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妃来袭:傲娇魔尊太嚣张》作者:织夢云 文案: 喂喂,我知道你是大山里来的土包子狐狸精,可刚一见面你就向全天下宣布我是你老婆闹哪样? 若离神女悲催地发现,自从撞到这只无知无畏厚脸皮傻狐狸,倒霉事一桩接着一桩,一向人生,不,仙生坦荡,自带外挂的自己,外挂竟然失灵了。 “人家修仙都是为了人间大义,你修仙是为了娶媳妇生娃,还能不能有点理想了?” 高冷仙姬炸了毛,傻狐狸全不放弃,再次吼出了爆炸发言: “如果你觉得成仙娶媳妇是不务正业,那我去当魔尊总行了吧?好,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今天开始,我是魔王,你是我的王妃!” “你这成为魔尊的理由,要不要这么随便?别的魔王听到会哭的好么!” 因·仙缘篇 序·烟云梦 鞭子划破皮肉,有节奏,却过于残酷的声音。 鲜红的血液,恣意地在地面上流淌。 被锁链束缚地男子,身上早已千疮百孔,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不知道他是昏过去了,还是在强忍着——没有挣扎,没有一声痛,在他的口中发出。 黑暗,冰冷,散发着血腥的气味,是这里的全部。 这里,是真真正正的,地狱。 看不到一点光亮的,地狱。 在这无边无际的深渊之中,却有那样的一抹,与周围的景象完全不相称的耀眼的光芒。 光芒的来源,是一位身着水蓝荷边曳地长裙的,容颜绝美的少女。 白生生,毫无血色的瓜子脸上,弯弯的月眉,高挺的小鼻子,樱粉的唇,皆精致得宛如天工雕成。 但是,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她的那双大得稍显夸张的眼。 那是一双美得难以形容的眼,黑白分明,谁也不多占一点不属于自己的色调。 珍珠稀翠,也难以与她的眼珠相相匹敌。乌亮纤长的睫毛,小扇一般覆拢在眸上,更为这冰冷而不显得呆滞地眼眸增色不少。 仅看一次,就像是要被吸进去一般——再也难以忘记,再也难以离却。 而这双绝丽之瞳,正盯着被束缚住的血肉团,不可思议地流动着奇异的,像是愉悦的明光。 她身畔的黑衣执行者,却停住了挥动手中的长鞭。 “为什么停了?” 她开了口。 她的声音,与她的容颜般,都冷冰冰的,没有丝毫的感情流露。如果不是她的睫毛不时闪动,简直会让人怀疑,她是否仅是尊人偶娃娃。 “守护者殿下,难道还要继续么?”黑衫行刑者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的神色:“会不会太残忍了?” “残忍?”她依旧面无表情地道:“身为冥族,身为这三界的仲裁者,对待罪孽罪犯,怎样的手段都不为过。” “可是……”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是饮下忘川之水,灵夜琴一响,就会葬却前世今生么?那么,就让他们全忘了,重新开始难道不好吗?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手段破坏他们的魂魄——这样,不是永远让他们停留在‘罪’之上,永远都没有改正的机会了么?” “你以为,我们冥界没有给过他机会吗?在他试图在九天翻覆时,虽然我们把他关在了天牢里,可终究还是放了他一马,甚至还由着他再度进入轮回之中——可是,谁知他屡教不改,哪怕换了族改了名,也不肯忘忆,还自不量力地再次向天冥挑衅。要是再这么任他胡闹下去,岂不是让地界觉得天幽两界,仙冥两族好欺负?” 黑衫者皱着眉,身子微微地发颤:“既然如此,直接将他的魂魄散尽不是更好?何必让他遭这份活罪——” 女子冷冷道:“莫非你不忍心了?” “倒并非是动了恻隐之心,不过我觉得没有必要罢了——反正都是决定要处死的家伙,安安静静地死和折磨致死,结果都是一样。何况现在给他个痛快,我们也称不上是仁善了——他受的刑罚早已超出一般人所能承受的范围,得饶人处且饶人,差不多就收手吧……” 女子盯着他。 漆黑的眸子,深得若冬之夜。 他完全不敢直视,心中隐隐觉得,若是与之对视的话,就会被黑暗所吞噬。 “呵。” 冰雕般的女子忽然笑了一声。 虽然她的笑容,仍是冷冰冰的,却无论如何不能否认,她笑起来实在是好看——眸光闪动,小小的酒窝凹陷下去,为她本就秀致的面容,又多添了几分色彩。 他的心突突地跳着,总觉得她的笑有些不祥,但还是忍不住被这美丽的笑靥吸引,时不时抬起眸子,偷觑着她的表情。 她伸出指头来,勾住了他的下巴。 “不用偷偷地看,要看,就正大光明地看。”声音依旧寒凉,然而深陷的酒窝,锐利的眼神,使得那冷漠之容看起来竟有些许难以言说的诱惑。 “现在,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她幽幽道:“我问你问题,你只能点头或者摇头。” “好。” 他吐出了这样一个字,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游戏已经开始了,你都没有自觉吗?” 仅仅一巴掌,他的嘴角已渗出了血丝来,眼前更是泛出了黄色的星星。 看来,她是,很认真的呢。 他正在思虑着事情,脸上却又挨了一巴掌。 “思考的时间有点太久了哟。你只能点头或者摇头,没有发呆不答这样的选择。”她笑问道:“再问你一次——游戏开始了,你可明白?” 他吞了一大口腥血,拼命地点了点头。 “好,你是不是觉得他的惩罚,太重了些?” 他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加之被那双冷而妖异的眼盯着,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就点了点头。 “啪”地一声,他的眼前发黑,有些立足不定。 “人就这点刑罚你竟然就觉得这贼子受不住了?你可知道,你的这份怜悯是对我冥界权威的质疑,也是对他的一种轻视?” 他正在深深吸气的时候,冷不防脸上又挨了一下。 “问你话呢,你竟然还敢不答?”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她之前都对他说了些什么,只能胡乱地点了点头,耳边却又再次响起了鸣响。 “好,你敢不答是吧?”她的嘴角向一边上挑:“好胆色,放眼整个冥界,好像还没有谁敢正面和我说他不敢的,你——是第一个。” “不,我不是……” “我让你说话了么?”女子抬起一脚,将他踹倒:“没说游戏结束,你竟然又开了口——我看你真的是活得有点不耐烦了。” 他仆倒在地,咳出了一大口血,骨头吱吱格格作响。 随着她拍手的声音,立时有四五个与他相同着装的人上前,半跪在地:“守护者殿下,请问您有何吩咐?” 她踢了踢他断了骨头的上肢:“这小子嫌我对雪魔王的刑罚重了,替他鸣不平——甚至还因为他说想不听我的话了呢。” “什么?”半跪在地的黑袍们立即露出了不悦的神色,上前去将他架了起来:“请问守护者殿下想要怎么惩罚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他的见识实在太过浅薄,就这么一点点的刑罚就觉得太肮脏,不忍目视。所以,我想请各位好好教教他,什么叫做真正的地狱。” 黑袍者们对视了一眼,齐齐地应道:“是!” “还有劳烦告诉我外公,下次不要再派这种棒槌来让我调教——我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容忍他们,也没有那么好的脾气能够听他们这些自诩正义的指责。” “是,守护者殿下。我们一定传达给君上。” “下去吧。”她挥了挥手,那些黑衣人立刻就不见了踪影,仿佛根本没有来过。 牢房,顿时空荡了起来。 漆黑与寂静,与刺鼻的血腥味叠合一处,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恐怖漫散。 “你……咳咳……还是那么下贱,那么惹人讨厌啊……白白浪费了你这张脸了——我一看到你的脸,就很生气……咳咳……长在你身上……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啊……咳咳……” 嘶哑的嗓音,透过血肉模糊的脸,在阴森的空间荡起回音。 “原来你竟醒了么?”她转过身去,淡淡开口:“什么时候醒的?” “我一直不曾昏过去……痛得太过了,反而无法得到失去知觉的美好救赎……咳咳咳……”他的每个字,说起来都很是费力,可他仍然强迫每个字吐得清晰。 她足尖一踢,将方才被拖出去的可怜虫的长鞭踢起,握在手中。 “方才那刚进了阶的小子因为同情你,落了那样悲惨的下场。以你之心性,是不是会感到自责呢?” “自责……么……”他一边咳嗽,一边“咯咯”地笑:“我的莲儿,已没有得救的希望了吧?” “很遗憾地告诉你——她已经死透了。” “小灵呢?” “死了。” “我的——那些臣民们呢?” “自杀了。”她用没有感情的声音回答:“你的傻瓜副将说,士可杀不可辱,既成了败将,就绝对不活着任由敌人凌辱。你率领的那群乌合之众,就都随着你的傻瓜副将一起,把魂魄引爆了。” “是啊,不在了,他们不在了。我所爱的,我所信任的,信任我的,都已经不在了。”他强撑着气力,凄惨惨地笑道:“我对失去,已经和我的身体对你们的刑罚,对你们喂给我的毒药一般,习惯了,也就麻木了。他们的死我都无能为力,不能挽回任何事态,那你以为一个替我辩解的陌生家伙丢了性命,还能在我心内掀起什么波澜?”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随后,用冷静得难以相信的口吻给他下了判决:“你已经,彻底扭曲了啊。” “我知道。早在天界被背叛的时候,我就已经扭曲了,崩坏了。只是,和你比起来,我还有许多不如的地方。”他涎着血咳嗽道:“不过,经历了这么多还没能比你病态的我,看来是永远不可能比你病态了——真好奇,你都经历了什么,变成如今的样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再也听不见。 头垂落了下去。 虽然眼睛还睁着,可是,他已经再也不动了。 她将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血液刚刚沾湿她的手指,便已化作雾气在风中蒸腾而起。 他的模样,也开始破碎,看不清晰。 “我还以为你永远也死不了呢,结果还是个有寿限的无趣的家伙。”她打了个哈欠,再不去理会开始飞散的残魂,朝牢狱外走去。 迎面,急匆匆的紫影与她撞了个正着。 “大胆!”她瞪圆了眼,冷声呵斥:“瞧你这副德行,把我撞倒了怎么办?把我的衣服弄脏了怎么办?” “属下失礼,属下失礼!”迎面闯来的紫衣青年恭恭敬敬地朝她作了一个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但属下实在是有急事禀报,如果您想责罚我的话,之后怎么说都行。现在您就咽下委屈,快和属下出去一趟吧——” “在冥界,什么大事能够比我和外公发火更大?” “哎,您出去就知道了——求您了——” 她抿了抿嘴,冷冷“哼”了一声:“要不是什么要紧事,当心我砸了你的离魂殿!” 可是,当她一走进九冥的碎石路,瞳孔立刻便收缩了一下。 冥界的道路上,已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 而那些尸体,皆是高位冥族。 “谁干的?这些都是谁干的?”她提高了嗓音,听起来还是要比寻常人要低沉与冰冷。 换做往常,早就有人应她的声了。 现在,只剩下沉默。 她疾步在冥界走着,到处都是死相,完全没有谁来回应她。 当她快要走进幽冥宫的时候,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味道,平时都会让她安心,今天却只让她感到害怕。 夹杂着血的味道。 她本来是不害怕血的,但是,若是最亲近人的气息混杂了血,却让她的心瞬间突突跳了起来。 她咬了咬牙,拧了拧手腕,银铃的碎响给了她不少勇气。 终于,她迈入了幽冥宫中。 刚一踏进去,她救看到——她的外公,她唯一的依靠,就那样倒在了地上,给予她安全感的肩膀,被整个地削了下去。 而在外公身体的两侧,一个身披黑色兜帽的男子颓然跪在地上,而在他的对面,站着个着一身金色铠甲的倩影,正用一把长剑指着他。 那男子,她是识得的。 寒夜,她父亲的亲信。 只是,今天的他,看起来,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 而那女子,她则更熟悉不过,以至于太过震惊的她,过了许久,才缓缓地吐出她的名字来。 “水无痕。” “哈,是你啊,小丫头。”她回身,大声笑道:“可是,你叫错人了,我不是水无痕,我是冷清霜。” “冷清霜……”她低低重复,忽而倒吸了一口冷气:“冷清霜?!难道你就是……” “不错,就是我。” “你恢复记忆了?” “我从来就没有失去过。”冷清霜嫣然:“只是你们这群家伙,自以为全天下只有自己会骗人,却不知也可能被其他生灵所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以为……我这只黄雀就是最大的赢家了,却最终还是败在了鹰爪之下。”寒夜长长地叹气,目光有些许的迷离。 “是,你所谓的‘天命所归’,对于我来说,从来就没有意义,深信不疑也仅仅我为了迷惑你们,造成的假象罢了。”她歪着头:“不过最可惜的好像还是,你最终的愿望,也没能实现。反而失去了本来还有的。” “是啊……是啊……我好后悔啊——早知道机关算尽的结局是如此,我当初不如珍惜眼前的时光。可惜,我回不去了……” 他啸着,笑着,长叹着。 匕首深深地刺入了心窝之中。 他看起来,虽然似充满了遗憾与悲哀自尽,不过她也全然不在意。 她的眼里,只有她的外公,只看到了她的外公。 “看起来,你真的很珍惜他啊。可惜,你也只不过是个棋子……”寒夜微笑着向她招了招手,血液沾红的牙齿:“你过来,我知道真相,也能告诉你让你外公复活的方法……” 命之将陨,总不会骗她的吧。 她走近了他,将耳朵贴在他的唇边。 手指织造出结界,将染秋霜的攻势挡住。 就这分神的一刹那,她忽觉心口一凉,垂眸却看到——寒夜将匕首,也没入她的心脏。 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但那从自己身体不断流出的血红色,还是让她有一点不舒服。 “你……” “我不是要杀你。”他喘息着道:“你现在,用你心口的血,沾湿你的灵夜琴,随着你的心韵,弹一首曲子。时间将会继续向下走。如果,继续向前的世界让你不愉快的话,你可以把这首曲子再倒着弹一遍——你就可以把过去从头来过。” “你是说光阴溯回之术?可是,我试过无数次了,都是失败——说到底那个传说中好像很厉害的铸魄凝出的这把琴,到底能不能溯回时间还不确定呢……”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之前所差的条件,就是雪魔王的性命,还有你急迫地心情。现在,按我说的做……动作要快,冷清霜……我来挡住……” 他爬着,将血指印按在结界上,划出了个六芒星的纹样来。 “你难道想从头来过?没那么容易!”冷清霜的剑刃砍在了结界上,光芒闪烁,只这一剑,结界竟就被砍出个巨大的缝隙来。 “你……快点……”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唤出了灵夜琴,以心之血沾染了琴弦,随着心中跳出的韵律,弹拨出了调子。 身后的喧哗声,越来越远。 结界碎裂,冷清霜的剑在她头上停下的瞬间,她的魂魄,已然掉落到了虚无的白雾之中。 没有感情的人偶,被注入了缺失之物。 头很痛。 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觉得,有好多好多陌生的记忆,涌入了她的身体里。 他人的世界,自己的世界,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记忆,终于将她吞噬。 她只觉被暖热的温度融化,在螺旋之中,化为了一双眼。 最后,躯体的感觉皆变得和她的名字——曾有人对形容过她的,相当不祥的名字一般。 云烟。 如云、若烟,久离别。 因·仙缘篇 第一章 白日飞升 苍苍的穹空。 终年不散的白雪,轻缓地,落在银装素裹的狐灵山之上。 寒风呼啸,卷起一地玉尘。 他微微眯起狭长的凤目,向碧穹上望去,雪花落了满身,满脸,冷冰冰的触感,却也无法冷却下他紧张的心绪。 阳,忽然撕破了流云,映出了一道灿烂的明光。 “终于……来了么……“ 这道光意味着什么,他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他多年的努力,他流下的汗水,他辛苦的奋斗,总算是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这一瞬间,是这般没有真实感。以至于,他已经忘却了表情,不知道究竟是该笑,还是该激动的大哭一场。 只是,静静地伸出手去,触摸着这一道光柱。 手指,变得很轻,神奇地化作了透明。 即便重新将手抽回,却仍旧没有复归之前的状态。 他暗自思忖道,当全部走进去的时,他的血与身躯,就会被这道光柱融化,重新凝结成新的——不灭的躯体吧。 而他,也将踏入另外一个世界。 心脏不受控制地轻轻鼓动着。 这种感觉,介于紧张与激动之间,极为奇妙的在他的整个魂魄中散开。 他正在品味成就感这种陌生的感情,肩膀倏然被重重拍了几下,身后的欢呼庆祝声,将他从沉思之中唤醒。 “好厉害啊,澪枫!”一位男子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还在“啪啪”地拍着他的肩:“想不到年级轻轻,竟就修得云开,可以飞升成仙了。” “就是就是。”有声音附和道:“换做是别的小狐狸到了这样境界,我说不定还要不服气。不过既是澪枫,咱们真是什么都说不出——只能羡慕人家的好天赋,然后大声祝福了。” 叽叽喳喳的赞同声。 “嘻,说起来,咱们雪狐族还真是格外受苍天眷顾呐。”在嘈杂中,有魂灵提高了声调:“你看呐,就在几十年前,在许多妖族都获了灵物转生的婴孩而得意洋洋时,咱们狐族得的是小灵——比他们的灵物都厉害一个层次的碧羽星芒盘转世,这本来足已让我们骄傲了。现在咱们的澪枫更是修心圆满,唤出了飞仙道——放眼妖境,除了出过一对母子仙的狼森,还有谁能够和咱们比了?” “狼森出了一对母子又有什么了不起的?算上澪枫的话,我们不也有两个了么……” 不过是谁随意说了这样一句,喧闹声却骤然止住。 旋即,是完全没有料到的沉默。 良久,终于有人小声地道了一句:“在我的记忆里,明明澪枫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唤出飞仙道的,但是……好奇怪,我却总觉得他并非第一个,还有一个我们的同族,也修成过仙身似的……” “是啊是啊。” “我也是这种感觉呢,真是奇怪……” 年纪较轻的狐妖都没有太大的反应,但凡活了些年岁的,却都不约而同地表示了赞同。 “好了,今天的主角是我家的枫儿。我们大伙是来送别的,顺便长长见识——看看这得到成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景。要是背离了初衷,忘记了原本的主角,可有点不太好了。” 从众狐妖中走出了一位女子,这样说道。 这一番话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却极有一股完全容不得质疑的霸道气势。 正如她的容貌一般,纵是艳丽得惊人,却无半分妖魅,反而多了些让人不敢与之对视的威仪。 那些正在残留的记忆中找寻着痕迹者,立刻将与今日之喜无关的纷乱思绪从头脑中赶出去。 气氛又回到了最初,大家的脸上,为了澪枫挂着骄傲的笑容。 再无一狐去思虑,去提及之前的小小插曲。 美艳女子缓缓走至澪枫面前,他则恭恭敬敬朝她行了个礼:“娘亲。” “枫儿。”她浅浅的一笑,犹若寒风中的一缕阳:“恭喜你。” 他谦逊地回道:“这全是娘亲的功劳——如果没有娘亲的悉心教导,也就没有今日的我。” “你这孩子,真是的。”她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脸:“什么时候都顾及得周全。” “孩儿不是顾及得周全,也不是在奉承恭维,只是在实话实说罢了。”澪枫轻声道:“其实,孩儿说句心里话,是否能够修炼到今天的境界,飞升成仙的荣耀,我都不是很在意。我最在意的只有两桩——是如何实现娘亲的愿望,不辜负娘亲您的期待——这一点我已经做到了,对吧?” “嗯,你做到了。”她温柔地问道:“还有一个,是什么?” “还有一桩,是——”澪枫顿了顿,高声道:“我要用我的表现来改变天界对于妖族的看法,提升我们妖族在三界的地位。我想如果九天之神对于我们妖族的印象好了的话,我的同胞就有更多的机会,能够和我站在同样的位置了。” 诸狐族愣了愣,旋即响起了一阵喝彩声。 容貌生得俊俏,天资聪颖,又有这样宽广的胸襟。天下多少灵秀,都被他独自占去了么? 尽管心中也有些酸溜溜的,但是,对于这种自己无法匹敌的强者,却很难生出嫉妒的心来。 喝彩声中,没有掺入任何的虚伪,全部都是发自内心。 这样的,永远没有谎言的真心实意,大概也是独属妖族美好的风气罢。 可惜,现在眯着眼微笑的澪枫并不明白,这特点,是仅仅属于单纯的妖族的。 而当他明白过来以后,他连现在的平静心态,都无法再回想起来——明明也曾经存留于胸臆之中,可是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当初的自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态,对怎样的一群真诚的魂灵,吐露出在后来的他看来简直是再幼稚无比的真言。 如果,生命能够重来,他不知道再回到起点的自己身上,他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然而,他看不到未来。 他能看到的,仅仅是此时此刻。 此时此刻,支持着他的梦想的同族。 还有为他鼓掌的,母亲。 “不愧是我冷清霜的儿子,身上有我当年的气魄。说到做到方为大丈夫,愿我的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你兑现你的豪言。” 她挺起胸膛,看着澪枫,但眼波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曾经的时光。 按照母亲自己的说法,她应该是从出生开始就始终生活在狐灵山,一步都没有踏出去过。之后,平淡地成长,平淡地与另一个狐妖相恋,成亲,生子,然后把心血全都放在孩子身上。 她只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女子——甚至没有高位狐族的一个头衔,为什么会说有她当年的气魄? 这话细细思来的话,实在是有些古怪。不过染秋霜总是会说些没头没脑的怪话,澪枫早已听惯了,也习惯了不去追问什么,只含笑点点头。 “我会的。”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在狐群中流窜,同时问冷清霜道:“父亲与小灵呢?我怎么好像没看到他们?” 话音刚落,在狐群的最后,一位少女蹦跳着跃起,也不管足下是雪白的衣服还是人头,跃过诸狐就蹦到了澪枫的面前。 重重地,扑倒在他的怀抱里。他被她撞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好在他功力深厚,撑住了动作。 “哥哥哥哥,你终于想起小灵了!我还以为你把我忘到脑后了!” 少女咯咯笑着,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在雪原中回荡。 “怎么会呢?我可只有你这一个妹妹啊。忘记谁,也绝对不可能会把你忘记的不是?” 他就那样抱着她,摩挲着她的头,眼神甚是宠溺。 羡慕的眼神集中在她的身上——恨不得把她推开,让澪枫抱住自己。 不过澪枫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视线。 她更加不在意,将脸埋在他的怀中,蹭来蹭去。 “小灵就知道哥哥最好了——”她眨巴着大眼睛,天真地道:“我的好哥哥,小灵想玩捉迷藏,一会你陪我玩捉迷藏好不好?” 他的脸上瞬间现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不行的啊。”他温柔地低声道:“哥哥不能陪你捉迷藏了。” “咦?是么?”她怔怔,嘴巴瘪了瘪,但很快就欢快地笑了出来:“今天哥哥很忙对吧?忙着和大家一起玩——不然也不会他们都围着你,我都挤不进来……没关系的啊,今天不行的话,还有明天嘛,不然就后天……” “小灵。不是今天或者明天的问题。而是——”他将她轻轻推离怀抱:“而是以后……哥哥都不能陪你玩了。” “唔?”她鼓起了脸,思忖了一下,立刻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色:“难道说哥哥不喜欢我了?我做错了什么惹哥哥不高兴了,您说出来,我可以改啊,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小灵,别闹了。哥哥是要做大事去了。” 说话者——一个和澪枫有三四分相像的男子,把她从澪枫的怀抱中拽了出来。 无端被从澪枫的怀中拽走,她刚要发作,待看清了他的脸后,挥起的小拳头停在了半空。 “爹爹!”她从握紧的拳头中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澪枫道:“哥哥他嫌弃小灵,不要小灵啦!爹爹您快劝劝他……” 说着说着,她就抽抽噎噎地哭了出来。 “哥哥不是不要你了,他是唤出飞仙道,要成仙了——所以,就不能和以前一样陪着你了,要与他作伴的——是这天下,这苍生,不再是咱们的小家了。”他小声解释安慰道。 “我不听我不听!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才不要听!反正那什么仙,什么苍生就是把哥哥从我抢走的家伙吧!”她一边哽咽,一边咬牙切齿道:“抢哥哥的,就是大坏蛋,我要把他们全都消灭掉!” “小灵……你……又在乱说话了……”他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也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 “君缘,你明知道小灵先天有些不足,咱们说什么她也听不懂,她说什么也都是无心的,所以你到底在和她计较些什么?” 冷清霜眯起眼笑着。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的笑里,似乎有些别的感情其间。 嘲讽?鄙夷?还仅仅是无奈? 澪枫想不通。 虽然日日与母亲生活在一处,但他总觉他完全看不透她。她的话也好,她的表情也好,都让他产生些违和感。 明明就是个狐妖,可身上,为什么却总有那么多与狐族不似处呢? 冷清霜擦去女儿的泪水,拍了拍她的头:“哥哥呐,他并不是讨厌你,相反——他是嫌看到你的时间太少了,所以就去天上。这一回,只要你一抬头,他就能看到你,你也能看到他——他这么贴心,为什么你还要又哭又闹的,不让哥哥安心地离去呢?” 显然这些话比父亲的更能打动她,她立即不哭也不闹了,从父亲怀中脱出,看向澪枫。 “哥哥,是这样的么?” 他“嗯”了一声,她便欢欣雀跃,声音也又开朗了起来。 “我也好想每时每刻都见到哥哥。哥哥快去吧,快去天上吧,这样就连我睡觉的时候仰着脸,也能看到哥哥了!” 她一边嘟哝着“去天上吧去天上吧”,伸手去揪澪枫的头发,似乎这样就能让他到天上去。 “还是母亲有办法啊,刚才还一副绝对不会同意的样子,这回竟然开始催促着我走了。”澪枫抓住了妹妹的胳膊:“我想,始终在地界这样耽搁着也不大好,确实到了时候该离开的时候了。” “说的也是呢。恋恋的,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我是高兴,还是舍不得。”冷清霜抿了抿唇:“你就要走了,永远都不会再回狐灵山了,母亲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这个,你吃了吧。” 她摊开了掌心,一粒遍布着红色纹路的雪白药丸静静躺在那里。 “霜儿,你!”君缘试图冲上去,想把那丸药打落,染秋霜向身后轻轻一弹指,他就被定住了动作。 “不用在意你父亲,他也是有些不舍你,才会故弄玄虚的。”染秋霜把手掌又朝澪枫近了近:“吃吧。” 澪枫捏着药丸,转眸望向父亲——他的眼神在拼命传达着“不”。 “娘亲,没有毒吧?”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当然没有?” 妖族,是不能够说谎的,否则会散失大量的修为,甚至有变回本体的危险。 冷清霜一点异样都没有地回答,他也就放下心来。 母亲不会害我的。 他把丹药吞了下去,却没能看到他的父亲紧闭的嘴巴内,牙根都被咬出了血。 冷清霜,没有解开他的定身,而是趴在澪枫的耳朵上:“还有这样的一句话,你一定要记好了——也许会有些不懂,但将来,你会懂。”她顿了一顿,在他的耳边吹气了暖暖的风:“宁为乱臣贼子,绝不为鱼肉愚忠魂。” “娘亲?!” 原本就不熟悉的母亲,变得更为陌生,甚至有些许的可怕。 他全身泛起了冷,猝不及防地被她狠狠推了一把。 他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落入了飞仙道之中。 母亲最后冷冰冰的有些发狠的模样,和她那诡异的话语,在他的脑海之中盘旋,盘旋。 身体不受控制地朝一边飞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的意识重新回到了身体。 听到了“啊”地一声惊呼,他察觉了,自己是脸朝下趴着的。 并不是趴在了云雾缭绕的琉璃地面上,而是趴在了一位少女的身上。 或许,应该说是被粘在了少女的身上。 “无理狂徒,你还要占阿离多久的便宜啊?快点起来!”身后有谁边说话边抓着他的衣领,显然要把他拽起来,看到他纹丝不动后,不由得抱怨:“啊啊,这个淫贼,看着挺瘦的,其实很重么?竟然一点也拽不起……” 被他扑倒的少女,拢着碧翠的轻纱,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 可是,这双眼,却是他看过的,最美的眼睛。 如小鹿的眼般,也许还要更大一些——大得有些夸张了,却并不显得突兀,反而很有神,右眼眼角一颗小小泪痣,更为她平添了楚楚动人的气质。 只要看上一眼,就很难从她漆黑的眸子中移开目光,也会不自觉地假象,那面纱之下,究竟是怎样一张绝世的容颜。 他不禁看得有些呆了。 “喂。”被他压在身下的少女,伸出手指,按在他的眼皮上。 她的声音,极为冷漠,还带着些许的玩世不恭。 但终究还是极好听的。 她是他到天界,看到的第一个仙灵。 “再这么盯着看,小心我把你的眼珠挖出来。快点闪开——我已经快要生气了。”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因·仙缘篇 第二章 对狐弹琴 他呆怔了许久,猛然反应过来,有点惊慌失措地爬了起来。 拽着他后襟的手立刻松了开来,从他的身后跑出了另一位少女,快步跑到蒙面女孩的身边,俯身将她扶起,同时关切地问道:“阿离,没事吧?” 她理了理稍稍有些皱了的衣裙道:“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扶起她的少女拍了拍胸口,叉着腰,指着澪枫的鼻子道:“你小子好大的胆子,刚刚修成仙身的小妖精,就敢吃天界第一神女的豆腐。” 天界第一神女?难道自己无意中撞倒的这个女孩是个什么了不得的角色吗? 他暗叫不好:不会这样倒霉吧,刚刚上天界,就给一个厉害的家伙留下了不良的印象? 可是,对于在妖境时整日只埋头修炼法术与心道的他来说,应急能力极弱,面对这种猝不及防的突发状况,他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了。 涨红了脸,像木头桩子一样在原地呆站了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来:“我……我叫澪枫……” “哈?”嗓音尖锐,看起来更加泼辣些的女仙撇撇嘴:“难道谁问你叫什么名字了么?你这家伙是不是有毛病啊?” “我……嗯……不……我没有毛病,但是,我是狐妖嘛,我有毛皮,雪白雪白的,很好看……同族都说我的皮毛,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看的……”原本他在狐族还算得上是擅长交际,但是碰到了真正的神仙,又在这么尴尬的状况,他完全无法反应对方究竟说的是什么——甚至连自己在说什么,都完全搞不清楚了。 “唔,原来是个傻子,还真可怜……不过,阿离,原来傻子也能修炼成仙的么?” “我倒觉得,只有傻子能修炼成仙。你看看我碧羽阁的泉影——那可是正经的修仙门派出来的弟子,不也是傻头傻脑的?更何况是个小妖精,你就更不能苛求什么了。”蒙面少女极为冷淡地道。 “咿——泉影啊,倒也是呢——从我记事起,泉影就始终是那副呆气的模样,喜欢自说自话,也听不懂咱们说话。不过我还以为,不会所有的地界之灵都一副样子,结果是我想错了么?” “我早就和你说过不要来,一定会失望的,你就是不肯听。这回亲自看到了,总算肯相信了?我要回去熬药了,下次,这种无聊的事情,不要拉着我来了。” 她转过身去,似乎打算就这样离开。 开朗女孩恋恋地上下打量他一番,摇摇头叨念着“明明长得还蛮好看,这一身的呆傻气,简直是浪费了这张脸”,追上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的蒙面女孩,挽住了她的胳膊。 蒙面女孩把她的手甩了开,冷冷道:“拉拉扯扯的,成什么体统——我最讨厌别人和我这样亲近,你为什么就是记不住,还总让我提醒你?” 泼辣女孩完全没有露出尴尬,吐了吐舌,用拳头敲了一下脑袋:“你也知道我不如你聪明,健忘得很,总记不住事情……你别放在心上,反正有你在,我也不怕我忘掉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又把手搭在了她的手臂上,却被无情地拨落下来。 “我觉得你根本不是健忘,分明就是假装记不住——不然我刚刚说过我不喜欢别人亲近我,你一转眼就忘了?骗谁啊?” “嘛,不是说没有没有修炼出内丹的金鱼们,只有片刻的记忆吗?说不定我上辈子就是一条金鱼精,转世成了仙,所以我的记忆只有一瞬间并不是奇怪的事情啊。” “除了不能挽着我这件事,我看你也没什么记不住的。再说上辈子是上辈子,这辈子是这辈子,少拿转生当挡箭牌。”她冷淡地道,加快了脚步,显然是想把她也甩在身后。 他木头桩子一样呆立,当反应过来眼前没了仙影,只能远远地看到两个变得很小的脊背时,才恍然回过神来。 “喂喂,别走啊!回来啊!你们就这么走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啊!喂喂!” “阿离,你听——那小子好像在大喊大叫地让我们回去呢。” 她不屑地“切”了一声:“不用搭理。听傻瓜的话,不是比他还要傻了么?” “可是……他……” “反正飞花你也不是很聪明。如果你实在担心他的话,就算是回去看看也无妨——不过,根据经验,越是傻气,越有福气,不用担心什么。反而倒是……太强的天赋,或者是智慧,会与自己为敌……” 她的声音蓦地就低了下来,透着说不出的悲伤。 本来听到被称作是“不聪明”,心里很有些不悦,眉毛都挑了起来,但是在她无端端地放低了声音,竭力在忍着什么情绪的样子,反而什么都不忍心了的,飞花,将手放在她的脊背上,温柔地拍着。 “啊啊,你这是作甚么嘛?又想到沐魂叔了么?没关系的,虽然沐魂叔身子弱,精神也不大好,可是有你这么个贴心的好孩子,还有碧羽宫那么多人照顾他,他不还是蛮幸运的么——你何必老是为他感伤呢?”她温柔地安慰道:“比起沐魂叔,我倒觉得你应该多在默穹舅舅身上用点心——你看,他失去了爱妻,一个孩子被冥界夺走,剩下的唯一的一个孩子——你还整日不给他好脸色看,连和他说句话都是冷声冷气的。你难道就不觉得他实在是有点可怜么?” “他可怜,谁不可怜?人人都道他深情错付,下场凄楚。可那还不是他自己初时瞎了眼,要是早知道会落得今日的下场,当时就不要娶妻就是——既娶了,口口声声说爱她,可连她一点错处都容忍不了,亲手将她杀了,还一夜白头,露出一副矫情相,是要给谁看?” 太过强烈的记忆,过了多久都无法被抹消。 她无法忘记,她偷偷地看到的,站在笼子前,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住父亲的母亲。 她好像说了什么话——虽然一个字也没有听清,但是她能够感受到母亲的无悔。 就那样跑走的她,在之后听到的,全是他被她辜负了。 就算前因后果她都听过了,可还是半点实感都没有。即使到了现在,那些所谓的原因,在她看来也不过是逃避的借口罢了。 何况——他与对她最好的心木叔叔的关系,是那样的糟糕。 就算沐魂叔叔是当时外公给母亲陪嫁的仆侍又怎样,他早就已经在随母亲来到天界的第一天,就被解除了奴仆的身份。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她的母亲,都没有了对他的支配权。既然没有上下的关系,父亲对待沐魂叔的那副嚣张的模样,就足以让她远离这个仙族间口口相传的“翩翩君子”。 如果是别人劝慰她不要忘记了父亲,恐怕她会好好教训那家伙一顿。但是,对于飞花,她还是有着完全不同于对旁人的容忍度的——且不论她们是一道长大的,更重要的是,飞花的爽朗,心直口快让她感到踏实。 所以,无论是她说了触心尖的话也好,抑或是——今天非要拉着她来飞仙道看热闹这种事情,就算是有些恼火或者完全不感兴趣,她也愿意给她这面子。 虽然莫名其妙被占了便宜,不过这样一个从妖族修成的仙,和她的地位相差极大,估计除了今天之后,只要她再不主动去找他,只怕他永远都没机会再见到她了,就当作是他将来永远无法出头的,一点点的告慰吧。 她正这样思虑着,忽然觉得自己被什么挡住了。 抬头时,发现自己与刚才那个傻狐狸精撞了个满怀。 大概是吸取了什么经验教训,他将双手举过两肩,做出投降的样子来。 “那个……虽然这么问可能有点失礼……”他小声问道:“其实仙女妹子,您的身法很差是不是?所以我从飞仙道里飞出的时候,你才没躲开……现在……才撞到了我……” “我们走了这么远,你一下就追上来。看来,你的身法倒是蛮好的。” 她后退了两步,绿纱遮面,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过单听声音,她大概是没有任何表情的。 “我的身法当然好啊。小时候我能在半个时辰抓到一百五十只雪兔子。嘛,不过为了修仙,抓到了以后我就把它们全都放了……” 飞花气不打一处来,把她往身后一护:“嘿,别以为你身法好,又会装傻充愣就能随便欺负人占便宜……” “之前那次怪我,我想想,应该给你们赔个不是。但是,这次是她自己扑上来的——我这么大个个头她看不见?她是蒙着脸又不是蒙着眼……哦原来如此——”他忽然恍然道:“我就说为什么一看她的眼睛就觉得有点奇怪了,原来她是个瞎子么——原来瞎子的眼睛是这样的,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你说谁是瞎子啊。你才是瞎子,你们全家都是瞎子。”飞花鼓着脸朝澪枫吼道。 “喂。”澪枫立起眼,不满地道:“我听说仙子都是有教养的,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你就骂我父母和我妹妹?” “你这个家伙哎——不是你先骂我们小若是瞎子的么?”飞花挽起了袖子:“真是的,他是怎么回事啊?” “飞花,我给你现在的行为贯一个词。”她轻声道:“对狐弹琴。” 因·仙缘篇 第三章 衣冠走兽 “弹琴?她现在也没弹琴啊?”澪枫上下打量着飞花,露出了一排雪白的牙齿来:“啊啊,难道说,你们天上的仙子,都是把琴含在口中融化,这样说话时,舌尖一动,声音便是琴音,自有袅袅绕梁之感了?” 飞花“噗”了一声,暗想这家伙究竟是呆成什么样子了,说他蠢他也听不懂的?还扯出什么含琴入口这样莫名其妙的话来? 不过想想那个清泉,也是这样子。胡言乱语,根本跟不上话题还一本正经的样子——这难道说明天界和地界之间说话的方式有什么不同? 她低低叹道:“你还真没说错啊,我这还真真是对狐弹琴了。” 飞花此话显是对她的同伴说的,但澪枫却误以为是她对他猜测的肯定,因笑道:“啊啊,果真是没错。这天界实在是了不起,在我家乡那里,若想琴弹出个调子来,都得半年,若想要出神入化,神与曲合一,花上数十年数百年都丝毫不为过。可是,你们天上仙出口言语便是曲——虽说这曲子蛮一般,并不怎么太好听就是了。但是,像你这样脾气不好又不爱打扮的女孩,能成个调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说罢,还鼓励似的给飞花鼓了鼓掌。 飞花愣住,没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瞥见了阿离用手掩住了口——面纱之后的表情虽然看不见,可凭她对她的了解,知道阿离现在一定是偷偷地笑了一下。 他说了什么好笑的话?飞花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了转,默默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蓦地惊起,一把抓住他的衣襟。 “咿——我还以为你是个呆瓜。原来是个装憨的,拐着弯在骂我呢?你骂谁声音难听呢?骂谁不爱打扮呢?骂谁脾气不好啊?”飞花抓着他衣襟,狠狠一拽,将他的脸拽得近了些,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尽管常有人私底下议论本小姐五音不全,但我唱歌时他们没有谁敢不听,还敢当面质疑的。我不会梳头发,可我有侍女。我不穿拖地长裙,是因为行动不便。要是你在别的和我同地位的仙族跟前说这个,你早就被关起来了,竟然还嫌弃我这么善解人意的脾气不好?” 澪枫指指稍微有点裂开的衣襟:“这个——对初次见面的男子,先说他的家人都是瞎子,之后又揪着领子不放,还这么大声地吼,在我们狐族可绝对不算是淑女了。啊——”他又恍然道:“难道说这是你们仙族之间打招呼和表示欢迎的方式么?” 飞花现在真想把他的脑袋砸开,看看里面装得是些什么东西。她鼓起腮帮子刚要把他这荒谬的想法否定,阿离忽然开口:“嗯,你很聪明嘛,一下就看出来了——这确实是我们仙族表示欢迎的方式,当然,也可以表示喜爱或尊敬。” 飞花不解地望向阿离,澪枫却像是学会念一首新诗的孩子,反手就要去抓飞花的领子。他的动作很快,飞花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条碧绿丝带从阿离的袖中脱出,在澪枫要抓着飞花衣襟的时候,缠住了澪枫的手。 “退开,飞花。” 阿离沉声道,飞花立即松开流枫衣襟——此时他的衣襟差不多已经被扯下来一半。 她拉着缎带,缓步上前,冷声道:“虽然这是表示欢迎的方式。却只能是男子与男子,女子与女子之间。若是异性之间,只能由女孩子主动——你不觉得若允许男子主动抓女子衣襟,是相当不妥的么?” 阿离怎么也开始胡编乱造唬人了?天界里不管是谁与谁之间,哪里就有这样奇怪的风俗了? 飞花完全不理解阿离究竟在作什么,只看到了阿离偷偷向她做的手势, 明白这是让她不要管也不要插话的意思,她也就保持了沉默。 生在妖族的澪枫,完全不知道谎言这回事,对小若的话信以为真,露出了天真的笑容,朝阿离点头道:“果然人不可貌相,你看上去这么冷,这么难以亲近。实际上却是很好,很平易近人的啊。” 飞花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一句玩笑话,这傻小子还真信了啊? 在眼角的余光掠过阿离时,发觉她的眼睛微微眯起了一点——不用说,她定然是在面纱后坏笑。 飞花扯了扯嘴角,弄清了阿离的目的,低低唤了唤她的名字,在她回过头时做了个口型:你这样未免也太阴了吧。 阿离朝她眨了眨眼回应她,似乎在说:有什么关系嘛,看他这样子,偏偏他,替你替我都出气,不是挺好的? 阿离的小脾气上来,还真是不得了。 飞花咬了咬唇,在阿离收回缎带时,轻声道“那个……我记得你叫……叫澪……” “澪枫。我叫澪枫。”他笑眯眯地答道。 “澪枫,你自求多福吧。”她拍了拍他的肩道。 “多福多福,当然多福——刚刚入天界,就碰到了你们两位,这还不算有福气吗?”澪枫笑道:“对了,两位告诉了两桩天界的习俗。作为还礼,我也理当告诉你们一件我狐族的。” 阿离冷冷地回应道:“不需要。” “哎,客气什么啊?礼尚往来,也没有什么需要不好意思的。”澪枫理解偏了阿离的“不需要”的意思,自顾道:“在我们狐族,对方说了名姓还不自报家门,是不礼貌的。所以……可不可以……” “我们又没这个习俗。你们狐族的礼貌,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她毫不客气地回道。 飞花却暗忖,这傻小子因为她的调皮,在他本该成仙之时提前了半日看到了飞仙道,结果没能面见到九天王和其他上阶仙就先碰到了她们,还让阿离对他起了恶作剧的心。这之后误把谎言当真实的澪枫,肯定是有得好受。 想到这里的飞花多少有点过意不去,便认真地回流枫道;“我的名字叫做飞花,她的名字——”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无视了阿离在拽她衣袖,不悦地眨眼的这样的动作:“叫若离。” “飞花?若离?嘻,香花配美女,佳名配佳人。这样好听的名字,和你们俩还真的很是相衬呐。”流枫笑嘻嘻道:“说起来飞花姑娘,我是澪澪水中的枫叶,你是漫天飞舞的花瓣,咱俩的名字听起来的像一对似的。” 飞花扯了扯嘴角。 虽然从之前的交谈中她对他是真憨而不是装憨有所感觉,但是听到他这无心却很惊人的话却还是说不出的别扭。 “若离这个名字好听是好听……只是,总觉得有点……”澪枫像是犹豫了片刻,却还是决定不隐瞒内心的真实感受:“有点不祥似的。听到对方的名字是这个,总感觉缘分不会久远,相识就是为了别离……凄惨的,孤零零的意味……” 若离微微一颤,冷笑了声道:“所以呢?” “所以啊,我觉得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的。”澪枫道:“你看啊,你是仙,我现在也是仙。不管别人怎样,我是不会离开你的——不会让你孤零零一个的。” 飞花思虑,妖族还真是了不得啊,竟然能这样肉麻的话自然地说出来。 不过,也还好他就是个妖修成的仙。一般地界之灵是很难提到二阶以上的阶位的,就算是当仆侍,估计也来不了她与若离的地方来的,不然要是日日与这样的家伙打照面,估计被他的话麻也麻死了。 这样的念头还在脑海中清晰地时候,澪枫指了指自己的衣领对若离道:“我觉得,我还是蛮喜欢你的。你把它拽下来——被你欢迎的话,我想我会很高兴的。” “我为什么要管你高不高兴?你让我很不高兴,我也半点不欢迎你。” “哎——什么嘛——我从飞仙道出来精神有些恍惚,不小心扑倒了你,你的身份好像蛮高贵的样子,却也没有过多责怪过我。还那么亲切地告诉我天界和地界不同的‘舌尖含琴’和‘扯襟之礼’的事。而且我们都知道彼此的名字了,也算是有些相熟了,为什么你还要这么口是心非的呢?” “什么什么?你把若离殿下扑倒了?”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无端端地蹦出个白影来,抓住了他的肩膀:“我就一眼没照顾到,阿离殿下就被扑倒了,你这个衣冠禽兽,衣冠禽兽!” “泉影?!”飞花错愕道:“你这是打哪来啊?” “从你们身后——哎,可就是这么跟着,错个眼珠的功夫还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如果早知道会如此,我就该寸步不离阿离殿下的。我真是该死。”被称作清泉的男子眼中水汪汪的:“公然扑倒若离殿下的衣冠禽兽,我问你,你觉得自己要被治什么样的罪才合适?” 澪枫见他与飞花和若离很熟悉的样子,现在又死死扯他衣服,顿时有些高兴了起来——高高在上的仙族们,实在是比想象的热情太多了,都这么欢迎他。 他也反手抓住清泉的衣服:“你好呀,老兄。谢谢你这么欢迎我——不过我得纠正你一个问题,我确实穿了衣冠不错,不过你应该把我叫做衣冠走兽而非衣冠禽兽……禽和兽是两种东西,我不是禽,是兽。” 因·仙缘篇 第四章 九天求亲 泉影向后撤了一撤,澪枫没有用多少的劲力,但是很显然他很难挣脱他的手。 “咦,你想我放手了么?”澪枫发现了他的小动作,手一松,身子向后一擦,泉影立足不定,结结实实地坐在了地上。 对他脱离澪枫的掌控极为困难不同,他的手都爆出青筋来,对澪枫也起不到束缚的作用。 他考量道:这个新来的看起来不起眼——不,比起不起眼,不如说,极为俊逸的外貌看起来像是个柔弱的绝世佳公子,但实际上的实力,却比他这副看起来不能打的样子厉害得多么? 不过,强大倒也是必然的——能当着整个天界都出名的河东狮的飞花殿下的面推倒冷漠的离若殿下,怎么可能会是凡俗之辈? 自己除了身法外,硬实力还远远不如飞花,让她无能为力的家伙,该怎么办才好? 他索性把心一横,实力可以输,气势不能输! 纵然摔得很狼狈,他却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双臂前抱,斜睨着澪枫,露出盛气凌人的模样。 “我管你是衣冠走兽还是别的妖魔鬼怪,你非礼了我家若离殿下,还被我清泉发现了,算你倒霉——我啊,可是天界数一数二的高手,一个手指头就能把你戳飞,拍拍手就能让你变成灰!”他抬起头,朝澪枫高喊道,因为注入了太多的勇气,听起来有些发颤,还有些刺耳。 飞花用双手抵住耳朵,心道,这个泉影,明明弱得要死,在这里添乱,大喊大叫得是在逞什么英雄? 若离,看不出她任何的感情变化,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但她也用手堵住了双耳。 澪枫眯起了一只眼,显是被泉影过大的声音震得有点难受。在泉影停下来的时候,他凝视着那双——看起来充满了“觉悟”的水汪汪的眸子,笑嘻嘻地道:“啊啊,真的吗?那么我在你身上感知不到一点点强大发脉的波动与灵息,并不说明你的实力很差劲,而是你自己全都隐藏了吗。我还从来没见过能把自己的法力和灵气全部隐藏起来的——你是第一个,好厉害啊。” 在澪枫笑起来的时候,他身上极为精纯干净的灵气,却能够很明显地被察知道。 泉影越发的明白,他完全不是他这种级别的,能够对付得了的。还好对方对他极薄弱的灵脉产生了奇怪的误解,选择观望。这要是真动起手来,他肯定是要被打得鼻青脸肿的。 尽管他有保护主人的心,可对方可是个半点常识都没有的妖族,自己不衡量形势无意义逞英雄贸然进攻,把敌手惹毛了,他倒下无所谓,但无疑把飞花和若离两个女子置于了危险中,这要是来不及叫救兵,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越是危险,越该冷静。好好想想应该用什么样的法子…… 泉影眉头皱了皱,计上心来,轻蔑地“哼”了一声:“那当然。我们天界厉害的事多着呢,你个地界来的没见识的小东西就慢慢学着去吧。” “嗯嗯!”澪枫的眸子闪闪发光,笑得更加灿烂了。 如果说单调的活了百年,就是为了更加丰富多彩的余生,那么看来他的辛苦并没有白受。 飞花直翻白眼,心道:干吗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你小子自己不也非仙家子女而是地界飞升上来的么? “虽然你犯下的过错足以让你被大卸八块——不过,让我这样的高手来做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显得有些欺负你了。而且你要是真死了,是为我家若离殿下出气了不假,但她的名节却回不来了——”他顿了顿:“我问你,你是不是个男人?” “我不是,我不是人,我是一只狐狸。” 如果是个人族在说这句话的话,可以把他理解成是对自己智谋的自夸。但是真的从一只狐妖的嘴巴里说出来,却就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了——会让人觉得古怪,却又难以反驳他的话是事实。 “好好,你是狐狸,那你是一只男狐狸吗?” “你这问题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看起来好像女的似的么?”澪枫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我不觉得啊。” “好,既然你是一个男人——不,男狐狸的话,你是不是应该为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负起责任来?” 澪枫点了点头。 在泉影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若离的时候,飞花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忙冲口欲打断道:“喂喂,泉影……” 泉影全然没有理会飞花,严肃地道:“虽然和你说话有点费力气,不过你也是个明白事理的,既然这样——你也知道只逞一时之快的是小人,该作敢为才是大丈夫。