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倚兰舟》作者:无边烟雨 文案 乌夜台,帝王的杀手与情报组织。顾清夜身在其位。 江南,威震武林的萧家,深得民心。 当帝王之术遇见“以武犯禁”的江湖,会发生怎样的冲突? 当铲奸除恶的责任遇见一颗归隐之心,结局会是如何?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清夜,萧疏雨,萧疏叶 ┃ 配角:玉生烟,百里芳菲,风无邪,莫重楼 ┃ 其它:兄弟,亲情,朝堂,江湖,破案悬疑 一句话简介: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立意:朝堂与江湖,不可调和? 第1章 年少风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扬州自古就是膏腴之地,英才汇聚,商贾云集,更多秦楼楚馆。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歌停、舞罢,少年含笑击掌,轻轻吟道:“年少春衫薄……醉入花丛宿,醉入花丛宿……”眉眼弯弯,似已沉醉。 那少年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丝缎般柔滑,袖口与衣摆上都绣着云朵花纹。腰里系了块玉佩,碧绿通透的玉质,一看就价值不菲。头上戴着顶半月型的冠,将他的头发束起来,冠上垂下两条细长的流苏。 唱歌的女子名叫豆蔻,近身为他斟酒,斟罢抬眸看他:“七少,今夜可要宿在花丛?” 跳舞的女子名叫荼蘼,闻言笑道:“快别害了我们萧七少,回头家里一顿棍棒等着他,想他细皮嫩肉的……你怎么舍得?” 豆蔻“噗嗤”一声笑了。 少年斜睨着荼蘼,正想说什么,只见一名青衣侍卫匆匆跑进来,叫道:“少爷,家主派闻松来找你了,你快回去吧!” 荼蘼冲少年挑了挑眉,眼里满是戏谑之意。 少年摊了摊手,道:“好,那我走了。”转身翩翩而去。 豆蔻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荼蘼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看傻了?” 豆蔻喃喃道:“萧家七少,真是风流俊美,不知道谁家女子有这福气,能够嫁给他?” 荼蘼伸手捏她的脸:“哟,这妮子莫不是动心了?” 豆蔻偏头,从她的魔指下逃开,脸上闪过一丝恍惚之色:“怎么会?他是何等身份,岂是我能肖想的?” 荼蘼一怔:“你怎么了?怪怪的。” 豆蔻回神,笑道:“哪有什么?你别瞎想。我回房去了。” 转身离去,留下荼蘼兀自纳闷,嘀咕道:“难道……她真喜欢上七少了?不会啊,这引凤楼里的姑娘,哪个不知道萧七少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她平时明明很通透……” 豆蔻回到房间,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仿佛渴极了,举头一饮而尽,然后轻轻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萧疏雨……”三个字从她唇里吐出来,千回百转。 “小姐!”小桃推门而入,豆蔻蓦然回首。 小桃愣住。那一瞬间,她看到豆蔻眉眼漆黑、容颜雪白,像浸在冰窟里。 不,不会的,是自己看错了,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 她摇摇头,再看时,眼前还是那位明媚的女子。看着她,徐徐微笑,像一朵花开了。 萧疏雨,江南萧家的七少爷。 父亲萧骋远曾经是武林中传奇一般的人物,世人都说萧骋远武功盖世、英俊绝伦。正邪两道,无论什么样的女子都会为他着迷。 除了他妻子儿女,恐怕谁也不清楚他到底有过多少感情史。 人们只知道,他有两位妻子,不分大小。为他生下七位儿女,除了长子萧疏叶与幼子萧疏雨,中间五个都是女儿。 萧疏雨天生风流,恐怕得了父亲的真传。 而萧疏叶却刚好相反,天生冷情,已经二十八岁,还未娶妻。 五年前,萧骋远过世,二十三岁的萧疏叶成为萧家家主,担负起整个萧家的责任。继萧骋远之后,成为武林中新的传奇。 他秉承了父亲的练武天赋,却没有遗传父亲的风流。霸气有余,而温柔不足——除了对他的五位妹妹。 那五个妹子都已出嫁,嫁的也都是武林中的年轻俊彦,可她们都喜欢回娘家,因为家里有位宠她们的大哥,还有一位惯会甜言蜜语的七弟。 “七少爷,家主在书房等你。”闻松对萧疏雨道。 萧疏雨的贴身侍卫姚青、姚白忐忑地看着他。萧疏雨冲他们挑眉,勾了一下唇,满不自乎地朝萧疏叶的书房去。 书房门开着,萧疏叶在低头看着什么,眉心微蹙,像是陷入了沉思。 萧疏雨轻轻走进去,叫了声:“大哥。” 萧疏叶抬头看他一眼,道:“又去引凤楼了?” “是。”萧疏雨悄悄打量了一下萧疏叶,看不出喜怒。他心里暗叹:大哥,你才二十八岁,怎么就修炼得这样四平八稳、波澜不惊?人生这样真的很无趣啊! “你在腹诽我?”一句话飘过来,把萧疏雨吓了一跳。 大哥真是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啊! “我哪敢?”萧疏雨忙道,“大哥找我来,不知道有何吩咐?”他想这样一来,大哥就不会为他去引凤楼的事兴师问罪了。 谁知道萧疏叶并不打算放过他,他用研判的目光盯着弟弟:“你就那么喜欢那些青楼女子?若你真喜欢哪个女子,替她赎身,收回来做妾我也同意。” “我没有。”萧疏雨连忙分辩,“大哥,我没有想娶哪位姑娘,我只是喜欢……玩。”看对面之人面色不善,他咽了口口水,小声道,“我这是天生的,你也知道,我们父亲,他……” “闭嘴!”萧疏叶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每次都要把父亲抬出来做“榜样”,去验证“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名言。 萧疏雨忙噤声,低下头,样子十分恭敬。 萧疏叶万分无奈地看着这个自己一生气就装乖巧的弟弟,深呼吸,挥挥手,仿佛要挥去那些烦恼。 “我叫你来,是想让你跑一个地方。” 萧疏雨顿时来了兴趣:“哪里?” 萧疏叶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凤县、河阳山、光阴客栈、三月初八。 第2章 夜谈江湖 夜,月如水。 光阴客栈门前的一串红灯笼已经亮了起来,有瑟瑟风声从客栈周围的垂柳上拂过,又撩动屋檐下悬挂的几个小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玉玲珑正在喝酒,她坐的那张桌子离门口最近,可以一眼看到大门外进来的客人。 她翘着二郎腿,露出裙摆下一截白生生的小腿。 桌上有酒,她慢条斯理地喝着,仿佛很悠闲、很惬意。 她眼里有亮晶晶的笑意,尽管她已经喝了不少酒,可那双眼睛仍很明亮。 她已经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的女人,已经不再年轻,可她很有味道,像她手中的酒。那是陈年的女儿红。 她经营这家客栈已经八年,至今单身一人。 李小宝是新来的伙计,北方人,十七岁,手脚勤快,为人机灵。 他从楼上下来,走到玉玲珑身边,道:“老板,客人都安顿好了。” 他叫她“老板”,而不是“老板娘”,因为,她自己就是这家客栈的主人。 玉玲珑看他一眼,道:“小宝儿,你辛苦了,来,坐下陪我喝两杯。” 李小宝慌忙推辞:“不了,老板,我还是去厨房帮忙吧。” 玉玲珑瞪他一眼:“就那么点事,厨房自己做不完么?来,坐下!”不容分说的口气。 李小宝只好坐下,给玉玲珑添了酒,自己也倒上,偷偷瞄玉玲珑一眼,欲言又止。 玉玲珑好笑地道:“想说什么,尽管说吧。” 李小宝道:“老板刚才在笑,是不是咱们店里有什么好事要发生?” 玉玲珑伸出手指,摸着自己的下巴,缓缓道:“三月初八,咱们店里会很热闹。” “为什么?”李小宝忍不住好奇。这地方十分僻静,他来了快两个月,也没见生意有多好。他都不明白老板究竟在想什么,好像一点赚钱的欲望都没有,特别容易知足。 有一次,厨师老余跟他聊天,感慨地道:“我们老板啊,十八岁时就开客栈了。她把这客栈叫做‘光阴客栈’,正应了光阴似箭这句话,一眨眼,都已经八年了。我是一开始就在这里干活的,亲眼看着她一年年地过来。她原先是个温温柔柔的小姑娘,一看就是江南女子的模样。可是,女子开客栈哪能那么容易?来来去去的客人,三教九流的都有。” 李小宝道:“那老板有没有遇见坏人?” 老余笑了笑,声音像夕阳余晖似的悠长:“当然了。有人见色起意,直接向她伸出咸猪手,可还没有碰到她,就像触电似地缩了回去。还有些出言调戏的,老板只当没听见。可到了晚上,他们就会拉肚子拉到虚脱。” 李小宝忍不住笑,又好奇地道:“老板是不是会武功?” “这个我也不能肯定。”老余道,“我只知道,老板她,是个非同寻常的女子。” 是啊,非同寻常。李小宝想着,视线落在玉玲珑身上。 玉玲珑看着门外一地月光,道:“因为风先生会来。” “风先生?他肯定是个有钱人,出来会前呼后拥,一大帮人都住咱店里。” 玉玲珑笑道:“他有钱没钱我倒不知道,不过,听说他通常都是独来独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李小宝用困惑的眼神看着玉玲珑。 玉玲珑又喝了口酒,慢悠悠地道:“风先生来了,必定会有很多人跟着他过来。” 李小宝越发不明白:“他们来干嘛?这个,老板,你知道我笨,就干脆直接告诉我吧。” 玉玲珑道:“他们来,是觊觎一样东西,得了那样东西,他们就会发大财。” 李小宝屏住呼吸,一眼不眨地看着玉玲珑。 玉玲珑微微眯起眼,不知为什么,李小宝觉得她的眼睛变得很深、很神秘。 “这风先生是个奇人,关于他,江湖中有很多传言……”玉玲珑饶有兴致地讲起了风先生的故事。 风先生,也许只是个代号,因为谁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与身份,见过他的人也寥寥无几。 他仿佛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可是他的名声很快在江湖中传开了。有人说他神机妙算,有人说他未卜先知。 “十月初十,太湖帮帮主沙狼将遇刺身亡”——去年九月,风先生这样预言。 这句话留在太湖畔最豪华的酒楼过云楼的墙上,那时候楼上有很多人在喝酒,突然间有人发现那行字,惊叫起来,因为谁也没有发现这行字是什么时候被写上去的,也没有发现写字的人。 这行字下面的署名是:风先生。龙飞凤舞、铁划银钩的字迹,仿佛透出一股睥睨众生的味道。 所有人都白了脸,一身冷汗。 然后,这句话迅速传到太湖帮主沙狼的耳朵里。 沙狼仰天狂笑:“什么人鬼鬼祟祟、危言耸听,当爷是被吓大的么?十月初十?好,那老子就在这儿等着刺客到来,看他怎么下手!” 十月初九晚上,他就派了一百名手下将他的住处团团保护起来,围得连只蛾子都飞不进去。 当晚平安无事。 第二天,沙狼在山寨里大摆宴席,他手下四五百名小喽啰全都聚在一起。沙狼坐在最高处,身边围坐着他的四位结拜兄弟。 光天化日之下,沙狼就不信那位刺客敢公然现身行刺。 他的手下们貌似在饮酒,其实全身都处于戒备状态,保护着沙狼。 山寨里一片欢腾,喽啰们拍桌子敲凳,行酒令唱山歌,呼喝声不断,像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庆典。 中午,日当头,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忽然,光线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幻觉。 坐在沙狼身边的四位寨主莫名地心神一凛,他们齐齐回头去看,只见一条鞭子正绞在沙狼脖子上,沙狼的头软软地垂了下去。 他死了。 杭州首富沈茂章是个多情男子,他像收藏他的宝物一样收藏姬妾。这些姬妾个个貌美如花,善解人意。听说,他有十二位姬妾,但还没有立正牌夫人。而他的姬妾们都很乖,很听话,没有人争风吃醋,更没有人打上位的主意,她们只知道全心全意地侍候他。 风流多金,更难得内宅安定,左拥右抱,这种人间乐事,羡煞多少男子? 可是,偏偏沈茂章最喜爱的一位姬妾病了,那病太刁钻,请了多少大夫都看不好,不出两个月,沈茂章眼睁睁看着她像被风雨摧残的花儿一样迅速枯萎了,他心头如在滴血。他好不容易请到天下闻名的神医玄晏,得了张救命的方子,可是独缺一味药:血燕。 血燕是传说中最稀罕的燕窝。 金丝燕第一次筑巢时,时间充裕、身体健壮,燕窝基本全由唾液组成,质地最纯净,这样的燕窝被称为“官燕”,用来进贡。为了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苦命的鸟儿不得不再次筑巢,但繁殖季节在即,大量唾液也被消耗掉了,鸟儿便用许多羽毛或草茎作为材料,以唾液粘合起来筑巢,这样的燕窝被称为“毛燕”和“草燕”。 当金丝燕两次被连窝端后,第三次筑巢时会因体力消耗过度,连血也吐了出来,这种带血的唾液筑成的巢就是血燕。 血燕是金丝燕竭尽生命呕心沥血而成,所以是燕窝中的极品。 为了留住爱妾的性命,沈茂章费尽心思,一边用补药给爱妾吊命,一边到处寻找血燕。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打听到渤海郡武林世家闻家珍藏着一枚血燕,他立刻带着万贯家财去求闻家,想换得那枚血燕。 可是,风先生叹息道:“沈老爷的这位姬妾命中无福,注定会香消玉殒,沈老爷花这么多银子,也是浪费。” 沈茂章听说了,可他不信,他舍了万贯家财,终于得到那支血燕。神医道:“真是万幸啊,沈老爷,如夫人的命可以保住了。” 沈茂章的爱妾服了以血燕为药引子的药,精神状态真的好了,正当沈茂章欣慰不已时,他的爱妾突然口吐鲜血,倒了下去,不出两天,一命呜呼了。 沈茂章从未见过风先生,风先生更没见过他的爱妾,可是,他算准了她的结局。 “这个风先生真的很神奇啊!”李小宝听得咋舌。 玉玲珑没有接他的话,她的目光落向大门外。 马嘶声起,一匹雪白的马从夜色中驰来,像一束光照亮了黑夜。 马上的骑士却是一身黑衣。 他在门口跳下马,牵马进来,李小宝忙迎上去:“客官是要住店么?” “正是。”清朗的声音。 玉玲珑眨了眨眼睛,奇怪,刚才为什么会产生那种光明照亮黑夜的错觉?眼前之人一身黑衣,身上带着种清冷的气息…… “你是老板娘?”来人问。 玉玲珑一怔,这个人,年方弱冠的样子,眉眼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并不相识。 “不,我是这家客栈的老板。” 来人唇角似乎掠过一丝笑意,看着她,目光清亮:“请给我一间房。” “好的,好的。”玉玲珑起身到柜台,“少年,你叫什么名字?我给你登记一下。” “还要登记么?”来人道,“这山野小店,规矩倒是不小。还有,你为何叫我少年,不叫我客官?” 第3章 为何而来 玉玲珑挑眉道:“你是瞧不起我这山野小店么?我这里风光独好,又没有尘世喧嚣,你到哪儿去找这么个好地方?”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开个玩笑。”少年倒有些无措。 玉玲珑笑了,看着少年,活像在看着邻家小弟:“还有,我叫你少年,是因为觉得你很亲切。” 蓦然,一个声音尖叫道:“憋死我,憋死我!” 柳小六刚从后面过来,闻声扑向玉玲珑,摆出保护的姿态:“老板!” “抱歉,吓到你了。”少年冲他莞尔,“是我的鹦鹉在叫。” 他变戏法似地,从他的黑披风里拿出一个东西来,放在柜台上。那东西用黑布罩着,掀开来,原是一个小巧的鸟笼。里面赫然有只红嘴绿鹦鹉。 那鹦鹉被一路颠得晕头转向,蔫头耷脑。这会儿乍见光明,倏地一惊,继而看见玉玲珑,欢喜地大叫:“美女,美女!” 柳小六哈的一声笑出来:“老板老板,你看这鹦鹉好逗。” 玉玲珑道:“是啊,还是个小色鬼呢。” 少年戳戳笼子,骂鹦鹉:“傻蛋,闭嘴!” 鹦鹉掉过头,冲他撅了撅屁股,怼回去:“王八蛋,王八蛋!” 玉玲珑忍不住笑,觉得这一人一鸟真是有趣极了。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我这鹦鹉,被我家丫环教坏了,成天说些骂人的话,老板娘别介意。” “我不是老板娘,是老板。我叫玉玲珑。”玉玲珑郑重地纠正他。 少年面色微动,继而露出一个温润如水的笑容:“玉老板。” “你呢?”玉玲珑问,“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叫顾清夜。” “这名字倒很符合你。”玉玲珑道,“你从京城来?” “是。” “富家公子,官家少爷?” “这……也要登记么?” “不是,纯属好奇。”玉玲珑指指那只鹦鹉,“家里有丫环,出门带着鹦鹉,你显然不是平民百姓。” 顾清夜还没回答,鹦鹉已抢着道:“少爷,少爷。” “傻蛋!”顾清夜呵斥它,“多嘴!” 鹦鹉表示不屑。 柳小六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简直惊呆了:“这鸟儿这么神奇,它能听懂人话?还有这表情也太丰富了!“鹦鹉冲它点了点头。柳小六高兴得跳起来:“它在跟我说话。它太灵了,我去叫小宝儿来看它。”转身一阵风似地跑了。 玉玲珑道:“顾公子,它果真能通人语?” 顾清夜道:“有时很懂,有时不懂,有时懂了也装不懂,我真弄不清它。” “啊,这么复杂。”玉玲珑摸着下巴,瞧着鹦鹉,那样子仿佛在盘算怎么将它据为己有。 鹦鹉炸毛,跳脚叫:“有阴谋,有阴谋!” 顾清夜将它从笼子里捞出来,顺它的毛:“傻蛋,乖。” “你,叫它傻蛋?” “嗯,不能把它叫得太聪明,否则它要逆天了。” 鹦鹉用乌溜溜的黑眼珠瞪他。 玉玲珑心道:这鸟儿,真是成精了。 顾清夜道:“玉老板,请给我安排个房间。” 玉玲珑道:“楼上有天字号、地字号,楼下是人字号,你要哪个?” “天、地、人、光阴。”顾清夜喃喃念,又望望大门,那门上写着“光阴客栈”四个字,他来时看得分明,“‘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天地之间,人不过是万物之一,我便住人字号吧。” “好,人字一号。”玉玲珑叫刚巧进来的李小宝,“小宝儿,带顾公子去客房。”话音一转,“顾公子,晚饭在房间用,还是来前堂?” “我来这儿。”顾清夜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玉玲珑刚才喝的酒,“沾玉老板的光,我也喝几杯。” 玉玲珑道:“酒随你喝,不过得花钱。” “当然。”顾清夜道,“你看我像是吃白食的人么?” 鹦鹉叫道:“白吃,害臊。” 顾清夜拍拍它的头:“知道,你有节操。”跟着李小宝进客房去了。 玉玲珑目送他的背影,暗想,这少年难道也是为了风先生而来?可是,今天才三月初五,他来得未免也太早了。她摇摇头,不希望是。 奇怪,为什么那么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因为有眼缘么? 过一会儿,顾清夜从客房出来,已经脱掉黑色披风。一身淡青色衣裳,长身玉立,头上没有戴冠,只是简单地束了发,看起来特别干净、清爽,像春天的一缕风。 鹦鹉傻蛋站在他肩头,站得稳稳的。 柳小六忙迎上来,道:“顾公子,碗筷和酒都已经备好了,来,请这边坐。” 顾清夜见他将餐具摆在玉玲珑旁边一张桌上,便道:“玉老板,我与你并桌可好?” 柳小六眉间顿时露出喜色,看看顾清夜,再瞧瞧玉玲珑,满脑子浮想联翩。这公子长得俊,我家老板又那么漂亮……嘿嘿,有戏。 玉玲珑瞪他一眼。这小子,想到哪儿去了。 她大方地示意顾清夜坐下来。柳小六颠颠地把餐具挪到玉玲珑那桌,问道:“顾公子要吃些什么?” 顾清夜点了三个菜,又多要了一个杯子,柳小六便去后厨了。 玉玲珑伸手要替顾清夜倒酒,顾清夜谦然道:“我自己来。” 他将面前的两个杯子都倒满酒,刚摆好酒壶,鹦鹉便“腾”地扑下来,落在桌上,饿死鬼似地把嘴伸进酒杯里。 “瞧你这馋样。”顾清夜扶额。 玉玲珑“噗嗤”一声笑出来:“这鸟儿不仅是小色鬼,还是小酒鬼。” 顾清夜看着他的傻鸟,不忍直视:“平日在家里好吃好喝的,偏要跟我出来,一路颠得它骨头都散架了,这会儿终于安顿下来,所以迫不及待要享受了。” 鹦鹉百忙中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少爷懂我。” 菜上来,顾清夜对玉玲珑道:“一起吃吧,我请你。” 玉玲珑倒不推辞:“好。” 两人对饮,玉玲珑喝得很爽,而顾清夜却像极珍惜这酒似的,慢慢地品。 鹦鹉闷头喝酒,简直把酒当成水了。 玉玲珑看着顾清夜:“顾公子平时很少饮酒?” 顾清夜道:“是。” “可是你很喜欢?” “嗯。”顾清夜道,“酒是扫愁帚,又是钓诗钩。” “那为什么不饮?” “要保持清醒。” 玉玲珑眼里含了探究的意味:“你……做何营生?” 鹦鹉突然跳出来:“保密,保密!” 顾清夜略带歉意地看看玉玲珑,玉玲珑道:“罢了,当我没问。不过,今天你出门在外,身上也没负担,不如就敞开了喝吧。” 顾清夜微笑:“言之有理。”果然就大口喝起来。 “这才有趣。”玉玲珑道,“年纪轻轻,何苦活得那么拘束。” 两人连喝了几杯。玉玲珑的眼神有些朦胧了。顾清夜唤了声:“玉老板?”那声音像枝头掠过的细细风声,格外动听。 “干嘛?” “三月初八,风先生会来?” “嗯……你怎么知道?” “路上听到些传闻。” “那你……也是为此而来?”玉玲珑梦呓似的。 “我来看看。” “……好。” “你和风先生是朋友?” 玉玲珑摇摇头:“我今天喝得有点多,先……回去休息了。小六子。”她叫柳小六,“你伺候好顾公子。” 柳小六应声。玉玲珑站起身走了,脚步有些虚浮。 等她走进自己房间,目光立刻变得清明。“果然为此而来?”她喃喃低语,失望之色浮上眉间。 第4章 七少驾到 鹦鹉喝得有点上头,根本站立不稳。顾清夜只好抱着它回了客房。 柳小六显然还在为他家老板考虑,对顾清夜格外殷勤,送茶送热水附带赠送薰香。 顾清夜将鹦鹉放到床头,鹦鹉倒头就睡。 柳小六好笑地道:“我只见过鹦鹉站着睡觉,还没见过像人一样睡床的呢。公子这只鹦鹉真好玩。” 顾清夜道:“都是被我家里人宠坏的。” 柳小六道:“是尊夫人么?” “我还没成亲。” “哦。”柳小六窃喜,“公子有二十了吧?” 顾清夜看他一眼,嘴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恰好二十。” 我家老板比他大六岁。六岁,大是大了点,不过我家老板那么美,那么有味道,男人看了都会动心的。柳小六想。 “我这里不劳小哥照顾了,你去休息吧。”顾清夜道。 这少年长得又俊、脾气又好,待人这么和气,将来肯定是个温柔体贴的丈夫。 “小哥。”顾清夜唇角的弧度加深,“请去休息吧。” “哦哦。那公子你好好休息。”柳小六回神,退了出去。 只听鹦鹉嘟囔了一句:“烦人!”顾清夜扭头看它,它却还睡着。顾清夜摇摇头,这鸟儿还会说梦话,真是…… 夜,静极了,楼上的客房里也没有丝毫声音传出。月光将院中的一丛芭蕉映上顾清夜的窗纸,斑驳如梦。 今夜,这客栈里应该没几个住客,他们也不是为风先生而来。 可以好好休息两天,放松一下了。 他起身,开门走进庭院,看见斜对面一个房间里透出烛光,温暖而柔和。 这样的烛光,对游子必定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 幸好自己不是。 玉玲珑是个怎样的女人?面上看来,她洒脱率性,有着成熟女子独有的魅力。背后呢?她与风先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风先生将一桩大买卖安排在她的客栈里?这里分明人烟稀少,十分偏僻。 而那桩买卖究竟是什么? 清晨,人未醒,鸟先鸣。山岚萦绕的林子里,似乎能听见竹笋拔节的声音。 正是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的季节。尽管这里已远离江南,气候、风物却像极了江南。 一个窈窕的身影仿佛从雾气里冉冉升起,看似很慢,却眨眼间飘到了河阳山顶。 剑,已出鞘。 雪亮的剑光劈出,连雾气都被击散。 剑气弥漫。枝头的竹叶纷纷落下,群鸟被惊起,飞天而鸣。 身影穿梭在林中,轻盈似一只春天的蝴蝶,渐渐地变成一道影子,几乎看不清楚。倏然冲天而起,足尖轻点,踏上竹梢。 山下层层叠叠的竹子,夹杂着其它的树木。 晶莹的汗水从白皙的额头滚落下来。玉玲珑伸手抹去,缓缓落下,脚未着地,突然一剑刺出,快如闪电。 剑刺空了,一条人影凌空飞起,黑色的衣摆猎猎飘开,像一只大鸟。 再一闪,已到玉玲珑面前,气定神闲,唇角含笑:“玉老板。” 是顾清夜! 玉玲珑瞳孔微缩:“你!你跟踪我?!” 顾清夜抬手接住一片被激落的竹叶,举目四望:“这里山色极美,我是来赏景的。恰好看到玉老板,没想到玉老板还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 他的样子倒真像赏景踏青而来,一脸怡然。 鬼才信你!太阳才刚升起,你就已经在这儿赏景了? 顾清夜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笑得越发温润:“我习惯早起,这时候山上的空气最是清新,周围那么安静,并无闲人打扰。哦,玉老板你除外。不,是我打扰了你,抱歉抱歉。” 玉玲珑简直没话说,收剑入鞘:“那顾公子你继续赏景吧,我回去了。” “玉老板且慢。” “你还有什么事?”玉玲珑横他一眼。 顾清夜道:“我已到了山顶,景也看完了,不如跟玉老板一起回去。我初来此地,不熟悉地形,万一迷路了可怎么办?” 玉玲珑气极,这小子是粘人虫么?看着人畜无害,原来是个无赖! 摆了摆手:“那就走吧。” 两人一起往山下走,顾清夜道:“玉老板武功这么好,为何却做了客栈老板?” 玉玲珑一滞。 顾清夜从侧面看过去,见她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只是转瞬即逝,快得无法捕捉。 “三百六十行,只要能营生,做什么不行?”她淡淡道。 “可是,玉人庄只剩下姑娘一人,姑娘难道不想将玉人剑法发扬光大?”他叫她“姑娘”,而不是“玉老板”。 玉玲珑猛地站住,一扭头,冷电般的目光射向顾清夜:“你说什么?” 顾清夜并不慌张,反而微微一笑:“姑娘难道不是金陵玉家的独生女玉生烟么?” 玉玲珑“噌”地一声拔剑,指住顾清夜:“你如何知道?” “这么说,姑娘是承认自己就是玉生烟了?” 玉玲珑气得几乎吐血。这小子难道是在套自己的话? “非也,非也。”顾清夜似乎又看出她在想什么,“姑娘刚才使的剑法,像玉家的玉人剑法,所以我顺便猜了一下。” 顺便?顺什么便? “我们走走聊聊,顺便彼此认识一下。”顾清夜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可几乎处处看透玉玲珑的心思。 玉玲珑将剑又递出一分,沉声喝道:“说,你是什么人?为何知道玉人剑法?” 顾清夜举起双手:“我叫顾清夜,昨日便跟你说了,这名字千真万确,绝没掺假。玉家是江南著名的武林世家,论声名威望,仅次于扬州萧家。这是武林中众所周知的事。只可惜十一年前,姑娘的双亲都被仇人所杀,只剩姑娘一人。后来……” 玉玲珑垂下眼睫,一丝隐痛从眉间掠过。 “后来便没了姑娘的消息。我虽然少不更事,可喜欢钻研各派武功,对玉家剑法略有所知。” “你不是官家子弟么?为何会知道江湖中事?” “我哪有说自己是官家子弟?是傻蛋它叫了我一声少爷,姑娘便以为我是官家子弟了。” “那你是……?” “我只是一个游子,无名之辈,不足挂齿。”顾清夜无比真诚地道。 不知为什么,玉玲珑心里又恍惚有了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小子……她根本不相信他的话,却又不想跟他计较。 她无奈地垂下剑,丢下两个字:“走吧!” “是,玉姑娘。” 玉玲珑瞪他一眼:“玉生烟已经死了,我是玉玲珑。还有,不许叫我姑娘,要叫玉老板。” “好的,玉老板。”顾清夜从善如流。 玉玲珑又是一阵恍惚。眼前这张脸似乎跟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叠了。“玉姐,玉姐……”那声音叫着他,嗓音像清溪水,笑容灿烂。 她摇摇头,赶走这种幻觉。 山间风起,吹动竹梢,飒飒有声。 回到客栈,玉玲珑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房间,收好剑,重新出来,俨然已是大家熟悉的玉老板。方才的剑气消失殆尽。 “玉老板。”顾清夜出现在她面前,“我还要住三天。” 第三天就是三月初八。 “为什么?” “我好奇,想认识一下传说中的风先生。”顾清夜毫不避讳。 “我是开客栈的,你是住店的,只要你不赖房钱,爱住多久就多久!”玉玲珑没好气地道。 李小宝和柳小六正好走过来,闻言都一怔。 柳小六想,莫非这少年真的喜欢上我家老板了,所以住下来追她? 李小宝想,好好的老板生什么气?人家住得久,我们赚得多。管他呢! 两人将顾清夜奉为上宾,殷勤备至。 顾清夜整日没事,就在周边转来转去,赏赏景,遛遛鸟。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黄昏。 柳小六正在院里修剪蔷薇,而玉玲珑正在看蔷薇。忽然,一阵笛声从门外传来。那笛声清越悠扬,像春风吹开了万树梨花,又像小舟从万顷碧波中划过。 不知何时,顾清夜已经走了出来,站在店堂内。他看着门外。 吹笛之人内力不弱,因为那声音还未到客栈,可是却在整个客栈的上空回旋,谁也无法把它忽略。 李小宝奔到门口,笛声止,一辆马车出现在眼前。 两名劲装打扮的青衣侍卫,一名赶车,一名策马跟在马车边上。 马车走得很慢,简直像闲庭信步一般,也许,是主人怕破坏了他吹笛的浪漫情怀。 马车到门口停下,赶车的侍卫跳下马,掀起车帘,道:“少爷,我们到了。” 一位白衣少年走下马车,衣衫上纤尘不染,步履翩翩,宛如行云流水一般,唇角噙笑,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顾清夜的瞳孔猛地收缩,眸光一闪。 玉玲珑怔住,刚采的蔷薇花悄然落地。 第5章 莫测高深 来者正是萧疏雨与他的两名贴身侍卫姚青、姚白。 李小宝眼前一亮:这气度,分明是富家公子啊!光阴客栈果然好事连连。连忙小跑上去:“客官住店么?” 姚青道:“正是,我们要住上几晚。” “几晚?” “看情况。”姚青道,“你先把我们的马和车安顿好。” “好,好。” “我和他一起去。”姚白道,回头看一眼自家少爷,忽然发现少爷的神情很奇怪。 萧疏雨在看着顾清夜,顾清夜也在看着他。 目光交缠,似有无形的火花在中间爆出。 姚青也注意到了,兄弟俩一起看向顾清夜。 素未谋面,可似曾相识。身上有种无形的“味道”,有点像我家七少。不对,七少张扬洒脱,可这少年看起来温润内敛——至少给人这种感觉。 那到底哪里像呢?眉眼?鼻子?下颌?怎么看着哪儿哪儿都像。可再细看时,却又不太像。 肯定是连日赶路,脑子不灵光了,有点累,有点晕。 姚青挥挥手,让弟弟去停马匹车辆,自己贴近萧疏雨,唤:“少爷?” 萧疏雨回过神来,举步走进店堂。顾清夜不动声色地让开一些。萧疏雨却扭头看他:“你认识我?” “不认识。”顾清夜微微一笑。阳光从屋外照进来,洒在他脸上,衬得他那张白玉似的脸越发莹润,仿佛自带光芒。 姚青暗道:“好俊的少年,与我家少爷不相上下。” “只是如此相貌、如此风度,世间少有。”顾清夜接道,“我猜,阁下是扬州萧家的七少萧疏雨?” 萧疏雨勾起唇角,被夸得有些受用,正想开口,就听身后有人道:“萧七少大驾光临,我这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 萧疏雨回头,就看见了玉玲珑,怔了怔,凝眸看她。片刻,眼里泛起喜悦的光采,脱口道:“你是玉……” “我是这家客栈的老板,玉玲珑。”玉玲珑打断他,径自走到柜台后面,拿出账簿,“萧七少要几间房?” “两间。我一间,我这两名侍卫一间。” “天字一号、二号。”玉玲珑道,“小六子,你带七少上去,好生伺候。”她一口气说完,像急于打发萧疏雨似的。 柳小六觉得气氛有些异样,可不明所以,向萧疏雨躬了躬身:“七少请。” 萧疏雨道:“姚青,你把行李拿上去安置一下,我在这儿待会儿。” “是,少爷。”姚青领命而去,临走悄悄伸出一只手,给他家少爷递了个加油的暗号。 萧疏雨走到玉玲珑面前,轻声细语道:“玉老板,我走得口干舌燥,要喝茶,要喝心香一片。” 顾清夜嘴角抽了抽,心道:“这小子,居然在撒娇。” 萧疏雨像有心灵感应似地回头:“你在腹诽我?!” 顾清夜一愣:“怎么会?我与萧七少素不相识……” “砰”的一声,顾清夜的话被打断,玉玲珑将一个酒坛拍在柜台上:“我们这穷乡僻壤,只有农家制的土酒,没有好茶。什么心香一片,那是大户人家才有的茶叶吧?” 这时,姚白走过来,习惯性地往萧疏雨背后一站:“少爷,车马已经安顿好了。” “嗯。我这儿没事,你上楼与你哥收拾房间吧。天字一号、二号。”萧疏雨的声音有些闷。作为他的心腹,又一向细心周到,姚白立刻便听出来了:“少爷,要不……” 萧疏雨挥挥手,示意他别管。姚白便走了。 萧疏雨捧起那坛酒,开坛闻了闻:“好香,‘玉瓶素蚁腊酒香,金鞭白马紫游缰’,这农家腊酒我最喜欢了,玉老板真是善解人意。” 突然,一道绿影向他当头砸来,像一道绿色的闪电:“好香,好香!” 萧疏雨本能地挥袖去挡,却有另一条人影抢在他面前,随手一捞,便把那叫嚷的家伙捞了下来:“七少,对不起,是我的鹦鹉,它喜欢喝酒,闻到酒香了。” 鹦鹉在顾清夜手里挣扎,嚎叫:“酒,酒!” 萧疏雨吃惊地看着这只鸟,脱口骂:“该死的!” 谁料鹦鹉比他更凶:“你该死,你该死!” 顾清夜给它一个爆栗:“傻蛋,闭嘴!”一边镇压自己的鸟,一边向萧疏雨赔罪:“七少,我这鸟有点傻,冒犯了你,请别见怪。” 鹦鹉觉得受到了侮辱,想要反抗,却被顾清夜捂住嘴:“马上让你喝。”一句话,鹦鹉便偃旗息鼓了,把脖子伸得老长,眼巴巴地看着那坛酒。 萧疏雨回过神来,“哈哈”大笑:“好玩,好玩。” 玉玲珑嘴角浮起一丝笑容,近乎宠溺,被顾清夜看在眼里。 “玉老板,不如我们再一起喝几杯?”他提议道。 萧疏雨马上道:“不,玉老板,我请你喝。” 顾清夜倒不纠缠:“七少多金,那就请吧。” 萧疏雨抱过那坛酒:“玉老板,请吧。” 玉玲珑道:“好,早就听说萧家七少有‘三胆’,今日既然见到了真人,我倒颇想见识一下。” 李小宝在旁边候着,闻言道:“老板,什么‘三胆’?” 玉玲珑嫣然:“酒胆、色胆,还有一个是……” “忠肝义胆!”萧疏雨道。 “苦胆。”玉玲珑道,眼里全是戏谑之意。 萧疏雨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玉……” “喝酒!”玉玲珑一声喝,把他的话掐断在喉咙里。 “是,是,喝酒。”萧疏雨乖乖坐下,李小宝马上把杯盏奉上,萧疏雨为玉玲珑斟酒,玉玲珑也不推让,只是拿了张纸去写菜名。 这时候柳小六也下来了,姚青、姚白要在房间里用膳,他去替他们张罗。 鹦鹉已经在埋头喝酒。顾清夜自斟自饮,仿佛全然不管身外之事。 夜幕已经降临。 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来,八宝葫芦、彩蝶飞舞、琵琶对虾,每上一道菜,萧疏雨的眼睛就亮一分。 “玉老板,你点的菜都是我喜欢的,看来你……” “我不过是点了你们扬州菜而已,你不是扬州人么?我这是投其所好。”玉玲珑淡淡道。 “哦。玉老板真是善解人意。”萧疏雨嘟囔了一句。 玉玲珑笑道:“今天你可是第二次夸我善解人意了,萧七少这张嘴,果然惯会甜言蜜语。难怪人家都说,萧七少最会哄女人了。” “我可不敢哄玉老板。”萧疏雨连忙道,“我敬重你还来不及呢。” “敬重?”玉玲珑挑眉看着他,“我一个乡野间开客栈的,哪里值得七少敬重?” 萧疏雨简直觉得自己在玉玲珑面前说什么错什么,摸摸鼻子,叹口气,转移话题,拿手指遥遥指了指顾清夜:“这人是什么来路?” “他叫顾清夜,我只知道他从京城来,别的不确定。” “今天来的?” “不,昨晚就来了。” “那怎么还不走?” “我也不知道,他还要住两天。” 他们说话声音很低。萧疏雨的位置正对着顾清夜,他见顾清夜一直在喝酒、喂鸟,与鸟说话,完全没有注意他们。 “我看不透他。”他低语。 “我觉得,你还是别去招惹他的好。” “为什么?” “不为什么,直觉。” “你在关心我?” “我只是关心我的客人。” “那你有没有关心他?” “他好像不需要人关心。” “为什么?” “也是直觉。” 萧疏雨沉默,半晌道:“你还是关心他的,否则不会有这么多感觉。” “七少,你为何而来?”玉玲珑忽然正色问道。 萧疏雨抬眸看她,目光深了深:“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语声顿住,没有后续。玉玲珑大口喝起酒来。 直到结束,两人都没有多说话。 萧疏雨回到房间,姚青、姚白在等着他:“少爷,怎么样?”两人关心地问。 萧疏雨往椅子上一瘫,捂住脑袋:“我干嘛揽这档子差使啊。大哥,你这缩头乌……” 姚青吓一跳:“少爷!” 萧疏雨及时打住,改了词:“……你这没担当的家伙!” 姚白道:“少爷,你别埋怨家主。他委你以重任,是因为知道少爷最会讨女人的欢心。少爷这次也一定行的,少爷加油!” 萧疏雨突然坐直身子:“姚白。” “怎么了,少爷?”姚白莫名其妙。少爷这也转变得太快了吧? “你替我盯着那个顾清夜,看看他在这里做什么。” “是。”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飘来一阵歌声:“红丝紧系萧郎足,不许萧郎成路人。日日引凤凤不至,一至凤台人销魂。” 那声音非常清脆,甚至还带着未成年的奶气。可是歌声缠绵,且带着说不出的神秘。 姚青、姚白猛地一惊。 第6章 男儿本色 “少爷!”姚青道,“这歌声怪异,好像针对你。” “针对我?”萧疏雨笑着摇摇头,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茶,“萧郎,凤台,有趣,有趣。” “少爷!”姚白一脸警惕,手已经不自觉地按在剑柄上,“难道这萧郎不是指你么?这客栈里只有你一个姓萧的。而且这声音,缥缥缈缈,故弄玄虚,显然不怀好意。你还说有趣?” “你紧张什么?”萧疏雨瞟了他一眼,悠然道,“我给你们讲个故事:据《列仙传》记载,秦穆公时有个叫萧史的人,善吹箫,能招白孔雀。秦穆公有个女儿名叫弄玉,喜欢上了萧史,秦穆公便将女儿嫁给了他。萧史天天教弄玉吹箫,作凤鸣声,过了几年,弄玉果然引来了凤凰,秦穆公大喜,以为祥瑞,便为他们建造了一座凤台。” 姚青忍不住问:“那后来呢?” 萧疏雨道:“后来,萧史与弄玉一起住在凤台,没过几年,他们就随凤凰飞走了。秦穆公为了纪念他们,在雍宫中修了凤女祠。”他压低声音,用一种神秘的语调道,“从此,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就能听到凤女祠中传出的萧声……” 外面的歌声又飘了起来:“红丝紧系萧郎足……” 萧疏雨笑眯眯地道:“再后来,萧郎就成了情人的代称。外面那位唱歌的少女,也许是我的倾慕者。知我来此,便赶来与我相会。你听,她说要用红绳系住我的脚,不放我成为路人呢。这是有多爱我啊!” 姚青与姚白不约而同地一激灵。 “少爷,你也太自恋了吧?”姚青道,“这声音听来嫩得很,还是个女童吧?” “少爷,人家可说‘日日引凤凤不至,一至凤台人销魂’呢,我怎么听着怨气很重?”姚白道。 “你们两个,”萧疏雨指着他俩,恨铁不成钢,“真无趣。” 歌声突然就近在咫尺,仿佛就唱在他们耳边。 姚青道:“来了,来了!” 萧疏雨道:“那唱歌的姑娘已经进来了,你去看看她长什么模样。” 姚青应声而去。 楼下客堂。 有一老一少被柳小六引了进来。老人已经头发花白,穿着褐色的麻布衣衫,微微佝偻着身子。少的是位小姑娘,十四五岁的样子,长着蜜桃一样的脸蛋,粉嘟嘟的唇,嫩得像一朵早春的花蕾。 老人身上背着一个鼓鼓的布囊,小姑娘则空身一人,脚步轻盈。 “老人家。”玉玲珑和声道,“旅途辛苦了,怎么这么晚来投宿?” 老人道:“我和我孙女是卖唱的,走了很多路,这一带都没旅店,好不容易看到你们这家,便进来了。”他说几句就有些气喘,满脸皱纹里都藏着小老百姓的懦弱与卑微,“老板娘,我们……没多少钱,你能不能便宜一些?” “爷爷!人家还没说多少钱呢!”小姑娘有些不满,大约爷爷的话伤了她的自尊心。 玉玲珑没有纠正老人对她的叫法,只是拿出账簿:“老人家,我会给你们打半折的,你放心,我们这山野小店,本来就收得不高。你们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么?” “谢谢老板娘,谢谢!”老人忙不迭道谢,“我,我叫何根生,你叫我何老头就好。我家孙女叫朵儿,花骨朵的朵儿。” “朵儿,这名字真好。”玉玲珑笑道,“歌唱得也好听,嗓音那么亮,隔十里都能听见呢。” 朵儿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老人憨憨地笑了:“这傻丫头,一点也不知道害臊,一路走,一路就扯着嗓子唱。” “爷爷!”朵儿抗议地叫。 两人只要了一间房,玉玲珑替他们安排在地字一号,叫柳小六领他们去。 这时,傻蛋扑楞楞飞过来,落在玉玲珑柜台上,叫道:“唱歌!唱歌!” 朵儿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住,伸手去摸它:“这鹦鹉好可爱……你叫什么名字呀?” 鹦鹉躲开她的手,嚷嚷着:“没名字!没名字!” 朵儿惊喜地道:“这鹦鹉真聪明!”抬头看玉玲珑,“老板娘,它是你的么?” “不是,是我这儿一位客人的。” “哦。”朵儿有些失望。 “你喜欢它?可它很凶哦。” 鹦鹉立刻配合地露出“凶猛”的样子,结果画虎不成反类其犬,样子十分滑稽,连何老头都笑了出来。 玉玲珑拍拍它的头:“好了,傻蛋,别在这儿卖乖了,去你主人那儿吧。” 鹦鹉飞走了。 朵儿眼睁睁地看着它离去,喃喃道:“它倒不怕你,真好。” 姚青站在楼梯口,目睹了这一切,一闪身,进入天字一号:“少爷。” “怎么样?” “一个小姑娘,叫朵儿,不超过十五岁,粉嫩嫩的,像刚开的桃花。” 萧疏雨失笑:“没想到你还学会夸人了。” 姚青赧然:“跟少爷学的……学了点皮毛。” 姚白的嘴角可疑地抽了一下。 “她和爷爷一起来,是卖唱的。” “爷孙俩,卖唱的。”萧疏雨低喃,“学问还不错,知道萧郎,知道凤台。” “可能跟人学的吧。”姚青道,“这爷孙俩看起来不像坏人。而且,他们只住一夜。” “好。”萧疏雨道,突然想起什么,“那个顾清夜有没有出现?” “没。”姚青道,“可他的鹦鹉出现了。” “这鹦鹉……”萧疏雨无端很气恼,“它简直是个妖精!” “少爷,瞧你说的。”姚青道,“妖精,不是该形容那些青楼女子么?” 萧疏雨一脚踹上去:“你给我滚!” “少爷,那我呢?”姚白问。 “你也滚去休息吧!”萧疏雨道。 “可是,少爷还未沐浴。” “对,我给气忘了。你留下来伺候。” “是,少爷。”姚白无比温顺地道。 第二天,萧疏雨醒来时天刚大亮,他推开窗子,河阳山草木的清香被晨风裹着,迎面吹来,沁人心脾。 萧疏雨深呼吸:“真舒服……难怪她喜欢这里……” 突见对面一扇门开了,一个小姑娘奔出来,神色焦急,向楼下跑去。 朵儿?萧疏雨心念一闪。 姚青、姚白也出来了。姚白道:“少爷,你醒了?我去打水,伺候你洗漱。” 姚青却颇为关心地看着朵儿的背影。 萧疏雨向他示意:“去看看怎么回事。” 姚青应是,连忙跟下去。 萧疏雨摇摇头:“这家伙莫非喜欢上人家小姑娘了?” 姚白忙道:“怎么会?我哥只是同情弱小。” 姚青刚下楼,就见朵儿拉住李小宝,语声急促地道:“小二哥,我爷爷病了,这附近有没有大夫?” 李小宝一愣:“病了?” 柳小六道:“昨晚你们住店时,我就见你爷爷有些气喘,莫非他有老毛病?” “不是这个。”朵儿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他发热了。早上我见他躺着不动,以为他累了,想让他多睡会儿,谁知他一直不醒,我见他脸上潮红,一摸他的额头,才知道他病了。” “哦,原来如此。”柳小六安慰道,“姑娘莫急,既然发生了这个事,姑娘就先在我们店里住下吧,我去帮你请个大夫来瞧病。” “好的,多谢小二哥了,多谢!” “不用请大夫了。”一个声音道。 “顾公子。”李小宝与柳小六回头,同声叫道。 顾清夜穿着月白色衣衫,肩上站着傻蛋。一人一鸟仿佛乘风而来,无端有种飘逸的感觉。 朵儿一阵恍惚:“你是……这鹦鹉……” “这是我们店里的客人顾公子,这鹦鹉就是他的。”柳小六道。 “顾公子。”朵儿喃喃,粉色的唇微微张开,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眼里像藏了一汪水。 姚青在不远处看着,心里暗道:“这顾公子魅力真大,看来朵儿被他迷上了?”又摇摇头,“怎么会,这么快?” “你为什么说……不用请大夫了?” “我会看一些普通的病,伤寒发热什么的,我来看就行。”顾清夜道,“这里找大夫估计要跑出很远,免得劳烦两位小哥了。” 朵儿顿时露出崇拜、感激之色:“那就多谢公子了!” 顾清夜道:“姑娘这就带我去看令祖吧。” “这,公子还没吃早饭吧?” “不碍事,先看你爷爷要紧。” 朵儿愈发感激:“那公子请。” 何老头确实在发热,顾清夜替他把脉,随口问:“听说姑娘是卖唱的?” “正是。”朵儿道。 “昨夜听你清歌一曲,已经余音绕梁,妙不可言。若是再配上琵琶,那一定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了。”顾清夜说着,眼睛扫了扫放在床脚的布囊。那个布囊已解开,露出半截琵琶。 朵儿羞涩一笑:“公子过奖了,小女子不敢当。” “姑娘且稍待,我去房里取几粒药来,你给令祖服下,不消两日,他便痊愈了。” “多谢公子。” 顾清夜很快去而复返,朵儿目光盈盈地看着他。顾清夜柔声道:“朵儿姑娘,来。”他拉住她的左手,“你拿着,一日三次,每次一粒。” 朵儿如受蛊惑,摊开手掌。顾清夜把药放进她掌心,又替她合上:“六粒,两天就好了。这两日的房费,我替你们出。” “这……这怎么可以呢?”朵儿低下头,无限娇羞,“我身份低贱,不配……” “怜香惜玉,是男儿本色。”顾清夜微笑着,走了出去。鹦鹉依旧站在他肩上,纹丝不动。 回到自己房间,顾清夜把鹦鹉拿下来,鹦鹉突然道:“不害臊,不害臊!” 顾清夜伸指戳了戳它的脑袋,低声道:“今天帮我跑一趟。” 朵儿房间。何老头仍在昏睡。 朵儿摊着手掌,低头看着,似乎在回味刚才顾清夜触碰的感觉,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可是那笑容渐渐凝结在唇边,化作冷笑。她双手揉搓,将药丸化为粉末,开窗洒了出去。 第7章 风起客栈 “那个何老头,哦,就是朵儿姑娘的爷爷,突然病了。顾清夜去替他瞧了瞧,应该没大碍,他能治。”姚青向萧疏雨禀报。 “生病了?这么巧?”萧疏雨沉吟,“难道他们是乔装的,也为风先生而来?” “不会吧?一个病怏怏的老头,和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姚青嘀咕。 “哥哥切不可掉以轻心。”姚白道,“江湖波谲云诡,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我们一定要万分谨慎,护少爷周全。” 萧疏雨斜睨着他,似笑非笑道:“姚白,你说话的口吻跟我大哥一个样。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我哥派在我身边的细作。” “冤枉啊,少爷!”姚白赶紧辩解,“属下对少爷的忠心天地可鉴!” “好了,好了。”萧疏雨挥挥手,“我跟你开个玩笑,你就急了,你啊,有时候真有点迂腐。” 少爷,不带这么玩我的。姚白心里泪崩。 萧疏雨话题一转:“顾清夜那个人像飘在天上的云似的,看得见摸不着,没想到还会出手助人,莫非是看朵儿姑娘长得俊俏,想撩拨她一下?” 姚白简直不忍直视自家少爷:“少爷恐怕是将心比心了。” 萧疏雨勾了勾唇:“你在讽刺我?” “属下不敢。”姚白恭敬地道。 每回姚白自称“属下”,那就表示少爷是少爷,属下是属下,不敢再跟少爷没大没小了。萧疏雨太懂他:“罢了,我们下去吃个早饭。我也有些想玉老板了,去看看她。” 姚白道:“少爷还是敬着她点,她看起来很有个性。万一将来……” “我知道。”萧疏雨有些出神,似乎想起了什么,“我那些姐姐个个都宠着我,我以为我跟她们永远都是亲密无间的……” 姚青、姚白面面相觑。少爷的思维太跳跃,他们经常跟不上节奏。 萧家那五位小姐,简直是宠弟狂魔。未出嫁时,掏心挖肺地满足弟弟一切要求,并且每回萧疏叶教训弟弟,她们都会跳出来保护他,简直比他亲娘还要厉害。 两位夫人倒颇有分寸,虽然是长辈,可萧疏叶毕竟是家主,她俩都很尊重他,事事由他做主。 萧疏叶偏又宠着妹妹们,因此眼见着小弟被宠得上了天,只能气得牙痒痒,但也无可奈何。 直到她们全都出嫁后,萧疏叶打算收收小弟的骨头。可发现每次教训他,他都表现得无比乖巧,转眼却又我行我素,典型的“虚心认错,死不悔改”。 萧疏叶深觉伸出去的拳头打在一团棉花上。自己掌管着偌大的一个家,却偏偏教弟无方,十分失败。 江湖盛传萧家七少是“风流浪子”,扬州的青楼女子都以博取萧七少的青睐为荣。 身为萧疏雨的贴身侍卫,姚青、姚白也时不时地拿他家少爷打趣,萧疏雨从来不恼。 他们吃早饭的时候,朵儿也下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空碗。柳小六问:“朵儿姑娘,你爷爷怎么样?” “他吃了粥,又服了顾公子给的药,已经睡下了。”朵儿欣慰地道,“幸好遇见顾公子,还有你们这些热心人,否则,我爷爷他……”她没说下去,但已经泫然欲泣了。 姚青心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道:“姑娘自己还没吃吧?不如过来与我们一同吃点?” 朵儿向他们看过来:“这位大哥,你们是……?” “我叫姚青,这位是我家少爷,姓萧,还有这个,是我弟弟姚白。” 萧疏雨瞟他一眼,姚青连忙收声。萧疏雨侧头打量了朵儿一番,直到朵儿局促起来,他才微笑道:“姑娘不用害羞,过来吧。” “这……这不好吧?”朵儿微垂着头,“怎能随便打扰?” “没事。”萧疏雨道,“我们也是热心人,姑娘不必见外。” 朵儿俏生生一笑:“如此,多谢萧少爷。”便坐了过来。 小姑娘很活泼,说话声音像百灵鸟似的,笑声也极富感染力,很快与姚青、姚白打成一片。 玉玲珑不在,萧疏雨问李小宝,李小宝只说她出去了,没说去哪里。 顾清夜也没出现,柳小六说,他在房间里看书呢,顺便夸了顾清夜几句,说他热心替何老头看病不说,还为何家爷孙俩多付了两日房钱。 萧疏雨暗自思量,这小子是不是真的喜欢朵儿,还是纯粹有钱,在漂亮女子面前显摆? 中午玉玲珑回来了,顾清夜、萧家三人、朵儿都到店堂吃饭,萧疏雨又请了朵儿一回,同时暗暗观察顾清夜,却见他完全没有在意他们,只是一个人饮酒吃饭。 真是个怪人。萧疏雨觉得完全看不懂他。 下午,萧疏雨想找玉玲珑说话,可玉玲珑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萧疏雨一向自诩伶牙俐齿,可在玉玲珑面前完全没用,最终悻悻地回了房间。 近黄昏,光阴客栈陆续来了三拨客人。 第一拨来的是个客商,带着一名账房先生,两个挑担的下人。客商穿着紫色镶银边的袍子,脸上也带着紫气,那在相面的人眼里,叫做紫气东来,有福之相。 客商登记的名字是:贾金堂,连名字都带着富贵气。账房先生姓陆,叫陆有才。 第二拨是五个人:为首之人身穿青衣,浓眉大眼、嘴唇很厚,步履矫健,一看就是习武之人。他后面有位身材健壮的汉子,穿灰衣,比青衣人年长,留着硬邦邦的胡子。这人应该是青衣人的左右手。再后面是三名身穿黑衣的武士,每人配一把剑,身材高大。 此人名叫赵磊石,一个名字四块石头,像他的人一样,给人硬汉的感觉。 “其余都是我的手下,不必一一登记了,请给我们两间上房。” 第三拨是对夫妻,两人长得都很周正,只是妻子的面容有些憔悴,而且眉间有忧色,像怀着什么心事。 女的名叫周不离,男的名叫于不弃。 周小宝和柳小六都忍不住感慨:人家夫妻多般配,连名字合起来都是“不离不弃”,看来必定是恩爱夫妻了。 玉玲珑关心地问了于不弃一句:“尊夫人看起来有些憔悴,是太累了么?” 于不弃道:“拙荆身怀有孕,连日赶路,的确累了点。”样子有些欢喜,又有些歉意。 玉玲珑瞧了一眼,周不离的衣衫很宽松,看不出怀孕的迹象。 李小宝与柳小六手脚麻利,很快便将他们安置好。 玉玲珑坐在柜台后面,看着外面的天空,暗自出神。 就在这时,她看到一顶小轿慢悠悠地晃进了客栈大门。四名身穿短袄,腰里扎着汗巾的轿夫抬着轿,目不斜视地进来,轿旁还跟着一名十四五岁,长相清秀的小厮。 玉玲珑腾地一下从柜台后走出来,迎了上去。 轿子里传来几声沉闷的咳嗽声。 “停轿。”小厮吩咐道。 轿子落下,小厮伸手去扶轿子里那个人。 李小宝睁大眼睛,看到一只手伸出来,那只手又细又白,白得都能看到皮肤下面淡青色的血管。 西边的太阳将落未落,院子里光线还好,因此,李小宝看得很清楚。 那人从桥子里走出来,他的身形很单薄,夕阳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一抹淡淡的影子,淡得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他用袖子捂着嘴,低低地咳了两声。 小厮道:“先生,你要紧么?”他的声音极轻,像是怕惊到那个人似的。 那人摇摇手:“我没事。”叫小厮拿钱打发了那四名轿夫,轿夫便抬着空轿子走了。 玉玲珑站在店堂门口,笑吟吟的,一如她面对任何一名客人的样子:“客官,请进。” 那人轻轻推开小厮的手,向玉玲珑走来。 孱弱书生的模样,略微有些胡子,皮肤跟他的手一样白,可能是因为刚才咳了几声,他的眼睛里染了些水气,看起来愈发脆弱了。 李小宝发现,他走路几乎没有声音,也许,因为他的身子实在太单薄了。 小厮向玉玲珑一笑,年纪轻,唇红齿白,一看就惹人喜爱。 进店堂,玉玲珑问道:“客官可是身子不好?” 那人道:“偶感风寒,不碍事。” 玉玲珑道:“那真是不巧了。” 那人微微叹息:“是啊,的确有些不巧,不过无妨,多谢老板娘关心。” “天字三号。”玉玲珑对李小宝道,“你带这位客人去吧。” 李小宝应了声,道:“客官请。” 那人便带着小厮上楼了。 客房很干净,被褥是今天新晒的,还带着一股阳光的味道。 可是那人一进客房,小厮就把窗子关上,把窗帘都拉上了。 李小宝看他一眼,小厮解释道:“我家先生受了风寒,不能吹风。”又从行李中拿出一包药,交给李小宝:“小二,这是我家先生的药,麻烦你拿去厨房里煎一煎。出门在外,实在是不方便。谢谢你了。” “好的,不用客气。我们客栈本来就要给客人提供最好的服务,宾至如归嘛。”李小宝笑出一口小白牙。 “小二,你真好。”小厮道,“对了,晚餐请做点粥,配几个清淡的小菜就行了。” “好。”李小宝应道,“那我去给你们上点茶。” 小厮点点头:“有劳了。” 李小宝欠身退下,下楼到柜台前,问玉玲珑:“老板,这个人是不是风先生?” 玉玲珑道:“你说呢?” “肯定是他。” “为什么?” 李小宝道:“他家小厮叫他先生,他又一副文弱书生样,还有啊,老板你都没让他登记,分明是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玉玲珑的目光又看向大门外,变得十分悠远。 风先生的到来几乎悄无声息,没有在客栈里激起半点水花。 客人们各自将晚饭叫到房间里去吃,彼此之间也没接触,一切都很安静。 萧疏雨早早地打发姚青、姚白去休息了,他想下楼找玉玲珑聊天,可是刚想出门,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 “萧少爷,你在么?”朵儿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在。”萧疏雨打开房门,“朵儿姑娘,你怎么来了?” 朵儿手里拿着几朵花:“萧少爷,你请了我两顿饭,我别无回报,刚才在院子里摘了几朵花,哦,是老板娘同意的,我拿来送给你,还望萧少你别嫌弃。” 萧疏雨挑了挑眉:“哦?姑娘这么有心?那有没有去送顾公子呢?” “他……他虽然温柔,可好像不容易亲近,还是萧少爷又温柔又随和,叫人好生……”倾慕?喜爱?后面的话没说下去,却露出害羞之色。 萧疏雨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了,谢谢,只是我这个大男人不喜欢花花草草,你还是拿回去自己放着吧。花儿么,最配你这样的漂亮姑娘了。” 朵儿红了脸,逃也似地逃了。 萧疏雨忽然觉得懒懒的,不想去找玉玲珑了,便躺到了床上。 夜,已经来临。 萧疏雨睡着了,呼吸均匀,睡得很熟。 忽然,一点小小的萤光从他桌子底下飞出来,缓缓飘向萧疏雨,停在他耳根处。 萧疏雨睡梦中好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晃了晃头。 片刻,他倏然睁开眼睛,目光在黑夜里宛如寒冰利剪一般。他起身,披上外袍,拎起挂在床头的剑,一步步走了出去。 第8章 雨夜杀人 三月初七的上弦月不知何时躲入了云层,一场夜雨悄悄落了下来。落在屋檐、落在树梢,沙沙的,宛如情人之间的喁喁细语。 客栈里安静极了。 静到极致的时候,偶尔会听到天字三号里传来几声沉闷的咳嗽声。只是,那声音混合在雨声中,听来有些缥缈。 突然,马厩里传来马嘶声,那马儿像受了极度惊吓一样,撕心裂肺地吼,四蹄乱蹬,那架式,蹬得马厩都似要散架了。 厨师老余师傅住在后院厨房边上,离马厩最近,被声音惊醒,吓得不轻,黑灯瞎火地爬起来,找了火折子,点上蜡烛,跑出来看。 后院廊架上挂着一盏气死风灯,照得四周惨白惨白的。 老余捧着烛台,一边披衣服,一边跑向马厩。 就在这时,玉玲珑也开了后门跑出来,一头长发披散着,身上胡乱披着件外袍,还没来得及系上腰带。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她压低声音道。 发狂的是一匹枣红马,他疯狂地嘶鸣、踢打,惊得其它马儿也一齐慌乱起来。马厩里沸反盈天,像一片金戈铁马的战场。 “好好的,怎么马儿会惊了?” 老余举着烛台照那匹马,从它眼里看到了恐惧,他喃喃道:“真是奇了怪了,又没什么东西闯进来刺激它。” 正说着,李小宝和柳小六也赶了过来:“老板,怎么了?” 楼上一扇窗子被推开,里面探出赵磊石的头,他喊道:“老板娘,发生了什么事?” 玉玲珑道:“马受惊了。” “这是那位贾老爷的马。”柳小六道,“我们降不住的,请贾老爷来吧。” “好。小宝儿,你快去请贾老爷。”玉玲珑吩咐,又回头对赵磊石道,“赵爷,惊扰你了,你休息吧。” 李小宝提着灯笼,一口气冲到楼上。 玉玲珑与老余、柳小六还在无奈地看着那匹马,忽然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喊声:“杀人啦——!”那声音充满恐惧、无比凄厉。 是李小宝的声音。 玉玲珑大惊失色,对老余和柳小六道:“你们俩在这儿看着,我上去看看。” 她奔上楼,看到灯光从四面客房里亮了起来。 她直奔贾金堂的房间。 房门开着,李小宝蹲在地上,抱着脑袋,浑身发抖,灯笼掉在地上。 脚步声纷纷奔向这间客房。 血腥味,玉玲珑闻到浓浓的血腥味。 她的视线越过李小宝,看到桌子旁边倒着两个人,是贾金堂和他的账房先生陆有才。 他们的喉咙已被割断,鲜血喷出来,流了一地。 “老爷!陆先生!怎么会……?”贾金堂的两名下人想要冲过去,被玉玲珑拦住:“保护现场!” “啊!”一声尖叫,是朵儿。她吓得几乎昏厥过去,被赵磊石一把扶住,沉声喝道:“冷静些!” 朵儿终于缓过气来,身子还在瑟瑟发抖。 玉玲珑扶起李小宝,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小宝儿,你先回房去。” 李小宝站起身,一阵恶心:“呕……”冲出门外,趴在栏杆上狂呕起来。 旁边递过来一条手帕,是风先生身旁的小厮。 李小宝接过,又是眼泪又是鼻涕:“谢……谢谢……”到底没下楼去,在人群外看着。他觉得客栈发生了这么凶残的杀人案,他应该在这里替老板分忧。 “咳咳。”低低的咳嗽声响起,人群十分默契地分开。风先生缓缓地走了进来。 房间的桌子上烛火还燃着,照出风先生单薄的影子和苍白的脸。这个人,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 他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周围的人,只是看着那两具尸体,半晌低低道:“这杀人的手段,未免太凶残、太野蛮了些,简直好像与这两人有天大的仇恨。” “不会的!”贾金堂的一名下人激动地吼道,“我家老爷为人谦和,从不与人结仇。陆先生更是,对任何人都一团和气。” 风先生点点头,目光从围观的人脸上一一掠过去。 玉玲珑也不禁顺着他的目光去看,赵磊石一行五人、周不离与于不弃夫妇都在,却没有顾清夜与萧疏雨几人。 她心头微微一凛,突听对面有人喊:“少爷,出事了!”原是姚青、姚白二人在敲天字一号的门。 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吸引,回头去看。 天字一号的门打开了,萧疏雨披着白色袍子,出现在门口,半梦半醒着,用含糊的声音问道:“怎么了?” “贾老爷和他的账房先生死了!” 萧疏雨蓦然呆住。 赵磊石眼里射出尖锐的光,低声道:“他神情有异。” “赵爷目力很好。”风先生道。 “你知道我名字?” “你有登记。” 对面的萧疏雨举步便要走过来,风先生突然冲他道:“萧七少且慢!” 他的声音听着弱弱的,可这一声居然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萧疏雨骤然止步,皱了皱眉。 “风起,拿灯来。”风先生对他的小厮道。 风起递上烛台。风先生举着烛台,弯下腰,照向地面。 一串血迹从尸体倒卧的地方洒向门口,已经干透。 人们自动分开,风先生慢慢地照过去。赵磊石也跟着他寻找。 姚青、姚白站在萧疏雨边上,看着对面。姚白道:“少爷,情形不对。” 萧疏雨眉心蹙得更深,却不说话。 “少爷,你怎么了?”姚白觉得不对劲。 萧疏雨摆摆手。 贾金堂住在地字二号,从地字二号到天字一号,要从东面绕过来。而其他人都是从西面走进贾金堂房间的,除了楼下上来的周不离夫妇,和住在贾金堂东隔壁的朵儿。 血迹越来越稀,可是依然有零星的点滴。 血迹的尽头,就是萧疏雨的房门口。 现在,所有人都站到了萧疏雨面前。 “萧七少。”风先生道,“请问你刚才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平平淡淡,完全没有情绪,脸上也一样淡淡的。 “我在睡觉。” “你这两位属下呢?” 姚青抢着答道:“当然也是。” “萧七少,抱歉了。”风先生道,“我们看到血迹一直滴到你房门前,不得不来打扰七少。” “你们怀疑我家少爷杀人?”姚白不觉拔高了声音。 玉玲珑插口道:“风先生,萧七少不可能杀人,他完全不认识贾金堂,他没有理由!” 萧疏雨看了看她:“玉老板,谢谢。”眼里涌起一缕暖意。 “若是为了某个目的而来,谁都有可能杀人。”风先生道。 众人面色一变。朵儿茫然道:“什么目的?” 风先生看她一眼:“姑娘不知,就别管了。” “可是,萧七少是个好人……”她喃喃说了一句,看周围的人都绷着脸,眼里充满敌意,便低下了头。 “就凭这几滴血,就断定我家少爷杀人?”姚青怒道,“若是有人嫁祸给他呢?” 风先生微微沉吟,道:“萧七少,为了证明你的清白,你可否配合我一下?” “萧家乃是名门。”一直没说话的于不弃突然开口道,“萧七少若是没有杀人,自然坦坦荡荡,不怕查。” 除了玉玲珑与朵儿,几乎所有人都用看待凶手的目光看着萧疏雨,萧疏雨咬了咬牙:“你想查什么?” 风先生道:“请萧七少脱下你的鞋子。” “你!”姚青大怒,刚想拔剑,姚白轻轻拉住他。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用眼神对兄长说。 萧疏雨脱下脚上的靴子,递给风先生。 风先生拿起来,凑近去闻鞋底。 “有血腥味。”他将靴子传给后面,“你们也闻闻。” “是,是有!”赵磊石第一个咬牙怒道,“萧疏雨,你还有什么话说?!” “少爷。”连姚白都有点紧张了,这下几乎坐实了萧疏雨的罪过。 玉玲珑走上去:“今天萧七少有到我们厨房去,可能踩到了鸡血鸭血,也未可知。” “老板娘,你是不是有意护着这小子?”赵磊石嘎着声道,神情愤怒。 风先生摆摆手,示意他冷静:“那,萧七少能否容我等查看一下你的房间?” 萧疏雨觉得脑仁疼,他退开一步:“请。” 风先生与赵磊石当先走进去。赵磊石的那名手下与三名武士也想进去,被姚青拔剑拦住:“我家少爷的房间,不是每个人都能进的。” 周不离、于不弃夫妇,朵儿,玉玲珑跟了进去。 房间里一目了然,没有多余的东西。 赵磊石弯腰查看地面。 “这里有个血点子。”他眼睛极尖,看见门口到床的中间有个褐色的污点。旁人被他一指,也看到了。 “萧七少,你的剑呢?”风先生问。 剑就搁在床尾。于不弃看见了,拿了过来。 风先生拔剑,一泓秋水般的剑光映上他的眉梢,众人俱都一愣。好剑! 风先生将剑凑到鼻尖闻了闻,轻轻叹道:“这剑上有新鲜的血腥味……萧七少,你还有什么话说?” 第9章 百口莫辩 玉玲珑抢前一步,拦在风先生与萧疏雨之间,沉声道:“风先生,诸位!你们听我说!”她胸膛起伏,显见十分激动,却努力克制着,“我知道大家都为了那个目的而来,除了朵儿与她爷爷。” 没有人反对,竟都默认了。 “但是,萧七少是为了别的事而来,他绝没有理由杀掉贾金堂。” 萧疏雨的眼睛瞬间亮了,喜悦之色几乎从黑眸中溢出来。 姚青、姚白泪目,他们当然知道萧疏雨为什么那么开心。可是,这种情况下,你还开心得出来么?少爷啊,你已经百口莫辩了。 “萧七少不是?”一直没开口的周不离突然说话。 “他不是。”玉玲珑轻轻叹息一声,“他是为我而来。” “为你?”周不离道,“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玉玲珑扭头看着萧疏雨,目光柔和,又夹杂着几分感慨,像是想起了自己逝去的岁月,“我本来……是他大哥萧疏叶的未婚妻。”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萧家在江湖上太过有名,说起萧疏叶,几乎无人不知。而眼前这个乡野客栈的老板居然是萧疏叶的未婚妻? 难怪萧疏叶至今未娶。大家不约而同地想。 “我因为一些原因,离开萧家,在此开了家客栈,一晃八年过去了。小七此番前来,是为了找我。” 萧疏雨简直欣喜若狂,恨不得扑上去给她一个拥抱:“玉姐,你终于承认了!这两天,你把我晾得好苦!”说到最后一句,简直像在撒娇了。 “小七,你……”玉玲珑又叹息了一声,很低,低得几乎听不清。 “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会认我?”萧疏雨嘴角挂着笑容,几分得意、几分调皮。 玉玲珑心头蓦然一紧:“小七,难道你……”你一直沉默,任由事态发展,就是想将自己置于险境,逼我出来认你么? 萧疏雨眨了眨眼睛:“我的确有这个心思。” 赵磊石打断他们:“你们打什么哑谜?我不管你俩是什么关系,现在这客栈死了两个人,我可不想无端被牵连上,我们必须要严查凶手!” 于不弃接道:“虽然老板娘说你是为找她而来,可这个时候来,未免也太巧了,焉知萧七少不是带着双重目的来的?” 萧疏雨冷冷一哂:“以我们萧家的实力与名望,我还需要觊觎什么东西么?而且,风先生来卖什么,我根本不清楚。像风先生这样藏头露尾、神神秘秘的人,本少爷倒是不太愿意与他打交道。不过,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既然在这里,就不妨看看风先生到底弄什么玄虚。” 此言一出,赵磊石等人都变了脸色。周不离怒道:“姓萧的,你未免太狂了!你是说只有萧家是名门正派,我们这些都是肖小之辈么?” “不敢,不敢。”萧疏雨很无辜地道,“我只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已,夫人想多了。还有,听说夫人有孕在身,怀孕之人切忌生气。你要多保重啊!” 玉玲珑差点笑了,小七这张嘴啊…… 周不离气得脸都白了。于不弃比她沉得住气,盯着萧疏雨道:“纵然萧七少巧舌如簧,这么多证据摆在眼前,你能作何解释?” 风先生依然像个影子似地站在那儿,在别人说话的时候时不时咳嗽两声,对萧疏雨的评价也浑不在意。 此刻他抬了抬眼皮,淡然看着萧疏雨。萧疏雨与他对视,发现他眼里闪过一丝讥诮之色,像针尖一样。 萧疏雨的剑还在他手里,他伸出手:“把剑还给我。” 风先生默默递过去。萧疏雨取剑在手,道:“你们的证据就是血迹,对吧?” “血迹一路延伸到你门口,房间里也留下了血迹,你鞋底和剑上都有血腥味。”赵磊石提醒他。 萧疏雨瞧他一眼:“赵兄你常杀人吧?” 赵磊石一怔:“你什么意思?” “我想赵兄也不是嗜血之人,对不对?” “你到底想说什么?”赵磊石怒道。 “我想问你,你杀人之后通常会把兵器上的血迹拭尽,还剑入鞘吧?有没有哪次,你瞧着热乎的鲜血非常喜欢,提着兵器,看它一路滴回去?” 他说着,笑了,把他的剑拔-出来一些,温柔地抚摸:“我这剑对我来说像情人一样,我可不允许它血淋淋的,那多难看啊。我要它时常光洁、炫目……”声音愈来愈迷人,简直像在对情人呓语。 赵磊石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差点大骂“变态”。 风先生咳了一声,慢悠悠地道:“萧七少真是多情种子,我等算是见识了。那七少的意思是,所有这一切证据都是别人栽赃嫁祸了?” “我只想说,如果是我杀了人,我不会蠢到留下这么多证据。” 风先生转向姚青、姚白:“两位是萧七少的侍卫?” “正是。” “刚才我们都去看死人,你俩怎么没去?” “我们听到动静,便去敲少爷的门,他睡得挺熟的,所以耽误了一些时候。”姚青道。 “少爷很早就休息了,一直睡得很好。”姚白道,“我们负有保护少爷的责任,晚上比较警醒,可一直没有听到少爷有什么动静。” 他们想证明少爷一直在熟睡中。 “所以,你们去敲门,门是关着的?” “自然。” 风先生唇边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既然门是关着的,那请问这血迹是怎么自己跑进萧七少的房间,跑到他靴子上的?” 姚青、姚白怔住,不由自主地去看萧疏雨。 萧疏雨紧皱眉头。昨夜并无异常,他只是做了个梦,十分飘忽、迷离的梦,梦里有弥漫的雾气,隐约的人影,那人影吸引着他往前走,他似乎很兴奋,手里还提着剑……最后一幕,他的剑上滴着血,有人在笑,声音银铃一般动听。 “萧七少,来呀,来呀。”那声音呼唤着他。 好像是豆蔻,又好像是荼蘼。 只是梦而已。 风先生抬头看看对面的窗户:“门窗都是关着的。” 所以,能杀人并留痕的,只有萧疏雨自己。 房间里空气凝重得令人窒息。 第10章 抽丝剥茧 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傻瓜!傻瓜!”尾音处拐了个弯,附带“咭”的一声,像在嘲笑。 众人一惊,蓦然回首,见门口站着一个黑影。 衣衫漆黑、眉眼漆黑,站在那儿,静若沉渊。 是顾清夜!没有人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看到、听到了多少。 他的肩上站着一只鹦鹉,刚才开口骂人的正是它。它用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子瞅着大家,脸上竟仿佛带着种鄙夷的神气。 “顾公子?”风先生开口唤了一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这两下咳得有些撕心裂肺,风起忙去替他抚背,风先生轻轻推开了他。 顾清夜的目光从风先生、赵磊石、于不弃、周不离脸上缓缓扫过:“看来,你们一住进来,就将这客栈里的客人都摸了个底,包括我在内。” 赵磊石道:“你有什么不同?” 顾清夜慢慢走进来:“我只是个过客。” “既是过客,为何初五进来,到今天都没走?”赵磊石质问道。 “此地山留人,水留人,人也留人,我不舍得离去,行么?”顾清夜云淡风轻道,“何况,店里还来了你们这般有趣的人,我更舍不得走了。” 赵磊石张口结舌:“你……” 于不弃冷声道:“顾公子,刚才我们都在看尸体、讨论案情,你在哪儿?” “你们是在讨论案情么?”顾清夜不答反问,“你们已经咬定了萧七少是凶手,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对不对?” 赵磊石大怒:“你说什么?!” 顾清夜却不理他,转向风先生道:“风先生,为破此案,在下想冒昧问一句,你所谓的大买卖,究竟是什么东西?” 风先生微微眯起眼睛:“阁下既是过客,就没必要知道了。” “好。我本不是强人所难之人,既然风先生不肯说,我便不问。”顾清夜非常好说话,“虽然如此,大家心知肚明,为了做成这桩买卖,你们彼此都把其他人当成竞争对手。那么,萧七少这么强大的对手若是犯了杀人罪,那岂非正中某些人的下怀?” 周不离愤然道:“我们公平竞争,何曾有这种小人之心?明明是证据确凿,我们才认定是萧七少,他自己也无从辩解!” 顾清夜微笑道:“于夫人莫急。我对这案子也非常有兴趣,不如我们一起来分析分析。” 玉玲珑神情一动:“顾公子,莫非你有什么头绪?”望向顾清夜的目光中已含了期望之色。 所有人都把目光凝聚到顾清夜身上。 “玉老板,”顾清夜唤玉玲珑,“你可否回忆一下今晚发生的事,从头开始,越详细越好?” “从头?”玉玲珑因替萧疏雨忧心,有些神思恍惚,李小宝本在门外探看,闻言跑了进来:“我是第一个看见尸体的人,我来说。” 他这时候已经好点了,但脸色依旧苍白,心有余悸地道:“刚开始,是贾老爷那匹马惊了,发疯般乱踢乱叫,老余师傅第一个跑出来看,老板也在差不多时间去了,我和小六子也全都跑到马厩里去看。小六子认出那是贾老爷的马,老板便吩咐我去请贾老爷下来。 “我跑上楼,直奔贾老爷的房间。他的房门虚掩着,里面还亮着灯,我想,他还没睡,正好。谁知,谁知……等我跑进去一看,贾老爷和他的账房先生都已经死了。他们倒在桌边,喉咙被割断了,那血流得……” 说到这儿,他又一阵恶心,连忙捂住嘴。 顾清夜伸手抚在他背上,柔声道:“没事,别怕。” 李小宝感激地看他一眼:“谢公子……我,我没事了,还要继续么?” “你继续讲下去。” “这时候大伙都来了,风先生发现地上有血迹一直延伸到门外,就拿着烛台,顺着血迹找出来,一直查到尽头——那是萧七少的房门口。然后风先生他们都进了萧七少的房间,查到房间地上也有血迹,还有萧七少的鞋底,剑上也有血腥味……” “好。”顾清夜微一抬手,“谢谢小哥。” 赵磊石浓眉紧皱,不耐道:“顾公子,把过程再讲一遍,有意思么?” 顾清夜道:“有,帮大家理清脉络。”他语声一转,“小宝儿刚才所讲,完全属实吧?” “属实。我听见马嘶声,还探出窗去问了老板娘一声,没多久就听见小宝儿在贾金堂房间里惨呼。”赵磊石道。 “很好。”顾清夜道,“你们刚才都在查证据、查动机,而我考虑的角度与大家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于不弃有些好奇了。 “我在想,如果没有那匹马突然发疯,你们还不会那么早发现贾金堂与陆有才的死。你们不觉得,那马惊得太过及时了么?这件事想起来,简直环环相扣。” “也许……”周不离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是那马有灵性,感受到主人的死,所以才会发狂?”她打了个寒噤,抱紧手臂,“……好诡异。” “一点也不诡异。”顾清夜伸手把他的鹦鹉拿下来,轻轻摸着它的脑袋,“我这只鹦鹉与那匹马交流过,马儿告诉它,有人夜里偷进马厩,给它洒了一些粉末,他吸进去就发狂了。” “胡说!”赵磊石嗤笑道,“无稽之谈!” 鹦鹉大怒,冲他嚷道:“中毒!中毒!蠢货!蠢货!” 赵磊石惊得倒退一步:“这……这是什么妖物?” 顾清夜淡淡一笑:“我的鹦鹉是妖物,贾金堂的马就是有灵性么?” “噗嗤”一声,朵儿笑了出来:“这鹦鹉太神奇了,好可爱。”她想伸手去摸鹦鹉,鹦鹉受惊似地腾身飞起,尖声叫:“有毒!有毒!” 朵儿勃然变色,却马上笑开了:“好玩,它太好玩了。” 顾清夜举步走到窗前,推开窗,吸了口气,喃喃道:“马儿静了,雨也早停了,空气真好啊。” 萧疏雨扶额:“拜托,你酸什么酸?这会儿是抒情的时候么?”他仍然觉得脑仁疼。 顾清夜看他一眼,眼里掠过一抹戏谑之色,仿佛在说:“这会儿你急了?” “我只是提醒大家,刚才马发疯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雨。”他道。 几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下雨跟马发疯有什么关系。 风先生眸色一暗,可是他本来就站在烛光暗淡处,别人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马疯的时候,老余师傅第一个跑过去看,玉老板你呢,你从哪里出去?”萧疏雨问道。 赵磊石又露出不耐之色,被顾清夜一个眼神挡回去。 玉玲珑道:“我们楼下的院子有道后门,我从后门直接出去了。对了,还有小宝儿和小六子,他们也是。” “后门的钥匙只有你们有,对不对?” “是的,我们店里四个人都有。” “如此说来,那个给马儿撒毒粉的人,是偷偷开了前门,从前门绕过去的。”顾清夜目光清亮,环顾众人,“下了场夜雨,地面潮湿,他走过,必定会留下脚印,大家是否愿意随我去看看?” 众人将信将疑:“好。” 顾清夜带头走出去,随手从廊上摘下一个灯笼,在前面照着:“请大家注意脚下,不要破坏证据。” 到楼梯口,顾清夜举着灯笼照下去。 楼梯上果然有两行浅浅的脚印,一直延伸下去。 李小宝机灵,这会儿已经下去把店堂的灯全都点燃了。店堂里亮如白昼。 “这里,这里,都有。”他一边看一边叫,“到门边了,脚印上还有泥巴。” 他拔下门闩,打开门,拿灯笼往外照了照:“外面也有,往后面马厩去的。” 一群人纷纷跟过去看,灯笼光照出外面的地面,地面潮湿,两行脚印正是向后面延伸过去。 顾清夜道:“为了避免大家的脚印把证据破坏,我们就查到这里吧。” 没人回答,但都止了步。 “可是,”周不离想起什么,“刚才听到小伙计惊呼后,我与拙夫上楼,没有看到楼梯上有脚印。” 顾清夜道:“那么,有可能他正是趁你们都在贾金堂客房时,偷偷溜回房间的。” “可是,楼梯口的走廊里并没有。”风先生开口道,“刚才我们查血迹时,从地字二号到天字一号,当中经过楼梯边,一路都没有看见脚印。 顾清夜折转身,往楼梯上走:“春雨只是湿润了土地,并未造成泥泞,所以,即便从大门口看,脚印也不是很深。你们看,”他指指脚下,“这楼梯上的脚印越来越浅,到楼梯口时,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而且,从这脚印的尺寸判断,此人必定长得瘦小,所以脚步也很轻。他上楼之后,鞋底干了,脚印也就看不见了。” 他分析得字字正确,连萧疏雨都佩服他了:“喂,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那么细心?” 顾清夜淡淡地瞥他一眼:“只是细心而已?还有,我不叫喂,我叫顾清夜。” 萧疏雨摸摸鼻子,心道:说你胖你还喘了? 赵磊石道:“就算你推测正确,可是谁有作案时间?刚才我们都在楼上,除了你,哦,还有小伙计说的老余师傅和那个小六子。所以,最可疑的人应该是你喽?” “不,你们还忘了一个人,”顾清夜道,“一个最容易被忽略的人。” 玉玲珑心头一动:“你说的是朵儿的爷爷何老汉?可他正卧病在床。” 这时候他们已经站到二楼走廊上了,顾清夜目注朵儿:“是么?” 朵儿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顾公子,你怀疑我爷爷?你不是亲自给他看病的么?”说得委屈,眼里泛起一层薄雾,“我还说你是好人,可你……” 她那样子楚楚可怜,李小宝看得都不忍心了:“顾公子……”姚青也跳出来道:“不会的!” 萧疏雨暗骂一声:重色轻友,不,重色轻主的家伙! 顾清夜无视朵儿的样子,面色清冷:“我有三点证明这个人就是何老汉。第一,刚才我们看到的脚印,是布鞋的鞋印。这店里的客人,除了朵儿与他爷爷,其他都是练武之人,都穿靴子。” 赵磊石一下子反应过来,他招呼自己手下,包括贾金堂的两名下人:“来,来,你们一起过来看看。” 果然。连玉玲珑与周不离都穿着小羊皮靴。 “第二,如赵爷所说,小宝儿发现尸体后,所有人都在楼上,我也是。” “你在哪儿?”于不弃再次问道。 “我在贾金堂的屋顶。” “你为何鬼鬼祟祟躲在屋顶?” “因为我觉得事情怪异。”顾清夜的目光沉静如水,“在这客栈里,我是局外人,旁观者清,所以我要旁观。” 没有人反驳他。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顾清夜道,“我替何老汉看病时,发现他摆在床前的鞋子,左脚的鞋面要比右脚的宽一点,而我们刚才看到的脚印正是如此。若是大家不信,可以再去拿尺子比对一下。”他看着朵儿:“朵儿姑娘,如果我没猜错,令祖的左脚长着六根脚趾,对不对?” 朵儿脸上的血色几乎瞬间褪尽,她慌乱、震惊、不敢相信,拼命摇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我不相信!” “咳咳……”风先生咳了两声,抬眼看顾清夜,缓缓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去看看何老汉吧。” 第11章 风波迭起 地字一号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也没有亮光。 他们走过去,推开了房门。玉玲珑接过顾清夜手里的灯笼,照着房间。 朵儿点起桌上的烛台。 房间里有两张床,靠窗那张上躺着何老头。 他侧身躺在那儿,脸朝外,一动不动,面如死灰,花白的头发像乱草似地铺在枕头上,枯瘦的手背露在被子外面,布满青筋。 “爷爷!”朵儿伸手推他,何老头依然一动不动。 赵磊石伸手到他鼻端,试了试,惊呼道:“他死了!” 众人悚然变色。 萧疏雨不由自主地看顾清夜一眼,只见顾清夜眸色幽暗,面寒如霜,那一瞬间,竟给他冷峻之感。可是,他很快便恢复如常,好像刚才是萧疏雨的错觉。 “爷爷!”朵儿身子晃了晃,被赵磊石一把拉住。 “他死了,他死了……”朵儿不敢相信似的,反复念着这句话,眼泪流了下来,“是谁?是谁杀了他?” “朵儿姑娘,节哀顺变。”风先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爷爷死得蹊跷,我们会查清楚。” “朵儿姑娘。”顾清夜凝眸看着她,目光平静,字字清晰地道,“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你爷爷死了,可是,谁也不清楚他的死因,你为何一下子就断定他是被杀的?” 朵儿一怔,随即双手掩面,泣声道:“今晚发生太多变故,我当然会认为爷爷是被杀的。” 赵磊石猛地掀开被子,见何老头胸口赫然有一摊血迹。显然,他是被人用利器插-入心脏而死。 “他是被杀的!”朵儿彻底崩溃,“为什么?为什么?他老人家一生老实巴交,从没做过什么坏事,谁知竟会惨死在这客栈里……” 顾清夜面色不动,却弯腰拎起放在床前的一双鞋子:“你们看,这双鞋的鞋面一宽一窄,而且,这鞋帮上还有泥点。” “不错。”赵磊石道。 顾清夜放下鞋子,掀开另一端被子,露出何老头的脚。他脱掉何老头脚上的布袜,露出十一根脚趾——左脚六根,右脚五根。 “果然如此!”于不弃脱口道。 “这案子越来越复杂了。”周不离喃喃道。 赵磊石的浓眉快纠结成一团了,他烦躁地爆了句粗口:“娘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风先生摆摆手:“大家稍安勿躁。”他蔼声对朵儿道:“朵儿姑娘,我来问你。当你听见李小宝的叫声,跑到隔壁去看死人时,你爷爷可在房间里?” 朵儿好像突然回过神来,想到了这个时间点,茫然道:“我……我不确定。因为爷爷病着,我给他服了顾公子给的药,他就昏昏睡去了,睡得很沉。后来我被小宝儿的惊叫声吓醒,跳起来摸索着穿好衣服,就到隔壁去了。我没点灯,也没注意到爷爷……” “那么也就是说,当时你爷爷可能出去了,而你并不知道?” 朵儿点点头,又摇摇头,整个人都混乱了。 风先生做了个安抚的手势,道:“既然这样,我们先假设顾公子推测的都是对的。是何老汉跑去马厩,惊动贾老爷的马,引来众人。然后,如顾公子所说,趁大家都在贾老爷的房里时,何老汉偷偷溜回房间,躺到床上。接下来,我们都到了萧七少房里,直到顾公子出现,然后我们下去看了脚印,重新回到楼上,再进何老汉的房间,发现他已经死了。这段时间内,我、赵爷、于爷夫妇,包括你们的手下,都能证明彼此在哪儿。那么,谁有机会杀掉何老汉?” 一言点醒大家,赵磊石等人齐齐盯着顾清夜。 “对,我有杀人的机会。”顾清夜毫不慌张,“你们在萧七少房间里时,我在查案,不过,我也有可能悄悄潜入何老汉房间,杀了他。” 风先生道:“我们在贾老爷房间时,你在他屋顶,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察觉,可见你的轻功极高。所以,你若避开了所有人,进入何老汉房间杀人,那是完全可能的。” 赵磊石道:“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唯一能想明白的,就是杀人灭口。”风先生道,“杀了何老汉,再用何老汉的鞋子去做‘鞋印’,嫁祸给何老汉,为萧七少开脱。” “这……能做到么?”赵磊石将信将疑,“在屋里可以,可在门外,他怎么能做到只留下何老汉的脚印,而不留下他自己的?” “这当然可以。”于不弃道,“他只需用飞索钩住屋檐或任何支撑物,就可以悬着身子操作。客堂与马厩之间距离可能略有些远,但他也只需当中点两下地。” 萧疏雨闻言开口道:“于兄莫不是飞贼,否则怎么知道这种操作?” 他的样子很客气,可这句话却像鞭子抽在于不弃脸上。于不弃勃然变色。周不离及时拉了他一下,示意他息事宁人。 “姓顾的!”朵儿蓦然冲向顾清夜,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嘶吼道:“你好歹毒!” 萧疏雨与玉玲珑的脸色都变了,正想说话,只见顾清夜微微一笑,推开朵儿:“朵儿姑娘,你方才还说,萧七少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怎么转眼就骂我歹毒?” “你!”朵儿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你这小人……” 顾清夜摇摇头,叹道:“姑娘,你这演戏的功夫,当真比戏园子里的伶人还要高明。” 姚青眼皮一跳:“顾公子,你,你什么意思?” 顾清夜没回答他,继续道:“在大家眼里,朵儿姑娘是不是天真未凿、娇俏伶俐、惹人怜爱?” 姚青几乎要点头了,生生忍住。 周不离轻轻笑了一声:“在男人眼里,恐怕的确如此。”说着,瞟瞟自己丈夫。于不弃微微侧开头,表示不想跟她计较。 朵儿眼里利芒一闪。 “我记得,朵儿姑娘昨夜来时,远远地就唱起一首歌。”顾清夜道。 赵磊石又不耐烦了:“顾公子,朵儿姑娘本来就是卖唱的,她唱歌有什么稀奇?” 顾清夜看他一眼:“阁下若是总这么心急,这回交易中恐怕会吃亏哦。” 赵磊石一滞。 顾清夜道:“朵儿姑娘唱道:‘红丝紧系萧郎足,不许萧郎成路人。日日引凤凤不至,一至凤台人销魂’,玉老板,萧七少,你们都听见的吧?” “正是。”两人同声道。 “萧郎,销魂,这会不会是朵儿姑娘的一种暗示?” 周不离眉心一跳:“你是说,她唱这首歌是针对萧七少?就是她想要害萧七少?” 风先生嘴角划过一丝笑容:“顾公子真有趣,试问,有谁想要害一个人前,会先去提醒他一下?” 顾清夜道:“旁人或许不会,但朵儿姑娘会,因为她是个奇特的人,喜欢做些奇特的事。” “她怎么奇特了?”周不离被勾起了好奇心。 “她与何老汉并不是祖孙俩。” “何以见得?” “我为何老汉把过脉,他只是个普通人。吃过苦,受过罪,脸上染满风霜,手上布满茧子。他这样的人,很不起眼,放在哪儿都容易被忽略。” 大家想起那只枯瘦的手,颇以为然。 “他与朵儿进店的时候,他佝偻着背,背着一个鼓鼓的布囊,而朵儿空身一人。他当时说话带着气喘,可见身体不太好。” “你的意思是,若是亲孙女,就应该自己背行李?”周不离道。 “也许她只是不懂孝顺?”于不弃道。 “我当时只是略有怀疑。”顾清夜道,“结果第二天一早,她说何老汉发热了,我来替何老汉看病,看见了那个布囊。当时,那布囊就放在床脚,里面露出她的琵琶。再后来,我拿药过来,拉住她的手,将药放进她掌心。 “但凡弹琵琶的人,左手指腹上必有茧子,可她没有,她的手指细腻光滑。所以,她是伪装的,她根本不是卖唱的人。” 朵儿脸上瞬间露出恼羞成怒之色,眼里有针尖般的锋芒一闪。她冷笑:“我还当顾公子真的是怜香惜玉,原来抱着这种心思。让你失望了,我的卖唱生涯不过才数月,琵琶是新学的,还没留下那么深的痕迹。” 众人被说得情绪忽起忽落,现在已经找不着北。 萧疏雨看着顾清夜,不知怎么的,越看越欣赏,心里想要结交他的念头蠢蠢欲动。 顾清夜也不与朵儿争辩,自顾自道:“指上无茧,让爷爷当苦力,才来第二天,爷爷就生病,她便自然而然地住了下来,这几点凑到一起,令我怀疑朵儿姑娘另有身份,且另有目的。这个目的,就是与诸位一样:为了那桩大买卖。” “所以,她也有杀贾金堂的动机?” “是。” “一个小姑娘,就算她是乔装改扮的,她也不可能吧?”赵磊石疑惑道。 顾清夜还没说什么,就见绿影一闪,鹦鹉飞到他面前,嘴里叼着一朵花。 众人一愣。因为案情太复杂,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并未注意鹦鹉的动向,也不知它是从哪里飞出来的。 “傻蛋,哪里来的花?”顾清夜问道。手却奖赏似地摸了摸它,当然,只有鹦鹉懂他的意思。 仿佛一道闪电劈开浑沌的天幕,萧疏雨瞬间想起什么,灵台一片清明:“那什么……顾兄!” 顾清夜回眸,微笑:“萧兄,有话要说?” 萧疏雨生性洒脱,称呼别人多是某兄、兄台,可从没这样叫过顾清夜,现在突然这么叫,却又似水到渠成,无比自然。 只有玉玲珑心里突了一下,她莫名有种不安的感觉。这个顾清夜,心思太细密,令人摸不着深浅。小七却太率真了…… 萧疏雨按了按自己还在发疼的脑子,目注顾清夜道:“入夜后,朵儿曾经来过我房间,她拿着几朵花,说是感谢我两次请她吃饭,特意拿来送我,还说,也送了给你。” 顾清夜道:“她并没有给我送花,这花是专门送给你的。” 玉玲珑顿时明白了:“那花有问题?” “我不确定,”萧疏雨摇摇头,诚实地道,“我并没有收。但是,我现在明白了,她来送花一定是有目的的。昨夜我曾做过一个梦,梦境迷离,似乎有我喜欢的女子在呼唤我,我走了一些路,最后……还梦见我剑上滴血。方才,我被姚青、姚白叫醒,知道贾金堂被杀的事,我十分震惊。可我一时弄不清状况,直到现在……” “如此说来,萧七少是梦中杀人了?”风先生浅浅的目光扫过来,“有些习武之人有梦游之症,会在梦中杀人。我曾听闻不少这样的事。” 于不弃点点头:“我也听说过。” 赵磊石这次倒没有说话,只是皱眉沉思,好像另有想法。 鹦鹉见他们妨碍了它的事,急了,扑闪着翅膀叫:“那边,那边!” 顾清夜摸摸它:“哪里?” 鹦鹉掉头飞。靠墙根处摆着一个柜子,柜子底下的一个抽屉半开半合着。鹦鹉叫:“花,花花!” 顾清夜佯嗔道:“要什么花?”嘴里这么说,人已凑了过去。 朵儿闪身拦在他面前,沉着脸道:“这里放着女子之物,你不能看!” 顾清夜好脾气地退开些:“既然我不能看,这里有玉老板与于夫人,她俩都是女子,总可以看吧?” 玉玲珑道:“我来。” “玉老板,请小心。”顾清夜提醒。 玉玲珑走上去,蹲下身,拉开抽屉:“这里有个小袋子,还有一个瓶子。” 她拿出那两样东西,放到桌上。解开袋子,里面露出四五朵黑色的花,已经风干。 “这是什么花?长得好妖异,还是黑色的。”周不离奇道。 “这是黑色曼陀罗。”萧疏雨道,“这花我见过,扬州引凤楼有我一个熟悉的女子,她就喜欢在衣服上绣这种花。” “黑色的花本来少见,这曼陀罗我更是闻所未闻。”周不离用眼角的余光扫朵儿一眼,“一个卖唱女子倒有这种稀罕的东西!那这瓶子呢?里面是什么?” 瓶子并未盖盖子,而是用布包着瓶口,里面传来虫子扑扇翅膀的声音。 “你们看,这瓶口在发光。”玉玲珑讶然道。 “难道里面装的是萤火虫?”李小宝道。 顾清夜伸手捏起一朵黑色曼陀罗,凑到瓶口,只见瓶口萤光大盛,虫子在里面使劲扇动翅膀,发出很大的声音。 第12章 妖花鬼蝶 赵磊石按捺不住,道:“这是什么虫子!”想去揭瓶口包着的布。 顾清夜喝道:“且慢!赵爷,小心为上!” 赵磊石瞪他:“你这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一把扯下那层盖布。 “轰”的一下,一团萤光像烟火似地炸开。 “啊!”赵磊石惊叫一声,身形遽退,一只手捂上了左眼。 无数翅膀扇动着,盘旋而起,在空中形成一道萤光构成的漩涡。众人纷纷后退。顾清夜“铮”的一声拔剑,场面混乱,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剑是从哪儿拔-出来的。 “赵爷,你怎么样?”萧疏雨第一时间问赵磊石。 一行鲜血从赵磊石的指缝里流下来。众人大惊失色。 “是蝴蝶,会发光的蝴蝶。”周不离失声道,“它们居然长着蜜蜂一样的刺,会蜇人?!” “鬼!鬼面!”李小宝躲在玉玲珑身后,探出半个身子,这会儿牙齿都打起战来,指着那些蝴蝶。 灯光映出那些蝴蝶的样子:它们每边翅膀上都长着诡异的花纹,像半个鬼面,而当它们翅膀并拢时,一个完整的鬼面就呈现出来。 而且,它们的翅膀上都长着鳞片一样发光的东西,所以萤光闪闪。当它们收起翅膀时,那萤光就消失了。 蝴蝶齐飞时,鬼影幢幢,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这时,赵磊石挥起他的刀,去砍那些蝴蝶,状若疯狂。他左眼紧闭,一道血痕渗出眼眶,而右眼里闪动着近乎凌厉的光芒。 “哈哈哈……”朵儿仰天狂笑,笑声尖利,几乎能穿透别人的耳膜。 她猛地撕开胸口的衣襟,只见她左胸之上、锁骨之下纹着一只同样的蝴蝶,栩栩如生,竟然也发着萤光。 她漂亮的脸蛋扭曲着,眼睛里射出近乎妖异的光芒。 “杀!杀光他们!”她喃喃地念,那声音像是某种遥远而神秘的咒语。 就在这时,影子一样的风先生突然欺身到她背后,一掌击在她后颈上。 “你……”朵儿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字,人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蝴蝶更加疯狂,疯狂地攻击房里的人。这些本来脆弱的生命,像被魔鬼附身一般,变成了食人虫。 “大家退出去,关上门!”顾清夜大喊。 人们往外退,而他自己却不走,他的剑舞出片片雪花。 “顾兄。”一人靠到他背后,是萧疏雨,“这些东西是不是被下了咒?爷这辈子还没与这么刺激的小虫子玩过呢,有趣!”他一边说,一边挥剑斩杀。 “你昨晚都被虫子咬了,你还玩!”顾清夜斥道。 “啊?是这蝴蝶么?”萧疏雨省悟,“原来朵儿来给我送花时,悄悄将蝴蝶放进来了,我竟没注意。可是,我被咬了,没伤也没死。” “可你出现幻觉了!待会儿跟你说,先杀蝴蝶。” “好!” 外面。风先生将昏迷的朵儿抱了出来,对玉玲珑道:“有没有绳子?捆住她,天亮后送官。” 玉玲珑道:“交给我。我正要下去拿剑。” 风先生看看房门:“有他们俩在,应该足够了。玉老板,你很紧张萧七少?” “他是我七弟。”玉玲珑的目光又变得柔和了。她从风先生手里接过朵儿,下楼去。 老余与柳小六已经急得团团转了,见玉玲珑过来,忙问道:“老板,发生了什么事?” “死了三个人。”玉玲珑淡定地道,“你们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干活。” 老余:“……”出了这么大的事,老板还那么镇定? “这朵儿姑娘……”柳小六指指她手里抱着的人。 “她是凶手,我拿根绳子,把她捆起来。” “好,好,我去拿。”老余急忙去柴房。 柳小六眼睛睁得老大,满脸震惊:“怎么会?她?一个甜甜的小姑娘?” “你看到的蜜糖,也许是毒药。”玉玲珑道,“很多人脸上戴着面具,别人看不破。” 柳小六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老余过来,帮着玉玲珑将朵儿捆得结结实实,道:“老板,把她关柴房吧?” “不,关我房里。我怕她起幺蛾子。”玉玲珑转身奔进自己房间,放下朵儿,从床底下拿出一只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把剑。 她提起剑,冲出房间,丢下一句话:“小六子,帮我锁门。” 她三步两步奔上楼,跑到地字一号门口,正想推门,门从里面开了,顾清夜与萧疏雨走出来。 萧疏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鬼东西,太难缠了!” 屋里躺着一地蝴蝶的尸体。 “都死了?”于不弃问道。 “死光了。” “这究竟是什么怪物?”周不离心有余悸地道,“那个赵磊石被它蜇了眼睛,恐怕……那只眼睛保不住了。” “他人呢?”萧疏雨问。 “他手下,哦,就是那个胡子像钢针似,叫厉天雷,扶着他回房去了。” 风先生捂着嘴咳嗽,朝屋里看,见顾清夜正在收集蝴蝶的尸体,将它们包在一个帕子里。包了三只,又拿了一朵黑曼陀罗。 “顾公子,这些都是证据。”他提醒他。 顾清夜抬头看他,温润一笑:“证据足够了,我只是拿了一些留作纪念。” 萧疏雨揶揄道:“你还有这癖好?” 顾清夜道:“我喜欢收集这种稀罕的东西,长见识。” 鹦鹉在桌子上跳来跳去,叫道:“有毒,有毒!” 顾清夜将那些东西收进怀里,走出来道:“我去看看赵磊石的眼睛。”鹦鹉赶紧飞过来站岗。 风先生道:“案情还不明了,顾公子打算就此作罢?” 顾清夜道:“今晚发生这么多事,估计大家都挺心累的,离天亮还有些时间,不如先回去休息。朵儿已经抓住了,明天玉老板必定会去报官。至于案情,我们明早再讨论。我先去治赵磊石的眼睛要紧。” 萧疏雨道:“我与你一起去,那些蝴蝶诡异得很,肯定有毒。我这里有些解毒的丹药,我拿去给赵磊石。” 于不弃想说什么,顾清夜道:“尊夫人身怀有孕,不宜劳累。”于不弃点点头,与周不离下去了。 风先生与风起自回房间。 赵磊石与他的手下厉天雷住一间,那三名武士住一间。 “大当家,我们走吧,去找大夫治你的眼睛。那票东西,我们不要了。”房间内,赵磊石躺在床上,厉天雷站在他面前,低声道。 “不!”赵磊石断然道,“我这只眼睛横竖保不住了,但那票货,我们一定要得到!” 正说着,门口出现顾清夜与萧疏雨。 “赵爷,我们来看看你的眼睛。”顾清夜道。 “谢谢。”赵磊石想坐起来,顾清夜示意他别动,他俯身:“赵爷,忍着点。”用手指轻轻扒开他那只受伤的眼睛,赵磊石疼得“嘶嘶”抽冷气,嘴里骂道:“娘的,我竟被一只虫子伤了眼,真是阴沟里翻船。” 又跟萧疏雨说话:“萧七少,我本来对你的确有一点……那个敌意,可没想到,我受伤的时候,是你第一个关心我。萧七少够意思!还望不计前嫌。” 萧疏雨唇角露出不羁的笑容:“赵爷也是个爽快人,我们不打不相识。” 顾清夜瞥了萧疏雨一眼,被他脸上的笑容感染,不觉怔了怔,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顾公子,我家大……赵爷怎么样?”厉天雷问。 顾清夜从怀里取出一个袋子,里面看来装了不少药。他拿出一只小瓷瓶:“我这药粉有化毒疗伤的功能,对眼睛没有伤害,给赵爷洒上。” 药粉轻轻落入赵磊石的眼睛,赵磊石顿觉舒服许多:“这药凉凉的,我刚才眼睛又痛又麻,现在好多了。” 萧疏雨也取出两颗紫色药丸:“这是我们萧家的紫玉解毒丸,给赵爷服下。” 厉天雷接过,道谢。 顾清夜替赵磊石包扎好左眼,看着他另外一只眼睛道:“赵爷,你究竟是否知道风先生这次来做的买卖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要出卖一个消息,得到这个消息的人,就能得到一大笔财富。” “如此说来,这是笔不义之财了?”顾清夜眸色深沉,但面上没有变化,“赵爷是否志在必得?” “顾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厉天雷警惕地问。 “我只想说,不义之财不可取。” 赵磊石不以为然地笑了:“谁知道这笔财富是否干净,我们是江湖中人,不拘小节!” 顾清夜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他退开一步:“我明天再来替赵爷看看,先告辞了。” 他与萧疏雨走出来,萧疏雨道:“我现在清醒得很,顾兄,我还有许多疑问,你能否去我房间,为我答疑?” 顾清夜点点头。萧疏雨大喜。 两人走进天字一号,萧疏雨便叫姚青:“拿我的好茶来,给顾公子倒茶。顾兄,请坐。” 顾清夜颇为无奈地看他一眼:“现在哪里还有热水?叫他们去睡吧,不用麻烦。” 萧疏雨回过神来:“对啊,现在已是下半夜了。好,姚青、姚白,你们去睡吧。” 姚青、姚白躬身行了一礼,到隔壁去睡了。 顾清夜道:“萧兄现在觉得如何?” “我刚不是说了么?很清醒。”萧疏雨道。 顾清夜见他目光清亮,神采飞扬,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你在想什么?怎么神游了?”萧疏雨困惑地问。 “哦,我也不知道。”顾清夜有些恍惚,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这个人,明明初次见面,可为什么觉得有些熟悉?而且,不由自主地想去关心他。 可是…… “侠以武犯禁。”一个声音在耳边回响,字字威严,“那些所谓侠客,滥用武力,违反国家法度,实为可恶!要知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江湖是什么?是超脱于王权之外的地方么?” “夜儿,你是天子的耳目、天子的臂膀、天子的利器,绝不能辜负圣上的信赖。若有朝一日你做出叛逆之事,为父定亲自拿你的人头去向陛下请罪!”另一个声音道。 “顾兄,你究竟怎么了?”萧疏雨担忧的声音响起。 顾清夜回神:“我没事……” “刚才见你分析案情,侃侃而言,气定神闲,这会儿怎么迷糊了?”萧疏雨笑道。 “可能有点累吧。” “对了,你多大了?”萧疏雨问。 顾清夜一愣:“什么?”他实在想不到萧疏雨会突然问他年龄,这话题转换得太快。 “我问你多大了。” “我二十。” “我十九。”萧疏雨道,“你比我年长,我称你顾兄是应该的。你以后就叫我名字吧,或者叫小七也可以。我家大哥和五位姐姐都这么叫我,玉姐也这么叫我。” “好……那我就叫你小七吧。” “那个蝴蝶,你知道是什么吧?”萧疏雨问道。 “是,那是苗疆之物,叫半面鬼蝶。”顾清夜道,“事实上,我早就发现了朵儿房间里藏着黑曼陀罗花和半面鬼蝶,我只是让傻蛋配合我演了出戏。” 第13章 上房揭瓦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萧疏雨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我明白了,你去查了脚印,怀疑到何老头,就去他房间查了。可那时——何老头死了没?” “还没有。”顾清夜道。想到何老头的死,他脸上露出一丝挫败之色,“他醒着,我一步跨到床前,他想呼叫,被我点了睡穴。我在房间里搜索,我知道朵儿的身份是假的,她与凶杀案脱不了干系,我想查查她到底是什么人。然后,我找到了柜子里的黑曼陀罗和半面鬼蝶,我猜到朵儿是苗女。” “苗女?”萧疏雨揉揉眉心,“她简直是妖女,披上一层皮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顾清夜被他逗乐了:“那是鬼女。” “好,好,鬼女。”萧疏雨道,“你刚才没说你进过朵儿的房间。” “正是。我若说了,旁人会疑心房间里的一切都是我布置的。所以,我故意将那抽屉拉开一点,故意叫傻蛋叼了一朵花,跑来揭开抽屉之谜——那花只是普通的花。” “哪来的?” “大概是它从楼下小院里摘的吧。”他说着,摸了摸肩头的鹦鹉。鹦鹉抬了抬小脑袋,以示傲娇与得意。 “你这人,”萧疏雨苦笑,“我只希望永远不要跟你做敌人。你的心思太深沉、太可怕了。还有你这只鹦鹉,它简直成精了。” 鹦鹉斜眼看他:“聪明!聪明!” “好,好,你没成精,只不过太聪明了!”萧疏雨无奈。 顾清夜垂下目光,微笑不语。 萧疏雨道:“顾兄刚才说,这些蝴蝶是苗疆之物?” “正是。”顾清夜道,“苗疆有个诡异的村落叫蝴蝶寨,这个寨子由女子掌权,男子多为仆役。他们种黑曼陀罗、养半面鬼蝶。苗女们收集黑曼陀罗花,将它们风干,发出的气味可以刺激鬼蝶。刚才你也看到了,我将黑曼陀罗靠近瓶口,那些鬼蝶立刻躁动起来。” 萧疏雨听得背后发凉:“我还以为自己熟知江湖典故,谁知世上还有这种东西。” “苗女们以血喂花、驱使鬼蝶,近乎巫术。甚至还养子母蝶,以母蝶控制子蝶。这些鬼蝶,用不同的方式喂养,达到的功效不同,有的使人产生幻觉,有的令人中毒。无论如何,它们都是搏人的利器。我推测,朵儿将一只致幻的子蝶放到你房间,并用母蝶控制它,令它咬了你。然后,你产生幻觉,走出门去……” 萧疏雨恍然大悟:“那时候我失魂落魄,完全被朵儿设计了。” “对,她提前杀了贾金堂,然后设下这个圈套,嫁祸给你。” “这妖女手段如此厉害,竟然悄无声息地将人杀了。” “我想她定是用了迷药。那贾金堂是真正的商人,随身带着出关的通关文牒,应该是去关外采购货物的。