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只想当驸马》作者:十二黑 文案: 【很不好惹长公主×男德班班长(划掉)温润如玉小文官】 长公主周念蕴貌冠群芳,姿容矜贵敢与明月争辉。 去封地修养时遇到个小官,名叫徐玉朗,处处讨她的好。 身居高位,周念蕴身边向来不缺谄媚讨好,阿谀奉承的人。 后听闻他的抱负:入京为官。她更加肯定,果然是个想结交攀附的。 后来,谋功、扬名、逐利、求禄,徐玉朗样样应验。 但金银珠宝他不要,名家真迹他不收,就连加官进爵也不屑一顾。 即使是被多方争夺,首辅之位唾手可得,徐玉朗自岿然不动。 没人知道他想要什么,除了周念蕴。 只因这位温润有礼、端正雅方的徐大人,天天变着法儿给她递信,内容是雷打不动的一句:微臣徐玉朗,请入公主府。 其中心思周念蕴不是不知道,她就是太清楚,才会脸红心跳,才会胆战心惊,以致不知如何面对,于是处处躲他。 可怎么也想不到正人君子会半夜爬墙—— 周念蕴忍无可忍:“你到底要干什么?” “微臣自荐,”徐玉朗坦然地扬了扬手里的信笺,“想当驸马。” — 到琼州做官的这年,徐玉朗有了位意中人。 对待心上人,便要事事讨她的好。 可怎么都没想到,意中人从丫鬟变小姐,又从小姐一跃成了当朝长公主。 徐玉朗只好拼了命往上爬。 后来,他成了各书院被讲述给学子的才能出众却又淡泊名利的典范,徐玉朗总是难掩心虚。 他从始至终只是想当驸马而已。 — 【高亮】 第1、姐弟恋,三岁年龄差; 第2、女主会利用男主; 第3、有男配,都是单箭头; 第4、剧情偏多,视角不固定,会写配角的故事; 内容标签:女强成长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念蕴,徐玉朗┃配角:赵闰,汤琼支┃其它: 一句话简介:效忠我,徐玉朗。 立意:坚定目标,勇往直前。 第1章 .贵客嫡长公主周念蕴 墙头一阵嬉闹,几个女孩儿笑嘻嘻的提着裙子跑开。 不多时门口传来敲门声:“有人吗?” 徐玉朗放下粘窗纸的面糊,听得一人嘀咕“是这里吗”,另一个笃定的回“定然是”。 两道声音听着耳熟,他到门口一看,果然是府衙的两位同僚。三人一见面都笑起来,徐玉朗在衣服上揩揩手,作揖道:“陈悯兄,万绅兄,有失远迎。” “这下可还有话说?”先说话的是万绅,带着得胜的姿态啪地合上扇子,用扇柄在名为陈悯的男子肩头点了点。 陈悯好脾气的摇头笑笑,对看着他俩打哑谜的徐玉朗解释:“万绅兄与我打赌,看谁先猜出你住在如酥巷哪一户,不巧,被他抢了先了。” 万绅又得意的打开折扇,上画的是京城的安岳书院,背面题的却是俗气的“财源滚滚”四个大字,他把扇子扇的翻飞,摇头晃脑地讲述心得:“单瞧哪家门口围着人不就知晓了。” 徐玉朗猜到他下一句要说什么,不由面露苦笑。 万绅用扇子挡住嘴,声音是小了,却轻佻的对着他挤眉弄眼:“玉朗貌胜潘安,纵使从府衙搬出来也躲不过有人扒着墙头瞧你啊!” 他伸手一指东边,那面泥墙比成年男子略高些,外面是一棵砍了枝叶的歪脖子树,他们来时惊走的几个人便是站在那儿往他家瞧的。 “莫再打趣我了!”孽缘一场,徐玉朗不想再回忆。一阵寒暄,他转念想到这两人不会平白无故地过来,于是问道:“你们今日上门,所为何事?” 这回陈悯先开口:“此番曾大人派我们来……”可他话到一半说不下去,求助的看向万绅。 万绅便把话头接过去:“曾大人爱才,有好事都不会落下你。”这一顶帽子下来,徐玉朗直呼“不敢当”,听得万绅又说,“因此专门派我们来告诉你,明日辰时于玉瓷山同鸣观抄经。” “莫急着拒绝。”万绅用扇子挡他的手,手腕一转指向屋内,里头一片狼藉,窗边是才撂下的那碗面糊,软趴趴的直糊到刷子握柄,板凳横在桌子上,四腿上全是蜘蛛网,“抄经而已,大人说了,好处是少不了的。玉朗你刚盘下这院子,可还有闲钱置办东西?” 的确囊中羞涩,徐玉朗也不扭捏,但事情他要问清楚:“可是道观里的活儿?” 陈悯摇头,道观的事哪能让知府大人亲自出面,他弯腰凑近徐玉朗:“听说是位贵客。” 说完赶忙摇手,意思是不要声张,眼看徐玉朗神色低沉下来,想到他一向对权贵避而远之的态度,陈悯连忙劝道:“只是抄经,曾大人原话,不会错的。” 徐玉朗这里沉吟着还没表态,另一边万绅耐不住了,像是嫌他迂腐,又像惊讶这人怎么连能拿银子的事也不肯做:“要你几个字还能拿赏的活儿打着灯笼难找,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再说你来琼州之后曾大人可曾亏待于你?可别叫大人失望。” 两人还得去别人家传话,略劝了他几句便走了。趁着天色未黑,徐玉朗将窗户纸糊上,又烧了艾草倒在门窗底下,觉得那连绵不断的蚊虫嗡鸣一如他烦乱的心境。 — 进门穿过几扇梨花木屏障,司香的婢女正往博山炉里添香。将磨的细细的香料透过福字漏盘码在炉中,点上火,降真香气味满溢。侍奉供果的童女在殿厅穿行,“咚——咚——咚——”的几声钟响,厚重、弥远,震的人心发颤,是山上的道士开始念经祈福。 周念蕴靠在软榻上假寐,闻声黛眉微蹙,才睁开眼露出一丝不满大宫女采郁便过来:“小姐醒了。” 她是当今圣上的嫡长女,出生便有了封号云川,在她及笄的那年又将琼州赐给她做为封地。不久前她大病一场,一直查不出病因,久病拖成心疾,她干脆请旨来了封地修养。因是微服出行,身边伺候的不多,主仆也都以寻常称谓相称。 “外头动静不小。”采郁扶她起来,周念蕴透过梅花开式的风窗,抬头恰好能看到晨雾缭绕中肃穆的同鸣观。 采郁回道:“是曾知府找了数位家世清白品貌端正的公子小姐,今儿一早马车接来的,方才辰初时刻已经开始为小姐抄经祈福了。” 她在京中时就做过多场法事,这场虽是曾知府自行安排,但既然已经开始,就没有半途停下的道理。周念蕴不甚在意地点头:“都赏。” 采郁领命下去,没一会又折回,说是曾知府到了。 曾如易年过四十,身形瘦削,没学那些老学究下巴蓄胡,清爽的一身灰白色便服,进来便朝她行礼:“公……”一碰上到周念蕴提点的眼神,他赶忙改口,“云小姐。” 早就听闻云川公主貌冠群芳,如今淡淡的病容没叫她憔悴难堪,反而更衬得她带着易碎的娇俏,举手抬眼间叫曾如易忍不住将目光投过去,却又担心唐突冒犯。 采郁带着几个丫鬟出去,周念蕴一抬手,曾如易道谢后挨着椅子边坐了,客套道:“今日没见顺公公?” “我叫他搬出去了。”周念蕴本不想解释,但想到他如此浩大的行事,想想还是得敲打一番,“他虽不像别的公公一出声儿就能看出身份,但总归是个太监,我此次是来静养的,不想多生事端。” 官场沉浮多年,曾如易一下子就明白,顿时如坐针毡:“是是是,请云小姐放心,下官绝未将您的身份泄露半分。” 周念蕴不想听赌咒发誓的话,摆手让他不要多说。眼见曾如易浓眉黑发,自有一股儒雅气派,她想起什么:“真论起来,你我尚有些亲缘关系。” 曾如易是她母后曾氏一族的旁系,她母后还在世时机缘巧合下给他指了份差事,如今他凭着自己已做到一州知府了。 她话音刚落,曾如易却是真坐不住了,噗通一声跪下,五体投地:“实在是折煞下官了!” 与皇家扯亲缘关系,最多在背地里大家心照不宣,周念蕴这样讲出来,谁也不敢接茬。 屋里静的出奇,曾如易盯着黢黑的地缝,心里百转千回,纵使一向被夸赞有七巧玲珑心,可周念蕴半声不出,其中意味他实在难以揣摩。 且不说云川公主是圣上心头肉,几位皇子公主中她的恩典向来是独一份的。又听闻她性子说一不二,自知道她要来曾如易便悬着一颗心,生怕做错一步。 “起来吧。”轻轻的一声,曾如易踌躇着抬起头,见周念蕴面色如常才敢起身,却是不敢坐了。 周念蕴也不管他,随口说:“观里供养的银子我已叫采郁拿去了,给其他人的赏钱还要劳烦曾大人代劳。” 曾如易忙不迭应下来,拿出花名册递给她,周念蕴没心情知晓是些什么人,随手撂在矮几上两人随意说了几句话后让他走了。 迷迷糊糊又睡一会,睁开眼采郁已将事情都安排妥当:“赏钱已请曾知府带回,各位公子小姐也已全部安排马车接回去了。他们本想来见过小姐,可那时您睡着,就没叫进来打搅。”说着她捧来两摞子经文,厚厚的散发着墨味,“请小姐过目。” 经文选的是《太平清领书》①中的部分,左边一打字迹工整,以簪花小楷居多,是那些小姐们抄录的,另一边则随性许多。 周念蕴对着右上方写下的名字翻阅着,觉得字如其人还是很有道理的,蓦地,她停了下来。 周念蕴抽出全是空白的几页,干干净净的连名字也没署上:“放错了?” 采郁大惊,怎会出这种纰漏? 她忙接过来瞧一瞧,又将页数全部清点一遍:“不该是放错。都是道长一个个收齐的,哪里会有意放上几张白页的?” 那便是有人存心的了。 “比对出来。”周念蕴点点桌上的花名册,采郁立马取了笔来,一个个的勾划着。她将有了名字的圈起来,没多久指了其中一个给周念蕴看——徐玉朗。 周念蕴把秀眉一皱,显然不高兴:“叫曾如易来。” 曾如易刚到府衙门口,还未来得及下马车又被叫回。到了别馆,门口丫鬟小厮各个噤声,没一会采郁来领他进去,里面已有一位道长,正与周念蕴说话。 顾不得曾如易是要跪还是不跪,周念蕴下巴一扬,叫他去看桌上的东西,整齐的铺了一桌,是他挑选的抄经纸笺。又见一旁的花名册被翻开,上面“徐玉朗”三字光秃秃的留着,格外显眼。 曾如易心里一咯噔,坏事了! 果然便听周念蕴问他:“曾大人挑的什么人?” 曾如易腿一软,要跪前想起她交待过的话,不敢暴露她的身份,一个人便像是半蹲着,诚惶诚恐:“请小姐示下。” 得了周念蕴一个眼神,采郁立刻愤愤然:“大人为我家小姐办祈福法事本是好意,但挑人未免太不仔细了,竟有个有一字未写的?这祈的什么福?摆明了是要触我家小姐霉头!” 曾如易急得不知看谁才好,直说“不敢”,采郁却不理会,句句为周念蕴不平:“我家小姐初来乍到,不该有故意和她过不去的。如此这般,便只有那徐玉朗本质恶毒,不想别人好了。” 管不上还有道长在场,曾如易一下子跪下,却只能语言苍白道:“徐玉朗上任有几个月了,平日的风评一向很好,不、不该是这种人啊!”他此刻只嫌脑袋转的慢,想不出徐玉朗这样做的原因。 “行了。”周念蕴气还没消,实在没有法事就罢了,这事情做了又出岔子,让她心里膈应的很,“是与不是事情都发生了,还不如想想如何补救。” 曾如易立刻会意,目光转向一旁目不斜视入了定般的道长,忙站起来作揖:“请道长赐教。” 道长跟着回礼:“岂敢。”事情才出采郁便去请了道长来询问对策,他只说祈福本就是祈求上天的垂怜,更是要多行善事,打罚这一类的能不做就不做,且事情不是没办法回旋,“……既然一遍不成,多抄几遍送达神灵,凡事心诚则灵,总会得到垂怜的。” 道长声音浑厚,终日诵经自有一股不慌不忙的稳重,将方法娓娓道来听着十分安心。再看周念蕴的脸色没什么变化,想来是之前已知晓了。 曾如易松一口气,他给道长投去感激的神色,马上回周念蕴道:“请云小姐放心,徐玉朗那处我去说,定会给你满意的回复。” 又是一阵静默。周念蕴虽然觉得道长说的不无道理,可徐玉朗今日不愿,如何保证日后就能改变态度?思来想去还是把难题抛给曾如易:“希望他再来时是真的诚心。”她带着玩味,却更是警告,“别回头再说是我逼他来的。” 曾如易又是立誓保证,看那架势真要将下半辈子的诺言都用光。 天色已黑,众人散去。周念蕴喊住道长:“今日之事……” 曾如易不敢先走,听得道长回复:“今日是替小姐解除烦恼罢了。”他立刻明白,周念蕴这是叫道长不要宣扬她的身份,纵使未曾点明,但他今天的确是跪她了。 能让朝廷命官跪的,只有天家了。 听周念蕴又说:“若有道长费心,恐怕事半功倍。” 道长对答如流:“明日起自当闭关为小姐祈福。” “有劳。” “岂敢。” 出了别馆上了马车,曾如易才敢卸力,这才发觉早已一身冷汗。若不是他在琼州任上已做了几年不好随意消失,恐怕他也得“闭关”去。 想到那个罪魁祸首,曾如易气不打一处来,亏他平日里处处高看徐玉朗一眼,这回差点没叫他坑死。顾不上月已高挂,他咬牙切齿地吩咐车夫:“去如酥巷。” 第2章 .初见也全不是夸张 琼州入夏闷热中带有潮湿,瞧这几天像是要下雨。 周念蕴早起胃口便不大好,米粥吃了几口就丢下了。索性喊上采郁,主仆去到葡萄架下纳凉,远远的看到曾如易领着一个人过来。 “给小姐请安。”曾如易没叫那人跟着,独自进来见过周念蕴,“徐玉朗已带到。小姐要他抄什么经,各抄录几遍,尽管吩咐。” 周念蕴不置可否。一眼见他仪容虽拾掇过,却难掩眼底倦色,想来是一夜未眠。 曾如易不解释是如何说动徐玉朗的,只向她说明昨日缘由:“徐玉朗受琼州当地袁家家主烦扰多时,昨日以为是替他家抄经,一时起性,便撒手未配合。” “这么巧?”有些个发紫的葡萄已经甜了,周念蕴只顾着用银叉在玉盘里挑拣,问话时一眼未看曾如易,“我刚来就替别人受过了?” 的确有难处,曾如易有口难辨:“说来,唉,难以启齿。那袁家原是……” 听他就要长篇大论,周念蕴又恰好吃了个酸涩的葡萄,说不清是什么让她更难忍受,只见她脸都苦起来:“行了。” 什么袁家李家的和她有什么相干,只论徐玉朗做的不对就是。若不是道长要她多行善事,他们怎可能逃得了一顿打。 “叫个小丫头将西角的书房收拾出来,让他去抄。”他指的是徐玉朗,那人一席湛蓝色儒衫恭顺的站在院子门口,浑然的书生气派。怎么瞧都不是鲁莽的人,偏偏一行人中只有他做了最莽撞的事。 周念蕴让他去抄《太平经》中完整的祈福康健的经文,却不说抄几遍,要抄到何时。曾如易不敢多问,出去嘱咐了徐玉朗几句,老父亲般的,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过了午时最热的时段,周念蕴正与采郁在荷花池闲逛,一小婢女过来传话:“曾大人派了省中最好的糕点师傅来,请小姐移步嘉品楼。” 周念蕴不由惊讶,她未曾说自己食欲不振,曾如易却仍能从细微末节看出来,心思不可谓不细腻。 糕点师傅姓钱,早等在那了。周念蕴拿着单子点了几样,这些她在京中未曾尝过,此时便觉着新奇。 钱师傅正做的是水晶樱桃团。外皮用木杖擀扁放在手心,薄如蝉翼,里面放薄薄一层山楂泥,拿勺子圆滑的那面在面皮上铺平整,再将用冰块和冰糖腌渍过的去核樱桃肉裹在其中,软糯适口,吃起来酸甜有味,很合周念蕴的心意。 叫师傅多做些分给底下的小丫鬟尝了,有些需上锅蒸熟,得等上一段时间,师傅便一点不见外的拉家常:“听知府大人说小姐不是本地人?” 曾如易事前肯定交代了些情况,周念蕴一点不意外,微微颔首。 “也是了。老朽在琼州待了大半辈子,像小姐这样如仙子出尘的却是没听说过的。”知府未肯全说,但能入别馆还让他礼待三分的,定不是寻常人家。他原想着闭起眼睛直吹,可见了真人才惊觉自己笨嘴拙舌,肠子搜刮一番也只能想出个俗气的话。 钱师傅心里嘀咕,面上笑的更欢快,经商多年遇见各色各类的人,深谙说话之道:“来者是客,总该高高兴兴的才是。”他话锋一转,“不如让老朽讲个趣事给小姐听?左右蒸个糕点的功夫,耽搁不了多久。” 周念蕴接过采郁手里的团扇,皓腕轻转带出些许凉风,左右闲来无事:“且说来听听。” “前事老朽记不住,后事没能力编,就挑个最近的说。”钱师傅许是兼任过说书先生,故事未说,范儿先起来,“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那谦谦君子,亦是会被争夺的对象。” “君子历来是才德为先,而女子多以相貌为美传。”钱师傅说着眼睛都瞪大,“但当一位男子有才有貌,那事情就不一般了。” 采郁觉得夸张,出口吁他:“还能有人强抢民男不成?” “姑娘别不信。”钱师傅一拍手,“真有!” 采郁瘪瘪嘴,显然还是怀疑。 “朝堂老爷们爱才,咱平民百姓不懂那些,两眼只能瞧见那男子模样俊俏,气宇非凡,事一传开便时常有人偷摸着去瞧他。”钱师傅讲的声情并茂,直把见不光的劲儿效仿得十足。 至于是如何偷摸的他没细讲,却不妨碍围观的小丫头小脸羞红,忍不住竖起耳朵凑上来:“寻常女子家可能抹不开脸,但哪个地方没几个泼辣的丫头,一听这话,那是想着法儿的也要看上一眼。” “这一看可算是着了迷了。” 钱师傅学着她们害羞的样子,把小丫头的逗得大笑:“几个姑娘一琢磨,开始学习古人的什么‘掷果盈车’①,小姐见笑,老朽没读过书,这话是跟着旁人学的。” 周念蕴颔首,示意钱师傅不是在笑他,让他继续:“她们日日送些花果香囊类的去给那位公子,天数一多效仿的人也就多了,后来竟将他逼得不敢出门。” 钱师傅说的逼真,小丫鬟们叽叽喳喳追问他那公子是否真又他说的那般好看,钱师傅拍着胸脯打包票。 “原先这事闹一阵就过去了,可不巧的是传到了当地乡绅的耳朵里。”故事反转,眼瞧就是“恶霸抢亲”的戏码,钱师傅也的确没叫她们失望,“那乡绅祖上风光过,这一带无人敢得罪。” 小丫鬟们为那公子揪心,这是逃不过了? “乡绅有个女儿,年方二八,却因乡绅为恶的名声说不成亲。乡绅拉不下脸,硬是拖着不让女儿下嫁,还扬言定要替她寻个人中翘楚。”钱师傅一摊手,无不惋惜,“那公子就被乡绅盯上了。” 钱师傅列举着乡绅的手段,什么半路掳人,去他家中蹲守,无所不尽其用。最后提到他要在五十大寿这天让那公子上门,亲口听他喊一声岳父。 “可是得逞了?”采郁忍不住问。 钱师傅卖起关子:“哦!糕点好了。”盖子掀开,雾气蒸腾,一众人听不到结局,都心痒痒的让他快说。 周念蕴原本只管听故事,却越听越不对劲:“乡绅而已,知府也管不住?”她意有所指的问。 钱师傅将糕点分了,说话忌讳着:“那乡绅祖上风光过。”他伸手指天,采郁立刻会意,小心的看向周念蕴。 周念蕴浅笑,原是沾过皇家的光,她又问:“乡绅眼高于顶,仅仅相貌出众他瞧得上?那公子不得先考取个功名,谋个一官半职的?” “叫小姐说中了。”钱师傅给她拿点心,周念蕴拂手没接,钱师傅讪讪的收回手,“那公子原是二甲进士出身,不久前调任到此。” 周念蕴这下全明白了,这哪是什么趣事,这是变着法儿解释徐玉朗为何不愿抄经呢,真是难为曾如易如此委婉:“钱师傅故事讲的不错,回去可向知府讨赏了。” 钱师傅此行任务完成,但乐呵呵的装听不出她的意思,没一会他被小丫鬟的问题淹没,他急着回答:“没得逞没得逞,那公子好着呢……” 采郁搀着周念蕴去了外面,她对早上甜蜜蜜的葡萄念念不忘,两人往葡萄架走:“知府是想说徐大人不是有意的?” 周念蕴“嗯”一声。 采郁不敢瞎琢磨她的心思。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冲撞了公主是铁打的事实,她不敢多嘴。只是她对钱师傅说的话有一丝怀疑,更有一丝期待:“徐大人真像他们说的那般俊朗?” “我如何知道?”周念蕴没见过,这话没法说。 那人正在西角书房抄书,她也不能为了验证到底有多俊特意去看一眼。真要那么俊又如何,能让他少抄几遍经书?周念蕴被自己逗笑,让采郁去去了竹篮来摘葡萄。 过了一会,丫鬟来报钱师傅要走,周念蕴让采郁去送送。她素来不喜欢旁人伺候,丫鬟们便甚少在她面前打转,采郁一走,顿时冷清下来。 她开始懊悔,爬上爬下实在费体力,更高处的她还够不着。余光正搜寻能使唤的丫鬟,只见隔着墙,一抹蓝色从假山后面拐出来,蓦然抬头,四目相对,是从西角书房过来的徐玉朗。 看看日头,是他该离开别馆的时辰了。 看来钱师傅的故事也不全是夸张,周念蕴心里想,可惜采郁此时不在,不然见到“公子”定不叫她期待落空。 只是徐玉朗见到她面上一直吃愣,周念蕴皱眉,怎么有点呆? “小郎君。”周念蕴笑意未褪出声喊他,徐玉朗好似大梦初醒,抬手朝她作揖,“帮我采些葡萄吧。” — 徐玉朗回到衙门,经过假山,他一个愣神被万绅拽过去。 “你今儿去哪儿了一天不见人影?”万绅手上不离他的折扇,扇得正起劲。 是几个府衙里同僚,陈悯也在。 “有些事。”徐玉朗含糊着,曾大人交代过不要声张。 万绅难得一次没跟他掰扯:“昨儿的赏你可看了?”没等玉朗开口,万绅连着其他几个又激动起来,“那出手可真是阔绰!可抵我大半年俸禄了!” 徐玉朗自是没拿。 “行了,你们不是别的有话要问?”陈悯比其他人稳重些,在一旁提醒道。 万绅兴奋的脸红到脖子,逮着徐玉朗便问:“你见识广,可听说过姓云的人家? 徐玉朗摇头:“天下权贵众多,我哪能全听过。” “他妹子前些日子被选在别馆当差。”万绅推出一个同僚,那人不自在的笑笑,却透露出与有荣焉的骄傲来,“回来说那位小姐通身气派让人不敢直视,曾大人见了礼待三分呢!” 徐玉朗不知该作何反应。难怪知府大半夜也要火急火燎地去找他,看来实在是得罪不起。 那同僚谦逊地说:“听说那位云小姐身子不大好,自有贴身婢女照应。我妹妹是她来了之后选进去的,没能近身。” 说着他无不羡慕:“但她说那屋里的器件物什无不精致华贵,全是琼州没曾见过的。” “我实在不知。”徐玉朗越听越觉得给曾如易惹了麻烦,另一方面他也实在没法证实。 场面冷下来,一时间没人说话,陈悯耸耸肩轻松道:“别馆常来些贵客,今儿李家千金,明儿王家小爷,只不过是这次的阵仗大些,曾大人不明说自有他的考量,我们说了笑了就罢了,别总揪着这事儿了。” “哗”的一声,万绅没讨着趣儿摇着扇子率先离开:“那便不多说了,我给双阳书斋抄书去了。” 他一走其他人也逐渐散去。 徐玉朗去见过曾如易,曾如易问了些话又嘱咐他几句让他回去了。 第3章 .误会只派了徐玉朗一人 雷声闷哼,雨就是没下,天气黏腻得叫人烦躁。 临着荷花池的小筑,婢女才将靠着湖畔的窗打开,微风伴着朝露带来些许湿润。徐玉朗一早来了,今日从待了几日的西角书房搬离,被安排在这里抄经。 他面前是一张案几,案头笔架上毛笔品类齐全,墨是上好的徽墨,笺纸平整的铺了一摞。 “大人昨日抄录的经文墨全迹晕开了,做不得数。”采郁那天后的第二日就见过他了,相貌果然是丰神俊逸,身型不像别的书生那般孱弱,长臂伟岸,反而像个练家子。 欣赏是一回事,但丝毫不妨碍她公正传达抄经的命令:“请大人从头抄录。” 徐玉朗没什么异议,曾大人为这事将他晨起应卯的事儿都省了,清早就有马车停在巷子口,辰时之前必将他送到别馆来。 “大人不要拘谨,累了可在周围走动走动。”抄经讲究心诚,也要精神力分外集中才是。昨日的经文中虽无错字,但后面的笔记显然没有起初的工整,也难怪,一抄几个时辰难免手抖。 采郁说完要走,想起什么又回头:“大人尽量别出这院子,我也吩咐丫鬟没事别进来叨扰。若偶有几个进来洒扫的,请大人避开就是。” 徐玉朗连声应下。这哪里是怕丫鬟打搅他,是怕他贸贸然出去惊扰了她家小姐吧,想罢他收拾起心思,研墨抄写。 钱师傅又来了嘉品楼,天气热的周念蕴胃口更差,连水晶团也吃不下了。喝了些冰镇绿豆汤,听钱师傅又开始讲故事。没了束缚他完全放开,世故人情怪异奇谈无所不谈,周念蕴听多了嫌聒噪,让他去同小丫鬟们讲了。 采郁跟着周念蕴出去,面上却意犹未尽,周念蕴不想拘束她:“你去玩吧,我就在院里走一走。”采郁坚定的摇头,定要陪同。 一路遇见好几个女冠①,行色匆匆像有急事。采郁叫停一个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女冠与她们见过礼说:“是袁家老爷五十大寿,说要大办。今日袁家少爷便登观要道长替他父亲祈福,可道长早几日前就闭关,袁家少爷说什么也不听,非说观里敷衍他。” 周念蕴了然,袁家便是钱师傅故事里的“乡绅”了,知府怕得罪,在道观也敢撒野,竟威风至此:“袁家是什么福荫?” “祖上是康吉伯爵府。”女冠解释着,“几代子孙传下来,封号已被褫夺,如今尊他家为袁伯爵。” 无甚印象。周念蕴偏头去看采郁,她亦是一脸茫然。 拜别女冠,走几步便听得嘉品楼一阵阵笑声,吸引采郁总忍不住瞄向那里,终于被周念蕴逮了个正着:“去吧。”采郁实在想听,加上别馆没什么外人,她便放下心走了。 周念蕴身子已比才来的时候好很多,不远处便是荷花池,想起早上看见几个丫鬟撑着小舟采荷花苞,言笑晏晏,别有一番乐趣。 蜻蜓在花苞上打转,她伸手去抓却惊扰得它们飞走,她没气恼,慢悠悠地晃到别处去。 才转身猛地与人撞上,双双惊呼一声后四目相对,是徐玉朗。 周念蕴想起来,是她今早吩咐将他移到荷花小筑抄经的,那西角书房的落山太阳能将人晒化,徐玉朗的体魄也吃不消。 眼前的人低垂着眉眼,缩回想要扶她的手。他今日一席月牙白襕衫,腰间系着半旧荷包,立于亭亭荷叶间,身上没半处华丽点缀,偏就让人觉得公子温如玉,大抵就是如此。 周念蕴见他着意后退几步拉开距离,说的话疏远而有礼:“对不住。”是他见窗外荷花池景色太好,没忍住出来只想看一眼便回去,没留神惊扰女眷,此刻眼睛都不敢乱瞟,谨记采郁的叮嘱,徐玉朗作揖后就要告辞。 周念蕴闷咳几声,眼见徐玉朗神采奕奕,这闷热的天气也没让他有一丝凌乱,她想到什么:“哎!”徐玉朗停下来等她说话,“曾大人罚你没有?” 徐玉朗一怔,听她话里幸灾乐祸,可再看她的神色又没丝毫嘲笑,只有小女儿家好奇的心思一览无余。这一眼认出是上次请他帮忙采葡萄的姑娘,衣着气度都不俗,不像是云小姐来琼州之后才挑的丫鬟,现在问他这话,保不准就是云小姐授意的。 徐玉朗于是如实说:“罚俸半年。” “哦。”周念蕴拖长尾音,不大满意。 才半年,能长什么记性。 “曾大人说你不是有意的,你自己呢,当时怎么想的?”听来听去都是旁人告诉她的,周念蕴想亲耳听他如何说。 徐玉朗这下更确信是云小姐让她来问话的,自不敢怠慢:“此事全赖在下……”却难以启齿,“云小姐听成袁小姐,误了你家小姐法事。” 周念蕴一蒙,我家小姐?随即明白过来,这是当她是丫鬟了?反应过来后忍不住气闷,纵使不像在京城一样事事讲究华贵,难道她现在看上去只像个婢女? 大概是报复他眼拙,周念蕴沉默一会,陡然道:“听说袁伯爵大寿要亲口听你喊他岳父?” 又是奚落的语气。徐玉朗看了她的神色,顿时责怪自己是对付袁家快要魔怔,怎么总把人往坏处想,姑娘一脸坦然,怎么也看不出有坏心思,许就是来琼州后听说的。 联想今日女冠说的事,周念蕴猜道:“日子似乎近了。” 这事近日常被提起,徐玉朗默默叹一口气,颇为无奈:“坊间戏谈,叫姑娘见笑。” “你当如何做?”周念蕴不免来了兴趣,“要我说你何不从了他家,以袁伯爵的门路,你做了他女婿,何至屈居在此?” 徐玉朗好一阵静默,久到周念蕴以为他不会回答:“在下虽是一介文人,但也明白凡事靠自己才是立身之本。这件事,在下自不会屈服。” 虽是自谦,却处处透露出读书人的铮铮傲骨,不屈不折的态度连带着周念蕴也高看他几分。 “姑娘若是没旁的事,在下就回去抄经了。”徐玉朗打算告辞。 怕是把人问烦了,周念蕴还有自知之明,她净挑着徐玉朗的痛处问,难为这人还肯一一回她话。 两人正要告辞,说巧不巧,采郁听着故事还是放心不下周念蕴,找了几处没看到她,正急急地寻过来。双眼在两人间一扫,徐玉朗见她脸上立刻现出怒容:“你在这做什么?” 周念蕴因背对着采郁,闻声不明所以地回头“啊”了一声。 就这一声,明明采郁话问的是徐玉朗,他却以为指责的是周念蕴。心思几转,料想这姑娘恐怕不是奉命来的。 转眼间采郁已快到跟前,徐玉朗急忙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是在下……” 周念蕴趁机一个眼神,采郁会意,她装模作样地问:“徐大人如何了?” “在下、在下有愧于云小姐,想着能、能有机会弥补一二。”看就是不常说谎的人,徐玉朗磕磕绊绊的俊脸都涨红,可面前两人四只眼睛盯着他,他硬着头皮也得说,“在下几日前曾帮这位姑娘,今日又见,便、便想通过她问问云小姐的近况。” 这下轮到采郁一脸茫然了,她家小姐不就在眼前,还用得着问? “对。”周念蕴忍笑帮腔,却趁徐玉朗不注意偷偷用嘴型告诉采郁“他撒谎”。 采郁不知他俩打什么哑谜,板板正正地回一句:“徐大人将经书抄好,我家小姐自然能更好。” “是,是。”徐玉朗局促地连应几声,在周念蕴的示意下,采郁跟着徐玉朗过去小筑,她自己先回了。 等采郁一回来,周念蕴便稀奇地告诉她:“他当我是丫鬟。”随即不大相信地,“我看着只像是婢女吗?” “他竟这般有眼无珠?”采郁反应比周念蕴大得多,那模样恨不得就地返回去质问他。 周念蕴在镜前左右转转,瘪嘴道:“的确眼拙。” “不过,”采郁纠结着要说不说的,“他方才还叫奴婢不要为难小姐呢,说是他自己硬要拉着小姐说话的。” “他真这么说?”采郁点点头,周念蕴亦跟着点点头,“为人处世还算是个君子。” — 徐玉朗回到衙门,众人正分必品斋的糕点,听知府说是云小姐叫人送来的,必品斋钱老板亲手做的,都是些新口味。他不感兴趣,一心去回复曾大人。 这边万绅两指捻起红豆泥沙梅花状的糕点,一口一个,只来得及看到他匆匆而过的背影:“你小子这几天去哪儿了?” 妹妹被选去别馆当差的那人凑近万绅,好事的说:“万绅兄不知道?”万绅摇头,“知府派了徐大人去别馆。” 万绅一顿,放下手里的酥饼,不大相信:“别馆?去做什么?” “听说是抄经。” 糊弄谁呢?万绅沉默,法事都已结束,还要他抄哪门子经? 那人显然与万绅想法一致,语调阴阳地揣测:“但到了那儿要说什么做什么,谁又知道呢?他到底是在京城待过的,吟诗作对,品画喝茶,怎么也比你我在行。” 末了他还无不感叹地强调一句:“难怪只派了他一人。” 万绅啧着嘴里残余的糕点,心里很不是滋味。 第4章 .闹事好大的胆子! 早起周念蕴便忙得很。 “季顺回来了,想给小姐请安。”采郁正逐一汇报,“徐玉朗早上问到小姐的情况,奴婢啐了他几句。哦,对了!那袁家公子袁进送了请帖来,也想求见小姐,现在跟刚到的曾大人在一处呢。” 周念蕴按按发胀的脑袋:“我说晨起时喜鹊怎么叫那么欢。”喜鹊叫有客到,她没心思全见,“叫季顺进来吧。” 采郁得令下去,刚到窗外就遇上了什么人在说话,不多时便有一道细细的男声传来:“小姐可好些了?听闻有人惹得小姐不快。”来人面白无须样貌青葱,脚步轻快地进来给周念蕴行了礼,故作凶狠,“该拖下去打板子。” 季顺,她府上的掌事太监。 “你这话说迟了,我早已采纳道长的法子。”周念蕴笑了,假模假样的要拿他开刀,“要不打你一顿,给我出出气?” 季顺几个跨步过来屈身坐在底下的脚床上,讨好的替她捶腿:“若能让小姐开怀,多打小的几顿也值呀!” 腿上的力道适中,周念蕴这几天筋骨都僵了,不由得眯起眼懒懒地问:“不是叫你自己玩去,怎么回来了?” “小的蒙小姐恩典在青州做几天常人,却是不敢忘本的。”季顺穿着寻常男子服饰,宫里带出的贵气叫他跟那些个富家子弟一般无二,他恭维着讲明来意,“今儿特意来看望小姐。” 说话间采郁洗了葡萄过来,与季顺坐在一处剥好递给她。 “好甜!”周念蕴很惊喜,不但甜,汁水也足,“你们也尝尝。” “的确比别馆的好吃。”采郁赞不绝口,季顺顺嘴问道,“这是外头买的?” 采郁回说:“是曾知府叫徐玉朗大人带来的。” “送的礼怪寒酸的。”季顺脱口而出,听她俩笑起来,不管不顾先跟着傻笑几声后说,“徐大人时任县丞,很得知府器重。” “你如何知道?”周念蕴好奇。 酒肆吃一顿酒,出手阔绰些称兄道弟的的便自己贴上来了。季顺不敢说实话,避重就轻地:“听别人说的。曾知府在琼州声望不错,他手下以徐玉朗为首,有好几个得力的。” 余光瞥到桌上请帖,周念蕴问:“那袁家呢,可曾听说过?” “可是袁伯爵府?”季顺真的知道,见周念蕴点头,他如数家珍,“他家祖上于康成王爷有一饭之恩。” 康成王爷是高祖幼弟,高祖在位时家国动荡,几十年征战不断,末了就剩这么一个弟弟,王爷一句话,叫乡野袁家飞上枝头,从此伯爵头衔加身,特赐号康吉。 不过康成王爷去得早,袁家几代子孙也不争气,如今堪堪占着伯爵的名头,事事还高调张扬,不知收敛。 无关紧要的人家,周念蕴本就不想理睬,只待一会叫采郁回绝了就是。 他们还没说几句话,外头嚷嚷起来:“……什么东西敢叫本公子等这么久?请你赴宴是给你脸子,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了?”季顺与采郁惊诧的对望一眼,得了周念蕴吩咐,采郁率先出去。 周念蕴望向声音的来源,男子头戴玉冠,手拿玉壶,正叫嚣着想闯进来,曾如易好言相劝以身去挡,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在门口喧哗。 采郁去了,袁进装模作样整整衣衫,停了污言秽语,上下打量一番后,竟伸手想摸采郁的脸。采郁怎肯吃他这个亏,一把躲过去,趁他不注意反手抢过玉壶狠狠往他身上砸,最后落在地上摔地粉碎。 “啪——”的一声,袁进的理智跟着玉壶一起瓦解:“唉?!小贱人!爷是看得起你,琼州多少人想攀爷的关系没机会。”他说着就要动手,“给脸不要,看爷今天就给你撕碎!” 场面十分混乱,采郁脸皮薄,委屈油然而生继而转为一股怒气,拼了命也要去挠袁进。别馆闻声出来的小厮和袁家来的家丁扭打在一起,曾如易死命拦着扬手要打采郁的袁进,一时间挨了好几下。 周念蕴面无波澜,季顺却暗自心惊。他十分了解公主,越是生气越是冷静,这实实在在的怒气,袁进不会有好果子吃。 “都住手!”这一声亮如洪钟,众人或是惊吓或是震慑纷纷定住。 来人排成几个纵队,队列齐整清一色的铠甲劲装,为首的身高八尺,腰带佩刀,满身见过血的匪气,是琼州宣抚使赵阔。 来的还算快,周念蕴这才放心坐下。她来了琼州一是知会了知府曾如易,二就是兵部了。她到达别馆的同时,赵阔便亲自率领一小队精兵驻扎在玉瓷山山腰,就是以防不备。 外头袁进一呆,宣抚使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要知道这帮人只听军令,不管人情,落在他们手里可不是什么好事。他下意识看向采郁,她来头这么大? 众人被团团围住,赵阔厉眼一横,恶声怪气的问:“大庭广众聚众斗殴,目无法纪。”他眼神狠狠地从袁进身上剜过,“谁起的头?” “她!”袁进怕归怕,眼珠子一转没皮没脸地指着采郁,“她摔碎我的玉壶,还叫小厮打伤我的人。”他脸不红气不喘,越说越觉得自己才是委屈的那个。 采郁不动声色与赵阔对视一眼,没做声。袁进却以为她是怕了,暗暗放心,看来宣抚使的出现不过是巧合。 赵阔又问:“为何摔你的玉壶?” “她听闻我是琼州袁伯爵家,妄想攀附,我自是看不上,她便恼羞成怒。”袁进对自家底气十足,觉得这理由一出谁会不信,也借此告知赵阔他的身份,想他能通融几分。 实实在在地泼脏水,采郁气结:“你颠倒黑白!” 曾如易帮着说话:“袁公子话说的不对,明明是你动手在先。这位姑娘也从未表明想与你有什么瓜葛。” 袁进的眼神像要吃人,眼珠贼眉鼠眼的在曾如易和采郁只间来回转,不知在动什么歪心思。 “还不说实话!”赵阔眼一瞪,佩刀横在胸前,很能吓唬人。 “大、大人……”袁进缩缩脑袋,很没骨气的嘟囔,“您不能冤枉好人啊!” 赵阔被他气笑,往前走几步,压迫式的身影笼罩在袁进身上:“你来为何此处?” 听闻兵部的消息最是灵通,袁进不敢不信这才真的慌乱起来:“我、我爹是袁伯爵,五十寿辰将近,今日来请这位小姐赴宴,谁想她一直推三阻四的。” “所以你便硬闯?”赵阔反问。 “怎么能叫硬闯。”袁进讨好地笑着,还不忘泼脏水,“我听闻别馆来了位贵客,说是祈福来的,便想着定要登门拜会。” 采郁直觉他嘴里没什么好话,果然听他意有所指:“谁想这位小姐只肯让曾知府进去,别人一概不见。我就想问问,曾知府能在别馆来去自如,我堂堂伯爵家又差在哪里?” 可怜曾如易为官一向端正清廉,每回来见周念蕴必要经过层层禀报,为官多年男女之事上更是从未有过差错。此时被人这样编排,气的脸色通红,一手像有千斤重,抖得指不稳袁进:“一派胡言!” 不规不矩采郁忍了,波及到周念蕴她一句也受不了,上去又要挠他,被赵阔大刀一横,稳稳地拦住。她便却忍不住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 袁进没皮没脸地笑起来:“还大家出身?这种粗话也说得出?”说着像他惹到麻烦似的,“罢了罢了,尔等人家,不过如此。请帖呢?速速归还。” 周念蕴怒火中烧,一时间不知在气谁:“赵阔怎么办事的?这无赖直接拖去审讯就是,还由他在这里污言秽语。” 季顺拿上名册忙不迭出去了,他套着赵阔耳朵说了几句,赵阔随即一声令下,士兵行动起来。 “你要抓我?”袁进难以置信,他们说了什么? 谁拿人都要讲证据,可宣抚使来得迟,他想着将水搅混一点,半真半假的说上几句,再抬出自家名头,便不会有什么大事。 胳膊被扭到身后,身体被压着跪下,袁进拼命挣扎着叫嚣:“你凭什么抓我?我爹是袁伯爵,我祖上可是有过皇恩的,你们敢抓我?” 季顺居高临下,当着他的面撕碎请帖尽数扔在他脸上,又上去一脚踹在他膝盖上,袁进往前一趴,躺在地上哀嚎。 赵阔这时中气十足地吼:“本将自有定夺!”听着底气十足,明眼人却都瞧得出他频频瞟向屋里,这分明是给云小姐的交代。 士兵将他捆起来,远远的还听到袁进虚张声势:“你们明摆着互相勾结!还敢动我,我爹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 等采郁进来屋里时,外面袁进的人已经全被带走了,赵阔和曾如易跪在屋外:“叫小姐听了些混账话,请小姐恕罪。” “这种一眼瞧得出孰是孰非的事情就无须讲什么证据了。”赵阔一边应是,一边糊涂,这问话的活他从来不擅长。下一句,周念蕴给了准信:“对袁进,不必手软。” “得令!”赵阔来了精神高昂的回一声,这才是他的主场。 两人就要退下,采郁出来了:“曾大人留步。” 曾如易心一沉,头不敢抬,进去先跪下。 屋里香气袅袅,季顺与采郁一边一个站着,这情景莫不如是在京城云川公主府。 “知府大人好大的胆子!”周念蕴踱步到他跟前,见曾如易几乎贴在地面上,身体微颤,“都敢拿本宫作筏了。” 听她称谓都变了,曾如易几乎贴在地面上,声音闷闷地传来:“下官该死。” 听他不否认,周念蕴问:“说说吧,在外面同袁进说了什么。” “他问下官公主的来历,问下官见过公主没有。”曾如易一一道来,“下官如实说的。” “本宫信你是如实说的。”周念蕴一手在案几上“笃、笃、笃”地敲着,一下一下传到曾如易心里,叫他忍不住冷汗只流,“但只要略微透露几句家世,再贬袁家几句,何愁袁进不闹事?” “请公主恕罪!” 周念蕴猜的八九不离十。别馆来有贵客,袁家自恃身份是各个要见上一见的。如今在周念蕴这里吃了闭门羹,袁家心里本就不痛快。曾如易得知今日袁进会来别馆,便着意与他多聊了几句。 果然在得知周念蕴是京中来客,袁进便势要请她赴宴,他故作不知地一句“袁少爷还未见过贵客?”,袁进脸色顿时不好看了。又透露贵客不是谁都能见的,袁进便急不可耐的嚷嚷起来了。 曾如易千算万算没料到袁进会混账到这个地步,竟拿女子清誉来说事,他一听就深感大事不妙。 “袁家在琼州盘踞多年,看样子就不是善茬,知府的确不容易。”动机她能猜出一些,但周念蕴并不认同这做法,“你若真对他家行事为人有诸多异议,大可写折子禀明圣上。本宫何辜,要做你这个跳筏?”若做的滴水不漏就罢了,偏偏还被她看出来。 “道长要本宫多行善事,可你三番两次的给本宫找不痛快,本宫无法饶你。”周念蕴怒火难平,想了想,“你自去赵阔那里领罚,往后没有召见都不必过来了。” 曾如易脸色灰败,颤颤巍巍地退下。 今日采郁也受了气,周念蕴便嘱咐季顺:“赵指挥使那边你去盯着,采郁你有什么话只管告诉季顺,叫他传达就是。”两人嘀嘀咕咕地商量了好一阵,太阳快下山季顺才满口答应的离开别馆。 又是经文。周念蕴胡乱翻看。 “本宫今日心气不顺。”她吩咐道,“叫徐玉朗多抄几遍。” 第5章 .谣言大姑娘养汉 屋里摆着冰块,窗户开着却一丝风也没有,周念蕴恹恹的提不起说话的兴致,急坏了采郁和季顺。 “……那袁进算是废了。”季顺一句话,周念蕴抬眼看他,见她可算有了反应,季顺赶忙往下说,“宣抚使认事不认人,管你什么身份,到了他手上不死也脱层皮。” 采郁跟着接话:“他怎么废了?” “从腰往下,开水烫也没知觉,以后是站不起来了。”季顺手脚并用地比划着,“因罪名是诽谤,脸都叫打肿了,袁伯爵去接儿子时竟没认得出。” 看来赵阔是真没留情。 “袁伯爵头一天还撑着没去捞人,只是坊间对他家有过皇恩的事迹多起来。”季顺不细说,周念蕴也听得明白,再怎么强撑,袁家也不可能对亲生儿子不管不问,“可宣抚使更绝,一连三天审讯室硬是没进出一个人,那袁伯爵想探消息都不知道该找谁。” “宣抚使那里的门路是断了,袁伯爵便想给知府施压。”季顺说完这话快速地瞥了周念蕴一眼,她又在晃神。 采郁与他打着配合:“曾大人是如何反应的?” “小姐可还记得要他自己去领罚?”季顺借着话茬问她。 周念蕴点头。 季顺伸出两手食指一比划:“取十尺长的藤条抽的后背,知府已告假数日。小的听说下床都需人搀扶。对外只说是起夜时摔了一跤,大夫要他静养。” 兴趣缺缺地应了一声,周念蕴显然心不在焉,沉思一会她提议道:“我总觉得来了琼州之后事事不顺,莫非这里与我反冲?” 两人对视一眼,请示道:“小姐的意思是……” “沧州亦是我的封地,离这儿不远,虽不如琼州繁华,但足够我静养。”她是动了离开此地的心思。 采郁和季顺一想觉得有理。他们离京到此就是养病来的,这病没见起色,先是祈福不顺,又遇上腌臜泼皮,平白惹了一肚子的不痛快。 “小的即刻去准备?”季顺试探道。 周念蕴颔首:“嗯,这几日就动身。” 眨眼到琼州已有半个月,徐玉朗抄经到现在能让她满意的不过五六份:“交给女冠供养起来。对了,还有那道长,我们离了这儿叫他自己找个由头出关。” 过一会又想起还得找人知会徐玉朗,可底下人都忙成一团,周念蕴便自己去往荷花池小筑。 刚到那里就逮住徐玉朗心不在焉:“徐大人。”连她到了跟前都没发现。 徐玉朗猛地站起,不留神将底下的凳子碰倒,“嘭”的挺大的一声。他本就白净,一下子脸红到耳根便分外显眼,他将凳子扶起,愧疚道:“没留神,吓着姑娘了,对不住。” 又是对不住。 周念蕴细想着,他俩还没见面徐玉朗就开始对不住她,见了几回面,回回也是对不住,他这债是越欠越多。 “想什么呢,都没察觉我进来。”周念蕴直接问道。 徐玉朗支吾着:“近日杂事繁多,一时晃神。” 周念蕴不信:“知府晨起应卯都免了你的,只要你一心待在此处,何来其他杂事?” 徐玉朗回道:“姑娘有所不知,曾大人前几天起便身体不适,衙门大小事务都留给底下的人来处理。” 哦,她忘了曾如易如今行动不便。 “不是说知府手下能人众多,总不会全累你一人吧?”徐玉朗赶紧否认。 余光瞥到他抄录的经文,一页纸工整地写了大半,她一下子找不出由头,但欲加之罪:“摆明了是你心不诚,还拿别的事糊弄我!”周念蕴半真半假的威胁,“待我回了小姐,罚你再抄十遍。” 原以为徐玉朗会反驳,会求情,可他一句好话没说老老实实地应下:“在下认罚。” 无趣。 一拳打在棉花上,却比其他话都有力地堵住了周念蕴的无理取闹。 “你……”两人同时开口。 周念蕴微微惊讶,徐玉朗还是头一回主动跟她说话,她饶有兴致地催促:“你先说。” 徐玉朗没多推辞,不大好意思地问:“你没被为难吧?” 略一想便知他说的是那天被采郁撞见的事,周念蕴好笑地摇头,谁敢为难她。 得到答复徐玉朗低头轻笑一下,很快便掩去,那神情就像是挂心许久的事终于有了着落,并且还是个好消息。 周念蕴与他相视一笑。在徐玉朗面前她不是长公主,而是一个小婢女。对待婢女,他不会带有惧怕,更不会全是讨好,这是真心诚意的关心。有了这个认知,她不得不承认被取悦到了。 两人之间轻松许多,可等笑意过去,便化作了若有似无的羞赧。他们各自看向别处,曳地的纱幔、漆黑的墨汁、灵巧的翠鸟摆件、镂空的花窗,可就是不敢再看对方一眼。 周念蕴以手为扇带出细微凉风,只怪天气太热。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比上次在荷花池说话更为逾矩。徐玉朗察觉出不妥,找借口送客:“姑娘若没什么事,在下便继续抄经。” “的确有一事通传与你。”他一提周念蕴想起来意,“我们不日就要离开琼州,你明儿起就不必再来。” “你……你们要走了?”徐玉朗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个消息,心里莫名怅然,他认定是愧疚心作祟,“我、在下经文没抄几遍,给小姐祈福怕是不够。” 这一听周念蕴心情大好,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心意到了就好。” 说完她转身离开,徐玉朗剑眉微蹙像在苦恼,可到底苦恼什么他没说,或是他自己也说不清。只见那个初见温声喊他“小郎君”的姑娘缓缓行过荷花间,身影被翠绿的荷叶掩去,再也看不见。 回了屋周念蕴在箱子里挑挑拣拣,拿出几件金啊玉啊的放在一边。采郁瞧见后以为她是不喜欢:“这些可是不用带走?” “嗯。”采郁了然,才要收走听她下一句说,“送给曾如易,叫他赏给徐玉朗。” “啊?”忍不住惊叫出声,采郁立刻压低声音,“送这些……”太多了吧。 “他这段日子辛劳,就当是捐的供养钱。”周念蕴一言定论,采郁心里想的再多嘴上却不敢有异议,老老实实地把东西收拾起来。 “何不现在给他?”采郁出门前又问。 周念蕴轻笑着摇头:“他不会要的。”她笃定的认为徐玉朗会拒绝,先叫曾如易给他,明后他不用过来,便推脱不掉。 其实周念蕴心里清明的很,要是想犒劳徐玉朗,实在不用等到今天。但选在现在赏他,不仅是因为他今天说的几句漂亮话,更是她看到徐玉朗针脚歪扭的袖口又炸线,便不禁想起季顺说的,徐玉朗生活拮据,连住的房子都是破旧的。 真心换诚意,赏这种人不亏。 闷热了一天又一天,下晚几个闷雷后竟下起雨来。地面上起了烟雾,朦朦胧胧的像是雨水从天上带来的仙气。小丫鬟一把关上门窗,隔绝不断打进来的雨水,这会儿才算凉快些。 “外面有什么事?”噼里啪啦的雨滴也盖不住的争吵声,周念蕴几人上了高楼。 声音是从别馆大门前传来的,看着那架势像是两拨人在对峙。门外的一群人各个打着伞,叫叫嚷嚷地想往里冲,从上面能看到不断移动的油纸顶。另一批人相对少些,任由雨水冲刷肃穆的站成一排挡住门口,腰带佩刀衣着很好认,是赵阔的人。 但周念蕴看的却是另一个人。他没随撑伞的想进来,也没像士兵坚守职责,只孤零零的站在他们中间,环顾四周进退两难。 是赶了巧的要回衙门的倒霉蛋徐玉朗。 周念蕴才叫季顺去探消息,远远的一机灵的小厮已飞奔来报信:“袁伯爵联合几家书院院长和学子说要给袁少爷讨个公道,正想拿小姐出去对峙。” 袁进伤的不轻,袁家找事在意料之中,只是:“找一群拿笔的来对付用刀的?”说话间侍卫已亮出佩刀,那些人顿时不敢轻举妄动。 周念蕴不解:“怎么袁家跟这么多先生有交情?看那袁进怎么也不像饱读过诗书的。” “他?”一提这人采郁满肚子怨气,“草包一个。” 小厮跟着接话:“袁少爷的确没念过几天书,去年才中的秀才,袁家流水席大宴三天,着实热闹了一阵。” 这下不仅是采郁,周念蕴都忍不住问:“他能过岁试?”小厮点头哈腰的肯定。 “琼州可不是什么穷乡僻壤,一个秀才,值得这样兴师动众?”采郁对这家人的做派是一个顶一个的瞧不上,“袁伯爵怕是使了不少力吧?” “大人们的事小的不懂。”小厮憨憨的笑着,“只是听说袁少爷上次妨碍宣抚使大人执行公务给打了一顿,袁伯爵却认为有错也合该交给大理寺审问,他这些天亲自带人在宣抚使那儿要公道呢。” 难怪今日没见赵阔。 几句话的功夫,外面已变了风向,矛头似乎指向了徐玉朗。周念蕴看不明白,这与他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像是说了什么,打伞的全在哄堂大笑,徐玉朗气坏了,挥舞着衣袖同他们争论,继而头也不回的冲进雨里。 季顺回来时脸色不太好,周念蕴连问三四遍他才支支吾吾地,声音还越说越小:“他、他们说徐大人是小姐养在别馆的。” 脑子“轰”的一声,周念蕴听得见却不明白,愣愣地反问:“什么叫被我养在别馆?” “就、就是,”季顺偷偷抬起头,周念蕴耐心快要全无,“他们说这是大姑娘养汉子……说难怪徐大人不肯应袁家的亲,原来是攀上别的高枝儿了。” 静默。 两人大气不敢出,直到周念蕴吩咐:“他不是说想要大理寺审查?”她取出公主府令牌,上威严的刻着“云川”二字,“便叫大理寺来审,本宫倒要看看他有几个脑袋。” 第6章 .钦差对公主大不敬,宰了就是。 “可不是真的嘛,礼都送来了!” 衙门几个同僚聚在一处说闲话,一见徐玉朗来了,罕见的没跟他打招呼。 徐玉朗正觉得古怪,被急急忙忙过来的陈悯拉到一边。 “你听说了没有?”陈悯做贼似的,想问又不敢问,眼见徐玉朗一脸茫然,他不再绕弯子,“你这些日子常去玉瓷山别馆,都不知道外面是如何传你的。” 徐玉朗直觉是昨日那些人在别馆前说的混账话,下一瞬果真在陈悯嘴里得到证实:“说你与云小姐纠缠不清,想要倚靠岳丈升官发财呢!” 陈悯还算口下留情,更难听的昨日都已见识过。徐玉朗叹一口气,无奈也无法:“身正不怕影子斜,随他们说去吧。” 陈悯还要再劝,一道不怀好意的声音横插进来:“哟!二位在这旮旯里做什么?”那人横竖打量着徐玉朗,眼里很不屑,“徐大人莫不是正请求陈大人传授经验?” 陈悯脸色涨红,难堪的僵在原地。这话不好接,他妻家的确是高门楣,不仅本家在当地是响当当的富人,妻舅更是在京中时任吏部左侍郎,他如今的职位的确是靠着舅舅提拔的。 往日看惯的同僚嘴脸现在却觉得陌生,徐玉朗没给他好脸色:“你是亲耳听见我问的?” 那人冷哼一声:“外头谁不知道?你还嘴硬呢!” “耳听为虚。”徐玉朗掷地有声,“你该听过三人成虎,没亲眼见到的事情便信不得。” “还要亲眼见?你还要多少人看见?昨日别馆前人不够多?非得全城的都去围观了你才高兴?”那人不断夸张地反问。 “谁的人?”这一问那人没立刻回复。 徐玉朗替他答:“袁家找去的人。”那人理亏,别开眼不知怎么反驳,“袁家与我之间是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 说话点到为止,那人沉默着,突然又阴阳怪气:“我说你这底气十足的,云小姐的赏没少拿吧?” 徐玉朗昨日淋成落汤鸡,没来得及见曾如易就回了家,这会儿不明情况。陈悯不好给他解释,爱莫能助的摇摇头。 像是终于扳回一局,那人更来劲:“昨天这礼都送到衙门来了,嚯,那些个金银珠宝!我说,莫不是徐大人授意要下人送到这里来赏我们也开开眼的吧?啊?” “此事我不知情。”徐玉朗满头雾水,见那人不雅地翻白眼,明白是有事情他错过了,“我去见过曾大人再说。” “哼!”徐玉朗拉着陈悯离开,那人背对他啐了一句,“什么德性!” 府衙后院。 徐玉朗帮曾如易翻个身,牵扯到后背的伤口,曾如易咬牙忍痛。伤口没多少破裂的,全是皮下淤青,这几天更是青中泛紫,一大片一大片的,呼吸都疼。 “云小姐当真要离开琼州?”徐玉朗再次点头,曾如易猛叹一口气,把脸深深的埋在枕头上,像在懊悔。 徐玉朗看不明白:“大人,您这是?” 曾如易过了好一会才回他,说的却是之前的事:“之前递上去的折子按理早就该到京城,直至今日还是水波不惊,怕是等不到结果了。” “唉!还得看袁家猖狂的脸色!”曾如易怄的要死,一扯到后背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徐玉朗安抚他几句才问:“大人,他们说的云小姐送来的金银珠宝是怎么回事?” “云小姐的谢礼。”曾如易说,“应该是觉得当面给你你不收,送到我这儿来了。” 真有这事。旁人不知道其中隐情,但话一传礼一收,其中意味自然显得迷幻。曾如易看出不对劲问道:“有事?” “一些谣言,说我想攀附云小姐。”徐玉朗言简意赅。 细一琢磨曾如易就会意:“又是袁家?” “八九不离十。”徐玉朗分析着,“不论是让我这个不识好歹的难堪还是让云小姐声名败露,袁家都不亏。” 曾如易不掩嫌恶:“快别提他家!”干脆闭上眼来平复心境。 从衙门出来,徐玉朗撑着油纸伞去往别馆,他要去归还这些金银珠宝。雨天出行不便,想来云小姐一行人应当还在琼州,他脚程赶快些,说不定还能赶得上。 前阵子袁伯爵亲自带人上门说理,今日路过兵部竟没见一个袁家人的踪影,倒是稀奇的很。 很快到了别馆,许是又来了客人,门口停着马车,树上栓着七八匹高头大马徐玉朗正要进门时被拦住。 “我找云小姐,不会妨碍到你主家。”徐玉朗好生说道。 “我们家主入馆前查探过,”门房寸步不让,说的话也让他心寒,“馆内没有什么云小姐。” 下意思抱紧怀里的包裹,徐玉朗急切地问:“她们走了?”惊讶中带着懊恼,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 门房冷着脸公事公办,全回不知。 — 周念蕴仍在别馆,横眉冷对毫不见外坐在他对面的人:“你到底来做什么?” “臣说过了,公主久不回京,臣思之如狂,便自己跟来……” 又来了,“赵阔!”周念蕴扬声大喊,“将这个人打出去!” 被点到名的赵阔先是为难的立在原地,过一会才慢吞吞的上前:“走、走吧!”实在没什么气势,听得那人都笑起来。 来人名叫赵闰,是赵阔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习武世家的另类,不从武改从文,入仕近十载混的风生水起。 “没出息的样!”赵闰对弟弟毫不嘴软,“白瞎了这么高个子,宣抚使做了几年,替公主办一件事都办不好!” 赵阔蔫头巴脑的听训。他的确办的不好,自己对付不了袁家就罢了,还让公主受委屈。 “他不像你,狡猾的出奇。”两人在京中是旧相识,有时说话不太在乎身份,周念蕴先替赵阔说了句话,转而问他,“你说他办的不好,那换做你如何办?” “袁进对公主大不敬,斩。”周念蕴一下子失笑,好大的口气!原还以为赵闰是说笑,一看他收敛起脸上的嬉笑,不是商量更不是提议,只是冷静地陈述事情:“他老子收押,另有处置。” 屋里静的离奇,赵阔不安的动了动,只敢用余光瞥着公主跟他哥谁也不让谁地对视,明明不在战场,仍胜似剑拔弩张。 “你到底来做什么?”这回周念蕴问的很认真,认真到赵闰没法插科打诨。 他拿出一块令牌,比周念蕴的公主令大一圈,四周是一条盘龙,威武的张着嘴昂着头,一爪伸向正中的“令”字上。赵阔见了“嚯”地站起身,随即恭敬地垂首,周念蕴跟着缓缓起身,朝着令牌方向低头。 敕造金令,专用于朝廷委派钦差出行。上可打达官贵族,下可罚百姓白丁,先斩后奏,视同皇帝亲临。 轻轻躲开赵闰伸来扶她的手,周念蕴不冷不淡地回:“原来是赵钦差。” 赵闰苦笑,他一早猜到她的反应,所以刚才不敢讲:“圣上先前收到一封折子,状告琼州袁家勾结当地乡绅连同监考官在科举考试中徇私舞弊。”赵闰将令牌收起来,“这才任命我为钦差,特来查明。” “好。”既然派了人来,也有了处置结果,想必是事先有人调查了一番的,周念蕴是皇女,没必要参与朝堂的事,因此不想多言。 赵闰想了想,有些话还是没说出口,只向她保证:“公主受的委屈,我会一一为你讨回。” 周念蕴摇头:“不必。不过是一些人吵闹了些,没什么大碍。不必和朝中大事摆在一起。” 三人相顾无言,赵闰先开口:“我得去趟府衙。” “好。”周念蕴没有异议。 没多时赵闰就带着赵阔走了,两人一离开,周念蕴立刻喊采郁和季顺进来吩咐道:“追回给大理寺下的令,去沧州的事时刻准备着,天一晴就出发。”两人自然知道公主一向对朝中事情多有避讳,忙吩咐着加紧收拾。 另一边赵闰到了府衙,见到了躺着不能动弹的曾如易,着实吓了一跳:“曾大人这是?” “摔的。”曾如易对外是同一套说辞,刚要起身,赵闰忙让他免了。 “只留一位名叫徐玉朗的大人就好,其余的人都请出去。”赵闰话是这样说着,目光却是直直地看向徐玉朗的。 “赵大人!”等人一走,徐玉朗忙朝他行礼。他得中二甲进士出身后又考中庶吉士,得这位大人指导多次,被指任到琼州时,他还唏嘘了好一阵。 赵闰满意地拍拍他的背,夸赞道:“做的不错,看来跟着曾大人还是学到不少的。” 话题到了他身上,一直默不作声看着的曾如易才自谦的笑笑:“都是他在京中耳濡目染的多,下官能教他什么。”一屋子其乐融融,感觉时机已到,曾如易试探着问,“不知大人这回来琼州,是为何事?” “为曾大人日思夜想,殚精竭虑的事。”赵闰扬一扬眉梢,同样与曾如易打着马虎,却又处处透露出他知晓曾如易意愿的讯息,两个有着玲珑心的人一对视,一下摸透对方的意思。 时间没过去多久门就打开了,赵闰先出来身后跟着徐玉朗,他笑呵呵地往里面拱手:“赵某就不推辞了!”转身大手一挥,对门外的小官们说道,“诸位都走着!今日你们曾大人心情好,偏要请客,如意楼喝一壶,大家不醉不归啊!” 府衙中几人早就有心接近,他们一带动,自是一呼百应,众人兴冲冲地,都往酒楼过去了。 第7章 .失态我认得他的。 琼州变了天。 先是钦差到临,悄没声儿的就抄了袁伯爵一家,没给其同党反应的时机,一夜之间又将大大小小的书院查封。如今那些个回过神的人都不敢冒头,只剩一群不明情形的学子群情激奋,纷纷上到府衙讨说法。 周念蕴在别馆听季顺讲述完,无不感叹:“袁家真是好大的胆子,科考一事也敢作假。”难怪前些日子替他说话的都是些倚老卖老的家伙,看上去是德高望重,没曾想是蛇鼠一窝。 “就说袁进那个草包怎么可能中的了秀才,果真是假的。”采郁立刻跟着奚落道,她对之前的话仍耿耿于怀。 “小姐猜那递上京的折子是谁写的?”季顺插了这么一嘴。 既然这么问了,就绝不是曾如易执的笔。府衙中的人周念蕴认得不全,只有一个还算相熟:“徐玉朗?”她歪头看向他。 季顺立刻拍马:“小姐真是神了!小的听闻的时候还不敢信,怎么您一下就能猜着?” 周念蕴被逗笑。 还真的是徐玉朗写的。一想也是,他敢拒伯爵府的好意,敢拂贵客的面子,敢写告状的折子。向来如此的行事,这一听倒不觉得稀奇了。 季顺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继续说着他听闻的事:“徐大人桩桩件件阐述的很详细,朝中派人来寻证据时没费事就拿到了,这才派了赵钦差过来协理。” “这下他们要出风头了。”周念蕴撑住下巴。 科举中舞弊乃是大事,袁家在琼州多年根结错杂,想察觉这事并不难,敢对付这事既要有胆量又要有勇谋。且看着,这回一过,曾如易和他手底下那帮人不愁没得升迁。 正说着,外面浩浩荡荡的回避声传来,季顺出去一看:“是赵大人和府衙的人,应该是过来寻证的。” 只见他们一行人各个撑着伞,直接往同鸣观去了。小吏早就去报信,道长道士女冠分为两列,问什么就得答什么。 众人问完话没立刻回府衙,七拐八拐的在周念蕴见客的大厅前停下来。看到穿官服的赵闰,周念蕴不觉得稀奇,这家伙人模狗样一拾掇很能唬人,倒是一身官服的徐玉朗,她还是第一回 见。 他额鬓的发全藏在官帽里,比平日来抄经的时候少了份随性,正一板一眼的向赵闰汇报。周念蕴说不出为什么,明明他的官位不算高,但一行人中数他最显眼,十分有朝廷命官的样子。 雨太大周念蕴听不清他们讲话,只觉得隐约说的是袁进在这里闹事的情形。但那日徐玉朗并不在场,大约是听曾如易阐述的,竟能描述的出来。 赵闰听完骂了一句:“这畜生!”他失态地在原地晃了两晃,看样子是气急了。徐玉朗不明白他的反应,只当是他是看不过袁家的做派,神色复杂地往里看了看,雨水自屋檐淌下,门关的严严实实,一个小厮婢女没不见,怪冷清的。 到了下午季顺又来汇报:“袁伯爵在狱中没费什么事就全部招认了,刑具都没用尽,跟他儿子一个样。赵大人正派兵到处抓人呢!”他们住在山脚都能听到外面乱哄哄的,可见是真的牵扯到不少。 “说起袁进的秀才名分,小姐猜怎么着?”周念蕴对他印象不好,更没什么兴趣,只摇摇头。 倒是采郁,那事之后就爱看袁家出丑,这会子扒着季顺让他快说:“我说我说!”季顺被她烦的不行,忙不迭道,“是找人替他考的。袁伯爵不是头一回做这种勾当,他还算谨慎,几次岁试过去没人发觉他才大胆的给袁进走了关系。” 周念蕴听了不住地摇头。真真是蠢到家了,自家儿子几斤几两难道没数?这不明摆着告诉旁人此中有问题。小厮还说他为此大摆了宴席,这一来是给同样想走邪门歪路的指了方向,另一方面这本身就是明晃晃的证据。 季顺欲言又止,几次偷看周念蕴的神色之后才说:“袁进已经斩了。” 周念蕴喝茶的手一顿,虽然已从赵闰那里得知,但她没料到会这么快:“什么罪名?”袁伯爵尚在关押,他儿子却先行一步,恐怕难堵众口。 “从家里搜出了辱骂皇家的书信,比对之后说是袁进的笔迹。”屋里的都心知肚明,谁也没多说,“袁伯爵咬死不认,说自家深沐皇恩,纵使一步踏错,却断断不会对皇家不忠。借此他正闹着要见康成王爷家的呢。” “还有一事……” 季顺话说一半,外面人来报,说是赵闰到了:“我有话同公主说,你们先下去。” 他从靴子到衣摆全部湿透,面上不见半分局促,没事人一样的在周念蕴对面坐下:“审袁伯爵时遇到一事……” 没等他说完,周念蕴开口回避:“我不懂这些。”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有些苦恼,就随意说一说,你当个笑话听。”赵闰放轻语调,像在哄她。 周念蕴没再出声,赵闰知道她是同意了,这才开口:“此番查抄袁家人一百过六十又五,一个不差。只是袁伯爵在狱中说,他家还有个女婿,还没捉拿。” “他说的是徐玉朗?”周念蕴脱口而出。 她果然知道,赵闰细细看着她的神色生怕错漏一处:“对。” 周念蕴没多想,说出自己知道的:“据我所知他应当不是。”赵闰一挑眉不置可否,她解释道,“其实是曾如易派人来说的,袁家看重徐玉朗的品学相貌,要他当女婿,只是他没肯。” 赵闰惊诧之下语调忍不住升高:“徐玉朗的事为何要专门派人告诉你?” 周念蕴又将祈福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赵闰听了暂时没话,半晌驴头不对马嘴地问她:“他的品学相貌,你觉得如何?” 虽然觉得奇怪,周念蕴还是如实回答:“自是称得上数一数二。” “徐玉朗怎么说从未见过你?”听周念蕴的话却不像没见过,反而熟悉的很。 “见过,但他不认得我,只以为我是婢女。” 忽的,赵闰又说起别的事:“我记得你很看不上霭琳公主养面首一事。” “怎么又扯上她了?不叫看不上,只是觉得过于……”周念蕴才要摇头,忽的像被打通任督二脉,脑子转过弯,“你是怀疑我?” 赵闰抿着唇,没否认。 袁伯爵狱中一眼认出负责收押他的徐玉朗,看不出是什么心态,他疯疯癫癫地把徐玉朗骂一顿,又说出许多让他心里难以平复的事来。即使徐玉朗一再解释,他还是马不停蹄来了别馆,他分外想听周念蕴怎么说。 周念蕴先是愤怒,慢慢地化为一种无力感:“你我相识多年,也抵不过旁人只言片语?” 他看出周念蕴发自内心的无奈,整个人松懈下来,这一放松却忍不住笑的桌子都颤:“可我听说的是你将他养在别馆,还给他金银珠宝。”他刚刚紧张过度,此时忍不住嘲笑自己。 “他在别馆抄经,我自是要赏他。”周念蕴不想再跟他多说,开口赶他走。 赵闰一颗心重新安回肚子里,这会儿从善如流的走了,一改来时沉重的态势,出了门又是说一不二的钦差,立刻要找袁伯爵算账去。 — 府衙后院。 徐玉朗回来复述今日对袁家的审讯结果,曾如易乐的顾不上伤,恨不能立刻蹦跶起来:“该!大字不识几个,还敢在科举上动手脚,我就是拼了这把骨头也要打垮他!” 说罢他满意地看向徐玉朗,虽然他来的晚,但二人理念想当,一拍即合后都觉得不能任由袁家糟蹋科举这片净土,可几番探查摸不清袁家底线,这才有了冒死进谏的折子。苦于没有证据,那折子上面是明明白白写着以二人身家性命为担保的。 如今,两人称得上是过命的交情了。 “大人,你可曾听说云小姐的去处?”徐玉朗纠结一会,还是问了出来。 曾如易摇摇头:“怎么了?” 徐玉朗自己也讲不明白:“我觉着她还在别馆。”可那日门房也清楚的告诉他了,馆中没有这人。 曾如易问他为何这样想。 徐玉朗:“今日审问袁伯爵,他胡乱说了些话。”他没什么隐瞒全说出来,“赵大人立刻往别馆去了,所以我想云小姐会不会还在别馆,而且他们二人是不是认识?” 曾如易原本不好说,他的确不知道周念蕴的去向。现在听了徐玉朗的话,不免觉得有理。 徐玉朗不知道云小姐的身份,他是一清二楚的。那赵家是京城勋贵,世代武将保家卫国,到了这代虽子嗣不兴,但二位公子一文一武,都是人中龙凤。钦差赵闰更是传闻中的驸马人选,实打实的备受皇恩。若不是皇上想多留公主几年,两人的事怕是早就成了。 这些话他却不好跟徐玉朗明说:“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我那些金银还没还给她呢!”徐玉朗说是觉得受之有愧,定要归还,但他心里清楚的知道,他只是想趁机再见一见那位姑娘,他可连人家姓什么都没问过。 原来还是为了这事。曾如易摆摆手,觉得好笑:“不用还!”这些个东西公主怎会看在眼里。一转念觉得徐玉朗不为金钱所动是好事,心里又担心他过刚易折,还得他日后再教导才是。 下晚终于停了雨。晚饭又安排在酒楼,几杯酒下肚,同僚与赵大人谈天说地。徐玉朗被灌了几杯,他借口出去醒酒,却鬼使神差地去了别馆。 自赵大人来之后门口总有人在把守,他进不去,没头苍蝇一样的转了好一会,一抬头,阁楼上是他熟悉的两个身影,周念蕴和采郁。两人都拿着包袱,这才像是要出门。 借着酒劲,徐玉朗做出他自己也没想到的事:“姑娘——”他冲着阁楼大喊,惊动了那位姑娘,同样也惊动了门房。 等他被门房按在地上要扭去见官时那姑娘匆匆地来了:“放开他。”他听见她这样说,“我认得他的。” 第8章 .皇家公主不能离开琼州。 周念蕴与采郁一在旁边嘀咕,两人商议一番,采郁先出去了,临出门却不放心的往徐玉朗那边瞧。 他今日出门穿的是一件白衣,刚才摔的狼狈,泥泞的痕迹占了半边衣裳,左边脸上也沾了泥浆,正在门后擦洗。犯完蠢酒也醒了,踌躇着不敢转身,还得周念蕴亲自走过去。 脚步声逐渐接近,只见徐玉朗一激灵,转头身后就是她面带关切的小脸,徐玉朗呆呆的点头。 眼前的人又在犯傻,周念蕴将秀眉一皱,开始秋后算账:“这么晚你来别馆做什么?” 这是生气了?徐玉朗隐约这么觉着,可他该怎么回?酒后脑袋发胀,腿脚不听使唤的就来了?这话一出恐怕会被当成登徒子赶出去。 他还在犹豫,周念蕴又问:“是饮酒了?一股子臭味。” 还是酒气作祟,徐玉朗腿脚比脑子和嘴还快,立刻往后退两步:“熏到你了?” 周念蕴脸色明显软下来,嘴上仍不肯饶他:“问你为什么来,来做什么?不要回避我的话。”白日里才觉得他有个当官的样,天才黑就摔的粉碎,未免太快了些。 “我……”徐玉朗不敢说是想着见她才来的,壮着胆子干巴巴的扯开话题,“你不说要离开琼州了么?还没走么?” “怎么?我们何时离开难道还得徐大人批复才行?”他一而再回避她的问话,这话听着又像在赶她走,周念蕴脾气又上来便忍不住挖苦他。 徐玉朗急急地摆手:“不不不,自然不要。”这才发现毛巾还在手上拿着,黑一块白一块的全被他弄脏了,忙放到脸盆的架子上。 “我来找过你几次。”徐玉朗声音嗡在嗓子里,像怕被她听见,又怕她听不见。 天不遂人愿,周念蕴没听得清。徐玉朗没勇气再说,这会儿终于回神:“赵大人设宴,我跟着饮了些酒,出来吹风就走到这里了。” 周念蕴轻轻点头,像是信了。 至于来做什么……徐玉朗偷偷抬眼看她。姑娘杏眸黝黑,一汪清泉般的澄澈,两人离得近,他的身影印在她眼中,徐玉朗忽然自责自己唐突。 “那、那你家云小姐也应该在吗?”话音刚落周念蕴眉梢一扬,徐玉朗直觉又要被怼。 “与你有什么关系?”周念蕴看他还敢笑,笑的神色飞扬,整个人都灵动起来。 徐玉朗觉得自己是疯了,猜到姑娘的想法心里竟这般高兴。她怒目瞪她,像个炸了毛护主的猫,他又拿出那套说辞:“我是想把云小姐的赏赐还给她。” 长这么大没遇到过这种事。周念蕴生来高高在上,身边的人向来是变着法求她的赏赐,这出她从未听过:“嫌少?”她猜测。 徐玉朗吓得眼睛瞪圆,话都说不利索:“怎会!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他思绪全被周念蕴打乱,“是在下受之有愧,不敢占赏。” 原来如此,这大概是他骨子里的文人气节在作祟:“赏你的就是赏你的,推来推去的实在没劲。”周念蕴欣赏他的真诚,同样看不惯他的迂腐,觉得他怪不识好歹的。 徐玉朗缄口不言,话是这么说,但他想法不改。 半晌,“你们不走了吗?”他仍抱有一丝道不明的期望。 周念蕴摇头,打碎他的期冀:“天一晴就走。” 纵使心里有数,听到被这样直白的说出来,徐玉朗还是心里猛地一颤。他近乎莽撞的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周念蕴怎么也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难道这就是酒后失态的模样,什么都敢问出口。 周念蕴不答,徐玉朗便眼巴巴的等着她,就这时采郁拿着干净衣服进来了:“翻了半天只有之前小厮剩下的一件,大人凑活穿吧。”话说完她惊觉屋里两人你看着我我望着你,氛围很不对劲。 徐玉朗闻声赶忙道谢,他一边感谢采郁替他找衣裳,却又忍不住埋怨她进来的不是时候,眼瞧着姑娘又要走了。 “哎!你做什么?”周念蕴贴着门边出去了,徐玉朗失了魂一样的跟着,被采郁拦在门口,“衣裳在里头换,换完了请大人赶紧回去,这大晚上的就不派人送你了!” 徐玉朗听得出她话里的指责,他大晚上突然出现,没将他打出去已经是云小姐够克制了。这样一来,他只好注视着周念蕴缓缓走过窗边,最后在夜色中再也看不见。 — 赵闰甚少回别馆,袁伯爵的案子一直没有定数,他忙于处理,却在周念蕴准备出发去沧州的这天,突然回来了。 “公主要走?”赵闰风尘仆仆,大概是得到小厮报信赶来的。他进了屋,跟来的人拦在门前。 这架势不对。 周念蕴挑眉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闰看她两眼,别开脸不敢面对她:“琼州风灵玉秀,不比别的地方差,何必要舟车劳顿再赶过去……” “不必拐弯抹角。”周念蕴隐隐不安,“出什么事了?” 赵闰站在窗边,半晌才答:“公主,我早与你说话,身在皇家,没人能置身事外。” 周念蕴一愣,喃喃说出跟当时一样的回复:“若我不愿呢?” 赵闰身侧的拳头握紧,几个平复之后干脆直说:“六皇子觉得曾如易为官不错,连带他底下的徐玉朗、万绅等人也都表现的出彩。” 他顿了顿,语气软下来:“柔贵妃也出自曾家,是先后的亲妹妹,你如今帮一帮他,日后他继承正统,自是不会亏待你的。” 周念蕴像看陌生人似的盯着赵闰。 皇家无情她深有体会,认识这么多年也从未回避过他什么,赵闰这一番话,确实叫她心寒。 “如今三皇子势大。”赵闰仍不敢看她,硬着头皮说下去,“他的意思是,请公主代为查探曾如易等人是否与三皇子有牵连,若没有则收在麾下。” 大热的天,周念蕴手脚却发着虚汗,她稳住发抖的声音:“朝中的事,我不参与。”她防着躲着,都到封地了,这些人仍不放过她。 “你在京中大病,便是三皇子的手笔。” 这话震的周念蕴头皮一麻:“……我如何信你?” 赵闰拿出一叠纸信,上面全是干后发黑的血迹,信纸全部展开,密密麻麻的全是按了指印的口供:“公主府上的医女是两年前选派进去的。”周念蕴轻一点头,这医女医术不错,为人和善,在府中上下颇受好评,可事实却不像表面那样简单,“她是三皇子的人。” 赵闰走过来,指着其中一条没有手印的文字:“其他的她都招了,如何布局,如何谋算,使得什么毒,唯独这一条——她始终不认自己与三皇子有关。” “那你们是如何确定的?”周念蕴脑袋里一片混乱,声音愈加冷峻叫赵闰无法说谎。 不紧不慢的将口供叠回去,放在桌上推到周念蕴手边,错开身时赵闰轻轻的说了句:“是三皇子派人了结的她。” 看多了人情冷暖,尔虞我诈,周念蕴始终内心慌乱而表面万事不显。医女明明没有承认,那三皇子如何得到的消息,如何派的人,赵闰和六皇子又是如何知道的,这其中恐怕又是另一场大戏。 没人将医女的命看在眼里,也没人在意这本是与周念蕴性命攸关的事,他们只看重自己在这事里得到什么,能有多少。 她自出生便与皇权息息相关,正如赵闰说的,她其实根本躲不掉。 “为何是我?”周念蕴从一开始就不解,“他手底下没有别人了?你也不行?” 赵闰摇摇头:“圣上已经察觉此事。”他说的隐晦,实则圣上对皇子暗地拉拢大臣的事很是忌讳,若舞到他眼皮子底下,谁也别想置身事外,“公主是皇女,这番行事比我们便宜的多,是以想辛劳公主。” 是皇女,于皇位无缘,是以不会加以防备。周念蕴突然产生个恶毒的心思,若是哪天被发现她在背地收揽官员,她可不会像医女那么傻,定会第一口就供出六皇子。 许是周念蕴发愣太久,赵闰忍不住安慰:“六皇子宽仁,日后未尝不是好退路……” “本宫何来退路?”周念蕴反问。 赵闰一愣,讶异于她突如其来的刚强。 她气极反笑:“本宫与赵大人不同,不是雪地里跪几天便能弃武从文的。”这是在戳赵闰的伤心事,他果然抿着唇看过来,周念蕴直直的与他对望,“公主的身份,带来的荣耀、影响、乃至后患,本宫一个也摆脱不掉。” 两人终究开始形同陌路,原先小心翼翼维持的身份与权利之间的平衡被打破,这会儿谁也不让着谁。 “我定当护公主周全。”赵闰信誓旦旦,周念蕴没去回应,只是轻笑,笑的一向自信赵闰心里没底。 “容本宫想一想。”半晌她才松口。 赵闰心里石头落地,他不敢亦不想紧紧逼迫:“那我改日再来。” 身后是赵闰离开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不见。一如两人回不到过去的心境,一个为权奔波,一个避祸不及。 采郁和季顺站在门边不敢进来,惴惴的往里看。周念蕴朝他们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话里是无尽的无力感:“怕是走不了了。” 第9章 .争议徐玉朗就是突破口。 一夜之间,别馆恢复原样。 清晨周念蕴坐在窗边默诵心经,赵闰进来看到这副场面,终于定心。 余光已瞥到他,周念蕴却未抬头,平静的语气中带着疏离:“本宫应下这茬事,你跟老六合该赢得更漂亮才对。” 赵闰在她对面坐下,恭维又讨好:“自是如虎添翼。” 长公主虽一向低调行事,但平日的为人处世无不显露皇家风范。不是赵闰偏袒,他私心里以为就是其他公主加一块儿都比不上周念蕴有才能,这也是六皇子一直笃定的要请她来探底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点。”有些话仍要说在前面,“本宫这回帮了你们,是实在看不惯老三,不等于就站在老六后面了。” “我知道。”说了这句赵闰向后仰靠在靠背上,带着在他身上少见的闲适,含笑看着她。 周念蕴头未抬,从赵闰的方向看过去,入眼便是她不描而黛的眉,素手翻页因头垂的低,纸页轻扫过她精巧的鼻梁,涂了层薄薄口脂的嘴巴微动,是情不自禁在念书上的文字。 氛围难的温馨平和,下一瞬被周念蕴打破:“赵大人还未说此事了了之后,本宫能得到什么。” 到了这会儿真到把利益都摆在明面上讲,他内心却忍不住发闷,总觉得他们二人间该是最纯粹的:“你想要什么?”赵闰苦笑。 “叫老六先欠着。”周念蕴一早就打定主意。 既别无选择要趟这次浑水,她处处吃亏,时时被动总是不行。老六看重她的身份能力,就该拿出对等的诚意才是。 人人说他宽仁随和,周念蕴不敢全信。能与老三那阴狠的家伙分庭抗礼的,哪里会是鼠辈?她没有别的东西能牵绊老六,唯有反用他当下最善用来收获人心的“信”字了。 赵闰略微一想便能明白她的心思,爽快的应下来。 周念蕴这才好奇的看他:“你替他应?”他竟这般被老六信任? “我自己跟的主子什么脾性还是摸得清的。”既然赵闰这么肯定,周念蕴无话可说,她的目的能达到就好。 周念蕴一会儿将书轻轻翻过一页,对一直没走的赵闰视若无睹。 