既然做了那么见不得人的事,若离殿下的后半生,你就必须得肩负起来。” 飞花实在是听不下去,照着清泉的后脑就来了一拳,打得他眼前发黑,一个趔趄就斜斜地栽倒。 泉影捂着后脑坐起,满脸委屈地道:“飞花殿下,你为什么要打我?” “我不但要打你,我还要好好骂你一顿呢。你瞧瞧你,无论什么事,只要你一出现,准保出岔子。” 飞花扯住了泉影耳朵,向上一扯,扯得泉影呲牙咧嘴,“哎哟哎哟”地叫着:“我这是好主意啊,如果我不想法子拖住他的话,您们俩哪里有机会掏出他这大坏蛋的魔掌啊。只要逃出去了,才能好好治他的罪啊。为什么我的良苦用心您会不懂呢?” “我呸。”飞花啐了一口:“一句话就把九天王最宠爱的孙女,我舅舅这样有威望的都不能定夺婚事的阿离,随便许配给人了,什么良苦用心啊?分明是用心不良吧?这下可好了,要是外公知道你拿阿离开涮,澪枫不见得会被治罪,你的罪可倒大了……” “不会吧?”清泉诧异脱口而出的话语,却无端端出现了回音。 澪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地握住了清泉的双手。 这出其不意的动作把泉影和飞花都唬了一跳。 泉影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你干吗?” “我本来还有点不明白,但是飞花姑娘这么一说,我就懂了。你真是一个大大的好人——不,好仙啊。你这么善良,我怎么可能把事情推给你?” 对澪枫这太过于热情和激动地情绪,泉影和飞花面面相觑。 “嘿,我说狐狸精,你这又是干吗?该不会是听到娶小若的话,把你高兴成这个德行了?”飞花又把泉影的耳朵向上扯了扯,与他那痛苦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的——她却是在微笑着:“那个,那些不过是泉影浑说的,你可千万别当真——就你这身份,想要娶阿离,是什么可能都没有的。要是因为一句玩笑话让你横生出与你地位不符的想法,可要遭报应的哦。” “对。这不是更能体现出这为小兄弟的无私之处么?” 泉影的思维一向怪异,现在也跟不上澪枫了,他疼得眼睛冒星星,歪头挤出一个笑容问澪枫道:“什么……意思……” “我就喜欢您这个帮了别人也不邀功的样子。虽说您什么都没说,但是也不要小看我——在某些方面,我真真敏感着呢,您想瞒是瞒不过去的。” 飞花的注意力也在澪枫的话上,拧住清泉耳朵的劲力稍松了些。清泉在疼痛骤然减轻了的时候,反而有种快要晕过去的感觉,加上对澪枫的不解,茫然的目光更添了些许的游离。 “我都看出来了,您却还装傻就没意思了啊——非要逼着对方说话,那就不叫谦虚而是自恋了。”澪枫鼓着脸,指着泉影的鼻子,看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稍微有些无奈地叹道:“自恋就自恋吧。毕竟您是我的恩人啊。您是不是打算借着把若离姑娘许配给我这件事,为我做个完全打算——如果我能娶到若离姑娘的话,就既保住了她的名节,还让我免了罪过。如果我不能娶到若离姑娘的话,因为你私自给不得了的家伙指婚,你的罪就会盖过我,这样天界的高层就会把我忘了,从而将本属于我的刑罚转嫁于你身上?” 关于澪枫的话,清泉一个字也没听明白,就摇了摇头。结果忘记了耳朵还被飞花扯着,顿时又“哎呦”了一声。 “被看穿了还不肯承认,这是何等的高洁,何等的舍己为人啊?”澪枫一把抱住泉影,装作无意却明显是故意地将飞花捏住泉影的指头弹到一边:“你这个好兄弟,我认了。还有——为了不让你为了我白白被治罪,离若姑娘,我一定会娶到手的!这样就完美了不是么?” 被抱住喘不过气的清泉忽听得“嘶啦”声,澪枫的手已松开,当他低下头时,看到他的衣襟已被澪枫撕了下来。 泉影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为什么要撕我领子啊?这可是新衣服啊! “若离小仙女,嫁给我吧!”澪枫十指交叉抱在胸前,闭着眼睛,很真诚地喊道。 飞花和泉影的下巴都快掉在地上。 飞花狠狠地给了泉影一脚尖:“都是你惹的!” 泉影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呆到这种地步,也有些发了愁,却听澪枫诧异地道:“咦?若离姑娘刚才不还在么?什么时候不见了?” 泉影与飞花俱回头,适才发觉身后果然没了若离的身影。 “若离小仙女,你去哪了?我要向你求亲啊!你嫁给我吧!” 见普通的呼唤得不到回应,他索性将声音附上了法力,顿时在整个天界散了开来,清楚地传到了每个仙族的耳朵里。 站在七彩琉璃凝成的,上书着“碧羽宫”三字宫宇前的若离,当然也听到了澪枫这一声高呼。 “嘁——蠢货。”她冷冷道,推开了半透明的门扉。 因·仙缘篇 第五章 沐意魂牵 在踏进碧羽阁的一瞬间,她眼神中高傲的冷意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似水之柔,气息也变得暖暖的。 整个就变了个样。 如果有谁看到了这一瞬间的转变,一定会怀疑自己的眼花了。但那份温暖与柔软却却并非转瞬即凋零的昙花,而是,始终绽放在她的脸庞上。 粼粼波光中,映照的是桌畔,披散如瀑长发的男子之影。 这男子虽是坐着的,但仍然能看出他生得极为颀长。一袭直襟丝袍,颜色翠如新竹,却极不相称地绣了赤色的红梅暗纹。丝袍已做得极窄极瘦,但在他的身上,仍显得相当宽松——显然衣袍罩着的躯体,定瘦得十分可怜。配上他尽管清秀如画,却没有半点血色的惨白面容,满含着忧郁的狭长柳目,和右眼角下的小小泪痣,模样可怜得简直可以用凄楚来形容。 宫宇的墙面上布满了火之结印,整个殿内暖热得让人快要流出汗来。他却罩着件相当厚重的白披风,扯着领子,看起来似乎仍旧是有点冷。 从披风中探出的虽极白却瘦如枯木,青筋暴起的手,正在摩挲着桌上不知道绘着什么的卷轴。 在听到了开门声时,他仿如僵住了的眼珠才转了转,当看清是若离的时候,那悲戚的面容上,划开了一束破冰暖光般的微笑:“离儿,回来了?” 若离点点头。 “刚才外面好像很吵的样子,是谁在喊些什么?”男子说话喘息得略略有些厉害,仅说半句话,倒要先咳嗽个三声,才能继续说下去。 在队这个男子说话时,她的声音也不再凉凉的,而是沁满了温柔:“哪有什么啊?一定是您听错——” 话还未说完,澪枫用他惊人的声音又吼了一声:“若离小仙女——你听到了没有——我要娶——” 若离“嘭”地一声将门关了上。 “不是。你听,果然有人在喊些什么吧?我好像还听到了你的名字似的……” “哪有啊,您一定是听错了,听错了哈哈哈……”若离干干地笑道,倚在门上,背后的手悄悄敲了敲门框,浅绿的光芒立刻将门扉包裹,也将澪枫的声音隔绝在外:“您听,哪有声音啊?” 他支着宽大的椅子,强撑着坐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若离,盯得她目光不自觉游离起来,额角沁出细细的汗珠。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他指着她身后的门扉:“既没有声音,为什么要织隔音结界?结界织成,再能听到声音才奇怪吧?这你还让我听什么?” “啊——那个,沐魂叔,我只是忽然想起这个术,想要练习一下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也不是为了隔绝白痴的胡言乱语……” “哦?是这样么?”被离若称作沐魂的男子将双目眯起来:“那你练习完了没有?练习完了可不可以解开了?” 虽然被他盯得有些发毛,但为了避开说谎的嫌疑,她只能硬着头皮对上他的眼:“嗯——不,没有练习完。结界,最重要的不就是坚固性和可维持的持久度吗?所以,我想让它留得再久点……” 她内心慌乱,说话难以自控地结结巴巴了起来。 “哦,原来是这样——啊——”沐魂歪着头,带着能洞穿人心的眼神,把声音拉得老长。 “嗯嗯,就是这样,哈哈……哈哈哈……” 她有些尴尬地笑着,沐魂也眯缝起双眸,陪她一起笑。 若离正以为自己糊弄过去了,沐魂忽敛起了笑,重重地拍了拍桌,苍白病容上的现出的犀利与严肃顿时把她惊得没了声。 “不会说谎就不要说。别说你是我从小看大的,就算我并不了解你,你以为这点小心眼,能瞒得过我去么?” “哎呀,沐魂叔,真的是您想多了,误会我了。”若离战战兢兢地道:“我怎么可能瞒骗您……” “若离姑娘,你听到我的求亲了吗?你现在不给我回答无所谓,但就算为了泉影兄,我也会把你变成我的……” “什么?”若离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回头,发觉自己刚才附在门扉之上的隔音结界已经被解了开。 沐魂轻轻地“哼”了一声,扶桌,颤颤地站起,却因为足上缺少气力,险些栽倒,幸及时撑在扶手上,才未狼狈地摔在地上。 若离听到异响,慌忙上前搀住了他的胳膊。 “沐魂叔,您在椅上歪着就好,干吗要勉强自己站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心疼。 沐魂不答,眉毛拧起,斜瞥着若离冷冷道:“到底是谁这么无礼寻你麻烦?是赤炎、还是你父亲找来的什么杂碎?” 他将手按在胸口上,喘得更加厉害,身子微抖着——显是有些动气。离若摇摇头:“沐魂叔,这就是个傻瓜瞎胡闹。您就别管了,快去床上躺躺,看着您这样,我心里难受……” “你碰到了事,受了委屈,对我藏着掖着,还老岔开话题,我心理就不难受么?这不是在明着告诉我,我沐魂无能,人家都欺负到我的离儿头上了,她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这当义父的?” “不,沐魂叔,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求您,别再这么大声说话了,要是您发起病来的话,可怎么是好啊?” 沐魂拍了拍若离的肩:“我没事的。你快点告诉我,到底是哪个混蛋想调戏你——虽然现在我的身体成了这样,法力也被封了大半。但帮你出气,我这病骨头还是能做到的。我不管是伊颜殿下认的孙子还是别的谁,敢欺负你,你说他的名字,我就替你剥了他的皮!” 或许是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他咳嗽得也更加剧烈。但一股强烈的法力流却裹住了他瘦弱不禁的躯体,柳目中更是盈满了可怕的杀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挣开了若离的手,猛地推开门,用不可思议的速度掠了起来。 “沐魂叔!沐魂叔!”仅一眨眼的功夫,沐魂飘忽出了她的视线。她提着翠色长裙,疾步走出羽灵宫。但已经看不见沐魂,她竟不知道该向哪边追才好了。 “喀拉”,耳边响起瓷器被打碎的声音。 高挑个子,暗紫色褶缎裙的女子呆呆立在原地。空空的手做出端着什么的动作,可托盘却已掉在了地上。 勺碗碎了一地,浅褐色的药汁恣意在云绕的彩石阶梯上流淌。 “蝶……蝶纹……”离若小声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蝶纹蹙眉:“刚才闪过去的那道影子,可是沐魂姐夫?” 若离的眼角向斜下看着,低低“嗯”了声。 蝶纹听到了肯定的答案,立刻就火了,劈头便道:“若离,你这该死的惹事精!明知道沐魂姐夫身体不好,经不起折腾,为什么还要给他坐祸,让他为你操心?不知道为他考虑考虑吗?” “我也不想的。可沐魂叔一听到那傻瓜的大喊大叫,就把我的手甩开,疯了似的冲出去了……我根本就拦不住……” 她的头垂落着,长长的睫毛也垂落下来,语声充满了自责。 “你这家伙——!” 蝶纹咬牙切齿地高高举起拳头,朝她直砸下来。 若离没有躲,她想,如果蝶纹真的给她一拳的话,她也许会好受点。 但蝶纹的手,搭在她肩膀上时,展开成掌,没有了任何的力度。 “蝶纹?” 若离怔怔地抬起头来,映在瞳孔的蝶纹的脸上虽有怒容,但更多的确实一种无可奈何:“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姐夫最疼爱的。我就算是看你再不顺眼,也还是不能对你下手的。” 她半闭双眼,低低吟念着什么,一对华丽的深紫色翅膀从她的背后长了出来。 而若离,就这样被蝶纹抓着肩膀,流云席卷,腾飞而起。 “喂,你能确姐夫朝哪个方向去了么?” “沐魂叔的身法那样快,我要能确定的话,你看到我时我就不会在那里傻站着了。” “你呀,真是一点用都没有,性子又不讨喜——这么讨厌的孩子,沐魂姐夫却那么样地宠你,哎,真是冤孽。”蝶翼咬咬唇,漆黑的眸中闪烁出深蓝的光芒。 “能看到么?” 蝶纹“哼”了一声,忽地灵光一闪:“对了,你这招风的扫把星又撩拨了哪个傻小子,闹得声音那么大?是不是你又给赤炎那白痴好脸色,让他蹬鼻子上脸了?” “怎么可能?是飞花非拉着我去看狐狸——结果……” “看狐狸?看什么狐狸?“蝶纹怔怔:”这是九天之上,不是地界丛林,哪来的狐狸?” “是去飞仙道,修成仙的狐狸。” “飞仙道?”蝶纹眨巴着眼:“我记得那个九天新点的仙灵,不是晚些才能唤出飞仙道吗?” ”飞花为了能近距离看活的狐狸,把飞仙道出现的时间提前了……“ 蝶纹“噗”地一声,“结果那狐狸又一眼看中你了?” 若离用沉默回答。 “这么看来确实是了?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体质啊?明明已经把你那张引人注目的脸蒙上了,还净吸引一些古怪的家伙。”蝶纹翻了翻白眼:“那甭问了,姐夫的定位与判断力比我可强多了,肯定是听到这声音就朝飞仙道附近去了。” 她低低吟念了一段咒法,喝了一声“移!”,紫光烁烁,她们已到了飞仙道之侧。 嘈杂的争吵声立刻就传到了耳朵里。 “赤炎,你不要有事没事就烦我家离儿——之前那些小事,不理你就算了,可这次你做得太过分了,我也不会一直忍下去的。”沐魂的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沐魂,莫名其妙也要有个限度。我都说了不是我,你怎么还打?” 因·仙缘篇 第六章 暗炎蝶心 蝶纹和若离循声凑上前。 沐魂正在用一种与他恹恹病弱的模样不相符的惊人气势,将一位赤衣火纹服的男子按在地上,下很重地手殴打他。 那男子并非老老实实在被动挨打,看起来也在拼命挣扎,但是,沐魂瘦得仅用瘦得仅剩骨头的左手,就让他完全动弹不得。 他的眼眶已泛了青,鼻子嘴角都渗出血来,但沐魂却似完全不想停手。 他咬了咬牙,指尖稍稍向上一指,半空迅速聚了个巨大的火球,朝着沐魂的脊背落降下来。沐魂手抵住他的脑袋,凌空一翻,火球就坠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他的衣服瞬间着了火,他被烧得连声惨叫,在地上直打滚。 “就凭你用的这种拙劣的招式,想要打到凝息的我?想都别想——就算你这种废物,再修炼个几万年也不行。和你想娶离儿一样,纯粹就是痴心妄想。除非离儿自己看中的男子,或者我死了,不然谁也别想靠外力胁迫娶到离儿!” 沐魂狠狠踢了他一脚,他就蹴鞠一般骨碌碌地滚了出去,直撞到了穿了双暗紫色棉靴的脚,这才算停了下来。 他抬眼一看,正看到了蝶纹。 “唉唉,蝶纹,快管管你家主子。我正在抹粉吃胭脂呢,结果不知道哪个混蛋公然向我挑衅——要抢我老婆。我这一赶来,就被他一顿打,你说说我冤不冤枉啊?” 赤炎一边尖着嗓子,眼泪汪汪向蝶纹告状,一边伸出用凤仙花汁染了指甲的手,要抓她的裙边。蝶纹后退了一步,毫不客气地一脚踩住。 “嘛嘛,本来我还觉得你挺冤枉,但是你这一番话说完可就一点都不冤枉了——我这很讨厌若离这小祸精的,听到你这脸上的粉抹得比墙皮还厚、身上的味道能熏死虫子的娘娘腔管她叫老婆都有些受不了,何况最宠她的沐魂姐夫?我觉得他直到今天才爆发,打了一顿,都算是轻的。要我是沐魂姐夫,整日听你调戏我最重视者,我早就把你的嘴撕烂了。哪里轮得到今天被误会这一刻呢?” “这可不是误会。别看阿离嘴上总说不愿意,但这其实是女孩家的娇羞——像你这种野蛮没人要的家伙,是不会懂的。老婆,是不是?” 而若离像是不愿意看他的丑态一般,径直从他的身畔走过,很自然地挽起了消耗了太多力气,已再度开始小口急促喘气的沐魂的胳膊。 “沐魂叔,还好么?” 沐魂点了点头,用下巴指了指赤炎躺着的位置,若离生怕他再冲动,白耗体力,顿了顿脚步,转向他,正要对他说扶他过去可以,但是她已经解气了,不需要他再多折心脉时。沐魂已在她张嘴之前浅浅一笑,眨眨眼。 暖流在若离的心间流窜——沐魂叔就是这样,有很多时候,有很多话,并不需要她多说,他已心领神会。 她的眼也眯成月牙,将他搀近赤炎。赤炎斜眼看到了把头别到一边的若离道:“虽然你眼睛看也不看我一眼,其实心中已偷偷把我的名字念了百次千次了吧?在你看来,这种羞涩才最能勾住我的对吧?你苦心我都懂的。就算是沐魂这疯子不待见我也无所谓,默穹叔早就和我说过,在他的心中,阿离的夫君除我之外别无二选——只要默穹叔一开口,先找月姻小子在姻缘簿上添上这么一笔,再向天冥发了请帖,你完全不用担心沐魂能起得了什么波澜。” 蝶纹不屑地笑道:“唉唉,你除了把默穹那家伙的名头搬出来,就不会别的了么?可惜,若离和默穹并不亲近,并不会傻傻地遵从所谓父命。就算他想靠着他的身份压着,他折腾他的,到最后能做定夺的还是九天王殿下,而不是他区区一个天界大皇子。” 说罢,用脚碾了碾他的手。她的力道倒不是很大,赤炎却叫得很凄惨。 “喂喂,我的手是用上好的泉水花汁保养的,指甲也是刚染的色新绘的图,你要是把皮肉踩皱了,指甲踩断了,我就告到爷爷那里去,让他好好整治你这没上没下的臭奴才——你就不敢再说张狂话了。” 赤炎无端端的,声音中突然带起了哭腔,用那只没有被踩住手的衣袖开始擦眼泪。 蝶纹深知自己用了多少力道,也知道,就算是赤炎这人再怎么女气,也不会因为这一点点的痛楚就哭成这副模样的。 所以,她盯着那张泪水恣意的脸时,先是愣了愣,随后一种念头忽然就浮上了心头。一刹那,她严肃地眯了眯眼,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冷笑。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怪不得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竟然是在这里等着么? 她扬了扬垂在肩上的发丝,口气和眼神忽然都异常轻蔑。 “啊啊,我说赤炎公子,这话你吓吓别人也就罢了,竟然敢来吓我?别以为你粘腻腻贴在九天王殿下身边装乖乖孙子,就是他真孙子、亲孙子了。你要是告到九天王殿下那里去,我就有办法让九天王殿下亲自掰断你最珍爱的这十根破手指,你信是不信?” 她说着,猛地加大了踩踏的气力。 指骨断裂,发出清脆地“咔咔”的声响。 赤炎万万没料到她会动真格的,骤然袭来的疼痛让他快要昏过去,反而一声都叫不出,连假哭的精力都没有了。 这一出其不意的动作,也让若离倒吸了一口冷气,寒凉的声音中不乏担忧:“蝶纹,你这是不是……有点过了?再怎么说,他也是……” “再怎么说他也是什么?九天王殿下的义孙?高贵的赤炎公子?废王血脉?还是默……还是那个惹人讨厌伪君子的爪牙?”蝶纹冷笑道:“区区三叛劣狗,有再多的名头又有什么用?照样是不受所有魂灵待见,我打他又怎么,我断了他的手指又怎么?也根本不会有谁在意的。” 赤炎痛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连思考都思考不利索,咬牙恨恨地脱口:“我是三叛之灵又如何?地位明高实低又怎样?我再不济,也总强过你一个罪臣侍女。成天用‘扫把星’‘惹事虫’这样的词来形容我老婆,她说的好话你也听不进去——我告诉你,要是没有她,我早把你这贱种扔到天牢折磨,让你和你的主子一样不得好死了……” 蝶纹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时,眸子中流转着说不出的怒与哀,但她的嘴角却很奇异地勾了起来。 因为,她想对了。 在失去了理智的情况下,听到她骂他是“三叛的狗”的情况下,他果然把不该提的,提了出来。 一直在吟念着稳心诀想让自己气息平复下来的沐魂听到赤炎之语,瞳孔一暗,也不管他的躯体早就抖得厉害,从稳心诀转再念一遍透支身体气力的法咒,朝赤炎的头上猛地一击。 赤炎眼前一黑,被沐魂这一下打得昏了过去。 而沐魂自己,却也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软软地向后倒下,倒在了若离的怀中。 他不断地大口喘气,咳嗽。 倏然,他的眼皮一翻,身体抽搐起来,眼泪鼻涕一齐涌了流出,从嘴巴里涌出血沫,像完全失控了般,“呜呜”地哭出了声,还不停地叨念着什么。 从那听不大清晰的零碎言语,勉强能辨出他在不停地重复类似于“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求求你们了,至少放过我女儿”“把妻子还给我,女儿还给我”这样的话。 若离迅速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保证他能顺利呼吸,指尖点在他的几处穴位上,让他的痛苦减轻些许。 她抬头,诧异地发觉蝶纹竟没有立即冲上来帮忙,而是仍然立在刚才的位置,碾着赤炎断了骨的手。 “蝶纹,你难道没看到沐魂叔发病了么?怎么不上来帮忙?” 蝶纹没有动,脸上浮出若离很难想像,会出现在她脸上的复杂神情。 忽然,她慢慢地,俯下身去。右手卡住了赤炎的脖子,高高地举起。 左掌,聚了一团可怖的紫焰,不由分说地朝赤炎的天灵盖拍下。 若离的瞳孔收缩了。 刺目之光,一阵轰响。 赤炎并没有如若离所想的那般,被打成碎片。 他好端端地,落在了地上。 反倒是刚才出了杀招的蝶翼,被弹得飞了出去,捂着胸口,吐出口血水来。 光芒散去,光芒的正中央,是一抹纯白影子。 纯白的衣衫,纯白的长发,纯白的皮肤。 仿佛净洁化身的男子的样子,也慢慢地,落入瞳中。 他的眸子转了一圈——落在昏倒的赤炎身上,落在正在给发病的沐魂稳息的若离身上。 不知道为何,他皱了皱眉头。 最终,在嘴角流着血丝,却得意洋洋笑着的蝶纹处停了下来。 “蝶纹,这是怎么回事?”他轻轻地开口,声如碎玉:“你一个碧羽宫的小丫头,怎么竟胆敢对主子起杀意?” “主子?他是哪里的主子?”蝶纹不屑地道:“我蝶纹的主子,过去紧紧只有姐姐而已。而姐姐死了,我自然而然效忠姐夫。他赤炎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称主子?” 因·仙缘篇 第七章 默言诡谋 “哦,对了,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你这家伙,确实始终是个完全不会变节,只对自己认定的主子忠诚的类型。哪怕你的主人的要求再怎么不合理,你也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呢。”默穹的嘴角上扬。 他的笑容,也一如他的容貌,他的声音,他的气质般,圆如满月,完美无缺。 “纵然我是很讨厌您的,您的夸奖我也半点不稀罕。不过,还是多谢您用这样的表情,给于我如此高的评价了。” 蝶纹擦却嘴角的血丝,缓缓站起身来。 尽管她重新立在了那里,却没有站直,一手软绵绵垂落,另一手按在胸腔上——刚才默穹突如其来的阻断,明显让她受了不轻的伤。 “哎——”默穹摆了摆手:“我从来都是有话直讲,不会阿谀奉承,也不会说话——若能得了你这样的忠仆做手下,确是一大幸事。可以安安心心地把背后交托,更可以让你做尽所有苦活而不脏了自己的手。” “蝶纹是个听不懂好坏话的,如此赞誉,我并不高兴,辱骂贬低,我也没有半点的感觉。仙君要有这个经历,大可以为自己的野心——不,雄心好好做个铺垫,拉拢一下喜欢您这种假模假样的家伙们,而不是在我这种完全不知好歹的卑贱丫鬟身上浪费时间。” 她虽把自己称作卑贱丫鬟,因为受着伤,声音稍显虚弱。但不卑不亢的语气和凌厉的表情,却仍旧完全不输给站在对面那有着天然的,高高在上之感的男子。 他们就那样对视了许久。 默穹的笑意更深:“果真是上上乘的仙灵,各方面皆无可挑剔。真真是每一次与你接触一次,我都更加喜欢你一点——笙歌那样深的城府,那样狠毒的心肠,以不知道花了多少福气,耗了几世阴德,竟然能够收住你死心塌地。” 笙歌。 在听到默穹提及这个名字时,蝶纹不自觉地咬咬牙,指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虽然,她始终没有褪去魅惑的笑颜,但却能看得出她的心内燃起了某种火焰,而她正在竭力把这火扑灭,不让它将她的血都烧灼至沸腾。 已彻底陷入昏迷的沐魂,竟似乎也对这名字起了反应。身体更加剧烈地抽搐了起来,稍稍有些平复的情绪变得更加激烈,泪如泉涌,死死地抓住若离的胳膊,含混不清地低泣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怨怪我,回来好不好……回来……” 他把若离的胳膊捏得生疼,但她没有把胳膊抽走,柔声呢喃:“不怕,沐魂叔叔,不怕的,你还有离儿在,有离儿陪着你……” 默穹斜睨着把沐魂紧紧抱在怀中,像哄孩子一样拍着他脊背的若离,冷笑了一声道:“见了自己的父亲招呼也不打,父亲选定的未婚夫倒在眼前也不管,就知道抱着那个痨病鬼哄,都不知道害臊——还真是好女儿啊。” 若离听到了父亲阴阳怪气的嘲讽,紧紧抿抿唇,低低道:“和父亲行礼打招呼这样的事情无疑很重要,但是有伤病于眼前,自然还是抑制住他的病要比礼数周全更重要——离儿仅仅是权衡轻重后,选其重罢了。‘好女儿’这夸奖离儿还是受不起的。” 默穹对她听懂了他话中讥嘲之意,却假装不懂的模样,回以相当冷漠的笑容。旋即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指了指默穹,又指了指赤炎:“我才想到,你的个性,应该是不会无缘无故以下犯上的。那么,这样的你,却出手打伤了我赤炎侄儿——难不成,是受了沐魂的指使吗?”他恍然地“啊”了声,拊掌道:“这就难怪在覆满了火焰之力的屋子,还是被冻得哆哆嗦嗦,走不了两步道就喘得和要死了的家伙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里了。竟是联合着好用的刀子,找茬来了么?” 他有意地乜了沐魂一眼,若离看到他的面容,闪过了一丝阴骛笑容。 她蓦然惊觉,这是一场她之前未曾意识到的精心设计。 难怪……这里已没有谁在,无论是澪枫、飞花还是泉影,谁都不再在。偏偏就赤炎一个傻傻地站在方才澪枫大喊大叫的位置上发呆。 沐魂最重要的,也是仅剩下的牵念就是她,只要涉及到她,不管素常的他是怎样的淡然,都会在一瞬之间失去应有的冷静。 这件事,是九天全都知晓的事情。 默穹与赤炎,当然也知道。 那么,听到那番近乎疯狂的求婚之语后,无论他的身体已差到了何种地步,是怎样的蜗步难移,也会毫不犹豫地拖着病体勉强自己到音之来源,不管是谁,只怕他都会难以自控地教训他一顿。 尤其发觉喊话的是闲来总骚扰她的赤炎的话,他的火气定会更大吧。而这次的赤炎,虽然刻意设计等待着他,却显然是无辜的。如果他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学给九天王听,就算是九天王再不待见他,终究还是公正严明的,总会象征性地给沐魂一点点的教训用以服众——就算手下留情,可沐魂这恹恹病体,恐怕连最轻的刑罚都很难扛住。没个时日,是不能恢复的了。 默穹本就和沐魂有着某种私怨,若是默穹一病难起,他无疑是出了气。但能得到最大好处的——恐怕还是赤炎吧。不然以他那趋利避害的性格,怎么可能为了帮他魂出气,而让自己白白挨一顿打呢? 在想通了前因后果之后,若离的心中发冷。 即便她与这个生身父亲不亲近,可她还是他的女儿。为了她着想,也不该想方设法地为难对她如此重要的沐魂叔啊。 也不该像着急卖女儿一样,总想把她嫁给她根本看不上的男子。 她低垂着眸,盯着沐魂惨白的脸,心中暗想道:如果沐魂叔,不是我的义父,而是我真正的父亲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不用和那个有着“父亲”头衔的男子,有过多的牵连。也不用有任何的顾忌,指责他。 可惜,只不过是如果而已。 以她真正的身份,就算心中有多少愤怒,当面指责父亲,破口大骂,甚至动气手来,终归还是不妥的。 她纠结而无力地发出小小的一声辩解:“不是的……沐魂叔他……” 她的话还未说完,却见蝶翼忽地祭出了双环,一跃而起,环圈银色的光芒向着那一团云中雪白坠下。 “仙君,得罪了!” “唰”地一声,环圈切断了默穹的鬓角,绮丽的银色发丝慢缓缓飘零。 而默穹捏着的一根小小银针,也戳进了离她死穴极近的皮肉中。 蝶纹轻轻旋身退后,将银针抽出来,悠悠然笑道:“这回您可知道了?我不但是会以下犯上,还是个会没有任何理由,仅凭自己的心情就以下犯上的家伙。” 她用舌尖吮净银针上的鲜血,随手一抛,银针却准确无误地扎在了赤炎的眉心。 昏过去的赤炎发出了“哎唷”的一声,手指头动动,但还是什么动作都没有做。 尽管只是个很细微的小动作,却能看得出——他早已经醒了,不过是躺在地上装晕罢了。 看着他痛极,却因有得到命令不能起来,连表情都得竭力抑制的赤炎,蝶纹得意地笑了一笑,淡淡道:“您看,就算是您这么高贵的身份立在这,我也不会畏惧什么,还是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做什么。”她将头高高扬起:“实话告诉您吧,我早看这个娘娘腔不顺眼了,就像找个理由收拾他一顿。巧巧的,他这不要脸的癞蛤蟆喊着要吃天鹅肉的恶心宣言,可算是让我逮到机会了。说起来,沐魂姐夫因为不想让我惹是生非,还特意追出来拦我——可赤炎公子虽然成天抹厚厚的粉,实际上却是个没脸的,看到我沐魂姐夫,明知道他身子弱受不得刺激,还说难听的话,把本来想好心帮其解围的沐魂姐夫弄得旧疾复发了——这您也是看到的。您觉得,我还能放过他?要不是您及时赶来,我早都把他烧成灰了……” 若离也瞬间了悟了为何蝶纹会忽然发了疯似的,对已知道是被误会的赤炎下死手——她比自己先察觉了,其实这是赤焰安排好的局,所以才想方设法把打伤他的责任,全都转嫁到自己的身上。 可是……这虽然影响了想要恰好赶来的目击者默穹看到的景象,但赤炎自己的证词,始终是改换不了的。如果他醒来后,说蝶纹的话是谎话…… 默穹的拇指中指叠在了一起,看起来是想要打个响指——这也应该是唤醒赤炎的暗号。 “对了,仙君大人,我想起来——其实若离丫头,不是我沐魂姐夫的孩子,而是您的女儿来着。听到有家伙在九天大喊要娶自己女儿为妻,哪怕这家伙是您比较中意的,可他这行为实在有点过火了——毕竟没订过亲,也没有被九天王殿下认可过,这种做法,不单是让若离丫头难堪,更是让您丢脸呐。可您却和赤炎公子站在一路,一齐向九天王诬陷我姐夫,帮他说话,您说说,别人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默穹收起了手指,挑眉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你的眼前,现在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把我这个您亲眼看到的没上没下的恶劣犯人处罚一番,以示惩戒。要么,就让九天王殿下和大伙都对您起疑心,而您将谁也处罚不了,还会引火烧身。”蝶纹眯起了眼睛:“我知道仙君您是最聪明的,那么,让我看看,聪明的您,会选哪边呢?” 因·仙缘篇 第八章 父女情浅 蝶纹带着那样游刃有余的笑。 明明她应该属于被设计的一方,但是她的神情,却像是已把对方窥破。 事实上,默穹的计划,的确已照最初偏移了很远,方向几乎全被蝶纹牵制了。 既然这样,她应该不会老老实实地给自己正确的提示吧。 他微微眯起了眼眸,随着他的轻轻吟念,瞳仁竟也褪色成白——眼眶中安放的,不像是眼珠,反而更像是蚌中之珠,天边皎月。 启了冥瞳,开始读心么。 蝶纹注意到了他双眸的变化,笑得更加灿烂。 她的心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默穹的耳中。 其实,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无论如何,他必须要放弃计划。看起来,他可以拿蝶纹开刀,事实上这条路他也是没的走的——一旦抓起了蝶纹,她也有办法,把他父王的思路引到她主动找茬上。 还真是可惜啊,我本来还想着反过来玩玩您呢。结果整个心都被看了个干干净净,也没办法了呢,仙君大人。 蝶纹心内这样的话语,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默穹握了握拳,沉默良久。 他重新睁开眼,墨色将瞳仁点染,他终缓缓脱口了两个字“可恶”。 “嘻,仙君大人您可真是——这么喜欢偷窥呐。不知道您是偷窥了人家的脑,人家的心而觉得我有点狡猾呢——还是单纯看到了我衣衫后的身躯,觉得别有一番风韵,要是对这样的身体用刑,怎么都太可惜了,而决定把我放过了呢?” 她明明再清楚不过,他的瞳术是用来窥心和观察脉络的,不然也就不会在心内发出嘲讽——可是,她却非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把话题往让他难堪的地方引。 默穹的脸上虽然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但他极轻的一声咬牙,却把他的想法和决定出卖了——他对她的灵巧,相当厌恶。 “啊哈,我说对了么。”蝶纹故作娇羞,用甜腻腻的声音道:“想不到仙君对夫人一心一意,却还会对我这种小丫鬟动心吞口水。不过呢,我建议仙君还是不要总用您的瞳术为好,万一哪日看到了更柔美的躯,一个难以自制,您那痴心专一的形象,可就全崩塌了哟。” “龌龊。”默穹在一瞬间的动摇后,已然恢复气度翩然的常态,用凛然的口吻道:“上乘之术哪里会出现如此肮脏的用途?亏你还是个未嫁之女,口无遮拦说出这种不堪入耳之言,竟半点也不嫌恶心——你的前任主人无论犯了何罪,终究是个优雅淑慧之辈,她若是在世,恐怕你也不是这般。足见沐魂虽是个病秧子,你看上去仅仅是为了笙歌忠于他,实际上……啧啧……这细细推敲起来,还真有点可怕……” “父亲!您不要太过分了!”若离瞪大了眼,冷冷打断了默穹:“才没有那种事情,请不要用您的狭隘想法去想别人!” 默穹望着若离,眼神中遍溢失望悲哀,无奈地叹了声:“阿离,有时,我真想不明白你,总和假情假意外人一心,完全看不清谁才是为你好——”当他眼角掠过仍然羞答答,带着轻佻眼神凝视他的蝶纹,忧伤之音更重:“甚至一涉及到我,连起码的是非观都没了。宁愿帮一个没规没矩,满口污言秽语,还一点都不喜欢你的下贱女子,也不愿意站在为父这正义一方。” 无论是谁,哪怕只是个陌生人,听到了这样诚恳而伤感的语气,都很容易被默穹打动——不自觉地想,这还真是个可怜的父亲。 偏偏若离的心就像是冰凝的,半点不为所动,鹿目中寒意反更深,冷笑道:“正义?我可半点没看出来。我看到的,只有个试图伤及无辜的伪君子在演戏。连对亲生女儿,都还是没一点点真情,就会用那唱戏文似的调子说些讨烦的话。” 默穹像是被她的话噎到了似的,单手抓着头发,模样很是痛苦。 “不是说,血浓于水,父女连心吗?为什么你会连我为了什么而演戏都不知?”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缓缓道:“我迟早会让你看到全部的真相,也迟早会把你从沐魂的身边夺回来的——让你知道,这天底下只有为父才是你最温暖的归宿。” 话语毕,眼眶打转的泪水,映着若离的影子,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 他想等若离的反应,孰知若离这次却一言不发,连看都不再看他,只是温柔地抚摸着终于安静下来,昏睡过去的沐魂的头发。 “你——你——”默穹狠狠地咬着嘴唇,终于,脱力了似的垂下了头,苦笑喃喃道:“我好像又适得其反,失败了呢……明明我只是想要取回属于我的东西而已,明明只是因为我在乎而已,为什么……就是不被理解啊。” 他轻轻地打了个响指:“走吧赤炎,去百草堂疗伤吧,别在这躺了。” 赤炎听到了响指声,“噌”地蹿起,完好的那只手唤出了一面镜,对着倒影把眉心的银针拔了出来,抚摸着额头上流着血的小小针孔,心疼地直咧嘴。他跺跺脚,挥舞着水袖,翘着兰花指指着蝶纹:“你这贱胚!呆会我一定要默穹叔叔重重罚你,把你的脸蛋也毁了,看你还是不是这样嚣张了?” “啊啊,该不会你这假孙子还真以为仙君大人能把你出气吧?”蝶纹朝赤炎身后一指:“可惜啊,仙君大人似乎完全没这个意思……” 赤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默穹有些哀凉的背影,正慢换换地离开他的视线之内。 赤炎立时急了,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忙忙地跑去追默穹。 蝶纹见状,终于松懈了下来。方才的傲然立时消失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倍显憔悴疲倦。 但她仍带着笑容,走近若离,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虽然我烦你烦得不行,但是,看在姐夫需要休息的份上,我还是勉为其难地也带上你好了——不过你对姐夫治愈法力的输送可不能偷懒,不然我就把你从半空抛下去。让你这高贵的神女也摔个狗啃泥,让旁人好好捡个乐子……” “蝶纹。”若离打断了她,柔声道:“谢谢你。” 蝶纹愣了愣,因笑道:“你谢什么谢?要只是你自己的话,管你是被娘娘腔掳走还是被奇葩的亲爹逼迫,我才懒得——这也不过是不想姐夫受算计受伤而已。斑点为你考虑的意思都没有,你没必要感谢。而我为姐夫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他也根本不需要谢我。所以我实在不知道,你这句话到底有什么意义。” 若离听到蝶纹的话,忍不住抿嘴笑了笑。 她对她,总是这样,口是心非,不能坦率把真实想法好好说出来。 不过,这大概也是她的可爱之处吧。 若离顺着沐魂的气,关切地问蝶纹道:“你的伤,不要紧的吗?” “我皮糙肉厚,就这一点点的小伤小痛,回去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比起我来,可能你要更辛苦一点了——我没法子再替姐夫熬药,反而回去后还要拜托你替疗伤……” “这都是小事情。”若离柔声道:“反正你把药碗摔了,我也得重新再熬,不差多你一碗的量。” 蝶纹一怔,假装生气地道:“你这家伙真是——明知道我讨厌你讨厌得不得了,还非要不知好歹地学我的口气说话。” “这倒奇了。难道这天下只有你一个用这种口吻的么?只有你能用,别的人用了就会烂了舌头?”离若淡淡道:“为什么我舌头还好好在口中,没有烂掉的迹象呢?” “你呀。”蝶纹摇摇头:“对着外人都是那么冷,结果倒和我们这些碧羽宫的下人们全不加掩饰呢。” “那当然。你们都是沐魂叔的同伴,我还装模作样,就无甚意思了。” 赤炎看到蝶纹的双翅生了出来,若离将手搭在了她的手上,不禁有些急了,加快了脚步,一把拽住了始终对他的呼唤无甚反应的默穹衣袖。 “怎么了?”默穹终于停下来,呆滞地瞥了他一眼他的腿:“哦,你是腿脚也有些伤了,需要我搭把手吗?” 他朝手肘处指了指:“来,不用客气。挽着罢。” 赤炎一时没反应过来,道了句谢,就挽起了他的胳膊,被半拖着刚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顿住。 “不,不对啊!我想说的不是这件事!”赤炎拽住默穹:“计划!” “计划?什么计划?” “说好的计划呢?不继续了么?” 默穹冷冷道:“你刚才应该也听出来了——全都暴露了,还怎么继续下去?只不过是给自己找麻烦罢了。” “可是……默穹叔叔……我们只是没法子整治沐魂了而已……”赤炎斜眼看向蝶纹:“不是还可以拿那丫头发泄一下火气么?” “胡闹。”默穹鄙夷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既然无法把沐魂怎样,伤一个无辜的下人除了能得点安慰,还能有什么用处?” 赤炎有些惊诧地“咦”了声:“您会是这种想法?少骗我了——您在别人面前装正人君子就罢了,在我跟前还这样子就没趣了。” 默穹白了他一眼,看起来似乎有点生气。 “难不成是说……”赤炎的眼珠转了转,忽亮了一下,小声道:“那丫头说的是真的,您真用冥瞳偷看她的胴体,然后……怜香惜玉的心上来,舍不得了?” “难怪阿离会嫌弃你,估计撬开你的脑壳,里面全是污水罢。”默穹满脸的鄙夷:“我可从来不知道冥瞳有这个用处。即使有,我对除陌儿之外的女子都毫无兴趣,自然也不会用至那般无聊的用途。” 他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媚媚一笑:“既然您把自己说的情圣一样,那就不该对她手下留情,而是应该好好教教她规矩啊?” “我已经说了,到此为止。你要是再纠缠下去,我倒要好好教教你规矩了。” “哎呀,行啦默穹叔,这副腔调说得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和我还是好好的说话……” 当赤炎发觉蝶纹从头上飞过,不由顿住了话头。 而默穹的漠然任由,更让他惊诧。 他这才意识到,这次默穹所说的放过,并不是欲擒故纵。而是真的,要把这件事当作没发生过一般。 “您……难道您……真的就这么放过他们?” “你不满?” “开什么玩笑!我当然不满!”赤炎指着自己的青紫的眼眶,流血的额头:“那我不是白挨了顿揍,如花似玉的脸蛋,不也白被划花了?” 默穹冷笑:“哈,你这家伙在投奔我父王之前,也没少挨揍不是么,就算过了两年安闲日子没有那样禁打了,就这两拳还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吧。要是你怕你自己破相了更应该快些去百草堂,才能防止留疤,而不是在这里耽误时间。” 赤炎对连默穹也这么对他说话相当气闷,可是,他又是现在这阶段他最大的依靠和指望,无论心中多憋闷,也半点不能发泄出来。 他逼着自己挤出笑容,嗲声嗲气地道:“哎呀,默穹叔叔要是不提醒人家的话,我差点忘了这脸上的伤疤是拖不得的。不就放过他们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之后有的是机会报复,也不急在此刻,哈哈哈……” 默穹对他的干笑没有任何回应,但赤炎知道,如果他没有明确否定——那就是默认了,他还是不会停止行动的。 “那个……下次您可要周密着点,我可不想再白挨打了……” “哼。” 因·仙缘篇 第九章 毫无自知 飞花、澪枫三魂肩并肩,泉影在飞花后面一点点的位置。 他们的身后,则跟随着另外的一群仙魂。 谁也没有说一句话,走着。 所奔的方向,是苍穹的正中——九天宫。 九天的宽广,实在是超出了澪枫的想象。 虽然和被雪覆盖的狐灵山一样,九天也到处都是一片云白,几乎完全没有任何的颜色变化。但是,却显然比狐灵山可怕得多——就像是永无尽头一般,朝远方蔓延。而不会变化的天色,让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无从判断。 就像被困在了纯白的迷宫,仿佛过了万万年,又似乎只有一瞬间。只一味地,一味地在完全不会变化的世界中行走。 “那个……我们都是仙,为什么还要走着去九天宫?不聚集法力在双足上,或者干脆飞过去?” 诸仙纷纷不屑地“嘁”了声,互相交换着眼神,暗道:大傻瓜。 “对刚刚飞升成仙的地界之灵来说,从飞仙道到九天宫这段路如果飞着来去的话,可是大不敬,哪怕被杀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泉影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噢噢。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谢谢泉影兄弟告诉我。本来我给你添得麻烦就已经够多了,要是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再多添两条罪,怕是要糟糕了呢。”他感激地回首,朝泉影点点头,倏然想起了什么,惶惑地道:“唉唉,那不是我一个走就可以了么?为什么你们不先去九天宫,却要陪我一起走?” 飞花翻了翻眼珠,心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嗓门太大了乱喊,让我把飞仙道出现时间提前这本来不重的罪让外公知道了。所以,为了和你一起到九天宫解释清前因后果,你不能飞去,我们也只能和你走了。 “啊,我知道了!”无仙理会澪枫,他却又自己恍然大悟:“是因为你和泉影兄弟怕我在九天迷路,才陪着我一起走的,对不对?哇哇,真的是好贴心呐——讲着,我确实没什么自信能够在九天不走丢呢。” 他顿了顿,面朝向一直跟着他们的仙族,倒着走了起来。 “不过,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仙跟着我们呢?” 亏你还问。还不是外公以为你之所以会大声向阿离求婚,是我和泉影的主意,生怕我们陪你走到九天宫的路上“再欺负”你,派的监视。 虽然飞花很讨厌这种被监视的感觉,但这做法确实让她有所顾忌——本来能脱口说出的话都成了心中默语。 “唔唔,我懂了。大伙是怕我刚刚到九天不习惯,所以站在后面替我挡住冷风,省得我着凉的吧?”澪枫自顾自感动起来:“仙族的各位,还真的都是大好人啊。没关系的,我家乡比这冷多了,这点风我不怕……” 都没有谁搭理他,自己自问自答也这么开心,怎么会有这么缺心眼的家伙啊? 跟在后面的仙族都把他当痴呆,谁也不给予他回应,他却误以为这算是肯定,感动得都快哭出来了。 一片静默之中,只能听到他很大声地在吸鼻子。 过了好一会,他才擦干了眼角的泪珠,恢复了正常。但虽然不再有那种小声地啜泣,他却不肯保持安静:“我说啊……到底还有多久能到啊?” 身后的仙魂仍无一个出声,飞花稍有不忍,淡淡道:“要是用你们地界的时间计算法的话,怎么也还得两三顿饭的功夫。” “两三顿饭的功夫?”澪枫向前一蹦:“时间到了,九天宫在哪?” “哈?”飞花皱了皱眉:“这是两三顿饭的功夫?你傻么?” “本来就是啊。”澪枫眨了眨眼:“我为了省更多的时间修炼法术,吃饭一向很快——刚才那一蹦,真的差不多就是我吃两三顿饭的时间了。” 飞花心道,吃那么快,怎么不噎死你,噎死了你这祸害就成不了仙了。 但想到外公说不能欺负他,她便没有说出真正的想法,只露了个里怪气的笑:“你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例外不是嘛,所以你就不会按照别的家伙的标准来么?” “呃……我很少和同伴一起吃饭,所以他们是怎个速度,我也不知道的啊……” 用噎死的速度独自一个吃东西,你这家伙,究竟是度过了多悲惨多孤独的过往时光啊。 “喂,像你那你不是很可怜么——食物这东西,就是要细嚼慢咽才有滋味,大家一起才会觉得开心啊。” “咦?食物不就是用来填饱肚子,好能让生命存活下去的玩意么?有味道的么?” 飞花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难怪他表现得那么没有常识,竟然连食物有味道这种最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就算泉影,也不过是思维古怪了点,不至于连此种简单之事都完全不了解。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升仙簿上记载的他的年龄,怎么也有几百岁了。虽然对于一个能够成功飞升的地界之魂来说,他实在年轻得不能再年轻了,可几百年毕竟也是不短的时间了,他到底都用来做什么了?难道全部的精力全都放在修仙上了? 应该是这样罢,大概正因为他舍弃了比别人都多的乐趣,才会花费了比大多数魂灵都要少的时间,成为天界的一员。 可是,若真是那样的话,他度过的时间未免也太过无趣了一点点。她和他的年龄差不了太多,可她的百年时光却大都花在了玩和恶作剧上面。 念至此,飞花突然就暗下决心——这么可怜的家伙,就算做点什么脱线之事,她也应该最大限度的包容而不是讥讽。 “那个……等到了九天宫,我和外公多说两句,把你要娶阿离的误会解开,我就带你这土里土气的傻瓜好好地玩玩,再让你吃点和你们地界完全不同的珍品,好好让你开开眼界,何如?” 泉影插嘴道:“飞花殿下,这样……不好罢?” “咿,有什么不好的。本来他上了九天官衔品阶什么的都没定,我把他要来当个玩伴的话,外公定不会拒绝我的。等到他不那么傻了,我也腻了,再把他踢开就是了。” 身后随侍之仙听到飞花的话,都暗暗吃惊:一个小妖精,在天界这样一个主要以血统论高低的地方,刚修成仙就被飞花殿下动了索去的念头,这是何等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幸运! 但澪枫的话却更让他们吃惊:“才不要呢。” “啊?”随侍之仙中起了一阵骚动。 早就知道他是个傻子了,可是不至于傻到这份上吧——这可是送上门来的好事啊。 “哎——”连飞花自己都惊得说不出话来:“为什么?” “我来天界,是想要做大事的,怎么可以答应给一个女孩子当仆侍呢?再说我要娶到若离小仙女,不是误会,更不是玩笑,要成为了她好姐妹的贴身随从的话,我该怎么样才能娶到她了?” 飞花错愕了半晌,暗骂会和他这样的家伙说那种话的自己还真是傻。 她死死地攥紧了拳头,默念:不能生气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哇哇哇,你们看,那是什么啊——金闪闪的,好厉害——好漂亮!”澪枫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引起的一阵骚动,惊诧地感叹了起来。 在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嗤笑声,他回过头,有些不满地道:“你们笑什么笑?不觉得很耀眼么?” 诸仙见澪枫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在嫌他无知,偷笑得更加厉害。 澪枫撇撇嘴:“切,一群听不懂我的话,不懂得欣赏的俗辈。不理你们了。” 飞花感觉到了背后那些奇怪的眼神,听到诸如“唉唉,你们听那小子居然还说咱们听不懂话”“真是个傻小子,这样的家伙是怎么修成仙的”这样的窃窃私语,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心中暗想,与这样家伙肩并肩走,实在是太丢脸了! 可是,轻云琉璃上并没有缝,她只能放慢脚步,试图与他拉开一小段的距离。 但澪枫仍旧是没有自觉,见她稍稍落后了一点,立刻倒着走了两步,笑嘻嘻地道:“喂,飞花小仙女,你是不是走得有点累了?嘛,这也难怪呢,谁让这九天这么大,走到哪里都是一堆云一堆雾,很容易迷失方向,踩上去还软绵绵的,一点都不吃劲力。” 他戳了戳自己的手掌心:“要不,我牵着你走?”又点了点肩膀:“要是你不嫌弃,背着也行。”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无数道目光齐齐地聚集到了他们的身上。 飞花扯着嘴角,心想,同是地界之灵,人族就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莫非狐族就什么都不讲究的么? “那个……狐狸精,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咦,你没听清吗?”澪枫无辜地眨着眼睛:“我问你,需不需要我背着你走?” 尽管说的是近乎无理的言语,但他的表情却活像是在是问“你吃饭了没有”这种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换作是其他的男子,对刚认识不久的女孩子说这样话,就算不是登徒之辈,也肯定不会露出他这么样傻乎乎的样子。 飞花现在真想把他一拳打飞,好让他再不用那单纯到让人想生气,都找不到理由的眼神看着她。 但她现在不能这么做。 本来私自把飞仙道出现的时机提前了半日就已犯了错,还让他那大嗓门喊出了不该说的疯话,弄得整个天界都听到了。如果在去九天宫乖乖见外公之前,她又和澪枫起了争执,闹出什么乱子的话,就算她是九天王外孙女, 怕是再免不了一顿罚——如果是普通的惩罚还好,若是把她关在个小屋里,不给她饭吃,只扔给她一堆难懂的书…… 虽然澪枫傻兮兮的样子让她恼火,不过总归还是可以忍着。但没饭吃还要看书这样的时间,她可是一瞬间都忍不了。 为了那些好吃的点心,为了远离那些讨人厌的人界酸诗杂乱事,一定不能对他发脾气,一定不能对他发脾气…… 她小声、絮絮地反复叨念着这句话。 “啊啊,飞花小仙女,你的肩膀都在抖耶——果然是累着了对吧?”澪枫半蹲下身,双手背在身后,朝她勾了一勾:“快上来吧,不用客气。” 正不断地吟念着能让自己平静下来言语的飞花漏气了般“噗”了一声,足尖已聚拢了火红的灵息,正要对着澪枫飞起一脚,脑海中忽然闪现的堆满了书的小屋子让她生生地把脚收了回来。 