他没武功,所以轻易着了道。” “你怎么知道?” “他进店时,不小心把通关文牒掉了出来,我正好看见。可是,在他被杀之后,这个通关文牒就不见了。” 萧疏雨道:“朵儿不仅杀死他,还要抹掉他的身份,定是唯恐官府查出他是普通人,我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也没动机杀他。” 顾清夜点点头:“如果她也是来买消息的,她以为贾金堂与她目的相同,她除掉一个,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再嫁祸给你,就是除掉了两个。而且,你应该是她最大的障碍。可当她杀死贾金堂后,她发现贾金堂是个商人,她杀错了人,便只能将错就错。这,逻辑上也说得通。” 萧疏雨道:“你的意思是,你还有疑问?” “正是。” 萧疏雨道:“我也觉得有些问题。” “说出来,看看我们想的是否一致。” “朵儿进店前唱的那首歌,暗指我在这里会遇到麻烦。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也想到了,要么她有眼线,提前得知了你的行踪,要么,她真是随便唱的。” “还有最不可思议的一点,是何老头的死。” 顾清夜点头:“何老头必定是死在我进入你房间之后,而且,凶手是为了杀人灭口。可是,这个凶手不是朵儿。在我揭露何老头就是脚印的主人后,朵儿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视线。” “所以,这客栈里还有她的另一个帮凶,并且,这人要有作案时间。” “正是。”顾清夜道,“还有一点,她随身带的银子不过数两,如果她是来买消息的,她不具备条件,除非银子在她的帮凶身上。” 萧疏雨道:“不错。可是,我实在想不出哪个人有作案时间。我得好好想想,我们遗漏了什么。” 顾清夜站起来:“我也要静一静,好好把今晚的事捋一遍。你休息吧,告辞。” “好。”萧疏雨站起来送他,“对了,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顾清夜微笑:“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喜欢那些稀罕的东西,换句话说,我喜欢收集奇闻怪事。” 他飘然离去。萧疏雨关上门,走到南窗前,无声地推开窗子。 月色朦胧,夜风低吟,因为下过雨,空气十分清新。客栈里的人们经历了刚才的纷乱,已经歇下。 萧疏雨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夜行衣,迅速换上,飞身掠起,像一只投林的飞鸟般,从窗子里穿出去,飘然飞上屋脊,轻盈地落在天字三号的房顶上。 伏下身,将耳朵贴在瓦片上,听到下面有轻微的声响。他悄无声息地移开两张瓦片,灯光便从缝隙里透了出来。 他正想看,忽然感觉异样,瞬间将整个身子贴在屋瓦上,像一片叶子。 借着淡淡的月光,他看见一条黑影像鬼魅似地出现在屋脊那头,即使隔着远,他也能看到他发亮的眼睛。不,他没有看见,那完全是种感觉。 “鬼魅”身形一顿,伏下身,警惕地察看周围状况。 萧疏雨不禁笑了,是顾清夜。 下一瞬,那人已经滑到他身边,贴着他耳朵道:“果然是你。” 萧疏雨莫名恍惚了一下,这人离他太近,给他带来一点点压迫感,可偏偏他的眼睛是温暖的。 温暖而神秘。古怪得紧。 顾清夜指指窥视孔,指指自己,再指指萧疏雨,意思是:“你看还是我看?” 废话,当然是一起。萧疏雨将两根食指并在一起。 底下传来咳嗽声,风先生靠在床上,思索着什么。风起端着一碗水过来:“先生,喝点水吧,只是,这水已经冷了。” “没事。”风先生道,伸手将水接过来,一饮而尽。 风起将空水杯放到桌上,又回身道:“先生今晚太过劳累,早点睡吧。” “我睡不着,今晚的事,我还想不通。”风先生道。 “横竖有官府去查案子,先生何苦劳神?”风起劝道,“先生就是思虑太重,这身子才会……” 风先生淡淡地看他一眼,风起连忙低下头去,嗫嚅道:“我只是担心先生。” 风先生蔼然道:“我知道。你不用管我,去睡吧。” “那先生也睡吧,不要想了,好不好?” “好。”风先生从善如流,躺了下去。风起替他掖好被子,吹熄蜡烛,便回自己床上睡了。 萧疏雨翻个身,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就这样? 顾清夜把瓦片盖好,附耳道:“我回去了。” “……”没话说? 顾清夜却像猫一样蹿出去,一晃身便不见了。 “倏”的一下,顾清夜从窗子滑进自己房里,正想关窗,一个人跟着落了下来。 “你怎么……”顾清夜无语地看着他。 萧疏雨一把将他拉到桌子边,自顾坐下,摆出一副审问的架势:“你为什么去偷窥风先生?” “你又为什么?”顾清夜不答反问。 “我是为了大哥的命令。”萧疏雨伸展四肢,往椅子里一靠,俨然将这儿当成了自己的房间,“他知道三月初八,风先生要在光阴客栈做一桩买卖,他想知道详情,所以便派我来了。当然,最主要还是为了玉姐。” “玉生烟是你大哥的未婚妻?”顾清夜似乎也放松了下来,抱着双臂,好笑地看着他,“你替你大哥来追妻?” 萧疏雨苦着脸:“我大哥他……”突然回过神来,“你知道玉姐的名字?” “金陵玉家的独生女、玉人剑的传人玉生烟,我早就知道了。” “你怎么会知道?” “无意中看到她练剑,猜了猜,她承认了。” “原来她没有荒废武功,她还是玉生烟。”萧疏雨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那我大哥还有希望。” “那就要靠你花言巧语了。”顾清夜戏谑道。 萧疏雨摇摇头:“玉姐可不是一般的女子。” “我明白。”顾清夜道,“既然你大哥躲着不出来,你就替他努力吧。” 萧疏雨眼珠一转,嘴角露出一抹坏笑:“我若替他挽回了大嫂,他便欠了我一个人情,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训我!” 顾清夜哑然失笑:“你平时经常挨训?” 萧疏雨拿食指挠挠脸颊,有些不好意思:“我大哥太古板,我又喜欢玩,你懂的。” 顾清夜莫名觉得他这样子很可爱,不觉看呆了。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萧疏雨有些局促。 “你活得这样率性、洒脱,真好。” 萧疏雨一愣:“你过得不好么?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清夜道:“一个浪子,四处游历。”顿一顿,道,“好了,快回去休息吧。” “可是,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去窥视风先生?” “纯属好奇。”顾清夜道,“这是我天性。” 萧疏雨看着他:“你也怀疑他……?” “明天再说,容我好好想想。”顾清夜打断他,“小七,你该去睡了。” “哦。”萧疏雨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想从房门走出去。 “原路返回。”顾清夜指指窗子。萧疏雨翻窗而出。 顾清夜关上窗子,怔怔地站了会儿,摇摇头。 “乱了,乱了!”鹦鹉在床头叫。顾清夜苦笑:“你还没睡?”鹦鹉闭上眼睛,干脆不理他了。 第14章 夜审苗女 顾清夜忽然察觉到什么,又回身走到门边,将房门打开一条缝,朝外探看。斜对面人影一闪,进了玉玲珑的房间。 “看来,他还是不肯就此罢休。”顾清夜似在自语,又似在对鹦鹉说。鹦鹉撩起眼皮瞅了瞅他,又闭上,这回是真的睡了。 进入玉玲珑房间的正是萧疏雨。“玉姐,”他像幼时一样亲昵地唤,“我来看你。” 玉玲珑已脱去外袍,里面是身紫色的衣裳。她的面容被烛光笼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使她的眼波更显温柔。只是,她看起来有些疲倦,那丝疲倦,像被无情的岁月刻在眉间,令萧疏雨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八年了,玉姐她独自承担了什么? “小七,你还不消停?”玉玲珑轻轻吐出看似责备的话,眼里却满含着关心,“今夜还不够惊心动魄的么?不好好将息,跑来我这儿做什么?” 萧疏雨笑道:“玉姐忘了,我自小便有一句豪言壮语。” 玉玲珑忍俊不禁:“我没忘,‘天塌下来当被盖,没有过不去的坎’。”她学着萧疏雨的腔调:“这可是你的经典语录,我呀,当初都把它写进《萧家记事》了呢!” 萧疏雨眼睛一亮,立刻抓住话柄:“玉姐,你还写了《萧家记事》?我怎么没瞧见?给我看看好不好?” 玉玲珑偏过头去,淡淡地道:“只是胡乱写的,早就扔了。” 萧疏雨“哦”了一声,没有追根究底。他四下打量这个房间:外间放着桌椅、茶具、绣墩、花瓶,中间垂着淡紫色的纱帘,轻烟一般。他挑起纱帘走进去,里面是床、妆台、面架、屏风,屏风上画着小桥流水、一叶兰舟。帐子、被褥都是紫色的。 紫色,这屋子里深深浅浅都是紫色。与玉玲珑,不,玉生烟以前在萧家的房间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简单了些。 朵儿被捆得像只粽子,靠在角落里,依旧昏迷着。 没有那种疯狂诡异的表情,她看起来就是个花朵似的小姑娘。可萧疏雨见识过她真正的样子,此刻想起来仍觉得毛骨悚然。 “臭小子,你还真不见外。”玉玲珑嗔道,“女子的房间,你随便就闯,也不避讳。” 萧疏雨笑眯眯地道:“我小时候天天在你房里转,你也没嫌弃我,现在就对我生分了?真让我伤心。” 玉玲珑瞪他一眼。萧疏雨赶忙道:“别生气,玉姐,趁现在你还是姐,让我好生亲近亲近。以后当了我大嫂,我可要敬畏你三分,不敢造次了。” 玉玲珑的脸猛地沉了下来:“谁是你大嫂?我刚才是为了要替你申辩,才承认我是那混蛋的未婚妻,你别以为我还念着旧情!” 萧疏雨被震了震,低声下气道:“玉姐,那‘混蛋’可找了你八年……” 玉玲珑打断他:“他找我八年?以你们萧家的势力,找我八年都没找到?小七,你当我是傻子么?” 萧疏雨嘴里苦得像吞了黄连似的,心里把萧疏叶埋怨了一百遍。 玉玲珑坐下来,倒了杯凉茶,一口吞下,像要烧熄心里的怒火似的。她唇角一挑,露出几分嘲讽的笑意:“萧大家主真是日理万机,自己没时间,所以派你出马?恐怕因为他听闻了风先生的事,预先调查了光阴客栈,才知道我在这里,是不是?” “是的,玉姐,你怎么猜到的?”萧疏雨连心里都发苦了。他也坐下,坐在玉玲珑对面,眼巴巴地看着她。 “你进来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萧疏雨忽然心头一动:“玉姐,你与风先生……你是不是……?” “不是!”玉玲珑又气又悔,她当然明白了萧疏雨的意思:你是不是有意与风先生“结盟”,好让我们查到你的下落? 她胸口堵住,脸气得发白,声音都有些嘶哑了,“我与他没有关系,他只是曾在我店里住过一晚,他从金陵来,说起金陵事,勾起我的……” 思乡之情。可她就是不肯说,不肯示弱:“我便与他聊了聊,觉得他谈吐不凡,很像传说中的样子。” 萧疏雨道:“初次见面,他就向你透露了他的身份?” “是我猜出来,问了他,他承认了。” “你相信?” “我相信他有过人的智慧。”玉玲珑道。 “他有没有说他的真实姓名?” “有,他叫风无邪。”玉玲珑道,“不过,这名字是真是假,我也不确定。这个人始终给我神秘的感觉,就像那个顾清夜。” 萧疏雨本能地反对:“顾清夜与他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人,顾清夜光风霁月,可风先生像个活在阴影中的人。” 玉玲珑凝眸看他:“小七,你是不是对顾清夜特别有好感?” “是。他帮了我。”萧疏雨道,“而且,我从心里就觉得跟他亲近。” 玉玲珑的眼神有些复杂:“他的确有这种本事。” “玉姐,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在河阳山顶练剑,他跟踪我,诈出我的身份,我却偏偏生不了气。还隐约觉得,他就像小时候的你,居然有些亲切……”玉玲珑苦笑,“他不知不觉就操控了人心。而且,看他今夜种种,他的心思简直太深了。这种人,我觉得很可怕。” 萧疏雨不禁想起顾清夜提前搜了朵儿房间,却避而不谈的事,忍不住说出来。 玉玲珑皱起眉头:“果然,你也有同感。他年纪轻轻,就把人心算得如此复杂,你与他年龄相近,却毫无心机……” 萧疏雨忍不住笑了:“玉姐,你心目中还是十一岁的我吧?” 玉玲珑怔了怔,露出一丝模糊的笑容:“是啊,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你已经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了。小时候,你特别机灵,可今天……” “今天我只是着了朵儿的道,脑子有点晕……” 一语未了,就听有人嗤笑道:“萧七少是色迷心窍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一步跨进内室。只见朵儿侧着头,满脸讥诮地看着他。 萧疏雨不由自主地手按剑柄。朵儿“噗嗤”一声笑了:“不用紧张,萧七少,我除了会玩一些蝴蝶,会弄一些毒药,没有旁的本事。否则,那个姓风的怎能轻易把我打晕过去?” 玉玲珑道:“放心,以防万一,我早已点了她的穴道。” 萧疏雨放下手,冷冷地注视着她:“你真的叫朵儿?” “这个重要么?” “重要。”萧疏雨唇角挑起一抹邪肆的笑容,“第一次败在女人手里,而且是你这么小的女人,很有纪念意义。” 朵儿勃然变色:“我已经二十岁了,只是天生长得小!” “原来是朵长不大的毒花,可惜了,不知道你这样的,风干后能不能刺激半面鬼蝶?” 玉玲珑听得莫名其妙,朵儿却像触电似地,脸上的肌肉一跳:“你怎么知道?” “我不仅知道半面鬼蝶,还知道你来自苗疆的蝴蝶寨。”萧疏雨收起笑容,冷然道,“可你为什么要害我?你的帮凶是谁?你把你的杀人凶器藏在哪里?” 朵儿的脸色已经发青,眼里像烧着一团阴间的鬼火,那团鬼火幽幽地烧了片刻,忽然熄了。她目注萧疏雨,嘴角浮起嘲讽的笑容:“萧七少想在这儿私设公堂么?” “江湖儿女,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一个滥杀无辜的歹毒女人,竟然跟我说公堂二字?可笑!”萧疏雨冷笑。 门外似有风声飒然。萧疏雨警觉地冲到门边,拉开房门。一只夜鸟倏地从庭院里飞过。 萧疏雨松了口气,转身进来,只见玉玲珑拿剑指着朵儿,一字一句道:“你最好说清楚,否则,我会用剑将你这半边脸蛋划花,让你成为真正的半面鬼!” 她语音本来温柔,声音又放得很低,可是这几句说出来,却有一股夺人的气势。 萧疏雨心里微笑。闯荡江湖的玉姐又回来了。 朵儿下意识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玉玲珑用眼角的余光看看萧疏雨,萧疏雨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两人心领神会。 这个苗女很在意自己的外貌。刚才萧疏雨故意拿话刺她,她马上吐露自己的真实年龄,萧疏雨和玉玲珑便都捏住了这一点。 “我说……”朵儿抬眼看着玉玲珑,仿佛随时担心她一剑划下来,“我没有杀贾金堂和陆有才,我只是用迷药将他们迷晕了,杀他们的是我的帮手。还有何老头,他只是被我收买来冒充我爷爷的。我对我帮手说,万一有人怀疑到何老头,就替我杀了他灭口。” “这人是谁?”玉玲珑问。 “你们不认得。”朵儿道,“他不在客栈里。” “不在客栈里,怎么能潜进来杀人?我们有那么多人在。”玉玲珑的剑尖往前递了递,一丝鲜血从朵儿脸上沁出来。 “不要!”朵儿几乎要惊叫了,被玉玲珑冷厉的目光压着,那声音便卡在喉咙里,带着喘息,“我……我说的是实话。他,他是一个扶桑人,他有非凡的藏身术,甚至能将身体任意弯曲。” “他在哪儿?”萧疏雨沉声喝问。 “我,我不知道。我跟他约定,此事过后,他就马上离开,再也不要现身。”朵儿闭了闭眼睛,喘息略定,“你们抓不到他的。” 萧疏雨怒道:“你撒谎!如果真有这个人,你为什么还要动用何老汉?为什么不叫此人去惊动马匹?” 朵儿恨恨地道:“他就是个死脑筋!说只负责杀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他不干!” “你和他是朋友?” “不是,我花钱买的他。” 玉玲珑与萧疏雨默默对视一眼,两人都有失望之色。 朵儿眼里微光一闪。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玉玲珑质问道,“若你与萧七少有仇,你直接□□便是,为何要杀人再嫁祸给他?” 朵儿冷冷一笑:“因为萧七少要是成了杀人凶手,就会被官府判处死刑,萧家人一味宠着他,为了救他,必定会用尽各种手段。到时,萧家就会身败名裂!杀一个人容易,可是,要摧毁一个家族,可不容易。” 萧疏雨心头大震,这苗女难道与他们萧家有什么深仇大恨? “你与萧家有仇?”玉玲珑已忍不住问。 “是!”朵儿咬牙切齿道,“萧家上一代家主萧骋远,他杀了我父母,毁了我们蝴蝶寨!” 第15章 蝴蝶往事 萧疏雨认真地看着她:“好,给我讲讲那个故事吧。” 朵儿眼角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这个人一脸真诚的样子怎么那么欠扁? 她咽了口口水,萧疏雨立刻去倒了杯水拿过来:“来,喝点水,慢慢讲。”体贴地递到朵儿唇边。 朵儿一口气喝完,甩了甩头,几缕乱发颤巍巍地垂在眼前,跟着摇晃。萧疏雨替她理好,又去拿了两把椅子进来,一把给玉玲珑,一把给自己:“玉姐,我们坐下,好好听她说。” 玉玲珑嘴角扬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她静静地坐下来,默默看着朵儿。 两人的样子活像在听说书。 朵儿像被刺了一下,瞳孔收缩成一根针:“你们不信?” “没有不信啊。”萧疏雨道,“你一直很会表演,可无论如何,总是事出有因。我们现在很认真地在寻找这个‘因’,你还没有讲出来,怎么就认为我们不信呢?” 朵儿慢慢垂下眼睫,这时候,她看起来不仅完全无害,而且有一种淡淡的忧伤,让人心生怜惜。 玉玲珑在心里暗叹。她早年游历江湖时,也曾遇到过苗女,印象中是那种敢爱敢恨、性情开朗或豪迈的样子,而眼前这个朵儿,忽而是天真烂漫的少女,忽而是狠辣诡谲的凶手,忽而又变成了怀仇衔恨的江湖儿女。千变万化,难以捉摸。 “我母亲是蝴蝶寨的寨主,这个寨主之位传女不传男。”朵儿道。 “你们寨子是女人掌权,我知道。”萧疏雨淡淡地道。 “那年我八岁,有一天,寨子里来了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 玉玲珑与萧疏雨不约而同地想,是不是因为蝴蝶寨里的男人被女人统治着,所以看起来比较弱势。而外界的人进去,自然就会显得与众不同了。 “我那时候还小,可第一眼看见他,就被他吸引住了。我没法描述……寨子里但凡见到他的女人,脸上都露出奇怪的表情……” “痴迷?崇拜?仰慕?”萧疏雨替她说。 朵儿瞪着他,一字一句道:“是!你猜到我说的这个人是谁了吧?他就是你爹萧骋远!” 萧疏雨不说话,玉玲珑道:“后来呢?” “我母亲请他留下来做客,给他奉上寨子里最好的食物。可是,他竟然……”朵儿脸上的肌肉又在痉挛,眼神说不出的奇怪,“他竟然想强-奸我母亲,被我父亲发现,他便将他们全杀了。我吓得逃出家门,大喊救命。寨子里的女人放出半面鬼蝶,可哪里挡得住他?他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妖邪之物?挡我者死!’挥剑就砍。我只看到蝴蝶纷纷落地,寨子里的人纷纷倒下,血水像暗红色的曼陀罗一样绽开……” 朵儿闭上眼睛,喘息道:“他杀了我父母,毁了蝴蝶寨。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等我长大,我就想着要报仇。可他已经死了,我报不了仇,就只有毁了萧家!” 萧疏雨凝注着她,一直等她情绪平复下来,才道:“我现在相信我爹确实去过蝴蝶寨,可是,我也可以肯定,你有意篡改了事实。”他顿了顿,道“我爹这辈子只有女人追她,他从来没有主动喜欢上哪个女人,更不要说对女人用-强了,这种下三滥的事,岂是萧大家主做的?” 朵儿像被打了一巴掌,僵在那儿。 “所以,我想,故事的情节应该是这样的,”萧疏雨道,“你母亲对我父亲一见钟情,想抛弃丈夫,将我父亲留下来。她肯定用了什么下-作的手段,被我父亲识破了。于是翻脸成仇,双方开战。至于死了多少人,我不知道。你说的故事中我父亲是一个人去的,现在死无对证,全凭你怎么说。” 朵儿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她恨不得用目光将萧疏雨绞杀。 萧疏雨微微挑眉,道:“被我说中了?” 朵儿不答。 玉玲珑道:“朵儿姑娘,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你的确经历过丧父丧母之痛,而且,你心里还有更深的阴影——你恨你父亲窝囊,恨你母亲背叛。你把所有的恨、所有的罪孽加在一起,统统压到萧大家主身上。这样,你自己心里会觉得好受些,因为,你只要恨一个‘外’人就够了,对么?” 朵儿咬牙不答。 玉玲珑道:“你后来怎样成长,又经历了什么,我们无从得知。现在的你,身上完全没有苗女的痕迹。我只想问你,你如何知道萧七少的行踪?” 萧疏雨道:“你的出现太突兀了,之前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朵儿还是不语。 萧疏雨道:“你想报复萧家,却杀害了两条无辜的性命。这已不是江湖恩怨,我们必须将你送官法办。” 朵儿打定了主意不说话。 萧疏雨一拂衣袖,站起来,对玉玲珑道:“玉姐,我先回去了,明早陪你一起去衙门报案。” 玉玲珑道:“我去就行了,你还是留下吧,替我守着客栈。” 萧疏雨会意,点头,走了出去。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三声清脆婉转的鸟鸣从顾清夜窗外传来,顾清夜打开窗子,一条黑影从窗外翻进来,无声无息地落地:“公子,我来迟了。” “连夜赶路,辛苦了。”顾清夜附着来人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好,我这就去。” 黑影一闪而没,仿佛刚才根本没有出现过。 三月初八。 天亮了,光阴客栈新的一天开始了。老余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做早饭,柳小六去马厩里喂马,李小宝张罗着给已醒的客人送热水。 玉玲珑牵马出门,准备去县衙报案,这时,只见前面道路上尘头大起,四名骑士策马而来,到玉玲珑面前,当先一名青衣大汉猛地勒马,健马长嘶,惊动了客栈里的一众住客。 青衣大汉喝道:“这位可是玉老板?” 玉玲珑道:“正是。” 青衣大汉拿出一面腰牌,正面写着“捕”字,反面写着“凤县”二字,声若洪钟道:“我是凤县捕头狄朗,接到报案,奉命带领两名衙役、一名仵作前来查案。请玉老板封锁客栈,所有人只能进、不能出!” 第16章 不离不弃 玉玲珑一愣:“是谁报的案?” 狄朗冲她眨眨眼睛,低声道:“这个玉老板就不用知道了。总之你这里发生了命案,是不是?” 玉玲珑心里疑云翻滚,可她沉住气,什么也没说,将狄朗四人请了进去。 狄朗吩咐两名衙役:“你俩分头去通知楼上楼下的客人,叫他们安安静静在自己房间里待着,不许出门,等我勘查之后再找他们一一问话。” 两人分头而去。 玉玲珑道:“狄捕头,昨夜小店死了三个人,都在楼上。地字二号,死者贾金堂与他的账房先生陆有才;地字一号,死者何根生,受雇于凶手,因暴露而被凶人灭口。凶手已被抓住,并供认不讳,现羁押在我房里。” 狄朗道:“玉老板遇事这般镇定,果然非寻常女子可比。” 玉玲珑微愕,这语气,倒好像早就听说过她似的。 “‘河阳山下有个光阴客栈,光阴客栈有个叫玉玲珑的老板,那可真是一个长着七窍玲珑心的女人’,”狄朗用更轻的声音道,“这句话,连我们大人都知道。” 玉玲珑看他一眼,微笑道:“我倒不知,我一个默默无闻的乡间女子,也会有人议论。只是,我哪有长什么七窍玲珑心?被人在店里蓄意谋杀、嫁祸,发生了一连串事,而我根本没有察觉到。不被牵连,已经算是万幸了。” 狄朗郑重地安慰她:“我虽然不知道详情,可玉老板又不是神仙,也没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自然不可能事事料得到。不用放在心上。” 玉玲珑越发觉得奇怪,这狄朗与她素未谋面,怎么说话如此亲切? 狄朗爽朗地道:“玉老板,闲话少说,你这就带我们上楼去看尸体,并把事情经过告诉我们吧。” 玉玲珑点头称好,带他与仵作上楼去。 楼上,萧疏雨房内。萧疏雨一身白衣,神清气爽,正坐在桌边喝茶。房门开着,衙役上来,一眼瞧见他,本来习惯了在衙门里替自家大人扮威严,可一见萧疏雨那三分慵懒、七分帅气的模样,他竟端不起脸来。 “这位公子,我们是县衙里的,来查案,请公子在房内待着,不要到处乱跑,过会儿我家狄捕头会来找公子问话。” 萧疏雨冲他勾勾手:“差爷,可否进来,我问个问题?” 衙役进来,姚白就在他身后将房门掩上。 萧疏雨笑吟吟的,配上那张帅脸,叫人看了顿生好感:“差爷,你们怎的这么早来了?” “哦,卯时就有人来报案了。”衙役道。 “是谁啊?”萧疏雨越发和颜悦色。 “这……”衙役有些为难。 “我纯属好奇,要是你觉得为难就别说了。”萧疏雨十分善解人意。 衙役支支吾吾道:“我只知……是个姑娘。旁的不知,只有我家大人和狄捕头知道。” “哦,保密啊。”萧疏雨自言自语道,“是个姑娘?我们客栈里除了老板和那个凶手,没有旁的姑娘啊?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凶手?凶手是姑娘?”衙役似乎没抓住要领,吃惊地问。 萧疏雨点点头:“是啊。哦,不耽误差爷办事,差爷请吧。” 衙役便到下一间去了。 姚青、姚白也面面相觑,想不明白:“少爷,这事真奇怪。” “是啊,我也有很多事想不明白呢。总之,这事绝不简单。”萧疏雨眼珠子微微转动,道,“我们就静观其变吧。” 楼下,顾清夜正在与鹦鹉同饮——不过饮的不是酒,是水。 门开了,一名身穿皂袍的衙役走进来,轻轻掩上门。那衙役面相平常,放在人堆里绝没有人注意到他。可是当他走到顾清夜面前时,他的眼睛忽然变成了一汪秋水,澄澈的眼波简直能照见别人心底。 顾清夜起身道:“来者何人?” “凤县衙役方飞,方圆的方,飞翔的飞。”衙役道,“随捕头狄朗来查案,请公子配合。” “我一定全力配合。”顾清夜道,样子温雅而谦逊,“差爷尽管吩咐。” 鹦鹉“咭”的一声,不知道在表达什么,晃晃脑袋,又摇摇屁股。 顾清夜拍它一下,轻斥道:“傻蛋,老实点!” 方飞肃容道:“我需要知道这店里所有人的详细情况,还有昨夜发生的案情,好向我家大人禀告。” “没问题。” 于不弃与周不离住在人字二号,就在顾清夜的隔壁。两人枯坐在桌边,却警惕地关注着外面的动向。周不离眼里露出无法抑制的焦躁之色,低声道:“这事透着古怪,老板娘还没去报案,官府就来了,他们会不会得了别的信儿……会不会是来抓我们的?” 于不弃肯定地道:“不会!我们的行迹没有败露过。你看,萧家消息那么灵通,可萧七少都不认得我们。就算官府的人获悉风先生在这里做交易,可谁也不知道他要交易的是什么。他们没有把柄,纵然有,我们只要咬死了我们只是过客,他们能怎样?” 周不离点头:“还是你沉得住气。你说得对,没人知道我们是谁。” 玉玲珑带狄朗到楼上查看杀人现场,又将昨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给狄朗听。狄朗听得津津有味,连声赞道:“这位顾公子真是目光如炬、聪明过人,待会儿我倒很想认识他一下。” 玉玲珑道:“没问题,他就在楼下人字一号住着。” 仵作查验完尸体,那名衙役就过来了,两人把尸体移到楼下。 狄朗并没有查封那两间客房,反而主动对玉玲珑道:“既然案情明了,凶手也供认不讳,这两间客房就没有查封的必要了。玉老板尽管叫人打扫一下,照常营业吧。” 玉玲珑更觉奇怪,官府简直对她太客气了!这样子不是他们不认真办事,而是处处为她考虑啊! “狄捕头,”她忍不住道,“发生这么大的事,还是……” 狄朗摆摆手:“我可一向都是禀公办事的,如果案情不清,现场需要多次勘查,我自然会叫人封了。玉老板不必担心,这里的详细情形我都已了然于胸,没有查封的必要了。” 玉玲珑道:“如此全凭狄捕头做主。” 楼下。 方飞推开了于不弃夫妇的房门。他又变成了那个长相平常的小衙役。 “你俩是什么身份?”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普通百姓。”于不弃道,“我俩是一对夫妇,内子身怀有孕,归家省亲路过这里。” 于不弃长得五官端正、相貌不俗,颇能给人好感。方飞似乎很相信,点了点头,四下里看了看,问道:“你们的行李呢?” 周不离倏地变色:“差爷要看行李做什么?我们又不是凶手!” 于不弃赶忙道:“差爷莫怪,我家娘子怀孕之后,身体各种不适,所以脾气有些大。”他赔笑道,“行李就在柜子里,我拿来给差爷看便是。” 他转身去拿行李,方飞就在这瞬间忽然抓住周不离的手,扣住她的脉门! 周不离大惊,蓦然抬头,正对上方飞一双像秋水般清洌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明明白白地照出她的惊慌、她的憔悴。 “你……!”她失声。 于不弃猛回头,看见方飞将一根手指竖在唇上,做出“嘘——”的动作。 “差爷这是做什么!”他沉声低喝,一张脸已经黑了。 方飞朝他晃了晃手指,轻轻道:“我略通医道,看你家夫人脸色不太好,便有心替她把脉。你别大惊小怪,继续拿你的行李便是。” 周不离紧盯着方飞:“你不是普通衙役,你究竟是谁?” 方飞笑笑:“我是来救你们的人。” “你说什么?我不懂!”周不离的声音变尖了,那是紧张和气急败坏的表现。 方飞静静地看着她:“‘飞天遁地,形影不离’,你们是中原著名的大盗公孙天、公孙地吧!” 被方飞扣着的手腕微微一颤。方飞放开周不离,淡淡地道:“承认了?” “承认什么?”周不离脸色发白,胸口微微起伏,努力克制着气息。 于不弃转身过来:“差爷。”他一脸平静,“公孙大盗是兄弟二人,我们是夫妻。” 方飞道:“你怎么知道公孙大盗是兄弟二人?你不是说你们是普通人么,怎么知道江湖事?” 于不弃愣了愣,立刻道:“方才差爷不是说公孙天、公孙地么?这名字一听就是兄弟二人。” 方飞道:“对,他们以兄弟的名义行事,等闲之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真面目。可我知道他们是一对夫妻。我还知道,他们本来干这行干得顺风顺水,在江湖中博得了公孙大盗这个称呼,还号称‘飞天遁地,形影不离’。可是,三个月前,公孙大盗遭遇重创,两人都伤得不轻……” 他目注于不弃,缓缓吐字:“刚才我替尊夫人把脉,已经发现她的脉象不是喜脉,而是经脉受损、功力俱废的症状。你们这次来此,是不是打算干一票就撤,从此隐退江湖、销声匿迹?” 周不离的脸上已经褪尽血色,于不弃眼里泛起寒光,他的手动了动——“住手!”方飞喝道,“于不弃,你掂量一下,你们有多少胜算?这客栈里都是高手,而我是官差。你若动手,我立刻可以将你拿下,你们夫妻从此就只能在牢狱中度过下半生了。” 于不弃僵住。 周不离苍白着脸,看着方飞,半晌道:“姑娘……你究竟是谁?”声音里透出些许疲倦和虚弱。 方飞道:“你看出我是女的?” “是,本来不确定,可刚才,你扣住我手腕,靠近我,我闻到你身上有股香味……女孩子的香味。” 方飞有些疑惑,自己举起袖子嗅了嗅:“我有吗?” 周不离苦笑了一下:“你真有意思。不过,你究竟是谁?” 方飞道:“这个你不必知道。反正,我既然把话挑明了,就是要放过你们。我也知道,你们干的都是劫富济贫的事,没有泯灭人性。可无论如何,这是犯罪。所以,等我们离开后,请你们也马上离开,你们做得到么?” 于不弃语声沉沉地道:“我们并没有承认。” 方飞道:“承不承认都没关系,我言尽于此,你们自己决定吧。”说罢竟转身走了。 第17章 情之所起 狄朗的例行问话是从贾金堂的两名下人开始的,他将贾金堂的身份、住址、家庭情况都问得一清二楚,安抚了他们两句,命他们随后跟他回县衙,等待县令结案并作善后处理。 然后他到赵磊石房间。赵磊石一只眼睛用白布包扎着,提到昨晚被蝴蝶袭击的事,依旧耿耿于怀:“那小丫头看着娇滴滴的,谁知道却是个妖女,养这种阴损歹毒的东西!要不是顾公子和萧七少援手,我这只眼睛怕是保不住了。” 他旁边的厉天雷插话道:“不过,看情形是那妖女跟萧七少的私人恩怨,我们赵爷无端受了牵连。” 狄朗道:“是不是私人恩怨,我们还没查,现在断言未免太早。” 赵磊石道:“是,是,究竟什么原因,县令大人自会明查。” 他用眼神暗示厉天雷:不要提起什么敏感的话题,免得节外生枝。这个时候,多说多错。厉天雷会意,便也做出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样。 狄朗又转到风先生那儿,还未进门,就听到了风先生的咳嗽声。 风起将房门开到最大,恭敬地迎出来:“大人。”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十四五岁的少年,十分招人喜欢。 紧接着风先生也起身行了一礼,同样称“大人”。一身烟灰色的衣衫裹着清瘦的身子,脸色苍白,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他的眼睛看着狄朗,却让人捕捉不到他的目光,总觉得看他像隔着烟雾,或者说他隔着烟雾在看人。 狄朗哈哈一笑:“不敢称大人,我只是凤县捕头。” “捕头大人。”风先生依旧彬彬有礼,甚至略带一点谦卑。 狄朗坐下,招呼风先生:“先生也坐吧。” 风先生便也坐下,努力挺直了脊背,却依然显得像枯枝似的伶仃。 “先生身体不好?”狄朗问道。 “偶感风寒,不碍事。”同样的回答,一如他刚进店时与玉玲珑的对话。 风起十分乖巧地为狄朗沏了茶:“大人请。”说话时微露笑容,眼神干净得像清溪水似的。 狄朗道:“这孩子不错。” “他是我小厮,叫风起。从小跟着我,就像我的儿子一样。”提起风起,风先生眼里露出慈爱之色。 “先生从哪里来?做何营生?” “我从姑苏来。”风先生道,“一介书生,在乡间私塾里授课。” “哦?”狄朗道,“可我听说,是先生将那个叫朵儿的姑娘打晕的?” 风先生谦逊地笑道:“我只是略懂一些拳脚,皮毛而已,大人瞧我这身子骨,哪儿是练武的料?当时我离朵儿最近,她的注意力全在萧七少他们身上,所以被我偷袭成功了。惭愧,惭愧。” 狄朗点头:“之前风先生观察入微,查到萧七少房内,这份眼力很不寻常!” 风先生忙摆手道:“大人这么说,越发叫我无地自容。草民自作聪明,差点冤枉了萧七少。那位顾公子才是真正的明察秋毫、心思缜密。” 狄朗嘿嘿笑道:“是啊,这顾公子探案如神,跟他比起来,狄某简直是草包啊!” 风先生莞尔道:“狄捕头说笑了。草民一看狄捕头就是精明干练之人,贵县大人得你相助,必定如虎添翼。” 狄朗笑指风先生:“先生真会说话。”不等风先生回答,他站起来道,“狄某要搜一搜风先生的房间,公务在身,还请风先生见谅。” 风先生腾地站起来:“大人这么说,岂不是要折煞草民么?大人请。” 狄朗向同行的衙役打个手势,两人便在客房里搜索起来。翻箱倒柜,甚至连床底也看了,被褥都掀起来,除了普通的随身物品、衣服雨具、书本笔墨,还有三包药,没有特别之处。 风先生见两人搜完,主动道:“请大人也搜一下我与风起的身上吧。” “好!”狄朗也不客气,与衙役分别搜了风先生与风起两人的身子,只搜出一个香囊和一个钱袋。 两人一无所获,转身走了。 风起关上房门。门栓上赫然挂着一把匕首,连柄在内不过一尺来长。他摘下来,刷地拔出匕首,匕刃寒光凛冽,照着风起的眉眼。那眉眼上竟似也带了森冷的光芒。 “你啊,这把匕首非要带在身边,还不肯舍弃。”风先生埋怨道。 风起展颜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这是他给我的,我怎么舍得丢掉?”这一笑,当真是青葱少年,纯真极了。 风先生看着他,缓缓笑起,直到布满脸颊,却没有到眼底。 狄朗又到了萧疏雨房间。除了玉玲珑告诉他的那些话,他又得到一个额外的信息:关于贾金堂的通关文牒。 “顾公子真是心细如发,我要见见他,与他聊聊。”狄朗赞道。 “其他人那儿,狄捕头都问过话了?”萧疏雨道。 “问过了,也查过了。” “可有收获?” “没有。” 萧疏雨皱眉,沉吟道:“没有收获?难道真有个扶桑人潜入客栈,杀了贾金堂、陆有才与何老头?” “目前看来,只有这个解释。”狄朗道,“杀贾金堂、陆有才的是剑,我们搜不到凶器,若没有另外一个潜入者,那就只能解释为,萧七少在迷失理智的情况下,亲手杀了他们。杀何老头的是把匕首,我们同样找不到凶器。所以……”狄朗看着萧疏雨,眼里写着三个字:你懂的。 萧疏雨心头一凛,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可他否定了,他坚信自己的神智不会丧失到这种地步。 “不会的。”门口响起一个声音。 萧疏雨一抬头,就对上了方飞的目光。 萧疏雨看了她一会儿,唇角微弯:“这位是……?” “凤县衙役方飞。”方飞道。她走进来,到狄朗身边,“狄捕头,这事我已向顾公子详细询问过。若是萧七少亲手杀了贾金堂他们,按常理推断,那朵儿必定会咬死这一点,哪怕是因为萧七少中了毒,这也会成为萧七少心头的阴影。她不是要报复萧家么?让萧七少痛苦,这是很好的报复方式。” 萧疏雨不觉松了一口气。同时心头一动,这方飞怎么知道朵儿报复萧家?难道昨晚……他想起那一缕风声,当时他出去查看,什么也没看到,可是…… 狄朗也在问:“你怎么知道朵儿没有咬死这一点?” 方飞道:“刚才我在楼下见到玉老板,她告诉我昨晚审朵儿的事。” 狄朗道:“原来如此。”他对另一名衙役道,“去叫上贾金堂的两名下人,我们押送犯人回衙去吧。” 他们一起下楼,萧疏雨也跟着走下去。到客堂,玉玲珑带狄朗去提朵儿,顺便拜访顾清夜。 萧疏雨凑到方飞身边,低声道:“姑娘,你好像很关心我的事?” 方飞眉心微微一跳:“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因为我阅人无数。” “你是阅女人无数吧?”方飞看着他,眼里有揶揄之色。 萧疏雨略微有些尴尬:“姑娘还没回答我后面一句。” “我只是就事论事。身为公门中人,考虑的只有案情。” “去衙门报案的人是你吧?”萧疏雨不依不饶。 “什么意思?”方飞的神色冷下来。 “我听那名衙役说,报案的是位女子。偏巧姑娘过来,我就不免猜测……” “你别胡乱猜测,我本来就是公门中人。”方飞打断他,过了会儿,才道,“真正关心你的人是顾公子。他跟我说起案情,处处袒护你。” 萧疏雨很无辜地看着她:“怎么是袒护我呢?我又不是凶手,顾公子顶多是实话实说罢了。” 方飞瞥他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怪怪的。” “我在想,你这样一个人,是不是值得……”方飞喃喃,声音低得萧疏雨根本没听见。 “方姑娘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 狄朗问玉玲珑借了一辆板车,将三具尸体放上去,带着贾金堂的两名下人,回了衙门。 玉玲珑看着他们离去,走到前院,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内心的焦虑、烦躁都散去了,只是,还有许多疑问消不去。她暗暗对自己道:“算了,不去想了。” 一回头,看见萧疏雨也站在离她不远处,向外观望,英俊的脸上镀着一层暖暖的日光,衬得他的眉眼愈发俊朗,挺拔的身形宛如玉树临风一般。 她心头不觉一软,萧家人都长得很像,这眉眼,令她想起了那个人,那个又爱又恨的人。 山迢水重,江湖浪涌,这些年,他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 南来北往的客人,总有人提起萧家,提起萧家的家主萧疏叶。有人敬、有人恨,有人仰慕,有人嫉妒,却没有听说哪位女子爱恋他。因为,他总让人觉得“无情”。是的,他从没对哪个女子生情。 “玉姐。”萧疏雨的声音响在她耳边,“你是不是想起了我大哥?” “胡说!”玉玲珑斥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想他?” “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萧疏雨道,“你刚才的样子……好温柔。” 玉玲珑扭头就走:“这些年,我早已忘了温柔为何物。” “玉姐。”萧疏雨拉住她的袖子,恳切地道,“你待在这里,以为远离了江湖,远离了萧家,远离了过去的一切。可是,你没有离开纷争,没有离开世事人心的困扰,你看,客栈出了事,这里,并不是一块净土。” 玉玲珑轻轻挣脱他的手,没有回头:“小七,你是瞧不起我么?你觉得我担不起责任,我是怕事之人?我需要你们萧家的保护,需要萧家做我栖息的港湾?”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萧疏雨嗫嚅道。 “我从来没指望依赖谁,我一个人足以抵挡风刀霜剑。”玉玲珑说着,声音又不觉放柔“小七,请你回去吧。我很好,别来找我了。” 就在这时,于不弃与周不离带着行李出来,道:“老板娘,我们要退房,准备走了。” 玉玲珑与萧疏雨都有些奇怪:“你们……” “我们还有别的事。”周不离道,“还有别的路要走。”后面一句声音很低,可他们听到了。 “好。”玉玲珑微笑,“那你们保重。”她叫李小宝牵了他们的马出来,目送他们上路。 “人生有很多路可以走,”玉玲珑低语,像在对自己说,又像在告诉萧疏雨,“只要你认定了,不后悔就行。” 她举步朝里面走,径自走向自己的房间。 萧疏雨跟过去,却被一人拦住,拉住他的手:“小七,让她一个人待会儿。” 是顾清夜。他看着他,低低地道:“你说过,玉姐不是一般的女子。不要强求,她的心结,必须要你大哥亲自解开才行。” 萧疏雨点点头。然后忽然省悟,顾清夜正拉着他的手,拉得那么自然。 第18章 往事尘埋 大虞国,帝都弦歌,醴江畔。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三月的风轻轻吹过,吹皱一池春水。几片落花飞过,坠入女子面前的池水中。 那是一位美妇,她正倚栏而立,静静地看着几尾锦鲤在水中游来游去。她的眼睛大而深,鼻梁很高,脸颊略显清瘦,阳光洒在她一侧脸上,照得她的皮肤莹白如雪。 从她的外表看,几乎无法判断她的年龄,因为她脸上连一根皱纹都没有。只是,她的眉宇间有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气韵,令她看起来不再年轻。 飞鸟掠过她的头顶,掠过飞檐斗拱,掠过这座府邸的大门。 门楣上赫然写着两个字:顾府。 这里,是御史大夫顾廷观的府邸,而这位美妇,正是顾廷观的夫人卫凝霜。 “夫人,”丫鬟抱雪兴冲冲地跑来,脆声道,“奴婢刚从东园来,园子里的魏紫、姚黄都开了,可好看呢。夫人要不要去瞧瞧?” “哦,牡丹这么早就开了么?”卫凝霜露出笑容。这一笑,令她脸上的弧度都变得柔软了,身上充满温暖的气息。 “是啊,是啊。” “好,我们去瞧瞧吧。” 东园遍地花草,香气四溢。这个季节,正是繁花似锦的时候,只是,花开易谢,转眼,这些花就要相继凋零了。 美人如花,韶华易逝,留下的,便是被层层风霜淬炼过的坚强与柔韧吧。 卫凝霜在牡丹花丛前止步,凝眸去看那株开得最美的:“这是夜儿亲手种下的,今日是他的生辰,可他在外公干,怕是因此,这花便赶着开了吧?” “嗯,花有灵气的呢。”抱雪道,“公子不在夫人身边,所以这花就代替公子陪伴夫人了。” 卫凝霜俯下身,伸手触摸牡丹花瓣,久久不语,像在思索什么,又像在缅怀什么。 “夫人,你想公子了?” 卫凝霜摇头,笑了笑道:“他才走了几日,我怎么会想他呢?何况,他平日里又有多少时间陪在我身边?我都习惯了。” 抱雪道:“公子受陛下器重,老爷也深受皇恩,这是咱们家的福分啊。” 卫凝霜道:“寻常人家有寻常人家的快乐,官家也有官家的烦恼。”她站起来,看着满园花草,低语道:“人生在世,活得心安便好。可是,这心安,又有几人能够做得到呢?” “夫人读书多,所以想得也多。”抱雪俏皮地一笑,“像奴婢么,只知道服侍好夫人就行了。”顿一顿,她道:“夫人,奴婢摘些花回去,给您插在瓶里好么?” “不,就让她自然生长吧。” 正说着,只见月洞门外有一个人走进来。那人四十多岁,长着一双凤目,眼角微微上挑,面如冠玉,鼻直口方,走路四平八稳、气度非凡。 “老爷来了。”抱雪连忙屈膝行了一礼。 “老爷。”卫凝霜迎上两步,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顾廷观道:“我有件事与你商量。你看花看完了么?” “我闲着没事才出来走走,看看花,又不是什么正经事。有事你就说吧。” “好。”顾廷观道,“今日上朝后,太后把我召了去。” “太后?”卫凝霜一怔,敏感地道,“太后怎么无端召见你?难道……” “太后说,要给夜儿指婚。”顾廷观面上不自禁地露出喜色,“太后十分喜欢我们家夜儿。若非嘉宁长公主比夜儿年长,她早就已经将长公主许配给夜儿了。” 当今天子虞伯雍现年二十七,登基不过两年,当他是太子的时候,就亲自挑选了一批心腹近卫,其中就有顾廷观的儿子顾清夜。 那时,顾清夜十五岁,伯雍二十二岁。于一众官家子弟中,他一眼看中了顾清夜。许是被父亲教导得好,十五岁的少年身上早早地流露出许多特质:坦荡、忠诚、坚定、勇敢、冷静、内敛,再加上聪明绝顶,他深得伯雍的喜爱。 顾清夜虽是文官之子,却自小喜欢习武,天生骨格清奇、禀赋过人,十五岁时已经有很高的武功造诣。成为太子近卫后,得到宫中侍卫统领杨仪的指点,武功更是突飞猛进,最后已然有超过杨仪之势。 顾清夜十八岁时,伯雍登上天子之位,封他做了乌夜台令主。乌夜台,大虞国帝王的杀手与情报组织,受皇帝直接管辖,是皇帝的耳目、皇帝的利器。 从此,“夜令主”成为一个代号,一个令人敬仰,也令人畏惧的代号。 虞王伯雍只有一位同母的妹妹,便是长公主嘉宁,可惜嘉宁比顾清夜年长三岁,性格刁蛮,到二十一岁时才嫁了出去。 如今,太后打算替夜儿指婚谁家女子?是皇帝的另外两个妹妹么?她们是先帝的嫔妃所生,一个十五、一个十六,倒也是适婚的年龄了,可一个性子懦弱,一个先天不足。卫凝霜并不看好她们。 因此,她的心忍不住提了起来。 顾廷观见她的样子,不禁笑了:“不是那两位小公主,是金陵郡王的妹妹莫明羽。” 金陵郡王莫重楼,太后的娘家侄子。世袭郡王,身居江南繁华之地,堪称逍遥王。 莫明羽今年十九岁,长相俏丽,自小习武,喜欢喝酒、狩猎、四处闯荡。虽然性子野了一点,可她嘴甜,会哄人,每次进宫,总把自家姑姑哄得心花怒放。 太后把这个侄女当成自己的亲女儿一样对待,连婚姻大事都操心上了。 卫凝霜并未见喜色,反而有些忧心忡忡。 “你怎么不高兴?”顾廷观奇怪地问。 “我只怕夜儿不喜欢。”卫凝霜道,“我也不想与皇家扯上关系。” 一旁的抱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卫凝霜看见了,问道:“抱雪,你想说什么?” “奴婢……”抱雪低下头,嗫嚅道,“奴婢想说,公子好像有喜欢的人了。” “啊?”顾廷观惊讶地道,“夜儿有喜欢的人?我怎么不知道?” 抱雪眼神躲闪,期期艾艾道:“奴婢多嘴了,奴婢也不确定。只是听傻蛋老是叫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芳菲。” 顾廷观看看卫凝霜,卫凝霜也很狐疑:“我并不曾听傻蛋说过这个名字,难道……这鸟儿故意瞒着我?” 顾廷观被气笑了:“夫人,你说什么!真当这鸟儿成精了么?它知道故意瞒你?它平日里学着说话,大约听到夜儿提起这个名字,记住了,学着叫罢了。”说完又想起什么,“对了,这几天怎么没见傻蛋?” 抱雪道:“回老爷,公子把傻蛋带走了。” 顾廷观怫然道:“夜儿怎的如此混账!出门办事,居然还带着一只鸟儿!他当是去游山玩水么?” 卫凝霜忙劝道:“老爷,你别生气,夜儿一向懂事,他带鹦鹉去,想必是有什么用意吧。” 顾廷观略带责备地看着妻子:“夫人就是太宠他了。夜儿如今是乌夜台令主,担当如此重任,除了誓死效忠陛下,还要有责任、有担当。大好的男儿,却提笼架鸟,玩物丧志,待他回来,我非好好教训他不可!” 卫凝霜忍不住替儿子分辩:“他也不过才……”想说他不过才二十岁,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十五岁时他就已经很成熟、很懂事了,何况现在?算了,这不是理由。 “太后她,是已经下了懿旨,还是与老爷商量?”她转换话题。目前,这个才是至关重要的。 顾廷观顿了顿道:“虽没有下懿旨,可看太后的意思,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可若是夜儿不喜欢?”卫凝霜再次道。 “婚姻大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这是太后指婚,身为臣子,岂能违命?”顾廷观断然道。 抱雪愁眉苦脸地想:傻蛋明明叫芳菲了呀,叫了好几次呢,每次叫这个名字,公子都笑得很愉快。他肯定喜欢这个姑娘。若是他知道太后指婚,以他的脾气,肯定会抗拒的,这可怎么办呢? 卫凝霜苦笑道:“老爷刚才说与我商量,可这事根本没的商量。这明羽郡主为什么愿意嫁给夜儿呢?她以前见过夜儿么?” “听太后讲,她见过夜儿的。可夜儿从未在我们面前提过,这孩子就是心思太深,他将我这个父亲置于何地!”顾廷观一拂衣袖,像要把怒气扫掉,“罢了,此事等他回来再说。明羽郡主来的不是时候,偏偏夜儿去了江南。” “江南?”卫凝霜失声道,“他去江南做什么?” 顾廷观看她一眼,这一眼太奇怪,抱雪看不明白。 “抱雪,你先下去吧,我与夫人待会儿。”顾廷观道。 抱雪不明所以,道了声“是”,便退下了。 顾廷观拉住卫凝霜的手,将她引到园中小亭里坐下,目注她的眼睛,语气沉沉地道:“为什么,提起江南,你会这么激动?” 卫凝霜有些恍惚,仿佛没明白过来:“我激动?我没有……” “夫人。”顾廷观握紧她那只手,眼神里有失望、有痛心,还有旁人无法分辨的感情,“这么多年,你还不能忘了江南?你还在留恋?” 卫凝霜像触电一样缩回手,眼神顿时清明了:“老爷,我没有留恋,我只有恨!江南不过是我的一个旧梦,一个噩梦。”她脸色苍白,心绪起伏太大,她太用力克制,以致于指尖都微微颤抖了,“我只是不知道,夜儿为什么去江南,我怕他出事。” 顾廷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放缓声音道:“陛下给他的差使,连我也不知道。乌夜台行事一向机密,夜儿自不会向你我吐露。放心吧,他不会出事的。” 卫凝霜点点头,看向顾廷观,黑而深的眼睛里含着感激的柔情:“老爷,这些年,夜儿全靠你栽培,你的恩情,我下辈子都报答不完。” 顾廷观笑道:“说什么傻话。我们这么多年夫妻,谈什么恩情?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不要多想了。” “我知道,往事已尘埋,我永远不会再提的。” 第19章 江湖旧恨 光阴客栈。阳光正好。 萧疏雨叫柳小六搬了张桌子,摆在院中蔷薇花架下,沏上好茶,悠哉悠哉地品着。 几枚粉红的花瓣落在他雪白的衣衫上,他轻轻捡起来,摆到桌上,手指白皙修长,煞是好看。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里出现一个人影。他一抬头,就看见了顾清夜。 顾清夜掌心托着他的鹦鹉,从店堂里出来。他没穿黑色外袍,只着了一身白衣。 萧疏雨看呆了。站在他身后的姚青、姚白也呆了,他们从来没见顾清夜穿过白衣,他这穿白衣的样子…… “简直太俊了。”姚青喃喃道。 “与我家少爷神似。”姚白道。 萧疏雨站起来,迎上去叫:“顾兄。”顾清夜瞧瞧花架下那张桌子,道:“小七,你好闲情逸致。” “昨夜折腾了大半宿,这会儿好不容易清静些,我就想出来透透气。”萧疏雨殷勤道,“顾兄若不嫌弃,与我一起坐坐可好?” 顾清夜道:“好。”姚白立刻去搬了张椅子来:“顾公子,请坐。”姚青立刻替顾清夜斟茶:“顾公子,请喝茶。” 鹦鹉跳到桌上,啄起一枚花瓣来,又蹦过去,蹭蹭顾清夜的手。顾清夜伸出手掌,它便将花瓣放到顾清夜掌心。 萧疏雨看得有趣,忍不住笑道:“这小家伙还很会讨好人呢。” 鹦鹉咕哝了一句:“生辰。不开心。” 萧疏雨诧异地道:“顾兄,莫非它说今天是你的生辰?” 顾清夜道:“是啊,今天是我的生辰。每年这个日子,我娘都会做一些糕点,五花八门的,我也记不清叫什么名字,总之傻蛋最高兴,它喜欢吃那些东西。这次我出门在外,它吃不到了,所以耿耿于怀,念叨了好几次。” 萧疏雨哭笑不得:“你到底是养了只鸟儿,还是养了个孩子?” 鹦鹉拿小黑眼珠瞪他。萧疏雨只当没瞧见,对顾清夜道:“既然今天是你的生辰,晚上请厨房做点好菜,我和玉姐为你庆贺一下。” 顾清夜道:“不必麻烦了。又不是姑娘家,生辰有什么要紧?”他放低声音道,“再说,今天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萧疏雨一只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望了望店内:“这些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其实与我无关,我也懒得去管他们了。” “可你昨夜被陷害了。” “那个朵儿说与我萧家有私怨。我父亲杀了她父母,毁了她们蝴蝶寨。”萧疏雨眯起眼睛,样子有些慵懒。 “我知道,可你觉得事情有这么简单么?” 萧疏雨敏感地抓住了前面一句:“你知道?你怎么知道?难道昨夜是你……?” 顾清夜略微有些局促,他后悔失言了,不知为什么,在萧疏雨面前,他会不由自主地卸下防备。他歉声道:“是我。你与玉老板审问朵儿时,我在外面全听到了。” 萧疏雨勾了勾唇角,戏谑地看着顾清夜:“你关心我?” 顾清夜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他以为萧疏雨会生气的。“我……” “你一直帮我,为什么?”萧疏雨眼里笑意更浓。 顾清夜收敛心神,淡淡地道:“看你顺眼。” 萧疏雨嘴角弧度更大:“顾兄,承认吧,你我一见如故,我心里早就当你是朋友了。” 顾清夜看着那张含笑的俊脸,恍惚了一下。 “顾兄,你要去哪儿?”萧疏雨跟他聊起家常。 “我去江南游历。” “去江南?那太好了,不如先到我家做客吧?我可以当你的向导,带你游遍扬州哦。” 顾清夜眼睛一亮,随即道:“七少盛情,顾某却之不恭,那便只有从命了。” 萧疏雨喜道:“那我们明天就回去。”转念一想,“至于玉姐,我还是回去禀明大哥,请他亲自出马吧。还有——”他隔空点点顾清夜,埋怨道,“叫我小七哦,什么七少,显得生分了。” “好的,小七,谢谢你……”语声还未落地,就见大门口走进来一个人。 一个女人,一个又细又长的女人,身上穿着绿色的衣服,紧紧地裹着她本来就细瘦的身子,她的脖子也很长,长长地露出衣服外面,脸颊消瘦,下巴极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条蛇,一条竹叶青。 她一进来就看见了顾清夜与萧疏雨,然后她笑了,笑的时候眼睛变成了三角形,眼珠子变成了淡淡的黄色。 萧疏雨猛地皱眉:“怎么是她!” 女人向他走来,每走一步,她的腰肢就扭一扭,像蛇在起舞一样。萧疏雨的神色顿时变得冰冷,盯着女人道:“佘三娘,你来干什么!” 佘三娘格格笑道:“这是客栈,萧七少来得,老娘怎么来不得?”她微黄的眼珠转了转,又看向顾清夜,“这位小哥是谁?我瞧着,竟比萧七少还要俊上三分。” 她嗓音沙哑,说话的时候,仿佛带着毒蛇吐芯般的“丝丝”声。听着令人不寒而栗。 顾清夜身为乌夜台令主,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不计其数,可是看到佘三娘这样蛇一样的女人,他还是忍不住觉得背后发毛。 只是,他脸上完全没有露出来,平静地道:“在下姓顾。你既是来住店的,就请进去吧。” 佘三娘没有进店,反而又欺前一步。姚青、姚白“刷”地拔出剑来,挡在她面前。 佘三娘嗤笑一声:“萧七少,就凭你这两名侍卫,能拦得了我?老娘这次是为风先生而来,不想与你计较,否则,就凭这一只手,我定要在你身上讨回债来!” 她的左手缩在袖子里,隔着袖子向萧疏雨晃了晃。然后噙着冷冷的笑容,走进店堂去。 李小宝瞧着佘三娘进来,已经吓得面色发白,抖着声道:“客……客人住店么?” 佘三娘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道:“我长得很丑么?” “不,不,不丑。”李小宝牙齿都要打战了。 “那你为什么那么怕我?”佘三娘的目光宛如毒蛇的利齿一般,咬住李小宝不放。 “我,没,没……”李小宝想要后退,却被佘三娘紧扣着衣领,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只手伸过来,按在佘三娘手上,一个声音平静地道:“你若要别人不怕你,就别做出骇人的样子来。” 佘三娘回头,正对上玉玲珑美丽而坚定的眸子。 她怔了怔,倏然变色:“你……是你?玉生烟?” “是我。”玉玲珑淡淡地道,“没想到你还认得我。” 佘三娘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突然爆出一阵狂笑:“我当然认得你!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你!”她终于伸出她的左手,那只手,已经齐腕断去。她的脸孔因为仇恨而变得扭曲,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屋顶:“八年前,就是你与萧疏叶,你们联手攻上蛇首山,废了我大哥、二哥的武功,斩断我的左手!这仇恨,我一刻也没有忘记!” 她的声音本来沙哑,现在拔高了,听起来宛如夜枭的啼鸣,十分难听。 萧疏雨与顾清夜已经走进来,戒备地盯着佘三娘。 佘三娘似乎完全没有看见他们,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玉玲珑:“没想到,玉家小姐玉生烟,竟然躲在这乡野客栈里!你当初的威风呢?你当初的荣光呢?” 玉玲珑道:“我从来没有威风或荣光,我只是活得坦荡。佘三娘,你既已来到我的客栈,见到了我,你打算报仇么?” 佘三娘脸上阵青阵白,半晌咬牙道:“我今天是为风先生而来,不与你算账。但迟早有一天,我会找你与萧疏叶报仇的!” 玉玲珑微微一笑:“好。既然这样,风先生就在楼上天字三号。你可以上去,自己选一间客房住下。小六子。”她扬声叫柳小六,柳小六闻声而来,“你送这位客人上楼。” 佘三娘又狠狠盯了玉玲珑一眼,随柳小六上去了。 萧疏雨轻轻叫:“玉姐。” 玉玲珑道:“没事。我虽然淡出江湖八年,可却依然是当年的玉生烟。” 萧疏雨欣慰地笑了,顾清夜也不禁微笑。他记得在河阳山上,玉玲珑曾经说过:“玉生烟已经死了。”可此刻,她终于承认自己还是玉生烟。 只是,玉生烟的眼里暗藏着担忧。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竹叶青”佘三娘来到店里,恐怕又会生出一场是非来。 顾清夜却道:“这佘三娘倒不笨。” 萧疏雨道:“顾兄什么意思?” 顾清夜道:“她方才肯定暗自衡量过,客栈有你我和玉姑娘三人,她不是我们的对手,所以才没有轻易动手。”他换了称呼,不再叫“玉老板”,而叫“玉姑娘”。 玉生烟道:“但愿如此。” “玉姐,”萧疏雨道,“今天是顾兄的生辰,晚上我们替他庆贺一下吧。” “这么巧?”玉生烟看看他,又看看顾清夜,“好呀,我叫老余烧几个京城的菜。” 就在这时,李小宝道:“老板,那个衙役又来了。” 众人回头去看,原来是凤县衙役方飞。 “你怎么又来了?”萧疏雨问道。 方飞脸色沉重,悻悻地道:“那个苗女逃跑了!” 第20章 如沐春风 “怎么回事?”顾清夜脱口问道。 方飞看了他一眼。玉生烟发现,她的眼里有一丝愧疚,那种愧疚,像是下属做错了事,面对上司时的感觉。她心中顿生疑窦。 当然,玉生烟早已看出,这方飞是位女子。不过,在她心目中,女人担当任何重任都不足为奇。 江湖中有太多叱咤风云的女子,官府中又为何不能有? 萧疏雨也在看着方飞,他越发觉得这女子有趣。“方姑娘,发生了什么?”他问。 方飞瞪他一眼。顾清夜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周围没有旁人,方飞道:“我们押着朵儿回衙。唐大人,哦,就是凤县县令唐允平将狄捕头与我叫进书房,询问案件详情。朵儿与贾金堂的两名下人在公堂上待审。谁知,我们话还没讲完,就有衙役奔进来,惊慌失色地道:‘女犯人跑了!’” 她面上又露出挫败之色:“是我疏忽了,我看朵儿被绳索束缚,还被点了穴,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这女人牙齿里藏着迷药,她装出可怜的样子,问衙役要水喝,待衙役拿着水到她身边,她张嘴喷出一缕烟,衙役便倒了下去。她跳起来,飞踢贾金堂的两名下人,鞋子里竟藏着毒针,两名下人被刺中咽喉,顷刻之间便死了。另一名衙役大惊,挥刀去砍,她竟不避,一低头,一枚毒针便从发髻里射出来,正中衙役的左眼。衙役连人带刀滚落在地,捂着眼惨呼,第三名衙役一时吓傻了。朵儿在地上一滚,竟借着衙役的刀,将绳索割断,飞也似地逃了。” 玉生烟与萧疏雨相视一眼,彼此眼里都有悔意。疏忽的何止是方飞,还有他们啊。这女人手段百出,而且,她竟能自己解穴,可见内力不弱,可她却在他们面前装弱,成功欺骗了他们。 “那名衙役怎么样?”顾清夜问道。 “幸好我去得及时,因为情况危急,我只得替他剜出了那只眼睛,又给他敷了药,服了解毒丹,他已无碍。” 萧疏雨用异样的目光看了看方飞,方飞只看着顾清夜,没有注意到他。 “姑娘真是……果敢得很。”萧疏雨叹了一声,想象着当时那种血腥的样子。他已明确肯定,这姑娘绝非凤县衙役。 顾清夜却一点也不惊讶,只是自责道:“又死了两个人!这女人太过歹毒,连无辜的下人都不肯放过。是我大意了,怪不得你。” 方飞道:“顾公子,我可否单独跟你说几句话?关于这个案子,我们大人还有一些疑点,叫我过来跟公子探讨。” 顾清夜道:“好,请姑娘到我房里去谈。” 两人去顾清夜房里。萧疏雨轻轻对玉生烟道:“我跟过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别,”玉生烟道,“顾清夜机敏过人,你恐怕近不得他们。” 萧疏雨道:“我想知道这方姑娘的真实身份,而且,我感觉她与顾兄之间关系非同寻常。” “我有同感。”玉生烟道,“那你小心。” 萧疏雨悄悄走过去,到人字一号门口,刚把耳朵贴到门上,门就开了。顾清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小七,你很好奇?” 萧疏雨一点也没有尴尬,眉梢一扬:“昨夜顾兄不也听了我的壁角?我只是对这位方姑娘比较有兴趣,所以过来听听她有什么高见。” 顾清夜斥道:“油嘴滑舌!进来吧!” 一回头,对上方飞的眼睛,后者眸底闪过一抹忧色。顾清夜对她微微一笑:“方姑娘,你家大人怎么说?” 方飞道:“大人道,这苗女已经逃了,顾公子觉得,她有没有可能再回来伤害萧七少?” 萧疏雨奇道:“姑娘,既然你家大人担心的是我,为何要来问顾公子?” 方飞睨他一眼,揶揄道:“因为在我看来,萧七少心大得很,根本不把这些俗事放在眼里。” 萧疏雨一本正经地纠正:“你错了,我不是不把这些俗事放在眼里,关乎我们萧家的,都是要紧事。我只不过不将这些鬼蜮伎俩放在眼里。” “可是昨夜,萧七少差点就折在这鬼蜮伎俩之下。” “什么叫折?我没有半点受损!”萧疏雨愤然。 “要不是顾公子帮你解围,那些人各怀鬼胎,此事岂能善了?” “方姑娘,”顾清夜抬手制止方飞,“不要这么说,我相信,即便没有我,萧七少也能自己脱困。” “顾公子你……”方飞的语气有些急,“你怎的一味帮他说话,你可不要……” 顾清夜递上一个安抚的眼神,方飞便息了声。 萧疏雨嘴角掠过一抹“果然如此”的笑容,忽然道:“方姑娘。” “干嘛?” “我看你与顾兄颇为投缘,今日是顾兄的生辰,我打算替他庆贺一下,你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喝两杯?” 方飞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萧疏雨心头一动,这姑娘易了容,看不到真面目,可是这眼睛、这蝶翼似的长睫,这专注时秋水般澄澈的眼睛……她的美岂是一张平凡的假脸可以掩盖的? “好。”方飞道,“只是,我下午还得回衙,能否中午就办?” 萧疏雨道:“没问题!我现在就去跟玉姐说。” 他出去了。顾清夜掩上门,轻唤:“芳菲。” 芳菲——百里芳菲,顾清夜的手下,乌夜台的活书库,有过目不忘之能。乌夜台的典籍档案,但凡她看过,便能铭记于心。 于不弃与周不离的身份,就是她凭借记忆拼凑出来的,一击即中。 “公子,”出门在外,大家统一叫顾清夜“公子”,而不是“令主”。百里芳菲目注着他,“你对萧家七少太好了,若是陛下知道,恐怕疑你不忠。” 顾清夜道:“我与萧七少相交,正是为了混入萧家。这本就是陛下交代我的任务。你放心,陛下圣明,不会责我的。” “但愿如此。” “涿县那边的事处理得如何?” “还算顺利,我下午便回那边继续跟进。” “临时叫傻蛋把你召来,辛苦你来回奔波了。” “公子说哪里话?这是属下的分内之事。” “其实,我也有私心,想保这客栈与萧七少平安。” “我明白。” 鹦鹉晃了晃脑袋:“乱了,乱了。” 午饭晚了点,因为百里芳菲的到来,还因为临时决定替顾清夜过生日。 餐桌设在顾清夜的房间里。玉生烟、萧疏雨、顾清夜、百里芳菲,四个人,加鹦鹉傻蛋。 鹦鹉因为这个意外的惊喜而乐得晕头转向,一个劲在房间里扑腾,叽叽呱呱地叫:“吃!糕点!吃!” “别急别急,有得吃。”萧疏雨端着一盆东坡肉进来,笑吟吟地道,“顾兄,这可是我亲手做的哦。” 顾清夜惊讶地看着他。萧疏雨得意地一扬眉:“你当我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么?小爷我本事多着呢!” 顾清夜哼笑道:“你装谁的小爷?” 萧疏雨忙道:“是小弟,小弟,小弟错了。” 顾清夜失笑。 两人脸上都带着笑,笑得一样俊朗、一样阳光。整个房间仿佛回荡着一股暖暖的春风,令人醺然欲醉。 百里芳菲呆呆地看着顾清夜。她从来没有看见顾清夜笑得这样开怀,这样无拘无束。在属下心目中,他是一个沉稳内敛的上司;在陛下面前,他是一个忠诚端方的臣子;在罪犯面前,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阎王。在父母面前,尽管她没有看见过,她也知道,他是个孝顺体贴的儿子。 可是,她从没见过他放下所有身份,像个普通少年一样笑。 不知为什么,她有点不忍心看。她对萧疏雨道:“萧七少,你别忙了,我去厨房帮忙。” 萧疏雨道:“不用不用,你是客人,怎能让你去帮忙呢?来来,我们都坐下,玉姐马上来了,她也亲手做了一道菜。” 鹦鹉马上插口道:“糕点?” 萧疏雨伸指点点它的脑袋:“你啊,就知道糕点。放心,少不了你的!” 正说着,玉生烟进来了,端着一盆糕点。鹦鹉扑过去抢食,被玉生烟拦住:“傻蛋,斯文点,你家主人的生辰,他还没吃呢。” 她把盆子放下,道:“这叫西施糕,江南著名的点心,用糯米制成,洒上桂花蜜与红绿果丝,吃起来又香又软又甜,味道可好了。我做的。来,你们先尝尝。” 萧疏雨大喜:“玉姐,你离开八年,我都快忘了它是什么味道了。”先拿了筷子去夹。 顾清夜与百里芳菲也去夹了吃,并给鹦鹉夹了一块放在一个小碟子里。 鹦鹉伸嘴去啄,吃了两口,张开嘴:“哇,哇!咯,咯!”原来这糕太糯,沾在它舌头上,拌不过来,急得它又叫又跳又翻白眼。 众人看着它的窘样,哈哈大笑。 菜已齐,酒杯已经斟满。一室温馨。 顾清夜莫名生出“家”的感觉来。只是,在自己家里,还有一位严父,所谓爱之深、责之切,父亲有多爱他,就有多苛责他。他对父亲既敬且畏,永远想博得他的赞赏,可永远觉得自己做得不够。 只有每年的这个日子,父亲会变得格外慈祥,与他一起饮酒,甚至说些酒话。那时候,他觉得特别幸福。 也许,在朝在野,就是有这么大的区别。父亲身为御史大夫,身上的责任从未放下,所以,他自己严谨,对儿子也严格要求。 可是玉生烟和萧疏雨,他们可以活得这样潇洒不羁、痛快淋漓。 只是,江湖,并没有真正的自由啊。至少,陛下已经忌惮萧家了…… 第21章 倾盖如故 午后的阳光穿过河阳山的枝枝叶叶,洒在成片浅紫色的草花上。蜜蜂与蝴蝶殷勤地扑闪着翅膀,在花间飞舞。每一块岩石缝中,都蕴含着春的生机。 顾清夜与萧疏雨舒展四肢,躺在花丛中,躺成了两张活生生的美男图。 喝过酒后,萧疏雨意气风发得几乎要飞上天去,不管不顾地拉着顾清夜来“飞”河阳山。百里芳菲眼见着自家令主被这位狂放不羁的萧七少“带坏”,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可是那人偏偏用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她,眼神很温柔……她忽然心头小鹿乱撞,顾不得去想其它。 “没事,我心里有数。”顾清夜跟她耳语。 “那属下告辞了,公子保重。”她匆匆说了句,匆匆走了,简直像在逃跑。 玉生烟也很无奈,而且不安。可她知道萧疏雨的性子,只能由得他去。 于是,两人便像两道白烟,飘上了河阳山顶。顾清夜并没有施展全力,他保持着与萧疏雨同步。 这时候,他们惬意地躺着,看白云在头顶游弋,看飞鸟在头顶滑翔。阳光、微风、苍松、翠竹,一切都刚刚好。 萧疏雨拔下一根草,叼在嘴里,侧身看顾清夜:“顾兄,方姑娘去哪儿了?” 顾清夜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你是不是喝多了?她自然回衙门去。何况,她的事,你怎么问我?” “你就装吧!”萧疏雨拿那根草去戳顾清夜的额头。顾清夜一把拍开:“还沾着你的口水呢,别碰我。” 萧疏雨“噗”的一声笑了,又把草叼回嘴里:“你跟方姑娘眉来眼去,当我没看见?你老实告诉我,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我今天才认得她,你若不说,我连她是女的都没看出来。” “我信你个……”顾清夜倏然看过来,萧疏雨及时把那个“鬼”字咽了下去。 “小七,你若不信我,咱俩便就此分道扬镳。”顾清夜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道。那样沉静的目光,偏偏给人以压迫感。 萧疏雨赶忙道:“我错了,顾兄,我只是想不明白……” “什么事想不明白?” “衙役说是位姑娘报了案,我怀疑是方飞,便问了她,她没承认,也没否认。她若真是凤县衙役,怎么可能自己报案?何况,她又怎会知道客栈里发生的事?” 顾清夜目光微动,继而挑眉看着萧疏雨:“你是不是用一副搭讪美女的态度跟方姑娘说话?” 萧疏雨:“……”顾兄你也太直白,太不给我面子了。 “我看这方姑娘虽然是女儿身,却有种男子气概。你若用那种轻薄态度对她,她自然懒得理你,懒得解释。” 萧疏雨叫苦道:“冤枉,我哪有?” “至于报案之人,我怀疑是朵儿的同伙。”顾清夜道,“客栈里有我们在,朵儿无法逃脱,所以她才到衙门里去设法。” “如果是这样,我们反正要押她去衙门的,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顾清夜沉思道:“许是担心夜长梦多,再生什么意外,她想自己掌握事态。” “那这个同伙会是谁呢?何况还是个女的。”萧疏雨道,“就算她说的扶桑人不假,可人家也是男的啊!” 他自觉不对,可又无法反驳顾清夜的话。 “我想,她的同伙不止一个。”顾清夜道,“我们之前还怀疑过风先生。” “风先生是男的,他从没离开过客栈。”萧疏雨道,“何况,我们在风先生屋顶上窥探过,他并无异常。” “一个人行事滴水不漏,那就真的可怕了。”顾清夜坐起身来,看着远方,目光深沉,“此人来路不明,又暗暗搅动风云,他究竟想做什么?我们谁也猜不透。” “玉姐说,他叫风无邪。” “风无邪?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只听过关于他的传说,可是对他一点也不了解。”萧疏雨道,“我总觉得这个人行事诡秘,不是正道中人。若非大哥命我来打探消息,我真不想见到此人。” 顾清夜道:“萧大侠恐怕也是为了保护玉姑娘,毕竟玉姑娘身陷此事,他怕她惹上麻烦。” 萧疏雨道:“我大哥的确有此意。” “所以,你不仅要替他追妻,还要替他保护他的心上人,责任非轻。”顾清夜道,“可你还要跑出来玩,难道不怕出了事你大哥怪罪于你?” 萧疏雨双手抱着后脑勺,仰面看天,叹口气道:“玉姐可不要我保护,她要强得很。” “好了,你玩也玩了,我们不如早点回去吧。”顾清夜提议。 萧疏雨扭头,盯着他看:“你是个过客,为什么对客栈的事这么关心?” 顾清夜苦笑:“你还是不放心我,还在试探我。我若说爱屋及乌,因为你,所以也关心玉姑娘,你信么?” “我当然信!我没有不放心你。我说过,我当你是朋友。”萧疏雨伸手拉住顾清夜的手,“顾兄,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我都不在乎。” 顾清夜微笑:“小七,谢谢你。”他站起身,把萧疏雨也顺势拉起来,“我们回去吧。” 姚青、姚白一直守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见他们样子亲密,姚白不禁低语:“哥,所谓倾盖如故,就是这个样子吧?” “可不?少爷简直对顾公子好得过分。” “少爷总是对人不设防,这顾公子到底是什么人他还没搞明白呢,就这样掏心挖肺的,还把人邀家里去。” 正吐槽呢,萧、顾二人过来,萧疏雨一挥手:“我们回去吧。” “是,少爷。” 客栈里很安静,萧疏雨回房间的时候,见地字一号的门开着,想来是佘三娘住了进去。他想,刚出去一个妖女,又来一个毒妇,倒也是配了。 想到无辜死去的贾家主仆四人,萧疏雨就忍不住愤怒。 刚一转念,就见佘三娘走了出来。两人的目光撞个正着,佘三娘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咧嘴一笑。她的嘴很大,笑的时候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去了。 萧疏雨冷冷地皱眉。 佘三娘扭着腰,走到赵磊石门口,敲开了房门,闪身进去了。 “这毒妇要做什么?”姚青低语。 “不管她。”萧疏雨道,举步进了房间。 这时,他发现姚白不在身边,问道:“姚白呢?” “少爷,”姚白推门进来,“玉小姐请你去她房间。” 萧疏雨一喜,难道玉姐想通了,愿意跟他回去了?他兴冲冲跑下去,进了玉生烟房间。 “玉姐,你是不是愿意……?” “不是。”玉生烟仿佛料到他要说什么,打断他,“我只是听说,你要请顾公子回家?” 萧疏雨顿时明白了:“姚白这小子,嘴真快。” “他不说,你便要瞒着我么?” “怎么会?”萧疏雨亮出他招牌似的笑容,“玉姐比我亲姐还亲,我对玉姐何曾有半点隐瞒?” 玉生烟目注着他:“你别怪我多嘴,这位顾公子,我们一点也不知道他底细。我仔细想来,他的所作所为,倒像有意在向你示好,也许,他就是为了通过你接近萧家。你邀请他回家,正中他下怀。” 萧疏雨伸手按在她臂上:“玉姐,你离开江湖八年,变得谨小慎微了。我们萧家光明磊落,宵小之徒只有避而远之。顾兄绝不是。再说了,即便小七看人不慎,家中还有我大哥,他眼里可揉不得半点沙子,你怕什么?” 玉生烟无语。 萧疏雨道:“我要搬到楼下来住,就住顾兄隔壁。” 玉生烟瞪大眼睛:“你……你简直……” 萧疏雨促狭地一笑:“中午的酒还没喝够,晚上我跟他继续喝。” 不等玉生烟骂他,他转身跑了出去。迎面正瞧见傻蛋,它停在院中一块假山石上,与对面紫薇树上一只麻雀聊天呢。 萧疏雨笑了笑,正想走,忽然看见一条蛇从树根上窜起,闪电般朝树上那只麻雀扑去。 “刷”的一声,萧疏雨的剑已射了出去,正中蛇的七寸,将蛇死死钉在树上。 麻雀惊飞而过。傻蛋吓得一激灵,差点失足从岩石上摔下来,惊叫道:“蛇!” 一只手将他抓起来,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向萧疏雨,眼里含着赞赏之色。 “好快的剑。”顾清夜道。 楼上传来一声嗤笑,声音听在耳朵里,竟有种冰冷湿腻的感觉,像蛇爬过人的肌肤。 第22章 明察秋毫 顾清夜掠到萧疏雨身边,向他身后的玉生烟打了个招呼:“玉姑娘。”又抬头盯着那个蛇一样的女人,冷声道:“这蛇是你的?” 佘三娘倚在栏杆上,眼睛眯成一条丝:“是,现在被萧七少打死了。萧七少,你是不是该赔我?” 萧疏雨淡淡一哂:“这不过是条普通的蛇,随处可见。佘三娘,我没怪你将蛇弄进来吓着了我顾兄的鹦鹉,你倒来叫我赔钱?” 佘三娘脸上涌起怒意,咬牙道:“八年前,你大哥萧疏叶斩了我的蛇神,我到现在都没有练成新的……” 萧疏雨打断她:“你刚才说,你今天为风先生而来,这会儿却又旧事重提,你到底想怎样?” 顾清夜轻声对萧疏雨道:“我们上楼看看吧,我正要去见见风先生。” 萧疏雨道:“见他作甚?我们没必要搅进他们的破事中。” 顾清夜道:“我怕今晚再生事端,给玉姑娘带来麻烦。” 玉生烟道:“顾公子,我既然允许风先生将交易地点设在我客栈中,便没有什么好怕的。我只希望你与小七置身事外,明日便离开。” 顾清夜看她一眼,委婉道:“玉姑娘,你其实与风先生并无深交,所以,允许他在此地交易,是一件冒险的事。你看,小七几乎在此摊上事儿……” “那是意外。”玉生烟道,“江湖多风波,魑魅喜人过。身在江湖,什么样的事都可能遇到。即便是我这乡野小店,也有各色人等轮番登场,来来去去。有正的有邪的,还有亦正亦邪的,顾公子,你为人处事太过谨慎,心思太重,不像江湖人。” 顾清夜微笑:“遇到自己关心的事,玉姑娘岂非比我谨慎得多?” 萧疏雨一愣,难道他与玉生烟说的话又被顾清夜听去了?玉生烟也用怀疑的眼光盯着顾清夜。顾清夜坦然面对她,完全没有破绽。 楼上的佘三娘发现自己被完全忽视了,陡然发声:“玉生烟!” 玉生烟微微抬头:“何事?” 她淡漠的样子令佘三娘更为恼火,她冷笑道:“你让风先生来,是为招揽生意吧?我看你这破地方荒凉得很,也难为你怎么活下去的。” 玉生烟无视她的冷嘲热讽,道:“你想打击我,只是这方式用错了,我很享受这里的生活。” 佘三娘本来似乎准备好了后话,却被玉生烟一句话堵住了,脸色十分难看。憋了会儿才道:“你不妨出去看看。方才,我在你店外必经的路口撒了些药粉,这会儿怕是有成百上千条毒蛇盘踞在那儿呢,无论谁都不敢进来了。” 萧疏雨“噗嗤”一声笑出来。佘三娘忍不住飞身落下,落到假山石上,瞪着萧疏雨道:“你笑什么?” 萧疏雨道:“我笑你打的如意算盘。你以为区区几条蛇就能堵住那些贪得无厌的人?何况他们既然敢来,肯定多少都有几把刷子。你召来的蛇恐怕挡不住他们,只能白白送命。想想蛇尸满地、血肉模糊,这场面实在难看……” 顾清夜瞧着他一脸坏笑的模样,不知怎么心里软软的,只觉得这死小子怎么那么招人疼。 他推推他道:“好了,别跟这女人废话,由得她去。不如,你陪我去看看赵磊石?” 萧疏雨不情不愿地嘟囔:“你怎么一会儿要去看风先生,一会儿要去看赵磊石,他们跟你非亲非故……” 顾清夜似笑非笑道:“难道我跟你是亲是故么?” “当然!”萧疏雨理直气壮地道,“我们是朋友。” 顾清夜忍俊不禁。玉生烟瞧他们的模样,说不出是无奈还是别的,挥挥手:“别腻歪了,小七,你去搬吧,搬到顾公子隔壁两间。”说罢就往前堂去了。 佘三娘再一次被冷落了,眼里射出浓浓的恨意。 顾清夜这时才正眼瞧她,道:“佘三娘,我知道,你不甘寂寞,不甘在江湖中落于底层。你宁愿做恶,也想博取别人的眼光。其实,选择善恶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萧疏雨不满地看他一眼,那一眼分明在控诉:你刚才还叫我别跟她废话,这会儿自己倒跟她聊起天来! 顾清夜知道他在想什么,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继续道:“轰轰烈烈与平平淡淡,都是人生的方式。你嘲笑玉姑娘生活在这默默无闻的荒凉之地,你认为她没有了往日的荣光,可是她自己甘之如怡。你呢?你为了一个虚妄的传言,跑到这客栈来,想得到一笔财富,想东山再起。然后呢?继续做恶么?” “哟,顾公子这是对野兽讲佛经呢。”佘三娘吃吃地笑,“怎样?要不要我听了顾公子一席话,立刻剪去三千烦恼丝,遁入空门修行?” 顾清夜一哂:“承认自己是野兽,也不失为一种自省。” 佘三娘滞住,面上肌肉僵硬。 顾清夜道:“你还有一只右手,我希望,你拿这只手做点好事。否则,说不定哪天连这只手也没了。” 说罢,他拉着萧疏雨道:“走,我帮你去搬东西。” “好。” 两人走几步,顾清夜又扭过头来,真诚地道:“你其实长得挺好看的,不要糟蹋自己的容貌。” 佘三娘不易察觉地一震。 离开庭院,走进店堂,萧疏雨笑看顾清夜道:“没想到你还会循循善诱、谆谆教诲,哪日改行去当个私塾先生吧。” “行啊。”顾清夜道,“等我穷困潦倒时,就靠这个谋生。” 萧疏雨大笑:“不行,不行,那太屈才了。你这么能干,武功又高,真要有穷困潦倒那天,小弟一定盛情邀请你加入萧氏。” “真的?”顾清夜笑眯眯地,“那就让我做你的侍卫吧。” 萧疏雨一拳捶在他肩上:“你这是要折煞我么?我怎么敢当?” 两人相视而笑,顾清夜又道:“这个佘三娘,其实心里没有底气,她虚张声势,只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空虚。” 萧疏雨道:“你挺懂女人?” “不,我挺懂人心。” 姚青、姚白听到他们的声音,开门迎出来:“少爷、顾公子,你们怎么这么开心?” 萧疏雨道:“遇到顾兄,是我此行头等开心之事。” 顾清夜道:“小心被你玉姐听到哦,她会不开心。” 萧疏雨敲敲脑袋,想到这个头疼事,对顾清夜道:“顾兄,你与我一同回家,一定要帮我在大哥面前说话啊。” “说什么?”顾清夜奇道。 “关于玉姐。” “好。”顾清夜爽快地道,“我帮你对萧大侠说,他自己伤了玉姑娘的心,解铃还须系铃人,当然要他亲自去赔罪才行。派小七你去,不仅请不回玉姑娘,还白白受了委屈。” 萧疏雨忙道:“委屈就不必说了。我大哥铁定会骂:叫你做点事,你还委屈了?” 他学着萧疏叶的口气,一派暴君嘴脸,倒把顾清夜逗笑了。姚青、姚白也笑。 萧疏雨唤他们:“收拾好行李,我们搬到楼下顾兄隔壁去。” 两人虽然惊讶,但依然奉命行事。 他们搬的时候,顾清夜却趁机去了赵磊石的房间。赵磊石已经解掉左眼上的布,但那只眼睛的色泽比右眼要浅、要暗,并且略显浑浊。 “顾公子。”厉天雷打了声招呼,赵磊石也坐正身子。 顾清夜问道:“赵爷这只眼睛恢复了么?” 赵磊石道:“有些白蒙蒙的,看不太真切。不过不疼也不痒,没什么感觉了。” 顾清夜道:“回去后找大夫瞧瞧吧。” “谢谢顾公子。” 顾清夜眼尖地发现赵磊石肩膀上有一根头发,很长,长细,带点黄。他一愣,瞳孔微缩,半晌道:“赵爷,我可否单独跟你说几句话?” 赵磊石示意厉天雷出去。 顾清夜开门见山道:“赵爷,佘三娘是不是来过你这儿?” 赵磊石神情大变,眼里闪过尴尬之色:“她,怎么会……?” 顾清夜从他身上取下那根头发:“这头发是佘三娘的,在你身上,你们俩……?” “没有。”赵磊石慌忙澄清,“我们没干什么,她只是……凑近我……” “你们原本就认识?” “是,打过交道,但不熟。” 顾清夜眸光一沉:“你们是同行吧?而且关系非同一般。若不熟,一个女人断不会把头发掉在你肩上,这是一个十分亲近的姿势留下的。” 赵磊石再次变色:“顾公子,我与佘三娘的关系……很要紧么?” 顾清夜道:“对别人或许不要紧,对我很要紧,因为我已经猜到你是谁了。” 赵磊石差点站起来,勉强控制住自己。但刚才那个紧张的动作已经出卖了他。 顾清夜的双眸像浸着两汪冰水似的,盯着他,令他心头发冷。他不知道这少年身上哪来的这种气场,忽而令人如沐春风,忽而令人寒入骨髓。 “石四爷,石大当家,我——叫得没错吧?”顾清夜一字一句道。 赵磊石瞬间石化。 “连云十八寨总瓢把子,石震宇,石大当家,因为排行老四,也称石四爷。”顾清夜道,“你这化名,赵磊石,四块石头,正配‘石四爷’这个名号。昨日我来替你看眼睛,听你手下说了一句:‘顾公子,我家大……赵爷怎么样?’当时我没在意,此刻回想起来,他应该是脱口想说‘大当家’吧?” 赵磊石觉得背后升起一股寒意,此人心思之缜密,是他从未见过的。可是,他怎会知道,并且想到他身份呢? “佘三娘与她两位兄长盘踞蛇首山,烧杀虏掠,无所不为。在绿林一道,蛇首山可谓恶名昭著。连云十八寨与蛇首山同在潞州境内,相隔不足百里,遥相呼应。所以,你们之间早有关系,完全可以理解。只是,在我看来,你比佘三娘要善良得多。” “不,她本性并不太坏。”赵磊石,不,石震宇本能地替佘三娘辩解。 “所以,你承认了?” 石震宇挨了当头一棒,他居然被诱供了:“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早点承认,对你只有好处。”顾清夜道,“我知道你们连云十八寨盗亦有道,并没有做过滥杀无辜之事。佘三娘来找你,恐怕早就知道你的行踪,并且想与你联手吧?” “你连这个都猜到了?” “她利用你的感情,也许是以前的感情,想跟你分一杯羹。因为她自己既没钱财,武功又已大打折扣,她只能找你帮忙。” 石震宇用双手搓着脸,长长出了一口气:“顾公子,你……”他语声干涩,“你究竟是什么人?” “官府中人。”顾清夜肃容道,“所以,希望你尽快离开,能把佘三娘劝走最好。否则,若发生什么事,我一定抓捕你!” 石震宇暗暗握了握拳,又暗暗松开,内心挣扎了几下,终于道:“好。败在你手,我甘心!” 第23章 事成而退 不多时,石震宇就带着厉天雷与他另外三名手下一起离开了。他们走的时候,顾清夜与萧疏雨就在店堂里。石震宇向他们抱拳:“顾公子,萧七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两人都回了礼,目送他们离去。 萧疏雨冲顾清夜竖了个大拇指,轻声道:“顾兄真厉害,三言两语就把他撵走了。” 顾清夜道:“楼上还有条蛇呢,最好……” “嘭”的一声,一坛女儿红被拍在桌上,打断了顾清夜的话。两人回头,见玉生烟将一只脚踏在凳子上,一截白生生的小腿露在外面,漂亮的眼睛盯着顾清夜,全身都散发出一股“我很生气”的气息:“顾,清,夜!”她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这坛酒你买下,十两银子!” “啊?”顾清夜张口结舌地看着她,“玉,玉姑娘,为,为什么?” “中午你吃的喝的都是我送的,可你这小白眼狼忘恩负义,将我的客人哄走。我叫你花十两银子买一坛酒,补偿我,不应该么?!” 原来如此……顾清夜苦着脸道:“这,这是我的错,可是十两银子太贵了,您这是坑我呢。” 萧疏雨一见,立刻讨好道:“玉姐,这酒我买,我买。您别生气,别生气啊。还有您这腿……” 玉生烟“刷”一下将腿收回去,指着萧疏雨,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俩倒真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两人一个“您”,另一个也“您”,不仅口气像,表情也像。 “姚白,姚白,你去拿十两银子给玉姐。”萧疏雨喊侍立在不远处的姚白。 姚白应声而去。玉生烟瞪着萧疏雨:“小七,你仗着自己有钱,是不是?” 萧疏雨眨眨眼睛:“我哪有钱?我的钱不都是萧家的钱么?萧家的钱不也是玉姐的钱么?” “别把你萧家跟我扯在一起,你们是你们,我是我。”玉生烟沉声道。这时候太阳挂在西天,她的两边脸庞被光线衬得一明一暗,暗的那边显出一种淡淡的疏离与倔强。 萧疏雨心上像被细细的针扎了一下:“玉姐……”语气里有一丝恳求的意味。 “行!你付,你爱替谁付就替谁付,我管不着。付完你们一起滚回房间去,别杵在我面前碍眼。” 萧疏雨看看顾清夜,示意他赶紧溜。两人站起来,顾清夜向玉生烟说了声:“抱歉,玉姑娘。”被萧疏雨拉走了。 转个弯,看不见玉生烟了,萧疏雨长长出了口气:“玉姐好凶,以前她多温柔啊。” 顾清夜道:“人的性情会随环境而变,她这些年不容易。何况这次,的确是我的错。”他捅捅萧疏雨,笑道,“欠了你钱,这下我真要替你做工偿债了。” 萧疏雨瞧着他:“你一会儿说当我侍卫,一会儿说替我做工,难不成真的有心?” 顾清夜道:“有心又如何?你收么?” 萧疏雨毫不犹豫地道:“收,收,你可是宝贝,不收浪费。”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出来。 萧疏雨一直赖在顾清夜房里,姚青在外面替他打探消息。直到夕阳西下,都没有新的客人到来。 姚白道:“少爷,难道那个佘三娘的毒蛇真把人骇住了?” 萧疏雨疑惑道:“可能吧,要不你们兄弟俩出去瞧瞧?” 姚白应道:“好。”正想走,顾清夜道,“不必了。” 萧疏雨与姚白一齐看他。顾清夜道:“我猜想,意图得到风先生那个‘消息’的人,若不是提前来,便应该会先到县城落脚,今日再到客栈来。而出了朵儿这件事后,唐允平唐县令必定画影图形缉拿朵儿。那些人知道昨夜客栈出了命案,难免会担心官府已经盯上客栈。你看,石震宇,就是赵磊石,他是连云十八寨的大当家,而佘三娘是蛇首山的三当家,他们都是什么人?” “强盗。” “对,所以,我怀疑,风先生不是仅仅‘散播’三月初八、光阴客栈这些消息,而且有意投书邀请了某些人。” “强盗?那之前的于不弃、周不离夫妇呢?” “他们就是中原有名的飞贼‘公孙大盗’。” “你怎么知道?” “哦,是那个县衙小捕快方飞告诉我的。” “所以,是她劝走了公孙大盗?” “是吧。” 萧疏雨不说话了。这方飞与顾清夜肯定有关系,他为什么不肯承认?仔细想来,两人都做了同一件事:破坏此次交易。为什么? 顾清夜继续道:“你想,这些人最忌惮谁?” “官府。” “正是。因此他们不敢来了。” 萧疏雨点头:“有道理。那现在,客栈里就只剩下佘三娘了。” “而她没有钱财,风先生是否甘心跟她做买卖,这个就难料了。” “你怎知她没有钱财?” “从她随身的行囊里看出来的。那行囊很轻,应该只是随身衣物,并无金银细软。” “这你都能看出来?”萧疏雨惊道,“你莫非长着火眼金睛么?” 顾清夜笑道:“是,我长着火眼金睛,所以,瞧出你是什么妖怪。” “哈?”萧疏雨挑眉而笑,眼里尽是戏谑,“我是什么妖怪?” “你是只懒虫怪。” “什么懒虫怪?” “就是一心享受人生,慵懒散漫,不管身外之事的一只懒虫。” 姚白“噗”的一声笑出来:“顾公子,你真是说准了。我家少爷啊,只要火不烧到他身上,他什么事都不管。” 萧疏雨随手拿了个杯子丢过去:“你敢诽谤你少爷?” 顾清夜失笑。 楼上,风先生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而风起站在窗口,背对着风先生:“先生,于不弃夫妇走了,赵磊石走了,到此刻都没有人来。” “有人来了。”风先生突然道。 “谁?” “佘三娘。” 他话音刚落,佘三娘就扭着腰肢,推开虚掩的房门,径自走了进来。 “风先生。”她略带黄色的头发高挽着发髻,略显黄色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看着风先生,“我来跟你谈交易。” 风先生淡淡摆手:“请坐。” 佘三娘便在她对面坐下了。风起过来,替她倒了杯茶。 “佘三娘?” “你知道我?” “闻名已久。” 佘三娘淡黄色的眼睛亮了,嘴角挑起,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是的,这一刻,她看起来竟然是妩媚的。 风先生微微笑起:“八年了,三娘风韵犹存。” 佘三娘道:“风先生熟知江湖掌故?” “我这样的人,最喜欢收集各种消息。” “风先生果然有未卜先知之能?” “那倒没有,都是江湖人抬爱,传得有些过了。”风先生谦逊地道,“我只是知道的事情比较多罢了。” “风先生这次卖的是什么消息?” “三娘,你身无长物,要用什么换取消息?” 佘三娘脸色一变:“你怎知我身无长物?” “八年前你们蛇首山被萧疏叶重创后,一直没有恢复元气。你那两位兄长已经废了,至于你,你只剩下一只手……” “我纵然只剩下一只手,也照样能覆雨翻云!” 风先生呵呵一笑,并没有嘲笑之意,可是听在佘三娘耳朵里,却如同鞭打:“你瞧不起我?” “不,我很敬佩你。” “敬佩我?” “对,敬佩你的不屈不挠。”风先生道,“对于那种永不服输,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甚至不择手段的人,我是敬佩的。” 佘三娘脸上的颧骨耸了耸,那是在暗暗咬牙的表现。 “你用什么来交换?”风先生又问,“石大当家已经走了,你有的恐怕只有你的身体吧?” 佘三娘眼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睛又变成了三角形,她缓缓站起来,上身往前探,缓缓凑到风先生面前,低低道:“可以么?” 风先生摇头:“你的姿色,还不够。” 佘三娘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表情僵住,然而就在下一瞬,她突然出手! 她拿的是她那只被断腕的左手,那只手已断,一直缩在袖子里,它根本没有用。 可是她出手了,令人毫无提防地出手了。 一截明晃晃的钩子挟着厉风,猛地钩向风先生的咽喉。 “叮”的一声,一把匕首打横击在那截钩子上,“当”的一声,钩子从佘三娘腕上掉落,被风先生随手捞住。 匕首握在风起手里。唇白齿红的少年眉眼森然,匕首一转,划过—— 一串鲜血从佘三娘脸上飞洒出去。 风先生瞧着手里的钩子,淡淡笑道:“佘三娘,你真聪明。可惜,我早料到你不会让这只手废着的。” 佘三娘双后捂住被划破的脸,狂奔而出。她的眼睛已由淡黄色变成了血红色。 玉生烟在楼下,眼睁睁看着佘三娘捂着脸仓皇跑了,她向姚青一偏头:“去禀告你家少爷,现在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风先生了。” 楼上,风起骂道:“好毒辣的女人!” 风先生道:“可惜,她的毒牙已经被拔光了。” “先生,现在看来,我们这事办不成了,回头如何向主子交代?” “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心——没想到出现顾清夜这个人,坏了我的事。回去查查,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当晚,萧疏雨又请顾清夜喝酒,这次玉生烟没参加,就他俩与姚青、姚白。 第二天,客栈一开门,风先生就带着风起走了。他来的时候像一抹影子,去的时候也悄无声息。 萧疏雨与顾清夜吃完早饭,告别玉生烟,萧疏雨悄悄对玉生烟道:“玉姐,回去我叫大哥亲自前来,玉姐你要好好教训他。” 玉生烟板着脸,可是嘴角憋不住抽了两下。这个死小子,自己再怎么生气,总能被他逗乐了。 她送他们到大门外。眼见着顾清夜坐上萧疏雨的马车,一车一骑绝尘而去,轻轻叹了口气。 扬州,萧府。 近午时,闻松、闻竹两人来到萧疏叶书房,躬身行礼:“家主,七少爷回来了,还带了一位姓顾的少年回来。” “哦?他在哪儿?” “他……”闻松有些难以启齿。 “说。” “他带着那姓顾的少年,一起去引凤楼了。” 第24章 身份暴露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熟悉的美妙歌喉,熟悉的曼妙舞姿。不同的是多了个顾清夜,多了只鹦鹉傻蛋。 刚回扬州,萧疏雨就拉着顾清夜来引凤楼。 “顾兄,扬州自古出美女,这引凤楼的姑娘更是美若天仙。难得的是她们绝非别处庸脂俗粉,她们多才多艺、能歌善舞。小弟今日带你去感受一下‘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惬意生活。如何?” 顾清夜劝他先回家复命,可萧疏雨觉得用莺歌燕舞、美酒佳肴为顾清夜接风更重要。要是先回家,他俩就没那么自由了。 “反正大哥不知道我们已经回来了,先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嘛。” 盛情难却,顾清夜便只好跟他来了。 一进门,那些女子就像一群蝴蝶似地飞向萧疏雨:“七少,七少你回来了?”各种脂粉味顿时将顾清夜淹没,他退后两步,避开她们。 很快众女子又发现了他,齐齐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纷纷询问这位如玉的公子是谁,一时大有众星捧月之感。饶是顾清夜一贯冷静自持,这会儿也不禁微微红了脸。 萧疏雨促狭地瞧着他,眼里分明在说:“你看,你很受欢迎哦。” 直到他们来到楼上萧疏雨那间“专用包间”,顾清夜才放松下来。 鹦鹉被众多女子绕得眼花缭乱,难得地保持安静。一到楼上,立刻原形毕露,嚷嚷着要饮酒。豆蔻与荼蘼还没来得及向萧疏雨倾诉离情,便被这鹦鹉吸引住了。 “顾公子,你这只鹦鹉好可爱。”豆蔻道。 “七少,这位顾公子是你的新朋友么?没见他来过。”荼蘼道。 鹦鹉颇不耐烦,跳到萧疏雨身上,蹭蹭他的衣服:“酒。”再蹭:“渴了。” 顾清夜忍俊不禁。一路上他发现傻蛋已经完全被萧疏雨收买,因为萧疏雨一直在告诉它,到了扬州可以吃这个,吃那个;玩这个,玩那个,像哄小孩似的,哄得傻蛋乐不可支。 “哈哈,这鹦鹉太逗了。”豆蔻唤小桃,“赶紧拿我珍藏的好酒来。” 于是酒斟满,乐声起,傻蛋喝得津津有味,萧疏雨看得优哉游哉。 只有顾清夜一个人在出神。他想起去年三月,京都烟柳如画,虞帝伯雍突发奇想,命顾清夜随他乔装改扮,微服“私访”。 而那私访之地,竟是京都的花街柳巷“章台街”——街上最著名的青楼“软红香”。 顾清夜公开的身份是御史大夫顾廷观的儿子、天子近卫,私下里的身份是乌夜台令主。“夜令主”出现在别人面前时,脸上总是戴着一个银质面具,将他的面容遮得只剩下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 作为“顾清夜”的他,从未进过青楼。尽管周围那些官家子弟屡屡邀请,无比热心,可他从来不感兴趣。唯一的一次,也就是保护虞伯雍去了。 身为臣子,跟着帝王逛青楼,实在是一件尴尬的事。虞伯雍见他拘束的模样,拿他取笑了一番。 那天夜里,虞伯雍与软红香的花魁女子共赴云-雨,顾清夜便在外面守候了一夜。 结果,第二天回家,他被父亲狠狠抽了一巴掌,还赏了二十板子。顾廷观一边打,一边教训他:“身为臣子,陛下不顾礼法,做出那等荒唐事,你竟不知劝谏?平日为父是怎么教导你的!” 那真是一次惨痛的经历。 没想到,这次来扬州,被萧疏雨三言两语就说动了,跟了他来。顾清夜觉得,自己与萧疏雨在一起,总是很放松,毫不设防。 “顾兄,来,小弟敬你一杯。”萧疏雨向他举了举杯。 他微笑,饮了一口。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一双特别的眼睛。是那个唱歌的豆蔻,她在看着萧疏雨,眼神很复杂。 他第一个念头是:这女子莫非喜欢上萧疏雨了?只是碍于身份,她不敢表露?可是,好像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豆蔻感觉到他的观察了,立刻眼睫一颤,移开目光。那反应很灵敏。 顾清夜不禁想,这姑娘倒很有趣。 谁知萧疏雨以为他对豆蔻感兴趣,向豆蔻使个眼色,叫她坐到顾清夜身边去。豆蔻婷婷地走过去:“顾公子……”一副牵衣待话的模样。 顾清夜虽然心里有点窘,可面上却不动声色,见豆蔻依偎过来,他便附耳说了一句话:“姑娘,你不是喜欢七少么?” 豆蔻整个儿僵住,面上的表情丰富多彩极了。顾清夜微笑着欣赏,直把豆蔻看得退了回去。 在萧疏雨和荼蘼看来,顾清夜温柔得体,可豆蔻却自动退场了,于是都不明白。 一缕微笑悄悄从顾清夜半边嘴角泄了出来。 就在这时,两名青衣劲装的男子闯了进来,齐齐向萧疏雨躬身:“七少爷,请回府。” 萧疏雨一口酒呛出来,咳得天崩地裂:“闻松、闻竹,你,你们怎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闻松面无表情道:“七少爷,你刚进城门,我们就知道了。可你不回家,偏偏来了此处。家主请你马上回去。” “你们,你们!”萧疏雨愤愤地指着他们,“就算知道我回来,就不能替我遮瞒一下么?样样事情都要禀告我大哥,真是气死小爷了!” 闻竹道:“七少爷,对不起。” 闻松道:“家主的命令,我们谁也不敢违抗。” “可你们……你们不说他就不会知道啊!” “我们不说,自有别人说。总之,家主手眼通天,你瞒不过他的。”闻松道。 萧疏雨无奈地起身道:“顾兄,我们走。” 马车到府门,顾清夜下车,见门匾上写着斗大的两个字:萧府。字迹铁划银钩,兼具北方的刚健与江南的柔美。 进大门,闻松向顾清夜欠身:“顾公子,请随我去花厅。” 萧疏雨:“那我呢?” 闻竹道:“请七少爷随属下去书房。” 萧疏雨有点慌:“为何?” “家主在花厅见顾公子。”闻松道,“请少爷去书房面壁,稍后家主自去见你。”说罢还不忘姚青、姚白,“你俩先回去休息,不必跟着七少爷。” 所谓面壁就是罚跪,而且按萧家的规矩,还要双手捧一碗水,举在头顶,并且绝不允许泼出来一滴。 所以听罢闻松的话,萧疏雨的俊脸就皱了起来,可是在顾清夜面前他又不能丢了他潇洒的形象,只好把苦水咽进肚子里,冲顾清夜笑笑:“顾兄,稍后见。” 顾清夜跟闻松到花厅,他一路上打量这萧府的格局,心中不由纳罕,为何有些地方与自家很像? 垂花门上雕刻的藤萝、花墙上爬满的蔷薇、抄手游廊外一条长长的紫藤架、池水中曲曲折折的小桥……他甚至看见了一个园子,名叫“东园”。自己家里不正有个东园,里面种满花草么? 闻松见他面色奇怪,问道:“顾公子,怎么了?” 顾清夜忙掩饰道:“哦,是这府中景色迷人,我都看呆了。” 难道父亲的喜好竟与这萧府的主人相似么?应该是天下建筑相似者甚多吧?他这样为自己解释。 花厅在花园里,南面临水,北面有竹,好个清雅之地。 萧疏叶正临窗而立,看着外面的一池春水,一身墨玉色衣袍衬出他高大挺拔的身材。见顾清夜进来,他回身走到正中。顾清夜看清他的长相,心中不禁暗赞:好个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古人诚不我欺。 萧疏叶的五官与萧疏雨很像,但他的轮廓更加深邃。萧疏雨气质风流潇洒,而萧疏叶则多了种霸气天成的大家风范。 难怪有那么多女子迷恋萧骋远,从这两兄弟身上便可见一斑。而萧疏叶恐怕无论长相还是气度,都更接近萧骋远吧? 若那个朵儿所说的故事是真的,十二年前,萧骋远起码有三十四五岁,竟然还能迷得一个自视极高的女寨主神魂颠倒,可想而知…… “在下顾清夜,见过萧大侠。”他向萧疏叶行礼。 萧疏叶亲切道:“顾公子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即使他亲切地跟顾清夜说话,顾清夜也有一种面见长辈的感觉……好奇怪,自己身为乌夜台令主,什么样的高官、权臣没见过?除了在自己父母面前与太后、陛下面前,他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顾清夜坐下,闻松就向萧疏叶禀道:“七少爷已经去书房了。” 萧疏叶道了声“好”,便问顾清夜:“顾公子在何处结识了我七弟?” “光阴客栈。” “我七弟很少与人一见如故,看来对顾公子是特别的。不过,萧某一见到顾公子本人,便知道我七弟为何会欣赏你了。”萧疏叶眉间含笑,“顾公子真应了古人那句话,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顾清夜面上微微发烫,垂下眼帘道:“萧大侠过奖了,在下愧不敢当。” 萧疏叶目注着他:“顾公子从何而来?” “京城弦歌。” “此番出来游历江湖?” “四处走走,并无目标。” “冒昧问一下,顾公子的令尊是……” “家父并非江湖中人,在下也算不得真正的江湖人,不过是跟人练了些武,幻想鲜衣怒马、纵横江湖的生活,然而还没开始。”顾清叶温润地笑,“只是无名小卒一个。” “初出茅庐就有如此风采,假以时日,顾公子前途不可限量。” 不知为什么,顾清夜觉得自己脸皮变薄了,一被萧疏叶夸奖,他就有些难为情。 赶忙转移话题道:“萧大侠,光阴客栈发生了很多事,七少此刻定然想向您禀明……”他知道萧疏雨在跪着,一心想早点帮他结束这刑罚。 萧疏叶好像刚刚想起萧疏雨来,起身道:“如此,请顾公子随我一起去书房吧。” 萧疏雨已经在书房跪得双腿发麻,举着水碗的手也酸得快举不住了,嘴里把闻竹埋怨了一百遍,闻竹只能一个劲地道歉。 “我又不是第一次去引凤楼,大哥也真是的,为何这次偏偏罚我?” “你不知道么?”萧疏叶的声音骤然响起,萧疏雨吓得一抖,碗里的水就溅了出来。 “大,大哥。我,我不是有意的。”萧疏雨说话都结巴了。 闻松、闻竹搬了两张椅子,请萧疏叶坐在主位,顾清夜坐在客位。 萧疏雨转向萧疏叶跪着,垂首道:“大哥,小弟知错了。” “哦?你错在哪儿?” “小弟不该一回扬州就去引凤楼玩,没有回来向大哥复命。还有,不该带着新朋友去……” “顾公子是个好孩子,你自己不务正业,还要带坏他!” 萧疏雨:“?!” 顾清夜:“……” “大哥,冤枉啊,小弟只想好好为顾兄接风洗尘。大哥您没去过引凤楼,自然不知道那里有多好。” 萧疏雨平时跟自家兄长、姐姐都是你来你去,侍卫们跟他也不讲规矩,一样你来你去。每次他称萧疏叶“您”的时候,就是心里胆怯,唯恐挨打了。 萧疏叶转向顾清夜,淡淡道:“顾公子看起来是个洁身自好的人,没想到也禁不起诱惑。” 顾清夜腾地站起来,感觉就像回到了上次被父亲责打的时候……“萧大侠,清夜惭愧。七少好意,我盛情难却……” 萧疏雨狠狠戳他一眼,顾兄,你真不仗义。 顾清夜一下子回过神来:“哦,不,萧大侠,是我的错,是我怂恿七少带我去玩的。我只想看看扬州的繁华世界,不是七少的错。” 萧疏叶微微一笑:“顾公子从京城来,帝都的花花世界还没看够么?