宣称的那样自立门户,而是在到处狙杀魔修。” “老七……不,前花主凌韶,他入魔之后杀死了我的母亲。”文悦的语调慢慢地平稳了下来,就像是一直在等待商晏问这个问题而练习过很多次一样,她的回答几乎是脱口而出,“我见过他入魔时候的样子,我后来见过许多人入魔的时候六亲不认疯魔癫狂的样子,我那时候觉得魔修是失了神智堕落到无可救药之徒,所以我离开玄山之后,沿路调查魔修的踪迹,想要斩尽天下魔修。” 商晏少有地没有笑:“所以七年前,玉笛断裂昭示师兄有难的时候,师姐也没有去。” 文悦一呆:“你去了?” “是。”商晏写下了一个字,然后停顿了片刻,又写了下去,“师姐以为,凌师兄他入魔了,便罪无可赦无可救药、所以死了以为无所谓的话,就不该来找我的。‘商晏’已经不是那个商晏了,比起师兄来,我或许变得更多。” “我追杀班舒,追杀了三十二年。”文悦十根手指用力地绞在一起,“我那时候想着杀尽天下魔修,便不会有恶毒的事情,正魔不两立,只要没有魔修了,天下便海晏河清。而魔道三派的首领,我自然应该最先杀死,先是班舒,然后是煌姬,最后……是花主凌韶,我会把他们都杀了,还天下一个太平。” 商晏放下了笔,认真地看着文悦。 “班舒说我总是在骗自己,他没说错。”文悦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了青色,“母亲,师父,师叔,他们明明没有入魔,真正的魔在心里,而我做的,只是在为难另一群人。师兄做得没有错,他是该骗我的。那时候的我,才是疯了的那个,若是我知道你还活着,指不定会连你一起恨。” 商晏依然没有说话,安静地等着文悦继续说下去。 “你来玄山那天,母亲把我从首峰召了回去,跟我说,这是我以后的师弟,会是绝影峰的长老。”文悦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涸,像是太久没有喝水一样,干瘪而没有起伏,“她说你是一个人背着剑来玄山求师的,她说你天赋很好,绝影峰一脉能收到这样的弟子,是幸事。” 商晏的手摸到了笔杆,听到最后一句,却又停了下来。 “是幸事。一直到那次门派内演练,你以金丹的修为打赢了我之前,母亲都是宠爱你的。我的天资很高,一百二十岁的时候已经结成了元婴,在平辈里也没有几个能超过我的。而你……远胜过我,我以为我没有嫉妒过你,可那也是假的。” 文悦停了下来,商晏依然没有回话。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对于他们而言都依然烙在记忆之中。 首峰诸位长老惊叹于商晏对剑技的领悟,力排众议一定要让商晏也来首峰。历代各峰都只将下一任首座的人选送来拜入首峰,而这一代绝影峰却来了第二个,这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长老们只是碍于面子才没有让文悦回去绝影峰的,他们认定了商晏更加有资格成为绝影峰一脉之首,因而更换了下一任首座的人选。 “母亲一直不高兴,她神经质一样在我面前骂过你,而我一直对母亲的变化极不耐烦。倘若我没有嫉妒过你,本该在母亲说那些话的时候反驳她的,可是我没有,我只是走开了,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大概心里是嫉妒的,所以我从不敢细想母亲的抱怨,我只是……不去想,以为我就没有嫉妒。” 文悦吐了口气:“那……那时候,我离开玄山之前,我跟殷师兄说,我不相信母亲会做出那种事情,不相信在你剑骨断裂彻底被废、被送回绝影峰之后,母亲居然依然把你交出去送死,那一定是假的。可是这其后这么多年里,我扪心自问过无数次,我是不是其实一直知道她会。就像师父,我其实也知道,师父就是那样的人。” “师父天赋不高,再怎么努力也就止步洞虚初期,不能再精进一步,最后连挑选弟子都是修为更高的长老们代劳的。假如可能的话,他一定不愿意收殷师兄和你,殷师兄总是在隐藏修为,生怕被师父忌惮,可你的修为增长太快了,那是瞒不住的。师父每日被人当面耳提面令、在背后指指点点看不起,最后那些愤懑不甘,都变成了对你的怨恨。就如同我比不过你,而母亲也因此记恨你一样。 ——可是这一切,根本不是你的错,这一切其实都不该你来承受。” “阿晏,殷梓告诉过你么,我看到她的双手剑之后,我那时候第一反应,居然是……居然,居然是,问她你怎么会没有死。” “一直到那一瞬间之前,我都以为,我是把你当亲弟弟的,我们都是绝影峰一脉来首峰的,我们是一家人。可是不是的,我其实……我其实因为你的死讯而觉得心安理得,阿晏,因为死人是不会怨恨的,我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不去想母亲和你之间的事情,理直气壮地什么都不回头考虑,我……我在看到殷梓的时候,在意识到你还活着的时候,居然感到害怕了。” 她定定地看着商晏的脸:“而这些,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对么,阿晏。” 商晏终于笑了起来。 不是惯常的温和到有些天真的笑容,而是更加纯粹的笑。他这次没有避开文悦的目光,眼瞳清澈透亮,倒映着文悦的影子,无比分明。 “阿梓什么都没有跟我说过,不过我确实知道。”商晏抿起了嘴,把嘴唇拉成薄薄的一条线,“师父死了,你的母亲也死了,倘若我也死了,对师姐而言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可以纯粹地因为杀母之仇而恨师兄。 可惜了,我没有死——师姐当然会难以释怀。凌师兄入魔了,他们都死了,我作为一切的中心,我怎么可以还活着。” 在文悦的记忆里,商晏很少这样说刻薄的话。然而这么写着字的时候,他神色非常专注,看上去并不像是故意的。 他只是在说着一个事实,一个他从一开始就清楚的事实,也是一个隐秘地深藏于每一个当事人内心深处、甚至于连他们自己都很难注意到的事实。 “我断了一只手,经脉全断,身体一度残疾到不能站起来。 我曾因为痴迷于剑而不得不离开忘心斋,拜入玄山,如今的我却不能再握剑了。 我曾经以百岁合道的卓越天资名满天下,而那些经脉也已经被截断了。 ——现在的商晏已经不没有一处还是曾经那个商晏了,这样的商晏,为什么还要活着记得这一切,为什么还要出现在你们面前,提醒你们那些不堪的过去。” 商晏抬起头,冲着文悦咧开嘴笑。 “即便不是师姐,每个知情的人大概都这么想过,为什么我还活着。我知道师姐内疚,也知道诸位师兄为了我做过很多,事到如今依然内心悲痛,可是我也知道,假如我死了,你们其实会好过很多。” “可是我还活着。” “六十六年前,有个小女孩,也问了我这个问题。她问我说,她的父亲母亲不想要双生子因而希望她死,玄山师长担心她入魔所以希望她不存在,她那么短短的几年生命,几乎每个人都希望她死,为什么她还活着。” “我那时候跟她互相做出了一个承诺。” “我不过问她过去,她也不追究我为什么变成这样。过去的一切都是过去,不存在于我们之间,只从那一天开始,我希望她活着,她也希望我活着。” “你看,师姐,这就是原因,所以,我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是相遇的时候。 (班舒:没错,这章就是讲了我和我夫人相爱相杀那些年的相遇!x) 这约定前面从魔境出来的时候提过,不过只提了前一半ww 第71章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文悦看着商晏的脸,几乎有些恍惚。 她第一次见到商晏的时候,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她听母亲说起过忘心斋的事情,忘心斋是乐修大派,也是只留乐修的门派。即便商晏是忘心斋主人的嫡子,即便商晏的天资再高,他执意选择剑道的时候,忘心斋就不再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他是被赶出来的,听说忘心斋只把他的剑和他一起丢了出来。而后那个半大的孩童独自一人越过苍山,背着剑拜入了玄山,然后从一个小小的少年,成长成了玄山首峰的天之骄子。 但是商晏是个乖巧的孩子。 他仿佛没有过其他孩子那样叛逆的时候,似乎也没有过失意难受的时候,更加没有因为自己的天资而盛气凌人过。他那张脸上有过少年人蓬勃的朝气,有过孩童的执着,而更多的时候,是某种让人安心的温和。甚至于文悦一直都记得,当年忘心斋的人来到首峰的时候,商晏脸上的神色都是震惊远多于悲伤的。 每一本修真的典籍都说过,一旦步入洞虚,天赋的作用就开始变小,自那之后之后每一个境界的提升都是更依赖于心境的突破。文悦从洞虚初期向上突破并不顺利,而她看着师弟商晏合道成圣的那一年,其实心里想过,商晏和她是不一样的,他百岁合道,也不全是靠着他那万中无一的经脉。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约莫说的就是他那时候的心境了,若是这样维持下去,立地飞升或许也不会是太遥远的事情。 她确实足够了解当年的商晏,然而她面前这个商晏的脸上的神情,文悦却从没有见过。 他看着自己笔尖下的字,像是看着什么万般珍惜的宝物。他重新抬起眼的时候,脸上淡淡的笑容宛如新春初雨之后般清新而干净。 ——原来商晏也是个人。 文悦发觉自己居然在这么想。 他不是真的万般荣辱加诸于身而无所觉的圣人,他是个人。 “阿晏,你确实变了很多。” 商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评价,他弯了弯嘴角,换了一张纸:“是。” “我现在很高兴。”文悦在踏入这扇门之后,第一次笑了起来,“阿晏,对不起,但是我在想,或许这些年里,也不是只有坏事。” “有很多好事。”商晏写这行字的时候很慢,“能再见到师姐,我其实很高兴。” 文悦看着商晏写字,没开口。 “我听阿梓说你在听雨阁的时候,以为师姐也入魔了,不过似乎并没有。”商晏抬起了头,“师姐魔纹生到第几条了?” 他不是问有没有,而是问第几条。 文悦偏开了眼睛:“早年结元婴的时候不顺生了半条,现在三条半。上一次发作的时候大概三年前,整整长了一条半出来,我那时候以为我会直接入魔,所以……打算直接自杀。” 商晏看着她的神情,了然:“雷主救了你?” “嗯。”文悦的声音轻了一些,“那时候听雨阁跟着缠身狱围攻幽篁里,我循着战乱找到了他们的踪迹,结果……我在逃难的人里,看到了一个人。” “鸿宇师叔么。”商晏安静地写道,“师姐杀了他?” 文悦有些惊讶:“你知道他没死?” “不难猜。”商晏倒是很平静,“我前些日子见到凌师兄,又过了一趟师兄的心魔境。” 文悦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这一次,我在那一天去见了师兄。”商晏并没有明说是哪一天,然而这也并不是需要详细说的事情,“我那时候在想,或许我那时候也应该去见师姐的,我在那一天之后闭门的半个月里,到底错过了些什么。” “是我们自己的错。”文悦轻声说,“你没有错,也没有责任来见我们。” “可是我也是把师姐当姐姐的。”商晏微微地笑,“所以我也亲眼看到了师姐见过的那一幕,心里隐约有些怀疑,鸿宇师叔是个医修,而我见过的修真者当中,医修是最不容易一次性杀死的。他那时候死得太干脆了,我想过他是不是惯于把一部分神识存在别的什么东西上,那时候求生无望,干脆等着这身体死亡,重新复活再来过。”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是个凡人。”文悦轻声说,“他没再修真,不过或许是用丹药延长了寿命,看着没有太老。我看到他现在有儿子和孙子在跟前,也是普通人,但是我杀了他。” 商晏停下了笔,没有说什么。 文悦是了解他的,他一贯不喜评判对错,于是继续说了下去:“而后我心魔发作,又正巧在听雨阁撤离的方向上……我自杀之前,被班舒救了。” 文悦迟疑了一阵,看了商晏一眼:“班舒……不像是我以为的魔修,他从我跟前逃来窜去了三十二年,那天却主动现身,给了我压制心魔的药,制住了我,把我藏在他车里……他说,我屠戮魔修不过是为了欺骗自己,而继续这样欺骗自己是没意义的。可我那时候听不进去。 最后他说我承了他恩情,合该先报恩。正好我想摧毁魔道,那就假扮成他的妻子,跟他去听雨阁,他会给我看到如今魔道的情况,而且需要我的帮忙。” “我知道听雨阁的状况极其复杂,并不统一,几方各自拉帮结派,争权夺利。”商晏回忆了一阵,“连续好几任雷主都没有实权,这一任本来也只是个被扶上去的傀儡,倒是多年前正魔大战的时候,因为与缠身狱结下了梁子死伤众多,反而让这一任雷主拿住了一些势力。” 他这么写着,抬起头,与文悦四目相对,看出了彼此的意思—— 不是巧合,就是班舒的手笔。 “师姐与雷主,现在还是假扮的么?”商晏想了想,还是这么问道,“我看雷主愿意陪师姐走这一趟,不像是作戏。” 文悦稍作迟疑,然后摇了摇头。 商晏于是笑:“恭喜师姐。” 文悦偏过头:“……是我错了,我曾以为的魔修不过是我迁怒的影子。我知道不该这么做的,但我……” 一声短促的乐声打断了她的话,文悦回过神头,看到商晏又换了张纸,飞快地写了个字。 “喜喜” 文悦:“……” 字,是很好看。但一百多年过去了,她这位师弟的常识水平果然没有随着年龄长进。 “阿晏,双喜一般不用黑色写。这字,也不是道贺用的。”文悦揉了揉额头,有些怀疑玄山大概还跟她走的时候一样一山的光棍,以至于商晏没一点道喜的经验,“……玄山这一百年,各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就没有谁成家了么?” 商晏神色非常开心:“师姐是第一个,可惜婚礼的时候我们都不在。” “还没有婚礼。”文悦摇了摇头,“听雨阁现在的情况不太适合……班舒昨日被刺杀了三回。” 商晏稍稍扬眉:“缠身狱的人?还是正道派来的?” “不是。”文悦摇头,“师弟不用操心,等我解决了,会再邀请师弟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商晏于是点头:“好。” 文悦盯着商晏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了一句:“我没有兄弟,到那时候,阿晏会背我上轿子么?” 商晏再点头:“自然。” “阿晏。” 商晏抬头。 “你还活着,是我这一百多年里听过的最好的消息。”文悦咬了咬嘴唇,“对不起,母亲的事情,还有后来我离开玄山的事情,我嫉妒过你也发过疯,我有很多事情对不起你,但我还可以把你当成家人,对么?” —— 望花涧门口的位置倒是比平日里热闹。 “是那时候的姐姐!”才齐殷梓腰的小女孩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向着殷梓挥手,“姐姐还记得我么?” 殷梓看着那女孩一路高兴地跑过来,却因为目不能视而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只觉得自己心脏也随之一跳一跳的。 “果子,安静点。”花重伸手把女孩拉了到了旁边,继续跟班舒谈论之前的话题,“雷主以为‘比试比试’这种说辞,能让我信服?” “怎么不能?”班舒的脸皮那自然是足够厚实,“花主在疑虑些什么,我总不可能胆子肥到在距离晏圣人这么近的地方跟殷姑娘动手,我可是很惜命的,何况殷姑娘是我夫人的后辈,初见赠些礼物也是应该的。” 殷梓在花重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示意他自己没事。花重脸色稍好了一些,转向了剑的方向:“我想雷主不会这么轻易赠出惊雷起。” “花主这么想的话,不如给我望花涧的功法作为交换怎么样?”班舒挑了挑眉毛看向花重。殷梓听着这话手一抖,差点直接把惊雷起的玉简扔回去,倒是班舒自己又很快开了口,“我说笑的,燕归时我已经看过了,再给我一次也没什么用处。” 这回不用殷梓动手了,几乎他话出口的一瞬间,十余位身穿黑衣的人影瞬间把他围在了中间,数把弓倏然张开,冰冷的箭尖直指班舒的喉咙。 “这么大阵仗?”班舒注意到自己被整个儿围了起来,看上去却依然不怎么急,只举起手做了个认输的姿势,“就这么担心有外人偷学了燕归时么?咦,这些人我看着眼生,从没见过,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望花涧嫡系的子弟……放心吧,我只是看过,没修炼过,我对医修这一套东西不感兴趣。” 黑衣的人群并没有动。 “都退下。”花重侧了头,察觉到颜思思已经回到了自己身后,于是低声吩咐道,“思思,带果子和外门子弟先走。其他人也退下,无论他修习了还是没有,你们现在都该不该指着他喉咙。” 殷梓侧头:“那我先……” “不,殷姑娘你应该留下来。”班舒眼睁睁看着溢满灵气的箭尖指着自己的脖子,语气依然吊儿郎当,等颜思思带人离开,这才继续,“魔祖密令,能同时修习燕归时和惊雷起成功的,就是下一任魔祖,能获得他以密法封存留下的真魔之体的一半修为,殷姑娘,不想试试看么?” 殷梓平静地看着班舒的脸:“抱歉,我不想要。” 作者有话说:班舒:…………? 某天国的遗恨:呵呵。(发出过来人的嘲笑) —— 文悦:玄山我们这代这么光棍的么?难以置信! 凌韶:停一停,我是个有儿子的人!我儿子都这么大了,我是有家庭的!! 商晏:噗嗤.jpg 凤凰世家某不愿透露姓名的爱好做媒的主人:我尽力过,真的。 第72章 班舒稍稍一愣,随即大笑了起来:“殷姑娘真是……总能出乎我预料之外。” “知道这道密令的只有望花涧和听雨阁嫡系子弟,雷主听说过也不奇怪。”花重漫不经心地对着那些黑衣人再挥了一次手,终于听到他们将已经拉满的箭射进土地的声音,“时间已经过去太久,魔道三派,现在反而是当初最不起眼的缠身狱如今最为风光。雷主现在旧事重提,我不相信雷主只是说说,那么雷主想要什么呢?” 班舒脸上一贯张扬的神色终于慢慢地淡了下来:“果然瞒不过花主,我确实想要那一半修为。我给殷姑娘惊雷起是有私心的,我希望殷姑娘能活着从缠身狱回来,毕竟我需要你们帮我一个忙。” 殷梓皱起了眉毛:“我?” “你想修习燕归时?和煌姬掳走师兄的理由一样。”花重笑了一声,“可是七年过去了,煌姬还没有成功,那大概证明只有师兄和师姐一个人的血是不行的。” “花主原来是这么想么。”班舒笑道,“可是煌姬也没有如同记载里其他人一般迷失心智,那或许还是有用的。” 殷梓突然意识到似乎有什么关于自己而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却在魔修之间是半公开的秘密。 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望花涧外突然又传来一阵嘈杂。颜思思飞快地回到了花重身边:“少主,空蝉寺被缠身狱攻破了,那群和尚弃寺逃到这附近来了。” 饶是刚才的气氛隐隐有些剑拔弩张,听到这么一个消息,班舒和殷梓的表情一时都有些扭曲—— 空蝉寺怎么说也是个名门大派,怎么被魔修攻破寺门之后,反而来魔修聚集的望花涧避难了。 “正道没有人敢收留他们。”文悦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殷梓回头去看,看到文悦和商晏两人一前一后地从偏厅走了过来,“缠身狱不知为何紧盯着空蝉寺,空蝉寺逃出来的人大概也不敢把灾祸引到弱一些的门派去,加上望花涧一直没有插手,甚至收留过几位大师,他们会来这里求援也不算太意外。 正道几个大派,怀月陵和长剑门这一次根本没有向着空蝉寺派出援手,而玄山现在远在凤凰山一带。至于幽篁里……” 花重笑道:“幽篁里,几年前若不是靠着启动护谷大阵重伤雷主,怕是已经没有幽篁里了。” 班舒当年那场重伤的真假,只有文悦和他本人清楚,现在或许还要加一个商晏。不过班舒听着花重这话倒也没反驳,他在看到文悦的一瞬间脸上还算严肃的表情顿时就是一垮:“先等等,不说这个了。” 商晏走在文悦身边,一直跟到了班舒旁侧,文悦停下了脚步,向着商晏笑了笑,然后这才继续上前,走到了班舒旁侧,一时间倒像是归省的时候,丈夫从妻子兄弟那边接回妻子。 文悦这时候并没有带面罩,殷梓没忍住侧头看了一眼。那张面孔比起她曾经在心魔境里看到的少女成熟了许多,然而神色却也比先前见到的时候柔和不少。班舒抬起手,从文悦光滑的侧脸上抚摸过去,目光微动:“夫人回来了。” 文悦伸手抓住他的手:“让你担心了。” “没什么。”班舒侧过头,看向花重,“不管怎么样,今天先谢过花主和殷姑娘,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殷梓眼睁睁地看着班舒就这么换了副样子,与商晏道别之后,带着文悦抬脚就走。 “雷主就是这个性格。”颜思思小声说道,“让人摸不清他哪句真的上心,哪句是随口逗你玩的。” “雷主不是个甘居人下的人。”商晏回过头,握住了星盘,“听雨阁困住他的野心太久了。” 颜思思传音把商晏的话说给花重听了,花重侧着头想了一会儿,转头冲着跪了一地的黑衣人笑:“有些野心不是坏事,下次他再来,对他客气一点吧。” 殷梓依然没有舒展眉头,刚想开口询问先前那些话什么意思,余光却扫到望花涧外侧刚刚走近的人群里,有着一团暖色的光芒。 殷梓一怔,下意识地向着空蝉寺众僧人那边走去。 空蝉寺这一次大概真的是战况惨烈,还未走到近处,殷梓的胃部就已经因为浓重的血腥气而抽搐起来。不过等她走到更近一些的地方、触到那暖黄色光芒边缘的时候,曾经在魔境的时候遇到过一次的那种宛如重回母胎般的温暖感立刻驱散了胃部的疼痛。 空蝉寺诸位僧人围在中央的,是个高大的青年僧人,他受伤不重,不过背上却背着一个已然昏迷的少年。 少年比殷梓在魔境时候见到的稍微年长了些许,他半边僧袍被鲜血染红,脸色苍白,而他脸上的神色却紧紧地皱成一团,像是经历着什么极其可怖的噩梦。 在他身侧,九叶莲花停在他的肩头,花瓣已经完全绽放开去,暖黄色的光芒裹在他身上,却也没有能让他的表情有些许舒展。 “把东殿清出来。”花重转身吩咐道,在有人出来劝阻之前继续说了下去,“我望花涧收下的伤者就只是伤者,在他们伤好之前,他们除了伤者什么都不是。即便煌姬亲自来问,也是同样地回她。” “是。” 空蝉寺领头的老者殷梓也见过,是当初在靖阳第一个放她上台讲课的普愿大师。普愿向着花重的方向念了一声佛号,到底是 没能再说出什么,只抬手护着空怀,跟着迎接他们的人去了。 “师姐,去看看吧。”花重走了过来,“那是师兄和师姐的弟弟吧?” “他似乎神识收到了一些损伤。”殷梓回忆着空怀刚才的神色,“重儿发现了什么么?” “那不是神识的损伤。”花重摇了摇头,“西陵易氏的人,我在倒海塔也见过一两个,都是这样的。师姐,有些事情约莫不该由我来告诉你,所以你还是先去看看他吧。” 殷梓迟疑地看向了商晏,商晏向前走了两步,示意她自己一并过去。 空蝉寺的僧人们把空怀看得相当重要,几乎都推拒了给自己疗伤的医修,只要求先治疗空怀。 可他才刚刚被放下,没等医修们靠近,九叶莲花骤然间爆发出一阵近乎凶悍的灵气,一下子将周围人逼退了。 东殿靠内的这间偏厅并不大,九叶莲花的光芒几乎充斥着整间偏厅,将其他人全都逼退了出去。花重拨开偏厅门口的人群,径自走到了光芒近侧,向着那光晕伸出手去。 “滋——” 灼烧的声音从他手指上传来,花重收回了手,向着身后的僧人们开了口:“他身体伤得不重,不用担心,这是九叶莲花护主心切产生了暴动,等九叶莲花平息下来,我立刻就给他医治。诸位大师也请自行去往侧厅休息,好好疗伤。” 既然花主愿意亲自动手给空怀疗伤,其他人也不好再留,在普愿大师的吩咐下,他们也只得陆陆续续离开。这间侧厅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普愿大师是最后走的,临走之前,他深深地看了殷梓一眼,却到底也没说什么。 “师姐,你去试试吧。”花重等人声小了,才这么说道,“试着让九叶莲花平静下来。” 殷梓诧异地看了花重一眼,有些疑虑却也没反驳,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向着那光圈伸出手去。 奇怪的是,九叶莲花这回居然并没有攻击她。 温暖的感觉从指尖上传了过来,随着殷梓向前走去,九叶莲花也慢慢地收回了周身的灵气,最后等殷梓走到近处的时候,那些花瓣也重新合拢,安静地悬浮到了空怀的手边。 花重看上去并不意外,他跟在后面走了进来,动手治疗空怀的伤势。就如花重说的,空怀身体上的伤口并不难以治疗,并没有过去多长时间,他就稍稍张开了眼睛。 “兄……阿兄……”他的目光在殷梓脸上停了一阵,神智却不太清醒,并没有认出这究竟是谁。他艰难地移动着手指,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殷梓因而伸出手去,把手放到了他的手心。空怀的手指瞬间收紧,这一下力道不小,殷梓甚至感觉被勒得有些疼。 “阿兄……我……我……我想回家……” 殷梓一愣,心念急转,还没来得及想出来这要怎么回答,却听到空怀继续说了下去:“我……我想回去瑶台……阿兄记得……金色的果树么……还有圆月山……山的瀑布……我……想回……” 殷梓下意识地停住了动作:“空……连阙?你想回去哪里?” 他说的东西,殷梓从未听说过,她相当确定,这绝对不是西陵易氏的地方。 “阿兄……还没有能想起来么……阿兄怎么会想不起来呢……”空怀的神智愈发不清醒,手里的力气也愈发大了起来,“阿兄,我想回去……我好想回去……阿兄……你成仙了么……带我回家去吧……” 他这么神经质一般念叨着,整个身体也开始抽搐起来,细微的白沫从嘴唇边上流下,九叶莲花再一次发出了耀眼的光芒,终于压过了这一阵发作,让他再度昏迷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殷梓猛地站了起来,抬眼盯着九叶莲花,口中却在问花重,“他在说些什么?他想回哪里去?” “九叶莲花的莲子护住了师兄和师姐近百年,可是九叶莲花认主太晚了,没能护住他。”花重侧头朝向了商晏,“我听闻师叔早年常探访一些上古秘境,不知师叔听说过么,西陵易氏,南蜀岳氏,还有已经被灭门的远山,散修聚集的无名谷,以及倒海塔,曾经是同一脉。” 商晏迟疑了一下:“略微知道一些——或者应该说,在最初时候,下云十六洲只有侍奉真龙的倒海塔,还有尊崇仙人的长剑门,以及其他散修。” “西陵易氏是最先离开倒海塔的,他们病了,病得很重。”花重从乐调中听出了肯定的意味,他并没有等殷梓转述便继续了下去,“他们患上了思乡病。”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昏暗的密室里没有什么光芒,高大的柜子沿着墙壁挤挤挨挨地立成一排,那柜门的把手上落了些灰尘,似乎并不常常有人来这里。 易无双好奇地四下观察了一阵,伸了手,拉开了柜子的门。 柜子里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一些衣服,从小到大,放得整整齐齐,式样看上去颇为眼熟。易无双微微怔了怔,伸手去摸,发觉那些十二三岁身量的衣服都还是新的,甚至于有那么一套,和他这会儿穿着的那一件一模一样。 易无双几乎立刻猜到了这些是什么——那些旧的,都是姐姐穿过的衣服,而这些新的,是父母亲命人给自己备衣服的时候,依然给姐姐也做了一套。 他察觉自己指尖有些发抖,又想起来那天的碧玉梨花膏来,他总是在想,若是自己那一日没有与姐姐赌气,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念头堵在他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因而一个一个地依次拉开那些柜门,自虐一般地睁大眼睛看着那些衣服。 等到开到另一侧柜门的时候,他却发觉在那些婴儿襁褓前面,还有另外两个一个柜子,里头装着一些全新的幼儿穿的衣服,在那些衣服最上面,端端正正地摆了一个长命锁,锁上镂着“弥远”。 易无双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无双,你怎么进来的?” 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易无双一惊之下整个儿坐到了地上,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从门外逆光走了进来。 父亲低头看了看那些打开的柜门,到底是没再追问什么,他走到了近处,然后再一个一个动手,把那些柜子的门都合上了。 “我……发现这道暗门没有关,就进来了。”易无双看着父亲走到了最前面的柜子前,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些,都是姐姐的么?那边那些……” “是你哥哥的。”易仁秀的声音有些哑,他没有回头,避开了易无双的目光。 “哥哥?”易无双惊讶地重复了一遍,在他的记忆里,他和姐姐毫无疑问是易家的长子长女,上面应该没有哥哥。 “……他没有能出生。”易仁秀握着柜门上的把手,看着柜子里的那些婴儿的衣服,目光最后落到了那个长命锁上,“那是你母亲第一次怀孕,我们那时候太高兴了,给他准备了很多东西……可是弥远最后没有熬过去,这些最后也没有用上。” 易无双听得一知半解:“父亲,哥哥为什么没有熬过去?” “或许是他比较聪慧,不愿意来。”易仁秀终于关上了门,“出生成我的孩子未必是幸事,他或许是早早领会了这一点。” 那个年纪的易无双没有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他隐隐地感觉到,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这一刻似乎很难过。 “我会把姐姐找回来的。”易无双伸手摸着那柜门,发誓一般说道,“是我害得姐姐失踪了,姐姐一定还在等我去找她,我昨天又梦见姐姐了,我梦见她在一个小巷子里面……我没有见过那是什么地方,她似乎在干粗活,可我怎么喊她她都不理我……” “无双,出去吧。”易仁秀微微一怔,随即很快恢复了往日里的模样,他握住了易无双的手,不容拒绝地拉着他向外走,“你祖父找你,你先过去,我去看看连阙退烧了没有。” “父亲,连阙为什么总是生病呢?他昨天夜里说了半天胡话,说要回家什么的,可是他就在家里啊。” “我那个年纪也常常发烧,也会说胡话。”易仁秀没有正面回答,“不用担心,连阙不会有事的。” …… 易无双睁开眼的时候,正看到父亲熟悉的面孔,就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与梦中所见的无异。 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误以为自己还陷在方才少时的梦境里,没有醒过来。 不过胸口的灼热感让他他很快再度睁了眼,看向了眼前的人形,自嘲般低笑了一声:“又是心魔么?” 眼前的男人依然这么看着他,一言不发。 易无双也没有开口,只是呼吸声略有些重,就这么静默了好一阵,他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人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胸口魔纹的位置。 他几乎是一个激灵,从几乎分不清时间的漫长混沌中骤然清醒过来,眼前的人影依然还在,没有如同过去一样突然消散或是扭曲。和记忆中一样,即便是此时此地,他依然穿着白色的袍子,在暗淡的月光中并不那么容易忽略。 “……是你。”后知后觉的,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易无双费了点力气才从锁链的束缚中仰起了头,目光投向了那个曾经对他而言熟悉且敬仰的男人身后,那里空空荡荡的,没有看到姐姐的身影。 那么,他不可能是来救自己的。 易无双于是闭上了眼睛,侧开了头。 上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是在易家的门前,载着他离开易家的车子驶出后门的时候,他在那里看到了这个男人的身影。 ——他那时候近乎是死了,可他还记得,那时候这个男人送来的那一道传音:“不知道去哪里的话,就去玄山吧,那里或许能找到莺梓的消息。” 易无双重新闭上了眼睛,不打算继续回忆太久之前的事情。他隐约想起来白天的时候,煌姬似乎来过。他那时候神智并不算清醒,不过依稀听到煌姬说了些什么—— 似乎是说,空蝉寺已经破了,可惜没能抓到九叶莲花的主人。不过空蝉寺的方丈普明大师,已经被带到缠身狱来了,等他清醒了就可以和普明大师见上一面。 易无双复又睁开眼,朝着前方淡淡地道:“方丈大师不在此处,我不记得我见过他,你要寻他的话,该去东南方向的密牢。” 他依然没有称呼对方父亲,而那人也依然站在那里。西陵勋贵易氏的家主,俗世修真两道人皆尊称一声仁秀公子,即便是夜行来此劫狱也依然穿着平日里的衣服、不曾稍加隐匿的男人,就这么站在那里,看着自己长子的胸口的八道半魔纹。 于是易无双笑了起来,笑声因为喉咙的沙哑而有些凄厉:“你在等什么?你果真也在等这最后一条魔纹圆融,等我入魔么?我说过,我不会入魔。”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自易无双身侧的黑暗中传来,易无双停下了笑声,费力地扭过头,看到身穿这染血袈裟的僧人,安静地坐在不远的地方,双手合十,似乎是在祷告。 “方丈?” “缠身狱风主煌姬,说贫僧应当来与你见一面,贫僧以为,确实如此。” 易无双又正过头,看向了易仁秀的脸,没能看到任何表情的变化—— 他确实是来救走方丈的,那么从这话里的意思看,他们绕道出现在这里,应该是方丈的意思。 “我来向你忏罪,九十年前,贫僧动了贪念。”普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沧桑,有那么一会儿,易无双觉得这不该是一个出家人的声音,“西陵易氏仁秀公子来空蝉寺,向贫僧讨要一个能给夫人腹中胎儿续命的法子的时候,贫僧那时候问了一句话,我问公子,这个胎儿保不住,是因为天资过好,还是天资不济。” 易无双向来沉默寡言,可这半入魔的时候神色却格外轻松,他对九叶莲花的事情并非全然不知情,鲜红的双眼慢慢眯起,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大师是修佛之人,我听闻佛祖普度众生,众生平等,我不知道大师的佛道便是这个平等法子。” “是贫僧的罪过。”普明垂着头,没有丝毫反驳,只继续说了下去,“我听公子说,胎儿是天分过于卓越,需要外力来供给灵气之时,又动了歪念。空蝉寺至宝九叶莲花已千余年不曾认主,寺内人心浮动,有传言说佛道式微佛缘已断。贫僧向着仁秀公子提议,以九叶莲花耗费十万年结出的那颗莲子为源,让这腹中的胎儿活下来,这样胎儿便可缔结佛缘,让九叶莲花认主,借此让这个胎儿修佛道少年飞升。” “我没有佛缘。”易无双嗤笑了一声,“姐姐也没有,让大师失望了。” “易氏再度登门的时候,告知了贫僧,九叶莲子庇佑的这一胎最终诞下双儿。贫僧一念之差,窥了天机——这对双生子借由同源而生,境界无法分离,可两人洞虚之后,境遇依然一致,心境却必定大相径庭,正魔二道,各向一方。” 易无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当年的事情,有贫僧的一份杀念。九叶莲子生出并蒂莲花,而仅存的一枝却也生出了心魔,绝了我等原本的念想,可贫僧执迷不悟,带着九叶莲花去往易氏,想要强行使九叶莲花认你为主。” 普明手中佛珠转动的速度稍缓:“那日在易氏门前,却有个堪堪能下地的孩童正在学走路,九叶莲花从我手中飘出,自行选中了自己的主人。” 易无双离开易氏的时候幼弟连阙才六岁,他一直没有认出来,直到此时他想了片刻,终于出了声:“空怀原来是连阙。” 普明飞快地转动着佛珠:“那颗莲子托生的并蒂莲花,终究各入了各的红尘,倒是这个本该与此无关的孩子出生便带着极大的佛缘,为九叶莲花认主。 贫僧一时执妄,犯下大错,佛祖以悲念警告于贫道,贫道无法弥补那样的打错,起码该亲口将真相告知于你,阿弥陀佛。” 易无双撑着头,看着普明最后念了一声佛号。 寂静中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就这么看着普明坐在不远处,手中的滚动佛珠的动作逐渐变慢,最后彻底停了下来。他没有注意到他的父亲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没有注意到胸口魔纹的蔓延速度稍稍减缓。 他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有了日光,只看到对面的佛珠稍稍变得明亮,最后从坐化风去的躯壳上坠落到地面,各自滚落。他不知道又等了多久,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这间密室中响了起来:“阿弥陀佛。” 作者有话说:殷梓和易无双那个没出生的哥哥,是天分不行,胎儿锻体的时候不幸流产的。 第74章 “父亲,飞升是什么样的呢?” 藤叶的缝隙间落下点点的光斑,年幼的女孩坐在父亲肚子上,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透过那个圈像上看。 青年人半躺在躺椅上,一手扶着女儿的肩,不让她摔下去,一手缓缓地理着她的长发。 “飞升之后就是仙人了。” “仙人?仙人很厉害么?”殷梓一扭身,趴到父亲的胸口,伸手戳着父亲胸口的龙形盘绣,“和龙一样厉害么?” “比龙还要厉害,仙人和我们是不同的,仙人什么都能做到。”易仁秀声音里带着午觉刚醒的散漫,“也能去任何地方。” “那我要飞升!”殷梓开心起来,“我已经筑基了,离飞升还差多远啊?” 易仁秀握住她的小手,从左手小拇指开始点起:“筑基之后先要结金丹,然后凝成元婴,探寻洞虚,合道成圣,再渡过寂灭,就能渡劫飞升了。” 他的手指停在了殷梓拇指的指尖上,殷梓伸右手去抓:“那父亲到哪里了呢?” “我是洞虚。” 于是殷梓抓着父亲的手指移到了自己中指上:“到这里了!父亲快要飞升了么?” 易仁秀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殷梓嘟嘴:“父亲这么厉害,一定能变成仙人!父亲变成仙人会做什么呀?” 易仁秀轻声地笑了一声:“成仙之后……大概会造船带你们一起出海看看。” “父亲想出海?” “是啊,我想去寻一个地方。” “一个地方?在海的另一边么,是什么样子的地方?” “……我们来的地方。” …… …… 最初的最初,陪同他们那位已经渡劫的同伴,领着身后那些在原本的地方无处栖生的平民百姓,踏上那艘船,去往那位同伴发现的新天地的时候,没有谁不是满腔热忱的。 他们在这片荒陆落脚,以双手和豪情引着人们将这片荒陆开垦成了人世,将一片无人孤陆变成了属于他们的下云十六洲。 可终点总是会来的,人们不再需要他们的帮助,开始自行安居乐业,龙脉也已稳定,艰难的奋斗终究有了句点。 时间愈惨,热血逐渐冷去、豪情终究褪色,留下的却又是什么呢?他们或为了梦想、或为了友谊而来到此地,可带他们来此的那位同伴某次外出之后再未归来。或许是横生意外死在他乡,或许是在茫茫大海中失去了寻来的路,再或者只是已然飞升的他对时间的概念与旁人再不相同,无论如何,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于是他们便失去了回去的路。 他们留在了此处,在南海之上建起了高塔,供奉着此陆的真龙,等待着再有人渡劫成仙,领着他们回去的时刻。修真的路如此漫长,而等待如此漫无止境,他们并不是真的不明白,能够渡劫的终究只是极少数的天道宠儿,而他们更加可能将会永久留在这里。 他们终于放弃了。 开宗立派,传道授业,医乐阵武,各自开始寻觅着自己的继承者。当年的年轻人们老了,终于开始接受这样的命运,他们终于将这亲手创造出来的云十六洲当成了新的家,就此安顿下来。 下云十六洲是没有巫者的,因为当初与众人一道来此、执掌天象并为众人祈福的巫者,迟迟没有与众人一道。 本该能消解一切伤痛的巫者发觉无法为自己排遣忧虑,他患上了思乡的病,明明是不得归家的游子,却始终无法忘记故土的模样。 那思念比血缘更为粘稠,比时间更为强韧,它有如一种禁咒一般附着在巫者的血脉里传递下去,仿佛一种疾病一般刻在他们的骨血中。即便他们不再修习巫道,远离一切与先祖相关的事物,那巫者的血依然流淌在他们的身体里,执着地思念着故土。 他们想要回去,循着来时的路,去往那早已回不去故乡。 ——不是不知道数十或许上百万年前的故乡或许早已湮灭于时间之下,但那思念却依旧噬骨剜心,不得停歇。 “……最后,他们为了获得渡过重洋的力量,不惜触犯了倒海塔的禁忌,与其他人彻底决裂,一族迁往西陵。”花重这样描述道,“西陵易氏血脉单薄,却并不分散,世世代代男子娶亲女子招婿,从无一人离开家族去往别地。师兄师姐或许是第一第二个离家的易氏子弟,而这也不过是因为九叶莲子的气息压制了你们原本的血脉。” 殷梓单手抚摸着空怀退烧后有些冷的额头,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父亲说的,居然是真的。”殷梓闭了闭眼睛,终于开了口,“他说,他若飞升了,只是想去来处看一看。从我来到玄山之后,就从来没有相信过。” 她顿了顿,目光在空怀苍白的面孔上停留了好一阵:“这就是一切的答案?也就是说,倘若什么时候,九叶莲子留在我们体内的气息消耗殆尽,我们也迟早会变成这样?” “这倒不至于。”花重比划了一下,“九叶莲子的灵气也不至于撑不过一两千年,它的灵气现在还留有大半,毕竟煌姬还在等着取师姐的血呢。九叶莲花也是仙人留下的,是镇魂之宝,传言中九叶莲花能让人平稳地度过所有境界的突破。 钟桀魔祖留下的那条密令——同时修习燕归时和惊雷起的人,就是下一任魔祖——有很多人尝试过,无一不心智全毁神识崩溃,没有九叶莲花的帮助大概是不行的。所以煌姬先是掳走了师兄,发现没有用之后,又攻下了空蝉寺,大概也是为了抢夺九叶莲花却没能得手。而现在,她大概会冲着师姐来了。” “花主真的相信,煌姬是为了那一半真魔之体里的修为么?”男人的声音从屋梁上传了过来,殷梓神色一动,下意识地拔剑,剑出到一半却又顿住了。 “雷主去而复返,大可以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来,何必做出这鬼鬼祟祟的样子。”殷梓把剑扔了回去,向上斜了斜眼,这么大声说道。 “我是光明正大地进来走到这门口的,只不过听着你们聊得兴起,一时没好意思打断。”班舒伸展了一下腿脚,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花重扬起了头,语气并不太好:“那我该多谢雷主的体贴么?” “花主说笑了。”班舒毫不客气地在他们旁边坐下,非常自然地接了向前的话,“九叶莲花乃镇魂之物,传说中能守住人的心神,所以用九叶莲花能够辅助同时修习惊雷起和燕归时。也正因为如此,煌姬很可能是想要通过这条路子得到魔祖一半修为,进而冲破合道巅峰的坎儿——诸位是这么想的,没错吧?” 没人回答他,不过既然没有人反驳,就已经足够能说明他们的想法。 “不过我在想,镇魂之物,应该还有一个更加简单的作用。”班舒的敞着腿,大大咧咧地直视着对面几人,“是镇魂。” 殷梓隐约听出来了他的意思,却一时没有敢于接话,只反问道:“雷主这是何意?” “真魔之体尚在,而魔祖神魂却已经消散。倘若有九叶莲花镇魂,召回一两缕神魂,也未必不可能。”班舒并不打算兜圈子,单刀直入地说了结论,“等到那个时候,魔祖复活,却也不是完全的复活,而是变成了听她驱使的人——这种可能性,你们觉得怎么样?” 花重比了个手势:“既然魔祖的密令说只以一半修为作为奖励,雷主以为,另一半真魔之体在何处呢?” 班舒惊讶地看着花重:“不是留给少主的么?我以为少主已经吸收了呢。” “雷主知道得很多。”殷梓对此并不知情,不过她很快从花重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我以为这应该算是秘密。” “秘密么哈哈哈……我猜短短七年,就算少主囫囵吸收进去,也不够正经炼化几成。”班舒挑了挑眼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要以另一半为媒介把这一半抽出来,应该也并不难。” 殷梓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雷主真敢猜。” “我对猜谜颇有自信。”班舒把一条腿翘到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前后晃着椅子,“我倒是有法子能阻止煌姬,不过如我先前所说,我需要一点帮忙——魔祖的密令,说到底不过是个咒。只要我现在成功修习了燕归时,那剩下这一半真魔之体,就是我的,永远不会被煌姬的到手了。” “说得好听。”殷梓轻笑了一声,“那照此来说,雷主也不过是想要得到九叶莲花和九叶莲子的庇护压制反噬,取得那一半真魔之体。不是么?” “借助九叶莲子的能力。能压制反噬……”班舒双手插在脑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当年同时创造这两门功法的钟桀魔祖,可没有这等宝物压制心性。” 殷梓听着这话不对,猛地回过头。 班舒抬眼,语调平淡毫无起伏:“这种传言,我一个字都不打算照着做。” “雷主这是何意?”花重终于再度开了口。 “我这个人,倒是比较死脑筋,不太相信借助外力那一套。毕竟,说不准那一套说辞也不过是煌姬编出来骗人帮她给魔祖聚魂的呢?”班舒微微昂着下巴,从殷梓的方向看过去,能看到他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我要修习燕归时,就以现在的状况修习。既然钟桀魔祖能同时创造这两门功法,那我为什么不可能同时修习?前人做不到,不代表我做不到,我不相信非要依靠外力才能成功。” 顶着殷梓和商晏震惊的眼神,他稍稍侧过头:“只不过凡事都有个意外,所以我来请诸位帮个忙,我想在望花涧闭关,还请花主行个方便。” 花重静默了片刻:“这是什么意思?” “花主虽然尚未完全炼化,但是毕竟有着一半真魔修为。而晏圣人虽说无法动用灵气,却修为早已合道巅峰。我听颜护法说过,她失去神智的时候依然本能地因为恐惧而屈服于晏圣人,我希望我也同样。” 班舒的瞳孔看上去异常明亮:“所以我来这里,借块地方。倘若我失败神识破碎,还望圣人和花主给我一个痛快。” 其他人一时沉默,居然没人回话。 “没有其他选择了,除非你们真的想看到煌姬复活一个没有神智的钟桀,然后用他的躯壳做出逆着他本心的事情。”班舒晃了晃椅子,“夫人相信我能成功,所以同意我回到这里,晏圣人,你会相信我么?” 作者有话说: 晋江回评这个验证码,能不能让我对一次…… 第75章 班舒话是这么说,可惜的是在场似乎只有商晏信了。 殷梓眉毛高高地挑起:“你说文师叔相信你才同意让你来此,那她自己去了何处?” “自然是去坐镇听雨阁,如今这个情势,可称不上太平。”班舒神色间居然隐约有些得意,“我回去的半道上跟她说了,她说好,让我尽快回去。” 殷梓嘴角抽了抽:“你让文师叔一个人回去坐镇听雨阁?既然听雨阁情势复杂,那文师叔一个人岂不是很危险?” “平时也是夫人坐镇的,啧,我和夫人同是洞虚巅峰,夫人一个剑修,不是比我一个早年自己瞎琢磨的散修能打不是很自然的事情?”班舒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殷梓有点看不下去了:“可你一个魔修,不是本该比同境界的正道更强几分?” “雷主身有极难痊愈的旧伤,气息不稳,他之前装重伤和一直不亲自正经动手,大概都是为了避免旧伤复发。”商晏到底境界甚至还要碾压班舒一头,倒是一直看的明白,“能留下这么一道伤口的人,我能想到的也不多。百年前正魔大战偷袭缠身狱重伤风主煌姬的,大概就是雷主本人,从这伤势看,雷主大概没能全身而退。” “让我猜猜看,晏圣人在说我的旧伤,对么?”班舒大大咧咧地看着殷梓的表情,“看来我猜对了。” 商晏也不在意,伸手以指蘸了些旁边备着的茶水,在桌上飞快地写了一行字:“雷主当真要顶着旧伤,冒险修炼燕归时么?” “晏圣人看着我像是在说笑?”班舒转向了商晏,隐隐有些不悦。 “不像。”商晏飞快地再写,“好,我答应。” 班舒也是个拧巴的性子,这会儿商晏爽快的答应了,他不仅没高兴起来,反而更加凑过去:“晏圣人就这么答应了?不怕我一统魔道之后为所欲为,压垮正道?” “不怕。”商晏稍稍摇了摇头,指尖在桌面上轻划了一下,然后才继续写道,“雷主不是那种人。” 班舒愈发来劲:“咦,圣人倒是说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商晏抬了抬眼皮子,指尖飞快地写完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商晏直直地把问题扔了回来,班舒倒也不恼,笑嘻嘻地应了:“我呀,是南蜀岳氏在找的那个人。” 商晏猝不及防听到这么个答案,脸上礼节性的笑容登时淡了淡。 “南蜀岳氏在找的人?”殷梓也没听说过这一节,眼见着商晏脸上神色变了,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 “岳氏一直在找人,晏圣人应该不会不清楚这件事情才对。”班舒咧着嘴笑,毫不在意地看着商晏脸上的神情,“毕竟他们这一路大费周章,动静实在不能算小,再早一点的事情不提,只往近处说,他们不惜挑动听雨阁、屠尽远山,也要囚禁当时风头正盛的剑修袭征,直到他心境崩溃才知道认错了人放他离开。而后又利用忘心斋逼迫晏圣人,最后废掉圣人的剑骨才肯罢休,并不是很难看出来,他们在找人,找错了很多次。” 殷梓脸色冷了下来,转头求证般看向商晏,看到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 “雷主是说,他们在找的人是你?”殷梓语调间隐约有了杀意,“他们这样草菅人命,就只是为了这种理由?” 班舒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又开了口,然而并没有回答殷梓的话:“花主前些日子,杀了一个岳氏来传信的人吧?” “哼?”花重没想到班舒会当着殷梓的面揭他的短,不满地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来,“雷主是来提醒我这件事情的?” “花主也是正道出生,他们会来试探也是理所当然。”班舒活动着脖子,走到了近处,“花主发现了没有,岳氏与缠身狱疏远了。” “不如雷主消息灵通。” “花主谦虚了。”班舒就像是一点没听出来花重的不高兴,自顾自地说着,“岳氏是想控制缠身狱的,却不想要另一个真魔。” 殷梓挑眉:“你很了解岳氏。” “既然你们刚才在讲传说,那不如把传说讲完。”班舒昂起头,神色间有些微妙的自得,“你们说到哪儿了?对了,易氏离开了倒海塔,迁往了西陵。而在那之后不久,紧跟着易氏后面也离开倒海塔的,是迁往南蜀的岳氏。而岳氏离开倒海塔的理由,或者说他们追寻的东西,是天道。” “嗤。”殷梓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 “殷姑娘怎么看正魔与天道呢,晏圣人又怎么看呢?”班舒难得这么一板一眼地说话,引得商晏又回头看了一眼。 “正魔彼此敌对已久,越是势均力敌,就越是混乱。”商晏终于动了手,却并不是在回答,“南蜀岳氏要的,是整个天下就这样持续混乱下去。” “确实如此,所以不只是找错了人才连累了袭征与师叔,他们本也是存了这个心的。”花重听着殷梓传音,然后点了点头,“正道压过魔道已经太多了,所以但凡正道出类拔萃的人,他们大抵都是要毁之而后快。” 殷梓沉默了一阵:“只要天下不太平,对于这种家族而言总是更容易斡旋其中,渔翁得利的。” “人心总是善变的。”班舒扯了扯衣襟,一道细长的红色魔纹从他领口漏了出来,“最初的时候,南蜀岳氏插手正道和魔道散修之间的纠纷,本意是要双方彼此制衡,不敢轻易起战乱——不过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我也不知道岳氏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也不明白为什么。” “即便你其实也姓岳?”殷梓半是试探地问了一句。 “我不姓岳,就如殷姑娘也不姓易。”班舒的瞳仁稍向下转,看向了殷梓,“岳氏自认是追随天道的一族,自然也能得到天道的庇佑。岳氏本家历代只能诞下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会是下云最得天道宠爱的人,是能一念之间平地合道、山崩于前而毫发无伤的天道宠儿,所以我问你们,你们以为,天道是什么样的。” 殷梓正对着班舒的目光,摇了摇头:“我才到洞虚,尚未合道,不知大道。” “嗤,我没想到殷姑娘在这种如此拘束。”班舒转头看向了商晏,“晏圣人不妨开口说,你出声即是天道代行者,因而不能发声。可是这一句倘若真是晏圣人本心里对天道的评判,那就不会引起反噬。” 这话乍听上去倒像是在威胁商晏说实话,然而商晏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还是出了声:“天行有常。” 殷梓担忧地盯着商晏看了一会儿,他脸色如常,果真是没有异样。 “天行有常……”班舒侧目,“天之下,大道三千;道之侧,红尘万丈。天道视万物为刍狗,不仁不义,天道却视刍狗为万物,既悲且悯——我看不透天道。” “南蜀岳氏在找你,而他们先后找上袭征与师叔,若要推测原因,袭征与师叔都曾是一代人中的翘楚。”殷梓目光微动,“照此推断,他们在找的,无疑是一个天道宠儿,一个在他们心里百岁合道也不过平常心的天纵奇才。 雷主,你是岳氏本家的嫡子。” 班舒露出了一个满是讥诮的笑:“很好笑不是么,岳氏汲汲求求,可他们在找的人,一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可是他们谁都不知道——他们根本就不肯去想这个可能性,他们已经不再是天道的追随者,他们本家的嫡子如今或许是个魔修。” 殷梓反问道:“或许天道就是那么残忍的东西,他们没有偏离天道,是雷主你走远了呢?雷主是为何入魔的?” “想入就入了。”班舒毫不隐瞒,语气宛如吃饭喝水,“很好奇自己能不能入魔,于是试了试。” 殷梓沉默了片刻,语调稍抬:“……怎么试的?” “放纵自己去怨恨。”班舒摊手,“我以为易氏长女能理解我的,毕竟非要细究的话,我们才是一路人。世家出生的幼童离开本家之后会遇到的值得怨恨的事情太多了,殷姑娘不该问我这个问题才对。” “我没有入魔,我以为雷主会更加克制一点的。” “有机会,真希望能带人去见我的母亲。”班舒动了动嘴角,“从不踏出岳氏宗祠,也不管俗事的真正的天道代行者,虽说她修炼到洞虚比晏圣人慢些,花了近二百年,不过跨过洞虚那个坎儿之后,一夕之间合道巅峰。 你们该去看看她的眼睛—— 她的眼中没有大道三千,亦没有红尘万丈,那里什么都没有,盯着那双眼睛便与立于深渊之侧无异,除了毛骨悚然,什么都感觉不到。可每个人都说,那就是天道的模样,天道无情,行天道之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合该如此。” 班舒的目光斜向了地面:“我不知道母亲的道是什么,但那不会是我的道。天下之大,大道纷杂,是人就该有喜忧,道不该是母亲那样的。岳氏要我如此,我从岳氏逃了出来,天道要我如此方能一念合大道,我于是入了魔道,自行慢慢儿修炼感悟就是。” 他停顿了片刻,再开了口:“天道,正魔,不该是这样的。洞虚之后全凭心境,倘若天道果真容不下我,那我就更加想要真魔之体,我想要听听看,天道之外,真魔悟出的魔道又是什么样的。” 花重终于动了动,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然后又摸出一个金色的珠子,向着班舒扔了过去。 班舒下意识地接了,珠子上的灵气触及手心,他整个人一愣:“这……” “送你的,我的金丹,虽然是以玄山功法结出来的,不过辅以燕归时了。”花重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既然你要修习燕归时,那想必很有用处,反正放在我这里也就是个玩耍的物件,不如先送你了。” “金丹?”班舒还没反应过来。 殷梓正襟危坐,一脸淡然地看着班舒目瞪口呆的样子:“正是如此,怎么,雷主总不会从没见过金丹吧?” 班舒:“……??” 作者有话说: 殷梓(过来人的怜爱):放心吧,该受的惊吓,迟早都是要受的,谁都别想跑。 第76章 唐青洲整整昏睡了两天一夜,才终于悠悠醒转。 “醒了?” 他才刚刚勉强动了动眼皮,就听到了一声冷笑。这声音听上去很熟悉,以至于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已经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随即他发觉自己全身酸痛,近乎动弹不得。 “不错,还知道要躲。”殷梓一只脚踩在他床沿上,又冷笑了一声,“先前不要命的豪气呢,和上古巨妖做交易的底气呢?怎么现在,知道要躲了?” “师……姐……你……你……师叔……” 久未出声的喉咙里发出干哑难听的声音,像是两块干燥的木头彼此摩擦,发出吱呀的声响。 “我还活着,师叔也好好儿的,放心吧。”殷梓别了别嘴,“我离死最近的时候,就是从地宫里头出来走到王都,一眼看到你坐在龙椅上,差点被吓死。” 唐青洲脸上僵硬肌肉抽动两下,露出一个奇怪却无比真挚的笑容。 “你还记得你干了些什么事情么。”殷梓烦躁地用力踩了一下床沿,“活得不耐烦了,回去坐那个龙椅?我当初救你的时候,你怎么答应我的?唐青洲,你亲口发过誓,你绝对不会坐上那个龙椅。你一脚踏进修道这条路,回去坐那个椅子就是找死,你自己不知道么?” 唐青洲还没完全清醒,怔怔地傻笑。 “青洲,你跟我说以前的事情你全不在意,一转眼就能拿出噩梦喂伯奇。”殷梓神色一点没软化,看着唐青洲的眼神异常严厉,“你这些年,到底有没有忘记那些事情?我这个师姐就这么不值得相信,你一次都没跟我说过?你是不是要等到以后突破元婴走火入魔,才让我知道当初的事情还是你的梦魇?” 唐青洲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又发出声音:“我……已经死了么。” 要不是唐青洲现在躺着不能动,殷梓这一脚就踹到他身上了。 “还没死呢。”殷梓气极反笑,“怎么,真的想死?我当初辛辛苦苦捞回来的这条命,你就这么看不上?” “我金丹碎了。”唐青洲的嗓子总算恢复了些许,声音也流畅了一些,“师姐,我就要死了……” “你还知道你金丹碎了?”殷梓咬牙切齿,“那你还不知道停手?硬撑了七年?” 殷梓一贯对唐青洲很亲近,态度这么差倒也是第一次,唐青洲听着却只是笑:“师姐……我都要死了,别生气了,你哄哄我吧?” “可惜了,你三师兄不知道你这么急着找死,分了你一颗金丹,导致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殷梓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脸,“你明知我和师叔坠入地宫没能回来,就算开始你想等我回来,可是整整七年了,我们失踪七年了,这八成是已经死在地宫里,你就这么急着去地下陪我们?青洲,为什么中途不停手?” 唐青洲的脸颊因为瘦削而干瘪,显得他的眼睛异常大:“分了我一颗金丹……什么?” “你灵气干涸,所以没法儿判断状况,再躺几天就能感知到金丹了。不过这颗金丹不是你自己的,估计磨合也需要一段时间。”殷梓对着唐青洲这个样子,脸色终于摆不下去了,她用力叹了口气,放软了语调,“青洲,你怎么会觉得假如你死了,我们能安心呢?七年了,假如我们已经死在地宫里了,你才多点儿大,你何必跟过来?倘若我们还活着,那地宫就不是那么危险,又怎么会需要你舍弃性命来拖时间救我们?” “师姐……我想回绝影峰。”唐青洲盯着殷梓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来。 殷梓听着这话心里一软:“你先养好伤,等我从缠身狱回来,我们就回去。青洲,你七年前为什么不回去绝影峰?要是等我们出来了,发现你死了,那师叔和我该怎么办?” “我想……和师叔师姐一起回去绝影峰。”唐青洲眨巴眨巴眼睛,又说了一次,“我不想……一个人回去……所以我在那里,等你们出来。师叔还有你呢,师姐你也还有无双师兄呢。” 到底是殷梓自己捡回来看着养大的孩子,熟知什么表情能把她的火气压下去。殷梓对着那张娃娃脸,一口气硬生生地被堵了回来发不出去,半晌才揉了揉额角:“听着,青洲,我从无双来玄山开始,你就一直不喜欢无双,也一直跟他不对付。” 