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不同种类攻x美强惨被各种误会的受(他们说我是坏人但我是一个好人) 旧汉帝李景生性暴虐,喜怒无常。 永安年间百姓易子而食,析骸而炊,瘟疫灾荒盛行,各地已有分崩离析之兆。 一一《新汉书?帝王纪》 第1章 章璎出生在永安元年。 襁褓中的孩子在桥洞下被一个老乞丐捡回了家。 后来老乞丐死了。 正逢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年月,无父无母,流离失所,乞讨而至当朝太傅的家门。 北风呼啸,玉沙狂舞,章家的下人撑着竹伞伺候老爷出门上朝,便见一小童倒在阶下,就要冻毙于滔天骤雪之中。 章太傅下阶抱起小童回到家中,捂热小童冰凉的脚心。 小童从此有了名字,在高门大院倍受宠爱长大,与太傅亲子并无差别。 传闻章家有一义子,面目秀美,皎若玉树,凡见者无不惊叹。 可惜章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乃多行不义,恩将仇报之辈,章家上下被他搅的鸡犬不宁。 章家已故的沈夫人所出一子一女,嫡女章珞生来仙姿佚貌,窈窕动人,已与西河戚氏指腹为婚。 西河戚氏乃异姓王族,手握二十万西河王师,与长安章氏百代而交,小西河王戚淮高峻挺拔,仪表出众,与章璎挚友相称。 孰料章璎罔顾人伦,犯下强辱嫡姐,强占友妻的恶行,一场和美婚事就此作罢,戚章两家百代世交终结于此。 章璎自此与章太傅决裂,被赶出章家。 临行前被章家幼子泼一头脸的腐烂菜叶,只一个贴身近侍温蓝不离不弃。 章珞自尽未果,正逢周家慕名前来提亲。 章珞已非完璧之身,小西河王这等青年才俊已然高攀不起。 周家家主周渐学官至九卿,又承爵位,年三十有余,素有善人之名,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章家嫡女匆忙出嫁,不见十里红妆,只一顶小轿从侧门被抬入周府。 拜天地时候却出了事,章璎前来大闹,失手将周渐学推入深潭溺毙。 章珞掀开血红盖头,面颊惨无人色,自此与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不共戴天。 周渐学民间官声太好,一时间百姓动乱,万人血书,涉朝廷高官,证据确凿目击者众,章璎于永安十七年以谋杀的罪名被判斩刑。 汉律有例规定,犯死罪者可以宫刑替。 在大多数人选择以死维持尊严时候,章璎选择宫刑苟活下来。 并没有人清楚章璎从高门义子沦为掖庭阉宦时候的真正想法。 他从微末中来,又将回微末中去。 世人喜看悲剧,也喜践踏落花。 以为藏污纳垢的红墙后会被拉出来一具尸体,孰料从此多了个翻云覆雨的阉宦,也便无人再敢看他笑话。 章璎得势后与章家断绝关系,章家上下人人避他如蛇蝎,章璎直言自己“生无来处,死无归处。” 永安十八年的时候,暴君李景的皇后卫氏病故。 李景在皇后棺椁前焚香,发上龙冠突然滑坠,正落在跪于一侧的昭宁太子脚边。 许是罪孽深重,李景子嗣稀薄,膝下养育二子。 长子与皇后卫氏于永安六年诞,取名李徵,人称昭宁太子。昭宁太子自幼谦逊有礼,行事磊落光明,与父迥然不同,正因有这样一位太子,民间才从暗无天日中得以窥见希望。 幼子李宴生母为卫氏身边的宫女,卫氏亡故时候刚刚出生。 李景生性多疑,认为龙首旁落意味他将死于昭宁太子之手,因此对昭宁太子心生忌惮,甚至发妻尸首密不发丧,停灵数日腐烂发臭,最终破席卷起,一把火烧个干净。 十二岁的昭宁太子于大殿之上泣血陈词,却惹怒生父,在第二日被一道旨意贬去长安远郊青盐寺剃发,或与阉宦章璎有关。 太子出家后国舅卫琴座下门生在暴君寿宴为之求情。 这是卫氏一脉代表众臣对李景小心翼翼的试探,而这次试探以失败告终,李景大怒,门生被处炮烙之刑,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永安二十二年,章荣海身为太傅重提太子回宫之事,章家诛连全府。 章家出事的时候是章璎最风光的时候。 宫外的清风苑以王府规格修建,车马络绎不绝,王孙贵胄经他门前要驻足示礼,三朝老臣拜贴递来只能从侧门入。 章珞带着弟弟章珩于清风苑外连日磕头下跪,章璎始终未在皇帝面前多言半字,最终章荣海狱中自尽,章家一门惨遭流放。 章太傅乃当世大儒,天下读书人楷模,太傅之死点燃朝野热血,呼告太子回宫的人越来越多,一时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长安城内乌烟瘴气,四海上下动荡不安,处处已现亡国之相。 永安二十四年年初,李景终于顶不住压力,宣旨命太子从青盐寺还俗回宫。 民间举国欢庆,诸辅政臣子老泪纵横。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昭宁太子还朝一年后,联合军权在握的老西河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宫变,蛰伏八年的利刃出鞘,在一潭死水中搅出惊天巨浪。 当夜宣武门戒严,城中百姓只见攒动火把和漆黑铠甲,闭门不出到第二日的时候,宫中敲响丧钟。 汉帝李景驾崩。 兜兜转转,他的龙首还是落到长子的手中。 卫氏身边的宫女崔昉抱着七岁的李宴从城门一跃而下,尸首血肉模糊,腥臭难闻。 随着清风苑被熊熊烈火吞噬成为灰烬,昭宁太子于永安二十五年在众臣的簇拥下坐上皇位,更号燕平,立新汉,是为新汉帝。 新君感念太傅高义,为章家平反,章家一门从流放之地接回,章珩被封为锦衣侯,章家自此重回繁盛,却又与往日有所不同。 老西河王封无可封,即封其子小西河王大将军位,统领四将,荣光非常。 燕平元年是新帝在众多肱骨老臣的帮持下大刀阔斧改革的一年。 除阉宦,杀奸佞,治洪水,救灾民,整顿吏治,严刑峻法,一改景帝在时的乱象,颇有汉室中兴之兆,种种改除弊端之举让新帝尽得人心,新汉帝时期乃鼎盛巅峰,千百年未有王朝出其左右。 而在燕平元年,这一切的繁荣以祭杀章璎这个阉宦开始。 第2章 汉帝国的苦难结束了。 章璎的苦难刚刚开始。 芷兰宫为汉宫一废院。 殿门紧锁,蛛网成群,乌鸦和野鸟盘旋而过,横斜翘角沾满黑色污泥。 里面软禁着一个人。 一名二十六岁的青年。 他名唤章璎,字曰明礼,已做八年宦官。 隔门望去,能见这闻名朝野的大太监散落的头发如海草一般,身形略微单薄,或许是穿着太过宽大的缘故。宫中特制的云纹布满服饰的每一寸角落,袍尖一抹红鲜艳欲坠。 他正在侍弄膝头珍贵的兰花,以免它因芷兰宫稀薄的阳光渐渐枯萎。 人人说先帝身边的总管大人生一副好颜色,阴冷逼人的殿内因他尚在流动鲜亮美丽的丰姿。 他调整好角度,放下君子兰,兰花摆动身躯软软贴在接过来的葱白手指。 章璎被关在芷兰宫很久了。 宫变那一天他策划好了一切。 昭宁太子带着西河王的铁蹄踏破宫门,高楼城池轰然倒塌,火势滔天,箭雨密集,月亮从云层中透出晦涩的光,纷乱的脚步声与高昂的尖叫声嘈杂一处,不知道哪处又死了士兵。 他在宫中的密道举着火把艰难前行,眼看前路就有日光,小西河王戚淮兵甲列阵,一箭如闪电射出,正中章璎细瘦脚踝,从此萧瑟的芷兰宫成为新的囚牢。 不知过了多久,外方传来喧嚷之声,沉寂的殿门被打开。 章璎跪伏下来,一角漆底金莽的袍摆映入眼帘。 李徵外穿玄黑大氅,内着暗青常服,龙章凤姿,玉质金貌,双目所及有如神光朗照,威仪尤甚过往。此刻似乎刚从猎场回来,他擦拭干净自己手上的宝剑,将剑扔向近侍朱衣。 朱衣接过,恭敬退下。 李徵上下打量,“八年未见,章总管模样一如既往。” 章璎低垂眉睫,“见过陛下。” 李徵虽与章父亲近,却未入过章府,与章璎并不熟悉,只听其人,无缘一面,直到章璎入宫做了宦官,偶尔请安得见,便如立在李景身后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可惜空有一副皮囊,里头藏着一颗蛇蝎心肠。 章璎永安十七年入宫,李徵永安十八年出宫。 短暂的一年他们之间并无多少交集。 “李景和崔昉死了,说起来这宫中的仇人也只剩下你了。” 章璎回话,“想必陛下早已知道先后故去不是由于什么重病,而是一种叫做食骨散的剧毒,无色无味,久用病入膏肓。崔姑娘怀了龙种,自然不甘心做先后身边的侍女,先后又不肯给她妃位,故而下毒谋害,先帝明知这一切却眼睁睁看其发生,可见对先后没什么情分。崔姑娘见大势已去,怕陛下登基报复生不如死,索性携子跳下高墙,如今这天下尽在陛下手中,又何必与我一个阉人过不去?” 李徵笑了,“你既然知道一切,便该明白朕不会手下留情。当年朕被贬入青盐寺,听说是你向陛下进的言?” 章璎目光与新君对视,“是又如何?” 新君用手抬起美貌宦官的下巴,“倘若你能告诉朕他的下落,尚可留一条命。” 第3章 李徵知道,他母亲的病从永安十七年便已初见端倪,久治不愈。 那时候还没有人想到母亲贴身的大宫女崔昉与暴君有私,甚至为谋妃位泯灭天良。 软弱的卫后最终将希望寄托于神佛。 浴佛节前夕,卫后携太子于青盐寺礼佛。 此行并未大张旗鼓,只带数名侍卫简装出宫。 正是四月天气,山上冰雪未化,山下桃花盛开。 青盐寺香火鼎盛,信徒云集,章家的马车赫然在列。 太子贪玩,借母亲潜心礼佛之机,带两名侍卫和奶娘与众人走散。 他们在半山腰处遇一队刀刀见血的刺客。 两名侍卫用命拖延时间,奶娘抱着太子一路逃往山下。 有刺客追来,奶娘被结果性命。 眼看太子便要命丧于此,这时从斜侧冲出一个带银色蝴蝶面罩的少年。 他身着短打玄色黑衫,发髻高高扎起,即便不知面容亦能看风发意气,武功十分了得,遥遥伸手将十岁的太子揽上马背,一夹马肚,马蹄疾奔,远远将追兵甩在身后。 年幼的太子被马背颠的涕泗横流,身后传来少年从胸膛处发出的沉沉笑声。 夜路难行,少年勒住马蹄,将马拴于树干,此地距离长安足有十里,他将太子一人放在马背,从不远处的酒肆打一壶青梅酒,顺手摘两串红艳欲滴的糖葫芦。 “小鬼,垫垫肚子。” 小太子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你的马好快。” 少年得意道,“别人送的。” 小太子问,“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拍马背,马不悦地厮鸣一声,似乎极为不想让人知道它的名字。 “小毛驴。” “它是马,你为何叫他小毛驴?” “因为我指马为驴。” 少年面无表情地说。 小太子问,“你是谁?怎么突然出现这里?又为何救我?” 他面容稚嫩,语气老成,逗的少年直笑。 撸着小毛驴雪白的毛说,“我跟随家族来此礼佛,我不信佛,不肯跪佛,偷偷溜出来,沿路看着风景,就见有人提刀正在杀人。” 刀刀致死,眨眼已经三条人命。 他骑着一匹名字叫小毛驴的白马,将这落单的孩子救出重围。 隔着振翅欲飞的蝴蝶面罩,小太子看不清楚少年眼睛的形状,却能看到熠熠生辉的漆黑眼珠。 他们二人一路从山下逃到了渡江口,渡江口的老翁正摇竿。 恍然一阵风过,眼前似见一阵残影。 再细目一看,哪有什么白马,哪有什么少年,只有绿油油的茼蒿静悄悄地开。 小毛驴四蹄飞奔,带着他们亡命天涯,沿路风光正好,马蹄踏碎花叶。 小孩抓着少年的后背,只觉他在宫中从未见过这般耀目的人。 像天上坠落的金黄太阳,也像山林洒脱的四角驯鹿。 倘若有人能留住他,也便能留住风。 第4章 刺客人多势众,他们追了上来。 箭簇声兵器声不停,少年背上中箭,滚落草地,殷红的血淌作一条小河。 “跑什么,再跑打断你的腿。” 刺客漆黑的刀柄砸下来,少年痛苦地咬住牙关,即便这样危急的时刻依旧将太子护在身下。 他们被带到了一座破旧的宅子,宅子下修建水牢,扔满了刑具。 两个人被扔了进去。 水花飞溅发出巨大的声响。 刺客十数人骂骂咧咧地离开,外头传来落锁的声响。 小毛驴在院子里急躁踢着腿。 水牢的水冰冷刺骨,即便少年挺直背脊,水也已经没入胸口,更何况是矮一大截的小孩子。 少年咬了咬牙,将人捞了起来高高举在肩膀上,避免这个可怜的孩子被刺骨的寒水冻坏身子,淹死在里头。 “你不要乱动,乖乖坐着。” “我很重。” 太子的屁股被拍了拍,“放你下来就死了,你想死?” 太子红着眼睛说,“如果能活着出去,我会一辈子都记住你。” 一辈子很长,记住一个人需要的时间却很短。 少年听他孩子气的话笑了,“你甚至不知道我的样子。” 太子骑着他的肩膀,抱着他的脖颈,“如果有一天有人带着同样的面具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知道哪一个是你。” 少年无奈,“是我自己倒霉多管闲事,好赖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 “我有点冷。” “贴着墙壁会暖和点。” “我有点困。” “困了就闭眼睛。” “我有点饿。” 少年沉默后语出惊人,“你总不能指望我给你割块肉。” 太子张牙舞爪,“人肉又腥又甜,我才不吃。” 少年奇道,“你怎么知道人肉腥甜?” 太子张了张嘴,没有说他爹给他吃过。 他吐了,他爹哈哈大笑。 这漫长如一个世纪的五日,少年的胳臂始终高高举着,太子的腿在他肩膀生了根。 那群刺客似乎已经遗忘他们,不来杀不来放。 开始两人说话尚能插科打诨,后来再和他说话已发不出声音。 不知过去多久,太子见那双裸露在面具之外的眼睛已经充血不能视物。 而他不知道的是真实情况比目之所及还要严重许多。 少年水中肢体被刺骨的寒水浸泡酸软,如陈年布满褶皱的棉布,蝴蝶面罩下的嘴唇干涸皲裂,面容烧起不正常的热红,只一双手臂始终高高举起,不曾让他受半分苦寒。 许是太子十分聒噪,少年舔舔唇瓣终于费力回了两个字,“闭嘴。” 太子湿淋淋地抱着少年的脖颈,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头顶,和汗水一道打湿发。 太子迷迷糊糊地在这并不宽阔的肩膀上做了许多个梦。 梦到他的父亲和母亲,也梦到他的子民和山河,渐渐梦中开始出现漆黑的笼子和狰狞的恶鬼,他抓着少年的碎发,仿似抓着一缕光。 这个人在满目疮痍的世道活的如此肆意痛快,现在却要因他而死了。 第5章 在阴暗的水牢中,昭宁太子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见证一个生命如何从鲜活走向枯萎。 他的人生上了最重要的一课,明白弱者永远没有扭转乾坤的资本。 卫后拜完佛后发现太子失踪,留在身边的禁卫于半山腰发现尸体。 太子遇刺乃大事,不宜大肆铺张,皇后求助当时任职御史大夫的国舅卫琴。 卫琴调动府中私兵匆忙赶至,方圆百里划地搜寻。 对外声称卫家遭贼丢失宝贝,后才在当地一处废弃宅邸地下找到李徵。 他们到的时候少年抱着太子,二人虚脱一般倒在了脏污的水中,远看过去如两具浸泡浮肿的尸体。 卫琴倒抽一口冷气,将二人从水中捞起,当日轻装马车运回京城卫家。 卫家进进出出数十位守口如瓶的大夫,才救回了两条命。 卫家于青盐寺留人善后,一则清除太子活动轨迹以免遇刺消息传入李景耳中,二则暗中搜查刺客下落。 少年在卫府不过一日夜的时间,面具下的真容只有卫府一名老大夫见过。 卫琴为防止走漏风声,将人安置在卫府一处偏僻旧舍,除了这位大夫自由进出之外并无他人叨扰。 老大夫摘下少年的面罩的时候,见其脸皮肿胀黑紫,四肢冰冷溃烂,已经全然不清人形,难绘详细面目。 等卫琴忙完诸事去见他的时候已过去一天一夜。 少年人已清醒,银色的蝴蝶面罩已经重新覆在脸上。 出于安全考量,卫琴并未告知少年他所救之人乃当朝太子,隐隐误导让少年以为自己所救是自己的儿子,声称家宅不宁,让他见笑。 少年不知信了没有。 他未受卫琴的热情挽留,未收卫琴的金银财物,只牵走卫家的人从废宅中缴获的一匹通体雪白的马。 走的时候是在一个清晨。 卫家的老大夫后来回忆,少年出来的时候一瘸一拐牵着白马,露重春寒,风雨盛大,背影萧瑟可怜。 李徵清醒之后才从卫琴处得知自己的救命恩人已经离开。 他去过少年在卫家留宿的房舍,只找到无意掉落的一枚漆红印章。 上纂温蓝二字,遒劲挺拔,行如流水,赫然是当朝大儒章荣海的笔迹。 章荣海一幅作品价值千金,李徵初学书法临摹的便是太傅诗作,是真是假一眼可辨,太傅缘何为一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拓章? 李徵很快暗中打听到章家有一名叫温蓝的侍从。 他自幼跟随章家义子拜师学武,因擅用刀兵与好雕面具而闻名。 浴佛节当日章家的马车也在青盐寺,正与少年口中所言“跟随家族来礼佛”相对应。 昭宁太子终于知道当日救他少年是什么人。 卫琴始终不曾查探到刺客的来历,也不知他们为何事到临头最终放弃,将人扔到水牢不闻不问。 太子遇刺一事并未上达天听,李景生性喜怒无常,兴许会将太子遇刺一事怪责卫后。 李徵还来不及去章家叨扰温蓝,便已朝不保夕。 卫氏从青盐寺回去后越发病骨支离,李徵忙于调查母亲的病情,最终从卫琴手中得到了可靠消息,下毒之人正是卫氏身边的大宫女崔昉, 彼时崔昉已经怀有身孕,李景虽未升其位分,却命人看顾有加,年幼的太子眼看小人得势毫无办法。 后来听说章家的义子出事被赶出府,温蓝也跟着离开。 李景最忌拉帮结派,李徵虽于太学称过章荣海一声恩师,明面上却与章家别无往来,只能暗中调查,却再没有温蓝的踪迹。 永安十八年卫后病逝,章太傅的义子此时已变成暴君身边得宠的阉宦。 李景因龙冠落地一事迁怒太子,火烧发妻尸体。 昭宁太子闯入金殿,顶撞父亲,并声称“陛下今日见龙冠,明日杀东宫也。” 李景勃然大怒,称太子言行无状。 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 第二日章璎向陛下进言,“青盐寺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自此昭宁太子之位被废,于青盐寺落发为僧。 李徵看自己头发一缕缕剃在地上,抬头见宝像庄严却无人替他孤儿寡母做主。 他心中嘲讽龛中神佛,却还是和众和尚一道念起经书,一念数载春秋。 长安古道落满雪花,青盐寺下的桃花开了又败,敲着木鱼的昭宁太子再未见过那驭风而来的少年。 永安二十二年,章荣海狱中自尽。 李徵身在佛寺,命人暗中保护被流放城滇南的章家人。 章珞已经出嫁为周家妇并未受到牵连,其余章家人受尽苦楚,直到李徵登基大位才重有风光一日。 温蓝是章璎的人,章璎一定知道。 那时章璎是李景的身边人,即便他这太子都要礼让三分,又如何敢动他。 如今一朝落在他手,李徵等不及将人审判问罪,先行押于芷兰宫,便是为亲自打听出温蓝的去向。 第6章 世上人情总翻覆,暴君倒了,他身边的魑魅魍魉也便如猢狲散了。 唯独温蓝不同,在他的主子被赶离章家的时候选择跟随而去。 对长期机关算尽的李徵而言这份赤诚难能可贵,于是不愿让章璎这片浮云遮蔽日光。 李徵道:“温蓝这些年在什么地方?” 章璎讥笑:“陛下费尽心思找我们章家的一个奴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徵冷声道:“他不是奴才,朕看他比你更有骨气。” 章璎浓秀长眉挑了起来:“温蓝在章家伺候着我,怎么不是奴才?他长着两条腿想去哪里去哪里,我又怎会知道去向?” 李徵的耐心渐渐耗尽, “你被赶出章家后他跟随你与章家断了关系,你入了宫,清风苑却不见他,这些年你对他做了什么?总归是老师府中的人,章珩至今念念不忘,朕得给他交代。” “温蓝死了。陛下一把火烧了清风苑,他就在里面。” 章璎不无恶意地说。 他这话说了无数遍,新君却并不相信。 “朕会让你开口的。” “我永远不会开口。” 李徵提起他的头发五指缓慢收拢,“惹怒朕对你有什么好处?” 章璎吃了疼,却伏在地上笑,声名狼藉的恶毒宦官仿佛没有注意到新君暴虐的神情,身上从兰花处染上来的香气蛊惑人心。 李徵松开了章璎,像丢弃一件物品般将人丢在冰冷的青砖上。 宽大袍摆此时才露出漆黑沉重的脚镣沉甸甸地坠着,与苍白的脚踝形成鲜明的对比。 “朕知你功夫了得,不知三十斤的重枷负身,这一身的本事使不使得出来?” “若一直不说,陛下想怎么对我?” “你与章家已经决裂,老师以你为耻,朕没有必要手下留情。” 章璎身后日光稀薄,连笑容也跟着稀薄,悠悠叹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因垂着头的缘故,李徵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狭长上挑的眼角。 人人都说章璎天生一双凤凰眼,是非龙即凤的命,可见相命一说有时也做不得准。 他不知章璎为何有此感慨,他与之并无故交,甚至说是仇人尚不为过。 “章总管便好生享受最后的安生时日罢。” 李徵转身拂袖而去,示意宫人锁紧殿门。 厚重的殿门再度关上,漆黑宫中只一盆不见日光的君子兰顽强盛开。 侍卫朱衣跟前跟后伺候着,不知龙颜大怒的原因。 说起来,芷兰宫里关着的那一位也曾是叱咤风云的主。 可惜再叱咤风云,也不过是个没根的太监,主子一死,不也被人关起来为所欲为。 章总管的名声以前谁没有听过,人人知道暴君身边跟着一个功夫了得,容貌惊人的太监。 章家自他入了宫,早已当没了这个义子。 个中种种只怕不能为外人道也。 你看这长安城的高门大院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真个不如寻常人家听戏罢了,当庐沽一杯酒。 第7章 长安城宫阙参差,浮云缭绕,正是百花竞开的时节。 观众三两成群,街头巷口的说书人一拍醒木。 “宫变那一日,那暴君想必吃多了丹药,太子爷神兵天降,吓那暴君活生生尿了裤子!” 堂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一名年轻武者身着藏蓝短打常服,身形高峻笔直,容貌冷肃轩昂,眼珠漆黑,额侧有道红色窄疤,似是陈年旧伤。 观其筋骨乃习武之人,腰间的兵器有眼力见的能看出正是传闻中的青龙刀。 武者站起来,放下几枚赏银便阔步而行,步履沉稳厚重。 “爷您走慢些!” 后头的小厮踉跄跟着,好容易才追上去。 “他说的是假的,李景没有尿裤子,太子爷也没有神兵天降。” 戚淮面无表情地说。 他们去的时候李景已经死了。 小厮戚冬知道自家主子一根筋的性子,打着囫囵道,“这老先生讲出来就是为博君一笑,当不得真的。” 戚淮的父亲乃西河王,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老西河王扶持太子登基后将兵权爵位留于嫡子便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戚淮因面容肖父而得来暴君李景一句戏称“小西河王”,如今真正实至名归。 戚冬始终认为自家主子是因为古板冷淡的脾性所以至今未讨到哪家姑娘芳心。 他暗自腹诽,自然不敢在戚淮面前多言,否则十几军杖下来人虽不死,屁股却要开花种菜。 “爷如今位高权重,以前尚能以国賊未灭,何以为家的借口推脱,如今新君登基,百废俱兴,爷的终身大事夫人走前天天挂在嘴上,是否也该考虑则个?” “母亲随父亲回乡前在你跟前说了什么?” 戚冬叹息,“夫人说,爷不找个媳妇儿,她便在老家上吊。” 戚淮皱了皱眉,“随她去吧,也不曾见哪次成功过。” 戚冬想,他的主子或许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个气死老母的将军。 “爷,章姑娘已嫁进周家这么久……该放下了。” 戚淮心头一颤,回头看向戚冬许久终于道,“以后不要再提起这两个字了。” 章家姑娘多好的一个人,生生被家里养的白眼狼毁去一生,进了周家门便当了寡妇,从此锁进深宅大院里连一面也见不得。 听说后来章家出事,还带着弟弟在清风苑跪了许久,也没有见那阉人心软。 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如今一人守寡,一人不婚。 将行至戚王府外,便见里头新君身边的侍卫朱衣一身紫金官服,俨然等候多时。 “戚将军,陛下有旨。” 戚淮接旨,随朱衣一前一后往宫中而去。 朱衣自幼伴李徵长大,后来即便太子佛寺清修,也始终把没落的东宫打理的井井有条等候主子回来。 “陛下命我来审他?” “陛下问不出来温蓝的下落,又事务繁忙无暇顾及,便将这差事交给了您。” “原来如此。” 二人寒暄间已至芷兰宫。 戚淮如今功成名就,面容却不带半分欢喜。 倒时常像个落魄的江湖人,握着腰间曾经斩杀四方的青龙刀要去立地成佛。 如今他与自己的过去隔着一道厚重古朴的门,门上有蜘蛛在网上上下攀爬。 “我需回去复命。” “大人慢行。” 吱呀一声。 戚淮推开了朱红的门,红门上蛛网断裂,蜘蛛落地。 他看到自己的过去纷至沓来,扑跌的满目尘灰。 长安城的芷兰宫里关着一个人。 他的名字叫章璎,字明礼。 第8章 “戚寒舟,我学了新招式。” “你学什么招式也比不过我。” “看招!” 春日云薄,杏花满头,八岁的章璎气急败坏从树下爬起一头撞过来,“个子高了不起吗?” 戚淮比章璎略大,被他的脑袋撞到腰上一个趔趄,稳住身形认真回答,“个子高比个子小力气大,你以后也要多吃肉才能长高。” “我不吃肉也能长高!” “你父母个子都不高,你不吃肉长不高的。” 戚淮还想认真同他讲清楚这其中的道理,章璎咬牙切齿地踩了他一脚,一双凤凰眼张牙舞爪,“你才不高。” “想出去行侠仗义不是靠嘴硬。” “戚寒舟!” 章璎鼓起了面颊,像一只吹满气的河豚。 戚家与章家曾是世交。 西河王府早年驻守边塞,大军挥鞭所至皆是西河王土。 后来边境安宁,西河王府搬回长安,与章府毗邻,两家小辈多有来往。 章璎入太学读书,章太傅嘱托戚淮照顾于他。 戚淮应了长辈要求,一板一眼执行。 太学教武习书,乃长安城王孙公子聚集之地,章璎身份不明,遭遇许多太学生欺辱调笑。 戚淮立在章璎前面巍然不动,像一座高峻的小山。 他们的过去有一段极为亲近的日子。 直到章珞出事,戚淮掐着章璎的脖子,险些掐断气。 章璎挣扎的时候伤了戚淮,在他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头的疤,从此形同陌路已有数年。 永安二十二年,章家出事,私人恩怨在先,大是大非在后,戚家也曾准备伸出援手。 可惜章荣海太过刚硬,还未等戚家想出办法,便已在狱中以死明志。 老西河王很早以前就开始暗中扶持太子,表面却虚以委蛇。 章父时隔太子离宫五年后做了出头的鸟,到底没有讨的好结果。 戚家和太子母族卫家一并随着章家的没落沉寂一段时间,直到李徵登基。 如今章家章珩主事,已将章璎于族谱除名,西河王与王妃回到边城,两家渐有破冰之兆。 “章璎,别来无恙。” 章璎心头一颤,还未回头,已知来人是谁。 脚腕上早已愈合的伤口开始隐约发痛。 漆黑的密道,明亮的箭光,威风凛凛的小西河王。 没有想到,新君竟命令这世上最恨他的男人审问他。 戚淮心爱的女人因他生不如死,如今便循着味过来,必不会让他这个恶人好过。 戚寒舟。 章璎咀嚼着这三个字,终于站起来凝视戚淮,也凝视着他额头上的红疤,“你来做什么。” 戚淮看着章璎一字一句说,“我来看看大名鼎鼎的章总管怎么还没有死?” 李景已经死了。 死的时候七窍流血好不凄惨。 章璎叹息,他的袍摆鲜红,唇瓣鲜红,不知五脏六腑的血是否鲜红。 戚淮手握住腰间的青龙刀,若不是他在陛下登基后发誓不再杀生,此刻早已刀身出鞘,斩奸除妖。 “陛下让我来从你口中问出一些事情,咱们便把先帝曾经用到别人身上的手段一一试过去如何?” 名字叫戚寒舟的小古板长大了。 变成与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第9章 章璎被吊起来。 白藕一样的胳臂被红带束缚,红带高高穿过房梁。 因为足尖点不到地上,像脱水的鱼翻腾着漂亮的尾巴。 可惜没有水花能打湿他的皮肉。 “戚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戚淮如实回答,“灌药,让你说实话。” 章璎心头一跳,“什么药?” 戚淮脸色分毫未变,“妓馆的药。” 戚淮古板的面容冰冷端肃,看不出半分狎昵。 章璎知他甚深,明白戚淮全无它意,只是采取一种能最快让他说实话的办法。 戚淮没什么耐心。 战场上刑讯逼供的手段一不小心就送了性命。 反而是这些下三滥的玩意既不伤身子又能摧神智。 军营中常备着这些药用来下在女探子的身上。 他掐住章璎的下巴,一颗药丸入口即化。 章璎颤抖着睫毛,眼里蓄满生理性的泪花,像引颈就戮的天鹅。 “这药除了能让人发春,还有全身痒痛,万蚁噬心的奇用,即便你身体残缺,该有的苦楚一分不会落下,反而会因此比常人更加痛苦。” 戚淮漆黑的眼珠静静瞧着章璎。 章璎的相貌其实有些女相。 只是当年的章明礼神采飞扬,英气蓬勃,众人看到后眼前一亮,纷纷赞声好个俊俏少年郎。 而如今他一身尖刺,空空剩一副女相皮囊,阴气更炽,已能称上美貌二字。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都变了。 戚淮讽刺地笑出声音。 一切都是章璎咎由自取。 章璎抖抖睫毛,呼吸渐渐粗重,身上布满水淋淋的细汗。 曾经高高在上站在暴君身边让群臣噤若寒蝉的人,剥去一身官皮,毁去一身尊严,原来剩下的不过是这一捧白花花的肉身。热烫的红于绯色的衣袍下翻涌跌宕,搅碎心肝。 戚淮冷漠地看着昔日旧友的面容,手指在他脖颈微微合拢。 “明礼,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章璎咬着斑驳血痕的唇瓣没有说话。 狭长的凤眼低低垂着,在脸颊上投下淡淡影子。 他仿似没什么力气,红色的丝带向上纠缠淤青的腕子,沉重的脚镣向下撕扯白/皙的脚踝。 全身又痒又痛,似有无数蚂蚁沿着伤口钻入血脉来回走动,若此刻来的人不是戚淮,他一定跪下来求对方敲断自己的骨头。 戚淮坐了下来,这是他和章璎的较量。 从小到大输的人总是章璎。 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章璎全身已经冷汗岑岑。 他惨白着一张脸,嘴里吐出含糊不清的呻吟。 像只柔软的猫,勾的人心旌摇曳,丢盔弃甲。 第二柱香点了起来,袅袅香雾朦胧戚淮冷硬的眉眼。 章璎掀开湿淋淋的眼睛,恍忽觉得坐在那处一丝不苟的小古板眉清目秀。 他扭动着身子想要靠近,却被红带如粽子一般勒着动弹不得。 这厉害的药几乎葬送章璎半条命。 第三柱香的时候,章璎全身湿透,像一只被水中打捞出来的艳鬼。 戚淮走到他身边,温热的气息喷薄在耳边,“温蓝在哪里?” 章璎歪着头,鹦鹉学舌一般描绘着从戚淮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慢慢挣扎清醒。 五指攥住戚淮的胳臂,俨然气若游丝。 “你休想从我口里知道半个字。” 戚淮皱着眉头,冷漠推开章璎。 一但离开温热的触感,不能缓解的痛苦再度袭来。 清丽眉眼尤带几分欲气,沉甸甸地吞吐着灼热的呼吸。 过往如烟似雾将他包裹起来。 昏昏沉沉中已分辨不清真幻。 数名小童鬼鬼祟祟地牵住年幼的章璎。 “明礼,这是我们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咔的一声,镂空雕花的盒子被打开,里面却放一只女子用的五凤挂珠坠。 一群孩子们笑嘻嘻地稚语嘲讽。 “长的像女孩子,就给你送三妹妹的礼物。” 孩子们哄堂大笑,章璎握紧拳头与他们扭打在一起。 “你们在干什么?” 戚淮揪着闹事孩子的脖颈将人拎到一边,赶跑小妖魔鬼怪。 章璎脏兮兮的手抓住戚淮的雪白衣裳,一把鼻涕一把泪在他身上涂涂画画。 戚淮无奈地揉了一把章璎一团糟的头发。 没有想到有一天,连戚淮都会用这样的手段来侮辱他。 戚淮总有办法让他伤心。 章璎疼的神志崩散,面如白雪,最后依然咬着牙关没有透露分毫。 第四柱香点起,戚淮忽然站起来。 再这样下去,会要章璎的命。 章璎没了性命,他不好交差。 刀身出鞘,割断穿梁而过的红带,章璎软软坠在了他的怀里。 身子烫的像火炉,在戚淮的胳臂上一寸寸地碾磨。 昏昏沉沉的章璎只觉有人捏开他的下巴,同先前一般冰凉滑腻的东西重新化入口中。 沸腾的血液渐渐凉下来。 第10章 一盆水兜头浇下来。 距离上次被灌药又过两日。 章璎从昏沉的黑暗中醒来,唇瓣因干渴而四分五裂。 或许他跟着暴君太久,见惯炮烙与人彘的酷刑,戚淮的手段可见一般。 “还有什么都用上来罢。” 他此时已与两日前的整洁不同,漆黑的发汗津津贴着额头,十根被禁锢的手指在镣铐上鲜血淋漓。 戚淮扔掉了泼水的木桶,命人将章璎带去水牢。 章璎盯着牢中的脏污寒水,从流动的液体中看到自己苍白的面容。 戚淮在章璎下水的时候便一直观察他。 章璎始终面无表情,戚淮却看到他瑟瑟发抖的手指,还有几乎软下来的腰。 章璎怕水。 戚淮心中想,但以前的章璎并没有怕水的毛病。 或许这样一来能从他口中知道什么。 “章璎,还是不说吗?” 章璎半个身子泡进水中,水到他的肩膀。 脚踝的锁链沉了底,他有些呼吸困难。 漆黑的头发像海草般飘飘荡荡,间或几缕猩红的血丝。 戚淮半蹲下来,拿刀鞘挑起了一缕,竟见漆黑中漂了几缕微白。 神情微微一怔。 章璎没有看到戚淮的表情。 他的神智有些模糊,仿佛被水鬼掐住脖子。 戚淮用锁链锁住了牢房的门,隔着漆黑缝隙,章璎突然喊住了他,“戚淮!” 戚淮脚步一顿,听到章璎说,“我恨死你了。” 戚淮并没有停留。 厚重的门闭上,章璎从此与世隔绝,如坠潮湿地狱。 这里不见光明,没有时间。 章璎想制造一些动静来证明自己存在,身边只有锁链激起的水花。 他闭着眼睛开始将自己的过去颠来倒去地回忆,直到忆无可忆。 他对亲生父母没有印象。 桥洞下抱着他的老乞丐面容已然模糊不清。 如今章家人视他如仇敌,庇护他的李景已死,他像砧板上的一块肉,等着刀俎徐徐取走性命。 戚淮成了侩子手。 章璎已想不起来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总之必然不像现在,是个阉宦,一条落水的狗。 他这一生总是失去比得到多,如今唯一所盼便是远离长安。 若最终在冰冷的污水中蔽骨埋骸,倒要死不瞑目。 戚淮自离开水牢后,眼中却始终落着被他用刀尖挑起的一缕白。 章璎说恨他。 那就恨吧,最好恨的想咬碎他的骨头。 第11章 戚淮是个古板无趣的人。 他生于将门,长于军营,懂兵书学谋略,却非长袖善舞之人。 新君能顺利登基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可。 李徵在民间的泼天声望悉数由青盐寺数年乐善好施积攒而得。 表面乃清修僧侣,暗地利用自己官至御史的舅舅卫琴与朝中数位中流砥柱的老臣牵线,戚家便在其列。 这个国家之所以还能避免改朝换代的命运,应庆幸除暴君之外还有一干兢兢业业的老臣在替高祖看守家业。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李徵后期谋图兵变,宫中布防成为最大的难题。 李景作恶多端,贪生怕死,皇宫高手云集,弹药密布,机关陷阱多如牛毛。 即便身边宠幸的大太监章璎,功夫也十分了得。 李景在位期间无数次遇刺,从没有人成功过。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太子的案前突然多出牛皮封蜡的信。 展信后三张图映入眼帘,第一张是宫防图,第二张是弹药库,第三张是机关总括。 这三样东西是暴君的命。 何人能将暴君的性命握在手中并且拱手相让? 众人将信将疑,直到暗中核实一次弹药库的位置。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戚淮的军队将皇宫围起甚至没有遇到反抗,他们破了宫防,引爆弹药,拆除机关,宫中方圆百里烈焰冲天。 西河王师一路打进金銮殿,李景自缢身亡,时常跟在身边的宦官章璎不见踪迹。 戚淮亲自带着人从密道中将章璎抓回。 新君登基之后试图寻找送信之人厚待。 一开始怀疑有人在宫中布下暗桩。 只是在多疑的李景身边要想安插一人谈何容易? 还未近身,便先被乱棍杖毙,更惶论能接触到如此机密。 李景在位多年,但凡有人安插暗桩,没有一个逃过生不如死的下场。 众说纷纭之际,御史卫琴提出新的分析,可能不是朝堂中人,而是后宫受宠的妃嫔。 崔昉痴疯狠毒,连自己伺候过的先后尚能下药。 因迟迟得不到妃位因爱生恨,出卖李景,意图一家三口在地下团聚也不无可能。 只是如今崔昉香消玉殒,也便死无对证。 似乎只有卫琴所言能够自圆其说,知道真相的众多老臣默认卫琴的说法。 新君却心存疑虑,迟迟不肯让史官动笔,或许在等待新的凭据。 他们接手一个百废待兴的国家,戚淮这些时日已经疲于奔命。 过去在见到章璎之后夜夜踏梦而来。 “戚寒舟,你的功夫这么好,日后会用来对付我吗?” “我的刀只用来杀作恶之人。” 后来,章璎变成作恶之人。 小西河王的屠刀举起来,却没有一次真正落下去。 第12章 西河王师如今兵分两路。 一路远去西河,一路留在长安。 同僚三五成群去吃花酒的时候,戚淮难得应了下来。 他很少来这种烟花柳巷的地方,一入厢房便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小西河王端仪冷俊,笔挺如杨,即便不苟言笑,刀削斧凿的面容依旧让弹着琵琶的花娘错了音阶。 副将裴俞迎上来,“末将恭迎将军。” 戚淮看过去,便见章珩,韩朗,王梓这三人。 韩朗穷苦人家出身,军营与裴俞交情甚好。 王梓乃丞相王寅嫡子,被丞相送入西河王师历练。 戚家与章家已渐破冰,这一次裴俞叫上锦衣侯章珩,显然是为两家重新交好做铺垫。 在座皆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戚淮一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而后在首位坐了下来。 佳音悦耳,烈酒三巡,裴俞道,“如今李景已死,新君登基,锦衣侯府与西河王府皆是陛下/身边的左膀右臂,当年的事便都过去吧。” 章珩发鬓高束,面容英挺,正是少年风光的时候,与义兄章璎截然不同。 “这碗酒下去,锦衣侯府乃至章家与西河王府冰释前嫌,不知小西河王意下如何?” 戚淮道,“如今旧人皆去,你我年幼又有交情,当初之事不提也罢。” 戚淮一口饮尽,章珩也跟着将碗面倒转过来。 “好!”裴俞拍手道。 一时宴上众人其乐融融,衣衫半掩的美人靠过来,戚淮面不改色地将人推开。 美人一脸委屈,韩朗将人揽入怀中,“哥哥疼你。” 王梓几杯黄酒下了肚说话也开始不着边际,“这女人哪有男人好玩,改天带着你们去相公馆子开荤。” 王梓出身权贵,人与他的身世一样孟浪,虽是战场上杀敌的一把好刀,却不是一个好人。 裴俞与韩朗相对克制,章珩早有厌女之名。 裴俞笑,“相公馆的男人前胸贴后背还打扮的花枝招展,有什么可看的。” 王梓又饮一杯酒,“这是你们没有得了趣。男人里头的极品,得是章璎那样的。” 他没有看到有两个人已经变了脸色,继续道,“还是暴君会享受,如果陛下还没把人折腾死我要过来,看那冷心冷肺的样就心里痒痒。” 他还想再说,却见裴俞和韩朗挤眉弄眼。 回头看去,猛地被章珩一碗酒泼了过来,“酒醒了没?” 王梓这时忽想起来,章家和章璎虽已势同水火,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他这话当着章珩的面说出来,是辱了章家的门楣。 戚淮额头一抽一抽地疼,“你们喝。” 王梓大声嚷嚷,“戚大将军什么意思?章珩泼我就罢了,那章璎害了你妹妹,你难道还要替他说话不成?” 韩朗忍不住劝,“行了行了,闹什么闹什么!多大点事。” 裴俞出来打圆场,“都是自己人,别伤了和气。” 衣衫不整的美人已战战兢兢软倒在地。 这群人除了章珩都是武人,动起手来先杀了你再和你讲道理,谁不怕他们。 戚淮回头揍了王梓一拳。 “王梓,我乃今上亲封的大将军,按理你是我的下属。先不说那章璎如何,你身为将领妄议机密,陛下若在这里,你今天得爬着走。” 王梓这时候才想起来,章璎扣在芷兰宫的事不能外传,顿时如同卸了气的皮球。 一顿花酒吃的乌烟瘴气。 戚淮提了一坛酒离开,王梓又闹着要陪酒的相公,被韩朗与裴俞架起来回到王家。 只有章珩盯着戚淮的背影若有所思。 戚淮回将军府开了酒,到宿醉醒来已又过一日。 他的青龙刀因长久不曾杀人已经生锈。 他的人也生锈了。 锈迹斑斑。 章璎被关入水牢足足四天,算起来已是强弩之末。 戚淮心思烦乱,又往芷阳宫而去。 火把点了起来,照亮漆黑的囚室。 他看到水面飘荡着漆黑的发,章璎脸色雪白,全身冰冷,恍惚死去多时。 戚淮方寸大乱,一时顾不得水牢脏臭,亲自下去打开锁链,捞人上岸。 章璎已没有意识,像只湿淋淋的水鬼,四肢肿胀不堪,脆弱的皮肤沁出青黑的血。 戚淮给他运渡内力的手微不可察地发抖。 温热的气息沿着四肢百脉流淌,不知过了多久,章璎睁开眼睛。 戚淮额上密布汗珠。 “温蓝在哪里?” 章璎恍惚看着面前的人影,张唇说了什么,便又再度栽倒在戚淮怀中。 戚淮知道,章璎刚刚叫了他的字。 戚寒舟。 第13章 血滴答滴答沿雕花床榻落下。 蜷缩在床角的女子面如白纸,乱发纷披。 薄被四季花开的正盛,被角犹藏一把沾红的匕首。 “不好了!小姐自尽了!” “救人啊!” “章姑娘生了死志,下手又狠又毒,所幸发现的及时,勉强保住了性命。章家这个义子,可真是作孽啊。” 章荣海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将从出事之后便一直守在府外的戚淮叫入后堂。 “你我两家婚事,就此做罢吧。” 戚淮面无表情,心脏空空如也。 “太傅……” “戚家难道会要一个失去完璧之身的女人?我将给章珞再寻一门亲事,章璎赶出章府也算给你们戚家一个交代。” 戚淮从章府出来的时候,正看到被章珩赶出去的章璎。 “是我们章家瞎了眼睛!” 腐烂的白菜叶子兜头砸过来。 章璎红着眼眶,神情倔强凄惶。 这令人作呕的强/奸犯此刻看起来还只是个孩子。 他看到戚淮,死寂的眼里蓦然充满希望,“戚寒舟!” 戚淮上前,一拳砸过来。 两个少年毫无章法地缠斗在一起,戚淮掐着他的脖子,章璎手中刀背砸到戚淮额上,戚淮头破血流。 只要他的五指收拢,章璎就会死去。 戚淮渐渐收拢五指,章璎似乎想说什么,却痛苦的面目扭曲吐不出半个字。 戚淮五脏仿佛从胸腔中被人生生剜出来。 他额头上的血一滴滴砸在章璎的脸上,像一颗颗猩红的泪珠。 最终,戚淮从章璎的身上爬了起来。 “章璎,你我今日一过,势不两立。” 戚淮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后的章璎踉踉跄跄站起,发带凌乱,大红张扬的衣裳沾满尘土和血。 他还不至冠年,未行冠礼,正如冉冉而升起的朝阳,人生便戛然而止在一声声夏日的惊雷中。 章璎追了戚淮两步,瓢泼大雨盖住他的声音。 戚淮握住手里的刀骑上马背,路边红花坠落在地,无处觅地容身。 戚淮身形一顿,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恍然如大梦刚醒,不知今夕何夕。 在芷兰宫,章璎没有叫过他一次戚寒舟。 太医在宫殿进进出出,章璎身上覆的棉被半人高。 他沉沉闭着眼睛,像被骤雪压折的杨树枝。 若睁开那一双凤凰眼,应似光风霁月的一幅丹青画。 戚淮面无表情地擦拭着他已经不再用来杀人的青龙刀,额头上的红疤隐约作痛。 汉宫红墙后毙命的宦官不知几何,他们或因打碎杯盏,或因碰坏玉石被处置。 没有一个如章璎一般活的如鱼得水。 而今未死在暴君手中,却要死在山河永安的新君治下吗? 不知过去多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从内间出来。 刘太医知道许多宫闱秘事,章璎被扣宫中的消息一直没有瞒他。 “小王爷,人救了回来,只是往后需要好生静养。” 戚淮点头。 却听刘太医问,“床上那位,以前是否便落过水?” 若不是以前落过水留下病根,也不至于伤情来势凶猛,要人性命。 戚淮皱眉,茫然不知。 刘太医虽对章璎并无好感,到底为人正直,还是为章璎说了句话。 “小王爷,这落水的狗不必如此痛打了罢,若真惹了龙颜不悦,给个痛快便是。” 戚淮知他误会,却无从解释,生硬接道,“是陛下的命令。” 刘太医摇头,背着药箱离开。 戚淮又开始无意识地坐在章璎的榻前擦拭着自己的青龙刀。 章璎身上的谜团太多。 其他暂且不论,他身负密旨,温蓝的下落势必要问清楚。 第14章 章璎醒来后不言不语,不饮不食。 他在水牢中出现的幻觉延续到现在。 于是看到许多具死在暴君手中的尸体,枯黑的手臂像残破的枝丫,百姓可悲可怜,李景可恶可憎。再一眨眼,幻觉须臾不见。 淅淅沥沥的雨让春日泛起泥土般的清香,章璎却从泥土中嗅到浓烈的腥气。 他扶着墙壁呕吐一次又一次,锦衾绣被包裹不住瑟瑟发抖的四肢。 直到那盆君子兰被宫女无意捧至榻边,他捧那盆在绝境中盛开的花渐渐好起来。 它是章璎刚刚被发落在芷兰宫的时候发现的。 那时候盆里只有土壤,没有种子。 后来一阵风吹过,有一粒种子生根发芽,渐渐开成娉婷的花。 戚淮拿他毫无办法。 夹棍上过,猛药喂过,水牢关过。 到现在一字不提,嘴像蚌壳一样紧。 温蓝是章璎身边最信任的仆从。 章璎从人牙子手里将他买下,日日带在身边兴奋地介绍,“这是我新得的仆人。” 温蓝生的俊俏可爱,有一双圆圆的猫眼。 他总是低眉顺目地跟在意气风发的章璎身边。 章璎好动尚武,温蓝做他的陪练,时日长久功夫不分伯仲。 他们身形大约相似,又是同年出生,唯一的不同大概是温蓝面相可怜可欺,章璎总是神采飞扬。 温蓝有一双巧手。 这双舞刀弄枪的手能将各色面具雕刻的栩栩如生。 章璎出事之后温蓝跟着离开,从此音讯全无,只有章家住过的小屋里挂满金黄面具。 连章珩都不知温蓝的去向。 温蓝何德何能,让章璎如此维护? 戚淮想喝几杯酒来缓解自己周身的焦躁。 自章璎又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戚淮便再没有去过芷兰宫。 他已有别的办法。 章璎如今关押在宫中的消息还没有传出去,一来陛下为温蓝的下落要保证章璎的安全,二来为免众人口舌将新君与那阉人牵扯一处,再编排什么风月故事。 不如暗中放出口风,称章璎已被送入诏狱准备择日问斩。 温蓝若当真关心章璎,必定会现身诏狱探视,到时布下天罗地网,不愁捕不到人。 没过多久,暴君身边的阉宦被下诏狱,准备择日问斩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 却很少有人注意到官府的明文始终没有出。 章珩注意到了。 他如今封侯拜相,是新君左膀右臂,知晓不少内幕,消息一出便知是为诱捕温蓝。 没有找到温蓝下落前,李徵不会让章璎死。 只怕外头疯传下了诏狱的章璎,此刻还好端端在芷兰宫关着。 姐夫死在章璎手中,父亲后来自尽,章珩充军流放。 所经种种让章璎这个曾经的兄长在他心中已无半分感情。 不知此时的章珞又是什么心情? 审问章璎的人是戚淮,这段时日即便在芷兰宫只怕章璎也吃不少苦头。 未过多久,果然如章珩所料,他接到宫中密旨。 章珩带着手下,暗中将诏狱团团围起。 只要温蓝一但现身,必定有来无回。 新君受他所托,尽心尽力寻找温蓝,他万死无以回报。 他对温蓝动了心,温蓝从来不看他。 他怎么舍得伤了他。 第15章 章璎来到章家时,章珩尚不记事。 记事时候章璎身边已有一个温蓝。 他小时候黏着章璎,后来章璎不让跟,便转而黏着温蓝。 温蓝无父无母,无家无舍,对章家兄弟很好。 “你为什么喜欢做面具?” 章珩问正在削木头的温蓝。 温蓝用刀剜掉碎屑,“想把一个人的脸藏起来。” 章珩没有问谁的脸。 温蓝少年老成,长长叹息,“我刻的面具有形,旁人的面具无形。” 章珩年幼时候发过一次高烧。 温蓝彻夜不眠地守着,章珩知道有个人忙前忙后,替他擦拭身体,为他更替巾布。 章珩迷迷糊糊喊一声娘,听到低低一声笑,飘飘荡荡仿似天外而来。 人清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盖着温蓝的氅衣。 章珩两颊发热发烫,捧着青色的氅衣在床榻翻个滚。 等他们再长大一些,便有礼佛的资格。 永安十七年的浴佛节,章家人去青盐寺礼佛。 章荣海被下派扬州,回来需要三五月,便由几位姨娘带着三个孩子一路往山中而去,数名仆从随行。 章璎心不在焉,人跪在佛像前,神魂九霄云外。 章珩瞪了他一眼,“你在做什么?小心佛祖怪罪你。” 章璎挑起长眉,“那佛祖有没有教你,小孩子不要问大人的事。” 章珩跪在蒲团上用力闭上眼睛,表示他生了气。 那侧许久没有动静,他眼睛睁开条缝隙看过去,章璎跪着的蒲团空空如也。 章璎行事跳脱,交友甚广,半月不见人影是常事。 如今章荣海不在长安,章璎便如孙猴子出了五指山。 章璎不见了。 温蓝也不见了。 便只剩章珩跟着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好不心烦。 不久青盐寺戒严,听说卫家丢了小主子,山中只出不进,章家人先行离开。 又过好些日子,卫家的小主子找到了,章璎与温蓝一前一后回来。 章家上下习以为常。 永安十七年是不详的年份。 这一年发生很多事,或许是由于孩子们在佛祖面前出言亵渎,佛祖降下灾难。 世人说神佛悲悯,却不见神佛威严不容侵犯。 得知章珞被章璎奸辱的消息,章荣海从扬州提前回来,章璎被赶出家门,章珩恨毒章璎。 他跑到温蓝住的老屋拉住温蓝的手,“为什么你也要走?” 温蓝揉了揉他的头,“大公子很早以前就烧了我的身契。” 章珩咬牙,“你什么都不要了?” 你的面具不要了? 我也不要了? 温蓝弯了弯眼睛,“那些都是身外之物。” 于是章珩明白,于温蓝而言,他们都是身外之物。 章珩将从温蓝处受的气出向章璎。 他将灶房腐烂堆叠的菜叶扔到章璎的头上。 戚淮上前与章璎打了一架。 温蓝一直看着,不知为何没有现身阻止他的羞辱。 章府门外只剩章璎一个人。 他的脚下绯红的浓血与急雨融为一体,仿佛要被惊涛骇浪埋葬。 温蓝踩着血水走到章璎身边,身后是无情的雨和凄厉的风,从此跟着章璎一去再不回头。 即便之后章璎大闹章珞婚礼,温蓝始终没有出现。 周渐学死了,章璎入了宫,章荣海自尽,章珩在流放的路上受尽苦楚。 如今章珩扬眉吐气,章家一如往昔。 多年不见,温蓝不知是否娶妻生子。 章珩知道,尽管全天下都唾骂章明礼,若知章明礼要死,前方天罗地网,温蓝也会赶来见最后一面。 第16章 温蓝最终还是被抓了。 诏狱之中火把通明,人影杂沓。 章珩身着锦绣锻衣,在兵戈中笔直站立,直到黑衣人被数杆红缨枪逼至死角。 众多侍卫将他压跪下来,膝盖重重埋进了土里,犹顽强不肯就犯。 银色蝴蝶面具落下,似人类的头骸。 没有人想伤他,但他功夫太好,若不用些手段,今日一过不知何时还能再见。 章珩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一眼便能辨认温蓝的身形。 他弯下腰平视那双棕色的猫眼,一字一句道,“温蓝,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芷兰宫的灯一盏一盏亮起。 戚淮的目光落在诏狱的方向,转头对章璎道,“这段时间你或许不知道,陛下放出你人在诏狱的消息,温蓝已经自投罗网。” 章璎猛地咳嗽出声。 他身子养的不大好,惨白的手指抓住床帐,呼吸一起一伏。 温蓝怎么会回来。 明明让他留在扬州永远不要回来,等自己想办法脱身再与他会合北上。 章璎心头猛跳,“温蓝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戚淮有些奇怪,因他问的话没头没脑。 “你觉得我应听到什么?” 章璎观他神色似是不知,终于放下了心。 温蓝被诱捕,他的坚持和计划已经再无意义。 温蓝是个聪明人,他当真看不出来这骗局的破绽,还是说舍不得离开这花团锦簇的长安城? 章璎心烦意乱,咳嗽声越发撕心裂肺,三十斤的锁链沉沉将他坠在榻上,犹如废了下肢,以他如今的情况,莫说运行内力,连通畅经脉都做不到。 他二十六七岁了。 半生已过,一生未完,余下的岁月以摧枯拉朽之势崩塌。 若当年跟着桥洞下的老乞丐一起死去,是否如今已喝了孟婆汤轮回转世。 可这世上还有他苟延残喘下去的理由。 睫毛微微一颤,覆盖住漆黑的眼珠。 那双颠倒众生的凤凰眼变了形状,掀出寻常隐没与褶皱之下的一颗红痣,如退瓣新莲柔软的苞心。 戚淮心中微微一动,握刀的手几欲要碰触那尾红泪。 他想起早些日子种药时候,被吊起来的章璎掀开的眼角。 章璎曾说,小西河王看似一表人才,却总后知后觉。 半空中的手收回来,戚淮如梦方惊。 此刻若有一杯酒,他必定迎头浇下,周身窜动的野火不知何时已然燎原,就要烧向那具被锦袍包裹的白馥身躯。 小西河王面无表情,若有人看过去,会以为他在思索朝野大事。 他压碎满目绮念,“温蓝回来,你对陛下已没有用处。” 章璎是习武之人,不能与寻常去势的太监类比。 这一次病情虽然来势汹汹,却并没有伤及根本,假以时日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不是问题。 棘手的是陛下。 若陛下动了杀心,章璎纵有九条命,也一条留不下来。 章璎却似乎并不在意,“温蓝回来了,我能见到他吗?” 戚淮回答,“如果他想见你,就能。” “小王爷若不审我便离开罢。” 戚淮手背上的青筋如刀上的青龙图腾一般暴起。 吱呀一声,殿门重新锁住。 芷兰宫又一次剩下他一个人。 章璎动了动脚腕上的锁链,寻找一个舒适的姿势闭上双目,神魂入梦,梦中少年鞍马,故人归来,春花浓艳似酒,落霞孤鹜齐飞。 一阵风过,窗前灼灼盛开的君子兰吃尽尘埃。 第17章 燕平元年,五月底。 正遇四年一度的琼林宴。 宫中摆席,宣门洞开,两排红色的灯笼高高悬挂,丝竹乐音如缕,人来人往不绝。 红衣艳服的舞女柳腰婀娜,鬓垂翡翠。 酒过半巡,诸新科士子三两一团,场面话论的热火朝天。 今年的状元,正是章璎姐姐章珞的继子周旖东。 周旖东是周渐学唯一的儿子。 新君高距华宴,身边跟着的却不是朱衣。 而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青年。 青年生一双棕黄猫眼,肤色白/皙,唇瓣殷红。 密黑的发为玉冠束缚起,侍卫鲜亮的常服穿上身,有如泠泠生辉之玉树,又似波光荡漾之清湖,正是朗月一般的风仪人物,舞女向他的方向看过去,一时柔细的脚尖踏错步伐。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李徵娓娓道来,“朕将朱衣提至禁卫首领,今日正由他轮值,空下的位子总得有人接应,他叫温岚,出身于南方旧族。” 当年刺客至今不曾落网,温蓝虽行事谨慎,始终带着面具,但不能保证他未暴露身份。 为防刺客挟怨报复,李徵对外编造身世,并替温蓝认义父义母,从此与章家再无任何关系。 温蓝一介奴仆,在座见过的人只有戚淮和章家人。 戚淮不会说,章家人有章珩在。 温蓝拱手,“见过诸位大人。” 诸大人见他形容得体,面貌上佳,颇有原来朱衣的风范,纷纷称赞“温侍卫前途不可限量。” 如此年轻的君王近卫,两三年之后便是和朱衣一样翻云覆雨的人物。 戚淮虽是新君倚重之人,却不知青盐寺李徵遇刺一事,始终认为新君看在章珩的面子上寻找温蓝,并给温蓝留一个官位。 新君对女色极淡,身边阉宦再不敢再如从前跋扈,哪里有章璎在时指鹿为马的气势。 旧势力的清除意味着新势力的崛起,今日高朋满座皆新君党羽,朝野上下不过李徵的一言堂。 章璎拼死护着温蓝,温蓝却自投罗网,享用泼天富贵。 戚淮有些替章璎不值。 可他分明恨不能将之剥皮拆骨。 温蓝坐在新君下侧首位接受众人敬酒,猫眼弯如新月,“诸位大人客气。” “温侍卫这么多年一直在南方,往后便可于长安享受富贵。” “这南方温家可要被人踏破门槛了。” 温蓝一杯一杯饮酒,远远见章珩行来。 “温蓝,这么多年,你在什么地方?” 温蓝抬头,他天生一双多情的眼,看谁都仿似情深不已。 章珩心头微微一跳,“我求陛下诓你回来,你非热衷利禄之人,本以为会拒绝。” 温蓝摇头,“我想救他。” 章珩咬牙,“他如今人神共弃,你何必费心救他?” 温蓝神情奇异,“陛下要杀他,我不回来他就死了,我受这功名,陛下饶他一命,各取所需不好吗?” 章珩疑惑不解,“你为何如此笃定陛下会答应与你的交易?” 温蓝凝视杯中晃动的酒水,“告诉你也无妨。当年在青盐寺走失的根本不是什么卫家的小主子,而是今上,此事没有任何人知道,陛下不会对外提起。我在刺客的手中救了陛下,陛下早已知道救他的人是谁,只是为不牵累我,直到现在才相认。” 章珩猛地想起当年浴佛节后温蓝不见的事。 章璎不见常有,温蓝若是离开,必定事出有因,难怪当年他二人一前一后回来,原来本便不是同道。 他竟一直以为陛下是因他的恳求才寻找温蓝,甚至加官进爵。 竟还有他不知道的渊源。 陛下先用他做筏子吩咐戚淮找人,后又封死温蓝旧日的身份让其脱胎换骨,重新光明正大位于人前。 见过温蓝的人不会拆穿他,未见过的人不会怀疑他。 如此费尽心思,难怪温蓝笃定陛下会为他饶章璎一命。 “你既救了陛下,为何不肯主动出现?” “救人本不图什么,如果不是为了大公子,我永远不会穿上这身衣裳,在这里和一群两面三刀的人说话。” “温蓝,你宁愿做他身边的一条狗?” “你若是有本事,也可以让我做你身边的狗。”温蓝沉沉笑了声,替他斟一杯酒,“这样好的美景,锦衣侯莫要浪费。” 他意指舞女,却用焚人的目光看着章珩。 章珩耳根微红,“你还记得当年我生病的事吗?” 温蓝似惘似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他还记得。 章珩目光微动,接过温蓝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一场宴席宾主尽欢。 宴末时候,舞女皆退,乐声骤停。 新君道,“今年琼林宴本为及第士子所办,但如今有一人,借此一并处置罢,来人,将章璎带过来。” 第18章 正殿角落的门被打开。 章璎被踉踉跄跄地拖进来。 他本已经准备入睡,却被强行带到宴上,脚腕扣着漆黑沉重的锁链。 太阳出来了,乌云便应该要散去。 许多人抬头看去,见那阉宦身形清瘦,面如白纸,仿似体内只余一半精魂,若非那锁链沉沉坠着,一阵微风且能将他扬到天边去。 章璎个好看的男人,不过分硬朗,不过分妖气,不过分软糯,一切生的恰到好处。 有如鬼斧神工之美玉,时光退回十年,应是让人转不开眼珠的风发少年。 可惜成了无根太监,如今美貌有余,英气不足。 这宴上的大多数都是章璎的仇人。 章珞身着白绫绣花的裙裳,端庄坐在人群中,远远看着章璎出来,手中花枝被握压的鲜血淋漓。 她陪着她丈夫的儿子周旖东来赴宴。 周旖东今年十七岁,刚刚考中状元,已能承袭周家的门楣。 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章珩身上,锦衣侯一杯一杯地饮酒,颇有置身事外之感。 章珩左右两侧是韩朗与王梓的位置,裴俞今日要事未至。 王梓的目光如有实质,毒蛇一样勾缠在章璎身上,仿佛已经扒光他的衣裳,叼住白腻的一团肉。 韩朗劝他克制,这才堪堪收回吃人的目光。 前段时间处死章璎的事沸沸扬扬,官府始终未走明路,今日便要尘埃落定。 数位老臣以太尉明柯,丞相王寅,御史卫琴为首,卫琴身为御史,又兼国舅,说话便比旁人更有分量一些。 明柯一拍桌案,“阉人祸国,当杀也。” 王寅接话,“私以为车裂之刑,以儆效尤。” 唯独卫琴开口,“新君元年,不宜开杀戒。” 三位肱骨老臣能从李景手中活到现在,无一不是国之栋梁,满堂无人反驳。 新君上任,先帝余党全清,是以连为章璎说话的人都没有。 章璎跪在中央被众生审判。 他身着素白衣裳,漆红的眼角被垂落的发覆盖了,远看如同他种的那株君子兰,腰身笔直,背脊笔直,五个清晰的音节掷地有声,“我何罪之有。” 明柯冷笑,“滑天下之大稽。” 王寅装模作样地叹息,“章总管颠倒黑白的本事总还是有一些。” 卫琴捻须,“我却想听他一言。” 李徵转动手上的扳指沉思许久终于发话,“既然御史开口,且听他如何辩解。” 章璎淡淡道,“请诸位大人将我平生恶事悉数道来,也好一一分辨。” 明柯怒目,“汉律规定,帝王身边之人不尽谏诤之责,反为虎作伥者处极刑。先帝死了宠物,我前去规劝你竟让暴君杀了我的儿子来偿那宠物的命,难道不该落罪?” 李景身边养一匹狼。 这匹狼与李景感情甚笃,起人名,食人膳,与暴君同吃同睡,狼生病死去,李景夙夜不寐。明柯劝他节哀,李景怒而欲杀之,章璎在一旁劝说,不如杀了明柯的儿子,让明柯将心比心,也便能体会到他的心情。 李景却不满意,“子嗣与宠物如何相提并论?” 李景之好狼更甚于子嗣也。 于是章璎说,“明大人以爱马闻名,府中有一匹绝世良驹。” 后来这匹马被剁碎,剁碎的马肉包成馅饼让明柯当着李景的面吃下去,这才消了气。 如此一来比要了明柯的命还令人难过,此事一度沦为茶余饭后之谈資。 章璎叹息,“大人死了吗?你的儿子死了吗?” 明柯冷笑,“若非你拍马屁拍到马腿,阴差阳错,我的儿子早就上了黄泉,你实实在在违了例,如今要清算,竟还觉得委屈?” 章璎挑眉,“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泱泱汉国难道要为死了一匹畜牲治我的罪?” 明柯甩袖,捂着心口直喘息,半晌蹦出来四个字,“厚颜无耻!” 第19章 “你蛊惑先帝修改律法,汉律自古犯重大过错者三族之内满门抄斩,经你手变成十族。” 王寅接过明柯的话头,末添一句,“恶贯满盈,人神共愤。” 李景当年修建运河,耗费民力,有大臣劝说之,暴君欲诛其三族,章璎在一旁煽风点火,“陛下不如修改汉律,如此罪大恶极之人诛杀十族都不为过。” 李景拍手称“甚妙”。 遂修改律法,迎来朝野上下一片骂声。 真正到诛杀十族的时候李景发现被诛之人竟与自己沾亲带故,当时好面子不愿撤回律法,最终判那位大人流放之刑。 从此诛杀十族成为一道形同虚设的空律,旧汉满朝上下皆是亲缘关系,各自拔出萝卜带出泥,当真奉行此律则朝野无人。 章璎神情讥讽,“修改律法之后再无满门抄斩的惨剧出现,不知王大人所谓我恶贯满盈从何得来?” 王寅生硬回答,“你恶毒愚蠢,未料到我朝上下皆是亲缘关系。” “你说我行凶,无人因我枉死,凭何治理我的罪过?更何况新君睿智,已恢复诛三族之律法。” “巧舌如簧!” 眼见王寅与明柯一般无言以对,卫琴摸着胡子道,“当年还是太子的今上惹怒陛下,先帝因你谗言将龙子皇孙贬入青盐寺,我一门生因替太子求情被你亲自处以炮烙之刑,杀人者极刑,杀无罪之人罪加一等,死后挫骨扬灰。此事你又作何解释?” “我且问大人两个问题。” “你问。” “第一个问题,当年的太子是否成为今日之陛下?” “第二个问题,当年的卫大人被处以炮烙之刑的门生,死前是否感激于我让他免去终年人彘之苦?” 王寅哈哈大笑,“好一个章璎!当年的太子成为今日之陛下,全然是由于百姓爱戴,当年卫家的门生,本不必要受这两种刑罚任何一种。” 卫琴看向章璎,这年仅二十六岁的青年似乎早已预料到如今的回答,面容如同沉寂的死水。 明柯咄咄逼人,“你的父亲因你而入牢狱,你的嫡姐因你声名尽毁,你的姐夫因你溺死江中,章家,周家甚至戚家皆因你而鸡犬不宁,后来为宦数年诸如此类事迹数不胜数,如今这满朝文武哪一个没有受过诛连?手中人命一只手数的过来?深夜可曾夜不能寐?” 章璎闭了闭眼睛,“我的父亲自缢而亡,嫡姐一事非我所为,周渐学又怎见得如外界传闻一般是个好人?更何况我已经付出代价。” 座下之人为他厚颜无耻震惊,皆回头往章珞处看去,见那知书达礼的官家妇泪眼婆娑,咬唇不语。 反倒是周渐学的儿子周旖东听到父亲的名字时候双目赤红。 “你莫要破坏亡父声誉,父亲有名的大善人,怎会不是好人?反而你这阉人前科累累,如今欺负死人不会说话倒打一耙!” 章珩似已对这义兄失望之极,“当年的旧事本不愿重提,但人人见你从长姐房中……你竟还能否认,可见做了几年宦官,不但没了下半身,也没了骨头。” 章璎的目光落在章珞身上,咬牙道“大庭广众之下谈论私事是否……” 章珞擦了一把眼泪,终于苦笑接话,“章璎,我早已声名尽毁,又怎怕人提起?你不肯提这话题,可见还是心虚。” 我只怕你难堪。 这句话章璎没有说出来。 他像一块刀枪不入的顽石,章珞一滴眼泪却已让他丢盔卸甲。 王梓看了戚淮一眼,故意道,“你连小西河王与你的好友身份尚且不顾,忘恩负义,十恶不赦,有何面目在此分辨?” “我面目俱在,五官端正,如何不敢分辨?” 人群发出唏嘘之声。 戚淮心头一颤,目光看向章璎,仿佛要将人五脏六腑掏出一个个洞。 即便立场中立的韩朗也叹了一口气,“你如今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确实算咎由自取,我辈无一不拍手称快。” 章璎环视四周,惊觉满座皆苦主,无一知心人。 他们且笑且看,笑他蜉蝣撼树,看他尸骨无存。 第20章 琼林宴,本应宴新科士子,宴四方宾客。 如今变成章璎一人的刑堂。 面貌俊美的新君高居宴首,案前的杯盏琳琅满目。 “章璎,朕非无道昏君,这些年来你恶贯满盈,远非振振有辞,巧言令色就能改变,只是今年不宜大开杀戒,故留你一命处以流刑,你需感念恩德,不可再犯。” 章璎缓缓将头磕在地上,“谢主隆恩。” 他在冰冷的青砖上看到自己的苍白面容,前尘如梦似幻,明亮殿宇骤变漆黑浓夜,死牢中的章荣海枯瘦如柴,紧紧握住他的胳臂说,“好孩子,是为父对不起你,让你白璧蒙污。” 章荣海死了。 章璎走后不久他便自缢身亡,发冠滚落,头颅低垂,只有一截背脊笔直。 死的时候身体朝着章璎离开的方向,仿佛目送他已踏上血路的孩子最后一程。 早已知道有这千夫所指的一天。 他说了真话无人相信,于是真话也便成了假话。 或者是真是假本不重要。 道貌岸然的世人需要一个反面的标杆彰显自己的伪善,章璎便是高高悬挂的祭品,留在李景身边即最大的原罪。 看热闹的人不嫌事大,如王梓韩朗之流。 聪明的人明白却装糊涂,如卫琴明柯之流。 恨他的人被仇怨迷失心智,如章珩周旖东等人。 章璎本不是恶人。 说的人多了,也便成了恶人。 而今他还愿意在众目葵葵之下说话,是因为想要活下去。 他有必须活下去的原因。 该说的他都说了,不该说的他会带着埋去坟墓,若干年后地下见到死去的父亲,也好磕头行礼,说一句“幸不辱命”。 “陛下,臣有不情之请。” 说话的人是状元郎周旖东。 李徵示意他继续,周旖东拱手,“章璎恶贯满盈,臣父死于他手中,不如将之判入周家,由微臣处置。” 若到周家,也不算违背与温蓝的约定。 李徵点头道,“允了。” 温蓝并无别的表情,李徵遂放下心。 章璎一案至此审结。 温蓝看着章璎低垂的脖颈,就像看着一只坦露脆弱之处的孱弱飞鸟,只要伸出利爪,就能将他摧残致死,于是他在自己饮的酒水中嗅到腥甜血气。 琼林宴后数日,戚淮上交芷兰宫的宫匙。 芷兰宫的大门从此紧紧关上。 两侧的常青树如同深夜伫立的幽灵,簌簌的风声灭不掉釜底跃动的柴火。 没有人记得这里曾经关过一个宦官。 只有那一盆君子兰无我无他地盛开,若干年后它的种子遍布芷兰宫每一个角落。 第21章 章璎初到周家是一个艳阳天,被粗暴的宫侍扔在周家门前。 他旧伤未愈,脚上坠着沉甸甸的锁链。 虽已不如多年前皮糙肉厚,但从未觉得自己腰脊弯过。 一个年轻人高大的影子覆盖在头上,“章璎,你也有今日?” 章璎眯着眼睛,“按照辈份,你当叫我一声舅舅。” 周旖东是少年人。 少年人手长脚长,着一身朱红官袍,有双狭长的眼睛,身后红艳的霞光也未将他的面容衬托可亲可爱。 属于年轻人特有的肆无忌惮在他身上发扬极致。 周旖东弯下腰,用脚踩住章璎脚腕垂下的锁链,歪着头充满恶意地打量。 “外头许多人对你虎视眈眈,我把你卖了,兴许还能给周家换个大点的院子。” 连丞相家的王梓都来找他要过人。 章璎猛地咳嗽出声,“周旖东!” 周旖东长鞭圈住章璎雪白的脖颈,只要用力就能把这旧汉有名的阉宦圈死在怀里,让他到地下同父亲谢罪。 父亲死的时候被水浸泡发白的容貌尤在眼前,周旖东松开手中锁链冲着章璎笑了笑,如同小兽掀开獠牙。 “这样死了太没意思,章璎,欢迎来到周家。” 章璎在周家并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他想找机会见见周家的主母,周家的主母闭门不见,声称没有他这个弟弟。 章璎和周旖东是仇人,两人之间本就无话可说。 周家留给他一间腥臭的柴房作为起居,离开皇宫之后重新归世俗的不适让他难受不已。 即便章璎刚刚入宫最落魄的时候,也只倒了两日夜香便被李景带去他的菜园子种菜,后来直接做李景身边的内侍。 草垛下有耗子四处逃窜,长长的尾巴从面颊上滑过去,有时会在衣服上踩下漆黑的脚印。 章璎揪着老鼠的尾巴与它滴溜溜的眼珠对视,偷偷提着扔进给他安排柴房的管家被窝。 直到听到管家刺耳的惊叫声后心满意足地一夜安眠。 周家祖上家大业大。 周渐学死后也并未一蹶不振。 章珞操持有道,周家长子高中状元,如今府邸珠帘溢彩 金银流光,实为富贵朱门之最,单是负责清扫落叶的仆役便有百余人,章璎便是其中之一。 这一日他正清扫,两名周家前院的仆人路过。 “大公子竟留了这人一命,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此人一脸妖相,早晚是个祸患。” 忽一阵尘土扬起,兜二人一头一脸,二人纷纷呛咳不已。抬眼见章璎手中提着扫帚木无表情,“不好意思,手滑。” “你……” “算了算了,还有要事,莫要在此浪费时间。” 章璎又一扫帚下来,掀起一阵尘沙。 尘沙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本怕你遭人欺辱,如今看来是我多虑。” 温蓝如今是御前侍卫,衣着打扮早与旧日大相径庭,金冠束发,紫衣缚身,外罩石青缎袖,碧色的玉佩垂坠腰间,平常看去温润如玉的长相也在锦衣华服的衬托下生出十分矜贵。 章璎深深呼吸,开门见山,“小宴呢?” 温蓝笑着回答,“我把小宴安置在扬州一对农夫家里。” 章璎呼吸有些急促,“绝不能让陛下发现小宴的事。” 温蓝安抚他,“我不会说。” 章璎叹息,“我本想宫变的时候逃出宫中,带着你和小宴北上。我在戚淮手里死咬你的下落不说,就是生怕小宴的身份随着你的暴露而暴露,还想有一日逃出来去扬州找你,你却为何回来,还答应皇帝做了什么御前侍卫,以至于这一切功亏一篑。” 温蓝向他解释,“我知道公子不供出我的下落将受不少折磨,我不忍你受折磨,自投罗网,与皇帝做了交易,这才保住公子性命。” 章璎气极反笑,“你见我如今少受折磨?” 温蓝安抚于他,“至少比在宫里强。周家有你的姐姐,她再恨你,想必也不至看你出事,反而周家你比较安全,如今我得了御前侍卫的身份,有事无事过来看你对周家人也是一种威慑,他们不敢阻拦。” 章璎闭了闭眼睛,眼下的发展从温蓝回来开始便脱离自己的计划。 “如今你我皆身陷长安,要怎么办?” 温蓝道,“我会常来看你,一个月后咱们去扬州接小宴,然后离开这里北上。还是和原来的计划一样,只是晚一点。” 章璎目光如炬,“温蓝,你要这一个月的时间究竟想做什么?” 温蓝笑了笑,“刚分了府邸,身边皆是皇帝的眼线,只有清除了他们,咱们才能走的万无一失,小宴一事牵扯国本,不可大意。” 章璎没有再说话。 温蓝吃不准章璎是否相信,扯了扯章璎的衣袖。 “只是委屈公子要在周家再留些日子。” 第22章 从很多年前起,温蓝对于章璎而言便与章珩无差。 他众叛亲离的时候留在身边的只有温蓝,不去信温蓝,难道再去找戚寒舟吗? 章璎手里的扫帚把上有参差不平的细齿,温蓝看到他被割伤的手神情动容,“公子,你好好的,我在宫中才能不牵肠挂肚。” 章璎低低应了一声。 温蓝的离开和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眼前烈日当空,恍然初夏已至,章璎站在树影下如同一抹被曝晒的幽魂。 “你在做什么?” 周旖东阴测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 章璎叹气,熟练地拿起扫帚扬一把,“周少爷,我在清理院子里的杂草。” 周旖东颐气指使,“现在去打水来,少爷要沐浴。” 章璎扔下扫帚,扫帚落在周旖东脚边。 提水是力气活,章璎旧伤未愈,脚腕上拖着沉重的锁链,来来回回地折腾一番沁了满身热汗。 周旖东在他眼里还是一个只知道用这种手段泄愤的孩子,没有什么可计较的。 最后一桶水提进周旖东的卧房,周旖东指了指外头,“本少爷又不想沐浴了,再倒回井中罢。” 章璎觉得他和水八字不合。 想他也曾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如今被一小儿如此折磨,心中一口气下不来,对周旖东怒目而视。 周旖东见眼前的青年眼珠子潮湿,头发丝潮湿,唯独苍白的面颊带起了一抹生动的红,心脏猛跳,仿佛被那一眼看进心底,恼羞成怒暗骂一声妖孽,“滚出去。” 章璎无辜道,“水呢?” 周旖东心生烦躁,“少爷又想沐浴了。” 章璎转身便走,周旖东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气的牙疼。 管家多了一句嘴,“大公子,现在还沐浴吗?” 周旖东瞪了管家一眼,“备轿。” “去什么地方?” “风月楼。” 风月楼是长安城最大的美人窝。 周旖东少年气盛,英挺俊朗,坐在下首如鹤立鸡群,引得烟花女子们频频看过来,低声议论不断。 他听台上乐姬弹的小曲,渐渐灭了一簇邪火。 乐姬奏完一曲,下台屈膝行礼,正跪在周旖东身边。 周旖东将赏银放进乐姬的手中,“你弹的很好听。” 乐姬红了粉面。 来风月楼的有三种人。 第一种是来听曲的,第二种是来作乐的,第三种是来欲仙/欲死的。 此时身后有人忽然惊讶道,“周大人?” 周旖东回头一看,正是衣冠不整的王梓。 “啧啧,周大人也来寻欢作乐?” 王梓是风月楼的常客,此刻他身后簇拥一众权贵子弟,俨然同来寻欢。 来听曲的瞧不起来欲仙/欲死的。 但碍于王丞相的面子,还须对王梓客气有礼。 周旖东扯开面皮笑了笑,“王将军不也来寻欢作乐?” 王梓眯了眯眼睛,“你府上就有一个绝色,何必出来寻这些庸脂俗粉?” 周旖东心头一跳,抬眸看向王梓,有些吃不准王梓的意思。 王梓笑了笑,回头对一众纨绔道,“听说周大人府中藏了一个美人,要不要带咱们过去看看?” 周旖东耳畔是一众起哄的人声,再看向王梓似笑非笑的眼,终于知道王梓的打算。 这位王将军,只怕是盯着他进了风月楼,这才跟进来逼他就犯。 上一次王梓便与他索要过章璎,被周旖东拒绝,这一次怕是要势在必得。 王梓拍了拍周旖东的肩膀,“周大人,实话实说,我自从见那章璎一面便茶饭不思,之前同你要人,你既碍于圣旨不好拱手相让,我也不为难你,让我进你府中见见他,日后周家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他话锋一转,“周大人若是还不愿意,当真要让人怀疑你对自己的杀父仇人是否心慈手软了。” 周旖东像被踩到了尾巴,“怎么可能!” 他这话一出便知道自己着了道,果然听王梓笑,“既然如此,周大人前面带路罢。” 正是深夜,风月楼的灯笼高高挂起,像数个鲜红的骷髅头。 周家大门紧闭,从不远处传来车马之声。 章璎在自己的草屋中仰面躺倒,透过破旧的轩窗看到外面风雨冥晦,大风险些掀翻杂草垒成的屋顶。 他漆黑的眼珠落在忽明忽暗的灯芯上。 佛祖仁慈,只渡众生不渡他。 第23章 破旧的门被踢开,发出将死的悲音。 章璎戒备地抬眸,见是两名不认识的年轻男子。 观其穿着打扮不像周家的下人,倒像走马章台的玩家子,上下打量着章璎,用目光撕碎他的衣裳。 “我还没有看过太监被阉割后的样子。” “说不定今日王将军玩高兴了,你便也有机会见见了。” 他二人有说有笑,仿佛全然不将章璎当做人来看待,径直走到章璎榻前踢了踢他脚上的锁链,“王将军在前厅想见一见你。” 王寅的儿子。 章璎闭了闭眼睛,心知今日难以善了。 他被二人提着头发扯到前厅,沿途雨水湿透发丝。 锁链哗啦啦作响,盖住室外雨打窗声。 周旖东站在王梓身后,漆黑的眼中看不出神情。 王梓生一张谷树皮一样的脸,是个精瘦干练却绝不俊俏的年轻人。 章璎平日跟在李景身边,他毕恭毕敬一眼不敢多看,如今李景已经死去,再看便多了不一样的滋味。 这样一具羊脂玉/体,也不知是否被先帝爷糟贱过。 王梓抬起章璎的下巴,便见那双清亮的凤凰眼看过来,仿佛玉冠上流光溢彩的明珠。 脐下三寸之地烧起了野火。 王梓笑了一声,温热的呼吸喷薄在章璎的耳边,“他们有人想看看被阉割过的太监是什么模样,你说要不要试试?” 章璎叹息,“谁若是想知道,自己阉了试试,也不用麻烦别人。” 方才带章璎过来的二人脸色一红一白,他们四五人跟着王梓来的周府,论地位虽不如王梓,却比周家要略上。 如今在周家的地盘被章璎这个钦犯下了面子,便有恼羞成怒的人欲一脚踹去。 王梓摆了摆手笑,“你们不知怜香惜玉,本将军可舍不得。” 周围一片起哄之声。 章璎猛地站了起来,“诸位继续,章璎恕不奉陪。” “啧啧,这便想走?” 王梓走到章璎身边,“要不给你半个时辰,如果本将军找不到你,便放了你如何?” 他乐此不疲地想玩猫捉老鼠的把戏,章璎咬牙道,“王梓,你好歹也是西河王麾下出来的,如此不要脸面,也不怕传到陛下的耳中?” 王梓想了想,歪着头道,“今天的事除了你,没有人会传出去。你说你能活到明天吗?” 周旖东上前,王梓却道,“周公子,今日的事,咱们说好了。” 于是他停下步伐,神情复杂难明。 “游戏开始了。” 王梓听着铁链声消失喃喃低语。 唱戏的戏子上了台,若没有看客来打赏,这出戏也太寂寞。 第24章 旖芳苑是周家主母住的院子,距离前院不过半里路。 章璎跌跌撞撞地到旖芳苑的门前,旖芳苑朱门半掩,似是被粗心的婢女遗忘。 他推门而入,走过长长的花廊,绕过曲折的小巷,终于在当家主母的卧斋屋檐下停止不动。他静看室内女子穿针引线的娟秀侧影,眼中不知是雨还是泪。 “阿姐,衣服又破了。” “坏孩子,再破一次阿姐就让你光着屁股出门。” “阿姐!” “下次还去带着小珩爬树吗?” “我错了,你给我补补衣裳,不要让父亲发现。”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拿着针线的女孩板着面容,却不知道她日后将为这个孩子破了多少例。 “阿姐以后只给我缝衣裳行吗?” “不行,阿姐要嫁人的。” 他的阿姐嫁了人又守了寡,如今在为谁裁新衣? 章璎踮着脚尖,却什么都看不到,猛地被铁链坠的摔在地上,索幸外头有雨声,并未惊动里面的人。 他蜷缩在屋檐一侧的树影下,脸色苍白的像一只水鬼。 不知过了多久,惊雷退去,骤雨停歇,章璎从树下站起来,章珞的屋内已经熄了灯。 他拖着沉沉的铁链转身,陡然面颊煞白一片。 王梓撑着伞立在章璎面前,伞上有落花和雨,一滴一滴淌下来,在地上打着滚。 “怎么办,还差一点便半个时辰了。” 王梓收起伞,将伞扔到地上。 他身边跟着周旖东,还有一众章璎不认识的年轻人。 章璎猛地转身往章珞卧斋的方向跑过去,王梓慢条斯理地跟着他仓惶的背影,周旖东忍不住道,“毕竟是我继母的院子,是否……” “周大人,你的继母是周家人,你以为她会将今晚的事外传?我知道你今次高中状元想留在京城,以你们周家如今的本事想必很难,但对王家而言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更何况,那章璎是你的杀父仇人,你实在没有什么立场为他求情。” “我没有要替他求情!” 王梓笑了,“那便乖乖地看戏。” 周旖东此刻已知自己引狼入室,但他毫无他法。 王梓有一言让他颇为心动。 今上登基后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新科士子全部外放,想留在京城的人很多,真正留下来的寥寥无几。 王梓知他心动,露出一个针尖一般讽刺的笑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周家人尤为最。 周渐学的儿子如此,周渐学的妻子亦如此。 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用力拍打房门的章璎身上,心道只怕周家的主母要让他失望了。 “阿姐!救救我!” 章璎拼命拍打着磐石一般纹丝不动的门,声音嘶哑不堪。 自始自终屋内漆黑一片。 章璎想,阿姐一定是睡着了,他得敲的更大声一些。 而在黑暗中闭着眼睛的章珞听着外面急雨一般的敲门声心头一颤,用手捂住耳朵。 第25章 有人揪着章璎的发,一路将他从周家主母的门前拖行到王梓脚边。 铁链声哗啦哗啦地响,肋肢条隔着衣物被地面的碎石刮蹭,沿路留下一滩暗红色的血渍。 风停雨住,空气潮湿,月光潮湿。 这群人在周家肆无忌惮,他们调笑着将孱弱的青年按压在花丛中,花枝颤抖着坠下一泓雨后的清泪,正沿着章璎的衣领晕染开来。他被脸朝下按着,花丛中的暗棘扎伤手臂,夏日的红蔷薇如火如荼地绽开,映一截白馥馥的腰身。 章璎红着眼圈看着那扇始终没有开启的门,嘶哑着声音喊,“阿姐!阿姐最疼我了!” 阿姐为什么不开门? 章璎忽然想起来,他杀了自己的姐夫。 章璎疯狂地挣扎,手臂鲜血横流,一只蓝底绣金的皂靴被蹬踢到一边。几个纨绔好不容易制服住他,王梓捡起皂靴,踏住铁链,五指在细瘦的脚踝一圈,见上面横梗一道箭疤,见骨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在这玉雪肢体上无端显得狰狞可怖。 王梓心中叠叹小西河王暴殄天物,伸手提着章璎的发,解开自己沾着香粉的袍子,将章璎的头颅按了上去。 “他们说,你这样伺候过先帝。” 王梓歪着头端详章璎痛苦的神情,末了又添一捆新柴,“你的阿姐没有出来。” 外头的声音一分不差地传入了章珞的耳中。 章珞披头散发地躲跪在稍远一些的佛堂,手中的木鱼敲击得越来越快,妄图盖过凄惨的动静。 佛龛中的神像双目空洞地凝视着世间苦难,倘若众生皆普渡,它何来高高在上的威严。 一柱香尽,成了一捧香灰。 章珞的心脏被剖开了一个窟窿,血淋淋地供在神像前。 她的丈夫死了。 就在她拜堂成亲的那一晚,溺毙于漆黑的深潭中。 她的父亲也死了。 死在牢狱中,死前她尚来不及见最后一面。 死去的父亲和丈夫面容在眼前交替重叠,年年祭拜却不见亡人入梦。她是章家的嫡小姐,当年众人簇拥的日子已经变成前世,小西河王如今见了她,只怕也已陌路。 不知过了多久,章珞推开门出去,绣花的鞋踩在湿潮的青砖上,只看到满院沥血的红蔷薇,花丛底下尤藏一只蓝底绣金的皂靴。章珞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放声痛哭。 风声悠悠荡荡,女人的哭泣声咫尺可闻。 半生荣华富贵,半生青灯古佛,怎甘守寡数年,末了一抔黄土掩身子? 她视做心肝的弟弟害了她。 章珞不知,王梓没有得逞。 在她出来之前,王梓被章璎一口咬住下半身,像被刀子剜住肉,野兽咬住命,鲜血直冒,两眼疼的发直,当场捂着裆部在章璎身边哭嚎,章璎唇瓣沾着血,像索命的鬼。 他的伤虽然重,却在缓慢地愈合,内力也在勤练之下充沛,假以时日只要拆了这禁锢他的锁链,皇宫关不住他,长安城也关不住他。 到时候带着温蓝和小宴去北辽,听说那里的人都长着绿色的眼睛,被中原视为异类。 真正有偏见的不是眼睛,是人心。 章璎盯着满地打滚的王梓笑,“你们与其有时间为难我,不如带王将军看看大夫,兴许这会还有救,免得像我一样做了太监,要被人想扒了裤子瞧。” 王梓一众咬牙切齿地盯着章璎,有人放话道,“今日便先饶了你,咱们来日方长!” 这梁子也算结下。 王梓已经晕死过去,被身边的人背上了背。 待王梓一众离开后,周旖东沉着面孔道,“你给我惹了大麻烦。” 他在一旁围观全程,既觉得章璎可怜,又觉得章璎可恨,如今一来王梓对他的许诺作不得数,反而要与周家交恶,今日一事本便是一摊烂账,谁是谁非俨然算不清楚。 “不然呢?” 章璎胳臂血流不止,他却并不在意。 血一滴一滴淌在铁链上,铁链鲜红,诡艳妖异。 “周少爷,你今日任由他人辱我,是想用这种下作的方式替你父亲报仇?” 周旖东咬牙,“你这样的人什么下场都不奇怪。” 章璎反复咀嚼这句话,弯了弯眼睛。 原来我什么下场都不奇怪。 周旖东握紧了拳。 没什么可愧疚的,他本便是恶贯满盈之人。 周旖东拂袖走后。偌大的院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簇簇花。 章璎回头看了那扇门一眼,始终不见他的阿姐出来。 他回到自己的小屋,面无表情地点上灯。 灯花彻夜未熄。 人这一生若不能发出痛苦的哀鸣,便只能流沉默的血泪。 第26章 周旖东出了旖芳苑,往青竹院去。 青竹院是座书斋,他惯常前往,此时前院有人传报,“锦衣侯来访,说是来看夫人。” 周旖东对章璎虽然痛恨,然与章珩同朝为官,又有章珞在,章家人与章璎断绝关系后,周家和侯府的关系还算缓和。 周旖东挥了挥手,以示知情。 外男探视需禀告家主,得到当面的允许才能入后宅。 再过两天是他父亲的祭日。 每年这个时候周家都会大肆操办,章珩这个时候来,想必是担忧姐姐触景生情。 章珩入内宅,被嘱咐一个时辰后就要离开,姐弟两许久未见,句句都在讲掏心窝子的话。 章珞满脸是泪,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喃喃说章璎被欺负。 章珩冷笑,“他活该。如果不是他,父亲怎么会……” 章珞红了眼眶,“我到底见不了他受苦。” 章珩安慰她,“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世上总还有公道,阿姐莫要替他难受,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章珞看着自己已经长大的弟弟握住他的手,“阿珩,流放的路上想必吃了许多苦,是阿姐没有本事,这才耽搁到现在才回来。” 自古被处流放之刑的人九死一生。 他们流往蛮荒之地,沿路灾荒瘟疫盛行,许多人还没有到了地方便死在半路,即便到了地方,迎接犯人的也是永无止息的劳作和鞭打,章珩身上每挨一鞭,便在章璎身上记一笔,不知不觉这份恨意已经入骨。 他勉力道,“阿姐无妨,索幸活着回来了,章家其他人也都毫发无损。” 章荣海在世时候的妾室如今也都被锦衣侯府收留,这些饱受灾苦的女人们终得安居。 “到底没有流着章家的血,即便章家人对他再好,始终养了一只白眼狼。” 章珞听到章珩这样说,也没有出声反驳,只是无声垂泪。 “无论如何周渐学已经死了,阿姐节哀顺变,切勿伤心过度。” 章珞叹息。 虽大婚时一面之缘,但周渐学在民间以善闻名,又生的风度翩翩,若再年轻二十岁,便是今日周旖东的模样。她对戚淮死了心,周渐学前来求亲,她是铁了心想和他过一辈子的。 熟料大婚之日变成他的忌日,章珞始终为之自责内疚。 “天色已晚,阿珩,你该回去了。” “阿姐保重。” 章珩从旖芳苑离开后经过章璎的小屋。 小屋里亮着灯。 灯花忽明忽暗,始终没有熄灭。 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是章璎从里面出来。 院中央有一口井,他深夜出来打水,想必是要沐浴。 章珩两步走过去,看他披散头发,月亮照亮他的脸,也照亮他手腕的淤青。 “章璎,你活该。” “阿珩?” 章璎抬头,手中的水咚的一声落在地上。 他此生与水有恶缘。 想见的人见不到,不敢见的人却偏偏撞到眼前。 章珩如今已比他还高,他只希望章珩这一生能娶妻生子,替章家传宗接代。 “你这样叫我,让我觉得恶心。” 章珩眼中透着深刻的恶意和憎恨,章璎一时竟有些心惊。 “我和阿姐跪在外头一天一夜求你替父亲说话,你没有求半个字的情,我被流放的路上经过瘟疫村,险些感染瘟疫,如果不是命硬,哪里能回来再见到你?” 章璎眼露心疼之色。 章珩自幼年起娇生惯养,兴许受过最大的苦楚便是因为顽皮被先生打了手心。 “你这样的眼神,也让我觉得恶心。” 章璎敛住神色,硬邦邦道,“好好照顾自己,若将来有了喜欢的姑娘……” 别像小时候一样顽皮,要好好对待她。 如果他与温蓝离开,兴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义弟。 章珩如同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事到如今,他装作善良给谁看? “章璎,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父亲的死,你怎么有脸还敢姓章!” 章璎闭了闭眼睛,终于忍无可忍道,“你觉得我能说话?章家被流放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章璎太过了解李景。 章家流放已经是他看在章璎的面子上没有死一个人。 如果章璎求情,李景反而会认为章璎不领情,会处罚更重。 章璎怎么敢求情? 只是连他也没有想到父亲如此果决,用自己的命做了李景的投名状。 章珩一脚踢翻了地上的水。 “你总是有理由。章璎,周旖东不会让你好过的,姐姐也不会帮助你,我且看你的下场。” 章璎脸色发白。 直到章珩离开,他依然孤零零地站在井边,井水中倒映着他木无表情的面容。 他本无名无姓的弃儿,幸得当朝太傅垂怜才有无忧无虑的十多年。 谁都不能剥夺他的姓。 章珞不行,章珩也不行。 第27章 周旖东接连几日都没来得及再找章璎麻烦。 王梓伤了下/身,听说险些废了。 他没有脸告诉自己的父亲因为做了什么才变成如今的样子,于是王家并没有为难章璎,也并没有为难周家。 琼林宴后新科士子外放,周旖东却留在了京城,里面有王梓插手的原因,至于王梓暗中打什么算盘,也便只有他自己知道,因忙于公务,周旖东只偶尔迎面见章璎的时候冷嘲热讽。 周家人对章璎很不好。 他们认为章璎是话本上的坏人,坏人得到恶报,好人才有公道。 但到底章璎恶名在外,上一个欺负他的管家夜半家中进了耗子,他们不敢过分。 温蓝时常会来看他。 他肩膀上披着杏花,一双猫眼闪闪发亮,“公子,糖葫芦。” 章璎咬一口。 唇齿甘甜,是许多年没有尝过的味道。 温蓝看着他吃下去,眉眼弯成月亮。 “我在市井中等了许久,才等到巷口那家李记开了门,那家的糖葫芦你以前最喜欢吃。” 章璎笑,“难为你还记得。” “公子喜欢的,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宫中今日不当值?” “外出公差,顺道过来看看公子。” “小心被陛下发现你开小差。” “那又如何?” 此时二人不知,新君议事毕便想到了温蓝。 朱衣垂首跟着新君。 刚刚下了朝,新君褪下了繁重的服饰随口问他,“温蓝最近在你手底下如何?” 朱衣回答,“一切尚好,只是最近总是往周家跑,只怕到时候和章家的关系纸包不住火,外头已经有些风言风语。” 李徵想了想,一锤定音,“不能让他再往周家跑了。和章家的关系被发现事小,当年救朕的人是他被传出去事大,刺客至今没有结果,朕担忧他招来报复。” 朱衣叹息,“只怕从温蓝那里入手收效甚微。” 解铃还需系铃人。 李徵道,“朕明日去周家一趟。” 于是章璎在周家见到新君。 新君一身布衣,只带四五随从,显然是微服私访,手中甚至还有一柄折扇。 二十岁的年轻帝王即便衣着普通也难掩出众的皮相,曾经做和尚没有和尚能比得过他的声名,如今做了皇帝也没有皇帝能比的过他的手腕。 周旖东本想跟来,却被一句挡在门外,“朕想在周家见见旧人问句话,也要周爱卿的允许吗?” 周旖东诚惶诚恐退下。 新君虽然年轻,然城府极深,非外人所能窥也。 