分明是这小畜生贪玩,鼓动你去。” 顾清夜:“……” 萧疏叶问萧疏雨:“藤条还是板子?你自己选。” 萧疏雨欲哭无泪,低声央求:“大哥,小弟选板子,可以加重责罚,只请您让顾兄去休息吧。” “好。”萧疏叶向顾清夜颔首,“顾公子,旅途疲惫,先去休息吧。闻竹,你带顾公子去七少爷院中。” 闻竹应命,领顾清夜出去。刚刚走了几步,就听见书房里传出萧疏雨的哀嚎:“大哥,您轻点。啊,疼死我了!” 顾清夜摇头苦笑,这小子,原来还是惫懒货,若换作自己,便是被父亲打死,也不敢发出一声痛叫的。 萧疏叶见弟弟如此,打得越发重,边打边道:“把光阴客栈发生的事,前前后后、详详细细都告诉我!” 萧疏雨:“?!”大哥,我一边挨打,一边还得向您禀告。您也太残暴了吧? 可是被自家暴君大哥镇着,萧疏雨一点也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一边忍受着捶楚,一边哆哆嗦嗦将光阴客栈发生的事讲了出来。 讲到一半的时候,萧疏叶便停了,将萧疏雨红肿的臀-部晾在那儿。直到萧疏雨讲完。 “大哥,我疼,讲得不好,您别怪小弟。回头小弟想起来,再来跟您补充。”萧疏雨脸上流着冷汗,还得努力挤出讨好的笑容。 萧疏叶叹息了一声,几不可闻:“你与顾清夜年纪相仿,可你有他几分长进?我打你,你觉得冤么?” 萧疏雨闷声道:“焉知顾兄不羡慕小弟洒脱?他这个人,活着一定很累。” 萧疏叶无奈地挥手:“你去吧。回去好好上药,晚上我们三人共餐。”他唤闻松,“将七少爷扶回去。” 萧疏雨哀叹,我顶着这个肿胀的屁-股,还能快活地饮酒么? 等萧疏雨走后,一条人影出现在萧疏叶面前,不知道他从何处飘落,完全没有声息,甚至好像是无形的,随时都可以隐匿在空气中。 他双膝跪地:“家主。”取出一个纸卷,双手呈上,“回书到了。” 萧疏叶取过来,这人便消失了踪影。萧疏叶将纸打开,摊在书桌上。见上面写着:顾清夜:年二十,三月初八生辰。自幼习武,师从数人,天赋异禀。十五岁遴选为太子虞伯雍近卫,得侍卫统领杨仪指点。今为天子近卫。 父:御史大夫顾廷观,忠于帝,有清名母:卫凝霜,宿儒卫鹳之女纸上还寥寥数笔画了个人像,栩栩如生,正是顾清夜。 萧疏叶浑身一震,跌坐在椅子里。 “卫凝霜,顾清夜,难道他是……他为何来此?是来替母报仇?”他喃喃低语,“难怪初见他,便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难怪小七与他一见如故。这孩子……藏得好深……” 第25章 来龙去脉 顾清夜一见萧疏雨被闻松扶着步履艰难地进来,立刻迎上去:“小七,你还行么?”自然而然地从闻松手里接过萧疏雨。 姚青、姚白面面相觑,感觉顾清夜比他们俩还贴身了。 “我还行。”萧疏雨伸指戳了一下顾清夜的肩膀,“顾兄,我可是为了你挨揍的,你欠我哦。” “是,是,我欠你的。”顾清夜好脾气地道,“我不仅欠你一次打,还欠你十两银子呢。” 萧疏雨擦擦头上的汗,笑道:“我去上个药。”朝闻松挥挥手,“你可以滚了,混蛋!” 闻松依然面无表情,欠身道:“是。”然后滚了。 萧疏雨气得拿手指直点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地又骂了两句“混蛋”。 顾清夜劝道:“别怪他,他忠于你大哥,不就是忠于萧家么?” “我知道。”萧疏雨扶额,“我就是拿他出出气嘛,不然还能骂我大哥?” 顾清夜道:“好了,我替你上药吧。” 萧疏雨脸上有点发红,低声道:“我就是不好意思让你瞧见……才宁可选了板子,让你离开……” 顾清夜忍笑道:“我懂。可我们是朋友,不是么?何况都是男人,你在我面前有什么可害臊的呢?” 鹦鹉适时地送上两个字:“羞,羞。” 萧疏雨朝它瞪眼,恐吓道:“再说,我不给你好吃的。” 鹦鹉立刻闭了嘴。 顾清夜凑到萧疏雨耳边道:“其实我从小到大,受过的罚不计其数,所以你不必觉得难为情。来吧,我有上好的伤药,化瘀消肿效果极佳的,我替你敷。” 萧疏雨半信半疑地瞧着他:“真的?” “真的,我们是难兄难弟。”顾清夜道,“来吧。” “好,那我们去卧室吧。你不早说,害我多挨了十个板子。”萧疏雨哀怨道,“大哥还说晚上我们三人一起用餐呢,我这坐着多受罪?我宁可躺着跟你两人饮酒。” 姚青、姚白眼睁睁看着顾清夜扶萧疏雨进卧室去了,觉得没他们什么事,便去替萧疏雨端茶倒水。 萧疏雨的臀-部肿得像馒头似的,皮肤红得发亮,看起来仿佛泛着一层油光。连鹦鹉都似不忍直视。 顾清夜吸口气道:“萧大侠果然生气了。” 萧疏雨扭头看着他,疑疑惑惑道:“我怎么觉得,他更在意你呢?好像我带你去次青楼,便是天大的罪过。以前他也揍过我,可没这么狠。” “别傻了。”顾清夜道,“他想惩罚你的时候,还没见到我呢。我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他怎会为我迁怒于你?”他一边说,一边取出药来替萧疏雨涂抹,“依我看来,他急于知道玉姑娘的态度,这些天必定一直盼你回来,而你回来却去了青楼,显见没把他的事放在心上。” “有理。”萧疏雨一下子如醍醐灌顶,“我怎么没想到这层?难怪这么急,刚才一边揍我,一边还问我光阴客栈的事。” 顾清夜其实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的确觉得萧疏叶很重视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来源于何处。 不过,想象一下萧疏雨一边挨打,一边还要汇报光阴客栈的事,真的有点惨。 “小七,这药怎么样?是不是凉凉的,舒服多了?”他柔声问。 “是,舒服多了,刚才疼得火烧火燎的。” “对了,那个朵儿的事,萧大侠有没有说什么?” 萧疏雨这才回过神来:“当时光顾着疼,一口气讲完的。我看大哥好像知道这件事,并没有追问什么。我跟你说,我爹这一生有过无数艳遇,我排行最小,爹大约不好意思跟我讲这些,我所知甚少。可我大哥知道得比较多。其实,在我们家,是我最得我爹的真传……” 顾清夜“啪”的一巴掌拍在他臀-上。萧疏雨像鱼似地弹跳起来,却被顾清夜摁住了。 “顾兄,你干嘛打我?”萧疏雨不满地嘟囔。 顾清夜肃容看着他:“小七,多情之人最为无情。我打你,是因为你不仅不自省,还沾沾自喜。” 萧疏雨怔住了,半晌轻轻道:“我其实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哪个女子。” 顾清夜挑起眉梢,学着萧疏雨的口吻道:“对,‘我萧疏雨这辈子只有女人追我,我从来不会主动喜欢上哪个女人’。” 萧疏雨“噗嗤”一声笑出来:“那是我爹,我可不敢这么夸口。” “好了。”顾清夜替他把裤子拉好,“你休息休息吧。” 姚白递上茶杯:“少爷,你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萧疏雨接过来,道:“我这会儿不能动,你陪顾兄到园子里转转吧,免得他闷。这里有姚青陪着我就行了。” “是,少爷。” 宜萱居,萧疏叶与萧疏雨的母亲萧大夫人的住处。萧疏叶坐在母亲身边,萧大夫人问道:“听丫鬟讲,小七回来了?” “是。” “还带了位俊美的少年回来?” “是,那少年叫顾清夜。” “你罚了小七?” “是,母亲,小七带着顾清夜先去了引凤楼玩,孩儿一时生气,便罚了他。” 萧大夫人无奈又慈爱地道:“小七这孩子,打了多少回,总也改不了。叶儿,你为他操的心也够多了,可是,这本性难移啊……娘既怨他,又不舍得他,就好像当年对你爹……” 萧疏叶离座跪下来:“娘,孩儿知道你疼小七,孩儿不该惹你心疼。” “不,不怪你,你是为他好。”萧大夫人扶起他,“你撑着这一大家子不容易。他若能懂事些,帮帮你,我也就放心了。” “他总会长大的。”萧疏叶道,“我萧家的男儿,定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萧大夫人点点头。 “娘,您还记得京城有个女子叫卫凝霜,他父亲是名儒卫鹳么?” 萧大夫人登时一愣:“卫凝霜?我记得……早些年,你父亲常在我面前念叨。说这位女子蕙质兰心,柔情似水,更兼才华出众。应该是二十年多前吧,卫凝霜来过扬州,对你父亲一见钟情。你父亲习惯了被江湖女子崇拜,见到卫凝霜,觉得很是……特殊。” “你父亲承诺要去京城提亲,迎娶卫凝霜,他没有告诉她自己家里已经有两位夫人。而卫凝霜青春少艾,竟轻易相信了你父亲。” “后来,他有去提亲么?” “没有,他叫人打听了一下卫家,得知卫鹳是个老古董,性情执拗,恪守礼教,便放弃了卫凝霜。” “原来如此。”萧疏叶心道,我爹真是随便而无情啊! “你爹那个人,在人前是大英雄,可在感情上,太过薄情。”萧大夫人叹道,“可怜了那个叫卫凝霜的女子。” “孩儿也曾听爹提过卫凝霜、卫鹳的名字,可他并没有讲这么详细,只说那女子是与他欢好过的众多女子中极有韵致的。好几次,他酒酣耳热时,便会跟孩儿说到她。” 萧大夫人奇怪地道:“你怎么突然提到她?” 萧疏叶道:“那个叫顾清夜的孩子就是卫凝霜之子。孩儿瞧他眉目,竟与我们家人神似。” 萧大夫人吃了一惊:“莫非这孩子……是你爹的?” “孩儿也有此怀疑。”萧疏叶道,“娘,若他果然是,您觉得他此来是为他母亲报复么?” 萧大夫人蹙眉沉吟,半晌摇头道:“卫凝霜这么多年杳无音讯,到现在方才想到报复?似乎不像。” “总不会是为认祖归宗吧?” “认祖归宗也不该等到他这么大呀。” 两人都犯难了。 “今晚我且试探他一下。”萧疏叶道,“回头再向母亲禀告。” “好。”萧大夫人点头,又叮咛道,“可怜见的孩子,你别为难了他。” 萧疏叶苦笑道:“这孩子有七窍玲珑心,观他行事,简直滴水不漏。我们家小七,恐怕被他卖了都不知道。” 夜晚。 萧疏叶命闻松来请顾清夜与萧疏雨:“家主在花园设宴,请顾公子与七少爷前去。” 顾清夜稍稍扶着萧疏雨,萧疏雨一拐一拐地,两人来到花园。四处华灯璀璨,夜风不急不燥,将花香徐徐地拂上人的鼻端。鹦鹉知道又有好吃的了,兴奋得一路嚷嚷,被顾清夜警告:“今晚安静些,否则,我炖了你!” 鹦鹉大受委屈,扑上去啄顾清夜的耳朵,被顾清夜一掌拍开:“反了你了!” 鹦鹉被强权压制,无奈地夹起尾巴,乖乖做鸟。 萧疏叶面南而坐,顾清夜正想行礼,萧疏叶摆手:“顾公子,请坐,自家家宴,无需繁文缛节。” 顾清夜坐下,悄悄往萧疏雨的凳子上放了个软垫。 萧疏雨:“……?”他都不知道顾清夜几时藏了这个垫子。 笑出一口白牙,表示感谢。 顾清夜又露出那个温润如玉的笑容。 这一切都被萧疏叶看在眼里。 鹦鹉跳到桌上,顾清夜忙道:“萧大侠,这鸟儿是我养的,叫傻蛋。它也喜欢饮酒,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萧疏叶却道:“如此甚好,那我们这酒宴一定越发有趣了。来,给傻蛋也斟酒。”他吩咐闻松。 鹦鹉这次很替顾清夜长脸,居然还向闻松说了声:“谢谢。”闻松看着实在好玩,面无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 第26章 夜色深沉 闻竹替萧疏雨与顾清夜斟酒,灯光下一个星眸粲然,一个眼波沉静,一个如明朗的白天,一个如深邃的月夜。只是,那种两人特别相似的感觉又浮上来了。他摇摇头,甩掉这个念头。 这时,就听萧疏叶笑道:“顾公子这鹦鹉聪明绝顶,为何却取名叫傻蛋?” 鹦鹉一听,如逢知音,冲萧疏叶点头哈腰,大叫:“聪明!聪明!” 萧疏雨忍不住大笑。顾清夜莞尔道:“萧大侠,您若再夸它几句,它更要得意忘形了。正因它太过聪明,在下才替它取名叫傻蛋,有意压压它的锐气罢了。” 萧疏叶看他一眼,这少年笑得宛如月映波心,美则美矣,却叫人感觉缥缈难寻。他默默地注视着他,想从那张俊美的脸上找出些端倪来。 顾清夜注意到了那道目光,那目光仿佛穿透夜色,深深触及了自己心底,他不禁心头一跳。萧家家主果然非同寻常。 然后,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对,他潜意识里在防备,所以他脸上戴上了滴水不漏的面具。 为何对萧疏雨与萧疏叶是完全不同的心态?终究是将萧疏叶当成了强大的对手,终究是背负着陛下交代的任务,所以才会如此。 看似完美,其实已经失态了。这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 他想着,马上调整了自己的状态,彻底放松自己,将自己融入这花园中,融入这夜宴中。然后,自然地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鹦鹉。 像短暂的交锋,萧疏叶唇角掠过一丝笑意,这少年真有趣。 萧疏雨逗鹦鹉道:“傻蛋,你知不知道慧极必伤?你家主人就是因为这个,才给你取名叫傻蛋。” 鹦鹉不懂,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继续喝酒。萧疏叶忍不住笑起来。 萧疏雨向顾清夜眨眨眼睛:“顾兄,我家大哥难得如此高兴,要多谢你了。” 顾清夜道:“能博萧大家主一笑,是在下的荣幸。” 萧疏雨挑起一条眉毛,揶揄道:“这马屁拍得好。” 萧疏叶但笑不语。 “小七,你……”顾清夜有些无奈,又有些被揭穿的赧然,略略小声道,“我是真心的。” 萧疏叶心头微微一动,这个样子,莫名地让他有了种“是弟弟”的感觉。 他举杯,看顾清夜:“顾公子,你在光阴客栈慷慨援手,替我家七弟洗了不白之冤,萧某敬顾公子一杯,聊表谢意。哦,对了,还有傻蛋,它也有功劳,傻蛋,一起喝。” 萧疏雨觉得自家大哥今夜亲切极了,而且颇为风趣,顿时屁股上的伤也不疼了,心头雀跃,道:“是啊,是啊,多亏顾兄与傻蛋帮忙,我才全身而退,来,我也敬你俩。” 顾清夜忙道:“七少清者自清,即便没有在下出现,事情也能妥善解决,在下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不敢当萧大侠谢意。”又对萧疏雨道,“小七,你替我过生辰,还替我付玉姑娘银子,我欠你许多,应当我谢你。” 提到“玉姑娘”三个字,萧疏叶举杯的手僵了僵,面色有些黯然,顾清夜与萧疏雨都看到了。 三人各自饮尽杯中酒。萧疏叶道:“顾公子厚此薄彼,与小七如此亲近,却与我如此生分。若不嫌弃,便叫我一声萧大哥,我称你清夜如何?” 顾清夜怔了怔,道:“是,蒙萧大哥不弃,清夜敢不从命?” 萧疏雨喜道:“这下我们都是兄弟了,当浮一大白。” 于是三人又饮了一杯。 顾清夜道:“萧大哥,我们在光阴客栈遇到的苗女朵儿,您知道她说的故事么?” 萧疏叶道:“家父曾经提过此事。当年他去苗疆,误入蝴蝶寨,遇到美貌的寨主,姓米,家父没说她叫什么名字。那女子表现得豪爽好客,捧出美酒佳肴,款待家父,还招来一群鬼蝶,伴着她翩翩起舞。我虽没见过鬼蝶,但也能想象那场景……” 顾清夜默默掏出一个帕子,递过去,摊开,是三只他收集的鬼蝶尸体,还有一朵黑曼陀罗。 萧疏叶在灯下看着这几样东西,吐出一口气,道:“……那场景必是极美,也极妖异的了。家父喜欢猎奇,被这场舞吸引住了,不知不觉饮了她的酒,然后,他发现自己开始浑身无力,气血翻涌,眼前发黑。他惊觉不好,便催动内力,勉力撑起来。那女子想要扑入他怀中,被他一掌挥开,拔剑逼问她解药。女子要他留在寨中,做她的夫,家父哪里肯依?女子指挥蝴蝶攻击家父,家父将它们斩得支离破碎。” 果然如自己想的一样。萧疏雨想。 “后来全寨的人都来攻击家父。家父杀出蝴蝶寨,只记得那米姓女子与她丈夫死在自己手里,其余杀伤的人数,他也记不清了。家父服了解毒丹,躲在山洞里用内力逼毒,一天一夜才恢复过来。在他今生所遇的敌人中,蝴蝶寨的人算不上强敌,只是太过妖异,令他印象深刻。” 顾清夜道:“正是,我与小七在光阴客栈遇到那个朵儿,哦,应该叫米朵吧,看见半面鬼蝶,也觉得十分妖异。可惜最后被米朵逃了。我怀疑她被人利用,想揪出她的幕后之人,可是又落空了。” 萧疏雨道:“米朵如今二十岁,八年前她父母死后,她可能离开了蝴蝶寨。我们见到她时,她的言行举止都像一个十足的江南人,完全没有苗女的样子。所以,我猜,她被有心之人豢养了。只是此人是谁,我们却一点线索都没有。” “此人消息灵通,并且一直在关注萧家的动向。”顾清夜道,“我始终怀疑那个风无邪。” 萧疏叶看着自家七弟:“我叫你去光阴客栈,一为你玉姐,二为风先生,可你悠哉悠哉得很,将我交代的事抛之脑后,对这个风无邪完全没有了解。”说到最后,语声里已有些不悦。 萧疏雨道:“我一直在试图了解他啊,可是他表现得严丝合缝,没有破绽。” “是么?”萧疏叶道,“你有的是时间玩,游河阳山,为顾公子庆生,花下品茗,就是不曾认真做事。” 萧疏雨大惊:“大哥,你怎么知道?难道……难道你派暗卫盯着我?” 萧疏叶道:“我派风驰去了,可是并没有盯得太紧,只在外围看看。我本是寄希望于你的,可你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顾清夜忙替萧疏雨说话:“萧大哥,小七生性率真,他不喜欢江湖中的阴谋诡诈,所以对风先生不敢兴趣。您就原谅他吧。” 他心里却在想,萧疏叶做事真是谨慎,身边还有暗卫,难怪我们刚到扬州,他就知道了。 萧疏叶苦笑:“我知道他的脾性,清夜,你不必替他说话。我今日罚他,也是为了他的失职。” 萧疏雨被他提醒,才又觉得屁股上疼,挪了挪,缓解一下疼痛,垂首道:“小弟知错了。” 顾清夜为调节气氛,举杯向萧疏叶道:“清夜冒昧打扰,借萧大哥的酒,敬你们兄弟。” 三人又喝了一杯。 萧疏叶目注顾清夜:“清夜,你对萧家热心相助,所为何来?”问得直白。 顾清夜道:“清夜仰慕萧家,初出茅庐之人,想要崭露头角,得一进身之阶,恰好遇见七少,便把握了这一机会。”答得直白。 萧疏雨向顾清夜投来一眼,眸子有些黑沉。 “进身之阶?”萧疏叶重复了一遍,似在玩味,又似地认真考虑,“萧家如何?” “若萧大哥赏识……” “我十分赏识你。”萧疏叶道,“不如你留下,我与小七,愿意跟哪个,任你选。” “但凭萧大哥吩咐。” 萧疏叶微微颔首:“这样吧,平日你跟着小七,若他去青楼胡作非为,你便制止他。若他做正事,你便帮着他。我这里若有什么事要你去做,会另外再叫你。” 顾清夜站起来,躬身一礼:“如此,清夜还是以属下自称,家主您……” “不。”萧疏叶打断他,“我们以三月为期。这三个月内,我们是朋友,你无须以属下自居。若三月之后,你仍想留下,并且甘心为萧家效命,届时再做计较。” 顾清夜顺从地应:“是,全凭萧大哥做主。” 萧疏叶道:“小七院里有来吟阁,平素作为客房用。我已命人去打扫收拾,你便住在来吟阁。” “是。多谢萧大哥。” 宴散,人去,月色皎洁。 萧疏雨带着顾清夜走进阁内,姚白已经在里面点起灯来。 “顾兄。”萧疏雨唤了一声,却没说话,只是站在打开的窗口,看着外面扶疏的花木。 “小七,你怎么了?”顾清夜走过去与他并肩。 “我们是朋友。”萧疏雨道。 “是。” “你说过你想游历江南。” “是。” “可你现在留在了我家。” 顾清夜的声音低低的:“你不高兴?” “我很高兴。”萧疏雨没有回头,依然看着前方,“只是我不明白,假如你真想在江湖中成名,你也可以做个独行侠,为何要委屈自己,投身我家?” “在我见到萧大哥之后,我被他的气度折服了。”顾清夜似乎发出了一声叹息,“萧家威震江湖,能入名门,是多少无名小卒梦寐以求的事。我承认,我不能免俗。虽然这不是我预期的,可对我来说是个好机会。” “所以,萧家对你来说是个台阶,为了这个,你愿意做我的属下?” “若得到赏识,我是萧家的属下,自然也是你的属下。” “好,很好。”萧疏雨猛然回过头来,盯着顾清夜,“既然这样,我成全你,大哥说了三个月,可在我这儿,没有三个月,从现在开始,你就做我的侍卫吧!你自己不是也曾经说过这句话么?” 顾清夜怔住,他发现,这少年的眼角有些发红。 “小……不,七少,属下……遵命。” 萧疏雨慢慢点头:“你记住,若是有一天你做出有损萧家的事来,我第一个杀了你!” 说罢,他转身拂袖而去。 在他转身的刹那,顾清夜看见他发白的脸。 他忽然一阵心痛。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自己明明……不应该有感情的。 鹦鹉在他背后咕哝:“醉了,醉了。” 顾清夜喃喃:“也许,我醉了,所以有些软弱吧……”那小子,明天得捋顺他的毛才是。 第27章 无端连累 第二天早上,萧疏雨是被一个聒噪的声音叫醒的:“小七,小七!”他睁开眼睛,翻了个身,发现臀部的伤不怎么疼了,便舒展两条长腿,躺平了身子。 然后就对上鹦鹉傻蛋乌溜溜的眼睛,它身后赫然是它家主人顾公子。顾清夜微笑着看着他,开口道:“小七,早。” 萧疏雨定定地回视他,面无表情。顾清夜柔声道:“抱歉,我来看看你醒了没有,傻蛋与你太熟,一见你就叫,把你吵醒了。” 萧疏雨道:“你真健忘,昨夜我俩说过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些没睡醒的慵懒,可是语气有些冷。 顾清夜暗暗叹口气,道:“属下没忘。” 萧疏雨问:“姚青、姚白呢?” “他们在外面。” “在外面干什么?叫他们进来,我要起床了。”萧疏雨一点也没有不正常,他太正常了,完全像上司对待下属的模样。他甚至没有生气,他太平静,平静得令顾清夜觉得不安。 萧疏雨在他面前一直是真实的,可现在,顾清夜分明地感觉到,他戴了面具。 他斟酌了一下,道:“属下可以伺候七少。” 萧疏雨道:“好啊,替本少爷穿衣。” 姚青、姚白躲在窗下,偷听里面两人的对话,闻言彼此对视,一脸震惊。少爷真拿顾公子当下人使唤了,顾公子真乐意? 顾清夜真的拿起萧疏雨的衣服替他穿,本来萧疏雨从没这么“娇气”过,生在武林世家的人,可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他每天很早起来练功,穿衣洗漱这些事,从不假手他人。可今天,他却变懒了。 顾清夜很自然地服侍他穿衣,甚至替他把靴子都套好了,可是那样子又完全不像下属在服侍上司,倒像兄长在照顾弟弟,嘴角还噙着一抹笑容,那笑容是什么意思——宠溺? 萧疏雨的呼吸有些不畅,他忽然冲窗外吼:“姚青、姚白,还没听够?给我滚进来!” 姚青、姚白两人连忙奔进来:“少爷!” “你俩倒会偷懒了?”萧疏雨责问。 “是顾公子……” “叫我清夜吧。”顾清夜道,“我和你们一样是七少的侍卫。” 姚青看看萧疏雨,自家少爷没有反对,于是便道:“清夜说今天第一天,他来服侍少爷,以后少爷吩咐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很好。”萧疏雨点头,冲顾清夜道,“去打热水来,我要洗漱。” “已经打来了,请七少洗漱吧。” 姚白道:“清夜一早就来问属下少爷的生活习惯,然后趁少爷还没醒,把这些都准备好了。” 萧疏雨一声不吭地洗漱。 顾清夜等他洗完,问道:“七少,要给你梳头么?” 姚青已经一脸惊悚了,这……也可以么? “好啊。”萧疏雨大喇喇地坐下,姚白忙把铜镜、梳子都拿了来,顾清夜果然便替萧疏雨梳了发,戴好冠。镜里一看,又是一个翩翩美少年模样。 萧疏雨道:“做得很顺手啊。” 顾清夜道:“七少满意就好。” “我今天要去引凤楼,你陪我去。” “七少?”顾清夜脸上的表情终于变了,“你昨日刚去,为此挨了打,萧大哥,不,家主已经明令禁止你去了,你还去?” 萧疏雨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禁令也不是头一回下了,阻止不了我。我昨日挨了打,今日要补偿自己。你反对?可以啊,你去我大哥那儿告状好了。但是——”他语音一转,“你是我的侍卫,而且是你自己愿意当的,我命你去,你不从?” “可你身上还没好,干嘛不在家里养伤,又跑出去折腾自己?”顾清夜试图劝说。 萧疏雨斜他一眼:“有美人在侧,妙语佳音,轻歌曼舞,这是莫大的享受,怎么能说是折腾呢?” 姚青道:“少爷,那我和姚白呢?” 萧疏雨道:“你俩今日休息,随便怎么玩。” 姚青、姚白道了声:“是”,向顾清夜递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早饭后,萧疏雨去宜萱居给萧大夫人请安,叫顾清夜跟着。 “娘。”萧疏雨见到自家母亲,又露出明朗的笑容。顾清夜见了,心里隐约掠过一个念头,他是多喜欢看到萧疏雨这样无拘无束的笑容啊! 为什么,明明是一个任务,却不知不觉用上了感情? 萧大夫人却瞧见了站在萧疏雨身后的顾清夜:“这位是……?”她其实看第一眼就猜到了,这就是大儿子说的那个卫凝霜的儿子。长得真像啊! “娘,这是孩儿刚结识的朋友,名叫顾清夜,如今他做了孩儿的侍卫。” “侍卫?”萧大夫人有些发愣。 “属下见过大夫人。”顾清夜躬身行礼,姿态端正,脊背挺拔,修长的身形,温润的容颜,皎如玉树。 萧大夫人端详着他,蔼然道:“孩子,你这么清贵的人,怎的屈身当了侍卫?” 顾清夜心头微微一震,初次见面,这夫人为何好像很了解自己?是她观人入微么? 他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大夫人过奖了,属下初出茅庐,身无所长,哪里当得了清贵二字?蒙萧大家主与七少不弃,收我当侍卫,属下感激不尽。” 就在这时,萧大夫人身后传来两个奇怪的声音,一个叫:“早,早。”一个叫:“好,好。” 三人扭头看去,原来是傻蛋见到了萧大夫人养的一只玄凤鹦鹉,不知何时飞过去搭讪了。 萧大夫人哑然失笑:“顾公子,这是你的鹦鹉么?” “是啊。”顾清夜也忍不住笑了,“属下都没发现它何时飞了过去。” “看来它们挺有缘的。” 忽听有人道:“看来不仅人有缘,鸟也有缘。” 萧疏叶走了进来,向母亲行礼问安。萧疏雨叫了声:“大哥。”顾清夜躬身道:“家主。” 萧疏叶道:“清夜,我们不是以三月为期么?为何又叫家主?” 顾清夜看看萧疏雨,道:“属下已答应做七少的侍卫,从昨日开始。” “小七?” “既然他想投靠我们萧家,我何不成全了他?下月武林大会,正好带他去参加,让他一展抱负,出人头地。”萧疏雨道,“我想,他正是选了这个时机吧?”他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看顾清夜一眼,“所以,小弟昨夜便收他做了侍卫,他也心甘情愿。” 顾清夜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小七,你所说的,虽不中,亦不远矣。 萧疏叶道:“本来我想以三月为期,让清夜也真正了解我们萧家,再作决定。既然清夜你那么信任我们,我便同意了。” 顾清夜欠身道:“多谢家主。” “你们先去吧,我在这儿陪母亲说几句话。” “是,大哥。”萧疏雨点头,向萧大夫人告辞。顾清夜唤傻蛋,傻蛋却不肯走了,与那只玄凤鹦鹉耳鬓厮磨。 萧疏雨道:“算了,随它去吧,我们走。” 见他们离去,萧疏叶道:“娘,我们到里面说话。” 萧大夫人虽然奇怪,但还是跟他进了内室:“叶儿,怎么了?” “那孩子的鹦鹉着实聪明,我怕它听见我们的话。” 萧大夫人笑道:“你几时变得如此小心了?一只鹦鹉还会传话不成?” 萧疏叶道:“我相信它会,哪怕只字片语。” “好吧,那就让凤儿绊住它。”凤儿就是萧大夫人养的玄凤鹦鹉。 “娘,清夜的身份,您先别告诉小七。小七是个真性情的人,我怕他藏不住。我要看看,这孩子究竟想干什么。” “好。” 萧疏雨与顾清夜离开宜萱居,回萧疏雨院里时,遇见一人风风火火地进来,那人大约三十四五多岁,身材不高,细眉细眼,向萧疏雨行礼道:“七少,家主在独醒堂还是书房?” “梁逸,你回来了?”萧疏雨道,“大哥在我娘那儿,那边的事办得如何?” “灾民都安顿下来了,阎大夫还留在那儿治理伤病患者,小马他们几个留下施粥,属下先回来向家主禀报。昨夜回来得迟,不敢打扰家主,故今日一早过来。” “好,那你去吧。” 等他走了,顾清夜问道:“此人是谁?他所说的灾民是怎么回事?” 萧疏雨道:“他是我们钱庄的管事梁逸。只因宝平县境内运河决堤,淹没村庄、田地无数,百姓死伤数百。县令向我家求助,大哥便派了梁逸去赈灾,还请了他的好友、扬州名医阎星堂去救治伤病患者。” “县令乃一方父母,自己不去解决问题,倒来求助于萧家?”顾清夜暗暗皱眉。 萧疏雨道:“扬州知府吴唯是个欺上瞒下的人,为了政绩,常常报喜不报忧。像这种只死几百人的灾难,在他看来根本不值一提。宝平县令是个懦弱之人,但还知道爱惜百姓,故而向我家求助。我大哥最不忍见百姓受苦,自然会伸出援手。” 官府不作为,却要江湖中人出手,这也正是萧家得民心的原因。之前顾清夜已经屡屡得到消息,可是亲耳所闻,感触更为深刻。 顾清夜知道,这吴唯是金陵郡王莫重楼推荐的人。 两人说了这些话,顾清夜以为萧疏雨该消气了,便试探着道:“七少,我们别去青楼了,到家主那儿看看有没有事情吩咐好么?” 萧疏雨瞪他一眼:“说好了去就去,你恁多嘴!大哥若有事,自然会叫人来唤我的。” 巳时,引凤楼里果然轻歌曼舞,萧疏雨一边饮酒,一边观察着顾清夜。顾清夜以侍卫自居,说为了保护七少,笔直地站在房门口,连看都不向房中看一眼。 “顾清夜,本少爷带你出来玩,你杵在那儿真无趣。过来,陪我喝几杯。”萧疏雨唤他。 顾清夜无奈地过来:“七少,别玩了,快回去吧。” “怎么?你怕受罚?” “属下受罚没关系,但你刚受过罚,不能雪上加霜了。” “呵呵,你这是关心我么?”萧疏雨饮了酒,漆黑的眸子漾出些迷离之意,他一把将顾清夜拉到面前,让他俯身,盯着他的眼睛道,“你的关心是真心还是利用,我已经分不清了。” 荼蘼和豆蔻感觉不妙,自动停了下来。 顾清夜觉得胸口闷得很,他想解释:“小七,我……” 萧疏雨猛地推开他,又恢复了冷淡的表情:“你叫我什么?” “抱歉,七少。”顾清夜低语。 就在这时,闻松又来了:“七少爷,家主请你回去。清夜,家主命你回去领罚。” 萧疏雨一怔:“你说大哥叫顾清夜去干嘛?” “领罚。”闻松重复了一遍。 第28章 试探底线 独醒堂,顾清夜从早上见到的萧家钱庄管事梁逸口中听过这个名字,他想起自家的“枕梦堂”,一醒一梦,又是一个巧合。 顾清夜、萧疏雨与闻松到门前时,里面出来一个中年男子,向萧疏雨欠身行礼:“七少爷。”萧疏雨回了句:“穆管家。” 只是擦身而过,可顾清夜却注意到了这个人。 穆晗,萧府管家,年40,十五年前入萧家,侍奉了萧骋远、萧疏叶两代家主,资历深厚。身世未知。这些是乌夜台的记录。 刚才照面时,顾清夜注意到穆晗额头有个疤,在他白皙的皮肤上,这个疤显得十分突兀而且狰狞。可是他本人身上有股沉稳内敛的气质,再加上面容温和,便冲淡了这个疤给人的不适感。 转念间,他已进了独醒堂。萧疏叶刚放下手中一本账簿,端起茶盏。 顾清夜屈膝跪下,道:“属下顾清夜前来领罚。” 萧疏雨叫了声:“大哥。”想说什么,被萧疏叶一个手势制止,喝令道:“站过一旁!”他便退到旁边,两条俊眉紧蹙着,盯着顾清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萧疏叶饮了口茶,目注顾清夜,道:“清夜,昨夜我跟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 顾清夜抬头,对上萧疏叶的目光。萧疏叶眼中没有怒意,深黑的眸子中连一丝波澜都不起,面容温和,与昨夜、今晨所见并无区别。 可是顾清夜分明地感觉到,他是上位者,自己是一个刚刚投身于他麾下便犯了错的下属。 这个人,不动声色就能掌控别人的情绪。顾清夜不禁想起了虞伯雍,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们一个是君,一个是父,一个是自己效忠的人,一个是自己孝顺的人,对他们,他衷心敬仰、服从。 可是,萧疏叶不过是自己初识之人,他与他没有关系,纯粹是为了执行虞帝的命令,他才来到萧家。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为了保卫君王的社稷,他戴上银质面具,掩盖了他原有的风华,只给人冷酷的印象。 只是这面具,一到萧家就碎了。 他竟然出了神。萧疏叶有些生气,把杯子放下。杯底与桌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却令顾清夜猛地一惊,回过神来。 “家主吩咐属下跟着七少,若他去青楼胡作非为,便制止他。”他垂眸,睫毛微微地颤动了两下,又抬起眼帘,“只是,属下觉得,七少并未胡作非为……” 闻松千年不变的木头脸上裂开了一丝纹路,那纹路里隐约写着“小子你行”四个字。 萧疏雨也不禁诧异地瞧着顾清夜,他没想到顾清夜的回答如此新奇。 “哦?”萧疏叶道,“愿闻其详。” 顾清夜瞅瞅萧疏雨,又抬眸直视萧疏叶道:“家主,属下跟在七少身边,亲眼目睹他在青楼的所作所为,他只是听听曲,看看舞,饮一点酒,他……坐怀不乱,实为君子……” 闻松的嘴角仿佛跳了跳,闻竹憋笑憋得好辛苦,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 萧疏雨震惊地睁大眼睛,却见顾清夜面不改色,道:“若是七少胡作非为,早就已经白日宣淫了,可他并没有。闻松可以作证,他来时,七少好好地坐着呢。” 萧疏雨莫名地脸上发烫,有些尴尬,低声道:“顾清夜,你别说了!” 顾清夜却依然目注着萧疏叶,道:“属下违反家主命令,甘愿受罚,只是,请家主不要责怪七少。以后,若是他偶尔去青楼……也请包容了他吧。” 萧疏雨愣在那儿,顾清夜这一通狡辩,是为了他? 萧疏叶嘴角露出一抹淡笑,萧疏雨见他这表情,就知道他怒了。 “好一张利嘴。”萧疏叶道,“清夜,你这是跟我玩文字游戏呢。我说的是去青楼胡作非为,你便抓住胡作非为这几个字,故意忽略去青楼这个前提。你的意思是,既然小七没有‘胡作非为’,你便也不用制止他,所以你也没错,对不对?若我罚你,便是我不讲道理了。” 顾清夜一怔:“不是的,家主,属下并没有试图免责,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其实他也摸不清萧疏叶的意思,若说犯错,萧疏雨是“主犯”,他是“从犯”,可闻松传话只说命他回来领罚,没说萧疏雨。 他知道小七这小子只是在跟他怄气,若他以后动不动拿“去青楼胡作非为”来折腾自己,那自己岂不是动辄得咎?告状是不可能的,“制止”也制止不了,唯一的办法,就只能从萧大家主那儿打开缺口了。 只要去青楼被宽容,不再成为错误,小七就无法再折腾了。至于今天这个关,逃不过就逃不过吧。他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 “那你昨日为何不说刚才那番话?”萧疏叶的眼神有些深了。 “昨日……属下只是客人,不便置喙。今日既已是萧家侍卫,属下便当对家主据实以报,不敢欺瞒。” 还真是坦诚得没有破绽啊!真的将自己当成萧家侍卫了?堂堂御史大夫之子、天子近卫,甘心跑到萧家来当一名侍卫?顾清夜,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的底线在哪里?我可以试得出来么? 萧疏叶想着,脸微微沉了下去:“既然知道自己是萧家侍卫,不能对我欺瞒,那我问你,在小七去青楼前,你不制止他,又不来向我禀报,理由是什么?” 顾清夜心道,我不就是为了要顺小七的毛么?可这小子的毛还没捋顺,又触怒了你…… “属下没有理由,甘愿受罚。”他低下头去。 “好,既然如此,闻竹,拿我的鞭子来。” 鞭子早就备好了,闻竹取出来,双手呈给萧疏叶。萧疏雨有些吃惊,大哥要亲自责罚么?平素有侍卫犯错,都由闻松、闻竹动手,可对顾清夜…… “我从心里就觉得跟他亲近。” “他的确有这种本事。” “他的心思简直太深了。这种人,我觉得很可怕。” 光阴客栈中,他与玉生烟的对话又回响在耳边。这个顾清夜,真的有那种蛊惑人心的本事么?大哥对他显然是不同的。 在光阴客栈的屋顶,在河阳山顶,当他近距离与顾清夜相处时,顾清夜给他带来些许的压迫感。他像一把收在鞘中的绝世宝剑,外表看不出,可只要靠近他,就能感觉到从剑鞘中透出的锋芒。 他这样的人,不该屈居人下。可是来到自己家后,他变得太快了。一转眼,他成了萧家的下属,甘心当他的侍卫。 “真的?那就让我做你的侍卫吧。”在客栈里,他开玩笑似地说。 难道,相逢、帮助、交心,这些都是他算计好的?他与玉生烟夜审米朵,顾清夜在屋外偷听,他密切关注着客栈中的事,却又愿意陪他一起到河阳山顶玩。 整个过程串联起来,顾清夜一面在接近他,向他示好,一面在破坏风先生的事,显示自己的才能。 萧疏雨以为他俩一见如故,已经肝胆相照,可其实,他完全不了解他的身世,完全不了解他在想什么,他要干什么。 萧疏雨心里很乱,从来没有这么乱过。 他负气去引凤楼,就是想考验顾清夜的底线。他是真的仰慕萧家,还是另有图谋?他不知道。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萧疏叶道:“小七、闻松、闻竹,你们都出去,把门带上。” 萧疏雨看一眼顾清夜,顾清夜却笔直地跪着,没有回头。萧疏雨压下心头翻滚的思绪,与闻松、闻竹一起出去了。可是他又不甘心,便偷偷凑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 “清夜,把上衣脱了。”萧疏叶下令。 顾清夜应了声“是”,便站起来解开上衣,露出紧致的肌肤。从颈部到劲瘦的腰肢,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皮肤宛如玉的质地,只是在右肩胛骨下有一条伤疤。 “初出茅庐就带伤?与人交过手?”萧疏叶问道。 “是,曾与太行的山匪交过手。” 萧疏叶提着鞭子站在他身后,道:“面对墙站好。” 顾清夜照办。 萧疏叶一鞭子抽下去,在顾清夜背上划出一道红痕:“念你初犯,打十鞭,下次再犯,我便要你褪-了裤子挨板子。” 顾清夜的脸腾地红了。在自己家里受罚,每次都是板子、藤条直接着-肉,但那是被父亲罚,他觉得天经地义。可这里是萧家,打他的是萧疏叶……奇怪,他虽然脸红,却仅是害羞,并不觉得耻辱。 他觉得自己疯了,为什么会有这些奇怪的感觉? 扭头看萧疏叶一眼,清澈的眸子中带了丝羞赧。萧疏叶猛地心头一颤,这少年的眼神……为什么那么让人怜爱? 在他心目中,顾清夜的心是缩在壳里的,谁也无法隔着那层壳触摸到他的内心。可刚才那样子,他竟觉得这少年完全向他敞开了自己。 “摆好姿势!”他沉声喝道,声音里有一丝混乱。 “是。”顾清夜回头站好,肩背笔直。 “嗖——啪”,第二鞭下来:“小七犯浑,你不仅不阻止他,还替他说话!” “嗖——啪”,第三鞭下来:“我是萧家家主,一切以萧家为重,你即使袒护小七,也应该最终服从我的命令!” 鞭子没有撕裂肌肤,只是火辣辣的疼,顾清夜感觉得到,萧疏叶每一鞭抽过来的力道都拿捏得十分准确,没有一丝轻重的差别。 顾清夜心里松了口气,听萧疏叶的口气,已经真正把他当成萧家侍卫了。 “是,家主。”他忍着痛道,“属下知错了。” “知错就好。”萧疏叶突然加重力道,“真正的惩罚开始。” 顾清夜身子一震,那鞭子抽在身上,像一道滚油泼下来,痛,痛得他抽了口冷气。而且,力道之大,几乎令他站立不稳。 接下来六鞭,他将力量灌注全身,身子如岩石般屹立,一动不动。依然没有撕裂伤,没有血滴,可是疼痛却几乎要撕裂他的神经。 当萧疏叶终于打完的时候,门被一下子推开了,萧疏雨冲了进来。 “清夜——”刹那间涌起心疼的感觉,却被他生生克制下去,尾音卡在喉咙里,像一池流水倏然静止。他转向萧疏叶:“大哥,惩罚结束了?” 萧疏叶蓦然觉得,他家小七长大了。 冷汗从顾清夜额头落下来,一滴,两滴。他面上却神色不改,单膝跪下:“谢家主责罚。” “起来吧。”萧疏叶扶了他一把,“回去养伤。” “清夜,走吧。”萧疏雨道。 叫清夜,而不是顾清夜了,看来,是有一点消气了吧? 第29章 继续顺毛 “小七,你留一下。”萧疏叶唤住萧疏雨。 “家主,您……”顾清夜的眸中闪过一丝慌张,难道萧疏叶是要责罚小七么?“属下可以加罚,请您别再罚七少了。” 萧疏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表情丝毫不像掺假,昨晚替小七座位上放软垫,今日又百般维护,他对小七是真的关心吧?因为血缘关系么?那么,他对萧家抱什么态度? “清夜!”萧疏雨有些恼意,“大哥要罚便罚,轮不到你来求情,你给我回去休息!”口气未免生硬,可心里却虚得很,因为,他发现自己想护着顾清夜。而顾清夜,也是真的在护着他吧?是真的吧? 萧疏叶挥挥手:“去吧!” “是,属下告退。”顾清夜到堂外,却没有走,站在那儿等萧疏雨出来。 闻松、闻竹没有得到召唤,也依然站在外面。闻竹看看顾清夜,额头上还有几粒细小的汗珠,脸色略有些苍白,却没有丝毫孱弱的样子,身姿站得像青竹般挺拔。 “清夜,还好么?”忍不住问了一句。 顾清夜微笑:“我没事,家主略施薄惩,且手下留情,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那微笑,晃了闻竹的眼。这少年,有骨子里透出来的风华。 堂内。萧疏叶看着自家七弟:“今天你故意的,为什么?” “什么……故意的?”萧疏雨装傻。 萧疏叶抬手,萧疏雨以为他要一巴掌掴过来,下意识地闭了眼。结果,萧疏叶只是拍了一记他的脑袋,斥道:“说实话!再跟我耍心眼,我抽你!” 这下子完全不像“萧家家主”,倒是实实在在的兄长模样,并且还跨越了年龄的差距。萧疏雨便凑近些,像要撒娇似的:“大哥……” 萧疏叶不忍直视,这一脸求宠的模样,这小子突然变小了么?明明方才给他完全不同的感觉。 “说!” 萧疏雨立刻站稳了:“是,我故意带清夜去引凤楼的,我恼他。” “你觉得他欺骗了你、利用了你?”萧疏叶一针见血。 “是,大哥,自从遇到他之后,我一直把他当朋友,对他完全不设防。可现在我不敢相信他了,我捉摸不透他。我觉得,他从一开始就想要进入我们萧家,遇见我、帮助我,这些都是铺垫。” “那你觉得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萧疏雨道,“以他的本事,即使没有我们家,他也可以在江湖中扬名吧?” “可以,但要花点时间,他也许急于求成。”萧疏叶道,“我们不妨相信他想出人头地。对初出江湖的热血男儿来说,成名两个字是难以抵挡的诱惑,我们只是生得好,所以,如你,你根本不在乎出名,也不想去争名,因为,萧家本来就已经是名望了。但清夜不同。” 萧疏雨被他这样一说,觉得有道理,微微沉吟道:“所以,大哥觉得,即使他真的利用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是的,何况,他的确是帮了你,而且,的确有过人的才能。”萧疏叶道,“最重要的是,凭我的直觉,他对你很好。” “那我应该如何对他?” “把他当成真正的下属,欣赏他、成全他。”萧疏叶道,“下月武林大会,我会助他扬名立万。” “是,大哥。”萧疏雨应了声,道,“我刚才便觉得,大哥对他是不同的。原来大哥都已经想过了。” 萧疏叶默认,道:“对了,明日我要去光阴客栈,你与清夜随我同行。” “大哥?”萧疏雨又惊又喜,“你终于肯亲自出马了,看来这回真想把玉姐追回来?” “臭小子!”萧疏叶笑骂一声,神情却有一丝尴尬,“好了,回去给清夜上点药,别耽误明日的行程。” “是,大哥!”萧疏雨兴高采烈地跑出去,一眼瞧见那个静静等他的人,皱眉道,“我不是叫你回去么?杵在这里做什么?” “属下怕家主罚你。” “没,大哥跟我说了几句闲话,走吧!” 顾清夜跟上去:“七少,午间了,你要用餐么?属下去厨房给你端饭菜来。” “不用,我去我娘院里吃,好些日子没有陪她用餐了。先回去给你上药。” 顾清夜想起自己的鹦鹉:“那帮忙将属下的鹦鹉带回来好么?” 萧疏雨扭头看他:“你自然随我同去啊。娘院子里两个丫鬟长得很漂亮,你与她们一起,正好饱餐秀色。” 顾清夜:“……” 萧疏雨堂内。 萧疏雨拿了药过来:“坐下,把衣服解开,我给你上药。”他来不及消化大哥的话,心里仍有一道坎,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情绪,就随它去,不管了。 伤处没有破皮,却肿得厉害,一道道楞子凸起,已经发紫。萧疏雨瞧着,不禁佩服自家大哥鞭打的手法。他知道这伤很疼,可看顾清夜的样子,像是没有感觉。 忍不住想问一句:“你疼么?”却咬住了没讲,只是闷声替他上药。 “七少,那个穆管家是什么人?”顾清夜问。 萧疏雨手一停,眼睛盯着他的背,顾清夜只觉得他的目光比伤更灼人。“你还有心情管这个?看来大哥没打疼你!”愤愤的,像发泄似的,也不知道在责怪还是心疼。 顾清夜放柔了声音道:“家主才打了十鞭,他没用力。” 萧疏雨狠狠摁在他鞭伤上:“没用力能打成这样?” 顾清夜闷哼一声:“七少……”喘口气,“你还在生气?” “我生什么气?嗯?你说我会生什么气?”又狠狠摁了一下。 “你生我的气了,我知道,是我的错。”顾清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去哄一个人,只是这样就已经伤了小七,将来…… “我?”萧疏雨冷冷的,可手下的动作却分明是温柔的,好像刚才报复性摁压的不是他。 “不,是属下的错。”小心眼的家伙,顾清夜暗叹,明明是自己受了伤,却还得去给这家伙“疗伤”,“属下接近七少,的确是有意的,可属下真的很喜欢七少,七少就像阳光一样,能驱散一切阴霾。江湖中像七少这样率真坦荡的人很少,属下情不自禁地被七少吸引。无论被七少当成朋友,还是下属,都是属下的荣幸。” 良久,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清夜,你真会说话。” “属下是真心的。”顾清夜心里深深叹息,这情景,已经偏离了最初的轨道。他以为自己不会付出真心,可事实上,他无法控制自己。 包括对萧疏叶、萧大夫人,还有萧家的一切,他都有种熟悉感、亲切感。 “七少,你别生气了好么?” “看你以后的表现。”萧疏雨道,“我说过,你若做出有损萧家的事来,我第一个杀了你!你若忠于萧家,我大哥自会助你成功。” “我……我不会做出有失大义之事。”顾清夜答道。 大义,不是萧家,顾清夜偷换了主题。 “大哥说,明日动身去光阴客栈,你随我们同行。” “家主终于要去接玉姑娘了么?”顾清夜喜道。 “是啊。” “只怕不容易。” “那是他自己造的孽,活该!”萧疏雨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七少,他是你大哥!”顾清夜道,“你不能对他不敬。” “呵。”萧疏雨笑了,“打了你十鞭,倒把你打服帖了,一心向着他,你究竟是谁的人?” 顾清夜苦笑:“他是萧家家主,我是萧家的下属,自然应该以他为尊。可我心里是向着你的。” 上完药,他们动身去宜萱居,顾清夜见萧疏雨的冠有点偏了,轻唤:“七少。” “嗯?” “你站一下。”他伸手去替他整了整冠,顺手把衣衫也整了一下,那样子,又像兄长在照顾弟弟一样。整好,微笑看他,“好了。” 萧疏雨恍惚了一下,自己真是疯了,总觉得顾清夜在宠他。 “走吧,顾……”差点又脱口喊出“顾兄”两个字,及时改了,“清夜。” 宜萱居里很热闹,除了萧大夫人,萧二夫人也在。萧疏雨唤了声“娘”,又唤“二娘”,两位夫人不分大小,平日相处也似姐妹一般。萧大夫人性子温婉,而萧二夫人则是个爽朗之人。 “小七,你来了?”萧二夫人调侃道,“屁股上还疼么?” 旁边有两个丫鬟在,闻言都憋不住笑出来。 萧疏雨笑嘻嘻地道:“二娘知道小七皮厚,不就是一顿板子么?早不疼了。” “难怪今天还有心思再去引凤楼,我倒要去问问,是哪个小妖精摄了你的魂,让你连着两天去。” “哪有?我不过就是玩玩罢了,何曾对谁动了真心?” 萧二夫人用手指点着他:“跟你父亲一个德性。”嘴里在骂,脸上全是宠溺的笑意。 萧大夫人莞尔道:“罢了,幸好我们家还有一个正经人。” 顾清夜见他们一家其乐融融,不禁想起自己父母。爹、娘,你们还好么? “这位就是顾清夜顾公子吧?”萧二夫人看着顾清夜道,“长得真好,玉一般的人,可惜了,跟着小七这小混蛋,恐怕得受他磋磨。要不要改跟叶儿?我去帮你说。” “二娘!”萧疏雨叫,“你是来挖墙角的?” 萧大夫人瞪他一眼,接口道:“你还好意思说?头一天就害清夜受罚,真正是任性得没边了!再说,二娘挖的什么墙角?不都是我们萧家的墙么?” 顾清夜忍笑,道:“大夫人,二夫人,是属下违反家主命令,理应受罚,不怪二少,他只是想出去散散心。属下不管跟二少还是家主,都是效忠于萧家,并无差别。” 萧大夫人柔声道:“好孩子,难为你了。” 萧二夫人道:“清夜,以后小七若有什么事刁难你,你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顾清夜微笑:“清夜不敢。” “你们来得正好,一起用饭吧。”萧大夫人道。 “孩儿正是来陪娘用餐的。”萧疏雨道。 “清夜,你也一起。”萧大夫人招呼。 “不,属下怎能与两位夫人、少爷同桌,这不合规矩。”顾清夜推辞。 “你这孩子,都是江湖中人,讲什么规矩?”萧二夫人道,“来,来,别废话。” 这时候,傻蛋飞过来,叫道:“公子,公子。”停在顾清夜掌心。 萧大夫人道:“你这鹦鹉啊,看来是赖在这儿不肯走了,与我家凤儿可有缘呢。” 萧二夫人“噗嗤”一声笑道:“这傻蛋勾引良家妇女,该判个发配充军。” 她是无心之语,顾清夜却心头一动。“发配充军”这四个字,令他脑子里灵光一闪。他想起管家穆晗额头那个疤,那个形状,难道……它是剜掉了发配充军时的刺字后留下的? 第30章 暗流涌动 萧家会用一个罪犯当管家么?这穆晗究竟是谁?顾清夜很想弄个明白。午饭后,他与萧疏雨回院,闲聊似地道:“萧家偌大的宅院,都是穆管家在打理么?” 他第二次提起萧晗,萧疏雨便有些奇怪了:“你对他感兴趣?方才我给你上药时你问起他,这会儿又提。” 顾清夜道:“只是觉得此人温和文静,不像个精明人,没想到他这么能干。” 萧疏雨道:“他的确很能干。我父亲在世时,就常在我们面前夸他。” “他不会武功?” “不会。”萧疏雨道,“他曾经落难,被我父亲救了,无处可去,就留在了我家,先是帮着管管账,后来就当了管家。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我们当他像家人一样。” “他受过伤?我看他额头有个疤。” “听我父亲讲,他救穆管家时,穆管家正被人欺凌,身上到处是伤,人也瘦骨嶙峋,后来调理了一个多月才恢复过来。” 顾清夜暗暗观察萧疏雨,并没有从他表情里找出刻意隐瞒的痕迹。他想,可能萧疏雨所知也有限吧。 看来,只能让乌夜台的兄弟去查了。 萧疏雨叫顾清夜回来吟阁休息,自己去书房看书,顾清夜道:“我还是跟着你吧,姚青、姚白都不在,你若有事,身边也没个人。” 萧疏雨又有些恼了:“我又没什么正经事,不过是看个书消遣罢了,能有什么事?现在有伤的是你,你还想着照顾我?” 顾清夜道:“你我都是伤者,我挨了十鞭,你挨了三十板子,半斤八两。” “你怎么知道我挨了三十板子,不是二十或四十?”萧疏雨瞪大眼睛。 顾清夜嘴角噙着一缕微妙的笑容,轻声道:“我从你的伤势瞧出来的。” 傻蛋适时地发出“咭”的一声,像是配合他家主人笑似的。 萧疏雨作势要抽它,傻蛋扑闪着翅膀躲避。萧疏雨气不平,可转念一想,又笑了,向顾清夜挑了挑半边眉毛:“看来你经验很丰富哦,没少挨揍吧?” 顾清夜倒是坦然:“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是难兄难弟。” 萧疏雨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怎么顾清夜“你”来“我”去地说了几句,自己都没去纠正他?何况人家又说“难兄难弟”了,好像两人的关系又变回了从前。 他苦笑,原来自己终究是心软的。 顾清夜眸子中尽是清浅的笑意,像春溪水中折射出点点阳光似的。 萧疏雨摇了摇头,大步往前走了。 回到来吟阁,顾清夜坐下来,裁了张巴掌大小的纸,磨墨作画,略一思索,将一面之缘的穆晗勾勒在纸上,寥寥几笔,惟妙惟肖。 然后在旁边附上一句话:“穆晗,疑曾发配,查。” 将纸卷成小卷,塞进一个铜管,绑在傻蛋脚上,附耳道:“竹铺乌巣,记得么?机灵着点,别被人发现。” 傻蛋倏然飞起,像一道绿色的闪电,眨眼消失了。 乌巣,乌夜台在虞国各大城市安插的据点,传递乌夜台的命令或者重大消息。 傻蛋绝不仅仅是一只聪明的鹦鹉,它还起到信使的作用。一般人只会将鹦鹉当成宠物,所以,这特殊的信使经过训练后,反而比信鸽用得趁手,避免了很多被射落的风险。 顾清夜休息了会儿,终究忍不住去书房找萧疏雨。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名下人带着一位身穿翠绿色衣衫、纱帽遮脸的女子来到萧疏雨的院子。 那女子虽然遮住头脸,可身材窈窕,宛如弱柳拂风一般,极富韵致。顾清夜看着,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那女子也瞧见了他,叫道:“顾公子。” 顾清夜记得这声音,他听过她美妙的歌声,她是引凤楼的豆蔻。 那仆人道:“这位姑娘要找七少爷,他在么?” 顾清夜道:“我来领她去吧。” 仆人走了。顾清夜道:“豆蔻姑娘,七少在书房,我带你去吧。”他心中疑惑,这姑娘上午才与萧疏雨见过,这会儿过来会有什么事,可他没问。这是萧疏雨与豆蔻的私事。 萧疏雨以一个慵懒的姿态斜靠在椅子里,手里捧着本《崆峒剑诀》。虽然姿势散漫,可神情却极专注。 “七少。”顾清夜喊了一声。 萧疏雨头也没抬地招手:“来得正好,帮我一起练练这几招。” “七少,豆蔻姑娘找你。”顾清夜不得不提醒他。 萧疏雨猛地回头,豆蔻掀掉纱帽,露出姣好的面庞:“七少……”一语方出,眼里已隐隐有了泪光。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萧疏雨惊讶地站起来。豆蔻扑跪在他脚下,泪水终于滑落下来:“七少,我是来向你告辞的。” “告辞?你要去哪儿?”萧疏雨连忙去扶她,“先起来。” 豆蔻扑入他怀中,双手抱住他的腰,用耳语般的声音道:“七少,别推开我,这是……最后一次了。”她的身子轻盈而脆弱,像一只蝴蝶,而她的泪水滴落在萧疏雨肩头。 “豆蔻,别难过,你说话呀,究竟怎么了?”萧疏雨柔声问,一只手轻轻拍着豆蔻的背。 豆蔻静静地从他怀里退出来,举袖拭掉眼角的泪:“抱歉,七少,我失态了。”然后回头对顾清夜强笑,“也叫顾公子见笑了。” 顾清夜道:“哪里?需要我回避么?” 豆蔻摇摇头:“没事,是我有点傻,冒冒失失地来见七少……”她垂首,苦笑了一下,道,“风尘女子,无非从良这一结局。我要走了,姑苏有个商人赎了我去当继室。” “今日么?这么快?”萧疏雨不敢相信地道。 “他已来过两次,那时他妻子尚未过世。今日你们走后,他又来了,说他妻子已过世两月,特来赎我,去当继室。” 萧疏雨一下子来不及反应,愣了半晌,才道:“当继室总好过当姬妾。”他拉住豆蔻的一只手,温言安慰道,“你也算是找到个好归宿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豆蔻垂下眼帘,睫毛上又染了一层雾气。她缩回手,向萧疏雨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好。那我告辞了。七少,我们——后会无期。” 萧疏雨一怔,总感觉这“后会无期”四个字说得令人心灰。“豆蔻,你说什么傻话?”他笑嗔道,“我们是朋友,等你到姑苏落脚,定要给我写封信来,报个平安。将来你生儿育女,也别忘告诉我。” 豆蔻道:“好。”又盈盈一礼,“那我走了。”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疏雨看着她离去,怅然良久,才长长叹了口气。 顾清夜想说,这姑娘喜欢你,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来,恐怕是存着最后的希望,希望你能留下她吧? 可是,他没说。 豆蔻出了萧府,转过街角,一辆青篷马车正在等着她。她上车,对车夫道:“走!”马车起步,她摊开手掌,掌心里露出一枚精致莹润的玉佩,上面刻着三个小字:萧疏雨。 她的手指在那三个字上反复摩挲,许久,眼里洇出泪来,可她狠狠地憋了回去,咬牙道:“萧七少,你别怪我,谁叫你无情……我也只是,身不由己……” 帝都弦歌。 乌夜台四周密植柏树,树上栖得最多的鸟儿是乌鸦和喜鹊,一个报忧,一个报喜,奇妙地组合在一起。 百里芳菲案上堆着一大叠卷宗,她正埋头翻看。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将她长而密的睫毛投射在眼睑下,她看得太专注,羽睫许久才轻轻颤动一下。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白昼和唐铭进来。 白昼与唐铭都是百里芳菲的同僚,当初也都是从天子近卫过来的,白昼二十二岁,比顾清夜还长两岁,顾清夜不在时,他便替他掌管乌夜台。唐铭与顾清夜同岁。 白昼名字叫得敞亮,可实际上有点闷,性子过于稳重,二十二岁倒活出了人到中年的感觉。 唐铭则完全相反,性子跳脱,有他在,气氛就特别活跃。 “芳菲。”唐铭唤她一声,百里芳菲抬起头:“咦,你俩怎会同时出现?”两人在一起,完全不搭的感觉。 “哦,在外面正好碰到。”唐铭道。 “白大哥?”百里芳菲用询问的目光看白昼。 白昼道:“有没有收到令主的消息?陛下今日问起了。” 百里芳菲摇摇头:“算起来,他应该刚到扬州,还没顾得上传消息吧。若有,我岂非第一时间告诉你了?” “此次令主离开,估计要很长一段时间。”唐铭瞟着百里芳菲,坏笑道,“他不在,芳菲会不会有点寂寞?” 百里芳菲跳起来,将一本书兜头砸去:“死唐铭,胡说些什么!” 唐铭笑着将书接住:“我是说,没有傻蛋在,我们少了好多乐趣,大家都觉得有点寂寞。”他捅捅白昼,“白大哥,你说是不是?” 白昼道:“你没正经事?那来干什么?” 唐铭咳了一声,嘀咕道:“就你正经!我自然是有事的。” 百里芳菲目注着他,等他说下去。 唐铭道:“我听到一个消息,特意来告诉芳菲。芳菲,你别难过……” 百里芳菲疑惑道:“什么事会令我难过?我做错什么了,陛下要问责?若如此,应该白大哥知道啊。” 唐铭收起笑容,有些忧心道:“我听太后身边的陶公公说,太后要给咱令主指婚。” 百里芳菲怔住,美丽的眸子中像有什么东西悄悄裂开了,然后几不可察地摇头,笑道:“是好事啊,指的是谁家女子?” 唐铭道:“金陵那个小郡主,太后的侄女,好像叫莫明羽吧。我不熟,听陶公公说,那是个小蛮女,性子可烈了。” “小蛮女?”白昼道,“那令主肯定不喜欢的。”然后他突然回过神来,“你为什么叫芳菲别难过,难道芳菲……?” 百里芳菲打断他:“别瞎想,白大哥,没有的事。你知道唐铭这张嘴,他就喜欢拿人打趣。” 唐铭指指百里芳菲,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你啊!除了迟钝的白大哥和当局者迷的令主,咱乌夜台谁看不出你喜欢令主?还有令主,我看他也是喜欢你的,只是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说。” 百里芳菲有些恍惚。 白昼盯着唐铭,道:“你说清楚,究竟是太后想给令主指婚,还是已经指婚了?” 唐铭摸摸头:“啊,我怎么傻了?对哦,陶公公说的是要给令主指婚,懿旨应该还没下。” 白昼道:“这么说,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令主人在外边,太后也不好下懿旨。我们先给令主发个消息,让他想办法。” 唐铭大摇其头:“纵然令主有意拒婚,顾大人也不会。顾大人的忠心,在朝中简直绝无仅有了。” “无论如何,要让令主知道,好让他有个准备。” “好,我去传信。”唐铭道,又回头安慰百里芳菲,“芳菲,你别气馁,还有希望的。” 百里芳菲点点头。 第31章 私访青楼 顾清夜再次踏进引凤楼,老鸨和楼下的姑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纷纷迎上来。“顾公子”“顾公子”,呖呖莺声响在顾清夜耳畔。 “顾公子怎么一个人来了?萧七少呢?”老鸨问。 顾清夜道:“七少心里有些难过,叫我过来问问豆蔻姑娘的事。大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老鸨并不老,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美艳而干练的样子。听顾清夜叫他“大姐”而非“妈妈”,她便笑了:“顾公子真是个趣人,跟萧七少倒像是兄弟呢。” 顾清夜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姐何出此言?” “你们俩啊,一样胸怀磊落,一样以诚待人,叫人觉着亲切,总之,都是君子。而且,你俩长得很像,你自己不觉得么?” 一边说,一边示意顾清夜跟她走。顾清夜心道,人都说萧疏雨是风流浪子,这青楼中的老鸨倒反而说他是君子,与自己替萧疏雨辩解的不谋而合。 想着,不禁微微笑起。老鸨瞧着他的笑容,有些出神,喃喃道:“这侧面的笑容也很像呢。” 她将顾清夜带到自己房里,请他坐下,给他沏了茶,道:“是不是豆蔻去找过萧七少了?” “是,她去向七少辞行。” 老鸨叹口气道:“这丫头,我跟她说,要走就走得潇洒些,可她偏偏还要去找七少。看样子,她还是不死心啊。” 顾清夜道:“她喜欢七少,这点我昨日便看出来了。” 老鸨如遇知音,激动地道:“顾公子真是个可人儿!” 顾清夜:“……”有这么夸一个男人的么! “你说那萧七少吧,明明是个风流多情的主儿,可偏偏瞧不出豆蔻喜欢他。不过也是,豆蔻喜欢把心事藏着,连荼蘼都猜不透她。我可是老早就看出来了。” “那大姐为何让人把她赎走?” 老鸨嗔怪地看他一眼:“我这开青楼的,难不成还将姑娘养老送终不成?豆蔻已经十九岁了,早过了这一行最好的年龄。有人愿意娶她,而且是正经继室,那人相貌、家世都不错,肯为豆蔻花银子,足见是真心待她的。有这么好的机会,她还不从良么?” “那人是什么人?” “是个姑苏商人,经营苏绣的,姓林,三十四五,长得很周正。” “你知不知道他的名字和住址?” “名字不知道,只知道姓林,住址么,听他提过他住在阊门。” “豆蔻姑娘为何走得如此匆忙?” “林爷来接了她还要去杭州。” 顾清夜沉吟着道:“豆蔻姑娘来楼中多久了?” 老鸨想了想:“有一年多了。” “只有一年多?那她进楼时岂非就已经十七八岁了?大姐还愿意买她?” 老鸨道:“她可不是我买来的,是我在金陵的一位大姐送我的。她说豆蔻在她那儿得罪了一位有权有势的人,她怕豆蔻遭到残害,便将她转送给我了。” “你那位大姐是哪个楼里的?” 老鸨语声顿住,怀疑地盯着顾清夜:“顾公子,我怎么听着你像在盘问我?豆蔻不过是从了良,值得你寻根究底么?真是萧七少叫你来的?” “大姐,你别生气……”顾清夜忙道。 “我没生气,只是觉得奇怪。”老鸨道,“不过我告诉你,我答应了我那位大姐,不透露豆蔻的过去。堕入青楼的,都是可怜人,我不想她再受到什么伤害。” “大姐真是侠肝义胆。”顾清夜赞道。 老鸨被他一夸,又有些受用,嘴角挑了起来:“你还要问什么?” 顾清夜道:“没什么。只是豆蔻姑娘去向我家七少辞行,在他面前伤心落泪。七少回头想想,与豆蔻姑娘相交一场,竟不知道她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她的过去,他觉得非常愧疚,才叫我来问问豆蔻姑娘的事。” “原来如此。”老鸨喟然道,“人啊,总是这样,失去后才知道珍惜。” 顾清夜点点头,站起来道:“大姐,我想见见荼蘼。哦,你放心,银子照付。” 老鸨探究地上下打量他:“你是为了打探豆蔻的事还是为了见荼蘼?” 顾清夜有些赧然:“我是为见她。” 老鸨挥挥手:“行,行,她现在没客,楼上右转第三间,门上挂着‘荼蘼’的木牌子。你去吧。” “多谢大姐。” 顾清夜上过楼,进过萧疏雨的专用雅间,对楼上情形略知一二。此刻闲庭信步一般,施施然上去,听到一些门缝里漏出女子的娇笑声,还有些暧昧不明的声音。他避过别人的眼睛,右转第三间,看到门上有“荼蘼”的牌子,再过去一间,则门上没有牌子。 难道这间就是豆蔻的?因她已经离去,所以摘了牌子? 他轻轻推开房间,往里窥视,看见有个穿桃红衣服的小姑娘,背对门坐着,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闪身进入,同时关上门。 那小姑娘正是服侍豆蔻的丫鬟小桃,她正发呆,突然眼前出现一张俊美绝伦的脸。她一惊,那人伸指示意她不要出声,轻声道:“我是萧七少的侍卫,昨日与今天上午来过两次。” 他的声音过于动听,笑容过于温柔,小桃的脸一下子红了:“是,我记得,我给你们上酒的时候……悄悄注意过你。” 顾清夜坐在她对面,道:“豆蔻姑娘走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发呆,是舍不得么?” 小桃喃喃道:“是啊,小姐人挺好的。我本来想,若是萧七少肯替她赎身,取她做妾,我也可以跟着她……”蓦然发现自己失言了,脸更红。 顾清夜道:“我懂的,萧家那么好,人人都向往。你看,我现在不就是七少的侍卫么?” 小桃感动地看着他:“顾公子,你真是个好人。”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桃。” “平时服侍豆蔻姑娘,可有见她表现出什么异常么?” 小桃一愣:“顾公子为何这么问?” 顾清夜道:“我只觉得豆蔻姑娘心里压力太重,她喜欢我家七少,又怎肯在这里强颜卖笑?” 小桃仔细想了想,道:“她倒并没有怨天尤人,每日里都见她笑得像花开似的,只是偶尔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我推门进来,会看见她刹那间眉目含霜……” “眉目含霜?”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小桃困难地表达,“就是感觉她冰冷冰冷的,完全不像她的样子了。可能,她心里不甘,但人前没有表露出来吧。” 顾清夜点点头:“你说得很好,我都能想象得到。”他感慨道,“毕竟,她心里苦吧。” “嗯,顾公子你真善解人意。” 顾清夜起身,掏出一块碎银给小桃:“谢谢你陪我说话,这银子给你买点东西吧,不用提我来过的事。” “使不得,使不得,顾公子,你这样叫我太惶恐了。”小桃腾地站起来,连连摇手。 顾清夜道:“权当是替七少感谢你照顾豆蔻姑娘了,你莫推辞,以后也要过得开心。我走了。” 直到他离开,小桃还痴痴地站在那儿。 顾清夜并没有走,而是真的去找了荼蘼,两人品茗闲聊了一晌,聊些萧疏雨在楼中的事,荼蘼为豆蔻惋惜了几声。 顾清夜回到萧府,刚进门就听说萧疏叶找他,他便去了萧疏叶的书房。 “家主,您找属下?”他躬身行礼。 萧疏叶道:“你身上有伤,明日又要出行,怎么还不肯歇着?去哪儿了?” 顾清夜心道,他对自己的行踪肯定了如指掌,便道:“属下去了引凤楼。” “为何?” “引凤楼有位豆蔻姑娘,今日被人赎了身,离开前来见过七少,哭得很伤心。”顾清夜斟酌着,有些话好讲,有些话他暂时还不想讲。 “哦?所以呢?你去干什么?”萧疏叶淡淡地道,“你最好别藏着掖着,一次性全部告诉我。” “属下去查查这个豆蔻姑娘。” “一个青楼女子,你查她作甚?” “属下觉得,她离开得太过突然,上午我们在引凤楼时,她并没有露出任何先兆,下午突然来向七少辞行。她喜欢七少,可一旦有人来赎她,她便立刻同意了,并且走得如此匆忙,这让属下费解。” 萧疏叶怔了怔:“她喜欢小七?那小七呢?” “七少并没有动心,他只把她当普通朋友。” 萧疏叶道:“你觉得这叫豆蔻的女子至少要犹豫甚至反抗?” “是,属下觉得,她既喜欢七少,好歹心里存着希望,哪怕试探一下七少也好。可她完全没有,一下子便答应别人替她赎身,然后才来向七少辞行,辞行之时,她露出的忧伤是真的。七少并没有挽留她,所以她走的时候很决绝。” “以小七的性子,即使他并不想娶豆蔻,只要豆蔻提出要求,他也会为她赎身,让她恢复自由的。” “是,属下也是这么想。所以,属下去了引凤楼,调查豆蔻。” “结果是什么?” “据老鸨讲,豆蔻原在金陵为妓,一年多前来到引凤楼,是老鸨的一个姐妹将豆蔻转让给她的,说是豆蔻在金陵得罪了某个权贵,怕她被残害。” 萧疏叶微微动容,似乎想起了什么。 “属下又见到了豆蔻的侍女小桃,小桃道,偶尔她会撞见豆蔻眉目含霜,完全像两个人。” “你怀疑豆蔻的身份?” “属下不敢断定,只是觉得事情不合常理,便忍不住去调查。属下既是七少的侍卫,就要保护七少周全,一点也不能掉以轻心。” 萧疏叶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好,你有心了。这事我会派人去调查,你回去休息吧。” “是,属下告退。” 他走了没多久,一条影子飘进书房,跪在萧疏叶面前:“家主。”此人正是萧府暗卫风驰。 “风驰,起来吧。”萧疏叶道,“怎么样?” “属下跟踪那女子,直到荷叶渡口,她弃车登船走了。属下盘问车夫,车夫说那女子雇了她。” “车里没有旁人?” “正是,自始至终只有豆蔻一人。” 第二天中午。天清气朗,三匹骏马从官道上奔驰而来,马上骑士个个英姿勃发、器宇轩昂。为首一人身穿墨玉色衣衫,骑黑马,正是萧疏叶;后面两骑一个穿黑衣、骑白马,正是顾清夜;一个穿白衣、骑白马,正是萧疏雨。 道旁一排饭店,背后依着大片树林,看起来环境不错。萧疏叶勒住马缰道:“我们在此用过午饭再走吧。” 三人下马,进店,捡了靠窗的桌子坐下,点好菜。 依着萧疏雨的性子,出门定会坐马车,悠哉悠哉,可萧疏叶不许,三人便骑了马。萧疏雨拍拍身上的尘土,揶揄道:“大哥见玉姐的心已经迫不及待了,都不肯坐马车。” 萧疏叶没说话。萧疏雨又道:“早干嘛去了?八年都找不到她……” 萧疏叶一道目光扫过来,成功叫萧疏雨闭了嘴。 顾清夜道:“家主忙于济世救民、锄强扶弱,顾不上儿女私情吧。” 萧疏雨笑骂道:“就你会拍马屁。” 正说着,门外传来马嘶声。从窗口看出去,只见一匹枣红马在门口停下,马上一位女子身穿火红色的衣裙,被阳光一照,红得耀眼。 顾清夜猛地一怔。这女子,赫然是太后的侄女,金陵郡王莫重楼的妹妹莫明羽! 他想,坏了,这女子认得他,要是把他的身份说出来,那就前功尽弃了。 第32章 各怀心事 顾清夜第一时间想到叫鹦鹉傻蛋去引开莫明羽,让她到别家吃饭。可是临行前,萧疏叶说一路骑马,害傻蛋饱受颠簸之苦,不如让它留下陪陪两位夫人与它的同类凤儿,顾清夜就只好让傻蛋留下了。 莫明羽飞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伙计,手里仍提着马鞭,大步往店里走。 顾清夜心念电闪,刹那间拿定主意,低声对萧家兄弟道:“家主,七少,这女子认得属下,她有点……”脸上露出困难之色,“有点刁蛮,喜欢缠着属下,属下怕她……” 萧疏叶瞧着他,眉心微动:“你想避开她?” “是。” 萧疏雨戏谑道:“原来清夜你怕女人?” “胡说,不是的,我只是怕麻烦……”顾清夜难得地慌乱起来。 “所以,你要怎么办?” 一句话刚说完,顾清夜就背过身去。 这时,莫明羽已看见他们。他们三人实在太出众,不引人注意都难。可别人只是远远看一眼,莫明羽却直接向他们走了过来,像普通江湖女子一般,抱拳行礼道:“萧大家主,萧七少,这么巧遇见你们?幸会,幸会。” 顾清夜心里一顿,原来,他们也认识。是啊,本来就该有交集的,否则怎么会…… 萧疏叶与萧疏雨起身还礼,还没开口,莫明羽就朝他们眨了眨眼睛。两人便道:“莫姑娘,幸会。” “这位是……?”莫明羽看向顾清夜,顾清夜恰在此时回过头来,站起身。 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皮肤微黑、相貌平常的年轻人:“在下只是萧家一名普通侍卫。” 萧疏叶道:“他叫萧清。”他在说“萧清”这个名字时似乎加重了语气,并看了顾清夜一眼。 不知为什么,顾清夜觉得他这一眼别有深意。 莫明羽朝顾清夜点点头,又问萧疏叶:“萧大家主这是要去哪里?” 萧疏叶道:“去凤县访一位故人。莫姑娘单身一人?” “正是。” “那不如坐下来,与我们一起用餐?” 莫明羽道:“好呀,难得的机会,我求之不得。”说罢便去背窗的空位上坐了,叫道:“小二,上酒!拿你们店里最好的酒来!”又对萧疏叶道,“这酒我请。” 萧疏雨道:“莫姑娘,我们还要赶路,不便饮酒。” 莫明羽横他一眼:“素闻萧七少风流洒脱,怎么今天转性了?喝了酒你就骑不动马了么?还是说……”她眼睛瞟过来,投到萧疏叶脸上,“萧大家主家规严,不准午间饮酒?” 萧疏叶微笑:“怎么会?姑娘想喝,萧某奉陪便是。” 莫明羽道:“好,这才爽快!” 伙计过来道:“姑娘,我们乡野小店,最好的酒便是杏花酒了。” 莫明羽一挥手:“那就先来四坛。” 萧疏雨道:“莫姑娘怎么一个人行路,身边连个侍女随从都不带?” 莫明羽道:“我嫌他们碍手碍脚,喜欢一个人来去。” “你就这样到处闯荡?” “不是,我从京城回来,想碰运气,找一个人。”说到后面,莫明羽的声音低下去,眉宇间浮起一丝烦恼之色。 顾清夜与莫明羽只见过一次,在年后宫里的宴席上。那次宫中设宴,邀请王公重臣携家眷赴宴,金陵郡王莫重楼一家本来就在宫中给太后拜年,顾清夜也应邀前往。他父亲因为当时感染风寒,没有去。 于是,顾清夜便见到了莫明羽。 这女孩十分引人注目,不仅因为她与太后特别亲昵,从头至尾坐在太后身边,悄声细语,时不时引得太后欢笑,而且因为她在酒宴期间表演了一支剑舞。 她邀请了顾清夜与她共舞。 俊男靓女,一个像空谷中的玉树,一个像软红中的玫瑰,一个舞得空灵,仿佛要乘风飞去;一个舞得热烈,宛如烟花绽放。 对顾清夜来说,那支舞只是博了大家的好感、皇家的欢心,别无其它。他对莫明羽的印象是:她有些辣,又有些甜。 他当时隐隐怀疑莫明羽注意到了他,否则不会特意邀他共舞,可是他并没有多想,也没有在父母面前提起此事。 此刻听莫明羽说出来找一个人,并且脸上露出些小儿女的模样,他不禁有些好奇了。 萧疏雨向他抬了抬眼睛,顾清夜心道,看来自己撒的谎让萧疏雨多想了。 他感觉到旁边另有一道目光常常有意无意地瞧他,是萧疏叶,可是他无法从萧疏叶的眼光里看出什么,这个人简直深不可测。 “哦?莫非姑娘找的是心上人么?”萧疏叶道,嘴角掠过一抹淡淡的笑意。他平日里自带气场,不怒而威,可是当他这样和颜悦色并略带玩笑地跟人说话时,却叫人觉得他像个可亲的邻家大哥。 莫明羽竟微微脸红了:“算……是吧。” “不知道是哪家公子?能被莫姑娘看上的,一定不是普通人。”萧疏叶道。 这时候酒菜都已上来,顾清夜替他们几个都斟上酒,自己却没倒。莫明羽道:“你怎么不喝?我要了四坛,正好每人一坛,不够再添。” 顾清夜道:“多谢姑娘美意,可在下是萧家侍卫,时刻以保护主人安全为念,不能随便饮酒。”他说话的时候连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唯恐被莫明羽听出来。 莫明羽“噗嗤”笑了:“萧大家主武功盖世,放眼江湖,有几人能伤得了他?还需要你一个小侍卫保护么?” 顾清夜暗暗皱眉,道:“在下只听家主的命令。” 莫明羽顿时恼了:“萧大家主!你看……” 萧疏叶好脾气地道:“是我这属下不识好歹,莫姑娘别气。萧清,我准你饮酒。” 顾清夜答道:“是,属下遵命。”给自己也添了酒。 莫明羽被他顶撞了一下,倒反而关注起他来,多瞧了几眼,总觉得这人像在哪儿见过。尽管那张脸完全不认得,可这身形和气质…… 萧疏叶见她用探究的眼神看顾清夜,便又道:“姑娘还没说心上人是……?” “哦,他是一位京官之子,姓顾。” 顾清夜心头一沉,垂下眼帘,不想自己的眼睛泄露了情绪。莫明羽竟然喜欢上了他,那么她会不会利用太后那层关系,给自己指婚?若如此,自己该怎么办? 她说想找个人,应该是知道自己来江南了。但自己执行乌夜台的公务,旁人并不知道详情,所以,她也不会知道他在萧家。 他心中暗暗祈祷着,但愿莫明羽不要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萧家兄弟也不会对这个“京官之子”感兴趣。 刚才那招用错了,可是这事情变化太快,完全失控了。 萧疏雨怔了怔,这么巧?姓顾,而顾清夜说,他被莫明羽纠缠……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饮着酒。 莫明羽喝酒很豪爽,一碗下去,兴致就愈发高了起来,道:“萧大家主,下月十八的武林大会,我也要去见识一下。” 萧疏叶道:“哦?姑娘为何对江湖中事感兴趣?” 莫明羽道:“我从小习武,就是为了要闯荡江湖。江湖那么大,鲜衣怒马、叱咤风云,想想就叫人热血沸腾。虽然我哥拘着我,老说我撒野,不守规矩,可我就是喜欢。”说着,又咕嘟咕嘟喝了几口酒。 萧疏叶道:“姑娘既然那么喜欢江湖,为何喜欢上一个官家子弟?” 莫明羽愣了愣,像是被问住了:“他……他也是习武之人,我可以与他一起去闯江湖。”语气却有些不确定。 萧疏叶微微一笑,没有多做评论。 莫明羽挥了挥手,像是要挥走什么似地,又笑道:“我听说少林恒远大师有意卸任武林盟主一职,江湖九大门派都推举萧大家主继任。” 萧疏叶道:“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我哥说的。” 萧疏叶与萧疏雨默默对视了一眼,萧疏叶眸中带笑道:“令兄的消息倒比我这江湖中人更灵通。盟主一职,要大家公认才行。萧某何德何能,当得了盟主之位?莫姑娘休要胡乱猜测。” 莫明羽喝了酒,眼睛有些许朦胧,嗔怪地瞧着萧疏叶道:“萧大家主,不,萧大侠,你的仁德,江南,哦,何止江南,整个大虞的百姓都有目共睹。我看你啊,做个武林盟主都是轻的,做个一方诸侯还差不多。” 此言一出,不仅萧家兄弟心里一惊,顾清夜更是心头狂震。他知道皇帝为何开始忌惮萧家,莫重楼就是在皇帝面前如此说的,想必莫明羽是听得多了,才会脱口而出。 “莫姑娘,慎言!”他沉声道,“我们家主是江湖中人,济世救人是侠者本性,并无它求。” 萧家兄弟不约而同地眼眸一深。 莫明羽也一愣,盯着顾清夜,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涌了起来。 顾清夜刚才完全受本能驱使,话出口才想到现实,讷讷道:“家主,属下僭越了,请家主恕罪。” 萧疏叶和声道:“你说得很好,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何罪之有?” 莫明羽见顾清夜一副温驯的模样,暗想,自己真是见了鬼了,怎么刚才竟有那种奇怪的感觉?此人明明就是一个老实木讷的侍卫。 马蹄再起,各奔东西。 萧疏叶一马当先,萧疏雨与顾清夜并排,三人各怀心事。 入夜,客栈。 萧疏叶住一间,萧疏雨却要求顾清夜与他住一间。 顾清夜先替萧疏叶去安置行李,端茶倒水,忙完道:“家主先歇一歇,属下去七少房里安顿一下。” “等等。”萧疏叶唤住他。 “家主还有何吩咐?” 萧疏叶坐在桌边,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的边缘,道:“午间我们见到的那位姑娘,你知道她是谁么?” “她……”顾清夜垂眸,“属下只知道她叫莫明羽,并不知道身份。” “那我告诉你,她是金陵郡王莫重楼的妹妹莫明羽,当今太后的亲侄女。” “她是郡主?”顾清夜大惊失色,“属下……并不知道,还以为她只是普通江湖女子。” 萧疏叶微哂道:“你说她缠着你,所以你戴上□□,不让她认出你。可她说她有心上人,此人是京官之子,姓顾。难道,她说的便是你么?” 顾清夜连忙摇头道:“不是,这纯属巧合,她既有心上人,便绝不会对属下生情。可能她天生那种性格,属下误会了……属下瞧着,她对家主您也是热情得很呢。” 萧疏叶心道:好一张利嘴! 忽然怒起,沉声喝道:“顾清夜,你跪下!” 顾清夜下意识地服从他的命令,跪下,垂眸看地面。 萧疏叶盯着他道:“你以你爹娘的生命起誓,绝对忠于萧家,不起贰心。” 第33章 客栈夜话 顾清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萧疏叶。那人就在眼前,却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声音如有实质,以一种无法言传的强势,侵入他的心脏。 他竟然失神了,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漆黑的眸子中有隐隐的慌乱,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握了起来。 萧疏叶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为什么是这种反应?你难道不应该跳起来朝我吼:“我父亲不就是你父亲么?他已经不在人世,你为何还要我拿他的生命起誓?”为什么我这样刁难你,你却还在犹豫、彷徨? 他知道自己怒从何起,一想到顾清夜是莫明羽的心上人,只要皇家一道旨意,他立刻便会娶莫明羽为妻,成为莫重楼的妹夫,他心里就像扎进去许多利刺。 莫明羽的出现令他突然意识到一个现实:他与顾清夜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在江湖,一个在朝廷。 顾清夜是天子近卫,将来若成为皇帝的表妹夫,那就离皇室更近,离萧家更远了。 萧家之子么?如果是,那你与萧家格格不入,你为何要来?有时候听你的话,我感觉你的心离我很近,可我却不敢相信这种感觉。你说的话,有几句我可以相信? 我不屑与权贵相交,而你偏偏正与权贵为伍,并且即将成为权贵。 你这样的“权贵”,却纡尊降贵来当我萧家当一名区区侍卫,我岂能相信你没有阴谋? 他虽然面沉似水,胸中却似有怒涛汹涌。他真想亲手打碎顾清夜的外壳,看到他里面真实的模样。 他很少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很少有这样不讲道理地去刁难一个人。 “家主。”顾清夜的眼睛变得清明,他突然自己站起来,挺直了脊背,嘴角抿出几分倔强,直直地看着萧疏叶。 怎样?要反抗了么? “恕属下无礼,家主这样的要求,属下做不到,并且,属下觉得毫无道理。” “哦?”萧疏叶只发出一个单音。 “属下一人做事一人当,若属下背叛萧家,自当接受一切惩罚,家主您要将属下千刀万剐,那也是属下罪有应得。可是,我父母何辜,要受此牵连?属下若拿父母的性命起誓,岂非大不孝?家主素来以德服人,今日却为何如此不讲道理?” 萧疏叶失笑,这孩子,真的是巧舌如簧,而且一脸无辜、义正辞严,全天下没有人比他更讲道理了。 他正想开口,就听一人笑道:“好严重的控诉,大哥你做了什么事,惹怒了我们清夜?” 萧疏雨推开虚掩的门,潇潇洒洒地进来,勾起的唇角满是调侃之色。 顾清夜退后一步,微微垂首道:“是属下失礼。” 萧疏雨坐到萧疏叶对面,拿起茶壶,倒了杯茶,啜一口,对顾清夜道:“今日被莫明羽那丫头吓了一吓,清夜恐怕乱了方寸,不如先去房里歇息片刻?待会儿我们用餐时,我叫你。” 顾清夜看看萧疏叶,见他没有反对,便应道:“是,七少。” 他出门,并把房门拉上。 萧疏雨吐出一口气,看向他大哥:“大哥,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为什么这么问?” “你今天反应太大,不像平日的你。”萧疏雨道,“昨日你刚教过我,要将清夜当成真正的下属,欣赏他、成全他,可是方才,你竟逼他以父母之命起誓,你这试探的痕迹未免太严重了。” 萧疏叶不禁露出微笑:“你听到了他的抗议?” “是,恰好过来。” “你知道我在试探他?” “自然,大哥是这世上最公正、最包容、最仁慈的上司,我还不了解你么?你这样咄咄逼人,我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你对清夜起疑了。” 萧疏叶莫名受了一堆推崇,却纹丝不动,他并不认为他弟是真心的。包容么?平日里挨了诸多捶楚,你会认为我包容? 萧疏雨瞥了他兄长一眼,眼神里有些委屈:“还有,你今天居然那么无聊,跟莫明羽打听她的私事,你难道不是在求证什么?然后你突然生气,一定是得到了答案。所以,你还想瞒我么?” 萧疏叶心里有些感慨,又有些欣慰,忍不住道:“小七,我很高兴,你开始用心了。” 话题跳跃得有点大,萧疏雨感觉不是滋味,低声道:“大哥,你一直觉得我没心没肺,对不对?其实,我只是习惯于依赖你,并且也讨厌江湖中的波谲云诡,不愿耗费心神去与人争斗,所以才这么懒散。可我并不傻!” 萧疏叶道:“你不傻,你很聪明。” “可你不信任我,觉得我不够担当。”萧疏雨嘟囔。 “不是你不够担当,是你不愿意担当。”萧疏叶道,“对你不喜欢的事,你会下意识地拒绝。” 萧疏雨想起光阴客栈中那些事,知道他大哥说得一点也没错。 归根到底,他心里充满阳光,就不愿去面对黑暗、阴谋、贪婪、狡诈。 “是,大哥。”萧疏雨难得地自省,“小弟知错了,以后一定改。大哥,你相信我好么?不要再对我隐瞒了,好么?” 萧疏叶点点头:“你先答应我,知道真相后,不要在清夜面前露出一丝破绽。” “是,大哥,我一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很好。”萧疏叶点头,“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萧疏雨做了一个“等等”的手势,闪身到门后,侧耳听听外面。萧疏叶道:“放心,他没在偷听。”萧疏雨一步退回来:“大哥,你说吧。” 萧疏叶道:“此事要从我们父亲说起……” 隔壁房间,顾清夜已收拾好行李,站在窗前,一个人发呆。他将今天的事在心里捋了一遍,他想,因为自己错误地撒了个谎,反而给自己埋了个坑,现在萧疏叶怀疑他就是莫明羽嘴里那个姓顾的“京官之子”。 但为什么突然要自己拿父母的性命起誓?是因为他觉得官员惜命,而自己作为京官之子,必定熟读经书,背负着伦理纲常,不可能立这种誓言么? 那么现在,他的怀疑程度加深了么?他会不会去调查京中姓顾的官员?调查到自己? 他思索着该怎么补救。 萧疏叶房里。 萧疏雨的表情一直随着萧疏叶的叙述而变化,为大哥一直隐瞒自己而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为顾清夜的真实身份震惊……听到最后,他却又笑了,笑得脸上的肌肉都恨不得抖起来。 萧疏叶道:“你笑什么?” 萧疏雨摸摸自己的脸颊,兀自呵呵笑:“大哥,这事好有趣。” “有趣?” “是啊。”萧疏雨嘴角仍挂着笑容,托着下巴,眼里闪出星星点点的光彩,“难怪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似曾相识,有种势均力敌的感觉,哦,不是对手的那种,是惺惺相惜的那种。还有,有时候他会给我一种压迫感。有时候,他又会教训我,而我不由自主地想听他的话……没错了,他肯定是我哥!” 萧疏叶有些无语:“你这么兴奋?” 萧疏雨没接他的话,自顾在那儿絮叨:“对了,这几日,我一直觉得他在宠我,他服侍我穿衣洗漱,感觉像兄长在照顾弟弟……” “你让他服侍你?”萧疏叶皱眉,“你把他当下人么?” 萧疏雨一下子回过神来:“没,我就是气不过,觉得他利用了我,所以惩罚他。” 傻小子。萧疏叶道:“我明白了。” “大哥,我想到一种可能。”萧疏雨凑过头来,“你说,他会不会像莫明羽一样,一心向往江湖,却又被身份所拘,所以逃到江南来,想放纵自己一回,圆一场江湖梦?” 萧疏叶看着自家兄弟一脸阳光,心里有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微笑道:“你在为他考虑,因为你总不愿将他与阴谋联系起来。可是,他圆江湖梦,也不必要进我们家来当侍卫吧?” “他想去武林大会露个身手吧,借助我们家的身份,不是更加方便么?何况,他虽然没认亲,好歹也是萧家人,他心里可能觉得自己是回了家。” 萧疏叶道:“可若是你,你愿意给你的兄弟当侍卫么?” 萧疏雨顿了顿:“我想,他做惯了宫中侍卫,许是根本不在乎这个身份吧,我看他做起来简直驾轻就熟呢。” 萧疏叶哑然失笑。 萧疏雨抬眸看他,认真地道:“无论如何,我知道他是我哥哥了,以后,我会对他好的。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会。” “好。” “大哥,你也别为难他,好不好?”萧疏雨恳求道。 “好。” 于是在顾清夜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萧疏叶下一步会怎么走时,萧家兄弟唤他去吃饭,就在萧疏叶房里。 萧疏雨亲自给顾清夜斟了酒,殷勤道:“清夜,夜里不用赶路了,你多饮几杯。” 顾清夜有些晕头转向,不知道七少爷又怎么了:“七少,属下不敢当。” “没什么不敢当。”萧疏雨拍拍他的肩,笑道,“出门在外,自由自在。”那笑容太过美好,让顾清夜越发疑惑。他不知道萧家兄弟说了些什么,看看萧疏叶,脸色也温和得很。 于是他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家主,谢谢七少。” 夜里,顾清夜与萧疏雨各自躺在床上。顾清夜心惊胆战地发现,萧疏雨一直在看他,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目光,嘴角还带着一丝意义不明的笑容——好诡异。 “七少。”他不得不叫醒那个大约是喝多了的人。 “嗯?” “你是不是醉了?”他试探着问。 “你看本少爷像醉了么?”萧疏雨眯了眯眼,勾起唇。 “没醉,为什么那么奇怪地看着我?” “看你戴了几层面-具。” 顾清夜一愣:“我没有,中午那是为了骗莫明羽。”奇怪,这小子乱七八糟说什么? 萧疏雨大笑:“谁不是背着一箱面具走江湖?只是你有几层,我还不知道罢了。但是,”他话音一转,悠悠道,“总有一天,我会看见的。” 第34章 再生枝节 这一晚,顾清夜睡得并不塌实,他觉得自己一贯的冷静自持在萧家兄弟面前已经快崩塌了。试探、猜疑、解释、担心,双方陷入一个循环往复的圈子里,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阳光、俊朗、心地坦荡的萧疏雨,此刻也变得有些不可捉摸了。或者说,他长大了。 “谁不是背着一箱面具走江湖”,他说得对,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戴着面具。 十八岁,当自己成为乌夜台令主时,就已戴上了一个银质面具,将“顾清夜”这张脸隐藏在面具背后。 可顾清夜就是真实的自己么?现在自己顶着顾清夜这张真实的脸,却做着隐秘的事,欺骗的事。他欺骗了萧家人,用温润无害的笑容,欺骗了萧家人。 尤其对萧疏雨,他心存的愧疚更深。因为萧疏雨是真心对他的,他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个少年,活在阳光里,不愿履足阴暗。而自己,会成为他心中的阴影么? 半夜里起了风,风很大,在屋顶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音。 萧疏雨好像在做噩梦,手挥舞了两下,嘴里发出类似斥喝的声音。顾清夜飞快地起身点了蜡烛,过来看他,见他皱紧眉头,额上覆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他轻唤:“七少,七少。” 萧疏雨睁开眼睛,眼神迷离,也不知道看清了没有,轻轻笑了:“哥。” 顾清夜愣住。 “哥,我没事,睡吧。”萧疏雨咕哝了一声,摆摆手,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顾清夜苦笑,他是把自己当萧疏叶了吧?怎么做梦这么孩子气?唇边不自禁地露出兄长式的笑容,可他自己完全没自觉。 他举袖擦掉了萧疏雨额头的汗水。 天刚亮,顾清夜就醒了,悄无声息地起身下楼。客栈后院有口井,他去打了井水洗漱,井水沁凉,十分舒适。洗完,他到厨房要了热水,并叮嘱伙计准备早餐,自己准备回房间唤萧家兄弟起床。 就在这时,他发现背后有人盯着他。他回头,听到一声轻笑。笑声带着嘲讽的味道,而那声音的主人是个一身锦袍的年轻公子,样貌很熟悉。 “顾公子,不认得我了?”年轻公子抱臂看着他,微微抬起下巴,有些骄傲、有些挑衅。 顾清夜暗暗皱眉。换了男装他也认得,是莫明羽。 “郡主?”他压低嗓音,“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跟我们反方向走的么?” 人影一闪,莫明羽已在他面前,拂起的袖子扫到了他的手指,开口时气息可闻:“昨日中午你戴着面具,我没认出来,可我觉得你似曾相识。后来,我想明白了,于是回头追你们。昨晚我住进客栈时,问了一下伙计,是否见到你们三个模样的人。真巧,你们就住在这儿。” “那昨晚我怎么没见你?”顾清夜退后一步,离她远一点。 “你一直躲在楼上,我根本见不着你们。” “你为何没来客房?” “你不怕我来揭露你的身份?”莫明羽偏头一笑,挑衅的意味十足。 “郡主,请跟我来。”顾清夜示意莫明羽跟过去,两人到了客栈后的一片小树林里。 莫明羽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萧家兄弟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吧?我没去拆穿你,你该谢谢我。” 顾清夜道:“是,多谢郡主。” “你为何跟萧家兄弟在一起?为何要戴着面具避开我?”莫明羽脸上露出气恼之色,“你在旁边看好戏,害我……害我……”她说不下去了,气哼哼地扯了一根长得低的枝条,一片片撕扯上面的叶子。 顾清夜知道,她的意思怪自己假装陌生人,听她讲了心里话。 “抱歉,郡主,我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当时比较慌乱,只能戴了面具。” “那你怎么跟萧家兄弟解释的?” “我谎称与郡主有过节,怕被郡主认出来。” “你跟他们在一起做什么?” “郡主可知我来江南做什么?”顾清夜不答反问。 “太后说,你来公干。”莫明羽道,“难道这差事与萧家有关?” “不是,”顾清夜道,“我并不是来公干的。我身为天子近卫,职责便是保卫陛下安全,哪有什么离开陛下的公干?我只是像你一样向往江湖生活,听说要召开武林大会,我按捺不住,便向陛下告了三个月假,想到江湖上来闯一闯。” “真的?”莫明羽惊喜地道,“你也喜欢江湖生活?那我们不是正好……”“志趣相投”四个字还没说出来,就被顾清夜打断了:“郡主,我们身份悬殊,不合适。” “胡说!哪里悬殊了?”莫明羽脸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我喜欢你,才不管你什么身份,你休要拿身份二字推搪!” 顾清夜露出无奈的笑容:“郡主,京中多少高门子弟,皆可为郡主良婿,我不过是一名侍卫,无德无才,又不解情趣……” “顾清夜!”莫明羽大声喝住他,“我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闺阁小姐,要什么情趣?讲什么才德?我不过就是一个喜欢闯荡的野丫头,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你不正好也喜欢么?我们难道不是天生的一对?” 顾清夜觉得自己无法招架莫明羽那种毫无掩饰的表达方式,有些窘迫道:“蒙郡主厚爱,可是我不过是向往江湖生活,最终还是要回归本来的身份。我并不自由,家父也不会让我自由。自小我便被家父谆谆教诲,此生定要为朝廷与陛下鞠躬尽瘁。我现在,不过是短暂地放飞片刻罢了。” 莫明羽的眼神黯了黯,声音低下来:“我可以为你改变的……你难道打算违抗太后的懿旨么?” 顾清夜惊道:“太后已经下了懿旨么?” 莫明羽被他这态度激怒了,自己堂堂郡主,太后的亲侄女,主动向一名男子表露心迹,却被他推辞、逃避…… “正是。”她故意这样说。 “郡主,”顾清夜恳切地看着她,“能否请郡主劝太后收回成命?我自惭形秽,配不上郡主。” “顾清夜,你,你这混蛋!净跟我来虚的,没半点真心!”莫明羽猛地将手里的枝条抽向顾清夜,顾清夜没有躲,那枝条结结实实打在他左脸上,斜斜地划出一道红痕,破了皮,隐隐有血迹渗出来。 顾清夜摸了摸脸,苦笑:“郡主若想解气,就尽管打吧,我绝不闪避。可是,婚姻大事,恕难从命。” 莫明羽气得发抖,咬紧牙关,挥起枝条,劈头盖脸地抽去。 忽然,白影一闪,她手中的枝条被夺去,一人懒洋洋地道:“莫大郡主,在这儿冲我的侍卫耍什么威风?要打要罚,还轮不上郡主动手吧?” 来者正是萧疏雨。 而萧疏叶正在不远处淡淡地看着他们。 莫明羽怒极反笑:“萧七少,你的侍卫?你可知道他究竟是谁?他根本是在耍你们!” 萧疏雨道:“他本来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入了我萧家,便是我萧家的人。” 莫明羽点点头,一字一句地道:“好,好,你便护着他吧,他迟早有一天会祸及你萧家的!”说罢转身便走了。 萧疏叶看到她眼里隐约闪着泪光,他对顾清夜道:“清夜,这姑娘被你伤了心。” “家主,七少,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当你说,你并不是来公干的时候。”萧疏雨道。 顾清夜茫然地看他一眼,又看看萧疏叶:“属下……抱歉,欺瞒了你们。” 萧疏雨笑笑,摇头:“你有苦衷嘛。” 萧疏叶走过来,一步,两步,顾清夜下意识地倒退一步。 萧疏叶深黑的眸子注视着他:“清夜,你的意思是,三个月之内,你还是我萧家的人,三个月之后,你便回去了,是么?” “我……” “这三个月,对你来说是短暂的放飞时间,那么,萧家对你来说是什么?” 顾清夜只觉得舌苔发苦。莫明羽,你害死我了!我不得不用这种拙劣的方法来圆谎。可是,为圆一个谎,我就得撒更多的谎。 在重遇莫明羽的时候,他就知道此事不能善罢甘休了,他必须半真半假地给萧家兄弟一个解释。否则,等莫明羽揭穿他的身份,他的境地就很尴尬了。 萧疏叶的眸子静若沉渊,黑得深不见底。顾清夜被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包围着,竟感觉像面对虞伯雍或者自己的父亲。 他低下了头,做出示弱的姿态:“不是的,属下那是为了婉拒与莫明羽的婚事。属下根本没有告假,是跑出来的。” 萧疏叶笑了:“你胆子那么大,身为天子近卫,竟然擅离职守,跑到江湖中来。若你们陛下通缉你,我岂非白白受了连累?” 顾清夜单膝跪下:“属下欺瞒家主,自知有罪,请家主责罚。” “责罚后呢?你打算何去何从?” “若家主唯恐受到牵连,属下这便告辞,只是,属下仍然感激家主与七少收留之恩。” “大哥。”萧疏雨插口道,“我们萧家岂是怕事之人?留下清夜吧。我想,皇帝还是很纵容清夜的,若真要通缉他,怎么还会有太后指婚之事呢?” 萧疏叶思索片刻,点点头,对顾清夜道:“既然如此,我便容你留下,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但是,只要你在萧家,便不可做任何有损萧家之事,记住了么?” “是,属下记住了。” “欺瞒之罪,罚五十板子,先给你记下,回家再罚。” 顾清夜想起萧疏叶鞭打他时警告的话,脸上又烧了起来,悄悄看萧疏雨一眼,竟是带着求救之意。 萧疏雨向他摊了下手,以示自己无能为力。 “想求情?”萧疏叶冷声道,“加罚二十。” 顾清夜困难地道:“属下不敢,属下愿意领罚。” 楼下,客房最深处的一间,莫明羽坐在桌前,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像要用水烧熄心头的怒火。 一人站在窗前,灰色的背影,淡淡的声音道:“郡主相信顾清夜为了闯荡江湖,甘心当萧家的侍卫?” 莫明羽抬头:“你什么意思?” “他用三个月去当一名侍卫,仅为试试江湖的水有多深么?他并不是游戏人生之人,我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来。” “难道他另有用意?” “我也猜不透。”那人道,“但我在查。” “查什么?” “查他这个人。” “有什么好查的?他的身份我一清二楚。” “不一定,有些真相掩盖在时光之下,需要我们去揭露出来。” “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还不确定,但很快会有消息的。” 第35章 变生肘腋 越近凤县,萧疏叶越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只是此乡非故乡,而是伊人居住之乡。 心细如发的顾清夜早已觉出萧疏叶心中的烦恼,这位叱咤风云的萧家家主,仗剑的手最是稳定,可一旦面对感情,他却手滑了,握不住了。平素冷静如一池深潭,此刻却已泛起微澜。 明日便能抵达光阴客栈了。今日夜宿客栈时,他只饮了一点酒,浅尝辄止。顾清夜想,他恐怕借酒浇愁愁更愁吧? 饭后,萧疏叶叫顾清夜与萧疏雨回房休息,顾清夜道:“家主,您要沐浴时,唤属下一声。” “好。” 顾清夜回客房,萧疏雨脱下外袍,坐到桌前,倒了两杯茶,道:“清夜,来,坐下聊聊。” 顾清夜坐下,两人目光相对。萧疏雨笑了,眸子晶亮,专注地看着顾清夜。顾清夜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七少,你怎么……” “我果然没料差。”萧疏雨道,“你真是因为喜欢江湖才来的。” 顾清夜道:“我到你家第一天就这样禀告家主了。” 萧疏雨道:“不过我没想到你胆大包天,还敢私自出逃。你家皇帝陛下明明知道你跑了,为何不但没有抓你,还替你考虑婚姻大事?” 顾清夜苦笑:“一天了,七少还对这事感兴趣?早些为何不问?” 萧疏雨道:“白□□色匆匆,哪有心思问东问西。这会儿歇下来,我自然要好好审问你。说吧,若有半句虚言,我就家法伺候了。”他呲出一口白牙,阴森森地笑。 顾清夜立刻配合地站起来,作势要跪。萧疏雨拦住他:“你干什么?” “七少要审属下,属下自然该跪着。”顾清夜再正经不过了。 萧疏雨噗嗤一声笑出来,指着顾清夜:“你坐下,别装模作样的。你啊,莫明羽说得不错,你净来虚的。你跪我大哥还差不多,我可当不起你跪。别逗了,说吧。” 顾清夜不禁也笑了。两人之间所有的误会、隔阂都仿佛烟消云散了。顾清夜暗暗高兴,自己一早借莫明羽吐露的“心声”总算见效了。 他重新坐下,道:“我也不明白,想来是家父求了情吧。另外,我从陛下是太子时就追随他了,兢兢业业,从无懈怠。陛下他,想必也不忍问责。至于婚事,你也看到了,莫明羽那丫头十分刁蛮任性,她喜欢我,太后宠她,自然便成全她了。” 萧疏雨摸着下巴,揶揄道:“人家姑娘倒贴着追你,你还不情愿?之前还说我‘多情之人最为无情’,你自己才无情吧?” 顾清夜无奈道:“你真记仇,是我不知天高地厚,胆敢妄议七少,我错了。” 萧疏雨哈哈一笑。这两天他真是连连示弱啊,全不似刚出现时锋芒毕露。 他心里暗自琢磨,自家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在皇帝身边当侍卫,伴君如伴虎,平日里一定小心谨慎,处处顾及忠诚尊卑。如今的作派不像是假的。可是若说忠诚,他又背叛了皇帝。那么,他还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的。 但到底,在自家兄弟面前俯首称臣,未免有些委屈了。 他转念又一想,顾清夜是私-生子,连庶出都算不上,在自己这位嫡子面前,他的确弱了几分。这样一想,也就通了。 心里有些柔软,笑容也变得愈发温和:“别这样,清夜,我心里是当你哥的,只是前两天误会了你。如今云开雾散,我也不怪你了,方才跟你开玩笑呢。我一直觉得跟你亲近,不如我就叫你哥吧?” 顾清夜腾地站起来,像受到了惊吓一般。 “不,七少,不行……”你别对我太好,我当不起,我怕有一天你加倍恨我。 萧疏雨的眸子深了几分。 一直那么镇定、那么冷静,直到你来到我家,才一次次露出慌张之色。你慌什么呢?怕我和大哥知道你的身世后,会鄙视你、排斥你么?明明来了,却又悄悄与我们拉开距离。宁愿做下属,不愿做兄弟么? “属下不敢当。七少你休息会儿,我去家主那儿看看他有没有吩咐。”顾清夜转身走了,简直像落荒而逃。 萧疏雨叹口气,有些郁卒。 顾清夜到门外时,心情就平复了下来。他想,至少萧疏雨的毛已经捋顺了,这,是件好事。 他想出去透透气,经过萧疏叶房间时,敏感地觉察到里面没人。他敲了敲门,果然没有回应。他便下了楼,遇见伙计,问道:“有没有看见我家大少爷?” 人长得好,处处都受关注。伙计对他们三人印象深刻,热心地道:“有,有,那位少爷要了一坛烧刀子,一个人去外面了。”他指指大门外。 烧刀子?萧疏叶为何要这么烈的酒?恐怕这会儿才真是要借酒浇愁吧? 他不放心,便出了大门,去找萧疏叶。 月色皎洁,夜晚的风有些微凉,一只孤飞的鸟儿从头顶掠过。朝前面看,路那头有一片林子,树影朦胧。 林子不深,顾清夜走进去,像是有种搜寻的本能似的,很快发现了萧疏叶。 他侧面有截断墙,孤零零地杵在那儿,上面爬满了藤萝。身后是棵高大的香樟树,这树春天落叶,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他就坐在落叶上,手里举着酒坛,大口大口地喝着火辣辣的烧刀子。 顾清夜远远地看着,心里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这个名震江湖、深得民心,连陛下都对他起了忌惮的萧家家主,平日里应该极尽风光吧?可此刻,他独自坐在黑暗中,吞着烧刀子,显出几分独孤与落寞。 即使再强大的人,也会有脆弱的时候。他的内心,是不是只有玉生烟可以真实触碰? “站在那儿做什么?”萧疏叶发现了他,开口道,“过来吧。” 顾清夜举步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断墙后突然射出一蓬寒光,香樟树顶有一条黑影降落下来,像一块巨大的幕布,向萧疏叶当头罩下,而他身下的树叶突然炸开,有人竟从地底下钻了出来,一把雪亮的钢刀直削萧疏叶的腿。 萧疏叶已经喝了很多酒,他的反应已经不够灵敏。 那三处袭击来得太快,他的上、下、左三路都已被封死。 可是他突然扔出了手里的酒坛,叮叮声不绝于耳,那些暗器被他击飞了。他的身子冲天而上,剑光如一道闪电,劈开夜幕。 与此同时,顾清夜已经扑了过来,像一颗横向划过的流星,黑色的流星。 雪亮的剑光照出他的脸,那张脸宛如修罗,寒意森森。而那个地底下钻出来的人,身形矮小,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鬼魅般的眼睛,里面不带丝毫人类的感情。 他仿佛就是个杀人机器。 那一瞬间,顾清夜脑子里冒出朵儿提过的“扶桑人”,能够将身体随意弯曲,能够借助任何东西藏匿,难道,此人便是? “你是扶桑人?”