唐青洲稍稍有些愣住了:“师姐……” “无双是我弟弟,一母同胞在同一个娘胎里呆了十个月的弟弟。”殷梓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怎么开口,“但我不是因为无双来了玄山才离开绝影峰的。不是我选择了无双,所以抛下了你和师叔,我总归是要回去绝影峰的,只是现在还没办法回去。青洲,你是最后来绝影峰的,可是却在绝影峰呆了最久。我和师叔都陷在地宫里的时候,假如你也折进去,那这世上,就没有人记得我们了。” “我——” “在绝影峰的日子,不止对你是最重要的,对我也是。”殷梓拍了拍他的额头,“以后记着,无论我们谁死了,剩下的人都要活下去,我们三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也好,一定要有人活着记得一切,然后回去绝影峰。” —— 唐青洲毕竟身体没有恢复,醒来稍微说了一会儿话,又睡了过去。殷梓起身看了看天色,早就已经完全黑了。这些天因为空蝉寺来的伤者颇多,望花涧一时也没能分出人手守在唐青洲附近。殷梓看着唐青洲睡过去,稍微有些不放心,因而走出了房间向着花重住的内殿走去,想找花重来看看唐青洲现在如何。 望花涧的夜晚宁静得近乎诡异,通往花重所在的内殿的路上并没有守卫,甚至没有侍从经过。殷梓皱了皱眉毛,拐了几个弯进了中庭,白日里还空空荡荡的中庭里突兀地立着一棵几人合抱那么粗的大树,这棵大树通体漆黑,连那蒲扇般大小的树叶也毫无绿意,在树下,那个被花重喊作果子的女孩裹着一片叶子,背倚着树干在打瞌睡。 殷梓的步子很轻,没有吵醒果子。不过那棵树却稍稍动了动,殷梓停住了脚步,看着眼前的土地微动,一根漆黑的树根破土而出,拦到了殷梓的面前。不过它像是认出了殷梓一眼,稍微晃了两圈,很快又收了回去,让出了通往内殿的道路。 殷梓没再看那棵树,只继续向前走去,再拐过弯的时候,她发觉通往内殿的大门全都敞开着。一路过来,花重似乎并没有将内殿藏得很深的习惯。这时候而站在拐角处,能远远地看到颜思思用细长的蝎尾卷起原本捧在手里的书,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 殷梓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不知为何隐隐觉得自己不该继续向前了。 她这两天和颜思思见面次数并不少,不过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到颜思思如此自然地用她那条藏在裙子底下的蝎尾,在人前的时候,她似乎总是更加习惯于以人的方式来行动。 有那么一会儿,殷梓突然开始思考,假如花重能够治好她那蜘蛛般的下半身,为什么又留下了这条尾巴呢? 没等她想出一个所以然,远处原本半躺着的花重起了身,握住了颜思思递过来的手,慢慢地从榻上站了起来,然后顺手搂住了颜思思,慢慢的低下头,与她接吻。 那不是一个多么缠绵的吻,倘若要从旁观者的眼中来看的话,那就宛如是昆虫与草茎一般,互相依附着、互相从气息的交融中索求着自己存在的证明。 殷梓在夜色中骤然间向后撤了一步,转身匆匆忙忙地重新穿过那庭院,退出了内殿。 果子依然倚着那棵树在睡觉,而那棵树垂下的藤条落到果子边上,替她遮住晚间的风。殷梓快步从他们身侧穿行而过,等离开了这片中庭、走出去不短的一段,她才隐隐觉得松了口气。 “阿梓?” 乐声响起来的时候,殷梓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心绪混乱而胡乱走到了池子边上。商晏夜晚并不经常睡觉,这时候正坐在假山上吃点心。他的灵脉不足以支撑他继续辟谷,因此是需要像凡人一样进食的,也幸亏上一任花主凌韶一贯管不住嘴、在望花涧备了几个做点心的厨子在,所以这些天食物倒也还足够。 商晏看出了殷梓这时候心神不宁,于是从假山上跳了下来,顺手把点心碟子放到旁边石桌上,匆匆忙忙擦了擦嘴,向着殷梓这边走了过来:“发生什么事情了么?是青洲么,我刚才似乎看到夜巡的医修去了他那个方向,刚在想要不要过去。” “不,没有。”殷梓刚刚回神,下意识地直接否认了。 商晏也不催她,只在安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理清思绪自己开口。 “青洲刚才醒了,不过已经又睡着了。我刚才……先去找人看看他的状况,不过既然夜巡的人去了,大概是不用担心的。”过了好半天,殷梓才再开了口,语气里隐隐有些迟疑,“青洲睡过去之后说了几句梦话……喊母后,然后又喊父皇不要抛下母后。” 第77章 唐青洲的来玄山之前的事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确实简单得很,常见到仿佛下云十六洲每朝每代都会发生这么一两次。登上帝位的君王喜新厌旧,冷淡了青梅竹马长大的皇后,宠爱更加年轻美貌的妃子。而皇后的诞下的长子尚还年幼,母亲性情懦弱,终日以泪洗面自怨自艾,于是他就这样从众人的中心沦落到看贵妃脸色过活。 等到他的父亲病死,贵妃为了给自己的儿子争夺皇位,派人杀了皇后,冠以帝后情深皇后追随而去的名义下葬,再追杀本该是太子的皇长子。为夺嫡流血的无辜者在凡世间并不罕见,非要说起来,能以不到十岁的年纪在母舅家死士的庇护下一路逃出王都,正好撞上外出的殷梓,唐青洲甚至可以算是运气很好。 商晏听着殷梓这么说,也下意识地皱起眉毛想了想:“青洲做了七年的噩梦,心神要完全平复下来大概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像这样轻易地被带回噩梦之中,或许还会反复几次。不过伯奇现在在你手腕上沉睡无法去干涉他的噩梦,应该等一等就会好的。要是你实在担心的话,回头寻两个乐修安抚他的情绪。我明日就要去守着雷主闭关了,最好……” 殷梓安静地听了一阵,然后终于开口打断了商晏的话:“师叔,我……我,我是不是做错了?” 商晏似乎有些惊讶于殷梓居然这么说,一时没回答。 “我当初把他带离了皇宫,听到他保证以后不再回想就放下心来。可是如今,他的噩梦里还是那时候的一切。他应该是害怕的吧?”殷梓偏过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青洲是不是其实还总会有幻觉,自己还留在那间皇宫里呢?他这样下去,要是我们不陪在他身边的话,他日后会生出心魔么?” 商晏指尖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我不该什么都不说就把他丢下的,当初我就那么离开了绝影峰,从来没有和他说过理由,可是他从来没有来质问我。”殷梓的语气有些控制不住地急躁,“他是不是在想,无双是我的弟弟,我们是一家人,所以他不该像贵妃一样打扰我和我的家人呢?他是不是……一直很害怕呢?” 商晏察觉到殷梓情绪不太对,出了声:“阿梓……” “师叔,我们回去绝影峰吧,还跟以前一样。”殷梓少有地克制不住情绪,伸手抓住了商晏的手臂,一股脑继续说了下去,“我想跟师叔一直在一块,就我们,还有青洲,还跟以前一样就好,这样真的不行么?师叔,真的不行么?我们回去绝影峰吧?我——” “那,易无双呢?” 殷梓没说完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里。 商晏出生名门,来玄山也是内门弟子的教养,这约莫是第一次,他用这种口气地直呼了一个小辈的全名,全然没有任何长辈该有的模样。但他脸上并没有什么反省的样子,只是这么盯着殷梓的脸,看着殷梓脸上激动的神色在这简短的乐音中缓缓地冷却下去。 他这些年的记忆向来有些含混,越是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事情便越是想不起来。凌韶早些年回来玄山的时候跟他说过,这不是神识受损,只是不愿意回想,等他想要想起来的时候,总能想起来的。 不过商晏自己倒是并不太信这套说辞,原因无他,只是凌韶打小就不是个靠谱的性子,虽说成年后他医术毒术说一句名满天下也并不为过,可是少年时候的印象总是更加根深蒂固的。可商晏这会儿却突然意识到了或许他说的是对的,那天夜里——易无双来玄山那天夜里——的事情,他在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那个刹那,毫无征兆地想起来了一些细节,原来那天他是见到了殷梓的,而他让殷梓离开绝影峰,原来并不只是因为星盘上复杂交错的命理。 他隐约想起来了,他那时候曾经站在绝影峰山崖边上,远远地看着殷梓抱着棋盘,独自窝在山脚下的石台边上,一个人在夜色中,跟自己下了一夜的棋。 名门世家出生的孩子要学的琴棋书画,殷梓都学过个囫囵,却又都不擅长,也不喜欢。她初来绝影峰,商晏也寻思着这些也该教一教,怎耐两人兴致都不高,便日渐搁置。 商晏突然就想起来了,那一夜的并不明亮的月色下,那个女孩子没回来绝影峰,也没呆在主峰,就这么坐在绝影峰的山脚下。明明白日里明明还回来绝影峰,一脸喜乐地说起了弟弟来的事情,明明青洲回来跟他说起过,师姐在主峰到处忙碌着,打点她弟弟的住处。 他想起来,那一个棋盘上,全是黑子,没有一个白子。而她的脸上一片空茫,与她白日里迎接并且安置弟弟时候的沉着冷静,与她回来绝影峰时候的喜气,全然是不一样的。 商晏突然记起来,那一刻从他心脏的位置弥漫出来的那一阵细微的刺痛。 他看着大雨从天而降,把那个孩子浇得通体湿透,看着那孩子背倚着山壁,居然就那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他总记得自己与殷梓说过那句话,而现在他终于想起来是什么时候说起的。那一天他其实下了山,走到了她跟前放下了一颗避雨的珠子,然后开口说了话。他是合道巅峰的修为,开口即是天道代言者,那时候甚至没能结成金丹的殷梓自然是要受到约束的。 他说:“你走吧,你若是留在这里,就成不了仙了。醒了之后,就别再回到绝影峰来了。” ——做一个两难决定如此痛苦的话,那么这个决定就由他来做好了。她不必因为伤害了谁而内疚,也不必在日后回忆起这一刻的时候有任何后悔,这个决定代表的一切取舍,本来应该直接归咎给他就可以了。 夜色中,两人隔着半步的距离,就这么对视着。 殷梓突然想起他们说过的那个承诺,那一日之前,过去的一切都只是过去,与他们彼此无关——要是真的这样就好了,可是易家和玄山的人,终究还是会出现的,逃不走也避不开。 “阿梓,你总是,很轻易地说起以后的事情。”商晏轻轻地掸开了殷梓抓着他小臂的手,“你年纪还轻,即便在离开易家之后在绝影峰多住了一阵,也不必以此来决定你的以后,就像……你小时候在主峰说,等你飞升了就会来娶我一样,那太遥远了。而未来的变数何其之多,现在下定论还太早了。” 殷梓回了神,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师叔……我每次问你是不是等我飞升了,就可以回去绝影峰的时候,你的回答,都不是真心的,对么?你只是觉得,我还年轻,等以后想法就会变得,不是么?” 商晏并没有否认:“你初来玄山,就住在绝影峰。我教了你剑术,教了你修炼,我们在一起呆了许多年。你对我很是依赖,可也只是依赖而已,不是你以为的爱。这些东西,也不是足够支撑到很遥远的未来的东西。” 殷梓突然低声笑了起来:“或许是吧,可是假如这不是爱只是依赖的话,那我也只要这个,这对我而言这就足够了,师叔,没有人来规定什么是爱什么不是,你说的依赖,就是我说要的东西。” “阿梓……” “师叔对我也是一样的,不是么?不管那些事务,师叔是希望我呆在你身边的,对么?” “我……” 殷梓看着商晏的神情,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突然再上前一步,直接伸手去抓商晏的胸口。商晏被近身得毫无防备,下意识地左手手指微屈,以一个反擒拿的手势向着殷梓那一侧的肩膀按了过去。殷梓的动作更快一些,没等商晏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手臂一抖,空挽了一个剑花拨开他的手臂,抓住了他的领子,把他拉了过来。 商晏下意识地有些懊恼——虽然只是电光火石间的无心反应,然而这些年疏于锻炼,身手居然已经怠慢到了这个程度,甚至于这么一个仅凭反应的过招之间就明显慢了一拍。 再下一个瞬间,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呆住了——等等,现在情况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嘴唇上传来的触感异常柔软,呼吸交错在一起,从面颊上拂过,带起一阵令人颤栗的热度。商晏的瞳孔稍稍放大,立刻地想要去抓住星盘说些什么,可却迟疑了一下,到底没有动。 过了好一阵,他才察觉到了抓着自己衣领的力道松了。 “易家生我养我,母亲和父亲口口声声说着爱我,可我却再也回不去了。”殷梓依然仰着头,呼吸稍有些不畅,“玄山,清流师叔和师父一开始想要送我走,师叔把我留在绝影峰,跟我说可以把绝影峰当成是家。再然后,绝影峰我也回不去了。现在,我总算把师叔找回来了,师叔要再赶我走一次么?” 商晏刚去握星盘的手指一下子僵硬住了。 他正对着殷梓漆黑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自己当初做了些什么。 ——他以“为你考虑”这样的名义,把这个被遗弃过一次的孩子,从他许诺过的第二个家里赶出去了。 “可是师叔,我这一次不会走的。”殷梓退了一步,冲着商晏笑,“我知道师叔这么轻易就答应雷主为他护法,也是想避开我,可是这次我不会走了。我是不能放着无双不管,等我从缠身狱回来,我不会再走了。师叔,你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说:商晏看向作者:我格挡那一下,是不是有些许尴尬? ——不,这不尴尬,你那一下要是格挡成功了,那才尴尬。 第78章 “圣人在此,莫不是在看风景么?” 班舒的声音唤回商晏的神智的时候,他已经不记得自殷梓离开之后,他又在原地站了多久。 商晏回了头,看着班舒站在不远处,像是刚睡醒似的打了个哈欠:“圣人好兴致。” 商晏飞快地露出一个微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方才看到殷姑娘策马疾驰出了谷,还当出了什么急事。”班舒的目光从商晏下嘴唇外侧被牙齿磕出来的伤口上扫过去,促狭地笑了一声,“看圣人如此悠闲,倒不像了。” 商晏没注意班舒的言外之意,他听着前半句稍稍怔了怔,没料到殷梓居然连夜出发了。他静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示意他无事。 “我总觉得,圣人这些年变了很多,却似乎又没有变。”班舒背靠着树,懒洋洋地跟商晏单方面地聊天,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说话的对象并不能回答,“说来圣人大概不知道,当年须弥妖境一役,我也在人群中,算是被圣人救了。时至今日,我依然能忆起圣人劈开妖境的那一剑。” 他这么说着,动作粗糙地比划了一个挥剑的姿势。虽然因为没用过剑而动作变形扭曲,商晏却依然认了出来,确实是当初他劈开妖境的那一招。 “我先前不知道夫人与圣人有旧的时候,想着夫人也是玄山出生,特地问过这一招叫什么。只不过夫人看到这一招的时候,整个人呆住了,不肯回答我。于是我想,这大概是圣人独创的剑招,并不是玄山的剑法。”班舒侧着头爽朗地笑着,“那时候的圣人可真是令人心生仰慕啊,妖境里头妖气沸腾,阴冷可怖。圣人那一剑,带着外头的光,直直破空而来,我想妖境中大多数人都是会记得那一剑的——虽然记不记得圣人的恩情,那还两说。” 班舒听不懂音律,商晏没法儿回答他,于是只能微微地笑。 “不过被一个魔修这么称赞,圣人也未必会觉得高兴。”班舒毫不介意地继续自说自话,“不算上这外界的七年,我记得夫人提起过你的生辰,算算圣人应该才二百四十九岁。我虚长圣人十来岁,要是圣人不介意的话,我就与夫人一样,直呼圣人的名字如何?” 商晏礼貌地笑着点了点头。 班舒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脸上神色非常高兴:“阿晏果然不是那种端着架子的人,若是不嫌弃,你称我一声‘兄’也可。” 商晏微微动了动眉毛,仍旧是笑。 班舒老实不客气,非常自然地把手肘搭在商晏肩膀上:“前些日子,夫人去了一次缠身狱……当然是以盟友的身份。煌姬这人虽然修为高,心思也深沉,不过她性子不与人亲近,驭下手段有如稚子。她那几个轿夫倒也是好,轻轻松松就把她卖了。” 他脸上神色轻松,就好像茶余饭后聊起邻家的家长里短:“你猜他们说什么,他们说自从易无双被带进缠身狱,就一直被关在密牢里头催生魔纹,到如今只差半条就会圆融入魔,煌姬还说过,等他入魔了,会派他去与姐姐厮杀,看看殷姑娘如何反应。” 商晏脸上表情未变,倒是眼皮稍稍动了一下,似乎是飞快地向上扫了一眼,又重新垂下眼。 “圣人起了杀心。”班舒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声音听上去倒很是愉快,“哈哈,圣人啊,把自己的本性藏起来,累么?” 商晏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会有些凉,不过再转眼的时候,又和平日里一模一样。 “放心吧,事情不会真的到那一步的。”班舒两步凑了上去,又继续跟商晏勾肩搭背,“煌姬会那么说也就是吓唬吓唬易无双那小子,不然真让他们互相厮杀,万一要出了什么好歹的话,煌姬要到哪里再去弄到九叶莲子的灵气呢?我说给阿晏听,阿晏不妨就当个乐子——要是真的那么糟糕,我怎么可能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呢,你说是吧?” 商晏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仿佛根本没听见。 “阿晏这表情,似乎不信呢。这可真见外,我可是把阿晏当小舅子的。”班舒打了个哈欠,“不过我刚才说的倒不是这变的关系,我确实与那对双生子有些故旧—— 对了,我还求娶过他们母亲呢。” 急促的乐声在夜色中几乎有些刺耳,商晏握着星盘,试图以此告知对方,这种事情他并不像继续听下去了。 遗憾的是班舒并不打算放过他:“这么一想颇有些怀念……那次我父亲差点打断了我的腿。” 不管商晏脸上什么神色,总之班舒看上去对这个话题聊得很是开心:“仔细想想,是有不少年了,毕竟那时候我好像才五岁。” 商晏本来想干脆转身离开,听到这一句,差点没站稳,脚步立刻停住了。 “那时候我还被养在岳氏主宅,天天对着一群皮笑肉不笑的老家伙,突然来了一个又美又温柔还肯带我出去玩的女孩子,我当场就随口一问,她愿不愿意和我定个婚约,愿意的话就让在座各位长老做个见证——啧,我父亲转身那一脚踢得真疼——可惜了,那么好的女孩子去哪儿不好,最后嫁进了易氏,他们兄妹的命,果真都不怎么好。” 商晏没再试图打断,只侧耳略带些困惑地听着。 “阿晏难道是在想,为什么易氏的主母,当年会去岳氏内宅么。也难怪,阿晏大约是对我们这些牵扯凡世间的世家大族之前的关系不够熟悉。”班舒扫了他一眼,毫不忌讳地开口点出了他的心思,“我父亲崔云峥,入赘岳氏之前是武阳崔家的二公子。” 商晏脸上的疑惑反而更重了。 班舒别了别嘴:“阿晏啊,我看你跟殷姑娘也不是……算了,你脸皮薄,总之,你怎么着也该稍微打听一下易家的事情的。仁秀公子的夫人,易家这一任当家主母,叫崔云念,是崔家三小姐,也是我父亲一母同胞的双胞胎妹妹——其实这么想想,崔氏的双生子还真不少,易家这一遭也不算意外。” 商晏哑然——这么一想,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你当众说这事儿你父亲会差点打断你腿。 班舒笑了起来:“虽说世家联姻盘根错节,随手都能抓出一打表兄弟姐妹。不过再怎么说,他们双生子也算是我血缘上最亲近的表弟表妹,我还真不至于见死不救。更何况,即便是易无双入魔了,他便不是殷梓的弟弟了么?人即便入魔了,也不是那么容易被他人控制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商晏沉默地看着班舒,看着月光下他脸上的笑容大大咧咧,仿佛毫无阴霾。 “阿晏现在的表情真难看呀。”班舒眯起了眼睛,“不过比起刚才的笑脸,倒是好看多了。我讨厌正道的人,你们正道好像总是觉得这样才叫有教养,把本性深藏起来,然后大家都温温和和不说真话,真的不累么?不提那些,阿晏现在为什么不高兴呢,因为我说易无双会入魔么?那就奇怪了,入魔不入魔,不过是心口长出几条魔纹、魔气是否入体的区别,为什么这么在意呢?” 他说着,突然抓出一把小石片,塞到了商晏手里:“说起来,阿晏还没有回答我先前的问题呢,我先前问过,已经合道的晏圣人你是怎么看正魔的呢?我多少听说过,晏圣人合的道是天下人,那么圣人的天下人里头,有没有包括魔修呢?” 商晏接过了那把小石头,稍有些困惑地抬头。班舒好心地解释道:“这是听雨阁暗卫向我传递情报用的灵石的碎片,不需要灵气,只需要放在手里温暖一阵,然后默念一段话,我这边灵石的核就会把情报返给我。不过这种碎片造价很高,而且一片只能用一次,用完之后就会灰化,还是得省着点。” 商晏低头看着那一大把碎片:……既然存在这样的东西,那么刚才那么长时间,你就是特地堵着不让我说话,好迫使我听完你这一长串的内容么? “雷主要问正魔,那不如先告诉我,为什么会娶师姐。”商晏浅浅地吐了一口气,并不跟班舒多纠结这些细节,“你说你讨厌正道,而师姐是个正道,当年甚至是痛恨魔修的正道。” ——想不到我还有被夫人的娘家人质询真心的一天。班舒“啧”了一声,想都没想,非常熟练地张口就回:“夫人长得美。” …… 商晏就像是没听到这一句,继续等回答。 “阿晏不相信么?”班舒反倒是来劲了,不依不饶地追问,“万一我就是那种好色之徒。” 商晏只得又捏了颗石片:“我不相信雷主会只因为这种理由就草率地决定自己的婚姻,雷主一生颠簸,约莫不会是没见过更美的美人,我想必定还有其他理由才是。”若果真是好色之徒,那更不会看上当时脸上横着那样一道伤口的文悦了。 “我是个魔修呢,夫人当年到处追杀我。”班舒一脸怀念,“正道难得有这么正眼看我的,最开始就想到处逃窜逗一逗她,后来时间久了,难免上心了。” 商晏并不是很理解——追杀也算正眼看么? “不过阿晏这个时候问我,那想来阿晏也觉得这两件事其实是同一件事。我前些年偶尔听颜护法说起过,阿晏曾经与她说,真正无情无义的人是不会入魔的。”班舒扭头,“我颇为好奇,会说出这种话的晏圣人,是怎么看正魔的。不过阿晏似乎一直不肯回答我?” 商晏想了想:“我曾以天下人为道,可我并不敢说我能对正道魔修一视同仁。” 作者有话说: 班舒:聊自己的天,让对方无话可说。 —— 班舒这一通乱七八糟的关系殷梓是知道的,但是吧,就,殷梓那边大概就是——哦,岳氏嫡子啊,好像跟我们还有什么亲戚关系来着,算了不重要。 一来,这种大世家随手一抓都能抓出来几个亲戚,加上崔家那俩兄妹一个入赘岳氏一个嫁到易氏之后,碍于家族关系也就没什么机会见面了。 二来毕竟双子出生的时候,班舒已经溜出去一百多年了。班舒好歹见过他小姑,对小姑的孩子有点情分在,殷梓是正经连有这么个舅舅都只听说过一两回。 (殷梓:等一等,我们俩连姓都不要了,为什么还要认个亲戚?这人脸皮这么厚的么? 商晏:……忘心斋常年避世真是太好了。 班舒招手:小舅子小舅子,别走呀,我喊你小舅子你喊我大舅哥,我们各喊各的呀。) 第79章 “阿晏实在是个聪明人。”班舒听着这话,经不住侧过头了头,“要是殷姑娘,大概会说自己不在乎正魔之别,毕竟他们易氏都是这么教的—— 可是不是很奇怪么?说着不在乎正魔之别,易无双却死撑到忍受魔纹蔓延的痛苦到现在也不愿意入魔,当年无双小公子也曾经是易氏的门面,发觉他魔纹生长到四五条的时候,易氏也就放他离开了。嫁入或是入赘易氏的,几乎未曾见过魔修。说着一视同仁,说到底,大家怀着怜悯与同情,口口声声说着不介意,心里却是不愿意与魔修为伍的。” 商晏侧着头听着,一时没有开口——班舒没有说错,不只是易氏,或许他本人也是。他确实会想,为什么自己没有入魔,为什么自己经历过那一切居然丝毫没有生出魔纹来,但是要他像班舒这样,主动尝试入魔,他自问做不到。 “你问我为什么会喜欢夫人……大概是因为,起码她是看着我的。比起只是为了让自己觉得自己善良公允而口口声声说着不在乎正魔之别的那些人,夫人怨恨魔修的时候是真的怨恨,如今接受的时候,也是真的接受了我。”班舒低声闷笑了一声,“说来好笑,我还在岳家的时候就想过我夫人会是什么样子,我总以为会是像小姑那样温婉可人,贤惠大方的,我总觉得自己一直就喜欢那样的。啧,天不遂人愿。说起来殷梓真是一点都不像小姑。” 商晏听着最后一句微微皱眉,伸手把肩膀上的胳膊掸开了。 班舒毫不气馁,继续说了下去:“要是易无双这一次,真的入魔了,阿晏觉得会怎样呢?” “不会怎样。”经过先前那两句对话,商晏意外地发觉自己对于这个可能性的抵触感消减了不少,他向后退了半步,靠在假山上,重新开始吃着点心,认真地思考这个可能性,“他先前没有入魔的时候,掌门师兄担心他要是在绝影峰入魔动静太大,加上先前的事情,长老们会误以为绝影峰与魔道勾结,驱逐绝影峰一脉,所以掌门师兄定要他留在主峰自己盯着。如今要是他果真已经入魔了,我带他们回绝影峰,不再出来便是了。” 班舒扬了扬眉毛:“就这样?” 商晏一愣:“雷主以为不妥么?” 班舒好奇地看着商晏:“带着一个魔修回玄山,不太方便吧,毒公子韶也是常年离山的不是么?要是易无双入魔了,不考虑让他来听雨阁么?以我们的关系,我肯定不会亏待他,阿晏以为呢?” 商晏没忍住再看了班舒一眼,似乎在揣度这个人到底知道多少事情。他听着最后一问,只得又抓了个石片,总觉得班舒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心疼这些传讯的石片:“雷主这是在表达招纳之意么?” 班舒笑:“阿晏不必这么想,只是易无双还年轻,不该这个年纪就归隐。来听雨阁的话,他有的是历练的机会,何况还有夫人看着,我想不会是坏去处。就算听雨阁现在还有些乱,不过过了这一遭,我相比就能彻底把听雨阁收到手里了。” 商晏抬了眼,漆黑的眼中一片清亮:“可是雷主想要的,不只是听雨阁。” 班舒饶有兴致的转头,倒也不恼:“哦?阿晏觉得,我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商晏少见地侧着头仔细思考着,“我想不出来雷主要的是什么,我以为雷主要的是魔道,要的是天下,似乎也并不像。” “惊雷起这部功法的原本,比后来刻印本要多出一页来。”班舒吃完了手里那块的点心,满怀欣赏地又拿了一块,“毒公子对点心的品味真的不错——在原本下册最后,有钟桀魔祖留下的一页手记。阿晏知道么,魔祖与我一样,也是自行堕入魔道的。” 商晏抬了抬眼皮:“我以为魔祖是因为求而不得剑走偏锋,才入了魔道。” “那是他的心魔,可魔祖也是自行放纵心魔以至于堕入魔道的。”班舒摇了摇头,“魔祖为寻救治儿子的方法,遍历天下。可在天下,他见到了无数入魔的人—— 那时候下云只有正道的门派,一旦入魔,便是人人喊打,活得比路边的蝼蚁都更加卑微。入魔是无法回头的,多的是人一念之差无法释怀,以至于心魔横生,大抵最后的结局便是被囚禁一世,或者更多的,为亲人朋友含恨杀死。而正如阿晏说过的——会被心魔所困的人有很多种,惟独不可能是无情无义大奸大恶之徒。 魔祖为求一个结果,愿先让己身堕入魔道,为入魔者谋一个未来,倒海塔与真龙本尊都并没有阻拦他——魔祖手记里的记载只到这里,我想,要是能得到一半真魔之体,或许能知道魔祖最终找到了什么样的道。” 班舒转头看向商晏:“所以我问,圣人以天下人为道,这个天下人,包括魔修么?” 商晏少有地哑然。 他稍稍皱起眉头,总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却又偏偏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晏圣人,一百多年过去了,你似乎变了很多,却又似乎没有改变。”班舒再一次重复了这场谈话开始的时候说过的那句话,“乍一看的话,你确实不像是当年的商晏了,可是听夫人说,这一百多年你似乎一点都没有改变。” 商晏不置可否:“你所知道的商晏,并不是我。” “假如商晏不是你的话,商晏是什么呢?”班舒似乎被这个说法逗笑了,“为了众人,不顾劝阻一剑破开须弥妖境的人,是商晏;当初云游天下救济过贫民幼童的人,是商晏;独自去往南海击杀海妖的是商晏。你说商晏不是你,难不成当初的商晏做的事情,不是你想要做的么?然若现在的你还有剑,难道就不会去做那些了么?我是不太懂你们剑修,你只是剑断了,商晏,本来也不是那一柄剑才对。” 商晏瞳孔微缩,居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班舒仰头:“我其实听说过几十年前西陵兵变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穿着玄山派衣服、却像个凡人一般没有灵气的人,重伤之中为庶民执剑,逼退正在劫掠叛军。我那时候还跟人说过,或许这就是圣人留给玄山的风骨。晏圣人,从我得知你还活着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在想,那个人就是你本人,对吧?” 商晏沉默了片刻:“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像你所以为的‘商晏’那样行动了。” “不是你像我所认识的商晏那样行动,而是因为你是那样的人,所以才有了晏圣人。圣人,你就是商晏啊,无论你手里有没有剑,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你怎么会觉得自己不是商晏呢?”他并没有等到商晏的回答,因而侧过头,微微退了一步,“我敬仰过的商晏,正是我面前的商晏。 圣人啊,已经一百来年了,您该继续向前走了。你的道是天下人的话,你也是天下人其中之一啊。” ———— 苍山一带瘴气极重,妖物横生。而在丛林深处作战,最忌讳的莫过于遇上驭兽的敌手。 “师兄!我们撤退吧!” 萧离离的传音在脑中响起的时候,陆舫手中的无愧正切开第三十二只妖兽的脖子。 “东路继续压过去。西边撤退,把他们引到西边林子外面去,我们不能继续在这里耗下去。”陆舫以极快的语速吩咐道,“去传讯。” “是。” 跟在他身后的那个长剑门弟子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立刻应声。 这个命令并不合理——那些魔修当中起码有一人极擅驭兽之术,他正在操纵着这片林子之中的妖兽向着他们包围,东路压过来也只是徒增伤亡,而西路诱敌则更可能反而被妖兽追赶。 然而跟着他的人并没有反驳,若是七年前那个喜欢喝酒睡觉看美人的大师兄,众人大抵还能嘻嘻哈哈地质疑他的话,七年前从靖阳回来之后的这个人,就已经不再有人去反驳他了。 “师兄!”大约是传讯传到了,萧离离又烧了一张昂贵的百里传音符,叫了起来,“你疯了?要是把妖兽也引到西边来,我们怎么打?” “那这里撤退的话,以后就好打了么?”剑刃上暗绿色的血液溅到了脸上,陆舫没去搭理,一边向前走,一边飞快地拿出一张传音符,灌入灵气烧了,“这一场不能输,输了的话,长剑门以后要用什么颜面去面对其他门派。安心,不会有妖兽过去的,我去处理那个会驭兽的魔修。你撑着西线,撑不住的话,自己去领罚。” “你疯了?你一个人去杀那个驭兽的?面子这东西丢了就丢了,哪有命重要?”萧离离的声音起码拔高了八度,“师兄!我们撤退吧?” 陆舫没再回答,直直地向着某个方向冲了过去。 驭兽者意识到自己的位置被发现了,被他控制的数十只妖兽立刻聚集起来,不顾一切地向着那个青年围了过去。可那青年猛地一蹬地面,脚下速度骤然间变快,几乎是不管身后已经快要碰到他衣襟的獠牙,只求在被咬死之前一击得手。 整个森林的妖物和魔修开始被牵引着聚集,瘴气也因为双方开始短兵相接而沸腾起来,一道明亮的箭矢却从森林外侧升起,而后流星般划破夜空,直直地坠入了一队魔修之中。 紧随其后,又是接连五道。 陆舫的剑刃刺穿驭兽者喉咙的下一个瞬间,预计中的撕咬却并没有抵达。身后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引来的风压立刻把他推出去了一段,等陆舫再稳住身形回过头的时候,那些本该同时咬中他的妖兽们,已然丧命在那爆炸之中。 陆舫眯起眼睛,远远地看着天空中还未落地的另外几道箭光,一边在心里回忆着擅长用弓的人以期判断来人是敌是友,一边看向了逐渐散开的爆炸中心—— 奇怪,在那里的并不是一根灵箭,而是一柄通体银白的剑。 陆舫猛地一愣,他并不是没见过有人以弓来射出银剑。 七年之前,在那个地宫外面,他确实见过。 作者有话说: 银子:空降成功! —— 商晏:……我很好奇啊,既然你活得这么明白,为什么你自己心境只突破到了洞虚? 班舒:啧,评价冰箱也不用自己会制冷不是。我叨叨别人比较在行,自己就……找不到自己的路,这不正打算找魔祖写的答案抄个作业么…… ———— 一个段子: 班舒:岳氏主家世代只有一个孩子,再怎么说,殷梓也是我血缘意义上最亲近的同辈。 采访—— 问:你最亲的同辈是谁? 殷梓:无双。 问:其次呢? 殷梓:连阙。 问:再次呢? 殷梓:易氏本家那几个堂表兄姐吧,我父亲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不是很缺表哥表姐呢。 …… 班舒:算了,你把惊雷起还给我吧。 第80章 陆舫没有再回话。 萧离离知道陆舫铁了心,于是停下了追问,她暗自咬了咬牙,面上倒是仍旧维持着沉着的模样,照着陆舫的命令吩咐了下去。这场恶战已经持续了将近一整夜,她听到身后有人低声问了一句:“……我们能赢么?” “少掌门说能赢,那就肯定能赢。”另一边有人这么回答了他。 “可是……”之前那人欲言又止,到底是顾忌着萧离离还在场,没说完。 萧离离知道他要说什么——可是少掌门说的是这一战一定能赢,没说保证他们还能活下来。以少门主的性子,就算是直接拿他们做诱饵也不太意外。 萧离离也曾经是追在陆舫身后的小师妹,日日嫌弃着这么个大师兄一天到晚只知道喝酒,不管门派里的事情。不过陆舫这些年已经很少和同辈们混在一起了,他频繁地跟在掌门和长老们身边,到如今,已经从内门大弟子,变成了大家的少门主。 长剑门所有长辈都很欣慰地说,陆舫这一回真的长大了,恰在这场混战开始之前有了作为少门主的担当。可同辈的弟子们却逐渐疏远惧怕起了这个大师兄,虽说他待人接物似乎温和如常,可但凡多接触一会儿就会觉得这人不好相与。到如今,还敢跟他顶嘴的,约莫也就同是内门出身的萧离离了。 然而在听到那声“可是”的那一个刹那,萧离离发觉自己居然不能肯定,陆舫真的没有想过牺牲他们。 天空中接连有几根银色的箭矢略过,让人隐约觉得不安。她花了一会儿工夫稳定了一下心神,领着人手极快地穿越过西侧的密林。等他们抵达陆舫预定的空地的时候,萧离离却突然停住了脚步,迅速地向着身后比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这空地上,居然已经有了人。 来人只有一个,她骑在一匹周身缠绕着丰沛灵气的黑马背上,带着一顶避风的兜帽,手里半人高的大弓尚还没有收起,而另一只手里却握着一柄银剑,剑身上隐隐有着铮铮作响的风压。 对方显然发现了他们,随手收起了弓,那匹黑马低声嘶鸣了一声,蹄子上隐隐有了火光腾起。不过骑马的那人拍了拍马脖子,安抚住了黑马的情绪。 萧离离听见身后有个年长些的门人,不太确定地开了口:“……这以剑气起风压的功法,莫非是惊雷起么?” “魔修?”夜作战本就疲惫,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有人高声叫了起来,“她至少有元婴!我们被埋伏了!” 还没见到敌人的真容,自己人倒是先乱了阵脚。萧离离剑身一抖,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压下了众人的喧哗,她扭头怒叱了一声:“都住口!摆好阵势!” 门人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安静了下来,都转头看着她。萧离离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头的不安,就这么向前走了几步,走到来人跟前,反手握着剑,向着面前的人拱手:“这位前辈,我不知道您究竟是何人,不过既然您到现在还没有动手的话,大概我们不是非得在此拼个你死我活。今日此时,我想……” “离离师妹?” 萧离离话还没说完,马上那人像是终于看清了她的脸,立刻收起了剑,随手掀开了兜帽,冲着他们微微地笑。 萧离离盯着那张脸看了好一会儿,眼睁睁地看着她从马上跳了下来,再走到自己跟前,这才终于惊醒,一把抓住对方的手:“殷师姐?是玄山的殷师姐么?你还活着?真的是殷师姐么?” “是我。”殷梓摸了摸她沾满血污的脸颊,随手拿出了一张帕子,“怎么又弄得脏兮兮的,擦一擦吧。” 萧离离下意识地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摸到了一手血污,这才猛地回神:“师姐,缠身狱的魔修就到这里了,师姐,我们现在……” 殷梓把手帕塞到了她手里,然后对着黑马吹了声口哨,示意它跑远些,一边右手拔出一柄稍长些的黑剑:“嗯,我刚才就在这里以魔气变动查看战局,魔修的主力确实是快到近处了,有四个元婴在里面,其中最高一个大约刚到元婴巅峰。” 饶是已经打了一晚上,萧离离听到元婴巅峰四个字的时候,脸色还是变了。 殷梓侧过头,微微地笑:“好了,别担心,那边有条小溪,带着你的同门去那边喝点水休息一会儿吧。我隐约感觉到了陆师兄的灵气,也在接近这里,我来阻他们一阵不难的。” 萧离离记得陆舫说过殷梓也是元婴巅峰,下意识地开了口:“就算师姐是元婴巅峰,你一个人阻拦他们全部也太危险了,我也已经结成元婴了,我可以帮忙……” “放心吧。”殷梓伸手拍了拍她的脑门儿,萧离离下意识地一缩脖子,有那么一会儿,她几乎误以为自己还在七年前的那个魔境里头,似乎也只有那个时候之前,还有人把她当孩子,“离离,去休息一会儿,这里交给我。” 这声音不知为何,极有说服力。萧离离有点愣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照着殷梓的话退出去了一段。 魔气逼近的动静让她没忍住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去看,却看到几道电光从殷梓手中的剑身上飞快地掠过。 随即,几乎刺眼的剑光带着雷霆般的轰鸣,直直地压向了前方的森林。一时之间,萧离离几乎生出了一种错觉——那道剑光似乎撕裂了整个夜幕,将要把那片森林彻底拦腰斩断。 她听到旁边有修为不够高的弟子被逸散出来的剑压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人呆呆地喃喃自语:“这……这是元婴巅峰的剑修么?” “不,这不是元婴巅峰,这是洞虚。”萧离离到底见得多一点,很快反应了过来。她伸手示意其他人继续向着小溪的方向去,不要妨碍殷梓,自己又抓了一张传音符出来,“师兄师兄,有人来救场了。” “是殷师妹来了。”陆舫的回答转瞬即到,带着这漫长夜晚之后终于喘了一口气般的轻松,“她还活着……殷师妹还活着,玄山的易师弟还有幽篁里的肖师妹和她一道么?” “没有。”萧离离太久没听到陆舫这个口气说话,居然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回答,顺便安慰了一句,“师兄先过来汇合吧,殷师姐突破洞虚了,她让我们不要插手。师兄别太担心,既然殷师姐来了,其他人应该也是平安的。·” 缠身狱这次派出的人数并不在少数,不过等陆舫和东部的人手回合了再赶到这里的时候,只看到高个子的少女杵着剑,站在一地血泊里,呼吸略有些急促地抬起头,冲着自己咧开嘴笑:“好久不见,陆师兄。真不巧,你来晚了一点,我刚刚全都解决,这里的乐子可没有你的份儿了。” “殷师妹……”陆舫脚步顿了顿,这才走了上来,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没事就好……那个地宫你呆了多久?” 殷梓听花重说起过,他们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过去了几天。她并不太意外陆舫已经想到了这一截,眼皮稍抬苦笑了一声:“我们呆了七天,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前了。” 饶是陆舫已经猜到了大概,听到这一句也呆了一会儿,这才出声安慰道:“避开这七年,也未必不是好事。听说空蝉寺前两天被攻破了,也不知道空怀师弟现在怎么样……” “我前两天见到空怀了。”殷梓停了一下,突然想起来文悦说过的长剑门根本没有向空蝉寺派出援手的事情,话到嘴边,到底还是隐下了空蝉寺僧人去望花涧求援的事,“他们姑且算是被救了,现在和空蝉寺逃出来的其他僧人一道躲起来休养了,应该无碍。” 陆舫记得和殷梓一起被困在地宫里的确实还有一个医修,是玄山的长辈,一时也没多想,只点了点头。 “肖师妹先前是被困在靖阳城了,不过西晋的大阵已经解开,大概很快就会回去幽篁里了。”殷梓顺口这么说了下去,“能看见陆师兄和离离师妹这七年也安好,也是松了口气。” 陆舫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笑容有点勉强:“我们恐怕不能算安好。” 殷梓听着这语气不对,抬头看向了他的脸:“……我看师兄似乎修为精进了不少。” “灵药堆出来的,谁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陆舫看跟自己过来门人都跟着萧离离走远了,终于放松了一些,在被劈倒的树桩上叉着腿坐了下来,语气也随意了不少,“七年的工夫,从元婴初期硬生生堆到巅峰,甚至隐约快要到洞虚了……我想大约晏圣人当年初都没有这么快的。 说实话,我现在挥剑的时候都快要有幻觉听到灵脉被撑开的声音了。正常些的灵药也不可能这么快堆起修为来,怀月陵送来的那些药……他们只说是药不纯,以后杂质或许会堵塞经脉,需要一两次锻体——嗤,谁知道到底是用什么东西做的,以后会怎么样。” 这药怎么听都不像是什么好东西,长剑门的长老们不可能不知道。殷梓怔了怔,愣是没想到这场大战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隐隐生出些怒气来:“你好歹是下一任掌门,长剑门就这么舍得?” “有什么办法,他们大概觉得要是不舍得一个弟子的话,或许以后连长剑门都没有了。”陆舫抹了把脸上的血迹,周身的袍子上溅满了泥水和血迹,可他仿佛非常习惯这个样子,居然也都没有想着清理一下,“和战胜那帮子魔修相比,长剑门还没这么在乎我这么一条命。” 作者有话说: 七年后重逢:你还活着,我还活着,大家都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 齐渊:停一下,都是一起去魔境的,为什么压根儿没人关心我一句? 第81章 陆舫并没有松开手里无愧,只就着手背抹了把脸。殷梓看着他这样子皱了皱眉毛,顺手给他加了一个清洁用的诀,倒是陆舫自己愣住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浪费灵气做这种事情了,以至于他下意识地侧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殷梓又顺手抓了个水壶出来。 酒香扑面而来,陆舫几乎是笑了出来,却没有伸手去接:“我已经很久不喝酒了,没心情也不应该……算了,殷师妹这七年不在,真是太好了,省得受这些折腾。说起来,殷师妹怎么会先来苍山?我记得玄山的人应该在凤凰山才对,易师弟看着也没跟你一起,是先回去玄山那边平安了?” “我来这里,是想借道去缠身狱。”殷梓的话还没说完,对方脸上的神色已经变了。不过她就仿佛没有看到一样,继续说了下去,“无双七年前被缠身狱的人从靖阳带走囚禁了起来,我得去带他回来。” 陆舫眉心紧皱:“缠身狱掳走了易师弟?我居然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可是易师弟和魔修……为什么缠身狱要掳走易师弟呢?” 殷梓听出了这句话里头怀疑的意味,她神色却丝毫没动摇,甚至更加严肃了一些,顺畅地把事先编好的借口说了出来:“西陵易氏曾经把一样东西寄宿在无双身上,而缠身狱的人想要那样东西。那是很危险的东西,我没法儿向师兄透露易氏的秘密。不过好消息是,从目前缠身狱的动静看,大概还没找到办法取出来。” 陆舫七年前见过易无双半入魔时候的模样,对易无双的状况并不放心:“易师弟不会……” “他不会入魔。”殷梓断然道,“他身上的东西实是样与魔道相关的东西——我记得我与陆师兄提起过,西陵易氏并不这么在意正魔之别——但是那东西原本跟无双没有关系,他不会入魔。” 陆舫看上去像是相信了:“那殷师妹打算怎么救他出来?” “我来这里,是想跟师兄借道。”殷梓扭头看向缠身狱的方向,“从这里过去,就是缠身狱了。我想双方在此交战,时常会有斥候往来,我打算向师兄借用斥候们的密道到缠身狱近处,然后再找机会潜入缠身狱。” 陆舫被殷梓的计划震慑了:“……虽说缠身狱主力大多已经派出了,可是煌姬本人和其中一个护法都驻守在缠身狱内。煌姬她百年之前就已经合道巅峰了,假如被发现的话——不,就算不被发现,你这么潜进去还算容易,等到他们发现易师弟不见了,必定优先戒严和我们交战的方向,到时候,你带着易师弟要怎么逃回?要是易师弟没受什么折磨还好说,要是他带着伤……” “被发现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殷梓听着只是别了别嘴,看着倒是并不太在意,只是杵在地面上的剑尖无意识地向着地下刺入了几分,“只要把煌姬杀了,自然就能逃出来了。” 陆舫被这突如其来的回答震得七荤八素,半晌才开了口,听得见自己的声音都带着点颤:“殷师妹你确实知道煌姬她百十年前就合道巅峰了,对么?” “我知道。”殷梓点了点头,似乎有点诧异陆舫为什么这么问,“当然知道,她合道甚至或许不是百十年前,是千万年前。可是师兄为什么这么问?” 陆舫有那么一会儿开始怀疑殷梓在地宫里遭遇了什么事情,以至于她神智都不太清醒了:“你知道合道巅峰意味着什么么?你刚才以一个洞虚初期的修为,能打得他们一群元婴毫无还手之力。等你一个洞虚初期对上合道巅峰,差距只会更大。” “哦,那就奇怪了。”殷梓歪了歪脑袋,“假如真是如此毫无胜算的话,陆师兄,你们在这里,又在做些什么呢?” 陆舫一窒。 “百年前煌姬不曾出手,是因为忌惮正道有同为合道巅峰的剑修商晏。而现在,晏圣人……他已经不可能再站出来为我们挡住煌姬了,那么为什么师兄还在这里,与魔修争斗呢?”殷梓丝毫没有避开陆舫的目光,就这么和他对视着,甚至于脸上带了点笑,“怀月陵跟你们许诺了什么呢?算了,师兄不用回答我,我猜得到——怀月陵向你们许诺,他们有某种阵法一旦启动就能够困住煌姬,所以煌姬会忌惮他们,而不敢出手是么?” 陆舫猛地站了起来:“师妹该去问玄山的师长们这件事情的。” “我猜对了。”殷梓盯着陆舫的眼睛,“陆师兄,再怎么说我一个人去缠身狱,对你们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你不该拦着我的。” 陆舫复又坐下,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让我想一想。” 殷梓也不打扰他,就这么站在旁边等他想清楚利弊。 等到小溪那边的人声都小了的时候,陆舫才终于睁开了眼睛:“我给你密道的路线,你说得对,我没理由不让你去。不过我刚才想起来一件事,这里是苍山,你知道苍山另一侧深处有个避世的门派么?叫忘心斋么?” 殷梓一愣:“……听说过。” “忘心斋是个乐修大派,常年避世不出,也不与魔道交恶。”陆舫用手按在头侧揉着太阳穴,没看向殷梓,“到时候,若是这个方向的状况太过于糟糕,你被困在缠身狱的话,就想办法向着西面去。我听说过一些传闻,说忘心斋与玄山有些故旧,或许看在你是玄山出身的份儿上,他们会帮你们遮掩一二。” …… 萧离离安顿好受伤的同门,转而走回这边的时候,发现陆舫一个人垂着头坐在树桩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殷师姐呢?”萧离离好奇地四下张望了一阵,“我这才过去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她跑到哪里去了?” “她去了缠身狱。” 萧离离眨了眨眼睛,有那么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什么缠身狱?” 陆舫抬起了一侧眼皮:“殷梓去了缠身狱,易师弟七年前被缠身狱所囚,她来这里是为了要一份隐蔽的路线去救她弟弟了。” 萧离离张了张嘴,随即整个声调拔高了起来:“你就这么放她一个人过去了?她一个人潜入缠身狱?你们疯了么?就算殷师姐已经洞虚了,正面撞上煌姬也是必死无疑啊?殷师姐是弟弟被困急昏了头,你怎么就这么让她去了?” 陆舫握着无愧剑柄的手指微微用力,语调倒是依然冷静:“这是她做出的决定。” 萧离离静默了片刻,语调低了下来:“师兄,我听很多人说你变了很多,我总是安慰他们说你只是压力太大了一点……但是你真的变了很多。” 陆舫侧过头,看着萧离离:“是么,七年前的我会选择扣下她么?” “你会跟她一起去。”萧离离想都没想,开口就回答。 陆舫一愣,随即笑了一声,他用双手握着无愧,似乎要把剑柄捏碎在手心里才甘心:“年轻的时候真是太好了。” 萧离离闭上了嘴,没再答话。陆舫已经休息了有了一阵了,重新站了起来:“离离,去吩咐其他人休息好了的话就启程回去。苍山一带妖兽多,元婴以下的不要御剑。” “这么急?”萧离离回过神,诧异地看着他。 陆舫点了点头:“传令下去,让留守的那部分人都起来,做一次进攻的准备。” “师兄先去帮殷师姐?”萧离离松了口气,一边顺从地向着人群那边走,一边皱起了眉毛,没走两步,她突然停了下来,猛地转过身,“等等,你不是……” 陆舫紧紧地抿着嘴唇,并没有回答。 “你不是去帮殷师姐的,你……是因为殷师姐这一趟过去,必定会引起混乱。”萧离离几乎觉得自己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你打算利用殷师姐当饵,趁着缠身狱围攻殷师姐的时候,强攻缠身狱?”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死死地盯着陆舫的脸,几乎是迫切地期待着他能开口反驳,甚至骂她两句胡思乱想。 可是陆舫就这么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萧离离退了一步:“师兄,你……这样一定会引起缠身狱的更大的混乱,你会断了殷师姐退回来的路的。怀月陵跟我们保证的那个大阵,就算真能启动,殷师姐也不可能安然无恙,你是要逼死她么?!” “我只是要赢。”陆舫平静地回答道。 萧离离猛地上前一步,眼睛登时就红了:“师兄!你混蛋!你怎么变成了这么个混蛋!你不是这样的!师兄你不是这样想的,对不对对不对?!” “我要赢。”陆舫看着近在咫尺的愤怒的面孔,语调毫无起伏地再重复了一次。 “陆舫!”萧离离一把抓住陆舫的领口,声音甚至都有点破音,“你胡说!我师兄不是这样的人!陆舫,你他妈把我师兄还给我!你还给我!” 陆舫面无表情地拨开了萧离离的手,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这么看着萧离离一把抽出自己的本命剑,飞快地转身贴着地面御剑向着密道的方向追了过去。 他没有动,依然站在先前殷梓站着的血泊里,沉默地抱着手里的剑,就仿佛这柄剑是对他而言唯一可以握住的东西。 “我会赢的。” 他转过身,看向了那片在夜色中幽暗阴森的密林,混杂着敌人和同门鲜血的血腥气刺激着眼角,几乎让他的眼睛开始作痛。他就这么冲着这片今晚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密林,再次低声重复了一次,宛如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许诺一样。 ——假如他不能赢的话,那些死在这里的同门和朋友,那些在他身边在他眼前失去性命、曾经用沾满鲜血的手抓着他要他继续撑下去的人,就什么都不是了。 作者有话说: 舫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为娘还是很看重你的,你会有好结局的。——来自阿笙怜爱的眼神。 陆舫:?你看着我的眼睛,摸着你的良心,再说一遍? 第82章 “你师叔他不能开口说话,也没法儿动用灵气启动传讯石,所以只能我代劳了。”班舒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愉快,“话先撂在这,太肉麻的话我不传。” “不是师叔的意思吧,是你自己打开传讯石的,我想师叔其实不在。”从花重给她的传讯石有动静开始,殷梓就有点紧张,听到班舒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她喝了口水,靠着树干休息,“师叔有什么想说的大可以拜托你开了传讯,然后直接奏乐给我听,我听得懂。” “啧,不解风情。”班舒咂舌,“我这不是看你们之间尴尬,想当个和事佬么。” “我不知道雷主这么古道热肠,失敬了。”殷梓反唇相讥。 “我明天就要开始闭关了。”班舒被顶回来倒也不恼,“有什么想说的趁现在,虽然我对自己很有自信,总觉得这次可能半年或者一年就能解决,不过修行这种事情说不好,万一关个十年八年的,下次再见面可就远了。” 殷梓对这说法嗤之以鼻:“是你闭关,不是我师叔闭关,等我回来随时能见到师叔,为什么要趁现在跟我师叔告别?” 班舒诧异道:“我当然是问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难道你们正道都这么冷血无情的么?好歹我们也有点沾亲带故的不是?” “……”殷梓沉默了一阵,“哦,祝修习顺利。” 班舒毫不介意这个敷衍的态度,爽快地大笑了两声:“不过我看你师叔或许不久也需要闭关了,不如趁现在也说两句什么。” 殷梓一愣:“师叔要闭关?是要突破到寂灭了?” “看着不太像。”提到修炼,班舒的语调倒也不那么轻浮了,“我说不上来,不过晏圣人卡在合道巅峰已经百十来年了,境界有所松动也是正常。” 殷梓听这通胡说八道听得头疼:“师叔他一个合道巅峰,境界松动又不突破寂灭,那是松动了些什么?就算你是岳家的嫡子,这么胡说八道真的不怕天道惩罚么?” 班舒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拉长了语调:“圣人啊,你再不吭声的话,我这位小表妹怕是真的要记恨我了。” 殷梓猛地坐直了身体,不知为何,舌头有点打结:“……我师叔,师叔他真的在?” 低低的乐声响了起来:“我确实有模糊的感觉,既然雷主这么说的话,大约是真的。” 这声音听着还算平稳,不像是为那天晚上的事情生气了。殷梓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喉咙,说话顺畅了一点:“原来是这样,是我误会雷主了。” 班舒从旁看着两人各自沉默,一时又想起前天晚上看到商晏嘴唇上明显是牙齿磕出来的伤口,掩住嘴花了点力气才压下了嘴角的笑容,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严肃了一点:“虽说看晏圣人似乎没有立即闭关感悟的打算,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这次闭关总归是有些风险的,比起这个,殷姑娘这趟去缠身狱也算不得四平八稳。不管怎样,还是要好好告别才是。” 殷梓从这语调里听出对方一定察觉到了什么,一时有点恼,却又有些庆幸班舒在场才不至于彻底沉默。殷梓咬了咬牙,开始没话找话:“师叔,这一次,星盘上你能看到些什么么?” ——我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殷梓话音出口,牙关就是一颤,差点咬到舌头。 “阿梓。”商晏的乐声倒是还算平稳,“我先前给你的手串还在么?” 殷梓翻了翻手腕:“带着呢。” “那是我早年做的东西。”商晏耐心地解释着,“假如敲开一颗珠子的话,里面必定还残存着我设置阵法时候的灵气。” 他停顿了片刻:“缠身狱西面是忘心斋,要是到时候没法儿从这个方向退回来的话,就往西走,去忘心斋找一个叫商茗的人。忘心斋不是个多么乐善好施的地方,未必愿意惹上麻烦,但你把珠子摔碎拿给商茗看,她会愿意帮你的。” “师叔,你要是不愿意再和忘心斋扯上……” “没有什么比你活下去更加重要的。”商晏打断了殷梓的话,“若是你晚些再走,我本来准备写封信的。现在的话,也只能这样了。放心吧,商茗会帮你的。” 殷梓听着前半句下意识地弯了弯嘴角:“师叔,我真的不会有事的。” “我觉得你还是听你师叔一句的好。”班舒极其没有眼色地插话进来,“我当初敢去刺杀煌姬,大体上是依仗着岳氏秘术隐匿了身形。我当时修为比你高两个小境界,也只有第一击得手了,紧接着就被打了个半死,差点没逃得出来。 我想你现在敢一个人过去,差不多也是仗着易氏的什么东西,不过煌姬这个人,没那么容易对付。她活得太久、见过的东西太多,就算她没见过这些秘法,凭经验也能把应对的办法猜出个七七八八。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的是,怀月陵给煌姬准备的东西,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是一个缚灵阵。” 殷梓先前在秦国的时候见过缚灵阵,听班舒这么说稍微有点诧异:“我见过缚灵阵,我记得那个不像是能够困住合道的。” “你见过那玩意儿当然好,不过怀月陵的这个,是他们本山一直传下来的,一定比你见过的那个更大。”班舒想了想,“我想你见过的缚灵阵,最多最多大概能够困住元婴。而怀月陵的那一个,据说只要还没有渡劫,入阵就和普通人无异。要是真到那个时候,怀月陵启动了缚灵阵,你势单力孤,还要带着你弟弟,那必定非常危险。所以假如状况不对,不要多留赶紧逃走。” 殷梓沉默了片刻:“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班舒自认还没说完,立刻反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殷梓认真回答:“假如缚灵阵启动的话,情况就会变得相当糟糕。所以要想杀死煌姬的话,一定要趁着怀月陵还没启动大阵的时候。” “……”班舒听得额角青筋直抽,转身推了商晏一把,“你倒是说句话。” “万事小心,还有……”商晏指尖顿了顿,安静了一阵,“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反应很慢,下次,不要说完就跑。” 殷梓听着有点心虚:“……嗯。” 班舒没听懂商晏的乐声,只听着殷梓回答声中气不足,只以为是商晏的教训有了成效,跟着欣慰地点头。 殷梓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师叔会一直呆在望花涧么?” 商晏愣了片刻,少有地当场反应过来殷梓为什么这么问:“我会等你回来。” “好。”殷梓吐了口气,“我不会死的,我会回去找师叔的。” 夫人不在身边,班舒一个人有点听不下去:“说起来,我印象里在苍山一带长剑门有你们的旧识,我想你的人缘应该还没糟糕到他们一点不帮你吧?” “我人缘确实没糟到那份儿上。”殷梓回忆了一阵,稍微别了别嘴,“起码长剑门少门主算计我给他制造点空档的时候,还提前给了我一点如何逃跑的建议,我或许应该感谢他一下才对。” 这话出口的同时,殷梓突然察觉到身后有破空的风声。她霍然回头,正看到萧离离从剑上落下来。 “殷师姐……”萧离离落地的时候刚巧听到最后一句,顿时尴尬地站在了原地,眼圈儿有点红,“我……师兄他……” 班舒在这边听到了那个动静,隐约有点幸灾乐祸:“撞上了长剑门的人?啧,该说的我们也说完了,我不打扰你们叙旧,回头见。” 这么说着,他直接切断了供给传讯石的灵气,一回头,刚要说点什么,却发觉商晏心不在焉地低头看着手里的星盘。 