最后还是赵闰忍不住了:“曾如易等人的一些讯息,过几天我送来。” “不用。”周念蕴拒绝,“你们的那一套自己留着用吧,本宫自有方法。” 赵闰也不强求,她这么说便一定会尽心,只是他仍有其他顾虑:“你可想好了如何入手?” 周念蕴红唇轻启,吐出三个字:“徐玉朗。” 曾如易说好听是七窍玲珑,难听点便是老奸巨猾。圆滑处世很难摸准他的心思,从他入手不太可能。另辟蹊径从他手底下的来,唯一的人选便是徐玉朗。其余的没交集,面也没见过,都不合适。 半天没有动静,一抬头赵闰竟在发呆。周念蕴敲敲桌子,借着动静让他回神。 “听闻几天前他来找过你。”这事像根刺扎在赵闰心里,他始终不吐不快。 翻手合上书,周念蕴玩味地看着赵闰:“这一说本宫想起来了。本宫已命你的人都撤出别馆,往后还请赵大人另寻住处。” 这是嫌他手伸的长了。这个认知让赵闰慌了,就像坦诚相待的挚友突然有了秘密,她收回了过去默许给他的放肆。 后悔的心情被赵闰狠狠地压制住,他胡乱的点头,却口不择言:“徐玉朗看着动机不纯,而且目前尚不清楚他的立场,还是防着点好。”这与周念蕴听闻的不同,她思来想去一整夜,已认定徐玉朗就是突破口。 “可本宫听说,赵大人一向对他青眼有加呀!”周念蕴向他透底,一字一顿的说的清晰有力,“从京城到琼州。” 面对赵闰惊诧的神色,周念蕴笑了。那笑像是在反问赵闰,难道只允许他在别馆安插眼目?看来你也不知身边谁是本宫的人! 能混到今日的地位赵闰还是看得开的,他别的不说,话锋一转:“得你这番话,琼州的事我便更加放心。” 周念蕴不置可否,听他询问道:“袁伯爵的事三皇子也插手了。亲自请出小康成爷过来,又拿一饭之恩说事。” “康成自家都那样了,还敢出来蹦跶呢!”周念蕴本就对袁家没好感,现一眼看出康成后人投诚的是三皇子,这层顾虑自然消散,“左右得益的是老王爷,几代过来了袁家荣华富贵也该享够了,真要皇家将他家供进太庙才算报了恩不成?” 这样大不敬的话,赵闰低下头不敢接口。 周念蕴甚少议论朝中事,真说起来却能头头是道:“要报恩只管自己去报,多大的面子敢拉科举这种事作陪?” 这与赵闰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小康成爷这几日一直守在监牢门口,说什么也不肯让步。” “赵大人费这个心做什么?”周念蕴反问他,“审讯是大理寺的事情,小康成爷若想替袁家担保,只管跟着去就是了。” 这话一出,赵闰眼前一亮。是他之前钻入死胡同了,身为钦差过来便事事揽在身上,倒忘了这一茬。 看周念蕴的意思是笃定了小康成爷不敢担保,他这一脉几代下来出过不少奇闻,皇家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闹到明面上,想来不会敢。 想透这一茬,赵闰赶忙离开。 这前脚的人刚走,采郁便来报,说是徐玉朗来了,要归还他之前借走的衣服。 周念蕴亲自过去。 临靠荷花池的小筑,东西还没收拾齐整,她让小厮去通报的是过几日接着来抄经,他此时却急急地出现在这儿。 眼见进来的是周念蕴,徐玉朗立刻双目放光,压根抑制不住满面笑意。 这是小心翼翼的爱慕,周念蕴看的真切,心里更是一清二楚。从这个小官丢了魂似的任劳任怨的抄经,又拐弯抹角打听她消息的时候她便知道。 只是过去她与这里没有交集,因此没必要看破说破这层情愫,是但现在有不一样,这给了周念蕴接近他们的机会。 “不是叫你过几天再来?”只是周念蕴不知这小官喜欢她什么,两人从未推心置腹,知己实在谈不上,青梅竹马八竿子打不着,友人也牵强的很。 那便只剩一目了然的皮囊了。 她这样想着杏眼一抬,直直地望向徐玉朗的眼睛,只见他“唰”的脸红到耳朵。 果真。周念蕴心里没有多雀跃,她一向不喜以色侍人的人,终究长久不了。她没别的心思,只是算计着:也不知这小官是否会是长情的人,可别没等到她套出话,人就已经跑了。 “我、这个、在下来还衣服。”徐玉朗来的路上还想着,要是今日来见的是那姑娘就好了,但往常都是采郁来的多,他还默默祈祷了一路,果然一来就梦想成真。 衣服有淡淡的皂荚味道,应该是清洗过。徐玉朗用崭新的布包好送来的,叠的很平整,看得出很用心。 周念蕴接过布包,徐玉朗手上露出其他东西——一打抄录好的经文。她诧异的问道:“你这是……” 徐玉朗不大好意思的将经文一块儿递给她:“是在下这些天为云小姐抄录的,府衙事情多,没能抄多少。” 纸张上满满的全是他工整的笔迹,数量不过两三遍,在周念蕴看来确实用了诚心的。曾如易扔在养伤,袁家的事大大小小都得徐玉朗代劳参与,连赵闰都忙的脚不停歇,徐玉朗更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回周念蕴是真诚的道谢:“徐大人有心了。” 徐玉朗连道“应该的”,沉默一会鼓足勇气问她:“这回不走了吧?”问完又怕她生气,“在下随便问问,姑娘不答也行。” 被他谦卑的样子逗得一笑,周念蕴回他:“暂时的。” “对,对。”徐玉朗连忙应和,“哪里会一直待在这里呢。” 见他自己说着,又绕进一死胡同。周念蕴忍不住疑惑,这真是这几日频频被人称道的徐大人? 听闻他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列举袁家罪状,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对袁家的诋毁叫嚣置若罔闻,这回之后青年才俊,可造之材的徐大人形象算是深入人心,其美名更是扬至千里。倒了一个袁家,更有百个千个张家李家预备着攀亲家来了。 桩桩件件随意单拎出来都是拿得出手的,他合该春风满面的才是,可在她面前,徐玉朗总是这副拘谨的怕做错事说错话的样子。 “在下没别的事了。”话是这么说,但徐玉朗念念不舍的样子,可不像是想走。 磨磨蹭蹭的,他出了小筑的门,周念蕴突然喊住他:“徐大人。” “何事?”徐玉朗一转头差点撞上门框,几个闪躲才稳住身形。 “我姓周。”这是徐玉朗前几天问她的话,那时没必要回复,此时被周念蕴没头没脑的说出来,叫他受宠若惊。 像是采得花蜜的蜜蜂,徐玉朗整个人也嗡嗡的,面上喜形于色,理智却告诉他要克制,这下子硬生生憋的脸色涨红,他清了清嗓子,温声回道:“我知道了,周姑娘。” 这话叫人听了,觉着像是什么值得珍藏的秘密一样,纵使她刚才是有意为之,周念蕴此刻仍耳朵痒痒。 点到为止,周念蕴笑而不答,只抬手推了推告诉他可以走了,徐玉朗会意,离开的背影都透露着雀跃。 人一走,周念蕴收敛所有情绪。 只靠虚无缥缈的喜欢她不知能拖住徐玉朗多久,周念蕴细细的想着,还是得想个别的法子才行。 第10章 .偶遇本官于男女之事上从未行差踏错。…… 街上人头攒动,采郁一路护着周念蕴,二人挤在人群中,直叹今日出门不巧。 “怎也没人去通报一声,我们好错开时辰再出来呀!”采郁小声抱怨着,声音被鼎沸的人声盖过,甚至没传到周念蕴的耳朵里。 袁家的事瞬息万变。原以为小康成爷来了可以万事无忧,可不知赵钦差与他说了什么,小王爷第二日便收拾包袱回去了。 眼看底已亮出,三皇子不再藏着掖着,这几日小动作不断,用了各种刁钻的法子想保袁伯爵。赵闰知道事不宜迟,开始着手准备将袁家关押的众人上押回京。今日便是要将他们先行转移到兵部去。 周念蕴看得出赵闰的意思,他将袁家都有几口人,都是什么人展露给民众看,一是让大伙做个见证,二是做给三皇子看,他这般大张旗鼓必定留有后手。 远远的押解袁伯爵的刑车驶来,围观的人群情激奋,只恨周遭有士兵护卫,不然定亲自手动收拾他一顿。 “哎呀!你们看着点,怎么砸到徐大人身上了!”身旁一声娇喝,没抵得过他人的声音,却清楚的被周念蕴听去。 她一眼看到徐玉朗。 那人一身红色官服,头戴黑色乌纱帽,与往日常服的书生气不同,与那日向赵闰汇报时恭敬的情态也不同,端正的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开道,威严又气派,自有股让人不敢直视的气魄。 砸向囚车的菜梗子有意的绕开徐玉朗,但难免有漏网之鱼,周念蕴看着徐玉朗无奈地取下误伤而来的菜叶不由轻笑,“掷果盈车”的盛景也算得见吧。 是心灵感应似的,正整理衣冠的徐玉朗蓦然抬头,目光竟直直的与周念蕴对视。 周念蕴一惊,她今日戴了帷帽,徐玉朗应该认不出。但当徐玉朗接着将目光投向她身旁的采郁,再看向她眼里露出难以抑制的欣喜时,周念蕴无奈——被认出来了。 顺其自然的,她冲徐玉朗微微颔首示意。 徐玉朗又看了她几眼,转而握住缰绳,轻斥几声,骏马往另一边去了去,人群只跟着刑车走,没一会儿周念蕴站的地方总算人群松动些。 采郁看不清周念蕴的神色,只觉得她的手心似乎出了层薄汗,黏黏腻腻的发着烫。才冲徐玉朗福了福谢过他的好意,听闻前面人群骚动起来。 一女子呜呜咽咽的哭的真切,自称是白玉楼的舞女,是要当街状告钦差赵闰始乱终弃。 但她显然没拿得准时辰,今日赵闰不在。 士兵要拖她下去,女子嘶声高喊:“徐大人,那回你可是在场的,您替奴说说话啊!” 握缰绳的手紧了紧,徐玉朗兀自皱眉,几次酒局确有歌舞助兴,这人他没什么印象,是否与钦差有关他未可知。 另外,他忍不住偷瞄周念蕴,隔着帷帽什么也看不见。他心里隐约气闷不能立刻解释,可别叫姑娘误会了。 人群更加哄乱,有维护他们的声音,也有些煽风点火的:“是常看到钦差……往那边去……好几次,一群人醉醺醺的回来的……” 众说纷纭,一道声音逐渐明朗:“钦差且品行不端,有以权谋私之嫌,如何能做主审讯?当换个钦差来才行!” 事情已经明了。周念蕴摇摇头,不论此事是不是真的,老三是当真不死心,袁伯爵就这般有用? “抓她起来。”徐玉朗高声道,声音压过噪杂议论,“交给白玉楼柳掌教处置。” 底下一静,议论声彻底没了。他们面面相觑,这跟设想的不一样啊!竟不交给官府?不让钦差出面,如何再寻机会找事? 那女子跟着无不哀切的说:“奴只想再见钦差一面,之后死而无憾!”她这话说的决绝,周念蕴也忍不住想,多大的事情非要拿性命做赌注呢? “白玉楼的事官府不插手。”徐玉朗板着脸,态度冷硬,“听闻柳掌教行事不偏不倚,去那里对你才公正。” 女子说什么也不肯去,挣扎着被士兵带走。 无数双眼睛盯着徐玉朗,他似乎有些不安,目光从人群中扫过在某处定了一会,清了清嗓子像是解释刚才的事:“本官以人格担保,于男女之事上从未行差踏错。” 耳边又是附和的声音。相信徐玉朗为人的群众分分附和,言辞替他不平间只等着白玉楼的处理结果。 周念蕴一下子笑了,荒唐的想法突然产生,徐玉朗这话,怎么像是专门对她说的? 第11章 .试探曾如易是谁的人? 府衙门口,季顺在这里接应。 “可赶巧了,今日大家都去看押解袁伯爵去了,府衙没人。”季顺不知刚才的情况,乐呵呵的说着。 采郁哼一声,瞪着他:“还说呢!也没个人告知下别走兵部门前那条道儿,让小姐挤着人群过来的!” “啊?”季顺快步到另一边扶着周念蕴,“小姐没事吧?”周念蕴摇摇头,帷帽摆动下季顺偷瞥,见她并无不悦才放下心。 季顺早就打点好,三人畅通无阻来到府衙后院,曾如易坐立难安的在屋里等着。一见周念蕴,他立刻要跪。 “免了。”周念蕴先说道,曾如易忙谢恩招呼她坐下。动作间牵扯到伤口,虽然他面上不显,但额头当即出汗更多。 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周念蕴不动声色先寒暄:“大人可好些了?” “劳您挂念,已快全好。”约莫是种习惯,曾如易想也没想的说出口,对上周念蕴拿下帷帽后探究的的眼神,他立刻哑火,“……还有些余痛,不过的确比前些时候好多了。” 周念蕴笑着点头:“曾大人觉得这顿打,挨的值吗?” 不知公主问这话的意图,曾如易不敢乱说,只能小心着:“只要公主出了气,下官便值。”冠冕堂皇的,听了叫人牙酸。 “就算等不来朝廷的钦差,惹恼本宫袁家也是要进大理寺。”想他家之前还叫嚣着兵部没权管,如今的下场可算是袁伯爵求仁得仁了。 曾如易低着目光不说话。他那回操之过急,被看出意图不稀奇,只是被周念蕴当面讲出来,总是面上无光:“要我说,曾大人这次兵行险招,是步妙棋。” 曾如易讪讪的笑着,没反应是对公主不敬,可他实在笑不出,一时神色很滑稽。 “大理寺有本宫一道令。”采郁和季顺对望一眼,公主之前不是追回了么?他们偷偷抬眼,果然见曾如易面露感激。 周念蕴这会儿才将帷帽拿下来,与他开诚布公:“大人预备如何谢过我?” “只要公主开口,下官万死不辞。”曾如易拱手道。 周念蕴笑了,抬手虚扶他一下:“大人说笑。你此番替百姓除害,替朝廷拿住徇私枉法之徒,升官是指日可待,怎么还说起死不死的话来了。”她越说曾如易头越低,态度谦逊的离奇。 挥手让采郁和季顺后退,周念蕴压低声音:“曾大人可有中意的官职?” 这话什么意思?曾如易一愣,对上她深沉的眸子:“大人若有意入京,本宫有的是法子成全你,只要大人你拿出点……” “下官不敢。”曾如易猛的起身,“砰”的将凳子碰倒,周念蕴不合时宜的想起在那日荷花池小筑的徐玉朗,这难不成是府衙传统? 下一瞬,曾如易的话拉回周念蕴的思绪:“下官弹劾袁家是不忍他玷污科举,助长不正之风,阻了多少有志寒门学子。”他掷地有声的回,“下官不图回报。” “大人是觉得本宫的话不够分量?”这是被回绝了。周念蕴不气不恼,对着他玩笑似的:“公主的话没甚作用,那若是由皇子开口呢?” “朝中若真要赏,下官自不会推辞。”曾如易不接她的茬,周念蕴盯着他的神色,不想错漏一处,“容下官说句不好听的,自己腆着脸求来的,不如不要。” 一再拒绝周念蕴的示好,曾如易背后汗涔涔的,可始终不肯退让一步。这一番下来,周念蕴也摸不清他是真的孑然一身,还是心机过重不肯透露丝毫是否投靠了老三。 “今日见了曾大人,你无事便太好了。”眼见今日是问不出什么了,周念蕴复又拿帷帽戴上告辞,“至于曾大人要如何谢过本宫……” 曾如易等着她的说法:“你手下万绅最常流连市井,叫他帮本宫找一处安静的宅子,别馆势大,本宫住着实在显眼。” 曾如易赶忙应承下来。这事一点不难办,用来谢恩是公主宽仁。只是他却高兴不起来,公主的意思,是要在琼州长住了。 第12章 .真心我想替你赎身。 博山炉里细烟袅袅,徐玉朗端坐在案几前恍若隔世,仿佛这大半个月与袁家周旋,为此事奔波的场景只是他做的一场梦,梦醒时他仍在别馆抄经。 可他又清楚的知道这不是梦。徐玉朗心不在焉,再次偷瞄一旁看书的周念蕴,这回被逮个正着。 “两遍抄完了?”这视线周念蕴想感觉不到都难,她将书页折上一角放在一旁,朝他走过去。 “尚未……”徐玉朗嘴上回着视线来不及收回,慌乱间一滴黑墨滴在纸上迅速晕染开,纵使他动作飞快,墨汁浸得更快,一连几页的经文都无用了。 “你可别赖我。”周念蕴没料到会有这茬,对上他懊恼的眼神想也没想的抢先开口。 “不赖你。”徐玉朗好脾气的将没法用的经文挑出来放在一边,不忘自我反省,“是我手抖。” 毛毛躁躁的徐大人。 周念蕴颇感好笑,这就是袁家一事之后琼州百姓心中沉稳自持的女婿榜首?听说他住的那条本无人问津的小巷子现已门庭若市,不知徐玉朗是否会将来别馆看做他避开琐事的机会。 “我来是监督你,又不是要吃了你,你总这么慌张做什么。”周念蕴说着,明知徐玉朗手足无措地眼睛都不晓得看哪儿好,坏心眼的拿了张凳子在案几另一边坐下。 “没……没这回事。”徐玉朗结结巴巴的否认,一手研墨,双眼盯着像是务必要完成的任务一般,“我往后每天只来半日,如此一想便感到心急。” 算是合理的借口,周念蕴不打算深究。 赵闰已押解袁家一行人上京,临别前来与她辞行,周念蕴没见。一是心里仍对他之前的态度心存不满,二是觉得见了他那人又要长篇大论,叫人心里更加郁闷。 赵闰一走,朝廷的封赏没几天便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要彻查琼州各家户籍人员清白的御令,这事直接被指给徐玉朗了,他便不好像过去一样整天待在别馆。 “先别抄了。”见他一连写错好几个字,周念蕴忍无可忍叫停他,“看你心思也不在此,不妨陪我说说话。” 徐玉朗心里求之不得,身体却不上道,眼睛半抬不抬的,声音从嗓子里费力发出一般:“说、说些什么?” “随意什么。”周念蕴也不知道聊什么,她头绪太多太乱,又不敢操之过急,只好把问题又推回去。 便随意的问起来了,徐玉朗沉默片刻开口:“周姑娘识字?”他一指不远处桌上的书,是本心经。 没什么好隐瞒的,周念蕴颔首:“读过几天书。”这过于谦虚了。她的功课是大学士手把手教的,其他皇子公主都没这样的待遇。 “那你其实是云小姐的贴身婢女?”不知他为何产生这样的联想,周念蕴不明白便不轻举妄动,等他自行解释。 没一会徐玉朗果然急了,怕她生气一样的,着急忙慌地让她别介意:“我、我是觉得你既然能认字,身份应当比其他婢女高些。而且平日里见那位叫采郁的姑娘对你总是带着恭敬,你的衣着打扮又被她高出不少,我这才有此猜测。” 说他彬彬有礼是正人君子,不开口时没一人会怀疑。只是这一开口,周念蕴打趣他:“亏得大人一副温润读书人的模样,竟将女子看的这样透彻。” 徐玉朗不禁说,呆愣愣的“啊”一声,回过神臊的脖子也红了。但听周姑娘的意思,他这是猜对了。 “云小姐家世不低?”贴身婢女亦识文断字气度不凡,非一般家底能有的。 周念蕴听他接连提到“云小姐”,不知他意欲为何,这才应下来,脑袋里突然回想起赵闰说他动力不纯的话。 徐玉朗毫无察觉,接着又问:“她脾气秉性如何?” “自是上佳。”周念蕴不动声色地夸赞自己,才想添油加醋一番,徐玉朗问题又来了。 “云小姐对你可好?可能引见?” 这话一出,周念蕴心头一刺,顿时把脸一摆:“好呀!原来千方百计的打这个主意呢!”说不清心里是何感想,隐约像是种被人背叛的气恨。可她与徐玉朗还未在一条船上,何来背叛一说? “打什么主意?”徐玉朗不明所以重复她的话,半晌没能意会,直到姑娘愤然要离开。 他顾不得了,快步过来挡在门口,拦住周念蕴的去路:“我是在打个主意,只是不知跟你说的是不是同一个……” 周念蕴正在气头上,不肯听他解释,忽左忽右地想找地儿出门去:“让开!” “我想替你赎身!” 屋里顿时静了。周念蕴哑然,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得出。 徐玉朗左顾右盼不敢看她。他做这决定时不觉得羞涩,问话时不觉得丢人,掏出了真心反而觉得难堪了:“朝中赏了银两,我全都存起来了。为你赎身,也不知道够不够……” 原来是没银子没底气。平时这样窝囊的话周念蕴听也不想听,但此时只觉得字字听到耳朵里都烫人。 徐玉朗真诚的眸子发着亮,她别来眼。本就是抱着别样的意图来的,可眼前人一片赤诚,反而让她有些不安了。 第13章 .诚意徐大人也来抄书? “宣抚使求见。”采郁进来贴着周念蕴的耳朵低语。 周念蕴正坐在冰块旁纳凉,只穿一件单薄的绣花绸缎罗裙也汗水淋淋,一把拿过婢女手中的团扇,嫌她实在扇的没劲。 挥退下人赵阔便到了,隔着纱帐朝她行礼。隐隐约约的周念蕴觉得他黑了不少,想起赵闰走后有不少事是留给他做的:“近日分外辛苦啊赵大人,事情都办的怎么样了?” “公主说笑。”知道她是打趣,赵阔忙笑着回应。他是继承武将家业的那个,自小在军营磨炼想什么说什么,不像他哥一句话七八个心眼子:“事情办的……我自己不好说,我要是觉得满意了,公主觉得不行,这很难评判的。” 说的是大实话,但讲的这样直白让周念蕴觉得他傻气,再开口不由带了丝笑意:“说与我听听。” “主要就是白玉楼的事。”赵阔说。 周念蕴还有印象,那日拦车的女子便是白玉楼的,只是:“不是说白玉楼的时官府不好插手?”徐玉朗总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乱说,那自然便是事实,“怎么你们兵部就管得?” 赵阔连连摇头:“我可没插手,但总得有人跟着看管不是?”说着语气一沉,很深沉的,“不然再被人联合诬陷一次,都没处说理去。” 屋里静默了片刻,转而纱帐里传来周念蕴无可奈何的嗤笑:“赵闰都教了你些什么?” 赵阔夸张的眉目一瞪,好在两人谁也看不清谁,不然又要引得周念蕴觉得他傻。他自顾自挤眉弄眼,果真一下就被听出来了! 听出来便听出来,他哥早有预料,赵阔回想着他哥交代的话,大差不差的说:“那女子是白玉楼的舞姬,是被我哥请去应酬过,但他们二人间并无交集。” 赵阔静静地等着,他哥回京前一直没见上公主,这是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说的。又想到什么,赵阔脸一苦,不但如此,回去后还得写信告诉他公主的回答,想到自己提笔就忘事的脑子,他恨不得当场再长几个耳朵。 “府衙是万绅与你一起?”周念蕴终于出声,却说的是别的事。 赵阔应是。曾大人才开始处理些琐事,一些时常需要奔波走动的活还是底下人在做。 她又问:“他为人如何?” “嗯……蛮热情的一小吏。”赵阔绞尽脑汁想不出更好的词,万绅做事忙前跑后事事都要征求他的意思,不抱怨不嫌累,好是好但他觉得热情过了头,“他与柳掌教相熟,省了不少麻烦。”他不放私心,万绅做的好的地方也如实说。 做个小官的有几个红颜知己并不稀奇,周念蕴没多想,她的想法全在赵阔说的“热情”上,如果她没猜错,那该叫谄媚讨好才对。不指望赵阔能为她提供更多消息,周念蕴知道了大概,预备着让季顺想个法子打探一番。 想着便入神,赵阔半晌听不到动静,轻轻出声喊她。他隐约知道大哥对公主的心思,笨拙地想为他说些什么:“我哥十分挂念公主,他说京城诸事都有他顶着,公主只管自由行事便是。” “京中的事他也说给你听?”周念蕴实在没想到,她以为赵闰千方百计给他弟谋取琼州宣抚使的职位是为了让他远离京中纷争,但赵阔好像知道不少。 赵阔没想太多,他哥总跟他说公主值得全信,他丝毫不做隐瞒:“是。京城弯弯绕绕的我看不懂,我哥时常会同我讲一些。” “你若不想就不必参与其中。”周念蕴由己及人,不知是对赵阔说还是对她自己,“他的话当个故事听罢。” 总以为赵阔简单好说话,这次却让周念蕴大为惊讶:“同是赵家人,我躲不过的。”这话一听就是赵闰会挂在嘴边的,周念蕴气不打一处来,就要反驳时赵阔又说了,“他是我亲哥,总不会害我。” 理智回笼,周念蕴渐渐清醒。她复又摇起团扇,另一手摆弄盆里冰融化的清水,借此赶走夏日的灼热也消散自己的烦闷。他们是一家人,亲兄弟,她不适合再插嘴。 从别馆出来回到兵部,又与万绅碰头去了白玉楼,直到见到娇滴滴的柳掌教他才惊觉自己忘记了什么事——公主貌似压根没说对白玉楼舞姬的看法,这、他要如何给他哥回信啊! — 下午季顺便来了。周念蕴让他也跟着挑合适的屋子,这些天他都是待在外面的。丫鬟给添了水,季顺眼神跟着她们出去,没人了才问道:“这几个瞧着都眼生。” “嗯。”周念蕴点头,“之前的一批都放出去了,待太久知道的太多,于我无利。” 季顺像是不经意的提起:“我听闻有几个已经搬到别处的亲戚家去了,要么就是已经远嫁。” 这才几天的功夫?听出不对劲,周念蕴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确定了不是公主的意思,季顺终于敢敞开说了:“听闻是赵闰大人的意思。她们都见过公主,防止她们以后说些不该说的。”周念蕴盯着他,脸色很不好,季顺却不敢停下来,“就连钱师傅也将铺子都交给儿子儿媳,自个儿回老家含饴弄孙了。” 愤怒转为气闷又转为无力,周念蕴往后一靠,显得有些颓唐。这便是她从小到大看惯的场面,为达目的清扫一切障碍,行事实在太没有人情味。 “各家多送些银子去。”周念蕴吩咐。 言归正传,周念蕴谈起万绅:“按赵阔的说法听着是想要趋炎附势的人,你想个法子接近他,看他到底意图为何。” 季顺应下,暗自设想接近万绅的法子。 周念蕴回想起赵阔的话:“你且去白玉楼探探情况。” 这声如一道惊雷炸在季顺耳边,吓得他思绪全乱,说话都磕绊:“小、小的如何能去?” 他在外认得不少人,时不时便有人力荐他定要去白玉楼见识一番。说里面都是家里吃了罪的官宦女子,即使大多是清倌,此时季顺耳边突然回响起那句——可谁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不是? 可他是个太监,就是那些个狐朋狗友说尽好话,清酒灌下几两他也没松口,着实是心虚的很。 周念蕴话没说完被他丰富的神情吸引,饶有深意地看他一眼,把季顺臊的头都低下去,却听她带着笑意:“不是去看姑娘。”季顺呆愣的“啊”一声,“叫你去盯着万绅。” 竟会错了意!他反应过来面上直发烫。 “赵闰说他与掌教相熟,你看看其中可有下手的机会。”周念蕴继续吩咐着,见季顺闷着头抬也不敢抬,没多怪罪,“在外面万事小心。” 季顺宽着声应了,他的身份特殊,的确事事要小心为上。 “万事敞开了做。”周念蕴想到赵闰说的她唯一句觉得顺心的,此时说给季顺来,“有我顶着呢。” 像受了一道点化的符咒,季顺霎时间通体是力量,他千恩万谢的退出来,再不觉得那白玉楼是个吃人的地方了。 回府的路上,季顺盘算着正巧是散衙的时辰,他脚底抹油一拐弯,直往衙门去了。他尚未见过万绅,总得认认脸,好过两眼一摸瞎白白浪费时间。 走着就遇到天天去别馆抄经的徐玉朗,被一同僚拉着往外走。正要错开时,他听徐玉朗喊道:“万绅兄,我们不等陈悯兄吗?” 季顺眼睛一亮,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不紧不慢地跟上去,听得万绅话里满是不在意:“不必等他,双阳书斋他认得的!” 徐玉朗还要说什么,被万绅不耐烦的打断。两人在路边停了停,徐玉朗整了整衣冠,两人并肩往前走。 季顺远远的跟着,街上有些嘈杂,俩人在说什么他难以听清,快几步上去,听万绅问徐玉朗的是什么朝廷赏银。 “……你还要钱做什么,之前云小姐给的赏也不在少数,换个房子也是绰绰有余。” 徐玉朗摇头:“不是为我自己。” “那是为什么?”万绅不解。徐玉朗不知如何回复,脸上却不由浮现一种缱绻,温柔的让人吃惊。 万绅了然,错身拱一拱他很自然的打趣:“原来是外面有人了!” “你别乱说!”徐玉朗觉得这话冒犯,周姑娘可什么话还没说,到目前全是他自己的主意。 “怎么还害臊了?”万绅爽朗的大笑。 正说着他们便到了书斋门口,万绅见到掌柜拱手过去:“掌柜的,向你引荐一人。”他把徐玉朗拉到前面,没开口掌柜就惊叫起来:“徐大人!久仰久仰!” 季顺明白地瞧见万绅神色一暗,过路人似的站在他们二人旁边。徐玉朗不知如何应对老板,向万绅求助,他面色即刻如常说道:“你的书斋抄书价格公道,徐大人正好有需,我便引荐来了。” 这话说的漂亮。季顺默默赞叹,既夸了掌柜的,又没直说徐玉朗的苦处,还提了自己的功劳,三个人心里都舒服。 掌柜的连连道谢,邀请他们去里屋说话。 季顺在对面馄饨铺要了碗馄饨,吃完又等了等终于见他们出来了。 复又跟上去,听到万绅无不羡慕:“玉朗真是难得的人才,听那掌柜的对你赞不绝口,我也跟着见光。” 徐玉朗谦虚了几句,霎时顿住脚步,惊叹道:“唉?陈悯兄呢?莫不是没找着我们,倒将他忘了。” “他你还不知道。”万绅见怪不怪,“他夫人一声令下,比曾大人的话还管用。书斋就那么大他去了还能找不着,铁定是自个儿回家去了。” 徐玉朗还在犹豫,只听万绅好笑的说:“你们啊,一个为了相好的抄书挣银子,一个为了夫人鞍前马后,啧啧啧!” 正被他说的不好意思,徐玉朗见他走的方向不对:“你去哪儿?你家往那儿走。” “只准你们天天温柔乡里泡?”万绅反问一句,头也不回的挥手。 季顺看不见他脸上神色,两方权衡之下他跟上了万绅。七拐八绕的跟着走,万绅熟门熟路到了一繁华的巷子,彩灯高挂亮如白昼,他被姑娘亲热的迎进去。 季顺抬头一看,牌匾是一看就能眼前呈现风情的三个字——白玉楼。 第14章 .来信听闻琼州有位徐玉朗。 外面下着雨,伴着惊雷阵阵,采郁捧着一包袱进来:“这是徐大人叫拿来的。” 周念蕴身着软白色罗裙,黑发如墨披散着,手肘扶在案几上撑住头,一手拿信纸按在曲着的左腿上阅览,动作间颇有些豪气。 “什么东西?”才看一眼,周念蕴转过头实在没眼,“怎么又拿回来了。”采郁包袱摊开,里面赫然就是公主上次赏给徐玉朗的东西。 周念蕴用手拨弄几下,一样不差。她低声嘟囔:“明知自己家底薄弱,志气倒比天高。”她将金制器皿扔回去,发出哐当一声,“志气能当饭吃?” 采郁将包袱拢了拢,不知道她想要怎么处置。其实她也不能理解:“徐大人家底薄,季顺前两天不是还说他在书斋抄书挣点银子?”她向周念蕴求证,没注意周念蕴因这话显得慌乱的点头,更加费解,“这难道就是人们说的文人气?” 周念蕴轻笑,不太自在的垂下眼,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熨帖:“罢了。不要就不要吧,倒看看他还有什么能耐。” 采郁关上门离开了,周念蕴才长舒心口灼热的一口气。她手里捏着信纸出神,季顺来汇报的事仍在耳边回荡。 …… “……徐大人经由万绅介绍在双阳书斋抄书,小的去问了,依据书目不同,出处不同,一本最低六两银子。”季顺特意装模作样去打听了,“万绅的就低了,二两起。” 周念蕴讶异却不奇怪,徐玉朗近日名声大噪,单凭名声也值这个价。 季顺说着,不大好意思:“小的跟了几日,万绅兑了银子就往白玉楼去了。”温柔乡销金处,多少才子佳话流传之地,将其不堪的本质全掩盖。 “徐大人虽没跟着去,但……”季顺支支吾吾的,周念蕴疑惑的看着他,他才说,“但听他们说话的意思,徐大人也是为了他的红颜知己。” “红颜知己?”周念蕴不由自主的回味这词,眉头轻皱,烦闷漫上心头而不自知。 季顺接话:“对呀!他说他那知己是个丫鬟,还没脱离主家……” 脑袋一瞬间嗡嗡的,周念蕴借喝水转过头,她脸上火辣辣的,定是红极了。 …… 真是个呆子!纵使已经过了几日,她想着仍不自觉笑起来。这诚心饶是周念蕴也没法子接住,一番话扰的她这几日没敢去找他,生怕愧疚过盛将事实全盘托出。 只是她复瞧瞧手里的信笺,上好的绘花纸样,用西域进贡的熏过,阅览时香味儿直往鼻里钻。 是京城霭琳公主的来信。 信是半个月前写的,说她十分挂念周念蕴,已在来琼州的路上,算算时间没几日人就要到了。 可这信周念蕴翻来覆去看了,只有为首几句是提到她的,其余的都直直指向一人——徐玉朗。 气味儿熏的周念蕴脑袋发胀,俯身将纸扔进香炉。瞅着燃起来的细烟想想霭琳往日的行径,依仗公主身份面首一个个的抬进后院,这回直言徐玉朗,不会有什么好事。 第15章 .故人自作多情。 公主仪仗,绵延百里。 外头万人空巷。高楼早被占据,道路水泄不通,所有人挤破头也想瞧一瞧公主芳容。 作为琼州知府,曾如易不得不带伤上阵。短短两个月便有两位公主驾临,他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周念蕴面对今日还来别馆抄经的徐玉朗,直觉他是在躲懒。 “那是公主哎,你不想见识?”周念蕴从采郁那里拿了两个线团,有模有样的拿在手里绕着,让自己看上去有点丫鬟的样子。 知道自己这会儿没心思抄经,徐玉朗索性停了笔,顺手帮她理一理搅在一起的线,语气淡淡的:“不想。没什么稀奇的。” 哟,好大的口气。周念蕴看他不像扯谎,又问:“琼州大小官员都去迎接了,你怎么不去?” “我今日休沐。”这理由牵强,周念蕴不信。 “你是怕她?”她猜到,即使是公主,霭琳名声也并不好,“你怕她把你关进后院去!”周念蕴也不全是瞎说,霭琳的信中意味很明显,只是成不成还要看她是否同意。 徐玉朗也不生气,由她乱说。只是突然笑的狡黠,周念蕴从没见过他这样:“你问这么多是不是自己想去?” 见霭琳?周念蕴直接摇头。充面子爱排场,事事都要与她争个高下,烦都将人烦死。 徐玉朗以为她脸皮薄,笑着逗她:“别人都去了,你不去?”他面上漾出小心,“早上我来的时候看几个小丫头结伴出去了,你是要伺候云小姐?” 周念蕴顿住。对百姓来说平生能见皇家人一面是莫大的荣耀,所以才会有今天这种热闹的场面。徐玉朗的话没有错处,只是他不知道在他面前的正是当朝长公主。 见周念蕴沉默,徐玉朗以为自己猜对了,怜爱溢满心口,话脱口而出:“你何不去同云小姐求求情,我带你出去热闹热闹!” “我带你”究竟怎么个带法,以何种名义,凭什么觉得她会答应?周念蕴心思百转千回,对上徐玉朗期待着发着亮的双眸却一句也没问的出。 “小姐也去了,我不爱凑热闹。”既然大家都要看,云小姐没有不去的道理,周念蕴想了想如是说。 “让我猜一猜。”徐玉朗线头也不理了,说的话也越来越不能听,“你不去该不会是为了我?” 周念蕴大惊,这又是什么话? “我知道你不好总是有借口过来。”徐玉朗越说越离谱,却越来越觉得自己说的有理,“今日是个契机。” 徐玉朗自己孟浪完不敢抬头了,剩周念蕴眉头皱着,不知能回什么。 两人各做各的,周念蕴一团线团完,徐玉朗才出声:“我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 周念蕴一愣。这话徐玉朗之前也问过,她没答。可今日显然他是壮了胆的:“年岁几个?家中还有什么人?可、可订过亲事?” “徐大人逾矩了。”周念蕴没打算回复,同以前一样冷声道。 徐玉朗今日一改往常,不罢休的说:“我的心意你不会不知。”周念蕴转过头不看他,徐玉朗跟着走到她面前,“你总是这样一再回避,我真是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如何想。” “我觉得,你是想与我好的!”徐玉朗今日出格太多回,完全豁出去了,“只是,你可是有什么难处?” 周念蕴一愣,他莫非感觉得到她是有目的而来的?盯着徐玉朗的神色,听他说:“你有时很放松,却又会因我几句话就气恼不已。这种身不由己不光是你的身份带来的。” “你如今的处境不好。” 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小筑的。也根本记不清她是否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当徐玉朗直接将她的经历说出来摆在她面前,周念蕴才肯承认自己始终是高估自己了。 她竟不乐意到连徐玉朗都看得出来。 直至中午采郁来报,霭琳公主的銮驾已至别馆,在琼州的日子,她便也要住在这里。 “徐大人被霭琳公主碰上了。” 周念蕴回神,立刻起身出去。 一不显眼的庭院,也不知徐玉朗回去怎会走到这里。霭琳拦在徐玉朗面前不让人走,周念蕴才到那里,只听她娇声的一句:“徐大人,真是许久未见。” 第16章 .示威如今好了,姐姐有的妹妹也一样不…… 他们认识。 周念蕴隐在墙后,听得徐玉朗没有否认,只是语气里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参见公主。”依誮 “也是巧了,别馆这样大,倒能和徐大人遇得上。”霭琳脸不红气不喘的,像是与徐玉朗间有莫大的缘分。明明是她事先派人在别馆各出口等着,只待见到相貌英俊的男子便得汇报给她。徐玉朗选了条偏僻无人的小径还是让她抓逮到。 说起与霭琳公主的相识,徐玉朗不知如何开口。这位公主在京城就是出了名的喜好英俊的男子,他高中皇榜那年得幸去到宫中赴宴,一下子被她看到眼,从此只要是庶常管休沐,总要被她派来的人骚扰一番。 如今到了琼州也还是躲不过。 霭琳不让走,徐玉朗便不能走,不仅如此,他还要接受拷问:“今天百官夹道跪迎,本宫眼睛都看花了,怎么也没看到我们扔在人群也打眼的徐大人……”听她话里有意无意带着亲昵,周念蕴忍不住探身去瞧,只看到徐玉朗的脑袋都几乎要贴在胸口了。 她忍不住轻笑,怎么到哪里都摆不脱有人觊觎。看来男子过于英俊也不是什么好事。 “下官官小权微,怕辱没公主慧眼。”徐玉朗越是谦卑,霭琳越是不信。 “玉朗你啊,升官是指日可待。”霭琳凑身过来,吓得徐玉朗连连后退,像是习惯了他这样,霭琳没有生气,“袁家的事你办的如此漂亮,朝中上下皆是称赞有加,还愁没有出头的机会?” 徐玉朗压根不接她的茬:“公主谬赞,实在是各位大人抬爱。” 不知趣到无趣。霭琳忍着脾气,看到那张俊脸怒气竟还消散几分。 “听说你在这里给人抄经。”她又问,在徐玉朗应“是”后霭琳居高临下道,“以后你每日给云小姐抄录多少,本宫这里一字不差一篇不少,也要有多少。” 徐玉朗面露难色。他每日抄经回去,晚上还有书斋的书要抄,恐怕很难两全。只是皇命难违,他不得不答应下来。 徐玉朗先行离开。 霭琳才要往别馆里走,周念蕴从墙后拐出来。 她先一愣,周念蕴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还没想明白,霭琳随即聘婷袅袅的向她行礼:“皇长姐。”身后的宫人乌泱泱跪了一片,周念蕴让人都下去,院里只剩她们两人。 “许久不见,皇姐当真清瘦了不少。”霭琳说着,眼里闪过一丝艳羡。心里再不服她也得承认,即使病气未散,但到底是先后所出,又自小得父皇疼爱,周念蕴只是只身站着,通身华贵气派仍胜过她不少。 才闪过这个念头,霭琳复又安慰自己。不过今后就都不同了,正宫皇后所出又如何,先后去世多年,早不能给她庇佑。而她母妃虽然不受宠,但她受了委屈好歹有能诉苦的地方。 想想三皇子许诺她的好处,霭琳底气更足。她打量着周念蕴,以后周念蕴有的权势、地位、威望乃至父皇的看重,她也一样不会少有的。 周念蕴不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绕,只觉得她眼神里展露的野心让人心惊:“屋子可挑好了?” 霭琳摇头:“才过来,哪里有这么快。”她笑着恭维,实则是暗示,“我才来,对别馆还不熟悉。只知道皇姐住的地方,定然是好的。” 不想跟她虚与委蛇,周念蕴很大方的:“觉得好你便去住。” “当真?”霭琳讶然觉得这不像她以往的作风,但她既然主动退让,机会难得霭琳没有不要的道理,忙不地应下来,“那皇姐用得着的地方还请尽管开口,让奴才们帮皇姐搬。” “不必。”周念蕴拒绝,“我此番是要搬出去。” “搬出去?”霭琳急了,“去哪儿?”三皇子就是让她来看住周念蕴的,人都搬出去了,她还怎么看? 怎么人人都想掺和她的事?周念蕴冷下脸:“需要与你汇报?” “皇姐行事,自是不要。”霭琳说着,唾弃自己底气不足,她一个神色就叫她说话都磕绊。 “还有徐玉朗。”周念蕴从刚才就堵着一口气,她竟看不惯霭琳对他指手画脚,好在理智尚存没暴露身份,想了又想还是不能默许给霭琳也抄份经,“我既搬出去,他也不必来了。” 霭琳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周念蕴直接挑明:“本宫所需的经文已免,你的那份也不必抄了。” 第17章 .去处还能再见。 出去住又是几天后了。期间徐玉朗天天来,没见到人就是不肯走,今天霭琳借机请他去说话,他竟破天荒应了。 “稀客。”霭琳拢着衣衫从屋里出来,带着讶异和惊喜。 徐玉朗取出经文,很恭敬地:“这是这几天为公主抄录的。”说着复又取出另一搭,“这份是云小姐的,不知公主可能转交?” 霭琳将两份都拿在手上,颇有些爱不释手。 他的字是当真漂亮,当年殿试之后她便是偶然听得父皇提起这一批学子中,一位叫徐玉朗的资质上佳,光那一手字便叫人过目不忘。只是出身不高,家境微贫,放榜时只是乙榜传胪。 她翻看着,间隙转过头问他:“不是说不要你抄了么?没人告诉你?” “下官知道。”徐玉朗说。 看来看去着实满意,霭琳将两份都收下:“她不要了,以后你就只为本宫抄吧。”说完她一愣,没注意到另一边的徐玉朗听完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没等他再次旁敲侧击,霭琳又发话:“算了。”她将纸扔在桌上,再看时带着恼怒,“不抄便不抄了,一个字都不准写!”霭琳狠狠掐着手掌心,她被自己方才的话惊到,难以置信自己心里竟将周念蕴不要的东西当做宝贝。 “那公主能否告知云小姐去处?若是还在琼州,下官好隔几日请人送去。”徐玉朗一直拐弯抹角的,终于说出来意。 那天在别馆看到霭琳公主他便直觉大事不妙,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的周姑娘。公主驾临,别馆是无论如何不能住旁人的。可他派人在山下守了大半宿没见人下山,心怀希望到了第二天还是被告知不用再去,他便心凉半截。 连周姑娘什么时候走的,去的哪里他都不知道,只好今天豁出去来这里碰碰运气。 “人家又不稀罕……”霭琳突然察觉不对劲,她状似不经意地问,“你见过云小姐?”一想起周念蕴娇若桃花的脸她便来气,可没法子,那脸就是能叫人久久不忘。 徐玉朗摇头:“不曾。” 那霭琳就想不通了:“那你何故如此执着?” “下官有错在先。云小姐因此一事处处不顺,下官难辞其咎。” 霭琳嗤笑一声,听着是幸灾乐祸:“神仙都救不了就是她自己没福,不怪你。”徐玉朗还要反驳,她抢先道,“再说一个‘云小姐’而已,去留还值得本宫处处关心?” 又多问几句,实在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徐玉朗便要告辞,霭琳竟爽快地应了:“过几日再与徐大人畅谈。” — 花明街。 屋子是季顺找的,他跟着万绅把琼州大街小巷逛遍,在这里定下一处宅子。只是比预计搬出来的快,房子不很精致。 他们穿过热闹的街道,巷口处正对一高高的戏台。看上去已很久无人登台,唯有几个总角小儿在上面捉迷藏。周念蕴到了这里便觉得熟悉,可又说不出来到底见过什么。 宅子不大,进门是便是院子,东边是一小块池塘,里面什么也没有。季顺临时用石头垒住了边缘,实在没甚美感。西边更是简陋,只用竹编的几张凳子围在矮矮的木桌旁,茶具碗盏一个也没。 周念蕴皱着眉,先听了季顺的顾虑觉得没什么,等看到了才发现确实不太满意。 季顺正急着事情没办好,门口传来敲门声。 “新搬来的?” 一点不见外的,一粗布腰系围裙的大娘直接走进来。采郁和季顺赶紧挡在周念蕴身前。却见大娘自顾自惊叹:“嚯!举人家就是不一样,院子比我家后院菜地还大!” 主仆三人瞠目结舌,直听大娘将院子里能看得见的东西夸了个遍才稍稍停下来,小声的怕谁听见似的:“以前那张举人小气的很,他这院子从不肯让人进来,有几次小孩顽皮进来,还被他撵出去了。后来他搬走,房子又被官府收去,今日总算见了一见了!” 周念蕴听了半晌,还是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三人僵硬的神色没影响大娘的热情:“我家就在旁边。”她手一指,“瞧见没,烟囱冒烟那个!往后大家都是邻居了,你们可得常开串门啊!” 周念蕴似乎有些明白了,大娘现在大概就是在串门。 “也是热闹赶一处了!”大娘对这里每一处都很熟悉,“你家左手边那户,这几日像也要搬人来呢!” “你如何知道?”周念蕴问。 “哟!姑娘说话就是不一样,声音真软。”大娘忍不住也跟着压低声音,“官府封条都撕了,便是要住人了。” 周念蕴点头:“原来如此。” 大娘跟着她乐:“是是……”没说完她鼻子动动,“糟了我的锅!”她拔腿就跑。 周念蕴跟着抽抽鼻子,闻到一股焦味。 “你们晚上没饭吃来我家啊,就在那儿!”大娘又折回,留下这句一溜烟跑了。 等人走了季顺才有机会踌躇的问:“小姐若是觉得不好,先委屈几天,小的再去找。” “就这儿吧。”可周念蕴已改变主意,“挺不错的” 第18章 .疑云都是谁的主意? 一大早季顺便递来曾如易的传信。白玉楼红姑的案子已经查明,请她前往一同听审。周念蕴直觉便是不想去,却见纸上明明白白写道:“霭琳公主将已至府衙。” 要不说曾如易是人精。霭琳大张旗鼓的来,加上周念蕴之前旁敲侧击的话,不难看出是要他站队的意思。霭琳行事高调出格,他们无人能治住,她此时便成了最佳人选。 “小姐要去?”采郁很惊讶。 周念蕴带好帷帽:“去”,转而慧黠一笑,“悄悄儿的去。”没有曾如易不应她的话她还上赶着给他撑腰的道理,只是她更不能任由霭琳胡来。 二人到了府衙门口,那儿早已围着满人群。白玉楼、伎子、命官,随意哪种组合都是让人想驻足八卦的组合。只是眼见时辰已过,府衙大门还没开,人群逐渐急躁起来。 季顺在外圈蹦跶,终于看到周念蕴和采郁,一路挤过来,对着她们小声说:“霭琳公主说此事关系到两位朝廷命官,不宜公开审讯,这会儿不准曾大人开门。” 掩耳盗铃的做法直接逗笑周念蕴。只是哪怕这事谁都肯,却也过不了赵阔那关。 “琼州宣抚使在此,速速让道!”脆亮的一声盖过所有嘈杂的人声,人群自发让出一条道,赵阔从其中气昂昂的走过,身后跟着一位穿粉色罗裙的女子。 也不与府衙的人打招呼,他冲身后侍卫一打眼:“开门!” 周念蕴颇有作为看客的自觉,对其事不多问一句,不多管一步。只是看台上未免表演痕迹过重。没撞几下门,府衙里面问了几句话,门便开了。没等里面的人说话,赵阔大手一挥,为首便有几个跟着进去。 围观的人一被带动,乌泱泱的全往府衙里涌。 周念蕴随波逐流一起跟着。 正堂上,曾如易要等柳月掌教到了才好开审,霭琳只能耐着性子等。正缠着徐玉朗说自己没骗他,过了几日果真能与他再叙,现在便就得见。 突然身后是一大片脚步声,霭琳回首,转瞬笑容全无。回头便质问曾如易:“本宫不是说了不准人进来?” “下官不知啊!”曾如易满脸无辜,他一直坐在堂上,哪儿也没去,什么话也没说啊! 那边赵阔已至庭前,像没看到霭琳似的,大大咧咧地一拱手,很不见外:“曾大人!今日终于可审污蔑我大哥的伎子了!”那样子颇有种马上要沉冤得雪的急迫。 曾如易夹在中间进退两难,偷摸着示意他霭琳在此,赵阔大梦初醒:“恕下官眼拙,参见霭琳公主。” 周念蕴跟着人群被拦在庭院外面,听不见声也觉得那里暗潮涌动。只见霭琳黑了脸,朝曾如易说了句什么,转身往后面去了。 隐隐猜出霭琳此番来的目的。周念蕴心里默默梳理着,她出现的时机实在凑巧,琼州一番老六大获全胜,老三虽败在下风可按他的脾性没有这般轻松认输的。 左等右等,便等来了霭琳。 原以为是她想逞威风,恐怕不然。周念蕴细细寻味到:难怪不让百姓见证,关上门说什么做什么还不是她说了算。也难怪曾如易火急火燎地要季顺去请她来。 她轻笑,看着堂上整理衣冠的曾知府。老狐狸哪里会只有一手准备,这事另一位当事人的亲弟弟不就是最好的破局契机?好在赵阔看不出曾如易的心思,也的的确确是想为赵闰出气,利用也就利用了吧。 惊堂木一响,满庭寂静。 周念蕴惊诧,这事本是万绅跟踪调查,怎么会由徐玉朗来说前因如何?目光转向一旁的万绅,他低垂着脑袋,看不清神色。心里暗她暗思索,这又是谁捣的鬼? 第19章 .证物白玉楼红姑 徐玉朗念完状纸,名唤红姑的姑娘便被带上来。 曾如易让掌教柳月上前:“柳掌教且来瞧瞧,她是不是白玉楼的舞女红姑?” 隔得有些距离,周念蕴只能瞧见柳月行走间也颇具风情的裙摆,摇曳出动人的弧度在犯人面前停下一瞧,语未出声先笑:“确是红姑。” “好。”曾如易拍了下惊堂木,压下堂前骤起的几句“白玉楼的姑娘我都认识,让我也瞧瞧”的浑话,周念蕴嫌恶的往旁边靠靠,免得沾染上晦气。 曾如易又问:“钦差赵大人上个月在如意楼设宴,席间请了舞女助兴,可有红姑?” “有。” “红姑是何时出的白玉楼,又是何时回的白玉楼?”曾如易不好当堂问的太直白,只能从时间上下手。 “酉正而出,戌正而回。”①柳月回完片刻,后屋出来一人,套着曾如易耳语一会。 只见曾如易局促不安地动了动,不敢仔细听堂下的窃窃私语,又问:“你如何记得这样清楚?”此时周念蕴也忍不住为曾如易动了恻隐之心,明明他才是主审管可还得受霭琳辖制,于他一向清廉的做派背道而驰。 柳月回道:“白玉楼的姑娘出门进门都有笔案记录在册,不会错的。” 曾如易正要问话,后面那人又出来,他只好听完再问:“如何证明你没有舞私包庇?” 柳月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下子笑开,又连忙捂住嘴有些嗔怪:“白玉楼是什么地方?”她自问自答,“销金处。姑娘们出门便按时辰算银子,奴家自不敢多收恩客们的银子,自然的,谁想少给一分奴家也是不依的。” 后面此时消停了,曾如易终于能自己问话:“红姑与赵大人可相识?” 柳月摇头,面露不解:“何为相识?赵大人召过红姑,此可称为相识否?” “相识自是相互,见过面哪里能算。” 柳月低眉顺眼的回:“那便要问红姑,奴家不好答。” 红姑在狱中没受什么刑,只是她好几次想要自戕,被发现后便一直绝食,人瘦的脱骨,凸在眼眶外的眼珠凄惨在堂上扫一圈,看得人瘆得慌。 “他不在……”红姑泫然欲泣,哀怨的落下一滴泪。到底是白玉楼拔过头筹的姑娘,青丝垂乱耷拉着背便叫人忍不住怜惜,少不得在心里暗暗唾弃赵钦差这负心汉。 “红姑,你与赵钦差可相识?” 红姑伸手把脸一抹,透露出些硬气来:“自是认得。”这话这段日子被问过数次,她的回答仍然如出一辙,“上月十六之后一连五日,赵大人天天召奴,日久生情,是他说要救奴出白玉楼的。” 台下哄然。几个人围一圈有鼻子有眼的揣测:“难怪红姑拼死要见赵钦差一面,出白玉楼的机会哪个姑娘不想要,靠她们自己这辈子是攒不够银子的,好容易有了希望又落空,不心死也要发疯。” “肃静!” 曾如易维持好秩序,后面人又来传话:“拿出证据。” 证据却不是红姑自己拿出来的。小吏端她一早给出的证据,几张京印银票,一个香囊,一把折扇。 “银票是他给我傍身用的,香囊是我赠与他的信物,他不肯带走,折扇是他自己题的字。”红姑一一道来。赵阔上前查看,除却其他两样,那折扇上是他哥哥的字迹。 他抿唇不语,这下棘手了。 第20章 .分歧谁也不能带走红姑 其他两样都好说,赵阔闭口不言,把扇子翻来覆去的看,生怕错漏一处。不是说丢了,怎么又到了这舞女手中? “你如何讲明这折扇是我兄长赠与你的?”赵阔问。 红姑摇头:“奴没法子。” 赵阔松一口气:“那算什么证物,做不得数。” 气没喘匀,只听红姑轻笑一声问他:“那大人如何证明这不是赵大人所赠呢?”赵阔才要开口,红姑抢先凄然道,“大人要说它丢了?” 她这样一问,赵阔反而不好直接承认,显得像是狡辩。 “这话奴家听得多了。”红姑将折扇拿起缓缓打开,仔仔细细端详其中的字迹,“这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什,丢了也不会找,赠与奴这样的人最合适。” 红姑浑身透出凄凉,像经不起任何风雨的枯叶,在摇摇欲坠前突然疯了似的将扇子撕碎。小吏冲上来阻止,可仍是慢了一步,扇纸七零八碎,拼也拼不不起来。 曾如易正要问罪,红姑以头抢地面带释然:“大人,我不怪他了。”配着她泪眼婆娑的脸,倔强也缠绵的音,场上无人不动容。 周念蕴了然。这“他”自是指的赵闰,她心里亦明白,不论他与红姑的事是真是假,赵闰这出师怕是得不到捷报了。 证据不是十足的证据,证人没有叫人信服的证词,只是红姑这一闹一关一谅解已全把控住看众的心思。拼死拦车到被关入狱,对簿公堂又含泪释怀,被辜负的佳人向来会受到偏爱,红姑也不例外。 而赵闰,似乎从一开始就被局限在负心汉的范围里,此时就算本人在场也撇不清其中干系。 周念蕴沉思,其实老三的意思已展露无疑,一举将他们击败不可能,温水煮青蛙才是他的根本目的。今儿是赵闰品行有失,明儿是赵阔行军无能,丝丝渗透各个有错何愁等不到老六垮台的时候。 屋后的人又出来,这回他直接跳过曾如易,在堂上朗声道:“红姑姑娘这样痴心人儿,真真叫人动容。只是你的情郎早已置身事外,到了京城又是高屋美眷,又是加官进爵,哪里还有你的一席之地啊?”听着是同情,但处处透露出嘲讽。 他有意将话头往赵闰的官位上引,果然便勾起大伙儿说赵闰品行不端不足以为钦差的事上来。人群里不乏挑事的,赵阔听得火冒三丈,立刻叫嚣:“这算什么狗屁证物?我哥亲写折扇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赠亲朋赠好友赠同僚赠下属,日后随意被有心人偷去一把,便就成证物了?” “曾大人,这事……” 赵阔被霭琳的人抢先:“曾大人,我看这事已经明了了。不能因为红姑是白玉楼伎子,人微言轻便包庇他人。” 三番五次给了面子,这回还在堂上公然说教,曾如易忍无可忍:“何谈包庇?赵大人是朝廷命官,京城委派,天子脚下若果真品行有差,怎么也轮不到你我说三道四。” 那人一愣,往堂后瞧了瞧,像是没料到他有霭琳公主撑腰曾如易还敢当堂呛他,顿时有些气急败坏:“自是禀了大理寺处理的,凭你一个小小知府,能审出什么名堂?” 他说着把袖子一摆,趾高气昂的指着红姑:“这人我要带回京城,大理寺审讯她得去述供。” “不可!”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周念蕴惊诧。 曾如易终于摆出主审的架势来:“红姑在琼州扰乱刑场的罪行尚未有定论,此时调去大理寺不妥。” 周念蕴猜测:这极大可能是老三的主意,借由霭琳施压而已。 老三心狠手辣,凭他过往棋子用完就销毁的行径,红姑只要落到他的人的手中只会死路一条。曾如易开口在她意料之中,只是娇滴滴的柳月那铿锵有力地一声,着实让她没有想到。 柳月上前几步横在那人与红姑中间:“大人贵人多忘事,红姑是奴家的人。” “管你什么人,今儿就要带她上京问审!” “白玉楼不在官府辖制之内,怕是不能如大人所愿。”柳月看着娇小,却意外的很坚韧,“除非是京中传的御旨,否则谁也不能带走红姑。” 第21章 .邻居送上门来的。 红姑到底是没被带走,只是她也很惊讶没被释放。 “大人……”她像是慌了,无措地看看柳月,又茫然的觑着场上的大人。只是在场的都是官老爷,没人有功夫思考她的心思。 曾如易同柳月商量:“红姑是白玉楼的人,于理不该由官府来管。只是她扰乱刑场秩序是事实,还请柳掌教将她交由我来处置。” 柳月深深地看了红姑一眼,冲曾如易点头:“奴家没有异议。” “掌教!”红姑此时才是真的慌了。这与之前说好的不一样,不是说只要咬死与赵钦差的关系对簿公堂之后她就会被放出去,怎么还是要治她的罪? 她怔怔地看向人群,那日计划这事的人都不在,她该找谁求救? “到底是下官官位低,不被人放在眼里。”霭琳的人又阴阳怪气,他瞪一眼柳月,很不客气的说,“怎么交给曾知府就使得,交于本官带上京就不行?” 柳月不慌不忙地福了福,很有礼的回:“奴家眼拙,看不出大人高就。”那人一愣,不由得往堂后看却看不到霭琳的示意,“若真有旨意要押她上京,大人与曾大人交涉便是。” “掌教!”红姑心里彻底没底了,她心里明白得很,真到了京城哪里还会有她活命的机会。跪着爬到柳月身边,她很惧怕的:“掌教你救救我!” 如今唯一的机会只能央求柳月将她留在白玉楼,只是一抬头看见的是柳月失望的神色:“你们平日里说什么做什么只要不坏了楼里规矩我都不管。”红姑耷拉着肩膀啜泣。柳月的确宽仁,银子不多拿一分,遇到事更是护着姑娘们的多,是她连累掌教。 “听信不该信的人的话,便是这种下场。”红姑抽泣一滞,呆愣愣地看向柳月。 她有个相好的,是当地的书生。红姑供他读书考上秀才,他许诺会赎她出白玉楼。这事柳月知道,却坚决反对,直说那书生不是良人。因此这次污蔑赵钦差的事她全都瞒着柳月。 “那人早去京城逍遥,心里哪里还会有什么白玉楼红姑。”听着说的是赵闰,红姑却知道,柳月是在暗示那书生。 她完全呆住。花尽半生攒的赎身银子换来的竟是个负心汉,红姑傻楞的哭都哭不出,直到小吏上来将她拖下去关押。 初审告终。 周念蕴回花明街的路上还在回想,与其说是审讯红姑,不如说是老三和老六的不在场较量,老三没得到想要的结局,老六没吃亏但也没讨着好。唯二受到波及的便只有赵闰和红姑。 没确凿证据说明赵闰品行有差,只是红姑搅乱秩序难逃一顿打,若是污蔑钦差便是死罪,就算说的都是实话,老三也不会让她有好下场,思来想去,最惨的便只有红姑一人。 还在等着老六的反击,出乎周念蕴意料的,第三天京中便来了旨意——押解红姑上京,交由大理寺审理。 同旨意一起来的还有赵闰的书信,着急忙慌的,一连写了三封。周念蕴一一阅览。信中说他才进京城便被收回了一切职务,袁家的事搅得老三自顾不暇,原以为老六占了先机,没想到他自己又出事,连累老六也不敢轻举妄动。 周念蕴实在不难看出,这是她父皇出手了。也难怪,他虽然年岁大了,但还没有到退位的地步,底下两个皇子的小动作他平日能装看不见,一旦平衡倾斜,他便无论如何坐不住。如今亦是各打五十大板,谁也动不了谁,谁也别想比谁更好。 但周念蕴也没想到,老三还在她父皇面前参了她一本,说琼州是她的封地,难保她没有参与其中。 直接被气笑,看来老三还是知道这里是她的封地的,怎么与袁家沆瀣一气时没能意识到?周念蕴将信笺看完,用烛火烧尽,看来两位皇子消停下来,该忙的便是她了。 她得好好想想,如何回击老三的这份大礼。 曾如易是老狐狸,下手还得从徐玉朗和万绅身上。正愁前些时候断了徐玉朗抄经的由头,周念蕴还烦闷了一会。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大娘家的鸡鸣准时的将她唤醒。预备趁着人少去街头用些早点,周念蕴才开门便与新搬来的邻居碰上。 正出发去衙门上卯的徐玉朗的惊诧不比她少。 周念蕴看向大娘说的拿掉封条就是要住人的房子。 原来住的便是他。 第22章 .姐姐他别有用心的喊:“原来是周姐姐…… 住的这样近,周念蕴却一连几日没看到徐玉朗。原以为是府衙事多,等到晚间季顺来报,才知道原来是霭琳设宴,遍邀大小官员,徐玉朗赫然在列。 这几天季顺打探下来,她已确定霭琳是投奔老三,就连身份也帮着抬了一抬,这便讲得通为何霭琳近日来愈发气焰嚣张了。 大约是赵阔给京中去的信,周念蕴这些天日日收到赵闰的催促。而今天的这一封,竟是老六亲笔。 洋洋洒洒的问安询好,末了才点明要她尽心的想法。周念蕴看完烧了信笺,内心没什么触动。 鸡鸣,周念蕴起身。 出门拐过蜿蜒的巷子,左拐第二家便是大娘家的抄手店。一眼看到缓步过来的周念蕴,大娘很热情的向她招手。 熟练的将树荫下的桌子擦一遍,她招呼周念蕴坐下:“姑娘坐这儿,一会儿出太阳了也晒不着。”大娘姓许,夫婿从军十载未归,她自己经营这小铺拉扯一对儿女。如今女儿嫁给街头绸缎庄掌柜,儿子得中举人在外省教书,日子还算美满。 可她闲不下来,为铺子的一众顾客坚持着:“还是十个?多辣少醋不要花生碎?”周念蕴笑着点头,许大娘已经记得她的口味了。 热气蒸腾,大娘用围在脖子里的汗巾揩汗,周念蕴四下看看,这个时辰路上行人逐渐多起来,行色匆匆又为生活奔忙。 “徐大人今天来碗抄手不?”听到许大娘的话,周念蕴抑制不住地转头。 真是才出门的徐玉朗。他神色疲乏,显然是没有休息好。眼下乌青一片,胡茬也没修理干净,整个人恹恹的,却仍十分有礼:“不了,多谢大娘。” “吃一碗嘛,不收你钱。”许大娘看到他就想到自己在外面的儿子,恻隐之心牵动,“你去衙门时辰还早呢!吃一碗,抄手下锅了。” 徐玉朗提不起劲,还是要拒绝。周念蕴实在忍不住:“小郎君就用一碗吧,皮薄馅大,口齿生香,一碗难忘。” 她才开口,徐玉朗跟老树逢春似的活泛起来。他被白色热气挡住视线,往前跨几步才看清真的是周念蕴,惊喜的神色跃然脸上。 笑意妍妍,周念蕴头一昂下巴一撇,示意他坐在对面。忙不迭的才坐下,徐玉朗话未出口回了神:“近日疏于打理,叫周姑娘见笑。” 说的是他的样子。周念蕴没想到在她面前他还在意这些,微微惊讶。 “你原来还在琼州的。”徐玉朗说着透出一丝委屈,前几日见了竟一直没机会说话,他更加心急,“我找也找不到,还以为你走了。” 心里千头万绪。周姑娘为何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离了别馆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可一开口,连他自己也忍不住牙酸。 “我得跟着小姐。”周念蕴解释一句。 “那云小姐呢?”徐玉朗问,“她叫你出来买早点?” 对着模样认真的徐玉朗,周念蕴忽然玩心大起:“小姐将我们留在琼州。” 果然徐玉朗惊的几乎要跳起来:“这话是何意?”他小心翼翼的,不敢信又带着压抑的期冀,“她将你放出来?” 这是周念蕴给不了的回应:“小姐自去观中祈福,没叫一人跟着。”她垂下眼帘,蓦得后悔诓他了。 “哦……”怅然若失的,两人都静下来。 “抄手来了!”许大娘及时出现,两碗抄手同时上桌。她热情不减,对谁都很熟悉:“他就是前几天天搬来的,我指给你看过,是琼州府衙的徐大人。” 周念蕴点头,假模假样的向他问好。 许大娘又冲徐玉朗说:“这位姑娘姓周。”她停顿着想了想,“她该长你三岁,你唤她周姐姐便是。” 有时候太热情也不见得都是好事。周念蕴只怪自己招架不住许大娘的盘问,将自己透露出去太多。不然哪里有徐玉朗笑的这样狡黠的时候。 “原来是周姐姐。”徐玉朗看似乖巧,实则带着打趣又带有别有用心的亲近,“失礼。” 那边许大娘说完又去招呼新来的客人。徒留周念蕴不敢抬眼,盲目的搅动碗里的红油。 一连二十几年,被叫惯了长公主、皇长姐,被这般亲热又灵动的喊“姐姐”还真真是头一回。 第23章 .串门你不欢迎? 季顺递来消息。 霭琳遍邀大小官员乡绅,几天才过已拉拢到不少有心攀附的。只是其中没有包含曾如易一行人,他们恐怕已成为霭琳眼中的“刺头”了。 季顺旁敲侧击地问:“小姐要是亮明了身份,定会比她一呼百应。” 周念蕴摇头。自己拼死拼命地,得益的全是别人,不值当。既然与老六是交易,好处还没看到,犯不着欠他似的上赶着替他做事。 “霭琳公主今日风光的很。”季顺说,采郁提起耳朵过来,她还不知道这事。 周念蕴轻笑着点她的头:“不就是郡南大旱,她去了一趟甘霖直降,老三推她于社稷有福,正上折子请求加封她呢。” 采郁瞪大眼睛,惊讶的话脱口而出:“那不就是……”她不由自主看向周念蕴,遭雷劈般的低下头跪下去,下面的是大不敬的话。 周念蕴拍拍她以示自己没有生气。 采郁话她知道,霭琳有了这份头衔,可不就是与她一样。 说来是奇怪,本朝君王各个长寿,等太子能继位时大多已年逾四十。只是到了她父皇这辈,众皇子却一直无所出,名医寻遍束手无策。当时还流传出国之将亡的传言,先皇便下令,头一个生下孙辈的皇子便是太子。 便是当今圣上了。 周念蕴作为当朝头一个出的生皇家血脉,虽是皇女,便也足够破除谣言。她出生的那天傍晚,红霞满天绚烂无比,是以刚落地就有了封号“云川”,随之一起来的便是立她父皇为太子的圣旨。 一晃二十几年,这荣耀伴了周念蕴无数个日日夜夜,如今有人来分一杯羹。她竟不觉得冒犯,隐隐的,还有种松了口气的轻松。 “哪就这么好当的?”周念蕴因此没感到任何危机。 诸位皇子的行踪做事仍在她父皇眼皮底下。霭琳就更不用说。郡南一行是人为也好,是巧合也罢,封不封赏还得看圣上需不需要她这份荣光。 季顺照例拍马几句,又不大好意思的提:“霭琳公主……挑了几个英俊的小公子,呃……”遇上周念蕴惊诧的眼神,他一口气说,“已有大人上奏弹劾。” 嗤笑一声,实在是荒唐。 季顺又回:“想以此种方法攀附的到底是少数,近日不少琼州男儿已开始蓄须明志,借此与那些想走旁门左道的划清界限。” 这边解释的通为何早上见到的徐玉朗仪容潦草了。周念蕴又觉得他做的是无用功,霭琳又不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这般掩耳盗铃不过是心里安慰罢。 “叫老三自己头疼去。”周念蕴亦是无言,要不是皇女就她们两个,她与老三的生母顺贵妃又不对付,不然老三怎么也不会选霭琳。 三人出了屋子。 今日季顺是要整修水塘才来的。院里用石头铺了路,剩下的全围在水池附近。许大娘来瞧过,直说整齐了不少。 周念蕴受邀去过大娘家,两边都是菜地,还圈了墙角的地方养了鸡鸭。她接受不了这样的安排,但同时也打消了在院里安放假山石的想法。 三人又去集市买了观赏鱼放入池中,路过巷口,周念蕴陡然起意:徐玉朗家里是如何的? 伴着这个想法左等右等终于等到徐大人从巷口拐出,抬眼便于坐在门口纳凉的周念蕴对上视线。周念蕴亦笑着,拉家常似的:“徐大人今日没有宴席?” 徐玉朗眼瞧着轻快了几步跑过来:“今日没有。”他站在门口,要走不走的,也不敢进去。 “里面没有人贩子。”周念蕴笑他,“徐大人进去看看,可还差些什么?” 心里知道不妥,嘴上也呼之欲出,徐玉朗还是义无反顾抬脚进去了。 入眼是三间屋子,透过开着的窗户,可见中间的是正厅,西边是一小间书屋,另一边便是卧房了。徐玉朗心里暗暗地想,与他之前的那间布局相同。院子里皆收拾的平整,游鱼池塘分外有情调,只是另一边太空旷了。 “这里可栽一棵树。”徐玉朗提议,转身却见周姑娘并没有跟上他,倒是他自己不见外的站在人家院子中间。 “栽什么品种呢?”周念蕴闲闲的问。其实屋后便是个小花园,花草长得都很不错,只是她现在更想听徐玉朗的意见。 他这会儿已经折回到门口,思考着说:“桂树吧,秋天一来,满园飘香。” “听着不错。”周念蕴说完,徐玉朗没法接话,眼巴巴的站了一会,最后只能告辞。 十几步路徐玉朗满脑想着怎么再寻个由头说说话,开门的瞬间才惊觉身后跟着人:“周、周姑娘。” 周念蕴学着许大娘的口吻,很大方的:“我来串个门儿。” — “这是我幼时住过的地方。”院子里杂草丛生,假山石碎裂一地,水塘干涸全是裂纹,一眼看进来有些渗人。 徐玉朗看出周念蕴的迟疑,挡在她身侧带她从右手边拐进去。 后面收拾的差不多了。看得出这房子比举人的那间要好上不少,周念蕴于是问道:“徐大人祖上也是显赫人家?” “非是祖宅,是另买来住的。”那银钱也不会是少数,周念蕴看着他,徐玉朗不好意思的笑,不知是该谦虚还是直接承认,“祖上老太公倒是做过知府,只是我爹不争气,功名没有还将家产都败光了。” 直说他爹不争气?周念蕴诧异地看他一眼,实在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 徐玉朗丝毫没回避她的眼光,顿了顿又说:“他是家中独子,老太太向来疼爱。不读书也不谋手艺,与我娘成亲后纳了五六房妾,老太公去世他便没了依仗,家产散尽,自己都没处去。” 像是嘲讽他爹,自己尚无容身之所,哪里能住这样的地方? 听起来确实没有一处可取的地方,周念蕴默默听着,他今日像是终于找到倾诉口,不该说的也都说了。 “见他实在不学无术,我娘便带我搬出来了。”徐玉朗还没倾诉完,看着院子眼里透露出怀念,“便是这处院子。” 他端来木椅让周念蕴坐,自己坐在另一边,真像两个邻居拉家常似的:“小时候我也顽皮,不读书不谋生,用我娘的话说与‘我那个老子’一般无二。” 周念蕴轻笑,见惯了礼仪礼数周到无比的徐玉朗,实在难以想象幼时他。 “我不念书,我娘就哭,随后我就会让舅舅打一顿。”他说着自己也笑起来,“那时候没少挨打。” 周念蕴听着有趣,有很疑问:“那你是如何变成今日这般的?温润有理,才思敏捷?” 原是夸他的话,徐玉朗扯了扯嘴角却没笑的出来:“后来我娘病重,我爹趁机上门闹事。”他手一挥,“你看这宅子……我娘原是当地富商之女,嫁妆无数一概未要,只求一份和离书。” “他们却趁她病重,非说屋子是未和离时买的,应该算是嫁妆中的。”徐玉朗说着,此时像个局外人,仿佛一切都不曾真实发生,“那年雪有半人高,我跟我娘被赶出门,别人给的几块饼都只敢掰开吃……后来我娘便没熬得过去。” 周念蕴亦沉默,至亲去世带来的成长恐怕谁也不想要。徐玉朗脸上透出悲沉的哀伤,周念蕴让他静了一会才问:“那你外祖家呢?”既是富商,听着与舅舅关系也还亲近,怎的没人帮扶一把? “夷族来犯已逾十五年,那年征兵不要银钱地契为抵押,适龄的男丁都得去。”徐玉朗这一说周念蕴明白了,那许大娘的夫婿不也是十几年未归? 如今夷族才安分些,只是朝廷仍不敢掉以轻心。至于一人从军十五载若是连一封书信也没有,只怕是凶多吉少。 “那你……”周念蕴不知该如何称呼,只用嘴型说着“爹”的口吻,“他还在吗?” 徐玉朗冷着脸,迅速又无情:“死了。” 那他岂非孑然一身?周念蕴心头涌上说不明的情绪,能报恩的能力有了,母亲却不在,能报仇的时机到了,父亲却又早早离世,这么多年留给徐玉朗的难道只有后悔和愤懑? 意识到话题过于沉重,徐玉朗深呼一口气,故作很有兴致的问她:“周姑娘你呢,家中父母兄弟可还好?”问完才觉得不妥,她是人家的丫鬟,可别再勾起她的伤心事。 周念蕴没有察觉他的心思。只是他话中的“父母兄弟”与早上的“姐姐”一样让她陌生。她向来都是“父皇、母后”的喊,甚少这样家常。 “母亲不在了。”她想了想,她母后离世的时间竟与徐玉朗母亲差不多是同个时候,只是这没什么好说的。 见她肯开口说说家里情况,徐玉朗忙接着问:“你可有其她兄弟姐妹?” “还有几个。”周念蕴与他们都不亲,很嫌弃的瘪瘪嘴,“没一个讨喜的。”要么各处要跟她比,要么要算计她,要么就想法子拉她站队,怎么能亲近的起来。 甚少见这样灵动的周念蕴,徐玉朗壮着胆子期期艾艾的开口:“那,周姐姐……”这话才出口,果然见周念蕴惊讶的看过来,她实在没想到徐玉朗会突然这样又喊,与早上不同的,两人算是才推心置腹,此时竟被周念蕴听出其中饱含的亲近来。 “我在你家,能排到第几?”周念蕴轻笑。徐玉朗却不知她在笑什么,也跟着傻乐。 若是他知道周念蕴家便是皇家,给他几个胆子怕也不敢问出这话。周念蕴想着觉着好笑没计较太多,认真想了想回他:“老四。”他比周念蕴小三岁,便是与霭琳同一年出生的,该排第四。 徐玉朗笑的难以自抑,不仅是他在家中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与他争大小,更是今日周念蕴竟回了他如此多的话。“老四”,他在心里唇间细细揣摩,竟觉得与周念蕴更近了几分。 天色已晚,与依依不舍的徐玉朗告别,周念蕴才回屋子采郁便来报六皇子来信。 这一看她直起脊背,信笺上白纸黑字的写——顺贵妃褫夺封号,收回协理后宫之权。周念蕴呆看了半晌,顺贵妃在她母后在世时便协理后宫,没想到还能有这一天? 烧了信笺,周念蕴明白这是六皇子给她的“诚意”,但令她她开心不足沉重有余的是,皇位之争果真没人能置身事外吗?眼看着后宫也牵扯进来。 默默坐了半晌,傍晚与徐玉朗闲聊带来的轻便荡然无存。周念蕴揉了揉鬓角吩咐:“意欲投靠的那人叫季顺今晚带来。” 采郁得令下去。烛火轻晃中,只徒留周念蕴轻轻一声叹息。 第24章 .接招谁也别怯场。 那边顺贵妃才被褫夺封号,封赏霭琳的旨意就到了。 别馆张灯结彩,霭琳大宴宾客,锣鼓喧天几欲响彻琼州。 “不知道的还以为琼州给了她做封地呢!”采郁一整天都气鼓鼓的,看什么做什么都不顺眼。 周念蕴却不在意,笑着用同样的话回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受了她多大气呢!” “小姐你也不着急!”至于急什么,采郁也说不清。她火急火燎的,看到周念蕴很自在,心里不解的很。 周念蕴躺在藤椅上纳凉,旁边是今天早上新摘的葡萄,用井水沁着,吃着还算冰凉:“圣上要赏她,赏了她便高兴,高兴了便要热闹。这桩桩件件与我都没有关系,犯不着上火。” 可正说着,门口传来马车的停靠声,门被敲响,采郁去开。 “皇长姐。”帷帽被揭开,露出一张红光满面的笑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霭琳。 周念蕴一顿,直觉她是显摆来的。霭琳不见外的靠近最后在她旁边坐下,酒气混合着浓烈的熏香,闻的她头发昏,转手拿过团扇扇风。 好在霭琳还没有醉的离奇,出门坐了马车只带了两人,只是她未提前告知便上门,让周念蕴有些不高兴。 “皇姐听说了吗?”霭琳眼里透出锃亮的光,是对突如其来权利和荣耀的稀奇与膨胀,“父皇将郡南给我做封地。”偏僻又地贫,不是什么富足的地方。 可看霭琳满足的神色,周念蕴奚落的话到了嘴边没说的出口,最终淡淡地给她一句:“恭喜。” “于皇姐来说不算什么。”霭琳自嘲一笑,带着无尽的羡意,“你是生来便什么都有的,郡南你哪里看得上?” 那样子明明是其中道理她心里门清,却还是想听周念蕴一句否认,以填补她拼命告诉自己不需要却仍想要找回的认同感。 “既然都知道你还问什么?”可周念蕴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好话说尽实在没好脾气同她掰扯,“既然想要的都得到了,自己乐不就好了?” 她说着一挑眉,很不耐烦的传达一个意思:还舞到我面前来做什么? 霭琳默默地盯着她看,像艳羡她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片刻垂眼发病似的笑起来:“你以为赵贵妃褫夺封号,剥夺权利便是三哥输了?” 周念蕴皱眉,眼瞧她是疯癫起来,说的话也让她心口气炸:“贵妃之上,后位空悬多年,皇姐怎知不会是赵贵妃荣登宝座?” 被毒兽盯住般的动弹不得,转而来的便是心底的颤栗。霭琳实在太清楚周念蕴的忌禁,这是宫中谁都心照不宣的秘密,甚至被父皇拿来做借口以致形成后宫柔、顺二位贵妃相抗衡而十五载没立后的局面——不准赵贵妃登上后位。 其中原因是与先后有关,至于到底是什么,霭琳不得而知。她知道的是眼下要为这回的口不择言付出代价。 周念蕴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盯着她,语气平静如往常:“她远在京城,怎么样本宫不知道。只是你——”霭琳隐在她的身影下,听她一字一句开始算账,“琼州乃本宫封地,四皇妹无故前来,意图结党营私。” “那只是寻常宴席!”霭琳转口一句不认。 “本宫的地界,说你是什么便是什么。”周念蕴打断她,“结交人员本宫亲自上奏,意请三年不得参与官级考核。” 霭琳死撑着:“父皇不会信的。” “父皇会信的。”周念蕴笑着,很笃定的撇清关系,“本宫一介女流,不过寻得是蛛丝马迹,真要查还得是父皇出马。” 这下霭琳慌了,她可没有筹码要父皇手下留情。 “至于你,在琼州养面首,破坏人俗,败坏纲常,去别馆禁足三个月。”周念蕴很残忍的,毫不留情,“三个月本宫自奏请将你转到封地修养,郡南那地儿你不是喜欢的紧?” 有封地是一回事,真要她去又是一回事,想想待过的京城和看过的琼州,心里落差自然显现。 “既是喜欢,霭琳这个封号也一并改了吧。”周念蕴故作思考,“以后就叫你……郡南公主?” 说完她难以抑制的笑起来,笑出泪来才觉得自己是血气上涌带来的疯癫,但她此时丝毫不愿掩饰:“本宫让着躲着不是惧怕什么。”她俯身拍拍霭琳呆愣的小脸,“既然肯接下你们的招,谁也别先怯场啊!” 第25章 .祈求不知徐大人肯不肯。 最初的怔愣缓过来,霭琳并未将周念蕴的话放在心上。 照常寻欢作乐、纸醉金迷,直到从京中传来长公主玉令将她禁足在别馆,霭琳才知道周念蕴这是在玩真的。 气的砸碎屋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霭琳逐渐冷静,越是头脑清醒,越将她的话回忆了个清楚。 封号是她母妃投诚赵贵妃换来的,且不是轻易几句话就会更换。至于要将她送回郡南的事,若是周念蕴豁得出去向父皇提这件事,难保父皇不会真听她的。至于用什么理由,霭琳脑子一思考却是一片空白,她想不出。转而她又安慰自己,周念蕴向来与朝中诸事划清界限,定不会因为她如此莽撞。 时而安慰自己时而忐忑无措。霭琳在别馆与外界隔绝,关的几乎发疯。左等右等周念蕴没有丝毫动静,她才稍稍宽慰自己放下心,圣旨便到了——公主霭琳,事缘奇佳。