他喝问道,声音像浸了冰碴子一样。 杀手没有回答。 萧疏叶的剑已将当头罩下的幕布搅得粉碎,碎裂的布片与飞舞的落叶混在一起,纷纷扬扬。 漫天剑气笼罩了这个不大的林子,连月光也像被杀气惊到,变得颤颤巍巍、朦朦胧胧。一股阴风穿透林子,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幕布后面没有人!那个袭击萧疏叶的人像凭空消失了。 萧疏叶飞身上树,向四处观望。忽然,一道寒光从斜刺里袭来,等他挥剑去挡,那寒光便消失了。他只看见一个影子,不,一团影子,像是根本看不出五官与四肢。 “家主,这两人像是扶桑人,他们的身法很诡异!”顾清夜喊道。 萧疏叶飞身落下,与顾清夜背对着背,低声道:“我们不动,等敌动!” “是。” 那团黑影又射了过来,与地底下冒出的人一起进攻萧疏叶与顾清夜。奇怪的是,两人不停用身法闪展腾挪,仿佛只想绕花对方的眼睛。 可这时,萧疏叶看清了他的对手。那人的身躯就像蛇一样扭曲着,眼里发出绿幽幽的光。 “噗”的一声,血花飞溅,萧疏叶的剑刺中了敌人的腹部,皮肉被利器穿透的声音在静夜里听着令人齿寒。 与此同时,顾清夜的剑划过矮个子杀手,从左肩到右胸。 蓦然,他心里涌起一股警觉的寒意,那寒意来时,有一样东西便当头砸了下来。黑暗中看不清是什么,可他闻到了一股火-药味。 而他眼角的余光发现,萧疏叶对面的敌人竟用双手握住了那柄刺入他身体的剑! 刹那间,一切都只在刹那间。顾清夜来不及思索,他的身子已先于大脑作出行动,他猛地扑过去,将萧疏叶扑倒在身下。那一瞬间,他的剑仍然及时地挡了挡暗器。 “轰”的一声巨响,火光照亮了林子。 顾清夜只觉得整个地面都震动了,无数泥块、碎石、残柯、断枝,还有树叶雨点似地砸在他身上,他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他隐约看见一条白影逆着火光飞来,然后有人影、说话声,一片混乱。 他眼前阵阵发黑,感觉到背上有灼烧般的疼痛。 “清夜!清夜!”是萧疏雨的声音。 萧疏叶翻转身,将他抱在怀里,触手一片黏腻,顾清夜背上全是血。 “那个躲在断墙后的人……偷袭我们。”顾清夜微微喘息着道,“快去追。”他眼前越来越模糊。 萧疏叶脸色凝重,沉声道:“被我刺中的人已经死了,另外两个逃了。先回去给你治伤。” “清夜。”萧疏雨眼里含着痛色,“你为何这么做?” “我……是萧家侍卫,保护家主……是我的职责。”顾清夜说完,便昏了过去。 第36章 安心疼痛 霎时间心头剧痛,萧疏叶顾不上查看现场,寻找杀手的线索,抱起顾清夜就往客栈里冲。萧疏雨紧随其后,看到客栈里的住客慌成一片,掌柜与伙计在门口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 “客官……这,这……”掌柜语不成调。 “我会处理!”萧疏叶撂下一句话,“帮忙请大夫过来,我有重酬。” 他身上那种强大的气场令人不由自主地服从,掌柜忙叫伙计去请大夫。却听有人道:“不用了,我是大夫,我来替这位公子看看。” 一位身穿黄衫的男子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厮。 萧疏雨即使在担忧、心痛中,也不禁从心底冒出两个字:“妖孽。” 这人大约二十来岁,肤白貌美,长着一双桃花眼,眼角像是有意勾人似的,挑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这长相,实在不像大夫,倒像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走吧。”这人径自道,“我姓项,你们叫我项大夫就行了。”一副傲娇的模样。又吩咐他的小厮,“取我的药箱来。” 客栈里的人窃窃私语,但终于散去了。 萧疏叶将顾清夜抱到萧疏雨房间,脸向下放在床上,顾清夜一动不动。萧疏叶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指,而萧疏雨的眼睛根本没有从顾清夜身上移开,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项大夫瞥他一眼,毫不客气地使唤他:“去替我端盆热水来。” “哦,好。”萧疏雨失魂落魄的,被他一叫,才醒过来,跑着下楼了。 项大夫将顾清夜背上的衣衫撕开,只见顾清夜的后背一片血肉模糊。项大夫啧啧叹道:“若不是遇到我,这少年背上怕是要留下永久的伤疤了。这么俊的人,落了疤可不好看。” “他怎么样?”萧疏叶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项大夫回头看他一眼:“你很紧张他?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家侍卫,方才舍命救我……” 项大夫的桃花眼里闪过什么:“看来你这主人深得人心。阁下贵姓?” “姓萧。” “姓萧?又如此气度,莫非我有幸遇到了扬州萧家的家主?” “在下正是萧疏叶。”萧疏叶道,“项大夫熟知江湖?” “不,我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大夫,对江湖倒也不熟。但萧大侠久负盛名,就算普通百姓都知道萧大侠的名字。在下听闻萧大侠宅心仁厚,常常救民于危难之中,心里颇为敬佩。” 萧疏叶道:“惭愧,项大夫过奖了。我这位侍卫没有性命之忧吧?” 项大夫道:“死不了,只是要受些罪。皮肉炸烂了,里面还嵌着钢珠、砂砾,我要替他一一清除。幸好我带了麻沸散,让他一直昏着吧,免得太痛苦。” 萧疏叶皱紧眉头:“这不像霹雳堂的霹雳弹,杀手来头不小。” 项大夫道:“你都不知道对手是谁?” “我想不出。” 扶桑人么?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杀手。他想起那个被自己刺中的杀手,抓住他的剑,分明想要与他同归于尽。那瞬间,他看见杀手眼中残忍且狂热的光芒。他仿佛将死看成一种荣耀。 萧疏叶心里泛起一股寒意。自己竟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从光阴客栈小七被陷害起,就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操控着,是针对他们萧家来的。 此人,是个劲敌。 仇,不知所起。 萧疏雨端了热水来,小厮也拿了药箱来,项大夫开始替顾清夜清理伤口。 盆中的清水一次次变成血水,小厮去换水时,端盆的手都有些颤抖了。萧疏雨在旁边看着,眼角悄悄泛红。 项大夫仿佛眼观六路,用眼角扫了萧疏雨一下:“喂,看着难受就别看了。你不去找找杀手的线索么?就这样白白挨打?” 萧疏雨看看萧疏叶,萧疏叶点头。他便转身去了。 房间里安静极了,顾清夜依旧昏迷着,项大夫细心而又利落地给顾清夜清理、包扎伤口,忙了半天,终于搞定。顾清夜的衣服从里到外都被他撕开了,他索性用手术刀刷刷几下,将他上身剥个精光。托着下巴打量了半天,道:“好身材,好皮肤。果然是玉一般的人。” 萧疏叶上前挡在顾清夜面前,做出客气的有请姿势:“多谢项大夫,请稍坐片刻,喝杯茶。” 项大夫噗嗤笑了:“你还挺护着他的。怕什么?我只是欣赏一下而已,又不会让他少掉一块肉。” 萧疏叶微微一笑:“他是我萧家的人。” 项大夫挑起半边眉毛,那样子极像在抛媚眼:“萧大侠真是有情有义。” 萧疏叶觉得头疼,这妖孽似的人确实有本事,可这模样实在不敢恭维。 他亲手替项大夫倒了茶,看项大夫大喇喇地喝了几口,才问道:“不知该付项大夫多少诊金?” 项大夫慢悠悠地道:“本来呢,贵府侍卫的命应该是比较值钱的,而且我用的药也是极好的,我想收个千儿八百。不过,看在萧大侠与萧七少两位美男的份上,我就收三百两吧。” 萧疏叶一头黑线。自己这生,还是头一回被人称为“美男”。 项大夫哈哈大笑,为戏弄了萧疏叶而得意之极:“萧大侠,你现在这样子才可爱嘛。” 萧疏叶忍着火,毕竟人家救了顾清夜。 “大哥,项大夫。”萧疏雨回来了。 “怎样?” 萧疏雨用一块帕子包着一把飞刀,刀刃上泛着蓝幽幽的光:“有四把飞刀,都是淬毒的。炸-药威力很大,那个中剑的杀手被炸掉了一条手臂、一条小腿,我只找到这断臂与断腿,他的身子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 “化成了一滩血水。” 萧疏叶悚然一惊:“化尸水?这些人,竟然如此狠毒!” 项大夫道:“这是江湖中事,我不管。我累了,萧大侠,把诊金给我,我去休息了。” “好,多谢项大夫。”萧疏叶付了诊金。项大夫留下两瓶药:“后面你们自己照顾他吧,每天换药包扎就行。这个瓶子里的药丸内服,这个瓶子里的药粉外敷。” “好。”萧疏叶道,“可否请教大名,以后有机会报答阁下。” 项大夫笑道:“说什么报答?我是大夫,你付钱,我治病,又不是施恩。我说过,我名不见经传,不问也罢。” 说完,他施施然地走了。萧疏雨悄悄说了句:“此人真怪。” 两人不约而同地走到顾清夜床前。 顾清夜脸色苍白,一缕头发被汗水浸湿了,贴在额头。萧疏叶轻轻替他把头发理好,摸了摸他冰冷的脸颊。 萧疏雨拿了湿布巾过来,替他擦掉脸上、脖子上的汗水,看着他大哥:“清夜哥……心里是当我们兄弟的吧?否则他不会不顾性命地救你。” 萧疏叶心情沉重,为自己对敌况不明感到深深的无力,更为自己害顾清夜受伤万分愧疚。 萧疏雨难得看到大哥这副悔恨、挫败的模样:“大哥,你别难过。是我不好,没有与清夜哥一起出来。否则,他也许就不会受伤了。” “不,是我的错,放任自己,独自去饮酒。” “大哥是因为玉姐的事吧?” 萧疏叶默认了。 “大哥,清夜哥不肯自己说出身份,我想,干脆我们说破了吧。” 萧疏叶摇摇头:“清夜是个有主见的人,他不说,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大哥,你是不是对他仍不放心?” “不。”萧疏叶苦笑,“我明白,他对我们是真心的。可是,经过今夜之事,我知道我们背后有个强大的对手,敌暗我明,形势于我们不利。等清夜伤好,我就让他离开。我不想他被牵扯进来,再受伤害。” “大哥!”萧疏雨吃惊地瞪着他,“你要赶清夜走?” “不是赶他走,是保护他。” “胡说!”萧疏雨激愤起来,“他志在江湖,又回到了我们身边,我们是他的兄弟,我们家也是他的家,你让他走?你让他到哪里去?” “你不是也说过,以他的能力,一个人也能在江湖中扬名?” “我是说过,可现在不同了。现在我知道他是我哥,我就不想让他去浪迹江湖。他配得到更好的!” 萧疏叶眼神复杂地看着昏迷中的顾清夜,低低道:“你让我再想想。” 萧疏雨倔强地道:“无论如何,你不能叫清夜哥走。就算你要他走,我也会把他留下来。” 萧疏叶挥了挥手,不再说话。 不知为什么,萧疏雨觉得他大哥特别疲惫。他不明白他究竟在纠结什么。 另一间客房里,姓项的大夫坐在桌前,默默饮着茶。小厮道:“少爷,您好像有心事?” “我只是在想顾清夜。” “顾清夜?” “就是刚才的伤者。”项大夫道,“他是陛下身边的人,又是御史大夫顾大人之子,我不知道他为何会成了萧家的侍卫,并且舍命保护萧疏叶。难道他已背叛陛下,投到萧家门下?此事蹊跷,回京之后,我要禀明陛下。” 小厮大惊:“他是顾公子?少爷你认得他?” “是啊,替陛下诊病时见过他几次。老太医们对这个顾清夜赞赏有加,说他文武全才、忠诚可靠。没想到,他现在对萧家忠心耿耿。呵呵,有趣,有趣。” 麻沸散的药力过后,剧烈的疼痛将顾清夜逼醒过来,他闷哼一声。萧疏叶与萧疏雨立刻跑到他床前:“清夜!清夜!你醒了?”惊喜交集。 顾清夜看清他们俩,苍白的唇边露出笑容:“家主,您还好吧?” “我没事。” “什么时辰了?” “快半夜了。” “明日还要赶路,怎么不去休息?” “担心你。”萧疏雨道,语气里满满的心疼,“清夜,很痛是不是?” 顾清夜笑道:“我一个大男人,还怕痛么?你们,快去休息吧。” 萧疏叶道:“清夜,你留下养伤,我让小七陪着你。我自己去光阴客栈。” “不!”顾清夜立刻探起上身,疼痛令他瞬间汗下,可他忍着,伸手拉住萧疏叶的衣摆,“敌人阴险狡诈,防不胜防,属下不能让家主孤身行路,万一再次遇险,属下万死难赎其罪。” “清夜!”萧疏叶有些生气,“你这样子,如何走得了?” 萧疏雨道:“不如我去租辆马车,我来赶车,赶得慢些。让清夜躺着,免受颠簸之苦。” 顾清夜用恳求的目光看着萧疏叶。 萧疏叶无声地叹口气:“清夜,你这样执着,是为了什么?” “忠于主人,是属下的本分。” “忠于主人?”萧疏叶深深地看着他,“皇上才是你的主人,可你背叛了他。”你为何不肯说,你对萧家有归属感? “我……”顾清夜有些迷茫、有些混乱,“我知道……我只是遵守本心……” 萧疏叶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头,轻叹一声:“我去休息了。” 顾清夜瞧着他的背影,觉得那背影有些沉重。头上还留着被萧疏叶摸过的触感,那一瞬间,他竟冒出“他好像是我哥”的错觉。 真是……混乱了。 “清夜。我在这里守着你,你睡吧。”耳边是萧疏雨的声音,眼前是一双毫无杂质的眼睛。 顾清夜觉得,这一刻,自己可以放下一切,安心地……疼痛了。 第37章 真情流露 整个客栈阒寂无声,连风声都偃旗息鼓了,月光从窗子里洒进来,在地上铺上了一层银霜。 萧疏雨坐在顾清夜床边,眼前不断重现他血肉模糊的背,他死死握紧了拳头。满腔的愤恨无处发泄,俊美的脸都变得微微扭曲了。 “七少,我没事了,你去休息吧。”顾清夜额头覆着一层晶莹的汗水,脸上、唇上都没了血色,眼神因为疼痛而透出迷离与无力。 “我说了我守着你。”萧疏雨固执地道。 “别傻了,守着我又不能让我马上痊愈,白白地耗了心神,何苦呢?”顾清夜的唇边不自禁地露出感动的笑容,“去睡吧。” “不。” “求你了,我的少爷。”顾清夜无奈地苦笑,“你是在跟谁怄气呢?” “没有怄气,我只怪自己无能,害你伤成这样。”萧疏雨心疼之极。 “怎么是你害的?那些杀手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再说,”顾清夜故作轻松,调侃道,“要得到家主赏识,得到你七少爷青睐,我这点伤就算投名状了。” 萧疏雨气笑了:“你啊,这个时候还要打趣。” 顾清夜但笑不语。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制痛苦,维持笑容。萧疏雨自然是懂的,又拿湿巾替他擦了擦汗,道:“那我去睡,你也别撑着了。尽量放松,好好休息。” “好。” “晚安。”萧疏雨道,然后加了句,“清夜哥。” 顾清夜被他那个称呼震了震,长而密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终于盖住眼睛。 灯已熄,借着月光,萧疏雨看着顾清夜床上隆起的影子。想是怕他担心,顾清夜一动不动,那个影子竟给他宁静安好的错觉。 如此的隐忍,把所有锋芒都收了起来。为了萧家,为了兄弟……清夜哥,你在顾忌什么?为何不肯吐露真情? 一夜在半醒半梦中过去了,萧疏雨起来时,顾清夜就睁开了眼睛:“七少。”声音还是有些沙哑,嘴唇干得起了裂纹。 “口干得很?为何不叫我?”萧疏雨连忙倒了茶来给他喝,“凉的,你先润润口,我去给你弄热水来。” 顾清夜吞了几口,喃喃道:“倒要你来……照顾我。”虚弱而歉疚。 “你可不可以不跟我拘礼?”萧疏雨又心疼又生气,开门出去了。 顾清夜看着他的背影,露出笑容。这少年,真是率真得可爱。如果他是自己的弟弟……真是疯了,昨晚觉得萧疏叶像自己兄长,今天又生出这个念头。顾清夜,你是被萧家人蛊惑了么? 眼前光线一暗,一个身影出现在床前,是萧疏叶:“清夜,好些了么?” 顾清夜抬了抬头:“属下好多了,可以赶路。” 萧疏叶取了药来,替顾清夜上药包扎。昨晚看项大夫处理伤口时已经感觉触目惊心,此刻自己亲自动手,萧疏叶只觉得心一阵阵绞紧、抽痛,气息也不稳了。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萧家家主,又一次为顾清夜失了常态。 萧疏雨提着热水进来:“大哥,你来了?”萧疏叶嗯了一声。萧疏雨站在床边,不忍直视顾清夜的伤口,垂着眼睫道:“大哥。” “嗯?” “清夜立了大功,你可不可以免了他的责罚?” 萧疏叶手指一顿。顾清夜扭头:“七少,若功过能够相抵,世上的杀人犯都可以用善事换取活命的机会了。家主必须赏罚分明,才能立威,我错了,就该受罚。你别替我求情。” 萧疏叶微微笑起:“清夜,作为上位者,要将法度与人情把握得恰到好处。我不是一个苛刻的上司,你救了我,我感激你,待回去之后,你会看到我对你的嘉奖,我不会令你失望。至于责罚,待你身体康复之后,来领三十板子。你觉得这样公平么?” 顾清夜回眸看他:“谢谢家主。”他隐隐觉得,自己离那个目标更近了。 马车辘辘前行,萧家七少亲自充当马车夫,三人的坐骑变成了拉车的马,直奔凤县。 车厢里铺着棉被,顾清夜趴着,稍稍侧一点身,免得姿势难看。萧疏叶了然地看着他的小动作,心想,这孩子出身贵胄,纵然当了皇帝的侍卫,骨子里的贵气也没被磨灭。在最痛苦的时候,也不肯露出一丝狼狈。 这样的顾清夜,让他心疼。他甚至觉得,让他回到原来的世界,做个单纯的贵公子,也许更好。何必,要来蹚江湖的浑水呢? “家主,”不知道是为了转移痛感,还是怕萧疏叶太无聊,顾清夜第一次表现出探秘的兴趣来,“您和玉姑娘究竟是怎么了,可以告诉属下么?” 萧疏叶难得地挑了挑眉:“怎么?你想帮我?” “属下……”顾清夜有些腼腆。这个时候,他脸上所有的面具都没了,仿佛还是一个青涩的少年。这模样令萧疏叶怦然心动,他微笑道:“好了,我知道你好奇。那我就告诉你吧。” 在江湖中叱咤风云,在感情上却一脑门子浆糊的人,对着比自己小了八岁的少年,有些窘迫:“玉家和萧家本是世交,你玉姐……”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用了“你玉姐”这个说法,完全是潜意识在作祟,“她还在玉夫人腹中时,就已被指婚给我了。” 顾清夜苦笑了一下,皇家喜欢赐婚,民间喜欢指腹为婚,这江湖两大世家竟然也不能免俗。 “小时候我不懂,等我渐渐长大,我知道了我父亲许多……故事。” 顾清夜明白,他是指萧骋远那蜚声江湖的风流韵史。 “我的二娘,生性爽朗、豁达,她与家父吵过、闹过,然后便烟消云散了。而我的母亲,性子温婉,她在人前从不失态。” 顾清夜想起自己的母亲,性子与萧大夫人很像。从不在人前失态,是因为骨子里的要强、自尊,以及一贯保持良好教养的克制与隐忍。 “她不吵不闹,因为她有她的骄傲。”萧疏叶轻轻述说着。他的语气没什么波动,可却给顾清夜带来极大的震动。原来,萧大家主的内心如此细腻。 “可我知道,她伤心过,不止一次。所以,我虽然敬仰家父,但于感情一事,我却是极反对的。” 也许因为这样,他才会那么冷情吧? “我发愤练武,把自己修炼成心如铁石的人。” “不,您不是,您的心很柔软。”顾清夜脱口道。 萧疏叶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头,那动作再自然不过,就像兄长宠爱着自己的弟弟。他没有说是或不是,而是继续道:“家父也是这样教导我的,因为我是长子,是未来的萧家家主,他对我十分严格。” 他眼里露出回忆之色:“那一年,你玉姐十五岁,她父母双双死于仇人之手。家父怜她尚小,便将她接到了家中。其实,你玉姐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便是不靠我们,她也能活出精彩。可是,她来了。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省悟,她是为了我……” 萧疏叶低下头,低沉的声音里流露出浓浓的懊悔:“我却一点也不懂她的心,我只知道男儿立业,我要继承萧家世代的志向,让萧家在江湖中成为泰山北斗。” “您做到了。”顾清夜道,“不仅是江湖,还有民间。” “可我忽视了烟妹。”他第一次叫出“烟妹”这个名字,这个强大的男人,第一次叫一个名字,叫得如此温柔缱绻,“我完全没有回应她的情意,我觉得,她反正是我指腹为婚的妻子,我又不会像我父亲那样……” 萧疏叶脸上又有了一丝别扭之色。顾清夜心里暗笑,这时候的萧疏叶竟显得有些可爱。 “于是,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而你一直没去寻找她?” “不,我找了,可她藏得太好,我找不到她。后来我就放弃了,我想,若是命中注定,她总会回到我身边的。” 顾清夜实在忍不住:“家主,您是有多傻啊!” 萧疏叶的面色僵了僵,低吼道:“清夜!”隐隐带着威胁之意。 顾清夜不怕他,恨铁不成钢地道:“姑娘家是要靠追的,您倒好,说放手就放手。我若是玉姑娘,绝不原谅您。” 萧疏叶气得脸发青:“你闭嘴,臭小子!” 他俩在车内说话,外面赶车的萧疏雨内力好,听得真真的,实在忍不住,扬声笑道:“清夜哥,小心家主大人揍你,你还是安生些吧。” 车里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然后发现,自己竟像孩子似地跟对方吵嘴了。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第38章 芳心一片 萧疏叶笑得很愉快,昨夜受挫造成的郁闷已经烟消云散了。他略略垂眸,看着顾清夜。苍白的脸色衬得眉眼愈发黑,本该是种清冷入骨的美,可是因为在笑,而且是调皮的笑,他的面容便变得十分生动。 萧疏叶心头竟有了种悸动的感觉。这一刻,顾清夜与萧疏雨仿佛合而为一,太像了!一刹那间,他几乎脱口喊一声“夜儿”,可是那两个字生生被他吞了回去。 顾清夜愣了愣,他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为何刚才从萧疏叶眼里看到类似宠溺的表情?他眨了眨眼睛,再看时,萧疏叶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家主……”顾清夜喃喃地唤了声,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怎么?疼得厉害么?”萧疏叶问,低沉淳厚的声音,莫名地触动顾清夜的心。 “不,不是。”尽管疼,但顾清夜不愿显露出来,他唇角的笑意又浓了几分,“家主,属下替您想个办法,重新获取玉姑娘的芳心,如何?” 这下子连萧疏雨都伸长耳朵听了。 “哦?”萧疏叶颇感兴趣地道,“说说看。” 顾清夜道:“让七少给您身上弄点小伤出来,到客栈时,您只要做出一副虚弱的样子,七少在旁边为您添油加醋地诉说昨夜那场险情,说得越惊心动魄越好。姑娘家心软,自然就拉不下脸来对您了,说不定还会主动照顾您。这样,您不就有机会了么?” 萧疏雨在外面爆笑:“清夜,你比我还坏。” 萧疏叶笑骂道:“混帐!”伸手捏一把顾清夜的脸,“你这什么馊主意?” 顾清夜又呆了,心里那种“他好像是我哥”的奇怪感觉又来了。 “家主,这虽然不是什么好办法,可肯定是管用的办法。否则,您又不会哄女孩子,又顾着堂堂萧家家主的面子,不肯低头认错,您如何博得玉姑娘的原谅?上回七少已经帮您说话了,可玉姑娘根本不领情。” 萧疏叶瞪他一眼:“身上有伤,还这么多废话?给我闭嘴!”简直是色厉内荏的模样。 顾清夜应了声:“是。”侧过头,在萧疏叶看不见的地方,悄悄露出笑容。 近黄昏,成群的白鹭在夕阳的余晖中翩翩飞过,一阵风吹过,落红如雨。 光阴客栈依然那么安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马蹄声。仿佛心有灵犀似的,玉生烟疾步走到院中。 然后,她看见一辆马车驶了进来,赶车的少年扬声唤道:“玉姐,我又来了!”纵然风尘仆仆,那少年身上也仿佛散发着光芒,瞬间将院落照亮了。 玉生烟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车帘,心头一阵颤动。 李小宝和柳小六都奔了出来,欢快地喊:“萧七少,萧七少来了。” 玉生烟扭头瞪他们一眼,斥道:“这么激动做什么?他贿赂你们了?” 只听一人笑道:“看来小七的人缘不错。”玉生烟整个人僵住。即使过了八年,这声音也依然那么熟悉。 萧疏雨掀开车帘,伸手扶了一把,那人走下车,招呼李小宝与柳小六:“两位小兄弟,我车上还有一位伤者,请你们帮忙扶一把。” “伤者?是谁?”玉生烟问道。只是须臾间,她就平复了心绪。她的态度再自然不过,好像来的人不是萧疏叶,而是一位普通客人。 萧疏叶目注着她。八年,沧海桑田。当年那个温柔如江南烟雨的小姑娘,已经变得成熟了,而且,愈发美丽。 “玉姐,是清夜哥。”萧疏雨一脸讨好卖乖,“他受了很重的伤,还有我大哥,他左臂受伤了。昨晚我们被人伏击,清夜哥差点丢了性命。本想留在客栈养伤,可我大哥急于见你,所以便带着伤来了。” 这时候李小宝与柳小六已经帮忙将顾清夜扶出马车,顾清夜一动就撕扯到背上的伤,冷汗又渗了出来,勉强露出笑容道:“玉姑娘。” 玉生烟的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掠过,平静地道:“先进去吧。” 萧疏叶在玉生烟背后睨了顾清夜一眼,那意思是:瞧你出的好主意,她根本不关心我的伤。 可怜的萧大家主最终还是采用了顾清夜的建议,自己弄了点伤,准备在玉生烟面前卖惨。 三人进店堂,李小宝去放马车,柳小六跟过来伺候。听萧疏雨道:“玉姐,我大哥和清夜哥都受了伤,走动不便,就住人字号吧。我与清夜哥一间房,我大哥一间房。” 玉玲珑便叫柳小六带他们去人字一号、二号。 萧疏叶示意萧疏雨去安排,自己没走,目注玉生烟,道:“烟妹……” 玉生烟打断他:“萧大哥,你受了伤,又一路奔波,还是去休息吧。” 萧疏叶一喜:“烟妹,你还认我这个大哥?” 玉生烟看他一眼:“我当然认你这个大哥。”她将“大哥”两字说得格外重,“萧玉两家是世交,你与小七都是我的兄弟,你的姐妹也都是我的姐妹。” 萧疏叶一滞。他没想到会是这种样子。哪怕玉生烟生气、发火或冷淡他,都表明她将自己放在一个被辜负的未婚妻位置上。可现在她这样,分明只承认“世交”的友谊,而不承认她对他的感情。 自己真笨,一开口就错。 “烟妹,我……我特意来找你的。”萧疏叶嗫嚅着道,“我以前不知道你在这儿。” “你第一天知道我在这儿?”玉生烟淡淡地道。 “不是,上回我叫小七来见你。” “为了风先生吧?” 风先生三个字提醒了萧疏叶,他立刻肃容道:“烟妹,你了解那个风先生多少?你怎能容许他在你客栈里做一出不光彩的交易?” 玉生烟脸一沉,冷然道:“萧大哥这是在怪我么?我这里是客栈,来来去去的客人多了,他们做什么,我管不着,我只管营生。” 萧疏叶忙道:“我没有。烟妹,我只是怕你识人不明,上了别人的当,让这客栈成为是非之地。” 玉生烟道:“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不劳萧大哥操心。萧大哥身为萧家家主,光风霁月,正直无私,自然见不得这些宵小之辈、阴谋之事。可我开这个客栈,倒是见惯了人心,多见一些又有何妨?” 她虽说得平淡,却给萧疏叶带来难言的刺痛。这些年,她独自一人,生活在这貌似清净的地方,可其实,何曾真正得了清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他下意识地抬起左臂,想要去抚摸玉生烟的头发,却牵动了“自残”的伤口,疼得一皱眉。 “萧大哥,你怎么样?”玉生烟倏然变了脸色,急切之情不慎流露出来。 萧疏叶心中一喜,原来这招果然有用:“我没事,小伤而已。” “怎会受的伤?” “昨晚夜宿客栈,我独自外出饮酒,没想到遇到伏击。凶手身法诡异,疑似扶桑人,他们用了炸-药,清夜为救我,背上被炸得血肉模糊。我因为喝了酒,有些迟钝,被伤了手臂。” “你独自出去喝酒?”玉生烟简直不敢相信,“你这样自制的人,怎么会?” “我……”萧疏叶低低道,“想起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所以一个人去喝酒。” 玉生烟伸手推了推他的背,像在躲避什么似的,急急道:“你去休息吧!” 萧疏叶听话地道:“好,我去。” 余光中,看见玉生烟的眼角似有些发红。 他没走,背对着玉生烟,困难地吐出一句话:“烟妹,你原谅我好么?我太笨,我不懂如何讨你欢心。” 身后没了声音,萧疏叶僵在那儿,像在等待一个判决。过了很长时间,听见身后那人道:“我要的……是你讨我欢心么?我要的只是你的真心!”声音里带着一丝鼻音。 萧疏叶猛然回头,伸出双臂,握住玉生烟的肩膀:“我有,我有真心,我只是太笨了,不会……嘶……”疼得伸手抚上左臂伤口。 玉生烟白了脸:“怎样?痛得厉害么?快去房间,我替你看看。” 人字二号,顾清夜趴在床上,门一开,萧疏雨闪身进来。 “怎样?”顾清夜问道。 萧疏雨眉飞色舞道:“果然管用,玉姐心软了。哈哈,你没瞧见我大哥那样子,这辈子我第一次见他这么可怜巴巴。‘烟妹,你原谅我好么?我太笨,我不懂如何讨你欢心’……”他学着萧疏叶说话,“哈哈,看大哥这么吃瘪,我要浮一大白!哈哈!” 顾清夜无奈地看他:“小心被家主听见,回头罚你。” “不会,不会,他能重获玉姐芳心,不知道有多开心呢,哪儿会罚我?” 第39章 其乐融融 萧疏叶不知道自家七弟在背后幸灾乐祸,他此刻全身心都在玉生烟身上,二十八岁的男子,在刀光剑影中游刃有余,可在自己的未婚妻面前,一颗心却是小心翼翼地揣着。 脱下外袍,手臂上包扎处隐隐渗出血迹,玉生烟心疼地道:“怎的如此不小心?伤口又裂了吧?” 萧疏叶暗自惭愧,方才去扶玉生烟的肩膀时,有意用了力气。这卖惨虽然起了效果,可实在有些不光彩。 他从怀里取出一瓶伤药:“烟妹,麻烦你。” 玉生烟动作轻柔地替他解了包扎的白布,将药粉一点点洒在伤口上。她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处理伤口,没有注意到,萧疏叶温柔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长而密地睫毛随着动作轻轻颤动,像一片羽毛,悄悄拂过萧疏叶心尖,痒痒的,酥酥的。原本吹弹得破的脸,现在有了种珠玉打磨后的光泽。唇瓣轻抿着,微微绷紧的嘴角泄露出她内心的紧张与担忧。 萧疏叶只觉得心里最软的地方塌陷了下去。 玉生烟拿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替他把伤口重新包扎好,一抬头,正对上萧疏叶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那么深邃,那么温柔。 刹那间,所有的过往都如烟云般向后飞逝,只有眼前的男人,触手可及,无比真实。用岁月筑起的铠甲片片掉落,露出里面柔软的心。她的喉头微微哽住:“萧大哥……” 萧疏叶伸出右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发丝,黑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进她眼底,柔声道:“烟妹,我是来接你回去的,你愿意么?”唯恐玉生烟不答应,他不等她回复,又握紧她的手,“别……别急着拒绝我,再想想好么?” “以前是我的错,我太混账,耽误了你八年青春。人生有几个八年,我……对不起你。只要你给我机会,让我用余生来补偿你,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要我向东,我绝不敢向西;要我向西,我绝不敢向东……” 玉生烟哭笑不得:“傻子,你说什么呢?谁要你听我的话。” “你不要我听你的话,那你听我的话可好?”萧疏叶恳求道,“听我的话,跟我回去,做我妻子,好么?” 门外传来“噗嗤”一声,玉生烟过去一把拉开门,骂道:“小七,你个臭小子,偷听上瘾了是不是?” 扬手一个爆栗敲在萧疏雨头上。 萧疏雨捂着脑袋,夸张地喊:“疼,疼,大哥,大嫂欺负我!” 玉生烟踹了他一脚,却没有纠正他“大嫂”的称呼。萧疏雨冲萧疏叶抬了抬眉毛,得意非凡。 玉生烟关上房门,正色道:“萧大哥,小七,顾公子是怎么回事?他为何还与你们在一起?” 萧疏雨道:“这个我来向大嫂禀报。大哥你有伤,好好歇着。”萧疏叶暗笑,自家这两个兄弟啊,一个出主意,一个配合演戏,真是太贴心了。 萧疏雨便把顾清夜自愿投身萧家当侍卫以来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玉生烟的反应跟他初知顾清夜身份时不同。玉生烟没有像他那样欣喜若狂,她先是苦笑,看着萧疏叶道:“萧伯父他,真是……”后面的评语不用说,两兄弟也明白。 然后,玉生烟微微蹙眉,思索道:“清夜是官家少爷,这点我早就怀疑,只是他不肯承认。我一直觉得他这人不简单,心思深沉,原来他有这些苦衷。若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而他又心甘情愿做萧家的侍卫,那么,我觉得只有一种解释。” “什么?”两兄弟齐齐看着他。 玉生烟道:“他是真正仰慕萧家的名望,才来到萧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 “你是说他并不知道他是我爹的私-生子?” 玉生烟点头:“我是女人,卫凝霜也是,我想,女人同女人的想法总是差不多的。卫凝霜被萧伯父始-乱终弃,她心中必是怨恨的,可这么多年,她什么也没做,可见她已将往事尘封,不愿再去揭开那个伤疤。她嫁给顾廷观,成了顾夫人,她会愿意破坏这种状况,毁了一家人的幸福么?” 两兄弟齐声道:“不会。” “对,她不会,所以,清夜也必不会知道自己是萧骋远的儿子。” 萧疏雨如醍醐灌顶一般:“是啊,大嫂说得对,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清夜哥自己根本不知道他是我们家的人,所以当侍卫也不觉得委屈。” “可是危急时候,他奋不顾身地救我。”萧疏叶低语。 “那可能是兄弟间血脉相连的天性使然吧?”玉生烟道。 萧疏雨心疼地道:“不行,我得去告诉他!” 萧疏叶喝道:“别胡闹!我们父亲已经辜负了他娘亲,若我们再去破坏他一家人的幸福,于心何安?” 萧疏雨垂了头,闷闷地道:“是,这样不好。” 玉生烟道:“好好待他便是了。” 萧疏雨点头。 萧疏叶道:“回去之后,我准备让他做萧家的使者,掌管归雁山庄。骆叔年老,已经归隐,使者一职正好空缺。” 玉生烟一愣:“使者一职非同小可,地位仅次于你与小七,你确定要将这么重要的担子交给他么?” “我确定。” 玉生烟没有再说什么,转了话题道:“我去叫老余烧几个好菜,端到清夜房里吃。” “还有酒,大嫂,我要喝酒。”萧疏雨心情好得不得了,真想畅饮一番。 “好。”玉生烟一脸宠溺。 顾清夜记得上一回在光阴客栈与玉生烟、萧疏雨还有百里芳菲一起饮酒,过他的生辰,今夜再次聚餐,座中没有百里芳菲。对了,还有傻蛋也不在。 心里有些隐隐的牵挂,不知道芳菲怎样了,乌夜台怎样了,还有那个穆晗,兄弟们是否查出了他的身份。 “清夜哥,你想什么呢?想得那么入神。”萧疏雨递过来一杯茶。 “没想什么。”顾清夜抬眸看了他一眼,发现萧疏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藏着一种他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怜惜。他不禁怀疑自己伤得神智不清了,怎么会生出这种奇怪的错觉来。 李小宝端了一盘鸡丝黄瓜进来,一手还拎着一坛酒,放到桌上道:“顾公子,你家鹦鹉没跟来,少了一个喝酒的。” 萧疏雨笑道:“正好,免得它聒噪。” 等他走了,萧疏雨为顾清夜准备椅子,垫了厚厚的被褥,把椅背也罩住。顾清夜有种被他照顾的感觉,心里暖暖的:“七少,谢谢。” 萧疏雨笑得一脸灿然:“跟我有什么好客气的,上回我们在这里喝得可痛快了。今日你伤着,就少饮一点吧。” “好。”顾清夜爽快地道。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萧疏雨道,“我大哥说,回去封你做我家的使者。” 顾清夜心里砰地一跳,果然……萧家上任使者叫骆长庚,年龄比前任家主萧骋远还大五岁。萧家使者只听命于萧家家主与少爷,连两位夫人都不会对他发号施令。 骆长庚早年随萧骋远征战太多,受了不少伤,年老后旧伤都来讨债,他便起了退隐之心。一个多月前,骆长庚请辞。 萧家有归雁山庄,是萧家藏兵、练武、收集各种武术典藏的地方,也是萧家宗祠所在地。萧家的侍卫、影卫都经由归雁山庄训练出来。 萧家使者掌管归雁山庄,是萧家最信任、最忠诚的属下。 这么快,自己就踏进了萧家的核心之地,成为了萧家堪称位高权重的使者。 是一次不顾性命的保护换来的。可是,当时,自己并没有想到任务,那一瞬间,他是受本能驱使的。 “谢谢七少。”他喃喃道,“谢谢家主赏识。” “这是你应得的。”说话的是萧疏叶。他走进房来,坐在顾清夜前面,“我说过,你会看到我对你的嘉奖。” “可是,属下进萧家不过几天时间,属下不配。”是真心话,也是违心话,因为,自己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 “你帮过小七,救过我,立了大功。”萧疏叶道,“我有意收你入门,但你本身武功高强,不可能另拜师门。故而想来想去,使者这个身份最适合你。” 顾清夜撑着爬起来,在床上跪叩下去:“属下感激家主知遇之恩。” 萧疏叶虚扶了一下,示意萧疏雨掺他起来:“清夜,不必多礼。” “清夜哥,你试着坐下,看能不能受得了。”萧疏雨扶他坐进椅子里。 顾清夜回眸:“我可以。” 萧疏雨揽着他肩头,亲热地道:“清夜哥,我们这样,真好。” 顾清夜被他这种单纯的“表白”弄得心头激荡,那种感觉很微妙,似乎比朋友更亲近。他有些晕,为何又生出这种仿佛是兄弟的感觉来? 玉生烟也端着菜进来了:“我做的菜。”萧疏雨喜道:“大嫂,你又亲自动手了?”吸了吸鼻子,陶醉道,“好香,大嫂的厨艺真好。回家后我是不是可以天天尝到大嫂做的美食了?” 玉生烟瞥他一眼道:“你若表现好,我便做给你吃,否则,门都没有。” 萧疏雨哀怨道:“我哪里表现不好了?我已经彻底洗心革面,以后都不去青楼了。我把清夜哥做榜样,向他学习,好不好?” 顾清夜忍俊不禁,道:“大少夫人,有您管着七少,他自然不敢造次。” 萧疏叶偷眼看玉生烟,玉生烟没有反对这个称呼。他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向顾清夜投去夸奖的一眼。 一屋子温馨。其乐融融。 第40章 徇私求罚 玉生烟喝了很多酒,可是喝得越多,她的眼睛就越亮,笑容就越明媚。萧疏叶恍惚地看着她,依稀想起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女,拿着酒坛子,一个人坐在屋顶喝酒。明月就在她背后,她却让明月都失色了。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越喝眼睛越亮,好像根本不会醉。 萧疏叶却已经醉了,醉在她的眼波里,醉在她的笑容里。他痴痴地看着她,像一个刚刚坠入爱河的少年。 萧疏雨悄悄对顾清夜感慨:“清夜哥,我竟不知,我大哥原来也是个痴情种子呢。可惜,这种子隔了这么多年才发芽,要是再不发,就烂在地里喽。” 顾清夜强忍着笑,忍得背上的伤更疼了,他夹一块鸡肉塞进萧疏雨嘴里,用眼神说:“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萧疏雨不由一愣,这么亲昵的动作,顾清夜从来没有对他做过。他暗想,这就是玉姐说的兄弟天性吧? 他只觉得心花怒放,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 酒微酣,一切恰到好处。顾清夜发现,每次自己如此放纵、安心地饮酒,都是与萧家兄弟在一起。光阴客栈、萧府,短暂的时光里,点点滴滴的相处,总有动人心处。 也许是因了酒的缘故,他的意识有些混沌。他忘记了自己是乌夜台的令主,忘记了自己是皇帝的臣子、父亲的儿子,他甚至享受起作为萧家下属的身份。 明知道是假的,明知道是做戏,还是,甘之如饴。 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在饮酒,若被父亲知道,恐怕会好一通教训。可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近乎严苛地自律。 “清夜哥,我给你上药。” “清夜哥,我替你擦洗一下吧。” “清夜哥,喝了酒,你脸上总算有点血色了,伤口应该不那么疼了吧?” 从“顾兄”到“顾清夜”到“清夜”再到“清夜哥”,顾清夜想想温暖又好笑。这个萧疏雨,怎能如此善良、如此率真? “谢谢你,七少。” 萧疏雨坏坏地笑:“别客气,使者大人,小的愿意服侍你。” 顾清夜笑岔了气,猛咳起来:“七,七少,你……你别拿属下打趣好么?” 两人笑得像孩子一般。 另一边房里,玉生烟与萧疏叶相对而坐,满屋的紫色,勾起萧疏叶遥远的记忆。他唇边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朦胧而悠长。 光影里的玉生烟有种绰约的美,褪去了白天的干练,回归到如水的温柔。 人字二号不断传来笑语声,喝了酒的人,难免嗓门高,可是这声音令萧疏叶与玉生烟都觉得愉快。 “清夜第一次来的时候,说他很少饮酒,因为要保持清醒。”玉生烟道,“现在我才知道,他是皇帝的侍卫,时刻守卫皇帝的安危,必定如履薄冰。” “是啊。” “我还觉得他心思重,叫小七不要太过接近他。如今想来,这些都是他的身份使然。” “皇宫里勾心斗角,错综复杂,他怎能不学着多点心思,保护自己?” “正是。” “烟妹,你光说清夜了。”萧疏叶似乎有些吃味,“我们的事呢?” 玉生烟瞥着他,抿嘴笑:“萧大家主何曾有了这种小儿女之态?往日的威风、霸气呢?” “在你面前,我哪里需要这个?” “你啊。”玉生烟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有灯,窗外有月,树影婆娑。她喃喃道,“我在这里住了八年,如今要离开,真有些不舍。我打算将店交给老余打理。光阴客栈,于我而言,真的成了光阴的过客。” “在这里,你自然是过客。有我的地方,才是你的家啊。”萧疏叶走过来。 玉生烟扭头,嗔道:“原来你这么会说话,旁人都看错了你。” 萧疏叶道:“以前不会说,现在和以后,我为你补,可好?”眸子中尽是温情,他伸手将她拥入怀里,下颌贴着她的发顶,喃喃唤:“烟妹……” 终于,踏上归途。 李小宝、柳小六与老余目送玉生烟离去,默默流下了眼泪。“我们老板果然是个非同寻常的女子。”老余喃喃道。 “是啊,像萧大侠这样的伟岸男子,才配得上她。”李小宝道。 “所以,我们应该为她高兴啊。”柳小六道。 “要是她肯多留一天,我们在客栈为她举行婚礼该多好啊。”李小宝道。 “傻子。”柳小六道,“萧家名满天下,老板与萧大侠的婚礼,自然要办得风风光光,哪能在我们这客栈啊。” 山一程,水一程,马车向着扬州驶去。中途退了租来的那辆,又重新租了一辆更大的。 项大夫的药果然管用,到第三天,顾清夜背上的伤就开始结痂了。 扬州萧府,管家穆晗早得了信,知道家主回来,连忙开了大门迎接。当玉生烟走下马车的时候,穆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玉……玉小姐?” 玉生烟微笑:“穆管家,你还记得我?” 穆晗的眼睛都湿润了:“怎会不记得?家主这些年,逢年过节都会想起您。每年逢您生日,他都会采一束花放在您房里。您的轻烟楼,里面一切摆设都没动过。” 玉生烟一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穆管家,你叫人把玉小姐的行李放到轻烟楼去。我和玉小姐去拜见两位母亲。”萧疏叶吩咐道。 “是,家主。” 姚青、姚白来接萧疏雨,萧疏雨叫姚白将顾清夜送回来吟阁,他自己随兄嫂去见母亲。 来吟阁,顾清夜刚刚坐下,鹦鹉傻蛋就嚷嚷着飞进来:“公子!公子!”用嘴蹭蹭顾清夜的衣袖,左三下,右三下。 顾清夜对姚白道:“姚白,我口干舌燥,可否麻烦你去倒点水来?” 姚白道:“跟我客气什么?我这就去。” 等他一走,傻蛋就往床上飞,拿嘴去啄一角被褥。顾清夜掀起来,发现那个被角脱了线,他拿手指往缝里探,捏出一个小纸卷,再探,又捏出一个。 顾清夜知道,必是竹铺乌巣的人来萧府附近与他接头,但没见到他人,却被鹦鹉接上了。 “傻蛋,好样的。”顾清夜奖励地摸了摸他的脖子,“待会儿给你好吃的。” 鹦鹉咕哝了一声,用脑袋在他掌心蹭了一下,心满意足的样子。 顾清夜迅速展开纸卷,只见一张纸上写着:“太后拟赐婚,配金陵郡主。”顾清夜暗道,自己已经知道了,而且也回绝了莫明羽,只是不知后果如何。 另一张纸上写着:“穆晗,真名穆平野,熙佑诗案。” 顾清夜心头一沉。原来穆晗就是穆平野。他曾经看过熙佑诗案的卷宗。熙佑诗案,是先帝熙佑年间一桩因言获罪的案子。穆平野当时年轻有为、血气方刚,虽然只是一个户部侍郎,却向先帝建言献策,提出许多治国安-邦的变革措施。 可是这些变革措施大大侵害了贵族的利益。以现太后,亦即当年皇后的父兄为代表的一帮权贵,将穆平野视为野中钉、肉中刺,在先帝面前屡进谗言。 穆平野有才,工诗文,做过许多诗。 金陵郡王莫重楼的父亲,也就是当年皇后的兄长莫公肃找不到穆平野的错处,便从他的诗文中找毛病,罗织穆平野藐视君王、包藏祸心等罪名,终于激怒先帝,将穆平野褫夺官职,发配儋州。结果,穆平野与两名押解他的官差都在半路上被猛兽吃了,尸骨不全。 熙佑变革夭折,而穆平野带着朝廷钦犯这个罪名死去。 顾清夜点起火折子,烧掉那两张纸片,跌坐在椅子里。 穆平野没有死,却成了萧府管家,化名穆晗。他记得萧疏雨说过,穆晗落难,被萧骋远所救。那么,死的只是那两名解差。 窝藏朝廷钦犯,这是大罪。顾清夜不知道乌夜台的兄弟有没有将此事上报皇帝了。 几乎在刹那间,他就下定了决心。他迅速写下一张纸条,叫手下先将穆晗的事隐匿不报,派傻蛋将纸条送出去。 绿影一闪而没。姚白拎着茶壶进来,道:“咦,傻蛋怎么又走了?” 顾清夜道:“让它玩去吧。” “清夜,你脸色很苍白,是不是伤口痛?” “我没事。” 那一夜,萧家人大聚会,两位夫人兴高采烈,商量着要给萧疏叶与玉生烟办喜事。 顾清夜假借伤势,没有参加。 第二天上午,独醒堂。萧疏叶处理完近一周来累积的事务,顾清夜前来求见。 “清夜,你伤还没好,怎的过来了?” 顾清夜跪下,涩声道:“家主,属下来领罚。”垂眸,掩去内心所有的纠结与痛苦,他要求惩罚,惩罚自己内心的软弱与偏私。 第41章 心痛身痛 闻松与闻竹面面相觑,他们知道顾清夜为救家主受伤,而且带伤颠簸了一路。昨晚家宴上,两位夫人除了为玉生烟回家而高兴,也对顾清夜赞不绝口。听说萧疏叶要封顾清夜为使者,二夫人笑着夸:“我们家家主慧眼独具,英明神武。”一桌子的人都笑起来。 兄弟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新使者一面要晋升,一面又要受罚,所为何来? 看顾清夜的样子,不仅没有为自己受到重用而得意,倒似乎有些忧伤?只是仔细分辨,那点忧伤却又像春天的游丝般难以捕捉。 他们悄悄看萧疏叶,发现萧疏叶正皱着眉,凝视着跪在地上的顾清夜。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中,翻涌着他们看不清的东西:疑惑?生气?心疼? 心疼么?这个认知,不,还不能算认知,只是浮光掠影般的感觉,令闻松、闻竹吃惊非小。家主与顾清夜,他们之间的情谊已经这么深了么? 况且,家主一向赏罚分明,该罚时就罚,怎么会心疼? 只是半晌,可在顾清夜的感觉中却很漫长,直到萧疏叶走下来,到他面前:“清夜,起来,去我书房。”他伸手扶了他一把。 这时候萧疏雨正在轻烟阁里,献宝似地拿出一个描金八角脂粉盒:“大嫂,这是我一早去扬州最好的脂粉店‘眉如黛’买的胭脂水粉,送给大嫂。” 一旁姚青捧着一束刚从东园里摘的鲜花:“大少夫人,这是我们少爷吩咐属下去摘的。” 萧疏雨一把拿过去,叫丫鬟芳雨:“去插瓶。”芳雨是大夫人刚给玉生烟派的丫鬟,俏丽可人的模样,冲萧疏雨眨眨眼:“七少爷好有眼力见,以后大少夫人铁定护你、疼你呢。” 萧疏雨作势敲她脑袋:“你个小丫头片子,敢取笑本少爷?长嫂如母,我孝敬一下我家大嫂,不行么?” 玉生烟忍不住笑道:“我又不爱描眉画鬓的,你这些脂粉啊,该送给那些楼里的姑娘。” 萧疏雨苦着脸哀求:“大嫂你别再扯我的头皮行不行?我已经说过,再也不去青楼了。”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正在这时,姚白跑进来,身后还跟着鹦鹉傻蛋。 “少爷。” “怎么了?” “清夜到家主那儿去了。” “他去干嘛?” “他没说,可属下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萧疏雨看鹦鹉:“你家主人去干嘛?” 鹦鹉瞅瞅他,有些愤懑,你当我是人么,样样都知道?“没说,没说。”它回答,又加了一句,“不开心。” “不开心?”萧疏雨盯着他,“你是说你家主人不开心?” 鹦鹉用眼神肯定。 萧疏雨冲出去:“我去看看。” 书房里很安静,萧疏叶命闻松、闻竹在外面守着,他倒了杯茶,递给顾清夜:“先喝点茶,你的嘴唇很干。” “谢家主。”顾清夜接过来喝了。 “你昨晚没睡好?” 顾清夜微愣。 “眼睛干涩,脸色憔悴。”萧疏叶道,“你有心事。” “属下没有。” “你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萧疏叶一针见血,“心情不好,便来领罚,以为身体的疼痛可以缓解心里的疼痛?” 顾清夜心头一震,这个人,真是目光如炬,他竟然能看穿自己。 眸子中掠过的那丝惶然,没有逃脱萧疏叶的眼睛。他的眸子愈发深黑,宛如墨染。 “过来,撑在书桌上。”他命令。 那语气、那神情,宛如自己的父兄,顾清夜丝毫不能反抗,他应了声“是”,便过去,双手撑住书桌。 “规矩。” 两个字,令顾清夜红了耳根。他解下腰带,求饶似地看萧疏叶一眼:“家主,请……帮属下……” 萧疏叶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好。”替他把裤子往下拉了拉,露出臀部。 顾清夜的身体瞬间绷紧,他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萧疏叶,却发现他并没有拿板子。 “放松。”萧疏叶道。然后,“啪”的一声,一掌打在顾清夜臀上。“说吧,为何心情不好?为何如此惩罚自己?” “不,不是惩罚自己,是,为前面犯的错,来偿还……” “啪”,更重的一巴掌,萧疏叶的声音变得严厉了些:“欺瞒家主,错上加错,你想加罚么?” “属下不敢。” 身后掌风凌厉,顾清夜承受了一下重击,感觉那处肌肉都烧了起来。脸上的温度却低下去。他奇异地发现,自己不再害羞,仿佛这样的惩罚对他来说是天经地义的。 是的,他心里没有视萧疏叶为上司,更不是对手,而是父兄一般的存在。说好的三十板子,却变成了手掌。这赏罚分明的家主,其实内心柔软。 萧疏叶一口气打了五下,一下比一下重,滚烫的手掌触及滚烫的肌肤,那种热度直传到心底。 顾清夜觉得自己的心尖都变得滚烫。而之前的纠结、痛苦仿佛被熔化了。 “家主,属下错了。”他被一掌打得浑身一颤,发出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错在哪儿?” “不该有意欺瞒家主。” “可你现在仍在欺瞒。” “我……属下……请家主莫问,只管惩罚就好。” 萧疏叶顿了顿:“好,如果你觉得这样可以舒服些,我如你所愿。” 剩下的二十几掌,萧疏叶一口气打下去,疾风暴雨一般。他看见顾清夜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半遮着眸子,鬓边流下一滴汗水,滑过他玉质的脸庞。 自始至终,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当最后一掌打完,他似乎解脱了一般,撑在桌上的拳头悄悄松开了。 萧疏叶记得,在客栈前的林子里,他身上曾经发出宛如修罗的杀气。 可是在自己面前,他始终温润如玉。 “可怜见的孩子,你别为难了他。”他想起母亲的话。 可是这孩子现在在用一种类似自虐的方式惩罚自己……萧疏叶觉得心疼。他扶起顾清夜,替他拉好衣服,系好腰带,问道:“现在,好点了么?” 顾清夜觉得惭愧,活了二十年,自己何曾如此软弱?乌夜台的令主,那个面具后的修罗,如今变得优柔寡断。 他抬眸,落入萧疏叶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是,多谢家主。” “好,罚也罚过了,现在只有功,明日我召集全部下属,宣布你为新一任使者。”萧疏叶道,“现在,我们来讨论一下你的心结。” “我知道。”一个声音道。 两人回头,见萧疏雨走了进来。 “七少。”顾清夜低唤。 萧疏雨生气地瞪着他:“你自己的身体你不爱惜,我爱惜!你来讨打也不问问我同不同意,你当不当我兄弟?!” “我,”顾清夜被责备得有些无措,“我们不是……” “我叫了你一路清夜哥,你现在想反悔?没门!”萧疏雨更生气了,转脸对萧疏叶道,“大哥,你打得对,不过打轻了,就该用板子,好好惩罚这不知好歹的人!” 顾清夜暗叹,这小子,又恼了,总要顺他的毛。可是心里很感动。 “七少,对不起。”他道歉。 萧疏雨挥挥手:“好了,我只是心疼你。”他看着顾清夜,“你是不是还在纠结背叛皇上的事?” “是,我是个不忠不孝之人。属下自小便受家父耳提面命,教属下忠于君主,效忠朝廷。属下此番作为,太叫他失望了。”此番作为,不是自己编造的“逃离京城”,而是试图保护萧家,隐瞒穆平野的事。 只是,不能说。 萧疏叶道:“你不是说,你遵守自己的本心么?忠孝仁义,是我们处世之德,却并非道。每个人的道,是每个人自己走出来的。你认准了,就坚定地走下去,不要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这些是懦夫的表现。皇上那儿,不缺一个保护他的侍卫;至于令尊令堂,父母总是为子女考虑的,我相信他们能理解你。” 理解么?自己背叛的何止是陛下,还有对陛下忠心耿耿的父亲。“若有朝一日你做出叛逆之事,为父定亲自拿你的人头去向陛下请罪!” 罢了,路,就一步一步去走吧。 “谢家主教导。”他微微躬身。 “小七,你扶清夜回去休息吧。 “是,大哥。”萧疏雨扶顾清夜出来,夸张地叹口气道,“我们俩还真是难兄难弟。不过挺好,以前就我一个被大哥打,现在有你陪着,我就不寂寞了。” 顾清夜失笑:“不生我的气了?” “哪有生气,我不是说了心疼你么?” “好,那就谢谢七少了。” 第42章 帝王之心 归雁山庄,偌大的演武场足够容纳上千人。中间的高台上架着一面鼓,鼓声起,铿锵的节奏仿佛击打在人心上。咚咚,咚咚! 顾清夜的心也随之震动。这山庄,将是四月十八武林大会召开的地方,这高台,将是那日群雄争霸的舞台。 而此时此刻,他已置身于归雁山庄,即将成为这山庄的首领。 萧疏叶、萧疏雨、玉生烟,还有萧家主宅的侍卫影卫、管家穆晗都到了。鼓声一响,归雁山庄的所有人都聚拢到演武场。 “清夜,随我来。”萧疏叶道。 顾清夜跟随萧疏叶、萧疏雨、玉生烟,登上高台。玉生烟今日穿着一身白衣,腰里佩剑,头发用簪子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整个人看起来英姿飒爽。 台下黑压压的一群侍卫、影卫、执事,齐齐跪下,声震山庄:“属下参见家主!参见七少爷!” 江湖,这就是江湖,那种扑面而来的豪气,令顾清夜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点燃了。 萧疏叶抬手命大家起来,众人起身,目注着萧疏叶,肃容而立。 顾清夜从他们眼里看出崇拜、看出忠诚,在他们眼里,萧疏叶是他们的神、他们的信仰。 他在朝堂上看惯了大臣们对虞伯雍山呼万岁、叩头朝拜,可是有多少人是纯粹地敬仰虞伯雍这个人?他们拜的是生杀予夺的权势,是赐他们功名富贵的权势。 而萧疏叶的属下,是真正毫无保留地忠于这个人。 他不禁向萧疏叶投去敬佩的目光。 萧疏叶清朗的声音响起,并未作势,却响彻整个演武场:“我今日到此,是为两件事。其一,我要宣布任命新的萧家使者,他就是——”他抬手,将大家的注意力引到一侧的少年身上,“顾清夜。” 像一粒石子投入湖泊,台下泛起一片涟漪,仅仅是小声的私语,并不敢引起大的骚动。 “长得好像……难道是……”有人揣度,但立刻被旁边的人示意噤声。 萧疏叶取出一面令牌,顾清夜在他面前单膝跪下,萧疏叶道:“清夜,这是萧家使者的令牌,我将它赠于你,望你不负使命。” 顾清夜双手接过:“属下谢家主厚爱。” 等他站起来,台下的人又都单膝跪下,齐声道:“属下参见使者。” 顾清夜道:“诸位免礼。” 众人起身,还在向顾清夜行注目礼,萧疏叶微微一笑:“第二件事,我要宣布一件喜事,我的婚礼。” 下面一片哗然,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玉生烟。玉生烟离开八年,庄里的年轻人都不认识她。但她既然与萧疏叶一起出现在这里,当然便是新娘子了。 “四月十五,武林大会前三天,我将与金陵玉家的小姐玉生烟结为连理,以后,她便是你们的家主夫人了。” 场上爆出一阵欢呼声:“恭喜家主,恭喜夫人!” “我们家主终于不再是孤家寡人了。” “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旁萧疏雨已经忍不住喷笑出来,台下闻竹、姚青、姚白也在偷着乐。萧家下属在萧大家主面前肃穆惯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欢脱的场面。 顾清夜看到他们发自内心的快乐,也不禁莞尔。他瞧瞧萧疏叶,见萧疏叶也露出了笑容,这笑容,令他整张脸都变得柔和了。 众人解散后,萧疏叶带顾清夜到庄内兵器阁、藏书楼、宗祠一一看过,并将一串钥匙交给他:“以后这里每个地方你都可以随意进出。藏书楼里收集着许多武功典籍,包括我们萧家的内功心法、剑法。你若感兴趣,便自己慢慢看吧。” 顾清夜深深一躬:“属下谢家主栽培。”他内心却异常沉重。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可他对萧疏叶的愧疚却越来越深。 萧疏叶含笑道:“无需多礼,我们是一家人。” 萧疏雨凑到顾清夜耳边:“我就说嘛,我们是兄弟。” “清夜,武林大会前,你要将山庄事务全部熟悉,届时大会的一切布置、防卫都由你安排。” “是,属下遵命。” 萧家兄弟与玉生烟带人回主宅,顾清夜留下来,迅速梳理山庄布局。到黄昏时,他已将山庄里影卫、侍卫与执事的情况,以及山庄所有建筑、路径都了如指掌。 桐花弄,竹铺乌巣,屋里的光线已经开始暗淡,夜色即将降临了。竹匠何大保还在院子里扎一个竹筐。 他眼前突然出现一条黑影,蒙面的黑影。 一双亮如寒星的眼睛,即使在暗淡的光线下,也仿佛能夺人心魄。 他蓦然觉得心脏一紧,腾身站起:“阁下是……?” 一枚漆黑的令牌递到他面前,令牌上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乌鸦,乌鸦的眼睛是血红色的。只是一块令牌而已,却仿佛自带着杀气,森冷的杀气。 “令主。”何大保屈膝欲跪。 顾清夜拦住他:“不必多礼,我只是来看一看,传个信回京。” “是,是,请令主跟属下进屋。” 一只乌鸦从屋顶飞过,发出“呱”的一声鸣叫。天色更暗了。 京城弦歌。皇宫。御书房。 妖孽似的项天歌正坐在虞伯雍下手,只是姿态完全不像普通臣子那样恭谨,他品着茶,懒洋洋地瞧着虞伯雍:“陛下,你看臣去了一次江南,是不是更加风流倜傥了?” 项天歌是虞伯雍的小舅子,出身官宦世家,偏偏喜欢医术。从小就在家里捣鼓草药,后来跟太医院的太医学医,青出于蓝胜于蓝,最后没人敢教他了,因为他本事比他们所有人都大。 项天歌在他姐夫面前常常没大没小,虞伯雍倒也从不计较他。一方面因为皇后宠他,另一方面,平日里绷得太紧的皇帝,总需要一个让他放松下来的人。而项天歌就是。 虞伯雍瞥他一眼:“这么大个人,没正形,朕看你需要一个妻子,收收你的骨头。不如朕帮你指一个?” “别,别,”项天歌双手乱摇,“陛下您日理万机,还忒爱当月老。您给别人指去吧,臣消受不起。” 虞伯雍勾了勾唇。 “陛下,您把您的小侍卫发配到江南去了么?” “嗯?”虞伯雍一时没回过神来。 “顾清夜啊,臣在半路上遇见他了,他跟扬州萧家的家主萧疏叶在一起。”项天歌道,“还舍命救了萧疏叶,弄得自己伤痕累累,要不是臣恰好在,他那一身好皮肤就都毁了。” 虞伯雍面色一沉:“你说什么?说清楚,详详细细告诉我。” 项天歌被他吓一跳:“陛下,您这一惊一乍的……”见虞伯雍脸色不善,便不敢造次了,收敛表情,将那晚发生的事仔细说了一遍。 虞伯雍眸光渐冷,项天歌难得被他身上的威严震慑到,此刻却觉得压力好大,不由小心起来:“陛下,怎么了?” “你说那晚死了个凶手,可后来此人的尸体被化了?” “是,江湖中有种‘化尸水’,可以将人的尸体化为一滩血水,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虞伯雍面上罩满寒霜:“江湖!江湖!这些魑魅魍魉,将江湖当成了法外之地,肆意横行!朕岂能容他们!” “这个,陛下……”项天歌道,“江湖上本来便有正邪之分。” “正邪之分?”虞伯雍冷笑,“所谓正道,难道不也是凭着一腔血勇,挟私报怨,无视律法,随意杀人?萧疏叶若不是跟人结怨,又如何会招来暗杀?这些人,杀来杀去,置官府于何地,置国法于何地?” 项天歌舔了舔唇,不知道如何接话,便转换话题道:“臣只奇怪,顾清夜为何会在那儿,还成了萧家的侍卫?臣看顾清夜对萧疏叶忠心耿耿……” 室内陡然降温,空气近乎冰点。项天歌恨不得逃不去,再没刚才的放肆样,假装喝茶,不说话。 半晌,虞伯雍才道:“朕给了他一个任务,让他接近萧家。可朕没想到,他竟真的效忠萧家了。”尾音处带出一声冷笑。 项天歌吃惊非小,连忙道:“他可能是为了完成陛下的任务,用的苦肉计吧?” 虞伯雍道:“可是,让萧疏叶死,是更好的结局,他为何要救他?” 项天歌一凛:“陛下,您,您想萧疏叶死,他犯了什么罪?” 虞伯雍摆摆手:“这个你不用知道。朕也并非一定要他死,且看清夜吧。” 项天歌脸上的表情终于放松:“陛下,这清夜两个字……叫得委实亲密,看来陛下还是很器重顾清夜的?” 虞伯雍道:“朕是器重他,但,也仍要考验他。此事,等他回来,朕不会轻饶了他。除非,他能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项天歌走后没多久,内侍来报,白昼求见。 白昼进来,拜过君王,双手呈上一张纸条:“陛下,令主从扬州传信来,他已当上萧家使者,即将掌握归雁山庄。” 虞伯雍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第43章 险恶用心 琼院是金陵郡王在京城的别院,院里栽着三株琼花,花枝离离,大朵大朵的花瓣宛如凝脂。风过处,落英缤纷,洒满青阶。 一身锦衣的莫重楼正站在最高的那棵琼花下,轻轻吟道:“‘谁移琪树下仙乡,二月轻冰八月霜’,父王将你们从扬州移来,可是这仙乡,是扬州么?”他自顾自地笑了,“扬州,扬州,本王与你还真是有不解之缘呢。” 背后走来一人,穿一身灰色的衣服,身影淡得像一抹轻烟,躬身道:“王爷,属下将人带来了。” 莫重楼回头,眉目清亮,含笑道:“好,无邪,你果然从不让我失望。” 此人竟是出现在光阴客栈的那个神秘人——风先生。 风无邪道:“王爷过奖了,属下只是尽了本分。” 莫重楼大步往前走去,他长得身材高大,走路的时候并不像文官那样四平八稳,而是颇有武将之风。单从他的外形看,他堪称器宇轩昂,只是偶尔看人时眼里掠过一抹锐光,叫人辨不清他是鹰还是狼。 堂上窗明几净,风起正在斟茶,堂下站着一个身穿青衫的男人,四十来岁的样子,有些畏缩。可一双眼睛却四处乱晃,显出几分与怯懦不衬的狡猾来。 风起是王府买进的下人,冠了主子的姓,成为王府的家奴。所以,他叫莫起,而非风起。 “主子。”见莫重楼进来,他深深一躬,退到一旁。 莫重楼当堂坐下,又示意风无邪在侧位上坐了,瞧着那个青衫人道:“你是卫鹳的学生,卫凝霜的师兄?” 那人跪下来,叩头道:“小人陈基参见王爷。家师正是卫鹳,只是……”他偷眼看看风无邪。 风无邪代他道:“他曾经是卫老爷子的学生,可是后来被逐出了师门。” 莫重楼嘴角掠过一抹讥诮,可是陈基低着头,没有看见。莫重楼摆手:“起来说话。”陈基站起来。 莫重楼道:“听风先生讲,你有话一定要当面跟本王讲?” 陈基低眉垂眼,遮住眸底闪烁的奸诈:“是,起先,小人不敢轻信风先生,故而只是略说了几句……如今见到王爷,小人才可以安心讲出来。” 莫重楼端起茶盏,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那就说吧。” “小人……还有一个要求。”陈基嗫嚅着道。 莫重楼了然地看着他:“本王还不知道你的消息是否可靠,有多少价值,你倒先提要求了?” 陈基猛然抬头,赌咒发誓地道:“小人说的千真万确,绝无半分虚假,而且,小人相信,这消息对王爷绝对有用。” “哦?那你要什么?” “小人要一千两银子。” 莫重楼笑了:“本王终于明白,你为何被逐出师门。” 陈基的脸孔扭曲起来,愤怒而不甘地道:“当年,我不过为京里几位官家子弟写了几首词曲,赚点银子……” “是淫词艳曲吧?”莫重楼道,“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乃是常理。一千两银子,本王给了。” 陈基大喜,满眼放光:“多谢王爷!” 莫重楼看着他。陈基道:“我师妹,哦,就是如今的御史夫人卫凝霜,给她丈夫戴了顶绿帽,而顾廷观戴得心甘情愿。人人都以为顾清夜是他的儿子,可我知道他不是。他真正的父亲,王爷您肯定想不到。” 莫重楼有些不耐:“说!” 陈基道:“那人既不是书香门第,也不是达官贵人,他是江湖人,叫萧骋远!” 莫重楼与风无邪交换了一下眼神,虽然吃惊,但没有陈基想象得那么吃惊。陈基不禁纳闷:“你们……不觉得奇怪么?” 莫重楼道:“是有点奇怪,不过,顾清夜那张脸,长得实在像萧家人,如今听你说他父亲是萧骋远,本王只能说:原来如此!” 陈基呵呵笑道:“是,是啊,所以小人没有撒谎。” “你怎会知道他父亲是萧骋远?” 陈基道:“当年,我在卫家求学,与卫凝霜的侍女关系不错,那时候我比较会讨女孩子欢心。” 莫重楼喝道:“拣重要的说!” “是,是,小人不是怕王爷不信么?”陈基赔笑道,“要说我那师妹,看起来性子温婉,柔情似水,却又有男儿的洒脱与豪迈。年轻的时候,她喜欢游学,带着侍女、老仆,到处去跑。有一年,她去扬州,认识了萧家那位大英雄萧骋远,两人一见钟情。回来之后没多久,小人听她侍女道,小姐经常犯恶心,想吐,那症状,估计是有了身孕。” 陈基收了笑容,脸上竟露出一丝惆怅,叫人怀疑,他当初对卫凝霜也是有意思的。 “侍女说,小姐等着萧骋远来求亲,可萧骋远迟迟不来,小姐开始愁眉不展,放下矜持,给扬州去了封信。后来,她收到回信,在闺房里哭了一夜。侍女说,萧骋远那厮,不肯娶她了。我师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她并没有提怀孕的事,萧骋远那么薄情寡义,她却偏偏舍不得打掉他的骨肉。恰在那个时候,我师兄,就是顾廷观,得了头名状元,来老师家求亲。” “原来顾廷观也是卫鹳的学生?”莫重楼道。 “正是,他早就喜欢卫凝霜了。” “那他知道卫凝霜怀孕的事么?” “他知道。他去提亲的时候,侍女在门外偷听,听到卫凝霜将她怀孕的事向她父亲和顾廷观和盘托出,并说自己配不上顾廷观,想等孩子出生后,独自去乡间隐居。谁料顾廷观爱极了卫凝霜,竟主动提出,愿意做这个孩子的父亲。” 莫重楼微微感喟:“真是看不出,这个铁面无情的顾御史对自己的妻子如此多情。” 陈基道:“老师为了自家的名声,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莫重楼道:“倒也奇了,顾廷观接纳卫凝霜与她腹中的孩子,此事本王可以理解。可他为何不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呢?” 陈基咳了两声:“他恐怕不能生吧,否则,这于理不通啊。” 莫重楼哑然失笑:“有道理。” 他打发莫起带陈基去账房领一千两银子。等他们一走,风无邪道:“王爷,您真给这小人千两银子?” 莫重楼道:“他有命拿,却没命花。” 风无邪点点头,表示明白。又道:“王爷觉得,顾清夜到萧家去当侍卫,是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么?” 莫重楼摇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着:“卫凝霜失了清白,却被顾廷观包容呵护,她对他必定心存感激,怎会忍心对儿子说出实情,造成他们父子间的嫌隙?依本王看来,顾清夜此去萧家,必是奉了陛下旨意,前番本王数次在陛下面前提到萧家,陛下起了戒心。” 风无邪道:“以前属下从未听说过顾清夜之名,没想到他竟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若非为了郡主的事,属下对顾清夜的调查还没如此顺利呢。” 莫重楼听他提及莫明羽,便有些不快:“这丫头巴巴地跑去求太后姑妈为她指婚,连姑娘家的脸面都不顾了。幸好你半路遇见她,劝得她回家,否则她还在追着顾清夜跑呢!” 风无邪道:“不会的,那次她追顾清夜到客栈,顾清夜已经拒绝了她。她毕竟还是骄傲的,属下想来,她以后也不会再提此事了。” 莫重楼眼里闪过冷芒,嘴角却扬起笑意:“这事越来越有趣了,若顾清夜是奉陛下之命去萧家的,你猜他的目的是什么?” 风无邪目光一闪:“武林大会?” 莫重楼点头:“我猜正是如此。萧家已经风头太劲了,若再让萧疏叶当上武林盟主,以后岂非成为江湖之王?前几年少林寺恒远那个老和尚当盟主时,其实只是挂名而已,一个出家人,管什么俗家事?所以这老和尚急急地推卸责任,要将担子交给萧疏叶。可惜……” 他冷笑:“有本王在,决不让萧家好过。” 风无邪道:“江南百姓只知有萧家,不知有金陵王。萧疏叶气焰太过嚣张,一个江湖人,竟把自己当成济世的神明,而百姓对他顶礼膜拜,他简直挑衅王爷甚至皇上的权威。在属下看来,这萧疏叶比他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萧骋远那人好逞英雄,而萧疏叶却好收买人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莫重楼拿手指轻轻弹了一下茶杯的边缘,那动作颇有几分风流潇洒,可是他眼里尽是算计:“陛下信奉法家思想,本就不赞同江湖人的做法。他登基两年,朝政已经稳定,如今正是清理江湖的时候。” “所以王爷便给皇上烧了一把火。”风无邪道。 “正是。”莫重楼道,“接下去,便要靠你了。之前我们做了那么多功课,让你成为江湖中的一个传奇,你可不会辜负吧?” 风无邪道:“属下唯王爷之命是从。只是这顾清夜……?” “我们行使自己的计划,这顾清夜归根到底是萧家人,关键时候,他的身世是枚好棋子,我要让萧家人败得痛不欲生。” 风无邪点点头,他想起萧疏雨在光阴客栈说过的话:“像风先生这样藏头露尾、神神秘秘的人,本少爷倒是不太愿意与他打交道”,他心里冷笑,萧疏雨,你不是狂么?那就让我来看看你的下场吧。 第44章 杀机不明 莫重楼再次端起茶杯,慢慢地啜饮,可是目光却落在一个未知的地方,像是在思索什么。 风无邪问:“王爷在想什么?” 莫重楼道:“本王在想,血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顾清夜会拼死保护萧疏叶,恐怕是天性使然吧。” 风无邪疑惑地看着他。 莫重楼淡淡一笑:“本王曾派伊藤组的人去刺杀萧疏叶,不幸折了一人。伊藤杀手用了火雷弹,可惜没有炸到萧疏叶,顾清夜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他。” 风无邪一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王爷不曾告诉属下。” 莫重楼挑了挑嘴角,露出几分邪肆:“就在你与明羽见面的第二天晚上。你不必事事提前知道,本王现在不是告诉你了么?” 风无邪垂下眼帘,恭敬地道:“是,属下逾越了。” 这时,莫起走进来,向莫重楼奉上一张纸条,道:“主子,飞鸽传书。” 莫重楼接过来,见上面写着:“四月十五,萧疏叶与玉生烟成婚”,他呵呵笑道:“我们该打道回府了。下月太后寿辰、武林大会,本来已经够热闹的了,如今又多了一桩:萧疏叶与玉生烟成婚。无邪,你说,这桩婚礼,我们要不要去捧个场?” 风无邪目光一闪:“这是好事,我们自然要去锦上添花的。届时,我们便给萧疏叶送上一份大礼,惊艳全场。” 两人相视一笑,眼里闪动着诡谲的光芒。 归雁山庄,藏书楼后的林子里,一黑一白两条人影缠斗在一起,明明只有两个人,却生生激起了铺天盖地的剑气,连明媚的阳光都似被剑气冻结了。 剑光交织成网,笼罩了整片林子,人影飘忽,看不真切。 “轰”的一声,萧疏雨于百忙中一掌击出,一棵碗口大的树竟被他击得连根拔起,倒向顾清夜。 “七少,你暴殄天物!”顾清夜同样挥掌,击向那棵树。 树被无形的真气阻住,倒不下去。顾清夜扬眉而笑:“七少,让属下替你物归原处!”“轰”的一声,那棵树又被他“种”回到原来的坑里。再一掌,激起树根下的泥土,瞬间填土,物归原状。 萧疏雨败了一招,飞身掠起,刷的一下,一截断枝电射顾清夜。 顾清夜感受到凌厉的劲风,竟不躲闪,剑尖幻出朵朵雪花,“刷刷刷刷”,将断枝削成无数碎片,落叶纷飞。 “二十七段,三十六片叶子。”萧疏雨赞道,“好快的剑!” 枝归枝,叶归叶,散落一地。 “好快的眼睛。”顾清夜也赞道。 两人住了手,哈哈大笑。 忽听一人道:“胡闹!切磋不去演武场,倒拿这些树折腾!” 两人顿住,回过头去,一人唤:“大哥。”一人欠身道:“家主。” 鹦鹉傻蛋扑棱棱飞过来,鸟仗人势地喊:“胡闹!胡闹!” 萧疏雨向他扬了扬拳头。傻蛋便躲到萧疏叶身后。萧疏雨悄悄对顾清夜道:“清夜哥,你这鸟儿随时叛主啊!” 顾清夜没有时间吐槽他的鸟儿,肃容道:“七少只是与属下嬉戏,并非真的切磋武功。不知家主前来,有何吩咐?” 萧疏叶微笑道:“我来看看,恰好小七在,我们三人出去喝一杯。” 萧疏雨大喜:“大哥怎的突然有此雅兴?” 萧疏叶道:“你从光阴客栈回来之后,一直表现不错,一次也没有去过青楼,倒是主动帮我分担了不少事务。两位母亲与你大嫂都在夸你,说小七已经脱胎换骨了。他们还说,这都是清夜的功劳。” 萧疏雨急道:“这分明是我自己上进,怎么是清夜哥的功劳?” 萧疏叶道:“这叫近朱者赤。你与清夜走得近,自然学了他的榜样。” 顾清夜道:“是七少自己成熟了,属下不敢居功。” 萧疏雨抬了抬下巴,冲顾清夜露出一个“算你中肯”的表情。 萧疏叶道:“走,我们去竹溪草堂。” 竹溪草堂并不是真的草堂,而是一家饭店,面朝溪水,背靠竹林,环境极其清幽。这家草堂是萧家的产业,萧二夫人开的。平日里萧二夫人常邀大夫人来此饮酒游玩,五位小姐没有出嫁前,也喜欢到这里来。 竹溪草堂很大,有大堂和五个雅间,萧疏叶选了靠竹林的一间,名叫“有节”。 三人往里走,顾清夜瞥见旁边一个唤作“湘妃”的雅间门开着一条缝,里面有个人背对着门站着,那背影似曾相识,他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等他们到“有节”坐下,顾清夜仍在想,此人是谁?挽着两个发髻,身材娇小,穿着粉色的衣服,小丫鬟的模样。 他忽然心念一闪,腾地站起来,萧疏叶道:“清夜,你怎么了?” 顾清夜道:“属下方才似乎看见了米朵!”不待萧疏叶回答,他说了句“属下去去就来”,人便没影了。 萧疏雨失笑:“我这哥哥,不愧是当皇帝近卫的人,警觉性真高。” 萧疏叶目光深邃,低语道:“他在关心我们。” 萧疏雨道:“大哥稍坐,我也去看看。” 顾清夜第一次不顾礼仪,直接闯进那个雅间,然后,他愣住了。雅间里并没有那位穿粉色衣服的小姑娘,却有一个他不想见到的人——莫明羽。 莫明羽原本趴在桌上,被他的声音惊动,抬起脸来。她脸上染着酒后的红晕,眼睛有些朦胧,瞧着顾清夜,吃吃笑道:“顾清夜,是你?” 顾清夜暗暗皱眉,走过去道:“郡主,你喝多了。” 莫明羽瞪他一眼,可惜因为眼神迷离,“瞪”得毫无威力:“关你何事?我花自己的银子,喝自己的酒,爱喝多少就多少。” 顾清夜道:“刚才在这里的那位姑娘呢?” “姑娘?什么姑娘?”莫明羽道,“就我一个人。你呢?你家主人呢?”她故意把“主人”两个字念得很重,充满着讽刺意味。 顾清夜坦然道:“他们就在这里。郡主,刚才那位是不是你带的侍女?” 莫明羽有些不耐:“我没带什么人,就我一个!你若不信,可以问这里的伙计。” 这时,萧疏雨也进来了,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顾清夜心道,自己绝对没有眼花,确实看见一个小姑娘,可看莫明羽的样子又不似作伪,难道刚才有人趁她喝得晕晕乎乎,进来做了什么事? 他从身边取出一根银针,去桌上的菜里一一试探。莫明羽紧皱眉头,含混地骂道:“你做什么?出去,别烦我,我还要喝酒!” 萧疏雨觉得有趣似地抱起双臂,两眼弯弯地看着莫明羽:“郡主这是借酒浇愁么?你为之忧愁的人不是已经到了眼前么,还浇什么……” “七少!”顾清夜愤愤地瞪他一眼。 萧疏雨笑道:“好,好,清夜哥凶我了,我不说了。” 顾清夜已试完所有的菜,把坛中剩下的酒倒了点在酒杯里,探进银针。他倏然变色:银针变黑了! 莫明羽也是一惊,脸上的红晕顿时消了不少:“这,这是怎么回事?” 顾清夜心里暗道:好险!若自己不过来,莫明羽就中毒了。 忽然,一道绿影飞过来,冲顾清夜喊:“朵!朵!”正是傻蛋。 顾清夜对萧疏雨道:“我去追,七少你看着郡主。”声未落,人已不见了。同去的还有鹦鹉傻蛋。 萧疏雨摇摇头,叹道:“这一人一鸟,真是……”发现自己竟无法描述,化作一笑。 莫明羽这时候酒全醒了,萧疏雨道:“郡主,不如移步去我们那间?我大哥也在。” 莫明羽点头。萧疏雨便唤伙计来收拾残局,告诉他特别注意那坛毒酒。然后带莫明羽进了“有节”。 “郡主。”萧疏叶起身唤道,“怎的是你?” 萧疏雨道:“郡主独自饮酒,喝得有些晕,被人趁机混进去,在酒中下毒。幸好清夜哥及时赶到,发现了。” 萧疏叶示意莫明羽坐下,道:“竟有此事,郡主莫非得罪了什么人?” 莫明羽揉揉脸颊,露出疲惫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就算得罪过谁,也不至于要了我的命吧?” “郡主身娇体贵,以后莫要再独自外出了。”萧疏叶道。 莫明羽道:“我就喜欢一个人无拘无束,上回已经跟萧大家主说过了。” “可是万一遇到歹人,像今天这样,郡主岂不危险?” 莫明羽笑笑:“我运气好,在这里都能遇到你们这些贵人相救,没事的。” 顾清夜与鹦鹉追了一程,没有看见米朵的影子,顾清夜停步,问鹦鹉:“傻蛋,你看清了那是朵儿么?” 傻蛋肯定地道:“朵!朵!” 顾清夜道:“我们回草堂。” 他带着傻蛋回草堂,在店堂里拦住一名伙计:“‘湘妃’那间里的客人,你有注意到么?” 伙计点头:“那姑娘人长得漂亮,性子又辣,小的不注意都不行。” “你怎么知道她性子辣?” “不辣的姑娘不会像她那样喝酒,她喝起酒来啊,简直恨不得将自己灌死。”伙计道,“而且,这姑娘很奇怪,连续三天了,天天来这里喝酒。” 顾清夜心头一动,难道,她是来这里等机会见自己? 他谢过伙计,进“有节”,道:“家主,属下无能,没有追到人。” 萧疏叶道:“不必自责。此事我们回头再说,来,先饮酒。” “是。”顾清夜坐下,心里塞满疑团,但面上毫不显露。 莫明羽对萧疏叶道:“萧大家主,我还没恭喜你呢,听说你与玉家大小姐喜结良缘,我能不能来讨杯喜酒喝?” 萧疏叶道:“郡主能来,萧某自然欢迎之极。” 莫明羽道:“那不如请萧大家主收留我几天,今日已是初十,转眼便是十五了,我也不想来来回回地跑,我在扬州玩几天,到时直接参加萧大家主的婚礼便是。” 顾清夜心里突地一跳,脱口道:“不行!” 这下连萧疏叶与萧疏雨都不禁一愣,顾清夜从来没这样无礼过,主人在这儿还没开口,他这个下属倒先跳出来拒绝别人了。 顾清夜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道:“家主恕罪,属下失礼了。”只是……他用眼神向萧疏叶请求。 萧家兄弟自是以为顾清夜不愿与莫明羽多加纠缠,莫明羽显然也想到了这点,拿起桌上的酒,当头便向顾清夜泼去:“顾清夜!你当你是谁?你以为我非要缠着你么?”她的眼眶已经红了,声音也有些颤抖,“我只是看在萧大家主份上。况且,萧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顾清夜心里想到的是穆晗,也就是当年的穆平野。穆晗与金陵郡王家有夙仇,若是被莫家人发现他的存在,对萧家是极为不利的一件事。 可是他不能说自己在调查萧家。 他默默擦干脸上的酒渍,正希望萧疏叶拒绝莫明羽,莫明羽已经站起来,道:“萧大家主,萧七少,多有打扰,我告辞了。” 萧疏叶道:“郡主,你住在哪处客栈?我派侍卫去保护你。” 莫明羽道:“不必了,我现在便回金陵去。”说罢,不等萧疏叶再说什么,转身拂袖而去。 萧疏雨笑瞥顾清夜道:“清夜哥太过无情了,人家姑娘一次次被你伤心,啧啧。” 顾清夜冷静地道:“此事蹊跷。方才属下问过伙计,伙计道,她已在这里连续饮酒三天,好像有意在等我们。” “是等你吧?”萧疏雨道,“你虽拒绝了她,她却依然想着你呢。” “可为何恰在此时,米朵出现了,并且试图下毒,又及时溜了?莫明羽与米朵之间会有什么仇恨?她对自己被下毒好像并不关心,只想着留在萧府,是何用意?” 萧疏雨道:“她想留在我们家,自然是为了你。说不定相处得久了,你对她便生情了呢。至于米朵,我们谁也不知道其中缘故,也无从猜测。” 这时候他才发现,鹦鹉傻蛋不见了。 “傻蛋呢?”他问。 顾清夜道:“我让它去跟踪莫明羽了。” 萧疏叶向他投去赞赏的目光:“清夜,你真是心细如发。只是,防人之心如此之重,真叫我怀疑……” 第45章 节外生枝 一语未了,就听有人道:“疏叶、小七,这么巧,你们都在?” 顾清夜回头去看,门口走进一个身材高挑、相貌清瘦的年轻人,看着萧疏叶的眼睛里含着温暖的笑意。 “星堂?”萧疏叶也喜道,“你在这里?一个人?” 星堂?顾清夜想起初到萧家时,听萧疏雨道,宝平县境内运河决堤,萧疏叶派钱庄管事梁逸去赈灾,还请了他的好友、扬州名医阎星堂去救治伤病患者。此人莫非就是阎星堂? “是啊,我一个人过来钓鱼,顺便喝个酒,没想到遇到你们。”年轻人看到顾清夜,微微一愣,随即道,“这位是?” “这是我萧家新任的使者,名叫顾清夜。”萧疏叶道。 顾清夜起身行礼道:“莫非是阎大夫么?” “正是。”阎星堂还了一礼。萧疏叶请他坐下同饮,他也不推辞,遂在萧疏叶对面坐了,又瞧了顾清夜几眼,道,“疏叶,你家使者……与你有什么渊源么?” 萧疏雨不禁笑了,他看阎星堂笑得意味深长,便知道他话里有话。 萧疏叶道:“没什么渊源,只能说有缘。清夜帮过小七,与小七一见如故,来到我家,便顺得成章地成了我家的人。” 阎星堂打趣道:“瞧他的长相和神韵,我还当他是你家遗落在外的……哈哈……”挑眉,一副“你懂的”样子。 顾清夜自然听懂了,一时有些生气,却也知道阎星堂没有恶意,便装聋子,默默给阎星堂斟上酒。 却不经意间撞进萧疏雨眼里,发现萧疏雨挂着一缕“正中我下怀”的笑容看着他。他莫名其妙地瞪他一眼,萧疏雨调皮地一笑。 阎星堂看萧疏叶,用眼神问:“难道真是的?” 萧疏叶回视他,用眼神答:“不可说。” 阎星堂饶有趣味地摩挲着下巴,忽然想起什么:“这位……啊,疏叶叫你清夜,我便也托大叫你清夜了。” 顾清夜道:“阎大夫请随意。” 阎星堂道:“莫非你便是不久前舍命救了疏叶的那位侍卫?” 萧疏叶奇道:“我们最近都没见面,你怎会知道?” 阎星堂道:“上月我在宝平县救治伤患,手头缺了一味药,只有京城仁合堂才能买到。我去京城,碰到我的朋友项天歌,他说他曾在金谷县的一家客栈里碰到你。你被人袭击,有位侍卫舍命救了你,背上被炸得血肉模糊,还是他出手替他疗的伤。” 顾清夜的身子瞬间僵硬。项天歌?不是陛下的小舅子么?原来那晚是他给我医治的?那他回京城一定去跟陛下说了此事,他那张嘴巴,根本关不住。陛下会怎么想?我居然舍命救萧疏叶,救陛下想要打压的对象,他一定认为我不忠…… 萧疏叶注意到他的轻微变化,敏感地问道:“清夜,你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 顾清夜脑子里一片混乱,阎星堂知道项天歌的身份么?若是知道,眼下这个谎,又得想法圆。 “属下没事。” “原来那个项大夫叫项天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哈哈,这名字好玩。”萧疏雨喷笑,“不过他那样哪点像呆头鹅?分明是个妖孽。阎大哥,这人竟然跟你是朋友?” “我少年时跟他拜过同一个师父,虽然时间很短,但他也算得上是我师弟。”阎星堂道,“他如今可是堂堂国舅爷,不过他性子不羁,跟我这平民百姓也聊得来,还是蛮有趣的人。” 顾清夜心想,果然知道!真是诸事不利,以为离开京城,浪迹江湖,没有什么人认识自己,可是那么巧……当初也曾想过易容,可想到萧家都是高手,易容术根本瞒不过他们,故而用了“顾清夜”的真面目示人。谁知带来那么多麻烦,以为只需要防着萧家,没想到现在还要防着陛下。 左右为难。 是因为自己的心已经偏了么,不知不觉间偏向于萧家? 萧疏叶吃了一惊,顿时面色凝重起来,看着顾清夜道:“清夜,你在担心皇帝已经知道你的下落?” 萧疏雨也皱眉道:“清夜哥,这项天歌既然是皇帝的小舅子,他会不会跟皇帝说你的事?皇帝会不会派人来抓你回去?” 顾清夜只好装出茫然的样子:“属下也不知道。但想来这么些日子不来,应该是项国舅没讲吧。” 阎星堂道:“这是怎么回事?” 萧疏叶道:“说来话长,我们边饮边聊。” 他们喝了会儿酒,鹦鹉傻蛋便回来了,飞到顾清夜手边,用嘴扯了扯他的袖子。顾清夜道:“家主,傻蛋定是知道了郡主的下塌之处,属下去查探一下?” 萧疏叶摆手道:“不必,我们难得有这放松的时候,你便好好饮酒吧。此事我自会处理,你不用管了。” 顾清夜心里升起一丝疑云,难道萧疏叶怀疑自己了?他为何不让自己去查? 饭后,阎星堂自己回去,临行前,他还帮顾清夜看了背上的伤,给了他几颗去腐生肌的药。 萧家兄弟与顾清夜到归雁山庄门口,萧疏雨道:“大哥,我想留下,我还要与清夜哥切磋武功。” 顾清夜道:“七少,我们上午已经切磋过了,你还是回去吧。” 萧疏雨“哦”了一声,有些不情愿。顾清夜下马一躬身:“家主,七少,属下进去了。” 萧疏叶掉转马头,萧疏雨也只好跟着走。转过一片林子,萧疏叶拉住马缰,唤了声:“风驰”,眼前落下一条人影,跪在萧疏叶马前:“家主。”正是暗卫风驰。 萧疏叶道:“起来。方才你在草堂看见了什么?” 风驰道:“禀家主,属下瞧见一名身穿粉色衣裙的少女从‘湘妃’那屋的窗子里跳出来,钻进竹林便不见了。属下还瞧见使者大人的鹦鹉飞过去,又飞回来。还有,林子里藏着另外一名暗卫,他似乎在保护那位郡主,只是,他并没有发现属下。郡主一走,他便消失了。属下因未得主人命令,不敢擅动,依旧在外守着。” 萧疏叶道:“好,你立刻去山庄跟踪使者,看他去了哪里,直到他回山庄为止。除非他遭遇危险,你不要露面,看见什么,只需回来禀报便是。” “是,属下遵命。”风驰一闪而逝。 萧疏雨蹙眉道:“大哥,此事蹊跷。” 萧疏叶道:“我们来分析一下:假设米朵与莫明羽有仇,她混入‘湘妃’,趁莫明羽喝得迷迷糊糊,给她下毒,恰好我们出现,惊跑了她,她甚至没来得及看莫明羽有没有喝毒酒。这,说得通。可是,那暗卫为何没有出现?” 萧疏雨道:“此人可能不是莫明羽的暗卫,而是米朵的帮手。在光阴客栈时,她曾招供道,她买通了一名扶桑人,帮她杀人。而我们在金谷县那家客栈,遇到的杀手也是扶桑人。说明米朵背后的势力很大,能调遣一批扶桑杀手。” 萧疏叶道:“莫明羽身份尊贵,即便她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莫重楼也不会真的放任她不管。给她派暗卫保护,这是最好的法子,既不会碍她的眼,又能保护她的安全。所以,我更倾向于,此人确实是莫明羽的暗卫。” 萧疏雨道:“我也同意大哥的说法,可若如此,便解释不通那暗卫的表现了。” 萧疏叶道:“所以,此事更耐人寻味。我知道清夜一定会去查莫明羽,他可不是一个轻易听话的人。”说到这儿,他似乎微微笑了一下,“他有的是主意。” “所以大哥命风驰去跟踪他?” “正是。” “可反正他查到什么,都会向大哥禀告啊,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萧疏叶默然看着前方,片刻催马前行,抛下一句话:“我在考验他。” “考验?”萧疏雨拍马跟上去,大声质问道,“你还要考验他什么?听话么?你都已经知道他有主意,不会轻易听话了。难道你要一位对你唯命是从的使者?那样的人与普通侍卫有何区别?” 萧疏叶扭头,淡淡地看他一眼,道:“你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萧疏雨滞了一下,冲口道:“大哥,就算他违背你的命令,你也不能罚他!” 萧疏叶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一下:“你倒很护着他。” “他是我……” “我知道。”萧疏叶道,“放心。你这傻小子。”最后一句,听来疑似夹杂着宠溺的味道。萧疏雨吃惊地睁大眼睛。 “羁旅客栈”,竟然在与桐花弄仅隔一条街的三元巷。客栈并不豪华,反而有种沧桑的味道,看起来年代有些久远了,屋顶上竟然还长着瓦松,门口的屋檐上挂着两串铁铃铛,风一吹,就把细碎的铃声洒落在巷子里。 顾清夜跟着傻蛋从后墙翻进去,他看了一眼这客栈的格局,心里暗想,莫明羽堂堂一个郡主,竟会选择这样古朴且沧桑的客栈,看来,她是真的向往江湖生活。 抑或,因为此处比较隐蔽? 身为乌夜台主,他已习惯了怀疑,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会引起他探究的欲-望。 可是为什么,对萧家人,他却由衷地信任呢?他来不及问自己,或者说,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 此刻是下午时光,客栈里没什么人,前面的店堂里只有掌柜在算账,一名伙计靠门口杵着。后院的客房里寂静无声,门都关着。 只有一间客房的门虚掩着,窗子也打开了一条缝。 顾清夜的身影伏在窗下,透过那条缝往里看。这客栈外表不起眼,想不到房间倒挺大,而且布置也不错。最里面有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个人,脸朝外,顾清夜看得分明,此人正是莫明羽。 她睡得正熟,脸上还带着一抹未曾消去的红晕。只是眉头紧锁,像是梦中仍在生气。 想来应该是喝得比较多,回来倒下便睡了,一直没醒吧? 顾清夜悄悄推门进去,检查了一下桌上的茶水,没有问题;打开柜子,里面都是女子的衣物,整齐地叠放着,像在家里的样子,看来莫明羽打算长住。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竟然来搜一个单身女子的东西,像个鬼祟的小人。正想退出去,听见床上的女子嘟囔着骂了句:“顾清夜,你混蛋!” 顾清夜吓一跳,以为莫明羽已经醒了,回头一看,她却仍睡着。 鹦鹉悄悄说道:“羞,羞。” 顾清夜作势要抽它,却并没有真地抽下去,反而迅速逃离了现场。 然后,他来到桐花弄,警觉地四下观望,没有发现异常,便蒙上面,走进了何大保的竹铺。 “令主?”何大保认出了那双寒星般的眼睛,请他进屋,紧闭房门。 “我要写封信,你派小林加急送到京城去。”小林是何大保的儿子,十八岁,从小就跟着他爹,成为乌巢的人。 “是。” 顾清夜想,有必要郑重跟陛下解释一番,否则,回去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一家阔气的宅院,门上写着斗大的“梁宅”二字,前院里丝竹声、说笑声不断,热闹非凡,西面的一座偏院里却异常安静。 有人站在屋中,逆着光,一个灰色的影子单薄得仿佛随时都能消失。 粉色的人影走进来,轻轻道:“风先生,你唤我?” 风无邪冷冷地盯着她:“今天你做了件蠢事。” 米朵变色:“叁壹多嘴,我只是随机应变,何错之有?” “我叫你悄悄跟着郡主,在她需要时照顾她。” “是啊,当时郡主喝多了,我只是想扶她回去。” “你发现顾清夜与萧家兄弟,及时脱身便是,为何要在郡主酒里下毒?万一郡主真的喝下去怎么办?” “顾清夜此人机敏万分,我怕他已经认出了我,我与郡主在一起,他必定起疑。他怀疑郡主,自然会怀疑到王爷身上。所以我才演了一出下毒的戏码,好打消他的怀疑。有叁壹在,郡主自然不会饮那坛毒酒。风先生,你凭什么责备我?” “因为你将事情弄得更复杂!”风无邪道,“你不可能无缘无故给郡主下毒,顾清夜与萧家兄弟难道不会追查你与郡主究竟有何仇怨?” “让他们追查去,他们根本毫无头绪。” 第46章 真真假假 近黄昏,何大保放下手中编织的竹篓,起身到门口,想要关门歇业。 一阵风迎面吹来,夹带着灰尘,迷了他的眼。他举起手臂挡了挡,感觉什么东西从身边飘了过去。 他瞬间警觉,全身的肌肉都绷紧起来,倏然转身,直奔屋里。 屋里陈列着各色竹器,小到竹蛐蛐,大到竹榻。有条人影负手站在那儿,腰肢纤细,姿态潇洒。 当他回首的瞬间,何大保又变成了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竹匠。 来人穿男装,可何大保一眼就瞧出了她是个女子,并且他认得,此人乃是萧疏叶的未婚妻玉生烟。 “少爷,少爷!”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一名身穿杏黄色衣衫的丫鬟奔进店来,对玉生烟娇嗔道,“一扭头就看不见你了,也不等等奴婢。” 这丫鬟正是芳雨。 何大保心里疑云翻涌,脸上却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道:“这位公子,可是要买竹器么?” 芳雨抢着道:“嗯嗯,要买,要买!”一双灵活的眼睛已经四下里转了个遍,叫道,“少爷,少爷,这里的竹器编得好漂亮,奴婢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精巧的东西呢。”又对何大保道,“老板,你的手真巧。” 若不是知道玉生烟是女的,这模样倒像极了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带着丫鬟逛集市。 何大保憨厚的笑容里便带了些赧然之色:“姑娘过奖了,我就是靠这个讨生活罢了。” 玉生烟微笑道:“的确做得好。正巧,我家几位妹妹马上就要回来了,我想来想去,不知道送她们什么好。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她们都不缺,倒是这些竹编的小东西又有趣又好看,我便买些送给她们吧。她们家的娃娃也必定喜欢得紧。” 何大保想,她说的便是萧家五位小姐了。萧疏叶马上要与玉生烟成亲,萧家五位小姐自然是要回来的。 他吭吭哧哧地道:“我这小店粗鄙,怕是入不了少爷小姐的眼。公子您……您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玉生烟笑吟吟地看他:“老板,你可莫要妄自菲薄,你这小店虽然连个名字都没有,可在城东一带还是很有名气的。” 芳雨道:“少爷,你看天色不早了,我们快点买了回去吧。大少爷还等你用膳呢。” 玉生烟好脾气地道:“好,好,你这丫头,性子真急。” 她俩选了一些竹编的小玩意儿,叫何大保给他们包好,便拎着走了。何大保在那儿怔了半晌,暗自思索要不要将这事告诉顾清夜,可是又觉得无凭无据,不好冒这个风险。于是便作罢了。 萧府。花厅。 萧疏叶在正中坐着,萧疏雨则坐在侧位上。顾清夜向萧疏叶禀道:“属下回府时遇见穆管家,明日他便叫人到山庄来布置玲珑阁,家主大婚之前,属下会保护好大少夫人。婚礼之日,一应礼仪、守卫,属下皆会安排妥当,请家主放心。” 因玉人庄已经不剩什么人,萧疏叶便将玉生烟的出阁之地选在归雁山庄,婚礼前一日,玉生烟会住到归雁山庄,婚礼当天,接新娘的花轿会从归雁山庄接人,送到萧府。 所以顾清夜除了安排四月十五的武林大会外,还要安排在这之前的婚礼事宜。 他神态恭谨有礼,面容温润清朗,眸子坦荡忠诚,从头至尾,都是完美的下属形象。 萧疏叶道:“好。”语声一顿,“你今日下午做了什么?” 顾清夜一愣,睫毛抬了抬,下意识地去看萧疏雨。萧疏雨在大哥面前不敢做什么小动作,只好装没看见。 顾清夜忽然背后发毛。聪明人说话,根本一点就通,萧疏叶问这个问题,他就知道不妙了。脑子里闪过一个名字:风驰。他记得萧疏叶有暗卫,他也听过风驰这个名字,可自他进府,他从未见过此人。 连影子都没有的人,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不在,藏在什么地方,有几人知道?至少自己从没发现过他的存在。 自己被风驰跟踪了?跟踪到哪里?羁旅客栈,还有……竹铺乌巢呢?当时自己曾警惕地四下查看,没有发现别人。 可是现在,他不确定了。 “属下……”脑子里迅速想着事情会坏到何种地步,如何应对,身体已经先一步作出反应。他单膝跪下,“属下违背家主的命令,叫傻蛋带我去莫明羽住的客栈查探了,属下知错。” 萧疏雨看看自家大哥,看不出喜怒。 “查到什么了么?”萧疏叶问道。 “属下惭愧,没有查到。”顾清夜垂下眼帘。 萧疏叶微微一笑:“我的使者大人,你果然有主意。我说此事我自会处理,你不用管了,可你仍然穷追不舍,我该夸你尽忠职守么?” 萧疏雨不由又看了自家大哥一眼。大哥,你说话阴阳怪气,这样好么?对别人你可不是这样的啊! 顾清夜下意识地屈下另一条腿:“属下该罚。” 萧疏叶摆手:“起来吧,我不罚你。” 顾清夜有些意外:“家主?” “起来!”萧疏叶微微沉了声音。顾清夜似乎从他声音里听出一丝郁闷的味道。 “是,谢家主宽宥。”顾清夜站起来。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咯咯的笑声,玉生烟带着芳雨进来了。 萧疏叶看见自家夫人,脸上就不觉流露出温柔之色:“烟妹,怎么这么高兴?” 玉生烟道:“方才我与芳雨去了桐花弄的一家竹器店,买了些小玩意儿。五位妹妹马上就回来了,到时给她们还有外甥、外甥女玩。”她说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目光扫过顾清夜。 顾清夜心里“咯噔”一下,果然!风驰至少看见自己进竹铺了,然后玉生烟才借着买东西去查探吧?否则,她怎会无缘无故跑到那个偏僻的小巷里去? 芳雨已经献宝似地拿了些小东西出来,给萧疏叶、萧疏雨看。 玉生烟道:“好了,好了,两位爷哪会喜欢这种小玩意儿?芳雨,你拿回楼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芳雨应了声“是”,又向萧疏叶、萧疏雨行了礼,轻盈地走了。 萧疏雨直觉不对,看看萧疏叶,萧疏叶唤道:“闻松,传令厨房,开饭吧。”闻松领命去了。 顾清夜道:“属下告退。” 萧疏叶道:“你留下,与我们一起用餐。” 顾清夜只能压住心里的不安,坐下与萧家兄弟、玉生烟一起吃饭。 吃饭便吃饭吧,偏偏穆晗还特意送了两坛酒过来,亲自给四人斟酒。顾清夜推脱道:“家主,属下还要回山庄值守,不便饮酒。何况,中午属下已经饮过了。” 萧疏叶道:“不用,今晚便留在来吟阁。” “是。”顾清夜无话可说了。 酒是好酒,更架不住玉生烟豪爽,两坛喝完,竟然不够,又添了两坛。顾清夜觉得酒意上头,脑袋晕乎乎的,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模糊了,而浑身的血液像是被文火炖着,有点热、有点酥麻。 他想请辞,却听见闻竹的声音道:“家主,人带来了。” 然后,他看见了何大保。 何大保脸色苍白,唇边还挂着血迹,身子佝偻,手脚被镣铐束缚着。看见他,瞬间睁大眼睛,颤颤巍巍地道:“令主……” 像有一只巨手猛地攥住顾清夜的心脏,他感觉到窒息般的疼痛,脑子里烟尘散乱,混沌不堪。何大保被抓了?何大保暴露了?那自己的身份便也暴露了。 自己的生死没关系,可不能连累到何大保。 “何……”大保两字卡在喉咙口,他又转头看萧疏叶,“不,家主,不要……放,放过……” 破碎的字句吐出来。 对面的人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脑子里还残存着最后一丝意识,顾清夜忽然觉得不对,何大保不可能这么容易招认,更不可能这么容易供出他。 乌夜台的手下,乌巢的人,都是经过严格考验的。 自己怎么了?身体状况不对,是酒令自己丧失理智了? 他悄悄从怀里摸到那根银针,借着桌子的掩护,深深扎进自己大腿。疼痛令他清醒了,眼前变得清晰,哪里有“何大保”?只有穆晗。 穆晗正用担忧的眼神看着他:“使者,你怎么了?” 顾清夜背上已被冷汗浸湿,他迷茫地问穆晗:“穆管家,方才……?” “方才我来问问家主还需不需要添酒,却看见使者你的样子很奇怪。” 顾清夜定定神,究竟是怎么回事?经过千锤百炼的自己,竟然会因为酒而失去神智、产生幻觉? “不用了,穆管家。”萧疏叶道,“小七,清夜恐怕喝多了,你带他回去休息吧。” “是,大哥。”萧疏雨饱含担忧的眼睛出现在顾清夜眼前,“清夜哥,来,我扶你回去。” 顾清夜站起来:“家主,大少夫人,属下告退。”声音有些沙哑。 抬眸,对上萧疏叶的眼睛。那双眼睛很黑、很深,深不见底。里面有水草般蔓延的情绪,失望?痛心?愤怒?他看不清楚。 “清夜哥,你今天怎么回事?”萧疏雨躺在顾清夜身旁,扳过他的身体,直直地看进他眼里。 顾清夜却闭上了眼睛:“我没事,只是喝多了。” “我已经叫厨房做醒酒汤了,很快拿来,你吃了就会好受些。” “好,谢谢七少。” “清夜哥,你还记得你第一天来萧家,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什么?” “若是有一天你做出有损萧家的事来,我第一个杀了你!”——这句话顾清夜记得的,可他不知道萧疏雨是不是指的这句。 萧疏雨叹了口气:“没什么,你现在糊里糊涂,我不说了。哥,我只希望,我们都好好的。” 是自己听错了么?萧疏雨竟然叫他“哥”。 花厅里,玉生烟握住萧疏叶的手,低声道:“萧大哥,你打算怎么办?” 萧疏叶默然良久,沉沉地道:“你听见了么?在他意识最模糊的时候,他仍然喊我‘家主’。” 第47章 茫然失落 玉生烟起身推开窗子,水上风来,夹带着丝丝凉意,驱散了一室沉闷。闻松、闻竹已经去休息,屋檐下挂着的一盏纱灯吸引了几只飞蛾,扑簌簌地缠绕,不肯离去。远处的灯光星星点点,朦胧绰约。 “夜色很美好。”玉生烟喃喃地道。 所以,人心也会变得温柔,不是么?她太懂萧疏叶了。 “即使清夜在‘幻影’的药性下迷失自己,他心里仍然记得你是家主,仍然以属下自居。”玉生烟的声音在静夜里飘浮,听来有些缥缈的味道,“这是什么呢?忠诚?不,他没有。” “我也说不清。”萧疏叶道,“可至少,他对我们是有真心的。” “服用‘幻影’,出现幻觉,看到的一定是他最在意,又最害怕看到的东西。” “‘何’,是那个竹器店的何大保,他叫我放过他。”萧疏叶平静地陈述,“自你提了桐花弄的竹器店,他内心就开始焦灼、害怕。所以,他才会看见了何大保,而且还是被我擒住的样子。所以,那里,藏着他最大的秘密,何大保,是他的手下。” “一个习武之人,甘愿扮成平庸的竹匠,成年累月地待在那个偏僻的小院里,他一定有着十分重要的任务。”玉生烟道,“可惜,他掩饰得再好,也瞒不过我,我闻到了他身上鹰一般的气息。” “所以,你动用了‘幻影’。”萧疏叶微微苦笑,“换作是我,我还做不到……” “你觉得我这样做对清夜太残忍?”玉生烟回眸,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你始终抛不开兄弟之情。” “不单是兄弟之情,他还救过我。”萧疏叶道,“在他的伪装之下,我常能看到他的赤子之心。今夜,若不是他心软,他担心何大保的安危,‘幻影’对他恐怕起不了作用。” “是,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全都知道。”玉生烟道,“所以,这事我替你去做。酒是我让穆管家送的。” 他们之间,几乎已经心灵相通了。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彼此的想法。所以,一切才能在不动声色间进行。 “萧大哥,你为了清夜,变得优柔寡断了。”玉生烟轻柔的语声中含着感慨,“当初我叫小七离他远一点,看来是对的。可后来,我也放松了警惕。他真的……很能蛊惑人心。” “对,用他的真心。” 玉生烟也微露苦笑:“只要你确定他是真心就好。哦,对了,我在何大保的烛台里滴了一滴‘梦寐’,一旦蜡油滴入,它就会发挥迷烟的效果。此刻何大保应该已经被迷晕,你叫风驰去查一查他的窝吧。” 萧疏叶看她一眼,目光有些异样:“烟妹,你的花样越来越多了。” “这是表扬么?”玉生烟弯了弯唇角,“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你我分别了八年?” 萧疏叶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低语道:“是我的错,你就原谅我吧,别再提了。” “那,要看你今后的表现。”玉生烟嫣然一笑,宛如八年前的少女。 萧疏雨看着顾清夜喝过醒酒汤,问道:“好点没?” 顾清夜的眼神依旧迷离,声音也有些含混:“哪有这么快?” 他心里已经明白,自己的酒里被下了药。以自己的意志力,不可能那么容易被药物控制,可他变软弱了。 身份暴露、任务失败,在陛下面前无法交差,什么样的惩罚他都可以接受,可是,连累到何大保,以及被萧家人怀疑,竟令他觉得心痛。 他中了萧家人的毒。 “要不要跟你去温泉里泡一泡?泡完你会觉得神情气爽、脱胎换骨。”