李徵手中的折扇推开,便从武人变成读书人,长身玉立于廊下,质如朗月,目似星光,正是好个污浊世间的佳公子,可惜来会的不是什么佳人。 “许久不见,章璎。” 章璎恭敬行礼,“见过陛下。” 李徵看着跪下来的章璎,章荣海虽是他的老师,但他没有怎么见过其余的章家人。 章荣海管授太学,太子从未去太学读过书,东宫自有一套指教储君的章法。即便章珩也是登基以后渐渐熟悉。 “章璎,你用了什么手段让他如此死心塌地?” 章璎眨了眨眼,“与我有什么关系?” 李徵摇头,“你到现在都不知悔改?” 章璎冷漠,“我没什么好悔恨的。” “朕因温蓝留你一命,你且好好珍惜,但若是为他好,日后便不要再见他,朕不会给他下任何命令,你最好识相一点,莫要逼朕最后动手杀了你。” 章璎第一次见李徵是在很久以前,久远到让他几乎以为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梦。 可惜李徵不知。 “腿长在温蓝身上,温蓝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岂是我能左右的。” “温蓝幸好不像你这般恶毒。” “陛下若是无事,便请离开罢。” “章明礼!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世道已经变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只有章璎还在人间受苦。 章璎呵呵笑出了声,“我当然不是什么东西,陛下这样关心我曾经的一个奴才,莫不是对他动了什么说不得的心思?” “温蓝与你不同,他热情善良,你阴毒可怖,不要用你这种人的标准来看待他。” 温蓝如果是天上皎洁的月亮,章璎就是阴沟发臭的蝼蚁。一切污秽的欲/望对于温蓝来说都是亵渎,对于章璎却可以肆意辱没。 章璎看着皇帝,在这个有月亮的深夜里轻声说,“陛下屈尊降贵来看条毒蛇,真是辛苦了。” 李徵话不投机,拂袖而去。 章璎盯着自己的脚尖,歪头看着墙上的影子像一条漆黑的毒蛇,斑斓的皮囊就要将他吞没。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眼里分明没有泪,却觉得有些伤心。 一定是风大进了沙。 第28章 周旖东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章璎盯着自己的影子安静地发怔。 他眼看皇帝和颜悦色而来,怒气冲冲而去,不知章璎做了什么。 他抬起章璎的面容仔细端详,冷月跌入清亮瞳孔,仿似人间的一泓清净地。既已置身泥沼,这双眼睛在他身上便暴殄天物。 “你与陛下有什么旧?是否因为曾经爬了陛下的榻,所以陛下心软留着你一命?皇后死了,李景死了,崔昉抱着二皇子李宴也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戚淮也问过他,你怎么还活着。 每个人都在盼他死。 章璎回头看着周旖东,听他提起卫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崔昉。 那其实是个可怜的女人。 也是个可恨的女人。 她为得到妃位谋害皇后,以至于给宫中带来血祸,笑把小宴交在他手中,笑说她死的时候一定穿着孝服,也笑着死在永安最后一年凛冽的冬雪中。 死很简单。 活着却很难。 崔昉已无活下去的理由,而他还有舍不得的人。 小宴在扬州。 这将是一个永远不能为人知道的秘密。 章璎弯了弯唇,“如你所言,我为活命爬了陛下的榻,也自然能为活命爬上周少爷的床。” 他看着少年脸红成了猪肝色,张口直骂无耻,踉踉跄跄逃开。 章璎很少有这样失控的时刻。 眼中的癫狂呼之欲出,毁灭的冲动渗透四肢,他混混沌沌地回忆自己的过去,在重重迷雾的尽头看到一个稚嫩的孩童,身着锦绣华衣,脖颈上的长命锁叮当作响,藕节一般的小手向自己伸过来。 他全身剧震,喃喃喊了声小宴,终于从幻觉中惊醒,眼前只有一盏昏暗的灯,室外已风雨冥晦。 章璎在周家的日子越发难熬。 周旖东对他言语上的羞辱变本加厉。 温蓝让他等,他便在周家等,他等这一天许多年,也不差多等一个月。 初夏的荷花次第盛开,或许到北辽的时候已至深冬,正能得见大漠冻雪,长河落日的波澜壮阔之景。 又过一段时间,周家上下开始忙碌起来。 周家似乎有喜,鲜亮的灯笼高高挂起,耀目的喜字映着红光,算一算日期,正逢新历五月,宜张彩,宜婚嫁。 周渐学除了有周旖东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 章璎将碳石铲入火中,有两名婢女临窗而过。 “听说咱们家小姐嫁的人是小西河王。” “小西河王不是自从夫人嫁人后便一直不肯成亲?” “戚家人早些时候便看中咱们家小姐,只是担忧咱们大公子离京外放一直未曾直言,如今大公子留任京中,正是前途不可限量,老西河王这些日子来信与大公子商议,大公子应下,进宫求一道圣旨,赐婚的圣旨下来,小西河王再要拒婚难道不是想要造反?” “说起来要不是那个章家的败类,那位和咱们夫人怕早已成婚,也便轮不到小姐了。” “若不论咱们夫人与那位的旧情,这婚约倒是美事。可惜小姐不过十五六,小西河王配咱们小姐有些大。” “那又如何?那是戚淮。” 那是戚淮,不是别人。 新汉最年轻的大将军,人称小西河王,权势在握又相貌堂堂,哪家女儿不倾心。 是章珞这个寡妇没有福气。 “你们在说什么?” 两名婢女回头,便见那被发落至周家的落魄青年临窗而立,手中拿着漆黑碳铲,额前跌落一缕发,神情阴翳且可怖。 第29章 章璎两耳嗡嗡作响,脑海中只一个念头,戚寒舟要成亲了。 娶周家的小姐。 戚淮能娶这世上的任何人,唯独周渐学的女儿不行。 他会后悔的。 婢女匆匆而走,视他如洪水猛兽,章璎扔下手中碳铲,炉中星火跃动,木柴燃烧,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 他不想听,却人专程跑来与他说个清楚明白。 周旖东推门而入的时候,章璎刚刚铺平枕边的毯。毯上绣着仙鹤,仙鹤脚踩祥云正展翅欲飞。 “章璎,戚淮要娶我妹妹了。” 章璎沉默不语。 周旖东笑叹,“那时你多风光啊,我才几岁,到处听闻你的风流韵事,你与嫡姐的事情沸沸扬扬,长安城谁不知道章家出了一个白眼狼。” “听说那时候你与小西河王的关系十分好,小西河王生辰的时候,长安城一整夜火树银花,小西河王上了战场,你千里迢迢跟过去,可惜后来糟蹋了人家的未婚妻,是我早已把你碎尸万段。” 戚寒舟的生辰在腊八节。 长安城的火树银花整夜不灭。 戚寒舟说,这是女人才喜欢的东西。 戚寒舟上了战场。 他混入军营跟着走了十里路,被像狗一样撵回来。 戚寒舟说,战场非儿戏。 章璎看起来仿佛在听着别人的故事。 周旖东从他的面容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殊不知藏在袖中的手指已掐出了深红色的血迹。 “说够了没有?若是够了,周公子就滚出去。” 周旖东刻意去查章璎入宫前的事,所以知道清楚,甚至生出嫉妒,讲话刻薄难听,心中野火躁动,恨不能就此将章璎焚作灰烬。 周旖东忽而明白自己对章璎确实有些想法。 他歪头上下打量章璎,令人毛骨悚然的欲色枝桠般于漆黑的眼眸中丛生。 兴许他实在喜欢这副皮囊,若是得到就不会再牵念,左右是仇人,无需小心珍重,倒可玩得尽兴。 章璎听到周旖东说,“王梓最近一直在找我要你,你陪我睡一晚,我帮你解决他。” 章璎猛地抬头,未听清楚,“你说什么?” 在这之前,章璎心中的周旖东一直是个孩子。 周旖东看清他眼中的错愕,故意叫了声,“舅舅,不行吗?” 章璎站了起来,一巴掌扇在了周旖东的脸上,“周渐学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就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周旖东偏着头,舌尖轻轻舔了舔唇瓣的血迹。 “我给你几天时间考虑,这种事我不喜欢强迫。” “滚出去!” 章璎颤抖着手指向门外。 周旖东靠近他,灼热的呼吸喷薄在他的耳边,“你若不愿,我就穿了你的琵琶骨,把你钉起来送给王梓,到时候在他手里你就知道我对自己的仇人有多么仁慈。” 他转身走的时候,又加了一句,“你嘴里味道,王梓至今可还念念不忘。” 身后凌空砸来一方砚台。 周旖东微微侧身,砚台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廊外墨汁似血,月色浓黑。 廊下立着的人面色如鬼,眼神凄厉。 周旖东没有回头。 章璎已然落魄,脾气却和往常一样大,少不得费心修剪。 第30章 戚淮本不愿娶,但当听到从西河传回母亲病重的消息终于松口。 西河边境爆发时疫,数十村庄受染。 老西河王妃出身医药世家,连日研制种痘之法,造福边关百姓,后来疫情初解,王妃却在操劳之下病倒,大夫诊断过后称积忧过重引发过去旧疾,情形不容乐观。 这一次与往日装病不同,王妃身体每况愈下,面色苍白如纸,身形骨瘦如柴,握着自己丈夫的手声泪俱下地说,“我这一辈子,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寒舟这孩子的婚事,兴许过去装病诅咒自己,老天爷看不下去,便当真让我病一场。若有一日能亲眼见他娶妻生子,死也瞑目。旧日我尚在长安,曾在施粥处与周家小姐有过一面之缘,为人善良可亲,并无权贵子女的骄矜之气,若能做我的儿媳妇,那便再好不过。” 老西河王眼睁睁看着妻子一日不如一日五内俱焚,精通玄黄术法的亲信进言,若有八字相合的喜事冲撞病气,兴许王妃有康复的可能。 周家小姐的生辰极好。 老西河王于是应下妻子的恳求,去信周府,缔结婚约,以圣旨胁迫儿子就犯,并在家书中写道,“你若不从,此生便莫要踏足西河半步。” 圣旨在前,母亲在后,将小西河王逼迫到角落。 戚淮像一个落拓的酒鬼。 随着永安二十五年的崩塌,他的过往须臾化作尘土,掩入不见天日的地下。他一杯一杯地喝酒,直到酒肆打烊,便提着酒躺倒雨水湿透的青阶上。 打更人从雨中过,锣鼓声响,梆子声歇,一慢三快,“咚——咚!咚!咚!” 急雨一般的敲打声将戚淮的思绪带到若干年前。 章家与戚家是世交,戚家从边关回来之后便一直毗邻而居,戚淮和章家的两个少爷都很熟悉。 他比章璎与章珩大,平时让着他们。 戚淮小时候怕黑。 章璎抓着他的衣袖说,“长大要娶哥哥,我不怕黑,他也便不怕黑。” 一众大人笑,“只能娶姐姐,不能娶哥哥。” 章璎疑惑地问,“为什么?” 戚淮忍无可忍,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 后来年岁渐长,章璎再也没有说过曾经的稚语。 说的人已经忘了,听的人却还记得。 戚淮的生辰在腊八节,有一年章璎约他于西城门,他立足高楼仰头,只见漆黑的夜幕星辰璀璨,浮云如火,细眼一瞧,流光垂作帘幕,星辰坠落人间,分明是火树银花。 “戚寒舟,我送你一个不夜天。” 少年章璎朱袍红衣,笑语盈盈,身后天光涌动,银河奔流,明月已至九霄,正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戚淮却只想到下半阙,“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戚淮随父亲出征的前夜,章璎送他一个不夜天。 第二日大军出发,戚淮回头看了眼,西城门上没有章璎的影子。直到大军行至玉门关处,听说有新兵体力不支倒了下来,一查身份漏洞百出,戚淮本以为是探子,去帐中一看竟是章璎。 戚淮便差人想将章璎送回去。 章璎被赶走之前愤愤不平地骂他小古板。 戚淮背着身子故意不看他,眉眼却弯作月牙。 章璎骑着他的马回到长安城的锦绣堆。 戚淮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年的秋天。 章璎背完两百篇枯燥无味的诗词歌赋,终于在背诵第两百零一篇的时候听到大街小巷马蹄踢踏的声音。 他纵白马入长街,便见小古板骑黑色骏马,一身银亮铠甲行走在队伍的中央,身上披着金色的阳光,如同浴火而生的战神。 白马一路在人群中摇着尾巴跟着黑马。 少年鲜亮的眼珠在发光,“先生布置的二百零一篇我都背会,你若是要听,我可以背给你听。” 没有人不喜欢太阳。 戚淮揉了揉他的脑袋,“背罢。”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 “咳咳,换一首。”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 戚淮被他的摇头晃脑的大嗓门吓一跳,左右四顾这才问他,“你可知道这些话的意思?” 章璎摇头,理直气壮,“先生说我只要背会即可。” 章璎所背两句均出诗经,前者为守家的妇女表达对服役的丈夫之思念,后者为女子与君子白头到老的誓言,无论哪一句都不该对着戚淮。 他们一路进了王府,却听到章太傅与西河王的声音,“章珞与戚淮曾指腹为婚的事,也该告诉孩子们了。” “章璎若是知道戚淮是他的姐夫,想必很是高兴。” 戚淮愣在原地,下意识地看了章璎一眼。 章璎面色雪白,手指在衣袖中攥出血。 从此戚淮再也没有听到他在他面前背诗。 后来过了除夕,便到永安十七年。 永安十七年发生很多事。 章璎强/暴了章珞,戚家与章家决裂,章珞嫁人,章璎杀了自己的姐夫,后来入了宫。 永安十八年,皇后大丧,太子出家。 似乎这一切看起来毫无关系的事被一条看不见的线连起来。 戚淮不明白章璎为什么会动章珞。 章珞说自己遭遇章璎的袭击,一个待嫁的女子不会用自己的名节和性命栽赃陷害疼爱的弟弟。 戚淮对章珞有深刻的感情,但这感情并非男女之情。 他对章璎的恨更多来自于章璎的背叛。 是章璎让他彻底变成负心薄幸的人。 除了与罪魁祸首划清界限,他想不到还有什么能为章珞可做的。 而如今他将要娶另外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孩子。 打更人已离去很远,雨声一如既往。 戚淮一直在阶下喝酒到天明。 他的刀钝了,他的人锈迹斑斑。 那个送他不夜天的少年已经永远死去。 而他已经不再惧怕黑暗。 第31章 新历五月,宜张彩,宜婚嫁。 马上就到周家小姐出嫁的日子。 这是新君登基以来第一场赐婚,举办的分外隆重。老西河王携妻千里迢迢从西河而来,兴许有了盼头,又或当真是喜气冲撞病气,老王妃的身子日渐抽丝般好起来。 新郎骑着五花马,面上并无成亲的喜悦之色。红色的喜服间绑了朵红色的花。 他不是一个巧舌如簧的男人,但却是一个英雄,如果他愿意,长安城半数以上的女孩会欣然嫁给他。 “小西河王来了!” “若出嫁的人是我,这辈子便心满意足了。” “王府的气派果真不同!” 人群的言语一句都没有传入戚淮的耳中,他不言不语,两耳嗡嗡作响,终于在刺耳的唢呐声中来到周家的大门前,新郎抬起眼睛,眼前团团一片红色的雾。 他在红雾的尽头看到一个穿着青布衣衫的人,那人脚腕上套着沉重的枷锁,站在距离正门数丈外的地方,漆黑的眼珠映着鲜艳的喜字。 “你不能娶她!” 他看到他裂开的双唇蠕动,似乎在警告。 戚淮冷笑,事到如今,章明礼还有什么资格命令他。 “新娘子来了!” 娇小的新娘身量还未长成,胸/脯像待放的花,脖颈坠着沉甸甸的金锁,绿扇子打着红盖头,红盖头遮着芙蓉面,伶仃小脚如细碎的新莲,跌跌撞撞跨过火盆,便算离开自己的娘家。 花朵般的年纪,就要插秧般插入高门大院的阴私地缝中任人采撷。 戚淮稳稳从周旖东手中接过新娘,目光却越过新娘的肩,落在那青布衣衫的人身上。 周旖东今日意气风发,因缘巧合,周家他攀上了西河王府,便有望重回父亲在世时候的荣光。他在小西河王面前低眉道,“日后周家与戚家荣辱与共,还望小王爷善待妹妹。” “恭喜小王爷!” “贺喜小王爷!” “老西河王心中这桩大事也算放下了。” “周家的姑娘好命啊,正生了一个恰好冲喜的生辰八字。” “小西河王得今上厚待,日后加官进爵,成就只怕远在老西河王之上。” 喜乐声淹没了戚淮的耳朵,他的过去终于被这一片大红焚烧殆尽。 他抓住最后被烧剩下的一捧灰,承认自己对章璎动过心,只是这心思还未长成,便因一场从来不知的婚约破灭。 他要做章璎的姐夫。 若这份不为世容的感情没有结果,他们做了一家人,始终还能护他周全。 于是戚淮应了这门婚约。 谁知章璎强/暴嫡姐,侮辱了自己未过门的妻子。 他恨的是章璎的背叛。 章璎碰了女人,还是用这样不堪的方式,将章珞的名声,西河王府的威严踩在脚底践踏。 如果章璎没有害了章珞一一 这世上没有如果,他们注定是仇人。 第32章 新郎心凉如铁,终于牵起新娘的手,扶她上了花轿。 他们天造地设一双璧人,成亲风和日丽。 新娘子嫁出周家门,跟着接亲的人向王府而去,拜了天地,送入洞房,便全夫妻之礼,一行经年,落地生根。 新郎不曾回头再看一眼。 这将是他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那个青布衣衫的人影沿路追着他黑色的骏马,周围达官贵人来来往往,如同在看一个疯子。 当年章璎骑着自己叫做小毛驴的白马在这条路上追到出征回来的戚淮,跟他入王府,听到他与章珞的婚约。 如今小毛驴不在了。 戚淮骑着他的黑棕马一去不回头。 两行踉跄脚印不能成行,双腿被沉重的锁链绊倒,扑跌得满面尘灰,一滴泪埋入黄土中,倾刻化为污浊黑泥,乱丛中坠根发簪,玉样质地堪堪折成两段。 有人提着他的发,弯下腰笑。 “世上无人在意你,你又因何而落泪?” 章璎抬脸,在周旖东的眼中看到自己狼狈的身影。 戚淮并未于嘈杂的人声中听到那句凄厉的“戚寒舟救我。” 小西河王曾在千军万马中能分辨出利箭破空之音。 或许他的耳朵听到了,他的心没有听到。 周旖东一路拖着章璎,将他掼入最近的厢房,铁链哗啦哗啦作响,廊外的日光温暖而迟暮。 “你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你死心了吗?” “死心了。” “你愿意吗?” “不愿意。” 周旖东咬牙切齿。 章璎始终不肯松口,他被吊起来的胃口已经消耗到了极致,“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如果还是不愿意,我说到做到,会把你送给王梓。” 章璎冷笑,“即便把我送给王梓,也总好过跟自己名义上的外甥苟合。” 周旖东额头突突地跳,今日喜宴,早已吃多了酒,只是他素来面色不显,也便无人注意,如今酒意上头,叫三五仆人过来,指着地上的青年说,“把这个人穿了琵琶骨,送到王梓的府上!” 有下人见他醉酒状态不对,上来劝道,“大公子要不醒了酒再……” “爷没醉!”周旖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眼前的章璎从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三个,三个变成五个。 他有这么多个章璎,便给王梓分一个。 他摇摇晃晃去往宴客正院,周家当家主母正在长袖善舞,周旖东笑迎上去,与众人推杯换盏,酩酊大醉。 章璎的姐姐在张罗着继女的婚事,尽一个继母的职责,却羞于多看一眼她的弟弟。 她若是能多看一眼他的弟弟一一 她怎么就没有多看他一眼呢? 两家结下良缘,新娘的家人摆宴是送别,新郎的家人摆宴是迎新。 周家宴罢,戚家方起。 老王爷红光满面,豪饮数杯。 老王妃笑意盈盈,精神饱满,仿佛被一场大病折损的寿命重新补了回来。人们说心病还须心药,这世上千万补药都比不过这一剂良方。 “一拜天地一一” “二拜高堂一一” “夫妻对拜一一” 戚家迎回主母,上上下下人声鼎沸,喜色绵延。戚淮最后一个头磕下去,忽而心头一痛,仿似被尖刀剖开五脏,抬头茫然四顾,各厢亲朋好友关切看来,他却似见魑魅魍魉,喜厅变成阎王殿,高堂变作黑白无常,新娘赤红的指甲如凄厉的鬼手,血一样的盖头掀起来,竟是满手红粉骷髅。 “你不能娶他!” 章璎披头散发,阴恻恻地在一旁道。 戚淮猛地从幻觉中惊吓醒来,一张张人脸看过去,原来已重回人间,茫茫天地被赤色的灯笼照红,新郎的面颊看不到喜,也看不到悲。 “礼一一成!” 新娘跟着新郎入了洞房,他们之间牵着一朵绸带挽的花。 红花横梗床中央,从此成一条楚河汉界。 第33章 (最后一虐,之后就会慢慢揭晓真相啦,小章的武功也会恢复,下章开始不太漫长的回忆) 戚淮成亲的那一天,章璎被刺穿了琵琶骨。 行刑的人是老手。 大约见这瘦弱青年可怜,先卸下他脚腕上三十斤的枷锁。 枷锁束缚下的脚踝长期不见日光,白里透青,淤痕斑驳,还有一道见骨的疤。 “他是什么人?” 行刑之人问。 “他便是章璎。今日小姐大婚,惹怒公子,便有了这遭。” 周府仆人答。 行刑之人眼中的怜悯变成愤恨。 章璎被按在地上,两把刀尖穿透皮肤,进入肩胛,缓慢将没有骨头的血肉碾磨成碎沫,留下足够穿透粗重链条的孔。若技术好的话,还能透过孔洞看到身后的天光。 他的功夫本就要好起来。 只要再给几日时间。 等到身子渐好,内力恢复,震碎脚腕上的枷锁,世上便没有能拦住他的地方。 而琵琶骨一但被刺穿,此生都没有恢复的希望。 这一场酷刑变相让他成为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废物。 听闻王梓在床笫最喜欢动弹不得的美人,于是许多人用这样的方式去讨好他。 他的身上被开了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悉悉索索的粗重链条从血窟窿中钻过去,再从另外一头扯出来。 此后经年累月,锁链会与他的血肉长在一起。 只要谁想作弄他,便能扯着铁链,将漂亮的猎物钉在自家的墙壁上,他便永远像一副会动弹的画。 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他满身血和冷汗,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拿不起刀。 旧的枷锁消失了,新的枷锁落地生根。 他该怎么带着温蓝和小宴去北辽? 耳边依稀能听到喜乐声,阿姐忙着宴宾客,忙着嫁继女,是否还记得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竟生不出半分怨恨来。 有人踢了他一脚。 “有气没有?” “可别死了,王家的人还在外头等着。” 漆黑的锁链哗啦哗啦作响,每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 疼痛可以习惯,就像他已渐渐习惯戚淮留在他脚腕的那道疤。 周府办喜宴,喜宴请来的戏子在唱曲,水袖轻扬起,声音忽远去。 “当年酒狂自负,好伴云来,还将梦去。” “今宵把酒言欢,且将恩怨从头分说。” 众人齐声拍手,今天是个好日子,宜张彩,宜婚嫁,也宜看戏。 灯暗下来,喜乐声停,这场高门华宴随着戏子的尾音落下帷幕。 章璎昏昏沉沉听入耳内,喃喃念叨着两句唱词,癫狂笑起,铁锈一般的血沫倒灌入咽喉,他看起来似一摊血筑的肉,灵魂勉强依附于血肉上,枷锁在肉身摇摇欲坠。 他觉得恶心,想吐。 胃部空空如也,全身颤疼麻木。 这是报应,旧日死在他手里的人,兴许也是如今的凄惨光景。 恩怨可从头,仇怨难分解。 如何从头? 从何处说? 说与何人听? 这一生既然总是为他人作嫁衣,便就此认了命,远远离开长安城,可如今的自己连这最后一步都跨不过去。 只会成为温蓝和小宴的拖累。 人赤条条来到世上,也将孤零零死去。 于是老乞丐死了,章荣海死了,暴君死了,暴君治下的旧时代也随之消亡。 章璎最后的余光仿佛看见从前的自己风发张扬,从烈火烹油中来,小毛驴脖颈的铃铛叮咚作响,自此拉开旧时代的血腥大幕。 人生若如戏,看客有几何? 第34章 章璎曾经有一个梦想。 他想做光风霁月的侠客。 骑银鞍,踩白马,一夹马肚,四蹄扬尘,便往江湖中去了。 谁知却做了暴君身边人人得而诛之的阉宦。 这一切都要从永安十七年的一次不为人知的刺杀说起。 在那一次刺杀发生之前,也曾有过一段无风无雨的岁月。 章璎在章家时候生个泼皮性子,唯独对章荣海既敬又畏,章荣海若不在便带着章珩上窜下跳,偌大一个章府无人管的住他。 章珩到底不像章璎,章璎渐渐觉得无趣,后来有一日他随着章荣海出门,遇到个落在人牙子手里的小可怜,人牙子沿街叫卖,有人叹息有人同情,却无人伸出援助的手。 两个孩子年岁相仿,身世相似,章璎心生恻隐,乞求义父花钱买下小可怜,牵起小可怜的手。 章荣海笑着问,“你准备给他取个什么名?” 章璎歪着头,“章蓝。” 小可怜被捡破烂一样捡回去,总不能叫章破烂。 小可怜头发盖住眼,宽大的衣摆遮住腿,身上散发着难闻的腥臭味,拽着章璎的袖口怯生生地说,“我姓温。” 于是章蓝便成了温蓝。 章璎有了玩伴,渐与章珩疏远。 章珩一边生气,一边忍不住往这两个人身边凑,久而久之与温蓝熟悉起来。 温蓝无论章家人亲近亦或疏远,总是自顾自地刻着面具,跟着章璎,像一道影子,也有人说像一条狗。 章珩生过一次大病。 章璎在一旁寸步不离地守着。 后来温蓝怕他过了病气,便将昏沉的章璎抱到隔间,随手将自己的衣裳披到章珩身上。 章珩病好后便与温蓝比章璎更加近一些。 章璎不明白,温蓝心知肚明,却不戳破,仍旧自顾自雕着面具,金黄的木头在他的手中现出振翅欲飞的形状来。 只有世上最好看的面具,才配的上去遮盖那张脸。 这时候西河王府从边疆搬回来,与他们毗邻而居,边关长大的戚淮与京城娇贵的子弟天壤之别,唯独泼猴似的章璎与他兴趣相投。 四个孩子时常玩在一起。 章璎自幼生的好看,有时会被同院的孩子们笑他男生女相。 后来入太学,又成为诸多太学生的谈资,小古板像座山一样立在他面前,一挡许多年。 于章璎而言,章珩是亲人,温蓝是朋友,戚淮与他们都不同。 直到多年以后,章璎得知戚淮与阿姐的婚约,这才明白这份不同由何处来。 有些事情明白的太晚,便意味着失去。 章璎失去戚淮的时候,还不知道他不只要失去戚淮。 他生来好动尚武,章荣海却从未请人教习。 章家满门大儒,却无武将,戚淮出身将门,带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太多的孩子也颇为吃力,直到章璎后来自己找了老师。 章荣海看着章璎长大,知道这个孩子虽然明礼知事,却太过好动,若让他学武,整个章府只怕都要被拆掉,章璎很长一段时间只能跟着先生摇头晃脑,背诗学赋。 他每年都去桥洞下祭拜死去的老乞丐。 那一年冬雪盛大,风声呼啸,老乞丐手中捧着破钵,死前对小乞丐说,“往东三里路是章家,太傅是个善良人,定会收留你。” 如今老乞丐的尸首已经不见。 兴许被拖到乱葬岗,兴许被乌鸦啄了脑袋,兴许喂了桥下的鱼,民间有句俗谚,乱世人命不如犬。 章璎用手堆一个小小的坟头,一边烧纸一边哭,“花翁,我好好的活着,莫要担忧,若是轮回投胎,下辈子便不要做人。” 花翁泉下有知只怕暴跳如雷。 即便做人辛苦,还是有许多鬼前赴后继。 那时候人们叫老乞丐花翁,跟着老乞丐的章璎还未来得及取名。 五岁的小童倒在章家门前,章府的暖轿停下来。 满朝的贪官污吏中,总有那么一两个袖中尚存清风。 第35章 章璎哭的伤心,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坟头。 正对上桥洞里一对绿色的眼睛。 深更夜半,荒郊野外,若有一匹狼出现,身后必定跟着狼群。 一个哭嗝梗在喉间,两行眼泪还挂在面颊上颤巍巍不敢落下,耳畔仿佛听到狼嚎之声。 此时月从东升,照亮荒原的亭子,也照亮桥洞的影子,他终于看清楚哪里是什么狼,分明是一个绿色眼睛的男人。 他蒙着面,受了伤,倒在桥洞里,浑身都是血窟窿,淌出的红色汇成一条河。 “谁这么狠心将你伤成这般?” “不知道。” 风声飒飒,鸟雀惊飞,男人绿色的眼睛像宝石,讲着生硬的汉话,“你若愿意救我,我不会亏待你。” “我想看看你的模样。” 男人摘下覆面黑巾。 少年仰着头仔细端详,见他面容刀削斧凿,棕发碧眼铜肤,脖颈上一圈鹰骷髅头,朗朗月下如天神降临一般。 章璎说话的表情有些天真可爱。 “我从未见过绿眼睛的外国人。” 年轻男人胸腔中发出沉闷的笑声。 少年踢了踢地上的草,草叶滚了滚,落到花翁的坟头上,“我是个讲义气的人,既然见到你就不会不救你。” 年轻男人定定道谢,看着坟头说,“你祭拜的坟头长了草。” 少年一下子蹦了起来,似乎看到花翁揪着他的耳朵质问,“小兔崽子,你怎么敢把草踢到我的坟头上!” 少年叠声道歉,两手扒拉开杂草,憨憨一笑,“花翁在上,我不是故意的。” 章璎带着绿眼睛回到清风苑。 清风苑他今年的生日礼物。 章荣海对他很好,即便是章家的子弟,在尚未成年之前很少有人能够拥有独立的地契。 他住在章府,绿眼睛被藏在清风苑。 那里是他的地盘,有小厮有温蓝,不会对外乱说话。 绿眼睛的伤情反反复复,章璎费心照顾,像在照顾自己捡到的一匹狼。 一匹落单的孤狼。 绿眼睛伤势渐好的时候对章璎提出了新的要求,“我回去会有麻烦,可能还要暂避些日子。” 章璎阔气道,“清风苑是我的地方,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绿眼睛奇道,“你不问我的来处,也不问我的归处,不问我的名字,也不问我的年纪,便敢这样大胆收留我?”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的来处,你的归处与我无关,若你当真要害我,知道你的名字与年纪便不会害我了吗?” “人都有好奇之心。” “我自然也好奇,但你不说想必有不说的理由。” 少年通透豁达,绿眼睛刮目相看。 “我的汉名叫萧烈,或许留在你府中这段时日,可以教你一些功夫作为报酬。” 中原与北辽签订和盟已有百年。 盟约由高祖在时与辽人立下,如今中原已经三代帝王,边境无战事,西河王府方从边关搬回长安。中原北地贸易往来已是常事,人们对北辽来往的奇人异士见怪不怪,章璎年纪尚小,到底见识不丰。 萧烈传授章璎武艺,也教他做人的道理。 “遇到不喜欢的人,就杀了他。” “为什么?” “杀人没有理由。” “可我学功夫是为了救人,不是杀人。” “等你长大就知道,救人比杀人难多了。” 于是章璎知道,萧烈是个不讲道理的蛮子。 好在他没有跟着萧烈剑走偏锋。 但似乎温蓝跟着学偏了。 有一天章璎看到过去蚂蚁都不会踩死的温蓝在剁活鸡,活鸡翅膀乱飞,咯咯直叫,温蓝没有放下屠刀,于是活鸡在一阵尖锐的惨叫中变成了死鸡。 章璎震惊,“你为什么要杀它?” 温蓝阴恻恻地笑,“救它比杀它难多了。” 章璎心中无比怀念当初的小可怜。 三十六章 萧烈有个分不清楚马和驴的病。 他看到马称之为驴,见到驴称之为马,时间久了才知道,萧烈分不清的不是马和驴,而是马和驴的汉语发音。 这个外国人似乎遇到了一个极不靠谱的汉语师傅。 章璎决定不告诉他真相,以免他伤心。 萧烈是北辽人,所练功法皆用晦涩难懂的契丹语言录注。 那时候的章璎还不明白,这本功法是萧氏一族的不传之秘。 契丹部族本无姓氏,以所居地名呼之,后立国北辽雄距一方,在和盟定下之前一直与中原交战,不少边境汉民迫于生计北迁,最为著名的便是武林氏家萧氏一族。萧氏一走,中原萧姓绝也。 他们世代繁衍至今,北辽偌大国土居三分之一汉民,三分之二契丹部。 自辽国太祖娶本国萧姓汉女为后,帝族耶律姓,后族萧姓的铁律流传下来,北辽两族之间再无上下之分。第六代辽帝耶律齐在位期间与中原定下和平盟约,两国边境日渐繁荣,再无兵戈。 萧烈姓萧,必出自辽国后族。 他身上有汉人的血统。 而数百年前北迁后成为辽国第一大汉姓的萧氏一族,带走的不只有中原的金银财宝,还有一本萧氏刀法,江湖人称之为《天刀策》。 传闻萧氏刀法若至入臻化境,能杀人于无形。 萧氏一族毁去天刀策汉文上下两卷,并用契丹语重新录注,更名后的孤本在契丹语境中有黎明降临之意。 背井离乡,身在北地的汉人如今已是正统的北辽子民,若有一日和盟到期,边境战火重燃,没有人知道占据北辽三分之一人口的存在会站在哪一方。 他们流着汉人的血脉,中原却从未庇佑他们。 庇佑他们的是草原上的阴山神。 面临抉择的这一天不会太远。 萧氏刀法在数百年后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回到中原,而当时的他们懵然不知。 章璎带着温蓝在清风苑修习刀法,两个孩子路数出自一家,将来谁胜谁负各凭天赋。 章珩太小,戚淮并不常来。 萧烈留于清风苑一年,披着黑色的斗篷,带着温蓝雕的面具,惯常昼伏夜出,也便无人注意到他异于常人的头发和眼睛。 清风苑许多人以为萧烈是一个高大且沉默的汉人。 章璎武艺日趋长进,即便使鞭用剑威力分毫无减,这才明白萧烈说过“无刀胜有刀”的话。 原来这才是刀法的厉害之处。 章璎心中时常咋舌,他只习一年,萧烈如今又是什么样的本事? 他这样的身手,世上还有谁能伤到? 萧烈说自己要走的时候,章璎一言不发地回到房间,将他来时穿戴的鹰骷髅头还回去。 他是北辽的人,孤狼总有一天要回到狼群中。 “我教你一年,我走之后功夫的进展便全靠你与温蓝的悟性,若能与其他中原的招式结合,日后同辈中很少有人会是你们的对手。” “我不想你走。” “你甚至不肯叫我一声老师。” 章璎撇嘴,“你又不是太学里那帮白胡子的老头。” 萧烈挑眉,“我比你大十岁。” 章璎无话可说。 年纪压人最可耻。 “若将来有一日中原呆不下去,便来北辽找我。” 萧烈将一枚刻有苍鹰图腾的令箭交到他的手心。 萧烈的本意是暴君治下民不聊生,兴许有一天章家也会受到牵连,到那时候章璎可以带着令箭来北辽谋一条生路。谁知一语成戳,唯一不同的是在中原呆不下去的只有章璎一人。 许多年过去,章璎丢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唯独那一枚带着羽毛的银色令箭崭新如故。 那是他溺毙之前唯一抓住的稻草。 当时的章璎接过令箭,有些贪心,“我还想要其他礼物。” 第二日萧烈牵着一匹小马驹,用汉话道,“我送你一头驴,作为这一年的谢礼。” 章璎笑出来眼泪,终于向他解释,“这是马,不是驴。” 萧烈绿眼睛眨了眨,“你们汉话太难了。” 为纪念这个半路来的师父,章璎给自己的马取名字叫做小毛驴。 第36章 永安十五年,边境无战事,南方有叛乱。 丹阳王反了。 暴君李景有两位皇弟。 福州王李恪有贤名,险登太子位。 多年前暴毙身亡,传闻死在李景手中。 丹阳王李德名不符实,与李景一丘之貉,分不清哪一个登基为帝世道更乱。 西河王军前往平叛,红帜飞扬,人潮汹涌。 平叛路上戚淮在军中注意到一名烧火小兵。 面颊乌漆抹黑,军靴穿的七歪八扭,灶火烧了半个时辰。 心中已有将人发落回去的打算。 战场灶火烧半个时辰,若遇劲敌只怕要全军覆没。 又过几日,烧火的小兵晕倒了。 小西河王过去将人一脚踢的翻了个面,终于看清楚那张熟悉的脸。 生龙活虎的凤凰眼如今紧闭,唇瓣黯白,手脚冰凉,想必吃不少苦头,连小毛驴都跟着瘦成一把骨头架。 他将章璎发回长安,沿途派人好生保护。 章璎一直等到永安十六年的秋天,眼看西河王师平安归来,耳听丹阳王伏诛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他骑着小毛驴跟到王府,却听到他与阿姐的婚约。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 他好不容易学会背的诗,从此再没有听的人。 西城门上的火树银花不夜天,原来不过只是一场梦。 他已从梦中醒来,却还贪恋枕上余温。 永安十七年充斥阴霾与死期,鲜艳的蔷薇却在春日的花丛中次第盛开。 章璎骑着小毛驴至风月楼。 这是章璎第一次到风月楼。 几名纨绔子弟惯常于风月楼寻欢作乐,讥笑章璎连女人衣服里头是什么样都不知道。 章璎受不得激,便亲自来看,明日也好杀杀那帮人的威风。 他对男女情事尚还懵懂不知,心里头却已揣进一个小西河王,还未来得及欢喜,便被迎头一盆冷水泼得只剩下伤心。 混混沌沌入欢场女子的闺房,宽衣解带时候踉踉跄跄跑出,正撞上一道熟悉的影子往楼上雅间去。 正是那时官至九卿的周渐学。 他旧日跟着义父,曾与之有过一面之缘。 端一副善人貌,那时候无人知是一颗豺狼心。 周大善人也会来这样的地方? 鬼使神差,章璎踩着极轻的脚步跟紧。 见周渐学于拐角处敲朱红木门,咚咚咚响三声,一快两慢。 三五名高大男子身着布衣分立两侧,若有异动,腕间紧握的刀兵倾刻取人性命。 廊外鲜花盛开,笙歌月影,熏风拂来,水波不惊。 章璎绕行梁上,身轻如燕,悄悄推开一片瓦。 室内大红灯笼映花蕊,琥珀色的酒在案前氤氲而开。 一人背对他的视线盘膝而卧,袍摆绣着清隽的兰花。 仿似化入影影绰绰的酒香中,看不清楚脸,分辨不清年纪。 乌黑的发缠作鬓,修长脖颈处有一片蝴蝶状的刺青。 雪白肤色映着蝴蝶振翅欲飞。 章璎眨了眨眼,那人更换坐姿,刺青须臾不见,只余一片鲜红的领,如梦生幻觉。 周渐学面容正对他的视线,低眉敛目,恭敬有加。 “宫里传来消息,卫皇后有意带太子爷浴佛节出宫礼佛,此行不会大张旗鼓。” 背对他的人面戴纱笠,声音亦有作伪。 听起来尖锐刺耳,分辨不清本音。 “此信为真?” “到时正可一举……” 周渐学用手做了一个杀的动作,并干净利落地对着虚空砍下。 那人的语气带着针尖一般的讥讽,“谁又知道外头声名远扬的周大善人,背地里杀人如麻?” 周渐学也不辩驳,反饮一口酒道,“我本便不是好人,只是坦坦荡荡做小人,又怎么有做伪君子来的长久?如今年幼的太子是民间的希望,太子一死,民心必乱,天下四分五裂,与北辽和盟已快到期,到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场光景?” 那人又饮一杯,身着锦缎灿若云霞,好似哪家的王孙贵公子。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远远传来艺妓清越婉转的唱腔,他们说商女不知亡国恨,然而乱世再起悲音,便悲上加苦,苦上加霜。她们身不由己,命不由己,浮萍一般,哪里有选择的余地? 靡靡之音入耳内。 此时月明天际,星火跃动,惊天的阴谋于花团锦簇中展露雏形,反射进入章璎缓慢扩大的瞳孔中。 章璎捂住嘴。 周渐学与人密谋杀害太子,谋图天下大乱,只不知搅动天下风云,于他周家有什么好处?而这幕后之人又是什么身份?天下熙熙攘攘,这二人三言两语便欲将苍生拖入绵延战火之中,是否还指望民间为他们歌功颂德,立墓做碑? 眼见就要到浴佛节,义父尚在南方,此等大事书信往来,也不知是否来得及? 章璎脑海电光火石,欲悄无声息下梁。 第37章 漆黑瓦片落下,惊动里面的人。 袖箭疾如闪电射出,若非章璎躲的快,身上便多一道血口。 周渐学往屋顶看去,见一只猫从梁上过,须臾不见踪影。 “无碍,是一只猫。” 那人手指和乐敲打节拍,恍似没有听到。 凌厉的袖箭方才从他衣袍中出。 室内香阵冲天,花灯摇曳,透窗看去,春夜起绵雨,星辰坠满江,正逢良时美景,该饮一杯佳酿。 章璎死里逃生,直往清风苑而去,即刻修书一封,差人秘密快马加鞭南下送去,这才重重喘息一声,顾得上擦拭额头的冷汗。 温蓝正在隔间,一刀一刀地刻着他的面具,满地的木屑落在地面,被风卷动出灵活的形状,似听到外头的响动,放下面具往卧寝的方向而去。 “发生何事?” 章璎如实相告。 温蓝脸色渐沉,“此事你若告知宫中,宫中是否会信你一个孩子的话?即便信你,刺客得到风声,当日未来寻刺,你便是欺君之罪,要拖着章家一道下地狱,若刺客当真来行刺,牵扯入行刺龙子的大事,你又怎经得住恶人反咬一口?皇室为掩盖丑闻恩将仇报的事并非做不出来,你又如何全身而退?李景厌恶卫后已久,是否借这个由头废后?到时候太子孤苦无依,如何能挡住四处而来的刀枪杀伐?” 温蓝所言句句为实,刀刀见血。 章璎一时无言,未将书信章荣海一事说出口,内心已有决定。 他若不告知宫中,不暴露身份,温蓝担忧的一切也便不会发生。若到浴佛节那天仍旧未收到义父回信,他便在青盐寺暗中一路跟着卫后与太子,兴许到时有些用处。 他们刺杀李景也算一条好汉,伤一个孩子不免下乘。 温蓝安抚他,“你若能装作不知此事,对你与章家甚至是太子都好,皇后带太子离宫,即便无人通风报信,想必也有足够的护卫,必能安然无恙,到时卫家一定会将太子遇刺的事情压下来,没有人知道这件事,陛下也便怪罪不到皇后头上。” 章璎假意应下,哄温蓝道,“好温蓝,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不会让你为难。” 温蓝半信半疑,对上一双灿灿生辉的凤凰眼,竟一时说不出来半个字,便如此敷衍过去。 既入耳中,便不能装作不知。 闭目塞听只是在欺骗自己,温蓝所言诚然有理,但却在拿太子的命与中原的未来做赌注。 而他做不到知道真相却毫无动作。 为不将章家牵扯进来,章璎决意隐藏身份,孤身一人赴险,非他有勇无谋,实属情势逼人。 若皇后带的人手足够,即便他不插手也能化险为夷,到时候正如温蓝所言卫家必定来善后。 若皇后带的人手不够,或中途出了意外,他一人虽寡不敌众,但若早有准备,隐在暗处伺机出动,未必会在刺客手中占下风。 少年肝胆热,总想做英雄,倚仗一身武艺,骑着小毛驴便往生死路去了,沿路阳光正好,万物鲜活明媚。 寺庙一定藏于深山。 青盐寺内古木参天,石道布满苔藓。 寺庙金顶铺满琉璃,巨佛下盛开色彩缤纷的酥油花,外间有风拂过经幡的声音。 章璎跪在佛像前,却从来不信佛。 与章珩闲散拌两句嘴,他心神不宁便借机离开,四处寻找卫后与太子的行踪。 章珩在他眼中只是一个孩子,但他忘记自己此刻也是一个孩子。 章珩担心佛祖怪罪。 佛祖爱世人。 佛祖从来不渡世人。 他知自己这一走便不知何时回来,因半月不见人影是常事,章家人不会大惊小怪。 正脚步匆匆,迎头撞上一盆水,原是衣裳被路过端水小僧浇湿。 小僧赶忙道歉,章璎摆手说无妨。 他此行并未携带换洗衣物,便去马车翻找出温蓝的旧衣换上。 临行前见温蓝包裹中置一还未完工的金黄蝴蝶面具,双翅栩栩如生。 温蓝刻这面具已有好些日子,说将来送他做生辰礼物,作为他送他印章的回馈。 如今便提前用了去,否则便要撕一截袍子用来挡住脸。 若撕了温蓝的袍子,温蓝会撕了他。 章璎不知,他前脚离开,后脚盯着他的温蓝也跟着离开。 至于温蓝出去做了什么,无人知晓。 第38章 发生了最坏的一种情况。 皇后带的人马虽然足够多,但太子因贪玩远离人群。 章璎在山下遇到太子。 那时候太子的奶娘已被一刀捅死,歹人正欲对太子举起屠刀,太子涕泗横流,两只胖手胡乱挥舞。 章璎从斜侧冲将出去,猛地将太子揽入怀中。 因刺客措手不及,反而让他占据上风,一夹马肚,马蹄疾奔,将追兵甩至身后。 他们沿途经过渡江口,越过松树林,尽处见三五行人,行人复为青山遮。 小毛驴骄傲昂头,在白石岗上停下。 日光照亮来路,也照亮去路。 风拂动了青布巾,远处的山野原来藏酒家。 他下马打酒,顺手给太子买一串糖葫芦。 店家笑问,“可是哄家中的弟弟?” 章璎笑答,“一个不听话的小不点。” 宫中玉盘珍馐,少有民间百味,太子吃的齿颊留香,满嘴鲜红,不忘询问他的名字来历。 他半真半假说是跟随家族礼佛,路见不平这才拔刀相助,并未告知自己名姓。 太子深信不疑。 章璎带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疲于奔命,到底失手被擒,背脊添一道血红伤口,腥气扑入鼻腔,夹杂尘土的气息。 他护着怀里的孩子摔在马下,小毛驴被歹徒牵走,忿忿刨土坑。 水牢中的水冰寒刺骨,身子泡进去,脚掌堪堪触地,便似被无数看不见的刀刃来回贯穿,太子险些被连头淹没。 他年纪太小,水中长久的话不死也要伤及根本,往后是否有后还两说。 章璎揪着他的领口将人提到肩膀上,垂眸看向水中自己苍白的倒影,认命叹一口气。 如果他不管不顾,完全可以拽住从高处垂下的铁链,悬于梁上,不让自己受到分毫寒气侵蚀之苦。 若要带着太子,便没有办法施展轻功。 他做不到独善其身。 这个孩子如今是太子,将来是陛下。 李景是个拥有铁血手腕的暴君,却决然不是一个昏君,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极有手段的皇帝。 百姓在他治下苦不堪言,然而没有人胆敢反了他。 曾经的丹阳王便是下场。 民间的希望渐渐转移到这个十来岁的孩子身上。 他的母亲是爱民如子的卫氏,他的舅舅是素有正名的卫琴,他的外祖父与高祖兄弟相称,从出生即万众瞩目,四海所期。身背救黎民于水火的责任,将来子子孙孙还要绵延百代,焉能就此冻毙于风雪? 即便这个孩子不姓李,他又是否忍心让无辜者陷入悲惨无后的绝境? 至于自己一一 兴许身强体健,年少血热,未必会有大问题。 他自幼流离失所,早已吃尽乱世之苦,虽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见盛世,但知自己双肩所负为将来。 章璎的下半身渐渐失去知觉。 但他的上半身不敢动。 小太子还在他的肩膀上,变成一个小话痨。 说他饿了。 他总不能指望他割一块肉。 还说如果有一天有人带着同样的面具出现在他面前,一定会认出他。 小骗子。 小骗子抱着他的脖颈,身体一起一伏。 十来岁的孩子,幼稚可爱,自以为沉稳。 章璎不知道自己能在这一片黑暗中支撑到什么时候。 他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身体绷成一根弦,而再紧的弦总有断掉的一刻,断弦的弓便如一捆无用腐木。 第39章 刺客没有来,救援的人也没有来。 昏昏沉沉的章璎转而回忆起小西河王木无表情的面容,压下心中的酸苦之意。 小古板若知他身陷险境,是否会来救他? 他要娶他的阿姐。 若这一次不能活着出去,希望小古板能与阿姐长长久久,白头到老。 他若是死了,温蓝定然不会留在章家,衣柜里有一些金银,兴许温蓝找到,可以带着离开。 义父或许会伤心,但不会伤心太久,因为章珩还在身边。 失去意识的时候,他看到花翁慈祥的面容在空中飘,再度清醒过来,人已到卫家。 卫琴刻意隐瞒太子身份,章璎心知兹事体大,情有可原,便顺着卫琴的话圆下去,将对太子的说辞又与卫琴复述一遍,他的脸颊浮肿不堪,就算摘下面具也无人认得,卫琴见他执意要走,也未阻拦。当时卫家人找到他们时没有见到刺客,只见到栅栏外拴着的一匹雪白骏马。 章璎牵着他的小毛驴从卫家一瘸一拐地离开,途经一处附近茶馆之时正遇到温蓝。 “自从发现你不见,我便知定是去救人,却始终寻不到影子,后来听说卫家走失小主子,这才在卫家附近守株待兔。”温蓝叹息,“你这样鲁莽,小心暴露身份,招惹穷凶极恶的刺客报复,连累章家有了大麻烦。” “我带着你做的面具,穿着你穿的衣裳,连卫家人没有认出来我。” “脸怎么了?” “为了救那个小不点。” “你不准备让太子知道你做的一切?” “兹事体大,陛下厌倦太子母子,因父亲曾教导过太子已对父亲有所嫌隙,如今章家明面与东宫保持距离,不必多此一举,再生事端。” 还有一个原因章璎没有说。 义父行事小心谨慎,思虑周全。 他私自救下太子是迫于无奈,其他涉及朝堂的大事远非自己能力所能定夺,只有按兵不动,义父回来后才方便决策。 那时候该怎么做,便全听义父。 温蓝碰了碰他的脸,目光晦暗,“你像一只猪头。” 章璎瞪了他一眼。 温蓝嗓音温柔下来,“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你。” 章璎似已极累,靠着温蓝的肩,“让我睡一会。” 他靠着温蓝的肩膀,片刻没有动静。 温蓝脸色一变,捞他入怀,一碰脉搏,竟如游丝般。 老大夫在客栈中摸着胡须。 病榻上的孩子金玉样貌,若非眼下状况,将来不知惹多少女儿家伤心。 他行医多年,一诊便知,这是被冻坏了身子,日后怕不能人道。多大的年纪,后半生便要生不如死。 天意喜摧少年郎,半点不由人。 老大夫将章璎的情形说与温蓝,温蓝沉默良久终于道,“他如今的情形,自己知道吗?” “发生在自己身上,怎会察觉不到?” “将来能否恢复?” 老大夫叹息,“怕是艰难。” 两锭银子落入老大夫手中,温蓝一双猫眼变幻莫测。 “他向来好面子,希望此事不要外传。” 老大夫点头应下,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孩子沉沉闭目,似柳枝,又似顽石。 风透轩窗,正是良辰美景,温蓝却无心观赏。 章璎的身体在卫家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如今只是体力不支,但卫家的大夫忙乱之中只顾保命,兴许还未发现其他异常。 他看着病榻上的章璎,将手伸入章璎身上衣兜。 章璎穿着他的黑衫。 黑衫里放着他的印章。 印章上的字章璎向章荣海求得。 这是章璎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章璎拿走的蝴蝶面具是他要送的回礼。 如今蝴蝶面具回来,那枚印章却不翼而飞。 兴许落在小太子手中。 倘若真是如此…… 温蓝始终未曾吐露真言。 如同上一次章珩般。 章珩与温蓝更加亲近,章璎只以为章珩喜欢温蓝。 章珩性格越来越内敛沉默,关于幼年之事只字不提,与章家人的交流少的可怜,于是章璎便从来不知背后原因,直到后来被赶出章家,便更加没有机会见到章珩。 他照顾章珩整晚,醒来之后温蓝告诉他,章珩的烧退了,便就此安下心,以为是温蓝照顾了章珩,却不知温蓝根本没有看章珩一眼。 温蓝盯着病榻上的少年,舌尖在那段苍白唇瓣上轻轻一舔。 他并不餍足,而是把牙齿落在少年颈窝处上下一合,腥气扑入鼻腔,仿似循着味便能把人吞下肚去。 章璎不信佛,不跪佛。 温蓝不信佛,却跪佛。 因他惯常戴了一张假脸,面具之下还是面具。 第40章 章璎醒来的时候,枕边蝴蝶面具不见,温蓝亦不见。 他带走面具,兴许由于面具还未完工,留下字条解释道,临时有事出去处理。 于是他二人落在旁人眼中,便一前一后回章家。 温蓝未告诉章璎他的身体状况,章璎自己却清楚明白。 到底还是少年,对将来也曾有过幻想。 若与戚淮没有可能,也该娶妻生子,在世上留下自己的血脉。 他一生孤零零如浮木,比任何人都渴望有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家。 章家是家,但血脉到底成为一道跨不去的坎。 他流连于风月楼的酒,名声已渐开始跌落谷底。 直到有一日温蓝夺下他的酒杯问,“公子后悔了吗?” 章璎茫然看向温蓝,终于捂住眼睛,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于那双棕黄猫眼中无处遁形。 他从未悔过。 温蓝叹息,“既然从未后悔,今日这般便不应该。” 忘忧酒不能忘忧,但他到底重新振作。 始终未曾等到章荣海的回信,章璎便又书一封。 他将近日一切事由诉于纸上,末添一句,“儿子不孝,往后或许不能为章家开枝散叶。” 最后一笔落下,墨汁浸透白纸。 章荣海在南方治水,终日忙于要务,始终未看家书,直到近日灾情缓解,这才得空闲下,翻找到案前一前一后两封出自章璎的家书,心知木已成舟,章家就要天翻地覆,连夜纵马启程。 他了解章璎,在他回去主持大局之前,绝不会轻举妄动。 章家前脚出了事,章荣海后脚回到长安。 太阳底下无鲜事。 他与随从在京城驿站休憩之时,外头疯传昨日章家姐弟不伦。 心中已有猜度。 一切都是周渐学对章家的报复。 他想杀了章璎灭口。 章璎在等章荣海回来铺陈大局,未透露蛛丝马迹,卫琴为了皇后,没未上奏太子遇刺,暗中调查却终无果,这件事被悄无声息地压下去,以至于人人以为章家的义子痴恋嫡姐,丧心病狂,市井中有人谈及章璎数度流连于风月楼,也不过是好酒好色之徒,众人三言两语,杀人不见血。 章荣海知道周渐学的考量。 要毫无麻烦地杀当朝太傅的义子不是一刀下去的事。周渐学闹出这样一桩事,青天白日章府众人亲眼所见章璎从章珞房中衣衫不整地出来,分明是有人易容。章璎没有证据且声名狼藉,即便说了什么也只会被当做胡乱攀咬的疯狗。 周渐学等着章荣海亲自杀了章璎以正门风。 即便不杀,也会被赶出家门,到时候他对章璎做什么,谁又会深究? 周渐学此举一石二鸟,兴许还存破坏戚章联姻的目的,朝堂上戚章卫王四家独大,若戚章联姻,便更无周家的立足之地,想破坏这桩婚事的人远比想象中多。 若章荣海未见到章璎的两封家书,便当真中了计,在看完那两封家书之后紧接着便出了这桩事,若说与周家毫无关联,也便滑天下之大稽。 周渐学没有想到章荣海如此信任章璎。 即便众目睽睽,即便千夫所指。 在周渐学的眼中,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分明是主仆关系,哪里有信任可言。 章荣海只有一事不明,周渐学如何得知章璎是坏他大事的人? 章荣海回到章家后带章璎出门,与他密谈整夜。 第二日便解除章珞与戚淮的婚约,将章璎赶出府中,从此章璎只有清风苑一隅傍身之地。 为了温蓝好,章璎将身契还给他,并送他许多金银财宝。 “日后我不是章家人,或许自身难保,无法庇护你,且另谋出路去罢。” 温蓝看着章璎目光闪烁,最后道,“将来有什么事,别忘了我还在扬州。” 他可以短暂离开,但终将会回来。 那时候,没有人可以像今日这般赶走他。 即便是章璎。 温蓝走后,章家操办起了喜事。 章荣海决定将章珞嫁给前来求亲的周渐学。 姻缘牵错线,凤凰配豺狼。 章璎听到消息,便知义父打算。 他与章珞皆是盘上棋,他救不了自己,也不能救阿姐。 大婚之日,章璎前去观礼,周渐学却对他挑衅,用唇形说,“你的姐姐也不过是个贱/货。” 章璎失手将周渐学反推入湖中。 是真的失手吗? 不是。 这一切都是章荣海布下的局,目的不是为了网住周渐学,而是为了网住幕后之人。 此后多年章璎都因此对章珞生愧疚之心。 周渐学的豺狼本性他要如何解释,才能让章珞知道真相之后还能活下去? 她要嫁的人伤害她。 她的父亲亲手将她推入深渊。 她的一生像一个笑话。 不说,似乎成了他唯一弥补章珞的法子。 第41章 章璎记忆中的蝴蝶刺青是章荣海口中最重要的线索。 他将蝴蝶刺青绘下,章荣海想到浮玉坊这三个字。 中原江湖门派曾有两大绝学。 萧氏族人手中的刀,浮玉坊刺客手中的剑。 萧氏在潼关天刀谷聚居,天刀策自萧氏北迁后于中原绝迹。 浮玉坊以擅用阴阳剑法而闻名。 阴阳剑法相传为战国时代越国一僧侣所著,名字已经湮没不彰,剑法辗转至当时的越国皇室后与国玺并重。后来北方契丹人建立辽国,连灭数国,唯独越国因众兵摆下阴阳剑阵,这才阻止外敌入侵,从此终结战国割据时代,开启南北混战时代。 南为南越,北为北辽。 两国自此陷入数百年的战争之中。 当时的南越帝已有阴阳剑法,又妄图从天刀谷夺取萧氏刀法,若两本绝学皆在手中,何愁边境辽人不灭? 天刀谷本心甘情愿将刀法上交。 南越帝却受奸人挑拨,认为萧氏一族通辽。 屡屡打压逼迫,因莫须有的罪名而死去的萧氏族人成百上千。萧氏一族举家北迁,将天刀策在中原毁尸灭迹。 如此南越与北辽各据一方绝学,战争数百年未曾停歇,国土几乎每十年便有变化,直到后来发生了一次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战役,双方各损折三十余万人,一个名字叫做李敏的边关部将筹谋多年,保存兵力,就是为了如今趁机起事,大军攻入长安,杀末帝,夺剑法,更号为汉,与已无力征战的辽人签订和盟,是为本朝高祖。 这支大军后来用于驻守西河,人称西河王师。 当时麾下数名副将中便有卫家人与戚家人。 中原国土从此北至西河,南至滇池,与北辽不相上下,皆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 李敏登基后一手创立皇城司,阴阳剑法交于皇城司使用。该司以暗杀闻名,眼线遍布全国,传至李敏的儿子李静在位的时候下了一道圣旨,皇子中谁得到了皇城司,谁便是将来的太子。 李静有三个儿子。 皇城司交到二子福州王手中,后来福州王暴毙,李静忧思成疾病故,皇位这才落到庶出长子李景头上。李景登基所做第一件事便是裁掉皇城司。皇城司虽然解体,阴阳剑法与皇城司的众人却不知所终。 后来江湖上多出一个声名远播的暗杀组织,名为浮玉坊,行事手段与当年的皇城司如出一辙,他们以蝴蝶刺青为联络暗号,高手如云,亦正亦邪,只要你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便会为你杀人。许多人猜测当年皇城司被遣散之后,当时首领带着名下剑客混迹江湖,重新做起老本行。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消失的阴阳剑法正在浮玉坊主人手中。 从此浮玉坊成为江湖人的眼中肉,朝廷人的心中刺。 浮玉坊日渐根粗叶大,如今开始向皇室动手,太子一死,天下大乱,北辽若趁机入侵,李景费尽心机得来的江山便就此沦为焦土。 若说为福州王报仇,为何只对太子下手? 或许是由于宫中戒备太过森严,李景怕死,宫中机关密布,暗道重重,已是铜墙铁壁。 又或许,他们是想颠覆中原。 而周渐学死心塌地跟着浮玉坊,必然对他有过什么事成之后的许诺,章璎那日所见与周渐学会面之人或许就是浮玉坊的主人。 太子不能有事。 他是一颗裹携着民间希望长大的种子,有显赫高门的母族,有正统嫡长的血脉,在和盟到期之前,他必定要成为新的帝王,与辽帝重续旧约,让百姓安享太平。如今和盟到期在即,萧氏刀法在辽,浮玉坊若带着阴阳剑法倒戈相向,当真开战,中原朝廷一击之力也无。 天下不能他们这干老臣的手中四分五裂。 相比浮玉坊这个只露出冰山一角的庞然怪物,周渐学如蝼蚁一般不值一提。 第42章 章荣海与卫琴从年轻时候便比较了一辈子,历来认为卫琴有小义而无大智,他自以为将太子遇刺一事瞒下,却不知自己小看李景,卫家与东宫布满皇帝耳目,李景不提,只是乐于戏弄。 周渐学与人密谋杀害太子,而太子为章璎所救一事若让卫家甚至东宫知情,耳目通往宫中,便要翻天覆地。 一来李景生性暴躁,急于得到阴阳剑法,势必会打周渐学这根草,然而惊的是却是浮玉坊这条蛇。 浮玉坊是蛇,也是影子。 要找寻它,就像在黑夜中找寻影子。 如今好不容易露出一截尾巴,不如放纵这条尾巴更长,而不是惊动它,让它再次杳无声息。 二来李景会如何对待章家? 章家表面已与为帝不喜的东宫与卫家划清界限,好不容易得来的局面付诸流水不说,连章家也倒下,太子日后有个万一,便再无人替他求情。 由此一来,除非江山易主,李景式微,否则这一切将永不见光。 为避免风吹草动,浮玉坊被连根拔起之前,周渐学只能做一个好人。 但眼下有一个时机,能在不引浮玉坊警戒的情况下将周渐学困住,既能替太子报仇,又可从他口中问出真相。 这个时机就是章珞与周渐学的婚事。 旁人以为章璎痴恋章珞,这才强辱嫡姐,于是他不满嫡姐另嫁他人,前来婚事寻仇,将情敌推入塘中溺死似乎顺理成章。 章璎就此认罪,承认周渐学死于与他的口角争执而不是刺杀太子的秘密被发现,如此一来既不会惊动浮玉坊,又能让周渐学在众人的视线中销声匿迹。 当日周府新婚夫妻拜堂成亲,新郎刚刚接回新娘,牵着新娘的手从桥上过,桥下有一方水池,足够让一个成年男子在其中翻起巨大的水花。 章璎将周渐学推入深潭。 潭下有人偷梁换柱,周渐学在众人惊乱中被运走,留下一具面目全非,与之衣着相似的浮尸。 而被带入章家地牢严刑拷打的周渐学只交代了章珞被侮辱的真相。 原来周渐学垂涎章珞已久,设下一石二鸟之计后竟然亲自易容作章璎的模样糟蹋章珞,后来装模作样求娶,竟还存着抱得美人归的心思。但关于浮玉坊诸事他只字不提,一口咬碎毒药。 章荣海将周渐学的尸体挫骨扬灰,恶人最终以尸骨无存的方式迎来恶果,无辜者却为之经历一场几乎被斩的牢狱之灾。 章荣海替太子报了仇,却没有得到浮玉坊的任何信息,但好在章璎的罪名已经坐实,若判死罪,再以宫刑替,便能借机将人送入宫中,浮玉坊与皇宫颇有渊源,章璎入宫必能找出相关线索。 章璎入宫还有一个原因。 得到宫中的布防图,尽快帮助太子登基。 太子登基,黎民有救,而浮玉坊再要对他下手便比以往更难,到时新君与北辽再续和盟,浮玉坊颠覆中原的计谋便不能得逞,再杀李徵已经无用。 李景身边高手多如牛毛,安插到他身边的探子都死了,章璎有足够的理由不让李景生半分疑心地走到他身边。 这个孩子聪明机警,又身负武艺,生一副李景迟早会注意到的相貌,是最合适的人选。 若非章璎已经不能人道,章荣海不会有这样的心思。章璎所经一切命运,自他救下太子之时原来已初见端倪。 章荣海的目的是保住太子性命,扶持太子登基,将浮玉坊连根拔起,使阴阳剑法重归皇室制衡北辽。 倘若天下太平,他殚精竭虑,虽死无憾也。 周渐学唱一出一石二鸟的好戏,到底章荣海技高一筹,顺水推舟,反将一军,误了卿卿性命。 为了天下百姓,别说女儿的半生,义子的名声,章荣海自己的命也可拱手相送。 第43章 救下太子成为因,后来入宫成为果。 若早知因果,是否后悔? 他的回答从来没有变过。 章璎平静接受义父对他人生的安排。 本应入江湖,最后入宫门。 他该是一名侠客,而不是一个阉宦。 章荣海从南方快马加鞭回到长安后,带他出去密谈一夜。 章璎始终记得那一日暴雨过后,空气湿润,泥土清香。 他与章荣海坐着漆红的轿子于深夜中渐行渐远,直到两旁皆是哀嚎之音。 “你看路边的乞丐,他们有的还是孩子,有的已年近花甲。一场暴雨倾塌他们的屋顶。” 软轿前行至一破落门户,一盏白色的灯笼高高挂起。 “这家的男人用五岁的女儿从邻居家给自己换两斗米,但他还是饿死了,死前自己给自己挂了白灯,便有人会来收尸。” 越往前走,所见景象越是触目惊心。 “这是一户农家,他的三个儿子全部战死沙场,如今一场暴雨,他的庄稼没有收成,只能每日吃草根树皮。” 章璎仰头问,“这是什么地方?” 章荣海幽幽的叹息声传来,“这是长安城不为人知的地狱。” 章璎倒抽一口冷气。 “明礼,天子脚下尚且如此,边关百姓又过的什么日子?纵然与北辽通商,钱财又入什么人的口袋?我们的皇帝不如辽人的皇帝,我们的子民不如辽人的子民,羔羊将来拿什么与狼群拼杀?” 章璎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我平日不见,便以为比当年要好。” 章荣海淡淡道,“你可还记得西河爆发的疫情?若非百姓饥不择食,靠掘野鼠分食而保命,又怎会有这样的疫情发生?根源不治,便还有下次,那时候哪里再来一个神医?你平日不见,是因为你是我的孩子。” 章璎神情如梦初醒。 他当年得见疾苦,是因为他是花翁怀里的乞丐。 他后来不见疾苦,是因为他是章荣海的义子。 官员风花雪月,民间易子而食,原来生而为人,情感未必相通。 “北辽和盟到期,辽帝又怎会与如今的李景签下和盟?为父不忍见高祖大业毁于一旦。” 章璎隔着漆红轿帘,看向一双双枯树枝般的手与干涸的眼睛,仿佛被抽干生气。 他出身这里,什么时候竟然忘了本? 章荣海半生高官厚禄,却能如此体恤民生,章璎自觉十万分不及之。 “明礼,身可以残疾,心不能残疾。你以为入宫做了太监便是苟活?你以为章珞失节便是苟活?睁开眼睛看看这世道,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数万万的百姓每一日衣不蔽体,与野狗争食,那才是在苟活。你莫怪我狠心,若能换来天下太平,无论是牺牲任何人父亲都在所不惜。章珞和章珩享了泼天的富贵,才有机会儿女情长,吟风弄月,却从来不知承担相应的责任,但你与他们不同。” 章璎看着自己头发花白却背脊笔直的义父,在他身上看到中原读书人的脊梁。 他无愧于万众拥戴,这世间处于危难,总有人要站出来,举起炽热的火炬。 “儿子听义父的话。” 他经历过苦难,便不希望别人像他一样苦。 章荣海在风声中注视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用手轻轻比了比,像每一个慈爱的父亲般笑。 “长高了,也该长大了。你是个通透的孩子,这条路十分艰难,为父希望你能走到尽头,然后,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罢,章家从不是你的负累,章珩也大了,不该总让兄长和嫡姐挡在前面。” 章璎眼中有泪,兴许进了沙子。 浮光霭霭,静夜沉沉。 明月普照万物。 它从来不怕诋毁,是因为高高挂在天上。 少年如此回答他的父亲,“山河满目疮痍,诸客袖手旁观,若无人舍身取义,我愿做赴汤蹈火之人。” 章荣海抱住章璎,老泪纵横。 他怕这个孩子将来恨他,于是在这一刻将他抱紧。 人什么时候会长大? 或许是一次谈话,或许是一个噩梦。 或许是一瞬间,或许是一辈子。 章璎长大了。 在一个风雨将停的深夜里,在满街撕心裂肺的哭声中。 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 生也一样。 碌碌无为是一生,金戈铁马是一生,劳累奔波是一生。 既免不了一死,便要生的有价值。 做侠客是为了救人。 做宦官是为了救人。 又有什么不同? 章荣海教会他什么叫做牺牲。 如今百姓饥荒,僵尸满道,倘若有一日盛世降临,许多像他一般流离失所的孤儿有衣可穿,有膳可食,从此没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枉死的百姓,万民富庶,九州繁荣,曾为之以身赴死的人们将绵延于庙堂千秋万代,但在其中必然找不到一个叫做章璎的名字。 倒也无妨。 花翁死的时候,谁又知道他的名字? 第44章 早已厌倦这吃人的乱世。 乱世夺走他的亲生父母,也夺走了花翁。 倘若在浮玉坊被连根拔起之前,周渐学须做一个好人,那他便做这唯一的恶人。 只有身背无数恶名,才能靠近李景,夺走他的江山,替无辜枉死的百姓偿命。 章璎苟活下来,入宫中做最卑下的太监。 章荣海贿赂过当时的太监总管。 太监总管笑了笑,“你的儿子既不能人道,有这东西和无这东西也没什么差别,我亦不想多见血腥,日后总闯不出大祸。” 若非章璎不能人道,总管不会如此通融。 毕竟当真闹出秽乱宫闱的丑闻,依照李景的性子,他们没有一个能活。 章璎入宫的那一天,章荣海整理好他歪斜衣冠。 “父亲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 章璎没有落泪,手足无措地站在章荣海的身边,好像还是当年那个被当朝太傅捂热脚心的小童。 章荣海注视自己义子入宫的背影,扶着墙壁软下/身子。 他老了。 数十年汲汲营营,为国为民,到头来落个义子入宫,长女守寡的下场,也不知这是否是他的报应。 这一生只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到底愧对自己的儿女。 章璎在宫中做苦役的时候,遇到一个男人。 男人三十余岁,面容英俊,身形高长,孤单地在花阴下晃荡,走到一片地前拿起锄头。 他知那是李景,大气不敢多出。 李景一边种地一边萧瑟叹息,“今天杀的人有些少。” 他杀一个人就种一块地,久而久之御花园后的土地郁郁葱葱。 章璎心知机会来临,大着胆子靠近李景,佯装不识得其身份。 “你为何在此处种地?陛下看到会杀了你。” 李景回头,把锄头随意扔在地上上下打量忽然冒出来的青衣小监,月光照亮一张精致的面容。 “哪里来的小丫头女扮男装?” 章璎反唇相讥。 “哪里来的老侍卫指男为女?” 李景一拍大腿,哈哈大笑。 “陛下不会杀了我,会杀了你。” “为什么?” 李景摸着下巴,“也是,你长的这副容貌,陛下不一定舍得杀了你。” “陛下年纪都够当我的父亲了,你在胡说什么?” “咳咳,陛下看起来还是很年轻。” 章璎没有理他。 李景凑过来,“你会种地吗?” 章璎摇头。 李景笑眯眯道,“日后我来教你种地,这地里的肥料可非同一般,长出的庄稼也十分结实。” “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学种地?还有许多活要做。而且你一个侍卫,为什么每天都要种地?” “奉旨种地。” 李景神秘兮兮。 “明天我在这里见不到你,就告诉你上头的人,把你的皮剥下来做花肥。” 于是章璎每天都过来跟着李景学种地。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章璎。” 李景笑,“章家那个?” 章璎脸色一白,“你也知道了?” 李景故意说,“强/暴了姐姐,杀害了姐夫,这样穷凶极恶的人,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 章璎咬牙,“你若是嫌弃我穷凶极恶,便不要再来接近我。” 李景咧嘴一笑,“我也不是好人,你看你手中的肥料,那是陛下杀人后焚化炉里烧出来的骨灰。” 章璎悚然一惊。 李景上下打量,啧啧道,“你这个模样,怎么看也是那章珞占了便宜,为何就落到这样的下场?” 章璎面无表情,“我不想提这些事。” 李景撇嘴,“不想说便算了,当我喜欢打听。” “你的名字叫章璎,你姐姐的名字叫章珞。” 李景叹一声,“璎珞,璎珞。给你取名之人视你们为十万宝珠。” 章璎笑了,“原来如此。” 李景诧异,“你是个文盲头子。” 章璎反问,“你呢?” 李景反驳,“我会作诗,不算是文盲。” 章璎摸了摸脑袋,不知道怎么解释。 李景弯着眼睛笑,时不时拿折扇打一把章璎的屁股催促他快些干活。 章璎像头地里勤劳的小牛。 李景哼着吴侬软语的江南小调,仔细听着词,章璎脸色就不好了。 “你耕田来我织布……” 他一直在耕田,李景没有织布。 过了没一会,李景又换了曲。 “江头唱罢,春意了……” 章璎觉得这时候的李景看他的眼神像个嫖/客。 尤其是唱到春意了的春字时候。 摄于暴君的淫威,没有人敢使唤章璎,也没有人在章璎面前戳破暴君的身份。 章璎每日的工作从倒夜香变成了种菜。 李景的菜园红的白的绿的蔬菜郁郁葱葱,少不了他的功劳,只是每日手里一把肥料撒下,忍不住还会颤抖。 那是人的骨灰,肥料日日新增,便是日日都有人死。 他不知道李景猫捉老鼠的游戏什么时候会玩腻,便随着他演戏,终日小心翼翼,唯恐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如此一段时间,在菜园子里的菜就要收成的时候,李景在他的菜园子里穿上了龙袍,和他眨了眨眼睛,“过来。” 章璎怀里捧着一捆萝卜,脸就要埋进地里,只留着一个屁股墩在外头。 李景一脚踹到他的屁股上。 “没出息的东西。” “往后留在朕身边,做的好了,朕留着你,做的不好,就推出去砍头。” 章璎看起来几乎是瑟瑟发抖地接过圣旨。 “陛下饶恕奴才。” “饶恕你什么?” “奴才不知陛下,称呼陛下为老侍卫。” 李景便又被他逗笑。 第45章 动不动砍头是李景的口头禅。 皇帝的口头禅总有人照办。 章璎跟在李景身边,后来有一天,当初章荣海贿赂过的太监总管被砍手,扔进焚化炉。 章璎为之求情,然而因为章璎的求情李景杀了他。 “如果你不求情,他失去的只是一双手。” 章璎从此战战兢兢地做暴君身边的一条狗。 原内务总管已死,章璎成为新的内务总管。 永安十八年,卫皇后身体一蹶不振,不日病死,太子于葬礼触怒李景,在章璎的斡旋之下被贬青盐寺。 青盐寺不只是一佛寺,也是中原少林武僧的聚居之地。 太子入青盐寺,一来浮玉坊不敢在青盐寺造次,二来能从李景手中保住性命,三来可以乐善好施积攒民心。 只是落在外人眼中,便是太子为阉宦所害。 后来卫家门生替太子求情,他本应被制成人彘,章璎心存善念,提早得知消息,便先一步将人处以炮烙。 长久痛苦地活着,不如悲惨地死去。 他救下太子,太子认为他害得自己落发为僧。 他使卫家的门生免为人彘,卫琴却认为他让这个年轻人受炮烙而亡。 他救下明柯的儿子,明柯却认为他杀了自己的爱宠。 他救了数之不尽将被满门抄斩的人。 王寅却指责他蛊惑先帝修改律法,不忠不义人神共愤。 这便是他在李景身边这么多年做的事。 单枪匹马,一手一足。 皇后死去不久,她身边的大宫女崔昉生下了李宴。 李景并不在意李宴这个儿子。 露水一夜,皇帝心肝凉薄,发妻都不在意,还能在意谁? 崔昉未提妃位,未降出宫,日复一日带着李宴在皇后蒙尘的宫中住着,无数次在黑夜中见到先后的鬼魂。 章璎查过她的来历,此女原是卫家人,后成为卫后的陪嫁,却非卫家家生子。 再查她入卫家以前,什么都查不到。 李景教会了他什么叫世故。 章璎变成了一个见风使舵,长袖善舞的人。 他虽是杀人犯,李景要用他,满朝文武便无人敢拦。于是章璎手中开始拥有权力。 李景用章璎十分趁手。 每次他想杀人的时候,章璎总是反其道而行之,巧妙地解了他的气,后来几年便不常常将砍章璎脑袋的话挂在嘴上。 李景有时候会对章璎开玩笑地说,“若有一日朕不在了,你当在清算之列。” 章璎跪在他的膝下,“那便把奴才的尸首扔进焚化炉,撒入您的菜园子。” 李景揉了一把他的脑袋,“你倒是想的开,外头的人会说,你章璎兴许前科累累,如今说不定爬上朕的榻。” 章璎沉默良久,见李景心情不错,涨红脸憋出一句话,“他们有没有这个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有吗?” 李景哈哈大笑,“如果有呢?” 章璎反射性捂住菊花。 李景一脚踹过去,章璎身形不稳,冠帽落地,长发垂柳般散落双肩,堪堪覆住一双凤凰眼,露出尖俏可堪一握的下巴。 李景神色惊奇,“你头发白了。” 章璎眨了眨眼。 每日伺候着你,还要防着菊花被偷,不白才奇怪。 永安二十二年,章家出事。 章荣海到底没有忍住想让太子早日归来,便趁大宴向李景求情。 章璎正欲在人群中说话,李景只看他一眼。 章璎心中胆寒。 判以流放已是李景看在章璎的面子上的厚待,若他还不知感念天恩,便要等着雷霆之怒。到那时候章家一门又是什么下场? 章珞与章珩大雨中跪在清风苑,章珩磕的满头是血,撕心裂肺地喊,“章家养了你这么久,你却连门都不敢开!懦夫!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有三五行人从门前过,有人谴责有人看戏,也有人跟着说风凉话,“人家如今身份显贵,深得陛下喜欢,即便是个无根的太监,哪里能把你们这等罪臣子女放在眼中?” 章珞咬牙搀扶起来章珩,“咱们走!” 章珩回头看一眼,双目愤恨地盯着清风苑三个字,“阿姐,这座宅子,原也是我们章家的。” 章珞甩了他一巴掌,满脸血泪,“现在已不是我们章家的了!” 雷声滚动,雨点密集,直到姐弟二人渐行渐远,清风苑的门始终未曾打开。 第46章 清风苑紧闭的门后章璎作何想法无人得知。 只有宅邸的仆役知道他们的主子彻夜未眠。 第二日章璎前往诏狱,见了他的义父一面。 死牢中的当朝太傅四肢嶙峋。 握住章璎的手说,“好孩子,为父对不起你,才你白璧蒙污。” 章璎跪下来,恭敬向义父磕一个头。 “我的名字取之于您,我的礼义取之于您,我的廉耻取之于您,事到如今,您还要把我当做外人吗?” 章荣海扶起他。 有些话他没有办法开口。 章家本来还有一个孩子。 章璎的名字也是给那个孩子取的。 可惜三夫人产子之时一尸两命,章家上下悲痛欲绝。 算命先生说章家犯煞,需命格极贵之人镇煞。 章璎便恰好出现在章家门前。 凤凰眼的人命贵,他便将这个孩子带回家,当做自己夭折的孩子疼爱。 这许多年章府上下无人将此事在章璎面前多说一句。 他已将章璎当做自己的孩子。 再提这些过往,章璎心中或许会生隔阂。 于是他没有提起旧事,而是交代公事。 “浮玉坊行踪隐晦,周渐学猜度到你救下太子,但当初审问周渐学的时候得知还未来得及将消息告知浮玉坊,如今只有一事不明,周渐学究竟从何知道此事?这许多年浮玉坊几乎从人间蒸发,并未采取行动,也许是你将太子放在青盐寺起了效果,也许另有他因,其中疑点重重,定要小心,我调查数年,崔昉此人或与曾经的皇城司有关,你盯紧她。” “章珞嫁入周家,章珩打小口风不严,为父只知你为尽力保全章家,才由着他们误会只字不提。我虽养育你长大,却拖累你更多,大事一了,便远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章珞有周家帮衬,只要不知真相,她会过得很好,章珩向来不知疾苦,经一回流放或是幸事,你无需牵挂他们,若中原难容,便往北辽去。” “他年新帝登基,和盟重续,这世上太平安乐,为父还盼着你来坟头上一柱香。” 章璎握住章荣海的手,哽咽道,“父亲会长命百岁,只要你跟随章家流放,路上总有法子。” 章荣海叹息。 天子尚不能百岁,更遑论他人。 家国危难,倘若死去的章荣海比活着的章荣海更加有价值,苟且何用? “好好活着。” 你多活一天,为父的罪孽便能少一分。 这个孩子,本该是长安城最耀眼的一轮太阳。 章璎应下。 “我乏了,你走吧。” 看着自己的尊敬的父亲死亡,是何等残忍的事。 章璎对章荣海的死志毫无知觉。 章璎走后不久,章荣海自缢身亡,死前身体朝着章璎离开的方向。 一代名士用自己的性命做了暴君的投名状。 满江的尸骨尤在眼前,哭号的婴儿被溺杀。 这是一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乱世。 始作俑者高距庙堂,不见白骨积道,不见深宵鬼哭。 章荣海的死成为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自此各地书生哭嚎游走,每日都有因反抗而生的血案。 章璎知道李景迟早顶不住朝野压力。 他的义父用自己的性命和家族的荣膺换回太子归朝。 章璎以前认为将来有一日会告诉世人真相,但章荣海死的一瞬间他决定就此缄默。 章荣海之于他亦父亦师,死后成为天下士子心中的神祇。 神祇不容污点。 世人无法忍受章荣海对自己子女的所作所为,皇室无法忍受章荣海将这个国家置于棋盘上翻云覆雨。 章璎可以一身污水,章荣海不行。 他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章氏一门的名姓必将与日月亘古长存。 章璎看不懂李景。 世人恨他肆意妄为,他却乐于遗臭万年。 总是笑着说,“以后我们就是名留青史的一对儿。” 李景大章璎许多,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模样。 若抛去眉宇的戾气,倒也不失轩昂伟岸。 章璎心中咬牙,谁和你一对儿。 章璎要杀了李景,拯救天下百姓,替他的义父报仇。 李景有一段时间迷上五石散,一边抽一边舒服地叹息。 “陛下怎么忽然迷上这个?” 李景弯了弯眼睛,“想长生不老。” “为什么想长生不老?” 李景靠着美人塌吞吐,俊美面容在袅袅雾后若隐若现。 半开玩笑地说, “年纪大了,又不想死,我死了,你就要被清算。” 章璎心头一颤。 这辈子从未有人替他考虑过身后事。 即便章荣海,见最后一面的时候所思所虑也是章家更多。 花翁教会他善良的时候忘记告诉他一件事。 善良的人都死了。 第47章 章家人满门流放,却没有人死去。 这里面有章璎的缘故,最终却无人知道真相。 永安二十四年年初,昭宁太子从青盐寺回朝,开始与众臣往来联络,暗中部署兵马。 后来,东宫收到一封信,信中有三张图。 这三张图是李景的命。 西河王师凭着这三张图不伤一兵一卒打进金銮殿。 章璎送出图后,便往皇后宫中去一趟。 崔昉谴人前来,说有要事商议。 这个许多年不曾露出庐山真面目的女人,终于为保住儿子的性命向他妥协。 废宫中的女人怀中抱着自己不谙世事的儿子,抬起一双美艳的眼,“你来了?” 章璎定定看着她,“我调查你多年,始终不见蛛丝马迹。” 崔昉笑了起来,“人人都知道章大人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若不是那日我撞见你鬼鬼祟祟偷出布防图,怎敢信你会置他于死地?” “你为何没有阻止,也没有告发?” “这是李景应得的报应。” “章大人,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帮我把小宴抚养成人如何?” “那便要看你讲的故事,值不值得二皇子一条命。” “许多年前,有一大户人家,为夺家产,弟弟死在兄长手中,兄长对外宣称其暴毙而亡,并对弟弟全家人赶尽杀绝,弟弟有一子一女,两个孩子在逃亡路上走散。长女大些,为报仇费尽心机接近叔叔的未婚妻子,在她的家中做了奴婢,后来作为陪嫁爬上了自己叔叔的榻,杀了对自己有恩的小姐,怀了乱伦的孽种,并将这一切告诉了她的亲叔叔,从此沦为被人厌恶的弃妇。” 章璎瞳孔微缩。 崔昉原来是福州王的长女! 她在卫家做了奴婢,陪着卫家小姐嫁入宫中,与不知情的李景露水一夜,怀了李宴,并且投毒杀害卫后,谁知李景厌弃卫后已久,不过是利用她除去卫后。她的报复没有成功,绝望之下将一切和盘托出,李景终于知道李宴是自己乱伦所出的孽种。李景留着崔昉,是为了知道福州王的儿子李勉的下落,而崔昉早与李勉走散,对弟弟的下落或许有些线索,却决然不敢断定。 便是凭着这唯一的线索作为要挟,她与李宴才在李景手中保住性命。如今李景已如暮落夕阳,崔昉生怕她母子二人被新君报复,在暗中看到他盗取布防图之后才确认章璎是能帮助自己的人,便决定用这唯一的线索换取李宴活命。 “当年皇城司在我父亲的麾下,对我父亲忠贞不二,即便后来变成了浮玉坊,也始终四处寻找我姐弟二人的下落,可惜我身陷宫中,命该如此,您说我的弟弟又在什么地方?” 章璎脑海中电光火石,终于明白过来。 如果浮玉坊的人找到福州王的儿子,那浮玉坊的主人必是福州王的儿子无疑。 他当年所见与周渐学商议谋逆之事的人,兴许就是福州王的儿子李勉。 如此一来,所有的事便都说通。 而李勉只怕不知自己的姐姐在宫中。 若知道浮玉坊的决策之人是谁,浮玉坊的庐山真面目还会远吗? 他只要去追查当年李勉的下落,便总有办法拔出萝卜带出泥。 “你想必知道我是什么人,如此轻易将这些事告诉我,不怕我对浮玉坊与你的弟弟不利?” 崔昉捂住脸,似哭似笑,“我知道你要什么,只有给你你想要的,你才会帮我保住李宴。李宴出生后,谁都比不过他重要。更何况,浮玉坊的人,没有那么容易被查出来。” 章璎将哭闹的李宴从崔昉手中接过来,“我替你保住他,并且发誓,一辈子善待他,珍视他,如果有一日我死了,也会替他寻一个好人家。” 崔昉朱唇开合,终于说出另一个秘密,“我的儿子今年七岁,但他兴许这一辈子,永远只有七岁。” 章璎张了张口,看着李宴委屈的小脸,将这个孩子在自己的怀中抱紧。 乱伦所生的孩子,四肢健全已是奇迹。 “我死的时候一定穿着孝服。” 因她与亲人乱伦,因她为乱伦的孽子出卖自己的兄弟,因她一生不忠不孝不义。 这是崔昉对章璎说的最后一句话。 夜里,西河王师踏破城门,崔昉抱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幼童尸体,一身孝服从城门一跃而下。 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而章璎连夜命人将嚎哭不止的李宴送往扬州,并附信道明原由。 他在信中让温蓝在扬州等他。 等他事了,便来扬州找他,他们一起去北辽。 在做完这一切后,章璎算了算时间,李景这时候应当已经毒发,便往御书房而去。 皇帝平日服下的五石散由钟乳、硫黄、白石、紫石、赤石碾碎成沫所制。 其中一味今日被章璎神不知鬼不觉换成砒石。 砒石入体必当肠穿肚烂而亡。 第48章 李景就要死了。 砒石在他的体内搅碎血肉,呼吸濒临衰竭。 他不把别人的命放在心上,也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 人快死的时候会回光返照。 李景坐直身体,面容如当年章璎第一次见他。 暴君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你为什么要害我?” 章璎靠近他,点起了一盏宫灯,宫灯照亮他鲜艳的面容,如同一朵淬毒的花。 “你杀了很多人,逼死了我父亲。” 李景长长叹了一口气,“可我没有伤你。” 章璎眨了眨眼睛,忽然落下两行泪。 眼泪落到暴君的膝头。 李景伸手用粗砺的拇指拭干水渍。 “你在为我流泪吗?” “是风大进了眼睛。” “谁教会了你撒谎?” “我在你身边的每一日都在撒谎。” “我知道。” 章璎猛地抬头。 “你实在不像一个恶人。” 章荣海的计策天衣无缝,唯独算漏了一件事。 他做恶人许多年,见过恶人许多种,或皮囊光鲜,或面容丑陋,或地位低下,或身份显赫,唯一相同的是这些人都有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 但章璎的眼睛与他们不同。 他的眼睛像太阳。 “你知道我为什么留着你?” 章璎摇头。 李景笑了笑,“我这个人没什么同情之心,却见你有趣,也见你可怜,喜欢你的皮囊,也喜欢你的眼睛。” 李景生来善恶不分,残暴厌世。 他是个疯狂的赌徒,也是个好色的男人。 章璎的相貌有目共睹,即便是藏匿眼角褶皱中一尾鲜红泪痣,也照着李景喜欢的模样生的含苞待放。 但李景养尊处优,所用所经皆为上等,即便是床榻上的性奴也无一不是丰满美艳的名器,章璎这般无根太监,在他眼中只是残次品的存在,因着一张脸尚能留在身边做个赏心悦目的花瓶,真放到榻上便是倒自己的胃口。 更遑论如今年纪渐长,见惯世间尤物,便不再耽溺肉欲。 只好赌的玩心从一而终。 李景是个疯子,他将人放在身边,想将章璎也变成一个和他一样的疯子。 这是一场他心血来潮并持之以恒的游戏。 他闲来无事,把蝼蚁玩弄股掌,章璎成为他跌宕起伏的人生中一味包装新鲜的调剂品。 在他以为自己必赢的时候输了。 赌徒追求的不是最终的结局,而是大起大落的心惊肉跳。 李景输了。 这是他第一次输。 他上一次赢,还是杀死自己的亲弟弟登上皇位的时候。 他错在不该将璞玉当做顽石。 “世人这样对你,我自问对你不错,一直以为你最终会在我这边。你是别人送到身边的探子中我最喜欢的一个,其他的都死了,而我用你赌了一把,但我输了。” 诚然李景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与自己的侄女乱伦,对自己的两个儿子不闻不问,是个空前绝后的恶人。 但他却有一个赌徒该有的美好品质。 愿赌服输。 “陛下,我始终记得义父带我看过天子脚下饿殍遍野的景象。” “你爱他们胜过爱自己?” “您错了,世有公道,我不能因为您对我一人好,便忘记公道二字。” 第49章 “你又因何而落泪?” 章璎反问,“陛下又为什么用我来赌呢?” 李景笑了声。 章璎落泪的原因,与他用章璎来赌的原因一样。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 他们两个人,究竟谁是可怜之人,谁是可恨之人? “你不偷宫中的布防图,总有人来偷。我不死在你手里,也要死在别人手里。想来也没什么差别。我死了,你要怎么办?” “我会逃,如果逃不了,兴许地下您会见到我。” “若地下见了你,兴许还能再来赌一局。” “赌什么?” “赌我的儿子江山是否能长久。” “盛世将要太平,太平必将长久。” “非也,辽人虎视眈眈,天下未必太平。羔羊我不宰杀,必有他人觊觎。” “陛下把人视做羔羊,可有考虑过羔羊的感受?” 李景沉默已久却道,“你非我眼中羔羊。” 羔羊由人宰杀,随从大流,碌碌无为且浪费口粮,没有存在的价值,只是一滩活腻的烂肉。 他杀的羔羊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黄泉死路魑魅道上,一个人走也不亏。 “那我是什么?” 李景笑开来,“你是精怪,我还未试过是否身怀名器,倒有些后悔。” 章璎险些气笑。 死到临头还在占他口头便宜。 没有人想到恶毒的暴君死前仿佛一位看穿世事的智者。 砒毒入肺腑,李景已气若游丝,血红的眼睛看向空中,眼球渐渐爆裂出血。 在他死去的最后一瞬间,听到耳边有人说一一 “如果我早些出生,若知陛下在冷宫是那般境遇,必定日日温饭做粥,不让陛下孤单十年。” 李景的手忽然反握住章璎,握的很紧很紧,到死的时候都没有松开。 手背青筋暴突,眼角尚有一滴未曾干涸的泪。 章璎抱着暴君的尸体,轻轻阖上他的眼皮。 他还没有来得及问,他对五十散中的砒石是否知情。 但李景永远开不了口了。 章璎冷静地挪动暴君的尸体,将他伪作自缢而亡,挪动尸体的手指却在微微发抖。 他后来细细回忆,许多事情都有迹可寻。 圣祖皇帝后宫有许多女人,李景的母亲只是其中一位并无身份的贡女。 贡女按例不得产子,她偷倒避子汤,并怀身孕,瞒天过海生下李景,皇帝迫于无奈接纳这个孩子,转身将贡女赏赐给需要笼络的大臣。 李景的生母自此成为不传之秘。 这在当年是君王把控人心的常事。 贡女在暴力与无止境的折磨之下替大臣生一对双胎。 这位大臣后来卷入贪污案中,全家被发落。 李景的母亲和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被砍断头颅。 母亲的头颅滚落在李景的脚边,直勾勾地盯着他,七岁的李景受到刺激,回宫大闹一场,自此被关押冷宫。 听说十七岁才被从不见天日的宫殿接出来。 彼时头发已生至脚踝,脚边四处都是被啃断的老鼠残肢。 在冷宫这许多年,他靠食鼠饮雪活下来。 他的父亲存心饿死他,也便无人给他温饭做粥。 孤独的十年中唯一陪伴他的只有鼠与蝼蚁,还有冬日一场又一场的雪。 或许这也是后来他对自己的发妻与亲子不屑一顾的原因。 因他父亲从未在意他,他也不会在意自己的儿子,曾经所经所历让昭宁太子又尝一遍。 他以为这是常态。 若是当年有人能看他,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但世人凉薄,并无人在意一个关押在冷宫的皇子。 纵观李景的人生,每一刻都在赌。 杀自己的弟弟是赌,福州王死后赌自己的父亲爱子心切,必然会随之而去。后来登上皇位,所做所为亦无一不在满足私欲。或许他在这世上从未得到真心,便觉得无趣透顶,不明白众生庸庸碌碌为何活着,杀人反而是在帮他们解脱。 一个念头从章璎脑海中顿生。 李景死前平静,是他已早无生志。 或许从很多年以前,那母子三人的血溅落在李景脚边时候,李景便已经死了。 你怎么能指望一具活尸爱他的妻子,爱他的儿子,爱这世上的人们? 李景死了。 章璎逃了。 却被小西河王一箭射中脚踝,也射中小毛驴的脖子。 小毛驴在他怀中奄奄一息断了气。 死的时候四肢扑腾,呼吸粗重,瞳光渐渐涣散。 小毛驴脖子上的铃铛还在滴滴答答地响,以为会走向天涯海角,最后却在宫里的地道埋了骨。 新君将他交与戚淮审讯。 不为外人知的理由太多,多到他自己已微不足道。 那时候他怎么敢和戚淮透露温蓝在什么地方。 温蓝带着小宴,若小宴身份暴露,新君为报母仇,怎会留他一条命? 后来温蓝回来,直到顶替他身份时候章璎才知道,原来新君审问他温蓝的下落是因错把恩人当做温蓝,并非小宴假死逃生一事被发现。 这时候温蓝也搅和进来,便更加不能说。 他答应过崔昉,就不会食言。 他什么都没有说,便落在周家手里受折磨。 他救过的人屡次将他推入地狱。 唯一一个对他好的暴君死在他手里。 手中萧烈所赠之令羽成为唯一的希望。 腥风血雨的八年光阴,磨折了他的生气,疯长了一头白发。 被关押在芷兰宫的时候,戚淮惊诧于章璎漆黑发中的几缕白。 殊不知漆黑的染料之下已经斑驳满头。 没有人知道章璎一缕一缕将自己的头发从白染黑时候是什么样的心境。 仿佛在镜中看到自己一生的时光匆忙而逝,过去鲜衣怒马的少年人已须臾不见。 最是人间留不住。 随着旧国的覆亡,旧的人来到新的土壤,于是旧日重现,旧友重见,往事连根带土一并被拔出。 做了八年的噩梦醒来,却原来还是噩梦。 第50章 “当年酒狂自负,好伴云来,还将梦去。” “今宵把酒言欢,且将恩怨从头分说。” 锣鼓声响,梆子声歇。 他在梦中续上台上的戏,睁眼的时候发现原来戏不是戏。 小西河王娶了周家的女儿。 