于郡南则天降甘霖,救百姓于水火,先以赐为封地。为持镇其用,特派霭琳公主坐镇,钦此。 霭琳目眦欲裂的盯着上面的字,看穿了也没看到坐镇的期限,她哀求前来传旨的公公替她带句话回京给圣上,再不则给三皇子也行,谁料公公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杂家在三皇子面前还说得上话,公主说吧,杂家听着呢。” 原来是三皇子的人!霭琳期初还觉得惊喜:“求公公请三皇子替本宫求求情,郡南地偏人恶,本宫如何受得了?” 公公吊着眉梢睨着她,霭琳一愣,像是看懂但又不明白他的神色:“公主还不知道呢吧?” “知道、知道什么?”霭琳呆呆的回问。 “这旨啊就是三皇子求的。” 霭琳如遭雷击,歇斯底里的反问:“怎么会……怎么,为什么?” “宫中为何十几载后位空悬公主看不清?”公公提点到,霭琳自然清楚。忆起她与周念蕴说过的话,难道是周念蕴请旨说的? 不,不对。霭琳陷入自我的想法中,旁若无人的摇头,她不掺和这事。那、那怎么又是三皇子求的?他们是对头才是啊! “这话啊,是长公主直接告诉三皇子的。”她不知不觉将话说出了口,公公听了毫不避讳的告诉她,“哎哟哟,这可将三皇子胆子要吓破。” 公公神色语气都夸张,霭琳却隐约明白,这也不全都是假装的。 是怕她想不通或是三皇子授意的,公公开始条条框框的跟她掰扯:“三皇子那边才有袁家出事,他自身尚暂顾不遐,公主还在这儿拉贵妃下水呢!” 话说成这样,霭琳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抽抽噎噎的辩驳:“我那是说的醉话……就想气气周念蕴,这怎么听着也不会是真话啊!” 公公比起眼往后一仰,气急败坏的嫌她不会说话:“得亏三皇子和贵妃都不在!公主啊!”霭琳回过神,惊觉又说了不该说的,闭上嘴留一双溢满泪的眼睛看着公公。 “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长公主较起了真,若真闹到圣上那里,还由得公主与老奴在这里说理求情呢?”公公将她扶起来,掏出帕子给她擦泪,“三皇子在虽生气,却也惦记手足之情。这旨是以公主的口吻求的,公主心怀郡南百姓是皇家之光,是百姓之福啊!” 已是退路中的上佳之路,霭琳心知别无退路却仍有一丝侥幸。 “公主。”公公在宫中千锤百炼,立刻打断她的话,半是规劝半是威胁,“想想你母妃吧。” — 公主仪仗,绵延百里。 琼州街头人潮涌动,一个月内两次见证这样的大场面,足够所有人津津乐道许久。更别提霭琳公主此番是为百姓祈福而去,其中意味可比她来时崇高许多。 “你如今已不在别馆,怎么还是不去看看热闹?”徐玉朗话是这样问,却对时常来串门的周念蕴很是欢迎。 周念蕴眼也不抬:“有什么好看的?” 徐玉朗不知道她话中深意,附和的点头:“公主与来时大张旗鼓不同,此番一面也没显露。”他不禁带着些赞许,是实在没想到她还有这番心胸。 周念蕴无言撇开头。霭琳自然是不敢露面,是哭或者被绑着去的还未可知,怎敢出来丢人现眼?此次老三肯为她挽尊一番,自然是不想才扶持的傀儡不到一月便只是朽木一块。不过圆镜已裂,拼得再好缝隙仍是一清二楚,更何况是一向多疑的老三? 轻笑一声,周念蕴转眸便是徐玉朗看她的温柔目光,她亦深深回望,开口道:“我自幼在四角院墙长大,对为你们这些为官的好奇又钦佩。”她目不转睛,带着蓄意的祈求,“你若是肯,同我讲讲府衙怎么样?” 第26章 .印象长公主怎么样? “深闺多琐事,我想听听外面的事态。” 半是哀怨半是好奇,徐玉朗哪里有不应的道理。他将笔搁在砚台上,桌上是他正在为双阳书斋抄录的空本,但这些都暂时顾不得了。 他整暇以待,问道:“你想听什么?” 周念蕴做事一向循序渐进,她先问:“你如何被派到琼州来的?” 一听先问的是他,徐玉朗笑开了。他低下头抑制住笑意,再抬头仍是一本正经:“京中庶常管学习一载,遇上恩科放出来的,不然此刻还得是在京中。”他说着感叹缘分奇妙,不是突逢恩科,他也不会被派到琼州来遇到周姑娘。 “怎么没入翰林院?”照徐玉朗这样得多方觊觎的人才,不该直接派出来才是。可周念蕴话一出口才察觉不妥,她一个深闺婢女不该知道这些。 可她冷静的出奇,对上徐玉朗疑问还未说出口的模样,她装的忸怩一笑:“你别笑话我。我一向听闻哪里哪里的大人都是翰林院出身,顺嘴一问,没其他意思。”说着周念蕴很贴心的,“你要是不好说,就不要讲。” 佳人满心好奇徐玉朗没有责怪的道理,心底疑问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股油然而生的怜惜:“没什么不能说的。”他笑细细地说,“除去甲榜的三位直接入翰林,其余考入庶常管的期满三年后再次考核,择优而入。” 周念蕴不关心朝堂的事,只知道他前面提的恩科与她母后沾点关系,至于谁入不入翰林她一概不知。她胳膊耷拉着靠在藤椅背上,半个脸埋在手臂里,留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徐玉朗,像在让他不要伤心。 “我在翰林院任过编修。”徐玉朗说着,没丝毫怨气,“琼州一直缺一位知县,我便被调来。” 周念蕴“似懂非懂”的点头,引得徐玉朗温和的笑起来。 都是正七品的官职,京官和外官怎么可能相提并论。琼州虽富庶,朝中不少大臣都是琼州升上去的,可哪里比得上在翰林院,天子脚下更能得到器重。可周念蕴听徐玉朗只是在陈述他经历的事情,没有遗憾没有不满,她又想不通,他就一点怨言没有? “琼州哪里比得过京城?京城遍地达官贵人的……”周念蕴灵光一闪,“你见过公主没有?” 这话引起徐玉朗不好的回忆,他略微歪过头。周念蕴却不放过他:“霭琳公主你也一次没去见,是不是在京城见过,没那个新鲜劲了?” “是见过。”徐玉朗实在耐不住她直勾求知的眼神,还是说了,“琼林宴见过,后来又遇到过几次。”他实在不想多说。琼林宴之后他就被霭琳公主缠上了,遮着挡着躲着还是甩不掉。 周念蕴意不在此,她趁机问道:“那长公主呢?”她没来由得心如鼓擂,深知借口问自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她忍不住还是说,“她怎么样?” 面上一愣,徐玉朗思索片刻摇摇头:“没见过。” 她期冀着,徐玉朗却没了下文:“没了?” 徐玉朗茫然:“没了。” 周念蕴顿时很不满意。 “我没见过她。”看出她气闷却不知为何,徐玉朗立刻反省是否是自己太过敷衍,赶忙补充,“长公主深居简出,甚少与朝臣打交道。” 眼见周念蕴神色缓和一些,徐玉朗幸喜自己猜对了,忙绞尽脑汁:“除了朝中祭祀大事非她出面不可,长公主是不轻易外出的。我官位低,去不了那种场合。” 说的也是。周念蕴不在难为他。 东扯西扯的时机已不再突兀,她问:“到了琼州之后呢?曾大人待你如何?” 第27章 .可靠看来消息没错。 徐玉朗果然不疑有他,思索一会回道:“曾大人是个好官。”中规中矩的答复,没有周念蕴想听的东西。 “我到琼州之后受他颇多照拂,他于我是位值得敬重的长辈。”看得出徐玉朗说的全是真心话,大概是弥补了他对于父亲感触的空缺。 “同僚呢?”周念蕴旁敲侧击,她想看看是否能与自己得到的消息对上,“你来得迟又得曾知府重用,就没人挤兑你?”她从椅子另一边转过来,预备着要听长篇故事似的等着他往下说。 徐玉朗沉默一会摇摇头:“没有。” “你迟疑什么?”周念蕴玉手一抬指着徐玉朗,抓住他把柄一般,脸上是骄纵的“你休要骗我”。徐玉朗轻声一笑,装作被她打败赶忙投降。 “不叫挤兑。”徐玉朗摇头,轻声细语的同她讲,“我初来乍到便受到重用,没做出一番事情前他们不信任很正常,我无话可说。” 你是面团捏的?周念蕴话已到嘴边硬生生咽下去,真是丝毫脾气也没有。不过倒是有主见,不然怎么敢初出茅庐便跟曾如易一同做可能会掉脑袋的事? 现在看来是正确无比,自身立住了,何愁旁人看不起? “那如今呢?”消息可是说袁家一事之后徐玉朗名声大噪,见风使舵的有,捻酸嫉妒的也多。 “如今各司其职,没什么交集。” 徐玉朗总是说不到点上,周念蕴迟滞片刻问道:“听闻你有两位相熟的大人,关系颇近。” 徐玉朗笑着点头:“陈悯,万绅。”终于扯到正题,周念蕴点点头,使了个眼色让他快说。 说到这两位他露出笑脸:“陈悯兄仁厚,万绅兄爽朗,我能有二位挚友是莫大的荣幸。” 周念蕴深叹一口气,只觉得从他嘴里怕是听不到任何谁不好的话,干脆自己来当那个坏人:“听闻万大人不也时常挤兑你?” “谁说的?”徐玉朗疑惑。 “街头巷尾,谈论你们的多了去了。”说他俩不合的没有,但在许大娘的抄手铺子倒是听到过几次拿他俩香比较的,每次自是徐玉朗更胜一筹。 “万绅兄是心直口快。”徐玉朗转身将空本拿过来,上面零碎的抄了些字,“这就是他推荐我去的,赚些银子……”他话一滞,飞快的瞄一眼周念蕴,回头将书放回去,声音闷闷的传来,“补贴家用。” 知道他的用意却不好点破,周念蕴指尖划过藤椅触感冰凉,心底却热热的一片,她撇过头不大好意思的:“听闻他常去白玉楼。” “啊?”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徐玉朗呆呆的,以为自己听错了。 周念蕴斜着眼睛瞪她:“你是不是也跟着去?” “没有没有!”几乎要手脚并用,徐玉朗急忙解释,“你看我这几日可曾迟过一刻回来?我没有的!” 忍不住笑了一声,虽没正面对着徐玉朗,他还是止住了声音。周念蕴点头:“也是。不过白玉楼奇女子众多,万大人尚流连忘返,你就没一点想去?” 纵容着他的无理取闹,徐玉朗坚定的摇头:“不想。” 周念蕴勉为其难的点头,徐玉朗又说:“万绅兄我也是知道的,他并非流连温柔乡。”那是什么,周念蕴转过头,听徐玉朗又说,“他是要替人赎身。” 又是什么府衙传统?周念蕴止住笑意,轻蹙着眉面向徐玉朗时思考中透出怜悯。 只是徐玉朗看不到她的内心,那里想的是另一回事——看来消息没错。 第28章 .柳月为了躲我,竟提早了待客时辰?…… “是柳掌教?”递来的消息是这么说的。 周念蕴还记得柳月的模样,娇柔却不软弱,温顺却不迎合。年纪轻轻成了琼州白玉楼的掌教,在内能服众在外能让官府丝毫不插手楼中事务的,她怕是独一份。 徐玉朗却不想继续,他胡乱的将头点上一点岔开话题:“这事我没太过问,实在不太清楚。” 不清楚也好不想说也罢,不好将人逼得太紧,周念蕴转口问了另一个:“你与那位陈大人关系颇近。”她蹙眉想了一会,“有人说你俩形影不离的。” 徐玉朗忍俊不禁:“形影不离?”他想想他和陈悯,此前他是与陈悯分工而做,免不了要时常接触,可也没有说的这么夸张。 “他该与他夫人形影不离才是。”徐玉朗说着偷眼窥一下周念蕴,他实在是魔怔,说什么做什么都想到的是他与周姑娘这样会如何。自嘲一笑,他又说:“陈悯兄脾气好,在众同僚中又是跟了曾大人最久的,大家都敬重他。” 时间最久,如今官位却不如徐玉朗。周念蕴暗自思忖,转而小心翼翼的带这些挑拨的意味:“你如今什么都比他强,他还能待你如往常?” “君子光明磊落,陈悯兄行事为人坦坦荡荡,对谁也没有二心。” “你倒是信任他。”周念蕴莞尔一笑,“知己两三,人生之幸。” 才笑着,见周念蕴起身预备离开,徐玉朗想也没想的开口喊:“你不待了?” “我再待下去你的书什么时候开始抄?”天色渐晚,倦鸟归巢,周念蕴头也不回戏谑的调侃,“别抄的晚了再来跟我要香油钱,说我耽误你的。” 听她讲玩笑话,徐玉朗亦笑笑无奈的摇头,将她坐过的藤椅拉到一边,专心开始抄书。 — 是夜,季顺趁黑而来。 “那人暂且信他吧。”周念蕴不合时宜的想起徐玉朗,她说的每句话都是别有用心,他却毫无怀疑。 摇头打散心里的愧疚,这不是同情谁的时候。周念蕴问道:“你一直跟着万绅,发现什么没有?” 季顺忙回:“他在曾如易手下做收税的活。这活儿吃力不讨好,但他一向做的不错。”周念蕴挑了挑灯芯的香油,烛火轻晃,有些晃眼,“每季每户的税钱一分不少。” “官不大却是个肥差,怎么给了他?”周念蕴问。 “这个小的还没查清。”季顺声音低下去,“按理府衙是陈悯资历最够,可袁家的事他没能掺和进去,如今是他最不起眼了。” 微微颔首示意知道了。周念蕴想到白天徐玉朗没说完的:“万绅与柳掌教,你可知道什么?” “小的正要说呢。”季顺今日就是为这事而来的,“万绅做多隔一两天便会去一趟白玉楼,每次不忘去糕点铺子买几份糕点带去,哦,就是钱师傅他家的。” 周念蕴点头,一手在腿上闲适的敲着。 “可他每次去,也不全是找柳掌教的。” “这话什么意思?”周念蕴歪过头,目露不解。 季顺吞吞吐吐的:“就、就是他会找楼里其他的姑娘。” 周念蕴动作全顿住:“可消息不是说他为了柳月……”她明白过来嗤笑一声,“合着还是个多情种。” “还有一事。”得了周念蕴首肯,季顺才说,“近日倒是小赵大人,时常去找柳掌教。” “赵阔?他去白玉楼?”周念蕴难以置信。大概是真的长大翅膀硬了,不怕他哥教训他。 “小赵大人前段日子一直借酒消愁,赵大人被拘在京城,他心里不好过。”周念蕴最见不得这些有有一点子事便半死不活的做派,沉着脸不说话,季顺是一句不敢多说。 “赵闰若还是什么都替他做的好好的,那小子便一直这幅样子。”再看不惯,十几年的交情摆在那里,周念蕴还是吩咐,“让京中的人想个法子给赵闰递封信出来。”不能由着他这样消沉。 “又不是入狱又不是收监,在家禁足赵阔忍受不了。好歹是将门之子,跟他哥比还真是差不少。”说着越想越气不过,“你要是碰到他,替我骂他一顿。” “啊?”季顺不敢,可对上周念蕴“有意见”的眼神,他只好闭上嘴默默应下。 “曾如易那边呢?”半晌后周念蕴问。 季顺摇头。如今霭琳公主走了,周念蕴向来不插手府衙的事,如今琼州大小事宜自然全是曾如易掌控。他做事事无巨细,挑不出错更落不下什么把柄。 “行了,你仍是盯着万绅。”既然是多情种,又是白玉楼常客,周念蕴嘱咐季顺道,“他日常开销应该不下,税收的差事再肥也抵不住他如此行径。” 一手在桌上敲打着,季顺知晓她是在思考,不敢出声打扰。忽然被一道探究的眼神盯住,他不明所以的抬起头,听他主子闲闲的问道:“要是让你去接近与万绅相好的姑娘们……”季顺真的是有苦难说,偏偏周念蕴还替他找借口,“听个曲儿,念念小诗,顺便套套近乎。” 比以往哪一次出门时的脚步都沉重。季顺辗转反侧一整夜,梦里全是白玉楼里的姑娘,一会变成一个妖怪,哪个他都打不过。梦中惊醒,季顺仍是头大,早听师傅说不要惹宫里的姑姑丫头们,他也一向避而远之,只是这回,他得为了公主豁出去了。 度日如年的熬到天黑。 季顺好好拾掇一番,揣上公主特意赏他的只京城才产的小官扇,一路到了白玉楼门前。 灯明如昼,门口几个姑娘迎上来,一左一右挽住他的胳膊,轻声细语的:“公子第一次来?”这边话音才落,那边又是一句,“想要什么样的姑娘?” 季顺全身僵硬着,森森的毛发直竖,却还要维持自己是个富家子的身份:“听闻白玉楼柳掌教琴音乃是一绝。” 他点到为止,旁边二位相视一眼,当他不知道行情,温声回:“我们掌教不轻易待客。” “陪别人陪得,陪我怎就不行?”季顺英眉一皱,很大气的,“银子爷有,叫她出来。”他嘴上硬气着,心里却虚。眼下话已出口,旁边两人没了声音,季顺心里打鼓:不是要将我赶出去吧? “公子稍等。”大约是时常遇到这种事,两位姑娘自行商量一会,一位径自回了门口,一位朝楼上去了。 季顺不明所以的被安排在大厅,一看才发现里面坐满了人。没一会柳月便下来,后面跟着那位去报信的姑娘。才一现身,大厅鼓噪起来。 饶是季顺也看呆了眼。柳月今日一身藕粉色外衫,内里是绣着荷花图样的白色罗裙。腰肢掐的盈盈一握,走路时带起裙摆翩翩,谁能不如痴如醉? 她斜梳着半边发髻,特意留出几绺头发垂在脸颊边,未语先笑抬眼便是楚楚可怜:“叫公子们久等。”她朝人群福了一福,此起彼伏的关怀声便响起来。季顺斜眼瞧着,他旁边这位大腹便便的乡绅,不知回家面对夫人是否能有这半分的温柔。 “开始吧。”柳月话不多说,众人也像约定俗成的一般,叫价便开始了。 一百两起,叫价高者买下白玉楼柳月掌教的当晚全部时辰。季顺说是宫里长大的,幼时只有他吃苦的时候,后来遇到了师傅一直被护着,师傅走后又直接去了公主府当差,看似老练实则白纸一片。 他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愣愣地却见柳月全程笑意盈盈,仿佛场上在谈论的不是她自己一般。怔愣的片刻叫价已至三百八十两有余,场上声音渐渐地只剩那几个,零零碎碎的像是就要收场。 “五百两。” 对上柳月先是吃惊的眼神,转瞬便是深深的笑意。季顺进来这段时间总算是得了柳掌教一回正眼。 “还有人叫价吗?”柳月昂着头环顾四下,众人蔫了一样的不开口,要么就是盯住出手阔绰的季顺猛看,她娇俏的定论,“那奴家今晚就陪这位公子了。” 被带到一房间。 屋里纱幔飘飘,炉香萦绕。侍女将纱窗开着,夜风滚过冰凉的湖面带来丝丝凉意,季顺脑袋却有些发胀。他恍惚着不知置身何处,这真的是在白玉楼中,销金窟温柔冢? “请公子稍等,柳姑娘一会就来。”这会子天还下来,客人面前,柳月也不是什么掌教了。季顺端坐在摆满酒菜的桌前,僵直地点头。 没一会柳月便到了,侍女将她的古琴放在香炉旁的几上便转身出去,屋里只剩他们两人。 “奴家来晚了,公子恕罪。”任凭是谁面对这娇声一句也生不起气。柳月替他把酒满上,笑一下低下头。 “怎么?”季顺稀里糊涂的,他怎么了? “公子头一回来?”柳月起身回到案几前,素手轻挑琴弦,低沉的古音让季顺心猛地一跳。 心悸之后便是接着而来的是莫名的底气不足:“是又如何?” “公子息怒。”潺潺乐声自柳月手中倾泻而出,随着她细语的声调劝道,“奴家见公子似乎很是不适,故此一问,请你恕奴家多嘴。” 季顺更加不自在的动动,听得柳月又说:“奴家以前是不是见过公子?” 想也没想的便摇头。季顺猛地想起以前不知听谁说的,她们会借此以套近乎,他低头一笑干脆承认:“审讯红姑那天,我在人群中围观,大概是与掌教对上过眼。” 柳月无言,大约是信了。 只是他俩谁也不知道,柳月从不对谁说是否见过的话,而季顺那天也被周念蕴派去另有他事。两人各有各的心思,季顺才准备借红姑的事夸她有情义再而问些情况,底下忽然躁动起来。 “……什么有客?”粗犷的男声很暴躁,由远及近很快到了他们的门口。 “好啊!为了躲我,连待客的时候都提前了!” 柳月的琴音戛然而止,她的神色分明是认出来来人。带着歉意朝季顺笑笑,她才起身,门被“哐”的一声砸开。侍女急忙拦在前面,打手的脚步声也逐渐接近。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陪得……” 声音卡在喉咙口,不仅是因为柳月也扑身向前挡住来人,更是来人也认出了季顺。 赵阔。 看的出他满头满脸全是疑问,季顺黑着脸,有种秘密被窥破的恼怒又有种计划被打乱的恼火。 看来他真得像公主说的,看到他就得骂上一顿。 第29章 .意料谁也没想到。 白玉楼打手赶到,柳月嫌他们懈怠,人都闯进来了来了也无用。她只顾着拉住赵阔,听他茫然不解的声音从头上传来:“你陪他?” 语带明显的匪夷所思,将季顺气的七窍生烟。 他明白赵阔的意思,他一个太监,还逛什么白玉楼。柳月却不知道,理所当然的回:“这位公子给了银子,今晚便是他。” 对峙的时间久了闻得到赵阔身上的酒气,季顺怕他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忙抢先道:“赵大人,许久不见。” 赵阔目光从柳月身上转回来,咂咂嘴吊儿郎当的点头。才要张口奚落,柳月问:“你们认识?” “认识。”眼瞧赵阔就要瞎说,季顺眼疾手快上前拉住他,手上带劲暗示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阔在原地僵持着,柳月不敢得罪任何一个只敢站在一旁不出声。季顺别有深意的说:“京中一别,有许多事想与大人细细聊过。” 听得“京中”二字,赵阔脑子暂时清明一会。他似乎才想起自己是琼州安抚使,而面前的这位身份也不简单,是公主府的掌事太监。 没有叫客人去别处的道理,柳月带着手下的人退下,细心的将门关上。季顺转过身,眼见赵阔已大刀阔斧的坐在刚刚柳月坐着的位置,糙手悬在古琴上要落不落的想要拨弄一下。 “宣抚使大人。”季顺礼数到位,先恭敬地行礼, 赵阔却不客气,眼也没抬:“我是看在公主的面上才肯听你说几句。”他握惯刀剑的手在琴弦上一挑,“嘣”的一声很突兀,似是看出自己没天赋他缓缓住了手,“快说吧。” “甚巧,小的正是奉公主之命来的。” 四目相对,赵阔想从季顺脸上找出破绽,可饮酒后头昏脑花人影都是重的。耐不住脾气他大喝:“你笃定了公主会保你是不是?”京中谁不知道长公主一向护短,她身边的奴才谁见了也会礼待三分。 可愤懑了好些天的赵阔正愁没个发泄口,脾气上来更是想要以身试法:“你现与我去公主那里对峙。”他说风就是雨,径直探身就来薅季顺的衣领。 “吏部左侍郎刘大人正在斡旋,意图为赵大人带封信出来。”赵阔僵立着思索一会松开手。这很显然也不是因为季顺,而是为他话中的赵大人。 “这也是公主的意思。” 像讨糖吃未遂的孩子,赵阔别别扭扭好一会终于将身态低了低:“谢公主挂怀。” “谁挂怀都是无用,宣抚使得自己振作才是。”再给季顺几个胆子也实在不敢骂他,他字斟句酌的颇为用心,“否则公主百忙之下得为大人劳心,您兄长远在千里也会放心不下。” 赵阔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明白,苦闷的坐下垂着头皱着脸,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片刻才说:“就凭一把扇子,大理寺就定了我哥的罪。”借着酒劲儿他恶狠狠地,“照这番大理寺该讲有我哥扇子的人都抓起来才是,一个也不能放过!” 完全的醉汉口吻,又透露出未经事的天真。季顺哭笑不得提醒道:“赵大人自是无辜,但人证红姑一口咬定赵大人不松口,他这不掉块肉也得脱层皮。” 话是这么说,理是这个理,但赵阔不听不认:“大理寺一帮子没长眼的家伙,别人说什么他们就认什么,那还要他们查案做什么?” 他声音越说越高昂,吓得季顺恨不得捂他的嘴。赵阔很不服气的挥开他,又是一杯酒下肚。 季顺看也看明白了。小赵大人这是被保护的太好,官场上尔虞我诈他甚少接触,看样子很不能适应。叹一口气,官再多的话季顺不好多说更不敢瞎说,他斟酌道:“既然赵大人与公主相熟,小的这回便斗胆多句嘴。”公主再不管京中的事,与赵家这些年的情分是在的,季顺小心翼翼的说,“容小的回去传次话,若得公主首肯,大人再去拜访。其中门道自与公主细细探讨。” 赵阔自小脾气臭谁也不肯服,能制得住他的除了他哥便只有周念蕴。季顺等着,见他梗着脖子僵了半晌才微微点头。赵阔肩头和缓下来,又自斟自饮。 季顺心里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一晚上五百两,大半时辰全面对的小赵大人算个什么事儿。 那边赵阔终于话在嘴边转了又转还是忍不住了:“真是公主叫你来的?” 季顺只差赌咒发誓。 “叫你来点柳月?”他又问。 季顺一愣,这倒没有:“是要我来查万绅的,我想从他接触过的姑娘入手,柳掌教与他最熟。” 这无需隐瞒,说给赵阔也没什么,只是不知他为何脸色越来越沉:“万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还在不明所以,赵阔连壶将最后一滴酒饮尽,快速的把嘴一抹:“那我今日就先回去。”他一抱拳,“等顺公公的好消息。” “小的定当尽力。”知道他是故意喊的顺公公,季顺却不能恼,还要尽心尽力的提醒,“既有机会面见公主,大人这样满身酒气实在失礼。” “嗯!”赵阔抡起膀子左右瞧瞧,觉得他提醒的很对,“是,回去我拾掇拾掇。” 他出了门底下又是一阵哗然。 季顺赶忙到了门外,堪堪看见他拽住柳月的手,几个打手也拉不住他。好在赵阔没再胡闹,只咬牙切齿的说:“今儿便算了,明天我就在白玉楼外守着,看你还往哪个客人房里去。” — 没过一会柳月款款端着酒壶进来,模样像刚才根本无人来过,她也未被赵阔纠缠。只是这一开口便泄露了心思:“宣抚使醉酒而来,大人与他又是旧识,刚这几个时辰的银子大人可不能跟奴家要回去啊!” 季顺失笑,她倒是目的鲜明。只与银钱往来叫他安心不少:“身外之物,不值一提。”爽快地应下来,他总算有机会切入正题,“我也不是什么大人,不过是敬佩柳掌教慕名而来的过客。” “敬佩?”甚少在自己身上听到这个词,柳月意欲抚琴的手一抖,垂下头掩饰住吃愣的神色,“公子在说笑。” “姑娘在府衙堂上对红姑的一言一行我是全看在眼里的。”季顺半真半假的说,他其实是全在酒肆听得的,“姑娘维护红姑的心思,谁不动容。” “哪里是什么维护?”柳月矢口否认,许是听到他是京中来的,她不复刚才的轻松,虽话中带笑但谨慎的心思从她抚琴的指尖也能窥见一二,“曾知府秉公执法,奴家不好逾矩,更不好给他添麻烦。” 话中尽是小心,季顺知道她是起了戒心,知道眼下不好过于求成。他装做个欢场常客:“红姑说钦差大人肯为她赎身。”很刻意地摇头,“怎么连这个也信?” 原以为作为掌教的柳月能看的开,谁知她径自将抚琴停下反问季顺:“为何信不得?”这反而将季顺难住了。按常理不该是迎合客人的说辞,再将痴心妄想的红姑训斥一顿才是吗? 柳月又挂上柔柔的笑,走到桌前来替他斟满酒:“看来公子是不知道,白玉楼中曾有过姑娘赎身出去的,她回了故乡,后来没人寻得到了。” 先不说这事情是真是假,季顺很吃惊:“白玉楼出去也是贱籍,白白花了银子讨得个什么劲?”柳月笑脸一顿,季顺才直觉自己话说重了。 “我的意思是……” “既然银子能赎身,就同样能买户籍。”柳月定定地,带着季顺看不明白的怀想,“既然以往有人能赎身出去,不见得往后没有,不见得就不会是自己。” “公子说红姑为何不信?”她反问,“别说那位是京城来的钦差,权势、金钱、地位要什么没有?就是琼州落魄的书生讲上几句就人出去的话,假是假,心里熨帖了不是?” 自是知道赵闰无辜,也知晓红姑是受人指使。柳月意味深长的话却让季顺摸不着头脑,为何突然向他解释? 一点灵犀,季顺突然想明白了,柳月这是把他当成赵闰派来的人了。 这层身份于季顺没什么坏处,他将计就计直接默认,转头问她:“柳掌教也信?”不等柳月回复他指名道姓的,“那个万绅?” 果然柳月没半丝惊讶,像季顺问出什么都是应该的。她点点头:“奴家自然也信。”又摇摇头,“但不是万绅。” “公子许是在哪儿听闻的这些,但万大人是白玉楼常客,与奴家是熟,但没到为奴赎身的地步。”柳月把话说的明明白白,却让季顺犯了难。 消息是说万绅攒银子,地点也是白玉楼,却不是柳月?他寻思着,看来这多情种还真得费一番功夫。不过,季顺将目光落在坦荡的柳月身上,也无法排除她撒谎不是? “红姑死了。”季顺突然道。 “啊。”柳月猝不及防,无意识的一声后自知失态,将碰翻的酒杯扶起她讪讪的,“奴家没料到。” 是没料到还是不敢想季顺大概知道,只因一晚上都容光焕发的柳掌教眼瞧着就浑身黯然下去,像新树逢旱再不见生机。 她把话说的明白,季顺自然同她也讲的一清二楚:“说是京城的远方表哥,红姑受审之后的第二天他去瞧了。”季顺站起身,柳月跟着抬起头麻木地看过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红姑便自戕了。” 久久的没等到柳月的反应,季顺知道急不来。眼见今日再待也没什么收获,不想多留就要告辞。 才到门口,柳月嘶哑的声音压抑着问:“她受苦了吗?” “没有。”季顺识趣儿的没转身,料想柳月也不想他看她流泪的样子,“不知她哪儿弄来的毒药,药性猛,一下子的事儿。”打着暗语,柳月听得心知肚明。 季顺只听得身后踌躇了好一会,柳月才从紧迫的喉咙口发出声音。 “多谢公子。” 第30章 .分析啥也没想明白。 夏日炎炎,周念蕴请师傅在东墙边锦鲤池旁桩钉了木架,攀爬的藤蔓种子才洒下去,目前仍是光秃秃的一片。 架子下面放着木椅木桌,周念蕴坐在藤椅上轻轻晃动,问早早的就在门外罚站的赵阔:“今儿赵大人没去白玉楼守着?”一段时间没见赵阔瘦了,更颓废了不少。周念蕴横竖对他看不过眼,实在说不出没什么好口气。 直直地跪在鹅卵石上,赵阔眉头皱都不皱,直截了当的认错:“下官不敢。”距白玉楼同季顺谈话已过去好几天,昨天季顺才上门让他预备着今儿早点过来,他一刻也不敢耽误。 “这段时间校场可去了?”周念蕴先问。 “没去。” “刀剑可练了?” “没练。” “兵法可读了?” “没读。” 问什么他都半死不活,周念蕴忍了又忍没将手边正放凉的杯盏砸过去,耐着性子:“正事全都不做,遇事便如此懈怠,以后谁敢用你?” “事情做的再漂亮,遇事便被定罪,以后谁敢做事尽心?”他执拗的看住周念蕴,势必要讨个说法。 “替主子做事尽心便够了?漂亮便好了?”周念蕴直瞪瞪盯住他,“我且问你,你若是三皇子,袁家一事于你如何?” 赵闰这些事不瞒着他,赵阔冷哼一声,很快回复:“爪牙折断,势力败减,自是要想尽办法扳回一成。” 周念蕴不求个相同答案,又问:“于六皇子如何?” “对家落败,自是士气高涨,乘胜追击才是正道。”赵阔其实很不解六皇子的行为,明明已占上风却鸣金收兵,连他哥受难都不管。 周念蕴知道赵阔不得劲的点,与他大眼瞪小眼一会,她红唇轻启:“若你是圣上呢?” 赵阔惊骇,这种离经叛道的想法他从不敢有,只是细细揣摩周念蕴的神色又觉得她不像是在讲玩笑话。 他不答,周念蕴也不催。 默然无语大半晌,周念蕴才回:“眼看两位皇子明争暗斗,能坐得住?”不想跟他绕弯子也是爬再绕弯子他听不明白,她直接的让赵阔心慌。 “圣上虽年事已高但仍身强体壮,因而迟迟未立太子,朝中却以两位皇子为头分为两派。”周念蕴说的赵阔都知道,只是他多是听闻他哥提及两位皇子,甚少或是有意避免圣上如何,偶有避不开的也是赵闰全权处理,他此时唯有沉默。 不认为赵阔是愚笨的人,周念蕴给了他点缓神的时间,见他似乎想通了才挑眉挑明:“意味昭然若揭。” 圣上自是明白朝臣和皇子的意图,太子、皇位之争向来是拉锯战,只看谁技高一筹。只是如今仍是圣上独大,两位皇子都得小心谨慎着行事,圣上一直做的便是紧盯遏制出头的那个。 “赵闰怕是来琼州之前就做好了被降罪的准备。”周念蕴用手撑住脑袋,这会儿太阳上来了,有些晒人。赵阔此时很有眼力见儿的起身站到她身旁,身影遮下来顿时好了许多。 他不忘问:“下官不懂。” “老三折了个袁伯爵,老六总得跟着出点血才是。”周念蕴分析着,将六皇子琢磨的透透的,“赵闰按理是新贵,武将从文本就够出风头,加上他在京城为老六做的事桩桩件件都很出色,早就被忌惮了。” 也不能让人一直挡阳光,眼见赵阔已有细密的汗珠冒出来。 周念蕴在前,赵阔乖乖的跟在后头进了屋,接过采郁的团扇,赵阔暂时替代丫鬟的活。 大块头往那儿一杵,团扇在他手上都显得小了几分,配上他暗暗求着周念蕴再说点儿的眼神,颇为滑稽。 “还不明白?”周念蕴皱眉,这两兄弟的才智怎么偏差这般大? 赵阔老老实实的摇头。 “意思就是,赵闰从被点钦差到任琼州,直到被红姑诬陷如今被拘京城,都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赵阔惊讶而顿住的动作让周念蕴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奚落,“你哥唯一没料到的就是他弟弟会这般蠢。” 被夺了扇子也没反应,赵阔陷入沉思,片刻结结巴巴的说:“这全是故意的?” “高调而来以麻痹老三。”周念蕴为他详解,“败绩而归以迷惑圣上。” 说着她嗤笑一声:“只是没想到老三黔驴技穷,只弄出个红姑来,连个像样的证据都拿不出。想来你哥也是演的十分辛苦。” 红姑这事给他哥定罪本就是赵阔最无法理解的事情,这一听原来谁都知道是假的,他问:“圣上能信?” “自是不信。”周念蕴摇头,“不过老六肯主动示弱,圣上何乐而不为?” 一早上的话透露的信息太多,赵阔脑子里糊里糊涂,每想通一件便觉得自己像个呆子。 “袁家一事牵扯甚广,朝中必有动荡。”周念蕴这会子像个姐姐的样儿,劝道,“赵闰被禁,诸事难为,你就别给他添乱了。” 赵阔垂首盯着桌上雕花的木纹,肩膀耷拉着,默默地把头点个不停。 “所以——”周念蕴拉长尾调,赵阔抬起头,听她问道,“你还去白玉楼吗?” 去白玉楼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被公主知道了还大大咧咧问出来,赵阔脸上挂不住。再者他此时想明一些关窍,不免闹了个大红脸。 可他死鸭子嘴硬:“谁知道那柳掌教是不是三皇子的人?不得防着点?” “嗯。”周念蕴煞有介事地点头,“防着再出个绿姑、黄姑什么人的栽赃你。”她在赵阔带有指控的眼神中毫不留情,“你若出事,那严重程度可要比你哥大多了。” “若老三真说的动柳月,赵闰就不是拘禁在家那么简单了。”周念蕴与柳月只是那日在府衙短暂的见过一面,她却始终坚定的认为这女人不一般。 再看看显得呆头呆脑的赵阔,只凭一身莽气闹了这许久的事,也得多亏柳月性子好,只想息事宁人罢。 “红姑是她的人,怎么说她都难逃干系。”赵阔不依不饶,定要与柳月杠上。 “你待如何?爷们似的天天去白玉楼闹事?”周念蕴一下子来了脾气,好说歹说他不听,“扒着个姑娘难为算什么东西?” “爷们在哪儿呢?在戍边在朝堂在正大光明的为人做事,哪个都不像你这般。”公主震怒,赵阔迅速跪倒直呼息怒。 眼前是他绷直的背,小时候跟着她左右转的弟弟眼见就长大了,周念蕴不免恍惚,将他的背影与远在边关的赵老将军重叠,心又软了软:“白玉楼自有我看着,闹不出大事。”她去将赵阔扶起来,“你就好好练你的刀剑,读你的兵书,别叫你爷和你哥失望。” 多久没听到有人提他爷,赵阔忙应下来。才要走,周念蕴递给他一封信:“赵闰寄来的,你正好一并带回去。” 崭新的没拆封,赵阔看一眼,迟疑着问:“上面写公主、吾弟亲启,您不看……” 周念蕴摆摆手,信就不用看了。想都不用想也知道赵闰要说什么,不必多此一举。 第31章 .怜惜他莫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 赵闰的信的确比谁的话都管用,一夜之间赵阔便恢复如常,去得校场自领了十个军棍,不足以致伤却也够他痛苦一阵。 当下受苦的不止小赵大人,不知如何走漏的风声,京中降旨一批官员品行不端,被勒令三年不得参与官职考核,一些涉事的乡绅也因此家中亲眷三年不得参与科考,一时间琼州人人自危。 周念蕴自是不在意这些,只因端午将至,徐玉朗上门愈发熟练勤快,惹得季顺每次来都得赶在半夜,扰的周念蕴也睡不好。 打着呵欠开了门,徐玉朗笑容一顿:“采郁姑娘。”他手上拿着菖蒲和艾叶,拘谨的行礼,“周姑娘起了吗?” 采郁是一肚子火,昨儿待到天擦黑才回去,这太阳才冒头他又来了。她不说话,徐玉朗也不敢开口,惴惴的感觉采郁要发脾气。 “今儿不去衙门啊?”采郁原意是要他快走,徐玉朗如今与公主关系近,她再不乐意面子还是要给,只好旁敲侧击。 没曾想这人一概听不出,还很高兴的:“今天是端午,府衙全都休沐,不用过去。” 不去那儿便来这儿,采郁这话只能憋在肚子里。 几次一来就知道采郁是嘴硬心软,徐玉朗拿准她这一点,将手里的东西展示出来:“菖蒲做剑插在门上。”他说着也不问人家要不要,自顾自摆上去,又拿着青碧碧的艾叶,“这个得悬在梁上,你们挂了没?” 端午传统采郁自是知道,只是今年没在宫中也没在公主府,只有季顺昨儿送来了雄黄酒,其余的还真都没有。 采郁不答,徐玉朗撇身往屋中梁上一看,空空如也,顿时有了话头:“这是传统,辟邪用的。” 避你这个一大早来搅人清梦的邪才好。 采郁心里嘀咕仍没忘记分寸,一会儿之后转身让开请他进来:“她还没醒,你轻声着些。” “哦,好。”声音立刻就小了,徐玉朗悄摸着像个做贼的,走路下意识顿着步子。 采郁走在前头,到了屋中搬出板凳用手指了指房梁叫他随便倒腾,自己回后院去了。 日上三竿,周念蕴被热醒。伸手便触到床边冰镇的绿豆汤,屋外是说话声,只听声便知是徐玉朗。 “栽在这里行不行?”她出去一瞧,屋外是采郁在指使徐玉朗做事。西面空地仍是大片的空着,许大娘极力建议划成田种上菜,几经思考周念蕴决定只留一块种地,其余的种上花草。 周念蕴自梳洗一番,只听外面徐玉朗问的话采郁一概不答,出门便见徐玉朗栽树,采郁默默浇水,徐玉朗有话不敢说,采郁全黑着一张脸。她不免觉得奇怪,问道:“怎么了这是?” 采郁一惊忙放下水瓢:“你醒啦?”她想起来此时俩人都是丫鬟身份,刚直起身想过来却定在原地,甩手一挥,“这不是徐大人一早就过来帮着栽花呢嘛!”听她强调“一早”,周念蕴明了,采郁是被徐玉朗烦透了。 没有不帮着干活的的道理,周念蕴挽起袖子刚要过去,徐玉朗忙摆手:“好了都好了。” 采郁“嚯”地拎起水桶,边走边气鼓鼓的嘟囔:“可不嘛,鸡才打鸣儿就来了!再忙不好不全白干了?” 一直没得到好脸色,徐玉朗也不生气。从井边打上凉水,把胳膊泡进去洗干净,周念蕴在树架下倒好凉茶。 等徐玉朗走过来她一扬眉:“采郁这是怎么了?” “许是我早上扰了她的清梦,还在生气。”徐玉朗说,他穿的是浅蓝色常服很儒雅,只是衣服上沾着泥土草叶,又有些狼狈。 他欲言又止,半晌开始旁敲侧击:“我原以为采郁姑娘性子急会容不得人,没曾想她还是蛮和善的。” 周念蕴不禁惊讶,他与采郁无甚接触,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见周念蕴疑惑,徐玉朗不打谜语了:“你们同为云小姐的婢女,她似乎总比你活儿多。” 是装的不像。周念蕴低下头心里默默地说,她从不用烦恼这些,目之所及根本没活儿,自然显得不勤快。 怎么着,这是嫌她惫懒了? “采郁不在意这些,你回了云家难保别人也能看的下去。”徐玉朗苦口婆心又怕她生气,只好字字推敲,“在别馆我就见你独来独往,是不是受人排挤?” 想的倒是多。周念蕴失笑,心里却熨帖,他当真是细心,还能为一个婢女设身处地的想。 她灵光一闪,忽而指向另一边的花草,天气热浇了水也没显出生机:“所以你这是……替我栽的?” 徐玉朗腼腆一笑,竟像害臊似的转过头:“天热,你们两个姑娘家也忙不过来,我不过是顺手。” “我这样躲懒,你看不惯?”周念蕴突然发难,看着他要一个说法。 “也、也不算是躲懒。若是你们都没有芥蒂我自然不觉得有什么。我是怕你回去之后这样,日子不好过。”徐玉朗磕磕绊绊的解释,忽然红了脸声细如蚊吟,“我是定不会叫你做这做那的……” “什么?”周念蕴听不清。徐玉朗大梦初醒一样的,惊觉自己又说了糊涂话,周姑娘不喜欢他这样胡言乱语说要对她负责。 恰巧别在腰间的红绿丝绦印入他眼帘,徐玉朗这才想起来,献宝似的拿出来:“这个送给你。” 周念蕴认得,这是民间到了端午要戴在手上的,这边才接过来,徐玉朗又递了香囊过来,亦是端午传统。 采郁梳洗过一番过来,很不客气的问:“我怎么没有?” 徐玉朗犯了难,他只想着周念蕴,所以东西只有一份。手足无措的站着,周念蕴笑着看戏谁也不帮,采郁替她系上彩绳不依不饶的又回身盯他:“菖蒲是给门的,艾叶是给房梁的,花草给了院子,丝绦和香囊竟也没我的?” “你要是想要,一会儿去集市上买一个就是了。”徐玉朗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今天热闹的很,集市上什么都有。 采郁今日火气颇大,非要徐玉朗掏银子才行,他看了看周念蕴只是笑着由采郁说,并没有不高兴,这才答应下来。 他本来就是想请周念蕴一同逛集市去的,回去换掉沾了污泥的衣服,出了门周念蕴和采郁已在巷口等他。 拐出巷口就是另一番天地,人来人往是往常的几倍有余。许大娘的小铺子生意颇好,过节回家省亲的女儿女婿也在这里帮忙,忙乱之下甚至没注意到他们。 街边三五步便是卖香囊和丝线的,采郁挑花了眼,直到徐玉朗提醒再晚看赛龙舟便挤不上好位置她才怅然离开。 琼州赛龙舟是为传统节目,底下县城可自由组建一支队伍,每年端午都要来省城比赛,奖项由府衙设立,直截了当的赏银子,年年竞争激烈。 比赛的河是琼州境内最大的一条,比赛起点的岸边竖着大木桩,从观赏台看去模糊一片。台上已聚满围观的人,眼见好位置是抢不到了。 “玉朗兄!”惊喜的一声,徐玉朗寻声看去,是占据了绝佳位置的万绅。 这是周念蕴头一回在近处看万绅,果然如递来的消息所说,手不离一把财源滚滚的折扇的男子必定就是万绅。 与那日府衙庭审见到的也不一样,穿着官服尚能有一股正气,今日常服出行,身边围上几个颇有风情的娇娘,全然一副纨绔模样。 “玉朗兄今日也有佳人啊!”万绅热情的请了他们过来,一张口就是打趣,吓得徐玉朗 急急地请他住嘴。 “周姑娘她们是我家邻居,初来乍到的,我仅为带路。”徐玉朗一本正经,采郁听了直摇头。 万绅声音是小了,他将徐玉朗拉过去,小声的低语伴着不怀好意的笑。周念蕴隐约听到“之前那相好的”、“抄书赚银子”的字样,配上他飞舞的眉眼,观感不大好。 “琼州还有这样的美人儿呢!”说话的是万绅身后的一位姑娘,团扇遮住半边脸桃花眼直直的看向周念蕴,“我真真是太久未出门了,见识都少了。” 四五个都着的是绫罗绸缎,金镯玉钗,脂粉上等口脂细腻,一看就是家底不凡,怎么都跟着万绅出来的。她们笑着附和说话的那个,像周念蕴是个尘封出世的宝贝似的夸了遍。 不打笑人脸,更何况说的还是夸她的话。周念蕴将不适和疑问都忍住,笑了笑算作回礼。也不是她冷漠,以往遇到这样的,几句话便坐在一起看似熟络起来,但她们说了半天还是几个人聚在一起,跟周念蕴维持着距离。 那边万绅终于肯放过徐玉朗,他才过来,那一群人便顾不上周念蕴了,七嘴八舌的徐大人长,徐大人短的。 可怜徐玉朗才逃过万绅的唠叨又陷入这几个人的魔音,只剩余光能抽空看看周念蕴,很渴望能过来。 周念蕴忍不住笑笑,放目远眺,远方的船只已经在做准备,只是隔得远船上人的动作都看不清。 耳边全是猜哪家会赢的话,只有一声娇柔又婉转的“徐哥哥”传入耳朵,周念蕴笑容一顿。 不着痕迹的转过头,说话的是万绅带来的娇娘中的一个,似乎与万绅和徐玉朗都相熟,那一声哥哥也没叫徐玉朗惊讶。他仍是笑着,不亲近却柔和,是徐玉朗身上一贯都有的神色。 那女子方才便兴趣缺缺,左顾右盼的不知在看什么,跟其余的人也不大亲近。 难不成是万绅的妹妹?周念蕴疑惑,可没人说万绅有妹妹,他孤身一人来琼州闯荡,遇上曾如易才算出头,哪里来的亲眷。 没等周念蕴想明白,主台上一阵喧哗,是知府曾如易到了。他说了些激励的话便宣布赛龙舟开始。鼓声由远及近,岸上吆喝声震耳欲聋,徐玉朗总算趁乱站到了周念蕴身后。 采郁头一回看龙舟,以往都是在宫中看歌舞看戏看各贵女的才艺,实在没想到民间竟这般好玩。她激动着,全没注意徐玉朗的小动作。 龙舟越行越近,头一只像离弦箭似的一骑绝尘,在爆裂的鼓声和掌声中拔得头筹。前三名尘埃落定,人群才渐渐安稳下来。 “今年的船比以往少不少。”万绅意犹未尽,觉得不如往年出彩。 徐玉朗点头:“今年热的早,各处又接连大旱,有的不来也在理。” “撒粽子了!” 徐玉朗忙带着周念蕴挤出去,河边是府衙准备的粽子,男女老少皆拿起来往河里扔,是为纪念屈原。 他们几个占了一筐,采郁看什么都稀奇,周念蕴递给她她便用力往河里扔,不由乐此不疲。 “可算找着你们了。”娇滴滴的一声,周念蕴对这声音印象很深,是柳月。 等万绅带来的姑娘纷纷同她问好周念蕴终于明白过来,这些原来都是白玉楼的姑娘。如此先前那股别扭的感觉便说通了,难怪她们不肯靠近旁人。 周念蕴又想,那那一声“哥哥”算是怎么回事?她瞥向徐玉朗,他又是柔和的目光看着她们,不轻浮不亲近不带厌恶。 电光石火间她忽然看懂了,这是一种对可怜人的怜惜。 周念蕴陡然间思绪万千,摸到腰间的香囊,她突发奇想,徐玉朗当时对她展示好感,难不成真的只因她的样貌? 试图细细回想,又定不下心。周念蕴掐着掌心,懊悔自己大意,明明一开始还警醒着美貌待人是最靠不住的法子,这么久她竟没找到更好的突破,实在懈怠。 悔恨之余周念蕴也冒出一种说不明的情绪,抬眼便是徐玉朗带笑的侧颜,他难不成对谁都是这样? “买来了!”豪迈的一声,周念蕴被吸引着看过去,只想到琼州到底是小,转个身全是熟人。 赵阔拿着三包糯米糕,是刚在集市上买的:“没了,全被我拿来了。”话音才落,他一眼看到周念蕴,理智尚存才忍住行礼。 柳月才预备接他的话,顺眼他的目光看过去,霎时惊呆。这位,怎么好像是当朝长公主?可赵阔不会认不出。如此要么不是,要么便是不能说。 心中再是惊涛骇浪,心思缜密的柳月也没贸然开口。 集市到最后,各怀心思的几个人都没逛的尽兴。周念蕴提早回了家,徐玉朗意识到哪里出了错却想不明白,怎么大伙儿到最后都是蔫蔫的。 他去敲隔壁的门,仍是采郁开的,这回她说话底气十足:“徐大人无事便不要来了,晚上敲白天敲的,觉都睡不好。” 徐玉朗一愣:“我想见见周姑娘。” “她歇息了。”采郁回。 再问什么采郁就是不回,亦不给他让门,徐玉朗满心疑虑,不好纠缠只能回家。 灯火幽微,墙上人影成双。周念蕴撑住脑袋细细琢磨——对于徐玉朗,还得尽快换个法子才行。 第32章 .玩笑总得图点什么。 白玉楼。 一连四五日周念蕴未见徐玉朗,那小官日日上门,季顺百般不得适宜的时辰上门,无奈之下又来了这儿。 仍是点的柳月。 经上次一番闲聊,两人再见面竟有种老友般的默契,柳月今儿不抚琴,拿着筷子替季顺布菜:“公子有烦心事?” 烦躁都写在脸上,季顺不觉得惊讶,点头承认。 “若是不嫌弃,公子您说给奴家听听。”柳月手背撑住下巴,柔若无骨的倚在桌上洗耳恭听。 季顺想了想嘴,却不知如何开口。他的烦闷源于总是缠着公主的小官,可要他问为何一男子会天天缠着人家姑娘,怎么都觉得怪怪的。 转念一想,季顺胆子大起来:“我总是……想见一个姑娘。”他自比徐玉朗,“可叫我细说又不知自己贪恋她什么。” 柳月一愣,风月场里谈真心,他恐怕是头一个。见多识广没什么不能接受,她笑笑:“那姑娘定是有过人之处。” 季顺抬眼。周念蕴在徐玉朗眼里是个丫鬟,丫鬟的过人之处…… “琴?棋?书?画?”柳月一个个猜着,每说一个季顺便摇头。她不好得罪客人,所有的事情只敢往好了猜,没想到都不是。 这些公主自是信手拈来,可从未在徐玉朗面前施展过,不是因为这些。 大约是性格喜人,柳月放宽了猜:“脾性温柔,小意绵长,这类女子最是舒心。” 季顺又摇头,他家公主可不是个温柔的主,没脾气时和温良搭着边,不表明身份也能体会出气度十足,也就徐玉朗那个不长眼的察觉不到。 “那公子中意的是娇憨又有小脾气的?”这类女子多少带有底气,一般家境不俗,相处起来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这回季顺不摇头了。公主如何和徐玉朗相处他不知道,只是娇憨肯定没有,脾气……大约是不会忍着的,听采郁就说过几次她当场撂徐玉朗脸子的话,那小官后来说话一直小心翼翼的。 “搭点儿边吧。” 柳月了然:“顺着就是了。想来是那位小姐家境优渥,一有脾气顾不得旁人是正常。” 季顺又摇头:“她是个丫鬟。” 这下把柳月也说懵了,讷讷的:“这奴家就不懂了。”这位爷出手阔绰可见家境不凡,不找门当户对的偏看上个丫鬟。 她偷偷暼苦恼的季顺,直觉得纳闷。丫鬟就罢了,手艺才情都没有,看他还是能附庸风雅的,这竟也无妨。这些退一步也罢了,脾气秉性竟还不讨喜,也不知是哪家的丫头这样古怪。 可柳月在白玉楼这么些年,已知缘由不在姑娘那边,便只能在季顺身上找了。 “姑娘是否家世可怜?”英雄哪个男人都想当,柳月猜测,大约是某个方面触了他的心弦。 季顺一听来了劲,这话有理。丫鬟一个,能不可怜? 一看是猜对了,柳月低头笑笑,恭维的话张口就来:“公子柔情世间少有,实在是那女子的福气。” “你是说我对她只是同情?”季顺反问。 柳月不置可否:“这可说不准。她可曾向公子哭诉?” “从未。”季顺很难幻想公主卖惨的场面。 居然还是他自己上赶着的。柳月实属意外,但已猜到七八分,她笃定的问:“恕奴家多嘴,那姑娘可是貌堪比西施貂蝉?” 季顺连背都挺直,遇到知己般的点头,那样子恨不能聊上几天几夜。 “那便是了。”柳月低头忍笑。 季顺不解:“是什么?” “奴家说句不好听的,公子别见怪。”柳月身态放的极低,怕他恼但仍是想说,“哪里有什么都不图的真心。” 季顺皱眉,好似理解却有不甚明白。 “公子你啊,是看上人家姑娘美貌了。”柳月笃定。只听闻自古英雄救美人后喜结连理传为佳话的,其余的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是不图回报的。 与季顺投缘,柳月忍不住提醒道:“不过如果只图外在不能交心,公子怕不会得偿所愿。” 季顺恍若未闻,柳月以为他是在沉思,实则他是惊讶过度——那个小官天大的胆子竟敢觊觎公主美貌! 顾不得周念蕴是否已经歇下,季顺势必要见她一次。 他噗通跪下,结结巴巴地告状:“那徐玉朗简直该死!”周念蕴眉头一皱,正要问话,季顺比自己吃亏还委屈,“他、他只是看重公主相貌,动力不纯,不足以深交啊公主!” 等了半晌没见公主发怒,季顺抬头,只听周念蕴轻飘飘一句:“我知道。”他们来往都是浮于表面,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季顺更呆,他将白玉楼的事讲述一遍:“……柳月一下猜出是因公主貌美。”所以他急急地回来禀报,谁料公主居然知道还不恼怒。 周念蕴直觉无所谓。相貌是父母给的,也不能阻止旁人不看,更不能操控他人喜欢不喜欢,哪一项都由不得她做主,便不那么在意。 只不过她的心思全在柳月的另一番话上,徐玉朗再清明也总得图点什么,而怜惜和美貌周念蕴都占了,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 她想要借由徐玉朗探曾如易那整个府衙的底,自是也不能光浮于表面。 周念蕴思索一番,交心?倒是不妨一试。 第33章 .意乱听着像吃醋。 “徐大人如何识得白玉楼的女子的?”徐玉朗被拒门外好些天,这才进了门迎面而来的便是这个问题,没待他回答,周念蕴又问,“你不是不去白玉楼?” 听着有些吃味,徐玉朗嘴角上扬又不敢太过放肆,憋得辛苦,他一想便知是端午那日被她看到的:“柳掌教是袁家一事接触过几次,算不得相熟。” 周念蕴想到那日唤他“哥哥”的姑娘,似乎与他和万绅都认识,她顺嘴问了,没想到徐玉朗竟没印象。 “有的,就是在万大人身旁的那位。”周念蕴提醒到。 这样一说他才反应过来:“她呀!白玉楼的舞女,叫王怀柯,万绅与她认识许久了。” “万绅的妹妹?”周念蕴疑惑,不该哥哥做着官妹妹却在白玉楼,关系不明不白的。 “不是。”徐玉朗知道些什么,只是羞于启齿,“万绅是家中独子,他……只是与那位姑娘相熟而已。” 说的支支吾吾的周念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大概是白玉楼另一个相好的,她直言不讳:“比与柳掌教的关系还好吗?” 徐玉朗摇头:“这些我确实不知。” 看他不像是扯谎,再问恐也问不出什么,只待叫季顺去打探一番得了。想到季顺近来对他意见奇大,周念蕴不免好奇,但是这份相貌能叫他魂牵梦萦这么久? “记得以前大人说要为我赎身。”周念蕴旧事重提。 徐玉朗愣怔后不大好意思。他声音微小,不知她意欲为何:“周姑娘不是不准我再提么?”怎么自己先说? “还从未问过你,为何要替我赎身?”周念蕴不由他说谎,问的话掷地有声,“是可怜我?” 徐玉朗张了张嘴不知解释才好,在周念蕴坚持不懈要他回复的眼神中,他索性放开了:“若我说一见钟情是有的,”但一对上周念蕴看过来的眼神,他反而自己先不好意思了,“姑娘信么?” 周念蕴“嗤”地一声笑了:“钟的是什么?” 徐玉朗静默。周姑娘的笑里带着什么他看得出,但他实在没有更好的说法向她解释。说是夕阳下她忽然唤他的那一声叫他心神一荡此后魂牵梦萦……徐玉朗迟疑不定,说出来会不会永远进不来门? “罢了。”他那边还在纠结,周念蕴先不逼他了,“料你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她目视徐玉朗脱口而出:“谁知道你有没有对什么柳姑娘王姑娘也说过这话?”周念蕴本意是不想他过于陷入进来,若是只利用他来打探府衙的消息,这层关系有些多余,说开了叫他自己认清现状也好,“今日便请你收回,我担不起。” 可徐玉朗一听赶忙赌咒发誓,直说自己从未对其他人说过这话,实在是冤枉。 周念蕴不解,觉得他听错重点:“我是叫你不要再抱有替我赎身的想法。”替谁赎身不过随口一说,与她有什么关系。 徐玉朗没了声,眼巴巴盯着她看。 样子透出几分可怜,无辜中带着希望落空的破碎:“赎身、赎身哪就这么简单的?”她看得思绪一乱,心软的话便脱口而出。 徐玉朗自也知道,要得她家里同意,拿着官府批文去她主家才行。他灵光乍现:“是云小姐要回家了?”周念蕴愣怔,她实在是忘了还有个在山上道观修行的“自己”,这一下子没说话让徐玉朗以为自己猜对了,“端午之后你便没有出门,是预备着要回了吗?” 一想云小姐是没有理由一直待在琼州,这样一来周念蕴要么是跟着走要么还得另找借口留下来,又是个棘手的事情。 “未曾。”事情才刚有进展,周念蕴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赎身……要么是主家同意,交够了银子放出来。”徐玉朗还是要说,“要么请官府下个户籍令,同样可以放出来。”他两个法子都想过,可是自身贫寒官位又不高,哪个都办不到。 “我的……主家还算显赫。”周念蕴字斟句酌的,说的很不顺口,“京城人士,家生子非必要不会放出府。”别家如何她不清楚,只知道宫里都以伺候主子为荣,多的是盼望老后荣归故里的,这个年岁出宫谈何容易。 徐玉朗听懂她的言下之意,这不是单靠银子就能解决的事情。 满腔热情顿时熄了火,周念蕴眼见他失落起来,终究心里压抑有些不忍:“大人前路光明,不该被这些小事绊住脚。你如朝为官,自不会只是为哪个人赎身而来。”她话中暗示,“在琼州多得大人照拂,无以为报。我家在京中还能说得上话,大人若有用得着的地方还请尽管开口。” 她话中意思明了,周念蕴想着提拔个小官她是做得到的,全当作他这段时间费心劳力的酬劳罢。 徐玉朗唇抿得泛白,心里却是在琢磨,看来她主家的官做的还不小。 话说开两人再对上眼不免窘迫,徐玉朗兴致索然,与院里蔫了的花草一般无二。许久徐玉朗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只问姑娘一句,若真有法子能出府,你可愿意?” 还真是执着。周念蕴感叹中不免带上恼怒,她与徐玉朗四目相对,谁也不让。徐玉朗满是真诚的决心,周念蕴全是好话说尽这人还不知难而退的无奈。 愿不愿意出府?她还真没法子回答。 这话她曾问过采郁和季顺,两人都是忙不迭跪下来表忠心,旁人家的奴仆愿不愿意出府她哪里问得到?周念蕴越想越焦躁,想她堂堂一国长公主,到了琼州面临的都是些什么问题。 “你不说我就当你是愿意的。”徐玉朗自当决断,周念蕴茫然。 他转移话题,目光放在几天没看着已经枯死的花草上,自顾自打水浇灌起来,仿佛刚才的谈话没有发生。 天色已黑,周念蕴沐浴出来把采郁喊来身边:“什么事说吧,欲言又止的一晚上了。” 被拆穿也不意外,采郁直言道:“公主和徐大人的谈话,奴婢听到了。” 周念蕴不恼,她有许多事情得交给采郁和季顺去做,事非绝密都不会防着。 “公主知道徐大人爱重您的样貌,怎么不恼啊?”采郁同季顺一样疑惑,季顺更是私下同她说过好几次,听多了实在不问不快。 周念蕴将自己的看法说一遍:“貌无过错,我不喜的是以色侍人。” 采郁似懂非懂,周念蕴便直言:“赵贵妃不就是以色侍君,如今年老色衰,娘家再显赫有什么用,不是说贬就贬了。”采郁咽咽口水不敢接话,先后在世时吃了赵贵妃不少亏,免不得公主现在看她笑话。 “那公主怎么又不让他喜欢了?”采郁不知如何说合适,但听他俩今日说话的内容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 周念蕴摇摇头:“于诸事不利。”先不说如今与老三老六对手论的是朝中的事,儿女情长牵扯过多不合适,再者究竟是喜欢还是一时的怜惜作祟,徐玉朗自己指不定都讲不清。 “可奴婢看徐大人像是没死心。” “唉!若是执着倒可算是好事。”周念蕴一下子也摸不透,“若是优柔寡断,则断断不可取。”她自认说的明白,只差点明他没银子又官位低下管不了这事,若徐玉朗仍沉溺于过去不能当断则断,便实属拎不清。 采郁小心翼翼的问:“公主对徐大人真无意吗?” “自然无意。”周念蕴不假思索。 “可、可奴婢听着,公主那句‘哪知有没有替别的姑娘赎身’,实在是有种吃醋的意味。”周念蕴惊诧的转过头,采郁赶忙认错。 吃醋? 这词对于周念蕴很陌生,她是设想过徐玉朗跟旁人也说过这些话,就像万绅,不就是白玉楼好几个相好的?她心里不痛快原以为是对这种行为的不齿,可这会儿说到吃醋,她糊涂了,实在是分不清。 “徐大人其实待人挺好的。”采郁大多数时候嫌他来的勤,待得久,甚少会夸他,“对奴婢一应事务都帮着做,被说几句从不红脸,许大娘对他也是赞不绝口。” 周念蕴跟着点头,他其实有些温吞,处事起来像个老好人。 “那日奴婢听白玉楼的人也对他赞不绝口,说是徐大人与旁人不同,从不会轻视她们。”采郁不知何时听到的,周念蕴却是没注意。 “徐大人这样的,如果,奴婢是说如果。”采郁今天难得胆子大,很出格地问,“若公主不是公主,会接受徐大人吗?” 周念蕴沉默,连神情也一并掩去。若她真是婢女,徐玉朗能做到这份上,她是免不了会动心。 但周念蕴不喜欢如果。 “不会。” 她仿佛置身事外,思绪恍惚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冷漠:“没有这种如果。本宫永远是公主,而驸马就是装也必得身心从一而终。像这样好心泛滥同情这个怜惜那个的,”她故作镇定看向采郁,“会惹我生气。” 几近苛责的条件,先不说有没有人能做得到,单听公主这话,仍是吃醋的感觉……采郁头一低,这话她可不敢说第二回 。 月朗星稀虫鸣迭起,周念蕴深夜仍盯着蚊帐顶端,毫无睡意。耳边脑袋里全是采郁问她的“会不会接受徐大人”,原以为是肯定的回答,却让她直到现在心里仍是酸胀气堵。 “绝对不会!”周念蕴想到心情烦躁很突兀的说了一声,像是回复又像是自我暗示,可过了半晌她又喃喃自问,“真的……不会吗?” 第34章 .觉悟赵大人肯定办得到。 应过卯徐玉朗拿上名簿预备着出门,陈悯从门口拐进来,他一喜:“陈悯兄,你来复职了?” 陈悯也很高兴与他寒暄道:“嗐别提了,才要回程内人突感风寒,幸得知府宽宥几天,这不一回来我就来了。”他前些日子陪夫人回了趟娘家,一走就是半个月。徐玉朗忙关心嫂夫人病情,陈悯直言已经无碍。 说话的功夫府衙同僚来来往往,小吏也各司其职,陈悯在袁家的事情上没沾上光,过了这许久回来竟一时什么也插不上手。他满脸尽是失落,打岔道:“万绅呢,怎么今日没见他?” “万霭村那几家总是欠税的。”徐玉朗一说陈悯就明白了,可见不是第一次有这问题,“他今日亲自上门去了。” “你说他一介读书人,倒是满身匪气。”今儿大概是趁万绅不在,陈悯终于吐出埋了许久的疑惑,“街头没人不怕他,交税无不是准时按点,真真是怪哉!” “万绅兄性子急,吓唬人还是很有一套的。”徐玉朗笑笑,陈悯神色终究是暗淡下去。 “我反而是个闲人了。” 徐玉朗才要安慰,陈悯抬手请他不要多言:“我先去见过曾大人。” 两人才要挥别,一小吏火急火燎前来报信说是京中口谕。众人忙去门口接旨,原是封赏又下来。大理寺已将袁家涉事众人全部斩首,此番是论功行赏,曾如易和徐玉朗自是占了大头。 经此一番,曾如易升任琼州巡抚道员,只待任上的那位年底告老还乡便可上任,徐玉朗升为通判,可谓双喜。道贺声不绝,府衙众人皆引以为豪。 “朝中能如此快便升官的可不多,徐大人真是好福气!”艳羡的有,嫉妒的也有,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徐玉朗笑着照单全收。 另一边陈悯正好见过曾如易,没说上几句话曾如易便匆匆离开。等人散去一些,他很难堪地问徐玉朗道:“琼州人口众多,户籍不清不楚的地方不在少数,玉朗你忙得过来吗?” 徐玉朗早将他的窘迫看在眼底,故作为难的:“遇到好说话的还好,遇到不讲理的管你是不是官,不带刀的他都不怕。”他一推手里的户籍簿,厚厚的一沓,“三十大几本,这才是第二本。” 陈悯摸摸鼻子,不大好开口,可偏有个小吏从他们中间穿行而过,又只对徐玉朗行了礼。他神色更是黯淡抿了抿唇说道:“你若是不嫌弃,我想向曾大人请求跟你一道去理户籍……” “当真!”他话没说完,徐玉朗惊叫,一把拉住陈悯怕他跑了似的,“你说的可是真话?别是骗我的!” 陈悯思考再三才敢开口,实在没料到他是这种反应,心里安慰一些:“自是真的。” “不行。”徐玉朗不依不饶的,“你得跟我去见过曾大人,跟他当面定下来才好。我早晚奔走早就吃不消,正愁没人与我共苦你倒自己来了!” 陈悯被他拉着走的跌跌跄跄:“我不跑,你快放开罢。” 徐玉朗依言放手。他看得出陈悯难做,但如果他贸然开口向曾大人请旨难免有施舍的嫌疑,最好的还得是陈悯自己说,好在他没有纠结太久。 曾如易答应的也爽快,两人出了门,一并往外面走。 陈悯一路上无不感慨:“到底是自己有功的才硬气,不像我……”徐玉朗知道他说的是他靠岳丈家为官的事,却无法安慰。 求到这个职位后,陈悯完全敞开心扉一样什么话都想说:“在琼州有曾大人看重,听闻上次来的赵钦差亦对你青眼有加。”他夸张的在徐玉朗身边挥手,一边吸鼻子像是话本里吸人精气的妖怪,“快快分我点这样的好运气。” 徐玉朗向来不信鬼神怪谈,今日也由着他捣乱,陈悯是压抑的太久。岳丈家权高官重,面对夫人尚能相敬如宾,只是这回回了她娘家怕是没少挨奚落。 “京官……钦差……随便一句话就能定人好赖乃至生死。”陈悯喃喃自语,突然转头看着徐玉朗很不解又很羡慕,“你说有什么是他们想做又办不到的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徐玉朗心中一颤,一个想法冒上心头:若是去求赵大人,他肯定办得到。 第35章 .贪心是王怀柯自己的主意。 季顺已成白玉楼常客,出手阔绰为人规矩,竟在楼中颇受好评。今日来他破天荒的没点柳月,而是问了王怀柯。 堂屋里柳月今日挂了牌,便是不待客,正在大门口柜橱后头算账。 “少见!”熟悉的男声,柳月不抬头也知道是万绅,话还没说一包栗子酥递到她跟前,“这个时候能见着掌教,莫不是在等我?” “少油嘴!”柳月笑了一声,伸手将糕点接过来,拿一块咬一口又接着打算盘。 万绅来的更勤,此时与柳月说话没一人过来招呼他,他伸长脖子去看她的账本,被柳月一巴掌拍回去。 “哟!不让看啊!”万绅笑嘻嘻的一躲,“柳掌教何时能出楼?” 柳月拍掉手上的糕点渣子,很冷静地看他一眼:“六十岁上下。” 万绅夸张的“啊”一声,失笑着说:“那会儿还出什么楼?一辈子都要完了。”他说的是实话,柳月知道却不爱听。突觉口中泛苦,喝了甜茶往下压。 “真到这么大岁数?”万绅方才口不择言是以为柳月同他玩笑,现在再看却不像是说的假话,“你出楼价钱比别的姑娘高?” “自然。”柳月低垂着眼帘,不想过多的解释。 万绅不依不饶:“比之怀柯高多少?” 柳月低头佯装听不见,万绅很没眼力见的又问上几遍:“三万两有余。听到了?万大人能替奴家赎身吗?” 万绅毫无愧色的摇头:“怀柯一个就够我忙活的,哪里还顾得了别人。” 眼见柳月脸色变黑,再待下去便是自讨没趣,万绅立刻脚底抹油:“我先过去。” “她今儿有客。”柳月细眉一扬,“大主顾,出手阔绰的很。” 万绅脚步一顿,回头细瞧柳月的脸色,见她不像是说谎:“怀柯不是已甚少待客?今儿……” 他看见柳月戏谑的脸色,立刻就懂了,这出手阔绰,恐真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万绅正犹豫着是留下来还是回去,门外传来坚定的脚步声,一回头,正是宣抚使赵阔。 早听闻赵括也时常来白玉楼,这回遇见却是第一次。万绅忙不迭朝他行礼,赵阔这边看见他,却没有什么好脸色。 柳月不懂赵阔态度的变化,万绅更是一头雾水。明明奉旨查案时这位赵大人威严有余但也客气,如今是见了他就摆脸子,万绅惶恐而无措。 赵阔手上亦提着糕点,是当下时兴的黄桃果子,黄面为外皮,黄桃肉切碎放在其中。再用冰镇过,出摊即被抢空,赵阔费了番功夫才买到。 看见桌上有拆开的栗子酥糕点,赵阔脸色阴沉下来:“这种东西也有人吃?” 万绅很没面子的摸摸鼻子,没做声。柳月看他又要发癫,赶忙说:“是奴家饿了,托万大人去买的,填饱肚子罢了,还分什么好赖。” 抬手将黄桃果子扔在栗子酥上头,挡得严严实实,赵阔这会儿气顺了,招呼两人说:“吃这个,都来尝尝。” 万绅心里疑虑更深,思索自己是否哪里得罪了赵阔,一时间味同嚼蜡。 左右今天见不着王怀科,柳月眼看也没空,万绅自觉多余略待了会儿便寻了个借口回家去了。 他刚一走赵阔转头就问柳月:“这万绅莫不是来找你茬儿?”柳月听的稀里糊涂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他帮曾如易管税收,手段狠辣。”万绅已隐在漆黑夜色中,赵阔眸色深沉语调压抑,“人家不敢去府衙,直接告到兵部来。” 赵阔用手比划着:“脸上血色模糊,肋骨断了三根,左腿被打断致跛。”他很不赞同的,“有这股狠劲儿去战场上杀岂不是快哉,对百姓动粗。” 柳月对这些不好多嘴,低头听着。 “他没为难你吧?”赵阔问。 “大人忘了,白玉楼不属于府衙管控。”柳月温柔小意的,带着笑,“万大人为难不了奴家。” 完全忘了这茬,赵阔满腔正气全放空,自感先入为主想多了。 “大人其实不用日日都过来。”柳月拨弄着果子,再抬眼没什么多余表情,“红姑的事是她自愿,大人只知道与白玉楼、与奴家无关便行。” 赵阔先前满腔怒火全撒在白玉楼,被周念蕴和赵闰批了一顿才脑袋转过弯,又是懊悔。 “其实奴家都明白。”两人对上视线,柳月柔柔点头,“大人实在不必愧疚。” 赵阔低头闷闷的看不清神色,抬头看着像是释然,什么话没多说背起手出了门。 — 另一边王怀柯姗姗来迟,见了季顺敷衍的行过礼,竟自顾自在对面坐下,季顺惊诧的一挑眉。 掌教柳月都不曾这般无礼过。 好在她还算自知身份,抬手倒下一杯酒递给季顺,季顺接过:“多谢。” 王怀柯顿笑,终于正眼瞧了他一眼:“公子眼生,头一回来?” 季顺豪爽地一饮而尽,深深咂上一口,自然品出这比之柳月房中的也不逞多让。他打听到白玉楼中自有高低品阶存在,这王怀柯的衣食住行倒是一样不差。 “来过几次,都在柳姑娘那里的。”季顺不隐瞒。 王怀柯拿起筷子,低眉轻笑:“掌教前些日子颇得一位季公子赏脸,莫不就是您?” 季顺歪在旁边靠枕上,随屋外的丝竹之声打着拍子,头一点一点的。 奇怪又惊喜,这位公子出手大方,一晚豪掷几百两眼都不眨,早在楼里被谈开,今日这好事还能落在她头上。 王怀柯不禁气顺,转念想起掌教早上就吩咐挂了牌,心情急转而下:“公子今日怎么不去掌教那儿?”她明知故问。 季顺才要说柳月不得空,一想她不会知道。知道了还这般问,定不是想听这话,话到嘴边拐过弯:“前些日子就惊艳于姑娘舞姿,久不得姑娘再次登台,这不就亲自来了?” 原来是那日登台看到的。王怀柯得意,她的舞姿在楼中数一数二,如今红姑去了更没人能与她相较。 话中一字没提柳月,王怀柯不疑有他,楼中往来的能有什么真心实意的,图新鲜嘛,不足为奇。 “姑娘那日跳的舞我就不能忘。”季顺跟她套着近乎,“可否再舞一次?” 王怀柯歪过头,散落的发丝俏皮的落在脸颊边,她娇声道:“舞自是能舞。不过公子晚上只出了酒菜钱,要奴家起舞怕是不够。” 季顺呆愣,光进门就花了他二百两,居然只是酒菜钱?就是柳月也没有抚琴另收银子的说法啊。 不过他不动声色,像欢场老客一般怀里掏出银票往桌上一拍:“一百两,舞两次。” 王怀柯喜形于色仍要拿架子:“容奴家更衣。”她昂首出门去,好似这一百两压根不算什么,只是她关门前落在银票上的那一眼全然出卖了她。 季顺一晚过的憋屈,这王怀柯舞要另付,琴要另付,琵琶亦要另付,直到他银子耗光才发觉花出去的已与点柳月的时候不相上下。 可感受实在落差极大。 王怀柯抚着琵琶,季顺不通这行也听得出她手艺不佳,只好与她聊天打岔:“姑娘多才多艺,怕是有不少公子青睐。” 王怀柯不答,誓要保持神秘。 “听闻府衙万大人一向对姑娘情有独钟。” 听到说的是万绅,王怀柯终于回话,语气却带有不屑:“万绅?哪里就是情有独钟了?全是说着好听罢了。”看来万绅是多情种的事王怀柯也知道,且心存不满。 “白玉楼姑娘各有所长,万大人又是青年才俊,偶尔被吸引也是常事,不过他对姑娘……”季顺安慰的话没说完,王怀柯冷哼一声。 “他敢。” 这一句便叫季顺纳闷起来。他整个晚上头一回认真的审视这位王怀柯,是什么样的底气让她说出这话? 白玉楼待了好几年,性子耿硬说话亦不知变通,没拿的出手的才艺却自视甚高,季顺实在不明白。 这难道是传闻中的恃宠生娇? 季顺将自己换在万绅的位置亦理解不了,他图什么? 没待到天亮,季顺借口下楼,王怀柯甚至没有出门相送。 到了门口,柳月倚在门框上同出楼的客人说笑,转身看到季顺,笑着迎上来:“公子这便走了?”她也有些惊讶,平时不是这个点儿啊,想到了什么她问,“是怀柯伺候的不好?” 季顺摇头,从狐朋狗友那里学来的,从不说姑娘不好,只略带憋屈的摇头:“是我银子没带够。”柳月一愣,季顺没察觉,“柳姑娘可没告诉我,进门前的银子只是饭钱,我以前叫你抚琴你也不说,不都是亏了?” “大概是怀柯听错了……许是奴家没交代清楚……”柳月讪笑着,神色很不自然,“公子多付了多少,奴家这便还与您。” 还?季顺飞速思考:有猫腻!他连忙阔气的摆手直说不要,只是柳月坚持,他便期期艾艾地回:“四百两有余。” 柳月明显吃了一惊,叫季顺稍等转而便取了银票过来:“实在是对不住。” 季顺又是一番推辞,几次之后才收下银子。这回更是肯定,王怀柯的银子是她私自做主要的。 只是柳月没叫王怀柯下来对峙,不惊讶只有些恼怒,想来这事不是第一回 。可她为什么对一个舞女如此优待? 季顺回家的一路都思考着,烛光下向周念蕴汇报。他将晚上的事大致写下,最后做出点评:王怀柯,自视甚高,目中无人,贪婪无比。 周念蕴沉思,她手边另有一封刚递来的消息,万绅要赎的正是王怀柯。她与季顺产生同样的疑问,她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与此同时,白玉楼一封信直接递到了府衙:王怀柯,贪银四百两,请即日还清。 灯火摇晃中,又是一声叹息。 第36章 .清贫不像表面上那样。 本质是不愿再找王怀柯,却不得不依公主的命令继续过来试图探听消息。 季顺有苦说不出,眼见银票是花出去了,一声响儿听不着,还什么话也问不出。 烦闷。 借口去如厕,半路鬼使神差的一个回眸,只见楼底下那个摇扇子的正是万绅。他才出了门,柳月抬手往上一指,万绅说笑几句便往楼上来。 竟给他行便宜! 酒喝到微醺看到这会儿季顺便清醒了。果然风月场的人都信不得,拿着他的银子还敢偷摸着让别人去。 幸亏王怀柯排场不输柳月,楼上五间房只用了三间左右挨着她房间的屋子都是空的,季顺屈身拐进去。 声音断断续续,季顺整个人贴在墙上才听清一二。 是万绅讨好又无奈的声音。 “……不是不待客了?……不要勉强。” 王怀柯不知是没回还是冷哼一声:“哪只眼睛见我勉强了?” “姑奶奶小点儿声!”万绅很谨慎的,“叫柳月通融我才好上来的,不然都不知何时能见你。” 几句话听的季顺牙根泛酸,纵使不看那边的情况也能知王怀柯大概是瞧不上万绅这副窝囊样,因她很嘲讽地道:“季公子出手便是这个数。” 季顺没低过四百两。 “你那点微薄的俸禄要挣多久?”王怀柯一点不把万绅看在眼里。 与听闻和看到的都不相同,万绅竟换了个人似的,这话也生生忍下来。季顺啧啧惊奇,要银子讨税的万大人竟也有这样温柔的一面。 静了没一会,也实在是时间紧急,万绅扯开话茬:“可你每天这样大手笔的要银子,柳月每笔都算在我们头上……已经吃不消了。” 季顺一愣,这些天的确是这样。他银子流水的花出去,到了楼下柳月再拿给他,本以为是她回头再扣,没想到还另有出处。 “自己没本事,还要为我赎身?”对面好言软语,王怀柯并不领情,“就知道你们是骗我的!我自己再不做打算,如何出这囚牢?” “怎么就骗你的,谁骗你了?”万绅左右劝不动,苍白的辩驳了这两句对面又没了声,半晌他才说,“那银子呢?” 王怀柯激动起来,似是砸了什么东西动静不小:“……你还想要银子?” 万绅又是哄又是劝,连声道:“我不说了,我不问了姑奶奶!” “平日里我一个铜板见不到你们的……”王怀柯却不准备就此罢休,不管不顾的大声嚷嚷。季顺不想暴露,到了门口一看,柳月已注意到这里的动静,眉头一皱起身正要上楼。 “……倒是打我的主意!”季顺赶忙错身从门口溜走,到了拐角仍能听到王怀柯的嗓音,到了后院才终于听不到。 算算时间,季顺大摇大摆地回去,一上楼看到等在门口的柳月。 今日一事他再不对柳月抱有幻想,看她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带着别样的心思,他换上虚假的笑:“柳姑娘怎么在这儿?” 柳月:“客人去了后院,我在此处等他。” 话是不假,可如果不是他留个心眼听到今日之事,怎么也想不到这客人说的就是他,而不是另外的客人。 季顺自是心气不顺,借着酒兴言语不客气:“我才从后院回来,那边没人了呀!” 他故作疑虑的后头看看,转头对上柳月一瞬间的惊慌:“没人?别是出了什么事了。” 她反应也快,想来是万绅下楼要她在这里把风,如今一拖延,万绅自是早就脱身。柳月焦急地绕开季顺:“不与公子多说了,奴家得赶快下去瞧瞧。” 装的跟真的一样,柳月纤细的身形很快隐在夜色中,季顺头也不回地去了房间。 屋里已经打扫过,季顺扫视一圈,换了个烛台。想来王怀柯也是虎,生气不管什么都能砸,真失火烧了这白玉楼不知她赔不赔得起。 亦或者说,不知道那个要替她赎身的人赔不赔得起。 王怀柯板着脸坐在软榻上,季顺进来她也没反应,看的他不禁怒从中来。 “上楼的时候看到万大人了。”季顺说,王怀柯挑眼看过来,没做声。 季顺自斟自酌,失笑一声:“听闻他到你这里来的最勤,如今我天天来占着,万大人不会是生气了吧?” “没人指望他来。”听着是赌气,王怀柯像是不知轻重的孩子,“来了也无用。”她似乎不知道这话听在别人耳朵里是什么意思,像嗔怪又带着无理取闹,任谁都能听出他们关系很好。 可昨日她对万绅又是高高在上的态度,左右一想,反而一直是王怀柯处于高位,这放在有官位又是自由身的万绅身上实在是叫人想不通。 真就是个痴情种,为了一个白玉楼女子连自尊都不要? “那谁来有用?”他们话中明显还有第二人,季顺想套出些东西。没想到王怀柯一字不答,讨好客人的话也一个字讲不出。 季顺今日实在有一股无名火在心底翻腾,再不想热脸对她的无情冷漠:“看来我也不入姑娘的眼。”他站起来,神情是从未有过的疏离,季顺装都不想装,“走了。” 王怀柯这才急了,用不知道从哪儿学的一句:“走了你就再也别来!” 