班舒随手丢开传讯石,岔开双腿反坐,把下巴搁到椅背上:“虽然我不太相信星盘推定的命理,不过姑且还是问一声,圣人你从星盘里头看到什么?” 商晏又看了一会儿,这才拿了片石头出来解释给班舒听:“星盘上有剧烈的动荡,似乎应该就在不久之后。” 班舒发觉商晏浪费他的石片浪费得日益心安理得,不满地哼了一声:“这不用看星盘我也知道必定会有大动荡。能看出死哪些人么?虽然不报太大希望,要是煌姬活不过这一次的话我愿意焚香吃素一年,当个一年天道喜欢的样子。” “看不出具体,但是有些奇怪。”商晏抬头的时候,脸上有些困惑,“为什么会在靖阳到安城一带?” ———— 远山并不算大,即便已经荒废了一百多年,真正打理起来的时候,其实也只花费了两三年而已。 袭征从瀑布下站了起来,长长地吐了口气,顺手把长发高高地束了起来,转身往回走。不知何处传来了两声低低的蛙鸣,在这白日里倒不显得那么清晰。 破败的屋舍已经被清理了出去,留下重新修缮的只有昔日里内门弟子住的那一小片。袭征走到屋子门口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远山地小,不太方便招待外人,请回吧。” “袭护法……” “此处是远山地界。” 来人毫不气馁:“圣人。” 虽说合道大抵也被说成成圣,可事实上并没有人这么称呼魔修。袭征终于回过头,似乎是想看一眼这个会称呼一个魔修圣人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来人却依然隐在草丛中,并没有现出身形来:“我是来给圣人一个消息的。” 袭征有了兴趣,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雷主班舒,如今连近侍都没有带,只身一人藏身于望花涧闭关。”来人的声音不疾不徐,“圣人若是想复仇的话,想必不会愿意错失这个机会。” 作者有话说: 殷梓:雷主,以你这性格,我想要不是你是天道宠儿,可能活不到这么大就被人打死了。 商晏今日份的困惑:师姐究竟看上了这家伙哪一点? 防止大家不记得袭征是谁了的前情提要—— 缠身狱前护法,在魔境遇见商晏之后背弃天道自毁剑骨的前剑修,岳氏挑拨听雨阁灭了远山之后留下的唯一弟子。 第83章 “殷师姐……你知道啦?”萧离离局促地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一步,“我……我……” “你是听陆舫说了这件事情,跑出来告诉我的?”殷梓看着萧离离一身沾得全是土,不住地笑,“你师兄大约要被你气死了。” 萧离离眼圈儿又红了:“师兄以前不是这样的。” “嗯,我知道,陆师兄毕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陆师兄了。”殷梓收起了传讯石,“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殷师姐你还是要去么?”萧离离有点急,“你别过去啊,师兄他算计你呢,你就这么过去太危险了。” “陆师兄算不算计我,或者还有什么意外那都无所谓,无双还在那里,我得去缠身狱。”殷梓站了起来,“我幼年被带离本家下落不明的时候,我弟弟易无双,曾经放弃了一切来找我。这一趟,我断然没有因为危险就不走的道理。离离,再往后的路就难走了,你先回去吧,回去跟你师兄认个错,别让他罚你” “我不回去。”萧离离咬了咬牙,抓着剑站到了殷梓旁边,“师姐一个人过去太危险了,我跟师姐一道去。” 殷梓弯了弯眼睛:“离离,你这话,说得倒像是当初的陆师兄。” 萧离离别了别嘴,伸手抓着殷梓的胳膊:“苍山山洞多,洞里又复杂多弯,就算师兄给你指了路,要想找到路也会耽搁很久的。从这里到缠身狱的那段密道我走过很多次,缠身狱的人巡逻的时间我也熟,师姐跟着我走肯定能更快些,师姐带上我吧。” 殷梓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了来时的地方,这一路过来应该已经有些距离了,她当然看不到先前遇到陆舫的地方。要走到这里也得要一两个时辰了,要是陆舫真的想拦住萧离离,早该出现了:“好,那你答应我,进到缠身狱的地界之后,我让你藏起来的时候就藏起来。” “好。”萧离离飞快地御起剑,“我们去把易师弟偷偷带回来。” 殷梓笑了笑:“不,我们不偷偷带回来——我要煌姬为这七年,付出点代价。” 萧离离诧异地回头看着殷梓,只见着殷梓和和气气的笑容里骤然间透出了些血腥气,几乎让人有些心悸。一阵奇异的熟悉感弥漫了上来——七年前他们在靖阳城死伤大半狼狈回撤,陆舫抱着断了双腿的十三一路赶回长剑门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个表情。 ……殷师姐怎么会和师兄一样呢?萧离离立刻把这种错觉压了下去,拨开眼前的树叶,拉着殷梓的手从南侧不远处的山洞钻了进去。 山洞入口处极窄,要不是眼看着萧离离就这么挤进去了,殷梓觉得自己大概会怀疑下陆舫是不是在骗她。不过矮着身子勉强通过了最初一节之后,内部倒是豁然开朗了起来。 或许是担心有回声,萧离离倒是没开口说话,传音过来:“师姐千万不要松开我的手,苍山内部这些山洞连环套连环,一个路口走错或许就得找几日才能重新找回来。师兄给你说路的时候,约莫是说第几个洞口第几个洞口这样,但是师兄个子太高,自己没有进来过,所以他也不清楚,这些洞口并不全在最低处,只靠着这点光线找洞口很容易漏掉几个。” 殷梓传音回去应答了。山洞里很暗,任何一点光线都会变得醒目。鼻尖上缠绕着一股潮湿和腐败的气味,令人无端烦躁。萧离离一手摸着岩壁,脚下速度却不慢:“再往里走,不管听到什么,都绝对不要放开我的手。” 殷梓被这话勾起了好奇心:“我会听到什么?” “有很多。”萧离离想了想,“大抵上都是最想听到的声音,会从岩壁缝隙里传过来。我第一次带人来这里的时候有一个刚筑基的小弟子,听到了他幼时就去世的母亲在唤他,心神大乱之中误入了岩缝,再也没出得来。” 殷梓有些诧异,再怎么说一个筑基期的修士也不该会被困死在岩壁里:“岩壁里发出声音的,是什么强大的妖物么?” “是嗜血蝠。”萧离离似乎不太情愿回忆,“算不上强大,只是成千上万地一起在狭窄处出现难以对付,加上它们涎中、气味中都有致幻的毒,一个不留神就容易丢了性命。况且困死在此的孤魂野鬼又多,加上在这里谁都不敢大声说话,一旦松开手,再回头抓住的,谁知道还是不是先前的人。” 殷梓脸色微凛,摸出一枚极苦的丹药含在舌尖上提神:“等荡平了缠身狱,是该填平此处山洞。” 荡平缠身狱这种口号萧离离一天总要听个几回,也没把这话往心里去,只加快步子向前走:“师姐若是担心幻觉的话,不妨闭上眼耳,我将师姐带到最前端,再喊师姐睁眼。” “……”殷梓一时居然没好意思问出口,在这种地方闭目塞耳这么恐怖的提议她是怎么想出来的。 虽说萧离离在前面引路,殷梓还是有样学样地把空着的手放到了岩壁上,在心里默数着洞口。指尖下的触感粗糙而凹凸不平,数到第八个洞口的时候,萧离离第一次向左拐了进去。 就这么前后拐了七八次之后,殷梓忽然一愣,脚步稍顿。萧离离有些诧异:“师姐怎么了?” “不,没什么。”殷梓回过神,继续向前走,再走了大半个时辰,前方的洞口隐隐有了不甚清晰的火光。 “这里已经是在缠身狱的守山大阵内部了。”萧离离又拐进一个山洞,停了下来,“按照规律,他们今天不会巡逻到东侧,我们可以从这边再接近一点,远远地就能看到他们的布局有没有变动。不过再往前的话,我们也没有地图。那守山大阵本身还有迷阵,我们恐怕得找个办法,先把巡逻的人引开,然后慢慢找路。” “不,不必这么麻烦。”殷梓的手依然搭在身侧拐角的岩壁上,“我知道怎么走了。” 萧离离诧异地回头,微弱的光线中,她看到殷梓正盯着着手扶处的岩壁,脸上似乎是带着笑。 “无双知道我会过来救他。”指腹下凹凸不平的划痕边缘锋利,从握剑磨出来的茧子上划过也依然有些疼痛,“我的身高,我抬手会碰到的位置……无双总归是心细的。七年了,幸好还在。” —— “少门主。” 陆舫刚一回到他们驻扎的小城,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怀月陵递了话过来,说是再坚持几日,他们的人手就会来。” ……左右不过是派些外门弟子过来充一充门面,名头上倒是要分去大半功劳。 陆舫懒得跟怀月陵计较这些得失,不甚耐烦地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不过这门人倒没立刻走,反倒是更加凑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有个姑娘来找您,说是您的旧识,等了您半天了。” 陆舫还在想着怀月陵的事情,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声:“没有说名号么?” “只说是玄山来的。” 陆舫这回倒是愣了一下:“……她在哪儿?” “在您的院子里。” 走到自己院子这一路,陆舫想来想去玄山还能认识自己的姑娘,似乎也只有向月真人和龙粼粼了。可是从这场混战开始,那些与龙脉有关的大能们似乎都争先恐后地撇清了关系,向月真人或者龙粼粼这时候来找他,会是做什么的呢? 他这么想着,推开院子的门,却又是一愣。 院子中站着的少女头上的兜帽已经被摘了下来,她听到了开门的动静,转过身来,温温婉婉地笑着向着陆舫拱手行礼:“陆师兄,叨扰了。” “肖师妹?”陆舫挑起眉毛,“我听说是从玄……” 肖阮抬起头,无声地摇了摇头。陆舫立刻回神,转身关上了门,挂好隔音的珠子:“肖师妹怎么来了,我听长辈们说,你似乎没有回去幽篁里。” “我在靖阳被困了七年,前些日子才堪堪逃脱出来。”肖阮的眉目长得柔和,然而此时却极为肃穆,“七年前,我受殷师姐所托照顾易师兄,等我从靖阳折返出城去寻他的时候,却撞见了些不该看到的事情。 西晋这七年的大阵虽说凶险,在当时却也救了我一命,只是如今大阵已经破了,我却不能露面,所以只能假托他人的身份,来求陆师兄暂时收留我。” 陆舫眉尖一挑:“是什么人在追杀你?缠身狱还是……” “怀月陵。”肖阮打断了他的话,“……或许还有,玄山,长剑门,和幽篁里。” 陆舫瞳孔微微地收缩,好一会儿才下意识地转头,查看了一下门确实被关好了:“肖师妹,你七年前在靖阳,到底看到了些什么?” 肖阮咬了咬嘴唇:“陆师兄,我这七年不在,不明白如今混战的状况,不过我冒昧询问一声——怀月陵可否做出了什么灵药,能在短时间之内极快地提升一个人的修为、但或许长期反倒是对境界有损?” 陆舫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出声的时候却觉得喉咙干涩:“有。” 肖阮看陆舫这个表情,呆了呆:“师兄吃过了?” 陆舫隐隐猜到了答案,侧过脸去,没有回答。 “七年前……我回到那个院子,被惨叫声引到易师兄的房间外的时候,易师兄已经不在那里了。”肖阮稳了稳心神,放缓了语调,“那里无疑是混战了一场,还留有……有七八具尸体,还有几个重伤的人。此外,我还看到两个怀月陵的弟子。” 肖阮稍稍闭上了眼睛,似乎光是回忆这些就足以让她语调发颤:“那两个怀月陵的弟子,正在从那些尸体和重伤的人身上……切出灵脉挖出金丹,我听到他们说,这是玄山传出来的方子,这些东西是要用来……做药的。”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标题说要屠魔就真的会去屠魔!毫无标题欺诈www —— 几章前: 文悦:当年用你的灵脉做药鸿宇师叔还多苟活了几年,后来被我遇见杀了。 商晏:哦,杀了就杀了吧,师姐能想开就好,不是什么大事。 …… 肖阮:等等,这就是个大事!二位前辈你们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这个人多活了几年的话,那他弄的那些药方就还在啊!! (悄悄给陆师兄点一首Yesterday once more) 第84章 陆舫紧紧地咬着牙关,一句话都没有说。 肖阮克制了一下肩膀的颤动:“他们两人当时发现了我,一人向着怀月陵报告,一人冲过来杀我。巧合的时候,就在那时候,西晋的大阵启动了。转眼七年,我再醒过来的时候,那栋本就被毁得差不多的屋子不知何时已经塌下来,那两人被大阵所困体质也不过如同凡人,被埋多时已经断了气息。可七年前的传讯一定已经到了怀月陵,我只得丢了所有能被追查到的信物,从陆路走到这里来了。” ……大概那两个到死前还在想着杀人灭口的人自己从未想过,他们的死法会如此普通,普通到近乎滑稽。 陆舫的睫毛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两下,等肖阮抬头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一贯天塌下来也不上心的含笑模样:“既然如此,怀月陵得知西晋大阵解了,必定想要搜寻你的踪迹。而我刚接到消息,怀月陵的弟子不日就会抵达此处,肖师妹不能在此多留。” “是我给陆师兄添麻烦了。”肖阮安静地点了点头,“我来此本也只是想着,在被怀月陵抓住之前,必须把这件事情告诉师兄知道。既然师兄已经知道了,我这就……” “既然怀月陵过几日会派人过来,按照惯例,玄山轮换人手去怀月陵驻扎地,那么今天晚上,我们也该送一队人手去往玄山所在的凤凰山。”陆舫的语速极快,“既然师妹自称是玄山来的,那倒也是正好,可以随着这一队人手去玄山。” 肖阮一愣:“可是那药方……” “那药方确实是玄山流出来的。”陆舫闭了闭眼睛,压下了涌到喉咙口的腥甜,“我当年没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 肖阮脸上的神色微变,却一时没有吭声,看着陆舫喉结滚动了两下,继续说了下去:“七年前被困安城的时候,玄山凤朝峰首座清尧真人震怒之下失言,说过‘我不用活人的骨血炼药’,甚至顺口提到了某个当年留下的药方。 当时情形太过诡异,我印象很是深刻,只是碍于这是玄山秘辛不好再追问。我今日见到……见到了殷师妹,她当初和清尧真人一道跌落地宫。听殷师妹的意思,清尧真人也已经出来了,应该是先去凤凰山一带,肖师妹可以跟着这队人去凤凰山,见清尧真人。” 肖阮张了张嘴:“可是清尧真人未必会见我。” “玄山内门三弟子,也是清尧真人的养子花重,七年前随甘子时甘师兄去了倒海塔,从此断了音讯。”陆舫飞快地给肖阮找好了后路,“花重师弟当初离开之前送给我几片不知什么植物的叶子留作纪念,我一会儿找出来给肖师妹。师妹可以凭着这些信物,向玄山自称是花重师弟这些年游历中新收的弟子,受花重师弟的指引去凤朝峰拜入师门便可。” 陆舫说着稍微叹了口气:“你其实不该来找我的,留在这里我没法儿保证能保住你多久。肖师妹,我们不过是七年前有过数面之缘,你只身来找我实在是太冒险了……人是会变的,师妹如今的身份,出了这个门,最好谁都不要再全然相信了。” 肖阮抬起头来,看着陆舫笑:“我总归是相信陆师兄的,我赌对了,师兄还是冒险帮我了。” 陆舫被肖阮这样看着,只微微移开眼:“……师妹一路辛苦了,先去我屋中休息一阵吧,我先去跟他们交代一声,等晚间再带师妹过去。我刚下令过要做进攻准备,晚上未必有空亲自来送师妹,师妹一路保重。” 等肖阮道过谢进了屋,陆舫才慢慢地转身向外走。胃里一阵一阵地翻涌抽痛着,他皱起了眉毛,下意识地伸手在腰间摸了摸,却摸了个空。 陆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已经有几年没带着酒壶了,摸酒壶的动作也早就改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犯了。 他停住手,重新握住另一侧的剑柄。腹部的疼痛蔓延开来,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终于停下了步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骂了一句:“……枉称正道。” —— 缠身狱外围的大阵是个范围极大的迷阵,时不时有巡逻的魔修路过,因而即便有易无双留下的划痕,殷梓和萧离离也足足走了将近半天,才算是接近了大阵内侧。 在遇见魔修的频率愈发密集起来之后,她们停了下来,找了一处无人的洞穴稍微休息了几个时辰,养足了精神,这才重新启程,一边预备着随时开战,一边向缠身狱的内部靠近。 缠身狱在苍山外侧,苍山山峦成片,山洞内气息浑浊,越是接近缠身狱,缠绕在身侧的魔气就让她们的动作越发沉重。再走了半个多时辰,殷梓指尖微动,突然停住了。 “殷师姐?”萧离离跟在她身后,不明所以地传音问道。 殷梓皱起了眉毛,一时居然没有回答。 指腹下方的划痕和先前的那些并没有区别,易无双被拘到此的时候约莫还没有受到什么折磨,尚且还有心思揣摩这个迷阵然后留下路标。不过奇怪的是,在这一道指向左方的划痕下面,还有一道指向右侧的曲线。 他们幼年时候常常玩游戏,殷梓很了解自己的弟弟,他是个阵修,也是个小心谨慎到近乎古板的人。 “无双在这里留下了一个记号。”殷梓皱起了眉毛,“这个记号是说……他发现了右边的山洞有什么东西,但是他没法儿去查看。我在这里什么都没感觉到,大约无双是发现了什么隐匿魔气用的阵法。” 萧离离下意识地看向右侧漆黑的岔路:“我也没有感觉到,师姐打算进去么?” “去。”殷梓只迟疑了片刻就回答了,“无双既然留下了这个记号,那必定是希望我去看的。” 右侧的山洞极深,好几处几乎只能容一人勉强通过。不过等走进去有一段的时候,即使是殷梓和萧离离这样的剑修,也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这里确实有什么隐藏气息的阵法在,以至于她们相隔一两步的距离,都没法儿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上的灵气。 再穿过一个狭窄处,前方终于有了光。殷梓停了下来,花了一会儿时间适应火光,终于看清了这山洞深处的东西—— 这里的地面被削得很平整,在她面前不远处,端端正正地放着两把剑鞘。再往前的地面上布了一个复杂的大阵,这阵法并没有启动,甚至于已经落了一层灰,似乎放了很久,而阵法中央阵眼的位置却空在那里。 殷梓发现自己见过这个阵法——在龙脉之尾的那栋小楼里,她见过一模一样的阵法。只不过那时候的阵眼并不是空着的,放在阵眼位置的,是魔剑无尽。 “煌姬找遗恨……原来是这个作用。”殷梓向前走了一步,刚要伸手去储物袋里取把剑出来,地上那两把剑鞘其中之一突然动了一下。殷梓警惕地停住了脚步,却见到那剑鞘上沾染着的魔气不断震动,最后连带着整个剑鞘一起腾空,浮在殷梓面前。 萧离离警惕地握着剑:“师姐,这剑鞘怎么回事?” “……魔剑有灵,即便剑身断裂,其上的执念也依然在。”那剑鞘上的魔气对殷梓而言并不陌生,正一阵一阵有如波纹般扩散开,仿佛是依然残留着什么样的执念。殷梓盯着那剑鞘,电光火石间居然明白了遗恨的执念是什么,“离离,你退后一些。” 周身缠绕着不祥魔气的剑鞘在殷梓伸出手的时候乖巧地落入了她的手里,惊雷起的功法飞快地在剑鞘上带起一阵幽蓝色的火焰,而后,那火焰在剑鞘之外缓缓凝出了剑刃的模样。 殷梓对阵法几乎算得上一窍不通,自然不可能如先前商晏那样找到破阵的位置。不过好在这阵法缺少阵眼而尚未启动,她就这么弓步上前,并没有用处任何花哨的剑招,就这么直直地从上而下劈刺了下去。 剑气裹着遗恨的剑鞘与整个阵法对撞,发出刺眼的光芒,等那光芒消散的时候,殷梓察觉到手上的力道轻了,再低头,只见着剑鞘上满是裂纹,而它旁侧的阵法也同样被毁去了大半。 殷梓察觉到剑鞘上魔气开始溃散,然而与先前不同,那些附着在剑鞘上的意志却仿佛已经圆满一般消失不见。剑鞘上那些裂纹不断扩大,最后从最前端的裂缝开始,整个剑鞘仿佛已经维持不住原本的形状,慢慢地碎成灰烬,落到地面上。 ——这是它选择的新主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挥动它,即便剑身已断,这剑鞘却也依然耗尽了自身全部的韧度,作为主人的剑而被挥动了一次。 刚才挥动剑鞘的刹那,手心里传来的血脉相连的错觉飞快地褪去,殷梓低着头,听着旁边萧离离出声询问这是什么,半晌才出了声:“……这剑,确是一把好剑。” 仿佛是得了她这句话一般,那剑鞘残余的一截几乎瞬间散成粉末,落到了她的手心里。 第85章 这动静已经够大了,萧离离眼睁睁看着殷梓握住那些灰,也顾不上再小心谨慎,直接开口询问道:“殷师姐,你知道这剑鞘?” “这是魔剑遗恨的剑鞘,七年前缠身狱去魔境寻遗恨,大概其实是为了填这个阵眼——这是个催发魔气的法阵,煌姬打算催发遗恨中的魔气,以苍山为引,让整个下云为魔气所染。”殷梓把另一个剑鞘收紧了储物袋,转身向外走,手里却没有松开,只感受着地那些残留的灰烬慢慢地从指缝间散落,“……魔剑有灵,遗恨的执念,是要摧毁这个法阵,不愿受制于人……或许也不愿意这个法阵成型。” “魔剑遗恨?”萧离离两步追了上去,诧异地看向了殷梓,“魔剑遗恨不是魔道的东西么,为什么不愿意这个法阵成型呢?不过剑鞘在这里的话,遗恨现在在哪里?” 魔剑遗恨认主过殷梓的事情,说出去足以震动正魔两道,在场的所有人对此都三缄其口,即便是萧离离也没能从陆舫那里听说过这件事情。 殷梓一时没吭声,她被萧离离拉着侧身躲进另一边相连的石洞,躲过了一队循着动静赶来的巡查,这才传声过去:“我们先前见过魔剑无尽为同样的阵法所困,曾经以为,这或许是魔祖钟桀怨恨世人,所以才留下了这样的法阵。然而这样看来的话,并非如此……” 她稍稍眯起眼,他们先前曾经以为催动无尽的魔气是为了从西晋开始侵染下云,如今这么看来或许并不全然如此。既然给遗恨的法阵备在苍山,要让魔气充斥下云就已经绰绰有余。那么无尽被人沉入龙脉之尾,或许有一个更加简单的解释—— 设置法阵的人,想要用遗恨来毁灭下云,用无尽来浸染龙脉。 萧离离听得一头雾水,茫然地看着殷梓:“传说中,钟桀魔祖不是把遗恨和无尽留给了缠身狱么?怎么会又用法阵困起来了?” “既然两把剑的剑鞘都在这里,那传说约莫是真的,魔祖是把这两把剑留给了缠身狱。”殷梓也想起来那个传说,眉头紧锁,一时也想不明白,“假如是这样的话,施加这个法阵的人又是谁呢?这么做的原因会是什么呢?” 殷梓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脚下的地面突然一震。殷梓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整个地面已然塌陷了了下去。 殷梓一把拉住萧离离御剑而起,停在了半空中,灼热的气息从下方扑了上来,几乎让头发发出了烧焦的气味。 土块坠入翻滚的岩浆之中,溅起鲜红的火花,不远的地方,刚才过去的那一队巡逻的魔修很快被岩浆吞没,连一声惨叫都未曾来得及发出,就已经消失无踪。 一条长长的鱼尾从岩浆中伸出,鞭打着岩浆,随即落下。而另一侧,一条更长的蛇尾猛然抬起,向着空中一下子抽了过来。 萧离离站到了自己的剑上,飞快地避到了岩壁边,看着那落下的蛇尾心有余悸:“这是煌姬做的么?这些怪物……” “她发现阵法被毁了。”殷梓拔出剑来,“离离,退到还有地面的地方,找个山洞躲起来。” 萧离离震惊地看向殷梓:“殷师姐你打算跟这些怪物打么?趁现在混乱,我们可以立刻去缠身狱里面……” “离离,你答应过我的,假如我让你躲起来,一定要听话。”殷梓低头看着岩浆中出现的蛇头,剑刃微沉,“记得么,我说过,我不是来偷偷带走无双的,我要荡平缠身狱。” —— “圣人。”望花涧多医修,能正面拦住一个人的并不多。袭征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等他走到望花涧内殿跟前的时候,身后已经跟了一群只等花重的命令、随时准备把毒药撒出去的毒修,“圣人知道我要过来?那个向我传话的人,难道是圣人派来的?” 等在望花涧内殿门口的,却并不是花重。商晏坐在石椅上,面前早已经摊着纸笔,他微微地笑着挥退了其他人,动笔写字:“自然不是。” “那圣人这就不是在等我。”袭征一撩袍子,在商晏对面坐下,“这样想来,就只有一种可能,那个人没骗我,雷主果真在此,而圣人在为雷主护法?” 商晏动了动脖子:“这倒是我第一次听你喊我圣人,颇不习惯。你也是合道,称呼我商晏便可。” “……”袭征没能理解商晏关注的重点,他只是突然发觉,百十来年过去了,即便他当初的心结已经不再日夜折磨着他的心神了,他果然还是很讨厌商晏。 “我不是来找雷主复仇的,圣……你大可以放心,不必拖延时间。”袭征不甚耐烦地皱起了眉毛,“这一任雷主班舒在百年前那场正魔大战之后才勉强控制了大半听雨阁,屠灭远山远比那场大战要早得多,我不至于跟当时还是一个傀儡的雷主计较什么。” 这倒是合情合理的推测,不过商晏并没点头,只是抬笔又写:“但是雷主班舒,就是岳氏原先要找的人。” 袭征周身魔气暴涨,手背上的魔气猛地凝结出几根爪子的形状。 “可笑。”袭征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住迁怒给班舒的冲动,“他们要找的人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居然……居然……哈,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你不是在给班舒护法么,不怕我就此迁怒班舒杀进去?” “我记得你虽然脾气有点不好,不过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我主动说出来,总比你日后发现我瞒着你要好一些。”商晏把原本垂着的右手放到了桌面上,“我想七年过去了,你应该已经想到了,我的剑骨也是因为与你相同的原因断的。所以起码我不该瞒着你。” 袭征这才注意到商晏右侧的袖子里头居然不是空的,诧异地扬眉:“你的剑骨长回来了?” “剑骨折断这种伤是治不好的。”商晏用教导顽劣孩童般的眼神看了袭征一眼,这才写了下去,“这只是勉强把手续上了。” “……”袭征对着商晏那张脸,有那么一会儿开始怀疑自己多年前挑衅商晏,或许不是因为嫉恨他为天道宠爱,只是单纯地讨厌这个人。 “你就这么在望花涧呆着?”袭征半天才找回了声音,“商晏还活着的事情,我以为你打算一直瞒下去,不让外人知道。” “我确实不希望太多人知道。”商晏点了点头,“你见过前花主么?” “你是说毒公子?”袭征诧异地挑了挑眉毛,没明白为什么商晏提到这个,“见过几次,是个不敢用真容示人的家伙。” 商晏倒也不恼:“他确实精通易容之术,也因为他的缘故,在望花涧,易容倒是蔚然成风。虽然惭愧,但我当年也算得上是著名,这张脸在此处倒也不少见,我前两日还撞见过两回和我长得一样的。” 袭征:……突然觉得当初入魔之后去了缠身狱而不是望花涧,真是太明智了。 “用雷主的消息引你来这里的,是什么人?”商晏终于回到了原本的话题。 “一身恶臭,是个死士,我没拷问。不过反正不是缠身狱,就是怀月陵。”袭征嗤笑一声,“蛇鼠一窝。” 商晏认真地看着他:“你觉得是哪边?” “不好说。”袭征神情有些阴冷,“我想班舒在望花涧的消息知道的人应该不多,要想在望花涧安插探子,缠身狱方便一些。但是我在缠身狱呆了这么多年,纪玉书和煌姬都对我多少有些了解,不太可能会指望这种伎俩能骗到我。” “这风格确实颇像怀月陵。”商晏想了想,又肯定地点了点头,“在我的印象里,怀月陵掌门明恒真人,行事就是这个风格。” 袭征冷笑了一声:“明恒那狗贼还没死呢。” “可惜了。”商晏提到这个人的时候,言辞间居然也有些刻薄,“所幸他现在还没合道,否则就麻烦了。” 袭征不屑地笑:“就他那心性,日日琢磨着那点权势,还妄想能合道?” 商晏停了笔,侧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袭征也不急,就这么安静地等着。过了好一阵,商晏才又动了笔:“既然你已经知道这不过是挑拨离间,又为什么会过来呢?” 袭征面沉如水:“我下山,自然是因为远山的事情该有个结局了。无论雷主在不在这里,听雨阁那边,我都要一个交代。而现在,既然雷主和南蜀岳氏有关系,那就更好了。” “那敢情好。”商晏看上去对于这个说法感到很高兴,“你打算在这里等雷主给你一个说法,是么?” 袭征听着这话,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只僵硬地点了点头。 “雷主这一次闭关有些凶险,需要两个人在这里守着,倘若他失去神智,就一刀结果他的性命。”商晏好脾气地解释着,“你也是合道,又打算等他闭关结束,那不如替我的位置。毕竟我现在动用不了灵气,难当这个大任。” 袭征眯起眼睛,看着那行字:“晏圣人这话,我听不太明白。” “星盘不稳,我放心不下,得去一趟靖阳附近。”商晏干干脆脆地吐了实话,“可碍于雷主还在闭关,我本来是没法儿离开。正好你来了,可以替我守一段时间。我过几天就回来,这里就拜托你了。” “……商晏,”袭征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看着对面那张看上去温和无害的脸,“我是真的很讨厌你。” 作者有话说:一个战力分布的tips 这文目前进度下就这四个合道了,煌姬,商晏,袭征,易仁秀。 虽然总有合道晃来晃去,其实普遍水平还是挺低的ww 第86章 若要问剑意,自小在长剑门内门长大的萧离离见过很多。 她见过师父信阳真人那样沉稳凝练的剑意,见过师兄陆舫曾经那样恣意妄为的剑意,见过一板一眼的剑,亦见过优雅端庄的剑。 然而殷梓的剑意不是她见过的任何一种,早在当初魔境隔着盾被殷梓拦腰一剑的时候,她就隐隐这么觉得,只是那种感觉并不如此刻这么清晰。 殷梓的剑招并不是不丰富,甚至可以说,萧离离极少见过这样灵活多变却也矜贵华丽的剑术,然而直面这剑意的时候,最先扑面而来的却不是令人欣赏的游刃有余,而是单纯的狠戾。 无论哪一次,殷梓出剑的时候都带着无与伦匹的杀意,与以命相搏的凶狠。剑在她手里似乎从来不是一种傍身或是载道的东西,而是更加单纯的,杀人用的凶器。 萧离离自认已经在尸体堆里摸爬滚打了七年,却依然震惊地发现,自己对着殷梓的剑仍旧不敢直面其锋芒。 ——她甚至于想象不出来殷梓有朝一日手握本命剑的模样。殷梓用剑的时候,却恰恰是她最不像是剑修的模样。 岩浆中不断溅起的火光倒映在殷梓的眼中,倒让她原本瞳仁中泛起的赤色变得不甚明显。岩浆中那只蛇形的怪物如同弹射一样从池子中冲上来,尖利的牙齿直直地向着殷梓咬了过去。 殷梓并没有避开这一下,相反,她脚尖将剑挑到手里,借着旁侧岩壁发力,直直地迎了上去。以萧离离的目力,她清楚地看到了殷梓在接近那怪物牙齿之前的瞬间,飞快地斩出了三剑。 那锋利而灼热的牙齿终究是没有能撕开殷梓的喉咙,怪物巨大的身躯在几乎碰到她的前一瞬四分五裂,重新坠回了岩浆之中。殷梓重新踩到了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另一条还在岩浆中翻滚的鱼尾,尾音稍扬:“是你上来,还是我下去?” “年轻人。”近乎磅礴的声音从岩浆下传来,“莫要太傲慢了,即便我已大不如前,约莫还不是你这样的小辈可以轻松打败的。” “螭吻,龙之九子。”殷梓并没有丝毫退让的意味,剑意愈发炽热,“你要挡我的路,我也只能杀你。” 螭吻那条长长的鱼尾从岩浆中缓缓地摆动了两下,却并未扬起:“我本想劝你回头,不过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不挡你。刚才那是风主钟煌养的宠物,与我无关,我只是在这里等待。你若是非要去的话,就去吧。” 殷梓第一次听说煌姬的真名,略有些警惕地眯起眼睛:“当真?” “我曾有一个朋友,他向我许诺过,要让我见一见这下云本该是什么样,天道本该是什么样。”螭吻慢慢地向着池子深处沉了下去,“母亲要我信他,所以我在此等待那一刻而已。你身上有嘲风的气味,我本不想让你去送死,既然你一定要去,那我已仁至义尽,你后路如何便与我无关了。” 殷梓得了螭吻的承诺,毫不迟疑地转过身,飞快地掠过了岩浆池,向着原先的方向奔去。 即便长久地浸没在岩浆地火中休养,螭吻庞大的身躯本也已经如同他的同胞兄弟姊妹们一样,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得僵硬而不便行动。眼看着殷梓离去,他也不再动弹,就这么继续向着岩浆中沉了下去。不多时,却有少年人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螭吻,为什么遗恨会选择她呢?为什么即便崩毁,遗恨也要作为一柄剑而折断呢。” 原本翻滚着的岩浆慢慢地聚集了起来,慢慢地从火层上凸起,先是毫无棱角的球形,过了好半天,才终于慢慢地有了一个蜷缩跪坐着的少年的模样。 “你醒了。”螭吻的声音变得慈祥了起来,“遗恨,约莫便是这样的剑。即便钟桀当初是取你的筋骨为基,以你的火焰所铸,遗恨与无尽,也是两把不同的剑,与你不同,他们各自也不同。” 少年的五官并不清晰,入目尽是燃着火焰,然而他仰着头,看着殷梓离去的方向:“我这一觉睡了近百年,不曾想是因为遗恨折断的痛楚而惊醒。我梦见了遗恨的一切,却并不曾听到遗恨的怨恨。当初钟桀临终将遗恨与无尽托付给钟煌,可它们却从不愿意认主。我不能明白,明明是背弃了主人所托的遗恨,却又为何追随另一位主人而断。” 螭吻却并不直接回答他:“想知道的话,就去问问它选择的主人吧吧。” 少年仰着头,如同一座石雕一般一动不动:“我该去么?” “与我等不同,对他们人而言,血脉不是一切,血脉相连也并不意味着互相理解。即便亲如兄妹,即便钟桀当初愿意舍弃自己的性命把一切托付给妹妹,也从不意味着钟煌理解了他。如今的下云,绝不是钟桀承诺予我的下云。”螭吻的尾巴再度卷起,从少年肩头扫过,似乎是在安抚他,“你在这里等待已经太久了。你是万山之影,地火之髓,你想要知道的事情,无人有资格回答你,只能你自己去寻找。” 少年自灼热的岩浆中慢慢伸展身形,而后又熔化般消散:“是了,我该自己去寻。” —— 地崩的动静惊动了大半个缠身狱,在奔涌而来的魔修中,殷梓就和她手中的利刃一般无二,在人群中直直地斩开一道路来。 萧离离很快回到了她身后不远处,以剑逼退从侧面围过来的魔修。这回殷梓没有再喝退她,由着她跟在后面帮忙。山洞狭窄,不多时殷梓肩膀上就见了血。 “殷师姐!”萧离离试图靠近一点,减轻殷梓正面突围的压力,然而殷梓的步速丝毫不减,甚至还在加快。魔修们大抵带着火光,找路倒是比先前更加容易,没过多久,她们就甩开了人群,在重新暗下来的山洞中再拐了几个弯,就冲出了山洞之外。 这苍山中的山洞之外,居然是一片荒漠,而荒漠中,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提着一柄剑,脑袋向着一边歪斜,眼瞳赤红,周身缠绕着一层魔气。纠缠在一起的魔纹从袖口一直蔓延到手腕上,仿若与他手中漆黑的剑遥遥呼应。 他就这么向前挪动了半步,涣散的目光向上稍移,终于有了些许焦距,最后停在了殷梓的脸上,随即露出了一个癫狂且神经质的笑容:“姐姐……” 萧离离半张着嘴退了半步:“易师兄……” “他不是无双。”殷梓却仿佛根本没有见到这一幕,平静地举起了剑,“这是幻境。” 萧离离怔了怔,她倒不是不相信殷梓,只是这一幕实在是太真实了,让她有些迟疑。 “虽然在传说中钟桀魔祖通百道集大成,但他最初学的也是最擅长的,还是阵法。”殷梓侧身避开对面顶着易无双面容的幻影刺过来的一剑,手中剑势却是一顿,对着那张脸一时倒也没有下得去手,“我想这位煌姬也是一样。” 萧离离紧跟着避开一段,诧异地转头:“师姐怎么知道魔祖是阵修的?” “那些世家大族的藏书,总归是比外头流传的多一些内容的。”殷梓含混地回答着,顺势一矮身,左手自那幻影的臂下穿过握住了那幻影的手腕,右手里的剑刃稍抬,以剑柄直直地重击在幻影的后颈处,在那幻影身体脱力的刹那,左手一压,把他手里的剑夺了过来。 那柄漆黑的魔剑在落到殷梓手里的时候不住地铮鸣了起来,仿佛不愿意就此被外人驯服。殷梓冷笑了一声:“这脾气,倒是真的有几分像遗恨。” 四周的幻境随着那幻影倒地而轰然崩溃,重新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是一座昏暗潮湿的牢房。殷梓毫不迟疑地向前走,仔细地寻找着易无双的踪迹,这座牢房四面都以极其精巧的阵法封死,其间再以隔绝灵气的罩子分隔出十来个小间。然而奇怪的是,这样一座密牢里面,这些罩子里居然大抵都是空着的。 殷梓一路从密牢与苍山临接的那侧走到另一侧,几乎在她以为这座密牢早已经被废弃的时候,她终于在末端的那小间中发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少年,拖地的长发乱七八糟地缠绕在一起,垂在脑后。他安静地岔着腿半跪坐在牢房里,漆黑且湿润的目不转睛地看着刚刚走来的殷梓。 这少年的出现实在是有些奇怪,殷梓微微眯起眼睛,谨慎地打量了一阵少年的状况,这才问道:“你受伤了么?” 少年看上去反应并不快,他思考了一会儿才听明白了殷梓的意思,立刻用力地摇了摇头。 殷梓蹲下身,摸了一阵才找出一个锥形的法器。她把尖锐的一端按在罩子上,稍稍用力,那道原本看上去极为坚固的罩子就这么被戳出了一个孔洞,随即数道裂缝自那孔洞处伸展开来,最后蔓延到整个罩子,罩子应声而碎。 罩子破开的时候,她们这才发觉,这破囚于此少年周身居然没有传来一点灵气,也同样没有魔气。 萧离离诧异地看着那少年:“你不是修真者?” 少年想了想,然后低声回答:“不是。” 作者有话说:萧离离:你不是修真者?(你是凡人?) 少年:我不是修真者。(我不是人。) 达成共识。(并没有) 第87章 在缠身狱的腹地密牢中,居然关着一个并非修真者的少年。 殷梓和萧离离都沉默了一阵,都感到有些荒唐。殷梓低下头,垂落的头发掩去了她眼中的神色,她向着少年靠近了两步,抿了抿嘴唇:“你有名字么?是被煌姬关在这里的么?” “我的名字是点炙。”少年拢了拢腿,端端正正地坐在地上。他的嗓音带着少年人的稚气,然而语调听上去却有些僵硬,确实像是很久没有说话了。那张看上去颇有些稚嫩的脸上神色如常,仿佛并没有意识到对方为什么这样问,“把我关在这里的人不是煌姬。” 这个名字听上去并不像是个普通人,而少年说起煌姬的语气也实在是太自然了。萧离离握剑的手指微微收紧,没敢立刻上前:“是谁把你关在这里的?” 点炙歪着头认真地想了一阵:“我不记得了。” 萧离离皱起了眉毛:“他们为什么把你关起来了?” “因为这里是苍山。”点炙“他们说,不能让我离开苍山。” 殷梓伸手扶住了少年的胳膊:“站得起来么?” 少年借着力道,尝试撑着地面爬起来了,然而很快又向下摔了过去,被殷梓一把拉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似乎有些困惑,然后摇了摇头:“站不起来。” 殷梓扶着他勉强稳住了身形:“你被关了多久了?” “我睡了十几觉。”点炙回忆了一阵,然后给出了一个并不确切的时间,“大概就这么久。” 殷梓想了想:“那我背你走。” 萧离离诧异地转头,伸手握住了殷梓的胳膊,传音过去:“殷师姐,这孩子看着不像是普通人,要不我们在这里重新布个罩子把他藏起来,等我们找到易师兄回头的时候再带他一起走吧?” 殷梓稍稍思考了一下这个提议,还是摇了摇头:“既然缠身狱把他关在这里,他自然不可能是普通人。我们大概不会从这里回程,还是带上吧。” 萧离离仍旧不放心,扭头看向了点炙:“可是带着他的话,要想偷偷溜进去找人就很难了。” 殷梓再摇头:“没什么所谓,要是我们半路就遇到煌姬的话,你带他跑远点。” 萧离离嘟了嘟嘴:“那我来背他,师姐小心一点。” 这回殷梓倒是没有反对,松了手,由着萧离离把点炙背了起来。 既然易无双留下的标志导向了这间密牢,那么易无双自然也是在这里被关过的。殷梓却并没有向点炙追问这件事,只一声不吭地走到了密牢门前,眯起眼睛,举剑打算破开笼罩着整个密牢的大阵。 “砍下去的话,会反噬到自己身上。”点炙一动不动地趴在萧离离身上,看到殷梓剑几乎举起来的时候却突然开了口。殷梓对此充耳不闻,手里的剑直直地落了下去。 困阵在这一剑的剑压之下骤然碎开,几乎与此同时,三道血痕出现在了她的脸上。 “走吧。”殷梓神色如常,动手推开了密牢的门,脚步晃了一下这才站稳,走了出去。 点炙住了口,重又安静了下去。 密牢建在山腰的位置,或许是因为煌姬对这密牢上的阵法有着十足的信心,外侧居然并没有人把守。他们走出来的位置地势颇为陡峭,前方就是一小断崖,再向前走两步,恰能俯视整个山谷。 与可怖的名字不同,缠身狱坐落的这片山谷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山明水净。远远地可以看到对面山上有一小片瀑布,从半山的位置落下,落到缠身狱主殿后方的水潭中。 只不过无边无际的魔气如同薄雾一样笼罩着这片山谷,平白增加了几分阴冷。 “你来过这里么?”殷梓突然转头问点炙。 “来过。”他漆黑的瞳孔清澈透亮,看不出情绪来,“那时候,有人与我说,我以后可以住在这里,所以带我来看了看。” 殷梓抿了抿嘴唇,没追问那个人是谁。 “咦,但是你不愿意住在这里么?”萧离离好奇了起来,“为什么他们要把你关起来呢?” 点炙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 殷梓听着他们两个交谈,没应声,只晃了晃手里的剑:“既然那里就是缠身狱主殿的话,事情就容易了。” 她这么说着,手里的剑身上瞬间铺上了一层火焰。萧离离被惊得退了一步:“殷师姐你不会要……” 萧离离话还没说完,殷梓上半身已经开始后仰,她飞快地瞄准了一下,随即一个箭步,把手里那柄剑向着缠身狱主殿的方向投掷了出去。 长剑在空中飞掠而过,在几乎撞到主殿之前,被一层目不可视的罩子拦了下来。然而那剑刃上附着着的剑气却并不凝实,随着这一撞,那些灵气彻底散开,如同烟花一样炸裂开去,落在整个缠身狱内侧。 萧离离目瞪口呆地看着整个缠身狱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而混乱了起来,而就在这一剑出去的同时,殷梓手里已经又换上了几把凝聚着剑气的长剑,接二连三地向着主殿的方向掷了过去。 山腰间树木众多,暂时遮蔽了他们的身形,然而殷梓并没有试图遮掩剑气的轨迹,从缠身狱那边看的话,大约只凭目力就能找到袭击者的方位,很快就有魔修御剑向着这里冲了过来。 “殷师姐,我们该走了!”萧离离看殷梓停了手,一把抓住她的手,想向着下山的方向退。不过殷梓倒是不急回过身,弯了弯嘴角,左手一捞,把两人都圈了回来:“你们捂住嘴。” 萧离离不明所以地看着殷梓,手里倒还是乖乖地照做了。殷梓仰头看了看正在接近的魔修,随即向着断崖的方向再退了两步,然后直直地仰面倒了下去。 殷梓并没有御剑,就这么向下摔。她单手扣着萧离离的腰,压制着她的灵气,也不让她挣扎。萧离离几乎用尽力气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叫出声来。这三人就这么从断崖上一头栽了下去,几乎在快要撞到地面的时候,殷梓手中的剑才猛地插入旁边的山壁,终于止住了下坠。 “没事了。”殷梓抬头看了看断崖上方,“断崖那里没有留下御剑的痕迹,他们不会怀疑我们跳下来了,只会顺着山路向两边找。山脚一带的守卫应该大多都过来了,我们趁着现在去缠身狱混进主殿。” 萧离离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弄得头晕眼花,甚至有点反胃。她晕头转向地跟在殷梓后面,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可是就算缠身狱派了守着山脚的魔修来查看,这一路上肯定还有其他魔修,我们就这么去主殿?” “现在确实早了点,我们可以休息一会儿再走。不管怎么说,刚才的动静肯定足够大了。”殷梓抬头,透过浓密的树冠看着魔修们掠过留下的残影,“你师兄不是打算趁着这混乱打过来么?如他所愿的,我弄点动静给他。” 萧离离一个激灵:“师姐是说……” “等你师兄打过来了,缠身狱主殿附近大抵就空了,路会好走一些。”殷梓拨开树枝,并不动用灵气就这么向前走,“不过煌姬大概还是会在主殿,那正好。” 萧离离对着殷梓那张脸,哑然。 “放心吧,不会更糟的。”殷梓的视线微微下垂,避开了对方的目光,“你师兄算计我的时候,未必没想到我是这个打算。只不过这一役不管结局如何,都不会比继续耗下去更糟了。离离,你师兄放你跟我过来了,这一战生死有命,他已经不想再拖了。” 萧离离咽了口唾沫,垂下了头,并没有答话。 漫长的沉默中,只听得到魔修们御剑飞过的声响,和脚下落叶被踩踏发出的吱呀声。几乎快要走到山脚的时候,点炙却突然动了一下,直起了上半身,看向了他们的右侧。 “这里我也来过。”他在萧离离停步之后开了口,“我记得这个地方,要是我被关起来之后这里没有被重新修整的话,前面那里应该有个山洞,山洞形状很少见,是一路向下的,在那山洞最下面是一个锻剑台。” 殷梓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才诧异地回过头:“什么?” 点炙向着半空中伸出手,似乎触摸到了什么无形的东西,他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嗯,还在这里,缠身狱的铸剑台。当初他引了苍山下的地火到这山洞里铸剑用,这山洞的另一边我记得凿开了另一条水道,引来了那边那道冷泉,用以淬火。” 殷梓下意识地顺着点炙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他指向的冷泉,正是落在缠身狱主殿后方的那一道。 作者有话说:_(:з」∠)_我电脑下午突然当机,更晚了,抱歉,明天会加更的。 第88章 燕归时是一本医修用的典籍,真正涉及修炼方法的内容并不算太多,然而虽说如此,这些部分却也并不容易读。班舒早年看过一遍燕归时,如今重看一遍,居然还是花了整整一晚上的工夫才算通读结束,看了个囫囵。等他几乎读完的时候,意外地发觉这一本比他当初看得那一份还多出不少页数。 班舒独自坐在幽暗密室中,经不住笑了起来。 ——花重拿给他的这一本,居然是燕归时的原本。 和惊雷起一样,与那些刻印的玉简不同,原本后面也还有一部分魔祖的手记。班舒飞快地翻到了手记那一部分,看向了手记的第一页,对着这份手记标题的时候却很有些诧异—— 铸剑简记,于苍山。 班舒向后倚到了椅背上,吐了口气,有些失望。他原本期望着与惊雷起一样,这里也会有些合道之后的心得记录,然而从这标题看,这一篇记录似乎是关于遗恨和无尽的铸造的。他兴致缺缺打算随手翻阅一遍,结果翻开下一页扫了一眼,却并不是在讲铸剑。 ——苍山有灵,山岩为骨,地火为血,化幼童之体。幼童之体脆弱更甚凡人,触之即伤,静养数月有余,方才能下地行走。真龙怜惜此童,赠名点炙。 宝珠的灯光晦暗不明,班舒似乎想起了什么,指尖动了动,这才翻向了下一页。 ——点炙化形极弱,尚不如凡人,然其神魂坚韧,前所未见,能于山岩地火中分出身外化身。化身或炙热如地火,或坚硬如磐石,每到一处,群山皆为之震慑,臣服于斯…… 钟桀这个人废话并不多,他所写的手记与功法一贯简洁明了,很少说起修炼以外的事情,像这篇这样的倒是很少见。班舒诧异地再翻了几页,这篇以铸剑简记为题的手记居然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这苍山之灵的化身,足足说了有八页。或许是当初钟桀刚刚得知长子无法正常发芽的事情,又恰好遇上这么个刚刚化形的孩子而稍有移情,这手记写到后面几页的时候,词句间很是有些父子情份。 班舒是没有养过孩子的,与自己父母关系也淡漠得很,并不太能对这些记录感同身受。他一目十行地翻了过去,一直翻到第九页的时候,手里才停了下来。 第九页上并没有写字,大半页都空着,只在中间的地方画了两截骨头的样子,从形状看,似乎是肋骨。 第十页,钟桀的字体颇有些潦草,看上去写下这些内容的时候,情绪依然未曾平复。 ——吾欲习剑,点炙剜骨割血,为吾铸剑。 半路出家想要习剑的修真者,因为并不能专心于剑道,是极难以自己的骨头铸造本命剑的。班舒自己在岳氏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习过剑,甚至私下里想要尝试偷偷铸造本命剑,怎奈被死死地拦了下来。他看到这句的时候稍微来了点兴致,再翻了一页,却经不住挑了挑眉毛。 这手记的下一页只剩下一点残边,似乎是被人匆忙撕去了。 而再下一页,内容倒是简洁明了—— 点炙嗜血,于苍山噬二百七十八人。 ———— 向下的山洞并不好走,越是向下,就越是需要从低矮的岩缝中钻过去。灼热的气息穿过岩石的缝隙吹在脸上,让皮肤因为干燥而有些疼痛起来。 “殷师姐,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东西……”萧离离低声嘟囔着,“好像在盯着我们?” 黑暗中,殷梓沉默了一阵:“或许是这里太暗了,容易有这样的错觉。” 萧离离别了别嘴,不说话了。 殷梓走在最前面,双眼隐隐透出红色来。前方不远处的石壁上有什么影子动了动,殷梓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去,那影子立刻缩了获取,殷梓随即不动声色地收了视线。 “应该近了。”热气已经几乎让眉毛和头发都发出烧焦的气味,萧离离翻了半天翻出来一个降温用的珠子,然而在这样的高温下效果并不明显。再向前走了一阵,隐隐有什么撞击的声音透过曲折的山道传来,一下一下,颇有节奏感。 “到如今,居然还有人在使用这铸剑台?”殷梓挑起了眉毛,脚下的速度稍稍放缓,“离离,你稍微离我远一点,我先过去看看。” 随着距离铸剑台越来越近,那敲击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翻过最后一道转角的时候,火光已然照亮了整个岩洞。 这岩洞下层是一个岩浆池,约莫能容纳百人那么大,在她们右侧的一处岩壁上有着开凿的痕迹,翻滚岩浆从那一侧流入这洞中,再不知从何处流出,看不清究竟有多深。 她们钻进来的地方在岩洞上层,有着黑色的岩石架成的网状小路,直直地通往岩洞中央的铸剑台。而在那铸剑台上,果真一个人影正跪坐在那里,一下一下地抡着手里的锤子,敲打在铸剑台中烧得通红的剑身上。 殷梓脚步稍微停了一下,随即大步向前走去,那些石路不到一人宽,看上去很是纤细,当她走过去的时候,远远看着似乎像是马上就要被踩断了一般。 萧离离把点炙放到了地面上,自己也握住了剑警惕地冲着那铸剑台。点炙坐在那池子边上,远远地看着那人,低声开了口:“他居然还在这里……” 萧离离专心打量着铸剑台,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点炙住了口,只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等殷梓走到近处的时候,她才发觉那人的身材比平常人要高许多。而奇怪的时候,虽然那人肩膀很高,从背后却看不清头是什么样子。 殷梓起了疑心,小心地转过了一个角度,再走两步,随即停了下来。 “殷师姐?”萧离离生怕有什么不对,传音过去问。 殷梓却没有回答,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紧紧地盯着那铸剑台。 正在铸剑的人身材极高,走到近处看才发觉他的肩膀就已经约莫有常人两倍那么高。可在那肩膀之上,却是没有头的,脖子处的断面很平整,甚至于不像是被利器切下,而像是被什么术式直接移走。 尽管如此,可他的躯壳却依然还在动着,他左手徒手抓着烧红的剑柄,而手里抓着铸剑的东西,也并不是什么锤子,赫然是一颗人头。 他就这么抓着自己的头,一下一下地砸在那柄烧红的剑上,与剑刃相接的后脑勺已经一片焦黑血肉模糊,而向上的那一面,却是一张极丑陋的脸。 那张脸脸的表情仿佛混合了怨恨、憎恶、恐惧、痛苦,以及一切殷梓能够想象到的负面情绪,她看不出原本的长相如何,然而一张脸倘若是这样的表情,那除了让人觉得丑恶与厌恶,也不会生出其他感觉来。 “剑已经铸完了。”点炙突然开了口,这一回他的声音颇大,在整个岩洞内甚至传来了两声回音。那坐在中间铸剑的人自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他的动作卡在了原处,头颅被他高高地举在手里,尽管那张脸上的表情还在不断扭曲,可他的身体却一动不动。 殷梓再向前走了半步,脚步在石路上带起轻微的震动,而那震动很快传到了铸剑台上,那个高举着自己脑袋的人影就维持着这样僵硬的姿势,直直地向后仰倒,坠入了滚滚岩浆之中。 点炙垂着头,飞快地舔了一下嘴唇,随即又抬头看向了中央的铸剑台,却正对上殷梓递过来的审视的目光。 “这把剑,叫什么名字?”随着那人影的坠落,铸剑台一侧重量减轻,因而立刻向着另一侧倾斜了些许。机关被牵动的声响从铸剑台下方传来,有泉水从另一侧通道中流出,将通红的剑身浸没了过去。即便在这样灼热的气氛中,几朵飞溅起来落到殷梓脸上的水花却依然凉得刺骨。 “叫祈罪。”点炙似乎并不太意外殷梓会这么问。 殷梓“唔”了一声,不经意想起了当初安城地宫里的那只被饥饿逼到神智全毁的异兽,魔祖钟桀似乎在以困阵折磨人这一方面颇有些心得:“这也是……‘他’设下的?” “嗯。”点炙乖巧地回答。 萧离离没听明白是什么,不过这一幕实在是令人不舒服:“这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吴山一带的人,是一个世家的家主。”点炙倒是并不介意提问的人是殷梓还是萧离离,只要他知道的,都认真地回答了,“这人强掳美貌的弟子为姬妾,那些弟子们不从的,或是他觉得厌倦的,就百般凌虐以逼迫她们困于心魔堕入魔道。” 点炙脸上一派稚气,可嘴里说的话却并不如此:“毕竟入魔的人说的话,总是没有人相信的。” 点炙不过是如同说起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一般这么说了,可他旁边的萧离离在这翻滚的岩浆之上不远处,居然生生听出了一身冷汗。 冷泉自一侧洞口流入,流过剑身很快又重新流出。殷梓足尖用力,一跃落到铸剑台上,重新压平了铸剑台,停住了淬火的泉水。 “他说,等祈罪铸造成型的时候,或许世上就不会在以入魔来划分人了。”点炙歪着头,看着殷梓,“世上,果真如此了么?” 作者有话说:这章标点可能有点格式错误,用手机码字标点格式就比较……难以控制。 第89章 殷梓正对着那双眼睛,一时居然没有想出来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他给你的许诺太重了。”殷梓到底还是放弃了正面回答,“我无法替他回答你。” “是么。”点炙歪着脑袋,似乎并没有理解殷梓的言下之意,“那我继续等。” 殷梓从储物袋里找了点没用的重物压在铸剑台上,好维持出口那一边没有泉水涌进来。等她起身招呼萧离离继续走的时候,点炙又开了口:“你不要那把剑么?” “这不是为我准备的剑。”殷梓有些诧异点炙会这么问,抬了抬眉,“这是你的剑?你要过来拿么?” “这不能算是我的剑。”点炙别了别嘴,这模样倒是有些孩子气,“这把剑没有灵,只是普通的剑……不,大约比普通的剑结实一些,很适合你拿着。” 殷梓抬脚就走,丝毫不打算拿。 “那把剑,原本就是为了杀钟煌准备的。”点炙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殷梓的脚步一顿,突然一笑:“这是什么意思?” “他入魔之后,正道派了他妹妹来杀他。”点炙坐在边上,抱着膝盖,“他那时候刚捉了刚才那个人,他妹妹一路杀过来的时候,他就以困阵把那人弄成了这样,逼那人在此以自己的头骨铸剑。他说,对付他妹妹不该用普通的剑草率以对,他要为此铸一把新剑。等这把剑铸成的那一天,他会用这把剑去杀了钟煌。” 以头骨铸剑,那非千万年不可能成型。若是以一个普通修士寿命的长度去看,或许应该说永远不可能完成才对。 萧离离听了个大概,好奇地问道:“你说的那个人这么做,是因为他其实不想杀他妹妹么?” 点炙迟疑了一下,然后闭上了眼睛,似乎就这么突然睡着了。殷梓突然察觉到身边一阵气流交错,猛地退开一步,反手一剑挥到一半,却又停住了。 她的身旁,居然又出现了一个点炙。 这个点炙是从石路上冒出来的,他通体漆黑,宛如和那山岩是相同的材质。他似乎是终于等得不耐烦了,自己向着那把剑的方向走了过去。铸剑台颇高,而他又是十多岁少年人的体型,踮着脚够了一阵,终于把剑拿了下来。他把剑抱在了怀里,贴着脸颊:“他从我腰间抽我一节骨头来锻这把剑的时候,跟我说,人做错了事情,都是要受罚的。” “你做错了什么,要抽一截脊椎骨才能抵罪?”殷梓侧头看了一眼点炙那个站不起来的身体,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岩石的化形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几乎走到自己跟前的时候,开口问了一句。 殷梓的语气异常平铺直叙,倒并不像是真的在发问。萧离离有点诧异地抬头看着她,发觉殷梓的表情亦是如此,似乎其实是知道答案的。 点炙听不懂这些弯弯道道的东西,他只在剑身上摩挲了两下,然后松了手臂把剑递到了殷梓的面前,老老实实地回答:“他说我嗜血噬人。” 殷梓挑了挑眉毛,却并没有没接剑:“你吃了么?” “吃了。”点炙诚实地点头。 “你杀了他们?” “没有。”点炙摇头,“他们被扔进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殷梓终于伸手握住了祈罪,回想着先前花重跟她提过苍山的事情,大概有了谱:“你没跟他解释么?” “世人总是有偏袒的,丑陋,残疾,入魔,或者别的什么,只要是可以欺辱他人以取悦自身的,世人都不会放过。”点炙松了手,依然看着殷梓手里的剑,“他为世人抱不平,他信入魔者尚有人心,他亲身入魔,建缠身狱听雨阁望花涧以聚拢庇护天下入魔者。他只是没有注意到,那个时候,他也是有偏袒的。” 殷梓张了张嘴:“你没解释?” “他那时候已经相信了,他认为他救下的人不会骗他。”点炙垂着眼,没有看殷梓的脸,“他因为怜惜而庇护魔修,因而也更相信每一个魔修。所以有人跟他这样说的时候,他就相信了。” 点炙看上去并不难过,也并没有露出丝毫被冤枉的委屈,无论是在那个更加类似于人的壳子里,还是在这个化身里的时候,他的神色看上去都是淡淡的,与人类相距甚远。 他实在是太不像人了,他这样混在人群里生活的话,同行者之间必定是有人要诛杀他才能心安的——殷梓诡异地这么想着——我们人,总是喜欢成群结队的,而对于外族,却也从不吝惜于展示残忍。 “人就只是人而已,正道,魔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美,丑,这些东西,其实与人的善恶都没有什么关系。你们在意的东西太多,却也太容易被这些东西遮蔽双眼。”点炙把剑交到了殷梓的手里,然后收回了手。另一边萧离离正好把他另一具身体搬了过来,他俯下身,看着自己的躯壳,“不,或许不是遮蔽,是你们自己这样选择的,你们喜欢这样。因为靠这些来臆想善恶,比去了解人心容易得多。这些也是他告诉我的,可是他最后……也是个人。” 殷梓握着剑,看着那岩石的化形慢慢消失,而萧离离背着的那个重又睁开眼睛。她轻笑了一声,开了口:“你似乎很了解人。” “我以为我是人过,真龙那时候也说我很像是个人。”点炙笑了起来,“可是真龙最后又跟我说,我只是像而已。” 祈罪比一般的剑要沉,或许是因为冰泉水的凉意尚未散去,触手间有如握着冰块。殷梓抖了抖手腕,示意自己收下了:“这把剑,等我杀了煌姬,就还给你。” “我以为你会想留着这把剑。” 殷梓抬了抬眼皮:“为什么这么觉得?” “你不喜欢有灵的剑。”点炙的语调很坦然,“而这把剑是新铸的,还没有灵,若是你不愿意的话,它大约就会只是普通的剑。我不要它,你喜欢的话就收着,不要的话就扔了。” 殷梓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毛,又很快收起了表情,把祈罪别在腰间,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她抬脚向着缠身狱内殿的方向走去:“为什么这么相信我?因为遗恨认主了我么?” 萧离离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摔下来:“什么……遗恨认主?师姐你……等等,还有其他人知道么?” “你师兄亲眼看着遗恨认主,然后又断了的。”殷梓宽慰了一句,“不用担心。” ……陆舫也知道?萧离离表情更加震惊,显而易见地没有被安慰到。 殷梓踏上了最后一个台阶,定了定神,发觉面前的山洞中有一片深潭,山洞外侧悬着一片瀑布,落在这潭水的中段。这片泉水极冷,光是站在它之前,殷梓就能看到自己口鼻中呼出的白雾。 身后传来了点炙迟来的回答:“因为你的眼睛也是红色的,我以前也见过这样的眼睛。” “这并不是很常见的血统。”殷梓挥散了眼前的白雾,闭了气,笑了一声。 “他死前,在他身边的人,有一个有着和你一样的眼睛。”