玷污章珞的男人从此成了小西河王的岳父。 滑天下之大稽。 戚淮若知真相,又不知是何表情? 章璎剧烈咳嗽出声,肢体痛觉渐渐回笼,入目一片雪白罗帷,绣被上的牡丹栩栩如生。 抬头看去,前方置一昏黄铜镜。 镜中的自己被穿肩而过的锁链锢于梁壁,似榻前悬吊的一只鲜红艳鬼。 窗外风声诉诉,仆役来来往往,偶尔听得几句议论。 “昨日的大婚是长安城数年不遇的盛事,除非公主出嫁,否则哪家小姐比得上戚家少夫人风光?” “咱们王家不比戚家差,有一日公子娶亲,想必也很是盛大。” “公子昨儿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后来带回一个小倌,不敢放在主宅便将人留在咱们别院,若公子真是个断袖,想见他娶亲怕也艰难。” “你们在这里议论主子的是非,也不怕被拔了舌头!” “管家大人,是奴才错了。” 再传过来的便是噼噼啪啪的掌嘴声。 “公子,人就关在这处,几个小仆口无遮拦,我会好好管教。” “不必了,拖下去杖毙。” 是王梓的声音。 以为黄粱八载,却原来不过一日。 他果真被送进王家。 章璎面色发白,耳听脚步越来越近, 房门被打开。 管家立在门前,方才碎嘴的小仆已经不见踪影,只剩拖行后的痕迹。 王梓身形瘦削,面容阴戾,手中附庸风雅地拿一把折扇。 折扇一收,门被关起。 男人嗅着他汗津津的发,就像那天晚上在周家时候。 “章璎,你说现在还有没有人来救你?” 他的手轻轻抚摸着怀中纤细腰身,用力揉了揉。 章璎昏昏沉沉,痛的胳臂抬不起来。 王梓揪他的头发,咬他的唇,他恶心的想吐,胃里却空空如也。 得到周家消息的时候,王梓正在戚家赴宴。 他甚至来不及与戚淮告退,便直往周家而去,周旖东不见影子,只有几个仆人和奄奄一息的章璎,说是奉了主子的命。 王梓将章璎从周家带到王家别院,夜里请了大夫。 琵琶骨被刺穿,当时看起来凶险,人直接被疼晕过去。 大夫开一些药,说大约明日便会醒来。 王梓做了一整晚金屋藏娇的春/梦,醒来牵起旧恨。 在周家那一次章璎伤及他的要害,短期时间不能再行床事。 肥美的鱼肉在眼前,却不能动筷,王梓心痒难耐,只能像狗一样反咬几口泄愤。 被他揪着发啃咬的章璎额上沁出热汗,两侧肩胛漆黑的锁链沉沉坠在胸前,闭着眼睛喘息。 他才从伤重中醒来。 王梓神情有些痴迷。 第一眼见到这个人一一 那时候章璎还是先帝身边的宦官。 王梓不敢抬头,只敢盯着对方的鞋尖。 他生怕自己抬起头的时候,眼中的恶欲被洞穿。 他见过许多名太监,却没有一个人像章璎一般,声音如珠落玉盘。 “王公子,替你的父亲接旨罢。” 王梓跪下来,接旨的时候不经意与一段凉薄指尖触碰。 有种诡异的兴奋感与颤栗感。 过去他所恐惧与仰视的青年,如今衣衫褴褛地落在他的怀里,只要他牵住肩胛上的锁链,即便生出翅膀,也逃不出手掌心。 王梓慢条斯理地解开章璎的衣带。 章璎挣扎推拒,乱发纷披。 鲜红里衣下的身躯半遮半掩,一双细长的凤眼颤栗发抖。 漆黑睫毛起落间掀起一尾泪痣,勾的人心窝发颤。 扒光他的衣服,撕碎他的皮囊。 王梓如着迷一般,将章璎抵靠在榻后的红壁上。 猩热的舌尖野兽似的裹携唾液落在那尾泪痣,然后向下,用牙齿磨宦官形状漂亮的唇。 因被抵靠在壁上,后方钉死的锁链搅动肩胛两处的伤口。 章璎挣扎起来,双腿却被王梓用膝盖压住,眼前一片亮白,喉咙处发出细碎的呜咽。 王梓叼他的喉咙,就像连他的声音也要吞下肚中。 章璎还在病中,伤口未愈,身体高热,人渐昏沉,如覆在王梓身下一张被铁锁洞穿的皮囊,胳臂软软垂下。 第51章 王家外宅有两名仆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谈天。 他们是王梓的看门狗,回忆起方才被杖毙的同行噤若寒蝉。 午后昏昏欲睡,偶尔传来犬吠之声。 忽有脚步响起,落叶沙沙作响,狂风欲迷眼睛。 二人抬眼一看,见是一名黑衣青年。 来人腰间配剑,宽肩窄腰,檐帽下面如白玉,肤似羊脂,正是好一个俊俏公子,明亮的剑光闪过,两名仆人甚至来不及说半个字,便已经人头落地。 青年面无表情踏过两具尸首,戴上面具,径直向内而去。 不多时里面传来凄惨的号叫声。 周旖东猛地翻身坐起,从宿醉中刚刚醒来。 捂住就要裂开的头,询问身边伺候的丫头,“我睡了多久?” 丫头怯生生地看了周旖东一眼,“大公子昨送走小姐,说是开心,便吃许多酒,夫人拦都拦不住,后来也便不管您。这酒后劲太大,如今是小姐出嫁的第二日晌午了。” 周旖东抬眼看向外头的天光,总觉自己似乎遗忘什么事。 但他此时身心疲惫,挥手让丫头送醒酒汤来。 昨日吃多酒,他去找过章璎。 他找章璎做什么? 去逼迫章璎就犯。 “你愿意吗?” “不愿意。” 章璎拒绝了他。 他恼羞成怒后做了什么? “把这个人穿了琵琶骨,送到王梓的府上!” 此时丫头端醒酒汤过来,周旖东太阳穴突突跳动,神情如同修罗恶煞,“滚出去!” 醒酒汤洒地,丫头战战兢兢带上门。 王梓向他多次索要章璎,他以圣旨为由拒绝,心中还是抱着章璎能从他的希望。 昨儿醉酒,又被章璎一激,竟当真将人送去了王家! 这时候没有醒酒汤,他的头脑也已清醒。 周旖东闭了闭眼睛。 王梓什么手段他如何不知,倘若昨儿那几个不知好歹的下人当真穿了章璎的琵琶骨,章璎这时候一一 是否已经成为一具尸体? 不,只是穿了琵琶骨而已。 可章璎身上还有旧伤。 周旖东心神不宁,猛地跳下了榻,衣衫不整地喊,“来人!把昨天伺候我的那几个叫过来!” 地上瑟瑟发抖地跪满了人。 “天地良心!昨儿是您下的命令,我等还问过您是否等酒醒后再做打算,您那时候执意如此。” “听命行事却被追究,大公子,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我们若是死了,这周家以后谁还敢再听您的话?” 周旖东神情阴戾,头痛欲裂,最后终于呵斥道,“通通滚出去!” 又似想起来什么,多问一句,“夫人是否知道?” “夫人昨儿一直前厅宴客,后来早早回去佛堂,想必没人告知她,从头到尾只有奴才和侩子手知情。” “想将功折罪,便闭住自己的嘴巴,赏那侩子手五十金。” “奴才们谢过大公子不杀之恩!” 满堂人散去,周旖东虚脱一般软倒。 章璎落在王梓手中已经整整一夜,身上又带着伤,王梓是否会容他养着身子?现时已到晌午,到底活着与否还未可知。 周旖东去往周家行刑的暗房,看到地上已经干涸的血迹。 那是章璎的血。 他仇人的血。 就是在这样的地方,章璎被周家下人找来的侩子手刺穿肩胛。 穿骨剥肉之苦即便是孔武有力的士兵都未必能承受住。 他此时若去王家,兴许能将章璎带回来。 但会因此彻底得罪王家。 他虽因与王梓的那一次交易避免外放的命运,但章璎几乎咬断了王梓的命根子,如今要再次为了章璎彻底得罪王家吗? 或许让章璎将错就错留在王家,彻底让王梓消了气。 章璎是他的仇人。 事已至此,不过一具皮囊,究竟有什么好贪恋。 周旖东这样想,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往王家去一趟。 他不断告诉自己,只是想去看看章璎的下场。 而内心真正的想法则被掩盖不见天日。 周旖东去的时候,这座宅子乱成一团。 章璎已不见踪迹。 王梓被浑身是血地绑在椅上,脖颈开一道大口,下/身被剁得稀烂,往昔作孽之物如今同肉酱一般,片刻已吸满虫蚁。 周旖东几欲呕吐,长袖挡住鼻子,这才阻隔腥臭味道。 听说那歹人刚走,还带走王家大公子刚刚带进门的一个小倌。 下人猜度兴许是那小倌的姘头。 周旖东心中有数,传见王家外宅管家,“这小倌是我送给大公子的,此事惊动王丞相,周家和你们必然没有好下场,倒不如将此事就此隐瞒下来。” 管家明白周旖东的意思,“谢过周大人。” 正逢休沐,王梓两日杳无音信未闹出大事。 周家的大夫险险保住王梓性命,却下/身尽毁,声带受损。 周旖东问,“你可看清楚了那歹人的面目?” 王梓咬牙切齿,“那歹人戴着面具,我没有看清楚脸。” 周旖东道,“我好心将人送给您享受,您却丢了朝廷钦犯,若被外人知道,这可如何是好?” 王梓道,“我与此人不共戴天,但你这此救我性命,我必然记在心中。” 周旖东道,“我所求不多,只盼大人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如此一来对大家都好。陛下不会因为丢了朝廷钦犯追究您,王丞相不会因为我送章璎到府上而追究周家,您也不会被众人知道自己废了下/身。” 最后四字似乎刺激到王梓。 他血红着眼看向周旖东,“你最好暗中能将章璎找回来,否则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 他只能吞下这个哑巴亏。 若周旖东找到章璎,王梓有的是手段让他生不如死。 还有那个姘头。 他要杀了他,剁碎他的肉去喂野狗。 周旖东应下,离开王家,便安排人去暗访章璎的下落。 如今他与王梓,竟成一根绳上的蚂蚱。 然而无论是章璎亦或是那戴着面具的青年都如同人间蒸发。 第52章 若实在找不到,最好的办法便是向今上告知章璎的死讯。 如此一来无人知道王梓所为,也无人知道王梓断了命根。 周家也能得以保全。 只便宜章璎和那歹人。 不到万不得已,无论王梓亦或周旖东都不会这样做。 这二人做了两手准备,皇城中却无一点动静。 新君似乎遗忘了章璎。 新君有他宠信的人。 琼林宴出头的温侍卫。 人人说他将是下一个朱衣。 温侍卫近些日子告假,原来是旧伤复发,陛下特意允准,日日流水一般的赏赐送到府邸。 温侍卫的府邸修建在原来清风苑的旧址。 温府二字高高悬挂,乃圣上亲笔所题。 温侍卫生的俊俏,且会说话,见谁都弯一双眼睛,似一道和煦春风。 自温侍卫告假,宫中的侍女便个个摘下凤珠和金钗。 女为己悦者容。 外传旧伤复发的温侍卫全无病重的样子,温府病重者另有其人。 温侍卫旧伤复发,原来只是掩盖府中大夫进进出出的一个幌子。 榻上昏沉沉有一青年,眉眼比温侍卫尚精致五分,眉不画而浓,唇不点而朱,肩胛骨上有两道伤口,似是为人穿骨而伤。 经穿骨之刑的人若要取下锁链,即刻性命不保,只能过两年之后再取。 要他行动自如,割断体外延伸出来的锁链便可。 如此一来残留体内的锁链便像自身的骨头深深嵌入琵琶骨两侧,正面看去是两个漆黑的点。 两年之后已与血肉相连,再取不亚于受剔骨扒筋之苦。 温蓝用削铁如泥的剑割断两侧垂下来的铁链。 剩下的日子,便要靠章璎自己撑下去。 温蓝在王家安插了探子。 本意想得知一些朝堂之事,却不料得到章璎的消息,即刻去往王家,那畜牲已覆在章璎身上,丑陋的下/身正对着一具羊脂玉/体。 温蓝剁碎了王梓的下半身。 太疼了。 温蓝触碰着章璎苍白的脸。 都是他的错,为什么非要让章璎等他。 快了。 就快了。 再给他几天时间,一切便都会了结。 他们会一起去扬州接到小宴,然后往北辽去。 长安这个地方,活下来的都是疯子。 章璎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对上温蓝关切的眼神,“你怎么样?可有哪里疼痛?” 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缠绕白布的胸前,不见锁链,痛却钻心。 温蓝眼睛一眨,忽然落下泪来,“都是我的错,若非我让你等,不会出这样的差错。那锁链已经砍断,只是留在体内的没有办法抽出,你身体太弱,不好伤筋动骨。” 章璎看着温蓝,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他的头发,“不怪你。” 温蓝抱住他的腰,“你好起来,我们就走。” 章璎细细回忆他在王家发生的事。 王梓当时对他图谋不轨,他拼尽全力挣扎,有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出现,本便刚醒来不久,又经王梓一番折磨,很快便再度不省人事,再次醒来已至温蓝府上。 “你救了我?你如何得知我身陷王家,是否有暴露自己?若让他们知道,此事不好善了。” “我翻墙到周家不见你,听周家人墙根知道的,带着面具,他们不知道是谁带走你,这二人丢了朝廷钦犯不敢声张,到时候我让陛下去找他们要人,他们交不出来,只能说你死去,如此一来你我隐姓埋名,正可远走高飞。” “你这样聪明,我以前为何没有发现?” “因为你很少回头看我。” 章璎,你从未了解过我是什么样的人。 “现在看还来得及吗?” “只要你愿意回头,我就在原地。今日的温侍卫还是过去的温蓝,没有任何区别。” 章璎在温蓝怀中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怎会没有区别? 点评回复评分 举报 87条鱼 baicaitang 楼主| 发表于 2021-11-6 10:47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儿子你知道这个温蓝是个不安好心的小婊砸吗? 小章:???? 温蓝:狗作者闭嘴。 作者:蹲着画圈圈 其他攻:饿的嗷嗷叫 外国人:狗作者我要出场(? ̄?? ̄??) 第53章 章璎的身体在温府渐渐好起来。 但他内心知道自己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从此往后,他就是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废物。 周旖东一一 章璎长长吐出一口气,握紧了拳头。 温府没有一个下人,因主人向来宿在宫中。 章璎知道温府建在已化成废墟的清风苑旧址上,不觉有些唏嘘。 温蓝这几日似乎很忙,常常夜不归宿。 偶然见了一回,却正在温泉中沐浴。 温府有一处温泉,泉水取自山涧,两侧修树栽花,在明月之下婆娑动影。 温蓝相貌生的好,谁见了都会心生喜欢。 漆黑的发飘荡在泉中,雾气蒸腾,波光潋滟,猫眼春水一样潮湿。 他本走错了路,又折返不回去,沿着落满鲜花的小径走到此处,正见一幅美人沐浴图。 尴尬间正欲离去,却在蒸腾的雾气中看到温蓝脖颈上若隐若现的蝴蝶图案。 若细眼一瞧,便能看清楚那是刺青。 这图案他亲手绘过许多年,当年曾经有缘一见。 章璎握紧手指,木无表情地后退一步。 到底惊动温泉之中的人,温蓝随手披上一件月白外氅,发丝到胸膛还在滴滴答答地淌水。 木屐踢踏的声音在寂静的沉夜中格外惊心。 章璎闭了闭眼睛,转过身迎向温蓝,面上笑道,“我走错了路,来到这里,打扰你沐浴了。” 温蓝的面容隐匿在黑暗中,章璎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这时候章璎忽然发现,温蓝已比他还要高。 树叶从空中打着旋落下来。 像飘飞的柳絮。 温蓝抬起了手,从他头上摘一片落叶轻轻一吹。 “怎么让树叶脏了头发?” 章璎肩胛两侧深埋的锁链忽然作祟,疼的他瞬间白了脸,倒在地面青青的草上,衣裳的领口歪斜,隐隐透出无暇的春色。 本便是重伤刚愈的人。 温蓝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居高临下的模样。 他不再是与章璎从小长大的温蓝。 章璎清楚地认知到了这一点。 漂亮的猫眼盛满月光,却比月光更加冰冷。 在这一个漆黑的深夜中,羔羊摘下他的面具,露出野兽般尖利的獠牙。 “你看到了吧,公子。” 温蓝的声音动人,连索人性命的时候也不急不徐,令人联想到色彩斑斓的美人蛇。 他弯下腰,抬起章璎的脸,像是要吐出猩红的信子。 因为弯着腰的缘故,露出玉石一般白/皙的胸膛,发间的水滴滴答答淌落在章璎的脸上,脖颈上。温蓝的五指将水滴在章璎的面上抹开,仿佛他抹开的不是水,而是更加下流的东西。 手指落在章璎形状完好的唇瓣上,终于静止不动了。 “公子这张嘴,不知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他言语渐渐轻佻,公子这两个字平日叫起来端方,如今却更像调/情的工具。 他过去意气风发的公子变成了一个病秧子。 只要踩住他的袍子,甚至没有爬出去的力气。 分开这双细瘦的腿,掀开一角衣料一一 就可以看到这双细长的眼睛在狂风骤雨中失神挑起的风情。 他的公子没有碰过男人,没有碰过女人,对待他要像对待干净的雏妓。 男人心底都掩藏着隐密的破坏欲。 而现在的章璎,全身上下无一不在引诱着那股破坏欲疯狂叫嚣,冲出樊笼。 温蓝眼瞳沉黯,如同掀起巨浪前平静的海面。 章璎咬牙,心知再装不知也没有什么用处,挣扎着站起来,如风中细条条的柳树枝。 脑海中空缺一块终于补了上来。 温蓝喜欢穿高领的衣服。 温蓝擅长雕蝴蝶样面具。 温蓝对小宴与别人不同。 浮玉坊刺杀太子却将他与太子扔进水牢不闻不问。 义父到死都在疑惑是谁向周渐学告的密。 当年福州王妃,正姓温。 他覆下眼中的失望与痛心,一字一句地对温蓝说,“你是福州王世子,李勉。” 也是浮玉坊的主人,当年与周渐学一起密谋杀害太子之人。 第54章 温蓝并没有否认。 已有许多年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李勉二字。 李勉二字在温蓝的人生中意味着朝不保夕,颠沛流离。 福州王夫妻被李景害死,李勉与李珠姐弟二人被追杀的路上走散。 后来李珠更名易姓,摇身一变成为卫家的崔昉,为报父仇入宫中。 李勉被人牙子拐卖。 李珠或许能猜测到温蓝的下落,因为她知道弟弟是福州王府最后的根苗,浮玉坊的人拼尽全力也会找到弟弟,不过是早晚的区别。而她一介女流,浮玉坊能找则找,若实在找不到,也便不会花大代价。 浮玉坊自成立来行踪诡谲,他们不知道浮玉坊在什么地方,只有等着影子来找。 章璎从人牙子手中把李勉带回章家。 从此李勉变成温蓝。 后来浮玉坊的人找到他,奉为少主。 当年皇城司的首领名叫陆奉,是福州王一手培养起来的亲信。 福州王暴毙,皇城司一朝解体,陆奉带走阴阳剑法,也带走了数百名剑客。 陆奉暗中寻找姐弟二人多年,在章家找到温蓝,却全然没有李珠的线索。 陆奉认为李勉以温蓝的身份活着有助于掩人耳目,温蓝便一直留在章家。 周渐学找到浮玉坊的人指名道姓要杀昭宁太子。 周渐学是丹阳王藏在暗处的心腹,丹阳王那时已被小西河王平叛,骨头都化成了灰。 没有人想到这位远近闻名的善人最终的目的却是天下大乱,为他的旧主复仇。 这样的要求正对浮玉坊的胃口。 浮玉坊的条件是周渐学要做他们在朝廷的眼线。 周渐学答应了。 永安十七年,陆奉策划一场刺杀。 刺杀的人是昭宁太子。 皇宫戒备森严,刺杀李景难如登天。 于陆奉而言不如应下周渐学所求,先杀李徵,天下大乱,借助北辽势力扶持李勉登基,追封福州王为帝,也算夺回错位的江山。 他们达成同盟,却未料到被章璎探听到真相。 风月楼实为浮玉坊一处联络之地。 章璎听到密谋偷跑回章家,温蓝比章璎更早一些回去。 章璎慌张将所听所闻如实告知于温蓝。 温蓝告诉章璎不要多管闲事。 章璎应下。 温蓝因此放松警惕,却不料拜佛之时章璎忽然失踪。 温蓝知道章璎一定失手被浮玉坊的人抓了。 由于他及时前往,陆奉才没有对章璎下杀手。 陆奉与温蓝因此事发生争执。 最终看似应下温蓝,留章璎一命,实际阳奉阴违,任由这二人在水牢自生自灭。 一个不足十岁的孩童浸泡在比他还高的寒水中必死无疑。 没有人想到昭宁能活着撑到卫家找来的那一刻。 章璎竟连举那小太子足足五六日。 他那时候也只是个孩子,却借着一口不屈服的气撑下来。 温蓝知道手下人瞒主擅行后木已成舟,直往卫家而去,这才遇到牵着小毛驴出门的章璎。 章璎倒在他怀中。 大夫说他的下/身受了冻,将来要想痊愈很难。 这对温蓝来说是好事。 章璎这辈子也碰不了女人。 浮玉坊的这次刺杀行动因温蓝的插手,陆奉的自负,章璎的坚持等种种原因以失败告终。 周渐学对此心生不满。 温蓝将章璎听到计划的消息告知周渐学,这才转移周渐学的怒气。 周渐学因此针对章璎,屡次陷害章璎。 温蓝一清二楚。 但他知道周渐学的设计并不聪明,章荣海不会着了道,章璎一定会安全。 但温蓝没有想到章璎看到他的刺青,并全部告知章荣海,章荣海由此设下了惊天圈套,先是将章珞嫁给了周渐学,又趁机把周渐学暗中压走拷打,所幸周渐学对浮玉坊一概不知,且浮玉坊有他贪污的铁证,左右都是死,便选择保住浮玉坊,而章荣海一计不成,干脆将章璎送入宫中调查浮玉坊。 温蓝直到章璎决定赶走他时才隐约猜测出这是章家父子为网住浮玉坊的圈套。 不是证据,而是直觉。 章璎曾经说过,苟且偷生是懦夫所为。 若没有能说服他的理由,章璎宁愿去死,也不会选择入宫做一个臭名昭著的阉宦。 他甚至后来找到章荣海给章璎的回信。 他们父子二人的通信往来全部被章璎收在暗格之中。 能让章璎决定苟活的理由,除了这天下苍生,还能有什么? 那个人向来看别人的命比自己重。 温蓝听从章璎的安排去往扬州。 他之所以愿意去,因为浮玉坊的主要据地也在扬州。 章荣海等着浮玉坊放松警惕自投罗网,浮玉坊岂能再上他的当。 章家父子把狩猎者变成猎物,可真是有趣。 章荣海以为浮玉坊未曾报复章璎的原因是周渐学没有来得及将章璎救下太子的消息告知浮玉坊,若是浮玉坊下手,就不是周渐学这样浅薄的手段。 但温蓝早就知情。 后来浮玉坊没有对太子再度下手。 一来周渐学已死,人命两讫。 二来章璎将太子放到了青盐寺,浮玉坊不好再行动作。 三来章荣海算无遗策,浮玉坊要开始夹着尾巴做人,否则一但暴露,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温蓝没有杀了入宫调查真相的章璎,也不让其他人动章璎。 他舍不得。 第55章 温蓝的母亲喜欢雕刻面具。 温蓝跟着母亲学了一手雕刻面具的活。 母亲在世的时候皇城司众剑客的面具都出自母亲的手,如今母亲去了,浮玉坊众剑客的面具便都出自温蓝的手。 因母亲擅雕蝴蝶,无论皇城司亦或浮玉坊蝴蝶面具居多。 联络的暗号也渐渐演变为蝴蝶刺青。 那是母亲绣的图样。 温蓝的脖颈上也有。 温蓝不愿与章璎有面对面残杀的那一天。 所幸章璎在宫中对浮玉坊的调查似乎没有什么进展。 只要没有进展,温蓝便能保证章璎安然无恙。 然而宫中的章璎找到崔昉,崔昉为保住儿子告诉章璎部分她所能猜度到的事实。 连温蓝都没有想到他的姐姐独自一人入宫报仇,竟给暴君生了一个孩子。 章璎后来在给温蓝扬州的信中道明原委,温蓝才知实情。 如此一来浮玉坊上下对章璎保住李宴心存感激,也便无人再提对他动手。 只是章璎知道了蛛丝马迹,却势必要查个清楚。 于是浮玉坊放出许多假线索迷惑他。 所以章璎直到李徵登基都没有查到浮玉坊的真正下落。 章璎与父亲做的一切皆因为李勉化身温蓝的缘故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他们的筹谋变成一个笑话。 谁能想到一心要找的人原来就在身边? 温蓝在扬州带着小宴,其实是将小宴交给陆奉。 计划因变化而变化。 陆奉本想在李徵发动宫变的时候趁乱杀死他,扶持世子登基,但派出去的人都被李徵手下的精兵悍将所剿灭,好再没有暴露浮玉坊的人。 浮玉坊在与章璎的交峰之中屡次败下阵来。 但李景已死,福州王也算大仇得报,李徵登基后再想刺杀便难如登天。 他们虽然提前得了先机,最终却没有成功,中原既然不能颠覆,太平盛世之下阴影只能再度蛰伏,等待下一个时机。 而这下一个时机很快来临。 这是刺杀李徵的唯一机会。 温蓝故意落入朝廷抓捕他的陷阱,冒名顶着救命恩人的身份入宫,就是想借机杀死李徵。 杀了李徵,扶持李宴登基,浮玉坊这一众人从此便能活在阳光下。 等陆奉掌控朝堂,便与章璎去北辽。 陆奉知道温蓝无心帝位。 但李宴无论如何却比温蓝要名正言顺许多。 李宴生来便是一个痴儿。 这样一来虽不能如原来一般追封福州王为帝,却能减少更多的伤亡,陆奉掌控朝堂后,便也能将福州王夫妻横死真相大白于世。 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陆奉同意温蓝带着章璎离开的请求。 但唯一的条件是,无论刺杀是胜是败,阴阳剑法决不能交出。 涉及浮玉坊众人的性命,没有人保证交出之后浮玉坊会不会走上当年的萧家人的老路。 如今的温蓝是唯一一个身继萧氏刀法与阴阳剑法的人。 只要他愿意,便能将章璎永远困在自己的手心。 温蓝把一切和盘托出,末添一句,“你这样聪明,想必已经猜测到了一切,我不想自己喜欢的东西被李昭宁染指,李昭宁如果知道你救了他,章明礼,你还能走的了吗?” 章璎闭了闭眼,“温蓝,你冒认我的身份,知道我定会为了保你一句不说,是否觉得自己可耻?” 温蓝笑起来,“我若不可耻,怎么能知道自己在你心中的份量?” 章璎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 “公子,我不会给你告诉那群人真相的机会。” 温蓝这样说。 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于是除了他身边,哪里都去不了。 章璎终于知道一切真相。 他怀疑过温蓝,却没有证据。 他对温蓝的怀疑很晚。 一直到小宴交给温蓝的时候都如此信任于他。 直到后来他被关起,温蓝却回来。 他觉得奇怪。 但当时只是半信半疑,所以没有戳破温蓝的谎言,害怕他被治欺君之罪。 先帝死后,父亲的的交代刚刚完成一半。 太子已经登基,只剩阴阳剑法。 但那时候别无选择,唯有先带着小宴去北辽安定。 只要他带着小宴,浮玉坊的人总有一天会主动送上门来,到时候他便想办法得到阴阳剑法。 等阴阳剑法回归皇室,他这一生也便没有什么牵念。 却没想到这一天如此快。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去往北辽,浮玉坊已送上了门,来的人是温蓝。 一切都太晚了。 第56章 温蓝向前一步,章璎后退一步。 他好像第一次认识温蓝。 光鲜亮丽的皮囊下藏一颗恶鬼之心。 他们一起长大,如此相似而又不似。 温泉畔雾气蒙蒙,明月寂寂。 啪的一声。 温蓝偏过头,脸上落下一个血红的巴掌印。 他舔了舔唇瓣无声笑起来,“公子,我在完成你的愿望,你却似乎不太满意。” 章璎想去北辽。 他们便一起去北辽。 唯一的不同是没有小宴。 他的公子身边,不能留下任何在意的东西。 章璎抿了抿唇,“如果我早就知道你的真面目,当初便不会将你带回章家。” 他的心脏因为昔日的温蓝而刺痛。 这一生被荒草淹没,被洪流淹没,孤零零地立在风雪中,伸手握住最后的光,却原来不是光。 温蓝逼近他,将他抵靠在朱红的墙壁上,眼中有恶欲。 褪下良善的皮,漆黑的鬼怪出了笼。 “公子一一你唯一的过错便是曾经对我太好。” 好到他不愿意让他对别人好。 温蓝点了章璎哑穴。 章璎发现自己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嘶哑着喉咙,被温蓝揽入怀中。 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温蓝垂下睫毛,湿润的舌尖落到那尾红痣上,蛇信一般舔了舔,章璎偏过头,温蓝揉揉他的发。 “以后,便由我来为公子染发吧。” 章璎不能说话,亦无力挣扎,在温蓝的怀中像一具精致的人偶,只有眼睛还能倾泄出来痛苦的情绪,而怀抱他的人却以吸食他的痛苦为生。 “几日不曾沐浴,我且伺候公子。” 章璎被扔到温泉之中。 身上的布料在水中游动,漆黑的发似海草荡漾涟漪。 温蓝也下入水中,在即将溺毙的时候将章璎从水中捞起。 章璎怕水。 似乎从他救过昭宁太子便留下这样的病根。 周围的水如妖魔般吞噬而来,章璎疯狂踢蹬脚尖,却被温蓝握住脚踝,鞋袜脱落,白腻的足落入他人的掌心,似箍上了一道还带着薄热温度的枷锁。 蛇一般冰冷的手沿着腿窝向上便是雪白的亵衣。 轻轻一抽,衣带被水浪卷走。 手中的足便挣扎的更加厉害。 但徒劳无功。 温蓝将他逼靠在岸边,章璎双手攀附岸,身子在水中飘,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痛苦地喘息,却发不出来声音。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从小一起长大的温蓝对自己竟存着这番心思。 周围滚动的水流让他四肢颤颤,张开每一个毛孔。 温蓝箍住他的腰身。 藏匿于宽大亵袍之下的雪白肤色得见天日,在清澈的温泉中折出一段朦胧的色调。 他们像两只在温泉中纠缠的水鬼。 月亮睁开硕大的眼睛。 温蓝的牙齿落在厚重衣领下天鹅般的颈,重重合住。 只要掀开最后一角蔽体的衣料,便能长驱直入,让他的公子漆红着眼角哀求哭泣。 “公子做我的女人不好吗?” “反正一一前面这辈子也用不到了。” 胸前被折磨出一片红,被撞在岸上泛着淤青,说不出的艳丽,说不出的可怜,目光像刀子,神情却恐惧。 温蓝就着这样的姿势,掰过他的头,与他唇舌缠绕,交颈温存。章璎近乎崩溃,在温蓝的体魄上留下一道道抓痕,喉咙中逸出无声的悲吟。 有一滴泪从颤抖的睫毛滑下,沿着脸颊淌落。 远处青山环抱,风啸丛林,偶有鸟雀飞起盘旋,窥探池中春夜。 第57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月下花枝旖旎,落叶风流。 小厮立在屏风后报,“大人,小西河王与锦衣侯来访,说是探望您的伤势,因白日人多口杂,故此时前来。” 温蓝瞧着屏风上虚虚实实的影子,颇有意味地笑,“让他们进来罢。” 他府中虽无下人,但忠心的看门狗总得养一两只。 怀中的身躯忽然猛地一抖,章璎抬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温蓝。 温蓝目光黯下,声音沙哑,“让你的弟弟和小西河王瞧瞧你如今下贱模样,不是正好?” 章璎遍体寒凉,孱弱的五指发狂推拒,却被温蓝压制的动弹不能。 戚淮婚后热衷公事,数日不曾归家。 他二八年华的新娘学着大人梳起发鬓,便成为不能服人的当家主母。 午夜梦回,他总是能见到章璎泫然欲泣的面容,和那句似乎诅咒一般的话。 章璎在他的大婚之日说他会后悔。 他为什么要后悔? 世事无常,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变作年轻的岳母,戚家与周家,章家因这一场婚事连成一个怪圈。 王权富贵之族,讲究的是枝脉纵横,树大根深。 无论如何错位,也是名正言顺。 听闻温蓝告假,旧伤复发,章珩夜不能寐,他亦念及幼时相识的情意前来探看。 温蓝呆在陛下跟前眼热的位置,虽然谢绝一切访客,到底他们算是旧人,又深夜来访,不至于传出什么风波。 小厮前方引路,戚章二人绕过长廊,行经小道,在一温泉处的屏风前停下来。 “大人今日药浴,您二位可在此等候。” 二人点头,小厮行礼退下。 隔着一道屏风,二人高大的影子投掷过来。 像失真的皮影戏。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受的伤。” 是章珩的声音。 “宫中的太医流水般过来,想必已经好的差不多。” 是戚淮的声音。 “听说章璎那日在迎亲的时候闹过事。” “……无妨。” “他还以为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暴君成了先帝,清风苑都没了,他又算个什么东西?当年我与阿姐那样求他,他哪里有一点同情?” “过去的便过去罢。” “小西河王胸襟广阔,能忘辱妻之仇,我章珩甘拜下风,深比不得。” 似乎提到章珞,小西河王沉默下来。 这二人的谈话声传入温泉中的章璎耳中,章璎面如白纸。 章璎浑身发抖,雾气打湿了他的眉,也打湿了他的眼。 湿漉漉的挣扎,湿漉漉地哀求。 嗓子却是哑的,说不出来一句话。 温蓝眯着一双猫眼,附在章璎的耳边,“我对陛下说当年救下他的伤口复发,陛下这才准我告假,为刻意伪造这道箭疤,我费不少功夫。” 章璎在水中扑跌,扬手似要甩他一掌。 温蓝禁锢住皓白的腕子。 “章荣海到底没舍得把你真正变成太监,真是可惜。你的事被周家和王家一并压下,这时章珩与戚淮只怕还以为你在周家,他们即便进来,温泉中雾气朦胧,也未必能看清楚我怀中的人是谁,是否让他们进来?” 章璎面颊被热气熏红,落在温蓝的怀里。 像一颗熟透的密枣。 漆黑的发粘腻贴在身上,勾勒出漂亮的轮廓。 神情凄惶可怜。 温蓝知道,他是一个罪人。 他利用公子对水的恐惧,把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捏着七寸伤在自己的怀里。 他们肌肤相贴。 “公子,不让他们进来,就让我进去罢。” 绫罗绣花的袍子在水面飘荡,数点猩红四散而开。 他可怜的公子颤栗痛苦,却连悲惨的声音都不能发出。 温蓝沾满腥气唇舌撕咬章璎的口腔。 章璎像身躯搁浅的鱼,被炽热的野火焚化成灰。 温泉变作欲海。 热烫的泉水暴虐钻入身体的每一个孔洞。 他蜷缩着闭上眼睛。 耳畔温蓝出尔反尔地说,“小西河王,锦衣侯,可以进来了。” 第58章 怀中的身躯发狂挣扎。 直到戚章二人绕过屏风,远远立在池外数尺之距的时候,忽然便像被钉死在温泉中。 头埋进温蓝的胸膛,一动也不动。 距离这样近,温蓝甚至听不到他颤栗的呼吸。 温蓝撩拨着章璎垂在胸前的发,知道他把公子吓坏了。 从戚淮与章珩的视线看去,能从朦胧的雾气中见两道人影。 温蓝身披月白长袍,半身浸在水中。 他怀中抱着一人,湿发贴在背脊上,绫罗绣花的宝锻遮住肩部以下。 袍摆在水中飘浮,透亮的春水中影影绰绰并不真切。 只一道背脊,便能看出天生的艳骨。 旖旎而荒唐的风光激红章珩的眼睛。 戚淮是正人君子。 他微微一愣,便知是情人间的玩笑,低头拉住章珩往屏风外行去。 章珩手握成拳,目眦欲裂。 “他怎么能……” 戚淮叹息,“他如今的位置,府上养一两个倌妓正常不过,往后还要纳妾,甚至娶妻。” 章珩反驳不得。 心中却暗存闷气,恨不能把温蓝怀中的妖精扒皮拆骨。 而内里的温蓝终于松开章璎。 “原来小西河王以为你是倌妓。那时候你与他这般要好,我以为只看一个背影,便能认出你。” 章璎血红着眼看向温蓝。 这一晚上,温蓝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向他的心头捅刀子。 一刀又一刀,似要逼疯他。 温蓝亲了亲那双红色的眼睛,将人推靠在岸边,往里一寸寸碾磨指上的戒指,随手解开他的穴道。 “公子,若是发出声音,他们就会来救你。” 但也会看到你活色生香含着戒指的下贱模样。 最后一缕弊体的衣物扔进灼烧着火焰的碳盆。 温蓝起身束好一寸宽的腰带。 摇身一变光风霁月的矜贵公子。 他似云中月,他是地上霜。 现在的章璎比过去的温蓝更加不堪。 “那戒指,公子自己想办法弄出来吧。” 章璎闭上眼睛,撕裂般的痛苦浸遍肢体,他咬着自己的手腕,才没有发出声音。 温蓝何其残忍。 他想发出声音的时候被点住穴道。 他最怕发出声音的时候给予仁慈。 屏风外还能传来那三人的谈话。 章珩问,“里面那个人……” 温蓝答,“外头带回来的倌妓。” 戚淮说,“无论如何还是要小心有不干净的病。” 章珩担忧道,“你身子还没好完全便这样纵欲,我很担心。” 温蓝摆手道,“阿珩,无妨,二位远道而来,府上没什么招待,随我去前厅罢。” 脚步声渐远。 章璎半个身子还在水中。 手腕被温蓝临走前捆起来吊在石壁间的青枝上,看起来似一具浮尸。 一缕红色蔓延开。 他这样怕水,却总在水中遭殃。 从救下太子之后,只要一靠近池水便无法呼吸,仿佛温热的水会伸出爪牙,将他拖入不能见底的深渊。 当年推周渐学入水已是勉力而为,后来戚淮又一次将他下在水牢,无不反复加深对水的恐惧。 他没有多余的手带出戒指。 衣裳在火焰中烧成灰,鼻尖能嗅到焦气。 身上的旧伤在水中渐渐崩裂。 呼吸越来越重。 两侧肩胛处似火烧起来,身下戒指凹凸不平地做孽。 只有月亮在怜悯他。 月亮总是高高在上。 温蓝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什么都没有做,却让他溃不成军。 戚淮没有认出他,甚至担忧他给温蓝染上不干净的病。 章珩一句一句都在指责他。 章璎闭上眼睛。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章家的恩情还到现在,还完了吗? 除了这条命,已再无可还。 浮玉坊的人已经出现,阴阳剑法必定在温蓝手中。 即便要死,也需得到剑法才能去死。 他承诺过崔昉,承诺过义父。 答应的事一定要做到。 无论是小宴还是浮玉坊。 没有谁能忍受在自己的弟弟和喜欢的人面前被剥脱赤裸,随意亵玩。 这世上无他可交代后事之人。 也无因他死而哭泣之人。 胸口剧烈地起伏,伴着水流滚动的节奏。 仿佛心脏衰亡的前期。 意识渐渐模糊,四肢越来越冷。 分明没有溺水,溺水的征兆却在他身上体现。 他不知自己亲生父母是什么样子。 如果他们还活在某一个角落,或许会为他落一两滴泪。 他留不住戚淮,留不住阿姐。 留不住义父,甚至无法留住自己的子嗣。 年少做过纵马江湖的梦。 可怜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罢了。 爹娘,我好累啊。 他对虚空中从来不曾存在过的父母低声说。 瘦弱的身躯仿佛因风吹过而凋零的落叶。 待温蓝送走二人重新回到温泉处的时候,章璎已经昏沉过去。 鸟雀在青枝上飞起,明月高挂在树梢。 满池的荷花悄无声息地盛开。 他的公子很瘦。 肩胛有两个漆黑的点穿胸而过。 长久的折磨风干了他的骄傲和意气,像一只灰烬中徘徊的鸟,跌撞得血管都透着淤青。 温蓝走到他的身边,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半跪在岸边,解开他手腕的束缚,把章璎抱在怀中,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发。 他知这一捆头发已经泛白,靠近还能嗅到染料的香气。 “知道真相便要受苦,为什么还要知道真相?” 无情的世道对善良的人不假辞色,虚伪的恶人总是风生水起。 原本他可以一直欺骗他。 欺骗一辈子。 温蓝把戒指取出。 他的公子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知道很疼。 疼了,才不会跑。 这个人用烈火烧沸他的心,却总露出懵懂不知的神情。 而今他亲手将心中的骄阳陨落。 早在章璎与戚淮越走越近的时候,嫉妒便露出獠牙。 温蓝的五脏六腑都中一味名曰嫉妒的毒。 此毒终身无解。 第59章 戚淮与章珩离开温府后分道而行。 章珩心心念念温蓝怀中的倌妓,却连是男是女都不曾看清。 回到侯府砸碎许多价值连城的宝物。 戚淮骑在马上。 五月细雨如烟,长安城青山湿透。 他的心脏仿佛也在温泉的雾气中湿透。 人的本能先于思考而感受到疼痛,就像大婚之夜,章璎被刺穿琵琶骨的一瞬间。 但那时候的戚淮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章璎被刺穿琵琶骨,从此再也不能舞刀弄枪。 也不知温蓝在他面前肆无忌惮亵玩的人是章璎。 他什么都不知道,心脏却莫名颤栗。 小西河王将之归结为天气。 或许是天气不好,人们便容易悲春伤秋。 可他悲春伤秋的时候,却忘记这是夏天。 夏日的野花如火如荼爬满山坡,小毛驴脖颈的铃铛滴滴答答地响。 骑在马背上的少年怀中抱着野花飞奔而来。 野花兜头洒下。 少年嘻嘻哈哈笑一一 “戚寒舟!”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将这冰冷的名字叫的肆意昂扬。 若干年后的小西河王在深夜的小巷中回过头,已不见骄阳般灿烂的少年。 戚淮面无表情地一夹马肚。 小毛驴死在他的箭下。 章璎在周家生不如死。 他家中有如花美眷,却夜夜酩酊大醉。 人人称道的小西河王不过是个身穿铠甲的懦夫。 这一生脱不下铠甲,也脱不下戚姓。 他的家族是一座山,他的爱情只是山脚下枯萎的花。 高门望族,他与章珞同病相怜。 无数次在酒馆买醉的小西河王从来不知,在他喝醉的时候总是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又哭又笑,深情悉堆眼角。 戚淮可怜自己。 章璎可怜别人。 或许这才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而温蓝谁都不可怜。 他将章璎囚困在温府这巨大的牢笼中,温府一草一木照着清风苑修建即便是章璎偶尔也会生出错觉。 但有关温蓝的一切再也无法迷惑他。 他被点着哑穴,每日只食半餐饭。 温蓝并没有禁锢他的身体,却让他身子软的无力去往他方。 他没有办法与人联络书信,也没有办法反抗温蓝强势的行为。 温蓝亲他的脸,亵玩他的身子,却从未真正动过他。 曾经温蓝在暗处,章璎在明处。 如今位置颠倒。 他知温蓝所思所想,温蓝却不知他所思所想。 章璎即将在他志得意满的时候送一份大礼。 留在温蓝身边佯装出的无助与孱弱,是为了降低他的防备。 他要让温蓝和浮玉坊此行有去无回。 这么多年来,温蓝似乎忘记一件事。 他除了是章家被遗弃的义子,也曾在李景这样的暴君身边只手遮天过。 第60章 温蓝想要伺机刺杀李徵,才会成为新君身边的御前侍卫。 但之所以这么久还没有动手,或许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李徵把一个随时想杀他的人留在身边。 李宴虽然是暴君的儿子,却也是福州王的长孙。 如果是李宴登基要比温蓝名正言顺许多。 李宴是个痴儿。 若浮玉坊存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心,朝廷乱则天下乱。 章璎对温蓝已失望至极。 温蓝又一次来的时候,章璎没有说话。 温蓝压底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裤腰。 人前的翩翩公子人后做着穷凶极恶的事,享受美名,享受赞誉。 章璎头发散乱,张口便咬,温蓝却不是王梓,掐着他的下巴,直到他弯着腰干呕却呕吐不出。 他咬着章璎的耳朵,“如果公子是个软绵绵的女人,说不定更加得趣。” 章璎抬起血红的眼睛,说不出来话,瘦的像一把伶仃骨头。 温蓝用手覆住那双布满恨意的眼。 仿佛只要他不看,便能装作不知。 “你恨我利用你?” “你恨我把你最下贱的样子给那两个人看到?” “你恨我在你的身上为所欲为?” 温蓝知道章璎伤了心。 却不知道章璎心里盘算着让他死。 因怕无可挽回,始终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他将章璎的唇瓣咬的血肉模糊,鼻尖嗅着腥气,内心的恶欲翻涌跌宕,最终被沉沉压了下去。 章璎目光落在案前的香上。 就快了。 他比温蓝更加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汉历燕平元年五月二十五日,新君例行南巡,温蓝朱衣引众卫随行。 刚出潼关,经一密林安营扎寨,便于深夜遭遇四名刺客暗杀。 当夜宫中乱作一团,没有人知道新君是死是活。 直到天亮的时候,才从潼关传来消息。 刺客中有一名落网,有一名毙命,还有数名遁逃。 潼关太守誓死保驾身亡,所幸新君只受轻伤。 只有温蓝知道,被抓的是二师姐陆霖,死去的是他的大师兄陆铭。 温蓝身为御前侍卫,对皇帝动向了如指掌,知道若擅自动手或许会成功,但很难全身而退,于是特意选择新君南巡的时机进行刺杀。 温蓝本身并未参与此次行动,就是怕行动失败之后牵扯到自己这步暗棋。 但他提供了新君的南巡路线图。 不料那潼关太守似乎早已得到消息,进入营地之后面临的竟是天罗地网。 刺杀行动以失败告终。 消息从何处走漏? 他自然想到了章璎。 但他从未在章璎面前提起过何时行刺。 章璎肩不能扛,口不能言,成日连屋子都出不去,有什么办法偷天换日? 浮玉坊的人被生擒,是这许多年都没有出过的大事。 官员即便疑心刺客来的轻车熟路,也未必怀疑‘到温蓝身上。 但被抓的陆霖一但遭不住严刑拷打,将浮玉坊所在各地的据点和盘托出,所有人插翅难逃。 温蓝留在京城也未必安全。 唯今之计只有先去扬州,与陆奉会合再行商议。 至于章璎一一 落到了他手心,他便不会放过他。 这几日告假,也是为万一失败及时撤退作打算。 既已告假,旧伤痊愈之后南下为自己名义上的母亲过寿也不是说不通。 只要离开长安,便能观察朝中情况。 若二师姐扛住刑罚或被伺机救出,他便再行回城。 第61章 温蓝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剑柄上。 他的剑是杀人的剑。 当他从童年惊蛰的梦中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握紧手中的剑。 如今他握着这柄剑走过小径,推开后院的门。 他从来不会拿剑尖对着章璎。 明月挂在天上,章璎站在树下。 章璎手无寸铁,这是许多天来他第一次外出呼吸到泥土的清香。 温蓝解开了他的穴道。 章璎的声音久未出腔,沙哑难听,却带着怪异的讥笑。 “温蓝,你好奇我如何知道你行动的时间?” 温蓝沉默地看着他,伸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们分明成了死仇,却连树下的影子都交叠在一起。 “我太了解你,你做什么事都喜欢给自己留后路。你声称病重引起皇帝的愧疚之心告假,真的是为了窝藏你府上的我吗?你为什么要放弃留在皇帝身边随时可以刺杀的机会?” 温蓝笑了声,“继续。” “原因就是你在宫中下不了手。你动了手,李徵死了,你也活不成,最好的动手方式便是在宫外,五月份的南巡便是一次机会,而你的假期刚好到六月份。” “多出来的这一个月,足够你远远逃开观察动向,若刺杀失败后你的身份并未暴露,便理所应当地回来,若已经暴露,朝廷的人也抓不到你。” “你是福州王的儿子,是浮玉坊的人,所行所为一猜便知。” “温府上下没有一个伺候的人,倒是随着皇帝赏赐送来的看门狗,曾是我放在宫中蛰伏的心腹,在宫中未派上用处,却没有想到被发落到你这里,反而有了用。” 温蓝恍然大悟。 难怪潼关太守能如此快反应过来,迅速调兵遣将。 原来是他府中的看门狗替章璎通风报信。 若没有那潼关太守,李徵这次必死无疑。 章璎叹息,“他已拿着银两离开温家。潼关太守原是我义父的亲信,是这世上唯一知道我与父亲安排之人,我去信与他,命他提早准备,务必保住陛下安危,而他用自己的性命完成嘱托。” 温蓝的神情看不出悲喜。 “浮玉坊尚念及你保住小宴而饶你一命,你却如此恩将仇报?” “正邪如何两立?保住陛下才能正朝纲,若天下落到浮玉坊的手中,只怕片刻便要大乱。既然你说浮玉坊留我一命,如今这条命,你们便拿回去罢。” 他从来不怕死。 只怕死后无人收尸。 若恩义难两全,尸体送给浮玉坊又如何? “公子,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世人眼中周渐学是正,你是邪。李徵是正,浮玉坊是邪。你说二者有何区别?” 章璎摇头,“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不是正,周渐学也不是正,陛下更不是,黎民百姓才是正。” 有众生方有江山。 有江山方有君主,有君主方有盛世。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这许多年汲汲营营,也不过是全了这八个字。 “百姓如蝼蚁,与我有何干系?我父母死去的时候,他们围在街角风言风语,伪善地掬一把同情泪,我流离失所的时候,他们用车轮碾碎我的手掌心,笑着说这是哪家没人要的乞丐,我未受他们恩惠,为何要在意他们死活?” “温蓝,你眼中有恶,所见皆是恶,你忘记我将你带回章家,我也是百姓中的一员,你忘记义父收留你给你弊体的瓦,他也是百姓中的一员,你也忘记章府的仆人,王大娘深夜给你包饺子,小林子替你缝补衣裤,他们也是百姓的一员,你除了仇恨,可曾将这些人放在心中半点?” “我自己尚自顾不暇,这些人即刻死去,也非我屠戮。” 这世上阴暗与阳光并存,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种子便容易生长出扭曲的枝干。 他与章璎同样流离失所,却最终性情南辕北辙。 他爱极了章璎这副虚假清高,道貌岸然的模样。 “公子,章荣海在利用你,他根本不爱你。” 温蓝咧嘴一笑,吐出了章家一个人尽皆知却唯独瞒着章璎的秘密。 “璎珞,是美玉,是十万宝珠。章荣海给他的孩子们取的名字,真是风雅之极。” “可你大约不知道,章家三夫人在你进章家门前一尸两命,胎死腹中的孩子名字叫章璎,将来成人,欲取字明礼。” “章璎死了,而你不过是一个替代品,用一个死胎的名字,这么多年过着别人的人生沾沾自喜,为章荣海卖身卖命。” 你不是父亲眼中的宝珠,也不是什么美玉,章荣海在佛前跪求来的明礼二字,也不是对你的祈盼。 “公子,你说你是不是一个笑话?” 温蓝轻轻说。 第62章 “你胡说!” 章璎咬牙。 “你可以去问章珞,甚至去问章珩。你不过是一个死胎的一个代替品,章荣海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他心中有愧。公子,你这样聪明,我说的话是真是假,想必你心中已有答案。” 温蓝这个人一一 他的笑容像风一样暖,他的心脏像剑一样冷,眼里含着泫然欲泣的泪,嘴里吐着杀人诛心的话。 章璎木无表情,宽大袖袍下的手却微微颤抖。 “义父,我为什么叫章璎?” 章荣海看着他,却像在透过他看别人,“是为父对你的祝愿。” 章璎直到今天才明白章荣海当初的眼神。 那是失去至亲才会流露出来的怀念和痛苦。 “你是父亲最优秀的孩子。” “是为父对不起你。” “章珞和章珩享了泼天的富贵,才有机会儿女情长,吟风弄月,却从来不知承担相应的责任,但你与他们不同。” 他们有什么不同? 他生来是被老乞丐养着的野种,以为自己终于得上苍垂怜有了名字,原来是鸠占鹊巢。 他没有资格埋怨将自己从风雪中抱回家的义父,无论如何他托那未出世孩子的福,才有这衣食无忧的十数年。 他对花翁已经没有太过深刻的记忆,只有一片花白的胡子种在过去生根发芽。 花翁那时候没有给他起过名字,他们叫他小乞丐。 后来他有了名字,在不断的失去中长大了。 这短短二十载的人生,倘若连名字都不属于自己,还有什么属于他? 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去,生无人挂念,死无人缅怀。 死后的墓碑上,还能刻章璎这个属于别人的名字吗? 我是谁? 章璎是谁? 谁是章璎? 一切跌宕的情绪最终埋入深渊。 除了手心穿透皮肤的一道血口,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我已承义父天大的恩情,能做他的孩子已是万幸,即便是替代品又如何?” 温蓝根本不懂,即便是替代品,也足够他感激一辈子。 “公子,你心中当真这样想的吗?你把他当做亲生父亲,在他心里你不如章珩,不如章珞,甚至不如一个死胎,他把你当做棋子般利用,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到底不是亲生,所以才会如此……” “温蓝!” 章璎喊温蓝的名字,打断他的话,眼尾上挑,露出一尾鲜红泪痣。 “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也不过是我捡回来的一个破烂罢了一一” “所以才会叫温蓝。” 这么多年,他是瞎了眼,才把豺狼当病猫。 温蓝将他逼迫到角落,灼热的呼吸烫在耳边,一手禁锢住腰肢。 “你我都是一无所有的人,公子缘何不对我心存怜惜?” 他面露伤心,神情如诉,仿佛这段时日凶相毕露的人不是他。 若旁人见着,定会以为章璎欺负了他。 章璎心中觉得可笑,又觉得悲惨。 他们两个人就像是在互相照着镜子,看谁比谁更加尖酸刻薄。 “大名鼎鼎的福州王世子,又怎会需要我一介阉人来怜惜?” 他语气似讥似讽,温蓝扑上来野兽般一口咬住他的喉咙,他们像儿时一样纠缠厮打,温蓝占了上风,压在章璎身上一身热汗地喘息,“公子,知道你的身子被寒水泡坏的时候,你猜我在想什么?” 树叶沙沙飞舞,忽明忽暗的影子被明月照亮。 “我在想,你这辈子也碰不了女人了。” “真好。” 温蓝亲亲他的公子刺穿皮肉的手掌心,从他漆黑的发间摘下一片花瓣。 李昭宁那个傻子一一 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对待他。 第63章 无姓之人 温蓝口口声声说喜欢,所行所为却无一不害他。 章璎落在戚淮手中,虽在水牢中受折磨,却并未伤及根本,假以时日身体恢复,内功自然回来。 后来入周家,周旖东刺穿了他的琵琶骨,彻底把他变成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废物。 当这个废物奄奄一息来到温蓝身边,温蓝不让他说话,不让他吃饭,任由他身上的伤口溃烂发脓,提不起一丝力气。 刺穿身体的半截锁链已与骨肉相连。 大夫说两年后可取。 或许两年之后取出来,渐渐养好身子,还可以重新练剑学武,只过去十数年的底子,便付诸东流了。 一切归零,从头来过。 但这两年之内取出来则九死一生。 温蓝也知道。 他在温家的时候比周家更加形销骨立,身体根基尽毁,到底是拜谁所赐? 章璎不是怨天尤人的人。 他亲自选择走了这条路,就从来不会回头,不会后悔。 无论有什么下场对他而言都无甚差别。 只盼老天垂怜,能在这两年安置好小宴,将阴阳剑法物归原主。 在温蓝手中的他,比在任何人手中都更加不像一个人。 他像一条狗。 温蓝胯下的狗。 如今温蓝对他胯下的狗仁慈地开口, “公子,今日起便跟着我逃亡罢,你身上的伤口见了红,要上药。” 章璎没有力气挣扎,由着他上药。 温蓝给他上药的手指像蛇一样灵活而冰冷,章璎索幸闭上了眼睛。 他心里藏着很多事,却没有人可以说。 闭上眼睛,便连自己也藏了起来。 温蓝会后悔带他离开的。 一定会。 温蓝亲了亲他的脸,他们仿佛还在那段两小无猜的岁月。 可章璎知道,回不去了。 就像章荣海只能看着他来缅怀死去的幼子,就像章璎只能看着一座小小的坟头纪念死去的花翁,温蓝只能看着一具行尸走肉,追忆他鲜活明媚的往昔。 “走之前,带我见见那个孩子的墓吧。” 章璎淡淡道,“我想知道,那个孩子和三夫人,都埋在什么地方。” “好。” 正沿途顺路,可以带章璎去看看。 也让他对章家人死了心。 是夜,温府的大门紧锁。 一辆马车从温府出,走东城门,经潼州郡,入乌云山。 沿路月落鸟啼,风声飒飒。 潼关边界有一座山,因常年云低雾沉,故名乌云山。 乌云山中有口乌云井,传闻能做镇煞之用。 于是许多死的时候时辰不好的尸体,被自己的家人们埋在乌云井的井边。 此地是温蓝南下的必经之路。 章璎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章荣海将自己宠爱的姨娘与死在腹中的孩子埋在深山中。 女人和胎儿都是至阴之体,死的时辰又不好,所以没有人来祭拜。 他们走过一座座荒冢,便来到乌云井的旁边。 这是一口深不见底的空井,风声吹过的时候井中发出呼呼的声音,就像有孩童在啼哭。 章璎的脚踩在树枝上,树枝发出断裂的响动。 温蓝扶着他,他们绕过不断发出哀嚎的井,在井西十丈外找到了两座坟。 一高一矮,一大一小。 温蓝退后,章璎上前。 他拂开墓碑上的落叶与尘埃。 左侧的墓碑上写着章家三夫人的名字,右侧的墓碑上写着章璎两个字。 在别人的墓碑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感觉? 章璎手指抚摸着那两个字,抿住泛紫的唇瓣,胸腔下的心脏仿佛停止跳动,耳边响起温蓝诡谲的声音。 “章荣海把自己疼爱的妻儿埋在这深山老林之中,未生产的死胎在三夫人死后被剖出来,单独立墓,听说剖出来的时候是成型的一团肉,有眼睛和鼻子。” “你尊敬的义父能为了章家的气运不去吊唁自己的妻儿。也能为了章家的气运对一个不相干的人好。” 温蓝痴迷地看向章璎线条流畅的眼睛。 这双眼睛睁开的时候明亮有光,让世间污秽无处遁形。 “他们说凤凰眼的人命贵,正能镇章家的煞。” 章璎太了解章荣海。 他的义父虽然刚正却信一些风水之说,只怕温蓝这些话也不假。 他碰了碰自己的眼,神情有些茫然。 人人都说凤凰眼的人命格极贵,为何他却觉得凤凰眼的人命苦? 章璎在坟前烧了几张纸钱。 就像在给他自己烧。 他在心中对着墓碑叹息。 我比你大,如果你活着,也许是我的弟弟。 也许不是。 因为如果你还活着,父亲未必会收留我。 但我得知真相后从未庆幸过你的死亡,如果可能,我希望你活着,如此义父才不会痛苦。 这十多年无人来看你,一定孤单极了。 你尚有一方容身之地,我虽比你多活二十余年,他朝横死只怕比你不如。 义父疼你爱你却不能近你,于是养育我来弥补他空失的关爱,但人各自有心,十几年的陪伴,我不信义父对我只有利用之情。 很抱歉用了你的名字,占了你的人生。 很抱歉鸠占鹊巢这么久。 但我所需不长,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三年,总会还给你。 到那时候他依然是桥洞下的乞丐,是无名无姓之人。 章璎在火焰中站了起来,对着碑上的章璎二字道,“你接受我的道歉吗?以后我有机会会来看你,与你讲述人间的事,其实也不尽然都是好的,许多人后悔出生,但总归还吊着一口气,有未了的愿望。” 烧着火焰的纸钱忽然被一阵风拂动,仿佛墓中早夭的孩子给他温柔的回答。 第64章 他们离开的时候月正中天,乌云山下大雾弥漫。 马蹄脚印渐被风雨覆灭,一盏摇曳的灯照亮前路。 镇煞的井中响起凄惨的哀嚎,仿佛荒冢怨魂发出的悲音。 雨淋湿树枝,树枝湿漉漉地折断。 百里之外的宫墙内,灯花彻夜未熄。 新君登基头一年的南巡因一场刺杀就此作罢。 温蓝告假,朱衣重新挑起大梁。 御书房中寂静无声,新君并无大碍,在案前用朱红的笔将一封很早之前告假的折子圈出来。 “他旧伤复发,伤情刚好,又南下去看过寿的母亲。” 那旧伤从何处来? 李徵当然知道,是当年救他留下的箭伤。 所以他赐下贵重的恩赏,并破例准许他告下悠长的假期。 朱衣垂睫,“温蓝父母双亡,南边的父母也是您为隐瞒他的身份而做的幌子,虽然是幌子,却没有母亲过寿儿子不去的道理。” 新君蹙眉道,“朕今日总有些心神不宁。” 朱衣好奇,“陛下为何心神不宁?” 他跟随陛下日久,还从未在陛下口中听到过心神不宁这四个字。 朱衣对于皇帝与温蓝的事情看的清楚。 陛下感激温蓝当年的救命之恩,许以高官厚禄无可厚非,但不知这里头,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当年与他在水牢中关押的那段日子朕始终难以忘怀,再见他却总有一种割裂感。” “人都会变。” 李徵却摇头,“但不会变得判若两人。” “恕微臣斗胆,陛下对温蓝好,是为了他的救命之恩,还是喜欢他的皮囊?” 李徵愕然抬头。 还从未有臣子敢在他面前如此直白地质问,到此刻他才真正开始打量这一直被他重用也被他忽视的近卫。 朱衣面貌普通,身材修长,有一身绝世武艺,曾是先帝随手赏他的打手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李徵难得没有呵斥朱衣的逾距,反而开始认真思考朱衣的问题。 他不讨厌温蓝的皮囊。 但需以过往的缘分为前提。 若无过往的缘分,再好的皮囊于他眼中与路人无异。 李徵非重欲之人。 情/色让人丧失理智,是最无用的东西。 朱衣叹息,“陛下,我时常担忧您为温蓝犯下大错,如今看来,似乎是我多虑。” 陛下与温蓝之间有需要报答的恩情。 也只能有恩情。 李徵笑了,“爱卿确实多虑。” “陛下只是由于温蓝与过去不同而心神不宁?” 李徵摇头,他凝视窗外瓢泼的风雨,喃喃道,“总觉得错过很重要的东西。” 那是什么? 他不知道。 朱衣不言。 李徵话峰一转,对朱衣吩咐,“无论如何一定要撬开那女刺客的口。” 抓到的刺客死了一个。 死的时候服用化尸粉,连骨头渣都不留一个。 这活捉的一个行动慢了,才有今日下场。 这场刺杀策划已久,李徵不免联想到他幼年遇到的那拨刺客。 是否同一组织? 到底是什么人? 当年之事卫琴与东宫毫无头绪,而今这一场刺杀与当年如出一辙。 所有人都在盯着那女刺客开口。 女刺客倒是个硬骨头,人们扒开她的衣服,只看到血肉模糊的背脊。 是她自己不慎跌进炭盆中烧伤。 宫中早已往诏狱加派人手。 或许再过几日,便能从她口中撬出东西。 朱衣道,“臣尽力而为,若办事不力,还请陛下多加人手。” 李徵目光落在窗外雨幕上,“这雨太大,下的人心烦。” 朱衣在心中回答道,陛下,是您的心乱了。 泼天的雨幕中,锦衣侯府的马车往潼关方向而行。 章珩心知温蓝闲云野鹤的性子,生怕温蓝一去不返,得了信便暗中跟去。 温蓝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走带着一条尾巴。 章珩也没有想到,他后面还有一条尾巴。 周旖东这些日子派人盯着锦衣侯府。 他认为救走章璎的是章珩。 毕竟章珩与章璎曾经是兄弟,若说见了落魄的兄长生出恻隐之心也不是不能。 除了章家人,谁有这个本事,有这个能力,有这样的动机? 果然没过了多久,章珩便离开侯府。 也许跟着章珩会有章璎的线索。 王梓行动不便,周旖东一路跟着章珩。 他告诉自己找到章璎是为了避免事迹暴露之后来自朝廷的怪罪,心底深处却藏着一个致命的问题。 派别人去就可以。 一个朝廷钦犯,如何值得你雨夜奔袭? 大雨过后,树欲静而风不止。 第65章 小西河王这段日子眼皮总是猛跳。 他一板一眼地在营地训练,生活照旧古板而无趣。 也偶尔会去周家,周旖东告了假,不知道去什么地方。 在周家的时候总是下意识抬起眼寻找一道青布衣衫的人影,但往往失望而归。 外人眼中过去的一对神仙眷侣现今生疏有礼,戚淮隔着佛堂紧闭的一道门称章珞为岳母。 章珞在佛堂打坐,心涸如死。 若不是世事弄人,她与戚淮怎么会走到今日。 戚淮对她无心,她却曾对他动心。 可惜,是她配不上了。 “小西河王请回。” 戚淮脚步微微一顿,又折返回来,“我特意来见你,只想告诉你,往事不可追,放过自己吧。” 章珞神情讥讽。 人人叫她放过自己,当初谁又放过她? 佛堂中久久没有动静,戚淮叹息,脚步沉沉压在路边的草上,手握紧刀,心中徒生一种物是人非的悲切之感。 而这时候,他的眼皮又跳了一下。 戚淮目光看向宫中方向一一 他还有一趟宫中的行程。 戚淮入宫时候,昭宁帝伤已好了大半。 御安前放了三五道告假折子,戚淮细眼看过去,落款有章珩,周旖东与温蓝。 昭宁帝卧居榻上,长发披散在肩头,一盏乌灯照亮他的脸,“你也是来告假?” 戚淮沉默。 李徵蹙眉,“近些日子告假的人也太多了些。” 戚淮摇头道,“臣挂念陛下伤势,本想昨日前来,但昨日大雨倾盆,早朝尚歇,不好动身,故今日前来探看。” 李徵揉揉眉头,“朕无碍,倒是抓一个刺客很难撬开嘴。” 戚淮正色,“陛下可让臣一试。” 李徵笑了起来,“上次让你审问章璎,可什么都没有问出,朕这次不找你。” 戚淮垂下睫毛。 直到这时候他才清晰地知道,这世上没有他撬不开的嘴,只有他狠不下来的心。 章璎成为他生涯中唯一的一次失误。 而他要将这次失误纠正回来。 于是他跪了下来,“请陛下再给臣一次机会。” “罢了,多个人去也好,切记不能让人死了。” 戚淮点头。 戚淮往诏狱的方向而去,诏狱中灯火通明。 朱衣已经数日未曾合眼了。 女刺客奄奄一息挂在刑架上,身上已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戚淮半蹲下,钳起女人的下巴。 刺客还很年轻,有一张鲜美动人的皮囊。 小西河王微微一笑,手中用力,女人两眼像鱼肚一般翻白。 “你看起来还很年轻,有什么人比你自己更重要?” 女人唾了口,粘白液体沾在小西河王俊美的面容上,他接过朱衣递来的布料轻轻擦拭,将布料堵住女人的喉咙,目光落在女人尚完整的指尖,回头看向朱衣,“大人,看来您这刑罚也没有用全。” 朱衣苦笑,“十指连心,我怕人受不住就这么死了。” 小西河王站了起来,拍拍袍摆上的尘土,脚下的女人似蝼蚁一般。 “没那么容易死。” 这是一个军人对他的罪犯给出的评价。 这个女人受过训练,心智与身体比一般的男子都要强,朱衣显然被女人柔弱的外貌所迷惑。 侩子手上前。 女人被堵住了喉咙,连凄惨的号叫声都发不出来。 十个指甲盖被血淋淋地拔下来。 诏狱中的众人惊惧地看向小西河王,见这年轻的将军眼睛都不眨一下,手段狠辣之极。 女人的美貌是利器。 总有人下不了手,但小西河王却不一样。 女人一双纤纤玉手鲜红淋漓,全身的血和眼泪。 口中的布料被拿出,痛苦的呻吟倾泄。 人们听见修罗般的小西河王说,“日子还长,咱们便在这里慢慢耗,军营里多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 朱衣敛目,回忆起之前小西河王刑讯章璎之时,下春药,关水牢,比起现在竟如儿戏一般。 那时候人人笑他即便是边关部将,手段也不过尔尔,威名一时扫地,就他看来,分明是一起长大,情分与别人不同。 小西河王这样刀锋般的性子,竟也有舍不得的人。 第66章 周旖东带了人马。 他们如今在潼关边界。 他跟着章珩,意外发现章珩跟着温府的马车。 距离太远,依稀能窥到温府一行三五人。 他心中疑窦丛生。 章珩跟着那温侍卫是什么意思? 莫非此行当真与章璎无关? 但温岚南下为母过寿却寿礼都不带,轻装出发,他递给陛下告假的折子究竟有几分真? 温岚此人凭空出现,平步青云,眼热的人不少,若能抓住什么把柄,以后岂不是予取予求。 周旖东遂弃打道回府的心思,跟踪的目标从章珩变成温蓝。 他隐在暗处,观察半日发现奇怪的现象。 温府一行三人,一主一车夫,还有一奴隶。 之所以说是奴隶,因其粗布衣衫,套头覆面,双手被束缚,两脚有重枷,被宽袖长袍遮挡,故而并不引人注目。 奴隶粗衣下露出的脚腕白/皙如玉,在日光下镀一层金色的光。 他深夜休憩的时候才下了马车。 白日吃喝都在马车上。 若只是奴隶周旖东自然不会在意。 但温蓝对奴隶的态度暧昧之至。 有时候连水都会共哺,奴隶看起来并不愿意,却挣扎无果,洁白帷帽中落出一缕漆黑碎发。 锦衣侯看着二人的互动激红眼眶。 周旖东心中直叹不虚此行。 皇帝身边两个红人都被他抓到把柄。 温蓝没有发现章珩。 章珩太过了解他,知道怎么样躲避才不会被发现。 他急于赶路,无暇顾及其它,也想不到这个时候会有谁在跟踪自己。 也没有发现章珩后面距离他更远的周旖东。 但以温蓝的功夫,再是小心,发现他们也不过一两日的事。 如果没有那一碗酒的话。 章璎手无寸铁地被温蓝禁锢在马车内,不能说话,不能呼救,手腕脚腕皆被束缚,唯一能做的便是嚼碎温蓝口中哺来的谷子为生。 温蓝爱上这样的投喂并乐此不疲。 章璎在被温蓝从宅中带走之前,慌乱抓一把香灰在衣中。 那是安神香烧尽的灰。 安神香燃起可以助眠,香灰泡水饮下足可三日不醒。 没有人救他,他总要自救。 章璎将香灰趁温蓝不注意倒入酒囊,也不知温蓝何时会饮酒。 南行第二日,正值星夜,温府三人从潼关至川浦。 在川浦渡船入海便能扬帆直下。 该地南北通贯,乃往来贸易必经之路,常有异国商旅出没,比起富丽长安更多市井风情。众多码头中最为出名的一处人称青鱼码头。 青鱼码头有一客栈,名为青鱼客栈。 客栈的伙计忙了一天,迎来今日最后的三位客人。 第一位是矜贵的公子,手中牵着奴隶。 第二位是俊朗的书生,放下五个铜板。 第三位是顽劣的少年,扔下几锭银子。 伙计回忆那公子手中牵着的奴隶,奴隶面上带着蝴蝶面具,只看到一段弧度漂亮的下巴。 正欲打烊的时候,客栈外传来惊慌的脚步声,伙计出街一看,登时面如土色。 川浦不只有商旅,还有匪患。 因商旅众多,导致匪患猖獗,当地的马匪身负重兵,孔武有力,杀人不眨眼,在乡下的鹰嘴山建了寨,引入各方流寇,俨然成为能与地方官府匹敌的存在。 由于地形易守难攻,凡用手段对付鹰嘴寨的官兵死伤惨重,久而久之竟生一条荒唐的规则,鹰嘴寨的马匪保证一年只下一次山,地方官府便对这一日视若无睹,如此竟共存已有百年之久。 过去的李景知道但不作为,如今新君即位,百废待兴,这匪患显然还不足以提上日程。 每年夏秋之交是川浦商贸最为繁荣的时候,也是马匪下山的时候。 他们一下山便烧杀掳掠,抢足一年的女人和粮食。 寨中有老有小,更多的是无处谋生的壮年男人。 人们都知道这段日子马匪会来,却没有人知道是哪一天。 穷苦的百姓关紧门窗,只有躲过了这段日子,才敢重新出门。 客栈这段日子赚的是实实在在的卖命钱。 因无人敢开,所有的生意都流在了一处。 本抱着侥幸心理,以为新君元年,这群马匪或许有所收敛,谁知竟也不将天子放在眼中。 伙计还未发出嘶哑的声音,便被铁器割断喉咙。 青石街头多一具尸体。 客栈上房中,温蓝将章璎绑在墙角,摘下他的面具,点开他的穴道。 章璎咬牙,“我口渴。” 温蓝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舔唇,“过来。” 章璎过不来,他便跨步去,将酒囊中的酒水倒入碗中饮一口,向章璎口中哺。章璎口中的酒水没有吞咽,温蓝却咽下不少。 直到他注意到章璎的神情时候,已有些头晕眼花,不可置信道,“公子?” 章璎讥笑,“世子爷叫我一声公子,却当我是玩物。” 温蓝摇头,他想说什么,却渐渐睁不开眼,只有一双手死死攥着章璎的胳臂,紧抿的唇角衬得他面容竟有些委屈。 他生一张好颜色,谁见了都想把人高高供在手心,免去惊苦烦忧,即便一副蛇蝎心肠,昏沉靠在章璎肩头的时候,依然看起来善良可欺。 原来章璎早已吐掉口中的酒水,碰了碰被温蓝摘下的蝴蝶面具。 这是温蓝说要送他的生辰礼。 他带着蝴蝶面具救下太子,后来赶走了温蓝。 温蓝带走面具,一别多年又重新回到身边。 倘若他们不是生来立场对立,又怎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相依相存许多年,也不过一场又一场的算计。 算没了家,也算没了命。 第67章 案前的剪刀距离他有些远。 他伸手想够到剪刀,拆解绑缚手腕的绳索,却始终不能够到。 从客舍外传来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紧接着便是凄惨的号叫。 伙计横死,盗匪猖行,数十匹乌黑骏马将停一处,明亮的刀柄起落间已有数颗人头滚落在地。 他们是与伙计一样用命赚钱的商旅。 商旅赚来的钱财丝帛甚至是女人奴隶全进入马匪的囊中。 章璎忽然回忆起来。 川浦一带早已听闻匪徒极恶,当地官员无能,甚至想过招安之策,闹到李景处,李景挥挥手说,“由着他们。” 新君登基暂无暇顾及,竟已到这种程度吗? 章璎咳嗽几声,忍不住踢了温蓝一脚。 温蓝仗着一身武艺,丝毫不将匪患放在眼中。 但他早不饮酒,晚不饮酒,偏生遇上马匪之时饮了酒,眼下毫无反手之力。 若还清醒,至少能救无辜丧命的人。 客栈外已烈火冲天,鹰嘴山的土匪此行将满载而归,四处痛苦的呻吟与哀嚎,有被俘虏的女人不听话,黑布蒙面的匪首扬手一鞭甩到马下,被马蹄踏破腹腔,一时间客栈变成人间炼狱。 沉重的脚步声距楼上厢房越来越近。 章璎已来不及解开手脚的锁链。 漆黑的沉夜被刺刀声划破。 烛火闪了闪。 外头的脚步停了下来,猛地破开了纸一样单薄的门。 火把照亮了室内,也照亮了章璎的脸。 男人们高大的身躯投下重重叠叠的影子。 方才用马蹄踏破女人腹腔的匪首用弯刀抬起章璎的脸,啧啧叹道, “瞧瞧,我逮住了什么?” 男人们哄然笑开。 匪首小心翼翼收起刀,生怕尖锐的刃割伤美人的肌肤。 “一个有钱人家豢养的奴隶。” 他的目光落在昏迷的温蓝身上,“伤了自己的主子,竟然还想跑。” “女的带回去,这男的……” 有人问匪首。 匪首摆手道,“男的也带回去,还能找他的家人诈一笔钱。” 章璎后退两步,却被匪首扯住手腕上的绳索攥入怀中,旁人只能看到一头漆黑的发,上面带着染料生出的白桃香。匪首低低嗅了口,拿腰带堵住美人的嘴,将人扛在肩头。 章璎头晕目眩地被马匪扛起来,若非嘴里堵着腰带,一口牙齿险些咬碎。 要是以前一一 他一定会杀了这蛮人。 入宫之前他是教养良好的世家公子,入宫之后人人称他一声大人,除了在李景身边伏低做小,还从未吃过什么亏,如今新君登基短短数月,戚淮负他,温蓝辱他,连一个劳什子的土匪也要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看眼下情形,俨然将他当做女子,真当他没了脾气不成? 匪首却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安静点别乱动,否则现在就奸了你。” 章璎险些背过了气。 一双双眼睛都落在匪首肩头的臀/部上,仿佛要将人用视线拆吃入腹。 有人忍不住道,“当家的,这人要是玩腻了,能不能赏给咱们?” 匪首眯了眯眼睛,“到时候再说。” 众匪便知,他们没有的艳福了。 鹰嘴寨的人将青鱼客栈洗劫一空,到处都是断桌残角,猩热红血。 后来据官府统计,死二十余,伤六十余,失踪三十余。 其中不乏有女人和孩子,最小的一个才三岁。 官老爷们当夜在城里笙歌饮乐,佯装不知。 最先从床角下爬出来的是周旖东。 他今年只有十七岁。 他跟着温蓝和章珩而来,用几锭银子住了店。 虽然已有了官身,到底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一身功夫忘了个干净,头脑一片空白地寻了一处藏身之地瑟瑟发抖。 他带的那点人马,给土匪塞牙缝都不够,所幸那群打手机敏,躲进了客栈外的地窖中。 他站在如暴风过境的废墟中央,妄图在其中找到一个活人。 却没有活人。 满墙猩红的血和手印。 他蹲在那被马蹄踏破腹腔的尸首面前禁不住呕吐起来。 红着眼圈与手下人会合,手下人却犹豫道,“温侍卫手中的奴隶,容貌似与咱们几个见过的画像相似。” 他们透过地窖的缝隙,看清楚被马匪带走之人的相貌。 周旖东大震。 第68章 没有人想到,章璎在温岚手中。 这二人什么关系? 温岚缘何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 周旖东只觉得眼前一片迷雾,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冷着脸吩咐下去,与自己带来的打手在这客栈中一扇一扇推开门寻找活口。 寥寥只有几名,都是事发之后寻了地方藏起来手无寸铁的当地百姓。 他一路推上楼梯,从温岚住过的房间推到隔壁。知道隔壁住着章珩。 章珩扮作书生,比自己来得更早。 他推开门的时候,章珩将从房梁上下来,二人对视,周旖东最先开了口,“侯爷别来无恙?” 章珩脑海中电光火石,终于明白。 他本以为章璎在周家。 跟着温蓝几日却见温蓝对身边的奴隶如此轻暧,回忆起之前与戚淮在温蓝府中遇到那看不清面容的倌妓才开始怀疑奴隶的身份。 直到他随二人住进客栈,遇到马匪,他慌乱中藏身梁上,心知以温蓝的功夫应当没有大碍,却未想到在房梁上看到被马匪劫走的温蓝和奴隶。 奴隶的面具被摘下来,于是他这才知道奴隶原来就是本应在周家的章璎。 再面对周旖东,心中已大约有了猜测。 温蓝从周家带走章璎,周旖东生怕陛下怪罪,这才跟着他,以为是他包庇章璎,却没有想到包庇章璎的是温蓝。 章珩冷笑,“周公子不远万里跟着我,真是辛苦了。” 周旖东咬牙,“我可不是很想跟着侯爷。” 章珩犹疑地看着周旖东。 他实在吃不准周旖东是否知道章璎在温蓝手中,毕竟章璎被温蓝捂得密不透风,连他也是在马匪劫人的时候才看到章璎一起被劫。 他决定试探一番。 “温蓝和他房中的奴隶也一并失踪了。” 周旖东没好气道,“锦衣侯与我耍什么心眼,既然都看到了,没什么好试探。” 本来他大可不必招惹这些事。 章珩心中有了底。 周旖东也知道了。 章珩虽有些功夫,那时与土匪硬来无异于以卵击石,倒不如留住一条命,好向朝廷报信,到时候这鹰嘴山能不能在从长安来的铁蹄之下保住,便另有一说。 只是周旖东怎么想? 章珩摊手道,“要告诉朝廷,剿匪,救人。” 周旖东惊慌道,“不行!” 章珩明知故问,“为何?” 周旖东咬了咬泛白的唇瓣,“温蓝劫走朝廷钦犯,你告诉朝廷,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而我也会因为没有看好朝廷钦犯被发落。倒不如把章璎被劫走的消息瞒下来,如此对大家都好。” 章珩笑,“正合我意。” 周旖东带来的打手安置好死里逃生的百姓,后往川浦驿站去,在驿站修书写下一封向朝廷求援的信。 信中声称他二人结伴游行,途经川浦,遇到赶路的温侍卫,温侍卫遇劫,他二人刚刚脱险便写下此信,求王师驰援,踏平鹰嘴山,救下温侍卫,为枉死的无辜百姓做主。 洋洋洒洒数页纸皆是对匪徒残暴的控诉,末添一句,“新君元年,与往昔不同,鹰嘴山匪众显然不将陛下放在眼中。” 温蓝从长安至川浦行两三日余,但若是驿站专人快马加鞭,此信一夜便到。 川浦当地全城挂满了白幡,白烛夜售一空。 人人都为亡灵祈祷,而白幡到了晌午,却被官兵拆卸殆尽。 章珩与周旖东二人在驿站等信的中途终于知道当地下层百姓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章珩叹息,他的父亲一辈子为百姓付出,最后也为百姓送了命。 有几个人真的记住他? 不过是留一个虚名罢了。 深夜的时候,终于等来长安的回信。 周旖东打开信,章珩问他,“信中说了什么?” 周旖东想到章璎,神情复杂,还是将信中所言如实相告,“小西河王已率王师从长安出发,陛下命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温侍卫。”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方金吾令。 见之如见陛下,四海无一不识。 章珩想了想,“马匪绑了人,未必知道绑的人是谁,咱们拿着金吾令,先去找太守调库银,再上鹰嘴山以家属的名义赎人,若能赎回来再好不过,到时即便小西河王与马匪打起来,也不会伤到他。” 周旖东没有忍住,“侯爷与章璎兄弟一场,却没有提到章璎一句,口口声声都是那温侍卫。” 章珩喝道,“周公子,章家没有这样不忠不义之人,这一次便全看他的造化,更何况若章璎死在马匪手中,你便可以向朝廷上报章璎暴毙而亡,反正他已经死了,也不会有一个活的章璎跳出来指证你的欺君之罪,你要救你的杀父仇人吗?” 周旖东神情怔忡,被杀父之仇四个字激红了眼睛。 正如章珩所说,章璎死在马匪手中,他一样也能把自己摘出来。 同样的结果,杀人比救人来的划算。 那个人将父亲推入潭中一幕犹在眼前,周旖东,你当真被仇人蒙蔽心智,竟开始替他打起抱不平来? 周旖东闭上眼睛,压下翻江倒海的心境,对章珩说,“听侯爷吩咐。” 他没有看到,看似冷静的章珩在做出决定的时候,指尖在微微发抖。 让那个强/奸犯去死吧。 他强/暴了姐姐,害死了姐姐的丈夫,章家出事的时候见死不救,导致父亲死在牢中一一 他的家因章璎这个人七零八落。 不,他不配叫章璎。 只是一个野种。 就让他去地下向父亲赔罪。 第69章 李徵近日噩梦连连。 他总是在梦中见到一少年。 看不清面貌,全身浸在水中,漆黑的发像水草,攥住他衣袖的手指细弱苍白,“救救我。” 他于梦中醒来,一时恍若隔世。 温蓝不能死。 无论如何一一 他已不是当年的稚儿,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次受伤。即便是荡平鹰嘴山,也要保住那个人。而唯一值得他信任的人就是戚淮。 身受帝命的小西河王率兵出发之前,对诏狱中的朱衣嘱咐,若有什么进展,一定要第一时间与他修书。 朱衣应下。 小西河王在诏狱的这段日子,确实帮了大忙,女刺客已眼看坚持不住。 可惜刺客招供的时候,小西河王不在。 至于小西河王用了什么手段,朱衣到现在想起来都噤若寒蝉。 暴君李景若是还活着,只怕也要甘拜下风。 而那女人竟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章璎与温蓝关在一起已经整整三日。 算算时间,温蓝就快要醒来。 但他还没有醒来。 鹰嘴山因形似鹰嘴而得名,寨子悬于鹰头之上,四周皆黄土,满目皆风沙。 或许马匪连日分赃,无暇顾及,他们暂且安然无恙。 寨中牢房潮湿阴冷,由石砖所砌。 他们隔壁关着六七名胡人。 为首是一少年,高鼻深目,年十五六,仪表堂堂,气度非凡,身着缎青长袍,脚蹬尖头皂靴,身形已有中原青年人一般健壮。 马匪盘算将少年与他的仆役们一并卖去黑砖窑做苦力,黑夜已经来临,少年闭着双目,抱臂打坐,臂间有一柄漆黑的刀。 整排牢中关押的都是侥幸保住命的人。 章璎用汉话问他,“你怎么会被抓来?” 看起来不像会在马匪手中落下风。 少年没有说话。 章璎以为他不懂汉话,便用契丹语说了一遍。 少年这时抬起一双碧色的眼,“原来你是男子?” 是标准纯正的汉话。 章璎苦笑,“倒是这张脸引人误会了。” 只一开口,便能听出是淬玉般的男声。 少年懒散道,“我带仆人来你们国家,途经川浦,却被绑到这里,等我回到大辽,一定踏平鹰嘴山。” 章璎随口问, “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少年的神情难得有些懊恼,“夜里喝多了酒,个个拿不动刀,若非大意,怎么会被这群土匪制服。” “活着才有报仇的指望。” 章璎轻轻说。 少年不知道是否有听进去,再度闭上了眼睛。 章璎看了身边昏沉沉的温蓝一眼,心中发出无声的叹息。 只有保存体力,才能逃出生天。 不知过了多久,土匪打开关押温蓝与章璎的这扇门。 “可真是好命,有人出万金来赎人。” 章璎抬头看过去,见是三五名匪众,酒气熏天,言语无状。 “竟有人舍得出万金来赎?” “听说是城里大户人家的。” “那这个奴隶?” “当家的说一起带出去,看他们要不要。” “这么漂亮的奴隶,还有人不要?” “那可未必。” 章璎手脚的束缚被匪众一刀砍断,这还是他从温蓝手中到现在第一次双手双脚得到自由。 温蓝被抬了出去。 章璎跟在温蓝身后,有人推搡他,借着推搡他的时候揉/捏一把他的腰。 章璎沉着面容,在他心里这群土匪已经死了数百回。 什么人来赎温蓝? 是长安的人。 温蓝出事的消息不知为何,传回长安了。 如果传回去,朝廷最大的可能会派戚淮前来剿匪。 在剿匪之前先把人救走,是怕被刀剑误伤。 但章璎没有想到,来的人不是戚淮,是周旖东与章珩。 章璎在正堂看到这两人的时候,已经猜出发生了什么。 周旖东跟着章珩,章珩跟着温蓝,他们看到出了事,这才拿万金来赎人。 这两人哪里来的万金?可见已知会过京城。 陛下知道,戚淮知道,戚淮或许已在来的路上。 但周旖东会把他与温蓝一起失踪的消息告诉宫中吗? 章珩会吗? 章璎闭了闭眼睛,内心已经有了答案。 这二人恨他入骨,此行不过是为了完成圣命,又怎么会在乎他的死活? 但章珩到底与自己一同长大,他实在不愿相信。 匪首在自己的地盘不在覆面,意外生的年轻英朗,剑眉修目,一双漆黑的眼珠子透着股邪气,双手戴满昂贵的戒指,眯着眼睛往自己的虎皮座椅上坐下,朝着温蓝与章璎二人一指,“你们要赎哪一个?” 章珩没有看章璎,“躺着的那一个。” 周旖东也没有抬头。 匪首笑了,“看在万金的面子上,这个奴隶也可以一起带走。鹰嘴山的人最讲信用。” 章珩淡淡道,“这个奴隶与少爷私奔出来,对家族没有什么用处,您留着享用罢,若是弄死了,我还能再加一千两。” 章珩挥了挥手,有官府的士兵乔装家仆,抬上来一万一千两金。 “这第二笔买卖,您是做还是不做?” “章珩!” 章璎忽然站了起来,叫了章珩一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叫这一声,或许是因为,他想到了章珩会放弃自己,却没有想到章珩会添一把火。 “你恨不得我去死?” 章珩直视章璎,心脏抽的发疼,恨的发疼。 他仓惶掩盖,言语越发难听,“你与他相去甚远,买一赠一也没有人要。” 周旖东像个清醒的旁观者。 他觉得章璎可怜,也觉得章璎可恨,心思杂乱如沸水,不敢看向那人明亮的双眼。 明明已经脏到泥土里,怎么会有这般亮的一双眼? 仿佛他和章珩才是地沟阴暗的鼠辈。 而章璎笑起来,“你父亲有这样教导你草菅人命?” 章珩红了眼眶,“你有什么资格提起我父亲?一条贱命罢了。” 他们兄弟阋墙,如今隔着见不得光的八年,终于要分道扬镳。 没有人知道那时候的章璎心中在想什么。 他盯着自己的弟弟,直到那道背影消失,才被手掌粘腻的触感惊醒,指甲已经刺穿皮肉。 即便是铜墙铁壁,也总有土崩瓦解的一天。 匪首走在他身边,“真可怜,长的这样好看,却没有人要你。” 章璎没有看匪首一眼,“我是男子,您抓错了人。” 匪首先是愕然,而后更加放/荡地笑,“男人更有乐趣。” 他抬起自己珠光宝气的手,似乎想碰一碰章璎的脸,又怕手上的戒指割伤美人的皮肤。 “你与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章璎道,“陌生人。” 匪首没有多问。 他已看出来,来赎这富少爷的是富少爷的家人。 富少爷的家人却恨不得这奴隶去死,一心要借刀杀人。 他也不屑问个明白。 “你说,这多出来的一千金,我是否要收下?” “那个人在他心里值万金,而你在他心里只有一千金。” 还是用来买命。 章璎淡淡道,“您随意。” 他分明神色如常,匪首却觉得下一秒就有眼泪会落下来。 匪首发出一声叹息,“把人带回牢房。” “那一千两金是否退回去?” 年轻的男人眨了眨眼睛,“退什么退,吃到嘴里哪有吐出来的道理?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人活着?” 第70章 章璎被重新关了回去。 这一次隔壁的异族少年抬头看他一眼,问道,“你没事吧?” 依照他的观察,这个漂亮的男人被抛弃了。 章璎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少年道,“我的名字叫萧让。” 章璎喃喃咀嚼这两字,“我也曾经认识一个姓萧的人。” 但那已经久远到如同上辈子了。 少年道,“那一定是我北辽的人,萧姓中原已绝。” 章璎叹了一口气。 他们像闲话家常一般聊起来。 “你的父母呢?他们为什么不赎你?” “亲生父母抛弃我,我在养父家长大。” 原来是养父。 到底不是亲生。 “你有没有兄弟姐妹?” “有一个弟弟,有一个姐姐。” “他们对你好吗?” “他们对我很好,是我不好。” 所以才会众叛亲离。 “发生了什么事?” “是我自己的选择,无关乎他人。” “你有没有朋友?” “有一个,但现在变成了仇人。” 萧让笑了,“你真可怜。” 可怜吗? 章璎回想自己不长的二十年,总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父亲,姐姐,弟弟,戚淮,包括远在长安的陛下,他们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形势,而他永远处在下风,也便从来不会被留下。 今日这一遭他又如何不明白? 有人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觉得章璎这个人死了比活着好一一 所珍视之人,所帮助之人,所爱慕之人,皆视他如洪水猛兽,恨不能除而后快。 他可以因生不逢时而感到无奈,也可以因无法言说而感到悲苦,却不能因为孤家寡人而感到委屈。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章璎对萧让说,“很小的时候,我跟着老乞丐过日子,他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萧让问,“什么故事?” 章璎娓娓道来。 他的嗓子很好听,适合讲悲伤的童话。 “从前有一匹小马驹,它被自己的父母抛弃,孤零零长大。有一天马群常吃的草料中第一次长出蛀虫。从未见过蛀虫的马群认为它是光鲜的粮食。但小马驹认为蛀虫会蛀空马群的身体,怕其它马偷吃,自己吃光了蛀虫。” “后来呢?” “后来马群并不领情,还赶它出了家,小马驹就这样变成害群之马。小马驹虽然知道是自己咎由自取,但被放弃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伤心。” “小马驹死了吗?” “小马驹死在青草边,它的身体被从肚子里爬出来的虫子和蚂蚁吃掉,从此没有人记得它。” 萧让一针见血,“我觉得你在讲自己的故事,你被家人抛弃,虽然知道是自己的原因,却还是忍不住伤心。” 章璎却笑着摇头,“不是故事,是预言。” 那时候在花翁怀里听故事的自己,怎么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故事中的人。 “但或许你说对了。” 他确实在伤心。 可他本不应该伤心。 萧让道,“小马驹真可怜,如果早知道后来会这样伤心,会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他说“小马驹真可怜”与方才说“你真可怜”的语气如出一辙。 章璎摇头,“小马驹不可怜,也不后悔,因为它让自己的族群延续下来,尽管无人知道它做的一切,但它自己知道,并且无愧于心。” 萧让叹息,“如果小马驹生在草原,阴山神会庇佑它来生平安喜乐。” “你们的阴山神会庇佑他吗?” 章璎问。 他不跪神,不拜佛,因神佛从来不庇佑自己。 “会。” 章璎不置可否地笑了。 萧让看着青年美貌的面容,喉结一动,先于理智问出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章璎想了想。 他现在好像不能叫章璎了。 章璎半开玩笑道,“以后我就叫无名了。” “吴铭?” 萧让心中想,这个名字配不上他。 在他们的语境中,有一个词很适合这个汉人。 维依。 漂亮的野草。 于是他微微一笑,向对面的男人开口,“你知道你的名字,在我们的语言中怎么说?” “怎么说?” “维依。” 许多年后章璎通读辽语才知道,维依还有一个含义。 骄傲的太阳。 第71章 小西河王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风尘仆仆。 士兵暗中安营扎寨,他一人来到川浦太守府邸。 章珩与周旖东带着温蓝在太守府中安置,太守战战兢兢接待长安的大人物,担忧自己此次乌纱帽不保。 土匪绑什么人不好,竟绑到御前,新君眼里揉不得沙子,天王老子来也保不住鹰嘴山。 小西河王进门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川浦匪患如此猖獗,太守该当何罪?” 太守险些软着腿跪下。 他也是没有办法,招安不能,攻之不下,除了各退一步,能怎么办?更何况其中还有利益牵扯,土匪与官员分赃,川浦上下难辞其咎,不是靠一个人就能力挽狂澜。 倘若上报朝廷,完了的不只鹰嘴山。 如今没有人再理会川浦太守。 戚淮径直往安置温蓝的内室而去,温蓝依然没有醒来,章珩常伴在侧,周旖东在外看着鹰嘴山的方向出神,连戚淮来了都没有注意。 没有人知道他在看着山,还是在想着山里的人。 戚淮没有与他打招呼,而是推门入房内。 章珩抬头看了他一眼。 戚淮问道,“人怎么样了?” 章珩咬牙切齿,“大夫说温蓝服用了过量的安神香,诱发本已不太严重的心疾,需要用猛药,但这猛药来之不易,还需要日子采购,但暂无性命之忧。” 这安神香一定是章璎下的,若非如此,温蓝的本事怎么会落到土匪手中? 此话他不能当着戚淮的面说。 戚淮道,“人无恙便好,明日我上山剿匪,你与周旖东随行。” 