季顺觉得好笑,本就是金钱上的关系,用什么带感情的话放狠,实在是不伦不类。 下了楼季顺照例找柳月拿了银子,说笑也没心情应付,冷着脸走了。 等风一吹他清醒了些,快步去了花明街。 眼尖反应快,一眼看到从衙门回来的徐玉朗,他正耷拉着肩往家里走。听闻近日他与陈悯忙碌于户籍的事,又被公主说过一顿,已许久没有上门。 等徐玉朗进屋关了门,季顺分明看到他往周念蕴的门口望了好几眼,说不出的感觉,只暗叹幸好没被他看见,不然几张嘴都说不清。 采郁不情不愿的开了门,门也不关回头就嘟囔:“以前早上是徐玉朗,现在半夜是你,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 季顺摸摸鼻子,默默跟在她后面。 周念蕴坐在纱帐中,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清。季顺先是禀告一番,等着她下令。 “这么说,要替王怀柯赎身的还不止一人?”她说着语带思考。 “没错。”季顺反正是十分想不通。 周念蕴:“没问出来是谁,猜得出来吗?” 季顺一顿,其实答案呼之欲出,只是他不敢妄断。周念蕴却在等着他回,季顺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小的见识短,猜错了公主莫怪罪。” “嗯。”轻轻一声,这是同意了。 “小的觉得……”季顺吞吞口水,“小的觉得是知府大人。” “嗯!”比之刚才明快了好几分,季顺瞬间放下心就听周念蕴也很同意,“与我想的一样。” 能让万绅跑前跑后担着花名,还对王怀柯毕恭毕敬。这几日流水的银子还能天天往外掏的,府衙除了知府还能有谁拿的出? 周念蕴饶有兴致:“看看曾如易也不是表面上那么清贫啊!” 想想他一贯的作风,啧,藏的还挺深。 纱帐掀开,周念蕴递出一张纸,是中间人来的信,洋洋洒洒写的是府衙几个人的日常,最后提了一句——徐玉朗,无立场。 “这是确定了?”季顺问。 周念蕴点头:“应该不是老三的人。只说他前几日给赵闰去了信,不论说的是什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毫无顾忌动作的,不该有什么问题。” “那他那边……”季顺想问的是,如果不是三皇子的人便就要往我们这边拉拢,难道还是公主亲自出马? 虽然觉得不妥,但想到徐玉朗临关门时的那几眼,季顺觉得这恐怕是最快速的一个方法。 “再议。”出乎他意料,周念蕴没立刻决定。 “容我再想想。”她轻声说。 第37章 .赏荷同伞共撑。 一连几日又下雨,周念蕴心烦意乱,看什么也不顺。好容易停了雨,屋里屋外都是散不去的潮湿,伴随炽热的天气,最后化为黏腻。 开了门,采郁惊呼一声。 屋外是许久没登过门的徐玉朗,采郁开门的一瞬他抬手才要敲门,好巧不巧门就开了,两人大眼瞪小眼。 “采郁姑娘。”他规规矩矩地行礼,下一句还没问出口,采郁已能抢答。 “她不在。” 这回没等徐玉朗说什么,抢答的又是另一个声音。 “谁不在?” 周念蕴恰巧从屋里出来,天热的她精神恍惚,没多想接了这一句。对上采郁困闷的眼神她仍是没能反应,直到采郁错开身她看到屋外的徐玉朗。 真是误会。 采郁豁出去了,脖子一横两手把住两扇门就是不让,徐玉朗不好多说更不能动手,只能眼巴巴的往里看。 “做什么?”终是周念蕴坚持不住,安抚了采郁又问徐玉朗。 脸上露出喜色,徐玉朗温声说:“周姑娘在此无处可去,特来邀你同去赏荷。”他说着觉得不对劲,别扭的加上一句,“……还有采郁姑娘。” “我才不去!”采郁回复的很快,却令徐玉朗放下心。 只是安心没持续多久他就微微皱眉起来,周姑娘还没表态。 周念蕴五味杂陈,一时没有更好的话去描述此时的心情。这段时间他没来,她以为是想通了自己说的话,宽慰之余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今日他来了,周念蕴又犯了难。 “朋友间相邀,也不行吗?”徐玉朗轻声又问。 周念蕴清楚地知道心里隔阂在瓦解:“待我收拾一番。” 憋屈的是采郁,分外不赞同的跟进了屋,她问:“小姐真要去啊?” “去。”周念蕴拿上荷包,带上帷帽,“散散心。” “那我呢?”采郁问道,颇有些委屈。 周念蕴笑她:“谁让你嘴快!”她越笑采郁越发苦着脸,直到周念蕴承诺,“回来的时候我看集市上有没有好吃的,给你带些。” 采郁倒也十分好哄,屋里笑着啰里啰嗦的嘱咐周念蕴,出了门看到徐玉朗又拉下脸。 不过再不耐烦她仍是承认,两人走在一处的背影,真真是一对璧人。 才下过雨,路上行人走路都小心翼翼的,周念蕴帷帽碍眼,几次看不清路险些摔倒。索性伸手将帷帽摘下,被徐玉朗体贴的接过去。 两人一路无言,最终是徐玉朗率先开口:“周姑娘的话我想了许久,其实不无道理。” 周念蕴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个,抬头看他一眼没出声。 “我对姑娘,说白了一直是一意孤行。”周念蕴轻笑一声,他倒是会反省,“你说得对,对姑娘一开始是怜惜,别馆夕阳下实在是久久难忘。” 徐玉朗低头,周念蕴感觉到他的目光顺势抬头,两人匆匆对视一眼。 假意咳嗽一声,徐玉朗带着笑意:“我自己尚说不清到底为了什么,如何能叫姑娘你信服?你说的那些话,我听了是很有道理的。” 那他是要释然了吧?周念蕴猜测,也好,一眼望到头的都是利用与利益的关系,虽然如今之前她单方面的,但前路漫漫,官场、人生,何愁帮不到他? 才在心里宽慰自己一番,徐玉朗又开口:“待我能证明,姑娘便没有其他疑心了吧?” 证明什么?周念蕴疑惑抬眼。 一下望进他眼里,满眼皆是周念蕴。她一下子明白,徐玉朗仍是要证明他的真心。 止住脚步,周念蕴心绪乱了。 徐玉朗这回是认真的。希望她摆出不高兴的神色,他道歉的话便已不要银子似的满嘴说出来。但今日他却一同停下脚步,等着周念蕴回复。 “周姑娘?”他甚至又问一遍。 “如何证明?”周念蕴亦反问。 徐玉朗气势弱下去,显得不大自信:“还未有定数。只是……” 终于让周念蕴找到话茬:“既还未确定,便不要拿出来说。”她口气很不好,徐玉朗讪讪的,最后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最近几次见他都是有种不欢而散的感觉,周念蕴气闷,说要打道回府。 “前面就到了!”徐玉朗挡住她回去的路,前面的人果然多起来,周念蕴经不住他劝,仍往前走。 过了一座拱桥,眼前豁然开朗。 满池碧翠的莲叶中朵朵莲花盛开,是一副极为俏丽的夏景。与别馆那一小池不同,这里的荷花一眼可见的绵延而去,护栏边围满赏荷的人。 河边人太多,徐玉朗先带着周念蕴去了旁边的茶楼,恰好二楼有一处靠窗的位置空下被徐玉朗眼疾手快的占去。 没眼看这人明显的邀功,周念蕴失笑一同坐下。小二过来上茶,头一壶是掌柜赠送,正当季的荷叶茶。 外面文人墨客吟诗作对,闺中小姐三两相伴,各有各有的乐趣,但最开怀的还得数满街乱跑的孩童。 一路肆意的笑声过去,给徐玉朗提供了话题:“姑娘上次说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周念蕴放下茶杯,暗损他真是会谈天,只是徐玉朗意会不到,“只是听你讲没一个讨喜的?” 见他不像是故意找茬,周念蕴毫无感情地回:“嗯。” “如何不讨喜?” 她又忍不住怀疑了,故意找茬还能装的这么像? “老二不得父亲喜欢,我们甚少见面。”想了想周念蕴说了,只是如果徐玉朗知道她说的是皇家,大概不会是这副听故事的表情,“老三阴沉,与我向来不对付,两个妹妹倒没什么,不过是吃穿用度爱与我比较,老六……” “心机过重。”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的?”徐玉朗瞠目结舌,原以为是常听闻的不听话,顽皮不读书,女红偷懒之类的,周姑娘家实在复杂。 “你们不是一个娘?” 周念蕴摇头,六个孩子五个娘,说出来怕 吓到徐玉朗,她转换一番:“都是姨娘生的?。”按照寻常人家说法便应当是这样。 徐玉朗没见过世面似的不知说什么。 看来云小姐家的确是大户人家,不然怎么家生子仆人也能纳妾?他怜爱的看一眼周念蕴,其余的都是姨娘的孩子,她这些年怕是不好过。 原意是要扯出个幼时美好的回忆闲聊一番,几句一说看来是没有。 耳边的笑声竟不觉添了几分刺耳,徐玉朗默默饮茶。 “你呢?”周念蕴不服输,她不愿一人不痛快,“小时候是如何被舅舅打的?”猛呛了一口水,徐玉朗赶忙拿帕子揩干净。 周姑娘竟在这方面也不肯服输。 时间隔的有些远,他思考着开口:“每次惹了我娘生气,不用娘亲诉说,只要舅舅来家里便能感觉到。” 倒是有些神奇,不过也听闻过人家的兄弟姐妹很有灵犀,而周念蕴没体验过罢了。 “以前住祖宅的时候舅舅只是训我,最多打手板。”徐玉朗说着伸出手,手掌宽厚,手指修长,一看就是握惯了笔的。 “后来搬出去了,舅舅常来。”说着竟心有余悸起来,“我便三天两头被教训。打手板,扎马步,顶水站立……” “舅舅出身商贾科考本就麻烦。”徐玉朗解释,“他也无意科考,只是连家业也不想继承,这些都是外祖以往罚他的,他全用在了我身上。” 徐玉朗说着露出怀念神色。周念蕴一想,他舅舅参军多年杳无音信,这不免勾起他的伤心事。 “他们都去哪儿?”恰好底下人群开始走动,很一致的往前面走,周念蕴便问到。 徐玉朗对这是门清:“是咏荷会。” 当地的文人墨客自发而组织的诗歌会。放在以往周念蕴不会去这种文绉绉的场合,可今日情况不同,她率先起身:“我也想去瞧瞧。” 徐玉朗没什么不应的,自是跟在她身后。随着人群移动,行走变得缓慢。 先是淅淅沥沥的几个雨滴,没一会儿就有了变大的趋势。可往前不得进往后不得退,眼看就要淋雨。 卖伞的店家撑着小船过来,顿时生意红火。 “两把伞。”徐玉朗将钱递过去。 店家拿去一半,递给他一把伞:“凑过着吧,其他人还要的!” 没等徐玉朗多纠结雨是不留情面。他赶紧撑开伞,一把先遮住周念蕴。他不大好意思:“得罪了,周姑娘。” 没得选更没得怨,周念蕴不觉有他,她自己要去看的,淋雨也不好退缩。 人群逐渐撑起伞,又开始往前移动。 “徐哥哥?”熟悉的音色带着疑惑。 周念蕴和徐玉朗同时转头。万绅、王怀柯、柳月等人赫然就在他们后面。 只顾着看王怀柯,周念蕴对柳月的神色浑然没有察觉。 一个困扰柳月多日的问题又浮上心头,从没听说长公主离京,怎么她会出现在琼州? 第38章 .猜测你莫非认得我? 不待众人多说就被人群拥这往前走,行过一座只容两人并行而过的石桥,前面终于畅通。 万绅率先冲上来,对着徐玉朗挤眉弄眼,周念蕴冷眼瞥过去,他下意识看来。 万绅竟有些被镇住,好在周念蕴只一眼便转过头,他又失笑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王怀柯又娇柔的喊了几声“徐哥哥”,徐玉朗礼貌颔首,将伞倾斜向周念蕴:“前面就到了。” 周念蕴抬头,入眼是一座牌坊,高高的挂着匾额,上书“肆意轩”。里面已有了不少人,结伴而行或独自赏荷,都比不过正中央亭子周围驻足的人多。 “以荷为题,限时赋诗。” 越接近人群越是喧闹,嘈杂之下不知是想喊她回神还是周念蕴自己没注意,徐玉朗刚低下头周念蕴恰巧抬首,唇擦着她的耳朵划过去,引得一震酥麻。 徐玉朗比她反应更大,顾不上是在人群之中,他往后退上一步,后面的人猝不及防,纷纷讨伐。 “对、对不住!”慌乱之下伞也移开,徐玉朗连声道歉,脸上已经着火。他一眼不敢看周念蕴,直到撑伞的手被她一把拉回。 周姑娘没丝毫羞赧,更没一点儿不适,坦然到让徐玉朗以为刚才是他的幻觉。 只是她完全泛红的耳尖显露了一切。 众人进得肆意轩,雨打荷叶,水声清透。作诗进行的如火如荼,王怀柯被徐玉朗冷待,心中不忿,此时正再找时机说话。一眼看到亭中作诗的标题:“妖?” 她本想故作不解,没想到是真没想明白:“荷花最是清白,怎么与‘妖’字挂上钩的?”王怀柯转头朝向徐玉朗,“徐哥哥,你说他们是不是有意的?” “自然不是。”徐玉朗回过这一句,没等他再说,万绅已经抢先。 “今年天热的早,热的很,各类花草也早早盛开。”万绅装看不见王怀柯怪罪的脸色,自顾自说,“以往这个月份你可曾看到过荷花?” 是以为妖冶之兆。 以琼州来说,今年不但天热,而且多雨水,不少地方已在抢修河堤。而郡南则更加干旱,土地龟裂寸草不生,半年才下过一场雨。 “看来并不好下笔。”周念蕴说。亭中几位才子抓耳挠腮,有的写几行又杠掉,有的久久未能下笔。看客一起哄,他们更是紧张的什么也想不出。 听周姑娘总算主动开口,徐玉朗高兴得很:“是,的确是不易。”他温柔与周念蕴对视的那一眼狠狠刺痛了王怀柯。 愤懑了半晌,她对万绅说:“能有多难?你去写!” “啊?”万绅错愕,想也不想就是拒绝,“我才浅,就不献丑了。” “真不会还是不敢?”王怀柯当众就要给万绅撂脸子,一个气盛一个羞恼,谁也不让谁。 终是旁边一直没开口的柳月出声:“怀柯!这是在外面,你收敛些。” 还真如季顺说的把万绅当仆人使唤呢。周念蕴啧啧称奇,万绅也算是曾如易手下有头有脸的人物,竟也甘心。 又将目光投向王怀柯,季顺说她一无是处,才艺拿不出手就罢了,为人还不知收敛。要说这府衙大人们的喜好也是怪,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对这样的念念不忘。 王怀柯存着气,与周念蕴的眼色对上后很不客气的回瞪一眼。 周念蕴没觉得有什么,只是王怀柯被柳月狠拽一下。痛呼出声引得一小片人回首,王怀柯亦满是委屈:“你掐我干什么?” 柳月支吾着,她认出周念蕴已惶惑一路,一不留神下手就重了。随意说几句糊弄过王怀柯,却察觉到周念蕴时不时投来探究的目光。 场上都已江郎才尽,众人赴诗会而不得尽兴,着眼在人群中寻找其他才子。 “徐大人!”这一声几乎是一呼百应。此起彼伏的喊声涌来,最后全聚集在徐玉朗身上。 “徐大人是乙榜榜首,定能作得出贴切的诗来!” 徐玉朗一再推辞,可人群实在过于热切,最后还是周念蕴开口:“那花灯还挺好看的。”亭中正中央放着此次诗会的奖品,荷花灯一盏,折扇一把,笔砚一副,“赢回来送给我?” 虽是询问徐玉朗已然胜券在握,他将伞留给周念蕴,带着必胜的笑说着谦虚的话:“自当尽力。” 人群让开一条道,徐玉朗坦然地走上去。王怀柯安分了没一会,不甘落后:“你也去!”万绅不愿,她便大声喊,“万大人也要参加!” 人群静默,还是诗会中人开口邀他上去才打破尴尬。王怀柯看不惯周念蕴,跟着挤上前去。 周念蕴终于有机会与这位柳掌教独处。 “周、周姑娘,我们也上前去?”柳月硬着头皮说,罕见的结巴起来。 说话不看人,逃避似的直往前看,哪里还有半分白玉楼掌教的从容? 周念蕴笑笑,声音很轻却如一道惊雷落在柳月耳边:“你莫非认得我?” 第39章 .质问我本就是宫中出来的。 “姑娘忘了?”柳月心中震颤,稳住声音不动声色地回头,“那日端午节街会,我们见过的。” 她以为自己看惯各色各样人的神情,最会隐藏所想而骗过别人。可对上周念蕴似笑非笑的眼神,柳月立刻露怯。 狼狈的回过头,只听耳边一声哼笑,她知道自己是暴露的彻底。 “街会那日你也是这个眼神看我。”周念蕴原以为是她跟着徐玉朗的缘故,稀奇有余不至于敬畏,她看的清楚,这柳月是有些怕她。 “姑娘生的精巧,琼州亦是少见。”柳月心绪大乱,还想挣扎,“美人嘛,难免惹人多看几眼。” “美人?”周念蕴轻声细读这个词,在迎合她似的,人群暴出激烈的掌声,原来是徐玉朗一首诗已经完成。 柳月摸不准她信了没有,忐忑的跟着拍手,笑容僵硬且不自然。 周念蕴自是悠哉,徐玉朗果然是文采斐然,看来那盏花灯已是她囊中之物。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想往前走避开她的柳月,周念蕴笑着:“那日若不是怕赵阔那呆子坏事,我定要当场问你。” 柳月抿唇不语,眼中已是一片漠然。周念蕴本想多试探她几句,可柳月处处是破绽,已叫她无需多问。 人群又是一阵掌声,撇眼见徐玉朗已拿着战利品过来,周念蕴最后警告:“闭紧你的嘴。” 面对徐玉朗,又是周姑娘。 王怀柯气的银牙都要咬碎,当场呵斥万绅没本事。万绅出游没半日接二连三被驳面子,很难得的硬气一回,甩甩袖子走了。 诗会还在继续,徐玉朗之后更是无人敢再上前,没有办法,只好将题目换上一换,亭中复又热闹起来。 雨已渐停,徐玉朗收了伞陪着周念蕴在湖边漫步。一路上都是同徐玉朗打招呼的,他一一回过。 周念蕴提着花灯转悠,引来被迷了眼的蜻蜓,飞转着想要立在上头。 徐玉朗贪看这幅悠哉的景象,突然被她冷不防地问上一句:“若我有事骗你,你当如何?” “骗我?”徐玉朗愣怔,周念蕴点头,他问,“骗我什么?” 周念蕴回头,很理直气壮:“告诉你了还叫骗?” 没见过这样的。徐玉朗沉默了好一会才说:“若是有苦衷,我自是能体谅。” 周念蕴不说话,深深的看他一眼,不知该感叹他是脾气软还是人真的傻:“你难道不生气?” 这回竟是徐玉朗沉默了大半晌,他很纠结亦是不想撒谎。又走了一段路,周念蕴听他闷闷地回:“生气。” — 一番出游归来,柳月整个人恹恹的,晚上挂了牌,独自在房中休息。 没一会婢女来报,说是宣抚使来了。 柳月霎时没回过神,见到人才明白她们说的是赵阔。 见过他在府衙一身显赫的官服,见过他来白玉楼随性的常服,今日一身黑色劲装的赵阔她还是头一回见。 让满是担忧的婢女下去,柳月如常的坐到桌后。她明白今日是难逃一问。 只因这是兵部最常见的审讯装束,而赵阔满面冰霜,甚至带着佩刀。 “问掌教几句话。”赵阔是头一回进她的屋,他将刀搁在桌上,没有半分喜悦和无措,只剩例行公事。 柳月不大自在,说不清是因为周念蕴的身份而倍感压迫,还是……她从未见过今天这样的赵阔。 “你今日见到的姑娘。”赵阔直接开口,目光直截了当,誓不放过柳月的一次眨眼,“可知是何身份?” 已没什么好挣扎的:“长公主。” 虽来时已知会是什么回答,赵阔仍忍不住心中烦闷:“你如何认得?” 公主傍晚紧急召见,赵阔实在没料到会是审问柳月。以往的歉意和他莫名转化的柔情在公主讲明事情后变得虚无,让他一点儿不敢多想。 她很有可能便是敌人。 赵阔握紧身侧的拳头,暗自祈祷。 柳月垂着头,一字不答。赵阔心凉一半,却不得不再次质问:“是谁告诉你的?” 她不回,赵阔便一个一个地问:“你接待过的客人?” 柳月摇头。 “是京中有人与你通信?” 柳月摇头。 又问几个,柳月接连否认。从未有过这样的耐心,赵阔仍一个接一个的问着,只是有嫌疑的越来越少,剩下的便越令他糟心。 “知府曾如易?” 柳月一愣,看来曾如易早就知情,可惜也并不是他告知。 赵阔的手搭上桌上佩刀,柳月诧异地看向他。他脸上表情不似玩笑,盯住她语调轻缓又迟疑:“是……哪位皇子?” 好在又是摇头。 赵阔心中长舒一口气。真假已顾不上,他竟心中产生后怕。方才若她点头承认,已是难逃一劫。 没等赵阔再问,柳月不绕弯子了:“我本就是宫中出来的。” 赵阔不信:“柳月,吉州通判庶女,因其父蔑视皇家革职查办,女眷皆入白玉楼。”他念得是记录中柳月的身世。吉州与京城相隔十万八千里,做官一辈子也难得见天颜一面,这可跟她自己说的不一样。 “事到如今我没什么好瞒着的。”柳月浑身卸力,眼一抬豁出去了,“那身份是作假而来,我真是宫中出来的。” …… “从百祥宫转去辛者库?”季顺没顾上规矩擅自插话。 柳月将其来历絮絮叨叨全盘交代,对赵阔询问的宫中细节叙述的丝毫不差。赵阔心中已信了大半,但仍要向公主汇报。 “你知道?”周念蕴问。 “小的也是由百祥宫去的辛者库,后来得公主垂怜才去府上伺候的。”季顺赶忙回,他灵光一闪,“难怪头一回的时候她说看小的眼熟,我还当她是场面话……” 季顺眼见很苦恼,周念蕴等着他的下文。 憋了好一会,他皱着一张脸:“可小的对她没印象啊……” 周念蕴拍拍他:“不急,再探就是。” 公主自是不必烦扰此事,季顺也得了令日后再查。只有赵阔,眼见就要柳暗花明,没想前路又是一片迷雾。 柳月,他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你可别叫我失望。 第40章 .纠结干脆挑明告诉他? 负责盯着柳月的从赵阔换成了季顺,他们在宫中经历相同,她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待季顺打探一番以防节外生枝就是。 只是这两天的赵阔混似没头苍蝇,不是在校场上发了疯似的拿人练手就是在酒肆一通喝酒,这天直接与万绅起了冲突,被周念蕴派人逮过来。 垂头丧气的跪在那里,周念蕴围着他绕一圈,还好没见伤口:“怎么又跟万绅动起手了?” 赵阔不答,脸上闪过一丝嫌恶。 顿了半晌惊觉氛围不对,偷偷一抬眼,见周念蕴皱眉盯住他,神情很不悦。 赵阔忙回:“万绅这人谄媚十足,我看不惯。”他心里很清楚,他计较的是万绅与柳月的传言。 “殴打朝廷官员,是要受罚的。”周念蕴说,“等兵部的处罚下来,你自多追加一半。” 赵阔不满,才要反驳被周念蕴挑眉制止,反口学他:“赵阔这人莽撞十足,我看你要多长长记性,免得以后吃亏。” 才给了他一拳就被拉开,回到家椅子没坐热就被周念蕴叫来,到现在气没出还吃了闷亏。 “跪好了。”东倒西歪的一点样子没有,周念蕴恨不得踢他几脚。 知道赵阔气不顺,周念蕴给他一个好消息:“圣上下令,你哥已经免去禁足了。” “当真?”赵阔眉飞色舞起来,得到肯定的答复,他更加喜形于色,“那、那他还来琼州吗?” “过来被你气死?”周念蕴打趣他,赵阔腆着脸求她放过,她松口,“琼州没有公务是不来的。”在明白朝中关系之后,赵阔很理解这样的安排。 “不过圣上倒是派他去临省,隔得近,抽空过来看看你也在情理中。”周念蕴又说。 赵阔连忙谢恩:“我哥常与我来信,这些倒是一句不肯告诉我。” 周念蕴笑而不答。 说到他哥的来信,赵阔终于想起来,他支支吾吾地开口:“我哥信中常说,要公主注意提防徐玉朗。” 周念蕴微吊起眼,神色不解更是不信,却要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他没安好心,公主你可要留个心眼。”这句是赵闰的原话,赵阔努力半天终于想起来。 “才华出众,年轻有为,将来必成大器。”赵阔不知道周念蕴突然说这话什么意思,但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这肯定说的不是他。 好在周念蕴没让他困惑太久:“这是赵闰夸赞徐玉朗的话。”赵阔不知道他哥还说过这话,这,这跟信里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圣上都夸赵闰看人眼光毒辣。可他这不是自相矛盾不是吗?”深知赵阔反驳不了,周念蕴饶有兴致地撑起脑袋看他在原地纠结。 跪了小半个时辰,赵阔虽满头大汗,却没事人一样的抱拳就要告辞。周念蕴眼看这不是办法,显然是一点记性没长。 “回去将《孙子兵法》抄十遍,一个月后交给我。”赵阔猛然回头,瞪大的双眼控诉着她的“暴行”。 可周念蕴绝不心慈手软:“字迹要工整,不得涂抹,晕染,错字,漏字。”越说一句赵阔越呼吸加重一分,这比练兵困难多了,“且一个月后我检查,你要能讲出其中释义。” 赵阔终于要反驳求情,周念蕴这次是毋庸置疑:“还不长记性的话,依次翻十倍。” 兄长恢复自由身的消息都被冲刷殆尽,赵阔如临大敌,他府上可是连笔墨纸砚都一概不准出现的,现在要他对着那些方方正正的字一个个抄录,他简直欲哭无泪。 送走赵阔,周念蕴却在思考近日一直烦扰她的事,事关于徐玉朗。 她如今与徐玉朗相处还是以婢女的身份,可这层身份时间越久越是限制很大。她不得不一直回避乃至诓骗徐玉朗。 那日说开后,徐玉朗虽不像往常那般热切,心里脸上都明白写着他的心思,可周念蕴总觉得他是在酝酿一个大招。 她纠结着,要不直接告诉他? 周念蕴不愿承认,可清楚的知道徐玉朗势必会恼火。她回避着不愿往下想,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第41章 .自由户籍书。 世事难料。 年景不好,多地接连干旱,就连气候一向湿润的琼州也不见一滴雨。周念蕴一连三日接到京中来信,要她回宫参与祭祀。 底下全都忙碌起来。 曾如易头一回登门花明街,简衣便装比周念蕴初见他时多了几分沧桑,想来是白玉楼的事儿闹得。 见过礼,曾如易率先开口:“公主回京,是仪仗开道还是……”他询问周念蕴。 “自是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周念蕴轻笑,“圣上也是这个意思。”曾如易赶忙朝京中方向拱手作揖。 旁观曾如易不偏不倚的作态,又想到他与白玉楼,与王怀柯的关系,周念蕴开始使坏:“在琼州多日,幸得曾大人照拂。” 曾如易忙摇手不敢当。 “待本宫回京向圣上请旨,给你赐一桩婚。”周念蕴不慌不忙,眼看曾如易瞬间呆若木鸡,她扒着指头掰扯,“大人这次立功不小,不该屈居在此。再者,听闻你过去没了一桩婚事后便一直未娶,这么多年过去,大人也该放下了。” “下官不敢,下官、实在、绝无这个想法。”曾如易跪伏,说话也结巴。 周念蕴念出几位京中合适的贵女,都被他一一婉拒。 “那,白玉楼王怀柯如何?” 曾如易静了。他早知道已暴露与王怀柯的关系,可赐婚……他直不起腰,手撑地不住地磕头:“请公主收回成命!” “下官下半辈子只求为朝廷效绵薄之力,娶亲……是不想的了。” “大人能为王怀柯做到这份上,想来是不看重身份一说。”周念蕴意有所指,“给她一个平民身份本宫还是做得到的……” 果真曾如易抬起头,那神情显然是在动摇?。 “你此前拿本宫做筏一事还未跟你计较,是本宫参你一本,还是……”周念蕴嘴角上扬,带笑暗示,“曾大人该拎得清的。” 曾如易垂首不答。 “怀柯姑娘才能出众,在琼州未免埋没,待本宫回去参谋参谋,再给她挪个好地方。” 周念蕴实在没有耐心再与他扯皮。软硬不吃,她也只能下狠药了。到时候离了柳月,离了他曾如易和万绅,王怀柯是一目了然的前路坎坷。 曾如易终于慌了神,他终于直面此事:“为何非得是下官不可?” “凭大人在两位皇子明争暗斗下尚能保持自身清白,不偏不倚,不争不斗,还名扬四方。”毫不吝啬的夸赞。 不单是公主几次试探,三皇子的人也接二连三的到访过,曾如易自然知道几方势力对他的试探,可他如今被周念蕴抓住要害,要舍去王怀柯……他终是做不到。 出了屋,采郁显然觉得曾大人同公主达成了什么共识。 “万绅公主不必担心。”曾如易说到,“只是徐玉朗……”他询问周念蕴。 起初以他是突破口,如今他反而成了最棘手的。 周念蕴不答,她还没想出更好的法子。 “他前些时候往京中去了信,下官不知是给谁的。”曾如易说。他不大过问底下人的事,对这种隐秘的事说不出个所以然。 收到他投诚的讯息,周念蕴已经很是满意:“本宫知道了。” “曾大人这是……”送有人回来,采郁带着隐秘的激动问到。 周念蕴摇头:“八字才一撇,靠一个女人想绑住曾如易,不会那么容易。” “啊?”采郁不解,“小姐是怕他以后不在乎王怀柯了?” “待他官升几阶,为白玉楼女子痴情一片的事儿传出去,保不准还能成为番美谈!”周念蕴讽刺道,“不过是他现在是还要点脸罢了。” 采郁苦着脸,比周念蕴还苦恼。 “就看我们不在琼州的日子里曾如易怎么抉择。”周念蕴其实心里没底。她给了份名单给曾如易,上面是老三安插在府衙的人的名字。若是回琼州时这些人还在,曾如易便用不得。 “季顺还没回?”周念蕴问。 “说是柳月的事有进展,近日总往白玉楼去。”采郁不满,他是快活,将收拾的活儿全扔给她一个人做。 — 两天后。 “小姐!小姐!”季顺做贼似的从门口溜进来,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兴奋。 明日便是回京的日子,季顺被采郁呵斥一通,白天忙着收拾,晚上还要去白玉楼打探情报,瞧着实在是有点儿憔悴。 “怕谁啊?巧了那人今儿不在!”采郁偏大声回他,“前一脚还来的,只说要送样东西给小姐,又不说是什么,又说明天才能给,你说他是不是理户籍理傻了?” 两人不说是谁,可谁都知道说的是徐玉朗。 没有后顾之忧,季顺这下放开了,他对采郁的话全然置之不理,说道:“小姐,你猜那柳月是谁!” 采郁伸手就要挠他,周念蕴看他俩逗趣失笑,知道季顺是问出了什么,可他实在兴奋,说话无甚逻辑还颠三倒四。 “她是小的在百祥宫认得那个妹妹!之前同公主讲过的。”季顺实在高兴,话已出口才觉得不妥,哪里敢奢望公主记得他说过的话。 没想到周念蕴不但点了点头,还说:“我记得你还拜了位师傅?” 季顺狂喜,他没想到周念蕴全记得:“小月说她见小的过得好,也替我高兴呢!” “你这趟倒是值了,白玉楼也逛了,连妹妹都认回来了!真是人傻多福!”采郁嘴不饶人。 两人一通打闹,不分上下最终决定休战。 “全都是托小姐的福!”季顺又开始拍马,“不是小姐带我们来琼州,我也遇到着这么多好事!” 采郁不甘示弱:“那我也要多谢小姐!” “你有什么好事?” “没有好事就不能谢了?” 院中自顾自打闹,等发现门口蹙着眉不知听了多久的徐玉朗时,三个人皆是沉默。 “小姐?”徐玉朗听得懂却不大明白,“他们为何喊你小姐?” 与其说是茫然,不如说是他自己不愿面对真相。等对上周念蕴坦然的神色,再看看采郁和季顺闯了祸的小心翼翼,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你是……云小姐?”徐玉朗终于问出口。 周念蕴设想过多种告知他身份的场景,哪一种都没带有现在的猝不及防,她甚至不知该回他些什么。 “亏我!亏我还!罢了!”难以置信后是直冲头顶的愤怒。徐玉朗脸色涨红,他平日的谨慎呵护,怕她因身份而自轻,可谁知道他们不会在背后笑他痴傻呢! “算我看走眼!”就是周念蕴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了。一拂袖,徐玉朗愤恼地消失在街口。 入夜,等曾如易送来一件东西,周念蕴才想明白徐玉朗以前说过的话,以及对他的愤怒感同身受。 那是封未署名的户籍书,方方正正的盖了官印,可使人脱离奴籍,从此不受任何人辖制,是真真正正的自由身。 拿书的手微微颤抖,周念蕴深呼一口气,自认无坚不摧的心,终究是动摇。 第42章 .离别你说是便是吧。 本想趁天未亮悄悄离去,可才出了门,发现跟她同个想法的还有徐玉朗。 银月尚有残影留在天上,显然还不到去衙门应卯的时辰。既然遇到,目光遥遥相对徐玉朗忍了又忍,还是开口:“借一步说话。” 采郁和季顺先过去,徐玉朗看着他们的身影在巷口消失。转过头,周念蕴已到他身侧。 平日里清亮的眸子没了光,这一夜不知他是如何过的,下巴冒出一层胡茬,徐玉朗丝毫没察觉,只是问道:“你要走?”他看到采郁和那男子手上提着包裹。 “回京。”周念蕴简短的回。 一股火自心底蹿升,徐玉朗握紧双拳。她这分明是一种不在意的态度,先是骗他,不在意他怎么想,此时又要悄悄离去,若不是碰巧遇到,他连一句解释都得不到。 “为何?”徐玉朗自做了千万种假设,每种都是在替她开脱,但总要听听她如何说。 “离家久了,自是要回的……” “我不是问这个。” 他很执拗。周念蕴这还是头一回被人打断说话。倒是稀奇,以往当她是婢女时好声好气一句怨言没有,如今她成了云小姐,这人反而硬气起来了。 她忽然想起那日问过的话。 徐玉朗是在生气。 可说起为何骗他……成因太多。一开始是因他误会,后来是为利用,桩桩件件错杂在一起,她给不出理由。 徐玉朗却将她的沉默认作是不肯:“你连告诉我为何都不愿意?”他满是难以置信,细长的睫毛因激动轻颤,带出一股莫名的心碎来。 “不是不愿,是……起因太多。”周念蕴不知该如何说,真要她说一个也是随意扯出来骗他的,此时又是何必呢。 徐玉朗沉默,良久才问:“是你的身份不便?”他依稀记得曾大人亦对云小姐尊敬有加,以这个身份行事,恐怕确实难办。 周念蕴诧异,到了此时还在为她考虑。想了想,最终微微点头。 徐玉朗忽的就释怀了。一整晚的郁闷与恼火在她几下颔首之后消失殆尽,他顿时轻快起来。 可被蒙在鼓里这么久,徐玉朗不信周念蕴没有解释的机会,他一边唾弃自己没骨气,一边庆幸只要周姑娘肯回应,说明两人之间还有余地。依誮 周姑娘,云小姐。徐玉朗如遭当头一棒,连名姓都是骗他的。 “未请教姑娘芳名。”徐玉朗问。 有那么一瞬,周念蕴真想直接告诉他真相。但一向隐忍而自制的脾性让她死死克制住。 朝阳初上,光辉落在两人身上。他们默默对峙,周念蕴不答,徐玉朗不催,却一个也不退让。 烦躁。 周念蕴逐渐抑制不住。她甚少面对被人逼迫的场景,而这种弱势此时让她很不适应。既然心里不痛快,说出的话就不会太好听:“你无需知道。” 采郁和季顺在巷口探头,距定下的出发时辰已经过去好一会,周念蕴明了,转身要走。 徐玉朗抿起唇,跨一步挡住她的去路,垂眸看她,隐忍而坚定。 怒极反笑,周念蕴嘲讽地说:“本就是贪图我这副皮相来的,装的多痴情似的。” “你怎么!你原来这样看我……”徐玉朗喃喃道,刚想辩驳被周念蕴欺身向前。 “不是吗?”周念蕴明知后面的话过分,可她顾不得了,“你我既没有青梅竹马的情分,也没有推心置腹的热忱,更别提过命的交情。” 她说一句,徐玉朗脸色便沉一分,周念蕴仍步步紧逼:“不然呢?还能因为什么?” 徐玉朗刚要答,周念蕴抢白:“哦,对了!还有你作为徐大人的怜惜。”俩人挨得近,周念蕴看到他眸中惊诧转为失望,最终黯淡。 片刻他嘴角轻轻动了动,像是累极话也没力气说:“那便是吧。”徐玉朗用尽最后的力气转身,朝阳的光洒在肩上也显得落寞,周念蕴蓦地心头一酸。 火气散完,话已出口。 眼看是设想中要他死心的目的达成,周念蕴却高兴不起来。 采郁和季顺躲在巷口,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上前去。直到周念蕴款款走来,语调平静:“启程。” 周念蕴一路上一言不发,也不让人近身伺候,直到换成水运,屋中更衣时那封户籍书从袖口掉出来,她俯身捡起来。薄薄的书页上已满是折横,她想象的到徐玉朗花了多大力气弄来这东西。 轻轻摩挲一遍,周念蕴再忍不住。 船行水击,水浪拍打船板,将船舱的丝丝啜泣全部掩盖。 — 京城。 车轱辘轧进城门的那一刻,周念蕴又是说一不二的长公主。 宫中见过圣上,天坛一番祭祀,周念蕴周旋于权贵之间,只是晨起面对满桌琳琅的膳食仍会想起花明街拐角出去的抄手摊,在御花园赏尽天下奇景,却也比不上那一小洼水塘更让她忘返。 “公主!”来人气喘吁吁,显然是看到她后匆匆跑来的,六皇子的衣角从假山后一闪而过,周念蕴冷眼对上她回京后一直避而不见的赵闰。 赵闰冷静一会,恭敬行礼:“参见公主。” 周念蕴不答,赵闰抬头:“公主何故躲着微臣?” “赵大人倒是把自己当回事。本宫回京诸事繁忙,怎么就成了躲着你了?”周念蕴实在难有好口气。 赵闰脸色亦不大好,他应下那事本就有勘探周念蕴心思的想法,结果令他慌乱心惊。 “是微臣不好。”他首先服软,借着假山的遮蔽他想往里面去些,“微臣嘴笨,不会说话。” 周念蕴不依,脚下钉了木桩似的:“就在这儿说。”无法,赵闰深叹一口气,明白这事一两句是化解不了了。 “你真要为那小官与我对峙到这一步?”赵闰心中酸涩,更多是难以置信。这才去了琼州多久,他防着防着竟一点用处也无。 话已敞开,周念蕴也不遮掩:“你明知道我未对他说真话,他跟你要户籍书,你还给他?” “为何不给?”赵闰神色不禁乖张,显得自己很有理,“既然他有求,我能应,自然是要让他承了这份恩情。” 他顿了顿:“六皇子既然想拉拢他,我便一个机会也不能放过。他未曾投靠三皇子的消息不还是公主递来的?”周念蕴心中一堵,赵闰继续,“如此良机,我定是要把握住。” “你把我置于何地?”周念蕴质问。 与老三没关系,与老六有用处,与他赵闰有功绩,只将她放在徐玉朗对立的那面,她时常梦回,里面全是徐玉朗落寞的背影。 赵闰吊着眉眼反问:“公主觉得自己是在什么处境?”他像是不懂,又像太懂而总是刻意回避,“六皇子拉拢那小官有望,你该高兴才是……” 周念蕴忽而回首看他一眼:“本宫早说过不是替老六做事,他得利,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赵闰没意料到她突如其来的怒火,很是意外:“公主去了趟琼州,真是变了……” “你该不是……”他想问,拳头握紧又松开,话到嘴边三番五次说不出。 赵闰怕了,怕听到的是他最无法接受的回答。 “老六的事本宫不会再插手。”周念蕴说着摇头,“不,不止老六,以后这些事本宫都不会再管。” 她最后深望赵闰一眼。 赵闰期待着她说些骂他的话也行,可周念蕴一字没有,头也没回的走了。 他在原地看周念蕴的背影直至不见,这么多年,罕见的后悔了。 — 又是祭典。 干旱的天气漫延许多地区,圣上收到的旱灾上报折子数不胜数,每天都是焦头烂额。 圣上龙颜不悦,群臣人人自危,大型小型的皇家祭祀轮番而来,周念蕴倒没有闲心思想别的了。 圣上亲自祭拜完成,一边又是灾情奏折,他自先离去。 周念蕴才要回府,被老六拦住。 周思礼头戴玉冠,身着月牙白祭祀服,手腕处是大师手绘的符文,正笑意盈盈的向她行礼:“皇长姐。” 他生的白嫩,看上去仍有些稚气,却已是背地一批追随者能与老三分庭抗礼的人。 大概是为她那天的一番话来的,周念蕴不愿多说,略微点头便走。 “皇姐凤体大好了?”周思礼对她的冷漠视而未见,追着关怀。 出门看到门口等着的采郁和季顺,周念蕴挥手让他们备车准备回去,终于肯对他回一句:“有六弟时刻挂心,自是早已无碍。” 功夫不负有心人,周思礼向来信奉这句话,不枉他场场祭祀结束后追着后面伺机关心,这不松了口了。 他装作看不见周念蕴要走:“琼州一事,多谢皇姐挂心。” 糟心才对。周念蕴好不容易暂时忘掉琼州,又被他提及。周思礼絮絮叨叨:“……皇姐再去琼州时,弟弟定当为你准备妥当。” 不对劲。周念蕴挑眉:“赵闰没跟你说?”怎么老六像不知道她与赵闰谈话不愉的事。 果然周思礼一愣,这种意料之外的感觉让他顿生不满:“说什么?” 看来是真不知情。周念蕴轻笑一声转身:“自己问去吧。” 走到门口,周思礼还在跟着,季顺和采郁一人一边拉着马车,正与人理论。 周念蕴去了,那小太监还是不依不饶:“赵贵妃要用马车,自是紧着他们,你们抢什么抢?” 采郁气不过:“明明是我们先来的!套好了你要拿去,这是什么道理?” “赵贵妃?”周念蕴问,小太监不知是才进的宫还是当真什么都不怕,昂首点头。 “她来做什么?”周思礼插话。 祭祀除了圣上与众皇子可参与,连周念蕴也是因身份特殊,得国师批算一番才能按时按点按既定的步骤进入。 众人面面相觑,赵贵妃倒是胆大。 “主子的事我怎么知道。”小太监不肯回。 “叫御林军统领来。”周念蕴吩咐,季顺赶忙跑出去,“这里无召不得入内,不论是赵贵妃或是别的什么人……”见小太监慌了,她更是撂下狠话,“查明之后受罚的可不止是他们。” 小太监哆嗦着:“让、让小的来套马的的确自称是赵贵妃,小的一直在这里做活……没见过贵人……” 周思礼还要再问,周念蕴抬手制止。看样子这小太监到现在也没认得出她与老六。思索一番后:“这人本宫先带走。”她又对周思礼说,“看来柔贵妃也十分迫切的想见本宫。” 周思礼才要否认,周念蕴拍拍他:“明日本宫定然到访。” — 翌日。 周念蕴与柔贵妃各坐一边。她与封号十分贴切,柔情温婉,周思礼的那股轻灵气质与她如出一辙。若是身在寻常人家,周念蕴合该唤她一声姨母。 只是如今面对:“云川甚少来本宫宫中,昨儿听思礼说了就赶忙预备上了,快瞧瞧可有看得上眼的。” 只剩客套与陌生。满目是琳琅的果子,杯盏全部是新换的,连茶水也准备了五六种,屋中精心的布置找不出一处错处,只等周念蕴一句话。 “不必多言。”周念蕴开门见山。柔贵妃笑容不减,挥退伺候的宫女。 “如今后宫您独大,是又有什么事,让柔贵妃如此拙劣的——”周念蕴说话不客气,“要拉她下水?” 柔贵妃不答反问:“云川不是不肯为思礼周旋?怎么……” 看来是与赵闰问过话了。周念蕴冷言:“不冲突。看不惯赵贵妃这人而已。” 笑意收敛,柔贵妃娓娓道来:“听闻边境蛮夷就要退兵,本是好事……可赵贵妃与汤家素来有交情,如此三皇子那厮不是如虎添翼?” 周念蕴服气。一点儿影儿没见的事当下就开始筹谋,她听着都累:“如此赵将军不是一样凯旋,他孙儿赵闰投了老六,你怕什么?” “赵将军年老,哪里能与汤家那个比?”柔贵妃毫不遮掩,“若是赵闰当年投了军如今倒不用本宫烦这些,可……”大概是想到了没什么建树的赵阔,她狠叹一口气。 周念蕴不置一词,不知道赵闰听了这话会是何感想,亦或者他本就心知肚明。摇摇头,都不是她该考虑的事情。 “赵贵妃出宫,可有证据?”不可能是空口污蔑人出现在祭典,柔贵妃定是有些证据。 果然她点头。 “那小太监我给你带来了。”周念蕴手旺仔一指,一个头也不敢抬的小子佝偻着背站在廊上,“证人。” “公主也说是拙劣的手段了,谁会信?”柔贵妃讪笑一声,她本就是为引周念蕴过来以探她的立场,没想到是赵闰隐瞒着没说。 “若不认去了祭典,就指认她去了更不能说出口的地方。”周念蕴摊手,“你们应该很擅长。至于证据证人,问问赵闰,他被老三陷害一番,总该长点教训的。” “公主的意思是……”柔贵妃来了精神,觉得事情有戏。 “看柔贵妃的本事,若是能将她一直关到我母后仙忌那日过后……”周念蕴笑笑,“我定当帮扶一把。” 三日后,赵贵妃因私自进入祭典,致使祭祀无效而降至嫔位,罚俸且面壁一年。 周念蕴又被老六母子俩有意无意“偶遇”几回,直叹不联手真是可惜,言语中又是用都是自家人拉近关系,听的人作呕。 公主府中,周念蕴刚从祭典回来,季顺来报:“公主吩咐的各封地今年免税,开仓放粮的命令已经传下去了。”她疲惫的点点头。旱情愈演愈烈,只怕百姓受灾,民不聊生。 “各地上奏,因今年预警的早,有些地方早早儿的准备了,灾情不严重的地方已接纳临近的灾民过去。”季顺有意的说着,“琼州曾知府和徐玉朗大人正在其列。” 说话点到为止,季顺和采郁看公主从琼州回来之后的样子,急在心里,恨不能替她受罪。平日里时不时透露几句,见周念蕴没有怪罪,主仆之间心照不宣。 周念蕴笑笑,难怪徐玉朗一直被人惦记。想着想着她又深叹一口气,希望此后离了她,徐玉朗的一切都能回到正轨。 第43章 .重回 物是人非。 时隔半年回琼州,众人只感恍若隔世。 满城绿装已褪,遍地金黄。周念蕴下了船,秋风瑟瑟拂过她的额发,短短一瞬,已觉冷寒。 乘马车入城直奔大安观,九百九十九阶石阶蜿蜒而上,往下一瞧尽是云雾缭绕,周念蕴终于入得观中。 大安观颇具盛名,山高路险,阻碍不了前来供奉的人。轮番半天周念蕴见到观主,她讲明来意:“十年前我母亲曾在观中供奉,即将期满,如今我特来还愿。” 观主询问名姓,周念蕴回:“家母曾庆华。” 观主一愣,显已明了她的身份,请她稍待,他进去里屋。片刻后拿着记录册出来:“……经卷二百六十册,伴以福果、福饼无数,如今也按这样来做就是。” 周念蕴让采郁一一记下:“经文还得劳烦道长。”观主忙道不敢,“其余的我自去准备。” 不好多叨扰,周念蕴问完便下山去,一来一回天已擦黑。 她这一行较上次更为简便。 旱情持续了大半年,如今入冬,朝中上下又为将来的寒潮忧心。明争暗斗下周念蕴疲乏不堪,眼见不再寄托希望于各种祭祀,她便借机出来。 与她母后在大安观祈福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转眼已逾十年。物是人非,京城没人记得也没人关心这事,便只有周念蕴自己上心了。 主仆几人投宿在客栈。采郁将被褥铺开,季顺一手抱一个汤婆子进来:“今年真是奇怪的紧,热的早还有旱灾,如今冷也来的急促,外面已经像个冰窖了。” 他把汤婆子焐进被子里,随即到火炉边一起烤火:“咱还是住花明街吗?” 周念蕴轻轻点头。 那处房子是买下来的,没住多久,眼下期限未到也不会被衙门收走,自是还住那里。 季顺与采郁对望一眼,都看得懂对方眼里的意思——那徐玉朗可怎么办? 倒不是怕他。京中半年他们无数次看到公主魂不守舍,原因敢想敢猜不敢说。她决意仍住花明街的屋子,真的是因为心疼银子,还是意为别的什么人或事……与在京中一样,他们不敢多说。 “哎,以往那曾大人不是都住在府衙?”不敢直问,但敢旁敲侧击,采郁从曾如易入手。 季顺点点头,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 “他不是升官走了?”采郁说,转向周念蕴询问,“是做了个巡抚道员?已经上任了。” 周念蕴点头。官位是他们没离琼州时就定下的,他任上前一位已告老还乡,曾如易自得立刻填补上去。 “那府衙不就没人住了?”采郁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周念蕴却听的明白。 原因无他,接替曾如易琼州知府一位的,便是徐玉朗。按理说他与曾如易一同接的升官圣旨,短期再升无望。 可偏偏就是他得各人青眼。先是原要替代曾如易的李大人调任京中,随即便传来要徐玉朗接替知府官位的圣旨。 那一时间府衙沸腾,升官如此迅速的在琼州这样的地方毕竟少见。三月之内官越两级,顿时成了琼州茶余饭后的谈资。 周念蕴亦有耳闻,心中暗自恭喜他的同时她不禁想,昔日同僚乃至前辈都变成他的下属,也不知徐玉朗能不能好好应付。 至于采郁说的府衙。徐玉朗一向敬重曾如易。话里行间全是对他为官之道的认同,保不准就会学着曾如易一样干脆吃住都在府衙。 如此一来便可避免众人相见时的尴尬。 周念蕴没答。她觉得私心里甚至是不愿徐玉朗住在衙门的,这次回琼州确实是为十年前的祈福之约,但她清楚的很,在内心深处,有多少次叫嚣着能再见他一次。 一夜无梦,一早三人便退了房,直接往花明街而去。要到巷口,入眼便是许大娘的抄手店。天气渐寒,大娘依旧早早出摊,雾气蒸腾远远飘香,勾起食欲更引起回忆。 摊子上生意好,周念蕴没去寒暄,入巷往房屋而去。再见朱红色紧闭的大门,实在感慨万千。 推门进去,屋里竟没有意料中的荒草丛生,反而平整有序像有人常来打扫。 周念蕴立刻想到的便是徐玉朗,门口探头出去,一眼看到他家大门。只是那门上又贴着封条,很不美观的将屋中景致还有周念蕴的期冀一同封锁。 看那样子,是已经许久没人再住了。 第44章 .巧合让徐玉朗知道她回来了。 “我瞧这门开着,还以为进贼了!” 许大娘紧张过后的带着释然,听得出十分惊喜。周念蕴转过身与她对上眼,院中几人脸上都漾开笑。 “哎呀呀,我说姑娘你没声没响的离开,现在又突然回来,这是作甚啊?”许大娘看着是责问却语带嗔怪,“让我担心够呛。” 犹记才来花明街大娘也是这样突然出现,满怀诚挚的友好,周念蕴心头一暖,先是谢过她的好意,避重就轻:“家中有急事,没能向您辞行。” 许大娘自是不好多责怪,拉着她左右看一圈:“瘦了,人都憔悴了。家里事都好了?” “哪儿能啊。”周念蕴摇头,“不过自有人能去做,我偷摸着躲个懒罢了。” 许大娘很有分寸,只是怜爱的看着她,拍拍周念蕴的手一句不再多问:“你们走的悄没声儿,我问了徐大人才知道情况……哦!对了,徐大人升官了!”大娘以为他们不知道,顺带解释,“现在需得要喊他知府大人!” 周念蕴笑着点头:“喜事,得恭喜他!” “哎!心意到就是了。”许大娘摆摆手,“徐大人升了官那房子便不住了。” 周念蕴心中一颤,随大娘手指望去,又是那两道冰冷的封条,大娘无不惋惜:“其实姑娘你走了之后,徐大人就甚少回来住了。唉,这街里邻坊的,好容易熟络起来,转眼又各奔东西。” 心中五味杂陈,周念蕴再出口不料口齿打架,竟磕巴:“那、那这院子……”显然是有人一直在打理,她还以为…… 周念蕴默然,还以为是徐玉朗。 “我想着你们也没说不回来住。”大娘做了好事却不大好意思,怕她怪罪似的,“门没锁,我得空便来拾掇拾掇。” 周念蕴忙道无妨,自是一番感谢,大娘又要帮他们收拾里屋,几个人婉拒。 让季顺带上图样去糕点铺子订福果福饼,采郁在家中洒扫。约莫是门窗都关得紧屋中不算脏乱,去灰洒水之后换上厚被褥,再将炭盆点上,周念蕴坐在旁边取暖,整个人却在发呆。 “小姐……小姐……”采郁喊了几声她才回过神,周念蕴不好意思地笑笑,问她什么事,“王家巷口的那家糟鹅小姐过去就喜欢,可想吃?我去买来。” 周念蕴刚要摇头,没有胃口。却一想王家巷正在府衙附近,思绪飞转,她转口道:“天色已晚,不如出去用膳。” 采郁一愣。她先还想着几个菜品预备着说,就是怕她什么也不想吃,这会儿怪了,公主自己想要出去。 实属意外之喜,采郁没有不答应的。等季顺进了门,三人便出去王家巷。寒风瑟瑟,两人都搞不明白公主一反常态的热忱,像是期待着什么。 天寒行人也少,各个裹紧衣裳往目的地而去。路边偶有几个草席,上面蜷着人,不响不动不知生死,说是因旱灾从外地逃难来的。 琼州治理的不错,没多时就有官差来带人,不知后来去向,至少此刻能吃住无忧。 众人到了糟鹅馆,生意不如往常。 屋里暖烘烘的,三个挑了里面的位置坐下。周念蕴环顾四周,没有熟脸。她灵机一动,嘱咐季顺:“屋中可有老友,别叫人认出来。” 季顺不疑有他,谨慎的左右看看,却叫周念蕴失望:“小姐放心,都不认得。” 周念蕴一堵,放心是放心,失望也是真的失望。再拐过三条巷子便是琼州府衙,竟无一个官吏。 想想她又怀疑,之前是曾如易为大,如今他升官,保不准有一批跟着走了。周念蕴定下心,想着能否探听到什么。 糟鹅上桌,三人开动。 周念蕴的确胃口不好,她吃的少,又想着旁的事不免分神。 蓦地,季顺忽而压低声音急急地道:“呀!是万绅!” 听到熟悉的名姓,周念蕴转头。大冷天的手不离“财源滚滚”折扇的除了万绅还能有谁。他与掌柜的交谈着,身边跟着几个陌生面孔,一行人以他为首。 周念蕴心道不好,万绅在白玉楼见过季顺,又跟着徐玉朗见过她,如今她们同桌,怕是说不清。 可已来不及了。万绅笑盈盈的回过头,正巧的与他们面碰面,他面容一顿,怕是一时想不明白他们的关系。 周念蕴亦思绪紊乱,一个念头却无比清晰——至少能叫徐玉朗知道她回来了不是。 第45章 .近况她回来了。 万绅站在那儿,似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打招呼。可季顺他不想搭理,只因他是王怀柯的老主顾,出手阔绰一段时间里被她翻来覆去提及,万绅不想没脸。 至于周念蕴,只随徐玉朗见过两回,他原以为两人相好,这不声不响消失了这么久,突然又回来,万绅弄不明白。 更别提这两人坐在一桌——主仆不像主仆,夫妻不像夫妻,万绅猜测,难不成是兄妹? 没等他再往下多想,随之一起过来的已坐成一桌,扬声喊他。最终微微颔首算作见过礼,万绅还是没有上前。 面上一个点头,周念蕴心中却心思百转,三人吃完出门,她立刻吩咐:“叫那人来见我。” 是她没转过弯,时隔半年没回来,却忘了忘了还有人可用的。周念蕴失笑,直问不就是了。 屋里暖炉烧的正旺,此时比晚间又凉几分。周念蕴盖着厚重的毛毯窝在软榻上,“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他显然出门很急,外袍是临出门才翻出来套上的,袖口衣摆处全是折横。个头不高,扔在人群中一点不打眼,自然,在府衙中亦是可有可无。 “参见公主!”他抬起头,正是徐玉朗挚友,陈悯。 周念蕴打量着他,不冷不淡的回:“陈大人请起。”这便是半年前就已投诚,向她传递府衙众人一举一动消息的人。 比两人头一回见,他如今更加落魄。 赐了座,周念蕴不开口,陈悯欲言又止好几回,不敢开口。 “本宫仍是微服出行,陈大人在外需得慎言。”她先说。 陈悯忙应下。 周念蕴问:“曾如易在时你不得重用,怎么徐玉朗任了知府,你还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大概是因为乍从寒冷的环境到了暖和屋内,陈悯脸上发烫,直晃晃的难堪让他说不出话。 “过去你依仗岳丈家良多,曾如易多次提携,你却握不住机会。”炉火印在陈悯脸上似暗似明,周念蕴可不管他是什么心情,“现下赋闲在家,想明白缘由没有?” 陈悯跪伏,声声震颤:“请公主明示!” “既仰仗的是岳丈家,礼部左侍郎风光时你尚且能沾到点儿光,如今他自身难保……”周念蕴不再往下说,陈悯一抬眼对上她似笑非笑的脸,下意识吞了吞口水。 他心中亦是懊悔又后怕,怎么也想不到,他妻舅在投了长公主之后又倒戈六皇子。 说赵闰大人被困京中,帮他递信出来是公主的意思,后来再让他提点徐玉朗赵大人可解决户籍一事,陈悯想也没想便照做。 谁知长公主震怒,礼部左侍郎被贬出京,他才知道是妻舅已转投他人。陈悯受到牵连,曾如易升官没考虑带着他走,放下后辈徐玉朗上任压他一头,他实在郁闷,干脆休沐在家。 “……陈大人却难辞其咎。”周念蕴点明他的处境,眼见陈悯紧紧闭上眼,原以为已释然,可再直面仍叫他十分难堪。 陈悯整个人漫上一层灰败,周念蕴这才说:“左侍郎是自食其果,大人却不然。”她等陈悯慢慢抬起头,“自主主张朝秦暮楚,弃了他是正常。” 陈悯沉思。 朝中事他知之甚少,却隐约从来信中知晓妻舅后来是哪边都得罪,这才再投无门。他撇眼偷瞧,长公主如今的意思是……当他不知情,可放他一马? “请公主明示。”陈悯豁出去了。 他入仕早,却处处不得意。与妻青梅竹马却因妻舅一朝得势,他成了攀附之徒。官场上他处处小心也处处碰壁,谨慎谦和却因收不齐税款将肥差拱手让给万绅。更别提再对上到琼州不满一年,如今已是知府的徐玉朗,琼州城,哪里还有他陈悯的一席之位。 幸得夫人日日常伴左右,悉心照陪,陈悯感念不已。可想起那日撞见夫人被其他贵妇奚落…… 他不再犹豫:“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周念蕴不答反问:“先说说琼州这半年是什么情况。” 陈悯不敢隐瞒,却不知从何说起,税赋?百姓?灾事?他犹豫。 暗叹一口气,周念蕴自说:“从府衙官职变动来说。” “是。”大冷的天,陈悯不由冒着汗,他终于想起半年前是向她汇报过这些的,立刻一五一十道来,“曾大人升官,如今已不在府衙。他原想带着徐玉朗一道去,可徐玉朗升任知府,他便独自去任上了。” 还真是块香饽饽。 周念蕴不由露出笑,陈悯以为她心情好了,可下一句又让他不知如何回答:“怎么没带上你和万绅?” “我……一向不受重视的。”陈悯自揭伤疤,跟着曾如易最久,每次都是顺带着才想起他。妻舅这大树一倒,曾如易没跟着众人耻笑他已是府衙少有,但再要提拔他,亦是不可能。 “万绅说是自愿留下的,大概是为了王怀柯。”陈悯说。 “哦?”周念蕴来了兴趣,到底是万绅真心实意还是曾如易给的太多,她思考着剩下的万分之一的可能,或许真是王怀柯手段高明,“他俩通信吗?” 陈悯不解,周念蕴代答,他羞赧:“这个下官就不清楚了,我休沐已有月余。”眼见公主面无表情错开脸,他心里打鼓。 “万绅与徐玉朗如何?” 陈悯忙回:“此前二人关系不错,但徐玉朗后来居上,万绅难免不满。且他一向不赞同万绅收税的方式,曾大人在他管不了。两人因此还吵过一架。” “决裂了?”周念蕴皱眉,那今日遇到万绅不就全是无用。 “不曾。”陈悯说,“由曾大人从中调停。” 周念蕴拢了拢滑下去的毛毯,炉火将熄,噼啪一声打破片刻寂静,她声音跟着响起:“找个借口,回府衙去。” 陈悯抬头,他能明白却拉不下脸。离开时,的确是与徐玉朗闹得不太好看。说到底,谁能被后辈压一头还心平气和? 周念蕴挥手,出口凉薄:“办不到就不必再来。”陈悯躬身退出去,他知道这是必须握住的机会。 马车声逐渐远离小巷,周念蕴站在窗边,采郁进来,她问:“谁同他一起来的?” 采郁一愣,顺着她目光而去,瞬间了然:“是陈大人的夫人,一直等在巷口。”又是给陈大人添衣又是递暖炉,也是,这天冷的紧。 “歇息吧小姐。”采郁轻唤。周念蕴回神,放下珠帘盖住屋外的一切。 — 徐玉朗天没亮去了趟灾民集中地,今年入冬也早,不断涌来的灾民是个大问题。 回到府衙,万绅已在屋中等他。两人都看到对方,却谁也没开口,直到徐玉朗先说:“万绅兄。” 万绅拿出账本,是之前残余这个月收回的税钱。琼州是长公主地界,她因灾情免了一年税款,万绅已无所事事好几个月。 以往都是交了账,说上几句场面话就走,今天万绅却拉了把椅子在徐玉朗对面坐下。 “账就这些,其余的就是不交,徐大人不让动武。”万绅摊手,“我没法子了。” 徐玉朗客气轻笑:“有劳万绅兄。” 万绅静默一会,突然神经一样的嗤笑起来:“你说我们三个人啊……陈悯闲赋在家,我俩呢,我喊徐大人,你唤万绅兄。”他不禁怅然,怎么到这个地步了。 徐玉朗笔尖一顿,觉得他今日定是有话要说。 万绅直视他。初见徐玉朗,他风尘仆仆,只带几套旧衣裳便来府衙报道,谁也不信他是京中派来的官吏。 困顿、苦厄、不得志,万绅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 再看如今一年不到,徐玉朗虽坐在他对面,但两人身份官位的鸿沟已天差地别,万绅从徐玉朗身上看到的,已是全然的斗志。 “谁也料不到玉朗你际遇超凡。”万绅抬手,像在指徐玉朗,又像是要触摸那个他不可及的位置,“叫人羡煞。” 徐玉朗不答。这知府之位来的突然,挚友之间的隔阂亦是突然,蓦然回首之时,他已是孤身一人。 万绅不懂他的想法,自顾自胡言:“我没本事,这样小小的一个官位坐了这么些年,混沌惘然,早忘了还有更好的去处。” 徐玉朗正要安慰,万绅却话头一转:“就连怀柯也瞧我不起。” 徐玉朗皱眉。 “白玉楼什么地方?今日是恩客,明日是登徒子,何差之有?身份地位银子尔。”万绅状若癫狂,“你知道她提了那个有钱的恩客多少次吗?” 这下是真的不明白了,到底是要说官场不顺心还是情场失意?徐玉朗细细看着他的神色,亦或两种都有。 万绅旁若无人的笑了一会,终于问出他装了这么久想问的正题:“你说你那个相好的,知道你如今升官发财,她后不后悔?”徐玉朗抬眼瞪他,万绅装作看不见,追着问,“会不会回来找你?” “不会。”徐玉朗斩钉截铁。 万绅一愣,复又笑起来。不知该说他纯情还是人傻,那女人正大光明的又来了琼州,跟那个有钱的恩客坐一张桌子,自然不再找你。 万绅神色晦暗又变,像抓住了徐玉朗的短处似的,心底有些痛快。 他昨夜思来想去各种可能,先前就听说她是个家境困顿的,徐玉朗不也抄书养她?夫妻、兄妹被万绅一一排除,那便只剩那种女人了。 “你若无事……” 万绅扬眉打断他:“为什么不会?世上还有不趋炎附势,攀附权贵之辈?你就这样信她?”像放了鱼钩没装鱼饵一般,万绅戏弄着徐玉朗。 看他几乎就要给周姑娘定罪,徐玉朗听的刺耳,透露一句:“先前是我误会,她本就是京城人士,家境不凡。”没注意到万绅脸色一变,如今再提及徐玉朗压住心底感受,只是陈述,“既然已回京,还回来做什么?” 是回复亦是反问,问的是万绅也是告诫徐玉朗自己。 砸了咂嘴,万绅思绪乱了。各种可能再又浮现,他一时难以摸准。 正想着门口小吏来报,陈悯陈大人求见。 徐玉朗起身出去,刚出门与提着礼来的陈悯撞上。不顾院中仍有旁人,不顾天寒地冻,陈悯决绝地跪倒在地,惊得徐玉朗差点与他对拜。 万绅踱步到门口,陈悯正懊悔:“愚兄之前猪油蒙心,其实当日回家便后悔不迭。”他自述这段时间心境,情真意切,徐玉朗连连点头,“可……可这我又要面子,唉!拖到如今登门,还请贤弟莫要嫌弃。” 徐玉朗直说不怪罪,能有他分忧才是好事。 万绅躲在门里嗤笑,陈悯这又是哪出?要面子?他看陈悯是全部豁出去了。 “……万绅兄正在里头。”徐玉朗是真高兴,他迎着陈悯进来,一边絮叨着。 进了门,万绅带笑与陈悯恭维:“又能与陈悯兄共事,喜事一桩啊!” 没说几句,万绅借口要走,临行前他伏在徐玉朗耳边轻轻一句,叫他浑身一颤,脸色全无。 再回首已是万绅功成身退的背影,独留陈悯不明所以地连声喊他。 徐玉朗只觉得什么东西从心口炸开,席卷全身,他甚至怀疑万绅有没有同他说那句话—— “她回来了。” 第46章 .重逢是什么罪名? 早起三人在许大娘的摊子上用了碗抄手,季顺去套了马车来,一行人去了大安寺。 观主告诉周念蕴,她母亲先前许愿供奉的得等到年后期满才能交还与她,叫她莫要心急。 周念蕴谢过,添了供奉的银两,三人下山后却没回花明街。掉转马车车头,直往曾如易的任处去。 对坐饮茶,曾如易脸色不好看。他讪笑着:“公主何时来?下官未曾远迎……” 升官精神爽,曾如易也不差。半年过去不见疲态,反而添了分意气风发。虽接到周念蕴密令忙不迭跑出来,礼仪做派分毫不差,面上功夫是更上一层楼。 只是他的勉强与僵硬实在显眼,周念蕴只能撇过头装看不到:“来了几日了。只见大家各奔东西,正巧得空,找曾大人叙叙旧。”恐怕曾如易恨不得她赶紧走,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周念蕴说,“还未恭喜曾大人高升!” “不敢当不敢当。”曾如易连连摆手,谢过圣上谢过皇家谢过周念蕴,若不是被打断,还不知要拜谢到何时。 “本宫这次来,是问曾大人要个说法。” 曾如易目光回避。这其实已在周念蕴意料之中:“回京前给大人的名单……”据陈悯说没出一个月就被曾如易一一打发了,与老三划清了界限,“还以为曾大人想通了。” 周念蕴可惜地后仰,砸了咂嘴:“也是,都说强扭的瓜不甜,本宫一直逼迫大人,也不是个办法。” 曾如易侧目。话听着像要放过他,可怎么听都是话里有话。只见周念蕴一个眼神,季顺从兜里掏出本绸缎包裹着的户籍书。 与徐玉朗求来的那封不同。 白玉楼女子若要从良,需得经由礼部批准,一种是自己熬年岁攒够银子,另一种便是祖上冒青烟,得贵人相助。经年来能出得去的,凤毛麟角。 曾如易紧盯那封字迹隽秀满满写的都是光明未来的薄纸,这是他努力了大半辈子也没能得到的东西。 “借笔墨一用。” 曾如易自叫人取来,周念蕴当着他的面儿一笔一划的在上面写下“王怀柯”三个字。收笔歪头去看曾如易,周念蕴笑着:“不比大人在琼州巴巴儿的托人与礼部尚书攀关系简单的多?” 户籍书她也不收,顺带着叫采郁拿出长公主宝印,红墨衬得整张纸都鲜活,当“云川”二字印在这户籍书上,曾如易仿佛已看到王怀柯脱离白玉楼。 “一个名字,一个印章,这不就成了。”周念蕴做的轻松,说的更是轻松。 曾如易听得出她的意思,他费心尽力要做的事,其实不过是公主的一句话。他脑中思绪正碰撞,先道出心中不解:“下官以为就过去半年的京中诸事,公主是定不会再掺和在皇子之间。您雅量,是下官狭隘了。” 是不理解也好,是忍不住刻意拿话刺她也罢。周念蕴笑笑就过去:“掺和是不想掺和了,但自保还是要的。” 曾如易不说话。虽远在琼州,但他也知道长公主在京中多番遇刺的事。祭祀效果不佳,长此以往民众不满,长公主作为皇室响当当有气运之人,自然首当其冲。 可到底是民众自发,亦或是有人居心而为,长公主既已全身而退来到琼州,这些都能先放下。 “还得多亏三皇子顺水推霭琳而上,助她离开郡南那蛮荒之地,又能在京中出头,还替本宫免去烦杂。”周念蕴不拿曾如易当外人,他却轻咳弄出响动,不大敢听。 “本宫不绕弯子了。”周念蕴将桌子一拍,“曾大人与我同一类人,不为权势折腰,但碍于形势,我们不害人,难保被他人殃及。” 回京半年,两位皇子斗得更厉害。周念蕴躲无可躲,至少完全信了赵闰说的那句她根本无法置身事外。 曾如易难得同意。他何尝不是多次避之不及,可惜一直没能如愿:“公主的意思是?” 周念蕴片刻后才道:“我助王姑娘脱离囚笼,大人需得效忠于我。”她将户籍书整个推过去,叫曾如易说不出一个“不”字,拿捏住他的短处,周念蕴利诱,“不但脱离白玉楼,只需一个王姑娘有恩、有缘、有利于本宫的话,够她显赫的过完下半辈子了。” 曾如易一惊,这层他倒是没有想到。 “她往后如何,曾大人可得共同出份力才是。” 曾如易惊诧,他还没表态,怎么公主就要走了。 周念蕴抬手叫他留步,与采郁和季顺出去。才上了马车,采郁憋不住了:“曾大人还没答应呢,小姐怎么就走了?那户籍书也不叫拿。” “怕什么,户籍书如何用还不是我一念之间,曾如易也不敢擅作主张。留在那里给他做个人情。”周念蕴闭上眼假寐,“他吃软不吃硬,且等着。” — 一来一回,到达花明街天已擦黑。才推了门进去,季顺警觉地拦在周念蕴身前,他悄声说:“有人。” 采郁一惊,回过神亦紧紧护住周念蕴。只见正屋门开着一扇,屋中一点烛火很是清晰。 谁在屋中? 心如鼓擂,周念蕴才在马车上带来的困意全无,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起,她亦轻声回复:“去报官。” 季顺颔首,悄悄儿的护着她们出去。可就在这时屋中灯灭,那人出门来。三人躲避不及心到嗓眼,却见亮白的月光下那人身量颀长,看不清神色但很是熟悉。 周念蕴理智回笼,她肯定又难以置信的喊:“徐玉朗?” 那人静了。被冻住似的站在门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姑娘。” “你、你这大半夜的在人家家里干什么?”采郁一见是老熟人,惊惧过后便是愤怒,劈头盖脸的质问他。 “我……”徐玉朗支支吾吾。 周念蕴摆摆手,季顺先去屋中掌灯,采郁跟着帮忙。 两人间一片沉寂,这回竟是周念蕴先开口:“刚还预备着要报官。”看不清他的神色,但知道徐玉朗定是懊悔。 像多年不见的老友似的,周念蕴甚至开了个玩笑:“不知徐大人给自己定个什么罪名?” 第47章 .捐赠姐姐叫的越发熟练。 木然地跟着进了屋。 采郁点灯,季顺生炭炉,周念蕴自行在椅子上坐下,接过采郁去拿来的厚毯,一切有条不紊。 徐玉朗恍惚,愣怔一会才回过神——他眼前的这位乃是云小姐。 两人很有眼力见的退出去,周念蕴笑着说:“坐吧,知府大人。” 她知道他升任了。 徐玉朗无言在桌边坐下,烛火晃动间,他不禁恍惚。屋内因碳火逐渐暖和,迷离之下,徐玉朗觉得这是一场梦。 “你没话问我吗?”周念蕴等了半天,徐玉朗一言不发,搭着桌子的手无意识扒着桌延,像是蓄力待发。 徐玉朗呆呆地应声:“问什么?”不是不想问,是想问的太多,他不知道从何问起。 “那我先。”周念蕴说,“你这个时辰怎么会在这里?” 徐玉朗抿唇。 半年不见他瘦削不少,低眉转头之间下巴颌骨线分明。收敛了身上那股温润的文人气质,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镇定的沉稳,周念蕴打量他一番,徐玉朗如今是颇有知府的样子了。 徐玉朗亦在走神。其实自从听万绅说她回来后,他便一直心神不宁。半年的自说自话瞬间瓦解,他这才惊觉那些劝自己释然的话其实心里从来都没有信过。 不然他怎么会偷偷留一把门上的钥匙,总是半夜过来点一盏灯坐上一坐。更深寂静适宜他思考琐事,或是,怀念过去。 今日亦然。 在府衙琐事一桩接一桩,就这般也没阻止得了他思绪云游。下午还是经由陈悯提醒,只是他手中的墨已将琼州户籍书浸染了两三页,日后还得由陈悯挨家挨户去查探清楚。 天擦黑他便不由自主到了花明街。不巧,许大娘今日去了女儿家,徐玉朗无人可询问。 光景不好路边没什么小摊,拐进巷子,寒风萧瑟只带起枯叶滑行在干裂的路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走几步便是紧闭的朱红大门,同样的沉寂晦暗,一点光亮也无。 嗤笑过自己,徐玉朗推门进去。 心境与外面的温度同样低迷,点了灯四下看看,与他以往来时没什么不同。嘲笑自己魔怔,徐玉朗推门出去。 “……徐大人!”周念蕴拔高声音,徐玉朗霎时抬头与她对上眼,“想什么呢?” 或是氛围压抑,徐玉朗一直缄口不言,周念蕴难得主动逗他:“你还没说呢,私闯民宅是个什么罪名?” “……” 周念蕴接着说:“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徐玉朗撇开眼,样子像是吃瘪,见他总算鲜活,周念蕴心里舒坦些,又问,“大人身为琼州父母官,更是知错犯错……” “你何时回来的?”徐玉朗问,显得有些冷淡。 脸上话中笑意未散,周念蕴微微惊讶,可看徐玉朗似乎没有解释的打算,她将疑虑暂时搁置,静默一会回道:“已有几日。” 他稍一抬眼,复又垂下去,似在怪周念蕴没有告诉他。可等来等去,徐玉朗什么话也没再问。 隐隐的,周念蕴觉得他变了。 果然下一句徐玉朗竟讲起官腔:“屋子满一年不住府衙会暂且收回。”周念蕴皱眉,觉得难以理解,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借口拙劣,但仍硬着头皮说下去,“本官先来查探一番。” 屋里悄然,半晌才是周念蕴的声音:“徐大人当真不会撒谎。”又是府衙又是本官,是要与她划清界限? 徐玉朗自知漏洞百出,可他没有更好的解释。心底叫嚣着,嘴上却强硬,就是不肯再说半个字。 氛围很不对劲,周念蕴恍然想起,那天分别他们并不是愉快的。重逢的旖旎心绪渐渐消散,她冷静下来。 徐玉朗又说:“姑娘之前说过的话我想了很久。” 周念蕴不语。她说过很多话,但偏偏就是能明白徐玉朗指的是离别时她愤而说出口的那些。 “是我冒犯唐突,还请姑娘海涵。” 这回轮到周念蕴哑然。定定地看着一脸认真的徐玉朗,她思绪翻飞,真是风水轮流转,竟有她吃瘪的一天。 那她这半年里的煎熬又怎么算?周念蕴难以抑制地升起满腹委屈,却可叹造化弄人。双手握紧又松开,罢了,是她之前欠他的。 周念蕴听他又说:“我想明白了……” 遏制不住的,她飞速接话:“我也想明白了。”没有看到徐玉朗坚毅的神色,他只是止住底下的话叹一口气转过眼,徒留周念蕴气闷。 两人自说自话,一个不敢多说,一个兀自生气,都没再往下说去。 直到外面打更人路过,打破屋内沉寂,深夜已至。徐玉朗起身告辞:“时候不早,我先回。” 周念蕴不答,见他掏出钥匙放在桌上:“这是府衙留存的钥匙,仅此一把,今日得罪,这便当作赔罪。” 轻笑引得徐玉朗回身,周念蕴已然下榻。她走到徐玉朗身边,入冬她爱熏的梅果子香轻悠地钻入他鼻中,再回神手已被她拉起。 周念蕴显然感到他手一僵,下意识一握又松开,她将那枚钥匙放入他掌心:“徐大人收好。”徐玉朗双目颤动,不知她是什么意思,“放在大人那处我很放心,也请大人费心替我好好保管。” 没等徐玉朗问缘由亦或是他想直接拒绝,周念蕴高声喊季顺送客。等徐玉朗身形消失在门外她才惊觉自己一直提着力。 目光婉转,周念蕴下定决心,想要撇清关系,她不乐意。非得做些什么挽回才是。 — 第二天清晨,徐玉朗才应卯,小吏便来报门外有人请见。等人被领上来,他吃了一惊,竟是周念蕴与季顺。 白日里见面比夜里更震颤。 那股梅果子的香味还萦绕在鼻尖,见周念蕴眼波流转,徐玉朗讷讷无言。 “徐大人。”季顺上前一步站在中间,徐玉朗轻咳一声。 季顺讲明来意,他们二人前来是为琼州灾民一事,别的帮不了,可捐口粮与过冬棉衣,特来与他商议。 一听是正事。徐玉朗态度立变,引得他们去屋中坐下,上了茶水以便长谈。 周念蕴心不在焉。知府书房,她还是头一回来。望向侃侃而谈的徐玉朗,她觉得屋中陈设倒是十分符合他的品行。 四书五经杂谈怪论,礼义教法变革尝新,书架上书目齐全,整洁排列颇为赏心悦目。也可窥见书目主人的阅历繁多,不拘一格。 这几眼的功夫徐玉朗已说出几种方案,显然已为这事烦扰多时。 周念蕴的目光被桌上一缕秸梗吸引。旁人多以假山小玩点缀,再不济也是花木为多,他倒好,不知放这个做什么。 她没忍住伸手去拨弄,谁知秸秆一挑开,底下竟藏着一堆信笺。周念蕴手还没缩回来,那边徐玉朗像是一直注视着她这边,手上动作颇快,眨眼间已将信纸收回。 但只一眼周念蕴也看的真切。只因那文字她先前看过一遍又一遍,日日收到每天都看,分明就是《太平经》。 季顺不明所以,僵着不敢乱说话。等徐玉朗收拾好信笺也收拾好自己不经意露出的狼狈与羞赧,他们继续先前的话。 周念蕴垂下头,藏不住上扬的嘴角。 “……与米行孙老板,面行李掌柜还有成衣行管家都谈好了事项,这是书目,请徐大人过目。”他们有备而来,拿出定好的捐赠契书给到徐玉朗,上面是各项条款,末尾双方已经印章签名,如今转赠琼州府衙。 徐玉朗细细读过,赫然见着另一方未曾署名,只含糊的写着一个“周”字。他飞速掠过几张,皆是如此。抬眼面前两人都在看他,徐玉朗嘴上一通场面话,心里想的却是原来名姓未曾骗他。 三人正要转去各家店铺考察详谈,陈悯打头,万绅紧随其后,两人进屋,气氛凝固。 徐玉朗代为介绍,众人神色各异。 趁诸位没在意,陈悯落在后头偷偷行过礼,一眼可见的拘谨起来。 万绅却是目光炬然,在他们三人间来回扫视,转而颇为不屑的撇开眼,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 徐玉朗简约的介绍一番,领着他们出去。 先去的米行,孙老师很热情。只因今年旱情严重粮食减产,他高价收的粮不肯贱卖,可卖不出去放的长久品质又差,急煞了他。 好在有人肯算数买出去,还是捐给灾民,他偷摸着还能混上个好名声,自是喜笑颜开。 “徐大人!”孙老板迎上来,他早已备好米预备着检验。一边与季顺打过招呼,他问:“这位是?” 出面的自然都是季顺,周念蕴此时轻轻颔首,看一眼徐玉朗,对方没替她作答,像是怕唐突。她却心里暗戳戳的,要逗一逗一早上与她保持距离的徐玉朗:“我是他表姐。” 这下子除了不明所以的孙老板,另外两人都是目瞪口呆。 季顺只在两人间来回看了一眼便装作对米很感兴趣,而徐玉朗全然忘了怎么反应。 那边周念蕴还在与老板寒暄:“免贵姓周。” “啧!”当朝皇家的姓,孙老板又是一通拍马,“那季公子说的周……”周念蕴点头,“哦哦哦!当真是心善!在下佩服!” 徐玉朗还没从“表姐”的震撼里回过神,周念蕴玉手一指:“既是一家人,善心善举自然有徐大人一份。” 不知是“一家人”还是“表姐”给徐玉朗带来的冲击更大,他长舒一口气,耳根渐红。周念蕴仍笑着,明着给他上眼药:“既有知府把关,孙老板的米可一点糊弄不得啊!” 孙老板自然也是人精。外来客,大手笔,一看就是明晃晃的“快来宰”的肥羊。糊弄糊弄天不应地不灵,可如今与知府挂上钩…… 他看看周念蕴又看看徐玉朗,像是想用眼睛查看两人像不像。徐玉朗瞬间明白,不情愿或是不好意思,别别扭扭的喊了句:“周姐姐。” 孙老板大笑着邀他们进去,这一句让他心知肚明,看来往后诸事他都得掂量掂量。 如法炮制,另几家也是如此。徐玉朗从最初的讶异过去,喊姐姐那叫一个顺口。成衣行出来周念蕴不留神崴脚,他脱口而出:“姐姐小心!”情真意切不似作伪,让管家当场决定衣服里多塞些棉花。 午膳是徐玉朗做东,三人在包间坐下,季顺借口如厕溜走。徐玉朗与周念蕴对坐,他长臂舒展正替她倒茶。 身形板正,面色严肃,就是不大敢看她。 对面无话。 半晌,周念蕴先说:“半年不见,大人确实冷淡不少。” 她开门见山,徐玉朗不否认:“会给周姐姐带来困扰。”轻笑一声,他这还喊上瘾了。 “如今知道有自知之明是与人相处之本。”徐玉朗很认真的,“往后便不会了。” 周念蕴知道自己的脸色定然是不好看。两人总在背道而驰,总有一方在回避。可骄傲如她,一句可来烦我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憋着气,转开脸。 徐玉朗捧着茶杯轻啜几口,见周念蕴不吱声,心里怎么都不得劲。思来想去他问:“你姓周,怎么曾大人称你为云小姐?” “胡乱叫的。”周念蕴敷衍。 “那你回京事情都忙完了吗?”他又问。 周念蕴答:“忙不完。”这不是怄他,全然的大实话。 大概又是待一段时日便走。