点炙继续说了下去,“他曾经承诺过,要带那个和你有一样眼睛的人出海,就像他向我承诺过,一定会让我见到那时候不一样的下云。他食言了。” 殷梓没听说过这一节,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过去:“西陵易氏,有人追随过魔祖钟桀?” 萧离离听到这边,终于把他们说的话和名字对应上了,经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点炙刚张口要回答,突然闭上了嘴,他转头看向了深潭,似乎有些困惑:“这水下有人。” 萧离离立刻把他放了到了地上,拔出剑指向了水潭:“师姐,是埋伏么?” 殷梓狐疑地向前走了两步,站到了潭水边上,冰冷的潭水沾湿了鞋面的布料。山洞中一片昏暗,看不清潭水深处究竟有些什么,只看到似乎确实有什么阴影在浮动,却不像是要浮上来袭击的样子。 “埋伏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殷梓感受着足尖上几乎让血液冻住的寒意一波一波涌了上来,稍稍退了半步,“在这种池水中长时间闭气,与自杀无异……你确定这里面有人?” “有。”点炙歪着头感受了一阵,“他离池底的岩石有些距离,看不太清……不过气息似乎有些熟悉,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似乎应该是最近,或许当时我还在睡……”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听见重物坠地的声音,一抬头,看见殷梓飞快地把腰间的剑还有手臂上藏着的匕首全都卸下来扔到了地上,然后向前一步,在萧离离来得及伸手阻止之前,她已经一步跃出,直接跳进了冰冷的潭水之中。 “殷师姐!”萧离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两步冲了过去,想要跟下去,结果脚才刚刚踩到潭水,就下意识地一个哆嗦,直接退了回来。 “你下去的话,会死。”点炙坐在地上,盯着那潭水客观地评价了一句,“她应该很快会回来的。” 萧离离将灵气聚到足部,勉强将寒气逼退了出去,这才吐了口气:“那里是什么人?也是和你们刚才说的钟桀魔祖有关的人么?师姐为什么这就跳下去了?” 点炙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 “你是魔祖那个时候的人啊。”萧离离没法儿下潭水,只好坐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她侧过头跟点炙搭话派遣担忧的情绪,“那你一定活了很久了,你很喜欢魔祖?” 点炙并不擅长将自己与这些情绪相关的词语练习起来,他认真地想了想,还是不太确定:“大约是吧。” 萧离离没忍住,又问:“我听说魔祖是意欲斩断龙脉,最后力竭身陨的,是真的么?他不是真魔么,怎么会死啊?他是怎么死的啊?” 这回,点炙还没来得及回答,有一道声音隔着瀑布传来,却清晰地在整个山洞中回响着:“他啊,是被我杀死的。” 第90章 寒潭之中,没有水草,亦没有游鱼。 殷梓觉得冷,即便是运转灵气去对抗那股寒意,然而那种冰冷却依然从每一寸皮肤上侵入进来,消磨身体里的每一丝热量。 这潭水比从上方俯视的要深得多,越是向下,那寒意就越重,越是如同枷锁一般束缚着身体,不只是血液与骨骼,几乎连灵气的流动都要冻住。殷梓清楚地看到有殷红色从自己嘴边溢出,散入泉水之中,自己却并没有能感受到疼痛,大约是先前受的伤还完全没有复原,而寒冷麻痹了感知。 就这么跳下来绝对不是个好主意,殷梓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这一点,可是她还是这么做了。 她突然想起西陵国都外的那口冷泉,她从前听奶娘说起过,西陵国都的名产碧玉梨花膏,便是在那口冷泉里凝成,因而能保持冰凉的温度和口感。 有那么一回,易无双在领老五冯洛在玄山主峰后山瀑布修炼的时候,她远远地听见冯洛被那瀑布冲得叫苦连天,没忍住溜过去观赏师弟的苦逼样子,结果意外听到易无双教训冯洛时候提了一句,说他曾经泡在冷泉中修炼过一个多月,虽然痛苦然而修为进步神速。 倒胃口——殷梓那时候沉下脸来这么想着——易氏就这么想要飞升,能对自己家族嫡出的那么小的孩子这样狠心。 然而时至此刻,殷梓却有些庆幸。倘若真是易无双的话,他要撑下来,应该比从未经历过这一切的人要容易得多。 “无双……”殷梓附在寒潭侧壁上停了下来,她张开嘴,冰冷的泉水涌入口中,几乎冻上了她的喉咙。不过她成功地鼓动着灵气在水下发出了声音,“无双!” 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声音,魔气爆发般从池子底下涌了上来,殷梓目光一亮,单脚一蹬侧壁,直直地向着魔气的中央窜了过去。 魔气愈发浓郁,如同墨汁般染黑了整片水域。即便易氏的血脉带来了远超常人的目力,殷梓的视野也在逐渐收缩,渐渐地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浓郁的魔气之中,灵气能起到的作用愈发有限,殷梓没再理会逐渐冻僵的左手和右脚,只把剩下的灵气集中到了还在蹬水的左脚和不断向前伸的右手上。灵气与寒气在右手皮肤上激烈地冲撞,带来了宛如撕裂一般的疼痛,却也留住了右手上的感知,她的指尖终于碰到了什么东西,于是她用尽全力抓住了那东西。 是手腕,毫无疑问,水下的人果真是易无双。 脉搏缓慢却坚实的跳动从被她抓住的手腕上传了过来,殷梓松了口气,顺势把自己靠了过去,一手抓紧了易无双的手腕,另一手摸出了一小快封存着一道剑气的符咒,注入了灵气直直地向着易无双身下甩去。无论是什么样的锁链或是困阵,她都打算用这一道剑气直接强行破开。 她手里的东西刚刚掷出,就察觉到易无双反握住了她的手腕,随即,易无双开了口。 “姐姐……我入魔了么?”他的声音听上去并不太清醒,倒像是睡迷糊了的梦话,“姐姐是来杀我的么?” 虽说看不清魔纹的状况,不过靠得这么近的时候,他们双生子之间的灵气已经开始交错。殷梓传音过去:“无双,你还没有入魔。” “我入魔了……姐姐会来杀我么?”易无双依然不肯放弃,执着地追问。 “我不会杀你。” “他们对你说……入魔了,便是失去本性了。他们对你说,我入魔之后失了本心,让邪魔控制心神,毁去我曾经想要的一切。而唯一保住我本性,保住我名声的法子,便是在我继续作恶之前杀了我……你会相信么,会杀了我么?” 殷梓听着下方剑气爆炸的声音响起,束缚着易无双的什么东西似乎也松开了,立刻抓着他的腰带拖着他向上浮:“没有人对我说过那些话,无双,我是你的姐姐,我不会杀你。” “可是……正魔不两立,师父,师叔们都这样对你说。” “无双,醒醒,我们马上就出去了。”易无双身上的魔气逐渐淡去,殷梓低下头,正看到散开的胸襟出露出的魔纹,第九条魔纹已经长出来大半了,眼看着大约不久就会彻底圆融,“没有人跟我这么说过,你被骗了。不管你是不是会入魔,我都不会杀你,你是我弟弟,我们这一次谁都不会去死了。” “姐姐……他们说,只有杀了我,我才还是我……” 殷梓越听越觉得不对,终于醒了神:“你在说什……不对,你看了谁的记忆?” “我……”随着他们上浮,魔气越来越淡,殷梓终于看清了易无双的眼睛,那里一片血红色,看上去和凌韶入魔时候的那双眼睛相差无几。他在看清殷梓的面容之后,那双瞳孔终于开始聚焦,像是刚刚认出来,“……是你,你来了。” 殷梓一手托住他的脖子,一边上浮:“我来晚了。” 易无双却歪着头:“你会杀了我,不对,姐姐不会杀我……姐姐不可能杀我……是我杀过姐姐,是我杀过你。” “我还活着,没有人杀过我。”殷梓察觉到右腿也开始僵硬,向上浮起愈发困难了起来,“没有人能杀我,我不会死。” 易无双却没有回答,他的脑袋向着旁边垂着,似乎失去了意识,然而他的眼睛依然睁着,瞳孔涣散,不知道究竟看着什么。 —— “钟桀魔祖是你杀的?”萧离离拄着剑,从地上站了起来,沉着脸色看着洞口的方向。 来人并没有绕道,而是直直地穿过了瀑布、踩在寒潭水面上走了进来。瀑布在几乎落到她身上的时候向着侧边滑落,仿佛是泉水特意避开了她。 萧离离几乎在那一身红衣的女人踏入山洞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某种山崩于前般的窒息感,她花了一会儿工夫压下了剧烈的心跳,这才不太确定地猜测道:“煌姬?” 女人微微地昂着头,眉眼间满是慵懒怠倦的神色,然而她嘴角却噙着笑容,仿若是午梦刚醒。她个子不算高,然而手里握着一把几乎与她肩膀齐高的大砍刀,那刀尖落到地面上的时候,整个山洞都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钟煌。”点炙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然而他撑着地面稍微抬起上身,还是很快摔了下去。他索性一闭眼,旁侧的山壁上飞快地钻出一个岩石化身出来,站在了煌姬的面前,“你果真又回来了这里。” “我现在又是缠身狱的风主了。”煌姬目光微转,落到了那岩石化身处,“还记得么?我当初离开缠身狱的时候就跟你说过,不管你化身怎么折腾,只要你身体还呆在那个笼子里,我就不会对你怎么样。虽然把你关起来的不是我,但是我并不喜欢你在外面瞎逛。” “我记得。”岩石化身有意无意地挡在萧离离身前,神色平静,仿若真的在叙旧,“遗恨断了,你知道么?” 煌姬握着刀柄的四根手指依次抬起而后又落下,如同拨弄琴弦一样在刀柄上点过:“是么,那真是太可惜了。” 和先前的沉默寡言不同,点炙在见到煌姬之后,反常地咄咄逼人了起来:“他把遗恨和无尽留给缠身狱,留给你,你对它们做了什么?” “兄长要的,是天下不再以正魔之别而生冤屈,他临终想要将愿望托付于我,我那时候没有应允,可是我现在想明白了,所以我在实现他的愿望。”煌姬嘴角弯起的弧度稍稍放大,“那不也是你的愿望么?遗恨和无尽,是兄长的剑,也该是情愿为了那个愿望而折毁的。” “你离开了缠身狱,十万多年。”点炙并不退让,“你没有在实现他的愿望。” “我当然有,只是兄长选错了路,我替他修正了一下方法罢了。”煌姬握着刀柄的手慢慢收紧,“人是不会变的,只要有办法互相倾轧,就不会放过那种机会。兄长想要这世间再无正魔倾轧,兄长想要解放他的妻子意欲斩断这龙脉,兄长要颠覆的,是这天道。而他的愿望,只有我能替他完成。”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身形也随之而动。萧离离根本没有看清煌姬究竟做了什么,只在上一个瞬间察觉到煌姬消失在原处,而下一个瞬间,点炙的岩石化身骤然间迸裂开去,齐腰被这一刀彻底劈碎。 碎岩坠地的时候,煌姬却又依然站在先前的地方,仿佛从来没有移动过。 “只要以无尽的魔气彻底污染龙脉,镇魂草就不必留在那处,只要以遗恨的魔气侵染天下人、使下云再无那些冠冕堂皇的正道,便不会正魔倾轧。”煌姬接着先前的话说了下去,“若不是你们插手,他的愿望本该已经实现了。到那时候,我就会召回他的残魂,看一看他所想要的下云!” 点炙倚在山壁上的身体猛地吐出一口血,脱力地滚到地面上,大口地呛着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煌姬向前再走了一步,萧离离看了一眼点炙,倏然拔出本命剑,直指煌姬:“退开!” “别用发抖的胳膊握着剑。”煌姬的目光终于移动到了萧离离身上,“小姑娘,松手吧,你现在离开的话,我不动你。” 作者有话说: 点炙:……等等,说好的我的化身坚如磐石? ——咳,确实坚如磐石,但是磐石硬度在煌姬面前也就就是这个水平。 第91章 萧离离眉头一拧,眼看着煌姬转了身,一脚向着先前殷梓跳下去的地方迈出的时候,她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刺了出去。 刀剑相撞的声音激得旁侧瀑布落入寒潭的位置向山洞外稍微晃动了些许,在那声音落下之后,很快又回到了原处。这一击的结果倒是很让人意外,煌姬抬起刀挡住她的攻击时,萧离离居然依然在原地,并没有被这一下弹开。 元婴初期与合道巅峰的差距,即便比喻成是初生下来还没睁眼的小耗子与成年老虎之间差距,都有些抬举。煌姬这一刀自然没有用上全力,只是单纯地想要挡住这一剑,可她脸上还是因为萧离离的剑势稍带上了些诧异。 即便是从刀身逸散出去的些许威压,萧离离都无法抵抗。她的眉毛上方被这一刀的刀风划出一道食指那么长的口子,若是再向下偏几分,此时大约就已经瞎了一只眼睛。而她手中的剑身上也传来了刺耳的声响,随着那声响,一道裂纹自刀剑相接那一处出现,然后缓慢地开始蔓延扩大。 “你是剑修吧?本命剑断了的话,你修真这条路也就到头了。”煌姬发觉自己或许呆在缠身狱太久了,面对着这个年轻女孩子灼热的目光的时候,居然觉得稍稍有些炫目,“莫要用赌上一辈子的东西,来做这些螳臂当车的事情。” 萧离离依然没有退,她甚至再向前踏了半步,硬生生凭着蛮力把煌姬从寒潭边上推开了半步。 剑身上的裂纹因为这力道而不断扩大,从表面看,几乎已经蔓延到了另一侧,堪堪将要断开。煌姬眯起了眼睛,指尖微微收紧,到底是耗尽了耐心,正打算干脆把这一刀挥出去,一块漆黑的岩石突然从侧面袭来,直撞向了她的腹部。 煌姬下意识地收刀挡开了这一下,侧头看到地上那碎成几截的岩石化身居然每一块都在震动,而刚才被她挡飞的那一块已然偏离了原先的方向,就这么坠入另一侧的寒潭。 萧离离总算得了喘息的机3会,她刚要趁着煌姬后退上前拦在煌姬和寒潭之间,就听到身后点炙开了口:“别过去,你回去铸剑台,你的本命剑还没断,还可以重铸。” 萧离离抬手擦了擦几乎糊住了半张脸的血,却没照做,反而继续向前走:“殷师姐还在下面,我不能让她过去。” 煌姬听到了他们的话,嘴角笑容稍稍扩大。她的刀刃微转,却并没有指向寒潭或是萧离离,反倒是朝向了点炙:“虽然现在把他们封入寒潭之下可以省去我许多时间,对他们两人自己也更好一些,不过先处理你们这边,我想也耽搁不了太久。最多不过是让他们逃出来一次,再多花些力气封回去而已。” 萧离离就是再迟钝也听出来了,这根本就是个煌姬设计殷梓的局。她刚要开口质问,却看见旁边躺在地上的点炙突然睁开了眼。趁着煌姬还在看着那片碎裂的岩石化身的工夫,点炙艰难地伸出手摸向了旁边的岩壁。从他指尖碰触到的岩壁上,居然再次冒出了一个半人高的身外化身来。 新的化身飞快地冲到了岩洞另一侧,奋力举起那几乎和他一样高的、先前被殷梓放在地上的祈罪,然后向着萧离离的方向抛了过去。 或许是并没有把这些小动静放在眼里,煌姬听到了声音,却也只是不紧不慢地回过头来,等她一眼扫过向萧离离的时候,祈罪已经握在了萧离离的手上。 “我以为你们剑修,是不会用别人的剑的。”煌姬并不在意,只是轻声笑了一声。“不过你那柄本命剑,确实也已经用不了了。” 萧离离看到煌姬嘴角的笑容,直觉不对,手腕一翻直直地向前平举,想要挡住煌姬的攻击。然而祈罪比平常的剑要重得多,这一剑的挥出也就慢了不少,等她出剑的时候,那个方向已经没有人了。 巨大的冲击力从腰间传了过来,萧离离几乎没来得及抵抗,就这么直接滚了出去撞上了后方的岩壁,祈罪脱手,插入一旁的地面。 “即便遗恨已经折断,先前的布置没了作用,只要我成了真魔,那就不会有任何区别。”煌姬回过头去,继续和点炙说话,“等我成了真魔,再以魔气侵染下云便是了。在那之前,九叶莲子,和易氏这两个孩子,还是封存在这寒潭中比较保险。” “你要杀他们?”萧离离捂着折断的肋骨,撑着地面想爬起来。一双鞋子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抬头的时候,煌姬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眼前。 “为什么还要爬起来。”煌姬低头看着她,“想要拖时间等他们出来么?没用的,他们出来了,也不过多花一会时间重新困进去。你不可能不知道,他们两个只是刚刚突破不久的洞虚初期而已,他们在不在这里,不会有任何区别。” 萧离离费力地伸了手,抓住了煌姬的脚腕,不知道突然从哪里来了底气:“不,殷师姐……一定能杀了你。” 煌姬依然在笑,她垂着头看着那张已经彻底被血污沾满的脸,还有那只抓着自己的手:“我只是打算把那对双生子封存起来,并不打算杀他们。我也不想杀你,所以你松手吧,我放你回去。” 萧离离到了这样的绝境,却反而有了勇气,她仰起头冷笑了一声:“你……就好像在说,你不想杀任何人,你是个好人?” 煌姬居然沉默了一阵,才开了口:“我不是好人,我做错的事情比你所能想象的都更多。我也确实有想杀的人,可惜做不到了。” 萧离离另一只按在地上手指尖用力:“以你合道巅峰的修为……原来也有杀不掉的人……哈哈。” “当然有杀不了的人。”煌姬笑出声来,“我没法杀死死人。” 萧离离终于弓着身子,爬了起来,祈罪飞得有些远,她没再去捡,只重又拔出了那柄已濒临断裂的本命剑。煌姬带着些近乎是有些怜爱的神色,手里的刀刃却到底是调转了角度,朝向了萧离离:“既然你这么坚持的话……” “哗——” 水花飞溅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煌姬顿了顿,回过头去,正看到殷梓从潭水中一跃而出,把易无双平放到地面上。 易无双毫无意识地仰着头躺在地上,然而却睁着眼睛,若不是身上还有些灵气的波动他看上去简直和已经死了无异。 “殷师姐!”萧离离趁着煌姬回头,几步退到祈罪边上,用力拔出祈罪,费劲力气向着殷梓的方向投了过去。殷梓抬手接住了祈罪:“离离,谢谢。你们还有力气么?带无双一起,退回去铸剑台那里,这里交给我。” 煌姬并不阻止他们,等那小一截的化身与萧离离一起,勉强拖着易无双和点炙退到他们来时的洞口时,煌姬才开了口:“这冰泉的水,比西陵那一口尤甚。你不过是一个洞虚,泡了这半天,手脚现在还能动弹么?你当真打算,就以现在的样子迎战我?我以为你会有些计较,不会这么不自量力。” 萧离离停了下来,回头看了过去。 殷梓握着手里的剑,挑着嘴角笑:“那你当初听信你师父师叔的劝告,‘为了保全他的本心’前去刺杀真魔钟桀的时候,又是什么修为?” 煌姬眯起了眼睛:“这些话,无双告诉你的?” “别直呼他名字。”殷梓握剑的手猛地用力,手背上青筋绷起,“别把你做的事情混成我的脸,再给无双看!还有,谁告诉你,我只是个洞虚初期?” 浓郁的剑气从祈罪剑身上爆发了开来,煌姬稍稍抬了抬眉:“我想我并没有弄错,这就是洞虚初——” 煌姬的声音戛然而止,殷梓却昂着头,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那剑气的威压最初确实是洞虚初期的程度,然而剑气很快就聚在了一起,彼此缠绕变得凝练起来。虽说单论厮杀,剑修本就能跨一两个小境界截杀其他修真者,然而那更加依靠的是技巧与剑术,绝非现在这样纯粹的灵气威压。 那剑气很快突破了洞虚初期的界限,依然还在不断凝聚,一道鲜红色的血迹从殷梓嘴边渗了出来,然而她并没有停下。 “合道初期,不,中期。”煌姬安静地等到那剑气稳定下来,终于开了口,看着殷梓,“你只有洞虚初期的底子,这么做的话,代价是什么样的?” 殷梓没回话,只看向了萧离离,看着他们终于安心之后,转身消失在了洞口。她随即一转剑锋,丝毫没有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直直地向着煌姬的脖子刺了过去。 剑锋在几乎碰到煌姬喉咙的时候,撞上了那把砍刀的刀背。煌姬本想一刀逼退殷梓,然而触手之间那剑气却比她预料的沉重得多。煌姬神色稍变,刀刃一偏,将殷梓的剑向上架开。撞击间逸散开的剑气轰然撞上了山洞的顶端,齐着她们中间的位置,直接将岩洞削了下去。 山崩的巨响吸引了外面所有人的目光,等到这片岩壁崩塌的时候,殷梓才发现他们先前在铸剑能那处耽搁得足够久,久到缠身狱内部不知何时已经彻底陷入混乱,陆舫带着先前驻在苍山一带的长剑门弟子们,已经杀到了缠身狱腹地。 “那是煌姬!”不知道谁惊恐地大吼了一声,“煌姬来了!” 在其他人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陆舫抢先开了口:“持剑的是玄山大弟子殷梓!她可以对抗煌姬!只要打赢我们面前这些人,我们必定能赢!” 再后来一片哗然中,殷梓无法分辨出单独的声音,她只侧头看着煌姬:“你当真不在乎缠身狱会就这样被攻下么?” “等魔气侵染,整个下云都会是新的缠身狱。”煌姬不急不慌地笑道。 “痴人说梦。”殷梓也不再废话,举剑再攻了过去。等到了合道的时候,剑气反而愈发凝实于剑本身,山下缠身狱腹地之中一片混乱,各种剑气术法声势浩大地撞击着,倒是显得山上这两个合道之间的厮杀不仅算不上壮观,甚至有些原始得如同两个凡人之间的厮杀—— 若不是她们每漏出来的一丝剑气,都会在地上划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的话。 陆舫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中,一边逼退眼前的魔修,一边高声吼着,拼命说服身边的人相信自己玄山的殷梓必定能打赢煌姬。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自己都不确定自己相信了多少,然而他唯一确定的是,假如不能让其他人相信这一点,他们的士气就会彻底垮掉,到那时他们必败无疑。 真可笑——陆舫远远地看着殷梓手中的剑刺穿煌姬喉咙的一刹那,他突然有了这样的感觉——明明每个人都相信了我的话,相信了殷梓可以杀死煌姬。而我,却是这一刻,才相信了这一句话。 “殷师姐赢了!”不知道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随即,仿佛时间停滞一般滑稽,所有人都停下了厮杀,转过头去看着主殿后山上的两人,看着那一身鲜红的身影被长剑刺穿了喉咙,她手中的砍刀滑落了下去,再然后,她的身体也慢慢地落了下去。 煌姬一死,缠身狱彻底失了士气,一时间溃不成军。陆舫远远地看着殷梓的身形也晃动了一下,微微眯起眼,立刻御剑一路冲到了殷梓身边,几乎就在殷梓彻底脱力下坠前一刹那,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殷师妹,撑住。” “在下面……山下面有……地道。”殷梓收了剑,吐了口血,几乎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向着陆舫说道,“离离和无双……他们……还活……” 她到底是没能说完这句话,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陆舫摸了下殷梓手腕上的灵脉,尚还算平稳,稍微松了口气,扶着殷梓向下落。殷梓周身沉重的、属于合道期的灵气慢慢地开始消散,陆舫震惊地侧过头,下意识地再握住殷梓的手腕,感受着灵脉中的灵气不断地溃散。 先是从合道中期退到初期,很快就跌落回到了洞虚。而后,这种趋势非但没有变缓,甚至还在变快,洞虚巅峰,中期,初期,再然后,元婴巅峰,中期,初期。 几乎在陆舫以为殷梓要就这样一路变回一个凡人的时候,她的境界终于稳定了下来,停在了元婴初期。 不过一个多时辰暂时提高了一个大境界的修为,居然就这样让整个境界跌落了一个大境界。陆舫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他定了定神,飞快地摸出一个隐匿修为用的珠子,塞进了殷梓的袖袋,然后落到了地面上。 煌姬就落在不远处,已经彻底断了气息。陆舫抬眼看着那具尚还算得上完整的尸体,神色微动,突然抬手几道剑气劈了过去,硬生生地把那具尸体劈得粉碎,彻底找不出一截完好的。 陆舫扶着殷梓往回走了一段,不动声色地看着围过来的长剑门和怀月陵的门人,有条不紊地吩咐着:“煌姬摔下来之后还没断气,刚才殷师妹又补了两刀,姑且是不动了,你们去收拾尸体的时候小心一些,她毕竟是合道,说不定还有保命的法子,留着一口气。” 离他最近的人立刻转头去看煌姬,一眼看到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浑身一个激灵,要不是本着对合道的敬畏与恐慌,他几乎想要转头问陆舫这是开什么玩笑,这幅样子怎么可能还活着。 “殷师妹受伤脱力晕过去了,离离和其他人都在山洞里面,派几个人去把他们找出来。”陆舫再转头吩咐另一边的人,“医修呢?喊医修过来,他们大概都受了重伤。这一战彻底结束了,已经可以安心了。” 作者有话说:陆舫:全都结束了!! 殷梓:呵,这你也信?? —— 不小心发重了一段,已经改了。 第92章 以一条手臂换煌姬一条命,值不值。 殷梓那个时候并没有真的思考这个问题,她手中的剑比脑更快地做出反应——她要取煌姬的性命,哪怕这一刀落下来,这只手连同这半边身体的经脉都会为那样的魔气所彻底摧毁,她也必须用这一剑杀死煌姬。 那把砍刀的刀锋触及到了她的肩膀,再然后,那刀锋突然向着侧边偏开,就这么擦着肩膀落了下去。 在刺穿煌姬喉咙的那一个刹那,殷梓居然有些愤怒。 ——她确实是胜了,即便煌姬这一刀最终落下来了,她也必定能在刀刃砍到丹田断了灵气之前取下煌姬性命,可煌姬偏偏停手了。她的刀偏开了一点,并没有伤到她。很荒唐的,殷梓意识到这件事情之后只觉得愤怒,恨不能抓着煌姬的领口咆哮,怒斥她为什么最后一瞬间留手,为什么不能让这场厮杀有个体面的收场。 可是她到底没有问出口,煌姬那时候依然在笑,她看上去并不绝望,也不痛苦。即便是身陨气绝之前,她也没有丝毫战败的狼狈,甚至于在喉咙被刺穿之后,脸上也只有极短的一瞬间闪过了些许惊讶。 她笑得就仿佛她一直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而她已然等候多时。又仿佛是她并没有在这里战败,只不过死亡也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 “阿梓。”煌姬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语调温柔,然而这声音却如同无孔不入的寒气一般,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透过头骨钻入脑中,让殷梓无法躲开,“醒一醒,不要再睡了,阿梓,继续走下去,莫要停下。” 模模糊糊间,又有陌生的声音覆盖了过来,语速飞快回声又重重叠叠,只能勉强捕捉到一些字眼:“……高烧……退不了……等……易师兄……吵起来……出去……” 无双……殷梓只来得及想起来这个,然而那声音很快远去,双耳如同浸没入水中一眼,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眼前,刀刃相接、数度千钧一发间勉强避开刀刃的光景不断地重演,一遍一遍刺激着已经疲惫不堪的神经。殷梓烦躁地挥动手中的剑,想要摆脱这阵幻觉,然而煌姬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阿梓啊,睁开眼睛,看一看外面这光景。” “闭嘴!”殷梓愤怒地咆哮起来,恍惚间,先前因为情势紧急而压下去的念头却接二连三地浮了上来。煌姬在缠身狱迎战他们,那么本该跟在她身边的南海巨妖纪玉书呢?煌姬既然是特意设了局等着他们,可她一个阵修却又为什么要选择以刀肉搏?煌姬只是想要九叶莲子的话,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无双,一定要他入魔呢? 煌姬说的那些话,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呢? “阿梓啊……” “这是什么困住神识的法阵么?你的神识还活着么?”殷梓意识到这并不只是梦魇,因而停了手,看着眼前脖子上被开了一个大洞的女人,“临死也不过只会这些手段而已!” 煌姬只是笑,她站在殷梓面前,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笑。 “你到底在谋算些什么?”殷梓两剑刺过去,觉突然发现自己手中的剑消失不见,她听到煌姬又开了口:“你要站起来,去看看外面现在的样子。” “外面?”殷梓冷笑,“缠身狱已经不在了,现在外面有什么可看的。” 煌姬依然在笑,她的笑容中混杂着一些奇怪的慈祥与怜爱,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这回没等殷梓继续说话,突然之间一声动物的响鼻声盖过了所有的动静,随即长长的鼻子从混沌一片的天幕之上垂了下来,一下子把她眼前的煌姬卷了上去。 咀嚼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殷梓猛地退了一步,发觉那笼罩在天空中的混沌散了。 “这噩梦,颇为美味。”在梦境之中比殷梓几乎高出七八倍的伯奇甩动着长长的鼻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儿,“似乎是记忆堆砌而成的,却又不全是。” 随着伯奇吞咽的动作,殷梓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平和,甚至有了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她仰头看着伯奇,发觉自己居然意思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殷梓没来得及细想,她耳边再度传来了巨大的嘈杂声,震得她愈发头疼。 伯奇没再回头,重又迈着步子走向了运方。殷梓揉着额头,试图驱赶那声音,可那声音不仅没有离开,反而越来越大了。 “殷师姐!醒醒!师姐快醒醒!” 剧烈的头痛中,殷梓终于意识到这回不再是幻觉,是真的有人在推搡着喊她的名字。 睁开眼,入目却是一片昏暗,似乎并没有人点灯。殷梓试图挪动身体,却发觉自己并不躺在床上,而是躺在什么坚硬的法器上,正在向前移动。殷梓怔了怔,她记得晕过去之前,是陆舫接住了她。照理说,她应该会被送回他们驻扎的地方才对。然而吹在脸上的风提醒她,这似乎正在外面。 “殷师姐醒了!”一道略有些耳熟的声音在近处响了起来,听上去似乎是长舒了一口气。殷梓一时没能回想起来这声音主人是谁,干涸的嗓子中艰难地发出了声音:“怎么了?是……纪玉书打过来了么?” 旁边的人诡异地沉默了一阵。殷梓不耐烦地伸手想把上半身撑起来,手一动,却摸到了旁边的还躺着另一个人。 “无双?”殷梓认出了这人气息,稍稍一怔,转向刚才推她那人的方向警惕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我是严策,从前和殷师姐一道去安城的,师姐还记得我么?”来人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解释着自己的身份,随手拉过旁边的人,“这是谢盈,也是那时候一道的。师姐当年救了我们一命,我当时许诺过一定会报答师姐的。” 殷梓头疼欲裂,好不容易隐隐想起来这么一个人:“我们现在是……” “这是绕过缠身狱向西的路,放心吧,我们走得早,这里绝对安全,不会被他们发现的。”严策一边驱使着那法器,一边谨慎地回头看着,“再往前一阵,我就让这法器认主师姐,师姐快带着师兄向西逃吧。” “发生什么了?”殷梓又问了一遍,“是缠身狱的纪玉书带人打过来了么?还是听雨阁……” 严策仍旧不回答,然而旁边的谢盈没忍住开了口,声音听上去很是惊恐,似乎惊魂甫定:“师姐别问了,快逃吧,我不想杀你!” 殷梓一怔,原先还有些混沌的脑袋突然间清醒了过来:“我昏迷了多久?!” “三个多时辰。”严策小声回答。 “才三个时辰。”殷梓定定地看着严策,“缠身狱被攻破才三个时辰,怀月陵就要杀我?为什么?” 严策垂着头,额头上尽是冷汗:“带我们来的师伯说,缠身狱煌姬只是个幌子,其实师姐杀死煌姬也只是做戏,真正的风主是……是易师兄,说易师兄早就已经入了魔。所以师伯下了令,要我们趁现在杀了师兄师姐。不过师姐你与煌姬斗法的光景大家都见到了,有许多人都不愿意听师伯睁着眼睛说瞎话,所以我们才有机会偷偷送你们出来。” 殷梓没理会这说法,再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殷师妹挡着怀月陵的路了。”另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严策猛地站了起来,惊慌失措地看着陆舫牵着匹马走到了近处:“陆师兄你是来……” “怀月陵下了两个命令,一个是要带回煌姬的尸体,另一个是要让这一战的功劳都落到怀月陵头上。”陆舫浅浅地吐了口气,“缠身狱已毁,听雨阁撤退,而望花涧龟缩不出,若打算倾轧同道以图日后彻底称雄,现在正是时候。” 走到近处的时候,殷梓才看见陆舫脸上有血。殷梓脑中嗡嗡作响,几乎没法儿思考:“缠身狱被毁才三个时辰,何至于现在就已经开始……” “哪里是缠身狱被破之后?缠身狱尚未被破,战场上的人还在流血卖命的时候,那些龟缩在后面的老畜生不就已经开始谋算着怎么踩着我们的命多分点好处了么?”他眼神凌厉地看着严策,“我们长剑门在这折损严重,而你们怀月陵临到最终战前派你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留着人手接管苍山一带么?!说到底,在怀月陵心里,既然没有魔道了,那现在争夺正道魁首的位置就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殷梓只觉得一口血涌了上来,脑中有什么声音不停地回响,似乎是一个女人,带着笑意,说“阿梓,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外面的光景。” ——煌姬,她知道正道就是这样一盘散沙,她知道一旦魔道失势力,自己尸骨未寒的时候正道就会反目。 她早已经厌倦了活着所以她死去了,可是她谋划的还没有结束。起码这一刻,殷梓正如她所愿地亲眼看着,自己曾经依附相信过的正道,究竟是什么模样。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爆炸声,随即一阵混乱的嘈杂声响了起来,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陆师兄!”严策梗着脖子吼,“这是师伯自作主张,等我回去见了师父,一定会给殷师姐一个交代!” 陆舫的目光扫过严策那张过于年轻的脸,而后偏开了头,把手里的缰绳放到殷梓面前:“别用法器,骑马带着你弟弟向西边走,记得我先前跟你说过的去处么?快去,我带这两个回去,他们说你打伤了我们,向着南边去了。” 第93章 殷梓没来得及再问,点炙去哪里了,那边的混乱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她被直接推上了马背,而后陆舫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 这匹马是她当初留在这里的那一匹,望花涧养的马比寻常的马更加高大,即便是驮着两个人,奔跑起来的速度也丝毫不慢。 殷梓近乎是趴在马上,费力地用缰绳把自己和易无双牢牢地捆住,这才不至于被颠簸的马匹甩下去。全身的经脉空空如也,调用不出一丝一毫的灵气来。殷梓自出生起就已经有了常人数年的修为,从未体验过凡人的感觉,倒是这时候彻底体验了一次。 储物袋早在与煌姬厮杀的时候就损毁了大半,殷梓摸了好一阵,才摸出来与花重的传讯石,随即发觉没法调用灵气来启动它。她不死心地把传讯石扔了回去,重新摸出一颗补充灵气的丹药,含在嘴里的时候才发觉,这丹药这时候吃起来,几乎和石子儿无异。 殷梓终于意识到了并不是因为自己受伤太重才无法使用灵气,更像是被什么东西禁锢了修为。她只震惊了片刻,随即想起来陆舫曾经提起过的,怀月陵预备用来杀煌姬的缚灵阵。 ——奇怪,原来在诛灭魔修的时候没有用上的手段,到最后都可以用在同道的身上。 殷梓以为自己并不算是天真未经世事的,可是她一时间居然没能想明白。 “父亲……母亲……师叔……”高烧并没有退下去,还在不断反复。殷梓稍稍清醒一点的时候,听到自己喉咙里无意识地发出了可笑的声音,马背极其颠簸,震动得她几乎想要再晕过去,手腕上商晏送给她的手串就这一路接连暗下去了两颗珠子。 “有人来了。” “这是什么人?” 不知道昏迷醒来了多少次,她突然听到了混杂在树叶的沙沙作响中的乐声。是笛子的声音,与商晏的音律相近,却并不相同。殷梓勒住了马,花了一会儿理解了笛声的含义,开口应声:“我是玄山弟子,来求见忘心斋商茗!”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求见斋主,还是玄山来的……” “可是她似乎听懂了我们的乐声。” “斋主从来不肯提起玄山,一定是恨透了他们。” “不,斋主很少这么在意什么,既然是玄山来的客人,我们该去禀报斋主。” …… 悉悉索索的笛声从两边树梢上传来,殷梓骑着的马匹从未在没有灵气的状况下奔跑这么久,在停步之后居然就这么跪坐了下来。 殷梓连滚带爬地弄开了缰绳,拖着易无双从马背上下来,好不容易站稳了身体,却听到右侧已经传来了某种弦乐的声音:“既然是玄山的客人,那倒也不必拒之门外。” 从这乐声那一侧露面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年妇人,她杵着一根拐杖,拐杖很粗,棍身上挖有发声用的空腔,稍稍向着一边弯曲,而那弯曲的那一侧则有着几根细长的弦。 老妇人又伸手在弦上划动,那乐声非常奇异:“我听闻玄山的人都在凤凰山一带,不知这位姑娘不远万里来到我忘心斋,所为何——” 她终于走到了近处,在看清殷梓的脸时却突然刹住了,有那么一会儿,她那本就驼着的背似乎更加佝偻了几分。她的目光从殷梓脸上扫到易无双脸上,再重新回到殷梓脸上,终于停住了。 “去请斋主过来。”这回,她没用乐声,而是一边紧紧地盯着殷梓,一边这么说道,“就说是我说的,西陵易氏来客人了,还有,备点疗伤的药,再把后头养着的那几个医修都叫来。” “婆婆,这人是……” “莫要多问,去请斋主。”老妇人手中的曲调凌厉了起来,她走到了殷梓身边,小心地查看殷梓手上戴着的手串,随即再转头去翻开易无双的眼睛查看了一阵。 “这位是无双小公子,老身当年在外游历的时候,曾去喝过他的十岁生辰的酒席。”老妇人在另外两人离开后才开了口,“不知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我是他的姐姐。”殷梓终于平复了急促的呼吸,算是缓过了一口气,低声回答道。 殷梓与易无双的面容实在是非常相似,这一点并不难看出来,老妇人听到这个回答并没有松一口气——她不记得无双小公子有姐妹。世家大族的秘辛,若是贸然牵扯进去未必是个好事。 ……然而那是却不是能够轻易拒绝的世家大族,而是西陵易氏,就在几天前还出手帮助过他们的西陵易氏。 “无双小公子已快入魔了。”老妇人看向了易无双,不甚赞同地开了口,“虽说忘心斋与西陵易氏都不与魔修交恶,然而即便是忘心斋,要想压制入魔时候的暴动,也并不那么容易。带着一个即将入魔的人来忘心斋,姑娘未免也有些心大了。” 殷梓摇头:“他不会入魔,他是我的弟弟。” “若不是这不知为何突然启动的缚灵阵,无双小公子应该已经入魔了。姑娘,有些事情不是可以强求的。”老妇人不是第一次见人这样说,看向殷梓的眼神一时有些怜悯,“即便斋主看在……斋主愿意暂且收留你们,等着缚灵阵解除,你弟弟也会立刻入魔的。若是你答应的话,我们会另找地方安置你的弟弟,等他入魔了,再带回来。” “他不会入魔。”殷梓平静地看着易无双的脸,“他不愿意入魔。” “可是……” “婆婆,你僭越了。” 女子清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虽然声音并不高,却足以让老妇人闭上了嘴,退开一步,恭恭敬敬地行礼:“斋主来了。” 殷梓抬头看了过去,稍微怔忡了一瞬间,这才开了口:“商斋主。” 商茗注意到了殷梓在看到自己面孔时候的迟疑,略微皱了皱眉头,这才开了口:“仁秀公子前两日路过时,赠予我们一味寻找已久的灵药,于情于理,我们都该收留你们才是,不必担心,我会令他们给你们找出地方,暂时庇佑你们。” 前几天的时候,易仁秀就在苍山一带?殷梓眉间一拧,随即又松开。虽说要接下来自易仁秀的人情并不这么情愿,不过现在也没有挑选的余地:“那多谢商斋主了。” 商茗却没有回答,殷梓等了一阵,抬起头来,却发觉她的视线停留在了自己因为抬手而露出的手腕上。 “我记得易氏无双小公子十岁生辰的时候,发来过请柬。虽说我当时没有前往,但是推算下来,无双小公子似乎远远不到不到一百四十四岁。”商茗的声音刚起的时候有些颤动,却极力克制住了。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随即再抬眼的时候,已然又是先前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这手串,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一百四十四年前,恰是绝影峰之变前两年,商晏折断剑骨的那一年。殷梓伸手转动了一下手串,重新用袖子遮住了:“斋主知道这是什么人送的。” 商茗长得和商晏虽然算不得一模一样,但起码绝对算得上是一眼能认出亲姐弟。他们下半张脸极其肖似,然而眉眼处却大相径庭,殷梓抬起眼看着商茗,一时猜不透对方的态度,半晌才又补了一句:“斋主若是不愿意相信的话,大可以不必细想。” “他还活着?”商茗低声嗫嚅了一声,随即又摇头,“他的剑断了……当初即便被母亲扫地出门他也不愿意放弃执剑,若是他剑断了,怎么可能活得下去。这手串究竟是哪里来的?” 殷梓看着她,不说话。 商茗上前一步:“这手串不是普通的法器,倘若佩戴着它而受到意料之外的危险,手串会耗尽一颗珠子里存着的灵气,帮你挡下来等同合道巅峰的一击。 这些阵法是串着手串的绳子,是他从须弥妖境带出来的树皮上的一截,撕开的话里面是原原本本的生气,足够吊着命逃出来。这些都是阿晏亲手做的,他还与我有书信往来的时候,细细地说过他制作这法器的经过。他死后,母亲还去玄山讨过他的遗物……玄山不愿意见,母亲也没有脸再问。” 殷梓下意识地抬手去摸,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你这些年,从没有再去过玄山问过么?” 商茗一愣:“阿晏已经不在玄山了,玄山也言明了不愿多说,为何还要去玄山?” 她这句反问实在是太过于理所当然,殷梓抬起头的时候,在她眼中只看到了纯然的困惑。 先前的老妇人上前一步:“斋主,我们先领他们进去吧,既然有了圣人的消息,那我们不该在此多说。” 商茗转过头去:“婆婆也觉得,阿晏可能还活着么?可若是当初母亲未曾去玄山,阿晏本不会出事的。阿晏出事与玄山没有关系,玄山何必瞒下他的……” 老妇人垂头,态度依然算得上恭敬:“斋主,外头风大,我们先进去吧。” 第94章 忘心斋是一个与外界全然不同的地方。 殷梓泡在温暖的药泉里,长长地吐出一口寒气,感觉五脏六腑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放松舒展开去的时候,自顾自地这么想着。 长发上的血污在泉水里晕染开去,再被温暖的泉水冲走。苍山地下有地火的事情殷梓已经知道了,然而她却没有想过地火还能被这样使用。 西陵易氏也是个世家大族,规矩繁多到令人觉得厌烦。然而即便是西陵易氏,也不会在迎来这种身怀重大秘密的客人的时候,先带对方沐浴喝茶,休憩片刻——这确实是待客的礼仪,然而再怎么想,商茗也应该先把之前的话问完才对。 忘心斋与其说是避世,不如说是他们以苍山西面为界,完全隔绝出了一个不同的世界。 殷梓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师叔有些时候会突然很不着调,倘若他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出生然后长大的,似乎他身上那些与常人不同的地方,也都变得理所当然了起来。 这是师叔呆过的地方,这个念头不合时宜地横了出来。无论是作为商晏,还是作为她的师叔,他的一切似乎都是从他足够老成才之后开始的。很少人有人知道商晏来自哪里,也并没有太多人关心,当世人注意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已然是百岁合道的下云第一剑修了。 而刚才,领殷梓来这里的小弟子开开心心地提到过,说这池泉水是忘心斋最好的两处之一,当初斋主那个早年离开的弟弟出生的时候就是在这里洗的胎衣,若是那位小少爷以后放弃原本的打算、愿意回来修习乐理,就还会来这里清洗之后再踏入斋中。 那小弟子似乎很久没有用声音说话了,说起这话的时候略有些磕磕绊绊。不过她的神态非常自然,似乎全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名动天下过的商晏,也全然没有先前那老妇人和商茗那样忌讳提到这个人的意思,就仿佛商晏离开忘心斋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没有传回到忘心斋其他人耳朵里,而商晏在他们心里,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放弃了修习乐理的小弟子而已。 ——这是师叔出生时候的地方,师叔也曾经只是个小婴儿,而那个时候,曾经有人抱着他在这里洗去身上的血污。 这个想法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奇妙。殷梓把脸浮出水面,长长地吸了口气,散去了脸上的热气。 “我听到动静了,姑娘是要起身么?”有古筝的声音从山石后面传来,是先前那个小弟子,“姑娘的衣服被刮坏了,我备了新的放在此处,这就去给姑娘备卧榻。从这泉水中上来极容易头晕,姑娘重伤未愈,还请在此间稍作歇息。” 殷梓套上衣服,在泉水边的椅子上坐下。随着周身的热气慢慢地散开,先前受伤带来的隐痛重新回到了身体里。殷梓反而松了口气——若是没有这痛觉,就这样下去,她几乎快要以为记忆中还是今天的那场厮杀、以及不到半个时辰之前的逃亡,都只不过是她过于闲适而产生的幻觉了。 等殷梓到了客室,坐在榻上稍稍休息了一阵之后,有个穿着医侍服饰的少年人敲门走了进来,向着她作揖:“殷姑娘,无双小公子的伤势我师父已经查看过了。小公子身上有并无外伤,只不过似乎在极冷的地方呆了很久,又长时间被人催生心魔,因而神识受损颇为严重。 我师父用药缓解了伤寒的症状,现在姑且是缓过来睡过去了。不过林婆婆说,若是在这缚灵阵解开之前没法儿稳定他的心魔,那大约就得备下阵法等着压制他入魔的暴动了。” 殷梓听说身体上没有伤倒是稍稍放心,她道过谢之后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储物袋,想要找些法器送给这少年以示谢意,倒是随后跟来的老妇人开了口:“此处乃是忘心斋,不兴世家那些俗礼。姑娘不必再多做什么,否则斋主知道了,反倒是不会高兴。” 少年看着有些懵懂,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殷梓倒是深知一方有一方的规矩,听话地收回了手:“是我的不是。” 林婆婆叮嘱了少年两句,吩咐少年回去守着易无双,自己在殷梓面前坐了下来:“殷姑娘一路劳累,老身本不该打扰让姑娘稍作休息。不过老身放心不下,特地来此冒昧向姑娘求证,小少爷他真的还活着,是么?我看姑娘能听懂忘心斋的音律,确实像是有人教过。” “我以为这件事情还算是显而易见,只是商斋主并不打算相信。”殷梓平静地回答。 “是小少爷让你来此求助的吧?不过当年的事情,我想小少爷没有跟你提过。”林婆婆叹了口气,似乎在思考从何说起,“我当初算是斋主和小少爷的奶娘,我幼时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少年时候拜入了忘心斋,我是三百多年后才嫁到忘心斋来的。也因为如此,我大概知道姑娘你现在怎么觉得,忘心斋对于外人而言实在是个奇怪的地方,我初来这里的时候,一度觉得说这里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 殷梓稍稍蹙眉,一时想不出该怎么描述。 “对于心中没有挂碍的人,无论是天真不知世事的,还是心如死灰只求终老的,忘心斋都确实如此。”林婆婆摇了摇头,伸手抚摸着自己的拐杖头,“我却没法儿长时间在这里呆下去,所以我总外出。我出身长剑门,是个剑修。” 殷梓倏然抬头。 “长剑门掌门信阳,是我师弟。虽说我因为一些变故脱离了长剑门,到底也并不属于这里,常常在外游历。小少爷小时候是个很安静的孩子,不过每次我回来的时候,他总坐在门口迎接我,等我告诉他我一路遇见了什么。”林婆婆说这话的时候很慢,像是在后悔,“我那时候不该教他剑术的。” “师叔未曾后悔过握剑。”殷梓轻声道。 林婆婆却仍是摇头:“小少爷决意修习剑道,最后被老斋主直接扫地出门。我去寻他的半路上被老斋主拦了下来,那么点大的孩子被丢在苍山里头,我一度以为小少爷必定是已经死了。可他到底还是活着到了玄山。小少爷想要做的事情,我从未见过办不成的。而他最后选的道是天下人,他终究与是不愿与外人接触的忘心斋完全不同的。” 这倒是殷梓第一次听说商晏小时候的事情,她稍微前倾身体,手腕支在桌面上,安静地听着。 “老斋主那时候还在忘心斋,小斋主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知情的人被勒令不许告诉小斋主和其他弟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也只当是弟弟离家出走,许多年之后她听说了玄山商晏的事情,猜到了是小少爷,写信去道贺还埋怨小少爷走都不跟她说,小少爷那时候也从来没有解释过。”林婆婆叹了口气,“若只是这样倒也还好,可当初南蜀那帮悍匪突然闯进来,掳了小斋主,威胁老斋主找回小少爷,喂下封闭灵脉的药拿去换小斋主。” “……”殷梓坐直了身体,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轻声地问了一句,“当初不管不问扔出去的孩子……” “小斋主是乐修,在老斋主眼里,假如不是乐修,哪怕他是百岁合道的天才,也什么都不是。”林婆婆又叹了口气,“老斋主命人去了玄山求小少爷,那人没能见到小少爷就被当时玄山内门的大弟子拦了回来。于是老斋主隔日亲自带人去了玄山,她就在山脚下等着,等小少爷答应。 殷姑娘年纪还轻,大概是不知道的,人们口中百事孝为先,既然老斋主在山下等着,倘若小少爷不去,那整个玄山都要遭人唾弃,没有人会愿意平白背上这样的名声……何况小少爷本就是个心软的。” 殷梓一句话都没说得出来。 林婆婆也不愿意再细说当时的事情,只飞快地继续说了下去:“老斋主不许追查南蜀那帮人的事情,硬是把事情压了下来。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就是冲着小少爷去的,他们折断了小少爷的剑骨,毁了他的剑道,最后玄山的人把他带了回去,老斋主再也没有去见他一次。 忘心斋就是这样的地方,为了留住这一方世界的清净,就不得不狠心切断与外界的任何不必要的联系。只有对于与外界毫无牵挂或是无心无情的人,这里才是最好的桃源乡。小少爷既然还活着,却未曾回来这里,想必是真的伤了心,约莫乐修与剑修果真是不同途的,终究不可能理解彼此。” 殷梓的指尖忽地一颤:“婆婆,师叔他这些年不止教了我一个剑修,他也教了一个乐修。” 林婆婆一愣,下意识地看着殷梓的眼睛,想判断这是不是一句实话。 “师叔他教出来的那个乐修,他虽说幼年凄苦,脾气其实也不大好,可我与师叔深陷地宫的时候,他以自己的性命为码与上古大妖做交易来救过我。”殷梓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一下,“我记得师叔教他的时候说过,天下大道相通,剑也好,乐也好,载着的终究是你的道。我师弟,绝不是一个无心无情的人,他的音律载着的是他的道。” 殷梓撑着桌面站了起来:“婆婆,能寒了人心的,从来都不是道与道的不同,而是人心与人心的不同——你有没有想过,如今你为他们开脱的这番话,若是有朝一日被师叔听到,他会怎么想呢?婆婆,你是个剑修,可你这段话,也足够寒了人心了。” 第95章 林婆婆抬起头,看着殷梓。她看上去并不恼怒,只是张了张嘴,却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来。 “婆婆。” 声音从屋外响起,林婆婆身子一震,立刻站了起来,回身向着那方向行礼:“斋主,我……” 商茗抬手推开了门,缓步走了进来,也不知道究竟听到了多少。她稍稍偏头,向着林婆婆的方向开了口:“你不该来此打扰客人休息的。” 林婆婆立刻躬身行礼,没等林婆婆开口,殷梓已然走了过去:“多谢商斋主的收留,不过方才不是林婆婆有意打扰我,只是是我呆不习惯这里,不打算再多休息,这就打算走了,所以来和林婆婆道别。” 商茗转头看了过去,倒是并不意外:“无双小公子如今状况并不稳定,你现在离开的话,若是半道上魔纹圆融,怕是应付不来。” “他不会入魔的。”殷梓抬了眼,“斋主放心。” “你这么想的话,倒确实是如仁秀公子所预料的。”商茗只字不提她刚才听到的内容,也不介意殷梓的态度,只是顺着说了下去。殷梓听到后半句的时候微微蹙眉:“他说什么了?” “仁秀公子留下了一辆车。”商茗比了一个随她来的手势,然后向外走去,“是无名谷的式样。无双小公子那张脸当年不少人见过,只怕知道你们出生易氏的人不在少数,而忘心斋地处苍山向来避世,此时突然有车子出现反而令人生疑。反观无名谷,虽说不过是些散修聚集,然而打着无名谷旗号的人到处都是,而无名谷又极其护短,即便是怀月陵也不会轻易得罪。” 这间客室距离出口并不远,没走多久,殷梓就看到了易仁秀留下的车子。即便是缚灵阵正在运作的现在,这车子内外也依然有着明显的陌生气息,足够隔绝从外侧来的窥探。 “听说是崔夫人亲手准备的,仁秀公子与夫人对你们二人很是细心。”商茗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殷梓,光是听语调,似乎确是如此认为的,“方才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让人把无双小公子送到了车里,这车子还算宽敞舒适,即便颠簸些也不至于加重伤势。姑娘若是想走,随时可以离开。” 殷梓深吸了一口气,翻身坐到了马车里。拉车的灵兽嘶鸣了一声,殷梓从窗口握住商茗递过来的短笛,飞快地吹出一串驭兽用的短音。 商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对了,仁秀公子还说,倘若你只会易氏的驭兽法,那就尽量不要在人前出声。” 殷梓只觉得一阵气短:“多谢斋主提醒。” 商茗没再开口,就这么看着殷梓驾着车驶出了忘心斋。 “斋主不打算跟殷姑娘解释么?”林婆婆一直跟在后面,等殷梓走远了才出了声,小心翼翼地看着商茗的脸色,揣测这先前的话她听到了多少。 “阿晏还在的时候,婆婆常常说起忘心斋外头的事情,我是不爱听的,却也记得婆婆说过,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也终会老去。”商茗站在原地,宛如一尊石像一般安然不动,“殷姑娘没有说错,我们与他们,不是乐修与剑修不同,只是道不同。” 林婆婆皱着眉毛摇头:“斋主别把殷姑娘说的话往心里去。西陵易氏也是个世家大族,可不知为何殷姑娘却丝毫不像他们。那些世家,我们忘心斋,倒海塔,听着都是隐世大族偏安一隅,若不是我们积攒数万年,外人拿捏不定我们的家底究竟有多厚,大多数家族又各自有秘传的大阵护着的话,早就被夷平了。即便如此,若是贸然与外界冲突的话,只怕……” “婆婆。”商茗并不打算听下去了,打断了她的话,“阿晏确实没有死,对么?” 林婆婆怔了怔:“我想是的。” “阿晏的道是天下人,那个孩子是阿晏身边的人。”商茗仰头看向身后的群山,“阿晏出生忘心斋,她出生西陵易氏,都是世家大族,可他们与我们都不一样。 阿晏在意天下人,而母亲不在意,阿晏想要每个人都过得很好,可是忘心斋对母亲而言就是一切,她不会冒这里任何一个人出事的风险,哪怕代价是伤害天下人。你们都以为这是因为阿晏选择了剑才会走上不同的道,并非如此,而是因为阿晏的道与我们不同,他才选择了剑。” “斋主……”林婆婆侧过头,小心地问,“那你的道是哪一边的呢?” 商茗站在忘心斋的门口,稍稍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开了口:“婆婆,我应该选什么样的道,并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事情。” “可是小少爷……” “婆婆故事里的那些少年人,终究热血冷了,然后老去。而书里说过的,南蜀岳氏也曾想要匡扶天道,西陵易氏也曾想过兼济天下,忘心斋曾经将乐堂设在每村每城,让天下想要一刻安稳的人都可以听到我们的乐曲。”商茗转回身,正对着整个忘心斋,“可是不只是人老了,一代一代过去了,世家大族也老了。 谁的理想都没有实现,谁都愿望都终究落空。背叛中伤不被世人相信,这些都发生着,最后大家都变成了现在这样避世的模样,到最后,谁的热血,都冷了下来。” 商茗拢了拢披肩,转身向回走:“我从未有过那样的热血,所以我从未那样想过。我没有阿晏那样的天分。单是能守住忘心斋的人,不让他们受一点点伤害对我而言都不容易,这就是我的道。当初思思入魔的时候,我留在这里与怀月陵谈判而没有去救她,那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不会再回头了。” “斋主……” 商茗的步子顿了一下:“都说兄弟姐妹,有些天分是会互补的。既然我和他们不同,从未有过热血,那或许……阿晏也和旁人不同,他的热血,永远都不会冷呢?” —— 终殷梓这一生遇到过的所有人,最是温情莫过于易氏,最是绝情也莫过于易氏。 她坐在温暖的车子里,下意识地摩挲着短笛上的纹理。 商茗没有明说,但是这根短笛自然也是易仁秀留下的,甚至于驾车的这匹马似乎都对殷梓的气味异常顺从,也是易仁秀训练过的。 殷梓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她听说西陵易氏反常地出手平定了西陵那场内乱的时候,内心曾经冒出过来、却又被她飞快地掐灭的念头—— 是父亲母亲,猜到了她还活在西陵某处,所以才违背了一贯的准则、想至少给她留一条活路么? 她那时候不相信,也不肯相信,现在反而却信了。 就像她从未忘记在父母亲身边的那段日子一样,她心里如此清楚她的父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对你好的时候,便是天下最温柔最周全的父母,就如同现在,易仁秀猜到她去救无双成功了的话日后必定被正道追杀,因而把后路都提前铺好,事无巨细地安排好了退路。 然而他们狠心的时候,却也足够令人胆寒,就如同他明明已经到了缠身狱,却不曾尝试去救他曾经那么疼爱过的儿子。 殷梓紧了紧领口,有些想笑——那些多年来无处安置的怨恨,就这样被生生地堵在了胸口,发泄不得也遗忘不得。 “姐……姐……”即使喝下了助眠的药草,易无双也睡得不甚安稳。先前尚可以靠着灵气压制的寒意,如今只能靠褪寒的药效撑着。他在梦境中不住地皱眉,身体时不时抽搐着,隔着眼皮能看到眼珠似乎在不住地颤动,大约是在做噩梦。 “无双,没事的无双,我们就快到了。”殷梓握着易无双的冰冷的手,再次催动短笛催促了一声疾驰的快马。马匹发出了嘶鸣,整个车厢震荡了几下,更快地向前冲去。 一旦缚灵阵失效,要想追踪一个人的方法就变得要多少有多少,殷梓有些焦虑地透过窗户上布帘的缝隙向外看去,看着天色暗下来,又重新亮起来,而周围建筑风格也慢慢从苍山周边变成了西晋的式样。 在大阵消失之后,曾经一片死寂的西晋慢慢地苏醒了过来,混乱与恐慌大约也是曾经有过的,可是如今也才过去几天的工夫,人们已经在忙忙碌碌地修缮房屋,准备新生活了。 殷梓放下了窗帘,轻轻地吐了口气,凡人的世界仿佛总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经历过什么,他们都会很快重新站起来,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经重新开始生活了。 曾经一度被正魔大战毁去大半的靖阳城也已经近在眼前,因为遗恨的离开,万山魔境的范围缩小了不少,魔境入口也已然不在靖阳城里。殷梓在临近靖阳的时候再一次加快了速度,越过靖阳直直地向着曾经的安城掠去。 