多少能帮得上忙。 章珩道,“好。” 戚淮拱手谢过,便准备回营,明日剿匪,他还有许多要务。 章珩忽然叫住他,“如果章璎死了,你会怎么办?” 戚淮脚步一顿,“章璎在周家。” 怎么会死? 章珩露出讽刺的笑容。 章璎落在马匪手里,马匪收了他千金。 章璎会在马匪手中受尽折磨而死,今日将会送来信物。 他倒是好奇,马匪口中证明章璎已死的信物是什么。 戚淮没有明白章珩的意思,等他后来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他从太守府邸出去,门前撞到一人。 那人作太守府邸小厮打扮,怀中提着一个软布包裹的红木盒子。 戚淮从红色的盒子中嗅到浓烈的血腥气。 他皱着眉头,“这是什么?” 章珩不知何时从室内出来,“这是我外头杀的一只羊,给温蓝补身体。” 戚淮没有再过多言语,直接往营地而去。 已走到这一步,无论章珩亦或周旖东都不能再多嘴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局面破坏。 章珩从小厮手中接过盒子,在无人的角落嗅着腥气打开它,看着里面十根鲜血淋漓的手指猛地盖住,捂住不断跳动的心脏,竟也一时没有同周旖东说。 小西河王清楚地记得自己上山剿匪的那一日,是六月初五。 章璎的生辰。 然而六月初五是章璎的生辰,却不是乞儿的生辰。 乞儿无父无母,无生年卒年。 西河王师整装待发,鹰嘴山上匪众毫不知情。 章璎被送到匪首房中。 匪首一枚一枚去下手中戒指,上下打量,“今日比前两日还好看。” 寨子里的人叫匪首当家的,匪首自己有名字。 他的名字叫祝蔚。 不过他很少提起自己的名字。 祝蔚是个方圆百里无人不知的狠角色,他刀下只有冤死的鬼,没有活着的人。 杀人越货的生涯让他随性而为,所行所虑皆与常人不同,唯独对老虎,珠宝,美人这三样东西痴迷的紧。 老虎可以剥皮,珠宝可以扔掉,美人却不能随便对待,鱼水欢好讲究你情我愿才有乐趣,但美人并不心悦他,没有搭话,也没有抬头,垂着睫毛,墙壁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留在寨子里,我不会亏待你。” 他靠近他,想咬一口美人的耳朵。 “你放我走,我可以给你更多黄金。你在我眼里至少比千金重。” 美人冷下了神色,祝蔚知道他戳到美人的痛处,咧嘴笑了下,“要想从我手里换出去,你需给我十万两黄金,一千两白银,二十万枚铜板,没有的话,就得留下来。” “留下来?把我赏给你手下的人?” 祝蔚摇头,“我怜香惜玉,不会做暴殄天物之人,美人如珍宝,当独享用。” 章璎笑出了声,“你们寨子里有人偷偷碰过我的腰。” 祝蔚眨了眨眼睛,“那个人啊,我早已砍了他的双手,他的手指细长,与你十分相似,我割下十根指头,作为信物送下山,以此来证明那一千两黄金的交易已经达成。” 章璎心间一跳,“你让他们以为被砍掉十根手指的人是我?” 祝蔚解释,“我把手指装在盒子里,放到山下的客栈中,这是找我们鹰嘴山办事的老规矩,信物都要自己来客栈拿。至于是哪家客栈,不能和你透露。” “为什么是十根手指?” “他们可以找仵作验,知道这十根手指确实从死人身上砍下来。” 当一双被砍断的手掌被捧在章璎面前时候,章璎却连呕吐的神情都做不出。 暴君身边呆得太久,他这些东西竟然司空见惯。 祝蔚把他当成一个取乐的玩意,滥杀的借口。 砍断的双手放进美人怀里,年轻的匪首捏了捏美人的脸颊,“你既然不想陪我春风一度,回去便一直抱着这双手掌,有谁瞧见放下了,就重新过来陪我。” 章璎心中想,祝蔚是个疯子。 兴许比温蓝还要疯。 五十步笑一百步。 第72章 章璎回到牢中,面无波澜地捧着一对断手。断手之上十指尽去,鲜红淋漓,隔壁萧让眉头一挑,捂住鼻子。 章璎木无表情,“劳烦诸位忍着些。” 萧让看他古板无波的神情蓦然笑了,“你这样,还真是……” 勾的人心中发痒。 “今夜你们的王师要来捣毁山寨。” 章璎并意外,他只是好奇萧让如何得知。 萧让解释,“昨日我在川浦认识的人送了信,正是趁乱逃离的好时候。” “你准备怎么走?” “有人会来救我们,与我一同被抓进来的仆人身手很好,当时喝多了酒,这么些日子,酒应该醒了吧。” 他笑容语气极淡,身后几人竟面如土色。 章璎看出来这几位个个身手不凡,仆人哪来如此刀刃般的锋芒。 章璎从萧让眼中看到云淡风轻的野心。 北辽萧氏一一何时出了这样年轻又出类拔萃的人物? 因大意陷落在此地,鹰嘴山又如何能困住他? 整个中原,也未必能困住这头展翅高飞的雏鹰。 夜色降临荒野的时候,数十道黑影往鹰嘴山的地牢方向而去。 守卫吸入迷香,倒地不醒。 牢门被打开,锁链被砍断,章璎也顺手被救了出来,数名黑影对萧让行北辽的大礼,“主子恕罪!” 他们讲的是辽语。 章璎会一些简单的词句,但他们语速极快,言辞生僻,后来再说些什么,便有如云里雾里。 这少年身份怕不简单。 萧让从昏迷的守卫身上扒下衣裳穿在身上,往章璎处也兜头扔了件,“可以放下你怀里的断手了。” 章璎听话地放下,神情愕然,“你要带上我?” 萧让笑了,“你不想下山?” 章璎点头,“想。” 萧让摊手,“走吧。” 章璎忽道,“等等。” 萧让看着章璎攥住自己胳膊的手,眼睛眨了眨,只瞧着他鲜花般的唇瓣开开合合,一时神思恍惚,说了什么竟没有听清。 还是身边人咳嗽一声,用辽语道,“他说让您帮帮其他人。” 萧让便道,“其它的牢房也都打开。” 章璎弯唇一笑,“谢过少侠了。” 握住他胳臂的手松开,萧让心猿意马,只见一双凤凰眼下一尾鲜红泪痣含苞待放,想到一句他们汉人的诗,眼波才动被人猜。 这双眼睛会说话。 他敛住游思,重新牵起章璎的手,“跟好。” 少年握住他的手掌宽大,有粗厚的茧,皮肤下的脉搏一跃一动,生机蓬勃。 “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好像连血管都是冷的。 章璎苦笑,“无碍。” 萧让握着他的手揣入衣兜,衣兜中尚存余热,余热暖手,也窜入心。 章璎神情一窒,“为何对我这样好?” 萧让却诧异道,“这样就算对你好的话,你以前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章璎没有说话。 牢门洞开,众人四散奔逃,如鸟雀出笼,羊群出圈,一派拥挤不堪的混乱之中萧让一行往小道逃去,小道有人牵马等待。 他们盗走匪首价值连城的数匹良驹。 萧让将章璎拦腰抱起,夹起马肚,一行有主有仆,还有来救人的死士,共五六十余人从土匪窝中冲将出去。 “朝廷的人来了!” “朝廷不是不管吗?” “是小西河王!” 人声嘈杂,影子纷乱。 西河王师威名赫赫,闻风丧胆。 萧让勒住马匹,往山坳处看去,身侧的人用辽语感叹道,“不愧是西河王师。” 黑云似的一片乌甲压下来,红缨枪如一团团燃烧的烈火,眨眼已到近前,与马匪缠斗一处,鹰嘴山顶血火冲天,厮杀阵天,闻名朝野的小西河王身着银色铠甲于阵中亮起刀锋,一双凛目猛地往萧让所在之处看过去,正一片刺目的火把挡住对方的脸和身形,依稀辨认出身着匪徒服饰,又见其马能瞬行数尺,是难得的好马,非常人所有,便以为那是出逃的匪首,执弓射出数箭。 萧让眼见数箭凌空而来,咬牙拿刀格挡。 章璎脸色发白,回忆起当初地道一幕。 如今往事重演,旧日重现,小西河王的箭尖再一次对准他,不禁心生一种荒谬的宿命感。 但此时又与那时不同,有人替他挡住破空而来的箭。 章璎被他护在怀中毫发无伤。 萧让低低喘气,折断左肩的羽箭扔在地上,将缰绳放在章璎手中,受伤的胳臂环住他的腰,“你来驾马。” 章璎遥遥看向戚淮。 小西河王骑在战马上,银色的铠甲煜煜生辉。 他才是新汉冉冉而生的朝阳。 那一箭真狠,若非萧让用肩膀挡住,就要中他心窝。 脚腕上的伤疤此刻开始隐隐作痛。 离开长安之后他们再相见,中间隔着涌动的血河与哭号的人群。 章珩与周旖东各有目的不会将他落入鹰嘴山的消息告知宫中。 你呢? 戚寒舟,你是被欺骗的人,还是与那二人一起隐瞒一切想害死我的人? 射出这一箭之前,你是否看清楚对面是我? 从他的位置能看清楚戚淮,从戚淮的位置怎么能看不清他的脸? 章璎咬住唇瓣,眼中干涸无泪,心中冰凉似血。 他叫了他十年戚寒舟,换来毫不留情射来的两箭。 那一年东城门上烧了一整夜的火树银花落在墙角下,早就变成地里泥了。 章璎五指握紧缰绳,没有看戚淮一眼。 他走的决绝,戚淮似有所感,往他射箭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人倒在同伴的肩膀上,不知是死是活。 戚淮无暇顾及,与其他马匪缠斗一处,再回头瞧,那行人已经杳无踪迹。 鹰嘴山上鏖战持续两日,到第三日天亮的时候血流漂杵,尸横遍野。 周旖东又杀一人。 他跟着戚淮杀了很多人。 这段日子周旖东从来不敢去想章璎的下场。 那是能将怀着身孕的女人用马蹄踏破肚子的匪众,他们还有什么不能做?接连数日夜不能寐,一入梦中就是满脸血泪的章璎。 他替父亲报了仇。 章璎有这样的下场难道不是活该,自己如今的不痛快又是为哪般? 仿佛只有不断杀人才能让他有片刻喘息。 章珩与周旖东不同。 他确信章璎死了。 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马匪收他的金子,后来鹰嘴山上下来的人送到鹰嘴客栈一个盒子。 他派下人取回的盒子中放十根指头。 仵作说,确实从死人身上砍下来。 鹰嘴山的土匪向来以守信闻名,与章璎无亲无故,没有道理瞒骗他,更何况这十根手指形状细长,与记忆中章璎相似。 章珩杀红了眼,已经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 他不会活成父亲的样子,也不会活成章璎的样子,他要为自己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承认自己有私心,温蓝对章璎已经太过割舍不下,温蓝割舍不下,他便替他割舍。 西河王师在一处山崖抓到匪首,彼时匪众伤亡过半,祝蔚率人殊死抵抗,到底只剩下他一个活口。 祝蔚本来能逃。 但牢中有人先他一步逃离,还盗走他数十匹良驹。由此失去先机陷入困境,这才有如今的落败的惨况。 戚淮刀指祝蔚,于马上高声道,“你滥杀百姓,死有余辜。” 祝蔚呵呵一笑,周身皆血气,“这鹰嘴山上的人哪一个不无辜?若世道相容,谁想落草为寇?” “世道不容,你便能杀人取乐?朝廷屡次招安,你鹰嘴山哪一次同意过?” “招安?只怕杯酒未出,刀剑已至。” “这不是你滥杀的借口。” 此刻天际昏暗,鹰嘴山的旗帜血红。 祝蔚从万众人中站起来,风仪气度不像马匪,倒像穿金戴银的公子哥。 “小西河王不知,我平生好三样东西,老虎美人,和珠宝。如今美人和珠宝被你们夺走,我只剩下老虎了。” 祝蔚神情冰冷,吹响鸣笛。 远处山林振动,树叶做响,竟四面环生虎啸之音。 戚淮心知自己低估了祝蔚。 虎常独居,竟也被训作群出,此人训虎之技了得,可惜心底残暴,不能为朝廷所用。 林中虎啸一出,西河王师士气锐减大半。 乌压压一片虎群从山脉俯冲而下的时候,祝蔚对戚淮吹了一声口哨,“小西河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话音刚落便往崖下纵身一跃,戚淮纵马入崖边,已不见匪首踪迹,只见滔滔大江奔涌不绝。 还是让他逃了。 此时他们已来不及下山搜寻祝蔚的下落,出林的虎群已经纷涌而至,众人纷纷握紧刀兵。 又是一场血战,数个时辰之后满地皆虎尸,战士纷纷叫苦不迭,此时若有敌人,西河王师将迎来第一场败仗。再去寻找祝蔚的踪迹,只怕难于登天。 戚淮面色冰冷,拔起插在地上的长刀道,“收兵!” 西河王师此行剿平匪患,死伤上百人,鹰嘴山众匪全歼,匪首遁逃,海捕令下发各地。山中关押的百姓被救出,山下与马匪同流合污的客栈被取缔,马匪的无辜妻儿老父也得到妥善安置,川浦郡迎来大刀阔斧的改革,太守自尽,其下官员悉数被捕,小西河王上奏朝廷,新的官员正在下派中,百姓无一不欢喜雀跃,一时间新君民间声誉无量。 第73章 别人开心的时候,总有人不开心。 就像别人不开心的时候,总有人会开心。 温蓝的药材已经快马加鞭从岭南送到,再有一两日或许就能醒来。 章珩却不像往常一样日日守着温蓝,而是叫来周旖东,等到内室只剩下他二人的时候,指着案前一个软布包裹的红木盒子告诉他,“章璎死了。” 周旖东目光落在盒子上,见它平平无奇,“这是什么?” “马匪送来的信物,我找仵作验过,是从尸体上割下来的手指。” 周旖东整个人像已经虚脱,声音发软道,“万一马匪割的不是章璎的手……” “马匪没有必要这样大费周章。” 章珩回答的干脆。 周旖东目光惊蛰,直到这时候才似乎接受事实,“他死了?” “他死了。所以你可以回去告诉陛下,章璎在周家暴毙了。” 周旖东慢慢走过去,对盒子上的每一条纹路都看的仔细,却没有勇气打开。内室渐渐闷热,他额头上沁出冰凉的汗珠,鼻尖嗅到浓烈的腥气。 那真的是章璎的血吗? 若活着割下来该多疼? 不,是死后割下来的。 周旖东竟有些庆幸。 大仇得报,仇人的十指就在案前,他却心中忽然空空落落,喃喃自语道,“若不是我在妹妹大婚时候喝醉了酒,怎么会把章璎穿了琵琶骨送给王家,若不是章璎到了王家,温侍卫又怎么会把章璎劫走?我一路跟着你,你一路跟着温侍卫,温侍卫为章璎冒天下之大不韪,闹到御前即便陛下再器重,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如今你我目的都已达成,一千两金买了章璎一条命,我却并不开心。” 章珩看着案前的盒子,自从打开过一次之后,他也没有碰过。 章璎有一双好看的手,那双手曾舞剑飞星,也曾鲜衣纵马,如今化为血淋淋的烂肉。烈烈张扬的前生倾刻铺面而来,小时候的章璎手中举着云朵般的棉花糖咬一口,憨憨地笑,“阿珩!我昨夜梦见你了!” “梦见我什么了?” “梦见你在床头吃耗子!” “章明礼!” 章珩怒气冲冲喊他的名字,扑上去咬住他手中的云朵,满口咸甜味道。 他们也曾有过两小无猜的时光。 后来温蓝出现,章珩为了夺回章璎的目光刻意接近温蓝,章璎以为他喜欢温蓝,他以为章璎喜欢温蓝,于是渐行渐远,直到再无交集。 最终导致他彻底倒向温蓝的是幼年时候生的一场重病,高热不退险些死在榻上,重阳前夕章家上山祭拜,只留他们年纪尚小的三人在府中,章璎对他不闻不问,后来听温蓝说与一波狐朋狗友去听曲,至此他对章璎彻底寒心。 本也没有深仇大恨,若没有章珞的事,他们兴许还能做一辈子表面兄弟。 谁知后来知人知面不知心。 “章家养了你这么久,你却连门都不敢开!懦夫!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人家如今身份显贵,深得陛下喜欢,即便是个无根的太监,哪里能把你们这等罪臣子女放在眼中?” “这里已经不是我们章家的地方了!” 滂沱的大雨,哭泣的女人,响亮的巴掌打碎了他最后的希冀。 章璎那日在鹰嘴山的质问言犹在耳,他怎么还敢这样问? 两百年的基业,经五代的世家,都因他已化为乌有! 他怎么不能买他的命? 章珩眼睛血红,目光渗人,忽然扬手打翻案前的红木盒子。 十根血淋淋的手指掉下,像涂一层胭粉,染红绣着仙鹤的毯。 周旖东再看向章珩,竟从他眼中看到两行血泪。 “侯爷?” 章珩神情似哭似笑,看着地上的手指自言自语,“你又不是不知我是个小心眼的人,即便被不小心踩一脚,也总要让人家破人亡才甘心,你放着高热就要死去的弟弟不闻不问,侮辱了姐姐,逼死了父亲,怎么还敢因我放弃你而伤心?” 一根手指弹到周旖东的袍子上,周旖东登时面如土色。 那是章璎的手指。 他记得那双手的形状。 他穿了他的琵琶骨,又害他如今死在土匪手中,明明知道自己没有错,却忘记怎么呼吸。 穿透琵琶骨的时候疼,还是落在土匪手中被折磨的时候疼? 他如何受尽屈辱地死去,周旖东不得而知。 仇恨蒙蔽了他的心,色/欲装满了他的眼,杀人不过头点地,经这一遭却又何必? 周旖东闭了闭眼睛,在自己的心中道,罢了,从今日起,他与章璎两不相欠。 就在此时,两人密谈的房门被打开。 小西河王高大的影子背着光,像一座冷峻的山,用自己沙哑的声音问,“你们在说什么?” 第74章 戚淮这段时日很忙。 鹰嘴山上匪众尽歼,刀剑无眼,只有五名活口被下狱,乱世需重典,作恶无数的匪徒就地正法也不失敲山震虎之效。 匪徒的无辜家眷以及被关押起来的商旅和百姓已安置妥当,官府被架空,西河王师取代官府,好不容易将一切步入正轨,等到长安来的新任太守接管,戚淮便能功成身退。 但他没有想到会听这样一段对话。 艰难在脑海中把他们口中的事串联到一起,令人心惊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章璎被判入周家之后,他不闻不问,欲盖弥彰。 周旖东把章璎在他大婚之日送给王梓,所以那一日王梓匆匆从他的婚宴离开。 他看到了,但没有多问。 大婚那一日他见过章璎,那时候的章璎,除了说他会后悔这样的狠话,是否还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求救过? 他没有看到,也不曾理会。 王梓曾经当着他的面说过的话言犹在耳,“这男人里头的极品,得是章璎那样的。如果人还没死,我一定要过来弄一弄。” 章璎在王梓那个人渣手中受了多少罪? 没有人比戚淮更清楚,刺穿琵琶骨对一个习武之人意味着什么,一身功夫化为乌有,沦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而那个时候他在迎娶周家的女儿,终于明白拜堂一刻心头如同被尖刀剖开五脏的痛楚是怎么回事。 温蓝把他从王家带出来,告假离开之前一定藏在温府中。但他去过温府,温府上下除了温蓝身边的倌妓…… 戚淮忽而心生惊窒。 温蓝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会往家中带,那日他们在温泉中见的倌妓,也许不是倌妓。 但温蓝怎么能这样对待他? 把他当做人尽可夫的荡妇,光裸着背脊以最不堪的模样呈现在旧友和亲眷面前? 那时候他说了什么话? 他与章珩说了很多话,已经有些想不起来,只有一句记得清楚,“无论如何要小心有不干净的病。” 章璎是否听到,听到之后又是否会恨他入骨? 温蓝这个人,披着一张伪善的皮留在章璎身边,究竟有什么目的?他救了他,也轻贱他,后来告假南下,妄图瞒天过海,没有保护好他,以至于双双落在鹰嘴寨的人手中。 周旖东与章珩各有目的,他们将章璎的消息隐瞒了宫中,也瞒住了他,他不知道章璎在山上。 章璎在那群穷凶极恶的马匪手中能讨到什么好?难怪当时太守府中库账支出一万一千金,一万两买温蓝活,一千两买章璎死,章璎若以为他与这二人同流合污,将到死都带着被所有人抛弃的痛苦。 章珩也知道了。 从他知道章璎在温蓝手里的时候,一定知道那日温泉中的人就是章璎,所以才会为了温蓝痛下杀手。 如今这红木盒子中四散的血肉,是章璎的十根手指? 这个盒子戚淮见过。 他这时候竟还能冷静地想,那一天他撞到一个小厮,章珩说是杀了的羊。那时候,章璎的手指是被马匪刚刚割下来的吗? 他那样怕疼的一个人。 王梓,温蓝,鹰嘴山上的马匪。 章璎在他眼皮底下一步步被凌虐,被侮辱,被逼死,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憎恨他活着,却不希望他死去,章璎在宫里的时候,他下过最狠的手,也不过是把人浸在水牢中关起来。若当时没有阻止他从地道中逃离,今天是否会有不同的结果? 他一箭射死了小毛驴,也一箭把他拖入地狱。 戚淮头痛欲裂,只觉得无法呼吸。 不,不是这样,这一定不是章璎的手。 刚刚打了胜仗的小西河王面无表情,仿佛死去的人不是自己曾经的旧友。 “你穿了他的琵琶骨,你买了他的命。” 他看都没敢看满地的鲜红手指,咬牙说了一句,“你们好自为之。” 章珩道, “温蓝呢?温蓝是章璎的命,与你一同长大,你准备上报陛下,不管他的死活了?” 戚淮脚步一顿,“我会去确认。” “你去确认什么?” 确认章璎是否死去。 死这个字戚淮说不出口,于是没有说话。 如果章璎死了,就让温蓝一起下去陪他。 他的心脏被烈火烧起来,为铁器敲铸一空。 “戚淮!你为了章璎,同侯府和周家决裂?” 戚淮向来隐忍克制,但这一次孤松裂隙,玉山崩倾,每个人都听到了他压抑而颤抖的嗓音,“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有仇报仇,何必这样折磨他?” 章珩血红着眼睛攥紧手,“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戚淮脚步一顿,想起当初章璎从水牢中像鬼一样被捞出来,太医心生恻隐对他说,“大人,这落水的狗就不必如此痛打了罢,若真惹了龙颜不悦,给个痛快便是了。” 原来他在外人眼里所作所为,与这群人一般无二。 他的确没有资格。 让章璎陷入如今这般地步的罪魁祸首,正是他叫了十几年的戚寒舟。 “小西河王看似一表人才,却总是后知后觉。” 这世上只有章璎最知他。 戚淮离开的背影像座高峻的山。 高峻却也冷寂。 只有他的刀还在太阳底下发光,可他早已失去他的太阳。 周旖东道,“他要去确认他到底有没有……” 章珩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半晌才道,“就让他去确认吧。” 秘密被撞破,于是不用费心隐瞒。 或许连章珩自己都心存矛盾的希冀,他盼着是,又盼着不是,他们把章璎折在了鹰嘴山里,也把自己的良心折了进去。 “将手指埋了吧。” 周旖东说,“我去吧。” 他在一棵杨树下把盒子埋进去,这里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月亮,风吹花瓣落,尽化无情泥。 土堆高出周围一半,就像一座小小的坟。 清酒浇在坟头,霞光落满肩,少年人醉醺醺地说,“我们两清了。” 第75章 这次剿匪戚冬也来了。 他是戚淮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只看到主子面容阴沉从西厢房出来,抬腿便往地牢中去,脚下生风,他竟一时跟不上步伐。 牢里的马匪记得那个被匪首劫回寨中的美人。 “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是个女人,没想到是男人,当家的也不嫌弃,听说当夜就去洞房了。” 他们身份微末,并不能接近祝蔚,如今不过捕风捉影。 “后来有人千金买命,当家的连夜砍了他的手送下山,真是可怜。” “可惜当家的养数十匹好马被劫,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落下风。” 戚淮两耳嗡嗡作响,全然没听见最后一句。 “听说当夜就去洞房了。” “有人千金买命,连夜砍了手送下山。” 温蓝,王梓,马匪,他不敢想象章璎被多少人糟蹋过。 小西河王说话的声音有些抖,“你说实话,我留你们全尸。” 匪徒冷笑,“事到如今,兄弟死的就剩下我们,也没什么好说假话,那人到底有没有被其他人糟蹋,只怕你要去问当家的。” 知道的人都死了,活着的道听途说,也便成了真事。 戚冬心惊胆颤地瞧着自己的主子,生怕出事。 他心中虽然觉得章璎可恨,却不觉得他活该受这般折辱,横竖一刀的事,何必这样将人挫骨扬灰? 倘若连他都是这样的心情,与章璎一同长大的主子呢? 但戚淮连着几日都像一个正常人。 忽然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放了一整夜的烟花,醒来的时候泪流满面,行尸走肉一般翻身纵马,便往鹰嘴山上去了,彼时天阴雨暗,黑云压城,马蹄在泥泞的小路疾奔,戚冬拦不住,沿途跟着,才发现主子竟还赤着一双脚。 鹰嘴山上鏖战过后的尸体横七竖八堆叠成一座山,草地干涸的血迹吸引来野鸦和秃鹫,发出凄厉的衰叫。 小西河王跃下马背,苍白的面容此刻红的可怕,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赤脚踏下来,在鹰嘴山上一具一具尸体中翻找。 他依然不能接受章璎是那十根手指的主人。 他需要找到那具断手的尸体,看看尸体的脸。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雨越来越大,就像他与章璎在章家门前决裂那天一样大。 周围的树镶一层胭脂般的红,血落在泥土中,小西河王乱发纷披,赤脚踩在枯枝残叶上,尖锐的荆棘穿透脚心,猩红的血淌成一条河,他毫无所觉,弯着腰翻遍八百多具尸体。 有的面目全非,有的人头两分,天暗雨湿,草木积腥,新鬼烦冤旧鬼哭。 戚淮两手颤颤,不言不语,古板的面容肌肉绷紧,用刀背赶走野鸦,也赶走秃鹫。 他见过许多死人,却从没有见过死去的章璎,他的衣裳湿透了,他的人也湿透了,连日来的懊悔和自责摧枯拉朽般压下来,就像覆雪压断树枝。 到后来他累了,就躺在尸体旁边休息。等休息够了,再度翻身起来,一具一具地过,鹰嘴山上僵尸满道,白骨曝野,他不知哪一具是他,更加希望没有一具是他。 戚冬红着眼眶拉住他,“主子!回去!” 戚淮推开戚冬,“这是我自己的事!” 戚冬像哄孩子一样,“主子,下这么大雨,咱们回去,明日带的人多了再来。” 戚淮咬紧牙关,满脸的雨淌下来。 戚冬不知是否雨盖住小王爷满脸的泪,听到他茫然而不知所措地说,“我这辈子只对一个人动过心,但他好像死了。” 戚冬心头一酸。 眼前这个人是谁? 他是威名震慑海内的小西河王。 怎么变得这样可怜? 原来看似薄情的人才最深情。 “如果那个人死了,主子的心也死了吗?” 他没有得到回答。 戚淮满手血腥,没有停下步伐。如果章璎在这些尸骸里,他怎么忍心让他去淋一整夜的雨?他还记得那个人下到水牢时候瑟瑟发抖的身躯。 在冷冰冰的雨夜里,小西河王赤脚不眠不休地翻找。 他翻遍草丛,翻遍荒野,每一个地方都有一行行血红的脚印。倘若那个人死了,请让我看到尸体,倘若那个人活着,请让我听到他说话。 迷失方向的狂风在呜咽,饿红了眼的秃鹫在盘旋,雨点密集,雷声滚动,冲散荆棘丛的簇簇血红,却没有冲散孤单的影子与锋利的刃。 “戚寒舟!你看看我啊。” “戚寒舟,你会后悔的。” “戚寒舟,我好疼啊。” 他的心脏蜷缩成一团,悄无声息地痉挛和战栗。 戚寒舟,你牵着新娘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回头? 戚寒舟,你为什么不早一些知道他落在马匪手里? 戚寒舟,马匪送来手指,你为什么没有多留意? 他做了一辈子傀儡。 与章家的女儿定下婚约,与周家的女儿结成亲事。 在战场出生入死,在朝堂勾心斗角。 为了家族显赫的声誉活着,为了高门错节的利益活着,却从没有为自己活过。 他死了,他却想为自己活了。 那个人生来坎坷,才二十多岁就孤零零地受尽摧残死在山上,被亲人抛弃,世人憎恶,死的时候不知有没有弊体的衣物。 过去的章明礼是明亮的太阳,他看着太阳陨落,跟着心中的仇恨和嫉妒去践踏,直到满手都是他的血,才明白了自己的心。 道义,仇恨,虚名。 他在的时候一切在,他不在的时候一切不在。 只要他还活着,碰了别的女人又如何?被千夫所指又如何? 他总是迟一步,慢一步,渐渐晚了一辈子。 后来日出东方,雾生丹山,朝露湿云头,烟火照平川,山上的栀子花簌簌落了,落在一片渺茫的仙境中。 从仙境中走来一道若隐若现的影子,耳畔有滴滴答答的铃铛声,像极记忆中骑着白马的少年人。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地渐近了。 戚淮揉了揉赤红的眼,原来是农夫牵着他的毛驴上山来砍柴。 雾气骤散了。 就像骤散开的希望。 第76章 鹰嘴寨空空如也。 戚淮举目四顾,只觉阳光满眼,血腥满手,干裂的唇瓣发不出声音,只剩一处地窖没有去,他站在地窖外,翻身跃下去,借着昏暗的光,终于见到了一具腐烂发臭的尸体。这具尸体被砍去了手,脸埋进土里,四肢已经冻结成冰。 戚冬攥着主子的手,好声好气地哄,“主子,要不咱别看了。” 戚淮却不是听话的人。 尽管他手抖如筛糠,却还是翻过尸体,小心翼翼擦干净尸体的脸,神情温柔的像在缅怀逝去的情人。 待看清面容后终于长松一口气,咚的一声栽倒下去。 最后一个念头是,上天垂怜,他还活着。 戚冬一路背着他的主子回了营,包扎了血淋淋的手和脚,大夫问起来怎么弄成这般,戚冬三言两语搪塞过去,细心替主子擦干净了脸上的土和灰。 全身是伤的小西河王在榻上紧紧闭着眼睛,翻来覆去地喊着两个字,戚冬仔细一听,叫的是明礼。 这世上还有几个章明礼。 戚淮醒来的时候,温蓝还没有醒来,比大夫预计的晚很多,或许是药效因人而异,又或许是他已许久不曾安眠,借着这样的机会大梦一场。 一把香灰诱发的心疾来势汹汹,在此之前没有人知道他竟有这般严重的病,漆黑的汤汤水水灌下去,也只是咳嗽两声后再无声息。 但他终将要醒来,还不知道自己醒来之后天翻地覆。 戚淮没有看过温蓝。 温蓝如今在他的眼中与周旖东章珩一丘之貉。 他心中有新的猜测,倘若匪首欺骗章珩,章璎必然活着,至于匪首放过章璎的原因,戚淮不忍深思,或许是贪图美色,或许是留在身边方便折辱。 那是残暴的匪徒,不是仁义的侠士。 他不在自己安置过的任何一波人群中,那便是逃了。 他想起来剿匪的时候那一批被自己误认为匪首的马队,被关起来的马匪说过,若不是好马被劫,他们没有那么容易踏平鹰嘴寨。 劫走马匹的是什么人? 章璎一定在那批马队中。 当真如此,戚淮的心再度提到嗓子眼。 他误作匪首一箭射中的人是谁? 会是章璎吗? 他为什么要射出箭? 章璎没有死在土匪手中,要死在自己的手里了吗? 想明白个中关节,戚淮脸色煞白。 不知章璎是否看清楚射箭的人是他,是否对他憎恨之极。 那时候视线被重重叠叠的火把和影子挡住,他除了大约的身形什么都没有看清楚。 章璎到底是生是死,流落何方? 戚淮长长吐出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无论前因后果如何,他需得找到他。 但派出去许多人,都未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戚淮叫来章周二人,才过三五日,小西河王竟仿佛老去十岁,只有腰间的刀熠熠生辉,依然是过去锃亮的模样。 “章璎没有死。” “马匪没有杀了他,他逃了。” 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依然靠着自己逃了。 “我将一行误以为马匪射出乱箭,射中一人,不知是否是他。” 章珩从错愕到震惊,“那土匪竟没有舍得杀了他,拿几根手指糊弄我!” 戚淮闭了闭眼,“章璎纵然罪大恶极,也有公理来惩治,周旖东买卖钦犯,温蓝私囚钦犯,章珩挪用官银,你们三个谁都逃不了。” 温蓝到底是什么人? 他不是傻子,不得不怀疑温蓝。 温蓝告假,带走章璎,当真只是为救出旧主吗? 事已至此,他手里抓着这三个人的把柄,若禀明圣上,自能查个一清二楚。 章珩破罐破摔道,“你便如实去告,咱们就看陛下会不会为了章璎,要了我们四府人的命去!侯府,周府,王府,还有温府,他当真要一并拿下?” 戚淮不知原委,章珩却知温蓝对陛下有救命之恩,或许会受些苦,却决然不会要温蓝的命。 他一开始一一 连苦都不肯让温蓝受。 章璎未死在马匪手中,却可能被小西河王一箭射中。 章珩闭了闭眼,手不可遏制地发抖。 因他可能活着而咬牙切齿,因他可能死去而心生悲凄。 他像被撕成两半,一半是幼年章璎明媚的轮廓,一半是清风苑门前响亮的巴掌声。 因突如其来的念头千金买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章珩喉咙中发出破旧风箱一般讽刺的笑声,像一个疯子。 周旖东从得知这个消息时候便说不出话来。 如果章璎死去,他们之间两清。 如果章璎活着,那就让他活着赎罪。 只要找到人,他不会在像以往一样折辱他。 戚淮若要告到御前,那便去罢。 瞒着陛下虽然更好,但当章府,周府,温府和王府一并牵扯进来,总不能当真要了四府性命。 小西河王位高权重,他们拦不住,也灭不了口。 经此一遭周旖东渐渐明白,他以为自己因害怕惩罚追着章珩出来,其实不是。 那只是一个行动的借口。 初见十根手指的震撼尤在昨日,周旖东竟然有些庆幸手指的主人不是章璎。 他羞愧地捂住脸,知道自己对不住父亲。 父仇在身,从此真正想要的将永远埋在心底,成为一粒见不得光的种子。 戚淮拍手一笑,“如此甚好,我在御前如实禀告,且看今上如何裁夺。” 戚淮心知陛下不会公平处置,四人温蓝任御前侍卫,王梓领将军职,父亲位居丞相,周旖东新科登第,章珩有章父的情面,哪一个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但他还有别的想法。 温蓝行为怪异,本已告假养病却又在陛下遇刺的节骨眼上挟持章璎离开长安,以前不知其面目的时候不会怀疑,如今知道他对章璎所作所为,便很难不去联想温蓝所谋所图。 但没有证据。 倒不如借此机会将他拖下水,引起陛下警觉,慢慢详查一翻,兴许会有收获,而朱衣手中那饱受折磨的女人,招供也就在这几日,若当真与温蓝有关,涉及行刺之事,陛下绝不会手软,这群人一个都逃不了。 如此一来,周家的女儿也该完璧归赵。 他从未碰过她,也不该再耽误她的一生。 一纸状至御前,他与四府为敌,那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需要回家了。 旧友决裂,婚书重写,一切重来,他会找到他。 哪怕是一具……有可能死在他箭下的尸体。 戚淮猛地捂住胸口,铠甲下跳动的心脏仿佛被无数针尖刺穿。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风云涌动,即将迎来一场滔天风暴。 第77章 燕平元年六月,川浦匪患悉平,都官出任太守,小西河王一行回到长安,陛下亲设封功大宴,文武百官俱在,中流砥柱两旁,垂鬓宫女端美酒入席,香风阵阵,彩袖飘飘,正是一派钟鼓馔玉的良辰好景。 周章二人与西河王师分行而归,风尘仆仆,一路无话。 他们都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 官员相互寒暄,也有人问起那近些日子声名鹊起的温侍卫。 “听说温侍卫南下探母,中途被马匪所劫,周状元与章侯爷结伴而行,路见不平回报宫中,这才有了小西河王鹰嘴山之行,人如今倒是救了回来,只可惜还没有醒来,听说是突发心疾。” “好好的怎么会犯了心疾?” “或许是在马匪手里遭了罪。” “小西河王也没有留情,听说一整山的马匪几乎全剿,五六个活口今年秋后就要问斩,这鹰嘴山要太平几十年了。” “小西河王好手段。” 周旖东听在耳中,闷头饮一口酒。 章珩看了对面的王梓一眼,王梓浑然不知,今日他是板上鱼肉,任由小西河王搓圆搓扁。 “若不是我在妹妹大婚时候喝醉了酒,怎么会把章璎穿了琵琶骨送给王家,若不是章璎到了王家,温侍卫又怎么会把章璎劫走?” 当日他自己心神大恸,没有注意到周旖东口中的话,还是后来小西河王说“你刺穿了他的琵琶骨,你买了他的命”时候忽然明白过来其中还有王家的事。 如今这样的局面已很难说清楚孰是孰非。 从发现温蓝带走章璎的时候,他便猜测到温蓝的目的不简单,但他怎么会去害温蓝。 反而是小西河王不知是否对温蓝有所怀疑。 今日无论如何,他至少要将温蓝保下来。 宴上暗流涌动,戚淮握了握腰上的刀。 他曾发誓自己的刀不再用来杀人,还是在鹰嘴山破了例。 他想过将章璎从土匪手中逃出的消息瞒下来,但章璎生死未卜,暗中找人艰难。只有借用朝廷和王师的势力大张旗鼓地搜捕,兴许还能有蛛丝马迹。 没法瞒着朝廷,是否瞒着周章二人便不再重要。 “今日乃小西河王的庆功宴,诸卿随意,全当家席了。” 年轻的天子端坐垂帘之后,明黄的袍摆垂落一角,绣着盘旋的祥云与龙。 众目睽睽,小西河王跪谢恩典后却没有起来。 “臣还有一事禀告,天理昭昭,戚淮愿用剿匪之功换取作恶之人得到报应。” 天子手中的杯盏放下,面无表情地转动了几圈,“爱卿请说。” 戚淮跪了下来,“臣此行剿匪,意外得知被陛下发落在周家的罪人章璎被新科状元郎刺穿琵琶骨后转赠王将军,王将军贪其美色,对其行折辱之能事,而温侍卫不知何故劫走了人,带钦犯私自南下,疑点重重,行迹成谜,中途二人为马匪所劫,章周二人隐瞒真相,朝廷只知鹰嘴山有温蓝而不知有章璎,甚至官银私用,千金买命,以至于剿匪之后钦犯遁逃,身中数箭不知下落,此四人所行所为无一不欺君罔上,人神共愤,详细案情已书折上,望陛下细目!” 宫女子接过小西河王高高举起的折子,呈上御前。 此言引发轩然大波。 众官员因此事的荒唐程度而议论纷纷。 权贵子弟中风月一事闹上金銮殿的不少,像今日这般将四位陛下/身边的左膀右臂尽数卷入的却几乎没有,即便传诸百年也是一方笑谈。 而桃色事件的中央,竟是那臭名昭著的阉人。 但想到那人祸国殃民的美貌,似乎也无需过于惊讶。 王梓位在其中狠狠向周旖东看去,周旖东并没有向他通气。 王寅面色阴沉,风言风语入耳中,只觉家丑外扬,丢人现眼。 李徵详细过目戚淮所奏,猛地将案前杯盏掀翻,“朕便说这些时日告假之人如此多。” 周旖东即刻跪下,“丢失钦犯是周家的责任,但臣实在没有想到温侍卫会这样做!那章璎与温侍卫按理说毫无关系,却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将过错推到了温蓝身上。 而王梓深知此时若再顾着面子王家也保不住自己,“臣确实贪图美色,但却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就被温侍卫伤了命根子!陛下替臣做主啊!” 戚淮听到王梓说什么都没有做时候眉头一挑。 众人瞠目结舌,没想到还有这一出,王家的独子没了命根子,哪家勋贵肯再与他结亲?说到底美色误人,王家沦为笑柄。 章珩也跪下来,“挪用官银实是为了保住温侍卫的性命,那章璎犯下过错人神共愤,臣千金买命一时糊涂,请陛下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恕罪。” 温蓝,温蓝,还是温蓝。 李徵头痛欲裂,压着嗓子问身边伺候的人,“温侍卫呢?” 宫女子小心翼翼答,“温侍卫至今未醒。” 李徵抬眼看着满殿糊涂账,拍案而起,“你们都有理由,难道过错在朕这里?” 殿下众官垂头不敢吱声。 第78章 当年的昭宁太子如今万人之上,座下无一不畏惧君威,惶惶不敢言。 李徵手指于案前敲了敲,“章璎虽是待罪之身,却自有公理审判,周旖东无视圣旨,私赠囚犯,已属行贿之列,官降两职,罚五年俸,王梓草菅人命,作奸犯科,但未形成犯罪之实,暂革大将军职,章珩与匪交易,买人性命,念其父功勋,留其性命,夺其爵位,以观后效。” 戚淮咳嗽了一声,“陛下,还有温侍卫。” 李徵看了戚淮一眼,慢慢道,“待人醒来再做调查,不知小西河王可还满意?” 他这话已有警告之意。 戚淮全作没有看见,端正跪着,一字一句道,“苦主还未找到,陛下便轻信王将军所言,是否太过轻率?” “戚淮!你当真要如此咄咄逼人?” 丞相王寅拍案上前,被明柯与卫琴拉住。 李徵皱眉,“他不过一介阉人,算什么苦主,朕今日肯为他发落权贵,也是为彰显我大国气度,小西河王,若得寸进尺可不好。” 戚淮咬牙,“陛下,臣要这四人得到应有的惩治,高祖皇帝曾言,公道不为权贵设,贩夫走卒罪犯同庇之。” 戚淮为了一个阉人,实在太过较真,竟拿高祖的话来堵住众人的口。 满朝文武心中啧啧叹息。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事便了结不好吗? 有一年轻臣子曾是西河王府座下门生,恭敬对戚淮道,“章璎作恶多端,天下人恨不能食其骨,饮其血,满堂上下哪里会为他做主,小西河王,陛下已很是仁义,您莫忘记,若不是章璎,陛下怎会被贬入青盐寺?见好就收吧,省得将自己的名声牵扯进来,旁人说你为了过去的情分才为那阉人如此,岂不是连累戚家一门忠烈?当真要报复,暗地里有的是机会。” 戚淮闭目,全当耳旁风过,长跪宴中不起。 他已对陛下尽到提醒之责,陛下如今震怒,待怒气退了,静下心来定能明白此事疑点重重,也便能理解他的苦心。 温蓝一一 早已不是他当年在章家时候遇到的少年了。 这是一场丑闻,将新君身边的亲信都卷了进来。 在坐的官员纵然见惯贻笑大方的谬闻,也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样的地步,方才欢声笑语的大殿如今针落可闻,舞女赤着胳臂瑟瑟发抖,鲜红罗带在风中卷出血一样的温度。 正气氛胶着之际,忽有殿外侍卫匆匆入内,左右四顾,上阶入帷帐,附耳对天子道,“陛下,诏狱来人,有急事在御书房求见!” 李徵猛地站了起来,女刺客招了? 侍卫走后,众臣听到皇帝的声音,“诸卿尽情享乐,朕有要事,先行一步,方才一案便照朕的吩咐处置,小西河王御前失仪,功过相抵,不赏不罚,若还替那阉人不公,便移步殿外跪着罢。” 一个人无权无势的时候,他受过的苦,遭过的罪永远没有办法讨回公道。 卷入四府的大案被陛下轻飘飘的几句话解决,革职罚俸不过是官员常用的伎俩,风头过了,换个地方任职提拔,谁敢不认下来。比起与皇室纠缠紧密的四府,章璎一人如此微不足道,众臣眼睁睁看着一场不公的宣判,没有人为他说一句话。 他是恶人。 侥幸保住性命已经是天家仁慈,谁会去保护一个罪犯的权利。 小西河王生性正直,竟把罪人与百姓相提并论。 人和狗怎么能放到一起? 宫女子拍了拍玉手,彩袖重新飘起,乐声不绝于耳,满宴和乐,推杯换盏,只少了陛下,也少了小西河王。 人们饮酒的时候偶尔会向殿外看去,只见小西河王依然端正跪着,背脊似一柄锋利的刀,风声呼啸,拂乱了他的头发,也拂乱了他的朱袍。 今日本是他的庆功宴。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为什么发红,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脏为什么发疼。 他在殿外跪了很久很久。 天上有很多星星。 星星围着月亮,月亮拉长了他的影子。 邈远的唱腔从殿内传来,悠悠荡荡似鬼如魅,血红的灯笼悬挂高梁上,漆黑的影子蛰伏花阴处。 忽然之间,“砰!砰!砰!”的声音从梁后传来。 一簇簇烟花将夜色照如白昼,在他心头炸开。 像炸开的一团血。 当年替他点亮不夜天的少年如今杳杳无信,生死不明。 若这功绩用章璎换,他要来何用? 今夜有风无雨,美酒尽了,大宴散了,宫灯一盏一盏熄灭,最后一名宫女子落锁的时候,见那一道黑影依然笔直跪立,仿若一尊亘古长存的雕像,被明月照亮脸,被烟花落满肩,看起来落魄又伤心。宫女子忍不住猜测,是谁让他如此狼狈? 第79章 诏狱来的人正是朱衣。 朱衣在此等候许久,他手中刺客的口供还残留淡淡腥气。 陛下似乎累极,皱眉入内,摆手道,“无须多礼,有什么进展汇报于朕。” 朱衣看了新君一眼,“陛下,刺客口中的真相如果没有人知道会更好。” 李徵嗤笑,“世上只有真相才能抚慰人心。” 朱衣低低叹息。 女刺客好硬的骨头。 本在小西河王手中就要得到供词,川浦出事,小西河王连夜辞行,嘱咐刺客一但开口便将密信寄于他,但诏狱众人的手段比不得小西河王,一直拖到现在,大军班师才审出结果,来不及告知戚淮,直往陛下处来。 女刺客在小西河王手中已只剩下一张皮和一副骨架,到后来数之不尽的酷刑过一遍,用刑的时候太医守在身边,保证人还活着,能开口说话。 美貌的女人看去像一摊烂肉。 小西河王的宫宴开始时,女刺客终于浑浑噩噩地招了,招完之后失声痛哭,精神崩溃,像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 朱衣心中似狂风过境,看着不人不鬼的刺客,到底心生不忍,嘱咐道,“若她死了,好生寻个地方葬了。” 女人从喉咙中发出咕咕的声音,仿似一具行尸走肉。 她还年轻,也尽力了,但熬不住刑罚,背叛了自己的主子,即便朝廷放了她,背后的势力也不会放过她。 朱衣拿着口供的手在发抖。 没有人想到真相如此荒唐。 女刺客是浮玉坊的人,她的名字叫陆霖,当初她的师兄一把化尸粉洒到自己身上,朝廷的人无尸可验,而陆霖一被关押便用炭盆烧了自己后背的刺青,也便无人怀疑到浮玉坊的头上。 浮玉坊的主要据地在杨州。 当年的刺客和今日的刺客都是浮玉坊的人。 他们过去行刺太子,是为扶持李勉,如今行刺新君,是为扶持李宴。 李勉未死。 李宴未死。 当年行刺昭宁太子之所以失败,全因为一个人。 是那带着面具的少年。 朱衣记得自己问,“带面具的少年可是温蓝?” 女刺客忽然大笑起来。 她笑世人眼拙,也笑自己可怜,疯疯癫癫淬了一口血沫在地上,“少主怎么可能救那个杂种?” 在浮玉坊的人心目中,只有福州王的子嗣才有资格登大位。 朱衣这才知道,救下昭宁的人是章璎。 浮玉坊的人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们的少主李勉与首领陆奉发生争执。 李勉为什么要为了章璎与陆奉发生争执? 因为李勉就是温蓝! 李勉本意想让陆奉杀了太子,放了章璎。 陆奉指使手下人阴奉阳违,将两人下了水牢,意图将这二人一并杀死,李勉知情的时候已经晚一步,当时执行此事的人就是陆霖。 没有人想到在那样的环境中两个人竟都能活下来。 而买凶之人竟是那一向声名正盛的周渐学。 周渐学是丹阳王暗中的心腹。 丹阳王谋反伏诛后朝廷以为党羽皆除,却没有想到还有周渐学这条漏网之鱼。 他积善事,行善德,在李景铁腕手段中毫发无伤,也算是一个人物。周渐学为替旧主复仇,与浮玉坊联手,却没有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章璎坏了他的全盘计划,浮玉坊将责任全部推到章璎身上,周渐学便设下诡计,他要杀了章璎,也要娶章璎的姐姐。浮玉坊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但连他们都没有想到,最后被章家父子反将一军,还是后来章璎忽然入宫,李勉顶着温蓝的身份被章璎遣回扬州,浮玉坊的人才猜测到一些蛛丝马迹,到后期太子受章璎的设计被贬入青盐寺,更加印证了他们的想法。 章璎入宫是章家父子的一盘棋。 目的是扶持新君即位,网住浮玉坊。 浮玉坊的人从此沉寂下来,章璎将太子放到了青盐寺,李勉又护着章璎,这两个人没有办法再动。 后来,浮玉坊发现章璎救下福州王的子嗣。 宫中的崔昉是福州王消失已久的女儿,宫变时候章璎救下李宴,托付于李勉,李勉将这个孩子带回浮玉坊。 由此他们开始等待下一个时机。 下一个时机很快来临。 新君开始暗中寻找当年的救命恩人,于是李勉来到新君的身边,重新在南巡时候策划一场暗杀。 当年所有的人都怀疑陛下宫变时候得到的三张图是崔昉所为,如果崔昉是福州王的女儿,又怎么会帮助陛下? 那三张图一一 或许出自章璎之手。 章荣海赔了自己的命让太子从青盐寺回来,章璎赔了自己的名声让太子登基为帝,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一开始不说,应是顾虑到李景。 浮玉坊刺杀一事告知李景,依照李景的性子必定打草惊蛇。 后来新君登基,章璎依然没有说。 或许是为了他的姐姐,或许是为了他的义父,又或许是为了所有人,他决定一个人面对浮玉坊这一庞然大物,只要他带着李宴,浮玉坊的人总会来找他,到时用李宴胁迫浮玉坊交出阴阳剑法,浮玉坊则不足为惧。但章璎没有想到温蓝就是李勉,他早已亲手将这个孩子送进浮玉坊的手中。 于是一切注定是败局。 不知章璎知道李勉是温蓝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 朱衣忍不住去猜想,那时若章璎说出真相,有人相信吗? 没有。 章璎没有证据,即便说出来,谁又会信他?闻名朝野的周大善人存着反心,士子心中的神祇为大义罔顾子女,滑天下之大稽。 年初的琼林宴上,章璎尚为自己直言,“我面目俱在,五官端正,如何不敢分辨?”众目睽睽,千夫所指,原来能说的他都说过,不能说的永远无人知道,炽热一片丹心,铮铮一片铁骨,屈藏于奸滑恶名之下,世人谓“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足见清白之重,若清白都没有了,还活着做什么?章璎非也,他承诺过比清白重要的事,为之忍辱负重,为之汲汲营营,可怜以身报国,空白一分头。 朱衣是聪明人,已经拿到口供,许多事便一叶知秋。 他为章璎所为心神剧荡,慨然震撼。 孤身赴死易,苟且偷生难,颓纲不振,百姓何辜? 天道终恶善良人。 第80章 章璎之于朱衣只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知他作恶,知他心毒,如愚昧世人一般无二。 朱衣在李昭宁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忠心耿耿跟着他,须臾二十年光阴,君心再是难测,也已有了计较。 真相曝光之日,便是陛下无颜自处之时。 那时章璎被关押芷兰宫,陛下一心寻求恩人下落,将章璎放在小西河王手中,后来寻到恩人,陛下重用于他,回想起来连朱衣都要倒吸一口冷气。这同与狼共舞何异?人人奇怪刺客来的轻车熟路,内应竟是宫中侍卫,李勉为不暴露自己并未亲自上阵,可见其心思缜密,计划长远,留在陛下/身边终成大患。 若如刺客所言李勉对章璎与旁人不同,便莫怪他在刺杀失败之后逃亡都要带上章璎。 朱衣虽在诏狱,今夜庆功宴之事也有所耳闻,李勉生怕刺客招供,索幸劫走章璎走为上策,却不料遇到土匪,被周章二人花万金救回,章璎自此失去踪迹,小西河王今日如此执着陛下重惩,只怕已有蛛丝马迹的猜测。 朱衣心中忽然一跳。 若刺杀那段时日章璎一直在李勉身边,是否这第二次刺杀陛下依旧受了章璎恩惠?潼关太守消息来的太过及时,显然早有准备。章璎做过的事太多,甚至当年先帝之死,是否也是他所为? 若当真如此,这一桩桩一件件,陛下还是不知道的好。 但他不会昧着良心将事情瞒下来,心中盼着有一个公道。 如今章璎生死不明,也不知流落何地,他在心里轻声道,若你累了,接下来的事,便交给我与陛下罢。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朱衣跪在金色的毯上,向他的陛下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宫灯暗淡,烛火微闪,似红色的血烧下来,烫湿玉铸的蜡台。 最后一柱香灰燃尽了。 朱衣高高将那一封尤带腥气的口供举起,眼眶中含一沁热泪,心思百转起伏,将那句话说出口,“陛下,臣恳请您为他正名!” 新君没有动静。 仿佛从朱衣口中开始吐出第一个字时候他便已化为一尊雕像,看着朱衣手中的口供久久没有动作。 他的两耳嗡嗡作响,似暮鼓,似晨钟,一声声击碎庄严的皮相,内里四分五裂。口供之上淡淡的腥气此刻化作食人的野鬼,露出无形的獠牙,朱衣的双唇开开合合,仿佛从遥远天外传来,“陛下,英雄不能无名死!” 章璎或许不是英雄,但至少不该落到今日这般众叛亲离的下场。 新君身形猛地一颤,被这七个字击穿,终于伸手迟缓地接过口供,满目殷红,沉默卒读。 “温蓝,实为李勉,福州王世子,浮玉坊少主也。” “永安十七年于青盐寺山下行刺,那时少林武僧还未聚居于此。” “燕平元年冒认身份入宫,为浮玉坊传递消息,意图策划第二次暗杀,扶持福州王后嗣李宴登基。” “崔昉,实为李珠,福州王长女也。” “周渐学为伏诛丹阳王之心腹,与浮玉坊共谋天下,后因第一次刺杀失败,而与浮玉坊决裂,伺机报复章璎,章璎与父设计入宫,欲将浮玉坊连根拔起,李勉识破章家父子之谋划,浮玉坊按兵不动。” “李宴如今在扬州浮玉坊手中。” 白纸黑字,洋洋洒洒,远非这几句可囊括。 刺客招的不痛快,却写了很多。 她神志昏沉,剧痛不已,但凡知道的悉数倒进了,没有想到迟来的真相也能让新君生不如死。 当年发生的一切被断断续续勾勒出来,他却没有勇气面对。 读到一半的时候支撑不住,软在龙椅上,意气风发的新君像被抽干精魂。没有必要再读下去了,他已经从朱衣处知道所有,口供不过是在佐证朱衣的话,将他为数不多的良心再度鞭挞一遍。 这张血淋淋的供书其实不是供书,是一个少年因他而毁掉的一生。 因为救了太子,才会卷入惊心动魄的党争,被周渐学报复,被章荣海设计,与先帝不清不楚,与亲人同朝殊途,也曾高高云端上,后来沦为地里泥,被人践踏被人不耻,而导致他陷入如今这般地步的罪魁祸首却没有停下来,在他已经深陷地狱的时候,又将油锅端到眼前来。 李徵的头越发痛的不像话,多年前水牢中的一幕重现眼前。 “如果我能活着出去,我会永远记得你。” 他说过将来若能见到他,一定一眼认出他,但他没有认出来,甚至错将豺狼作羔羊。可面具是温蓝,印章是温蓝,怎么会错? 年轻的天子茫然抬起脸,声音像破旧的铜锣被敲响,竟有些惶惑和委屈,“朕见过他身上掉下的印章,也打听过他的面具。” 朱衣长长叹了一口气,“或许他穿了温蓝的衣裳,或许他借来了面具,毕竟当时章家不能与东宫扯上任何关系。” 李徵闭了闭眼睛,骤然断了一瞬呼吸。 少年从尘封多年的过去鲜衣怒马而来,声音淬如珠玉。 “我跟随家族来此礼佛,我不信佛,不肯跪佛,偷偷溜出来,沿路看着风景,就见有人提刀正在杀人。” 少年说的是真话,也是假话。 “我有点冷。” “贴着墙壁会暖和点。” “我有点困。” “困了就闭眼睛。” “我饿了。” “你总不能指望我给你割块肉。” “人肉又腥又甜,我才不吃。” 少年性格好动,喜开玩笑,在那样的境地还想着逗弄他,驱散头顶死亡的阴霾。他没有割肉给他,却几句话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小毛驴四蹄飞奔,带着他们亡命天涯,昭宁太子此生都没有再见过如他一般耀眼的少年,像一轮太阳,当年的孩子只是攥住一缕光,便足矣用来慰藉余生。他再也不会遇到这样一个人,用并不宽阔的肩膀扛着自己,数日不曾弯下腰,素昧平生却同苦共患一回。 “它叫小毛驴。” “可它分明是一匹马。” “是我指马为驴。” 李徵忽然站了起来,五指蜷缩,神情阴霾,“朱衣,你去打听,章璎当年,是否有一匹名字叫做小毛驴的马?” 朱衣回答,“小西河王应该知道。” 李徵急促地喘息,“人呢?” 他方寸大乱,心里团着乱糟糟一沁血,就要涌到喉咙中,甚至已经忘记,半个时辰前小西河王被他罚跪,现在依然在御花园殿外的风沙中。 朱衣不敢看新君猩红的眼,“人还在殿外。” 李徵像一头困兽,压抑住铁锈的味道,重重拍在案上,奏折掀翻一地,风度已经全无,“让他滚进来。” 朱衣道,“好。” “等等。” “陛下还有何事?” “把卫琴叫过来。” 他要知道全部,再不容许一分欺瞒。 朱衣离开的时候回头看过去,只见一方供书被新君捏在手中微微颤栗,久久不曾停下。 第81章 卫琴跟着朱衣进来的时候,御书房内气氛死寂。 他的鼻尖嗅到了淡淡腥气。 那是陛下的血。 陛下被利物划伤了手指。 他正想上前发问,李徵哑着嗓子开了口,第一次叫了他一声舅舅,“当年朕遇到刺客,你与府中的大夫是唯一一个接触过他的人,请舅舅将当年的详情务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卫琴是当朝御史,又是新君的舅舅,从未受过深夜传唤,刚刚下宴便被朱衣宣来,心中猜测与庆功宴章璎一事有关,但其中内情并不清楚,遂如实相告知,“当年我在地窖中发现昏迷的你们,那少年带着银色蝴蝶面具倒在水牢中,陛下被他护在怀中毫发无伤,我长期调查陛下遇刺一事,无暇分身四顾,只听说那孩子摘下面具的脸浸泡浮肿,连本来面目都看不清楚,大夫说寒水伤了下/身,往后有没有子嗣都成问题,一醒来便忙着要走,我多番留他养伤,他似有难言之隐,匆匆离开,我一度担忧过他的身体,后来陛下找回了温侍卫,这才放下了心。” 李徵像是没有听清楚,耳边的鼓声再度响了起来,他红着眼睛站起来一脚踹翻了案几。卫琴看着新君长大,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控的时刻,张了张嘴,回头看向朱衣,朱衣一身红衣伫立,眼中有恍然大悟之感。 这就是章璎入宫的原因。 或许他的身体自从那日被寒水浸坏,章荣海才动了送他入宫的心思。 以一个不能人道的太监身份。 李徵与朱衣想到了一处,他看着自己的舅舅,仿佛从未认识过他,“朕以为他当时没有太严重的伤,所以才能起来,才能离开,大夫说过的话,这么多年舅舅为何只字不提?” 卫琴罕见面容惭愧,他们比起那高风亮节的孩子,确实小人之极。 “昭宁,舅舅当时也是怕你知道内情心伤难过。毕竟欠了别人如此一份恩情,不是好受的事。” 人性自私,他承认自己心有偏袒。 李徵捂着心脏,眼前血茫茫一片,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否认的? 温蓝想杀他。 章璎救了他。 他把豺狼放在身边,将恩人驱逐流放。 “寒水伤了下/身,往后是否能有子嗣都是问题。” 所以他才入了宫,做了李景身边没有下半身的一条狗。 当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与面如死灰的章璎重叠到一起,新君看向自己的双手,他登基这半年来,到底做了什么? 他亲手毁了幼年时候遇到的太阳。 他把人放在戚淮手中折磨,把人发落到周家,后来辗转落入王梓之手,又被马匪所劫生死不明,最后甚至在明堂之上公然袒护恶人,不肯给他一个公道。 他登基后与章璎只有寥寥两面之缘。 第一面掐着他的脖子质问温蓝的下落,第二面的时候言辞刻薄,“温蓝与你不同,他热情善良,你阴毒可怖,不要用你这种人的标准来看待他。” 如今想来倒真是一场笑话。 那时候的章璎在想什么? 是否后悔曾经为自己做过的一切,是否因他话中的侮辱而心涸如死? 曾经的谜团终于揭开,先帝为何突然死亡,仵作验尸的时候身体中检出大量砒霜,那三张突然出现的机关图,甚至第二次遇刺时早有准备的潼关太守,在所有故事的边沿,总有章璎出没的痕迹。这么多年他憎恨章璎将他贬入青盐寺饱受折磨,如今想来,中原武僧在他遇到刺客的第二年以青盐寺作为聚居之地,被发落青盐寺或许是为了保护他不受浮玉坊的追杀,而昭宁太子的贤明,也在青盐寺的那几年传遍大江南北。 一切都是章璎在背后推波助澜,所以他才能在琼林宴那一场审判中纵被千夫所指,依旧面不改色地说,“我面目俱在,五官端正,如何不敢分辨?” 那时候他们说,“你如今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确实算咎由自取,我辈无一不拍手称快。” 天下人恨他,却皆受他的恩惠而愚昧不知,反咬一口。琼林宴上桩桩件件的指责如今想来均是笑谈,正如章璎所说,无人因他而死,缘何治他的罪过? 满座皆苦主,无一知心人。 一道圣旨发下去,便将他放进了地狱里。 章璎成就了他。 他毁灭了章璎。 从章璎骑着小毛驴救下他的一刻起,便走向宿命一般的毁灭之路。 活泼好动的少年因一时的善意变成一个不能人道的太监,沦为皇室的玩物,后来成为人人喊打的野狗。 他本应有光辉灿烂的人生,本应做光风霁月的侠客。 他知道的太晚,又失去他太早。 直到这个时候,无法言喻的悲切之感从胸臆之中顿生,如淘沙的大浪,剥开浓云般的愁烟。真相在悲剧的尽头缄默无言,窥探的人无一不粉骨碎身。李徵此生唯一一次感受到切骨之痛。 好像有人用刀锋穿透血肉,厮磨骨头,一寸寸地碾开,热血淋漓一地,他觉得冷,水牢的寒水包裹他,倒灌入口鼻咽喉,李徵大口大口地喘息,额头的青筋就要爆裂。 冷风拂过窗,淡淡的腥气散尽了,殿内的阴翳却久久盘旋。 卫琴一脸茫然之际,听到朱衣轻声道,“卫御史先行退下吧,陛下此时震怒伤心,怕顾不了您的感受,难免误伤他人。” 卫琴回头看了一眼新君,对朱衣深深道,“陛下交给你了,切勿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朱衣点头,“卫御史放心。” 卫琴出殿外,正与匆匆赶来的小西河王擦肩而过。 小西河王面色冷肃,腰间一柄弯刀在发光。分明是天大的功臣,眉宇间却有落魄之感,神情恍惚地撞到卫琴,卫琴哎呦一声,被这生龙活虎的一撞老骨头险些散了架,那素来刻板守礼的小西河王竟全然当他无物,直接迈步入御书房去,卫琴扶着腰从地上爬了起来,指着小西河王生硬的背影吹胡子瞪眼,骂了声小兔崽子,然而发泄完毕,又心生不安,只觉沉默的金銮殿风雨欲来。 第82章 戚淮来的狼狈。 他的膝盖因为久跪酸疼,背脊依然笔直。风拂乱了他的发,盖住漆黑的眉眼,也盖住翻涌跌宕的深渊。 他在皇帝的案前又一次跪下,骨头磕到毯上,发出冰冷的碰撞声。 皇帝的声音似从幽冥中来,“小西河王,朕问你一个问题,若如实答了,便不用再跪。” 戚淮用他沙哑的声音道,“遵陛下命。” 却良久没有听到皇帝的问话。 他抬起头,正对上年轻的陛下琥珀色的瞳仁。 似是想问又不敢问,似是踌躇满志却又近乡情怯。李昭宁城府极深,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今日不知为哪般如此失控。 他微微躬身振作精神,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陛下请问。” “戚寒舟,当年的章璎,可有一匹叫做小毛驴的白马?” 像从肺腑中挤出来染着红血的数个字,还带着颤抖的尾音。 戚淮虽不明就里,但还是如实作答,后知后觉地发现,关于章明礼的一切,原来他记得这样清楚。 “他叫他小毛驴。” 小西河王语气温柔,仿似陷入某种难言的回忆中。 “小毛驴是一匹暴烈的马,除了他,所有骑在它背上的都会被摔下去。” 朱衣从小西河王口中的“他”字读出不一般的情愫来。 当年这二人决裂天下皆知,人啊,总是失去后才明白珍惜。 李徵瞳孔微缩,他立在满地的奏折中央,背后是冷风和窗柩,明月即将升起来,照亮阴暗的角落,也照亮晦涩的心。 面具可以借来。 印章可以丢失。 小毛驴却绝不能假手他人。 他当年打听的时候,为何不早一点想到那匹马?似乎比起面具和印章,小毛驴的存在微不足道。 人总要为自己的自负付出代价。 年轻的天子颓然坐在满地奏折中央,在台阶之上神情怜悯地看着小西河王,“戚寒舟,朕似乎找错了人。” 戚淮抬起脸,窗外风声呜咽,鸟雀哀嚎,宫灯骤灭了一盏,李徵的脸色惨白,唇瓣惨白,握着一张布满腥血的绢纸,星火点进他的眼睛,像点进了两簇鬼火。 “陛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来,“你一定不知道朕为什么寻找温蓝,不是为章珩找,是为朕自己找。当时年幼,朕在青盐寺遇到刺客,有一个少年救了朕,并为朕坏了身体,往后不能人道,也无法孕育自己的子嗣,舅舅当时为了母后的地位将此事隐瞒下来,对外宣称丢失的是卫家的孩子。朕以为那个孩子是温蓝,但其实不是,他是章璎。浮玉坊的人两次刺杀与朕,或许都被他一手化解,朕欠了他天大的人情,如今竟不知道怎么还了。” 可他怎么能是章璎? 是他一手推入地狱的章璎? 戚淮的神情从茫然不解到恍然大悟,再到满眼惊蛰也不过一瞬间的事,终于他抖着手攥住皇帝从台阶上静静垂下来的袍摆,“陛下,您是说,当年在青盐寺走失的不是卫家的公子,是您?有一个少年救了您,您以为是温蓝,但其实是章璎?” 他审问女刺客的时候,竟全然不知女刺客与当年青盐寺一事有关。倘若女刺客是浮玉坊的人,一切便能解释得通,但浮玉坊两次刺杀都被章璎化解,又是怎么一回事?章璎不是助纣为虐的恶人,陛下为何用这般疼惜的语气谈及?什么叫“往后不能人道”?无数问题从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冒出来,小西河王凭借战场敏锐的直觉,知道今日他将丢盔弃甲,体无完肤。 李徵看着戚淮,忽然笑了起来。 他在笑这世上原来也有比自己更可怜的人。 年轻的天子语气似讥似讽,“永安十七年,朕在青盐寺遇刺,章璎为了救朕泡坏了身子,你说,他用什么来强/暴章珞?” 第83章 皇帝说的话戚淮一个字都听不懂。 于是一纸供书砸下来。 戚淮抖着手接住,干哑着嗓子问,“这是什么?” 李徵颓然坐在玉阶上,大风吹倒窗边插着鲜花的瓷瓶,梁上悬挂一盏明亮的灯拉长影子。 “是刺客的口供。” 戚淮猛地抬头,朱衣审问出来了? 他目光望向朱衣,看到朱衣怜悯的神情,低头心有所感地卒字读去,瞳孔骤然大震。通篇下来,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不认识了。 一张血红的供书组成了一个陌生的故事,在他的脑海中落地生根。 他好像看到少年章璎意气风发地喊他的名字。 “戚寒舟,我将来要做侠客。” “为什么做侠客?” “做侠客救人。” “为什么救人?” “我不想让这世上还有与我同样命运的孤儿。” 但他没有去做侠客。 他带着一身的功夫在永安十七年救了昭宁太子,伤了自己的身体。 早在入宫之前便已不能人道,他拿什么来侮辱自己的姐姐?既然如此,便必是为人设计,设计他的人竟是周渐学,周渐学是丹阳王的旧人,一早便与浮玉坊的人勾结行刺,一手让章璎背了骂名,而这一切章荣海知道吗?章荣海才是幕后主使,他将章璎作为废棋利用送入宫中,从此戚淮少年的玩伴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阉宦。 戚淮的五指几乎将供书蜷成了一团,看到最后已是草草过目,每一个字似针尖扎入五脏六腑,他下意识地握着刀柄,按捺住想杀人见血的冲动。 皇帝的苦笑声从头顶传来,“朕如今有几分猜测,一是当时宫变的时候三张宫图乃章璎所为,二是先帝之死与章璎有关,朕了解自己的父皇,他不是会自缢的人,只是当时朕若无需背负弑父的名声,父皇如何死去并不重要。三是前段时间朕南巡遇刺,章璎与温蓝在一起,也许是他帮助朕度过了又一次杀机,朕已欠他良多,最后依然没有给他一个公道。” 戚淮混混沌沌的思绪中抓住“章璎与温蓝一起”七个字。因为与温蓝一起,所以他才会在鹰嘴山失去章璎,他痛恨许多年的人原来清清白白,始终未变,变了的是面目可怖的自己。 那时候章璎周围的人如何对待他的,戚淮已经想不起来。他只记得自己在泥泞的大雨中与章璎厮缠扭打,伤的人体无完肤,背叛的愤怒与野火般的嫉妒烧遍每一寸身体,那时候他只想带着章璎一道下了地狱。 他怎么能碰章珞? 还是用这样被人不耻的方式。 他就这样想得到那个女人?即便那个女人是好友的未婚妻,是他嫡亲的姐姐,身败名裂也要得到她。 那送他的火树银花又算什么,闲来无事的消遣? 戚淮心中疼惜章珞遭遇的痛苦,也憎恨章璎毫无顾忌的行事,他要名声,要体面,从那一架之后二人分道扬镳,再无瓜葛。如今事隔多年,忽然有人告诉他,凶手不是凶手,背叛不是背叛,一切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阴谋,若是搬上戏台子,只怕也要得个满堂彩。 小西河王再也无法想像章璎众叛亲离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无法人道这样的事情放在男人身上不如一死了之更加痛快。 但章璎承受了亲友的谩骂指责,承受了世人的玷污诋毁,苟延残喘活到现在,当真是为了报答章家的恩情吗? 不是的。 章璎的梦想与其说做侠客,不如说救人。 他做侠客是为了救人,做阉宦是为了救人,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那生辰夜里送他不夜天的少年竟在他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走了一条血路,而他眼睁睁看着,从来没有伸手拉过一把。 堂下的小西河王重重闭上眼睛,腰间的刀身在颤抖,细目一看,颤抖的不是刀,是他早已支撑不住的腿。 章璎下了地狱。 而他放下了屠刀。 到后来鹰嘴山上,还是没有立地成佛,又一次给了章璎致命的一箭。 章璎死了吗? 没有人知道。 章璎活着吗? 没有人知道。 戚淮捂住胸口,心脏就要跳出胸腔,他的眼球布满红丝,他的手背青筋暴突,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好像被腐朽的木头横梗咽喉,他扶着墙壁咳嗽出声,却咳出满手掌心的血。 第84章 掌心的血渐渐凝固。 他的心头一簇簇烟花炸开,又复归死寂。 黑色的夜涌上来,戚淮捂住眼睛,干涩的眼角落不出一滴泪,腰间的刀重重砸落在地上。纷至沓来的过往如洪水过境,他溃不成军,无处遁逃。 “戚淮,朕方才所说的三件事,便留给你去调查罢。” 皇帝坐在台阶上,吩咐了最后一句话。 一张供书横梗于鲜红的毯上,像毯上开的一簇花。 朱衣走到戚淮身边,欲扶他起来,“小西河王,时辰到了,陛下要歇了,先接旨退下吧。” 戚淮的喉咙中发出撕裂一般的悲笑,“我要退到哪里去?” 他现在终于明白,章璎在他成婚之时说过的话是什么意思。 倘若周渐学才是侮辱章珞的人,那他所行所为无异于亲者痛仇者快的愚蠢之举,他怎么能娶周家的女儿,甚至奉周渐学为岳父?他的父母在他大婚之后重回西河,长安城里所谓的家,背后承载的原是一场怨仇,如今要他以什么样的目光去看待那二八年华的新妻? 他没有家了。 他无路可退。 戚淮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竟忘记了接旨,没有看朱衣一眼,捡起自己的刀,踉踉跄跄往御书房外而去,看起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朱衣看着地上斑斑点点的颜色一一 那是小西河王腹腔的血。 他正年轻,身强体健,若非伤心到极点,又怎么会连肺腑都要呕出来? “陛下,微臣命人叫几个宫人入内打扫。” 良久没有听到陛下的回复,朱衣抬眼,看到皇帝神情茫然,似乎连小西河王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朱衣咳嗽了一声。 李徵这才回过神来,看向朱衣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臣说,是否命人进来打扫殿内?” 李徵摆手,“不用了。” 朱衣心有不忍,还是上前一步道,“陛下,错误已经造成,您与小西河王再是伤痛,也该振作起来,如今能为他做主的只有您了。” 年轻的帝王站了起来,面朝窗前的冷风,指着窗外道,“朱衣,你看外面有什么?” 朱衣顺着帝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宫灯明亮,山峦叠嶂,“臣见宫墙,也见群山。” 李徵摇了摇头,“是万家灯火。” 朱衣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老师用命换来了今日,章璎用名声换来了今日,朕现在很乱,不知道如何做才能两全。” 全了盛世,也全了章璎。 他欠他太多了。 章璎屡次救他,而他最后一道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温蓝的圣旨却成了章璎的催命符,今日殿前他维护凶手,维护权贵,却独独没有维护用命救了他的少年。他对章璎犯下无法弥补的过错,现今还在为是否替他昭雪而感到犹豫,若这世上有阿鼻地狱,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死后必然不会飞升成仙。 “陛下,今日的判决已下,微臣以为眼下浮玉坊还不知朝廷问出真相,您今日殿前维护温蓝,无人起疑,倒不如趁浮玉坊松懈的机会将之一网打尽,也好从浮玉坊手中寻回二皇子。” 李徵赤着脚踩在血红的毯上站起来,手指敲击桌案,“是个办法,戚淮去调查当年先帝之死,朕来负责浮玉坊,你去寻找章璎的下落,朕只要他活着。” 朱衣没有对陛下的话提出质疑,他只是问道,“陛下准备如何将浮玉坊一网打尽?” “放出去刺客招供未果,自尽而亡的消息,温蓝若是醒来,必然以为他还安全,朕派人盯紧温府,温府必有下一步行动,朕可亲自做饵,若能将浮玉坊的人在长安城内诱捕,便无需再折损扬州兵力。温蓝擅长演戏,咱们便也陪着他演一出戏。” 朱衣领命退下。 御书房众人散去,便只剩下年轻的天子与一盏东倒西歪的灯。 昏暗的灯下天子神情恍惚,已远不是方才运筹帷幄之态。 一闭上眼睛,便是银色的蝴蝶面具。 振翅欲飞的蝴蝶在永安十七年的时候飞到了他的身边,也飞到了他的心里。 可他没有握住翅膀,也没有握住光。 他剃过发,杀过人,也做过梦。 梦里骑着白马的少年带着他从万花丛中飞驰而过,他的衣裳沾染花香。 红色的糖葫芦递过来,他接在手心,变成了两颗漆黑透亮的眼珠。 李徵猛然睁眼,神情扭曲痛苦,心中悲哀四溢。 原是他眼盲心瞎。 第85章 戚淮接了口谕。 虽还没有证据,但他知道是章璎所为。 除了他,没有人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街头的酒家正准备打烊,有人步履蹒跚前来,老翁以为是流浪的醉汉,细目一瞧,不是常来打酒的小西河王又是谁?只是此刻的小西河王与平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判若两人,影子落魄,人也落魄,像刚从血水中沐浴,魂都要淌出来。 “王爷这是怎么了?” 戚淮抬头看了眼老翁,放下两锭碎银。 “好嘞,上好的高粱酒。” 戚淮开了一坛酒,但他觉得不够,便又开了许多坛。 烈酒烧进喉咙,野火一样烫入心扉,他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便能看到章璎血淋淋的脸,名震天下的小西河王此刻在不知名的酒馆中像困兽一般呜咽出声,老翁在一旁叹息着点起火炉。 深夜来酒馆买醉的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故事。 那些故事不为人知,却悲苦之极。 战场上的男人总是流血,却很少流泪,倘若有一天他们流泪了,那一定比流血还要痛苦。 低矮的屋檐灯光不灭,酒气不散,月亮透过云层露出惨白的脸,它窥视人间的苦难,并伸出冰冷的手抚摸。 一个摇扇的老翁,一只慵懒的野猫,还有一个酩酊大醉的人。 他像是已经在酒中死去,却又在酒中挣扎地活着,在浑浑噩噩的宿梦中,有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戚寒舟!” 小西河王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道红衣的影子向他走过来,像鲜艳的一团火,他死死攥住来人的衣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爱若性命的宝刀当啷一声坠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章明礼,我错了,我不该不信你。” 他喃喃自语,痛彻心扉。 他与他多年相交,却被嫉妒蒙蔽心智,怎么会认为一起长大的那个孩子会变成如今面目可憎的模样? 仔细想来,许多事情有迹可循。 但他没有去循,坚持自以为是的憎恨,坚守自以为是的道德,却不知道自己才是这世上最卑劣的人。 “我不是章明礼。章明礼是谁?” 他的鼻尖嗅到一阵陌生的兰花香气,戚淮浑浑噩噩抬起头,见一少女迎风而立,似六月梢头鲜嫩的花朵,却已梳着妇人的发鬓。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周渐学的女儿。 戚冬满头大汗从后跑来,“王爷,小王妃见你入宫许久未归,问了宫门的人,说您状态不对,从东巷走了,东巷往北正有您常来的酒肆,便寻到此处。” 戚淮猛地松开了手。 纱一样纤薄的袖摆从指缝间滑下来,少女神情担忧,“不是入宫去受封赏,怎么如此狼狈?” 戚淮此刻有些醒了酒,他仔细端详自己的妻子。 她是一个好姑娘,什么都不懂便嫁给了他,尽管他从来不肯碰她,却也没什么怨恨,这个可怜的姑娘不能自己做主,嫁了自己未曾谋面的人,在陌生的府邸将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甚至因为担忧从不给自己好脸色的夫君而深夜出行。 身量尚且没有长成,面容也还稚嫩,上一辈的恩怨没有道理算到她头上。 “掌柜的,拿纸笔来。” 老翁捻了捻须,起身不到片刻送来纸笔。 戚淮想写一封和离书,但他提起来笔,却不知她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神情茫然,“将军,我是您明媒正娶的妻,我的名字叫周芸。” 他甚至不知自己成婚数月的妻子姓甚名谁。 “解怨释结,一别两宽。”最后一笔落下,墨迹尚未干涸,新妇眼角的泪痕也没有干涸。 “您要与我和离?我能问问原因吗?” “你是个好姑娘,父亲的事与你无关,我放你一条生路,以后莫再回周家,戚冬会给你备下足够挥霍一生的银钱,南下有一处宅子,便去那里安家落户,隐姓埋名,寻个好人家嫁了吧,往后有什么难处,尽可告知西河王府。” 新妇的名字叫周芸。 是个好名字,却没什么好命,但西河王府愿意庇佑她,往后的人生也不会太过糟糕。 戚淮伸手揉了揉少女的头。 太小了,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懂什么情情爱爱,浮萍一般,由着人放到这里,放到那里,像一件漂亮的装饰。 “你将来会遇到挚爱,必然与在西河王府的日子不同,他会等你长大,视你如珠如宝,又何必在西河王府苦守青灯?贞节牌坊只是一个牌坊罢了,人却是活生生的人。” 周芸眨了眨眼睛,“我敬您是英雄,虽未曾谋面,却并不讨厌,认真想与您过日子,这不是喜欢,什么是喜欢?” 戚淮笑了笑,“你方才问章明礼是谁,那是我曾经动过心的人。” “你见他的时候心生欢喜,不见的时候心生想念,一辈子很长,会遇到很多人,却只有那一个人到你死的时候,也会在骨头上刻上名字。” 周芸很快接受了自己的丈夫心有所属的事实。 “我希望您早日寻得所爱。” 世人谁不爱英雄? 凡夫俗子却配不上他。 周芸这样想。 她不怕被休弃,只怕承受世人的眼光,如果能隐姓埋名,也是一个好选择,父亲与西河王府的纠葛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小西河王不会害自己。她不问不听,也便最安全。王府战战兢兢的日子就要结束,而她的人生也才刚刚开始。 一扇门关上了,另一扇门打开了。 周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肆。 她的手中握着和离书,像痛苦,又像释然,辗转难明的情愫终于归于平静,散落成泥。 戚冬没有想到主子入宫一晚,回来竟要和离,似与周大善人有关系。 但周大善人死去多年,有什么本事还能掀出浪来? 戚淮咳嗽着,便又咳出了血。 戚冬大惊,戚淮却旁若无人,继续一口一口地就着血沫将酒水吞咽下去。 人啊,不想醉的时候一杯便倒,想醉的时候千杯不倒。 “主子!到底怎么了?” 戚淮五脏六腑挤压在一起,良久哑着嗓子说,“我做错了许多事,想要弥补,却找不到人了。” “那就把人找回来。” “我不敢找。” 他怕找到一具尸体。 鹰嘴山上四处寻找尸体的一幕已成为他此生的影子,他没有勇气再经历一遍。 “主子,你是将军,不是懦夫。咱们西河王府,还没有不敢两个字。” 戚淮从喉咙中发出一阵惨烈至极的笑声。 他这辈子不知道什么叫怕,但他怕了。 第86章 小毛驴死了。 章璎下落不明。 两支羽箭将一段关系折损的破旧不堪。 戚淮去见了朱衣一面,他知道朱衣身负圣命,要将章璎带回来,小西河王跪了下来,二话不说地一个头磕下去,袖袍下藏的手在颤栗发抖, “请大人若是找到他,务必将人带回来。” 朱衣拢袖叹息,“您这又是何必?男儿膝下有黄金。” 戚淮膝下如今没有了黄金,只剩下风霜。 “王爷自己为何不去?” “我怕了。” 朱衣想,这应当是小西河王此生第一次说到一个怕字。 他杀了无数人,救了无数人,死后不怕入地狱,活着的时候却坦言自己怕了。 朱衣扶起他,“我尽力而为。” 朱衣走后不久,朝廷钦犯遁逃的文书贴满大江南北。 皇帝没有最后做出决定之前,他依然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阉宦。 小西河王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去了皇陵,第二件事是去了废宫,第三件事是去了潼关,以前不知道章璎所作所为,如今有了突破口,案件进展飞快,先帝的遗体刚下葬不到一年,又用上好的药材浸泡,依旧保持着生前的模样,当年没有详细调查先帝的死因是没有必要,人们急欲掀过这笔糊涂账,恭迎新君登基,如今为了章璎,到底还是开了棺。 先帝面色乌青端正躺在中央,仵作验尸后摇头。 “先帝死于砒霜,但这砒霜与五石散一道杂陈于肺腑胃道中,应是一同服下,若当真是自尽,想来不需要如此费尽心思。” 戚淮面上没有表情,转而嘱咐道,“此事切莫外传。” 仵作宫中多年,也到了告老还乡的时候,跪下谢过小西河王不杀之恩,领了金银财宝销声匿迹。 新帝登基,宫中旧人悉数散尽,当年伺候过先帝的只留下一个道士守在废宫中清苦渡日,道士叫雅释,戚淮来的时候,他扔下手里的扫把。 “你是哑巴,会写字吗?听说你当年替先帝调制过五石散,因惹先帝不悦被毒哑了嗓子。” 雅释神情戒备。 戚淮叹息,看着满地的叶子道,“我来替他沉冤昭雪。” 雅释竟笑出了眼泪,戚淮惊讶看过去,雅释竟开口说话了。 “我本一游方道士,因炼制五石散闻名而入宫中,当年跟着章总管,他恶名远播,我战战兢兢,先帝好用五石散,五石散由我调制,由章总管负责送入御案,有一天我撞见他将五石散中的赤石换成砒石,也撞见他去先帝寝宫的密室偷了宫图,但他始终没有杀我灭口,我便知道他兴许有难言之隐,我炼制的五石散因章总管换了药材而变了味道,暴君要拔了我的舌头,章总管阴奉阳违将我安置在这一处废宫中装聋作哑,说如此可以保住性命,等新帝登基,就可以趁乱出宫过自己的日子,我知道他在做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但我巴不得暴君去死,没有必要将这些事情外传。” “新帝登基,你为何不走?” 雅释笑了一声,“我怕走后,他一辈子都要背负污名。至少我活着在这里,若有人像你一样问过来,还能证明他的清白。” 雅释没有再理会戚淮,转过身去便又成一个扫地的道士,袍摆处的八卦图阴阳交汇处破了一角。他不再年轻,却尚有风骨。 戚淮弯腰鞠一躬。 前途未卜,戚淮却知自己凶多吉少。 章璎是凶。 大凶。 否则怎会让他心口时时刻刻血水直流。 小西河王翻身上了马背,夕阳萧瑟,红云千里,他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人生,满目凄凄荒草,山隘下潼关处正风云涌动。 潼关太守刘湖礼,为救驾而殒命,记一等功。 刘湖礼死后他的家人得到了朝廷的善待,小西河王去的时候,见到了太守的妻子和女儿,他们都是可怜人,红着眼眶将风尘仆仆的戚淮带入刘湖礼生前的书房,那里没有人动过,依然保持太守生前的模样。太守书房有一暗格,暗格中有许多按照落款日期排列的书信,戚淮找到了新君南巡前后的一叠,其中有一封非章璎所写,却称受章璎之命,务必在刺客行动时提前准备,护陛下周全。 抽丝剥去茧,真相已从泥潭中显露,按照时间推算,当时的章璎还在温蓝手中,传递消息之人只能是温家的下人,而温家的下人后来听说有一个不知踪迹,那必然是曾经章璎扶持的暗线,阴差阳错进入温家,反而被章璎重新利用,将浮玉坊第二次行刺的消息传出去。这潼关太守,想必也是与章璎同样高风亮节之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看与他深交之人,一个为报答恩情而在废宫中孤苦渡日,一个为了章璎的嘱托枉送性命,如何还能说他是十恶不赦之人? 戚淮这一辈子从未像恨自己一般恨过什么人。 如今回想过去发生的一切,如同黑白画面,只有一个骑着白马的少年鲜亮发光。可是后来,少年被他一箭射下了马,一次不够,于是又射了一次。 他本已经伤痕累累。 为救陛下落下终身残疾,甚至不能留下自己的子嗣,而他们在不知情的时候做了什么? 他正是因为这样的身体,才会入宫,才会沦为阉宦。 所有人都说章璎变了,但章璎没有变,变的是这丑陋不堪的世道,和丑陋不堪的小西河王。 戚淮离开潼关的时候,给那母女二人留下许多银钱。 银钱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也是这世上最有用的东西。 他骑在自己的马上日夜兼程,黑夜氤氲笼罩万物,他需得全神贯注,才不会被四面八方而来的幻觉蛊惑心智。 “戚寒舟。” “戚寒舟!” “戚淮!” 总有人在背后叫他,让他回头,他不敢回头,又怕拔出剑再一次伤了那个人。 他以为自己不再惧怕黑夜。 长安城此刻烟花璀璨,翠珠环绕。 戚淮将所有的证据呈于天子案前,面色惨白无比。 他本是最该信他的人,却没有信过他,反而是一个道士,一个太守,所谓的陌生人与他生死相交,一塌糊涂的过往被血淋淋地剥出来,铁锈一般的味道蔓延喉腔。 他不是小西河王,是个一事无成的破落户。 皇帝沉默地看完所有的证据,听到小西河王哑着嗓子问,“陛下,要见见雅释吗?” 皇帝摇头叹息,“不见了,送他出宫罢,接下来的事情已无需他来参与。” 戚淮看向陛下,“陛下要怎么做?” 皇帝目光往温府的方向看过去,喃喃道,“温蓝睡的够久,也该醒来了。” 掌心中的御笔四分五裂。 第87章 只有朱衣在大张旗鼓地四处缉拿朝廷钦犯。 李徵的筹谋,戚淮的调查,无一不藏在暗处,汇聚成悄无声息的毒针刺向浮玉坊的腹部。 而浮玉坊一众对此毫无所觉。 温蓝头很疼。 他像是睡了很久,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章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的心疾这一次来势汹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章璎给他下药,昏昏沉沉的时候他感受到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声,像被绷紧的一团软肉,血管都要炸裂开。 章璎不知道他有心疾,才会下这样的药。 一定是这样。 这么多年,他遗传自母亲的心疾始终没有痊愈,却也没有太大的影响,于是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睁开眼睛,入目一段黯白床帷,翠绿竹叶,知道自己已经回到温府中。可他为什么会回来?温蓝捂着头仔细回忆昏迷前发生的事,章璎讥讽的笑意和楼下的惊呼重叠,除了纷乱嘈杂的人,还有马蹄踏下来。 是马匪。 若是遇到马匪,他昏迷不醒,谁来护着章璎周全? 温蓝呼吸猛地一滞,章璎呢? 他现在回来,是因为有人救了他? 那章璎呢?是否有人救他? 温蓝呼吸急促,撩开锦被,迎面听来侍女推门而入的呼叫声,“温侍卫醒了!” 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来他这小小的温府伺候他,皇帝看起来似乎没有起疑心,那就是师姐没有招供。但若宫里的人一直都在,他要怎么来联络浮玉坊?至少他要用浮玉坊的人找到失踪的章璎,也要告知浮玉坊的人他们暂时安全的消息。 他一醒来便在心里盘算筹谋,盯着侍女的眼神却温柔可亲,“我昏迷了多久?” “您昏迷已快一月。” 温蓝心中大惊,到底面上没有显露,“发生了什么,请你如实告知。” 侍女回答,“您与那阉人一道被土匪所劫,刚好被游玩的状元郎和锦衣侯撞上,陛下命戚将军前往剿匪,这才将您救下,听说土匪被状元郎和锦衣侯二人买通,土匪收了千金,却不知为何没有伤了那阉人的性命,剿匪那天阉人没了踪迹,您被救回来之后,海捕文书已下发各地,朱大人奉命寻人。” 温蓝手握紧成拳。 周旖东和章珩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叫游玩的时候刚好撞见,分明是故意跟着。 是他大意,带着章璎竟然一路都没有发现这两个尾巴。 他这一生从没有大意过,只有章璎在身边的时候,才会放松自己的五感。 如此一来事情便能说通,他与章璎一道被劫,周章二人非但没有救人,还想着害了章璎,这才导致章璎如今下落不明的境地。他本应远离长安,如今阴差阳错回来,师姐没有招供,便还算是个好消息。 “外头还有什么事吗?” 侍女想了想,回答道,“陛下遇刺时候抓到的刺客没有招供,熬不住酷刑便死去了,尸体听说被扔到乱葬岗,野狗吃了。” 温蓝闭了闭眼睛。 师姐死去,便更没有人猜测到与浮玉坊有关联。 想必浮玉坊的人没有他通风报信,也已经知道了。 “没有人好奇,我为什么会与那阉人在一起?” 侍女战战兢兢,“温大人,您莫为难我,外头其实传的极为难听,有人说您垂涎阉人美色,也有人说您与那阉人有深仇大恨,也有人疑惑您为何在探望母亲的路上带着这阉人,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告诉您,总之陛下并没有责罚的很重。” 外头的人不知道,而知道温蓝身份诸如皇帝,周旖东,章珩,戚淮等人他们必然会认为温蓝念及旧情,不忍章璎受折磨,才会将人从王梓手中带出来,所以没有人会怪罪。 温蓝对侍女柔柔一笑,像招摇的春风,侍女红着面颊垂下头。 “我与那阉人本无干系,也没有见过他,只是后来看到那人落在王梓手中受折磨,这才出手救下,沿路见他可怜便一直带着,没有想到他竟是大名鼎鼎的章璎。如今遇到马匪,也没有办法替母亲过寿,倒是一番憾事。” 侍女见他蹙眉,尤带病气,却是难得的美姿态,心中一跳,安慰的话脱口而出,“您南方的母亲会谅解的。” 温蓝笑了笑,摆手让她退下,琥珀色的眼珠盯着桌案上的一簇簇花,火红的花便在他眼里绽放开。 温蓝想,他需快些面圣,让皇帝知道他好了起来,撤回这些不必要的宫人,如此才好联系浮玉坊的人,让他们暗中找到章璎。师姐已死,到底还算争气。 第88章 温蓝醒了。 没有人说过一句他的不是。 他入宫面圣,在李徵面前陈词,声称与章璎有旧,不忍看他落在王梓手中受折磨,李徵替他瞒下,并采纳他自己对外的说法将之流传出去,“我与那阉人本无干系,也没有见过他,只是后来看到那人落在王梓手中受折磨,这才出手救下,沿路见他可怜便一直带着,没有想到他竟是大名鼎鼎的章璎。”竟还有了美名。 温蓝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今所有人都被他握在手心耍的团团转,面目不见骄矜,眼珠清亮温善,三言两语便哄得皇帝撤回他府中的侍者,人人皆知他是陛下跟前的红人,犯下如此大事都毫发无伤地包庇下来,一时间温府被人踏破门槛,荣盛尤甚往昔。 正是深夜,温蓝推开窗户,放飞一只信鸽。 信鸽的爪下有他亲笔书信,信中命陆奉带人去寻找章璎。 洁白的翅膀煽动,几根羽毛落在温蓝的肩膀上。 琥珀色的猫眼弯出冰冷的弧度。 章璎,你还想往哪里逃? 即便死了,也要剜出皮肉下的骨头化成灰,日日带在身边。 他神经质似地笑了笑,关上不断灌入冷风的窗。 而他没有注意到,信鸽并没有走远,便被捕获。 