虽然能来得及控制自己的动作,但她的表情却无法隐藏她的心——她本来想要笑,五官却扭曲地变了形,更无法控制地怒吼了一声:“我——怎么可能让你背啊——!” 她的声音掀起一阵狂风,而没能踢在澪枫身上而是狠狠地踩在了琉璃玉地面上的脚,更震得云浪四溢。 修为不深的仙族,不少都被她喝得晃了晃,退了两步。 澪枫却仍然一动不动蹲在那里:“唔……虽然我看出来你绝不轻,但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重——跺个脚地都要晃的,莫非你是个穿衣显瘦的?”他笑眯眯地:“不过你就是沉点也没关系,别看我的样子,我可有力气了。就算是千斤鼎,百斤猪我也能单手举起来——你能有千斤吗?也就和一只野猪差不多呗,用不着怕累着了我……” 因·仙缘篇 第十章 亲心如灵 虽这一路,诸仙都觉澪枫实在是太过呆傻,都在交换着眼神,偷偷地嗤笑着,但毕竟碍着飞花,不敢笑得太过夸张。但此时他们被飞花震得稍稍走岔了气,心绪不稳定,倏地听到了澪枫这句他说得极为自然却相当没头脑之言语,笑声顿时变得大了起来。 “我管你气力大还是气力小!我说了我不想让你背,你就老老实实站起来就好了——还要骂人家是猪,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飞花聚集着红光的拳头在风中空挥,浮云的震动更为厉害,甚至她足下的琉璃,都传出了微微的碎裂声。 澪枫却自岿然不动。 “喂喂,你瞧瞧你,一挥拳风都打转。”澪枫咂巴着嘴:“胖就胖嘛,有什么好难堪的?胖的好处可多呐,你看,走路走累了可以像球一样滚吧,抱起来软绵绵热乎乎的手感好吧。如果和野猪一样胖的话,饿极了的时候还可以啃自己用来充饥,也能吃个好多天——要是瘦得排骨一样,早早就饿死了不是?所以,没关系的,肥就肥,还能衬得皮肤吹弹可破,我不嫌弃你,快上来,然后继续走罢——若是让九天王殿下久等的话,是不是太不礼貌了些呢?” “那个……”飞花把骨节掰得直响,带着僵硬的笑容问随侍之仙:“如果我要是控制不住自己,不小心把狐狸精变成了狐狸干,你们会不会忽然集体患了失明症,什么都看不到了?” 众仙心中再明白不过,飞花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只怕他们这群负责路上监视的向九天王说她不听其命令,才在勉强自己。现在这一问,只怕她是忍不了这只蠢狐狸的话,打算让他们表个态了。 她完全没有记恨澪枫或者是想对他下死手的意思,只连最起码的不满都无法发泄的话,以她对自己火爆脾气的了解,实在不知会不会憋得发疯而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忍耐性是有限度的,这个爆发点在半路还好——要是到了九天宫之内情绪失控的话,那就不仅仅是澪枫,可能要殃及一众无辜仙魂及诸如天柱一类的事物。 本来想要免去责罚的隐忍,会换来更大的责罚——她可不想情势变成了那种模样。 在得到了认同之时,飞花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心想不愧是常年能见到之仙,就是这样重视彼此的关系,那样善解人意。 她是这样想的,却不知道,其实他们早就在等着她的这个反应了——虽然不能否认其中确实是有仙魂为飞花平白受气不平,但更多的却并不是为了飞花而着想,只是为了一个卑贱的小妖精竟然能够升入九天,与他们为伍而不畅快。 即便澪枫什么都不做,恭恭敬敬,谦谦谨谨,也必然逃不了被主动找麻烦。何况他是个不知道收敛,甚至不识抬举的主儿,他们焉有不伺机找茬的理? 在飞花以为他们是为了她而勉为其难稍稍渎职而有些感激时,也完全难以想象,其实某种程度上,她不过是被利用了罢了。 她搓着手掌,一步步地向澪枫逼近,澪枫瞥见,笑眯眯道:“这样就对了嘛。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你是个不输男子的讨喜又豪爽的女孩——果然没有辜负了我的期望。无论是胖的走路又容易累又踩得地面发颤,都敢于直面自己,完全不逃避缺点不自欺欺人……如果我不是为了泉影兄弟,下定决心要娶到若离小仙女的话,说不定我会对你的性格更感兴趣呢……” “嗯嗯,你看得可真准,我的确是敢于直面自己,不自欺欺人的。”飞花停住了脚步,朝着他的脊背,狠狠地落下了拳,拳上环绕的法力,都在她击出去的瞬间,化成了朵朵闪着浅浅光芒的粉红花瓣。 这是飞花极具攻击性,却又能控制住不对对方的身体造成太多伤害的招数—她单单凭着这个,就让许多仙在成为被她发泄怒气的靶子后,完全无法证明真的被她打过。 而此招伤害有限,也就意味着附着其上的力量也有限,出招时动作相对轻盈,速度也就随即变得极快——就算天界,除了真正一等一的高手,也很难有谁躲得过飞花此拳。 她之所以选择这一招,纵然他们都答应了她,不会胡言乱语,为了防止外公的不信任,要亲自检查澪枫身上有没有熟悉的伤痕,她多少还是要谨慎点的好——何况只是想要给他点教训,并没必要做得太过分。 在他们都等着看纵然有些呆相,但却无法否认拥有着令人极其舒服,干净地不可思议的气质的澪枫,褪去那副纯净样子,露出狼狈的丑态来。 结果,却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澪枫并没有按照他们的设想,被击倒,在云层中滚动,将滚着赤边的纯白衣衫沾湿。 而是,在头也没回的情况下,抓住了飞花的拳头。 在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的情况下,抓住了那——几乎不可能被完全挡下来的拳头。 飞花不因被抓住手,也愣在了原地。 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一掌一拳。 这还是她第一次,被除了外公和沐魂叔叔以外的家伙,挡得这样彻底。 她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无论她怎么眨眼,这种状况都完全没有改变。 怎么可能。 她的灵息或者是她的法力,她或许不能拍着胸脯说强大。但她对她的速度以及力量,却有着相当的自信。 但这让她自信的速度和力量,却同时被轻易地化解。 仔细想一想,在她方才跺脚的时候,在她空挥拳头的时候,唯有澪枫一动也没动。只她当时被气得太过了,竟然连这种细节都完全没能注意到。 再忆起,她与若离在离开飞仙道时,虽不是用飞的,但也在足上凝集了相当的法力,他却那么容易就赶了上来—— 难怪妖境成仙的条件那样苛刻,千百年也出不了三五位,他却被挑了上来。 说不准,他的实力,要远远超出想象。 而获得这份超常实力的代价——就是常识、对世事的认知、拿本来能够享受快乐的时间去交换。 毕竟,精力总是有限的。如果想要世事洞明的话,那么,放在钻研术式和心法的时间就少了。 反之,亦然。 她的外公,沐魂叔,也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怪异。 这份怪异,并不一定能够证明一个魂灵有实力,可有实力的魂灵有这种奇怪之处的话,却能够说明究竟走过了多少与旁人完全不同的路。 和无边无际的孤独。 不会察言观色的澪枫,却仍完全忽略了飞花陷入深深沉思,其他仙魂只一味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的表情,傻傻地,淡淡地笑道:“哈哈, 天界的女孩子可真有意思,在被背起来之前,要现在这人身上撒花。不知道这是为了让脊背散发出花香味呢,还是为了显得隆重点?” 他的语气那样轻松,竟真的把飞花的拳头当作是在撒花,而半点没有意识到是为了打他。 “你为什么……”飞花咬着唇:“能接住我的拳头?”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你总归也是个女孩子,就算力气再大,也还是有限的。就算再重再胖,对我也是小菜一碟的。” 澪枫轻轻一扯,在她全没有反应过来时,被他拽倒在了背上。 “哟嗬,这比我想的还轻快了不少呢,并没有野猪重嘛——那你刚才是怎么掀起那么大震动的呢?还是说我刚才蹲得有点久了,知觉麻木了?”他轻轻松松地站起身来:“好啦,花也撒过了,香味也有了,咱们这就向着那边的金光闪闪出发吧!” “你这个家伙……” 她的声音忽然就没有被气得半死,却得忍着的咬牙切齿了,而是很小很小的一声。 飞花知道自己的情绪一向来得快,去得更快。可是那样深的怒火瞬间消失了,还是很少见的——可她就是难以解释的,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 她的拳头上也没有附着法力,而是朝他的肩膀,挥出了很普通的一拳。 之前她的得意绝技都被轻易地接住了,这回的没有攻击性的攻击,对澪枫来说当然更加不在话下。 他把她握成拳的手指,轻柔地掰开,让它很自然地穿过他的脖颈,垂落在他的胸前。 “不用那么紧张啦,总攥着拳,让手心流汗的话,对女孩子的手上皮肤伤害是很大的哦。”他温柔地道。 “我……我……”飞花想让他放她下来,可是他的背不可思议的柔软,不可思议的温暖,到了嘴边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嗯?” “我……不想让你背着……稍微……觉得有点别扭……”飞花终于把想说的,说出了口。 “哈,原来你觉得被背着别扭啊,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了呢……” 他明白了呢。 明白的话,会把我放下来吧。 不知道为什么,飞花总觉得——有那么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好像是遗憾一样。 但是,澪枫却并不是把她放在了地上。 而是——打横抱起。 “唉唉——?你干吗啊这是——” “其实我之前就想说了,你的很多地方,和我的妹妹很像。不想让我背着,而是喜欢被抱着这一点也是一模一样呢。”澪枫笑道:“啊啊,虽然我不是个多愁善感的。说起来到了天界不能再见到小灵,多少还是会有点不自在。能碰到和小灵一样任性的女孩子,我还真高兴呐——” 因·仙缘篇 第十一章 愿罪深重 在被他打横抱起时,飞花从他身上嗅到一缕淡淡的幽香——似是梅花融入清澈的泉水中,又滴点了些许叶的味道。芬芳,却别样的清新,即使是在他这样并不女相的男子身上散发出来,也并不会让人觉得厌烦。 微微抬起头,他的脸离她那样近。 虽然他刚在飞仙道脱出,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他模样生得不错,却并没有更仔细地去打量他的五官。 直到此刻,在这样近的距离,她才算真正看清了他的容貌。 他比她乍一眼,在脑海中留下的初初印象,还要好看许多。 仿佛最好的画师绘出的浓淡分明的剑眉之下,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狭长凤目如星辰般明亮。配以玉塑般的鼻子,浅朱的唇,让他看上去俊秀风流的有些不真实。 她一时之间看得有些呆了,无论是周围惊诧的目光,还是他的话语,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糟糕了,飞花殿下被他封住穴道了——你们看,她眼珠都不动了!”泉影有些急了,瞪着眼睛朝已自顾向前走的澪枫大喊道:“站住!” 澪枫莫名地回过头:“怎么了,泉影兄弟?” “你这家伙,先是向若离殿下求婚,然后又这样轻薄飞花殿下,是不是活得有些不耐烦了?我告诉你,你别自以为实力强大就可以为所欲为——也许在你的家乡,你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可是在天界,你什么都不是!主上拍一拍手,就能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强大!” “嗯嗯,九天王很强大,这我是知道的啊。怎么了么?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件事呢?”他笑嘻嘻地道,完全没一点紧张的样子。 在明知道九天王殿下实力的情况下,居然还是这副游刃有余的样子?难道说他的脑子不好用,但是——却有能对付九天王的自信吗? 如果真是这样可怕的家伙…… 随侍的多数在看到他能够轻松接下飞花的一拳时,就已经放弃了救飞花的念头。个别的本想要赌一赌的,在察觉到了这样的境况之后,也悄然收起了武器,不再在心中默念法咒。 目前来看,他大概是个喜欢漂亮女孩子的色胚而已,仅仅只是想占飞花的便宜,并没有要伤她的意思。如果贸然对实力相差太悬殊的敌人发起进攻的话,非但不能体现出自己的英勇来,反而可能会让她受伤。 他们已经无言地达成了共识,泉影看不大懂他们的眼神,但却能看到他们全都退了一步,放慢了跟随澪枫的脚步,甚至露出事不关己的表情。他登时怒气上涌:“亏你们这群家伙还是仙血仙呢,一到关键的时刻,通通是贪生怕死的懦夫!难道你们都打算甩手不管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直到九天王的面前么?” 澪枫就算是有些跟不上他们之间的节奏和他们的思路,只用自己的想法去想问题——但泉影生气了,他还是立刻就感觉到了。 他为什么会生气啊?这里也没发生什么让人愤懑的事情啊? 澪枫的眼睛转了一转,眼眶忽然就红了。 当泪水落在飞花的脸上,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哎,又哭了么。 这家伙的泪总莫名地多…… 看到他的眼中泪光盈盈,使他那张纯净清秀得过分的脸有种说不出的惹怜。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替他擦眼泪。 但那只手在半空中就停住了。 明明是被强行抱起来的,她乖乖呆在他的怀里不挣扎已很够呛了,要是再这么乖巧地为他感到心疼,再给他擦眼泪的话,她在诸仙的眼中看上去不就像是个花痴一样了么? 虽然实际上,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与花痴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她只想把这份痴迷保留在自己的心中,而不是让所有的仙族都知道她的想法看她的笑话。 再说,她刚才还被他气得不行,说什么都不肯让他背,如果这么快速就消气了的话,他肯定也会认为自己很好哄的。 要是让男子对自己留下了这种印象,不管怎么说都不算是什么好兆头。 “切。”她平复了下心情,用不屑的语气道:“刚才不还神气得很,怎的一转眼就眼泪哗啦啦了?不会刚意识到自己调戏我是大错,却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的冲动收场了吧?嘛,如果你要是知道错了,现在放我下来,我是不会怪罪你什么的,也不会让外公知晓的……” “果然……若离小仙女是个厉害角色,其实你也是的对吧?要是无端端地得罪了你们两个,九天王殿下不会轻饶的是吧?”澪枫轻轻啜泣着问道。 飞花原本只是开玩笑似的和澪枫说那番话的,却发觉澪枫是很认真地在苦恼着,不由得有些惊异——该不会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小子,脑袋缺的那跟筋突然长回来了,真地开始为他的所作所为畏惧后悔了罢? 这样的可能性确实不小——刚刚修成仙身,兴奋劲没有过去,以至于做事完全不走脑子,全凭自己开心。当恍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他自由地生活,可以随心所欲的妖境时,猛然回复的理智会让之前的无意识做的事的恐怖感十倍百倍地回到灵魂中。 若真如此,他也没有她想象得那样特别与大胆——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极为普通的一个罢了,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仅仅是反应慢了点。很快,就会一如普通的平凡之仙,重复着无趣的一天又一天,对她毕恭毕敬。 飞花忽地比刚才以为要从他背上下来的时候还要失落。 她以为可以摆脱的厌烦感,她以为可以拥有的与众不同的新鲜感,其实只单单活在她的幻想中而已。而真实之中,却完全不会存在。 她方才热络起来的心,也极快地冰冷了下来。 连声音也漠然了:“嗯。就是这样。我和阿离,都是我外公——九天王殿下的明珠,哪怕是一阶仙族,除了仙戚,基本也全都得让我们七分。你这个新来的,外公说不定会把你剁成馅包成包子,让大家分吃。” “唔,这里是天界,不是狼窝,却也有把身体剁碎了烹煮的习惯呐。想想都有点疼,还有点恶心呐……” “嘻,你怕了么?要是怕了的话,不惹那许多麻烦不就好了?现在你就是后悔也晚了,该你受的,你还是要受的。”飞花内心中的一点悸动消了,就变得不大客气。 “嗯。我有点怕——” 飞花忍不住“嗤”一声,原来她真的是高看他了。 她这样的想法还在脑海中盘旋没有完全消失时,澪枫却道:“如果只是我的话,我倒是不觉得怎样——最多只觉得对不起同族和母亲对我的期望。我怕的是泉影兄弟……” “泉影?”飞花一怔:“你怕他什么?” 但她立刻就想起之前泉影吹嘘,自己的实力在天界数一数二,他现在也许是想着逃跑,却怕被泉影追上按倒,绑着送到外公身边去。 即使恢复了应有的敬畏心,但看来这脑袋却并没有变得更好点——现在都没发现泉影是吹牛皮。 但也许应该感激一下泉影的谎言了,似在没有料到的地方,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了。 飞花自以为掌握了澪枫的心态,却万没想到,他的回答,他的真实想法又和她的理解差之千里。 “你看,泉影兄弟生怕我到九天宫之后,会正面迎上九天王殿下的强烈怒气,想要动员大伙拦着我,放慢脚步,好让我赶到时,让九天王殿下放眼于他们的监管不力磨磨蹭蹭上,而不再多在意其他的方面。大家不肯——他甚至还为我发了脾气……我真怕,要九天王殿下愤怒已极,他会不顾自己站出来替我求情,替我顶罪呢……”澪枫低低道:“我娘亲告诉我,能不欠人情就不欠人情,可泉影兄弟对我这样好,完全不求回报的样子,我到底该怎样才好?” 飞花满脸愕然——原来他不是为了别的,竟是再度被泉影感动了么? 泉影根本什么都没做,甚至还有些想要对付他的意思,但结果他却一味地以为欠了泉影很大的情? 是该哭该笑还是该无奈,飞花一时实在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就算她面对澪枫这个家伙一样,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的目光去看待他才算是正确的。 在澪枫问出“是不是我抱着你,直直冲进九天宫的话,无论泉影兄弟怎么说,九天王殿下都会发现他其实是在袒护我?”这问题时,她更加哭笑不得。 “说不定是这样呢。毕竟我外公也是一根筋的家伙,要是认定了什么是不由得别人多插嘴,只相信自己的判断。要是你给他留下了某种印象,别的家伙再多费多少口舌,他也是不会听的了。” 飞花的声音,又再次有了温度。 而她也没有了谎言,而是很坦诚地告诉他没有掺任何杂质真实情报。 在说出来的瞬间,她也意识到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她的外公既是这样的个性,以澪枫初初的表现,也许将会被他厌恶,永无出头之日。 这样念头一闪,她立时就开始思索——她该做什么,才能让外公不对他留下什么不佳想法。 澪枫蓦地——飞腾而起。 “唉唉?”飞花张大嘴巴:“你……之前不是说过,新修仙的从飞仙道飞到九天宫是大不敬的么?” “我知道。”澪枫道:“所以我更应该飞过去——一来增强九天王的不良印象,二来免得九天王殿下等得久了,火气真的褪下去。” 因·仙缘篇 第十二章 天经地义 飞花皱了皱眉,将手按在他的肩上,唇快速地动着。 封住动作的咒法,连成了句。 连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被不希望他因为莽撞,受到太重的惩罚这样的一种难以抑制的念头,支配着她的动作。 但是,澪枫却半点没有受到她的影响。而她拍入他身体的试图拍入他身体的法力流,却被毫不客气地吸收了——如汇入了大海的溪流,完完全全地融为一体,见不到任何痕迹。 怎么会这样? 她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心,又抬眸盯着他,低低地道:“我不管你是相信还是不相信。我的实力,在九天之上,虽排不上前十、但三十位左右总是有的。”她将手攥成了小拳头:“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吗?” “嗯,是——你想说,你和泉影兄弟一样,让了我六七分吧?我才是刚上天界而已,所以大伙都不想挫伤我的自尊,让我丢太大的脸,而刻意像逗弄孩子一样让我觉得自己有些厉害——这点好歹我还是知道的呢,当然不会无端端地自满,更不会因此自认为能对付得了三界之主。不过你提醒的心总是好的,我很感谢呢。” 澪枫轻声笑着。 云风拂起他用白色的发带高高束起,紫得发乌的发丝,竟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飞花发着呆,却不是为了这过于魅惑的笑容,而是另有思量。 澪枫毫无疑问,很好骗,思想正面得有些过分,不管对方究竟是好心还是坏心,他都会当作是为他好,在脑海中给出相当积极的解释。 也毫无疑问,很强大。强大到可以将她的攻击法咒化为无形,他却没事般,依旧是那副淡淡的,傻傻的样子——而他完全没意识到,他的实力到了多么恐怖的地步,一味地认为,自己不过是只能在九天垫底辈罢了。 这样的他,若离的一个恶作剧,就让他深信不疑。他那骇人求亲行为,也是因为泉影的无心之语。但无论是她,是若离,还是泉影,都没有刻意算计他的意思。如果换做居心不良的,岂不是最容易被不轨之徒利用的棋子,甚至完全可能做出比这恐怖千万倍的事情来? 她突然间,有些担心,也有些害怕,却完全无法把这可怖得近乎不祥的想法从她的脑中赶出去。 他虽然看起来傻气,但最起码的是非观,总是该有的吧?不至于轻而易举就走岔了路吧? 就算这样想,完全无法劝服自己。 被澪枫抱着的紧张和这种男一驱散的担虑,一齐涌上来,心脏“砰砰”地像要跳出腔膛。 “你的心,跳得好厉害啊?”澪枫淡淡笑着,柔柔地道。 他的声音,本就似泠泠泉水一般,清澈悦耳。当温柔地开口时,更像是附着了某种魅惑之咒般,在耳边回荡,难以散去。 自己的心跳得这样厉害,虽然不全是因为他的原因。但是,在任何人的感受里,恐怕都不会这样认为吧?尤其像这种心思单纯的,更不容易考虑到更复杂的因由上去。 她的脸蓦地就有点红了:“我……我才不是为你想的那种事情才……你可千万不要乱想……” “噢?是这样的么?不过在我的印象里,要是女孩子说事情不是这样的,通常都是在逞强。你——也是这样的吧?明明就是那么一回事,却非要像鸭子嘴一样硬,怎么也不肯承认。” 他仍在笑。但他的笑容,无论怎么看,都有几分戏谑之意。 飞花的眉毛倏然一挑:“胡说!我……我……我才没有逞强呢!” “没有逞强为什么口吃了呢?” 粉色的唇微微勾起,狭长的凤目中流出看破一切的意味深长。 至少在这一刹那,飞花忽然就觉得他之前那毫无破绽的呆傻,其实都是由于他过于精湛的演技,让所有人都对他是个白痴深信不疑——其实他却在心中偷偷地笑,笑他们都被他欺骗了。 如果他是有这种城府的家伙的话,岂不就是明知道她是要打他,还扮猪吃老虎,借着她和诸仙对他的错误印象,光明正大地调戏她,还让所有仙魂都觉得他没有太多的恶意吗? 她猛然间就有点不大畅快——她的确如若离所说,算不上是聪明的。但完全被玩弄于鼓掌间还是很罕见的。把别人当傻瓜时、自己才是真正的大傻瓜这种事,让她有些不开心。 “放我下来。” 澪枫像完全没听到似的,仍旧在半空中漂浮着。 “你聋了么?我让你放我下来呐!” 澪枫还是不理她,但腾空的高度,很明显地低了不少。 她以为他要落在地上时,他却停留在这不高也不低的位置,继续朝越来越近的金色光芒浮动而去。 “你真是在这一部分,也和我妹妹像得很呐。”澪枫低叹了一声,目光柔软地凝视着她,瞳孔中映出的看似是她的身影,却完全不是她的身影——像是穿过了她,看到了另外一个女孩。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声音,很难让人怀疑他的话是假的。 “和你的——妹妹?”飞花歪着头:“你是有妹妹的么?” “咦?我刚才不是和你说过了么?难道你没听见么?” 说过了?什么时候? 飞花眨着眼,想起耳畔的确是响起过类似的言语,只是从被他抱起来开始,她不是在发呆就是在胡思乱想,他的话其实没有认真听进去两句。 她摇了摇头。 “唉唉,你也是被抱起来,就听不大进我的话呢——连这点都像。为什么会这么像啊?”他如呓语般喃喃。 “真的很像么?哪里像呐?”当飞花好奇地脱口问起来时,心内暗叫不好——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心思深沉,但这样节奏,岂不是又被他掌握了么? “嗯,无论走两步就会叫喊着累,还是不让背着只喜欢被抱着,都是很像的……但是,最像的毫无疑问是——怕高,一旦我抱着她的高度稍微高了那么一点点,她的心就会跳得厉害,小脸变得煞白煞白的,死死抓着我的衣服,连瞳孔都会收缩——可我每次一问她是不是怕了,需不需要我稍稍低一些,你知道她都是怎么说的么?” 飞花在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已差不多想出了答案。当他停顿后再度开口时,果然和她思虑的回答别无二致:“她会结结巴巴地,和我说,她才不是因为我想的那个原因心才跳得那样快,不需要我胡乱担心。还会一个劲瞧我的肩膀,让我放她下来——哎,虽然她平时对着我都诚实得很,可是,每次到了这个问题上,就变成了个爱逞强,一点都不坦率的孩子了呢……” 飞花并没有想让他抱起,也完全不怕高——也就是说,本质上,其实她并不是太像他的妹妹。但,如果站在他的角度上,她的那些行为,却应该和他的妹妹无异了。或者说,就是因为她妹妹的那些习惯,他才会把她的那些言语行为想成是他妹妹的那些请求,很自然地做出那些匪夷所思的行为,说出那些很有些怪异的话来。 如果,这些都不是假话,他的妹妹,应该是个很单纯的女孩子。而他,也应该是很爱很爱他的妹妹的吧——才会在提起她的时候,原本就清如溪水的双眸才会泛起更显澄澈,柔软的神彩来。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没有说谎。 在之前他的样子突然变得敏慧的时候,让她也明白——在她以为他是全然相信了周围的话时,却并不能完全相信他的反应都是真的。 飞花沉默了片刻:“你说的都是真的么——你妹妹,还有我……” “你在担心什么呐?”澪枫笑嘻嘻的:“我不是说了,我已经决定为了泉影兄弟把若离小仙女娶到手?所以我是不会为了和你拉近关系,拿我可爱的妹妹当作借口,没话找话的。” 她确实隐隐约约有这种念头,只是连她自己都没能把这种想法凝成形,彻底看清,却被他一句话戳中了心思。 但如果就这么承认了他的话,不是显得自己太过于狭隘——甚至还有些自我感觉良好了么? “你想得未免也太多了吧?我啊,才不是在惦记你要和我拉近关系什么的……嗯,我……我只是觉得,你一提到你的妹妹,好像在显摆一样说你的妹妹多么听话多么美好,连眼睛都在闪着光——这副样子看着真的有点恶心哎。” 澪枫收敛了笑,抿着唇。 良久,他很认真地问:“飞花小仙女,你娘亲和你爹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吧?” 飞花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小声道:“啊啊,我娘亲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怎么?” “那就难怪了。哥哥喜欢妹妹,妹妹喜欢哥哥,明明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什么恶心的?也就是你没有兄弟姐妹的家伙才会说出这么没头脑的话来呐。你要是有个哥哥,你也一定会喜欢得不得了的!” 澪枫声音中充满了莫名的热烈感情,飞花的嘴角不由再度抽动——她虽然没有哥哥,但是其他仙族却可能是有的,提到妹妹竟然能有这样表情的哥哥,她也是从来没见过的。 “对了,你这么像小灵。要不我拿你当妹妹吧?正好我对小灵的喜爱没有可以安放的地方,你正好可以当个替代——正好,你也学学妹妹应该怎么喜爱哥哥,好好喜欢喜欢我,这样就不会说那么没思量的话了。” 飞花的喉头泛了一阵甜——有种想要吐血的感觉。 为什么她总是非想要给他安类似“深藏不漏”“装傻充愣”或者是“得意忘形”这样的标签?为什么总是用太过于复杂的想法去分析他的行为? 他其实就是一纯粹的白痴而已。正因为是白痴,所以他的行为才会显得那样捉摸不透——完全不走脑子也不走心的行为,究竟要从何分析起? 而不停地在思忖着澪枫的目的,澪枫的真实念头和目的的她,实在是比白痴还要傻。 她的心还在抽搐时,他又像没见过世面的家伙般没头没脑大叫起来:“哇哇哇,这就是九天宫啊!真是好漂亮!简直能把眼睛都亮瞎!” 因·仙缘篇 第十三章 众生之王 九天宫。 只远远的,倒映在瞳中烁烁的金色,足以让人的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华丽的想象。 但,当它近在咫尺,反而只剩下震惊——感叹于想象力的匮乏,感叹于言语的无力。其他的想法,都湮灭在这太过绮丽的光华之下。 他睁大的的凤目,由于太过于惊讶,看起来竟似有些圆了。 他的嘴巴,也张得圆圆的。 从来不曾想过,在这世间,竟然会存在如此华丽的宫宇。 过去的汗水、泪水以及血水,在看到了它的瞬间,全都被赋予了价值。 他发自内心地认为——能够修仙,实在是太好了。如果永远躲在地界的一隅,自己是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看到这般景致的——而脑海中,永远都是根据自己浅薄的见识,而构筑出的极有局限性的世界。 飞花被他愁得快要吐血,却发觉他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傻傻地站着,眼珠动也不动。 “狐狸精?喂——狐狸精?” 她把手放在他的脸前晃了晃,他还是没有反应。 她正有些纳闷,当看到他嘴角流出的口水,再想起他刚见到九天宫时的兴奋劲,立刻就明白了是什么给他施了定身咒。 “喂,我说狐狸精,你该不会这么没出息吧——这么个破宫殿,竟然把你看得愣住了?”飞花将拳头塞在他的嘴巴里:“醒醒吧!口水都要流在我身上了——脏死了!” 愣住的澪枫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飞花的拳头,当有异物进入口中,他的牙立刻就落了下来。飞花“哎哟”了一声,将手抽了出来——但手背上还是留下了一排整齐地牙印,沁出了小血珠。 他听着了飞花吃痛的一声,适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来。 “哎,我流口水了呢。”澪枫伸出手指,擦了擦嘴角,嘿嘿笑道:“飞花小仙女,真不好意思。因为九天宫实在是太漂亮了,一不小心就看呆了,露出了比较不堪的样子,你别介意啊。” 飞花耸耸肩:“没什么关系,反正你的丑态我早就看腻了。再不堪些,我的心里也没什么波动了。” 澪枫咧嘴笑道:“虽然你说着并不悦耳的话,却用这种方法很巧妙地避免了我的尴尬。这么看来,说不定飞花小仙女,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善解人意一些——就像这九天宫,远比我所做的最奢华的设想,还要更美好上千万倍。果然,苍穹之上,就是和妖境不一样,须要抛弃掉原来的经验才好。” 飞花完全没指望他真的能接受她的真意说了那一番话,却不他反而一眼就看透了本质。 在她想要用复杂的想法去想他的时候,他往往会露出不靠谱的一面。而当她决定接受他是个傻子的事实时,他又会突然变得那样睿智,那样的一针见血。 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家伙呢? 她发现,她实在是看不透他了。 不过她有种预感——当她在产生这种念头的下一刻,他一定又会做出什么超出常理的可怕事来。 事实也确如她所料——他的双腿蓄满了力,竟像是想就这么抱着她,直接飞进九天宫之内。 “喂,狐狸精,你该不会真想这么进去罢?” 澪枫颔首:“是啊。这个我可是更之前就说的了,你该不会是连这一部分也忘了吧——你究竟是有多健忘,多不认真听人家说话啊?” “不不不,就算你把那当作玩笑话,都算不上是好玩笑。你要是真这么做,简直就等同于送死你知道不知道?” 看着澪枫一脸呆样,她算是知道——她是没法子让他醒悟过来,他的行为究竟有多么危险了。 他的怀抱软软的,暖暖的,如果可能的话,她想要再多呆一会子。但她现在再清楚不过,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纵然他和她的相识很短,要让他送命了,她知道她一定会过意不去。 她咬了咬牙,手指戳在能加强力量的几处穴位之上,想要在澪枫冲进九天宫之前从他的双臂中脱出。 澪枫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更将她抱得死死的。 “狐狸精,把你的手臂松开!这样下去你会完蛋的,你死了活了和我没什么关系,但也总不能让我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家伙犯傻吧?” “哈。我不是犯傻啦——我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的罪越重,就越能还清泉影兄弟的情。无论生死,不欠着情的话,我都能无债一身轻。要是运气好,真的能留住一条性命,我岂不是以后可以过得更加逍遥自在,不用始终停留在别人的阴影之下么?”澪枫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微笑道:“但飞花小仙女,你确实什么地方都像我妹妹,这温柔,也像。” 他就在背后数个幸灾乐祸的仙魂的注视下,拥着飞花,凌空进了九天宫的大殿之中。 立于九天宫内的仙魂听到了异常的响动,看到了一团白色的影子从殿阶处直向宫殿正中飞来。初时只当是哪里吹来的流云,并没有过多在意,仅用眼角的余光一扫。 待到看清了那一团白色的影子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殿内发出了一阵低低地惊呼。 “那个……不是飞花殿下么?” “抱着她的看着好脸生,难道是……” “应该就是那个刚飞升上来的狐狸吧!” 澪枫并不去在意他们的嘀咕,而是在九天宫之内打起了旋。 飞花有点急了,小声道:“你这家伙,不快点落在地面,还在这里乱晃个什么劲啊!” 他却完全无视了她,晃着头,打量着宫殿内的装饰,眼睛都不够用了似的。 “哇,地面和墙面都是金色的——明明全是这个俗气的色调,可是一点都不显得庸俗是怎么做到的?天界果然厉害啊!”他转了一圈,转到了殿侧的柱子旁,用手掌拍了拍:“这个柱子上的图案好好看!” 当他抬起头,发觉看不到柱尾时,又是一声赞叹:“好高啊!真是了不起!这上面通向哪?是房顶,还是天上天呢?” 像是游玩般将整个九天宫转了个遍,他才缓缓地落在了每一块都刻画着完全不同浮雕的鎏金地面上,仍兀自“啧啧”赞叹个不住。 他的表情,仍是那般夸张。 但是,和立于九天宫的仙魂比起来,却也已经算不上是夸张。 在看到他完全不输于在九天之上大喊求婚的“英勇”行为之后,他们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眼神看向他了。 他们甚至谁都不敢瞟正坐在殿中王座上的九天王一眼——想也不用想,他的脸色肯定也是好看得很。 “澪枫。”如洪钟般的声音在九天宫回荡起。 “在!”澪枫昂首望着眼前满脸赤红络腮胡子的男子,突然笑出声来:“哈哈,原来老头儿您就是九天王啊?刚才在飞仙道那里看到您,我还以为您只是个传信的而已——结果,您就是这三界之主。果然是世间魂灵皆不可貌相。” 飞花翻了翻白眼,心里想指望着在外公面前就会变得收敛的她,还是太天真了么? “什么意思?你觉得本王太丑了,不像是这九天之主?” “不不不,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我一直以为,仙的样子是更加温润的,能够掌管者,必然会是个眉清目秀、看起来更可亲些的——万万没有料到,竟然是您这般英武的。”澪枫顿了顿,继续道:“不过仔细想想,却也的确是您最为合理——就算是人境之皇,都得天生附着龙虎之气,何况天地之王,肯定是霸气无人能敌,斯文弱质,倒要管谁去?” 九天王“嗬”了一声道:“我可以理解为——你这番话是画圈想要恭维本王吗?” 澪枫摇头道:“您作为九天之王,应该比谁都清楚——妖族无谎,虚言我才不会说。我见过的魂灵中,没有任何一个比您更有气势。自然也打心底认为,没有谁比您在这个位置,看着更让我顺眼了。” “难道本王还要让你这小妖精看着顺眼,才算是合格的天王么?你说这话,不觉得说得实在是太过狂妄了么?”他的声音极为低沉浑厚,很难判断出其中真正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但很明显,没有诸仙预料中的怒。 “并不。能够坐上王座,让万灵臣服,本身就已经够格当天王了。但君高民自远,如果能够让最边缘,最难以接触到最至高无上位置的生灵也能一下感到满意的话,便超出了天王的范畴——成为实至名归的天下王。”澪枫悠悠道:“在下不才,以无知狐思,都难以自控内心,立刻认可了您。您可以想一想,您身上究竟散发着怎样不可思议的吸引力。” 飞花揉了揉眼睛,按了按耳朵。当确定了这个一脸正经的家伙就是那听不懂话也不懂事的澪枫的时候,差点滚落在地上,澪枫勾了勾胳膊,让她重新稳在他的臂弯之中。 “你小子,倒是有意思——”九天王一手拄着腮,一手指着飞花:“如果你不是先在天界大喊大叫要娶我的孙女,又抱着我外孙女说冲进来,让她躺在你怀里说那番言语的话,我很可能就被你哄住了。” 因·仙缘篇 第十四章 似是故人 本已经以为被忘却的飞花瞬间成为了众仙目光的焦点,当着天界大部分高阶仙族的面,就算她的性格再怎样大大咧咧,也不由飞霞扑面。 “喂——之前我不挣扎也就罢了,现在就快点让我下来吧——”飞花小声对澪枫道。但即便声音细弱蚊蝇,在这群仙魂中,修为极高的不在少数,她以为地悄悄话也传到了他们的耳中。 他们都不自觉地朝站在诸魂中间的一位身穿宝蓝色飞鸟暗纹拖地,挽着头发的女子身上瞟去。 她本正微歪着头,眯起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殿心昂首立着的澪枫和他怀抱中的飞花。待感觉到了这些不善的目光时,嘴角浮现了一抹冷笑,毫无惧色地环视着这些偷偷摸摸觑着她的仙族。利剑般的眼,生生地让他们都把眸光收了回去。 她极为不屑,低低地道了句:“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想嘲笑,也请当面大声说出来。做贼似的,算什么本事。瞧不起别人的时候,就以为我能看得起你们么。” 他们当然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的话,心中泛起寒,却只能装聋作哑,假装自己的注意力始终在那莽撞的小狐狸身上,从来就没有转移过。 澪枫倒也察觉了近在身畔的小插曲,但他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在做什么。但对于这种完全弄不懂的事情,他也懒得去过多思考,只当这是仙族之间最寻常不过的对话。 天界,果然很难懂呢。最普通的话,也完全不知道要表达何事——看来他要学的事情还真不少。 他的脑袋虽然在转动着,但是手臂却全然不曾放松。飞花本还想再脱出试试看,但想到自己用尽全力也是白费工夫,而在众仙眼里看来扭来扭去的样子必然比乖乖呆着还要丢脸,也只得保持着原样。 “之前不是还很能说,怎的无声息了,没词了么?” “只被您惊到罢了——论理,有佳人在怀,大多数人早已魂魄尽失,晕头转向,全然不会再在意眼前光景。可是,在我拥着飞花这样倾城绝色境况之下,眼睛还是不自觉地始终盯着您看,敬佩之意油然,甚至连她的存在都忘了。可见九天王殿下您的美丽,竟比美人更胜数倍。” 他没有停顿地说出了这样一番像是为了讨好九天王而刻意编造出的奉承桃花。而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他的表情,却都净洁诚恳得完全看不出一丝虚假。 飞花眼见他的脸不红也不白,连心的跳动都依然是之前的节奏,心下叹道:他的这份天真,虽然浪费了他的堂堂相貌,将他衬得呆傻,但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添了点可怕的意味。 九天王将双手抱在胸前,嘴角向一边扬起古怪地笑着,铜铃般的流动着威慑之光的眼锁住了他。哪怕就心中无鬼之人,看到他的表情,怕也会心虚似的做出类似缩脖子或打冷战这样的动作来。 澪枫却没现出畏影,像个小孩子样傻傻地朝他笑。 “我的同族都夸我天生俊俏,不过那仅局限于狐族的审美。本来我还怕我的样子没什么仙族眼缘,但看您、看这九天宫内的大伙都盯我,我也就放心了——就算换了个地方,我也不至于是个被不屑于多看的丑八怪。”澪枫眨巴眨巴眼:“九天王殿下,看在我对您那么诚实的份上,也请您对我说个实话——您眼珠瞪得那样大,是不是也觉得澪枫我是个美男子?” 九天宫仙魂都在忖度他拼了命地赞美九天王,究竟有何居心。不想他突然说出这些话来,那鄙视小人的神态都在瞬时之间化成了迷惘。 在他说那些漂亮话时,实在很难不把他看作有心计的——眨眼又开始冒傻气,飞花差点被憋在胸口的一口气噎死。 九天王顿时变了脸色,眉头拧在了一起。 众魂在之前估摸九天王的心情被澪枫哄得差不多了的时候,眼基本已回到了他的身上,从佯怒到此时的皱眉,当然从不曾逃过他们。 不约而同地摇头,并不是惋惜,仅仅是对他的全盘否定。 毕竟是一届妖魂而已,有见识,会说话,都是假象。一旦得意忘形,就会露出马脚——各种素质,还是无法和真正的仙族血统想比。 在他们动着如此心思时,却再没有谁发现,宝蓝袍的女子始终未离过澪枫,严肃的表情也和九天王一模一样。 忽地,她向前迈出了一步,淡淡道:“不错,你的确是个美男子。” 九天王看了她一眼,她点了点头,他的眉头没有舒展开,反锁得更深。 为什么本来那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却不只是他一个有这样的感觉? 飞花听到那声音,却倒吸了一口冷气,缓缓地转过头去。当她看清说话者就是她想的生灵时,顿时“呀”了一声。 无论是眼,还是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好了的飞花仓惶之下用手遮住了半张脸,干干地笑道:“母上……您今儿有这样好的兴致,不在锦绣阁呆着倒跑到九天宫来了?” 她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的兴致算不算好的,但我觉得你心情很不错——你瞧,美滋滋地躺在个陌生男子的怀里,被他带得满天乱飞,连你亲娘在侧都没看见。” 飞花本来已不觉周围的目光如何刺心,可想到这数双眼中竟有自己的母上,登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在干什么?有时间挡早就被看到的脸,装羞怯,却还是不愿意下来么?” 还不等飞花对澪枫说,澪枫已松开了手。 无防备的飞花平躺着掉在了地上。 听到了“砰”地一声,澪枫才掩住了口,用歉意的口吻道:“抱歉飞花小仙女,我忘了横抱的时候不能直接放手,否则会被摔得很惨的事了。” 飞花已懒得和他打嘴架,迅速起身,报复似的使劲甩了甩头发,甩了澪枫一脸的云水。 旋即,就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低着头朝她的母亲走过去。 她拍了拍飞花的头:“你这丫头啊——真是不让我省心——” 她不知自己究竟杂糅了多少的情感在这一句话中。不过,除了知情者是不会有谁懂得,她是何种心情。 澪枫抹着脸上的水,稍稍转身,面朝着飞花与她的母亲,完全没有察觉到她们之间微妙的气氛,嬉笑道:“同族之所以夸我是美男子,夸我的妹妹可爱,主要是因为我娘亲在狐族看来也是一等一的大美女。这也难怪飞花小仙女如此出众了——有个像姊姊般的母亲,不出众才是怪事。” 飞花在她母亲的身边,完全变成了乖巧女孩。不敢抬眸,也不敢说话。倒是飞花的母亲,细细打量澪枫打量个不停。 “澪枫……” “嗯?” “也是落叶的意思……么……”她倏地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这次,就不单单是九天王,而是大多仙魄都心中一寒。 怎好好地,突然就出现“落叶”这两字? “是落叶啊。坠入流水中的枫叶,还不算是落叶么?”澪枫答了并不是向他发问的问题。 “落叶、飞花、澪枫……狐族……成仙……”她轻声叨念着一串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关联的词,喃喃:“巧合吧——一定是巧合吧——” “当然是巧合啊。我听到飞花小仙女的名字时也吓了一跳——听起来好像是一对的不是么?”不解深意的澪枫傻傻地接话道:“要不是我已经决定娶若离小仙女为妻,如果有谁说这是注定之缘,恐怕都会被相信。也没什么关系的——我决定让飞花小仙女当我妹妹了,这样也不负了我们俩如此匹配的名字了不是?” 本来都快被忘了的一档子事,反而是澪枫自己先提了出来。 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当年种种,是他亲眼看到的,也是完全无法释怀的。如若此刻承认了错觉,无疑就否认了多年以来的罪恶——竟像是找理由为自己开脱般了。 不愿意被触碰的伤口,是因为太过脆弱,太过敏感。一定是因为他是狐族,他修成了仙,有的没的事情都会不自觉地联想到一处。 九天王终于抑下久不被掀起的布满尘埃的心角,将神情和心态都调整了过来:“你要不说,我差点不记得把你召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了——你说要娶我的孙女若离,是什么意思?” “咦?难道你们这里想和女孩子成亲,都不叫娶的么?”澪枫抿唇思考了一下:“好吧,那我就简单地解释一下——在狐族呢,‘娶’的意思就是讨老婆。我说我想娶若离小仙女,就是想和她生一窝狐狸崽儿的意思。” 刚回到碧羽宫的若离“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胡闹着凉了么?”蝶纹啜着杯中的热茶:“我不在乎你病不病,可我现在受着伤,姐夫犯了病,你要是再着凉了,可没人管你。” “我没那么容易着凉的。”若离冷冷道:“如果没猜错的话,可能是赤炎那个厚脸皮说我的坏话了。” 因·仙缘篇 第十五章 众生吾愿 对九天宫的诸仙来说,澪枫的话无疑如笑话一般。 还是个不大好笑的笑话——所以,他们最多是扯着嘴角,谁也笑不出。 九天王的手撑在宽大的扶手上,托着腮,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你可知道你现在在对着谁,说什么?” 他的声音并不很高,甚至也感觉不出其中附着了多么强大的力量,却比方才飞花的怒吼声更叩动魂魄——过于紧张的心骤然收缩,反而不再剧烈地鼓动,像被凝固住似的,跳得极慢极缓。 连呼吸的声音,都变得极为微弱。 喉咙发干,想要吞口水,身体都因为畏惧而轻轻颤抖。 如果现在有谁尝试着开口的话,一定很难说出一段完整的言语来,只剩下喉咙吱吱格格地响。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澪枫却不同。 他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带着没心没肺的笑,用轻松地语调答道:“我在对三界之王的您说——我要娶……不不不,我要和您的孙女生狐狸!” 九天宫内的震惊之意更甚,却是为了另外的事——在九天王无形地威慑之下,该有的反应他全部没有,仍然在坚持说他那荒诞不经的言语。 连扯着嘴角的细微动作都消失了——他们全都变成了没有表情的木人。 “怎么忽然之间有一股寒气?”不会看气氛的他,轻轻地拽了拽衣领:“还好我有狐皮。” 诸仙暗惊:连他的手脚,都还能自由地动么? 九天王的瞳孔蓦地染上了一层苍蓝,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又迅速消去了瞳仁的苍蓝,似笑非笑地道:“好小子,既想当本王的外孙子,又想当本王的孙女婿——这是刚上九天,打定主意想要和本王攀亲戚了么?” “什么?”澪枫面露茫然之色:“我是想当您的孙女婿不假,但并没想和您攀亲,更不想做您的外孙子啊——这样我和若离小仙女的关系不是变得很奇怪了?” “你不是说,想要认我的外孙女做妹妹,那还不是想要做我外孙之意?如果想当我的孙女婿还不算攀亲,那你认为什么才算是?”勾着唇角的九天王道:“难道说你这愣小子,倒是个暗藏的野心家么?” “不啊。”澪枫淡淡地否定道:“我不是的。” 诸仙心想,主上真真是又犯傻了——这种问题,岂能明着问?即便真的有野心,哪里又会有谁真的承认呢?虽说他曾是狐族,但现在早已不受妖咒之限,说谎也没有关系。即便显出来的样子再呆再傻,总也不会什么事都实话实说的。 飞花头瞥见了他们的眼神,这些自以为心思缜密、实际上却不能再好懂的仙族心思,她能够很清楚地感受到——因为,她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她能够听自己内心当中浮现出的声音。她的内心,在很大一部分程度,也能够把握周遭的整体想法。 不过,现在的她,亦知澪枫绝对不会乖乖地按照他们仙族的思路走,循着他们仙族的思维和常理做事的。 尽管她并不知笑眯眯的澪枫,具体会做出怎样的惊人之举,但总之——不会是她所想的,是她身旁的仙族所想的。 “野心啊,可是个好东西呐。我为什么要暗暗藏起来?再说我倒是想要藏,可我藏得住吗?为了修仙,我失去了许多和同族交流的机会,没有时间娱乐,甚至要不是飞花小仙女告诉我,我连饭是有味道而不是单单为了生存而提供力量这件事都不知道。我说我与世无争,淡泊名利,毫无野心——” 澪枫伸出食指,指着诸仙,空划了一道弧线:“你们信吗?” 作为一个小小的狐仙,竟敢立在九天宫正中,指着他们的鼻子,如此大声地说话——他完全未意识到,他这样的动作,对他们是多么大的侮辱,会得罪多少一二阶的仙魂。 在他们看来,他完全就是在嚣张地挑衅了。 “不信。” 随着墨汁掉落在地上发出的“嘀嗒”,一道严肃而冷漠地声音先答道。 众仙不用回头,只听到墨汁溅落之音,就知道说话的必然是天界代执息渊。 虽然他的个性刻板古怪了些,却是仙族中少有的、哪怕在九天宫之内也能够明确而诚实地表现出他的喜恶爱憎的家伙。他第一个做出回答,也实在是算不得意外。 澪枫一眼就看到了他——在端端正正立着的仙中,只有他一个,低垂着他,一手擎着长长的一卷拖地卷轴,一手执笔,不知道在不停地写些什么。 澪枫的眼神中露出了感激的神情——他差点就以为要冷场了,无法继续下去这个话题,却不想每次在他困窘的时候,必然会有有善心的替他解围。 天界的大家,为什么都无条件地对并不认识的陌生者这么好呢?这就是他们天生可以高人一等的原因么? 世界,当真是既温柔,又公平,还合理的。 他揣着这样的思绪,浅笑着继续道:“这位玄衫小哥说不信——对极,不单单他不信,我也不信。像天生就是仙族的,说出生不可选择,我倒是也可以理解。但像我这种,历经艰辛,好不容易才飞升,要毫无所求,那我为什么还要修仙啊?在地界逍遥自在地过日子不好么?等到都成了仙才说我追求的是平平淡淡,这和一边吃着上好的肉一边说我其实更喜欢吃菜叶子有什么区别——这是为了体现自己就算过着最好的日子也享不了福气,还是在明里暗里的和吃不上肉的炫耀自己有多能?我是最讨厌这种家伙的了——既然讨厌,我当然也不会做类似于他们的事情。” 他停滞一下,敛去了笑容,露出了相当庄严的神情。 他本就不是容貌显呆,而是他的气质言语和一言一行,让他的容颜看上去也有些傻气了。一旦严肃起来,虽然还没有像九天王一般完全成形,但颇有种让人难以逼视的凌厉与威仪。 “即便我知道这样有些自不量力,不过,我的野心,就是这天与地,这芸芸众生,还有这整个三界的运命!” 他本如泉水一般清澈的声音,仅是刹那,竟让人有眼前幻化出三千尺飞瀑的感觉。 众仙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早已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不仅仅是内息与修为到了极其恐怖的地步就能产生的效果——还需要那种能够驾驭得住这样情态的气场。 毫无疑问,这只傻狐狸,便是有这样的气场的。 他总是突然间,就会变成个完全不认识的,离得很远的家伙。