安城倒是依然一片死寂,因为那株魔植的离去,整个安城内侧地面上坑坑洼洼,尽是碎洞。殷梓挑了一个看上去最深的,转身背起易无双,顺着洞口滑了下去。 失去了灵气来维持平衡,落到地宫外墙上的时候她差点崴到了脚,殷梓扶着土壁站稳,然后摸出祈罪,只凭剑势硬生生一剑劈开地宫外墙、跳了进去,然后一瘸一拐地背着易无双穿过了那道门,再一次走进了地宫之中。 那具尸体依然在远处,似乎在它死后,终于成了地宫的一部分,再也不会腐烂了。这里时间流速混乱,几乎每一步时间都并不尽相同,殷梓也判断不出究竟过去了多久。她背着易无双,一步一步穿过偌大的宫殿,走到了酒池的边上。 “放心吧,无双,你不会入魔的。”殷梓抓着易无双的衣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你的心魔,一定可以平复下来。” 她这么说着,松开了手,然后也跟着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殷梓:论莽,你们是莽不过我的,主动跳心魔境这个操作你们敢么.JPG 第96章 殷梓记得先前在凌韶的心魔境中,商晏是直接回到了那个时代的自己身上。她本以为在易无双的心魔境中,她也该成为当初的易莺梓,可以和自己的弟弟再说说话,可是熟悉的眩晕感没顶而来,恢复意识的时候,周遭确是一片浓雾。 浓雾中有许多声音,混杂在一起,激烈的、温和的、尖锐的、平稳的,几乎难以一一区分开来,殷梓侧耳去听的时候,最先区分出来的让她觉得熟悉的声音,居然是那家青楼的老鸨和花魁的。 那声音虚无缥缈,宛如从梦境中传来,殷梓怔了怔,却并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易无双的心魔境中听到这些。 浓雾的一侧隐隐有着光亮,周遭的声音太过嘈杂,殷梓无法听下去,因而循着那光亮向前走。在穿过浓雾的时候,她努力地回忆着所有相关的事情,不断在心中拟写着所有可能的情况,不过真的看到眼前的场景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 浓雾另一侧,是一间空空荡荡的屋子,整个屋子只有横在中间的一张不算大的桌子,桌子上凌乱地放着许多东西。桌子本身并不大,那些东西却摆得很密集。从书、笔、玩具、胭脂水粉到算盘、铜钱都一式两份,对称地摆在桌子两侧,唯一落单的是正中间一把通体翠绿、中指那么大的玉剑。把玉剑上有着浓郁的灵气,殷梓皱起了眉毛,那显而易见是样宝物。 没等她多想,侧边走廊就有脚步声传了过来,殷梓身上的灵气却依然没法儿动用,她只得飞快地收起气息,顺着墙壁攀上了屋顶,蹲在房梁上向下悄悄地看着两个奶妈打扮的人抱着两个小婴儿从侧厅走了进来。 两个婴儿看上去都才几个月大,乖乖巧巧地吃着手指头,从殷梓这边看过去,两个小婴儿的脸几乎一模一样。 这屋子殷梓并没有来过,不过这前面与地砖的式样毫无疑问是易氏内宅深处某一间密室,这两个奶娘殷梓也并没有见过,她刚刚蹙起眉,就看到跟在那两个奶妈身后走进来的人——这回进来的人倒并不陌生,一男一女,正是她的父亲和母亲,看上去和殷梓记忆中并没有太多不同。 两个婴儿的襁褓都被稍稍解开,四只胖乎乎的小胳膊伸了出来,奶娘把他们放到桌子边上空着的地方,乐呵呵地向着主座上的两人说着吉祥话。只不过两位主子看上去并不受用,易仁秀脸上没什么笑影,挥手让两个奶娘退下了。 玄山主峰这百十来年愣是没有一人成婚生子,殷梓太久没见过这些琐碎事务了,以至于一直看到这一刻,她才终于反应了过来,这原来是自己的百日抓周礼。 饶是这两个孩子里面有一个是她本人,她这么远远地看着也愣是没认出来是哪个。三个多月大的小孩手里没有力气,在桌上乱挥舞一通。其中一个小孩终于够着了一支笔,花了点力气才抱在怀里,然后咬了咬笔杆子,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 ——殷梓突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这个口水都流出来了傻不拉几的家伙就是自己。 她赶紧侧头去看另一个,那个孩子也瞎折腾了一通,一侧头看见了自己姐姐抱着一枝笔在咬,伸手就去抢,结果他们之间距离太远,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没会爬,伸了半天手也只挪动出去巴掌那么远的距离,还是够不到。这空档里头他这边的笔被他压在胳膊下面,看不到了,于是他艰难地挪了挪胖乎乎的身子,就近抓了一个同样也是细长形状的东西,也放在嘴里咬了咬。 正是那把玉剑。 殷梓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到她的父亲,易家那位常年八风不动的家主易仁秀在这一刻终于蹙起了眉,竟然似乎在迟疑什么,而他的妻子站在旁边,用手绢稍稍掩住了眼睛,似乎是悄悄擦去了眼泪。 两个孩子兀自不觉,自顾自地用没牙齿的嘴巴吧唧吧唧地咬东西,而易仁秀的声音终于在屋子里响了起来,语调里已然没有了方才的犹豫:“那么,哥儿就叫无双,姐儿就叫莺梓。” 殷梓手指下意识地一收,再下一刻,她看到那个婴儿手里的剑突然发出了亮光,周遭的一切都被这亮光笼罩进去,扭曲了起来。殷梓意识到自己恍惚了一个瞬间,等她定睛看过去的时候,周围已然变成了另外的样子——这里她倒是很熟悉,是易无双的房间,与她的房间几乎一样,只有装饰左右相反。 而她面前,方才那两个婴儿却已经长大成了□□岁的模样,那把翠绿色的剑不知为何伸展到了胳膊来长,插在女孩子的胸口,女孩子闭着眼睛,似乎已经死去,而那个男孩子手里抓着剑柄,哭得歇斯底里,而他们的脚下,还摔着一盘子碧玉梨花膏。 这件事情在她的记忆里面绝对没有发生过——不,这件事情绝对没有发生过,这个年纪的时候,恰好应该是殷梓被带离易氏的时候。殷梓意识到这是易无双心魔的投影,刚想走近查看,周围的景象却再一次扭曲了起来。 这一次,依然是先前的屋子,只是陈设变了不少。在这并不算熟悉的屋子里,她看到了蜡烛昏暗的光芒,安静地躺在床上、面色枯槁的少年,以及坐在他床边似乎在叙说什么的男人。 那个男人似乎刚刚讲完了他的故事,静默了片刻,然后取出了一盘碧玉梨花膏,放在了他的床头:“你明白了么,莺梓已经死了,这是你自己选择的。无论是那把剑,还是碧玉梨花膏,都是你亲手把你姐姐送上了这条路。你已经没有姐姐了,你是无双,你不需要也不可以有一个影子。无双,你自己选择的路,你没有回头的资格。” “我不是无双……”少年干裂的嘴唇中只吐出了这个音节,“我不是无双……我要姐姐回来……她没有死,我……我不要做无双……我要姐姐……” 混合着黑气的鲜血从少年口中涌了出来,心魔诞生带来了一阵疯狂的抽搐。 屋子里的时光像是加速般不断流动,少年时而在哭泣,时而爬到门边疯狂地捶打着上锁的门,时而疯魔了一样对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另一个人说话。他有时候混混沌沌地睡着,醒来的时候疯狂尖叫着一个明显属于烟花柳巷的地名,叫着要去那里救姐姐,嘶吼着说他在梦里看到姐姐在那里被人当做奴仆折辱打骂了。 然而无论他怎样歇斯底里,却再也没有人搭理他。 每一个来到他身边喂他食物和药的人都面无表情——殷梓不知道他们确实如此,还是在易无双混乱的记忆中只剩下了这样——他们也不会说其他的话,就只是是念咒一样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你是无双,你已经杀死了你的姐姐,所以你是易家的独子,已经没有另一个孩子了。 “不是的!我不是,我不是无双,我的姐姐呢!我的姐姐还活着,你们去救她啊!” 声音一日一日变得沙哑,他脸上也不再露出其他表情。少年在日复一日的囚禁中变得越来越不像是个活人,门外的人依然在念咒一样说着,杀死你姐姐的人是你,这是你自己选择的,你是易家的无双。 少年的幻觉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像是切实存在的东西,在这心魔的投射的阴影中,殷梓看到了少年眼中的幻像。她看到了依然是七八岁模样的自己站在少年的对面,一脸天真无邪地笑着,少年抱着翠绿的剑柄,哭得无比凄惨,可是那柄握在他手里的剑,却仿佛有着自己意识一样依然在向前移动,最后把那幻影刺得粉碎。 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自幻影中响起:“是你杀了我,无双……”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无双。”少年红着眼,疯魔着撕扯着能触碰到的一切东西。在他的胸口,魔纹肆意地扩张着,抽取着他的生命力,一点一点地从心口的位置蔓延到整个左胸。 ——在一遍又一遍魔咒般的重复中,他终于也相信了正是自己杀死了姐姐。屋子外的人想要他接受自己的身份,想要让他渡过心魔破而后立,可是他却始终不能堪破,然后彻底陷入了疯魔。 幻觉一遍一遍地重演着,殷梓终于自柜子后的阴影中现出了身形。她慢慢地站到了少年的面前,然后握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再动:“我不是你杀的,别相信他们的鬼话,你没有做错什么。” 少年呆呆地看着她,似乎没认出这是谁。 隔着近百年的时光,殷梓端详着那张枯槁憔悴的面孔,一时无话。 要说一点怨恨都没有,那也不是,要说从头到尾一点迁怒也没有,那也不太可能。在玄山的时候,冯洛几次抱怨过殷梓对易无双态度忽冷忽热,她也听凌韶提起过,魔境里掳走易无双的那个魔修说过,他们姐弟的关系其实并不亲近,只是在笨拙地模仿着少年时候的相处。 那些时候,她总是嗤之以鼻,说那是无稽之谈。可是其实她心底里是清楚的,她并不是真的从一开始就已经释怀了。 殷梓终于伸出了手,捂住了小少年的眼睛,然后轻声说:“听得出我是谁么?” 少年迟疑了片刻,终于认出了她:“是姐姐么……” 手心里传来了湿润的触感,殷梓微微地笑了起来,像是花了很大力气一样,念出了那个说过无数次的名字:“无双。” 少年的身体猛地颤动了一下,周身的魔气几乎瞬间开始沸腾。殷梓却不管不顾地松了手,一把抱住了少年,用力把他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肩膀上,由着魔气把自己手臂划开了两道口子:“不是你的错,只有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无双。” “我……” 沉闷的声音随着挣扎响了起来,似乎是要否认这个名字。殷梓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我只有你一个弟弟。” 少年稍稍安静了下去:“嗯,姐姐只有一个弟弟。” “那你就是无双。” “我不是……” “那对我而言,你就是无双。不是因为你拿了那把剑,你不用做易家的无双,只是因为在姐姐眼里,你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无双。” 黑暗的空间在不断扭曲破碎,时隔数十年,他们再度有如儿时一样在漆黑的空间中拥抱着彼此。在心魔境之外,易无双的身体不断向着龙脉之尾下沉,而他胸口第九道魔纹几乎就在距离圆融只差一线的时候,那种脉动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说: —— 易无双:等等……我要一个人去龙脉之尾了么?等等我回头怎么出来?? 第97章 殷梓被酒水冲到池边的时候差点呛了酒,所幸她扑腾两下的工夫她发觉缚灵阵已经解开了,这才立刻闭气,游回到岸边上,摸出两颗灵药吞了下去。 易无双没有跟着她一起浮上来。殷梓闭着眼睛飞快地算了算,他们才回来不到十天的工夫,地宫中时间静止,即便她在这酒泉中耽搁了一阵,应该也不会太久,对龙脉之尾的镇魂草而言,约莫也只是转个身、发会儿呆的工夫才对。 不过话虽如此,这地宫内侧时间几乎静止,要等易无双弄清楚状况再返回此处,大约在原地等的话得等个一两个月。 殷梓转头看看花重提到过的、时间流速比外界快的殿后侧的通道,到底还是摇了摇头,打算先趁着还没被追上,找个安全的地方给商晏报个平安跟商晏报个平安。她起了身,向着地宫外走去。这回药效很快就起作用了,灵气很快重新充盈了经脉。殷梓走到了地宫外头,顺手烘干了身上的衣服,稍稍假寐了一会儿,这才起了身,纵身而上。 殷梓一脚落回地面上的时候,倒是整个人一愣,一时哑然失笑:“……这么大阵仗?” “对待魔修的同伙,多大阵仗都不算过。” 十余位长老在安城城内各个边角站着,她一探头的工夫,就陆续围了过来。为首的人穿着一身怀月陵的道袍,手中握着一把扇形的法器,毫不客气地指着殷梓的脸,沉声说道:“你叛出玄山多年,在苍山兴风作浪之后又躲了这么多天,想必已经有所准备了。” 几天?殷梓这才意识到心魔境中的时间比外头快不少,不过她很快回过神,嗤笑了一声:“我杀了缠身狱风主煌姬,于是你们说我是魔修的同伙。我倒是不知道有这样的道理。” “那尸体血肉模糊,谁知道是不是煌姬!”他身后另一人急忙开了口,像是生怕殷梓继续说什么,“何况你不过一个元婴初期,你说自己杀了煌姬谁会相信?简直可笑!” 殷梓动了动脖子,倒也是坦荡:“我以秘术强抬修为到了合道,如今秘术反噬己身落回了元婴。你若是要问谁这话会相信,在场那么多人亲眼看到了,谁不相信?” “哼,制造幻觉的鬼蜮手段而已,哄骗了一些小弟子相信你真的杀死煌姬了。”为首的那人倒是不急,“若你说的是真的,不如说说这种骇人听闻的秘术,为何我们这么久以来,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殷梓侧了侧头,好奇地上下打量着那人:“这我可没法儿回答你,要么得问问你们为什么这么孤陋寡闻,要么得问问西陵易氏为了要把这种秘术藏得这么深。” “你!”有穿着长剑门服饰的长老高声喝斥,“别以为你提起西陵易氏就能让我等忌惮。易无双入魔教多年,易氏从不曾过问,可见易氏如今的态度,早就不会管你们的死活,莫要……” 为首那人挥了挥手,示意身后人安静:“你说的这些谎话我都可以不追究,魔修易无双如今在何处?就在这下头么?只要你把易无双交出来,我可以不要你性命,只废你修为,断你经脉让你以凡人之身活完一辈子。” “不在。”殷梓手拢在袖子里,看着对方宛如给出多大施舍一般这么说着,侧身让开一条道,“要搜的话请便,以及,我弟弟不是魔修,虽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随意污蔑玄山主峰弟子,身为一个长辈,可真是不像样。” 那人身后几个怀月陵服饰的长老几乎都立刻要上前来,倒是为首那人再度示意其他人安静,先下去寻找易无双,自己倒还在原地,只是神情有些奇异:“你不知道我是谁?我道号明恒。” “明恒?唔,怀月陵的掌门人居然会亲自来到这里。”殷梓这回真的有些吃惊,眉头一挑,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没等殷梓反应过来,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从她身边经过,向着那洞口走了过去。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明恒真人微微挑起眼,居高临下地看着殷梓,意味深长地说道,“倘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易无双是缠身狱现任的风主吧?自然是值得我亲自来一趟的。既然你知道我是谁了,那想必也明白,这件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 殷梓几乎是笑了出来,明恒身后的人已经都到了洞那处,小心地研究着地宫的外墙,有心急的已然动手破开了墙壁跳了下去,只剩下两个同样是来自怀月陵的心腹还跟在他身边。 殷梓在明恒不悦的目光中敛去嘴角的笑意:“假如你没有猜错的话……哈,之前强攻缠身狱的时候你不去,倒是现在为了一个捕风捉影的猜测来了,既然怀月陵掌门如此喜欢猜谜,那我也猜猜看。” 她抬起头,毫不怯懦地抬头与明恒对视着:“你方才说,假如我说出无双的下落,你就只废我修为断我经脉。这话不对,怕不是断我经脉,而是要取我经脉,是不是? 你刚才说煌姬的尸体意外被毁了,我想你一定很失望又很担心,毕竟这样就做不成药了。为了确保这次没有类似的因意外,所以你亲自出来,要杀了我和无双,取我们的经脉炼药是么?” 殷梓的语速极快,没人来得及阻止她,她的话就已经说完了。明恒的瞳孔猛地一缩,还没来得及发话,他身边已经有人脱口而出:“你怎么知——” 他的话没说完,已经被明恒一袖子摔了出去。那人自知失言,摔出去之后一时居然没敢爬起来,明恒有如鹰隼一般的阴冷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殷梓:“无知小辈,莫要用你从魔道学来的那些邪门歪道来构陷我们。” ——这猜测是真的,当初在师叔身上试验的那个药的药方,他们手里居然真的有一份。 “魔道?这药方可从来没有在魔修手里过。”殷梓脑中飞快地滤过杀死煌姬之后的模糊的印象,那时候离她最近、最有可能已经知情并且提前动手毁掉煌姬尸体的人,毫无疑问是陆舫。 “她和那人一样都是玄山的,她不能留。”这是第三个出声的。 殷梓没说话,只安静地等着。明恒不动声色似乎在思量着什么,然而只迟疑了片刻,刚才下去地宫那边的出口处,一个刚刚下去的长剑门的长老突然探出头来:“明恒真人,我们……” 他话没说完,紧跟在他后面又出来一人。前面那个长剑门长老一愣,转头问道:“你怎么也跟出来了?” 他话没说完,紧跟在后面又是一个。 “我看你上去半天没回来,就来找你了。”第二个出来的长老也有点困惑,“不是说来请明恒真人么,怎么这半天没回来?咦,你怎么也跟来了?” 紧跟在后面,陆续出来六七人,众人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互相询问情况。 殷梓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等着最后上来那个人终于理清了状况开了口:“真人,我们下去之后发现里头就是一个地宫,没有人在,那地宫后头有个走廊,不过进去探路的人都还没有回来。” “地宫里头还有个酒池子。”旁边另外一人开了口,“幽篁里的端一长老伸手摸了摸酒水,酒池将他卷了进去,尚未回来,只见着有不少魔气从酒池里向外冒。我等修为不够,也不敢轻易再试。” 这么说着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拿余光盯着殷梓,等着刚刚从地宫里出来的她出去探路。 大抵元婴中后期的修道者们都是有些心魔的,而这世上能独自涉过心魔境的人,怕十个之中也未必有一两个。殷梓倒是并不太急,甚至是有些悠闲地同意了他们的打算。于是有人再破开了地宫的外壁,等着殷梓先下去。 殷梓顺从地最先跳了下去,地宫外墙处有着某种隔绝光线的屏障,几乎在进入地宫外侧、无法看到上头那些人的那一刻,殷梓一剑挥在墙壁上,借着反冲的力道向着反方向弹出去,直直地撞上了另一边的墙壁。 殷梓毫不耽搁,一剑从另一侧劈开了地宫的上顶。地宫外围时间流速极慢,等她这一列动作做完,从地宫另一侧爬出去的时候,那边明恒带着的人也才刚刚看完殷梓下去。 殷梓出来的动静并不小,自然引起了那边的注意。她丝毫没有耽搁,几乎是回到地面上的一刹那,她就毫不迟疑地向着安城城外靖阳的方向御剑飞去。 她这一下动作极其突然,那边一众长老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刚刚下去的人怎么就突然出现在了另一边,等他们意识到应该阻拦的时候,殷梓已经接近了城门。 一道近乎可怖的灵气从身后直冲而来,殷梓一咬牙,没有回头去挡,只尽力向前冲。她听到手腕上传来清脆的声响,那手串上一颗珠子直接碎开,落了下去。 元婴初期的修为比起洞虚巅峰来说实在是差得有些远,即便手串挡住了攻击,那攻击的余威也足以把她扫出去了一段。 殷梓压下了因为受伤而翻滚的气血,听到身后有长老的惊呼声响了起来:“她身上有合道大能留下的法器,不然何以挡住明恒真人的攻击?” “合道的法器?果然勾结煌姬。”明恒的声音几乎已经到了她身后,第二道攻击转眼落下。 “咔——” 再一颗珠子碎成了粉末。 作者有话说: 无双:姐!!!! 殷梓:乖,你那边时间太快帮不上忙,我先走马上回来。 第98章 与其他门派不同,怀月陵信奉触类旁通,并不限制门人弟子必须专注于某一种道。身为怀月陵掌门的明恒真人更是如此,从剑气到法器到符篆无一不全,殷梓连续被击中了四五下,这才勉强摸到了一点攻击方式,稍微能躲开一些。 “哼。” 殷梓听到了身后明恒一剑劈空而发出了冷哼。他是借用法器飞起来的,行动不如御剑的殷梓灵活,即便已经被殷梓摸到了攻击的方式,也没法儿立刻改变。当着身后一群人被区区一个元婴初期的小辈连续躲开了几道攻击,明恒一时有些恼羞成怒,直接抬手劈出一道范围极广的剑气,倒像是不管不顾立刻就要把殷梓击杀在当场了。 殷梓猛地倒吊下去,一蹬祈罪,随即召回了剑,直直地向下坠了一段才算是躲开了剑气的范围。 殷梓原本就濒近力竭,这一下坠落没能及时收住势头,摔得七荤八素滚了两圈才爬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起身,旁边突然有人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袖子。殷梓本能地一惊,几乎条件反射地横剑去刺,她的剑势尚未到,那人却像是极其熟悉她用剑的习惯,未卜先知一样反手绕过她的剑刃,转而握住她手腕,再把什么东西塞在她手里。 这一抬眼的工夫,殷梓终于认出了这个气息,她瞳孔一缩,手里反抗的动作一挺:“师叔?” 商晏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解释,只仓促地示意殷梓捏碎手里的东西。殷梓下意识地照做了,几乎就在那东西被捏碎的一瞬间,殷梓察觉到一股极大的、爆炸般的力道一下子裹住了他们全身,把自己向着上方掀了起来。 殷梓下意识地反握住商晏的手腕,两人就这么自平地之上冲起十余丈高,追在后面的明恒本已经到了很近的地方,被这一下惊得停下了法器,只当是有什么陷阱,一下子顿在了那处。 殷梓在上升中与明恒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目光飘了过去,随即手腕微动,一道剑气直直地向他射了过去。明恒本不把这么一道剑气放在眼里,只打算继续追过去,然而那剑气行至半路,方向却突然向下微偏,没有冲着明恒,反倒是追着他乘坐的法器刺了过去。 虽说这一剑若是打在明恒身上,大约连护身的灵气都破不开,然而飞行用的法器大抵并不结实。明恒大惊失色,不得不起身废了点工夫劈散了那道剑气,然而那道剑气撞上他法器的触感却稍稍有些不对劲,他眼神一凛——这个刚才还分明是个元婴初期的小鬼,这时候挥动出来的剑气,居然已经有了元婴中期的力道。 殷梓先前逃窜的时候为那几招的余威所扫到,受了不轻的伤,不过她的经脉早已经淬炼到了洞虚的程度,这几下灵气冲撞,反而是将郁结凝滞之处强行冲开,体内的灵气因此而汇聚成流,境界居然就在这动荡不定的状况中慢慢地攀回到了元婴中期,隐隐还有继续上升的趋势。 这一回灵气凝实的程度甚至比之前刚到元婴中期的时候更甚,殷梓在上升的冲力中稳住了身形,为此而松了一口气。不过没等她重新稳住身体,那股带着她向上升起的力道突然之间改变了方向,直直地向着西侧下方冲了过去。 这力道无疑是什么逃命用的法器,只可惜殷梓此时灵气不足以稳住两个人的身形,就只能如同筛子里的两粒稻子一样,被扔得到处飞,内脏被颠得生疼,几乎要吐出来才好。 一声巨喝从先前所在的位置响了起来:“都过来此处!易无双也在这里!” 殷梓诧异地回过头去,却突然意识到这是因为明恒没看清商晏的脸,将商晏错以为是易无双。她没来得及为易无双出来之后不必面对围追堵截松口气,电光火石之间,她针对上了明恒盯着她的眼睛。 饶是在逃命之中,殷梓居然因为那双眼睛而心头一跳。 她能想象到,当着其他长老的面失手,对于明恒这样的人而言必定是值得恼怒的,然而那目光并不全然是恼羞成怒的。 贪婪,目光看上去如此贪婪,甚至于他死死地盯着殷梓这边的模样,并不像是看着一个活人,更像是看着苦寻已久一个机会,或者说一枚能让他离地飞升坐拥下云的丹药。 然而却也不止于此,那里还有无穷无尽的嫉恨。他注意到了殷梓在极短时间内的境界变动,因而意识到这个年轻人的资质比他预计的或许更好。他在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不只是在想着决不能错过这个药材,却也在怨恨着这些生来就有着更高可能性的人。 他是如何嫉恨这些人,以至于他觉得夺走他们的经脉为己用理所应当——他们凭什么运气这样好,天生就拥有这样的经脉,既然不过是运气好而已,那我夺过来,又有什么错。 在殷梓很小的时候,每一个教过她的人都曾经跟她说过,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飞升的,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会受困于天资或者心境,最终停留在某个境界,再也不能向前一步。在西陵易氏,他们中的许多人,几乎可以说是每一个人,最终都落得了这样的结局,在突破无望的绝望中度过剩下的时光。 没有人说过,那些时光对于一个一心只想着飞升的人而言有多么绝望,也没有人告诉他们,那些人的执念会有多重,会为了再进一步这样的妄念而做出什么事情。 殷梓在这一个回头中得到了答案,甚至于比当初在凌韶的心魔境中目睹的更加惊心动魄的答案——这个人可以为此做出任何事情,哪怕是送无数正道弟子去死,哪怕是不顾身份栽赃陷害两个玄山弟子,对他而言都不过是不值得细想的小事,他确实可以做出任何事情。 “看到了么,这就是你所依附过的正道。”煌姬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就是天道,这就是你一直相信的东西。正魔是什么,天道又是什么呢……” 这声音转瞬即逝,宛如一阵捉摸不定的错觉。殷梓飞快地压下心头涌起的情绪,尝试调用全身的灵气把握方向。然而这法器却霸道得很,连续带着他们在空中拐了七八个弯子,几乎在殷梓彻底脱力之前,才找到了最后的方向,直直地冲了过去。 殷梓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注意到前方是一大片漆黑的屏障。她稍稍一愣,猛然间意识到那是什么——是万山魔境的外壁。 她立刻拔出剑来,想要强行挣脱此刻前进的路线,然而商晏抓住她手腕的手微微用力,两人就这么直直地向着魔境外壁的方向冲了过去。 殷梓预计中撞击的剧痛并没有袭来,魔境的外壁在他们几乎撞上去那一刻骤然间裂开了一道小口,就这么把两人包了进去。 他们两人运气还不错,刚落入魔境之中就正巧遇上一次移形换位,这一下子移出去的位置颇远,即使后面的追兵用法器强迫开外壁,也没法儿立刻找到他们才是。 “遗恨在这里沉睡过数万年之久,而你是遗恨认定的主人。”商晏身边的星盘飞得比他们慢些,刚刚才赶到商晏身边。商晏对于这样的颠簸倒是适应得很快,已经直起身来,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我想着,魔境大约是不会为难你的,所以把法器的终点设在了魔境的外壁。” 殷梓实在是不想当着商晏的面吐得到处都是,花了好一阵才勉强顺过来内息:“师叔,这法器是你早年自己做的?” 商晏摇头:“是师兄临走前送给我的,说是不需要灵气就能用,逃跑的时候很快。” 殷梓咬牙:“是哪位师叔师伯?” “……凌师兄。”商晏有点迟疑。 殷梓直起身,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原来是清尧师叔,失敬了。” “……”商晏觉得这个话题不宜再谈,扶着殷梓站了起来,“我们现在得离开这里,追踪法术很多,即便在魔境中也算不得多安全。” “好。”殷梓跟着向前走去,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什么,“师叔怎么会来靖阳?是望花涧那边出了什么事情么?” 商晏眉头微皱:“不,雷主那边倒是没有什么状况。只是星盘上说,靖阳附近会有大动荡。” 殷梓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星盘会显示得如此细致么?” 商晏的眉头并没有松开,只是稍稍摇头:“并非如此……星盘上的那次大的动荡,理当在数月之后,我来这里本是想找些蛛丝马迹,推测下会发生什么,可这里……除了追杀你的人之外,都还算得上正常。” 殷梓脸色也凝重了起来,她顺伸手摸向灵药袋子,结果发现补充灵气的药居然已经吃完了:“数个月之后……会不会是无双从龙脉之尾出来?” 她的话音刚落,整个魔境上方骤然间一阵巨响,殷梓脸色剧变:“他们疯了么?那里离靖阳这么近,他们就这么枉顾靖阳城,打算强破魔境?” 作者有话说: _(:з」∠)_,还有一章晚点 重写ing 这一本应该会在年前写完的,快了快了…… 第99章 “明恒算是阵修,颇喜欢这种阵仗的法阵。”商晏松开了殷梓的手,向着震动传来的走了两步,“先前你们来魔境试炼的时候提过,怀月陵弟子周少颜奉命来魔境之中寻找遗恨。如今看来,怀月陵并不是毫无底气地就让他来了。” 商晏拢了拢袖子,在他右手边上,无尽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的想法,无声地凝出一道影子。商晏转头看向殷梓:“我当初碎须弥妖境的时候合道巅峰,几乎透支灵气才勉强成功。而今明恒不过一个洞虚巅峰,不可能单凭一己之力撼动整个魔境。 如今这样,必定是早已经在魔境内布好了法阵。如此推想,他当初的打算,约莫是知道那个弟子无法操纵遗恨,便把那弟子送来当遗恨的傀儡。然后在通过这法阵驱逐其他人、自己现身逼遗恨臣服——倘若不是魔境突然封闭、向月师叔祖出面阻拦,再加上缠身狱也得知了消息在那时现身的话,本来你们都会是献给遗恨的祭品。” 殷梓下意识地想张口,想说周少颜怎么说也是怀月陵大弟子,何至于此。话到嘴边,她突然想起来先前回头那一眼看到的那个眼神——倘若真能炼化遗恨,让他修为更进一步,一个周少颜,他大约是不会在乎的。 商晏一手握着星盘,抬头看着魔境的外壁,那震动很快传来了第二下,不过魔境外壁依然没有被破开的迹象。然而魔境外壁虽厚,却也并不是坚不可摧,再这样下去,也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工夫,这外壁必定会彻底碎开。 “如你所说,以这样的阵势强破魔境外壁,必定不会只是想开个口子,而是会击碎整个魔境。”商晏似乎并没有细想接下来该如何,直接抬脚向前走去,“魔境一破,魔气四逸必成大祸。而这阵法居然早在那那时候就已经设计好,修道者如此草菅人命,当诛。” 殷梓从未从商晏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也不曾经见过他如此断然地评论一个人。他看上去很冷静,甚至于比他平日里温温和和笑着的模样还要冷静,以至于殷梓有那么一会儿没法儿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发怒了。 “你在这里等着,遗恨在此出世之后,魔境中的魔气已经大半被遗恨残留的气息侵染,你在此处应该是安全的。”商晏转头,短暂地露出一个笑,“在那之前不要出去。” “等等师叔。”殷梓两步走了过去,下意识地抓住商晏的袖子,“你要去明恒那里?” “我去诛明恒。” 这一声很是短促,星盘的音调平稳如常,商晏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而他身侧无尽的剑影却仿佛因为即将出鞘而兴奋到颤栗起来。有那么一会儿,殷梓发觉自己第一次把面前这个人,与传说中意气风发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没有过一刻的犹豫,没有过一点迟疑,在他意识到明恒的打算的一刹那,他脚下这一步已然迈了出去。 ——这个人,无疑就是商晏,下云剑修之首。于他而言,只有该不该做,没有去不去做。 “师叔,你经脉全碎,根本无法动用灵气,你要怎么诛杀明恒?”殷梓看着面前的人,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的声音,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的衣服在先前一路中被划破了不少处,看上去本该无比狼狈,然而他以这样的神情站在那处,看上去却依然皎皎如明月。 商晏抬头,无端想起班舒先前的话来。似乎在记忆中,每一本书上都说过,一旦经脉被废,修为很快就会跌落。就连他自己也一直在等待,等待着自己变回一个凡人。 可是百十年过去了,他的境界却依然是合道巅峰。 既然如此,或许作为商晏的时候曾经修的道,确实依然在此处,他并没有能够抛下,再或许他真的就是人们所知道的那个商晏而已。 “不借助经脉催动灵气的方法,并不是没有,何况我还有无尽。”商晏比了一个御剑的手势,“不必担心,我不会让魔境的魔气祸及靖阳城。我还没有输过,我是不会输的。” 殷梓的脸色却有些白:“我知道师叔不会输……但是以这样的身体,即便有秘法催动魔气,师叔也会死的,对么?” 商晏的步子顿了顿,然后迟疑着,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去。”殷梓用力拉了一把商晏,反手拔出祈罪来,“我刚才已经回到了元婴中期,或许在厮杀中境界攀回的速度更快些,我毕竟是剑修,要是能回到洞虚初期,未必会输给明恒。” 并非如此——商晏想这样说——我可以去,是因为我是商晏,我去诛杀明恒的话,其他人会忌惮于商晏这个名字而不敢动手。然而若是你去的话,那便是他们联手绞杀你。 “师叔修的道,是天下人,所以师叔不该白白死在这里,师叔得活下去,以商晏的身份,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天下修道者才是。”殷梓看着商晏的神情,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她飞快地摇了摇头,向前一步,伸手用力抱住商晏的腰,驱散了那种感觉。商晏似乎因为她的动作而有些僵硬,不过殷梓并没有松手,“师叔答应过我,要活着的,莫要耍赖。我不是去送死的,我也会活下去的。” 她这么说完,毫不留恋地松开手臂。商晏下意识地抬手抓住了殷梓的手腕,像是怕她再转身就跑。 “这是……回复灵气的药。”商晏犹豫了片刻,从自己储物袋里摸出了各式各样的药。等殷梓收拾好了药,他才松开手,无比沉默地看着殷梓。 “师叔不说话么?”殷梓抬起头,笑得颇有些没心没肺,“我是师叔教出来的剑修,我本来也该继承这样的道的。师叔最后还有什么要教我的么?” “万事小心。”商晏终于动了动手指,可说出的话却极其简短。 殷梓却像是得到了自己想要听的话一般,扔了一颗药到嘴里,御剑而起,头也不回地向上方冲了过去。 商晏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魔境外壁再度打开了一道小口,那道身影就这么消失在魔境之外,他的眉头却并没有松开,依然看着那个方向。魔境的震动并没有再度响起,殷梓的踪迹想必是已经被发现了。 她的道,究竟会是什么样的道呢?商晏站在原地,发现自己短暂的失神之间居然在担心这样的事情——透过那道背影,商晏却没有能看清殷梓选的路究竟是什么样的,她看似担心天下人,看似关心着很多事情,可是那层薄薄的笑容之下,她的道究竟是什么呢。 “无尽。”商晏松开了星盘,转手伸到了另一侧,然后张开了嘴,喊出了无尽的名字。 丝丝缕缕的魔气从他的右臂中逸散出来,那道颤动着的黑影落到了他的手中,随着魔气的汇聚而慢慢地变得凝实,渐次有了实体。 一口血从商晏口中溢出,滴落到了剑身上,漆黑的光芒掠过,那些鲜血立即被剑身吸收了进去,转瞬之间化作剑身上的寒意。 薄薄的灵气自商晏身上腾起,他五指合拢,终究是握住了无尽的剑柄,稍稍闭了闭眼睛,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天下人,百姓是天下人,我亦是天下人,阿梓亦是天下人。” 自他身体中涌出的灵气,先是稀薄的一层,随即开始变得厚实,再然后宛如飓风一般凝实成一大片。周遭的森林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似乎有些魔物或者妖兽为这样的灵气所震慑,正在飞速地逃离此处。 星盘上的丝线飞速地窜动改变,商晏抿起了嘴唇,看向了星盘。而他手中,漆黑的剑光自下而上,裹挟着浓郁的魔气骤然腾起。 “今日此处,不会有人死。” 第100章 “看到了么?我前两天骂你你还不服气,现在看到了么?”向来冷静持重的玄山掌门人殷正河一把将刚收到的战报摔倒凌韶手边的桌面上,单手指着凌韶的鼻子,气得耳边两鬓的头发都掀起来了,“你就这么让老九一个人在外面跑!胡闹!” 凌韶久违地套了一身凤朝峰医修的道袍刚刚从伤者营那边被召过来,随手接过战报飞快地扫了两眼,颇为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师兄,这战报不是说,你那大弟子把煌姬杀了,还把她弟弟救出来了?这不都是好事么?” “好事?”殷正河恨恨地剜了他一眼,“你还当这是老九出事之前的的光景呢?没有老九的名声压着场子,阿梓她,她,她怎么能这么胡闹,居然去抢杀了煌姬的功劳?怀月陵临到决战前派人去苍山是为了什么,阿梓也是个世家大族出生的孩子这点眼力都没有么?!” 凌韶扯了扯领口,没忍住嘟囔了一句:“我估计你那大弟子,就没有跟着其他人一起攻打缠身狱的,根本不知道具体什么状况。不过现在反正抢都已经抢了,怀月陵也做不了什么,师兄你又在急什么?” “这一份是我们玄山自己的战报。”殷正河对着凌韶只觉得头疼,“这份功绩不可能给阿梓,怀月陵绝对不可能放过这个功绩。而到现在,这份战报传过来,距离煌姬死已经快一天了,怀月陵和长剑门还没宣布苍山战事的结局,他们这是要阿梓和无双死在苍山!” 凌韶一愣:“不至于那么严重,那对双胞胎都是洞虚,殷梓还是个剑修,就算要他们的命,难度也绝对不算小。何况师弟那里保命的法器不在少数,怀月陵要想对付他们,也没那么容易。” “要只是阿梓我倒不担心了。”殷正河额角青筋直跳,烦躁地在大堂里绕着圈走来走去,“阿梓看着是个好热闹的,其实根本不会多管闲事。只要无双不出太大的意外,她肯定能带着无双跑回来,问题就是老九也跟在她身边。” 凌韶没听明白:“师弟?他有什么不妥么?” “你们是不是真的觉得,我把老九扔在绝影峰不闻不问这么多年,是怕他丢了玄山的面子?”殷正河只恨凌韶年纪不小个子高了,不能跟小时候一样去拎着他耳朵吼两声,“我上次带老九下山,途经西陵内乱反党破城,老九那会儿腿都还废着呢,硬生生站起来提了把剑冲到街上,搭进去半条命把叛军逼退了两条街!现在外面乱成这个样子,以老九的脾气,要能安稳地坐得住,我把掌门的位置让给你来坐!” 凌韶听得脑袋一顿一顿的:“……师弟这些年,脾气淡了不少,大约是不会……” “他这些年是安静了,那是因为我让他老实呆在绝影峰上,根本听不到外面的消息!他修的是天下人的道,他境界可一天都没有掉下来过!”殷正河声音提高了七八度,震得桌子都在抖,“你还呆坐着做什么,我跟你说这些你当听故事呢?!赶紧滚出去找你师弟回来!” 凌韶鲜少见殷正河气成这样,熟练地缩了缩脖子麻溜地向着门外走,刚走出门两步,又退了回来,探了探头:“师兄啊,师弟的命牌现在也不在玄山祠庙里,是不是你收起来了?先给我拿着吧,我循着命牌去找人。” “还在祠庙,我给它换了个名字藏起来了。”殷正河想了想,“你先回去玄山一趟取出来也好,连带把阿梓和无双的也带上,防止他们几个走散了。对了,早上到的那一队长剑门的人里面,有个听说是你儿子收的徒弟,想见你一面。你带着她一起回去玄山吧,合适的话先留在凤朝峰,等日后有空了赶紧拜师,省得你们凤朝峰后继无人。” 凌韶听这话不对,心里知道花重七年前这一走算是惹得殷正河不大痛快,赶紧问了藏在哪儿,出门去找人。 如今事态紧急,凌韶寻了两匹驯过的长途奔袭用的马匹,看着跟来的带着兜帽遮住面孔的少女,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句:“你会骑马吧?这马也是与灵兽杂交过的,有灵性,应该不难骑……” 少女只是点头,跟着上了马。两人疾驰出城,向着苍山的方向奔袭了有一段,那少女突然传音过来:“清尧真人,晚辈并非是花重师兄收的弟子,而是幽篁里小弟子肖阮,晚辈先前虚报的情况是为了见到真人的权宜之计,我与花重师兄只在当年靖阳有过数面之缘。情非得已,还望真人谅解。” 凌韶猛地一勒缰绳,眉头微皱:“这是何意?” 肖阮也跟着停住了马,虽然四下并没有外人在,她却依然没有敢贸然摘下面纱,仍旧是传音过去:“真人乃玄山医修首座,不知真人是否听说过一种药,要以活人的经脉为——” 肖阮的话骤然间卡在了嗓子里,一阵汹涌的魔气有如海啸般骤然间卷起,没过她的全身,甚至于她身下骑着的那批有着灵兽血统的马都骤然间跪倒在地,股腹战战。 所幸那魔气转身即逝去,肖阮自那种窒息感中挣脱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抬头看向面前的青年,他脸上神色与方才几近无异。若不是自己手心里因为方才的惊吓而濡湿了一片,她几乎要怀疑刚才那一阵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肖阮艰难地压下心头的恐惧,抬起头看着凌韶的脸,想要分辨出他是不是想要杀自己灭口。 “你从何处得知此事?”凌韶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手里握着一枚绝音用的珠子走到了她前面,眉宇间一派肃杀,“那药方是我亲手毁的,做出药方的人是我亲手杀的,不该有人还知道这件事情,你是什么人?” 这话听上去狠戾而血腥,然而肖阮却因此骤然间松了口气,用尽力气让喉咙里发出声音来:“不,那药方还在,怀月陵得了那药方,七年前就已经在照着那方子做药了!” 一层魔气自凌韶眉间扬起,而后很快又沉了回去。凌韶重新坐回了马上,沉默了好一阵,也不知在想什么。一直到肖阮的马恢复了行动能力,他才抬起了头,轻声说:“走吧,现在回玄山取命牌要紧,路上传音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等他们连夜奔走了几日、抵达玄山首峰的时候,凌韶脸上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玄山首峰的人大抵都还在凤凰山,首峰上倒是空旷,他们一路走到祠庙门口的时候,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其他人。 或许是得益于婚姻嫁娶上一贯寡淡,再加上只有首峰内门弟子的命牌才放在此处,因而这座祠庙并不算太大,走到祠庙门口时候,肖阮几乎以为这不过是什么凡俗世家的小祠堂。 门里,却并不相同,漆黑的祠庙之中,一块一块命牌漂浮在半空中,有如星河光点。 “首峰的祠堂周遭有着大阵,若是没有各大主峰首座的印信,是不可能进来这里的。”凌韶白色的身影在那些光点中穿行着,稍离得远些就看不太分明,“要躲避怀月陵的人,这里再好不过了……等等。” 凌韶单侧眉毛突然抽动了几下,顿在那处,盯着眼前的一排命牌:“这是师兄师姐们的,然后是重儿和唐青洲的……”他说着伸出手去,在花重的命牌左侧摸到了一大块空着的地方,“奇怪,殷梓和易无双的命牌,不在这里?” 肖阮听着这话心口一揪:“殷师姐和易师兄出事了?” “不,并非如此。”凌韶的手在空中握成拳状,慢慢地收了回来,“有人偷走了他们两人的命牌——是有人想追杀他们。” 肖阮一愣:“可是真人刚才不是说……” “只有得到首座印信,才能进来这里。”凌韶闭了闭眼,飞快地在心里过滤了下人选,“首峰弟子如今只有冯洛还跟在掌门师兄身边,他们两人不在玄山。凤朝峰印信在我手里,天烛峰冯师兄也在凤凰山,那就只有龙回峰的向月师叔祖,可是师叔祖她……不对,绝影峰的印信应该是在师弟那里。” 凌韶睁开眼,想起当初绝影峰上那个冒冒失失探头探脑的小剑侍,心里大约有了猜测——商晏提过,他去魔境完全是意料之外被传送阵带去的,想来是没有时间好好儿收拾东西。绝影峰毕竟也是玄山五大主峰之一,约莫什么人把主意打到那里去了。 “我会通知留守的阵修过来更改法阵,先封锁祠庙一带。”凌韶侧过头,向着殷正河说的位置走去。商晏的命牌倒是并不难找,只是命牌表面的名字被刮得一片模糊,而标注的签子上写的是上一代某个云游未归的师叔祖的名字。凌韶伸出手,把那命牌抓在手里,“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应该还是安全的,你可以照顾自己吧?” 肖阮本想点头,然而动作到一半,却突然停住了,转而开了口,稍有些怯懦地问道:“真人,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么?我……修为不高,但是医术还不错,也可以帮得上忙。” 凌韶稍微有点意外,回过头来多看了肖阮一眼:“先前在城外那一下我没有收敛气息,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其实是个魔修。” 肖阮迟疑了片刻,小声道:“我知道,但是真人你不是坏人。” 大约是太久没听过有人用这种词语来形容人,凌韶的情绪突然松了松,有些想笑:“坏人……哈。既然你看到了那些事情,你该知道你现在在外面走动,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情。若是万不得已,我大概不会不惜一切救你。” “我不会拖累真人的。”肖阮向前走了一步,虽然看上去有些慌乱,语调却已经没有了犹豫,“怀月陵行事太过,殷师姐陆师兄他们想必都在努力、想要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我不能在这里单看着。” 凌韶听着,刚想再劝两句,手心里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正看到一道裂纹从那块命牌的边缘出现,在那碎裂声中一直蔓延开去,一直到接近命牌中心处,这才堪堪停下。 可那命牌的光芒却并没有黯淡下去,相反的,那光芒前所未有地明亮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凌韶:不是,师兄你骂我也没用啊,你看老九那个脾气是我能劝得动的么?师兄不听我的,师弟也不听我的,我夹在中间好难做啊。 殷梓:其实,你师侄也不听你的。 凌韶:告辞.JPG 第101章 大抵灵气在人体内都依循着经脉而流动,若是没有经脉,那本该是无法动用灵气。 经脉的断口密密麻麻,几乎分布在身体各处,时至今日也依然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以凝实的灵气连接上去、勉强做出可以调用灵气的脉络的时候,那断面上持续了百十来年的痛感不仅没有消停,反而骤然间数十倍般地席卷而来。 无尽与遗恨一般,都是魔祖钟桀带在身边经历过飞升之劫的魔境,它的魔气沸腾起来的时候,整个魔境再度颤动,魔气以无尽为中心漩涡般移动着,给它让出一条路来。 魔境之外,明恒正坐在自己的法器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殷梓与其他几人缠斗。她身上已经中了两剑,虽说不致命,也觉得不能算轻伤,在这样下去,不到半个时辰就会耗尽最后的力气, “莫要冥顽不灵!”开口训斥殷梓的是个长剑门的长老,他持着剑停在半空中,长长的胡子在风中丝毫未动,“你师门教养你这么多年,你就当真要在此为了一个魔修把自己折进去?你如今顽固不化,为了对得起你的弟弟死在此处,可对得起师门的养育之恩?不管怎么说,如今你该看清形势了,莫要白白搭进去自己的性命。若是你现在肯服个软,我们还可以替你说说情,把你交还给玄山处置。” 这长老的语气中,倒有了三四分的诚恳。殷梓抬眼看了过去,却见着这长老当真是一脸痛惜的样子。她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们都知道怀月陵这一出必定有问题,可这长老这话,分明是在劝殷梓暂时咽下这口气,不要现在与怀月陵对上,交出易无双的话,他们还可以从怀月陵手里帮忙保住自己。 殷梓一剑格开旁侧袭来的法器,昂着头高声道:“我弟弟不是魔修,也不曾勾结魔修,今时今日,你们就算将我千刀万剐在此,我弟弟也不是魔修!” “执迷不悟!”那长老素来与玄山掌门交好,还想再劝,“若你当真有什么委屈,也该坐下好好儿说,何必撑着一块硬骨头连命都不要了!你不小了,该领拎得清轻重缓急了,你弟弟已经保不住了,你现在该想想你自己了!” 他话一出口,身边同行的另一人立刻警告式地扯了他一把,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闭上了嘴,心有余悸地去看明恒的脸色。 “轻重缓急……哈,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剑修。”殷梓全身是血,然而脸上却毫无惧色,声音高昂字字分明,“我的剑,可是不会弯的,这天下的对错,也是不会变的!” 世人都说,剑修以剑骨铸本命剑,剑身直则剑修的骨头也是同样地钢直。长剑门世代剑修,到如今尔诈我虞早已经成了习惯,在这种时候退让些许以全大局,对他们而言理所当然。可那长老听着这话一时间居然不敢继续看殷梓的脸,脸色涨红,愣是退了一步。 明恒听着这两人的话,心里知道长剑门并不是真的服他,脸色愈发阴沉。他心里来来回回地盘算着,如今正道里头,能修炼到洞虚巅峰的,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只要他能合道成了新的圣人,那天下势必都会被他握在手中,到那个时候,这长剑门的老匹夫可还敢当着他的面说这些? 现在那希望近在眼前,何必再耽搁?! 明恒心一横,眼看着殷梓与三人缠斗着,虽然落得下风,却也一时未呈败势。明恒终于忍不住捏碎了手里的法器,一道鲜红色的光芒骤然间自他手中射出,直直地向着殷梓的前额射了过去。 这是封在法器中的一击,虽说明恒不过是洞虚巅峰,然而借由法器长时间凝练之后,这一击有着十足的合道期的威力。照理说,殷梓一个小辈如今已然无法脱身,明恒作为怀月陵掌门不该如此轻易地动用杀招,更不该浪费这种巨大的杀招。 这一击击出,旁边围攻殷梓的几人都差不多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明恒为什么不顾身份也要如此急切地诛杀这么一个小辈。 然而这一道光芒却没能如愿地穿过殷梓的前额,一柄漆黑的剑从魔境外壁穿出,自下而上穿到殷梓面前,剑尖正对着那道红光刺去。若要说那道红光的威压已经让周围几人感到了威胁,这一剑的剑势就可以说是让他们本能地四散退去,竟不敢稍逆其锋芒。 那剑尖毫无滞碍地击碎了那红光,却依然没有停下。它周身的剑气有如实质般翻滚着,循着那红光来的方向直直地刺去,几乎在任何人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前,就这么硬生生削下了明恒的一条胳膊! 明恒被这一剑刺得猝不及防,眼中登时就有了惧色,数道法器的光芒同时亮起,飞快地开始结阵。然而那剑却毫不恋战,一击得手之后立时向下坠去,眨眼间已经不在众人视野里了。 一行人阵型已经大乱,此时急急地围到了明恒身边询问他的伤势。明恒惊魂甫定地松了手,下意识地抬头,却是瞳孔一缩:“她人呢?” 众人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发觉,刚才还在人群中的殷梓,居然已经不见了。 “刚才那剑……”有人低声喃喃道,“我仿佛在哪里见过这剑势。” 这剑势……绝不是洞虚期能挥出来的。明恒捂着手臂脸色苍白,压下了心中那理当不可能的猜测,沉声道:“这剑上有魔气,想必是煌姬留下的东西,也许是借由什么法器催动了煌姬的剑气。诸位不用急,即便她现在能逃得了,也不会走远,我立刻就会找——” 他的话突然间停住了,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他从玄山小弟子那里弄来的殷梓和易无双的命牌一直都在他的袖子里,这时候他突然注意到,这两块命牌此时居然都毫无反应,仿佛已经失去了效用。 —— 殷梓追着无尽的影子而去,在不算远的地方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商晏立在半空中,看着无尽回到了他的右臂中,身形稍稍晃了晃,似乎已经没有站稳的力气了。 “师叔……”殷梓两步扑过去,在商晏落下去之前一把抱住他的腰,声音有些发抖,“你——” “我不会死的。”商晏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伸手抓着星盘,微微地笑,“快走,他们很快……就要来搜了。” 殷梓毫不耽搁,一路向西边掠去:“师叔你答应了我要活下去的…,怎么……师叔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 商晏脸色苍白得几乎毫无血色,只勉强睁开眼睛抓住了殷梓的手,这才微微地笑:“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去摘落孤花……的时候,说要我抓着你的手,你才敢去……” “那时候我就在想……你一定是觉得害怕的。”商晏闭了闭眼睛,“……雷主劝我的没有错……我与你,也是天下人……没有为了现在杀明恒就该死在这里的道理……我那一剑收了势,不致命……我们谁都不会死在这里。阿梓啊……我抓着你的手呢,你不要害怕……” 殷梓抱着商晏一路向前冲,眼睛干得发疼,流不出眼泪,也说不出一句话。失血过多带来了一阵又一阵的眩晕,大雨倾盆而下,模糊了前方的路。 先前连番作战的伤势终于无法再压住了,殷梓落到了地面上,跌跌撞撞地再向前走了一段路,却看到了一个悬崖。 她稍微定了定神,把失去意识的商晏背到背上,抓着悬崖上丛生的藤蔓顺着悬崖边上向下滑,这回运气不错,滑到半路的时候她在悬崖中断发现了一个很是隐蔽的洞穴。 殷梓松了口气,顺着藤蔓爬进了洞穴里,稍稍遮掩了洞口,心神才稍稍松懈,整个身体就控制不住地倒了下去,也跟着昏迷过去。 浑身尽被雨水打湿,昏昏沉沉的黑暗中,殷梓梦见了无尽的黑暗,与黑暗中蠢蠢欲动的魔物。一双漆黑的手自身后抱住了她的脖子,煌姬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阿梓啊,你看清了么,这就是正道啊。” 漆黑的魔气在她面前扭曲出一张可怖而扭曲的面孔,仿佛将要尖叫着将她吞食下去。殷梓不是第一次梦见这样的魔物,上一次梦见它的时候,还是在绝影峰。 她那时候被这梦境彻底魇住,一直到商晏循着狂暴的灵气过来以乐声抚平了灵气再唤醒她,她都还在发抖。 “我……我梦见了入魔。”她缩在商晏怀里,花了好半天才控制住颤抖的喉咙发出声音来,“师叔,我会走火入魔的对么?这是我的心魔么?” 商晏那时候似乎是怔了怔,然后在昏暗的烛光下无声地摇头。 殷梓知道商晏不过是在安慰自己,不过这摇头让她似乎安心了不少,她双手无意识地用力地抓住了小师叔胸口的衣服。再度闭上了眼睛,重新陷入了昏沉之中:“师叔,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么?师叔会帮我的,我不会入魔的,对么?” 这一回,一直等她再度强撑着精神抬起头的时候,也没有等来商晏的回答。 ——那时候的殷梓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她一直都记得,最后商晏让她走的时候说的话,他说,继续呆在他身边的话,就成不了仙了。 商晏比任何人都更加精通命理,而他说,这就是他的命理。 “我记得你……无双梦到了我受的苦,而你是我梦到的无双的魔气……”殷梓模糊的意识到商晏就在自己身边,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人,眼前能看到却依然是那样可怖的魔物。她看着那魔物,恍恍惚惚地开了口,“是因为我回到了师叔身边,所以你才会出现在我这边么……你也想说……假如我留下,就不能成仙么……” “那我放弃了,我不要成仙了。” 作者有话说: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晚了一点,抱歉。 大家圣诞快乐呀~ 第102章 “师弟救下这孩子,可有什么打算?” 十多岁的殷梓嘴里含着小心地屏着气,躲在柜子里,透过柜子门的缝隙向外看。 她原本是想来偷偷看看这个救了自己的人,可她溜进来的时候,这个家伙却还没有醒,没等一会儿,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殷梓来不及出去,只得立马找了个柜子躲了进去。 商晏昏睡的房间药味极重,来的两人本也没有想过商晏的房间还会有别人,因而也不曾仔细查看。商晏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头漆黑的长发被冷汗濡湿散在枕面上,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如纸。 殷正河看着他的样子直叹了两口气,吩咐冯逐流托住他的脑袋,把刚带来的药喂了下去。过了好一阵,商晏才悠悠地醒了过来。 “……怎么这么莽撞,你也躺了两天了,稍微坐一会儿撑一撑力气吧。”殷正河看着商晏这样子,一肚子气发不出来,憋得脸都有点白,冯逐流找了两块被子垫在商晏背后,好让他勉强直起上半身来。 商晏抬了手,握住床头放着的柜子上的笔,这个动作带起了一阵眩晕。他停住了动作,稍稍闭眼等眩晕过去,这才抓住了一张宣纸,抬笔在上面写:“那个孩子……” “是西陵易氏丢弃的孩子。”殷正河脸上有着清楚的懊恼,“师弟救下这孩子,可有什么打算?” 商晏摇了摇头,动笔在冯逐流撑着的白布上写字:“若是易氏没有过问的话,收入玄山也不是什么难事。” 殷正河紧锁的眉头并没有松开:“师弟想要收徒?” 商晏立刻摇头,他左手还不算灵活,写字不快,只得简单地写道:“那双手,很好,很适合握剑,也很适合成剑骨。” 弯腰站在他生前的冯逐流眼中有极厉的光一闪而过,随即开了口:“师弟是说,你想要她手上的骨头重铸本命剑?” 商晏被这说法吓地墨汁撒了一被子,慌忙摆手,歪歪扭扭一连写了三个不字:“不不不,我是说,这孩子是个剑修的好苗子,师兄大可收入门下,未来可担大任。 殷正河依然走着眉头,一句话都没有说,倒是冯逐流脸色微沉:“老九你糊涂了,这种出身、经历这样惨剧的孩子心魔往往已经比其他人重,剑修一途尤看心性,这孩子修剑道的话路途绝不会平坦。只怕收入玄山养个多年,最后养出一个六亲不认的魔修。” “逐流——”殷正河稍有疑虑,低声了他一句,“你这话,稍有些过分了。” “有一个阿尧还不够么?”冯逐流一贯冷峻严肃的脸上有了烦躁的神色,“她现在这样下去,只怕一旦解开封禁灵气的法术,立马就会生出心魔。西陵易氏把她扔出来的时候,已经断了她修真的路,我们能做什么?” 商晏怔怔地看着冯逐流,半晌才抬了手:“师兄今日,说了许多本不该说的话。” “我不是不喜欢那个孩子。”冯逐流认真地看着商晏,“你要是喜欢她的骨头,我们去跟她谈,拿东西跟她换,我们对不住她可以补偿她。要是你不要那剑骨,我们也可以去玄山脚下找个城,找对夫妇收养她安顿下来,让她安稳地作为凡人过一辈子,难道不是最稳妥的么?” 商晏依然看着冯逐流,然后摇头:“师兄的意思是,若是凌师兄在这里,你也会跟他说,落到如今这地步,还不如一开始就当个凡人么?” “老七他,他不一样。”冯逐流皱着眉毛,“老七刚入魔的时候什么样子,你是没见过,要是这孩子入魔,你怎么保证她能和老七一样恢复神智?何况你要是拿刚才的话问老七自己,他……” “逐流!”殷正河变了色,再喝斥了一句。 商晏垂了眼睛,“既然师兄如此不放心,那就先不让她去玄山主峰。把她留在绝影峰,给我当几年剑待吧。” 这话写出来,殷正河和冯逐流俱是一愣。所谓剑待,大抵是指以灵气为别人养剑,将别人的本命剑养在自己的经脉里。可商晏的本命剑问心早已经断了,他身边要养剑待做什么? “若是她入魔了,那便是绝影峰的过错,我亲自处理我做错的事情。