李徵沉默地看着被暗卫截送案前的信,朱红御笔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大殿之内针落可闻。 李徵命道,“找人仿字,在信末添一句,长安或许有章璎的消息。” 如果浮玉坊的人敢来,便让他们有去无回。 暗卫领命而去。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在温蓝的原信中又添了一句而已。 这世上最能欺骗人的,便是通篇真话中的一句假话。 浮玉坊的信鸽,浮玉坊的纸,温蓝的亲笔字迹,他们有什么可怀疑? 李徵整日做梦,梦中的过去在记忆中逐渐清晰,少年清瘦的肩膀,明亮的眼睛,野火一样烧沸了他的心。 他从来不曾流泪,有一天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脸颊却有些湿润,脸色发白,指尖发白,自言自语地说,“你怎么能死呢?” 他忘记了从前,忘记了将来,一个人停泊在那段水牢的时光中,耳畔是咿咿呀呀的童谣,和叮当作响的水流声,便又忽然想起来一段因为时日久远而缺失的记忆。 “我又困了。” “乖乖睡觉。” “母…娘亲在我睡前会唱歌。” “你想听什么?” “我不知道。” 少年尤带沙哑的嗓音像一捆随时倒下的沉木,与水声碰撞,意外灵动好听。 “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了鼓来了,哪里藏?庙里藏,一藏藏了个小儿郎。” 昭宁太子在少年的背上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室外风雨滔天,自己性命不保,却酣然香睡,晃动着细嫩的脚丫。 而那少年便在他日复一日的睡梦中泡坏了脚,也泡坏了身子。 后来,那个小儿郎真的去做了和尚,三千头发一根不留地剃度了,满腔的仇恨愤怨却没有被剃度。 他做了一个假和尚,不信佛,却修佛,终于修了一个修罗道出来。 如同发白的刀片剖开心脏,李徵扶案,只觉得呼吸困难,他喘不过气了。 人人都知道陛下今日发了脾气。 御书房昂贵的贡品碎成一瓣一瓣,宫人进来的时候,胆战心惊地看着陛下赤着脚踩在碎瓷上,披头散发,神情似哭似笑。 后来,瞧见那一幕的宫人被乱棍的杖毙。 无数人的尸骨堆积成帝王压抑且无用的威严,从此孤家寡人,高高在上。 李徵却没有想到,有时候随口胡说,却能一语成谶。 章璎在长安。 他跟着萧让下了鹰嘴山后,萧让受了重伤,他与一众辽人来到长安找了好的大夫替萧让看诊问病,到底年轻底子好,不日便已经康复,若小西河王力拔千钧的一箭没有被挡下来,穿透胸腔的人就是章璎,易地而处,章璎必然活不下来。 章璎跟着这群辽人久了,才知道这行人根本不是普通的商旅。 他们是北辽的使节团,长途跋涉奉命而来,萧让带着半数人马先行而至川浦,却没有想到在客栈休憩时喝多了酒,被马匪一道绑上山。好在北辽的使节团能人异士颇多,后至一众很快发现端倪,并暗中与牢中萧让联络上,这才有鹰嘴山劫囚一幕。 北辽的使节团为何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不请自来,没有人知道。 这群北辽贵族个个身世显赫,为何却以萧让一介少年马首是瞻? 章璎心中一跳。 北辽去年新登基的小皇帝耶律德让,也正是这样的年纪。 萧乃后族之姓。 萧让也许不信萧。 耶律德让虽然年纪尚小,却传闻有勇有谋,北辽长期处于摄政王耶律齐的管控之下,幼主却不过登基两年,便联合后族一名萧姓大将夺回兵权,将亲叔叔耶律齐斩于万众人中央,饮其血,剖其尸,喂狼群也。 若真是北辽陛下亲自前来,只怕天下又是一翻风云涌动。 章璎没有挑明萧让的身份,萧让似乎也没有刻意在他面前隐瞒。 他身上的伤疤日渐褪去,古铜般健康的肤色重新显露,拆纱布的时候冲着章璎一笑,像头露出森白奶牙示威的小狼。 第89章 从草原来的少年桀骜且野性,黯绿的眼珠总在眼前一截细腰上流连忘返。 他从不掩盖自己,无论是关心亦或欲/望,总赤裸裸地展露出来。 他们一行数十人从鹰嘴山离开后便宿在长安一处客栈中,还未与长安官员接洽过,似在筹谋,又或许有顾虑。 章璎猜测他们的筹谋是试探中原求和的决心,他们的顾虑是少帝随行,不可大意。 但有些事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更好。 萧让最常问的一句话就是“你是什么人?” 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却不止是个书生,也是个美人,身体很虚弱,骨头也很虚弱。 “你也没有告诉过我你是什么人。” 章璎收起来最后一块染血的纱布,替少年拢好外衣,萧让翻身将章璎压下,禁锢住一段细白的腕子,青天白日,骄阳浓烈,少年炽热的身体碳火一般烤过来,翠绿的罗帐一角悠悠荡荡地撩拨到肌肤上,像女子尤然绽放的脂花。 “我不放开你,你就走不了了。” 少年还在换声期间略带沙哑的嗓音从耳畔传来,尾巴轻轻上挑起,足以勾去草原上所有姑娘们的神魂。 “没有人会来救你。” 章璎气息不匀,三千长发尽数乱了,却不知伏在他身上的少年心更乱。 “松手。” 章璎呵斥。 萧让的手看似松松垮垮地将他的腕子聚拢在一起,却如钢筋铁骨般悍然不动,鼻尖在章璎身上轻轻嗅,“好香,你比草原的女人香多了。” 章璎忍无可忍,若不是他如今这样的境地,怎么会让这样一个黄口小儿在他身上放肆,但萧让身体沉重,耍赖一般压在他的四肢上,腰杆都似要被折断。 “萧让!” 萧让眯了眯眼睛,看他横眉怒目的神情眉毛舒展,从他身上爬起来闷闷笑出声,“开个玩笑,男人和男人之间能有什么。” 章璎一时无言,竟也觉得自己似乎反应过激,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如温蓝这般。 想到温蓝,章璎面沉如铁。 这么久的日子,也不知道外头什么样的情形,戚淮举箭射来的场景他此生难忘,第一次小毛驴死了,第二次若不是萧让挡住,死的人就是他章璎。 章璎闭了闭眼,脑海中前尘往事翻涌跌宕,一时间头痛欲裂。 借着微弱的烛火,萧让看清楚了章璎的面容,竟有些恍惚。 中原有一句话,灯下看美人,月下看君子。 有灯有月的时候,两种迥然不同的气质忽而在他身上杂糅,如烟似雾,如梦生花。 古有君王三千弱水三千色,只取一瓢饮,世人叹其痴心,殊不知当真有配得上如此对待的美貌。 生这样的脸,在北辽不是被皇室掠夺,便是辗转成为玩物,又怎会是籍籍无名之辈? 萧让唇瓣开合,喃喃念他的名字。 吴铭。 他觉得还是维依更加好听一些。 “你看什么?” 章璎歪着头问。 萧让手撑着脑袋,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尖尖的,钝化了他凌厉的线条,有种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看你啊。” 章璎竟生不出半分责怪之意。 他老了,看到新升起来的太阳,也忍不住握起光回忆自己的前半生。 三十年功名尘与土,他已经二十七岁了。 十六岁的章明礼纵有满腔报国意气,到如今还能剩下几分? “你还年轻,可以做许多想做的,也有机会拥有自己想要的,人这一生要负担的太多,有时候忘记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章璎抬手,似想揉一把萧让的头。 萧让比曾经的自己更加年轻,更加位高权重、将来也会更加战战兢兢,也许有一天他们终将成为敌人,但现在他们还是朋友。 “为何要替我挡那一箭?” 萧让眨了眨眼睛,“我向来护着好看的人。” 也不全是。 他皮糙肉厚,知道自己不会有大事。 但那箭落在章璎身上便能要命。 萧让在最短的时间内权衡利弊,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不会说很多好听的话,但他知道这世上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值得他耶律家的人来挡箭。 章璎叹息,“什么时候会去见陛下?” 萧让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中原的皇帝。 他偷偷对章璎说,“我们这次来,除了看看中原的情况,还想替我们大辽的将军萧烈求一门亲事,若中原的姑娘都生的像你这般模样,想必大将军应该会很开心。” 章璎恍然大悟。 北辽求亲,未必是来求和,还是试探。 若他们提出的要求很高,中原的皇帝依然应允,便能知道新君的态度。辽人灭亡中原之心始终不死。 “你这样告诉我,不怕我走漏风声?” 萧让靠近他微微一笑,“我不怕。” “为什么?” “因为你走不了了。” 第90章 章璎始终没有踪迹,老西河王病重不起的消息却先行而至。 年级大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都能剥皮拆骨,要人性命。 老西河王妃病了一次,被戚淮的婚事救回了一条命,而老西河王这一次却是寿元将到,药石罔效。 这位一生都征战杀伐的老人到了强弩之末,握着自己妻子的手留下在这世上最后一句遗言,“若我死了,就埋在西河吧,王师交给戚淮,我没什么不放心。” 老王妃笑着擦干眼泪,“虎父无犬子。” 他从西河来,也将死在西河。 最后一盏烛光灭了。 先帝死了,老西河王也要去了,时代的残影就要终结,为将来推波助澜。 戚淮远在长安,当夜面向西河,长跪军营,他的身后万众官兵卸甲,如一尊又一尊缄默的石像,夜空中王师军旗烈烈昂扬,像一沁鲜红的血。 那一夜凌晨,老西河王故去了。 天地同悲,百姓哀泣,那闻名朝野的小西河王一月之间休妻失父,似乎长大了许多。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休妻,或许是厌倦了,又或许是当朝状告周小姐的亲兄长,以至于二人之间生了矛盾。 真相早晚有大白于世的一天。 淳朴善良的百姓不知道老西河王的死去意味着什么。 只有朝廷知道。 意味着拴住辽国这匹猎马的缰绳松动了。 新汉书载,燕平元年七月,辽国有使不请自来,一行不足百人,皆是身形矫健之辈,先报典客,典客报御前,昭宁帝盛情款待,使者宴中提及替辽将求亲,陛下允之,并称“中原女子辽使可尽情挑选也。” 辽将萧烈,听说年约三十余,是名骁勇之士,因在四年前协助北辽少帝当庭射杀摄政王而声名鹊起,在此之前却查无此人。而熟悉这个名字的温蓝与章珩等人没有过多联想,实是由于萧乃辽国大姓,萧烈这个名字在辽国没有数千也有八百,实在太过平庸,未必便是当年章璎收留在府上的萧烈。 中原易主,阴阳剑法不知所踪,当年签订的和盟又即将到期,拿什么才能掣肘住边境的虎狼之师?辽使团以求亲为由试探新君,意图窥得新君底线,于光影交错的宴上刻意道,“非也,我辽国民风与汉迥异,若将军意欲娶一汉国显贵为男妻,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以汉室显贵为妻,实乃奇耻大辱也。 北辽民风彪悍,虽允娶男妻,男妻的地位却不如妾与外室,若汉帝应允,足见其国家亏空之甚,北辽入主中原尚可期也。 吞下中原这块肥肉,非一朝一夕之事。 萧让混迹于使节团中,低眉顺目,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反而那位说出男妻这等惊世骇俗言论的部将招惹满殿虎视眈眈。 汉国的新君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李徵面色阴霾。 北辽使节团不请而至,竟是存心前来羞辱。 他权衡利弊,却艰难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理由惹怒辽人。 先帝在时中原凭借西河王师尚有一战之力,老西河王威名赫赫,长镇边关,辽人无一不闻风丧胆,如今先帝已死,老西河王已去,西河王师在他夺权之时虽未伤筋动骨,到底内耗严重,戚淮虽然骁勇善战,到底年轻,扛不住大梁,偌大长安竟无人可用,北辽少帝幼年登基,实为傀儡之身,四年前不伤一兵一卒便手刃了自己的亲叔叔,背后高人传说就是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萧烈,此人绝不容小觑。两相对比便知实在不是撕裂和平表象的好时机。如今的中原不得不对异族低头。 他输不起。 李徵自幼便卧薪尝胆,深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理,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动声色道,“不知您这位将军,看上了我朝哪一位显贵?” “陛下只管准备婚事便好,至于娶什么人,到时候便知道了。” 辽人如此嚣张,众臣无一不瞠目结舌,李景在时虽然暴虐,却从未被辽人这样骑在头上过,但他们也知道眼下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免心生愤懑,暗中环视,也不知朝野上下最终是哪家的显贵会做倒霉的牺牲品。 第91章 乐音骤停,风声入回廊。 随着皇帝开口,一场盛宴落下帷幕,辽使得意洋洋出殿,众中原臣子皆面如土色。 番邦,蛮夷也,枉顾人伦,强娶男妻,无论落到谁家头上也免不了百年声誉毁于一旦,被后人口诛笔伐。而如今中原百废待兴,无抗拒之力,当真便如羔羊一般要任人宰割了吗? 他们向卫琴看去,这位可堪新朝定海神针的大人却在用悲哀的眼神凝视着当今圣上。 人人妄想坐上龙椅,却不知道龙椅代表的不止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有道阻且长的责任,甚至忍辱负重的决心。 李徵袖中的手握成了拳。 帝王的颜面被辽人踩在脚底,还要笑脸去迎。 “都退下罢。” 人群熙熙攘攘散去,残留的灯花在流动的水中闪烁,年轻的皇帝面容冰冷,似乎陷入冗长而痛苦的回忆。 他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以为除去了所有的阻碍,却没有想到登基为帝,也不能天下之事尽如人意。他找不到当年救过自己的人,甚至将要背负起忘恩负义的骂名,为奸佞小人迷失心智,错把璞玉当顽石,他无法承认自己的失败却又不得不面对,以至于生出一种荒谬的割裂感。 如果章璎不是当初救他的人就好了。 但无数的证据都在告诉他,当年确实是章璎救了他。 偌大的殿内只有年轻的皇帝的忽明忽暗的烛火,烛火点进皇帝的眼睛,像两团幽灵般的鬼火。 他像是在问什么人,声音低的只有风听见。 “或许你不应该救了我。” 李徵手碰了碰脸,竟摸到两行水迹。 人这一生总是从难到更加艰难,却没有面对死亡的胆气。 他最近总是梦到自己死去的母亲,死去的父亲。 他能侥幸活下来,是章璎算出来的一本糊涂账。 他要找到他。 与他算算账。 但章璎依然没有踪迹。 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尽管朱衣将长安城外翻了个底朝天。 戚淮自从找到了证据之后,便连夜驾马赶上朱衣。 他在日渐混沌的酒气中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怕章璎死去。 但相比怕,迟更可怖。 他在大街小巷中拿着画像四处寻找一个姓章,字明礼的男人,他想找到他,当面向他道歉。 世上的事只有不知道结果的时候最煎熬。 你知道他活着,于是便能放下心。 你知道他死去,于是便能死了心。 唯独你不知道他是生是死的时候,放不下心,死不了心,日复一日在梦中血淋淋地揣测着数百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都让人痛不欲生。 小西河王像一个疯子。 他披头散发,面容沧桑,有时候会走丢自己的鞋,但却从没有忘记把手中的画像拿给下一个遇到的人看。 如果有人遇到他,一定不敢相信这是他们的战神,因他看起来像一个不修边幅的乞丐。 他现在不在怕了,他只怕迟。 朱衣将一切看在眼中,想要安慰他,却发现无话可说。 他短短叹息一声,目光注视前方的小西河王狼狈的身影,高大的男人手里牵着他枣红色的骏马,骏马晃动尾巴,男人翻身上了马背,灰败的头发在夕阳上镀了一层金光。 你看他过去鲜衣怒马,而今满身衰朽腐烂。 他在泥潭里,被丑陋的爪牙抓住脚踝,没有人能救出来。 “驾!” 朱衣驱马上前,马蹄踏碎了影子。 第92章 浮玉坊的人落网的那一天,辽使来到长安已有半个月。 辽人看了一场礼仪之邦窝里斗的大戏。 温蓝放出的信被李徵改动过,浮玉坊的信鸽,浮玉坊的纸,温蓝的亲笔所书。 通篇真话中藏了一句致命的假话。 但那时候没有人知道,其实那句用来做饵胡编乱造的话是真的。 七月份的天气,烈日当空,长安城在皇帝的指挥下悄悄增兵,如铁桶一般,城门口依然贩夫走卒来来往往,还有推着卖糖人的小贩,一派安祥和乐之景。 一行看似不起眼的商队跟着卖糖人的小贩入了城。 商队像是南方而来,车上囤满各色水产。 他们与任何南方来的商队都没有区别,如果女刺客没有招供,温蓝的信没有被劫走,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 但他们看到了温蓝的信,并听从温蓝的吩咐,甚至给温蓝回了一封信,告知温蓝他们会伪做南方运送水产的商队入城。 而温蓝根本没有收到他们的回信。 他们的回信到了御前。 这一支数百人的商队刚刚进了城门不久,守住东南西北四处的高级将官便互相使了眼色,城门锁了起来,高墙处的弓箭手备了起来,熙熙攘攘的街道拥堵的人群原来不是人群,卖糖人的小贩也不是小贩,他们都是伪装做百姓的士兵。所有的百姓早已在前一天被暗中清空,当东南西北四处的城门都落下了锁,便足够将这数百人瓮中捉鳖。 所有的排兵布阵都出自皇帝的铺排。 鲜红带着火把的箭雨从空中袭来的时候,卖糖人的小贩最先动了手。 伪装作百姓的士兵纷纷亮出刀尖。 浮玉坊的众人心知中计,已是亡羊补牢。 因被占了先机,还没来得及布下剑阵,甚至有的剑还来不及出鞘便已经殒命。 死了很多人。 他们都是一等一的剑客,但他们手中的剑还来不及出鞘便被血红的火焰当胸穿透,头顶的烈阳不知何时下了山,雷声涌动,雨点密集,城内变成血海,江南运来的活鱼还在倒灌的水中晃动尾巴,血腥味道久久不散。 而此时在城门外五里的河中央有一艘船,船上有人在钓鱼。 年轻健硕的异族少年墨绿的眼珠子像发光的宝石。 “我钓了二十条。” 他身边的白衣青年笑了笑,“二十一。” 青年将第二十一条鱼装入背篓中,目光看向城门方向,神情复杂难明。 白日大关城门,是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 只怕与浮玉坊有关。 章璎看向自己身边气定神闲的萧让,心中有一个念头生出来。 萧让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知道什么?” 他这样想,也这样问了。 萧让眨了眨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摊手道,“你想让我知道什么?” 章璎不言,萧让叹息,“他们关门打狗,我们上船钓鱼,有什么不好的?” 章璎闭了闭眼,已经知道城内发生了什么事。 只怕从今以后,江湖再无浮玉坊的传说了。 第93章 城门血火滔天。 疯狂的杀戮持续到骤雨停歇,血水浸泡着死人发出难闻的酸臭味,死亡的声音经久不歇,等到百姓们从家中战战兢兢得到出街的赦令时已经到了夜半,打更人从青石板的街道敲锣路过,除了能在空气中嗅到淡淡的腥味,不见尸体,不见碎肉,只有数百盏的明灯升起来,伴着月亮照亮幽凉的护城河。 那条护城河历经百代,堆叠的孤魂野鬼不计其数,卷刃的刀剑随波逐流,偶尔会被渔民网住,便又能买足一天的口粮。 有人说浮玉坊从江湖中消失与那一日大封城门脱不了干系,也有人反驳。 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通过住在附近的人们口口相传,写出来一千个不同的故事,演变为市井中的话本,而真相便掩盖在看似荒诞的故事背后,在野史中成为传奇。 颇得帝王喜爱的温府此刻风平浪静。 温蓝闭上眼睛。 他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 陆奉这次回到长安,带的都是浮玉坊的精英。 他不止为了回来帮助温蓝寻找章璎,还有别的目的,他想要将带来的人留在温蓝府邸,伺机暗杀皇帝,正是因为存着这样的心思,反而中了朝廷的计谋,长安变成了浮玉坊的埋骨冢,陆奉仗着一身武艺冲出重围逃脱,然而其他人无一生还,躯干尽死,扬州留下来的乌合之众难成大气,正可谓树倒猢狲散。 温蓝是个聪明人。 却总是在关于章璎的身上栽跟头。 他睡了很久,每日都靠着侍女喂饮流食活着,醒来的时候便开始殚精竭虑,到底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暴露的身份,或许在自己昏迷的时候,还发生了别的事。 比如李徵发现了章璎入宫的真实目的,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他的身份也一起瞒不住了。 又或许一一 温蓝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的好师姐早就招供了一切。 或许这才是导致浮玉坊覆灭的根本原因。 李徵的下一步动作必然是通缉出逃的陆奉与浮玉坊的残余势力,若没有旁人帮助,单靠着这一群人没有办法逃开朝廷的追杀。 李徵对于李宴的下落并不上心,他更在意的是阴阳剑法。 如今自己已经插翅难逃。 李徵正逢与北辽和盟到期的节骨眼之上,他需要阴阳剑法来制衡北辽,必然不会要了自己的性命,至于什么时候说出来,温蓝冷笑一声。 他这个人啊,向来喜欢鱼死网破。 若他活不成,拉着中原陪葬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捉拿逆贼的守卫推门入内的时候,便看到那曾经光鲜亮丽的温侍卫笑着站起来,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像拖了一地的光。 “各位好啊。” 他像在朝堂上一般问了声安,并伸出了手,看着枷锁套在自己身上,对管事的大人说,“想要剑谱,拿章璎来换。” 他坚信章璎不会死,就像他坚信自己会一直活着一样。 管事的大人是他曾经的同僚,第一次见到向来和善的温侍卫露出本来面目,瞳孔微震,竟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没了春风般的和煦,只剩下偏执的冷漠。 他撕下了面具,吐出了信子,对着朝廷伸出獠牙,却只提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他要章璎。 那个人尽皆知的前朝阉宦。 而朱衣与戚淮还在四处找寻章璎的下落。 他们踏破铁鞋,章璎却好像人间蒸发。 李徵没有等到章璎的消息,却等来温蓝提出的要求,他将一本一本奏折扔进了碳火盆中却又不觉得解气,最后赤着脚踢翻了炭盆,一侧的宫人惊呼一声,“陛下!” 皇帝的脚被倾翻的碳盆灼伤,却好像不觉得疼痛,打了叫着宣太医的宫人板子,披头散发地往寝宫中去了,脚心翻搅的烂肉一路都在淌血,却没有人再敢抬头。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这孤冷的高位注定如影随形,吞噬他的一切。 李徵知道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拜章璎所赐。 章璎给了他性命,给了他皇位,后来又一次救了他。 而他对章璎做了什么? 他不敢去想,如果易地而处,自己是否能做到章璎那一步。 一路走到现在,章璎完成了扶持自己登基的使命,浮玉坊的事如今也在他手里有了了结,只要抓到浮玉坊的残余势力,找回李宴,从温蓝口中问出阴阳剑谱,朝廷便有了制衡北辽的实力,只要能利用阴阳剑法与北辽再续十年和盟,再给他十年的时间,中原一定能与北辽匹敌,到那时候,天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一切都在步入正轨,向着老师与章璎希望的方向发展。 他了解章太傅,从朱衣口中看到刺客的供词时候已经信了大半。 但他不敢信。 到最后不得不信。 如今章璎功成却不能身退,到底是天意,又或者只是他这个玩弄天意的皇帝不肯放手? 李徵一个人宿在寝宫。 他不需要男人,也不需要女人。 他又一次在昏昏沉沉的梦中看到了章璎,醒来的时候脚上的伤口已经与明黄的锦被粘连在了一起。 他木然撕开,并不觉得疼痛,如同往常任何一个时刻被众星拱月地穿上自己的龙袍,上朝下朝,处理政务,无非是一些南涝北旱的琐事,浮玉坊被诛一事牵连太广,至少在找到章璎之前不能外传。 也不知道与章璎过去如此亲近的章家人知道真相时候会作何感想? 李徵讽刺地笑了。 他这样难受,倒是乐于见得别人比他更难受了。 第94章 温蓝被软禁,浮玉坊被连根拔起,朝廷的人很快掀翻了扬州,却没有找到陆奉及其残部,李宴也跟着音讯全无。 而世人不知,陆奉却是带着浮玉坊的残部往北辽去。陆奉等人难成大气候,只要阴阳剑谱还在中原,温蓝还在宫中,中原便有胜算。 章璎本不知情,直到有一日无意中听到萧让与其余辽人的密谈,这才明了形势。 那是辽使入长安的第三十天。 朱衣与戚淮掀翻了天要找的人,在长安城内的辽使驿馆蛰伏一月余,看了一场又一场的戏。 他出门总是戴着帷帽,但他很少出门。 偶尔与驿馆的人点头之交,隔着重重纱幕无人看出来五官,萧让称他是在中原请来的译官,也没什么人怀疑。 他跟着这群辽人日久,人又生的聪明,渐渐一些契丹语境中的复杂词汇也能听个明白,契丹语进步神速,本是萧让随口胡诌,到最后竟真让他做了译官。 他是来给萧让换药的。 萧让身上护着他生出来的伤口好了许多,今日便是最后一次了。 萧让以前总是缠着他让他负责,章璎知道这伤口的来由,更不可能推拒。 章荣海以前活着的时候说,明礼这个孩子,别人对他好一分,他总要还回去十分。 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在看不到的地方满目伤痍,千疮百孔了。 他穿着并不适合自己的辽人装扮,头上雪白的帷帽分外瞩目,背着从辽人的大夫处拿来的药箱,正欲推门而入,便听到萧让似在与人密谈的声音。 “浮玉坊已毁,中原已无陆奉容身之地,传信萧烈,若陆奉来我北辽地界,即刻大开城门迎接。” 另外一道声音响起。 章璎近些日子与他们熟悉起来,知道这是萧让身边的大将骨左,还有一名大将名叫骨右,骨左聒噪,骨右沉静,二人皆心狠手辣,如今虽在中原无名无姓,但假以时日,声名绝不在戚淮之下。 骨左恭敬地说出自己的疑虑,“那陆奉和他的残部对咱们根本没什么用处,重要的是宫里的温蓝,阴阳剑谱不能落到中原人手中。咱们的耳目打探消息还行,当真要从宫中救人出来,倒是难事一桩。” 萧让摇头,“你错了,陆奉和他的残部是没什么用处,但他手里那痴傻的汉国二皇子可有些用处,中原的皇帝想让他死,我偏要让他活,还要活在我北辽,成为一枚汉国皇帝眼里的刺。我要收留陆奉,也要得到剑谱,两国和盟到期,是战争还是续约此行已有分晓,你看那汉国皇帝连送显贵做我辽将的男妻都能做的出来,可见李徵接手的国家也不过一具空壳,当务之急是把那温蓝救出来,一道带回去,如果救不出来,杀了也可,阴阳剑谱不能归我大辽,也不能归了汉人。” “您说的是。” 骨右高大的影子投掷在窗柩上,章璎盯着他的影子,心中冰凉如水。 辽人有辽人的打算。 浮玉坊一开始便没有想过投靠北辽,再如何内斗,也不至于投敌。 只是这一场杀戮下来死的人太多。 陆奉以前还想着扶持温蓝甚至李宴登基,替福州王平反,如今李徵将他们逼迫到了角落,唯有逃到北辽才能保命,陆奉死了夺回皇位的心,却起了玉石俱焚的心。 而辽人正是算到了他玉石俱焚的心,所以大开城门迎接他。 萧让想救出来温蓝。 救不出来,就杀了他。 李徵呢? 李徵在想什么? 李徵杀不了温蓝,因他必须要得到剑谱。 阴阳剑谱是浮玉坊的丧命冢,却是温蓝的一条求生路。辽人在汉宫中根基微薄,未必能够成事,他早已与温蓝分道扬镳,是生是死也无需他来操心。 章璎闭了闭眼睛,他该好好作自己的打算了。 义父认为辽帝不会与李景续订和盟,但辽帝也不会与接手一本烂账的新君签订和盟,除非有阴阳剑谱的威慑。 辽人殿前求赐男妻已然试探出了中原底线。 草原民风彪悍,中原礼仪之邦,男子断袖深以为耻,更遑论沦为人妻。新君连这样的屈辱都忍下来,北辽遂将中原看成了砧板的羔羊。如今大局已定,若萧让此行失败,温蓝还活着,皇帝必然会想办法从他口中得到剑谱,如此中原才有与北辽抗衡的资本。 发生的一切虽与他当初的计划不同,到底殊途同归。 浮玉坊还是没了。 温蓝落在朝廷手里,便意味着阴阳剑谱落在朝廷手里了。 当初父亲交代他入宫的最后一件事终于完成。 他一个人在漆黑的风雨中走完九十九步,这最后一步,却是当初他抗在肩膀上的那个叫做昭宁的孩子迈出去了。 身上被穿透的琵琶骨还在隐约作疼,但他却想放声大笑。 若义父在天有灵,也该瞑目。 沉重的过去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刻,心头忽地轻飘飘一片,如团了一朵又一朵的云。 那时候他想带着小宴和温蓝去北辽,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去,但也无妨,温蓝不见了,小宴还在北辽等着他,只是小宴被萧让攥在手心,是个麻烦事。也不知当初教会他刀法的师父萧烈游历何处,是否是那位要取男妻的辽将?凭着这一方翎羽,真的能找到那个人吗?如果找不到,他去了北辽,凭什么将小宴带出来? 最坏,就是把穿透肩胛的两道锁链提前取出罢了。 提前取出,若他能侥幸活着,在小宴长大之前,总有办法把他从吃人的地方带出来。 在他离开长安之前,他要去给义父的坟前上香,然后见见被他顶替姓名的章璎,看看宠爱自己长大的章珞,如此便与这座软香红土的都城永别,也与锦衣华服的自己永别了。 曾经喜欢过的戚淮,骑在他肩膀上的昭宁,日日争吵不休的章珩,此行千里再无归期。 他们都与他无关了。 章璎悄悄退行下去,萧让与骨左骨右还在商议什么,但章璎从来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人若太过贪心,便会失去自己本来所拥有的。 他退的早,于是没有惊动任何人。 过了半个时辰后再来,骨左骨右不见,只看到萧让卧在床榻上朝着他眨眼睛,“你来给我上药?” 章璎点头,“最后一次了。” 第95章 萧让伏在榻上,背对着章璎。 他的目光落在窗前的铜镜上,看到章璎伸出细长的手指,在药膏中轻轻一抹,手掌心在他的肩胛处轻轻揉开。 这个人手上没有茧子,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冰凉的触感落在萧让的皮肤上,像落了一瓣心旌摇曳的花。萧让的眼中升腾起浓烟,污秽的欲/望中有一道清隽的影子,任被雨打风吹去,始终缄默伫立,什么都不做,便能夺人性命,取人精魄。 萧让的手按住章璎的手,他回过头,眼前的颜色比镜中偷窥更来的直白。 萧让的眼中的浓烟散了,“你跟我回北辽吧。” 他用生涩的语气唤章璎的名字,“吴铭。” 章璎挑眉,“好啊,但在去北辽之前,我还有些事需要做。” 萧让的眼睛在发光,像山谷中升起早日。 “你要做什么?是否需要我的帮助?可以让骨左骨右帮助你。” 章璎双目幽凉,他这具好看的皮囊下只有漆黑血肉,少年好美色,不能见焦土,倘若萧让见他这满身废墟瓦砾,又岂会热心助他? 但他到底伸出手揉了揉少年因头发蓬乱而毛绒绒的脑袋。 他永远没有办法拒绝对自己好的人。 尽管这个孩子一一或许将来会是国仇,但至少眼下还是朋友。 他之前便想揉他的头,只是没有来得及付诸行动,这一次碰了碰,少年也只是享受地眯起绿眼睛,伏在他的膝窝处,像头放下戒备的小狼。 “在大辽还没有我护不住的人。我虽不知你的过去,但至少能保证你的将来。” “你又什么条件呢?” 萧让愕然,“想要对一个人好,需要什么条件?” 原来对一个人好,不需要条件。 花翁对他好,因为他漫长而痛苦的人生需要陪伴。 章荣海对他好,因为他用自己下了一盘棋。 先帝对他好,因为他用自己做了赌注。 他只有做一个有用的人,才会被好好对待。 章璎喃喃道,“你在骗我。” 萧让叹了一口气,“你觉得我能图谋你什么?我对你是有些见不得光的心思,但不会强迫你,收着你在身边,碰不得,骂不得,小心翼翼哄着供着,也只是想看你常常对我笑而已。” 好看的皮囊,笑的时候也是好看的。 章璎靠近他,与他呼吸相闻。 辽国少帝的眼睛里清晰映着他丰盛的影子,萧让心脏毫无章法地跳起来。 “我不信。” 萧让微微一笑,“不信便算了,总有一天你会信的。” 章璎放下药,转身想走,腰间坠一尾令羽,划过一道银色弧线落在毯上,他弯腰捡起来,正想收着,却见萧让神情凝重道,“你为何会有我辽国大将的黑羽令?” 萧烈协助辽帝收复军权一战成名,一支银黑羽箭射穿敌人心脏,此后统领辽军,军中以黑羽为令,见之如见其人。 章璎心中猛地一跳。 当年教会他功夫的人,当真是辽国大将。 原非同名同姓。 如此一来,萧烈又怎会帮助他从辽人手中救出小宴。 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吗? 不,还没有见到萧烈,不能妄下定论,萧烈欠他一条命,他必须还回来,辽人向来重诺,眼下刚好有一个现成可以见到萧烈的机会。 萧让眼下口口声声说什么喜欢,但若牵扯到小宴,只怕即刻便要杀他灭口。 章璎沉着脸,对萧让道,“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萧让笑,“什么事?” “可否让我来做将军的男妻?” 萧让笑容凝固到脸上,仿佛双耳失聪,“你说什么?” 章璎冷着脸一字一句说,“将军早年游历时候救过我,这方令羽正是那时赠我的定情信物,如果将军见到你带回的男妻是我,应比见到什么显贵更加开心。” 萧让心中有鬼。 辽国使节团前来本是为辽帝求亲。 但他偷带骨左骨右出了辽宫,并改名称自己为萧让混迹使节团中,使者发现的时候已经行了半路,迫于无奈只能接受了少帝随行的事实,唯他马首是瞻。 萧让不想娶什么男妻,只要能达到羞辱和试探的目的,谁娶都是一样,于是他自作主张地将并不知情的萧烈推上了风口浪尖。 萧烈在辽宫中发现皇帝失踪本便暴跳如雷,等回去后又给他多带了一个男妻,以后哪里有安生日子过。 但带回去的若是萧烈的心上人一一 萧烈或许会消气,大辽皇宫可安宁也。 萧让来汉前曾听过,萧烈这段时间一直在打探一个人的消息。 具体不知道是谁,但知道那人手执一方黑羽令。 怎么就偏偏是吴铭呢? 第96章 “北辽陛下,我在叫吴铭之前,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章璎,你不是早便知道了吗?” 辽国的眼线既然能得知温蓝身负阴阳剑谱,又怎会不知他的身份? 他们如今唯一不知的,只怕便是章璎多年的未雨绸缪了。 “你不是后族,却是皇族,不该姓萧,该姓耶律才是。” 萧让是个好名字。 但他现在不能再叫萧让了。 耶律德让看向章璎半晌,神情变得玩味,“我就知道瞒不住你,我在辽宫见过温蓝的画像。” 章璎一点便透。 温蓝身负阴阳剑谱,辽人自然会将眼光放在浮玉坊的身上,甚至多番拉拢,但那时候浮玉坊虽有反心,却没有与北辽勾结。也就是说,从鹰嘴山上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这位北辽少帝便已经知道温蓝的身份。 那时候或许还不知道他是温蓝身边的什么人,但当下山之后,朝廷对温蓝等人的判决传遍四方,辽人不用仔细打听,便能知道自己是谁。 章璎猜测辽人早已知道他的身份,却并不知道他们如何得知,听此一言终于解惑。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何还执意将我留在身边?” 耶律德让缓慢道,“章璎,汉先帝身边的阉宦,声名狼藉,罪责缠身,乃多行不义之辈。” 他这样说,却话锋一转,“但在我眼中的你却与传闻不同,一个穷凶极恶之人,又怎会怜惜鹰嘴山上数众被匪徒俘虏的百姓?” 章璎闭上了眼睛,“就凭这个?” 耶律德让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们辽人不信自己的耳朵,耳朵能骗人,眼睛不能。虽不知你为何落下这样的名声,但必定事出有因。” 章璎神情似讥似讽。 他的亲人不信他,戚淮也不信他,反而是一个塞外而来的陌生少年,什么都不知道,便口口声声要信他。 他也曾希望过会出现这样一个人,不问缘由地相信自己,但当这个人真正出现了,他反而不敢相信了。 直觉告诉章璎,眼前看似坦荡的少年虽总能让他动容,却比不过萧烈更值得信任。 就他所见,辽国少帝对萧烈极为尊重,若有萧烈帮助,小宴或许会更早回到身边,但他章璎自己,目前在耶律德让身边却没有这么大面子。 章璎比别人总是多一份自知之明。 更何况,也不适合让他过早知道自己与小宴的关系。 “章璎,你知道男妻是什么地位,即便在北辽,也不如贵人们的外室,你就这样喜欢他?” 耶律德让有些不甘心。 他可以给他一切,而最后章璎却选择做他尊敬之人身边的玩物。 如果章璎对自己有心,即便挨萧烈一顿责骂他也认了。 但章璎倘若连心都跟着萧烈走了,他强留在身边又有什么意思? 章璎一生说过许多谎言。 这样的谎言在他眼中微不足道。 他凝视北辽少帝藻绿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非他不可。” 耶律德让没有再看他,面色阴沉地撕开自己身上方才被章璎包扎好的纱布,指着外头道,“出去。” 章璎头也不回地背着药箱离开。 耶律德让把手里的纱布扔了一地,看着自己身上只剩下一道浅疤的伤口短促地笑了一声。 罢了,这世上发生最多的就是求而不得。 他不稀罕。 不就是一个稍微有些姿色的男人? 但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才发现,眼里心里却都是那个稍微有些姿色的男人了。 骨左推门而入,见纱布上有红色的血,恭敬道,“您该换药了。” 迎面砸过来一个花瓶,骨左身手敏捷地接过,回头对紧张跟来的骨右道,“主子不知怎么了。” 骨右认真道,“或许该给主子找个女人了。” 里头传来他们主子暴躁的声音,“滚!” 骨左骨右面面相觑,抱着花瓶悄无声息上了房梁,百无聊赖地数着房梁上的蚂蚱。 “主子和那个中原男人吵架了?” “我猜是被拒绝了。” “真是可怜。” 他们还不知道自家主子听着梁上两个人的念叨咬碎了一口牙。 第97章 辽人求娶男妻一事引发轩然大波。 正当朝野权贵人心惶惶之际,辽使当庭称“已有合适人选。”众人摸不清辽人的套路,猜测之余纷纷谴责,直到后来辽使借辞行的当口说,要的人正是那闻名朝野的恶人章璎。 众多官员心中的大石落下,往日与章璎有所龋龉的政敌即刻拍手称快。 他们本以为辽人既然存了羞辱的心,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但要的若是那阉人章璎,无异于给汉国一个台阶,也有人认为是那阉人的美貌传到了辽国,这才为自己留下了祸根,但许多人不知道,辽人此行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最终要娶什么人反而是其次了。 逼急了的兔子也会咬人,各退一步,暂且相安无事即可。 朝廷本应借坡下驴,却没有料到皇帝反而开始犹疑道,“此人是我朝钦犯,辽使执意替萧将军娶一钦犯,倒是不顾惜将军的名声了。” 满朝文武皆不明白皇帝为何有如此一说。 辽人的名声什么时候需要汉人顾惜了。 辞行的辽使用生硬的汉话笑道,“我辽国男儿没有汉人那么多规矩,遇到喜欢的,不论是男是女,是公主还是钦犯,抢到自己的帐子里就是自己的人。”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可见与蛮人讲礼义实在是对牛弹琴。 章璎本已是一枚无用的棋子,送出去给辽人糟蹋正好,又何必留在中原遭人厌恨? 但李徵却道,“想必前几日的事情辽使颇有耳闻,这章璎被人掳走,下落不明,至今海捕令发往各地,音讯全无,只怕无法如各位所愿了。” 众官员心中扼腕叹息,陛下若是先应下,到时候即便找到了尸体,也足够给辽人搪塞过去,又何必推辞? 却没有想到下方的辽使道,“若陛下同意,我使节团中有人可用,希望能助陛下一臂之力。但若章璎被我使节团中的人找到,希望陛下能兑现诺言。” 李徵心中冷笑。 朱衣与戚淮连日奔波都不曾找到章璎,这些辽人人生地不熟,拿什么找人?左右是找不到的事,应下来也没什么关系。 “若你使节团的人能找到,朝廷自然不会阻拦。” 李徵甩袖,一锤定音。 也不知辽人从何处找来这样一个牙尖嘴利的东西,满殿诸汉人竟无一说的过他。 李徵却没有看到,下方被他评价为牙尖嘴利的辽使摸着胡须露出得逞的笑意。 辽国的使节团回到驿馆,拿到通关文书,却又暂时滞留下来。 骨左羡慕道,“方才荻青可在汉国皇帝面前大出风头。” 荻青正是在殿前舌战群儒的使者代表,即便是在北辽,要找这样一个嘴皮子利索的能臣也需耗些时候。 骨右悄悄道,“荻青这个人年纪一大把,却牙尖嘴利,,没几个能说的过他。” 骨左摇头,“有一个人,萧将军说不过他,但可以把他满嘴的牙打掉下来。” 骨右笑了一声,眼见荻青过来,没有敢笑的太大声。 荻青年纪约莫五十余,是使节团中德高望重的人物,此行本由他带人出发,却没想到少帝带着骨左骨右混迹在队伍中,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荻青虽是能臣,但有一个好处才让少帝一直用到如今,因他唯君命马首是瞻,曾与萧烈因政见不和被萧烈打的满地找牙,所以此次少帝往萧烈身上泼了一身脏水,他也乐得协同。 使节团中的辽人不知道章璎身份的时候只以为他是少帝心血来潮救的玩物,知道了章璎的身份也没有义愤填膺,毕竟章璎祸害的是中原的朝廷,中原的百姓,与他们倒是没什么关系,是以章璎在辽人的使节团中倒是过了一段难得不受人白眼的日子。 荻青走到骨左骨右身边咳嗽一声嘱咐,“事情已成定局,盯着陛下,可别让他再围着那阉人转了。” 骨左骨右点头,目送荻青离开,心中却不约而同道,能盯的住陛下才有鬼,只怕他们的少帝这会已经动了把人带回北辽,和萧将军撒泼打滚的心思了。 骨左幸灾乐祸,“中原皇帝只怕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的钦犯一直在我们手里。” 骨右眨眨眼睛,“我猜再过六七日,荻青那家伙便要装模作样地和汉国的皇帝告知,钦犯找到了。如此一来,陛下便能顺理成章地把人带回去,只是希望到时候萧将军的脸色能好看点。” 骨左想到萧烈那张杀神一般的面容打了个寒颤。 第98章 戚淮已经数日未眠了。 他眼里布满红丝,勒住缰绳的手已经血迹斑斑。 他还背着自己的刀,心中尤藏着能找到章璎的希望,到找到章璎的时候,将这把刀放到他的手中,也把自己的性命一并交出去。 他无数次想过自己为什么没有信章璎。 光鲜的皮囊下藏着一颗丑陋的心,嫉妒,耻辱,与被背叛的愤怒吞噬他的理智,让他在章璎入宫之后的数年竟从未深思过背后的种种,而是把因章璎而生的全部情绪掩埋进了废墟中,不思,不看,不想,便以为不存在,直到在宫变那一日的地道中,他一箭将章璎射下马背,静止的齿轮开始重新转动,他感受着自己愈演愈烈的心跳声,仿佛重新活了一回。 戚淮信佛,却从来不跪佛。 他杀戮太盛,不该玷污了佛祖门前的蒲毯,但这一次,他甚至愿意在满座神像前长跪不起,只求章璎还活着。 章璎不能死。 也不能死在他射出的那一箭上。 无端的揣测几乎逼疯他。 但他看起来冷静又克制,总是沉默地牵着马,像一个饮酒过度的流浪汉,若不是身后跟着一同寻人的士兵,没有人会将这个落拓不堪的人与小西河王联系起来。 朱衣问他,“若一直找不到人怎么办?” 他用自己干哑的嗓子回答道,“找不到就一直找。” 朱衣怔怔地看向戚淮,知道他没有开玩笑。 戚淮怕是早已做好了打算,西河王府百代的盛名不要了,西河王师数十万铁骑也弃如敝履了,他被名为痛苦和愧疚的情绪裹挟着走遍一个又一个地方,只求哪怕有一个脚印能与那个人重叠。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朱衣忽然有感而发。 戚淮喃喃念着这八个字,猛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把心肝脾肺一并呕吐出来,他眼前一片血红,似乎看到了章璎在他大婚之日绝望的神情,“你会后悔的。” 他后悔了。 但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吃。 若有后悔药买,那一定会卖断了货。 他们就这样一路往南,在过最后一道关隘便到扬州的时候,朱衣忽然收到了朝廷撤兵的信。 他神情木然地把信扫了一遍之后焚烧殆尽,抬头对不远处正在给他的瘦马喂草粮的戚淮说,“人找到了。” 彼时手中捧着一捆杂草正在一心一意喂马的小西河王背脊微微一颤,弓着身子在夕阳下半蹲下来捂住了脸,瘦马的尾巴轻轻摇晃拂过主人的肩膀,马背上的刀发着金色的光。 人这一生的大悲大喜原来早已注定。 朱衣靠近他,伸手想落在他的肩上拍一拍,却听到戚淮压抑到极点的声音,“找到的......不是尸体吧?” 朱衣忽然无比确定,若他说是,或许眼前的男人会直接崩溃,于是他轻轻摇头,“不是,是辽人找到的他,他还好好的,如今人在长安。” 从朱衣的角度能看到戚淮低低弯曲的背脊,还有砸进沙子里晕染开一片土黄的水迹。 心中忽生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即便是这些日子戚淮如此落魄,他都不曾有所感觉,却在看到他如垂暮老人一般佝偻下高大的身子,小心翼翼地问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终于动容。 他是戚淮。 是小西河王。 如今像一个失去一切复又得到一切的孩童,手足无措地碰了碰自己的脸,“我已经许久没有清理过胡子了。” 他这样说着,又站了起来,手中的粮草散了一地,瘦马从鼻腔里发出不满的哼哼声,夕阳笼罩万物,也照在了额前一缕垂落的白发上。 他没有问怎么找到的人,也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头脑似乎不在转动,一切行为跟随着本能,清澈的河水中倒映着小西河王高耸的眉骨和瘦削的脸颊,以及下巴一团漆黑脏污的胡须,像是在喃喃自语,“衣服也该换换,他向来比我爱干净。朱大人可有干净的服饰?” 朱衣看他的神情,想到信中辽人求亲的事情,到底没有忍心提及,只是淡淡回道,“王爷这些日子瘦了些。” 戚淮露出一抹苦笑,他轻轻拍了拍瘦马的背脊。 这匹马如今也与他一样瘦了。 第99章 没有人想到最后找到章璎的是辽人的使节团。 当时隔九日荻青于朝会时告知李徵人已找到的时候,每个人都看到年轻的皇帝脸色骤然变得铁青。 李徵还来不及因找到章璎而感到惊喜,便意识到自己入了辽人的圈套。 或许章璎一直都在辽人手中,所以他们才这般有恃无恐。 难怪朱衣和戚淮找了这么长时间始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原来人一直都在长安。 他们陷入了一个误区。 以为章璎还在鹰嘴山附近,却从来没有想过他回到长安的可能。 无论如何,人还活着便好。 李徵放在心口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还来不及生出别的情绪,便要应对殿下难缠的荻青。 他中了辽人的圈套,如今金口玉言已出,不好出尔反尔,只能先假意应下。 至于北上的路途风险颇多,他们自己丢了人,也便算不到汉室的头上。 电光火石间李徵已经有所决定,神情便稳了些。 在座的都是官场唱戏的高人,哪个不眼明心亮,都看得出这是辽人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但大多数人乐于装糊涂,章珩周旖东之流知道章璎未死,心情极为复杂,但碍于过去的仇怨以及敌强我弱的大局到底没有为他多说半个字,一场戏唱下来,也便定下了章璎将来的埋骨之地。 “钦犯章璎恶贯满盈,陛下仁慈,准其戴罪立功,送往北辽,以助两国邦交,终身无旨不得回也。” 辽人接了旨,戏也便落幕了。 戚淮在回来的路上。 他骑着自己的瘦马,背着自己的弯刀风尘仆仆,日夜兼程。 知道章璎有了下落,他便不在做噩梦,而是开始做起了别的梦。 他梦到过去,也梦到将来。 章璎与他的过去,章璎与他的将来,这辈子若还能再听到章璎叫一声“戚寒舟”,便死也瞑目了。 一道影子一匹马,他先朱衣的大军而行,烈烈赤衣风中做响,那是从朱衣处借来将军出征的战袍,当年他出征的前夜穿的便是这样制式的衣裳,章璎站在东城门处笑看他,送他一个不夜天。 他这一辈子本也没有什么太过重要的人。 父亲去了,母亲几乎一夜白头。 他们半生恩爱,本以为病弱的母亲会先父亲而去,却没有想到先走的人是父亲。天下事情无一不是如此,能如人意一二分便是苍天庇佑。 但老天连这一二分也不肯施舍下来。 章璎满心满眼奔向他的时候,他是冥顽不灵的铁石心肠。 如今他化了一颗铁石心,章璎却眼里无他,心里亦无他。 章璎在章荣海的坟前上了一柱香。 他来见义父最后一面。 躲躲藏藏这么久,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摘下帷帽,行走人前了。 因要去往北辽,他如今被剥去了奴籍,也不再是钦犯,可笑的是他短暂的一生竟只有这片刻是自由的,在这片刻之后,他将穿上女子的裙裳,带着一身的屈辱离开故土,从一个牢笼去往另一个牢笼。 章荣海的墓前总有许多贡品,也被提了许多文人雅客歌功颂德的诗。 章璎鞠躬,然后在碑前坐了下来,“这么多年,义父的墓前依然崭新如故,可见世人对您的敬重。他日我若横死,只求寻个无人打扰的清净地,若实在没有,挫骨扬灰也无不可。” “义父当年说,若这一切完成的时候,我便可以放下一切往北辽去,如今除了小宴,我已心无牵挂,这么多年,早已身心俱疲。” “我遇到了一个孩子,少年赤诚,待我尚好,但那是辽人的少帝,本也不该多有牵扯。” 先帝害了天下人,却唯独没有害他。 新帝对得起天下人,却偏偏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已经做了恶人,被戳了一辈子脊梁骨,若能求来新生,哪怕在辽国带着小宴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也好过再与皇家牵扯不清。 他这一辈子,最怕的便是皇家,之所以还愿意再信一次萧烈,也不过是因年少时候他欠着自己的一条命罢了。 以命还命,恩仇两宽。 “若义父在天有灵,便保佑我此行顺利,从辽宫中接回小宴。” 章璎站了起来。 墓前烧着的香被风吹灭了。 在走之前见过了死人,也该见见活人了。 第100章 周府近日不太平。 周家嫁出去的小姐被休弃,夫家把人送到了遥远的南方,只怕这辈子也回不了长安,周家的大公子空顶着状元郎的名声,手里却没有实权,更难的是被自己的妹夫参了一本,与西河王府彻底决裂。 外头疯传那阉人要被送去和亲,本是拍手称快的事,周家的大公子面上却不见喜色,下人中便猜测着,或许大公子觉着就这样放过那阉人未免太过和气。若让那阉人继续留在周家,有的是法子让人生不如死,左右当家主母是个吃斋念佛的,不会出来管自家仇人的闲事。 周家大公子几日不曾归府,听说混迹勾栏瓦肆,还去逛了相公堂子。那没用的当家主母始终在佛堂中跪着,一颗一颗地转动手腕上的佛珠。 神像庄严,她已在佛前常伴青灯许多年,不知章家一门的孽债可有消弭几分? 章珞身着布衣,头戴荆钗,膝下的蒲毯深深陷进去,目光痛苦而执拗,布满灰尘的佛堂中隐藏起了俗世的美貌,分明年轻,却像半截身子埋入黄土的老人。 她的腿上放着两双绣花鞋垫。 那是许多年前她一针一线给章珩和章璎缝的,章璎嫌丑,章珩也便不穿了,于是留到她这里,这么多年,近日收拾的时候翻出来,才发现自己出嫁的时候竟将它们放到自己的嫁妆中。 她的女红如今比过去好了,两个弟弟却在自相残杀。 外头发生的事她不是没有耳闻。 章珩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她和章家复仇,章璎既然做了,便要有承受报复的准备。 章珞有时候想着,或许章璎就这样死在马匪的手中对大家都好。 但章璎没有死,而她甚至松了一口气。 章珩又是什么心情? 章珞不得而知。 她疼爱过的弟弟狠狠在她心口插了一刀,毁了她的人生,也毁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捂住脸,痛苦失声。 分明已过了许多年,却总能梦到一双捂住自己嘴巴的手,还有急不可耐的呼吸声,裂帛声。 她恨不得让他死,却也怕见到他的尸体。 或许远去北辽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决定。 章珞此时只听说浮玉坊被连根拔起的事,却还不知道温蓝做了什么。 她将手中的鞋垫扔进炭盆,眼睁睁地看着火舌就要将之吞噬,忽横向伸来一双手扑入火中,将鞋垫抢了出来,火舌燎烧到皮肤,那双形状完好的手闪几簇火星,又很快被手的主人灭了。 烧了一半的鞋垫被拢入袖中,也拢住灼烫的伤口。 “阿姐,许久不见。” 章珞猛地抬头,见她那不争气的弟弟此刻正站在她面前,身子瘦弱,面白如纸,微微含着笑意,用嘶哑的声音向自己打着招呼。 章珞睁着眼睛,还没有注意到两颊滚落下来的泪珠,半晌才怔怔问了句,“你来做什么?” 章璎低低叹息,“这一别或许再无归期,我来见阿姐最后一面。” 章璎如今的身体遭受重重折磨,刺穿琵琶骨的锁链尚在体内日日痛不欲生,但比起他早已翻江倒海的内里,肉欲的钝疼反而更加让他清醒。 他一身功夫皆废了,能潜入周家也多亏了骨左骨右的帮助。 骨左骨右如今还在梁上,他们奉主子的命令保护章璎的安全。 “有什么可见的?从今往后,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过我的阳关道。” 第101章 章璎一边咳嗽一边笑,他也跟着歪坐在了佛前的蒲毯上,仰头看向香雾后的佛像,低低道,“阿姐,我这一生不信佛,不跪佛,你可知道为什么?” 章珞冷笑,“正因无所信,故而无所顾忌。” 章璎摇头,“我被花翁收养,被义父教导,承的是人情,不是天意,后来入宫,受了暴君的庇佑,他与我同为被厌弃之人,倒难得有些惺惺相惜,可惜他死了,而我苟延残喘到现在。事在人为,高高在上的神享受供奉,却为这世间生灵做了什么呢?” 章珞闭上眼睛,“我见你一眼都嫌脏。” 章璎伸出自己被烫伤的手,拇指落在阿姐花朵般的面容上,轻轻擦干她眼角的水渍,“阿姐总是口是心非,嘴上在骂我,却还肯为我落泪。” 章珞猛地一颤,呵斥道,“滚!” 章璎端详着阿姐生动的脸,渐渐思绪与幼年重叠。 他爱的人终将离他远去,而他的尸骨或许若干年后会掩埋进草原的黄沙中,看不到中原,回不到故土。 “阿姐,许多事情我不希望你知道,便一辈子带着对我的恨活着,即便活的不快乐,也终归是活着的。” 章璎喃喃道。 章珞此时却听不懂他的话。 “我去见过了义父,也见过了埋在山上的章璎,你的亲弟弟。鸠占鹊巢这么久,也该把属于那个孩子的名字和人生还回去了,很抱歉占用了他的名字,却让他过的这样可怜。” 章璎的喉咙有些干,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唇,像是在思考更合适的措辞,“我今日想来见见你,只要确定你过的好,我才走的安心。” 章珞笑了起来。 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你觉得我现在这样算是过的好?” 章璎抿唇,没有说话。 俗世荒唐,青灯古佛未必不好,若阿姐知道过去发生的事,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勇气? “你走吧,我今日便当没看到你。” 章珞下了逐客令。 章璎站起来,定定看着章珞,像要把眼前薄情的女人一笔一划地刻在心里似的,毕竟往后岁月漫长,他怕将来老了,忘记阿姐的样子。 “滚啊!” 章珞推搡他,章璎忽然软软叫了声“阿姐。” 像小时候一样看着她,攥着她的袖口,“阿姐,那时候,王梓他们在外面,你是故意不出来吗?” 还是只是,刚好没有听到? 明明知道阿姐恨他入骨,却还忍不住向她求救,渴望得到善待,却一时间忘记自己在阿姐眼中比起仇人与狗更不如。 章珞知道章璎说的是什么,她硬着心肠道,“我为什么要出来救你?我尝过的滋味,你不该也尝一尝?” 章璎呵呵地笑了起来。 “阿姐开心就好。” 他压抑住喉咙出铁锈般的血沫,手上被火灼烫的伤口此刻隐隐作痛起来。 当初不该求救,今日也不该提及,既然选择做了恶人,又怎么有脸心存希冀? “最后一面,这鞋垫我便带走了,全当阿姐送我的礼物。” 章璎这样说。 章珞没有看他一眼。 “本来便要烧掉的。” 章璎离开的时候同样悄无声息。 他翻出了窗子,想必外面有人接应,很快消失了踪迹,偌大的佛堂却因他的离开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章珞回忆着章璎被火烫伤的手,心头钝疼。 她这一辈子一一拿不起,放不下,当真是个笑话了。 过去两个弟弟与人打架,受惊,发抖,总是躲在她的绣裙下。 她会保护他们。 他们三个人,到底如何走到这样的地步? 章珞重新闭上眼睛,一顿一顿地敲起木鱼。 第102章 什么是男妻?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的男人。 不伦不类,不人不鬼地被抬上花轿,承欢胯下,可以随意转赠,也可以随意糟蹋,比外室尚且不如。 所谓替萧烈讨什么男妻,不过是辽人一个羞辱试探的借口。 燕平元年八月初,发生了一场关乎两国邦交的笑话,这笑话有一个名字,叫做章璎。 为世人不耻的阉人被送往辽国,择日即将启程,有不懂事的孩子问,“不男不女的公公也可以嫁人吗?”孩子的父母会露出嫌弃的表情,深怕多说一个字都会脏了嘴。 驿馆中的北辽少帝抱住臂,脖颈的鹰骨分外瞩目。 他的视线落在房间内,房间内有一道漆黑的影子,随着太阳落山,影子即将消逝。 他们此行的使命已经完成,不日便要离开,如今的章璎已不再是中原的钦犯,但当他不再是钦犯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人心才是囚牢。他走到什么地方都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但对于这个人来说,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他在意的事。 人人都说北辽少帝有抱负,有野心,却没有人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一个阉人身上,久久不曾离开。 那时候的章璎是什么心情,耶律德让不得而知。 他不受控制地隔着一道门屏住气息,却听不到里面的呼吸。 骨左骨右跟在他身后面面相觑,难得不再多言。 荻青打了一壶酒,回头看了一眼那三人,摸了一把胡子已经开始为回到北辽之后即将迎来的风暴发愁。 宫中的皇帝发了好一通的火,却没有人知道原因,战战兢兢伺候着,还是有两个宫人被拖出去杖毙。被关押起来的温蓝一一如今是福州王世子,他暂时还没有受什么苛待,正在昏灯下用手一笔一划地雕刻着一个崭新的面具,阴霾的眼珠迸裂出偏执的光。 他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已经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但此刻的他还不知道。 章家大门紧闭着,锦衣玉食的小侯爷此刻还怀抱着对自己义兄的仇恨去往父亲的坟墓前上香,心中百味杂陈,最终只说了一句“天地有公道,父亲也该瞑目。”章珩不知道他的姐姐在做什么,兴许与往常一样,伴着青烟在佛祖面前流泪。一切似乎尘埃落定,他心中却总惴惴不安,这不安仿佛刻进骨头和血液,逼迫他发疯,逼迫他抓狂,但他最终还是从父亲的墓前离开了。 许久以后章珩才知道,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安,原来是父亲的亡魂在提醒他。 与章珩同样一无所知的周旖东最近在下人眼中不可理喻。他讨厌听到唢呐声,不喜看到正红色,每每在花街柳巷倚红偎翠,闭上眼睛都是一个阉人的脸,阉人的脸和父亲冰冷的尸体交替闪现的时候,他终于承认自己见色起意,贪慕上自己杀父仇人的肉/体。又或许不只是肉/体。 他心力交瘁,放弃一般。 或许章璎去了北辽,也是一件好事。雾中穿行,从旖旎的中原到辽阔的大漠。小西河王还在路上,马蹄踏碎落叶,眨眼已经入秋,冰冷的寒冬也不会太远。 他的背手心有一道道皲裂的伤口,他的面颊被风扑满尘霜,灯一盏一盏亮起来,照亮朱瓦红墙,也照亮锦绣山河,月亮在灰蒙蒙的薄月亮,伴着太阳,也伴着风。 他希望自己能早一些。 更早一些。 却不知自己早已迟了一辈子。 第103章 而人这一辈子只有错过才会痛彻心扉。 小西河王的马蹄在潼关停了下来。 他已人困马乏,再不休憩,骏马便要饿死,软成一堆骨头做的肉。 酒肆的旗帜烈烈张扬,今日天阴有雨,下雨有风。 戚淮阔步而入,他以巾覆面,头发高高束起,四肢疲惫,眼里意气风发,早与昔日颓唐不可同日而语。 章璎没有死,他便也跟着活过来,如今已至潼关,再有一日便能回到长安,十二个时辰之后,他能再次见到章璎,虽然有些近乡情怯,但总好过无乡可近。 夜色笼罩,乌沉沉的云塌下来,扑鼻的酒香纷至沓来,酒肆的主人热情招揽,戚淮跟着行至一处厢房,临侧有一行人,看形貌非中原汉人,但中原邦国众多,胡商大多相似,一时也辨不出身份。 戚淮心中有事,只无意抬头看了眼,见胡人中有一名盖着轻薄盖头正对他的女子。 女子盖头后的面容若隐若现,昏暗的灯火照亮了她头上金子做的凤凰,酒肆的主人在前方热情地招呼,“爷,您的厢房在这处。” 戚淮再回头看去,那新娘已经背对着他。 身姿纤细,腰若柳絮,繁复重叠的下摆盖住绣着丁香的鞋尖,周身隐有青荷般的香气飘过来,灯光明媚,月色悠长,个子瘦高的胡人少年将草原的狐裘披在新娘的肩膀上,新娘没有拒绝。 戚淮仔细回顾方才惊鸿一瞥,隔层血似的红纱,总觉得那看不清眉眼的新娘在凝视他。 他心中疑惑,却没来及多想。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饮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名震天下的小西河王此刻也成为名普通的酒客,这地方的酒比不上长安,但或许他心情太好,普通的酒中也尝出了杏花的味道。老酒下肚中,他放下几枚铜板,大步流星出去,翻身上了马背,风雨正重,露湿双肩,他拍了拍马背,对自己的老伙计道,“马上就要回家了。” 他要回家了。 月亮隐没在风雨后,马蹄踏过泥泞的青苔。 一人骑一马,仿佛即刻便能去往天涯,但他只是在回家,家中有人在等,故而归心才似箭。 树叶沙沙作响,雨声敲窗不绝,寂寥的黑夜中老酒的香气从巷中飘荡而出,堂前笑闹,堂后喧哗,天南海北的酒客们用各处的方言阔谈,淹没楼上狭窄的厢房中胡人少年与新娘的对话。 “你为什么看他?” “或许这是一辈子最后一面了。” “你认识他?他是谁?他看起来像个乞丐,还穿着盔甲,用面具盖住脸。” “我认识他的刀。” “我们该走了。如果你不喜欢这头纱,咱们可以摘下来。” 回答胡人少年的是一声绵长叹息。 他们也出发了。 他们从厢房中出来,从楼上下来,新娘裙摆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清脆悦耳,像不断扇动翅膀的蝴蝶。 店内的酒客们目光落在那新娘纤弱的影子上,她为什么会与胡人在一起?又为什么垂着头? 是难过她就要离开故土,还是在等待见一个早已见不到的人? 人们见惯被胡商娶走的穷困少女,于是也便没有少见多怪,与前些日子沸沸扬扬的阉人外嫁联系起来。 新娘咳嗽了一声,被搀扶上了轿。 胡人少年对着她扮了一个鬼脸,于是新娘又笑出了声。 酒客们看一对小儿女情态,倒还算登对,他们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少年意气,喜欢写在眼底,意中人放在心里。 人们包容一切,却无法包容一个笑话。 灯火黯下来,破旧的窗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那一行胡人在逐渐昏沉的黑夜中消失了踪迹,酒肆中的猜拳声始终不绝,新娘漆红的头纱被系在酒馆前一处栏杆上随着风雨舞动,像一团明亮又灿烂的火。 第104章 长安城花团锦簇,人声正鼎沸。 昨日整夜有雨,今日已雨过天晴。 八九月的时候,民间多办嫁娶之事,红绿嫁衣目不暇接,唢呐声音此起彼伏,有一年轻将官穿街而过,手里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马,直往宫门而去,宫门侍卫正欲阻拦之,却在看到他腰间由圣上亲自赐下的金羽令而作罢,他们都知道金羽令在谁的手中,眼前这黑巾覆面,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正是小西河王。 老西河王去了,中原的定海神针没了。 但小西河王还在。 守卫恭敬行礼,戚淮却并没有在意,他脚步匆忙,神情匆忙,一颗心飘在云端,被沉甸甸的刀坠着,在腰间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他在御书房外跪下来,一个头磕下去,“请陛下告知臣,章璎现在人在什么地方。” 他声音颤抖,眉眼颤抖,咚咚撞了两声,额头上青青紫紫,脚边还有一处从破旧袍摆处淌下来的泥泞水洼。 皇帝却没有回答他。 御书房门前的侍卫小心翼翼地上前劝告,“将军要不先回去,等过几日再......” 戚淮端正跪着,没有半分退后,手无意识地放在自己的刀柄上。 他看起来像个落拓不堪的情种,但他之前所做所为又哪里配得上这两个字? 侍卫叹息,再次回到自己的位置端正身姿,红色的缨枪朝上,若小西河王有任何逾距的动作,便是一场血战。 皇家的威严高高在上,纵然是小西河王也不容冒犯。 “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 正剑拔弩张之际,内里传来皇帝略微疲惫的声音,“让他进来罢。” 御书房中点一盏灯,灯光拖长了皇帝的影子。 皇帝披散着头发,脚边有一地折子,一双眼睛看过来,像空洞漆黑的夜。 戚淮心头猛地一颤,他似乎被找到章璎的消息冲昏了头脑,若章璎被以钦犯的身份抓回来,陛下要做什么样的决定? 历来皇室所为无外乎权力二字,恩将仇报诸事数不胜数,所以陛下才会犹豫是否将一切告知天下。 “陛下!” 戚淮猛地攥住皇帝的袍摆,“请替他正名!” 皇帝垂头看着他,目光悲悯道,“你说,朕要怎么给他正名?告诉全天下人,他们年年立庙做碑的周大善人是个反贼,天下读书人的楷模章荣海为了大义枉顾子女,而皇室不过是他章荣海手中殚精竭虑的一盘棋?若一个章荣海都能将皇室玩弄股掌之间,那别的什么人是否也要跃跃欲试?” 戚淮怔怔看着李徵,忽然明白过来皇帝的未尽之言。他张了张口,无比艰难道,“陛下的意思是,普天之下无人不曾唾骂过章璎,章璎若是恶人,天下人便是好人,章璎若是好人,天下人便是恶人。即便真的公布出去,人性卑劣,无人自省,反而会更加憎恨将他们陷入不仁不义境地的章璎?” 皇帝面容悲怜,“你以为人们会感激他?不会。没有人会感激他,因为他把年年祭拜周大善人的百姓们变成一个笑话,也把天下奉章荣海如神的读书人变成了一个笑话,甚至把被章荣海和浮玉坊耍的团团转的皇室也变成了一个笑话,章珞,章珩,你,所有人都是不能明辨是非的笑话。你说,是让他变成一个笑话,还是让这个国家变成一个笑话,只他一人光风霁月?” 人们因为变成了笑话,无法尊敬他,无法憎恨他,只能视他如无物,长此以往,章璎虽然还活着,却等同于死去,变成一道孤单滞留阳世的鬼魂。 当一个国家沦为笑柄,威严不复,又如何拿出高高在上的威严统御人民,抵抗外敌? 北辽虎视眈眈,人心怎么敢散。即便要正名,至少也要等到北辽铁蹄无力踏足中原的一天。 戚淮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手握住刀柄,杀人的冲动渗透四肢百脉。 但他没有挥刀。 若天下人与他无关,他尽可能挥刀。 但这是他父亲用命守住的盛世。 章璎呢? 从他走了这条路,便早已知道如今的下场,所以从不为自己争辩,告诉天下人又如何? 章璎比皇帝,比他更早看破了人心。 他死守这个秘密,也不过是为了让章珞好好活着,让章珩过上和以前没有区别的生活。 章家捆了他一辈子。 章家已经没了,却还捆着他。 戚淮心脏抽搐的发疼,好像回到了父亲去世的那天。 他也是这样跪着,但那时候他身后有西河王师。 章璎分明两手空空,两袖空空,所有人却还在向他索求,他也照做了,直到耗尽最后的一滴心头血。 此刻的戚淮还不曾深刻地明白,这世上什么最痛彻心扉? 不是读书人不能入仕途,不是有情人不能成眷属,而是相逢对面却不识。 第105章 戚淮心脏抽搐的发疼,好像回到了父亲去世的那天。 他也是这样跪着,但那时候他身后有西河王师。 章璎分明两手空空,两袖空空,所有人却还在向他索求,他也照做了,直到耗尽最后的一滴心头血。 戚淮听到自己问,“陛下,他在什么地方?” 李徵朝着窗外看了看,窗外能看到宫灯,也能看到山脉,山脉的那一头是潼关。 章璎不知道,他走的那天,李徵亲自去过。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出,却停不下步伐。 就像鬼迷了心窍,一身微服,往驿站行,翻过屋檐,抽开碎瓦,借着一道昏暗的光,看到了一个红衣裳的人。 他在屋檐上久久凝望,似已失魂落魄。 那个人如今作女子打扮,穿着新嫁娘的衣裳,明亮的珍珠缀满双肩,鲜艳的袖带倒映在镜中,被女子一样装点过的面容像盛开的妖花,眼中伸出漆黑的枝蔓,那枝蔓变成蛊惑人心的钩子,把人的心脏勾的七零八碎。 这世上有些人,不见便不思,一见便难忘。 一个男人扮做女子,穿着新娘的服饰,却不显得鲁钝稚嫩,反比女子更加美貌,昏黄的铜镜尚不能折出十分之一的绝色,若眼前人是女子,也只有这样的姿容才配站在天下共主的身边。 但他是男子。 如今只能叫做不人不鬼。 李徵心脏微微一颤,想到了记忆中的少年,与今日俨然判若两人了。 明亮的太阳不再发光,于是变成冰冷的月亮。 是他把他变成这样的。 他没有办法为他正名,甚至还要将他远送北辽。 他是皇帝,平日总是端着威严,头一次做上房揭瓦的事还不熟练,很快便被两个人高马大的辽人发现,从梁上跃下,好在那两个辽人没有追出来,他听到有人唤他们叫骨左骨右。 他回到宫中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暂时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所以他也不会同戚淮说。 “北辽的使者前来求亲,朕将他支给了辽人,如今看时间,已到了潼关。” 戚淮仿佛没有听清楚,他歪着头又问了一遍,“陛下在说什么?” 李徵看着戚淮说,“辽人借你父亲病故前来求娶男妻,指名要权贵,这是把汉国的脸面往地上踩,朕不给他章璎,你说要给谁合适?” 戚淮闭了闭眼睛,摇头反驳,他似是不知从何反驳起,言语杂乱无章,“无论会不会变成笑话,人们受他恩惠,便有权利知道真相,辽人前来羞辱,分明有一万种方式,陛下却选择了牺牲最小,反对最少的一种,可有心疼过他一星半点?今日这局面,分明是章璎还能送去和亲,陛下才不愿替他翻案,您囿于皇家的脸面,竟还扯着天下人做筏子,可知皇家的脸面自从那暴君开始便早已荡然无存了!等十年,等二十年,还是等三十年?章璎人在北辽,哪里有命等到昭雪的那一天?” 小西河王神情再无来时意气风发,断断续续说着不知所云的话,头重脚轻,手脚发软,只因他电光火石间想起来一件事。 “如今看时间,已到了潼关。” 酒肆中盯着他的新嫁娘! 那是章璎。 他无比确信地想。 当时为什么没有觉得?他头痛欲裂,已不明白当时的心境。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章璎不会穿着新娘的衣服,章璎这辈子最讨厌被人当做女子,又怎会做这样的装扮?本以为只是路途偶遇的一段佳缘,却不料是让他悔恨终生的毒药。 他什么都没有替章璎做到。 “我见过他。” 小西河王喃喃自语,“但我依旧没有认出来他。” 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一腔血喷在台阶,小西河王神情似疯似痴,竟是捂着心口倒下,痛苦地蜷缩起来,他的肩膀在发抖,尽管他努力想要隐藏,红色的血沾在他的睫毛上,发梢上,他鼻尖嗅着铁锈味道,手落在自己腰间的刀上。 他怎么有脸去拔刀? 他有什么脸拔? 即便拔出来,也该剖开自己的腹。 李徵看着台阶下狼藉的戚淮,他后退了两步,面无表情地叫来了太医。 何至于此? 他想这样问戚淮,想嘲笑他,但他的嘲笑忽然问不出去了。 只因他同样尝到了自己唇齿间的铁锈味。 戚淮所言字字扎入肺腑,撕下他给自己缝缝补补的遮羞布,一身卑劣无处遁形。 他做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但他还要坐在这龙椅上开创万世太平。 他立志要做明君,要护中原的百姓,但他连一个章璎都护不住。 这人人争夺的金銮殿原来是丧命冢。 丧了命,也丧良心。 第106章 小西河王是被从宫中抬出来的。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人刚刚清醒,便重新牵起那匹瘦骨嶙峋的马。 他看起来比他的马更加病入膏肓。 这个病入膏肓的疯子翻身上了马,往周家而去。 周家的主母病了。 大夫说是心病。 章珩虽是外男,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也不计较里外之分,夜夜衣不解带地照顾,周家的大公子不再流连烟花柳巷,与过往的粉黛红脂悉数断了干净,似乎章璎走了,也带走了他对情爱的兴趣。他直到这时候看起来才真正像一个少年得志的状元郎。章珞的病在章珩的照顾之下渐渐好起来,章家姐弟情深,周旖东触景生情,想到自己被小西河王休弃的妹妹至今杳无音信,不免又是一番叹息。 当初他与章珩合谋在鹰嘴山害了章璎,这才导致小西河王与周家当庭决裂,做出休妻之事,说到底还是世家的斗争牵累了一介弱女子,周芸如此,章珞亦如此,思及此处,周旖东对章珞倒并无什么芥蒂之心。 章璎走了。 他也受到了责罚,过去的已经过去,往后他会继承父亲的志向,读圣贤书,谋天下事,将周家的门楣发扬光大。 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所有美好的祈盼从一个疯子破门而入的时候支离破碎。 一个疯子闯进周家,他的手里拿着刀,没有人胜他,于是他便沿途无阻地来到厅前,厅前章珞在与章珩道别,周旖东站在一侧,对姐弟情深的戏码早已看淡,目光转外,木门被推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小西河王立在血红的月光下,漆黑的影子像座山。 他没有动,像个木头做的人,蓬头垢面,脏污不堪,领口还有早已干涸的血迹,空洞深陷的眼珠在受惊的章珞与章珩身上转了两圈,从喉咙中发出奇特的笑声,胸腔跟着震颤。 “戚淮!你怎么了!” 章珞眼看戚淮变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心中剧震,一时失态,竟直接叫了戚淮的名字。 戚淮咳嗽两声,竟咳出血沫。 章珩脸色也变了,“王爷……” 戚淮闭了闭眼,手背青筋暴起,面容却还算平静。 “他走了,你们便都过上了好日子。” 小西河王喃喃自语,似在说给别人听,又似在说给自己听。 “那个傻子,被朝廷利用到最后一脚踢开了,竟还顾念着你们。” 曾在父亲墓前的不安此刻在章珩内心无限放大,他的本能先于思考做出了决定,“来人!把小西河王请出去!” 周旖东握紧了拳。 什么事能将戚淮变成这样?他开口打断了章珩,“这里毕竟是周家,轮不到锦衣侯发号施令。” 章珩面色铁青。 戚淮看他们狗咬狗,心中发冷,只替章璎不值得。 但说到底,他与这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与章珞,章珩是章璎最亲近的人,却没有一个人信过他。 爱之深,责之切? 滑天下之大稽。 “章璎所作所为全是章老授意,当年玷污章珞的人不是章璎,是周渐学。” 戚淮复述章璎的人生,便能切身感受到章璎的痛苦,于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变成刺向自己的利刃。 章珞张了张嘴,竟发现自己发不出来声音。 她见过章璎之后大病了一场,才刚刚痊愈。 最先跳起来的却是周旖东,新科状元郎风度全无,拔刀扑上来,被戚淮制住手腕,赤红着眼珠张牙舞爪地叫嚣,“戚淮!你在放什么狗屁!” 章珩后退两步,神情从错愕到不可置信,“王爷,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你无凭无故谈起旧事,还涉及阿姐的清白,你让她今后如何做人!” 章珞今后如何做人,戚淮顾不得了。 他胸臆间烧着一团火,想把万物焚成灰。 “做人?做不了人,便都去做鬼也没什么不好。” 他们记忆中的戚淮为人古板,彬彬有礼,即便在战场上杀人无数,却也会给对手应有的尊重。 没有人见他失态过。 被礼义廉耻关在笼中的戚寒舟,本来面目竟是一个疯子,一只恶鬼。 新帝登基后放下屠刀的小西河王,竟如坠魔道。 是谁将这个毁天灭地的疯子放了出来? “戚寒舟!你清醒一点!这里是周家!” 章珩叫了他一声。 然而伴着他这一声戚寒舟,却是骨头被折断的声音。 周旖东被戚淮握在手心的腕子活生生掰断了。 刺耳的惨叫声划破寂静的夜,血红的月光还映着山。 第107章 周旖东在冰冷的青砖上蜷缩成一团。 他手中的刀坠落,发出刺耳的响动,整个腕子呈现狰狞凸起的形状,凸起的边沿泛着肉紫色。 章珞摇摇欲坠,仰头看向戚淮,似乎在用惊疑不定的眼神质问他。 戚淮苦笑出声。 “可还记得当年浴佛节章璎失踪一事?” 章珞与章珩二人不约而同想到章璎浴佛节后数日未归之事。 “他回来的时候,我记得身体不是很好。” 章珩撇嘴,不是很乐意地说道。 “那一日他去救了太子。因为失踪的根本不是什么卫家的孩子。” “你们一定想问他怎么知道失踪的人是太子?因为他无意中听到了温蓝与周渐学的密谈,这两个人合谋妄图刺杀太子,为章璎所阻止,才保住了昭宁太子的性命。” “不可能!”章珩退后两步,对匪夷所思的真相感到错愕与震惊,“周大善人为什么要谋害太子?温蓝为何要与周渐学合谋?” 章珞从一开始便没有发出一句话,额头上沁着热汗,手脚皆冰凉。 周旖东捂着断了的手腕爬起来,愤怒道,“你西河王府凭什么玷污我周家声誉?” 戚淮看都没有看那三个人。 他曾为了章珞与章璎决裂,如今倒了个个,章璎却看不到了。 “周渐学的旧主是丹阳王,丹阳王昔年谋反死于我西河王府的刀枪下,周大善人为替旧主复仇,便向太子下了毒手,至于温蓝,不知你们可听过浮玉坊?” 章珩心神剧荡,浮玉坊前段日子伏诛一事长安官邸人尽皆知,却不明白与温蓝有什么关系?温蓝自从因章璎一事被陛下发落之后便闭门不出,很少见外人,近些时日温府格外安静,他亦许久未见,莫非一一 章珩心中无端生出诡异之极的猜测,却惶恐不敢张口,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 “温蓝被关押在了宫中,事关重大,陛下为了防止机密外泄,暂时没有对外宣他的罪,既然他之前告了长假,便让无关的人一直以为他在告假。至于他为什么获罪,却不止是当年刺杀太子的罪过,温蓝刺杀过陛下两回,前段日子陛下南巡,也是他的手笔,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的身份。” 章珩张了张嘴,听到自己嘶哑的嗓音,“温蓝与浮玉坊有关系?” “如今在宫中的,是福州王世子李勉。” 这么大的秘密,温蓝自幼与他们一同长大,竟没有露出来分毫破绽。 章家姐弟二人一时间均说不出来话。 温蓝的面具,温蓝的身世,温蓝为什么说自己姓温。 原来一切皆有迹可循。 倘若温蓝是福州王世子,他留在章家的目的便是掩人耳目,章家无知无觉成了一道掩盖浮玉坊的天然屏障,但父亲当真会一无所知吗?章璎发现这二人密谋的时候,是否有如实告知父亲?姐弟二人不约而同想到那段时间发生的事,皆变了脸色。 戚淮冷笑,“看起来二位都想了起来。章璎有什么事都会告诉章老,章璎因揭露浮玉坊的阴谋而遭遇周渐学的报复,周渐学易容作他的模样玷污了章家的小姐,意图挑拨章璎与章家的关系,章老明智,亲自借此设局,将章璎送入宫中以图浮玉坊的线索,若非章璎留在暴君身边,昭宁太子也不会如此之快登上皇位。如今浮玉坊已经伏诛,太子成为圣明天子,章璎始终无愧章老的嘱托,到最后为了你和章珞,一个人独吞苦果,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章珩眼中的钩子几乎要吃人,“戚淮!你有什么证据!玷污我阿姐的人分明是章璎!人人看见了!即便是易容,我与阿姐与他相处日久,怎么会认不出来?” 一直安静的周旖东忽然开口,“我父亲易容之术惟妙惟肖,更擅模仿声音,若当真易作章璎的模样,一时半刻你们未必能分辨清楚。” 周旖东实话实说,并非为章璎辩解,而是他忽然想到了一些事。 他幼年的时候曾在家中撞见过丹阳王一回,还被周渐学斥责过。 父亲表面与丹阳王没有往来,暗中却并非如此。 戚淮所言,只怕有一半是真的。 若父亲当真是谋逆的恶人,他从此有何面目立足于朝堂? 章璎竟与周家有如此之深的纠葛吗? 比起周旖东,章珩更加激动。 他掐着戚淮的脖颈,眼珠子都要烧起来,戚淮讥讽地笑,“你接受不了自己的父亲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是接受不了险些害死的章璎实则清白无辜?你们章家吸食干净他最后一滴血,却还妄图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他为救太子,早已伤了身体,这辈子连后都没有,拿什么来玷污章珞!温蓝看似忠心耿耿,这么多年暗中作梗不知多少,章珩,你擦亮自己的眼睛看看你喜欢过的究竟是人是鬼!” 章珩一个拳头砸了过去。 戚淮也不容忍,反击回去,他二人缠斗成一团,周围如狂风扫荡落叶,章珞凄然立在一旁,脸色惨白如纸,周旖东看到她似乎张了张嘴,无声地唤了句什么。 像是“明礼”两个字。 可章明礼已经死了。 第108章 章珩被戚淮以肘禁锢,两颊通红。 他挺着身躯想立起来,却被戚淮一拳砸倒在地上。 心心念念的温蓝是一头披着羊皮的豺狼,彻头彻尾憎恨的章璎是救了全家的恩人,这世上可有比眼下更加荒谬的事? “我当时不知真相,怨他恨他,后来知道真相才明白他暗中做了多少事,历来流放九死一生,章珩,你能活着回来,以为没有他的原因?还有那周渐学,被章老捞上来的时候还有口气,不是章璎害了他。” 周旖东如一根木头般一动不动。 他如此聪慧,到如今怎么不知道章荣海的打算?章璎从头到尾不过是一枚棋子。 怨之何用?憎之何用? 戚淮衣袍凌乱从章珩身上起来,似还不解气,狠狠踹了章珩一脚,心里却知道真正该千刀万剐的人是自己。 章珩半晌没有动静,安静的像是死去,若仔细观察,只能看到充血似要爆裂的眼珠。 他被小西河王这一只疯狗咬了一口。 这疯病却似乎会传染。 章珩五指缓慢从冰冷的青砖上蜷起,因太过用力,生生剐断指甲。 章璎之于他不过是一个冷漠的义兄。 曾经或许少不知事黏过一段时间,但自从他病中所谓的义兄不闻不问,只有温蓝陪在身边的时候,这份本便浅薄的感情便流水不如。他与温蓝渐走渐近,反而开始妒忌总是能伴之左右的章璎,直到最后,章璎对章珞犯下无法原谅的罪行,便连表面的和谐都无法维持,他们撕破了脸皮,幼年的情谊在惊雷和大雨之中早已消失无踪,满耳都是章珞的哭喊,满眼都是温蓝毫不犹豫跟随章璎离开的背影,从此不共戴天。 他倔强不肯相信戚淮所言,然而过去的种种却不断浮现眼前。 两小无猜,已像上辈子的事了。 “阿珩!不要乱跑,小心摔着。” “阿珩!想吃什么,哥哥给你买。” “阿珩,你和阿姐是对我很重要的人,除非有一天你们不要我了,否则我一直都在。” 那一天还是来了,他们一起抛弃了他。 但章璎一直都在。 章明礼,原来你一直都在吗? 章珩捂住胸口,他喘不过气,戚淮不再压制他,他却像被压着千斤巨石。 他怎么了? 他本应该为温蓝而痛苦,脑海中却翻来覆去都是章璎的脸。 若温蓝一开始便别有居心,又怎会守着他彻夜不眠?那时候守着他的人又是谁? 或许为了挑拨他与章璎的关系,温蓝说了假话,守着他的人是章璎? 仔细回忆,他与温蓝之所以越走越近,也有温蓝一直在他耳边灌输章璎并不重视他的原因。 他没有看清楚温蓝的真面目,反而信了温蓝的每一句。 从一开始就错了。 第109章 他错信小人,却从未问过自己的心。 章家人连一句解释都吝啬于章璎,他们将他赶出去,让他无家可归,让他入宫做了无根的太监,后来在他失势的时候出言侮辱。 琼林宴众目睽睽,千夫所指,章珩句句见血,“当年的旧事本不愿重提,但人人见你从长姐房中……你竟还能否认,可见做了几年宦官,不但没了下半身,也没了骨头。” 章璎被发落周家,章珩偶然见到也要出言讥讽,“我和阿姐跪在外头一天一夜求你替父亲说话,你没有求半个字的情,我被流放的路上经过瘟疫村,险些感染瘟疫,如果不是命硬,哪里能回来再见到你?” “章璎,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父亲的死,你怎么有脸还敢姓章!” “他还以为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暴君成了先帝,清风苑都没了,他又算个什么东西?当年我与阿姐那样求他,他哪里有一点同情?” 每一句尖酸刻薄的话都出自章珩之口。 后来更是鹰嘴山甚至千金买命,那时候的章璎又是什么表情? 章珩想不起来。 他说了这么多话,听着这些话的章璎是什么表情,他全然想不起来了。 只依稀记得一道瘦弱的白影,像风吹就能倒下。 章珩大口大口地喘息,五脏六腑抽搐作一团,脸白的像死人。 但他还是踉踉跄跄爬起来,他是个自私的人,从来不懂得怪自己,于是开始怪别人。 一切都是章璎的错。 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像个疯子,环顾四周,周旖东比他还要狼狈,阿姐满脸是泪,小西河王像条不断咬人的狗,于是他笑起来,一字一句地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永远不会!” 所有人。 他不会原谅每一个。 戚淮觉得好笑,他看着章珩,像看一个口不对心的傻子。 但他也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该说的都说了,他也该做自己应该要做的事情了。 他从周家噩梦一般的大宅中出来,冷风吹乱了他的发,他的脸上是伤,身上是伤,最重的伤却在看不到的地方,翻身骑上拴在门口的瘦马,泠泠月光洒在身上,拉长了影子,也拉长了远路。 周旖东从头到尾看了这一场闹剧,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轰然倒塌,如今的自己俨然没有理由去憎恨章璎,但又有什么脸去挽留他? 父亲不是死在章璎手里,而是死在章荣海的手中。 但即便死在章荣海手中,他又能说什么? 浮玉坊,丹阳王,掺和进谋反的事,周家还能有今天已经是上天厚待。若非有些东西不能见光,死的人就不止周渐学一个人。 他没有资格去憎恨章璎。 他以为自己对杀父仇人动了心,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放下一切,只要那人远走他方,一切总有过去的一天,却在所有的伤害都不可逆转之后告诉他,他恨错了人。 他穿了他的琵琶骨,他看着他变成一场笑话。 是他对不起章璎。 周旖东捂住脸,像被抽干净生气。 第110章 周家正厅死一般的寂静。 戚淮走后,章珩也走了。 他走的时候步伐不稳,像是醉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没有醉。 已无人顾得上他。 周旖东目光落在始终安静的章珞身上,哑着嗓子说了句,“你也像他们一样后悔了吗?” 但他很快发现,章珞已经发不出来声音。 可怜的女人一遍一遍地咳嗽,直到咳嗽出满手的血,攥着周旖东的袖子,想说什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雪白皓腕上的佛珠一颗一颗地滚落在青砖上。 周家的主母变成了一个哑巴。 章珞旧病未愈,又添心伤,风寒数日之后清醒,已经烧坏了嗓子。 她乱发纷披,瘦薄如纸,跪在佛祖面前每日每夜流着血泪,耳边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以为是章明礼回来了。 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章明礼回不来了。 她不是男人,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连周家的大门都迈不出去,她在佛堂求了这么多年章家的平安,往后也该换人了。 她不能说话,她知道这是报应。 人总是会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章珞开始做一个梦。 梦中一群恶人围着她视如性命的弟弟,撕裂他的衣袍,将他按在草丛,月光鲜红,影子鲜红,佛堂的蜡烛在流血。 可怜的青年扑倒在她的门前撕心裂肺地求救。 “阿姐!阿姐救我!” “阿姐救我!” 到后来呼救声消失了窗纸上只能看到两道血手印。 她一遍一遍从噩梦中醒来,又一遍一遍重新归于噩梦,如此反复,永无宁日。 而小西河王骑着他的瘦马,一路往潼关方向去。 瘦马奔出长安,经一日夜后终于停在一家酒肆前。 黄沙漫天,风雨暝晦,酒肆旗帜飞扬,屋舍外铺满尘灰,屋舍内却亮起灯光。 