不要连他是个白痴,就连他是一只狐狸、是一个妖族的事实,也常就会被他时不时严肃起来的脸从头脑中抹消去。 他比她见过的大部分的仙族,都更像是一个仙族。 飞花听到了眼睛瞪大的母亲小声地呢喃:“落叶、落叶、落叶……” 这是她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两个字。 无论什么事,她经常会和落叶扯上关系。 因为有落叶,所以你才是飞花。 落叶,看起来离枝别树是那么的可怜,可是,全身却染成了金色——那是王者的颜色。 看起来近在手掌边,可是,你就是很难抓住它。即便抓住了它,也是谁也留不住的——因为,水之尽,天之边,才是最适合它的归宿。 起初的飞花,总觉得,是因为母亲格外喜欢那枝头灿金。后来,当她有些意识到这两个字其实包含着别的意味的时候,母亲似乎又不大提及了。 可是,那种情感回到了心中,比初初都要强烈。 当她想要鼓起勇气问她的母亲,落叶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一阵震彻得整个九天宫都摇晃的大笑声,毫无预兆地响起。 九天王。 他一手拍着扶手,一手按着肚子,赤红的胡须颤动着,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哈哈哈……三界的——运命啊、你小子竟然在说三界运命。”九天王笑问道:“你不过是个小小狐仙,说想要掌握三界命运。难不成是想要坐到我这个位置上,再把冥王老儿推翻了么?” 澪枫忽地翻了一个身。 没有谁看清他的动作。 可是,当再次捕捉到他的身影时,他已站在了九天王的王座旁。 他的手,在即将触摸到九天王衣襟的地方,被九天王捉住了手臂。 九天王的神情不慌不忙,甚至仍然在笑:“这是你的回答?” “嗯,是的。”澪枫脉门已经被九天王扣住,没有失败的刺杀者该有的紧张样子:“因为我很尊敬您——打心眼里尊敬您。所以,我所说的想要掌握三界众生的命运,请您切莫要误会了——我并不是想要作为王者,而是选择最合适的王者,好好地、尽心地辅佐。” “尽心地辅佐?你这莽撞地上来,谁能看成是你要尽心辅佐我?” “是啊。我也觉得你们天界的扯襟之礼太怪异,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找茬打架来着。但是——入乡随俗嘛,来到这里,我就要用您们这里最能展现诚心的方法来展现我的诚心。” 因·仙缘篇 第十六章 却念护忆 扯襟……之礼……? 飞花心下一凛——这小子还没忘了这档子事呢? 她的外公并不是能够隐藏住情绪之辈,听他的声音,她也知道,实际上他虽有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低沉阴郁些,但并没有真的生了澪枫的气——甚至他的问题,更多透露出的是他对于他奇异言行的兴趣。就算是中途眉头拧在了一起,在看到母亲无意识的反应时,她也觉应该不是与澪枫的言语而是与其他的事情有所关联。 但现在他的所为,已绝对超出了某种限界——尤其是外公和其他仙族在他跃出之前并不知道她与若离与他开了个玩笑,哪怕她站出来说出真相,看起来也像是在找理由为澪枫开脱。还是毫无意义地,用最离谱的理由。 难忍的沉默在九天殿蔓开,飞花的心快要跳到喉咙。 母亲的一瞥,让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她总觉得,那一眼似乎格外的意外深长,想要把她的整个躯体全都融化,只剩下心脏和脑,每个念头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她的瞳中。 旋即,她笑着。 母亲的笑,也并不让她温暖,反而从头冷彻到脚底。 她究竟透过自己的肉身,在她的心脏,看到了什么样的景象? 为什么,会笑得那样悲哀,甚至有点点的凄凉? 她嘴唇轻轻地开合,没有发出声音,想要说的,是什么话? 飞花暗暗地按照她的唇,试图把这句话还原回来,最终凝出的一句却怎么感知皆是——终究是我的孩子啊。 这是什么,怎么可能嘛。 她试图抹消掉这离谱的答案,但无论她怎么尝试,最终凝出的仍旧是那让她感到在诡异不过的,不变的一句。 飞花的母亲显然发现了她的这种混乱,抿着唇,无奈地摇了摇头。回转身时,足尖微探,竟又向前走了两步。 在仙界如果不是被主上要求,有要事想要向主上请示,通常是不会也不能主动站出仙列的。而若是主动,站得离仙列的距离越远,证明想要说的事情越为重要。 已显而易见,母亲又想要对外公说些什么——而且想要说的话,比方才夸赞他的容貌,将她唤回身边要重要。 九天王此刻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澪枫的身上,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女儿的行动。他与澪枫僵持的动作维持了好一会,在确定了澪枫确确实实没有杀意也没有攻击性,甚至连试图挣脱的意思都没有,才缓缓开口道:“扯襟之礼?那是什么玩意?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从来没听说过——”他顿了顿,笑道:“该不会是你发觉了你我之间的差距,急中生智,胡诌了一个出来吧?乍一听,还挺像是那回事的——不过真可惜啊,虽然我对妖族了解的不多,但对狐族和狼族却知道得不少。据我所知,你们可是没有这种习惯的哟。” 澪枫怔了怔,思索了片刻,蓦地“哦”了一声。 狭长的凤目之中无端流露出了强烈的不悦与不满来。 飞花不禁有些急: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境况已很危险了,在外公问这问题的时候再显出如此表情,岂不是向所有仙族表露,他是谎言被戳穿有些心虚,现在试图垂死挣扎了么? 她稍斜了斜眼珠,就看到九天宫的仙族都暗暗唤出了武器背在了身后,一旦澪枫有所行动,远距离的武器一定会将他变成马蜂窝,而旋即赶上去的仙族就会将他剁成肉酱,而在整个过程,他不会发出一声惨叫——因为在那之前,他的脖子一定被外公拗断,连内丹都会被整个挖出来,灵魂破裂。 当轮回被终结,不要说他的性命,就连他以后的性命都将不复存在。 比起九天宫内四溢的杀气,九天王反而对他的眼神更感兴趣。 虽然长着一双,和他一样狭长妖魅的眼睛,却不时会流露出和她同样的或笑意融融,或厉辣凶狠眼神的小狐狸——虽然,这一定只是个巧合而已,但就算是巧合,这也实在是再有趣不过的一件事了。 九天王暗自忖度着,与他和她那样相似的他,以这样的,刺客般的姿态站在他的王座之前,究竟该说些什么样的台词。 你没有想错,虽然他和她,再也不能站在你的面前了,不过,我就是这天地孕育出来的,冤戾之气的化身。为的,就是替无辜的魂灵,了解你欠下的冤孽之债的——澪枫,会不会以凶煞的夺命姿态,说这样的话? 如果他说了,死去的记忆大概会一瞬之间全部复苏的罢。 而他,在记忆完全苏醒,是不是能立刻下得去手,都会成问题。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吧。 那件事,毕竟是让被所有仙族都认为心宽的他——无论过多久,都在困扰着他,都无法解开的三个心结的其中之一。 虽然仍然还是感觉不到澪枫身上的杀意,但他已做好了受重伤的准备,也做好了对他来说,仿佛是从阴影中爬出来的怨灵一般容貌的男子,用绞压般嘶哑的声音说着,鞭笞着他的灵魂,让他意想不到的话。 “九天王殿下。” 澪枫的声音,果然如想象般的,愤怒得有些嘶哑。 藏在暗处的武器,皆已缠绕了一层法力,随时准备落在他的身上。 “我知道掌管三界的事物,您一定很辛苦。可是就算是这样,您也不能忽略了体恤下情啊?” “嗯?”九天王挑了挑眉——澪枫确实也让他意外了,意外到他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没大听懂。 “能直接接触到王的,都是些上阶。上阶的命运,也是直接受君王所影响,所以,他们大多自然会想方设法让君王喜笑颜开——这无可厚非。而那些真正的,想要表达自己的下阶之意,就会被想要保护住自己的上阶隐藏。如果整日躲在一隅,通过别人的汇报来看天下大势的——就算辛苦,也实在算不得是好君王吧。”澪枫忽恳切地请求道:“所以,我希望长着这样一副天生王相,拥有着王者气质的您,不要浪费了自己大好之予赐。而是应该做一个对得起您所有一切的。” 自始至终头不抬,也不睁,只在不停地向他的拖地长卷上写着字的息渊终于抬起了眸子——笔因为分神,在雪白的纸张上画出了一道。 等待着被教训,却被和他思绪中不一样的话教训了一通的九天王眼珠转了一转,轻轻笑道:“小子——你的话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我可不觉得有什么能让你转到这话题上来的?” “怎么没有?”澪枫满脸无奈地道:“您看,在仙族中,有一种扯对方的衣领就是表示欢迎或者尊敬的礼节——飞花小仙女,泉影兄弟都用这欢迎我来着,起初我还不懂,若离小仙女还耐心地把这规矩解释给我听了。可是呢,因为您总是在九天宫高高在上地坐着,以至于王座之下的天界同族习俗都不清楚。所以,如果您想要地界的情报,要是有谁刻意糊弄您用假的消息来骗您,您不是更无从知晓了么?” “父王。我可以证明,澪枫说的是真话。”已站出仙列的飞花母亲再次在诸仙完全想不到的时机开了口。 当确定目光再次被她聚集,她面带愠色地朝飞花喝了一声:“你犯了错不知,还低头傻站?碰到事情畏畏缩缩,可就不像是我卿殊的女儿了。” 飞花茫然,却还是走出来,重新与母亲并肩。 “殊儿?”九天王歪着脖子:“你作甚么?” 卿殊按住了飞花的头,露出了一丝歉意地笑。 “这孩子,我看她的目光闪烁不定的,不敢看我的眼睛,就知道她心里肯定瞒着什么事——不过看起来像是很难说的,所以我就给她递了个眼色,让她把意识附着在息渊的笔上,让息渊把她的心思都写出来,这可不就知道了么?” 她看了息渊一眼,息渊咬紧唇,忖度了片刻——嘴角扬了扬,指尖在长卷上点了一点,上面的笔墨不易察觉地迅速变化了字迹。 “如卿殊公主所说——”他擎着长卷上前,目光快速地在轴卷上流转:“飞花殿下联着若离殿下提前开启了飞仙道,但是事后又有些后悔,在怕您责怪的情况下,先用扯住衣襟在天界就是表示礼貌来欺骗初来乍到的澪枫,然后又想方设法拐得他向若离殿下求婚。即便您不追究澪枫的莽撞求婚,澪枫也定会因为憧憬您,又误信了飞花殿下的胡言乱语而去扯您的衣襟——这样,就谁都不会记得她提前了飞仙道这件事,也是一桩罪责了。” 他看着飞花,叹了一口气:“飞花殿下呐,我知道您还怕被关在全是书的屋子里还没有东西吃。可因为这件事去坑个刚升仙的小狐狸,你不觉得实在是有点可耻了么?” “飞花。”九天王沉声道:“确有此事?” “是不是有这件事,父王您看看澪枫的领子不就知道了?”卿殊悠悠。 因·仙缘篇 第十七章 荒任谬命 九天王的目光落在了澪枫的衣领之上——果见了一条极不和谐,小小的缝隙。 九天王用另外一只手,指着他襟上细缝:“飞花弄的?” “是飞花小仙女和泉影兄弟呐。说真的,刚上九天,说不害怕那都是假的。他们能够对我这样热情地接应,我真的是好高兴。”澪枫一说到这件事情,情不自禁就咧嘴笑了出来——如果他不是会演的话,这表情很显然能证明他是发自内心的愉快。 九天王扫了飞花一眼。 飞花虽然不大明白母亲的动机是什么,但也能看得出来她毫无疑问是舍得她被责罚也要替澪枫开脱。 飞花自己其实也想做这些,苦于找不到切入点。但由她的母亲——一向宠爱女儿,却不容许她的人品有疵的卿殊公主,怒斥试图逃罪的爱女并将整个事情大概的前因后果当众说出来,实在是比飞花自己说有说服力的多。所以卿殊的做法非但不让飞花反感,她反而很感激母亲。 受罚就受罚罢,反正这件事也是自己不对在先。 飞花缩着肩膀,眼珠骨碌碌地乱转。 她每次恶作剧被发现,不知道怎么对付,都逃避目光不言不语——从小就看着她的九天王对她的藏不住心绪再了解不过,看到她露出这种表情,心下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原来如此。竟是我们误你、也误会你了。”他无奈地一笑,轻轻地放开了澪枫的手臂。 澪枫完全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存在什么误会,当然也不知道刚才到底解开了什么疑惑,以至当九天王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松开手时,他倒有点呆住了——发生了什么事? “既然是我的孙女和外孙女惹出来的,做长辈的也有必要替她们圆。要是给人家刚刚上天的小子留下满口谎话的形象可就不好了——这不也算是给我天界丢脸么?”九天王将自己的衣领竖立而起:“来吧,小子。我给你个尊敬我的机会。” 陷入困惑的澪枫一听到九天王这句话,顿时把烦恼抛开、又来了精神。 “没关系的么?就在刚刚您还拦着我的,现在却又允了?” “谁让本王之前不够体恤民心,连咫尺习俗都不知来着。现既听到了,尝试一下也是好的——也能让本王长个记性,不做画地之王。”九天王说得一本正经,却难掩他声音中的笑痕。 澪枫揉了揉拳头,试探性地把手搭在九天王刻意替他立起的领子上,见九天王果然没有什么芥蒂与防备,这才放大了胆子,攥在了手心。 九天王微歪着头,用满含笑意、柔和的眼望着澪枫。 眸子中的温暖,已脱出了眼眶,缓缓地,流入澪枫的身体,让他的血都被点燃了。 九天,是这三界之中最好的地方。仙族、每一个都是绝对与阴谋无关的纯净善良,每一个都是后天下之乐而乐——只有芸芸众生都幸福了,他们才能安心享受。 冷清霜的话,在澪枫的耳边萦绕着。 娘亲真的没有骗我。 九天,真的是个好地方。 连高高在上的天界之王,都不是想象的俯瞰天下拒人千里、而是这样的虚怀若谷、平易近人。 “能听得进去臣谏,哪怕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做了类似冒犯的举动,也丝毫不发怒——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地界之灵难以得到成仙。不为旁的,单有资格成为您的臣子,千年百年的代价,也未必能全抵得过。” 澪枫这样说着,抓着衣领的手又拧了一圈,旋即放开手指,退了两步,单膝跪地,以单手抵肩:“请九天王殿下,准许小仙能够为您稳坐天下尽我所能。” 虽然扯襟之礼只不过是恶作剧——无论是天界,还是地界,都不曾存在这样的一种表示忠诚的方法。但澪枫的这个动作,却是实实在在的,狐族的最高的礼节。 以我之身魂、效忠君麾下。永不脱逃,用不背叛。 这礼节,还是那一年,第一次对他做出这样动作的狐告诉他的。 声音、容颜早远去,连魂魄、连转生都无法寻觅的那一只狐。 无限崇敬地,向他请求——请允许我像我们家乡那样,约契。 这一刹那,却仿佛时光在不经意间倒退,他身畔的风景,都渐渐地褪去本来的颜色,重新绘上了其他的风景。 他失神地,站起身来。将手掌立将起来,敲在了他的额头上,手离开的时候,带走了澪枫额前的一根长发。 “受。契随汝愿解,却愿忠不改。”九天王从喉咙中挤出这句话来。 澪枫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道:“九天王殿下,您……您怎么会知道我们狐族的效忠誓的?” “哈。是呢……我为什么会知道呢——我明明见识不广,很少去天界外的地方,为什么狐狼族的事情,我却知道的那么清楚呢……”他低低叨念,干干地笑问澪枫:“这还真是怪事了哎。” 澪枫总觉他的眼神有点空,笑容也有些发苦。 但思索这类事情,却不在他所擅长的范畴内。何况——眨眼,在九天王的脸上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怪事,就是琢磨不懂的事情。总在这上面费脑也无趣。”他的笑也重新恢复了爽朗,消去了苦意:“因为我那调皮的外孙女,你刚飞升的时候都无谁去接迎,在这里就补个欢迎你的仪式好了。” 息渊一听,立即站直了身子,笔在轴卷上做好架势,朗声问道:“请问主上,是要设宴还是要……” 话未说完,九天王已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向殿阶下一抛。 澪枫凌空一翻,稳稳地站在了地上,双手交叠向九天王行了个礼:“谢九天王殿下对属下行接应礼。” 九天王翻身端坐回王座上:“客气。这也算本王该做的。” 见到九天王如此胡闹的作为,听着他回荡在九天宫内的爽朗笑声,息渊的手一抖,墨汁溅落,晕染成极不规则的图案。 他摇了摇头,伸手将脏了轴卷的墨汁拂拭而去。当其正要默默地退回到仙列中去之时,九天王却突然唤了声他的名字。 “息渊,这几桩事,你记在天卷上——记得用法力凝好了,不能随意改篡也不能抹去的状态。” “是。”息渊对着笔尖吹了一口气,笔尖上的墨幻化为红:“主上请说罢。” “狐仙澪枫,即刻起被任命为九天将……” 息渊抬眸看了他一眼,九天王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顿住了话头,咳嗽了一声,改口道:“狐仙澪枫,即刻起被任命为九天代执副手,协助代执息渊执行九天各大小事务……” 九天宫内一阵吸气声。 息渊停住了笔,冷声道:“主上,请恕属下无理质疑——刚刚升仙的小妖……不,成仙的妖做一阶仙位,可有点不合规矩啊?而且,九天之内自古就没什么代执副手这一职务,您随随便便定了,随随便便予了,可是容易造成九天内部的不和啊。” “本王没记错的话,虽然一阶仙位并不能随意添增,但是三四阶却是全然不受限制的。既之前从来没有过代执副手这个职位,本王想在三阶仙族中加这么一个,又有什么问题。倒是你,一上来就指责本王随便添增一阶的仙位——不知规矩的,究竟是本王,还是你息渊啊?”九天王挑着眼道。 “能够得上资格协助我的职位,无论怎么看都至少是个一阶中等位了,您却把它定做是三阶——这完全无视位阶的权利分配,不是纯粹在无理取闹么?” “你的意思是说——你息渊很了不起,要想成为你的副手,至少要找个一阶中等的仙族才配得上?”九天王冷笑了一声,环视诸仙:“你们觉得息渊是不是有些狂妄太过了?” “确实如此。照代执大人这话说来,倒像是除了九天王殿下外,就属你的位置高了——这不但狂妄,甚至显得有些居心不良了。” 听到仙列之仙出了这样的言语,息渊低叹了一声:“属下知道了,属下定当尽力帮助澪枫,让他尽快成长,衬得上这代执副手。” 笔墨在轴卷上留下“代执副手”四字,立刻飘出了两块玉牌——一块向澪枫飘去,另一块则直直奔向仙列中一位身着上浓下淡月白长裙,披着浅葱色羽织的女子的方向。 女子和澪枫同时接住了玉牌,霎时,七色斑斓包裹住它们。光芒一散,女子犹如出谷莺般的声音婉转成音:“臣绮绣,已收代执副手之位阶牌。日后若有异议,当合两块位阶之牌同时改换仙衔、或碎裂成齑,方可执行易位撤位。”她朝着澪枫的方向微欠身:“请代执副手大人将玉牌别于腰间,以便于天界之内的行动以及其他仙族对您的身份辨认。” 澪枫依言将玉牌悬于腰间,绮绣恭敬地再次朝他欠身,玉牌也在这时被她收入了腕间镯中。 “你看看人家绮绣,做事就干干脆脆,绝对不多说一句废话——再看看息渊你……”九天王咂咂嘴:“行了,你就这副德行,我也不多说了。接着写——即日,卿殊公主为代执副手澪枫之义母,飞花公主为代执副手澪枫之义妹……” 澪枫眼睛一亮:“九天王殿下,您真的答应下来了?” 飞花则一脸的错愕:“外公,您没发烧吧?” “你既胡闹了,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外公知道你不喜欢被关禁闭,那么这回的惩罚,可是够轻了的吧?”九天王呵呵笑道:“正好澪枫有意收了你这个妹妹,你母亲又就你这么一个女儿——给你添个兄长,不也是蛮好的吗?” 因·仙缘篇 第十八章 昔遗今弥 飞花呆呆地站在那里。 按照九天王的话来——这确是两全其美、很完美,太完美了。 完美到挑不出一丝丝的问题,完美到她一向话多的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不单单是她。 整个九天宫都笼罩被一种极其怪异的氛围覆盖了。 虽然之前九天王半开玩笑似的问你是否有意与我攀亲时,听不出他的偏好来,澪枫也竭力否认他的意图。可现在看来,不管澪枫是否真的有心,九天王似都打定主意表露自己的心思了——这竟不是给殊卿公主添个儿子,而是有意让他与自己贴上关系。 混迹天界多年,看着九天王满面的笑容,他们大多已清楚现在的情况,即使他们心存嫉妒,心存不满,也再没有了太多可插嘴的余地。 反倒是澪枫更让他们看不懂——他依旧带着如三月清风般洁净的笑,但却好像并没有为自己骤然提升了许多地位而显得更加高兴的样子。 息渊抬起手,任笔在掌心滚动,却不向轴卷上写一个字。 九天王的笑意凝住,挑眉瞪着他:“息渊,你为什么不动笔?” 息渊不回答。 九天王将声音提高:“息渊!本王让你在苍穹簿上添一笔澪枫与卿殊公主、飞花公主的关系,你听见了没有?” 息渊仍旧一声不吭,甚至连点头和摇头的动作都没有。 九天王重重地拍着御椅扶手,发出相当大的声响:“息渊!本王命你做事你没反应,本王问你话你不回答——你是突然之间聋了么?” 息渊眨眨眼,低低“嗯”了一声。 “放肆!”九天王怒喝道:“你这是对什么事心存不满,有意耍着本王玩是么?本王告诉你,别因为本王平时给你好脸色你就不知道尊卑上下,你的位阶虽高,却高不过本王的一句话——你要是真得惹得我发怒了,后果可是极严重的!” “属下既为九天的代执,对这九天上的规矩与尊卑,记得比谁都要更加清楚。可是,这就出现了矛盾——以代执的身份来说,面对置九天规则于不顾,恣意破坏之徒,我是应该管的;可是以臣子的身份来说,打破规矩的恰恰是我的君王,君之命,臣不得不受。无论怎么做,好像都是错,那么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装聋作哑了。” 面对九天王暴怒的声音,息渊却异常的平静,平静得如一湖静水。 九天王冷笑一声:“你在我手下多年,我竟没发现你的心胸变得如此的狭窄——竟会为了一个妖族提升至三阶仙位难以释怀。” “乱定仙位、乱予权利也就罢了,毕竟这都是您的自由,何况位阶牌都给了,属下再纠结也毫无用处。”息渊淡淡:“但是,给了与刚升仙的狐狸这身份完全不匹配的职位就罢了,还忙忙为他安排个高贵的身份。这偏私之心看着也未免太过明显。就算您是九天之主,不畏惧天界很快会散开流言蜚语,也应该想想以您的身份地位,是不是有个君王的样子,是不是不该净做一些与您不相称的任性事情……” “一派胡言!这九天王座上坐着的既是本王,那么本王的样子就是君王的样子,本王做的事情就是与我的身份相称之事。如果你觉得我的言行举止不像个王,那么你觉得什么样的才像?”九天王乜了他一眼,铜铃般的眸子中充满了冰冷的寒意:“你这么能说,莫不是你觉得你自己最合适给九天之仙做表率?” 他的食指勾起,用骨节击着扶手。 嗒、嗒、嗒…… 听到这有节奏地声音时,息渊的瞳孔骤然收缩,颤声道:“不!主上!属下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断断没有别的心,请主上不要误解属下!” 九天王停住敲击,眯眼笑着,悠悠道:“那你到底写是不写!” “写!写!主上说什么便是什么!”息渊显出极其害怕的样子,深深吸着气,在正要落笔时突然又停住了。 “怎么了?”九天王和颜悦色地道:“是想让我敲最后一下,让我的仙侍把你架出去,好好清醒清醒?” “不!”息渊摇头,转向卿殊和旁侧站着心不在焉的飞花的方向:“是不是该问问卿殊公主和飞花公主的意见?如果因为是父亲,是外公就可以随意安排女儿和外孙女的命运,实在是霸道不讲理了——” “关于这点,息渊大人大可放心——”卿殊打断了他的话:“父王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而飞花又是最听我话的孩子,我同意即是她同意。所以您就老老实实把父王的话写在苍穹簿上就好,莫再多言,免得再沾上和您无关的火苗,烧到头发上去。” 息渊按九天王的意思,轴卷挥笔。写罢,咬破了手指,让鲜血滴在刚刚录记的字上。 “这就算成了。”息渊显然语声郁郁,却又竭力在掩饰这种情绪。 “好!”九天王拊掌,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无论澪枫是偶然还是如何,但能够大大方方、名正言顺地叫我们卿殊一声义母,叫飞花一声小妹,总归也算是了了一桩过往的遗憾事了——” “可不是。虽然九天上说这话不大合适——可照这么看的话,澪枫竟像是天命赐我的。” 卿殊笑得很甜、很开心。 母亲并不是个习惯冷着脸的,但能让她笑得这样开怀的事情,实在是不大多。本来还有些无措、甚至有些愁闷的飞花立刻就调整好了心态——做妹妹就做妹妹罢,母亲欢喜就好。何况还不用被关在藏书阁十天半月,没有东西可吃,她有什么可惆怅的? 这样一想之下,她竟鼓起了腮帮,双手叉在腰间:“唉唉,能让我这么如花似玉的大美女做你的妹妹,便宜你这狐狸精了。都说地界之灵修仙得积攒了几辈子的福气,原来我还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了——” 澪枫实在想不到九天王竟这般体贴,真肯亲自把这个像极了妹妹的小仙女点给他,这下就算是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妹妹去宠爱也不用害怕会有谁指指戳戳而误了她了。原本就不会隐藏情绪的他在狂喜之下,竟是连嘴巴都合不拢了。待看到她鼓起腮帮叉腰的动作,忍不住“噗”地一声笑道:“你这话说得倒奇怪——你能做我妹妹是我福气,难道我能当你的哥哥,却不是你的福气了?所以谁也不要说谁占了便宜的事情,只是我们两个缘分看来比较深罢了。” “看看,一转眼就和亲兄妹无甚分别了。”卿殊牵着飞花走近澪枫,握住了澪枫的手,将他的手搭在了飞花的手上:“以后飞花可就交给你这大哥了——她任性得很,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不要因为她有脾气就嫌她。” “怎么会?我家中也有个小妹,我最知道妹妹发脾气的话,是与哥哥亲近的意思,喜欢还来不及,哪里就嫌弃了呢?” 卿殊安心地长舒了一口气:“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澪枫眨眨眼:“就算是没我说的话,您也是可以放心的。话是嘴皮子一开一合,谁都可以说的。但最终是什么样子——还是要看行动的。” 诸仙此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不过是刚被九天王乱点了关系,就亲得像一家人几个仙魂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方才还被吓得哆哆嗦嗦,眼眸中滚动着委屈的泪珠的息渊,此刻嘴角勾起,露出了一抹极淡极淡的笑容。 就像是自己某种目的达成了那样的,极其不善的得意笑容。 当九天王再次唤起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又迅速变回了片刻之前那副略带着委屈又不敢再反驳的受气包样子。 “属下在,请问主上还有何吩咐?属下长记性了,定不多说一言。”他的声音还是微有些抖。 “澪枫既然是你的副手,那给他安排宿处,教给他九天内的事宜,就全都是属于你的工作了。澪枫虽不过是个三阶仙族,但现在也是卿殊的义子,飞花的义兄,要是住处和吃穿用度太过寒酸的话,也是给我女儿没脸呢。所以务必要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要是他坏了什么规矩,那也是你没能尽到你的职责——要是你故意想找不自在的话,我是不介意遂了你的意的。” 声音不高,反倒更有威慑力,更充满不容置疑、不容反抗的霸气。 息渊将轴卷一合,捧在怀中,朝九天王深深行礼:“属下定当不负主上之托。” “好。”九天王看向澪枫:“稍后你且跟着息渊走便是,虽然息渊这家伙有些刻板不假,但做事终究还是尽心的——有他带着你,想来你是能最快地熟悉这九天。” 澪枫躬身:“多谢九天王殿下!” 九天王大手一挥:“今儿就这样,都退下吧。” 诸仙纷纷叠手过额应是。 澪枫却满脸的莫名:“唉唉哎?这就要散了吗?” “是啊。”九天王本来已站起身来,听到他发问,又坐了回去:“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您怎么没说把若离小仙女许配给我的事情呐?” 众仙的脸色全沉了下来。 方才宣其任职的女仙绮绣的眸子更是透着一股狠绝:“小子,贪心不足啊。你可知道主上对你有多大的容忍度,你这是得寸进尺?” 因·仙缘篇 第十九章 牵丝绣罗 澪枫虽实在算不得是个擅长察言观色,听声识绪的。但作为狐族,天生敏锐又加之后天修炼刻意加强了的听觉、嗅觉与视觉,还是让他能察觉到从他进了九天宫到现在,并不始终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纵然,他并不知道每种变化后的深意,但却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 而且,他是有些呆,也并非真的白痴到世事皆不知,世故全不懂。而他之所以用“无知”和“天真”的傻样子堂皇地做着无理的举动,就算没有五分,也有三分是故意的——为的,是让明明就素不相识,却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担下罪名的泉影离开九天王和诸仙的视线,不至于被揪着不放。 所以,他才会在九天王和颜悦色地对待自己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对他行了狐族最大的礼——他是明白的,哪怕他真的是因迷糊而那般莽撞,若不是九天王足够温柔且宽容,他丢了性命也属正常,没什么可抱怨的。 就在他以为,大概九天王是没有什么脾气,很体贴的好好先生时,只这一句话,九天宫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冰寒且古怪。 诸仙同情怜悯的眼神,和方才还和如煦风现在面无表情的九天王。让他不能不去想,他是不是忘形间说错了话。 他倒不大在意说错话会带来的后果。 不,不如说,对做好了觉悟才飞入九天殿打旋的他,片刻前的没有任何阻碍的心想事成看起来更像妄想。 他怕的是,他的无心,揭开了和蔼的王的伤疤,让他想起某些不愿想起的事。那才真的是无法弥补的罪过——简直可以说是忘恩负义,以怨报德。 他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缓和,只能“嘿嘿”傻笑着。 “那个……对呢。我得到的已太多,贪心的确是不大好呢……我不娶就是了,诸位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嘛……” “你不娶就是了?说话之前,能不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和立场,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绮绣冷笑了一声:“明明是个永远不可能配上神女的小喽罗罢了,可这副口气倒好像是你了不起,我们若离公主是你想娶就能娶得到,想不要就不要的。” 方才始终一副公事公办,没有好恶,也没有明显表情变化的她,那一双英气的星目中竟闪现出了点点的火焰。似乎不是当着九天王的面不便发作,她都能把澪枫撕碎了吃进肚子里似的。 澪枫本来还有些发懵,只能用零碎的言语和傻笑来试图把凝聚在九天宫之内寒气驱散,巧巧的绮绣露出怒气冲冲的样子,反而让他顺过了气息。 “我记得您是……绮绣大人,是吧?” 绮绣撇撇嘴,哼了声。 “刚才您说的话真是好生有趣。澪枫竟有些不解,敢问——您可是在怪我心意不诚,难以持久,甚至还有点始乱终弃的意思吗?” “我哪里有这样意思?”绮绣剑眉竖立:“你理解力差,听不懂话也要有个限度。不要随意曲解别人。” “嗯,我承认。我的确有时候跟不上你们仙族的情绪,也跟不上你们说话,不过这也是正常的不是嘛。我听不懂,把别人的话理解错了的时候,由您来用正确的解释让我听懂不就好了么?”澪枫一双凤目水汪汪的,尽是虚心讨教之意,如清水静流般的声音更充满了无辜:“您倒说说,您刚才面色通红地朝我吼‘若离公主不是我想娶就能娶到,想不要就能不要的’,初开埋怨我变心太快太过薄情外,还应该怎么样理解才是对的?” 绮绣的话,显然是嘲笑澪枫自不量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九天王在上,又似乎很袒护这小子,她也并不想把话说得太白。不过既是对方主动问起含义,那就是他自取其辱,和她无关了。她本打算借着解释明着辱他,孰知他却并没有问起整体,而是单单抽出一句话问她想表达些什么意思。 “话语是要整体去理解,才能把握正确的意思的。你这样断章问意,毫无意义。” “可是——我并不想知道你的话整体是什么意思,只想知道你说那一句话的时候带着怎样的感情。”澪枫歪着头:“莫不是您们仙族最兴的说话方式是自己心中有一个念头,这要这一段话整体能表达您们心中意思就行,而其中的单句都是用来充数而随口说的,看起来有含义,实则没有?” “那怎么可能!”绮绣脱口而出。 “若不是的话,那就请您好好解释罢——也许您的解释我也有听不懂的地方,不过我也会像现在一样及时发问,尽量全部弄懂,不留下分歧,以免日后和大家交流的时候出现误解。” 澪枫竖起耳朵,表情乖乖的,不像狐狸,倒有些像纯善的小白兔。 对着这样的一个家伙这样驯良的样子,绮绣总有种不回答不大好,答了也会被拐跑的不祥预感。更让她发愁的是,她的火气在胸臆中越烧越烈,她却完全发泄不出来了。 飞花一看绮绣轻咬着牙,嘴角却在抽搐着;喉咙有着极细微的响动,却没有说一句话。因之前自己也曾被澪枫气了个半死,现在瞬间就知道了她现在陷入了怎样的一种矛盾漩涡中。暗自好笑的同时却也不忘偷觑外公——他本来像个在看戏的局外人一般,不说话,也没有了任何的动作。但就在绮绣困窘之时,他朝仙列中有些站不住了的绣鸳鸯红袍男子做了个手势。 那男子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绮绣,想要上前去帮忙却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绊住了手脚。当瞥见九天王的手势,霎时如蒙大赦,朝九天王投去个感激的眼神。 “代执副手大人,请莫要在意。内子就是这个样子。表面上持重,内里却是一团火,只要稍微说不对了心思,就会炸开,然后开始胡说八道。” 绮绣乜他一眼,显是在无声地质问他“你在说谁胡说八道”,红衫男子就像没看到,眼神完全聚在澪枫身上,浅笑着地朝他颔首:“在下九天司缘使牵丝,见过代执副手。” “司缘使?牵丝?难不成您就是地界之灵挂在嘴边的姻缘神月老?” 牵丝抿嘴道:“确实有这么唤在下的。” “哇,原来你就是月老?我以前还以为会是个白胡子老头一类的,想不到却是个少年呐?” 似乎每次有地界之灵飞升见到他,都要发出同样的惊讶来。这还真是件无奈的事情。牵丝却像第一次回答这问题般认认真真道:“在九天之上,年龄全无意义,青年才俊亦是垂暮老翁,知命白首也是朝阳正升,单靠皮相也无法断定是父女母女还是姊妹兄弟——” 澪枫听到这句话时,蓦地想通,打断了牵丝:“诸仙之中,听到我话反应最大的就是绮绣大人,您现在又站了出来——难不成若离小仙女,竟是您们二位的女儿吗?” 绮绣泛红的脸转为惨白,牵丝的面色也是一变,但显然在这件事上他表现得要比绮绣镇定得多:“不,当然不。” “哎,那为什么绮绣大人的表情……难道说绮绣大人与若离小仙女的母亲是好姊妹么……” 绮绣像是承受不住了般快要倒下去,卿殊很自然地上前,很自然地扶住了她。 绮绣的指甲已抠进了肉里。 “说真的,每次看到你这副德行,我都……怎么说呢……该说觉得有点恶心还是有点无奈呢?”她小声道:“亏得若离那孩子,只是吟心大人刻意引导沐魂将念想都托付于其身的一场假梦。如果她被编织出来的那身份是真的的话,可以想象,就算本来能被放过,看到你这德行,她只怕也是要死的了。” 牵丝听到九天王的一声咳嗽,忙从衣衫中掏出个红色小本子来,朝澪枫晃了晃,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澪枫的目光果被那华丽的卷薄吸引,大声念出了封面上的三个大字:“姻——缘——簿?” “不错。九天之内的婚配,并不是随着自己的意愿来,就连主上也不能决定而是要看这命中缘的。只有记在这姻缘簿上的,才能成亲。否则就是忤命,是要付出代价的——内子之所以生气,是气你都修成仙了,却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她总是太过严苛,而且经常会忘记常识这种东西,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被灌输入头脑后,天长日久,才会把它当作意识一部分的。” 他拍了拍澪枫的肩:“你看,你这又知道了一桩,以后会知道得越来越多,最后等到常识全都知晓了,就能完全融入天界了。” 哪里有这样的常识来的?这不纯粹是睁着眼睛胡说八道吗? 一个面对谎言没辙,连扯襟之礼这样荒谬的话都会相信的澪枫,肯定会被牵丝哄骗住的吧? 飞花差点就要开口去戳穿牵丝的谎话。谁想的澪枫却没有彻悟般地接受了牵丝的解释,而是很淡很淡地说了一声:“我不知道。” 牵丝一怔:“不知道什么?” “没什么。”澪枫的笑容倏然就不再单纯,甚至让人有点看不懂:“你是说,这姻缘簿上没我的名字吗?” “在我的印象中,是没有的。即使有,也并不是对着若离公主。” “只要名字相对,无论如何都会在一起。没有相对,就永远没有机会在一起,是这样吗?” 牵丝“嗯”了声。 “您介意我看一看么?” 牵丝摇了摇头,双手将姻缘簿递了上去。 澪枫认认真真地翻看着,他看得很快,一眼下去,已过去了几十页。 “没有罢?” “嗯,没有。”澪枫把厚厚的姻缘簿合了拢。 “所以……” “所以,您和绮绣大人并不是夫妻,也永远不能结成夫妻,只能用‘夫君’和‘内子’这样的称呼互成来聊以慰藉吗?那还真是好悲哀啊。”澪枫纯洁无垢的眼中蒙上了一层阴影:“这上面——没有您们的名字啊。” 因·仙缘篇 第二十章 己阱自坠 澪枫注视着这对“被无形屏障阻隔”的夫妇,神情异常的悲哀,清澈的泪花似乎一不注意就会从眼眶涌出。 说笑就笑,说哭就满眼的泪珠。可是,哪怕转变得极为迅速,却也是相当的自然。比起想他还真是能演,倒是他的情感还真是丰富多变这样的念头会首先占据看到了他那张脸的人的头脑。 九天宫的气氛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牵丝绮绣夫妇,皆已完全傻了眼。 姻缘簿,确确实实有早就写好的命定之缘。但,众生茫茫,轮回流转,纵然魂灵相同亦可能人已非昔,特殊者少,平淡擦肩平淡渡完生世众,岂能人人皆是苍天谱命?纵是神仙也管不尽天下事,即使天簿也录不完三界心。所以,赤红的姻缘簿上,除了那极少数的难以消抹,更多的,却是守在姻缘阁的牵丝,望着能够映照地界诸景的幽深潭水,一笔笔将良缘尽记,将孽情洗去。轮转往复,纵他的眼眸一刻不停,纵他一刻也不歇息,也仍然难面面俱到,缘缘准确。纵是姻缘天定,喜结连理,和离、死生或是中途永远断了联系,纵是他,也只能是看到后才清楚这结果——在之前,是无法预料的。 有太多太多的人,跪在那供奉着和他完全不相像的雕塑的庙宇去求他来保佑地久天长、白首偕老。希望能够通过生辰八字,算出彼此是否在他的红册上,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是,看到了何妨,看不到又何妨?清淡情浓,悲欢离合,缘深缘浅,最后的最后,都是每个个体的选择聚集起来指向的结果,与其他无涉。 被奉若神明实际上也是神明的,司掌姻缘的他,或许曾经的确有着很小很小的,改变生命轴向的方法,可是——也是过去了。因为他的一点私心,姻缘簿动改导致的悲惨的命运,是他永远也无法忘怀的痛苦。直到现在,他偶尔还是会做噩梦。所以,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什么都不能决定了。只会把 早就记录在姻缘簿上的念出来而已,只能把他看到的东西,记录在姻缘簿上而已。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工作,而已。 再也没有了什么了不起。 因为,他比谁都明白其中的道理。所以,也很自然地,没有在姻缘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如果真的相爱的话,就不需要这么无趣的东西来维系彼此之间的关系。这样的承诺,比利用他的职务而自我安慰的永恒,更让他能感到安心。 不过,他人对于他和他的姻缘簿无条件地迷信,却依然可以作为有力的武器所使用。 澪枫在升仙之前,不过是众多名字中的一个,他当然没有给予太多的关注。但对于若离,他却来来回回寻找过不只一次——他可以相当肯定,在这看起来薄薄的,却很难翻到最后一页的小册子上,没有她。 既然澪枫看起来很好骗,也知道他就是地界口中的“月老”,那么只要他把这已没了任何用处的姻缘簿塞给澪枫,胡言乱语一通让他去翻——只要看不到若离的名字,想必就会死心了。如果要是看到了自己的对面记载着另外一个女子的名字,说不定兴趣就此转移到寻找那一魂灵身上了。 他的算盘,打得很响。 而且,除了对他公然说谎欺骗略有不满的飞花,和完全看不出她那张成熟稳重的面庞下,隐藏着何种情绪的卿殊,还有注意力不在他们身上而是温柔地抚摸着怀中巨大卷轴的息渊,其余仙魂,在澪枫完全没有怀疑地开始翻看姻缘簿时,都暗赞牵丝实在是高明。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们挖开了陷阱,等着他乖乖地向下跳的时候,他跳是跳了,却把挖陷阱的一道拽了下去。这也就罢了,还仿佛根本不知道被他拉下来的就是试图让他掉落的人,还用同病相怜的眼神望着他们。 如此一来,原本挖陷阱的,哪怕知道哪里有从这陷阱爬出去的机关,按下去的时候却要犹豫了——如果他们说出了脱逃的方法,无异于变相的把他的束缚也解开了;如果他们一直不说,那么就只能一道被困死在陷坑中。 看着牵丝的满面愁云,和众仙被惊掉了下巴的表情,飞花忍不住抿嘴一笑:对呢,这样才是澪枫的风格。让你们以为傻子好骗,瞪眼说胡话,遭报应了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澪枫见牵丝就那么微张着嘴巴却不说话,以为他是被揭开了伤疤,伤心得难以出声,摇了摇头道:“身为三界姻缘之神,却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无法热热闹闹地用仪式将她迎娶,还真是让人扼腕。” 牵丝心内乱成了一团麻,想要从九天王的表情中得到些许的指示——可是九天王根本就没有了表情,而是露出了奇异的笑容,笑吟吟地盯着他们。牵丝咬了咬牙,索性保持着伤感的面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天下皆有无可奈何之事,九天享着比寻常人都要优越的生活,无奈比普通人多也是应该的。有什么可惋惜的。” 明眼的都能看出牵丝的意图——显然他是要为了将澪枫欺骗到底,干脆把他和绮绣的关系否定了。 “确实。总不能天下好处都让哪一族占尽了,这样对三界不公平。” 看到澪枫若有所悟的样子,牵丝还没来得及安吐出胸臆中郁结的气,却听得他又问了这样一句话:“可是纵然没有任何嫁娶的形式,你们在九天仙族的眼中,仍然是恩恩爱爱的一堆夫妇,不是么?” 牵丝心中一凛。 这看起来是个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可以的极简单的问题。但他迅速意识到,这问题绝不是看起来那样简单——他有预感,这个问题如果不谨慎作答的话,一定会引来大麻烦。 澪枫注意到了他额角的冷汗,挑了挑眉,明显有些不满:“牵丝大人,您和您的妻子是不是恩爱,这难道是个需要犹豫的问题吗?难不成是说,情浓后情自薄,其实您早就厌倦了绮绣大人,但是由于大家都在看着您们,把您们捧得很高,您有点下不来了,才不得不维持以往的样子……”他顿了一顿,惊呼道:“难道说——也对呢,像您们这么有夫妻相的,姻缘簿上却没有您们的名字,如果这不是个破烂的话,那就肯定是另有原因了——其实姻缘簿上原本是有您们二位的,但是,天界一世太长,被婚姻拴住一世可不是好玩的,所以您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有您们那一页撕下去了——这样,既能和一段时间迷恋的绮绣大人成为夫妇,也不用害怕将来腻了被责任牵住了鼻子无法逃脱……嗯嗯,这招倒是高明——不过,您扯的那页姻缘簿您还留着吗?是不是把我和若离小仙女的也扯下去了,但您为了自己的目的却没有注意呢?” 牵丝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起来,十指按在头上。 意识有点错乱的他从发干的喉咙挤出来了一句:“不,没有那回事……我……我很爱绮绣,一直都很爱她。虽然被姻缘簿这条限制住了,我有点遗憾。不过任九天的谁来看,她都是我堂堂正正的妻子,我都是她的夫君。形式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彼此的心,不是么……哈哈……哈哈哈……” 他明显有些坏掉了的笑了起来,总觉得说了漏洞特别大的话,可他明显已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看你方才那么犹犹豫豫的,我都有点瞧不起你了。现在说的话,才像男子汉说的。”澪枫像他之前拍自己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什么破烂规则,只要有爱有心就没关系了——对么?” 牵丝捣蒜般地点着头。 “那敢情好了。我也特意看了一圈,那姻缘簿上没我,也没若离小仙女的名字。要是按照九天的规矩的话,我始终不娶到没什么所谓,若离小仙女那么漂亮的姑娘,竟是要永远嫁不出了,这样未免太无情。又不是所有的男子都有牵丝大人您这样的觉悟,敢于明着遵守暗着与规矩作对的,即使作对了,也不能保证他不是看中了若离小仙女的美貌,或者被自小灌输的常识束住手脚,难以坚持到最后的……可是啊,我不一样的啊!我是雪狐族,本来没有什么常识,而且……我觉得我自己长得就不错,不会被美貌什么的诱惑了一时的心窍……” 他朝着九天王的方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以头抵地:“九天王殿下,请原谅我方才的无知,竟半点没意识到您是在考验我能否忍受异样的目光和压抑的气氛,差点犯了大错半途放弃了若离小仙女——您放心,这下我知道了真相,就什么都不怕了。不就是姻缘簿上没有若离小仙女的名字吗?不就是不能光明正大迎娶她吗?有什么关系?前有牵丝大人作例子,那后面就由我澪枫来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会再求您给我和若离小仙女赐婚了——您也有您的难处。不过,您不赐婚,她不同意,大家都看我的笑话,我也已经决定——她就是我老婆了!” 牵丝后退了两步,哈哈地笑着,眼角却涌出了泪水。 他又哭又笑地朝九天王喊了声:“主上,属下尽力了……”接着,低低地喃喃:“沐魂,我尽力了……” 他以手掩着口,咳嗽了两声——掌心之中,已沾染了一大团鲜血。 因·仙缘篇 第二十一章 落花枫华 看到牵丝吐了血,绮绣一下便立起身来,推开了卿殊。一手拍着牵丝的脊背,一手从袖中抽出一条丝帕,为他擦干净嘴角。 “牵丝,无碍吧?” 牵丝接过帕子,又咳嗽了两声,摇摇头示意她他无事。 “主上,我们……”绮绣哀求似的望向九天王,显是在告诉他他们夫妇已无计可施,期冀他能允许他们到此为止。 九天王定定地看着跪在地上,神情异常虔诚的澪枫,又扫了一眼嘴角仍在渗出红色,低低喘气的牵丝,摆了摆手,轻叹道:“罢了……我已知道你们尽力了……” 绮绣朝九天王鞠了一躬,搀扶牵丝回到了仙列之中。卿殊冷冷地睨视着他们,冷冷地笑了笑,用低沉的、满是鄙夷的口气道:“所谓力所能及,就是圈在有限的范围内,一旦涉及到自身的利益就不会再去努力。到头来,骨子里的东西还是不会因罪恶感或者是太过沉重的恩情就会被改变的。正如绮绣你啊——”她顿了顿,幽幽道:“永远都是你。” “啊啊。”绮绣的肩微微颤了颤,苦笑着低吟道:“是呢。我——还是我呢。眼睁睁地看五感俱全的,活着的生灵痛苦,却漠然置之;在为再也看不到我的所作所为的拼命地‘赎罪’——也不过是看似拼命罢了,只要稍稍有障碍,就会放弃。到头来,所作所为,其实都是开脱的借口和理由。但已成了习惯的活法,哪怕连自己都觉得恶心——却无法改变了呢。” 本来,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应该流下两行眼泪的。 但是,事实上,在这原应该哭泣的时候,她却根本流不出泪水。 一滴都流不出。 甚至,连轻声干号都做不到。 因为,她根本就不伤心——或者说,不再伤心。 重情重义,对早就逝去的过往的记忆有所留恋,只要一提起就会发火而完全抑制不住脾气,不过是自我保护的伪装。 这样的勉强,本是为了化开淤积在魂魄深处的毒血,实际上却什么都不能减轻,只是让她更加难受——像吞了钉子一样,难受。 反而是假面被卿殊看在眼里,戳穿的刹那,她感到很畅快。 那些本该让她无地自容的言语,却使得她勾起了嘴角。 她心内暗叹:我这样的家伙,真是没救了。 但她却无法调动已懈怠了的思绪,再为了帮若离摆脱麻烦而数落澪枫,与他对峙——非但如此,她将全部注意力全集中在了牵丝的身上,不再去看澪枫一眼,也尽量让自己的耳朵维系在听不到外界的声音的状态。 夫君受了伤,护夫心切,因为心中慢慢地全都是他,那么周遭的一切她都可以不关心了。既然看不到,既然没听到,也就不再知道事态的发展,不能再插手——那么最后会有怎样的结果,也就都与她无关了。 卿殊凝视着明显又在逃避,不可能再做什么有建设事的绮绣,表情更加阴沉。 她原本是打算通过刺激,让她的良知再苏醒些许,孰知她索性就破罐子破摔,干脆更加心安理得地甩手了。 “就算不在意得失……”卿殊嘀咕了一声:“可我也实在不知您这算不算是交友不慎呐……” “母上,什么交友不慎?” 见卿殊没有回答,飞花转了转眼珠,沉吟片刻,忽相通了什么,忖道:阿离原是个冷性子,碧羽宫外的仙灵,就我能与她说上最多的话。结果我却整日撺掇她和我做些离谱事,她因为我撞上了麻烦,我却和个没事的似的。交到了我这样的朋友,确实不算是幸运。 立刻垂下了头:“母上教训得是。” 卿殊的话原不是对着飞花说的,也没有影射她的意思,但听得她倒道起歉来,迷惑地眨了眨眼。 但飞花已认定卿殊意在点醒她,若离虽是她的表妹,实际上她们的关系和亲姐妹全无差别,这时候当缩头乌龟,因事不关己就高高挂起,不仅对不起若离,也对不起她的本心。 看来,一定得做点什么了。 她立时就有了主意——虽然这主意实在是很疯狂。不过,不就是丢人现眼么,不就是会受点惩罚么,可她飞花丢得人、受到的责罚还少?有什么大不了的? 飞花跨前一步,微微俯身,敲了敲澪枫的肩膀。 澪枫回头时,看到飞花离得极近的脸,热气呼在他的脸上:“狐狸精,你这家伙,还真是花心啊……” 澪枫错愕间,飞花已揽住了他的头,慢慢地向她靠近…… 随即,嘴唇就朝着他的嘴唇落下来…… “哎哎哎——?”澪枫惊诧,身体保持着跪坐,却已如一条泥鳅般滑到了一边去,飞花在吻到他之前动作便落了空。 尽管飞花并没有吻到澪枫,但他仍是满脸的震惊:“我说飞花小妹,你这是要干吗啊。” “啊呀,躲开了呢。”飞花失望地耸了耸肩,尽量将口吻放得轻松:“刚才外公不是让我做你的义妹吗?我作为妹妹,看到哥哥的样子太可爱,想要亲一口,有什么大不了的?” 澪枫愣了愣,干笑道:“飞花小妹,你这可算不得是好玩笑啊。” “我知道的啊。所以我没有和你开玩笑。”飞花将双手抱在胸前,再次一步步靠近澪枫:“而是认认真真地,做我想做的事情。” 卿殊这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已被女儿误解,忙喝了一声:“飞花,别胡闹了!” “母上,我怎么胡闹了?”飞花故作委屈地道:“既然司缘使夫妇能够在九天宫内手挽手,抚背疗愈,细语呢喃。我想去亲亲我的哥哥怎么了?” “飞花殿下——”息渊摇头道:“这是不一样的——如果您和新任的代执副手是真正的兄妹的话,公然若此虽免不得闲话,但也可以不用惧怕。但毕竟你们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只是被添写在天簿上的两句话而已。就算您不畏惧众口,难道就不为卿殊殿下和主上的颜面考虑吗?” “咿——血缘关系算什么?难不成司缘使夫妇有血缘关系么?”飞花“哼”了一声道:“流言蜚语算得了什么,我直说好了——我要的就是流言蜚语。” 她见周遭一片静寂,知道他们一定在思索她的真意而没有接话。 “不懂了,对吧?”她轻轻笑了笑:“飞花我啊,最喜欢追求刺激的事情了。可是,这九天之上,实在不会让我找到太多乐子,所以我才会无聊到到处去恶作剧。可是,我现在却发现了最上佳的愉悦消遣。” 她仰望着灿金色的宫顶,张开双臂,轻轻地一旋身,裙摆如花般盛开。当停下旋转的脚步时,伸出的手臂,一手指着仙列诸仙,一手指着澪枫。 “千百年难遇的修得仙身的妖,对我的好姐妹一见钟情一开口就要娶她做妻子的狐狸精,并且——还是一见面就要认我做妹妹,实际上也被我的外公亲自钦点成了我哥哥的家伙……如果我要是成功地把他得到了,这难道不是一件想想就让人兴奋的,很刺激的事情吗?” 飞花的眼睛闪着亮光,呵呵地笑着,口气却无比地坚决——就像澪枫说要娶到若离那般,她的语气听上去也像是志在必得,定会把澪枫收入囊中。 “啪”地一声。 飞花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只剩下血红的五个巴掌印。 “闹够了么?”卿殊落下手来,淡淡道:“仙簿上的载记,你当是好玩的?你嫌外公不够宽容,非要给他添点乱你才高兴?你不该是这么不懂事的孩子才对罢?” “不这样做的话,我才是真正的不懂事吧?”飞花揉了揉脸上的五指印记:“虽说澪枫的不能让朋友替他担罪才做出的一切,都是源于误会。难道我堂堂九天的公主,还不如他一只小狐妖有觉悟了么?” 九天王揉着太阳穴,尽量压制着混乱的思绪和头痛感。 他现在也处在了临界点,有种想要把眼前的仙魂都赶出九天宫的冲动。 “唉唉,老远就察觉到九天宫的气氛有点点的诡异,这一进来,果然是很热闹啊。” 玉碎满地,清风拂面。 银丝飞舞,温润的白衣君子,已翩然踏入,仿佛是这阵风吹进来的。 柔和的脸庞上,溢满暖融融的笑。 “默穹来迟,请父王恕罪。” 仅是行礼,也仿佛是“优雅”二字的具象化。 澪枫百年之寿,看到这位男子,也不由得呆了。 默穹注意到了澪枫的目光,慢慢转向澪枫,嘴角勾起,一双圆圆的荔眸眯成了月牙。 被这样一双眼注视的刹那,仿佛月光洒落了满身,内心瞬间便被澄澈的光芒填满。 “看着面生呐。”清越的嗓音荡在耳畔:“那想必你就是吵嚷着要娶小女,刚刚修得仙身的狐妖罢?” “咦?”澪枫一怔:“难不成你就是岳父大人吗?” “岳父大人?”默穹“噗”地笑出声来:“你这只小狐狸真有趣。还没有娶到我女儿,就先叫上岳父大人了……” 因·仙缘篇 第二十二章 烟尘莫染 莫论何处何人,即将到新的归处,其实都希望看到的风景有所不同,都会默默在心中描绘还未抵达的彼方的模样。 澪枫,本就是一只单纯的,除了狐灵山之外,哪里都不曾去过的小狐狸而已。纵在同族前表现得淡淡,可内心也早已翻涌起了无限的期待。 九天,是没有让他失望的。 近距离地看过往只能仰望的流云,嗅着曾经伸手都触不到的清风,看着画卷与语言永远描绘不出的华丽宫宇,听着他原来从来不知道的属于天界的常识,天神或天王的宽容与温柔——还有,刚刚进入飞仙道,撞到的那位明明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可仅仅露出来的那双眸子,足倾尽天下色的若离——这些,都让他感到无比的新鲜,甚至有点点的感动。 可是,九天,却也是让他失望了的。 或许是他的审美观还没有完全适应这里,但是,传说中不食人间烟火气的仙魂,除了起初确实让他被惊艳震撼到了的秋瞳,其实大多也并不比他想象的更美好——他甚至觉得,他们雪狐族中最出类拔萃的,如他的父母亲、他的小妹妹,比一众神仙更有气质。 眼前纤尘不染的男子,再次,颠覆了他的这种认知。 他就像是一朵玉兰花,盛开在金光烁烁的九天宫。仅是站在那里,周遭的一切都顿时褪去了华美的颜色,皆被他的净洁染成了淡淡的纯白。 而他,就是存在于这纯白世界的主宰。 虽与若离入骨的冷漠不同,他周身都散发着让人不自觉多看两眼,想要再靠近些的亲切感。可是,只要看上他一眼,完全不用他多说什么,都会不自觉地将他与若离联系在一处——大概唯有像他这样风华绝代的男子,才能够上资格做那样的少女的父亲。 而这世上,有两个这样的男子,根本是没办法想象的事情。 然而,当他温柔地,给了澪枫的问题肯定的答案——承认了他与若离的父女关系,这完全不容反驳的事实时,不占少数的仙魂脸上都露出了难以言喻的微妙表情。 澪枫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莫名地蹙眉或叹气,他的全部注意力全都被默穹所吸引,眼珠转也不转一下地盯着他的身影,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而默穹已在澪枫发呆的时候,走到了他的眼前。 脊背微弓,如美玉雕成的手,向他伸了过来。 “快点起来罢。我父王一向不大喜欢臣下对他三叩九拜,你一直这么跪着也不大成个样子。”颜色极淡的唇微微张开,露出满口洁白却尖利得有些不同寻常的牙齿。 无论是他那双犹如黑珠玉般的眼,还是他的声音,似乎都有种摄人魂魄的魔力。 澪枫不自觉地就把手搭在了默穹的手上。 就在默穹要将他轻轻拉起,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失望时,澪枫却猛地把手抽了回去。 默穹轻轻眯起了眼:“怎么?不想起来?” “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所以暂时还得跪着。” 澪枫回答,同时有些迷惑地望着默穹清朗面庞转瞬即逝的欣喜。 “什么?” 佩环,轻轻地落在清水中,激起一圈涟漪。 还是那般飘渺悠远,无论是失落,还是喜悦,都不曾存在。 在地界之时,大家的情绪都是那样显而易见的,悲即是悲、喜即是喜,都写在脸上,都写在如水如溪的眼睛中。 但在天界并不同,他们的眼睛,也是水——不过,却是海水。看起来清澈透明,实则深不见底。 盯着他们的眼睛的话,反而更让澪枫陷入茫然——为什么,他们的眼睛时常会让他产生,他们的心内并不是纯净如云,而是掺杂着许多杂质与虚伪的错觉呢? 无论给他多么真实的感受,无论他是否本能地有些害怕,错觉终究还是错觉,永远不会变成事实。 此刻的他,揣着这样的想法,相信着。 一瞬间,将萦绕在心间的苦恼忘却,悠悠然然地道:“我虽已和九天王殿下提出来我愿意护着若离小仙女的事情,却还没有正式向您求情——” 他双手交叠在在地,头则紧紧贴在手背上。 “我知道九天上有着不入姻缘簿就不能成婚的规矩,但我愿意学习牵丝大人,不在乎那些虚的。请您容许我成为您实际上的女婿,名正言顺地叫您一声‘岳父大人’吧!” 众仙魂,包括九天王,都有一瞬间的尴尬与僵硬——远远比面对澪枫方才任何惊人之举,都要僵硬得多。 默穹清的面容,却没有露出同样的神情,还是如清月般温柔道:“要是我不同意呢?” “那我自然是执着些,一面去追求若离小仙女,一面好好服侍九天王殿下,一面靠坚持不懈来打动您——三面进攻,我就不相信我娶不到她。” “这想法不错。”默穹嘴角上扬起好看的弧度:“然而,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如果藏在心里的话,我倒觉得很容易成功呐。” 澪枫轻笑了声:“也许确实如您所说,有些计划,藏在心里更容易被实行。可是,我觉得,比起偷偷摸摸的,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堂堂正正的从正面进攻还打了胜仗,不是显得我更有本事么?” 九天王倏然睁大了双眼。 默穹则若有所悟。 半晌,他小声命令道:“小狐狸,你——抬起头。” 澪枫应声抬首。 默穹纤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下巴上,上上下下,极为仔细地打量他。 当他把手指缩回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句真心话,我很中意你,相当地中意你——你,根本就是我一直要找的。” 他的话说并不含蓄,但却只有真正知晓其中内情的会起强烈的反应。 整个九天宫之内的一二阶之仙,除了默穹自己,就只有三个,可能明白他的意思。可实际上,却唯有卿殊的心猛地抽缩了一下。 不会是说……那个……吧。 不是已被放弃了么,不是已绝对不会出现了么,为什么默穹又忽然会说这种话? 卿殊的思绪快速地转着:难道说这个狐仙少年,身上确实也蕴含着无限的巧合,但却并不是我和父王的那已不大可能的妄想,而是另外一种更加危险的可能性吗? 卿殊几乎已冷静不下来,她试图从牵丝与绮绣夫妇的脸上找到些许的共同感,但他们已完全浸没于自己的世界,再不打算去自找麻烦。 她恨恨地在心内唾弃这对自私鬼夫妇,但也暗暗庆幸方才毫不犹豫答应了九天王将澪枫予她做义子——纵使巧合的原因被改换,这也依旧是个明智的选择。 “穹儿,你说你一直在找的——是什么东西?该不会是死去的好兄弟的影子一类的吧?可就在你来九天宫之前,我已让卿殊认他做义子了,如果你要是想和他拜把子做兄弟的话,辈分可就乱了套了。”九天王调侃道,脸上却无一丝笑容,头更痛了似的在用拇指狠狠地揉着额角。 “咦?您已让他做了卿殊的义子了么?”默穹略带诧异。 “是啊。”九天王连勉强的笑都做不到:“该不会你之前真是动了我说的那个念头罢。” “怎么可能呐?就算儿臣全然不愿意他和阿离有什么关系,也不至于用认他当兄弟这样的手段拦阻。何况——”他浅浅一笑:“儿臣刚说了,我很中意他。而儿臣所言一直在找的——就是一个在我心中无论是容貌还是个性能力皆能配得上阿离的好女婿,他简直就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所以,看在他如此诚心的份上,干脆父王您……” “仙君大人,请恕在下无礼。”息渊冷冰冰打断他:“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神女殿下的婚事,好像根本轮不到您来中意吧。” 默穹被抢了话,神色依旧清幽:“这我是知道啊,所以我这不是在求请父王……” “不不不。九天王殿下也无法决定神女殿下的婚事——不然,以他丝毫不亚于您的,对澪枫无法掩饰的偏爱,都已能破格把澪枫安排给我做副手,还给了他个相当高贵而正当的身份,又怎么可能完全无视澪枫请求,甚至把司缘使大人遣出来受挫呢?”息渊甚是平静。 “这主要还是要看若离小仙女自己的意思,而不能强迫的对吧?”澪枫抿唇道:“没关系,如果岳父大人和九天王殿下都应允我了的话,单单只剩下若离小仙女那边,我一定能够努力到让她亲口答应成为我的妻子的。” “其实若要长辈都答应了,阿离的想法就不再重要了——难道血亲还会害了她不成么?”默穹朝九天王抱拳:“父王……” “莫不是竟想拿出长辈或者父亲的立场来说话?”息渊幽幽道:“真是遗憾呐,仙君大人。纵是您想摆出真正父亲的样子,而忽略现在已废掉的沐魂大人,却也不能把吟心大人和她的小男宠忘了不是?” 因·仙缘篇 第二十三章 渊深穹幽 听到“沐魂”“吟心”这两个名字,本来已明显出现动摇的九天王神色猛地一变。 在默穹的脸上,看不到太大的情绪变化,但他的眼睫却也不自觉抖了抖。 息渊再次朝九天王躬了躬腰身:“属下知道主上嘴上不说,神女殿下也一直是在您的心尖上,您也始终巴望着给她寻个良配。但是,您可要清楚,就算您能决定天下众生的姻缘,却也无法决定若离神女的——她可不仅仅是您钦点的天界第一神女,同时还流着冥界的血。之前虽说是澜潇湘公主有错在先,但她却在我们天界丢了性命,弄得我们本来有理的事情也变得无理了。这件事的余波还未过去,要是咱们再私自决定了若离神女的婚事,这后果简直就是不堪设想啊!” 息渊的话未说完,默穹温雅的脸孔就已蒙上了一层阴影。待到他说完时,那清俊非凡的面容早已变得扭曲,从喉咙中挤出了嘶哑的怒吼:“谁允许你说湘儿错了?除了我以外,谁都不能指责湘儿错了!谁都不能!” 他的眼中燃起了一簇火焰,朝息渊直扑过去,丝毫没有了潇洒翩然,活像是一匹嗜血的狂狼。 澪枫见得风度翩翩的默穹忽然转了样,一时竟也发了懵。但想得息渊是他要帮其打下手的上司,也是要被九天王指定教他熟悉九天规则的前辈,刚回过神来就立直了身子,护住了息渊。 息渊一转眸就瞥见了不顾危险、挡在他背后的颀长身影,眸中隐隐闪动着笑意。 就在默穹即将抓到澪枫的刹那,九天王打了个响指,默穹的身子就被定在了原地。 “息渊,你说话真真是该注意些了——我说什么你总要反对两句无妨。非在穹儿面前提那个名字,提那件事,说你不是故意找茬,很难有谁去相信。” 他说话时,目光也不由得再看了看满脸纯真的澪枫。 方才他冲上九天王座的时候,他已大概知晓,他的实力实在非同一般,想要用法力挡住默穹或是将他的招式引向一边,都是极为容易的。但他却偏偏选择了用自己盾牌——如此一来,既不会让默穹伤了息渊或其他人,他也不至于误伤了默穹。 如果这是一场为了表现自己人品的算计得话,无疑算计得很准,每个时机都拿捏得那样适度。但那种情况下却是完全来不及思考那许多,那就只能证明——他确实是没有把自己考虑在内。 往往是无心之举,最容易留下深刻印象呢。 息渊这一下更加有了数,神情也更为从容:“属下不过陈述事实罢了——发生都发生了,难道还怕说么?彷如当年的笙歌参谋,滔天罪孽已犯下,纵是与您的面不提,也不代表背后没有纷纷的议论。而今,您要是再因仙君殿下一言,一时头热,把个沐魂再逼得疯疯癫癫的……啧啧……即使您有心想要将参谋的罪孽从我们诸仙头脑剜去,恐怕记忆都会不听话地向头脑中涌。单单我们九天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也罢,要是冥界那边的记忆一道被唤醒……” “息渊。”九天王狠狠地咬了咬牙:“住口。” “即便——”息渊平静地凝视着瞳孔缩得极小的九天王,却没有住嘴的意思:“即便若沐魂般曾风云叱咤,也因受不得太过强烈的刺激变成了精神错乱的痨病鬼;仙君殿下优雅平宁,照样会由于澜潇湘公主而失控;而您——万夫难敌的您,仅仅因为记忆的一角被掀起,竟然就开始踌躇犹豫,表情也阴晴不定。您因为对废将军的愧疚,把隆恩亲睐给了个除了容貌性格稍稍有点类似外,怎么想都没大关系的小妖,属下稍稍劝两句见您心思不变自然就罢手了。不过,神女殿下这件事不同,属下想要提醒您——您不愿被触碰的记忆,并不单单只有废将军,还有明明罪无可恕多年来您却始终过分庇护的参谋——您要是为了打开心结却让它们纠缠在了一起,成了更大死结,怎么想都不是好事……” 默穹的神情虽还是近乎疯狂,但他的内心,却是在用和失控的表情完全不同的冷静索思着:息渊这小子,虽然说话难听,甚至血淋淋地戳着伤口,但确确实实都是无可辩白的事实。一如他的行事风格——无论做什么事,他都要尽量保证自己做的是在他的意识范围内“绝对正确之事”。只要他认为是对的,应该去做的,他是不会管自己或者他人会因此付出多大的代价的。所以,他才会冒着被“发狂”的自己所伤的危险,冒着彻底触怒九天王的危险,将可能会发生的事端,用一点都不委婉——甚至直白得有些可怕的方式告之九天王。 可是,正因为他这种直白,能够最快地让已有些随着他的引导走的父亲以最快的速度通彻利害,放弃“赐婚”这种荒谬而且极危险的念头。他了解父亲的性情,一旦决定了,就很难去改变他的想法,现在他既有了自己的主意,便不大可能再用三言两语就让父亲把若离推给这只小狐狸或者是其他的谁,何况息渊故意在众仙面前提及了其死去的妻子澜潇湘这一“软肋”,此刻的他也只能摆出失去理智的模样——再多嘴多舌的话,只会让他引起不必要的怀疑,暴露不该暴露的。 他的思绪流转,快速找出了应景的话,恨恨地吐出来:“不过小小代执,竟敢公然说我妻子的名字,还对我父王指手画脚?”他瞪圆了血光流转的眸:“父亲,您快快解开我的束缚!小狐狸,你快点让开!好让我去剪了这小子的舌头,让他再也无法如此狂妄,说不了‘澜潇湘’三个字!” “哈啊——小小代执么?除却死去的前将军和参谋,就是我掌管的权利最大。仙君大人可真是的,本来最是个高贵优雅、清冷自傲的男子,却常为了个不值得的女子陷入癫狂。简直是可惜……” 息渊用闲谈般的口吻,云淡风轻地道。 默穹的确是有着无与伦比的不凡气度,却是怎么都和“清冷自傲”四个字扯不上关系。只要长了脑子的都会领悟,他说的哪里是默穹——分明是借着说默穹,提那已失去了地位,失去了一切,依靠着九天王的护佑才勉勉强强不受闲气的孱弱魂灵。意在再次警示九天王,若离并不是他身为天界王者就能够一意孤行的。 默穹强行压下因失望而想要叹气的欲望,只瞪着息渊,就像他们之间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般。 “够了够了,息渊。虽说你总把话说白确实是会让我气闷,不过你绕弯子却更让我恼火——”九天王顿了顿,沉声:“但本王却还是要谢谢你,幸亏有你在,才能让本王随时都有个比较清醒的状态,保证决定大多是经过思考而不是完全的冲动而为。” 息渊略略勾起唇角:“主君想不起的事,由属下代为想起;主君做定夺时无论是否同意,都要站在对立面提出质疑,以确保主君的决策的稳妥,这本就是属下身为代执,或者说,身为人臣份内的事。不过,虽让您醒悟了,累得仙君大人又忆起了不快失去了稳重这过错我是无可逃的,所以——属下听凭主上处置,绝无异议。” 九天王既气又无奈,最后却笑了出来:“你快够了。明知我不可能罚你,却也不要当理亏的被偏好的——你啊,最让人发愁的就是,总一副刚直不阿的样子,说着义正言辞的话,明明实际也是在见风使舵,却还能给诸魂留下不畏强权置生死于度外的正直相。澪枫现在就很让我头痛了,我真怕把他交给你来培植,他那一张白纸会被你涂抹上什么乱七八糟的痕迹。” 息渊笑意更深:“自然是这九天宫之内会出现两个总在噎您、随时随地挑您毛病的息渊——”他顿了顿,改口道:“不,不对,应该说是一个息渊,一个比他更过分的胜蓝青记。” 诸仙闻听瞬时惊愕,一时竟以为听错了——不然就是息渊自己也受了什么刺激发了疯,不然怎么会说出这话来。 就算九天王破格让澪枫做了权利足以匹敌一阶仙职的代执副手,但名义上还不过是个三阶。二阶以下的仙魂,除了侍卫侍者,是不能够进入九天宫例行听议的——即是说,哪怕“代执副手”,若是三阶,不过是空有个名头,怎么能进到九天宫内,成为第二个息渊? 九天王的心情显然被息渊平复,爽朗大笑道:“听起来有些可怕,却也不失期待——我倒是真有点想看看,能比你更胜的,会是个什么德行。” 九天王的话,却更让他们惶恐——这竟是没有否定,真想让他可以与九天宫一二阶仙魂共议! “啊呀啊呀,你们可真是的。”息渊斜睨着他们,淡淡道:“是不是想着个三阶仙不能来九天宫议事?是,的确不能。可你们不也有带仙侍跟来的?既是我的副手,那也就是我的仆侍,我让他跟着我,你们还有什么可反对?” 之前明明反对得最为厉害,一眨眼一摇身,不但似乎之前根本没质疑过这个小狐狸不配他副手的位置,反而在为他尽量多的争取特权,甚至还为他而开解。 他的确是个最能见风使舵的,还是个连逆风都能被他不着痕迹转为顺风的掌舵人。无论他怎么和九天王顶嘴,怎么把他惹得怒拍御椅,再抬眼看向九天王,他开朗的笑已把他对息渊的态度清楚体现了——他仅一瞬间,就成了最解意的。 仙列中仙看他笑眯眯却假作谦恭的德行,恨不得上去给他一拳,但终究无可奈何。 而他,却仿佛有意气谁似的,轻声道:“属下本来是不大中意的,现在好奇心却也被一道勾起来了。请主上让我能更早些培育这小苗吧,要知道,嫩芽的话,可是浇一天水、施一次肥就大不一样。越早交到我手的话,我就能给他灌输更多,也能更快让主上看到胜水寒凉的冷冰。” 他用巨大的卷轴敲了敲澪枫的头:“小家伙,刚刚多谢你。我打算给你安排个比我之前考量的更好的住处。” “那……” 息渊悄悄在他的手心塞了一个极为袖珍的卷轴,澪枫展开一看,上写着:既是不合规矩的,你也不在乎这些虚浮,自己在暗中好好加把劲就好,非要让主上带头破坏规矩才好么?就算是司缘使夫妇,到现在也从没个指婚的旨意。而且你也看到了,若离神女的父亲表面好像喜欢你,似乎还要成全你们,其实内里却根本忍不了,我不过随口说说玩话就让他差点被气犯了病——你趁现在他意识不清快走还好,要稍后他回过神来当众严词拒绝你,你倒是不好收场,彻底没希望了不是? 澪枫把小小的卷轴卷起来,朝息渊点点头。 “澪枫看来是明白了其中缘由,愿意暂且把他的任性放放。请您再下令,让我们各自散去罢。” 九天王闻言,见澪枫不再有疑色,浅淡笑着。挥手示意诸仙已可散却,却并未解了默穹的定身咒。 “息渊大人……这是……” 息渊别过了澪枫回转的头:“你没看仙君殿下方才多么可怕吗?这也是让他的症疾缓缓,不消管。到了时辰,自然就会解开了。” 因·仙缘篇 第二十四章 代执息渊 从步出九天宫开始,到仙影都已朝各自的方向散去,并无仙魂主动向澪枫搭话。 澪枫倒也不以为意,仅仅是跟在息渊的身后。 息渊目光无意间后瞥,见得他看上去并没有刻意控制他的步伐,却自始至终都和他保持着不多不少,恰好二尺左右的距离——这距离巧巧地,是九天之上的仆侍或副手该和主人上司保持的距离。 他确和自己想象得一样,看上去呆而不懂世事,实际上那双明亮而清澈的眸子却一刻也不闲地观察着周围的状况,并将可能有用的转化为情报默默地记在心中。虽从他单纯的表情上看不出,但他一定会在恰当的场合发挥出他已记住的事物的作用。 而且,从他在九天宫内掷地有声的话语也能听得出,他并不是那种成了仙就想要恣意捉弄那些曾经和他处于同等地位的无耻无识辈,而是真真正正地想要在九天有一番作为。 地界的情况他是不知,但在现在的九天王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把前任九天王留下的烂摊子和不良的风气与思想完全整治干净的天界,像澪枫这般,有相当能力还抱有这样想法的仙魂简直是太过稀罕了。原本刚刚见到澪枫就不由眼前一亮的息渊,在听得见得他的说话行事时,对这只小狐狸的兴趣更加深了——就像是空有雕刻手艺,却在发愁没有好材料的玉匠,蓦地就看到一块最上好的璞玉,心内贪婪的渴求仅瞬间就被唤醒了。 当他听到九天王竟要把他派到自己的手下时,他兴奋得都快跳起来。但他个性相当的克制,在喜悦之前,先用“不合规矩”这样的话给九天王当头泼水。这样的目的有三:一是看九天王是否真是笃定了决心。若他是一时兴起,那很容易就被吹了耳边风就朝令夕改,将澪枫打回刚升仙的小妖该在的位置,而过早露出喜悦的他,瞬间就会和澪枫一起变成一场笑话。 而九天王不惜呵斥他这代执,也要擦着规矩的边侧走的行为,无疑就是告之九天宫诸魂,这里没你们插嘴的份——在有仙魂提出质疑前,先用他的眼泪汪汪和九天王的怒火截住他们的话头,这便是息渊的目的之二。 而目的之三,则是刚一开始摆出很讨厌,极其讨厌澪枫的样子,在之后却尽心尽力指导他——在最快的时间内,竟能让嫌恶他的魂灵喜欢上他,这有为澪枫的品德加成的作用。虽说息渊清楚这样可能为自己招来“墙头草”的唾弃,不过他毕竟和还未站稳脚跟的澪枫不同,像他这样的位置,再嚣张的仙灵也就是在背后论议两句,难道谁还能站在他的面前指着鼻子骂不成?谅那些只会嚼舌根的胆小鬼也没那个胆子。何况,越是喜欢凭借表象说些闲言碎语的,就越容易忘记自己最原初的态度。到时当他把各方面都被他雕刻得相当瞩目的澪枫脱出手去,怕是啧啧称赞他的,也会是这群家伙。 息渊的笑和他做事般克制,通常都是抿唇勾起嘴角,很少发出笑声——但那不过是在众魂之前。而现在,他的身畔并无其他仙魂,想到那些真正的墙头草在将来会做出的如同跳梁小丑般的行为,想到由他引导应该毫无疑问会脱颖而出的澪枫,连带着方才在九天宫内始终压制着的欣喜,息渊终于以手掩着口,笑出了声来。 明明没看到什么好笑的事,他却突然笑得如此开怀,澪枫不由有些莫名奇妙。 “喂,息渊!” 清脆的声音响起,玫红的影子横在了息渊的眼前,定睛看,却是飞花。 “什么乐子竟让你这家伙都笑成这样,说出来,让我也笑一笑呗!” 息渊虽看起来一脸的惊讶,其实早便已注意到,飞花装得若无其事,却是不能再显眼地跟着他和澪枫。他之前刻意无视,此时见她竟然直接蹿到了眼前。对她尾随的原因一片澄明的息渊有心逗弄她,笑道:“其实我在九天宫就一直想笑了,不过碍着主上的面子。现在一出了九天宫,看到我这怀中天簿,再想到主上命令,就再忍不了了。” 息渊在某种程度上确是实话,不过一变成言语从嘴巴里吐出来,就像是有那么几分变了味。 “你这是在说外公的命令和笑话似的么?”飞花瞪着他,挑眉道:“别以为逃了外公眼皮子就可以乱说他老人家坏话,小心我把你的话学给他!” “飞花公主,您这可就冤枉我了——我可没说过主上坏话,倒是刚才从您嘴里说出来的都不大好听呐。” “哈?明明是你先提起想到外公的命令就忍不了笑了,怎么倒变成我说话不好听啦?” 飞花挥起一拳朝他的肩膀打去。 哎,这飞花公主,还是动不动就挥拳头呐。 息渊举起轴卷,将飞花的拳头格下来,慢悠悠道:“我当然忍不了——一想到我们如狮似虎,啊不,如花似玉的飞花公主好容易动了一次芳心,被人抱在怀里也乖得像只小猫似的,结果这小鹿乱撞的心还未完全放缓,中意的男子就变成哥哥了。本来想靠着当众耍无赖就能得偿所愿,结果却自己闹了个没脸。结果一转眼什么都忘了,又巴巴地跟上来了,此心堪叹啊……” 息渊笑声更大,飞花总觉得格外刺耳,就像是和她挑衅般,朝息渊抬腿便是一脚。 澪枫忽然上前,将息渊轻一扯,飞花踢了空。但抬头时,息渊却还是好好地站在原地,而澪枫还在之前的距离,半寸都没动过。 不要说飞花有些发懵,以为她是否花了眼。息渊自己都觉得像是在做了很短的一场白日梦。 之前远看他飞上九天王座,与九天王互无杀意的简单过了两招时,他已能看出澪枫不俗的实力。不过近距离的,亲自体会,则是另外一种感觉。 息渊立刻判断出,他的实力虽然还不及九天王,却也是相当可怕的了。 但这样,一丝疑虑也不由得涌上本就多心的他的思绪中:就算是妖族,与外界极少互通,但既然法力都能修行到这样的境界,为什么偏偏常识缺失到了一种极为诡异的地步?这种常识缺失,并不像是因为消息闭塞造成的,更像是刻意为之——让他是一把锋利刀刃,同时也让他是一张任人描画的白纸。 他刚一动这个念头,一个极为冷清的、冷得没有一点温度的少女的形象也同时在他的头脑中闪现出来。那一双大得有些夸张,如鹿般的眸子中的寒气仅仅是想想,就似能把他的全身冻僵。 他晃了一晃头,想把那太过不祥的身影从他的脑中晃荡出去。同时心内轻轻叨念着:那是不可能的罢。虽说冥族培养出了个奇怪的怪物,毕竟现在即将为他添上颜色的是我,我也不是那些扭曲的冥族,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原是息渊拿飞花玩笑在先,飞花不过是向他踢出一脚,还一点点都没有踢,倒让她的身子向前歪了歪。她本来不当一回事,正想着要说点什么话去还嘴,但见息渊双眼发直,怀抱轴卷,低着头呆滞地向前走着,竟像是忽然丢了魂一般,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抓他的后襟。 但息渊非但没能被她拖住动作,反而仍然一味地向前走,连“咝”开裂声都没有听到。 飞花直到他一向注重自己的仪态,连小小的一点灰尘都会如临大敌般抹去,还要用水反反复复地擦几遍,再好好地烘干才算完。而他后颈的肤已有一部分露了出来,他却没了反应。 “飞花小妹。”澪枫忽开口道:“你这一脚好生厉害,我真想向你请教一下,你是如何做到我明明感觉自己已经及时将息渊大人拽离了,你却仍然把他魂魄踢飞,整个踢得像傻了一样的?” 澪枫是认真地请教飞花,而想方设法要再次拦住息渊,却被他绕过去的飞花已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哪知道啊?我压根碰都没碰到他,谁知道他怎会变成这副样子?”她顿了顿,转向澪枫:“唉唉,我说该不会是你刚当上他的副手,就把你的呆气全传给他了,结果他承受不了成了这样罢?” “飞花小妹,你不愿意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就算了,干吗还要把你的错往我的身上推啊?你既是我的妹妹,你让我帮你做什么都行,替你受过也行,但是绝对不能代你承认错误——这样的话,我会把你惯坏,旁的人也会说我这个哥哥没正经,不会好好教你的。” 飞花现在看到这变得游魂似的息渊,已无心苦恼澪枫这就要做他哥哥的心思了。 “行了行了,没用的话甭说了。现在最正经的是快点想个法子让息渊快点清醒过来。这样也太可怕了点。” 澪枫却在想,先是九天王,再是默穹,然后又是息渊,为什么总是在说话说得好好的时候,就突然陷入沉思,满腹心事的样子?难道这也是什么常识么? 再想默穹是九天王点给他教他天界诸事的,这种可能性便又加了一分。 他恍然地“啊”了一声。 飞花总觉得他一恍然大悟就没什么好事,但此时却也不由得转头:“你想到了?” 结果飞花一看到澪枫,眼珠快要掉出来——他也学着息渊的样子,低着头,目光无神地向前走了起来。 因·仙缘篇 第二十五章 怪癖异习 飞花伸指,一把捏住了他的耳朵,尖着嗓子吼:“我让你想办法把息渊变得正常,你却也学着他那副德行是作甚么?” 澪枫被飞花震得头嗡嗡响,本想揉一揉耳屏,但指尖刚动了一动又放下了。 “如果我和飞花小妹你是同样的状态,那么站在我们中间的息渊大人和我们一比,自然看上去像是不正常。但是,如果我和息渊大人保持同样的状态的话,那么显得不正常的就是你了。也就是说——只要我们俩一道学息渊大人的模样,便是最快得让息渊大人看上去无碍的方法了。” 澪枫虽是在和飞花说话,但却把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絮絮地自言自语一般。 飞花听到澪枫的歪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甚至有一刹那脱口赞同道:“哎,好像没什么问题呢……” “没问题对吧,那你快和我并肩学息渊大人罢——” 飞花刚“嗯”了一声,但在垂头的瞬间就反应过来,松开了澪枫耳朵的手打到了他的脑袋上:“学你个头啊!并肩你个头啊!这算解决了什么问题呐?在外人眼里不过是又多了两个半疯而已吧!” 澪枫因为完全没有躲避,后脑被飞花的拳头结结实实打中,发出了一声闷响。换作稍弱些的可能已被飞花打得昏了过去,就是澪枫,眼前也泛起了一层模糊的白雾。但他也还是如被撕坏了衣衫的息渊般,像没有知觉没有反应似的走着,低声道:“你这话说得实在是太不透了——咱们视作疯子的家伙看我们未必不是疯子,咱们视作错误的一方看咱们或许才是错的。所以只要咱们自己觉得自己是正常的就好,何必管外人怎么看?” 飞花很清楚自己的一拳究竟有多大的力量,她是笃定了澪枫能够躲过去才肆无忌惮地挥打的。但见到澪枫像傻了似的生生受着,就算是为他的话发愁得真的要发疯了,还是忍住了挥拳的冲动,跳上去踩住了澪枫的脚。 “现在根本就不是那种需要说些似是而非酸傻话的场合,你莫名其妙胡诌什么,装什么大彻大悟世事通透的高人?” “大彻大悟是装不出来的。而只要到了一定境界,冲口而出的话无法与他身边的较低层次的人思想相契合,自然就会被视为似是而非——实际上话的意思也是明明白白地,仅是不站在同一高度,是永远无法感受到相同的风景的。” “最基本的常识不知道什么,可这嘴皮子功夫却一点也不疏忽——你这就是变着法子说我层次低呗。”飞花翻了翻白眼:“好,我层次低,我听不懂您老人家说话。麻烦您稍稍放低一下,用我也能听得懂的言辞说话。” 澪枫咬了咬唇:“我的鞋是白的。” “哈?”飞花立起眉毛来:“你怎么突然扯到这上面?” “你一直踩着,会留下脚印的,很难擦干净的……” 说让他转成能够听懂的不假,可一下就从禅道的话题转到他的鞋子被踩脏了,这期间的跨越度未免也太大了一点点吧! 但在她移开了自己的脚低眸看时,澪枫雪白的鞋面上确实留下了一层浅淡的痕迹。她轻轻道:“啊,真是抱歉了。我实在是快要被你气得炸开了,才会去踩你……” 澪枫淡淡:“没关系。一点灰尘不算什么,没把你的脚硌伤,我这也算是又再次免了一桩罪过……” 澪枫的话听起来实在像是别有含义,让飞花别扭不已。然而以她对他的认知,她又知道以澪枫是不大可能话里藏话的。 其实完全没常识的当事人并不一定会觉得头疼,但面对他的却会觉得很是头痛。飞花一时也不知道是应该微笑还是该怒喝,只能郁闷地叹了口气。 “灰尘?!” 毫无预兆的响亮声音把澪枫飞花都惊了一跳,循声抬头却是从刚才丢了魂似的息渊嘴巴里发出来的。 “哈,息渊,原来你没事啊?我还以为我无意中发动了什么术式将你的意识封印了……”飞花松了一口气,但又立刻有些不满地抱怨道:“不过你这家伙可真是,外公把澪枫这呆子指给你做副手,是让你把他的傻气抹消干净的,不是让你被他带着跑的!” 息渊神色一凝,厉声道:“这里没有飞花公主的事,可不可以请您暂且住口!” 飞花见他满面的严肃,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立刻闭上了嘴巴。 “澪枫。” “是。” “请告诉我——”息渊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 即使是澪枫,也有些被他的气势镇住,咽了口口水,等着他的下文。 “灰尘在哪?” 澪枫本来看他疾言厉色,想他会说出什么来。听得他这样一句,不由得怔住,转念想着他可能是要把最要紧的留在最后还未及说,便也没有立刻回答,仅是定定地看着他。 息渊见澪枫只看着自己,没有回应,以为他没有听清,便又把声音提高了一个调子:“澪枫,请快点回答我——灰尘在哪?” 澪枫还是稍有些发懵,忖度着息渊大概是必须得无关紧要的问题先回答过了,才能安安心心地将最想说的说出来? 他指了指左脚上淡淡的痕迹:“飞花小妹刚才踩的,不过也没……” 息渊轻吟了一声咒语,将始终未离开过怀抱的轴卷收将起来。手在地上指了指,随着墨色的光闪烁,一张软垫出现在澪枫脚下。息渊双掌一展,薄薄的玄色绣花毯就覆盖了软垫。 息渊就势跪坐在了软垫上,澪枫惊诧:“息渊大人,您这……” 息渊不理澪枫,从袖中抽出了一条丝帕子,抓起一小把云丢在澪枫的鞋子上,用丝帕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飞花踩出的痕迹已不见了,但息渊歪着头盯着看了片刻,却摇摇头,又抓起一小把云彩擦了一遍——这动作重复了足有十次,他才有些满意。抬手松开了帕子,轻轻吹了一口气,将它化作了烟尘。旋即收起垫子和小毯,稍稍站着,把衣服理得一个褶子都不见才彻底直起身子来。手腕一揽,轴卷又被他重新紧紧抱在了怀里,对像施了定身法,木头人似的杵在那的澪枫道:“这就是我教你的第一件事,也是为仙最重要的事之一——何时何地,无论有多少活计要忙,都一定要先把自己和自己的寝居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脏污不能见、一点灰尘也不能有。不然做多少好事,立下多少功绩,全部都是白辛苦——都会被灰尘掩盖,生生毁了的。” “唉,你这算什么为仙最重要的事啊?你只是把只属于你自己的怪癖教灌输给狐狸精了好吧?” 结果澪枫却认真地点了点头:“澪枫受教了,天界的这个规矩,我一定会好好记在心上的。” “喂喂,狐狸精,你不用记在心上好吧?九天之上根本就没有这个规矩好吧?” 澪枫疑惑地看了看飞花:“没有吗?” “没有!” “原来是这样么……”澪枫略带歉意地道:“对不起,息渊大人。我纠正一下刚才的话……” 飞花还没未等安心,就听澪枫道:“不管九天有没有规矩,按照九天王殿下的意思,只要是你对我说的,与规矩同价值——息渊大人传授给我的经验,我也是会好好听着的,绝不忘记!” “好!”息渊颔首,欣喜道:“我真是要谢谢主上,给了我你这么听话的孩子!你放心,我一定尽心竭力的,把我所知所晓所忠倾囊相授。” 息渊确是通晓八方事,做事又的确认真到难找到疏漏,性格也称得上是比较正直。虽然有些怪癖,但通常来说是不会有谁把怪癖一起教人的。本来飞花以为对别人的真假话基本没有分辨能力澪枫跟着息渊,不会出什么太大偏差——但现在看起来,息渊竟像连同他的那些诡异的习惯也一道教给澪枫!这将会是多可怕的一件灾难啊! “不不不,息渊。你还是不要倾囊相授了。我觉得我有必要找下外公,让他换个别的人选来导引狐狸精——再这么下去,好好的一只狐狸精,怕是要被你教坏了。” 息渊轻轻咳嗽了一声:“你且算了。不交给我,还要交给谁,难道交给你?那恐怕九天就要到处被拆了,岂不是更糟糕?” “怎的?难不成是默穹仙君大人,终于要想辙拆我们的最宿处了?” 幽冷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云雾中浮起。 伴着轻缓的脚步和轮椅的摩擦声,一坐一立两道影子,从渺渺的云起中现出。 立着的男子,皮肤极白,甚至微有些透明,却偏偏穿了一身玄色衣衫,让他那过分缺乏血色的肌肤愈显诡异。而他的神情又是冷冷的,更让人觉得难以亲近。 坐在轮椅上,湖碧色罗衣的男子,肤色虽比他要正常些,但表情却同样是冷傲的,眼眸中隐隐透着的一股——似是仇恨,又像是悲愤地火苗,冷冷地盯着他们。 “断姻,义竹!”飞花欢快地唤着他们的名字:“透气的么?” 惨白皮肤的男子转向飞花,摇头:“不。是大哥他……” 轮椅上的男子打断他,不善地盯着息渊:“代执大人。您素常可是很少向这个方向来的啊?今儿有什么事?”他越过息渊道:“这位又是?” “在下澪枫,是今天刚刚升仙的狐妖。”澪枫像没有注意到轮椅上男子刀子般的眼,笑眯眯地道。 “哦?妖修成的仙么——近些年倒是有些罕见了呢。”轮椅上的男子呢喃着轻轻笑着,笑得却总显得有些许凄惨。 因·仙缘篇 第二十六章 断袖自弃 “是罕见。”澪枫浅笑:“至少从我在狐族听到的来看,我是继前些年那对狼族母子后第一个修成仙身的妖了。” 澪枫对面的两个男子不善的面色登时变得更加难看。连一副神闲气定样子的息渊都瞬时惨白了脸。 飞花倒是没有变了颜色,甚至有些奇怪为何周遭的气氛一下转变。 不过更让她感到怪异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天界什么时候有一对母子狼妖了啊?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哎,飞花小妹,你竟不知道的吗?”澪枫不由诧异:“我还以为他们这种罕客,定会很受关注呐。” 玄衫男子冷笑了一声道:“岂止是受关注那么简单?嚣张得九天都快装不下了罢?” 澪枫和飞花同时发出了一声“是这样吗”的疑问。 澪枫朝飞花眨了眨眼,不解地道:“既是这样的人物,你焉有不知的道理啊?” 飞花自己也是满脸的茫然:“天界有谁的气焰如此大,我竟半点印象都没有——难道我是失忆了么?” “才不是飞花你失忆了。”玄衫男子颇有些阴阳怪气:“那是因为天界有魂灵刻意隐……” “断姻!”息渊拧着眉,颇为不悦地漠然打断他:“无论你们心中有多大的愤恨和恼怒,但我们主上对你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你当着刚升入九天的小仙的面想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觉得有些过分么?” 断姻哼了一声道:“我,不,我们,都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九天王殿下对我们有恩,我们当然都好好地记在心上。但正因如此我就看不惯——九天王殿下无私地帮我们都不要任何的报偿,某些不要脸的凭什么有事无事就拿着我们欠九天王殿下的情来压着我们、刻薄我们、欺负我们?正因为我们有心,才不愿让九天王殿下左右为难,这下反而让没长心的觉得我们给了他鼻子,直接就上了脸去。” 息渊知道断姻并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今天却似是有些失控了般,看他的表情也像是憋了极大的火气无处宣泄。若是此刻与他吵起来的话,反而可能让他彻底爆发出来,不管不顾的把个该说的不该说的一气儿倒出来。如果这里只有他和断姻、义竹还罢,就当是自己倒霉,甘当个聆听者,听断姻发完牢骚,吐尽苦水也就罢了。但这里偏生还站着飞花,和个单纯得像张白纸似的澪枫。要他们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简单的事情瞬间就会变得严重。 息渊立时就放缓了语气:“断姻,你瞧瞧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竟跟吃了爆竹似的。你要炸便炸,也不应该伤及我和澪枫这样的无辜不是?” 断姻瞥了一眼澪枫,紧接着目光钉在息渊的脸上,他的浑身上下本就透着一股寒气,在被他盯住时,息渊只觉连血液都要被凝成了冰块。 “飞花是无辜的,这没有什么疑问。小狐狸是无辜的,屛住呼吸感受一下大概也就能判断了。可你——”断姻凉凉道:“你可就不一定了。” “我怎么就不一定了?”息渊尽量保持平和:“像我这样正直的神仙,在天界是很少见的哦。你却这样不信任我,可是会让我很伤心的啊。” 说罢,他还故意装模作样地用手指擦擦什么都没有的眼角。 断姻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少来吧。你所谓的正直,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罢了。虽然你的所作所为,看起来总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可事实上,这数件挑不出毛病的事叠在一起,因你而伤的也不知道有多少……” “事情不该剖开看。因我得救的,至少我觉得是更多。”息渊平淡得如同湖水。 “喂喂,息渊大人!”澪枫倏然间插话进来,指着断姻道:“这位仁兄口中‘因你而伤’是什么意思? 还未等断姻或息渊任何一个开口,澪枫自顾地说了下去:“难道说您看上去虽这个样子,其实在天界却是个很受欢迎的么?如果是这样,难道说是那个——您对谁皆很温柔,倾倒了一片芳心,但您最喜欢的却是您的职位和您的职责,把她们都拒绝了,害她们都暗自垂泪,全都受了难以治愈的心伤了?” 飞花一听澪枫此言,不由得扶了扶额头:完了,他那诡异的联想怕是又要开始了。 断姻刚挑了挑眉,澪枫已径自绕到他的身后,像很熟似的用力拍了拍他的背,拍得他向前一栽,连他带着他推着的轮椅都向前滑了几步。 断姻抿唇,略有怒容道:“你作甚么?” “仁兄啊,息渊大人太过于刻板,完全不懂姑娘家家的心,说话也不够软,这确实是不对——但是,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也正如他自己所说,他相当正直吗?比起你这种打着‘在背后默默守护着’其实不过是为自己胆小找借口,在心上人伤心的时候你不去想办法安慰,却把一切都怪在自己情敌的头上的家伙,我还是更偏向息渊大人一些。而且,再怎么样——”澪枫用指头敲了敲轮椅:“你也不该自暴自弃断了袖,这不是更会吓跑你的心上人了么?” 这下,不仅仅是飞花自己在扶额吐气,息渊也睁圆了眼。 断姻和义竹的表情更是变得十分好看。 “你说谁是断袖?”断姻冷然道:“长眼睛不会好好看的话,不如就此瞎掉的好。” “就因为我不是瞎子,我才会这样说的啊——毕竟你们看上去,不像是父子,也不像是兄弟。如果说尽心竭力地代替他的双脚,替他推着轮椅,还能够说成是友谊的话,你们的言语和表情总这么默契,就似乎有点不大对劲了吧……” 在被澪枫提及的一瞬间,他们立刻瞥见对方脸上带着和自己极为相类的表情,连忙全都敛了起——结果,又几乎是同时,变成了同样的面无表情的严肃样子。 澪枫拊掌道:“你看,我就说你们俩心有灵犀吧。” 断姻“切”了一声。 “您这算是没话说了?”澪枫因笑道:“对嘛,其实敢作敢当才是最好的嘛。您之前已经为了自己的怯懦弄丢了心爱的姑娘。现在要是明明有龙阳好,却畏惧人言而不敢承认的话,过时候再把他的心也伤了,你可就追悔莫及了——只要自己喜欢,管别人怎么看,都全然无所谓。”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没必要,也没什么兴趣骗你。”断姻仍是冷若冰霜:“你这么执着于将我归到有那种奇怪癖好的群体里,该不会是刚上九天想要找你的同类吧——很抱歉,这我和义竹老弟可能会让你失望了。你要是真有这兴趣,不如去烈焰宫寻下赤炎公子,说不准他和你会很有共同语言的。” 澪枫凝视断姻那双寒光闪烁的眼,确实没有找到任何不坦诚的痕迹。心下狐疑:方才飞花问他们是不是出来透气的时候,显是证明了他们是形影不离的。既不是断袖之癖,为何会这般焦不离孟,且如此默契——连一个眼神都是完全同时同步的? 猛地,他的拳头砸在掌心,“哦”了一声。 这一声也惊得飞花的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狐狸精你可千万别再恍然大悟了……” 但澪枫想说话,飞花的一句,又岂能拦得住? 却见澪枫朝断姻行礼,道了声歉:“在下方才不辨真相就信口开河,实在是冒犯了仁兄,请您不要和我这无知的小狐一般见识。” 断姻得理不饶人的,看他这样郑重地向自己表示歉意,先摆了摆手:“非要紧的,倒是你摆出这样姿态来,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我觉得更大的礼,您也都是受得起。虽然澪枫知道不能用凡俗之心度神仙之腹,可是亲眼看到这样高尚的作为,还是忍不住想要赞叹两句,以表示我的敬意的——毕竟不是每个人,对自己的情敌,还能这么尽心竭力的。” 断姻的肩稍稍动了动。 “果然是这样没错么。”澪枫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淡淡道:“不过,能够把自己的情敌打动到心甘情愿放弃,心甘情愿照顾自己,毫无疑问也是个人品绝佳的……” 他又朝义竹鞠了一躬道:“知道对方相当优秀,是自己的竞争者,还能不惜受这种只能与轮椅为伴的痛苦,护住了对方的性命。您的作为,也相当值得澪枫尊敬。” 飞花心道:原来眼瞎的猫还真的能撞上死掉的老鼠啊?为什么一直是不靠谱乱猜的家伙一下这么接近事实真相了啊? 内敛的息渊此时都不禁抽了抽嘴角。 “小子,你确定你真的是只狐妖么?”断姻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而不是我的同族?” “嗯……就算之前不是同族,现在不也变成同族了嘛!” “不,澪枫,你误会了——”息渊轻声:“断姻他可不是仙族,而是冥族……” 因·仙缘篇 第二十七章 蝶翼双连 “冥族?是司掌生死事的冥族吗?”澪枫见息渊点头,惶惑道:“他们不是应该生活在九冥才对,在这九天作甚么?” 断姻和义竹谁谁也没有回答澪枫,他的眼珠转了转,轻叹了声:“啊,是么……原来是这么回事么……” 断姻睨着他眸中的悲哀,微有动容:“既我刚刚看到你,就连一点点微弱的念头都听不到,想来我的法力定是不如你的——反过来说,我在你的跟前,一定和透明的一样罢。”他顿了顿,狠狠抿唇道:“如若是你主动听到的,就和我没有什么太大的干系了。我倒是有点兴趣,你对我方才的心音,有什么样的感想呢?” “什么心音?听到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出现了太多他不明白的话语,澪枫歪了歪头,在确定又是现在的自己想破脑袋也不大明白的事情后,便暂时将不懂的词捺在心底不去思考,只挑自己明白的部分:“感想嘛,感想就是你能为了个已轮回转世,已不记得你们任何一个的姑娘放弃冥族的位阶,继续照顾她前生的眷恋,实在是令人感动得紧呐。那姑娘还活着的话,肯定也是很愿意见到你们之间这样和谐的关系的。” 断姻在他做出那么精准的推断后,以为即使他不是同族,也有着和自己相似的感知。结果,就在他认认真真地准备澪枫会对他的思绪发表何种看法之时,对方却说出了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来,他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觉得是自己因为心情不够平静而出现了幻听。 澪枫瞧见他咬着唇,眼瞳无甚精神且有些迷惘,却以为他是被说中伤心事一时无言相对。情绪丰富还有些多愁善感的澪枫眼眶瞬时湿润:“如果这位让你们两个一表人才的好男儿魂牵梦绕的姑娘还活着就好了,我正好也能开开眼界,领略这份无双魅力。可惜了,哎……这算不算是苍天妒红颜?”飞花捂着嘴巴,肩膀不断地颤抖着。 澪枫心想,纵已香消玉殒多年,乍然提起,连飞花小妹这样开朗的性子还是会倍感伤心,足见究竟是个怎样的角色了。 念及此,他更为看不到真容而有些可惜,但还是自作体贴地安慰飞花:“逝者已矣,你看,连最重视她的男子,都没有落泪。飞花小妹你也莫要伤心了,泪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如开心地笑着能让亡魂喜悦。” 听澪枫这么说,飞花的肩膀反而抖得更厉害了,眼眶也有些晶亮的水珠浮出。澪枫本打算去拍拍她的肩背安慰,再递给她一张手帕让她擦擦泪水。忽而从背后传来一缕颇为魅惑的女声:“你这刚也就刚褪了尾巴的小狐狸,年龄不大,胆子却蛮大的——公然调戏我们若离小丫头,还在九天宫疯语狂言,弄得绮绣夫妇和主上都拿你无法也罢了。现在,居然还直接把我这个活得好端端的漂亮姑娘说死了……究竟几个意思?” 澪枫回身,见得位暗紫色褶皱裙的女子,迈着妩媚的碎步朝他们走近。女子并未浓妆艳抹,面容却自有一份动人心魄的妖冶,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表情,更尽是说不尽的风情。 飞花始终掩着嘴巴,颤动着肩,实际上是在忍着大笑的冲动,被澪枫误会成是伤心时,她连眼泪都淌了出来,仍在抑制着。但见到了来者时,终于再也忍不住,松开了手,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连腰都弯了下去,一手按在腹部,一手指着妖冶女子道:“哈哈哈,蝶纹姐,您这诈尸诈得可真是时候啊,哈哈哈……我们正在缅怀您呐您居然蹦出来了,哈哈哈……” “咦,难道她就是……” “把难道去掉。”飞花边笑边道:“她就是你口中的亡魂——碧羽阁的护卫,蝶纹。” 冷得冰一般的断姻,和不见开口几次的义竹,眸中皆泛出了一股暖色,又在几乎同时转为诧异,异口同声道:“纹儿,你不是受重伤了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我皮实得紧,什么伤啊病啊的,还不都是喝上一口水,躺一躺就无事了,哪里会受什么重伤?派去传信的未免太夸张了。但话说回来,若事实不是报信的夸大其词,而是我真的在生死间徘徊,你们俩却在这里被个小鬼头绊住了脚步——”蝶纹轻瞥了澪枫一眼,超他们轻浅一笑:“恐怕就见不到我最后一面咯?” 澪枫鼓着腮,眨眼道:“息渊大人,我刚刚误会了什么吗?” 息渊心道:就你那奇怪的思维,不误会才奇怪了呢。本来说那两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偏偏真把蝶纹这女瘟神招了来,还让她把你的话听了去。而且刚才听她言语中暗含的意思,大概是碧羽阁已收到了情报,知道公然求婚若离的就是澪枫——这可真是小事化大,大事难了了。 但既然被分给了自己,那么除了悉心培养,主动替他解决棘手的麻烦不也是应当承担的任务的一部分吗? “哈,是呢,你的确是有些误解呢。不过毕竟无论是天界,还是天界的仙魂,你都完全不熟悉不是吗?说错了也不怪你……”他干咳了一声,挤出笑脸对蝶纹道:“所以哦,蝶纹,他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不过是出于对陌生世界的好奇心,再加上联想力强了点,才会有些离谱脱线,我知道您是很大度的,不会和个人生地不熟的小孩子计较的不是?” “是呀。”澪枫点头附和道:“我在我们狐族还算是很有见地的,但在天界就完全不行了——甚至说成是无知也不为过。” 息渊心下甚喜:这么快就能体会到我的好意,顺着我言语了。没错,只要你好声好气的,蝶纹想无理取闹,也会先考虑考虑…… “我还一直以为,神仙在天上,冥鬼在地下。谁知我方才知晓,原来这也不过是地界生灵的误会——其实仙魂鬼魂,都是生活在同一处的。”澪枫注视着两腿交叉,双手抱肩的蝶纹,挠着后脑道:“可是,姐姐,您有执念也好,有高阶的冥族替你撑腰也罢——就这么自顾地决定以鬼魂的形态留于世间,终究还是破坏了规矩。断姻大人的确是喜欢您,舍不得您,所以就算您任性他也会答应。可是,生于尘世,不能自私啊,您可不能因为被偏爱,就有恃无恐地让真心关心着您的玩忽职守,陷入必须在情爱和义务选择的痛苦呀……” 息渊忽就理解了为何牵丝当众被气得吐出血来,他这欣赏着澪枫,一心想帮澪枫的现在竟然也是喉咙一阵发甜,靠重重地吐气来抑制胸臆中的血腥味道。 刚止住笑的飞花又“噗”地笑了出来——当澪枫说着惊人的话,却浑然不觉一脸无辜时,如果是对着她,她便几乎快要发疯;但若是对着别人,她却只觉说不出的好笑。 “鬼姐姐。”澪枫踱至蝶纹眼前,双手交叠放在自己胸膛:“不要再伤害爱您的魂灵了,您始终这样会让每个人都为难的——快些乖乖去转世,好么?如果缘分够的话,来生您们还是会遇见的。如果缘分不够的话,时间会终会冲淡一切,让断姻和义竹他们一同怀念着您,相依相伴在一起,不也不失为另一种完美么?” 蝶纹妖媚的眸流转着魅惑的光芒,沉默了片刻。 蓦的,目光越过了澪枫的肩头,朝断姻义竹嫣然一笑道:“你们两个听到了么,小狐狸似乎也觉得你们天生是一对呢。要是你们肯放弃了我这个已死去多年的游魂,答应我会好好在一起,我想我也就可以安心地去了……” “纹儿。”义竹揉了揉额角:“你竟未大发雷霆,还也要陪着玩么?” “明摆着大发雷霆也没什么用处,何必白费那力气?正好我胸肺也有点堵得慌,也想调戏调戏这个能让若离都恨得咬牙根握拳头的小家伙。” 蝶纹未开口,但微闭着眼的断姻却感受到了她心中要说的每个字。他的手指在义竹的眉心点了点,这些话又传到了义竹的脑中去。 蝶纹瞥见他们的表情,确定自己的心念他们应该听到了,朝澪枫露出个甜甜的笑脸:“你看呐,小狐狸。这下你明白了么——不是我放不下他们,而是他们两个太不让我省心了。你看,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们都不愿意回应我呢。你来帮我劝劝他们吧——你这个局外人帮忙的话,说不准他们还能听得进去呐。” 澪枫重重地点了点头道:“我听我娘说过,帮人做事,即使没有回报,也总是功一件;替鬼做事,纵然会随轮回忘却,也总是一件德一桩。并不为所谓的前生来世,只为了让自己这一世良心尽安,已经足够了。