若是几年之后心性稳定,没有入魔的迹象,师兄再把她带回主峰。”商晏有些累了,停笔休息了一阵,“我想这样,师兄们不会有异议才是。” 殷正河脸上并不大赞同,可商晏看上去已然下定了决心。殷正河叹了口气,到底是没拒绝,终究还是点头应了。 另外两人再陪商晏说了会儿话,等药效过去再度陷入昏睡,他们才离开了房间。殷梓从柜子里爬了出来,看到伯奇站在床边上,长长的鼻子卷起商晏床边散落着的纸张,慢吞吞地咽了下去。 “我听说伯奇只吞噬噩梦。”殷梓依然是十多岁的身形,仰着头才能看到伯奇的脸,“倒是从未听说过,伯奇会来到人的记忆之中。” “这确实是你的噩梦,即便这是从回忆而来,却确实是一场梦境。我想,回忆中你应该没有看到纸上这些字,你记忆中这时候的情绪宛如惊弓之鸟,以为他们想要废你修为拆你剑骨,因而你从柜子里爬出来,是想要杀商晏的。而后,你看到了这些纸上的字,才明白先前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伯奇长长的鼻子卷起最后一页纸张,送进了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了两下:“你该找面镜子,照一照你此刻脸上的表情,而后你就会承认,这确是个噩梦。” 殷梓嗤笑:“我不会因为这种可笑的梦境而神识崩溃。” “是么?”伯奇踱着步子走了过来,“你在睡之前,看到了什么?” 殷梓一愣:“什么?” “人在梦中,总是不容易记得睡前是什么样的。”伯奇撅了撅蹄子,“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昏过去之前,你亲口说了,你不要成仙了。” “不可能!”殷梓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然而话一出口,她却隐隐地察觉到,伯奇似乎并没有欺骗自己。 “我乃上古妖兽,与你们这些狡诈多变的人类不同,不会欺骗你。”伯奇打了个响鼻,身形慢慢地有了虚影,“去吧,你的噩梦还没有结束,让我尝尝看,你这样的人神识崩溃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滋味。” 殷梓冷着脸,看着四周的一切慢慢地消失不见,再睁眼的时候,却又是浓墨般的漆黑,与面前狰狞的魔物。魔物张亚武装地逼近,殷梓听到了因为恐惧而发出的歇斯底里的惨叫——从自己喉咙中发出的惨叫。 这是还在绝影峰的那一次,她曾经梦见过这样无边无际的魔气。 每个见过离开西陵之后的她的人都断言她会入魔,除了商晏。那一天,她在梦中见到那魔气的时候,真的以为过自己正在入魔。 可是她并没有。 从那天开始数,两个月零三天之后,有一位少年自远方来,造访了玄山主峰。 “我来求见玄山派掌门。”脸色苍白的少年被领到玄山主峰正堂的时候,坐在那里的大半长老都变了脸色,直直地住上头看着殷正河,“我听说玄山派的门人众多,遍布下云,我想求掌门帮我找一个人。” 殷正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少年的面孔,却丝毫没有动容,只传音低声吩咐旁边的侍从:“去把阿梓带来……不,带到屏风后面去。” 等侍从去了,他才开口向着堂下询问:“你是何人,不报上名字么?” “我……来自西陵易氏。”少年听到这一问稍稍怔忪了一阵,“我没有名字。” 殷正河皱起了眉头:“你连身份都不肯告诉我们,那我玄山为什么要帮你?” 少年先前近乎有些呆滞的眼神在众人的注视中慢慢地恢复了晴明,他看向了殷正河,语调近乎哀求:“我身上带了钱,很多钱,我能提供钱。对了还有,我已经筑基巅峰了,要我一辈子在玄山派守山门也行,或者你们要抽走我的修为也行,只要我有的,什么都可以提供,我只是想找一个人……应该不太难,我知道她还活着,我只有这一个请求。” 长老们大抵是没想到西陵易氏的人会摆出这么低的姿态,传来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殷正河面不改色地继续问:“你要找什么人?” “一个女孩,她,应该有和我肖似的脸。”少年的双眼因为脸颊的瘦削而显得异常大,“我的同胞姐姐,我想找到她。我知道她没死,我梦见过她很多次,她受了很多苦,但是她没有死。” 这个回答并不让人意外,除去那因为憔悴而深陷下去的眼窝和双颊,这个少年的五官与主峰那位暂居绝影峰的大弟子实在是太肖似了。殷正河面不改色地继续问道:“西陵易氏这个年纪的公子,我记得只有易无双小公子一位,我不记得无双小公子有什么姐妹,无双小公子一定要隐瞒身份继续刁难我们么?” “我……不是易无双。”少年死死地盯着殷正河,张了张嘴,费力地发出声音,“没有易无双……” “无双!”少女的声音直接从门口响了起来,“是无双么!” 少女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当着众人的面一把抱住了少年,好一阵子才松开,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无双你怎么来玄山了?” 少年的眼睛因为震惊而瞪大,涣散的瞳孔却慢慢地凝聚了起来,他从袖子中伸出枯瘦的双手,试探性地碰了碰殷梓的衣角,发觉不是虚影之后猛地抓在手里:“姐姐……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没死……姐姐……姐姐……” 大堂里的不少长老们甚至都渐次湿了眼眶,坐在上首的殷正河却略微偏开头去,没去看面前姐弟的重逢。他是知道西陵易氏当初对这对双生子做了什么的,虽说并不是易无双的过错,可是一想到易无双是从易氏来的,他心里膈应得厉害。这一侧头间,却正好看见有个小少年在门边探头探脑的,殷正河一怔,认出了这个小少年是商晏身边的剑侍,他隐约记得是叫唐青洲。 与殷正河对上视线的时候,小少年磕磕绊绊地在空中结了个印,密讯在殷正河脑内迅速响起:“掌门,小师叔听说师姐的弟弟来玄山了,说是有急事要跟你说。” 殷正河听到是商晏传来的口信,面色一凛,微不可查地冲着那个方向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在混乱终于过去之后,殷梓低声询问易无双怎么出来的。易无双一句话都不肯说,只坚持要留在玄山派。长老们七嘴八舌地阻拦着这个小少年,然而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似乎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失去了讨论自己未来的兴趣。 “无双小公子今天一路过来大概也累了。”殷正河终于出声给他解了围,他抬手示意长老们停下在自己脑子叽叽呱呱地传音,“要不要拜入玄山派的事情也不是立刻就能做下决定的,大家今天先散了吧,我先带殷梓和无双小公子回去休息一阵,他们姐弟刚刚重逢,想来也有不少话要说。诸位长老,想来今天的事情还有很多细节不清楚,西陵易家也不曾递话过来,所以还请各位慎言。” 这倒是非常理所当然的担忧。西陵易家并不是好相处的,长时间与凡俗王朝纠缠不清、权倾朝野让他们家族名声并不那么好,谁都不想在这个点儿上给自己惹上麻烦。殷梓已经来了太久,这还另说,要是留下无双小公子,那等易氏找上门来迟早是个麻烦。事实上,这正是这里大部分长老都不同意收下易无双的原因。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多嘴,然后陆续离开。 等到大堂空下来的时候,殷正河才从掌门的太师椅上站了起来:“阿梓,你退开,离他远一点。” 殷梓抬起头,诧异地看向了殷正河:“师父,无双他……” “先退开一点,我只是有事情要问他。”殷正河脸上少有的严肃,“假如他想留在玄山的话,有些事情必须得交代清楚。” 殷梓沉默了一下,刚松开手,就察觉易无双更加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袖子。殷正河抬头看向了易无双的脸,发觉对方的视线完全没看向自己。 “咳咳。”殷正河一时间居然觉得有些尴尬,提高了声音清了清嗓子,终于吸引了易无双的目光,“无双小公子,假如你想留在你姐姐身边的话,你就不能欺瞒她。” 易无双面无表情地点头:“我不会欺瞒姐姐。” 殷正河脸上的神情看上去并不相信:“那你现在,把上衣脱了吧。” “师父?”殷梓震惊地扬起脑袋,“你……” 殷正河依然盯着易无双,脸上的神色淡淡的,似乎在等他做出决定。易无双看了殷梓一眼,终于松开了她的袖子。他看上去似乎知道殷正河为什么这么说,于是直接扯开了自己胸口的衣服。 在殷梓来得及把疑问说出口之前,易无双胸口的魔纹把她全部的话头堵了回去。 心魔生则魔纹起,魔纹融九道则堕入魔道。而这个不到十六岁的少年胸口,足足趴着五道成型的魔纹。漆黑魔纹从心脏的位置蔓延出来,在突出的肋骨上盘桓着,丑陋而狰狞。 已经大半入魔了。 作者有话说:我觉得我能在十五章之内写完(吧) 第103章 “你还没结成金丹,心魔就已经重到了这个程度。”殷正河看着那样大一团魔纹居然也愣了好一阵,他揉了揉眉心,一边在心里思量着,为什么商晏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猜到这件事情,一边把视线从那些魔纹移动到易无双脸上,“你没有考虑过,玄山会不会收这样一个人么?你心魔多久了,怎么会重到这个程度?” “快到四年了。”易无双专注地看着殷梓的脸,看着动手重新给自己拢上胸前的衣服,看上去对殷正河的话丝毫不在意,“没到这个程度之前,易家人不肯放我出来。” 殷正河这一回沉默了一阵:“易家仁秀公子,确实是个狠心的。” 易无双依然没有看向殷正河,他看上去就仿佛是在听着一个不认识的人的故事。 这些年为了殷梓的状况,殷正河私下里不是没打听过易家的事情,他听到传闻中易家无双小公子九岁筑基十一岁半筑基巅峰、结出金丹指日可待的时候,他还在心里呸了一声——不过是根骨好一点而已,灵丹妙药堆出来的修为有什么好吹捧的,要不是你们把阿梓扔出去了,阿梓绝对不比他差。 不过易家无双小公子在被易家当成一个收藏品、或是奢侈品短暂地展览过一阵之后很快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易家说他闭关了——这在修真界倒也常见,若是要突破大境界的话,闭关十年二十年都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究竟能有什么样的人生感悟需要闭关,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即便如此,大概谁都不可能想象到,这个十多岁的孩子闭关四年,能把自己闭出五条魔纹来。 殷正河想着刚刚商晏托人传来的话后半句——这对双生子与普通双生子不同,灵气境界纠缠不清似乎没有完全分开,为了阿梓的安全,不能放任易无双继续入魔。 殷正河不动声色地试探了一句:“既然如此,我猜易家既然放你出来了,就没指望你还会回去。” “他们有新的孩子了。”易无双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仿佛在说“他们又买新房子了”,或者“他们又买了新的展览品”,“连阙资质很好,比我听话。” 殷梓想起了那一日母亲隆起的腹部,稍稍抬了抬眼睛看了一眼易无双的表情,然后继续手里帮他打理衣服的动作,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们俩都还在易家的时候,无双经常闹脾气说母亲偏心姐姐。事到如今,隔着一层薄薄的血色再去回忆,殷梓倒也不是想不明白,母亲一直知道这个女儿迟早是要死的,所以出于内疚补偿心理一直对她更好一些。殷梓对自己的父母还算了解,她也因为这个而歇斯底里过,可即便知道这一切之后,她也依然无法从那九年父母的态度里找到一点他们不爱自己的证明。 她确信对无双应该也是一样,所以她突然开始觉得困惑,困惑于在他们发现无双产生心魔之后、到他们放无双离开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能把他逼成这样。 殷梓没有能想出所以然来,而易无双最后还是留在了玄山派。在那一天下午,易无双近乎是跪在她的跟前,从那干哑的上职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字来,说着他们双生子之间境界相互牵扯,易氏的人担心他们合道之后会走上不同的路因而再也无法精进,所以决定要杀死其中一个的事情。 多么可笑的事情——殷梓握着易无双的手,顺着他刚刚清洗干净而颇有些柔软的头发,漫不经心地想着——我是会飞升的,即便你们每个人都说我不会飞升,即便你们总觉得我会入魔,即便你们抛弃我想要杀我,我也是会飞升的。 我会成为这下云第一个飞升的仙人,即便你们都恨我,我也会一步一步走到天之上。 “我不要成仙了……” 梦呓般的声音却在这时候响了起来,整个梦境霎时间失去了色彩,彻底定住了。殷梓听了出来,那也是自己的声音。 “噩梦缠身如你,真的会放弃那个执念么?”伯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殷梓察觉到手中抱着的易无双变得宛如虚影,“你的噩梦,果真滋味独特。回到这噩梦中来吧,听到了么,你内心的不甘心,你还想要回来这噩梦,所以回来吧……” “一时激荡或许会说顺应情绪的话来,可是你真的能放下执念么?”另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温柔得近乎诡异,“你走得出西陵易氏,压得下血脉里的思念,却终究消不去易家人命中注定里流的执念,飞升究竟有多重要呢?你看,即便你想要抛弃那些执念,你的执念却不会放过你——哪怕只是稍微动了动要放弃的念头,看到这些梦境了么,看到这些年幼的你了么?这些执念,真的会放过你么?” 殷梓侧过头,看着这场梦境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伯奇口中,而煌姬的声音传来的方向,这一回却没有看到影子。 伯奇这一次仿佛没有能听到煌姬的声音,它自顾自地吞噬着这噩梦的一角,然后开了口:“回到梦境中来吧。我会让你忘记此刻见到的,你所眷念的,你所期望的,都还在这些梦境深处。你还可以反复去寻找,寻找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真奇怪。”殷梓松开了手,站起来好奇地问道,“这真的是我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么,还是说我曾经无数次梦见过,可是那些记忆已经被你连同梦境一起吞噬下去了呢?” 伯奇大概思路没有殷梓开阔,看向她的目光颇有些好奇:“原来你不记得。自我来此,你每夜都有这样的梦境,你在梦境中也从未动摇过说辞——这些梦并不好吃——想来大约以前也是,我倒是好奇,你自己为什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要说区别,不过往日你做梦的时候,都算不得噩梦,寡淡无味,只有些重复了无数遍的执着。然而现在,这些梦境中满是戾气,倒是平添了几分滋味。” “……”殷梓礼节性地点头,“我该醒过来了。” 伯奇鼻子都因为惊诧而扬了起来:“你打算醒过去了?” 灰色的梦境中时不时飘过一丝一缕的光影,殷梓看不清那里有什么,仿佛有一层薄薄的雾气彻底遮住那些光亮。殷梓侧过头仔细看着那些被薄雾遮蔽的光亮,亦或者说那些被执念和怨恨遮掩掉的东西:“为什么不该醒来?既然那句话是我亲口说的,那证明再多的不甘心不情愿,都抵不上那一刻我想要的东西重要,不是如此么。” 殷梓随手甩开了那些开始向着她手腕上缠绕的梦境,抬步向前走去。在她走过的地方,灰色的梦魇飞快地碎裂成齑粉。 “说来奇怪。”殷梓回头看向伯奇的时候,依旧是一贯的从容不迫,“从前我说起我要渡劫飞升的时候,从未怀疑过我必定会做到这一点,让父亲母亲,让其他人都知道他们错了,我也是应该活下去的——可是刚才,我突然觉得就此放弃也不错,或许噩梦之中也不全然不记得好的事情。”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对自己的噩梦毫不留恋,何况是一个如此美味的噩梦。”伯奇留恋地卷了一块尚未破碎的梦境,塞进嘴里咀嚼了一阵,发现味道已经淡去了,不由地有点可惜,“这个交易果然不划算,狡诈的人类。” 殷梓面不改色地向前走:“要是能为了师叔做点什么,总比为了那些厌恶我的人而放弃师叔来得好不是么?” “果真如此么?”煌姬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你果真这么觉得了么?那些执念,那些怨恨,那些东西,并不是你不去管它们,它们就不会伤害你的。” “此时此刻,就是如此。”殷梓并没有回头,亦没有多看想那个方向一眼,“没有什么比那更重要。” 一切都静默了下去,宛如一团泥淖一般从她的感知中滑落。伤口的痛觉与肢体的疲劳最先回到了身体里,殷梓昏昏沉沉地从梦境中醒来,艰难地动了动手指,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 昏迷之前的记忆慢吞吞地复苏,殷梓下意识地向着旁侧摸了过去,却依然摸了个空。 “师叔……!”她尚且还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神智也远远算不上清醒,只能下意识地从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来,“师……” “诶!” 清晰的回答声从不远处响了起来,然而殷梓倒是一愣,虽然还没完全醒过来,却也直觉有些不对,再开了口:“师叔在那儿么……” “在呢,这会儿忙着,你先躺一会儿,别说话太吵了。” 这一声回答实在是太不对劲了,殷梓原本涣散的神智骤然间回笼,近乎悚然地昂起头睁开眼睛,正看到凌韶坐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抱着手炉,一脸不耐烦地一边回答一边用灵气在手炉里炖药。 “……”殷梓刚刚撑起来的力气突然泄了,脑袋又垂了下去,“……小师叔他……” “暂时没事。”凌韶紧紧地盯着手里的药,很是不愉快地嘟囔着,“都说了让你别说话,我忙着呢。” 作者有话说: 殷梓:师叔! 凌韶:诶。 殷梓:……? 凌韶:…………???我难道不也是你师叔么?你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第104章 “我和无双的命牌落到了明恒手里?”殷梓裹着一大团巨大的棉被,坐在火堆旁边,依然冷得直哆嗦,心下有些怀疑凌韶刚才到底喂自己吃的药到底有没有用处,“现在的话……” “现在那命牌已经没办法使用了。”凌韶招呼肖阮一起围坐在殷梓旁边,四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殷梓,甚至有点让人发毛,“你和命牌之间的联系是通过你留在玄山祠庙的那一滴血建起来的,我发现你们命牌被偷之后,已经毁了你们留在那里的血。现在的话,命牌不过就是一块普通的玉石而已,明恒已经没法儿再找到你和易无双了。” 殷梓稍稍安静,随即又打了个哆嗦,她艰难地运转灵气克制着颤栗,比起先前浸泡在寒潭之中也毫不逊色的寒气几乎浸透了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这药……真的会有效果么?” 凌韶这回倒是没有安慰她,只本着医修的精神,尽量精准地回答道:“书里说,这药能将修为快速提升到经脉容许的程度。不过这药原本是炼制给那些武修们,用来在锻体的同时辅助提升修为的,我从未见过修为跌了一个大境界的例子,所以这药……我觉得从药理上来说会有效,不过究竟这么样,谁都没见过。” 虽然面前这两个医修都努力不让自己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然而他们目光炯炯的样子,实在是让殷梓很难不注意到他们内心真实的想法。 “可是医书上说,理当没有痛苦才对,为什么殷师姐会这么冷呢?”肖阮好奇地问凌韶。 凌韶手里还捧着手炉,控制着灵气从手炉边上游走,给商晏炖下一碗药:“我估计这不是真的冷,你看她的口鼻,并没有呼出白雾来。” 殷梓下意识地垂眼去看,发现果然如凌韶所说,虽然她觉得整个身体几乎如同冰块一般,然而呼出来的气息却和平日相差无几。肖阮犹自不相信,甚至伸手在她鼻前试探了一下,发觉那气息真的与常人无异,一时也诧异了起来:“……确实是温暖的。” “这药会以你丹田为基础最大限度凝聚灵气,平常武修用这药,经脉与修为的差距最多也就差半个小境界。而你现在修为勉强元婴中期,经脉和丹田到了洞虚初期,差了将近一个大境界,所以经脉里灵气被抽空,匮乏得厉害,让你误以为自己冷冷。” 凌韶飞快地说完了一大堆让殷梓云里雾里、同时让肖阮两眼放光的话,随即瞥了殷梓一眼,放下了手里终于炖完的药,转身握住商晏的手腕,探了探经脉:“还要再等一会儿才能喂下一碗药,恢复速度比我想的要慢……不过也还不算太糟,说句实话,我刚赶到这里看到你们的时候,师弟那种状态下还活着这件事情,比他居然伤得这么重,更加令我惊讶。” 这是凌韶坐到这里之后,第一次说这么重的话。殷梓立刻抬眼看了过去,语调颇有些紧张:“你不是说过,师叔他其实没事……” “他以灵气凝成实体,重新连接了经脉。”凌韶收回了手,语调微微扬起,像是在说什么天方夜谭,“这种做法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书里都没记载过——不过你想象一下,他没有可以用来容纳这些灵气的经脉,所以等到他收力的时候,那些凝结以连接断裂经脉的灵气都会直接在体内溃散,结果就是五脏六腑都差不多被冲击到移了位。” 凌韶回头,看着殷梓发白的脸色,慢吞吞地吐了口气:“也幸亏师弟合道巅峰多年,当初也是以合道的状态锻体已久,这次又难得非常惜命地记得提前以一部分灵气护住了心脉,姑且是没有性命之忧。不过话是这么说,也就只差一点,大约再多用一点气力,他的脏器就承受不住了。” “师叔说过他不会死。”殷梓干巴巴地重复着,不知道是在说给凌韶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凌韶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殷梓的手,发觉她因为心神全都放在商晏的状况上,反倒是不再注意自己身体上的寒冷,看上去哆嗦的状况比起刚才倒是好了不少。 “合道期的境界,大约不是你我这种洞虚能够窥见的。”凌韶继续引着殷梓说些别的事情,分散她的精力以免她被那种寒冷折磨太过,“你虽然到过合道,不过也只是灵气堆叠到了合道期,靠着胡乱挥舞那些灵气和煌姬打了一架而已。 煌姬本身是个阵修,本就擅长更加精细的控制,应付不来你这样的,输了也是正常。倒是师弟,卡在合道巅峰也有不少年了,对灵气的把握已经不在你这个层次,能算好发力维持自己不死,大约也不那么令人意外。” 殷梓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毛,她迟疑了一阵,还是开口问道:“说起这个,清尧师叔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术法,能在自己死后,把一部分神识留在其他人的神识里面,并且对他说话?” 肖阮是没有听说过这种邪术的,一时惊到合不拢嘴。倒是凌韶只飞快地一愣,很快接了话:“你听见了煌姬的声音?” 殷梓倒是没想到凌韶直接猜到了答案,一时没有回答,只看向了凌韶的脸。凌韶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殷梓的脸:“望花涧内门有几个长老,一直怀疑煌姬就是钟桀魔祖的妹妹钟煌,只不过是合道期寿元漫长活到了现在。倘若那要是真的,你说的倒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你长得不怎么像煌姬。” “我长得像煌姬?”殷梓困惑地重复了一遍,心中飞快地掠过一个猜测,“等等……” “钟桀魔祖身边曾经有个来自西陵易氏的人。”凌韶在对方来得及阻止之前,话已经出了口,“有些那个时代大能们留下的随记里提过,在钟桀入魔之前,那个易氏的人与钟煌关系极好,钟煌那时候似乎是怀孕过,不过没人提过孩子去了哪里。” 殷梓微微张着嘴,一句话都没说得出来。 “那个易氏的人,后来跟着钟桀一道离开了倒海塔,在钟桀死后回去了易氏继承了家主的位置。”凌韶伸手,示意殷梓把手腕递过来,“我原先是不太行性这些野史的,不过假如在煌姬死后,你依然能听见煌姬的声音,那或许当初煌姬的那个孩子确实生了下来,而且送回了易氏养大,毕竟若是神识能够相连,恐怕……” 他没说完这句话,只捏住殷梓的手腕,分出一缕灵气去探查她的神识。不过殷梓看到自己的手腕倒是怔忡了一个瞬间——原先在那里的那块白色图腾,这时候看居然已经不在了。 伯奇不知何时已然离开她而去,殷梓一时回忆不起来她在梦境中究竟见过伯奇几次,又或者伯奇究竟吞噬了多少噩梦。不过伯奇会这么干脆地离开,依然让她颇为吃惊。 ——或许伯奇对自己当年在须弥妖境里面、神智全失之后为商晏所杀的事情,其实并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怨恨,又或者伯奇真如传说中所说,本就只是个吞噬噩梦实现愿望的瑞兽,哪怕是唐青洲那样惨烈的愿望。 殷梓收回了视线,长长地吐了口气,煌姬的声音却又一次响了起来:“阿梓啊……” 几乎在那声音响起的瞬间,凌韶的脸色骤然一变,没等他来得及撤回探查用的那一丝灵气,整个人已经宛如被什么东西击中一样,倒着飞出去滚了两圈。 “阿梓啊。”煌姬的声音温和而柔软,“莫要走我的老路,莫要由着别人教你的东西来判断你面前的人,正魔亦是,妖兽亦是……” “前辈!”肖阮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立刻站起来去想去查看凌韶的状况,不过凌韶看着并没有受什么伤,撑着山壁又站了起来,“要命……你神识怎么这么强?不应该啊,你应该只是洞虚啊,我探查师弟的神识都没有被这么反噬过。” 殷梓也被这一下惊吓到了,脸色稍有些不太好:“……大约是煌姬留下的神识,她刚才恰好说话了。” 凌韶的神色变得有些精彩起来,他稍稍沉吟了一阵,似乎在选择措辞:“你神识里确实有煌姬留下的东西。” “能除去么?”殷梓颇为期待地看了过去。 凌韶顶着这目光摇了摇头:“不是能不能除去,而是想不想要除去。” 殷梓不明所以。 “你没注意到么。”凌韶看向殷梓的眼神一时间有些微妙,“刚才把我逼出来的,是你自己的神识。煌姬留下的那一部分,你本身似乎并不排斥——那甚至不是煌姬的神识,她只是留了一些意念给你,是你自己选择了接受。” 作者有话说:今天的短一点,后面不太好断章 第105章 这一场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 缩在山洞里的时候,殷梓甚至有些不希望这雨停下。磅礴的雨水冲走了一切痕迹,无论是足印血迹,还是散乱的灵气,在这场大雨之后都理当无处可循。 这座悬崖下面不远处有个小村子,在殷梓能动弹之后,他们本想去村子里借一块地方稍作休整,结果走到近处的时候才发现,这村子里头寂静无声,乍看上去居然像是已经空了。一股腐败的恶臭从村子深处传来,令一行人停住了脚步。 不过没等他们动手,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听到动静村口东侧的房子里跑了出来。他个子不高,看着才十岁出头,身上脏兮兮的,破损的袖子里露出的两条麻杆似的胳膊上一块青一块紫。他手里举着一把菜刀,恶狠狠地看着他们:“不许进来!外人不许进来!” 药劲还没有散去,殷梓依然冷得厉害,只强打着精神上前去搭话:“我们不是什么坏人,是遇到了劫匪想来躲一躲,不知道你家里人……” “不许进来!”小孩握着菜刀的手都在发抖,然而却并不曾后退,“你们……你们再过来我真的要砍你们了!” 凌韶单手扶着运送伤者用的车子,目光越过小孩向后扫了一眼,传音给殷梓道:“这方圆几里地都没有活人了。” “我们不进村子里区去。”殷梓蹲了下来,尽量与小孩一样高,平视着他有些浑浊发白的眼睛,“我们就在村口借一间房子,稍微休息一下。我们受了伤,不可能伤害你们,很快就走。” 或许是殷梓那苍白如纸的脸色让她显得相对无害,那小孩虽然没有放下菜刀,却到底语气软化了一些:“……那你们不许进村子里去,就在这边。” “好,我们不进去。”殷梓认真地承诺完,那小孩才收起了菜刀,转自引他们到了村口靠西的一间空宅子里。 “你们可以在这里呆着。”宅子里一片混乱,像是有什么野兽在此搏斗过,墙壁上尽是划痕。地面上好几块砖已经碎了,露出的泥土里也透着浸染血液的颜色。小孩的语气依然很警惕,“我一会儿会给你们送吃的来,你们不要乱走。” 等殷梓再做过保证,他才转身回去了他先前呆着的屋子。殷梓动手把昏迷中的商晏安顿到床上,听到肖阮终于憋不住开了口:“殷师姐,你们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殷梓侧头,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坐到了肖阮刚刚生好的炉火边上取暖。跃动的火光落在她脸上,显得脸色并不那么苍白了:“告诉他?” “告诉他他已经死了。”肖阮看上去有些紧张,声音也很低,“那孩子周身都是尸气,皮肤上也已经长了尸斑,可是他看上去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事情。” 殷梓自然也已经看出了这一点,她微微垂下了眼睛:“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未必是好事。” “可是他在这样下去,会变成魃的。”肖阮不住地看向小孩离去的方向,“我们该在那之前,想办法找佛修超度他才对。” 殷梓听到佛修的时候,突然想起了空蝉寺,没忍住笑了一声。这笑声颇有些刺耳,以至于肖阮立刻回头来看她。 “佛修……他们连自己都超度不了,谈什么超度别人。”殷梓声音有些低,“他若是能变成魃,也是他的机缘,何必为了世人怎么看他而毁了他的路呢。” 这话若是放在正道,未免太过大逆不道了一些。肖阮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我听说空蝉寺被缠身狱屠灭了,那空蝉寺的大师们还有空怀师弟……” “我见到他们了,大抵都还活着,只是离开了空蝉寺。”殷梓收起了先前的情绪,避开了望花涧的事情这么回答道,“肖师妹应回去幽篁里的,现在大约不会有比幽篁里更加安全的地方了。掺和进我们的事情,对肖师妹而言并不是好事。” 肖阮只当殷梓不知道怀月陵做药的事情,也没提,只避开了她的视线:“我等殷师姐回去了玄山,再考虑去哪里……我大概是回不去幽篁里了。” 殷梓稍稍抿了抿嘴唇,没答话,倒是肖阮不想再说这件事,干脆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凌前辈那边备药需不需要帮忙,顺便稍微打探下这个村子是怎么回事。” “小心些,不要让那个孩子受太大刺激。”殷梓又想起了那个小孩发白的双眼,稍稍皱起了眉毛,再低声吩咐了一句,“莫要轻易伤害他。” 肖阮稍微有些诧异,还是低声应了一声,这才退了出去。 殷梓也站了起来,本想伸手去摸摸看商晏的灵脉,结果一回头的时候,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他看上去并不如平时刚醒来时候的懵懂,似乎已经清醒了有一些时间了。 殷梓张了张嘴:“师叔什么时候醒的?” “在村子外,车里的时候。神智醒过来了,身体却没能动。”商晏周身的气息似乎已经随着身体的重伤而消散殆尽,以至于他向着星盘的方向伸了三次手,星盘才终于认出了主人,落到了他的手里,“你伤得重么?” “没受什么伤。”殷梓一脸无所谓地把头发顺到脑后,“现在这样不是伤,只是因为我跟清尧师叔讨了药,想看看能不能短时间之内回到洞虚的境界。” “好凶险的药。”商晏即便不去感知殷梓的周身的气息,单是看着她那一身厚外袍都能猜出个大概,“为何这么急着提升境界,冒进不是好事。你这次踏踏实实重新修炼的话,对日后精进是有好处的。” 殷梓抿了抿嘴唇:“……到洞虚的话,或许能活得久些吧。” 商晏茫然地看着她的脸,似乎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等这药起了效果、修为回到了洞虚,我就把经脉都废了。”殷梓脸上有狠戾的神色一闪而过,“既然幽篁里和长剑门都随了怀月陵,那这天下已经落进怀月陵手里了。即便我们东躲西藏一辈子,大约也是跑不了的。 无双进了龙脉之尾,一时不会出来,等他出来的时候,就让他带着连阙回去易氏。我回到洞虚,立刻就把自己经脉废了,绝了明恒那老贼踩着我的尸骨合道的心思。” 饶是商晏一辈子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这样自损一万以绝他人念想的办法,居然被殷梓这一下惊得猛地抬起上半身,然后脱力摔回了床上,随即拼命咳嗽了起来。 咳嗽带出了大片大片的淤血,殷梓拿袖子去给他擦拭,却被商晏一把抓住了手腕:“阿梓,你莫要乱来,你是要飞升的。” “我不要飞升了。”殷梓脸上却是在笑的,甚至笑得有些灿烂,“我们以后就回去绝影峰,要是能回到洞虚,那寿元也会变长,或许能多陪师叔几年。” “对了,我以后可以干脆去龙姨的厨房帮忙。”殷梓这么说着的时候,脸上几乎有了些光芒,“以前师父就经常罚我去厨房捣蒜,以后干脆去那里好了。要是龙姨不在了,我还可以干脆接手——” 商晏躺在床上,呼吸越来越重,他握着殷梓的胳膊的手突然发力,一下子把殷梓拉倒下来,趴到他胸口上。 殷梓的话头一下子被打住了,商晏的肋骨因为连年的病痛而有些突出,并不算强劲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被子传了过来,一下一下,虽然比平日里略快,却依旧平稳得让人心神安定。 “发生什么了?”商晏听着等殷梓的呼吸声终于慢慢平静下来,这才开口问道。 “我想明白了。”殷梓低声道,“师叔在我身边的时候,永远是为了保护我。等我安全了,师叔就又会离开。我不能再这样,只是因为要飞升,就不陪在师叔身边。” 这话听上去并不似作伪,商晏松开了抓着她的手,慢慢地顺着她的长发:“还有呢?” 殷梓咬了咬嘴唇,到底还是重复了一遍:“我想呆在师叔身边,一直都想。” 商晏的手从她的后脑滑到肩膀的时候稍稍停了一下:“还有呢?” “没有了。” “还有。” “……”殷梓没忍住,猛地撑起上半身,俯视着商晏的眼睛略有些红,“师父让清尧师叔来找我们,带我们躲起来。” 商晏微微张着嘴,一时哑然,半晌才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盯着殷梓好一阵,才总算移动手指让星盘发出了声音,然而说的却是不相干的事情:“……掌门师兄刚带你回玄山的时候,曾经说过,若是你再聪明通透一些,一开始就该想到一个外人要从西陵过度掳走易氏的嫡女是不可能的。若是你再愚钝一些,不能在逐流师兄说起名字的时候那么快想到这名字的寓意,或许也会好受很多。” 商晏停了下来,可是殷梓却听明白了什么意思。 她若是再通透一点,如商晏,早在眼看着长剑门和幽篁里的长老们跟着明恒出现的时候,就该想到了玄山不可能不知情,然而玄山一句话都没有为他们澄清。 她若是再迟钝一点如凌韶,在知道殷正河让凌韶独自来找他们的时候,也就不会去想殷正河为什么只让凌韶自己过来,倒也不至于难受。 凌韶确实是玄山首座,却偏偏是个常年不在山里、不被大多数人熟悉、甚至是入了魔的首座。而最后玄山来到这里的,只有偏偏只有凌韶一个人。 殷正河是疼爱这个徒弟和师弟的,他为了他们殚精竭虑,预想到了怀月陵的反应,提前让凌韶过来寻他们。可是殷正河终究是一派的掌门,他没有亲自出来,没有以玄山的名义说过一句话,亦没有派出更加亲近主峰的冯逐流过来—— 毫无疑问,殷正河放弃了他们。 “师兄,是个好掌门。”商晏的情绪并不太激动,看上去并不只是因为早在靖阳城外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件事,似乎更加是因为这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知道。”殷梓咽了口唾沫,“玄山上下数千人,师父不该为了我们以他们的性命冒险。若是我们能逃走,他必定会很高兴,若是我们逃不走……这么做也不会给怀月陵转头构陷玄山的机会,起码保全了玄山,他没做错,我知道。” “嗯,是啊,你知道。”商晏伸手,勉强支撑着上半身坐了起来,顺势揽住殷梓的肩膀,“别害怕,师叔在这里。” “我没有害怕。”殷梓摇头,“我不是害怕,只是……”只是很难过。 商晏松了手,看着殷梓的眼睛:“我保证,不会到那一步的。别胡思乱想,你是要飞升的,我一直相信你会飞升的。” “不,师叔,我不要修仙了,我……” 商晏没再等她说完,只低下头,吻了过去。 殷梓的瞳孔骤然间放大,身体里寒冷的错觉都几乎一扫而空。商晏的动作无比地温柔,明明只是在安抚她的情绪,可这一吻却无比缱绻,仿佛并不只是安慰而已。 等商晏松手的时候,殷梓整个人都僵硬在了那里,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几乎忘了自己之前在说什么。 “啪——” 药碗摔到地面上碎裂的声音终于让她回过神来。 凌韶站在房间门口,脸上的表情几乎比殷梓更加僵硬。而先前那个小孩抓着他衣服下摆站在旁边,好奇地看着屋子里的人,甚至发出了一声惊叹:“哇。” 第106章 虽然商晏一贯做事并不太在乎人们所说的常理,然而凌韶确实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撞见商晏这么一副光景,而且对象居然还是他师侄。 有那么一会儿,凌韶非常希望自己回到几刻之前,然后掉头就走。 “师兄来了。”商晏听到动静偏过头来,神色看上去与平日里毫无差别,倒像是这里的其他人过于大惊小怪了一些似的。 殷梓也回过神,下意识地要站起来说什么,没等她站稳,凌韶板着脸一步上前,仗着殷梓修为没恢复,立刻把她和那个小孩一起拎了出去,飞快地反手关了门。 “你们……”凌韶在床边的椅子上坐好,死死地盯着着商晏的脸,努力绷住脸上的表情拿出兄长和蔼可亲的架势出来,“你们什么时候,不对,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师兄想问的是什么。”商晏稍稍侧头,看着凌韶脸上拧成一团的表情,语气坦然,“倘若是问我和阿梓的话,那么如师兄所见,就是这样。” “……刚才殷梓看上去也像是吓了一跳。”凌韶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你确定……” 商晏莞尔:“师兄想得太多了。阿梓是个好孩子,我也不至于以恩情胁迫她走什么。” “她确实是个好孩子。”凌韶稍稍安心了一点,跟着感慨了一句,“我记得刚遇见她的时候,她还在跟我打听入魔的事情,说是担心绝影峰之变入魔的师叔。那时候我甚至没见过她几回,她居然在担心我,倒是颇有些兼济天下的心思。” 商晏对着凌韶那感慨万千的神情迟疑了一下,还是慢吞吞地把实话咽了下去。 “可是殷梓是师兄的徒弟?”凌韶想了想,表情又开始有些挣扎,“等回了玄山,这样会不会有点……” 商晏好脾气地征求他的意见:“所以师兄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先叛出玄山、和掌门师兄脱离关系以避免这些问题么?” “不不不。”凌韶吓了一跳,立刻站了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真的不是!你千万别跟咱们师兄说我这么说,他回头活撕了我……我只是一直觉得殷梓跟重儿差不多大。虽然,呃,虽然照理说你们也不在外面走动,倒也没什么,就只是……呃,让我想想,我总觉得辈分有点奇怪……” 商晏耐心地等了一阵,没等到后话,只得提醒了一句:“要说到师兄的辈分的话,师兄记不记得,魔祖钟桀与龙脉镇灵草的儿子,也称呼你为父亲。” 凌韶一愣,抬头看着商晏:“……我记得。” “算起来师兄和煌姬也算得上沾亲带故。” “……是这样,没错。” “那么易氏……” “停!”凌韶悚然,生怕商晏继续下去自己就要变成什么老祖宗的辈分,赶紧换了个话题,“好好,我不跟你谈辈分……不过你们什么时候定下来的?” 商晏认真回想了一阵:“应该是在毒宗望花涧的时候。” “哦,在毒宗望花……”前任花主毒公子凌韶猛地顿住了,清楚地听到自己这猛地一扭头的时候脖子发出的“咔”的一声,他声音提高了不少,“在望花涧?” 商晏心平气和地点头确认。 凌韶哑口无言。 “这事儿……你打算怎么跟师兄说?”凌韶揉了揉额头,终于意识到自己关心这事儿就是个错误,“让他大弟子从主峰嫁到绝影峰去?还是你从绝影峰搬到主峰去?虽说主峰弟子还有易无双在,但是师兄应该是属意殷梓继承掌门的位置的吧?那估计免不了得去主峰,可是主峰认得你的脸的老家伙不少,这事儿细想起来有些麻烦。” “师兄。”商晏没料到凌韶思路跳得这么快,伸手摸了摸鼻子,耳根有些红,“没到那一步呢,不必考虑那么多。” “怎么没到?”凌韶诧异地看了商晏一眼,“等个几天你身体恢复一点,差不多能走动经得起颠簸了,我们这就该回去玄山了。难不成你不打算立刻跟师兄说,就这么先瞒着师兄一阵子?这不太好吧。” “我接着不回去玄山。”商晏神色稍微变了变,脸上倒依然是在笑,然而凌韶回过神去看的时候,却没能从那双眼睛中看出任何一点笑影子来,。 凌韶脸上的神色因为这句话而有些僵硬,他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想出了一种可能:“你不打算回去玄山?是要回去商家么?是不是在前些日子苍山发生什么了?忘心斋找你了?” 商晏这回倒是真的笑了出来:“不曾,师兄想多了,我不打算回去忘心斋,只是也不打算回玄山了。” “那你是打算出门游历一段时间么?”凌韶颇有些惊讶,“那到也是个好主意,你在绝影峰呆得太久了,也该到处走走了。只不过缠身狱不在了,估计不多时他们就要对听雨阁和望花涧动手,望花涧据谷而居,倒是不怎么怕,只是到时候不会安宁,不能让你先住一阵。不过话是这么说,要是想离开的话,还是得先跟掌门师兄说一声……” “师兄,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这一声乐声比平日里短促不少,打断了凌韶的话,“我回不去玄山了。” 凌韶茫然地看着商晏:“可是……” “我想掌门师兄吩咐你出来找我们的时候,是说让你来找我们,并没有提过要你把我们带回去。”商晏侧了侧头,“对我们而言的不久前,对掌门师兄而言的七年前,我离开绝影峰的那个时候,我们就已经知道了,我回不去玄山了。” “可是,为什么?”凌韶的手指抓着桌子的边缘,微微收紧,“你怎么会回不去玄山,你是玄山的商晏,是我们的师弟,玄山如今的名望有多少是当初靠着‘商晏’撑起来的,你当然是可以回去玄山的。你不要胡思乱想,掌门师兄一贯心疼你,他不可能不让你回去。” 商晏只是笑,却没有答话。 “是不是阿梓说了什么?”凌韶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之前进屋的时候,殷梓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劲,看着并不只是因为被自己撞见而有些尴尬,“那孩子也喜欢胡思乱想,你不要跟着胡闹。” “你刚才进来之前,阿梓正在说,她觉得掌门师兄不打算要她回去了。”商晏看了看门的方向,倒是老老实实地开了口,“我最初也这么想过……玄山至今没有替她说一句话,掌门师兄是不是打算为了保全玄山放弃阿梓。不过我想大约并非如此,只不过我刚刚安顿好她情绪你就把她拎出去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掌门师兄未必真的是这么想的。” “师兄当然不可能是这么想的。”凌韶震惊地看着商晏,声音都拔高了两度,“掌门师兄多宝贝他的徒弟,连我这个不怎么回玄山的都知道,他怎么可能放弃了殷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有些思虑过重,养伤的时候确实容易这样,但是别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一阵,我去打探一下附近有没有追兵。” “是啊,掌门师兄……确实不会是这么想的,我是了解掌门师兄的。”商晏重新躺了下去,伸手揉着太阳穴的位置笑,“我嘚得再睡一会儿,辛苦你帮我跟阿梓说一声,让她放宽心。” 商晏的身体尚未恢复,费了这么些精力之后脸色煞白。凌韶刚刚炖的药又撒了,只得赶紧让商晏休息着,自己关了门退了到门口,却又听见了星盘的声音。 “我那个剑侍,你怎么处置的?” 凌韶一愣:“你知道他被明恒收买了?” “猜的。阿梓性子不算冒失,照理说不该这么容易被人寻到踪迹,除非明恒手里有她命牌。”乐声停顿了片刻,简短地解释道,“绝影峰的印信我没有收起来,一直和文师姐的本命剑放在一处,不难找到。” “你那剑侍是个软骨头,我刚把他制住就吓得什么。”凌韶低声回答道,“我让人把他压到逐流师兄那里去,若是你这两天身体能好转,或许来得及亲自处置。不幸中的万幸,文师姐的剑还在那里没被拿走。” —— “羞羞。”穿着破烂衣服的小孩冲着殷梓的方向,拿两只手指在脸颊上比划了两下。 殷梓舔了舔嘴唇,抽空瞟了那小孩一眼:“你才羞,偷看别人。” “才不是我要偷看的,是那个家伙让我帮他拿东西的。”小孩鼓起脸颊,似乎是想要做出生气的表情,然而左侧脸颊在鼓起来的过程中发出了轻微地漏气声,于是他的脸颊很快又陷了下去。 殷梓从进了村子开始就闭了气,看他这个动作顿时又想起来那腐败的气味,脸色顿时有些微妙:“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才不是,大家都住在村子里面。”那小孩别了别嘴,“大家不喜欢外人,你们不许进去。” “你叫什么名字?”殷梓远远地看肖阮似乎在专心制药,也不好去打扰,就近找了个空地坐了下来。 “邵小糖。”小孩用那已经发白的眼球看着殷梓,“是甜的那种糖,不是海棠花的棠。” “啧,你从小就住在这里?”殷梓看了一眼村子内侧的方向,然而邵小糖走了两步,挡住了她的视线:“不许进去。” “我没打算进去。” “你想进去,想也不行。” “我没有这么想。” “你就有!” 殷梓决定结束这段毫无意义的对话,自嘲地笑了一声:“你们村子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想管,我自己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这种事情就算我想管也管不了了。” 邵小糖听着这话总算是松了口气,嘴巴一瘪:“你心肠真硬,果然人情冷漠,世态炎凉,唉。” 殷梓发现自己居然花了那么一会儿工夫克制了一下揍他一顿的冲动——通常来说,这种情况应该发生在面对她的人身上,而不是她自己身上——然后才维持住了笑容:“要是人情不冷漠,世态不炎凉,那我岂不是应该已经冲进村子里去了。” 邵小糖瞪大眼睛,眼珠子有些松动,差点掉落出来:“你果然想进村子里去!” 殷梓这回实在没忍住,伸手去拎他耳朵:“你怎么小小年纪,什么都没学会,就油嘴滑——呃,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殷梓看了看被自己不小心扯掉下来的半块耳朵,嘴角克制不住抽动了两下,倒是邵小糖对此习以为常,一把抢过自己的耳朵,花了一会儿工夫黏了回去,又瞪殷梓:“你怎么不害怕?之前来这里的人,都吓走了,他们说我是鬼。” 殷梓哑然失笑:“你不是鬼。”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是鬼?”邵小糖反问。 殷梓几乎有点怀疑面前这小孩是什么竹杠成了精,一时居然很想争口气:“你身上没有鬼气,所以你不是鬼。” 邵小糖发白的眼珠一转:“我不信,我就是鬼。不然你说我是什么。” “你不是鬼,你是——”殷梓语调一扬,“我偏不告诉你,你自己猜。” “你!你欺负人!”邵小糖用力一跺脚,“你这人……你,人情冷漠,世态炎凉。” 殷梓心情顿时好了起来:“怎么?你就会这一句?” “……你欺负人!” “啧,这可是你先套我话的。”殷梓看着邵小糖气得左边脸颊呼呼地漏风,终于不笑了,“我们不是唯一来过这里的外人吧?你没有问过其他人么?” “以前的外人?他们不是吓得跑了,就是想烧掉村子,烧掉大家,所以都被我赶走啦。”邵小糖嘟着嘴,“这世道,人情冷——” “停一停。”殷梓怀疑自己再跟邵小糖说下去,晚上做梦脑子里都会有一个小僵尸在旁边碎碎念人情冷漠世态炎凉,“烧掉?他们想直接在村子里放火?” 殷梓这么说着的时候稍微有些诧异,虽说对付僵尸的方法很多,然而对着一村子的僵尸直接放火烧绝对不是什么好办法。她下意识地再看了邵小糖一眼,又想起了那阵腐臭,突然间想明白了什么:“你说的村里人,他们和你一样么?” “当然一样了。”邵小糖大声叫了起来,“我从小就在这个村子里了,当然和大家都是一样的!” 这语气,比起在跟别人讲起一件事情,倒是更像在说服自己。殷梓稍稍张了嘴,慢慢地吐了口气:“你说他们和你是一样的,所以,你相信他们和你一样,也会醒过来的,就像你一样,对么?” 邵小糖立刻捂住嘴,一句话都不说了。 “怎么不说话了?”殷梓看到肖阮正好走到了近处,似乎是听见了什么而露出了防备的架势。殷梓悄悄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过来,“放心吧,即便我知道了他们都没醒过来,我也不打算动手烧你的村子。” 邵小糖没松手,依然捂着嘴,瓮声瓮气地说:“你是坏人,你想烧了。” “我没有。” “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你没有想!” ……看不出这小孩颇有佛缘,这一套一套的,宛如一个闲得无聊满嘴机锋的老和尚。殷梓叹了口气:“可惜了,空蝉寺不收你这样的,不然的话我一定送你去做和尚。” 邵小糖惊恐万状地去捂脑袋:“你,蛇蝎心肠!居然想让我当秃驴!” “……”殷梓扫了一眼他那本来也没来得及长几根毛的脑袋,一时间哭笑不得,“你都从哪儿听来的乱七八糟的,虽然我也不喜欢和尚——” “师姐!”一声惊叫声从半空中传来,殷梓听着这声音,脸色猛地一变,倏然间站了起来,抬头看着一个黑色的人影直冲到自己面前不到一丈的地方,突然又硬生生地向上飘了几尺,“啊啊啊啊啊啊啊僵尸!!” 眼见着那边肖阮也被这动静惊动了而走了过来、正一脸惊讶地抬头看,殷梓顿时觉得这次丢人丢得有点大,眼角跳了几下,声音顿时高了起来:“冯洛,下来!” 冯洛踩着剑,在空中再徘徊了半圈,终于落到了殷梓的背后,小心翼翼地看着邵小糖的方向:“……师姐,他真的是僵尸。” “原来我是僵尸。”邵小糖得意地冲着殷梓做了鬼脸,“让你不告诉我,我自己知道了。” 殷梓被这一大一小气得脑壳儿疼,要不是修为没恢复,这会儿大约已经把冯洛的脑袋按到邵小糖面前去,让他好好在恐惧中体验下僵尸的滋味。怎奈这会儿经脉里灵气全空,冯洛这些年有长高了不少,看着是不能单手拎起来了。 “走走走。”殷梓糟心地挥了挥手,示意冯洛跟自己向着村子外面的方向走,不要继续和邵小糖胡搅蛮缠,“老五过来,我丢不起这个人了!” 冯洛乐得离那僵尸远点,连忙屁颠屁颠地跟上去,没走两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走近出声了:“殷梓啊,你过来,我跟你说,你师父他不可能——” 凌韶的话在看到冯洛之后戛然而止,他松了口气:“原来掌门师兄已经派人来了,那就好,好了,你们师姐弟好好谈谈接下来的打算吧,没事别胡思乱想的。” 作者有话说:二合一章了_(:з」∠)_ 第107章 “玄山让冯师弟过来接你们的么?那我们现在该收拾药材,先去玄山么?”肖阮转头看向凌韶询问道,惊讶地发现凌韶居然皱着眉毛正在走神,似乎在思考什么,“前辈?” “嗯?”凌韶猛地回过神,“啊,对了,我去重新给师弟熬药。刚才拿碗不小心被我洒了,抱歉抱歉,白忙了一阵。” “前辈是在担心师姐么?”肖阮看着那小僵尸自从凌韶出来之后就又黏到他旁边去了,“莫非是玄山那边出什么事情了?我听师父说,玄山掌门人清河真人为人极沉稳可靠,前辈不必过于忧虑才是。” “我倒不是在忧虑玄山会出什么意外,只是我师兄那个人……说沉稳可靠也确实是,不过他脾气不太好。”凌韶按了按眉心,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倒是肖阮听着这话愣了愣。 早几年的时候,玄山掌门人殷正河也曾经几度拜访过幽篁里,那时候还是个小弟子的肖阮跟在师父后面见过一两回。在肖阮印象里,那位掌门人气质儒雅随和,怎么都跟脾气不好四个字搭不上边。 “他脾气真的很不好。”凌韶似乎想起了什么,心有戚戚地重复了一遍,“一旦发起脾气来,十头牛都拉不住,闹起来都是大事……算了,希望是我想多了。当了这么多年掌门人,脾气怎么都该磨出来了才对。” —— “师姐怎么躲在这里。”冯洛离邵小糖远了,才终于敢大声说话,“这村子周边好重鬼气。” “约莫是什么天灾人祸。”殷梓没回头,“现在还活着的只有一个小僵尸,你怎么吓成这德行。” 冯洛向来怕鬼,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那是僵尸啊。” ……然而是你这种剑修一直手就能捏断脖子的小僵尸。殷梓嫌弃地伸手在眼前扇了扇:“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我和无双的命牌不是被人偷去了么?” “什么,你们命牌被偷了?”冯洛一呆,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来一个字迹模糊不清的命牌仔细看了看,“师父给我的,我以为是师姐的呢。” 殷梓诧异地接过来,对着光照了半天,终于勉强从后一半没刮干净的纹路里分辨出一个“尧”字来。 “清尧师叔的。”殷梓别了别嘴,把命牌放回了冯洛手里,突然有点担心一会儿再有谁拿着冯洛的命牌找过来,“是师父让你来找我的?” “嗯,师父有话要带给师姐。”冯洛点了点头,“师父让你暂时不要回去玄山。” 日光异常明亮,殷梓只觉得有些晃眼。她闭着嘴巴,手指慢慢地收紧:“师父多虑了,我知道师父的意思,自然不会回去。” “师姐已经知道了?”冯洛诧异地张大嘴,把到嘴边的半截话咽了下去,“师父提前跟你说了?我都快被吓死了……那大师兄知道么?大师兄不在这儿?” “他不在这里。”殷梓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样子,语气淡了淡,“师父就特地让你过来说这个?” “那也没关系,只不过我得去找到大师兄告诉他这件事情。对了,师父说除了清尧师叔,应该还有位师叔与你同行,他在你这里还是大师兄那里?”冯洛挠了挠头,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牌子来,“师父说,这个给他,因为他才是师父那一代最出众的弟子,这本来也该是他的,现在只能还给他这个了。” 殷梓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到那牌子上,却一下子僵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牌子,有那么一会儿几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才会在冯洛的手上看到玄山的掌门印信玉牌。 ——这毫无疑问是掌门的印信。殷正河常年把它挂在腰间,殷梓年纪还不大的时候,殷正河甚至把这印信拿给她玩过。 殷梓张了几次嘴,才成功发出声音来:“师父要把……” 她抬起头,难以掩饰脸上的震惊和狐疑:“师父要把玄山掌门的印信给小师叔?笑话,师父什么时候是这么随心所欲的人了,玄山派上下数千人,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把掌门人的印信交出来?小师叔避世多年,那里就能够在这种时候接受玄山了,师父他在想什么啊?他疯了么?!” “师姐,你在说什么啊?”冯洛看上去比殷梓更加困惑,“你刚刚不是说你已经知道了玄山的事情么?” “知道什么?”殷梓隐隐察觉到了事情哪里不太对劲。 冯洛握着掌门印信的手下意识地用力:“师姐,已经没有玄山派了。” 殷梓被这句话震在了原地,耳边嗡嗡作响:“什么?” “前些天的时候,其他正道大派陆续送信来,说师姐和大师兄这七年必定是入了魔道,和缠身狱有所勾结。”冯洛小心翼翼地看着殷梓的脸色,“他们让师父动手清理门户,怀月陵掌门还几次递了话过来,假如师父不亲自动手的话……他就昭告天下,玄山窝藏魔修,与缠身狱蛇鼠一窝,让玄山从正道除名。师父就连夜,让大家都离开了玄山,他说以后就没有玄山派了。” 冯洛艰难地回忆着那封信的内容,语调听上去宛如背书。殷梓的脸色越来越差,她下意识地握紧了祈罪剑柄:“师父现在在哪儿,我要去见他。” “师父?现在应该在去无名谷的路上。”冯洛想了想,“你现在过去,大约也是找不到人的。” —— “师兄,你当真要——” 冯逐流看着不远处的坐在驴背上的殷正河,神色依然惊疑不定,欲言又止。 殷正河比师弟师妹们大不少岁数,又颇有些少年老成,因而玄山他们这一代人大抵不跟殷正河亲近,即便像是凌韶那样脾气亲和的,多少也是有些怕他的。 而殷正河年岁见长之后,脾气似乎是随和了不少,他教养几个弟子的时候看着热热闹闹,却也并不怎么交心。 他看上去实在是像个食古不化不近人情的老家伙,以至于在商晏出事之前,谁都不知道这位大师兄其实会为了自己的师弟师妹们做出什么,就如同在几天前收到明恒的信的那一刻,大半个玄山都以为,殷正河素来为人板正,必定会亲自把殷梓抓回来。 “长老们都没有什么话,你倒是担心得很。”殷正河的本命剑并没有入鞘,就这么横在身前,随着那驴子的步伐不住地颠簸。 “长老们一贯怕你,当年你肃清那几个想拿绝影峰的事情说事的老家伙之后,长老们大抵就不怎么反驳你了。”冯逐流说了句实话,“何况未必是没有不满的——你没跟长老们说实话,你骗他们说暂时去无名谷避开怀月陵的锋芒。龙回峰的人没有跟我们一道走,山上的守阵也没有撤,长老们都相信你是留着龙回峰的人迎战怀月陵。” 无名谷是散修聚集的地方,自成一派,只要愿意放弃原来的门派,就可以被无名谷收留。也正因为如此,不少叛出师门的大能们都投身于此,时至今日,谁都摸不清无名谷的底细,也自然不敢轻易与无名谷作对。 “龙回峰啊,向月师叔祖早就带着粼粼去倒海塔了,留下的守阵不过是想留着地方以后再回来。说起来她们临走前还去了趟绝影峰,也不知道老九在绝影峰藏了些什么。”殷正河不疾不徐地说着,“不过不必告诉长老们,先这样安抚大家,把这些小弟子和长老们都护送到无名谷去。 我约莫只能再陪你们走半日,等我走了,你记得等到了那里再告诉他们,说是我的意思,将他们所有人逐出师门,让他们以无门无派的身份进无名谷。向月师叔祖说过,无名谷谷主是她的兄长,我想收留一些门人弟子,他们是不会拒绝的。” “大可不必如此。”冯逐流依然不甚赞同,“师兄你去哪里?对了,我记得师兄单独给冯洛任务了,你是要去他那边么?” “我让他去给老九递个口信了。至于我,自然要回去玄山。”殷正河抚摸着手里的剑身,“明恒不是说,要把玄山从正道除名、让天下有识之士围剿玄山么?那我自然该在那里等着他们,等他们来围剿玄山。” 冯逐流目瞪口呆:“师兄要一个人回去?” “说来可笑,我这些天,几次梦见了当年的事情。”殷正河敲了敲剑身,倒是少有地有了两分意气风发的模样,“人之将死,果真会梦见从前。” 冯逐流听着这话不详,猛然间勒住了自己的马,皱紧了眉毛:“师兄你——” “我在西陵收了大弟子,她曾被万般疼爱过她的家人抛弃,然而她并不记恨易氏,甚至还记得父母亲的好。想必倘若我去把她抓回来交给怀月陵,她也不会记恨我。”殷正河摇了摇头,“可是既然我把这孩子收成了徒弟,那种事情,我这个当师父的不能让她再经历一次。” 冯逐流哑然。 “你记不记得长老们把老九带到主峰来的时候?那时候你们都觉得,这是在说要让他取代文悦当绝影峰首座。不过我当时在想,大约不是,他们是想让阿晏来当新掌门的。”殷正河少有地笑了笑,“这掌门的位置合该是他的,可惜了,我不能把一个完整的玄山还到他手里了,只能聊表些心意了。” “我随师兄一起回去。”