萧疏雨提议。 “不了。” “可你方才出了很多汗。”萧疏雨道,“还有你这腿上有血迹。”他撸起顾清夜的右腿裤管,顾清夜触电似地坐起来:“七少!” 萧疏雨瞧着他,嘴角挂着一丝意义不明的笑容:“你虽然穿着黑衣,可我还是看得很真切。” 顾清夜已经来不及将眼里的清明转换成迷离,他脸色发白,强笑道:“属下方才喝多了,怕自己失态,才扎了一针,让自己清醒。” “我知道。”萧疏雨安慰似地道,“所以怕你不舒服,才要带你去泡温泉嘛。” “没事的,七少,真不用,你回去休息吧。” 萧疏雨偏不走,依然赖在他床上:“我今晚与你睡。” 一语未了,就听一个声音凉凉地道:“不害臊,不害臊。”原来是鹦鹉傻蛋,它正淡定地站在窗台上,歪着头,以一种嘲讽的眼神瞧着萧疏雨。 萧疏雨闪电般扑过去,干脆利落地给它一个爆栗,骂道:“蠢货!” 鹦鹉瞬间炸毛,眼睛瞪得溜圆,刚想发作,一只手把它捞过去,轻轻摸它的头。 “七少,你跟傻蛋置什么气?”顾清夜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某种无法捉摸的情绪,“我随你去泡温泉,你先回去拿衣服吧。还是……要属下去替你拿?” “不用,我去拿。”萧疏雨低头闻了闻,“身上有酒味,我是该换衣服了。你收拾一下,马上下来,到我房外等我。” “是。” 萧疏雨一走,顾清夜就抚着鹦鹉的羽毛道:“傻蛋,我担心何大保,可是这个时候我不能去。辛苦你跑一趟,看看竹铺如何了。” 鹦鹉振翅飞走了。 顾清夜拿了自己的干净衣服,下楼,到萧疏雨房外,恰好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叹息。顾清夜觉得心口一疼,脚步滞住,竟不能动。 门一开,萧疏雨走出来。 黑暗中,两双眼睛碰撞在一起,顾清夜不由自主地避开。萧疏雨一把拉住他的手,用力之大,竟将顾清夜攥疼了。 “七少,你……”顾清夜微微蹙眉,有些无措。 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迷茫过。无法掌控的感觉。 萧疏雨笑了,牙齿在黑暗中雪白雪白的。顾清夜心头一阵悸动,他感觉,像看到了一头狼。 “傻蛋呢?”他放开顾清夜,状似无意地问,并顺手将自己的衣服交到顾清夜手里,仿佛又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侍卫。 “它,已经休息了。” “哦,这就好。”萧疏雨道,“我怕它顽皮,夜里飞出去玩,万一被鹰叼了去,我可要心疼死了。” 顾清夜只觉得心脏微微收缩,这话怎么听都是话里有话,可他却只能当他无心之语。这种感觉极不舒服。 “怎么会?它很惜命的,从不冒险。”他只能说笑般道。 温泉在东园,那个种满花草的园子里。顾清夜在路上摘了盏灯笼,带到温泉边,挂在树上。 萧疏雨张开手臂,等着顾清夜去替他宽衣。顾清夜恍惚觉得回到了初进萧府的时候,萧疏雨与他怄气,从头到脚要他伺候。 他苦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替萧疏雨脱了衣物、靴子,萧疏雨下到温泉里,靠在池壁上。 灯光照着他的脸,莹白如雪。 而顾清夜在黑暗中,默默看着他。他隐约觉得,萧疏雨与自己,就是明与暗、白天与黑夜。本不该交集,却偏偏交集,并且,互相吸引。 “还愣着干什么?下来吧。”萧疏雨催促他。 顾清夜便也脱了衣服下去。身体浸到温暖的泉水中,四肢百骸都变得舒坦起来。水面上氤氲的水汽因为水的波动而升腾起来,滋润着他的脸。 他暗暗催动真气,在经脉中运转,身体里残留的药性完全消失了,灵台变得一片清明。 “清夜哥,替我擦背。”萧疏雨闭上眼睛,声音仿佛从鼻腔里发出来,带着慵懒的味道。 顾清夜依然默不作声,却走到他身后,替他擦起背来。 “这会儿清醒了么?”萧疏雨问道。 “好了,这醒酒汤很管用。”顾清夜道。 萧疏雨点点头,过了半晌道:“明天我搬到山庄去。” 顾清夜一愣:“为什么?” 萧疏雨道:“接下去的日子,又有我大哥的婚礼,又有武林大会,你会忙死。我去帮你。” “可你是少爷,应该留在主宅,小姐们过两天就回来了,到时家里那么热闹,怎能少得了你?山庄的事,有属下就够了。” “我两头跑,不耽误事。” “只要家主同意就好,属下一切听从吩咐。”顾清夜心里明白,萧疏雨是不放心,要去监视他。 傻蛋在黑夜中飞得有点慢,大街上灯光灿烂倒还罢了,进桐花弄后,只有还未入眠的人家露出星星点点的灯光,饶是久经训练的它,找到竹铺乌巢也有些吃力。 等它落上墙头,它蓦然一惊,因为它看见一双眼睛,一双在黑暗中亮如鹰隼的眼睛。然后,它眼前一黑,整个儿被一块黑布罩住了。 他还没来得发出尖叫声,就失去了知觉。 等它醒过来时,它发现自己正在后院的一张石桌上。后院窄小而隐蔽,靠墙根有个架子,架子上本来放着两只鸟笼,鸟笼里养着信鸽。可现在,鸟笼和信鸽都不见了。 它晃晃脑袋,脑袋还有些晕。傻蛋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会被蒙汗药迷晕过去。“真是阴沟里翻船啊!”它悻悻地想,“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害我。不过,竟然没要了我的小命……” 它飞进竹铺里,穿过竹帘,见室内烛光将熄,床上空空如也,何大保也不见了。 第48章 探幽寻秘 顾清夜呆坐了很久,他的目光放空,修长的身影落在淡淡的烛光中,有一种不真实的味道。 傻蛋蔫头耷脑地站在旁边的桌上,乌溜溜的眼珠里也没了以往的神气,不时瞧瞧它的主人。 不知何时起风了,雨也落了下来。密集的雨点用力拍打着窗子,像在发泄不满的情绪。 顾清夜忽然像感受到了什么,腾地站起来,跑到南窗口,推开了窗。 屋檐下的灯光照出一条雪白的身影,那身影独立在小楼前,正抬头望。两人的目光猝然相撞,顾清夜的心猛地缩紧。 今夜,他害怕这样的目光对视,他怕萧疏雨洞悉他心底的秘密。 “七少?”他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自己,从窗口飞身落下,“下雨了,你怎么在这里?”伸手触上萧疏雨的衣服,已经有些微湿了,“温泉白泡了,你会着凉的。你……要进来么?” 萧疏雨点点头,率先举步,推门进了来吟阁。顾清夜忙点了蜡烛,给他照着上楼。 到房间里,顾清夜放好蜡烛,问道:“七少,要换下外袍么?” 萧疏雨道:“我是练武之人,你当我娇小姐么?”也不看顾清夜,径自坐下,伸手去捋鹦鹉的毛:“傻蛋,飞得很辛苦吧?” 傻蛋缩了缩,没有避,可是眼神有些抗拒。这小东西早就学会鉴貌辨色,虽然被萧疏雨骂了声“蠢货”,心里委实不忿,可它也知道自家公子现在心虚,它自己也有些心虚,因此不敢放肆。 顾清夜默默站在那儿。萧疏雨漫不经心地道:“清夜哥,你不跟我解释一下么?”依然没看顾清夜。 顾清夜露出一个苦笑:“你是说傻蛋么?我以为它睡了,没想到它真的顽皮,飞出去了。”萧疏雨看见它飞回来的吧?他在监视自己?他心里想。 就在他去过竹铺乌巢后,玉生烟也去了,当晚萧疏叶请他共餐,酒中下了药,令他出现幻觉,几乎败露。傻蛋再去时被迷晕,而何大保也失踪了。 那人在黑暗中目光如炬,能看清一只鸟,说明是久居黑暗的人。若是其他人,断不会对付一只鸟,除非他知道这只鸟并非普通的鸟。所以,这人只能是萧家的人。是风驰,还是萧家其他影卫暗卫? 自己不仅人去了竹铺,还让傻蛋去竹铺,这两次被看到就越发让人怀疑了。顾清夜这会儿有些后悔自己莽撞失策,归根到底,他是担心何大保的安危。 关键是,萧家人在竹铺里有没有查到对何大保不利的证据?如果没有,他们就没理由扣押何大保。可是,自己对萧家人很了解么?萧家人会用什么手段?会不会用药,会不会逼供? 他刚刚领教了萧家人不动声色下药的手段,他开始不确定。 无论如何,在自己真正暴露之前,他还得将这场戏演下去。 傻蛋也很机灵,非常配合地叫:“出去玩了,出去玩了。” 萧疏雨饶有兴趣地道:“去哪儿了?” 傻蛋懵懂地答:“不认得。” 萧疏雨点点头,脱了外袍,往顾清夜床上一躺:“太晚了,我要睡了。” 顾清夜头皮发麻,绕了一圈,他还是要来跟自己挤一张床。 “到山庄后,我也与清夜哥睡一张床。”萧疏雨道。 鹦鹉睁大眼睛,一脸震惊。顾清夜嘴里发苦:“七少。”声音里带着些抗议的味道。 “嗯?”萧疏雨瞥他一眼,“你不肯?” “属下不敢。”顾清夜已经拙于言辞了,这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叫他怎么应付? “不敢就乖乖让着我。”萧疏雨呲牙一笑,又加上一句,“清夜哥。” 为什么,依然觉得这少年跟自己说话的口气有些任性又有些亲密?难道自己又出现幻觉了么? 第二天早上,姚青、姚白吃惊地发现他家少爷没在自己床上,而是跟使者同榻而眠了。两人面面相觑,实在不明白自家少爷到底抽了什么疯。 顾清夜与萧疏雨去见了萧疏叶,萧疏叶一切如常,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萧疏雨提出要去归雁山庄帮忙,萧疏叶一口答应了。 于是萧疏雨命姚青、姚白收拾了他的日常用品,送去归雁山庄。 穆晗也命人备了两车东西,来到归雁山庄。 萧家的丫鬟仆人花了一上午时间,将玉生烟出嫁住的玲珑阁布置好,而萧疏雨的东西全放在顾清夜的房里,俨然要与顾清夜“同居”了。 姚青悄悄对姚白道:“小白,你说我们少爷这是怎么了?我们跟他这么久,也没发现他有那个癖好,难不成,使者一来,他就发现自己的本性了?” 姚白顿了顿才明白自家兄长的意思:“哥,你说什么呢!少爷绝对不是断……” 姚青一把捂住他的嘴,惊慌地回头,却发现一双黑眼睛正盯着他们看。 姚青一激灵,等他看清是傻蛋,忍不住抽气:“傻蛋,你,你这是要吓死我么?居然偷听!” 傻蛋严肃地瞅着他,没说话。 姚白失笑道:“哥,它不过是一只鸟儿,哪儿听得懂这个。” 傻蛋“咭”地一声,像是嘲笑,然后道:“妄议主人,打嘴。” 两人瞬间毛骨悚然,一溜烟地跑了。 房间里,顾清夜给萧疏雨倒了杯茶,唇边泛起一抹戏谑的笑意:“七少,你确定要跟我住?” 萧疏雨翘起两条修长的腿:“我像是开玩笑么?” 顾清夜道:“两个大男人,你不觉得很奇怪么?当然,属下不介意,可你……” 萧疏雨道:“我不想舍近求远,只想用最直接的办法。” 顾清夜听懂了,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时刻盯着他,可是,萧疏雨又不捅破。这种感觉就像将他吊在一根即将断裂的绳子上,挂在悬崖上,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掉下去。 可他偏偏什么也不能露出来,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从当上虞伯雍的近卫至今,已经五年多了,顾清夜从来没有在执行哪个任务时,遭遇如此困难的境况。 可是现在,除了静观其变,他没有别的法子。 他只好装作听不懂,冲萧疏雨露出疑惑的表情,而萧疏雨没有再解释。 顾清夜看穆晗忙完,便邀他留下用餐,因为两人必须商量一下大婚那日各种流程与守卫工作。穆晗道:“我正有此意。” 吃完饭,他们没有休息,便直接到顾清夜的书房商量,萧疏雨寸步不离地跟了去。 穆晗拿出一张图:“这是萧府地图,府中每一处都标得清清楚楚,届时请使者安排守卫。家主没有邀请江湖中人,除了五位小姐与一些近亲、好友。但已经有一些江湖门派主动来信,说要上门道喜。” 顾清夜点头,心里却在想,这张地图来得真是时候,我可以借核实地情,去府里查找何大保的下落。 穆晗走后,顾清夜便对萧疏雨道:“七少,我要去一趟府里,把府中每个角落都熟悉一下,以便安排人手。你去不去?” 萧疏雨道:“我与你同去。”他面色如常,唇角含笑。可是,当顾清夜背对着他的时候,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忧伤之色。 他们回萧府,萧疏雨陪着顾清夜在府里兜兜转转,熟悉每一个院落、每一处亭台水榭。到萧大夫人处时,萧大夫人把萧疏雨喊住了:“小七,你来帮我瞧瞧这些布料,我替你五位姐夫每人做套衣服,你帮我选一选。” 萧疏雨道:“这事你找大嫂啊,我哪儿懂?” 萧大夫人嗔道:“你这死小子,就会偷懒!你大嫂忙着绣嫁衣呢,叫你做一点小事都不肯。” 萧疏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嫂还会绣嫁衣?她那双手,居然会做女红?” 萧大夫人瞪她一眼:“你大嫂能文能武,什么不会!” 顾清夜趁机道:“那七少您与大夫人看布料吧,属下自己去转转。” 萧疏雨道:“好,完了你来找我。” “是。”顾清夜应了声便走了。 出宜萱居后,他往花园走,瞧见不远处有个年轻男仆拎着食盒低头走着,也是去花园的方向。他心中一动,暗道,天助我也,便跟了上去。 此时不是吃饭时候,而且方向还是花园,殊为可疑。 那男仆走到花园深处,有一座假山,他钻了进去。顾清夜见四下没人,闪身进去,假山里面很深,男仆已经不见踪影。 顾清夜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并调动全身感官,每寸肌肤都变得灵敏起来。他隐约听见滴水声,那声音像是从地下传来。 他顺着声音走,并同时用手在假山壁上摸索。洞里光线越来越暗,但是他触到一个圆圆的凸起,手感光滑,像是经常被人触摸。 他用手轻轻一旋,便看见眼前的地上裂开一道口子。他轻盈地飘落在那入口处,顺着台阶往下走。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山洞。等他走进去,洞口便悄然合上了。 洞里点着火把,将山洞照得十分明亮。 往里走了数十步,滴水声清晰起来,他抬头,看见山洞顶上有水滴落下。想起那处顶上是条小溪,应是溪水渗了下来。 然后他看见一道石门,开着一条缝,他闪身到门后,凑到缝上往里看。 里面坐着一个人,手与脚都被铁链绑在墙上,铁链很长,足够他在这石室内走动。可他此时坐着,脸色蜡黄,双目无神。这人正是何大保。 另有一人穿侍卫装,立在何大保面前,正是闻松。 男仆将食盒递给他,闻松取出里面的饭菜道:“你先回去吧,明早来换。” 男仆应声走了,顾清夜闪身避过,没被他发现。 他继续贴着石门看里面的情形。 闻松将筷子递给何大保:“你一天没吃了,吃点吧。” 何大保接过来,闷头便吃。 顾清夜屏息凝神看着,一颗心悬了起来。看何大保的样子,并未受到酷刑,可是他脸色那么黄,拿碗的手竟在微微颤抖。他是被下了药么?若是令人迷失心智的药,那么,何大保会不会已经招供? 第49章 黄雀在后 顾清夜收敛了浑身的气息,连眼里都没有丝毫波动,哪怕内心波涛汹涌。 囚室内的闻松显然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被窥视,面上是一贯的没有表情,退后两步,坐进椅子里,看着何大保吃。 这时,顾清夜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从洞口处传来,他连忙闪身躲进岩石的缝隙中。 石门被推开,闻竹走进去,叫了声:“大哥。”看看何大保,问:“他怎样了?” 闻松摇了摇头。 闻竹道:“何小林的行踪查到了,家主叫你过去。” 顾清夜呼吸一窒,感觉喉咙口像被一双手扼住了。他叫何小林去京城送信的,难道何小林没有走?还是他在路上被萧家人盯上了? 何大保也是猛吃了一惊,手指痉挛,几乎端不住碗。 闻松道了声:“好!”便与闻竹一起走出囚室,拉上门。他伸手在墙上摁了一下,只听“卡嗒”一声,像是触动机簧,锁上了门。 脚步声远去,顾清夜闪身到门后,在同样的位置摁了一下,耳边听到“卡嗒”声,伸手推门,那门便开了。 “何大保!”他轻唤一声。 何大保腾地站起来,身子晃了一下,顾清夜连忙扶住他。 何大保怔怔地看着他,眼前少年没有蒙面,一双灿若寒星的眸子中含着歉意与担忧,身上没有清冷的气息,反而像是带进了阳光与空气,令室内温暖起来。 “令主?您……”他嗫嚅着,有些怀疑自己在做梦。这是那个冷酷无情、令人畏惧的夜令主么? “属下疏忽大意,导致被擒,属下该死。”他屈膝想要跪下,却被顾清夜拉住了。 “是我的错,我太不警觉了。”顾清夜道,“你怎样?有没有受伤?” “没,属下只是被下了酥骨散,浑身无力。” “他们拷问你了么?你有没有招供?” 何大保瞳孔收缩,脸色发白,像是在回忆那一刻的惊心动魄:“他们用了扰乱神智的药,属下只觉得头痛欲裂,脑子里像有无数根细小的针在扎,耳边传来魔音似的审问,那声音如蛆附骨、死死缠绕……” 顾清夜的手狠狠攥紧,眸子中射出凛冽的光芒。何大保一愣,这时候的顾清夜身上散发出砭人肌骨的寒意,仿若地狱修罗。 这才是夜令主的真面目吧? “属下……”他心头一悸,勉强稳住心神,“属下扛过去了,没有招供。属下死也不会背叛令主。” 顾清夜用赞许的目光看他一眼,道:“我马上救你。”说罢,他取出一根铁丝,轻轻捣鼓几下,便把何大保手足上的锁链解了。 何大保站直身子:“多谢令主。” 顾清夜从怀里掏出一个人-皮-面具,往他脸上一抹,严丝合缝。何大保的面孔年轻了许多,看起来就像萧府一名普通下人。 顾清夜又往何大保手里塞了一颗药:“吃了它,可让你迅速恢复体力。” 何大保一口吞下药丸。 “走!”顾清夜道,“我带你出去。” “不,令主,您带着属下目标太大,会惹麻烦的。”何大保道,“属下自己设法混出去。”他的声音仍有些虚弱和沙哑,可语气坚定。 顾清夜道:“好。”乌巢的人训练有素,逃跑这种技能是必备的,“竹铺不能待了,你换个地方,安定下来再联系白昼。小林的事,我会查。” “是,谢谢令主。” 等两人出囚室,关上石门。囚室另一头的墙忽然动起来,完整的墙壁上出现一扇门,那门轻轻转动,露出里面另一间屋子。 玉生烟举步走出来,看着地上被解开的锁链,轻轻叹了口气。 等顾清夜把萧府转遍,黄昏来临了。府里没发生什么,他想,何大保应该顺利逃出去了吧?他回到宜萱居,萧疏雨见到他便跳起来:“清夜哥,视察完了?” 顾清夜被调侃了一下,也没反应,道:“七少,我们回去吧。” 萧疏雨道:“大哥叫我们去吃饭,吃完再回。” 顾清夜心头一震,脸上却没露出来,道:“好。” “我们先去大哥书房。” 他们到萧疏叶书房,看见闻松跪在书房外,身板挺得笔直,低眉垂眼,本来没有表情的脸上带着愧疚之色。 “闻松,怎么了?”萧疏雨问道。 “属下看守不力,丢了一名囚犯。” 顾清夜暗暗松了一口气,可是心里却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这就是江湖,囚禁、刑讯逼供、杀戮,这些本是违反国家法度的,对江湖人而言,却是理所应当的事。难道,江湖真的是法外之地么? 如萧疏叶这样心怀悲悯的人,他能救百姓于危难中,却依然免不了做这些违法的事。 想起萧疏叶的铁腕,他的心就变冷了,他悔恨自己被萧家人蛊惑,竟然暗暗倾向于他们。他愧对虞伯雍的赏识与栽培,愧对父亲的教导。 萧疏雨疾步进去,喊道:“大哥!” 萧疏叶正站在窗前,此刻回过身来,英挺的身姿沐浴着夕阳,让顾清夜微微晃神。这天神般的男子,也有恶魔的品性么? 萧疏叶的目光跃过萧疏雨,向他投来。那一瞬间,顾清夜忽然心里一痛。莫名的感觉。 萧疏叶的眼里仿佛充满忧伤。 只是一瞬,当他再看时,那双眼睛又恢复了波澜不惊,让他以为刚才是产生了错觉。 “大哥,闻松做错事,你罚他跪省?”萧疏雨道。 “怎么?”萧疏叶淡淡的。 “他做事一向谨慎,偶尔犯错,你就原谅他吧。” “好。”萧疏叶居然同意了,“闻竹,你去叫闻松起来。” 闻竹激动地道:“多谢家主。”连忙跑了出去。 萧疏叶看向顾清夜:“清夜,你今日把府中格局都摸透了?” 顾清夜道:“是,家主。”态度恭敬,却像是戴上了完美的面具。 “很好。”萧疏叶道,“府中防守,原本就是使者的职责。今后再出岔子,侍卫受罚,你也逃不脱责任。” 顾清夜心念电闪,萧疏叶虽然有些怀疑,但他没有证据,何大保也没招认,这怀疑便等同捕风捉影。既然他没有剥夺自己的使者身份,说明他仍顾念着情义,仍想重用自己吧。 一念至此,他脸上的伪装便松动了,欠身道:“是,属下定不负使命。” 萧疏叶又说了一句“很好”,道:“你今日虽然走遍了萧府,却还有一处没有走到,我带你去看看。” 他带顾清夜看的正是那个地下的山洞。 至此,好像萧家对顾清夜而言已经没有秘密,可萧疏叶却依然没提这山洞里逃脱的是什么人,也没提何小林。 顾清夜的心并没有完全放下。 何小林落入萧疏叶手里,那才是顾清夜最害怕发生的事。因为何小林手里,有他写给皇帝的信。 晚饭后他与萧疏雨回归雁山庄,傻蛋飞出来迎接他,萧疏雨带了些吃的给它,傻蛋看见吃的,立刻两眼放光,讨好卖乖地叫了两声“七少”,把前面被骂“蠢货”的仇都忘了。 顾清夜看着他们的样子,有些恍惚。无论如何,萧疏雨有一颗未染的心,对他,他恐怕永远无法狠下心来。 四月十二这天风平浪静地过了,顾清夜在归雁山庄与萧府两头跑,萧疏雨一直陪着他。申时,萧家三小姐、萧疏雨的四姐萧若竹回来了,同来的还有她的丈夫杭州闻人家的大少爷闻人方以及一双儿女。 萧家五女都是嫁的名门世家,各自的夫君无不是翩翩公子、年轻俊彦。五家与萧家同气连枝,祸福与共,在江湖中的地位可谓牢不可破。 这也正是为何萧家并非如少林武当这样的大门派,却依然在江湖中成为泰山北斗的原因。 顾清夜心里很清楚,这样的世家比起江湖门派来,实力更强、更稳固,因为他们比门派更多了层血脉相联的羁绊。 这,也正是虞伯雍更为不喜的地方。 傻蛋看着热闹就非常兴奋,然后,当萧疏雨兴冲冲地去见他四姐时,傻蛋飞来告诉顾清夜:“芳菲来了。” 顾清夜心里扑通一下:“哪儿?” 傻蛋偏了偏头。 顾清夜举目看去,一人巧笑嫣然,美目流盼,对上他的目光,那人眨了眨眼睛。她与萧若竹在一起,而且状似很亲密。 第50章 百里芳菲 萧疏雨拉住萧若竹的双手,上下打量她:“四姐,你越来越美了。”偏头看他姐夫,调侃道:“四姐夫,得娇妻如此,我真嫉妒你。” 闻人方素知这小舅子的脾性,笑道:“你应该感谢我。” 萧疏雨挑了挑眉,一时没领悟。 闻人方道:“感谢我把你四姐养得这么好。” 萧若竹啐道:“你们两个,恁的贫嘴,快进去见兄嫂与两位母亲吧。” 萧疏雨一手一个,捞起自己的外甥、外甥女,在每人脸上亲一口:“想七舅了没?” 两小孩是孪生兄妹,四岁,幼小版的金童玉女,粉嘟嘟的小嘴各自回亲了萧疏雨一口,齐声道:“想!” 这时候萧若竹瞧见走到近前的顾清夜,不禁眼前一亮,问萧疏雨道:“这位便是新任的萧家使者顾清夜吧?” 萧疏雨点头,向顾清夜介绍:“清夜哥,这是我四姐若竹,这是四姐夫闻人方,这是他俩的一双儿女,闻人璧、闻人玉。这是……”他不认得百里芳菲,可感觉似曾相识,询问地看着他姐。 闻若竹道:“这是我路上结识的朋友,叫百里青青,你叫她青青便是。” “百里青青”,顾清夜的心弦被轻轻拨动,凝眸看向百里芳菲。那双眼里也泛起了涟漪,轻盈的,一圈又一圈。 青,清,她用了他的名字。 他向萧若竹、闻人方行礼:“属下见过三小姐、三姑爷。” 萧若竹与闻人方回了礼。顾清夜还未叫“百里姑娘”,就听一人道:“四妹,四妹夫。”原来是萧疏叶与玉生烟出来了。 萧若竹一头扑过去,抱住玉生烟:“大嫂……”眼角微微湿润了,“你终于回来了。” 玉生烟回抱住她:“是的,我回来了。”眼眶也有些发热。 萧疏叶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萧若竹又回身抱住他,亲昵地叫:“大哥。”然后耳语道,“恭喜大哥,抱得美人归了。” 萧若竹出嫁多年,儿女都四岁了,可在萧疏叶面前,依然是那个备受宠爱的妹妹。 萧家五位妹妹,若梅、若兰、若竹、若菊、若荷,除若竹是大夫人所出,其余四位都是二夫人生的。不过对五位妹妹,萧疏叶是一视同仁地宠爱,个个都捧在掌心。 所以这些姑娘每次回家,都要拥抱大哥,撒娇腻歪,毫不违和。她们的丈夫都熟知这一套,这个时候,就会觉得自家夫人太可爱了。 萧疏雨勾着唇,对顾清夜道:“我家大哥就会欺负我一个,我的姐姐们是宝,我就是草。” 顾清夜看着萧疏叶温柔宠溺的样子,心里有异样的感觉,莫名感慨:有这样的兄长真好。这时候,他完全忘了萧疏叶的强势与铁腕。 “这回五位姐姐都要回来,你看着吧,每人都会来上这么一出。” 他回头看萧疏雨一眼:“爱之深、责之切,依属下看,家主最疼的就是七少了。何况,七少还有五位姐姐宠着,知足吧,” 萧疏雨看着他:“你呢?你对我是什么……” “什么什么?”顾清夜有些茫然,随即回过味来,“属下是属下,对七少自然是敬重。” “可我当你是哥。”萧疏雨眉宇间悄悄浮起惆怅,声音也闷闷的。 “你对我发号施令的时候,也是当我哥?”顾清夜戏谑道。他是故意的,看见萧疏雨失落的样子,他觉得难受。 两人落在后面,悄声说话,百里芳菲回眸一笑:“七少好像很缺爱的样子?” 萧疏雨一愣,这姑娘说话的口气,让他觉得熟悉,可他一时想不起来。他睨了百里芳菲一眼:“青青,偷听别人说话,可不礼貌。” “你俩明着说,我明着听,只是耳朵比较灵罢了,怨我么?” 萧疏雨没回答,对顾清夜道:“这姑娘牙尖嘴利,将来谁娶了她,谁倒霉。” 百里芳菲眼皮跳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去看顾清夜,顾清夜眼里盛满温柔的笑意。百里芳菲连忙回过头,疾步去追前面的萧若竹了。 萧若竹一家安顿在竹院。五位小姐的住处均以她们的名字命名,她们出嫁后,住处也依然为她们留着,每次归宁,她们仍住在旧处。 百里芳菲因为跟萧若竹同来,也住在竹院。 顾清夜跟萧疏雨商量:“七少,你四姐回来了,今夜你们一家团聚,你便住在府里吧。属下回归雁山庄去。” 萧疏雨断然道:“不行,今晚你要留下与我们一起吃饭,住来吟阁。” “七少,我不能总是失职……” “这是我大哥的命令,你听不听?” 顾清夜只能道:“好。”可心里却在想,如此甚好,有机会与芳菲说话了。 竹院,百里芳菲独坐在耳房的窗前,见外面一道影子闪过,她迅速起身。鹦鹉飞入,百里芳菲便关上了门。 “傻蛋。”百里芳菲压低声音道,“公子有什么话?” “三更,领你。” “三更天你来领我去见公子?” 傻蛋点头。忽然眼珠转了转,吐出三个字:“来得好。”见百里芳菲露出微笑,它又加了句:“想你。” “胡说!”百里芳菲伸手拍它的头,“小妖精,公子才不会说。” “替他说。”傻蛋道,“你,也想他。” “别说!”百里芳菲呵斥道,“别在他面前说!” 傻蛋摇摇头,一脸“你们人类,我真搞不懂,有话憋着不说”的样子。 第51章 意外收获 三更。月将圆未圆,照在青石铺成的小径上,像落了一层霜。 两旁花木幽深,尽头是个小亭。 这里是东园,白天有花匠来伺弄花草,有女眷来赏花摘花,夜里除了萧家兄弟会时不时来泡温泉,其余时间只听到风声虫鸣,阒无人迹。 何况已三更。 朦胧的灯光照出百里芳菲窈窕的身影,一双明眸映出眼前黑色的身影:“公子,你还好么?” 方才席间两人只能装作初识,连眼神都未作交流,此刻才可以尽情地看。 傻蛋在门口替他们把风,来之前叮嘱了顾清夜好几句:“公子,说吧,说吧。”顾清夜哭笑不得,只觉得自家鸟儿真的成精了,简直可以拉纤保媒。 不过这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境况,倒真像是一场密约。 “萧家人怀疑我了,他们查到了竹铺,抓了何大保,我把他救了出来,他此刻暂时下落不明。何小林也可能被抓了,只是我不确定。” 百里芳菲微愣:“竟是这样?可我今日见萧家人待你极亲厚,简直像一家人。” 顾清夜笑了笑,笑容略苦:“萧疏叶的心思我从来看不透,不过我想,他是念我之前救过他,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选择依然相信我吧。” 百里芳菲沉吟道:“可是萧大夫人看你的眼神就像看自己的晚辈似的,连刚来的三小姐都对你特别有好感,还有那两个小娃娃,不是粘萧七少,就是到你那儿讨好卖乖,我都觉得,他们与你有种奇妙的默契。” 顾清夜不禁心头一动,芳菲果然观察入微,被她点醒,他才想到,确实如此。 他没有接她的话,问道:“你怎会来扬州?又怎会与萧家三小姐成了朋友?” “我……”想说“我担心你”,临到嘴边却变成了,“大家都担心你,白大哥叫我来看看。我来的路上看见萧家三小姐,便临时买通了几个混混,在她面前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 “‘英雄救美’?”顾清夜勾唇一笑,“你是英雄?” 百里芳菲瞪他一眼:“公子!”尾音转了个弯,简直像撒娇。顾清夜唇边笑意更浓。 “于是我便与萧三小姐认识了,一见如故的那种,她向我吐露身份,我便趁机道,我仰慕萧家,若能去参加萧大家主的婚礼,一睹萧大家主与家主夫人的风采,那该多好。萧三小姐便邀我同来了。” 顾清夜道:“你借了平阳百里家的名义?” “是,百里家在武林中也算有名,家族庞大,枝枝蔓蔓甚多,萧三小姐并未疑心。” 顾清夜夸道:“你真机灵。” 百里芳菲眼睛亮亮的:“多谢令主夸奖,属下受宠若惊。” 顾清夜失笑,忍不住抬手抚上她的面颊,轻道:“调皮。” 旁边传来咳咳两声,傻蛋不知什么时候飞了过来。百里芳菲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傻蛋道:“别躲了,我知情。” 于是,两个人类相顾窘迫,又不约而同地笑出来。 “芳菲。” “公子。” “别叫我公子。” “清夜。” “嗯。” 风拂过,有花瓣飘落,顾清夜抬手,拿掉一枚沾在百里芳菲头上的落花:“芳菲,这两天你去竹铺转转,看看何大保有没有留下蛛丝马迹,还有何小林,他若没有被抓,一到京城便会传信来。” “好。” “小心点,别被萧家人发现。” “嗯。” “穆平野的事还压着吧?” “对,按公子的吩咐,没有上报给陛下。”百里芳菲眉间泛起忧色,“只是,此事若被陛下知道,公子你……” “有我担着。”顾清夜道,“还有,你又叫我公子了。”他拉住百里芳菲的手,“我们走吧。”他送她到竹院,临别时,抱了抱她,什么也没说。 等顾清夜回到来吟阁,点起蜡烛,进卧室,却赫然发现萧疏雨正躺在他床上。他吃了一惊:“七少,你怎么……?” 萧疏雨眯起眼睛,懒洋洋地看着他:“你去哪儿了?” 顾清夜刚想说话,傻蛋已飞到床头,道:“泡温泉。” 萧疏雨一哂:“半夜三更泡温泉,清夜哥你好兴致。” 顾清夜坐到床沿上:“七少,你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属下的床上来,你这又叫什么?” 萧疏雨毫不在意地道:“我说了要跟你一起睡的,反正你的床够大。” 顾清夜:“……”这不是床大床小的问题,好吗?而且你已经睡了,这会儿又发什么疯跑过来? 萧疏雨忽然探起头来,凑到顾清夜身上,用鼻子嗅了嗅。这下不但顾清夜,连傻蛋都被吓了一跳。 “七少,你干嘛?” 萧疏雨嘴角泛起一抹诡异的笑容:“清夜哥,你身上有女孩子的香味,说,你偷偷摸摸,跟谁约会去了? 顾清夜面上一僵,怎么竟忘了萧家七少流连花丛,闻女孩子的脂粉味比狗鼻子还灵呢! “我……属下没有……”他欲哭无泪,“你别捉弄我了,好么?” 萧疏雨咧嘴笑道:“好了,好了,你喜欢上谁也不是什么大事,跟我说,我铁定帮你。千万别藏着掖着,半夜三更去偷-情,可丢了你这使者的身份哦!” 顾清夜怒道:“谁偷-情了?你当我像你那么风流么?” 萧疏雨一愣,这会儿的顾清夜才像他初识的顾清夜,跟他说话无所顾忌的顾清夜。 顾清夜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连忙收敛,有些尴尬道:“抱歉,七少,属下方才有些着急。” 萧疏雨摇摇头:“没事,我们睡吧。” 顾清夜无奈地躺了下去。他在想着,要怎样才能摆脱这死缠烂打的臭小子。 四月十三,萧家另外四位小姐萧若梅、萧若兰、萧若菊、萧若荷也都回来了。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热闹非凡。 当晚家宴,百里芳菲向顾清夜递了个眼色。趁着大家酒兴方浓,没人注意,他们悄悄来到无人处。 百里芳菲往顾清夜手里塞了张纸条:“这是何大保新的落脚处,我已叫驿站快马传书进京,通知白大哥竹铺有变,莫要发信鸽过来。” 顾清夜将纸条收好。 百里芳菲道:“这次出去,我还看见了金陵郡主莫明羽。”她看顾清夜一眼,“她知道你在这儿?” 顾清夜道:“对,有一次我与萧家兄弟在路上遇见了她,她这次为我而来,顺便参加萧家婚礼。她只知道我向往江湖,私自离京,并不知道其它。”说罢又解释道,“我对她没有意思,是她……你放心。” 百里芳菲抬眸看他,眸光潋滟:“嗯。” “莫明羽做什么了?” “我见她孤身行路,可是有个身材娇小的女孩远远跟着她。那女孩的脸我不认得,可身形看着似曾相识,好像是光阴客栈里那个叫朵儿的苗女。” 百里芳菲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所以即便米朵易了容,她还是认出了她的身形。 顾清夜动容:“是,她在莫明羽身边出现过。你继续说。” 百里芳菲道:“她一直跟着莫明羽,看起来像是在保护她。我好奇,便跟在她们后面。后来,莫明羽进了一家叫‘梁宅’的院子,门上的人对她甚是恭敬。朵儿也随后进去了。” 顾清夜心念电闪,难道,这米朵是莫重楼的人? 百里芳菲继续道:“我见这梁宅甚是气派,便向周围的人打听了它,这家主人名叫梁有光,是个富豪,专做珠宝生意,平日生活奢靡,喜欢呼朋唤友,在府中饮酒作乐。还喜欢逛青楼。” 顾清夜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骤然眯起眼睛,目光锐利得像一道剑光。 “这个消息很重要。”他对百里芳菲道,“你若得空,便再去梁宅查探查探。” “是。” 两人悄悄回到堂内。 顾清夜坐定下来,思绪却翻涌不停。若米朵是莫重楼的人,她在竹溪草堂给莫明羽下毒,恐怕是个障眼法,好让自己以为她与莫明羽有仇。 光阴客栈杀人嫁祸,金谷县客栈外扶桑人行刺,难道都是莫重楼的授意? 陛下之所以忌惮萧家,也是因为莫重楼在他面前数次提到萧家如何得民心,震江湖,俨然一方诸侯。 这幕后翻云覆雨的那个人,难道就是莫重楼?若如此,他简直太可怕了。 要不要提醒萧疏叶? 第52章 兄弟交心 宴散。萧疏雨本想跟顾清夜一同回院,可一转眼就不见了他的人影。他问姚青、姚白:“瞧见使者去哪儿了么?” “没,少爷。人太多,我们一时没注意。”姚青道,“想是回来吟阁了吧。” 萧疏雨拿手指点了点两兄弟:“你们尽盯着小姐家的俏丫鬟了吧?” 姚青哀怨道:“少爷,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小姐家的丫鬟,没一个有我们五位小姐那么美的。倒是那位百里姑娘长得好标致,少爷你不打算施展你的魅力,将她……?” 萧疏雨斥道:“你把本少爷当成急色鬼么?” 姚青轻轻嘟囔道:“总不成您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吧?” 萧疏雨一个爆栗敲过去,姚青啊哟一声,姚白缩了缩脑袋,觉得好疼,小声唤:“哥。” 萧疏雨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惯得你们!” 忽听一个声音叫道:“打嘴!打嘴!” 姚青、姚白一齐怒视:“傻蛋!” 萧疏雨倒不禁被逗笑了,招手唤傻蛋:“过来!”傻蛋过来停在他掌心,却依旧侧着头看姚家兄弟:“不正经,不正经!” 萧疏雨道:“他们怎的不正经了?” 傻蛋不说话,却盯着姚青、姚白看。两兄弟被它看得毛骨悚然,唯恐它再说什么,齐齐道:“少爷,我们回去吧。” 萧疏雨却不理他们,问傻蛋:“你家公子呢?” 傻蛋摇头。 萧疏雨道:“先回去看看。”于是三人一鸟回萧疏雨院里去了。 此刻顾清夜却徘徊在萧疏叶的院门口。人已散,偌大的萧府片刻间安静下来,各院里都有隐约的人声传来,这些人声隔着夜色、隔着灯光,像一些细小的涟漪,轻轻荡漾在湖泊中,反而愈发显出静谧来。 唯有这主院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门口也没有侍卫守着,府里的侍卫影卫都被派去保护五位小姐和玉生烟去了。 “使者,”闻竹从里面走出来,“你不进去么?” 顾清夜一愣。闻竹道:“家主已经知道你来了。” 顾清夜点点头,随他进去,见闻松守在书房外。闻竹做了个有请的手势,他便进了萧疏叶的书房。 顾清夜正要行礼,萧疏叶摆手:“不必多礼,坐吧。” 顾清夜便在一旁坐下,举目去看萧疏叶。萧疏叶今天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袍子,比往常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潇洒。顾清夜亲眼目睹了他与每位归来的妹妹亲密拥抱,十足一位宠溺的兄长。也因为有这些妹妹在,他的气势自然而然地散了,浑身都透出一股包容、亲切的味道。 顾清夜有种莫名的感觉,他觉得今天的萧疏叶与自己很像。这简直荒谬,可偏偏那念头甩也甩不掉。 最后说服自己过来,恐怕也是因为这种感觉在作怪。 “看着我做什么?”萧疏叶蔼然微笑,“有什么事便说吧。” 顾清夜这才回神:“属下失礼了。家主今日多有劳累,属下却还来打扰家主,是因为属下遇见一件事,觉得至关重要,故特来禀报。” 萧疏叶不觉收起笑容,露出郑重之色:“你说。” 顾清夜道:“属下那日去探访莫明羽住的‘羁旅客栈’,没有查到什么,属下依旧不放心。”说到这儿,他起身道,“属下记得家主吩咐,此事不要再过问,可家主婚期将至,属下唯恐出现纰漏,故再次违背了家主命令,请家主恕罪。” 萧疏叶看他的目光闪了闪,既而道:“你又去查探了?” “是,属下再访‘羁旅客栈’,看见莫明羽出门,她身后有人保护,瞧那人身形,应是米朵。” 萧疏叶眉心一动。 “莫明羽去了一家人家,门上写着‘梁宅’二字,主人名叫梁有光。” 萧疏叶道:“我知道,梁有光是扬州城里有名的珠宝商。”他顿了顿,道,“你继续说。” “是。”顾清夜道,“那个形似米朵的人也进了梁宅,是光明正大进去的。属下想起竹溪草堂发生的事,再想起过往种种,将这些事串在一起,大致梳理了一下。” 说罢,他看了萧疏叶一眼。萧疏叶神情专注,道:“把你想的告诉我。” “是。”顾清夜应了声,道,“之前在光阴客栈,米朵用计杀人嫁祸,意图陷害七少,被擒后,她招供说是扶桑人杀的人。此事有两种解释:其一,是真有扶桑人潜入客栈杀人;其二,凶手另有其人,她在撒谎。若是第一种,那么,我们后来在金谷县遭遇刺杀,杀手也是扶桑人。这两批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手下?因为他们目的相同,都是针对我们萧家。” 顾清夜讲得用心,没有注意到萧疏叶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眼神也愈发幽深了。 “我们萧家”,他在这种情况下,自然而然地说出“我们”两个字,这与前天夜里服用“幻影”后依旧唤出“家主”两字有着相同的效果——令萧疏叶心里五味杂陈。 清夜,你的心是向着我们萧家的,是么?这是因为血缘天性么? “假如当时她在撒谎,那么,属下觉得,至少她身边有扶桑人。因为,被属下揭露身份是她意料之外的事,她不可能预先准备好了谎言。故撒谎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她所熟悉的事物。” 萧疏叶点头。 “所以,无论如何,米朵与扶桑人有关,扶桑人与暗杀有关,米朵陷害萧家,扶桑人想除掉家主,他们背后的人应该是同一个。” “你是说——莫重楼?” “属下是如此猜测的。”顾清夜道,“米朵在竹溪草堂并非要毒死莫明羽,而是因为被属下撞见,她唯恐我们疑心莫家,故而用毒做障眼法。属下唯一想不通的是:莫明羽看来不像知情人,那米朵也只是在暗中保护她,并不露面。她在莫明羽酒中下毒,万一莫明羽真的喝下去……” “当时还有名暗卫在林子里保护莫明羽,故米朵确定莫明羽不会喝毒酒。” 所以风驰当时也在?顾清夜立马反应过来。 萧疏叶知道他心领神会,便没有多作解释。 顾清夜顿了顿,道:“米朵与莫明羽同时进梁宅,门上的人并不拦她们,说明与她们已经熟悉。那么,这梁宅与她们便有着莫大的关系。家主是否知道,梁有光与莫重楼……?” “他们熟识。”萧疏叶道,“梁有光开着一家叫做‘珠光宝气阁’的珠宝店,比我萧家的‘琼楼玉宇’大出几倍。他素来喜欢攀附权贵,常常拿着他的那些珠宝去孝敬金陵郡王莫重楼、扬州知府吴唯等人。” “那家主是否也与他们结交?” “不!我不屑与权贵相交,尤其是那些尸位素餐、不顾百姓疾苦之人。吴唯这厮,欺上瞒下,境内出现灾荒,他常瞒而不报,置百姓于不顾。而莫重楼就是他背后撑腰之人。这些王孙贵族,食君之禄,饱受君恩,却不知报效朝廷、体恤百姓,只知结党营私,实在叫人不齿!” 顾清夜第一次见萧疏叶这么愤怒,他内心受到极大震动,不由呆呆看着萧疏叶:“家主,您……” 萧疏叶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缓下神来,打了个手势,示意顾清夜坐下。 顾清夜却没坐,郑重地躬身行礼:“家主胸怀悲悯、体恤苍生,真叫属下敬仰。” 萧疏叶摆摆手:“清夜,我只是个江湖人,略尽绵力罢了。”语声一转,“你为何来跟我讲这番话?” 顾清夜一愣:“属下是萧家使者,向家主尽忠是属下的本分。” “很好。”萧疏叶道,“只是,莫重楼可能会成为你的大舅子,你难道不考虑这层?” 顾清夜垂下眼帘,掩住眸子中复杂的情绪:“属下并不喜欢莫明羽,绝不会娶她。” 萧疏叶道:“好,我知道了。” 只是这样? “家主,若莫重楼来参加您的婚礼,您还需提防他。”顾清夜提醒道。他想,穆晗十五年前遭遇熙佑诗案,被流放。陛下如今二十七岁,莫重楼是他表兄,至少也该二十八-九岁了,十五年前,他已经十几岁,会不会记得这个人?若他来参加婚礼,看到穆晗,那萧家就难逃窝藏朝廷钦犯之罪了。 萧疏叶道:“我这府中没有把柄供他抓,你放心。” 顾清夜疑惑地想,难道萧疏叶并不知道穆晗的真实身份?是穆晗从来没有透露给萧家么?萧家远在江湖,并不了解朝廷,若穆晗隐瞒身份,萧家人确实可能不知道。可是,当初他是如何从解差手里逃脱的?解差又是如何被猛兽吃了? 他满肚子疑惑与担忧,出了萧疏叶的院子,并没有回来吟阁,直接去找穆晗。 穆晗住在偏院,一个独立的小院。他飞身进入时,脸上已戴上了面具,变成一个面目平常的中年人。 穆晗刚刚打算关门歇下,烛光一晃,眼前出现一条人影。他腾地站起来:“你是……?” “穆大人,久违了。”顾清夜用了略微沙哑的嗓音。 穆晗脸上瞬间失色,手指死死摁住桌子,指尖都捏得发白了,他想放声喊,顾清夜却示意他噤声:“穆大人,我并无恶意,请别惊动他人。” “你,你究竟是谁?怎会认得我?” “你先告诉我,这么多年躲在萧家,你可有想过会被查到,连累萧家?” 穆晗如受重击,身子晃了一晃,面上慢慢浮现灰败之色。 “当年,我被解差百般□□、虐待,是前家主经过,救了我……他把我保护得很好。莫公肃已经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没人会知道我在这儿……”他的声音像蜡烛上升起的烟,断断续续,飘忽不定。可他的身子挺直了,像青竹一般。 “大少爷,不,家主他……宅心仁厚,将我当作叔叔般看待,我要留在萧家报恩,好好侍奉他。” 顾清夜道:“莫重楼见过你么?” 穆晗怔了怔:“莫重楼,他见过我,那时他才十来岁,可是他的眼神像虎狼一样……” “你虽烫掉了刺字,面貌也变了许多,可毕竟还是你自己。若被有心之人看到,认出你来,对萧家极为不利。后日便是萧家主大婚之日,莫重楼恐怕会来参加,届时你千万别出来。” 穆晗怔然看向顾清夜:“你究竟是谁?” “不必问我,总之我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萧家好。告辞。”顾清夜话音刚落,人影便不见了。 穆晗依旧呆立在那儿,忘了去关门。 门外出现另一条影子,穆晗吃惊地道:“家主?” 萧疏叶徐步走进来,替穆晗关上房门:“穆管家,你不必担心。若我成婚之日莫重楼来,我会叫人通知你,你便休息吧,不要露面。” “家主,方才之人……您看见了?” “是,我看见了,也听见了。” “您为何不出来拦他?” “他是为萧家好,我为何拦他?”萧疏叶看着前方,目光变得悠远,喃喃道,“总有一天,我会看到真正的他。” 第53章 祸从天降 顾清夜回到来吟阁,发现萧疏雨又是一副慵懒的样子,躺在他床上,跟傻蛋说话呢:“你家公子铁定跟人约会去了吧?别瞒我,我可是火眼金睛……” 瞧见顾清夜,他抬起上身坐好:“去哪儿了?” 顾清夜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我这张床就那么好,七少天天要来跟我挤?” 萧疏雨道:“不好么?那你跟我一起睡我床上去?” 顾清夜噎了一下,没他脸皮厚,认栽。 萧疏雨又问了一遍:“你去哪儿了?”语气已经有些不悦。 顾清夜没回他,靠着桌子坐下,拎起茶壶,发现里面有水,便倒了杯,举头一饮而尽,嘴里泛起一股苦涩的味道。 萧疏雨捕捉到他眸中瞬间的恍惚,莫名心尖一痛,他从床上跳下来,站到顾清夜面前。 不知哪来的风,吹得蜡烛摇曳了两下,烛泪缓缓落下,落入烛台,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萧疏雨修长的身影罩在顾清夜头顶,傻蛋看着他俩,怔怔的,觉得心头沉重。 顾清夜缓缓抬头,眼里残留着一丝迷蒙之色,喃喃道:“小七?” 萧疏雨拉了张椅子坐下,与顾清夜促膝,鼻子里“嗯”了一声。顾清夜却蓦然清醒过来:“七少,你……” “我?” “不是,属下方才去见家主了。” “有事?” 顾清夜没有直接回他,却问道:“七少与梁有光是否有过交集?” “梁有光?你怎么突然问到他?我与他没交集。” “莫明羽去了梁家,还有米朵,属下怀疑对付萧家的幕后之人是金陵郡王莫重楼。”顾清夜简单地把自己跟萧疏叶说的话又讲了一遍,萧疏雨皱眉沉思,继而勾唇一笑:“莫重楼,他堂堂郡王,竟然想搅江湖这趟浑水,有趣,有趣。” 顾清夜道:“这一点也不好笑。” 萧疏雨笑得更玩味:“更有趣的是,清夜哥你是皇帝身边的人,竟然来到了我们萧家。怎么官府中人都喜欢与我们萧家牵扯在一起?” 顾清夜心里“咯噔”一下,萧疏雨半真半假,看似玩笑,可却若有深意。他只好苦笑:“七少还揪着属下的过去不放。属下早已不是官府中人,只是萧家使者。” 萧疏雨点头:“是啊,是啊,否则清夜哥也不会如此帮着萧家了。” “这是属下职责所在。” 萧疏雨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啊,就是太认真了。看我,没心没肺,没有负担,多好。” 顾清夜看他一眼,萧疏雨心头一跳,刚才那眼神,是该叫宠溺吧? 起风了,窗外树木乱摇,天际传来隐约的雷声,萧疏雨道:“梅雨季快来了,我讨厌潮湿闷热的天气,叫人烦躁、压抑。” 顾清夜双手托着后脑勺,靠在床头:“你刚才不是说,你没心没肺,没有负担么?怎的还会受天气影响?” 萧疏雨笑了笑,幽幽道:“小楼听雨、画船听雨,自是好的,可这江湖夜雨却愁煞人啊。” 顾清夜许久说不出话来。 四月十四,婚礼前一天,萧府更加热闹。顾清夜上午巡查过府中守卫,到大门口时,见穆晗带着几名仆人在那儿,忙得不可开交。 原来百姓们闻听萧家家主大婚,纷纷前来送礼,萧家的门槛都要被踩断了,各种礼物堆积成山。小到香囊、荷包,大到花瓶、薰炉,甚至还有人送来活的鸡鸭。 穆晗尝试婉拒,可百姓们坚持:“穆管家,虽然我们这些东西很寒碜,可那是我们的一片心意啊!萧家主对我们有恩,我们忘不了。他这岁数才刚刚成亲,之前的心都操在我们百姓身上了。他真是好人,好人啊!” 一位老大爷送上了拨浪鼓:“盼家主早点生娃,这拨浪鼓给小少爷玩。” 穆晗感动得眼角有了泪花,一个个道谢。顾清夜默默看着,眼眶也微微发热了。这时候他看见萧疏叶与玉生烟走过来,深施一礼道:“家主,大少夫人。”发自内心的敬重与感佩。 “萧家主来了,萧家主来了!”百姓们欢呼起来。 萧疏叶与玉生烟向他们抱拳行礼。百姓们又呼:“新娘子好漂亮!萧家主好有福气!” 萧疏叶朗声道:“各位乡亲父老,我萧疏叶何德何能,得大家如此厚爱,萧某感激不尽。” 早有仆人捧了礼盒过来,里面都是喜糖,一一发给大家,又引得大家一片欢呼。 顾清夜蓦然发现人群后有一名锦衣人,只看到一眼,那人就没入行人,不见了。他顾不上礼仪,飞身掠起,从人群头上掠过,身形快得似离弦之箭。百姓们被他吓了一跳,萧疏叶忙道:“大家勿惊,那是我家使者,他大约发现了什么。” 顾清夜飞到街上,放眼四顾,却哪有方才的人影? 等他回过来,门口的百姓已散了许多,他进府,对萧疏叶低语道:“那人像是莫重楼。” “无妨,他来,我欢迎。” 下午,玉生烟到了归雁山庄玲珑阁,萧家两位夫人加上五姐妹、萧疏雨都跟了过来,萧疏叶也想来,可大夫人道:“婚前一天,新郎新娘不可以见面,你们一上午都在一起,下午还跟过来做什么?” 萧疏叶嘟囔道:“江湖中人哪来那么多规矩?” 大夫人瞧着有趣,自家大儿子也会露出孩子气的样子?笑嗔道:“别委屈了,明日便成亲了,不过隔一夜,你还耐不住了?” 说得萧疏叶脸红了:“娘!” 大夫人抿着嘴笑,五姐妹哈哈大笑,萧疏雨托着下巴看着自家大哥,坏坏地笑。 顾清夜引大家进玲珑阁,眼角看见百里芳菲也来了,趁她们进去看闺房,他便走出来。百里芳菲也跟出来,到僻静处。 “清夜,我去探了梁家,发现莫重楼在。他身边守卫很多,我还感觉到有人在暗处保卫,所以没能靠得太近,只看见他与一名灰衣人说话,那灰衣人看起来弱不禁风,仿佛可以随时化成烟雾散去……” 顾清夜猛然一震:“难道会是风先生?” 百里芳菲也吃了一惊:“光阴客栈那个风先生?” “对,你在客栈有没有见过他?” “没,当时我没进他的房间,只去了周、于两人还有萧七少的房间。” 顾清夜点头:“你稍等片刻。”他匆匆去书房画了一幅风无邪的肖像,给百里芳菲看。百里芳菲道:“他当时侧面对着我,我没看到全脸,但神与形俱似,应是同一个人。” 顾清夜眯起眼睛,瞳孔深处波澜涌动:“那么,以往种种,都说得通了。” 莫重楼,一切的阴谋算计全是出自他的手笔。可是,风无邪去光阴客栈做的交易究竟是什么? 百里芳菲出书房,去玲珑阁。顾清夜拿着那张肖像,凝神思索。 “清夜哥!”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顾清夜一跳,萧疏雨的脸在他面前放大,“清夜哥,你想什么呢?咦,这不是风无邪么?你画他做什么?” 顾清夜一把拉住他的手,将画像往他手里一塞:“七少,请回去禀告家主,莫重楼在梁有光家,他身边有人,疑似风无邪。请他派风驰去查。” 萧疏雨道:“你给我派两名影卫,我去!” “七少,这个时候,你不宜犯险。” 萧疏雨道:“事关我萧家安危,我必须去!” “七少……” “清夜哥,这是命令!”萧疏雨陡然沉下声去,身上散发出一股冷洌的气势。 顾清夜一愣,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担心,呆了呆,道:“属下遵命。” 梁宅,西面偏院。碎石铺成的小径直通一口井,米朵汲了水,拿梳子梳理着她的头发,嘴里轻轻哼着一首听不懂的歌。 蓦然身后一缕风声,她的身子僵住,不能动弹。眼前人影一晃,一张俊美的面庞近在咫尺:“米朵,还认得我么?” 是萧疏雨。白色的衣衫,明亮的黑眸,只是唇边噙着冷冷的笑意。 “是你?你怎么……?”眯起的眼睛里射出光芒,宛如针尖,恨不得刺入对方的心脏。 “怎么找到这里?”萧疏雨弯了弯嘴角,“因为发现了你,跟踪你啊。” “不可能!我今天根本没出门!” 萧疏雨收起笑容,面色冰冷:“你的主子是莫重楼吧?光阴客栈嫁祸给我,就是他的授意?” 米朵瞬间失色,然后眸中闪过一丝狠毒的光。她张嘴,一点寒星从她嘴里射出来。 萧疏雨反应很快,身子向旁疾闪,避过暗器。就在这一瞬间,米朵闷哼一声。萧疏雨看她时,见她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瞳孔放大,眼里残留着不甘、愤怒、不敢置信,头一垂,竟是咽了气。 她背上插着一把飞刀,深深没入脊背。 风声飒然,四下里一片寂静,凶手踪迹全无。 萧疏雨腾身掠起,在树枝间跳跃,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几乎转遍了整个梁宅,除了看见梁有光与一帮狐朋狗友吃喝玩乐,还有后院一些女人外,并未发现异常。 萧疏雨回到后墙外,少顷,那两名影卫也出现了:“七少,属下并无发现。” 萧疏雨暗悔,是自己打草惊蛇了,莫重楼与风无邪必定溜走了。 四月十五,宜婚嫁。 宾客满堂,喜气盈门。萧疏叶穿一身大红色喜服,端的英俊绝伦,叫人移不开眼睛。 他从归雁山庄接来新娘子,顾清夜全程护卫。马车到萧府,喜娘从车里搀出玉生烟,交到萧疏叶手里。 萧疏叶在玉生烟耳边低声道:“烟妹,今天,你终于是我的人了。” 玉生烟掀起红盖头一角,嫣然笑道:“以后,你就归我管了。” 顾清夜听见了,忍不住笑。萧疏叶威胁地瞪他一眼,无效,顾清夜笑意更深了。 “吉时到,新娘新娘拜堂咯——”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刚刚对拜完毕,就听门口传来喧哗声,一群全副武装的衙役冲进来,在众人惊愕的眼神里,两厢散开,露出一个人来。 那人穿着红色官服,大步走来,冷声喝道:“萧疏雨在哪里?” 堂上的两位夫人、萧疏叶与玉生烟都走出来。萧疏叶拱手道:“吴大人,今日乃是萧某成亲之日,吴大人带着这一帮衙役前来找我七弟,所为何来?” 来人正是扬州知府吴唯。 吴唯面色白净,细长的单眼皮,嘴唇很薄。皮笑肉不笑地冲萧疏叶拱了拱手:“萧大家主,恭喜恭喜。不过,本官此来,并非为讨一杯喜酒,而是要——逮捕萧疏雨!” 萧家五位姐姐、姐夫全都走了出来,萧疏雨也走到前面。 萧若梅、萧若竹下意识地拦在萧疏雨面前。萧疏叶道:“我家七弟所犯何罪?” 吴唯道:“昨日下午,金陵郡王莫重楼送往京城,献给皇太后生辰的寿礼,在扬州城外虎踞冈下被劫。那批金银珠宝价值万两,押送之人全部被杀,今早才被发现。” 所有人都惊呆了。劫持皇太后的寿礼?这已经不是抢劫罪那么简单了,随便按个谋逆罪,就可株连九族。 萧家众人全都变了脸色。二夫人第一个出声冷笑:“吴大人,以我们萧家的实力,还需要做这种拦路抢劫的勾当?你当我们萧家是土匪强盗么?” 吴唯仰面朝天,呵呵笑了两声:“你萧家表面上确实风光无限,可谁知道背地里有没有见不得人的事呢?好叫在座诸位得知:这批寿礼均是出自‘珠光宝器阁’的珠宝。萧家经营着‘琼楼玉宇’,与‘珠光宝器阁’成鼎足之势。萧家主,觊觎这批珠宝,在荒僻处下手,不会是萧七少一个人的主意吧?本官今日不拿你,已经算给足了你面子。等审出结果,自会再来拜访!” 说罢便叫衙役拿人。萧疏叶喝道:“慢着!” 吴唯看着他。萧疏叶道:“既是虎踞冈那种荒僻之处,押送之人又全部被杀,吴大人凭什么认定是我七弟所为?” 吴唯道:“这就叫老天有眼,萧七少杀人杀得确实很干脆,却百密一疏,掉了一样东西在现场。”他伸手入怀,取出一样东西,高高举起,“这摔掉一个角的玉佩上刻着‘萧疏雨’三个字,就是衙役在现场找到的,难道还不足以为凭?” 第54章 阴谋重重 宾客中哗然一片。 凡与萧家交厚的人,心都提了起来。谁也没想到在这样欢天喜地的日子,会有晴天霹雳打在萧家头上。四月十八就是武林大会了,萧疏叶是众望所归的未来盟主,可若是这场官司坐实,萧家在武林中的名望将轰然崩塌,萧疏叶当不了盟主,萧家卷入无常之中,结果如何难以逆料。 许多人把目光投到萧疏雨身上,盼望萧疏雨否认那玉佩是他的。 顾清夜也看着萧疏雨,在玉佩出现的那一刻,他从萧疏雨眼里看到震惊,继而是愤怒,然后是悲哀和萧索。 他从来没有在萧疏雨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紧,痛到窒息。 他想起上个月他们从光阴客栈回到扬州,豆蔻来向萧疏雨辞行。她抱住萧疏雨,在两人分开的刹那,一枚玉佩滑进她袖口。 顾清夜发现了,他机敏地看出,萧疏雨也发现了,可是萧疏雨没说。 豆蔻走后,顾清夜道:“你明明发现她偷了你的玉佩,为何不说破?” 萧疏雨道:“她只是为了留个念想,难道要我戳破她,令她难堪么?” 没有戳破的难堪,如今到了他自己身上…… 顾清夜闭了闭眼睛,许多声音从他脑子里流过:“她可不是我买来的,是我在金陵的一位大姐送我的。她说豆蔻在她那儿得罪了一位有权有势的人,她怕豆蔻遭到残害,便将她转送给我了。” “只是偶尔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我推门进来,会看见她刹那间眉目含霜。” 当百里芳菲告诉他,梁有光喜欢逛青楼时,他脑子里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心头没来由地一凛。是的,当时他不知为何会想到了豆蔻,想到了金陵和玉佩。 金陵,莫重楼,豆蔻,萧疏雨的行踪,风先生的交易,还有这被窃取的玉佩。把所有因素都串在一起,顾清夜想通了。 风无邪是莫重楼的手下,他到光阴客栈兜售的消息,必定就是莫重楼要送给太后五十寿辰的这笔价值万两的豪礼,他若能成功陷害萧疏雨,给萧家带来沉重打击,后面的计划可能就会变了。 可是因为自己的出现,风无邪的计划落空了,当他们回到扬州时,豆蔻就从良了,临走时偷走了萧疏雨的一枚玉佩,为今日栽赃埋下伏笔。 豆蔻是莫重楼安插在扬州的一枚棋子,而当中传递消息之人恐怕就是“喜欢逛青楼”的梁有光吧? 嫁祸、暗杀、诬陷,在陛下面前有意挑拨,莫重楼使尽手段对付萧家,可是除了这些蛛丝马迹,自己并无证据。 今天他原以为莫重楼会来,结果他没来,甚至连原先说了要来的莫明羽都没来,是因为吴唯要来“揭露”萧疏雨的罪过,所以莫重楼有意避开,在背后操纵吧? 萧家在百姓心目中的崇高地位是不是令莫重楼无比嫉恨?若只是因为嫉恨而要毁掉萧家,莫重楼的心胸之阴暗、手段之卑劣,真是令人发指。 那么,那些关于风无邪的“传奇”呢?风无邪若只是莫重楼的幕僚,他为何要在江湖上制造玄虚,抬高自己? 难道是为了武林大会?难道莫重楼想统治江湖? 是,他虽极尽富贵,却偏安江南一隅,在朝堂上没有实权。先帝唯恐外戚坐大,有意将莫家的权力限制在江南。莫家在京都有府邸“琼院”,有一帮过从甚密的京官,还不断往朝中推荐自己人,可毕竟享受不到纵横朝堂的快-感。 所以说,莫重楼想拔掉萧家这根钉子,将江湖握在手中?江湖,那几乎是另一半天地。何况,届时莫重楼只要在皇帝面前表个忠心,便可以说替陛下分忧,理清纷乱的江湖,让它归于正道了。 而自己从陛下那儿得到的指令,是借萧家这个□□,爬上武林盟主的高位——间接替陛下统治江湖。 看起来与莫重楼目标一致,可自己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剑,替他横扫千军,莫重楼却是为了一己之私。 如果萧家出事,自己可以凭借萧家使者的身份,继续在归雁山庄召开武林大会,一切照常进行,到时名正言顺地登上武林盟主的宝座,甚至都避免了背叛萧家之嫌。 似乎,莫重楼替他做了件好事。可他不愿,他无法看到萧家蒙冤落难。就像当初毫不犹豫地去救萧疏叶一样,他希望做到两全。 统治江湖与保全萧家,他必须兼顾。 他心头异常沉重,呼吸都有些不畅。他看到百里芳菲向他投来请示的眼神,可他却无法给她答复。 虽然心头掠过无数念头,时间却仅是短短片刻。 就在这时,他看见萧疏雨走到吴唯面前,伸手想要拿那枚玉佩。吴唯避开了,面色一厉:“萧疏雨,你想夺过玉佩,伺机毁掉证据么?” 萧疏雨唇边掠过一抹淡笑:“众目睽睽之下,我若毁掉证据,岂非坐实了抢劫的罪名?你看我有这么蠢么?” 他回过身来,面向宾客,把后脑勺留给吴唯:“诸位江湖同道、亲朋好友,这枚玉佩的的确确是我所有,但我家使者可以作证,一个多月前,这枚玉佩就已经丢了。如今它突然出现,并且在罪案现场,似乎成了呈堂证供。可它是死物,谁都可以栽赃嫁祸。” 众人又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顾清夜。顾清夜向萧疏叶欠了欠身,走到众人面前,道:“确实如此。这枚玉佩是七少满月时大夫人亲自刻的名字,七少从小贴身而放,时时拿出来摩挲把玩,对他来说,此乃无价之宝,意义非凡。一个多月前,它便丢了,当时七少难过了很久。若昨日下午的案子是七少所犯,玉佩丢失,他必定第一时间发现,重返现场去找,怎会隔了一夜又落入吴大人之手?” 萧疏雨心道,清夜哥撒谎都不打草稿,这玉佩是自己刻着好玩的,所以被豆蔻偷走时也没有心疼,没想到被他一说,倒成了无价之宝了。 众姐妹纷纷附和,萧疏叶渊停岳峙,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可是他的手悄悄扶着身旁的大夫人。 吴唯冷笑:“萧家使者?你替你家少爷作证,当不得数。总之现场落下萧疏雨的东西,本官必须带他回去调查!” 萧疏叶正想开口说话,忽然整个人僵住:他看见穆晗与一位十四五岁、长相清秀的小厮一起从吴唯背后走过来。那小厮面生,不是自己府上的。而且他看似与穆晗亲近,却一手扣住穆晗的脉门,一手抵在他腰里。 顾清夜也看见了,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这个少年正是风无邪身边那个小厮风起! 是自己疏忽了!昨日上午在大门口那一闪而过的人影肯定是莫重楼,当时虽然隔着人群,他还是看清了穆晗。所以叫风起混进来,擒住穆晗。 自己安排的那些侍卫影卫想必不会去防一个才十四五岁的少年,恐怕以为他是哪家宾客带来的小厮。 好毒的计谋! 他头一次惊惶地看向萧疏叶,心中无限愧疚。可是萧疏叶正盯着前方,并没有注意他。 莫起已将穆晗交给吴唯。吴唯揪着他的后颈,冷笑道:“萧家主,这位是你府上的管家穆晗吧?” 众宾客又是一阵惊疑,纷纷看向萧疏叶。 萧疏叶沉声道:“正是!吴大人,这位小厮是谁,为何抓了我府上管家?” 吴唯用手将穆晗的脸抬起来,目光扫过众人:“你们知道此人是谁么?他是十五年前被发配儋州的朝廷钦犯穆平野!萧疏叶,你萧府窝藏朝廷钦犯,其罪当诛!” 只听一人拍案吼道:“十五年了,有多少沧桑变幻,谁能证明他是当初的朝廷钦犯!你们随便抓个人便按上朝廷钦犯的罪名,这不是草菅人命么?!” 此人长相魁梧,声音洪亮,是泰山派的首徒郭毅。其他江湖中人闻言,也纷纷附和。 萧家五位姑爷都把身上的兵器拔了出来,一时双方剑拔弩张。 吴唯嘴角的肌肉抽了抽,面目狰狞:“你们要造反么?就算你们萧家家大业大,难道还能敌得过朝廷兵马?窝藏朝廷钦犯、打劫太后寿礼,这一桩桩涛天大罪,便是满门抄斩都不够!” 他用手指着郭毅和那几个附和的江湖人:“你们这些江湖草莽,竟敢质疑本官。本官告诉你们,刑部对所有钦犯的体貌特征都有详细记录,并画影图形。这穆平野虽然磨掉了充军时的烙印,可他骗不了别人!本官自然能证明他的本来身份。” 穆晗已经面如死灰,突然像发疯似地挣脱吴唯的手,扑到萧家人这边。莫起这会儿已经站在衙役那边,来不及阻拦,眼睁睁见穆晗逃脱,不禁勃然变色。 “穆管家,你做什么?你快起来!”萧疏叶想上去扶穆晗,穆晗伸出手,嘶声喊道:“家主,您别动!” 他重重叩首,仰面时,脸上已流下两行泪来,他的眼里充满愧疚,清瘦的脸上露出不顾一切的决绝:“家主、两位夫人、少夫人,七少、小姐们,穆晗有罪,这么多年,我向你们隐瞒了身份,将萧家当成我的藏身之处。如今身份败露,唯有一死。只求家主看在我多年侍奉的份上,宽恕了我吧!” 一语甫毕,他的人已向斜刺里冲去。 那里有一张石桌、四只石凳。 穆晗一头向石桌撞了过去。 第55章 斗智斗勇 萧疏叶的身影凌空掠起,越过护在他前面的妹妹、妹夫们,如一道红色的闪电,扑向穆晗。 几乎就在同时,顾清夜与萧疏雨也扑了上去。 可是,一心赴死之人爆发出来的勇气与力量是惊人的,只是毫厘之差,穆晗的头已经撞在石桌上,他的人倒下,殷红而粘稠的鲜血披面流下。 他涣散的瞳孔中映出萧疏叶大红色的身影,和黑眸中痛彻心扉的眼神。 “家主……”微弱的声音仿佛油尽灯枯前最后一缕烟,只来得及细弱地颤动一下。 “星堂!”萧疏叶大吼。 萧疏雨蹲下-身,抱住穆晗,眼里已泛起泪光:“穆管家,你不能死。” 阎星堂飞奔过来:“我来看看。” 宾客皆面露不忍之色,虽然他们并不知道穆晗当年所犯何罪,可他以死成全忠心,一个文弱书生如此刚烈,令人肃然起敬。 “他还有气,快把他抱进去!”阎星堂道。 “不许救!”吴唯一挥手,衙役呼啦一声围过来,“把这钦犯抓起来带走!” “老娘看谁敢!”二夫人猛地冲过来,一脚踢飞了最前面的衙役,撸起袖管,怒吼道,“吴唯,你想抓人,便从老娘身上踏过去!老娘这把年纪,就算死也不亏了!只不过死前好歹要拉你做个垫背的,你来呀!” 吴唯气得七窍生烟:“你,你这个老虔婆……” 骂声未落,人影一晃,吴唯脸上已“噼噼啪啪”挨了七八个耳光。他一下子被打蒙了,眼前金星乱跳,耳朵里嗡嗡响个不停,目光还不能对焦,只迷迷糊糊瞧见二夫人的脸。 二夫人动作太快,衙役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个个面面相觑。 二夫人活动一下打人的手,骂道:“你这个狗官!” 人群中竟有人发出痛快的笑声,吴唯只觉得自己的脸已肿起来,嘴里有血腥味,他脑子还晕着,吐出一口血沫,狂喊:“莫起!” 莫起正欲上前对付二夫人,被喊破名字,脚下不禁一顿。这姓吴的,竟然叫他真名。 忽然眼前一道风掠过,右手一麻,一把匕首脱手掉落,却被人捞在手里。他吃惊地瞪大眼睛,正对上一道宛如冰锥的目光。这人浑身散发出彻骨的寒意,像刀锋一样割在他脸上、身上,竟让他觉得疼痛。 顾清夜在笑,可是笑容像地狱修罗一般,俊美到极点,也冷酷到极点。 “莫起?原来你不叫风起,你叫莫起?这莫字,是你主子金陵王莫重楼的莫么?” 顾清夜的声音不高,却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私语声此起彼伏。 顾清夜不容他喘息,举起那把匕首:“在光阴客栈,是你杀了何老头吧?我注意了所有人,却独独把你漏掉了。弱小,便是你的保护色。就如今天,你借这保护色混进萧府,抓了穆管家一样。” 莫起的脸已经发白了,眼里目光闪烁,嘴里却死咬着:“你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顾清夜眼角的余光中看见萧疏雨抱着穆晗,与阎星堂一起跑进内院去了,他轻轻松口气。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动静。 吴唯捂着肿得像猪头的脸跳过来:“顾清夜!今天本官来查穆平野与寿礼被劫案,你扯什么乱七八糟的?这莫起是我的手下,跟王爷有什么关系?” 顾清夜冷冷地盯着他:“大有关系,若吴大人今日息事宁人,顾某愿随吴大人回去,跟吴大人细细探讨案情。否则……” “否则怎样?”吴唯想要摆出官威,无奈脸和嘴唇都肿着,样子实在狼狈,一点气势也无。 “否则我便要关门打狗了!” “你,你敢!”吴唯气得几乎吐血,脑袋发昏,顾不上追究被称为“狗”的羞辱,“顾清夜,你莫忘了,你本是……” 顾清夜猛地打断他:“我本是萧家使者,萧家有事,使者先行。今日所有事情,都由我去向吴大人解释!” “清夜!”萧疏叶喝了一声。 顾清夜转身,面向萧疏叶,单膝跪下:“属下蒙家主厚爱,赐予使者的身份,愿为萧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今日乃家主与家主夫人大婚之日,不容有失,请家主允许属下随吴大人去,配合调查。” “本官是要审问,不是调查!”吴唯指着顾清夜,气得直哆嗦,“你这厮,好大的胆子!”又指萧疏叶,“还有你,萧疏叶!你纵容你家老太婆殴打朝廷命官,就凭这个,本官就要你吃不了兜着走!等本官坐实你家犯下的罪行,就判你个满门抄斩!” 萧疏叶身形挺拔,面上纹丝不动:“吴大人,容我提醒你,若没有人证,又找不到赃物,仅凭那枚玉佩,你判不了我家的罪。萧某劝你,有这时间在此耗着,不如快点去找人证与赃物。” 吴唯怒道:“你萧家人漠视王法、妨碍公务、对抗官员,仅凭这点,就足以证明你们怀有逆心!” 萧疏叶道:“吴大人的意思是,官为刀俎,民为鱼肉。百姓便是含冤受屈,也得任由官府宰割么?” “胡说!”吴唯跳脚骂道,“穆平野的事,在座诸人亲眼目睹,本官冤枉你了么?” 萧疏叶面色一冷,道:“萧某只知穆晗,不知穆平野。他一介书生,在我家十五年,温良谦和,从未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想必当初被判流放,也是被人冤枉的吧?” “你胡说!他当年写反诗,激怒先帝,才被发配充军。” “反诗?”萧疏叶笑了,“仅凭几句诗便可以谋逆,那历朝历代的开国之君何需动刀兵,只需写诗即可!”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笑声,有人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吴唯脸上阵青阵白:“萧疏叶,你,你真猖狂!你一门反叛,本官要上奏朝廷,禀告陛下!” 萧疏叶道:“吴大人请便。” “本官要带走穆平野与萧疏雨!” 话音刚落,就见萧疏雨大步走过来,阎星堂不及他走得快,远远跟在他身后。萧疏雨眼眶通红,握紧拳头,冲到吴唯面前。吴唯被他骇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你要干什么?” 萧疏雨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道:“穆管家死了!” 萧家众姐妹、玉生烟与两位夫人都黯然低下头去。 “本官不信,本官要亲自检查尸体!” 萧疏雨向后挥手,只见两名仆人抬了个担架过来,担架上躺着穆晗,穆晗脸上的血迹已被擦净,那张脸白得宛如缟素。 吴唯上去,把手放在穆晗鼻子下试了试,又探了探他颈侧。然后拿出帕子擦手,像手上被弄脏了一样,悻悻地道:“死了也不能掩盖你萧家窝藏钦犯之罪。” 萧疏雨一把攥住他的手指,吴唯痛呼:“萧疏雨,你要干什么?” “我要拧断你这只脏手!” “小七!”萧疏叶喝止他,“放开吴大人,别弄脏了你的手。” 吴唯瞬间被打脸,觉得自己脸上又肿了一圈,暴跳如雷道:“萧疏叶,你这逆贼……” 领子一把被顾清夜揪住,只听顾清夜极低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吴大人,我想与你单独谈谈,不如我随你回衙吧。” 吴唯用眼神挑衅:“凭什么?” “我是陛下派来的人。还有,若我允了太后指婚,我便是金陵王的妹夫了。哦,金陵王此刻在你府上么?我想去见见他,跟他叙叙旧。” 吴唯一愣,他没想到顾清夜竟会拿金陵王做筹码,这下简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何况他心里也拿不准顾清夜的意思,只好点头:“但萧疏雨必须跟我走!” 顾清夜回头看萧疏雨一眼,萧疏雨多聪明,一下子明白了吴唯的意思,面向自家人与宾客,朗声道:“我萧疏雨问心无愧,所以,我愿随吴大人走一趟。” “小七!”两位夫人与众姐姐、玉生烟都急了。 萧疏雨灿然一笑:“今天是大哥的好日子,别扫了大家的兴。大家只管吃好喝好,别忘了闹洞房,一定要闹得我大哥头疼哦。”说罢潇洒地作了个揖。 众人都沉默了,萧家五位小姐的眼眶里已有了泪意。 顾清夜向萧疏叶躬身:“家主,属下随七少去,定会护七少周全。” 萧疏叶默默地点了点头。 姚青、姚白跑过来:“少爷,我们随你去。” “傻瓜。”萧疏雨道,“你们以为去逛青楼呢?乖,好好留在家喝喜酒吧。” 说罢,拉起顾清夜的手:“清夜哥,我们走吧。” 顾清夜解开莫起的穴道:“吴大人,走。” 吴唯眼里闪过一丝阴鸷的光。 傻蛋飞过来,凑到顾清夜耳边,顾清夜悄声道:“告诉芳菲,保护萧家。”傻蛋点了下头,忽然像一颗流弹似地砸向前面的吴唯,爪子在他脸上狠狠划过。 吴唯吃痛,狂吼:“谁?什么东西?” 扭头,什么也没看见。傻蛋早就溜得没影了。 待他们走后,宾客们纷纷围过来,义愤填膺地问是不是莫重楼在背后搞鬼,加害萧家。萧疏叶道:“正是,说来话长,只是我没有证据。” 有人一声叹息:“萧家主,民不与官斗,被金陵王盯上,怕是难以善了啊。” 萧疏叶淡淡一笑,并不言语。 大夫人拉着玉生烟的手,慈蔼地道:“烟儿,今天是你与叶儿的成亲之日,我们开心些,来,进洞房吧。” 玉生烟强忍着心痛,柔顺道:“是,娘。” “来人啊,开席!”大夫人吩咐一声,鼓乐声又响起来,宾客们重新落座,热气腾腾的酒菜都上了席。 萧疏叶向空中一招手,一道人影像烟一般飘了出去,无人发现。 大夫人拉着长子的手坐下,喃喃道:“夜儿这孩子,还是帮着我们萧家啊。有他在,小七应该不会受苦,但愿……” “夜儿?”五姐妹不明就理,奇怪地看向大夫人。大夫人便说了卫凝霜的事。一时众人又惊又喜:“原来如此,难怪那么像……” 此时,百里芳菲正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与傻蛋私话。 “公子他,竟不顾自己了么?”百里芳菲蹙着清秀的眉头,忧心忡忡,“他这样,若传到陛下耳朵里,便是公然背叛了。” “他有理。”傻蛋道。 百里芳菲苦笑:“你一只鸟儿还懂道理了?” “懂的。”傻蛋大言不惭。 “傻蛋,交给你一个任务。” 傻蛋偏了偏头。 “去看看那个穆管家,就是刚才撞石桌的那位。”百里芳菲做了个撞头、摸额的动作,“看他究竟是否死了。” 傻蛋心想,芳菲你真是小瞧我了,连说话带比划的,我可听得懂呢! “是死了。” “你看清了?” “没气。” 第56章 闻知身世 新房里一片耀眼的红,盘篮里盛着红枣、花生、桂圆、瓜子等物,桌上摆着合卺酒。本该是喜娘、丫鬟热闹纷纷的,可玉生烟将她们都请了出去,叫她们不要打扰。 她早就拿掉了红盖头,独自坐在桌前,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不知道坐了多久,有人推门进来,走到她身边。熟悉的气息,只是染了淡淡的酒味。她抬头,对上萧疏叶清明的眸子。他连一点醉意都没有。 “宴散了么?” “没,我先回来了。” “怎么不陪客人们多饮会儿酒?” “我没心情。”坚毅如山岳的人,回到这间属于他俩的新房,脸上露出了疲惫之色。 她扶了他一把,她知道他没有到崩溃的地步,只是,想给他一点支撑。 他坐下,拿起桌上的酒,倒在卺中:“来,饮过合卺酒,我们就是夫妻了。”本以为会有情话绵绵,可最终只是各自饮了酒而已。空气太沉重,沉重得教人呼吸都有些困难。 “萧大哥,对不起。”这句话,玉生烟憋了很久。 “傻话,为什么?” “我不该答应风无邪,引狼入室。” “没有你答应他,他们的阴谋也一样会继续。光阴客栈的布局,其实完全被清夜破坏了。虎踞冈的抢劫才是重点,至于穆管家,只是不慎被莫重楼认出来了,是我疏于防范。”萧疏叶的声音有些艰涩。 “穆管家,他……死得好冤。”玉生烟的眼睛朦胧了。 萧疏叶深沉的眸子盯着烛台在墙上留下的影子,久久无语。 “萧大哥,吴唯那狗官会不会对小七用刑?他们为达到目的,必定不择一切手段。若是小七有个好歹……”她不敢想象。 “我担心的不止是小七,还有清夜。” “清夜?他是皇帝身边的人,吴唯应该不敢拿他怎样。” “可是还有莫重楼,莫重楼一定跟吴唯在一起。莫重楼这个人并不是一般的小人,他心机深重,又阴险歹毒,还有风无邪从旁相助,我相信,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正说着,萧疏叶听见门外嗒的一声轻响,他唤道:“风驰,进来。” 一眨眼,风驰便已经跪在萧疏叶面前了:“属下参见家主、大少夫人。”气息有些不匀。 “起来。”萧疏叶摆手,“你受伤了?” “是,属下中了一枚毒镖,已服了解毒药,属下无碍。” “不行!走,跟我去书房,我先替你疗伤。”萧疏叶断然道。 宜萱居。 傻蛋在府里兜兜转转,终于在穆管家原来住的小院里看到了穆晗的尸体。因为已是晚上,穆晗的尸体没有放进棺木,只是停在那个担架上。有两名男仆蹲在地上烧纸钱,一边烧一边哭。 傻蛋听得心酸不已,只好飞走了。然后,他来到宜萱居,找大夫人的玄凤鹦鹉,想要告慰一下自己沉痛的心。 这时候它听见说话声,是大夫人与萧若竹。 “娘,您都没好好吃,女儿去厨房给您煮点燕窝粥吧。”萧若竹担忧的声音。 “不用了,竹儿。”大夫人无力的声音道,“娘吃不下。这好好的婚礼,现在搅成什么样了。小七被抓,穆管家被逼死,我哪有心情……?” “可您不是说,有小夜弟弟在,小七应该不会吃苦么?” 傻蛋蓦然一激灵,小夜弟弟?这三小姐怎么叫得如此亲热?她以前不是叫使者的么? 它藏起身子,听见她们进院了,便悄悄跟过去。 萧若竹扶着大夫人进屋坐下,丫鬟过来替她们沏了茶。大夫人满面愁容,傻蛋第一次发现,她脸上有那么多皱纹,她真的老了。 “是啊,我是盼着夜儿能够照顾小七,可万一夜儿也在吴唯手中受挫呢?那我家两个孩子便都要受苦了。”大夫人道。 傻蛋:“?!”我家两个孩子是哪两个?七少和公子?大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它睁大眼睛,全身的毛都恨不得竖起来,仔细地听着。 萧若竹安慰道:“娘不是说小夜弟弟是皇上身边的亲卫,他来萧家,是带着目的来的?依女儿看,他必定是钦差呢。” 傻蛋心道,这萧家人怎的都这么聪明? “吴唯就算胆子再大,他敢对钦差大人如何?”萧若竹道,“我看小夜弟弟这个钦差,可护着我们萧家了。有他撑腰,娘就放心吧。再说了,大哥已经派暗卫去盯着了,万一有事,您女儿、女婿们一起杀过去,杀它个落花流水,把小七和小夜弟弟抢出来!” 大夫人被她逗笑了:“你这孩子,这脾性倒跟你二娘似的。” 笑过又叹气:“娘也盼夜儿无往而不利,若他有个闪失,我们如何对得起他娘卫凝霜?想你爹已经辜负了人家了,我们无论如何,要保护好她的一点血脉。哪怕夜儿入不了我们萧家的族谱,可他好歹是你爹的儿子啊。这可怜见的孩子!” 傻蛋脚下一个趔趄,觉得有些晕。什么?自家公子是萧家的孩子?萧家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天哪,天哪,简直混乱了…… 它清醒过来时,第一时间想到要去告诉公子。可是公子不在啊,对,去找百里芳菲! 它飞出去,到前院喜宴上,一张张桌子找百里芳菲。呀,这小妮子跑哪儿去了,应该跟三小姐她们坐一桌的,可三小姐不在,三姑爷和两个孩子都在,百里芳菲呢? 它又不能明着问百里芳菲在哪儿,只好又扇动它的一对翅膀,到处去找。可怜肚子还饿着呢,先去厨房捞了点吃的,再找。飞了一圈没看见百里芳菲,傻蛋很生气。心想,莫不是这小妮子直接跑去府衙找公子了? 能淡定点不?公子可是叫你留下来保护萧家的,你跑什么劲? 傻蛋嘀嘀咕咕地飞出大门,少不得也去跑趟府衙吧,说实话,真不放心公子。 停在府前一家店铺的屋顶上,它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认识扬州府衙,原地转圈、跺脚,真是气死人了,怎么办? 忽然,一缕白烟飘过来,傻蛋警觉,貌似自己曾吃过亏。不好,是迷烟!可是已经晚了,它一头栽倒,被一只手抓了起来。 一个黑衣蒙面的夜行人,一双诡异的眼睛,倏然一闪,便不见了。 府衙里最大的院子让出来给了莫重楼,莫重楼此刻正与吴唯对饮,十分惬意。风无邪也在一旁陪着,他们身后站了两名侍卫。莫起手里攥着那把匕首,攥得死紧,像是在回忆刚才遭受的耻辱,他咬紧牙关,脸上阵青阵白。 莫重楼放下酒杯,冷声道:“莫起,过来。” 莫起怔了怔,走过去,跪在他身边:“主子,您有何吩咐?” 莫重楼反手给他一巴掌,打得结结实实。 吴唯吓了一跳:“王爷,您……” 莫起白皙的脸上冒出清晰的掌印,他低下头,一个字也不敢说。 莫重楼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没用的东西!受了一点挫折就在那儿自怨自艾,你还是男人么?” 莫起蓦然抬头,目光震动了一下:“主子……” “滚去练剑,不练到亥时不准休息!” “是!”莫起连滚带爬地起身走了,那样子竟似得了恩宠似的。 吴唯亲手给莫重楼斟满酒,低声劝道:“王爷,他毕竟是您的血脉,虽然身份不光彩,可您也不要太苛待他了,他还小。” 莫重楼扫他一眼:“本王是在栽培他。” 吴唯便收了声。 莫重楼道:“菜都上齐了吧?” 吴唯一愣:“……是。” “那怎么还不请我们的客人出来?” 吴唯冲侍卫抬了抬下巴:“去请顾公子过来。” 第57章 狱中故人 狱卒带着两名侍卫穿过牢房,走下台阶,地底下还有一层牢房,墙上镶着烛台,点着蜡烛,发出的光像鬼火似的,随着来人的脚步明明灭灭。 阴暗的地牢里关押着重犯,狱卒与侍卫经过时,一名蓬头散发的犯人猛然抬头,浑浊的眼睛盯了他们片刻,随即便垂下眼皮,恢复死寂。 一扇牢门被打开,侍卫冲里面喊道:“顾清夜,出来,大人要审问你。” 顾清夜的双手、双脚都被铁链锁着,另一端连到墙上。隔一堵墙,萧疏雨也同样被禁锢着。他闻声喝问道:“你们做什么?要审便一起审,为何单单审他?” 狱卒踢了一下栅栏门,骂道:“闭嘴!该轮到你时,你逃也逃不了。” 萧疏雨听见顾清夜的声音道:“七少,你安心待着,属下去去便回。”这声音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萧疏雨呆了呆,道:“清夜哥,不必为我为难。” 顾清夜一时不知该怎样理解这句话,他也没时间去琢磨,只是回了一句:“属下自有分寸。”然后便随侍卫走了。 狱卒跟到牢门口,替顾清夜解了手脚上的桎梏,侍卫道:“顾公子,王爷有请。” 牢房里,萧疏雨背靠墙坐在地上,闭目沉思。忽听一个声音道:“萧小七,萧小七。” 萧疏雨吃了一惊,睁开眼,拖着铁链走到门口。在他斜对面,隔两间牢房,有个犯人在向他这边观望。那人一头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盖在脸上,头发的缝隙里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头发与胡子虬结在一起,几乎把他的嘴也盖住了。 “老人家怎么知道我是谁?”他不禁纳闷地问道。 老头把头发胡乱拨到两旁,好歹露出他的脸。胡子很长,根根花白,虽然脸上很脏,可看五官轮廓,年轻时应该长得不错。 然后他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神采,嘴角也咧开了:“仔细看看,我是谁?” 那个有点像顽童似的笑容唤醒了萧疏雨的记忆,他颤声道:“你……你是公孙叔叔?” 老头笑得更欢:“好小子,你总算没忘了我。算起来,我们快六年没见了,当初你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呢,如今都长得这么高大、这么英俊了。这脸蛋真是人见人爱啊……” 虽然在这样阴暗压抑的地牢里,萧疏雨还是被老头的打趣弄得哭笑不得:“公孙叔叔,您还是这样没正经啊!” “我可不正是‘没正经’公孙羊么?” “没正经”公孙羊是萧骋远的朋友,比萧骋远小,如今该是四十五六岁年纪,善使一对判官笔,嗜酒如命又不拘小节。交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有时候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抠着脚丫子,跟乞丐推杯换盏,有时候又搂着美娇娘,喝着金樽清酒。 谁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个有钱人,还是浪子,但他讲义气。他曾为萧骋远御敌,身上中了二十三刀,刚刚从鬼门关拉回来,就要抢着喝酒,连萧骋远都挡不住。 萧疏雨对他的印象是:这位叔叔很有趣。 可是他没想到公孙羊会在这里,因为他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以为他到哪儿流浪去了。他更没想到如今的公孙羊已经像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了。他在这里经历了什么? “公孙叔叔,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事说来话长。”公孙羊捋着他乱糟糟的胡子,自嘲道,“萧小七,你看你公孙叔叔,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再也没有当年的风流倜傥喽。不过,比起这种囚禁生活,没酒喝才是世上最痛苦的事。好想喝口酒啊!”说着还舔了舔嘴。 若是在平时,萧疏雨会跟他开点玩笑,可今天这种状况下,他实在开不出。 “您受苦了。” “可不是,我身上的武功全废了,如今不过是个没用的糟老头。六年了,我也奇怪我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当年,您究竟发生了什么?” “六年前,出了一伙强盗,在江南和沿海一带犯案累累,暗杀、抢掠。这些人身法诡异,擅长追踪与藏匿,还会暗器与炸弹。” 萧疏雨皱眉道:“扶桑人?” 公孙羊问:“你知道?” 萧疏雨道:“我大哥上月在金谷县遭遇暗杀,杀手就是像你说的这群人。” 公孙羊道:“看来,这批人还没死绝啊。” 萧疏雨道:“没有,这些人疑似是金陵郡王莫重楼豢养的杀手。” 公孙羊眉心一动,眼里露出思索之色,随即又摇头道:“不像是豢养的,倒像是互利关系。当时这批人不仅暗杀、掠夺有钱人,还在沿海做走私生意。金陵郡王应该不至于靠暗杀、掠夺获取钱财,但有可能做走私生意。” “也有可能买通这些杀手,暗杀异己,比如对我们萧家。” “你说得对。想不到,堂堂郡王,竟然做这些腌臜勾当!” “他给太后的寿礼一出手就价值万两,这钱财岂会来得干净?”萧疏雨想到这里就觉得异常愤怒,稍停一下,道,“公孙叔叔,你继续说。” “那年,台州括苍山下司空默一家被杀,他是我与你爹共同的朋友,我们追查凶手,一直查到他们停在海边的一艘船,发现他们是扶桑人,名叫‘伊藤组’,其中有几个会说我们的话。那船上有十几个人,被我与你爹杀了七八个,其余的人有的跳海逃生,你爹通水性,跳下去追。我见有两人往陆地上逃,便追了过去。谁知,他们投掷炸弹,我虽避得及时,却仍然被炸晕了。” “然后你就到了这里?” “不,我被台州巡防营的官兵救了,而那两个扶桑人及时逃走了。我当时被炸得左手臂到右肩背、左大腿上血肉模糊,脑袋也昏沉沉的,耳朵听不太清,想是被炸弹的余波震的。巡防营的人替我延医医治,等我彻底清醒过来,我听说海里浮起几具尸体,与船上的穿着一致,那应该是你爹杀死的扶桑人。 “我留在巡防营里养伤,伤势快好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那天营里的统领请我喝酒,我喝完后全身经脉仿佛要爆裂似的剧痛,我昏了过去。等我醒来时,我就在这间牢房里了。” 萧疏雨猛地握紧拳头:“一定是莫重楼查到了你的下落,利用权势将你转移到吴唯手里,想要报复你。” “当时我怀疑这群扶桑人背后有靠山,且来历不小,可我猜不出内情。吴唯给我按了个杀害司空默一家的罪名,逼我招认。” “可是司空默不是台州人么?就算你是凶手,案子也应该由台州知府审啊。” “吴唯的理由是,我是扬州人,所以案子由他来审。”公孙羊道,“官府横行,你还想跟他讲道理么?可是,他从未公开审理此案,只在私底下用刑逼供。我终是没有认罪,幸好这具身体虽然失了武功,但底子厚,扛打。后来吴唯没法子,就将我一直囚禁在此。时间长了,他也将我淡忘了。” 萧疏雨想到一点:“你们去杀人时露了面么?” “没有,我们都蒙着面呢。对了,你爹还好么?” 萧疏雨心中骤然大恸,公孙羊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这么多年,外面的一切都不知道。这种日子,他是怎么熬下来的? “我爹他……”萧疏雨深吸一口气,将涌到喉头的哽咽咽下去,“你被关进来的第二年春,他就过世了。他一定找过你的,公孙叔叔。” 公孙羊如受雷击,身子再也承受不住,慢慢蹲下去,抱住自己的头。半晌,萧疏雨听见他断断续续的惨笑声:“骋远兄,你竟然比我先走了,我还想有生之年跟你再次对饮呢。所以,我这条破命还留着干什么?” “公孙叔叔,我爹是与阴山老怪同归于尽的。” “好,好,除掉这个老魔头,武林中也就太平了。”公孙羊慢慢抬起头来,擦掉脸上的泪水。 萧疏雨苦笑:“太平么?武林什么时候太平过,何况如今还多了个莫重楼,江湖怕是永无宁日了。” “你进来也是因为莫重楼?” “是的,我慢慢告诉你……” 顾清夜走进莫重楼的院子时,莫重楼依然在悠闲地饮酒,吴唯的脸依然肿得像馒头,风无邪也依然像影子似地坐在那儿。 见顾清夜进来,莫重楼嘴角扬起一个亲切的笑容:“顾公子来了,来,请坐。”他示意顾清夜坐到他身边的位置上。 顾清夜向他抱拳行礼,道了声:“多谢王爷。”大方地坐下来。立刻便有侍卫去替他斟了酒。 莫重楼道:“今天本是萧大家主的好日子,吴大人急于抓嫌犯,害你没喝上喜酒。本王特意备了薄酒,请你过来喝几杯。来,先饮一杯润润口吧。” 顾清夜拿起酒来,一饮而尽。 莫重楼满意地笑了,侧首看他:“唔,听吴大人说,你承认你是我妹夫了?”他言笑晏晏,看起来简直风流倜傥。 顾清夜不卑不亢地道:“清夜自知高攀不上……” 莫重楼立刻指着他,像个兄长似地责备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家小妹听见此话,必定会很伤心。” 顾清夜道:“清夜的心意,早就对郡主言明。” “那你打着我妹夫的幌子是何道理?若被太后知道,你恐怕吃罪不起。”莫重楼说着威胁的话,脸上却笑吟吟的。 顾清夜欠身一礼:“抱歉,王爷,说那些话原是权宜之计,清夜只想见到王爷。” “见我作甚?” “想知道王爷打什么主意。” “这话我就不懂了。”莫重楼道,“我还想问你打什么主意呢,你倒先来问我。”他收起笑容,目光变得犀利了些,“清夜,你怎会出现在萧家,又如何会成为萧家使者?” “我奉皇命而来。” “哦?你跟我小妹说的可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做戏给萧家人看的。” “陛下命你来做什么?” “这是秘密,恕难奉告。” “你可有陛下的信物作为凭证?” “没有。” “没有?”莫重楼冷笑,“那叫我如何相信你的一面之辞?听吴大人道,你在萧家处处以使者身份维护家主,并向萧疏叶请命,前来‘配合调查’。本王本是看在‘妹夫’这层关系上,姑且信你,才邀你前来叙谈。若你拿不出证据,本王便只能将你当成萧家使者看待了!” 第58章 唇枪舌剑 顾清夜面不改色道:“王爷若把清夜当成萧家使者又如何?” 莫重楼不答,却看了眼吴唯,吴唯会意道:“那顾公子自然便与萧疏雨一起,成为寿礼抢劫案的嫌疑犯,本官审案时,会一视同仁,绝无偏私。” 顾清夜笑吟吟地道:“我在京中听闻吴大人做事圆融,八面玲珑,不知道吴大人审案时是怎样的风格?明镜高悬,还是贪赃枉法?” 见吴唯勃然变色,他依旧气定神闲,在吴唯发作之前拦住他道:“吴大人且莫生气,清夜只是跟吴大人开个玩笑。吴大人在扬州知府任上已有六七年了吧?这么多年稳坐这个位子,足以证明吴大人的官声名符其实。” 这话表面上是夸奖,其实很打脸。一则,顾清夜所谓的“官声”是“圆融、八面玲珑”,这圆融二字无非是“圆滑”的婉转说法,评价并不好听。二则,六七年还在知府任上,吴唯自己就窝火得很,他恨不得平步青云,节节高升。如今却像老母鸡抱窝似地不挪地,哪里是什么好事? 偏偏顾清夜的样子很诚恳,气得吴唯咬牙切齿,可是一咬牙就觉得脸上胀痛,心里一股邪火越烧越旺,堵在他胸口,却是发泄不出,只能皮笑肉不笑地道:“好说,好说。” 顾清夜道:“不过吴大人做事不够严谨,我有点担心,吴大人审案时会不会也如此。” 吴唯下眼皮抽了抽:“顾公子,你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顾清夜听到远处传来三声布谷鸟的啼鸣,两长一短。院墙外似有风声掠过,几不可闻。 顾清夜道:“我的意思是,在萧府,你本不该喊破莫起的名字。本来我与萧家人都只知道他叫风起,是风先生的小厮,没想到原来是王爷的小厮,这……未免叫人浮想联翩。于是,清夜便斗胆怀疑起王爷来,还请王爷勿怪。”说着,他向莫重楼拱了拱手。 “哦?清夜猜疑本王?为何?”莫重楼不解地道。 顾清夜道:“这位风先生,他是王爷的属下吧?” “正是,他是本王的幕僚。” “三月初八,光阴客栈,我与风先生有过接触,当时风先生召集了连云十八寨总瓢把子石震宇、‘飞天遁地、形影不离’公孙大盗,还有蛇首山佘三娘等人,想做一笔交易。只因王爷的小厮莫起化名风起,跟在风先生身边,故我得知风起其实是莫起后,便不由地对王爷起了怀疑。” 他把目光转向风无邪:“我至今仍然好奇,风先生做的究竟是什么交易?” 风无邪先是一脸惊讶,然后又露出苦笑:“连云十八寨总瓢把子、公孙大盗、佘三娘?在下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在下只是无意中救了一位海上商客的命,那人为报救命之恩,送了一张藏宝图给我。我曾将此事禀报王爷,王爷道,不过是张来历不明的藏宝图,是真是假还未可知,何况,他并不贪图那点钱财,故在下瞒着王爷,悄悄去兜售此物。在下放出消息,自有贪财之人闻讯而来,他们并没有泄露身份,在下也没追问。” 顾清夜心道,原来把故事都编好了。 “结果呢?” “顾公子明知故问,后来那些人一个个走了,我的藏宝图根本没有卖出去。” “风先生为何不自己去取了这笔宝藏?” “那岛屿在海中,恐有诸多风险,比起钱财,在下更惜命。自己去就没必要了,但卖点银子还是可以的。” “风先生身为王爷的幕僚,为何如此精通江湖中事?” 莫重楼闻言睨了顾清夜一眼,似笑非笑道:“清夜身为陛下亲卫,当起萧家使者来,不也游刃有余么?朝廷与江湖,哪有那么清楚的界限?无邪原是江湖中人,本王爱才,将他笼络在麾下,他才成了我的幕僚。” 顾清夜道:“既然成了王爷幕僚,风先生仍然是江湖做派,王爷难道不过问?” 莫重楼道:“无邪后来向本王承认错误,本王已经教训过他了。莫非清夜还要追究本王御下不严之罪么?” 把光阴客栈的事撇得干干净净,恐怕连那子虚乌有的藏宝图都准备好了,米朵本已上了凤县的通缉令,可如今她被莫重楼杀人灭口,便成了死无对证。 莫重楼真是一个心机深重之人,对付他着实不易。 “清夜不敢。”顾清夜道,“只因此事乃清夜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其中还牵涉到三条人命,杀人凶手至今不曾归案。事关重大,清夜才忍不住多问几句,免得王爷担了嫌疑。经风先生这么解释,清夜倒觉得,亲眼所见都未必是真相,像玉佩这种死物,就更不足为凭了。” 吴唯显然并不完全知情,闻言不禁皱起眉头,有些疑惑地看看莫重楼。莫重楼淡淡扫他一眼,递给他一个不动声色的眼神。 莫重楼脸上就像戴了一个完美的面具,而顾清夜也是如此。 两人的每句话、每个表情都像一场看不见的刀兵。 莫重楼用手指轻点着桌面,饶有趣味地看着顾清夜:“光阴客栈的凶杀案,已经由凤县县衙接手,凶手逃逸,是他们的失职。清夜说了这么多,无非想证明萧家与抢劫案无关,那个玉佩也是自己长了翅膀飞到虎踞冈去的?” “单凭一枚玉佩,实在不足为证。清夜在萧府便跟吴大人解释过,那枚玉佩早在一个多月前便丢失了。今日是萧家家主成亲之日,早在一周前,萧家便开始筹备婚礼。四月十二,萧家三小姐归宁。四月十三,另外四位小姐归宁。四月十四,新娘子入归雁山庄玲珑阁待嫁,这么重要的日子,萧七少竟还有心思去抢劫寿礼,王爷觉得合理么?” “合理啊。”莫重楼挑起唇角,“正因为别人不会怀疑,萧家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去犯案。” 顾清夜道:“那么,请问吴大人,现场是如何一番模样?” 吴唯道:“原是两辆大车装载的金银珠宝已经不翼而飞,守护的五名王府侍卫全部死于剑下。仵作检验尸体,确认是昨日下午被杀。” 顾清夜道:“王爷,清夜有几个疑问。” 莫重楼道:“你说。” 顾清夜道:“王爷的这批寿礼是从‘珠光宝器阁’直接发运的?” “正是。本王这几日在扬州,一是为筹备太后寿礼,二是为等今日的萧家婚礼。本想前去贺喜,并讨杯喜酒喝,没想到昨日偶然经过府前,却看到一个早已死了十多年的人——穆平野。故本王今日派莫起随吴大人前去,当场将穆平野抓捕。” “请问王爷,这批寿礼是敲锣打鼓发运的么?”顾清夜没有理睬穆平野的事,依旧抓着寿礼。 “岂有此理!你当本王是送嫁么?” “难道之前王爷早就将寿礼进京的时间、路线泄露了出去?否则,萧家人如何得知此事?清夜身为萧家使者,掌握着萧家的情报网,却对此事毫不知情。” 莫重楼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马上道:“萧家将珠光宝器阁视为对手,自然会关注它的动向,许是发现了珠宝的出运,才及时去拦劫。你虽为萧家使者,可毕竟入门不久,萧疏叶未必全信你。此等腌臜事,必定是他最亲信的人去办。” “每年太后生辰,王爷都会送礼进京,各种珠宝送得不少,可是这回乃是价值万两的厚礼,实在贵重。去年青州发生蝗灾,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朝廷派出的赈灾银也不过万两。” 莫重楼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顾清夜的言外之意,分明指他贪腐奢靡。 可是顾清夜一脸人畜无害:“朝廷派了大队军马护送,足有百人,皆是训练有素的官兵。王爷你也真是托大,竟然都没请镖局押镖,只派了五名自家侍卫?要知道镖局擅长跟盗匪打交道,而官兵有实战经验。那王爷凭的是什么呢?” 莫重楼脸上的肌肉绷紧了,眸色沉沉地盯了顾清夜一眼,道:“本王的侍卫皆是普通人家家丁打扮,旁人不会怀疑车里藏有贵重物品。” 顾清夜点头道:“那王爷也该谨慎些,叫他们走大路,而非虎踞冈那种荒僻之处。走这种地方,岂非更方便劫匪下手?你看,事发之后,竟至隔了一夜才被发现,连个目击证人都没有。”他叹口气道,“如今这案子,可是叫吴大人为难啊!” 吴唯大怒:“任你诡言狡辩,也休想给萧家脱罪!” 顾清夜微微一笑:“吴大人果然已经认定了萧家,想要屈打成招啊。” “胡说!你……” “我建议吴大人,派出衙役,走访四周村民或猎户,看看有没有人亲眼目睹那场抢劫,说出抢劫者的样子,或许可以给吴大人提供点线索。还有,捉贼捉赃,捉奸拿双。太后生辰将至,找到那批珠宝至关重要。否则,王爷如何去向太后交代?” “本王今日一早已命人送信进京,向太后禀明此事,向她请罪。”莫重楼道。 “若是如此,太后娘娘必然震怒,此案非同小可,恐怕会惊动三法司,派出京城神捕季鹰。不过,有他亲自查案,吴大人身上的担子倒是轻了不少。” 京城神捕季鹰,隶属刑部,因破获了许多大案,屡立奇功,授四品官衔,比吴唯这个五品官还高了一级。 窗外又响起三声布谷鸟的鸣叫,两长一短。 府衙地牢里,墙上的蜡烛忽然晃了两晃,一条人影出现在门口。那人看起来不像在走路,倒像一只灵猿在树上晃荡,身法出奇的灵动。 公孙羊诧异地看着他。那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即便地牢里光线暗淡,那口白牙也着实可观。 他一晃便到了萧疏雨牢门前,萧疏雨并未吃惊:“你把狱卒都打晕了?” “嗯。”那人抬了抬漆黑的眉毛,眼睛亮得照人,“小意思。你察觉到了?” “是的。” “不愧是萧家七少。”那人又笑了。 他好像特别爱笑,浑身上下都充满活力与激情,看起来年龄与萧疏雨相仿。 “你认得我?” “是啊。”那人道,“我给你带来了吃的,你饿了吧?”他从胸口掏出一包东西,打开,竟然是一整只鸡。 萧疏雨确实饿了,公孙羊闻到香味,口水都几乎流下来。 “这人是谁?”那少年指指公孙羊,“萧七少,我要给他吃么?” “他是我一位世叔,请分一半给他。” “好嘞。”少年一步跳到公孙羊面前,分了半只鸡给他。公孙羊咽了口口水,问:“有酒么?” 萧疏雨哭笑不得,那少年却眼睛一亮:“有,有,没想到这牢里还关着个酒鬼。”说着又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酒葫芦,递给公孙羊。 萧疏雨拿到另外半只鸡,吃了一口,停下手问:“阁下究竟是谁?怎会来到这里?” 少年抱着双臂,扬起嘴角道:“怎么说呢?唔,你家使者大人是不是叫顾清夜?我得叫他哥。” 第59章 故人来由 公孙羊喝完一葫芦酒,咂摸着味道,意犹未尽,眼巴巴地看着少年:“年轻人,还有没有?” 少年忍不住笑,又蹿到公孙羊面前道:“我说酒鬼,你还真是嗜酒如命,不过,我身上要是放那么多瓶瓶罐罐,还怎么飞檐走壁?” “飞檐走壁?”公孙羊不禁仔细看他一眼,“你这小模样,我瞧着不像是飞贼啊。” 萧疏雨差点乐了。少年笑眯眯地道:“那你瞧我像干什么的?” 公孙羊道:“你像个江湖浪子,不过是不愁吃不愁穿的那种,家里有钱,你就随便玩玩。” 少年道:“没想到你老人家眼光挺好。” 公孙羊怒道:“什么老人家?我才四十六!” 少年怔了怔道:“如此说来,你在这狱中吃了很多苦,才会变成今天的模样?” 萧疏雨出声道:“兄台,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少年急于知道公孙羊的事,有些敷衍地道:“我叫唐铭,铭记在心的铭。酒鬼大叔……” 公孙羊道:“你是唐门的人?” 唐铭道:“我才不是唐门的人!小爷我光明正大,从来不用毒。不过我用暗器,嘿嘿,轻功也不错。” 萧疏雨眼里闪过一抹戏谑之色:“自然,你若轻功不好,也闯不进这牢里来。不过,用暗器可算不上光明正大。” 唐铭扭头,冲他挑了挑眉:“对付君子,自然用光明的手段;对付小人,偶尔也可以暗箭伤人。”又回头对公孙羊道,“酒鬼大叔,你说是不是?” 公孙羊抚掌道:“对极,对极,你这少年倒很对我胃口。” 唐铭又摆出一个人见人爱的笑容道:“酒鬼大叔,你叫什么名字?犯了什么罪?” 公孙羊道:“你到这儿来是为了见你哥顾清夜?” “是啊。” “那为何对我的事感兴趣?” “啊,这个嘛。”唐铭摸摸下巴,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一来,我不赶时间;二来,我这人好奇心重。你要是不告诉我,我今晚铁定睡不着。” 公孙羊道:“好吧,为了你的好奇心,我便将我的事说于你听,你权当听个故事吧。” 萧疏雨心里暗想,这唐铭似乎早知道他们被关在这儿,特意来送吃的。可见到顾清夜不在,他不仅没有担心顾清夜,反而很有闲情逸致,留下来听故事。他到底是什么人? 叫顾清夜为哥,他是顾清夜的异姓兄弟? 他一边啃着那半只鸡,一边观察唐铭。发现唐铭听得十分认真,他笑嘻嘻的时候看起来不务正业,可认真起来,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脸上的轮廓甚至带了几分锐利。 萧疏雨不禁想,顾清夜与他弟是不是都是多面人? 听完公孙羊的叙述,唐铭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了几颗紫色的药丸在手上,递给公孙羊,道:“这药丸补气养颜,羊叔叔你吃几颗,也许对你恢复容貌有用。” 公孙羊啼笑皆非地骂道:“你这臭小子,什么羊叔叔?还牛叔叔呢!我又不是小姑娘,要什么补气养颜?去去去!这玩意儿给你的小情人去吧!” “你真不用?”唐铭调笑道,“不用可别后悔啊。我知道,你这样的酒鬼肯定也是色鬼,外面是不是情人有一堆呢?难道不想养好了模样出去与她们……”他伸出两根食指对碰了一下。 公孙羊黯然道:“我已武功尽失、面目全非,就算出去也不想见什么人了。何况,我在这里暗无天日,根本出不去,恐怕要老死在这牢房里了。” 唐铭道:“你千万别灰心,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时,他听见远处传来三声布谷鸟的鸣叫,一长两短,他收起瓷瓶道:“我得走了,明天再来看你们吧。” 萧疏雨道:“你不等清夜哥了么?” 唐铭道:“我出去找他。”说罢人影一晃就没了。 公孙羊喃喃道:“这小子,一阵风似地。不过是个好小子,我喜欢。难得,一见面就跟我如此投缘。”说着便扬起了唇角。 他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得太久了,经受的打击又那么大,没有失语、没有变痴呆已经是奇迹了。表面上“不正经”的人,内心却很强大。 萧疏雨看见他笑,鼻子有些发酸。 唐铭出牢房后几个飞掠,身形如夜鸟般,眨眼间便离开了府衙。他飞过重重屋脊,飞进一家客栈,客栈很大,里面挂满红色的灯笼,灯笼上写着“夜来”两个字。 他进了楼上一间上房,刚刚坐下来喝了口茶,门就开了。 他一眼看见顾清夜,跳起来叫:“令主!” 唐铭与顾清夜同岁,可是因为他性子跳脱,时不时露出孩子气,大家很容易忽略他的年龄。他比顾清夜小五个月,当着众人叫令主,背着人时便一口一个“哥”。 与顾清夜一同进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人而立之年,身材健硕,面庞刚毅,一脸英气;另一个与他年龄相仿,剑眉鹰眼,嘴唇偏薄,身子像一把绷紧的弓,随时蓄势待发的样子。 前面一位名叫杨仪,是宫中侍卫统领。顾清夜十五岁成为太子近卫,就得到他的指点,武功突飞猛进。杨仪实为顾清夜半个师父,可因为年龄只比顾清夜长十岁,不接受顾清夜叫他师父。于是,顾清夜便以“杨大哥”称呼他。 后面一位是京城神捕季鹰。因为隶属刑部,与顾清夜打了许多交道,又是杨仪的好友,顾清夜便没有向他隐瞒身份。 杨仪以前教顾清夜藏匿与追踪,以布谷鸟的鸣叫声为号,后来顾清夜将这办法也用到了乌夜台兄弟之间。 所以方才在吴唯的府邸,他听见熟悉的叫声,就知道是杨仪来了。 他们紧闭房门,坐定下来,顾清夜看着唐铭,有些无奈道:“你们一个个都离京赶来,陛下若有差遣,人手不够该怎么办?” 唐铭道:“放心,令主,这个时候,只有你的事是最要紧的了。杨统领是奉陛下之命来的,属下便央白大哥派了属下同来。” 顾清夜一愣:“杨大哥,陛下命你来,所为何事?” 杨仪凝眸看着顾清夜,肃容道:“小夜,你与萧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清夜心里突地一跳:“我……就是在执行陛下的任务啊。” “没有投入自己的感情?” “我……”怎会没有?太多太多了,根本控制不住。 杨仪见他那样便明白了,语声微沉道:“小夜,你心里可还有忠君二字?” 顾清夜猛地一震:“杨大哥,你怀疑小弟不忠?你从吴府侍卫手中劫了小弟过来,便是要审问我么?是陛下……命你来监视我?” 杨仪的神色有些复杂,半晌道:“陛下命我来扬州,说是不放心你,还说,若是你有任何悖逆之举,命我将你擒下。” 