您就放手交给我吧。” 他深吸气,向息渊道:“不是您把我领到此处,我也撞不见这桩事。如果我解决了这件天界长久以来的麻烦要论功行赏的话,就请您全受了。” 这还能有什么奖赏,不过是你被耍着玩了吧。 息渊拍了拍额头:本来还以为他冰雪聪明,现在我是不是要重新考虑考虑了? 因·仙缘篇 第二十八章 窃心心真 澪枫转向断姻,诚恳地道:“我知道您们二位有很多不舍,不过,就为了自己的不舍,而斩断她的未来,这不能叫喜欢——只能叫自私。” 揉着自己的小腹,还未完全顺过气来的飞花觑见蝶纹的表情竟比澪枫还要严肃,笑声更难止住。蝶纹却冷冷地乜了她一眼:“我都已认识你这许多年,你都不知道替我劝劝这两个不省心的。这小狐狸心好,试图替我解决心病,你帮忙也算了,还在一旁傻笑,成什么样子?” 飞花知蝶纹大概是想要陪澪枫玩到底了,本想把笑咽回去,也帮帮蝶纹的忙。但她的腮帮子仅鼓了一瞬间,就漏了气,也漏出了一串笑声。 “你这孩子……我活着的时候,与你娘,与你的关系也算好。就算感情会随着生死而转变,但你当着我笑得如此开怀,未免也让我这鬼魂心寒。”蝶纹摇头,戚戚然道:“当真是日久见真心,魂散才知薄情。” 飞花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蝶纹姐,你竟然还在一本正经指责我?我看你才是最能胡闹,最没好心的一个吧……” 义竹的眼皮向上翻了翻,忽沉声道:“纹儿,你也莫要责怪飞花太多,毕竟世上能经得住时间流逝太少——就算我,真的失去了你的话,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和现在是一模一样的心境。所以,就算你觉得我情浅或自私,我还是想把你留在我身边呐。” 断姻舒了口气,流盼四顾,神情很是甚是无可奈何。 良久,他也用与澪枫同样恳切的声音道:“你听到了么,小狐狸?我们并不是认为我们以职务之便,为纹儿续了命——死了就是死了,这事实我们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如果不知道自己做错还标榜正义性,还有纠正的可能;明知故犯的话,你的言语就没有任何力量了。”他顿了顿,用相当霸道的口吻道:“这是我们三个的事情,和你一个局外的没任何关系,自然也没有你插嘴的余地——” “当然有啊!就算你想说家务事难判。可是,渎职不说,完全忽视对方想法一厢情愿地逼迫,这已经不能再算是家务事了,而是与正义有悖的做法了!无论是作为君子,还是作为路人,都已不能袖手旁观了啊!” “唔……与正义有悖吗?这话听起来,倒有点息渊的感觉。难怪谁都懒得搭理的这家伙,会容许你和他一路走了。”断姻冷冷道:“不过,我是冥族,而你不是。你站在正义的一方能怎样?你不想袖手旁观还能怎样?就算你反对,只要我不理会,纹儿还是不能去转世的。” “我起初还当你仅是容貌像个冰人,却原来你这心也是冰冷的。囚禁着一个人很好玩吗?你站在这位姐姐的立场,要是有谁口口声声说喜欢你,却不肯放了你,你会是什么心情?” 断姻、义竹齐齐道:“我们会很高兴。” 听着他们的回答,澪枫打心眼里觉得,这两个男子,真是丧心病狂、无可救药到一定地步了。 蝶纹瞥到他的掌心中凝聚起雪色的清光,想到他大概是觉得既然言语解决不了的话,不如用武力解决来得更快些。 “小狐狸,你快点把法力收起来!”她清了清嗓子,忧哀道:“我不过是个漂灵,自己的意愿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他们的想法,对我更重要。你的好意,我领受了。不过要是你伤了他们,哪怕你的目的是良善的,是为我着想的,我想我也是完全无法原谅你的。” 澪枫闻听嘶哑的嗓音,和她波光粼粼的媚眸,默默地收回了法术。重新转回了话语相劝——但断姻义竹却根本摆出油盐不进的样子,收效甚微。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连他所要为之争辩的启始,都是玩笑。还是认认真真地,为了蝶纹的“愿望”而拼命努力。 蝶纹在一边静静观察着澪枫的言行举止,在收集着她主动诱导出来而变得更加明显易看的情报。 蝶纹的眉头故意锁着,但她的嘴角已浮现出了一抹柔软的淡笑。 “还不错嘛。” 她的心声传给了断姻。 断姻朝她递了个眼神,在问询她是不是就此停了耍弄澪枫,还是更深入地看看他能有多少的耐性? “这个……我想就是再呆板的孩子,也不可能会被同一伙人欺骗两次的吧?就此看看,他是不是也有着与众不同的忍耐力似乎也不错。” 断姻眨了眨眼,表示他收到了蝶纹的心音,又照样用指尖将蝶纹的话传给义竹。义竹垂眸忖了片刻,轻颔首,继续一唱一和地一同应付澪枫。 纵然你的话再有说服力,对方把耳朵堵了上,也是半点用处都没有。何况澪枫的立足点本身就是个错误,自是无法让他们动摇丝毫。 澪枫开始轻轻绞着手。 这种完全听不进去话的,还是武力威逼要快些罢。 但是要对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和一个必须得分心照顾他的两个魂灵去动手,澪枫多少还是有些不忍。而他也相当于无言地答应了“鬼姐姐”不能伤害他们的请求。睨到她泪汪汪的眼,他绞手的力量加大了,还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他顿住了动作,而选择徒劳无功的办法,这当然和他的性格分不开。 但,也不能不否定,断姻、义竹和蝶纹的配合,多少是制住他的因由。 九天都知晓,他们这三个魂灵,单独拎出谁来都相当麻烦,而他们同步性可怕的默契,使得他们联手时的实力更是凶悍到可怖——在战斗中这种实力的加成体现得尤为明显。 但足以力破千军的配合,不用来在严峻的战场上,却跑来骗个仅有几百岁,对他们来说绝对是小孩子的心地纯洁的狐妖。 息渊的眼快缩成了两个黑漆漆的小豆子,心内暗骂:你们三个,都老大不小的,就无聊成这副样子了么?有时间耍我的副手,还不如真的好好解决一下你们之间的关系。 同时,如他对澪枫究竟是聪明还是愚钝有了犹疑般,他也对自己之前左思右想的最佳宿处产生了严重的怀疑——他原本的目的是想让澪枫在九天之上也能尽量感受到深情,才想到那一处地方,现在再看来,澪枫倒是很有可能在被一片真心彻底感染感动之前,先被传染上更多诡异毛病,被教坏的可能性倒是更大。 是不是比起那些给澜潇湘公主当陪嫁冥魂的住处,再重新思考个地方更妥当些?不然干脆就在自己“浮世殿”的边侧凝出个宫宇来,或者干脆分个房间给他?不过要是在“浮世殿”的旁侧多出什么东西来的话,定会破坏整体的美感,他耗费的心血也就白费了。而他独居早成了习惯,多了谁心内可能会不太安稳——更重要的是,如果澪枫不很爱干净,即便他后期能够想办法让其改过来,初初几天的脏乱可能就会把他逼疯…… 思绪缠成一团的息渊忽感受到了一抹视线,他猛然抬头,却见到断姻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他的心抽缩了一下,知道在他不经意间松懈了时,看似和蝶纹一道拿澪枫玩笑,完全对周遭无心的断姻其实一刻也没有忘记保持最低限度的警觉与敏感——那么毫无疑问,他的心音就在失神的时候,全都被断姻听了去。 断姻这样的冥族,怎么这样可怕?简直就像鬼一样——不对,他在某种程度上也和鬼无异。幽鬼们怎的如此瘆人,稍不留神,就会变成透明,从头到脚到灵魂,尽皆被掌握。 息渊将怀中轴卷抱紧了些,吟念着稳心的口诀,将自己的魂魄和心脉用法力强制稳住。这之后的心音流露可以暂避,但先前已被听去的,却已没有办法再解决。 断姻朝蝶纹轻霎了霎眼,蝶纹浅笑着“咿”了声,微转头,朝息渊做了个口型道:“我还有点奇怪,为什么竟能在通向断姻他们这帮陪嫁冥使寝殿方向看到息渊代执你这大忙人。原来动得是这样心思么?也罢了,知道你没什么坏心眼,这小狐狸瞧着也有趣,我就同意下来了——正好避免了您原本是不请自来会带来的不必要纠纷,也解决了您犹豫不决的问题,岂不是很好吗?” “不,我已经又改变主意,不想让他和你们这群麻烦扯上关系了……” “晚了。”蝶纹莞尔:“从他招惹我们碧羽阁的少主子,又攀上了卿殊殿下和飞花殿下开始,哪怕他不想和我们扯上关系,也根本不可能了。而我正想着如何让他能自然而然就和碧羽阁更近时,你又了我最好的出路。” “小狐狸,我看出你是个热心肠的。但很多事不是轻易就能解决的,也急不得。我在这里向你道声谢——你在九天的日子还长,完全可以慢慢的来嘛——” 她轻轻地,抓住了澪枫的手腕。 就在这时,他们都像是触电了般。 “你——”澪枫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愕然的表情。 “你——”而蝶纹,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 因·仙缘篇 第二十九章 离慕魂氤 碧羽阁。 若离将沐魂的身体扶坐在床上,温柔地替他除去厚重的披风、外衣,站在她背后的,明黄衣衫的女仙侍则沉默着,恭谨地一件件接下。 当若离半跪下身子时,捏住沐魂的小腿,试图抬起他的脚时,女仙侍立刻上前按住她的手臂:“少主子,奴婢不是说过很多次了?这种活计让奴婢代劳就好,让少主子亲自动手实在是有点不大像话……” 若离轻轻推开她的手,冷冷道:“可我也和麝兰你说过,沐魂叔就是我的父亲,女儿为父亲脱衣服脱鞋袜有什么大不了的?让你一个女侍来做,看着反而更别扭。” “少主子……” 麝兰咬着唇,似乎还想说什么去拦阻,若离却完全无视了她,自顾将他的鞋袜脱去,同时漠然地道:“方才出去了一趟,屋子明显不够暖和,熏香也快燃尽了。你要是有在旁边看着我的闲工夫,不如快点让温度升起来,再给香炉里添点香料。” 麝兰低低应了声“是”,却不禁垂眸看了看抱在怀中的衣服,若离一斜眼便注意到了她的眼神,轻轻叹了一口气。 “老样子,衣服叠好了放在那边的小桌子上,过一会我亲自洗——这都重复多少次的事情了,照理来说早该养成习惯了,你却还是每次都要来问我一遍。我真的要考虑下次是不是要去百草堂,为你抓一副补脑的药了。” 若离声音冰冷,显是对麝兰有些不满。 “少主子,奴婢知道您关心姐夫。但您也没必要事事躬亲吧——洗衣服这种小事情,让我们这些下人代劳不好么?” 若离猛地瞪了麝兰一眼。 小鹿般的美眸,被寒霜覆盖,仿佛一柄尖锐的利刃,让人完全不敢与之对视——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剑刃所伤,血溅当场。 “你要是再这么纠缠下去的话,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怀疑你是否别有用心了。”若离冷然道:“如果你打得是沐魂叔本身的主意,那么我不得不提醒你,你可是个有夫之妇。就算你不怕嗣遥吃醋发怒,也请你用更光明正大一点的手段,堂堂正正却追求,不要动别的歪心思。如果你是在暗中与谁勾结的话——” 她冰冷的声音中,透出了隐隐的杀意。 被若离这样盯着,麝兰只觉得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但她的神色却毫无预兆地缓和了下来,声音也变得温柔:“明白了的话,就快些按照我方才的话去做吧!” 在之前那种可怖的气势的威慑之下,纵然此刻是柔声细语,却也莫名地再难以让人生出拒绝之意来。 麝兰在缓过神之前,嘴巴和身体已先替她做出了反应。 乖巧地应是,老老实实地将衣服放在了若离指定好的小柜子上,用法力将屋子的热度再加升些许,给快要燃尽的香炉中添上笑料。 这一切明明是她做的,却又好像不是她做的一般。 手脚似乎已和她的头脑脱离,完全不受控制,自顾自地动着。 若离见麝兰乖乖听了话,方把眼眸收了回来,当发觉沐魂竟在轻微地发抖的时候,立刻露出了和方才的沉稳与霸道完全不相符合的惊惶。 “对不起,沐魂叔。我差点忘了,您是一点凉都不能受的……” 尽管她的目光中流露着担忧,但她的动作却并没有因此变得匆忙粗暴,依旧是很小心地将他的头扶在枕头上。 整个屋室已相当热——怕是刚刚从外面走进来,都要出一层薄汗。沐魂却在无意识时蜷缩着。若离给他覆上了相当厚重的被子,像包裹婴孩似的仔仔细细地掖好了每个角落,使尽量少的风透进去。随即就势坐在床畔,像对孩子般抚拍着他。 过了好一会,沐魂才彻底停止了瑟缩和急促的喘息,睡了过去。 若离舒了口气,刚刚站起,却听得身后一声呢喃:“不……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 随这声挽留,沐魂的胳膊从被子中探出来,抓住了她的衣袖。 “啊啊,您还是这样——一睡着了就这么黏人,真拿您没办法呢。” 若离把他的手指从袖子上拨下去,重新塞回了被子中,将被拍打平整,柔声笑道:“您就放心罢,离儿就是取个汤药,再为您洗一下衣服而已。不会离您很远,更不会很久的——把爹爹一个丢在这里这样的事,离儿怎么可能会舍得呢?” 沉睡着的沐魂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平稳的呼吸声,让若离被面纱遮住的面庞上流出了一抹微笑。 “少主子,您还说我记不住您的命令,您自己还不是一样健忘——姐夫明明那么多次和您说过,不准再叫他‘爹爹’了,您不也当作了耳旁风?” 麝兰的眼神有些复杂。 “嘻,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他身子弱,一睡着了就很难醒过来,我叫他‘爹爹’他也不会发现的。倒是他醒着时,不得不一口一个‘沐魂叔’的叫着更让我别扭。” 若离已走近堆叠着衣服的小桌子,将它们一件件捧在怀抱里。 “可是少主子,毕竟沐魂姐夫并非真的是您的父亲,您这么依恋着他,终究还是不好的——不了解您的心的,都是怎么看您的,之前天宴您公然离席时周围的眼神中的鄙夷已清清楚楚。即使了解您的心,知道您是真心地把沐魂姐夫当作生父,您就没想过仙君殿下会抱着怎样的想法吗?”这么长的一串话,麝兰却完全不喘气地说了出来——显然她已不是第一次说了,连语气都已因为无数次的重复,而拿捏得恰到好处。 若离冷笑了一声,像示威似的,把脸庞深深地埋进了沐魂的衣服中,还故意深深地吸气。 麝兰倒抽了一口凉气——换作往常,若离皆是冷笑一声,转身就走,不会给她任何的回应。露出这样的态度,倒还是第一次。 不知道为何,她的手心沁出了冷汗。 她总觉得,若离会说出些很可怕的话来。 “我有多喜欢沐魂叔的味道,就有多讨厌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如果没有他的话,沐魂叔就会有一个夫妻琴瑟和鸣,子女相亲相爱,幸福而温暖的家了,何至于像现在这般?他不是最喜欢标榜自己的无私高尚么,既毁了人家的一切,那就不要连个女儿都舍不得,已经送出去了却又惦记着要抢回去。”若离顿住,幽幽道:“而且,别以为你们谁也不对我说,我就不知道他把刚出生的我抱给沐魂叔抚养是什么意思——看起来是好心,给已失去了方向的沐魂叔活下去的支柱,其实不就是想要公然羞辱沐魂叔吗?以我这样微妙的身份,沐魂叔就算看我生气,想用我来当出气筒是根本做不到的。但结果沐魂叔对我极好,真的像对待亲女儿一样,他不费力气就能让天界的仙魂嘲笑沐魂叔是疯子傻子。现在,他又摆出生父嘴脸,似对我关怀备至——其实不过就是为了散播他的好名声,而我要真的被他打动了,无疑就又在沐魂叔心口插刀子。哼,想得倒美。他愿意骗别人让他骗去,休想让我若离乖乖听他这个伪君子的话……” 麝兰怔在原地,片刻后,却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这般冷静而透彻的分析,倒不大像是您素常会说的话了。” “初初是笙……” 她话刚出口,忽然意识到不对,耳畔响起清脆如铃的声音:我只是你的一场梦境,你是不能对别人说出我的存在的。否则,我就会消失不见——如果在我这里听到什么,学到了什么,而引起了疑惑的话,就把事情全推到你吟心干娘的身上,就不会有谁去怀疑了。 “笙——?” “笙——呃,生母似的吟心姨姨,不,吟心姐姐告诉我的。时日久了,我常常叨念,也就能自己相同其中的关窍了。” “不愧是吟心大人,什么都不顾及啊——也只有她敢和您说这种话。” 麝兰温声道:“就算是吟心大人的话,毕竟是这么不得了的边缘言语,您以前也是不会学出来的呢——看来今天让少主子不顺心的事情太多了啊。” “怎么可能顺心得呐。那该死的狐狸说胡话,我当他脑子有问题,倒本来没有漾起太大的情绪来。但今儿没他胡闹的话,又岂会害得沐魂叔冲动地冲了出去,被那两个讨厌的家伙激得犯了病,还让蝶纹姐无故受了伤。”若离冷声道:“这帐,我一定得找机会和他算了。” 麝兰望到她黑瞳中的寒凉,摇了摇头道:“少主子,那小狐仙做出那么惊世骇俗的事来,也并非完全是他的不是,也有泉影那能添乱主儿的责任。 沐魂姐夫会犯了病,他自己也是太冲动了点——何况人家本来就是在那里候着他的。我知沐魂姐夫犯了病让您心焦,但咱也得客观点看事情不是——” “沐魂叔——我爹爹,他才不是冲动——”若离凝视着沐魂,长叹了一声:“只是他不想看着自己所剩无多的珍视之物再次被夺走了啊——就算知道不单单怪那只傻狐狸,我自己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但也因为他的出现,有些不愿被提及的东西,再次被摆到眼前来了啊——” 麝兰无言,若离已静静走向门畔。 “我去把爹爹衣服洗干净了,熬好的药送来了,记得叫你夫君嗣遥过来喂。要是我回来了,看到是你拿着勺子的话。”她眯起了眼睛,轻笑道:“我会很生气的哦。” 她的笑很美,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恐怖。 麝兰空吞了一口,点了点头。 因·仙缘篇 第三十章 疑虑重重 当若离的背影转向一边,再也看不见,连细碎的脚步声也听不见时,麝兰后退了几步,眼泪夺眶而出,再难抑制住低低的哽咽。 “其实,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吧。不是被刻意加在肩上的沉重负担,而是随自己的意愿选择背负或放下,已经是绝好的解决办法了,是这样的吧?”麝兰喃喃自语,指尖在平展于桌上的画轴上轻轻抚摸:“您也一定是这样认为的吧,姐姐……” 那正是之前若离回到碧羽阁时,沐魂出神凝视着、摩挲着的那一幅。 雪白的薄绢上,绘着一位伫立在梅林香海的女子。 女子着一袭七彩华裳,紫得发乌的长发垂至腰间,面容宛如刀刻,绝美异常,却带着六七分未脱的稚气,一双水晶般的眼睛中满是未经世事的天真无邪。戴着一串银铃的手腕轻抬起,将长长的鬓角绕在雪白的指上,腮边露出甜蜜的笑容,更衬得她像是只有身子长得有些过快,但内心仍旧是剔透干净的小孩子。 作这幅画的显然用了许多心血,画中女子面目栩栩,仿佛随时都能从卷轴中走出来般。 然而,它终究不过是一幅画。无论看上去究竟如何真实,也无法再化为真实,反而会让看到的人平添不必要的痛苦——画卷上已积滞住的,如同潇湘竹上细碎斑纹的点点泪痕,已不能再明显地说明了这一点。 面对着麝兰噙着泪水的提问,她也是一声也不吭。与她哽咽的声音截然不同,她仍然流露着天真而甜美的笑容。 “是么,您默认了呢——果然,在这种事情上,您总是很能看得开。”麝兰想露出同样的笑容回应画中倩影,但勉强翘起嘴角的表情却比恣意痛哭更加扭曲。 当脚步还在离门扉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回响,她忙擦干了眼泪,以谦谨的姿态,立在开门就能看到的地方。 来者一推开门,就看到她那有些扭曲的笑容,吓得手中汤药溅出了些,碗勺碰撞发出些许的声响。 当他稳住了动作,颇有些无奈地道:“阿兰,你摆出这种表情来,是想要吓谁啊?” 麝兰看清了他的脸,发觉竟是嗣遥,也不由有些吃惊:“阿遥,怎么今儿是你送药过来?蝶纹呢,怎的没和你一起?”她顿了顿,登时想到一个可能性,有些紧张地问道:“该不会她真伤得很重,原来半点不肯让人的熬药端药这种活都做不了了吧?” “蝶纹确实伤得不轻,我们看见她的时候,她走路还稍稍有点趔趄,嘴角还不时淌着血呢。但你也知道她最是个倔强的,随手抓起一把止血的药草丢在嘴巴里嚼嚼,稍稍顺过呼吸来,就又把我们赶到一边,她要亲自煎药。唇色都有点发白了,她还耗费法力放灵蝶给断姻义竹送信,让他们俩快些过来呢。”嗣遥摇头道,小心翼翼地将放药的托盘置在床畔的小柜子上。 麝兰苦笑了一声:“她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喜欢乱来啊——又不真的是铁打的,难道就不怕身体吃不消么?” “我们也这么劝她,让她回去休息。但她说和沐魂姐夫日日夜夜都受着病痛折磨比起来,她这点小伤根本没什么妨碍。何况叛徒那档子事一直让她耿耿于怀,到现在对谁都不能完全信任,也没办法的啊。” 麝兰蹙了蹙眉,嗣遥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你是不是想问既然她都忍伤去煎药了,又唤了断姻和义竹,为什么最后却是我独自来了?” 麝兰点头,嗣遥轻轻答道:“先是泉影那小子冲进来,慌慌张张把他在九天宫外听到的离谱事与我辈学了——” 他熟练地微抬起沐魂的头,一勺勺把药喂入沐魂的口中,把泉影的言语娓娓道来。 侧耳倾听的麝兰不禁露出讶然之色:“那小狐狸当着主上的面,还说那些荒谬话呐?” “可不是。本来我以为他单向少主子求亲这事就已很不可思议了。结果想不到除此外,他竟还敢提出旁的同样无理的要求来。” 麝兰的声音沉了下来:“最大的问题是,绝大部分要求主上基本全都答应下来了——就连少主子的婚事,若要没有息渊那小子插嘴,主上也像要允了的样子呢。” “是啊。蝶纹听到泉影说的这些,脸就变了颜色。偏生断姻和义竹迟迟也不过来,她用灵蝶探他们的影踪,发觉他们正是被这只小狐狸绊住了。她想要亲自去会会他,这才把药予了我——虽说给我下了几十个咒。但这样能让她勉强放下心来——”嗣遥自我调侃道:“也足见往日我品德不错,是很值得炫耀的事情不是?” 嗣遥的自嘲没能让麝兰的表情放松下来,反而愈加沉重:“不过是刚刚升仙的小狐狸,主上的隆恩,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性格开朗直率的,总是能够赢得更多的好感。主上自己本身就是个直来直去的个性,会喜欢他也是当然的。” “直来直去的个性,在这九天之上多得是。泉影也是直来直去的个性,他在被指派给姐夫之前,也是服侍主上的仙侍——可这么多年来,不也仅仅是个三阶而已吗?不只泉影,主上因为自己的偏好,身边的护卫仙侍基本都是比较坦率敢言的,可谁又真的这么快就坐到了代执副手那样高的位子?” “那是他们的实力不足——你之前难道没注意我学泉影的话时说过,这小子能生生解了飞花殿下一拳,甚至还能与主上王座上对峙吗?” “这也不是实力的问题。虽然我知道以主上的个性,知道他是无心犯错就不会杀了他。但一丝一毫都不计较,甚至以自己的权势压下了众议,给了他有些过分荣宠与地位,就怎么看都有些蹊跷了。”麝兰咬了咬唇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嗯,的确有妖,还是一只狐妖。”嗣遥笑嘻嘻地道。 “阿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开玩笑。”麝兰神色颇有些恼,严肃地道:“年纪轻轻就升仙的狐妖,刚入天界的第一天就受到了这等关注,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会是……” “可能会是什么?”嗣遥敛去了笑容:“莫非刚安静两年,你又要把那水月镜花,完全没影儿的事拿出来说了么?还嫌上次我们的损失不够大,被害得不够惨?” “默穹那次,的确是我们全都误会了。可是,不可能总是似是而非的巧合吧?不可能每次都是我们的错觉吧?就算尊上最后确实有些丧心病狂了,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他所说的,并不是假的……” “够了,不要再说了。”嗣遥的脸上覆上了一层阴影:“出现了怎样?没有出现又怎样?我效忠的唯有姐姐和姐夫——还有被姐夫视如己出的少主子。什么尊上,什么他的梦境,什么天命所归,在我的眼里,根本都一文不值。” “可是……遵循着被指示的道路,也是我们这一族的使命不是么?我知道你因为姐姐的死也心有怨恨,难以释怀。可若是因为这个理由把使命也扔掉了的话,不是有些太不负责任了么?” 嗣遥冷笑了一声道:“既都说了是被指定好的道路,既都讲了是注定的未来,那么我们不过是观测者而已。有我们、或者没有我们,都不会偏移地走向终点,才能被称为是命运吧。如果因为缺少了某种干涉,就偏移了轨道的魂灵,也称不上是‘天命所归’了。所以我不觉得我该为未来的光明承担什么责任,我只想过好现在,照顾好我身边的还在的,旁的,我根本就不想插手去管。” 麝兰悲哀地注视着嗣遥:“你变了。”她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全都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明明过去都是那么积极地,为运命尽力,现在却全都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消极怠工,还自诩正义。” 碗中药已尽,嗣遥将它放在一旁,擦净沐魂的嘴角,让他重新躺好,漠然道:“过去我们做得就很好吗?就不是以正义之名麻痹自己而行伤害之事吗?如果我们没有去行使所谓的正义,就不会被利用而掉入陷阱。落叶殿下不会死,姐姐不会死,沐魂姐夫不用这样终日与床榻汤药为伴。所以——够了,全都够了。”他冷漠地乜了麝兰一眼:“最好别再让我从我妻子的嘴巴里听到这么执迷不悟的话来。” “到底是谁执迷不悟呢?”麝兰的声音提高了:“如果甘愿把自己的幸福牺牲了,也要把尊上的遗命执行下去的姐姐听到你现在的话,怕是会伤心非常吧?” 嗣遥像听不下去,倏然站起。 “少主子回来的话,就说我来过了。对了,今儿我去那些冥族兄弟那里住一日,到时你自己在寝居呆着就好。” 当听完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已很小、很远。 麝兰的手指,绾进了头发中:“都不过是在逃避而已。然而该来的早晚会来,这才是命运。” 因·仙缘篇 第三十一章 虚真难分 被过去的阴影所笼罩,以至现在谁也难以全然相信的蝶纹,怔怔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少年。 妖族的,少年。 身披滚着细细红边的雪衫,脸上带着一尘不染干净笑容的,清秀非常的妖族少年。 他的手背上,就像是刻意画上去一般,有一枚极小极小的,血红色的枫叶印记。 用凝了法力的手指也无法将它抹消,反而将点上去的法力全部吸收,颜色也变得更深。而从这一处印记散发出的极难被感知的气息,一旦触及,却让她的心跳得甚是厉害——脖子也像是被扼住了般,呼吸变得甚是困难。 澪枫注意到她难看的脸色,耸了耸肩道:“意识到百密一疏了吧。本来已很成功了,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忽略了细节。” “的确如此。” 蝶纹的笑容,仍然妖魅,却被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意所缠绕着。 澪枫没有任何的反应,但断姻、义竹的心皆是一凛。 蝶纹就像是罂粟一般,妖娆美丽,随风摇动时露出脆弱的旖旎,实际上却含着致命的毒汁。 而死亡和血液,就是能让她的颜色变得更加鲜丽的养料。斩断一条性命非但不会让她感到恐慌,反而会绽放别样的喜悦。 而当她露出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容时,便无疑也露出了她的渴望——对于血液的渴望! 还没有一个弱者,能够在她露出这样的眼神时还能苟延残喘。 还没有一个强者,能够在她露出这样的笑容时还能毫发无伤。 但是,她却是个是非分明的魂灵。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让无辜的人身体内的血红色飞溅成绮丽,更不会对着毫不相识的陌生者起杀念。 可她现在看上去,分明打破了她的准则——利刃般的目光,竟落在了澪枫的身上。 他不过是刚见过一面的小狐妖,就在上一刻她还在拿他取笑,此刻拽了一把他的手,环圈冰冷的光芒就朝他的脖颈直砍过去! 息渊并没有那般了解蝶纹,并不能像心爱她的两个男子般,在她出手前就从她的表情中读出她的意图来,只内心中也隐隐觉得不祥。 待见她唤出了半月环,朝澪枫的要害攻击时,息渊的瞳孔收缩了——这实在是大大超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手指一转,让毛笔以最快的速度朝环圈的锋芒飞却,显也有些来不及了! 本来还嬉笑着的飞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眼珠已难以转动。 她实在是想不到,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事态变成这副模样。 澪枫的眼眸染上了一层金色,妖瞳准确无误地判断出蝶纹动作中的破绽来,甩开了蝶纹钳制住的手,腰身后弓,竟轻易躲开了蝶纹凌厉的攻势。 下一刻,蝶纹的环圈掉在地上,云浪激起,像是下了一场薄雾。蝶纹被甩脱的手也唤出了环圈来,朝着他的胸口震去,澪枫足下滑动,蝶纹再次打了个空。 息渊手指一勾,毛笔向后翻回,与蝶纹的环圈碰撞,解了蝶纹附于环圈上强大的法力。光芒一烁,在笔与环圈之下,一个小小的砚台接住了流淌下来的浓黑墨汁。 “嗒”的一声,毛笔准确地搭在了砚台中,回到了息渊的手心。 息渊将砚台放在鼻子下嗅嗅,摇头道:“墨是好墨,颜色光泽,香气也很浓郁——就是这香气之中,夹杂的血腥味与杀戮意太重。恐怕不大适合在平心静气的时候作书写用。” “你倒是很有闲心啊。”蝶纹冷笑道:“毕竟是我抱着要取了对方性命的心而聚合的法力,也不是素常修炼而凝合的,你指望着能有多么清新、愉悦的味道?” 她忽地眉头一皱,在胸口抓了一把。 喉头泛起的血腥味,显是身体无声地告诉她——用药草和法力简单地凝合了的伤口裂开了。 澪枫俯身捡起她掉落的环圈,没有太多表情波动的,向她身边靠近。 断姻咬了咬牙,立刻推着轮椅,横在了澪枫的眼前。 澪枫顿住了脚步。 他们沉默无言地,相互看着。 无论是断姻,还是义竹,都随时做着防御的准备。 但澪枫的身上,反而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凝合法术的痕迹。 飞花想要冲上前去,打破这让人难忍的尴尬,却被息渊一把捉住。 “飞花殿下,他们之间现在有着极其微妙的平衡。如果你贸然搀和其中的话,打破了这种气息间的流转,是很容易被误伤的。” “哈?”飞花狠狠瞪了息渊:“难道你就让我们在一旁当看客?那倒是不会被误伤了,可不成了眼睁睁看他们互相残杀了么?想对这种局面坐视不管的你安的是什么心?” “互相残杀?澪枫可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飞上九天王座的。像现在这样有杀意的是站在他对面的三位,他们是决计无法伤到澪枫的。而如果情况相反,是澪枫起了杀心,也依然不会是厮杀——而会是一场屠戮。所以,安心在一旁站着,才是最佳选择。”息渊意味深长地笑着。 义竹瞥了一眼澪枫的手背,一眼就看到了他想寻找的东西。 果然是这样么…… 义竹叹了一声:“你果真……是在装傻么?” “傻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我没事装那个做什么?”澪枫依旧带着人畜无害的纯良神情。 “到了这样,你还能如此淡静,确实是一块好料子。”义竹嘴角向一边扬起:“如若蝶纹不发现你的秘密,你还想要伪装多久?” “这是在说什么反话么?啊啊,天界的趣味,果然我一时半刻不能完全弄懂呢。”澪枫笑眯眯地道:“讲真,我一开始真的没有发现你们是合起伙来诓我的,便真心实意地想替你们解决难题。要那位姐姐没抓着我的手腕,我想我现在还在想办法让你们两个放手,给她自由呢——” “她抓着你的手腕时,你就知道遮不住了是么?” “嗯,遮不住了呢。”澪枫吐了吐舌头:“就算我初来乍到,对具体的魂灵啊,事情啊都不算是特别了解。但至少我知道鬼是冷的——可这位姐姐的手却是暖暖的。下次要再对别的小仙开这个玩笑的话,我觉得要么让这位姐姐不要太过激动,或者干脆让冥界的仁兄来装鬼,还能更像些。” 蝶纹猛地意识到了一件事:“你说的百密一疏,是说我们?而不是在说你自己?” “我是被你们耍着的一方,‘百密一疏’这词用在我身上也根本就不大妥当啊。”他顿了顿,天真地笑道:“还有,我是妖族嘛,还不惯说谎的,也不想说谎——这是娘亲特意嘱咐过我的。” 澪枫最后加的这句话有点奇怪,但是,确实是无论多么敏感的魂灵,都无法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一分一毫的欺骗的味道。 蝶纹狠狠地咬了咬牙根:“你手背上的——是什么东西?”、 “噢,你说这个?你对这个感兴趣么?”澪枫抬起手来,亮出手背上的印记:“看在您观察力这么强的份上,您耍我玩,还这么生硬转话题的事情我就不计较了——这是天生的,类似于胎记的玩意。我狐形的时候,它也在我的爪子上。看起来很像枫叶不是么?我的名字也是从这里来的哦。” “还有呢?”蝶纹冷声问道。 “唔——您刚才大概也有所感觉?它能够化解吸收法力,转换为我自身的力量。不过仅限于法力正好触及到这块痕迹的时候——也就是听起来很厉害的,其实实战完全不实用。毕竟没有谁那样傻的,非瞄准这么小的一处印痕打。” 这份坦诚完全出乎蝶纹的预料,她还以为澪枫会选择含糊其辞,对方的落落大方却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有呢……”尽管还残存着些许的冷意,但声音却已暖了不少。 “还有……?嗯……”澪枫沉吟了许久:“连胎记都长得这么可爱,看来上天果然格外眷顾我呢?” 仅仅是一句调侃的话,他的神情又是如此天然的真诚,在蝶纹三魂灵看来,却也难免多心,联想到另外一层含义上去。 “除此外,关于你的胎记,或者说关于你自己,你知道的——也许该说可奉告的,还有什么?”蝶纹强忍住伤口裂开的疼痛,追问道。 “咿咿咿,刚才你不是对我做口型,说想把他放在和你们较近的地方,转眼又有点不放心,开始盘查他的来历能力了么?”息渊在怀中一摸,二寸来长,不薄也不厚的卷轴就向他们的方向抛了过去。 义竹伸手接住,墨色的“澪枫”二字在卷轴的侧面写着。他抽掉绳子,慢慢地平展开。 卷轴上记录的是澪枫地界相关的情报。 不过是很疏松平常的录记,在地界如何勤勉,法力到达了怎样程度,在何时何时天界感知到地界有足以能唤出飞仙道的强大法力这样的陈词滥调。 他们的目光,越过那些早已腻歪的话,寻找他的父亲母亲。 都是从来没见过的名字。 名字后也明确地标注着,夫妇俩皆是最普通的狐妖。 “普通的狐妖……也就是说……不是了,弄错了么?”断姻蹙眉。 “这也不见得,这毕竟都是用法力与笔墨凝出来的,可能会出岔子——你们可不要忘了,当年默……嗯,他的就完全是混乱的。”蝶纹咬牙道。 “唔,是我的案卷么?” 忽地响起的声音骇得他们心“突”地一跳,澪枫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们的身畔,伸头看起案牍来。 “喂,你们真是怪异啊。我站在这里,什么事情直接问我不就好了,还看上什么案卷啊。” 澪枫看向父母那里,发现了两个在他看来也是陌生的名字,不由好笑,这都是错的,你们也看得这么认真呐? 但他张口时,话却莫名地变了:“哇,还蛮准确的。连我父母的名字都被记录上了呢?” 因·仙缘篇 第三十二章 是吾非吾 脱口而出的话,连他自己都惊讶非常。 卷案之上,分明不是他父母的名字——但是,他却说了谎,而且,说得是对他没有任何好处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都可以成为不孝的谎言。 他明明是不惯说谎的,也是不会说谎的。为什么这样的言辞却会不经过头脑,如此自然地说将出来? 澪枫深深地吸气,感知着经络与灵脉是否有受到损伤。当他意识到他因为修得仙身,已真的彻底脱掉了妖族的‘不能言谎’的枷锁时,却没有一点点高兴的感受。 当他最早地得知,并不是每一种生灵都要受同样的束缚之苦时,他的想法便是若无讲了谎言便会修为失散这无法抗拒的规则,该如何确定对方是否说了不该说的? 他曾以为,母亲的话,就是答案。 “你就好好地做自己,坚持你的规则就够了——所有的仙,都是这样汇聚过来的。” 所以,他以为他能够守护得住他妖族的纯心。想不到,还没有任何能影响到他认知的事情发生——要说,也不过是三个仙魂利用他的关心,开了个没什么大不了的玩笑,可他已淡然地打破了所谓的信念。 没有灵脉要炸裂开来的痛楚,心却生生地疼着。 “不啊……我……”澪枫咬着牙,想要立即纠正自己的谬误,但嘴巴早已不听使唤地道:“我还常常幻想,我的父母会不会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其实我是哪位了不起的神仙的遗腹子之类的。可惜,遗憾的是我的容貌和性格都一看便知是我爹娘亲生的,不容我那种荒谬的想法来。不过要说他们是普通的狐妖,倒也未必——” 蝶纹三魂在得到澪枫的亲口承认,确定了卷案上不是被做了手脚,均露出了有些失望的颜色来。但听得他忽然顿住的话头,猛地又来了精神——虽然还活着的可能性极小,但不是完全没有埋名隐姓改篡了身份的可能性。如果他能够说出他的父母有什么诡异而特别的点来,那他依然可能会是梦中的那一缕光。 在他们认真地静待下文时,澪枫拍着胸脯浅笑道:“毕竟,他们是生出了我这样了不得的,能站在这九天的孩子的父母亲,再平常又哪里能够称得上是平常呢?” 蝶纹的唇被自己咬破了一个小口,抿成血红的唇,露出丝苦涩的笑意:“真不知道该说你是有一颗孝心,还是该说你有一颗自恋的心。” “都不是。”澪枫不再想笑,那接连不断地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说出来的话,即使是那般欢脱的他,也应该笑不出来了。 但正如他的嘴巴不再受控制,他的表情也是同样。 不管他的心内有多么纠结,仍旧是那副单纯的笑脸:“太过自谦也是不好的。我也不过是说些实话而已,也不能被称为自恋的不是?” 单纯的,无法让任何人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的笑容。 “也是了。在我们最惦念,最有精力,实力最强大,也对他充满期待的时候没有出现,在我们内心盈满恨意与哀伤的时候,大概更不可能出现——否则,又怎么可能是‘天命所归’?说到底,不过是那老东西借用从来不存在的大义,用来威胁姐姐,让姐姐乖乖地听从他的话,照他指示行事罢了。结果我们却都傻傻地,去寻找所谓的轨迹。”蝶纹略带凄惨小声低喃,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谁听的般。 断姻、义竹也都郁闷似的哀叹了声。义竹扬手,将卷案抛回给息渊:“多谢代执大人,不然我们可能要做什么错事了。” 息渊收将起来,因笑道:“你们向我道什么谢?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连好话都没多说一句。倒是你们该向澪枫道歉才是——我是不知道你们与死去的废将军之间有多少过节,不过那位魂魄早已落于埃土,你们无端端地迁怒长得有几分相似的澪枫也有点不地道不是?好在澪枫身手好,没受什么伤,要是被你们那暴脾气毒蝴蝶蛰死了,我没法向主上交待了,你们也后悔。” 断姻、义竹皆看向蝶纹,蝶纹挑了挑眉毛,踌躇片刻,低头道:“抱歉了。你的容貌,和手背上的痕迹,都有点像我们的一位仇敌。我惧怕你是他的转世,才会对你下杀手——但现在我们知道了,不过是场误会。还望你不要太过于介怀才是。” 她向澪枫伸出了一只手来,澪枫将环圈挂在她的手臂上,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又握了握一道伸过来的断姻与义竹的手,温和地笑道:“所谓‘不打不相识’,动过手,粗浅知了底细,才能成为知己呐。我把你们的行为看作是对我友好便可,哪里是什么值得计较的呢?” “哈,你们瞧,澪枫这孩子多懂事——倒比你们三个老怪物还要强上些许。”息渊笑问道:“我想他是不会计较于哪里住下了。不知道你们三位读了我心思的,现在改了主意没有?” 蝶纹向断姻挤了挤眼睛,心内道:不知道为何,看到了卷案,也得到了小狐妖的证实,我的心里还是踏实不下来。还是安排在你们的身边,要相对把握安全些。 断姻读到了蝶纹的想法,赞同地点点头,转向息渊道:“自是未改。法术如此高强,内心却这般纯净的有趣家伙,介绍给那些兄弟们,他们想必是喜欢的。” “那在下代澪枫谢过您的理解了。”息渊恭谨一礼。断姻在前领路,息渊引着澪枫随后,慢条斯理地道:“我为你安排的地方,是和断姻他们这一众当时随若离公主母亲陪嫁的冥魂宿处。虽然说那地方可能稍冰冷些,但他们的心肠却是热的,也很是团结。最重要的则是——” 他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压低了声音:“见面机会颇多是我能为你铺垫好的,紧接着也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只要你让她亲自开了口,主上、碧羽阁或是冥族的一众刺头,断没有再反对的理由。” 断姻瞥了息渊一眼,寒凉地道:“我耳朵灵着呢。别当压低嗓子就有什么用处。” 息渊干干地笑道,却并没有住了口,不过凑得又近了些,声又低了些:“澪枫,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莫要浪费了我这番苦心呐。” 澪枫僵硬地回以一笑,心下却百思不得其解,之前说话的是谁。 那的的确确就是他的声音不错,却又完全不像是他,而像是住在他灵魂深处的某种事物,脱离他的掌控,萌生了自我意识。 当有些迷茫的眼神,望见了竭力掩饰痛苦,却不能完全控制踉跄之步的蝶纹时,他心下一动,轻轻地拍了拍飞花,向蝶纹一指:“你快去搀扶她一下吧。” 飞花并不是足够细心的,但循着澪枫的手指看去,也发觉了蝶纹的不对劲之处,忙小跑到她的身畔。 蝶纹本能地朝向她靠近的身影飞出一掌,当看清楚飞花的脸庞后,又硬生生停住。她的伤口,也因此裂开得更为严重。 但她却强硬地,抑住咳嗽的冲动,把已涌入了喉咙的血咽了下去,妩媚地一笑道:“你过来干甚么?是想要为你刚认的义兄出气,也来恶作剧在背后吓吓我么?” 飞花不作声,只是搀住了蝶纹。 “喂喂,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突然和我贴这么近?难道是怕身后那俩怪家伙,想要寻我庇护吗?”蝶纹嫣然:“嘛,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飞花殿下,也会畏惧,还真真值得纪念……” 飞花的手拍在她的后脊,冰凉的触感留在掌心,从指缝中渗出的殷红让她很难和蝶纹是同样的表情。 “蝶纹姐。”飞花染成红色的巴掌在蝶纹的眼前晃着:“怎的在九天之上,您还会受这样重的伤?” 因·仙缘篇 第三十三章 狐视眈眈 蝶纹双肩轻颤,轻一拂袖,飞花掌心的血珠散作烟霞赤红的一层薄烟。 “在哪里沾的果子汁就向我的衣衫上拍打?我的衣服颜色的确深,但被黏糊糊的东西染脏了也是很不舒服的。” 衣衫的蓝紫色,不断被赤色玷污晕染,看着都觉很痛。她却轻轻松松地笑着,似乎那一抹红,真的是飞花涂抹在脊背上甜美的果汁。 义竹在眼露心疼之色的断姻手背上重重地拍了下,低声:“莫要管了。纹儿做事情,自有她的思量。除了我们姐姐,是没有人能够管得了的。” 断姻狠狠攥了攥拳头,直至手心被指甲刺破,才舒展开。 “嗯。” 他只出了这一声。 他在畏惧。 畏惧一旦说出了太多的话后,还是会因为关心忍不住去劝她——而她,是不需要劝说的。 飞花也知道蝶纹的执拗,明白她不可能会在认定的事情上让步,只得用指尖在她的几处穴位轻戳,但从馈回的感觉来看,那些止血抑痛的穴位竟像已强行被点按多次,至于效果不再明显。 她这是到哪里去玩命了么?像是修影境一类能够快速提升法力却有极大危险的地方?但是,她的法力根本不低,也无须用什么方法快速提升灵力。而且,她应该和阿离一样,很少离开碧羽阁。更少有机会受这样可怕的伤。 飞花蹙眉,却百思不得其解。 息渊清越而带着五六分严肃的声音,凉凉地响起:“你们那些旧事,是我的卷案上什么都看不到的——我也不是太能插进话去。但是,蝶纹,我想你应该是对澪枫还有些莫名的牵心担虑,才会放弃休息,带重伤强撑罢?” “我没受重伤。不,我没受伤。你和小狐狸就乖乖跟在我后面就是,哪来的没边的废话。”蝶纹用鼻子轻轻哼了声,强烈的血腥味在鼻腔震荡。 “啊,其实他们担心也是再正常不过——毕竟我狐视眈眈的,惦记着若离小仙女嘛。也许你们会觉我无甚眼色,但这样基本的我还是看得出的,你们不用顾忌——想了何话便对我直说,我才是欢喜的。” 他不会在完全想不透的事情上纠结,虽然像失控了的苦恼仍在,他的心情却在不过一会的功夫恢复了过来,脸上挂着真心的,清水般干净的笑容。 蝶纹先前对他怪异的理解能力颇有些头痛,现在却不由得真心感激——亏得他先想到了别处,她就不用再费脑筋另想个绕过真相的说法了。 蝶纹被飞花搀扶着,又被封点了一次痛感的穴位,纵然收效不大也总归有些许效果,她的呼吸也没有初裂开伤口时般痛楚得让她都快难以坚持,嗓音不可控制的嘶哑也有所缓解。 “是么,你更偏好直言?我也没必要再绕着圈子。我确实是忧心忡忡,也确实与若离丫头有关。但我却不是为了若离丫头担心你的狐视眈眈,而是怕你自己引火烧了身。”她淡漠地道:“奉劝你一句良言,你最好不要被第一眼的印象所蒙骗,就认定了这永无尽头的生世的配偶——若离那丫头,和你看到的清冷与美好不同,她就是实体化了的,会呼吸的‘麻烦’。和她扯上关系的话,只会让你被卷入深渊,堕入永无边境的痛苦。” 义竹默然无声,断姻白惨惨的脸上浮现出哀伤的,无法被救赎的痛苦笑容。他们背对着澪枫,他不能看到他们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从灵魂中迸发出的相当强烈而且可怕的负面情绪。 憎恨、厌恶、恐惧、绝望,所能想到的所有不良的心绪,全都交织在一起的时候,身躯外空无一物,却仿佛能隐隐地看到漆黑的烟气缠络,像怪物一样,张开血盆大口,试图把这境界所有的雪白全部吞噬入腔腹。 明明是该看不到的,但分明看到了。 飞花被凝重的气氛抑得许久连微微张口都略有些费力,咬了咬牙,冲开了被阴霾笼罩的心,发出她的不满:“阿离如何?蝶纹姐您这样说,就是想要活络气氛的笑话,不是也过了?” “她不是说笑话。这等恶劣的情绪与愤懑散着,若是玩笑,那可真是值得敬佩了——然而,纵不是说笑,却也实在是难为他们了。”息渊悠然:“这许多年的积压,最该吸收的对象,偏生成了不能动一根手指的。” 蝶纹冷冷笑着道:“你能看出这般来,那也就该知道,我同意他的宿处凝在此,不是为了给他提供机会,而是方便监视和乘机破坏,让他死心的。你要能再懂事些,就该知道和我劝小狐狸同样的话,而不是撺掇他做不该做的。” “感知到了你们令人不快的隐恨,我还多言总觉着像是找死,也把澪枫向泥沼中推。”息渊用卷轴敲了敲澪枫,温声道:“但别忘了,能小小年纪轻松化仙的,恒心耐性必是非同凡响,劝他放弃比劝他坚持更加不易。我只能保证我的言语不帮衬,但他怎样心肠,何种方向,却也不是我能决定——千万莫高看我的作用。” “确实如此。他是何种方向,何种心肠,你看不到,决定不了,只能意识到自己的无力,看着命运的河流向着本来的方向推进。”阴沉沉的声音,环绕在纯白的,空得有些诡异的宫殿中回荡。 说话者,与宫殿的明亮形成了鲜明对比,通体漆黑,被乌色兜帽遮住大半张脸,独独露出的下巴,也交织着诡怖杂乱的黑色纹路,嘴唇也有些泛着黑墨色——反倒从兜帽中伸出的发丝,并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看似是黑的极深的魅紫。 虽被兜帽覆住的眼,也能看得出他正凝眸手中的一把明镜。 明镜中,映照出的,便是方才在行着的六个仙冥魂的身影。 他的指尖,在澪枫的脸颊上停了下来,反复地摩挲。 “你……就是能实现我的夙愿,我的梦想的钥匙吗?” 比起断姻的冰凉无暖,他的声音更接近于阴狠无情。 他笑出声的时候,笑声中满溢着疯狂,再寻不到一丝正常的情感。 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在空无一人的宫殿中发了疯地大笑,眼泪不断地涌出,边笑边自言自语道:“我无数次地想过你的样子。或是和我一般,疯狂得,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来;或是个迂腐呆板的小子,只会在别人做出的牢笼中徘徊。却断断想不到你会被养成这个样子——她究竟在想什么,难不成是那一场全军覆没的大战让她彻底傻了?开始乖乖地朝顺遂我的道路走了么?” 他猛地停住了笑,手指在镜子上重重一拍:“果然,幸运、运命,都是站在我这一边的。谁也无法让之动摇。” “寒夜。”碎玉碰撞,激起温柔的风花:“我在外就听到你在笑了——能让你笑成这样,还真是难得。是碰到了什么好事情了?” 寒夜应声抬头,如明月般的身影,单手负在背后,迈着优雅的步子,慢慢朝他走近——那令人窒息的无双俊逸,不是默穹仙君又是谁? 寒夜忙将镜在桌上一放,跪在地上,向默穹磕了个颇响的头。 “寒夜见过主人。” “起来吧。不是都说过,不用每次见了我都行这礼,看着怪麻人的。” 寒夜起了身,见默穹要坐下,忙抽出椅子来摆正,擦了一擦,才向默穹做了个“请”的手势:“就算主人心疼我的膝盖,心疼我的额头,不想让我每次见您都跪下一次磕头。但咱毕竟是狗,就算主人仁善,也不能恃宠生娇忘了身份。这摇尾巴下跪啊,正是随时提醒咱自己,要随时保持冷静。” 默穹浅淡一笑,坐了下去。修长的手指刚触碰到茶壶,寒夜已抢先一步替默穹斟了一杯,递到了默穹的手中。 默穹轻轻啜了一口,不冷也不热——是最适合入口的温度。 “怎样?主人,好喝吗?” “你啊。”默穹又啜了一口:“就是这些礼节都做得太够了,总让我有点毛得慌——要不是你三番四次帮了我大忙,把好好的脸也毁了,法力也折损大半,甚至能做到连命都不要,我简直都要怀疑你是否是另有所图了。” “寒夜知道,主人因为受了太多的伤,已不能轻易打开心扉了。能以一条烂命换得主人您的信任,在下已经很荣幸了。”他泛黑的唇上扬着,露出卑微异常,近乎谄媚的笑容。 默穹将茶杯放在桌上,伸手抚摸着寒夜的头——像抚摸一只爱犬一般。 寒夜也乖乖地垂着头,他虽然只露了一张嘴和一个下巴,却仍能看得出他的神情大概很是享受。 “今天本来是想好好收拾沐魂一番,却想不到有意外收获呢。”默穹低低地道:“你大概也从镜中看到他的样子了,有什么感想没有?” “您有什么看法?” “简直没有更好摆布的棋子了。”默穹幽幽地吐出这句话来。 “属下的看法也是如此。”寒夜笑道:“没有再好摆布的棋子了。” 因·仙缘篇 第三十四章 明暗交织 九天旷处的风景,本就是不断绝的重复。或许抬头仰望苍穹,会觉湛蓝的天幕上飞漫的云舒云卷,心内也仿佛被云包裹,一片安然。但无论何物,聚得多了,凑得近了,终归是无趣的。踏在晶莹的水蓝地上,云雾缭绕,内心也是一片安然——却是空了,因看不到其他色彩的单调,最终被百无聊赖的情感缠络。 在这时出现的哪怕是一颗滚动的彩珠子,在已麻木的瞳仁看来,竟也似虹一般。 何况毫无预兆出现的镇城,让澪枫溪流般清澈的凤眸瞬间闪出了光芒。 此处虽有复数个宫宇楼阁交错,却无一间如九天宫般华美,尽皆是古朴安宁的调子,甚至透着浓重的冰冷幽寒之气——像是断姻散出的气息般。 飞花、蝶纹和息渊都犹自打了个哆嗦。 “这鬼地方还是这样冷啊。”飞花吐出白色的雾气来。 “你自己都说了是鬼地方,能不冷么?”息渊轻笑,声音却有些发抖。 飞花挽着蝶纹,不便做取暖的动作,只能搓搓手背,颤着声音道:“你就想让澪枫住在这能冻死人的地方?是想让他的傻脑袋能清醒点,还是存心要和他过不去啊?” 她说话时蓦地就瞥到了看起来丝毫不冷,无事人似的左右顾盼的澪枫。心下犹自奇怪,目光倏落在了他身上的白毛皮大氅。 这件大氅他本来一直披着,并不很引人注目,也没有什么特殊意味。但现在在飞花看来,实在是有些碍眼,甚至还有些许炫耀的意味。 飞花朝澪枫吼了一声:“喂,狐狸精这里有两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冷得浑身发抖,你却穿得暖融融的像什么话?快脱下来!” “脱什么?”澪枫收回了闪闪发光的眸,指着他的披风道:“这个?” “对啊。只惦念让自己舒服,就不知道有点眼色,照顾点受伤的?就算你是从地界来的,旁的不清不楚,怜香惜玉还得现教?” “呃……怜香惜玉我倒不是不知……”澪枫顿住,露出了为难的模样。 “知道还愣着?你的身法不是很好吗,怎脱披风却如此不麻利?你要是心眼小,计较蝶纹姐莫名其妙要杀你不想予她,给我也好——你不是说我像你妹妹,又被钦点成我的义兄了,那就做出点哥哥样儿来。” “飞花你这丫头真是……”蝶纹忍不住掩口笑道:“想把便宜尽占也罢了,还胡乱挑拨我和他的关系么?“ “因为实在是很冷嘛。”飞花吐舌道:“耍点小花招,蝶纹姐姐肯定不会放在心上的。” 澪枫呲了呲牙,干干地笑了笑道:“鬼……不,装鬼的仙女姐姐是不会放在心上,可我不但会放在心上,还会肉痛的啊。” “咦?蝶纹姐姐得罪你了,我却不曾,先前还真心想帮你呢。