徐玉朗放下杯盏,心中怅然。想到她以往出手便阔绰,那么多公子小姐一赏便是他半年的俸禄银子。如今捐赠亦是眼都不眨。 他俩间的鸿沟当真不浅。 “那你此番来琼州,是为灾情?”徐玉朗猜测,亦或是身体又欠佳?想到这点他陡然紧张。 不愿不愿仍是问了这么多。周念蕴盯着他摇头:“不全是。”她特为母亲还愿而来,想到这处不免想起在他桌上看到的信笺。该不会全是为她抄的? 她深深地望着徐玉朗,望到他头皮发麻,全身紧张。不自在的动动,徐玉朗听周念蕴轻轻地问:“你该不会还在生气吧?” 这话问的多无辜,像当初狠心离开又说狠话的不是她。徐玉朗点头也不是,否认也不是。他自然生气,气自己从头到尾不堪一击,一点儿也不争气。 好在小二敲门上菜总算解救就要破防的徐玉朗。他不敢看周念蕴什么都不说却好似看穿了他的眼神,摆弄着桌上的盘子。 “你且去找找季顺。”周念蕴吩咐,“这么久了,别是认不清回来的路。” 她吩咐的顺口,徐玉朗听从的更自然,等他回过神人已到了屋外。暗唾自己果然不争气,懊恼着他仍是往后院去了。 屋里没人周念蕴终于抑制不住笑起来。 装的多决绝,那一举一动生怕她有一点儿不高兴。心中总算安一点,周念蕴却也惘然,到底是她不厚道在前,徐玉朗有气有怨不奇怪。 只是知道了他仍没放得下,周念蕴思索着,这回不如让她主动些吧。 第48章 .异常震惊赵阔一百年。 天越寒徐玉朗越是忙碌。灾民住屋的修缮,粮食的分配御寒冬衣的分配他都得把关。 如今徐玉朗不肯主动来,周念蕴便没法子见到人,叙不上旧扯不上关系,思来想去索性去了大安观。 上过香见到观主,还愿的事早已沟通妥当,百余位道长也定好日子作法,她与观主说着说着逐渐无言。 观主一笑,已然看破:“姑娘有心事。” “叫您见笑。”周念蕴不再藏掖,“对往事后悔,想补救却不知从何入手。” “有机会补救就不怕。用心而为,心诚事亦成。”观主说。 周念蕴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他俩面都见不上。可见以往全靠徐玉朗脸皮厚,如今她想出手,却是原地止步。 “对于姑娘你,首先得放下身段。”观主像是能看出她心中所想。说到底是她身份的使然,一朝长公主哪里低过头,“缘分到了,诸事水到渠成。” 不强求不多言,观主要去忙别的事,临行前却意外透露:“今日知府徐大人来观中。”周念蕴诧异抬头,这是猜到了? 观主却只像是同她唠家常:“灾情不断,观中亦想尽绵薄之力,为众生祈福。” “是好事。”周念蕴压下心底疑惑,转口问,“徐大人常来观中?” “旧相识了。”观主笑眯眯的,伸手一比划,高度约莫到他肩膀,“这么大的时候就年年来观中还愿,前几年去了京中,临行前还特来捐了银子。” 周念蕴觉得稀奇,这些从未听徐玉朗提及过。想想也是,她以前并未想过了解他。 “还什么愿?”周念蕴不禁问。 “这事本不该说。”观主神秘一笑,却出人意料的破例,“那时他年岁尚小,母亲病重,他来观中许愿,愿有好心人帮他们渡过难关。” 之前听徐玉朗提到过。严寒冬季,孤儿寡母的确不好过。周念蕴跟着点头,应当是渡过了的,不然何来还愿一说。 观主轻笑不语,等着她回神才继续:“后来便是他回琼州之后。”周念蕴凝神,听听又是什么事,“月月抄录《太平经》送来,说是替一位友人祈福。” 周念蕴心口一热,激动而无措。友人,是她吗?是她吧!她周身萦绕在飘然的感觉里,不知该如何反应。 “姑娘亦有经文送来。”观主显然洞悉全部事情,“你的是玉瓷山观里送来的,与徐大人的是同一种。” 话到这里周念蕴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思绪繁乱,声音闷闷的:“他送经文有多久了?” “今年五月起,月月都送。”观主说,像是佩服又是夸奖他,语气里透出欣赏,“从未间断。” 一汪春水缭乱。周念蕴还没再问,徐玉朗声音却陡然从旁边传来:“待我见过观主,商议过后……” 他话口顿住,没料到周念蕴会在这里。 正巧想一个人静一会,周念蕴识趣地离开,将地方留给他们讨论正事。观中人来人往,皆带着期望来,又抱着期望归,思索再三,周念蕴不想无功而回。 等在大安观门前,没出意料等到要下山的徐玉朗。 “好巧。”周念蕴说。 徐玉朗讷讷点头,这难道是特意在等他?一同跟着来的万绅撇了撇嘴,很没眼力见的,跟着两人不让。 “我有话同徐大人说。”还得周念蕴开口赶人。万绅吊儿郎当的扬一扬眉梢,就差开口打趣他们。像是看清他们间的“龌龊”,万绅快了几步,背着手走了。 “听闻你常来大安观。”没了烦人的家伙,周念蕴问到,而徐玉朗只是点头。她心底不满,搁往常他早就自己说开了。 才要摆脸子,耳边不自主的响起观主的话,周念蕴忍了忍,尝试着放下身段。 “还什么愿?”她问。 徐玉朗看她一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眼,像在奇怪她为何会知道。顿了一会还是回她:“为母亲还愿。” 巧了。周念蕴兴致上头又问:“有多久了?” “十年有余。” 巧的出奇。周念蕴啥时候有那么点怀疑。莫不是观主两头说话,怎么时限和目的都与她一般无二。 “十年前琼州只有大安观。”大概是怕她不信,徐玉朗解释说,“大家祈福求愿都是来这里。”周念蕴见他明明嘴唇轻动,有话未曾说完,再等却一句没有。看他便是淡然专心下山的模样,与她之前像是陌生人。 不解释周念蕴也知道。她与她母后唯一一次伴行出宫便是来的琼州。那时候圣上才将琼州赐给她做封地,周念蕴满心好奇直嚷着要出来巡查。 按理一国之后不该随意离京,可巧就巧在当时的赵贵妃依仗年轻跋扈,那年又育有一子,话语间处处刁难她母后无皇子。整日带着老三和襁褓里的七皇子来宫中,名为请安,实为示威。 圣上朝政不稳,多处得依仗赵家,于两人间自是一直和稀泥。她母后久病不解,这才被准许偷摸着出来散心。 那时候琼州便只有大安寺。她们首程便是来的这里。周念蕴清楚地记得她母后求了签许了愿,她想看一眼却没被准许,只记得她母后笑意妍妍,说若是当时泄露了便不准了。 徐玉朗等了半晌没见她往下说,见她眼神木然像是在走神。怕她摔着,他出声说:“你不是有话跟我说?” “刚才说的不是?”周念蕴想也没想。 徐玉朗话没过脑:“也是。” 之后两人便是又一番寂静。 周念蕴懊恼于自己才说着要放下身段,可这么多年习惯使然,要她一下子转变口吻实在困难。 另一方徐玉朗亦在后悔。怎么这嘴回话就这么快?莫不是嘴脑分家,真是叫他一点骨气也无。 两人并行下山很快,到了山脚周念蕴才问:“大人可是去灾民难所?” 徐玉朗点头。 “劳大人带路,我也想去瞧瞧。” 徐玉朗皱眉不大赞同:“难所人多杂乱,你去怕是不大方便。” 说的是实话,但周念蕴亦有说辞:“至少让他们知道‘大善人’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日后有一两个有心的替我祈福,至少能有参照不是。” 徐玉朗一噎,觉得她话里有话。难不成说观主说漏他抄经祈福的事?想想又不是,观主高深,不会做这种事。 甩甩头,他当做自己多想。 — 万绅今日大概是吃错药,一路上对徐玉朗爱搭不理,到了难所竟自己先行进去。 好在徐玉朗一向不同他计较,在前面指引周念蕴进去。 周念蕴拍拍季顺。到了琼州想着联络陈悯,想着拉拢曾如易,又想着接近徐玉朗,倒是将万绅忽略了。 这人能用最好。只是看他总是扭捏清高,如今这副于世独醒的样子更让周念蕴打鼓,还是得查探一番。 季顺不用多说已明白周念蕴的意思,点头应下。 恶人自有天收,进了屋的周念蕴不自觉想起这话。率先进门的万绅与今日来这里维持秩序的赵阔对上面,场面显然不好看。 赵阔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以往万绅有错处他出手在理,如今徐玉朗为大,禁了万绅的残酷手段,赵阔却还不肯放过他。 万绅也是个欺软怕硬的,面对赵阔低眉顺眼,话也不敢高声说。 实在找不出错处,赵阔也懒得理他。才转过一圈,回头便是周念蕴,吓得他一个激灵。 “赵大人。”周念蕴怕他坏事,率先福了福身。 赵阔后退两步,僵硬着手脚无措:“免礼免礼,快!起!”怎么谁也没个消息告诉他长公主又来了琼州?赵阔满心疑惑不得解,怎么他哥一丁点儿也没透露。 “这位是捐赠的周姑娘。”徐玉朗代为介绍。 赵阔装作恍然大悟,搜刮满肚子好话想要夸赞她,这下连徐玉朗也觉得他奇怪。 周念蕴瞪他,赵阔闭嘴。徐玉朗作为引导:“周姑娘请看。” 从难所的修缮开始,糊好的窗不再漏风,棉被褥毯也都铺上,住处不必担心。正巧在放饭,米面馒头应有尽有,赵阔带来的军队四处巡查,队伍有条不紊。 如此景象,在场的众人都安心。 灾民一见徐玉朗,一个喊了“徐大人”,此起彼伏的徐大人便连绵不绝。徐玉朗一一笑着回应,连今日吃的很饱穿的不冷的话也回答,叫周念蕴频频侧目。 她这是头一回看到徐玉朗的为官之态,平和文雅,叫人忍不住心生亲近。 不自觉跟着笑,灾民中一个声音问:“这位是周姑娘吗?” 众人一愣。周念蕴反问:“你如何知道?” “我、我听米行孙老板说的。”灾民磕巴着,“他说是个貌若天仙的姑娘出的银子,姓周。” “可不就是你!”亦有其他人听闻这事,这下子人群又夸起她来。 这还不做数,又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又有人说:“听闻周姑娘是徐大人的表姐?哎呀!真是心善的一大家。” 人群中只剩三种声音,夸她的,夸徐玉朗的和夸他们俩的。 徐玉朗安抚着灾民的情绪。一边缩在角落的万绅却是皱着眉头,他尚没分得清周念蕴与季顺的关系,怎么这会子又成了徐玉朗的表姐了? 他思考着,毫无头绪。 赵阔却是一茬接一茬的吃惊不已。 长公主的表弟?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说这话呀!他趁徐玉朗不注意,偷摸着不出声以嘴型问周念蕴。 周念蕴却警告他:“今日之事从你嘴里漏出去半分到京城,没你好果子吃。” 缩缩脑袋,长公主果然跟他哥一样,一眼能看出他所想和要做的是什么。只是事情过于荒谬,他半点回不过神。 更可怕的是徐玉朗那句“周姐姐”,赵阔浑身的疑惑和躁动忽然静了,他觉得旁人大概都没有错,是他疯了。 徐玉朗给灾民都安排了活计,不至于整日只等着救济。受了他的好,灾民也乐的自己能帮上忙。 半路一没注意徐玉朗又不知道去哪里忙碌,周念蕴感到疲乏便回了花明街。季顺替她捶腿,主仆闲聊:“小的今日看那万绅,似乎不太正常。” “你也觉得?”周念蕴结果采郁递来的暖炉,原来自己的感觉没错。 采郁这会子坐过来插话:“那人看着就小心眼,肯定是嫉妒徐大人。” “你又知道?”季顺跟她拌嘴。 周念蕴笑着看他们,觉得这话不无道理。 “那柳月不是你……妹妹?”周念蕴想了想问。 两人住嘴,季顺赶紧回:“小姐好记性,正是呢。” “回了琼州可曾与她叙叙旧?”周念蕴问。 “之前回去的急,她恐怕还不知道小的为何突然就走了。” 点点头,周念蕴示意:“既然关系亲近便多亲近。”季顺自然懂的,“盯着万绅。” 第49章 .恳求你就当可怜我。 “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喂!” 季顺为难地看向外面,赵阔声音愈发高昂,势要将柳月喊出来一样。但柳月好整以暇,举杯饮茶视若未闻。 声音渐渐消下去,赵阔应该是叫人请走了。季顺不尴不尬的,柳月笑着解释:“隔个三五天便来这么一出,习惯就好。” 季顺挠挠鼻子不做回复,只觉得宣抚使行为诡异,又说不出所以然。他问道:“之前回京匆忙,还未来得及问,你怎么……”落到这个地步? 柳月扯了扯嘴角,终是一个笑也没摆的出。再回首往事,叫她分外悲痛:“你我在百祥宫共事,七皇子生母顺贵妃,上面还有个三皇子为长,身份何等尊贵,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好去处。” 季顺亦记得当年的景象。师傅想方设法将他送进百祥宫,虽不是掌事太监但活计松快,油水还不少。 那会子赵贵妃颇得宠幸,百祥宫无人敢怠慢,他们出门去也显得高人一等。柳月同他一样,是一位姑姑送进来的。恰巧师傅同那位姑姑认得,一来二去两人相熟。 “只是百祥宫大火,七皇子没了,却叫宫女太监一个无碍……”说起这事,柳月仍记得当年惨状。 莫名的大火从七皇子寝宫而起,被人发现的时候火已蔓延到临近的宫殿。而那时却无一人在殿内,柳月便是被派去浣衣局领衣物,再回百祥宫等她的便是死罪。 无人知晓为何那日所有宫人都不在殿内,只听闻顺贵妃抱着汤统领救出来的七皇子哭的肝肠寸断,状如疯癫。 季顺皱着眉头,似对那时的场景仍心有余悸。只是他很幸运。 就连柳月也说:“我不如顺子哥你命好。”她抬起头,是一副艳羡、不解又哀戚的神色,“你有师傅护着,事先就出了宫。”她隔着桌子还想上来一步,是想问,“顺子哥,你当时……” 柳月颤抖着唇,终是理智回笼。她跌坐回去,话没问出口。 “当时的确是我师傅示意,要我离开百祥宫。”季顺直接道,他也知道柳月想问什么。是不是他师傅提前知道什么要保他,而他却不肯透露一字出来。 看她端起茶杯,手抖着仍强行镇定下来,几个呼吸之后,又是聘婷袅袅的白玉楼掌教。 季顺不禁将她与记忆中沏不好茶便哭鼻子的小姑娘对上,亦是惋惜:“但我也确实不知道百祥宫事出何因。”柳月定定的看向他,眼眶红红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大火蹊跷。没有审讯,圣上一道圣旨,宫中换血大半。 柳月不做声,她知道这事怎么的也怨不到季顺,只是两人起点相同,如今身份天差地别,她很难释怀。 “你后来……是如何逃过的?”季顺小心翼翼的问。 “姑姑帮的我。”话里带上哭腔,柳月说磕磕绊绊,季顺也不催她,“姑姑说我还小,得连她的那份一块儿好好活着才行。” 她背过身揩眼泪。季顺无话。 其实他师傅何尝不是。深宫永无天日,临到了从一群孩子中只挑了他一个做徒弟,最后为他拼尽一切。 话到这里已再无多说的必要,柳月却一反常态,她轻声絮叨:“白玉楼什么地方?” 这话季顺听过无数次。 于买欢的而言是温柔乡,一掷千金得到的是身心满足。于曾如易那类而言是迫不得已,面对在意的人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于赵阔而言是只为利而阴暗的利益场。 对他季顺而言,一直是有所图。只是如今之后,那心思便不一样了。 “与我一般大小的几十个女孩子蜷缩在一个房里,听话的才有饭吃。”对柳月而言,那是一场醒不来的梦的开始,“我进去便是最听话的。” 她虽笑着,季顺却无比心疼:“听话便有饭吃,便过得好。”柳月像是认命,只是满面泪痕出卖了她,“琴棋书画,我一介小小宫女哪里能学这些?掌教嬷嬷说的没错,是造化才叫我们入了白玉楼,合该回报才是。” 季顺听她口不对心,双目无神喃喃麻痹自己,撇开眼不忍看。 白玉楼什么地方?只进不出。 季顺听说过,就是像柳月口中这样听话的,平常也不会少挨打。只因一人犯错,各个认罚,错了的要长记性不能再错,没错的更要长记性不可犯同样的错,不疯也癫狂。 “你……”受苦了。季顺欲言又止。他如今不知该以何种立场来说这话,不说显得狼心狗肺,说了又像是怜悯,却一文不值。 柳月长吁一口气瘫坐在地上,什么白玉楼掌教,什么时刻端起身段,她通通顾不上。 两人各有所思,柳月率先开口:“季顺哥哥。”她抬眼,脸颊上是未干的泪,水汪的眼里是从来没出现过的恳求,“我过去半生已经千疮百孔,只想好好在楼里攒下银子以求暮年能以自由之身苟延残喘。” 这哪里是不知道?这是太知道白玉楼是什么地方了。季顺喉咙紧缩,他眼前的是一个十几年前就已绝望到枯竭的人,只能靠日日诓骗自己行尸走肉般的活着。 季顺却撇开眼,耳边柳月几近恳求:“我不想再卷入无端的纷争中。你就当可怜我,饶了我,行吗?” — “如此你心一软便回来了?”周念蕴凝着跪在下面的季顺,语调听不出喜怒。 季顺五体投地,重复着一句:“小的办事不利,请小姐责罚。” 周念蕴将书目一放,回想道:“你入我公主府的时候不过十几岁。若不是你师傅力荐,我也不会收你。” 季顺心中更是惭愧。师傅的情他报不了,公主的恩他也还不了,实在是无用。 心中的确不快,周念蕴忍不住怨上几句:“百祥宫的人我是不愿收的,若不是……”那时她与她母后还在琼州,得了消息才匆匆赶回,若不是她母后看那老太监一时心软,她也不会收下季顺。 周念蕴没有往下说,季顺也不敢追问。她其实更多的是不解:“就要她时不时递句话,怎么跟要了她命似的。” 季顺声音闷闷的从地面传来,还在为柳月辩解:“她实在是怕了。” 哑然失笑。周念蕴重新审视季顺。自己办事不利要被罚不说,竟还在为别人开脱。瞧他平日里处事也不是个心慈手软的,真叫她有些意外。 不过也是,只有这样的人在那吃人的京中才让她敢信。她将这话藏在心里,未透露一字,沉默了好一会季顺两股战战,周念蕴才说:“办事不利,自去领罚。” 季顺忙不迭应下,才要走被周念蕴叫回来:“去兵部找赵阔,把信带给他。”季顺接过来,有些诧异。 在京中同赵闰大人闹得不愉快之后,小姐连带着对宣抚使也是视若无睹。他不经意瞥到信上署名,赵闰。 了然后更无解。赵闰大人的信的确是要给赵阔,但怎么又送到公主这儿来了?季顺实在想不通,快速出去。 采郁从屋外进来,默默不语蹲坐在周念蕴一旁的脚床上。周念蕴摸摸她的头发,采郁趴过来:“小姐当真要罚季顺?” “怎么?不该罚?”周念蕴询问。 采郁迷迷糊糊的,说不清。 她自幼宫中长大,是先后挑选拨到公主府的。一批孩子中她实在不出挑,大概是那回只有她站出来护住同行的小宫女,任打任骂不肯退让才得了青眼。 事情没办好便得罚,采郁一向是被这样教导的,可她今日忍不住,小声说:“奴婢还记得季顺才到公主府的时候呢。”她入府早,懵懵懂懂的这事却记得清楚,“他一个外来的,一直被其他小太监欺负。” 周念蕴点头,这些事她的确不知。 “只奴婢就碰上过好几次,什么脏活累活都是季顺一个人做。”采郁说着,忍不住替季顺委屈,“那群小太监笑他午夜梦回时总是哭着醒来,说要找师傅。” 师傅在哪里?采郁不清楚,周念蕴却是知道。将季顺送进公主府没多久,百祥宫失火一事定案,京中血流成河,却是分不清哪具白骸是他师傅的。 今日柳月一番话,算是彻底击中季顺内心。两人同病相怜,季顺能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做出这一决定周念蕴不感到稀奇。 “到底十多年过去,人心变成什么样谁能说得准?”不是周念蕴心硬,只是她不得不多想,“单靠自己能当上白玉楼掌教,柳月真就表面上那样柔弱?哭哭啼啼几句话叫季顺软了心,谁能保证她不是有意为之?” 采郁亦不敢多言。人心隔肚皮,如今是他们怎么想先不谈,季顺是已认定了。 “人呀,哪个不变?” 周念蕴不过一句感慨,采郁却较了真:“奴婢对公主永不会变!”她不是急着表忠心,是真真挚挚的宣言,顺带着她又说,“季顺也是。” 周念蕴不说话揉揉她的头发,心中熨帖。 — 去兵部领罚的是季顺,被罚的却是季顺和赵阔两个人。 赵闰信件一共三封,一是给周念蕴,首先是为试探她的态度,二则他察觉到赵阔在琼州不务正业,整日与白玉楼女子纠缠,想请周念蕴得空代为看管。 二是给兵部大人,杖责赵阔二十,赵阔不信,非说信是假冒。 三才是给赵阔,要他回京。 季顺一瘸一拐的跟着周念蕴,将事情说清楚。周念蕴心中到底不忍,要他卧床静养。 采郁小跑着进来,不说话用手指着外头,周念蕴跟过去。只见采郁手一指,正对徐玉朗家的大门,仍是朱红紧闭,却不见了封条。 他要回来了?周念蕴立刻想到。 采郁鬼精灵一样的:“许大娘不是说,封条拿掉就是要住人了?” “是。”周念蕴转身口是心非,“但是与我何干?”嘴角却抑制不住笑。 采郁不说破,笑嘻嘻跟上去。 — 白玉楼。 赵阔木桩似的站着,行刑的大概公报私仇,一点没手软,现在他浑身胀疼。女使出来报他,说柳掌教不见客。 赵阔心急如焚,不管不顾放声大喊:“你怎么还不见我?” 柳月在楼上窗口,推开便能见到那人,却拼命抑制双手。 “我就要回京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喂!你当真不见我?” …… 闹了不知多久,柳月站到双腿麻木:“掌教,宣抚使大人已经走了。”她这才回神,动动僵直的手开窗,只是门外人影重重,已再无那个厚着脸皮要见她的人。 第50章 .投诚你只管听本宫的。 几日小雨,路上结冻。 徐玉朗命人在几处巷口支上摊子作为施粥点。兵部派了人维持秩序,一切井然而有序。 “这么冷的天……”徐玉朗惊诧,他实在没料到周念蕴会过来。 周念蕴睨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队伍中有声音响起来:“哟!徐大人的表姐也来了!”她冲不说话的徐玉朗挑挑眉,转过头对队伍中的人笑笑,一脸明媚。 不知是谁传出去的话,周念蕴是徐玉朗表姐的身份算是坐实。她十分乐的看徐玉朗不想承认又不得不喊她“周姐姐”的模样,口不应心又乖巧的很。 采郁和季顺都过去帮忙,徐玉朗先与陈悯交代些事情,又磨磨蹭蹭在几个摊子旁轮转一圈,周念蕴眼神盯着他,随口喊:“玉朗。” 徐玉朗背影一僵显然听的是清清楚楚,可他不知是不想还是以为是幻觉,半天没转过身。一旁季顺推推他小声道:“小姐叫你!” 回首是一脸不解,他皱起眉头迈步过来。 “府衙还住的惯吗?”周念蕴问。她只去过一次,去见卧病在床的曾如易。房间狭小放不下什么东西,更要命的是每天睁眼闭眼算是公务,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受得了的。 徐玉朗却说:“还惯。” 看他一本正经不似扯谎,周念蕴皱眉,徐玉朗更加不解。 今天破天荒喊他名字已叫他吃惊,还以为是自己听错。现在又莫名其妙问他住的好不好,徐玉朗欲言又止,他的确住的习惯,可怎么觉得这回复让周姑娘很不满意? “你打算一直住在那里?”周念蕴感到好笑。房子已经买下还打算瞒她,两人当真是生分了。 徐玉朗点头:“在府衙处理公务及时。”想了想他又回,“曾大人便一直如此。” 原来是效仿的曾如易。周念蕴脸色见黑:“他那是为了……”差点说漏嘴。 周念蕴生生止住话题,摆摆手不回徐玉朗的疑惑。才到琼州没满一年,曾如易明面上的品行尚能给他作为榜样,多余的话还是不说了。 她没回徐玉朗也不问,转头巡看各摊的情况。周念蕴见他衣领出都磨边,袖口应当是自己缝合的歪扭的针线,她忆起,徐玉朗是很清贫的。 “你为何不住花明街?”周念蕴随他的眼光看过去,灾民领着冒热气的粥,一手拿馒头,一手接过酥饼,各个感激不尽。 徐玉朗一滞,复又开始巡看,声音轻飘飘的:“太远。” 听闻是在她走后不就徐玉朗就搬离了花明街。据陈悯说,那场旱灾徐玉朗一直各处奔波,屋子空着没人住,后来是为了捐善款才将房子抵押。 周念蕴心中难免惆怅,她还以为是因为她。又觉得自己可笑,她深感两人如今的隔阂应是恰如徐玉朗过去对她的感受,风水轮流转,如今到她难受了。 只是,他似乎不愿透露已将房子重新买回的事。周念蕴闭了嘴,不想说她便不问了吧。 “琼州的灾民可还控制得住?”周念蕴问。 徐玉朗立刻回:“尚可。”暂时没有发生纷争,偶有几个闹事的还有兵部管着,动静不大。 周念蕴点点头:“不可掉以轻心。” 听她话里有话,不像只是灾民的问题。徐玉朗立刻了然,询问道:“怎么说?” 低头笑笑,他果然很警醒。周念蕴顺为透露:“边关大捷,夷族退兵。”徐玉朗震惊又不解,“将士们班师回朝,大家能过个团圆年了。” “你如何知道?”事是好事,徐玉朗悄声问,他还一概不知。 “我不会诓你。”抬手在唇上点点,周念蕴示意他噤声,不答反说,“到时候来往的人更加错杂,你得提前防范。” 徐玉朗抿着唇,信也不信。周念蕴这才解释一句:“我家在京城……自有渠道。” 适时又有人喊他,徐玉朗半信半疑冲周念蕴点个头起身去了。 得了空,陈悯晃晃悠悠地过来,不敢坐很小声的说:“收税一事已全不由万绅管,徐玉朗给他安排了别的事情。” 周念蕴点头。难怪几次看到万绅他都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原来是没了财路:“你盯着,别让他生事。” 陈悯自是应下。 偷瞥周念蕴的神色,公主本是让他盯着徐玉朗,他也想过通过此事能在公主面前立个大功。可如今徐玉朗忙的连影子也看不到,他没事情可报,只怕一个没注意就失了这条路子,私下惶惑了许久。还好,没见生气。 — 没几日边境大军班师回朝的消息传遍,徐玉朗又忙碌于维持琼州秩序,好在那日虽不解但也将周念蕴的话放在了心上,处理起来还不算慌乱。 他是得心应手,乱的自有他人。 “稀客。”屋里暖炉正旺,周念蕴笑意款款让他随意入坐,桌上备了茶和点心似乎早就料到有人要来。 “请公主救命!” 来人是曾如易,他风尘仆仆不顾采郁和季顺还未退出去便扑倒在地,颤颤巍巍从袖口掏了掏,拿出的正是周念蕴那回给他的户籍书。这会子他铿锵有力:“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看来是听到了风声。 “晚了。”周念蕴无不可惜,她在曾如易震诧的目色中将户籍书拿起来,原本只缺她一道公主印,如今却麻烦了。 曾如易短暂的慌乱后镇定下来,比之前更坚定的又是一个响头:“请公主救命!” “不是我不帮你。”周念蕴俯身轻扶,曾如易站起来,一句话却更让他腿软,“要本宫与圣上作对,我还真没这个胆子。”说完她回望曾如易,像是询问他有没有。 曾如易自然更是不敢,但他也心急:“可、可如果怀柯去了京城,我再想找她谈何容易?” 周念蕴转身在椅子上坐下,不置一词。军队班师回朝,需调遣一部分歌伎回京是为庆贺,王怀柯赫然在列。 曾如易心急如焚在她意料之中,但周念蕴吃惊的是前天她才得到的消息,今天曾如易便上门,可见他在京中人脉亦不可小觑。 “这就怪大人你了。”周念蕴直言,“本宫回了琼州便给了你退路,是你非要拖着。如今棘手到本宫也难做,你又上门。” 她话没说满,曾如易一下子听明白:“让下官为公主分忧。”他颤颤巍巍地问,“公主难做……是否可解?” 周念蕴静默着,看的曾如易发虚。她她泯然一笑,有些可怜他:“本宫早说过,你同我是一类人。” 曾如易苦笑着低头,不做声。 “之前本宫还想过,你不过一介琼州知府,纵使是袁家一事让你声名大噪,也不至于两个皇子抢着要你。”周念蕴此时才明白,“曾大人在京中的眼线,也是不容小觑啊!” 琼州为官二十几载,救济过的学子书生不计其数。曾如易不求回报,那些出了头没出头的都记着他的好。 再者他不为功名利禄,所有的一切只有探听与白玉楼,与王怀柯息息相关的消息,涉及不到更深的事情,谁都愿意还他这个人情。 这次回京周念蕴才猛然发觉,曾如易门生之多叫人震惊,若不是他一向老实本分,怕是早被圣上端了。圣上不追究,皇子们可眼馋的很,曾如易二十几年躲来避去,落在了她手上。 面无血色,置身暖洋洋的屋内曾如易仍如同置身冰窖。终究是他不自量力,高看了自己,也耽误了王怀柯。 “本宫一不为名,二不为禄,不要你替我争皇位也无需你上前线出生入死。”周念蕴嘴上不解,其实明白的很,曾如易跟她之前一样钻进了死胡同,不是避开这些就能置身事外,找到法子迎难而上才是正解,“有些事避不开就无需回避,你跟着本宫才是最优的选择。” 事到如今他自愿也好被迫也罢,车到山前是条死路,曾如易不得不回头,只是他有些不解:“公主之前不是说,要下官跟着六皇子?” “呵!不提也罢!”周念蕴嗤笑,把宝押在别人身上实在可笑至极,过去她就不肯,如今更是不愿。 “你,”曾如易下意识一点头,周念蕴满意一笑,“只管听本宫的。” 曾如易点头,只是叫他孤身奋战这么多年突然投靠旁人,仍是不习惯。别扭之下便有些惊虚。 “不必过多担忧,本宫要你也是为自保,没有其他。”周念蕴给他一句准话。 曾如易长舒一口气,郑重点头。 周念蕴将户籍书投在炉中烧毁:“这个用不上了,本宫若此时盖印便是明着与圣上叫板。”她思考着说,“京城,王怀柯仍得去一趟。” 关窍都想的明白,却仍急在心中,曾如易胡乱又茫然。 “你叫几个衬心的盯着老三和老六。”既然人来了就得用起来,他能这么短时间得到圣上的御令,皇子的应该更简单,“王怀柯的事,本宫来做。” 季顺送走了曾如易,采郁将暖炉的灰烬拿去倒掉。 周念蕴迎门碰上大步进来的许大娘,她激动万分的握住她的手:“周丫头!周丫头!军队回来的消息可是真的?我看这几日路上桥上都是官兵,是,是,真是他们要回来了?” “千真万确。”许大娘夫婿从军数十载,期间家书不过两封,她翻来覆去看透纸背,如今实在期待。 “阿弥陀福阿弥陀佛!”许大娘眼中噙着泪,嘴里各路神仙喊遍,对着周念蕴又是感谢,“那日采郁姑娘去告诉我我没敢信……”她哽咽着语无伦次。 说着她又要去告诉儿子女儿,一路感谢着出去。周念蕴跟着她到门口,如今消息传遍哪里还需要她再跑一趟,不过能明白她内心的激动。 与寻常一样往徐玉朗那门一瞧,门竟开着。周念蕴忍不住走过去,是一个大爷在里头打扫,她轻叩门扉问道:“要住人了?”想来是徐玉朗公务忙碌不得空亲自来。 “哎!是!”大爷转身,头发胡子花白,很热忱的,“姑娘是别门邻居?哦!我家主人姓程,在外还没回来,等人到了再去拜会。” 原本还带笑的脸冷下来,周念蕴讪讪的不敢信,姓程? 怎么不是徐玉朗? 第51章 .败露两副面孔。 华灯初上,街巷中寒风萧瑟,白玉楼却是满室华糜。没人注意到要调去京城的姑娘的牌子都被挂起,偶有几个被恩客问起,旁人一句不依立刻又被抛到九霄云外。 王怀柯到底是命好,前有曾如易为她琼州京中的打点,后有万绅鞍前马后的为她跑腿,可她偏一概不领情。 柳月别过脸,今日她破例叫季顺在隔壁听一回。季顺看过她微皱的眉头叹一口气:“你也别怪我,我能做的只有尽量不让你掺和进来。你先出去罢,当做不知道。” “我这样是坏了规矩的……”柳月摇头。 季顺欲言又止亦回她:“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万绅哪次来是给了银子的?”他更想说的是那回她趁自己不在让万绅上来的事,可又见柳月这几日颇是谨小慎微,话到嘴边没说得出口。 一别这么多年,两人各自奔命。季顺自觉仁至义尽,实在不可再辜负公主,最终狠了狠心,半步不让。 等到底下有人喊她,柳月只好下楼。另一屋静悄悄的,季顺贴在墙上也听不到动静,很突然的,一重物飞速砸来撞在墙上裂的粉碎,季顺靠的近吓得嘴中发麻,那边终于传来说话声。 是万绅在哄:“又怎么了姑奶奶,大人说了,只是……哎哎!”又是一声杯子破裂声,伴着嘈杂的脚步,像是万绅在躲,“你怎么还砸起我来了?” “都是你们没有用!”王怀柯声如裂帛,刺耳且扭曲,“要我去京城,去了京城我还有命回来吗?” 圣旨早就传来,其余的歌伎皆知自己前途未卜,但不幸的是没有能依靠的。像王怀柯这样肆无忌惮顺着脾气发泄的,哪里是个风尘女子该有的,要季顺说那比外头人家的小姐还矜贵。 “大人都打点好了,你就放心吧!”万绅小心翼翼的回。 王怀柯却一点不领情:“放狗屁的心!”季顺眉头一皱,听她更是疯癫,“他许诺的哪一回真做到了?” 她细数曾如易的“罪状”:“说我在琼州白玉楼不会受气,楼里哪个红了的不敢奚落我几句?又说攒银子救我出去,可月月银子月月光,全散出去救那些个穷酸书生。” “结果呢?”不难想象王怀柯也曾这样质问过曾如易,歇斯底里的,“有几个记得他好的?” 那边万绅一言不发,不知是不是同季顺一个想法。想那曾如易散了这么多银子在她王怀柯身上,不也一句好听不着? 季顺深感她像个吸血蛭,要将曾如易和万绅的血肉都吸尽才好。 “你那哪里叫受气?你不挑拨她们,她们闲得慌会来招惹你?”万绅竟开始反驳,只是他越说越没底气,“早叫你不要与旁人比来比去,这有什么可争论的?” 王怀柯静了,片刻冷笑一声,张嘴便是奚落:“哟,合着板子没打在自己身上,我们万大人不晓得疼啊!” 椅子“吱呀”一响,季顺不自觉往后一躲。应该是王怀柯坐在这面墙边的椅子上,只听她声音清晰传来,不屑能听的一清二楚:“也不知道是谁,徐玉朗任知府之后日日买醉,天天过来吐苦水。” 还有这茬事,季顺来了兴趣,早看出万绅心怀不满,想来已在心中存积许久。 “我就是不服!”万绅犟着,不觉得自己有问题。 “不服有用?”王怀柯一点不怕他,说的大约都是万绅常抱怨的,“你不是说他为人做事,官场经验都不如你?你能比,我不能?” 是叫王怀柯问住了,万绅闷声一段时间,过一会儿他扯开话茬:“收拾好了。” “你这就走了?” 季顺深刻体会到什么叫话不投机半句多,凭谁都难忍受王怀柯一点脸不给的奚落。 万绅回:“去抄书。” “抄书?”王怀柯嗤嗤笑起来,“一本书不过二两银子,还不及徐玉朗的三分之一。” 万绅没回,王怀柯不依不饶:“书斋老板是徐玉朗不抄之后重新找的你吧?”万绅重重叹出一口气,忍了又忍,王怀柯视而不见,“你用的什么借口来着?公务繁忙?哈哈哈哈……明明是人家不要你!” “徐玉朗徐玉朗!”万绅恶狠狠的,带着显然的气急败坏,“你以为他跟表面一样是个正人君子?他道貌岸然不知廉耻,坏透了!” “怎么就不是正人君子?”王怀柯声儿比他高,一句不肯低一回,“曾如易眼瞎这么多年好容易找到个有才的!他不也不要你了吗?不然不带你去任上?” “那是我自己不去!”季顺看不到两人表情,但直觉万绅定是脸红脖子粗,他噔噔几步靠近王怀柯,“徐玉朗靠曾大人又靠那位京中来的小姐,一路溜须讨好拍马,不然能有今天的地位?” 怎么又扯到公主了?季顺警铃大作,赶忙整个人贴在墙上,一字不敢遗漏。 王怀柯啐他:“自己没本事还血口喷人!” “玉瓷山抄经我也去了,曾大人选的人。”万绅邪邪的笑着,飞扬着眉眼像是看透了一切,“但只有徐玉朗一人被留下来,单独抄经。”他一字一顿。 “那位云小姐我也同你说过,京城人士,曾大人也礼待三分。哦,对了!还曾给徐玉朗送过银子,只是不知怎么想的送到府衙去了,徐玉朗嫌没脸不敢收。” “后来审讯红姑。”王怀柯一点不愿听的别过脸,那是她曾经的对头,“明明是我查到的线索,却让徐玉朗当场宣读,这把我置于何地?” “是!你吃亏!那你怎么证明这全是那什么云什么的做的手脚?”王怀柯质问,“有证据吗?” “你也见过。”万绅这样说,季顺心中一颤,不料真叫他猜到,“端午那日、赏荷那天,他身边的那位就是。” “那女人那穷酸样还不如我!”王怀柯不信,“除了张脸能迷惑徐玉朗,一无是处。” “那她与你之前的大恩人季公子往来甚密呢?”季顺忍不住扶额,不得不说万绅这闷不吭声的,还是有不少东西被他察觉了去的。 王怀柯总算聪明一回,却说的是万绅不想听的:“季公子回来了?” “总之,徐玉朗不是什么好东西。”万绅也不管王怀柯怎么说,两人各论各的。 “他不是,你是!”王怀柯突然语含玩味,“曾如易再邀你去他任上,你去不去?” “不去。”虽不知道她又问这个做什么,万绅回的坚决。 “不想去还是不能去?” 季顺没料到万绅会突然这么大反应,他惊问:“你什么意思?” “我只知道这中了皇榜派来的官啊,跟自己买的不一样!” 惊天消息!买卖官职非同小可,不但是万绅面无血色,季顺亦听的惊慌失措。 “胡说、胡说什么!?”万绅底气漏光,也跟到墙这边,压着声音问,“谁告诉你的?” 王怀柯就是不说。以往季顺觉得她胆大妄为,此时却觉得她压根没有胆子,还在继续蹦跶:“就你这样的还想去安岳书院读书么?” 她应该是拿到了万绅的扇子,季顺也记得,一面是“财源滚滚”,一面是京城的安岳书院。 折扇被撕毁的声音很是清晰,季顺从始至终没听见万绅一言半语。推门声响起,随后是下楼的脚步,万绅走了。 季顺坐在墙边,另一边是王怀柯很瞧不起他的自言自语:“真以为谁把你当人呢!” — 下午徐玉朗破天荒的没出门,他在书房门口站定:“万绅。” 很冷淡,没有往常的半分亲昵,万绅竟有些不习惯。进屋对坐,徐玉朗拿出一个房契,正是万绅前几日卖出去的那个。 他在花明街的老宅。 “这个为何没走本官这边?”徐玉朗点点上面的官印,“是何人同意盖的?” “这……你那天不在,这房子要得急,出价也高。”万绅拿起来看一眼,啪的又扔下,“我自己取了官印盖的。” 徐玉朗抿唇:“没有这样的规矩。” “你既将房屋买卖的事交给了我就放手让我去做!”万绅皱起眉头,先不耐烦起来,“要不把收税的事还给我,我还觉得那更适合我。” “还?”徐玉朗轻声重复这个字,“怎么说的好像是整个琼州欠你的?税收由朝廷钦定,各省分置管辖,向来只交给合适的人。” 万绅摊手,说不下去。 “你不知道这是我家祖宅吗?”徐玉朗又问。 “什么?”万绅夸张的拿起地契,纸张遮住脸遮不住他心底的快活,他就是知道才铤而走险卖出去的。今日的局面他早有预料。 但再露出脸他却满脸无辜:“我当真不知……” “我告知过你。”徐玉朗越生气越冷静,黝黑的眸子像把万绅看透,让他的把戏无处遁形。 难怪周姑娘莫名问他府衙住不住的惯,想来是那门上封条早被揭掉,她以为是他搬回去了。 可如今一切已成定局,房契上主家尚未签字,银子全已到齐,官印已盖再想要拿回除非主家时隔一年不住。 徐玉朗还没多怪他,万绅先阴阳怪气:“卖都卖了……就算我记得这是你家宅子也不能总是藏着掖着呀!房子空着就能卖!” “其余都能认,但官印一说可不是本官准许的。”万绅哑了,徐玉朗看陌生人似的看他,语调冰冷,“私调官印,杖责三十。” 万绅嚯的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徐玉朗,却被他坚毅不让的眼神逼得败退:“你去兵部受罚。” — “罚了万绅?”周念蕴无趣地扔着牌九,不大关心这些。 季顺看过陈悯递来的信,点头说是。 呵,徐玉朗还当真是变了不少。 周念蕴百无聊赖的想,那万绅也是该罚,卖哪间不好非是花明街这个,她心底盘算着能否寻个由头再罚他一次。 不过这几天听闻到的万绅身上的说法太多,周念蕴思来想去还没动他。 “叫曾如易这几日得空来一回。”周念蕴盘算过后,对上季顺不解的神色她打着哑谜,“我来送他个大礼。” 第52章 .归人有点难办。 天蒙蒙亮,白玉楼才刚归于平静,一小队歌伎从后门而出,几辆马车等在那里,是来接她们回京。 徐玉朗作为琼州知府理应到场,陈悯跟着来忙前忙后张罗,让他们没料到的是曾如易竟亲自来了。 白玉楼的诸位皆是白衣白帽,身形穿着一般无二,猛的一看瞧不出谁是谁。柳月也跟在一旁看管着,叫她们一丝声音也不能发出。 “万绅怎么没来?”曾如易看了一会,察觉到少了一人,遂问徐玉朗。 徐玉朗眸子一垂,而后回道:“办事不利罚了军棍,这几日仍在家修养。” 曾如易吃了一惊:“什么个事儿啊?”他心里更多的是不解。原先不是与陈悯、万绅关系最好,这才多久,怎么跟反目了似的。 徐玉朗目视众人登上马车,语气沉着:“私用官印。” 曾如易更惊,而后皱起眉头语气凝重:“做什么了?”官印非同小可,随意闹出哪样都不是小事。 他胆子不大,徐玉朗摇摇头示意没事:“卖了处宅子。” 曾如易仍是放心不下:“得严查才好。”两人一番商议,直到陈悯过来说车队就要启程。 马车亦是帘不透风,门不进光。曾如易望了一早上心里五味杂陈,王怀柯本就不待见他,他也没奢望能跟她见一面,今日来不过是求个心安,最终只能看车队缓缓离去。 与兵部交接完护送的活儿,徐玉朗与曾如易才得空。曾如易先去看过万绅,不知两人说了什么,日头出来他才离开。 出来后直奔灾民居住的地方,徐玉朗正忙前忙后,他一眼看到立在那处的周念蕴。 有感应似的周念蕴恰巧回首,曾如易赶紧上前。 “正要找大人呢!”周念蕴双目含笑,却让曾如易心中发寒。 他快几步过来,不好行礼只恭敬的喊了句:“云小姐。”周念蕴点点头,目光看向灾民的队伍,曾如易小心问候着,“您竟亲自来?” “我比曾大人得空不少。”曾如易一听,这是要坏事,果然她下一句很没给脸的说,“大人是灾民没空管,我使季顺请了你几次你也不来。” 曾如易才要赔罪,周念蕴压低的声音又响起:“礼部尚书那里使上力了吗?”信中已经目光已不自觉看过去,其中的惊恐暴露的一清二楚。 周念蕴撇开眼,不屑地笑笑:“本宫只不过稍加暗示,你以为礼部尚书多大胆子?”她透个底,曾如易面色见沉。转头对上徐玉朗欲言又止的脸,周念蕴总觉得他今日有事,但半天了也没见他过来。 曾如易吞吞口水,难怪他近日求遍京中人脉也没人肯应他,原来早被公主干涉。想着想着他又闷愤,原来她也不是表面上那般与世无争,公主背后的人脉,恐怕不比皇子少。 “怨我手伸长了?”周念蕴出口吓了曾如易一跳,怎么好像心中所想被她听到了似的。 他连忙否认,周念蕴却很不在乎:“手想伸的长也得有本事。”她挑眉,像是嗤笑曾如易没用,“不想掺和不表明掺和不了。真没本事和韬光养晦,亦是两码事。” 曾如易默了。他这么些年一直想方设法留在琼州,也一向以平和近人的模样示人,久到如今他不知是认命还是棱角已被磨平,等他想作为时却一直四下碰壁。 两人在一处时间太久不合适宜,周念蕴于是问道:“今日曾大人可得空了?”曾如易明白她的意思,忙不迭应下。 他去慰问灾民。当徐玉朗在周念蕴面前晃过三回,她终于开了口:“徐大人。” 徐玉朗一顿,没一会转过身。周念蕴问:“有事找我?” 他慢慢踱步过来,站在她面前。只是那双背在身后的手无措的搓动着,可见其主人心中的纠结。 “花明街的屋子……”徐玉朗吞吞吐吐的,低头周念蕴无甚波动等着他下文的脸,他却没来由的慌张,“不是、不是我卖出去的。” 他原本还看不懂周姑娘问他话时的神色,像看透一切又因他不肯透露太多而独自暗喜。听了陈悯的汇报徐玉朗起初还不信,可查探到的结果让他心寒。 明明知道是他住过老宅,万绅还是没问过他卖了出去,甚至不惜私用官印而无悔过之意,徐玉朗这是头一回对他动怒。 “我知道。”周念蕴回。陈悯都同她说过,她知道徐玉朗是不知情。只是这小官明面上不想与她扯上关系,又口是心非的见她便喊姐姐,如今才有点事儿就巴巴的跑来解释……真真是将口不应心演到了极致。 “那宅子我原是想等手头宽裕了再赎回来的。”徐玉朗有点懊恼,又有些想不通,“快二十年的旧宅子,也并非什么好地段……”他不明白为什么还有人出高出原价好几倍的银子来买。 周念蕴不言。若以寻常知府来说,恐没几个像他这样一处宅子也买不起的。清贫如曾如易,面对王怀柯藏私另要他补贴的银子不也是流水般的往外拿。 再说他完全可以将那处房契按下,就算是如今已盖了官印,那也可算作他不知情,徐玉朗还是一板一眼的认了。 她只觉得此时的徐玉朗比半年前更加坚毅,也愈发成熟稳重,只是他那片赤子之心一丝未变,实在难能可贵。 “没人住一年后才可收回?”周念蕴轻声问,徐玉朗点头。只是那日已经有人去打扫过,怕是不日便要住人。 她心里盘算着,那就只有出点“意外”,叫那户人家自行搬走了。 周念蕴目光盯住不远处的曾如易,是该他出份力的时候了。 — 屋里炭火没曾歇过,曾如易这才第三次踏足,一进屋就颇为轻车熟路的跪在底下。 这回周念蕴没跟他客气,心底是有些恼怒。她最看不过优柔寡断的人。 “下官知错。”曾如易开口。 周念蕴摆手,很不耐烦:“听的多了,没得信誉了。”曾如易一哂,没了声。 “过往的事本宫就不同你计较。”周念蕴直言,扬手一背指着,“那处房子你给拿回来。” 曾如易一想,不正是徐玉朗的那处宅子:“拿回来……”他不大明白,问道,“是以什么由头呢?” 周念蕴定定的看着他,不知他是装傻还是精明过头:“你难道平日也是事无巨细,事事启奏圣上如何决断的?” 曾如易头不敢抬,回过神应下来。 “那个万绅,”刚才就明了公主已知晓万绅的所作所为,曾如易摸不清她的态度,只好听着,“跟了你多久了?” “八年有余。” 陈悯却已跟着他十多年,到底是能力不行还是什么旁的原因,竟不如万绅得他曾如易的信任。 “如何识得的?”周念蕴又问。 曾如易迟疑。要说真话他不敢,可要想糊弄过去他也得掂量掂量。几次谈话他算是摸清,公主从来问的都是已有答案的事情,而再问一遍不过是查探他的态度,可算是再给一次机会。 他咬咬牙:“万绅出身市井,不算是读书人。”曾如易边说边偷看周念蕴的神色,见她还没有露出愠色,胆子大了些,“但他肯上进,一心想要读书……” “这个本宫没兴趣知晓。要我协助他不成?” 曾如易忙止住话头往下说:“那时候下官才到任上两三年,其余的事我都可以处理的很好,唯独税收这一块……实在是费尽心思。” “那回下官带着衙门的人去收账,遇到过万绅一回。虽方式不对但能见成效。”曾如易回忆着,“后来下官便时常请他帮忙,一来二去就在府衙给他谋了个闲职。” 还算诚实。 周念蕴问:“招人辅助府衙办事也不是个稀奇事儿,但你倒是说说,没有京城的旨意他是如何正大光明进了府衙的?” “是下官使得银子。”曾如易也不隐瞒了,公主显然将他们摸得一清二楚,他再支吾只会惹她生气。 但私卖官职乃是大罪,他如今认下,便是彻底像周念蕴坦诚了。 “还有旁人知晓吗?”周念蕴问。曾如易回忆当面的情况,报出几个名字,她叫季顺进来听着记下,“行了,这事交给我。” 曾如易一懵,竟轻飘飘放过他?听着还像是要帮他遮掩?忙谢恩,却见周念蕴在思考着别的事。 手指头在靠椅上轻点,“笃笃笃”的敲击声直进到曾如易心中。周念蕴过了一会才开口:“但是万绅这个人,你得交给我。” 曾如易不解。 “本宫虽不知道你为何看重他。”自私自利还小心眼,没见什么大本事还脾气大,周念蕴存疑只是因为他帮着管理王怀柯的事才叫曾如易处处护着。 “但本宫不信任他。” 今日能因几句口角托病不送王怀柯,又能因心中嫉妒便对昔日挚友恶言相向而背地里使绊子,这人周念蕴不敢用。 曾如易果然就要回绝,被周念蕴制止:“不伤他性命,只是试探一二。”她眼神警告曾如易不可泄露出去半分,随即给他准话,“若本宫觉得此人可用也不会让明珠蒙尘,若是不可用,便你也要与他远离。” 设身处地想了想周念蕴的顾虑,曾如易能想的明白。罢了,好歹性命无忧,平日里他多接济就是了。 曾如易才出了门,撇眼看到门口已挂上红灯笼的,过去是徐玉朗老宅的房子。朱红色的门亦重新粉刷过,里外都是焕然一新。他看过几眼便直直的往前走,这也是个烦心事儿。 曾如易才有周念蕴便喊了季顺进来,两人一番耳语,季顺领命出去。 万绅,周念蕴饮了口茶,希望是个可用的吧。 — 万绅养病还真就在家不出门,季顺一连去他家门口晃悠了好几日也没见人出来。每天皆是败兴而归,季顺这几日颇为郁闷。 天更冷了些,这几日兵部加强了城中的巡护。城外流亡而来的灾民每日渐多,徐玉朗不得不去临近的几个城与当地的知府商讨应灾事宜,周念蕴在琼州实在百无聊赖。 一阵喊叫是从许大娘家里传出的,哭叫夹杂着委屈和愤懑,没一会采郁也红着眼回来:“是许大娘的夫君回来了!” 难怪。 边关的军队是一批一批的回,前几日便有消息称已有阖家团聚大摆流水宴的事情,再不济的人家也是出去散了善心给灾民。听采郁说许大娘的抄手铺子已经一连几日没有开张,她只呆呆的在家里等着。儿子女儿皆不放心她,这几日都在家中陪伴。 这不巧了。许大娘起了个大早,才喂完鸡便见一道身影在前面来回晃荡。他在每家门前都停留片刻,看了又看,想了又想。 许大娘喊了他的名字,他却仍是迟疑。直到她报上自己的名字,两人才敢相认。一别十几载,记忆中年轻的娘子已鬓角泛白,一双没及桌子高的儿女也成家立业,任谁也不敢相信,更不敢轻易相认。 采郁本是闻声去凑了会儿热闹,这会子眼眶红红的:“许大娘问他还记得回家的路呢,大爷说十几年每天都在脑海里过一遍,怎么也不敢忘……”她说着自己忍不住带上哭腔。周念蕴又心软又感到好笑,还真是个心善的丫头。 没一会他们就收到许大娘送来的鸡蛋。周念蕴忙推辞,她平常看得见,许大娘都是拿出去卖掉换银子自己舍不得吃。她这会子却偏要他们收下:“我们家有喜事,这不得推辞的!”许大娘嗓子还嘶哑着,显然哭了许久。 没法子,采郁只好接过来,她一数,足足有十个鸡蛋。几个人瞠目结舌,许大娘又提着篮子去别家分发,只见她脚步轻快,丝毫没见心疼。 一连几日周念蕴都收到好几家送来的喜蛋喜饼,她命采郁包上糕点一家家送去当做谢礼,季顺那边传来消息。 “搭上话了?”周念蕴问。 季顺兴奋异常,不住的点头:“不枉小的蹲守这么些天,他总算出门了。” “说。” “小姐猜他一出门去的哪儿?”季顺自问自答,“酒肆!万绅一出门便饮酒去了!” 无法理解,周念蕴不想关心他伤好没好,万绅平日里便爱酒,听陈悯说过,万绅最常去的三个地方便是府衙、白玉楼和酒肆,果然不假。 “他应当是酒肆的常客,小的坐在一边听到他与掌柜的谈话。”季顺说着,其实不太大能肯定,“万绅自称被训斥了,还说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周念蕴了然,应当是房子的事。那日曾如易是亲自上门了的,说了什么没第三个人知道,但听万绅的意思,应该没说什么好话。 不过也想不通万绅有什么好委屈的。徐玉朗与曾如易同他计较的向来是私用官印一事,这到了他嘴里反而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周念蕴皱眉。 “他后来喝多了,胡言乱语的全是自己不得志,怀才不遇的话。”季顺瘪瘪嘴抱怨,“听的小的牙酸。” 不用想也知道是拉了徐玉朗作比的,万绅能力不高,倒是敢比,陈悯那样的他还真是看不上。 “小的听着差不多时机到了,便替他付了酒钱。”季顺说着,“他显然认出了小的,却没多话,还是我喊他他才肯坐过来。” 季顺回忆着:“他见小的第一句便是‘怀柯去京城了’。”不得不夸万绅记性是好,他们只在半年前见过几次,这次回来也拢共不过见过两回,他却能在醉酒的情况下也一眼认出,大概是找人收税练就的本事。 季顺佯装不知,只与他套近乎。一来而去他说是听闻他仕途不顺才帮他付的银子,万绅脸色这才好转。 “我说我常接济些落魄的读书人,万绅便来了兴趣。”季顺说。他同万绅讲明自己是京中来的,万绅想也没想便信。 也是,徐玉朗透露过周念蕴是京城来的小姐,季顺又一直跟着他,万绅怕是早已自己明白其中关窍。 “他没同小的多说什么。”万绅也是谨慎,不会第一回 接触就轻易相信季顺,“就意有所指的表明自己报国无门又处处遭到排挤,实在愤懑。” “小的知道急不来便未曾多问。”但季顺也不是没有收获,他这样“金光闪闪”的的人儿早被万绅看在眼里,“也约好过几天把酒言欢。” 能搭上人就好。周念蕴嘱托他小心行事。 傍晚各家都点上灯,许大娘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周念蕴也被感染,忍不住在门口遥望。 没多久巷口拐进来一个身影,周念蕴没见过。他身影高大魁梧,脚下生风稳步如飞,没多停留便直直的往旁边而去。 朱红色的门开了,老大爷迎着那人进屋。那背影挺拔,一看就是练家子。 难道是才回来的兵?周念蕴若有所思,那宅子岂不是他买来安置余生的?这事还真有点难办了。 第53章 .邻里一个老练的兵。 周念蕴早起便被隔壁练剑声吸引,只听得剑锋划破虚空,留下破裂的风声,一声声很是犀利。 喝过红枣茶,门被拍响。来的是许大娘,后头跟着才归家的许大爷。 大爷一看就是军队出身,背着手腰杆直拔,两鬓斑白不见颓色,与周念蕴见礼也是直挺挺的。他话不多,都是许大娘在说。 班师回朝圣上自是要论功行赏,汤、赵二位将军进宫面圣,一轮轮赐下来,他们家的下午兵部就给送来。 许大娘又是高兴又是心疼。行军这么多年,这赏赐全是他死里逃生换来的,是功绩也是一家子十几年的辛酸。 她说着泪又在打转,大爷皱眉笑笑:“一家子能团聚就很好了。”说完他连忙打岔,指着旁边,“这剑声呼啸,闻声便觉得那人动作定是干净利落。”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呼”的一声,听得出力道很强。大爷连连称赞,说定是个练家子,就要过去拜会。 “老毛病犯了。”许大娘嘴上责怪,到底还是顺着大爷。他们今早就是为拜访邻里而来,周念蕴对那人也好奇的紧,趁机跟上。 越靠近声音越清晰,越清晰心里竟产生一股惧怕。不仅是周念蕴,他们几个除了许大爷表现出一种志同道合的兴奋,其余的皆是手心出汗。 这如今砍的空气,想想若是在战场上,那必得使敌人当场毙命。 门大开着,门口仍是那日周念蕴见过的洒扫的老伯。许大娘是邻里都忙的通透,她略解释记录,老伯请他们进去。 练剑的声音已经停下来,那人仍背着身,正是周念蕴晚上见到的那位。 大冷的天他只穿了件薄薄的劲衣,背后是明显的被汗水浸透的痕迹,他接过老伯递过去的毛巾擦擦汗,又洗净手,转过身。 是个久经沙场血气十足,神态老辣的兵。 他年纪不大,瞧着比曾如易还小些,气势却是十成十的足。周念蕴不禁好奇,以他这样的年纪,得在边关经历过什么才能达到这样的境地。 只见他目如鹰钩,几个人动不敢动,带那人将他们全部扫过一遍,最后把目光聚集在为首的许大爷身上。 周念蕴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许大爷有些踌躇,更有些不好意思,他顿了顿行礼道:“参见程参将。” 认识?周念蕴目光流转,看来真是边关回来的。但见他俩间不像认识,听的许大爷的称呼后她明了,这人还是个官位不小的兵。 思前想后间觉得那什么程参将在看她,周念蕴再抬眼只看到他已经收回的余光,听他对许大爷说道:“汤家的兵。” 既不是疑问也无需大爷回答,程参将很肯定。 难怪许大爷有些呆滞。边关苦寒,以汤、赵二位将军为首,士兵自动分为两拨。行军时自是不管其他,但行赏时谁比对方多杀几个外敌便能得到额外的嘉奖。 双方既是盟友也是对家,面对夷族一个鼻孔出气,但免不了要暗戳戳胜过对方。 那这么说,这位程参将就是赵老将军麾下的。周念蕴心定了定,先可算作是自己人吧。 “这几位是?”他问。 老伯赶忙介绍是特来拜访的邻居,那人了然,潇洒的一拱手:“程肃。”他率先报上名,随后客套,“日后仰仗各位关照。” 许大娘与他寒暄。周念蕴见他手上领口处有几道狰狞的疤,虽已结痂,但看得出伤的不轻。 “还以为参将你要进京领赏,没想在这儿碰到了,大家还是邻居。”许大爷从最初的愣怔过来,觉得没什么必要。 他本就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兵,仗着年轻时吃苦练就的体魄和誓死要归家的信念一次次挺过来,再往上的恩怨不过是平日惨淡生活的调剂,如今回到正常生活,他实在犯不上得罪人。 再看程肃,边关士兵数万,他显然都不认得他这人。 程肃听了满不在乎:“我是个粗人,京中规矩多贵人更多,恐失了礼数,干脆就没去。”他早上练够了将剑递给老伯。 周念蕴眼尖,一眼看到那剑还不是铁制,竟是把木头的。她心惊,这得是何等力度能将木剑挥舞出那种声音? 许大爷亦点头赞同,他们做兵的,是受不了那种繁文缛节。老伯来将他们引到屋中去,那里备了点心茶水。 屋中与周念蕴之前来时的摆设差不太多,程肃和许大爷坐着攀谈。 周念蕴听着,没一会采郁来报,打着马虎眼儿说是曾如易来的信,她就要告辞,却见程肃盯她看了一看。 是探究,这程肃竟对她起了疑心。 周念蕴看的真切,但她自记事起便习惯了各色目光,她丝毫不慌,带着和煦的笑像个真正的邻居似的同他告辞:“今日多有叨扰,多谢。” 第54章 .挚友抓他小辫子 曾如易的消息慢了一步,却也及时,信中他打听到程肃——一个在边关屡立奇功的狠人。 当年一小队五十人秘密潜入夷族部落,为取得他们的信任不惜饮生血啖腐肉,活生生在手臂刺上部落图腾。 但蛮邦卑鄙多疑,纵使是临行前做了万全的准备,最终活着回来的也不过五人,而程肃更是选择只身留在敌营,三年前实在瞒不住才找了个机会潜回。 周念蕴在京中听过这人的事迹,这次却是第一回 听说他的名字。只因夷族发现军中有敌方卧底他们竟一直未曾发觉,难怪数年来屡战屡败,持久战拖着双方皆是元气大伤。 回来后的三年里程肃屡遭暗杀,赵将军为保他亦是各类烟雾弹往外放,直到回京才将他的身份公布。 曾如易写的简洁,周念蕴却是心惊。她听她父皇提过几次,这些年好几个紧要关头都是靠内应传来的消息才化险为夷,边关能定,他们功不可没。 将信投在炉中烧毁,火苗窜上来将信纸吞烬,火光印着周念蕴的脸晦暗不明。 难怪程肃只稍看几眼他们的神色便能锁定是谁要说话,在他平静的目色中,所有人都无处遁形。不过,周念蕴思考着曾如易信上的另一句话,他为何不求任何封赏,只要花明街的这一处宅子? 赵老将军不会是妒贤之人,对于程肃这样的能人他是悉心栽培绝不会含半分私心,不会是抢功。又一想程肃这样的功绩必定是够格亲自面圣的,他却推辞未去。周念蕴暗忖,看来也是个刚硬不怕事的。 如此一来再叫曾如易去想法子把屋子收回显然太不进人情,想了想她才去信——以华屋美眷为赏,算做交换。 说到曾如易,周念蕴不由叹了口气。为了拉拢他又是派人在京中盯着王怀柯,又是在琼中接近万绅,可如今要他去做一件事却是处处碰壁。她摇摇头,希望曾如易能带来好消息吧。 — “季公子!”万绅冲季顺一拱手,几次吃酒下来季顺的确出手阔绰,且为人和善没架子,万绅对他印象不错。 季顺却兴趣缺缺的点头,拨弄着碗里的小菜,整个人很没有精神。万绅疑惑:“怎么了这是?” “唉!”季顺摆手,转过头样子是不肯详说,但脸上却写满“你快问我”,果然在万绅几句追问下他坦言,“我家那小姐,你知道的,迷上那徐知府……” 万绅不尴不尬的扯扯嘴角,他已知晓周念蕴便是之前的“云小姐”,听了这话神情微妙。 为得万绅信任,季顺自称是周家管家的儿子,主家乃京中人士,官做的不小。这几次三番陪着小姐来琼州,只因他家小姐迷上了徐玉朗。季顺眨眨眼,他其实仍然心有余悸,只是公主对这说法没有意见,甚至饶有兴致。 “之前玉瓷山抄经你知道的。”季顺说的万绅仍历历在目,曾大人亲自安排人手,天师做法,众人祈福,事毕随手赏的银子仍叫他心惊。 季顺很无奈的:“这回又借着赈灾的事跑来琼州……”他垮着脸,“老爷要是知道小姐是为那徐玉朗来的,非打死我不可。” 万绅一惊,立刻抓住重点:“季公子的意思是……”季顺叹了一口气点头,“周大人竟不知道?”有点意思了,原来全是那周小姐自己的主意。 “可不嘛!小姐勒令我们不让说,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季顺越说越惨,“到时候小姐不过是挨顿骂,最多禁足在家,我们这底下做事的,就不好说了。” 万绅心不在焉的点头,不知在想什么。 “但那徐玉朗一看就是沽名钓誉之徒!”季顺啐了一句,引的万绅侧目,他压低声音,“哪里有处处仰仗我家小姐的道理?” 万绅张大嘴不知是所想对上事实还是装出来的,他同样低声问:“仰仗周小姐?当真?”大概是他的语气过于急切,他连忙找补,“我与徐玉朗相熟,他不像这种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季顺很看不上这样的行为,撇嘴摇头。 万绅低着头又是早有预料的笃定又是大仇得报的窃喜,表情很滑稽。 季顺见时机成熟,趁热打铁道:“唉!我就是苦于没有他的把柄。但凡我能揪到他一两个小辫子,何愁没法子先向老爷交代再好好劝说小姐。只可惜小姐如今全然相信他说过的话,十头牛也拉不回头。” “若是要证据,之前抄经你家小姐赏过他金银珠宝,如今对灾民的救济难道都不作数?”万绅很快问。 季顺心中惊叹,他问的话竟全被公主提前预料,他会想着周念蕴交代过的话,依葫芦画瓢:“抄经过去良久,哪里还有证据?再说为灾情出力是应当之事,这个不好说。” 万绅皱眉思索,季顺开口:“若是……若是能有他其他品行有差的证据就好了。”万绅眼珠子一转,听的明白却装糊涂,“万公子你与徐玉朗相熟,有没有听说过什么?” 万绅一滞,片刻摇摇头。他艳羡季顺的同时仍保有理智,京城路远他不知道季顺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信任上他有所保留,这几次说话见面还算谨慎。 “你别介意。我知晓你与徐玉朗乃是挚友,有些话不好说。”季顺很贴心的为他着想,“可他若确实如看上去一样的温文,也不是万公子你几句话就抹黑得了的。” 万绅笑了笑,低头斟茶仍未接话。 “且我既不是要他性命也不是毁他前程。他嘛目的显然,是奔着我家姑爷的位置去的。”季顺说着觉得烫嘴,为了试探万绅也是全豁出去了,“只稍人品不端正便休想过我家老爷那关。” 那何为人品过关?万绅想着,全凭周老爷心中的一杆秤,只是标准是什么样的得全由他心定,这范围大了去了,说不准更拿不准。 “不过是想看他是只与我家小姐一个如此还是对别人家的也一样。”季顺把姿态放矮了,带上点恳求,“我是被徐玉朗防着的,这事简单我却不能做。万绅你不一样,且不过就是探听他些消息,谁也害不了不是?” 这事简单,万绅完全能做。只是他也有顾虑,毕竟与徐玉朗是同僚,探听这些有违礼数,再者他最近已然与徐玉朗产生隔阂,若是后期事情再败露,他在府衙便无丝毫立足之地。 “也不要你白干。” 看得出万绅是在动摇。他半天不说话,转头转向思考着很纠结,季顺直言道:“你帮我这一回,若是事成,京城安岳书斋的旁听名额,我便恳请老爷给你弄一个来!” 这也是公主授意,也实在是神了,他这话音才落万绅枯树逢春般的情绪高昂起来:“当真?” “他要是真的品行不端,我家老爷谢你还来不及,区区旁听不在话下。”季顺摆摆手,像是过去都没把这当回事儿。 “但我与他相熟,我当他是好友。”季顺面上带笑,心里叹这人脸皮忒厚,简直什么亏也吃不得,“过去我是没发现他还有这些个事儿,我也愿意相信他不是这种人。但若是日后再让我发现……” 万绅握了握搁在桌子上的拳头:“我便当没交过这个朋友。” 此事已成定局,季顺一个高兴又请他吃酒。二人把酒言欢。 — 前几日周念蕴在院中捡了只冻伤的麻雀,翅膀上有些血迹,发着抖蜷在那里。她叫季顺去买了鸟笼,此事用小银勺挑着谷粟喂给它。 听季顺汇报完毕,周念蕴忙着添水,头也没回:“也不能说他就定会背弃徐玉朗。” “这还不是?”季顺不解。 “说不准他只是敷衍你而已。”周念蕴心里其实也有数,但目前没到最后一步,万事都有变数,“待他真有了徐玉朗的事儿再来报吧,这事急不得。” 万绅只是急功近利些并不是蠢,且看他最后如何抉择。 “徐玉朗回来了没有?”他去临省商议灾民的事,已经好几日没见人影。 “就这两天了吧。”季顺也说不准,“大约是天冷路难行,耽搁一两天很正常。” 正说着采郁来报:“大安寺请过几日有空去一回,说是有经文要请小姐过目。”周念蕴点头应下,采郁递来一信笺,“曾大人送来的。” 这么快,周念蕴惊诧,这就有消息了?她将信打开,上面只有一行字:金银珠宝、高屋美妾程肃均不为所动。另,花明街房屋乃程肃以功请赏,需经由户部批准。 办的什么事!周念蕴怒从心起,只觉得是曾如易不顶用。但转念脑子里晃过程肃看透一切的眼神,她又知道这十分有理。 “叫户部把这屋子先压着。”周念蕴立刻下令,她还不信了,“另寻一处大宅给他做赏,还不满意再换更大的。” 采郁才得令出门,又急慌慌的跑进来:“小、小姐,程参将来了!” 周念蕴挑眉,掀帘出去。入眼便是提着糕点的程肃,他仍是单衣单褂,一点没有在往冬天度过的自觉:“叨扰。之前拿了姑娘的礼,无功不受禄,今日特来回礼。” 他客气,周念蕴更是笑意盈盈,叫采郁把礼收下,季顺去泡了茶,她邀程肃坐一坐。原想着按他这个人的作为怕是不会同意,谁知这人一拱手径直在椅子上坐下。 惊诧之后迅速回神,他这样子,可不像是坐一坐便走。周念蕴亦来了兴致,且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第55章 .程肃好小子! 程肃捧起采郁上的茶凑在鼻尖闻一闻,随后品了一品,呷酒似的“啊”一声,其实不太满意:“还不如边关的烈酒好喝。”他左右晃动下脖子,摇摇头,“附庸风雅的东西,不知道你们怎么喝的惯。” 这可是上好的雨前龙井,今年收成不好进贡的数量也较往年少一半。 周念蕴闻言一愣,随即笑笑。原想着他是功臣不能亏待,可莽汉有莽汉的品味,她这实属于媚眼抛给瞎子了。 叫采郁换上白水,程肃又喝一口,不再多言。 “前些天听许大爷说了。”程肃闻声自杯盏边抬眼,不动声色,周念蕴不慌不忙也的确是打心底里钦佩,“听闻程参将战功赫赫,进京面圣金銮领赏也使得,怎么一回来便屈居在这个小地方?” “浮名罢了。百年之后一抔黄土,谁记得谁啊!”程肃倒是看得开,一点不在意名声。 周念蕴却不认同:“以参将的功绩,定是名垂青史。” 程肃摆摆手避而不答,转而说起其他:“姑娘觉得琼州还是小地方?”没等周念蕴回答,他又接着说,“此地河运通达,遍地商贾,人才辈出向来富庶,又是长公主封地。怎么还是小地方呢?” 疑问一闪而过,周念蕴总觉得程肃话里有话,她摇头:“参将误会了,我指的是花明街。”周念蕴一一列举,“琼州富饶不假,但这里偏僻,相对而言不是什么好去处。” 程肃往后一仰:“不是什么好去处?但姑娘你不正也居住于此?” 周念蕴一愣,不愧是在敌营数年还能全身而退的,几句话间竟将她绕了进去。 垂首再抬头间她已有答复:“人都往高处走,我若是有法子定是选更好的去处。”说着周念蕴试探道,“参将难道不想住更高更大的房子?你如今住的那个我去过,不怎么样。”她瘪着嘴摇头,一副看不上的样子。 程肃爽朗一笑,像是信了她故作小女儿姿态的话:“求名利的往京城去,求自在的自往五湖四海,求心安的,便只有回家了。” 家?这可能周念蕴还真没想过。赵老将军对程肃相关的言论一向是密信只供给圣上看,她探听不到,曾如易更无法知晓。 “参将竟是琼州人?”周念蕴面上装的惊喜,心里却打鼓,这屋子看样子是不大好拿回。 程肃点头承认:“地道的琼州男儿。” “是琼州之福。”周念蕴笑着恭维,却见程肃高扬起眉,目中含笑。 被探究的感觉又来了,但话还得继续套:“参将说的家,便正是现在住那个?” “不是。”程肃否认。 周念蕴一喜,随即不解地问:“那怎么住到这儿来了?” 程肃简短的回:“一些往事。”他含糊着显然不愿多说,略往外看了看他便起身告辞,“过几日我府中设宴,还请姑娘赏光。” 周念蕴自是应下。 程肃走到一半才要出门去又转身回来,笑道:“瞧我这记性,给姑娘回礼来的,差点儿又带回去。”他将带来的糕点打开,一遍评说,“你送来的那些精致是精致,但只是徒有其表。” 周念蕴眨巴着眼睛,那些都是钱老板糕点铺子里买的,不是说是琼州最好的糕点铺子?竟不入他眼? “钱老板的手艺到底是退步了。”原来他吃的出是哪家的,周念蕴来不及回复,程肃将几个袋子都递给她,如数家珍,“君子巷的板栗子、张婆婆摊上的糖球、街头巷子拐过去第三家没有名字的酥馓子、这个是麦芽糖。” 周念蕴一个也没吃过。她甚至有些神游,程肃是回个礼跑了这么多地方吗? “都是琼州老字号,味道错不了。”他这回是真的告辞,临行前郑重道,“姑娘家只带个丫鬟在外不容易,有事尽管去隔壁找我,能帮上忙的绝不推辞。” 程肃潇洒的抱拳离开,徒留周念蕴在原地发闷。人一走采郁进屋来,熟练的剥一个板栗递给周念蕴。很快她发现不对劲:“小姐怎么好像不高兴?” 周念蕴是郁闷,更有些愧疚。她算计着拿回屋子,程肃却是一片赤忱,叫她心底难安。 “叫曾如易查查程肃的老家。” 地道的琼州人不该是直接回老宅么?许大爷年长程肃这么多还能将回家路记得一清二楚,她不行程肃不记得。 周念蕴思考着,难不成是老宅出了事他才退而求其次,要买这处的屋子? 心中万分纠结,这屋子她是势在必得,但程肃实在看着不像好说话的人,只期望能从别的地方弥补一二了。 — 徐玉朗进了城,陈悯在门口接应。与临省安排赈灾的事已经谈妥,暂可缓解全网琼州涌来的灾民的压力。 府衙却已堆积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处理。虽临行前委托了陈悯全权做主,但万绅私用官印一事后陈悯更是谨小慎微,半步不敢越过礼数。 惊奇的是今儿万绅居然在。他百无聊赖的瘫在椅子上,灾年有人饭都吃不上,更别提有闲钱买屋子的。 他也看到了徐玉朗,本梗着脖子不愿低头,但想到季顺许诺的事情,他不得不动身。 陈悯瞪大眼睛,见万绅一步一步的靠近过来:“徐……知府大人。”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陈悯与同样惊诧的徐玉朗对望一眼,皆是不可思议,“下官手头仅剩这未得买主签名,昨儿去问了,他说烦请大人你跑一趟。” 疑惑归疑惑,徐玉朗接过他递来的地契,正是被万绅私自盖了官印卖出去的那个:“要我亲自去?有什么说法没有?” “是从边关回来的。”万绅去没顶用,人家指明要见知府,“兵部的大人们对他礼待有加,听说是立了大功的。” 徐玉朗不言。旁人买屋子都是忙前跑后的自己来,这人倒好,居然要他上门去。他看过地契上白纸黑字写明的地名,思考着:他的确得去一趟,同那人谈谈,看可有机会请他另买别的屋子。 “我得空去就是。”徐玉朗将地契暂时搁在一边,顺嘴问,“那人怎么称呼?” “禾呈程,单名一个严肃的肃。”万绅已将这事打听清楚。 “程肃?”徐玉朗“嚯”的起身,引得众人侧目,他视若无睹,“你确定?” 万绅亦是不明所以:“我上门问去的,怎会有错?” 无措的在原地转了几转,徐玉朗再去拿地契的手竟不禁颤抖,陈悯关怀道:“玉朗你没事吧?” “我去看看……”徐玉朗口中喃喃的将这话重复几遍没说出个所以然,跌跌撞撞出门去,背影竟有些失魂落魄。 到了花明街,他同过去数不清的日月一样,不自觉的往周念蕴的住处一看,门闭紧着。今日他牵挂着别的,匆匆往旁边而去。 大门敞开着,呼啸的练剑声勾起徐玉朗内心深处的回忆,他深呼一口气,扣了扣门扉。 练剑声停了,脚步声一步步接近,他忍不住屏住呼吸。来的是为老伯,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徐玉朗浑身卸了力,是他弄错了。 “您是?”老伯见他神色恍惚,颇为关心。 “我是为这地契来的。”徐玉朗立刻回神,“您说要我来一趟,我今日得空便过来。”见老伯面露不解,徐玉朗惊觉自己胡言乱语,想必叫人听不明白,“我是琼州知府徐玉朗,今日为这处屋子的地起来的。” “哦!”老伯明白了,他手一点一点的,不比徐玉朗刚才平静多少,“你……你且等等,我去回禀,唉,大人直接与老朽来吧。” 还有别人?徐玉朗心又不自主跳起来,他随着老伯进屋,明明是最熟悉不过的屋子,此刻已与他无关。老伯腿脚不大利索,此时走的却快,在一处小花园中,他停下来。 的确还有旁人,徐玉朗震惊到言语尽失,还是程肃先开口,他话中全是自豪:“好小子,这些年做得不错啊!这是已经当上知府了?真没给你娘丢人!” 是熟悉的声音! 徐玉朗嗫嚅着,眼眶已经见红,程肃见状眼一瞪,很不赞同:“不许哭!把眼泪憋回去!男儿流血不流泪,别没出息!” 也是过去常训斥他的话。 徐玉朗心中一股热气蒸腾着要喷薄出来,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舅舅!” “哎!”程肃热烈的答应下来,走过来大力拍拍徐玉朗的肩膀,“愣这么久干嘛?还以为你小子忘记有我这个舅舅了!” 离得近了徐玉朗看得更清。他舅舅黑了瘦了却更健壮了。最大的变化便是衣领袖口也遮不住的刀疤,触目惊心让人头皮发麻。 “你怎么不给我写信?”徐玉朗纳闷,他一直以为他已经…… 程肃明白他的意思。十几年他未曾给徐玉朗寄过一封信,边关生死攸关,一直没消息,极大可能是死了。 “我的身份特殊,如果暴露,恐会连累到你。”程肃简略的回。他去从军的当口正是徐玉朗要人陪护的时候。他那人渣妹夫不靠谱,妹妹身子不好,只留一个小侄子,程肃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他也不是没写过信,只是夜深人静时他默默写着信,写好也不敢寄,随即便烧毁。 “你娘……”程肃也猜得到,他从军时妹妹身子就已亏空,是熬不到现在了。 徐玉朗哑着嗓子:“舅舅去参军没几个月,娘就走了……” 程肃拍拍他,又是心疼又是自豪:“好小子!自己能活下来有这番作为,真给舅舅长脸!”他话锋一转,“明日带舅舅去看看你你娘。” 徐玉朗应下,一抬手终于想起自己是干嘛来的:“这地契……”精神回笼,各种疑问纷纷涌现,他思考着要先问哪个。 程肃爽朗的笑着,吩咐老伯去打酒:“今儿我俩好好喝一壶。”他拉着徐玉朗往里走,“进屋说,舅也存了有好些话要问你。” 第56章 .偶遇那周姑娘你还是不要肖想了。…… 老伯买来的是烈酒,程肃端着酒杯几口下肚,侧目见徐玉朗小口抿一口,顿时觉得不过瘾:“这叫什么喝酒?”他出其不意扣住杯子一抬,徐玉朗一不留神被他得逞,火辣辣的直烧胃,他猛的咳嗽起来。 “舅舅如今怎么爱喝这个?”看他呛的厉害,程肃终于不勉强他。徐玉朗记得他这个舅舅向来考究,酒要温过用白玉杯才肯喝,现下一口接一口的,粗犷豪放。 问的话程肃未答,徐玉朗其实也猜得到。边关苦寒,商贸不通,只有浊酒,他舅舅也是没得选。 程肃边喝边看徐玉朗,像是在与记忆中模样对比,他问道:“我从军之后,那狗东西去找你没有?” 两人皆心照不宣的回避他那个渣爹,徐玉朗亦是不屑:“狗皮药膏似的甩不掉,来闹过几次,没讨到好。” 那人没讨到好,他们母子俩也定吃了不少亏。程肃很清楚的知道他妹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性子刚硬要强,敌不过难保不会自损八百。 “他私占我娘的嫁妆,他的那些妾室也全不是省油的灯,众人合计合计,分了财产跑了。”说来也是滑稽,那人一个二个“真爱”的往府里抬,到头来没一个真心待他的。 徐玉朗看着程肃,很失语的一顿:“他便又打起我娘的主意。”那会子他娘已是病躯,为供他读书省吃俭用,白天黑夜的做活,他仍记忆犹新。 “渣滓。”事情过去这么久程肃仍觉得气不过,只想听些快活的,“他怎么死的?” “落水狗还当自己是少爷。”这事徐玉朗自不会忘,“他没地方住与乞丐一同挤在桥洞,与人发生口角上去便打人。但对方人多,他没讨着好。后来身上没银子看病只能拖着,死了几日才有人发现。” 两人间静了。程肃抿起唇着实显得很严肃,徐玉朗亦是心不在焉,良久,程肃才问:“那……那你娘呢?”他最想知道也最没敢问,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嘶哑。 “那年雪很大。”徐玉朗望向窗外,外面只是寒风呼啸,枯枝败叶略显萧条,却远没有那年可怕,“娘亲天不亮就出去给人浆洗衣物,手肿的发紫,一点知觉也无。” “她本来就因和离的事心力交瘁,寒气沾的太重,就没熬的过去。” 程肃又一杯接着一杯痛饮,逝者已矣,说再多也无用。或是觉得此时话题过于沉重,他打岔道:“你没让你娘失望。” 徐玉朗扯了扯嘴角,程肃拍拍他的肩膀:“你读书读的好,她喜欢你上进。” 沉默着点头。幼时不读书学他那渣爹没少挨打,后来年岁大些他才懂事,能明白些是非。可读书时又因同窗的耻笑他爹娘和离自己愤而退学,徐玉朗记得那是他娘唯一一次打他。 “中的状元吗?”程肃悄摸着问,他也不爱读书,就喜欢舞刀弄枪。老太爷的一笔家业他不想继承,只想着争口气考个武状元回来,只可惜没等他圆梦,就先去了战场。 徐玉朗摇头:“只是乙榜。” “哦……那也很不错。”程肃一心只有个状元头衔,不知道乙榜也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甚至一辈子不得的高度。 两人又是一番说天扯地。