唐铭显然不知道此事,闻言不禁呆住了。 顾清夜也呆了呆,然后道:“他是不是见了项国舅?” “国舅爷是曾见过陛下,怎么了?” 顾清夜道:“待会儿再向你们细说。”他问唐铭:“你们来的路上可曾遇见何小林?” 唐铭摇头:“何小林?竹铺何大保的儿子?” “是他。” “不曾,他去京城了?” “是,我写了封信给陛下,差他送到乌夜台来。他至今还没回来,不知道是否出了意外。” 一直没出声的季鹰道:“他几时出发的?” “初十那天。” “若是马不停蹄地赶路,一来一去六天足矣,可当中他还要休息,至今未归也在情理之中。我们三人从京城来,并未加急,走了足有五天。” 顾清夜道:“但愿他还在路上。”又问杨仪:“你们怎会来到吴府?” 杨仪道:“来吴府之前,我们见到了百里姑娘。” 唐铭道:“我们抵达扬州,安定下来后天已经黑了,我们去萧府打探,正好遇见芳菲在东面一个园子里,她心事重重,低头徘徊。” 顾清夜心里微微一痛,芳菲一定是在担心他。 “于是我们知道了萧府发生的事,知道你被带来府衙,便赶过来了。”杨仪道。 唐铭道:“芳菲告诉我们,你叫她保护萧家。所以,我觉得,你跟萧家的关系不一般……”说到这儿,他有些心虚,自己刚刚带着好吃的去看望萧疏雨了。他只是告诉杨仪说自己去牢里打探,并没有说要去探“亲”。 顾清夜明白了:“那季兄又怎会来扬州?” “我有公务在身,来江南查个案子,便与他俩同行了。” 真巧,自己还在莫重楼面前说,抢劫案会惊动三法司,京里会派出季鹰呢,没想到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第60章 过渡之夜 狱卒依然昏迷着,唐铭出去时把门关好了,从外面看不出异常。地牢里,萧疏雨在闭目沉思,公孙羊盘膝坐在地上,侧耳听着外面的声音,半晌喂了一声,道:“你家那个使者怎么去了半天都没回来?他会不会出事?” 萧疏雨睁眼道:“不会,唐铭既然有心情到牢里来给我们送吃的,就一定知道清夜哥没事。” “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他?” 萧疏雨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担心他,他后面会怎么做,我实在猜不透。” “什么意思?”公孙羊奇怪地道,“他不是你家使者么?” “是,他是我家使者,可他也是皇帝身边的人。” 公孙羊懵了:“什么跟什么?你给我说清楚,他难不成是皇帝的爪牙?那你哥还把他留在身边?” 又是一个说来话长的故事,萧疏雨只能尽量简单地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公孙羊听得云里雾里,不停揪着他那一团胡子。听萧疏雨讲完,他长出了一口气:“……好复杂,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多事。要说这顾清夜是皇帝派来的吧,他又好像一心在维护你们,而且拼了命去救你大哥,这样子也不像是苦肉计。可他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呢?皇帝有什么必要对付你们家?” 萧疏雨道:“我记得有一回,我们路遇莫重楼的妹妹莫明羽,她说我哥的仁德,整个大虞百姓都有目共睹。我哥当武林盟主都是轻的,做个一方诸侯还差不多。清夜哥当时就叫她慎言,口气有些严厉。经历了这么多,我已经明白,皇帝恐怕是对我萧家起了猜忌之心。而背后,少不了又有莫重楼捣鬼。” “所以说,顾清夜来到你家,是皇帝派他来刺探你们?他觉得萧家在江湖甚至百姓中的地位太高,他有失控的感觉?” “没正经”公孙羊一旦正经起来,神情格外郑重:“可是萧家再有地位,也只是民心中的地位,说来说去,你家是民,无权无势,即便掀起风浪,也只能在江湖中,关他朝堂什么事?” 萧疏雨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湖,也是虞国的土地。江湖人,也是虞国的子民。若我们的皇帝陛下意识到朝堂之外还有江湖,江湖人以武犯禁,他会不会觉得国法受到了挑战,皇权遭到了蔑视?尤其当我大哥这样一位江湖人,居然得了民心,一呼百应,他会怎么想?” 公孙羊想,是啊,自己以前怎么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江湖与官府、与朝廷,始终存在着化不开的矛盾。就像自己与萧骋远为替司空默一家报仇,轻易就杀了那些扶桑人。而莫重楼通过官府的权势,轻易就将他从台州巡防营抓到扬州府牢来,关了这么长时间。 江湖人所谓的替□□道,是在国法之外动私刑;而官府表面上有法可依,实际上滥用职权、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层出不穷。 公孙羊呆了片刻道:“没想到你会考虑得这么深。可是,皇帝难道还能叫各大门派解散,从此将江湖抹煞不成?” “我也不知道,所以,要看下去。” 公孙羊沉吟道:“可是,我看这顾清夜似乎被你家感化了呢。” 萧疏雨叹息:“也许,因为他是卫凝霜的儿子。” “卫凝霜?这名字怎么听着有点熟?”公孙羊喃喃自语,突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是她,是你爹喜欢过的一个女人,他跟我提过,不止一次。每回与他一起喝酒,他都会讲起她。”公孙羊眼睛亮了,每回提到酒,他总忍不住兴奋。 然后他蓦地回过神来,摸着鼻子道:“我说他怎么长得跟你很像,会不会是你兄弟?你爹这个人,处处留情……嘿嘿,没准真给你捞了个兄弟。” 萧疏雨无奈地看着他,没正经果然还是没正经,“捞了个兄弟”,这叫什么话? “是啊,我与我娘、我哥都这么认为的。” “那你干嘛不问个究竟?是兄弟就把他拉过来,你萧家又多了个帮手,多好啊!” “你说得容易,他毕竟姓顾,他爹是御史大夫,他是皇帝的近卫,他的根扎在京城,扎在朝廷。”萧疏雨道,“再说,我爹负了他娘,他娘肯定不会向他说出身世。我若说破了,岂不是毁了人家一家子的幸福?” “胡说!”公孙羊大声道,“他有权知道他的身世,至于他知道之后如何选择,那是他的事。何况,他现在要对付的是他兄弟,难道到手足相残的那一天,你也忍着不说么?” “我……” “你们兄弟俩啊,真是迂腐!若换成你爹,不仅会告诉他他是自己的儿子,还会叫他乖乖听话,要是他敢忤逆,他铁定打断他的腿!” 萧疏雨暗暗咳了一声,听起来是自己父亲的风格。 “不行,你不说,我来说。等他回来,我就告诉他!”公孙羊嚷道。 “不,公孙叔叔,这是我们家的事,还是让我们自己解决吧。” 公孙羊叹口气,摇摇头:“随你。” 莫重楼已经沐浴,披着一件丝质的袍子,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听见敲门声:“王爷,可以打扰您么?”是风无邪的声音。 莫重楼道:“进来。” 风无邪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个鸟笼子,里面关着一只鹦鹉,这鹦鹉闭眼躺着,像是睡着了。 “这是什么?”莫重楼蹙了蹙眉。 风无邪道:“这是顾清夜的鹦鹉,叫傻蛋。您还记得么?属下向您禀报过,这只鸟非同寻常,有超凡的智慧。” “哦?你怎么弄到它的?” “是叁七,吴大人抓走萧疏雨后,属下派他盯着萧家,看他们有何动静。结果,他却有了意外收获,逮到了这只鸟。” “抓一只鸟能做什么?”莫重楼道,“难道本王还能从它嘴里问出什么话来?” 风无邪道:“属下倒想试试。另外,必要的时候,它可以用来要挟顾清夜。” 这时,就听傻蛋咕哝了一声,眼皮慢慢地撩起,迷迷糊糊地看了眼风无邪。然后,它脖子上的毛轻轻抖动了一下,又阖上眼睛。 “它醒了。”风无邪道,把鸟笼拿到桌子上放好,弹了弹笼子,“傻蛋!别装了,睁眼!” 傻蛋睁开一只眼:“睡觉,睡觉!” “吴大人脸上的伤痕是不是你抓的?”风无邪道,“要是我将你交给他,你说他会将你红烧还是清炖?” 傻蛋看看它,又看看莫重楼,懒得理。 “我问你话,你若好好配合,明天我便带你去看你家主人。他在牢里,日子可不好过啊。” 傻蛋的一条腿抽了抽,眼皮跳了跳,想睁未睁。 莫重楼忽然发现这鸟儿有意思极了,他瞥向风无邪:“无邪,你知道傻蛋喜欢吃什么么?” “酒,酒。”傻蛋□□似地道。今天它可连喜酒都没喝到呢。 “好,拿酒来。”莫重楼冲风无邪抬了抬下巴,嘴角划过一抹兴味的笑容。 三更三点,牢房里寂静无声,地牢里的蜡烛已经熄灭了,公孙羊睡得很熟,发出轻微的呼噜声。萧疏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他警觉地睁开眼睛。 顾清夜手里拿着火折子,离他很近。萧疏雨看见火光在他眼里跳动,他蓦然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跳动。有一瞬间,他想起公孙羊的话,想要问眼前的人: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么?可那只是一闪念,他马上将它掐灭了。 “你去哪儿了?”他轻声问。 “见莫重楼,跟他聊聊。” “结果呢?” “还不知道,明天看。” “唐铭是谁?” “我的一位兄弟,你怎么知道他?莫非他来过了?” 萧疏雨仔细看着他,唇边掠过若有若无的笑容:“你不知道他来了?他带了只鸡,还有一葫芦酒,我和公孙叔叔吃了。” “哦,他消息倒灵通。我知道他会来找我的,可没想到他进牢里来了。” 萧疏雨依然看着他,顾清夜道:“怎么了?” 萧疏雨道:“你不问我公孙叔叔是谁么?” 顾清夜一愣,没想到自己疏忽了这一点。他是从唐铭嘴里得知公孙羊的事情,可在他被带离牢房前,他根本没跟公孙羊交谈过。这个时候,倒是萧疏雨变得敏感了,自己脑子里负荷太多,反而比他迟钝了一步。 “是那边那位大叔吧?地牢里就我们三人,你不说我也猜到了。你认得他?” 萧疏雨还没说话,两人就听到上面有动静。 紧接着有人下了地牢,萧疏雨眼前一黑,顾清夜已将火折子熄灭,瞬间转移。 两名狱卒提着灯走下来,照了照牢房。顾清夜好好地被锁在自己的囚室里,而萧疏雨依然闭目靠在墙上,睡着的样子。 狱卒相视一眼,其中一人悻悻地骂了句:“见鬼!”另一人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公孙羊睡梦中被吵到,鼻子里哼哼了两声。萧疏雨也似乎被惊扰到,转了个身,继续睡。 顾清夜道:“有些时候了,你们在睡觉。侍卫就直接将我带回牢房了。” 两人又相视一眼,回出去,地牢里恢复无边的黑暗。 被打晕的狱卒与侍卫知道顾清夜没有逃跑,便都选择了沉默,怕担责任,谁也没有向他们的主子汇报昨晚的遭遇。 第二天,萧家几乎全体出动,一早便来到衙门口。 还有一些昨晚参加婚礼的武林中人也纷纷赶来,不消片刻,引来无数百姓。闻知萧家之事,大家群情激奋。 “萧家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凭一个玉佩就抓人么?这么明显的栽赃嫁祸,吴大人都看不出来么?” “请吴大人公平审案!” 红漆大门被打开了,衙役出来嚷嚷肃静,吴唯却还没有出现。 百姓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衙役想动手,可萧家那么多人镇着,气场压得地面都要下陷三寸,谁敢动? 萧疏叶不经意间对上两双眼睛,一双沉稳如山岳,一双犀利如鹰隼。等他再看时,那两人便隐入人群了。 百里芳菲站在萧若竹身边,见萧若竹一脸焦虑,安慰道:“若竹姐,不用担心,我看吴唯不敢拿七少怎么样,毕竟连堂都没过呢。” 这时,一个小伙子蹭到百里芳菲身边,道:“姑娘,姑娘,这是要开堂么?” 百里芳菲一看,原来是唐铭。唐铭嘴里叼着一个包子,一脸看热闹的样子。 忽听人群喊道:“出来了,出来了。”原来是吴唯出来了,不过他正殷勤地让一人先行,那人锦衣玉带,赫然是莫重楼。 趁大家都往前涌,百里芳菲与唐铭落到后面。百里芳菲悄声道:“傻蛋不见了。” 唐铭一愣:“是失踪,还是到哪儿玩了?” “确定失踪。” “那是我们令主的心头宝。”唐铭说了句,马上改口,“哦,不,他心头宝先是你,然后是傻蛋。” “你别贫了!”百里芳菲骂了句。 “趁人都集中在前面,我去吴府里找找,没准落到他们手了。” “好。” 第61章 瞬息万变 “令主让我们做件事,我们分工吧。”唐铭道。 “什么事?” 唐铭耳语般交代了几句,百里芳菲点点头。 两人分开,各自行动,此时八名衙役在公堂上两厢站立,一队侍卫足有十几二十人,从公堂里一涌而出,将公堂外观看的人群团团围住。 百姓们见此阵势,只是愤然,却并不畏惧。他们都看着前面那个渊停岳峙的挺拔身影,即使在人群中,萧疏叶也是那个一眼就能叫人瞧见的人。他站在平地上,却如同站在高山之巅。他不动不语,却自带气场,天生的王者风范。 两道视线,莫重楼的、萧疏叶的,隔着空气,遥遥相望。莫重楼的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忌恨之色,而萧疏叶将所有的愤怒都收在瞳孔深处,眸深似海,折射出冷冷的微光。 衙门西侧有一间专门存放文牍案卷的架阁室,一名文吏将南面的窗子推开些,给房间透气,嘴里嘀咕道:“一早就这么热闹,是发生什么事了?看起来紧张兮兮的……” 话音未落,身后一缕微风拂过,文吏后颈一痛、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百里芳菲轻轻对地上的人道:“抱歉啊,兄弟,得罪了。” 她闪身到资料架旁,去寻找六年前公孙羊的案卷。百里芳菲在乌夜台就是一个行走的档案库,她查过的资料不计其数,所以在这里找资料简直驾轻就熟。 不消片刻,她便找到了公孙羊的案卷,匆匆扫了几眼,果然是按司空默灭门案嫌疑犯入的案卷,但没有签字画押,没有结论。 她将案卷塞入怀里,把那文吏拖到座位上,摆出他正伏案的样子,然后轻盈地转身离去,拉上门。 地牢里,萧疏雨与顾清夜已经被衙役带出去。公孙羊靠墙坐着,头发胡子又乱糟糟地盖在脸上,心情比发须还要乱。 官府那一套严刑逼供的手段对他来说刻骨铭心,他怕小七也遭受同样的“待遇”。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他吃惊地睁大眼睛,来人穿着一身浅紫色的衣裙,腰肢盈盈一握,即使在这灰暗的地牢里,她那双明眸也如秋水般照人。 公孙羊把脸上的乱发扒拉到两边:“姑……姑娘?” “公孙前辈是吧?” “是,是的。” “我来带你走。” 百里芳菲拿出一根细针,轻易就开了公孙羊牢门上的锁,向他一伸手:“出来吧。” 公孙羊糊里糊涂地道:“姑娘是谁?为何来救我?” 百里芳菲道:“先出去,慢慢说。” 公孙羊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就听了这小丫头片子的话,乖乖地跟她出去了。经过上层牢房的时候,里面那些囚犯都瞪大眼睛盯着他们。百里芳菲淡定地领着公孙羊走出去。不出所料,公孙羊瞧见了被打晕的狱卒,突然明白了什么:“姑娘,你莫非也是顾清夜的兄弟,哦,不,妹子?” 百里芳菲嫣然一笑:“正是,我是他妹妹。” 两人出了牢房,百里芳菲拉他钻入树丛,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公孙羊惊道:“丫头,你干什么?”他以为这漂亮的丫头要拿他灭口。 百里芳菲噗嗤一笑,道:“替你改头换面。”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住公孙羊的胡子,刷刷几下,把那丛乱糟糟的胡子割成短茬,又将他的头发理顺,拿布巾拢住扎好,然后解下肩头挂着的一个小布囊,打开,拿出一套褐色短襟衫:“把它换上。” “哪来的?” “从衙门偏院里偷的。”百里芳菲道。 公孙羊笑道:“丫头真厉害,你叫什么名字?” “百里芳菲。” “好名字。” 百里芳菲塞给他一锭银子:“你先去逛逛街,六年不见天日了,好不容易出来,先好好洗个澡,吃顿饭,然后自己去萧家吧。不要到处乱跑,你可是个重要人物,我们还用得着你。” 公孙羊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见她一脸郑重,便自觉道:“我不会跑的,可我……想去公堂看看。” “我知道你担心萧七少,可你现在这模样,真不适合出现在那儿。你身上这味儿……准保会引起别人怀疑,万一又被抓了,我不是白救你了?放心,等萧家人回来,你们就可以重聚了,快走吧。” 公孙羊听得有理,便道了谢,一个人走了。 吴府,唐铭躲在一棵枝叶浓密的树上,向四下里观望。侍卫们都被调到前面去了,府中只剩下一些丫鬟家丁。唐铭心想,傻蛋失踪,多半是被莫重楼的人掳了去。莫重楼身份尊贵,吴唯一定会把最好的院子让给他住。 于是,他朝着吴府最大的院落掠过去,像一只或翔或栖的鸟儿,轻巧地在光天化日下潜入莫重楼住的院子。 屋里传出细碎的说话声,是女子的声音。他循声过去,贴到窗子下,在纸窗上抠了个小洞,往里窥视。原是两名婢女在打扫房间,湘帘半卷,里面是卧室,有张大床。一旁有张桌子,桌上放着一个东西,用黑布罩着。 “这是什么?”一名婢女问。 “是个鸟笼,”另一名婢女道,“为什么罩起来呀?” 突然听到黑布里传出一个尖利的声音:“救命——”两人吓得直跳起来,唐铭却笑了,原来在这儿! 他刚想动,就见一条人影冲进屋里,是个十四五岁的清俊小厮,铁青着脸,喝道:“你们在干什么?”正是莫起。莫起像是刚练过武,额头还挂着晶莹的汗水,白皙的脸上也带着薄薄的红晕。 婢女惊魂未定,见他面色不善,不禁委屈道:“我们在打扫房间啊。” 莫起道:“不用你们打扫,我来,这里的东西你们一样都不准动!” 婢女显然觉得这人鸠占鹊巢还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十分不忿,可却不敢拿他怎样,便相视一眼,退了出去。 莫起到床前,仔细地铺床叠被,动作比丫鬟还要细致。然后,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唐铭觉得奇怪,再一看,原来他正捧着一件莫重楼的衣服,怔怔地看着,样子虔诚中夹杂着忧伤,良久,他喃喃吐字:“主子……” 唐铭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想,难道这小子就是令主说的莫起?难道他对莫重楼有什么……却见莫起垂下头去,尾音转化成一个字:“爹……” 唐铭悚然一惊。这是什么情况?莫重楼有这么大一个儿子,还叫自己父亲“主子”?难道是莫重楼的私-生-子么?因为出生卑微,莫重楼不肯认,所以买作奴才了? 这念头一掠而过,他更关心的是笼子里的傻蛋,傻蛋极乖觉,一声不响,唯恐被莫起发现。 莫起仍然注意到了鸟笼,将黑布掀开,看见了傻蛋,有些疑惑。傻蛋装傻,缩着脑袋一声不吭。 “难道是顾清夜的鸟儿?”莫起自言自语,“怎么在这儿?” 傻蛋不接话。莫起见它呆呆的,也没多想,又重新把黑布罩好,转身出去了。 傻蛋感觉到莫起离去,轻轻嘀咕一声:“坏蛋!”就听耳边有人道:“骂谁呢?” 傻蛋腾地站直身子,惊喜交集。然后,眼前一亮,它看见了唐铭的脸。顿觉这小子的脸俊得发亮,越发讨人喜欢了。 “唐唐,唐唐。”它开心地叫,“你真好看。” 唐铭鄙视地瞧它一眼:“我来救你,你就拍我马屁,平时只会讨好令主!” 他打开笼子,让傻蛋钻进他的怀里,摸摸它的脑袋:“不过,你受苦了,回头补偿你。” 傻蛋抖抖毛,扫得他痒痒的:“算你有良心!” 唐铭怀揣着傻蛋,原路返回,片刻便到了公堂外。此时见公堂上正中坐着吴唯,旁边坐着莫重楼,莫重楼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刚才看见的少年,另一个是身穿灰衣,看起来有些孱弱的人。他愈发肯定那少年就是莫起,灰衣人便是风无邪了。 萧疏雨与顾清夜站在堂上,两人手脚都戴着铁链,虽只看到背影,但依然给人玉树临风的感觉。 唐铭摸了摸鼻子,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两人背影那么像?” “我也看着像。”季鹰在他左侧道。 “脸也像。”杨仪在他右侧道。 唐铭面朝前方,好像完全不认得他们,却轻声道:“芳菲去偷公孙羊的案卷和救公孙羊了。” “好。”季鹰道。 “案子审得如何?” “毫无进展。” 公堂上,顾清夜与萧疏雨坦然地站着,吴唯开始时想施威命他们跪,却被顾清夜一道冰冷的目光逼了回去。莫重楼做为“失主”坐在这里,面对堂外一群义愤填膺的百姓,以及萧家十位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只能努力绷着。 顾清夜将昨晚对莫重楼说的话一条条复述出来,他声音清朗,用了内力,叫外面观审的百姓听得清清楚楚。 群情愈发激愤,百姓纷纷谴责莫重楼的穷奢极欲,赞同顾清夜对案情的分析。 “莫不是贼喊捉贼,故意设局陷害萧家?”有人喊道。 响应声一片:“事情太蹊跷了,是圈套,是陷阱!”“请大人明断!” “萧家使者真厉害。”有人夸道。 “你看萧家七少,坦坦荡荡、皎如明月,这脏水休想泼到他身上。”有人赞道。 莫重楼气得脸色铁青,胸口快要炸裂。吴唯的脸也越来越难看。 萧疏叶与众姐妹、姐妹夫都露出了笑容。 “我家小夜弟弟果然是明白人。”萧若竹拉着闻人方的手道,又扭头,“青青,你说是不是?”这才发现百里芳菲不在身边。 她奇道:“方哥,你瞧见青青了么?” “没啊,我只顾看公堂,没注意。” 正说着,百里芳菲蹭过来:“我在这儿,被人群挤到后面去了。”她额头闪动着细细的汗水,可萧若竹夫妻没有注意到。 吴唯一拍惊堂木:“此案目前尚有疑点,本府打算贴出告示,征集目击证人。今日先退……”“堂”字还未出口,就听一人喝道:“吴大人且慢!” 季鹰与杨仪拨开人群,到萧疏叶身边时,说了声:“萧大侠,请让一让。”萧疏叶与他们目光相对,想起方才惊鸿一瞥,正是这两双眼睛。他微微颔首,带领自家姐妹,让开一条路。 玉生烟捏了捏他的手,用极低的声音道:“京城神捕季鹰。” “你认得?” “来过我客栈。”玉生烟道。 季鹰的目光几不可察地从她脸上掠过。 两人走进公堂,向莫重楼与吴唯拱手:“宫中侍卫统领杨仪、刑部捕快季鹰见过王爷,见过吴大人。” 吴唯连忙下堂行礼,心中已是惊疑不定:“两位怎会到此?” 莫重楼有同样的感觉,面上却不露出来,慢腾腾站起来道:“季神捕来得未免太快了,莫非有未卜先知之能?” 季鹰道:“非也,公干经过扬州,闻知王爷献给太后的寿礼被劫,卑职不敢耽搁,即刻便来府衙。如此惊天大案,势必出动三法司,卑职既然来了,理该接手此案,请将疑犯与证据一并移交给卑职。” “胡说!”莫重楼沉下脸道,“此案尚在扬州府管辖之内,除非得到刑部调令,方可移交。你要接手,不合规矩。” 杨仪亮出一枚令牌:“此乃陛下所赐,命我此番便宜行事,所到之处,如陛下亲临。王爷可还觉得不合规矩么?” 门外人群沸腾起来:“京里来人了。”“愿陛下圣明。”“希望案情早些明了,希望萧家早日摆脱嫌疑。” 杨仪与季鹰相视一眼,彼此眼里都在感慨:萧家真是太得人心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傻蛋悄悄飞到了顾清夜耳边:“公子,你与小七,是兄弟,是兄弟。” 顾清夜吃惊地偏过头,怀疑自己听错了。傻蛋又道:“夫人,和萧爹……” 萧疏雨听到动静,扭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顾清夜的眼神。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顾清夜如此震惊的眼神。 第62章 交手深浅 “清夜哥,怎么了?”萧疏雨低低地问了一声。 傻蛋瞬间藏匿在顾清夜怀里,萧疏雨隐约看到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可他没看清。他只看到顾清夜闭了闭眼睛,当他再睁开时,眼里已经没有情绪。 像闪电劈开夜幕,然后恢复了无边的黑。 可萧疏雨能感觉到,在这黑夜背后,翻滚着无数的雷电。只是感觉,他并不能看透。 肃穆的公堂,激动的人群,看不见的剑拔弩张,这一切,都像潮水似地从顾清夜眼前退去。他看见时光的河床上,一些散落的记忆宛如礁石或砂砾,一颗颗、一粒粒地呈现出来。 他记得幼时,不过三四岁的光景,他外公卫鹳就教他读书,反反复复地跟他讲礼义廉耻,对他格外严格。他稚嫩的手掌,常常被他的戒尺打红。 小小的他总觉得外公不喜欢他,他于是忍着痛,不敢放肆地大声哭喊。每次他挨了打,他母亲都会捧着他的小手,为他敷药,为他吹气。她温柔的眼里,有他看不懂的忧伤和愧疚。 那时太小,记忆并不清晰。当他长大,回顾过往,他只知道,他就像一棵青松,性格中的坚毅不屈便是从幼苗开始养成的。 没几年他外公就去世了,后来的时光,陪伴他的是他的父母。 母亲永远是温柔的,而父亲更多的是严厉。他教导他、栽培他、锤炼他、激励他,而他爱戴他,爱戴这个伟岸、正直的男人。他总想表现得更好,博取父亲的肯定与赞赏。 大多数的时候,父亲很严肃,可当他对他露出笑容,他会觉得如沐春风。 挨打受罚是常有的事,他母亲总是心疼,可从不抱怨父亲严苛,也不会伤心。她只是愈发细致地照料他。而父亲便会用无奈却温柔的语气道:“你啊,岂不知慈母多败儿?” 当他练功受了伤,他父亲就会亲手熬药、煎汤。但他绝不表现出心疼,只是不断地鼓励他。 父亲是个很少感情外露的人,可他深爱他的母亲。这一点,他很清楚。可是母亲呢?他对父亲很温柔、很顺从,但有时候,他会看见她独立的身影,那个身影,给她孤独而缥缈的感觉,仿佛,不太真实。 他听父亲的师兄弟说过,母亲是个温柔又豪迈的人,可他没有见过母亲豪迈的一面。也许,是因为她已经嫁为人妇? 随着年纪增长,他的五官长开了,轮廓越来越分明。有时候母亲会呆呆地看着他,像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有些迷茫。 他看不懂母亲的表情,他问她,可她总是顾左右而言它。 他记得,那一年他十六岁,在宫中任太子近卫。有一晚,他值夜回家,正好他父亲也回来。父亲喝了酒,有些醉意。他扶他进府,替他熬了醒酒汤,当他端到父亲面前时,他父亲用迷离的眼神看着他,命他跪下,然后,他用手抚上他的眉,然后是眼、鼻梁、嘴唇、下颌。 他捏住他的下颌,用力很大,眼睛有些发红,反复地问他:“你为什么不能长得像你娘?为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小声地唤:“爹,您怎么了?” 父亲笑了,笑得有些伤感:“没什么,儿子,你是我儿子。”然后,他紧紧抱住他,像要将他嵌进自己骨头里似的。 这一幕如今又出现在顾清夜面前,强烈地冲击着他的视觉、听觉。“儿子,你是我儿子”“公子,你与小七,是兄弟”“夫人,和萧爹……”那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变得十分嘈杂。 顾清夜轻轻晃了晃头,不,怎么会这样?自己是萧骋远的儿子,不是顾廷观的?傻蛋如何知道? 可是,傻蛋从不对自己撒谎,它虽然是只鸟,却很可靠。 如果不是兄弟,为何会对萧家有那样强烈的归属感?为何看见小七会那么亲切?为何被萧疏叶责打时,自己只有害羞,没有耻辱?为什么会自然而然地服从萧疏叶的命令,甚至拿自己的性命去保护他?为何总想宠着小七,为他顺毛? 还有萧府,自己第一次踏进去,就觉得许多地方与自家很像。是因为母亲与萧骋远的关系吧?她去过萧府吗?她还在念着他吗? “可我当你是哥。” “哥,我只希望,我们都好好的。” 萧疏雨的声音又回荡在他耳边。 小七知道,他知道自己是他哥?可他为何不揭破?傻蛋莫非是从萧家人那儿听到这个消息的? 他忍不住扭头去看衙门外,那里站着萧疏叶、玉生烟和五位姐妹及夫婿。他们的目光里充满关切、担忧、期盼。 对上他的视线,萧若竹不禁喃喃唤了声:“小夜弟弟。”尽管知道对方听不见。 百里芳菲一愣,她就站在萧若竹旁边,她听见了:“若竹姐,你叫顾公子小夜弟弟?” 萧若竹如梦方醒:“哦,我们把他当自家人一样。” 这一切,其实发生在短短的片刻。 莫重楼暗暗咬着牙,却听风无邪在身后轻轻咳了声,他会意,缓了脸色,道:“季神捕、杨统领,你们打算将人犯带回京城审问么?” 季鹰道:“王爷,萧疏雨只是有嫌疑而已,王爷这人犯二字说得过早了。” 莫重楼眼角抽了抽,道:“没有萧疏叶的命令,萧疏雨不会擅自行动。季神捕理该将萧疏叶也一并带回京城。” 季鹰道:“哦?既如此,昨日吴大人为何不将萧疏叶也抓了?” 吴唯伸手,想指顾清夜,莫重楼及时阻住他。若是顾清夜不自曝身份,他留着这枚棋子还有用。 “萧家在扬州也是有头有脸的,本王建议吴大人给他们留一线余地,只要他们不逃,待案情审清再处置不迟。可如今既然季神捕来了,要接手此案,自然应将所有嫌疑人等一并押往京城,免得来往费时。” 季鹰道:“王爷说得有理,可王爷作为失主,并且太后寿辰将至,王爷何不与卑职一同进京,既方便审案,又方便王爷向太后交代?” 莫重楼目光闪了闪,道:“本王还有其它事情,暂时不能进京。” “还有何事比太后寿礼被劫重要?”季鹰道。 “莫非王爷对四月十八的武林大会感兴趣?”杨仪道。 莫重楼又是目光一闪。 杨仪转头向堂外道:“萧大侠,可否请移步上堂一叙?” 吴唯怒道:“杨统领,你!萧疏叶是疑犯……” 杨仪道:“所以,我才请他上堂问话。” “你是侍卫统领,跟审案无……” 杨仪又亮了亮那个令牌,把吴唯后面的话堵住了。 萧疏叶已走上堂,团团抱拳行礼:“萧某见过诸位大人。” 杨仪道:“萧大侠,昨日是你成亲之日,后日又是武林大会,眼前这个情形,你打算如何应对?” 莫重楼冷笑着截住话头:“杨统领,你如此问话,倒让本王觉得,你是在关心萧疏叶。” 杨仪道:“王爷想多了。武林大会在归雁山庄举行,归雁山庄隶属萧家,萧大侠这位东道主若是出了什么事,这武林大会恐怕会成为武林大乱。卑职公务在身,不能不问。” 萧疏叶道:“杨大人忧心国事,萧某深感敬佩。萧某不才,蒙江湖朋友厚爱,将武林大会的重任交到萧某身上,萧某不敢懈怠。若杨大人与季神捕宽容,待武林大会之后,收监也罢、受审也罢,萧某任由两位大人处置。还有舍弟与我家使者,也请两位大人宽限几日。” 杨仪转向莫重楼:“王爷以为如何?” 莫重楼道:“萧家兄弟是主要疑犯,不能放纵,应一并移交三法司。至于这萧家使者,有他全权代表萧家,留下主持武林大会便够了。” 一道冷洌的视线射向他,是顾清夜,莫重楼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容。 把萧家兄弟押送京城,武林大会便是顾清夜与他的舞台了。谁夺得武林盟主之位都可以,最终这掌权的一定是他。 若是顾清夜得了,他便会向皇帝泄露他是萧家人的身份,表明自己的忠心,届时,皇帝会心甘情愿地将统治江湖的大权交给他。 这样的话,自己简直是不劳而获。这杨仪和季鹰的到来,反而给他带来了好处。想到这一点,莫重楼心里十分畅快。 季鹰道:“既然王爷不能进京,卑职便只能暂留扬州了。此案疑点重重,卑职需要寻找证据与赃物。”他顿一顿,道,“吴大人,请将礼单交给我,我要抄录一份。” 吴唯一愣。莫重楼向风无邪示意,风无邪便掏出一份礼单,交给季鹰。季鹰剑眉微蹙道:“吴大人,为何礼单还在王爷身边?吴大人要查案,难道不该将此作为证物么?还是说,吴大人已经胸有成竹,不需要证物了?” 吴唯脸色变了变:“下官只是还没来得及。” 季鹰道:“那吴大人可知这些礼物如何包装,有何标记么?” 吴唯又是一愣:“这……下官还没……” “还没来得及问?”季鹰道,“吴大人昨晚难道光顾着跟王爷饮酒叙旧了么?” 外面围观的百姓一阵细语。这情形,活脱脱自证了两人勾结。 季鹰面色微沉道:“那么,仵作验尸报告与现场勘查报告总该有了吧?请吴大人交给我。” 吴唯这回总算拿出来了,季鹰翻了翻:“查得如此简单,看来我还要再查一遍。吴大人,有劳带我去停尸房。” 吴唯怒不可遏,却不得不带季鹰去。 党上剩下莫重楼、杨仪、萧家兄弟、顾清夜等人。杨仪到堂口,向围观之人道:“此案我们还要彻查,绝不放过劫匪,也绝不冤枉好人,请大家散去吧。” 众人散去,只剩下萧家人还留在原地,包围的侍卫退回到后堂。 少顷,季鹰回来,收好证物、报告,并问了莫重楼寿礼的包装及记号,然后拱手道:“王爷,卑职将萧疏雨与顾清夜带走,等查证完毕,便将他们带回京城。期间若卑职有事相询,不知去哪里寻找王爷?” 莫重楼道:“本王住在吴大人府上。不过,你要将疑犯带往何处?” 季鹰道:“怎么?王爷怕卑职将他们私放了么?还有杨统领在,他可是身负皇命,不敢稍有差池,王爷尽管放心。” 莫重楼无话可说。 季鹰问吴唯要了萧顾二人手脚桎梏的钥匙,带他们出门。萧家众人跟了上去。吴唯眼睁睁见他们走了,气得鼻子都歪了:“王爷,您看……” 莫重楼抬手制止他:“无妨。”可他的眼里盛满阴鸷的光芒。 远离衙门之后,见没人跟踪,杨仪、季鹰将萧、顾二人放了,杨仪对萧疏叶道:“萧大侠,清夜当太子近卫时,我曾传授过他武功,与他兄弟相称。他如今已是你家使者,他信任你们,我相信他。你们先回去,此案我与季兄会去追查。” 萧疏叶道:“多谢两位大人。”玉生烟与众姐妹、夫婿也一起行礼。 然后他们分开。萧疏雨一扭头,看见唐铭,叫道:“清夜哥,你兄弟在这儿。” 唐铭蹦到顾清夜面前,叫道:“哥!” 顾清夜被这一声“哥”叫得心头剧震,下意识地看看萧疏叶:“家主……”这一声,叫得极为艰难。声音,不觉颤抖起来。 萧疏叶伸手替他理了理掉落下来的头发:“怎么这副模样?这少年是谁?” 顾清夜怔在那儿,只觉得那动作特别亲昵。他眼眶发胀,强自把涌到喉咙口的热意吞下去:“他是属下的一位兄弟,叫唐铭。” “昨晚他去探监,给我和公孙叔叔送吃的。”萧疏雨道。 “公孙叔叔?”萧疏叶越听越糊涂了。 百里芳菲笑道:“就是公孙羊啊,我已经把他救出来了,他现在在你们家呢。” 所有人都懵了,百里芳菲冲顾清夜俏然一笑:“清夜哥,你别忘了,我也是你妹妹呢。” 幸好顾清夜反应快,迅速调整思绪,局促地对萧疏叶道:“家主,青青姑娘……其实叫百里芳菲,她和唐铭都是我的异性弟妹。他们想去武林大会玩,就来扬州了。芳菲太调皮,故意去招惹三小姐,还故意装不认识属下……属下该死,欺瞒了家主。”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萧疏叶宽容地一笑道:“看起来,你这两个弟妹都很可爱。我们先回去,再细细说。” 萧疏雨凑过来,附耳道:“清夜哥,这回你骗不了我了吧?芳菲?哼哼,她不就是凤县衙役方飞么?你还不承认,还凶我!” 顾清夜面对这位弟弟,第一次手足无措,幸好萧疏叶已向他伸手:“来,你没有马,与我共乘一骑。唐兄弟、小七,你们也与人共骑吧。” 顾清夜接住萧疏叶的手,被他拉上马背。众人策马而行。 顾清夜看着萧疏叶宽阔而紧致的后背,眼前渐渐朦胧。 他很迷茫,从未有过的迷茫,还有,心痛。 第63章 一脉亲情 萧疏叶往后伸过一只手,拍了拍顾清夜的肩膀:“清夜,你还好么?” “属下没事。”脱口而出的“属下”两字,像是惯性,可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他是我大哥……?” 萧疏叶观人入微,怎会察觉不出顾清夜的变化。只是短暂的片刻,这少年就变了,即使在自己面前依旧应对自如,却掩盖不了瞳孔深处的一丝惶惑和迷离,仿佛,迷失了方向,不知道何去何从。 “清夜,拉住我衣服。”他真怕失魂落魄的顾清夜会从马上摔下去。 “是。” 一行人回到萧府,府里下人看见七少回来,个个喜形于色,早有人奔进去禀报两位夫人了。 顾清夜落后一步,低声问鹦鹉:“傻蛋,你从哪里听来的?” “大夫人、三小姐。” 顾清夜忍不住抬头去找萧若竹,却见那女子笑盈盈地过来,开口便唤:“小夜弟弟。”顾清夜心神一荡。 他们凭什么认定自己是萧家人?听说萧骋远处处留情,自己的母亲与他……?若是如此,自己这二十年竟是不明不白活过来的,此番到萧家,更像一个笑话。 处心积虑混进萧家,当了萧家的下属,而他们却早已知道他的身份…… 脑子里一片混沌,脸上却维持着温润的笑容:“三小姐,您如此称呼,属下不敢当。” “你在我心里与小七一样。再说了,我把青青,哦,不,芳菲也当妹子,你就别跟我讲什么礼数了。”萧若竹眼里有明媚的笑容。 百里芳菲趁机拉住她一只手,道:“若竹姐,你不生小妹的气?” 萧若竹笑着戏谑:“看你长得好,我就原谅你了。” 百里芳菲摸摸脸颊,感慨道:“原来皮相果然很重要。” 萧疏雨在旁边弯起嘴角,瞟着百里芳菲道:“在我四姐这儿不是很重要,可在清夜哥眼里就十分重要了。” “胡说!”顾清夜脱口道,“我岂是以貌取人之人?” 萧疏雨挑眉道:“说清楚,是‘取’还是‘娶’?” 萧若竹恍然大悟:“原来你们……”顾清夜顿觉窘迫,喝道:“小七!” 萧疏雨一怔,然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眼里在说:你终于又叫我小七了。 顾清夜脸上的笑容迅速消散,他避开了萧疏雨的目光。 “小七,”萧疏叶在前面唤,“你随我去书房。”并对玉生烟道,“你与妹妹、妹夫们先去前厅吧,两位母亲在那儿。帮我告个罪,我先与小七说点事。”玉生烟点头。 两位夫人与公孙羊在前厅里坐着,得了下人报信,喜出望外:“都回来了?太好了!” 姚青、姚白来迎萧疏雨,却正好与萧疏雨错过。傻蛋被抓了一次,见到熟悉的人觉得分外亲切,扑扇着翅膀喊:“青、白!”那声音又脆又响,引得众人都笑起来。 昨日的担忧、焦虑、愤怒,还有穆晗之死引起的悲伤,此刻都被冲淡了。大家的心暂时落了下去。 进厅来,唐铭一眼瞧见公孙羊,不禁眼前一亮。昨晚见他还是个邋遢、潦倒,被牢狱生活折磨得提前苍老的人,此刻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胡子也修剪过了,脸上常年积累的污垢脱落,简直焕然一新,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采。 唐铭冲他笑出一口小白牙。公孙羊向他招招手,对大夫人道:“大嫂,这少年便是唐铭。” 唐铭躬身一礼:“晚辈唐铭见过两位夫人。” 大夫人蔼然微笑:“无需多礼。” 众姐妹认得公孙羊,虽然他变化比较大,但事先听百里芳菲说了,见到本尊自然就知道了,纷纷叫“公孙叔叔”。公孙羊有再世为人的感觉,眼里不觉泛起泪光,嘴角却克制不住咧开来:“大侄子呢?今天我要补喝他的喜酒。” 玉生烟道:“萧大哥与小七去书房谈点事,公孙叔叔,今天您要喝多少就喝多少。” “好,好,我要一醉方休。” 玉生烟将公堂上发生的事向两位母亲说了一遍,顺便重新介绍了百里芳菲。二夫人看着顾清夜道:“清夜,你这两个弟妹倒跟你一样。” 顾清夜一愣。二夫人道:“都是七窍玲珑心,主意多着呢。”那样子有点宠溺、有点无奈。顾清夜又是心神一荡,若自己是私-生-子,萧家人对他也太包容了。 大夫人招手叫他过去,拉着他的手道:“清夜,你真是我们家的贵人。若没有你和你的朋友,小七这回肯定受苦了。” 那温暖的手掌、温柔的眼神,令顾清夜瞬间有了被自己母亲拉着的错觉。 “是啊,是啊,小夜在公堂上分析案情井井有条,把莫重楼说得哑口无语,围观的百姓都被折服了。”萧若梅道。 “小夜真是我们家的福星呢。”萧若兰道。 顾清夜感觉自己周身被温暖的泉水包围着,有种想要沉溺的感觉。 不,顾清夜,你这是怎么了?即使萧骋远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也一定是被抛弃的,否则母亲不可能隐瞒你的身世。顾廷观才是养育你、教导你的人,他才是你父亲!何况,你与萧家站在不同阵营里,你不能感情用事。 他暗暗提醒自己,可心里分明在抗拒着这种理性。自己真的中了萧家的蛊,不可救药了。 他困难地收起自己的杂念,向大夫人躬身:“夫人这么说,真是折煞属下了,属下是萧家使者,自当为萧家赴汤蹈火。” 书房里,萧疏叶听萧疏雨完完整整讲了昨晚发生的事,眸中露出深思之色:“此事我听父亲说过,当时父亲只道公孙叔叔已死于扶桑人之手,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曲折。方才我听百里姑娘提到公孙羊这个名字,着实吃惊。不过如今想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大哥是不是想到金谷县客栈外那几名杀手?” “正是。”萧疏叶道,“不管是六年前还是如今,那些扶桑人的背后之人都是莫重楼。他对我们家的恨并不单单来源于嫉妒,还有宿怨。只是,他为何早些不对付我们,却要在这个时候处心积虑对付我们?” “难道……”萧疏雨惊道,“他还觊觎武林盟主之位?” 萧疏叶点头:“我想,那个风无邪就是他手里的刀吧。” 萧疏雨皱起眉头,样子有些恍惚。萧疏叶道:“你在想什么?” 萧疏雨道:“那清夜哥……他会不会是皇帝手中的刀?他来,也是为了夺取武林盟主之位,替皇帝统治江湖?” 萧疏叶微微苦笑:“我也猜测有此可能。他若是一个无名之辈,很难服众,但他借着我家的□□,已经登上高台。只要武功胜出,便可如愿。届时他脱离萧家,另立门户,稳稳当他的武林盟主,背后有最大的掌权者——皇帝支持着他,他不愁没实力。” “大哥是君子,自然不会容不下他。” “我若容不下他,便正撞在皇帝陛下的刀口上,自取灭亡。” “可较量起来,他必不是大哥的对手。” “他的武功,我们并没有真正见识过,金谷县那晚,只是冰山一角。但至少,经过昨日之事与今天公堂上一幕,他的胆识、担当与人品都看在众人眼里,他的名声必定已经传开了。” 萧疏雨忽然觉得心里发凉,若一切都是假的…… “不会。”萧疏叶像是看出了他的疑虑,“我相信他是真心的,你也这么认为,别否定自己。” “那,大哥你打算怎么做?” 萧疏叶道:“成全他。” “什么?” 萧疏叶淡淡一笑:“我本来就对盟主之位不感兴趣,若清夜能维持武林安宁,我何乐而不为?” 午餐很丰盛,公孙羊尝到了久违的美酒佳肴,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了。他本想问百里芳菲她说的“我们还用得着你”是什么意思,可一闻到酒味,他就把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顾清夜与唐铭坐在一起,悄悄跟他说了几句话。唐铭惊得差点掉了手中的杯子,被顾清夜用警告的眼神稳住了。 萧疏叶对公孙羊道:“公孙叔叔,你回去也是孤身一人,何况如今已经没有武功,若是不嫌弃,就留在我们家吧,让我照顾你。” 公孙羊唇边掠过一抹苦笑,随即郑重道:“疏叶,两位嫂子,我有个不情之请。” “您请说。”萧疏叶道。 公孙羊道:“我这一生浪荡而过,一事无成,如今已经成了废人,可我又不甘心……疏叶你念着你父亲的旧情,愿意照顾我,我很感激,可我不能白白让你养着。我听大嫂说了穆管家的事,若你肯让我接替他的位子,我至少能心安理得地在你家待下去。你同意么?” 萧疏叶心里有些酸涩,他自然明白公孙羊的感受,于是道:“叔叔愿意替我管家,我自是高兴的。” “你同意了?”公孙羊整张脸都亮起来。 “是。” “好,那就谢谢家主了。” “不,公孙叔叔,您还是我的叔叔,一切照旧。” 大夫人也道:“我们也还是你的嫂子,可不许你跟我们客气。” “好,好,我遵命就是。”公孙羊爽朗地笑起来。 他喝得有点多了,萧疏叶命人替他安排好住处,送他去休息。公孙羊躺到床上,眯着眼睛,眼圈有点红。忽听耳边有人道:“羊叔叔。”原来是唐铭。 “怎么是你?”公孙羊脑袋晕乎乎的,舌头也不利索了。 “我觉得我们很有缘,所以来看看你。”唐铭笑得可讨喜了。 “好小子,果然对我胃口。” “羊叔叔,你可是萧老爷的老朋友了,一定知道萧家很多事吧?” “当然了。”公孙羊迷迷糊糊地看他一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还是清醒的吧?我问你事,你会不会胡说八道?” “我很清醒!”公孙羊怒了,“你有屁就放!” 唐铭笑得像只小狐狸一样,他知道公孙羊醉了。他托着腮,一脸人畜无害:“我悄悄跟你说,我看见萧家人,怎么觉得我哥跟他们长得那么像呢,简直就像一家人一样。可我哥的娘亲明明是京城的……” 公孙羊挥了挥手:“嗐,你这小子,眼光倒还不错。顾清夜呀,确实是我萧大哥的儿子,他娘不是叫卫凝霜么?我大哥跟我喝酒时常常提起她,对她旧情难忘啊。当初他们可是恩爱过的,只不过后来……我大哥嫌卫凝霜他爹是个老古董,恪守礼教,而他自己呢已经有两位夫人了,肯定不行,所以就算了。” 唐铭好不容易维持住脸上的笑容:“哦,那我哥真是萧家的儿子啊。” “是啊,小七和他哥都傻啊,明明知道顾清夜是他们兄弟,可就是不肯说破,唯恐毁了他们家幸福。我就说,要是他爹还在,才不会想这么多呢……”公孙羊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变成了呼噜声。 唐铭站起来,悄悄走了。 第64章 惹怒兄长 来吟阁,窗开着,望出去,碧空如洗,萧府的重檐黛瓦错落有致。萧疏雨讨厌的梅雨季还未到来,空气依旧是干爽的。 顾清夜不知道,为何此时此刻,自己还能想起萧疏雨讨厌梅雨这样的事来。他唇边泛起苦笑,是因为“兄弟”两个字悄悄挑动了自己的心弦么? 他知道萧疏雨回他屋里休息去了,那小子又是一副慵懒的、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可是在与他分开的刹那,他分明看到了萧疏雨眼里别样的深意。 他深深吸了口气,听见身后响起百里芳菲的声音:“清夜。” 人走过来,替他关上了窗子,门也是掩着的。百里芳菲默注着他:“你有心事。”她是陈述,不是疑问。 傻蛋夸了句:“聪明。” 顾清夜一时默然。百里芳菲道:“你让唐铭去帮你查什么?” 顾清夜唇边又掠过苦笑:“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目光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温柔与宠溺,“等唐铭回来就知道了,我的事,不会瞒你们。” 顿一顿,他道:“坐吧。”替她斟了茶,轻轻感慨,“我们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见面了。” “你今日要回归雁山庄么?”百里芳菲问。 “家主命我留下,我明日再回去。” 百里芳菲注意到他说“家主”两个字时,眼里闪过细碎的光影,缥缈难寻。可她分明地感觉到了。这“家主”二字像是发自肺腑,却又有些纠结。 她默注他良久,道:“清夜,不管你做何决定,我永远站在你身边。” 顾清夜明白,她懂他,却又并不知道那更深一层的真相。可是,有这句话便已足够。 “你替我去一次何大保那儿,看看何小林有没有回来。” “好。” 吴府里,莫重楼正闷声不响地喝着茶,脸色阴沉,风无邪坐在他下手,莫起站在他身后。 莫起知道莫重楼心情不好,他只恨自己没法帮他,见他喝完一杯,便小心翼翼地替他斟茶,却不料反而磕了茶杯,茶水也被溅了些出来。 莫重楼一道冷电般的目光射向他:“你慌什么?” 莫起瑟缩了一下:“主子遇到难题……莫起不能为主子分忧……” 莫重楼勾了勾唇,笑容乍起,立刻消散:“跪下,掌嘴!” 莫起惊呆了,不敢置信地看着一脸冷漠的莫重楼。 “怎么?听不懂本王的话?” 莫起扑通跪下,扬手往自己脸上抽去,每一下都打得很重。风无邪只是扫了他一眼,不动声色。 莫起抽了自己十几下,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莫重楼才道:“够了!” 莫起停了手,睫毛上挂着几粒细小的水珠,颤然欲坠。莫重楼道:“本王为何罚你?” “莫起……奴才多嘴了。”莫起嗫嚅道。 莫重楼抬了抬手,似乎想要亲手扇他一掌,却没打下去,斥道:“想不明白就继续跪着。” 莫起垂下了头。 这时,两名影卫出现在莫重楼面前,跪下磕头:“属下该死,跟丢了那两人,也没有查到他们的落脚之处。” 莫重楼面色冷若寒冰:“没用的东西!记下一笔,回去领罚。” “是。” 莫重楼一拂袖子,两人便消失了。 门口出现一道身影,是莫明羽。她大步进来,瞧见地上跪着莫起,面色一变:“大哥,你又罚莫起!” 莫重楼看她一眼:“你不是为莫起来的,提他作甚?” 莫明羽道:“你先让他起来,我有话问你。” 莫重楼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的奴才了?” “你!”莫明羽想要发作,却终是忍了,“他做错了什么?” 莫重楼连头都没回:“莫起,想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么?” 莫起仰起头,揣度着道:“主子是不是怪奴才沉不住气?” 莫重楼冷冷一哂:“你不仅自己沉不住气,还替本王沉不住气。本王教你的,你半点都没学会。你说自己该不该罚?” 莫起惶然道:“奴才该罚。” 莫明羽皱起眉头:“大哥,你这样对他……”后面的话被莫重楼抬手堵住:“莫起,起来,自己去上点药。” “是,谢主子。”莫起起身退了出去。 莫重楼这才正视自己的妹妹:“说吧,是不是为了顾清夜?” 莫明羽道:“我听街上议论纷纷,说萧家被陷害,金陵王没准在搞鬼……大哥,你究竟在做什么?你不准我去参加萧疏叶的婚礼,难道……” “放肆!”莫重楼怒喝道,“你是我妹妹,你怀疑我?我看,自从你喜欢上顾清夜,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风无邪站起身,劝道:“王爷息怒。郡主生性率真,容易上当。她喜欢顾清夜,关心则乱。” 莫明羽怒道:“我不是因为顾清夜才关心萧家,我是因为大哥的声誉!顾清夜在萧家,若萧家做了什么作奸犯科之事,他第一个不会放过他们,我相信他。” “是,你相信他,但不相信你的亲哥哥。”莫重楼眼里怒意翻涌,“顾清夜不喜欢你,你堂堂郡主,不知自爱,还……” “大哥!”莫明羽猛地打断他,气得脸都红了,“他喜不喜欢我是他的事,我喜欢他是我的事,我并不想纠缠他,你大可不必以此羞辱我,我只想知道真相!” 莫重楼面色微变,似乎有些愧意,站起身道:“小妹,哥哥没有羞辱你的意思,你啊……”他叹息着伸手,搂住莫明羽,“总是这么倔强。” “大哥,我……”莫明羽见兄长露出温柔怜惜之色,心里一软,想要道歉,却突然觉得眼前一黑,人已软软地倒了下去。 “王爷?”风无邪唤了声。 “在武林大会之前,把她关起来,不能让她坏了本王的事。” 萧府,来吟阁。空气仿佛凝滞了,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连傻蛋都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百里芳菲担忧地看着顾清夜,顾清夜的半边脸看起来依然沉静,他鸦羽似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的整个人也仿佛是不真实的。 许久,唐铭打破了沉寂:“令主,你还想……继续下去么?” 顾清夜终于回神,抬眸,眼里还残留着一丝纠结:“若你们是我,会怎样?” 唐铭与百里芳菲面面相觑。百里芳菲道:“你本来就不想伤害萧家,你的心已经偏向于他们了,如今又知道……虽然萧骋远是个混蛋,可他已经死了,如今的萧家人都待你很好。我若是你,我也会不忍。” 唐铭急道:“可是,若违抗圣旨,陛下降罪,令主恐怕会丢了性命啊。” 百里芳菲道:“陛下只命清夜夺取武林盟主之位,但清夜并不能保证,毕竟江湖高手如云。清夜可以出手,但无需尽力。这样最多是任务失败,不算抗旨。” 唐铭眼睛一亮:“对,对,还是芳菲聪明。” 可是,顾清夜脸上并不见喜色。唐铭纳闷道:“令主你还在担心什么呢?” 顾清夜沉沉道:“我不想利用萧家,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萧疏叶书房。 闻松进来报:“使者来了。”萧疏叶一愣:“让他进来。”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感觉,顾清夜有些疲惫。他不禁问道:“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叫你休息休息么?昨夜辛苦了。” 顾清夜看着他,这个龙章凤姿的杰出男子,他第一眼就为之折服的人,时不时让他有父兄之感,却不料,他真是他的大哥。他给他温柔,也给他严厉;他明知要防着他,却仍然选择包容。 他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忍了,跪下道:“属下来向家主请辞。” 萧疏叶一震:“你说什么?!” 顾清夜抬头,正视着他,清清楚楚地道:“属下来向家主请辞,属下想辞去萧家使者之位,离开萧家。” 萧疏叶的面色变了,那双沉渊般的眸子里仿佛泛起了漩涡,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顾清夜,顾清夜感觉呼吸困难,可他并不回避。 半晌,萧疏叶眼里的漩涡消失了,双眸又变得波澜不惊,他简简单单地问:“理由?” 顾清夜道:“后天的武林大会,属下想去挑战群雄。” “你想当武林盟主?”声音听不出情绪。 “属下初出茅庐,不敢妄想,但属下想试试。” 萧疏叶顿了顿,缓缓道:“我记得你初来之时,便说你初出茅庐,想要崭露头角,所以你才入了我萧家。如今你已经成为我萧家使者,本可凭借这个身份去参加武林大会,为何突然想要放弃?” “属下知道错了。”顾清夜道,“属下不该投机取巧,属下如今只想以无名小卒的身份参加。” “无名小卒?”萧疏叶似乎笑了笑,“你以为人人都可进得了归雁山庄?” “既然是武林大会,自然人人都可参加,为何还要分三六九等?” 萧疏叶哑然失笑:“清夜,我将归雁山庄交给你不是一日两日,你难道不知,归雁山庄可容纳的人数有限?若是任何人都进得去,我这山庄岂非要被人挤破了?少林恒远大师早在一月份便广发武林贴,拿到武林贴的人才可来参加大会。” “……”顾清夜一时语塞。 “你究竟在想什么,实话告诉我。”萧疏叶沉声道,“昨日还道‘萧家有事,使者先行’,今日便来撂担子,你当我萧家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么?你的担当呢?你的忠诚呢?想清楚再回答我!” 这声音本来沉厚,可听在顾清夜耳朵里,却像惊雷一般。他知道,这人怒了。 第65章 兄弟相认 总是面对这样被“审问”的局面,习惯了审问别人的人,觉得这大约就是自己的业报了。 若是陛下看见自己在萧家的样子,一定会后悔选了自己当乌夜台令主。他手中的绝世名剑,如今已经没了锋芒。是亲情抑或道义,织成柔韧而牢固的鞘,将自己包裹起来。 背叛君王,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君臣五年,不管是作为太子近卫,还是乌夜台令主,他都对虞伯雍忠心耿耿。而虞伯雍对他,在君臣之外,又多了些类似朋友的亲密。 他叫他“清夜”,他起了兴致时会邀他同饮。他说自己要保持清醒,虞伯雍便会笑他榆木脑袋,不开窍的家伙。 可是分明的,又极欣赏他这种尽职。 做太子近卫时,自己还是青葱少年。犯了错,虞伯雍会亲手教训他,而不是让他去冷冰冰的刑房领罚。 他没有兄弟姐妹,有时候会莫名生出自己侍奉的这位主上像他兄长的感觉。 但他没想到,萧家轻易粉碎了他认为牢不可破的忠心,他从心底背叛了虞伯雍。 他不想伤害萧家人,他们,是他的兄弟、家人,尽管他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相认,但这些天的相处,让他愈来愈看清自己的内心。他喜欢他们,本能地亲近他们。 他不能借着萧家使者的名义,倒戈一击,在武林大会上公然挑战萧疏叶。那就以陌生人的身份,以一个籍籍无名的江湖人身份,去完成陛下的使命。至于结果如何,那就听天由命了。 何况,离开萧家,他可以趁机去帮季鹰和杨仪查案,还萧家一个清白。 可是萧疏叶怒了,他在斥责自己的背信弃义。他竟无言以对。一向缜密得滴水不漏的思维,此刻变得风中凌乱。 他沉稳冷静的面容,终于露出了慌乱的裂痕。 这慌乱,还来自于面对强势的兄长,他心里悄悄滋生的怯意。 堂堂夜令主,竟会落到如此地步,他又想到了业报,不过那念头只是从心底一闪而过,他来不及细想,因为萧疏叶已经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压在他头顶,下一瞬,他被萧疏叶拽了起来。 “拒不回答么?还有没有规矩了,我的使者大人?”不是戏谑,萧疏叶的面容十分严肃。他不需要作势,那种上位者的气场便从他全身散发出来。 “家主,请宽恕,不,若离开需要受责,属下愿意。”顾清夜的气息有些不稳。 “我问的是你改变心意的原因,你却顾左右而言它,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家主么?”两双眼睛近在咫尺,顾清夜避无可避,他从萧疏叶眼里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唔。”他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因为他的身子已被萧疏叶压在书桌上,背后风声起,一样东西重重抽在他膝弯里。 是萧疏叶的剑,连鞘一起。顾清夜疼得差点跪下,可是上身被萧疏叶压着,他动弹不得。 他不是动弹不得,是没有反抗。 那剑又重重落下,从背部向下,直至小腿。每一下抽打,皮质剑鞘都裹着坚硬的剑身,结结实实地砸进顾清夜肉里。顾清夜只恨夏衫太薄,这与贴肉简直没区别。 真是令他,痛不欲生。 他撑着书桌的手指紧紧握成拳,冷汗顺着白皙的面颊流了下来,两条腿不可遏制地微微战栗。可是身体全然地放松,任由萧疏叶责打,毫无抗拒。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被打了多少下,心里默念,被打一顿,离开便好。 身后的“刑具”突然停了,萧疏叶的声音在耳边道:“受了伤,交手时武功会大打折扣,你为何不抵抗?” 顾清夜扭头看他,额头上挂着晶莹的汗珠,睫毛被落下的汗水濡湿了,脸色有些发白:“家主……属下反复无常,愧对家主,属下该罚。” 又是重重一击,打在顾清夜臀上,顾清夜被冲击力反弹出去,上身后仰,一声呻-吟几乎脱口而出。 萧疏叶松开了手,顾清夜下意识地用手去捂身后的痛处,被萧疏叶一巴掌拍开了。 “宁可挨打损伤战斗力,也要离开,你的理由与你的实际反应相悖。你心里分明有事,却不肯告诉我。你从来没有信任过我,又何必自降身价,加入萧家?” “我不想看你藏着掖着,我也不喜欢猜谜,你若不肯说实话,我就一直打下去,打到你开口为止!” 顾清夜微微苦笑:“家主……若要逼供,不如……对属下大刑伺候,就这样打,怕是太轻了。” 萧疏叶猛地抬起手掌,顾清夜以为他要一巴掌扇过来,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偏了偏头。 萧疏叶那巴掌却拍在他头上,气狠了道:“臭小子,你可知道,若小七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我早大耳刮子抽他了。” 顾清夜瞧着他那生气又无奈的样子,不知怎么有些不忍,喃喃道:“您要打,我还敢躲么?横竖您是大……”猛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急忙咬住最后一个字。 萧疏叶眼神一动,拉他站直了,缓缓转身。正当顾清夜不明所以的时候,却见他替他倒了杯茶,轻轻道:“喝口茶,缓一缓。”亲自将茶递过去。 顾清夜心里忐忑,不知道他下一步行动,只能接过去喝。 “你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吧?所以要离开。” 顾清夜被一口茶水呛到,咳得脸都红了。 萧疏叶终于笃定了,唇角露出一丝笑容:“难怪从衙门回来你就心不在焉,我早看你不对劲了。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顾清夜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兀自装傻:“家主,您说什么?属下……不明白。” 萧疏叶淡淡地扫他一眼,下一句却离题万里:“小夜,过来,我替你上药。” 顾清夜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萧疏叶不由分说把他拉到一张软榻前:“趴下。”然后不知从哪里拿了药膏,便去掀他的衣衫,解他腰带。 一想到自己要与这位兄长“袒呈相见”,萧疏叶终于慌了,与小七倒还无所顾忌,可他是大哥,心里对他毕竟是敬畏的。 “不,不要,家主,属下自己可以……不要……”感觉到身后的手不容抗拒,他胡乱喊着,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别……您饶了我吧,大哥!” 萧疏叶停了手。他想,这法子果然有用,可真是,累死我了。 顾清夜的意识一下子清明,突然明白自己刚才喊了什么。他整个人都僵硬了,趴在榻上像条死鱼。 然后他听见萧疏叶笑了,那声音醇厚而温柔:“小夜,承认我是大哥,对你来说很痛苦么?” 语声方落,就听窗台上响起轻微的、“扑棱棱”的声音,“罪魁祸首”傻蛋绕个圈,从门口飞进来:“公子,公子!” 然后又冲萧疏叶喊:“老大,老大!” “噗嗤”一声,有人笑道:“傻蛋这称呼还真是新鲜,大哥你从未听过吧?” 原来是萧疏雨。他依旧白衣如雪,潇潇洒洒地走进来,到榻前,拉住顾清夜的手:“是不是被大哥揍了?上药这种事还是我来吧。” 嘴里说着,眼睛瞥向他大哥,一眼就看明白了:“刚才听见大哥叫小夜,是不是……?” “是。”萧疏叶道。 “怎么回事?是你告诉清夜哥了?” “不是,他自己知道的。” “他怎么会知道?” 傻蛋道:“我说的!” 萧疏雨笑道:“原来是你这耳报神,我们还诸多顾虑,没想到被你说破了。待会儿有赏。” 顾清夜虽然意识清醒了,可脑子很迟钝,他觉得这事很荒唐。母亲若知道,一定会怪自己吧?她心里,仍然是恨萧骋远的吧?还有父亲,自己有何颜见他? 他从榻上下来,一动伤处就疼,萧疏雨嗔怪地看着他哥:“大哥你为何打清夜哥?” 萧疏叶没好气地道:“问他自己!” 顾清夜心想,你打了我还朝我撒气。萧疏雨看他那表情,心里笑得开了花。没想到这事发展成这样,这也算是命里注定吧?是自家人终归要认亲。 “哥,大哥本来就是暴君,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声“哥”叫得太亲密,顾清夜有些恍惚。 “小夜,我知道你心里仍有顾虑,你不必担心,出了萧家,谁也不知道这事,你回去也不会觉得愧对你父母。”萧疏叶道,“你别走,留下来,仍去做你的事,我不会拦你,只会成全你。” 顾清夜的心猛地一颤,他都猜到了?并且已经为自己考虑过。 “大哥,小夜方才……惹您生气了。”叫出来就不那么困难了,他垂着眼帘,很温顺的样子。 萧疏叶有些心疼,伸手抚到他肩上:“是我逼你太紧。不过,你总把事放在心里,心思那么重,苦的是自己。我们是你兄弟,你有任何事,我们都会替你分担。” “是,谢谢大哥。大哥您……” “不必拘谨,你是我弟弟。” “是,大哥,那你要不要带小弟去重新拜见大娘、二娘、大嫂和众位姐姐、姐夫?” “要的,要的,我们走。”萧疏叶欣然。 傻蛋兴奋地道:“好,好!” 顾清夜吩咐他:“回去不准说。” 傻蛋道:“遵命!” 走到门外,顾清夜又止步:“大哥,小七,你们真的……确定?” 萧疏叶失笑:“你这傻小子,你刚来我就知道你是卫凝霜的儿子,何况你与我们家人长得那么像,还会有错么?” “大哥您,你那么早就知道?你调查过我?” “是啊。” “你在京城有耳目,不,有信息来源?” “江湖上有个专门收集情报的组织,叫六耳堂,堂主闻远声是我的好友。你从光阴客栈回来,我就向他打听过你。” “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是啊,你是天子近卫,天生的武学奇才,受过杨仪统领的指点。” 那么,自己乌夜台令主的身份并未泄密。不过,如今已经不重要了。 旁边伸过来一双手,萧疏雨扶住了他,附耳道:“待会儿见到我娘,就跟她告个状,说你被大哥罚狠了。” 第66章 幸福时光 大夫人与二夫人正好都在宜萱居里。 兄弟俩与顾清夜一起进来,傻蛋已先一步飞进去与玄凤鹦鹉热络了。 萧疏雨笑得压不住嘴角,双眸中流光溢彩,大夫人奇怪地看着他,心道昨日还被关在牢里呢,这会儿如此兴奋是为哪般?即使被暂时放出来,也不至于这么开心啊。 萧疏叶比他含蓄得多,但唇边也噙着笑意,他将身后的顾清夜让出来,向两位母亲道:“娘,二娘,孩儿带小夜来拜见您俩,小夜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两位夫人惊喜交集:“真的?” 顾清夜端端正正地跪下:“夜儿拜见大娘、二娘。”如玉的面容,温润的眸子,在两位夫人眼里,这孩子简直俊美无俦,尤其当他以萧家人的身份出现在她们面前时,两人心里既激动又骄傲。 “夜儿,好孩子,快快起来。”大夫人把他扶起来,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你终于知道了,真好,真好。我们本来想瞒着你,怕伤了你娘的心。”她鼻子发酸,眼里泛起雾气,“都怪你那混账爹爹,他实在是……” 二夫人拍拍她道:“姐姐,这个时候,你提他作甚?” 大夫人点点头:“我知道,可是……”她看着顾清夜,眼里带着一丝祈求之意,“夜儿,你爹已经不在了,你也就原谅了他吧。” 顾清夜微微垂眸,恭敬中又不失坚定:“大娘,夜儿只认你们,夜儿的父亲在京城,他叫顾廷观。” 二夫人一掌拍在顾清夜肩上,大声赞道:“好,夜儿!你是个恩怨分明的孩子。萧骋远那混蛋辜负了你娘,你不认他是对的。” 顾清夜知道她生性爽朗,又想起她昨日扇吴唯耳光时的豪气,不觉展颜:“谢谢二娘。” “夜儿,你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大夫人问道,“昨日你还不知吧?是谁告诉你的?” 顾清夜道:“是傻蛋告诉我的,它是听您与四姐说的。” “哦,昨晚我与你四姐讲到你的事,这傻蛋倒是机灵,想是躲在暗处偷听呢。”大夫人恍然大悟。 二夫人冲顾清夜戏谑道:“夜儿,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看你手下,莫说你弟弟妹妹了,连一只鸟儿都比人聪明。我们萧家啊,里里外外什么瞒得过你?倒是你从头至尾将我们蒙在鼓里。” 顾清夜委屈道:“明明我一来大哥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我有什么能瞒过你们啊。” 萧疏雨“噗嗤”一笑,“啪”一巴掌拍在顾清夜背上:“哥,你会撒娇了!” 顾清夜背上已经被萧疏叶打肿了,被他一巴掌拍上来,猝不及防,疼得皱了皱脸。 大夫人惊道:“这是怎么了?夜儿,你受伤了?” 萧疏叶横弟弟一眼,这小子故意的!萧疏雨连忙道:“抱歉,抱歉,哥,我忘记你挨打了。” “挨打?”大夫人一见他们兄弟俩的样子便明白了,怒视萧疏叶道,“叶儿,是不是你打了你弟弟?” “……是。”萧疏叶有苦说不出。 大夫人气得不行,到处找称手的家伙,瞧见墙角掸瓶里放着根鸡毛掸子,拿起来就往萧疏叶身上抽:“你打小七倒也罢了,夜儿那么好的孩子,你还狠心打他?你这大哥是怎么当的?” 萧疏雨心里哀嚎:我的娘啊!合着您的意思我是该打的? 萧疏叶从小到大没被他娘打过,这会儿见母亲生气,哪里还站得住,扑通跪下道:“是孩儿的错,请娘责罚。” 大夫人再抽时,顾清夜闪身挡在萧疏叶面前,大夫人收手不及,一下子打在他身上。大夫人心疼极了:“夜儿,大娘打疼你了?你这孩子,跑来干什么?” 顾清夜托住她的手,跪在萧疏叶身旁:“大娘,是夜儿不肯对大哥说实话,大哥不得已,才用这种法子逼夜儿说。大哥没错,是夜儿的错,您别怪他。大哥是兄长,又是家主,他教训我,是天经地义的。” 大夫人愈发心疼:“夜儿啊,你怎么这么好?快,快,起来。你哥给你上药了没?” 伸手扶顾清夜,狠狠瞪了萧疏叶一眼。 顾清夜道:“夜儿没事,回去再上不迟。大娘,您让大哥起来吧。” 大夫人这才示意大儿子起来。 二夫人道:“好了,好了,今日高兴,晚上家宴,你们要好好敬敬夜儿。夜儿,先跟你说好,二娘要敬你三大杯!” 顾清夜笑道:“夜儿量浅,二娘这三大杯下去,夜儿怕是得烂醉如泥了。这两天有许多要紧事,夜儿不敢耽搁。” 萧疏叶扫他一眼,道:“你这会儿想起自己是萧家使者,有许多要紧事要做?之前还敢跟我提离开!” 顾清夜歉然道:“小弟知错了,大哥你就饶了我吧。” 萧疏雨揽着顾清夜的肩膀,亲昵道:“哥,别担心,有事我们一起做,今晚你的认亲宴,可一定要痛饮几杯。我们这儿见过两位母亲了,去见大嫂和姐姐们吧?” 顾清夜一圈转下来,收获了每一位姐姐的拥抱、宠爱,顿时觉得自己变小了。从小到大,父亲对他严格要求,他自己也极为自律,除了母亲,没有人宠爱过他。 他的生命里只有责任、担当、忠诚、孝顺,直到这一天,他有了被许多人捧在掌心的感觉。这感觉真奇妙。 还有那些外甥、外甥女们,一个个清脆的童音或奶声唤着“舅舅”,让他的心变得满满的,满满的都是温柔。 姐夫们没有姐姐那么放得开,但也分明很喜欢这位小舅子。到最后萧疏雨都悄悄跟他说:“哥,我吃醋了。” 顾清夜忍俊不禁,屈指在他额头弹了一下:“你被宠了十九年,我不过一天,你吃哪门子醋?” 玉生烟知道顾清夜认亲,便知道了自己丈夫的决定,对顾清夜道:“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尽管去做,只要你俯仰无愧便是。萧家不管男儿还是女子,个个都是英雄气概,无所畏惧。所以,你也只管坦坦荡荡。” 顾清夜对这位大嫂肃然起敬,规规矩矩地应了声:“是,大嫂。” 然后,他又去祭拜了穆晗。 萧疏叶因他的周到用心而感动,对他道:“今日有天大的事都先放开,回去好好休息吧。” “是,小弟遵命。” 回到来吟阁,萧疏雨跟过来,亲手替他上了药。唐铭与百里芳菲出去了,屋里很安静。萧疏雨倒了茶递给他:“哥,我真高兴,我们总算可以不必相互猜疑了。” 他璀璨的星眸注视着顾清夜:“我曾经很心痛,我怕我们兄弟彼此伤害。可现在我不怕了,我知道你的心是向着我们的。就算你迫于无奈做出对我家不利的事,我也理解你。你身在朝堂,有许多的不得已吧?” 顾清夜却在神游。萧疏雨拿手指戳戳他:“哥,我跟你说话,你在想什么呢?” 顾清夜喃喃道:“公孙大叔应该还醉着,我过一会儿去找他。” “找他做什么?” “他是一个重要人证,我需要他的口供。你的案子现在毫无头绪,虽然有季鹰在,可他独木难支。此事,我必须要全盘考虑。” 萧疏雨沉吟道:“对付我家的是莫重楼,他是太后亲侄子,朝中权贵。哥,我不想你被我家连累了,等你任务完成,你便回京去吧。此事既然季鹰接手了,到时我去京中受审便是。” 顾清夜轻斥道:“胡说,我断不会让你受了委屈。你放心,我会与莫重楼周旋。纵然他权势滔天,我也相信,邪不胜正。” 萧疏雨忍不住抱了抱他:“哥,有你真好。” 晚一点,百里芳菲与唐铭都回来了。百里芳菲道:“何小林已经回来了,我们的联络线路又重新建了起来。你那封信送到陛下那儿,他并没有什么表示,只说等你回去复命。” 顾清夜总算放下心来,原来当时萧疏叶是诈自己的。这位兄长,真是手段高明,想必因闻松丢失了犯人而惩罚他,也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 唐铭道:“季神捕与杨统领仍住在夜来客栈,只是他们出去了,想必是去查案。他们留了封信给你。” 他拿出信来,顾清夜拆开,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子时正点,珠光宝器阁”。 第67章 珠光宝器 公孙羊醒来时已近黄昏了,他跳起来,拍拍脑袋,暗骂自己,第一天当萧府管家,自己就喝多了,太不像话。 刚刚出门,就见一名男仆端着茶具进院,笑着喊他:“公孙管家,你醒啦?” 公孙羊道:“是啊,是啊,两位夫人和家主有没有什么事找我?” “没有,没有,家主说,你在狱中受了许多苦,要好好调养身子,命我们不许打扰你。不过七少好像找你来着,我去禀报他,就说你醒了。哦,对了,小人叫潘兴,大家都叫我阿兴。我就住在你旁边这间小屋里,家主命我伺候你。” 公孙羊点点头:“家主真照顾我。” “公孙管家,晚上还是家宴,听说有喜事,大少夫人已经吩咐厨房准备了。” “喜事?什么喜事?” “我也不清楚,不过每个院子里都欢天喜地的,看来是天大的好事了。”阿兴道,“你刚醒来,怕是渴得厉害吧?先喝点茶,我去禀七少。” 公孙羊便回到房间里,独自喝茶。不一会儿,顾清夜与百里芳菲、唐铭来了。 “顾公子,怎么是你们?” 顾清夜道:“公孙大叔,您叫我小夜吧。” 公孙羊一愣,迷迷糊糊想起,自己喝了酒睡着的时候,好像有谁跟他说话……他一把抓住顾清夜的手臂,拍着他肩膀,激动地道:“你知道了,你知道了对不对?我好像跟谁说起你的事,记不清了。喝多了,喝多了。” 顾清夜微笑:“是唐铭。”唐铭在旁边笑得像只偷腥的狐狸。 公孙羊一掌拍在他肩上:“你小子真是个人精。啊,我明白了,晚上家宴,是为了你的事吧?” “嗯。” 公孙羊狂喜:“我就说嘛,疏叶和小七太迂腐了,早就该认你了。换作是你爹,才不会有那么多顾虑……” 唐铭在旁边咳了一声,公孙羊见顾清夜倏然收了笑容,顿时醒悟,有些尴尬地道:“呃,小夜,对不起啊,叔叔就是口无遮拦。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一定怪你爹……” 顾清夜摆手:“公孙大叔,我们别提他,好么?我们来找你,是有事请你帮忙。” “什么事?” “你无端受了那么多年牢狱之苦,一定想替自己洗刷冤情。如今小七被陷害,与你当年蒙冤恐出自同一人之手。我想请你把你的经历写下来,你愿意么?” “当然愿意!” “若有朝一日需要你进京作证,你也愿意么?” 公孙羊道:“这还用说么?为了萧家,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愿意啊,何况只是写份呈词,进京作证?” “好,那就有劳大叔了。” 公孙羊虽然号称“没正经”,但他只是生性不羁,本身很有才,落笔滔滔,很快就把一份呈词写完了。 顾清夜听唐铭讲过他的事,便随手递给百里芳菲看。百里芳菲看完,道:“台州巡防营统领吴兆良,如今在京畿营当首领,他是五年前调职的。而当时的台州知府叶仲贤,仕途不顺,五年前被贬到惠州黄冈当知县,原因不详。如今看来,时间那么巧合,定是跟莫重楼有关。” 顾清夜道:“吴唯从台州调公孙大叔的案子,而叶知府不配合,于是吴唯跳过他直接找了吴兆良,并且以毁掉公孙大叔武功这样的卑鄙手段。忤逆的被贬,而同流合污的升官。” “我正是这么想。”百里芳菲道。 “我们将公孙大叔的案卷、呈词都交给季神捕,请他调查吴兆良。”唐铭道。 “我的案卷?”公孙羊有些茫然。 百里芳菲道:“我从府衙架阁室将你的案卷偷出来了,你的案子本来就没结案,再没了案卷,你便是不存在的人了。” 公孙羊一脸惊艳,对顾清夜道:“小夜,你的弟妹都是些什么神仙?一个比一个机灵。百里姑娘为何对这些官员的仕途沉浮了如指掌?我简直怀疑她是史官。” 顾清夜莞尔道:“我家芳菲喜欢读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唐铭睨他一眼,令主,你脸皮有点厚吧?“我家芳菲”都叫出来了。 百里芳菲本来神色淡定,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我家芳菲,我家芳菲”,原来是傻蛋在旁边“浇油”,她顿时脸上飞红,跑过去拎着它的脖颈呵斥:“闭嘴!” 晚饭前,顾清夜将今晚的行动告诉萧疏叶、萧疏雨与生玉烟。 萧疏雨立刻道:“哥,我与你同去。” 顾清夜道:“你身负嫌疑,不能去。” 萧疏叶道:“季、杨两位大人已经冒险将你放了,你不能再让他们惹上嫌疑。” 玉生烟道:“我去。” 顾清夜道:“大嫂,你与大哥昨日刚成亲,这大喜之日,你可不宜犯险。放心,我会带上芳菲与唐铭的。” 萧疏叶道:“你多带几名影卫去。风驰中了毒镖,否则我也派他去。” “哥,你半夜要出去,那岂非不能饮酒了?”萧疏雨道。 “没事,我有办法。” 不出意外,顾清夜被大家灌了许多酒,他清明的眸子带了几分迷离,身上的气息极其温润,像上好的暖玉。这样子与萧疏雨站在一起,简直像孪生兄弟。 萧若竹打趣顾清夜:“小夜弟弟,什么时候跟芳菲妹子成亲啊?到时纵然我们不能去讨你的喜酒喝,你也要告诉我们哦,让我们送份薄礼,聊表心意。” 众人纷纷响应。百里芳菲红着脸,恨不得逃走。萧疏雨道:“嫂子,你还是早点与我哥成亲吧,你们不成亲,小弟我也不敢成哪。” 百里芳菲瞪他一眼,低声道:“你的心上人还在天上飞呢,有本事你找来让我瞧瞧,我马上跟你哥成亲。” 一语甫毕,发现身边很静,下一瞬,大家哄然大笑。 二夫人笑得打跌,指着萧疏雨道:“小七,这回你服了吧?你小嫂子可厉害着呢。” 百里芳菲窘迫难当,央求地唤道:“二夫人……” 二夫人道:“不对,你换个称呼。” 百里芳菲满脸通红,声音如蚊蝇似地冒出一句:“……二娘。” 这下所有人都要听她换称呼,百里芳菲只能一个个叫过去,结果,收到一堆见面礼。 宴散后,顾清夜去了温泉,萧疏雨紧跟着去了。 少顷,温泉里氤氲起一片雾气,淡淡的酒香随之散开,原来是顾清夜借助内力逼出了身体里的酒。 等他出来时,眸子已恢复了清明冷静。 午夜,珠光宝器阁。这座楼共有两重,前面临着街面,是个店铺,门口挂着灯笼。后面黑黢黢的,有楼,无灯。 十六的月亮本来很亮,可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云层后了。风起,远处有闷雷声传来。 等顾清夜到达这里时,雨已经落了下来。他并没有带百里芳菲和唐铭,他说人多容易被发现。 透过灯笼四周晕红的雨雾,他看清了门上“珠光宝器阁”五个字。不过片刻之间,豆大的雨点啪啪地砸下来,风呜呜地呼啸,在屋顶打旋。那两盏灯笼被死命拍打着,战栗不已,火熄了,四周一片黑暗。 他听见布谷鸟的鸣叫声,知道杨仪与季鹰已来。声音来自后头院落,他飞身掠起,穿透重雨,飞向声音的来处。 轰隆隆的雷声在天际炸响,闪电劈开夜幕,照出后面那栋楼,像一头巨兽,蛰伏在那儿,等待猎物经过,一举扑杀。 又一道闪电劈过,照出街对面屋顶伏着的人影。那人身上的衣衫已被湿透,雨水蜿蜒地从他脸上流下来,一双眼睛亮如寒星。 他是萧疏雨。他不想顾清夜一个人来冒险,尽管顾清夜阻止了他,他仍然悄悄跟来了。 身边突然有人袭来,他警觉地拔剑,来人喝道:“是我。” 萧疏雨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哥,怎么是你?” 萧疏叶道:“我怕莫重楼设下陷阱。” 三条人影落在珠光宝器阁的后楼前,顾清夜在如瀑的雨声中问道:“杨大哥,季兄,你们有查到什么么?” 季鹰道:“回头去我们客栈说,先查这里。” “你们怀疑被劫的珠宝仍在这里?” “是。”季鹰道。 “整栋楼里没有一个活人,这太奇怪了。”杨仪道,“这么大一个珠宝店,难道不该严密守卫?” “嗒”的一声,顾清夜已打开门上的锁:“打烊后,珠宝应该被收进后宅,这里定有机关防护,否则不会没人。” 季鹰点起火折子,三人踏进堂内。一股阴冷的气息迎面袭来,三人被雨湿透的身子打了个寒战。 火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季鹰拿手护着,举起来照了照。 猛然对上一张惨白的脸,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挥掌,触手如败革,那“人”被击飞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杨仪与顾清夜也是一惊,细看时,那竟是个人偶。 这时候他们已看清屋内情形,屋子纵深很广,北面靠墙摆着一张桌案,案后供着一个黄灿灿的关公像,足有真人那么高。案边也站着一个人偶。 偏左方摆着桌椅,桌上有茶具、有烛台。 这里完全像个关公庙。只除却关公头顶的墙上有四个大字:珠光宝器。 有楼梯通往楼上,杨仪道:“我上去看看。”点了火折子上去了。季鹰点燃桌上的蜡烛,仔细打量着四周,道:“这里怎么鬼气森森?一个珠宝店的后宅竟是这副样子?” 顾清夜道:“梁有光在店里摆两个人偶做什么?难道他学扶桑人,用人偶镇宅辟邪?”转念一想,“我明白了,梁有光与莫重楼交好,而莫重楼与扶桑人有关系。梁有光可能学了扶桑人这种习俗。” 他们观察了片刻,杨仪便从楼上下来了:“楼上是卧房,想是店铺里掌柜和伙计住的,但没人。” 季鹰盯着那关公像,道:“上面没什么,那就是密室了,我们找找机关。” 他飞身掠上桌案,在关公像身上上上下下查了一遍,摇摇头。 杨仪便用手在墙上一寸寸地摸索、敲击,想看看有没有空声。 顾清夜皱眉思索着,他从进到这家店开始,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一抬头,又看到墙上“珠光宝器”四个字。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为何不是“珠光宝气”,而是“珠光宝器”?这器在哪里? 他腾身而起,越过关公像,伸出食指,戳在器字的一点上。 只听一阵低低的隆隆声从地下传来,关公像前桌案下的地面缓缓裂开,露出一个洞口。 “下面是密室!”杨仪喜道。 “我们下去看看。”季鹰道。 “小心安全。”顾清夜道。他拿起蜡烛,举着走下地道。杨仪与季鹰紧跟在他身后。 最后一抹光亮消失的瞬间,那关公像的眼睛忽然转动了一下,眼里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洞口轰然关上,严丝合缝。 第68章 惊心动魄 地道四壁都用青砖修砌,烛光所及之处,见墙壁与地面都极干净,显见是常有人打扫料理。 两边壁上镶着烛台,还有残余的蜡烛,顾清夜便将它们点燃了,地道里亮了一些。 季鹰伸手摸摸壁砖,道:“这砖上抹了铜油,有防潮作用,看来地道确实为储藏珠宝之用,我们去找那间藏宝室。” 地道由窄变宽,转个弯,前面赫然有一间石室,门口立着两个人偶,身子微微佝偻着,视线下垂,一副卑微的模样。每人脸上都带着一道刀疤,从额头到嘴角,斜斜划过整张脸。在幽暗的灯光下看来,甚是恐怖。 季鹰皱眉道:“又是人偶!弄这种鬼东西,可以防贼么?” 他挥起手掌,两道掌风直击人偶。 “季兄!”顾清夜大喊一声,“小心有诈!” 就在人偶被击飞的瞬间,数十道暗器从人偶身上射出来,像漫天飞雨,将三人罩住! 顾清夜旋风般挡在季鹰面前,他一手还执着蜡烛,一手挥剑如风,去击挡密集的暗器。百忙中以巧妙的手法抛出蜡烛,堪堪点燃石室门口的烛台。 杨仪也同样出了手。 被击飞的暗器有的掉落,有的撞上四周石壁,火花四溅。 顾清夜蓦然一惊:“不好,快看!” 杨、季两人回头,只见被暗器击中的石壁竟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有什么东西汩汩地从里面涌出来,那口子就像一个水槽。 “是火油!”杨仪叫道。 火油像洪水决堤似的,刹那间蔓延到地上,流到三人脚边,速度快得惊人。 “噗”“噗”,两支火箭从暗处射来,地上的火油瞬间被点燃。几乎就在同时,四面的石壁上全部裂开口子,滚滚的火油流到地上,烈焰腾空而起,将三人团团围困。 若非三人在外面淋了一场雨,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湿透,此刻早已被烧着。 顾清夜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前面那扇石门,喊道:“快进来!” 杨仪最后一个进去,迅速关上石门,那一瞬间,一团火焰向他扑来,几乎烧着他的眉毛。 当石门隔绝外面的火焰,杨仪竟觉得背上出了一层冷汗。顾清夜、季鹰的脸色也不那么淡定。 他们早已猜到这地道里有机关,可没想到会有如此凶险、严密的机关设计。还有那些火箭,究竟是人为还是机关,他们竟来不及分辨清楚。 当他们定下神来,眼前豁然一亮,这间屋子被装饰得金碧辉煌,墙上绘着凤凰、麒麟等祥瑞,还有仙女、云彩,所有器物都发出金灿灿的光。 靠墙摆着一排长条石凳,石凳上都是檀木箱子,用铜锁锁着。 顾清夜就近打开一个箱子,里面都是珠宝。 季鹰道:“莫重楼说寿礼箱底上都烙着‘莫’字,我们找找!” 他们分开行动,沿三面墙壁一只只箱子找过去。 “这里有,没锁!”杨仪喊道。 顾清夜一抬头,见杨仪伸手去开箱子,他心里猛然一悸,像是某种本能的直觉:“杨大哥,闪开!” 杨仪的手已抬起箱盖,在听到顾清夜的喊声时,他的手倏地放下,身形疾退。 只听“轰”的一声,那箱子竟然自动炸开了。 火光中,杨仪的身子像断线风筝似地倒飞出去。箱子碎成千万片,乱屑纷飞,旁边的几个箱子也被波及,炸得漫天。一股硫磺味在空气中散开。 炸飞的碎物中,全是瓷片、木屑,没有一粒珠宝。 “杨大哥!”顾清夜顶着那股巨大的冲击力,飞身扑过去,接住杨仪的身子。他闻到浓浓的血腥味。 杨仪鲜血披面,衣服前襟已经一片血污,有皮肉烧焦的味道从破碎的衣衫里发出来。鲜血流进他一只左眼,他艰难地眨着眼睛,顾清夜心口剧痛,忙用袖子去替他擦拭血迹。 “杨大哥,你还好么?”声音已经颤抖了。 “我……”杨仪努力撑开一个笑容,“我死不了。傻小子,别担心……”一语未了,人已昏厥过去。 季鹰狠狠握拳:“这炸-药竟能触动机关自动引爆,怎么可能!” “是扶桑人,我被炸过。只是仍然低估了他们,没想到他们的火-药如此精妙。”顾清夜抱起杨仪,“我们中了圈套,快出去,救杨大哥要紧!” 季鹰伸手去开石门,触手滚烫,他心一沉:“外面烧得很厉害,这石门都已经滚烫了,我们恐怕出不去。” 地道上方,一簇火苗腾起,照出一张脸,一张人偶的脸。他就是站在香案旁边那个人偶,那个无人注意的人偶。他点燃了香案上的蜡烛,那香案已被顾清夜他们抬到一旁,可是现在下面的洞口密闭着。 一阵裂帛声,那人偶像蜕了壳的知了一般,露出本来面目——一个身材纤细矮小的人,仿若孩童。 然后,他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发出嘎嘎的响声,刚才的孩童片刻间变成了一个高大的男子。 他眼里闪过一道精光,回眸对“关公”道:“他们着了道了,我们在此守株待兔。”他说的是中原话,可发音很奇怪,不像本土人。 “关公”身上也发出一阵嘎嘣嘎嘣的声音,土块裂开、掉落,灰尘四飞,然后,出现一名黑衣黑裤、身材精悍的男人。 他施施然从神龛里下来,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抹了把脸,道:“简直憋死我了。”吞下几口水,又道,“他们出不来,我们等着去收尸就好。” 一道霹雳从屋顶砸下来,炸在门口地上,“关公”与“人偶”吓得一抖,感觉自己被击中了一样。 恍惚觉得那电光未歇,又是一闪。 不,不是电光,是剑光。 两道雪亮的剑光,穿透雨幕,穿透黑夜,眨眼到跟前。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感到头顶一凉,身上几处大穴被点住,两条人影带着满身雨水、满身煞气,就在身边。 漆黑的眼眸像剑光一样照得人心寒。 “喀嚓”一声,两人动作一致,将“关公”与“人偶”的下巴拧脱臼。 萧疏雨拿来蜡烛,凑近“人偶”的嘴,照进口腔,阴森森地道:“牙齿里有没有藏毒药?想不想死?不想死的摇头,否则,我把你们牙齿一颗颗打下来,让你们连毒药一起吞下去。” “人偶”疼得脸色煞白,额头上有冷汗冒出来,拼命摇头。 “咯”的一声,萧疏雨将它的下巴归位。萧疏叶也如法炮制。 萧疏雨将剑架在“人偶”脖子上,喝问道:“他们是不是落入陷阱了?机关在哪里?” “人偶”咬紧牙关,不说话。萧疏雨手下稍稍用力,“人偶”脖子上就流下一条殷红的血迹。 萧疏叶淡淡道:“何必逼问他们?机关肯定在墙里。他们浑身湿透,触摸机关的地方必有水渍洇下来,你去查看一下。” “人偶”闻言,不由自主地扭头看向那个“器”字。 萧疏叶了然,飞身掠起,用剑柄触到那个点上。只听一阵机关转动声,地上裂开一个洞口。 “关公”狠狠瞪了“人偶”一眼,“人偶”的面色愈发苍白。 萧疏雨正想下去,萧疏叶喝道:“且慢!”他抓起“关公”,往地底下抛去。 “人偶”悚然变色,脸上的肌肉突突颤抖。 就听地底下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是什么?”萧疏叶厉声喝问,“不说,我将你也扔下去。” “人偶”颤声道:“下面有……有火油,已经是一片火海……他们若出石屋,必死无疑。” 萧疏雨大怒:“好狠毒!是不是莫重楼叫你们这么做?!” 萧疏叶道:“回头再逼问他,先救人要紧。” 他像一只苍鹰般腾身飞起,一跃冲天,双掌连击,只听轰然巨响,楼上地板洞开,底下正是地道的入口位置。 萧疏雨也随之飞起,兄弟俩双剑并举,剑掌同出,只听轰轰几声,屋顶被掀开,仿佛天缺一口,雨水从漏洞里狂注下来。 “走,去地道!”萧疏叶大喊一声,身形疾坠,底下那被点住穴道的“人偶”呆若木鸡,怔怔地看着两兄弟这毁天灭地般的“暴力”。 雨水从入口注进地道,萧疏叶提起内力,冲底下大吼一声:“小夜,莫慌,我们来了!” 藏宝室里的顾清夜与季鹰正想冒险闯出火海,就听外面传来一声惨叫,季鹰道:“有人来了!小夜,是你带的帮手?” 顾清夜道:“没有。” 萧疏叶叫他多带几名影卫,可他暂时不想让季鹰、杨仪知道自己已经认亲,也不想让他们认为自己把一切行动都泄露给萧家,所以选择了单独行动。 然后,他们听见地面上传来轰隆的声响,像是房屋倒塌的声音。 顾清夜将石门推开一条缝,他听见地道里传来流水声,以及“呲呲”声。 “有水涌进来了,火被浇熄了!”他大喜过望。 然后便听见萧疏叶清朗的声音响彻地道,这一瞬间,顾清夜只觉得心口一热,眼窝也有些发热了。 “是萧疏叶?”季鹰问。 “你怎么知道?” “这气势,只有他有。”季鹰微微一笑,然后回味似地道,“小夜?你几时与他如此亲密了?” 顾清夜讨饶似地道:“季兄,回头再说好么?我们先出去。我怕杨大哥有危险。” 杨仪的气息已经非常微弱了。 “小夜!” “哥!” 两个声音从地道口传来,紧接着人奔了进来,脚下趟着水,还有未烧尽的火油。 四道目光相遇,没有狼狈,只有温暖。 “抱歉,季神捕。”萧疏叶道。 “为什么?”季鹰问。 “我擅自跟着小夜来,还杀了人。” 季鹰道:“你杀人了?他不是被火烧死的么?自食恶果而已。” 萧疏叶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看见顾清夜手中抱着的杨仪:“杨大人受伤了?” “是,里面有火-药,他被炸伤了。” 萧疏叶道:“季大人,若不嫌弃,便请到舍下吧。我请我好友阎星堂过来替杨大人救治,他这样子,怕是耽误不得了。” “好。” “我去!”萧疏雨自动请缨。 “好。”萧疏叶道。 他们出地道,重新点上机关,将洞口封闭。季鹰拎起那个“人偶”,大家一起离开“珠光宝器”阁。 第69章 惺惺相惜 阎星堂半夜三更被叫醒,胡乱披上外袍便跑出来,嘴里一连串埋怨:“我的小祖宗,这会儿是半夜,不,是下半夜,哥睡得正香呢,你扰人好梦。怎么了?谁病了?咦,等等,你不是被衙门里的人带走了么?” 萧疏雨哭笑不得:“星堂哥,你先醒醒再说话。” 阎星堂眨眨眼:“我醒了。” 萧疏雨道:“京城里来了两位大人,一位大内侍卫统领杨仪,一位京城名捕季鹰,他们接了案子,把我暂时放了。今晚他们去探‘珠光宝器阁’,在地道里杨仪受了伤。此刻去我家了,伤势比较重,是火-药炸的,你赶紧去帮他看看,再晚恐怕就悬了。” 阎星堂瞪他一眼:“你这浑小子,求人也没个好态度!” 萧疏雨赶紧赔笑:“是是是,星堂哥,劳您老人家跑一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阎星堂伸手敲了他一个爆栗,骂道:“贫嘴!”可手下丝毫没耽搁,迅速带好药箱、雨具出门了。 季鹰、杨仪都已经在客房安顿下来。雨小了,淅淅沥沥地从屋檐上落下来,夜已深,除了巡逻的侍卫,家里的丫鬟仆人全都在黑甜乡里睡得正熟。 萧疏叶亲自提了热水进来,见顾清夜守在院门口,一手撑伞,一手拎灯笼。 “小夜,你怎么不进去?” “我……”顾清夜垂眸,涩声道,“小弟在等阎大夫来。” 萧疏叶看他一眼:“小夜,你在自责,觉得愧对杨大人,是不是?” “是,他们是来帮我的,为我犯险、受伤……” “不是,他们是在帮我们家,帮我们家洗脱嫌疑、查清案件。”黑暗中看不清萧疏叶的眼神,可他的语气加重了,“所以这不是你的责任。我问你,你来告诉我晚间的行动时,我叮咛过你什么,而你又答应了我什么?” 顾清夜听出兄长有责备的意思,嗫嚅道:“大哥……” 萧疏叶道:“你说你会带唐铭与芳菲姑娘,可你没有;我叫你多带几名影卫去,你还是没有。你跟我撒谎倒也罢了,可这是性命攸关的事,你竟然以身犯险。你难道不知道莫重楼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我思虑不周,是我太过冒险,大哥责备得是。”顾清夜低下头,“我只是没想到莫重楼如此丧心病狂,连季、杨两位大哥他都要算计。他故意设了个空局,若是我们死在地道里,那也是私闯珠光宝器阁,误触藏宝室机关,死得不明不白,谁也无法证明是他下的手。这回,我们输了一招。” “没有输。”萧疏叶道,“我们还抓到了那个扶桑人。”他拍拍顾清夜的肩,“别自责了,我知道,你不带影卫,是不想让季、杨两位大人知道,你已将今晚行动告诉我们。毕竟如今萧家身负嫌疑,你若与我们站在一条阵线上,便无法替我们作证。”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其实,是我的错,我私心里,仍希望你能与两位大人一起,查明真相,还我们一个清白。我不想被莫重楼那个小人得逞了。可是我没有顾及你的身份,若是陛下因此疑你不忠……” 顾清夜一把抓住他的手,激动地道:“大哥说哪里话?大哥光明磊落,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即便大哥不是我大哥,萧家人不是我亲人,我也会站在你们这边,向陛下进言。纵然陛下罚我贬我,甚至杀我,我也无怨无悔!” “小夜。”萧疏叶唤了一声。不知是不是顾清夜的错觉,他似乎看到萧疏叶眼里有两点晶莹的东西。 “走吧,我们进去。”萧疏叶道。 他们转身,看到走廊那头站着一个人影,是季鹰。因为雨声,两人都没注意到他的到来。 “季大人?”萧疏叶微微一惊。 季鹰不等他问,自己答道:“我刚来,不过听到小夜说你是他大哥。所以,小夜,你不给我解释一下么?” “季兄,我并没有半点徇私之意。”顾清夜连忙分辩。 季鹰笑骂道:“傻小子,你没徇私,我与杨仪可徇私了。否则,我们怎会把你与萧七少放了?” 萧疏叶与顾清夜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缓了神色。 “我虽与季大人初次谋面,却闻名已久,如今相识,当真三生有幸。”萧疏叶走过去,看着季鹰,眼里满满的惺惺相惜。 “有何幸?” “幸在证实季大人便是我心目中的模样:真性情、真汉子。”萧疏叶微笑,“若能再同饮几杯,那便是幸上加幸了。” “几杯?萧大侠未免太小气了。”季鹰调侃道,“我们日后要同饮千杯。若萧大侠不弃,便像小夜一样,叫我一声季兄吧。” 萧疏叶拱手道:“那请季兄唤小弟疏叶吧。” “好,好。”季鹰爽快地道。 阎星堂跟着萧疏雨,火急火燎地赶到萧家,雨恰好停了。阎星堂替杨仪检查完伤势,紧蹙眉头,神情凝重。顾清夜紧张地问道:“阎大夫,他怎样?” 阎星堂淡淡地看他一眼:“你上回被炸得血肉模糊,是项天歌给你治的,你恢复得很好吧?” 顾清夜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个:“是啊。” “我有没有告诉你,项天歌算是我的师弟?” “是,你说过。” “所以,我若治不好这位统领大人,岂不是很没面子?” “……”顾清夜觉得自家很正经的大哥交了个很不正经的朋友。 萧疏雨道:“星堂哥,那能一样么?我哥……我清夜哥伤的是背,杨大人伤的是胸和头……” 阎星堂横他一眼:“你留下给我打下手,疏叶、清夜,还有这位……季大人吧?你们忙你们的去。” 顾清夜道:“我留下吧,小七身上湿透了,去沐浴更衣吧。” 阎星堂道:“小七皮糙肉厚,没事。” 萧疏雨愤愤道:“星堂哥,我怎么得罪你了?” 萧疏叶忍俊不禁:“好了,小七,你去换衣服,让小夜留下吧,他若不亲眼看见杨大人平安,会忧心不已。我与季兄去审那扶桑人。” 阎星堂嘴里不停,手下也不停,把杨仪的上衣剪成碎片,开始清理伤口。 萧疏叶与季鹰出去。萧疏雨对顾清夜道:“哥,你先忙着,我一会儿就过来帮你。” 阎星堂听到他这声“哥”,向他挑了挑眉,意思是“挑明了?”萧疏雨点点头,转身跑了。 顾清夜本来心情沉重,可被他们插科打诨了一番,不觉轻松了一些。 “人偶”扶桑人像只落汤鸡一样蜷缩在萧疏叶书房的角落里,一名巡逻侍卫过来,将他拎到萧疏叶与季鹰面前。 季鹰沉着脸。萧疏叶发现,他沉下脸的时候,面部线条便显出几分凌厉来,活脱脱一位铁血神捕。 “你是扶桑的忍者?”季鹰一开口就让那“人偶”大吃一惊,“我听说扶桑的忍术又叫隐术,包括伪装、逃跑、隐藏、格斗、医术和爆破,极为了得。如今见到你,我才知道此言非虚。你竟然能藏在一个矮小的人偶里,这本事倒与我们的缩骨功相似。” “人偶”没想到这面目冷厉的男子竟然表扬了他,心里多少有些得意,眼神便闪烁起来。 萧疏叶淡淡地接口道:“我想,你虽然善于藏匿,但一定不善于格杀,否则,上回莫重楼派伊藤组的人来暗杀我时,就应该派你了。所以,你在伊藤组应该只属于二三流角色。” 从这“人偶”在珠光宝器阁的表现来看,他定力不足,容易被引诱而做出不当反应。所以萧疏叶用了这招激将法。 “人偶”果然上当了,大怒道:“不是的!我只是因为出身差了点,他们就瞧不起我。王爷也不肯重用我!”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顿时面如死灰。 季鹰向萧疏叶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对“人偶”道:“英雄不论出身,没想到你们扶桑人也有这种世俗观念。不过,既然他们那么看重出身,应该是比较注重尊严的,为何要去当金陵王的奴才?” “没有!不是的,我们不是奴才!”“人偶”争辩道,“我们……”他额头开始流下冷汗,样子十分纠结。 “你们曾经很强大,是不是?那时候你们与金陵王只是合作关系,替他搞走私,顺便在我们沿海地区烧杀抢掠,对不对?”萧疏叶道。 “人偶”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 季鹰知道萧疏叶问对了,便适时接上一句:“可是后来,你们伊藤组落魄了吧?否则为何隔了这么些年,又来附庸金陵王?” “人偶”挣扎一般闭了闭眼:“我不会招什么的!”语气却并没有那么坚定。 季鹰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你已经招了很多,其它的不用说,我们也猜到了。你们伊藤组受了重创,一蹶不振,或者在本国遭遇强大的对手,被打压得抬不起头来。然后时隔五六年,你们又来到虞国,卖身给金陵王,做他的死士……” “不是!”“人偶”几乎羞愤难当,大吼道,“我们替他卖命,但没卖身,我们不是奴才,是下属!” 季鹰与萧疏叶相视一眼,萧疏叶道:“我相信,你们扶桑人是有骨气的。金陵王有权有势,又有谋略,你们辅佐他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人偶”的脸色好看了些。 萧疏叶又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但还没有真正施展开来。你如此年轻,若是活着,还有远大的前途。我想,你并不甘心死吧?” “人偶”低下头,但微微颤动的手指泄露了他波动的心绪。 萧疏叶道:“这位季大人是京城名捕,隶属刑部。这案子将由刑部审理,你若实话实说,他定会网开一面。” “人偶”慢慢抬头,看着季鹰,脸色苍白,嘴唇轻轻蠕动了两下。 季鹰道:“是不是莫重楼唯恐我们查到珠光宝器阁去,故意在那儿布了一个局,想杀死我们?” “人偶”怔忡了片刻,终于道:“那些机关本来就有的,只是今天才启用。我们并不知道是什么人闯进来,只知道奉命行事。若是你们没有触动机关,我们就在外面启动。” 第70章 群策群力 清晨,早起的雀鸟开始呼朋唤友、喁喁细语、翘首欢歌。傻蛋醒来,第一时间发现顾清夜没在房里,它大叫:“唐唐!唐唐!” 唐铭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他在来吟阁,与顾清夜一间屋。 “公子,没回来!”傻蛋愤怒地指责唐铭,“睡死!猪!” 唐铭“啪”一巴掌拍过去,斥道:“没良心的小东西,我救你时你嘴巴甜得像吃了蜜似的,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 傻蛋觉得理亏,讪讪地缩了缩脑袋。 唐铭飞速穿衣洗漱,跑到萧疏雨屋里,正遇上姚白:“姚白,七少呢?” 傻蛋已先一步飞进萧疏雨卧室看:“没人,没人!” 姚青从外面进来,道:“少爷在客房呢,昨晚杨大人受了伤,少爷和夜少爷在客房里坐了半夜。” “杨统领受伤了?”唐铭惊道,“快带我去!” 姚青看他一眼,调侃道:“你不是夜少爷的兄弟么?他去赴汤蹈火,你却一个人睡大觉,恁的托大?” 唐铭“切”一声:“你们还是萧七少的侍卫呢,连自家少爷的行踪都不知道,失职。” 他性格跳脱,跟谁都处得来,府里人都很喜欢他。 客房里,杨仪感觉到阳光的光影投在他脸上,像有羽毛在轻轻撩拨他的睫毛,他的眼珠微微转动着,一点点睁开眼睛。 疼,灼痛。他下意识地皱紧眉头,一声闷哼从鼻孔里溢了出来。 “杨大哥!”顾清夜跳起来,一步冲到他床前。 “杨大人!”萧疏雨也唤。 “这儿……?” “这是我家。”萧疏雨道,“昨晚我与大哥担心你们的安危,也赶到珠光宝器阁去了,将你救回来,请阎星堂阎大夫来替你医治。他用了麻沸散,你没感觉到疼痛吧?” “原来如此。”杨仪道,“谢谢。” 他对上顾清夜的眼睛,看到他满脸的紧张与关切,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我就说嘛,我死不了。你这堂堂……”想说堂堂乌夜台令主,蓦然意识到萧疏雨在,连忙改口,“你这堂堂男子汉,怎么像小姑娘似的脆弱?” 他声音沙哑得不像话。顾清夜连忙倒了茶水来给他润口:“杨大哥,都怪我大意,害你受伤。” 季鹰过来,一掌拍在顾清夜肩上:“好了,小夜,没内伤,也没影响到他这副尊容,我们杨统领伤好后依旧英姿飒爽,好汉一条。再说了,为兄弟两肋插刀,这天经地义。你就别多愁善感了。” 顾清夜默默看他一眼:我多愁善感? 季鹰嘴角挑起一个酷酷的弧度。 杨仪苦笑着瞅瞅季鹰,这家伙那张嘴,最会拿他打趣。 这时候萧疏叶进来了:“杨大人,你醒了?感觉如何?” 杨仪道:“没事,我虽谈不上身经百战,但受个伤不在话下。萧大侠不必担心。” 门口出现一个窈窕的身影,是玉生烟,她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药罐和瓷碗。 “大嫂。”顾清夜与萧疏雨同时唤了声。杨仪微微一愣,随即对上季鹰递过来的一个眼神:待会儿跟你说。 玉生烟道:“我一早起来煎了药,正好杨大人醒了,先服药吧。” 杨仪道:“怎敢劳驾萧夫人亲自煎药?杨某惭愧。” 季鹰道:“我可是与疏叶兄弟相称了,你就别这么生分了。” 杨仪又是一愣,自己昏迷的过程中发生了多少事? 季鹰向玉生烟拱了拱手:“上回见面还是玉老板,如今我便托大叫声弟妹了。” 玉生烟洒脱一笑:“季兄还记得玉玲珑?” 季鹰道:“我见过的大善人、大恶人都不会忘,趣人妙人更不会忘,弟妹你便是后者。” 萧疏叶也忍不住微笑:“季兄你自己便是妙人。” 杨仪发现顾清夜脸上挂着温润的笑容,看向萧疏叶的眼神不像下属看上司,倒像弟弟看兄长,联想到方才听顾清夜叫玉生烟“大嫂”,他震惊地想到一个可能…… “小夜,你与萧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就是在执行陛下的任务啊。” “没有投入自己的感情?” 前夜的对话还历历在耳,如今可真是不幸……他接过萧疏雨递过来的药碗,一口气喝掉,虚脱般倒回枕上。 萧疏叶见此情景,道:“杨大人还需要休息,烟妹、小七,我们先出去。季兄、杨大人,小夜,我稍后命人送热水与早餐来。”他知道,杨仪有许多事情要问。 他们出去时正遇到唐铭过来探望,萧疏雨把姚青、姚白叫走了,让唐铭进去。 杨仪盯着顾清夜,肃容道:“小夜,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唐铭正好遇见这严肃的时候,悄悄溜到顾清夜身边。 季鹰抱臂站在杨仪床前,睨着他道:“你这么凶干嘛?小夜就是萧家的孩子,萧骋远的儿子。只不过他自己也才刚知道而已,你是不是要责怪他隐瞒真相?他不告诉你是对的,一说准挨你的骂!而且他也没时间说。反正不管你怎么想,我觉得萧家人不错,萧疏叶是个真正的君子。还有,别忘了你的命是萧家兄弟救的哦,你欠人家的!” 这时候百里芳菲也来了,听见季鹰的话,就知道事情都“败露”了,她看顾清夜一眼,顾清夜神情坦荡,并无愧疚之色。 杨仪伸手指了指他们,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以为我不讲道理么?我只是想知道真相,然后好考虑对策。之前我不是把萧七少与小夜都放了么?还帮着一起查案。”他瞪着季鹰,连季兄都省了,“你这家伙不过一夜就投向萧家了,我至少还是中立的……” 季鹰笑道:“好了,好了,你别气。我们昨晚抓了个守在珠光宝器阁的扶桑人,问出了许多真相。我如今知道莫重楼那厮坏事做绝,还设计对付我们。难不成你还想帮着他不成?” 杨仪闭了闭眼,道:“我是陛下的侍卫统领,心里只知道忠于陛下。如今,算是上了你们的贼船,下不来了……” 顾清夜道:“那我还是乌夜台令主呢。” 杨仪横他一眼:“你早已偏心了。” 顾清夜道:“我并不是偏心,而是偏向道义。我在萧家,亲身经历了许多事。贵为郡王者,食君之禄,尽享荣华,却以权谋私,做尽杀人与非法的勾当;而我大哥,一个江湖人,却忧国忧民,宅心仁厚,这是叫我真正佩服的地方。即使在我还不知道自己身世时,我也已经悄悄倾向于他了,这无关身份。” 杨仪默然片刻,道:“我知道。但是,这武林大会……” 顾清夜道:“大哥叫我做我想做的事。” 