此间人声鼎沸,诸客不绝,店家早已忘记眼前人是谁,起身招呼道,“客官请进。” 高大的客人并没有进去。 他立在风雨中,风尘仆仆牵一匹瘦马,神情竟有些凄惶可怜,“辽人带着他的新娘,往什么地方去了?” 店家笑了笑,“我倒是有些印象,还从未见过辽人带走过那样美丽的新娘。” “你见过那新娘的面容?” 店家摇头,“未曾。” 未见姝容,便知绝色,普天之下,怕也只有那一个而已。 “他们往西走了。” 往西过漠河,便能至北辽。 戚淮沉默谢过店家,转身正欲上马,却被栏杆前一片鲜红夺了眼睛。 潼关边界黄沙漫天,四处丘陵和枯树,孤零零的酒肆挣着卖命钱,仿佛淹没在风声中,梁上茅草被掀起,野狗寻着窝躲起来,炉子里的热炭滋滋作响,一排生锈的栏杆缄默伫立,栏杆上系一条红纱,那是新娘出阁的艳妆。 店家远远看去,那高大男子捧着一缕红纱跪下来,砸入黄土中的不知是泪是雨水,滔天风雨就要淹没他。 只那一抹红,飘飘荡荡如轻烟,就要往天际去,却被人间绊着脚,与泥沙纠缠不清。 第111章 一路往北,正逢北方暴雨将停歇。 “前方便是江临城,出了江临,翻过沙漠,便是我大辽国土了。” 萧让骑在马上眺望,马蹄下的土地泥泞不堪。 江临城乃汉辽分境之地,他们一路风尘仆仆,已行九十九步,最后一步迈出去,便能回到草原。越往北的吃食越腥膻,章璎吃不惯,长路跋涉,越发瘦弱,只剩一头漆黑的长发飘荡在风里,如纸片做的人,因着惊世骇俗的容貌而引来路人频繁侧目,亦不再穿一身嫁衣,而是做寻常男子装扮,偶尔看向身后的故土,神情似惘然似叹息。 马车入江临城,从城东门出,雨后的黄沙带着湿润的清香。 天色已晚。 忽有兵戈夹杂马蹄纷乱入耳中,骨左骨右细目看去,昏淡的月光下有一队人马从林中出,带着飒飒风声迫近,将萧让一行围作一团,无数刀刃凛凛生光,映出月亮惨白的脸。 章璎掀开轿帘问道,“发生何事?” 萧让眯起了眼睛。 这一行人黑巾蒙面,武功高强,路数不像辽人,反而像是中原人,这群中原人目的何在? 他回头看了眼章璎,余下的话到底没有说出来。 骨左一刀劈下去,溅了满脸的血。 他看了骨右一眼,骨右便明白过来,这群人杀人而不致命,目标却是向马车方向步步逼近,马车里有什么人?章璎! 只怕今日之事无法善了。 暴雨将歇的江临城外生了一场恶战,蒙面杀手来势汹汹,人手颇多且个个身手了得,远非寻常人等,骨左骨右在前抵挡,荻青率众护着萧让,最后连萧让也一并加入战营,留着章璎一人在马车上,两耳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杀伐血色。 使节团的人数不多,再是武功盖世,也渐体力不支,章璎如今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人在马车中看着外头刀光剑影,握紧了拳头,此时有人拽住章璎的腕子一拖,章璎被活生生从马车中拽出来被扛在了肩上,背着章璎的刺客吹了一声奇异的哨响,其他刺客竟也有鸣锣收兵之势。 章璎脸色渐渐发白。 这哨声外人不知,他这在大内宫廷浸淫已久的如何能不知? 这群人哪里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刺客,分明是宫中禁卫! “你们奉陛下命而来?” 扛着章璎的人身形高大,只垂着头跑不吱声,章璎心中费解又绝望,萧让在阵中眼睁睁看着章璎被劫,一刀又劈死名刺客,却又有新的人围上来,他甚至无法往章璎的方向移动一步。 萧让赤红着眼睛,荻青护着他咬牙道,“眼下最怕主子身份暴露,不宜再多生事宜!” 萧让瞪过去,“就看着他被劫走?” 荻青叹息,“主子,他们不会伤害他的。” “滚开!” 萧让险些掀翻荻青,一时意气,杀意已经沸腾。 但到底晚了一步,蒙面刺客一朝得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撤退,借着黑夜隐匿身形,萧让追了两步,眼前茫茫然一片旷野,除了鼻尖嗅到的腥气和满地无主的尸体,什么都没有。 章璎在肩膀上,被铠甲磕的青青紫紫,他胡乱挣扎,却被蒙面人直接扔在了马背上,蒙面人翻身上马,一夹马肚,往西行去,似要与先前一同撤退的刺客们会合,章璎耳鸣目眩,却被那蒙面人狠狠揉了一把腰,瞬间软了身子,那蒙面人得寸进尺,沿着腰身便又向下摸着去了,若让他再这么轻薄下去,大腿也要多出淤青来。 “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蒙面人舔了舔唇,摘了章璎束发的簪子,漆黑的发云似地泼下来,一缕缕贴在马背上,像被风挠着心尖。 “你既奉命,又怎敢以下犯上!” 一个一碰就碎的美人,气息奄奄地被禁锢在马背上,却还外强中干地发号施令,大约有些不自知的可爱,蒙面人竟笑出了声,故意逗弄他,又撕了一缕袍摆,羊脂美玉般的肤色便显露出来,蒙面人的手落下来抚摸,意犹未尽,“若你是个姑娘,拴回去关起来,生孩子生到死。” 章璎险些背过了气,一时间半个字都骂不出来。 只听得蒙面人的声音,也过分耳熟了些。 那蒙面人逗弄他够了,才扯了扯他的头发,摘下黑巾,一双漆黑狡黠的眼珠看过来,“别来无恙?” 章璎大惊。 这蒙面人不是别人,赫然正是那鹰嘴山的匪首祝蔚。 第112章 祝蔚咂了咂嘴巴,毫不掩饰眼中色意。 兜兜转转,他与这美人缘分看来不浅。 鹰嘴寨已被那小西河王一锅端尽,十年根基毁于一旦,于祝蔚乃奇耻大辱,必要与小西河王不死不休。 他自坠崖后仓促逃生,多番辗转入长安城,却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传闻温大人在鹰嘴山被劫,阉人章璎下落不明,朝廷的人马浩浩荡荡寻人,却没有人得到下落,反而是刚入长安不过几日的辽国使者帮着把人寻了回来,紧接着便如送出烫手山芋般把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送去北辽给那群蛮子糟蹋。他那一日下山抓的人里头,可真是卧虎藏龙。 当然他在长安,还听到了一些其他的传闻。 小西河王与那阉宦有旧,屡次为之说话,甚至毫不顾虑王府的名声。 这便有意思多了。 祝蔚目光落在章璎身上,像是要穿透他。 这样一副病躯,当真是那个曾经朝野上下令人闻风丧胆的妖孽吗?若他是君王,见得这般美色,如何能不心猿意马,也莫怪小西河王也深陷其中而不自知了。 他今日出现在此是早有预谋。 若他将这美人劫走,小西河王找上门来,岂不是由着他搓圆搓扁? 更何况,如今形势他看得明白,这美人捏在手里,莫说那小西河王,只怕高高在上的小皇帝,也要有求于他了。 他一路跟着辽人的使节团,早就看到有另一拨人鬼鬼祟祟随行,他祝蔚虽然草莽出身,父辈也曾任过宫中禁卫,后来犯了暴君的忌讳全家被斩,只他一人身在外地侥幸逃脱,回家的时候亲人的头颅挂满了整排城墙,他蹲在地上心肝脾肺一道都要吐出来。 因着那段过去,祝蔚对于宫中禁卫的手段十分清楚,小皇帝亲手送了人,又想把人暗中抢回来,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极致,与他那父亲实在没什么区别。 他是刀口舔血的人。 这么多年还能势单力薄地活下来,全凭着一腔恶血,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拿捏仇人的机会怎么会放过? 他混迹入禁卫军中,在江临城外趁机将人劫走,小皇帝的人还在外头等着他带着人过去汇合,但却没什么必要了。 至于当年自己父亲的事,暴君身边的章璎究竟起到什么作用,他有的是时间问个清楚。 鹰嘴寨没了,他的珠宝,他的老虎都没了。 所幸这身边如今还有个美人聊以慰藉。 他笑了一声,却没有什么温度地将章璎压在马背上低低呢喃,“你落在我手心,往后怕是不敢想着跑。” 祝蔚生的不比长安锦绣堆出生的公子哥,脂 粉味十足,反而像是草原野生也长的蛮子,眼珠子透着邪气,高大的身形覆盖下来,章璎便只剩下一片漆黑下的雪白衣角了。 章璎闭了闭眼,心中猜度着祝蔚出现在此地 的缘由,慢慢道,“你劫了我,是要找戚淮复仇?可惜戚淮恨我入骨,只怕不能如你所愿。” 祝蔚却摇头,“不要妄图揣测我在想些什么。” 章璎冷笑,“你鹰嘴寨灭了一回,还想灭第二 回?” 他半歪着头,复又讥讽,“鹰嘴寨只剩下你一 个人,也没什么好灭的,不知你的兄弟们泉下有 知,是否后悔跟了你。” 祝蔚恨恨咬牙,“听说你是个太监,爷还没玩 过太监。” 章璎脸色一变,祝蔚挑衅道,“怎么,戳到痛 处了?” 他更欺一步,将章璎禁锢手心,挑一缕发丝说“走吧,美人。” 章璎知道,他不会再找皇帝的人会合,等皇帝的人发现真相,他早已不知被带到什么地方,可恨这一身孱弱病骨,如今连还手之力也无。 第113章 皇帝命人劫走章璎,却得到禁卫军中出了内鬼,章璎不知下落的消息大发雷霆。 周围众人战战兢兢,无人上前劝告,李徵的筹谋落空了,他妄图顺应民意,也任性全了私心,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当年那个在水牢中用命扛着自己的少年再也回不来了。 他在痛彻心扉间做了一个梦,梦中半截蝴蝶面具买入泥土,魑魅魍魉唱一出煞戏,戏末一口口吞了他的魂魄,遍身冷汗醒过来,窗柩外西风凋零,碧树枯黄,宫灯如鬼火,远山似薄纸,万民之主此刻艰难地呼吸,仿佛皇城也变成了一具密封的棺材。 这是报应。 报应或许会迟到,但总不会缺席,迎接他的将是日复一日的遗憾与痛悔。 宫灯一盏一盏熄灭了,晨光熹微透过红墙,天色正将明朗,皇宫东门的守卫放入了一辆有锦衣侯府的马车。但那马车并未往面圣的方向去。 马车内的人正是章珩。 他入宫不为面圣,而是为了见一个人。 无论如何,他要去见温蓝一面。 自那一日小西河王将过往真相抖落出来,他的姐姐一夜失声,大夫说是心病的时候,他便知道章珞这一辈子只怕都不能再说一句话了。 章珞过去有多么疼爱章璎,知道真相的时候便有多么后悔。 他不肯后悔。 所以他要去见温蓝一面。 不,如今应该叫他李勉了。 他披着人皮在章家这么多年,究竟可有一半分的真心? 章珩知道自己疯了。 也知道温蓝比自己更疯,或许如今已经像戚淮一样变成了一条只知道咬人的狗。 馈赠于他们生命的父亲如此卑劣,而他继承了自己父亲的血脉。 他无法接受自己变成吸食章璎骨髓而生的怪物。 章珩事先打点好了人。 关押温蓝的宫殿与当初关押章璎的芷兰宫如出一辙,荒无人烟,一片漆黑,废旧的大门被推开,生锈的锁链声传入耳内,一道漆黑的影子在破旧的石床上静默着,披散头发,披散衣袍,只看到一角雪白的下颌,他在雕刻着什么东西。 章珩拉开垂帘,让阳光洒落进来,这才看清楚了屋内的情形。 温蓝的脚边四处都是木屑,他似听到有人推门而入,却也没有回头,神情专注地用发簪雕刻着手中的面具,能看出蝴蝶样的雏形,而雕刻面具的那双手俨然血迹斑驳,竟似是终日伤口反复所至,莫非他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在做同样的一件事? 章珩心中大惊,抬头看向四周墙壁,倒抽了一口冷气。 蛛网横生的墙壁上挂满了栩栩如生的血红蝴蝶,乍一瞧,竟似要拍动着翅膀撞进眼睛里。 不,那不是蝴蝶,是面具。 章珩心脏猛跳,再看向温蓝只露出一半的侧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蓝的嘴唇失去血色,面容因不能见光而越发惨白,他看起来像个纸扎的假人,穿着活人的绫罗绸缎,眼中点着两簇幽幽的火,偏头发出声音,“你来了?” 有一瞬间,章珩有种纸人会说话的错觉。 他稳住心神,咬牙道,“我为何不能来?” 纸人站了起来,唇瓣挂着诡异的笑,“你能来,想必知道了什么。” 章珩叫了起来,“温蓝!你到底有没有心!” 温蓝偏着头,指着满墙的面具轻轻说,“ 我的心都挂在墙上了,你看不到?” 章珩逼近温蓝,受不了似地,“墙上的都是什么! 是什么!” 温蓝拂开衣袖,熟练地将自己伤口上的血细细涂抹在手中的木头上,于是又完成了一个面具,森森地笑,像在讲述一个未完成的故事。 “我啊,从第一眼见章璎,就想拿着面具盖住那张脸了。” “除了我,谁都不让瞧见。这些面具,都是为他准备的,每天换着戴,才有新鲜感。” 章珩仿佛不认识温蓝一般,“温蓝!” 他到底无法将温蓝当做李勉,但他也知道,从今日以后,温蓝也不能再是温蓝了。 “你既心里有他,又何必处处招惹我?” 温蓝缓缓凝视他的脸,像透过他的脸想到了谁,目光中的痴迷一闪而逝。 “你与他虽然是兄弟,行为举止却与他无半分相似,你整日黏着他,我若不招惹你,难道让你去招惹他?” 章珩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要问的话很多,到这一刻却一个字都问不出来了。 温蓝却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笑了笑,神情淡薄且讥讽。 “章珩,你生病的时候守了你一整夜的人是章璎,不是我,后来你流放的路上暗中保护你活到现在的人也是章璎,你们章家毁了他,他却还是护着你们章家。你可有看清楚自己的心?当初你分明黏着的人是章璎,后来抱着嫉妒的心来接近我,却没有对我设防,我每日在你耳边说章璎的不是,你便相信了,并且渐渐与他疏远,转而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你喜欢的不是我,是你心目中的假象。” “你对我只有利用,毫无真心?”章珩咽了口血沫,眼中茫然一片。 温蓝笑了声,“章珩啊章珩,你只是喜欢章璎,想让章璎对你好,章璎不再对你好了,你便退而求其次希望他身边的人对你好,并将这当做喜欢。可惜到如今,你欠了他太多,还有这个胆子吗?” 章珩目眦欲裂,“你胡说!” 他为温蓝付出这么多年的感情,即便是被温蓝表现出来的假象所迷惑,那也是他瞎了眼睛,又怎么会与章璎有关! “章家的人都口是心非。就像章荣海,分明自私自利到极致,却非要给自己戴一顶济世救民的帽子,就像章珞,心中疼爱章璎,却冷着脸看他受尽欺负,就像你,明明知道自己喜欢错了人,却不肯承认,明明知道自己错了,也不肯承认。但你们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如今章珩再抬头看向温蓝,再没有往昔半分情谊,反而如看着一条捏住自己七寸的毒蛇,被那五彩斑斓的皮囊惊吓的发抖,步步后退,险些软倒在地上。 “章璎去北辽了。” 章珩只能说出来这几个字。 温蓝叹息,像笑话一个天真的孩子,”他去不了了。陛下的人已经去拦截,我与陛下做了交易,他把章璎给我,我把阴阳剑法给他。” 章珩张了张嘴,嗓音干涩,“陛下也答应了北辽要把章璎嫁过去,但半路劫走了人,北辽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毕竟传出去他们丢了人,面子不好看,到时候对外宣布章璎在和亲的路上被马匪劫杀,他便永远是手心的傀儡了。” “陛下能出尔反尔一次,又为何不能出尔反尔两次?温蓝,你真的以为用阴阳剑法能换来与他双宿双飞?或许不过是又一次故技重施!” 温蓝摇头,“我不是北辽的那群酒囊饭袋, 若真再来一次,我会先杀了章璎,再杀了自己,如此一来,下辈子投胎他做了女人,我们便还能光明正大做夫妻。” 章珩竟不知温蓝作如此想。 这是他距离温蓝最近的一次,也是最远的一次。 他浑身颤栗,瑟瑟发抖,终于彻底死了心, 只觉得这漆黑大殿如鬼墓,温蓝便是那操控着血蝴蝶的纸人,前来剜他的肝,食他的肉。 于是他竟像见了鬼一般踉踉跄跄地逃离,路边绊倒了,也没敢停下来。好像身后的温蓝能伸出爪牙一般。 温蓝冷笑一声,神情温柔地碰了碰怀中的面具。 我们就要见面了。” 他见到这份大礼,一定很开心。 第114章 但那时的温蓝还不知道,章璎被祝蔚掳走,万般算计落个空。 章珩后悔了。 他从见过温蓝就后悔了。 但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吃。 是了,他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心,温蓝与章璎过去走的近,他憎恨章璎亲近温蓝而疏远自己,于是慢慢跟着接近温蓝,时日长久,竟信了鬼话连篇的温蓝,忘记了初衷,直到今日被一语点破才发现,他喜欢的哪里是什么温蓝。 又或许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自欺欺人,佯装糊涂罢了。 否则怎么面对这错乱的一切? 他出了宫,在周家门外徘徊,如今的章家只剩下了他和章珞,可如今他们两个人都自顾不暇了。听说周家的大公子转了性子,也不去花楼,也不去上朝,整日闭门不出,惹怒陛下被罢了职,周家像一潭死水。章珩没有进去,他心中知道,周家的这位大公子眼下的情形只怕不比自己好太多。 两名周府的家丁路过,风言风语传入章珩的耳内。 “咱们大公子这几日和疯了一样,先是去砸了老爷的牌位,然后整日蹲在当初那阉人待过的地下室里不吃不喝,披头散发喃喃自语,眼看着瘦了一大圈,凡是靠近的都被拉下去挨了棍杖。” “当初那阉人就是在那间房中被穿了琵琶骨,杀人不用钝刀,那时候用的刽子手手艺还不好,得疼的死去活来,那半截砍断的铁链现在还粘着血呢。” “那也是他活该。” “大公子看着情形,也是后悔了,咱那位夫人也病成了哑巴,周家今年不顺当,只怕是要看看大师。” “小点声,免得外头的人听到。” 两人乍一抬头,正见章珩面沉如铁,他们自然认识,但章珩也算是半个周家的亲戚,便匆匆行礼,并没有当回事。 章珩抬头看一眼周家的匾额,终于还是没有踏进门去。 这周家没几天好日子了。 章家的好日子早就完了,如今空空荡荡,只他一人守着祖宗香火。 对不起他的,颠倒黑白的,如今都得了报应。 锦衣侯病了。 这病没有缘由,只是呕出来许多血,大夫一波一波来诊治,却还是没有好转,长安城的富贵门户接二连三地出事,许多人以为是受了诅咒,一时间人心惶惶,而在禁闭的大宅院里,只有当事人知道,是他们自己诅咒了自己。 而在遥远的江临城,戚淮追来的时候晚一步,只遇到萧让的人马,从萧让口中得知章璎被马匪劫走,戚淮心知必定是皇帝派的人,便没有多言,与萧让一行告别,分别时萧让盯着戚淮腰间的红纱淡淡道,“小西河王如今故作深情给谁看?” 戚淮握了握腰间的红纱,顿了顿脚没有说话。 他沉默的背脊像高峻的山,但萧让知道,他一句话也能让玉山倾塌。 萧让碍于身份不能多留,只能认了这场祸事,却暗中留了骨左骨右佯做平民打扮悄悄跟踪戚淮,戚淮与宫中联系,却得知章璎不知下落,皇帝命他务必找到章璎。 骨左骨右跟着戚淮,观他一举一动不像回长安的模样,便知道一定中途出了岔子,章璎现在或许根本不在皇帝手里。 正一筹莫展之际,戚淮收到了来自长安禁卫军副统领的来信。 由于这次失手,禁卫军中大肆整顿,最终有两名士兵对那突然冒出来的大汉有所印象,那人身长九尺,满脸络腮胡子,一双森冷骇人的眼睛,画师根据士兵的形容绘出画像,画像随信寄来,戚淮细眼一瞧,正是祝蔚,险些没有把画像撕个粉碎。 如果祝蔚也出现在了江临城,带着章璎他们走不远。 戚淮暗中查探,祝蔚再是小心谨慎,到底留下了蛛丝马迹,而骨左骨右一路跟着他,许是他心急如焚,竟也没有发现。 江临城是座北方的重城,要想找一个人难于登天,好在戚淮得到了当地官府的帮助,在找了足足半个月之后,锁定了城郊的一座废弃的观音庙。 据附近的村民说,这里常有一名外乡人出入,面容长相与画中一般无二,只没了满腮胡子。 观音庙在山上。 戚淮上了山,他身后跟着官府乔装的人,还有一路没有声息的骨左和骨右。 当夜却下了一场暴雨。 长龙似的闪电劈开山脉,漆黑的沉云裹挟着密集的雨针尖般落下,前方的泥土已有松动迹象,又行约莫半个时辰,有人惊呼一声,“不能再前了!前面都是泥山,沾雨易塌,大家还是回去吧。”戚淮咬了咬牙,已走到这一步,再回去下次便又不知什么时候,但他也不能贸然带着众人与自己一同冒险,便道,“诸位先行回去,我一人即可。” 有人犹豫道,“将军若是有个万一,我等不好交代。” 戚淮道,“你们先回去,我在战场上遇到比如今更加恶劣的情况,知道怎么应对。” 到底最后一半人折返,一半人跟着戚淮。 又是半个时辰,雨越下越密,前方的泥山终于有支撑不住的迹象,待它以摧枯拉朽之势头塌方下来,众人四散奔逃,戚淮与官府的人走散,此时泥山已经变成泥流,伴随着骤雨瀑布一般从山坳中冲下来,戚淮不慎被泥流卷入猎人抓捕野兽的陷阱中,侥幸保住了命。直到第二日天亮了,太阳出来了,身上的泥土变成了干巴巴的硬块,他挣扎着坐起来,陷阱距地面足有两名成年男子高低,四处的藤蔓延伸下来,却一触即断。 戚淮眯着眼睛,心中只挂念着章璎,铆足了一口气带着一身伤在缝隙中往上攀爬,却还是摔了下去。周围无人,喊破喉咙也无济于事,就在这时候他摸到了腰间的红纱,心中百念杂陈,没有想到这时候还是章璎救了他的性命。 新嫁娘的红纱被撕成数缕,裹上藤条,绑一尾弯刀,丹田运气,弯刀如离弦的箭,牢牢扎进地面干枯的老树上。 戚淮攥住红纱向上爬行,就要得见天日的时候,耳边传来桀桀笑声,“这是谁啊?像一条狗。” 此时他离地面只有三寸距离。 而那说话的人面容正在眼前,锋利的眉,骇人的眼,似笑非笑的神情。 不是祝蔚又是谁? 戚淮胸前重重挨了一脚,果真像条狗一样重新摔入了陷阱中。 “祝蔚!” 戚淮咬牙切齿。 祝蔚斯斯然道,“我见小西河王找我找的很是辛苦,便自己现身了,这世上哪里有我这么善良的逃犯?” 戚淮全身脏污浑然不顾,追问道,“章璎在哪里!” “章璎啊。”祝蔚眼珠狡黠道,“昨儿折腾了一夜累了,我不忍美人受罪,便没让人起来。” 戚淮目眦欲裂,“祝蔚,你若是敢动他半分,我必让你碎尸万段!” 祝蔚啧啧道,“小西河王今日可没当时灭我鹰嘴寨时候威风了,还敢在这里说这种话?” 他一边说一边用脚踢了踢地上的泥,陷阱中的戚淮被他劈头盖脸埋了满头。“你看,我再多踢几脚,小西河王就要被活埋了,但别人会以为这里埋了一条狗。” 戚淮冷笑。“祝蔚,你口口声声说我是狗,你又是什么东西?” 祝蔚叹了口气,“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若是小西河王找上门来,我要怎么对他才能解恨,昨儿动静那么大,我在庙里待不住,出来果然有了大收获,这山里四处都是野狼野狗,不如我叫上几头过来,当着章璎的面让它们把你吃干净,这样一来往后他想到你或许只会觉得恶心。” 戚淮闭了闭眼,手心的红纱被他攥着,像攥着一尾红色的血。 “你要如何报复我都认,别当着他的面,别伤害他。” 祝蔚上下打量戚淮,说了一句与萧让同样的话,“章璎不在,小西河王这一番深情倒也不必装了。” 戚淮没有说话。 他的腿疼的发抖,发上身上都是泥垢,看起来像个落魄的乞丐,祝蔚说他是狗,但好人家的狗都看起来比他有人样,他不想让章璎看到现在的自己,如果可能,他希望自己在章璎心中永远光鲜亮丽且绝情。 “要让我救你上来也可以,不如小西河王废了自己的一双眼睛,免得你上来了我打不过。” 祝蔚像是开玩笑,但戚淮知道他没开玩笑。 祝蔚只是在变着法子折磨他。 当啷一声,方才扔出去的弯刀重新落在了戚淮的脚边。 “听说小西河王最厉害的就是这双眼睛,战场千里之外能靠着它取人首级,我今儿便要你这双眼,你给还是不给?” “若我不给?” “此地无人,你在这陷阱中便等着腐烂成一堆骨头。” 祝蔚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阴冷地笑出声,“鹰嘴寨那么多条人命,我要你一双眼睛,不过分吧?” 骨左骨右趴在树梢上互相对视,骨左先摇了摇头。 骨右目光落在下方的陷阱中悄悄叹了口气。 他们一路跟着戚淮,却因泥洪与戚淮走散,刚刚找过来,只要他们愿意,祝蔚走后,他们可以去把戚淮救出来。 但凭什么? 戚淮若真瞎了眼睛,中原又损一员大将,对他们大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但往往英雄末路,于一介草寇手中受尽屈辱,则格外令人唏嘘不已。 第115章 耶律德让把骨左和骨右留下除了找到章璎之外还想让他们寻找机会杀了温蓝。 眼下情势他们无法把温蓝从宫中带出来,但杀一个人容易多了。 他们中了中原皇帝的埋伏,他再逗留下去恐有暴露身份的危险,只能先舍下章璎,而他回到辽宫之后面临的将是他的大将军滔天的怒气。 少帝一来任性妄为,二来替别人娶一个男妾,三来还没把人带回来,最后连阴阳剑法也没捞着,辽宫只怕要多日不太平。 眼下恐怕已经平安过了国境。 骨左骨右虽对少帝颇多抱怨,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做着手头的事,他们的计划是先找到章璎,由骨左把人带回去,骨右只身行刺。此时的二人一眨不眨地盯着陷阱,手脚酸麻。 他们看不到陷阱中的小西河王,却能看到陷阱外山匪的嘴脸。 戚淮不会这样中了祝蔚的计。 他瞎了眼,谁带着章璎走? 他一身尘土泥灰,仰头对祝蔚喊话,“你对我心存怨恨,你若救我上去,我定然不会反抗,章璎在你手中,我什么都不会做。” 祝蔚幽幽叹息了一声,他没有威胁再要戚淮的眼珠,而是丹田运气,一掌拍向山壁,山壁发出震天的崩塌声,泥土黄瀑般塌陷,陷阱中的戚淮运功躲闪,到底身受重伤方寸之间无法施展,等到骨左骨右回过神来的时候,那陷阱被填平了近乎一半,小西河王被活埋的只剩下半截脖子和一颗头颅,祝蔚弯腰看向动弹不得的小西河王笑了声,“我每日过来添一捧土,端看王爷能撑到什么时候。王爷要想活,每日我会带些喂狗的吃食,可惜没手可以吃饭,只能用嘴啃泥巴了。” 骨左骨右同情地看向陷阱中的戚淮。 戚淮腿受了伤,却被活埋在泥土里,得不到救治还需要承压,巨大的重量挤压心肺,即便是习武之人也不知道能否撑过四五天,就在这短暂的四五天,还要被人当狗一样喂养,人的尊严全无,若是他们当下就咬舌自尽了。 这鬼地方人迹罕至,连获救的可能都无,若再来一场山雨,就要活活埋死陷阱里,将来被挖出来,看过去也会以为是一尊不会动的泥塑。 祝蔚竟就这样走了,骨左骨右面面相觑,尾随其后。 他们跟着祝蔚往观音庙去,庙中佛像倾塌,枯灯熬尽,昏沉沉靠墙壁睡过去的,正是那为这一片大好河山耗尽最后价值的阉宦。 曾经银鞍白马的少侠丢了自己的马,也丢了自己的名字。 这里的人是谁? 他没有名字,所以他们都叫他无名。 名是你的来处,字是你的归处,无名无姓,也便没有来处和归处,是天地间漂泊的一抹孤魂罢了。 高大的山匪走过去叫醒了他,他病骨支离,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男人用自己身上的暖裘将纸片似的人包裹住说,“要是再不醒来,我以为你死了。” 他笑了声,“我死了,还得劳烦你找个地方去埋了。” “总不能把你和那瞎子王爷埋在一起。” 章璎犹疑地问,“你什么意思?” 他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猜测,果然听这匪徒说,“我费尽心机把那小西河王钓来此处,就是为了看着他死。如今人在外头的陷阱里被活埋了一半,也是活该。” 章璎猛地攥住他的衣袖,“放了他。” 祝蔚冷笑,“我放了他,谁放过我?” “我本来不叫祝蔚。” 祝蔚歪着头想了想,年代太过久远,他几乎要想不起来了。 “我的父亲在宫中做过禁卫,姓付,叫付远声,那杀人不眨眼的暴君因为父亲做的一首诗重了他的名讳而斩首我们全家,我外地归来,侥幸逃脱,流利失所在鹰嘴山上为寨主救下,这才能活的像个人,章总管,这里头有没有你的事?” 章璎愤慨,“你所谓的像个人,就是不把别人当做人,四处杀人害人?荒谬!但那时候我尚年少,还没有入宫,反而是你们付家,当初承受过我义父的恩惠,才有了你活着到现在!” 祝蔚是何许人也章璎不知。 但他提起付远声章璎便明白过来,当年付家的案子他还年少,但那一整墙的头颅喊冤而死的壮景却记忆犹新。 付家有一个外出的儿子,当时暴君执意要把漏网之鱼也要抓回来,幸好他的义父暗中拦下来,暴君说完自己也忘了,人命在他眼中不过微尘罢了。 没想到祝蔚是付远声的儿子。 章璎这样想着,一字一句地说,“你非但不该恨我,还应该感谢章家。你若不信,大可以去调查,我若有半字虚言,此生无言见地下的义父。” 祝蔚看着章璎斩钉截铁的面容,一时竟不知该做何神色。 又一场山雨泼天而来。 骤雨倒灌入沉重的泥土中,泥土松软了,戚淮却没有力气从污泥中挣扎出来,他的腿受了重伤,感到又麻又痒,像有无数虫子爬过去,他昏昏沉沉地在雨中晕倒,天亮了醒过来,泥土已经干涸,蔓延到他的下巴,他被禁锢动弹不得,呼吸不畅,远远看过去倒是当真像陷阱里藏着一个泥做的人了。 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要死了,少年的章璎却骑着马跑过来,拉住他的手,身后的烟花炸开了。 “戚淮,我知道你怕黑。” 所以我送你一个不夜天。 他要的哪里是什么不夜天。 戚淮在梦中呵呵地笑,像漏气的风箱。他不肯醒来面对凄风苦雨,反而把梦中短暂的幸福当作真实的存在,在梦中牵起红衣少年的手,那时候的他们还没有经历后来种种,他替他牵马,听他一声声叫戚寒舟,看着梅花落满山岗,打打闹闹过完一生。 可他终究还是醒来了。 他终究还是活在烂泥里头了。 这时候他倒宁愿在烂泥中腐朽,被虫蚁吃干净骨头。 章明礼。 小西河王低声呢喃着三个字。 这三个字成为他日后全部心痛的来源。章璎曾把自己的全部交给了自己,却没有得到珍惜,后来他把自己的全部交给了天下,天下人唾骂他。 许多年前,他曾那样动过心的人。 怎么就丢了呢? 他被埋得太深了。 他喘不过气。 他犯了一个错。 可这世上没有值得被原谅的人。 第116章 戚淮昏昏然醒来,有人在他的身边扔下一颗野果。 是祝蔚。 “你饿吗?饿了就像狗一样爬着吃。” 祝蔚这样说。 戚淮用嘴够了够,他够不到。 但他想要活下去,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渴望活下去。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幽暗的光,到底伸出舌头,艰难地歪着头咬了一口。这是他埋在陷阱的第三天,他看起来实在太过狼狈,连他的仇人都要觉得他可怜。 但他不可怜自己。 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祝蔚就这样看着他咬完一颗果子,只剩下了果子的核。果子核就像现在的戚淮,去皮剥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与那时候将祝蔚逼迫到绝境威风凛凛的小西河王天壤之别。祝蔚一边哼着曲,一边说,“你是我的仇人,我本来不想让你活着离开,但有个人替你求情了,这个人的父亲恰好还曾经救过我,我不得不答应他的请求放弃这次计划。” “你不甘心?” 戚淮哑着嗓子。 祝蔚哈哈大笑,“我当然不甘心,所以得在你身上留点什么才好。” 戚淮问,“你想留什么?” 祝蔚盯着他的眼睛,“我一直都想要你的眼珠。” 可他只有这双眼睛不能给他。如果把眼睛给了他,山路漆黑,他用什么来带他回家? 他还没有说话,祝蔚却歪着头说,“我要让你饱受锥心之痛却求死不能。” 祝蔚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小罐。 罐中有一只小到肉眼几乎不见的漆黑爬虫,它是用人血喂养起来的,嗅到鲜血的味道就会伸出触角,从伤口和孔洞中爬进去,在人类的活体中安家。它太小了,也还不够小,当它进入体内,就会死去,但比它更小的无数卵会活下来,游走在四肢百脉,在五脏六腑自相残杀,只要卵还活着,带给人的痛苦就不会停歇。 有一天人死了,卵才会孵化出来,成为新的母蛊。 “这是我从西域大价钱买到的虫蛊。它不会要你的性命,但到时候,你大约会生不如死,要想解蛊,除非用内力将所有的蛊逼到身体的一处,然后将它砍下来。” “小西河王,你是要缺胳膊少腿,还是一辈子生不如死,全看各自的选择了。从此以后你与我鹰嘴寨的血仇一笔勾销,我祝蔚说到做到。” 那漆黑的罐子就这样倾倒陷阱中,祝蔚随手摘了一株狗尾巴草,没有看黑暗中的戚淮一眼。 戚淮闭上了眼睛。 而那漆黑爬虫嗅到了血腥味道,已经向着浑身无法动弹的戚淮爬过来。 祝蔚带着章璎来的时候,戚淮在碎泥中紧紧闭着眼睛。 章璎喊了一声,“戚寒舟!” 他没有得到回答。 章璎回头看向祝蔚,祝蔚摊手,“兴许是冻僵了,谁知道呢。” 章璎一言不发地想往陷阱中去,被祝蔚拦下来,“你在做什么?” 章璎冷笑,“救人。” 祝蔚咬牙,“据我所知,他在你身上没干过好事。” 那又如何? 他不爱了,也不恨了,却见不得戚淮就这样死去。 戚淮死了,谁来护着摇摇欲坠的山河?那高高庙堂之上的天子已经让他失望至极。 祝蔚无奈,“你别以为我欠着你父亲一条命,就这么对待我,我是绑匪啊。更何况你空口无凭。” 请给绑匪一点尊严。 章璎没有看他一眼。 祝蔚负手而立,看着章璎弯下腰,把泥塑似的小西河王一点一点挖出来形状,将他从烂泥中拖出来。但他没有办法背着沉重的戚淮上去,祝蔚无奈,还是下来把两个人捞上来。 章璎满手泥诟,将他过去喜欢过的男人亲手剖出来。 “我要上战场了。战场上可能会死。” “如果有一天你在沙场上死了,我一定亲自去把你的尸体背回来。” “你怎么知道哪个是我?” “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但你还是不要死了。” 他从来没有希望这个人去死。 戚寒舟负了章明礼,小西河王却没有负天下百姓。英雄不能无名死,小西河王是英雄。 他只是对章明礼无心。 一别经年,初心未改,他抱着戚淮一声声喊他的名字。 “戚寒舟,你不要死。” 戚淮就在一声声的戚寒舟中醒了过来。 是谁在叫他? 叫的他心脏都跟着疼了。 他父母皆故,空荡荡的世上孑然一身,谁还会用这样的声音叫他? 他在烂泥中睁开眼睛,看到了月亮的光,他伸出手,于是抓到了他的月亮,他像个孩子似的,抱住那个人的腰嚎啕大哭。 小西河王找他的太阳找了太久,久到他的太阳已经变成了月亮。 他踏遍了无数的土地,跑死了无数匹马,铁鞋穿成了草鞋,风餐露宿,茹毛饮血,像个可悲可怜的流浪汉,一路追着他的影子,却只来得及握住一缕红色的纱。 他只在梦里找到过他。 于是他便以为这是梦。 所以他毫无顾忌地在自己的梦里放声痛哭。 眼前的章璎似梦幻泡影,在惊雷和泥垢中洁白无瑕,单薄的他一根指头就能穿透。 他的手力道太大,捏的章璎发疼。 祝蔚负手而立,袖手旁观,咧嘴嘲笑,“小西河王不但像条狗,还像个傻子。” 只要能找到章璎,他无论是狗还是傻子都无所谓了。 戚淮从来没有这样卑微过,他卑微到泥土里,卑微到骨头里。 然后听到那个人轻轻说,“你没事就好,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于是他从梦里醒来。 第117章 戚淮知道章璎与他回去将面临什么。 当章璎把那句话说出口,他便知道章璎的打算。 章璎作为一个阉宦,被送去和亲,已经沦为羞辱蛮夷的笑话,被他信奉的国家利用完最后的价值,倘若再回去,长安的皇帝陛下不会放过他。 或许会用他和温蓝换取情报,又或者将他关在深宫不见天日地活着。 所谓恩德,不过是换了一个华丽的笼子。 章璎视如性命的二皇子在北辽。 他们都是被中原驱逐的边缘人,只是那北辽的萧烈听闻性情暴烈,又如何是个好相与的? 戚淮不能抛下一切跟着章璎离开,章璎的大事了却,他的没有。 他有需要守护的臣民。 戚淮攥住章璎的袍摆,嘴抿成一条青白直线,“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章璎点头,“是我主动提出来。” 他有什么资格干预章璎的人生? 戚淮如同一个见到圣地却被圣地驱逐的朝拜者,章璎什么都没有做,他便已然四分五裂。 但他想尊重章璎的选择。 这是他不长的人生中第一次学会尊重别人的选择。 小西河王从地上艰难爬起来,咧嘴艰难笑了声,“让我送你吧,章明礼。” 让我送你最后一程。 他在像乞丐一样恳求,而不是命令。 章璎叹息,“你这又是何苦?” 戚淮想,他该有多喜欢这个人,才能每听一个字,都像在他心头捅一刀? 他竟甘之如饴。 或许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章璎。 一道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当真没想到小西河王竟如此深情,可惜啊。” 山匪靠着树,仰头喝了一口酒,酒入了肚,淋湿衣袍。 戚淮没有说话。 他已经没有力气与山匪头子争执,被埋入泥土的时候,他丢了手里的刀。 “既然你有人相护,我便就此告别。” 章璎回头问,“你有什么打算?” 祝蔚眺望连绵群山,手背在脑后,叼着狗尾巴草,无赖似地,“山高皇帝远,我自做我的逃犯,与你们也没什么关系,他日听到我被朝廷斩首的消息也不必惊讶。” 他言语洒脱,其实还有别的想法。 本想用章璎威胁戚淮与皇帝老儿,但这段日子观察皇帝老儿所作所为,皇帝远没有小西河王至诚至性,只怕真拿章璎威胁皇帝,第一个死的就是章璎。这也是他放过章璎的另一个原因。 一来他得回长安调查章璎口中的事实,如果章璎说的是假的,他不会放过他。 二来他得回长安伺机行刺。小西河王生不如死,此行已算达到目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宫里的皇帝,没有必要再把章璎牵扯进来。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他居无定所惯了,鹰嘴寨灭门后过得穷困潦倒,许久没见过珠宝。 杀不成皇帝老儿,也能劫掠一批宫中珠宝。 章璎向他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祝蔚摆手,潇洒再见,高大的影子在夕阳下洒一层金色的光。 他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介草寇。 是谁让他变成草寇? 是吃人的世道。 生活艰难,人人都在造业。 章璎与戚淮猜测不到他的想法,倘若知道他想入宫杀了皇帝,也不知道会露出什么神色。 骨左骨右看着戚张二人送走草寇,路分两头。 骨左跟着章璎,骨右去杀了温蓝。 骨右路线不熟,直接跟到祝蔚后头。 骨左暗中观察几天,看出戚淮没有带章璎回宫的意思,这才放下心,只是暗中保护,并没有在他们身边现身。 有章璎在,他虽偶尔会对戚淮动杀心,但到底没有下手。 章璎在少帝心中的地位连他们都无法揣度。 更何况小西河王身中蛊毒,未必成为大患。 章璎在临安城度过一段短暂而平静的日子。 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人追杀,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戚淮。 这时候的戚淮仿佛回到过去的戚寒舟。 章璎没有看到戚淮总是看着自己出神,也不知道在每个夜晚戚淮全身冷汗,瑟瑟发抖地蜷缩着与身体的烈蛊抗争。 他什么都不知道。 戚淮也不会告诉他。 戚淮有自己的坚持,正如他无法陪着章璎在北辽与他一生一世,也无法如祝蔚所言将蛊毒用内功逼至四肢。 他是要上战场的将军,没了胳膊和腿,怎么保护受他庇佑的子民,阻挡北辽的铁骑踏过来? 为此宁愿忍受日日剥皮挖心之痛。 也许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面。 第118章 月亮从云层中出来,余晖撒在大漠上,像粼粼黄色的湖。 戚淮牵着他的马,深潭的眼眸看向一身白衣的人。 “章明礼。” “嗯?” 戚淮忽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有些语无伦次,“北辽一去刀光剑影,我没有办法护着你,你万事要小心,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身子骨本来便不好。不要生病,不要难过,害怕了就回来。” 他看起来好像要哭了。 但他没有流出来眼泪。 章璎发出了长长的叹息,“戚寒舟,我们回不去了。” 他自嘲着,目光落在一片大漠上,“你看看我,我是个阉人,我的国家容不下我,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做女人,你说说咱们究竟谁更可怜?” 戚淮很安静,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一眨不眨。 蛊虫在四肢百脉游动,他疼的想要失声大哭,这痛苦将伴随他余生中每时每刻,无时无刻。 但比起此刻失去章璎的心情,蛊虫也不过如此。 他咳嗽了两声,咽下血沫,听章璎继续说。 “章明礼死了。” 平静的声音在夜风中像幽灵,“我比你更想让他回来,可他死了。” 他为众人抱薪火,众人视他如猛兽。 于是被这寒冷的世道冻毙。 “现在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没资格说爱,也没资格说恨,你让他躲起来,躲到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了此残生,已是最大的善良。” 从他幼年遇到萧烈,从义父交代他去北辽,从萧让一声声叫他维依,他便总觉得北辽那片土地有他要见到的人。 后来,小宴被掳去了北辽。 当年他救过的人变成了北辽的大将。 他与北辽缘分不浅。 戚淮心如刀割,他想抱一抱他,什么都不做,只是抱一抱。 但章璎闪开了。 他做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得不到原谅。 他不应该抱有得到谅解的希望。 如果有人胆敢这样对待自己,他会杀了对方。 “章明礼还活着,只是你现在看不到他,他会回来的。” 他现在是一个影子,但他会回来。 等到黑暗退去,黎明到来,章明礼就会回来, 他曾动过心的少年打天上来,光风霁月,朗朗照人,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远处大漠孤烟,驼铃作响,戚淮摘一片叶子,吹响他们曾经玩闹过的曲子。 这首曲子叫做雁归来。 边塞军人都会的曲子。 年少的章璎问戚淮, “戚寒舟,这是什么曲?” 戚淮回答他,“这是军营的曲子,他们在等战事停歇,像大雁一样早日归来。”戚淮吹的走样,章璎霸道地夺过他手中的叶子,“我来替你吹。”可他吹的比戚淮更不如,戚淮板着脸,却不是生气的模样。 风华正茂的年少扑跌而来,光阴里只剩下两个面目全非的人。距离长安三千里,距离过去三千梦,天边有苍鹰呼啸穿透云霄,空旷的原野正泛起薄雾。 往北飞吧,章明礼。 下辈子不做什么侠客,也不做什么阉宦,干干净净地做自己,要活的像太阳,有妻有子,平安到老。 “下辈子,我希望有父有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最好有个名字。”章璎听着悠扬的曲调,笑了笑。他这辈子孤苦伶仃,下辈子希望有个人能替他取个名字。生而为人一出生就会拥有的东西,对章璎来说却难如登天。 戚淮放下树叶,怔怔说,“那我就做那个给你取名字的人。” 章璎难得笑了声,“那你得投胎做我的长辈。” 戚淮笑着想了想,“做长辈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做不了长辈,做不了爱人,做一片遮风避雨的屋檐也很好。 他们是一对旧情人,此刻却像相识多年的老友,因知未来无望而不抱有希望,反而能聊一聊讳莫如深的心事。 他希望他能回头。 他永远在原地不会离开。 月光洒进了小西河王的眼睛,眼中跃动的粼粼波光恍惚是泪。 旁人以为是生离,只有戚淮知道或许是死别。 骨左从树梢跳下来跟在章璎身后,章璎跨过国境,与故国咫尺天涯。没有人对他的出现表示诧异,骨左挠了挠头笑,“走吧。” 驼铃的声音响起,浓雾弥漫原野,月亮渐渐隐没微光。 雾气盖住了树木房屋,楼台庙宇,也盖住行人。 后来,大漠中只剩下小西河王一个人。 他牵一匹孤单老马,在空旷的天地间消瘦可怜,手抖的握不住缰。 那天,他透过缭绕的云和雾看过去,见里面有一道熟悉的影子,似乎回了一下头。 第119章 古济与临安接壤,也距辽都不远。 辽人生活环境不比中原,时常迁都,如今都快迁到汉室的边境,由此可见其狼子野心。 辽都大央金碧辉煌,仿汉室建筑的同时保留草原独有的特色,空旷而野性的土地孕育出马背上的文明,随着历朝历代汉人的涌入而越发生机勃勃。 辽人最厉害的是他们的马蹄和弓弩。 他们没有汉室富饶,却远比汉室强悍。暴君在位虽然欺压子民,但尚与辽有一战之力,但由于新帝夺位之战,现在是一片棘手的烂摊子,眼看初有中兴之兆,辽人却虎视眈眈,屡屡试探,战与和皆在一念之间,瞬息万变,无人知道最终走向。 章璎与骨左在古济已经五日了。 本想直接回到都城,但骨左收到传信,说萧烈会亲自来接他。 他们便在古济停了下来。 从大央到古济快马不过三四天的路程,算算时间,萧烈今日当到了。骨左猜测少帝惹怒大将军,说不定被关了禁闭,否则一定会亲自跑出来接。但来的是大将军,听说大将军与章璎有旧,应该也不会找章璎的麻烦,毕竟现在章璎身处辽国境内,已经某种意义来说算是大将军的人了,尽管那皇帝半路截人,或许打着让章璎在名义上假死,让辽国吃个哑巴亏的主意,但他的如意算盘显然落了空。 戚淮并不愿意将章璎带回长安,反而亲自把人送了过来。 章璎吃不惯边境的食物,骨左没有办法找到素餐,每日为了饮食愁眉苦脸,直掉头发。 章璎见到萧烈那一晚,月亮从东方升起来。 他恰好在阁楼下,骨左出门买药,远远看到来一队人,他们风尘仆仆,所经之地众皆退让,后来那马蹄在他身边停下来,一个绿色眼睛的高大男人跃下马背,脚上踩着一双漆黑军靴。 “谁将你伤成这般?” 章璎仰头看过去,那张脸与多年前一般无二,棕黑的发变长了,脖颈上一圈鹰骷髅头,像天神降临人间,连说的话都与第一次见面时候没有不同。 那时他在桥洞下哭泣,那个绿眼睛也这样问过他。 他们是同一个绿眼睛。 这么多年,他一点都没有变化。 非说变化,气势更加沉稳,也更加血腥。 北辽的天下由这个人一手支撑起来,还好多年的杀戮没有磨灭他尚在清风苑的日子。 章璎没有回答他的话,握着一方黑羽令放到他粗粝的手中,“你说过我有困难可以来找你,我来了。但你送我的小毛驴死了。” 萧烈显然多年未说汉话,语气比记忆中生硬,反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说的是那匹马。 他咧嘴一笑,“咱再买一头。” 多年不见,也不觉得生疏。 萧烈比他大十岁,但如今看过去依旧面容俊美,气势凌厉,现在章璎身边像座山。 他身边的人极度敬畏萧烈,很少看到萧烈和颜悦色的神情,纷纷向章璎看过来,又不敢光明正大地瞧。 章璎恍惚地回忆过去,萧烈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响彻大江南北的? 那是在他与少帝一同扳倒摄政王耶律齐后。 萧烈知道他在想什么,将过往用自己越发生疏的汉话娓娓道来,“我生于辽国后族,我的姐姐曾经是辽国的皇后,辽帝软弱,朝政被耶律齐把持,我的姐姐一心想替软弱的丈夫夺回权柄,你救我的那一年正是辽国内斗最为严重的时候,耶律齐派人屡次暗杀,我在北辽已无容身之地,这才逃亡中原,谁知道即便在中原也没有躲过耶律齐的爪牙,后来为你所救,躲在你的清风苑才避过风头,等我回去的时候,虎口夺食的姐姐已经在争斗中死去,软弱的辽帝一声不吭,朝政依然把控在耶律齐手中,耶律齐以我姐姐唯一孩子的性命要挟我,我不得不带着自己的势力假意投靠他,直到后来软弱的辽帝死去,幼主作为一个傀儡登基,我们暗中筹谋,在两年后用自己培植的势力推翻耶律齐,将他斩于万众人中央,饮血剖尸,喂了狼群。在此之前,我只是耶律齐手下的一条狗。” 辽宫的争斗也不比中原更加和平。 想来也是一段腥风血雨的日子。 倒是那位辽国先后巾帼不让须眉,令人钦佩不已,那应该是辽少帝的母亲。 少帝年纪轻轻便父母双亡,又被亲叔叔打压,难怪对唯一的舅舅亲近的紧。 一别近十年,他在中原的皇宫中苦苦挣扎,萧烈在辽人的国家鞍前马后做一条战战兢兢的狗。 他们这十年,可真是比别人光彩得多。 章璎竟生同病相怜之感。 这世上的人没了争斗,也许不会活了。 他们在各自旅途的终点重逢,也不知是福是祸。 他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这十年。 第120章 人们在各自旅途的终点重逢,尚不知道是福是祸。 “你呢?” 萧烈问出来,但他问完便后悔了,必定不如意的。 章璎不知该怎么形容这须臾数年。 想必萧烈已从少帝的口中知道不少。 他斟酌词句,只觉有千言万语飘在喉中,腥风血雨的岁月终化成“我亦平安”四个字。 他无法像萧烈一样坦荡说出“我曾是耶律齐手下的一条狗”这样的话。 萧烈是胜利者,一开始走的就是胜败的赌局。 而他走的是没有胜败的死路。 山河满目疮痍,却无人舍身取义。 他自己没有名字,也便希望千千万万与他一样的孤儿能有名字。 眼见一切尘埃落定,他心中却惶恐不安,仿佛还要横生波折,生一场硝烟弥漫的血事。 萧烈发出一声叹息。 当初那个孩子长大了,带着黑羽令伤痕累累回到自己身边。 内乱平定后他开始四处打听章璎,得到的消息是人进了宫,在中原名声不好。 其他隐情并不知道。 萧烈是个杀人无数的屠夫,虚伪的中原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设置了条条框框以束缚万民俯首称臣。 无论当年的章璎变成什么模样,只要名字没有变就行。 萧烈明白他过的步步惊心。 但他无法将人从汉宫中救走。 后来声名朝野的暴君死了,新帝登基,出现许多真假不一的消息,他四处打听,只知道失踪了。 却没想到和耶律德让搅和一起。 他派人暗中带着记忆中的画像找了很久,少帝私下出宫已经让他不愉,没想到还传来给他纳妾的消息,无法无天的做派让萧烈大动肝火,但耶律德让似乎明白什么才能压下他的怒气,紧张兮兮地说带回来的人是章璎。 说他受了罪,浑身是伤,被人穿透琵琶骨,称自己叫无名。 他还来不及多吸一口气,便往古济纵马狂奔。 章璎这些年怎么过的,竟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想要了。 萧烈他伸出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长高了,就是太瘦,以后不好养。” 萧烈历经辽宫风云,身居高位,见惯生死,年纪亦比众人长,到这纸片似的人面前却手足无措,总觉说话重些,人便被吹散。 章璎却并不想叙旧。 他狼狈不堪的过去无甚好叙,重要的是小宴。于是在若干年后,他拿着萧烈送他的东西讨要人情,“我想用这黑羽令要一个人。” 萧烈问,“谁?” 章璎答,“李宴。” 所有人都知道李宴对辽国意味着什么。 萧烈有些为难,但他看着章璎哀默如死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头答应。 他甚至没有更多去权衡利弊。 有人小声提醒,反被斥责,“我大辽江山难道是靠着这一介黄口痴儿打下的?” 他要的都给他。 这是当下萧烈唯一的想法,少帝不会同意,但有他在,耶律德让也没有更多话说。 章璎微微一愣,似乎没有想到这么容易,他张了张嘴,忍不住得寸进尺,“我可以不做你的妾吗?” 萧烈咳嗽了一声,这次先过了脑子,含糊地说,“这是你们中原皇帝定的,关我什么事。” 他的手下心中腹诽,你连自己皇帝话都不听,什么时候这么听中原皇帝的话。 萧烈在古济逗留不短的时间。 这段时日他通过渠道弄清楚当初的事,辽人在汉宫里也不是完全探不到消息。 他看着手下密报,终于明白章璎入宫真相。 这个孩子,是被人逼迫到墙角,进一步会死,退一步也会死。 而这一切竟全然因为他发善心救了皇太子。 如果善良也有错,杀戮就会盛行。 中原刚刚登基的皇帝甚至没有给他一个公道。 凭心而论,萧烈这些年娶过妻,只是妻子体弱多病,早早亡故,他的儿子萧山才八岁。也不是没动过娶妻的心思,但看上眼的人太少。 曾有人评价萧烈,他是顶顶聪明的人,也是顶顶自负的人。 亡妻若非死去姐姐的交代,他决然也看不上。 章璎是个例外。 从章璎救他开始,便无法自问对这个孩子心思坦荡。 他无法把他当做女人养在深闺,也无法把他当做男人一样操干训练。 身子骨太弱了,将来也吃不惯羊肉,这可怎么办才好? 章璎不知萧烈一腔愁肠,他得到萧烈言出必行的保证,尽管心中犹豫,却还试着再信萧烈一次。 第121章 萧烈在章璎面前总是小心翼翼。 怕他摔了,怕他化了,怕这纸片似的人风一吹就跑了。章璎琵琶骨两侧的伤口萧烈找人看过,也试探了他空空如也的丹田,任哪一个武者落到这一步恐怕也无法活下去,章璎却活下来了。 萧烈是一副火爆脾气,他身边许多人知道大将军对中原朝廷送来的男妾捧在手心,个个匪夷所思,直到他们看到那男妾的容貌,忽然也便明白大将军的心思。 骨左偶尔会在章璎面前非议萧烈,“大将军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生气的时候我们皇帝都揍。”但当萧烈真的出现在面前,骨左便躲得山高皇帝远,仿佛说这话的是章璎。 章璎心里揣着很多事,白日与他们言笑晏晏,转过身总愁眉不展,他想着小宴,想着自己,想着过去一本子烂账,觉得自己好像活在烂泥里头,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出来。章荣海让他去北辽,或许只是给他一个希望吊着他,让他有一口气在,才能从血路坚持下来。 小宴是他最后的一口气。 他想见到小宴。 很快就要见到了。 章璎死寂的心这时候才跳起来。琵琶骨两侧的痛苦没日没夜地折磨他,这痛苦时日长久,如影随形,他竟已经渐渐习惯。塞外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城池连着营帐,骆驼挂着铃铛,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总是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睁开眼睛却晴空万里。 他好像生病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带着他回到少年时候与章家人决裂的那个晚上,他蜷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没人拉一把。 他这一辈子不是在悬崖上,就是在风雨里,人们总是在一无所有的时候祈盼救赎,却不知道前方是更加沉重的深渊,这时候倘若有一缕光打进来,便是漆黑旅途中唯一的光。 “走了。” 萧烈掀开毡房的帘幕提醒他。 男人揣着一袋羊奶扔过来,章璎怔怔接过,腹腔暖和起来的时候,连心脏也没有那么冰冷。 淅淅沥沥的雨声不见。 他们今天就要往辽都大央而去。 章璎跟着萧烈上了马车,再次确认道,“真的会把小宴还给我吗?” 萧烈点了点头,揉了揉他的发,目光落在几缕白丝上沉痛不已。 “我答应别人的事没有做不到的。” 章璎看着他幽绿色的眼睛,紧紧握住他布满薄茧的手,“你说话要算话。” 这是他最后一次相信人。 萧烈揽住他的肩膀,用大氅把他裹起来,雪白的脸,失去血色的唇,他是当真身子不行了。 “不要想太多了。” “我最近闭上眼睛,耳边总是有雨声。” 像死亡在召唤,又像过去在哀鸣。 “不要胡思乱想,哪里有什么雨声。”萧烈捂住他的耳朵把他按在胸膛,“你听,只有我的心跳声。” 章璎闭上眼睛,听着萧烈沉稳的心跳声,竟然一路沉沉睡着。 是他的心里在下雨。 这雨一下许多年,从来没有晴朗过一刻。 马车作响,萧烈将章璎抱在了怀里,他想暖一暖这尸体似的躯壳,却总像一个无能为力的看客。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抓住他,不让这烛火似的微光熄灭。 骨左跟在马车外,看到他们的大将军掀开帘子做出“嘘”的手势,“吩咐走慢一些,他睡着了。” 绿色的眼睛透出绵绵温柔的情意,竟让骨左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 大将军那双绿色的眼睛,从来只有血气和煞气。 骨左像是见了鬼,他小声附耳过去,“将军啊,这琵琶骨上的东西,真的没办法取出来?还有他的功夫……这中原的皇帝好歹毒的心思。” 萧烈冷笑,摸了摸章璎冰凉的脸,漫不经心地说,“那黄口小儿也配坐这江山?” 马车吱呀吱呀载一众往辽都大央行去,辽宫恢宏的建筑在风沙中缄默伫立,它已在大漠中百年,承载着契丹人征服中原的梦想,也承载着祖祖辈辈流淌的好战血脉。辽宫大开城门的时候,正是燕平元年十二月初十。 这一天是刚刚百废待兴的新汉历史上极为重要的转折点。 萧烈这一生从未食言。 却没有想到,他对自己最想留在身边的食言了。 他在古济的这段时间出了大事。 殃及黎民的大事。 而这一切要从骨右跟着祝蔚回长安说起。 骨左追随章璎一路顺利,骨右却是个倒霉鬼。 他跟着祝蔚隐藏面目回到长安,祝蔚先是调查一些事情,似乎与章璎有关,调查的结果祝蔚十分满意,后来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这厮竟然一身夜行衣入宫。 骨右跟着祝蔚一道轻车熟路地入了宫。 他看出来了,祝蔚这厮是去刺杀皇帝。 而他是要去杀温蓝。 尽管他们看起来很像一伙,但他们不是一伙。 骨右悄无声息地跨进关押温蓝的宫殿,正预备大展拳脚,宫里忽然戒严,到处都在传皇帝遇刺的消息,祝蔚那厮捅完皇帝就跑,无功而返趴在墙头没来得及逃的骨右被抓,人们一看他胡人的面貌便到处张扬,说皇帝被辽国刺客刺杀了。 天地良心,骨右冤枉。 如今的局势辽国还处于谨慎的试探,虽然占了上风,但没有想过直接刺杀汉国皇帝,否则也不会有和亲这样的事出现,他们筹谋的是天下大棋,收复的是中原的民心,如此胸襟战略不是愚蠢的中原人懂的,即便刺杀也只会找中原的人悄无声息地处理,怎么会如此明目张胆地用他这个辽帝身边的亲信。 但他又不能说自己真正的目的,毕竟这是职业操守。 骨右成了祝蔚的替罪羊,祝蔚那江洋大盗却逍遥法外。 骨右兢兢业业在牢房挖地道逃生的时候,皇帝昏迷不醒,中原朝廷乱作一团,还是卫琴出来主事,辽人的刺客不能杀,留着是辽人造孽的证据,但眼下的刺杀已经释放了一个危险的信号。 辽人等不住了。 李徵的计划是对内问出李宴的下落,并解决这个后患,坐稳皇位,对外同温蓝要回剑谱,以此要挟与辽再续和盟,休生养息十年等到可与之匹敌的时候再行战事。这一切发生的太赶太快,李徵还没来得及找回章璎,没来得及审问剑法,便被祝蔚伤的昏迷不醒。 如今李宴落在辽人手里此其一,辽国派人刺杀此其二,无异于在本就不稳定的两国邦交上再添一把火。 中原四处已经开始传皇帝命不久矣,辽人铁蹄即将踏破江临,入主中原,士气受到很大打击。 戚淮来不及从江临回到长安安置,便又一次被派往前线。 他深知眼下形势,忍受肠穿肚烂的痛苦,穿一身战袍上了疆场,也正是因为他入了军中,涣散的军心才稍微稳定。 他偶尔会想起章璎。 他不能总是想起他。 如果总是想起章璎,他会疯会死,会后悔到跳城楼。 或许死在战场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归宿。 到那个时候,他希望人真的有下辈子。 他要去做给他取名字的人。 汉辽双方都在磨刀霍霍,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擦枪走火,长安城的风花雪月一夜之间被吹散了,朝廷分了两派,一派御史卫琴为首主和,太尉明柯站在卫琴一边,一派丞相王寅为首主战,但真的打仗显然并不现实,他们打不过辽人,战与否的主动权不在中原。 朝廷乌烟瘴气乱糟糟一团,大人们扯着袖子哭丧,还有人闹得撞了柱子。有人开始怀疑皇宫中的禁卫,他们如此无能,竟教皇帝就这样挨了一刀,于是禁卫军统领也跟官员们嚷起来,就差没有动手。 但这却冤枉了禁卫军,他们虽然内部管理混乱,皇帝命他们去救章璎的时候能混进来一个江洋大盗,但祝蔚图谋多时对皇宫十分熟悉,又武功高强,鹰嘴寨没了后了无生志,一心搞死皇帝老儿,胆大的怕不要命的,越是不抱希望的事越容易办成,真把皇帝捅着的时候,祝蔚自己都吓了一跳。皇帝显然没想到这时候会遇到刺客,他想看清楚拿刀的人是谁,但很快便因为失血过多倒下去,余光看到的是刺客比他还震惊的瞳孔。或许这对李徵是好事,他终于可以昏睡过去,不用长期活在痛苦的煎熬中。 新君还在他的爱恨情仇中做着春秋大梦,丝毫不知外界情形,若是睁开眼睛只怕也要被气晕过去。 点评回复评分 举报 第122章 相比乌烟瘴气的中原朝廷,辽宫诸事太平。 回到辽都的少帝并没有受到大将军的斥责,因大将军只是听到章璎这个名字便牵马跑到古济,耶律德让只能叫来荻青等其他亲信商议要事。古济一地消息闭塞,许多事传不到大将军耳中,只能等人回来再说。 原本一直想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攻打中原,但苦无时机,这次前往和亲也只是在试探底细,没想到横生这样一遭。 荻青一摸胡须,露出来狐狸似的神色,“如今底细已经探出来了,中原不过是个纸老虎,他们本可以不答应充满羞辱意味的和亲,但他们答应了,虽然送过来的是个声名狼藉的阉人,到底是无奈之举,更何况老西河王已去,纸老虎没了牙齿和利剑。根据骨左报信,小西河王身中蛊虫,中原皇帝不知死活,正是天赐良机。” 辽国肱骨大臣述密顺荻青的话道,“我们攻打中原图一个名正言顺,用他们汉人的话讲,名正言顺才能师出有名,得到民心,所以一直等到现在,但骨右刺杀中原皇帝的消息不胫而走,真相怎么样已经没人在乎,再等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早战晚战甚至不战都要背负骂名,要怎么做全看皇帝了。” 其余人等跟着附和,“陆奉等带着李宴和与中原有血海深仇的浮玉坊残部投奔了我们,如今麾下多的是杀敌勇猛的大将。” 提起二皇子,耶律德让心中有了新的思量。 原本留着痴傻的二皇子用来做悬挂汉国皇帝头颅的剑,让他惶惶不可终日,如今看来二皇子将来待屠干净汉国皇室,还能留着做傀儡之用,扶立他做新的皇帝, 写下退位诏书,北辽便能替中原改朝换代,施汉制,行汉法。 倘若不图谋民心,眼下开战便是最好的时机,他们握住所有的好牌。 这最好的时机稍纵即逝,是抓还是不抓? 耶律德让没有过多思索便一锤定音,“战。” 如此一来,李宴与陆奉等人被转移到连荻青都不知道的地方,毫不知情的萧烈带着章璎回到大央行宫的时候,他们已要不回来李宴。 若再早几天兴许还有余地。 耶律德让从议事厅走出,见到章璎与萧烈并立一排,若章璎是女子,看过去也是双璧人,面上没有表露出来什么,笑着迎上去叫了声舅舅。 萧烈显然刚刚知道了情况,盯着耶律德让问,“没了李宴,你的皇位坐不稳了吗?” 耶律德让知道萧烈生气了。 但他没有退让,他猜测是章璎想要李宴。 但除了李宴,他要什么都可以。 李宴现在也是他手里的一张牌了,谁会嫌手里的牌多? 耶律德让叹息,“舅舅,你要为了汉人让我们辽国一辈子在这苦寒之地茹毛饮血?眼下时机一派大好,你非要放走李宴,你问问列祖列宗同不同意,你问问我的母后是不是会死不瞑目?我们为什么要在这荒寒之地建设行宫?我们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传统穿汉人的衣袍,学汉人的文字,用汉人的称谓?契丹人谋图了多少年都在这顷刻之间,我们手里牌是很多,但根本不知道关键时刻决定成败的是哪张!你想带走李宴,就去庙里拜祭我的母亲,问问她同不同意!” 耶律德让的母亲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心有宏图霸业,若她还在,绝不会让萧烈带走李宴。 萧烈张了张嘴,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立场决定了他无法反驳耶律德让一个字。就在这个时候,辽国少帝做了一个另所有人出乎意外的举动,他们看到自己的陛下直接扑通一声跪下来,声声如同泣血般,“你要带走他,就从你的外甥尸体身上踏过去!” 第123章 一国之君向他下跪,萧烈此时更没有办法张口,听耶律德让又道,“大辽的江山当然不是靠着李宴便能保全,但能让少死一些军中将士,又能成全多少家庭?舅舅当真要为自己的一句承诺让更多自己手下的士兵去送死吗?他们拥戴敬你如神明,不知神明是否也能为他们而违一番诺!” 少帝掷地有声,横挡在辽国大将军的面前磕的头破血流没有丝毫退缩,相似的绿色眼睛被猩红的血渍浸透,宫人惊呼一声想要上前,却被他推开了,旁观者缄默无声地看着血脉相连的舅甥二人对峙,此刻天迹乌云涌动,浑似列祖列宗降下来的诅咒。 这对萧烈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章璎的请求尽管让萧烈左右为难,但他还是陪着章璎来了。 耶律德让说的这些他并非没有想到,萧烈是重诺之人,他受章璎救命之恩在先,若无章璎他早已殒命在汉国宫墙外的桥洞下,又哪里来的今日?是他对不起辽军将士,待战事结束,他自会用性命来偿还,今日来此已做好将来面对一切反噬的准备,以为会看到耶律德让暴躁如雷,但却没有想到耶律德让搬出他的姐姐,搬出辽军的将士,在他跟前跪下磕头,用自己的命来阻拦。 耶律德让跪下便不肯起来,一直在磕头,青砖碎瓦上的血已从鲜红变成深红,让萧烈简直以为自己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但他知道自己被这精明小子算计了。 一直安静站立的章璎却出来说话了。 他本可以一直安静,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他没有。 从进入大央,便四处传着中原皇帝重伤的消息,章璎虽然对此错愕,也从骨左处探出些消息,骨右不见踪迹,应该是去了长安,骨右去长安是为了什么?刺杀温蓝还是刺杀皇帝?或许两者都有。辽国当真等不住了吗?大战一触即发,他身处敌国腹地,又能为百姓做些什么?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他连小宴都要不回来。 章璎看穿萧烈的心思。 萧烈是重诺之人,也是爱兵之人,若非要让他在两者之间择其一,这痛苦不亚于让他当下去死。罢了,好歹当年也有过授业之恩,尽管如今已经两方磨刀霍霍,不日或许真的会成为仇敌,但至少眼下战争还没有开始。 辽国少帝有胸襟谋略,也懂以退为进,把他的亲舅舅架在公义为名的悬崖上,假以时日定是一方雄主,中原汉国将来要如何在这夹缝中求生?章璎想了很多,汇聚到嘴边却只有一声叹息,“陛下起来罢,或许可以等到两国纷争结束之后,再行决定李宴的去留,但请您一定要吩咐下去,不让他们伤害李宴分毫。” 萧烈与耶律德让均抬头看他,相似的绿眼中有震惊和探究之色。 章璎并没有对萧烈失望,萧烈有他的职责,尽管辽人很少在他跟前讨论时局,他也感受到了风雨欲来,今日又见耶律德让口口声声不离将士,若真的开战,即便萧烈出尔反尔也很正常,更遑论如今萧烈还在想着替自己争一争。但萧烈争不来结果,他再是喜欢自己,也无法踏过少帝的尸体,倒不如假装自己先放弃,免得被这君臣二人疑神疑鬼。如此才好暗中行动。 萧烈靠不住,他就得靠自己。 他不能让小宴卷入这两国战争的漩涡之中,没有时间了。他要找到小宴,打探中原的消息,温蓝还在宫中,若是能说出阴阳剑谱用来制衡止戈,眼下时局尚可有一救之力。 还是跪在地上的耶律德让先回过神,从地上爬起来,忍不住想拉章璎的手,笑嘻嘻地,“我就知道你最心软。”却被萧烈一脚踢开,“说话就说话,别动手脚。” 耶律德让捂着满头的血咬牙道,“舅舅要弑君不成?”萧烈没有理他,愧疚地看着章璎,“你不必如此,我……” 章璎却摇头道,“大将军不必左右为难,本便是我强人所难。” 萧烈发出一声叹息,这个人到这一步还在替他这个过去的师父考虑。 汉国是怎么把这么一个人逼迫到走投无路的? 章璎平顺跟着萧烈回到大将军府邸,也没有再提李宴一次,萧烈对他心有愧疚,越发善待,却并不知道这纸片似的人心口不一的打算。 若是知道,即便是做千夫所指的叛徒,也一定把李宴带给他。 这世上没有人能明白李宴对章璎意味着什么。 没有一个人懂。 等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第124章 耶律德让来见过章璎一次。 他来的时候穿一身短打,三两仆从,不像帝王样子,更似在鹰嘴山地牢中叫他维依的萧让,一进门就问,“你是不是怪我?” 章璎披着衣服,脸色被风吹的有些白,身上飘来一股药香味,“我不怪您,也不怪萧烈。” 耶律德让嗅到药香味,眉头轻轻皱起来,“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他说着又看了章璎一眼,惴惴不安道,“我那天磕头磕的头破血流,不是在做戏。” 这便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他见章璎不吭声,紧锣密鼓地,“我们只是立场不同,我为我的国家,你为你的李宴,你如果生气就打我,我不会还手。” 辽国少帝心有谋略算计,却也赤诚坦荡,磊落可爱,若中原也有这样的明主,何愁天下不兴? 他便想到了中原的李徵。 李徵是什么人? 刚愎自用,多疑多厌,越是手握权柄,便与暴君越是相似,连偏执都如出一辙。 诚然中原的皇帝有自己的本事,他能筹谋多年推翻暴政已是不世之功,但人是会变的。 当年那个在寺庙中剃干净三千发丝的孩子,早就变了。 他居住高位,已经忘记初衷。 章璎微微叹息一声,耶律德让靠近他,像是想亲他,他伸手推拒,却被禁锢到怀里,年轻人毛手毛脚的,力气还大,嘴里嚷嚷着,“你本来应该是我的人。” “陛下,我不是谁的人。” 章璎摇头,推了耶律德让一把,“走吧陛下。” 耶律德让抱着他细细的腰肢,委屈的像被拔了牙齿的的一头小狼,“不是我的人,碰也不给碰了?” 章璎对耶律德让的耐心好像对着不懂事的孩子,“你现在还小,终有一日会明白现在的一时起不过是头脑发热。” 他说的很是委婉,就差说他精虫上脑。 耶律德让显然听出来了,他不开心章璎对他的评价,也不认为自己被欲/望左右,见章璎实在不肯,耶律德让收回了爪子和凑过去的头,盯着那花瓣一样的嘴唇舔了舔舌尖,忽然猛地按住章璎亲了口然后远远蹦开,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章璎愤怒地擦破了嘴皮。 什么情情爱爱,乱七八糟,他早就没想法了,这辽国少帝有时候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有时候又阴沉的可怕。 后来,章璎很少见到耶律德让了。 辽人忙了起来。 连萧烈也忙了起来。 他们忙着欺压他的故土,忙着分裂他为之付出一切的山河,忙着将中原的百姓炙烤在不见天日的泥潭中。 平息几代的战火终于重燃了起来。 战火重燃的那一刻,无论是耶律德让还是萧烈,都从旧时候的朋友变成敌人,尽管他们前一刻还在有说有笑。 这便是人注定要付出的代价和需要背负的命运。 新汉书记,燕平元年十二月十五,辽军少帝亲自率兵趁夜偷袭边城江临,汉军因君王遇刺军心不稳屡屡败北,小西河王犯了旧疾,在战场上吐了血,有传闻说发作的时候根本不像旧疾,倒更像是中毒,但没有人知道真相,辽人的军旗猎猎在江临城楼上飞扬,汉军从江临退守朔方。 江临一战成为汉辽战争的起点。 战事已起,和盟难续,中原没了休生养息的机会,只能硬着头皮迎战,这一战便如火如荼,生灵涂炭。 章璎已有自己的打算。 他准备从辽人口中套出小宴的下落,拔除体内的锁链,自己救小宴出来,然后回到中原劝说温蓝说出剑谱以制止兵戈。 他左右孑然一身赴死,但小宴还年轻。 中原不能留,北辽不能留,天下之大,当真就没有这个可怜孩子的故乡? 章璎留在大将军府邸,身边被留了几个人伺候,萧烈总是外出打仗的时候多,兴许怕他泄露机密,看守他的人格外多,在这里他甚至不是一个自由人。 萧烈走的时候说,等打完仗回来和他拜堂,用汉人的礼。 但即便用汉人的礼拜了堂,他依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男妾。 是个玩物,是个笑话。 章璎在大将军府邸的日子有时候会翻看一些书,他是聪明人,刻苦认真地学下去,辽语慢慢通读,对辽国内部多有了解。 这辽国行制仿汉,但与中原不同的是,他们从部落起家,刀山火海中拼出来这才统一了草原,但草原有一个叫做阿里图的部落,阿里图兵强马壮,地势险要,土地肥沃,更有传闻说阿里图是他们的神明降生之地,若让神明降生之地发生战争,将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险,由此阿里图部落并不在他们的势力范围。 章璎忍不住在自己收藏的地形图上画了一个圈。 这里,相当于契丹人的禁地了。 若他身在中原,绝不会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 倒不如救下小宴后往阿里图去。 如果他幸运地能把小宴救出来,那时候想必已经活不了多久。而小宴却可以放在阿里图找个好人家养着,没有人敢动他。 中原皇帝想要阴阳剑法,他这活不了几天的命就给了温蓝,让他放下执念,说出阴阳剑法的下落来止战平乱,天下太平,小宴可安,他完成了对崔昉的承诺,死后也终于有可以有脸见的人了。 至于中原的一切一一 那个他在水牢中高高举起的孩子,那个一声声叫他哥哥的弟弟,还有用鲜红的衣袍包裹他,亲吻他的姐姐,他盼他们得偿所愿,一生平安顺遂。 戚寒舟。 他曾经每想一遍便心脏发疼的名字。 他这样想,又叫了一遍。 这世上哪里有回头路?他自做他的英雄,他自做他的阉宦,此生不复相见,将来在史书的黑白文字里碰头,他必然一身狼藉,而他清风朗月。 他们两个人,有一个干干净净就足够了。 第125章 章璎大将军府的日子平静而安宁。 除了不能出门,无法传信,萧烈不在的时候他几乎就是主人。 萧烈有个八岁的儿子,名字叫萧山,生的虎头虎脑,单纯可爱,扎满头辽人的小辫,好奇地往他住的地方跑过来,又不敢靠近,远远看着,像懵懂无知的小兽。 这让他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也让他想起年纪相仿的小宴,他冷不住脸,萧山便大着胆子靠过来,看他看过的书,喝他喝过的茶,茶叶是他没见过的文化,辽国的孩子们不饮甘霖,只喝羊奶,身上带着淡淡的味道,旁人总以为他要露出獠牙,但露出来得是软乎乎的肚皮。 章璎很喜欢这个孩子。 他没有孩子,这一生也不会拥有自己的孩子,总是想着把小宴当作自己的孩子, 如今看到一个与小宴年纪差不多的,便也卸下了防备。 他与萧山越走越近的时候,还不知道萧山会给他带来多大的惊喜。 萧烈偶尔回来,对前线的战事口风很紧,章璎被变相软禁在这栋大宅子里什么都不知道,骨左依然跟着他,像他从汉宫中带出来忠心耿耿的侍卫似的。 但他知道或许骨左也在监视他,把他的一言一行报告给少帝,虽然他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被收集的价值。 很快便到了除夕,中原的除夕。 除夕夜下好大一场雪,雪覆盖了山脉,覆盖房屋,也覆盖死亡的血腥味,恍惚间章璎像是嗅到了长安城的烟花味道,再嗅过去便知道是错觉,哪里来什么烟花,那是枪支火药。 还没有等到燕平二年,天下已然战火纷飞。 新君登基才三百个日子。 从他被囚禁在布满兰花的宫殿到现在,竟觉得过一百年。 当真是风起云涌,步步惊心的三百日。 萧烈又一次回来了。 章璎心中竟有一种荒谬的错觉,他是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 但他不是妻子,萧烈不是丈夫。 他们的这纸婚约存在本身就是笑话。 他有不男不女的身份,是不人不鬼的存在,做男人也好,做女人也好,反而因为是宫中的阉宦而被模糊了性别。 萧烈回来的时候,章璎站在门口看着天上飞过萧山放出的纸鸢,白雪皑皑,风声萧瑟,骨左扶着他,将毯子披上他的肩。 战事不知如何,萧烈带着一身血腥味闯进来,他把章璎扛起来扔到榻上,身上还带着雪花消融的冰冷气息,章璎身子抖了抖,萧烈在章璎的脸上拱了拱,却觉得不够,坚硬的盔甲被扔在地上,他的刀还在淌血,也不知是什么人的血。骨左在外头心急地扒着门缝,但他看不见,也听不到声音。 萧烈开始撕扯章璎的衣裳,却没有迎来反抗,章璎揽住他的腰,头发散落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小宴在哪里?” 萧烈像个醉酒又忽然清醒的人,一双碧绿的眼瞳带着沉恨看向他,章璎心脏一跳,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烈没有接话,也没有继续下去,他伸出胳膊将章璎圈在怀中,像圈着一缕要飘走的烟。 “睡吧。” 他对着这将军府唯一的主人说。 章璎醒来的时候,萧烈已经不在了,他回头问骨左,骨左说,又去打仗了。 从燕平二年始,整个大辽国陷入长久的战备之中,他们精神紧绷,全力以赴这场决定辽国命运的战争,章璎远远观看,发现自己没有插手的余地,这不是他的国土,这里的人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但生而为人,两国交战,苦难的都是百姓,已经死了太多的生命,他们的尸体堆积在一起的时候,哪里还分什么辽汉,明明都是一团团血做的肉。 章璎双肩的痛苦越来越重,他的身体越来越沉,脚步越来越虚弱,他想,即便是大辽的水土也没有办法把自己救过来了,他这一身沉疴,也不知道能苟且到几时,最后的希望不过是想恢复自己被沉闭的内力和武功,以用来救出那个颠沛流离的孩子。 萧烈终于等不及了。 在一个下着骤雪的深夜,他风尘仆仆归来,将战马拴在门外,血腥味的刀挂在墙上,命人给章璎灌了温热的羊奶,羊奶里放着助兴的烈药,骨左急的跳脚,却不敢通风报信,在外头扒着缝隙听,急的抓耳挠腮却毫无办法。 萧烈毕竟是主子。 即便现在传信给少帝也保不住章璎,因为来不及。 萧烈杀了很多人,他没有什么负罪感,但杀的人多了,就想怀里抱着软玉温香,他杀气腾腾下了战场,扑上床榻,将肖想很久的人压在身下,急躁地亲他的脸,咬他的唇,他不想伤害他,但也不想等下去。 战场凶残的杀戮磨灭他所有的耐心。 骨子里萧烈依然是个唯我独尊的人,他的唯我独尊因为章璎的失而复得压下去,又因长久的等待而宣布告罄,他们草原上的人,看上了便抢进帐篷,得到了就是自己的人,在中原人的剑雨中险些死去的时候萧烈忽然想明白了。 继续这样下去,他不但得不到心,连人也得不到。 这两样东西,他总得到一个,也还算甘心。 这辈子没有对谁这般喜欢爱重过。 当年一别,他们经历各自不同,这份心思便淡了,他娶妻生子,如今孩子已经八岁,但当重逢,当年的孩子纤细的像纸片一样出现在眼前,受了这样多的苦难却还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那份淡了的心思便又重新烧起来,他喜欢干净的东西,这个孩子太干净了。 他对章璎有师徒之恩。 章璎的一身功夫皆出于自己,如今功夫没了,只剩空荡荡的壳。 他想把这空荡荡的壳装满,却不知道怎么装满,便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章璎的身子像是火一样烧沸了,他在男人粗壮的身躯下含泪呜咽,被药物熏红的脸像红色的云,睫毛轻轻颤抖,恍惚有眼泪滴下来,但却被男人的舌尖带着温热的气息舔干净。 他们第一回 见面,他便在哭,蹲在坟头掉眼泪。 到后来重逢,他不流眼泪了。 他没有办法哭了。 现在终于哭了出来。 萧烈叹了一口气,被这一滴泪砸的心疼,俯下腰身,将头埋在章璎身下,听他哑着嗓子挣扎,更加卖力地对他,却发现始终没有动静,这时候才想起来,章璎是进过宫的,虽不知道为何身体还健全,但这身子必然不能人道,他连床榻上最基本的快乐都得不到。 那个中原的皇帝,根本不值得他落到现在的地步。 萧烈亲他,吻他,进入他的身体,在怀中人嘶哑的哭泣中占有他。 他们之间隔着许多年不见的时光,那时光却随着辗转呻吟的肉/体交缠而须臾不见,在这一刻只是两个抵死缠绵的人,章璎抖动着身子,软的像一滩水,神智不清明,喃喃念着一个人的名字,萧烈附耳过去,听到寒舟两个字。于是他心中想,若在战场上碰到了,一定一刀砍断那小西河王年轻的脖子。 嫉妒使人面目全非。 章璎觉得自己的腰要断了,但对方显然还想让自己断的更加彻底,他分不开身上的人是谁,所有沸腾得不到解决的痛痒往身下涌去,但却始终没有动静,他难受的像被人架着在火炉上,直到身体被填满,他半睁着眼睛,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身上何人,混沌的脑子仿佛在打架,整个人被颠到床沿,乌云似的发散下来,带着血腥气。 终于没有忍住,低低呻吟出声。 萧烈想弄死他。 他像野兽一样叼着章璎的脖子,好像要咬出一个洞来。 一边贪恋他的身体,一边憎恨他的无心。 他在想什么? 他猜不透,也不想猜,他们中间从开战的时候便充满国仇家恨,生死血泪,哪里能有什么好结果? 章璎是个阉人,萧烈是个屠夫。 他们才是绝配,让那朗朗明月的小西河王滚到一边, 将来最好死的时候被砍断头颅。 萧烈把章璎身上咬的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肉。 中途章璎似乎清醒过来几次,但每当睁开眼睛,又似乎逃避似地紧紧闭上了。 他不想看到的人是谁? 他期待看到的人又是谁? 萧烈暴躁地把人搂在怀里,又是一番云/雨。 骨左在外头扒着门面红耳赤,也不知该不该进去打扰。 他半蹲着,手里提着一盏灯,雪越下越大,心越来越凉,章璎第二天醒来,会想死吧。 那么干净的人。 骨左从未见过比他更干净的人。 被弄脏了。 兴许这辈子都没这么脏过。 雪花落在屋檐上,飘在墙角上,孤零零的,像里头那个没有名字的人一样,很快便融化了。 第126章 章璎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萧烈不在身边。 他身上疼的不像话,处处都是淤青,忽然捂住脸,却发不出来声音。 昨儿哑了嗓子。 他不想再说话了,但他还有必须在这里的理由,他为了这个理由付出了太多。 那个理由有一个名字。 他叫李宴。 他是崔昉放在他手里的人,是他的承诺,是过去章明礼的回光返照。 他在戚淮手里能撑下去,在萧烈手里一样能。 章璎的身体被清洗干净,他爬起来穿好衣袍,对着镜子端正衣冠,恍惚见镜中的虚影与同僚言笑晏晏,意气风发。 光照亮他鬼魅般的影子,他用手挡住,微微眯起眼睛。 萧烈出尔反尔的时候他没有任何责怪,但萧烈并不尊重他。 他以为萧烈与别人不同,却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比别人更加残忍。 窗外雪花飞扬,天寒地冻。 骨左心惊胆战地瞧着他,见章璎喘息着说,“你怕什么?怕我去死?可我不想死。” 即便被糟蹋的不像一个人,早就要死了,却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千辛万苦走到这一步,实在不忍心前路尽废。 他想起来花翁死去的那个寒冬,他也是这样一个人一步步走到章家门前,义父出来抱着他,捂着他的脚,让他暖和起来,从此他有了一个家。 但他不是他的家。 那是别人的家。 他是谁呢? 一个鸠占鹊巢的野种。 他有自己的父母吗? 他们在哪里?若是他们活着,一定不忍心让他受到这样的苦。 有些事是他自己选择的,有些却不是。 他又想起来死去的暴君。 那暴君叫什么名字来着?他竟也忘记了。 暴君在他的怀里断了呼吸,临死前同他说了很多话,章璎忽然喃喃自语,“陛下啊陛下,您看看这天下,还是四分五裂了,您说我这一辈子值不值?” 他对不起死去的皇帝。 他这辈子只对不起那一个人。 而那个人除了对得起他,却对谁都不起。 可笑又荒谬的缘分。 他生命中的所有大事都发生在冬天,或许他将来也会死在一个冬天。 他笑了笑,对骨左说,“我累了,你背我出去透透气。” 骨左背着他在背上,像背着一团雪。 “你怎么这么冰?” 这个汉人好像要死去了。 但他说了自己不会死。 “有人可以等待,是什么感觉?” 他问骨左,趴着在骨左的背上,发丝掉下来几根,带着冰凉的香气。 骨左挠了挠头,“大概就像完成任务的时候我知道骨右会等我吧,但他现在在中原的牢房里,他会自己想办法出来的,我知道。” 章璎头埋在骨左的肩膀上,声音低低的,“我没有人等,因我知道没有人来。” 骨左替他撑伞,被他冰的打了一个寒颤。 “怎么会没有人等?很多人对你好,他们都会来。” 章璎摇头,“他们不会来,因为章璎永远不是最重要的。” 李徵选择了国家,章荣海选择了家族,章珩选择了温蓝,戚淮择了战场,萧烈选择了欲/望。 那些说过爱他的人都食言了他一无所有。 其实在他心里,这些人也不是最重要的。 只有小宴最重要。 小宴会奶声奶气地说,“章明礼是最重要的人。” 沼泽一样泥泞的过去,肮脏不堪的流言蜚语,努力也逃脱不开的宿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往污土中去了,变成一朵丑陋的花。 他惯常抱有希望,也惯常抱有绝望。 章璎被骨左放了下来,靠着墙,吹着风,头发丝飞起来,像一幅陈旧的画。 他看雪花从天上来,伸手接住,这世界白茫茫一片,他的心里也白茫茫一片。 “你替我去拿件外套吧。” 骨左把伞递到他手里,他没有接,骨左便把伞立到一边。 等骨左拿到外套的时候,他看到章璎昏倒在了雪地里,他的身体与雪融为一体,好像他本来就应该在那里。 章璎着了凉。 他病了几天,又好起来,看起来和往常一样,骨左心惊胆战地盯着他几天,终于放下了心,萧烈又一次打仗回来的时候,给他带回来许多中原的物件儿,章璎没有看一眼,盯着萧烈的样子看得他心虚。 萧烈哄他,想给他摘天上的星星,可章璎什么都不要。 他就像一个冰雪做的人,他的血被耗干净,只剩下皮肉,皮肉也孤零零的,让人心疼。 骨左时常想,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光看着背影都让他想哭泣? 大概是太可怜了吧。 像是一件好看的瓷器要缓慢碎了,先是裂开一道缝隙,然后裂开整个口子,最后投入炭火中烧毁,旁人看着却无能为力。 萧烈哄不好人,不过几日又气冲冲地走了。 骨左后来还是寻了个机会把这件事告诉了耶律德让。 少帝的神情波澜不惊。 章璎现在名义上是舅舅的人,他没有办法做任何事。但他会想办法。 会有办法的。 让他脱离痛苦的梦魇。 第127章 新汉书记,燕平二年三月,江临失守后朔方,边宁,长庆三城接连沦陷,战火从北方烧向中原腹地,流离失所者百万众,民间易子而食惨剧重演。 周旖东跟随戚淮上了前方战场,立下战功无数,他二人凭借一己之力死守最后一座边疆城池阳春,后方才有喘息之机。 老西河王死了,西河王师似乎也不再那么铁板一块,攻不可破,更遑论戚淮身中蛊毒的消息被辽军大肆传播,以至王师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辽人占尽先机。 而没有人想到让辽人占尽先机的是一个来自中原的匪徒祝蔚。若没有他,戚淮不会中蛊,若没有他,中原的皇帝不会遇刺,若没有他,或许汉辽尚有几十年太平安宁。 阳春城破就是中原丧失全部北方国土的时刻。 被抓到牢里的骨右还在挖着越狱的地道。 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祝蔚眼看风起云涌,带着自己劫掠来的珠宝兴味盎然往北辽去参军,有人替他顶罪,他虽然稀里糊涂,但乐得无人追杀,人在战场上和周旖东打了个照面,被周旖东大骂叛国贼,他却反唇相讥,“我从未效忠汉人,何谈卖国?”至于祝蔚成了北辽有名的大将后与挖了多年地道的骨右重逢,被追着打断胳膊就全然是后话。 一场乌龙引发天地血案,民不聊生。 皇帝开春后才从昏沉沉的病中清醒,从卫琴手中接过乱成一锅粥的朝局。 一切发生太快,李徵还没来得及找回章璎,没来得及审问温蓝,全盘计划便被打乱了。 他原来的打算是让禁卫伪装马匪把章璎带回来,北辽吃了个哑巴亏不会到处声张,再对外宣称章璎已死,利用章璎从温蓝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然后背信弃义杀了温蓝,再将章璎留在身边,皇帝算无遗策,鱼和熊掌都想要,最终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两军阵前蛮子竟还大张旗鼓地在阵前说感谢中原皇帝赐出的美人。 为今之计只能先从温蓝口中酷刑问出剑阵以拥有止战的资本。 但温蓝没有说一个字。 在他的眼中天下子民皆蝼蚁,他不曾得到善待,也不肯善待他人,死守着执念,在血肉模糊的地狱中等一个人回来。 他总是梦到年少的日子。 他的腿被反反复复地打断,又被重新接好。 他的手还能用剑,也能使刀,但却用来雕刻一个个的面具。 他像个疯子,这光怪陆离的世界无人理解他的执拗。 温蓝的脖颈上套着锁链,每动一下发出哗哗的响声,他曾经姓李,后来随了母亲姓温,颠沛流离的路上与姐姐走散,到了章家,接触到浮玉坊的人,后来,崔昉死了,浮玉坊没了,他好像又一次一个人回到孤零零的深夜,在乞丐手里抢过馒头吃。 可这一次,章明礼还会来吗? 长久幽禁下这位福州王世子面孔雪白,眼里布满红丝,看着满墙的面具神情温柔之极。 温蓝死活不肯开口,无疑又帮北辽拖长时机。 大厦将倾,李徵已然顾不上别个。 除非有一日他撬开温蓝的口,才能再想办法把章璎寻回来。所有筹谋因一场玩闹似的刺杀失败,计划之外又生出新的变化,这天下大势,眼下竟全看那福州王世子如何开口了。 周旖东被派去了前线,周家只剩一个哑巴寡妇,那哑巴寡妇是章璎的姐姐。 章珩在战事刚刚开始,便被升了官。 他是个年轻的文人,眼下却在众多老臣林立的朝堂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是帝王眼中的新宠,皇帝为了提携章家的势力做了一件事,他不顾朝野非议向章家下聘,立了一个哑巴贵妃,君威甚严,朝野上下无人胆敢非议。 似乎只要握住章家人,章璎就一定会回来。 在战场上卖命的周家公子一句话都没有说。 小西河王看起来老了十岁。 他年纪轻轻,却在蛊毒的折磨之下鬓生白发,眼生暗纹。 那苦命的女人成日青灯古佛,视飞来荣华富贵无物,听说上花轿的时候绞了自己的头发葬进周家的老树下。 锦衣侯一跃成为国舅,章家在这场战争中成为一流权贵门户。 他们年纪轻轻的皇帝后宫只有这一个绞了头发的哑巴女人。 连最边塞的地方都有吹吹打打的喜乐,仿佛要把那刺耳的声音吹到塞外去。 看啊章璎一一 朕娶了你的姐姐,你却怎么还不回来? 点评回复评分 举报 第128章 伴随着章珞出嫁一并传来的是阳春沦陷的消息。 