冯逐流紧紧地蹙着眉,“师兄,你做出这决定太草率了,要是长老们都留守在玄山,未必不能与怀月陵一战。师兄,我们没有到非要放弃玄山的时候。” 殷正河的目光轻飘飘地移了过去,却立刻止住了冯逐流的话:“怀月陵的大弟子周少颜,死在魔境。他们安安分分过了七年,是因为我们玄山的两个大弟子也下落不明。而现在,那对姐弟回来了,甚至还抢了杀死煌姬的功劳,怀月陵不可能心平气和下去。” “他们势必要趁着现在,趁着长剑门和幽篁里大战之后只想保全自己的时候,除去玄山下一代资质最好的阿梓和无双,最好同时削弱整个玄山,让玄山日后依然不得不唯他马首是瞻。” 殷正河吐了口气:“他要当这个正道魁首,那就暂时让给他吧,先前那场大战已经流了太多的血了,不必让任何人再为了争权夺利去死。逐流啊,日后你守着他们的时候得记着,该活下去的不是什么门派,是人啊。” 第108章 大雨再度倾盆而下,让本就不甚明亮的室内更加昏暗。 玉质的纹理上莹润的光泽也黯淡了起来,平放在冯洛的手里地时候,看上去并不怎么起眼。 “师兄这是什么意思?”凌韶手里握着凤朝峰的印信,烦躁地站了起来,“长老们都不反对么?师兄人在哪儿?” 冯洛只是摇头,老老实实地回答:“师父让我来师姐和师兄这里,之后听师姐的吩咐。” 商晏微微垂着眼,看着那掌门的印信,却并不伸手去接。好一阵,整个屋子里的人都看着他的脸,等着他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凌韶把储物袋里和玄山相关的传讯石挨个儿试了个遍,结果别说殷正河了,居然连冯逐流都没法联络到。他烦躁地一把将一桌子的传讯石扫开,看着冯洛:“你不是冯师兄的侄子么?你叔叔也没跟你说什么?” 冯洛还是摇头。 “师叔,你问他不出结果的。”殷梓看凌韶还要再问,终于开了腔止住了他的话,“就是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师父让他来了。” “……”虽然感觉不是什么好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具有说服力。凌韶憋屈地闭上了嘴,转头又看向商晏。 商晏仍旧没有伸手去接,他似乎在长久地思考着什么,在这片死一样的沉寂几乎把其他人逼疯之前,他终于转头看向了门外的方向,伸手握住了星盘:“掌门师兄本不必如此。” “当务之急是试探其他门派的态度,我现在去长剑门和幽篁里,尝试游说他们。”殷梓站了起来,开口吩咐道,“无双大约不久之后就会出来了,等无双出来了,你们跟他说让他回去易氏等我。我应该很快就回来。” “也不必。”商晏撑着床沿站了起来,伸手去拿旁边放着的外袍,“我得去见师兄一面,阿梓一起来吧。” 殷梓诧异地看了过去:“师叔知道师父在哪儿?” “玄山的掌门,自然在玄山。”商晏套好了外袍,撑着桌子,稍稍闭着眼睛缓和了一下虚弱带来的头晕目眩,这才转头,从冯洛手里接过了那块印信。殷梓皱起了眉毛:“可是老五说,玄山已经没有人了。师父应该把人都送走了才对。” 商晏薄薄的嘴唇慢慢地抿成了一条线,略略思索了一阵,却回头看向了凌韶:“师兄,在这里你修为最高脚程最快,拜托你走一趟,去找一个人。” “你要我现在离开?”凌韶目瞪口呆地看着商晏,“还有什么事情,比回去见师兄更重要的么?” “很重要。”商晏点了点头,“师兄信我一次。” —— 玄山主峰从未如此安静过。 殷正河发觉自己这些年忙于各种事务,以至于这一刻似乎是他来到玄山主峰之后的数百年里最清闲的时刻。 他拔出剑,也没用灵气,花了点时间从主殿前的桃树下挖出了一坛子酒,尚未开封,已经有酒香止不住地逸散出来。 虽说当了百十来年掌门,殷正河倒是并没有改变容貌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威严的习惯。他也没有蓄须,只不过平日里总是老成严肃的神情,让人不太敢直视他的脸。 等到不速之客们抵达玄山上空的时候,却发觉玄山主峰之上空无一人,唯有一个青年席地而坐,一手拎着一个酒坛子,一手握着一柄剑,似乎在等他们。 有好一阵,几乎都没有人敢认,这个人居然是殷正河。 “清河掌门,许久不见。”长剑门掌门信阳真人到得最早,七八位长老与数十位弟子都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率先上前搭话。 “算不得太久,先前在凤凰山一带姑且算是见过。”殷正河举了举手里的酒坛子,“不知长剑门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是明恒真人邀请我等来此。”信阳开口倒是滴水不漏,一句不提自己的态度,“说是数日过去了,清河掌门早该有了决断。” “决断?”殷正河漫不经心地反问,“我该有什么决断?” 信阳意识到殷正河并不打算服软,也不打算自己去触对方的霉头:“这得看清河掌门自己了。不过玄山众人莫不是还在凤凰山未归么?怎么看着如此冷清?” “玄山的人都回来了。”殷正河的余光看到了怀月陵诸人浩浩荡荡地御剑或是骑着坐骑靠近,也干脆提高了音量,“玄山所有人都在这里,你们之前说要玄山做什么,大可以动手了。” “玄山所有人?”长剑门和幽篁里的人脸上皆是错愕,然而没等信阳再追问,一道巨大的轰鸣声近乎排山倒海一样袭来。众人回头去看,却见到怀月陵一行人在距离玄山不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而他们面前不远处,地面正在缓缓裂开。 “好大的阵仗。”殷正河认出了正在从破裂的地面下升起的东西,下意识地出了声,只不过他的感叹声被那喧哗彻底淹没了。 半透明的光柱自地下升腾而出,蓝紫色的雷电在那光柱外侧穿梭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一道半透明的台子从那光柱的底端向上升起,一直升到半空中,终于停驻不动了。 明恒站在那光柱的前方,面无表情地环顾了周围一圈,长剑门,幽篁里,还有几个小门派,除去倒海塔,近乎大半的正道都来到了此处。而诸如凤凰世家、西陵易氏之类的隐世大族,即便他递过去了帖子,也并没有出现。 明恒收回了视线,俯视着殷正河:“今日承蒙诸位同道不嫌弃鄙人的邀请,都来到此处,想必多少也有听闻,玄山大弟子勾结魔修的事情。我等在这一战损失惨重,多少同道死在苍山,这些尸骨,可也有玄山勾结魔修的一份功劳呢。” 阳光颇有些刺眼,殷正河放下酒坛子,杵着剑站直了身体,眯起眼睛看着他身后那些人群情激奋地高声叫骂。殷正河笑了起来:“多少人看见我徒弟亲手杀了煌姬,多少人见着你怀月陵不过最后两天才到苍山。虽说是非曲折本就但凭后人粉饰言说,然而那些亲眼看到的人都还活着呢!亲历者尚未老死,如今就开始颠倒是非,明恒狗贼,你是不是太急了一些?日后等屠尽了玄山,是不是还要屠尽他长剑门幽篁里所有看见了那一幕的人,以保再无人知道你如今说的话,不过是个弥天大谎啊?!” 愣是谁都没想到,一贯为人板正儒雅的殷正河居然一点圈子没绕,干干脆脆地抬剑指着明恒的鼻子就骂。就连怀月陵自己的人都没能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殷正河一口气骂得几个长老脸色都发了白。很快有人忍不住回嘴,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愣是谁都没能预见到,这么一场本该严肃无比的事情,就这么变成了两波都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互相骂街的口水仗。 “无耻!”终于有人越众而出,止住了旁边人的叫骂,对着殷正河大喝,“你玄山勾结魔修,却妄图反咬我怀月陵!殷正河,你身为玄山掌门,却不谨言慎行,当真是要拿你玄山上下的性命来保你那两个弟子么?” “玄山上下?”殷正河对着这明晃晃的威胁,反倒是咧嘴一笑,“我都说了,玄山上下都在这里,上到玄山掌门,下到玄山所有弟子,都在你面前,我有什么好谨言慎行的?” 说话那人到抽了一口凉气:“玄山其他弟子……” “玄山没有其他弟子了。”殷正河嗤笑了一声,“怎么,没见过把门人逐出师门的么?” 四下里一时死寂,就连明恒都没开口,只死死地看着殷正河。殷正河扭头看向了明恒身后那座台子,又把酒坛子拎了起来:“辛苦明恒掌门连天劫台都请出来了,只可惜,我玄山已经没有一个叫殷梓的弟子了。” “玄山掌门,包庇魔修到这个地步,当真令人心寒。”明恒一开口,四下里刚刚响起的喧哗声骤然间又消失了,他手里骤然间出现了一道碧蓝色的光芒,没人能看清那光芒中包裹的是什么,只来得及看到殷正河猛地抬剑,随即被逼退了两步, “我怀月陵天劫台既然出了,这九道天雷不落下来,是不会安宁的。”明恒冷冷地看着殷正河,“这本是为了卫道诛魔而出,既然玄山掌门一意孤行包庇魔修,那我也只能请掌门人亲自来受这些天劫以彰天道了。” “我殷正河的弟子,没有魔修。”殷正河手中剑光大盛,“既然怀月陵天劫台雷不落下不会安宁,那不如请弄错的怀月陵掌门,去消了这些天雷呢?” 殷正河话音刚落,七八道身影骤然间从明恒身边窜了出来,落到了他身侧,呈圆环状疾走。他目光微凝,手中的剑刃朝向西北方向直刺过去,血花登时飞溅起来,然而那七八人却似乎没有感觉到痛一般,依然以缚阵的方位变换着方位。 殷正河抬起头,也看向了四周的人,看着他们脸上或麻木或震惊的神情。事到如今并不难看出来,明恒要的不只是玄山的俯首称臣,更要的是杀鸡儆猴,让其他人眼睁睁地看着不肯臣服的玄山是什么下场。 身边结成困阵的七八人皆是洞虚中期以上,一旦明白了这点,殷正河便知道今天不可能逃脱。 他反倒是收起了剑,飞快地避开几道攻击,仰头看着明恒:“倘若明恒真人今日要的是我的命,那拿去便是,何必找这么多弯弯道道的,甚至请出诸位长老出来,这是在特地向这天下人证明你怀月陵先前对付缠身狱的时候还留了手,以对付我们这些同道么?这天劫台,不劳诸位长老动手,我自己进去,也好让这天下人知道,不顺着你怀月陵的意思就是要进天劫台的。” 明恒仍旧没有管身后长老们之间的喧哗,他胸有成竹看着殷正河,余光里看着旁侧那些门派明明噤若寒蝉的样子,终于抬手止住了那困阵中人的行动,再向着殷正河道:“请入。” ——只要你死得足够惨,你如今说的话,谁都没有胆量敢于去相信。 殷正河只朗声笑了一声,刚要一步踏出去,突然听到山门处传来了一声以灵气扩散开的声音—— “我倒是太久没回师门了,不知道这里这么热闹。师父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请来这么多道友,怎么能让他们都呆在山门之外看着呢?” 一道剑气以极快的速度自外侧横扫而来,瞬间逼退了殷正河身侧的两个黑影。另一道人影趁着这个缝隙冲到了近处,站到了殷正河的旁边。 殷正河终于变了色:“胡闹!谁让你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殷梓:师叔让的。 第109章 怀月陵的困阵本为困住一人所设,再加上殷梓破阵而入的时候趁其不备偷袭了其中两人,很快,那困阵阵脚就乱了。 殷梓一脚将其中伤势最重的那人踢飞了出去,算是彻底破了阵。 “师父怎么能这么任性,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这么想一出是一出。”殷梓手里剑势没停,一张口就把殷正河气得七窍生烟,只恨不能一脚把这大弟子再从玄山主峰上踢出去,“这事儿怎么说也是冲我和无双来的,怎么能让师父你填命进去。” “胡闹,你还把不把我这个师父说的话放在眼里!”殷正河手中剑光大盛,自殷梓左手侧横扫而去逼开了两人,嘴里倒是一点没松口。 “你不是把我逐出师门了?那我还听你的做什么?”殷梓破了阵,终于停了下来,转而抬头看向空中的一排人,脸上虽然在笑,然而目光却是丝毫没有笑意,“几日不见,似乎那日在靖阳城外追杀我的面孔也都还在。我敬重诸位前辈比我多活了些年头,可诸位前辈却似乎不吝惜身份,非要栽赃我这么一个小辈呢。” “魔修殷梓。”明恒的脸色比起先前稍有些变化,这几日前还不过是个元婴的小辈,先前那几剑分明已经有了洞虚的底子。他侧目看向前几日随他一道去靖阳的几位长老的脸色,发觉他们脸上除了诧异,都有些动摇,想来是对殷梓那天说的能暂时提高修为的秘术有了几分相信。 “我区区一个玄山小辈,今日在此,诸位前辈要仗着修为高,硬是指鹿为马说我是魔修。”殷梓目不斜视,只盯着明恒一人,脸上仍旧是笑,“我不过一个洞虚初期的剑修,今日约莫是要死在此处,明恒,你要我接的脏水我统统接下,你要我受的雷罚我也可以受,但是你且看着,我死之前,能不能从你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言辞粗鄙。” 清清朗朗的声音带着令人熟悉的死板腔调从他们身后传来,易无双手里握着他惯用的法器刺骨,自玄山大殿中缓步而出,顶着数千道目光就这么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姐姐,你我既同时生,那如今赴死之时,姐姐何不等我一道。” 殷梓稍稍怔了怔,随即咧开嘴笑了:“哪是姐姐不等你,是你来得太慢了。” 易无双自然是离开龙脉之尾后听到了殷梓让他回去易氏的口信,这才急急忙忙强开传送阵回来玄山的。不过他熟知殷梓这脾气,知道不是跟她细究这个的时候,干脆地走到殷梓身旁,转身向着殷正河作揖:“不孝弟子易无双来迟,师父见谅。” 殷正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大殿的方向——玄山大殿内部确实有传送用的阵法,不过那阵法,理当只有祭奠玄山历代先人的时候才会开启。 即便易无双数年前曾经随殷正河用过这个阵法,要想从外侧启动那阵法把自己送过来,也本该无异于天方夜谭。若非是他果真天赋异禀、远超常理,那他这被关在缠身狱的七年想必确实有些什么奇遇。 这念头飞快地划过殷正河的脑海,却并没有再停留。他只是终于吐了口气,从储物袋里又抽出了一把剑来,递到了殷梓的面前:“虽然不知道你这把剑什么来头,不过看着是把好剑。这把剑也拿着,你用双手剑我是知道的。无双,我是剑修,没有什么法器能给你,只能祝你无恙。” 殷正河拿出的剑通体雪白,几乎看不出打磨的痕迹,殷梓左手接过了剑,这才发觉这剑几乎没有分量——这把剑是玄山开山祖师衡阳子留下的剑“夜见”,归于玄山历代掌门所有。殷梓认出了这把剑,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用力握在了手里。 “今日之战,为师怕不能保证你们能活着走出去。”殷正河认命地看向了这两个大弟子,“可既然你们回来了,那便还是我殷正河的弟子。” “我们当然是师父的弟子,玄山掌门人的弟子,会战死但是不会战败。”殷梓左手一翻,一白一黑两把剑在阳光下格外明亮,在那剑之侧,易无双身侧两件法器光芒大盛,威压直直地铺陈开去。 “无双,上次我们联手是什么时候?”随着那边明恒的手势,数十道黑影出现在他们身边的时候,殷梓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来玄山之后的数十年里,他们两人几乎不会同时动手,即便是先前在魔境之中遇险,殷梓也极少在易无双动手的时候把剑,更别说联手。易无双的法器表面飞快地迸发出鲜红的灵气,逼退了周围的人,这才答道:“我们刚筑基的时候,曾经觉得能打败父亲了。” 那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两个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以刚刚筑基的修为挑战了他们洞虚巅峰的父亲,结果自然是灰头土脸地被一手一个拎了回来。在那之后一直到殷梓离开易氏之前的短短数月时光里,这件事情总是会被拿出来取笑。 殷梓借着易无双法宝的掩护,利索地解决掉了两道黑影,在四溅的鲜血中发出了清亮的笑声:“怎么每次我们联手,都是这种绝对打不赢的情况。” 殷正河中气十足的喝声从旁边传来:“两个孽徒,还没开战莫要先说丧气话。” 殷梓于是笑,易无双居然也笑了笑。 “我们这叫认得清形势。”殷梓一个侧身凌空而起,易无双的法器刺骨飞快地掠了过去,恰好垫在她脚下。殷梓脚尖点在刺骨尖端借力再扭腰腾空,右手的祈罪自上而下,直直地将隐藏气息自空中逼近的那人自右肩处劈开,随即两步疾走退回了易无双身边,避开了漫天血雨,“可惜了,那破术法用不了第二次。” 易无双知道殷梓说的是提升修为的法术,他没接话,只在指尖上拉出一道灵气,自前方横扫而过。侧面攻过来了数道剑气,他倒是看都没看,身侧的法宝随着他的动作直直地转向了明恒的方向,易无双一蹬地面,手中灵气疾射而出,殷梓恰好补到他左侧,一剑扫开侧面袭来的三人。 这一击几乎是擦着明恒的座驾掠了过去,若不是明恒躲得快,大约那条刚长出来没两天的胳膊又要落地一次。易无双脸上是一贯地从容冷静,倒是语调像是被殷梓传染了一般,仰着头高声向着明恒道:“可惜了,我竟然不是如你所说的魔修,若我当真入了魔道,刚才这一下,足够拧下你的脑袋。” “小子狂妄!”明恒猛地站了起来,看向周围人,惊怒之下口不择言,“区区两个洞虚初期一个洞虚中期,你们还不动手?先前在靖阳的时候,你们的脸她可是都见过,若是让他们逃了,你们日后还有命活?” 立刻有人应声而动,这一回,不仅是怀月陵的,还有不少其他门派的长老,也向着下方混战中袭去。即便是没动的人,脸色也尽皆变了—— 明恒这话,不仅是撕破了脸皮不要,言语间甚至还像是在害怕,怕殷梓和易无双今日不死日后修为会超过他回来报复似的。 而更令他们觉得震惊的是,这句近乎无耻的尖啸居然相当有效,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同门德高望重的洞虚长老们,居然有不少听到这句话之后向着下方冲了过去。 明明大势已去,然而玄山那区区三个人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天空之上数以千人死一般的沉默着,在这片无比煎熬的寂静等待着结果,然而明知这不过是一边倒的厮杀,他们就这么看着,居然生出些惊心动魄的错觉来。 明恒脸色越来越差,他终于无法克制住脸上的饿神色,再也顾不上其他,猛地拔出身后的法器,向着天劫台的方向一挥。 几乎让整个大地为止颤动的轰鸣声再度响了起来,这震动实在太过剧烈,以至于玄山上混战的诸人也下意识地停了手,转头看了过来。 数十人合抱、近百多丈高的天劫台在这一挥之下居然缓缓地移动了起来,它周身的青紫色的电光更甚,远远看上去几乎像是要刺破台周薄薄的屏障、落到玄山上来。 那天劫台移动的速度并不快,然而随之而来的压迫感却几乎让人不能呼吸。明恒高声向着玄山的方向叫道:“既然玄山掌门不肯自己上天劫台来,那我只能亲自动手送过去,请天劫来洗刷你玄山勾结魔道的罪孽!” 殷正河脸色冷了下来,右手剑身一抖,刚要将灵气全然凝结到剑上,那一直再向着他们逼近的天劫台突然一顿,随即彻底停了下来。 饶是明恒也没料到这个变故,一时愣住,下意识地低头看了过去。 天劫台的屏障之中,不知何时有了一个人。 电光围绕之下,谁都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能勉强看到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袍子,正顺着绕台的玉阶缓缓向上走着。他看上去并不是什么修道大能,甚至更像是个凡人,以至于在天劫台的威压中,他甚至不能直起腰来,只能杵着一把漆黑的剑,仿若拄着拐杖一样一阶一阶地走着。 然而他左手高高地举着,似乎握着什么正在发光的东西。 “师叔!”殷梓近乎凄厉的叫声最先打破了这片寂静,紧随其后的,不知是谁突然认出了那发光的东西透过屏障而来的气息,惊得大声喊了出来:“那是玄山的掌门印信?这人才是玄山掌门?” 天劫台柱中的人似乎听到了这个声音,因而放下了手,继续向上走。他一步一步似乎走得极累,松散的黑发散落在肩膀上,看上去几乎已经被汗水打湿而狐在脸侧,遮住了大半张脸。然而他并没有停下,只是握着那印信,就这么以玄山掌门的身份,向着天劫台最上方走了过去。 “商——无双!想办法破开那外围的阵法!”殷正河脸上从容不迫的神色几乎瞬间消失,他反应极快,一剑刺穿左侧人的胸口,“阿梓你给无双开道——” 并不需要他的吩咐,殷梓早已经冲了过去,她双目殷红,几乎要流出血来,这一下冲出去的时候全然放弃了防守,只凭着一把剑,硬生生在数十个修为远超于她的包围者之间撕出了一道口子。而易无双几乎就卡在那个刹那,自口中窜了出去,起身向着天劫台掠去。 在他身后,几乎在他离地的刹那,几道困阵接连而下,直接把殷梓压在了地面上,再也不能动弹。 “蠢货!”明恒眼看阻止不及,倒也没有再动手,只居高临下地看着易无双,“天劫台乃是上古大阵,那是你一个小辈能够——” 数道红光自易无双手中腾起,顺着天劫台外壁缠绕而上,偌大的天劫台,居然整个儿颤动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煌姬:虽然但是,我和我哥都是阵修,这孩子的七年,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110章 要想短时间之内只能打破一个阵法,只有两种办法。 要么以蛮力强行撕破整个阵法,要么知道整个阵法的走向,直入阵心破阵。 怀月陵天劫台乃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大阵,甚至于有传言说是怀月陵先人自倒海塔带出来的仙人遗留下来的东西之一,易无双不过洞虚初期的修为,他不可能强破天劫台外侧的守护阵。 更加不可能预先知道大阵的走向。 ——本该是这样的。 商晏慢吞吞听到了外侧的动静,却终究没有抬头,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他脸上依然是那副温吞的笑容,就这么顺着天劫台的通天阶向上走。 天劫台的天劫,并不是普通的劫雷,那是迎来渡劫天劫的阵法。商晏发觉自己脚步慢了很多,一丝一缕的灵气正在这渡劫的威压下不断从丹田中逸散出去。 他听到了殷梓和殷正河的声音,却听不分明他们在喊什么,于是他回过头,冲着玄山的方向乖乖巧巧地笑。 ——他看到了数不尽的人站在不远的地方,就这么看着,他们当中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们中有相信了怀月陵的话的,也有大半猜到了真相的。 他们依然在看着。 “商晏”,曾经是正道魁首,整个正道唯一的合道。他应该是个不会怨也不会恨的圣人,大抵还活着的人,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通天阶并不算长,它有着尽头。他终于走到了天劫台上,整个天劫台在有人登上台顶的刹那微微颤动,周围的电光也开始汇聚到顶端,似乎即将落下。 人们终于开始看清那人的身形,他极其瘦削,仿若抱病多时。不少人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没能立刻想出来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一个病秧子。另一边明恒心中隐隐不安,在商晏登上台顶的刹那喝斥已然响起:“你是什么人,胆敢自领玄山掌门的位置!” “掌门印信在我手里,那我就是玄山掌门。”商晏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坐了下来,被天劫台外阵扩散开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他依然在笑,然而那笑容看上去不再温和,甚至有点疯疯癫癫,“我是商晏。” 这个名字在响起之后带了短暂的寂静,随即青紫色的电光毫无迟疑地从上方落下,从他后心穿了进去,直直地透过他的丹田穿了出来。 原来商晏还活着。 不止是明恒,在场大多数人心中第一反应都是这个。早在数日前靖阳城边上那一道漆黑剑气斩断明恒一条胳膊的时候,他们心里有隐隐有了疑虑,但商晏已经死了太久了,谁都没有敢多想,也不愿意去多想。 下一刻出现在明恒心中的念头赫然是后怕——商晏真的还活着,前两日那一剑真的是商晏,那是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合道巅峰的圣人商晏。而他,居然在商晏还活着的时候,带人来拿玄山杀鸡儆猴。 他没来得及多想商晏为什么一直没有阻止,也没有多想为什么商晏消失了这么多年,在那一个刹那,杀意几乎充满了他全部的心神。 ——商晏不能留,他不该活着,也不能活着。 第一道天雷终于落尽,血猛地喷到玉阶上,商晏却再一次仰起头看向了天空。 渡劫天雷终究不是他能够承受的力道,在天雷带来的痛楚之中,他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的境界正在崩溃。商晏听到了殷梓的惨叫,他想要回头,想要再露出一个笑容说我不会死,可是他回过头的时候,却看到了许许多多的脸。 他忽地想起前几日在魔境中,他终于决定要活下去的那一刻。 ——原来不是想要活下去,就可以活下去的。 “母亲,姐姐……我没有怪你们。”痛楚却在离开身体而去,商晏向着眼前的幻影,还有那些幻影之后真实存在着的、冷眼看着这一切的人开了口,“师父,师叔,还有你们……我不怪你们……” 我一直都明白,你们有苦衷,你们不要再跟我说你们的苦衷了,拿去吧,把我所剩下的一切都拿去。 父母给的血肉我剐给你们,师门给的修为我赔给你们,还有什么要的,你们都拿去吧。 有奇异如混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商晏,你的道是什么? 商晏啊商晏,你所亲的父母亲人,父母亲人负过你,你所爱的玄山,玄山负过你,你所以为道的天下人,如今天下人也负你。 商晏,到如今,再回答我,你的道是什么? 第二道天雷缓缓地开始凝聚,那规模远比第一道更加可怖,商晏却像是失了魂一样坐在天劫台顶上,仿佛无所觉一样,仰头看着天空的方向,却张着嘴,不知在说着什么。 “师叔!!!”殷梓的尖叫声没能再传到商晏耳中,这道天雷落下得实在太快,易无双尚还浮在那天劫台外侧,紧闭着双眼,手中的法器飞快地运转着,一丝鲜血从他的嘴角慢慢地流了下来,他也没有顾得上擦拭,最后一道红光终于顺着天劫台的外壁蜿蜒而上,整个天劫台外罩轰然迸裂开去。 原本被束缚于其中的渡劫天雷巨大的威压陡然间扩散开去,易无双离得最近,几乎是在屏障裂开的瞬间就被倒掀了出去,就在飞出去的那一个刹那,他正对上了那些名门正派们所在的位置,他看到在那短暂的骚动之后,那些站在前方的长老大能们都安静了下来,带着平静到有些奇异的表情,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玄山商晏。 易无双是知道这个人的,却也是刚知道姐姐心心念念的那位小师叔就是商晏。那些关于商晏的传说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很快地回到了他的脑中,他记得那些传说——传说说,商晏圣人曾经一人一剑入须弥妖境,救出过被困的无数修士,传说也说,在南海海妖上岸那年,商晏少年意气不顾师门阻拦与海妖厮杀,最后斩杀南海海妖,救了数之不尽的人命。 他忽地记起来煌姬曾经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她说过即便说一句半个修真界都欠他一条命也不为过。 ——今天,那半个修真界的人全都不在这里么? 一个都不在么? …… 有人在的。 陆舫在第一道天雷消散的时候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回过了神,他看向了长剑门掌门信阳真人的方向,看着信阳手中握着长剑门的长剑骨,站在前面,以法器张开屏障抵御天雷之威。 他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其他回应。 天雷并没有因为外层罩子的破碎而停止,依然再不断地聚集成型,他怔了怔,再环顾四周,还是没有看到有人动。 陆舫飞快地皱了皱眉毛,然后毫不迟疑地抬了脚,向前走了一步。 “站住。”师父的声音在脑中响了起来,“你想做什么?” 陆舫颇为惊讶地看向了信阳的方向,出声道:“我出生南海之滨,当年南海海妖一难,晏圣人救过我的命。如今外层守护大阵破了,那现在外面的人也可以上天劫台。我去替晏圣人担一道天雷,以偿当年救命之恩。” “蠢货!” 陆舫这些年实在是变了很多,他早已经变得圆滑而听话,以至于信阳这一刻丝毫没能预想到陆舫会直接开口。周围门派不乏耳力过人的大能,一时纷纷侧目过来,让信阳几乎恼羞成怒,没忍住传音喝斥道:“这里数千人受了商晏恩情的人如此之多,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就你一个人想要出头?这里面的利害你分不清楚就退回去再想想,别出去丢人现眼!” 陆舫侧头看了看周围,仿若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然后认真地向着信阳问道:“是啊,如师尊所说,我也在想,晏圣人救过的人那样多,为什么大家都就这么看着呢?” 他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周围已经安静了下来,于是大家都听到这声音在这些名门正派中回响着—— 他问,晏圣人救过的人那样多,为什么大家都就这么看着呢? 为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他,他也不需要一个回答,有无数传音在他脑中出现,但是他一个都没有去听。 这是一个很堂堂正正的问题,他不需要一些只有传音才敢说出口的答案。陆舫转过身,继续向着天劫台的方向走,突然察一阵骤然袭来的威压,几乎压得他没站稳一步摔下去。 他听到身后信阳气得声音都在发抖:“逆徒!你当真要叛出师门而去么?这些年养育你的恩情你都不顾念、这些年辛苦练就的修为你也都不在乎么?” 是啊,这些东西,他都在乎,所以他为长剑门周旋死战了七年,除却师门之外的东西近乎什么都不顾念了,可是他想不明白,等战事平息之后就是这样的光景的话,那些战事中的忍耐屈辱与背弃,都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有一天,他能亲眼看着他所想护卫的正道互相残杀,他所仰慕的恩人因为权力倾轧蒙冤而死么? 他突然之间什么都想不明白。 “这些年?若是没有圣人将我从海妖腹中捞出,现在的陆舫不过是一堆枯骨,根本不会有这些年。“陆舫终于停下了脚步,几乎在他身后的同门们以为他终于发过神经要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突然朗声大笑了起来。 这一声笑在陆舫身上实在是久违了,信阳骤然间生出了不安的预感。陆舫笑声稍停,终于开了口:“是了,我看明白了,圣人方才那句没出声的话,分明是说他以血肉还父母,以修为还师门,确是这个理。” 信阳浑身一震,一步就要上前去,然而眼前的青年已然以左手拔出了自己的本命剑。信阳没来得及理清莫名的不安源自何方,下意识地想要再喝斥陆舫,然而下一刻,陆舫再度高声笑了起来。 “圣人剑名问心,我以圣人为光为炬,不求有功,但求无愧于心。无愧啊无愧,你随我近百年,我终究还是要对不住你。” 无愧仿若应和主人的大笑一般发出一阵剧烈的鸣响,再下一刻,那锋利的剑刃切入肩骨,径直将整个右臂切了下去。 几乎在右臂离体的一刹那,无愧的嗡鸣几乎短暂地盖过了天雷的轰响,而后,它就这么在陆舫手中碎裂成灰。 鲜血顺着陆舫的嘴角流了下来,染红了他身上浅蓝色的长剑门道服。陆舫单手扯开身上的道服,裹着那切下的半截手臂,用尽力气扔到了信阳的跟前浮着的剑台上。 “师尊想必是知道的,怀月陵给那些药是什么东西炼制的。”陆舫再退了一步,用力擦了擦嘴角的血,“这剑骨与经脉,你们拿去,长剑门教导我的修为,我还给你们了。” 作者有话说:(久违的早晨更新) 第111章 自拆剑骨,自碎本命剑,做完这一切,陆舫全身脱力,差点直接坠落下去。 不过他身体里残留的一点灵气支撑着他平安地滚落到地面上,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捂着血流不止的肩膀,踉踉跄跄地拖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向着商晏所在处走去,一直走到天劫台正下方,然后膝盖一弯,直接跪了下来。 再也没有谁去阻止他,也没有人有资格阻止他。 “晚辈无能,不能替圣人挡下天雷以报恩德。”他粗糙地擦了擦嘴角的血,纵然已经只剩下半废的躯壳,他脸上却久违地出现了当年那仿若永远带着三分醉意恣意纵横的模样。他尽力将体内残留的灵气逼了出来,想要做成一个罩子向着上方的天劫台送去,然而却已经无力做到这样的动作,“陆舫只以一介废人之躯,祷告天道,愿商晏圣人渡过此劫,万古长青。” 渡劫天雷的残力从他身边掠过,然而陆舫的背脊却那样笔直,他以骨为基的本命剑已经断了,可是他的背脊却依然像是一柄剑,直直地立在那里,就这么立在立在商晏的下方。 七年前有无数人说过长剑门大弟子陆舫心智如同稚子,天真而愚蠢,当不得少掌门的重任,从未有人当这是一句褒义的话。这七年间有无数人说过陆舫变得成熟稳重,懂得权衡利弊,这也不是一句贬义的话。 直到此刻,他们看着这个年轻人脸上天真得仿佛不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却又灼热得让人不能直视的表情的时候,却骤然间开始怀疑这个年轻人是否并没有变过,他依然是那个天真愚蠢如同稚子的年轻人。 ——无人不知这天劫台上的人,是商晏。 即便最初因为他身形瘦削、以至于面容也与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人相差得太多而不敢认,到现在,他们也早已经知道若不是合道巅峰的灵气淬炼过的身体,早在第一道天雷落下的时候,就应该已经灰飞烟灭了。 时间再向前百余年,莫说先前,只那一次正魔大战那时,各大教派掌门长老们,多少人被商晏救过命,怕是商晏自己都记不全了。可商晏记不清了,他们自己也记不清了么? 也不是不能理解,谁都有不得不保护的东西,他们的亲人朋友前程,都系在门派,他们没法儿为了一个外人得罪如日中天的怀月陵,万一被记恨的话,待此事过后,说不定自己门派就是下一个玄山。 更何况,其他人都没有动,那他们也不会动。 第一道天雷落下的那短短数吸的时间里面,他们大半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缓了过来,也大抵已经发觉商晏无疑已经是个废人,一个废了很多年的人。而且他们也都知道,商晏还是个名副其实的圣人,一个一定会愿意为了天下人去死的圣人。 更何况,商晏是个天才,未及弱冠已成元婴、不过百岁合道成圣、只待寂灭渡劫的惊世绝俗的天才。 与他同辈的甚至更老辈分、那些看着他长起来的修真者们,谁不曾隐秘而愤懑地想过,天道为何如此偏爱于这个少年,而谁在这一刻对着那形销骨立的青年又没有一点恍然大悟般的暗自窃喜—— 原来天道给的优待,终究也是要还上的。 他们心照不宣地沉默着,对着这样一场处刑煎熬却也心安理得地沉默着。 有年轻些的,热血还没冷的弟子被陆舫所激,下意识地想要随之出列,被自家师长拦住了。有人红了眼,有人满目茫然,有人听着师长们质问他是不是真的要放弃自己所有的一切,最终还是顿住了动作。 天下这样大,商晏救过的人那样多,整个天下,此刻却只有陆舫一人冲了出去,也只有他一人跪了下去。 一段时间的沉寂之后,忽有快马自远处向着陆舫的方向疾驰而去。 幽篁里的掌门无眠真人与他身旁的数位长老在看到那马上的人时都惶然站起,似乎是想冲过去阻拦,然而那无眠的目光停在了陆舫胸口的血迹上,最后还是停住了动作。 幽篁里不是长剑门那样的大门派,这样一个天资卓绝的弟子,他们折损不起。更何况肖阮已经消失了七年,这七年里他们并不是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怀月陵在找她的事情。等如今肖阮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居然不敢去想,当初靖阳城外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晚辈肖阮,七年前于万山魔境幸得圣人救命之恩,而今前辈有难,晚辈愿献上己身修为,愿为圣人稍挡天雷。”肖阮的目光在撞上无眠真人与师兄师姐们的时候稍稍停顿,而后却很快地收了回来。她伸手扶住陆舫的肩膀,飞快地在断臂处打了一个简单的治疗的法术,然后向着陆舫身侧伸出手去。 她再开口的时候语调一如既往地温柔,出口的却是一个术,她周身的灵气随着这个术的形成而暴涨,然后一点一点地从她的身体里被剥离,裹挟着陆舫刚才逼出的那一部分,向上汇聚而去。 第二道天雷终于落下,正打在肖阮聚集起的那团灵气凝成的罩子上,肖阮不过金丹的修为,猛然间喷出一口鲜血,一个没站稳,差点跪倒在地。 这道灵气凝成的罩子并没有能阻挡下第二道天雷,却稍缓住了天雷的势头,等那天雷落到商晏身上的时候,竟然比第一道还轻微些。 商晏依然坐在天劫台上,两道天雷穿身而过,他看上去仿佛无动于衷,然而丹田中凝结的灵气愈发溃散。站在肖阮的位置,已经发觉他的境界正在崩溃,虽说察觉不出究竟变成了什么样,然而比起当初魔境中要虚弱得多。 一声凝重的吼叫声自远处传来,数丈高的体型似狮的异兽近乎于那声咆哮同时抵达了天劫台旁边。那异兽头有鬃毛,身上却有鳞,他背上坐着一个□□岁模样的小女孩。那异兽落到了通天阶上,向上走了两步,终于迫于天雷之压无法再向上一步。 异兽背上的女孩身上刹那涌出磅礴的龙气,那异兽沐浴在龙气中精神大振,一道炙焰自那异兽空中喷出,刹那间在商晏上方撑起了一道火焰状的屏障。紧随其后,天雷轰然而下,将他们从通天阶上扫了下去。 那异兽在半空中打了个滚,一口叼住被甩出去的小女孩,扔回到自己的背上,顺势冲到山壁处把先前砸到这里的易无双也叼在嘴里,这才歪歪扭扭地落到了地面上。 他听到半空中有满是怒气的声音响了起来:“真龙之子为何插手我们人世间的事务,不怕天道惩罚么?!” 那异兽在刚才那一下受了不轻的伤,放下易无双之后喉咙里咕咚了几声,却没有理会那质问,只向着商晏的方向伏了下去:“龙之第五子狻猊,承商晏圣人与玄山弟子殷梓魔境相救之恩,吾妹霸下受玄山照拂,吾以此身之力替霸下一并谢过。” 他背上的女孩脸色略白,却依然昂着头,明亮的双眼看向了玄山的方向,冲着被数道困阵压在其中的殷梓高声叫道:“师父师姐!我溜回来了!大师兄我们救下来了,他没事!” 来的一人一兽算不上太强,再替商晏承了半道天雷,已然没有了力气。然而有陆舫和肖阮在前,再加上本该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龙子亲身落地,人群中霎时间一片哗然,有些先前被拦下的人,登时眼睛就红了。 明恒听着身后似乎有人蠢蠢欲动,知道情势已然有变。人大抵都是随众人的,先前无人出头,他们也心存犹豫不敢出头,如今有了陆舫,再有了龙子,若再这样下放任下去,自然也会有人跟上。 明恒心中恨极,脸上戾气更重,他猛地一挥袖子,转头看向了长剑门的方向:“长剑门信阳子,你门大大弟子如今羞辱于我,是在彰显你长剑门打算与我怀月陵为敌么?!今日羞辱,如没有一个交代,我他日必断你长剑门长剑骨以报!” 信阳真人勃然变色,他脸色变了数变,到底还是低了头拔出了剑,心下竟有些庆幸与陆舫相熟的几个弟子大抵伤势未愈,今日都没有来此,不会跟着扰局:“明恒真人稍安勿躁,我这就取了那逆徒的性命,给你一个交代。长剑骨乃我长剑门至宝,还望真人莫要——” 他话音还落下,却又听到一阵有些癫狂的笑声。信阳下意识地抬头看过去,看到陆舫跪在地上仰着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信阳近乎恼羞成怒,脸上神色愈发狠戾:“逆徒,你笑什么?!” “我在笑什么……?”陆舫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止住了笑声,斜着眼睛看着长剑门众人的方向,“我在笑,师父居然不惜如此也要守住长剑骨。可长剑门长剑骨,那自诩宁折不屈、笑对天下的剑修的剑骨,不是早就在门人弟子无情无义薄凉如斯的时候,就已经断了么?!” “一派胡——” 在清脆的断裂声中,信阳宛如被人掐住嗓子一样,怒喝骤然间顿住了。长剑门先是一片死寂,再然后爆发出了一阵极大的喧哗。 那根一直被长剑门掌门信阳真人握在手中的、同样也倒映在每一个长剑门弟子瞳孔里的黑色剑骨,几乎在陆舫的声音停下的那一刻,骤然间断成了两截。 作者有话说: 长剑骨的事情太遥远了,所以贴一下前情回顾,是在遥远的过去还在地宫的时候提过(ww啧,我对自己话痨程度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这真的拖得太遥远了。 【商晏看了看殷梓,又看了看远处的陆舫:“说起长剑门,我记得长剑门的掌门年纪一大把了,才决定收徒弟的。” “确实如此,这一任掌门年轻时候总相信长剑骨会回应他的,所以一直没急着收徒。长剑门的长剑骨都已经沉寂了十几代人了,这位掌门也真是有自信。”凌韶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殷梓大概没听说过,传说中驱使着船只带人来到下云的那位仙人也是剑修,他在下云收过一位弟子。仙人离开之后,那位弟子一直想要修炼飞升寻找师父,却没能渡劫成功。陨落之前,他把自己的剑骨剔出,交给了自己的儿子。而他的儿子,就是长剑门的开宗祖师。” 商晏侧头看了看殷梓的表情,又解释了一句:“那位前辈渡劫功败垂成,但他的剑骨却已经经受过天劫的淬炼,大半可以算个仙物,可以自行吸收提炼灵气。长剑门历代掌门都靠着长剑骨来修炼,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长剑骨逐渐不再回应他们,最终彻底沉寂了下去。” “这一代掌门,就是那边那两个小子的师父,听说天资百里挑一。”凌韶提着嘴角,眼神却没真的看向陆舫那边,“他相信以自己的天分,长剑骨一定会回应他并且助他合道,再增几千年寿元。可惜世事不尽如人愿,他就这么一直蹉跎到预感了自己的大限就这几百年了,这才赶紧开始收徒弟养起来……从这孩子看,他运气不错,挑到一个好苗子。”】 第112章 ——商晏,你的道为何? 通天彻地的雷声中,那混沌一般的声音第二次传来。 商晏没有回答。 那些凝实于丹田之中的灵气在这沉默中开始瓦解消散,洞虚之上全凭心境,既然有岳氏家主一念之间自洞虚合道,那自然也有这一念之间自合道落回洞虚,天雷的余威还在体内肆虐蔓延,他清楚自己的境界还会继续落下去,从洞虚回到元婴,元婴消散,金丹迸裂。 商晏仍旧仰着头,没有回答。 他听得到外侧发生了什么,却没法儿动弹。被阻拦过的天雷失去了原先的威势,没能摧毁这具曾经属于一个合道巅峰剑修的身体。然而即便如此,那天雷刺穿身体的时候,依然带来了堪比当初扒骨抽筋般的剧痛。 境界不断崩落,商晏脱力地卧在一片天雷之中,却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 失去剑骨,失去经脉,到这一刻再失去修为,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似乎终于被全部夺去,他曾经选择了要背负的道,也仿佛在这一次一次的失去中被从他肩上剥离。 ——商晏,事到如今,你的道是什么? 那声音第三次响起,商晏向着半空中伸出手,看着紫色的电光将指尖烧得焦黑,到这近乎能清楚地感知到死亡近在咫尺的时候,他突然想要再说点什么——最起码跟殷梓说一声,即便自己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还年轻,她该活下去,时光那么漫长,未来那样遥远,总会忘记这一刻的。 那混沌声在耳边低语,褪去了合道期的制约,商晏久违地察觉到说话是一件如此轻松的事情。 “你是什么,天道,龙脉,还是什么东西?” ———— 易无双受伤不算轻,龙粼粼把他拖到了旁边稍远的平地上,他那动弹不得的身体才总算恢复了些许知觉。距离他被甩出去已经过了好一阵,因为充血而模糊视野终于慢慢地清楚起来。 他终于看清了不远处的陆舫和肖阮身上的鲜血,看清了身侧龙粼粼的脸和狻猊昂着的头颅,看到天空中有巨大的白鸟发出悠远的鸣叫。 “大师兄快看!是三师兄和四师兄回来了!”龙粼粼兴奋地伸手指着那只白鸟的背上,用力地推着易无双,“还有那个师叔救回来的蜘蛛护法,她也在!大家都来帮师叔了!” 易无双的双耳本就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龙粼粼在说什么。不过他看明白了龙粼粼的意思,跟着轻声地嗯了一声,仰面朝天看去。颜思思最先从白鸟跳向了通天阶,而花重站在白鸟颈处看着颜思思,一手扶着旁边似乎站不稳的唐青洲,随着白鸟一道绕着天劫台盘旋。 天雷渐次落下,颜思思终于承受不住向下滚落。易无双看到唐青洲似乎在咆哮着什么,却被花重手中的藤蔓束在了白鸟背上,而后花重也向前一步,自鸟背上落下向着通天阶跃去。 “重——”易无双张大嘴,想要发出声音,可他的声音实在是太过微弱,无法传到遥远的高处。 有佛号声自空中响起,那白鸟背上有人站了起来许多人,他看到空蝉寺的僧人们整齐地落到了通天阶上,金色的佛号缓缓地浮起,笼罩在商晏上空。 他的双耳终于开始恢复听觉的时候,听到一声凌厉的尖啸。两匹灵马踩着翠绿的火焰,一路从远方疾驰而来,冲到通天阶脚下。 从马上跳下了两人,其中那个女人一把拎起同伴的领子,御剑直上,直到在天劫台的威压无法再向上,这才落到通天阶上,开始跌跌撞撞地向上爬。空蝉寺诸僧结下的佛号在天雷中被劈开数道裂缝,在彻底破碎之前,那女人停住了脚步,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剑,幽蓝色的火焰自她的剑尖涌出,向着天劫台上空覆去。而她身侧的男人还在先上跑,似乎打算以他不过洞虚的修为顶着那天劫之威去往商晏身边。 那第七道天雷落在那火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轰响。那女子杵着剑立于通天阶侧,嘴角鲜血不断溢出,朝向天上众人神色凄厉如厉鬼:“我文悦在此立誓,今日我若不死,伤我师弟者,我必一一诛尽!” …… 此即为圣人,纵然天劫加身,纵然穷途末路,纵然千万人负于他,终将有人不惜一切地来到他的身边。 此即为人,纵然知晓不过以卵击石蚍蜉撼树,为了他们所想要守住的东西,他们也可以这样以血肉之躯前赴后继地冲上去。 易无双察觉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手上,勉强撑住地面,终于站了起来。 “师兄?”龙粼粼听到动静,立刻回过头来,“你要去哪里?” 易无双没有回答,只回过头,看向了玄山的方向。 —— 数道困阵加身,殷梓被压在玄山主殿前的地上,几乎只能移动脖子。 自天劫台上的人开口之后,就没有人再有心思管过她,她被困在那困阵之中,目眦尽裂地看着天雷落了下去,落到那个看上去如此遥远的身影上。 她看到陆舫断臂,一步一步走到天劫台下,看到肖阮近乎赔上一条性命,也只挡下了半道天雷。 明恒高高地站在空中,手中催动天劫台的法器依然在转动。天雷一道一道落下,而后是狻猊齐渊与粼粼,还有更多的人,踩着鲜血立到通天阶上,最后却也只是在通天阶上留下了一捧新鲜的血。 殷梓突然发觉自己诡异地平静,她没有继续惨叫,也不再挣扎,她伏在那困阵之中,眼中却只余下了通天阶上的血色。 第七道天雷落尽,文悦也已经摇摇欲坠。而更高处,凌韶还在向上走,即便那天雷的威压让他每一步都有如走在泥泞之中,他也手脚并用地向上走着。 ——谁都不知道那一刻,他心里究竟是想着要去商晏身边治好他的伤势,还是只是想着起码不能让他一个人死。 而更高的地方,数百千倍的人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这些人以他们微不足道的力道去抗衡天劫之威。 寥寥数人,拼尽他们的一切去守护的东西,也不过是这些人的一点私心作祟就可以构陷的。他们流在通天阶上的鲜血,在上面那些人的眼中,也不过是台阶上的一点污渍,与谋划中的一些波折。 ——商晏合道巅峰,出口即是天道的代行者,即便如此,他坐在那天劫台上,那九道天雷也不曾为他停下过。 天道就是如此么?天道就这样看着么?容忍着这样那些恶行以最不堪的方式加诸于世间,容忍着通天阶一遍一遍地被鲜血染红,容忍着这一些堂而皇之地发生么? 都说是修道者循天道。 这算什么天道? 这算什么人世? —— 第八道天雷将文悦从通天阶上击飞了出去,凌韶尚还还没爬到通天阶顶,他听到了那动静,近乎绝望地抬头看向了再度汇聚起来的劫云。 他们终究不过是些连合道都没有达到的普通人,他们用尽全力为商晏做出的屏障,也没有能完全阻止前八道天雷落到他身上。 凌韶还在向上走,半透明的通天阶上,他看到商晏闭着眼睛躺在天劫台上,天雷一道一道地落下,若不是他的身体还在随着雷气颤动,他看上去大约已经死了。 凌韶绝望地继续向上走,他仰着头,看着天空中的劫云,心中企盼着再有人赶来此处,再有人能来挡下最后这道天雷。 然而谁都没有来,那劫云终究还是成了形,它比之前那几道天雷的劫云都要大,都要可怖。凌韶察觉到明恒向着此处而来的动静,可他什么都顾不上,只继续向上走。 劫云慢慢聚集,不断收缩,就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天雷,几乎在凌韶彻底绝望的那一刻,天空突然更暗了。悬在通天阶上方的劫云停止了收缩,仿若停滞住了一般,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那劫云居然裂了开去。 天雷轰鸣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然而谁都没有移开视线,在场数千人都沉默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劫云两翼破裂开去,而那裂开的小团,重又聚集成了另外两片稍小些的劫云。 这两片小些的劫云很快收缩了起来,几乎眨眼之间就成了型。两道电光轰然而下,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直冲而去—— 一道落在天劫台下,另一道落到了玄山主峰之上。 极纯净的灵气自天劫台下涌起,天雷之中,易无双踩着刺骨腾空而上,向着通天阶顶掠去。而几乎同时,磅礴的魔气骤然间冲开了玄山上的困阵,掀开周围所有人,殷梓瞳孔鲜红,自阵中站了起来,提着剑,不避不闪地穿过密集的天雷,凌空向着天劫台走去。 一念成圣,一念成魔。 作者有话说: 我之前估算的完结日期是下下章,以目前的话痨程度,估计是准不了了(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意外),刚翻了翻细纲……怎么还有剧情没走完的…… 再……再十章应该够了,我年前会写完的.JPG 第113章 那些自上古时代下云最初的客人们那里流传下来的书里说,飞升之前需渡过天劫,而九道劫雷是最轻松的情况。 下云已经太久没有人飞升了,也太久没有天劫落下了,以至于即便是启用这天劫台的人,也未曾想见过这第九道天劫会是何种模样。 在那两道合道天雷消失之后,那巨大的劫云再度开始扭曲,从那其中逸散开去的电光宛若撕裂了整个天空,而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天空一片漆黑,连太阳都被彻底遮蔽。身处这片劫云之下,几乎每个人都心生幻觉,仿佛这一道天雷落下之时,会将这片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而在那蓄势待发的天劫正下方的,却是一个凡人。 先前雷威尚在的时候,稍微近些的人也已经发现了这雷劫正在一点一点瓦解商晏的修为,带到这最后一道雷劫落下之前,天地间却诡异地平静,仿佛所有威压都已经被那沉沉而下的劫云收敛而去。 在一片震惊与惶惑中,他们发觉了那天劫台上的人已然元婴销毁金丹碎裂,自众人仰望的至高之处跌落到泥泞之底,修为被这天劫彻底废去,变成了一个凡人。 别说是第九重雷劫,或许在场一个筑基小弟子,都可以轻松夺去他的性命。 天雷以近乎劈裂一切般的气势贯穿而下,天地之间刹那间竟再无其他颜色。离得近的几乎每个人都发觉自己在发抖,克制不住地全身颤栗。 然而自先前两道天雷落下处腾起的那两道人影却迎着那天雷向上而去,在这一片昏暗之中,刺骨的红光与双剑的剑芒亮得近乎刺眼。 那两道光芒在接近通天阶顶端的时候终于交汇到了一处,在天劫之雷落到天劫台上之前,那光芒炸裂般迸发开区,骤然间以千万倍的姿态,直撞上了那天劫! 那光芒实在太甚,足足几个呼吸间,谁都看不清任何东西。待那光芒褪去之后,入目间却又是清朗的天空,仿若先前那摧枯拉朽一般的劫云从未存在过。 凌韶终于爬到了天劫台顶上,他的手指都在颤抖,终于摸到了商晏的手腕。 他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记忆被无限拉长,才终于等到了脉搏微弱的跳动。 “师弟……”凌韶猛地吐出一口气,强行运转了两遍静心诀这才压下了情绪,重新在指尖上凝起数道灵气。 白鸟衔着唐青洲,狻猊叼着文悦背着龙粼粼,与刚刚脱困的殷正河先后都落到了台子上。凌韶满头都是冷汗,手里的动作几乎让人眼花缭乱,在他手中的术式终于变慢的时候,一口发黑的血液从商晏口中被逼了出来,随即,那原本已经趋于平静的胸口在这牵动下重新有了起伏。 殷正河猛地松了口气,就这么一下子跌坐到了地面上,他抬起头,却看到那对双胞胎依然以先前的姿势站在天劫台两侧,鲜血凝固之后糊在半边脸上,谁都没动手去擦,就这么一动不动宛如雕塑般看着商晏的方向。 “阿梓,无双?”殷正河察觉到了不对劲,轻声喊了一声,然而他们依然只是看着商晏的方向,并没有回答。 天劫台上的力量已然沉寂下去,短时间之内不可能启用第二次,缚灵阵也已经暂时消耗尽了预备的灵石。纵然殷梓和易无双两人此刻看上去状况都并不算好,但是那些先前围攻殷梓和殷正河的那些长老们都已经心生退意,不愿意与两个合道为敌。 “你们愣着做什么?”倒是明恒手中的法器光芒大盛,他转头看向玄山上站着的那些人,“刚才那些魔气你们没看到么?她就是魔修!不趁着现在她重伤了动手,是要等她恢复了再成气候么?” 这话说得极戳他们软肋,玄山主峰上几人的脸色登时就变了,方才还因为胆怯而有些犹豫的,此时眼中反倒是阴狠了起来。 ——正如明恒所说,仇怨已经结下,要是不趁现在把他们都杀了,日后被找上门来也不过死路一条。 “她纵然入了魔道,那也不过是众目睽睽之下被你们逼到入魔。”自空蝉寺的僧人们之间走出来一个年纪不大尚未剃度的少年。他眉宇间远比这个年纪的人更加沉静,然此刻站在天劫台下眉间蹙起时,便仿佛是神佛亦有怒气。他身侧浮着的九叶莲花将那清朗的声音远远地扩开去,“若是明恒真人当真要颠倒是非黑白,那今日见到此事之人,真人要全部杀尽么?今日在此的双眼,真人要统统挖出来么?” “你!”明恒眼神一变,手中法器上闪过一道几不可察的碧蓝色的微光。那光芒极快地从他指尖闪过,随即向着空怀的方向直冲而去。 咔—— 漆黑的魔气裹挟着上一刻还站在天劫台上的身影就这么出现在了空怀上方,那道碧蓝色的微光钉在她横在身前的剑刃上,再也没能向前分毫。 明恒悚然,下意识地看向了天劫台的方向,易无双依然安定地站在原处,而他另一侧的位置,却已经空了。不止如此,原本在易无双手中的法器刺骨,此时也不见了踪影。 明恒已经步入洞虚巅峰已经二百余年,自以为与合道也不过差了一线,当年商晏名声大盛的时候,他也未必真的将那个年轻人放在眼里。然而这那极短的一个瞬间里,他突然意识到了即便自己太过于天真了。 他与合道,天壤之别。 就差一点——他心中的恨意与懊恼近乎破体而出,将他的全部心神吞噬殆尽——要是我早点抓到这对双胞胎,要是我能用他们的经脉做药,这份力量,这份寿元,这都应该是我的!是我的! 鲜红的光芒自他背心穿过了他的胸口,而同一个刹那,漆黑的剑刃自他的脖子处斩入。他疯狂地将全部的灵气收回到头部,倒映在他眼中的,是一双赤红不似人类的双眼。那双眼睛却并没有倒映出明恒的模样,它们的主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多做出任何动作。那把剑刃却如此地寒冷,冷到明恒发出了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 那惨叫声在脖子被切断的刹那戛然而止,没有满天的鲜血,也没有多么可怖的场面,那断面上整齐地包覆着一层冰晶,随后就这样从天空中坠落下去,摔落到地面上如同一块普通的冰块一样砸成数块,纵然他临死之前如何挣扎,也不可能再有一丝可能活过来了。 而众人再抬头的时候,明恒曾经站着的地方已经不再有人。那天劫台两侧的身影依然沉默地站着,仿佛从一开始到这一次从未动过。 “阿晏,阿晏……”文悦杵着剑半跪在商晏旁边,低声喊他的名字。商晏紧紧闭着眼睛,没有丝毫要醒过来的意思,文悦抬起头看向殷梓,语调间有些乞求的意思:“殷姑娘,你也过来喊他一声,他或许能听见呢?” 殷梓抱着剑站在不远处,周身魔气起起伏伏,她死死地盯着商晏,却没有应声。 文悦当年亲眼见过凌韶入魔时候六亲不认的模样,这些年又追踪过不少魔修,眼见着殷梓这幅样子霍然站起,脸色一下子白了几分。殷正河伸手止住了文悦的动作,稍稍摇了摇头,转而看向易无双:“无双?” 易无双稍稍动了动脖子,仿佛突然之间回过神来,意识到有人在喊他,那张自劫雷落下后就不曾有过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人样:“师父。” “去看看你姐姐。”殷正河转头看向依然被魔气包覆其中的殷梓,“告诉她商晏没事,陪她说会儿话。” 易无双没有动,只抬头看向了殷梓。殷梓眼睛睁得极大,额角青筋凸起,目不转睛地盯着商晏的脸。 没等易无双开口,一直躺着的商晏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阿晏?你醒了?”文悦立刻蹲了下去,想要试探商晏周身的灵气,然而凌韶一把推开了文悦,自己伸手去压商晏的肩膀,周身燕归时运转的速度几乎比先前快了一倍:“你别起来!你还没能动!不对劲,哪里来的灵气,怎么回——” 凌韶的话尚未说完,刚刚放晴不久的天空骤然间再度阴沉了下来,众人抬头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勃然变色—— 那些一度已经散去的劫云,此刻又重新开始汇集了起来。 天空阴沉得可怕,而在劫云附近,仿佛这一方空间终于再也无法承受劫云的压力一般,细细碎碎地出现了一些虚影。 “母亲——!”狻猊猛地向着那虚影的方向来发出一声长嘶,而几乎与此同时,殷梓双脚蹬地,向着那虚影的方向飞掠了过去。 “住手!”狻猊看着殷梓手中剑调转了方向,电光火石间回忆起了另一个手持遗恨的身影。他陡然间领悟了殷梓想要做什么,立刻四蹄足生火紧跟而上,还没来得及接近殷梓,就这么被一团魔气撞飞了回来。 “易无双!拦住她!”狻猊摔在天劫台上,打了个滚,目光横扫终于落到了唯一一个可以求救的人身上,“那是下云的龙脉之脊!她要去斩龙脉!她没有神智,去拦住她!” 易无双霎时间冲了出去,几个呼吸间,他已经出现在了殷梓的侧边:“姐姐,停下。” 殷梓的眼中一片鲜红,一言不发地继续向着那虚影逐渐成型的方向冲去。 “纵然天雷再来一次,这次我们联手也能拦下来,不要去龙脉那边!”易无双伸手去抓殷梓的肩膀,“钟桀魔祖尚且被龙脉反噬而死,你不可能斩断龙脉的!” 魔气一团一团地从殷梓身上腾起,几乎让易无双的手指都感到了灼烧般的疼痛:“姐姐!龙脉是下云灵气之核,你是要毁了这下云的人世么?” 魔气之中,殷梓无神的双目第一次转动了起来,鲜红,却也冷漠:“让开。” 易无双狠了狠心,开始以刺骨编结困阵:“姐姐!住手!” “让开!”殷梓一剑将刺骨扫到了远处,“这天道,这人世,我必诛之!” 作者有话说: 钟桀:后继有人,欣慰.JPG 第114章 “你已经是凡人了。”混沌之中,那人的声音反倒是变得柔和起来,“一切都已经消失了,到如今,你的道又是什么呢?” “我已经是凡人了,为何还要有道。”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远去,与被缚灵阵压制不同,彻底失去修为变回凡人刹那,一阵难以言喻的无力感潮水般浸没而来。 商晏仰着头,再也没能感知到外界任何的东西。这种感觉异常陌生,他开始修炼得太早,而修行的岁月又那样漫长,他太过于习惯以灵气与神识来感知一切,以至于真正失去的那一刻,天才也如凡人,只感觉到了茫然。 