杨仪肃然起敬:“萧大侠他果然够义气。” 季鹰道:“所以,我们只要查清案子,扳倒莫重楼就行了。” 百里芳菲道:“我这里有公孙羊的案卷和他亲笔所写的呈词,季神捕,请收下,将来作为佐证。” 她拿出东西交给季鹰。季鹰道:“哪来的?” 百里芳菲道:“我偷的,人也偷出来了,在萧府呢,回京时可以直接带他走。” 季鹰嘴角抽了抽:“谁的主意?” 顾清夜道:“我。” 季鹰道:“你就不怕莫重楼发现人丢了?” 顾清夜道:“公孙羊在牢里待了六年,吴唯早将他淡忘了,牢里狱卒也俱是怕事之人,我们当时闹了那么大的动静,第二日也没见吴唯与莫重楼有反应,可见他们并未上报。所以我才想到这招,到时出其不意,可以将公孙羊当作人证。还有当年的台州巡防营统领、如今的京畿营首领吴兆良,当年的台州知府、如今的黄冈知县叶仲贤,都可请到刑部作证。” 季鹰点头:“小夜,你想得周到。” 顾清夜问:“你们昨天白日里查案查得如何?” 季鹰道:“我们在虎踞冈下遇见一名猎户,叫贺老六,他远远地瞧见了那批劫珠宝的强盗,那些人个个黑巾蒙面、青巾包头,身形矫健,腿脚利索,下盘很稳,贺老六自己是猎户,所以一眼就看出他们是惯走山路的类型。” 顾清夜心中一动:“如此说来,莫重楼并非监守自盗,而是确实策划了这么一出抢劫的戏码,出手之人定是山匪。只是不知风无邪将寿礼的出行时间、路线卖给了谁。无论是谁,莫重楼都会在他们逃回山寨的路上重新将寿礼抢回来。” “是的。”杨仪道,“所以我们怀疑寿礼又回到了珠光宝器阁,故昨晚才叫你一起去查探。” 顾清夜思索着道:“可惜昨夜一场大雨,必定已将痕迹冲掉,否则,我叫萧家侍卫沿虎踞冈四个方向向外搜索,定能找到打斗与车辙的痕迹。” 百里芳菲道:“令主觉得,当初在光阴客栈那些来‘买货’的人当中,风无邪最看重谁?” 顾清夜道:“连云十八寨总瓢把子石震宇。” 百里芳菲道:“正是。连云十八寨人多势众,肯花钱、肯冒险。我若是莫重楼,便让石震宇劫了那批寿礼,然后中途再将它劫回来。当然,更高明的话,可以扮作他们自己人,让石震宇误认为内讧,黑吃黑。” 季鹰眼前一亮道:“百里姑娘真聪明,你在乌夜台太可惜了,不如来跟我一起当捕快吧。” 顾清夜道:“不行,她是我的人!” 唐铭“噗嗤”一声笑出来。 季鹰道:“连云十八寨离扬州甚远,恐怕寿礼此刻还在路上。我立刻出发,沿路去追查。” 扬州城北门,少林恒远大师带着他师弟恒空,弟子弥生、弥乐风尘仆仆地走来,两名年轻弟子擦拭着额头汗水,看着城楼上的扬州城三个字,道:“师父,我们终于到了。” 他们进城,踏上街道,见一群小孩在路边蹦蹦跳跳地唱歌:“恒远亡,萧家昌,江湖顷刻风波狂……” 恒空勃然变色:“师兄,你听见了么?” 第71章 其心可诛 扬州城里街道繁华,行人络绎不绝,时不时有三五成群的江湖人经过。街头小贩、城中商家皆知明日便是武林大会,纷纷想要趁这几日大赚一笔,因此吆喝得更加起劲。 恒远大师举目四望,见前面不远处有个茶摊,他对恒空道:“我们去那儿歇歇脚,喝口茶,再去天明寺吧。” 天明寺离归雁山庄很近,以他们的脚程,不消半个时辰就能从天明寺走到归雁山庄。因天明寺住持池台与恒远大师交情莫逆,每回少林弟子到扬州来,都会留宿在天明寺。 他们朝茶摊走,恒远给弥乐递了个眼色。 弥乐是恒远最小的弟子,十八岁,因为长着一张面团一样可爱的脸,一笑两酒窝,眼睛弯弯的,特别讨人喜欢,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一点。 弥乐很聪明,只要师父一个眼神,他就懂了。他往身上摸了摸,摸到自己带的果干,少林寺特制。他走到那群孩子身边,掏出果干,笑容可掬道:“很甜哦,要不要吃?”先撕下一小片塞到自己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孩子们瞪圆了眼,眼馋得紧。弥乐拿果干扬了扬:“告诉我,方才的歌是谁教你们唱的?说了,我便请你们吃。” 弥生远远地看着,心里暗道,自家小师弟真不像和尚。 打头的小孩道:“我们也是听别人唱的,没人教我们。” 弥乐“哦”了声,摸摸小孩的脑袋:“这歌不吉利,别唱了,唱多了,晚上招小鬼哦。”说罢,将果干塞到小孩手里,在几个孩子瞠目结舌的表情里,转身走了。 宴阳楼是城里著名的一家小吃店,从早点到夜宵,这里应有尽有,所以从卯时起店里就开始忙碌,一直到晚上戌时才打烊。 辰时末,泰山派首徒郭毅与他的师弟潘华正在楼里喝茶吃面,店里几乎满座,空气中充满人间烟火气。 “昨晚那个雨下得,简直像天漏了似的。”旁边一桌上有几个食客聊得正欢。 “可不是,那电就像挨着床沿打下来的,吓得我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你们听说了么?珠光宝器阁后头那栋楼被雷击穿了楼顶,好大一个窟窿。” “不是雷击的吧?哪有雷威力这么大,击穿楼顶不算,还把第二层的地板都击穿了?” “可官府的人从里面抬出两具尸体,都烧焦了,不是被雷劈的,又是什么?” “你是说,那道雷从屋顶劈下来,劈穿二楼地板,还把底下两人给劈死了?” “看情形是这么回事。” 众人倒吸口冷气。郭毅与潘华面面相觑,郭毅回头看那提起话头的人:“大爷,您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那老人道:“我就住在珠光宝器阁对面不远的巷子里,一早就听到消息了,许多人去看呢。可是官府的人拦在店铺前面,不让我们进去看。我们就看到两具烧焦的尸体被抬出来,乌黑一团,面目全非,看着十分瘆人!” 郭毅道:“原来如此,看来这珠光宝器阁不吉利啊。” 老人神秘兮兮地道:“昨天早上官府审了金陵王寿礼失窃案,不是说寿礼是被萧家七少劫的么?那珠宝据说全是从珠光宝器阁出去的。可萧家人是什么样,我们扬州城哪个人不晓得?人都说萧七少是被栽赃的,梁有光与金陵王怕是心里有鬼。你瞧,珠光宝器阁昨晚遭雷劈了,不是天谴么?” 旁边几桌的人也被吸引了,纷纷附和,越聊越起劲,越说越神。 郭毅一拉潘华:“走,我们去衙门口看看热闹。” 潘华道:“我们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大师兄怎么对官府的事感兴趣?” 郭毅道:“谁说是官府的事?这明明是萧家的事。我对萧大侠最是敬重,谁要对萧家不利,我第一个不答应!” 潘华跟着他出去,却有些无奈地道:“大师兄,咱只是个小门派,武林大会都轮不到我们出头,你还要管东管西?” 郭毅正色道:“无论门派大小,都要做正义之事。你看萧大侠都没瞧不起我们,我们去参加他的婚礼,他对我们一视同仁。你倒妄自菲薄了?哦,不,你这是明哲保身!” 潘华连呼冤枉。 吴府里,莫重楼负手在厅堂踱步,虽然他极力克制着,可绷得死紧的脸与眼里闪烁不定的阴鸷光芒泄露了他此刻的愤怒与焦躁。 莫起走进来,瞧了瞧他的脸色,谨慎地道:“主子,莫起已经将那歌谣传出去了。” 莫重楼挥挥手:“好,你下去吧。” 莫起动了动嘴唇:“主子……” “嗯?”莫重楼拧眉,“还有何事?” 莫起垂眸道:“莫起知道主子心里不快,可反正杨仪、季鹰也抓不到我们把柄,我们只是损失了两名死士而已。” 莫重楼怒斥道:“你懂什么!” 莫起等着他说下去,可莫重楼显然并不想向他解释什么,不耐地喝道:“退下!” 莫起嗫嚅道:“主子……莫起想为主子分忧。” 莫重楼有一瞬间的动容,可转眼便恢复了冷厉:“记得你自己的身份,你还不配为我分忧!” 莫起逃一样逃出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他恍恍惚惚地来到莫明羽屋外,莫明羽被锁在屋里,窗上都用木板钉死了,她根本出不去。 她用力踢着门,在里面大吼:“放我出去!莫重楼,你这混蛋,快放我出去!” 莫起凑到门边,叫了声:“郡主。” 莫明羽顿住:“……莫起?” “是,郡主,是我。” 莫明羽一下子看到了希望,拍着门道:“莫起,快放我出去。我要去萧家!” 莫起吸了吸鼻子,怔怔地望着那扇门:“郡主,您为何要向着萧家?您是金陵王府的人啊,主子是您的亲兄长。” 莫明羽愣了愣,泄气地靠在门边上,苦笑:“莫起,无论我哥怎么对你,你始终对他忠心不二。你可真是……傻孩子。” 莫起道:“郡主,主子虽然对我很严厉,可他给了我一个家。” “家?”莫明羽的声音拔高了,语气也激动起来,“这算是家?莫起,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家?家有父母、有兄弟,你呢?你有的是主子、小主子!他们原本……” “我不奢求,我只要在他身边,孝顺他、侍奉他。是父亲也罢,是主子也罢,都一样的。” 莫明羽只觉得胸口刺痛,像扎了许多针一样:“莫起,你孝顺他、侍奉他,没有原则地对他唯命是从,对不对?那我问你,你是不是也替他去做坏事,替他杀人?” 莫起的手猛地一抖,他想起光阴客栈里他杀死的何老头,他闭了闭眼睛:“郡主,主子做事,都有他的道理。” 莫明羽气得肝疼,狠狠一脚踢在门上:“莫起,你个糊涂东西!我白怜惜你了!你根本是个不识好歹的人。你给我滚!” 莫起呆了片刻,跪下去,他知道莫明羽看不到,可他仍然冲门里磕了个头。他道:“姑姑,谢谢您。可他,是我父亲。您好好待着,我回头再来看您。” 莫明羽跌坐在地上,她浑身无力,她知道他兄长给她下了药,她现在连个丫鬟也打不过。 萧府,独醒堂。萧疏叶正在处理事务,萧疏雨在帮他。闻松、闻竹立在一旁,而姚青、姚白守在堂外。 顾清夜走进来,躬身道:“属下参见家主。” 萧疏叶听他用了公事的口吻,便问道:“城中有何动静?” 顾清夜道:“禀家主,少林方丈恒远大师与他师弟恒空已到扬州,城中到处有孩子在传唱一句歌谣:‘恒远亡,萧家昌,江湖顷刻风波狂’,不过一上午,就传得沸沸扬扬,几乎满城皆知。” 萧疏叶唇角微微一勾:“莫重楼又要搞什么花样?莫非他以为这样一来,恒远大师便会对我生出猜忌?” 萧疏雨道:“恒远大师高德雅量,自不会生出猜忌来,可保不定江湖人胡思乱想,横生是非。另外,莫重楼会不会对恒远大师下杀手?他若觊觎武林盟主之位,便会替自己扫清障碍。恒远大师是现任盟主,又有意将此位让给大哥。他若死了,那这盟主之位就会人人争夺了。” 萧疏叶道:“不管有没有恒远大师,只要有人提出异议,盟主之位依然可以竞争。” 顾清夜道:“可若是加上另外一个筹码——风先生呢?” 萧疏叶道:“此话何意?” 顾清夜道:“大哥可记得风先生的传说?他曾预言太湖帮帮主遇刺,结果沙狼便真的死了。” 萧疏叶道:“你的意思是,恒远大师一死,一方面盟主之位可夺,另一方面又造成风先生预言成真,再次增加他的威慑力?” 顾清夜道:“正是。届时莫重楼命风无邪出面,替他夺取盟主之位,他便可以在背后操纵江湖了。” 萧疏雨忽然神情一动:“对了,我突然想到,昨日公堂之上,风无邪已经露面,就站在莫重楼的背后,而堂外观看的也有武林中人,莫重楼就不怕风无邪的身份暴露么?” 顾清夜摇摇头:“小七你注意到没有,风无邪这个人宛如一团影子,若非近距离与他接触,你甚至都记不住他的样子。昨日他的确在公堂之上,可他是侧身对着堂外,没有人会留意他。” 萧疏叶微一沉吟,道:“小夜,你说得有理,可这歌谣与风无邪有什么关系?” 顾清夜道:“据属下所知,恒远大师在扬州的落脚处是天明寺。昨日,天明寺有一场慈悲道场,是城中富人史浩之母史太夫人发起的。一日一夜,未曾停歇。结果今日一早,史家人发现寺庙墙上赫然写着一行字,落款风先生,这行字便是……” “这句歌谣?”萧疏雨脱口问道。 “是,只是中间一字不同,是‘萧家猖’,猖狂的猖。” 萧疏叶面色一沉,五官顿时显出冷峻之色:“其心可诛!” 顾清夜看他一眼,又道:“还有一事……” “你说。” “官府一早便派人去珠光宝器阁了,从里面抬出两具焦尸。” “两具?”萧疏雨惊讶地道,“昨日我们明明只扔了一个扶桑人进地道,怎会有两具焦尸?” 萧疏叶好像并不意外。顾清夜嘴角划过一丝笑容:“这,可是家主的手笔?” 萧疏叶眼里露出赞许之色:“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他又对萧疏雨道,“小七,你要好好跟你哥学学!” 萧疏雨理直气壮地道:“我本来就样样不如夜哥,大哥你就尽管嫌弃我吧。不过,我明白你为何这么做了。” “为何?” “这样一来,莫重楼以为守在珠光宝器阁的两名扶桑人都死了,他便会放松警惕,以为我们抓不到他把柄了。谁知我们手里握着这个人证。可是……大哥,那尸体哪来的?你总不会……?” 萧疏叶瞪他一眼:“你以为我会半夜去杀人么?我是从义庄里偷的无名尸。” 萧疏雨吃惊地睁大眼睛:“你,你,你去偷……偷尸?” “是属下去偷的。”一旁飘过来闻松平稳得没有起伏的声音,“家主半夜三更把属下从被窝里拉出来了。” 第72章 鬼蜮伎俩 萧疏雨喷笑:“没想到我英明神武的大哥,还会干这种勾当。” 萧疏叶一个眼神淡淡地扫过来:“还不是你招蜂引蝶的后果?” 萧疏雨笑容僵住,嘴里尝到苦涩的滋味——事情的源头在豆蔻身上,的确是自己“招蜂引蝶”的后果,可是…… 他悄悄拿眼睛质问顾清夜:是你告诉大哥的? 萧疏叶斥道:“你还好意思怪你夜哥?这么重要的事,你早该第一时间告诉我!” 顾清夜忍不住替萧疏雨分辩:“小七以为豆蔻想留个念想,这也合情合理。” 萧疏雨冲他挑了挑眉,意思是:还是哥讲义气,替我说话。 闻竹的嘴角已经压不住挑起来了。萧疏叶看在眼里,又好气又好笑,不过心里柔柔的,自家这两个弟弟,一样善良。小夜有时候会化身修罗,但那是面对恶魔。当面对亲人、朋友时,他温润如玉、通透如水。 “小弟心里是怀疑的,所以后来小弟去引凤楼查过豆蔻,大哥你都知道,可小弟并没有确凿证据,纯属补风捉影,故没有向大哥禀报此事……无论如何,是我轻忽了,是我的错,你别怪小七。” 萧疏雨一愣,夜哥还去查过豆蔻?他怎么不告诉自己?气愤,隔空瞪顾清夜一眼。 顾清夜好脾气地微笑。 萧疏叶没眼看了,这满满的宠溺简直比小七的五个姐姐都厉害,小夜你有没有半点当哥哥的自觉? 顾清夜注意到他大哥的不满,向他露出一个略带讨好的笑容,仿佛在说:小七现在含冤受屈,你就宠着他点吧。 萧疏叶的心再次柔得一塌糊涂,连声音都变得柔和无比:“我不怪你。” 顾清夜继续道:“今日我问过二姐,姑苏阊门里有没有一位经营苏绣的林老板,三十四五岁,模样周正,娶了一位青楼女子做继室。二姐道,确有此人,不过那人上月出海经商去了,还未归来,也不曾听说他娶妻。” 萧家大小姐萧若梅嫁在姑苏文家,文家是武林世家,人丁兴旺。主家一脉便是经营苏绣的,对同行了若指掌。 萧疏雨有淡淡的惆怅:“豆蔻她,不知道是死是活。” 萧疏叶道:“你倒还惦念着她?” 萧疏雨微微低头,长而密的睫毛垂落下来,形成淡淡的弧影,样子有些朦胧:“她只是被利用了。” 萧疏叶道:“好了,这条线索我们估计抓不住了,先不管它。眼下最重要的是少林恒远大师。小夜,小七,你俩立刻去一趟天明寺,请大师过府做客。” 萧疏雨忙道:“好啊。不知道这回弥乐有没有来,好久不见,我还挺想他的。” 顾清夜道:“他来了,还有他大师兄弥生。” 四骑一鸟——顾清夜、萧疏雨、唐铭、百里芳菲,加上鹦鹉傻蛋,一起赶赴天明寺。 天明寺的钟声在湛蓝的天空中悠悠回荡,一群鸟儿被钟声惊起,盘旋于空中。三圣殿里传出诵经声与木鱼声。 看起来一切如常。可进出寺门烧香的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因为他们都看到了那行醒目的大字:恒远亡,萧家猖,江湖顷刻风波狂。 黄色的墙壁,黑色的字,写得龙飞凤舞、铁划银钩,带着种张扬的、狂傲的气势。尤其是那个“猖”字,简直活脱脱便是猖狂的写照。 寺里的和尚问过池台住持:“师父,要不要弟子们将这行字抹掉?” 池台道:“不必,贫僧要等恒远大师来,让他亲眼见到。” 和尚纳闷道:“可是很多人看见了。” 池台道:“正要将阴谋暴露在日光下,让它无所遁形。” 天王殿是山门内第一重殿,殿中供奉着弥勒佛,东西两旁则是四大天王塑像。弥勒佛面前有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世上可笑之人。” 殿前摆着一个两尺多高的铜香炉,进入天明寺的人都会来此烧一把香,将香插-入炉内。 香烟袅袅,香火正旺。 恒远、恒空与弥生、弥乐四人走进天明寺,穿过殿前放生池,便来到了天王殿前。 “不知道是谁作孽,把那些字写在墙上,好好的佛门净地,都被玷污了。”一名小厮跟着位书生出来,嘀咕道。 恒空心头一动,双手合十,拦住他们道:“施主,请问说的是什么字?” 书生行了一礼,道:“是这天王殿后到大雄宝殿的东墙上,写着一行字,什么恒远亡,萧家猖,不知是谁恶作剧。” 弥生一听,气得眼睛都瞪圆了:“什么鼠辈,敢在此作恶!弟子去看看!” 恒远看他一眼,弥生立刻瘪了。 “走,我们先去上把香,再去见方丈。”恒远道。 少林弟子每到一处寺庙,第一件事便是上香,这是他们一贯的规矩。 弥乐已经从身边的行囊里取了香出来,一边点燃,插-进铜炉,一边道:“这是弟子第二次来扬州了,上回来,我们还去萧家作客呢,萧家厨子做的素斋,味道可真……” “轰”的一声,香炉里的香灰忽然炸开,直扑四人的脸面,一条黑影倏地蹿出来。 这个香炉的尺寸连一个四五岁的孩童都藏不住身,没人能想到它里面藏着一个人。更想不到光天化日下,竟会有人藏身于一个香炉中杀人。 弥乐根本没看到那个人,因为他的眼睛已经被香灰迷了。 那人蹿出的同时,一蓬暗器射出来,分射恒空、弥生。而他的左手已揪住面前的弥乐,身子以诡异的角度扭转,扑到恒远面前,右手一把狭长的尖刀,从弥乐腋下捅出,直插恒远大师的胸口。 恒远、恒空与弥生的眼睛也都被香灰迷了,只是刹那间,恒远本能地便要一掌挥出。 可是迎面而来的人身上带着熟悉的味道,那是香的味道。 恒远知道那是弥乐,他及时收手。 “噗”的一声,尖刀捅入皮肉的声音。 黑影眼里射出残忍的、野兽一般的光芒,他把弥乐反手一扔,右手的刀借着这一冲击力捅得更深。 刀尖忽然空了。 他看到一双雪亮的眼睛,像寒夜里最亮的星星,这双眼睛,似曾相识。 “是你?”他脱口而出。 “救人,后退!”顾清夜大吼一声,右掌一道掌风猛击而出,像一道狂飙,将杀手的身子击飞出去。 “轰”的一声巨响,杀手人在半空,整个人变成了一枚炸弹,瞬间炸开。 “啊!”寺庙里响起惊呼声、慌乱的脚步声,地面颤抖,火光、烟尘中,断肢、残骸、碎肉、鲜血四下飞溅。 顾清夜已抱着恒远大师滚出数丈,萧疏雨抢走了弥乐,唐铭与百里芳菲分别拉走了恒空与弥生。 “恒远大师!”烟尘中,池台带着几名弟子冲过来,看见殿前这一幕,他惊得脸都白了。 杀手只剩下小半截身子,胸口以下已经四分五裂,不成形状。那小半截身子上的脑袋侧了侧,似乎想要寻找顾清夜的身影,他看见了,双目中有一道血红的光闪过,最后一抹光。 然后,他彻底死绝。 唐铭用手捂住胸口,骇然道:“好利害的炸-药!要不是清夜哥你打飞他,我们全都要被炸死了!” 萧疏雨扭头目注顾清夜,沉声道:“是他,我们在金谷县客栈外遇到的杀手之一,他认得你。” 顾清夜点点头,扶起恒远大师:“大师,你怎样了?” 恒远的手捂在胸口,鲜血从他指缝中洇出来,他咳了一声,嘴里涌出几口血。他顾不上自己,艰难地唤道:“恒空、弥生、弥乐!” 弥乐扑跪到他面前:“师父,弟子没事。” 萧疏雨摸摸鼻子,喃喃地说了句:“小弥乐,还好……” “恒空大师中镖了,这镖有毒!”唐铭喊道。 “弥生也是。”百里芳菲道。 弥生却红了脸:“姑娘,请放开我,阿弥陀佛。” 百里芳菲腾地站起来,招呼池台身边的和尚:“你们来一个,照顾他!”嘴里说着,手里却快速地塞了一粒解毒丹给弥生。唐铭也如法炮制。 池台平素淡定冲和的脸已经失控:“快,快,把伤者抱到方丈室。” “池台大师,料理一下那残尸,别吓着香客。”萧疏雨道。 池台如梦方醒:“对,对。”吩咐了自己的弟子去收拾。立刻便有三名小和尚过来,看着满地残尸,个个恶心欲吐。 方丈室,池台的弟子拖了两张禅床过来,顾清夜他们把三名伤者都放在床上。恒远大师已经陷入昏迷中。 池台是个文和尚,半点武功都没有,平时只与恒远论禅,遇到这种场合,他便束手无策了,看着萧疏雨,满脸担忧:“七少,他们怎么样?” 萧疏雨道:“时间紧迫,我看我们只能先自己动手,稳住他们再说。” 顾清夜道:“恒远大师胸口这把刀怕是一时拔不得,我先替他运功护住心脉。小七,你与唐铭替恒空、弥生两位师父拔镖、剜伤口、运功驱毒。” 百里芳菲道:“七少,你告诉我阎大夫家住址,我去请他。” “好,劳烦嫂……”萧疏雨差点叫出嫂子来,连忙改口,“芳菲姐姐。” 弥生的镖中在左肩上,恒空则是左腿,都不是要害部位。萧疏雨与唐铭手脚利落地替他们拔镖,拿起刀子。 唐铭道:“会很疼,忍一下。”弥生点头。唐铭又道:“我们的解毒丹很灵的,疗毒这种事,我常做,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你毒发,保证手到病除。” 弥生继续点头。 唐铭健谈极了,一直在跟他聊天,连弥乐和恒空都被他吸引了。 “好了。”萧疏雨放下刀,“池台大师,拿点白布给我。”说罢表扬唐铭:“唐唐,多谢你。” 傻蛋突然冒出来,叫道:“你怎么知道唐唐这个名字?” 萧疏雨点点它:“哟,你没被吓傻啊?” 傻蛋表示愤慨:“我才不怕!” “好吧,我是听你叫了才知道的。”萧疏雨替它顺了顺毛。 “谢我干嘛?”唐铭道。 “要不是你跟他们聊天,转移他们注意力,他们恐怕不被毒死,也被疼死了。” 恒空有点无语,这两个小子此时还能插科打诨? 萧疏雨与唐铭的手掌却已分别抵上了恒空与弥生的背。 傻蛋飞到顾清夜面前,专注地看他替恒远疗伤,良久,像是后怕似的,抖了抖羽毛:“好歹毒!好歹毒!” 池台身旁的两个小和尚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池台到现在才脱力地跌坐在凳子上,自言自语道:“那简直不是人,是鬼。” 第73章 不谋而合 可怜三名收拾残尸的和尚终于吐得翻江倒海,把胃里的酸水都吐尽了。个个脸色惨白,手足颤抖。末了,还惊魂未定地看看那个香炉,唯恐下一秒里面再冲出一个鬼魅般的杀手来。 地上还有残留的血迹,昭示着刚才发生的血腥惨案。 庙里的香客已经跑得干干净净。 “这里发生了什么?”醇厚的声音响起来,和尚抬头,看见萧疏叶高大挺拔的身影,背着日光,宛如神祗。 “萧,萧老爷,您来了?”打头的和尚眉清目秀,恭敬地弯腰行了一礼。天明寺没少收萧家香火钱,萧骋远在时,除了方丈池台,寺里和尚都称他“萧老爷”,萧骋远故后,萧疏叶便成了萧老爷,萧家两位夫人成了他们嘴里的太夫人、二太夫人。 可偏偏称呼萧若梅姐妹与萧疏雨仍是小姐、七少。 “是不是恒远大师出事了?”萧疏叶沉声问。 “有个杀手……”和尚还在抖,声音不稳,“躲在那个香炉里,我们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躲进去的,好诡异……方才恒远大师来,杀手突然袭击,刺中大师,还伤了恒空大师、弥生师兄……” “他还把自己引爆了,多亏一位公子把他击飞,他,他自己……炸成碎片了……”另一名和尚续道,可是没等他描述完,又是一阵干呕。 “公子和七少一起来的。”前面那名和尚道,“他们现在在方丈室。” 萧疏叶点头,心中已是了然。又是扶桑忍者!这些人,竟连自己的身体也可以当作武器。不过,他们能为莫重楼卖命,不得不说,莫重楼手段了得。 幸好自己派了小夜与小七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地上的血迹先别清洗,说不定官府还要来做文章。”萧疏叶叮咛一声,“你们去关了山门,莫要让香客进来。我去禅房看看。” “官府?”和尚顿悟,发生了这等命案,方丈为何不报官? 萧疏叶仿佛知他们所想,说了句:“官府想来自会来的,他们比你们先知道。” 然后,他举步向内走。黑影一闪,风驰已隐没在寺庙的重檐中。 在萧疏雨与唐铭的真气催动下,恒空与弥生已是汗透袈裟,方才失血的脸色渐渐回温,唐铭叫旁边的小和尚取了水来,喂给他们喝。 萧疏雨松口气。弥乐这时才轻轻唤了声:“七少。”萧疏雨起身,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小弥乐,你受惊了。” 弥乐挠挠头:“七少,你只不过比我大一岁而已,偏要叫我小弥乐!” 萧疏雨道:“你可爱嘛。”转头看恒远。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恒远身上。恒远阖着双目,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那把狭长的尖刀仍插在他胸口,露在外面的刀柄上刻着一个蛇的图腾,蛇正吐着芯子,样子狰狞而凶邪。 “师父。”弥乐喃喃地唤,眼里的担忧几欲凝聚成泪。萧疏雨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慰。 鹦鹉飞过来叫:“小弥乐,没事,没事。” 即使在这样沉重的氛围下,弥乐还是被逗得嘴角一抽。他忍不住伸出手掌,鹦鹉飞到他掌心,拿鸟嘴左蹭一下、右蹭一下,算作打招呼。 弥乐觉得好玩极了,悄悄问萧疏雨:“它叫什么?” “傻蛋,是我哥养的。” 他的夜哥此刻头上蒸腾起白色的雾气,手掌稳稳地抵在恒远背上,面色沉静而肃穆。 弥乐莫名想到一个词:宝相庄严。不禁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瞎想什么呢!人家又不是佛,连出家人都不是。 萧疏叶便是在这个时候走进禅室的,看到顾清夜与恒远的样子,他忽然有些愣神,心头微微一动,一个念头悄悄浮上来。 “大哥?”萧疏雨惊讶道,“你怎么来了?”他声音很轻,唯恐打扰顾清夜。 池台站起来,道:“萧施主,你也来了?” 萧疏叶道:“是啊,我不放心,也过来了。” 恒空与弥生、弥乐都向他合十,萧疏叶还礼道:“恒空大师,弥生,你们受了伤,还需静养。” 恒空苦笑道:“无妨,已经劳你家七少与这位唐小兄弟救治了。” 这时候鹦鹉不合时宜地叫道:“我饿了,要吃饭。”恒空、弥生、弥乐这才感觉到饥肠辘辘。 池台忙道:“日已过午,是贫僧疏忽了。萧施主,你与这几位小兄弟有没有用过午餐?” 萧疏叶道:“还未曾。” 池台忙命小和尚去取素斋,就放在外间。 萧疏叶走到恒远面前,轻道:“小夜,我来吧。”顾清夜抬起眼帘:“家主,我们一起。” 两股内力在恒远体内交汇,顾忌恒远是重伤之人,他俩的真气便如晴风丽日下的涓涓细流,温暖而柔和。 萧疏叶不由自主地看顾清夜一眼,他以为这孩子的内力如肃杀的霜风,因为他每次露出他“修罗”的那一面,就会让人浑身发冷。可此刻接触到他温暖绵长的内力,他觉得他已修炼到收发自如,可刚可柔。 他那一眼包含着赞许。顾清夜的唇角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 萧疏雨摸摸下巴,饶有趣味,而且颇为享受地看着这一幕。 顾清夜心里却在对萧疏叶肃然起敬,他感觉萧疏叶的内力便是广袤的大地、浩瀚的海洋,这大地可以承载一切,这海洋可以包容一切。 百里芳菲正与阎星堂策马赶来,到天明寺,有小和尚守在外面。两人丢下马缰,交给小和尚,阎星堂提着药箱就飞奔进去。 直奔进方丈室,阎星堂看见萧疏叶,气喘吁吁道:“疏叶,我干脆卖给你家得了,专职为你服务。” 萧疏叶道:“别废话,快替恒远大师看看。” 阎星堂翻了个白眼,手下却毫不怠慢。 “好了,好了,你们扶他躺下,我要拔刀了。这刀离心脏太近,需要极高的技巧,全看本神医……你们都出去,留疏叶在这里,别影响我!” “噗”的一声,尖刀出体,鲜血喷射而出,溅了阎星堂一头一脸。恒远身躯一颤,发出一声闷哼,被剧痛激得睁了睁眼,还未看清眼前人,又合了上去。 萧疏叶猛地将衣摆卷成一团,堵住那个血洞。 他的手指竟有些颤抖,他隐约觉得恒远已经没有呼吸了。 “他没死。”阎星堂像与他心有灵犀,“你们为他护住了心脉,接下来交给我。” 萧疏叶替恒远脱下了那件染血的袈裟。阎星堂一番救治下来,额头也冒出了晶莹的汗水,汗水与血水混合在一起,那张脸有些惨不忍睹。 “好了。”阎星堂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地出了口气。萧疏叶举袖去替他擦脸上的脏污,阎星堂冲他一笑:“疏叶,我要诊金。” 萧疏叶道:“我哪回少你诊金了?” 阎星堂道:“这回翻倍,我救的可是武林盟主。” 萧疏叶道:“你昨晚还救了大内侍卫统领呢。” 阎星堂道:“那不一样。恒远大师是你前任,他比杨仪重要。” 萧疏叶眸子中露出悠远之色:“我不要继任。” “啊?为何?” 萧疏叶道:“回头再跟你解释。”他去探了探恒远的鼻息,心下一松:“看来,他性命无碍了。” “那是,我是谁啊?扬州名医。”阎星堂扬了扬下巴。 身后传来抽泣声,回头一看,是弥乐。 “小弥乐,小弥乐,你别哭呀。”萧疏雨道,“你师父没事了。” 弥乐脸上挂满泪水,又忍不住笑了:“我是开心的。” “小孩子,长不大!”萧疏雨笑他。 顾清夜瞟他一眼,低声道:“你先自己长大了再说别人。” 萧疏雨瞪大眼睛:“哥,你……”顾清夜捏捏他的脸,人畜无害地笑了。 恒远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期间萧疏叶又替他输了一次内力。 “疏叶?”恒远没想到看到萧疏叶,他与萧骋远是故交,虽然恒远看不得萧骋远那些风-流韵事,可并不妨碍他们相交。所以他是将萧疏叶看成晚辈的。 “大师,是我。”萧疏叶蹲在他榻前,问道,“你觉得如何?” 恒远闭了闭眼睛,声音有些沙哑:“差点把性命交代在这儿了,还是贫僧修为不够啊,竟遭人暗算。” “那杀手是扶桑忍者,修炼忍术,诡异莫测,大师着了他的道儿并不奇怪。” “原来如此。”恒远像是想起什么,“方才救我那少年……?” “哦,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名叫顾清夜,如今是我们萧家使者。” “难怪这孩子长得与你们很像。”恒远道,“他修的什么内功心法?” 萧疏叶道:“大师,你刚醒来,还是多休息为好,别说这么多话。明日还有武林大会……” “我没事了,我知道。多谢你们,损了你俩很多功力。” “大师一直醒着的?” “迷迷糊糊,但我有感觉。” “我去叫小夜进来。” “好。” 顾清夜被叫进来,郑重地行了一礼:“晚辈顾清夜见过大师。” 恒远向他微笑,赞许地道:“少年人,有如此修为,难得啊。你学的什么内功心法?” 顾清夜道:“晚辈是自学的,没门没派,后来宫中侍卫统领杨仪教了我一些本事,但没有心法。” 恒远点头:“看来,你是天赋过人,而且,你这内功宽厚祥和,颇似我们少林的静禅功,你与佛门有缘啊。若再辅以少林心法,你的内功将登峰造极、博大精深。” 顾清夜听得愣住,自己身为乌夜台主,从来就不是慈悲之人,可这少林掌门竟说自己与佛有缘? 萧疏叶大喜,这简直跟自己所想的不谋而合。 “大师,我正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第74章 挡我者死 日影已偏西,一群灰鸽子穿过禅房外的紫薇树,落在地面上,慢悠悠地踱步。天明寺里很安静,连诵经声都没有了,只有风吹过屋檐,吹动檐下的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没有官府的人过来,那个扶桑人的死好像水面上消失的一滴水泡,悄无声息。 一辆马车载着恒远、恒空、弥生,离了天明寺,往萧府驰去。萧疏叶、顾清夜、唐铭、百里芳菲策马护在左右。弥乐则与萧疏雨同骑。 吴府。风无邪像一抹影子似地站在莫重楼身后,莫重楼的目光穿过半开的窗子,望着外面的蓝天。 “恒远被萧疏叶接到萧府去了,看样子元气恢复了不少,明日应当能出席武林大会。”风无邪顿一顿,道,“这回,我们又失算了,还折了一名伊藤忍者。算上上回金谷县行刺,我们已经折了四名伊藤忍者了。” 莫重楼淡淡地道:“他们是死士,本来就是为我卖命的。” 风无邪道:“属下派出去的人见到了萧疏雨,他与顾清夜一起进的天明寺。” 莫重楼冷笑:“果然!杨仪与季鹰真是胆大包天,竟敢私放钦犯,他们已经明目张胆跟萧家站在一条船上了。还有顾清夜,他必定已经背叛陛下,明日武林大会,我们无法坐收渔翁之利。” “是,所以我们只好兵行险着。只可惜,又被顾清夜坏了我们的计划!”风无邪的声音并不激昂,可依然可以听出恨意。 莫重楼皱紧眉头,眸子中尽是阴霾:“你说,他这么死心塌地地维护萧家,会不会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风无邪愣了愣:“……若他已知道,只会恨萧家吧?毕竟他母亲是被抛弃的那个,而他是连带着被萧骋远抛弃的私-生-子。” 莫重楼勾了勾唇:“那可不一定,你看莫起,他是我的私-生-子,可他恨过我么?只要我招招手,他便像小狗似地跟我走了。他可以认他的父亲为主子,认他的兄弟为小主子,哪怕我打他骂他,他也不走。” 风无邪听着莫重楼带笑的声音吐出冷酷的词句,脸上丝毫没有动容:“那不一样,王爷。一来,顾清夜的母亲出身于书香门第,而莫起的母亲不过是您府上的奴婢;二来,萧骋远对顾清夜的母亲始乱终弃,而王爷您对莫起的母亲,那不过是酒后失误,您当时年少,又有老王妃插手,您作不了主。” “何况,您如今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他,那便是对他的恩惠了。” 莫重楼回身,拍了拍风无邪的肩膀,赞许道:“无邪,你总是这样善解人意。” 风无邪道:“属下只是说了实话。” “你言之有理。”莫重楼道,“照这么说,顾清夜是被萧家人的魅力折服了?而杨仪、季鹰显然也是受了他的影响。他们三人,倒真是气味相投。” 他冷哼一声,从齿缝里缓缓吐出四个字:“挡我者死!” “主子,请用茶。”莫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莫重楼怔了一下,回身盯着莫起:“你几时来的?” 莫起低眉垂眼:“莫起刚到。” 莫重楼的眼神明暗不定:“为何擅自进来,不在门口告进?你的礼仪呢?” 莫起垂首:“莫起知错,请主子责罚。” 莫重楼挥挥手:“下不为例,滚出去!” 莫起无声地后退,出门。他一直低着头,莫重楼与风无邪都没看清他的脸色。 风无邪取出一张贴子:“王爷,武林贴,明日我们可以进归雁山庄了。” 莫重楼道:“哪来的?” 风无邪笑道:“有人自动送上门的。属下还将那两人留下了,也许用得着。” 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吴唯差人来请莫重楼与风无邪去用餐。 莫重楼刚来到客厅,就见两名吴府婢女神色慌张地跑过来:“王爷,王爷不好了。” 莫重楼脸一沉:“何事惊慌?” 婢女道:“郡主不见了!” 莫重楼的脸色顿时不好了,吴唯也吃了一惊,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婢女战战兢兢地道:“老爷,郡主一直好好的在房里,门窗都被锁死了,她又吃了药,浑身无力,根本逃不出去的。奴婢们端着饭菜去给郡主用膳,结果发现窗子上的木板被拆掉了,窗户大开,郡主已经不见了。” “你们一直守着她?”莫重楼的眼里阴云翻涌。 “是,是的……只走开了一会儿。” “这两天有没有人去看望过她?” 婢女面面相觑:“有,有一个……” “谁?” “莫起,是莫起!”婢女白着脸道,“他去看过郡主,还吩咐我们走远些,不许我们听。” 吴唯看莫重楼一眼:“王爷,您看……” 莫重楼大吼:“来人,叫莫起过来!” “王爷息怒,先用膳吧。”风无邪道,“郡主就算走了,也不会碍事。” 莫重楼却不说话,脸阴得可以滴出水来。 莫起很快就来到厅上,才刚站定,就被莫重楼一把掐住脖子:“莫起,是不是你放走了郡主?” 莫起抬眸,平静地对上那双噬人的眼睛:“是,是我放了姑姑。” 莫重楼反手一巴掌抽在莫起脸上,莫起的身子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吴唯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莫重楼下手这么狠,眼见着莫起的嘴角裂了,几滴鲜血滴到地上,而他那张白皙的脸顷刻间肿起老高。 “畜生,你敢违抗我的命令?!”莫重楼再次掐住莫起的脖子,手指用力,几乎将莫起提起来。 莫起从脖子到脸都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吴唯看得心惊胆战,他真怕莫起那个细嫩的脖子被莫重楼捏断。 “王爷,”他极小声地道,“你冷静些,虎毒不食子。” 莫重楼眼里的煞气敛去,他拎着莫起的脖子,将他狠狠扔出去:“来人,将这狗奴才杖责三十!不许上药,不许吃饭!” 侍卫过来,要将莫起拉走。莫重楼加了一句:“就在这厅外打!” 然后,他便坐下来,与吴唯、风无邪一起用餐。 厅外传来沉闷的击打声,以及侍卫的报数声:“一、二、三……”从头至尾,莫起死死咬着嘴唇,连吭都没有吭一声。 没有人看见,有一滴眼泪从莫起眼里落下来,落到了厅外的地砖中。 同样的夜,萧府里一片温馨。阎星堂为了替恒远大师、杨仪疗伤,干脆住了下来。公孙羊吩咐厨房替少林寺四位禅师准备了素斋,弥乐再次吃到萧府美食,高兴得笑出两个酒窝。 顾清夜早已安排好归雁山庄的一切事宜,所以被萧疏叶留了下来。季鹰不在,他便住进客房陪杨仪。 “小夜,你确定你不会有事?”杨仪依旧放不下心来。 “杨大哥放心,我会处理好。”顾清夜道,“倒是季兄,我挺担心他,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杨仪安慰道:“他可是京城神捕,这名号不是白来的,何况疏叶还派了侍卫帮他,你就别担心了。” 顾清夜点点头,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思绪飘得很远:“陛下与太后娘娘应该已经知道寿礼被劫的事了,不知道会作何反应。” 京城弦歌,顾府,顾廷观独坐在书房里,没有点灯,只有一枝蜡烛燃在桌上。 门开着,夜风从外面吹进来,烛光摇曳,将顾廷观的影子映在墙上。 那影子有些缥缈的味道。 “老爷。”卫凝霜捧着茶盏进来,挟着一缕淡淡的香风。她将茶盏放到桌上,看着丈夫的脸,“你有心事。”她是陈述,不是疑问。 顾廷观抬起头来,双眸在烛光中看来格外深沉:“是,今日陛下召我,与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 “发生了什么重案?”卫凝霜提起茶壶,替顾廷观斟了一杯茶。 “金陵郡王莫重楼送给太后娘娘的一万两寿礼在扬州被劫了。” 卫凝霜一愣,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茶杯:“扬州?” “是。莫重楼派人快马进京传信,说扬州知府吴唯在案发现场找到一枚玉佩,上面刻着‘萧疏雨’三个字。萧疏雨是扬州萧家的七少爷,金陵王与吴唯怀疑此案与萧家有关。” 卫凝霜手一颤,杯里的茶水溅了出来。 “我今日才知,夜儿被派往扬州,参加明日的武林大会了,他就在萧家。” “啪”的一声,茶杯摔在地上,卫凝霜的身子晃了晃,被顾廷观及时扶住。 “夫人?”那双眸子深如海洋,看不清底色。 卫凝霜突然清醒过来,紧紧抓住丈夫的手,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惊惶:“老爷,请你,千万要保守秘密,千万不能让陛下知道……” 顾廷观微笑:“傻话,我怎会说出去?我不要儿子了么?” 第75章 武林大会 四月十八,武林大会。 天气晴好,阳光并不浓烈,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暖,照在归雁山庄的亭台楼阁上。四面高树生风,鸟雀时不时被马蹄声、脚步声惊起,成群地盘旋在蔚蓝的天空中。 偌大的演武场上撑起一个个青罗伞盖,下面摆着桌椅。 “少林”“武当”“峨眉”“青城”“昆仑”“点苍”“华山”“崆峒”“雪山”,写着九大门派名字的旗子插在青罗伞盖上。 演武场当中有一张桌子可容纳十七人,巨大的伞盖上插着一面旗子,写着“萧”字。显然,这些位子的主人,便是萧家主夫妻二人、萧家五位小姐与姑爷、萧疏雨及顾清夜。还有属于客人的杨仪、唐铭、百里芳菲。 后面是“泰山”“恒山”“无极”“逍遥”“天山”“踏雪山庄”“风霜堡”等零零总总十七八个门派与世家。 当然还少不了“天下第一大帮”丐帮。 丐帮帮主伍风、护法长老仲林与三名丐帮弟子一早吃了东关街的叫化鸡,喝了青木巷的大碗茶,就赶往归雁山庄了。 丐帮弟子走街串巷,对道路最是熟悉,那三名弟子隶属扬州分舵,自然对扬州了如指掌,领着伍风、仲林走小路。 “帮主,前面好像有个人。”一名弟子道。 另一个道:“穿得破破烂烂,莫非是我们丐帮弟子?” 林子密集,光线幽暗,有个单薄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身量不高,背影显得有些单薄,衣衫破烂,披头散发。 “小兄弟,你站住!”仲林号称长老,可其实不过二十多岁,见那孩子有些奇怪,便叫住他。 前面的人站住,慢慢回过身来。是个小少年,脸上满是脏污,只看得清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有干裂蜕皮的嘴唇。他手里拄着一根树枝,鞋子破了,脚趾根根露了出来。 “你这孩子,是丐帮弟子么?”伍风问道。 少年摇摇头,开口时声音嘶哑:“我是个叫化子……想去看看……武林大会。” “呵。”仲林笑了,“你是叫化子?我是叫化子的祖宗。”突然意识到口误,连忙指着伍风道,“不是,我说错了,这位才是叫化子的祖宗。你遇见我们,算是遇到亲人了。” “亲人?”少年像是想起什么,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我没有亲人,什么也没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这孩子!”仲林皱皱眉,“怎么小小年纪像看破红尘似的。” “看破红尘的人还会对武林大会感兴趣?”伍风走到少年身边,上下打量他,突然抓住他的手,把他手掌摊开,“你手上有茧子,练过武功,身上虽然穿得破烂,可皮肤细嫩,没有餐风露宿的痕迹,你不是叫化子。” 少年一愣。伍风“刷”地拉下少年的裤子。 仲林侧目,不忍直视,帮主啊帮主,难怪人家叫你“伍疯子”,你这真是……太没正形了。 伍风惊到了,那三名丐帮弟子也惊到了:他们看见少年从臀部到大腿没一块好肉,青紫肿胀到狰狞的地步。 少年两腿一软,几乎摔倒,仿佛浑身的力量都被抽尽了。 伍风及时扶住他,问道:“你这孩子究竟是谁?为何会受刑?为何要去武林大会?” 这少年正是莫起。他挨打后没有上药、没有吃饭,到今天早上莫重楼才想起他,命人给他上了药,赏了一碗粥。幸好莫府的侍卫对他心存怜惜,打他时手下留了情,没有打烂皮肉,否则他根本跑不出来。 他拿钱跟一个叫化子换了身破烂衣衫,拿泥巴抹了脸,坐着板车到这里。知道马上就到归雁山庄了,才换成双脚走路。 他没有回答伍风的话,而是巴巴地看着他,问:“你是丐帮帮主么?” “你怎会知道?” 莫起舔了舔嘴唇,跟里露出隐约的笑意:“方才这位大哥说你是叫化子的祖宗,那你自然是丐帮的头儿了。”顿一顿,他央求道,“帮主,可否带我一起进归雁山庄?” 伍风摸了摸胡子,爽快地道:“好,没问题。” 归雁山庄。 “恒远大师!”“萧大侠!”一路传来打招呼的声音。 恒远大师是坐着马车来的,他重伤之下身体虚弱,为了顺利召开武林大会,只能想方设法积蓄体力。 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他外表看不出太多异样,可萧疏叶知道他正忍着伤口疼痛。待他坐定,萧疏叶便用掌抵住他后背,为他输送真气。 萧家五位小姐、姑爷都坐了下来。旁边传来打趣的声音:“看来萧家姑爷都不要自己家的名号了,今日唯萧大侠马首是瞻。” 毕竟,五位姑爷本身都是名门世家的后代。可是今天,他们来参加武林大会,只代表萧家。 顾清夜亲自下令布置的现场,可闻听此言,心里仍然涌起一丝感慨:萧家之强,就是因为有这么多世家同气连枝。大哥他,真的是天生的领袖。 “老和尚,你伤得不轻吧?”伍风、仲林过来了。伍风第一时间走到恒远身边,关切地问。 恒远冲他笑笑:“老叫化子,你消息很灵通嘛,知道我受伤。” “我们是谁?丐帮。天下还有比丐帮消息更灵通的么?当然,那个专门卖消息的六耳堂除外。” 萧疏雨坐在顾清夜身边,替他介绍:“哥,那位跟恒远大师说话的是丐帮帮主伍风,人称‘伍疯子’。” 顾清夜点头,目光却落在不远处四个丐帮弟子身上,其中最矮小的那个,他看着眼熟。 “小七,你看。”他向萧疏雨示意。 玉生烟也在看着那个小乞丐,几乎与萧疏雨同时说出来:“是莫起!” “大嫂、小七,莫起单身行动,而且如此打扮,很是蹊跷。我去找他。”顾清夜道。 “我与你一起去,顺便跟伍帮主打个招呼。”萧疏雨道。 他拉着顾清夜的手,到伍风身边:“伍帮主,久违了。” 伍风回首道:“小七,你叫我什么?” “伍伯伯。”萧疏雨顺溜地换了称呼,一只手却没大没小地攀上伍风的肩,对恒远与萧疏叶道,“大师、大哥,我跟伍伯伯叙叙旧,先走开了。” 拉着伍风便走,仲林含笑跟着。三名丐帮弟子与莫起落后几步。 “小七,这位美少年莫不是你家使者顾清夜?”伍风问萧疏雨。 萧疏雨朝顾清夜戏谑地眨眨眼睛,嘴里却道:“是啊,伍伯伯果然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顾清夜欠身道:“晚辈见过伍前辈。” 伍风大手伸过来,一拍顾清夜的肩膀:“什么晚辈前辈的,像小七一样,叫我伍伯伯吧。” “是,伍伯伯。” 萧疏雨凑依旧攀着伍风的肩,一副“哥俩好”的模样,附耳道:“你从哪儿捡了那个小乞丐?” 伍风道:“路上。” “你知道他是谁么?” “知道。” 萧疏雨有些吃惊:“不是吧?你知道他是谁?” “莫重楼的私-生-子,叫莫起。身上有伤,应是挨了莫重楼的揍。他央我带他来,我便带了,可能对你们有用。” “伍伯伯。”萧疏雨又惊又喜,又有些敬佩地看着伍风,“你真是神人也!多谢多谢,替我们看着他。” 回头拉了顾清夜便走,错身时,已将伍风的话传入顾清夜耳中。 谁料莫起突然拦住两人,目光灼灼地盯着顾清夜:“顾公子,请抓住我。” 萧疏雨一怔,有些反应不过来。 顾清夜抓住莫起的手腕,对伍风道:“伍伯伯,我认得这位小兄弟,请他去坐坐,可以么?” 伍风挥手:“去吧去吧。” 莫起跟两人到萧家伞盖下,忽听顾清夜道:“别动,我替你换个样子。”脸上沾上什么东西,凉凉的,一摸,他戴上了一张人-皮-面具,严丝合缝。而他甚至没看清顾清夜怎样动手的。 眼里不可遏制地闪过一丝惊惶,自己的武功与对方天差地别。 “这样谁也不认得你,你家人也是。”顾清夜早就从唐铭口中听到莫起在莫重楼房内捧着衣服唤爹的事,方才又从伍风口中得到了证实,他说“家人”两字,是故意的。 果然,莫起像被刺了一下:“我没家人。”声音极低,带着颤音。 “你想借我去考验你的父亲,看他对你还有没有父子之情?”顾清夜一针见血。莫起身子一颤,紧抿住唇。 萧疏雨叹口气,他觉得这少年虽然做过助纣为虐的事,不过也很可怜。 “咚”“咚”“咚”,高台上鼓响三通,全场都安静下来。 萧疏叶扶着恒远大师走上高台。台下众人看到恒远大师这个模样,知他带伤,便连呼吸都放轻了。 鸦雀无声。 “各位江湖同道,贫僧恒远,蒙诸位委以重任,忝为武林盟主。”恒远提气时胸口剧痛,但他忍着,扬声道,“可贫僧乃是出家人,实不该管俗家事。少林有史以来,从未有过掌门兼任武林盟主。” “大师,你虽是出家人,可少林乃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你当盟主,当之无愧,而且当得很好。”说话之人是风霜堡堡主。 “大师就是想躲懒,出家人就管不得俗家事么?匡扶正义、维护武林和平,这难道就不是修行么?”逍遥派掌门笑着打趣。 萧疏叶的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轻道:“大师,众望所归啊。” 恒远咳了几声:“疏叶!” 萧疏叶又将手掌抵到他背上,恒远道:“不用,我还好。”他吸口气,又道:“诸位厚爱,令贫僧不胜惶恐。贫僧老了,江湖代代出英豪,武林盟主还是应交于武功卓越、德才兼备又年富力强之人去干。贫僧举荐一人……” “大师中意萧家家主萧疏叶吧?” “九大门派已经商量好了吧?” 恒远一抬手,将众人的议论压下去:“非也。” 九大门派的人个个吃惊地望着他,明明说好是萧疏叶的,老和尚什么意思? “贫僧确实属意萧大侠。萧大侠宅心仁厚、济世安民,所作所为早已超出一名江湖人的高度,他是天生的英雄。”说到这儿,恒远顿了顿。 “老和尚,受了伤也别大喘气啊,吊人胃口!”伍风喊道,“说吧,你改变主意,想把盟主之位让给谁?” 恒远遥指座中的顾清夜:“萧家使者,顾清夜,年轻俊彦,武功不凡,智慧过人。萧家家主极为赏识,贫僧也受过他救命之恩。” 人群一片哗然。萧疏叶道:“清夜,你上来。” 顾清夜站起来,并不刻意显露武功,一步步走上高台,向恒远与萧疏叶躬身行礼,又向台下团团抱拳。 剑眉星眸,丰姿卓绝。 百里芳菲看着台上那个人,目光已化作一池春水。杨仪眼里也有自豪之色。萧家众人更是如此。 有些人已在萧疏叶的婚礼上见过顾清夜,可此时听到这个答案,还是极为震惊。 “这少年是什么背景?怎么从未听说过?” “初出茅庐吧?年纪那么轻,怎能担此重任?” “不是,萧七少蒙冤被抓时,是他在公堂上据理力争。” “萧大侠婚礼那天,他已初露锋芒,这少年非比寻常。” 顾清夜只是静静地立于台上,并未言语,可他本身就像一个发光体,吸引了全场目光。 萧疏叶微笑开口:“各位,萧某以自身声誉担保,清夜绝对是武林盟主最好的人选。与他相比,萧某只是一介武夫,而他,却文武全才,有着超凡的智慧与洞察力,若他为盟主,势必令江湖宵小、魑魅魍魉无所遁形,阴谋诡计昭然于世。 “何况,萧某愿挟举家之力支持清夜。还有,恒远大师与清夜有缘,已将清夜收为少林俗家弟子。” 人群再次哗然。 “老和尚,怎么好事全让你占了?白捡了一个这么好的徒弟。”伍风又在嚷嚷。 杨仪并不知道此事,看看唐铭与百里芳菲,两人也摇头。杨仪低声自语:“臭小子,胆真肥,自己成了江湖人,回头如何向陛下交代?”尾音化为一声叹息。 恒远微笑,抬手示意:“安静。贫僧与萧大侠都看好顾清夜,诸位以为如何?” “本来是少林掌门当盟主,如今这盟主有少林与萧家两大派加持,听起来似乎很可靠。” “恒远大师德高望众,不会儿戏。” “萧大侠竟不惜将盟主之位让给顾清夜,看来确实赏识他。” “这少年什么来路,竟得到如此青睐?” 待众人声音平息下来,武当掌门第一个站起来,道:“大师与萧大侠共同看上的人,绝不会错,贫道第一个赞同。” 紧接着另外八大派也纷纷表示同意。 伍风也站起来道:“老叫化子也赞成!反正有老和尚和萧大侠作担保,新盟主若不行,我们便找他们算账!” 有人笑骂:“伍疯子,你尽会疯言疯语。” “好!”踏雪山庄庄主道,“既然选顾清夜做盟主,请问武林盟设于何处?” 萧疏叶道:“我将归雁山庄送给清夜,此处便是武林盟!” 此言一出,全场惊愕,只觉得这顾清夜太“得宠”了。一个使者占了自家上司的位子不说,还占了他家一笔巨大的财产。 而顾清夜却本不知道萧疏叶这一打算,闻言胸中一阵激荡。他目注萧疏叶,眼里已经蒙上一层雾气,嘴唇动了动。 萧疏叶从他的唇型看出两个字:“大哥。” 第76章 锋芒毕露 忽听一串高亢、尖锐的笑声从半空中传来:“你们这些所谓名门正派,就这样随随便便决定所谓的武林盟主么?” 一道黑影挟着强劲的阴风,像一只巨大的鹰隼,又像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蓦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那人戴着一张漆黑的鹰脸面具,身上宽大的黑袍猎猎狂舞,仿佛御风而来。只是一眨眼,他就凌空飞落,手如利爪,当头向恒远大师抓去。 与此同时,归雁山庄的大门已被人攻破,一批身穿黑色斗篷的人哗地涌进来,足有几百人,个个像草原上的饿狼,手里挥舞着弯刀。 那些刀,刀刃上泛起妖异的红光,像在炫耀它嗜血的程度。 莫重楼与风无邪坐在演武场西南角,那地方并不惹人注意。他们本来绝没有想到,萧疏叶会主动将盟主之位让给顾清夜,并附赠了归雁山庄这笔豪礼,而且顾清夜还成了恒远大师的俗家弟子。 莫重楼刚刚有一点理清思绪,便被从天而降的黑衣人骇了一跳。 “这些是什么人?”他下意识地问风无邪。 风无邪变色:“好像是阴山老怪的门徒,原来他们还未死绝。王爷,我们快避开!” 莫重楼记得阴山老怪,那个曾经在江湖中威名赫赫,后来与萧骋远同归于尽的邪派中人。他应该感谢阴山老怪的,因为他替他杀了萧骋远,而萧骋远正是杀了十余名伊藤忍者的人。 那时候,他正与伊藤组展开一项秘密交易,谁知被萧骋远与公孙羊破坏了,害他损失重大。 等他查知萧骋远这个“罪魁祸首”时,萧骋远已去了阴山。阴山一战后,萧骋远死了,莫重楼出了口恶气。至于监狱中那个公孙羊,已经成了废人一个,他不屑于杀死他,就让他在监狱中慢慢腐烂吧。 鹰脸人的利爪扑了个空,恒远大师不见了。那一瞬间,萧疏叶揽住恒远,身形疾退,已经到了高台的另一侧。 迎着鹰脸人的是顾清夜的剑。那一剑横削,划开阳光、划开空气,鹰脸人被那剑上反射的光芒晃了下眼。 只一下,剑上便带出了血花。 已有两名黑衣人凌空飞起,扑向高台。萧疏叶的右手还扶在恒远腰间,左手一掌挥出,宛如卷起一股狂飙,竟将前面一人击得倒飞出去,撞到后面那人,两人双双跌落在地上,“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武当派两名弟子每人一脚踩上去,将他俩踩在脚下。 鹰脸人的右手手腕上被顾清夜划开了一道血口子,可他恍如未觉,他拔出他的武器,同样是一把弯刀,刀指萧疏叶:“萧疏叶!” 尖锐的声音像金属,直击萧疏叶耳膜。萧疏叶伫立在原地,连衣角都不曾动一下:“厉鹰?你还活着?” “是,我没死。当年你父亲带着那些所谓正道中人,剿灭我阴山派。我父亲与你父亲同归于尽,我跌落悬崖。可是我没死,只是身负重伤,差点功力尽毁。这些年我重修阴山神功,恢复功力,更精进到第七层。我重建阴山派,发誓要替我父亲报仇!” 他扫了一眼满场英豪,狂吼道:“今日,我便来跟你们总清算,杀光这里所有的人……” 他的嗓音变得有些嘶哑,双目血红,忽然扯掉面具,吼出他宣言的最后一句话:“一统江湖!” “厉鹰,”萧疏雨在台下大喊一声,“你是不是疯了?阴山地处极北之地,你不肯偏安一隅,却想来做中原武林的霸主?真是痴人说梦!” 厉鹰的长相本就像鹰,此刻他的鹰钩鼻因为脸上肌肉绷紧而显得尤为冷酷,身上的黑衣鼓涨起来,像注满了真气,手中弯刀嗡嗡作响,整个人就像一只在天空中盘旋,马上就要俯冲下去啄食人肉的苍鹰。 顾清夜向台下望了一眼,下面已经成为一片战场。阴山门徒与名门正派缠斗在一起,萧家人也被围住了。 萧疏叶盯着厉鹰,冷声道:“今日武林大会,天下群雄皆聚于此,你来寻仇,无异于自投罗网!” 恒远也道:“厉鹰,上天有好生之德,贫僧劝你好自为之,莫要拿门徒的性命作赌。” 厉鹰暴喝:“哪来那么多废话?老秃驴,你省点力气,免得我还未动手,你就伤口崩裂死了。” “姓萧的!”他手中的刀一一指过去,从萧疏叶指到顾清夜,“还有你,新任武林盟主?呵呵,长得这样,不会也是萧家人吧?来,一起上,让我杀个痛快!” 萧疏叶目注顾清夜,小夜,这也许是个好机会,让你在群雄面前展露头角,站稳盟主之位。 顾清夜明白,所以,他出招了。 他觉出了厉鹰的异样。厉鹰的瞳孔里燃烧着一团幽红的火焰,又折射出野兽般的偏执与狂野,目光极力想要锁住对手,可偏偏显得有些散乱。 连他的头发都像要疯狂地怒张。 像一个狂风暴雨中的海,酝酿着掀起涛天巨浪。 “厉鹰,你走火入魔了。”剑光亮起,顾清夜清冷的声音盖过全场打斗的喧哗,字字落入厉鹰耳朵里,“你伤势未愈,强行修炼阴山神功,你全身经脉都被打乱,功力愈高,遗祸愈重……” 这些字句像一根根淬毒的利箭,扎在厉鹰心上。他的刀狂舞,眼里利芒暴涨,浑身积蓄的戾气像填满的火-药,瞬间便能炸裂开来。 “胡说!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你什么都不懂!你给我闭嘴!” 顾清夜嘴角噙笑,他知道自己猜对了。那笑容在绚烂的剑光中间或刺到厉鹰的眼。明朗的、自信的、光风霁月般的笑容,仿佛能照出世间一切丑恶。 厉鹰的刀乱了,顾清夜在此时觑得破绽,一剑刺入。 鲜血飞溅而出,厉鹰的左掌击出。轰然巨响,顾清夜的身形已如鹞子般飘出,掌风堪堪扫过他的衣摆,击到他身后的那面鼓上。 一面鼓四分五裂,碎片四射,竟伤到了台下的一名丐帮弟子。 此时,莫起已被一名阴山弟子逼得连连后退,那人一刀劈下,莫起连眉心都感觉到了寒意。可是突然一股血溅到他脸上,那人已经倒了下去。 “萧,萧七少?”莫起吃惊地睁大眼睛。 萧疏雨看着他:“我虽然讨厌你滥杀无辜,可你也是可怜之人。”说罢,他一把抓住他,在他耳边道,“跟我走!” 萧疏雨挟起他,腾身而起,落地时,莫起看见前面已是走廊,廊柱后依稀有两条人影,一灰一紫。 “莫重楼,你儿子在我手中,想救他,就来找我!”萧疏雨一句话说完,挟起莫起,再次腾身,两个起落,便回到了萧家席位上。 场中阴山弟子已死伤大半,正道中人也有受伤。陡然间听到台上一声大喝:“厉鹰在我手里,你们还不住手?” 所有的动作都停顿下来。 “掌门!”黑衣人惊呼。 厉鹰胸前血迹斑斑,人已被顾清夜点住穴道,身子萎靡,一双眼睛里却光芒大炽,只是,那光芒是妖异的,一如他刀上的那抹红。 顾清夜骈指抵在他后背脊椎处,沿着脊椎一路划下去,厉鹰痛得一声狂吼,所有阴山弟子都变了脸色,正想涌上去,萧疏叶沉声喝道:“别动!你们想让厉鹰死么?盟主是在救他,替他废掉内功。否则,他便要走火入魔了!” 阴山弟子面面相觑,显然有人知道些内情,不免露出复杂的神色。 而萧疏叶那声“盟主”提醒了在场诸人,这回,分明见识了顾清夜的本事,于是众人都心服口服。 萧疏叶拎起厉鹰,将他扔给他门下弟子:“带着你们掌门走吧。” “掌门!”弟子呼。 厉鹰面如死灰,闭上眼:“……走!” 一时阴山派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地尸体。 顾清夜看着那些尸体和血迹,只觉得胸口发堵,耳边却听到萧疏叶的声音:“这就是江湖。小夜,江湖有正邪两道、各大门派,你做盟主,责任重大,不仅要平衡江湖与朝廷之间的关系,还要除恶扬善,维护和平,你明白么?” 顾清夜暗暗吸口气,看着萧疏叶,目光清明:“是,大哥,小弟明白。” 萧疏叶向他示意,顾清夜朗声道:“来人!” 归雁山庄的侍卫、影卫纷纷走到台下,躬身行礼:“请使者吩咐!” “将这些尸体收拾干净,清扫一下现场,带在场受伤之人去处理伤口。” “是。” 伍风哈哈大笑:“我辈江湖人,什么样的生死没经历过?便是坐在血泊中,照样能大碗喝酒!盟主不必考虑得这么周详。” 众人纷纷道:“今日一仗打得真爽,理该痛饮几杯!” “什么几杯?要不醉不归!” 一时众人豪气干云,连杨仪、顾清夜也被这种激情感染了。 酒斟满,人入席,日当午,众人开始豪饮。 连公孙羊都忍不住来了,还有不少人认得他,纷纷与他共饮。 “我们盟主年纪轻轻,武功造诣不凡,不知在恒远大师之前,师从何人?”武当掌门问道。 “我跟几位师傅学过武功,但他们都没什么名气,也没门派。” “看盟主武功很杂,又自成一体,盟主天赋异禀,是武学奇才。将来开宗立派,未尝不可。” “我还是萧家使者,萧家主便是我的宗主,何须再开宗立派?” “难得萧大侠胸襟开阔,成人之美;又难得顾盟主年少有为、雄才大略。这真是一段佳话,可喜可贺。”众人纷纷议论道。 莫起已经摘了脸上的面具,他坐在席中,却心神不宁。一来因为他臀腿上的伤痛得厉害,二来他盼着莫重楼来找他。 只要莫重楼来找他,无论他回去会受到怎样的责罚,他都愿意。 可是莫重楼没来,顾清夜却收到了一封密信:“使者,有两人叫属下将这封信交给你。” “什么样的人?” “一个穿灰衣,一个穿紫衣。穿紫衣的那个很贵气,穿灰衣的那个……”侍卫不知如何描述。 “是不是明明看得清他的五官,却觉得像雾一般缥缈?” “正是。” “好,我知道了。”顾清夜将信交给萧疏叶:“家主,请过目。” 萧疏叶道:“既是给你的,你看吧。” 顾清夜拆开信,见纸上写着几个字:“泰山派郭毅、潘华在我手中,拿盟主之位来换。” 他抬头,见莫起正用期望的眼神看着他,他暗暗叹了口气,把字条给他看。 莫起低下头,脸色黯淡如灰。 萧疏叶这才想起,他没有看到郭毅、潘华。这郭毅连他的婚礼都来参加了,却几时又落入了莫重楼之手? 武林大会,一场江湖人的聚会,一场武林盟主的选举盛典。除了伤者回去休息,其余人都加入了痛饮的行列。 百里芳菲与唐铭将恒远大师、杨仪、弥生送回萧府,恒空与弥乐留了下来。 鹦鹉傻蛋很生气,因为今天顾清夜竟把它关在笼子里,直到宴会开始,才放它出来,却不让它上桌喝酒。它愤愤地不打算理他了,要跟百里芳菲回萧府去。 “好了,傻蛋,别生气,回府我给你吃好吃的。”百里芳菲哄它,“今天对公子来说特别重要,你若出现,未免降低了公子的威信,他可是新任武林盟主哦。” 傻蛋表示很不屑。唐铭笑道:“这家伙真小气!” 小气的傻蛋回去便大口喝酒,直到把自己灌醉。 第77章 互相利用 被武林豪侠们轮流灌酒,对顾清夜来说还是第一次。他习惯于保持清醒,从不放纵,即使在萧家家宴那样温馨热闹的场合,他也是也节制的。 可今天他总算领教了什么叫“痛饮”,那真的是鲸吞牛饮,好像他归雁山庄的酒不花钱似的。 有人痛饮,有人击剑狂歌,有人手舞足蹈。这个时候,文的武的都来了,十八般“才艺”样样上台,江湖真是人才济济,叫新任武林盟主看了个够。 萧疏叶与萧疏雨两兄弟,甚至玉生烟与众姐姐、姐夫,今日彻底诠释了“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名言,不过,断的不是金,是酒。 为顾清夜挡酒,是义不容辞的事。 因为被大家保护着,顾清夜并没有喝多,可那些酒入肚,仿佛顷刻间便融入了血液中,将他的热血点燃起来。 江湖,这就是江湖。“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读到这些诗句的时候,有豪迈,有苍凉,那江湖的味道,耐人寻味。 顾清夜心里竟隐隐生出一个念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能遁入江湖,远离朝堂的勾心斗角,是不是从此便没有负累? 不,自己不过弱冠之年,怎的生出归隐之心来?是此情此景,无端让他浮想联翩吧? 莫起也喝了很多酒,他仿佛想将自己灌醉。喝多了酒,身上的疼痛便麻木了。他脚步趔趄地走到伍风面前,微红着眼道:“伍掌门,可否……收我做个丐帮弟子?” 伍风一笑,摇头,“孺子不可教也”的样子,找逍遥掌门去喝酒了。 “莫起。”萧疏雨唤莫起过来,“稍后我去找莫重楼谈,拿你换泰山派郭毅、潘华两人。” 莫起低着头,看着脚尖:“他要的是盟主之位。”声音里有悲哀,却还有一丝不愿意放弃的期望。 “人最大的悲哀不是被别人轻贱,是自轻自贱。”萧疏雨道,“你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但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你这辈子要仰莫重楼的鼻息而活么?你以为这是什么?孝顺?用这种卑微的样子?或者,你渴望从他那儿得到父爱?你以为你俯首贴耳,甚至甘心充当他的武器,他就会施舍你一点爱?” 莫起的脸上白得没了一丝血色,身躯几不可察地颤抖。 “莫起,你好好想想,想明白自己要什么。如果仍想回去,我成全你。” 良久,沉默。顾清夜看自家兄弟一眼,小七,你真是个善良的人。 “我还想……试试。”莫起最终吐出一句话,迅速偏过头去,走开了。虽然没看见他的表情,可他轻轻耸动的肩膀泄露了他的情绪。 萧疏雨点点头,走到顾清夜身边:“哥,我去找莫重楼谈判。”顾清夜道:“要去我与你一起去,你独自前去,我怕莫重楼再耍什么阴谋。” 萧疏叶道:“你们都别去。莫重楼已经暴露他的目的,现在是他沉不住气。今天你俩都累了,早点回去休息。” 两人都应了个“是”字。 吴府客厅。吴唯听说了归雁山庄发生的事,大怒道:“这些江湖草莽,竟敢在本官的地盘上械斗,还随便杀人!本官要将他们一个个绳之以法!” 莫重楼淡淡瞥他一眼:“今天到场的少说有三十多个门派,你想与他们所有人为敌?” 吴唯脸睑下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王爷的意思是……放纵他们,装聋作哑?” 莫重楼道:“若他们是一群野兽,我便是森林之王。我的目的是:驯化他们,为我所用。” 吴唯张口结舌:“王,王爷,您,您是想要……?” “对,我要这江湖。”莫重楼的眉宇间尽是霸气。 “可王爷是皇亲国戚,是郡王,您要这江湖做什么呀?”吴唯觉得脑子不够用。 莫重楼挑起一边嘴角,显出几分邪肆:“我喜欢玩游戏,权力的游戏。” 吴唯心里犹疑不定,莫重楼看他:“怎么?对我有异议?” “下官不敢。”吴唯堆起笑容,“下官永远唯王爷马首是瞻。” 莫重楼叫侍卫:“来人,去看看莫起在不在。”少顷,侍卫来报:“莫起不见了,床上收拾得整整齐齐。” 莫重楼咬牙切齿地骂:“小畜生!看来是心野了!一个两个,净给我添堵!” 午后,莫重楼躺在湘妃榻上,命丫鬟替他捏脚捶背,自己悠哉悠哉地阖眼休息。“顾清夜啊顾清夜,你若乖乖将武林盟主之位双手奉上,我便替你守了那个秘密,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虽然他知道顾清夜十之八-九不会就范,可好歹也要试上一试。他自认为自己很公平。 离吴府约五里的地方,一座荒宅,一名身穿黑袍的男子,脸上戴着一个鹰脸面具,站在蛛网交织的屋子里。那鹰脸面具与厉鹰所戴的一模一样。 阳光下出现一道灰色的影子,是风无邪。 “厉鹰怎么样?”风无邪问道。 黑衣人道:“功力被毁,顾清夜那一剑,几乎洞穿他胸口,他此刻在虎踞山山洞里养伤。” “你想取而代之么?”风无邪道,“只要杀了他,露出你的真容,没有人会怀疑你不是厉鹰。” 黑衣人缓缓取下面具,面具下的脸与厉鹰一模一样,只是有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连皮肤下的淡青色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是为了帮我,才让我怂恿厉鹰来武林大会报仇?” “是帮你,也是帮我。”风无邪道,“你那么聪明,我当初提议时你便想通了,不是么?” “为何要跟我合作?”黑衣人道,“我远在阴山,与扬州隔着数千里之遥。” “一来是因为你的经历打动了我;二来,厉鹰与萧家有杀父之仇,你也是,虽然你心里可能不承认厉睢是你父亲;三来,正因为你们地处偏远,这些年几乎蛰伏不动,武林中人才不会防范你们。” “你本来想上演一出拯救武林的大戏,可惜顾清夜武功不俗,且善于攻心之术,轻易便把厉鹰打败了。否则,你便要争这盟主之位了,是不是?” “当然,不为盟主之位,我苦心筹谋这么多干什么?” “可你背后有金陵王,你即便当上武林盟主,也是个傀儡。” 风无邪淡淡一笑:“这世上人与人之间互相利用,他利用我,我也利用他。有朝一日我有了势力,就不会再受他操纵。” 黑衣人目光动了动:“你真是个可怕的人,没有哪个武林中人会想到去利用权贵。” “那只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权贵’在觊觎江湖罢了。” 黑衣人似觉得好笑:“莫重楼真愚蠢。好好当他的富贵王爷不好么?要去蹚江湖这趟浑水。” 风无邪道:“他不蠢,他只是在开拓自己的领地。怪只怪先帝给莫家的权力太少。” 黑衣人默然片刻,道:“我本来想一辈子当个影子……” “那不公平。”风无邪道,“厉睢枉称了江湖大魔头,竟然会相信什么命格。你只是比厉鹰晚出生几个时辰,你们本是孪生兄弟。可他竟然抹煞了你的存在,让你一直活在黑暗中,充当厉鹰的影子,连个名字都没有。” 黑衣人自嘲地笑了笑:“我叫鹰侍。” “呵,鹰侍?”风无邪道,“就因为你母亲生你时难产死了,就因为你是狗屁的天煞孤星命,你就要当自己兄长的影子?” 黑衣人的手指握紧。 “五年前,厉鹰跌落悬崖,你就该趁机站出来,收拢阴山门徒,重振阴山派。可你竟然还死心塌地地跟着厉鹰,充当他的侍从,还让他拿你练功。若不是遇上我,你就这样毁了自己一生。你别忘了,你是厉睢的儿子,他曾经威振江湖。” “我知道。” “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让阴山派再次成为江湖中闻风丧胆的门派。” 黑衣人目注着他,眼底有精光一闪:“这似乎与你想当武林盟主的初衷不符。” “你会反对我?” “不会。” “既然不会反对,我这武林盟主又不会像萧骋远一样,纠集‘江湖正道’来剿灭你。我们仍然是合作关系,你增长我的威信,我们互利,不是正好?” 黑衣人无声地笑起来:“好,你这个人,我很欣赏你。” “我的荣幸。” 当日回府,萧疏叶命风驰带上两名影卫去吴府和府牢里打探,看泰山派郭毅、潘华两人被关在何处。又请来公孙羊,告诉他明日为穆晗出殡。由于穆晗“朝廷钦犯”的身份,只能一切从简。 顾清夜派乌巢的何大保发出信鸽,向皇帝禀明两件事:一是自己顺利当上武林盟主,二是季鹰在追查寿礼案,此案有内情。 第78章 意外收获 萧府里有个重大变化,在众兄弟姐妹去归雁山庄参加武林大会的期间,大夫人发布了一个命令:从今往后,府里所有下人均称萧疏叶为“老爷”、玉生烟为“夫人”,自己与二夫人为“太夫人”“二太夫人”,自然,萧疏雨便由“七少爷”变成了“七爷”。 理由是,萧疏叶本来就是当家人,如今又成了亲,自然该称“老爷”。而两位夫人便该晋级了。等萧疏叶有了孩子,她俩就安心“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 其实两位夫人依然每天练武,纵然不用出去打打杀杀,可毕竟放不下手头的功夫,就当是强身健体吧。 二太夫人笑对太夫人道:“怎么我一听这个‘太’字,就觉得自己已经鸡皮鹤发、老态龙钟了?” 太夫人难得地露出促狭之色:“放心,妹妹貌美如初,英姿不减当年,动起手来仍威风得很。那日抽吴唯抽得好爽,真叫人解气。” 两人正聊着,鹦鹉傻蛋飞来:“夫人,夫人!”后面跟着百里芳菲。 太夫人道:“傻蛋,以后要叫太夫人。” 傻蛋舌头有些打结:“太……太夫人!” 百里芳菲嫣然道:“它中午喝醉了,醒来第一时间便往两位太夫人这儿跑。” “哦?”太夫人笑眯眯地道,“莫非又想我们家凤儿了?” 傻蛋倒不是为了玄凤鹦鹉,他是来控诉他家主人的:“公子坏,教训他!” 两位太夫人不禁惊奇又好笑,太夫人道:“竟然告起你家公子的状来?我听听,他哪儿坏了?” 傻蛋道:“他关我!” 百里芳菲忍笑,把傻蛋受了“委屈”的事告诉她们,两人哈哈大笑。“这傻蛋果然是个有眼力见的,知道来找我们告状。”二太夫人道,“那你要我们替你出气么?” 傻蛋点头。 “怎么出?打他一顿?” 傻蛋摇头。 “骂他一顿?” 傻蛋点头。 “好了。”太夫人道,“回头等你家公子回来,叫他顺顺你的毛。你这鸟儿啊,到底是个娇贵的,受不得半点委屈。回头叫小夜换只狗养养吧,狗狗最忠诚了。” 傻蛋:“!”瞪圆了黑眼珠子,大喊:“不要——我乖!” 百里芳菲“噗嗤”一声笑出来,用目光说:还是太夫人厉害,三言两语就把它制服了。 五位姐妹本来武林大会一过就要各回各家去,但因为明天要为穆晗出殡,她们谁都没走。对于这个在萧家工作了十五年的管家,大家都十分敬重。纷纷去他灵前上香,以表缅怀之意。 顾清夜从乌巢出来,回萧府,经过三元巷的时候,有人牵着马从羁旅客栈出来,正好与他对上目光。 顾清夜勒住马缰:“郡主?” 这个人竟是莫明羽。莫明羽背着行李,戴着一个斗笠,看起来像纯粹的江湖人。她抬头看顾清夜,眼里折射出细碎的阳光,有一种莫名的迷离感。 “顾公子,武林大会散场了?”她的脸色有些憔悴,声音也有些沙哑。 顾清夜跳下马来,与她平视:“你来了么?” 莫明羽摇摇头:“没有,与我无关。” “可你不是说感兴趣么?” 莫明羽抿了抿唇,垂下眼帘,眼睑下有淡淡的青黑,明显没睡好:“我哥把我关在吴府,不让我参加武林大会,后来我跑出来了,可我没去。” 她甚至依然住在羁旅客栈,但莫重楼没有来寻她。也许莫重楼觉得她不可能留在原地,也许觉得没必要再找她。 顾清夜一愣。莫明羽不等他说话,自顾自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只是随便问问……反正我一路上肯定会听到消息的。” 顾清夜苦笑:“你要回金陵么?” 莫明羽怔然:“我也不知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哥为何把你关起来?一定不是为了武林大会,还有别的原因,对不对?”顾清夜放柔了声音。他觉得他可能一直用了防范的心理在对她,其实这姑娘并没有那么刁蛮任性,她也有倔强而脆弱的时候。 莫明羽笑了笑,有些自嘲的味道:“如果我说我怀疑我哥对萧家做了什么,我相信你是个正直的人,你会不会觉得我自作多情?” 顾清夜心头一紧,脱口道:“郡主,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其实,很希望做你的朋友。虽然,我和你哥站在不同的阵线上。” “你们已经摊牌了,是么?” “是你哥,他向我摊牌了。他要武林盟主之位,并且还拿泰山派两名弟子来要挟我交换。” 莫明羽苦涩而嘲讽地笑了:“竟然是这样,难怪他把那个风无邪收在麾下。我一直觉得此人路数不正,喜欢玩阴谋。我哥他,这是犯什么傻啊!” 顾清夜正视着她,目光坦诚:“论理我不该在你面前说你哥的是非,可事实是,他已经做了太多有违国法的事,他喜欢覆雨翻云,喜欢玩弄阴谋与权术。甚至,杀人不眨眼。” 莫明羽像被刺了一下,握着缰绳的手指一抖,脸色发白:“顾公子,是非黑白总有一天会明了。”她声音低下去,“恭喜你得了武林盟主之位,这个位子,怕是陛下要你拿的吧?” 顾清夜心里一动,原来这郡主并非不谙世事,她是个明白人。 他点了点头。莫明羽又看他一眼,道:“我怕我哥还准备了后招。而且,太后姑母对他十分宠爱,你与他斗,怕是没多少胜算。” 顾清夜坦然一笑:“自古邪不压正。” 莫明羽牵马起步:“告辞。” “再见。” 莫明羽走出几步,发现顾清夜并未上马,还在后面看着她,她止步,回眸:“顾公子,前些日子,我曾在梁有光家住过,偶然听见他与家里侍卫说话,提到‘虎踞冈’‘风云洞’什么的。” 说罢,她飞身上马,打马而去。 顾清夜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他马不停蹄赶回萧府,叫上萧疏叶、萧疏雨、玉生烟、唐铭、百里芳菲,一起到杨仪的客房。 “我方才遇到了莫明羽,她临走跟我说,她在梁有光家听到梁有光跟侍卫说到虎踞冈、风云洞,我们去查了珠光宝器阁,又怀疑寿礼被连云十八寨劫了去。可是,会不会寿礼根本没离开虎踞冈,就藏在风云洞里?” 百里芳菲听到“莫明羽”的名字,瞥顾清夜一眼,顾清夜没有察觉,萧疏雨附耳道:“哥,嫂子吃醋了。” 顾清夜看向百里芳菲,百里芳菲撇开头,若无其事的样子。萧疏雨心道,这一个两个的,都会装。 萧疏叶道:“有可能。虎踞冈本就偏僻,风云洞更被人传得神秘莫测、十分凶险,常人不敢进去,倒是藏东西的好地方。” 杨仪道:“洞里有什么怪物么?” 萧疏叶道:“传言便是如此。风云洞里有个深潭,名叫‘黑龙潭’,潭深且水黑,像一片乌云沉在水里。人都说潭里有种食人的怪物,似鱼非鱼,似兽非兽。有迷路的人误入洞里,只留下骸骨。几次三番,人们便不敢去了。” 萧疏雨笑道:“我小时候便去过那里,并未遇到什么危险。可惜我说了人家不信。” 顾清夜道:“我们去探探。” “好。”大家一起点头。 这时有丫鬟过来传话:“老爷、夫人、七爷、顾公子,两位太夫人在花园设宴,请你们一起过去。” 唐铭忍不住弯起唇角,听这些称呼,自家令主倒好像成了萧疏叶的晚辈了。 萧疏叶道:“既然母亲有命,我们便先去用过晚餐,夜探风云洞吧。” 鹰侍已回到虎踞冈风云洞。厉鹰在洞里养伤,洞内外候着许多黑衣人。有五具尸体躺在洞外杂草丛生的荒径里,死状很是狰狞。 鹰侍心里揣着秘密。在与风无邪分手的时候,他俩达成了一个交易。 第79章 天煞孤星 洞顶很高,微湿的空气夹杂着凉意,在洞里流淌。“嗒”“嗒”,洞深处有水滴的声音传来,带着隐约的回响,使山洞显得愈发空旷而神秘。 没有风,可是有呜呜咽咽的风声像嫠妇的哭泣,在整个山洞内回荡。胆小的人会听得毛骨悚然,可是这些待惯穷山恶水的阴山门下根本不当一回事。 他们没有人去关心那个有着鬼怪传说的黑龙潭。那黑沉沉的潭水没有一丝波澜,散发出一股夹杂着铁锈味、咸腥味、泥土味的奇怪味道,里面不像有活物的样子。 厉鹰养伤的地方在洞的最深处,是个洞中洞,离黑水潭有一段距离,这里的气息干燥些,地上有微微凸起的平台,他就躺在那平台上,身子底下铺着虎皮垫子。 火把呼呼地烧着,可是照不暖这阴冷的地方。厉鹰脸色苍白如纸,浓黑的眉虬结在一起,双目闭着,鼻梁孤立地钉在他脸上,被火光打下浅浅的阴影。他像一只受伤的鹰,连羽毛都蜷缩着。 鹰侍在他身侧跪下来,轻道:“主人。” 厉鹰缓慢而沉重地抬起眼皮,无神地看了他一眼。鹰侍依然戴着那个与厉鹰一模一样的鹰脸面具,只是这面具的颜色不是黑色的,而是银色的。 “主人,城里到处是各大门派的人,他们还没走,还在打听我们的下落,一定是想要赶尽杀绝。”鹰侍垂眸,并不与厉鹰对视,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情绪,“不过这里很安全,您放心养伤,伤好一点我们再启程。” 厉鹰道:“好。” “主人好点了么?”鹰侍问。 “好?我这样子怎么可能好得了?”厉鹰声音里掺满恨意,只是太过微弱,因此没多少气势,“五年,我花了五年时间重修神功,重组阴山派,不过一战,就将我打回原地!我又是一个废人了!” “不会的,主人您还可以重新再练。只要谨慎些,别太急进,免得走火入魔。” “重修?哪有那么容易?我的经脉一次次受损,最后会脆弱不堪……” 鹰侍眼里闪过什么,快得不易捕捉。只是瞬间,他垂下眼帘,依旧用不见起伏的声音道:“主人千万别妄自菲薄,老主人在天上看着呢。” 厉鹰陡然看他一眼,好像用尽了力气,才聚集起这道目光,有些冷厉。 “别跪着了,起来吧。”说出的话却是体恤的。 “左护法。”他唤。 左护法姓左,带着两名弟子一直守护在他身边,右护法已经在归雁山庄战死了。 “掌门。”左护法上前一步,恭敬道。 “你和他们出去休息吧,我想静静。”厉鹰道。 “属下不用休息,属下在这儿守护掌门。”左护法道。 “出去!”厉鹰加重了语气。 “那掌门好好养伤,若有事,便吩咐鹰侍来唤属下。”左护法带着两名弟子出去了。 洞外,一簇簇火光照出影影绰绰的人影,许多帐篷搭在树木的缝隙里。经过白天的恶战与奔波,大家都疲惫不堪,很多人受了伤,早早地便躺下休息了。 左护法出来,有属下向他行礼:“左护法。” “那五个人有没有查出是什么身份?”他指的是那五具死状狰狞的尸体。 属下道:“并没有,应该只是普通的江湖人,误入这里。我们搜过他们的身子,没有找到可证明身份的东西。” 左护法道:“把尸体化了吧。” “是。” 很快,那五具尸体便化成了青烟和灰烬。 洞内只剩下厉鹰与鹰侍,空气不知怎么变得有些稀薄。厉鹰吩咐鹰侍:“扶我坐起来。” 鹰侍道:“主人身体虚弱,还是躺着吧。” 厉鹰道:“什么时候你开始违抗我的命令了?” 鹰侍顿了一顿,眼睛抬起来,看着厉鹰,慢慢道:“属下不敢。”他俯身,扶起厉鹰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胸前:“这样可以么?” 厉鹰喘息了几声,有些粗重,像是被某种情绪激出的。 下一刻,他的身子陡然一僵,他垂下眼,看见一截刀柄露在自己胸前,那冰凉的感觉,仿佛穿透了他的胸膛。 鹰侍果然下手了,用一把锋利的匕首,插-入自己孪生哥哥的胸膛。 厉鹰费力地扭过头,看见鹰侍摘下了面具,面具下是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这张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分不清是悲悯、自嘲还是得意,抑或冷酷。 “哈,哈哈……”厉鹰笑起来,气息颤抖着笑起来,“你终于动手了。” “是,我动手了。”鹰侍在他耳边道,“你败了,哥哥。”他加重了语气,喊出“哥哥”两个字,厉鹰的身躯一阵颤抖。 “你还知道我是你哥?” “是,可父亲,呵,不,老主人,他从来没有承认我的存在,他让我当你的影子。我只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是东西!”鹰侍冷笑着道,“现在我要活在光天化日下,成为名正言顺的阴山派掌门。我才是那个睥睨群雄的人!告诉你吧,我亲爱的哥哥,这风云洞里藏着许多宝物,它现在是我的了。我要拿它振兴阴山派,只有我能!” “你,去地府见老头吧,告诉他我是怎样成功的!”最后这句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 厉鹰的身子从他身上滑下去,跌倒在地,可是他的眼睛仍然看着他,那目光里竟似带着可怜与讥诮。他道:“鹫。” 鹰侍浑身一震。鹫,是厉鹰给他取的名字。可是,这个名字从来没有被别人用过。偶尔,当厉鹰与他单独相处时,他会这么称呼他。 厉鹰,厉鹫,这很像兄弟的名字。 他们不仅是兄弟,更是孪生兄弟。可他从来只能跪在兄长脚下,他是他的影子,是他的侍从。 “你还记得,父亲为什么抹煞你的存在,让你当我的影子么?”厉鹰艰难地问。 他当然记得,因为他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厉鹰笑了,他猛然伸手,握住匕首的柄,“噗”的一声,匕首□□,一股鲜血随之喷出。厉鹰的身子抽搐了一下,闭上眼睛。 “现在,你是天煞孤星了。不过,我已经不行了,阴山派,就靠你了……”这是他临死前吐出的最后一句话。 鹰侍如受雷击,他跌坐在地,怔怔地看着死在面前的亲兄长。他母亲因生他而死,父亲与萧骋远同归于尽,如今,他唯一的兄长也被自己亲手杀死了。 这世上,他再无亲人,他真的已成为天煞孤星。 难道,这真的是他的命?可是厉鹰他,好像算准自己会弑兄夺位,而且,他是心甘情愿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清醒过来,他从身边掏出一个小瓶子,手指颤抖地打开,倒出些液体在厉鹰的尸体上。那是化尸水,是风无邪送给他的。 他眼睁睁看着厉鹰的尸体化成一滩血水,脸上、身上的肌肉像抽风似地不住颤抖。 然后,他踉跄着站起来,将自己的银色面具丢进黑龙潭,面具立刻沉了下去。他又用皮囊到黑龙潭里装了些水,过来将血水冲洗干净。 最后,他用剑在自己身上,与厉鹰相同的位置上刺了一剑,忍着剧烈的疼痛,包扎好,躺到那个平台上。 身下还是湿漉漉的,那里刚才还有厉鹰的血水。他用自己的身子烘干它。 “你从此便是厉鹰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他感觉意识从身体里被抽离,他昏睡过去。 虎踞山像一头沉睡的猛虎,趴在漆黑的原野中。天空格外干净,月色皎洁,四野虫声啁啾。 半空中有灯笼在移动,一盏,两盏,总共六盏。 提着灯笼的人,正御风而行,不消片刻,已来到风云洞近处。 “有人。”玉生烟道。 “怎会有这么多人驻扎在此?”萧疏雨道,“难道是莫重楼派了他们在此守护珠宝?” 萧疏叶道:“不会。莫重楼若真将珠宝藏在此处,断不敢如此兴师动众、招人耳目。” “若是惊动他们,我们今晚就探不成风云洞了。”玉生烟道。 唐铭道:“我来解决。”他一耸身,像猫一样钻进树林里去了。 萧疏叶询问地看向顾清夜,顾清夜道:“他用迷烟。”萧疏雨轻笑:“还说只用暗器,不用毒。这会儿连迷烟都用上了,这小子,真是旁门左道样样都行。” 一会儿,唐铭回来了:“里面的人都和衣而卧,看穿着是今天去武林大会捣乱的阴山派。” 萧疏叶皱眉:“他们怎会在这儿?” 玉生烟道:“也许是巧合吧,他们在此休养生息,毕竟厉鹰伤得很重。” “走。” 六人风一般掠过草尖,飘到风云洞门口。门口守着两名阴山属下,萧疏雨与顾清夜一人一个将他们拍晕了,那两人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对手的模样。 鹰侍从昏迷中醒来,或许是武者的本能,他感觉到有人靠近。他睁眼,便看见了萧疏叶。 高大挺拔的身影,被光影衬托得仿佛天神。鹰侍腾地坐起来,伤口顿时被撕裂,鲜血涌了出来。 萧疏叶一道指风过来,将他要穴封住,鹰侍顿时动弹不得。 鹰侍听到外面“扑通”“扑通”两声,像是有人跃进了黑龙潭。他勃然变色。 萧疏叶盯着他:“你知道那黑龙潭里有东西?” 第80章 如愿以偿 鹰侍的瞳孔有些涣散,黑眼珠变成了灰蒙蒙的颜色。身体的疼痛变得麻木了,另外有一种痛却无比清晰,锥心刺骨。他刚刚亲手杀了自己的孪生兄长,他想改变命运,可是命运偏偏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萧疏叶怎会出现在此? 当年,自己的亲生父亲与萧疏叶的父亲同归于尽。今天,厉鹰败在萧家使者手中。而萧疏叶,这位萧家家主,此刻像神一样从天而降,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 父辈尚且可以成为对手,子辈却像遇到了克星。一交手,就落于下风。 不,厉鹰只是强练阴山神功,练得几近走火入魔,才会败于顾清夜之手。而自己只是受了伤,才会如此轻易被制住。 可是,这伤也是拜自己所赐,是不是可以说,自己在自掘坟墓? 外面那么多阴山门下,为何一点声音都没有?难道他们都被萧疏叶的人杀了么?萧家自诩名门正派,难道也会大开杀戒? “放心,你的门下只是被迷晕了,没有损伤。”萧疏叶道。 鹰侍心头猛地缩紧,那种感觉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这个人,竟然能看出他的心思? “说吧,你与莫重楼是什么关系?”萧疏叶道,“武林大会是不是他叫你来的?” “不是。”鹰侍终于开口了。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厉害。 这时,玉生烟也走了进来:“萧大哥,小夜和小七下水去了。” 鹰侍眼角的肌肉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他想到那个被他扔进潭里的银色面具,会不会被萧家人找到?会不会……? 萧疏叶点点头,目注鹰侍:“你对黑龙潭那么敏感,你肯定知道那里的秘密,或者,你有什么秘密藏在潭里?” 鹰侍闭上眼睛。萧疏叶微微一笑,对玉生烟道:“走,我们去潭边看看。” 唐铭与百里芳菲一眼不眨地看着黑龙潭,这潭水实在诡异,人下去只泛起几朵水花,然后便归于沉寂。两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唐铭举着火把,照在黑沉沉的水面,不可知的潭水底下像藏着无数妖魔鬼怪。 不过事实上,到现在为止,他们并没有看见什么怪物出现。 百里芳菲紧张得手心里都冒汗了,朝潭里喊:“清夜,你怎么样?” 唐铭嬉皮笑脸道:“你这嫂子不公平啊,只关心自己夫君,不关心小叔子。”其实他不过是拿玩笑来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 百里芳菲瞪他一眼:“再胡说,我撕了你的嘴!” 唐铭连忙倒退半步,做出防范的样子:“别,咱清夜哥喜欢温柔的,你可不能露出你的本来面目。” 百里芳菲一脚踹上去,唐铭像游鱼似地滑走了。 正好萧疏叶与玉生烟出来。玉生烟有些宠溺地看着两人,感慨道:“年轻真好。” 萧疏叶拉住她的手,眸子中满是温柔的歉意:“你这么说,又在提醒我自己犯下的错了,是我误了你的青春。” 百里芳菲抿嘴一笑:“大哥此言差矣!大嫂年轻貌美,芳华正好,还有大把的青春可掷,怎能说误了呢?” 萧疏叶哑然失笑:“对,对,还是芳菲会说话。” 玉生烟捅捅萧疏叶:“有没有嫉妒小夜?能够找到如此可人的女子为伴,此生无憾了。” 萧疏叶搂住她肩膀:“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在我眼里,没人比你更好了。娶到你,我也此生无憾了。” 唐铭大呼:“你们不用当着我面这样恩爱吧?于心何忍哪!” 一语甫毕,就听水里哗啦一声响,一人像大鱼似地蹿出来,一条绳子飞掷过来:“唐铭,接住!” 正是顾清夜。唐铭将火把扔给百里芳菲,接住绳子,一用力,就发现绳子那头绑着东西。紧接着,顾清夜已经到他身边,浑身湿漉漉的,他也顾不上,与唐铭一起拖住绳子往上拉。 一只檀木箱子被他们拖出水面,尺寸与顾清夜在珠光宝器阁的地道里看到的一样。萧疏叶、玉生烟都过来看,百里芳菲将火把举近,看见顾清夜将箱子抬起来,底部赫然刻着个“莫”字。 箱子用铜锁锁着,顾清夜一剑劈开,打开箱子。里面有一个油布袋子,这种油布用棉布制作,在上面刷上一层熟桐油,可起到防潮作用。 解开袋子,眼前一片金光,竟是一个纯金打造的观音像,面目、表情栩栩如生。 萧疏叶舒一口气:“果然在这儿。” “哗啦”一声,萧疏雨从黑龙潭里飞身跃起,轻盈地落在岸上:“大哥、大嫂,潭底有十几个箱子,我们一个个把它们拖上来。”他抖了抖满身的水,捏起衣角来闻一闻,皱眉:“什么味儿!” “底下有怪物么?”唐铭兴致勃勃地问顾清夜。 顾清夜道:“摸到一些动物的骸骨,但不知是什么东西。” “捞起来看看呢。” “哪有这闲功夫,”顾清夜看他一眼,斥道,“收起你的玩性!” 唐铭摸摸鼻子,不吭气了。 顾清夜与萧疏雨两兄弟一次次在潭底绑好箱子,一次次将绳子扔上岸,萧疏叶他们在岸上接应,很快把所有箱子都捞了上来。 顾清夜最后一次飞身上潭,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色鹰脸面具:“大哥,你看这个,这面具与厉鹰戴的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 萧疏叶心头一动,一丝疑云冒了起来,他叫唐铭、百里芳菲、玉生烟三人看好箱子,自己带着顾清夜、萧疏雨三人来到那个最深的洞里。 “厉鹰。”萧疏叶拿着银色面具,问道,“这是你的吧?” 鹰侍被点了穴道,身子动弹不得,可是顾清夜清晰地从他眼里看到了悸动。 他一个箭步跨到鹰侍身边,伸手捏住他的脉门,片刻,抬眸看萧疏叶:“家主,他不是厉鹰!” 鹰侍瞬间面如死灰。 顾清夜打量着鹰侍:“你虽然受了剑伤,可是内力无损,还有,你皮肤苍白,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白,应该是戴着面具生活的,类似于影卫。可是你长得与厉鹰一模一样,难道,你是他的替身?” 他目光一沉:“厉鹰不在此处,而洞外皆是阴山派门徒,难道,是你杀了厉鹰,妄想取而代之,所以你自己刺了自己一剑?” 鹰侍哑着声,艰难地道:“我不是替身,我是他的孪生弟弟。” 萧家三兄弟全部怔住。 “可以……让我站起来么?” 顾清夜随手解了他身上穴道,扶了他一把。鹰侍站起来,苦笑道:“人算不如天算。遇见萧家人,我算是毁了。” 萧疏叶道:“我对你并无恶意,只要你讲明实情,我不会伤你。” 鹰侍慢慢讲起他的故事,他沙哑的声音像即将熄灭的烛火上升起的烟,晦涩而飘忽。等他讲完,萧疏叶兄弟俩面面相觑,萧疏雨喃喃道:“厉睢这个魔头,竟然会如此昏聩,他害了自己两个儿子。” 萧疏叶道:“厉……你叫什么名字?” 鹰侍一愣,随即眼睛亮了亮:“我叫厉鹫。” “厉鹫,你们手足相残,我作为外人,不作评判。”萧疏叶目注他,真诚地道,“只是,我希望你接过掌门之位后,将阴山派发扬光大。走什么样的路,是你自己的事,与以前的阴山派无关,与厉睢无关。” 厉鹫默然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们,你是如何知道黑龙潭的秘密的么?” 厉鹫有些犹豫,但还是道:“有人与我做了个交易,给我这批财宝,让我作他的后援,还有,退路。” 萧疏叶想了想:“我明白了。”顿一顿,他道:“这批财宝牵涉到一桩大案,还有关我萧家的清白。所以,我现在要将它带走,送还给朝廷。你有意见么?” 厉鹫仍然面色苍白,可神情却已平静下来:“请便。” 萧疏叶他们回到府中时,已经四更天了。顾清夜与萧疏雨身上的湿衣服快被自己的体温烘干了,两人都没顾上换衣服,便跟萧疏叶商量。 “厉鹫虽没明说,但与他合作之人必是风无邪。”顾清夜道。 “他对莫重楼不是死心塌地地忠诚,而是利用吧。他们这种小人,总在算计别人。他让厉鹫得了宝贝,为自己铺路。而莫重楼吃了个哑巴亏,有苦说不出。”萧疏雨道。 “风无邪是个聪明人,他一定不想当莫重楼的傀儡。”萧疏叶道,“既然这样,我们就让他们窝里斗吧。” 顾清夜道:“正是,让莫重楼众叛亲离、焦头烂额、自乱阵脚。” 第81章 众叛亲离 第二天上午,巳时许。 五名侍卫奔进吴府,奔到莫重楼住的堂前,齐刷刷跪倒:“王爷,大,大事不好了!” 这五名侍卫是去跟虎踞山风云洞的五人交接班的。莫重楼一见他们的样子就心惊肉跳,厉声喝道:“慌什么?慢慢说!” 为首的侍卫悄悄吞了口口水,冷汗像蜿蜒的小溪似地从他脸上流下来,他小心翼翼地瞧着主子的脸色:“禀王爷,属下等人今日一早去风云洞接替檀武他们,谁知……他们像平地消失了,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可是,洞外树丛间有篝火残留的痕迹,还有凌乱的脚印、遗留的杂物,像是昨晚有许多人在此露营……” 莫重楼几乎要拍案而起:“先不管人,东西呢?” “东,东西……”侍卫垂下视线,不敢与对方凌厉的眼睛对视,“已经不见了。”他下意识地捏了捏外套里面的衣服,是湿的,那是下潭的证据。 莫重楼猛地一脚踢过去,把他踢得仰面跌倒,一口血呕了出来。 “废物!全是废物!”莫重楼暴吼。 侍卫爬起来跪好,不敢说话。另外那四名侍卫也一样噤若寒蝉。 莫重楼狂躁的脚步在侍卫贴地的视线中走来走去,走了数圈后,猛然顿住。众人的心脏也骤然一停。不敢呼吸。 莫重楼猛地揪起为首侍卫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常岳,那些是什么人?” 常岳一僵:“王爷,属下不知。” 莫重楼猛地放开他,一挥手:“那就去查!他们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仔细查!” 五人连忙齐声应“是”,站起来跑了。 他们出去的时候,看见风无邪站在院中,嘴角似乎噙着一抹笑容。再看时,却又是那副不辨喜怒的表情,叫人怀疑自己方才出现了幻觉。 等他们走后,风无邪才举步走进去,淡定地行礼:“王爷,何事发怒?” 莫重楼冷冷盯了他一眼:“你出的好主意,说把宝物藏在黑龙潭里,万无一失。如今这万无一失的宝物被人劫走了!” 风无邪一怔,恍惚道:“竟有这事?那地方不仅荒僻,而且由于流言的缘故,根本没人进去。再说,又有什么人会想得到,那神鬼莫测的潭水里竟藏着宝物?” “你问本王,本王问谁去?” 风无邪道:“知道此事的不过就是王爷、属下、莫起与檀武、常岳他们几名守护宝物的侍卫,但他们都是王爷的亲信,从小便在王府的,应无背叛之心。除此之外,便是梁有光了。” 莫重楼眯了眯眼睛:“你怀疑谁?” 风无邪犹犹豫豫地道:“王爷,莫起他……为何会在萧家人手中?他可是自己跑出去的。” 莫重楼眸中利芒一闪:“你是说,他背叛了本王,去投靠萧家了?” 风无邪似在斟酌词句:“也许,王爷伤了他的心。” 莫重楼扯了扯嘴角:“这小奴才,他怎么敢?” 风无邪转换了话题:“昨日那群江湖人在归雁山庄狂欢,之后萧家人都回萧府去了,到现在都没来赎郭毅与潘华。难道他们竟不管他俩了?” 莫重楼道:“你觉得在顾清夜心中,皇命与义气哪个重要?” 风无邪道:“他是陛下的侍卫,跟江湖人有哪门子的义气?” 莫重楼眉心一动:“你说得对。那么,其实本王这一招也算是对顾清夜的考验。他若是来换,说明他已经背叛陛下;若是不来换,那好,本王便直接去问陛下要了这个位子。” 风无邪道:“王爷高明。” 莫重楼似有些疲惫:“本王再等一天,若没结果,我明日便上京去。无邪,你去吧,让本王静一静。” “是。”风无邪欠了欠身,走了。 莫重楼静立片刻,仰头唤:“拾九。” 一条黑影落在他面前,默默跪地。莫重楼吩咐他:“去跟着风无邪,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有什么异常,速来报本王。”顿一顿,道,“仔细些,别让他发现。” 黑影应声消失了。 风无邪从中庭悠闲地踱步到吴府前门,阳光晴好,天气甚是宜人,恰趁他怀抱。他刚刚用莫重楼的银子,为自己造就了一副坚实的后盾。 宝物失踪,表明鹰侍已经成功取代了厉鹰,成为阴山派掌门,并取走了宝物。那么,他埋下的这颗棋子活了,而且鹰侍一定会对他感恩戴德,这点毋庸置疑。 等他当上武林盟主,他要让鹰侍将阴山派迁到中原来,阴山毕竟太远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唤:“风先生。” 他看见一名黑衣人从吴府门外一闪而过,他心中一动,紧跟过去。那黑衣人引着他,转过两个弯,到吴府后僻静处,回过身来。 黑衣人脸上戴着一个银色鹰脸面具,那面具正是鹰侍的,但那双眼睛不是。 “风先生。”黑衣人嗓音低低的,略带些沙哑,“那人命我来替他致谢,他已经率众离开了,一切顺利。今后你若有任何差遣,我们在千里之外随时响应。” 风无邪道:“好,只是贸然前来,太过冒险了,没必要。我知道他的心意。” 黑衣人躬了躬身:“受教。告辞!”没有多余的话,他一闪身就失去了踪影。 风无邪嘴角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慢慢地踱回自己住处。 莫重楼屋里。影卫拾九出现在他面前,跪下禀道:“王爷,风先生看起来很轻松、很愉快,他一个人踱到府前,有个黑衣人出现,将他引到后面。那人脸上戴着一个银色的鹰脸面具,说是有人命他来向风先生致谢,那人已率众离开,一切顺利,今后风先生若有差遣,他们在千里之外会随时响应。” 莫重楼挥手,命拾九退去,自己将这些话又回顾了一遍。 “鹰脸面具”“率众离开”“一切顺利”“千里之外”“随时响应”,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像一道电光照亮了莫重楼的脑子。 莫重楼豁然站起。他明白了! 阴山派的厉鹰,那个戴着鹰脸面具的人,为何那么巧出现在武林大会?而风无邪一眼便认出了那些黑衣人是阴山派门下。 昨夜在风云洞外露营的应该就是阴山门下吧?沉在黑龙潭底的宝物就是被他们拿走的吧?而泄密的就是风无邪,这个他引以为智囊和心腹的人,这个将要为他在江湖中开疆拓土的人! 他其实并未臣服于自己,他仍有自己的野心。 好厉害的一招!因为宝物本来就“被劫”了,如今再次被劫,自己根本不能宣扬,只能吃个哑巴亏。 莫重楼愤怒极了,妹妹、儿子都离他而去,现在连风无邪都设计害他,他内心的狂怒几乎将他撑爆。 他一口气喝了三杯茶,才将心底的怒火浇熄。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一个冷酷的笑容。 萧府。萧疏叶、萧疏雨与顾清夜都在独醒堂。 黑影一闪,风驰出现在三人面前:“禀老爷,属下已见到风无邪,将那些话都说了,他并未起疑,反而很高兴。” 萧疏叶道:“可有发现旁人?” 风驰道:“有,属下感觉到有人在跟踪、监视他,应是莫重楼的影卫。” 兄弟三人相视一眼,如愿地笑了。他们早就派人盯着风云洞,知道那五名侍卫去过风云洞,发现宝物失踪,便第一时间回去禀报了。 莫重楼得知宝物失踪,以他的性格,肯定会怀疑身边的知情人,那么他极有可能派人盯着风无邪。 于是就轮到风驰出马了,正好昨天萧疏叶拿到了鹰侍的面具,要取信于风无邪,这面具就派上了用场。 一切顺理成章,又恰到好处。接下来,要看莫重楼如何处理风无邪了。 风驰昨夜去探了郭毅与潘华的下落,没有发现。他本就心里有愧,如今完成了这个任务,心里稍稍舒服些。 此时,公孙羊来找萧疏叶:“疏叶,那个叫莫起的小娃娃想见你。” 莫起被带回萧府后安置在侍卫院里,与府中众侍卫待在一起,不怕他作妖。萧疏雨心地善良,同情莫起的遭遇,可顾清夜也没忘他杀了何老头,故仍然提防着他。 萧疏叶叫闻松送了点伤药给他,让他饱经摧残的臀腿好受些。 “让他进来吧。” 莫起走进来,仍然一瘸一拐的,脸色很憔悴,黑眼圈很重,开口时声音低哑:“萧大侠,你们拿我去交换泰山派的人吧。” 萧疏叶道:“好。” 风无邪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里,他浑身酸软,一点力气也没有。山洞壁上插着火把,火把的光拉长了两条人影,摇摇曳曳,带着种扭曲、森冷的气息。 其中一人,正是莫重楼。他身上的锦衣华服与这阴冷的山洞格格不入,而他脸上的笑容却与这山洞一样阴冷。 “王爷?”风无邪吃惊地唤。 他想起自己中午与莫重楼一起吃饭,莫重楼借酒浇愁,他也陪他喝了点。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王爷,您这是要干什么?”他心里隐约想到了什么,可他不敢相信。 “风无邪。”莫重楼的声音像冰冷的刀子似的,直插进风无邪耳朵,“这里你认得么?” “这是风云洞,属下认得。” “对,你面前的,就是黑龙潭。”莫重楼抬了抬下巴。他身旁的侍卫常岳将风无邪拉起来,风无邪的身子颤颤地,站不稳,常岳就一脚踢在他膝弯,让他跪在莫重楼面前。 “你知道宝物是怎么消失的吧?”莫重楼笑道。 风无邪死命控制着自己:“属下如何知道?” “宝物被厉鹰劫走了,可惜,他们没有走远,被本王的人追上了。” 风无邪终于忍不住变了颜色,莫重楼怎么知道厉鹰?还有,他哪里还有多少手下?难道他瞒着自己藏了人手在扬州? “风无邪,你竟敢算计本王!”莫重楼眼里光芒大炽,狂野而狼性的,“你一个徒有野心,没有豪气的江湖人,妄图通过本王的力量攀上高峰。本王栽培你、信任你,委你以重任,处处听取你的意见,可你竟敢算计本王!你可知道,本王能捧起一个风先生,就可以用另一个风先生取代他。‘风先生’不过是个代号!” 第82章 无耻之人 风无邪在短暂的惊慌之后,迅速冷静下来。他想,莫重楼说他的人已追上“厉鹰”,却不说结果如何,他分明在诈他。 若是莫重楼的人已经把宝物夺回,就算没有抓到“厉鹰”,不能与他当面对质,莫重楼也会把这些失而复得的宝物丢到他面前,直接打他的脸。可是这里除了他与莫重楼、常岳三人,什么都没有。 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见双”,莫重楼既没物证,也没人证,他凭什么定自己的罪?所以,自己千万不能自乱阵脚。 他努力跪直了身子,目注莫重楼道:“王爷,您说的话,属下不明白。属下自投于王爷麾下,早已发誓效忠,唯王爷马首是瞻。再说,王爷英明神武,洞察秋毫,属下焉敢算计王爷?”他样子谦恭,但并不卑微,目光是极诚恳的,这使他本来模糊的面目变得清晰起来。 明明白白好下属的模样。 莫重楼勾了勾嘴角:“所以,如果本王糊涂一些,风先生早就算计我千回了,是不是?” 风无邪苦笑:“属下慑于王爷的威严,口不择言,请王爷恕罪。属下只是不知王爷因何疑我,就算王爷要属下死,也得让属下死个明白啊!” 莫重楼唤一声:“拾九!”拾九就出现在莫重楼面前:“属下在。” 莫重楼抬了抬下颌:“告诉他!” 拾九道:“风先生,你今天上午与阴山派的人见面,我看见了,还听见了你们的对话。” 风无邪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底,遍体生寒,原来如此!原来莫重楼派拾九监视他。像莫重楼这样多疑的人,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的。自己大意了! 机关算尽,以为自己成功了,便有些轻狂,失了戒心,才导致今日之祸。风无邪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可他知道,现在不是悔恨的时候。 “怎么?还不打算说实话么?”莫重楼冰冷的视线紧紧锁住风无邪,那道视线像一双有形的手,扼住了风无邪的喉咙,风无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本王的五名侍卫,价值万两的宝物,风无邪,你这条命赔得起么?” 他瞧了眼那黑沉沉的潭水,猛地一脚踢在风无邪胸口,风无邪的身子竟被踢得飞出去,直直向黑龙潭坠去! 那一瞬间,风无邪的心沉了下去。他没想到莫重楼那么决绝,竟连多余的废话都没有,直接便要他的命。 不,不至于,他不可能不要那批宝物。 两个念头刚刚闪过,他的人便已经落到水面。忽然,他的身子顿住了,腰里多了道链子,将他吊在那儿。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链子,想要站直身子。可是一道大力沿着链子传过来,震得他手臂一阵酸麻。 他本已被喂了软骨散,浑身无力,哪里经得起这宛如电力击过般的酸麻?手一抖,链子便脱了手,身子下沉,扑通掉进水里,直没到顶。 链子的头部被常岳捏在手里,常岳面无表情地看着水里翻腾起来的水花,感受着链子那端的挣扎。 可是风无邪挣扎了两下,不动了。常岳奇怪地看向莫重楼,轻声道:“王爷,他不在挣扎。” 莫重楼示意他将风无邪拉上来。常岳一用力,风无邪便像一条钓竿上的鱼一般被甩到岸上,跌在莫重楼面前。 水花溅到了莫重楼的衣服上,莫重楼嫌恶地往后倒退两步。常岳忙请罪:“属下该死。” 莫重楼拂了拂袖子,顺便拂去空气中的怪味,垂眸看向地上的风无邪。 风无邪满身满脸的水,头发散乱地披在脸上,他呛出几口水,面色苍白如纸,唇边却露出一丝笑容。 “你在笑?”莫重楼一脚踩在他胸口,用力碾压,“你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自己……”风无邪艰难地喘息着,忍痛发声,“王爷要杀死我,就像杀死一只蝼蚁。您说得对……风先生只是一个代号,我死了……谁也不会知道……” 莫重楼停下,移开脚,有些疑惑:“所以你不挣扎,是想求死?” 风无邪挣扎着爬起来,坐在地上:“不是,人都惜命,我怎会求死?我只是想留下这条命,替王爷追回那笔财宝。” 莫重楼怒极反笑:“风无邪啊风无邪,本王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无耻的人。明明是你卖了本王,现在却说要替我追回那笔财宝。如此说来,本王是不是还要嘉奖你?” 