中原北方最后一道防线崩塌,戚淮周旖东退守镇北城。 此时正是燕平元年六月。 于是章璎知道遥远的故土有人逼迫他回去。 李徵,温蓝。 他们都在逼他。 连萧烈也在逼他。 萧烈不在的这六个月里他得知了小宴的下落。 说来一切似乎都是宿命。 萧烈的儿子萧山与小宴年纪相仿,小宴刚来的时候萧山很喜欢这个孩子,便时常过陆奉处寻他玩耍,陆奉自浮玉坊伏诛后投奔北辽,得了一个不大却也有所实权的官职,早已对中原死了心,一心要为坊众报仇。 陆奉想利用辽人救出温蓝,他们互相利用,互相防备,也互相帮助,小宴自然也便成了辽人手中的工具。自少帝中原返回后重新定下大计,一切便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少帝向陆奉保证过,只要温蓝不向中原吐露半个字,等辽人铁蹄踏破汉宫,温蓝必将毫发无损。 这保证对少帝而言算不得什么重大抉择。 他有一百种方法让温蓝死,还不教陆奉怀疑。 但他们初衷是不让中原人得到剑阵用来对抗,骨右刺杀温蓝失利,于少帝而言却给了他发动战争的理由,倘若温蓝当真能从酷刑中保住剑阵,此人是死是活反而是其次了。 他倒是乐于做个顺水人情。 如今战事已起,汉国皇帝已醒,再要刺杀或者营救温蓝都已不现实,只要自己刀刃锋利,便无惧它东西南北风了。 少帝将小宴带进了大央行宫的一处废舍。 陆奉知道他们不会对小宴如何,也便放手任其处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他还是懂的,经常去陆奉处看望小宴的萧山忽然有一日找不到人,四处打听也没有章法,以为从此就要失去他的小伙伴,却没想到有一天因贪玩误入大央行宫的废舍,正见到了被幽禁的小宴。 李宴是个痴儿。 却有一副顶顶好看的容貌。 像他的娘。 他今年八岁了,和萧山差不多年纪,脑袋却不是很灵光,连自己的衣服都穿不好。萧山探头探脑地看过去,正见几个守卫的士兵踢了他一脚,嘲笑他脑子有病。 李宴连别人骂他脑子有病都听不懂,他将自己蜷缩起来,一直念念不忘一个名字。 章明礼。 章明礼要来接他。 他说过的。 他等了他好久好久,从去年等到今年,从汉国等到辽国,那个人怎么还没有来? 他是暴君的儿子,是叔侄乱伦的野种,他的娘死了,他的爹被万世唾骂,他的哥哥想要杀了他,他贵为皇子却一路颠沛流离,这世上没有人在意他,只有章璎是他最重要的人。 崔昉将他交代给章璎的时候,李宴痴傻的脑海并不懂太多东西,他只瞧着这人好看,看到自己的眼神充满心疼不舍,不像别个的憎恨与鄙视,于是主动上前攥住了这权倾朝野的阉宦胳膊,脆生生喊了句“明礼哥哥。” 他娘告诉他这个人叫章明礼。 李宴便看到这个叫章明礼的人哭了。 他哭的很可怜。 李宴想,一定很少有人这样叫他,所以他才会哭。 李宴被藏了起来,没过了多久便听到他娘跳了城楼。 再后来章璎也出事了,他被温蓝带着到了一个叫做浮玉坊的地方。 浮玉坊的人告诉他温蓝是他舅舅。 他当然不明白温蓝怎么变成了他的舅舅。 温蓝明明是章璎身边最看重的人。 再再后来,浮玉坊被灭了,他跟着一个叫陆奉的老头儿来到了北辽,陆奉这个老头儿摸着他的头说,“多亏你是个傻的,否则才活了八年便经历别人一辈子也没有经历的事,早就疯啦。” 那老头儿才疯。 李宴执拗地想。 他要等着章璎来找他。 那是个和他一样的可怜蛋。 他们才注定要永远在一起。 李宴被幽禁在大央行宫,没有等来章璎,等来了萧山,萧山趁着没人钻狗洞溜进来,摸了摸他的头,捏了捏他的脸,“真可怜,都瘦了。” 李宴歪头,“什么是瘦?” 萧山天真地叹息,“你可真是个蠢蛋。” 李宴问他,“我想离开这里。他们对我不好。” 萧山站起来,“竟敢这样欺负一个小孩!” 李宴红了眼眶,“我想找一个叫章璎的人。” 萧山眨了眨眼睛,“是不是一个很瘦很好看很白的男人?” 李宴小嘴巴张大,“你也认识啊!” 萧山一挺胸膛,像他爹一样豪迈地说,“哥哥想办法带他来见你。” 李宴摇头,“你不是哥哥,我比你大。” 萧山猴儿一样跳过来,“我说是就是!” 李宴翻了翻白眼,别人说他傻,这个绿眼睛的小外国人才是个傻子! 就这样,萧山兴致勃勃地将李宴被关在什么地方一字不漏地告诉章璎,章璎哄他,“这件事不要告诉你父亲。” 萧山还自作聪明地点头,“当然不会!否则小宴会很惨!” 现在被关起来已经很惨了,如果告诉父亲只会更惨。 大人筹谋什么萧山不知道,他只怀抱着一腔正义觉得,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应该这样对一个可怜且长的漂亮的小孩儿。 章璎等这一刻很久了。 第129章 章璎离京之前见了一回章珞。 他从章珞的嫁妆中偷走了一样东西,或许章珞至今都没有发现。 那是一味珍贵的药。 此药名浮水,由数百异材炼制而成,因入水不化,状若凝脂浮于其上而得名。 章荣海生前喜好涉猎各式奇药,或许他对章璎心怀愧疚,一直在想自己的办法希望治好章璎不能人道的病症,又知道章璎身在宫中伴君如伴虎,替他私藏许多提升功夫的密药。 这浮水就是其中之一,功夫被废之人服下虽短时间会拥有比巅峰时候高出百倍的力量,但以燃烧生命作为代价,服下之后不出三月便油尽灯枯而亡。章荣海一直暗中寻找名医试图改良药方,但还没有成功,便先自绝。 谁都没有想到章璎最后真的被废了武功。 章珞手里攥着许多章家的药材。 那时候她心中憎恨章璎,知道章家的药材都是父亲为章璎寻的,虽不解其义,只以为父亲对章璎还有余情,遂将它们在父亲死后攥在手心,不肯让章璎得到分毫。 这些药材均为天下至宝,即便有一日周家落魄,章珞随手卖了,也能挣下小半个国库。 章璎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想到还有浮水这样的东西。 他去找章珞一来为了辞行,二来便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如此阴毒之药本不该用,但他被逼迫到角落里已别无他法。 如今只要他取出体内的锁链,服下浮水,便能恢复功夫,不再做这笼中鸟雀。 萧烈这时候还在外头打仗,屠杀汉国的子民。 章璎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为自己气数已尽的故土做了最后的努力。 这一年他身子骨虽不太好,但也比刚刚被穿琵琶骨的时候要强,若自行把铁链取出来,虽然九死一生,但到底还有一生。 他想与命博一博。 于是他在骨左面前跪下来,“这铁链日夜折磨我形销骨立,你若是能帮我把他取出,我一定心中万分感谢。” 他不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知骨左。 骨左咬牙,“你若是死了,我怎么给陛下交代?容我向少帝说明。” “少帝亲征距此地千万里遥,我日日饱受痛苦,倒不如当下死了。”章璎凄然一笑,以死相逼迫。 替他拔了,是九死一生。 不替他拔,当下便要死了。 骨左头大如斗,终于点头应下。 拔出锁链的那一日骤雪初停,是个冬日的好风光,漠北大央行宫坐落于昏黄日下,浩瀚烟波中仿佛与天地同寿。 章璎仿佛又死了一回。 萧山等在外头,他什么都不知道,探着脑袋看过去,只见骨左出来的时候盘子里放两条漆黑的短链,犹如两根人的肋骨。 可不是肋骨。 历经长久与血肉生在一处,想要取出不亚于割骨剜肉,这人却始终没有吭一声。 取之容易,保住性命难。 即便是见惯死人的骨左依旧忍不住眼热,但愿章璎能涅槃重生。 整整三日三夜,大央最出名的大夫都往大将军府中去了,他们进进出出,有人摇头有人点头,最后因为方案不一吵作一团。 萧山攥住骨左的手,惶恐不安,“他会死吗?” 萧山只是个孩子。 他虽有凶残的父亲,却被宠爱的如珠如玉,很少见活人的性命在眼前就这样逝去,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与他朝夕相处的章璎。 骨左手心都是冷汗,“或许会,又或许不会。” 里头的人死了,他们这些人都是陪葬的。 无论少帝亦或萧烈,哪一个能饶过? 萧山喃喃道,“我不想让他死,我想让他活。”他这样说,转身奔向雪地中跪下来,“神明会保佑他的!我们的神明会保佑善良的人!” 他一下一下磕头,对着他们草原的神明恭敬地说,“请让他活下来,我一辈子都不吃肉了。” 骨左摸了摸他的脑袋,跟着他跪下来。 而在大央行宫的一处废舍中,李宴似乎预感到什么,他歪头盯着虚空,在焚烧的香火中自言自语, “他要死了吗?” 第130章 章璎没有死。 他在昏沉沉的地狱中煎熬,只觉自己要魂飞魄散。 药香弥漫,人声嘈杂。 “如果再不醒来,怕无能为力了,身体本已经不好,又不珍重,能有今日也不意外。” “大夫!您救救他!府上管事的都不在,如果能把他救回来,陛下和大将军都会感激您!” “唉,尽人事,听天命罢。” “大夫,我给您跪下了!” “老夫可受不得这一拜啊。” 随着最后一个大夫话音落下,传来萧山惊天动地的哭声。 初霁的天又一次下了雨。 风从远方来,窗柩发出吱呀声响,章璎醒来的时候,抬眼看到外头连绵的山影。 骨左紧张地看着他,“这是第八日了!” 若再不醒来,他与萧山都放弃了希望。 病榻上的章璎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他还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用手示意骨左把自己扶起来。 骨左问他,“哪里不舒服?” 章璎轻轻摇头,胸膛艰难地起伏,呼吸这样轻而易举的事,对他来说却沉重的负担。 骨左叹息,若连他都看的这般心痛,皇帝和将军结束战事回来,又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章璎太疼了。 肩胛两侧生生剜掉了两块肉,到现在伤口处还血肉模糊,所受的折磨不亚于又被穿了一次琵琶骨。 他只能安静地躺着,头发丝轻轻垂下来,被月光照亮,被纱幕笼罩。 骨左怕他睡着,在他耳边不断说话,“陛下和将军一直记挂你,你好好养伤,到时候真有什么别的打算,等他们都回来再说。” 骨左滔滔不绝,再回头看过去,章璎偏着头,已经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他睡着了。 骨左把绒毯盖在他身上。 萧山拉骨左的手,“他看起来好可怜。” 骨左没有说话。 萧山哑着嗓子,“我不想让他死。” 骨左揉了揉萧山的脑袋,“只要自己心无死志,怎么都能好起来。我们很少对自己的神明发誓,你既然说不吃肉,就要做到。” 他不知道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萧山。 萧山点头,像个小大人,“我一辈子也不吃肉了。” 或许萧山向神明的跪拜起了作用,又或许章璎确实心有挂念,身体日复一日地好了起来。 到八月份的时候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章璎能下地走路之后,身子好的飞快,快到连骨左都怀疑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生死人肉白骨的好东西,即便有,那也一定要付出代价。 章璎一日比一日康健,脚步越来越稳,面色越来越红,甚至还长了斤两,骨左是习武之人,他能看出来章璎失去的功力回来了,但到底怎么回来的,他想不明白,只能安慰自己或许是因祸得福。 到九月的时候,章璎看起来已与寻常武者无甚区别,他看起来健康又漂亮,漆黑的发高高束起来,一身的病气尽去了,恍惚又似回到当初意气风发的时候。 骨左还是第一次见这病怏怏的人如此神采,忽然明白过来。 萧烈喜欢的哪里是那个病秧子,分明是那个当年遇到时候神光朗照的小少爷。 这样的章璎,没有人会不喜欢。 曾经趴伏在他肩膀上连红伞都撑不起来的病秧子,如今轻飘的似乎梦。 或许真的有奇迹,神明保佑了他。 骨左这样想着。 他却不知,这一切只是一场盛大的回光返照。 第131章 骨左没有盯住人。 他后来回忆了许多遍,都没有想起来自己究竟怎么看丢了章璎。 大约是一个风清云淡的天气,他照常起来替章璎煎好了药。 骨左觉得章璎不需要药,连辽人的大夫都啧啧称奇,他们没见过尽断的血脉还能重续,也没有见过被废的功夫还能回来,只能用章璎得到神明庇佑来解释。 章璎失踪前三个时辰,还与他说了许多不知所云的话。 “萧山是个好孩子,希望他长大了不要像父亲。” 骨左猜测说的是萧烈双手沾满同类的血腥,只能重重叹息,他们立场不同,没有战争的时候尚能和平相处,一旦发生动乱,国仇家恨的血债压下来,哪一个能寻常心看? “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骨左挠头,他实在不适合与人探讨高深的哲学问题,最后憋出来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 章璎罕见笑了笑。 骨左难得说了句心里话,“要我看来,您就是个自讨苦吃的性子,虽是个好人,却不招人待见。” 他与章璎相处日久,看的通透。章璎这样的人心里装的事多,思虑的也多,很多苦都是自己找的,有今日其实怨不得别个。 人性复杂多面,恶毒的人未必遭到厌恨,善良的人未必受到喜欢,凡事过犹不及。 章璎这样聪慧,一定看的比他更清,但心魔穿身,执念透骨,已无转圜余地了。 骨左听到那个人从胸腔中发出一声叹息。 他放下药碗,嘱咐他趁热喝了,便转身离开,走的时候小心闭上门,却没有想到这扇门闭上,再一次重新见到章璎,他们都已面目全非。 骨左是来收药碗的时候才发现章璎不见了。 与章璎一同不见的还有萧烈挂在墙上的刀。 他放在檀木桌上的药碗盈如满月。 秋风经窗吹过来,半柱香的时间已经人去楼空。 辽国的行宫门禁森严,守卫换了几轮。 少帝与大将军都不在,留着荻青主事,一道漆黑的影子轻而易举翻墙而过,落地无声。 李宴在废舍中小心翼翼地蜷缩着,外头看守他的辽人喝多了酒。 这群人个个高壮如牛,平日经常欺辱他,但不会太过分,今儿或许是喝多了酒,格外凶残,他只要小心翼翼探着脑袋看一眼,便要被冷呵一声,“看什么看!再看剜了你的眼睛。”李宴鹌鹑一样缩回了脑袋,抱着床柱昏昏沉沉睡了。 外面的辽人像死狗一样被踢开,石头做的门被打开,借着月亮李宴揉了揉眼睛,见一个身着黑衣的青年从马上跃下来,武功十分了得,弯腰捞他入怀中,弹了弹他的脑门,声音和记忆中一般,“我带你回家。” “我没有家了。” 李宴抱着他的脖子,眼泪滴在他肩膀上,“我没有家了。” 青年抱着他更紧了。 他说,“我亦无家可归,以后你便跟着我,咱们浪迹天涯去。” 李宴紧紧环住青年的脖子,忽然被人提住头发。 他吃了疼去抓被焊在别人手心的头发,脸颊上又挨了巴掌,他满脸是泪地睁开眼睛四周环视,方才抱着的哪里是章璎的脖子,分明是他入睡前抱的床柱子。 章璎没有来,窗户还开着,金黄的秋风静悄悄地吹,哪里有什么纵马而来的青年。 石头做的门依然紧紧闭着,外头的辽人并没有像死狗一样被踢开,而是进来提着他的头发,把他从好梦中惊醒,死死掼在冰冷的地板上。 李宴咬着唇抱住头,怕落地的时候摔着了,本来就不聪明,再摔的更傻,章璎也不要他了。 他生下来就是累赘,亲娘死了,亲爹是个暴君,章璎还是太监的时候穿着那身红蟒袍子数次出入内宫,偶尔会摸摸他的头。 别人笑他痴傻,只有这个太监不笑他,偶尔还会对他露出同情的神色。 后来,他的娘把他交给了这个红蟒袍的太监,他们的人生就这样被绑在一起。 活着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第132章 一道黑色的影子跃入大央行宫,脚步如风。 没有人看到他。 月亮高高挂在天边,辽人的旗帜烈烈作响,偶有乌鸦野稚嚎叫着扑棱翅膀,士兵们三两一群,用他们家乡的语言在篝火旁谈天。 一阵风过,乌云遮蔽月,宫道两旁只有树叶的沙沙声。 废舍的门被从内向外打开,两名辽人士兵一高一矮,高的面覆刀疤,矮的一瘸一拐,像是酒足餍饱从中出来。 他们在用辽语低声交谈。 “一时酒醉冲动闯下大祸,也不知道会不会惹来灾祸上身,瞅着咱们的皇帝对这小子盯着紧呢。” “人还留着一口气,应当是死不了,这汉人的皇子也是个傻子,估计都不懂发生了什么,应当不会说出去,只要不说出去,今晚的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希望如此。” 这二人犯下滔天孽罪,竟还未醒酒,互相搀扶着往废舍的门前去呼朋唤友,篝火旁撕了一片烤羊肉吃的满嘴是油。 “你们刚刚进去做什么了?里头一点动静都没,可别死了。” 刀疤含糊地说,“看着不顺眼,揍了一顿。” 其余人听了竟也不觉得欺负一个孩子有什么不对。 他们一群人在喝酒吃肉,守着荒废无人问津的院落,便以为能将罪恶掩藏在口腹之欲下,然而天理昭昭,明月朗朗,再阴暗的地方,也总有被照亮的时刻。 刀疤却不知道,这是他在人间咬的最后一口肉了。 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紧张握住兵器,刚刚回头,便见明亮的光劈头而来,直到碎成两段,最后的意识才反应明白,哪里是什么光,那是破云的月亮照在了尖刀上。 他甚至没有看清楚杀他的人是谁。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但他身边的瘸子看到了。那是一个精瘦的年轻人,黑布覆盖脸,长发高束着,手中握着一把他们辽国战神萧烈的刀。 萧烈的刀很多,他在每一把刀上都刻着自己的名字和图腾,辽人看到图腾,便会认出来。 那把用来屠杀汉人的刀此刻沾满辽人的血在地上流淌,来人赤红着眼睛,握刀的手背青筋暴突,瘸子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便被一刀割断了喉咙。 电光火石之间已出了两条人命,一众守兵面如土色,能守在这里的并不是什么精锐,他们在深宫糊涂度日,因看不到前途而养成一身放/荡的野性,像腐烂的老鼠,即便是辽宫中的其他人,看他们也带着嫌弃。 黑衣的年轻人杀红了眼。也不知这样的年纪怎么来一身莫测的功夫,没有人是他的对手,这群辽人甚至没来得及报信,也没来得及说话,一共十一人惨死刀下,最后一个人死前听到那年轻人神经质似地喃喃自语,“你们出言侮辱一个孩子,同样该死。” 章璎杀人的手在抖,他这辈子手只抖了一回。 第一回 是在章荣海死的时候。 这是第二回 。 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张尘封在记忆中很久的面容。 那是死去已久的暴君。 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死了,而他甚至护不住他的血脉。 他鼻尖嗅着血腥的味道,刀上一滴一滴淌血,周围尸体堆堆叠叠,章璎面无表情地将那瘸子和刀疤剁成不成人形的碎肉尤不解恨,只盼一把火将二人烧碾干净,来世投胎了畜牲道。 血溅落在他覆面的黑布上,溅落在他的眼睛里,烫的他心脏都烧起来,烧成一团灰烬。 他是个懦夫。 他宁愿在这里将这两个人渣剁成肉末,也不敢进去看小宴一眼。 漆黑大敞的一道门,像吞人的兽嘴,门槛变成了獠牙。 他撕心裂肺地喊着小宴,嗓子却断了,像戛然而止的风声,干涸的眼角两滴血泪淌下来。 他要带他走。 这世道不让人活,他得带他走,他们二人一起下了地狱,也比在这肮脏的地方受尽屈辱的好! 在看到小宴的时候,无论是萧烈亦或曾经的萧让,在他心中已经没有一丝地位了。 耶律德让但凡留着心,怎么会派这样一群乌合之众来守着? 那萧烈又如何? 若是萧烈早日答应,又怎么会让小宴遭受如此折辱? 最可恶的就是他自己这副病弱的身子,怎么拖到现在才来? 章璎心涸如死,闯进去抱起来小宴伤痕累累的身躯,小宴还有意识,他太小了,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抱住章璎的脖子,身体冰凉的像尸体,歪着头摸摸章璎的脸,“我又在做梦了。” 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 小宴咳嗽着撒娇,他大约以为这是又一个梦,“我好疼啊,要吹吹才能止疼。” “哪里疼?” “每一个地方都疼。” 章璎紧了紧他的腰,将他背在背上,小宴浑身都是伤口,像轻轻一碰就散了。 许多年前,章璎背上也这样背过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曾经是剃发为僧的太子,如今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他带着他一路亡命天涯,却没有想到命运就此发生巨大的变故,但他从未后悔过。 当初自己能从刺客的围剿中把李徵救出来,今日也一定能把小宴平安带回去。 一定能。 他不知道小宴到底伤的多重,但首先他得把人活着带回去。 章璎不是喜欢流眼泪的人。 这么多年,他早就铁石心肠,但当这个孩子气息奄奄地趴在自己的背上,歪着头说,“章明礼,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章璎的眼泪忽而便控制不住了。 良久,李宴听到他的回答, “乖,撑住我带你回家。” 李宴笑了笑,“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好!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 李宴在他的背上砸了咂嘴,“我想吃烧鸡,这里又冷又冻,我被饿了好久,还被人打。” 章璎的眼泪透湿了黑色的布。 他应该庆幸小宴还不明白。 “章明礼,我好怕死啊。我会不会死?” “你会活的长长久久,比每一个人都长。” “其实如果死了,就能见到娘了。但留着你一个是不是很孤单?我又舍不得死了。” “小宴,不要说话了。” “我有点困。” “小宴,不要睡!” 小小的胳膊环抱住章璎的脖子,李宴在他背上轻轻点了点头,却睡着了。 章璎心如火焚,竟生生闷出了一口血被重新吞咽回去。 而此时外头风声已经走漏,辽宫的精锐正在往此处集结而来。 听说来了一个武功高强的刺客,手中拿着大将军的刀,准备劫走汉人的二皇子。 无数火光弓弩蜂拥而至。 他们将他围了起来,那阵仗像要斩杀落单的孤雁。 第133章 荻青从冲天的火把中走出来,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楚刺客的面容,只看到背上奄奄一息的小皇子。 眼下两国交战,这痴傻的小皇子已成为重要的棋子,若要陆奉带着浮玉坊的残部为辽人拼命,怎能少得了他? 荻青身为辽国重臣,耶律德让御驾亲征之前把行宫交到他手中,便势必不能出任何差错,思及此处,抬手下了杀令,“保住皇子,刺客格杀勿论!” 章璎远远看到荻青落下来的手,心知此行凶多吉少。 于他而言除了背上的小宴,已没有别个再能牵动心髓,咬牙握住手中刀器,迎接扑面而来的恶战。他的刀法传自萧烈,许多辽人看着眼熟,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 章璎寡不敌众,到底在连续不断的攻击中渐渐落了下风。 荻青还在不远处喊,“如果能取到刺客项上人头,各赏十万金。” 章璎虽曾在辽人访汉的使节团中留过一段日子,却与荻青并不熟悉,他艰难背着李宴步步后退,胳臂两侧皆是鲜红血口,李宴已经昏昏沉沉,额头发热发烫,汗珠成串滴坠,章璎得空喊一声小宴,确定他是否还有脆弱的呼吸。 他对着杀不完的辽兵抹了一把血红的眼睛,挥出手中的尖刀。 燕平二年的一个深夜,章璎用自己的命在辽宫中拼杀出一条血路。 骨左还在大将军府急得团团转,他想不明白章璎能去什么地方,直到萧山跑过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问,“他去哪里了?” 骨左看了一眼萧山,忽而升起一个诡异的猜测,他试探着问,“小主子是否知道汉国小皇子的下落?” 萧山歪着头,不明白骨左为何这样问,他太小了,对很多事懵懂无知。 “我在宫里见着小宴了,他过的很不好,我告诉了章璎。” 骨左急得剁脚,终于明白章璎见他时候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 那是在与他诀别。 这个人,是铁了心要带李宴走了。 但他若贸然入宫,虽不知功夫恢复几何,宫里被荻青那个老头看得铁桶一般,哪里那么容易讨的了好?小皇帝打完仗回来一瞧,章璎没了,二皇子也没了,哪个能讨好果子吃?骨左点了点萧山的头无奈叹息,“您可闯下大祸了。” 教训萧山的事得留给萧烈,眼下他需得进宫中去看看情况,好歹要从荻青手里把章璎的命保下来再说后话。 骨左还没入宫,便远远看着宫门禁严,深夜灯火通明,便知道自己来对了。 待火急火燎行至关押小皇子的废院,那里已经遍地尸首,荻青正指挥着手下人清理,他们抬着一具不成人形的尸体从骨左旁边经过,骨左不小心瞄了眼,只看到那尸体有肉的地方都被剐成碎块粘连在白森森的骨头上,他捂着鼻子,扶住墙壁呕吐。 旁边有认出他的士兵过来递纸给他,“骨左大人,别说您了,我从军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么难看的尸体,那刺客也不知道有什么深仇大恨,对他们下这样的毒手。” 骨左醒过神追问,“所有的尸体都是如此?” 士兵摇头,“只有这两具是这样。” 他心惊肉跳。 这群人对李宴做了什么,逼的章璎这么一个人下此毒手? 但知道的人都死了。 他走到荻青身边行礼,“我听说宫里来了刺客,过来看能否帮得上忙。” 荻青眯了眯眼睛,“也是,陛下把你放到一个阉人身边确实浪费了。” 骨左不敢提半个字章璎,小心试探,“那二皇子有没有救下来?” 荻青看向宫门,“刺客放了烟雾弹,人背着二皇子跑了。” 骨左见地面确实有硝烟弥漫的痕迹,这才微微放了心,请命道,“给我一批人马,我与他们一起去追。” 荻青摸了摸胡子,他对少帝身边这两个侍卫倒是信任,也没有想到别处,嘱咐道,“那刺客受了重伤,又带着孩子,跑不远,你细细搜捕,小的要活的,大的不论死活。” 骨左点头领命离开。 荻青清点伤亡人数,心事重重。 丢了二皇子的事不能外传,找回来更好,找不回来,也不能让浮玉坊的残部知道。 陆奉等人此刻正与少帝一同上了战场与自己的同胞厮杀,后头却出了这样的事,眼看一手好牌就要烂在手里,荻青愁得胡子都要掉光。但他若是知道他口口声声不齿的阉人差点死在自己手中,少帝将来会因此寻他不是,只怕连头发也要掉光了。 第134章 骨左率一众人马守在西侧城门,却刻意疏忽职守。 或许是上苍眷顾,章璎正从西侧出来,借着换班的空档逃了出去。 有士兵说,“好像有什么动静。” 骨左懒洋洋地回答,“可能是一只猫。” 士兵面面相觑,不再多言。 骨左注视着远去的影子,他盼着那是章璎,又盼着不是。 他本应该向着自己人,但胳膊肘在最后的关头往外拐了拐。 因他相信,若是当下把章璎拦住,章璎一定活不了,到时候拿什么给少帝交代? 章璎将那二人尸体砍得血肉模糊,只怕二皇子受了不少折磨,活不了多久,二皇子左右保不住了,章璎带着一具尸体回了汉国又有什么用处? 已经没了一个,另一个怎么也要保下来,等少帝回来再说。 冲天的火把照亮他冷淡的脸,月光被捂进云层里,辽兵列阵过来,那刺客却好似人间蒸发。荻青冷着脸挨个城门问过去,始终没有动静,对众吩咐下去,“出搜查令!绝不能让这两个人出了大央城!” 士兵浩浩汤汤领命而去。 章璎背着李宴于重重血路中冲将出来。 头发上是血,袍子上是血,刀尖上是血,像个披头散发的疯子。 他带着李宴上了劫掠来的马,感受到那孩子的四肢渐渐冰冷,心脏就要跃出胸腔,除了不断地喊小宴这两个字,什么都做不了。 李宴昏昏沉沉,偶有在颠簸的马背醒来。 他环着章璎的脖子,唇瓣发青,脸色越来越白,“章明礼,我好像要死啦。” 章璎疼到麻木,睁着眼睛淌着泪,一摸竟沁了红。 “我们还没有去阿里图,那里是禁地,辽人不敢来。有我在,你不会死。” “他们说我是个傻子,但你看,傻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我知道。小宴才不是傻子呢。” “嗯,小宴才不是傻子。” 世人眼盲心瞎。 章璎纵马狂奔,听他在背上又一次沉沉睡过去。 举目四顾,茫茫戈壁,哪里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大央城有一位年轻俊美的神医。 神医从不轻易看诊,即便是央都的陛下亲自前来,也要看给不给得出他要的诊金。 他要的诊金千奇百怪。 有时候是寻常百姓腿上的一块肉,有时候是姑娘头上带着香气的发簪,也有时候是王孙贵族府邸收藏的珍本。 但凡他看过的病人都痊愈了。 神医的名字叫祝泠子,约莫二十余,漆眉白发,唇似丹朱,额心生一尾青痣。身边跟着个捣药小童。 这一天外头甲胄包抄,兵戈不绝,祝泠子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嘱咐药童正是多事之秋,需得早些打烊。 药童在外应声,却没有关上门闩,祝泠子正欲出去踹他一脚,却看到医馆里来了位不速之客。对方是一名受了重伤的青年,背上背着个孩子,腰尖的刀还在滴着血。 小药童讪讪道,“我本准备关门,他忽然进来,我看他可怜,也没有声张。” 祝泠子挑起眉头,目光落在青年身上打量了一圈,“你是来问诊,还是来杀人?” 他听到对方哑着嗓子,身形已经支撑不起来,却还护着背上的孩子,一字一句地说,“问诊如何,杀人如何?” 祝泠子拍手笑了,“问诊,就得留下我要的东西,杀人,你得看杀不杀得了我。“对方闭了闭眼,”问诊。你想要什么?” 祝泠子眨了眨眼,“我看你行举落魄,现在要的东西你或许没有,也可以先欠着,等我想要了再给。” 青年点头,“好。” 祝泠子又扫了他一圈,“救你还是救他?” “救他。” 祝泠子一身白袍。也不嫌弃这两个人一身脏污,伸手将青年背上的孩子抱起来放在榻上,即便是见多识广的祝泠子,在撩解开那孩子的衣裳时候也不免倒抽了口冷气,旁边的小药童见那一身可怖的伤痕直接尖叫哭泣起来。 祝泠子听到那青年破铜锣似的从嗓子缝中重复了两个字,“救他!” 祝泠子想,他不能保证能不能把人救活。 但他看着对方漆黑绝望的眼睛,半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第135章 药童瞥了眼角落里的黑衣青年。 他抖的像筛糠。 沙哑的嗓子已经说不出来话,脚下淌一片血洼,看不出来伤到哪处,只一双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师父,全身透露着沉默的痛苦。 药童上前想查看他的伤势,却被对方摇头推开。 龟裂的唇瓣,爬满伤痕的手臂,与泥土汇聚一堂的冷汗。 这个人要是得不到救治,或许会死在他背来的小孩前头。 祝泠子放下帷帘,伸手把脉,神情从惋惜到归于平静。 他是医者,已经见过太多生离死别。 “西木,去拿些纱布。” 药童听到祝泠子在喊自己的名字。 他犹豫去往药房,带着纱布回来的时候却看到祝泠子的银针原封未动。 西木大惊,扑上去质问,“您为什么不救?” 祝泠子雪白的头发披散在脸颊上,声音似从幽冥地狱来,“我能救的了活人,却救不了死人。” 西木震惊地看着病榻上与他年岁相当的孩童,原来他进这扇门的时候,便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他转头向角落蜷缩的青年看过去,见他似乎在缓慢地用自己的头脑消化事实,握刀的手泛起可怖的青筋。 祝泠子走到他面前,接过西木手里的纱布,发出一声叹息,“他死啦,既然没办法救他,就只能救你了。” 祝泠子耳边传来一声困兽般的悲鸣,闻之且断肝肠,尚不知发出这声音的人此刻又作何心境? “小宴没有死,你这庸医!” 黑衣青年从喉咙缝隙中挤出来破碎的一排字,刀架在祝泠子的脖颈上,他拿着凶器,却用着几乎跪下来恳求的语气,“你救救他,你救救他!”从他进来这间医馆说的最多的便是救他这两个字,但他终究不能如意了。 祝泠子摇头,他是医者,最擅长说实话。 “你来的再早半刻钟,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你来的晚了,你背着一具尸体踏进医馆的门,怎么能指望大夫来把死人救活?” 救活人是大夫的事。 救死人却是阎王爷的事。 祝泠子看着那双漆黑的眼中光明骤灭。 他在每一个失去病人的家眷身上都看到过,盛开的希望如昙花般凋零,,剩一片死寂的灰。 于是他说出了对每一个家属都会说的两个字,“节哀。” 但这两个字显然无法安抚眼前的青年。 祝泠子能从他们的衣着打扮推断出二人应是逃亡而来,今夜街面戒严,兴许便与这二人有关,再加上这孩子身上的伤势,少不得是宫中的人作孽,他只能猜度到这里,明白再多便保不住命了。 青年面白如雪,神情执拗,他推开挡在面前拿着纱布的祝泠子,并不领会对方的好意,而是将病榻上的孩子抱起来,亲了亲他冰冷的脸,“小宴,我带你走,我们还有最后要去的地方,你乖乖睡着,到了那里再醒来。” 他自己一身伤,却执意要背一具凉透的尸。 祝泠子见他疯魔,也不预备多管。 抓捕他们的人或许两三日便要上门来,明哲保身为先,本答应要救人,奈何这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一心求死,他空空一身医术无处施展,索性将方才与青年约定的“诊金”一笔勾销,“我既不能救你二人任何一个,便离开此处罢。” 青年恍若未闻,将那具小小尸体艰难背在背上,手中的刀还在往下淌着血,一瘸一拐地推开医馆的门,月亮高高挂在天上,照亮深巷犬吠与人间悲苦。 祝泠子看那一大一小的背影被光线拉长,扭曲,而后消失不见。 恍惚觉得是两团鲜红的血,经年透着腥气。 他摊开了手,“我做的不对吗?” 西木歪着头,他不知道师父做的对不对,但他知道那两个人实在可怜。 “过几日,咱们便往阿里图去吧,这仗打的没完没了,什么时候战事歇了,再重新出来。” 祝泠子这样打算。 他是医者,却自私自利,一心避世,但仗着一身医术,无人苛待他,即便是那辽人的禁地,也要举起双手来欢迎他的加入。 那两个人出现在医馆像一处插曲,本以为再无交集,祝泠子收拾好离开的衣物带着西木跨上自己的毛驴时候,应该往城西走,却鬼使神差地走了桥洞处,于是在桥洞下重新看到了那两个人。 大的抱着小的,小的早就不会喘气,光裸着一双苍白的脚丫子,大的却还留着一口气,但若是再没有人管,想来也是要死的。 他们像生来就要在一处,死的时候也要在一处,桥洞底下就是家,荒草树木是祭品,一时让人不忍打破这份宁静。 祝泠子的毛驴停下四蹄子。 毛驴拉的板车上西木放声哭,“师父救救他 !” 祝泠子挠了挠头,帽檐下扎眼的白发被挠开。 老天让他经过这里,让这个人在他眼前还留着不多不少的最后一口气,罢了,便捡了回去,反正要去的地方没有辽人敢踏足。 心思定了,祝泠子翻身下了桥洞,见那青年沉沉闭着眼,怀里搂着一具小小尸体,那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发臭,却穿着新衣裳,脚边堆积着许多孩子们爱吃的冰糖葫芦。 原来离开医馆的这两日,这个人背着一具尸体,还当活人一样养着,买了新衣裳,买了冰糖葫芦,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最终在这桥洞下倒下去,若非遇到祝泠子经过,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但祝泠子不知,章璎生来便是桥洞下花翁养育的乞儿,如今死在桥洞下,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神医与章璎,他们本便是同路,要一道往禁地去的。 祝泠子轻飘飘将一人一尸捞起来放在板车上,皱眉往尸体上撒了一把防腐的药粉,虽不会一直起作用,但起码能撑到他们到达禁地,重新挥起了鞭子,毛驴奔开四蹄。 此一行,一个白头发的年轻医者,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童,一个伤重的漂亮男人,一具行将腐烂的尸体,便如此堂而皇之招摇过市,一路竟也无人问津,平安抵达。 第136章 章璎做了一个昏沉跌宕的梦。 梦里李宴死了。 不大的孩子,脸色苍白,气息奄奄地趴在背上,胳臂上都是淤青。 “章明礼,我好像要死了。” 旁边一个白头发的大夫一脸冷漠地说,他死了。 大夫救不了死人。 他背着李宴从医馆出来,一路往桥洞去,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沿途看到卖糖葫芦的小贩,也有产衣裳的布坊,他用仅剩不多的银钱兑换过来,替小宴穿上了新衣裳,鲜红的糖葫芦递到嘴边,却再也张不开了。 章璎出奇的平静。 他笑了笑,自己咬了一口糖葫芦,一边吃一边掉眼泪,对着小宴的嘴哺过去,却还是没有用,但他还是不死心,不断地和小宴说话,摸他的脸,亲他的额,擦干净瘦小身子上的污垢,他没有脸见死去的崔昉,也没有脸见死去的暴君,只能抱着同自己一样可怜的孩子蜷缩在桥洞下,一块破布裹着一人一尸,风声飒飒,雨声不绝,恍惚似当年花翁死去的夜,丧失希望,孤立无援。 章璎不知道李宴死前在想些什么。 没有人知道。 他生来是皇子,也是父母乱伦生的孽种,不受喜爱,也不招待见,这短短七八年的一生宫中受尽虐待,宫外颠沛流离,最后死在他乡,尚不知道埋骨何处,世道造孽,人心脏污,容不下一个干净的孩子,也容不下一个遍体鳞伤的阉人。 章璎扶着树干呕,想着小宴身上的痕迹,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 即便那二人已经被剁成碎肉尤不能解恨,成年人的污浊恶欲如何对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孩童,章璎想不明白,他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 他这一生从来不肯把事做绝,但旁的人对他却不肯留着生路。 他昏昏沉沉忍受冷雨浇身,只盼这冷雨似箭将肉身扎穿,也好过鲜活感受锥心之痛。 暴君身边的光亮日子尤在眼前,如今却一卷薄席在林中的桥洞下,耳听山涧涨水,似有滔天山洪摇摇欲坠。 若能淹没这罪孽的人间,也是极好的。 这是章璎的最后一个念头。 他不人不鬼地活了许多年,被人利用被人抛弃,喜爱的人无法靠近,珍重的人早早离开,到最后依旧孑然一身赴死,回顾前尘如荒唐一梦,不知今是何夕。 “小宴!” 章璎嘶哑着嗓子喊了声,忽而像从棺材中醒来,眼角淌出红色的血滴。 他在什么地方? 是人间还是地狱? 他梦到小宴死了,他在桥洞底下奄奄一息,梦中的自己也在做梦,梦到前尘往事,梦到章家旧人,也梦到章珞含泪的双眸。 他从惊蛰的梦中醒来,不知自己现在是否还在做梦。 耳边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我救治了你一路,如今总算醒了,可耗我不少心神。” 章璎抬头看过去,见那梦中的白头大夫赫然眼前,手中拿一根银针扎在自己的脖颈上,他睁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呜咽,终于发现梦中的一切真的发生了。 李宴死了。 他的世界天崩地裂。 第137章 “这是在什么地方?” “辽人的禁地,阿里图。” 白头发的年轻大夫低声说。 章璎昏昏沉沉再度闭上眼睛。 汉辽两国的战事如火如荼,辽人的禁地静谧安宁。 听说中原不力,屡失城池,听说闻名朝野的小西河王受了伤,听说辽军中新出了一位名叫祝蔚的猛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被对面的汉军大骂卖国贼,祝蔚听得耳朵起茧,“尔等非我衣食父母,又何须辱我骂我?” 辽宫丢了中原的二皇子却秘而不宣,暗中派人四处找寻苦无结果,荻青发了好一通脾气,到底还是作罢。目前的局势李宴不能握在他们手中,也绝不能落入汉人手中,那个孩子听说遭遇非人的折磨,即便被人救出去,也未必能活。李宴是他与萧让计划中重要的一张牌,但没了这张牌,也不是不能赢。 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他没有把这件事告知前线的少帝与萧烈。 渐渐时日长久,辽宫撤回寻找二皇子的人马。 他们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这场举国之力的战事中。 章璎刚清醒过来的几日不言不语,抱着李宴的尸体喂他吃饭,替他穿衣,恍若疯魔,滚烫的粥从李宴干涸腐败的嘴角淌下来,章璎睁着眼睛,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困兽似的悲鸣。 祝泠子替他治好了在辽宫中受的刀剑外伤,然而替他把脉,却发现这个人的身体犹如老树,早已损坏的七七八八,更别提又服下提升武力的禁药,到现在还能有一口气已是奇迹,他还能有多少日子,便是祝泠子也说不好了。 他没有救下李宴已经心存愧疚,如今章璎尚有一口气在,说什么也要穷尽毕生所学和阎王爷把人抢下来。 章璎身上最棘手的便是他身中的禁药。 若能把这一身禁药解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希望渺茫,解毒艰难,若当真能办得到,他祝泠子也要名垂药学千古了。 明知前路艰难,祝泠子还是准备竭尽全力,倒也不全为章璎,他是个喜欢挑战的大夫,天下经纶尽在腹中,寻常庸医不放眼中,反倒是这一次章璎的身体激起他的好胜心。如今章璎身上的毒虽未解,但祝泠子还有些办法能让它稍微缓解,只要他日后不要轻易动武,勉强活个三五年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要说什么长命百岁,在解药研制出来以前,便全是笑谈了。 李宴在章璎醒来后的第八日被埋葬在阿里图的群山脚下。 彼时章璎蓬头垢面,眼似灰烬,祝泠子上前说,“让他安息吧,这里没有人打扰他。” 章璎肩膀猛地一抖,终于撒了手。 一抔黄土覆盖住李宴的尸体,也盖住他的脸,章璎喃喃自语,“下辈子不要再来这藏污纳垢的人世了。” 祝泠子叹息,“人世也不全然藏污纳垢。” 章璎歪着头,“可我们为什么看不到?” “人生总是如此,你以为已经到了低谷,却会遇到更低的谷,能怎么办呢?死亡不是解脱,是逃避,上苍不怜,自己总要争气。” 章璎哑着嗓子,“你我非亲非故,你却为我竭尽全力,是否是我时来运转?” 祝泠子笑了声,“我只是一个大夫,能救你的身体,却无法救你的心,人要擅长自救。” 章璎闭了闭眼,“多谢。” 彼时雨湿青山,羊群踏过山苔,水流过,发出哗哗的响声,蓬勃的朝气在暮色中绽放,章璎在恍惚中看到小宴在同自己告别。 他回到暴君的身边,在空中挥了挥手。 暴君的脸一如多年前死去的模样,“累了这么多年,该歇息了。” 章璎从幻觉中惊醒,眼前哪里有什么小宴,哪里有什么暴君,只有一座孤坟茕茕孑立,坟前盛满他刚采来的山花。 “该走了。” 祝泠子的头发在风中摆动,白的晃眼。 章璎多嘴问了句,“怎么是白的?” 祝泠子满不在乎道,“当时年纪小,跟着师父学药,自己拿自己试药。” 章璎想,他遇到的人不尽然都是恶人,也有痴人。 小西河王是痴人,这祝泠子也是个痴人。 那死去的暴君又何尝不是个痴人。 第138章 燕平三年初,汉宫收到了一封从阿里图远道寄来的信。 信寄的隐蔽,辗转半年多才由经商的生意人带来汉宫,没有惊动辽人。 无人知道那信是什么内容,直上汉国天子案前,汉国天子捧信,当殿嚎啕哭泣,史官未见奇景,一时忘记提笔,此事竟也成后世揣测的谜团。 除夕刚过,汉天子李徵大病初愈,面容憔悴,瘦削下来的脸庞与自己的父亲如出一辙,他从阴暗的角落中出来,身边的侍卫统领朱衣替他掌起宫灯。 他把信从怀中揣进去,轻轻咳嗽两声吩咐道,“咱们也该去看看那位福州王世子了。” 朱衣大惊,“陛下?” 他的陛下登基也才两三年,天下却与当年暴君在时截然不同,可惜辽人虎视眈眈,汉国不胜兵力,否则怎么不是一个太平盛世?当真时也命也,注定做不得中兴之主,空空一腔报负,如今也要付之东流,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皇帝人还年轻,心却老了,像一条困倦的龙,盘踞在无尽的深宫中,被党争,被辽人吸魂夺髓,早已失去当初的满目神光,好似这即将末日的王朝,这即将衰朽的江山,异族的铁蹄就要踏上来,他的筹谋策划在武力之下不堪一击,宫殿就要染红,死亡即将从前线的将士变成深宫的女人。 而就在这样的时刻,一封远道而来的信重新给了他希望。 李徵带着这封信去见了李勉。 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温蓝,是福州王的儿子,自己的兄弟。 但皇室的人最擅长自相残杀。 宫殿的门被打开。 这还是几年来皇帝第一次纡尊降贵来到此地,朱衣提着宫灯守在外面,他的影子被昏黄的光拉长。 他的兄弟如今变成了哪般模样? 李徵亲自点起了烛火。 烛火映着满墙的血红面具,面具旁边,站着一个人。 他穿着粗布衣衫,身体像自己的影子一般单薄,旁人一根指头就能穿过去似的。 脸色白的像鬼,唇色却鲜红,长久的幽禁让这位曾经的福州王世子变得神经衰弱,不能见光,抬起胳膊挡住刺目的烛火,良久才习惯下来,迟钝的思维缓慢聚拢,晃了晃脚上的铁链,撩开的衣袍还能看到伤痕累累的腿,咧嘴一笑,用低哑的嗓子吊儿郎当地问,“陛下这是又想到了什么新鲜折磨人的法子?” 他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自己的执念。 他的执念有三个字。 章明礼。 李徵用了几百个日子折磨都没能让这个倔强的人开口,但他知道今天,不用任何刑具,这个人都会开口。 他与这双棕黄色的猫眼对峙,一字一句地说,“你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我放你去见章璎。有他的下落了。” 温蓝讪讪没有说话,似乎在回忆有关章明礼这个人的一切,他终于捂住脸,透过耸动的肩膀,李徵听到他低哑的哭泣声。 被幽禁的这数百个日子有多难,只有温蓝自己知道。 他的腿断了再接,接了再断,他的手指被一根根钳折了,他的视力也越来越差,每天都有许多人变着法子来折磨他,大多数的刑罚他都撑下来了,全身没有一片完好的皮肉,他想着一个叫章明礼的人,白天想着,晚上也想,疼的时候想,不疼的时候也在想。 遭遇更多非人的折磨都没有落下泪,却在从李徵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溃不成军。 李徵神情复杂地看着温蓝。 他手中的信轻飘飘落在地上,被温蓝颤巍巍捡起来。 那是章璎的字,甚至用了些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小时候的文字暗号。 李徵没有骗他。 “温蓝吾兄。” 时至今日,章璎依然愿意用这般亲密的称呼。 他对他做尽丧天良的恶事,但却从未后悔过。 “边关战事频繁,若能得阴阳剑法作为威慑,应能暂时止战平乱,百姓无辜,万望垂怜,倘若能将剑法告知陛下,明礼不胜感激,流亡禁地,静候君来。” 这封走了半年的信,原只有这短短一行字。 章璎说了,他在等他。 可他真的会等他吗? 他会等他的。 温蓝想。 “现在,你可以说了吗?” 温蓝抬头看向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帝王,轻轻点头。 第139章 辽人唯一失算的便是温蓝。 他们不知温蓝与章璎的纠葛,或者知道,但并没有想到那个阉宦对温蓝的影响如此之大,浮玉坊的主人陆奉投奔辽人,言之凿凿温蓝无论如何也能撑到他们大破京城,在辽人的铁蹄踏破京城之前,绝不会吐露一个字,耶律德让派去杀温蓝的骨右被抓进去牢中还在挖着地道,这是一次严重的战略误判,但当时身处其中翻云覆雨的人们却都没有察觉到,人各有私心酿成最后必然发生的结果。 汉人有了阴阳剑法,火速排兵布阵,小西河王受伤后军队交由周旖东掌管,阵法虽不能用于攻城,却能用于守城,辽人的刀破不了汉人的剑,战事遂从燕平三年四月的时候胶着下来。 辽人久攻不下,后续粮草无法跟行,最终鸣锣收兵,然而已经落入他们手中占据汉国三分之一的北方国土却没有归还,富庶的汉国因这三年的战争被分割成南方一角,朝廷被迫迁都,蜗居湘水一畔,后人把此战之后国力极速衰退的汉国称之为小南朝,辽国在吃下汉国大半领土之后国力迅猛增长,已有新朝取代之相。 辽少帝战后回到大央,才从荻青口中得知二皇子丢失一事。 外界并无二皇子回到京城之传闻,他虽然失去了一张牌,敌人却也并没有得到。 如今的形势虽然没有一举拿下汉宫,但至少割下了三分之一的血肉,因而并没有刻意追究,反而后来从骨左处知道劫人的是章璎时候大发雷霆。 章璎跑了。 章璎与温蓝关系匪浅,或许温蓝突然交代与章璎有关。 但他并不责怪章璎,各为其国罢了。 让他难受的是,他不知道章璎去了什么地方。 因不知下落,反而更加牵肠挂肚。 而他从骨左口中知道的不只一件事。 萧烈强迫了章璎。 辽国年少的陛下血气方刚,去萧烈处大闹了一场。 那一日大将军府邸人心惶惶,下人长跪不起,生怕一不小心抬头便要被砍了脑袋,他们不知道引发这一场纷争的人是谁,想来应是位命好的女郎。 然而真相却与众说纷纭天差地别。 萧烈被一拳砸在地上,他从战场归来,比离开的时候更加风尘仆仆,如今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外甥击倒,竟也没有反抗的意思,他这辈子做的事从未后悔过,但时至今日,他后悔了。 他急功近利,色/欲熏心。 他不配站在章璎身边。 他握不住章璎,便迫切地想用占有来证明自己确实把人握在手中,但他错了,除了那一夜春/宵,他什么都没得到。 他这次回来,本想趁着战事停歇,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好好道个歉。 他在战场每杀一个人,便知道自己离回家更近一步。 他杀的人越来越多,他杀红了眼睛。 他终于回家了。 然而红纱依旧在,新娘却不知流亡他方。 他终于明白一件事,是自己逼着章璎走了这一条路,人人都知道他武功尽废,想要恢复武功,只怕吃了什么虎狼之药,是否能活还是未知,若他能早些答应章璎的要求,替他把李宴保住,章璎又何至于铤而走险? 萧烈调查过李宴失踪那一晚的事,听说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事已至此,无论萧烈亦或耶律德让,他们都明白,隔着一个李宴,这辈子都无法取得章璎的原谅。 辽国的少帝与自己的舅舅互相殴打,直到两个人身上都带了伤,他们甚至动了刀,但外人却不敢插手。 不知打了多久,耶律德让跪在地上,碧绿的眼睛充满痛苦地看着自己的舅舅,“他会原谅我们吗?” 他二人的手上沾了的不只一个李宴的血。 前线数万万汉军都是章璎的同胞。 战争的残酷只有亲自经历过的人才懂。 萧烈五内如焚,靠着墙壁低声喘息,眼神却望向无垠夜空,一派茫然之色,“大概不会了吧。” 第140章 章璎一辈子都想离开京城,他真的离开了,却入大央这另一座囚笼,如今他从大央离开,又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哪里有容身之处? 无亲无故,孑然一身,背负数之不尽的骂名,该走到哪里才能活? 人人说他是过街老鼠,却没有人知道即便是过街老鼠,也曾有过不屈的骨肉。 风筝飞出宫墙,剪断了线,乘上东风,虽然飞不了太远便要坠落,至少却得到顷刻的自由。 这便是他想要的吗? 萧烈闭上眼睛,不敢再回忆自己曾对章璎所作所为。 分别十年,原来他从未了解过这个孩子。 善良的人总能从悲苦的命途中挣扎出新的希望,若这一次章璎无恙,他必万事以章璎为先,绝不重蹈覆辙,但神明会给他新的机会吗? 耶律德让从地上爬起来,狼狈的像刚从战场厮杀过。 他冷着脸从大将军府邸出去,对骨左吩咐道,“看守李宴的侍卫,全杀了。” 骨左点头。 章璎不在,他失去了留在大将军府的理由,如今少帝回来,自然该跟着回宫伺候左右。 但有一句话骨左不敢说,即便把这些人全部杀害,章璎也不会再回来了。 骨左陪伴少帝日久,只看他森冷的神色便知遭殃的不只那一批凌虐过李宴的人。 辽宫先后下了两道密令。 第一道是找人。 找一个将军府邸失踪的男妾。 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将军府邸失踪的男妾需要少帝亲自去找。 许许多多辽人的探子罗网似地撒入大辽各地。 后来,耶律德让终于打听到章璎在什么地方。 那是战争的禁地。 那个叫做阿里图的地方。 李宴已经死去了。 在得到消息后,辽国少帝下了第二道密令,即对辽宫中收留的浮玉坊残部赶尽杀绝。 李宴的事他们捂着滴水不漏,并没有传到陆奉的耳朵,若让陆奉知道,别说替他们辽人卖命,只怕当下就要反了。 天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李宴已死,一切与当初的计划不同,斩草就要除根,此后天下再无浮玉坊之名,往后与汉相争,便真正要各凭本事了。 如今他们虽占尽赢面,却无法把重获剑法的汉廷彻底消灭,只能再度潜伏野心,等候时机。 战事已停,两国百姓难得休养生息一段时日,没有人再愿意回到茹毛饮血的过去,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正是这个道理,此战之后,辽国多了一名与萧烈齐名的大将祝蔚,这位祝将军声称自己出身草莽,喜好美人美酒,但送去的美酒都收了,送去的美人却原路退了回去,众溜须拍马的官员不解,听那祝将军道,“既已见过天下的绝色,再看此等庸脂俗粉便是倒尽胃口。”费心搜罗来的美人到他口中变成庸脂俗粉,献媚的官员忍不住道,“不知祝将军可见过何等绝色?” 那没心没肺杀人如麻的将军忽而叹息了一声,再没有说话。 此后再无人往将军府邸送过美人。 而在遥远的汉国,骨右挖了多年地道,终于从一截矮墙下的洞中出来,看着外头的蓝天白云嚎啕大哭。 汉国此时已从京城迁都,皇帝携带众臣蜗居湘水一畔,小西河王守在新的汉辽边界,他的伤好了,却不肯退半步,每日望着北方的土壤,好像期待着能从那里看到什么人,曾经繁华的都城人迹寥寥,战争虽未波及,恐慌却传遍每一个角落,虽然暂时熄战,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一触即发,到那时候,还有什么天将的神兵能来相助这行将末日的王朝? 骨右一路流亡,吃糠咽菜,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回到辽都大央,个中心酸无法用语言赘述,人瘦的剩下一张皮,进宫门的时候还被当作流浪汉挡下来,正遇到出门办差的骨左,仔细端详半晌才认出来,捂着肚子险些笑得摔下马。 骨右平安归来,对少帝来说是一件好事。 他有新的计划,带上两三个好手,出宫一趟不是问题。 于是在燕平三年的秋日,少帝一人带着骨左骨右,以及辽国最新提拔上来的大将祝蔚做了保镖,一路往阿里图去。 骨右与祝蔚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沿路祝蔚险些被打断半条胳膊。 “如果不是你,我能挖这么多年地道?” 祝蔚反唇相讥,“我也没有让你一路跟着阿?” 骨右一口气没上来,回忆起自己的越狱生涯简直是一把辛酸泪。 几人还在争执,远远便看到萧烈骑着高头大马前来,“陛下任性出宫,可告知过荻相?” 耶律德让心虚,却听萧烈道,“有我随行保护,荻相应该放心了。” 众人便知道他的心思了。 耶律德让心想,他这舅舅虽然嗜杀,但对和章璎李宴有关的人势必回护,若留在大央荻青不好对陆奉等人动手,跟着他走了,荻青也好放开手脚。 心念电转,虽不情不愿,到底没有拿出皇帝的威严请自己的舅舅回去。 算算时间,浮玉坊的残部在半个时辰之后便要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围起来绞灭了。 陆奉等人做梦都想不到,李宴的死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辽少帝行事恶毒,面上却挂着天真笑意,“那便一起罢,舅舅。” 萧烈纵马前行,少帝随行其后,他们还不知道,在遥远的汉国,那福州王世子从炼狱般的宫门出来,沿途往阿里图去,而宫中出了一队人马,紧紧跟上了他的脚步。 那禁地,也似要变成是非之地了。 第141章 北方在辽人手中丢失数十城池,包括曾经的西河重镇也已丧失,辽人冲入西河王府大肆抢掠,戚淮率众一路退守至有小西河之称的重镇,辽汉两国以此划分新的边界,战争暂时停息,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干柴之上只需添加一粒新的火种,便有燃烧之势。 中原朝廷蜗居南方腹地湘水一畔,靠着演兵列队的剑阵苟延残喘,偷得一夕安寝,高层官员日日因鸡毛蒜皮的琐事吵翻了天,前线的战士还在拼命,纵然汉天子李徵登位之初心有再多宏图大业,也无法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了。 他们这些人能做的,只是将燕平这个年号,拖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军队与官员的矛盾在这三年来已经达到了任何朝代都没有到达的巅峰。 死了很多人。 尸骨堆叠成山,嘹亮的号角还未吹响,活着的战士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如同一次新的轮回。 若干年前,戚淮随父驻守西河,人人称他一声小西河王,正是青年才俊,繁华的京城也处处耳闻小西河王的名声,如今国虽未破,家却已亡,绵延几代人的西河王府落入辽人手中之后在一场滔天大火中成为灰烬。 戚淮没有保住自己守护的国土和子民,也没有保住自己从小长大的家,父母皆亡故,深夜入他梦中,面对口口声声的质问,他说不出来一句话。 风声飒飒,这曾不起眼的边陲小镇如今成了新的西河。 国界或许会有变化,但守着边关的永远是同一批儿郎。 戚淮立在城门之上,远远看着可望不可即的故土,汉国的北方曾绵延千里,如今皆落入敌手,密密匝匝的辽人在自己的土地肆虐,百姓流亡,狼烟四起,而他除了守住这最后的角落,日日演习剑阵之外,再没有别的希望。 三年征战,国力式微,将士疲乏,若能借阴阳剑法偷得数年喘息之机,兴兵养马,将来也未必不能再反攻回去。 但辽人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吗? 就怕辽人强攻不成,生出别的心思,分化军队与朝廷,到时候有了阴阳剑法又有什么用处,别人不费一兵一卒,自己便乱成了一锅粥,这南方的小朝廷,又能保得了几时? 戚淮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这几年来他深受祝蔚所下蛊毒之折磨,肉眼看不到的蛊虫在他的血脉中游走啃咬,渐渐长大,若能脱下衣裳,便可看到他古铜色的皮肤下似有活物在轻轻伏动,那是蛊虫在筑巢,蛊虫没走一步,带来的都是撕裂血管似的疼,他本已经渐渐习惯,然而这些天,那些虫子们似乎又被滋养的大了些。 他当然可以用内力将蛊虫逼迫到肢节,然后砍掉,便可以长长久久,无病无痛地活着。但没有胳膊,或者没有腿的小西河王,拿什么来保护汉室最后的尊严? 他生不如死,多次因蛊虫作怪而在战场失利,也受过一次重伤,险些被劈裂成两半,是周旖东救了他,若非到了国难之际,他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与周旖东变成能互相依靠后背的人,周旖东在战场的淬炼之下比过去成熟稳重了不少,但由于章璎的事,他始终无法对此人释怀。戚淮永远也忘不了,他拜堂成亲的时候,周旖东对章璎做了什么。 被穿琵琶骨的痛苦,除非那周旖东自己尝一遍。 第142章 若说悔恨,应也是悔恨的,毕竟章璎与周旖东无仇无怨,一切皆因误会而起,却被他坑害至此,便是寻常人想来,也着实令人痛厌。 戚淮有时候回忆自己的一辈子,总觉得还没活明白, 便就要进棺材了。 他一事无成。 这时候才明白了那叫做祝蔚的山匪险恶的用心。 祝蔚让他自己做选择。 他不肯变成废人,于是日日夜夜忍受锥心刺骨之痛,而正是因为无法忍受这痛苦,才在战场上屡屡失利,如果他没有中这蛊毒,兴许中原和草原的战争将会是别一番形态。 他为了守住自己的国家没有跟随章璎前往北辽。 是他亲手放弃了章璎。 但他守护的国家变成了什么模样? 变得满目疮痍,与章璎当初的理想千差万别。 原本,守住这个国家是他与章璎共同的心愿。 他终究让他失望了。 也不知章璎身在北辽,又是如何一番际遇。夕阳昏黄,已是深秋,红缨枪在城楼上笔直伫立,风随影动,戚淮瘦削的面庞沧桑无比,早已看不出少年模样。 他变了。 章璎也变了。 他轻轻笑了声,死在战场是将军最后的尊严,若下一次号角吹响,他能拖着这具残躯死在保卫家国的刀架下,也算有脸面去见地下的父母了。 在长久的折磨与战场的淬炼下小西河王变得疲惫,痛苦而深沉,他总是在夕阳落下的时候眺望着北辽的方向,期待北归的大雁能带来一个人的消息。 而这一次,他没有等来章璎的消息,反在重重风沙之中看到一个手握文书前来通关的年轻男人。 此关一过,便是北辽。 戚淮下了城楼,揉了揉皱起来的眉心,并没有注意那人。 此处一日通关者有数百人,身为主帅,他只需要鉴别士兵递上来的通关文书是真是假。 戚淮如处理之前的每一个一样将此人处理。 他翻看通关文书,见到皇帝的印鉴,便挥手放行,没有看那人一眼,也没有看到那人身后跟着的另外一行。 他以为,那是先后同一行。 那人帷帽覆盖眼,看不清神情,瘦骨嶙峋,牵一匹老马,从城门而出,踏入北辽土地的一瞬间,他放下帷帽,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棕黄的猫眼散发出痴迷病态的光。 正是温蓝。 温蓝没有注意到他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人。 戚淮还不知道自己放走了什么人。 正如数日前,挖地道逃出来的骨右混迹在商旅中从城门出去一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戚淮的网网不住别人,只网住了他自己。 这一辈子都在作茧自缚。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西河王变成了一个酒鬼。 他痛苦地喝酒,痛苦地回忆,痛苦地想念,恨不能把心挖出来,让蛊虫从自己的皮肤上爬出来,酒入愁肠,已分不清是蛊虫还是忏悔在作怪。 再是坚毅的人面对这般的折磨都无法保持镇静。 周旖东也在喝酒。 他没有办法忘记章璎。 战争之余,总是想起来那道瘦弱的影子,做梦的时候总是梦到他在问,周旖东,你后悔了吗? 他当然后悔了。 到时过境迁,他才敢承认自己后悔了。 他相信在宫里的章珞也后悔了。 他听说章珞在宫中做了贵妃,但这所谓的贵妃也并没有十分得皇帝喜欢。 章珞名义上是自己的继母,却入了宫中,变成皇帝的妾,这一次迁都她也跟着过去,路上感染了风寒,章珩跟着照看,也不知道能否挺过去。 他希望她能挺过去,因为章璎知道了一定会伤心。 戚淮还有资格替章璎做一些事,而他早就没资格了。 他就不应该遇到章璎。 遇到了,也不应该如此狠毒,那时候的自己被仇恨蒙蔽心智,只盼着凌虐章璎求来自己一场酣畅淋漓的痛快,一步错,步步错,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某种意义来说,他救了戚淮,也算是一种赎罪,起因在章璎。 人人叫他章璎,可惜真正的章璎无名无姓,相必不愿意用这个名字活着,可笑他到现在才明白那闻名朝野的阉宦皮囊下藏着的究竟是怎样一块璞玉。 可惜世人无知,世人不知。 第143章 若易地而处,他难以想象如果自己是章璎,该做什么样的选择,他没有章璎的毅力,没有章璎的勇气,也没有章璎的善良,人总是在懵懵懂懂的时候被与自己截然相反的灵魂吸引,或许当初他的本能先于理智靠近了章璎,但他误以为那是报复之心,直到失去之后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大约这辈子,他再也不会遇到这样一个让自己坎坎坷坷才学会珍惜的人了。 他有什么脸去见章璎? 他早就没有脸了,穿透琵琶骨的那一刻,他们之间便隔下了深仇,倘若有人这样对待他,他恨不能将之碎尸万段,更遑论或许会影响到章璎的寿命,许多事他不敢深刻去想,难得糊涂便是这样的道理,周旖东卑微而鄙贱地将自己困在自我的幻想中,不敢跨出来一步。 战事停歇,许多人都死了。 他也数度生死边缘徘徊,以前的他从来不会去想这些,但人都会变,他比以前成熟,也便明白以前自己的卑劣。 所以当初戚淮承他救命之恩却并不表示感激,反而冷淡地说,“你救我无济于事,除非有一日他遭过的罪你自己遭一遍,咱们之间的账才算一笔勾销。” 周旖东醉醺醺地想着,若能与他共尝过一遭罪,也算是圆满了。 他替戚淮挡过刀,刀身刺穿身体的时候他在想,原来琵琶骨被刺穿的时候这么疼。 不,他被刺穿的只是肩膀。 章璎所受的苦楚应比他更甚百倍。 每每思及心脏便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到底一一是怎么下手的? 周旖东喝醉了,戚淮也喝醉了,两个人遇到后又闹了场,周旖东拉着戚淮,闹着让戚淮在他身上也扎两个窟窿,戚淮一剑挑过去,堪堪避开了心脏,周旖东捧着满胸膛的血失声痛哭,戚淮只皱着眉说了句,“太迟了。” 他们都太迟了。 遇到的太早,醒悟的太迟,如今捧着比草还贱的一腔深情给谁看? 不过是让饱受折磨的内心获得少许平静罢了,如同饮鸩止渴。 或许他们现在在章璎心里,比草更不如。 戚淮一身酒气,剑尖上还沾了血,面容惨淡之至。 周旖东被乱哄哄的众人抬走,有军医去诊治,戚淮讥讽似地扔掉了剑。 剑落在地上发出清亮的声音,回忆中传来少年章璎的声音,“戚寒舟,剑不可随便扔掉啊。” 戚淮嘴角抽畜,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意来。 他过的不快活。 这世上没有人过的快活。 芸芸众生各自活各自的,哪一个真正快乐过? 章珞死去的消息被书信传到边关时候,周旖东的伤还没有好,戚淮正在排兵布阵,演习剑法。 就在燕平三年的秋天,皇帝的新妃死去了。 死在温蓝被放出来的前一日。 戚淮险些没有站稳。 故人皆亡,故土皆废,人事变更无常,他这一生再也见不到那个记忆中明媚鲜亮的少女。 皇室果真一座坟。 不论这座坟埋在京城,还是埋在湘水,黝黑棺材板下盖着的人总是同一个。 下一个又是谁? 周旖东也知道,但他与章珞关系并非十分要好,只如寻常路人般抱有一分悲悯之心罢了。 皇帝并没有大肆声张,或许他害怕传到章璎的耳中,章璎一辈子都不回来。 章珩陪着章珞走完最后一程。 可怜的女人已经不会说话,面容青紫,即将沦为一具红粉骷髅。 她是一个哑巴。 置身皇室的樊笼之中,写的绝笔字字泣血。 她不是死于风寒。 风寒虽然难治,但要不了性命,真正要了章珞性命的是一块金子。 皇帝的新妃死于吞金自杀。 第144章 章珞入宫后并不快乐。 她渐渐想明白了一件事,皇帝留着她只是为了威胁章璎。 她可怜的弟弟一生受章家所制,章家无人爱他,胁他迫他毁他一生,如今连她这样一个苟延残喘的哑巴也要被用做留住弟弟的棋子。 章璎为了汉国,为了章家,为了父亲付出一切,好不容易获得片刻新生,她不愿意成为那个孩子自由路上的最后一道阻碍。 章珞病了很久。 湘水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皇帝迁都后一直很忙,却记得日日召唤太医来看她的身体和嗓子。 章珞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章璎。 可笑她入宫后才发现,年轻有为的陛下心里竟装着个为天下人不耻的阉宦。 那个阉宦曾是自己的弟弟。 她可怜的弟弟。 皇帝书房的画像能证明一切,她为此屡次在皇帝面前求情,求他放下对弟弟的执念,皇帝却仿佛疯魔,一口咬定章璎还会回来。 回来做你的玩物? 章珞心中冷笑。 章珞的风寒是老毛病,迁都的路上犯了,直到后来抵达湘水皇宫,在章珩的照料下已经好了起来。 于是所有人放松了戒备。 却没想到有一天,她支开章珩,支开所有人,拖着病弱残躯吞下黄金。 金子撑碎女人细弱的咽喉,她疼的翻滚,十指攥碎床单。 她在死亡的召唤中看到幼年的弟弟攥住她的裙摆,一声声地喊着姐姐。 “阿姐!阿姐!外面下了好大雪!你陪我去看雪!” 章璎打小喜欢看雪。 喜欢在雪地里打滚。 那是个一直充满活力的孩子。 是谁把他变得死气沉沉,在雪里畏寒畏冷? 章珞的心脏皱成一团。 画面一转,变成那日雨夜,对弟弟饱受欺辱而不闻不问的自己。 章珞啊章珞,你一生礼佛,慈悲为怀,怎么便不肯怜惜那可怜的孩子一回? 明礼,这世上无一人以真心对你,姐姐也不敢妄谈什么。 但至少豁出这条性命,换你余生自由。 章珩有能力顾好自己,章家此后非你负累,便如父亲所愿展翅高飞,远离这吞人的世道罢! 过往种种一切,姐姐代父亲与阿珩替你道歉,不求你原谅,只求你不受束缚。 她在痛楚中看到一片光亮,深邃的光亮中一身红袍的幼年章璎扑过来,用脸蹭她的裙,漆黑的眼珠像小狗,仿佛给一根骨头,便心甘情愿为她去死。 她伸出手揽住,亲他的眼睛,吻他的眉心,泪流了满脸。 阿璎,你我虽无血缘,我却也曾疼你入心。 岁月漫长,糊涂度日,我竟也忘记,阿姐曾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 这世上爱你的人实在不多。 父亲未必爱你,阿珩不肯爱你。 你叫什么名字本不重要,这许多年陪着阿姐的人是你啊,那与我有血缘关系的章璎,早已是一抔黄土,兴许早已转世投胎,有了新的亲人。 幻觉中的章璎扑入她的裙下淘气地笑,“阿姐啊,陪我去看看雪吧。” 她流泪点头。 “好啊,阿姐陪你去看雪。” 以往每年你的生辰,我们都会去看雪。 没有雪的时候,章璎会舞动小小的胳膊摇晃树,树上的叶子落下来,簌簌像雪。 章珞抱起章璎,她轻飘飘地踩着云向章璎出现的光亮处飞去,雪花从生命的尽头落下来,茕茕洁白,湿透眉眼发丝。 她就要死了。 她死后会变成四季,还是会变成风雨,亦或是变成弟弟们脚下踩过的尘泥? 她没有经历过生死,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却又有些害怕。 她啊,弟弟们叫一声阿姐,习惯护着别人,空有美貌,性格怯懦,但其实也不过三十有二,应为人妻,应为人母,应为人女,却无夫,无子,无父。 世道的血泪落在一个弱女子的肩膀上,便从轻沙变高山。 最后一滴泪干涸在眼角。 第145章 阿里图下了雪。 漠北广袤的雪山重新覆上一层银白色。 雪花像泪一样簌簌地落,仿佛没有尽头,从没有这样一场雪下的让人心生凄凉。 章璎立在雪中,祝泠子站在身边为他披衣。 他们立在闹市旁,天上孩子们玩闹时候放的风筝断了线。 路边的女童问她的阿娘,“阿娘,为什么看到下雪,我会难过?”她的阿娘笑着回答,“那是天上有人流泪了,流的眼泪变成雪。” 什么样的天气会十月飞雪? 章璎喃喃道,“为何会有雪花?” 他还不知道,那是他的阿姐陪他看的最后一场雪。 冥冥中一切皆有天数。 章珞的绝笔字字血泪,章珩发现的时候,章珞已命绝多时,面容乌青,四肢乌青,唇瓣还带着笑意,好像她已了结了一生的业罪,才能无牵无挂地离开。 佛珠颗颗滚落在光洁的地毯上。 章珩跪着一边哭一边捡,仿佛变成了孩子。 长姐如母。 章珞死了,章璎不肯回来,章家只剩下他一个人,章家的灵位又要多一座。 父亲在天有灵,怎会愿意看到! 章珩对不起姐姐,对不起父亲,也对不起章璎,最后苟活下来享受荣华富贵的却只有他。 阿姐一死,章家散了,曾也是钟鸣鼎食的书香门第,如今单薄的只剩下一个人,要如何能撑起来门楣? 章珩手里握着章珞的绝笔递上了辞呈。 皇帝知道章珞已死,留住章璎无望,他把最后的希望放在章珩身上,他希望章珩替他跑一趟,如果章珩软言相劝,章璎或许会为了章珩回来。 为了防止章珩去而不返,他派了亲信朱衣随行盯着。皇帝虽然依言放了温蓝,但他暗中给朱衣留了信,温蓝此去,便不能让他活着回到汉土。 他以为章珩会如以往一般为了章家的富贵而心甘情愿为他差遣,却忘记一件事,章珞死了,章珩的心也死了。 章家只剩下他一个,谈什么荣华富贵便显得可笑。 章珩表面应下,却在心中做了决定。 他这一趟暗中跟着温蓝,只是为了把阿姐的遗书带给章璎去,让他亲眼看一看。 而他,也想章璎了。 他想他了。 时隔三年,他想他了。 此生能再见章璎一面,这条命便给了他,由着他如何,绝没有半句怨言。 戚淮收到章珞死讯太晚,直到温蓝出了城门,章珩与朱衣跟着出了,又过了半个月,才收到了信。 他每日处理出城的人太多,他怎么知道出城的人中有一个是温蓝,而温蓝身后跟着的几道影子,却是朱衣与章珩一行?他甚至以为这些人是一道出城的伙伴。 错过一回是无缘,错过数回是无份。 若早知今日无缘无份,当初又何必纠缠到一起? 章珩牵马在黄沙古道中前行,乌鸦野稚飞来飞去,浓雾漫天,风流云散。 他与朱衣一路跟着温蓝。 温蓝对路况并不熟悉,他还不知道陆奉以及浮玉坊的残部在北辽遭遇剿灭,此一去面对的将是真正国破家亡。 他还想带着章璎和小宴在阿里图留下来,偶尔也许能见到对他有养育之恩的陆奉。 命运让一群心思各异的人重新聚集在了一处,也不知是福是祸。 章珩一路不怎么说话。 他还沉浸在阿姐故去的悲伤中。 章珞的绝笔被他揣在怀中,被热汗浸湿,复又干涸,被眼泪打湿,但无论如何,他须得把它带到章璎面前。 他得让章璎亲眼看看。 这封绝笔,是拯救章璎的灵药。 “世道不公,身为女子无法自救,我一生随波逐流,从未反抗,原心系小西河王,后姻缘错配,与周家结缘,以为完璧之身寡居,皆受家族安排,如同草木傀儡,提线木偶。” “我空有一双眼珠却识人不清,错将亲弟作豺狼,妄将豺狼做恩人,悔恨常在,却无颜面再见他一回。” “如今空负贵妃虚荣,却沦为皇室伤人利器,病痛之身,死不足惜,不如自毁以全明礼,也全一腔挣扎命运之心。” “他日阿珩若能见他,请传阿姐一句,阿姐对他不起,但切莫自轻自贱,旁人如何阿姐不知,但在阿姐心中,爱也罢恨也好,章璎自始自终只有一人,血缘未必能抵朝夕相伴,若有来生,承蒙明礼不弃,你我便还做一世姐弟。” 这是个名叫章珞的孱弱女子一生对君权父权唯一的反抗,也是最后的反抗。 可惜因她身为女子,史书不会写,史官不会记,到最后落在布满尘埃的历史上,也不过某氏两个字,被冠以夫姓,轻薄如衣裳一般,连自己的名都不配有。 第146章 章珞或许为了章璎而死,又或许为了她自己而死。 但她终究是死了。 章璎毫无所觉。 阿里图的一场大雪后天气转冷,冬日似乎提前来到。 章璎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阿里图是个好地方,但来的人命不好。 祝泠子一身医术,在阿里图行医问诊很是受人尊敬,身边跟着叫做西木的小药童亦步亦趋。 也有不少当地的姑娘们对这个白头发的年轻大夫心生好奇,祝泠子弯唇对她们一笑,捧着鲜花的女郎们便个个红了面颊。 也有人会议论那个祝大夫家里经常蒙面的年轻公子。 相貌当是不错的,只身体太过清瘦了些,辽国的女郎们喜欢拥有刚硬轮廓的男人,却不喜欢百无一用的书生。 章璎对外头的流言并不在意,尽管他眼下看起来十分清瘦,自己却知道,或许是服用禁药带来的影响,他体内经脉顺畅,气息平稳,连两侧琵琶骨的伤口也不再作痛,上苍垂怜,让他无病无痛地度过最后安逸的日子。 若没有遇到祝泠子,他兴许只有数月可活,遇到祝泠子,平白能再多续三两年已经是从阎王爷手里赚了。 祝泠子能延长章璎的性命,却无法真正解开禁药的毒。 他知道这个被自己一手带到阿里图的病人已经疾重难返,但仍旧觉得不甘心。 他是个药痴,一心想把碎裂的瓦罐拼拼凑凑,光洁如新,但瓦罐本人却并无生志,缝缝补补续三年,倒不如痛痛快快活三月。 章璎在这里过的很快活。 他不是过街老鼠,也未曾人人喊打,身体不用承受病苦的折磨,每日还能看到透窗进来的阳光,跌宕一生,起伏一生,最后所求也不过这半尺光明。 有一天晚上章璎梦到了章珞。 如记忆中般穿着鲜红的裙子,明艳的面庞在风中似牡丹绽开。 “明礼,阿姐带你去看雪。” 章璎扑上去,女人却像风中的柳絮般被狂风卷动,卷到天边去。 章璎醒来,眼泪凉似冰雪。 祝泠子不允许他动武,便只能每天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舞动树枝,时间久了,这小小一方破落院,竟也像极了世外桃源。 他是谁? 是宦官,是逃犯,还是辽国将军的男妾。亦或是个一事无成的破落户? 当年在外人眼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公子恍惚又从他的体内缓慢复苏,老死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他竟也开始期待阿里图的春天。 战争暂时停了下来。 到底用自己最后的一分力量为国家博了一分生机,往后的事,也非他力所能及了。 当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后的几年,还能做些什么事? 章璎回顾自己的一生,发现能做的事都做过了,除了小宴,竟也没有别的遗憾。 黄泉路上若小宴还能等住,他也能很快下去与他同路,不知死去的暴君在阎王殿又是什么模样? 那个人恶贯满盈,说不定下辈子只能投胎做畜生。 他的小宴下辈子,一定生在一户普通人家,父母疼爱,亲邻友好,长大高中,前途在望,佳人在怀。 章璎想着下辈子的事,竟也能笑出声。 祝泠子歪着头看,观察这个人已经许久。 他不知章璎身背的过去,但知他一身血泪,难得见他笑了,刻薄的大夫竟也因那笑容潮湿了干燥的心。 西木在心里头悄悄想,原来他的师父也是个色鬼呢。 阿里图的雪下的仿佛没有终止的一天。 落在祝泠子的白发上,也落到了鞋尖。 第147章 燕平四年初。 温蓝知道身后有人一路跟随。 他不想知道是什么人,在快到阿里图的时候,闪身将他们远远甩到身后。 阿里图是战争的禁地,但却是个好客的地方。 温蓝易容作异乡客的模样,讲一口通达的辽语,很快便在酒馆打探到当地有一名远道而来的汉人大夫,虽不知来历,但救许多人的性命。 “那大夫如此本事,却救不了他的身边人,看来医者不能自医,这话倒是没错的。” “他身边跟着位公子容貌无双,可惜中了奇毒,前些日子那位大夫千金从汉国来的商队中购置珍贵的滕树根,但也只能用于拖延性命,无法真正救命。” “那公子也不知从何处来?” “我与他交谈过几次,说话文弱,似带着京城口音,容貌天下无双,可惜是个短命鬼,距当日一见一别几月,也不知道人是否还活着了。” “也是,最近去祝大夫处上门求诊的人都没有再见过那公子,看完病的人出来说,大夫脸色苍白,似失挚友。” 又有人跟着说,“昨儿还有人见那大夫一人去上坟,想来那公子确实是没了。” 温蓝一字一句听,听的两耳嗡嗡作响。 京城口音,容貌无双,能来阿里图的,不是章璎又是谁? 上坟? 温蓝将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咀嚼,好像要咬碎似地。 没有经过他的允许,章璎怎么能死! 他发了疯,面白似纸,身形如鬼,剑招直出,就要扎穿对面胡言乱语之人的心肺,人群乱起来,有人慌张大喊,“杀人啦!” 温蓝剑尖淌血,双目寒星四溢,只见人人视他如阎罗,那险些被刺穿心脏信口开河的男人瑟瑟发抖。 温蓝提起他的领子,灼热带着腥气的呼吸烫过来,“你说的那坟墓,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 温蓝随着众人哆哆嗦嗦的指引去往他们口中的埋骨之地。 黑衣夜行,只有灯光,没有月。 荒野的风吹在干涩的面容上,温蓝感到自己的皮肤在一寸寸龟裂,正如他这个人一样,从内至外开始腐烂。 他生来就有病,见光才能好。 漫长的岁月中,章明礼曾像照进黑夜中的光。 他想握住光,让光永远留在自己阴暗的这一角。 章璎就是治他的药。 他为什么会有这种病? 他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 吃人的世道让人流血,让人发脓,让人变成腐朽的老树根,如果没有那一捆能救命的草,每个人都会像野兽似地哀嚎痛哭。 他沉甸甸的生命遇到章璎的时候开始轻飘飘地荡在云里,嗅到生命鲜活的味道。 可那些人说章璎死了。 他慢慢走近两座孤单的坟墓,风声飒飒,树影幢幢,新盖起来的坟墓像两个低矮的土堆。 土葬是汉人的习俗,事死如事生,坟前似有人来过,还有几坛未尽的酒。 在阿里图能有几个汉人? 温蓝看着这两座坟,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这里头埋着的,莫非一个是小宴,一个是章璎不成? 章璎带着小宴,从辽宫中出来了吗? 辽人丢了小宴,为了防止陆奉等人报复,又怎么还会重用他们,想必此时浮玉坊的残部也早已灰飞烟灭了! 温蓝手指颤抖,小心翼翼拨开墓碑上的积雪,果然见其中一块石碑上写着,“李宴”的字样。 另一块石碑却上书“无名氏”。 章璎到死的时候,已经不肯再带着这个由章家人赐予的名字了。 他生来无名,死时亦无名。 生不知来处,死不知归处。 第148章 温蓝捂住自己的心口,猛地一口血喷在了石碑上,正浇湿无名氏那三个字。 若碑上写着章璎两个字,他是不信的。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章璎。 但碑上写着无名氏三个字。 温蓝深情温柔地擦了擦落在碑上的血。 怎么办,他的血脏了他轮回的路。 他坐在这座写着无名氏的墓碑前,回忆从他遇到章璎之后的种种。 年幼的时候他在与章珩抢夺章璎,年岁渐长,他发现自己的对手不止章珩,甚至还有所有的章家人。 章璎心里放了很多人。 他的心里却只有章璎一个。 他与章璎是截然相反的两极,或许正因太过不同,章璎才如此吸引他。 凡人怎么能留住太阳呢? 他用尽不光彩的办法,逼疯了章璎,也逼疯了自己。 他从李徵的折磨下一路到现在,半途感染风寒,全身处处看不见的内伤,仅凭最后的一口气吊着命,也不过是想再见章璎一面,但迎接他的却是一座座荒芜的孤坟,他生命中的光明陨落了,连小宴陆奉等人都没了,在这世上他已经无所期待,无所在意,两手空空,两袖空空。 温蓝发出嘶哑的笑声。 他看起来十分平静,风餐露宿许多个日子,最后的希望终于破灭。 温蓝曾有个名字叫李勉。 他是福州王世子。 他有爱他如命的父母,也有一起长大的姐姐崔昉。 可惜后来因暴君一人遭遇灭顶之灾,父母皆故,与姐姐分开,四处乞讨为生,在他饱受冷眼的人生中只有一个孩子向他伸出了手。 那个孩子说,他的名字叫章明礼。 他给他取了新的名字叫温蓝。 温蓝更喜欢新的名字。 他局促地被带到章家,低垂着头,心中的仇恨与痛苦如烈焰般焚烧起来。 随着痛苦与仇恨一并焚烧起来的还有与日俱增的爱。 爱是什么东西? 爱让人觉得新鲜,让人无所畏惧。 章璎眼中看到的世界美好而温柔,温蓝眼中看到的世界丑陋而残缺,章璎只记得别人对他的好,温蓝只记得别人对他的坏。 他隐藏在暗中算计章璎的人生,也算计自己的人生,他算明白了章璎,却没算明白自己,最终落在了暴君儿子的手里受尽折磨。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一开始想着要报仇,要夺回皇位,后来只想着带着章璎和李宴远走高飞,但最后,暴君的儿子依然高高在上,章璎和李宴却都死了。 他披星戴月赶来,两眼空空,满膝血泪。 他的每一次算计都因章璎的出手而被瓦解,才有被囚禁宫中不见天光的日子,若是别的人早已将之碎尸万段,但这个人是章璎,所以他舍不得,他甚至还在做着出来之后与他平安度日的春秋大梦。 他雕刻了许多面具。 他走的时候只带走了那数百个面具中最漂亮的一个。 章璎配的上最好的。 现在他把那木头雕的面具端端正正地放在无名氏的坟前,让自己的脸靠近冰冷的墓碑,他觉得冷,他这一生都没有觉得这样冷过。 “章璎,你真的死了吗?” 温蓝喃喃自语。 他还是不肯相信,风雪越来越大,盖住了墓碑,也盖住了温蓝,他仿佛与那坟墓融为一体,远远看过去,只有一把剑泛着寒冷的光。 漆黑的天幕下有一个带着斗笠的男人走过来,他看到斗笠下的白色发丝。 那个男人像是来上坟,笔直走到两座坟墓前点上了纸钱,没有看他一眼。 温蓝哑着嗓子,“你是谁?你为什么来?” 斗笠下的面纱覆盖住来人的脸,温蓝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看到斗笠下的头发雪白的不像话。 那人声音很低。 不知是天生这样哑,还是刻意压低了。 “我是治疗章璎的大夫,章璎确实死了,你若是不相信,大可挖开坟墓看看,下葬没有几日,尸体应还能辨认。” 第149章 温蓝的表情像要哭出来。 “他怎么······死的?” 那自称大夫的人歪着头想了想,“他啊,死的时候很平静,说自己这一辈子瞎了眼,才会认识一个叫温蓝的人,但愿下辈子不要遇见才好。” 或许,这句话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 温蓝认真听着,头痛欲裂。 章璎后悔救了他。 后悔遇到他,恨不得下辈子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但他怎么敢这样想? 章璎。 温蓝想,他这样爱他,爱的恨不能剥去皮肉,吞吃腹中,他却总想躲着他。 死了也想躲着他。 怎么可能如他所愿? 温蓝这辈子,做的最多的便是坏别人的好事。 于是他想好自己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件坏事了。 那白头发的大夫站了起来,“我烧完了纸钱,该回去了。” 温蓝并没有阻拦。 他注视着那大夫离开的背影,万千思绪涌上心头,苦笑说了一句,“原来你恨不得我死。” 罢了,他这辈子本已无可救药。 风雪越来越大,温蓝在冰冷的墓碑前一杯杯地饮酒,像一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目光却始终望向那白头大夫离开的方向。 他的生命始于剑,也将了结于剑。 他本应是天下无双的剑客,如今却宁愿冻毙在这滔滔风雪下。 他想,他不算为章璎而死。 他只是觉得这个世上如此了无生趣。 仅此而已。 如果能有下辈子,他只想见见他。 只是见见那个给他取名叫温蓝的孩子。 白发的大夫摘下斗笠,上了远处树林里的一辆马车。 马车烧着炭火,温暖如春。 这世界从来不公平,有人在风雪中冻毙,有人在暖玉温香中长眠。 正是祝泠子和章璎二人。 祝泠子摸了摸他的脸,笑了声,“倒是没有冻着。” 章璎摇头,“车里暖和。” 祝泠子神色复杂,“这就是你报复的方式?” 章璎目光落在那两座被风雪覆盖的坟墓,距离太远,墓前的温蓝已经变成漆黑的一个点。 但他是悲是恼,是生是死都与章璎无关了。 “从他进城开始打听,你便知道消息,所以托我花钱买通酒馆的客人故意透露你已经死去的消息引他前来,就是等着他看到这两座坟墓,是不是?” 章璎没有否认。 温蓝化成灰他都能认识,更别说只是简单地易容,又到处打听自己。 小宴死后他心如死灰,在小宴旁盖了一座自己的衣冠冢,取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之意。 现在还没躺进去,但早晚会用到的,到时候直接进去一躺,陪在小宴身边,也不失一个好归宿。 引温蓝前来是他的圈套。 章明礼这一生行得端坐得直,从来只有费尽心思保全他人性命,而没有费尽心思取人性命,温蓝与他相交日久,这第一次便送给他罢。 作恶多端终有报应。 第150章 章璎冷淡地看着视野中那个漆黑的点。 他知温蓝甚深,温蓝能从李徵的手中活着来到阿里图,势必受了不少折磨,说难听些便是不人不鬼,骄傲如他早已崩溃而不自知,仅凭着这最后一口气来到阿里图,若是知道他和李宴的死讯,他那样聪明,一定在见到他和李宴的坟墓时候便能明白陆奉等人的下场,这世上能留住温蓝的人都死了一一 温蓝啊,你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章明礼救人的时候手上总是沾满血腥,杀人却从不用刀。 崔姐姐和小宴地下寂寞,你也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 他与温蓝走到如今这般私仇国恨加身的地步,回想起来过去,竟只剩下朦朦胧胧的一道影子了。 从温蓝强迫他羞辱他,在他面前原形毕露的一刻,他们二人之间便断没有旧情可言了。 章明礼一一 你看,你总是在杀了最爱你的人。 暴君如此,温蓝如此。 “你不问我为什么报复他,也不问我他是谁,甚至不问他与我的关系?” 章璎反问。 祝泠子叹息,“你在我眼里是个谜团,而我不希望见到解谜的那一天,就像我永远也不想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死。” 他喜欢解谜的过程。 谜底过早摊开在手心的时候,总是觉得索然无味。 章璎歪头,“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我已饱经人世地狱般的煎熬,又怎会惧怕死后烈焰焚身? 祝泠子倒是笑了,“你这样的心态,倒对病情有些好处,万事看淡,兴许老天留着后福。” “那便看老天爷了。” 他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车夫在外头拉动了缰绳,滔天的风雪卷动帷帘,还能听到里头传来的说话声。 “他会死吗?” “他会。从他踏上阿里图的土地开始,就注定会死。”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察觉到你没有死,这一切都是你逼迫他去死的圈套?” 章璎微微一顿,“如果他没有察觉到这是个圈套,他会死,如果他察觉到了,他还是会死。” 祝泠子不解。 章璎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解释。 章璎是这世上最懂温蓝的人。 温蓝是这世上最懂章璎的人。 温蓝如果察觉这是章璎的圈套,便应该明白,这是章璎最后给他赎罪的机会。 马车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你在为他而哭?” “没有,是风大进了眼睛。” “你告诉我他叫李勉,你却始终叫他温蓝,” 没有人回答这最后一个问题。 