他的感知停留在了文悦立于阶前,而凌韶正在奔来,他想开口让他们停手,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连这样一件事情他也做不到。 那声音却不肯放过他:“人行于世间,自然是有道的。大道三千,便是路边蝼蚁亦走在其中一条上。” “被这人世间你所信任过的一切所背弃,以凡人之身死于渡劫天雷。”那声音再补充道,“这就是你选择的道的终途,这是你的天下人。” “我的,天下人?”商晏低声重复了一遍,混沌中他什么都感知不到,然而有些早已经模糊的记忆却变得无比清晰。那些被时光淹没的岁月,仿若倒影般开始重铸,“凡人的寿命短暂,是因为如此,他们的记忆才格外清晰么?” 混沌没有回答他。 回忆的倒影里,他突然看到自己被逐出忘心斋、杵着树枝蹒跚着走出苍山的那一天晚上,收留他过夜的那对猎人夫妇。看到来到玄山之后因为年纪太小而被怀疑是偷偷逃出来的,然而绝影峰首座力排众议决定收下他的时候,看到在主峰师兄弟姐妹们一起逃早课被打板子、互相抄师父留下的心得作业,亦或者是打架负气的时候。 商茗写来的信在他的案头越堆越高,他执剑行走天下,那些被他帮助过的人们杀鸡宰羊想要感谢他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如此真挚。 他向来是个很懒散的人,那些曾经纯粹的好,在日后又被侵染变形成什么模样,他追究不清,也就索性不去细想。 那些迷茫与疑惑,那些被他压下抛之脑后的隐秘的愤懑,终究并不是不存在的,也不是不愿细想就可以不用面对的。商晏 “那些冷眼看着的人,他们当初也曾经对你千恩万谢,承诺过日后可以鞍前马后地追随你。那些想要你死的人,也曾经感激涕零地祝福过你。商晏,纵然你如今凡人之身,你也该明白,你的道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那片混沌没有等到商晏的回答,因而又道:“你心境崩毁重回凡人之身,纵然这次能活下去,重头开始修炼也是千难万险,等到那时候,你会选什么样的道呢?” “凡人么,那该有凡人的样子。”商晏反倒是笑了起来,“我已经作为修道者活过一次了,何必再来一次。” “……你待如何?” 商晏的声音听上去并不沉重或是悲痛,他甚至是有些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若是能作为凡人活下去,我便把先前那些法器变卖了,然后去开个学堂。虽说我一介剑修算起来不过是个粗鄙武夫,不过怎么说也识字通音律,见过名山大川,当个夫子约莫还是绰绰有余的。” “……天下人负了你,你却还要去教化天下人?” “负我的不是孩子们,而我只是去教养孩子们,他们与这一切没有关系。”商晏的语调淡淡的,仿若这么几句话之间,他又重新是那个商晏了,“更何况,若是人世间果真混乱不堪,那若是孩子们还能教好,这人世未来或许也会好。” “这些伤你负你的人,你都不打算再做计较?” “那倒不是。我曾以为天下人要的是庇护,我不肯去怨恨任何人,然而并非如此,天下人要的还有公理。我不知道天道究竟为何,我一介凡人,想不透彻大道。然而让行善者善终,为恶者受罚,却已经是我能想到最接近于公理的模样了。” 商晏这一次稍稍顿了片刻,通天阶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浮现到了眼前:“班舒说的没有错,我亦是天下人,我身边人亦是天下人。有人在来到我的身边,有人想要救我,他们亦是天下人。曾有人给与幼年时候我的恩情,我一生都未曾来得及还上,他们亦是天下人,他们本也不该受这样的折辱,我该还他们的恩情。” “去到你身边的,不过寥寥数人。” “人心是不以数量来定的。天下人有天下人的活法,善恶是非,皆是天下人的活法,也自然有公理之内他们应得的结局。”商晏的声音有些飘忽,大约是意识也已经开始涣散,“我无意教化谁,不过若是真能教化谁,让这下云的人世变好一分,世上少有一个人为人所负,那也是我生之幸。我亦是天下人,天下人如此。” “……” 商晏等了一阵,终于开了口:“你不是天道,亦不是龙脉。岳氏家主,天道代言者,为何要以这种术法大费周章来问这样的问题。” 混沌中的声音再度响起,听上去却并不惊讶:“这不是术式,这是代行天道的责任。” “天道?” “我本来询问你本心,可你心境动荡,跌至凡人的境界。到如今,你得出的答案却又是如此——天道如此宠爱于你,你却不愿意履于天之道。” “这是我的道,纵然并非天道,却也是我将要践行的道。” “纵然这道上只有你孤独一人?” “我不会孤独一人。”商晏却是笑了起来,“纵然只有我一人行于此道上,也有人一直与我一道。纵然我将度过作为凡人的一生,也不会是一个人度过。” “不可能再有人走在这条道上,即便是你教导过的那个女孩,也不可能。” “并不是只有走在相同的道路上,才能同行下去的。” “我不理解,天道无情,却也注视于你,你曾经将她逐出绝影峰,难道不是因为你清楚大道至孤么?” 商晏微微地笑了起来,眼前却是前两天殷梓说,等她修为废了,他们就回去绝影峰去龙姨那里帮忙时候的样子:“嗯,确实如此。大道至孤,我与阿梓未必同道,可不是只有同道才可以一起并肩的。” “商晏。” “还有何事?” “我再问一次,你的道为何?” “天下人。” “自你剑骨被废以来,过去了一百四十四年。” “以这世间的时间计算,确实如此。” “此一百四十四年,即为寂灭。” …… 纵然殷梓迎着那龙脉露出的影子而去,劫云却似乎并不因此而受到阻碍,依然在汇聚成型。只不过与先前那毁天灭地的九重天雷相比,这劫云的规模似乎要小得多。 殷正河拔出了剑,指向了劫云的方向。在那雷电近乎成型的时候,他旁边的凌韶突然开了口:“师兄,你退开。” 殷正河原本真蓄势待发,听着这话就是一愣。可凌韶的口气异常严肃,殷正河下意识地信了三分,向后退了一步。 他这一步才退出去,天雷就已经到了。殷正河刹那变色,可依然跪坐在商晏身边的凌韶却丝毫没有动弹,只以极少的灵气护住了商晏心脉的位置。 这次的天雷与先前不同,却不是一整道直接劈下。数道闪电间次落到商晏周围,威压也轻微地很。青紫色的电光间,凌韶脸上半是茫然半是紧张地抬起头,看向了自己的师兄师姐。 “这天雷……”文悦也停住了动作,抬头看着这落下的方式并不算陌生的雷劫。 “师弟他……在筑基。”凌韶说出这话的语调起伏不定,就仿佛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到底在说什么。那几道天雷中蕴藏着的灵气沸腾起来,随即泥牛入海般涌入商晏的身体,而后不知去向,“天雷在帮他筑基。” 文悦与殷正河瞠目结舌,一时都没能做出反应来。 天雷当然没有因为凌韶的话停下,依然渐次向下落。这情形实在太过于诡异,以至于周围各大门派的人们也都或震惊或恐慌地看着这里。 筑基的天雷持续的时间并不算长,劫云短暂地安静了一阵,紧随其后又开始收缩起来。 “阿尧,退下。”殷正河终于反应过来,“你师弟在结金丹,你的灵气太近会干扰他。” 殷正河说的话并不难以理解,然而周遭一片寂静,谁都没能立刻领悟过来—— 不该有人能在筑基完成短短几吸之后就开始结金丹,即便是天才商晏,也不该如此。 “粼粼,青洲,你们谁还能动弹,去龙脉那处,把这件事情告诉阿梓,把她拉回来。”殷正河蹙着眉毛确认商晏的状况反倒是在天雷中稳定了下来,随即抬头看向了那龙脉虚影处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影,“告诉她,这天雷不是天劫台召来的,是你们师叔自己的。商晏他没事,让阿梓回来。” 殷正河的话音还没来得及落下,天空中那两道人影却突然分开了些许,殷正河刚松了口气,却再下一刻陡然一惊—— 在殷梓和易无双之间,不知何时出现了另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白衣的女人,虚立在半空中。她手中并没有武器,也同样没有任何法器。她宛如凭空出现一般插进了殷梓和易无双之间,仅以自己修为的威势就这么将两人各自逼退了数步,将两人分隔了开来。 “那是……”凌韶刚从商晏身边退开,一抬头正看到那个女人。这女人他是见过一次,然而那张脸却说不出得熟悉,“雷……不对,雷主是个男人。” “……确实长得很像。”文悦嘴角抽动了一下,随即眯起了眼睛,“不出意外的话,是岳氏供养在内宅的那一位。” “岳氏名义上的家主?”凌韶花了几个眨眼的工夫,这才想起来这么一号人,“我听说岳氏的家主近乎是被囚着的,她怎么会在这儿?岳氏又想做什么了?” 文悦摇头不答,只紧张地抬头,等着那岳氏的女人下一步的动作。 “停手吧。”天空中的女人依然没有任何动作,她并没有回头看易无双,只以那双宛若无悲无喜一般的眼睛看着包裹在一团魔气中的殷梓,“若是龙脉断裂,下云将再不能聚集灵气。此处将沦为孤陆,再无修道者,再无下云。” “这天下若无修道者,便无正魔纷争!”青筋从殷梓的额角蔓延而下,几乎伸展到脖子,半道淡青色的魔影慢慢地浮现在她身后不远处,“便无这样的冤屈,便无这样不公的人世!这下云,这人世,这天道,不该斩断么?!” 祈罪发出一震颤音,随即向着那女人直直地斩了过去。女人却不躲不闪,只伸出两根手指,就这么捻住了殷梓的剑刃:“这世间的恶,源于人心,不源于龙脉。天行有常,不为任何人留存,也不为任何人变更。天道无情,可这人世间的恶意,却并非天道所铸,而是人。” 殷梓眼中鲜红色更甚,却像是听不懂一样,只自喉咙中发出近乎嘶吼的咆哮:“这天道算什么天道!若是我们修的就是这样不仁的天道,这天道早该毁去了!” 她身后的半道魔影在这一吼间陡然变得凝实了不少,殷梓的剑刃立刻向前压了两寸,差点将那女人半边手掌斩落下来。 女人终于松了手,飞快地退了出去,避开了这一下。白色的光芒出现在她手心里,似乎要将殷梓的剑气覆盖过去,然而没等她做完这个动作,殷梓的剑紧随而至,向着她胸口刺去。女人抬头去看,正看到她身后那半道魔影愈发清晰起来,而随之而来的,殷梓剑上的力道也愈发沉重。 “你……”女人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她稍稍睁大了眼睛,似乎是认出了那半道魔影是什么。 “轰——” 随着近乎压过旁边天雷声的巨响,一道人影不知从何处直直地坠落到了殷梓身后,硬是将那半道魔影砸退出去了数步。 殷梓神智虽然并不清醒,却立刻察觉到了什么,她转过头去,正对上那坐在虚影肩膀上的青年笑眯眯的脸。 “抱歉了,殷表妹,这东西颇有些危险,不是能随便给你玩的。”班舒嘴里叼着根长长的灵草,脑袋上头发乱成一团,似乎是刚刚出关,“这半边真魔之体是我的东西,毕竟我才是堂堂正正过了魔祖那关的人,表弟表妹啊,作弊可不是好习惯。” 作者有话说: 中午还有一更 (再不加更年前真的要写不完了……) 第115章 “风主,你当真认为遗恨在魔境中就已经认主了么?” 纪玉书翻看着几个月前遗恨出世时候记录下来的情报,眉头紧皱:“这些报告里头,我没看出有认主的迹象。” “当真。”煌姬坐在亭子中软塌上,身旁的侍女递上剥去壳子的荔枝,她稍稍侧头咬在嘴里,过了一阵才继续道,“不过我以为会是易无双。” “风主怎么会如此认为,易无双甚至不是剑修。”纪玉书捉摸不透煌姬的心思,只得再问道。 “他是阵修,魔祖也是。”煌姬远远地看着囚禁易无双的密牢,稍稍眯起眼,“可惜将要入魔的不是易无双的话,事情要麻烦得多——倘若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易无双来入魔,即便希望渺茫,我也打算试一试。” 纪玉书回忆着易无双胸口那五条魔纹,嘴角抽了抽:“即便遗恨认主了殷梓,那也证明不了什么才是。” “不,遗恨的眼光一向是很好的。”煌姬勾起了嘴角,不慌不忙地笑,“你从前不是总问我,袭征那性子迟早要叛,我为什么还留着他当护法。我大约没提过,以我对遗恨的印象,它会喜欢袭征——不过我确实没料到易家这对双胞胎恰好也在魔境,或许这就是命理,到底是没让袭征先找到遗恨。” 纪玉书紧紧地皱着眉,还是想不通煌姬为什么这么相信一柄剑:“即便如此……” “魔祖把遗恨和无尽都留给了我,我握住无尽的时候,它虽然没有认主,却也没有反抗。但我去握遗恨的时候,遗恨剑芒大盛,几乎切断我左手。”煌姬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脸上神色并不恼怒,甚至颇为怀念,“这两把剑同以苍山之灵的骨血所铸成,性情却大相径庭。遗恨性子极烈,又念旧主。它看上的主人,大抵是与魔祖相近的性子,那种性情的人,是会成魔的。” 纪玉书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不过既然煌姬没有全然把注压在殷梓头上,他也不想现在就跟煌姬争辩此事。他侧头看着从那密牢中走出来的医修,眉头却皱得更紧:“我听闻风主这些日子,数度加固密牢里的困阵。那易无双对阵法的了解当真如此深入,连风主都没法儿一次困住他?” “这倒没有,纪护法大可放心,他逃不出去的。”煌姬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似乎在回忆什么愉快的事情,“我是在以上古时期倒海塔秘传的手法一点一点加固困阵,等他自己琢磨着破阵。不过无双学得很快,最近破阵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大约再过一年多这些困阵就困不住他了,到时候再用缚灵锁锁起来就好。” “……你想教他上古阵法?”纪玉书差点以为是因为自己对人类的语言还不够熟悉,所以理解错了,“可是易无双他——不,风主扣着易无双,不是只是想要九叶莲子的灵气来修炼燕归时与惊雷起么?” 煌姬诧异地看着纪玉书一眼,挥手屏退了两侧的侍从:“谈不上教,打发时间而已。不过说到九叶莲子的传闻,纪护法试过同时修炼这两种功法么?” 纪玉书稍稍侧头,不情不愿地承认自己觊觎过真魔之体:“试过。” 煌姬并不意外:“以纪护法非人之身,感觉这两本功法如何?” “……这两本功法彼此相冲,同时运转有如撕裂神识,我以为倘若不是极大的气运加身,或是魔祖那样渡劫之后的神识强度,大约不可能承受得住。” “我也这样以为。”煌姬赞同地点了点头,“若是你对那传闻感兴趣,不妨去取易无双的血,我不会阻拦你,若是你能用九叶莲子的灵气修炼成功,那对我而言是好事。” 纪玉书刚要说什么,却突然反应过来煌姬这句话的意思:“风主已经试过了?” “镇魂之物九叶莲花……虽然说只是些捕风捉影的推测,我确实是试了试。确实有所帮助,然而只是九叶莲子的话大约是不够的。”煌姬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意,“不过倒也不是一无所获,我想出来一个新的点子。我稍微给那困阵加了点攻击法阵,这样以那孩子的脾气,受伤之后不想长期接受我们的恩惠的话,想必会偷偷跟那些医修学些医术。” 纪玉书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还没走远的医修:“那医修是你派去的?” “嗯,以前是望花涧的人,被我救过一次,所以跟来了缠身狱。”煌姬也看了过去,嘴角的笑容晕染开一般渐渐扩大,“易无双认不出燕归时,就算认出来了,也会照着学的。” 纪玉书诧异地看向了煌姬:“你想让易无双同时修习这两种功法?他有九叶莲子护住神识,倒也是个办法,只不过他本身心魔就不甚稳定,怕是……” “魔祖留下的不过是一个术,只要能骗过那个术,就能自倒海塔底唤回他那半边身体。”煌姬从桌上捻了颗葡萄,放进了嘴里,“你应该听说过吧,雷主班舒暗中打探过几次无双的消息,看来对这个表弟颇为两三分上心。” 纪玉书不解,只得听煌姬继续说了下去:“殷梓现在不知所踪,想必也是身陷囹圄。不过倒也不急,她迟早是会来救无双的,到那个时候,班舒不可能坐得住。而班舒要想帮殷梓,不让她白白送死,只有一个办法。” 纪玉书恍然大悟:“雷主会把惊雷起给殷梓。” “这对双生子灵气同出一源,各自修行惊雷起燕归时。容我赌一把,等他们各自修成回到一处的时候,就能骗过魔祖留下的术,引出那半边真魔之体。”煌姬微微地笑,“九叶莲花九叶莲子,镇魂之物,若是由九叶莲子的化身亲自引出那半边真魔之体,魔祖……” 她顿了一下,似乎像是不敢再把剩下的话说出来,纪玉书倒是听明白了:“风主深谋远虑。” “你不必吹捧我。”煌姬轻笑了一声,不以为意地抬起头,“身后事,我看不到了,你替我看着吧。若是魔祖果真能复活,约莫会看在我的份上,带你回去。” —— “被煌姬摆了一道呢。”班舒扫了易无双一眼,自嘲似的低声笑了笑。他坐在半边真魔之体的肩膀上,动手压制着真魔之体的暴动,低头看向下方天劫台上,“花主你可千万别过来,压着你那半边真魔之体,不然复活出一个没神智的怪物,这乐子就有点大了。” 凌韶远远地听着这话就是一愣:“什么真魔之体,我没听说过。” 花重刚刚才缓过一口气,顺着通天阶重新走到了天劫台附近,听见班舒的声音正要回话,那边凌韶就已经抢先开了口。花重立刻闭上嘴,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默默地扭头看向从另一侧落下来的人,打了个招呼:“袭护法也来了。” 袭征神色复杂地看着渐次落下的天雷中卧着着的人,点了点头。 班舒控制着真魔之体挡到殷梓与龙脉之间,他低头看袭征到了花重旁边,顺带闪过了殷梓三剑,还抽空向文悦挥手致意了一下,这才重新抬头环顾了一圈。他这回倒像是刚刚才看到旁边站着那个女人一般,又笑了起来:“母亲怎么也在这里,岳氏没把你关起来么?咦,想想也是,若是母亲一直都呆在岳氏的话,百十年前那一阵,他们又怎么会这么疯魔地找我呢?” “成时——” “我是班舒。”他这么说着的时候,一只手深深地陷入了那半边真魔之体的虚影中。漆黑的纹理从那虚影中蔓延出来,顺着他的手臂开始向上爬,“殷梓,醒一醒,这不是你想要的。毁去龙脉,毁去天道,这也不是你想要的。” 剑刃近乎顺着班舒的耳际擦过,斩落了几截发丝。一道鲜红的眼泪顺着殷梓的左眼流了下来:“我什么都不想要,让开。” “不让。”班舒别了别嘴,“放一个还没熬过入魔的人去龙脉附近?我也不是个傻子。” “让开!” “不让。”班舒嘴皮子上半点不让,手里却更加用力,他察觉到真魔之体在殷梓的声音中微微地颤动,几乎要脱离自己的控制,“啧,要是能早一点出关就好了,省得现在麻烦。” 又是一剑刺了过来,这一回剑刃上浮起来青色的火焰,是惊雷起的术法。班舒脸色微变,一道冰墙刹那间出现在他面前:“易无双,设困阵!” 饶是易无双反应并不算慢,班舒左脸也被剑气划开了一道。他伸手擦了擦血迹,再抬头的时候,却发现殷梓的动作在见血之后反而变慢了。 “你还醒着。”班舒的声音变柔和了一些,“你现在能听到我们说话?抬头看着你的心魔,殷梓,说出来,那是什么样的心魔。” 作者有话说:班舒:没入过魔的站远点,让我这个过来人来。 第116章 那通天阶上的血红色从视野的中心蔓延开去,浸透了天劫台,浸透了天空与龙脉,浸透了她眼中所能看到的一切。 剑刃不住地颤动,殷梓不知道那是剑在渴血,还是自己想要杀戮。这冲动如此剧烈,在她切下明恒的头颅之后,惊雷起几乎瞬间替代了玄山的功法,开始在丹田经脉中运转起来。 “向前去。”煌姬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然而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浑浊的声音,似乎还有另一个声音同时在响着,“你所怨恨的是什么?” ——这天道,这人世。 殷梓这样回答着。 噩梦中出现过的魔影已然不在面前,它的双臂自肩头垂下,仿若一个拥抱。而这拥抱却并不温暖,反倒是阴冷而沉重,似乎正在把她拖向更深处。 粘稠的血色里,模糊不清的虚影重重叠叠地涌动着,无数张嘴在她耳边重复地絮絮叨叨,谩骂着这天道。 “天道不仁。” 是,天道不仁,坐视这天下纷争起合,冷眼人世不公,视万物皆为一般。 “世人不义。” 是,世人不义,旁观无辜者受辱,忘恩以自保。 “你要杀了他们。” 不对…… “你该诛灭人世。” 不对。 殷红的鲜血落到了剑刃上,比旁边那朦朦胧胧的血色更甚。耳边轰然作响的声音仿若被那鲜红色所激,数十倍地响了起来。 那些鲜血并没有凝固住,而是顺着剑刃流下。惊雷起的功法似乎对他并不管用,那张脸殷梓认不分明,然而那人身上传来了与己身相似的功法,模糊的意识中,她意识到自己在似乎正在攻击对方。 “说出来,那是什么样的心魔?” 殷梓听到了这个问题,却没有回答。 粘稠得有如鲜血一般的哭嗥声铺天盖地而来,殷梓站在一片骸骨之中,咧开嘴笑。 这哭声是与先前听到的相同的哭声,这悲号是与通天阶上的血相同的哭号。龙脉在眼前缓缓移动,那是下云的灵脉所在,是支撑着下云的脉搏,是天道存在的证据。 ——斩断那东西。 这人世间埋着太多冤鬼,如那年在秦国王都看到的,如她在西陵战乱中目睹过的,如她这一日在通天阶上看到的。 ……毁去这一切,毁去龙脉,让这人世间再也没有正魔,再也没有这样的哭声。让那些恣意欺凌他人者也都落回凡人,再无倾轧。 “姐姐!” 有人在近处喊她,然而眼前的血色却反而开始加深。殷梓手中的剑慢慢地颤抖起来,听到先前那个的声音又问:“你看到的是什么心魔?说出来,你得把它说出来。” “是鬼。”殷梓在这声音中像是突然得到了答案,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歪着头,咧开嘴角,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恣意地笑,“王都深宫,烟花柳巷,金戈铁马,那下面垫着的,原来都是鬼。” 她的语调颇有些僵硬,仿佛一字一顿般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几乎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从她周身传来的魔气数十倍地暴涨了起来。 “鬼——” 班舒脸色微变,抬手去接殷梓凌空斩落的一剑,他手中的薄冰刚刚凝成,不远处岳氏来的那个女人仿若凭空移动到他面前。一把长剑自她袖中挣出,正迎上祈罪的剑光。 “止!” 易无双手速极快,眼见着两剑将要相接,手中四五道困阵已然卡在其中布了下去。然而剑刃相接的声音还是响了起来,巨大的风压几乎把易无双逼退了半步。 “我倒是忘了,母亲也是修的剑。”班舒意识到殷梓刚才那一剑的力道远超他的想想,脸上的惊骇刚刚消去一些,嘴里飞快地冒出来一句闲话,“母亲退开吧,这一剑你也接不下来。” 并不用班舒说出来,岳氏的女人手腕已经因为力道不足而开始隐隐颤抖。殷梓脸上带着笑容,剑刃毫不迟疑地劈散了易无双布下的困阵,对着那女人的剑锋急速再斩了三剑。她那双鲜红的眼睛盯着眼前阻拦自己的那柄剑,看着那剑身上慢慢开始出现裂纹。 “钟桀……?!”半是震惊半是惶惑的咆哮声自下方传来,狻猊四足蹬地,猛地向上冲了过来。然而殷梓左手剑刃一偏,一道剑气几乎是贴着他的脖子擦过,剑压硬生生地将他逼退了出去。 狻猊被这一剑阻了阻,这才看清天上那人仍旧是殷梓,并没有变成旁人。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旧有些恍惚,只觉得魔气包裹之中,那人影看上去近乎与记忆中那个男人最后走向龙脉的样子一模一样。 班舒坐在那半截真魔之体上,横在龙脉之前,双手拢在袖子里。半边真魔之体已经有一半开始缠绕到他的身上,而另一半却仿佛被殷梓的魔气所感染,正在试图挣脱他的控制。班舒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处,即便有两个合道联手,殷梓也开始占了上风,向着这个方向逼近了过来。 下云灵气并不算密集,合道期也就寥寥数人,莫说同时见到数位,大多数修道者终其一生也未必能见到其中一位。而此刻,三位合道期居然都站在同一处,拼尽全力的厮杀。而不算太远的地方,那些近乎胆子的人们噤若寒蝉地呆在原地,在那近乎可怖的威压下既不敢离去,也不敢接近。 若说丝毫不受影响的,似乎只有龙脉的虚影,与那团依然在落下天雷的劫云。 “这天劫,已经是元婴天劫了。商晏大约是要一口气回到合道了。”班舒侧过头,看着龙脉虚影另一侧的劫云,突然叹了口气,“母亲,你刚才帮我拦下那一剑的时候,我居然有点惊讶——我不记得你上次走在我身边是什么时候了,大约我刚刚觉得,原来我母亲也还是记得我的。” 没人回答他的废话,可班舒是不需要有人回应他的,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虽说母子之间不该这么见外,不过我想母亲大概不会想见到我忤逆天道的样子,不如请母亲回避一下。” 他的母亲并没有动,语调平静得仿若死水:“天行有常,既然你已经合道,那便没有什么是忤逆天道的。” “哈。”班舒轻轻地笑了一声,终于将手从袖子中拔了出来,转头看向了殷梓,“从我给你惊雷起到现在,连一个月都没有。殷表妹,或许该说幸好时间还不长。” 从他袖子之下,露出的是漆黑的手腕。那手腕干瘦丑陋有如焦黑的皮肤包裹着一层骷髅,然而青紫色的电光却在指尖上不断地闪烁起来。 “魔祖钟桀创惊雷起燕归时,本是为了让魔修们有个安身立命的法子,不再受制于原本的门派。”班舒双手有如爪子一般插入那半截魔体之中,硬生生将那些沸腾起来的部分压了下去,“魔祖啊,纵然最后有魔修叛了你,纵然世人薄幸,轻易间便忘却了你入魔前的样子,纵然你也曾迁怒天道,想要斩断龙脉,但是魔祖啊,倘若你真的被镇魂之物镇下一丝一缕亡魂,那你应该会原谅我才是。” 作者有话说:今天过生日,晚上出去吃饭了,回来晚了,抱歉。_(:з」∠)_ 第117章 “有朝一日,能看见这样的光景。” 空蝉寺的僧人们也陆续缓过起来,相互扶持着,陆续重新登上了天劫台顶。 数阵天雷渐次而下,从凡人,筑基,结成金丹,凝出原因,进入洞虚,到这一刻合道天雷第二次落在商晏身上,众人在那天雷外侧站成了一圈,目不转睛地看着其中的人。 ——本该数十数百年才能达成的漫长修道之途,此刻宛若被精心裁剪过了一般变得简短到几乎让人觉得炫目。 每一个修行过的人都被教导过,洞虚之前考的是努力与天分,而洞虚之后更多地依赖心性。然而商晏就这样坐在众目睽睽之前,从凡人平步合道。 那些在天雷重新聚起之前尚还弥漫在人群中的隐秘的窃喜,那些对于曾经名噪天下的晏圣人、终究脱冕成凡人的满怀傲慢的叹息,终究在这天雷中消散无影,而那些终于散去的嫉妒与折磨却又重新回到了他们心中。 这一切商晏都看不到也感知不到,可是没有人会认为商晏不知道。他安静地卧在一片天雷之中,睁着的双眼只无神地看向那雷电的尽头,远远看过去那瘦削的身影宛如一个孩子。 凌韶在看到商晏撑过了第一道合道天雷之后才松了口气,一转头终于注意到这周围已经站着的一圈人。凌韶被这阵仗顿时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们怎么都站在这里?” 这问题在这凛然肃杀的天劫台上显得颇为不合时宜。一时间谁都没说话,过了片刻,空蝉寺的普愿大师双手合十,向着凌韶的方向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清尧真人历经世间百劫依然心思澄澈,吾等自认方外之人,倒是不如施主了。” 凌韶没想到普愿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一愣之下立刻转头去看殷正河。殷正河匆忙扭曲去看文悦,却只发现文悦表情微妙地抽了抽,却保持着抬头看着天上几人的姿势,一点也没有要回应的打算。 殷正河抹了把脸,替凌韶向着普愿拱手还礼:“大师谬赞,清尧师弟常年在外游历,不熟悉这些事务,让大家见笑了。” 凌韶眉毛一挑,听出来这两人相互谦虚的中心是自己,一时有点茫然。碍于殷正河一贯的威信,他姑且是没敢直接问,只得退了一步传音给花重:“重儿,我刚才给师弟疗伤的时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么?怎么大家看上去这么紧张。” 花重重新走回天劫台的时候已经闭上了那双与人类相去甚远的眼睛,两道藤蔓也收回了袖子之中。他毕竟是个瞎子,只稍稍动了动眉毛,就面不改色地应了声,动手把唐青洲扶到了凌韶旁边:“父亲,这是我师弟,伤势颇有些重,一会儿拜托父亲照看。父亲请安心留在此处照顾商晏师叔就好,不会有事的。” 凌韶伸手托住唐青洲的胳膊,习惯性地顺手探了探经脉,顿时被唐青洲混乱的脉象吸引了注意脸色稍稍冷了下来:“……别乱动灵气,你这伤势现在乱动也只是添乱。” 天空中的徘徊着白鸟发出一阵尖锐的鸣叫,随即向着远处的天空遁去。花重端端正正地向着殷正河的方向行礼:“师父,果然有人来了。” 旁人皆侧头看向袭征,等着他开口说些什么。早在袭征站到此处开始,大半人的脸色都已经有些微妙的变化。雷主班舒一贯以狡诈多变著称,倘若他特地让袭征来商晏身边,那么毋庸置疑今日的玄山还不够热闹,还有人要来掺一脚。 “雷主跟我说,我要的交代和复仇,只要在这里等就一定会有。”袭征知道众人在等他,他转头看了商晏一眼,虽然知道商晏听不见,他还是开了口,“我真的很讨厌你,所以今天这机会,我一点都不会留给你了,商晏。” 两副银爪瞬间出现在袭征手背上,他仰起头,看向先前白鸟鸣叫朝向的方向。一艘黑色的船自乌云后来,它未曾行驶于海上,却凌驾于无尽的乌云,自天上破空而来。在那黑船的船头上,身穿青衣的人们一字排开,手中的长剑整整齐齐地向下,对准了商晏的方向。 文悦被声音吸引,也转头看过了过去,在她看到那船的式样的刹那脸色微变,骤然间御剑而起,向着班舒的方向掠去。 “南蜀岳氏,隐世大族,传说中谁都不知道他们的宗家地处何处。”袭征死死地盯着那艘逐渐与记忆中模糊的影子重叠起来的黑船,耳边回响着半个时辰之前班舒笑着说的那句话,“你见过船么?袭征,当初你从南蜀岳氏逃出来的时候,见过船么?不是海里的,也不是河上的,是行驶在云端的船,你见过么。” “是岳氏的船,以大鲲之骨为龙骨造的船,岳氏的本家就在那里。”袭征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南蜀岳氏不会愿意再让人渡劫飞升的,他们今日必定会来此。” “渡劫飞升?”殷正河诧异地看向袭征,“袭护法这是什么意思?” 袭征再歪头看了一眼商晏,脸上隐隐有些不服:“合道天雷快要结束了。” 众人循着他的话去看,果然,天雷已经小了起来,可是天上的劫云却还在聚集。殷正河花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袭征的意思,脸上先是压抑不住的狂喜,随即勃然变色。 先前那九道渡劫天雷的威势众人近乎都拼尽全力才挡了下来,而现在倘若再来一次,他们绝不可能再帮商晏挡下大半。 “掌门不必担心,书里说,雷劫九道是最容易的渡劫,雷主方才来之前说,这句这是真的。”袭征又看了商晏一眼,最后像是终于服输一般叹了口气,“晏圣人终究是圣人,他的寂灭与天劫已经到最后了,这些雷劫也不过是锻体的天雷而已。” 岳氏的船以乘风般的速度逼近了过来,袭征不再管商晏的事情,慢慢地抬起头。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这艘船,与上次的狼狈、惊慌,甚至于不敢回头多看一眼不同,他此刻迎上去的双眼前所未有地明亮,以至于手中的银爪都开始颤抖:“终于……这艘船,终于……” —— 班舒端坐在云层之上,丝毫没有低头看向那艘正在驶来的黑船,那艘曾经承载过他的海提时代的巨大黑船。他脸上在笑,只是笑,而他身上自脖子以下的皮肤都在庞大的魔气中开始变得发黑且皲裂起来。 惊雷起将灵气与魔气化作电光不断地在身体上肆虐破坏,而燕归时温润的气息紧随其后异常勉强地治愈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功法在他体内交错汹涌,然而班舒脸上看不出疼痛的迹象,似乎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 殷梓目不转睛地盯着班舒,本能地察觉到了危机感,因而顿住了动作。另一边的两人脸上神色顿时都变了——班舒此刻身上的威压,并不像一个魔修,当然也不像一个正道。 ——确切地说,他此刻并不像是一个人。他周身的气息,与不远处的劫云更为相似。 “……这功法,破坏而后再铸就,不是凡世间该有的功法。”岳氏那个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班舒,她下意识地向前一步,随即又停住了,“这流动,与渡劫天雷同源,难道是魔祖钟桀自渡劫中悟出的功法么?成……你是怎么得到的?” 班舒并没有回答,他只微微地抬着头,不发一言。文悦终于绕开殷梓周围的魔气成功站到了班舒近处,正对上班舒这幅表情的时候居然下意识地一呆—— 这幅模样实在是太不像班舒了,若要说的话,他这一刻与不远处他的母亲看上去如此相似。 “天道——”殷梓的目光在班舒脸上逐渐聚焦,“你是天道——” “阿悦,离远些,站到我母亲身侧去。”班舒的声音听上去与平时相似,然而文悦却平白听出了些空洞来。他仍旧在笑,这笑容放在一个魔修的脸上实在是有些诡异。 “我并非天道,只不过这血脉在身,似乎天道总归是宠爱我的。天行有常,天道之下,皆是人世。”班舒终于站了起来,抬了脚。近乎一个眨眼的工夫,班舒与殷梓两人都消失在了原地。 “轰——” 作者有话说:抱歉昨天鸽了。以为是状态不好,一直写不出来,拖了半天最后还是先睡了。 醒来头疼,顺手一测38.5度。 (太好了,似乎不是卡文呢,只是发烧思路混乱耶) 在这个折合北半球七月中旬盛夏酷暑的季节里,我岛昨天一个黄昏的工夫,温度从28度跌到十度以下……不生病不放过我系列。 —— 接下来几天飞回国,更新时间可能会乱,我在评论区会说。(还是没能卡在回国之前写完QAQ) 第118章 撞击声响起,然后天地之间倏忽间静默了数刻。 仿若蓄力一般,那近乎毁天灭地的力道在数息之后才骤然暴发,如巨浪般扩散开去。 易无双站在外围,手中悬着的困阵的阵眼如烟花般渐次炸开,那力量被困阵数次,却终究还是击碎了所有困阵,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惊叫与混乱响成一片,有无数御空的法器轰然破碎,亦有无数御剑的弟子无力维持。在一片足以让在场大半人终身难以摆脱的溺死一般的恐惧中,就连岳式的船也下沉了数丈。 “天之下,尽是人世。”班舒漆黑而枯瘦的手撞上了殷梓的剑,剑气交错的一个瞬间,魔气短暂交汇的刹那,他透过殷梓的双眼看到漫天的血雨与尸山,“殷梓,你所见的不是天道,是人世。” 班舒年纪与商晏相仿,并不算大。他眼中常常有种不该出现在这个年龄的通透的残忍,身为雷主的时候他这幅模样常常让近侍们无端胆寒。 不过那种残忍这一刻并不存在,非要说的话,他这一刻的神色近乎是温柔的。 ——而这个人的言行,却仿佛永远与他表现出的情绪相反。 “你看到了冤鬼,你也看到了作践他们的是人。你看到了不公,你同样看到了铸就这不公的也是人。”班舒咧开嘴向着殷梓笑,殷梓与易无双并未有过兄长,然而班舒这一刻的笑容确如一位慈爱的兄长,可他口中的话却并不温柔也不慈爱,“你不承认,不愿承认,不敢承认,当诛的,从来都不是什天道,就是这人世,就是这天之下的世人、这天下人么?” 文悦听着这离经叛道的话大骇,下意识地要去阻止班舒,可一只手扬起,白色的长袖挡在她前面。 文悦抬起头,看到岳氏那位家主,或者说班舒的母亲微微地摇头。她看向龙脉之前自己的儿子站着的方向,然后开了口:“天行有常,视万物如刍狗,亦视刍狗为万物。爱人世弃人世的皆是天道,他本性亦如天道,你既爱他,何必迫他装作常人。” 这话说得玄之又玄,文悦听不明白,可她到底停了动作,抿起了嘴唇看向了班舒。 “不对。”殷梓的反应并不快,她的力道仍旧占着上风,神色乍看上去并不癫狂,倒像是冷静地在回答,“不对,天下人是——天下人是——” 她始终没能说出后半句,然而手中一点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这回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不对,文悦忽地想起先前在天劫台上,她唤殷梓去与商晏对话的时候,殷梓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的模样。 殷梓这一刻与那时不同,似乎找回了些许神智。她重复了数遍,似乎这是极重要的东西死死地束着她,不能去承认班舒的话,可她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为什么。 ——或许应该说,她想不起来商晏了。 班舒看上去对此并不意外,仍是在笑:“想起来了么?天下人不是你的道,是旁人的。心魔之境那样大,你眼中倒映出的鲜血冤屈那么多,独独没有那个人的,心魔之中你想不起这个人来。 你不是圣人,你走不了圣人的道。圣人心怀天下人,也就分不出力气来爱一个人,你却是不同的,你只有忘记身边人的这一刻,才终于有力气来质问天道。” “殷梓,商晏循圣人之道,以己身大济天下人。他无法专注地爱一个人,也正因为如此,你不该囿于此,你该走你自己的道了。”他稍稍放缓了手中的力道,察觉到殷梓也松了手,于是他伸手去握殷梓的剑柄,“莫要再——” 一道火光直冲他门面而来,班舒连退三步,这才闪了过去。他抬手看向来处,易无双手中已然不再是先前那纺缍形的法器,而是一个鲜红、周身环绕着极其锐利气息的铃铛。 班舒被这一打断,他脸上那空洞的神色却褪去了不少。他转向易无双,看着那双紧皱的眉毛,哑然失笑:“无双表弟,该明白的,不破不立。若不能认清自己的本心,便无法走出心魔。晏圣人的道束着她,而圣人不可能——” “你方才问姐姐真正要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姐姐要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东西从来都不是大道。”锁心浮在易无双身侧,一层一层地在殷梓周围设阵,那阵攻缚同形的,对内缚阵对外攻阵,“离她远点,莫要逼她恨天下人。” “……世上多的是魔修,怀着对天下人的憎恨而活的人比比皆是,你甚至不能说天下人是不该被憎恨的。”班舒站在原地,没有贸然上前,“天下人当然是可以被恨的,心怀天下人之道是圣人道,不是她的道。到如今,甚至现在是困在她身上的枷,她不肯挣脱商晏教授的一切,不肯认自己的本心,便不能挣脱心魔。” “姐姐不会愿意背弃师叔所教授的以保全自己。”易无双走进阵中,站在殷梓身旁,“是谁说,外人教导的东西就不会是本心的一部分?姐姐入魔不是为了自己,你怎么敢断言” “魔祖钟桀也斩过龙脉。”班舒周身的魔气浮动着,“他为自己所想救的魔修所伤,继而怨恨天道——可是并非如此,他们只是不肯承认,他们恨的是天下人。你姐姐总会有自己的道要走,她不可能一生困于别人的道。” “我总是在依靠姐姐,想起来的话,总是姐姐在保护我们。”易无双发觉这一次殷梓没有再攻击他,“姐姐此刻神志不清,我会守着她直到她自己做出选择。” “你不明白你在做什么。”班舒退了一步,看着易无双的神色稍有些改变,他手上的雷光慢慢地小了,然而看上去却并没有变得和善,“若是她醒不过来,若是她就此疯魔下去要斩断龙脉,我会不得不在这里把她杀死——她不可能就这样醒过来的。” “师叔快要醒了,等他醒过来一定会有办法。” “晏圣人醒过来?”班舒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的母亲,然后从那里得到了自己要的答案,“晏圣人怎么可能这么快醒过来,他在渡劫飞升。晏圣人修圣人道,圣人道以天下人为己身,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便是视天下人为己身,又怎么可能——” “天雷停了。”旁边那个女人突然开了口,“雷劫没有结束,但是停止了。” 班舒的声音戛然而止。 下方的喧嚣与混战在极端的时间内平息了下来,那已然安静了太久的人终于自天劫台上站了起来,随即一步一步,凌空走了上来。 岳氏的女人低头可是你了过去:“你放弃了渡劫。” 不是疑问句,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阿梓在等我。”商晏仍旧向着殷梓走过去,“渡劫需要的时间太久了,她等不到。” “并非如此。”那女人皱起了眉毛,“你在修圣人道,你该渡过天劫去,以渡天下人。” 商晏没再回答,他没有再看向其他人,只向着殷梓身边走了过去。 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在商晏走到锁心铃布下的阵法外侧的时候,突然听到她又开了口:“你的寂灭期,并不算漫长,却本该比一般人的更加难以度过。你的父母亲人,你的师长,你所想庇护的天下人,每一个都背弃了你。” “你一路无忧时世人敬你爱你,你是圣人。世人折辱你磋磨你时,你却仍旧是圣人。万千苦痛穿身而过,你只点头微笑,示意你有所察觉,却是离你越近看得越多的人越是不能自脱。 你的命理星盘上面,呆在你身边的人都不能成仙,爱你的,恨你的,嫉妒你的,都因为你而于此,可你却仿佛感觉不到太多的痛苦。商晏,或许正因为如此,即便你只如此短暂地动摇过,天道也承认了这是你的寂灭与劫难。 可为什么在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在天道承认你的道之后,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你却放弃了?” “我不是圣人。”商晏脚步稍稍停顿,随即继续向前走,“我没有企求过渡劫成仙,可是我求过与阿梓就这么活下去。” 他没再继续,只穿过那阵法走到殷梓面前。他迎着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微微地笑,然后伸出手摸了摸殷梓的额头: “阿梓,醒过来。” 作者有话说:正文没几章了ww,希望在下一趟长途前写完…… (外沿的剧情放番外吧) 第119章 长阶上,血色如新。 有人自长阶那端走来,带着温醇的笑意,踩着嚎哭的冤鬼与遍地的尸骨走来:“阿梓,醒过来。” 殷梓坐在长阶前,低头看着指尖上的血迹:“我醒着。” 鲜血自指尖滴落而下,积成一片浅浅的血洼,血洼中倒映着无数的人影,商晏垂头去看的时候,却并没有能够认出多少来。他也走过名山大川,认得出这些人影穿着不同地方的衣服,甚至是不同时代的服饰,有些似乎也只是旁人的记忆,因而虚虚地倒映出一个影子。 在他所未来得及或是不曾参与的地方,这个孩子也曾经跋涉过千山万水,见过无数生离死别。她一贯是守规矩的,即便谁都记得她嬉笑打闹,满口胡话,可众人都极少听说殷梓会为了什么人破坏固有的规矩。 她总是循着什么规矩,不多管别人的事情。殷正河说她省心懂事,或许是,或许只是她害怕于破坏天道之下既行的规则。 “他说,我该恨的是世人,不是天道。”殷梓垂着头,一动不动,她似乎认不出来人是谁,却又仿佛心知肚明,“斩断龙脉之后,世间会如何呢?” “斩断龙脉之后,修道者将坠回俗世。”商晏平静地回答,“世人再不能以修为以分出强弱,天之骄子会变成凡人。” “而后呢?” “而后世人们会逐渐忘却修道者们曾经的身份,而后以出生分出贵贱,以王族分出宗族,以特征分出部族,以任何不同为标准来相互攻讦倾轧……” “那岂不是和如今没有什么不同。” “与如今确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殷梓歪着头:“果真会如此么?” “俗世便是如此,你所见的冤鬼中,并不是没有宫廷俗世之间出生的。你清楚的,世间便是如此,‘人’便是如此。只要还是这些人,什么都不会变。” “那该如何呢。” “或许可以教化他们。” “可世人还是这样的世人。”殷梓抬起了手,看到自己指尖上不断流过的鲜血:“我不要……这样的人世,我恨……” “我知道。” “是我的错,我也对他们见死不救过。”殷梓看着指尖上的鲜血,“在西陵,在秦国,在很多地方,我见过冤鬼,我曾经遇到过他们,而我说那就是天道给他们他们的命运。我也是其中之一,所以我恨,我要毁去这天道,以我的……” 我的性命,我的鲜血,我做错的一切,在扶正这天道。 一根手指按在了她的嘴唇上,殷梓抬起头,听到颇为无奈的声音:“合道了,就不能信口胡说了。” “我合道了……?”殷梓嗤笑,仿佛刚刚意识到这句话什么意思。她脚边的血水慢慢地开始积攒起来,漫过了脚背,“这算什么道?我只是觉得不公,觉得怨恨而已,这算什么道。” 商晏弯下腰,半蹲在她面前:“为何会觉得不公与怨恨?” “……” “阿梓,为何?” “因为……血。有许多人在流血,而那些东西如此轻易地被践踏,因为不公,因为这一切的不公,就这样发生在这人世间。” “还有么?” “天道冷眼旁观这一切,它似乎无处不在,却又似乎并不理会世人。” “天道本如此。” “……有一个人,我不记得了,可是我知道,这世间的一切都仿佛在恨他。”殷梓的瞳孔中倒映着鲜红的血水,“我记得,他对旁人的好,只换回来苦难。愿意站在他身边的人,比起那些背弃他的人,几乎屈指可数。他总是不在意,可是——” 殷梓抬起了头:“可是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他不该变成那样。”殷梓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我记不起来,可是他不该变成那样……不对,不是想不起来,这里是魔,是污秽之处,他不会在这里。他不该来到这里……我不该在这里想起他。” 殷梓微微地摇头,又继续看向那些倒影:“他是干干净净的,与这里没有关系的,这里是我的心魔。” 腥臭的血水中,她睁着眼睛看着那一地的悲嚎的冤鬼,却不曾记起来其中最重要的一片。她踏入自己的心魔之中,却终究没有肯把她心中最干净的那一块带到此处。 商晏沉默地伸手,抱住她的肩膀。殷梓尝试反抗了一次,却没能成功。 “我不记得了。”殷梓低声重复道,“可是不会有区别的……人世间的冤屈侮辱,都是相似的,这人世间……” “这人世间,你不要的话,那就不要了罢。” 殷梓的瞳孔陡然间一缩,那些混沌的神智近乎一瞬间清明了起来。 这声音算不上太熟悉,可是与那乐声一般温柔。它随着万千雷声自她耳畔响起,她抬起头,看向了眼前的人,似乎隔着漫长的时光才又认出了这个人,却又也像是短短的失神之后重新寻回了神智。 商渡过了自己的寂灭,熬过了他的劫难,却在锻体的天劫中折返了回来。他看上去与这些年里消瘦病弱的模样并不相同,可是那神色却分明与平日并无太大的差别。 明亮的雷光自他身后落下,那些血水却不避不让,被那些雷光照亮。 “师叔?”殷梓瞳孔稍稍睁大,意识到这是何处,“我入魔了?” “醒过来吧。”商晏微微地笑,却并不像是责怪,“大家在等你。” “不,我不走。”殷梓看向了商晏握着她的手,“师叔……你还活着,那我不走了。” “阿梓?” “我救不了师叔。”殷梓垂下眼,“我什么都做不到,而现在,我没能守住剑心,堕入了魔道,我不该离开此处。” “这就是你的本心。”商晏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阿梓,我教过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你在想什么,你就是你。” “我什么都没有做到。” “你不爱世人,阿梓,你也不必去爱天下人,不必体谅他们。”商晏闭了闭眼睛,“你的师弟师妹师父,还有你的弟弟和身边的其他人,你爱的人已经足够多了。” “师叔,天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天道?”商晏握住她的手,渡劫的天雷自他身后被引渡向前,落到殷梓旁侧,“天道便是这样的。” “这样的?” “阿梓,去问天道吧。”商晏微微松了手,而那些劫雷却依然在向前,“若是不明白,就去询问。等你有了结果再回来吧。” “师叔会等我么?” “我会一直等你。”商晏的身形慢慢地变淡,“我等你回来,我们会一起活下去。” —— 劫雷再度落下的时候,却并不在商晏的身边。商晏松了手,慢慢地后退了一步。 “师叔……” “你也去吧。”商晏伸手,在易无双肩膀上轻轻地推了一把,将他也推进了天雷的范围之中,“你看上去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道,可大道三千,多看一眼也都是好的。” “圣人?”班舒哑然,“圣人将自己的天劫,度给他们了?” “天劫台本就是这样的作用。”商晏并未回头,“天劫台引来天劫,本为强行渡劫证道用。此处乃天劫台上方,将天劫度给他人再容易不过。” “那圣人你——” “我太多愚钝,天劫台降下的天劫中我没能悟出天道。”商晏并不在意地笑着,“甚至连累众人为我的性命受伤,是我之过。” “你渡劫到一半,半仙之体,若是你现在把天劫渡给他人,就再也不能飞升了。”岳氏的女人向前一步,岳氏的船已经重新浮了起来,略有些摇晃地靠向了她的身边,可她依然没有回头,“圣人当真要这么做。” “人不该有两次机会。”商晏淡淡地转身,看向了岳氏那艘船驶来的方向,“我已经错过了一次而已。” 漆黑的魔气裹着袭征向着那船正下方的龙骨撞了过去,整艘本就已摇摇欲坠的船只发出剧烈的颤动,紧随其后的是破裂的脆响。 谁都没有动,班舒与文悦亦回过头看了过去,他们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看着那艘船船身剧烈地震颤之后,轰然间从中间裂开,向下坠落。 “不管是怀月陵,还是岳氏,收场似乎总是比想象中轻易很多。”班舒支着文悦的肩膀站稳,打了个哈欠,半张着眼,“就像一群不入流的小角色。” 商晏远远地看着袭征在那之后猛地向下一坠,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俯视着那艘船坠落,而后发出了一声近乎癫狂的大笑。 班舒抬脚,刚要迈出,又转头问:“圣人不去么?” 商晏转头,重新看向殷梓的方向:“我不甚关心。” 作者有话说:忘带电脑了,手机码字慢,状态也糟,抱歉。 大家最近注意卫生安全呀。 第120章 天道何在。 几乎每一个求道者都追寻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天道为何? 殷梓从未获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循着天道,亦步亦趋的时候未曾,她一念成魔背离天道的时候,亦未曾。 易无双走在她旁侧,脸上神色一如既往,严肃古板却也温吞得仿若依然是个少年。 “无双,你觉得天道为何?” 玉阶不知从何处伸展开来,落到他们脚下,即便知道此处绝不是现实,那阵从脚下传来的异乎寻常的温暖也足以让人心神舒缓。 殷梓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走在了这条玉阶之上,易无双在她身后,脚步声并不高,却足够稳重。 “我未曾想过。”易无双一如往日,语调波澜不惊,“我不曾长久地追寻过天道。” “无双所想要的是什么呢?”殷梓依然看着玉阶上方,不曾回头,“我倒是一直想要寻求天道的。” “我想要的?”易无双的脚步稍稍停顿,“最初的时候,父母亲都说我们是要飞升的,那时候或许是想过要寻求天道渡劫飞升,不过我记不清楚了。能回忆起来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治好连阙的病,还有要把姐姐找回来。再后来,就没有想过其他的事情。” 易无双很少说这么多话,他少年开始入魔,那些魔纹一直横在他的身上,一直到他合道为止,都不曾消散过。 ——他大约确实并不在追寻天道。 “姐姐追寻的天道,是什么样的呢?” “大约是公正。”殷梓沉默了片刻,“我想要天道承认我,想要飞升,想要父母亲知道我是能飞升的。” “后来,我或许只是想要飞升。”她轻轻地笑了一声,“师叔是个合道呢,我却想要飞升……我想知道,天道究竟是什么,因为每个人都在说,这一切都是天道。” 玉阶那样长,仿佛走过了一生那样漫长,可是他们这么一步一步走着,却终究是接近了尽头。 殷梓停住了脚步,仰头看了过去,那玉阶之上,似乎却只摆着一面镜子。 “这就是天道?”殷梓轻轻地笑了一声,“所谓的天道,就在那镜子里?那镜子会看到什么呢?” 易无双侧头看向殷梓:“姐姐不去么?” 殷梓摇头:“无双先去吧。” 易无双点头,几步走了上去,站到了那镜子面前。 然而这似乎真的只是一面镜子,易无双看着那光滑的镜面上倒映出的自己的面孔,迟疑了片刻,伸手去触碰,镜面冰冰凉凉,似乎与普通的铜镜并没有不同。 易无双诧异地想要收回手,却突然看到自己在镜中的倒影笑了起来。 易无双一怔,手指微顿。 “你在笑?”他下意识地开口,对着镜子中的自己问道。 “我在笑。”镜中人露着对易无双本人而言也算得上陌生的表情,“易无双,你合道了,可是你似乎并没有自己的道。” “我自己的道?”易无双手指重新按了回去,贴在冰冷的镜面上,“这条道,就是我自己的道。” “你的道是什么呢?” “我的道就是如此,姐姐,师父,还有其他人,我要守着他们。”易无双指尖微动,“我不想再看到那些事情——那些以己身成善念的,我希望他们得偿所愿。” 镜中人只是笑,易无双问道:“你就是天道?” “我是你。”镜中人微微地笑,“天道如此,不可见不可知,你在此处见到的只不过是你自己。” “天道并不在此。” “天道就在此处。”镜中人的身影缓缓地淡去,“你所见的皆是天道,无论人世如何,无论下云如何,天道,都只是天道。” 镜子中倒映出了下云的影子,易无双恍惚间看到了千家万户,恍惚间又只看到了一个不算小的孤岛。他的眼中有些恍惚,很快,他看到那孤岛慢慢地变小,在遥远得无法看清的地方,他看到了其他的岛屿。 易无双听到自己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阵,他怅然地砍了过去,半晌才问道:“那是我们的来处么?这就是父亲与怀樾他们常常会看到的么?” 镜中传来笑声:“于天道,这两块土地也不过是一样的两片。” 易无双半晌才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天道便在人心,我所求的,于我而言便是天道。”易无双转过了头,“天行有常,天道并不偏袒于凡人,我侍奉的也不是天道,是我的本心。” 他这么说罢,抬脚向着台阶下走,走出几步之后,却发现殷梓已经背过了身,向下走去。 “姐姐不是来问询天道的么?” “我已经见过天道了。”殷梓仰起头,冲着天空笑,“那东西在那玉阶之上,等着我去见它。那便是不必见,它也不是天道。” 易无双听不明白,扭头看向殷梓的脸,却只看到她脸上笑容恣意而轻松,倒像是扔下了什么极重的担子。 “姐姐在笑什么?” “在我此刻坐得这样高。” “这样高?” 殷梓垂下头,透过重重叠叠的云雾看向地面:“看那人世,这样小。” 易无双低头看去,地面太过于遥远,以至于只能看见如同蚂蚁一般的人群。他没法儿看清其中任何一个,无论是怨恨过的,还是珍惜过的,他们此刻看上去都只余下一个细小的墨点。 ——从此处看过去,突然间看不清任何东西。 “是呀,真小。” 两人于是在玉阶上坐了下来,久违地笑闹成一团。天雷自两人身侧落下,却丝毫没有伤及他们,殷梓伸出手指,透过指缝向下看了过去,看到远处的城镇,再看到了海。 “那就是海。”殷梓放下手,冲着易无双笑,“师叔说,这人世,我若是不想要,那便不要了。” 易无双也侧头看向了海岸:“我与姐姐一道去。” 作者有话说:大概还有一两章结束。 _(:з」∠)_乐观的话明后天就能写完了……(但是多事之秋,我也不确定) 然后番外的话,以前我是单开一本,因为番外不打算付费,现在想了想好像不必那么麻烦,可以直接更新在后面,但是正文不写,内容放在作者有话说里面,好像就相当于免费了。 第121章 大凡这个年纪的人,大抵都记得玄山那一战。 而那些经历过玄山那一战的人,却又大多对那一日的事情讳莫如深。 玄山两个弟子在那一日渡劫,一人成仙,一人成魔,而后玄山诸人复归玄山。长剑门长剑骨已折,大弟子自毁剑骨叛出师门,而后不久,内门弟子叛了近半。 怀月陵掌门为新真魔与仙人渡劫之前联手斩杀,而后一蹶不振,连带着曾经跟随怀月陵的诸多小门派也都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 而相对的,魔道虽然折损了整个缠身狱,却在这诡异的平静中获得了喘息的机会,而雷主合道、获得真魔之体之后,以一反常态雷厉风行的手段,重整了听雨阁,慢慢地整合了魔道。 然而那位每个人都在私下口耳相传的新的真魔,却只是隐在玄山,并未露面。即便如此,下云几乎每个角落都在传说,或许新的真魔只是在等待时机,重新一统魔道,君临下云。到那时候,或许只有新的仙人可以阻止她。 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玄山平静地几乎令人觉得害怕。那一日参与过的每个人都在战战兢兢、近乎于把脑袋捧在手里地等待着,等待着殷梓露面,清算一切地那一日。 可是那一日却迟迟没有来。 于是正道众人终究没有挨过去,他们在这样的人心惶惶中互相指责不该追随明恒,互相推诿攻讦,想要把那些追随者的人头交到玄山,以取悦渡劫的那对双生子。 等到冬去春来的时候,埋在玄山脚下的人头竟也堆起了不小的土坡,而短短半年,那些正道魁首们竟然就这样换了一批血。 到春末百花盛放的季节,玄山绝影峰终于有了动静。 年轻而高挑的女人一身鲜红的袍子,单手举着一艘船,自绝影峰上缓步走了下来。 那艘船极大,远远看过去或许有几座院子连起来那么大,而那女人单手举着船就这么走下了山,走出了玄山,路过那埋着无数头颅的土坡时,也未曾回头片刻。 她直直地向着南方走去,在玄山以南的海岸边停了脚,那艘船落到了水里,薄薄的法阵自船身上亮起,将它包覆在其中。 “在传说中,仙人以船只带人来到下云,开垦了这片荒陆。”班舒等在岸边,等殷梓把船放到水里,这才开了口,“而在传说里,岳氏就是仙人的船匠。” “好故事。”殷梓微微地笑,“多谢雷主帮我造船。” “我只是造了骨架,大抵还是母亲做的。不过那没什么所谓,祝一路顺风。”班舒咧开嘴,微微地笑。 “自然是会顺风的。”殷梓平静地点头,“毕竟是我来鼓风。雷主当真不跟我们同去么?” “虽然我很想与你同行,不过我要留在此处。魔祖没有做到的事情,我想要完成。”班舒摇了摇头,“正魔或是天道,我有我该做的事情。” “表哥珍重。” 班舒笑:“你也珍重。” 等到班舒离去,码头边上倒是还有旁人。穿着长裙的女子手中抱着巨大的药盒,而她身侧的独臂青年则背着一把银色的长剑,他们听到动静转过身来:“殷师妹来了。” “肖师妹,陆师兄。”殷梓笑了起来,“你们要与我们同行么?” “即便留在这里,我们也没有其他挂念了。我与阿阮都想要出去看看。”陆舫点头,“离离倒是打算留在下云,等我们回来。她不喜欢离别,所以托我向你们辞行,还有,多谢晏圣人这半年的帮助。” “在下云开设学堂,有教无类,那也是师叔的愿望。”殷梓摇头,“师叔陪我同行,反倒是我该感谢离离,承了师叔的志向。” “等回来之后,我们也打算去离离那里。”肖阮微微地笑,“只不过这下云……我与师兄想去看看下云之外。” 长长的舷梯从船上放了下来,陆舫与肖阮转身走上了船,殷梓继续向前走,看到花重与颜思思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站在靠水的位置。 “师姐你来了?”花重微笑,“四师弟没有同来么?” “青州不喜欢水上。”殷梓摇头,“他也找到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一路向前,一直将码头上的人大多送上船之后,殷梓才走到了码头的另一侧。九叶莲花浮在那两人的身侧,无声无息地转动着。 “无双,连阙。” “姐姐来了。”易无双转过头来,“我们该走了。” 易连阙,或者说空怀依然看着西方,或者说西陵的方向:“阿兄,阿姐,我们还会回来么?” “会的。”易无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会带你去往故乡,金色的果树林,圆月山倒流的瀑布,你都会见到的。” ——易氏血脉深处长久以来的思念,将到此而终止。到那时候,我们也就归还了易氏养育的恩情,与他们姐弟再无关系。 “姐姐,走吧。”易无双领着易连阙踏上了梯子。 “嗯。”殷梓纵身一跃,落到甲板上,测过头,看着站在边缘上的商晏,“师叔,我们起航了。” “嗯。” “我们会去看到我们的来处,或许还有更远的地方,或许很久都不会回来。”殷梓闭了闭眼睛,“师叔会后悔么?” 温暖的手落到她头顶:“阿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再也不会走了。” “嗯,师叔,永远都不会走了。” 白色的船帆自桅杆上落下,巨风扬起,长船终破浪。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