程肃对自己在边关的事情透露甚少,徐玉朗问了几句没有回应,干脆不再追问。 反而是程肃,大概是因为愧疚没能护着徐玉朗,絮絮叨叨的问了许多。 “舅舅是先托人买下这屋子的?”徐玉朗问。这事真是巧了,见到程肃之前他还想着如何周旋一番要回这屋子,没想到是自家人买下的。 程肃喝的有点多,面上却一点看不出,他伸手一指外面,说话不禁磕巴:“那、那老伯,我叫他先来买下的。本来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还在。” “是我无能。”徐玉朗拿过他的酒杯不让他再喝,“这屋子我原先买下来的。只是前几个月原本的曾知府升任,我便搬到府衙去了。” 他环顾屋中场景:“这里空着也是空着,我就卖了,银子都捐出去了。” “好孩子。”程肃想像小时候似的摸摸他的脑袋,但徐玉朗如今已与他一般高,再这样亲昵不合适。他欣慰的是这孩子在身边无一亲人的情况下还没长歪,自己吃过苦,便能为别人着想。 这样想着程肃灵光一闪让徐玉朗猝不及防:“亲事定了没有?” “啊?”徐玉朗错愕,怎么一下子转到这事?他嗫嚅着,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周念蕴。 看来是没有。 程肃以为他是脸皮薄,再者他这样家底不丰的难免被人看不起,没成亲也说得过去。 若他心中所想被肖想徐玉朗做女婿的老爷们听到恐怕是得怄死,明明是他们求而不得啊! “可有意中人?”程肃自觉自己回来后情况不一样了,他是徐玉朗长辈,合该为他打算,“朝中赏银不日即到,到时候舅舅去帮你提亲。” “不,不了,舅舅。”徐玉朗不好说有,更没法说没有,他踟蹰着。 再多说就要惹人嫌了。程肃将徐玉朗的脸色尽收眼底,就此打住:“行,有什么事尽管跟舅舅开口,一家人,不要怕麻烦我。” 心中异常熨帖,徐玉朗笑着应下。 — 大安观。 后院中观主给周念蕴拿来了拟用的经文,两人左右斟酌一番,最终敲定。 今日下了小雨,天气湿寒,此刻观中人还不多。周念蕴自去拜香祈祷,下山路上又下起雨,石板路滑,可上不得下不去的,她与采郁只好先去半山腰的一处凉亭避雨。 盛名远扬的大安观今日方人迹罕至,此处僻静的树林中倒是有两人撑着伞而立。周念蕴错身瞧了,原是坟冢。 也难怪这天也不急着走,衣摆处被水浸润眼色见深,鞋袜定也是湿的,周念蕴撇开眼,看着都冷。 没多久那两人回身,周念蕴听到身后说话声,才转头对上徐玉朗。她又往旁边一看,是新邻居程肃。 他们怎么聚到一起了? 既然都认识见了面没有不吱声的道理,两人都朝这处凉亭过来。 “周姑娘。”他们异口同声。 “你们认得?” 徐玉朗与程肃相视一笑,程肃先说:“忘了你也在花明街住过。” 似乎很相熟。周念蕴满心疑虑,她筹谋着要程肃让出屋子,怎么他们先熟络上了? “你们认得?”周念蕴也问。 徐玉朗点头,程肃以为最多话止于此,却听他外甥很不见外的:“他是我舅舅。”这已让他惊诧,没想到他竟还加了句,“我同你说过的。” 舅舅?周念蕴一愣,那个十几年了无音信的人?想了想程肃的经历,她能明白大半。 两人亲人重逢自是喜不胜收,周念蕴苦恼的却是——她已叫暂时压下程肃的奏请,想另给他寻处大宅子,这倒好,她反而成了坏人了。 几个人心思各异的在一处闲聊几句,周念蕴借口下山去了,她得赶紧让曾如易别再行动。 程肃却与徐玉朗悠哉悠哉的走在后面。 “你与周姑娘认识许久了?”程肃问。 徐玉朗:“半年有余。” “哦。”程肃忽然笑笑,“昨天问你有没有意中人你不答。”他目带调侃,意指周念蕴。 “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徐玉朗低头,嘴角一丝苦笑。 程肃跟着笑笑,转而没安慰他:“知道是一厢情愿便放下吧。” 徐玉朗不解。程肃背着手,很高深的:“别怪舅舅说的不好听。那位周姑娘家世恐怕不低。” “京城人士。”徐玉朗接话。 “哦?你原来知道。”程肃不免惊奇,“我与她接触不多,只见她为人礼数找不出错,便知家教不凡。” 徐玉朗跟着点头:“以往曾大人也对她礼待三分。”他心中泛起苦涩,他何尝不明白二人间鸿沟巨大。 “你就没问过曾大人?”程肃说。 徐玉朗却是摇头,他不知怎么的,不知是不想还是不敢,心中总觉得若是曾大人肯回,那说法他定无法接受。 “她招待我的茶,用的是雨前龙井。”程肃说。他咂咂嘴,像是在回味。 “那不是……”徐玉朗咂舌,贡品? 饶是程肃幼时家道正盛,还是随祖父去京中一皇商的家中偷偷喝了口这茶,仍记得那皇商很是得意,只说银子花了是小事,与那众贵人喝的一般无二不是。 “非富即贵。”程肃定论。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达山脚,周念蕴的车早不见踪影。徐玉朗这会子怅然若失,程肃虽不忍,但更不能看他深陷:“那周姑娘,你还是别再肖想了。” 第57章 .抗旨“叫汤什么来着?”“汤琼支。”…… 原以为他舅舅买下的屋子徐玉朗会跟着回来住,却没想一次也没见着他。曾如易来报,琼州府衙那里的地契程肃已经拿到,署的却是徐玉朗的名。 周念蕴轻笑,有舅舅疼的人还是不一样,出手便是大礼。至于朝中的信来回折腾耽搁了一些日子,不知程肃起疑心没有。 季顺仍是与万绅周旋。仍是季顺做东,选在了白玉楼,柳月作陪,上来一见两人,片刻愣怔后恢复如初。 万绅原以为是自己多日没徐玉朗的消息给他,季顺必定生气,此时却令他摸不着头脑:“柳月姑娘也在?” 季顺与柳月对望一眼,继而笑道:“柳姑娘又不是外人。”说完他又看向万绅,意味不明。 柳月低眉顺眼的给他们倒酒,不搭话。这两人一个是琼州人知道的她的“相好的”,一个是万绅以为的她的“座上宾”,但她听的明白季顺的意思。 他是叫她记得过去的事。 万绅果真意会错,甚至觉得借着柳月的缘故,他与季顺的关系都近了些。 热酒下肚,万绅果真话多起来:“季公子交代的事,我全放在心上了。”季顺微微倾身细听他说,“只是他不常在府衙,又与我生了嫌隙,总是防备。” “不急不急。”季顺摆摆手,“俗话说狡兔三窟,那种心思不正的人怎么可能一下子就露马脚。” 万绅放了心,随即无不感叹的附和:“就是说啊!表面道貌岸然,背地不知道藏着什么小心思!” 季顺眯起眼,暗自腹诽,这说的是别人还指的是你自己? 柳月不出声,自顾自抚琴。 酒已上头,万绅磕磕巴巴的论起国事:“这边关的士兵都回来了,那夷族趁此时无人不就可一举突破?” “自是留了军队在的。”季顺歪头去看他,不知是万绅醉了还是真的脑子不行,这话也问的出。 见他眼睛迷离无神,双颊酡红,果真是喝多了。 以此壮胆,万绅很不忿:“凭什么有的人什么都不会,也不用做就能高官厚禄享用不尽?而我们呢?非要处处看人脸色。” “徐玉朗?”季顺听他这样说,定是积怨已久,可徐玉朗并非没有功绩,且一地方知府,何谈高官,他转而又问,“谁啊?” 万绅神智清明了些,打着哈哈想混过去。季顺不乐意了:“唉!你我还有不能说的?说出来,我也好替你排解。” “其实我与他接触的也不多。”万绅禁不住劝,顺坡而下,“不就是那兵部宣抚使,赵阔。” 许久不听这名字了,季顺有些恍惚,怎么又扯上宣抚使了,转念又是,这万绅仇人还真不少。 忽然想到公主曾与他提过一嘴赵阔与柳月,季顺不自主的转头,柳月款款抚琴,像是没听见他们的谈话。 “原先我在曾大人手下当差,与他还算能和睦共处。”万绅苦起脸,实在想不通,“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此后他便处处针对我。” 季顺没听说这事,不知如何回他。 万绅像只是要个发牢骚的机会,自己一个人也能说下去:“我哪里敢得罪他,他哥是皇上御笔亲封的钦差,这几天赵将军班师回朝他立刻就回了京……” 原来不平的是这个。宣抚使京中有哥哥庇佑,外面有赵老将军为后盾,看上去是没什么能耐。 “如今是风光无限啊!”万绅又是感叹又是艳羡,“听说保定侯在宴上要将女儿嫁给他……” “铮”的一声,季顺捂耳皱眉,万绅酒醒。柳月手被琴弦划破,她却别过脸好似不为所动,只可惜的看着那古琴。 季顺赶紧叫来人,柳月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琴坏了。” “还管什么琴,改日我送你一架好的。”季顺让她下去包扎,柳月离去,只见万绅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 “总算在他哥面前硬气一回。” 如今朝中上下乃至琼州,边关士兵回家的消息最是广为其谈,周念蕴听说的有不一样,是赵、汤两家的消息。 周念蕴说:“保定侯家的小姐我见过,标致可人,除了性子急躁些,与他赵阔还是门当户对的。” “偏这小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不惜忤逆老将军和赵闰也不应这门亲。” 周念蕴脑海中蓦地闪过那娇滴滴的柳掌教。难怪赵闰着急忙慌的把赵阔叫回去,怕是听到风声了。 采郁在炉中添碳,偷偷看向周念蕴。宣抚使可不止不应婚事气坏了赵闰大人,他不知怎么的口不择言,说既然要娶为何不是他哥哥娶,气的赵闰大人罚他在寒风中罚跪。 这话采郁不敢问,不过既然她都知道了,公主也该听说了才是。赵闰大人为何气急,大家心照不宣。 “听说汤将军那儿子也很有意思。”周念蕴不在京城,诸多事情全是听说,不过不妨碍有趣。 “叫什么来着?” “汤琼支。”季顺回。 周念蕴逗了逗笼中的麻雀,大约是屋里暖和,它这几日也活泛起来:“名字是秀气。”却已可称得上久经战场的“老将”。 赵老将军老年失子,赵闰他们两兄弟的爹便是死在夷族人手中,他痛定思痛留下两幼孙自己去上战场,好在赵闰年长些,主见也大,竟生生在京中立足。 汤家却不同。 汤将军正值壮年,他儿子汤琼支也是刚十几岁便被他带去了边关,十几年磨炼,已是响当当的汤将军。 不知是因为功高自傲还是真的酒后失仪,庆功宴上他跌跌撞撞,将满盏滚烫的豆腐汤稳稳当当的撒在了赵嫔的华服上,吓的她殿前惊叫。 汤琼支却是倒地昏睡,谁喊也没醒的了,圣上只好随意寻了个理由将赵嫔再次禁足。 “听说他隔天还跟汤将军起了争执。”季顺不知道哪里来的小道消息,反而比周念蕴听闻的更多。 早听说赵嫔和老三因汤将军回朝而小动作不断,只是不知道为何会这般信任于他。周念蕴思忖着,她反正是不愿看赵嫔翻身,且先看着吧。 — 程肃设宴,周念蕴应邀而去。 他客请的不多,只有邻里几个乡亲。另徐玉朗邀了几位同僚,不大的庭院里摆了四张桌子,周念蕴没想到的是曾如易也在。 男女分席却不如她在京中的讲究,这桌是喝酒的,那桌是唠家常的,没什么屏障阻隔,大家能将所有人看的一清二楚。 周念蕴没吃过这种,京中宴会多是每人一席位,各自用膳,这样团座一桌的,让她不太适应。好在采郁也跟来了,她另一边便是许大娘,周念蕴总算好受些。 主桌为首的自是曾如易,他身边的便是程肃,正站起来致辞:“感谢各位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底下静悄悄的,他文绉绉的话也到此为止,继而爽朗的像重回了边关,“大家吃好!酒管饱!肉管够!吃撑了肚皮再回去!” 这才又热闹起来,程肃先敬曾如易:“我外甥承蒙大人照顾,我饮尽,大人随意。”他不管曾如易劝阻,杯子倒举,一滴不剩。 万绅却是惊了,这是他舅舅? 难怪设宴还要请府衙同僚来,他还纳闷着,原以为八竿子打不着,这阴差阳错不就是又将屋子卖给了徐玉朗? 他看徐玉朗面上带着笑意,心中却愈发不忿,那他那顿打不就白挨了?万绅没头绪的左右看看,却又见陈悯没有惊讶。 “你早知道?”他问,胡乱指着程肃和徐玉朗。 陈悯茫然的“啊”一声,随后会意:“玉朗说的,怎么你才知道?”万绅更是郁闷,合着就只没告诉他。 “也是,你这段日子总在外面奔波,那日你好像是不在府衙。”陈悯回忆着,记不太清了。 万绅却觉得是狡辩,这不明摆着排挤他呢嘛?说什么是挚友,好呀,都明目张胆的避开他了。 正轮到程肃又向众位府衙同僚举杯,万绅没等众人一起,堵着气率先一饮而尽,引得程肃侧目。 另一桌只吃着菜,才开始还好,只是这会子时间长了,周念蕴见众人都是用自己的筷子加菜分食,她十分惊诧,旁人却是习以为常。 “吃菜呀周丫头!”偏偏许大娘又热情,不住地给她夹菜,连采郁帮着也挡不住。 周念蕴甚少在邻里间晃荡,见过她的人不多。今日一起吃酒她们跟见着个稀罕宝贝似的问东问西,有的周念蕴不好答,许大娘啐她们碎嘴的几句给糊弄过去。 “陈夫人,你怎么也不吃?” 被问到的正是陈悯的夫人,周念蕴这是头一回见她。上次陈悯过来投诚,离开时她隔着门窗只略微瞧到个背影,如今见到真人,觉得她与礼部左侍郎却是不像。 陈夫人瞧着便是个温婉的大家闺秀,温柔恬静,周念蕴见了她便不觉得不稀奇她为何肯一心一意协助陈悯,而陈悯又为何对他夫人言听计从。 是世人少有的相濡以沫。 又不合时宜的,周念蕴又想起徐玉朗。不自主的抬头,抬眼便能看到。他今日高兴也饮了不少酒,周念蕴是头一回见他笑的这么开怀。 来者不拒的,徐玉朗开怀畅饮,又抢着替他舅舅挡酒,舅甥两个谁也不让谁。 看了一会,周念蕴低垂下眼。今日只在进门时与他说了句话,徐玉朗还是那句“周姑娘”,却被她听出语里淡淡的,像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吃的!吃的!”陈夫人的话让她回神。 听她话中明显的颤音,旁人不知道为何,周念蕴是明白的。 虽陈夫人也是第一次见她,但她知道周念蕴的身份。她心底怪自己出来前没打听清楚,现在在公主面前露怯,又怕给陈悯失了面子,自然食不下咽。 许大娘却是热情的问:“哟,陈夫人你是冷吗?”她直接站起身,“来来来,我跟你换换座,我这里可暖和!” “不不不,不是冷……”旁边可就是周念蕴了,吓得陈夫人眼不敢乱看,像被定住似的一动不动。 周念蕴不由好笑,她就这么吓人? 采郁跟着打了圆场,许大娘总算歇下了换座的心思,陈夫人抚了抚狂跳的心肝,直暗叹还好。 那边声音又高昂起来,许大爷也是边关回来的,话题一论,程肃的事迹便遮掩不住了。 好在桌上的府衙人员不会多话,其余的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朴实汉子,话题逐渐歪曲,全奔着问程肃得了什么赏去了。 程肃也没隐瞒,大大咧咧的:“一处这里的宅子,我用银钱买下,请圣上御赐永不收回。”这地契已签,只等批复,“还有便是我家的祖宅。” 他说着又扯远,说到自己是琼州人,亮明过去乃是显赫一方的富商程家,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便直说有记忆。 其中一个夸张的手一挥道:“从街头到街尾,你走路大半天也走不出程家的范围。”旁人不信,被老头直言没见过世面。 程肃没有反驳,周念蕴默认这都是真的。 “我只要了过去我们一家常住的宅子。”其实到程肃这一代,程家已经式微,祖孙住的是主街上的那一座,“我前去参军,我爷便将祖宅抵押变卖,银钱全捐了军饷,如今那‘功德簿’上还记着这一笔呢!” 又是那老人插话,说是记在第一页显眼的第一行,整整十万两白银,只求将士们平安。 周念蕴记得徐玉朗将这处的屋子变卖也是将银钱都捐了出去,如今一看,原来是家风如此。 程肃默了一会,有些不解:“只是不知为何这旨意迟迟未到,按理不该这么迟。” 心虚的曾如易和周念蕴对望一眼,又双双撇开眼。巧也没想到这么巧,周念蕴这回也实在憋闷。 “我的赏也迟了几日。”许大爷以亲身经历为谈,劝他放心,“要犒赏的将士那么多,总得费些时候。” 酒席毕,程肃和徐玉朗在门口送客。周念蕴落在最后,徐玉朗仍是不温不火的:“周姑娘慢走。” 她不大习惯,寻了个借口说:“我另有一批福饼,过几日由钱老板的铺子做好要先送去大安观。”徐玉朗抬头,周念蕴这一晚终于与他对上眼,“此后可分发给灾民,还请徐大人费心。” 徐玉朗没问数量多少,何时能到,只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好。” 第58章 .恩人听他提过几次。 “说吧。” 季顺才从外面回来,说是有万绅带来的消息,与徐玉朗有关。 那小麻雀这几天活跃了不少,周念蕴喂的勤,它便有灵性似的见她就啾叫不停,采郁直笑捡回个话痨。 待周念蕴示意,季顺一一道来:“说是听闻徐大人这么些年没有一个亲戚在身边还能中的金榜他才想到,只疑惑他这一身学问是哪里来的?” 这事她也没听徐玉朗提过,周念蕴便顺口问道:“如何来的?” “徐大人就是琼州本地人,万绅说他去打听了,难怪他一回府衙上任就得众多人青睐,是他打小就是如此。” 周念蕴轻笑出声,摇摇头说:“你只管说来龙去脉,万绅的话酸的很,不必全盘告知。” “是。”季顺应了,自是按万绅说的如实讲来。 单以徐玉朗的样貌来说便已是人中上等,其母亲是琼州富商程家的千金,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出众,只因出身不高才千挑万选的配了其父。 徐家那时候已呈颓势,但祖上出过知府,徐玉朗父亲的样貌也是百里挑一,其二人的孩子自不会差。 以万绅的话来说,徐玉朗算是打小就讨人喜欢。 可惜他幼时受到徐父影响颇深,上房揭瓦下河捞鱼,凡是能与调皮捣蛋挨得上边的事他一个不落,对读书是深恶痛绝,时间久了镇上竟没一个学堂肯收他。 “定是有转机咯?”周念蕴很闲适,如今的徐玉朗是与过去的一点比不上边,不过万绅说的话她只能信一半,按他目前对徐玉朗的态度来说应该讲不出什么好话。 “小姐英明。”季顺顺口道,“是徐玉朗的母亲。” 彼时正逢夷族蠢蠢欲动,赵将军战死,赵老将军忍痛请缨,抓壮丁充军的消息便弥散开来。 家有余钱的便纷纷凑钱充数以规避上战场,徐家就是那时出的大变故,而致徐玉朗一夜长大。 这段往事万绅也说不清,毕竟年岁久远他实在找不到人打听,只听说是银钱上的事情。此后他便与程母搬离了徐家,母子二人便是住在这处的花明街。 “但是徐大人之前不学无术将这里的先生学堂都得罪光了,一时没一个地方肯收他。”季顺说,“也是万绅说的,徐大人是由他母亲启蒙,也是他母亲挨家挨户的每个学堂跑遍每个夫子求遍,只是仍是没有结果。” 周念蕴不语。万绅探听到的自然是叫别人看的见的,只是她之前听徐玉朗提过,那时候他那没责任心的父亲还在觊觎他母亲的嫁妆,那他们岂不称得上内忧外患? 季顺看着眼色,等周念蕴从思索中回神才继续道:“后来是一位老秀才看在他母亲的面子上收他为弟子。” 条件自是苛刻,所需的束脩比学堂高出两倍不止不说,老秀才对徐玉朗也是出了名的严格。之后便是徐玉朗也曾提到过的,他不念书他母亲便哭,他母亲哭了他就得挨舅舅程肃一顿打,在那一段时间里乃是家常便饭。 “只是,”季顺磕巴起来,“万绅说老秀才收他的条件并不是如此简单。” “还要如何?” 季顺:“说是老秀才家原有一个小孙女,与徐大人一般大小,父母早亡,是老秀才夫妇的心头肉。” 周念蕴听明白了:“是看上徐玉朗要他做孙女婿了?” “正是呢!”季顺舌头没过脑子就要拍马,好在理智抢先深绝不该,硬生生咽下附和,差点口齿打架。 “万绅又说老秀才收他为弟子也是他老妻的意思,从小看着长的,心里有底。” 嗤笑一声,这话就不免漏洞百出了。 单说徐玉朗那时是单跟着母亲过活,明面上是与徐家闹掰了的,名声可不好听。像众学堂避之不及的才是常态,哪里还有自己主动贴上来。 再者徐玉朗纵使样貌出众,但老秀才夫妇挑孙女婿怎么可能只单单看其貌,他那时可是不学无术的混不吝,单这一条就让人不敢恭维了。 “只是后来兵荒马乱的,那小姐出门走丢了,这门亲事也就不了了之。”季顺说,“按万绅的意思是说徐玉朗命中带煞,会克人家。” 听完一愣,周念蕴回神大笑。若他们真是想挑徐玉朗的错处,这点还真就是个理。谁家想要“命中带煞”的姑爷呢? 只是他道听途说的话中漏洞百出,周念蕴听过笑过就罢了,只是那万绅,如今对徐玉朗是分外不友好呀。 “万绅与你说这些时可曾为徐玉朗辩白过什么?”周念蕴意料到应该是没有,但仍带有侥幸的问到。 季顺果然道:“他说的恳切像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与周念蕴了然的眼神对上,他摇头,“没再多说什么。” 周念蕴沉思。这两人之前还算得上是朋友,但徐玉朗太抓眼,便衬得旁人在他的光芒下遁形。有的不顺心如陈悯,另辟蹊径想自己闯条路,有的不甘心如万绅,一条路眼见已经走歪。 私用官印的事还是曾如易来说明的,周念蕴原先竟一点不知。见她全是茫然曾如易才意料到自己口快说漏嘴,原来徐玉朗瞒着这事谁也没告诉。 “万绅还说了。”周念蕴回首,季顺往下说,“徐大人不单是得老秀才夫妻喜爱,在他们的小孙女走失之后将他看做自己家孩子,在邻里间也有不少人想将闺女嫁给他。只是他心中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周念蕴愣愣地重复。 “唉,是嘞。”季顺这话压到现在才敢说,他隐约知道公主会生气乃至愤懑,只是他更不敢隐瞒,“小姐您能明了的,徐大人的母亲对他定是意义非凡。” 周念蕴黛眉微皱,缓缓点头。 季顺接着说:“他们出得徐家时边关已然告急,后来没到一年赵老将军急令回京,圣上便又派了汤将军过去,军情才略微稳定。” 周念蕴记得清楚,那时正逢七皇子的百祥宫大火,宫中本就人人自危,她趁机与母后借故来的琼州。她们还没到大安观汤家的军队就已出发,声势浩大,想忘记都难。 “……朝中的军令有变,此前付了钱顶替参军的名额都不作数。”季顺那时在宫中,他师傅出事,他也如履薄冰,远在琼州的徐玉朗亦然,“他舅舅程肃便是投了钱而未去战场的,此番查的严格他跑不脱,更是放心不下徐大人母子俩。” 周念蕴想象不到会有多苦,只是能明白孤儿寡母在那荒年哪里能讨得了好处? 万绅也是有点本事,一些细枝末节的事也叫他打听的清楚:“徐大人的爹却是没有去的。” 这是什么说法?周念蕴疑惑:“为何他不用去?” “装疯卖傻,地上的东西什么都吃……”季顺不敢说的太详尽,他怕污了公主的耳朵,“等兵部的人放弃他之后,他便来缠着徐大人母子俩。” 周念蕴瞠目结舌,这还能算为人夫君,为人之父?更不用提那时他与徐玉朗的母亲已然和离,嫁妆也叫他霸占去,真是不要脸到极致,难怪徐玉朗一点瞧不上他。 “徐大人的母亲也是刚强的,他来缠,他们打不过骂不跑,她便带着徐大人躲起来。”季顺遥遥一指,“便躲在大安观。” 周念蕴蓦地皱眉,隐约有些心悸。 “只是那年实在是天灾人祸一应俱全,天寒地冻他们没得吃喝,只能靠观中供养过的福果充饥。”周念蕴眉头更深,一些事情似乎就要闪现出来。 “此前说的恩人就是在那时候遇到的。徐大人母亲操劳过度,他们母子俩一块饼子掰成几块分几天吃,着实撑了段时日。” 可惜等了半天,她没办法关联起来,季顺只以为她也为徐玉朗哀伤:“在那时可就是救命的大恩啊!连万绅也说徐玉朗对那位恩人念念不忘,在府衙时也听他提过几次。” “是男是女?年岁几何?家住何处?”周念蕴问一句季顺便摇一下头,她顿时郁结于心很不满,“怎么关键的他就问不出了?” 感觉到周念蕴的怒气,季顺缩写脑袋缄口。他以为公主气的是万绅不中用,其实更多的她是烦躁自己想不起来觉得十分重要的东西。 半晌周念蕴平复下来,不带喜怒的:“赏他。”做了事就得赏,对于万绅这种人,更是要赏的他心肝颤才好。 季顺应下来,周念蕴又说:“去告诉曾如易万绅的作为,但防着他,不准他插手。” 万绅再怎么不好也是与曾如易共事多年,能得他信任参与进王怀柯的事情中。按他万绅自己的说法,这才认识了一年的“挚友”本就站不住脚,他抖落出徐玉朗的事不过是弃暗投明。 “你再寻个由头,让他同你说说曾如易。”周念蕴吩咐。既然是“识时务的俊杰”,自然要避开所有暗处才是,万绅该是知道不少有关曾如易的事。 别看曾如易如今表面上是投了她,但背地里话不听令不应,不过是靠一个王怀柯维系着。且她在京中为保王怀柯做的事与曾如易回报的事相比,简直是堂堂长公主在倒贴。 且傲着吧,周念蕴不动声色,她非要从曾如易信任的人嘴里问出他的事来。 周念蕴思绪乱的很,季顺那边才要退出去,她想起了什么又问:“他们去大安观之后,他那父亲怎么样了?”会不会跟到大安观缠着他们?她只是听徐玉朗说过人是死了,但不知怎么死的。 “这处的屋子是由府衙收回,没叫他占去。”季顺说,“他装疯卖傻躲过参军本就惹得众人不满,那年雪几乎盖过人的半身,他没得吃住又懒散,叫人发现时已经被雪冻僵,浑身是伤。” 只算作是恶人自有天收吧。长舒一口气,周念蕴摆摆手叫季顺忙去。 自那日与徐玉朗说过福饼一事,她不去找他,他也一句不来过问。原以为是事多繁忙,可没少见他往程肃那里跑。 周念蕴心头乱糟糟的,还是得她亲自出手。 第59章 .心意相通。 终是周念蕴先开的口,两人约在大安观。 天上小雨,徐玉朗走在她身旁撑着伞,雨不大却密,几十阶上去两人皆是无言,周念蕴微微侧身:“大人衣服都淋湿了。”她伸手握住朝她倾斜过来的伞柄上,往徐玉朗那边推了推。 徐玉朗没多说,低声道谢后往自己这边移了移。周念蕴不知他心中作何感想,只知道此时的两人之间似有一道无形屏障,明明近在咫尺,却相隔甚远。 到了半路的凉亭,周念蕴一抬手,徐玉朗会意,收了伞去那处暂歇。 周念蕴却没去亭中,她径直往那日他和程肃站立的地方过去,徐玉朗抬眼一瞧,赶紧跟上。 “周姑娘……” 此处都是坟地,周念蕴放眼瞧了,无名碑居多。她一眼看到几座围在一起的墓碑,上书“先母程氏”,又往前走几步,果然见立碑的人正是徐玉朗。 头上雨停了,徐玉朗撑着伞赶来:“周姑娘。”他看清周念蕴停留的地方,声音微弱,“你怎么来这儿?” “那日见你与你舅舅站在这里,便是悼念亡母。”周念蕴说。 徐玉朗轻声“嗯”一声,良久才继续说:“她说大安观清静,把她埋在这里她还能保佑我平平安安。” “那旁边的几个?”周念蕴现在才看到,旁边另有另有两个,也是徐玉朗立的。 “恩师夫妇。”徐玉朗不隐瞒,既然周念蕴问了他又指向旁边那座比其他略小的一个,“那是恩师的孙女,小时候走散了。” 他说着长舒一口气,这话题对他有些沉重:“墓是恩师立的,衣冠冢。”他似乎是想起了那个爱笑的妹妹,可还要细想记忆中却是一片模糊,“毕竟荒年错乱,她若是有机缘活下来最好。若实在不幸……好歹魂有去处。” 周念蕴明了他语中的深沉,白发人送黑发人,那老秀才定是忍着莫大的悲痛,她无法感同身受,只能默默陪着徐玉朗此刻的沉寂。 “你与你娘常来大安观。”周念蕴说。 “你如何知道?”徐玉朗不直接答。 周念蕴像是思索着转过头:“曾听观主提起过。”只是她那时候不知道这对母子是全然住在这里。 “待了一段时间。”徐玉朗便不疑有他,“观主是个善人,底下兵荒马乱他便开了山门供灾民居住,实在功德无量。” 周念蕴往回走,徐玉朗对着墓拜了拜,回头周念蕴正等着他。 “吃什么呢?” “哪还有的吃啊!”徐玉朗像是笑话她,但周念蕴细听了便知道他只是陈述事实,“粮食都是供给边关的将士,粮价飞涨,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的。” “但是观中常有法事,运气好分得的饼子能撑个几天。” 话音刚落周念蕴抬眼,对上徐玉朗低头看她的双眼,眼含希冀,话中提醒:“我同你说过的。” “你只说几块饼子同你母亲掰开来分几天吃。”周念蕴想起来了,这话不止是季顺从万绅那儿听来的,徐玉朗刚买下花明街屋子的时候也同她提过一嘴,这样一说她才有印象。 等了半晌周念蕴没再有回应,徐玉朗不由失望,压着嗓子只说出个“对”字。 不是周念蕴不想答,大安观香火旺盛,她无法肯定那福饼就是她与她母后散出去的那批,只是她隐约觉得徐玉朗是想告诉她什么。 两人心思迥异,不一会到了观中,观主已在等候。见了他俩没问来由,笑眯眯的说:“周小姐的福果子糕点铺子已经送来了,等法师的法事结束,交由徐大人再纷发给灾民。” 周念蕴疑惑,待观主走后她悄声问:“你事先同他说了?” 徐玉朗亦是不解:“不曾。我还以为是姑娘你与他说好的。” 奇了!两人心中皆是这个想法。 要商议的事被几句话安排妥当,两人晃悠着,像是不愿又像是不甘心,没有轻易下山。周念蕴便借口要去供养,却被道士告知此时正有法事,请她稍待。 周念蕴自是没有意见,道士便提议他们先去后院客房等候,空了他们去请。 与主观一墙之隔,周念蕴才进门便认出来了,这是她与她母后来时住的那间。她在门口顿了顿,徐玉朗不明所以的看向她。 “无事。”周念蕴牵强地笑笑。她自来了琼州便刻意没来这里,不仅是徐玉朗对这里有沉重的回忆,她周念蕴亦然。 屋中陈设自是变动过,就连外层那一圈的墙体也用颜料重新染过。只有一棵枯黑歪斜的树,枝上一片叶子也无,却顽强的将枝丫伸到外面去。 周念蕴想起来了。她母后见灾民众多便主动让出屋子,她与那些人是同住过一段时间的。只是她年幼,自小又是娇生惯养,便闹脾气不肯同住。 “你会爬树吗?”周念蕴轻声问,她转头时才发现徐玉朗也在看那棵树。 “啊?”徐玉朗没回过神,再说话不免窘迫,“小时候上树摘果子掏鸟蛋什么都做过的。会爬,只是许久不爬了。” 周念蕴随着他轻声一笑,意有所指:“站到那枝丫上,能看到外面吗?” “能的。”徐玉朗想也不想的回答,像是怕她说到做到,他还提醒,“只是那树枯了,站上去要断的。” 终于笑出声,周念蕴满脸笑意看向他,明媚的娇俏晃得徐玉朗心惊:“你为什么躲着我?” 说不清结巴的原因,徐玉朗磕磕巴巴的反驳:“没有。” “是你舅舅让的。”周念蕴此前只是猜测,毕竟程肃如今是徐玉朗唯一的亲人,他话的分量自是旁人不能比。加上程肃从军多年练就的看人能力,他就算不能全猜准,也能知晓个大半。 比如,徐玉朗此刻的沉默让她更加肯定。 徐玉朗摇摇头目光放在她身上:“也是我自己想明白了些东西。”目光婉转,他眼中坚毅不变,但心中多了方向。 周念蕴可不管他想明白什么,或者预备要做什么:“看着我,徐玉朗。” 徐玉朗一惊,背脊酥麻到手,下意识照做,他屏住呼吸,握伞的手不禁开始用力:“不准躲我。” “没……”徐玉朗又要否认,周念蕴挑了下眉,他又气弱,“这又是何必……” 周念蕴叹口气:“过去是我不对,我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对你……”她其实不大好意思,“对不住。” 徐玉朗眨巴着眼睛,眉头微皱不敢置信:“你怎么突然……” “我知道突然。”周念蕴脸颊发烫,呼出的气都觉得烫人,“但我更不想拖着。”要她来说这种话,也怪难为她的。 徐玉朗不敢信,直到周念蕴伸手握住他的手,他一瞬间僵硬,手比脑袋快迅速回握。 眼底是周念蕴笑开对着他的脸,徐玉朗管不了那么多,什么君子端方冷静自持,什么舅舅说的不合适,自己想的配不上,都抛在脑后了。 “我不敢信……”他惊喜又纠结,“是真的?” 周念蕴也有点害羞,但她说都说了,也不怕这一句半句了:“自是真的。” “我、我、我一定待你好!”徐玉朗急急的,还以为他能说出什么花样。 周念蕴别开眼:“光说可不行。” “自然,自然。”徐玉朗鲜活起来,如获至宝,却失了言语一般喃喃的重复一句话。 “二位。”是观主。 两人烫着一般的松开手,但趁着衣袖遮挡,徐玉朗又悄悄去勾她的手指,周念蕴诧异地抬头,只看到徐玉朗红透的耳尖。 “今日不巧,法事怕是要到晚。”观主目不斜视,一派正气,“叫你们白跑。” “哪里的话。”徐玉朗忙说,“是我们叨扰。” “多谢观主。”周念蕴扬声道,今日观主怕是出力不少。 “举手之劳。” 观主缓缓离去,徐玉朗看着她打哑谜:“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听不明白?”周念蕴反问,徐玉朗摇头,“自己想。” 徐玉朗吃她几句怼是从来不生气的,更何况他今日喜悦更多,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他们下山去,出了客房的院门便只留枯树稀稀落落伸在外面的几支黑枝,周念蕴记起来那日她爬树去捡风筝,院墙外是一个孩童在哭,问他为何,他只说分到的福饼被别的孩子抢去,他娘亲得要饿肚子。 周念蕴看他此时溢满笑意的侧脸,注意到她的目光便温柔的看过来。那时候帮她捡风筝换饼子的男孩已经是个风度翩翩的才俊。 是在别馆认出的她吗?周念蕴想,大概是没有,不然怎么没问她。只是如今徐玉朗还没反应过来,她坏心思的亦藏着这事没明说,且看看他何时能发觉。 — 自那日起徐玉朗便又来的勤了,他去看过周念蕴,没几步又回去看看舅舅,整个人都红亮起来。 只是有几回她看到程肃,他虽没什么恶意,但也谈不上和善,周念蕴没去管他。 “赵阔与汤琼支打什么架?”周念蕴心不在焉的问,她挑着徐玉朗才送来的糖雪球,只顾着挑个糖多的。 “是赵闰大人!赵闰!不是宣抚使。”季顺像捡着个稀奇玩意儿似的强调,采郁跟在一旁点头。 “那赵闰又跟他打什么架?”周念蕴仍不太关心。 季顺和采郁一噎,两人对望一眼。他们明白公主和徐大人间定是说通了什么,原本公主高兴他们也跟着高兴,可怎么变得对这种离奇的事情也没点兴趣了? 陡然觉得自己反应过大的两人歇了火,季顺说:“听说是汤琼支不知从哪里听闻宣抚使恋上妓子,嘲笑过后又传到赵闰大人那里。两人碰上免不了一番口角,汤琼支也是话不饶人,直言赵家下一辈没有可用的人……” 踩着人家痛处戳,不动手才怪。周念蕴了然:“赵闰怎么样?” “挂了彩但不严重。”季顺说,“好歹也是武将家的,赵闰大人还是有点底子的。如今都叫圣上罚了。” 那也比不得久经沙场的汤琼支,谁都看的明白汤琼支没下死手。 “赵阔大人要回了。” 季顺一一报着朝中诸事,周念蕴听过便摆手一个,原以为两军回京老三和老六便又会活跃起来,谁知道到现在也没个动静。 “霭琳公主得了令,不急着再回郡南镇守。”季顺不敢抬眼偷瞧,“说是长公主不适,需公主出面的祭典,如今都由她代劳。” 周念蕴沉默,季顺和采郁都不敢出声,却听她道:“不必垮丧着脸,说不准是好事呢!” “哎!”季顺赶紧应声。 “没想到是老三先按捺不住。”周念蕴说。这下霭琳又能得意一阵。 季顺消息很灵通:“是汤将军请的旨。” 汤琼支?这名字从她脑子里一闪而过,片刻她明白过来,季顺说的是汤琼支的父亲。周念蕴觉得稀奇:“这父子俩倒是有意思。打擂台呢?” “确有话说这父子俩不大合。” 主仆又嘀咕几句,采郁忽然朝外一看,笑起来提醒:“徐大人来了。” 周念蕴闻言望去,窗外是徐玉朗走近的身形,他手上提着东西,话里有些抱怨:“我原想给你们个惊喜……” “惊喜!”周念蕴自是顺着他的话说,朝他招手,“进屋说话,别冻坏了。” 第60章 .亲昵抓过来亲了一口。 今日一早徐玉朗匆匆送来几个竹编的蚂蚱和蜻蜓又匆匆离开,周念蕴出去送他时与程肃打了个照面儿,两人轻一点头话没多说。 “万绅对曾如易的事一概不提。”季顺仍是接近万绅,但一连几日败兴而归,很挫败,“小的问不出东西。” 将蚂蚱和蜻蜓各系一个在鸟笼上,小麻雀眨着豆大的眼睛好奇地瞧,周念蕴见状轻笑回道:“万绅是想出头,但他不傻,一些银钱还不足以让他背弃曾如易。” 她轻一碰,蜻蜓弹动,麻雀受惊飞开,却只能在笼中打转。 “一些银钱?”季顺跟着周念蕴转悠,小声嘟囔,“小姐赏的银子足够他两年的俸禄了。您是没看到,万绅的眼睛都直了。” 她明白季顺的郁闷。 原本按万绅的脾性,金银财宝足够让他动心,但如今看来却不然。他肯针对徐玉朗,最多是二人交情不够,如今怎么也不肯透曾如易的底,眼瞧多少银钱也诱惑不了。 “银钱不能让他开口就换别的。”周念蕴说,“他在白玉楼被撕毁的扇子你去问柳月要来。” “都烂了谁还留着那个?”季顺不解。 周念蕴抬手在他脑袋上一拍:“扔掉了就叫她画下来,照着样子再去描一个。”季顺被她拍懵,他可从没见公主这样过,周念蕴见他发愣,回首问,“做得到吗?” “做、做得到!”季顺忙不迭应下来,“小的这就去办。” 季顺忙颠颠的出去,周念蕴独自思忖。欲壑难填,万绅此时不上钩自是诱饵不够大,换成他更想要的不就是了。 下晚徐玉朗从府衙过来,手上又不知拎着什么。进了屋他和采郁把火炉围在中间,从袋子里拿出瓜子花生蚕豆放在炉子周遭的边沿上,邀功似的:“我从舅舅那儿拿的。” 还好意思说,周念蕴扬扬眉。 “舅舅那儿有烧鹅和一壶好酒。”徐玉朗笑眯眯的,暖光的炉火印在他脸上,将满面的幸福衬的更灵动,“他叫我留下来一起吃……” 他说着飞快的瞥一眼周念蕴,别过脸偷笑:“我说今儿有地方给我吃。”徐玉朗眼里亮着光,满目期待等着周念蕴挽留。 原来是想来蹭饭的。周念蕴握着暖炉靠过来,采郁拿来两张矮凳便很有眼力见儿的出去。依誮 等屋里只剩下他们俩人,徐玉朗却局促起来,用筷子反复拨弄着炉子上的果子,半边脸颊绯红。 “你舅舅没说你什么?”他越是这样周念蕴越想逗他,她也奇怪,怎么两人是反着来的? 登徒子一样的伸手在徐玉朗脸上摸一把,骇的他瞪大眼睛,不是控诉,是憋不住的笑。周念蕴一指花生之类的:“没说你吃里扒外?” 徐玉朗也不生气往后躲了躲回握住她的手,放在掌心紧了紧:“舅舅只叫我多拿点。” “也对。”他掌心热乎乎的,两人十指紧扣,周念蕴点着头颇为认同,“你这样三天两头去他那里蹭饭,若是拿上这么些个零嘴能将你‘赶到’我这里来,你舅舅可是稳赚不赔!” 这下子徐玉朗笑的更欢。 自那日从大安观回来两人便每天见面,徐玉朗虽然还是住在府衙,但过来一趟舅舅和心上人都能见了,他也天天乐的跑上一趟。 但程肃虽一句没说,周念蕴稍一动脑子也能想明白一些。之前徐玉朗对她突然冷淡,大约就是听了他的话。 程肃那人浑身写满“气节”二字,不慕名利,不求厚禄,不趋炎附势,便自然不愿高攀。他定已知道自己出身高,除了徐玉朗不会对他隐瞒自己京城出身的身份,在家程肃本身看人就准,他心中对周念蕴的定位,怕是要比徐玉朗想的高许多。 至于高到什么地步周念蕴不敢肯定,只隐约知道他是叫徐玉朗不要妄想了的。 但世上人心最难猜测,恐怕程肃自己也没有料到,他看似理智的外甥竟又被她几句话就说的回转过来。他心中也许会怒其不争,但小一辈的事他不好插手太多。更多的还是因为这外甥也令他放心。 两人静静地待着,屋里只剩碳火噼啪的响动。暖气融融一旁是心意相通的徐玉朗,周念蕴浑身萦绕着一种悸动,舒适的让她昏昏欲睡。 “这个几个好了。”徐玉朗轻声说,他夹起几个花生,上面微微开了口,他才捡到手里烫人的差点扔出去。 周念蕴伸手想替他接过来,徐玉朗怕又烫着她便全捂在自己手里,扔来扔去倒腾个几回,两手指一用力壳子剥开露出饱满的花生。 他将几个里面的都攒在一起,双手一撮,红皮全被搓散。徐玉朗又转到一边用嘴吹了吹,再拿过来只剩干净的花生米:“尝尝。” 周念蕴接过来,捻起一个喂给他,徐玉朗顿时跟吃的蜜似的。 突然手痒,周念蕴转手便捏他的脸,徐玉朗没设防一下子被得逞,闪躲不及之下干脆心一横,抓住她作乱的手拉到嘴边,孟浪的亲一口。 两人都惊了。周念蕴被烫了手似的缩回来,转又担心徐玉朗多想,再看过去那人比她脸还红。 这会子没人闹了,周念蕴一颗一颗的吃着花生,是比别人剥的香些。 “我见你们还没有买年货。”徐玉朗说,他看着火炉,“舅舅在后院腌了几排腊肉和鱼,昨儿都被贪嘴的猫偷走一条了。” 周念蕴一愣,不说她还没注意,没一两个月的确就是除夕了。 但是她哪里要注意这些,过去都是宫人忙碌,越是节日要见的人越是多,规矩多实在磨性子,周念蕴一向不喜欢。 “待空了叫他们准备着。”她没放在心上。 徐玉朗咂咂嘴,又挑出几个蚕豆瓜子递给她。心有灵犀似的,周念蕴觉得他有事情:“怎么了?” “你……”徐玉朗欲言又止,“没什么。” 他还从未拧得过周念蕴:“不要回避,徐玉朗。”周念蕴掰过他的脸,徐玉朗双眸微颤,叫她看出些许诡异的脆弱。 “你,你不要回京城吗?”徐玉朗轻轻的问,他任由周念蕴捧着脸,垂下眼睫像是怕梦破碎,“你会不会又一声不吭的走,我会不会又找不到你?” 周念蕴心里猛的一揪,嘴里不禁泛出苦味。怪她先前对徐玉朗飘忽不定,他难免心中不安。 “今年不回京城。”周念蕴来琼州之前就做好的决定,她一字一句的很坚定,“就在琼州。” 徐玉朗默默地看她一会,不知道怎么回,又转头去拨动碳火,许久才轻轻“嗯”一声。 “我不喜欢过节。”周念蕴主动说,徐玉朗看过来,很不解。 他不明白。周念蕴又解释:“家里人多,大小节日谁也不能缺席。但见了面大家又是假惺惺的问安求好……笑的脸僵。” 徐玉朗的确不能明白,自他记事起每个节日都过的无比有趣,只是自他娘亲去后,没人张罗了。 “过年我们就围坐吃一席年夜饭。”徐玉朗说,周念蕴颔首,宫中也有宫宴。 “穿新衣喝酒吃肉,桌上说了吉祥话,便能拿长辈的红包。”周念蕴对比着,觉得与宫中也差不多,得了圣上高兴的,自是重重有赏。 徐玉朗又同她多说几句,周念蕴听了,除了宫中膳食比他们家丰盛些,好像也没什么区别:“有趣?”她表示怀疑。 “有趣。”徐玉朗反而很肯定,他亲昵的回,“今年我们一起过,不会让你觉着无趣的。” 大约是徐玉朗的承诺奏效,亦或只是他话中的“我们一起”取悦了周念蕴,她竟已经开始期待。 转天便请许大娘传授手艺,采郁也开始准备年货。徐玉朗常来,帮着在院中搭了木架,等鱼肉买回来挂上去,年味终于显露。 周念蕴每天去院中溜达几圈,她听了徐玉朗的话,得防着有猫偷吃。这天才转过一圈,季顺匆忙进门:“宣抚使回来了。” 赵阔?“回就回呗。”周念蕴无所谓,最近过的太安逸,都要将他忘了。 “他,他……”季顺说不出口,不顾规矩的凑近周念蕴,“他一回就去了白玉楼,要见柳月。” “证明赵闰打的不够狠。”周念蕴只管看热闹。 季顺似乎与柳月一样纠结:“说了好些不能听的话……小的、小的都说不出口。” 嗤笑一声,周念蕴并不惊诧。早在赵闰匆匆召他回京又大张旗鼓安排婚事,赵阔心系柳月的事便早就包不住。如今瞧着,赵阔也不想隐忍了。 “宣抚使看到小的,要小的带句话。”季顺说,“他过几日便登门拜见公主,还说,汤琼支将军也来琼州了。” “他来做什么?”周念蕴顺口一问,转念便是琼州也不是什么机密的地方,他来也无妨。只是她一向把姓汤的和老三归到一起,不免对他也排斥。 只是最近听说的他的传闻,让人有些摸不清头脑。周念蕴沉思,但愿不是对方的障眼法。 “是汤将军。他从中斡旋,圣上已升了赵嫔的位份。”眼见周念蕴脸黑下来,季顺更加小心翼翼,“如今已是顺妃。” 沉寂片刻,周念蕴吐出一口浊气。她抬头看天,大好的日头让她眯了眯眼,到底是这段日子放纵了,忘了京城还有几只豺狼虎豹。 让她片刻不得安生。 第61章 .听闻他是要尚公主的。 琼州灾情处理的很好,如今不像以前灾民成批涌来,徐玉朗与临省知府商议双方协作将一些灾民安顿着回家去,大家压力都小不少。 周念蕴在后面看着采郁和季顺散粥,寥寥热气中日头上来,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徐玉朗才送了一批灾民登船,与陈悯从渡口回来,一身官服还没来得及换。 一眼看到周念蕴,徐玉朗眼中溢笑,喝停马车起身下来,直奔她而来。 “徐大人!”只是走到一半被此起彼伏的问候声淹没,徐玉朗迟疑着往她这里看了看,带着歉意朝她一憋嘴,与周遭的灾民寒暄。 朝阳光辉下徐玉朗的侧脸在蒸腾的热气里若隐若现,此时的他乃是琼州的徐知府,满门心思扑在百姓身上,周念蕴看得到他显露出的责任心。 “公主安好。”陈悯凑过来小声说。 周念蕴不动声色点点头:“万绅呢?”季顺一直说见不到他人,怎么府衙有事也见不着他。 “前几日便已称病告假。”陈悯说,偷瞄了眼徐玉朗,他还没注意到这边,“下官听说他是见了曾大人之后便在家修养,至于两人说了什么下官没能探听得到,只是万绅回家时脸色很不好。” 周念蕴了然,那边便不会是什么好话。她叫季顺告诉曾如易的本意是要他看清万绅的为人,不让他插手就是怕后面的事搅乱她的计划,这曾如易竟得令不听。 才思考着怎么给曾如易个警醒,徐玉朗可算能抽身过来,陈悯顺势走开。离得近将他看的更清,目朗眉浓,开口便是关心:“冷不冷?” 他伸手想握一握周念蕴的手,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大庭广众之下,于礼不合。 “你能给我暖暖便更好了。”周念蕴就是要逗他,没想到徐玉朗竟真的回头看了看。只可惜他一出现便是焦点,不少目光仍集中在他身上,徐玉朗只剩干瞧着的贼心。 过时不候,周念蕴缩回手,接着问道:“灾民都安置妥当了?” “嗯!”徐玉朗轻快地回,“赶在年前送他们回去,全家一起能过个团圆年。” 倒是想的周到。 “哟!徐大人的表姐今日也来了呀!”两人同时看过去。 最早一批灾民已经回去大半,剩下的要么是回家路途遥远想过些时候挑个好天气回,要么是举目无亲觉得回去也无意义,干脆就在琼州谋个出路。这其中不乏听闻两人关系的人。 这话一出不知情的灾民都热闹起来:“看到个天仙似的姑娘没敢问,原来是徐大人的表姐!” 那灾民将她的事迹一说,夸她人美心善的言论扑面而来。周念蕴听他们说到“不愧是一家人”,她抬眼去看徐玉朗,他显然也听到了这句。 “真是好官啊玉朗弟弟。”周念蕴半是打趣半是真的夸他。 她不知道徐玉朗听到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背对着她的徐玉朗浑身一僵,半晌才含含糊糊地回:“‘一脉相承’啊,周姐姐。”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周念蕴熟悉他绯红的耳尖,这人明显是害羞了。 喊姐姐对徐玉朗来说已经是由陌生到熟悉,由无措到上瘾,只需喊上两三遍他便能顺口无比。 马车直接到了花明街,周念蕴被他姐姐长姐姐短烦的不行,率先下了马车,身后徐玉朗腆着脸装无辜:“周姐姐,你怎么不等等我?” 采郁脸上都是憋不住的笑,更不用提本就不反感只是心中悸动而羞赧的周念蕴,她怒不像怒,嗔不像嗔,带着恼羞转来的微薄怒气:“够了啊徐玉朗!” 两人笑嘻嘻的,周念蕴错开几步等着他,才拐进巷口,没料到入眼是似乎等了许久的赵阔。 三人皆是一愣。 赵阔见鬼似的盯着他们两人,难以置信中带着显然的不解。这么些年凭着他哥的关系,他每年回京没少见过公主,高贵冷淡是周念蕴给他最深的印象,哪里有过几日这样的娇俏亲近? 徐玉朗回过神率先行礼,周念蕴跟着微一福,赵阔回礼。 他憔悴的像从边关逃亡回来的。脸颊瘦削满面死气沉沉,双目无神反应也不甚灵敏,周念蕴不知道他在京城经历了什么。 “宣抚使在此处是……”徐玉朗问。 赵阔低头,他原是为拜见公主而来,可是等了许久都未见人回来,这才要离开又与他们俩撞个正着,可这话他怎么说? 眼瞧着就是脑子转不过弯,周念蕴提醒:“赵大人可是为程参将来的?” 赵阔尚未回得过神,徐玉朗一听便不疑有他。程肃在边关本就是投在赵老将军门下,赵阔是他孙子,此番回了琼州见上一面不为过。 “宣抚使可是不认得路?”徐玉朗见赵阔半晌没有反应,又开口问。 “大人来的巧,程参将就住那里。”周念蕴一指,见赵阔仍是云里雾里,不免又要斟酌提醒,“只是他只身入敌营如今全身而退的事迹这里所有人都听说了,每日要上门拜访的络绎不绝。” 赵阔显然想起了些,眉头松动,周念蕴接着道:“要不说巧了,程参将恰好是徐大人的舅舅,有他带你去,你不怕见不着人。” “是。”赵阔想起来了,是他爷爷翻来覆去念叨夸赞的人,只是他一时没对的上情况。 送了赵阔过去,徐玉朗出门一拐就进了周念蕴的屋,周念蕴正在巡视她满院子的年货。 “我日日看着,没叫猫儿偷走一块!”周念蕴神气地炫耀,徐玉朗只感到好笑。 这样灵动有人气儿的周念蕴是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她高高的在天上,而徐玉朗只能抬头仰望。 不过如今他走在周念蕴身边,两人并行进了屋。火炉里是早上丢进去的山芋,此时已经熟透,进屋便是诱人的甜香。 徐玉朗先剥好一个,余韵未过还在贫嘴:“周姐姐先请。” 周念蕴接过来,嘴上不甘示弱:“有劳玉朗弟弟。” 两人对视不住的笑,周念蕴咬了一口红囊山芋,口齿生香。 “不知道宣抚使与我舅舅会谈些什么。”徐玉朗突然说。 周念蕴诧异,这不像徐玉朗的为人,他从 不探听别人的言行:“怎么突然说这个?” “他该不是来找我舅舅的。”徐玉朗直言,他对着周念蕴,“宣抚使是来找你的。” 周念蕴静了。是他自己猜到了什么,又或者是程肃又与他说了什么。 “之前在别馆他就帮过你。”他说的是袁家那小子闹事的时候,便是赵阔解得围,徐玉朗举一反三,“你们认得?那你也认得赵闰大人是不是?” 周念蕴没回,亦没有反驳。徐玉朗明白大半,自觉她家世是真的高,也更明白舅舅说的高攀不上。 他压住心底酸涩,既然谈起赵闰,徐玉朗想起之前曾如易同他说的:“听闻赵闰大人是要尚公主的。” “霭琳?”周念蕴一愣,这两人什么时候搭上的边? 徐玉朗摇摇头,周念蕴目瞪口呆地听他说:“尚长公主。” “你、你听谁胡说八道的?”周念蕴猛的凑近他想看出他脸上端倪,想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可他上并无慌乱。 “传言有假?”徐玉朗任由她捧住脸,他适应力极好,这种小打小闹已不能让他惊讶,他甚至用脸颊在她掌心蹭了蹭。 周念蕴掰正他的脸,一字一顿:“自然是假。”莫须有的东西,不知道他从哪儿听来的。 “这与我无关了。”徐玉朗不大在意,周念蕴嗤笑,他虽不解却没追究,只说,“我在京中多得赵闰大人照顾,很是感激。他定是要升官发财,幸福美满的。” 心意是好,周念蕴别过头,只是若徐玉朗知道他祝愿的前辈和他心上人要凑一对,不知又该作何反应。 徐玉朗没有多待,赵阔却是天擦黑才从程肃那里出来。很警惕的先出门溜了一圈,他又折回周念蕴那里。 “回了。”周念蕴在路边烤花生。 赵阔跪着,熟悉又陌生的看着眼前景象。 周念蕴问:“你爷爷可还好?” “身子骨还硬朗,早起晨练单挑几个不是问题。”赵阔回。 周念蕴也算是赵老将军看着长大的,她这次没回京,但派了人送过贺礼,他们应当收到了。 “怎么与程肃聊这么久?”周念蕴问,“头一回见便一见如故?” 赵阔又问便答:“参将见多识广,我听得入迷,听的深有感触,不免多聊了些。”边关、赵家军、胜仗,这些无一不是赵阔心之所系。 她不问赵阔便不出声。两人静默着,直到周念蕴递给他几个花生,赵阔迷茫不解的眼神又来了。 一门心思写在脸上,周念蕴知道他想着什么,不过是她此时与在京中时不同,她没亲手做过这些活儿。 “你与柳月……”想了想周念蕴还是觉得不该多说。赵阔在京中时的态度就很明确,而赵闰和他爷的反对也很强硬,如此一来受到伤害的恐怕只有柳月。 “我能处理好。”赵阔终于像个男子汉样的说。 那就更无需周念蕴再说什么了:“无事你便回吧,勤于练习,不要荒怠。”她摆摆手,示意赵阔可以离去。 他却没走:“公主没其他人要怎的了?” 周念蕴不解。 “公主就不问问我哥?”赵阔像自己被抛弃了一样,类似一种质问,“他在京城可是一直心系公主,您就一言半语也不肯问过他?” 这话问的,像是她周念蕴欠赵家的。 她脾气来的快,怒火一触即燃,只一瞬她已冷声回问:“本宫更想问问,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敢这般同本宫说话?” 第62章 .蕴蕴实在粘人。 赵阔竟也不避让,跪着也抬头直视她。周念蕴怒极反笑:“你说赵闰心系本宫?”赵阔笃定的一点头。 周念蕴哼笑:“本宫身为长公主,他只是臣子,挂念本宫是否安好是他分内之事,怎么到了你口中像要本宫感恩戴德似的。”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真要他说他又解释不清,支支吾吾间赵阔不是今日第一次逾矩,“公主明知道我哥不是这个意思!他对公主是什么情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他的声音被周念蕴一个巴掌打的戛然而止,采郁惊恐的从门外探头,只见赵阔头偏向一边,他不要命似的:“仅半年,公主就为了那小官一眼也不再看我哥。” 采郁见状不对赶紧进来,几步路的时间赵阔另一边又挨一巴掌,她上前扶住怒极直喘粗气的周念蕴。 赵阔满心郁闷。之前他哥的来信中便满是低迷,他还以为是两位皇子之争让他哥心力交瘁,没曾想此次回京他才真正明白,这全是因公主为那小官徐玉朗与他哥决裂。不管赵闰怎么哀求讨好,公主自不动摇。 刚才巷口一面他就明白,公主与那徐玉朗显然亲近有加。她满身显露出的快活和朝气让赵阔吃惊而无言,他简直不能想他哥若是见到这样的公主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替我哥不服!”但赵阔眼看周念蕴是真气的不轻,仍梗着脖子匆匆撂下这句,后垂下头,像是任她宰割。 “好呀!”周念蕴嘲讽着,意图压一压他的锐气,“知道的说你们是亲兄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肚里蛔虫。他赵闰所思所想他自己个儿都不曾透露半分,你反而门清。” 简直笑话,什么情意假意,他赵闰嘴巴严一字不肯多说,几次哀叹怎么就成了可怜人了? 赵阔抿唇,他的确不是全知他哥与公主的情况,但京中人人都默许他哥是驸马不二人选,他哥一直未娶,公主一直未嫁,难道不是等圣上首肯就能成? 周念蕴于是问:“你既然如此了解他,可知他为何一向缄口不言?” 赵阔明了了,他哥竟一直未曾与公主说明白?他心里突然打鼓。 赵闰是什么心思周念蕴自然知晓。以往在京中他还算得上是个能说话的人,纵使他一向目标明朗,周念蕴也总嫌他功利心太重,但较之旁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好。 可如今又不同,周念蕴心里有了徐玉朗作为比较,那是谁也入不了眼了。 “仅看在赵老将军的份上,本宫只与你说这一次。”料赵阔想破脑袋也得不出所以然,周念蕴直言,“你赵家到了你这一辈人单力薄,一众武将中汤家后来居上,其余的均是虎视眈眈,这是赵闰弃武从文时便看在眼里的。” 在京中待了个把月,赵阔此时一下子明白周念蕴言语中的处境。在琼州他还没能察觉,过去如雷贯耳的赵家军,如今只剩他爷苦苦撑着那旗帜。 那同从边关翻身回来的汤家简直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赵闰是长子他就得担起应有的责任。”周念蕴看着赵阔,他此时很乖顺,“护着你只是其中之一。” 将弟弟远远的送离京城,琼州富庶宣抚使一职清闲有余也得有些真本事,是赵闰初入官场费了好大劲给赵阔谋来的。 “与老六为伍,鞍前马后,是奋力一搏以求老六登上高位后你们赵家一众能安枕无忧。”周念蕴继续说,“这是其二。” “老三亦不是草包,要时时刻刻与他斗,赵闰便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周念蕴提醒着,“别忘了还有圣上,他盯着底下所有人。” “你若是赵闰,可敢多说一句?”周念蕴一问,赵阔静了,他隐约明白一些,自己却没法解释,“脑袋还悬在刀沿上,纵使他对本宫有心,也得事事掂量。” 难怪他哥不敢多说一句。可情字难测,赵闰忍上加忍也藏不住要试探的心思,周念蕴又是决绝无比,他便更加慌乱。 “他有他的大业,本宫有本宫的考量。”赵阔从思绪中抬头,是周念蕴说一不二的定论,“自他与老六为伍那天起,我们就不是一路人了。” 这话赵闰醉酒时也说过,赵阔到此时才能理解他哥语中的沉痛。他应当没有看错,他哥最后那滴泪便是早已心知肚明二人的结局。 但不到最后赵闰便仍抱有一丝希望。 说话了许久周念蕴也冷静了。她等着赵阔回神,反问:“你了解你哥,他早已知晓你心系柳月,如今你一回琼州又去白玉楼弄出这么大阵仗……”赵阔惊恐的抬头,“赵闰会怎么对柳月?” “公主……” 赵阔浑身一激灵,他只顾着帮他哥“喊冤”,全忘了赵闰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在京中他拂了所有人的面子拒了婚事,早该明白他哥不会放过柳月,只是他恐怕没办法护着她。 “请公主……” “哎,免了!”周念蕴打断要磕头的赵阔,“有事公主救命无事以下犯上,本宫真计较起来你赵阔几条命也不够。” 赵阔自知理亏,但仍想为了柳月求求情。 “去校场领罚。”周念蕴不再客气,“你什么时候能管住自己,什么再想着柳月罢。” — 季顺这几日终于见上了万绅,他兴趣缺缺,仍不愿多说。季顺回来报了,几次无果而归,他自己也郁闷不已。 天擦黑徐玉朗才来,周念蕴恰巧去更衣,季顺将他引到屋里,他在屋中逡巡。 “今儿来晚了,没给你留饭。”徐玉朗吓一跳,他笑着回头,是秀发尽散的周念蕴,裹着镶毛边的冬衣,懒散而风情。 抑制不住的惊艳,徐玉朗只得清了清嗓子才回:“我在舅舅那里吃过了。” “到处蹭饭。”话是奚落,语是嗔怪,徐玉朗摸摸鼻子,嘴角上扬。 周念蕴伸手在炉上烤火,玉指葱葱火光印出的影子跟着灵巧的活动。徐玉朗想握一握她的手,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他往周念蕴身边挪了挪,周念蕴顺势靠着他。徐玉朗拿出一物:“这个你还留着?” 周念蕴定睛一看,不正是徐玉朗求来的那封户籍书?她一下子羞赧:“怎么到你手上了?”她伸手去抢,但手早被徐玉朗抓住,一时挣脱不开。 他另一手高高一举,任周念蕴直起身也够不着:“那儿看到的。”徐玉朗一指,周念蕴想起来了。 她更衣前才暂时放在书桌上的,好巧不巧徐玉朗来了,被他看到竟不肯还给她。 “你还没回我。”周念蕴不抢了,徐玉朗放下手凑上来问,“你还留着这个呢?” 他讲户籍书放在腿上,一手将它展开。那纸上全是折横,有些字迹也已模糊不清,看得出是被她观摩打量了无数次。 “好歹是你的一番心意,我怎能践踏?”火光掩住周念蕴发红滚烫的脸颊。这封户籍书陪她在京中度过了大半年的岁月,若不是这个,她无法熬过这么多个长夜。 徐玉朗含笑看着她,满是温柔。他轻轻拂过纸上折横,像过去的黑夜里的周念蕴一样,手指在空白的名姓处一顿,周念蕴立刻察觉。 “你可以叫我蕴儿。”周念蕴说。 “云儿?”徐玉朗重复一遍,以为是自己听错。 周念蕴重复一遍,不大好意思:“过去我母亲会这样叫我,蕴蕴儿。”一过近十年,这名字周念蕴再念都觉得陌生,在京中,她只是长公主,亦或是带敬带畏但终归是冰冷的云川。 “蕴蕴儿……”徐玉朗学她,周念蕴纠正他,“你叫我蕴儿就是。那、那是我母亲叫的,你……” “我也要这样叫。”徐玉朗这回却执拗,周念蕴锤他他也没改口,一会子“蕴蕴儿”的叨叨,一会子又喊她周姐姐,问她是不是生气了。 再大的脾气也给他磨没了,周念蕴只觉得离奇,希望从没觉得徐玉朗难缠,他克制有礼,哪怕有时候冒出几句鲁莽的话也没叫她这样面红耳赤,实在是……有些粘人。 “今日是府衙事情繁多?”两人闹过,周念蕴拿回户籍书收起来,他比过去来的迟了,她有此一问。 徐玉朗点头:“万绅病愈归来,不知怎的与陈悯兄拌上嘴了。”他摇摇头,“他真是变了。” 周念蕴没想到是因为这二人。但变了的何止是万绅,陈悯比谁都早的投诚过来,她对这二人心知肚明却什么也不好告诉他。 “万绅这人……你得防备着。”周念蕴还是忍不住提醒。她如今也没完全摸清他底细,但万绅已开始针对徐玉朗,她盯着是一回事,徐玉朗也得自己上心才是。 “何出此言?”徐玉朗皱眉,“我与他相识许久,万绅兄是有些贪财,但人不坏。” 人不坏还能私盗你的官印?周念蕴气他烂好人,转而问道:“若是我要你揭万绅的底,你也不说?” “他哪里有底可揭?”徐玉朗反问,周念蕴怒目而视,要他直言,徐玉朗便摇头,“若我果真知道,你要我说我也不说。” 知道徐玉朗是存着心逗她,但仍气的周念蕴扑上去拧他耳朵,亏他还是处处把万绅当朋友,却不知人家早就预备着抹黑他了。 周念蕴与徐玉朗笑闹着,心里却盘算,万绅这人还得早日弄明白的好。 第63章 .主意前路茫然 “曾大人?” 还弥散着雾气的清晨,庭院中满是冷冽。徐玉朗今日休沐,一早买了早饭孝敬舅舅,这会儿又到了周念蕴门前。 他与曾如易都没料到会这样碰面。 曾如易见到他先是一惊,随后不认得他一般的上下打量着,再出语带着不信又似了然:“你也在。” 徐玉朗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见曾如易这匆匆的是直往周念蕴这里来,他不免疑惑:“你来找周姑娘?” “啊,是。”曾如易记起正事,他这回是有求而来。 采郁听着声音来开门,一见徐玉朗熟稔的迎他进来,对一旁的曾如易视而不见。被下了面子曾如易竟没退缩,没等徐玉朗去请他他已自己跟上来。 知道公主眼下不待见他,曾如易在后头默默跟着,不多话不多问。 “我们小姐与曾大人无话可说,你请回吧。”采郁进去通报,得了周念蕴的意思出来说。 “可……”曾如易心急如焚,又碍于徐玉朗在场他不好直言,看看她看看你的,“周小姐何时有空?下……我再登门拜访。” 采郁摇头:“这我可说不准。” 徐玉朗不明所以,更觉得曾如易不该如此谦逊。他朝一边看去,是冰冷的墙,门上挂着厚厚的挡被,看不见周念蕴。 曾如易真的走了。 周念蕴与他拉锯战似的,曾如易磨蹭着不肯走,她便一直不出来。直到徐玉朗多这个事进去请她,周念蕴只顾左右而言他,等她肯出来时曾如易已经走了。 桌上是已经冰冷的早点,徐玉朗沉默着,目色复杂的看向周念蕴,后者目光如炬的迎着他。 那日他说不肯疑心万绅之后,周念蕴又同他说起陈悯,笑言这二人都不能信。徐玉朗听了的确是不快活,但他说不出原因,心里又惦着周念蕴,只好一次次躲避这个问题。 现下两人都闭口不谈这些事情,相处的还算黏腻。 曾如易又登门几次,周念蕴均没有见过。大安观来信说福饼福果已到最后的阶段,不日即可纷发给灾民。 季顺几次欲言又止,周念蕴将书翻过一页,直言道:“柳月如今被问罪是赵闰出的手,他与他弟弟打擂台,你就不要插手了。” 赵老将军归来,赵闰也总算不是一个人。老三借着汤家频频挑衅,老六自然不能视而未见,旧事重提,旧怨新仇的便盯住了柳月。 “公主,小的想见一见她。”季顺求道。 “见她做什么?”柳月被赵闰一纸诉状告到御前,如今已被兵部关押,还是由赵阔看管,“她硬气,不投本宫,不借你的光,你还巴巴的贴上去?” 季顺不言。他深知公主说的有理,但过去百祥宫的事总是让他心有愧疚。 虽然柳月已不是他记忆中爱笑贪嘴的妹妹,甚至有些麻木功利,但见她落难,季顺还是于心不忍:“求公主开恩!” 屋里静静的,只剩周念蕴翻书的声音。季顺就跪着,跪到她心软:“她有赵阔护着,吃不了亏。”言语间已经松动,季顺缓缓直起背,“那小子这回是豁出去了,身上伤还痛着也愿意陪柳月住在地牢。” 可惜记打不记疼,死不悔改。 “赵闰就这么一个弟弟,自小护的他不知外面疾苦,不会真下狠手的。”话是这么说,季顺总想自己瞧过才放心,周念蕴深叹一口气,“只这一次。” “哎!”季顺忙应了,像慢一步就怕她反悔。 周念蕴还是要提醒:“赵闰这回揪着红姑污蔑他的事不放,眼瞧是不想放过老三。我不想掺和进去,你与赵阔打好招呼,快去快回,别惹事。” 季顺忙不迭应了。 他才走,采郁来报,曾如易又来求见。 周念蕴摆摆手,采郁会意。 这阵子他是来的越来越频繁,一次比一次焦躁,一回比一回心急。也是,曾如易全心系着王怀柯,这么大个人从京中调离而没了行踪,他怎么可能不急? 周念蕴却不急。惯的他们阳奉阴违,一个个的不把她放在眼里。 只是这回采郁又进来,对着周念蕴一阵耳语,她竟忍不住惊诧:“当真?” 采郁不敢肯定,她也是全听曾如易口述的。不过既然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想他也不敢扯谎。 周念蕴思索片刻,竟隐隐的有些兴奋,片刻她合上书下地,已然改变主意:“让他进来。” 第64章 .是你一吻。 比以往哪一次的都服帖,但周念蕴更认为曾如易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亦有一种自觉——今日由不得他说一句闲话。 “顺妃娘娘提议,想叫汤将军汤琼支尚霭琳公主。”曾如易说。 这事对老三来说是一举两得。他们本就与汤家关系匪浅,现在想亲上加亲,对他示好汤家挟控霭琳都有好处。 “下官略尽绵力……”曾如易微微一顿,“这事成不了。” 他在效忠。 周念蕴心中清明嘴上仍不满意:“汤琼支是一眼可见的与顺妃不合,要他娶霭琳本就不定能成。” 且汤琼支的一众传闻里听着也不像三言两语就服从他爹的主,跟他谈什么父母之命,亦不现实。 “霭琳公主品行不端,汤家远在边关不知情,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曾如易说的平稳,周念蕴却听得出这其中的困难。 要在京城、在顺妃乃至圣上的眼皮子底下将这些被封口的消息透露出去,曾如易是费尽了全身力气。 不仅是老三要保她,霭琳如今代替周念蕴去往各种祭典,身份行为均与过去大不相同,圣上也有意无意护着。如今霭琳被明令禁止与男子私相授受,已经消停多日。 以汤家的功绩,尚公主未尝不可,但若是霭琳那样的,他们怕是只会避而远之。 “婚事不成,汤小将军因这事对三皇子和顺妃更是不满,已经离开京城。”这事赵阔曾托季顺禀报过,是来了琼州。 屋里一阵静默,曾如易仍维持着进门的姿势,俯趴在地上。汤家势大,三皇子得意,他料到公主会气闷。 他希望这些天的作为能挽回他在公主所剩不多的信任。但周念蕴越久越不说话曾如易越是心凉,他抑制不住的握紧双拳,无论如何他今天必得问到王怀柯的消息。 “她已被我接出京城。”周念蕴忽然说,曾如易没多问,他知道说的是王怀柯。 他眼巴巴的抬起头,期待周念蕴再多说一些:“她在我手上很安全,我也不会叫她吃苦。至于其他的……看大人你的表现了。” 曾如易苦笑,他哪里不想多问王怀柯究竟身在何处,他只听说她的安危到底是不如亲眼见的有底,但他不敢多问。 出了门曾如易步子也没轻快多少,只因他知道公主这回是真的发怒。 大约是流年不利,逼近年关几场有霭琳参与的祭典效果都不如预期,圣上发怒,老三心急,霭琳无措,老六趁机搅浑水。 周念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忙她母后还愿一事。只是她之前与徐玉朗意见不合拌了几句嘴,一怒之下将他赶了出去,算算已有四五日没见面。 不过此时那门被拍的震天响,一声高过一声的是徐玉朗要她开门的声音。 “蕴蕴儿!”徐玉朗激动的很,他跑在带路的采郁前头,一股脑往屋里冲。 周念蕴穿的素净,正拿着剪刀在窗边剪窗花,闻声只瞧了瞧他,垂下眼:“还知道来。”开口就是怨怼,周念蕴自己也吓了一跳?还以为心里全是气他好赖不听,原来更多的是气他脾气执拗冷落了自己。 “我、我、你看这个!”徐玉朗结巴半天,心里觉得该先赔罪,又想找她问清楚,他一时说不清楚,便举起手,拿的是从大安观祈福过的福饼。 周念蕴不动声色,她幻想过徐玉朗知道她是他恩人后的场面,不该是感恩涕零,扑在她旁边大诉恩情与激动,怎么他瞧着还颇为平静。 “我赠与灾民的福饼,怎么了?”周念蕴装不懂。 徐玉朗上前一步,将饼子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语无伦次:“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在大安观,一个饼子我与娘亲分着吃?” 周念蕴点头,徐玉朗期待着激动着跟着点头。但周念蕴抑制住面上表情,他又不解:“就是这样的。” “这样的?”周念蕴顺势拿起饼子,这是她母后最喜爱的花样,以前她还在时宫中常做。 “嗯!就是这种。”徐玉朗怕她不信似的,郑重的强调,“一模一样!” 又等了半天周念蕴还是没有反应,与他大眼瞪小眼,徐玉朗逐渐冷静,感到心凉:“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他不往下说了,周念蕴问,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落寞又无措,她终是于心不忍,“我还以为你永远发现不了了。”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徐玉朗像是信得很,又像怕梦再碎,小心翼翼语调也是悄咪咪的,“是你吗?” 这回周念蕴点头。 “是你?”徐玉朗吞了吞口水,周念蕴又一点头,看他的傻样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听他却是一声比一声高昂,“是你!真的是你!” 徐玉朗激动的原地打转。 忽然,他停下来,目光深深的看着周念蕴,随后朝她唇上印上一吻。 第65章 .拒见下次也不要来。 唇上温热和徐玉朗呼哧的鼻息让周念蕴短暂的忘记反应,蓦地她往后一让,身后是窗沿。 无处可躲。 “你!你!休要放肆!”说的是怪罪的话,但她出来的声音却是软绵绵的,更多的便成了嗔怪。 “作恶”的反而一脸无辜,他甚至欺身向前:“你早就知道了?”不等周念蕴回答,徐玉朗又控诉,“知道了你却不告诉我。” 周念蕴不适应与他如此亲近,平时二人靠一靠握个手已是她抛却礼仪不顾,刚才这个吻对她来说实在惊世骇俗,羞的她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她推开徐玉朗不断靠近的脸:“是你自己笨,发现不了还来怨我!”听她承认一早就知道,徐玉朗又惊喜又委屈,一把握住她的手。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他终于在一边坐定,怕周念蕴跑了似的,非要靠着她。 “你这不是知道了。”周念蕴无可奈何。 “那怎么能一样!”徐玉朗仗着今天自己占理不休不饶的。 “就是我俩去大安观那次。”周念蕴妥协,还是告诉他的好,真不知道徐玉朗还会如此缠人,“在后院我想起来的。” 后院竟是客房,供来观中供奉的人暂住的,徐玉朗记得那棵枯黑的树,十几年前它还生机勃勃。 “你……你让我帮你……”徐玉朗试探着,周念蕴点头。 让他爬树捡风筝,报酬是一块饼。 徐玉朗仍清楚记得饼的花样,皮酥精致周遭是繁复的花样,一连串的做出福字,他吃到内馅,芬香清甜,他娘亲说是蜜渍的桂花。 “我瞧见小玉朗在院墙外偷偷哭,眼眶通红好不可怜。”周念蕴回忆初见他时的场景,徐玉朗这下子印象深刻,不免脸上无光。 周念蕴状似轻佻的刮过他的鼻子,徐玉朗闷着声躲,一边苍白的为自己辩解:“那时没得吃,娘亲又病了我才哭的。” “我问你会不会爬树。” “我说会。” “我许诺拿下风筝给你一块饼子作为报酬。” “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二人一问一答,相视而笑。 徐玉朗其实很不解:“那样大冷的天,风又不大,你放什么风筝?”周念蕴一噎,徐玉朗好似更感兴趣,“你爬到那树枝上便不敢往上了吧?其实也不高。” 话到最后隐约让她听出些嘲笑的意思。 周念蕴撇开头,被他烦人的掰过来。二人挨得太近,她不免双颊绯红,不大自在的挪了挪,她才说:“我在家中最长,礼仪规矩自要给弟弟妹妹做个表率。” 徐玉朗点头轻“嗯”一声,周念蕴坦言:“那是我头一回放风筝,我只只见四妹与她娘亲在花园一起放过,飞的很高。” 她垂下眼帘,不大好意思:“到了琼州没人管束……我哪里知道有树的地方不好放,挂上去我又拿不着。但不就巧了看到你了。” 原来是这样。徐玉朗心里酸酸的,他的确奇怪过怎么会有人在那种天里放风筝,原来是她从没经历过。 “你……在别馆的时候,是不是就认出我了?”周念蕴问。不然怎么没魂似的天天跑来。 徐玉朗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喊我摘葡萄,的确有一瞬让我想起来,但是时间太久了,我不大记得清。”徐玉朗说,“我又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从何而来,仅凭一种感觉,说出来怕被当做痴儿。” 但他一心把她当做婢女还掏心掏肺的样子,与痴儿也无什么区别。周念蕴听他傻笑着呢喃:“怎么会是你?竟真的是你!” “我们这是何种的缘分!”他深深地看着周念蕴,温情流转二人之间,徐玉朗忍不住凑身往前,周念蕴一躲。 “你不要得寸进尺。”他吻在周念蕴堵他的手上,仍是高兴,顺势抓住她的手亲个不停。 周念蕴不排斥与他亲近,但总是羞赧,心中一事又起,她煞风景道:“若我还有事骗你呢?” 徐玉朗惊诧一愣,随即皱起眉头,最后化作一种妥协的委屈:“你怎么还骗我……” 周念蕴却定下心,因他虽不满,但话里丝毫生气也听不出。 再出门,徐玉朗喝了酒似的微醺着,谁都瞧得出来他在兴奋。今日纷发福果他是拿了一个便跑过来,此时问明白了自然得再过去,周念蕴同他一起。 “嗯?” 一个身姿挺拔的贵公子。来人剑眉鹰眼,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打个转,又在周念蕴脸上停留片刻,一言未发,直接往程肃那里过去。 周念蕴愣怔,这人穿的是只管上供京中,圣上恩赐才能得到的蜀锦丝绸,身份不低。但她在京中却是从未见过。 “时常有人来找舅舅。”徐玉朗见怪不怪。 周念蕴点头,转身与他走了。 季顺在摊位前忙碌,福饼要散好几日,不光是灾民,路过的百姓都能来领。众人听说是大安观作过法的,纷纷想沾点福气。 “怎么不是赵阔?”今日兵部派来的是个生脸,周念蕴不认得。 徐玉朗过来就接手,季顺这会子得空说道:“前几天柳月的膳食中发现毒药,宣抚使这几天不敢离开她身边。” 又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周念蕴拂开脸:“赵阔那边怎么说?” “宣抚使觉得应该是三皇子的手段。”季顺如是说,周念蕴没料到。 她说:“他就没怀疑他哥?”还算有脑子。 “宣抚使与柳月吃住都是一起的,该不会是赵闰大人。”季顺那日去看柳月,是好说歹说让赵阔暂时离开了一会,但他不肯走的太远,只在牢门十几步远的拐角处等着。 周念蕴也不想过多的评价,这兄弟俩就随他们去吧。 “小的劝过柳月了,但她似乎心如死灰。”季顺知道这话不该说,但他想起柳月就想起姑姑,想起姑姑就不免想起为他而死的师傅,总是心里难安,“小的见宣抚使的话她还能听进去几句,已请大人多出力。” 周念蕴不置一词。 柳月自然是能活着最好,不谈季顺的关系,几次与她相处周念蕴对她印象也是不错。不过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她因赵闰获罪,又因赵阔得以残喘,大概是离不了与这一家子的痴缠了。 “这饼花样倒是好看,这里可不常见。”是在巷中见过的男子,他也来凑热闹,正与徐玉朗攀谈。 他们站在一处,那人虽不如徐玉朗夺目,但自有一股少年洒脱,与生俱来的英豪之气,乍一看倒也不差。 他直接将饼掰成两半,随手将另一半递给身后的随从,咬上一口:“嗯!是蜜桂花。” 徐玉朗笑着颔首:“正是。” “可能为我引见这位好心人?”他说,怕徐玉朗多心似的,“我初来琼州,也想做些善事积点儿福气,自是想讨教一番。” 