为什么连我也要被你嫌弃啊?”飞花鼓起腮帮道:“莫不是你第一眼认定阿离,连你的衣服也只有她穿得吧?那你认我这妹妹还有何意义?” “咿——不是那样的——不是嫌弃,也不是挑谁。这件披风,九天王殿下要穿,我怕也是会拒绝的。”澪枫按着他的披风,神色更为困窘。 “外公对你客气那般,你亦觉不足?”飞花挑了挑眉:“还是息渊擦你鞋子的时候,就同化了你,让你也对洁净有病态的偏好呐?” “这不过看起来像披风。其实……”澪枫沉默着思虑片刻,像下了决心一般道:“其实是我的毛皮。脱倒是不大难,就是会痛,还会流血罢了。但再想穿回去可就是问题了——” “哎,是这样的吗?” 了解了因由的飞花脸颊一红,立刻闭嘴作罢。反倒是除却她的四个魂灵均在心中暗暗吃了一惊:他的披风,是脱不下的? 替默穹捶着肩的寒夜睨着镜,阴恻恻地笑了一声。 “主人,听到了么?这小子本应有的常识是无,但除此外的方面,确实已近乎完美无缺——脱不下来的那张狐皮,想必就是传说总,整个三界只能同时出现两个,却无人真正见过的灵狐披风吧。” “必是如此了。”默穹轻轻啜着杯中的茶,微微一笑道:“真是个能不断给出惊喜的小家伙啊。当年我的好兄弟凭着后天的努力,法力能修行到那样的地步,命运还没给他如此眷顾呢。这只小狐妖,未免太好运气。” “好运气的哪里是他?明明是您啊,我的主人。”寒夜因笑道:“本来只当他是枚好棋,也仅此而已,哪里想到是个当王牌的料子。有这么好掌握的王牌,再加上我和您的努力,难道还会有什么实现不了的吗?” 默穹荔目轻轻眨动着,仿佛穿过了现时的时间,看到了极远的明日。 俊美的面容上,浮现出了如同月般柔和的笑。 “那样……就再好不过了呢。” 飞花见无人主动开口,轻轻咳嗽了一声:“狐狸精,那是不是说你穿什么都得配这这厚重衣裳了——那你想穿薄衫的话,不是很不搭调吗?” 尽管知道从澪枫的口中,是不大可能问得出他的披风是否能应了他们脑中荒谬的想法的,是以无谁发问。但飞花还是让断姻四魂无奈了番——不知前因后果,她的着眼点也未免太怪异了。 “狐灵山倒没有很多机会能够穿薄衫……”澪枫指尖在披风上拍了拍,狐裘顿时消失不见:“实际也并不影响——它在我身上,我是可以随意控制它的现隐的。独独无法褪下,会像撕皮肉的感觉,疼得受不住。” 他隐隐觉出息渊的眼神有些微的闪烁。 他观察不到表情的义竹、断姻、蝶纹的表情,也是异常飘忽。 穿过数座宫阁,引路的脚步已停下来。驻足之处乃是阴森森的翠砖碧瓦之殿宇,匾额上书着“绝情馆”三字。澪枫抬眸见了这殿宇的名字,撇了撇嘴道:“绝情馆?好消沉的名字呐——真是够难听啊。” 断姻错开了他对自己起名字水平的否定,幽声道:“雪狐族的皮毛,不都和你的一样吧?” “为什么你们对我的皮这样感兴趣?我都要考虑是不是干脆收起来,省得你们因为惦念强行剥下去了。”澪枫不由调侃了一句,但还是认真地回答了断姻:“但您想的不错,不是所有的狐化了人形,皮还化作重裘披在身上的。狐灵山上,只有我和我妹妹是这般——连我的父母亲也不是。” 义竹的情绪波动并不如蝶纹、断姻明显,此时却愕然:“你妹妹?” “嗯。”澪枫一听到“妹妹”二字,眼睛即成了月牙,话也似有了滔滔之势:“她最是个讨人爱怜的,长得漂亮,尤其是笑起来,最是好看——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稚气来。灵力也强——可能比我还要强大些,只生下来就有不足,不能完全听懂话——不然会比我先修成仙身也是说不定的。不过女孩子带着些憨痴气的话,不是会更添些可爱之处吗……” “停。”义竹打断他:“我对你那妹妹的兴趣,并不如对她的披风兴趣更大些。” 澪枫在炫耀妹妹时被打断,沮丧了片刻,又笑嘻嘻地道:“瞧你,听这话就像是完全没有怀好意,看来我醒着梦里真应该警惕些我的狐皮,免得被打了主意。原来我还有些可惜不能把我妹妹一起带上来,现在我却觉得她不来真太好了——不然你们看到她比我还要洁白炫目的羽披,口水不得掉在地上啊?” “他妹妹也有?还可能是灵愈更强大的那一件?”默穹的眼睛转了转:“这岂不是说,我们在不得不让这小狐妖发挥作用前,还能省些功夫,再得份助力?” 寒夜摇摇头:“主人您这就错了。” “错了?”默穹奇怪道:“他还有用,一时半刻不能对付。以他的那身法力,也不大好对付。此时先将他放着,去地界杀他的妹妹,难道不算是好主意吗?” “主上可还记得为何我们会放任他于地界多年?并不是觉得撇开关系对将来更为有利——”寒夜沉声:“而是狐灵山封印结界层层叠叠,像铁桶一样,仙冥族也难以侵进去。” “此一时彼一时。起初我被压制,说话没有太大的分量。后来虽得了冥力,熟练使用也没有多久。”默穹的指尖凝出月银的光:“现在也许有一试的价值。” “破毁结界靠得并非是蛮力。长公主若离的灵力法力并不是很强,却拥有着无与伦比的织造破解结界与各阵的能力——就连九天王也比不得。所以任由您法力到达怎样境界,破封印也未必能用上。”寒夜低低道:“即使您破解了,只要您还能用得上小狐妖,就不能把他妹妹那件披裳穿出来,否则我们的计划可能会全盘受影响——这样的话,您夺与不夺,还有什么用?看起来像提前得到了助力,不过是节外生枝了。” 因·仙缘篇 第三十五章 寒宫玉宇 默穹顺着他的话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点了点头。稍带怅然地道:“ 若离那丫头,既是个女孩子,出生的时候还没有继承浓纯的血统力量,法力灵力都太过边缘,脸蛋更长成那种样子,在吟心的插手之下竟连名字也不容许我取——实在是个让人不快的小家伙,恨不得让她离我越远越好。谁知道她竟会在那些古怪的方面有天赋,不然就为了这个,我也未必就会放她,何至于此时和她多说话都困难——更别说想用她做什么事了。” “主人哪里都好,就是情绪太负面——关于长公主殿下的事,您也不能这般想。”寒夜献媚地笑着道:“您自己本就不通结界阵法一类的,让您贴身养着长公主殿下,她就发掘不出那些天才来——极可能就真的成了个废物花瓶了。像是现在,您半点心没用操过,人家就替您把长公主殿下培养得出类拔萃,您却只需要扬扬这满头白发、擦擦眼泪,就能让大多数仙魂同情起您来——不用负父亲的责任,却能名正言顺地摆出父亲的样子来。简直再好的事情没有,哪里就值得您叹气了?” 默穹扯了扯嘴角:“今儿我才遣了赤炎,想让他惹火了沐魂,我正好捉住那小子的错处,让他那破烂身体再添点根本起不来的伤。结果蝶纹死忠护着他也罢了,你是没瞧见若离心疼他时的样子……啧,就是亲生女儿对亲生父亲,也不见谁也那样依恋了——何况我这正牌的爹就站在一边,她就和看不到我似的。在九天宫亦是,我按着你的提议,意在劝服我父皇,直接把她许给了傻狐狸,却无端端挨了息渊劈头盖脸的一顿讽刺。所以单单我摆出父亲的样子来有甚么用?即便同情,最后不也还是不把我放在心上?” “这都是急不来的事情。您当几百年的感情,您使个小伎俩就能完全抹掉了吗——若长公主殿下真的一下便疏远了沐魂,这样人咱还不敢掏心呢不是?九天宫旁的未得,这小狐狸的好感您是暂且获得了,这不就是大收获?像是息渊……”寒夜冷冷笑了笑道:“不过是个因为有用处才留得贱命,若想铲除随时随地的蝼蚁,完全不足为惧。一旦他的价值耗尽了,属下会处理得妥妥当当的。他现在让您感到愤懑,您也可以在到时让他痛不欲生。” 默穹闻言,荔目中顿时被一种扭曲的欢快色彩填满。他优雅地笑了声:“寒夜,你可知此时,最让我感到愉悦的是什么吗?” 寒夜静静地为默穹敲着肩,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来。 “就是你——你这样的良犬,居然是效忠于我的。有时候想着,做梦都快要笑醒了。” 寒夜的神情颇震惊,半晌才回过神来,甚是感动地道:“我才是,能被主人承认,怕是几日要睡不着了。” 却说明镜内映的幽冥聚处,待听得澪枫的妹妹竟有比他更佳的天生披裳,瞬时说不出的沉闷气氛就在本就相当森冷的风中化散。 蝶纹眨了一眨眼,断姻指着绝情馆旁侧的一大片空地,冷声道:“你就在这里住下来吧,小狐狸。” 比起请求建议,他的调子明显是在命令。 澪枫立时听出了那种强迫的意味,一对小耳朵竖起来,眼睛也瞪大了,露出了猎犬般的警惕来:“为什么?” 断姻轻蔑地笑道:“不为什么,就是凭我喜欢。” “喂喂,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你一定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吧!”澪枫机警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断姻:“是我的狐皮吧?一定是吧!我可告诉你啊,你打不过我明抢行不通,也莫想打我做梦的主意——我睡觉可是不很实,再说就睡得和死猪似的,有人要剥皮也会痛醒的。你惦记不来的!” 不该犯傻的时候,他总是在犯傻,偏生在这种时候又聪明起来了。断姻撇了撇嘴,漠然道:“我喜欢你,想让你住在我的旁边,不行吗?” “这更不妥当了。”澪枫眨巴纯如水的双眸:“你身边已有了一个美女,一位俊男,足可以左拥右抱,还打我的主意,就不怕他们打翻了醋坛子?” 断姻本就惨白的脸变得更白,“哼”了一声。 息渊手拄着下巴,像是看清了其中的某部分利害关系,低低问道:“本来你们同意让他在此处,多少就是要监视的味道。现在更筑建你门旁了,可也动得是制限情报的主意?” 断姻本不欲去回答此等微妙的问题,但听得息渊话语中“也”字,明了他和自己在某些地方的想法不谋而合,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澪枫,你就别再多心,也别用话捉弄他们了。断姻开了口,我们便顺遂了吧,不然打扰其他的冥族还得多费些口舌。”息渊淡淡道:“我敢保证他们不会动手的。信不过他们,总该信得过我。” 澪枫的眼珠转了转,咧嘴笑道:“那好,就依了您。不过我是对您信任,所以多少还是要防备一阵子的。” “那是当然。你心态的自由,我还是不大想干涉的。是否卸下戒心,主要要看周遭魂灵的表现的,这就不是我一句话能改变的了。”息渊轻声。 澪枫天真地笑着,不停颔首。 义竹耸耸肩:“还真是够让人不畅快的对话啊。” 息渊朝义竹扬了扬头:“不管畅快与否,反正我尽到力帮忙了,也没你抱怨的份,我也没必要要听。” 说罢,他拍了拍怀中卷轴,卷轴闪烁出乳白的光,他轻轻地一扯,绢上的恢宏的宫宇图样映入眼帘。 他将拇指放在口中,狠狠一咬,从之间流渗出殷红的血液来。染血的指尖在绢上一抹,原本的素线稿竟在顷刻之间涂绘上了颜色。他将轴卷扔在空地,被铺展开的薄薄一层绢子落地的刹那,砸出了刺目的光与飞溅的烟雾。 当遮眼的杂物尽皆散却,原本空旷的地面上,立起了座巧夺天工的宫殿。 宫殿是大块的冰堆砌而成,近乎透明的晶莹,却完全看不到宫内景象。独属于冰雪的冷澈从墙壁散出,一阶阶的殿阶,每一阶,都铺满不同种的落叶。 息渊拍了拍手,将已空白的绢收回卷起,重抱在怀内。 九天之上原本的魂灵看惯了这样情形,倒不显得如何震惊,只心叹息渊这小子偏心未免太过,竟予了澪枫如此华丽的殿室。 澪枫却愕然得嘴巴中能塞下一整个鸡蛋。 这种反应在息渊的预料之中,他敲了敲他的头:“小子,这是我的房样子里面最让我满意的一个了。不用感恩戴德三叩九拜,也要日日收拾得干净无染才好。” 想当然的事情,通常是想不到事实上的。 澪枫震惊,并非是因为息渊这精妙的法术,也不算是为了宫殿之华美——而是这间宫殿,和他在狐灵山时居住的琉璃阁,外观竟是一模一样的。 他匆匆地踏上台阶,直冲进了殿宇之内。息渊笑了笑道:“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单纯小家伙,一看到这座冰宫,就把那些琐杂事宜全都忘尽了。” 蝶纹似笑非笑地道:“代执大人,你还真是舍得啊,把这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了出了,可见你这家伙不管九天宫之内怎个推拒法,到底还为真心欣赏他的。” 息渊索性不再掩盖得意之色:“确是如此。我心里都要开出花来了。”他顿了顿,礼节性地关切问道:“澪枫的宿处已定了,你背后的就是绝情馆。就不进去躺一躺么?我看你的衣服都快兜不住你身上的几个血窟窿了。” 蝶纹眉宇间还是透露着隐约的担忧——不,不如说,在得知了澪枫身上披风可能的秘密之后,她的表情竟初比看到他手背的红枫刻痕更为忧虑,已变得再明显不过。 断姻柔声道:“纹儿,息渊说得对,你还是且去我绝情馆歪一会得好。毕竟那小子再怎么让我们担心,也不如你的身体更让我们挂念。” 蝶纹摇了摇头。 义竹叹了声道:“你不肯休息,是觉得我们全是无能的。离开了你的话就什么事也办不好了么——这种想法未免太让人受伤了。” “不,我没有信不过你们,也确有些受不住了。不过就算是要休息,还是回到碧羽阁的好些,那边有个什么动静的话,我也能第一时间站出来。如在绝情馆,可能就因为太过安适休息太过,怕是要耽搁事情的。”蝶纹的笑已带着血意。 义竹低声道:“那我且随你去,能替你疗伤,也好照应些,不然以你的个性,八成又是睡不安稳了。” 蝶纹踌躇许久,这才勉强点了头,息渊总算是松了口气——倒不是为了蝶纹状况,仅想到要再拖她片刻,真让她伤更重,被她身边的两个男子再赖上,痛骂甚至毒打一顿,可就太冤枉了。 当蝶纹和义竹离了开,他们才想起刚才忘却了的某个仙魂——本该搀扶着蝶纹的飞花从刚才开始就不知哪里去了。 追·仙昔篇 第三十六章 隐光暗流 澪枫迈入冰之宫阁的刹那,竟似被寒冰侵袭,失了神般,呆滞地看着其中的装饰摆设。 毫无疑问,这宫宇内的一切一切,都是他最熟悉的。 与他的琉璃阁,全然没有丝毫的差异——就像是琉璃阁本身,在瞬息间被移到了九天之上。 他甚至有种下一刻他的妹妹就会蹦上来攀住他的脖子,说一声“哥哥,我也来了”的幻觉。 就在他脑海与眼眸中就快分不清幻想与现实的时候,有人轻轻拍了拍他。 “你——”澪枫肩膀一颤,几乎是立刻就回转过头来。 雪白的裙装,化作亮丽的胭脂色。单纯而天真的脸庞上,添了一层欢喜。 “虽说这冰阁在息渊的图纸中也是最好的了,但竟会干脆被摄去了魂魄,也未免太过于没见识。”飞花双手背在身后,甜甜的笑脸凑得很近:“怎样?是否在你的家乡,从未见过这样的好屋子?” “不,我……”澪枫想说这里简直就是我的家,话到了嘴边,却发生了改变:“我确实是不曾见到,尤其竟是息渊大人吹了口气即幻了出,这更是在地界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我究竟在说什么? 澪枫想要皱起眉头,反倒露出了憨态可掬的笑。 “我就说嘛。”飞花乌发轻舞,旋到了雕出了枫叶纹样的蓝水玉架床侧:“不言旁的,单单说这个躺下去就能温心养魂的拔步床,莫说是睡下,就是见你也未曾见到过此种上佳品——” “是不曾睡下过。” 琉璃阁中有个和此一样的架子床,但从来是冷清霜独睡其上,从不允许他躺上一躺——说是怕依靠这种灵力充盈的东西养出的法力,不够浓厚,而建立在这样虚浮的灵法之上的技能便也不够扎实了。澪枫这句虽是实话,同时却也刻意避开了琉璃阁与此时冰宫别无二致的问题。 这种半真半假的回避言语,并不为澪枫所擅长的,此时这样自然流畅地脱口已是不像话,他想着至少该面上发烧或流些冷汗才算正常,然而他的状态竟似也如寻常。 “本以为成仙的话,不过是灵魂替换了状态。结果会变得完全不像自己了么……”澪枫自言自语地叨念着。 默穹登时一颤,瞳孔亦是缩了起。 寒夜瞧见默穹的样子,笑道:“主人怕是被他的话戳到了记忆吧?” 默穹咳嗽了一声:“你虽是冥族,我的法力已越过了你。照理你已听不到我的心声才是,结果却还和肚里的虫似的,我快怀疑你是藏实力欺瞒我了。” “且不说我是否敢欺瞒的,且说读心之术都是用在不了解的家伙身上,用以知彼知己。反之亦然,既已将对方了解得一清二楚,便是没有读心术,心里的想法儿哪里还藏得住?” 默穹听罢,点头道:“确是,我们这一步步走下来,你早比三界任何的魂灵还要了解我了,自是用不着那种术……”他顿了顿,凉凉笑道:“你知道这许多的秘密,待我愿望实现之时,倒是要考虑是否再杀了你了。” 寒夜也不恼,依旧娴熟地替默穹揉着肩,乌黑的唇上勾着:“既是家狗一条,生杀都在主人的手上——况您也不是杀过我一次。但是这次您莫要像上次一样自以为是地刚将走狗烹了,藏起的狡兔立刻尽数跳出来给您绊脚,看好了再动手才是正格的。若是飞鸟未尽先藏弓——”他睨着镜中的澪枫:“可就没有更贴心的能告诉您,您在被他的话掀起了共鸣的时候,同样可以利用这最天然的一点更收拢小狐。” 话传到默穹的耳中,他的心念一动,脱口道:“原来如此。” “您看。不用我把话说尽,就能领会的好主人,我要上哪里去找?为好主子死了,是骄傲事。士无可为其死的知己者,活着还不如死了。”寒夜笑着抖了抖袖,将一支木雕的梅花发簪子举到了默穹的眼前。 发簪子雕琢得颇为尽心,尾处竟像是木色的,真正绽开的梅花般。更妙的却是它的料子——就是在寒夜的手中,竟也流动着波浪式的翠绿光,隐隐地还散出些真正的花香味来。 默穹看到这簪子,惊愕道:“这不是……” “正是了。” 默穹从寒夜的手中接过来,端详欣赏一番,不由得赞了声:“真真是件好物事,也难怪了她当年舍得下别的,却舍不下这枚簪子。聪明一世,终让定情物成了绝命武器之一。” 寒夜阴声笑道:“您已经知道了这是什么,那么凭您,想必不用属下再多嘴,您也能再次让它发挥它应有的用处。” 默穹的唇角勾了起,荔目中闪烁着与他优雅娴静的气质不符合的残酷,将簪子收入袖中。 随后而至的息渊笑澪枫道:“瞧瞧疯话,仙与凡当然会不同——立足点就不是一样的高。你自己在九天宫不还是说了你想要让苍生安平,这在地界能做得到?待俯瞰惯了风景,回忆起转变前的凡胎,反倒不相信那就是自己原来的模样了。” 是这样的么?因成了仙,立足点不大相同了,才会在有时察觉违和? 澪枫想要接受息渊的话,心却说不出的发堵。纵眼见的全是乐事,他反而觉得甚是不祥——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做预兆,或阴谋的气息,也觉嗅到了一股怪异的味道,像冰雨来前风中的怪味道。 “说起来,息渊。单就在外面看着,我都觉你这吝啬鬼下了血本。进来再看下,却是比这冰宫本身还要耗你的灵法和珍藏宝物了。九天王不过让你安排个住处,并没规定细的,他却予你最好的——这该不会是把原想作聘礼的物什都全用了吧?”断姻调侃之时,声音也是掩不住寒气。 飞花“噢”了声,笑着推了澪枫一把:“你听到了么?明着让你欠情,暗着却是像你示好下聘呢——息渊这帐算得真是是好极了。” 澪枫像是魂魄中什么突然被抽走了似的,混乱的杂音消失尽了。 身体再次毫无预兆归回的自由掌控,他那被无形的手撩起来僵笑的嘴角,立刻由于充满惑虑的心情耷了下来。原本清逸绝伦的纯净面容,只因了这一个表情,竟平白地添了许多的凶戾。 “我以为你是不会太过生气的型……”飞花一惊,半垂着手臂后退两步,讪讪地笑道:“原是玩儿话,不爱听我便不再说了罢。” 提线的偶人骤断了线,暂有些跟随不上。眸中的沮丧之情犹在,即使他再笑也没了清澈,让见者不自禁泛寒。然,没有镜子能够看到他的脸,他浑然不觉地对息渊讷讷道:“即是这样,您安了心。到时您大婚时,我会双倍奉还您此刻借给我您攒下的聘礼。” 息渊也被他骤然的引擎变色唬了一跳,听他此言,顿想他既暂听不出真假之语,会把旁人敲打他的话当好话,纯粹的玩话当了真而恼原也情理中。但念及彼此理解不大相同时,直接解释许会引出更多的误会。心内一转,即刻板起了脸来,对澪枫道:“你这是折我还是蔑视我的意思?” 断姻飞花面面相觑,澪枫瞪大了双眼,不解其意。 “断姻和飞花殿下是说句客套话,夸你的宿处好——我也承认我是真心想让你住得舒服些,自是凝了个较奢的地方来。但你此时到底不过是个刚入天界的三阶,再好仅是三阶的水平罢了。我却是个一阶仙,将来下聘礼自得是一阶仙族的规制,你却说要还我你的破屋——岂不是在骂我不如你,或是咒我早日降阶?” 息渊一副真的动气的样子,澪枫惊错下想着这冰宫莫说要比九天宫,就是四围的冥族住处,也未必就更好了。更加之不管看着如何绮丽,各处都和琉璃阁——一个地界宫宇一样,单凭这个也是很掉价了。 再想息渊手上有关于他升仙前平生案卷,虽说父母那里不大对,但大多还是准确的,是以知道琉璃阁的样子,为了让他不多念着故意而为极是可能。结果自己偏生多了心,胡思乱想,还说出这种荒唐话拉低息渊身份,脸上刷了一层桃粉,颇为歉意地道:“不不不,不是……我这是不知道才说了错话,像您这样指出来,我改正就好了,断不会咒您……” 断姻见息渊板着脸就把澪枫的阴郁驱了,在暗思澪枫的单纯时,也不由心赞断姻到底没白当这么多年的九天代执,身居高位,可取之处到底是多的,周全处也并非一般可比。 转而,一想起沐魂来,想他在冥界时何尝不是殚精竭虑,远比此时息渊还要完美些,却是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生生被夺去了一切,磨平了锋芒——说不准,优点和主君的肚量比起来,倒是后者更重要些。和沐魂相比,息渊多了好主君这一条,便是添了了不得的运气了。 但看这小狐狸的法力强,也不真傻。开始就能效忠九天王,还被息渊这般喜欢,着实是造化了。 心中想着的事情,不自觉就说了出来:“小狐狸,我真是有点羡慕你,你要好好珍惜。” 澪枫全不知他的情感,眨着一双水亮的眸道:“您喜欢的话,我和您换应也是使得的吧。” 追·仙昔篇 第三十七章 福祸相依 断姻倏然笑出了声。 “我突然觉得,就算你是,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无趣的是我们了。” 息渊瞧见他转过身去,淡淡道:“你这是要回去了?” “不过两步的程,他又是个透明的心,加你在,反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畏的了。放在没影儿的事上,还不如去百草堂转一转,或是找那些真正让我心生厌恶的算账正经些。况我大哥旧疾复发了,我不去照顾在这里,看着尽心,实则是浪费时间而已。”断姻捋着头发,背对澪枫挥了挥手:“今后成了近邻,得了闲倒是可去看看,我极是欢迎,且兄弟们许久不见新魂,彼此认识也是好的——同样,我也会叨扰你的。” 飞花被澪枫的表情惊着,被息渊劝好,多少还是有些愧——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究竟不行,把澪枫这样的傻小子都惹恼了。再随着下去,倒衬得不大识趣些,因笑着叫住断姻道:“您也是往碧羽阁去?” 断姻应道:“是,本就是和义竹去照拂大哥,被绊住了倒意外了。” 飞花嗔笑道:“你这竟不是去看沐魂叔,而是惦记蝶纹姐和义竹呐。” 断姻不作声,飞花又接着道:“想着沐魂叔大概是被我坐的祸惹恼了,论理我也该去看看沐魂叔,顺带道个歉才算尽了礼。” “这给你聪明的。”息渊轻轻一笑:“居所事、热闹景儿你随着,但且知道我要把澪枫带到我处先说些基本的,你怕腻烦就跑了。我本还想趁着这机会也好好教教你那些遗漏的呢。” “不必。什么规矩礼仪,管不到我这公主头上,学那劳什子干吗?不过让耳朵起点茧子,脑袋木些罢了。我才不当活傻瓜。” 飞花朝息渊做了个鬼脸,扯着断姻就走了去,倒像真很怕听息渊念些什么让她头疼的咒法。 息渊扯了扯嘴角,正要与澪枫说什么,却见他巴巴地也要追着去,忙一把拽住:“你这是……?” “不是说若离小仙女的地儿吗?我好想去看看。”澪枫吐了吐舌。 “以后有的是你看的。”息渊干咳了一声,又拉下了脸:“现在重要的是基本——不要最简单的都不知道。” 这招倒是有效,澪枫见他又板起了脸,知道他可能是哪里又除了问题,连驻了足,不再有追赶的意思了。 息渊微微一笑,拉起澪枫的手来:“这就很好。知道什么是要紧的,什么是该听的。你既把我当回事,我当然也少不得会好好地扶你。” 真情是最容易打动人心的。自身本是纯净的澪枫感受到他的真诚,当然也就回以诚心:“劳您为我多费心了。我的悟性和你们这些神仙相比,大概是不能叫做上上乘的,可但凡教予我的,我却有信心都能好好记着的。” 息渊满意地点头,却不知见了此景的寒夜,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虽说笙歌那一族不过是一群误人误己的神棍,但推出来的大多还是会有痕迹可循的——就瞧这小狐狸,竟像是一开始就能占尽旁人占不尽的好处。”寒夜将镜子拢住,冷冰冰地笑道:“不过,世间的祸福都是可以相互转换的。他本就是那种把仙都当个人物的傻子,巧巧他碰到的又真的大多是好样子的。是以他的分辨能力就要差些。管那些甚么歹徒奸猾之辈,也要一概视作真诚无欺的看待。如此,也能想得到,这些他的命里贵者,将各个成了他不幸开端的灾星。” “你说的这个我是知道的,最是知道的。虽说揭伤疤多少会让自己觉得不舒服,但我却也确实不得不提及一嘴——”默穹朝椅背重重一靠,双手抱在胸前:“你所预料的将会对所有人都充满善意的澪枫,就像是我命运的反面。其实很多时候我也不想看这世界全是黑漆漆的,奈何早就蒙了一层黑雾,全不知‘真’为何物。再说得远些,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命运就像是被算计过似的,早已无法接纳那些所谓的真心,想来现在也不可能算计旁人的命运了。” 寒夜魂魄微动,被兜帽遮住的眉眼却很难被看出表情。 默穹淡淡地转了话:“他已经有些敬重息渊的样子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派上用场?” 寒夜不知为何像是松了一口气,赔着媚笑道:“毕竟装出来的温柔,总是会有疏漏之处,比不得热剌剌的一颗真正的诚恳心。息渊与小狐狸越交密,小狐狸越信他的话,我们便会越省力气。是以我们还不必着急。反倒是主人您,不管心中有多少疙瘩,都该尝试着完全对小狐狸敞开胸怀。毕竟,要想赢了这一盘棋,您不但要当执子者,也不能忘了自己也是最重要的一颗子。” “你啊你。”默穹唇角轻抿,似笑非笑地道:“我刚才说了我早就不知道温柔为何物,你就来逼我敞开胸怀。素日的情痴早就让我苦不堪言了,但我好歹也撑下来了。现在你却让我变成真正的情真意切人儿,你这是为难谁?” “即便开始不得,依旧和过去似的先有样学样,渐渐地也就熟络了。之前失去澜潇湘公主的悲恸,还有个现成的倒霉虫沐魂让您学。慈爱的长辈,旁侧不是更多得多?况你们有相似处,真的做起来竟要比之前的爱妻情切要更容易些呢。”寒夜将镜搭在默穹的肘侧,在镜上“哒哒”地敲着:“要想惑人,先要惑己。在我眼前的时候,您什么表情都好,对着小狐狸——加之他这阵子要受息渊教导,眸子中一闪而过的得意与阴狠也是要不得的。属下能为主人铺陈路,在走着的到底还是您自己。哪怕条件我都给您提供好了,计策也谋划得好好的,最后的效果是什么样子的,全要您掂量把握。” “似这样的嘱咐话,每次有所动作之前,您都要重复数遍。”他轻仰起头来,银丝在椅后垂落下来,流动出白月般柔和的华:“天界的年龄意义尽管不太大,但总是有个数的。有时候我也在想你究竟是多少年岁,比我的父亲还要像父亲些许。” “属下不过一条狗,主人这抬举话,倒像是有心想让我夭了呢。” 乌黑的唇瓣轻启,露出的牙齿却是皓白如瓷的。 “嘱咐嘱咐,倒也是好的。”薄薄的嘴唇成了桃粉的上弦月:“知道将会不安生,有个人在身边说这样的话,就会觉得还有人关心——还好好活着。而不是一个会行走会喘气的微贱雕塑。” 叹息声,在心海中漾起的涟漪如果有名字,一定叫做寂寞与苍凉。然而,这份感情传不给任何的魂灵——连他自己也传达不到。因为,就连他自己,都误以为这是太过于扭曲的感情,无可逃避的痛苦。 “浮世阁?”澪枫在进到息渊的殿室之前,仍是对名字抱有相当兴趣,一见到挂着的那块匾额,便忍不住问道:“我还以为代执是代替九天王殿下打理各式各样事物的——结果到底是作甚么的?” “我就是给主上打理事务的——你开始想的不错的。这是看到什么,反而让你自我否定了?” 息渊在右手上戴了个薄丝手套,这才慢慢地把自个的门推开。 “可瞧您所呆之处的名字却叫‘浮世阁’,嘻,像是个打坐悟道修心者的地方了。结果谁道却是个最放不下的,司管繁杂的。” “浮生一梦,凡胎不过转瞬。但其中许多是他们转生变忘的经历,做神仙的却不能等闲视之,须得细细地捡了主要的理顺了载下来才好。三界世事,除了生死外,什么雨雪风霜,丰收灾祸,又哪个不是我们需要管的?说放不下,确也放不下,毕竟苍生都要挂心。不过要说参悟,确也是参悟——谁道坐在个垫子上脑袋空空的就是参悟?那不过是个自以为看破了的空瓢罢了。真正了悟的话,是不该拘作甚么的,做好手上的事,什么都能看出点道理来。” 澪枫笑道:“我娘亲倒也说过类似的话。” “咦?你娘亲也说过类似的?她是怎样说的?” 澪枫对一进浮世阁,紧贴着门槛,刚好没过鞋底子的浅池子极感兴趣,踩起了水,浅笑着答道:“我娘亲说——仁善才不是被限制于待人接物都是一般情状的,不杀、不争、不念并不代表善。适当的时候,或是为了守护,或是为了其他的思虑,争抢杀戮,血花四溢,也不能说是不善。遵循自己的本心,才是真正的无愧于心,而不是在他人给的框子里打转,按照他们说的对错做事,才算无愧于天地。” 息渊刚池子中走出来,踩在池前铺着的绣花白锦上,不禁怔了怔。 “好一个仁善之辈,好一个无愧于心。”息渊笑出声来:“你娘亲虽是个狐妖,却不像个凡俗辈。居然没成仙,确是天界的一大损失了。” 追·仙昔篇 第三十八章 上下之级 澪枫听到母亲被赞扬,自是欢喜的。他暂也不算是个十分谦虚之辈,笑了一笑道:“虽说可能是过誉了,但我仍觉得我母亲是绝色,除了眸子中有淡淡的一点凶意外,与神仙这个身份实在是再相衬不过了。” 他的话有些不妥,但对自己亲近的人,有些偏心总归是正常的。况息渊喜欢的就是他这种样子,抿唇微微一笑,未去纠正他。 “说来也是怪。我母亲虽对我成仙的事情执著得有些过了,甚至恨不得让我不眠不休地修唤飞仙道。但她自己却像是半点兴趣也没有。她还常常说她适合自由洒脱的人间生活,九天之类的与她无缘——这缘分指的是她的眼缘呢。” 息渊又是一愣。 他先是感念澪枫的娘亲作为凡魂视事之透彻,此时却惊诧于她言语之中的矛盾。潇洒沉湎于轮回之间、抑或追求远隔于烟火之外,皆为追求,无对无错。但既否定了意趣,为何却又强迫还无知无觉的孩子,专做无趣事?这份心思,反难以看透了。 澪枫想起他的靴子上有了一点落尘,息渊都大张旗鼓地擦净。而屋内的窗明几净也是难用话形容的夸张。在没有熏香炉或是与之类似的事物存在的情况之下,屋内也含着淡淡的香气——是清风与花木的香。因而澪枫从清池之中走出来踏在白锦上,半步也不敢向前走了。 息渊松开了手臂,将他总揽在怀内的卷轴放在芙蓉冰花平头案上。回头时见澪枫未在他的身后,还在一进门的地方杵着,显得有些局促,朝他勾了勾手,笑着道:“在那愣着作甚么,快点进来啊!” 澪枫盯着地上铺着大块的黛紫的乌石榴石,不进反退了一步。 “您好干净。我这么走,不会污了地,惹得您生气吧?” “你竟在担心这个?”息渊摇头笑道:“门前的小池,可以洗净了一切的污垢。还有这地就是人走的,明亮干净也是为了人走得舒心,真脏了也擦净就是。若是因了这个让人不敢下脚,倒是主人和这地面的罪了。” 澪枫最终于跨出了白锦,看上去仍是小心翼翼的。息渊更觉好笑:“你在九天宫之内都肆无忌惮地飞去回旋,怎的到了我的地盘,倒是比对着主上还要紧张了?” 澪枫很僵地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腮边不逝的笑容看上去都挤出来似的,说话一字一顿:“您毕竟是直管我的顶头上司,畏怯些是不错的。而九天王殿下,实际上我也是害怕的。但一想不能让泉影兄弟为了我受屈,也就忘了这个了。要是没这个理由,九天宫内的我可能比现在还要紧张些呢。” 息渊没有亲眼看到他刚升入天界的情形,不过也推知出他对泉影的做法误会似乎很深,甚至到了感激涕零,很难解释清前因后果的地步了。不过好在泉影本身奇葩了些,却也是个热心良善辈,澪枫单方面地把他视作兄弟也不会有不好的影响。而且也亏得这份误解,能让他在九天宫大放异彩——虽他的模样占了好,但没机会展示他的爽利性子和高深的法术,也未必就会得九天王的青眼,到了自己的手下。 因而,他也未去解开澪枫对于泉影“善意”的误解,而是去挑了他认为更重要些的事情:“澪枫,其实我之前就想与你说了——不过当着其他生灵的面,却是不大妥当的。现在可算是得了机会纠正了。” “咦?”澪枫瞪大了眼:“我犯下了什么很严重的错误吗?” “和你向神女殿下求婚和唐突主上相比,也并不算是大错了。但今天毕竟因你是第一天到九天的混小子,大的小的,主上都庇护你了,也就没有谁和你特别计较了。但咱以后是要日日夜夜为九天效力的,也不能天天都是混小子不是?” 他自己坐在平头案的正面,朝前一指,立刻有一把和他正坐着的一样的椅落在了对面。 “坐。” 此时他已是完全的命令口吻了。但比起上司来,更像严厉的长辈。澪枫乖巧地坐下去。 椅子虽泛着浅粉的暖光,坐下却是与看上去完全不一样的冰凉。他没有倦怠感,竟都觉得比方才更清醒了三分,想来若是疲累了靠在此椅上,就是有想打盹的心也会瞬间消了。 别的还不知,就椅子这细节已可知息渊的兢兢业业。 澪枫暗自赞叹,不自觉对他的敬心再增了一分。 息渊在桌上敲了敲,背后足有三四人高的书架子上立刻飞出一本竹简,不偏不倚落在他敲打之处。 “各族对于上阶和首领的称呼,都是有所不同的。大部分的妖族将自己的首领称作‘王上’。关于雪狐族,我们的卷案记录得极少,不过听你的话语,你们的称呼倒和魔族一致,是把自己的首领称作‘殿下’,其余一干的魔魂,都唤作是‘大人’,是这样的吧?” 澪枫点点头,息渊若有所悟地忖了片刻,展开写得密密麻麻的竹简,拈起桌上的一根笔,在最后加了一行才刚听到的雪狐族相关——竹简竟是一本记载各族称谓的。 实际上澪枫虽被母亲教过各阶的唤法,然则他出生时,雪狐族已是既无首领也无分阶,就是这些称呼也完全没有可用之处。今天入九天上,倒是他第一次使用,孰知竟和令人所不耻的魔族完全一致。他立刻领会了息渊所说的“错误”是什么——他竟用魔族的谓称呼了这些仙族。嫌恶与愧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他忙问道:“敢问息渊大人,在九天之上,正确的唤法是?” 息渊歪着头刚添上去的一行,忍不住笑了声,正自言自语叨念:“论理没有妖族喜欢魔的,可这与世隔绝的雪狐族倒和他们并到一处的。” 澪枫的问题打断了他的思忖,他将笔放回架子上,将竹简旋到正朝着澪枫,手指指着一行道:“这上面写着的,就是我们九天的称呼了。天界的首领伊颜——即九天王,我们这些下属要称其为‘主上’。一二阶仙族,下阶称上阶为‘殿下’,上阶称下阶为‘大人’。皇子或是公主,无论一阶或是二阶仙族,要一概称其为‘殿下’。你现在所属的三阶仙,对高阶以及皇子公主皆如上述,但不同的是你与四阶之间——四阶仙族称你是作‘大人’,而你对于四阶仙族则直呼其名便可。” 澪枫面露苦色,息渊笑道:“很难记,是吧?不过也是没关系——毕竟在你作为我的副手、升阶之前,怕是都要陪着我出席各场合了,我可以给你使眼色,随时随地地来提醒你。” “倒不是这个问题。您说的这些,我是一下便记住了的。” “哦?”息渊好奇地道:“那为什么看上去还如此为难?” “我……”澪枫顿了顿,道:“那将来我是应该管若离小仙女直接叫‘老婆’,还是要叫做‘老婆殿下’?” 息渊立刻被他呛得咳嗽,扯了扯嘴角道:“明明只见过一次面,以她冷淡的性子恐怕你们也说不上几句话,怎对她就这样执着?如说你之前是为了担罪转移注意力,可最后主上也没有罚飞花殿下或是泉影,你也再不必要念着才是?” “嗯……”澪枫踌躇了片刻,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娘亲说我是雪狐族拔尖的。到了天上自然也要尽量让自己出彩,才算不辜负了我的努力和她的栽培。但九天和我们狐族不同,是很重视血统的地方,所以竭尽职责之外,还要娶上九天上最好的女孩子,才能真正成为仙中佼佼者。” 息渊苦笑,只一味想着这地界魂灵的想法还真是奇怪,忽略了其中的违和之处。 “还是代执副手的正经事是的你首要任务。那些杂事,要放在次位。” “是!这分寸我是知道的——所以我一定要做到二者皆不误才是。” 凝视澪枫单纯的笑脸,息渊都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情绪更多些,再向下移了一行:“这是九幽冥族彼此之间的称呼,和我们两界互相的称谓。” 冥族称浮韶——即冥王为“君上”,一阶至四阶,下阶称上阶均为“大人”,上阶称下阶皆直呼其名。而平阶冥族对平阶仙族,称“阁下”,平阶仙族称平阶冥族亦为“大人”,称下阶则直呼其名。 “咦?”澪枫有些奇怪地道:“这么说来,断姻的位阶竟比您要低?” 追·仙昔篇 第三十九章 往事悠悠(上) 息渊沉稳的面容上出现了异色。 尽管是一瞬间,但那太过深重的阴影极难忽视,纵使上扬了唇角,反而更像是在掩饰什么一般。 “现在的话,的确是比我的位阶低了呢——不,更确切地说,不仅仅是比我的位阶低,不过是四阶奴才罢了。” “四阶的奴才?为何灵力嗅起来竟比您还要强上些?这是缘于仙冥二族的评阶与天生的灵脉有所差异,还是说您和泉影兄弟是一样的,能够把实力藏起来?” 听着澪枫的疑惑,息渊知道他必是被泉影给自己法力低找的缘故骗到。摇了摇头,低低道:“你的感知不错。纵单打独斗,我也绝非断姻对手。不仅仅是他,陪嫁来的冥族,我能对付得了的,实在非常有限——纵和我的本职与所修都不是用来打仗的有干系,但也因他们本就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此等高手,却用来陪嫁,还是区区最低阶?”澪枫更加惊奇:“这么看来,仍在冥界的高手,更不是一般的厉害了。天界实力竟不如冥界了?” 息渊苦笑了一声道:“这些陪嫁来的冥族个个是出挑的不错,但却不证明冥界本身的实力难以估量——事实上,说九幽中最好的冥族,全都被送到九天之上了都不为过。本来冥界想再培养出一批来都是难的,何况现在仅剩了冥王……” 他可惜似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这冥王阁……殿……陛……” 息渊看出了他的困窘来,笑着指着一行道:“天冥之间称殿下就好。” 澪枫感激地朝息渊点点头,接着道:“这冥王殿下,竟然舍得把族内的四阶高手都贬来陪嫁,看来定是个宠女儿的,生怕女儿受欺负。” 息渊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低声道:“冥王殿下的确是宠女儿的。但他们陪嫁上来,却不是为了保护澜潇湘公主而来的,而是为了……”他犹豫了许久,才选了个自己认为比较恰当的词,缓缓道:“为了羞辱他们。” “羞辱?”澪枫不解地问道:“单独占着一片地方,各个都是精致的宫殿,除了被降了阶,也不像受了其他委屈的样子——” “那是因为主上恩泽浩荡,把他们都收在自己麾下,另给澜潇湘公主遣了仙侍去,他们才能勉强在九天之上立足,活得还算是好。不然现在早就死了也是说不定的。” 他的眸子中,流转的情感,不知道到底是同情还是哀伤,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澪枫也被他身上散出来的沉重气氛所感染,压低了嗓子,小心问道:“这其中是有什么缘故吗?” 息渊凝眸澪枫,不语。 澪枫见他无声,也不敢继续追问。 他们尴尬地盯着对方,良久,息渊才幽幽道:“也罢了。你是我这代执的副手,什么都不知道,成了什么了。” 他双手平摊开,从书架子上又飞出两个竹简来,同时翻开来,上面也是密密的字。澪枫扫了一眼,上面不是称谓或是情报一类,而像是名字。 息渊察觉了澪枫的目光,用袖子将上面的名字掩了,直直盯着他。 “看得出你是心直口快的。但是不能事事心直口快,有能说有不能说。你想要看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须得和我保证,绝对不与旁人提起你听到过,也不和‘知情的’探讨。否则的话,我就收将起来,让你被好奇杀死。” “我是不会说的。”澪枫举起一只手来:“我发誓。” “单发誓是不能让我放心的。我且来教你第一段仙法——你念过后再做保证。这样,即便你忍不住了,你的身体和魂魄也是不受控制的,用旁的话把你用誓言许下不语的话盖过去。” 澪枫的眉毛不由一挑。 “你不愿意的话,我是不会逼迫你的。”息渊不疾不徐地道。 “不。”澪枫摇头道:“您且念吧,我跟着您念便是。” 澪枫随息渊将咒法念毕,之后加了不会说的承诺。 “好了。现在你说,息渊殿下今儿为了让我在九天呆得更明白些,和我谈了天冥界的旧事。” “息渊殿下为了让我在九天呆得更明白些……与我谈了天界各方向的殿宇与不同风景。” 上句本可以很正常地学出,到了下句舌头就不受控制地改成了旁的话。 “很神奇不是?”息渊安心地吐息,笑眯眯看着他:“这是我们仙族独有的术,一旦中了这个咒,除特别被解开,否则以后与在咒中的事,想说也是说不了的。因为这个术枷锁似的,不常用了。但我给你用——却也是为了你好,希望你不要误会我。” 澪枫理解地“嗯”了一声。不知为何却有点心惊——这样的感觉,和他之前说不出他的父母,说不出息渊予他的冰宫与他地界所居的“琉璃阁”时一模一样。 不过这既是仙族才会的咒法,想来在地界应该是没机会中的吧。会有这种念头必是多心了才对。 当息渊将遮着的袖子移开,澪枫也忙将目光转到那些名上去,让自己不再想那些奇怪的事情。 息渊将左右两侧的竹简亦转向澪枫,用指甲敲了敲右侧的竹简。 澪枫目光转到竹简上,小声地念出上面名字:“逸狂、落叶、赤炎、旻希……” 直念了二十来个名字后,息渊做了个“停”的手势,淡淡道:“你刚才念的这些名字,怕是只有在这‘浮世阁’,在我的眼前,当作情报说起,才能放心大胆地念出来。一旦出了我这处,被有心的听了去,添油加醋地学了出去,绝对够你喘几喘的。” “那么这样说来,这些是……”澪枫忖了片刻,小心地问道:“是犯下过什么重罪么……” “他们的罪犯下的的确是不少,不过他们犯下的最重的罪——我这是因不与你见外,你又给自身下了咒,我才与你说的——”息渊顿了顿:“他们最终的罪,其实还是失败。” “失败?”澪枫蹙眉道:“这么说来,他们是反贼么?” “反贼?”息渊轻笑了笑:“不,真按君臣位来断的话,他们不是,我们才是。” “这……”澪枫错愕地盯着息渊。 “这位逸狂,是上任的九天之王。而之后念出的名字,是他的子女。” 息渊轻声述道:“这位逸狂在位时,昏庸无道,全然不管三界事务,以至于地界连年灾祸不断,九天更是充满了颓糜的味道。 “现在我们的主上伊颜,是前王逸狂的代执,同时因被指婚、娶了他的名义上的义妹,实际上却是他的……”息渊轻咳了一声:“总之就是娶了萍茜公主,成了她名义上的妹夫。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事,让本就对逸狂种种行径看不过去眼的主上对逸狂的矛盾之心愈盛,终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前王逸狂本就是个不管事的,九天大小事务都由主上代劳,加之他的荒谬行径早就引起九天上的公愤,是以主上的势力越发的大了。但无论前王逸狂再怎么不得心,手下也总归是有些强大的死忠党的。轻举妄动的赢面实际上也未必大。也须得要有计策与机会。” 息渊的手指落在了竹简上的“笙歌”这名字上。 “这场胜利中,这一位的功劳是难以抹消的。” 澪枫眨眼,静待息渊说下去。 “这位笙歌,能力卓绝,聪慧无双,乃是九天之上的参谋。但她的父亲莫名的死,似乎是与这位前王逸狂有关系,是以并不和他一心。而且她又是主上的长子——默穹仙君的好兄弟,重幽的未婚妻,是以从起初就坚定地站在主上这一边,是他的左膀右臂。 “同时,她也是当时九幽一冥下,万冥上的军师沐魂的挚恋。沐魂的性子本最是个高傲冷凉的,却偏偏对她情有独钟,是以天冥两界对这件事都津津乐道。笙歌后来就利用了这一点,想方设法诱导逸狂,让他把她赐给了他的儿子赤炎。当时的婚贴即是我去到幽冥界送的,本沐魂听到她要出嫁,虽有些怅然但也是笑着祝福的,还说喝喜酒时定要备上份大礼。但是当发现请帖之上的名字竟是笙歌和赤炎时,当即大怒,把请帖撕了个粉碎。在结婚当天,第一次动用了自己在冥界的影响力,带着自己一手调起来的好兄弟上了九天来,猝不及防把喜宴砸了,主上的势力也借着沐魂带来的冥族的气势和怒火,一举将前王逸狂和他的势力全部歼灭了。苍穹也因此换了天。 “但想为笙歌出气的沐魂在当场杀死了新郎官的时候才发现,他杀死的根本不是赤炎,而是易了容的重幽——贪生怕死的赤炎早就被收买,让重幽替了他的位置。他自觉无法面对笙歌,就默默地带着一干人马回了冥界。但刚易了主,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天冥两界的关系稍有些尴尬,不知该从何联系起才是。但从冥王送的信来看,他唯一的女儿澜潇湘对默穹仙君一见钟情,借着这绝好的机会,主上就派仙君去了冥界。因觉重幽的魂飞魄散与他自己也有关系,对笙歌有些过意不去。又见沐魂对笙歌是真的关心,竟不惜让千年如一日忠诚的自己和冥王生了嫌隙,也要替笙歌出头。想着若是笙歌能移情于沐魂的话,他多少也能减少些许的愧疚。所以就遣了笙歌与仙君一道去了冥界。” 追·仙昔篇 第四十章 往事悠悠(中) “虽说臣子为君主效力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王君对功臣嘉奖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这世上原没有理所应当。所以笙歌……笙歌殿下和主上的所作所为,倒也算是良臣贤君了。”澪枫兴致盎然地问道:“然后呢?他们成了佳话没有?” 息渊摇了摇头。 澪枫见他脸色沉郁,心也不禁坠了下去。 “难道出了什么事?” “不止一桩,而是接连而来。纵使我作为局外人,了解得并不细致,仅知道个大概,说起来还有些发堵。”息渊叹息,郁郁笑道:“不过既给你开了头,中途止了我就不大地道了。便还从笙歌并仙君一道去了冥界那里继续讲下去吧……” 澪枫点头。 “听到笙歌竟要来到冥界长住,即使沐魂心有歉疚,终还是有些欢喜的。结果这份心情却冷不防地被浇了一盆冷水——笙歌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一块聚魂石,重幽散了的魂魄就凝在其中。她来冥界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求三界第一铸造师铸魄,通过将他镶嵌在铸剑炉侧,吸收铸物之灵气,让他的灵魂再度苏醒过来。铸魄本就是重幽的至交好友,当然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笙歌的请求。沐魂虽有些失意,但还是想方设法地为铸魄寻来了灵气至盛的宝物,以求重幽早日重生。” 澪枫忍不住道:“想不到幽冥中,却有这等至情至性的男子——足见我之前无知,对于三界五族理解竟如此浅薄。” 息渊投以赞同的目光,接着道:“可是由于沐魂实在太过尽心,宝物灵气太盛以至于铸魄所铸之琴完全无法吸收如此强大的力量,大部分都滞在了铸剑炉之中,因而铸剑炉内灵力满溢,裂开缝隙,即将崩毁。而重幽的魂魄石镶嵌在了铸剑炉的外壁,如若铸剑炉碎裂,重幽的残魂定也再保不住。而在此前,前王逸狂的长女落叶曾将自己贴身佩剑交给铸魂,希望他能重新铸造……” “等一等。”澪枫打断了息渊:“前王的长女——落叶?” “是啊。名字就写在你右手边的竹简上,你刚才不是还念了?” “和我的名字这样像……”澪枫轻声道:“我还以为是男孩子呢。” 息渊摇手道:“落叶公主可是当年赫赫有名的九天第一美女,法力强,会酿酒业也调香,当日也不知道多少仙冥倾慕于她。” 澪枫不由眨眼问道:“你也是其中之一么?” “我……我终日埋头于案牍中,没时间浪费在这些绝无可能之事上。” 息渊干干地假笑着,轻轻咳嗽一声,极其刻意地岔话道:“落叶交给铸魂的武器仅铸了一半,最后因为天界易主的事情,就被装放在时灵剑匣中,搁置在一边了。当时情况紧急,铸魂一下便想起了它来,忙忙地丢入了剑炉中,靠着它吸净了几将铸剑炉挤破的灵力。” 澪枫对息渊这样强行扭转回原来话题的行径有些不满,却又对后续好奇非常,仅撇了撇嘴,便追问道:“之后怎样?” “因了剑炉并未开裂,重幽免受再次魂散之苦,但却也因养灵过度,没能睁开眼睛。笙歌许是情绪太过于激动,失控地埋怨了沐魂两句,似还质问了他是否是刻意寻来这种灵气难以被承担的宝物,去陷害重幽,吵得相当厉害。沐魂本为了心爱女子着想,却反受了她的误会,虽然嘴上未说什么,心里的感觉想必是不好受的。所以沐魂本在笙歌来了之后,日日去铸剑阁陪着笙歌,可在这之后几日都没有出现。笙歌冷静下来之后,也觉出自己的错处来,却也不好意思主动找沐魂道歉,就这么过了半月,有沐魂的兄弟坐不住了,吵嚷到了剑阁去,这时九冥才知沐魂在受到笙歌训斥当天就失踪了。” “失踪?”澪枫蹙眉道:“我还当无论仙族还是冥族,都有法子监视天地的每个角落呢?结果也会丢了影踪?” “天界的视野确实会比地界宽广些,却也不是没有死角的。冥界因司掌世间轮回,却也是感知比仙族更敏锐些,可见的范围也并不比仙族强。不少的修仙门派,许多妖族所居以及整个魔境,都在我们可视的范围之外。只要在这些地方中一处藏着,我们是无法立刻寻到的。当然——还有一种绝对无法被我们感知的……” 澪枫忙问道:“什么地方?” “不是地方,而是一种状态。”息渊顿了顿,道:“消散状态——属于生灵彻底的死亡状态。” “什么?这么说——沐魂死了?”澪枫惊呼道。 “当时大多数的仙冥都是这般想的——而且就在沐魂失踪不久前,先不见了影踪,冥界都当是私奔了的铸魄的一对徒弟——突然在地界一处死角被发现,发现时已成了失去灵魂的空壳。这让这种猜测更多了几分可靠性。 “因冥界绝大多数有名望、有实力的一二阶冥族都是他一手调教出的,受他赏识栽培之恩的冥族都敬称他一声‘大哥’,而且比起冥王,他们反而更愿意受他们‘大哥’的驱使,不过沐魂却未因自己调动过他们,所以也看不出他在冥界究竟有了多大的势力——从砸了婚宴一次,他可怕的号召力方可见一斑。而当沐魂的兄弟们以为沐魂死去,怒火难遏的情况下,将剑阁团团围住,非要找笙歌算这笔账。不管是澜潇湘公主、默穹仙君还是冥王殿下本尊出面,竟都不能让他们乖乖退下。已远超过冥王殿下的影响力,彻底显露了出来。” “显露便显露呗。”澪枫颇不以为然:“他是冥王殿下的属下,只要他自己效忠于冥王殿下,不也相当于他的弟兄们效忠冥王了么?” “是这个道理,又不是这个道理。”息渊淡淡道:“相由心生。即使是盯着同一处,看到的风景也是千差万别——端看心念如何。其实,在这其中能够得知的是,沐魂确是个忠心耿耿的,否则以他当时的实力,想推翻了冥王,早就推翻了。不过,换个角度,一旦某天他不再忠诚,这样苍劲的羽翼便是最大的威胁了。” “他不是已死了么?对于亡者,冥王还是心怀芥蒂?所以之后才将他们一一贬了,让他们陪嫁来了?”澪枫不屑地嗤笑道:“那这位冥王,不仅是小心眼,也是缺心眼了。” “沐魂可是帮他坐上、坐稳冥王宝座的功臣,他真的死了,怕是悲哀要比恼恨还多些。所以说不定……沐魂当时真的死了,才是最好的结局了。可惜……”息渊轻轻喘了口气,平复心情,方继续道:“当时闹得那样厉害,冥王殿下只当沐魂是真的魂散了,见他们实在不愿从剑阁撤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管了。倒是咱们主上听到了这件事,有些慌了神。正在忖着该用什么办法才能替笙歌解围。可巧了卿殊公主在这时候怀了孕……” “卿殊公主?”澪枫听到这名字,立刻想起了在九天宫内被指给他当义母的,态度极其亲近的少妇:“是不是飞花小妹娘亲,我干娘?” 息渊答是。 “那飞花小妹的父亲是谁?”见息渊又有些为难,澪枫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啊”地惊呼了一声:“该不会就是沐魂……所以……在九天宫才未见……” “你想到哪去了。”息渊无奈地咂咂嘴,道:“卿殊公主的未婚夫,就是当日落叶公主的未婚夫——呃……” 澪枫瞧见他狠咬着嘴唇,却无法将后面的名字说出来,想着他可能也给自己下过咒。 息渊尝试了许久,放弃道:“看来我是不能把那名字说出来了。你就知道他是主上最得意的弟子就好。” “主上最得意的弟子,为什么会是落叶公主的未婚夫?” 息渊像是早就知道他会问这问题般,在他提问的瞬间立刻开了口:“之所以迟迟无法对前王逸狂动手,和太过强势强大的落叶公主也有干系。所以主上的弟子听从了笙歌的建议,利用落叶公主的感情,将她也变成了天界换政的一颗棋子。之后,在主上坐上王位之后,落叶公主却不见了。九天都传言,是因为她失去了利用价值,又怕会节外生枝,所以就在天界高层的默认之下,被偷偷处死了。” “主上的徒弟……拦了没有?” 息渊苦笑,平摊双手:“大概是没有吧。” “那个什么笙歌,虽功不可没。可是总觉得她有点可恶。总是在利用、欺骗他人的感情,就是这样胜了,哪里能体现出她的智谋来?不过是显得卑鄙无耻而已。而主上是那样的角色——”澪枫咬牙切齿地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薄情寡义、负心薄幸的徒弟?就这样看着痴恋他的去送死,自己还能安心地和另外一个女子成亲?” 追·仙昔篇 第四十一章 往事悠悠(下) “卑鄙无耻……么……” 息渊重复着这明显带有贬义的形容,望着澪枫,那与已消失的仙魂那般相似的五官却露出了显而易见的鄙夷,一时百感交集——不知道是惆怅还是觉得有些许的讽刺,轻叹了声,幽幽道:“欺骗别人感情的同时,其实又何尝不是在糟践自己?即使逸狂再如何暴戾,主上将自己的目的说得再如何正义,夺位就是夺位——不能否认这作为本身的肮脏之处。既做着肮脏之事,自己还一身清明,那么,他未承受的罪,自然要有魂灵去承受。无论是笙歌、还是……主上得意的弟子,都不过是做了承担的角色而已。或许是无耻,但称作无私似也未尝不可啊。” “无私?”