风无邪道:“王爷与我是同类,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一切手段,王爷何必要笑我呢?” 莫重楼面上一僵,手指痉挛了两下,几乎忍不住一掌劈死风无邪。可他到底没动手,只是呵呵笑了两声:“说吧,你如何替本王追回那笔财宝?” 风无邪道:“我只要一纸书信便可。” “厉鹰凭什么把吃进嘴里的东西吐出来?还有,他如今功力尽失,你又怎保他门下弟子不会因此作乱,杀了他,吞了他的家当?” 风无邪犹豫了一下。 莫重楼盯着他:“你最好说出能够令本王信服的理由!” “现在的厉鹰……他其实并不是厉鹰,是厉鹰的孪生弟弟,因为命犯天煞孤星,被厉睢夺了身份,让他一辈子当厉鹰的影子。此次厉鹰被顾清夜重创,我便叫他杀了厉鹰,取而代之。他……因为身世不公,懂得报恩,故值得信赖。” 莫重楼似有些震动,默然半晌,道:“难怪,像你这样的狐狸,怎会去相信一头狼。” 风无邪道:“所以,王爷尽管放心,我自能拿回那批宝物。到时王爷要杀要剐,再作决断不迟。” 莫重楼道:“好。不过,你心眼那么多,要本王如何相信你能说到做到?不如你提个稳妥的建议吧。” 风无邪想了想,道:“王爷可以给我服一粒毒药,此药只有王爷能解,若不能定时服解药,我就会毒发身亡。如此一来,王爷不是可以牢牢控制我了么?” 莫重楼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他从身边取出一个锦囊,打开,从里面拿出一粒紫色的药丸,“那你就服这个药吧,每三日必须服一粒解药,否则,后果自负。” 风无邪接过来,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谢王爷。” 莫重楼淡淡地看着他。风无邪见他不说话,正在奇怪,忽然觉得胸口火烧火燎地疼起来,像是有一团烈焰从他的五脏六腑滚进去,继而烧进了全身经脉。他剧烈地抖动起来,嘴里控制不住发出呻-吟,然后是惨叫。 他脸上每一寸肌肉都痛到扭曲,瞳孔扩散,冷汗像瀑布似地流下来。 “王,王爷……”他的声带也似乎被烧毁了,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你给我服的是……化……化……” “化功散。”莫重楼替他说出来,表情依然那么平淡,“你的全身功力都毁了,以后形同废人。本王痛恨被欺骗、被背叛,本想将你丢进黑龙潭,去祭奠那些丢失的宝物。不过,你说了,你惜命,那么,本王便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当然,仅仅拿回那些宝物是不够的,还不足以抵销你的背叛之罪,所以,本王要让你成为我王府的奴才。” 风无邪的脸色已经灰败到极点,身体里的疼痛在慢慢消散,可他的灵魂也仿佛随着疼痛消散了。 他像一个空皮囊,被丢在地上。 莫重楼道:“若是你不想当奴才,也可以选择死。本王成全你。” 风无邪的目光已经放空,不知道看向哪里,也不知道是否听见莫重楼的话。莫重楼向他走近一步,高大的阴影罩在风无邪头顶。 风无邪突然便清醒了,在常岳吃惊的眼神中,他做了一个极其卑微的动作:他爬起来,跪伏在地,哑声道:“奴才……叩见主子。” “好阴险的主子,好无耻的奴才!”一个声音陡然从山洞的最深处传来。 “嗖”的一下,拾九的影子划过山壁,朝声音来处扑去。 可是那人已经稳稳地走了出来,剑眉鹰目,赫然竟是神捕季鹰。 “是你?”莫重楼的眉心狂跳了两下,脸色难看到极点,“季鹰,你怎会在此?”方才他与风无邪的对话,无疑季鹰全听到了。 季鹰站在两丈外,冷冷的目光从风无邪身上掠过,又落到莫重楼身上:“王爷,倒是你出现在此,实在叫季某吃惊。”他连“卑职”两个字都不屑于说了,“而方才听到你与这位风先生的一番对话,季某便更吃惊了。” “季鹰!”莫重楼沉声。季鹰却根本不理他,径自道:“原来王爷自编自演了一出好戏,将宝物藏在此处,叫季某好找。不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今日季某总算可以破了此案,给朝廷一个交代了。” “藏在此处的并非本王送给太后的寿礼,是别的宝物,与你无关!”莫重楼厉声道。 “寿礼在虎踞山被劫,宝物藏在虎踞山风云洞里,时间又那么凑巧,王爷,你觉得陛下与三法司都是颟顸之辈,会被你轻易蒙混过去么?”季鹰面容冷肃,“请王爷随季某回京吧。” 莫重楼铁青着脸,袖中的拳头死死握紧:“凭你区区四品捕快,想要逮捕本王么?” “不敢。”季鹰倒很洒脱,也不与他争执,“王爷若是不想与季某同行,尽管自去京城。三司会审之时,还望王爷到堂。” 说罢,季鹰道了声:“告辞!”越过莫重楼,朝洞外走去。 莫重楼眼里闪过一丝针尖般的锋芒,突然手一扬,一道寒光向季鹰后背射去。 第83章 咎由自取 季鹰仿佛脑后长眼,头也没回,腰里的剑却突然到了手中,剑柄一挡,那道暗器拐了个弯,贴着莫重楼的额头,倏地划过,射在他身后洞壁上,叮的一声落了地。 莫重楼感觉额角一凉,几缕头发飘落下来。拾九与常岳不约而同地落到莫重楼身侧,一左一右成护卫之势:“王爷!” 莫重楼心头一悸,他看见季鹰回过头,一道锐利的目光射来,像利箭般洞穿了他的眼。 “王爷,光天化日之下,你想杀人灭口么?”季鹰右手执剑,左腿微屈,是个放松的姿态,却有着一股桀骜的味道,“你堂堂郡王,如此不顾身份,干出的尽是些下三滥的勾当。究竟是什么冲昏了你的头脑?” 莫重楼脸上阵青阵白,片刻之间,他的背上已被冷汗浸湿,他几近虚脱,可是面上仍然死撑着。 “方才本王只是教训一下你的无礼。”季鹰这厮,如此嚣张,莫重楼恨不得打碎他的脊梁骨,可是此刻,他竟被他震慑住了……色厉内荏。 “王爷教训完了,那在下可以走了么?”季鹰偏了偏头,不等莫重楼回答,转身便走。 “等等!”莫重楼喊住他,季鹰停步,却没回头,身后响起迟缓的声音,“……你到萧家,替本王传个口讯,就说,今晚本王派人拿郭毅、潘华去交换莫起。” 季鹰并不知道其中关节,扭头警惕地盯了莫重楼一眼,却发现莫重楼有些恍惚,看起来并不像在算计什么。 “好。”他答了声,便走了。到洞外,发现还有四名侍卫在门口守着。他没管,飞身掠起,从树顶飘了过去,眨眼便消失了踪影。 萧疏雨与顾清夜已带着莫起去过吴府,却被告知莫重楼出去了。莫起怔怔地看着吴府大门,露出失望之色。萧疏雨道:“你小子有点骨气好不好?走!”不由分说,拽着他便走了。 季鹰回到萧府时,已经夕阳西下。与萧家人、乌夜台的人、杨仪他们会合,顾清夜喜道:“季兄,你总算回来了,我还担心你一路追到连云十八寨去呢。那寿礼没有被劫,我们已经找到了。” “啊?不是被什么阴山派的人劫了么?” “季兄你怎么知道?”萧疏叶惊讶地道。 “我从虎踞山朝西北方向追了一天一夜,沿路打听有没有人押运货物经过,可是问到的都不符合贺老六描述的样子。我想朝廷应该已经收到金陵王的信,我不能再追了,得尽快回京城去,便回来了。 “今天下午我归途中经过虎踞山,不想又遇到贺老六,他说昨晚风云洞有动静,很多黑衣人夜宿在此。 “他提起风云洞和黑龙潭的神秘可怕,我便心生好奇,进了这个洞,没想到,我刚走到洞底,就有人也进了洞。我怎么也没想到,此人竟是莫重楼,他带着手下,还有一个昏迷的人——风无邪。” 萧家兄弟与顾清夜相视一笑。季鹰道:“疏叶,你们知道?” “我们不知,但猜到了他们来此的用意。不如你先把你看到的告诉我们,我再告诉你我们这两天的经历。” 于是季鹰便把洞里发生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杨仪怒道:“莫重楼这厮,上回设计暗算我们倒也罢了,今日竟敢当面对你出手!他心目中还有王法么?!” 季鹰道:“恐怕太后娘娘就是他的王法了。”顿一顿,“疏叶,我在路上听到一些传闻,说武林大会上,你把归雁山庄与盟主之位都让给小夜了。” “是。” “疏叶,你如此大仁大义,令我钦佩。” 萧疏叶微笑:“我也是有私心的。” “什么私心?” “为维护江湖安定。”萧疏叶道,“只有小夜才能平衡朝廷与江湖的关系,他是做武林盟主最好的人选。再说,他是我萧家子孙,我父亲对不起他母子,归雁山庄给他,也不足以补偿。” “大哥……”顾清夜喃喃地唤了声,萧疏叶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杨仪也忍不住动容地看着萧疏叶。唐铭与百里芳菲更是感动。 “好了,我跟季兄讲一下我们的经历吧。”萧疏叶把这两天所经历的事原原本本讲给季鹰听。季鹰听到寿礼被他们夺回来,大喜过望:“太好了,这下我真的可以向朝廷交差了。” 听到萧疏叶派风驰假扮阴山派人去见风无邪,季鹰笑道:“好计,难怪我在洞里看到他们狗咬狗,莫重楼还没受到律法的制裁,便先被自己人打击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萧疏雨道:“像莫重楼这样一个无心无情之人,早晚众叛亲离。如今郡主离去,风无邪被废,剩下一个莫起,还存着一私奢望。不过奇怪,莫重楼怎么愿意拿郭毅、潘华来交换莫起?难道他良心发现了?” 玉生烟道:“我只怕他还留着后手。” 顾清夜微微蹙眉道:“莫重楼叫季兄来传信,我觉得是种警告。他的言下之意是:我已知道你与萧家打成了一片,你的立场已经偏了。” 萧疏叶接道:“正是。他到时若在陛下与三法司面前指控,说季兄与杨大人偏袒萧家,那么,季兄与杨大人的证词便可疑了。他甚至可能倒打一耙,给你们按上欺君之罪……” 季鹰扬眉:“我季鹰行得正、坐得端,不怕小人诬告。” 杨仪道:“我只知道真相。” 唐铭悄悄捅捅顾清夜:“老大,我们与你同进退。” 萧疏叶欣然道:“季兄回来了,杨大人的伤势也好多了,今晚我们要痛饮几杯。” 顾清夜打趣道:“大哥,小弟以前极少沾酒,自来到你家,天天泡在酒里,简直要成酒鬼了。” 季鹰道:“酒要喝,不喝对不起我们相交一场。不过,疏叶、小七,我职责所在,今晚若能成功换回泰山派两人,明日我们便该一同进京了。此事不能再耽搁。” 萧疏叶郑重道:“自当如此。” 玉生烟道:“萧大哥,我与你一起去。” 萧疏叶道:“你留在家中,替我照顾两位母亲吧。” “不,我们是夫妻,患难与共。家里有公孙叔叔,两位母亲也并非孱弱之人。我必须跟你去!”玉生烟坚持。 季鹰不由自主地看玉生烟一眼:“玉老板,哦,不,如今我该叫萧夫人了,你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原来是什么样子?” “欺霜傲雪、外柔内刚。” 萧疏叶笑吟吟地看自家夫人一眼,有些受用,道:“好,那你便同去吧。” 入夜,华灯初上,府里为穆晗出殡而挂满的白幔、白灯笼都取了下来。萧家一家人,包括五位小姐的家人,再次同聚一堂。 “大哥、大嫂,我们明日便回去了。”萧若梅依依不舍道,“你们此去京城,千万保重。若有任何消息,便叫人传信来。”众姐妹虽豪迈,心里仍然有些担忧。 萧疏叶夫妻安慰道:“大家放心吧,公道自在人心,邪不压正。案情如此明了,我们不会有事的。” 顾清夜道:“大娘、二娘、姐姐、姐夫们且放宽心,有小弟在,必护大哥与小七周全。何况还有季神捕与杨统领在,他们亲见了事实真相,容不得莫重楼覆雨翻云。” 季鹰道:“疏叶找回丢失的宝物,朝廷应该感谢他才是。依我看,陛下没准封他个什么官当当。” 杨仪忍俊不禁:“你还没喝多少呢,这么快就醉了?” 众人纷纷露出笑容,一屋子温馨。 门外,莫起一个人站在光影暗淡的地方,远远地看着,像一头流浪的孤狼,遥望着人家屋里温暖的火光,贪恋又不敢靠近。 “莫起?”闻松发现了他。 “啊,闻侍卫,我……” “你稍等,你那个爹说要拿泰山派两名弟子来交换你。” 莫起眼睛一亮:“他,他愿意换了?什,什么时候?” “就今晚。” “哦,好,好的。”莫起喃喃地应着,“那,那待会儿他来了,请你唤我。” “好。” 莫起转身的时候,两滴眼泪落了下来。 酒宴到一半的时候,常岳与三名侍卫带着郭毅、潘华来了。两人被下了迷药,放在侍卫的马背上驮过来的。 萧疏叶叫人唤来莫起,与萧疏雨、顾清夜一起,带着莫起来到门口。 “萧大侠。”常岳向萧疏叶拱手,“在下奉我家王爷之命,来交换人质。”隔着门口的灯笼光,他看见莫起脸上悲喜交集的样子,面上微微动容,唤了声:“莫起。” “常大哥,我没事。”他以为莫重楼会亲自来,可是没有。 常岳给郭毅、潘华服了解药,将他们带到萧疏叶面前,萧疏叶对莫起道:“回去吧,以后好自为之。” 他们走后,萧疏雨与顾清夜一人一个扶着郭毅、潘华走进大堂。两人这会儿清醒过来。 “萧大侠?我们怎么在这儿?”郭毅惊讶地道。 “莫重楼拿你们来换莫起了。”萧疏叶道。 “莫起?” “他是莫重楼的私-生-子。”萧疏雨解释。 “来,快坐下来,与我们共饮几杯。”萧疏叶道,“这两天你们受苦了。” “好!”郭毅扬眉吐气,但他嫌杯太小,直接要了大碗,一喝就是一大碗,喝完抹抹嘴,“痛快!”又倒,又喝。潘华在边上提醒地唤“师兄”,郭毅笑道:“萧大侠这儿,无需顾忌。” 萧疏叶一扬剑眉:“我就喜欢郭兄弟这般豪气,来,我陪你们喝两杯。” 潘华道:“武林大会怎样了?我们是不是该称盟主了?” 萧疏叶微笑:“不是,盟主在这儿。”他指指顾清夜。 “你家使者?”郭毅有些疑惑。 “正是,回头我再向郭兄弟解释。”萧疏叶道,“对了,你们是如何被莫重楼抓的?” 郭毅又喝掉一碗酒,愤愤道:“前天我与师弟在宴阳楼吃面,听见邻桌聊得不亦乐乎,说珠光宝器阁被雷劈了,官府从里面抬出两具烧焦的尸体。我便与师弟到衙门口去,想看看吴唯那狗官是否会借机生事。没想到……” 他露出难堪之色:“只怪我们武功低微,技不如人,被一个姓风的抓了。” “风无邪?” “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风,穿一件灰色的衣服,阴阳怪气的。练的武功也极阴,那手伸出来像鬼爪子似的。我与师弟都中了他的掌力。”他解开衣襟,露出胸口一个淡青色的掌印。 萧疏叶微微变色道:“莫非这风无邪练的是久已失传的青煞掌?” 萧疏雨道:“大哥是说百年前阴魔骆冥的青煞掌?” 萧疏叶道:“正是。百年前武林中纵横着两大魔头,一个阴魔,一个阳魔,阴魔练的是青煞掌,阳魔练的是金乌掌,一个极阴,一个极刚。这两魔头都是武痴,练功成狂,而且是天生的死对头,最后彼此拼尽内力而亡。” 萧疏叶关心地道:“郭兄弟,潘兄弟,你俩感觉如何?” 郭毅道:“我们初时极冷,感觉经脉中有股阴冷的真气窜上窜下,后来那姓风的给我们服了药丸,我们便好了。他将我们的双手反铐,脚上戴上脚镣,蒙着眼丢到一个地方,不知是哪里。我们过了两天暗无天日的生活,但一日三餐倒不曾少了我们。” 萧疏雨道:“那正是了,中了青煞掌的人便是如此症状。若没有强劲的罡气压住那股阴气,郭兄与潘兄恐怕会经脉受损。” 郭毅与潘华听萧疏叶兄弟一说,倒不禁后怕起来。郭毅道:“幸好他并不想要我们的命,倒是把我的武林大会请帖拿走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当莫重楼叫顾清夜拿武林盟主之位去换郭毅与潘华时,他就知道他是凭泰山派的请帖进的归雁山庄。 季鹰沉吟道:“若这风无邪是青煞掌法的传人,他怎会甘心当了莫重楼的附庸?” 萧疏叶道:“据《武林典故》记载,阴魔一生独来独往,并无传人。我猜想,他把他的阴魔掌法写成了秘笈,藏在什么地方,被风无邪得了。此人在江湖中原本籍籍无名,练那掌法估计也不曾练到至臻之境,否则,他不至于要通过莫重楼去走捷径。” 顾清夜道:“无论如何,他已被莫重楼毁了,也是咎由自取。他若专注于练功,不入名利的魔障,或许会走出另一番前程来。” 宴后,顾清夜与萧疏雨又去泡了温泉,然后,萧疏雨躺到顾清夜床上:“哥,我要与你睡。” 顾清夜轻轻敲了他一个爆栗:“无赖小子!” 萧疏雨可怜巴巴地道:“进了京城,我们铁定住进刑部大牢,今晚哥还不让我睡好一点?” 顾清夜无语:“你自己的床难道比我的差?” 萧疏雨道:“进了京,你是官,我是民,我俩哪里还有机会像现在这样促膝谈心?顾大人,您就照顾一下小人的情绪吧。” 顾清夜心道,自家兄弟这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伸手戳戳他脑门:“七爷这是拿我寻开心呢?什么官,什么民?我若敢摆出半分官威,大哥怕是会扒了我的皮。” 萧疏雨笑得乐不可支:“哈哈,原来你也怕他啊。” “我不是怕他,是敬他。” 两人的声音传到外间唐铭的耳朵里,唐铭不住摇头,“啧啧”道:“这兄弟俩……真是太粘乎了。” 吴府,莫重楼房间。莫起跪在地上,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门外响起脚步声,莫重楼走进来,明明是四月天气,他却挟着一身冷气。 莫起扭头:“主子……”他闻到一股酒味。喝了酒的人,却像吞了冰一样,莫重楼脸上一点红色都没有,反而是一种冷白。 莫起微微颤了颤,又唤:“主子。” 莫重楼猛地揪起他的领子,一声不响,左右开弓给了他四个耳光。 莫起被打得眼冒金星,耳畔嗡嗡直响,嘴角流出血来。莫重楼盯着他,目光像要将他吞噬:“小畜生!”酒气喷到莫起脸上,莫起感觉脸颊更烫了,“小畜生!”莫重楼陡然拔高声音,莫起吓得一抖。 莫重楼又是一掌狠狠打下去,同时松开手。莫起扑倒在地,眼前晕了半晌,等他清醒过来,他缓缓举袖,擦掉唇角的血迹。 “你!”莫重楼指着他,厉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你竟敢背叛我?” 莫起翻了个身,仰面躺着,用袖子遮住自己的眼睛,呵呵笑起来。他雪白的牙齿上挂着一丝血迹。 “你笑什么?”莫重楼低吼。 “我是谁?我只知道你把我当奴才。我只是你莫家的奴才!哦,对,我刚刚听说,你多了一个奴才,那位风先生,他也是你的奴才了,哈哈,哈哈。” 莫重楼惊呆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莫起敢用这种态度对他。 “我对你唯命是从,我甚至帮你去杀人!你会叫大少爷、二少爷杀人么?你不会,因为他们是你堂堂正正的儿子,而我只是你的私-生-子。我见不得人,可是,我身上流的是你莫家的血脉!王爷,主子,爹!呵呵,我那么依赖你,崇拜你,孺慕你,可你……你把我看成下贱的奴才……” 他放下袖子,眼眶已经红透,他爬起来,直直地站在莫重楼面前,抬起头,盯着那张冷白的脸。 那张脸慢慢涨红了,莫重楼的眼睛也有些红,瞳孔中燃烧着一团火,幽幽暗暗。 莫起低低地问:“我已经快绝望了,可你为何,又愿意拿那两人来换我了?是不是……因为风先生背叛了你,你终于觉得孤独了?” 第84章 启程归京 “孤独?”莫重楼古怪地笑了,慢慢后退,坐进椅子里,却竟然没有发怒,“莫起,我教了你那么多,你还是没有领悟。” 莫起一愣,他敏感地捕捉到一个字——“我”,莫重楼在他面前一向自称“本王”,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从未放下过,可今天,他竟然说“我”。 “我一直在教你怎样变得强大,而强大的人注定是孤独的。你试想一个人站在高山之巅,连云都飘在他脚下,那是种怎样的感觉?”莫重楼的样子像一位循循善诱的师长,面上竟然带着罕见的温和。 莫起再次愣了,半晌道:“高处不胜寒。” 莫重楼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不过两天而已,你连说话的语气都像他们家的人了。枉我平时那样教导你,你半点都没学会。” 莫起有些茫然:“主子您是在教我变得强大么?我一个奴才……” 莫重楼无声地笑了:“你知道风无邪为何宁愿当我的奴才?” “为了活命?” “你觉得他没有尊严么?” “我……看不透他。” 莫重楼道:“一个人若是连屈辱都能忍受,他没有什么是承受不了的。风无邪心里清楚,只有活下来,他才有机会。死了,他就什么都没了。所以,他选择当我的奴才。”他招招手,让莫起靠近,伸手拍拍他的脸:“儿子,你应该好好跟他学学。” “儿子”两个字像电流一样击中了莫起,他浑身一颤,眼泪迅速涌进眼睛里,然后,两行泪水沿着他肿胀的脸颊流了下来。 他喉头哽住,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莫重楼拿下颌指了指桌上的茶壶,莫起本能地替他斟了茶,双手奉上:“主子,请用茶。” 莫重楼喝了一口茶,吐出一口浊气,对莫起道:“我虽不能给你名分,却可以栽培你。至于将来你能爬到什么位置,那要看你自己的努力。私底下,你可以叫我爹。” 莫起怔怔地看着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父亲,无论我给你什么,你都得受着。”莫重楼道,“你棒伤未愈,早点去休息。另外,我要你接近风无邪,套出他的青煞掌法。你天赋比他高,且心无杂念,一定能练得比他好。” “主子……” 莫重楼看他一眼,莫起改口,低声道:“爹,您是想让莫起成为第二个风先生么?” 莫重楼露出意义不明的笑容:“为父自有主意,你无需知道太多,只管专心练功便是。”他挥挥手,“去吧。” “是。”莫起往后退了两步,正想走,莫重楼又喊住他:“莫起。”莫起顿住,莫重楼脸一沉,一字一句道:“你若再敢背叛为父,为父一定亲手结果了你!” 莫起扑通跪下:“莫起再也不敢了。” 莫重楼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去吧。” 等他的身影离去,莫重楼拿起茶杯,慢慢品茗,半晌,回味一般自言自语:“孤独?呵呵,我孤独么?我只是觉得人心易变,我怕你走到他们的阵营去,为他们所用……” 忽听门外有人道:“王爷,属下常岳求见。”莫重楼道:“进来。” 常岳进来跪倒:“王爷,叁壹与叁七拿着风无邪的信,连夜出发,赶往阴山去了。” “好。”莫重楼道,“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进京。” “是。” “你去看看莫起,检查一下他的伤势,给他上个药。” “是。”常岳脸上微露喜色。 “怎么?”莫重楼淡淡地道,“你很关心他?” “属下……”常岳嗫嚅道,“不是,莫起……他还小。” “是啊,他还小。”莫重楼感慨道,“所以心性不定,竟敢做出叛主之事。不过,看在他还小的份上,本王饶过他。” “王爷仁慈。” 第二天早上,顾清夜与萧疏雨是被一个聒噪的声音吵醒的:“羞羞,小七,羞羞。”这声音一听就是傻蛋的。 萧疏雨随手拿起枕头扔了出去,“扑棱棱”,傻蛋振翅飞开,躲过了袭击它的武器,“咭”的一声,仿佛在笑。 唐铭掀了帘子进来,抱臂靠在墙上,笑眯眯地瞧着两人一鸟。 顾清夜坐起来,道:“小七,起床吧,今天要送别姐姐、姐夫、师父他们,我们自己也要启程。” 萧疏雨腾一下便下了床,脚踩在地上,指着傻蛋骂:“得意什么?你走了,就见不到凤儿了。” 傻蛋愣住,耷拉下脑袋,一副灰头土脸的样了。唐铭实在撑不住哈哈大笑:“完了,傻蛋回去若得了相思病可怎么办?” 顾清夜忍笑:“小七,你跟一只鸟儿怄什么气?真是越活越小了。” 萧疏雨道:“哥,今日我服侍你穿衣洗漱吧。” 顾清夜一愣:“这是为何?”这小子总不会记着当初冲自己耍赖,让自己伺候他,这会儿要补偿? 萧疏雨怅怅地道:“以前我不懂事,叫哥伺候我,哥就给我个机会,让我弥补自己的过失吧。” 顾清夜见他的样子,心中一软:“小七,我们是兄弟,我照顾你是应该的。”拍拍他的肩,悄声道:“别多愁善感了,叫唐铭看着笑话。”一回头,发现唐铭已经下去了。 兄弟几人一早上忙得不可开交,先是送别了五位姐妹。顾清夜在一片“小夜弟弟,保重啊”“舅舅,有空来我们家玩啊”声中,看着五家人离去,眼眶有些发热。 短暂的相聚,却让他体会到了满满的亲情。他忽然想,要是自己生在萧家,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五姐妹走后,少林方丈恒远与师弟恒空、徒弟弥乐弥生也要走了。两位太夫人劝道:“大师伤势未愈,不如多留几日,等养好了伤再走吧。”恒远却道:“已经无大碍了。”最后萧疏叶派了辆马车送他们。 顾清夜拜别新认的师父:“弟子昨日忙着与莫重楼周旋,没有好好陪伴师父,如今匆匆一别,不知几时能见。” 恒远笑道:“我辈江湖人,聚散如浮萍,随缘而已。等你朝中事了,若愿意来少林看为师,为师便很高兴了。” 顾清夜道:“弟子必去拜见师父与诸位师叔、师兄。” 恒远拿出一本小册子,交给顾清夜:“昨日为师写了些少林心法,交与你,你按此好好修炼,必定功力倍增。” 顾清夜拜谢道:“弟子未曾一日尽孝,却蒙师恩,赐予心法,弟子惭愧。” 恒远拉起他的手道:“孩子,你受之无愧。我们走了。” “师兄,保重。”弥乐笑出两个酒窝,“萧大侠、萧七少保重。” 等少林寺一批人走掉,萧疏叶便叫闻松从地牢里提出那个扶桑“人偶”伊藤健一。季鹰道:“公孙前辈最好也随我们进京去。”玉生烟道:“若如此,家中人都走空了。”太夫人道:“我们姐妹还没老,这家我们料理得过来。再说,归雁山庄还有那么多人手。你们放心去吧。” 此时,风驰进来,向萧疏叶禀道:“老爷,莫重楼带着一队人进京去了。” 萧疏叶道:“好,我们启程。” 三辆马车,第一辆坐着伤势未愈的杨仪与没有武功的公孙羊,押着伊藤健一。第二、第三辆车运着莫重楼送给太后的寿礼。 今日四月二十,太后生辰在四月二十七,还来得及在此之前将寿礼送到。 随行的还有闻松、闻竹、姚青、姚白,影卫风驰在暗中保护。 鹦鹉傻蛋待在马车里,叫杨仪:“统领,统领!”杨仪道:“干嘛?” 傻蛋道:“酒。”伊藤健一吃惊地看着这只神奇的鸟儿,吃吃道:“它,它这么聪明?” 公孙羊瞪他一眼:“比你聪明!好好的扶桑人不做,要去做莫重楼那厮的走狗。” 伊藤健一脸色一黯。 傻蛋又叫:“酒,酒!” 杨仪道:“再吵,我把你烹了下酒!”傻蛋嘟囔:“好凶。”扑棱飞出车窗,去找顾清夜了。 杨仪摁摁额角,叹气:“这一人一鸟都叫我头疼。” 京城弦歌。皇宫。御书房。近黄昏。 太监来报:“白昼求见。”虞伯雍道:“宣。” 白昼进来,行过君臣之礼,恭敬道:“启禀陛下,令主发来飞鸽传书,请陛下过目。” 虞伯雍接过纸卷,见上面用蝇头小字写着:“寿礼失而复得,臣与季鹰、杨仪回京复命,萧家家主、七少同行。” 虞伯雍欣然站起:“好,寿礼失而复得,太后该高兴了。朕立刻去将此事告知太后。” 慈安宫,莫太后正倚在榻上,两名宫女一个替她捶肩,一个替她捏腿。闻听外面传来“陛下驾到”的声音,太后挥手示意宫女退下,自己坐好身子。 虞伯雍大步进来,躬身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太后道:“皇儿免礼,坐吧。” 虞伯雍在她身侧坐下。太后见他含笑,问道:“皇儿是有什么好事么?”虞伯雍道:“清夜从扬州传书来,道寿礼已经失而复得。” “哦?”太后也面露喜色,“这么快便查到了?” “是啊,朕早料到,有季鹰、杨仪与清夜三人在,事情必定迎刃而解。” “那罪犯可是萧家人?” “这个他倒没说,只称他们三人在回京,萧家家主、七少同行。” “同行?”太后立刻皱眉,“萧家是嫌犯,难道不该押送么?”她目注虞伯雍,缓缓道:“皇儿,你的心腹之人是否仍然忠心于你,你可要好好考量才是。” 第85章 天子之怒 四月二十三,日落时分,莫明羽牵着一匹枣红马,踽踽独行在繁华的街道上。她穿着一身男装,头发用簪子简单地挽起来,本来明亮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烟雾,白皙的皮肤也失去了光泽。 她像一个天涯客,不像身娇体贵的郡主。 客栈名叫“长安”,和扬州“羁旅”的格调相似,莫明羽住了进去。她没有回琼院。 安顿好后,她独自来到客堂,叫了一坛秋露白,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闷头饮酒。 街上的灯次第亮了,白天的喧哗渐渐退去,空气暖洋洋的,和酒一样熏人欲醉。 眼前忽然出现一双笑眯眯的桃花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莫明羽觉得这人的声音仿佛带着蛊惑:“郡主?你怎会在此独自浇愁?” 莫明羽认得他,他是国舅项天歌。项天歌今晚穿着一件月白色衣服,衬着他雪白的肌肤,简直堪称眉目如画。 他就大喇喇地坐在莫明羽对面,托腮瞧着莫明羽。 “国舅爷,你怎么也会在此?”莫明羽问道。 “送一位朋友到此入住,正想离开,却不料看到了你。你这身打扮,我差点没认出你来。”项天歌道,“郡主不回琼院,却住进客栈,莫非是与令兄起了龃龉?” 莫明羽持杯的手顿住,被刺痛了似的,瞪着项天歌:“项小妖,此事与你无关!” 项天歌被那句“项小妖”砸中脑袋,懵了一下,随即跳脚:“什么,什么项小妖?你怎么随便给别人取绰号?” 莫明羽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你长得那么妖孽,叫你小妖有错么?” 原本憔悴的面容,因这一笑,仿若花开。项天歌顿时便没气了,耸耸肩:“好,好,随你叫。不过!”他又严肃地指着莫明羽,“不许在陛下面前这么叫我!” 莫明羽爽快道:“好。” 项天歌招手唤伙计:“拿副餐具来。” 莫明羽道:“你干嘛?” “我陪你喝。”见莫明羽又瞪他,他连忙道,“我请你,行了吧?” 拿来杯子,他自己倒满:“我这人啊,最见不得女孩子独自伤神,所以呢,你想浇愁,我便陪你浇。” 莫明羽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往自己嘴里倒了一杯酒。项天歌感慨道:“你如此豪迈,你家兄长知道么?” 莫明羽“啪”一下把杯子杵在桌上:“别提他!” 项天歌看着她,脸上没了嬉笑的神气,一双眼睛深深的:“他伤了你的心?很严重?”不等莫明羽回答,又自说自话,“一定是了,你从来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 莫明羽抬眸看着他:“你很了解我么?” “宫里谁不知道金陵郡主是个敢爱敢恨的小辣椒。” “小辣椒?”莫明羽一挑眉。 项天歌立刻摆出防御的架势,仿佛唯恐她一剑劈过来:“你也给我取绰号的,咱俩扯平了。” 莫明羽绷不住又笑了:“你这人……真是蛮有趣的。” 项天歌道:“会笑就好,方才那样,我真有些不习惯。来,来,咱俩饮酒。” 一坛酒很快见底,又拿第二坛。两人越喝兴致越高,莫明羽浑然忘了因何事烦恼。 “我上个月救过你心仪的那位,说起来,我还是你的恩人呢。”项天歌笑眯眯地调侃。 莫明羽一愣:“你是说,顾清夜?” “不然还有谁?咦,你莫非不知道此事?” “我不知。” “在金谷县一家客栈外,他与萧疏叶遭遇袭击,杀手用了炸-药,顾公子被炸得背上血肉模糊。要不是恰好我在那里,他就算保住小命,那一身玉一般的肌肤也会毁了。”项天歌道,“那些杀手不仅身法诡异,还用到了化尸水,感觉特别邪恶。” 莫明羽呆在那儿,面色苍白。 “怎么?你想到了什么?” “没,没有……”可是,胸口像插-进了一把冰锥,既冷又痛。是谁要他们死?她不用猜也知道了。 项天歌笑笑:“那就什么都不用想。” “顾清夜他并不喜欢我,”莫明羽慢慢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是我一厢情愿,还傻傻地求姑母指婚,以后……这事别提了。” 项天歌点点头,伸出杯子:“那就不提了,咱喝酒。”在灯光下,他的笑容很温柔。 四月二十,近黄昏,夕阳正在西沉。 弦歌南城门外,一行人、三辆马车,风尘仆仆而来。到城门下,呼啦啦出来十几名宫廷侍卫,拦住车马。 顾清夜飞身下马,走到前面,冲为首之人唤了声“陆统领”。唐铭、百里芳菲、季鹰与萧家众人也都下了马。杨仪走下马车,虽然伤势未愈,可他脊背挺得笔直,器宇轩昂。 这一行都是俊男靓女,过往行人为之瞩目,可看到宫廷侍卫们的气势,又不敢靠近。 陆统领是宫中侍卫副统领,名叫陆沉。见杨仪下来,一众侍卫都来行礼。陆沉道:“统领,属下奉陛下之命,在此等候。请将寿礼交于属下,由属下护送回宫。” 杨仪有些疑惑,道:“那我呢?” 陆沉道:“统领舟车劳顿,先回去休息,明日再进宫见驾。” 杨仪想说什么,顾清夜道:“杨大哥重伤未愈,的确该回去休息,我与陆统领一起护送宝物进宫吧。” 陆沉惊道:“统领受伤了?” 杨仪道:“皮外伤而已,我没事。” 陆沉道:“还是回去好好休养吧。至于顾公子,陛下一样命你回府歇息。” 顾清夜心里微微一沉,他知道皇帝素来勤政,此刻天还未黑,按他以往的行事作风,自己回来肯定是要第一时间进宫复命的。可这次…… 正想着,就听陆沉道:“另,传陛下口谕,着季鹰将萧疏叶、萧疏雨兄弟押送刑部大牢,待陛下御审,余下之人皆散了吧。” 闻听此言,顾清夜顿时变了脸色。本来他打算连夜进宫见驾,向皇帝禀明寿礼失而复得的过程,此事萧家不但无错,反而有功。 他根本没想到,皇帝会直接将萧家兄弟押入刑部大牢,并且还要御审此案,难道,他听信了莫重楼的谗言,已经先给萧家兄弟定罪了? “陆统领……”他正想提出异议,接到萧疏叶递过来的一道眼神,那眼神在示意他:稍安勿躁,不用为我们担心。 几名宫廷侍卫走过来,围住萧疏叶、萧疏雨。萧疏叶道:“不用诸位动手,我们兄弟甘心就缚。”两人主动伸出手,让侍卫将他们铐住。 他向玉生烟微微点头,玉生烟报以坚定的眼神。萧疏叶禁不住露出一丝微笑,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季鹰悄悄对杨仪说了一句话,向顾清夜告辞。 眼见着侍卫们押送着人与物离去。鹦鹉傻蛋嘀咕了一句:“混蛋!”唐铭道:“你骂谁?”傻蛋道:“陛下。” 顾清夜心中掠过一丝苦涩,对唐铭道:“辛苦你,带我大嫂他们去住白玉京。”又小声对玉生烟道:“大嫂先去白玉京住着,那家老板与我关系匪浅。” 玉生烟柔声道:“好。你也回家去吧,出来日久,令尊令堂怕是想得紧了。千万记得,以后见面,我们便不再是叔嫂了。” 顾清夜恭敬地道:“是,以后您依然是家主夫人。” 玉生烟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喃喃地说了声:“你真是傻孩子。” 顾清夜的目光掠过玉生烟、公孙羊、闻家兄弟、姚家兄弟,拱了拱手,目送他们去了。 杨仪的马车也启动了,他的车里还坐着伊藤健一。季鹰刚才跟他说的话是:附近恐有莫重楼的耳目,你直接将伊藤健一拉回家吧,明日再送到刑部来。 顾清夜身边传来百里芳菲的声音:“清夜,回去之后,你打算如何……?” 顾清夜目注前方:“一切照旧。” 百里芳菲看着他,默默无语。顾清夜道:“走吧,芳菲。” 在与百里芳菲分手后,顾清夜拍拍傻蛋的头:“傻蛋,你先回家,不过,不要惊动我爹娘,自己找点吃的吧。” 傻蛋二话没说,扑棱棱飞走了。 御书房里灯火通明,虞伯雍坐在灯光里,一个身影显得有些凝重。陆沉见他出神,忍不住轻轻唤道:“陛下?” 虞伯雍抬眼道:“你去探望一下杨仪,若他伤重,便叫他明日不必进宫了,在家好生将养。” 陆沉应是,退出御书房,抬头便看到了顾清夜。“你……”陆沉微一蹙眉,旁边太监大声禀道:“陛下,顾公子求见。”书房里默了默,传来虞伯雍的声音:“宣。” 陆沉几不可察地摇头,走了。 顾清夜举步走进御书房,这熟悉的地方,此刻竟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他定定神,为何会生出这种错觉来?难道自己的心真的已经“偏”了么? 抬头,落入一双黑而深邃的眼睛,那双眼里饱含着怒气,仿佛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顾清夜走到离虞伯雍一丈之外,双膝跪下:“臣顾清夜参见陛下……” 一语未了,一样东西挟着风声袭来,从他脑门上反弹出去,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温热的液体沿着顾清夜额头流下来,眼角的余光中,顾清夜看到一方端砚的残骸躺了一地。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陛下?” 第86章 君臣父子 空气仿佛凝滞了,虞伯雍身边的太监低垂着头,连呼吸都不敢,恨不得缩到角落里去。 “滚过来!”虞伯雍陡然怒喝,把顾清夜吓了一跳。 他膝行上前两步,头顶一黑,虞伯雍的身影就把他罩住了。然后,胸口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脚,顾清夜没敢抵抗,被踹得跌倒在地,眼前一黑,喉头发甜。 身为君王的虞伯雍,在臣子面前总是保持着完美的威仪,即使动怒也不会动武。可顾清夜自十五岁便跟着他了,因是近卫,便多了从属关系。虞伯雍赏识他,便对他分外严格,期间不乏亲自动手教训的时候。 之后顾清夜当上乌夜台令主,虞伯雍对他十分信任和倚重,但也依然严格要求。做得好了,大把大把赏赐;做得不好,劈头盖脸训斥。 这恩威并重虽是帝王之术,可顾清夜却觉得,皇帝在他面前总是真性情流露。做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得时时刻刻端着,像戴了面具。 不过像今天这样的涛天怒火并不多见,顾清夜觉得心脏缩紧了,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萧家兄弟。 他跪正身子,挺直了脊背,抬眸看向暴怒的君王:“陛下息怒,臣做错什么,甘愿领罚,只求陛下莫要气坏龙体。” 那双眼睛仍然清澈坦荡,不带一丝杂质。 虞伯雍握紧了手指,狠狠拂袖,转身坐回龙椅里,盯着顾清夜。那像狂飙一样冲到喉间的咆哮,出口时却被生生压抑了,化作低沉的怒斥:“你做错什么,自己不知道么?朕给你时间,让你回去好好反省,你却偏来激怒朕,你若要继续,朕不介意拿板子帮你反省!” 顾清夜蓦然一怔,他看到皇帝眼里除了怒意,还有浓浓的失望,甚至……痛心。他眸子中燃烧的怒火已经熄灭,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愈发深邃的东西,竟让他看不透。 “陛下,臣并未背叛陛下,只是有些事情,并不是陛下想象的那样,请陛下容臣解释。” “朕今日乏了,不想听你解释。” “陛下……”顾清夜执拗地唤了声。 虞伯雍猛然瞪住他:“你其实急于为萧家洗脱罪名,才违抗朕的旨意,赶来见朕,是不是?” 顾清夜心头一震,有一种不祥之感涌上来,他分辩道:“陛下,萧家本来就无罪。” “有罪无罪,待朕与三司审过方知。你为何如此关心、维护嫌犯?若他们不是萧家人,你会如此么?”虞伯雍依然坐着,可顾清夜觉得他的身影再次罩了过来,罩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顾清夜,”虞伯雍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如今依然姓顾么? 顾清夜脑子里“轰”的一声响,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的意思,他已知道自己是萧骋远之子?不,他如何会知道?不可能! “朕是否该追究你父亲的欺瞒之罪?”虞伯雍的声音有些遥远。 顾清夜只觉得一道道雷连续劈在自己头上,耳边尽是轰鸣之声,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发白了,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经不稳:“陛下,臣父根本不知道臣奉命去萧家。此乃臣家事,陛下英明……” “好了,不必多说,你果然是知道的。”虞伯雍挥挥手,一瞬间,脸上露出疲惫之态,“你回去吧。” 顾清夜心里发凉,是莫重楼查到了他的身世么?这厮嗅觉如此灵敏……这件事暴露在皇帝面前,自己说的话,皇帝还能相信么?所有的事,都可以解释为自己在袒护自家兄弟,甚至可能被诬为萧家制造证据。 而季鹰与杨仪,也可能被自己连累。 他俯身叩首,涩声道:“臣告退,请陛下不要将此事告知臣父。臣此生都是顾廷观的儿子,臣父对臣的养育之恩,臣毕生难报。” 他抬头的瞬间,虞伯雍捕捉到他眼里有隐约的泪光,他的神情动了动,想要细看,顾清夜却垂下了眼帘。 “朕不曾说。”虞伯雍道,语气沉沉的。 顾清夜恍恍惚惚地出宫,夜晚的空气又湿又闷,天际传来隐隐的雷声,一场暴雨就要来临了。 “令主。”熟悉的声音,他回头,看见白昼站在路边,沉稳的眉眼间含着隐忧。 “白大哥,你怎么来了?” “你回来,我还能不知道么?”白昼走近他,轻声道,“我听宫里传来的消息,昨日金陵郡王进宫,与太后娘娘、陛下共进晚餐。今日上午,金陵郡王带着一名穿青衫的中年男子进宫,拜见了陛下与太后娘娘,在他走后,陛下龙颜大怒。” “是陶公公说的么?” “正是。” 陶公公是太后身边的人,在顾清夜、白昼、唐铭当太子近卫时,便与他们交好。只是他很懂得宫中的生存之道,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团温顺,老实巴交,没人知道他与乌夜台的人有交情。 “此人是谁?” “叫陈基。但陶公公只听到这个名字,后面太后屏退了所有宫人,他没听见。” 顾清夜点点头:“陈基……”他记得这个名字。他明白了。 “我查到京里有十几个陈基,其中有个年貌相近的,当过你外祖父卫鹳的学生,所以,此事是与你有关吧?” “是,莫重楼,他在这儿等着我呢。”顾清夜冷冷一笑。 “可以告诉我么?” “我们边走边聊。” 两人牵着马,缓缓前行,顾清夜将自己的身世及在扬州发生的事都讲给白昼听。白昼听得惊心动魄,尤其听到珠光宝器阁地道里那一段,白昼倒吸了一口凉气。 等顾清夜讲完,白昼彻底不淡定了:“令主,莫重楼如此凶残、歹毒、无法无天,这等国贼,我们乌夜台若不能将他扳倒,岂非愧对陛下?” 顾清夜苦笑:“我们愧对的是黎民百姓。莫重楼与他的门徒走狗,诸如吴唯等人,一个个尸位素餐、鱼肉百姓,简直是国之蛀虫,我们岂能容他?至于陛下,在这件事上,他的期许怕是你我不了解了。即便如此,我也要据理力争,为萧家正名,将莫重楼的罪行揭穿!” 白昼站定,目注顾清夜道:“令主,我们都站在你这边!” 顾清夜露出微笑:“谢谢白大哥。我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好。” 傻蛋在顾府里飞了一圈,飞进厨房。厨子正在吃饭,还倒了些酒,它觑着他中途上茅房的机会,偷偷喝掉他的酒,还偷吃了桌上的菜。 然后他飞进顾清夜的院子,见小厮洗砚正坐在台阶上,巴巴地看着院门口。 “少爷,老爷说你今晚应该会到家了,可你怎么还不回来呀?”洗硕喃喃自语。 傻蛋想着顾清夜的吩咐,便悄悄越过他,飞到里屋去休息了。 酒劲上来,它迷迷糊糊地打瞌睡,不知道眯了多久,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欢快的声音:“少爷回来了,洗硕你快去前厅吧!” 傻蛋腾一下清醒了,跟着洗硕往前厅飞。 前厅。顾廷观与卫凝霜一左一右坐在堂上,顾清夜跪在他们面前,带着一贯的温润笑容:“爹,娘,孩儿回来了。” 卫凝霜起身去扶他:“夜儿,你……你好么?”声音有些发哽,纤长的手指去抚儿子的脸庞,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顾清夜心中一阵刺痛,可他什么也不能表现出来,他只能微笑:“娘,孩儿很好。” 他刚想站起来,就听顾廷观沉声喝道:“跪着!” 顾清夜抬头去看父亲,那张脸依然严肃、依然端方,微微上挑的凤目,笑起来应该是很和煦的,可此刻深不见底。 卫凝霜怔了怔,想为儿子求情,却终究放弃了,坐回椅子里。 顾清夜朝父亲那边移了一步,心里暗暗想着,当年母亲被萧骋远抛弃,是眼前的男人娶了她,还将自己当作亲生。他从心底里尊敬他、感激他。 “爹。”他发自肺腑地喊了一声,“您有何训示?” “你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顾廷观的声音浑厚而深沉,可是身上带着股叫人难以忽略的气场。 卫凝霜下意识地又伸了伸手指,仿佛,要去触摸那处伤痕。 “是陛下用砚台砸的。” 顾廷观变色,声音又沉了几分:“为何?” 顾清夜道:“陛下听信莫重楼的谗言,对孩儿见疑。” 顾廷观的身子微微前倾,面沉似水:“你当上萧家使者,萧疏叶将武林盟主之位让给你,赠你归雁山庄,你还拜少林掌门为师。陛下命你整肃江湖,而你却与江湖人勾结在一起。你许了萧家什么好处,让萧疏叶将武林盟主之位与归雁山庄拱手相让?你本是乌夜台令主,如今却拜恒远为师,你的心还在朝廷么?” 顾清夜吃惊地看他一眼,父亲怎会知道这么多? 不等他开口,顾廷观的质问已一连串砸下来:“你在扬州做的事,朝中众臣皆已知晓。你说,莫重楼有诬陷你么?” “你是否背叛陛下,自己心里没数么?” “陛下见疑?只是砸了你一枚砚台而已。若是陛下没有念在君臣情谊,只怕你一回来,他就将你下狱了!” 第87章 御史护犊 一旁的卫凝霜已经脸色发白,双手手指握在身前,无意识地绞紧。她记得顾廷观跟她说过,萧家卷入了寿礼被劫案,可其它她一概不知。 她只觉得心乱如麻,脑子里不断回响着那句话:“萧疏叶将武林盟主之位与归雁山庄拱手相让”。夜儿与武林盟主有什么关系?为何萧家长子对夜儿这么好? 难道……难道……他们知道了夜儿的身世,在补偿他?那么夜儿呢?他知不知道?不,不会,萧骋远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怎会生出有情有义的儿子?如果不是,难道夜儿真的跟他们有什么交易? 为什么要让夜儿牵扯进这件事里?为什么与萧家又起了瓜葛?难道是命中注定?为什么,事情过了二十年,仍然如沉入湖底的砂砾,被再次翻起来,搅乱了一池湖水? 不能让夜儿知道,不能让廷观伤心,不能让陛下猜忌,总之,一定要将这个秘密捂住。 “老爷。”她唤自己的丈夫,目光沉静如水,仿佛刚才的波动只是短暂泛起的涟漪,早已消失不见,“夜儿长途跋涉,一路风尘,还未用过晚膳。这些公事,不如等他吃过晚饭,你们单独谈吧。” 顾廷观怔了怔,他敏感地觉察到,妻子抓住了“公事”两个字,并且将她自己置身事外。她明明担心,却表现得淡然,分明是想告诉他,她把儿子托付于他,她尊重他的判断与决定。 顾廷观心头一热,点了点头,吩咐下人为少爷准备晚餐,对顾清夜道:“起来吧,为父先回书房,你稍后过来。” 顾清夜应道:“孩儿遵命。” 顾廷观一走,洗砚就溜了进来,叫了声“夫人”,立刻欢天喜地道:“少爷,您总算回来了。” 绿影一闪,傻蛋也飞了进来:“夫人!夫人!”它脆声叫,带着几分讨好的样子。 卫凝霜道:“傻蛋,你跟少爷出去,玩得开心么?” 傻蛋认真起来:“没玩,做事!” 卫凝霜忍俊不禁,回头拉住儿子的手:“走,娘陪你去用餐。” 洗砚跟过去服侍。顾清夜吃饭的时候,卫凝霜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唇边始终带着温柔的笑容,把所有担忧都藏在心底,并且,拒绝伤感。 顾清夜匆匆吃完,道:“娘,孩儿去书房,您呢?” 卫凝霜道:“娘先回房,你们父子好好谈。”顿一顿,道,“夜儿,你爹嘴上不说,可心里一直挂念着你。他怕你做错事,怕你有负皇恩。你知道他立身清正,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不过,娘相信你有你的考量,你好好跟他解释,不要忤逆了他。” 顾清夜道:“娘放心,孩儿何曾忤逆过爹爹?陛下与爹都听了莫重楼的一面之词,陛下还在气头上,不肯听孩儿解释。可爹对孩儿知根知底,只要孩儿说清楚就没事了。娘请先去歇息,明早孩儿再去给娘请安。” 卫凝霜从儿子那双墨玉般温润的眼里看不出异样,她心下稍定,带着抱雪走了。 一道闪电倏地劈开夜幕,像一把雪亮的利刃,雨哗哗地倾倒下来。鹦鹉傻蛋吓得一抖羽毛,往顾清夜身上钻。 顾清夜将它交给洗砚:“带它回去,不必跟着。” “少爷?”洗砚眼巴巴地看着他家少爷,“老爷会不会……?” 顾清夜微笑:“怕我受罚么?放心,不会的,重案未破,陛下随时会召见我,老爷怎会在这个时候罚我?” 洗砚睁大眼睛看着他:“少爷,您……您变狡猾了。” 顾清夜轻轻一个爆栗敲过去:“胆儿肥了?敢这么跟你家少爷说话?” 洗砚嘿嘿笑,躬了躬身:“小的回去拿把伞,来接少爷。” 顾清夜穿过回廊,来到顾廷观的书房,门开着,顾清夜仍然敲了敲门,得到允许,才进去,反手把门关上。 书房里燃着顾清夜熟悉的松木香,气息令他觉得舒服。他看见父亲端坐在书桌后,便上前撩袍跪倒:“爹。” 顾廷观凝眸打量着他,儿子还是以前的儿子,并未变得陌生,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没有拉长。是自己紧张过头了,他暗自苦笑,原来那么怕失去他么? 声音不觉变得低沉,像此刻低沉的心事:“起来吧。” 顾清夜一愣,父亲不打算训斥自己么?他抬头,一瞬间,他从父亲眼里看到一闪而逝的慈爱,还有,一种他无法分辨的情绪。 “爹。”他不禁又唤了一声,站起来,垂手而立。 “说说吧。” “是。”顾清夜道,“爹质问孩儿的那些事,件件是真,可孩儿问心无愧。孩儿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完成陛下的使命。孩儿利用了萧家,可萧疏叶是个挚诚君子、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深明大义,在得知孩儿是陛下近卫后,他成全了孩儿,将武林盟主之位让给孩儿。” “仅仅因为你是陛下近卫?没有别的原因?”顾廷观深黑的眸子敛尽情绪,他悄悄刺探着儿子的真心,却又害怕触到那个他最不愿触及的角落。 “没有。孩儿没有跟萧家达成什么交易,只是萧疏叶与恒远大师都认为孩儿是武林盟主的最好人选,可以平衡朝廷与江湖的关系,所以有意成全孩儿。至于归雁山庄,孩儿名义上仍是萧家使者,归雁山庄本来就归孩儿管,萧疏叶将它送给孩儿,一来可作武林盟所在地,二来在江湖人面前给孩儿一座靠山,令他们安心。” “如此说来,这萧疏叶倒很通透。” “是,萧疏叶很通透、很睿智,胸襟开阔,是天生的领袖。更难得者,他忧国忧民、体恤苍生,做了许多官府都做不到的事。孩儿对他十分崇敬。” 顾廷观不自觉地伸手,想去拿桌上的茶杯。顾清夜见杯子空着,先一步替他斟茶,双手奉上,见父亲蹙着眉头,他问道:“爹,您不信么?” 顾廷观不问反答:“那案子的事呢?” “此事说来话长,请爹容孩儿慢慢禀告。” “你说吧。” 雨声拉长了夜的节奏,绵绵密密。顾清夜将自己在扬州的经历原原本本讲给父亲听,只除了认亲一事。 等他讲完,雨也停了,灯花轻轻爆出“噼啪”声,在静夜中听来愈发静谧。 顾廷观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打破了这份沉寂:“莫重楼!这厮竟敢设陷害你们!他仗着是皇亲国戚,便可如此为非作歹。还试图杀死季鹰灭口,此等行径,竟比江湖上那些邪魔外道更为卑劣!” “爹,您别生气……” 顾廷观又指儿子,怒气冲冲地骂:“还有你!你这个乌夜台主是怎么当的?觉得自己武功天下第一么?一点都不懂防范,净捡着陷阱跳了!还有季鹰、杨仪,一个京城名捕,一个侍卫统领,都是猪脑子!” 顾清夜被骂得瞠目结舌,父亲一向是个沉稳内敛的人,这样直白地骂人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可是忽然便觉得心里酸酸的、软软的。下一瞬,发现自己被父亲搂住了。顾廷观摸着他的后背:“这背上的伤全好了么?让为父瞧瞧……” “不,不用。”顾清夜结结巴巴地道,“孩儿靠了项国舅的治疗,已经全好了,爹您别看了。” 没有被训斥,没有挨打,反而如此护犊子,顾清夜好不习惯这样的父亲。可是眼眶有些发胀,他回抱住顾廷观,小声道:“爹,您说过,若有朝一日孩儿做出叛逆之事,爹便亲自拿孩儿的人头去向陛下请罪,可是爹您……” 顾廷观放开他,沉着脸道:“你公私不分、泾渭不明,为父的确要责怪你。可是,为父会去向陛下求情,养不教,父之过,该受罚的,应该是为父。” 顾清夜扑通跪下,泪水已洇进眼底,他努力让声音平静:“爹,孩儿一人做事一人当,爹已尽心教导孩儿,是孩儿自己叛逆,与爹无关。” 顾廷观伸手摸摸他的头,喟然道:“你少年心性,意气用事,可是,谁不曾年轻过呢?为父也不是食古不化之人。那萧疏叶兄弟若真有你说的这么好,为父也算开了眼界。” 萧骋远那混账东西有这么好的儿子,是前世修来的吧? “他们是有这么好,萧家人都很好。”顾清夜喃喃。他已经想念那些姐姐、姐夫还有外甥外甥女了,当然,也想念两位太夫人。 顾廷观扶他起来,道:“陛下命为父参与会审,可为父会向陛下请求,主动避嫌,毕竟你是我的儿子。” “是,孩儿明白。” “夜儿,此事恐怕不好办。”顾廷观拍拍儿子肩头,“有太后给莫重楼撑腰呢,陛下又是至孝之人,你做好心理准备。” 顾清夜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孩儿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邪不压正。请爹放心。” 顾廷观点点头:“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看儿子离去,顾廷观怔怔地站了许久。主动避嫌,不止是因为儿子,也是因为萧家人。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成见,有失公允。 儿子今天表现出了小小的亲昵,还有些撒娇的意味,这滋味……难得的好。 他笑了,微微的苦涩,微微的甜蜜。 第88章 侠骨柔肠 刑部大牢里,一张小方桌围坐着萧疏叶、萧疏雨、季鹰三人。矮桌矮凳,对于三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来说,未免太局促了,何况萧家兄弟作为囚徒,手脚上都锁着铁链,可偏偏他们的样子像坐在高山之巅,足下风来,头顶云涌,潇洒之极。 有酒,有花生米,有牛肉,还有几碟小菜。 几杯酒就将男儿的热血点燃了,萧疏雨喝了酒,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越发流光溢彩,瞧着季鹰笑道:“季大哥,你这脾性,倒不像官场里混的,反而像江湖人。我们跟你简直相见恨晚。” 季鹰道:“我只是个捕快,算不得官场里的。” 萧疏叶道:“季兄有四品官衔,若是为我们兄弟丢了,岂非是我们的大罪过?” 季鹰道:“我愿意。”然后举碗:“干一个,是兄弟就别说废话。” 三只碗碰在一起,三人一饮而尽,然后相顾大笑。 狱卒都被惊动了,跑来对季鹰道:“季爷,您轻点儿,小的怕……”做了个砍头的动作,季鹰笑道:“要砍也是砍我的,你这脑袋太小、脖子太细,不经砍。” 狱卒摸摸自己的脖子,嘿嘿笑:“那您喝着,要酒再喊小的。” 季鹰挥挥手:“谢了。”看狱卒小跑着走了,他回头对萧疏叶笑道:“这里的牢头是我好兄弟,狱卒也都听我话,他们嘴很严,所以,我才无所顾忌。” 萧疏雨戏谑道:“我还当季大哥当真不怕丢官,原来是有恃无恐啊。” 萧疏叶眼里却全是敬意,他向季鹰举碗,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喜欢这位豪放又率真的汉子。 琼院,璀璨的灯火点缀着华堂高阁,呈现出一派喜气,仿佛这里正在举办一场宴会。 西面的院墙上攀爬着一些藤萝薜荔,将至四月末,绿植疯长,枝条都蔓延到了墙外。 有两双眼睛盯着这座别院,他们看见厨房的烟囱里仍在升起袅袅炊烟,有小厮和婢女进进出出,打水的打水,提盒的提盒。有位管家模样的人负手走进厨房,少顷又出来了。有七八名侍卫在府里执勤守卫。 这两人正是玉生烟与风驰。 两名婢女从不远处小径上走过,一人道:“王爷进宫一个多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 另一人道:“王爷得宠,太后留他说说体己话,聊得时间久些,有什么可奇怪的?昨儿不还在宫中饮宴到亥时么?” “太后娘娘对我们王爷可真是像亲生儿子那么疼呢!” “是啊。” 玉生烟心道,莫重楼还在宫中使劲作妖呢,想必在太后与皇帝面前进了许多谗言。只是,他能颠倒黑白么?她唇角勾起一个冷笑,若不能扳倒他,我便用江湖之道,亲手宰了这畜生! 风驰骤然感觉到夫人身上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杀气,忍不住回头瞧了她一眼。玉生烟眸子微沉,悄悄敛起了气息。 “那个风无邪被王爷废了武功,现在不过是个下等奴才,倒还要我们给他送吃的。”先前那个婢女忽然愤慨起来。 她俩一个手里提着食盒,一个拎着水壶,显然是给人送吃喝去的。 “那个风无邪啊,武功被废,又一路颠簸,身子虚弱得不行。是莫起跟戚管家说了,要我们给他送茶水与吃食的。” 玉生烟向风驰使个眼色,两人腾身掠起,悄无声息地落地,跟在那两名婢女后面。 两人走进一个很小的院子,里面有几间房子,一口水井,看起来像下人房。迎面走来一人,道:“怎的现在才来?” 此人正是莫起。 先前那名婢女道:“不过晚了些时候,难不成风无邪便饿坏了?”她声音说得很响,分明是想让里面的人听见。 莫起伸手接过食盒与水壶,道:“我来吧。” 两名婢女微微露出不屑的眼神,但没说什么,转身走了。莫起走进其中一间小屋,关上房门。玉生烟与风驰闪身到屋外,听里面的声音。 “风先生,吃饭吧。我给你倒点茶。”莫起道。 风无邪轻轻喘息了两声:“莫起……别这么叫我了,叫我名字吧。”苦笑,“你如今是王爷的属下,我却是奴才了。” “风先生,千万别这么说,像你这样一个有大智慧的人,王爷不会舍得放弃你的。等他气消了,也许就重新重用你了。” “莫起,谢谢你。”风无邪的声音饱含感情,“以前,王爷总是苛责你,可我不敢替你求情,我怕王爷……没想到,如今我落难了,你却替我出头,你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我要感谢你。” “说什么感谢?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不,我要谢你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风无邪从床褥下拿出了一样东西,“这是我练的青煞掌法秘笈,孤本我在练完后就毁了,这些天我把它写下来,交给你。我的武功已毁,青煞掌法就靠你传承了。” “这……这怎么行?”莫起不安道,“我担当不起。” “你当得起。”风无邪微微提高了声音,迫切地道,“快收下!” “那……多谢风先生了。” 玉生烟心道,莫重楼这厮甘愿拿郭毅、潘华来换回莫起,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他失了风无邪这条臂膀,便想到重用莫起了。让莫起接近风无邪、同情风无邪,从他那儿套到青煞掌法。 说不定还用“父子之情”感动了莫起一把,让他心甘情愿当他的掌中利器。 风无邪在里面吃起饭来,他吃得很少,一会儿就吃完了。放下碗筷,又谢了莫起一声,道:“莫起,我一时糊涂,做出背叛王爷的事。索性宝物失而复得,算是减轻了一些我的罪过。今日,想必萧家人和顾清夜他们应该抵达京城了吧?” “对,萧疏叶、萧疏雨已被下狱,陛下要亲审此案。” “那顾清夜、季鹰、杨仪他们呢?” “陛下命杨仪与顾清夜回去歇息了,季鹰押送犯人到刑部大牢。” “哦。”风无邪顿了顿,道,“你可否替我向王爷禀报一声,就说我有一计,可令陛下对萧家愈发忌恨。” 玉生烟听得一惊,这风无邪看来没有死心,依然想着攀附莫重楼这棵大树,沦落到如此地步,还想靠献计献媚重新爬上去。 忍辱至此,心机之深,真是世间少有。 “什么计?我替你说吧,你身体不好,还是多歇歇。” “不,我没事,我要当面向王爷禀报。” “好,那我就先走了。” 莫起收拾好东西出来,玉生烟与风驰藏入黑暗中。莫起走了几步,轻快地奔跑起来,那样子堪称雀跃。 玉生烟暗暗叹气,这孩子终究还对莫重楼抱有希望,打一巴掌给颗糖,莫重楼做得很成功。 风驰用极低的声音请示:“夫人,要不要属下去杀了风无邪?” 玉生烟摇摇头:“不要制造杀孽,别让小夜为难。” “可是……” 玉生烟人影一晃,进了风无邪的屋子,风驰正错愕间,玉生烟又出来了。 “夫人……?” “我打晕了他,给他服了一颗‘忘尘’,他醒来便失忆了。” “夫人高明。”木讷的风驰忍不住夸了他家夫人一句。玉生烟冲他点点头,两人腾身掠起,划过夜空,消失不见了。 城中,西房弄,一家名为“欢颜”的妓-院。陈基已经醉倒在美酒与红颜中。 自从得了莫重楼的一千两银子,他仿佛一下子跌入云端,浑身都飘了起来。每日里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还效仿富家公子,混迹秦楼楚馆。 “想当初我还替青楼写过不少词曲呢。”他常常拿出过去的事情来夸耀一番。 今天上午,他还进了宫,见到了大虞国最尊贵的人——皇帝与太后。他一介布衣平民,居然有幸目睹天颜,简直是无上的荣耀。 顾廷观啊顾廷观,卫凝霜啊卫凝霜,没想到你们有朝一日成了我的“贵人”,不过卖了一个消息,我就得了一千两银子。哈哈,哈哈。 他喝着酒,时不时得意地笑几声,笑得身边的女子有些莫名其妙。 就在这时,只听“哐”的一声,房门被踹开了,一个身型彪悍的女人像猛虎般冲进来,还没等陈基看清,就见桌上的碗碟酒菜全都落了地,摔得四分五裂。 然后,他的衣领被揪住,那女人狠狠扇了他两记耳光,大骂道:“陈基,你敢逛青楼?你行啊,有钱了是不是?觉得自己仍很风流,是不是?” 一旁的女子吓得花容失色,老鸨带人冲上来拉架,陈基脸上火辣辣的疼,面对自家婆娘的河东狮吼,他颜面尽失,恼羞成怒,伸手还了一记耳光回去。 婆娘顿时跳起来,在房间里找到什么砸什么,老鸨肉疼地大叫:“别砸,别砸,你们的家务事回去解决,这些都是宝贝,很金贵的!” 婆娘一听,砸得更起劲。陈基去拉她,婆娘猛地踢了他一脚,正好踢在他命根子上。陈基疼得蹲下去,捂住裆部,冷汗刷刷地流下来。 老鸨火了,一拍桌子,全场静下来。 “陈爷!”老鸨盯着陈基,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才来了几回,老娘还没从你身上赚到银子,你这夫人倒毁了我这么多宝贝。我不管别的,你走之前,把我这些损失都赔了。以后来不来是你的事。” 陈基汗落如雨,艰难地道:“我……我赔……” 楼下,百里芳菲与白昼相视一笑,转身离开。 “芳菲,你出的好主意。”白昼道,“若是清夜知道,不知会作何感想?” 百里芳菲道:“像陈基这样的小人,我若不教训教训他,难消心头怒气。不过,他的行踪可是你提供的,这可怨不得我哦。” “你啊。”白昼略微有些无奈。 “他得了莫重楼的银子,出卖良心,还敢肆意招摇,花天酒地。”百里芳菲冷笑,“我没把他打残已经是对他客气了!” 白昼唇角微微翘起,道:“你这么厉害,以后令主会不会怕你?” 百里芳菲吃惊地道:“白大哥,你居然也会讲笑话了?” “这是笑话么?我可是认真地在问。” 百里芳菲失笑:“我保证不会。在清夜面前,我一定百依百顺。” 白昼哈哈大笑。 第89章 离间之计 第二天清晨,莫重楼醒得特别早,在婢女的服侍下穿衣洗漱,走出门,深深吸了口园子里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 “王爷早安。”莫起身姿挺拔地出现在他面前,跪下请了个安,起身时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笑容。 莫重楼淡淡道:“得手了?” 莫起拿出那本秘笈,双手呈上:“是,请王爷过目。” 莫重楼拿过来看了看,还给他:“很好。接下去这段日子,你别出门了,在家仔细研习掌法。” 莫起心头一荡,“家”,父亲用了个“家”字。从“主子”“奴才”到“王爷”“属下”,并且私下里允许他叫爹,如今,他又自然地讲出这个“家”字。父亲是真的接受他这个儿子了,至少,在他心里,已经有自己的地位。 莫起的眼睛湿润了,带着鼻音道:“是,王爷。属下还有一事。” “说。” “昨晚风无邪道,他有一计,可令陛下对萧家愈发忌恨,他想当面向王爷献计。” 莫重楼的嘴角挑起一个饶有趣味又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笑容:“你去传他过来。” “是。”莫起飞快地跑了。 片刻后,莫起惊慌地奔来:“王爷!”莫重楼一皱眉:“慌什么?”莫起本能地敬畏,低头嗫嚅道:“风无邪,他……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什么?”莫重楼陡然拔高了声音,“你说清楚!” “是。”莫起结结巴巴地道,“他还躺在床上,属下去喊他,他一把拉住属下,一个劲问他是谁,他在哪里。属下瞧他那样子,像是完全不记得过去的事了。” 莫重楼瞳孔收缩,眸光变厉,大喊一声:“常岳!” 一身侍卫服的常岳跑过来,单膝点地:“属下在。” “昨晚府里发生了什么?”高大的身影罩在常岳头顶,带着强大的压迫力。 常岳一愣,抬起头:“回王爷,昨晚府中守卫严密,一切如常。” 莫重楼一拂衣袖:“跟本王走!”常岳用探询的目光看看莫起,莫起一副紧张的样子。 三人来到风无邪的小屋,风无邪已经穿好衣服起来,呆呆地坐在桌前,见到莫重楼,他愣了愣:“你是……?” 莫重楼仔细盯着他的眼睛,看到一派茫然与空洞。那个千般狡猾、万般算计的风无邪,那个厚颜无耻、能屈能伸的风无邪完全看不到影子了,这个人,像是丢了魂魄一般。 莫重楼回身就给了常岳一巴掌,声音响彻整间小屋,风无邪被吓得一抖,脸色更白了。常岳挨了一巴掌,跪下-身去:“属下知罪。” “蠢货!”莫重楼怒吼,“府里被人潜入,风无邪被人下药失忆,你们这些守卫竟然毫不知情!本王要你们做什么?!” “下……下药?”风无邪喃喃地念了句,微张着嘴,像个傻子。 莫重楼踢了常岳一脚:“去跟戚管家说,替风无邪找个大夫,看看有没有恢复的可能。” “是。”常岳爬起来走了。 莫重楼居高临下地对风无邪道:“你只要记得,你叫风无邪,这里是金陵王在京城的别院,叫琼院。本王便是金陵王莫重楼,是你的主子。” 风无邪愣愣地点了点头。 莫重楼转身出去,莫起紧跟着,小声道:“王爷,也许这样更好。” “好什么?”莫重楼斥道,“这样一个没脑、没本事的废物,本王养他做什么?本王只想折了他的爪子,可他的脑子是个好东西。” “王爷您算准他还会为您出谋划策?” “当然,他这种人,永远都不会放弃往上爬的机会。” “可是现在这样,他的计策也说不出了。” 莫重楼狠狠瞪他一眼:“你这没用的东西!昨晚风无邪跟你说他有计策时,外面必定有萧家人在偷听,你竟没发现。本王打常岳,只是拿他出气。该打的是你!” 莫起身躯一颤,垂首道:“属下知错,属下自去刑房领罚。” 莫重楼挥手:“罢了,饶你一次!本王早就想好了计策,不用他的亦无妨。” 莫起眼前一亮:“多谢王爷。” 乌夜台,百里芳菲刚醒来就听到喜鹊的叫声,比往日叫得欢,她起床后出门,看着门前树上喳喳叫的鸟儿,叹口气:“有什么好事啊?叫得这么欢。” 白昼在京城里光棍一条,所以一直住在乌夜台。百里芳菲父母早亡,伯父在京经商,她借住于伯父家,在京里白鹿书院读书,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被传为“女神童”。顾清夜早闻她的大名,当上乌夜台令主后,便将她招募进来。 于是百里芳菲也从伯父家搬出来,住进了乌夜台。她虽是女子,却喜欢独立。 早餐后,顾清夜与唐铭几乎不约而同地到了。百里芳菲迎着顾清夜,关心地打量他,顾清夜额角的伤痕还没消掉,昨晚白昼见到了,百里芳菲自然也知道那是顾清夜求见皇帝的结果。 “顾大人有没有……?” “没有。”顾清夜温润一笑,“父亲对我格外温和。” 百里芳菲暗想,顾大人他,更怕失去这个儿子吧?耳边听见顾清夜低低的声音:“我懂,你也懂我。” 百里芳菲几不可察地点头,然后道:“我去刑部找季神捕,打听一下大哥与小七如何了,还有陛下打算几时开审。” 唐铭道:“我去吧。” 百里芳菲道:“你忘了我们商量过的事?臣子结党,为君者忌之。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我们与杨统领、季神捕还是要避些嫌,免得被莫重楼抓住,大作文章。我去,我是女子,不惹人注意。” 顾清夜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百里芳菲一挑眉,双眸闪亮,意思是:我俩谁跟谁啊。 早朝时,顾廷观当着满朝文武,自请避嫌,不参与三司会审。虞伯雍同意了,宣布太后寿辰将至,先将萧家兄弟囚禁于刑部大牢,待寿辰过后再审此案。朝臣们摸不透皇帝心思,谁也没敢多做议论。 退朝后,顾廷观回到御史台,却发现有个人已经在等着他了,此人正是莫重楼。 顾廷观脸上不动声色,礼数周全地打了招呼,奉上香茗。 “王爷怎的亲自到此?”顾廷观问道,依旧一副四平八稳的样子。 莫重楼笑吟吟地打量他:“看顾大人的气色,昨晚睡得不错?” 顾廷观唇角微展:“多谢王爷关心,下官心宽,一向睡得很好。” 莫重楼拿起茶盏,悠然品茗,一副闲适的样子。顾廷观道:“王爷此来,是为闲话家常么?若如此,请恕下官不能奉陪,下官尚有公务在身。” 莫重楼“啧啧”两声:“顾大人兢兢业业,委实令本王钦佩。本王此来,倒也确是为了顾大人的家务事。” 顾廷观心头一沉,一股不祥之感涌了上来,他的眼睛不禁微微眯起,唇角的线条有些绷紧。 莫重楼呵呵笑道:“顾大人不必紧张,不是什么大事,其实,就算本王不说,顾大人也该猜到了才是。” 顾廷观沉声道:“请王爷直说吧,天大的事,下官受得起!” 莫重楼挑了挑一边眉毛,身体微微前倾,低声道:“昨晚令郎进宫求见陛下,陛下不过试探了他一下,他便自己招认——他已知道自己的身世。否则,你说萧疏叶怎会对他那么好?他们早已兄弟相认了!” 顾廷观的左手手指在衣袖中猛地收紧,而他的右手还搭在茶杯上,那茶杯竟纹丝不动。 莫重楼的瞳孔中带着一抹猎人看待猎物的笑意,脸上却露出可惜的样子:“顾大人,你一片真心,换来的却是……”他摇摇头,“真是不值啊,不值。” 他以为顾廷观会大惊失色、大发雷霆,或者露出挫败的表情,可是他万万没想到,顾廷观对他冷笑了。 顾廷观一下子变成那个冷峻威严的御史大夫,目光犀利地盯着莫重楼,一字一句道:“王爷为挖掘我家家事,真是煞费苦心啊!” 莫重楼一愣,这反应不对啊! 顾廷观略一思索,语速稍稍加快,紧逼着道:“王爷是从哪里打探得到这个秘密?这件事知情者不多,让我猜猜,那人骨头软,经不起诱惑,又与我夫人有关,他应该是——陈基吧?” 莫重楼一惊,这父子俩不是亲生的,可为何脑子都这么灵光? “王爷挖出这个秘密,原本是想看他们兄弟自相残杀,然后再揭露秘密,让双方都痛不欲生,对不对?而现在,王爷特地来告诉我,是想让我父子失和,让我更加痛恨萧家,让我在审案时将萧家置于死地,对不对?” “顾大人,本王不是……” “不妨告诉王爷:其一,夜儿昨晚归家,已将此事禀报于我,我们父子关系坚如磐石,无人能够动摇;其二,今日早朝,我已向陛下请辞,主动避嫌,不参与会审。案子如何进展,我没有置喙的余地。王爷,您实在是多此一举。” “你!”莫重楼大怒,“顾清夜欺君罔上,你也一样,你们父子都是逆臣!” 顾廷观拍案而起:“谁是逆臣,陛下自有定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些魑魅魍魉,尽早会现出原形!王爷,本官有要务在身,请你离开!” 声音惊动外面的侍卫,急忙奔进来:“老爷……” 顾廷观一拂衣袖:“送客!” 莫重楼脸上阵青阵白,悻悻地起身走了。 顾廷观跌坐在椅子里,面色苍白,一双手微微颤抖。 “老爷,您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回去休息?” 顾廷观扶着桌子站起来,涩声道:“好,摆轿回府。”顿一顿,“你去叫少爷回家。” 第90章 夜访国舅 “爹怎么这个时候叫我回家?”顾清夜奇怪地问。 “属下只知道,方才金陵郡王去见了老爷,属下在外面,听见老爷拍了桌子。”侍卫有些担忧地看着顾清夜,“老爷面色很差,身子都在发抖……” 顾清夜腾地站起来:“走!” 傻蛋叫:“公子!”顾清夜喝道:“你留在这里!” 他一路策马飞驰,进府将马缰丢给侍卫,直奔父亲的书房。 “爹!”他顾不得礼仪,连门都没敲便闯了进去。抬头,看见父亲背对他站在屋中,那个身影,一霎眼对上,直击心脏,他觉得一阵钝痛:“爹……” “关门!”顾廷观沉声下令。 顾清夜应了声“是”,返身关上门,走过去:“爹,请听孩儿解释。”他双膝跪下。 “解释什么?”顾廷观没有转身,那个背影像暮霭中的山,苍凉、寂寥而又沉重。而他的声音带着秋风般的萧索。 顾清夜膝行过去,到他面前,抬起头。然后,他怔住,他发现他父亲的眼角有些发红,只是面上的线条带着种岩石般的坚定轮廓,坚定得令人心疼。 顾清夜的喉头哽住,他仰脸看着父亲,眸子中饱含着愧疚与求恕之意,半晌才发出声音:“爹,孩儿知错,请爹责罚。” 顾廷观没有看他,他只是那样笔直地站着,目光穿过空气,落在一个不可知的地方。他的手指握紧了,捏得指节发白。他笑了,几分嘲讽、几分苦涩:“你错在哪儿了?” “孩儿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 顾廷观陡然盯着他:“你如何知道?” “是,是傻蛋听到萧家太夫人说的,它,它告诉了孩儿。” 顾廷观脸上的肌肉轻轻抽搐,这该死的鸟儿,应该烹了他! 父亲眼神一动,顾清夜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慌忙道:“爹,傻蛋是为乌夜台做事的,求您别杀它。” 为什么,还有这该死的默契?顾廷观怒起,倏然转身,衣摆扫到顾清夜的脸,他揉了揉眼睛,重新跪直身子,就见父亲手里多了根藤条。下一刻,他被顾廷观揪起来,双手撑上书桌,身后,藤条挟着劲风,往他背上、臀上抽去。 “萧家人说的话,你就那么相信?你问过你母亲了么?你凭什么确定你是萧家之子?”一连串打击伴着质问。 恍惚中,顾清夜想起自己被萧疏叶“刑讯”副供那回,那抽在自己身上的剑鞘,很疼,却很有爱。 心里的感觉,骗不了自己。 “孩儿自己感受得到,而且,大哥他们……呜……”被重重一藤条抽在大腿根部,顾清夜疼得闷哼一声,他感觉到那儿的皮破了,有血渗出来,然后迅速肿胀。 “萧家人都对孩儿很好。”他及时改了口,小心翼翼地瞅父亲一眼,那人沉着一张脸,只管一藤条一藤条地抽,发了狠似的。 他不敢呻-吟,也不敢哼,死死忍着:“孩儿知道母亲被萧骋远抛弃……是爹一片真心,抚平了母亲心上的伤,爹……爹还悉心教导孩儿长大,将孩儿视作亲生。孩儿心中……心中只有一个爹,那就是您。” 顾廷观的手顿住,看着儿子的侧脸。顾清夜白皙的脸上有一滴滴汗珠流下来,额头也布满了汗水,衬得他的眉眼愈发黑亮。 发现父亲停下,顾清夜又悄悄瞟来一眼,正对上顾廷观幽深、研判的眼神。顾清夜睫毛一颤:“爹……”弱弱的语气,像小时候受罚的模样。 两只撑在桌上的手,用力过度,青筋都冒了出来。 强弱,对比鲜明。 “孩儿知错了。” “错在哪儿?”顾廷观又落下一藤条,这次结结实实打在左臂上。顾清夜没有躲开,疼得一蹙眉,无声地抽了口气。 “孩儿不该欺瞒爹娘。” “为何要瞒?” “孩儿不想重新揭开母亲的伤疤,更不想爹认为孩儿背叛。” “你以为你不说,事情便没发生么?”顾廷观狠狠抽下去,“你若还当我是你爹,就该坦诚相告。你藏着掖着,是根本不信任为父,你在心里已经将为父当成外人了!” “不是!”顾清夜扑通跪下去,拉住父亲的衣摆,含泪道,“孩儿永远都是您的儿子,孩儿对萧骋远没有半点感情,连恨都没有。孩儿在萧家擅自认了兄弟姐妹,孩儿知错,请爹重重责罚。若能让爹消气,孩儿便是被爹打死也甘心。” 说罢,他站起来,重新撑到书桌上,将上衣撩起,将裤子往下褪了些。 一条条红肿的楞子露出来,很多地方已经破皮、渗血。 “请爹重责。”顾清夜将上身伏低,好方便父亲动手。 好久,一双宽厚的手掌轻轻贴上了他的背,轻轻拂过伤处,几不可察地颤抖。然后,那手将他的衣裤都拉好。耳边,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为父失态了。”回头,看见父亲的眼睛,愈发的红了。 “不,爹,您别这么说。”不要,不要说得如此生分,我是您儿子啊! 顾廷观丢了藤条,跌坐在椅子里。顾清夜跪到他身前,将头伏在他膝上,像幼时的模样:“爹。”声音愈发的哽咽了,“孩儿真的知错了,求爹原谅。” 顾廷观轻轻用手摸着他的头。顾清夜依稀听到他轻笑了一声,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去看他。 顾廷观嘴角那抹隐约的笑意还未消散,他双眸中也带着笑意,慈蔼的:“儿子。” “是,爹。”顾清夜惊喜交集地应。 “你错得离谱。”顾廷观道,“你不该觉得你母亲是个弱女子,她的内心,比谁都强大。你也不该担心为父怪你背叛,这么多年父子相处,到最后你仍然不信任我,才是我最大的失败。这点,为父很伤心。而为父,是相信你的。你说的一切,为父都相信。现在,为父依然相信你。” 顾清夜心口发烫,眼睛再次湿润了:“谢谢爹。是孩儿太蠢,孩儿自作主张。” “你是蠢。”顾廷观的语气有些无奈,“若你昨晚不去宫中,先回家来,将一切如实告诉为父,为父可以为你出谋划策。可你呢?跑进宫去,被陛下三言两语套出真话,莫重楼得逞了。陛下亲自栽培的你,对你了如指掌,你在他面前根本沉不住气。” 顾清夜怔然道:“孩儿求过陛下,莫要将此事告诉您,可今日莫重楼去找您,分明是陛下告诉了他。陛下他……” “不要妄揣圣意。”顾廷观思索着什么,半晌拉儿子起来:“走,我们去见你娘,让她知道。” 很快,一个消息传进宫中:顾清夜挨了他父亲一顿家法,打得几乎脱了一层皮,恐怕这两日都得卧床了。这消息同样传到莫重楼耳中,莫重楼得意地笑了:顾廷观啊顾廷观,你嘴上逞强,其实根本就被儿子蒙在鼓里。 能看到他们父子失和,真是爽快。 下午,又有一个消息传进宫中,有一帮乞丐聚集在横河里,替萧家兄弟鸣冤,说萧家广施恩泽,惠及百姓,皇帝却恩将仇报,将萧家兄弟关进监狱。 横河里是京城最热闹的街市之一,而那些乞丐自称丐帮中人。 消息传播得很快,百姓中颇有人知道江南萧家的大名,纷纷为萧家鸣不平。 皇帝闻听大怒,派副统领陆沉带宫廷侍卫去抓人。等陆沉去时,人却已经不见了。他带人离去,过闹市区,到僻静处,忽然有样重物从天而降,落在他马前。 那是个麻袋,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一惊,抬头四顾,却什么也没看到。 华灯初上,国舅府。 一名披着斗篷的男子来到门前,灯光下露出俊朗的面容,分明是顾清夜。“国舅爷在府中么?请代为禀报,说顾清夜求见。” “你就是那个顾公子啊?”门上的下人莫名惊诧,细细打量着顾清夜。 “你知道我?” “知道,知道。”下人笑道,“我家主子说,京里有两大美男,一个是他,另一个就是你喽。” 顾清夜失笑。这项天歌不正经,怎么连他家的下人都不正经? 很快项天歌请他进去,他跟仆人来到客堂,妖孽样的项天歌正舒服地半倚在披着华丽毛皮的椅子上,炉鼎中焚着迷迭香,一壶茶茶香袅袅,桌上放着三个茶杯。 “国舅爷。”顾清夜行了一礼。 项天歌眯起眼笑:“我听说你被令尊打了一顿,已经爬不起来了,怎的还能来我这儿?” 顾清夜有些窘迫:“是,清夜不肖,被家父教训了。只是有事想求国舅爷,便忍痛来了。” 项天歌道:“也好,也好,你来,我正好帮你瞧瞧伤势。”他向顾清夜招手,“到这榻上来,趴着。” “这,恐怕有碍观瞻,我还是自己治吧。” “你还跟我客气了?都是男子,怕什么?想当初在那家客栈,你被炸伤了,还是我救的你呢。” “是,我知道,要多谢国舅爷救命之恩。” “来吧,甭客气了。我边帮你上药,你边把来意告诉我。” 顾清夜无奈:“好,那就有劳国舅爷了。” “你可是头一回来我这儿。”项天歌一边替他上药,一边道,“所为何事?” 顾清夜掏出一本折子:“这是我写给陛下的奏折,关于寿礼案,关于江湖事,我都详详细细写下来了。陛下不召见我,我也不能去拂他的逆鳞。思来想去,只好请国舅爷帮忙了。” 项天歌挑眉:“为何是我?” “国舅爷生性淡泊,远离朝政,是最公正的一个。” 项天歌噗嗤一笑:“马屁拍得好,那我帮你就代表公正了么?” 顾清夜回眸看他:“是否公正,国舅爷心中自有权衡,清夜只想赌一把。” 项天歌摸摸下巴:“这次你都会走后门了,这不像你啊。” 顾清夜眸色一黯:“事关萧家,事关我的兄弟朋友,还有整个江湖,我不得不如此。” 第91章 肺腑之言 “你那么关心萧家,为什么?”项天歌的桃花眼像月光下笼着雾气的湖泊,顾清夜被他看着,有些晕。背上的伤处上了药,先是凉凉的,然后又变得暖洋洋的,令他感觉像泡在温泉里似的。 “他们,是我兄弟,同父异母的……只是我以前不知道。”他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 项天歌吃惊道:“竟有此事?难怪上回你奋不顾身地救萧疏叶,你那时是已经知道了么?” “不是,那时刚进萧家,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为了潜入萧家,完成陛下交付的使命,才不顾一切,换取萧家主,哦,我大哥的信任。” “我就说嘛。”项天歌戳戳他背上的伤,顾清夜吃痛,不明所以地扭头看他,项天歌笑嘻嘻地道,“陛下那么器重的小清夜,怎能轻易背叛陛下?” “什么小清夜,国舅爷,你别拿我取笑。”顾清夜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只是眼神有些朦胧,毫无杀伤力。 “陛下在我面前可是一口一个清夜地叫,你说,你还不够得宠么?”项天歌冲他眨眨眼睛。 顾清夜苦笑着摇头:“陛下对我误会极深,如今都不愿召见我了。家父责我擅自认亲,狠罚了我一顿。我真是不忠不孝……” “原来令尊是为这个打你?”项天歌打断他。他将顾清夜的衣袖卷起,检查手臂上有没有伤,动作从容而利落,“你真傻,偷偷认下就好了,还自己说出来?我若是你爹啊,就该打断你的腿!” “我没有,我不想我爹知道,怕伤了他的心。是莫重楼,他特意去告诉我爹的。” 项天歌一顿,皱眉:“这莫重楼与你有仇么?他干嘛去干涉你家的私事?” “他与我无仇,可他觊觎武林盟主之位,妄想统治江湖,所以,我便成了他的绊脚石。这其中种种纠葛,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项天歌替他手臂上涂伤药,嘴里“切”了一声:“武林盟主?统治江湖?他堂堂一个郡王,安享荣华富贵不好么?脑子被驴踢了吧?” “莫重楼这样的人,喜欢翻云覆雨、玩弄权术,若不能在朝廷,便只能在江湖。” 项天歌拍拍他:“好了,来,穿好衣服,我们聊一会儿。” 在他们说话期间,国舅府的小厮已将桌上的茶具收走,此刻重新沏了一壶茶过来,闻言便斟了两杯。 项天歌扶了顾清夜一把,两人坐到桌边:“来,尝尝我府里的明前雀舌。” 顾清夜尝了一口,赞道:“好茶。” 项天歌瞧着他:“你看起来状态不好,是不是太累?” 顾清夜摸摸额头:“是,有点晕,可能是心力交瘁,又受了罚,有点支撑不住。” 项天歌安慰道:“别想太多,咱陛下是明君。” 顾清夜怔然看着杯中袅袅浮起的茶叶:“我自十五岁便跟着陛下了,自然知道他英明睿智,是天纵之圣。我只怕他先入为主,视江湖人为不法之民,又有有心人从旁诋毁,蒙蔽圣听、遮断言路。” 项天歌摆手道:“江湖自有不法之民,可萧家人却在民间有极好的口碑。今日横河里有丐帮中人替萧家鸣冤,百姓纷纷响应,此事你听说了么?” 顾清夜一惊,脑子里像有一道电流击过,瞬间清醒了不少:“丐帮中人替萧家鸣冤?不,这不可能!” “丐帮消息灵通,又与萧家交好,为他们鸣冤,这很正常吧?” “不,绝不会!”顾清夜断然道,“我大哥是个仁义君子,天大的事都一肩担当,在城门口他甘心就缚,便是希望此案能通过正常程序查个水落石出。丐帮帮主伍风虽然人称‘伍疯子’,可大事绝不糊涂。你想想,此时此刻,有江湖中人为萧家鸣冤,陛下会怎么想?” 项天歌摸着下巴,沉吟道:“你的意思是……陛下会认为是萧家授意的?” 顾清夜涩声道:“陛下本就不喜萧家,有人为萧家鸣冤,并煽动百姓,岂非挑战陛下天威?陛下焉有不怒之理?若他怀疑是萧家授意,那更是火上浇油。我大哥一身清白,并为太后找回了寿礼,他无过有功,又怎会陷自己于不义之地?” 他腾地站起来,站得有些急,身形晃了晃。项天歌连忙伸手扶他:“你别急,别急。” 顾清夜拉住他的手:“国舅爷,折子的事拜托了。我先告辞,待此事过后,我再来府上致谢。” “你要去哪里?” “我去查横河里的事。” 项天歌无奈道:“以你现在的状态,你以为你还能查得了?” 顾清夜咬咬牙:“我可以。” 项天歌摇头:“你啊,为萧家真是拼了。你不怕被陛下知道,更加生你的气?” 顾清夜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为伸张正义,我虽死何妨?” “若萧家人不是你兄弟,你也这样拼?” “是,如今我是武林盟主,为陛下维持法度,为江湖维持安定,我责无旁贷。我大哥将武林盟主一位让给我,就是希望我能调和朝廷与江湖的矛盾,为陛下分忧。我不能让今日之事继续发生在京城,扰乱民心。”顾清夜拱手,“国舅爷,告辞。” 他匆匆离去,项天歌追在他身后喊:“哎,哎,顾清夜,你对明羽郡主……” “我欠她的,无以为报,可我已有心爱之人。”顾清夜的声音已经远去。 项天歌缓缓放下一只举着的手,回转堂中,到炉鼎中掐灭了那支迷迭香,吩咐小厮清理炉鼎,重新上香。 此时,客堂一侧珠帘掀起,里面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莫明羽,另一个身穿常服,却仪态威严,自带贵气,分明是皇帝虞伯雍。 “陛下。”项天歌微微躬了躬身,做出“请坐”的姿势。 虞伯雍一拂衣袖,面露怒容:“‘我大哥’,‘我大哥’,这死小子满心眼里都是他大哥,倒是听话得紧!” 项天歌一愣,然后嘴角忍不住抽搐,死命憋笑:“陛下,您这是在嫉妒么?” 虞伯雍瞪他一眼,道:“他没发现朕吧?” 项天歌道:“没,臣在迷迭香上洒了一点药粉,他整个过程都晕晕乎乎的,感官自然不灵了。不过臣也疏忽了一点,没有及时拿掉桌上的茶杯。但臣直接将他拉到榻上去疗伤了,期间臣暗示小厮收掉了茶杯,他没瞧见。” 莫明羽有些迷茫,项天歌唤了一声:“明羽?” 莫明羽抬眸,灿然一笑:“我听见了,我早就说了嘛,我知道他的心意。” 项天歌笑了。 虞伯雍没好气地看着他们:“你们俩啊!” 顾清夜从国舅府出来,被风一吹,脑子就清醒了。他振振衣袂,上马,忍着伤痛,直奔乌夜台。 “令主,你怎么来了?”白昼担忧地道,“你有伤在身,怎的不在家好好休养?” 百里芳菲闻讯赶来:“清夜,你是为白天横河里发生的事吧?” “正是。你们可知情形?” 百里芳菲嫣然道:“知道。” “你还笑?” “不用担心。”百里芳菲拉住他的手,“我今日去了刑部天牢,大哥与小七都好好的,昨晚还与季神捕在狱中饮酒呢。后来我去白玉京看望大嫂,与她一同出来散心,横河里事发时,我们正好在附近,闻讯便赶了过去。 “我们一猜就猜到是莫重楼搞鬼,那些乞丐根本就是普通流浪汉。于是我们悄悄抓了一个,拉到无人处审问,果然问出他们是被人收买的,跟着为首之人吆喝几声罢了。 “恰好在这个时候,我们看见城门口来迎我们的那个陆统领带人来了,我们便趁机将人塞进麻袋里,扔到了他马前。” 顾清夜激动地一把抱住她:“芳菲,你真机灵。”白昼在旁边忍不住露出笑容。 百里芳菲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推开他,道:“我们本想去看你的,可怕撞上了顾大人的枪口,便想着等明日缓缓再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清夜如实以告。 顾府,书房。 “国舅有客人在,但客人知道你来,便躲起来了?”顾廷观问道。 “是啊,不仅客人躲起来,国舅还做了点手脚,让孩儿昏昏沉沉,感觉迟钝,孩儿怀疑那炉鼎中燃的香有问题。” “躲起来的只怕是个大人物吧?”顾廷观的眼里有了些许笑意。 “孩儿想,他想在背后听孩儿的肺腑之言。” “于是,你便说了?” “是,绝无矫饰。” 顾廷观指着儿子,嘴角忍不住上扬:“你这孩子,变狡猾了。” 顾清夜一脸无辜:“孩儿说的全是实话,哪里狡猾了?” 父子俩相视而笑。 门轻轻开了,卫凝霜手里端着一盘水果进来:“你们两父子聊起来就没完。”她将果盘放下,对儿子道:“你身上还有伤呢,不知道好好养着,还到处跑!”责怪的语气,却是满满的宠溺。 “你啊,就知道娇生惯养他。”当父亲的又一本正经起来。 卫凝霜含笑看着他:“好了,有你这个严父将他管得死死的,难道我还不能宠宠他?” 当晚,皇帝寝宫里的灯一直到半夜才熄。皇帝上床的时候,枕边仍放着顾清夜的奏折。睡意来临时,他迷迷糊糊地想,他该去见识一下那个让顾清夜如此崇拜的人物了。 第92章 大结局 四月二十六,宫里已经弥漫着一团喜气,内侍宫女忙忙碌碌地装点着保合宫,以备明日寿宴之用。正午的阳光照着宫殿上的琉璃瓦,光华夺目。穿着美艳宫装的妃嫔们袅袅婷婷地来到慈安宫,给即将过寿的太后请安。 刑部大院。刑部尚书吴振负手站在院里,已经站了许久,像是在等待什么,平日里铁板似的脸上隐约带着一丝焦灼之意。 “大人。”季鹰手里拎着一个酒坛,从他背后走来。 吴振回头横了他一眼,语气不善:“又去找萧家兄弟喝酒了?” 季鹰一笑,牙齿在阳光下白得晃眼。吴振侧了侧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嫌弃样:“你胆子肥得很,在本官眼皮子底下跟囚犯饮酒,打量本官不舍得罚你?” 季鹰道:“卑职皮糙肉厚,大人您想罚便罚吧,卑职受得起。” 吴振恨得牙痒痒。论年龄他可以当季鹰的爹了,若是自家儿子,他可以拎起来暴揍一顿。可季鹰虽是他属下,好歹也是朝廷四品官职,他这尚书大人总不能动不动赏他一顿板子。 季鹰这家伙,长相倒是精明剽悍,可在自家人面前就会露出一副散漫不羁的样子,行事也常常出格。 他已将自己在江南所遇到的事全盘禀告给吴振,期间吴振那张纹丝不动的铁板脸被震得动了几次,听到莫重楼在风云洞里想杀季鹰时,他扯断了自己几根胡须,怒不可遏道:“莫重楼这厮,好猖狂!便是他父亲在世时也不敢如此!” 吴振赏识季鹰,因为季鹰给他长脸。京城神捕的称号不是白给的,谁家捕快能得四品官衔?只有季鹰! 这时,一顶毫不起眼的青篷轿子抬进院来,左右两翼各有一名侍卫保护,轿后还跟着三名侍卫。除了侍卫,还有一名管家模样的人,约有五旬左右,皮肤很白,没有胡子。 门上守卫早得了吴振的吩咐,谁也没出来拦。吴振撩袍跪下,还没开口,里面之人道:“起来,进去说。” 季鹰目瞪口呆,那个“管家”不是陛下身前的红人戚公公么?还有左手那名侍卫,不是宫中侍卫副统领陆沉么?轿子里分明是皇帝陛下,可他干嘛如此低调出行,搞得像微服私访似的? 耳边听到吴振低斥:“别傻愣在那儿,去狱中请萧家兄弟过来,到我书房。” 季鹰一下子清醒过来,兔子似地撒腿跑了。 等他将萧家兄弟请过来,发现陆沉守在书房门外,屋里正中坐着虞伯雍,戚公公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身后。侧首坐着吴振。 “陛下,大人,萧家兄弟带到。”季鹰躬身禀道。 虞伯雍道:“将镣铐打开。” 季鹰应是,替萧家兄弟打开手脚上的桎梏,虞伯雍挥挥手,示意他下去。季鹰便到了屋外,冲陆沉颔首。 吴振也是第一次见到萧疏叶、萧疏雨,只觉得眼前一亮,心中不由暗暗赞了个好字。兄弟俩一个龙章凤姿、器宇轩昂,一个丰神潇洒、俊朗不凡。 虞伯雍也在看着两人,心里却冒出另外一个字:像。顾清夜与萧疏雨长得实在太像了。只不过眼前这少年一脸阳光,经过牢狱之灾仍然未变,他是向阳的那面;而顾清夜混合着白天与黑夜的气质,是光与影的重叠。 “草民萧疏叶(萧疏雨)拜见陛下。”两人稳稳地跪下叩首,从容不迫。 虞伯雍道:“平身。” “谢陛下。”两人站起来,两双眼睛注视着虞伯雍,坦坦荡荡。 吴振发现,虞伯雍身上的气息很平和,帝王的威严也似乎悄悄收敛了,那样子竟有些亲民。 “萧疏叶,你本来稳坐武林盟主之位,为何要让给顾清夜?”虞伯雍淡淡地问道。 萧疏叶道:“回陛下,草民有私心。” “哦?” “陛下已知,小夜是草民同父异母的兄弟。” 虞伯雍瞥了吴振一眼,是季鹰这个耳报神把消息传给狱中之人了吧?吴振很有掐死季鹰的冲动。 其实他们冤枉季鹰了,是百里芳菲早上去看过萧家兄弟,讲了此事。 “草民将盟主之位让给自己兄弟,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兄弟也会阋墙,何况他与你立场不同,你为何如此信任他?” “我们兄弟虽然相识短暂,但患难与共,小夜帮过他七弟,救过草民,还救过少林恒远大师。他忠肝义胆、正直无私,是世间少有的好男儿。” 虞伯雍有些不是滋味,他从萧疏叶眼里看到满满的赞赏与宠溺,这萧家长子,竟给他“长兄如父”的感觉。只觉得此人可靠、有担当,值得依赖。难怪清夜对他那样崇拜…… 而萧疏雨已忍不住露出笑容,像是想起了顾清夜,脸上全是光彩。 虞伯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真的有些嫉妒。 萧疏叶继续道:“说到立场,其实无所谓立场不同。江湖,自古以来便存在;侠客,自古都是热血忠烈之士。陛下认为侠以武犯禁,并非否定‘侠’,而是否定他们‘犯禁’的行为。那么,若以规则制约侠客,使其在合法的范围内做行侠仗义之事。于朝廷、于百姓有利无弊。 “这,应该便是陛下派小夜来夺取武林盟主之位的意图,而草民完全赞同。江湖需要制衡、需要规则、需要稳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江湖人都是陛下之民,陛下泽被苍生,自然亦会惠及江湖。故派小夜过来,正是陛下施恩之举。草民替江湖同道接受皇恩,奉小夜为盟主,正是草民的私心所在。” 吴振听得目瞪口呆,心里对萧疏叶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人竟能把皇帝统治江湖之心说成“施恩”,彰显出皇帝的英明,如此一来,皇帝哪里还能拿江湖人开刀? 虞伯雍的嘴角已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即使弧度很小,也看得出他心情很愉快。 “萧疏叶,你有如此见识,着实不凡。”虞伯雍赞了一句。 “草民惭愧。” 虞伯雍向吴振使了个眼色,吴振起身出去。虞伯雍道:“萧疏叶、萧疏雨,如今顾家既已知道清夜认亲之事,你们是否要去拜见一下顾大人与顾夫人?” 萧家兄弟面面相觑,一时摸不清皇帝的态度。萧疏叶道:“本该去府上请罪,只是我们身为晚辈,不敢擅自上门。何况,如今草民兄弟身陷囹圄,不知几时才见天日。” 天气暖洋洋的,但还不太热,莫重楼饭后本想舒舒服服睡一觉,没想到被刑部的两名衙役打扰了,说是尚书大人吴振要请他过去参审。 莫重楼憋着一肚子火,但到底没甩脸色,赶到刑部大堂,却看见刑部尚书吴振、大理寺卿缪镐都在。他心里便是一惊,质问道:“吴大人、缪大人,陛下不是说,寿礼一案要等太后寿辰过后再审么?” “今日不审寿礼案,而是另一个案子。”语声中,虞伯雍缓缓从后堂走出来,后面跟着陆沉。 莫重楼不禁变色:“陛下,您……” 虞伯雍高坐堂上,吴振与缪镐在两边陪审。没有莫重楼的位置,他只能站着。莫重楼心里惊疑不定,却只能稳住心神。 “带吴兆良!”吴振喝道。 京畿营统领吴兆良被衙役带上堂来,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冲皇帝扑通跪下:“陛下,臣……臣不知所犯何罪?” 虞伯雍没有回答,看吴振一眼,吴振又喊:“带公孙羊上堂!” 莫重楼身子一僵,脸色霎时难看到极点,他想起这个名字与吴兆良的联系了。五年前的事,那只被丢在扬州府牢里的蝼蚁,怎会出现在京城?他已经将他忘记了。 吴唯这个废物,竟然让公孙羊跑了! 杨仪领着公孙羊出现在堂口,公孙羊上堂,杨仪便进来,与陆沉一起,站在虞伯雍背后。 公孙羊跪下见过皇帝与两位大人。缪镐桌上摆着公孙羊的呈词,是方才吴振给他的。 虞伯雍盯着吴兆良,问道:“你可认得此人?” 吴兆良仔细辨认了一下,才认出公孙羊,一下子变了脸色,下意识地看了眼莫重楼。莫重楼看都不看他,好像从来不认得他。 吴振道:“吴统领,陛下面前,你还不说实话?” 吴振素来严苛刚厉,人称黑脸阎王。吴兆良被吓了一跳,又看见皇帝面沉似水,他愈发紧张,往日的威风不知跑哪儿去了,抖抖索索地道:“回禀陛下,此事与臣无关,都是金陵王指使臣做的……” 他一五一十将当年的事说了出来。莫重楼大怒:“吴兆良,你受了谁的唆使,在此诬陷本王?” 吴振与缪镐都皱起眉头,这莫重楼,在皇帝面前竟敢自称“本王”,如此嚣张! 虞伯雍一道冷嗖嗖的目光过去,莫重楼顿时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噤声。 吴兆良这时倒不抖了,豁出去地道:“陛下,金陵王许了臣,将臣调到京畿营当首领。当时的台州知府叶仲贤因为不听他的话,被贬到惠州黄冈当知县。陛下,臣说的句句是实,臣有几颗脑袋,胆敢欺君?” 虞伯雍看着莫重楼,莫重楼脸上变幻莫测。 “金陵王,你在朝中手眼通天啊!朕想弄清此事,轻而易举,只是,挖出萝卜带出泥,你觉得朕应该怎么做?”虞伯雍道。 莫重楼“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臣知错,当时臣一时糊涂,只是略施薄惩,并未要了公孙羊的性命。” “略施薄惩?”虞伯雍道,“为那些死去的扶桑人?他们与你什么关系?” “只是生意上来往。” “是么?”虞伯雍道,“朕倒想听听扶桑人怎么说。”他向后示意,杨仪喊道:“带伊藤健一!” 虞伯雍命公孙羊:“起来,站到一旁。”公孙羊谢过。 莫重楼又惊又怒,他简直不敢相信,皇帝会怜惜一个平民。更不敢相信,伊藤健一会在杨仪手里。那天晚上,他不是死在地道里了么? 伊藤健一上堂,看到莫重楼,喊了声:“王爷。”莫重楼铁青着脸:“你是谁?本……我不认得你!” 虞伯雍一拍惊堂木,伊藤健一连忙跪下,虞伯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与金陵王有何关系?” 伊藤健一道:“我叫伊藤健一,是扶桑伊藤组的武士。五六年前,我们伊藤组替金陵王走私货物,赚取佣金,当时我们活跃在台州沿海一带,掠夺有钱人家。后来,我们杀了括苍山司空默一家,结果引来他的朋友,在场之人几乎全军覆没。 “我们回到扶桑,休养生息,逐渐恢复元气,正想再次与金陵王缔结合作关系,恰在那时,我们得罪了一个强大的对手,被逼得无法存身,不得不流亡到大虞来,投奔金陵王,做了他的死士。” “你们替他杀过谁?” “江南萧家的家主萧疏叶,还有……”他抬头看看杨仪,“这位杨大人,与一位季大人,但都没成功。” “详细说。” “是。前次暗杀萧疏叶,我没有参加,并不知详情。后一次是在珠光宝器阁……” 缪镐并不知道详情,此刻听伊藤健一讲来,不禁听得惊心动魄,看着莫重楼的眼光也变得锐利了。 虞伯雍的脸色已经越来越不好,盯着莫重楼道:“金陵王,你有何解释?” 他两次叫“金陵王”,而不是“表兄”,令莫重楼心惊胆战,可他死死忍着,抗声道:“陛下,杨仪、季鹰与顾清夜是好朋友,顾清夜又是萧疏叶同父异母的弟弟,他自到江南,便一心向着萧家。萧家犯了抢劫案,当诛九族,他为了替萧家洗脱罪名,拉拢杨仪、季鹰,替他编故事、作伪证。陛下千万不可听信这一面之词,这扶桑人不知是他们从哪里找来诬陷臣的。” 缪镐吃惊地道:“你怎知顾清夜是萧疏叶同父异母的弟弟?朝中无人不知,顾清夜是顾大人的儿子。” 莫重楼道:“不是,顾清夜之母卫凝霜未婚先孕,暗结珠胎,顾清夜真正的父亲是萧骋远。此事乃是卫凝霜父亲卫鹳的一个学生陈基告诉我的。” 缪镐喃喃道:“难怪……”传闻顾清夜挨了他父亲一顿家法,难道便是为了此事? 只听杨仪大喝一声:“传陈基!” 堂外,白昼拎着陈基过来,将他推进堂内。陈基被自家老婆踢了一脚后,命跟子受伤,走路像企鹅似的,挪进来跪在堂前,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陈基,你如何认识金陵王?又因何提及顾清夜的身世?”虞伯雍问道。 陈基想,明明都已经禀报给太后与皇帝了啊,可是今天问的方式不对,他敏感地瞅了一眼莫重楼,抖索着道:“草民……是被金陵王府上的一位风先生找到的,带到琼院,向王爷禀告了……” “卫凝霜是你师妹,你为何要坏她名声?”虞伯雍陡然厉声道。 陈基吓得面色发白,惶然道:“草民是为了银子。王,王爷他赏了草民千两银子。” “此事发生在何时?” “三,三月下旬……具体哪一天,草民记不得了。” “带下去!” 莫重楼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抬头看虞伯雍,虞伯雍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那笑容愤怒而嘲讽:“金陵王,你花千两银子买个消息,意欲何为?” “臣,臣是怕顾清夜对陛下不忠。” “你根本不知朕派清夜到江南去所为何事,就已担心他对朕不忠?金陵王,你为朕还真是操心得很啊!” “臣虽不知,却也猜到了几分。如今顾清夜的确为了私情,罔顾国法,一心维护萧家。萧疏叶将武林盟主之位让给顾清夜,还奉上归雁山庄,对一位他父亲抛弃的私-生-子,他为何如此亲厚?因为他要顾清夜为他洗白!” “洗白?” “他抢了寿礼,见朝廷追究,唯恐事情败露,便佯装找到寿礼,有顾清夜、杨仪、季鹰三人替他作证,他不仅没罪,反而有功。” 吴振道:“当时只有季鹰在江南查案,朝廷并未派其他人插手。既然季鹰与杨仪都包庇萧家,萧家何必担心事情败露?仅凭一枚玉佩,想要定萧家之罪,除非屈打成招。” 莫重楼眸子中戾气一闪而过。 虞伯雍沉吟道:“金陵王,如今寿礼失而复得,朕不追究萧家功过,也不追究那些旧案,你说可好?” 吴兆良顿时露出喜色。 莫重楼垂着眼帘,掩盖住眼底翻涌的风云。半晌,抬头道:“陛下宽仁,便宜了萧家。只是,顾清夜与萧家有这层关系,他对陛下已存异心,这武林盟主一职不宜再由他担当。” “他不能担当,难道金陵王你愿意替朕分担?” “陛下但有所命,臣万死不辞!” 虞伯雍笑了:“好,好……”他挥手:“退堂,你回去吧。” “陛下……” “朕乏了。” 莫重楼走后,虞伯雍、吴振与缪镐返身进入书房,萧家兄弟还在,虞伯雍道:“萧大侠,你兄弟二人暂回白玉京,待太后寿辰过后,朕再召你。” 萧疏叶、萧疏雨兄弟称谢退出,却听虞伯雍道:“不妨到顾府去探望清夜。” “是。” 四月二十七,太后寿辰,莫重楼去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妹妹莫明羽与国舅项天歌也去了。 这两人求太后与皇帝赐婚。太后见莫明羽与项天歌在一起笑得明媚如初,十分欣慰,当场便与皇帝商量,不仅允了他们婚事,还给他们定了婚期:八月初八。 虞伯雍对莫重楼态度冷淡,所有人都感觉出来了。 第二天上午,莫重楼进宫见太后,两人说了一番悄悄话。下午,太后将虞伯雍叫去慈安宫,婉转道:“皇儿啊,你悄悄审重楼的事,哀家都知道了。你表哥到底是自家人,你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哀家份上,就饶恕了他吧。” 说着便面露戚容:“若非先帝不容外戚坐大,有意将莫家的权力限制在江南,重楼又怎会憋屈到此,竟去羡慕一个江湖的地位?皇儿,哀家老了,说不定几时驾鹤归去,哀家只剩下这个遗憾,你能否遂了哀家的愿?” 虞伯雍半跪下来,拉住母亲的手:“母后说如此灰心的话,叫儿臣情何以堪?母后有何吩咐,尽管对儿臣讲。” 太后道:“你将金陵王封到京城来,让他为朝廷效力,好么?他满腔抱负,得不到施展,才会将精力放在一些闲事上。哀家说的,你明白么?” 原来,最后的最后,莫重楼是这个目的…… 他翻云覆雨,费尽心机,可若论罪,除了结党营私是实锤,其余都很难定罪。但就结党营私这一项,他不在朝廷,也没有造成巨大后果,太后三言两语就可以抵销了。 那么,就让他的野心在朝廷里发酵吧,若他变本加厉,自己再将他…… 虞伯雍同意了。 第二日早朝,虞伯雍在朝堂上宣布了几件事:一、公开任命白昼为乌夜台令主;二、任命顾清夜为君王特使,继续担任武林盟主一职;三、萧家追回寿礼有功,赐龙泉宝剑一把;四、金陵王举家迁至京城,将京畿营交由莫重楼掌管。 同时,他还授意吏部,将吴兆良调离京畿营,下到地方。将叶仲贤调回京城,任弦歌知府。 吴振与缪镐暗自不忿,觉得莫重楼这厮坏事做绝,最终却反而落了个好下场,简直天理不公。只有顾廷观私下跟他们道:“陛下至孝,太后那关他过不去。莫重楼那样的人,也许还是放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更好。陛下英明,绝不会再任由他为非作歹。” “倒也是。不过,顾大人,令郎有了武林盟主这个身份,以后恐怕与你聚少离多啊。” 顾廷观笑道:“他是武林盟主,可不必一定待在归雁山庄啊,再说,他爹娘、媳妇都在京城,还怕收不住他的心么?” “媳妇?清夜有媳妇了?哪位?” “百里芳菲,就职乌夜台。八月二十,我替他们完婚。” 夜晚,顾府,萧疏叶、萧疏雨、玉生烟、公孙羊与顾廷观夫妇、顾清夜、百里芳菲都在。顾廷观笑吟吟地对萧疏叶道:“疏叶,以后在江南,你要替叔父好好管教夜儿。” 卫凝霜笑嗔道:“老爷,咱儿子已经长大了,你总当他是孩子。” 萧疏叶道:“小夜这么好,我怎么舍得管教他?” 萧疏雨歪头瞧着他,你问心无愧么? 顾清夜微笑,可是萧疏叶没有忽略他眉宇间的一丝倦怠之意。宴后,他找到顾清夜,柔声问:“觉得不公?” “是,替大哥觉得不公。” “傻孩子,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此案错综复杂,很难审得明白。陛下与两位大人心里清楚,但很难给莫重楼定罪,何况有太后施压。就让莫重楼去追求他的功利吧,那是把双刃剑,迟早他的野心会害了他自己。” “我只是觉得有些厌倦。” “厌倦名利场中的勾心斗角么?” “是,想要归隐。” “你已经是江湖人了,这不是恰趁你怀抱么?” 顾清夜展开一个实实在在的笑容:“除恶务尽,我没做到。不过,能与大哥、小七在一起,我很开心。” 萧疏叶拍拍他的肩膀:“这么想就好了。” 主院,顾廷观与卫凝霜的卧室。顾廷观喃喃道:“没想到,萧骋远有这么好的儿子。” 卫凝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莫不是忘了,夜儿也是,不过,他更是你的。你还嫉妒疏叶做什么?” “是,有小夜,是我这生最大的幸福。” “我不是?” “你当然是,是我这生最心爱的女子。” “老夫老妻了,还说这种肉麻的话。” 两人不由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