或许他知道答案,但永远不会说出口。 后来,人们发现了温蓝的尸体。 他死在一个冰冷的雪夜。 死在一座坟墓旁。 他的手腕被剑割裂,风雪灌满伤口,他死的面目扭曲,狰狞痛哭,眼角还有一滴未曾干涸的泪,冻作冰晶状。 路过的人也好像感染到了深切的悲哀。 “这是哪里的人?大冬天跑到坟墓旁自杀?” “看起来长途跋涉,受了不少苦。” “这是什么东西?” 人们见他的怀中掉出了一个面具,温蓝雕刻了数百个想把章璎藏起来的面具,最终只留下了一个最好的。 但没有人知道这代表什么。 他们随手扔掉了面具,面具倒插在坟头,像被丢弃的一段不被珍爱的感情。 章璎永远不会看那个面具一眼。 人们摇头,同情,叹息,将他用破席卷了,抬到草原最高的地方,那里有鸟和苍鹰来叼走他的心脏和肺腑。 他剩下一具空空的壳子,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融化了。 融化成鲜红的血和晶莹的泪,化入泥土,成为新春万物的养分。 温蓝一辈子作恶多端,到死后尸体却做了一件好事。 每一具尸体都有未尽的故事,故事里的尸体也有未尽的故事,死亡带来的是恩仇消散后的困倦与疲惫。 章璎没有去看他的故友。 他推开窗户,眼里落满了雪花。 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自己的阿姐也死了。 死在温蓝的前头,或许黄泉路上他们还能一道做个伴。 曾经少年遇到的那几个人,半生已过,或变得面目可憎,或变得饱经沧桑,一个个离开了。 章璎总是梦到他的过去。 光怪陆离,像话本子上被人操控的一生。 如果真有人操控他的一生,操控他的人在想什么呢? 一切皆是水中月,镜中花,他捞不起来月亮,嗅不到镜中芳菲。 他好像老了,近些日子总是在叹息,温蓝死前留下的面具还在他的坟头展开翅膀,蝴蝶就要飞起,不知又会引逗何方人士踏足废土。 他的生命被荒草湮没。 他是温蓝的药,他的药在哪里? 章璎迟钝地想着,良久才反应过来,他的药啊,叫李宴。 埋进土里了。 和他的过去一起。 第151章 祝泠子问的关于温蓝最后一个问题是,“你觉得,他死之前猜到真相了吗?” 章璎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或许吧。” 替温蓝送葬的还有另一路汉人。 便是章珩与朱衣一行。 他们跟丢了人,周折来此,四处打听,却晚了一步,在两座坟墓前看到温蓝的尸首。 他们一路随行,看着温蓝的尸首被鸟兽吞噬。 朱衣却知,如此一来倒省得他动手了。 他是皇帝的耳目,此来也不过是利用章珩将章璎带回宫中,但人非草木,他一路眼看章璎没落至今,到底心有不忍。年轻的皇帝越发暴虐无情,回去之后迎接章璎的怕不是什么好下场。 但章璎死了。 朱衣除了叹息,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章珩好像看见他们几个人在章家的过往一点一点随着死亡逐渐消弭。 他对温蓝,总是自以为情深,如今见他凄凉死去,再见不到那双猫眼,竟心中平静一片,只有怅然若失之感。 现在活着的还剩下什么人? 阿姐死了,温蓝死了,还有一个远在战场的小西河王。 章璎呢? 也长埋在土里了。 “现在,我们去哪里呢?” 朱衣问。 章珩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好像老去了十岁。 “再回去,看兄长最后一眼吧。” 章珩半蹲在自己兄长的墓前失声痛哭。 活着就是为了缓慢地失去,抽丝剥茧的时候你浑然不觉,直到人去楼空,一座孤坟茕茕孑立,罩心的迷雾才会散开,露出内心的本来面目。 他错了。 章珩涕泗横流,一声声地在章璎的墓碑前磕头。 如果不是他们眼看着温蓝为此而死,又怎么会相信这墓下埋葬的人当真是章璎呢? 温蓝这样聪明,他死前一定想好了全部。 他要是死了,便能让所有人都相信章璎死了。 他算计了一辈子,连自己的死也算计着,总算还了章璎一个无忧无扰的将来。 但没有人会领他这份情。 墓碑前都是血。 那是章珩额头磕出来的。 被碎裂的石块刺穿,被杂乱的荆棘剐蹭,他像丧失五感,抱着一块墓碑哭得声嘶力竭,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章珞的遗书,哑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 “你怎么能死?阿姐为了护着你死了,你却死在她前面?” 章珩咬牙切齿,只通红的眼眶出卖了他。 朱衣看着外强中干的年轻男人,默默立在一旁上了一柱香。 小西河王曾在大殿之上铿锵直言,英雄不能无名死。 但那也不过是个美好的夙愿罢了。 章珩一字一句诵读章珞的遗书,当真字字泣血,草木不忍耳闻,最后一个字读完,章珩五脏六腑都泛起了铁锈味。 他不是人。 他对章璎都做了什么? 千金买命,欺凌折辱,是他错信温蓝才造成之后种种。 他本想这次前来再见章璎一面,将这条性命给了他,但章璎不要了。 章璎也死了。 上天玩弄苍生不浅。 章珩哑着嗓子,泪流满面,“你怎么就不明白,阿姐到死都在告诉你,血缘不重要,那个死去的婴儿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活生生陪伴她数年的章璎!” 他摸了摸墓碑,孩子一样擦了把眼泪,“是我对你不起,你倒是起来取走我这条性命,也好让我下辈子心安理得去投胎。” 咱们再做一家人。 直到最后一个念头升起来,章珩才恍然大悟。 无论他对章璎的绮念也罢,失望也罢,憎恨也罢,在他的心中,他们始终是一家人。 男人比不上他,女人比不上他,这世上原来没人比得上他。 可笑他明白的太晚了。 第152章 温蓝在看到章璎的墓时又在想什么? 温蓝一定也后悔了。 他们总是在失去以后才后悔。 那个偏执的家伙,即便为章璎去死,又有什么好奇怪? 那条命本便是章璎救的,还给他也好。 老天对他和温蓝最大的惩罚便是,他们长途跋涉而来,却再也见不到章璎一面,将带着永生永世的遗憾和痛苦离开此地。 章珩觉得冷。 温蓝应该也觉得冷,或许他忍不了这个冰冷的世界。 他忍不了没有章璎的世界。 所以他选择了死亡。 死亡带来平静,也能带来来世新的希望。 冷风倒灌进口鼻,冲散满嘴的血腥味。 章珩想,他错了一辈子。 他一辈子就是个一事无成的纨绔,以前眼里只看到温蓝,后来眼里只看到章璎,他不像父亲心怀天下,不像章璎忍辱负重,本该活得无忧无虑,到底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章珩哭着便又笑了。 他觉得人世可笑,觉得苍生可笑,觉得这两座坟墓也可笑的紧。 死了,风吹就散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他觉得冷。 这个孤身一人的世界让他觉得冷。 章璎,温蓝,阿姐,父亲,母亲,他们一个一个地死去,章家的荣华富贵再也无人享受,如今的天下乱成一锅粥,这是怎么样一个喧嚣的尘世。 他什么都没有了。 来之前他甚至辞了官职。 章珩在那座墓碑前陪了自己的兄长一天一夜,他与他像活着时候一样谈天说地,他说了无数个对不起,却不敢说一句原谅我。 这一刻他回到了过去无忧无虑的岁月,仿佛没有日后蹉跎,年少的日光照耀在一群嬉笑玩闹的孩子身上,少女鲜红的罗裙在风中飘荡,澄澈的湖水倒映天上的白云,原来触不可及的过去才是天堂。画面一转,只剩一个人搂着一座坟。 在那一瞬间,章珩感觉到自己被活生生撕裂了。 他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停留在明媚的早晨,一半停留在森冷的暮后。 他的心头血从口腔中涌出,带出咸涩酸楚的味道。 这痛苦缓慢细密地包裹着全身,让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累了。 他想停下步伐。 第二日天微微亮的时候,朱衣见章珩狼狈地爬起来,他满头的血,满身的风霜,全身透着股失去一切的颓然,又带着看透所有的通达。 “朱大人回去便如实禀告陛下罢。章珩便不回去了。” 朱衣焦急问道,“不回去你去哪?” 他当然可以交差,但他还是对这个一路行来的小侯爷有些担忧。 章珩歪着头,身后风雪交加,正如茫茫然的路途窥不见天光。 章珩的余生在这座孤独的坟墓前戛然而止。 那章家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小侯爷听说辞了官职,大漠去了一趟,后来便没了消息。 章家的小侯爷死了,世上多了一个皈依佛门的僧人。 此皆后话。 章璎并没有见到章珞的绝笔。 那封绝笔被章珩烧在了墓前。 但章珩在墓前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见了。 他没有想到章珩会放弃一切跟着温蓝而来。 祝泠子说又有人来找他的时候,他是不信的。 他来的时候,正听见章珩一字一句念着章珞的绝笔。 阿姐死了。 章璎从章珩口中知道一切。 阿姐因他而死。 也因这世道而死。 第153章 章璎呼吸不过来,只能隔着马车,听章珩一字一句地念。 “阿姐对他不起,但切莫自轻自贱,旁人如何阿姐不知,但在阿姐心中,爱也罢恨也好,章璎自始自终只有一人,血缘未必能抵朝夕相伴,若有来生,承蒙明礼不弃,你我便还做一世姐弟。” 知明礼者非阿姐也。 章璎捂住脸,干涩的泪滴打湿手心。 这世上的人,只有章珞知道章璎的心结。 阿姐在告诉他,不必介怀章璎这个名字,无论这个名字曾经属于谁,她替章家人承认了,章璎这两个字只能是他。 他不再是漂泊无依的无名氏。 阿姐承认了他。 如此一来,他不必为鸠占鹊巢而感到愧疚,也不必因章家人而感到介怀。 阿姐这么好,到底是他害了她。 章璎这一生最后短暂的自由,是章珞和温蓝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他看着章珩离开,看着那代表皇帝的朱衣回去复命,知道要不了多久,他的死讯便会真正传遍大江南北。 祝泠子问,“你的弟弟会去哪里?” 章璎摇头,“眼下风起云涌,民间短暂太平,他已不适合再回去朝廷做什么富贵公子了,但他已经大了,只要好好活着,便非我所能负累了。” 章璎猜的没错,章珩会带着他的愿望好好地活着。 一直活下去。 他会继承阿姐生前为他做的一切,在佛前忏悔,在佛前求他安康。 这是章珩最后能为他做的事了。 明月似弯刀,而那从辽国大央方向前来的一行,也要到这禁地了。 章璎浑然不知。 章珞的死带给他很大的冲击。 他好像已没有眼泪可以流,故土不能归,辽国已是死敌,父亲让他守着章家,他却让章家支离破碎,父亲让他看护国家,国家也似要支离破碎了。 大厦将倾,非他一人之力可为。 他能争来这短暂的安宁已极为不易。 祝泠子所言,“自己也拖着半条命,谁又怜你半分?” 章璎笑了。 他总是让这脾气古怪的大夫越发脾气古怪。 近些日子总是下雪,雪花就像阿姐的眼泪,落在他心头上,冰凉凉一片,牵得四肢百脉疼。暴君,花翁,义父,小宴,章珞,接下来还有什么人会死? 他总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去死。 可他分明才是最不可救药的一个。 或许他该感谢这不知来历的大夫,还能陪着他走完生命最后的一段。 他这一生虽然足够悲惨,但似乎也能遇到伸出手来的人。 就像他虽然被亲生父母抛弃,但会有花翁养育他,就像花翁就要死去,章荣海会救他回家,眼下他身中剧毒,身边却有位神医亦步亦趋。 这或许是上天对他最后的仁慈。 “天下风云暂歇,却总有重新揭竿而起的一日,那时候,你觉得谁会逐鹿中原?” 祝泠子总是喜欢问一些让章璎无法回答的问题。 天下太平,百姓安宁,朝廷姓甚名谁似乎也不那么重要。 章璎的身体在月亮下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祝泠子下意识地替他遮住月亮。 好像害怕这个人被月光晒化了,从此遍寻不着。 “你在一日,我便护着你一日。” 白头发的大夫这样说。 他曾眼见众生皆血肉,这还是第一次从药罐中抬起头,看到的是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木石之心多一孔窍,原是仙人经染尘埃。 章璎没有再说别的话。 他有些困倦,便靠住大夫的肩,祝泠子背脊僵直,良久将轻飘飘的人揽入怀中。 马车作响,月化纤尘,疾风卷动碎雪,恍惚车内的两人似一夜白头。 朱衣回到南方的小朝廷复命。 如今燕平才几年,他便带着自己的臣民龟缩一角,被辽人的铁蹄踏得丧失斗志。 皇帝失去了贵妃,也没能找回来章璎。 章珩也走了。 章珩不肯留下来,成为皇帝留住章璎的把柄。 至此李徵失去了所有能留住那个人的筹码。 朱衣跪下来,酸涩道,“陛下,便放弃了罢,人死为大。” 第154章 李徵头痛欲裂,他赤着脚走到自己的臣子身边,头发披散开,曾经登基时候雄心勃勃的君主如今变了模样,阴霾嗜血,眼角发青,与自己身为暴君的父亲一模一样,这腐朽的王朝本该从暴君李景手中便要衰败,却偏偏被新君和章璎又续了一次命,人们以为新君登基应是百废俱兴,李徵亦是信心满满,运筹帷幄,孰料满打满算才三年,一手好牌全烂在手中,戚老将军身死,西河王师威望不负,到后来戚淮身中祝蔚所下毒物,朝廷再无可用将才,辽有雄主名将铁骑,他有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 只有章璎后来用命换来的剑法博得一夕喘息。 但如今辽人纵不会再来侵略,也必要从内部分化。 军队与官员矛盾积累许久,早已不是他一人所能压下去,若是辽人利用这一点,他这南方的小朝廷,也未必能保得住了。 纵然已自顾不暇,李徵依然不肯罢休。 每个人都告诉他章璎死了。 但他不信。 他无法相信曾经朝阳一般将他从敌人手中救出的少年化为一滩腐烂的尸骨,也无法接受自己所有的筹谋最终要在无情的死亡面前妥协。 章璎他想要。 天下他也要。 但没有人告诉他,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或许最后两手空空,章璎非他,天下亦非他。 他一脚踹翻了朱衣。 温蓝死了。 章璎也死了。 李徵忽然笑了起来。 死了也好。 死了也好。 他一边笑,眼角却布满了泪。 他终于逼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李徵像一个疯子。 或许他早就已经疯了。 戚淮还守在他们这个小朝廷的边关。 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 但他依然恪尽职守。 这是他的宿命,除非有一日天下太平,将军才可卸甲。 他注定要守护一方百姓的平安。 章璎死去的消息并没有传到他的耳中。 但周旖东知道了。 周旖东封了所有人的口。 没有人敢告诉戚淮这个消息。 周旖东经常会想,章璎为什么会死? 章璎为什么会死呢? 于是他想到了自己曾经做的事。 他穿透了章璎的琵琶骨。 如果章璎强行取出来,或者要强行恢复功夫,必将要九死一生。 他不敢想章璎的死竟然与自己有关。 他战场上杀人无数,却从未伤过自己人。 更何况章璎还是自己一直误会,曾经见色起意的人。 他只能简单将自己对章璎的想法归咎于见色起意。 但有时候,见色起意与一见钟情,总有那么些微的不同。 若是真的喜欢,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周旖东无法直视自己沾染血腥的手。 章璎死在了他的手里。 那时候被刺穿琵琶骨后,他问过行刑的人,他们都说被刺穿琵琶骨的人活不了太久。 章璎果然没有活了太久。 那是一个好人,却没有被好好对待。 他的父亲是个恶人,却被高高供奉起来。 周旖东一瞬间觉得这个世道糟糕透顶。 他的血是冷的,他的手也是冷的,他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痛苦地捂住脸,恨不能亲手杀了自己去向章璎赔罪。 但章璎已经不需要了。 周旖东有时候会想,若是当初没有伤了章璎的琵琶骨,或许他还有脸去见章璎,当着他的面道个歉。 章璎应当还活着。 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过去的事情永远无法重来。 第155章 周旖东不敢告诉戚淮。 戚淮如今是主心骨,尽管他身中剧毒,却永远代表着西河王师。 如果他垮了,西河王师也要垮了。 周旖东死在了战场上。 周旖东的死与任何人,甚至他自己无关。 他不想死。 就算要死,也得把命留在天下太平之后,他本也不过是个纨绔子,有幸上了战场磨砺才生出军人的锋芒,总不好这一身锋芒磨灭了,就此泯然众人。 但他却死了。 辽人的探子潜伏军营已久,四处挑拨离间文人和武官的关系,他率众歼灭,不慎被引入山涧,虽杀了那探子,这一支骑兵却被引入辽兵中央被生擒。 边境虽无大仗,却总有些小的摩擦。 有许多士兵在这些不大的摩擦中死去,周旖东骄傲自负,从没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在其中。 他在辽人的营帐中受尽折辱。 这是报应。 他穿了章璎的琵琶骨,如今章璎受过的罪他在辽人手里受了一遍。 直到他被穿透琵琶骨钉死在墙壁上的时候,才明白那时候的章璎有多疼。 有些时候,不亲自经历一番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辽人从他口中套不出来任何有用的话,便只能变相地折磨他。 周旖东昏昏沉沉地在不见天日的地牢计数,记到十五天的时候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他不是一个好人。 但大是大非面前,他愿意守住那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比起他的父亲,他已算得上忠诚。 他快死的时候总是在想,章璎那时候,原来这么疼啊。 原来这就是被穿透琵琶骨的滋味。 他后来受了许多刑,却没有一场刑罚带来的痛苦能比得上琵琶骨两侧的伤。 因为琵琶骨两侧的伤,好像连进了心脏。 他的肩膀发疼的时候,心脏也跟着疼。 他已经想不起来第一次见到章璎时候章璎是什么样子了。 年少时候的爱和恨同样鲜明,都给了一个叫章璎的人,等到他长大了,真正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他已经没有了爱,也不敢再去恨,心肺涌动的愧疚几乎将他吞没。如果不是他,章璎兴许到现在还能好好地活着,而不是在生死的边缘痛苦挣扎。 记忆中的章璎很瘦弱。 他还记得戚淮娶走章璎的那一天,章璎悲哀的神情。 章璎追了出去。 他把他带回来,刺穿了那具瘦骨嶙峋的身体。 仇人不是仇人,高高在上的父亲也没有那么好。 是他的错,他总希望得到原谅,但章璎不会原谅他。 如果有人这样对待他,他会将那个人剥皮拆骨。 可笑他一辈子到死的时候受了刑,才懂得了什么叫做将心比心。 于是他恨不得辽人的手段再酷烈一点。 至少不要让他清醒地痛苦。 辽人从他口中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手段刑罚用得差不多,便割下了他的头颅。 但他们已经不会再大肆挑动大规模的战争。 辽人说是误杀,中原只能忍气吞声。 周旖东的头颅被高高挂在了辽军的城墙上。 群情激愤。 究竟是什么人把辽人的探子放进来,连累了十几条性命? 然而追查下去,却发现放进内鬼的人正是朝廷派来的某一位文官。 这位官员头脑简单,他安插进来探子,并非与辽人勾结,而是因为收受了贿赂,他根本不清楚那探子的身份。 第156章 如此一来,军队与官员的矛盾更甚,积少成多,积怨成恨,为平军心,戚淮迫于无奈斩杀了那名文官,那文官却是丞相王寅的亲弟弟,王寅废了一个儿子王梓,又没了一个弟弟,挟制朝廷与边将势不两立,若原来还有国舅卫琴从中调和,但在南迁的时候卫琴业已病重去世,南方的这个小朝廷王寅独揽大权,太尉明柯都说不上什么话,已经有了告老还乡的念头,这一干臣子中忠心的死去,墙头草的依然是墙头草,奸佞依然是奸佞,人人有各自的章法,围着这一亩三分地争夺。王寅为了报复,故意克扣下来军队的粮草,以至于前线将士无粮可食,军中已经渐渐许多人有了清君侧的念头,李徵高高在上,被一并瞒着鼓里。戚淮已压不下去暴动的士兵。 若干年的国度,无数的朝代都亡于内斗。 人们总是在事情发生后总结教训,却永远不吸取教训,历史由此才得以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而那作为诱饵被杀的辽人探子,被辽人记了一等功勋。 这一切都归功于辽国荻青的部署。 但他们的两位大将军,甚至还有皇帝却都不在宫中。 就在中原的小南朝摇摇欲坠,军心不稳,清君侧的旗帜高高举起,连戚淮也无力压制,仅存的这一亩三分地也乱成一团的时候,辽人的少帝带着他的仆从与两位将军刚刚到了阿里图。 他们一路走的很慢。 小心翼翼,还要防止没完没了走漏风声后的刺杀。 等到了阿里图的时候,已经到了春天。 阿里图不再下雪。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 燕平四年的春天。 大街上人来人往,少帝一行深鼻高目,混迹其中不算突出。 他们来此已经很久,章璎的消息很容易打听。 小镇,骆驼,黄沙和铃铛。 还有女人们飞舞的纱裙。 干裂的土地上有一两处茶肆。 他们在阁楼上远远地看,章璎被一个白发男人搀扶着下了马车。 茶肆里有人在讲故事,也有人在听故事。 这是章璎难得的乐趣。 他还喜欢去戏馆子。 当然这里的戏院比不上中原,但他还是在某些重合的文化中找到了故土的影子。 星稀月明,待那二人归去,阁楼上的一行依然没有移开眼珠。 萧烈心痛欲裂。 一切都由他造成,而他已经没办法去弥补。 如果他能保住李宴,章璎又怎么会铤而走险? 说到底在他心里,并没有把章璎放在什么重要的位置。 章璎看起来过的很好,他曾是汉土的阉宦,辽国的男妾,如今在这被俗世遗忘的一角过的惬意又自在,除了看起来消瘦些,眉眼却明亮有光。 时间过的太久,他们都老了。 只有章璎还没有。 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而他本便大他许多,又常年没下过战场,倒是看起来像他的父亲了。 第157章 这位辽国说一不二的大将军难得在自己差点娶了的男妾面前生出了自卑感,幽绿色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的影子渐渐消失,蓦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耶律德让化名萧让,依然如当年做短打装扮,只是如今身上少年气息退去,身形挺拔高大,俨然有一代雄主之姿,常年的征战让他比过往看起来冷漠肃杀,但骨子里依然是当年那个善谋好动的少年。 “李宴死了,他应该很伤心。” 耶律德让这样说。 骨左骨右互相对视一眼,都不知该接什么话。 祝蔚摸了摸鼻子咳嗽一声,“陛下,这人也看到了,您要不就先回去,宫里还有许多大事处理呢。” 他花花肠子多,骨右早就知道,抢先一步道,“陛下,您可不能听这个人的,咱们若是走了,他肯定会留下来,谁知道他会对公子做什么。” 骨右口中的公子便是章璎了。 祝蔚被说中心事,恶狠狠地瞪了骨右一眼,骨右毫不客气地回瞪过去。 祝蔚咬着后槽牙。 这个骨右还想在大牢里再挖三年地道? 骨右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打定了心思不能让他如愿,耶律德让不知这二人的弯弯绕绕,盯着章璎的背影看了良久,终于道,“我虽不能久留,但明儿还是想找他说说话,他心里因李宴的事怪我恨我,我得与他说清楚,还有我这舅舅,也该为当初做过的事向他亲口道歉。” 萧烈闷头饮了一口酒。 一夜贪欢的代价太大了。 他惨白着脸,不敢在回忆过去。 他的心好像也随着章璎的离开死去了。 月光照进来,一行人各自怀着心思,终等到第二天的太阳。 今儿天气很好,章璎换了一个地方。 他带着西木在戏园子听戏。 找祝泠子看病的人很多,他并不能时时刻刻陪伴他。 戏台子唱着新编的戏,讲的是亡于内乱的前朝和皇帝身边祸国妖妃的戏码。 这是从遥远的汉土来的戏班子。 他们的前朝便是汉人的前朝。 无论哪国的百姓对战争都并不敏感,说到底他们相互也没有多少仇恨,被上层勾带着,傀儡一般耍弄。 那妖妃最后自尽了。 与“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倒是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台下掌声雷动。 人类的悲欢总是相通,抛却政治立场,两国的百姓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更何况辽国有许多汉土逃亡而来的汉人。 名震天下的萧氏一族便是如此,辽土的汉人并未低人一等。 下一场戏,却是开始唱那暴君和他身边的阉宦了。 章璎有些意兴阑珊。 话本子写的那暴君李景杀人无数,身边有一阉宦助纣为虐,二人最终自食恶果。 野史说那阉宦也不只是阉宦,甚至是君王的塌上宠,在汉土自然无人敢这样大肆编排,但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没有政治的阻碍,人们乐于见得汉国皇室遗臭万年。 西木年纪太小,看不懂戏,转头问章璎,“这个皇帝那么坏,宦官为什么要帮他?可见那宦官也是坏人。” 章璎摇头,郑重教西木道,“傻孩子,等你长大了就知道,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 章璎的目光落在那饰演暴君的戏子身上,透过那一身明黄的戏服,记忆回到了许多年前在宫中的夏天。 他被李景一脚踹到了屁股,捂着屁股在他面前讨好。 暴君笑了。 还把他提携成了近侍。 后来啊,这暴君便死在了自己精心调制的五石散下。 暴君杀了很多人。 却只对他一个好。 他死的时候在想什么? 章璎不知道。 或许在想一段前尘,或许在憎恨自己,又或许什么都没有。 听说死的时候会看到一生的走马灯。 那叫李景的男人,他死前的走马灯里,几重是章璎? 第158章 章璎神思飞散,被台上一声梆子敲醒,只见满座宾客,戏子怒声质问,“你这阉宦,为何对我下此剧毒?” 汉国皇室虽未对外公布先帝死因,但民间野史已有不少流传,流传最广的便是死在他身边的阉宦手中,但有人说是下毒,也有人说是马上风。 在戏台上,自然演不出来什么马上风。 章璎心思一跳,好似看到活生生的李景立在他面前,但他想,若是真的李景,一定不会这般质问他。 李景或许知道他下毒,但什么都没有说便服下了。 不是为了他章璎,而是早已活得不耐烦了。 台上一柱香的戏,台下的人可是演了七八年。 他们都死啦。 连阿姐和小宴都死了。 已经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当台上饰演阉宦的戏子跪下来被重枷缠身的时候,饰演钦差的戏子一指台上正大光明的匾额,梆子声响,锣鼓声歇,掌声雷动响起,“这阉人死的妙阿!”“这出戏排的好!”大戏落幕了,太阳下山了,夕阳的余晖打在章璎的肩膀上,西木觉得牵起他手的这个人好像老了十岁。 那排的哪里是一出戏。 排的是一个叫章璎的阉宦沉甸甸的一生。 戏台上的章璎死在新君破城的时候,戏外的章璎却还活着,他在北辽做了男妾,后来为两国不容,躲在一处禁地苟且偷生。 向死容易,向生难。 死后不过一捧灰,一座坟,要想活着,却要打断自己的骨头,咬碎自己的牙。 身后是如雷涌动的掌声,章璎却像钉子般驻足原地。 他的前方站着一个人。 一个叫萧烈的男人。 他立在阑珊灯火中,碧绿的眼睛看着他,身后是幽凉的光。 章璎闭了闭眼睛,无可自拔地回想起来那一个冰冷的雪夜,辽国的大将军撕下了人皮,原来也不过是个见色起意的普通男人。 萧烈上前,像是想与他说话。 章璎却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护住了身边的西木。 小宴已经死在了他们手里,西木不能。 萧烈看他戒备的神情心如刀割。 一步错,步步错了。 “你,还好吗?” 他不好,他要死了。 当然他要死了,或许与萧烈无关。 章璎心中冷笑。 但他还是回答了这没有意义的一句问话,“我很好。” 萧烈忽然上前握住章璎的手,章璎却像沾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躲开,“将军有什么话便当面说吧,不用动手动脚。” 萧烈哑着嗓子,“汉国那边传来你的消息,说你......若不是亲眼见你还活着,我险些也信了。” 他们来的路上确实听到了一些传闻。 但还是亲自来了,想着眼见为实。 萧烈喘着粗气,“章璎,打仗之前,我甚至想好了,等回来就办一场婚礼。” 章璎挑眉,“办什么婚礼?我做你的男妾?” 萧烈咬牙,“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男妾!” 如一辈子只有这一个人,那是妻是妾或许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章璎淡淡道,“可我是个男人。我不想做别人的什么妻妾。” 他是个男人,萧烈却用对待女人的方式对待他。 虽然他依然不能人道一一 但确确实实是个男人。 “萧烈,你连最起码的尊重都做不到,你把我当成了什么?发泄欲/望的容器?如果有人这样对你,你会怎么办?” 萧烈心中冰凉一片。 是了。 倘若有一日有人这样对待他,然后假惺惺地回头对自己说什么男妾的话,他会把这个人碎尸万段。 说到底,他从来没有把章璎放在与自己同等的地位之上。 章璎摇头,“萧烈,我要的不多,只想要余生最后的宁静,若还有别的什么人来,你便带着他们回去罢。” 章璎抱起西木,转身没有再看萧烈一眼。 萧烈神情怅然,终于明白自己做下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他们之间隔着的哪里只有一个李宴。 还有国仇。 还有章璎对他长长久久的怨恨。 那一个雪夜,他亲手将章璎推到了悬崖边。 章璎再也不肯回来了。 萧烈终于后悔了。 可章璎再也不肯回头看他了。 第159章 萧烈神情痛悔,喉间沁出铁锈味道。 他这一辈子都做了些什么? 第一次见章璎的时候,那还是个孩子。 那个孩子在破旧的桥洞下痛哭失声,是他救了自己。 若干年后他们重逢,面对伤痕累累的章璎,他非但不曾伸出援助之手,反而向着悬崖推了他一把。 周周折折,一切宿命般回到原点。 他们从此是相逢不识的陌生人。 陌生人三个字刺激到了萧烈,他双目猩红狼狈,手背暴起来青筋。 有一句话,以前他不肯问,现在他不敢问了。 章璎心里,可有一个叫萧烈的人一亩三分地? 或许曾有过,但被自己亲手磨碎了。 嫉妒,爱欲最终化为一声不甘心的长叹。萧烈这一生位高权重,从厮杀中走上高位,要什么得不到?唯独眼前这个人即便转身要走,他竟也不敢留。 这一刻的萧烈自卑到了极致。 章璎就像颜色鲜红的毒药,引得人失魂落魄,却自己翩然远去,但追溯过往,他们无论什么人谁又能说他半个不是? 他身正不怕影子斜,这一生为家为民毫无私心,可以说无论活着被世人口诛笔伐亦或死后见章荣海,都问心无愧。 而那些问心有愧的人便注定活在不能见底的深渊中。 人生在世,最怕的不是老无所依,不是情无寄托,而是问心有愧。 大悟无言,大笑无声,大悲则无泪也。 耶律德让没有看自己失神的舅舅一眼,辽国的主人已从挺拔少年长成高大青年,步伐轻快地追上去。 总得见见他,说几句话,才算是不虚此行。 他知道章璎不会有什么好话。 但千里迢迢而来,他不甘心这样回去。 章璎以为是萧烈,加快了步伐,却听身后传来年轻的嗓音,“你连萧让也不肯见了吗?” 章璎顿住了步伐。 耶律德让低声喘息,远远喊他,“我千里跋涉而来,只是想与你说说话。” 说起来,萧让似乎没什么对不起他。 萧让所作所为基于家国,章璎没什么好怨恨,只是小宴的死,到底与他们二人有关。 章璎轻声叹息,并没有回头。 “见到了人,陛下也该回去了。” 耶律德让急急解释,“李宴之事是我疏忽,若非我安排疏漏,他也不会......他是我手中的棋子,我又怎么会刻意让活棋走死?” 章璎声音冷漠,“陛下从来不把人的命当回事,那也不必把章璎当回事了。” 耶律德让忽然觉得,他无论在章璎面前说什么话,都像极了语无伦次的辩解。 于是他不再说些让章璎生气的话。 他还没有想清楚眼下该说什么话,章璎却先于他开口了,“眼下战乱不休,黎民受难,若陛下愿意,至少短期内别再掀起战乱,留百姓一口喘息之机,将来若能成为天下共主,肯善待两国百姓,尊汉制,循汉法,延汉庙,章璎铭感五内。当年我曾在父亲面前许下宏愿,愿做赴汤蹈火之人,如今却已精疲力竭,自顾尚且不暇,除这三言两语相赠,再无别的力量。倘若陛下依我所言,必得后世称颂,可为千古一帝。” 耶律德让沉沉看向章璎。 究竟是什么让他即便到了现在还在为唾骂他的天下人请命? 他分明才看了一出羞辱编排自己的戏。 直到很久以后耶律德让才明白,戏子是黎民,天子亦是黎民,江山之重担,非至恶至善者不能久居。 他对章璎郑重允诺,“我以神明为誓,绝不主动掀起战乱,但若有朝一日汉室将乱,我必一统山河,尊汉制法,循汉礼乐,延续汉庙,绝不伤百姓分毫,若违此誓,人神共诛之。” 第160章 章璎笑了声。 更朝迭代的事情史书上见的还少吗? 三千里江河日月顷刻便换了主人,新的王朝业将走向新的末日,如此循环往复,倒显得他们这些人执着了。 他年若汉室不济,苍生受难,辽人入关,天下大统,仿汉制,习汉字,文化共存,文明相融,百姓有一个大同天下,桃李园外是辽是汉倒也不必区别分明。 而这大同天下又能撑过几百年岁? 到时候又是一番生灵涂炭,千年之后是否还是汉家天下? 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可笑他执着了一辈子护着皇室,到快死的时候才想明白了根本。 江河日月以人为本,皇室不过是逐利之工具。 水能载之,也能覆灭之。 眼下他看这辽国少主,竟隐约有天下共主之势了。 “陛下记着今日的话。”章璎这样说。 耶律德让点头,“你们常常讲的一句话,君无戏言。” 君王无戏言,但到底会后悔。 “你身上的病症,我穷极天下,也会寻来解药,你莫忧虑,终有一日会与常人没有不同。” 章璎摇头,“我早与常人不同了,也无甚可奢望。” 耶律德让忍不住道,“若真有入关的一天,我一定杀了李徵,杀了所有待你不好的人,他们算不得什么百姓。” 章璎盯着他手中的刀,“你我早已国仇家恨,又何必为我再开杀戒?我已不愿再卷入风云,你们且争且夺,莫伤了无辜人便好。” 耶律德让叹息,“你变了很多,我还是喜欢叫你维依。” 章璎神情恍惚,良久说道,“太阳也有落山的时刻。” 他已找回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也便不再重要了。 他无父母,也不欲知父母。 他无子嗣,也不欲育子嗣。 他无姓名,也不欲有姓名。 他一无所有,却因章珞的那一封绝笔,知自己的归处,或许黄土日月相伴,远离尘世喧嚣,此地便是他的将来。 人若是不再执着,痛苦便会放下大半。 “章璎,你身边的人很多,但你的真心可给过什么人?” 耶律德让忍不住问。 他想得到一个答案。 他想知道这个轻飘飘的人,心脏有没有放进去一个人的重量。 章璎的目光落在远处散场的那扮演暴君的戏子身上,脑海浮现短短几个字一一 往事不可追。 入宫之后,当戚寒舟成为他的过去,谁成了他当年的现在? 许多事他已不敢深想,自欺欺人,得过且过。 “给过。” 至于什么人? 章璎恍惚地想,总是生不逢时。 他出生的时候,他老了。 他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死了。 而那被他封在记忆中的小西河王,如今褪去了颜色,像一幅失真的画。 耶律德让观他神情,终于道,“知你不是铁石心肠,我输的心服口服。” 活人比不过死人。 他们拱手道别,知此一别或许永生不能见面。 耶律德让临走前说,“若我能入主中原,必不会让你活得如此委屈,至少愚昧的百姓,应当知道你为他们做了什么。他李徵为了维护皇室的面子不敢公开,我可不怕。天地日月共鉴,我从不掩埋罪孽,也不怕彰示真相。” 章璎似乎在想别的事情,他有些出神,甚至没有听清楚对方说了什么。 耶律德让也没有再说一遍。 他们拱手告别,耶律德让回到失魂落魄的萧烈身边佯装自在,“人见过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他又回头看向祝蔚,“你如何想?” 祝蔚眨了眨眼睛,“我见这地方山清水秀,正是养老的好地方。” 耶律德让笑了,“若有一日天下一统,你自然可以来此卸甲归田。你不去与他说说话?” 祝蔚百无聊赖,“我跟着来此也就是远远看看,见这美人还活着,总比死了强。” 他不肯承认,旁人也不戳穿。 祝蔚没有留下来。 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或许将来战事真正停歇,此地确实是一养老的好去处。 有美酒,有江湖。 还有一个薄命的美人。 第161章 后来,他们都离开了,好像他们从未曾来过。 萧烈回去之后一心投身战场,从此他身边再没有人敢提起那个名字。 萧山偶尔还会记起来那个叫做李宴的可怜皇子。 但没有人告诉他那个孩子的遭遇,于是他渐渐也遗忘了童年的玩伴。 祝蔚依然做着他的将军,他在等着最后的一场恶战。 耶律德让遵守诺言,并没有主动出兵,但这中原汉国的小朝廷,已经独木难支了。 周旖东的死算得上一个分水岭。 军人与朝廷的矛盾日积月累,终于爆发出来。 戚淮也在等,等着最后的一场恶战。 太尉辞官返乡,卫琴年前病故,王寅一手遮天,曾经新帝登基后的三座大山,如今只剩下了一个真正的奸佞,朝政早已乌烟瘴气,即便前线战士们清君侧的传闻日盛,李徵一人却没有办法除去王寅,整个士大夫为首的文官集团层层拥护,他总不能杀了所有的文官。 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章璎的存在有多么难得可贵。 一切都晚了。 燕平四年冬,前线的士兵不再守着前线,而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入都城胁迫皇帝清除王寅。 士大夫集团官官相护。 王寅稳立大殿,巍然不倒。 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朝野上下除了这群只手遮天的士大夫,还有许多被边缘化的官员,他们看透了如今的时局,有人辞官有人自杀,也有人干脆站在了前线士兵的那一方。 戚淮威望不如从前,早已压不住手下的兵。 李徵暴怒。 他如今并非全心全意维护王寅,还没有认识到问题所在,而是认为小西河王管不好手下的兵,人们不知道他们的皇帝早就疯魔,一心认为自己的权威被一群下贱的士兵践踏,合理的请求不被许可,请愿的三百余名士兵迎来的是禁卫军鲜红的火箭。 三百士兵尽死。 死在了火雨之中,凄惨无比。 他们来的时候还怀揣着对君王的希望,却没有想到他们在效忠的君王口中不过是一群“下贱的士兵”。 三百多条为皇室在沙场拼杀的人命在烈焰中翻滚痛号,浓烟滚滚,大火冲天,到了第二日,已经只剩下了一地断肢残臂了。 他们没有死在战场,而是死在了自己的君主手中。 滑天下之大稽。 他们是谁的父亲,谁的儿子,是哪家深闺的梦中人? 最小的不过十四五岁。 他们铁骨铮铮的生命在君王眼中碎薄如纸,过往的功勋被抹杀,只剩下刺目的反军两个字。 李徵却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王寅虽然可恶,但这群来犯的士兵更加可恶。 君王的威严要高高巩固,架在庙堂上,不容许任何人践踏。 否则往后什么人都能来胁迫一番,君不君,臣不臣,如何统御万民? 有什么需求,他们可以一层层上报,如此越级,军规何在,他是在替戚淮整治他手底下的兵。 李徵从不认为这件事能带给他多大的影响。 他经历过类似的事太多,他将戚淮手下的兵 当作浮玉坊的反贼去处理了。 但在后世看来,这却是他一生中最严重的误判,他高估了戚淮对自己的忠心,也高估了士大夫在战乱时候对朝廷的作用。 前线的戚淮沉默了。 前线的士兵沉默了。 死一般的寂静盘旋在边关。 天下王师不只一个西河,还有无数别的旁支。 他们虽非西河王师隶属,却也是保卫家国的勇士。 有人愤怒掀翻了案几,“陛下不仁,你我何须讲义!” 燕平五年,汉室反军四起,皇帝血腥镇压,西河王师始终沉默。 燕平六年,汉室摇摇欲坠,四分五裂。 燕平七年,许多反军投奔辽人。 燕平八年,辽人大举入关,西河王师以戚淮为首,不作反抗,亲自为之打开城门。 小西河王亲自卸下盔甲,于万众人中央字字铿锵,“西河王师为中原百姓卸甲,汉帝不仁,我等共弃之,辽帝若得天下,他年重蹈覆辙,苛待百姓,我等舍身共诛之!中原军民可容异族,不可容暴君。” 上位者无论是什么人,若无法善待百姓,总有一日会招来杀身祸患。 西河王师效忠的是王朝庇佑下的百姓,而不是苛捐杂税的没落皇帝。 李徵,甚至不如他的父亲! 一个是真小人,一个是伪君子。 他有父亲的野心,没有父亲的能力,在万众吹捧中以为万物皆在手中,高看了自己,低看了别人。 辽军所到之处不伤一兵一卒。 这最后一片让李徵苟延残喘的领土,终于在燕平八年年末,被异族不费吹灰之力蚕食。 第162章 这一场灭国之战,双方死伤却不过百人。 城破的那一天,正是燕平八年的除夕夜。 新帝登基不过八年,燕平的年号便要了结。 李徵直到城破的那天都没有认为自己做错了。 那三百条为他拼杀的人命蝼蚁一般,死了便死了。 他高高在上太久,早就忘记了自己当年也曾有血有肉过,究竟是这把椅子将他变成这般,还是他自己内心的恶念被权力无限放大? 李徵没有办法解释。 他的江山满目疮痍,他的帝王之路走的锈迹斑斑。 他自幼年时在暴君手下挣扎求生,母亲早亡,在寺庙中忍辱负重,借助舅舅卫琴的势力终于杀了暴君,得以报仇,重归九五,怀揣着名垂千古的欲/望和野心大展宏图,奈何时局不利,外有凶猛异族虎视眈眈,内有老西河王病逝,王寅等祸国奸臣,连戚淮都身中剧毒,战场上的猛将一一废了,辽人手里的棋子越来越多,他手里的棋子越来越少。幸运的是章璎带着死去的李宴逃开了辽宫,虽没有多大作用,好歹废了辽人手里多出来的牌。 在这一场天下的博弈之中他输的彻彻底底。 究竟是辽人太强大,还是他的国家在暴君手里太过衰微,让他这个比自己的父亲强一百倍,有野心有能力的人也无法逆转乾坤,受前朝遗害,最终竟然做了亡国之君,二世而亡? 李徵直到现在都没有反思自己的问题。 在他看来,国可亡于暴君,可亡于辽人,也可亡于奸臣,但他从不怀疑自己的能力。 国不会亡于他。 一定不是他的原因。 人们都逃了。 宫变时候的惨况他经历过一回,那时候他是胜利者,如今他以失败者的身份又经历一回,也算是有始有终。 厮杀声不绝。 辽人对百姓多有怜悯,对皇室却高高举起刀刃。 李徵暴怒起来。 他自认为自己强过父亲,无论是胸襟谋略亦或是体恤百姓,他想不明白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但有一点李徵从来不清楚。 自从登基为帝,他越来越像李景了。 但他甚至不如李景。 李景左右这把龙椅,而他被龙椅左右。 他随着这把龙椅衍生出来的高高在上和不近人情宿命般让他走向一条灭亡之路。这把龙椅将他继承于暴君血脉中的暴虐多疑刚愎自用青出于蓝到了极致。 而他竟毫无所觉。 甚至自认为自己是个好皇帝。 他眼界太短,只看到了朝廷乌烟瘴气的争斗,嘴上说着体恤万民,却从来没有真正体恤过,税收一日比一日重,皇家的面子比天大,所行所为刚愎自用,可惜没有人做他身边的镜子,若有一个章璎这样的人在他身边,及时悬崖勒马,又怎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但凡君王,高高在上日久,多少会生出古怪的秉性,但明君身边多贤臣,多镜子,君王在镜中照见不着寸缕的自己,也会生出羞愧之心。 李徵自比千古帝王,他身边却没有这样一面镜子。 即便有了,他又如何肯听? 幼无慈父,长无良师,亦无益友,于是一条路走到黑,说到底性格决定命运,他咎由自取罢了。 李徵总是觉得自己命苦。 如今国真的破了,他觉得自己的命真苦啊。 想要的得不到,得到了也不长久,所筹所谋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来当年杀死暴君登基大位,竟是他这一生唯一的惨胜,从登基之后步步艰难,越走越下,到如今下到沟渠里了。 但他还不知道,即便是他这一生唯一的惨胜,也是因为暴君自己放弃了生路。 李景活得不耐烦了,把江山拱手送给了自己反了的儿子。 第163章 辽人终于杀进宫。 宫人奔走逃亡,只剩一个末日的皇帝与守着他的朱衣。 他高高在上的威严碎成一地粉末。 来的人是祝蔚。 月光明亮,灯火明亮,冬雪带着凉意。 这是一个用来杀人的夜晚。 他终于能来到皇帝身边,报自己的大仇。 男人的刀高高举起,咧嘴一笑,“小皇帝,还没像你老子一样自杀呢?” 李徵早知祝蔚大名,见到他目眦欲裂,“你身为汉人替辽人卖命,还有脸在朕面前说什么?” 祝蔚目光讥嘲,“你可知辽军一路畅通无阻,小西河王亲自打开城门迎接?你屠杀三百西河王兵,还想让戚淮替你卖命?” 李徵手指颤抖,怒指祝蔚,“他戚淮管不好手下的兵,朕只杀这三百人,没有修理他戚淮已经是看在老西河王的面子上了!这三百反兵,说不定便是他授意的,朕已对他宽仁之至!” 祝蔚像是听了个笑话,“你与你那老子真是亲父子!我虽效忠辽国,但听那三百西河王兵的死状仍然心有余悸,为之鸣不平,他们为你拼杀,你却过河拆桥,你所作所为和对章璎做的一切有何不同?还是皇室的人向来喜欢恩将仇报?你虽疑心戚淮却还留着他也不过是因为无人可用,什么宽仁都是笑话,你派周旖东去接管就是铁证!可惜周旖东不济死了!” 李徵闭了闭眼睛,神情癫狂,“你有什么资格提起章璎!” 祝蔚的刀从李徵耳边呼啸而过,眨眼之间李徵身后的木椅已被劈裂。 “陛下没有亲自见过章璎吧?也是,你亲手送他出嫁,自然不知道他在辽国过的好不好。章璎在辽国很不好,那大将军把他当作玩物,他拼着一死恢复功夫,强弩之末带走李宴逃到一处禁地,我前几年去的时候他已经化成了一把灰。做陛下的救命恩人真是可怜,他早就后悔救了你!” 不是这样的。 他没有打算把章璎扔在辽国不管的。 他中途派人去劫,要不是祝蔚把章璎带走,章璎早就是他的枕边人了。 若章璎日日伴着他,他又怎么会谋划着娶章珞,逼迫他回来? 他没有想到章珞为了让章璎自由竟然自杀了,他丧失了所有让章璎回来的希望。 当初章璎能回到他身边,又怎么会死在那遥远的地方? 如果章璎一直陪着他,做他的镜子,他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李徵神思纷乱地想,过去走马观花般闪过眼前,他捂住发疼的头,赤红着眼睛,“祝蔚,一切都是你害的!” 一一若不是祝蔚刺杀他,他又怎会数月沉睡而乱了朝纲? 一一若不是祝蔚阴差阳错害了戚淮,西河王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一一若不是祝蔚劫走章璎,章璎怎么会死在遥远的阿里图? 一一若不是祝蔚替辽人征战,他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李徵发狂似地拔出腰间的剑向祝蔚刺过去。 祝蔚闪身躲开,手里的刀回劈过去,两人旁若无人交战,周围辽兵也未上前阻拦。 这是祝蔚报仇雪恨的时候了。 李景死了。 他的儿子还在。 看起来也不像什么好人。 李徵狂吼,暴怒,剑像游蛇,像闪电。 他身上早已没有了当初昭宁太子的影子。 刀剑相撞,擦出金黄的火花,数番纠缠下来,剑光暗淡,刀的残影铺天盖地。 人们厌倦杀戮,却总是在杀戮。 武道没有巅峰,人却有。 朱衣一直守在李徵身边。 他守着他的陛下,像守着国家的最后一寸土地。 他是忠心耿耿的侍卫,守着皇帝许多年。 这最后的一步亡国路也不忍他的陛下一个人踏过去。 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死去,也有的人死去是为了活着 第164章 这是一个可笑的世道。 人人带着面具,人人流血流泪。 朱衣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做什么,但在看到祝蔚重新用着足够将人劈成两段的力道向李徵劈去时,出于本能,他扑过去将李徵牢牢护在身下。 他是一个忠心的侍卫。 在他有自己的人格之前,他首先要护着君王的安全。 祝蔚收住势,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朱衣已经尽到自己最后的本分,口吐热血,在已经瞠目的李徵怀里断断续续地说,“陛下,这最后的路朱衣没办法陪您走下去,万望珍重!” 朱衣对李徵而言有别于章璎,也有别于其他亲人。 虽是侍卫,却看他长大,教他习武,亦兄亦长。 祝蔚眼睁睁看朱衣殒命,从此他与李徵之间的血债又多一条。 朱衣的身体在李徵温热的怀中渐渐凉薄下去。 李徵仿佛受到极大的刺激,母亲死了,舅舅死了,他那没出息的兄弟李宴死了,章璎死了,朱衣死了,他们都一个个离他而去,留着他一个人在这皇位上,可他还有什么将来? 李徵颤巍巍闭住朱衣的双眼,知那一身朱袍下的身体血迹斑斑。 他发出苦笑,笑的不可遏止。 朱衣这个傻子。 他用命换他,可知他这亡国之君实也活不了多久? 辽国皇帝岂能容他? 风声狂啸,宫外下起了雪。 雪冰凉,脸苍白,夜色黑沉。 人们见这末代皇帝一身黄袍站起来,全身脏污,袍摆上绣着的蟒龙仿佛在哭泣。 他拿起了自己的武器。 那是一把剑。 中原擅剑。 皇帝也擅剑。 那剑举在了脖颈上。 李徵以为自己即将悲壮地死去。 他做皇帝太久,早已忘记不做皇帝的模样。 做不了皇帝,不如去死。 他选择站着去死,也不肯跪着生。 他不可控制地看到自己的命运与父亲重叠,到这一步,终于愿意称那死去的暴君一声父亲了。 那个叫李景的男人死了。 他的影子却始终笼盖着每一寸山河,就像天阴有雪,下雨有风的自然规律。 直到这个国家终于如他所愿消亡。 不破不立。 李徵直到最后一刻才终于承认,他输了。 输给了自己的父亲。 他这一辈子,以为斗赢了李景,但自登基以来,一直在与李景留下来的影子斗,但他连那个人的影子都斗不过。 或许李景到死的时候,已经预测到了之后的种种结局。 天上的雪花盖住月亮,于是月亮消失了。 地上的血色盖住宫墙,于是宫墙消失了。 旧的皇帝倒下了,还会有新的皇帝。 旧的王朝结束了,还会有新的王朝。 统治者不见了,制度却永远存在。 万籁寂静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 那是飞矢击中兵器的声音。 李徵手中的兵器落在地上,祝蔚等人回头看去,见萧烈一身风雪而来,“陛下有旨,留着他还有些用处。” 有何用处? 祝蔚不明白。 但李徵落到如此地步,可谓生不如死,他对杀人也并不执着,便行了辽的大礼,表示听从吩咐。 萧烈生怕祝蔚一不小心杀了李徵,眼见传旨及时,这才放下心。 李徵被押下前死死盯着祝蔚,他的满腔仇恨终于找到了祝蔚这个突破口,但君王的尊严让他无法如野兽一般扑上去撕咬。 祝蔚摊开了手,“你父亲杀我全家在先,如今你这样看我,倒让我以为是我杀了你全家。” 李徵作势就要扑上来,被众兵压迫关起。 关押李徵的地方,正是李徵曾经用来关押章璎的那座芷兰宫。 芷兰宫中章璎养育过的那一株君子兰它的种子开遍每一个角落,明年的春天它们将如火如荼烈烈盛开。 第165章 李徵在芷兰宫中跪下来,嗅着泥土的香气失声痛哭。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章璎真的死了。 就在这座宫殿,他掐着章璎的脖子,逼迫章璎招供温蓝的下落。 是他瞎了眼。 万事万物终有轮回,风水流转,当年他押章璎至此折辱,如今他在此受辽人折辱,也算是报应。 他回到了起点。 芷兰宫处处是章璎的影子。 难怪温蓝被关在这里的时候会疯掉。 他闭上眼睛,便好像看到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身着宦衣,头发如海草般披散开,宫中特制的云纹遍布每一寸角落,袍尖一抹红鲜艳欲坠。 他在侍弄他的兰花。 低伏身躯的一截白色脖颈明亮动人。 那时候朱衣还在,跟着自己亦步亦趋。 那时候章璎还被握在他手心。 他睁开眼睛,幻觉消失了,只有一片瓦灶绳床,和满墙温蓝刻下来的金黄面具。 温蓝也死了。 “你的马好快。” “别人送的。” “叫什么名字?” “小毛驴。” “它是马,为什么叫小毛驴?” “因为我指马为驴。” 那一年,十七岁的章璎骑着他的小毛驴在佛寺中带着年少的太子逃出生天,他们被关在地牢,小太子摸着他振翅欲飞的蝴蝶面具说,“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认得出来你。” 可他没有认出来他。 章璎是他这一声见过最光彩夺目的人。 他像天上坠落的太阳,像山林的四角驯鹿。 他留不住章璎,就像凡人留不住风。 他曾经在满目疮痍的世道活得如此肆意痛快,但后来发生了什么? 曾经还是昭宁太子的李徵认错了人,一步错,步步错。 章璎为了救他,在冰冷的寒水中泡坏了身躯,至今不能有子嗣,而他因自己的欲/望妄图留住这个人,想折断翅膀。 李昭宁从来不肯为自己作出的决定后悔。 章璎可以不救他。 救了他,他便是他一生的负累,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牵扯不清了。 他怎么能如此轻易便留下他一人在这世上受尽折磨! 他不敬鬼神,不信神佛,在佛祖面前念了数回经书,也不过是装腔作势,他敲着木鱼,烫过香疤,做过和尚,心里却在嘲讽这污浊苦世,如此数载春秋,直到长安古道落满雪花,青盐寺下的桃花开了又败落。 既天生桀骜不驯,又如何能在神佛面前低头? 但知道章璎死去的一瞬间,他第一个念头竟是,若当真有来生,章璎是否还会在投胎路上重走一遭? 他终于明白章珩为何出家。 不过是用这三千烦恼丝,换他兄长能重新投胎做人的一个机会罢了。 李徵脑袋轰隆一声炸开,里头飞沙走石,硝烟弥漫。 他像孩子一样哭泣,直到泣出两行鲜红的血。 但这偌大的宫殿,已再无一个章璎走过来抱住他。 第166章 燕平八年冬,辽军入关,山河易主,立新汉旧邸为都。 后世称,旧汉亡于新汉,新汉开国八年亡于辽乃大势所趋,历史之必然。 李徵是唯一一个开国之君,也是唯一一个亡国之君,纵观其为帝生涯,早期殚精竭虑,后期刚愎自用,史官留下来八字评价,“为君不仁,为人不驯。“算得上中肯。能看出来他有几分本事,但这本事还不够力挽狂澜,先帝李景留下的是一个必将消亡的世道,无论是李徵还是章璎他们所作所为只是竭力将燕平这个年号延续三年又三年。 新汉的一切都是旧汉的回光返照。 这回光返照到了尽头,也该尘归尘,土归土了。 而对于李景这个暴君,人们的评价各不相同,比起李徵无疑更加丰富多彩。 辽帝建国,一统天下,战乱平息,百姓才敢在滔天血雨中探出头来看雨过天晴。 新朝已立,建武朝,号永元,异族称帝,并未屠戮异己,而是奉行一家之策,多族共处。新帝登基第一道令便是易胡服,行汉制,用汉臣,享汉宗庙,礼汉先王,一切与原来没有任何区别,并请回了告老还乡的太尉明柯以出来稳定民心,听说一路辽帝纡尊降贵,礼待太尉,以至于这个老人涕泗横流,从明柯入朝开始,反对的文人士大夫便一个个相互瓦解,最终没有声息,而李徵手中的军臣矛盾在新帝手中也得到了缓解,最主要的原因是,王寅死了。 王寅死在宫变之中,听说死状凄惨,死后曝尸。在日以继夜推行了一系列恩威并用的新政之后,新朝站稳根基,反对派的声浪日趋渐少,众属地逐一归附,通婚立祠减税等旨意下来,士大夫阶层几乎被全然笼络,章荣海半生努力付之东流,倒是说得上讽刺。统治阶层在努力把自己融入中原的文化体系以证明自己顺应天命,对于穷苦的百姓而言,高高在上的官员是谁无人在乎,他们只在意今年的收成,只在意今日碗中的米。日子过的好了,民间的抵触情绪也便削弱了。 得民心者得天下。 辽军入关,开辟一个新的时代。 战争残酷,不是被人吞噬,便是吞噬别人。 辽军看似胜利,却最终屈服于强盛的中原文化辐射之下,内部对此决策也颇多争议,由此埋下将来之祸。后世记载武朝四世而亡,天下复归后汉,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但不可否认这第一个由异族建立的王朝虽然短暂存在百年,却是数代以来百姓最为安居乐业的时候。新朝的年轻帝王,确是一代雄主。 而在当下,天下太平,边关无可守,将士无所归,小西河王带着他的西河王师卸甲返乡,辽帝几欲挽留,戚淮言语尊敬,婉言谢绝,”戚淮亲自打开城门已是家国罪人,再封官拜爵则无言面对家中烈士。但陛下需牢牢记住一句话,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若有一日君王无道,天下必反。” 耶律德让最终还是放他归去。 他们草原人敬仰英雄。 戚淮无疑便是英雄。 第167章 雪飒飒,风骤起,月正凭栏。 倾塌的王朝在消弭,曾大名鼎鼎的西河王师从此成为历史悲泣的黑白文字。 小西河王立在廊下,朱红的宫墙上映着他落拓的影子。 辽帝对他行汉礼,“多谢将军,你我虽曾是死敌,如今也算一家,若非将军深明大义打开城门,我又怎会有今日?” 戚淮发出一声叹息,“陛下是明主,我父亲一生效忠皇室,我与父亲却不同,我效忠的是百姓。” 只不知如此以来,百年之后见到父亲,是否能得到原谅? 长夜漫漫,黎明未至,波涛汹涌的史书将如何写下戚淮这两个字? 是投敌的将军,亦或卖国的竖子? 倘若和那阉人宦官写在一处,名字在书页间碰头,倒比永不能实现的婚书更加牢靠。 戚淮神思飞散,面露痛苦之色,座上的耶律德让忍不住问了一句与正事无关的话,“你要去找章璎?” 戚淮微微一愣。 他不是傻子,纵然当年周旖东封锁了消息,他也大约猜测到一些事情,关于后来温蓝已死,章珩出家之类的事,足以印证他心里可怕的猜测。 章璎已经死了。 否则章珩怎么会作出这样的选择? 之所以还苟活到今日,也不过想亲眼见百姓太平无事。 从某种程度来说,章璎与他算是一路人。 他们效忠百姓,而非效忠皇权。 但章荣海以及老西河王,他们保护的是皇室。 戚淮直到后来为了寻找章璎踏破铁鞋,才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他穷极一生,再遇不到这样一个人。 他的心缺了一块叫做章明礼的部分,可笑的是直到那一部分丢失,才知道它隶属何名。 “他即便死了,我去看看他,又有什么不可?” 戚淮声音温柔,这天下还没有人见过小西河王如此柔软的神情。 他最后见他一面,然后死在他的坟前,了此离经叛道的一生,也算有始有终,全一段他们的过去。 就像温蓝做的一样。 他竟开始羡慕温蓝。 耶律德让咬了咬牙,终于忍不住道,“将军莫急,章璎未死。” 戚淮猛地顿住了脚,声音干涩的像是被划破的老树皮,“陛下切莫开玩笑,他的事,草民经不住玩笑。” 耶律德让道,“当年不过是他故意气温蓝的把戏,我们去的时候他还活着。” 戚淮无法心平气和,“你们去的时候是什么时候?那他现在呢?” 耶律德让据实相告,“我这几年虽在打仗,却一直关注他,他身边跟一位神医,身体调养的差不多,打仗的时候一直在阿里图,但这几日身子每况愈下,清醒的时候不多,我便让神医将他从阿里图带回来,举国之力想办法,便不信从阎王手里抢不下来这条命。” 戚淮心痛如刀绞,后知后觉,“他怎么了?” 耶律德让发出了一声叹息,“他伤痕累累带着李宴从大央逃出去,后来李宴死了,他遇到一位神医,神医勉强治好了他的伤,这几年的调理之下当年琵琶骨落下的伤也死里逃生地好了大半,只是他为了快速恢复功力而服用了一种药物,这种药物虽然能恢复功力,但却以耗尽生命为代价,他的日子因这剧毒所剩无多,但索性已经有了新的办法,但无人试过,未必能成。” 戚淮心神剧震,知自己为了守护家国,终于负他良多。 若不是他放开了章璎的手,又怎会遭遇这日后的一切? 辽帝口中轻飘飘的几句话,是李宴沉甸甸的一条命,没有人比戚淮更明白李宴对于章璎的重要。 他装糊涂了好几年,周旖东拦下来隐瞒他的东西,无论是章璎亦或李宴,他当真一无所知吗? 他只是不肯面对罢了。 他是个懦夫。 戚淮几乎就要痛哭流涕。 他怎么能配得上章璎? 气血翻涌,蛊毒作祟,小西河王因痛楚而面容扭曲,“他在什么地方?” “他在长安,就在你脚下踩的这片土地。” 第168章 “他在宫里。” 耶律德让不再卖关子,而是如实回答戚淮的问题。 “祝泠子遍查医书,找到了一种另辟蹊径的解毒方式。” 戚淮手一抖,抬眼看向耶律。 年轻的皇帝毫不怀疑,若是目光能有实质,他此刻已被那双眼睛洞穿。 耶律德让清了清嗓子。 “域外有一对蛊,母蛊杀人,子蛊救人,母蛊入体绵延繁嗣,食人心脉,子蛊入体吸髓而生,章璎体内烈毒聚入骨髓,借这子蛊吸走烈毒,也不失为一个救人的好法子,但若这子蛊长期留在人体不出,便有被吸干骨髓夺走性命的危险。” 戚淮干哑着喉咙,“所以?” “需要一身中母蛊多年,蛊毒融入血脉之人放血来诱子蛊出来,子蛊母蛊之间有天然的感应,但此法很有可能连累那相助之人失血过多而死,而即便恰好有人常年身中母蛊,又愿意为他流干鲜血,也不见得能成功保住他的性命,说到底还是冒险,这子蛊母蛊同源,出自苗疆,以子母蛊为首衍生无数各色门类的毒虫,有人专门研制和贩卖,但价格珍贵,千金难求。我本已不抱着希望,但有一日同祝蔚提起,祝蔚称他当年在鹰嘴山机缘巧合,劫掠过一批西域货物,其中正有这子母蛊,他说当年种给你的蛊虫,正是母蛊,如今他手中还有一只子蛊,就看你是否愿意了。” 廊下的戚淮忽然悲怆地笑出声来,“能以我命换他命,我求之不得,又怎会拒绝?陛下思虑良久,原早就在这里等着,我又怎会拂陛下好意?” 耶律德让弯了弯嘴角。 他敬英雄,也怕英雄。 他想废了戚淮。 戚淮是一位好将军,可惜不是他的同路人。 他本不敢如此冒险,但章璎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等不及了。 “我想见他。” 这些年午夜梦回,戚淮总能回忆起他与章璎大漠分别的那一日。 他对章璎嘱咐,不要生病,不要难过,害怕了就回来。 章璎说,“戚寒舟,我们回不去了。” 章璎说,“章明礼死了。” 章璎说,“我比你更想让他回来,可他死了。” 如今黑夜退去,黎明将至,章明礼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等他回来,尚能再吹一曲雁归来。 物是人非事事休。 北去一别,他二人各自奔赴前程,均已伤痕累累,戚淮闭目塞听,欺骗自己章璎在北辽过的很好。但他一人流离失所,怎么会过的好? 耶律德让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如重锤击打他的心脏,他的耳边响起巨大的鼓声,血脉逆流,青筋暴起。 章明礼,你怎么活的这样可怜? 倘若上苍从不垂怜,善良有何用处? 他手里的刀可以杀了所有折辱章璎的人,但他没有。 他护住了百姓,却没有护住自己最想护的人。 戚淮老了。 燕平才八年,名满天下的小西河王便老了。 他像一捆烧尽的干柴,之所以还没有即刻飞灰湮灭,因还有未了的愿望。 时隔千日,他未了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 比起温蓝,他的运气实在太好。 带戚淮去见章璎的人是祝蔚。 祝蔚有些无从说起。 他身为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总没有始作俑者的自知之明。 几年前他随耶律德让一行阿里图去了一趟。 但那一次他并未与祝泠子打过照面。 章璎在阿里图度过了健康而无忧无虑的几年,这几年他只为自己而活。 但今年开始,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后来慢慢地,睡着的日子总比醒来多。 长安城办法多,还有章珞留给章璎的,章荣海曾经搜罗到的许多珍贵药材,祝泠子便带着章璎回来了。 祝蔚亲自去接的人。 但没想到这一接接回来了自己的亲弟弟。 这祝泠子原来不叫祝泠子,叫祝岭。 当年祝家被灭门,祝岭年纪太小,动手的一名侍卫心生恻隐,悄悄将他藏了下来。 暴君在位时每日砍的人太多,砍头时候算的都是一笔糊涂账,无端少了个孩子也没人在意,毕竟那时候杀人杀的不是一个一个,是按批算。三岁的祝岭侥幸逃生。 而那好心的侍卫不敢多留他在家中,恰中途遇一云游道长,便将祝岭交给了那道长。 那道长大名鼎鼎,一身医术出神入化,亲自抚养祝岭长大,为了让他听起来更像一个道士,在他名字后加了一个子。祝泠子受他一身医术传承,又有痴学之相,虽然后来知晓身世,也没有寻亲的欲/望,孑然一身带着自己养的小药童在师傅死后继承衣钵,云游四海,仗一身医术随性而为,全然不像自己一心复仇的兄长。 除了不愿像他的师傅一样四处举着神算子的旗子,祝泠子秉性/行为与自己死去的师傅一模一样。 祝蔚的名字传遍天下,祝泠子一早便知他们的亲缘关系。 倒是没想到因着章璎能与祝蔚相见。 他这人没什么弯绕,既然见了面,也就顺便认了亲。 反倒是让祝蔚对这个送上门的便宜弟弟抓耳挠腮,又见他与章璎朝夕相处妒火中烧。 祝泠子是个痴人。 他痴的是药。 他认为自己要是能救过来章璎,便比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大夫都要强。 章璎是横在他面前的一道挑战。 他身上其他七七八八的内伤都在这几年的调养中好的差不多了,唯独这最后一味毒药,祝泠子一直苦思无果。 于是他钻了牛角尖。 用遍了长安城中的名贵药材,依然没有任何起色。 直到有一天无意中听祝蔚提起,他曾劫掠过的一批蛊药,才从牛角尖中出来。 是他思维陷入了误区。 一直循着解毒的思路走,却从没想过要另辟蹊径。 最后这才把主意打到了身中蛊虫的小西河王身上。 毕竟要找这样一个人太难,眼前有一个现成的为何不用? 于是便有了耶律德让对戚淮说的那一翻话。 戚淮如此聪明,对这里头的事大概猜得八九不离十。 只除了这两个姓祝的原是一家人。 然而对于戚淮来说,他乐于被这样算计。 如果是为了章璎一一 他做什么都可以。 若这一身毒蛊能成为章璎的救命良药,他愿永生永世饱受蛊虫折磨不得超生。 第169章 萧烈寸步不离地守着章璎。 祝蔚懒洋洋地立在一旁,对于自己一手酿成的后果毫无所觉。 当初他给戚淮下毒的时候可没有想过今天。 他们在深宫中,与囚禁李徵的芷兰宫一墙之隔。 因这一墙之隔,李徵这辈子也见不到他心心念念的章璎。 长久的囚禁让他昼夜颠倒,偶尔听着隔壁的动静,也像是浮在云端上。 他总是梦到章璎。 可章璎在遥远的阿里图,已经死了。 被李徵认为已经死去的章璎章璎昏沉沉睡着。 他闭着眼睛,皮肤白的发光,睫毛泛着幽蓝色。 头发丝好像要结了冰霜。 今日与往日不同。 多了一个小西河王。 小西河王进来的时候,祝蔚正讥笑萧烈,“啧啧,现在装着这副模样给谁看?” 萧烈抬头看了眼祝蔚,却没有反驳。 祝蔚冷笑,“若不是我从骨左那傻子口里套出来话,还不知道你这大将军这样急色。” 萧烈的声音好像是从胸膛闷出来的,“祝蔚!” 祝蔚却没有闭嘴,“你强上别人的时候不知道怜惜,现在眼看人不行了来床头奔丧?” 祝泠子一个头两个大,“别吵了,奔丧这样的话你也能说的出口?你怕他死的不够快?” 祝蔚只是脱口而出,没有想别的,此刻也发觉这两字不妥,便憋了回去,不甘心地瞪了萧烈一眼。 萧烈仿佛没有看见。 而刚刚踏进门来的戚淮却顿住了步伐,“你们在说什么?” 那个祝蔚,刚刚说了什么? 戚淮眼底血红向萧烈看过去,萧烈坦荡与他对视,他们曾经是战场上的敌人,如今天下太平,竟依然是敌人。 “他说的没错,章璎是我的人。他被你们的皇帝送给我,怎么不算我的人?” 戚淮一个拳头挥过去,与他同来的侍卫竟也一时间没有来得及阻止。 萧烈被一拳头砸了正着,也不反抗,呵呵地笑,绿眼睛荆棘丛生。 “你打啊,怎么不打死我?你打死我,他也是我的人!” 戚淮骑在萧烈身上,一拳一拳地砸下去。 你们明明知道他活的多辛苦,为什么还要糟践他? 你们明明知道他这辈子最恨被当作女人,却为什么还要用他最恨的事来惩罚他? 章璎离开中原的时候眼里充满了对北辽的希望。 而这些北辽的恶棍,又是怎么对待他的? 戚淮甚至不敢去想象。 章璎一个人是怎么扛过这一切的? 小宴死了,他被萧烈如此羞辱,北辽哪里是什么救赎之地,分明是另外一个逼迫他不得不死的地狱! 戚淮,你到底做了什么啊。 你为什么没有跟着他去? 你怎么忍心让他孤零零地一脚踏进另一个地狱? 还是你亲手送他进去的? 祝蔚想拦,祝泠子冷眼看着,“狗咬狗的戏码不多见, 再看一会。” 祝蔚也便罢手。 萧烈并不反抗。 他被戚淮揍的鼻青脸肿,看起来滑稽可笑,眼神却是悲伤的,没有半分戾气。 戚淮几乎喘不过来气。 他痛苦地抱住头嘶吼出声,过往种种扑跌而至,他就要溺死了。 萧烈头靠在红色的梁柱上,嘴角沁血,全身是被暴力殴打出来的伤。 戚淮不是第一个人。 第一个人是他的好外甥。 但戚淮的力气可比耶律德让大多了,他毫不怀疑戚淮若不住手,自己会被打死在这里。 他活该。 萧烈目光落在章璎身上,神情痛楚。 如果能换章璎醒来,他即便被殴打千次万次又算得了什么? 戚淮踉踉跄跄从萧烈身上爬起来,喉咙的铁锈味漫溢口腔,目光从萧烈与祝蔚身上扫过,一字一句道,“他若是有个万一,我拼了这条命,也要拉你们下去陪葬!” 祝蔚站直了身子,敏感地察觉戚淮不是在说假话。 但到底他冤枉。 他可没对章璎做什么。 可戚淮眼下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 戚淮眼前皆是红色的血气,经久的痛楚细细密密网似地缠上来,从他的头缠到他的脚。 他的血液仿佛冻结,四肢也开始僵硬。 眼前的众人变成一晃而过的虚影,只有那处沉眠的章璎是真实的。 戚淮又来晚了。 他总是迟到。 他们约定的日子,他从来没有按时到达过,后来有一天,章璎对戚淮说,你如果再迟到,我便不理你了。 于是在戚淮生辰那天,章璎在东城门处等他。 戚淮没有迟到。 一整夜火树银花不灭。 可他这一生,只有那一次没有迟到,往后一步晚了,步步皆晚,回头已过了半辈子,还有谁在原来的地方等他呢? 第170章 章璎始终昏睡。 他没有醒来,也未曾死去。 仿佛这痛苦的世道他已无所留恋。 长长来路,漫漫归途,林花谢了春红,从出生便是悲剧,如今这群人围着他落下两滴鳄鱼泪来,又如何能让他动容? 浑身是伤的小西河王走到章璎的身边,半蹲下昂藏身躯,小心翼翼地握住他冰冷的手,眼球的血丝仿佛要迸裂。 祝泠子与祝蔚对视一眼,率先开口,“此事艰险,我不能保证你能活着,我甚至也不能保证你付出生命之后,他也能活着,若非他眼下如此状况,我不会放手一搏。” 祝蔚看着戏,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当初种下的因,会得到今日的果。 他希望章璎能回来,却又开始对自己的宿敌生出同情之心。 萧烈甚至没有发言的权利。 他像野兽一样占有章璎的身体,却从未得到过他的心,直到章璎在他眼前垂危的时候,才终于顿悟过来,强权也有夺不走的东西。 他以为章璎是风筝。 但章璎不是。 他是有血有肉,展翅翱翔的鸟。 戚淮会为了章璎放弃一切,他可以吗? 萧烈苦涩地笑了,他的卑劣无处遁形。 小西河王坚定的声音回响在耳畔,“没关系,这辈子若活不成,我们还有下辈子。” 章璎曾经说,下辈子他希望有父有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最好有个名字。 “章明礼,若我死了,下辈子,我就做那个给你取名字的人。” 他们眼下是朋友。 曾经却是互相喜欢过的人。 只是一个人的喜欢太早,一个人的喜欢太晚。 若有下辈子,他们还是注定要错过,便由他来做那个早的人。 章璎对发生的事浑然不知。 他太累了。 如今好不容易能够长眠。 他甚至不愿意醒来。 在他香甜的梦里有家人,有朋友,有爱人,他不愿醒来面对这个一无所有的世界。 他潇洒在阿里图无病无灾地过了最后的日子,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 戚淮握住他的手。 章璎的身体已经无法运行内力,往后也不能再动武功。 否则那蛊虫也不是没有解开的法子。 万事皆休,小西河王已经尽力护着自己国家的百姓,但蛊虫作祟,总会影响他的判断,也会影响到他的力量。 祝蔚当年下毒的时候是铁了心想废了他。 这世上没有人能忍受蛊虫的折磨活到现在。 但戚淮忍住了。 他忍的狼狈,忍的可怜,忍的满腹痛苦。 子蛊只有一只。 母蛊却有数千只,早已与他的血脉相连。 章璎的蛊虫能诱出,而他身上的东西,却只能想办法用内功逼出五脏六腑,避开要害部位,然后砍断它。 如今他已不需要征战,所以似乎弃肢求生才是唯一的法子。 但这个问题,他得等到章璎醒来问问章璎。 一一如果那时候他们都还活着的话。 戚淮亲了亲毫无所觉的章璎。 唇瓣触碰,可笑竟是他们这许多年来最亲密的接触。 章璎的唇瓣是冰的。 也是软的。 小西河王从心里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章璎,你是否希望我还活着? 第171章 章璎的手臂被祝泠子小心翼翼割裂出了一道口子。 他的手腕发青发白,唇瓣干涸枯黄,不长的生命就要萎谢,睫毛紧紧地闭合,任由外头的人们痛断肝肠,也牵不起沉睡的人分毫情绪。 戚淮也割裂自己的手臂。 他什么都没有想。 大脑一片空白,跌宕的前生须臾断却,茫茫黑夜中一簇簇火树银花绽放开。 青色的血滴答而下。 他的鼻尖能嗅到腐烂的腥气,无数子蛊从他的四肢百脉食髓知味地争相奔涌,沿着青色粘稠的液体撕开伤口。 空气寂静,人们不敢发出多余的声音。 数双眼睛盯着榻上的章璎,他们不知道章璎体内的母蛊是否会有反应,也不知道章璎体内的母蛊会多久才有反应。 或许直到小西河王青血流干,白白搭进一条性命,也不见得章璎便能有救。 戚淮的视线渐渐模糊,杂沓的声音漂浮远去,他忍受这蛊虫太久,对撕心裂肺的痛苦早已习以为常,如今反而不觉疼痛,他习惯性地伸手抓了抓,却两手空空。 他这一生总是在不断失去。 父亲去了,母亲去了,西河王师没了,他誓死守卫的国家也没了。 最后能用命守着的只剩下一个章璎。 若干年后的人们谈及当年一段往事,也许会漫不经心说一句,“戚淮啊,那个出卖汉室的将军。” 帝王无道,百姓无知,于是天下无将。 他与章璎,生时若不能相逢,死后做一对叛将阉宦,名字放在一起遗臭万年,也算得上生生世世。 温蓝死了,章珞死了。 章珩出了家。 他们这群大宅院一同长大的小孩儿各自都迎来半生的结局。 而他自己的结局又是什么? 他的意识困进了一道道白光。 昏昏沉沉无法睁开眼睛,似是魂魄飘浮进了黄泉鬼道,前方有一道影子在风沙中郁郁独行,步伐飞快。 他喊了一声章明礼。 那道影子脚步顿下来,回头露出狰狞的脸和嘴。 戚淮跪了下来,痛哭流涕。 幻象退去,眼前的狰狞恶鬼变作当年章璎意气风发的模样,啧啧怪笑,漆风在他脚下狂舞,“你身背万人性命,死后注定要投胎畜生道,与他本便不是同路人。” 戚淮心中想,世人瞎了眼睛,错将璞玉当败絮,然而阳间一切又怎会瞒过地府? “他是何路?我又是何路?” 于是那道影子又变作了判官模样,笑嘻嘻道,“来生他锦衣玉食,高高在上,有妻有子,儿孙绕膝,而你不过是轿下行经的一条野狗,咬着他扔下来的骨头,与其他饿狼争斗。这群饿狼中有人曾是帝王,有人曾是将相,也有人曾是奴仆,他们造下孽罪,终有一日须得偿还。” 戚淮一生从不跪神佛。 但这一刻他跪下来。 倘若眼前一切皆是梦,他与章璎便连来生唯一的交集都无。 倘若眼前一切不是梦,将来能有一次擦肩而过,已是上苍厚待。 “我不贪图来生,只求今生他能活下来!” 戚淮一声声地磕头。 磕得头破血流。 前尘似梦泡影,判官不见了,黄沙不见了,血红的天幕被撕裂,戚淮捂住眼睛,茫茫荒野上空传来一阵响动。 风云涌没,长夜骤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有动静了!” 戚淮猛地睁开眼睛,哪有什么黄泉,哪有什么风雪,哪有什么鬼道。 他看到祝泠子喜极而泣,看到萧烈如释重负,也看到祝蔚神情欢欣。 眼泪烧红一双眼。 再没有人顾得上看戚淮一眼。 “戚寒舟!” 似乎有人叫了他一声。 一阵困倦袭来,戚淮无力闭上眼睛。 而远在寺庙中,那俗名章珩的和尚诵完了最后一本经。 明日他将继续打开新的一本,只盼佛祖能看到他的诚心,庇佑他的兄长。 木鱼声歇,昏灯灭了。 第172章 永元三年。 都城长安。 李徵死了。 旧的时代灭亡了。 李徵被新帝在苟且三年之后赐予了一杯毒酒。 毒酒穿肠下肚,瞬间便要了性命。 没有人知道这个新汉废帝死前最后的一瞬间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他龙椅上风云跌宕的一生,或许是他童年时为数不多的玩伴,也不知是否会为曾经的所做所为而后悔。 帝王总是铁石心肠。 他死的那一日,异族的皇帝将有关章璎的一切大白天下。 异族的政权无须维护曾经汉室的威严,新的皇帝不怕将旧的皇帝从神坛拉下,耶律德让修订史本,他将那个忍辱负重的阉宦所做一切昭告山河,随之而来的是读书人心目中的神祇章荣海名声扫地,腐烂的旧皇室被清流一众批判,人们无法想象一个年轻的孩子被卷入腥风血雨的党争之后为朝廷和百姓所做的一切,可惜当年审判过章璎的卫琴与王寅都已死去,只剩下一个明轲老泪纵横,感慨一句“章家门下无小人”,之后便一病不起。朝野上下的年轻士子纷纷为他立传做碑,他们之中有许多都是曾经高高在上辱骂过章璎的人,真相大白之际方明自己的卑劣所在。 而这一切都与章璎无关了。 耶律德让做了他能为章璎所能做的一切。 骨左问过他,为什么忽然赐死了李徵,耶律德让发出一声叹息,“忽然觉得,让他去死,才算是对得起章璎,李徵活着一日,章璎便一日不能痛快地活。” 骨左似懂非懂。 耶律德让没有再多做解释。 只有靠近过章璎的人才知道他有多好。 那时候,章璎被救了过来。 戚淮却已经因流血过多险些死去,是半途醒来的章璎唤醒戚淮求生的意志,戚淮顺势运起内力将全身的蛊毒逼至右臂一侧横刀截断,祝泠子医术高明,险险保住了二人的性命。 章璎想让戚淮活着。 于是戚淮即便断了一条胳膊,也要活下来。 萧烈终于放了手。 连耶律德让也不得不放了手。 他想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章璎,只要章璎还活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护他不住。 而那戚淮,断了手臂,就像猛虎没了爪牙,有章璎在侧,也不用担心再生波澜。 章璎和戚淮离开了长安城。 从此以后他们与被埋葬的一切再无干系。 他们走的那一日天上下着洁白的雪,互相搀扶上了马车,或许会在大漠看孤烟,或许会在桥上看流水,世上人来人往,再想遇着那两个人,要等到将来去下地府。 萧烈至今未娶,夜夜饮酒,活生生过着废人似的日子,萧山小小年纪扛起了萧家的担子,也许偶尔还会想起凄惨死在宫中的李宴,但白驹过隙,斗转星移,没有谁会永远记住另一个人。 章璎与戚淮离开后的第二天,祝泠子带着西木也来辞行。 耶律德让问他一句与他医术无关的话,“神医对章璎这样尽心尽力,日夜守护,是否也有别的心思?” 谈及章璎,祝泠子神情竟有些温柔,“天下既有了新的世道,他也该有自己新的人生。” 耶律德让追问,“神医不愿追随他而去?” 却被祝泠子反问,“陛下为何不追随他而去?” 耶律德让沉默后道,“我自有我所珍重的。” 他肩负王族的使命,已挑起天下的重担。 耶律德让不再是过去那个章璎眼中的浮躁少年,他是天生的王者,旷世的雄主。 祝泠子笑了,“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心中有他,日日看到他与日日不见他,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耶律德让笑了声, “神医通透。” 后来,他们都走了。 他们走了三年了。 萧烈的心也死了三年,往后也将继续埋下去,若不出意外,会一直埋进去坟墓。 祝蔚你看他潇洒自如,说到底黯然神伤的时候不会显露人前。 见他四处找的姑娘们,不同的五官拼拼凑凑,也能凑出来一张熟悉的脸。 而自己的心呢? 他可以强行留下章璎,但已经不忍心了。 他活着一日,便用他的土地庇佑着章璎一日。 又过了一段日子,天干物燥,一道闪电劈裂了暴君李景的墓地。 官府去修缮的时候,去的官员下了地宫开棺,当场变了脸色,悄悄进宫禀告新帝,新帝也跟着变了脸色,第二日那开馆的官员一行死于非命。 即便是耶律德让身边的骨左骨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传闻耶律德让只对当朝将军祝蔚吐露过一些真相。萧烈自暴自弃之后,祝蔚总揽兵马大权。 祝蔚闻之后,也只是将被劈开的墓地重兵围起,直到地宫重新修缮完毕。 没有人知道永元三年的那一场山火引发的劈棺代表着什么,即便是许多野史杂七杂八的猜测都无法将全部的疑问弥补。 因朝廷的人只会欲盖弥彰,所以才会有许多宫廷秘闻流传市井,真真假假无人可分辨。 第173章 在江南的边陲小镇,新搬来了一户人家。 一位体弱的公子,一个独臂的武夫。 他们有些银钱,也还年轻,带着长安的口音,喜欢去戏园子听戏,最喜欢听近些日子朝野上下沸沸扬扬的那一出沉冤昭雪的戏。 一同喜欢听戏的还有墙角的一个晒太阳的乞丐。 没有人注意到他。 小叶是新雇来的下人。 公子姓明字礼,武夫姓寒名舟,小叶自来伺候这二位,便已经知道他们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但他嘴巴严实,从没有对外说过半个字。 这一天两个主子照常去戏园子听戏。 “你身子从离开那姓祝的后便一直不好,我心里挂念,要不过几日再寻他过来看看?” “莫再劳师动众,余毒已清,能有今日造化,已经是上天厚待了。” “当年我本以为你我一同去了,也是好事,如今竟能双双活下来,今后见佛便拜,见神便跪,也不知是否能偿还得了这厚重的人情。” 放下屠刀易,立地成佛难。 小叶听那病弱公子叹息一声,“让你变成废人,是我考虑不周了。” 对方却用仅剩下的手捂住他的嘴,“莫再胡言乱语了,戚淮已死在了战场上,现在的戚寒舟因你存在,你让他生他便生,你让他死他便死。” 说得轻巧,但戚淮生性骄傲自负,当年宁可忍受数年蛊虫折磨也不愿断肢求生,如今为了章璎自断一臂活下来,已是死了一回。 对戚淮这样的人来说,做一个残疾的废人,倒不如让他死在战场上。 可他从来不在章璎面前多说半个字。 戚淮已经想得十分透彻了。 不过是断了一只胳膊一一 他什么都不要了。 他为章璎而来,甚至从少年的时候便坚定选择了章璎。 只是那时候到底还年轻,犯下了一辈子无法挽回的错误。 如今用一只胳膊换来章璎的眼泪,他已别无他求。 “前些日子李景那暴君的墓被劈开了,后来便派了祝蔚去守着,明礼,非我疑心,只是这无论如何,都像出了事。” “我亦不知,当年我亲自下了五石散,眼看着他服下去暴毙,实在想不来如何才能金蝉脱壳。希望并非我想象的那样。” 若当真如他想象的那样,李景此人未免太可怕了些。 李景做了暴君,杀了万民,逼迫着自己的儿子揭竿而起反了,当上了皇帝,但他又深知自己的儿子没有长远的目光,而恰逢北辽出现雄主,虎视眈眈,最终一切也如李景所料,他们汉国的江山拱手送了辽人。 李徵以为自己赢了,却没有想到,他的父亲连他要亡于辽人之手都在死前算计了个清楚明白! 那个疯子一一 或许因为厌倦,又或许因为憎恨,李景一直想让李氏江山灭亡。 如果那李景的陵墓中当真是一座空棺,那李景本人此刻或许便在某个角落里验收自己一手促成的结果。 章璎无法想明白,李景是如何从他手中死里逃生并隐姓埋名这么多年。 但紧接着,他想起来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当年他的确亲自在五石散中下了毒,可倘若李景对自己早有防备,暗中调包了药材,或者做了别的手脚,最后又演一出中毒身亡的戏给自己看,他章璎反而成了确认李景此人已死的人证了!许多人包括李徵也一样,因为章璎而对李景的死深信不疑! 李景的丧事由李徵一手操办,若是服用什么暂时闭气的药物下了地宫,那地宫四处通达,李景假死醒来从一开始在地宫中留好的暗门中逃出去简直易如反掌! 章璎心脏怦怦直跳。 他不敢再往更加不可思议的方向去想了。 他希望自己所思所虑都是多心。 戚淮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忍不住安慰,“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祝蔚被派去守陵,或许地宫中发现了别的东西,倘若是什么价值连城的陪葬,又或许是别的,未必就是你想的那种可能,那暴君是人又不是神,还能从棺材里爬出来不成?既然是你亲自做的事,便应该相信自己的能力。” 章璎这才在他的缓慢劝说下安了,苦笑道,“我总是想的太多。” 戚淮揽了揽他的肩膀,“明年,我陪你去阿里图,咱们去给小宴上坟罢。” 章璎默不作声。 小宴到现在还埋在他乡,但好再已经没有人能打扰他了。 章璎直到现在都不敢去回想他与小宴在辽宫中经历的那噩梦般的一夜。 辽宫中的那二位一一 他穷极一生也不想再见到了。 “明礼,我总是在想,当年若是没有那么多误会,你我之间会变成什么样?” 章璎定定瞧着戚淮,摇头道,“没有如果,那时候的你不会听我解释,再回头一百遍,依然不会。” 戚淮苦笑。 诚如章璎所言,他性格如此,后悔一千遍,一万遍又有什么区别呢? 人啊,总是撞破了头才会觉得疼。 “明日是我生辰,我是否还有机会再看一次火树银花?” 章璎仰头看着戚淮,目光落在他鬓角的银丝和断臂上,终于有些动容。 “戚寒舟,你竟然这么老了。” 戚淮胸腔一口浊气憋得紧了,险些因这一句话落下眼泪。 他本是个流血不流泪的军人。 戚淮理了理章璎被风吹拂鼓起来的领口,“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一别经年,他们都老了。 戚淮不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将军,章璎也不再是那个满腔正义的少年了。 “这些年我总是做梦,梦到过去的你,我想拦住梦里伤害你的自己,却忽然醒来。” 他在梦里都无法救他。 往后啊,要好好活着,才能一起老去,花白头发。 章璎眨了眨眼,面颊滚落一滴泪。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的旧人都去了,只剩下一个戚寒舟不离不弃,他该牵起来他的手,还是各自奔赴前程? 但他们又哪里有什么前程可言? 戚淮若不能跟着他,耶律德让不会放心。 罢了。 他本无名无姓之人,回顾前生,幼时得到厚待,少时意气风发,一朝卷入惊天风云,从此沦为世人唾骂的阉人宦官,新帝登基,本抱以必死之心,谁知磨难在后,历经重重死劫,尔今天下落入异族手中,却山河无恙,国泰民安,他与章荣海所有努力在大局的摧枯拉朽之下犹如蜉蝣撼树,现在想来倒是讽刺的很。 其实在见到耶律德让的时候,章璎内心便知道自己该放弃了。 但他始终不肯承认。 踌躇满志的往昔在记忆中早已模糊,小宴的死夺走他生机,阿姐的死还给他名字,这世上的人来来去去,到最后只剩下了一个面目全非的戚寒舟留在身边,戚淮为他身陷死地,多年情分又该如何回绝? 时至今日,他已不再纠结自己来自何处,因他已深知自己将要去往何方。无父无母又如何,被章荣海利用又如何?那些都过去了,人非昨日人,景是昨日景,沿途有人相伴自然是好,若无人相伴,他一人也能慢慢看遍大好河山。 人不自赎,无人可度之。 可笑这么多年,他竟才学会自度。 章璎抬头的时候,正看到戚淮一双漆黑眼眸看过来,他们互相在对方的瞳孔看到了自己年少的影子,风声飒飒,戏腔婉转,恍惚数十年时光漂浮而过,章璎的人生早已结束,章明礼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戚淮知道,章璎一直是个心软的人。 他从未见过比章璎更心软的人。 哪怕如今留在他身边只是因为同情和愧疚,他也甘之如饴。 他握住章璎的手,这一次章璎没有甩开。 章璎是他命中的劫,这世上除了章璎已无人能度他。 “我啊,这后半辈子,虽然已经无法像当年应承义父时候说的去赴汤蹈火,舍身取义,但到底无愧于心,往后也有面目见他章家人。” 戚淮接过他的话,“往后便只为自己而活吧。” 他知章璎被迫放弃理想的无奈与痛悔,也知他看似洒脱的言语下心中的落寞与萧瑟,但这个时候,他只能这样说。 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过万丈雄心,到最后十年挫磨,再浓烈的火,也要被冷雨浇透了。 但这冷雨总有停歇的一天。 既然已经熬过风霜刀剑,又怎会被冷雨阻碍步伐? 他们相视一笑,在风吹过来的这一刻终于读懂了对方。 “我未曾在绝境中救你已悔恨半生,如今至少能在太平盛世中伴你鞍前马后,你还要拒绝我吗?” 章璎没有拒绝他。 他太累了。 有时候,也需要理解和一个恰好可以倚靠的肩膀。 史书如何分说,来世究竟怎样与当下的他们又有何干系? 小叶距离他们不远不近,讲话的声音似有若无传入耳内,他听了一半,丢了一半,垂着头走路间已经到了戏院,戏子甩着衣袖开了嗓子。 春风褴褛,露华正浓,往昔已成过去,清风徐徐,明月透出尘埃。 就在这时,墙角一个用草帽盖着脸,乞丐装扮的男人似乎刚刚睡醒,伸手便握住小叶的脚踝,嘴里打了个哈欠,“啧啧,这是第几出戏了?” 小叶猛地吓了一跳,上下打量这乞丐,见他虽然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却面容英武丰神俊朗,虽说年纪看起来不轻了,却比大多数的人耐看,眼中没什么戾气,反倒显得通透懒散。小叶怔了怔,“你不像是一个普通的乞丐。” 乞丐朗声一笑,“乞丐怎会不普通?” 小叶说不上来,盯着乞丐手里的草帽摇头,“我说不上来。” 乞丐目光落在前头那二人身上,“那身体不太好的是你的主子?” 小叶瑟缩了下,莫名感到几分寒意。 “是我的主子。” “那只有一只胳膊的残废?” “也是我的主子。” 乞丐似笑非笑,“快追上去罢,小心跟丢了。” 小叶拔腿便跑,莫名觉得这乞丐有些可怕。 他没有将乞丐的事同主子们说,等到惴惴不安的时候回头一看,那乞丐便又用草帽盖住脸,懒懒散散睡去了,脚还和着乐声打节拍,玩笑似地高唱一句“正是江南好风景啊。” 前方的章璎也听到了,脚步一滞,正回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