徐玉朗犯了难,事是好事,他怕周念蕴不肯。他于是说道:“做善事不分大小,其实心意到了就好。这饼子果子也没什么讲究,哪怕是粗粮热茶,肯拿出来都是好的。” “也对。”那人点点头离开,临行前又与周念蕴对上眼,他微微一笑,是勾人的桃花眼,周念蕴不喜。 散场后徐玉朗与她说了,周念蕴果然不同意:“我就知道你不乐意,所以没敢替你答应。”徐玉朗一副很懂她似的邀功,又因府衙有事,他先行离开。 — “小的近日与万绅没搭得上话。”季顺回来禀报,“他被曾大人训斥之后颓废到如今,小的实在没法子了。” 周念蕴对他不大关心,被训斥就能颓丧到如此,之前徐玉朗升官他又嫉妒使坏,实属扶不上墙的一滩烂泥。 “陈悯倒是有消息来了。”季顺呈上来,周念蕴一一过目。 “身份有疑?”周念蕴皱眉。信笺上写的是万绅与万寿村一老伯来往甚密,很是恭敬。有人听他喊那人为爷,但曾如易不是说他是漂泊到琼州来的? “他这官还是买的。”季顺适时提醒。 有意思。 周念蕴挑眉:“告诉曾如易万寿村的事,你继续盯着万绅。陈悯那边让他也不要松懈,尽力查出来。” 季顺领命。 周念蕴去到院中巡视,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叨扰小姐。” 是这些天几乎日日来找程肃的那个人,周念蕴皱眉不语,不欢迎他。 他像是看不出周念蕴的不喜,自顾自的说:“我多方打听得知这些天的福饼是由小姐赠与出去的。”他一拱手,很没眼力见的,“特来讨教。” “随便一间糕点铺子,定好数量,交了银钱,告知官府。”周念蕴飞快的说,随后手一抬请他走,“到时间纷发就是。” 那人被她毫不客气的举动逗得大笑:“我问的不是这些。”他厚着脸皮不退,“问的是花样。” 周念蕴抿唇。 他似乎很开心,倒吸一口气像在思索:“过去我在京中倒是吃过几回。”他盯住周念蕴,不错过她的一句话,“可不是什么寻常的铺子就能买的到的。” “不送。”周念蕴不想多说,决绝的转过头。 “这是先后最爱的糕饼。”这话成功让周念蕴止住脚步,后面那人还在继续,“万福饼,配以先后最爱的蜜桂花。宫宴上吃过几回,久久难忘。” “汤将军若是久久难忘可自行回家好好回味,不必在这里多嘴。” 这回轮到汤琼支一愣,随后又是惊喜的大笑。他夸张的退了几步,直退到门口几步外,恭敬的行礼:“参见长公主。” 周念蕴不悦:“滚吧。” “下官与公主素来无怨,怎么公主这样不待见下官?”汤琼支擅长自说自话。 “凭你头上姓赵。” 汤琼支笑意一顿,周念蕴忆起他与顺妃似乎不合。但他俩不合又如何,如今汤家当家的是他爹,他爹支持着老三,他汤琼支还能越的过去? “果真不好与公主详谈。”汤琼支像是很可惜,却意犹未尽,“等公主心情好了下官再来。” “不必。” “告退。” 显然是没听进去。周念蕴气鼓鼓地跑去关门,汤琼支的身形已消失在巷口,只是隔壁那门口似乎有一角衣袍一闪而过。 周念蕴呆了,像是程肃平常练剑的装束,她心里打鼓。 程肃到底听见没有? 第66章 .转变像换了一个人。 徐玉朗在前拿着新买的灯笼,周念蕴紧随其后,手里是她自己剪的窗花,两人往程肃的住处去。 屋里没人。程肃给老伯放了假,准他回去过节,徐玉朗先将东西都规整好,没一会程肃单衣挑着两担水,不喘不晃一滴未洒的进来。 身后跟着气喘如牛,两桶都仅剩一半还挑不稳的赵阔。他青筋尽爆,脸红似血,撂下担子趴在一旁直喘。凉风入口,直刺激五脏六腑,他剧烈的咳嗽。 “来了。”程肃对此视而不见,将水倒在他新挖的池塘里,随手撩水洗净手,只冲徐玉朗和周念蕴说话。 徐玉朗担忧地望着赵阔,想叫他舅舅是否酌情不要这么拼命,却没想才几口喘匀气的赵阔已经起身,自顾自将倒空的桶提出去,再去挑水。 周念蕴默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自从柳月被押解上京,赵阔就跟换了个人似的。颓丧几日后毅然决然在程肃门前跪了四天三夜,如今程肃只说要先考验他,赵阔在他这儿连个门房都算不上。 徐玉朗预备着写春联,程肃前后一张罗,空出张大桌子,将早准备好的红纸摆出来,亲自在一旁磨墨:“我也能用上外甥亲自写的春联了!” 徐玉朗下笔稳健,行云流水一般,一副春联随即完成。 程肃是真的高兴:“舅舅还记得你过去写一个字要挨一顿打的日子,这,啧啧啧!”他爱不释手,小心的铺平晾干,称赞个不停。 但听他旧事重提,徐玉朗不免面上无光,略怪罪的喊他一声。 程肃回过神,看到一旁还有周念蕴:“这有什么?”他很不在意,打趣一笑,“周姑娘又不是外人。” 这话周念蕴自是没法子接。程肃倒是看得开,起初他还不认同徐玉朗与她一起,但约莫是同程肃说了大安观的事,他此后只字未提。 徐玉朗反应倒快,支使着他舅舅裁纸,转而告诉周念蕴:“我将你屋里的也写了,一会儿你记着带回去。” 周念蕴含笑点头,程肃扬扬眉,认命的裁纸。 “我将这个挂在树上。”周念蕴询问。她手上是一个个折叠的小灯笼,展开后如柿子大小,红通通的还缀了须状的流苏。 程肃自是没有意见。这么些年头一次回来过节,他早忘了该有的年味。如今有小辈在身边一起忙碌,他满意的很。 徐玉朗跟着点头:“等我写好便过去帮你。” 院中几棵树已冒出绿芽,周念蕴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将灯笼先挂上去再展开。底下挂的很容易,再高些的周念蕴够不着,等着徐玉朗过来。 手上灯笼突然被人接去,指尖冰冷的触感吓得周念蕴浑身一惊。一下子回过头,那边程肃注意到这边,几乎是同一时间开了口:“汤小将军。” 汤琼支。 周念蕴皱眉,缩回手愤然将灯笼扔给他,后退着离他远一点。 汤琼支玩味着一笑,目迎程肃和徐玉朗走过来,躬身抱拳:“程参将。” 程肃与徐玉朗皆回礼,徐玉朗将周念蕴拉到身后。 “早与将军说了不必再来。”程肃再说话便很不客气,汤琼支自浅笑不为所动。 “将军肯收那种废柴做徒弟,就始终不肯听本将一言?”汤琼支转着灯笼,流苏一甩朝向屋外。他该是在来的路上遇到了赵阔。 程肃抬手一压:“人如何不得看诚意?小将军这样一意孤行的末将最是不喜,也就没有必要多言。” 汤琼支也不怒。 他就是听闻程肃在琼州才从京城过来,没想法头一回就闹得不大愉快。几次三番的上门这人却软硬不吃,现在又收了赵家那个草包……他自觉耐心快要耗尽。 “他赵阔都能做,本将难道做不成?” “对小将军自是小事一桩。”程肃微微让身,“末将院中的池塘,做到每日换水即可。” 汤琼支不言。换水还不简单,但他见了赵阔挑着桶子去了城外,这事怕是不那么容易。 果然程肃提起要求:“要玉瓷山腰的清泉才好。”汤琼支初到琼州不知道,周念蕴在别馆住过一段却是清楚。 玉瓷山山腰地势崎岖,除了一条蜿蜒而上的路直通山顶的道观,其他地方怪石林立,最适宜埋伏。 她住在别馆时兵部便派的赵阔在那里待命。 其中有几汪天然的泉眼,清澈透亮绵绵不绝,行人尚可行,但挑着担子上下来回,城里城外的往返就颇为不易。也难怪赵阔整天累成那样。 眼见话到尽头,看了看一旁的徐玉朗与周念蕴,汤琼支竟不避讳他们:“赵家军眼见已没有能顶事的。”他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参将不会是想……扶持赵阔吧?” 汤琼支心中相信又觉得赵阔无能,很不屑的又说:“赵老将军是个英雄,但已年老,伤寒病痛的,只适合在京中颐养天年。”又说起赵闰,他还有几分佩服,“只可惜他拎不清,偏要弃武从文,不然不比那赵阔强得多。” 京中他与赵闰交过手,着力于官场浮沉还能接他几招,挺到最后毅然决然不服输,是条汉子。 “这事末将也与小将军说过,乃是受人所托。”程肃坦言。 受人所托?汤琼支扬眉,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周念蕴沉思,她还以为全是赵阔自己求来的。转念一想,能有这么大交情让程肃受托的,那就只有赵老将军一人。 柳月被关押,赵阔不离不弃。赵闰几次三番来信要他不要任性,最后连顾全大局的话都说出来。 最后仍是赵老将军定言将柳月带到京中,爷孙三人怎么商议的周念蕴不知,只看得出赵阔现下是全然狠了劲。 “世事难料,参将话多在肚子里留一留,别说的太过。” 已然的话不投机,汤琼支转了转手中的灯笼,手微一抬像要挂在树上,转眼看了看周念蕴,他又收回手:“姑娘那日散的福饼味道甚佳,食之难忘,在此多谢。” 周念蕴狠狠地皱起眉头,觉得他是在挑衅。徐玉朗却比她反应更大,等汤琼支握着那个小灯笼出去他着急忙慌的解释:“可不是我告诉他的!” “我知道。”见他恨不得手脚并用来解释,周念蕴心头一松,又被他逗笑,“街上人多口杂,留心一问便知了。” 既来了院中,舅甥两个都帮着她挂灯笼。徐玉朗边忙活边不解:“年关将近,这京中的贵人倒是一个个的都往外跑。” 周念蕴觉得程肃望了她一眼,一回头他正抬手展开灯笼:“京中不太平啊!”他叹然,“哪里比得上外面自在。” “又怎了?”徐玉朗问。琼州到底不是京城,消息传过来也得要些时日。一想他不由哂笑,舅舅的消息比他这个知府还灵通。 程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直言不讳的:“圣上为犒赏军士,特命天师举办了祭典。恰巧长公主一病多时,便由霭琳公主代劳。” 不知是她多心还真是程肃故意,周念蕴总觉得他是恰巧说给她听的。 “霭琳公主失手打了盏油灯,天师认为不祥,参与祭典的宫人宫女大半被赶出宫,圣上震怒,对公主也没客气。” 这事徐玉朗倒是听说了,只是他对霭琳没什么好印象,过去她轻浮的样子还印在他脑子里,徐玉朗没过多关心。 周念蕴不动声色,不管程肃是不是说给她听的,这事她非但知道,还是参与了的。 不过她只央求天师替她带王怀柯出来,没想到恰逢霭琳粗心大意,祭典失仪,被圣上好一通训斥。 听闻老三因这事也对她颇有不满,以年关将近要她闭门赎罪为名要霭琳暂时待在宫中。她生母良嫔求过顺妃,但是没能顶用。 但公主就她们两个,周念蕴自然不会与老三为伍,霭琳是他费了一番劲扶持起来的,要舍弃也不现实。 这不就有了他们打汤琼支的主意,而他随即离开京城的事。 灯笼挂好,一树通红很是喜气。程肃亦感慨:“真是没想到还能回来过年。”他拍拍徐玉朗,“还能与你一起过年。” 一逢佳节倍思亲,这事在别的哪家都说得通,周念蕴却没这样的体会。她只知道伴君如伴虎,今日是霭琳,保不准下次就是她。 带着徐玉朗写好晾干的春联回来,不过几步路,徐玉朗亦趋亦跟的又进屋讨了茶喝:“你院中还是空旷,等什么时候也栽些东西才好。” 只是还是入夏的时候他在院中栽过花草,只是天干她们又回了京城,没人打理都枯败了,如今只放了年货在那儿晾晒,但终归不能一直空着。 “等你空了。”周念蕴用起人一点不心疼,她也觉得程肃院中的树枝上挂上灯笼分外好看。 徐玉朗没有不同意的,一把子应下。 “曾大人又来了几次。”季顺犹豫着,“他想见见王怀柯。” “我能吃了她不成。”周念蕴不高兴,她好吃好喝的供着。除了王怀柯同她的人耍脾气被训斥过几次,与娇小姐的待遇没什么不同。 “曾大人的意思是,这不年关了,好歹让他们吃个年夜饭。” 周念蕴闭上眼:“曾如易事不替本宫做,要求倒是多。” 没这个道理。 “不用管他。” 第67章 .嫌隙意见不合。 几日骤寒,原本是细雨裹着雪花,但渐渐的雪势加大,一夜之间琼州换银装。 天一冷周念蕴更不想动弹,窝在榻上看采郁剪窗花。许大娘手很巧,过几日来教她们几个花样,采郁一学就会。 “小姐你看!”周念蕴从窗外回头,是只喜鹊。采郁将活灵活现的窗纸递给她,周念蕴拿在手上看了看,是一眼可见的兴致不高。 窗外雪未停,更有加大之势。雪花不是一片片的,它们聚在一团,纷扬而下。采郁不放心地小声问:“公主可是又想起娘娘了?” 周念蕴出神地看着窗外,片刻深深的叹下一口气。 “法事定在什么时候?”她问。 采郁忙回:“年后就是,大安观开年第一场法事就是娘娘的。” 周念蕴点头。 隔着窗瞧见季顺揣着手跑来,淅淅索索抖落身上的雪在门口探个头:“小的有事要禀。” 得周念蕴首肯,采郁拿了蒲团让他坐在火炉边,他伸手烤火:“小的昨儿终于约到万绅一同饮酒,他喝了不少。”季顺头点点的,“也说了不少醉话。” 自从周念蕴辖制住王怀柯,曾如易走投无路态度乖顺了不少。这些天说是难以得到的消息也能传来了,说是办不到的事也能办到成。 可周念蕴不满意,这明摆着阳奉阴违不是?曾如易着急窝火,自知理亏不敢跟她多言,只逮着万绅撒了几顿气。 “万绅也是气闷,这王怀柯又不是他绑去的,曾大人这无名火实在没道理。”季顺这回渔翁得利,“万绅酒入愁肠,小的再添把火,他自然开口。” 原本他私用官印卖屋子一事就被曾如易训斥过。但万绅又发现是徐玉朗的舅舅买下的屋子,转来转去都是自家人,徐玉朗一点不亏,他平白挨顿骂。 又不知怎的被曾如易知道了他在背后抹黑徐玉朗的事,万绅以为是季顺告的密,还着意远离了他些时日。 可是要是想揭发他告知徐玉朗不是更快捷?更不用提季顺是为他家小姐摆脱徐玉朗而来,左思右想万绅不得其解。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事不过三,这没几天曾如易竟又因王怀柯迟迟未得消息,与他商讨时他一句“无法”而勃然大怒。 万绅旧怨新仇涌上心头,气急败坏拂袖而去。 “小的听说是因为万绅问曾大人‘你敢娶她吗’而起的口舌,约莫是脸上挂不住,曾大人只差与他动手。” 周念蕴不置一词。 不说曾如易多痴情,要他娶个风尘女子本就不现实,他自己心里清楚的很。万绅与他们纠缠不清,自然也明白曾如易的用意。 这样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说是不小心谁也不信。万绅本就意图恶心曾如易。 “小的有个想法。”季顺往前凑了凑,“依小的拙见,这曾如易掏心掏肺对王怀柯,万绅对她也是异常卑微,但王怀柯从未领情。” “眼下曾如易和万绅又起了间隙,小的认为这三人凑成团,才有好戏看。” 也有理。 周念蕴摆摆手,让他继续说:“何不给他们个机会一聚,我们也好探听的更多些。” “那不便宜了曾如……曾大人?”采郁心直口快。 “有舍才有得,公主想要重用曾大人,总得忍着他些。”季顺劝道。 一阵沉默,周念蕴这几天实在提不起精神,她放弃思索:“你自去办。” 季顺忙一点头,郑重应下。 雪夜撒亮,行人匆匆归家去,也有人趁月色而来。 “见过公主。”陈悯行礼。 采郁代答:“大人有话直说。” 陈悯忙回:“是。事关万绅,不知公主可还记得下官说的,他常去一个叫万寿村的地方。”周念蕴微一点头,他又回,“下官查到他与那儿一个老人家往来颇为密切。” “万寿村有几户刺头,平日里税一直不肯按时交,万绅那会子管税,每月去一趟没人怀疑。”如今这活儿被收回,万绅就露出了马脚,“他去的日子不定,每次都送些钱财米肉。” “他也是琼州的?”采郁问。 陈悯摇头:“依下官的判断应当不是。万绅从不提自己是哪里的,但听他偶有几回冒出的地方话,应当是崎州一带的。” 又偏又远很是贫瘠。 既然不是当地人,听闻他素来孤身一人,难道是远房亲戚?但亲戚而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有必要偷摸着防着人去看他? “具体的查到什么了吗?”采郁问。 “下官之前管着户籍簿。”是圣上因袁家一事要严查各地户籍,本是徐玉朗的活儿,他升任之后才转给陈悯的,他似乎有所发现,“那老人家是逃荒来的,亦不是本地人。” “只是他到底户籍何处……下官还没查的清。”陈悯说着面露难色。 采郁不解:“怎么了这是?” 陈悯抬眼看看一直一言未发的周念蕴,踌躇着开口:“是、是徐知府。下官查这事时不料被他知道了,他如今不让下官继续了。” 周念蕴这才问:“什么叫不让你继续了?” “查户籍一事已转由他人,下官另有安排。” 采郁瞪大眼睛,不明白怎么回事。 良久,直到打更人踏着厚雪路过才将沉思的周念蕴惊醒。采郁已安排陈悯先回去。 徐玉朗的确已有三四日没露面,季顺去看了,只说府衙事多繁忙。 周念蕴嗤笑,忙碌还管的到陈悯查万绅,还能停了陈悯的职。 她本就知道徐玉朗不肯听她说万绅和陈悯的不足,但没料到会如此反感。 第二天天一亮,叫季顺去查了徐玉朗的行踪,周念蕴便出了门,她要找他问个清楚。 赈灾的摊篷已变成纷发福饼的聚集地,徐玉朗带头忙碌,心有灵犀的他一回头,看到街边带着斗篷的周念蕴。 他一笑走过来,越近笑意越是减退。 周念蕴不大高兴。 “蕴蕴儿。”徐玉朗讨好的喊,以为是自己这些天没去看她惹得她心中不快,“冷不冷?” 周念蕴躲开他的手:“我记得我赠出的福饼早就纷发完,你还在忙什么?”本意是为万绅等事来的,一开口她却像守了空闺的小媳妇似的,嫌他够不体贴。 周念蕴不由抿唇。 “是汤小将军赠的。”徐玉朗回,“一连十日,都在这里纷发。” 一看果然与她的福饼只是神似,汤琼支的饼子更厚重饱满些。 “陈悯呢?没来帮你?”周念蕴一转没看到他人,才问完,徐玉朗脸上一僵。 周念蕴见状偏不肯罢休:“万绅也不在?” 徐玉朗也不高兴了,他皱起眉头:“你总针对他们俩做什么?” 第68章 .节礼送我自己,你敢收吗? 北风呼啸,周念蕴手一抖,心中猛揪:“我针对他们?”她难以置信,“我几次三番提醒,你难道只当我心有不轨?” 徐玉朗连连摇头,他挪几步上前手忙脚乱着解释:“我当然知道你这样说定有你的道理。”他沉叹一口气,无措的摇头,“可你总要我提防他们,我、我实在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周念蕴恼在气头,徐玉朗这话有理,但她此时不想多说。 “那二位都是我来琼州后交好的,纵使人品各有欠薄,但自古以来人无完人。”周念蕴渐渐冷静,徐玉朗平静的与她对视,“即使是你,蕴蕴儿,没有证据的事我便信不得。” 倒底是信不得还是已起疑心,周念蕴看破亦缄口。只是替他不平:玉朗你一心要做不偏不倚的好同僚好知府,怎知旁人哪会与你一样? 周念蕴心中更有些计较,徐玉朗还不是全然信任于她。 摊位前人来人往,路过的目光不免要在他们二人身上停留片刻。 “我话止于此。”周念蕴先说,不再难为他,徐玉朗长舒一口气,又被她反问,“若日后你发觉我一句没骗你,你待如何?” 徐玉朗一脸正色,没多思考:“登门请罪,悉听尊便。” 仍改不掉公事公办的腔调。再说这人登她的门已是轻车熟路,采郁连他的吃饭喜好都已摸清。心中再不满意,对上徐玉朗刻意讨好恳求的眼神,周念蕴不由心软。 “我能拿你怎么样?” 轻轻的一句将周念蕴的释怀道尽,也把徐玉朗从刚才起就悬着的心安抚到底。他终于开怀:“这几日事忙,你过来瞧瞧。” 徐玉朗借着宽大的衣袖抓住她的手轻轻一带,周念蕴跟着过去。这一筐接着一筐的福饼无不显露出主人的豪迈,离得近再看,皮薄馅厚一个能够周念蕴吃两顿,眼瞧着已经饱腹。 “汤小将军赠的。”徐玉朗问她吃不吃,周念蕴直别过脸,他也不强求,“给城中百姓的还不算,城外农户他也安排了人送去……” 周念蕴听不下去:“别人一点好,也值得你这样说?” 这意味分明——我赠福饼的时候,也没见你夸过我。 徐玉朗憋着气偷笑,眼尾尽是宠溺,只是半晌过去也只说出一句:“你也好。” “从别人那儿漏给我的。”不满意,周念蕴娇矜起来,摇摇头,“我不要听。” 那边又喊徐大人,一身打扮是府衙的小吏。徐玉朗应了一声,转头凑近,是在笑她:“这话在心里藏了多久?” 周念蕴哑然。她不过刚刚有感而发,徐玉朗这一问,显得她蓄谋已久似的。可他越存着像看透一切的心,周念蕴越不愿解释:“我再不说,几时才能等到你这呆子开窍?” 那边又催几声,徐玉朗才依依不舍:“都说‘庄稼别人家的好’,我必得紧着别人的东西夸。” 又旁人、自家的浑说,周念蕴不自觉脸上发烫,虽然他压着声,但她总疑心旁人也听着了。 “我心中自然是你的最好。” 这人说完挥挥衣袖跟着忙碌去了,独留周念蕴原地羞涩。这话叫别人说她是一个字不愿多听,但从徐玉朗嘴里说出来平白就让人觉得很真诚。 “公主与这地方小官倒是相熟的很。”突如其来的一句,回程路上的周念蕴看清来人忍不住皱眉。 汤琼支没一点自觉,被采郁左赶右赶的仍厚起脸皮跟着:“公主怎么如此不待见我?”采郁吁他噤声,汤琼支问,“怎么?” “我家小姐姓周。” “行。”他立即改口,“周小姐还记得在下吗?” 汤琼支在琼州数日,除了不像过去日日登门拜访程肃,这里的大小官员算是被他认识了个遍。 有几次听闻在街上与人发生口角,季顺回来说过几次,是与赵阔。 “见过几次。”周念蕴终于肯回他,汤琼支总算开怀,下一句却让他笑意遁形,“躲闪不掉,好言不听,实在难缠。” “想来是在边关散漫惯了。”周念蕴狠瞪着他,“将军就不懂看人脸色?” “看得见。”汤琼支很坦然,“看不懂。”他不明白周念蕴为何对他避而远之。之前她透露过是因为三皇子,但汤琼支不屑,他可看不上赵家人。 他既然坦白,周念蕴也不马虎:“不管你态度如何,你爹可是明摆着推崇三皇子的。”这点汤琼支也无法否认,便听周念蕴问他,“你能与他分家不成?” 这话换到旁人,被问到脸上听完也就罢了,汤琼支竟细细在脑子里想过这个问题,还认真的回了她句:“不能。” 怪人。 周念蕴摇头,加快步子想离他远些。 “你与那小官是何关系?”汤琼支追上来,势必要个答案。 “与你无关。” “我瞧你们像是相好。”他原先还是试探,待周念蕴目如刀剑的剜他,汤琼支便肯定了。 似是看不上徐玉朗,他嗤笑着不可置信:“豆子大小的官,你也看得上。” 没等周念蕴回什么,才转头就是汤琼支想起了什么的脸,乍青乍白的,有些精彩。 大概是想到了霭琳。 汤琼支不知有没有与霭琳接触过,只是周念蕴觉得这其中的印象定是不大好。 他主动转换话题:“云小姐可还记得头一回见我是什么时候?” 不就是他吃程肃闭门羹那天?周念蕴心里说着,嘴上懒得回他。汤琼支却好似会读心似的:“并非是在琼州。” 一经提醒记忆中闪过几个画面,周念蕴脑袋微微刺痛。记忆中一男孩的脸与汤琼支的慢慢重合,她大惊。 “想起来了?”汤琼支像得了大人认可的孩子似的,眼见着便高兴起来。 周念蕴却惊骇的忍不住哆嗦,采郁察觉,上去担忧的扶住她。 “我不扶持什么三皇子,也不必与六皇子敌对。”汤琼支意有所指,他带着压迫上前一步,“我与公主才是一类人。” 猛的推开他,周念蕴狠狠反驳:“谬论!” “呵。”汤琼支没注意竟失手,后退几步才站稳,他竟更为兴奋,“周小姐,我拭目以待。” — 步入年关,徐玉朗不用天天都去府衙,可算清闲下来。 他与季顺爬上爬下把周念蕴的屋子里外打扫一番,采郁熬了浆糊让他们贴春联,屋子可算焕然一新。 忙的后背出汗,徐玉朗进去要碗水喝。周念蕴窝在房里不知在倒腾些什么,他一进去,桌上正好放着杯子,他也不管,拿起来咕咚几口。 “这是我……”喝过的。周念蕴话隐下去,这人已经喝完了,还一脸茫然的看着她。 罢了,他一向不计较这些。 “你找出这些做什么?”都是些名家字画,徐玉朗目不暇接,粗略几眼看过便知都是真迹,哪个都价值不菲。 “送礼。”周念蕴说。 “啊……”徐玉朗喟叹,还没来得及感叹她手笔大,便听周念蕴问,“这幅《百战全胜图》你舅舅会喜欢吗?” 前朝真迹,有价无市。 徐玉朗只感脑子回不过弯:“送给我舅舅?” “我见他墙上换上了山水画,你瞧瞧,或是这两幅水墨图更衬他意?”周念蕴这几日忙着过年节礼,以往都是宫人备好的,意头吉祥就好,底下人只要多赏些银钱便很知足。 如今她却犯难。按理程肃是长辈,周念蕴想按以往给她父皇尽孝心的样送些稀世珍宝,但显然不合适。 思来想去,她退而求其次想挑些字画送去,程肃虽然是武将,但家中便可见品味不俗,大约是从小熏染成的。 “不用。”徐玉朗替她收起来,“这些都太贵重了。舅舅不图什么,心意到就好。” “你不帮我挑还添乱。”周念蕴又一个个拿出来,她都要纠结坏了,“难不成让我空着手上门?” 知道她是好意,徐玉朗顺着她,装模作样的点评。但一会儿这画颜色太深舅舅觉得污遭,一会儿这字迹太草程肃欣赏不来,一众名品被他说的挑不出好的。 “你故意的。”周念蕴哪里看不出,“我看你说的头头是道,便都给了你好了。只告诉你舅舅他的那份也被你占去,叫他只管找你。” 原本是赌气的话,徐玉朗听完竟点头同意:“也好,我替你一块儿给舅舅送了,你且宽心。”他又将东西收拾好,“这些我也不要,你都收好。” 礼还有送不出去的话。 徐玉朗整理好一转身,与几乎贴着他站的周念蕴撞在一起。他顺势搂过她的腰,没站稳往后几步撞在案几上,心里却只想着难怪说腰肢盈盈一握,一点不假。 “你送我什么?”周念蕴借势点着他的眉心问。 “哪有人追着人问送什么的?”徐玉朗没打算告诉她。 周念蕴又掐他的脸,不罢休:“我可不管什么心意到了就好,别与我弄那些虚的。” “我自己。”徐玉朗终于脸皮厚一回,在周念蕴不可置信的神色中仍抗住了回道,“送我自己,你敢收吗?” “有何不敢?只管盖上你的官印过来。”周念蕴不带怕的,以手演示着官印在他脸上盖戳,“不得府衙批复便算不得数,你休想诓我。” 徐玉朗非但没躲,仰着脸往她手上蹭:“骗不过你……” 两人笑闹一阵,徐玉朗揽着她坐下:“其实舅舅一向不在意这些,我们能陪着他就很好了。”周念蕴不做声,他又说,“给他裁一身新衣,或是打几壶好酒,他喜欢那家醉鹅,再给他买几只就足够了。” 与她想送的真是一点不搭边,周念蕴心道。 “曾大人孤身一人,我原本还想请他一同来。”周念蕴一愣,手指拂过他说话的唇,徐玉朗假装张口要咬,周念蕴便径直往他嘴边送,徐玉朗哪里会真的下口,“不过他说已有安排,我就不好强求。” 用脸拱拱她的手,徐玉朗在她手背上亲了亲,满心的欢喜:“但今年能与你一起,我平日拿出来想想都高兴。” …… “小的已安排王怀柯连同曾大人与万绅在郊外一庄园吃个团圆饭。”季顺来禀,周念蕴点头。 她开始挑些酒品,头也不抬:“做的隐蔽些,别叫他们一句话不敢说。” “小姐放心,湖心暖亭,只一条道过去,一目了然的,他们怕什么?” “如何听得?” “屋顶自有一空档可容纳一人。”季顺说着,“但小的觉得这回会是万绅亲口来说。” “哦?” 季顺仿佛胜券在握:“他已然要爆发了。” 第69章 .关系“爹爹!” 越近年关越是冷寒。飞雪又起,路上行人不免小心翼翼,谨慎跌滑。一马车傍晚自城中行出,车内人不断催促着快些,全不顾忌前路有多难行。 城郊庄园,湖心暖亭。 一条临水而建的长廊直通暖亭门口,湖面宽广,冰冻覆盖,尚不能见一物,四下无处可藏。曾如易与万绅下了马车,被管家提着灯笼引到此处,只可见烛火印在窗上,屋内有一人影。 谢过管家,曾如易目送他缓缓而去,推门进去,响动只让里面的人微一抬眼。 “怀柯。”曾如易喊。 王怀柯目色又扫过万绅,谁也看不上似的,一言不发。 万绅又喊,她亦不回。这二人对视一眼,进屋关门,曾如易竟有些低声下气:“怎么了这是?” 屋里碳火正旺,桌上酒菜齐全,瓶里插的是才打了朵儿的白梅,没大物件,放不了什么东西。 曾如易环视一周,在王怀柯身边坐下:“我好容易求了人开恩才能见你一次,你是……受委屈了?”王怀柯这回嘲讽的轻哼一声,直接转过身背对他。 曾如易脸上挂不住,好在没有旁人,他只讪讪的。万绅看不过去:“大人这跟你说话,你好歹注意点。” “是我求来的福气。”她说的抑扬顿挫,怎么听都是在阴阳怪气。 “穷乡僻壤里关了这么些天,出门出不得,见人见不着。”王怀柯有满心委屈,这会子不吐不快,“洒扫粗妇也敢对我呼来喝去。是,是我王怀柯天生命苦,不过幼时过了几年好日子,现在是随意是个人都能将我踩在泥底……” 她先是凄凉的说,到后来索性呜咽着,哭的眼前二人不知该如何去哄。 “这又是哪儿的话?”曾如易急忙问。 王怀柯这时一句也听不进去,捂着脸好不凄凉,那二人只好等她平静下来。 “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可还有能力救我出牢笼?”王怀柯定定的看着曾如易。 “我不不为救你放着京城的官不做十几年都待在琼州?不是为你这些天我用得着四处谋划求人只为见你是否安好?” 这些天压抑的曾如易也处处不得劲,求爷爷告奶奶的四处打点,求到这么个见面的机会,才见面便是质疑。 “你是做!好处呢?结果呢?”王怀柯“嚯”的站起身,“不止是你曾如易在琼州十几年,我难不成就不是了?” 曾如易抿着唇,王怀柯更加咄咄逼人:“我还有几个十几年能在这儿耗?” 一见面就剑拔弩张,万绅早习以为常,等这二人一个一步不肯退,一个一句不肯说,他便劝。 “好容易有机会见一面,就不要吵了。”万绅这段日子也不好过,被曾如易训斥的话还萦在心头,他实难报以真心。 仍是曾如易先服软,他执筷为王怀柯夹了她最爱的芋儿鸡,有些感慨:“我求了几次才求来的团圆饭,快吃吧。” 一听这话,王怀柯更是没来由的怒从中生。她指望着曾如易救命,曾如易求着别人只能吃口饭,这般迂回环绕低三下四窝窝囊囊,她实在看不清前路如何。 “这不是三十不是初一的,吃的哪门子团圆饭?”王怀柯还是稍忍一会,但她一向有气便撒,更何况现在面对的是曾如易,“我与你吃什么团圆饭?” 曾如易目色复杂,盯着王怀柯不语。 万绅其实也不解,曾如易是突如其来的喊他来吃这顿饭。王怀柯何时回的琼州,怎么回的琼州,曾如易又是如何知道王怀柯的去 向的,这些他一概不知。 但听了他们二人的对话,王怀柯能从京城回来应当不是曾如易的手笔。 王怀柯仍咄咄逼人。去京城前她还不信曾如易的话,什么护她周全不受委屈的托词她早已听的心无一丝波动。 但这次不同,路上她就感到自己暗中受到不少照拂,到了京城更是各种巧合,人数不对,提前散席的事情错开她的局,王怀柯深知曾如易办不到这些。 能办成这些的,恐怕便是他话中“求”的那个人。王怀柯思忖,能在京中有这番能耐还游刃有余的,不会是普通权贵。而这人肯花大力气去做这些,必然不是因为她。 是曾如易身上有那人看重的东西。 王怀柯眸子沉了沉,她直感这是她离脱离奴籍最近的一次,不能让曾如易的优柔寡断坏了她的事。 “你可还记得你的承诺?”王怀柯问。 万绅不解,但曾如易郑重的点头:“一刻也没忘记。” “好。”王怀柯难得心平气和,她直言道,“那我问你,将我从京城转回琼州的到底是什么人?” 万绅闻言才预备着回避,但余光瞥见曾如易垂着眼,显然不愿回答。他索性不动了,心底有个声音逐渐变大:凭什么他拼死拼活的事情做了,这俩人预备着攀高枝还不告诉他? “这就是你说的承诺?”王怀柯其实猜到了。曾如易从不肯与她说官场上的事情,什么关系打点、人脉远近,她对曾如易的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因无所知而日益增长的猜忌几乎要将王怀柯逼疯,她信了,她等了,一次又一次的换来的是无穷尽的失望,她几近癫狂:“曾大人自己遇到贵人便就藏着掖着不肯告人了?” 曾如易犹豫着不知怎么说。 “你只管自己升官发财!早知救不了我,早已厌烦帮我,为何将我从军营救出来?为何不再将我送过去?”王怀柯这回嘶吼的情真意切,是真的掉了眼泪,“何故问你都是给我希望,一次次让我落空的也是你啊!” “我……”曾如易心乱如麻,他顾忌着周念蕴不敢说,又心系着王怀柯想让她宽心,半是遮掩的回,“你只要知道她是京城人事,权利很高,定不会像过去一样。” “是谁?” 万绅听了半晌也很是好奇,他专注的听着,曾如易却又支吾:“是谁你无需知晓。”王怀柯又要闹,曾如易急忙强调,“实在无可奉告。” 是愤恨也是认命,更多的是孤注一掷。王怀柯哽了又哽,石破天惊的喊了句:“爹爹!” 屋顶上一细微异动,屋内心思各异的三人均未曾察觉。 王怀柯见曾如易先是惊讶,又是泯然,现在竟目中含泪,别过头用衣角擦拭,心中觉得这声喊的值。 万绅震撼却仍没什么反应,早就知道的事,虽是头一回听王怀柯这么喊,但他并不惊讶。 曾如易是真正的感慨万分。这声他等了十几载,梦回梦见过无数次,这番成真他自然知道王怀柯另有所图,但他甘之如饴。 见他有松动,王怀柯趁热打铁:“是京中大官?”这番作为的,至少得一品官往上。 曾如易摇头:“是皇家。” 万绅已然头皮发麻,皇、皇家?他心中直哆嗦,那比他碰见的季公子云小姐之类的更触不可及,他直想再多听些。 “你出去。”王怀柯发号施令。 万绅脸一僵,他自然不情愿。 “你先出去吧。”是曾如易。 脸色青了又白,万绅在底下紧了紧拳头:“为何我不能听?” “贱坯子一个,听这些做什么?” “怀柯!” 被人从头泼的冷水,万绅不知自己怎么出的门。料想他那时候的神色定是不好看,傀儡般的任他们摆布。 屋里人影重重,他们是在说悄悄话。万绅冷哼,他人都出来了,这俩人还这样防着,显然是没一个把他当人看的。 旧怨未结新仇又起,万绅眸中无一丝感情,大不了玉石俱焚吧。 第70章 .身世最快活的时光。 檐下冰棱融化,滴滴答答的,路上比下雨天还泥泞。院中仅鹅卵石小路上的雪被铲开,小道两边是奇形怪状大小各不相同的雪人,全都出自手艺不过关的徐师傅之手。 周念蕴闲来无事与采郁剪了滚圆的红纸贴在雪人脸颊,这回瞧了倒真有几分喜庆。 “曾大人怎么在屋外站着?”周念蕴早就看到曾如易,只是他不知在踌躇什么,一直没进门。 曾如易被人扼住命门似的面色不佳,他走进来,周念蕴请他进了屋。 “下官……有事相求。”曾如易还没说完,被周念蕴摆手打断。 “说好听点是曾大人你恃才傲物。”她带着嘲讽的,“真说到脸上,就是你曾如易不识好歹了。” 曾如易自然知道自己理亏,闷下声。 自那日见到王怀柯,曾如易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透露出做这些的是长公主。王怀柯必然吃惊万分,之后便是狂喜。 她的身份,乃至生死,不过是长公主一句话。 曾如易听她又是要自由之身,又是要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心中荒凉。他这次出行还是心悬在半空的,就如那利滚利的财钱,他曾如易如今是一分未还,债务还在越积越多。 只看着王怀柯喋喋不休的展望他只觉得自己要万劫不复。 “下官愿与公主立奴契。” 这可叫周念蕴一下子怔住了,那边曾如易还在誓衷:“是打是杀,刀山火海,下官在所不辞。” “何必走这种绝路?”周念蕴片刻便静下来,调侃他,“要王怀柯转良籍又有何难,你曾如易娶了她……” “万万不可!” 轻笑一声,曾如易心头一个不好的想法升起,果然听周念蕴语调平平的回:“也是,娶一个喊你‘爹爹’的女子,到底是有悖人伦。” “公主……”曾如易眼中不免带上惧怕,事到如今,他反而没心思去计较周念蕴是如何知道的。 “王怀柯可是获罪的乡绅之女,怎么又与你扯上关系了?” 白玉楼的案事里写的明明白白,王怀柯乃是崎州乡绅王卓之女。王卓因卷入崎州知府贪污军饷一事而全家获罪,王怀柯便是那时候堕入奴籍,进的白玉楼。 “下官、下官初入仕时,在崎州做过官。”显然周念蕴已知晓得差不多,曾如易心中溃不成军,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炭火猛的“啵”一声爆裂,在寂静了有一会的屋中十分清晰。 曾如易落坐在那里,有几分凄凉。半晌他嘴唇轻动语调悠远,是在回忆往事:“初到崎州,我实在是意气风发。” 虽他额角已显斑白,周念蕴却能从他的神韵中窥见一二,如今还让人觉得儒雅的曾如易,年轻个十几岁应当不比徐玉朗差。 曾如易不顾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一场旧事在心中藏了十几年,他只觉得不吐不快:“崎州虽偏,但地势有利,是军队必经之地。我怀着大刀阔斧发展一番的心思而去,呵……可哪儿那么容易呢?” 明面上被高高捧起,实际上一直被排挤的时日曾如易如今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白日里是听不完应不尽的“曾大人”,晚上觥筹交错间又是称兄道弟的亲热劲儿。 待他回过神已到崎州三月有余,而一切均无进展。再等曾如易掰正心态时,麻烦来了。 无人可用。 底下是一群阳奉阴违应了声儿不做事还无一人把他放在眼里的。而平日里只差为他赴汤蹈火的“兄弟”,今儿这个不得空,明儿那个出了远门。曾如易仍记得那股子无力感。 “我与她娘就是那时候认识的。”提及这事,曾如易亦没能高兴起来。 一如雪中送炭,在崎州失意的曾如易碰到能与他对谈诗词还能解他心中愤懑的女子,自然是一头热的扑进去。 但等二人情到浓时,上天又将曾如易摆了一道。 “后来、后来我才知道……”曾如易像是犯呕,又禁不住哽咽,他陡然回过神,低头抬眼看着周念蕴,怕未说的话冲撞她。 周念蕴没明白他迟疑什么,替他接下去:“知道她是王卓的夫人?” 泄了口气耷拉着肩,曾如易对上她求证的眼神,落寞的将头点点:“知道。” 过去的温柔小意都是另有图谋,风花雪月是假的,对他好是假的,曾如易那会儿不过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接连的打击几乎让他崩溃。 “我……下官还是命好,偶然得见先后。”曾如易恭敬的拜服,“实在斗胆,愧于姓曾。借与先后攀了个同宗的关系才能从崎州调离。” 这事周念蕴在来琼州之后听说过,曾如易直到如今仍对她母后心存感激。 “既远离了,何故又再招惹上?”周念蕴问。 不仅是旁听者不解,曾如易自己也说不清。他喃喃地思索,困惑的像迷路的旅人。到最后他闭上眼认命:“……那是我仅有的快活时光了。” 他一说就停不下来,许是惧怕周念蕴的威势,又是总算有个机会让他一吐为快,曾如易挨在火炉边,像个讲故事的人。 幼时家境尚可,奈何父母早亡,曾如易自记事起便是受大伯一家的磋磨长大的。堂哥吃肉他只能喝粥,堂哥用的是高床软枕,他却只能与家禽鸡圈为邻。 家产被占,幼时的娃娃亲也被堂哥抢去,曾如易都不觉得有时候。只是堂哥生来不学上进,一月的书斋课要逃过大半,便让曾如易赶了巧。 老先生看人准,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俩蒙混过去,但去应试的推荐却是老先生亲自写的。 推荐信千斤沉,烈火般滚烫,亦是曾如易改命的救命文书。 听完这一段,周念蕴略微能知晓曾如易为何如此优柔寡断。从来没人告诉他如何做,他走到如今不过是命好接连遇到贵人,但凡他堂哥上进些,但凡那老先生没动恻隐之心,他曾如易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苟延残喘。 又见眼前自有一股文人气的曾如易,周念蕴感叹,这世事就是阴差阳错到恰好才成了如今的曾如易。 “后来王家获罪,她求到我这里。”曾如易嘴唇蠕动,“说……说怀柯是我的孩子。” 周念蕴嗤笑。 “我那时候离开的匆忙,她来找过我,我没肯叫她。”看得出曾如易是在后悔,“再见时谁知已是生死相隔。” 周念蕴问:“没见上最后一面?” 曾如易摇头:“只收到她一封书信。”字迹是她的字迹,但潦潦草草满是血迹,可见写信的匆忙惨状,“只写了怀柯的生辰八字,求我保她无碍。” 信自然是看不到了。周念蕴对曾如易的说辞能信,却不是全然。既然先前已不相往来,再要曾如易回头,要么是这位王夫人实在善于拿捏人心,吃定了曾如易会心软。 不然随意遇上个觉得这是耻辱而信都不愿看的,那王怀柯不得就是死路一条。 可周念蕴得到的消息是,这位王夫人在王卓身边并不得宠,不然好歹是乡绅妻子,怎么会与刚上任的小官扯上关系。 那便了然,周念蕴往后一靠,她想明白了。 全是曾如易自己放不下。 一场旧梦,一个再也见不上的面,将这位曾大人一困就是十几年,眼见他仍深陷其中,不得而出。 “我耗尽钱财人力给怀柯找到户人家,他家一子失踪多年,我想让怀柯顶上去……” 没成。 曾如易落寞的低下头。此后便是他一边为官,一边为王怀柯筹谋着脱身的日子了。 他这算是交代了全部身家了。周念蕴不知曾如易是不是事无巨细,但随意单拎几条出来都是能让他和王怀柯掉脑袋的罪状,足够信他。 “你身边人有二心。”周念蕴亦不与他马虎。 “知道。”曾如易说,“那日万绅先行离开,公主又对这些事知晓得清清楚楚。”他才与王怀柯说了几句话,再开门时只有万绅行至门口与管家说话的身影,曾如易那时就心道不好。 却不是万绅告的密。 周念蕴冷眼看着。说到底人与人之间是不能有嫌隙的,你瞧,什么罪名都能给人安上。 她手上的消息却是王怀柯托庄园洒扫的婆子递来的。许是知道她长公主的身份,王怀柯安分的不是一点半点,但为了效忠,也将曾如易卖了个底朝天,只为让她吃定曾如易,求换自己的后半生。 “王怀柯的良籍今日我就派人送去。”周念蕴说到做到,“只是她日后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又是谁家的小姐,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曾如易凄哀地抬起头,不知是不舍还是这些年的坚持总算有了着落,他讷讷不得语。 “你也不必担心没了主心骨,本宫自有别的事要你去做。”周念蕴开口,曾如易回神。 “今日之后你自不必再与本宫来往。”曾如易不明白,那公主做这么多事为了什么。 周念蕴又说:“本宫不管你要如何做到这事,只是,你必得去到六皇子那边。” 曾如易觉得怪异,不是早与六皇子没什么干系了,他拱手:“请公主明示。” 既然都是自己人,周念蕴不瞒着了:“本宫与顺妃形同水火,自然与老三沾不上边。”这点曾如易明白,对上她的眼睛,听她又说,“但老六,本宫一样信不过。” 什么同族血缘相亲,这么些年曾家有柔贵妃在后宫为大,也没少见他们再往后宫塞人,更何况是前朝之事,事关皇位。 周念蕴如今与老六维持着表面的和睦,但老六的动向她一概不知,需得有人时常监视才好。 “下官明白。”曾如易这会儿总算有不动声色的为官者的样子,周念蕴微笑以待。 想了又想,在曾如易要掀帘出去之前周念蕴叫住他。 到底是京城天子脚下,曾如易往后都是提着脑袋过活的日子,周念蕴这事不想瞒他:“曾大人为人正直,光明磊落……王怀柯与你实在不是一样的人。” 曾如易先一愣,随后释然一笑。 周念蕴心里觉得荒唐,曾如易却给她证实。 “下官知道。” 那她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行过小路,薄薄积雪上是曾如易一步一步的脚印。周念蕴见他与季顺道别,头也不回的出门去。 原以为他是不知情,没曾想是心甘情愿。周念蕴不再纠结,那前路到底如何,仍得由曾如易自行体会了。 第71章 .危机派公主和亲。 屋中氛围有些凝滞,季顺见状不好忙拉着采郁出去。 徐玉朗放下送来的馒头就要走,周念蕴喊住他:“这么急着走?” 徐玉朗不否认嘴上弱气势不弱:“我在这儿惹你不高兴。” 原来心里有数。 他不知吃错了哪位药这些天对她躲躲闪闪的。她命陈悯查万绅的事先前就被徐玉朗阻止,前几天周念蕴命季顺去探竟又被他阻拦。 “你顺着我不就行。”周念蕴理所当然道。 徐玉朗摇头:“没证据的事……” “这不是正在查?”被她一吼,徐玉朗遁声,周念蕴皱起眉头,“看你也不知情,又不让我查,耗到什么时候?” “你总查他做什么?”徐玉朗跟着嘴硬,看样子不想退让。 “看他是不是可用之人。” 周念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心中徐玉朗知晓她公主身份的念头一天比一天强烈,这话几乎是明示。 他却退让了。 徐玉朗目光闪躲,亦在纠结:“那、那我去。”他不知是听出了不肯承认还是真不知道,上赶着往自己身上揽活,“等有消息了,我来告诉你。” 周念蕴不是真想与他吵,可徐玉朗一再坏事,她心里便忍不住怨他。 “若万绅真有问题,我定不护着他。”徐玉朗许诺。 “别气了……”他磨磨蹭蹭地凑过来,“周姐姐”、“蕴蕴儿”的一番浑叫,周念蕴态度微软。 “朝廷的赏你为什么不接?”周念蕴打定主意,她今天就是要煞风景。 徐玉朗果然不大乐意:“那不全是我的。” 琼州灾民一事徐玉朗解决的漂亮,连带着他与临近几个地区的知府商讨之下的决策亦缓解了各地危急的情况,赏他的自然是大头。 但那日朝廷派人来府衙宣旨,圣上已然知晓他与程肃的舅甥关系。程肃没去京城领赏,只要了琼州一小宅子,徐玉朗又到任琼州之后接连做的出色,言语中是徐玉朗可去京城为官的意思。只是他才升任不久,最快也得年后。 谁也没料到,徐玉朗竟直接拒绝了。 “舅舅的功绩是他拿命换来的,我如今做的事情不足一提。”徐玉朗将这些分得清白,“这不能混为一谈。” 真是一家子轴脾气。 周念蕴算是领教到了。徐玉朗哄了又哄,姿态软了更软,他一刻不愿在万绅一事上妥协,周念蕴便一时不给他好脸色。 两人此番不算融洽,周念蕴照例送他到门口。巷口健步如飞的,是在程肃这儿风里来雨里去,一日没能闲过的赵阔。 眼见是比前段时候壮了些。不似过去挑两担都要停下来喘三喘,他如今踩在雪地里也能平稳而过,泉水一滴不洒。 这一打岔周念蕴想起来了:“我要替我母亲还愿,这几天就搬到大安观去了。” “要多久?”徐玉朗问。 周念蕴自己也摸不准:“三十前能回。” 两人各自静默一会,徐玉朗握过她的手:“我等你回来过年。” — 每日诚心跟着天师的做法事,周念蕴白衣清雅,未着粉黛而清丽出尘。 屋子就是周念蕴同她母后住过的那间,她与采郁住在这里,季顺偶尔过来向她汇报。 今天他也过来:“曾大人已与六皇子的联络,只是他在琼州太久。”季顺看了眼周念蕴,公主也在这里太久,几番接触要打听不难,“他此前没得六皇子信任。” 既然说的是此前,周念蕴便问:“现在如何了?” “三皇子私下招揽幕僚的事被告发到圣上面前。”季顺谨小慎微的垂下头,“龙颜大怒。” 不算是稀罕事。圣上对两皇子的举动除了需他出手平衡之外,对这些一向是睁只眼闭只眼。 周念蕴不信。 “又牵扯出三皇子私相授受,买通臣子,还私吞税钱。” 前后一联想,周念蕴了然:“是曾如易再向老六示好。” “公主英明。”季顺忙道。 如此一来便对了,哪里会因一个招揽门客就触怒了圣上。不过过去还真是有些小瞧了曾如易,不鸣则已,一出手就让老三措手不及。这下老六再怎么怀疑他有问题也舍不得更不敢不接纳他了。 “老三如何应对?”周念蕴问。 季顺回:“推了霭琳公主出来。”他与周念蕴一条心,也十分看不上老三似的,“推说是霭琳公主强迫少年才俊昧下的钱,他不过替霭琳公主接管过,其余的都不知情。” 看来是被打的没有防备,这话也能说的出口。周念蕴不屑,她乐的看老三吃瘪。但霭琳着实有些无辜,本就是借她公主的身份来打压自己的,一经错便会被老三弃之不顾,这回事情轻重得看圣上评判,周念蕴只知道哪种都没有好果子吃。 “良嫔去求了顺妃,但顺妃如今保三皇子还来不及,全没顾及良嫔。”季顺说着,不知是否与他记忆里的姑姑重叠,“可怜良嫔平日里只顾吃斋念佛的一个人,为了霭琳公主奔前忙后,心都忙碎了。” “霭琳境况这么差?”周念蕴不解。 “小姐忘了?霭琳公主先前因祭典失仪已让圣上龙心不悦,若是三皇子真再将脏水泼成功,公主处境只会更糟。” 听完后一阵沉默,周念蕴对此无话可说却满心感慨。早在霭琳投靠老三时她就能想到的情况,如今应验她心里没一丝高兴。 霭琳那种自以为出人头地的神色仍萦绕在她眼前,周念蕴长叹一口气,哪里就那么容易的。 又过几天,观主来找周念蕴,法事不日便要结束,他要周念蕴放宽心。 “年底不太平。”观主临走前又神秘的撂下这一句,让周念蕴摸不着头脑。 疑惑了没多久,季顺递来消息:“边关夷族再犯,虽没闹出大动静,但他们提出、提出……” “直言。” “他们要我朝派公主前去和亲!” “简直荒谬!”采郁先一步叫出声,她看看季顺,又关注着周念蕴。 后者眉头紧锁。 “圣上已派使者拒绝此事。”季顺赶忙说,“没道理我们将他们打的落花流水,倒头来还得听他们辖制,哪里还有胜仗一方的样子?” “防着老三。”周念蕴却觉得不乐观,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怕老三为了将霭琳的罪名坐实而兵行险招。 如今圣上只她们两位公主,霭琳若有什么意外,那下一个便就是她。 屋外寒风萧瑟,周念蕴只见一枯叶在空中荡了几荡,随风四下飘零,终无落脚之地。她耳边不免响起观主说的话。 的确不太平。 第72章 .信笺平安顺遂。 比消息先到的是圣上的御令,周念蕴落座在客房窗前,寒风呜咽,她指尖冰凉。 信中她父皇一是宽慰她悼念先后之哀情,劝周念蕴忍痛向前,不要沉溺往事;二是简略诉说当下时局,国库空虚,夷族又蠢蠢欲动,时势危急;三是意指她出宫太久,他聊表思念之情…… 采郁屏气凝神不敢多言,只见周念蕴毫无留恋地将信投在碳炉中,火苗蹿升将信笺烧毁殆尽。 “圣上要我回去。”周念蕴面无表情。 虽信中一字一言未提及此时,但深知圣上秉性的周念蕴怎么能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那小姐你……”采郁摸不准她的意思。 如今是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圣上没将话说的太过,但最多过完这节,周念蕴便没借口再拖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翌日,一场法事毕,观主说有人要见她,周念蕴行到门口,来人却是汤琼支。 “说几句话就走,烦请公主开个恩。”汤琼支仍是那副贵公子的模样,低一脚站在台阶下,高一脚踩在门槛上,看着吊儿郎当的,姿态却低。 见周念蕴没应声也没离开,汤琼支轻笑:“我不日就要回京。” 他知道周念蕴没心思听,很快讲明来意:“公主该听说了,那蛮夷意图要公主去和亲。” 汤琼支倒是不掩饰自己知道周念蕴自有消息来源,他接着说:“三皇子请旨,指的是霭琳公主。” 周念蕴见他满是玩味,显然知道老三的把戏,也是,汤琼支与老三母子一向不对付。 “群臣乃至百姓都认为合该是霭琳公主前去。”汤琼支这话让周念蕴短暂的皱起眉头,他十分正色,“但我知道,那同在边关数十载的赵家也知道,夷族真正想要的,是云川公主你。” “荒谬。” 周念蕴倒是不怕。夷族小小野蛮之地,打了十几年只能溃败而逃,想要娶本朝公主尚且没影的事儿,更何况是求娶她。 “公主以为我朝凯旋,实意为何?”汤琼支问。 既然他这么问,那便另有隐情。 周念蕴心中一骇,难道不是全胜而归? 汤琼支像看出她心中所想,讥讽一笑:“是言和。” 他这一笑中包含万千。是对十几年刀剑生涯的不甘心?是最只能用粉饰太平的手段回朝的蔑视?还是前途未卜的惘然? 周念蕴不好加以评判,因汤琼支又有一言:“派公主和亲,怕不是空穴来风。” “夷族善战,不仅男子,妇孺老弱皆能披挂上马。”汤琼支的脸上竟罕见的露出难色,“他们为人狡诈,亦善于躲藏。成百上千次战斗,无一次简易。” 若真是能赢得痛快的主,这一仗也不至于一打就是十几年,无数兵将前仆后继,损失不计其数。 汤琼支只看着周念蕴,他知道周念蕴能明白他未尽的话是什么意思。 圣上撑不住了,亦或者是不想再撑了。一个公主还是举国之力,既然此前赢的名头已经有了,哪里还想再多此一举。 “为何必得是我?”周念蕴不明白,和亲只占个名头,公主亦不过是个象征,前朝在宗亲之中挑选贵女封为公主的先例摆在那里,朝中亦大臣如此提议。 “公主于我朝的意义,在圣上心中的地位……”汤琼支见周念蕴别开脸,似乎不愿提及,他心里疑惑,还是将话说完,“公主应该比我们清楚。” 她知晓汤琼支的意思,这个道理周念蕴自小明白——她的荣辱与圣上是一体的。 周念蕴降生的那刻就同她父皇的荣耀牵连,她的出生将圣上推上皇座,圣上将她奉为瑰宝。 瑰宝纵使束之高阁亦少不了被人觊觎,更何况是关乎双方脸面的事? 夷族以落败方退让,自然得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圣上不肯……” “何故跑来告诉我?”周念蕴打断他。 汤琼支脸上闪过落寞,很快消散,他看了眼下山的方向,积雪遮路,几个小道士正挨个清扫。半腰是迷茫的白色,看不到尽头。 “我早说过。”汤琼支侧着脸一笑,周念蕴瞧见他不经意露出的虎牙,“我与公主是一类人。” 许是觉得虎牙幼稚,又或是行军多年习惯使然,汤琼支很快恢复嬉皮笑脸的样子,叫人看不清他的心思。 嗤笑一声,虽不认同他的话,但周念蕴头一回给了他好脸色:“多谢。” — “这已是最后一场法事。”观主笑意吟吟,递给周念蕴一信笺,“这是曾夫人曾经供奉的心愿,可叫小姐拿去了。” 信笺已然泛黄,虽触感干裂但保管妥善。周念蕴谢过观主,喊上门外等候的采郁,二人往客房过去。 季顺已经在等。他将东西收拾的七七八八,见她们来说道:“霭琳公主意欲削发为尼,是良嫔为她筹划的。” 周念蕴略微惊讶,一向谨小慎微的良嫔竟还有这胆魄。 “只是她们身边有顺妃的人看着……被拦下来了。”季顺也觉得她们凄惨,“两人被分开关押,良嫔受了刑,如今霭琳公主不敢轻举妄动了。” 周念蕴不语。 看来圣上是铁了心预备和亲了。 “夷族再三催促圣上,还派了使臣来京。”一为试探,二为施压,他们倒是不嫌事大。 “朝中不少大人仍极力反对此事。”季顺说,“以赵闰大人为首,赵将军、程参将、天师大人等人,均主战。” 季顺说着讪讪的:“圣上龙颜不悦,赵闰大人被接连训斥,六皇子也私下责怪过他。” 与圣上意见相左哪里还能得到好脸色,只是表面上不好做的太过,几方都有所隐忍罢了。 屋里只剩采郁和季顺收拾物件的声音。他们也小心谨慎,一点大动静也不敢发出。 周念蕴坐在窗前出神。虽这几日都听的是别人的事,她好似不出大安观就能与外面一概事情无关。 看客做了好些日子,她却一直心中惴惴的。周念蕴轻皱起眉头,忽然想到了赵闰同她说过的,没人能置身事外。 僵坐直至腿脚发麻。采郁和季顺几次拿着包裹从门外偷摸着探头,周念蕴一直没动静。 不知是回过了神还是想通了什么事,她终于起身。 一个踉跄,周念蕴眼疾手快扶住桌沿,采郁几个跨步进来扶她。旧黄的信笺落在地上,周念蕴这才想起来,观主给她之后她还没顾得上看。 弯身捡起信笺,周念蕴缓缓打开。泪是悄然的自发的出来的,浑身震颤,她分不清自己是乍一见亡母字迹而激动,或是这些天的闹剧终于有了合理的宣泄口。 她捂脸而泣。 这急煞了旁边的采郁和季顺。采郁一点不能见周念蕴不快,急急地跟着哭起来。季顺慌乱无章,错眼瞥见信笺上文字—— “愿我的蕴蕴儿,永远平安顺遂。” 第73章 .公主你不要有事。 再见徐玉朗,两人皆是一番沉默。 徐玉朗跨进来,屋里很暖,但火炉上空荡荡的,不似过去会放着花生蚕豆,一路过来时看到采郁蔫头耷脑,季顺有气无力,里外都透露着冷清。 “是心事了了,突然觉得空落落的?”徐玉朗走到她身边悄着声儿问。 周念蕴皱着眉头,很不顺心的模样。她伸出手握住徐玉朗的,声音轻的缥缈:“也许是吧。” “那些年货我都给收回来了,码在后院小房间了,你看了吗?” 听得出徐玉朗是故意找话,周念蕴跟着笑笑:“都是采郁和季顺忙的,我哪里顾得上看那些。” “那年三十儿就不要你们三个在这里了。”周念蕴抬起头,却神情恍惚,徐玉朗低下头同她商量,“去舅舅家,跟我们一起,好不好?” “好。”她答应的爽快。徐玉朗高兴之余却心中有疑,总觉得周念蕴像在绸缪着什么。 再静一会,屋里竟透露出尴尬。 徐玉朗绞尽脑汁:“曾大人……”他目色不明的看了眼周念蕴,“他调去京城了。” 投在六皇子门下。 按理这层关系旁人是看不通的,周念蕴原以为徐玉朗亦然。但如今见他没一丝惊诧,只是眼色闪闪,是好奇?是试探?亦或是……怜悯? 周念蕴不想深究。 如今徐玉朗身边有个程肃,倒是不用愁着要与他打谜语。 “以前曾大人同我谈过,他原是不愿去京城的。” “人都是会变的。”周念蕴打断他,与他黝黑的眸子对视,周念蕴不退不让,“你也是。” 轻笑一声,不知是笑周念蕴看轻了自己,还是笃定自己定会与旁人不同,徐玉朗到最后也只是转过头,一言未讲。 “若是你,你投靠谁?” 徐玉朗不肯答。 周念蕴一怒,犟着脾气掰过他的脸,声音低沉:“回答我。” 二人之间近的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徐玉朗嘴唇动了几番,他内心在纠结着思考,最后终于开口:“……我不知道。” “你不跟着曾如易?”周念蕴又问。曾如易对他来说可是亦友亦师,更有提携之恩。袁家一事上徐玉朗与他还是过命的交情。 徐玉朗坦然摇头。 周念蕴无解又无奈。也罢,他一向有自己的考量。 “那若是万般差错使然,终有一天你要站在曾如易的对立面……”周念蕴不让他回避,徐玉朗这会儿皱起眉头,这些个问题一个比一个难招架,“你怎么做?” “顺心应变。”徐玉朗最终回。 像是坦诚,却又什么都没保证。她才说了人都会变,如此又怎能保证他的态度始终如一。这话给的太宽泛,周念蕴不满意。 “但、但你只要知道。”徐玉朗突然结结巴巴的,像是宣誓,“我的心在你那里。” “徐玉朗……”周念蕴捏着嗓子,似笑非笑的喊他。她甚至有些不大好意思,这还是清正有礼的徐玉朗?怎么一下子说得出这种话。 “是我。”其实他也心里慌张,被周念蕴求证似的抱住脸颊左右翻看,徐玉朗乖乖的任她摆布,“我就是觉得该告诉你……” “嗯,我知道了。” “还有一事,关于万绅。”徐玉朗说,“他身份的确有些可疑。” “身份可疑?”周念蕴反问。 徐玉朗亦反问:“你不是查他这个?”意识到二人指的不是一件事,他挠挠下巴,还是说,“我顺着之前陈悯查户籍找到的迹象查下去,他以前似乎在崎州为奴。” “为奴?”周念蕴更惊,原以为只是人品有差,怎么连身份都有问题,“那他是如何做官的?” 本朝例律分明,为奴者不得入仕经商。周念蕴灵光一闪:“他如今是何身份?” “明面上的确是自由民。”徐玉朗摇头,“我还没完全查的清。” “可信我了?”周念蕴故意问他。 徐玉朗歉疚的低了低头,拉过她的手磨蹭,在她颈间闷声说:“对不住……” 自是不被这些小事牵绊,说开了两人又腻腻乎乎的,周念蕴总算将烦心事暂时抛却。 只是在徐玉朗离开之前,他欲言又止:“夷族意图和亲,三皇子力荐霭琳公主。你、你……知道吗?” 是试探她呢?周念蕴没犹豫,点了点头,她问:“你意下如何?” “战。”徐玉朗简洁有力。 周念蕴笑了,已明白他的立场。 目送徐玉朗离开,周念蕴轻轻拨动碳火。徐玉朗怕是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只是他不说,周念蕴又不好直言,也不知徐玉朗何时找她坦白。 — 朝中闹得不可开交。 以赵闰为首主战的朝臣和意图派公主和亲小事化了的大臣各执一词,每日早朝必得经一番辩论。 曾如易头一回上朝,只觉得朝中人人捉摸不透,自静立不言。 六皇子只在他来的第一晚为他接风洗尘,后都叫他跟着赵闰。同往常一样,还没到宫门口便看到一宫女与宫嫔撑着伞,是良嫔。 寒风无孔不入,她们穿的单薄却恍若无感。赵闰照例当看不见她们,侧身走过。良嫔着急的伸出手,她瘦的可怕,几近皮骨的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 她亦不敢真拦赵闰,虚虚的半边身子走在前面,脚步错乱:“赵大人,赵大人,你可说动圣上了?” 她关心的是霭琳,她的女儿,被三皇子,被朝臣,被天下人谋划着送去和亲,但无一人问过她们的意思。 “后宫不得干政。”赵闰步伐不减,他轻暼良嫔,语气冷漠,“娘娘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 曾如易觉得她可怜。 明明是投靠的是顺妃母子,可如今有事只能冒着宫规大忌,放着安危不管来求一个对家。但是他又能明白,若真不是走投无路,谁想要过得这般低三下四呢? “赵大人,只请你多为霭琳说说话。”良嫔哀求着,“她到底是公主,金枝玉叶着长大的,夷族蛮荒之地,她去了哪里还能有命啊?” “我不是为她。”赵闰说。 曾如易顿时明白他言下之意。 “你们赵家军也不会放任这事不管。”良嫔不知道,但她以为的也没有错处,“赵将军一世威名,怎能看那些宵小鼠辈嚣张?” 再往前走就是宫门,良嫔被宫女一把拉住,她们是不能出宫的。 曾如易跟着赵闰上了马车,转头前没忍住往回看了一眼。良嫔还在那里,距离甚远,人影微小,但他仿佛能看到良嫔脸上的希冀与焦虑。 宫人缓缓关闭宫门,将她们全都隔在宫中。 — “天师来了信,说圣上这次恐怕是真的拿定主意了,非要霭琳公主去和亲不可。”季顺说,“天师算出的‘大难’一卦也没叫圣上有任何转圜。” 周念蕴撑着额头,皱着眉问:“霭琳怎么样了?” “哭着闹着不肯呢!”季顺直叹气,“但宫中有的是手段要她屈服……听说已经安稳了几日了。” “事关良嫔?”霭琳只在意她生母,她向来不顾名声小节,旁的还真拿不住她。 季顺点点头,说的拮据:“顺妃状告良嫔与赵闰大人私相通信,以后宫干政的名义将她关在了冷宫。” “但无确凿的证据,赵闰大人暂时无事。” 采郁不忿道:“关都关了,这顺妃故意每天放她出来不就是想借此陷害吗?她又出面抓良嫔回去……这是看一计不成,恼羞成怒了吧!” 自由他们宣泄几句,周念蕴想的却是,怎么连天师的话也不管用了?以往不吉之兆圣上是防了又防,避了又避,这回倒是一概不管了。 “那使臣还是不改说辞?”周念蕴问。 夷族倒是脸皮厚,派来的使臣就在宫中,早已见过霭琳,就防着他们掉包。 采郁更是不平:“什么东西还真开的了这个口?一群落水狗,还妄想着娶真公主!” 头疼欲裂。 周念蕴摆摆手要自己静一静,闭眼养神,她仍吩咐:“叫他们在使臣身上使使劲儿,想办法要他改口。” — 一连几天夜里都是心神不宁,天微亮周念蕴才睡着,采郁慌张着进来了,没敢出声才要退出去,周念蕴却是醒了。 “怎么了?”她心里预感不好。 “公、小、小姐……”采郁噗通跪下,“霭琳公主没了。” 一下子仰起身,周念蕴难以相信:“什么叫……”她又冷静下来,“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采郁从袖口掏出信递上来,有好几封。 原是霭琳已被关到发疯。 她自以为投靠了老三便能一步登天,但没料到不知是气运不好还是老三压根没把她当回事,霭琳这之后鲜少有顺心的时候。 原以为自己发达了,连带着她母妃也能沾光。没想到一直连累她母妃担惊受怕,跟着顺妃动辄就是斥责。 这段日子,还没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不受重视的苦日子来的好。 如今老三自己贪财要她顶包,又有夷族和亲要她出使,前后夹击,霭琳早就承受不住。 “是早起被宫人发现的,悬的梁,人都僵了。”采郁帮周念蕴梳洗,只觉得公主心神早已出走,“霭琳公主只留了一句话,只说对不住良嫔……” 从天亮坐到天黑。 霭琳身死的消息终于是瞒不住,举朝悲愤。主战的大臣们全都单衣跪在积雪皑皑的宫门在请旨,要为公主讨回公道。 周念蕴坐在暗黑之中,听见屋外街上亦是群情激奋的百姓,嚷嚷着要去边关,去战场。 门被敲响,周念蕴看过去,是徐玉朗。 她看着徐玉朗一步一步走过来,黑色中看不清脸,却感觉的到他的沉重。 徐玉朗在她身前站定,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徐玉朗伸手抱住她,用力的让周念蕴忍不住挣扎。但她又听到徐玉朗的声音。 “周念蕴。”他语调颤抖地不像话,“你千万不要有事。” 第74章 .烙印“效忠——我,徐玉朗。”…… 点上灯,屋里总算亮堂起来。 周念蕴陡然见光,因感到刺灼而眯起双眼。一双手伸过来挡住光,一边徐玉朗温声问:“好些了吗?” 待她适应了,徐玉朗才坐在她身边,周念蕴看清他。这人眼眶微红,是急忙慌乱着过来的。眼里有些哀愁,有些脆弱。 他显然什么都知道。 “周念蕴?”她轻轻地反问,带着笑,并不是有意问罪,“你好大的胆子。” 知道了她的身份还敢直呼她的名讳,一看就是吃定了周念蕴不会计较。 徐玉朗不言,黑眸中似有波光粼粼,他拉了张矮几过来,坐在周念蕴软榻的下手边,抬头看她。 “何时知道的?”周念蕴问。 “记不清了。”徐玉朗拉过她的手蹭一蹭,很迷恋的,“那天听到舅舅和宣抚使说话,然后知道的。” 他刚开始是不可置信,可那二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徐玉朗越听越感到心惊,直到晚上问过程肃才敢全然相信。 “程肃是如何知道的?”周念蕴又问。 “是汤将军来拜见你……” 周念蕴想起来了。原来那天果真被程肃看到了:“你们舅甥二人果然都沉得住气,这段时日可没离见着我,竟无一人露出马脚。” “你过去说的还有事骗我……”徐玉朗喃喃询问,“便是指的这个?” 周念蕴颔首。 又是和才听闻她是云川长公主时一样的心情,徐玉朗似乎置身云端,整个人飘忽不定,又似突然要从高空坠落,惊得一身冷汗。 云川公主名号天下无人不晓,徐玉朗在京城亦是多有听闻。貌冠上京,若不是因天生喜静不爱参与各种宴席,那必定是声名更盛。 圣上心头宠,福祉独一份。这是徐玉朗过去想也不敢想,凭他想也想不到的人,怎么的就成了他的周姑娘? 他一哂,他还大言不惭的直呼她周姐姐…… 徐玉朗这边又开始思绪万千,周念蕴突然出声让他回神:“这么说你是知道京城的事才来找我的?” 她一手拂过徐玉朗的脸颊,他点头:“京城……形势不好。” 自然不好。 夷族使臣来访,朝中主战的呼声显然更高。但圣上迟迟不下决断,显然是另有打算。一些见风使舵的稍微一揣摩,朝堂上的局势便分明了。 既然公主和亲是板上钉钉的事,只待将主战的那批人都消磨到精力殆尽,一切便水到渠成。 可谁也没想到霭琳会自戕。 一个向来不受宠的公主,一个被人胁迫的公主,一个做不得任何主的公主,永远留在那个漆黑的夜晚。 “我觉得这事六皇子逃不了干系。” 周念蕴眯了眯眼,问徐玉朗道:“怎么说?” “霭琳公主显然是投在三皇子一边,三皇子主和。”徐玉朗一一道来,“纵使在税银一事上他记恨霭琳公主不配合,也不会要她去死的。” “死人的嘴最严。”周念蕴反驳他,“霭琳没了,任凭老三怎么说都行。” “犯不着。” 徐玉朗摇头:“他手上还有良嫔。”微叹一口气,他直言,“霭琳公主若真的去和亲,有良嫔做要挟,对三皇子反而更有利。” 但霭琳死了。在良嫔活的好好的,她们母女俩都还能苟延残喘的时候。 “是以我觉得,应该是六皇子出手了。” 虽然他不知道更多的事情,但竟能将前因后果猜的七七八八。周念蕴晃荡着点头:“霭琳去之前见过良嫔一面。” 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只知道良嫔哭着出来,头也没让回的被押去冷宫。 “我不知道六皇子的本意是什么,他应当是与圣上的想法一样的。”徐玉朗说,“但事情显然没在他意料之中。” 与周念蕴想的一样。 老六如今势头远不如老三,当下正是要在圣上面前显脸的时候。虽与老三不对付,但和亲一事他也是同意的。私自让良嫔前去大概是想让她劝劝霭琳,但眼瞧已事与愿违。 如今老三怕是恨死了老六。老六也因擅自行事被圣上一通责罚,肠子都已悔青。 周念蕴更赞叹地是徐玉朗人不在京中,依靠那边传过来的只言片语,加上程肃那边能透露的,他便将事情几乎摸透。 不可小觑。 还是头一回同他一起商讨朝中时局,周念蕴又问他:“为何说老六同圣上想的一样?” 徐玉朗突然抬眼,周念蕴见他长睫如翼,竟没得忍住伸手去碰,徐玉朗任她宰割似的闭上眼睛。 “他手底下的一众人可都是主战的。”她指的是为首的赵闰,徐玉朗自然也知道。 只感到手心睫毛微扫,一阵轻痒周念蕴收回手。徐玉朗眼睛却未跟着睁开,他沉默了一刻,一句话像闭着眼才敢说出来:“他是为了你。” 周念蕴不言。 赵闰是驸马人选的说法她早有耳闻,但一直觉得不过是爱嚼舌根子的人捕风捉影胡扯的,她没放在心上,倒是被听过几次的徐玉朗记牢了。 “他为的是赵家军。”周念蕴反驳。 徐玉朗睁眼抿唇,没再说什么,但周念蕴觉得他这一想法未曾改变。 两人沉默一阵,徐玉朗又问:“曾大人……是你的人?” 看他的样子明明已经很肯定,果然他早就猜到:“琼州初见你的那段日子,曾大人有过几次暗示我不要卷入皇子之争。” 看样子徐玉朗是疑惑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曾如易事到如今还变卦,自己先倒戈去了。 “我叫他去盯着老六。”周念蕴不瞒他。 将曾如易和王怀柯的事情如实告诉他,徐玉朗听完满是唏嘘。 “王怀柯你是送走了?”徐玉朗问。 周念蕴点头。曾如易也是全副身心的信她了,从那天推心置腹之后他便只在周念蕴告诉他王怀柯已离开时多说了一句——别叫她受委屈。 自然是安排妥当。那王怀柯知道自己恢复自由之身,雀跃异常,又得知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早将曾如易忘到九霄之外,自顾自新生去了。 “那你查万绅也是要他跟着你?”徐玉朗见周念蕴摇头,又是不解,“那是为什么?” “曾如易圆滑,我不能只将筹码押在王怀柯一人身上。”周念蕴这样说,徐玉朗便懂了,“万绅是曾如易一手提拔的,自是会知晓不少他的事。” “没想到,查着查着,这万绅身上恐怕还有曾如易不知道的事情呢。”周念蕴意有所指。 徐玉朗了然点头:“再给我几日,我定查的水落石出。”他说着有些不好意思,“我之前,之前不肯要你查他。” “是我知晓你的身份……”徐玉朗在周念蕴审视又含笑的目色中羞赧,“我觉得你既然要拉拢曾大人,又要查万绅。那你对我,是不是也只想……利用。” 瞬间正色,周念蕴这才明了徐玉朗的别扭之处。难为他知道了她的身份憋在心里,又疑心她诓骗自己而失落,左右为难,摇摆不定,便处处行事蹊跷。 “他们怎么能与你比。”周念蕴很豪气,徐玉朗一下子释然,“我心悦你,不用有疑。” 徐玉朗低头亦掩盖不住笑意,他缓缓的自揭底细:“你要查我也简单,只需从府衙入手,我与万绅陈悯交好,陈悯更甚……” 他抬头,陡然看到周念蕴“只要这样”的神色,电光石火间徐玉朗失声:“难道陈悯兄……” “人家可是识时务得很。”周念蕴笑他后知后觉,“他是头一个投靠我的。” 这显然叫徐玉朗有些惊呆。陈悯一向老实木讷,连后来的万绅居上他也对抗不了,居然会是头一个找出路的:“我竟丝毫不知道。” “我还以为你叫他不要再查万绅便是有所察觉。”周念蕴失笑,原来是她和陈悯多疑了。 徐玉朗噤声。那如此算来,不就只剩他和万绅被“排除”再外……他思索着是否表露些什么。 “这些糟乌的事我本一点不想插手。”她黛眉皱起,徐玉朗不免心疼,他轻轻抚上周念蕴的脸,“只是我无法置身事外,便只能求个自保了。” “那是自然。”徐玉朗应声。 如今和亲一事耽搁,但在此之前夷族允诺圣上的“战胜”一事已然成效,要满足对夷族的诺言,难保不会让周念蕴顶上。 他们二人心中都知道这事极大意义上是不可能,但圣意难测,连自己的公主没了也只是怒而不悲的圣上,谁也摸不准往后会是什么局面。 “你要我做什么?”徐玉朗问。 他突然想为周念蕴做些什么,什么事都可以。他想知道周念蕴一开始接近他到底是要做什么,徐玉朗连声应下,他在所不辞。 “我可以跟着曾大人。”徐玉朗急急的,“他在明处,我在暗处,自帮你看好了他的动向。” “亦或者我去三皇子那处。” “他曾派人接近我,试探我的态度,若我去投靠,他定能收下我。” “我将他的一举一动每天如实禀告给你!” “亦不行,我可以、可以效忠圣上?”徐玉朗越说胆子越大,周念蕴看着他愣头青一样的莽撞,脸上笑着,心里满是悸动。 徐玉朗还在喋喋不休。他也不知道查探了多久的朝中动向,这一下子将与她有利有仇或是可能不利的一一道尽。 徐玉朗脑袋还在发蒙。唇上灼热绵柔的触感让他浑身在僵硬之后瞬间滚烫。 周念蕴主动靠过来,俯身吻在他越说越激动的唇上。堵住了他的口若悬河,在徐玉朗心里留下深刻的死心塌地。 还没回过神,徐玉朗看着周念蕴的眼神还在发飘。他看着周念蕴居高临下,看着她双唇微动,徐玉朗在震颤之后耳边都静了。 他眼里只有周念蕴这个人,耳朵里只听得见她说的话,由身到心都打上这层烙印。 “效忠——我,徐玉朗。” 第75章 .万绅王家的奴。 自从那时在城郊不告而别,万绅整日买醉饮酒。季顺又见过他几次,次次都是烂醉如泥。 这前几日喝了酒没银子付账,被掌柜的扔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一会。但他好歹还占着朝廷官的名头,掌柜的又认命的叫人将他送回去。 这一来一回的,万绅便染了风寒。 徐玉朗与陈悯上门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脑袋昏沉,待他们俩破门而入,才发现高烧不退的万绅。 陈悯自在他家中照应,徐玉朗出门抓药。万绅住的不算偏,往外几户便是大道,直接右拐第三间铺子便是药铺,他走进去。 大夫白发长髯正带着小徒弟认药,一见徐玉朗连连拱手:“徐大人,有失远迎。”他又皱眉正色,“您这是哪里不舒服?” “并非是我。”徐玉朗讲明来意,“我抓一副治风寒的药。” 大夫问了症状,徐玉朗怕讲不明白:“这样,劳烦大夫同我走一趟,不远,往后几户就是。” 大夫自然应允。但随着徐玉朗的步子正往万绅的屋子去,大夫在后面出声:“是万大人吗?” 徐玉朗点头,又疑惑,大夫像是在嘲讽。 大夫回:“饮酒无度,纵欲无节,伤身是必然的。” 看来街坊都知道万绅的德行。徐玉朗引着他进去,大夫诊断一番:“劳徐大人同我去拿药。” 徐玉朗自是跟上。出了屋外,他问道:“万绅在这一带出入还算频繁,怎么他好几日没出门,竟没一个邻居察觉?” 大夫略微尴尬。这二人都是官员,又是同僚,他不敢乱说。但徐玉朗的话他又不敢不回:“万大人一向……随性,我们见是常见,但不敢多管他的事。” 原来是人缘差。 难怪大夫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徐玉朗不多为难他,拎着药走了。 熬了药给万绅灌下,时至下午他才悠悠转醒。一看是陈悯在床边,他皱眉:“你怎么来了?” “我跟玉朗来看看你。”陈悯回,忙起身通知徐玉朗。 万绅似乎头疼欲裂,伸出一手在脑门上敲打,似乎想借此缓解疼痛。 徐玉朗仍心有余悸:“你病的不省人事,你再不醒我们又要去请大夫了。” “那老家伙看个病叽叽歪歪的,没病都被他念出病了。”万绅满不在乎,两手指在鼻尖捏了捏,很疲惫。 徐玉朗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只能劝:“你这样作践自己我们都担心。”末了他加一句,“曾大人远在京城也不会安心。” 万绅听着掩面笑起来,凉气呛进肺腑,他咳得撕心裂肺。缓了又缓,他略微平静下来:“他才没工夫担心我。” 曾如易上京之前来找过他,一见面便是斥责,万绅一句也不想听。 但他忍不住希冀着,曾如易攀上关系去了京城,说不准在站稳脚跟之后拉他一把。可万绅听来听说曾如易说的都是王怀柯。 她已身份无忧,她已后半生无恙,她已被安排妥当。什么都是王怀柯,那他万绅呢? 他本就是因王怀柯才被曾如易提携,如今王怀柯万事已了,那他万绅也全无可用之处了。 他买酒求醉,觉得自己像条被丢弃的狗。 “你还有职务在身。”陈悯提醒他,“府衙事多烦杂,我们得帮着玉朗才是。” 万绅转过头,又是“帮”。他什么时候才能正大光明,不用求人、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而活。 砸了咂嘴,他一言未发。 “三十之前我与陈悯兄因要务要去几个村上。”徐玉朗讲明来意,“等你好了,可记得来帮我们。” 万绅满不在乎的点头。他那样子有气无力半死不活的,一看就是没放在心上。 等到他过了几天能下床,陈悯竟再次上门来了:“府衙人手不够,你能下地就快同我出去一趟。” 万绅心里不情愿,一丝疑虑亦升起。什么时候府衙没人到这个程度,定要他一个病患过去? 他再三拖延,等徐玉朗上门时,万绅没话说了。 “雪天路滑,万绅兄小心。”徐玉朗很客套。 “路滑就该待在家里,出来晃荡无法保证不出事。”万绅不情不愿的,脸上带着烦躁。 徐玉朗装作听不明白,从头到尾带着笑:“村中孤老颇多,年关将近,自是得关心关心。”他意有所指,“万绅你以前管这一片,想必与他们相熟,自是要多联络感情。” 怪异。 万绅觉得他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不对劲,这路他以前走过无数遍,今天异常漫长。 在一围着栅栏的土屋前,万绅眉头死死的拧着,面色煞白不肯进去:“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他话里带着戒备。 “见一个故人。”到了地方徐玉朗也不装了,他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要万绅跟他进去。 万绅不从,扭头要走。 陈悯自屋中出来:“万绅兄,廖伯伯请你进来一叙。” 万绅背影一僵,顿步停在原地。过了好半晌,几个人僵持着已手脚冰冷他才转身,谁也不理谁也不看,万绅朝着倚着门框的廖老伯过去,像是一种视死如归。 “万绅兄……” “不必多言。”万绅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升炉取水,倒茶搬椅,“既然都到这儿了,就不用遮遮掩掩的了。” 这会子他倒是爽快了。 “好。”徐玉朗在他对面坐下,四个人刚好围坐一桌,俨然的对峙局面。 “你与这位廖伯伯是何关系?”徐玉朗先问。 “我赡养他。”万绅回。 廖老伯年事颇高,一口牙掉的只剩三四颗,瑟缩在一处凳子上没有反应。万绅这快半个月没来,前几天来了说是府衙的大人,他没敢应。 他虽老,脑子还没糊涂。一见今日的架势能猜到几分,他一句没多说。 “非亲非故?”陈悯不信,也是明知故问。 万绅这么唯利是图的人,是不会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的。他们俩了解的七七八八,只是其中关窍还得问过万绅本人才能知道。 像是有什么不好说的话。万绅动了动嘴唇,没说得出话。他看了看伏在桌上的廖老伯,不知想通了什么:“我挂在他名下,算作养子。” “你从前为奴。”徐玉朗陡然出声。 虽然预料到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些事,但被徐玉朗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的说出来,没几个人,哪怕都是认识的人,万绅亦觉得颜面扫地。 他在府衙处处要强,做的也是风光无限,最能来银子的活儿。万绅已很久没有过这种体验。 “是。”他还是承认了,不知万绅想到了什么,他嗤笑一声,“在崎州,卖给王家为奴。” “王家?”陈悯追问。 “王家,王怀柯家。”万绅点头。 徐玉朗与陈悯对视一眼,两人都透露出震惊,显然是才知道这层关系。 难怪徐玉朗查来查去也只打听到万绅曾在崎州为奴的消息,这王家早已全部抄家,男丁全部充军,女眷四下流放。一晃十几年,崎州地偏消息闭塞,凭他到哪里也找不到人问消息。 徐玉朗这才明白季顺说的。 季顺的查访中,王怀柯对万绅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动辄打骂。万绅这么好强的人能忍得下来,他们都是被他放出来的“恩客”的幌子迷惑了。 这样一来倒是能想的通为什么他一心为王怀柯。而万绅攀上曾如易恐怕也不是才华能力被看重,全然的是因为王怀柯才是。 不过,徐玉朗疑惑又起:“王怀柯尚且在前段时日才恢复自由身,你是她的家仆,怎么在她之前脱身?” 问着问着他又有些明白,这问题恐怕是出在廖老伯身上。 “曾如易给王怀柯动用关系找来的自由籍,我给替了。”万绅已经放弃挣扎,问什么说什么,他一仰头,意指廖老伯。 诚实也好,放弃也罢。徐玉朗无法接受万绅无赖的如此坦然,那曾如易还不知道他信任又重用的人居然在这之前便插了他一刀,这一举动亦让王怀柯在白玉楼熬了多年。 “我只解释一句,我可不是王家的家奴。”万绅说,“我是家道中落,半路卖去他家的。” “我父亲是崎州一地的举人,读书多年屡试不中,抑郁而终。”万绅缓缓讲述,“我母亲不久改嫁,无人再管我。” “父亲临终前要我好好念书,说京城的安岳书院是为绝佳,我以此为目标。”万绅像终于找到宣泄口,要将他的过往全部道尽,“绅字亦是他对我的期盼,若是读书与他一样,在崎州能做个乡绅,一辈子衣食不愁,也好。” 他面如死灰:“可惜都未能如愿。” “王老爷用三十两银子将我买去,他说等我凑到十倍的银子便可赎身。”万绅讥笑,“全是谎话。” “莫说是三百两,三千两我都凑齐给他了,他却一直压着我的奴契不肯放。”万绅怒气冲冲,眼中已然疯魔。 “那你们说,我用他女儿的自由籍来换回我的,有错吗?” 万绅问着,逐渐歇斯底里,他对着陈悯和徐玉朗吼:“你们评评理,这有什么错?” 第76章 .年礼“蕴蕴儿,长命百岁。” 万绅双眼都泛红,青筋暴突,已然歇斯底里。但事已至此,错与对轮不到徐玉朗与陈悯评判,也由不得旁人分说。 他们等着万绅平静一会,徐玉朗问:“既然你觉得王家欠你良多,你又何必一心帮着王怀柯?” 万绅猛的抬眼看徐玉朗一眼,不知是不是被问到了痛处。但几个呼吸之间,他还是开口,像是替自己辩解,又像替王怀柯澄清:“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忆起过去的王怀柯,万绅长叹一口气。 初入王家时他只知晓王家老爷不常归家,连家中长子也是姨娘所出,万绅其实不屑,觉得这外表看上去风光的王家不过是金玉在外。 因他念过书,柳姨娘便发话要他跟着大少爷——蠢钝如猪。王老爷让他上最好的学堂,他整日逃课;学堂不收,王老爷又给他请最好的先生。 大公子读书不上进,姨娘气的要死,舍不得罚她的宝贝蛋,挨打的便只有万绅。 又一次皮开肉绽,万绅孤零零的一瘸一拐回自己的屋,回廊刚拐,与一粉衣少女撞上。 他这才知道,王家还有位娇小姐。 正头夫人不得宠,姨娘独大。万绅那日之后便总装作不经意的打听小姐的消息,婆子提起来便是一阵嗤笑,说她哪里称得上是什么小姐,野种罢了。 但旁人怎么说怎么猜王老爷也不会应,锦衣玉食的养着她,但也视若无睹的不待见她。 大少爷逃了第三位先生的课去斗蛐蛐,万绅又挨了打,鬼使神差的,他往那日的回廊过去,没碰着王怀柯,倒叫他看见了王夫人。 一个心如死灰的女人。只淡然的扫一眼万绅,她信步离去,万绅不远不近的跟着,在后院破败的厢房,他又见到等在那里的王怀柯。 他从不知道亭榭回转飞石如叠的王家还有这么破败的地方。王怀柯问他来做什么,是不是姨娘叫他来看笑话,问他看到了什么,又预备怎么回复。 万绅看着她送来的饭菜衣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略帮了几回手,王夫人渐渐地愿意同他说几句话,后来一次留饭,言语间提到大公子,王怀柯很看不上他:“他不上你就去上,他不写你来写。我爹不过是想图个读书人的名声,能留住先生就行。” 万绅壮着胆子顶替一回,王家全都心照不宣的,无一人告密。 “两年七个月又十三天。”他在王家读书的日子,万绅声音泛哑,空洞地摇头,“我以为读了书就能有机会出人头地,大错特错。” 不知是不是看出徐玉朗心带怜悯,万绅哼一声别过头,语气颇为恶狠狠:“我在他家每月只拿别人一半的工钱,我给他儿子当书童,替他读书,扬王家的名,我替他出主意拿回钱庄的银子,一句赏也没有。” 万绅越说越激动:“我挣的银子,三百两整,一个子不少放在他面前,那老贼收了银票骗我去拿卖身契,进屋的功夫出来便反悔。” 不光是徐玉朗和陈悯,万绅自己也知道,他那些日子参与王家太多事情,王老爷怎么可能轻易放他离开。 但对能出人头地的渴望已然将万绅吞噬,他不惜一切代价试图逃离王家,直到王家出事,他的机会来了。 “怀柯……怀柯的确,她过去对我很好。”万绅喉咙口有些哽咽,“王夫人也是。”大概是为奴之后唯二对他好过的人,情分不论多少,在心里留存就足矣。 “但这也不能让你放弃要顶替她。”陈悯接话。 万绅忽而自嘲一笑,见他们说的是廖大爷,他一扬脖子:“这是我家过去的门房。”他的举人爹,过去也是风光过的。 “王夫人那段时日不对劲,我原本是怕她出事……却撞见她和曾大人往来密切。”万绅皱了皱脸,不愿多说,“又让我发现他们找的是廖大爷,这难道不是上天递到我面前的机会?” “然后你就看着曾大人失望落寞,看着王怀柯日渐疯魔,你整日周旋于他们之间,就无半点愧疚?” “我不是什么都依着王怀柯来了吗?”万绅吼道,像反问质问他的陈悯是何居心,难道看不出他是掏心掏肺的补偿了? “我京城不去闯,安岳书院也不考,就陪着她王怀柯。但她变了。”万绅话语眉目间无半点不解,甚至坦言,“白玉楼那种吃人的地方,谁都遭不住。” 屋里静默,半晌万绅说道:“事情我都说了,还要怎么样我都无所谓。”自然是王怀柯已远离纷争,曾如易远调京城他才敢如此洒脱。 “回家去吧。”徐玉朗说。 万绅愣怔:“你不抓我?” “抓你做什么?”徐玉朗失笑,“我不过是求个真相,你的事轮不到我评说什么。” 茫茫雪天,远处混沌一片。廖老伯倚在门边上,入目是这三人离开的背影,均沉默着深一脚浅一脚,眼瞧着归去的方向是一致的,却让人觉得前路殊途。 — 雪又下几日,行人马车走过,路上结冻。 徐玉朗进门收了伞,季顺接过斗篷,采郁拉帘,他弯身进屋:“冷不冷?” 周念蕴摇头,徐玉朗凑过去亲亲她脸颊,顺手递出一封信:“曾大人来的。” 看完投在炉中,二人不言。 那日回来后徐玉朗便修书一五一十告知了曾如易万绅之前所为。而万绅被周念蕴的人关押在家中,至今没得随意出入。 有传闻万绅在家中喝醉大骂徐玉朗没有信用,还以为真什么都不计较,没想到离了人就把他卖个底朝天。 徐玉朗对此充耳不闻。 “他要万绅上京?”徐玉朗说,他未曾看过信的内容,但将曾如易的想法猜的一丝不差。 周念蕴颔首。这事原没有必要,但大概是曾如易想亲手打他一顿。 “你舅舅这几日为何频繁与京中旧部联系?”周念蕴问。 徐玉朗没想瞒她,但也没刻意说这事,他欺身悬在周念蕴上头,双臂将她圈在怀里:“有人也想上京。” “京中有什么好?”一个两个的趋之若鹜。周念蕴不由得好笑,顺势揽住他点点头:“他想去倒是容易,军功赫赫,叫夷族也别那么得寸进尺,朝中那些大臣巴不得他去。” 徐玉朗借机搂紧她,纤腰盈盈竟叫他半点不敢收紧手臂,他蹭了蹭周念蕴黢黑柔顺的头发,声线暗哑:“等过几日天晴了,我送你个礼。” “还未到除夕呢。”看不见他的神色,周念蕴也是语调轻轻,她抚着徐玉朗的肩,只感觉他后背一紧,以为他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等到。 果然待飞雪飘停,周念蕴还没睡醒,徐玉朗已带着人来。屋外似乎人不少,在院中忙活。 周念蕴披上衣服在窗口瞧了瞧,徐玉朗带的人在院中挖坑,就是之前晾晒年货的那边,年货收起,那边又空出来。 想起夏天也是他在院中忙活,不过后来她回了京,花草都未曾养活。 待周念蕴穿戴整齐,程肃先进来了,一拱手,一抬手,虚礼已毕。 “他这是做什么?”周念蕴问。 “新年礼,这傻小子没说?”程肃不信。 “没说是什么。”兴师动众的,看来是个大礼。 程肃没答,不知是也不知道还是等着她亲自去问徐玉朗。周念蕴没再追问,只看着徐玉朗等人在院里忙活。 “公主到底是不能同我们一起过年了。”程肃说。 周念蕴双手攥紧,是惊颤,也是释然。既然程肃已经知道,那徐玉朗……也早就知道了。 难怪要现在就要送她礼。 “七封急召,我没法子不回。”周念蕴目光追随着徐玉朗,大冷的天,他竟忙出了汗。 程肃自然更是无法。他忽然笑了一声,有些自嘲:“原本我还想着能同玉朗还有你吃顿年夜饭。”他从怀里掏了掏,拿出一个红封子,“压岁钱我都备好了,你一个,玉朗一个。” 周念蕴抬起的手有些颤抖,接过来后却发现是两封。 “那傻小子说了,合该你管钱。” 周念蕴闷笑,她已好久没收到压岁钱。 程肃却是一脸白养了这外甥的模样,嘴唇蠕动着,是在琢磨该不该说这句不合规矩的话,但看着外面徐玉朗,他还是开口:“我原本想,要是有这个福气,听公主、能、能喊我声舅舅……” 周念蕴满脸怅然,显然都知道京中的那个消息。 “我还没告诉他。”程肃叹了一口气,他这外甥的情路注定不平稳。 周念蕴也不知怎么跟他开口。霭琳身死,公主只剩她一人。夷族使臣虽不明提要她和亲的话,但作态上寸步不让。 那刚回京的汤琼支便上奏——请旨尚长公主。 再带上之前老三谋划着要他娶霭琳的事,被汤琼支真真假假,颠三倒四的一糊弄,竟成了原本谈定的就是长公主。 左右都是众矢之的,周念蕴再无法安生的待在琼州。 “蕴蕴儿,你来看。”徐玉朗才洗尽满手污泥,招呼周念蕴出去。 说话间院中已忙活好。 一棵硕大、挺拔的银杏树赫然立在院中。不知是徐玉朗哪里弄来的,这严冬银杏仍有金黄的叶子在上头,但难免磕碰,地上也落了一些。 徐玉朗牵着她过去,一边不大好意思:“我思来想去不知该送你什么,我想你什么身外之物也不缺。”他抬头,又看向她,“唯有祝愿蕴蕴儿,长命百岁。” 周念蕴再开口已有些哽咽:“你、你全都知道了?”她忽而不敢看徐玉朗。 “嗯。”徐玉朗却捧起她的脸,“不论前路如何,这次我陪你一起走。” 周念蕴眼泪终于决堤,被徐玉朗温柔逝去:“刀山我去上,火海我替你下。”他又要周念蕴保证,“这回你可不能抛下我自己走。” “嗯!”周念蕴眼眶通红,心中酸涩却光明。同是前路未卜,这回有徐玉朗同往,何愁长路漫漫,她自不必再一人抗下所有。 第77章 .宫宴各色的面具各色的妆。 爆竹声响,华灯初上。 只听得公主府外锣鼓喧天,府前的一众道路上却是空无一人。御林军开道,闲人不可踏近一步,宫中的轿辇落在门前,候着公主大驾。 门内终于传来脚步声,李公公略一抬头,只见迎头的是公主府上的掌事太监季顺,穿锈金线的大太监服,银月白的一身怎么的不像是个奴才,这做派也是,昂着头走出来一眼没施舍他们,转而却哈拉起腰恭顺的抬手等着云川公主去扶。 又见一纤纤玉手搭在他流光的袖子上,李公公忙低下头不敢直视。 脚步声渐近,李公公跪下呼千岁,上头的人没应声,只听闻她腰间玉佩轻碰,目不斜视径直入轿后一声娇脆的“起驾”,出声的是府上的大宫女采郁。 季顺落在后头几步扶起白公公,几片金叶子随之递过来,他笑的眯起眼:“请公公喝茶。” 御林军随护左右,统领在前引路,提明灯、端香炉、捧玉符的宫女太监随侍左右,空荡的道路上只留脚步马蹄声。 一街之隔,欢声笑语中是百姓在燃炮庆除夕。百家饭飘香,笑语吆喝纷繁复杂,令人心向往之。 入了宫门又换轿,圣上身边的阮公公满脸堆笑:“恭迎公主。” 假山小石间宫女鱼贯忙碌,宴席设在御花园百花苑,君臣同乐,已然觥筹交错。 “云川公主到——”阮公公高亢的声音一下子将众人的注意吸引来,众人低头跪下。 “儿臣见过父皇,愿父皇长乐安康。” “见过二位贵妃。” 先一阵寒暄,最后才是对众人说的:“起吧。” 宠辱不惊,安定闲适。他们一抬头,入眼便是云川公主天颜,高高在上不能更不敢亵渎,不经意撞了大运与她对上眼,叫人心中砰跳。 夷族使臣一行三人,打扮的特别。毡帽棉衣大头鞋,为首的皮肤黝黑个头不高却健硕,正盯着周念蕴瞧。 目光燃燃周念蕴自是感觉的到,但目视一周,全没看他们一眼,倒是人群中几个老熟人很显眼。 离得近的当属汤琼支与赵阔,二人是为对坐,目色相接之间有几分剑拔弩张。原因无他,在汤琼支上奏要尚长公主后赵阔紧随其后,一封奏折叫早朝炸开了锅。 赵阔原本就是民间盛传的“驸马爷”,一时间竟有不少人跟着应和他。 汤琼支像个斗志昂扬的狮子,举杯向周念蕴敬酒,赵阔则眼下青黑,看得出消沉不少。 无空管这二人,周念蕴在人群中搜寻,爽朗的一阵笑,是赵老将军拉着程肃大说完胜夷族的那场仗:“番邦小儿无一人敢应战!快哉!快哉啊!” 众人不免看向夷族使臣,他们倒是能沉得住气,面色无常,三人成团吃喝。 程肃笑着替老将军斟酒,二人痛饮。赵老将军拱拱他,使坏心眼子:“你去跟他们喝。” “老朋友”了。 程肃闷头笑笑,转身大步过去。这几个是他潜伏夷族时最亲近的几个,为首的更是与他称兄道弟。 好戏开锣,众人逐渐往这边集聚。 人一疏松,空间便大起来。 远远的周念蕴与徐玉朗对上视线。两人相视一笑又默契的移开视线,再将脸转过去时徐玉朗已悄悄地像同样赶热闹似的,往前走了几步。 周念蕴忍不住将去看他。 听闻他在她离开琼州之后便着手回京; 听闻他凭着程肃的关系调升京中,任职翰林; 听闻他领旨谢恩之后便踏上归程,比传旨的公公还快一步到京; 听闻程肃应邀来赴宫宴,他执意同往…… 一别小半个月,却好似隔了三五年。 什么都是听闻,周念蕴感慨万千,原本日 日都有千言万语想与徐玉朗分说,但如今好容易见上了,她心中翻来覆去,只嘴唇动。 “瘦了。” 徐玉朗一眼看出她的话,轻轻摇头笑笑。原本演算千百回的除夕团圆饭变成这个模样,周念蕴端坐高位之上,他挤在人群中,想冒个头都难。 “吃饭。” 徐玉朗示意。她才是瘦了。更没有在琼州时的开朗明媚。他方才听闻周围人压制不住地惊叹,心里却心疼她华服之下的沉重。 哪里有一点欢愉? 采郁这会子布菜周念蕴才提筷,吃了一口脆笋,她又歪头看徐玉朗。 “别看了哥。”赵阔实在忍不住。他才想说这事显然已是定局,但赵闰狼狈的低下头双拳握到发白,他又不忍心。 从来运筹帷幄的赵闰这会子只感觉自己像个落水狗,窒息、冰寒、无措,压抑的他几乎犯呕。 “这小子……”赵阔似乎气急。赵闰下意识抬头,原来是汤琼支状似无意,吃酒杯横在周念蕴和徐玉朗之间。更下作的随徐玉朗的移动而装作醉酒脚步杂乱的作怪。 周念蕴只想生吞了他。 “云川在看汤小将军吗?”她又是贵妃,周念蕴装作没听到。 现在看向汤将军不难看出其年轻时的英俊潇洒,只是他为何执意要护着顺贵妃……只说是看重老三,怕是不能让周念蕴信服。 “汤小将军战功累累,又年轻才俊,与云川你正相配。”顺贵妃早习惯周念蕴对她的无视,自说自话,她自己的目的达成就是。 “儿臣不明白顺贵妃的意思。”周念蕴确信看到她父皇往这边看了一眼。 顺贵妃指着下面脚步踉跄还在跟徐玉朗过不去的汤琼支:“云川难道是不好意思了?我看你目光不离他,还以为……” 她抿着嘴笑,像是窥破了什么天机,不能说但又想叫旁人晓得她知道。 “儿臣只是好奇……”阮公公已往这边过来,周念蕴收回视线,粲然一笑,“那回庆功宴我不在,汤琼支是如何醉酒引得贵妃你殿前失仪……” 顺贵妃面色沉了,那段日子她可一点不好受。 周念蕴低声轻笑:“儿臣倒是不介意再观摩一场。” “云……” “顺贵妃娘娘!”阮公公回来,顺贵妃转眼看向圣上,他还在看程肃和使臣,她略放下心,“有些事要您处置,劳烦跟奴才走一趟。” “是……”顺贵妃偷摸着问是不是圣上的意思,阮公公人精一个,打着马虎眼儿,“回娘娘,乃是后宫之事。” 这二人走了,周念蕴忙回头,已瞧不见徐玉朗的身影。汤琼支又在座上,支着脑袋十足的欠揍。 周念蕴低声吩咐采郁叫人护着徐玉朗,这边才走,柔贵妃又笑意吟吟的过来。 “多谢公主送来曾如易。”顺着她的方向,周念蕴看到兴致不高窝在角落的曾如易。他知晓了万绅的所为后气的半死,也不知将万绅如何了。 周念蕴却不解:“送?谢我?” “他是琼州地方官,琼州又是你的封地。”见周念蕴茫然,柔贵妃好似大吃一惊,“啊!难不成是本宫误会了?” 周念蕴却貌似更为不解。 何止是她不信老六,老六母子又何尝信过她。曾如易来的太快太容易,难免蹊跷。可他又实在是能力卓然,不动声色已毁掉老三两个线人,这母子俩再怀疑也舍不得放他走。 试探又试探,如今忍不住明着问了。 “他来时说受过姐姐的恩。”柔贵妃语调遥遥,像在回忆,“真论起来,他与曾家还是远亲。” 这乃是曾如易投靠老六而非老三的最可信的一道屏障,但被柔贵妃说出来,总叫周念蕴心生厌烦。 “到底都是曾家的人,哪里有帮着外人的道理?”她看向周念蕴,像在询问她的意思。 “所以当年太医说我母后再无子嗣后,贵妃便是抱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自荐入宫的?”到最后周念蕴颇有些嘲讽。 亲姐妹又如何,千万遍姐姐也抵不过宫中一辈子荣华。可恶的是她却试图要用这层联系捆绑她们母女一辈子。 “本宫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流言蜚语。”柔贵妃不认,像受了委屈,“旁人说的便都是真的,自家人反而信不住?” “旁人说的是真是假儿臣不知道。”周念蕴回过去,“儿臣只知道贵妃你入了宫,当了宫妃还生了皇子。” 柔贵妃还要再说,西门口忽然人声嘈杂。正是之前顺贵妃与阮公公过去的方向。 侍卫已经拦住来人,动作很快,没什么大影响。没一会季顺来报,是没了女儿,如今有些疯魔的良嫔。 霭琳殁了之后她便昏迷不醒,之后便一直神神叨叨,被顺贵妃勒令不准外出。 “是看到了三皇子,良嫔挣脱宫人,要上去拼命。”季顺小声解释。 周念蕴点头,不觉得奇怪。 程肃与使臣那边忽然爆出大笑,众人一阵鼓掌。原来是程肃一人喝倒了其中两个。程肃拱手承让,为首的仍是气定神闲。 “程参将如今意气风发,好不快活!”他汉话讲的也好,看着昔日挚友如今恨不得拿刀去剐的死对头,他心中复杂。 程肃才要离开,他又开口:“你得意了,可还记得我可怜的阿妹?” 程肃猛然一顿,随后故作不在意。 使臣显然将他的反应全看在眼里,他嗤笑,从后面拍拍程肃的肩:“她还在戈壁滩等着你回去呢。” 第78章 .和亲再议。 不光是程肃,连一直在旁边洋洋得意看好戏的赵老将军都静了。 “这话什么意思?”老将军似乎不知情。 程肃抿唇,眼神飘忽。 使臣这下来了兴致:“原来你们不知道啊!”他像抓住了程肃的把柄,颇有些幸灾乐祸,“你们的大功臣,程肃参将,在我族中时痴恋我阿妹。两人可是誓约情话都说尽了的。若不是……哈,他如今已是我妹夫了。” 使臣不嫌事大,周念蕴见老将军眉梢吊起来,是有些愠怒了。 “一个夷族女人而已。”程肃满不在乎,对老将军笑笑,又嘲讽使臣,“不提我都要忘了。” “你!”不知是自己的面子受损还是真心疼他妹妹,使臣这是头一回发怒,好在阮公公适时宣布宫宴开席,众人不好再多说。 赵老将军拂袖而去,程肃紧随其后。 原先的菜碟被撤走,宫女有素的端上新的菜品。周念蕴终于在墙角微末的地方瞥到徐玉朗。他也正往她这里看,只是两人隔的太远,谁也看不清谁。 周念蕴兴趣缺缺,直到使臣过来敬酒。 “久闻云川公主大名。”他汉话说的十分标准,眼中的谋算清晰可见,“用你们的话说,百闻不如一见,公主是当之无愧的中原瑰宝。” 周念蕴不动声色,听他的话是好话,只是打的盘算却不是好事:“我来宫中许久,一直听闻有两位公主。这霭琳公主因病殁了,又一直不得见到云川公主你,你们这待客之道,我不敢苟同。” 原是找茬来了。 “本宫一向深居简出,不是针对使臣。”周念蕴回。 “不不不。”使臣像是知道什么,“我怎么听说公主是从外面回来,之前并不在京中?” 周念蕴依然微笑:“这本宫就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了,简直谬言。况且能知晓本宫去向的莫不是圣上、贵妃与众皇弟皇妹……”周念蕴一一数过,随之嘲笑,“难不成是他们告诉你的?” “我自有办法知道。”使臣倒是狂妄,一点不掩饰。 “既不是本宫身边亲近的人,他们说的话如何能信?”周念蕴反问,摇头笑他愚蠢,使臣不言。 “既在宫中,我族来访之日为何没见公主身影?”使臣又列举几个重要日子,周念蕴自是都没露面,“是瞧不起我们?还是公主你的皇族礼仪规矩不过如此?” 他又说起什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直指周念蕴没公主风范。 周念蕴故作惊讶:“你当真读过书,这些也知道!”夸奖听着像嘲讽,使臣心里觉得不对劲,却不知如何反击。 “自知道就该知道的全面些,一知半解的岂不是闹了笑话。”周念蕴往后靠了靠,“我朝虽民风开阔,女子束缚少是一回事,巴巴的赶着见些莫名其妙的人……却是不常见的。” 装作没看到使臣黑沉的脸,周念蕴一挑眉:“二门可出大门可迈,不想见的人不见。” “可你们皇帝、贵妃、皇子大臣我都见过,只有公主你端着架子是否不合礼数?” “见过他们明明已给足你天大的面子,使臣哪里来的心思指对本宫?”周念蕴不吃他这套,“可见使臣这书还是没有读的通透,不然怎会不知‘知足常乐’的道理?” 闷闷的笑不停,使臣频频点头也不知在肯定些什么,他话锋一转:“纵使公主深居简出也该听闻了我们此行目的?” 见周念蕴眼里闪过厌恶,他便肯定:“我族与你们联姻,重归于好,能拯救的可不止天下百姓,有情人也能得见月明。” 他说的是程肃。 周念蕴看过去,赵老将军似乎仍在生闷气,程肃与他说话他也爱搭不理。 周念蕴笑脸上全是冰冷的笑意,语比天寒:“胡言。” 酒也未喝,他盘算着什么举杯离开。没多时便听他朗声高呼:“趁除夕同庆,我敬皇帝陛下一杯!” 圣上举杯,一众自是同饮。杯还未沾唇口周念蕴听那使臣提议:“我来贵国是为联姻而来,今日除夕,正逢两国皆有人在场,不如借此双喜临门。”他一指周念蕴,“定了与公主的婚事?” 奏乐声皆停。 不等圣上开口,群臣已激愤。原先醉酒的两个使臣像是别他吓醒,都上来拦他,又得防着有人趁机偷袭泄愤,三人围成一个圈。 “屁话!”汤琼支率先站出来,他甩开他爹的手,堂而皇之的往正中一站,“莫说是公主,就是我朝随意哪个女子,哪个是你小小蛮邦能觊觎的?” 应和声随之此起彼伏,赵闰也站出来,一言未发,但立场显然。众人见状,与他们现在一起的越来越多。 远远的,周念蕴看到徐玉朗正拼命往这边挤。 “让公主和亲,微臣认为不妥。”一道清冷的声音,是天师。 圣上随即摆手:“此事的确不妥,容日后朕与使臣再议。” 为首的使臣撇撇嘴,一口饮尽杯中酒,泄气却不服气的归了位。 这事一闹后面再难安生。 周念蕴本就不喜嘈杂的场合,请旨先退。 吩咐套了马车回府,才躬身进去,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里。周念蕴惊呼一声,外面侍卫拔刀就要过来:“无事!本宫没站稳。”她立即喝止。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周念蕴与他紧紧相拥,小声呼唤:“玉朗。” “蕴蕴儿。”徐玉朗亦轻轻回她。 马车内昏沉黑暗,二人错身间鼻息相交,热气拂过脸颊,耳尖也发烫。唇自然贴在一起,外面季顺吩咐启程,马车一个晃动,徐玉朗闷哼一声。 他坐在木板上,背靠着座椅,周念蕴双手环住他颈脖,软玉温香,流连难忘。 “你怎么在这儿呀?”她话音都带着抑制不住的惊喜,黑暗中贴贴徐玉朗的脸。 “季顺喊的我。”徐玉朗回,小半个月没见,他抱着周念蕴紧了又紧,很是思念,“趁着没人他叫我过来。我还以为是你吩咐的。” “难为他们。”周念蕴闷笑。 车内地方不小,两人非得挨着坐,适应了黑暗,总算能看得清对方的脸。 “听闻你到京,我恨不能立刻去见你。”周念蕴说起来便满腹愁肠,如今二人就算见了面也不能像如今这样亲近,他们间相隔万里。 徐玉朗拉过她的手亲了亲:“我日日到公主府前的那条街去,只想着能不能见你一面。” 周念蕴回京便被勒令不准出门,徐玉朗终究是轮空。 “宴席上三皇子找过我。”徐玉朗说,“我只冷着他。” 意料之中。 眼见曾如易投了老六,老三早已按捺不住。徐玉朗虽因程肃与赵家、与老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宴席上程肃似乎触怒赵老将军,便给了老三可乘之机。 徐玉朗难免失落:“若是事成,我们又要有许久不方便见面。” “让你为难了。”周念蕴说。 “你再别与我说这种话。”徐玉朗难得口气硬气一回,“真见外。”早就身心许卿,他哪里还会计较这么多。 周念蕴只能抱紧他以示回应。 “对和亲一事,朝中还是反对的人更多。”徐玉朗说,他来了几日处处打听消息,“听闻京中的才俊都想效仿汤小将军和赵大人,欲请旨为驸马。” 还有这事?周念蕴不由好笑。 “说要夷族人且等着,我朝青年尚在争取,哪里轮得到他们嘴皮子一动说和亲就和亲。” 周念蕴哭笑不得,靠着徐玉朗才感到轻松些,还能说笑:“那我如何嫁的过来?” 徐玉朗闻言跟着笑笑,贴着周念蕴的耳朵轻言:“臣徐玉朗,也请旨。”周念蕴伸手使坏堵他的嘴,被他昂头躲开,偏要把话说完,“臣想当驸马。” 第79章 .父亲说一句不想去就是。 消息自然会传出去。一时间自请要尚公主的奏折不计其数。其中未必有多少是真心,只为能扰乱夷族使臣的谋划,和亲一事必是不能够。 金顶博山炉龙涎香袅袅,圣上批着奏折似乎入了神,阮公公左右瞧瞧,借添水的功夫适时提道:“皇上政务要紧,也抽个空儿与云川公主把话说了。” 圣上这才像是才想起来:“忘记云川已经来了。”他放下笔,招手叫周念蕴坐的近一点,阮公公端了软凳上来。 “朕事务杂多繁忙……咳咳咳……”周念蕴忙起身替他抚背,她父皇摆摆手,“许久顾不上你,一切可还好?” “儿臣谢父皇挂念。一切都好。”周念蕴规矩地回。 圣上点头间隙又是几声闷咳,他拍拍周念蕴的手:“朕几个儿女中属你最得朕心。” 周念蕴不费力地回:“是父皇抬爱。” “哎!”他微微往后仰,不认同这说法,笑着摆手圣上纠正她,“是偏爱。” 周念蕴不敢接话。 先将恩情摆出来,便是要讲条件。在皇家讲抬爱已是不易,更何谈“偏爱”一说? 她瞥见圣上斑白的鬓角,说几句便不住地喘着气,眼尾嘴角都是细密的皱痕。毕竟已接近古稀之年,他早全没了过去利落的劲头。 “朕老了。”一句话更是炸的周念蕴瞠目结舌,圣上从不准人这样说他,“老了老了临到了,朕不想还看见这国家支离破碎。” 默然。 圣上这是决意不想再战。 死死抿住唇,周念蕴听圣上问她:“夷族执意要公主和亲。云川啊,朕只剩下你了。” 这接二连三的,周念蕴只怕招架不住:“儿臣万死不辞。”她起身跪下,长甲抠入掌心。 “只是……若是真派了儿臣去和亲,恐于我朝天威有损。”周念蕴小心翼翼地试探,“且只看他们使臣趾高气昂的模样,如今已没将我们看在眼里,若是我朝还要再退一步,恐助长的他们更为嚣张。” “我朝颜面有损,百姓激愤,士气低迷……”她越说越觉得苍白,圣上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从头到尾无动于衷,“百害而无一利。” 周念蕴突然泄气,她是忘了,磐石哪里会轻易转移? “你不想去。”圣上笃定。 周念蕴低着头不言,却没等来责怪。 “你继出生就代表着朕。”隔了许久圣上才又开口,“你去和亲,跟把朕送出去有何区别?” 她甚少这样茫然,被圣上扶起来仍回不过神。这是……一开始就没有要她去和亲的念头?还是是中途改的主意? 满腹疑惑还没结清,圣上又是一道惊雷抛出:“徐玉朗,不错。” 周念蕴蓦然与他对视,圣上笑起来,像个普通人家的父亲:“怎么父皇才说一句你就这样惊慌?” “朕不拿他怎么样。”一颗定心丸却不能叫周念蕴定心。圣上显然已知晓他们的关系。 “他本可堪状元之才,但朕只点了他第四名,你可知为何?” 周念蕴诚然:“儿臣不知。” “树大招风,你那两个弟弟都不是省油的灯,且看看曾经状元榜眼探花……”状元因老三私收贿赂一事顶替入狱,探花在老六手下碌碌无为,榜眼老实,还在翰林院熬着。 “父皇是在保徐玉朗?”周念蕴琢磨出些东西。 圣上点点头:“那两个千方百计把人揽到身边,却不会用。”他扭头又夸起周念蕴,“用人上他们还不如你。” 没指名道姓,周念蕴却直知道他说的是曾如易。 “再好的人才,心智不坚定的到了他们手上也是被磋磨了,不值当。”所以徐玉朗无缘状元之位,圣上有些惋惜,“朕找个由头把徐玉朗派到琼州去,曾如易是大才,跟着他能不错。” 像是赞叹自己的先见之明,圣上带上笑意:“你瞧,袁家的事他们做的便漂亮。离了曾如易,徐玉朗亦能独当一面。可见金子始终是金子,埋没不掉。” 要周念蕴一时间接受这么多事情她只感到心口发闷。原来圣上从一开始便有意栽培徐玉朗,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他预料之中。 她又皱眉。 那如今呢?她与徐玉朗情投意合,曾如易也收在她手下,这不就与圣上意愿相悖了?周念蕴不得不承认,她似乎搅浑了这池水。 “云川你若是男儿,朕也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 圣上吃力地去够桌上一封奏折,周念蕴忙起身拿给他。圣上却不接,叫她打开。 甫一打开,几张信笺掉出来。 周念蕴弯身捡起,看清字迹却不禁羞赧。 是徐玉朗的。大大咧咧的——“微臣徐玉朗,请入公主府”,与这些日子旁的青年才俊写的一样,她府上每天都收到各式各样的信笺,若是与那些混在一起定瞧不出什么…… 只是知道徐玉朗的用心,知道他的真心,周念蕴越是觉得这信笺炽热沉重。 如今被圣上拦下来,周念蕴更不好意思,她父皇定是全看到了。 圣上转过身咳嗽,摆摆手示意她无事。周念蕴又打开奏折,是程肃与徐玉朗联名上书,请求能来京中做个官。 “之前曾如易替他求过。”圣上缓过气,喝了水润嗓子,“但徐玉朗年轻气盛又一根筋,他不愿,朕也觉得不妥。” 周念蕴了然,怕是那时候时机未到。 “如今天时地利,朕正愁没法子让他心甘情愿上京。”圣上笑了,伸手点点周念蕴,“人和就来了。” “父皇是想要用徐玉朗来牵制谁?”周念蕴大着胆子问,老三还是老六? 这两人身边有多少圣上的人她不得而知,但显然他们都没能达到圣上的要求。一场科举场上就开始部的局又被她拦腰搅活,周念蕴更担心徐玉朗的处境。 “自是牵制没用的那个。” 才还觉得他有点寻常人家父亲的感觉,如今又是不可一世的帝王,对儿子也只看能力评判。 更何况一个外臣徐玉朗。 周念蕴慌了,但好在理智尚存:“这些……父皇何故要告诉儿臣?”又是那种舐犊深沉的目光,让周念蕴觉得不自在。 没回她这句话,圣上说起别的:“朕若此时有个不测,云川你往后的处境便不会好过。”打断她的话,圣上坦言,“不论你哪个弟弟继位,没了朕的庇护他们都不会将你放在眼里。” 这是实话,周念蕴无从反驳。但她正是预料到这一点,过去的筹谋也正是要防着这些。 “所以,不想要他们继位后来随心所欲评判你,不如由你来选择他们。” 这不到一个时辰太多惊世骇俗的消息,此时更是让周念蕴头皮发麻:“儿臣、儿臣如何选择他们?” “规避锋芒是锋芒显露之后才要做的事。你如今一味背地里筹谋隐忍,如何叫他们忌惮?”圣上直言不讳,“必得叫对方有念头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才好。” “父皇的意思是……”周念蕴话不敢直言,圣上却与她心意相通似的点头。 是要她来选储君。 这过于突如其来,周念蕴愣愣地不敢信。 “你必得叫他们动不了你才是。”圣上如此说。 — 直到出了宫门周念蕴还在消化圣上的话。像是要在她脑袋里生根发芽,她只觉得头颅疼的要炸。 另一边阮公公扶着圣上起来,听圣上有些疑惑的问:“朕瞧着就这么像要她去和亲?” 阮公公一愣,随即诚实的着回:“确实是像。”谁提一句战圣上便发怒,那自然是要公主和亲的意思。 一个想迷惑敌人的计谋,叫所有人较了真。 只走到软榻上的功夫圣上已喘个不停,但他更有些计较:“朕问她愿不愿意去,她说愿意。被朕点破她不想去,问她她却不回。” 阮公公跟着圣上多年,知道他是心里不平:“她只要跟朕说句不想去,朕难道会强迫她?”圣上越说越不解,“朕何时强迫过她什么?” 说着说着便叹了口气。阮公公亦明白,自先后仙逝之后云川公主便不大愿意和圣上亲近,这么多年父女俩越走越远,是一个也弄不清一个了。 “这人老了,总是想起过去的事。”圣上揉着额头要歇息一会,临睡前又吩咐,“你去跑一趟,秘宣程肃和徐玉朗进宫。” 第80章 .承诺我定救你出去。 使臣轮番请求要公主和亲,什么派贵女乃是同样的说法他们一概不听,摆明是盯准了周念蕴。圣上裁决未出,朝中主战的呼声一日高过一日。而圣上却丝毫没有要改主意的模样。 事已至此,每日来公主府上投信的越来越多,有真心的像赵闰,每次见到季顺必得叮嘱一番,有诚意的如汤琼支,每天来过之后还得顺走几张写的比他好的。 徐玉朗面色如常的递来他的信笺,自家一样的在周念蕴面前坐下。 那日面圣之后他的信总算能传到周念蕴这里,依旧是雷打不动一句话,周念蕴看过之后与其他的收在一起。 “徐大人这几日感觉如何?”周念蕴打趣他。圣上要赏程肃,但程肃避而不接,这荣耀便落在了他外甥头上。 正三品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徐玉朗圣旨才领了没几日,质疑的有、窥探的有、觉得合理的也有,他自不动声色。 “甚好。” “圣上要除汤家。”徐玉朗直言。 周念蕴点头,没怎么惊讶。徐玉朗便问:“你知道?” “猜也猜得到。”周念蕴直问,“这几日程肃与赵老将军‘不和’,莫不是也因为这事?” 徐玉朗点头。 那便是了。那日圣上与她说的太多,周念蕴一时无法全部接受。回来冷静几日,其中关窍便能一一摸清。 说是由她选储君,周念蕴心叹,不过是给她个从龙有恩的名头罢了。圣上既一早就忌惮汤家,老三便是被弃了。 至于为何不怕周念蕴反水选择老三,只能说圣上还是太了解她。“差中择优,老六没比老三强到哪里去。”但周念蕴没得选。 “圣上的意思是,要我去接触三皇子。”徐玉朗对她无一隐瞒。 与周念蕴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马车上她还嘱咐徐玉朗行事小心,如今却变了:“我不想你去。”对上徐玉朗疑惑的目色,周念蕴解释,“太危险了。” 不曾有丝毫遇阻时的愤懑,徐玉朗还笑了几声:“你担心我。” “自然。”周念蕴回。 原本是计划着老六有曾如易把关,老三便让徐玉朗去盯着,可如今又扯进来汤家,事情便难了。 “我能应付。”徐玉朗让她宽,又保证,“事有不对我便自保,绝不贪功妄进。况且还有陈悯兄与我事事筹谋,不会有大问题的。” 说起陈悯难免想起万绅,徐玉朗说:“听闻曾大人狠揍了万绅一顿,你可知他现在在哪儿?” 周念蕴摇头,她没留心这人:“要问曾如易。怎么突然提起他来?” “我是想着,既然三皇子此前收贿有纰漏,虽有人顶替混过去,但缺口已显,难免不会有其他的。”周念蕴记起万绅在曾如易手下便是收税的好手,果然徐玉朗说,“不如叫他跟着我一起。” “老三不会信你们的。”周念蕴摇头。一个徐玉朗突然投诚已叫老三足够警惕,赵家军出身的舅舅、曾如易带出来的陈悯,如今又要加上万绅,老三只怕恨不得铜墙铁壁的造起来防住他们。 “就算他卖你的面子肯信他们,也接触不到核心的东西。” “边缘的也好啊!”徐玉朗是一点不肯放过,既然是圣上起的念头,何愁证据是大是小,“边缘的他才防的宽松,边缘的才有机可趁。” 两人说着说着对上眼,像枯木逢春,久旱甘霖,忽而觉得眼前什么困难都不重要了。周念蕴坐着张开手,徐玉朗从善如流的走过来抱住她,两人皆是喟叹。 “我只每天上朝时听见朝臣上奏要尚公主。”适龄的便替自己求,实在不行的便替儿子孙子求。 徐玉朗纵使知道这是朝中上下抵抗夷族使臣的无奈之举,但仍免不了吃味:“今天我从后面进府时,连后门的石狮子嘴里都有……” 徐玉朗说着从袖中掏出被他捏的皱皱巴巴的几封信笺,表情似无奈又似赌气,周念蕴笑的颤抖。 “要我从中挑一封吗?”周念蕴故意问。 徐玉朗才将信笺抚平,闻言又默默攥回手里,面不改色:“你挑那里的就是。”周念蕴看了看,他指的是自己写的被她收起来的那些。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如今在京中无数双眼睛盯着周念蕴,徐玉朗不能多待。采郁适时过来,手下几个人掩饰徐玉朗从后门离开。 周念蕴忍不住嗟叹,回了京城反而跟做贼似的。 — 交了银子,赵阔低声冲衙役道了声谢,转身朝里面走去。走到最里面靠墙的位置,一瘦弱的身影正抬头看墙上漏进来的日光。 赵阔轻声喊:“柳月。” 闻声转过头,柳月轻笑:“你来了。”她站起来,抬步带着小心翼翼。她今天才被换到这间牢房,耳边总算没了那些个污言秽语。 “往右边去些,前面有个小坑。”赵阔提醒道。 柳月点点头,挪着步子往右,接着朝他走过来。她贴着冰冷的栅栏才能看得清赵阔,比之前壮实不少,更重要的是多了份沉稳。 “眼睛还疼吗?”赵阔伸出手抚上她的双眼,柳月闭了眼,他能感到手下眼珠的轻微转动。 原本多明亮皎洁的一双眼,如今几乎变瞎。 “不疼了。”柳月任由他拂过,张口仍是笑意,“只是我如今看人都得凑近了才能看清,要多失礼了。” 赵阔满心酸涩,他哪里会计较这些。依誮 柳月久站不稳,赵阔脱下外衣铺在地上扶着她坐下,自己隔着铁杆席地而坐,满眼心疼。 此情此情话再多已是无用,什么后悔、心疼不作为赵阔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倒是柳月很释然。 “你似乎与过去不一样了。”以前她从不说这种话。 但也许是如今地位悬殊,或是一番苦难叫她看淡生死,更许是眼盲隔着栅栏叫她生出的大胆狂妄,柳月语带熟稔,是她不敢从前奢望的亲近。 赵阔轻笑:“回京后许多人都这样说我。”柳月扯着嘴角点头,赵阔看着有些泄气,“但我不知道哪里有什么不同。” 一样看不清朝中局势,他哥哥爷爷仍是将他当成小孩子避开他,往事无成前程未卜,连见一面心上人也得求人。 “在琼州时我跟着程肃,程肃你知道吗?就是我爷手下的参将……” 赵阔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好在他说的柳月都乐意听。他絮絮叨叨,柳月偶尔附和几句,他讲到自己被程肃训练磋磨,柳月便笑几声,回应的不多,但总能让赵阔充满悸动。 “王怀柯……”听到熟悉的人名,柳月忍不住身子往前凑,赵阔想了想还是如实告诉她,“曾如易替她赎身,她如今已脱离白玉楼。” “啊。”轻轻的一声,是庆幸还是只是表示知晓赵阔听不出,只见柳月良久才点头,“真好。” 脸上是恬静的笑,她低着头似乎不想让赵阔看出心情,但他似乎像被点化般陡然开窍。 是羡慕。 赵阔紧握双拳,听衙役说她受刑时,昏迷中也曾喊过红姑的名字。红姑他知道,那个在狱中吞毒自尽的姑娘,也是白玉楼的人。 柳月又面色如常的看向他,只是眼神能落在他身上,但分外空洞,赵阔忍不住红了眼。看来在万分迷茫痛苦时,她也曾羡慕过红姑。 “我定救你出去。”赵阔泪痕留在脸上,柳月浑然不知只觉得他似乎站起了身,“衙役那里我已打点过,你……” 四面牢笼,晦暗不见天色。“你在这里好好的”这句话赵阔怎么也说不出。衙役晃荡过来催促,赵阔不能再久留。 “你留着。”柳月竟没拒绝,收下他的外衣,赵阔又深深看她几眼,“我明天再来看你。” 柳月点头。眼前只有两个模糊的身影,一前一后在拐角不见。她拿着衣服往回走,没几步脚下一崴,她重重跌在地上。 回身在地上探了探,一个坑。 柳月不吭不响站起来,掸了掸她看不见的灰,复又坐在这里唯一的木床上。 第81章 .扑朔障眼法。 京中仍是一片祥和欢乐的过年氛围,朝中却是暗流涌动。 圣上突然宣布由两位皇子代理政务,经历过风雨的朝臣便都知道,这是立储前的考验。 两位皇子兢兢业业,明面上兄友弟恭,背地里暗流涌动。这段时间皆为那位新贵费劲心思——徐玉朗。更有传言圣上已将心仪的皇子人选告诉了他,一时间他的一举一动颇受关注。 “见过二位皇子。”徐玉朗礼数周全,那两人都来扶他,忙道不用。 假山怪石,泉水从上倾泻而下,水声潺潺,不被外人听去一言。 两位皇子分别坐一边,徐玉朗在正中从容以对。老三周思寅先开口:“徐大人请我们来此处,不知所为何事?” 三个人是头一回见面,却不是第一次交锋。早在琼州时徐玉朗就被他们的人拉拢过,只不过都没成功。 “是圣上派微臣而来。”徐玉朗笑着,指着桌上备好的笔墨,“只为有一事要问过二位。” 两人皆是一惊,对视一眼移开视线。 “夷族的事迟迟未解,现派公主和亲朝臣多加阻拦,若是毁约则与我朝颜面无存,若是再谈和平处之只怕那使臣不会答应。” 周思寅、周思礼明白了他的意思。 “圣上想请二位出出主意。” 两人都默不作声,谁也没有提笔。这可不是随意几句就能蒙混过去的。他们的每个字都是在向圣上表明自己的立场,圣心难测,稍有些偏颇便注定要与皇位无缘。 他们不动,徐玉朗也不催。 直到周思寅泄气般的大哼一声,提笔一挥利落的几笔,拱手离开。小太监上去将纸收过来,这会子周思礼才慢条斯理提起笔。 直到夕阳西下,徐玉朗饮尽一壶茶,周思礼停笔:“我写好了。”徐玉朗叫小太监去收,“有劳。” 端的是温润有礼,徐玉朗忙道不敢。 圣上不曾看信,只叫徐玉朗自己看着办。早就好奇三皇子那样快速也不知写的是什么,一打开便叫徐玉朗气绝——“派长公主和亲”。 撕碎了扔在炭盆里,复又打开六皇子的。和他谨慎的性格一样,下笔谨慎,字迹谨慎,提议更是谨慎。 但全篇看完,徐玉朗却咂摸不出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公主和亲他提了,却又写出实行不易,我朝战胜而无理由退让他提了,却又说于气度上过不去,只有最后的几句双方各自承担一些银钱能算是他的主意,但六皇子也没忘担忧国库只撑不住。 通篇的废话。徐玉朗同样扔进火盆,火苗舔舐纸张窜成火焰,他心底替周念蕴感到悲凉。 难怪她宁愿孤身待在琼州也不愿回京。这兄弟俩无不是在迎合圣上的意愿,全没有丝毫的姐弟之意。 — 以六皇子为首,圣上让其与夷族使臣谈判。这可一下子慌了三皇子。他那会子走的有多潇洒,此时便有多后悔。 没头苍蝇似的在府上乱转,又叫人去请汤将军过来。左等右等人都没来,侍从来报,汤将军是叫汤琼支叫住了,一时抽不出身。 像个困顿的野兽,周思寅在府上大为光火。等了片刻,他直觉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叫上马车,他直接入宫去。 正赶上周思礼与夷族使臣散场,双方脸色不佳,周思寅莫名松了口气。一道眼神实在明显,他转头看去,是已收回视线的徐玉朗。 找了个由头在御花园晃悠几圈,小太监来报,徐玉朗正要出宫。 走近路到了宫门口,装作恰巧碰上的徐玉朗,周思寅赌一把,扭头就要登上马车。 “三皇子留步。”周思寅心中大喜,看来他猜对了。 回过头,他装的很不解:“何事?” 他就感觉徐玉朗刚才看他是别有深意。老六与使臣谈的不妥,自然得换个法子再试,这下子总得轮到他了吧? 徐玉朗不动声色:“借一步说话。” 一同登上马车,说了什么旁人不知道,只是下了车老三对徐玉朗感激有加的作态传到了周思礼耳朵里,气的他一口气堵在心里。 — “公主从不主动找本宫。”柔贵妃得体的妆容下掩盖不住她的心力交瘁。 只见周念蕴慢条斯理的饮一口热茶,柔贵妃不免暗叹,这丫头倒是向来沉得住气。 转念又是悲叹,想她自己的儿子,筹谋了这么些年竟还是急躁藏不住事。这次也难怪,圣上的意思已几乎是明示,老三占到上风,他们都心急如焚。 “自是为六弟弟而来。”周念蕴难得温和,柔贵妃心中警铃大作。 她甚至忘了要回应,周念蕴却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早说过,顺贵妃母子我是一点好感也无。父皇当下的意思……”她欲言又止,话锋一转,“我再躲着避着不就是看着仇者快?” 心中松动了几分,柔贵妃面上仍是没显露什么。但想起周念蕴在顺贵妃失势时的举动,亦可称得上落井下石。如此一想她此时再来找自己,也不难理解。 自我安慰一番,柔贵妃防备舒缓了些。 “你打算怎么做?”直接问出这话,可见柔贵妃已是走投无路。 “此次你就放心交由我来做。”周念蕴未曾透露太多,只说,“但是你得给我个人。” “谁?” “白玉楼柳月。” 柔贵妃一时记不清是谁,周念蕴摆摆手:“这人原是被赵老将军下令带回京城的,如今在思礼手里。” 硬生生磋磨的不成人样,只因赵闰惦念着弟弟,而柳月也的确没说的出什么东西才捡回一条命。 “她能做什么?”柔贵妃疑惑,“小小官伎值得你亲自跑一趟?” “我说了事情由我来做。”周念蕴让她不要多问,同时跟她讲明条件,“事成之后柳月就留在我那里,思礼不能再扣押她。” 柔贵妃没立即答应,推脱说要问过周思礼才行。但没叫周念蕴等太久柳月就被送到了她府上。 周念蕴一点也不意外,就像他们说的,一个官伎而已,事成是最好,不成他们也没什么损失,自是不会放在心上。 季顺再见旧友心底五味杂陈。他替柳月捋了捋头发,温声劝道:“当年百祥宫的事,知道的你就全说出来。” 第82章 .转机使银子。 徐玉朗依旧从后门进来,他来往公主府愈发不方便,如今京中有无数眼睛盯着他:“这信真是越来越多。”全是他在后门拾到的。 但如今三皇子同使臣谈和似乎有了些好苗头,朝臣都在期待转机的出现。 周念蕴细细看过他,纤手拂过他分明的下颚:“你太累了玉朗。” 知道他就是回不累。周念蕴依然心疼不已,徐玉朗瘦削不少,两人情投意合如今见上一面还得偷摸着怕人发现。 眼下徐玉朗背地里是投在周思寅那处,万不可被他看出一丝错漏:“往后我就不方便来了。” 周思寅意欲求和,用的是真金白银。夷族使臣可算消停些要公主和亲的念头,朝上又在为银款争辩不休。 “三皇子是哪处都不想落下。”徐玉朗拉过周念蕴的握在掌心揉一揉,低垂眉眼,“他还筹谋着叫汤琼支娶你,这不正和了汤小将军的意?” “他要拉拢汤琼支。”周念蕴抚平他轻皱的眉,两手指抵住他嘴角往上扬,徐玉朗笑不出来。 索性低头靠在周念蕴颈肩,徐玉朗声音亦是闷闷的:“拉拢别人也不能搭上你啊!”他十分控诉,“更别提赵家还有个赵闰虎视眈眈,我听舅舅说他已意欲请旨求亲。” “你切不可莽撞。”听得出徐玉朗内心焦虑与着急,周念蕴忙安抚他。 他现在已跟着老三,尚公主的做法与老三的谋算背道而驰,更别提为了让周思寅放下戒备之前还拿老六做了筏子,前是豺狼后有虎豹,徐玉朗处境不可谓不危险。 “我如今替圣上做事,他们为难不了我。”徐玉朗却一步不肯妥协,“我没有办法只看着不焦心不吃味,亦不能不为所动。” 又暖心又好笑,周念蕴哄他似的妥协:“好。”她指指一盒子的信笺,全是徐玉朗写的,“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越是往后你越是如履薄冰,与我这边就暂先缓一缓,好不好?” 朝中“人人求娶长公主”的热潮已渐渐减退,本就是下策之举,圣上和公主都睁只眼闭只眼,但一有他法定是能断则断。但有几个实心眼的还在坚持。 徐玉朗就是其中一位。 他磨磨蹭蹭掏出今日的一张,不肯松口答应:“他们都写,我不能写?” “他们什么意图我不知道。但是你的心意我还能不明白?”一句话总算让他笑起来,徐玉朗挪步将信笺放进去。 两人还在说话,采郁在门外禀报:“公主,徐大人,宣抚使有事求见。” “赵阔也在这儿?”徐玉朗替她将衣服理平。 周念蕴点头:“我找他来劝劝柳月。” 徐玉朗会意,赵阔进屋来,行礼之后直说道:“微臣已说动柳月,她定知无不言。只是……”他果决跪下求情道,“请公主救她一条生路。” “只要她肯配合。”周念蕴说。 赵阔知道她这是已经应下,连磕几个响头,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沉稳郑重。 “宣抚使当真成长许多。”徐玉朗在琼州没少与他碰面,如今的赵阔虽比之他哥哥赵闰尚有不及,但已经像换了个人。 徐玉朗亦不敢久留,拉住周念蕴,他十分念念不舍:“蕴蕴儿,你也要多加小心。”周念蕴点头应下。 送走徐玉朗,采郁说柳月还等着她去审讯。转念一想,她觉得自己去不合适:“让季顺去,他一直挂念这个妹妹,比我们谁问都有效。” 第83章 .辛密“她呢?” 朝中形势,瞬息万变。 前阵子夷族使臣还嚷着问什么时候派公主和亲,如今已与三皇子周思寅对坐,客客气气讨论赔款。 朝臣自是不乐意。我朝战胜,哪里来的赔款一说?周思礼门下的谋士这会子都卯足劲儿要他追击而上,他却蔫了似的无动于衷。 徐玉朗听着三皇子与使臣高谈阔论,眼见就要把酒言欢,他适时凑上去低声提醒:“三皇子,我朝与夷族交战多年,国库早已空虚,你许下这万万之数,怕是支撑不起。” 周思寅笑意一顿。他这些天志高得意,差点忘了身边还有徐玉朗这双眼睛。他与使臣打个眼色,先回徐玉朗道:“此事也不是立刻就下定论,得再议。” 又是宾主尽欢,徐玉朗笑意浮在脸上,看尽周思寅与使臣似乎达成什么协议。 行至门口,照例是汤将军在那处等着周思寅,他背着手一眼不看徐玉朗,与使臣点过头,跟着三皇子而去。 御花园,柔贵妃设宴宴请各家贵女。 天气冷,温房培育的花摆出来也是蔫头耷脑,但众贵女却神采奕奕,只为这名为冬日宴实则为相看侧妃的宴席令那些想出头的分外精神。 周念蕴事不关己,只看着柔贵妃一一与来寒暄的贵女说笑。她颇为气定神闲,只因知晓那请了却迟迟没露面的顺贵妃定然会沉不住气—— 果然,浩浩荡荡的宫人开道,众人拜伏,太监嘶长的尾音中顺贵妃姗姗来迟,只是她面上怒不可遏,目光一扫,定在人群末尾一妇人身上。 “妹妹来了,快坐。”柔贵妃像是浑然不知,招呼她坐下。 此时贵女中不免又是一番骚动。如今老三看着本就比老六更胜一筹,要做侧妃也是老三为上。只是顺贵妃似乎心气不顺,让她们不敢上前。 “这是什么意思?”顺贵妃不坐,挥退宫人,质问着柔贵妃与周念蕴。 周念蕴笑意吟吟:“娘娘问的是这个?”她朝那妇人招招手,妇人低头而来,行礼过后再仔细看,竟与顺贵妃有五六分相似。 顺贵妃定定心神,却沉不住气:“此人是谁?” “若没认错,应当是娘娘长姐。”周念蕴拉着妇人到她身后,顺贵妃目光像淬着毒叫人心生寒意,“听闻在娘娘入宫之前就走散了,我偶然听闻这事便一直放在心上。如今找到这位,您快瞧瞧是不是?” 妇人抬头直视顺贵妃。虽不如顺贵妃保养得当,但她气势上不输丝毫,几眼之后反而是顺贵妃先撇开眼。 “这么久了,本宫如何一下子就能认出。”顺贵妃急呼几口气,试图退让,“这样吧,请这位到本宫宫里去,本宫同她说说话,若是她都能答得上,那便是本宫长姐。” 只可惜她说话之前便已挥退宫人,想命太监抢人也不得法。周念蕴不慌不忙:“既然认不出还是先跟着我的好。”她意有所指,“人是我找来的,怎么来的,必得怎么回去。若出了什么岔子,我不好说。” 顺贵妃陡然发怒:“能出什么岔子?跟着本宫就要不好了?” 周念蕴与那妇人是心知肚明,柔贵妃却是临时拉来打马虎眼儿的。但现下看了顺贵妃的反应,她事情在心头打个转,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不认得就不认得吧,还恼上了。”柔贵妃有意调停,“知道妹妹你是想知道长姐心切,但云川说的也有理呀。要我说你们不妨在这儿认了,姊妹一场,到时候有体己的话再去你宫里说也不迟啊!” 周念蕴附和着点头。那妇人谨小慎微的低着头,顺贵妃明白这她们的一场戏,她本可以不来,但她不得不来。 十几年不见踪影的长姐又出现怎么不叫顺贵妃心中发颤,况且汤将军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 “本宫的确不知。”顺贵妃转过身,“只知道长姐在我入宫之前便已走散。” 说着她嗤笑一声:“家里找也找了,财力人力不计其数。但她本就一个庶女,我家已经仁至义尽。”顺贵妃又冲着那妇人说,像在挑衅,“她做出辱没家门的事,败坏门庭没跑也是要被打死。说不准就是跟着情夫跑了,还能捡回条命。” 伤疤被揭开,满耳听得的都是鲜血淋淋。周念蕴忍不住去看那妇人,她依然神色如常,不知是事情太久她早已释怀还是旧疤新伤累叠太厚,她早已感觉不到疼痛。 若不是赵阔哄得柳月讲出这消息,周念蕴还不知道顺贵妃与她长姐还有这种嫌隙。顺贵妃似乎恶狠狠出了口气,却叫周念蕴一句话又问住了:“情夫是谁?” “是街上的王二赖五!”顺贵妃摸不准周念蕴是真的知道还是在套她的话,但显然已方寸大乱,她口不择言之后又碍于贵妃的身份,喘着粗气,“本宫哪里知道!我一向克己守礼,不多说不多行,那些人本宫自是不屑往来。” 周念蕴点头像是肯定她:“顺贵妃道德礼仪时刻铭记心中,倒是与汤将军往来甚密。” 她知道了! 顺贵妃心中大骇,仍努力稳住声线:“汤将军是功臣。”她这是在提醒周念蕴汤家的功绩,要她说话小心,可一转过眼,一直低着头的妇人偏偏抬头与她对上眼,顺贵妃立即钝如木偶,“本宫、本宫敬重英雄。” 没多时顺贵妃便借身体不适离场。 御花园莺莺燕燕周念蕴不想搭理,全留给柔贵妃善后。 妇人似乎习惯了低眉顺眼。只是她看上去面善,这些年虽漂泊,但日子应该还算顺遂。 马车上她背着身坐在门口,周念蕴出声喊她:“呃……怎么称呼?”她们说过许多次话,都是周念蕴问,那妇人回,不多问不多答,她都没问过她叫什么。 “民妇孙氏。”妇人回。 这是改了跟如今的夫君同姓?周念蕴又问:“名呢?” “弃了。”她说的轻巧,周念蕴一下没能明白,孙氏便又回复一遍。 也是。她有手有脚,依着柳月说的找到她时,孙氏正与她从商的夫君准备着出门去。这么多年哪里可能一次没来过京城,只是到如今都没相认,那便只有她自己不愿了。 “顺贵妃说的辱没家门……”周念蕴斟酌片刻还是不知如何问不失礼,她索性不纠结。 “民妇在出嫁之前生过一个孩子。”孙氏反而一点不扭捏。 周念蕴灵光一闪,一下子挺直背:“汤琼支!” 孙氏依然语气淡淡的:“听闻是叫这么个名字。” 看来柳月知道的还不是全部。 百祥宫那场大火牵连甚广,但是搭得上边的宫女太监没一个活口。周念蕴知道的幸免于难的便只有季顺与柳月两个。 殁了一个皇子,罪连服侍的宫人很寻常,但圣上下旨罚了顺贵妃便十分耐人寻味。 柳月那会子在百祥宫当差,因着年纪小难免各处躲懒贪玩,累了在供台下面睡一觉,倒叫她听到了大秘密。 原是顺贵妃逼着汤将军要他保老三,汤将军顾左右而言他,急切之下她竟说出七皇子是汤将军“儿子”的话。 柳月不信,汤将军自然也不信。但当顺贵妃说出他喊的全是什么兰的名字后,汤将军便静了。 后面又是什么姐姐妹妹的话,小柳月倒机灵,叫她一直记住了顺贵妃透露出的那个地址。 便是周念蕴派人寻到孙氏的地方。十几年没换过地方,她不信汤将军没派人去过,亦或者没亲自去过。 只是为何不与她相认,周念蕴实在疑惑。 “功利面前,女子不过锦上添花。”孙氏听了她的疑惑却是淡然,“只是名利无休不止,我嘛,也就不重要了。” 倒也有几分道理。在那之前赵家军独大,适逢与夷族交战甚久不利而向朝中以求支援。 汤家便是最佳人选。边关一仗,汤家军迅速崛起,久而久之与赵家平起平坐,如今更有功高盖主的势头,飘在云端久了,山路是通天大道亦或是断壁残垣,汤将军早已看不清。 — 徐玉朗饮了口暖茶,趁周念蕴不注意悄咪咪将信笺放在抽屉里,若无其事的转过身,他说:“三皇子说使臣不但不满意他许下的数目,还要再增。” “老三说的?”徐玉朗点头,周念蕴又问,“不是使臣说的?” “不是。”徐玉朗肯定道,“汤将军见过三皇子之后又秘密见过使臣。说了什么没能打听到,只是应该不是什么好勾当。” 一大胆的想法在周念蕴心中滋生,她甚至不敢宣之于口。老三真这么大胆子与夷族勾结? 这事又出朝臣难免各个怀疑。只是周思寅四下否认,汤将军对此一句话不回,夷族使臣又重提要公主和亲“以证清白”,朝中乱成一锅粥。 徐玉朗因跟着老三不便与她有过多交情,但他就是忍不住更受不了天天上朝时听到的请尚公主的奏折。 更何况周念蕴连信笺都不准他再写。 是夜,汤琼支火急火燎赶到公主府。看得出他神色紧张与以往调侃着要娶她的模样不同。 他静默着看了周念蕴一会,目色沉沉:“她呢?” 第84章 .宫变“战!” “她不愿见你。” 汤琼支一愣,露出受伤而无解的神色,偏要再问:“为何?” “只有这个。”是孙氏一早托她转交的,只是形势颇为复杂,周念蕴还没来得及,“拿了就走吧。” 捧着边角已经风化的破布袋子,汤琼支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再抬头他还是问:“你也不肯告诉我?” “因为我实在不知。”孙氏对此事缄口不言,周念蕴又不好撬开她的嘴要她说。 不放过周念蕴脸上任何动作,汤琼支欺身上前,周念蕴一把推开他:“放肆!” 他还真止住了,只是眼里很疯狂:“徐玉朗便做什么都行,我不过靠近一步你就退避三舍?”汤琼支嗤笑,“早说过我们是同一类人。” 他鬼魅般的又过来,周念蕴大喊侍卫。 汤琼支丝毫不退,几乎贴着她的耳朵说话:“百祥宫大火,你看着我去的,不是吗?”只待他说完一句话侍卫已经赶到。 周念蕴惊疑未定,她不知汤琼支此前对孙氏和顺贵妃的事知道多少,但听他语气不善,似乎对此不满已久。 “对本宫不敬,请小将军去牢里反省几天。”正愁没法子分散这父子俩,汤琼支倒自己撞上来了。 人带走之后周念蕴立即让季顺去徐玉朗那里传话告知此事,换来徐玉朗厚厚一沓的关怀。 汤琼支借着月光打开破旧的荷包。里面有一小撮细软的黑发,整齐的用红丝线绑着。另有纸条一张,打开是一行已经有些模糊的字迹,不过仍不难辨认。 “此儿胎发,名琼支”。 黑暗中他许久未动。忽而一拳重重地打在墙上,顿时血流不止。汤琼支大哭不止,他父亲明明知道母亲身在何处,却从来没告诉过他。 只送给她这个劳什子,不是明摆着告诉母亲他们知晓而却不闻不问吗?汤琼支恶声挥退前来关怀的士卒,一抹眼泪,将纸条头发连着布包点在油灯上烧了。 他是再没脸打搅她了。 想到自己幼时声声追问母亲在何处而被告知她已难产而亡,再大一点听老嬷嬷说他母亲还在人世,只是无人敢说。 只问过他父亲一次便再没见过那老嬷嬷,汤琼支头一回由身到心的害怕。等他再听闻父亲与顺贵妃的事情之后,汤琼支反而镇定了。 去百祥宫的路上遇到长公主,她因先后被那时的顺妃冲撞而心疼哭泣,眼眶红肿,直觉便告诉汤琼支这人与他遭遇一样。 不过他偷偷躲起来哭时从来无人发现,梦魇喊娘亲更是无人问津。 — 谈和的战线越拉越长,使臣的野心也是越来越大。老六好几回沉不住气被曾如易拉回,如今他对曾如易是言听计从,曾如易也是真的有本事,煮熟的鸭子也能讲活。 汤将军因汤琼支被抓一事找过周念蕴一回,周念蕴托病未应,他竟想私自放汤琼支出来,被圣上一番训斥他才歇了心思。 也由不得他再猖狂。 周思寅的提议被圣上全盘否定,热议近半个月的赔款是一个子儿也不做数。 使臣恼羞成怒,觉得朝廷骗他。和亲一说又甚嚣尘上。 跟做梦似的,一切像又回到周念蕴刚回京时一样。 老三受到责斥,自然不待见徐玉朗。偏偏周念蕴连哄带骗还威胁不准他再往公主府来,他还闹出件大事—— “你!你这是做什么?”夜半三更采郁来报公主府有刺客,侍卫去抓了,季顺看过之后竟说是徐玉朗。 周念蕴急急忙忙批着衣服起来,他还在墙头挂着。面上讪讪的,却无一丝后悔,徐玉朗坐在墙头,底下是拿着长矛对准他的一众侍卫。 闻言他在袖口掏了掏,侍卫更紧张,却见徐玉朗掏出一信笺,他拿在手里扬了扬:“微臣自荐,想当驸马。” 屋中只有他们二人。 周念蕴背着身不肯理他。徐玉朗嘴硬的很:“你生气也好,打我也好,事我已经做了,回不了头。” “这样多危险你难道不知?”周念蕴心绪杂乱,满是后怕,“老三什么样的人你应当都摸清了,怎么还这么莽撞?” “他赔款的提议被驳回,派公主和亲的事他再不敢明着表态同意,过去替他打马虎眼儿汤琼支如今在狱中,我便自告奋勇。”徐玉朗掰正她,“总要重新让他信我。” 周念蕴仍愁眉不展:“你总是有理。” “这回就算无理我也是要做这么一出的。”徐玉朗见她态度软化,听她为自己担忧心中甜蜜又纠结,“整日见别人叫嚣着要为公主生死,我这个最该冲在前头的反而要偷偷摸摸,可憋屈死我了。” “呸呸!别死不死的。”周念蕴捂住他的嘴。 徐玉朗顺势在她掌心亲了亲,说道:“这要赔款一事好似还不是三皇子的主意。是汤将军。” 周念蕴不觉得奇怪,汤将军早已满脸写着“利欲”二字。 “万绅察觉的不对劲。”徐玉朗带着他,两人还真摸到了老三账上的不合理,还是放在明面上的一摊子。 — 事发突然,周念蕴前脚才知道汤琼支被圣上派人带走的消息,下一瞬便已是宫变。汤家军已列兵宫门之外,直要逼迫圣上退位。 汤将军在宫门在大肆宣读圣上宗罪,似乎隐忍许久。 赵家军拼死反抗,誓保圣上周全。 没过几天,消失许久的程肃早已去到边关,他传来捷报,偷摸着要攻入腹地的夷族已被他打的节节败退,要京城的诸位放心。 一听这,赵老将军立刻得令。原本似乎在苦苦挣扎的赵家军一下子如有神助,打的汤家亦是落花流水。 一连十日,意图逼宫的三皇子和沆瀣一气的汤将军都已是阶下囚。 圣上还是说一句喘一喘,摆摆手让徐玉朗直接摆出证据:“这是汤将军与夷族往来的书信。” 周思寅似乎难以置信,他不知是真的被蒙在鼓里还是想要开脱:“父皇!儿臣对此毫不知情啊父皇!” 徐玉朗又拿出账本,是去三皇子府上抄出来的,都已叫人看过:“您账上有不少汤将军与夷族交易所得的银子,这作何解释?” 周思寅大呼冤枉,却颠三倒四讲不出所以然。 这些天周思礼目击全程,眼见他父皇从双方议和的那天起就在布今日这场棋局,出局的不一定是他过去就能料想到的,但一定是如今露出马脚叫圣上要丢弃的。 他想起曾如易时常的提醒,竟不免有些感激周念蕴。 将汤将军与汤琼支关在一处,父子俩隔着牢笼再见,实在是心绪万千。 眼前的人为名利抛弃他母亲,一心臣服于名利,连为臣子最基本的忠诚都不要了,实在令汤琼支心寒。 既然已经撕破脸,夷族使臣已再没什么好待的。至此朝中呼声总算一致——“战!” 首先出来的却是赵阔。 纵使赵闰一再驳斥他要上战场的心思,但没耐得住他自己求到圣上面前。 赵闰在御书房跪了三个时辰要圣上收回成命,回到家赵阔便在他的书房外跪了三天自请出战。 “父亲临终前要我千万护着你,保全这个家。”赵闰看着眼前的赵阔,感慨万千。那个被他送去琼州还纯然什么事都没能察觉的弟弟终究是长大了。 但战场刀剑无眼,更何况是边关荒无人烟偏僻无人的地方。他爷他爹他叔在那里葬送了一辈子,赵闰不想弟弟也一样埋在那里。 “但我也姓赵。”赵阔比任何时候都坚定,“这个家哥你扛了这么久,是时候该我跟你一同面对。” “你真不见她?”赵阔一定好要出战便没个人影,好容易被徐玉朗告知他的去向,周念蕴在半路堵住他。 他才从户部出来,脚步匆匆,又不知要去哪里。听了周念蕴的话他主意不改:“不见。”又将一身契给到她,赵阔叮嘱,“叫柳月拿好,这是我赊账买来的,丢了再买不起了。” 周念蕴不接:“你自己去说。” 赵阔抿唇摇头:“求公主这一回。”他笑了,却分外凄凉,“我怕我见着她,与她多说几句便放不下心。” 且他似乎十分笃定:“我哥定去与她说了什么。” 周念蕴听了也惊诧,赵闰的确来找过柳月,却是求人来的。 “他见过柳月我就更不要去了。”赵阔摇头,“本就说不过柳月,她又得我哥示意,我更没法子。” 又是用兵之际,狱中汤琼支几次三番请旨上阵,还是徐玉朗替他作保让他与圣上见面。御书房聊过什么不得而知,圣上谕旨要他跟着赵家军出战,他竟允诺下来。 “我不会谢你的。”汤琼支见着徐玉朗,说话一点不客气。 徐玉朗摇摇头,他本就不图什么,转身跟着周念蕴离开。 汤琼支只觉得分外好笑。谁能想笑到最后的会是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三皇子要见徐玉朗时他就在隔壁,三皇子那会子还在做无谓的挣扎:“长公主就对你好了?她都是利用你的。” 汤琼支等着徐玉朗的回答,像看热闹,更像是想知道他凭什么让周念蕴爱重他。 “我知道。”他们听得徐玉朗一点不否认,甚至坦言,“我心甘情愿的。” 看他那样子还是为自己能为周念蕴做事而沾沾自喜,没一点忸怩不适。 再看如今跟着周念蕴而去的人,亦步亦趋嘘寒问暖。汤琼支别开眼,他这辈子是机会了。 — 边关风沙眯眼,赵阔初来的几天很不适应。好在程肃先行,让他心定许多。 万绅不知抽的什么风,按理他站队无误,虽然他也没得选,但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非得跟着赵家军来边关吃苦。黄沙漫天不见天日,他上吐下泻几乎全天摊着。 这才能下地,他又叫人请了赵阔过来。 “什么事?”赵阔自己也不好受,用一纱布捂住流血的鼻子,“这什么?我又看不懂账。” 万绅叹一口气,指着一行给他看。他来边关管的是粮草军饷,这第一步便是查看记录民间捐赠的功德簿。 看清了字,赵阔鼻头发酸。 两万零一百六十两三钱,落款仅一个“柳”字,记录在仅次于程家捐赠的下方。 赵阔轻抚过那一行字,实在分外沉重。 这是一个姑娘攒了半辈子的救命钱。 第85章 .完结撒花~ 周思寅死了,死在两国交战的三年之后。 等宫女太监发现他的时候人已经断气许久,太医也无力回天。关押他的地方的门虽大开着,一时寻不着动手的人。 圣上下令彻查,侍卫搜查时在临窗的草地里发现一串佛珠,他母妃见了直说是良嫔的东西。 周念蕴也认得那佛珠,良嫔一向信奉佛祖,自霭琳去后虽疯疯癫癫,顺贵妃得势时一直辖制她,落败之后她还见过良嫔几回。 那串佛珠便是一直戴在她手上。 良嫔初被唤来时还算冷静,但一见顺贵妃便一惊一乍,待侍卫拿出被血浸的黑红的佛珠,她彻底疯了。 “报应!是报应!凭他们母子两个一向视我们娘俩为草芥!我的琳儿没了,她没了……”良嫔哭哭笑笑赌咒发誓,“无人安葬她!那天杀的还怨琳儿坏了他的事,她人都没了……” 顺贵妃亦是丧子悲痛,竟挣脱侍卫扑过来。良嫔一个没注意被她打着,回过神便与她对打。 “都疯了。”圣上摆摆手不想看这场闹剧,“带下去。” 新人笑旧人哭,宫里从不缺这种戏码。 “今日回来的早呀,大学士。”徐玉朗笑着迎上来,接过采郁的扇子替周念蕴扇风。 “都是翻来覆去要立储的话,挺没劲儿的。” 想来也是,如今只剩一位早早封了亲王从不过问朝廷之事的二皇子,再者便是周思礼,明眼人都看得出会是谁继承大统,偏老六还巴巴的,非得要个肯定。 周念蕴拉着他坐下:“朝上说的事你都觉得没劲,那说什么你才满意?” 徐玉朗如今已是一品大学士,人品谈吐学识皆是上成,朝中上下清一色的好评,他却时常不得志似的:“自是你我的婚事。” 周念蕴愣了,羞臊的别过脸。 “你别躲呀。”徐玉朗不依不饶凑过去,“我上了数封奏折请旨了,圣上怎么总是不肯呀?还是是你不肯?” “我怎么不肯了?”周念蕴忙回,“只是你知晓的,我与圣上的荣辱是一体的,天师也说了,圣上只要在位一天,我便不能出嫁。” 徐玉朗一直以为是谣言,没曾想竟是真的。他如今只后悔奏请立六皇子为储的事上自己没出份力。 “圣上就没说要你不要急?”周念蕴笑他。 徐玉朗乖巧点头:“说过几回。” 周念蕴点点他的头:“圣上说了,待储君继位,那开朝头一份喜事必是你我的。” — 一次昏迷圣上总算不再硬撑。 周思礼继位,圣上去做他的太上皇。这第一份大事便是周念蕴与徐玉朗的亲事。 适逢新帝登基,又是公主出嫁,千载难逢的乐事凑在一起,数年过后也为人津津乐道。 只是徐玉朗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他眼前只有盖着红盖头,穿着嫁衣等着他的周念蕴。 前面灌下的再多的酒也醒了,喜娘请他揭盖头,徐玉朗竟无措的颤抖:“蕴蕴儿……” 按理周念蕴不能说话,只见红盖头轻微点了两下,徐玉朗掀开盖头。 后面如何和的合衾酒,如何叫打赏的婆子宫女他一概不记得,眼中心里只有面前的周念蕴。 “你打我一下。”徐玉朗魔怔住。 周念蕴笑他傻,伸手捏住他的脸:“是真的。” 傻乐着一把抱住周念蕴,徐玉朗一天都高兴,脚跟没着地似的飘飘然。许是饮了酒,许是终于能正大光明站在周念蕴左右,他蹭着抱着就变了味。 红烛无声,只留下光影在墙面翻动。隔着红帐,虽人影浮动转移,也分不清谁是谁。 一夜未眠。 清晨徐玉朗亲昵的唤周念蕴起身,入目是她迷茫未醒的双眼,屋里亮堂,周念蕴难免羞臊。她深觉哪怕表面上再端正周到的人,真真成了亲……还是不一样的。 — 边关的战役以我朝得胜结束,那时太上皇已薨一年有余,徐玉朗也早辞了首辅的官位与周念蕴回到琼州。 曾如易和赵闰作为新帝的左膀右臂一时风头无上,朝中又沉浸在将士们班师回朝的喜悦之中。 柳月离了白玉楼便一直独居。两间屋子一个院子,她倒比过去自在。周念蕴替她寻了名医看过眼睛,如今已好了许多。 入秋桂花早早开了,一早出门就是满鼻喷香。她正背着身锁门,后面传来重一声浅一声的脚步,恰好在她身后停住。 一股子激灵从她后背麻到头顶,柳月转过身,果然是赵阔。 黑了、壮了、瘦了。 柳月泪眼婆娑上下打量他,目光定格在他不敢使劲的右脚上,她哭的更厉害,赵阔却是满不在乎,抬手替她拭泪。 她忘不了那个如梦魇一样的消息——“赵小将军取得敌军少将首级,却不甚被箭刺穿右脚,边关医药不足恐危及性命。” “你回来了。”柳月泣不成声。 赵阔点头,没流泪却忍不住红了眼眶:“一直想着你我才能活着回来的。” — 汤将军莫名死在狱中,据说七窍流血不治而亡。圣上体念他过往的功绩准许汤家人抬回去葬了,汤琼支倒是没一点伤心。 他与程肃还有万绅倒是对上了脾性,三个人一直留在边关,只与周念蕴他们书信往来。 陈悯在京城安了家,他为人处世圆滑不少,又有曾如易提携,仕途一片大好。更令他喜的是与夫人琴瑟和鸣多年,今年总算添了一双儿女,龙凤胎。 周念蕴与徐玉朗不常再回去京城,只派人随了礼。 他们不回去,京城却是有人来,这来的还是位娇客。 安国公家的小孙女,按理与周念蕴同辈,只是她生的太迟,年龄上要比她小一轮。 小丫头说是来散心,却整天忧心忡忡。问她她才支支吾吾:“他、他们一直说我与皇姐有几分相像,我这么多天都瞧了,确实有,但只有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周念蕴纳闷:“那是好还是不好啊?” “能有几分像皇姐是我的福气。”小丫头顺嘴说,说完又不知同谁置气,“也不全是好处。” 凭她纠结闹腾整日不休,直到赵闰登门周念蕴才明白小丫头口中丝毫不肯透露的“他”到底是谁。 “不与我走?”赵闰与周念蕴寒暄几句,话却是对那个小丫头说的。 “你一说我就走?” 赵闰:“我这回专门是寻你而来。” “真的?”小丫头再次确认,赵闰才点了个头她就抑制不住笑,“那赏你个脸。” 赵闰也只能认命:“臣自是谢过郡主。” — 宾客皆散,周念蕴关上门。 院子西角还是那棵银杏,金黄的叶子落了满地,看着忒有福气。再往前走穿过主屋到了后院,徐玉朗带一众工匠在那里忙碌。 “池子都砌好了,只等将荷花移栽过来。” 他将后院开了个大池塘,用砖石砌好几天便蓄满了水。池子旁边铺的是鹅卵石,石路另一边有一座凉亭,杯盏齐备。 亭子外头栽一树桂花,精巧翠黄的花开着,看着不打眼,却是难以忽略的喷香。 “你可满意?”徐玉朗还是同以往一个样,万事桩桩件件都以她的评判为好。 “满意。” 周念蕴轻笑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