澪枫冷笑了一声:“恶事就是恶事,恶劣就是恶劣,无论如何粉饰,都改变不了这样的事实——就像或许我作为一个妖族,也许会对仙冥与魔的实力分布和生存方式有所误解。但是心堕为魔,心静为仙,是以魔为恶仙为善,这我还是知道的。” 息渊心想,之前当他是个白纸,果真是张白纸——竟至于到是非观都如此单纯的地步。这样看来,先前谁看到他都不免会多心,竟像真的是完全多心了般。 “虽然我自己是仙族,可是我也知道族名不过是个群体的代称而已。正如松柏为木,杨柳亦为木,却不能等同视之般——岂能给某一群魂灵冠以某种单一的形容?是以仙未必善、魔未必恶,端看个体之心,非看所属之名。” 息渊语声恳切,澪枫虽认真听着,却一个字也不明白,心中泛起嘀咕:不正因为不好才叫做魔,好才叫做仙么?怎么息渊却说是仙未必善,魔也未必是恶的呢? 息渊最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自然看出了澪枫一头雾水,低声道:“有些道理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得明白的,果然还是要放到实处去。我先问你几个问题吧。”他顿了顿,问道:“听到我方才的言语,你觉得落叶公主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是善心还为恶质?” 澪枫想也不想答道:“落叶公主既是被薄幸仙魂辜负的可怜女子,自然是无辜又单纯。” “那么——卿殊公主呢?” “这还用问?”澪枫想到卿殊温和平宁的模样,脱口道:“自是良善——不过与落叶公主被同一个骗子骗了罢了。” 澪枫义愤填膺、毫不留情面地指责着和他四五分相似——甚至隆宠都与之有关的魂灵,这画面跃入息渊的眼里,多少有些滑稽。但息渊无论是哭还是笑都不大应景,只轻扯扯嘴角道:“你对他成见还蛮深的?” “这哪里是成见?说的像我极武断似的。”澪枫不服气地道:“我觉得再公正的评价也没有了,这样都算客气的。” “不过是残言片语,哪里就能真的说出真相来了?待我把故事说完,你再下定论也不迟呀?” 澪枫默不作声,但极为好懂的脸上写满了显而易见的“不可能,我绝对不会因为两句话就改了想法的”。息渊淡淡一笑,接着讲起来:“卿殊公主既怀上了小孩,主上便立刻向冥界发去了喜帖,想正好借着喜宴,就把笙歌唤回九天来。 “沐魂的弟兄们就是再不服气,总不好逆了冥王殿下的命令之后,又拂了主上的面子。也就解了对剑阁的围攻,乖乖地来参加喜宴了。谁知道成亲的当天,天幕被撕开了一条缝隙,天界剧烈震荡,一看之下,竟是已成了魔的落叶公主推着坐在轮椅上满身魔刻的沐魂,带领着诸魔,来向仙冥宣战。” “什么?”澪枫讶异地呼出一声:“不是说落叶公主死了么?怎么却会回来?沐魂怎么就忽然……变坏了呢?还坐在了轮椅上?”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魔只是个名词罢了,断断不能用来形容好坏。若不想明白这点,有些事情你是理解不了的。”息渊淡淡。 澪枫咬了咬牙,道:“请您讲下去。” “新郎官自然是惊愕万分。当场跪在了地上,问落叶公主既还活着,多年来为何连他都不曾收到过音讯……” 澪枫刻薄地道:“好在当时就将她彻底杀掉,免得会出现给他婚宴捣乱的事情么?” “他倒是没有什么可心虚的。”息渊轻轻道:“反而是卿殊公主的脸都吓得发了白,忽开始不断地向落叶公主道歉,说如若不是因为只要落叶在一日,她就无法和心爱的男子成亲,她是不会对落叶起了杀心的。直到那时,九天诸仙才知当日主上其实是给了徒儿与落叶公主大赦的。不想卿殊公主妒火中烧,从中作梗,想在天牢暗中解决落叶公主,却说成主上和……和他爱徒的意思。落叶公主心灰意冷,魂入魔道,只留了一具替身在天牢。自己则去了魔境,成了魔境的女王,伺机报仇。” “落叶公主的缘故我已知晓,那么沐魂呢?他怎么……”澪枫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为何与落叶公主一处?” “来参加婚宴的冥族见着失踪的沐魂竟会和落叶在一起,也颇为惊异。而且他原本好好的身体竟像是废了一般,双目无神,说话含糊不清还带着喘息。想着定是落叶搞了什么鬼,纷纷愤怒地想要冲过去与她拼命。孰知落叶公主却冷冰冰地告诉他们,将沐魂毁掉的不是她,而是仙冥。在沐魂受到了笙歌的刺激伤心欲绝之际,遭到了暗算,一身修为尽毁,被偷偷关在一处幽闭处受尽了折磨,他费了很大的力气逃离开去,却已堕了魔,无处可去。无奈之下只能投奔于魔境,被当时已成为了魔尊的落叶公主收留,最后决定留在魔境为她出谋划策。当日能那样顺利地撕开天缝,也是全多亏了沐魂的咒术。” “如此来看,天界还真是不能随便开喜宴——开了就要出事呢。”澪枫调侃了一句,问道:“这次争斗,仙冥的损失又不小吧?” “不。九天九冥没有一兵一卒的损失——魔族却几乎全部覆灭了。” “真的?”澪枫有些高兴,声调都扬了上去:“当真是邪不胜正。” “邪不胜正,或是旁的褒词,都不能遮蔽胜之不武。”息渊幽声道:“当时之所以仙冥没有折损一兵一卒,并非是仙冥的实力比魔族强许多。而是落叶公主不愿意大动干戈,自损八百兵,于是仅是用魔族聚拢灵气的阵势威慑了一下,就提出了三个条件,允诺只要仙冥两族答应,她立刻就撤兵。” “哪三个条件?” “第一,请主上立刻取消卿殊公主的婚宴,让原本属于她的男子回到她的身边。” “傻瓜。”澪枫嗤笑了一声,息渊之前就感觉他的某种偏见,也没有注意到澪枫发出这一声嘲讽时,眼神变得有些许的怪异。 “第二,将笙歌赐给沐魂。” “那时候,好像还意外地很关心下属呐,我。” 澪枫很轻很轻地,说出这么一句奇怪的话来。息渊一怔:“你说什么?” “没什么。”澪枫露出个妖异的笑容来,朝息渊做了个“请”的手势:“只觉得偶尔听听回忆还是蛮有趣的。” 息渊蹙蹙眉,接着道:“第三,希望仙冥可以准许魔族抹消魔刻,俱列仙班,飞升入九天。” 澪枫心内想着:区区魔族而已,竟想全位列仙班,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苦笑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竟像瞬间换了个灵魂般,略带哀伤地道:“啊啊,真是——痴心妄想啊。当时。” “确实是呢。毕竟曾威胁到过对方的权力核心,一旦错过了最佳时机,卧榻之侧不容岂容他人酣睡?落叶公主毕竟养尊处优惯了,思维作风,多少还是有点幼稚,在不可能有人遵守信用的地方谈条件。在条件被答应了以后,便乖乖撤了兵。在看到如同密布的乌云一般的魔族兵士离开的瞬间,笙歌突然大笑了一声,道了句‘蠢材!蠢材!万事休矣!’就昏倒在当场。当时我们都以为她是因为不甘心嫁给沐魂才会如此的,可是后来这话却有了别的解释……也成了她的催命符。” 澪枫怔怔,也笑出了声,小声喃喃:“蠢材……害己害人的蠢材……当日心狠手辣些岂不好?” 息渊为予回应,继续道:“三日之后,由着落叶公主曾经的未婚夫,亲自带着一众仙魂前去魔境议和。结果,仙族未动,冥族突然翻了脸,屠戮毫无防备的魔族,魔境成了一片血海。落叶公主,还有前去议和的男子都没能回到九天之上来。病榻之上的沐魂被强行脱拖了起来,送至幽冥审罪——当然毫无疑问是极刑。 “就在沐魂被剥了一阶之位,即将被处死之时。断姻忽站出来指出,这个被关在牢狱之中的沐魂根本是假的——真的沐魂受了重伤,一直在他的房里昏迷不醒,半步都没有离开过九冥,更不要说联合着落叶造反了。” 追·仙昔篇 第四十二章 残魂犹赋 “这……难道出现了两个沐魂吗?” “虽然有些匪夷所思,当时的情况确实如此。”息渊缓缓道:“冥牢的看守押着奄奄一息的沐魂至了断姻绝情馆之时,在断姻的床上,却还赫然躺着另外一个气若游丝的沐魂。即使冥王殿下滴了二者的血作为触媒,施以冥界‘溯影’之术来追回他们的记忆,却依旧不能从他们交错的记忆中,断定谁才是真正的沐魂。” 澪枫疑道:“既然沐魂始终在断姻处,为何在他失去踪迹的这段时间,他却不直接说出他的行踪,反而要等到他被处以极刑时,才说出来?听起来太不符合逻辑,简直就像是为了替他脱罪而设计出来的。” “连你都发现了这样大的疑点了,当时的冥魂怎么可能会不生疑?”息渊叹息道:“断姻当时选择说出‘真相’的时机实在是太过糟糕了——或早些,在落叶出现之前说出;或晚些,在假沐魂死后讲明,都好。但在那个当口,不管他的话是真是假,也都变成了假的了。尤其在受到与你刚才惑虑同样的质疑之时,断姻还解释得含含糊糊的,说之前之所以隐瞒,是因有相当强大的魂灵一直试图追杀沐魂,在觉着他已死了,才敢放出个冒牌货为所欲为的。如果他早早地就将沐魂还活着的事实暴露出来的话,毫无疑问是将失去了抵抗能力的沐魂置于危险之下。至于为何要在沐魂被剥位处死时跳出来,是因为假的沐魂已被捉住,他再沉默下去的话,真正的沐魂就可能受牵连身败名裂了。” 澪枫不住摇头:“还真是个难以让人信服的说法啊。” “纵断姻的理由那样牵强,不过冥王殿下还是当场喝住了诸冥,下了司令不许他们再对这件事的对错说三道四,并且当场将假沐魂处死,借以表示他对断姻的说法深信不疑的态度。结果却发现假沐魂原非真正的身体,而是一副铸躯。” “铸躯是什么?” “铸躯是铸魄铸造出的无限接近于真正的血肉躯的身体,失去身体的生魂融入其中,便可以重获新生——不过铸躯终究是冷物,比不了真正的肉身,融入其中会有动作僵硬,思绪和语言流转都跟不上魂魄的缺点。完整的魂魄不如去投胎转世,若是残缺的,三魂七魄本已不全,进了这铸躯,更容易添之疯傻呆痴的状症。所以它最大的用处不是代替肉身,而是予冥界的药师素银用作试药之物。”息渊低声道:“原本想要给沐魂留一条活路的冥王殿下发觉所谓的假沐魂竟是一具铸躯,你猜他会怎么想?其他的魂灵会怎么想?” 澪枫不假思索地道:“是掉包了吧。有谁让铸魄铸造出一副和沐魂相同的铸躯来,打通了冥牢的看守,把铸躯换进去,又把沐魂偷到绝情馆喊冤,这样就可以用‘沐魂从未离开过冥界,堕魔的沐魂是假扮的’这理由来开罪。” “就是这么一来一去,沐魂非但未能被开解了罪,反而罪加一等——欺君罔上之罪。”息渊幽声:“当大家的心中已有了答案,再多引人注目的诡异细节也就全都被忽略了——比如当时的断姻看到假沐魂竟是一具铸躯时,表情并不是被发现了真相的绝望,而为比在场所有冥魂都强烈的错愕。不停地为沐魂辩白,为自己辩白,可惜无论他说什么,也都不过是狡辩了。” “重罪加身,他不可能还活得成了吧。” 澪枫的眸中不无惋惜——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在为一个他上一刻还在说“变坏”了的男子惋惜。 “本该如此。不想在此时,有冥族匆匆来报,说是笙歌忽然重返冥界,直奔剑阁,口中不停地道‘该暴露的终归是暴露了,我的眼光实在是忒差了些,不过能拖延些时间总是好的’,并毫不留情地将拦阻的冥族尽皆杀掉了。” 澪枫挑眉:“她吃错了药,本恶毒的心肠终于疯狂了么?” “当日的仙冥也是搞不懂她忽然之间在做些什么,只得暂时撂下沐魂,冲到剑阁,却看到剑阁化作了火海,火海之中传来阵阵惨叫之声。而笙歌——立在火海前的笙歌——就像是……”息渊顿了顿,方道:“就像是修罗一般。” 鲜红的火光,映在她沾满了血迹的彩裳与雪白的皮肤上,那双眼空洞无神地凝视着前方,却又不像是前方——仿佛是一扇,已被打开的通向疯狂之路的大门。 宛如罗刹厉鬼般的姿态,始终在息渊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或许,也在所有看到了她当时模样的魂灵心中,挥之不去。 “在再次被冥族——不,应该说比上次更多的冥族团团围住时,她笑得残酷而妖艳,开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累了,已经很累了。已不想再伪装下去,已不想再演下去了。’ “当无数讶异的眼神凝在她身上时,她指着身后的一片火海,说她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她故意设计了重幽的死,借以摆脱这她完全不爱的,只是给她一个名正言顺接近主上理由的踏脚石。而拿着聚拢重幽残魂的聚魂之石,不过是借痴情之名,利用铸魄救友之心,来铸造出灵漫溢的绝世武器罢了。落叶公主是她放出来的,落叶公主身边沐魂的铸躯,实际上是由她控制的牵线木偶。她本来以为假沐魂被处以极刑,本就会躯体散尽,铸躯事不会暴露,她的真实也不会暴露出来——想不到纸果真包不住火。与其等着被顺着丝线查将出一切来,坐以待毙,不如她自己全都说出来,自己选择死法——倒也算是一场轰轰烈烈了。” “自作自受。这是真正的十恶不赦,却能有这样的终结——实在也算是她平生的一大幸事了。”澪枫冷笑了一声,不知为何心内却微微有些发酸。 息渊苦涩地笑了笑。 他与笙歌之间,虽没有太多特殊的感情,不过效忠于同一个君王,同为他的左膀右臂,他对她还是欣赏的——自然也是有所了解的。 “她做事向来不着痕迹。即使她真的是这些事的元凶,以当时的情况看,所有的罪都被沐魂扛下了,已经不会有谁怀疑到她的头上去了,她完全没有必要主动承认,闹得人尽皆知她便是幕后黑手。 “她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了沐魂而已。 “或许,也保护了铸魄夫妇或是重幽——毕竟在他们赶到时,剑阁已被火焰吞噬。就算其中的惨叫不过是法力凝结出的假声,真正的他们已跳入忘川,改换了身份,只要笙歌咬定他们已被她烧死在剑阁,他们便很难再被发现。 “当万缕箭光穿过了笙歌的身体,她的面容却浮现出了在胜利时才会露出的神闲气定地笑容时,我就知道——必然是她的目的达成了,她才会那样的镇定自若。 “浑身沾满了血的笙歌,拖着身子,绕过了诸冥,来到了默穹仙君面前。笑眯眯地,对着瞳孔紧缩的默穹道:‘你赢了。仙君,你赢了。赢过了我,也赢过了主上——其实该暴露的都暴露的差不多了。不过是主上觉得亏欠你,而我也再活不了多久了,才用我这半条残命,换主上弥补遗憾的机会。主上待你是这样心肠,你自己好自为之罢’。 “然后——她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魂魄消失得干干净净。” 眨眼之间,已不知道是几载的沧海桑田。但是,笙歌的话他却记得分外的清楚,直到现在,还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背出来。 一定是留下的印象太过于深刻了。息渊总觉得当年他分明懂了笙歌之意,却又像是没有懂得。 因而在澪枫追问笙歌临死前的一席话是什么含义的时候,他忖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 “是么?”澪枫眨了眨眼睛,换了个问题:“笙歌既已认罪伏诛,是不是说沐魂可以一切相安了?” “原本该当如此。可是,冥王殿下却只字未提替沐魂消罪之事。”息渊苦笑:“其实根本不可能提及吧——因为沐魂的修为尽失,一身病疾,似乎都与冥王脱不了干系。好容易想法子将肉中刺的尖端掐断,怎么可能再给自己找麻烦。” “为什么?您之前不是说他为冥王殿下立下汗马功劳吗?误会解开了,也不能复归原职,想必他很寒心吧?” “那时的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因为,他一醒过来,就已经——” “已经如何?” 息渊幽幽吐息:“疯了。” 追·仙昔篇 第四十三章 叶心若离 “疯了?”澪枫大惑不解:“究竟什么让他想不开?” 没有体会过的痛苦,怎样的描述都是苍白无力的。作为当事者,或是作为旁观者,皆是。 息渊不过是看客,他无法知晓沐魂的内心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才开始崩溃。他知道的只是——沐魂,不是一点点小挫折就能将其打倒的,更加不会随随便便就逃避现实。 但是,心灵和精神,就像琉璃般,无论多么晶莹,看起来如何坚硬,终还是易碎的。当太多的痛苦堆积在一处,坚强就变成了毫无价值的虚词。即使自己想要抬起头来面对,身体也像是不受控制一般——腰如果已被压垮,又该如何再度昂首挺胸? “失去了一身灵力修为,失去了权利地位,失去了挚爱的女子,也失去了梦想和活着的方向——已成了具行尸走肉,可是偏偏没有死。那么,也只有放弃所有的理智,才能勉强让自己还愿意喘息维系命息了。”息渊不无可惜道:“他将笙歌的尸体带回了自己的寝居去,任谁说她已死了,他都当耳边风,认定了她还活着,不过是睡着了而已。还说要像她生前照顾重伤的自己一样去照顾她,才算是没有辜负她——” 澪枫以为自己听漏了什么,打断了息渊道:“我怎么不记得你说笙歌照顾过沐魂?” “本来也是没有的事情吧。他还说了类似笙歌本该是他的未婚妻,只之前的他犯傻没有珍惜,竟还把他们之间的柔情蜜意全都忘记了这样的话呢——笙歌与重幽从来就是一对,除了最后用命回护了他一次,也从来不见对他有多特别,怎么可能又是他的未婚妻呢?想来是不如意的现实,都在他发疯后的幻想中得以弥补,连记忆都因为发疯而出现了扭曲。”息渊叹息道:“不过他已沦落到这个境地,又有谁舍得把他从梦中叫醒,再让他面对无情的黑暗呢?所以基本没有谁去纠正什么了。 “沐魂的兄弟们心中着急,三番五次地希望冥王殿下复了他的职,或许能够缓解他的疯癫,可是冥王殿下皆是装聋作哑。在忍无可忍之下,他们谋划了一场暗杀,却以失败告终,全员当场被抓住。他们中间,有个名唤曦晨,法力低微,原本就是卑贱仆从家伙,被冥界的离魂殿殿主莫吟心看中,收作男宠。除他之外,其余一干皆被贬为四阶冥族,打入冥牢之中。” 实际上这次刺杀到了现在还是有不少的疑点——虽然冥界宣称是他们冲入了冥王的宫阁,然而事实上真正捉到他们的地方却是在断姻的绝情馆中;而且既然是精心策划的刺杀,只消一二阶位的出动便好,为何连那些实力极弱,只能拖后腿的三四阶也一道被捉了起来? 根本就是不患无词的莫须有罪名而已,为的是将沐魂在冥界最后的影响力尽皆抹净。 息渊没有和澪枫提起这些,却也是停顿了许久——他希望澪枫能自己感受出一些阴暗来。 但是澪枫不言不语,澄澈的双眸中,没有一点点能理解息渊的痕迹。 息渊是很想再对澪枫就着冥族的变动多说两句的,但他也知道,再过多灌输自己的看法,只能让澪枫徒增惶惑而已。踌躇再三,终下定决心,仅继续讲下去:“因为笙歌惹出了那许多的事情,搅得天冥两界不得安宁,主上革除了她的职,除了她的一阶仙位。默穹仙君也因她不能再继续呆在冥界,回到了九天——而对他痴心一片的澜潇湘公主,在他离开了冥界当日,就抛下了一切,随他一起飞上了天界。 “大多仙族都明白,任凭天冥二族之间的关系再僵硬,联姻也会迅速使两界的寒冰融化开来——但是已闹到了这个地步,谁也不认为冥王殿下还会答应澜潇湘公主的婚事了。谁想到澜潇湘公主却把自己送了过来。这下冥界就从主动变为被动了——除非他们向天界出兵强抢,不然就莫要想拒绝联姻了。冥界正处于比较混乱的阶段,不可能随意出兵。更重要的是澜潇湘公主心属默穹仙君,冥族就是能战胜天界,她也未必就会跟着回去。无论是为冥界自身情况考虑,还是为自己唯一的女儿幸福考虑,他都无法再说‘不’。所以当得知澜潇湘公主入了九天,诸仙心内俱是欢喜,无不暗赞默穹仙君有道。同时也纷纷暗示主上早日替默穹仙君向冥王殿下提亲。 “但主上虽开盛宴招待了澜潇湘公主,单独为她凝出了一座最上乘宫宇,配给她最好的仙侍,对提亲之事却像忘记了般只字不提。如冥王殿下对待沐魂复职般,无论我们怎么提醒,他就是一副听不到的样子。我们都想着,也许是他并不喜欢澜潇湘公主,只是不好明着说出来,惹怒了这个随时能与冥界说和的筹码才不得不忍着,便放弃了说服他的念头。可是,当沐魂势力刺杀冥王而被关起来的消息一传到主上耳中时,主上二话不说,极其隆重地向冥王殿下提出了联姻之事。 “因了女儿身在九天,原本该占在上风的冥王殿下反而不得不受要挟。主上的要求也不是很多,仅提出了一个条件——让沐魂和他的弟兄全都作为澜潇湘公主的仆侍陪嫁。” 澪枫发出了质疑:“说是一个条件——仅这一个条件已很过分了吧?” “如果向冥王索要一群一阶冥族,许是有些强人所难。但不过是要数十个四阶仙族,又哪里算是过分呢?”息渊微一滞,接着道:“主上也说了,如果冥王殿下不同意的话,他就放弃这一个条件,改提旁的几个条件。如若冥王殿下再拒绝的话——反正澜潇湘公主就在天界,她也同意嫁给默穹仙君,纵然直接越过冥王,把婚事办了,也不算不合规矩。何况他还给了冥界面子,就全是冥王自己的责任了。 “冥王殿下自然不是傻瓜。有澜潇湘公主在手的主上,仅对他提了这么一个条件,他也实在是捡了个便宜。如若他拒绝了,对方必然会漫天要价,狠狠敲他竹杠,再想要那便宜恐怕还不能了——那可就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当即笑吟吟地就答应了主上,也装着好心告诉了主上一句,虽然沐魂的兄弟中大多是曾叱诧风云,名震一方,但在冥牢关了一阵子,又被喂了素银特制的药,纵然灵力未折,功力未废,但也肯定和过去有所不同了。只怕去了九天,除了做些粗活脏活,也再无别的用途了。主上索他们,本来也是出于仁义而不是看中了他们的实力,见冥王答应的也算痛快,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去冥牢中将他要的冥族都领了出来,携着他们回了九天。之后又用‘假僧随僧,嫁叟随叟。既然澜潇湘身魂都是我儿子的,自然带来的所有东西也全部是我儿子的。而儿子的,就是父亲的。是以这些陪嫁来仆子全是我的了’这样的理由,名真言顺地得了他们的控制权。” “哪怕笙歌为他惹了大祸,也不忘了自己的王座有沐魂的功劳——主上还真是有情有义,知恩图报啊。” “笙歌是笙歌——笙歌所做的一切,与沐魂无关。主上能够原谅笙歌,真是宽宏大量——”息渊蹙眉:“你是这么想的?” 澪枫天真地道:“是啊!” 息渊突然就不说话了。 澪枫瞪了许久,他也没有再开口。 澪枫戳了戳他的手背:“我在听啊,您怎么不说了?” “有些事,我也是不懂该怎么说了啊。”息渊回过神来,苦笑一下道:“我只能告诉你,主上虽然自己也很是欣赏沐魂、多少感激着他。但他却不仅仅是因为欣赏和感激的缘故,才会想去救他的——毕竟真正始终在帮他的,替他出谋划策的,还是笙歌。你与其觉着是主上心胸宽广,不与笙歌计较,不如看作是因为主上是看在笙歌的份上,才会那样努力地去帮助沐魂的。” 澪枫下意识地思忖了片刻,豁然道:“无论笙歌死前犯下多少的罪过,但她给主上的功劳也是不可抹消的。比起她的孽,主上更愿意记住她的好——可是这样的吗?” 息渊顿了顿,点点头道:“就是这样的。所以虽然主上也给她定了罪,但她的职位多年来却空悬着——主上甚至单独定下一条规矩,谁也不能再坐上她的仙职。” 他的心内却发出这样的声音:不是这样的。 因为笙歌的忠心耿耿、聪敏过人,九天王本就对她青眼相加。而她的罪,一定藏着些什么。甚至这背后的阴影,让九天王欠了笙歌更大的情。多年来只要和笙歌有所关联的,都会被他予以特别待遇。多数仙魂都只觉九天王重情重义,但是看惯了九天王脸色的息渊却总觉,他只是对笙歌怀着的强烈负罪感,让他为了补偿而到了近乎病态的地步。这份执念,比他的另一桩执念——他死去的徒弟,还要更深些。 因而,每一次在两件执念发生了矛盾碰撞时,他会更偏向于笙歌一方。 就如他原谅了澪枫的无理,允许他扯自己的衣领,命女儿认他做义子,还是拒绝了他娶若离——他对于长相与徒儿有些相像的澪枫的优待,还是不能敌过笙歌。 追·仙昔篇 第四十四章 近音近梦 最初的感恋,终会化作最后的执念。随着时间的变迁,当动机和原因都已经忘记,当所作所为都成了习惯——什么都无法回忆起,只剩下机械地重复,变成了一触碰就会疼痛的隐伤。 息渊无法得知主上究竟还急着笙歌的多少功劳,可是不记得,还不忘帮衬着,大概才是最深地记得。 “默穹仙君成亲的那一日……” 澪枫忙打断息渊问道:“谁又来捣乱,把喜宴毁了?” 息渊扯了扯嘴角:“哪能真的是九天一有成亲的,便会乐极生悲呢?那以后谁不安好心,不必谋策,干脆多成两次亲,就能把九天搅得不得安宁了。” “这可不就是了?也难怪九天上成亲是要看姻缘簿上有否名字,大概也是为了多免去几次灾祸吧。” 按着姻缘簿成亲,不过是牵丝为了打发澪枫心口胡诌出来的。息渊一时也吃不准究竟是不是该告诉澪枫事实。忖了片刻,暂时回避了这个问题道:“休要再胡思乱想、胡言乱语了——默穹仙君那日的喜宴可是顺顺当当,半点意外都无的。” “默穹仙君是九天至尊的儿子,自身气质又是那样不凡。命运予以他优待实在是理所应当——连嫉妒的理由都不会有呐。” 默穹呆呆地注视着冰冷的镜。 蓦地,露出了寒凉的笑。 “像我这样的,竟是天生命运就该给我优待么?”他的声调倏然提高:“说这话的,可知道我究竟花费了多少的努力,才能站在现在的位置,才能让旁人觉得我是得天独厚的人?” 茶杯裂开,碧绿的茶水四下飞溅。 正在发愣的寒夜听到破碎的声音,回转过神来,忙挥了挥衣袖。水立刻聚拢成一股,顺着壶嘴落回了壶中去。 没有一滴沾染了默穹的白裳。 寒夜谄媚地笑道:“主人发什么怒呢。小狐狸说的不是夸您的好话么。” “我也知道他是在夸奖我。可是这样的赞美之辞,不知为何,就是让我心里很不痛快。” 寒夜也猜到并不是因为澪枫的一句话让默穹难以自制,而是在听到息渊用他的角度讲起昔年往事的时候,默穹一直就心气不畅。若是再听起接下来事,指不定还要发多大的火气,这对于默穹想要编织出的形象是极为不利的——甚至于可能影响到他接下来与澪枫的往来交际。 寒夜出于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实际还想再多听半刻,却还是伸手掩了镜子,将上面映照的情景抹消而去。 “既让主人不痛快,又何必再听息渊乱讲一通呐?”他将镜子拢入袖筒之中,向外喝了一声道:“珠儿,给主上端上点点心来!” 门外刚刚“诺”了一声,立刻就有个银红月华裙,挽着凌虚髻的小丫鬟托了个琥珀托盘,一蹦一跳地进了门来。 小丫头的动作极为麻利,不过是眨了眨眼的功夫,托盘上的点心已被整整齐齐地摆上了桌。而她也已退到离默穹四五步远的地方,将托盘放在胸前,朝默穹深深行礼。 默穹亦向小丫头欠了欠身,微微一笑道:“辛苦你了。” “仙君太客气——我做我的本职,哪里需要您每次都道谢?”小丫鬟笑嘻嘻地问道:“您可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没有了。你下去吧。” 小丫鬟听到了默穹的命令,立刻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了寒夜一眼。 “你看我做什么?”寒夜忙道:“我和你是平级的仆侍,主人都已下令让你退下了,你还在瞧我——不是让主人误会我么?” “是啊,你和我——不过是平级的仆侍而已。我当然不是在等你的令。”小丫鬟鼓起腮道:“我只是有点不甘心罢了。明明仙君手下有一众仆子丫头,仙君却偏偏与你这怪里怪气的家伙最亲近。我都要考虑,是不是也要学你,把脸遮得严严实实,阴阳怪气地说话才好。” 不待寒夜说下一句,她已闪身离了宫宇。 “珠儿这小丫鬟,一直都是这样恋慕着您呐。”他幽幽感叹道。 默穹冷笑了一声道:“是啊,也只会有小丫鬟,一直这样恋慕着我。” 寒夜一惊,想着大概是息渊的叙述勾起了他的心病来,让他听自己的话也未免会多心。正要与默穹解释他并无讽刺之意,默穹却拈起一小块水蓝色的糕饼来,咬下一角来。 “冥界的吃食,看上去总是很吸引人,闻上去也是甜香四溢。可是到了口中,却总是冷凉的,直凉到心里去。” 寒夜干干地笑道:“那不过是您挑得其中一种如此罢了。况且不凉了心的话,谁能下定决心放弃良心呢?” “是么?”默穹将整块糕饼都丢入口中,嚼也不嚼吞咽了下去,嘴角向一侧上扬:“啊,的确是已不觉得冰舌了——难吃的点心,确也有好用处。” 镜被收起,镜的另一端毫无察觉的两个仙魂的时间却没有静止。 息渊仍在娓娓诉说着过去。 “可是仙君的婚宴虽顺利,却也有美中不足处——便是主上并没有亲自驾临,而是去庆祝沐魂的新婚了。” “沐魂的新婚?”澪枫诧异:“沐魂与谁?” “笙歌。” “笙歌不是已经……” “是,所以主上参加的,是一个疯子和一具尸体的昏礼。”息渊低声道:“她和他之前分别坐在天冥界的第二把交椅上,如若在他们都好好的时候结为姻亲,场面原绝不会比默穹仙君与澜潇湘公主的小。可是,他们成亲的那日,却只有沐魂的弟兄们、与笙歌的丫鬟侍卫作陪。想来是主上看着来为仙君祝福的仙冥魂,再想到沐魂的凄凉萧索,实在是不忍了吧——最后放弃了热闹的仙君一边,带我同去了碧羽阁。 “虽说单听着,难免会觉得这是一场诡异的宴。实际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阴沉可怕。沐魂推着坐在轮椅上一身大红嫁衣的笙歌,双眸中绽放出的光彩,竟不像是个疯子会露出来的眼神。笙歌显然也是被精心打扮过了一番,也完全看不出死相。主上面色自若地将昏礼主持到了最后,还不忘让我把这件事当作天界的一桩大事记在天簿之上。 “因为主上的缺席,整个天界都知道了沐魂与笙歌成亲的事,在背地里议论纷纷嘲笑他。有些话传到了主上的耳中,他立刻将几个一阶仙除了仙名,以儆效尤,难听的闲话才得以平静下来。但没过多久,在澜潇湘公主怀孕的喜讯刚传遍整个九天,沐魂忽然极高兴地宣称他的妻子笙歌也怀孕了。” “尸体也是能怀孕的吗?”澪枫睁大双眼,心想自己可真是听到了在地界听不到的新鲜事了。 “当然是不能——连魂魄都没有的空壳是没有能孕育生命的灵气的。沐魂大概是听到澜潇湘公主有喜的消息,又产生了奇怪的幻觉吧。诸仙畏于主上对沐魂的保护,当然是不敢再明面说三道四,可对沐魂的嘲笑声更多了。连冥界都听到了这桩笑话。不过说得多了,也就腻了,没过多久,就算是私下里的谈话也不再有谁提起沐魂的臆想了。 “待到澜潇湘公主生产时,天界却忽然来了不速之客——就是那位向冥王殿下索男宠的莫吟心。她身体原不大好,极少到她离魂殿以外的地方,说天冥很少有谁见过她的真面目也不为过。因此当她携着她的小男宠来到九天时,众仙冥都极为惊诧。她当众抱怨曦晨虽因实力不济,不得不屈从于她,心里却始终也不念着她。她想着如果他们之间能有个孩子的话,大概曦晨和她的关系就能得以改善了,但她是至阴的体质,实在是难有孕,所以想着认个义女义子也是好的,旋即就毫不客气地抢走了澜潇湘公主诞下的女婴,说这就是她和曦晨的孩子了。” 澪枫忍不住咂舌道:“这女子还真不讲理!” “不讲理的还在后面呐。”息渊缓缓道:“莫吟心说如果独独是她单方面地说这是她和曦晨的孩子,曦晨还未必会对她用心。不过她想了个好办法,不怕曦晨不听她的。” “什么好办法?把这孩子放到肚子里,再取出来一次?或者是让她喝曦晨的血?” “才不是。”息渊摇摇头,顿了一顿,道:“她抱着孩子去了碧羽阁,对沐魂说——我捡到了你的孩子。” 追·仙昔篇 第四十五章 残魄吾销 “竟说成是沐魂的孩子?”澪枫惊讶地叫出了一声。 “正是。只要沐魂将这孩子视作亲生女儿,那么纵使曦晨心内不悦,看在沐魂的面子上,也只能认可了她。”息渊轻轻笑道:“怎样?是不是很巧妙的主意?” 澪枫的脸色甚是复杂:“沐魂他……相信了没有?” “即使他疯了,即使他对笙歌怀孕的事情深信不疑——可是笙歌到底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从来不曾离开碧羽阁半步,他们的孩子纵然真的出生了,又怎么可能在外面被捡到?” 澪枫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道:“那就是说,他疯是疯,却仍旧还是明白些事理——没有犯傻将默穹那厮……那私自被抱走的女儿当作自己的咯?” 澪枫声如泉水,清澈而开朗,反而似乎掩盖了某些重要的东西。 此刻他说话的口气,息渊总觉得——他一定是听过的,在那清冽的声音干扰之下,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谁的语气。 澪枫的安心也颇为怪异——明明没有见过沐魂,那态度倒像是很熟悉的老朋友似的。 不过澪枫的感情丰富,之前能自顾自大笑,或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动得落泪,也能随着息渊的话语时悲时喜。息渊忖度之下,想着他大概是被他的叙述所打动了,不见其人,先为其哀,倒也算不得应该多想的事情。 此时的我,怕是和主上、与卿殊公主一般,面对这张脸,即使想要平静,也多少会被影响吧。 息渊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本觉得沐魂应该是不会相信的。可谁知道笙歌的死尸失了魂魄,又失了灵气与内丹的支撑,在莫吟心大人把孩子抱来之前,就化作灰烬了。我们追着莫吟心大人进了碧羽阁时,沐魂正抱着头蹲在地上哭呢,谁的劝也不听……” 澪枫蹙了蹙眉道:“莫吟心那个家伙……莫吟心大人在那个时候把孩子抱给沐魂,岂不是……” “沐魂立刻就不哭了,迅速接受了莫吟心怀中婴儿就是自己女儿的所谓‘事实’。” “岂有此理!”澪枫“啪”地拍了一声桌子,将桌上的竹简卷轴全震落到了地上。瞥见按住了砚台,目瞪口呆地瞪着他的息渊,显然又觉得有些不妥,忙弯腰将卷轴捡起,重新放回了桌上,微微一笑道:“抱歉,我只是实在听得有些入神了。” 息渊颔首道:“我想也是。不过你也太容易动感情了,只听个故事罢了,都能给你激动成这样子。当年之事如你亲身经历,不定会扮演什么角色。” “还能是什么角色?大概是被当成傻瓜骗的角色吧。”澪枫不易差距地轻哼一声,旋即问道:“可就算沐魂同意,主上也未必会同意。即便主上同意,又要将默穹仙君与澜潇湘公主置于何地?” “我早说过,笙歌是主上的执念——连带着沐魂,也受到几乎有些过分的优待。既能让沐魂的悲伤得以缓解,默穹仙君或是澜潇湘公主的情绪,对主上来说也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真是好一个博大的胸襟,好一个无私的君王!”澪枫冷笑了一声道,将声音压得低低地道:“自己赚去了所有的好,倒让本就很凄惨的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受一份替仇人养女的奇耻大辱!” “澪枫。”息渊怔了一怔:“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奇耻大辱?” “我说……”澪枫很自然地露出了个清朗的笑:“我说主上关心沐魂的心自然是好的。可是这女婴无辜,因为祖父的人情,被送给个疯子养……算不算是平白不幸受了份奇耻大辱?” “你这话可算是错了。自得了这个孩子,沐魂的疯病反像不治而愈了——除却没能够想通这孩子不可能是他的女儿,其他的都和个好人是一样的了。因把她视作是他和笙歌生命的延续,他几乎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她身上,宠爱得不行。” 澪枫不知道什么时候翘起了脚,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这样子换在旁人的身上,或许会给人一种嚣张的不尊敬感,但他做出这动作时,看上去却半点也没有不舒服的样子。 “这女孩子一定被宠坏了吧。” 当他抿嘴一笑,淡淡地开口时,一缕电光在息渊的脑海之中闪现。他的形象瞬间与另外一个形象重合在了一起——不是九天王的得意门生,而是…… 息渊晃了晃头,在心下不断地默念:不可能不可能。这感觉实在太离谱。也不能因为他长得像那个仙魂,开始做荒谬的联想了。 “息渊殿下摇头……是说她没有被宠坏的意思吗?” 息渊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失了神,忙咳嗽一声接道:“啊——对,是。虽说他宠‘女儿’宠得我们都觉得太过了。可是照样养出了她无双的气质与仪态来,就连她天生的劣势——资质太过平庸,到了他那里也不再成个问题。明明根骨灵脉平平无奇,竟硬是练出了一身不输于其他魂灵的法力来。”他顿了顿,叹道:“不过想来也是。不管沐魂后来再怎么落魄,当年在天冥也是数一数二。既在冥界可呼风唤雨时,都培养出了那么多有头脸有作为的,他最心爱的‘女儿’,有岂能容许她比谁差呢?” “哦?那这个仪态万方的小仙女,现在又在何处呢?” 过去的话题终有些沉重,息渊脸上虽偶有笑容,终究无喜乐开怀意,此刻竟不禁哑然失笑道:“都到了这份上,你竟还要问?” “咦?是我见过的么?”澪枫认真地回想,在九天宫内谁气质超凡,可是想来想去都觉得并没有谁让他的眼前一亮。 息渊盯着他骨碌碌转着的眼珠,暗自忖道,当真是我多心。看来我真的应该想想什么办法,来遏制这时不时涌上来的怪念头。 “想到是谁了么?”他笑吟吟地道。 澪枫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唉唉,之前不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娶人家姑娘,结果听到了她的事,半点也不敏感——就像没反应似的呢。” “啊?”澪枫诧异:“是若离小仙女吗?” “自不会有第二个。你若说是另……那……一……”息渊的舌头打着结,话语很快就不受控制地转了:“你说是旁的家伙,也不大可能啊。” “可是默穹仙君在我唤他‘岳父大人’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应下了。还向主上替我求情——按着你方才说的,默穹仙君不过是个名义上的父亲罢了,无论是那个女孩子还是沐魂,都应该不知道他们不是父女关系才是,默穹仙君哪里就有权利决定她的姻亲?” “所以我一提醒,主上就立刻拒绝了啊。”息渊笑着道,同时摇了一摇手指道:“但我得纠正你一个问题——虽然在最初的时候,沐魂和神女殿下都不知道彼此非血亲,但是到了现在,早就已经知道了。” “什么意思?你是指谁知道了?” “都知道了。”息渊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声。 “都知道了?”澪枫皱了皱眉头:“怎么可能?沐魂能够受得住吗?” “既然是事实,就是些不愿意接受也得接受的东西。”息渊幽幽道:“在 仙君失去了妻子最绝望的时间,他忽然就想起了他这个女儿来了。” “啊啊,我就知道。”澪枫轻蔑地笑了声:“是不是孩子被强要回去,沐魂最后成了替别人养孩子的大头了?最后又被逼疯了?” 息渊总觉得这个腔调的熟悉感重新回了来,但他平复了错乱感道:“神女殿下知道了真相,也是不肯再和仙君一起的——依旧打定了主意和沐魂一处。心理安慰并没有弃自己而去,沐魂自然也没有再踏入疯狂中。不过从那以后,他也为了表示个明白态度出来,也不再允许神女殿下唤他作‘爹爹’或是‘父亲’了。” “这小子总在奇怪的地方有些奇怪的执迷。啊啊,不过我也没什么权利说他。”澪枫沉声说了这句话后,眼睛在桌上的卷薄竹简扫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沐魂”之上,天真地笑道:“息渊殿下,您与我说了这许多,是否不仅仅让我听听九天的往事,让我大略了解一下状况,也有让我有的放矢之意?” 息渊的目光掠向一边:“什么有的放矢?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澪枫一把握住息渊的手:“我就多谢息渊殿下指点了!” 追·仙昔篇 第四十六章 天地琐务 息渊盯着澪枫的手。 他的手如玉雕,修长洁白,除了枫叶状的胎记,完全找不出半点瑕疵。 但是他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你洗过手了没有?” 澪枫一怔,立即想起息渊是个偏好干净的,因笑道:“洗过了。” 他直直地将目光钉在澪枫脸上,澪枫亦对上他的眼眸,露出天真烂漫的神情来。 “是了,这种事你确实也没有必要说谎。”息渊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食指弯起,用指骨敲了敲桌面,一缕清流将书卷在书卷被触碰的地方拂过,清风吹干水滴,重新落回了高大的书架子上去。 “过来。”息渊朝澪枫勾了勾手。 澪枫并不是闲不下的性子,但也绝算不上安静。虽然息渊的故事还算吸引他,但坐了小半日,也有些腻了。此时见息渊唤他,以为终于有事可做,乐颠颠地就朝息渊去了。 息渊掀开玄色绣着猎豹花纹的帘子,一个与整个浮世阁厚重风格格格不入的华丽台子映进了瞳中,上放着镶嵌了祖母绿石的镂花浮雕银盆。不知道从哪里渗出来的泉水汩汩地向盆中倾注,水早已漫出了盆中,而台子周围挖开的凹槽恰到好处地接起溢出来的泉水,化为蒙蒙雾气,在水台边缭绕,甚是梦幻。 “这……这是什么玩意?” “这是我用来洗手的。本来从不让我之外的用,不过你算是被我视作例外了。”他笑吟吟地道:“去吧。只有我看着你把手彻底洗干净了,才能安心让你触碰我浮世阁的每一样事物。” 澪枫迟疑片刻,在息渊推了他一把后,才小心翼翼地上前。深吸一口气, 慢慢将手置于水流下。 刚被泉水冲到,他便忍不住“啊”地一声抽了回来。 水冷冰冰的。 原身为雪狐的他,本算是耐冷的。被这水一冲,也有种褪了皮般的刺痛。 他垂眼一看,原本雪白色的一双手泛出了血红色。 不,更确切地说,是正在流淌的鲜血蔓延了整个手掌。 “这是……”澪枫蹙眉。 息渊面色不变,淡淡地道:“取台子右上的小玉盒,将里面的霜膏抹在手上试试。” 澪枫朝右边一看,果见一个绿玉小盒子,忙将小盒子拿起来放在了手心之上。旋开,一股幽寂的檀香味扑面而来,他沾染了一点在手上一抹,伤口立刻结痂褪落了下去,半点痕迹也不见了。 “都道是以水雪为净,我倒觉得不然——即使是水,冲洗了万千污浊后,也只能是看着清澈罢了。至于雪,一倾而下,便能掩盖世间万千,似是洁白,其实早已是虚伪的纯净。”息渊停顿一下,道:“都不如将皮肉撕扯下来,重新生长出来来得干净。” “息渊大人,恕在下直言——你这已不是洗手了,分明是在自虐吧?”澪枫快人快语,脱口而出。 息渊摇摇头,信步走至台子边,将手放于水流之下,清水中沁出了丝丝殷红,他却没有急着将手抽出来,神色竟也丝毫不改。冲洗了许久,澪枫已开始紧张地不自禁咬起牙齿来,他这在把手拿将出来。 此时他的手已几乎生生被剥去了一层,甚至个别地方已能看到森森白骨。 他无声地拿起药膏来,细细地抹着,安静地等待着。当皮肉重新长出来,他看向澪枫,的眼珠朝外一瞥,待澪枫离了台子,将玄色帘子重新拉好。畅快地舒了口气:“果然双手是要干干净净的,才有干劲啊。” 澪枫见他方才从头至尾,不管是被拉扯下一层皮肉还是看到淋漓的鲜血,非但完全没有露出过痛苦的神色,或是发出一声呻吟来,现在竟还红光满面笑脸盈盈,心内一阵发毛。 忽然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来,咽了口吐沫,低低道:“那个……息渊大人……难道说洗澡……也要……?” “哈,这个问得妙。”息渊拊掌道:“洗澡是濯尽污秽,神灵同归的大好修行时间。自然也是要掉一层皮才算是不浪费了难得悟心机会。” 澪枫扯了扯嘴角,心想这些做神仙除了礼节奇怪,说话的方式有些奇怪,就连修行方法也如此奇怪。难道说因为他们基本不会再入轮回中,用这种方法就算体会脱胎换骨了吗? 看来自己果然只是个地界的井底之蛙,自认为修为高的而已,实际上离真正神仙的境界还差得更远。 当息渊把如字面意义上的,摞成小山的簿轴堆在他的面前时,他的眼珠都快要飞出眼眶。 “这是天地二界除了生死外的所有大事小情。需要一字不落细细看完。碰到喜乐事需要将其中的欢愉用笔墨吸收,用吸满了愉悦的笔再在砚台上蘸上一蘸,那其中的力量即会归于砚台。如碰见了哀事,则需要用笔尖点在哀悲聚集之处,轻吟咒法,将其中淤积霉晦气用仙风吹得散将开来。” 息渊一边耐心地讲解,一边为澪枫做着示范。澪枫看着这一座小山,头有些大,但还是极其认真地学着。没过多久,他已将息渊教授之事完全掌握了。 “好悟性!想当年我花了半月还没做到你这样的程度,主上虽说因为某些原因而偏私,眼光到底还是好的。”息渊赞了一句,用笔饱饱地蘸墨道:“不过你不是问题很多吗?怎么这件事却是依样画葫芦,不问句为什么这样做?” 在问澪枫问题时,他完全没有抬起头来。 澪枫进入了状态,将自己深深地埋入了轴卷中,回答时竟也是头也不抬。 “澪枫好奇心虽很重,也知道不是所有事都有为什么的。比如说规矩,比如说常识,都是没有道理可循的。既息渊大人说了是这么做,那一定是这样做的,哪里还需要问?” “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你能这样老老实实照做,这心也是好的。不过若因为我少说了一句缘由,埋下了不好隐患的话,倒是我的责任了。”息渊用笔杆敲了敲砚台:“我且问你,为什么这个砚台要单注入喜乐,而非忧哀?” 澪枫默默思索着,手上的笔却没有停歇:“大概是因为这砚台只能吸入乐事,不能吸收悲伤。天地的事务这样多,做这样没意义的事情,纯粹就是浪费时间。” “你的想法倒也有趣,不过不是这样的。”息渊轻轻笑道:“这个砚台是地界的地脉凝结而成,与地界的状态息息相连。当砚台中是欢喜多,地界的灵气便盛;当砚台中的哀伤多,地界的煞气则重。灵气入心,易结良善缘;煞气侵魂,便多恨怨念。地界氛围纯良,对天界好处未必多;地界恨念怨念遍溢,虽显不是好事情,一般对九天的影响也未必很大。只是,地界生灵万千,既然能够让境界清明,何必让他们多受不必要的罪呢?” “原来如此。”澪枫点头,忽问道:“那有没有反其道行之的?” “前任九天王逸狂,就最喜让这砚台染满污浊之气,看地界的生灵魂难制控,恨生欲生。” 澪枫“切”了一声:“他的趣味可真是够恶劣的。” “虽是有这方面的原因,却也有别的原因——”息渊飞速对并非对付了事地重复着单调的工作,轻轻道:“地界的悲厄累积到一定程度,变得污浊,虽说并非不会存在出淤泥不染的白莲,但到底还是极少数的——在这样氛围下,能够保持内心澄明,凭借真正实力唤出飞仙道,得以升仙的自然也就少了。” 澪枫奇道:“作为九天之王,他竟不希望天界再多些有志有才之辈?” “如果是上来当苦力的,他当然是举手欢迎。但是,原本的丫鬟仆子的子女来做苦力早已够了。而地界修炼而来的仙魂,即使也只能在末位挣扎,每每来一个,对九天来说也都意味着变数的可能。”息渊正色道:“要知道,那时的九天主要是以血统论高低的。高贵者永远高贵,低贱者永远低贱。原本得道成仙,修为极深的,可能会因为过度享受忘记初心。而他们的子女,刚出生时已享受着三界享受不到的锦衣玉食,安逸生活,那么拼了命的修炼法术对他们来说半点意义都没有了。可是对于地界的魂灵来说,除却不能升仙的魔族,却都要凭着硬实力唤出飞仙道——或心或法,必要有过人的地方,才有可能白日飞升。有着实打实的实力,却没有血统,只能在低阶徘徊的地界仙魂,与一群早就被腐蚀了精神的高阶仙魂在一处,后者对前者会生出何等的畏惧来?” “竟为了自己能一直过着不思进取的生活,断了别人的前程?这样的昏君,被推翻了,倒真真是苍生的造化。还是咱们的主上好,不看血统,仅看修为实力。就是这样的王君,才能治理好天下。” 息渊心内暗道:其实,现在的九天,也依然还是凭着血统论高低的啊。若想真的废了血统制,可就动了一大批仙魂的利益,在没有确保自己绝对能力之前,这无疑是一种找死的行为。何况——九天王自己也有子女,子女的子女也会有子女,真的将血统制废除的话,对他的影响,竟是要比任何一个仙魂都要大得多了,所以他更加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不过,息渊终究只是在心中说了这段话,并没有发出声来。 他对于逸狂,是毫无顾忌。对伊颜,纵有想法,全部点到为止。 逸狂已是过去,他的黑暗,他的种种过错,都可以摆在明面上说,甚至添油加醋地也不会有谁去追究。 伊颜却是现在。对伊颜的法度规则说三道四,对他自己来说危险——对于不谙事的澪枫来说,虽好像是能让他更加客观地看待是非,其实不过是在他的身上装上了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药。 他既想让他知道,这世间原本就不是个非白即黑的世界。同时,也默默地希望他能够觉得——他的主君就是最完美的存在。 源于他对于伊颜的忠诚。 或许,这样对谁都是好的。 追·仙昔篇 第四十七章 天命掌心 “澪枫。”息渊低低唤着他的名字,的笔尖触及砚台,它的颜色,变得更加雪白。 “什么?” “你知道,对于九天王、或是你我这代执来说,最重要的事物是什么?” “天下安危,众生疾苦。” 澪枫不假思索地回答,甚至没有一点的犹疑或是疑问——完完全全的肯定句。 “天下安危,众生疾苦?”息渊轻轻地,笑了一声:“如果作为表明志向的豪言,倒也不算说错。只是,现实却和言语不同。无论谁,处于何种位置,手都是一样的小,能够挽留得仅仅是一点点,无法攥住太多、太重的事物。如果贪多,反而会两手空空。” “您经常会说一些怪异的话么?”澪枫道:“做凡魂,做神仙,做冥灵,无论是视野还是能掌控之物,都是完全不一样的,怎能说手是一样的小?” “正因为能掌控的事物变多了,而手却没有变大,能承载的重量,还是原本的重量——才会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息渊重重道:“你且想想,即使拥有了掌控他人命运的能力,难道我们就真的有把他人玩弄于鼓掌间的权利?” 澪枫沉默着,给不出答案。 “没有。不称的人,被给了不匹配的位置,欲望就会渐渐支配内心——自说自话地,将自己定义为控制一切的神明。实际,神明并不可以控制一切——首先,神明不可以预知、也不可以支配自己的命运。而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决定的家伙,又凭什么去改变别人的轨迹?” “咦?”澪枫惊讶道:“我听说神仙是什么事情都能先知先觉的,却并不能预知自己的命运吗?” 息渊莞尔,用笔的末尾朝澪枫一指:“你自己现在也是神仙了,你都预见到了什么?” “我……”澪枫思虑片刻,想着来到九天,对他来说不过就是来到了一处陌生地罢了,确实没有什么奇异的感受——虽然偶尔嘴巴会不受控制,身体也像不受控制一般,想来也和水土不服有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我是不曾预见未来。但是——这难道不是因为我是新仙,修为或位阶都还不够的原因吗?” 息渊摇了摇头:“和修为那些因素无关——看不到,就是看不到。如果能预知的话,九天之上为何会也会出现义主、杀戮或散魂?早就已因先知而得以避免了不是?” 澪枫的思想还比较简单化,在他看来,强大程度完全是由阶位决定——既是这般,逸狂做王,当时的他一定是整个九天最厉害的。最厉害的家伙都不能看穿婚宴的红,将会是鲜血染成的,其他的仙必更加不能。 “原来如此。”澪枫领会了地点了点头——没有意识到不过似懂非懂。 “那么——我再问你一次,对于你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是我们的眼能够看到的风景吧?” “接近了,不过范围还是大了。” 息渊见澪枫冥思苦想,许久没有再开口,凛然的脸孔露出了一抹清淡的笑意,将指间的中书君举起:“答案其实很简单——就是我们手中之笔。” “笔?”澪枫将它放在两眉之间,盯了片刻,恍然道:“是呢。既然靠着这支笔的吸福吹晦能够改变地界地脉,我们只要一丝不苟,只有一丝不苟,才不给地界添麻烦。” “不单单如此。”息渊轻声:“你知道这支笔,还有什么用处么?” 澪枫眨了眨眼睛,笑答道:“笔嘛,当然是还能用来写字啦!” “是的,它还能用来写字——但可并非是简单的凝文聚诗。”息渊的笔在墨汁重重一戳,表情也严肃了起来:“还能用来书写命数。” “书写命数?”澪枫满脸疑问:“您不是刚刚说过,命数不能被决定?怎的现在又说它能用来书写命数?” “我说的是,神仙的命运不可被预知,是以也无权来操控地界——”息渊幽冷道:“但是——不该有权利的我们,却恰恰拥有这不合时宜的权利。” 他点了点在他正前方的竹简,澪枫看过去,上写着“浣花村,蝗妖积聚,将于二十年内颗粒无收”。 息渊在这行字上点了一点,咬破手指,扬起了一缕血花——血花中,映着荒凉的土地,不断逃窜的凡人,饿死的尸骨。 随即,他大笔一挥,将“颗粒无收”四字抹去,改成了“五谷丰登”。 血花上的情境,瞬间变了个样——之前还愁云惨淡荒芜地,眨眼洋溢着数张满足的笑脸。 澪枫的眸子刹那被这些笑脸点亮——这样的情景,就是他从小到大,被灌输入头脑的,应该义无反顾去做的事。 “这小玩意,看起来不起眼,竟还能用来做这种大好事!” 与将笔高高举过头顶,满脸欢欣的澪枫截然不同的是,息渊似乎半点不高兴,眉头紧锁,声音压抑而低沉:“你认为我做了件大好事?” “难道不是吗?”澪枫怔忡片刻,立刻又绽开了大大的笑脸:“啊!我知道的,息渊大人可不像我这样没见识,想来您早就做惯了这种事,并不认为这是功劳了吧?” 息渊默默地将竹简又展开了一点,朝着血花吹了一口气。 血花之上,映出的画面也是血红的一片——忽遭受了天火的十数万蝗妖,四散奔逃,最终还是悉数被烧死在熊熊烈焰之中。连死后飞脱出壳的灵魂,也消失殆尽,完全消失在满地灰末间。 “这——”澪枫敛了笑容:“这是——” “这就是你认为的,我做的大好事。”息渊皮笑肉不笑地道。 “为什么——?”澪枫难以置信地道:“您仅仅只是想让浣花村五谷丰登而已,为何这些蝗族却会受到波及?” “你不要忘记,浣花村之所以会遭受灾荒,就是因为这些蝗族啃噬了他们的粮食。如果想让他们的庄稼照常生长,那么只有让罪魁祸首的蝗族死净。” 追·仙昔篇 第四十八章 悠悠我心 息渊将手中的竹简又向后拉了一点,血花中的画面再度改变。 地界不知为何,战争连年不休,流血漂橹,饿殍遍野。 浣花村的和平,看上去竟像是幻象般。 竹简上有这样一行字:“三百年乱世不止。” 虽然之前息渊也没有完全将轴卷展开,但澪枫也清清楚楚记得,这行字所在的位置,在方才分明是一片空白。 “难道这也和您更改了浣花村的未来有干系吗?” “非但有关系,而且有大关系。”息渊一伸手,从架子上飞来一册“帝王录”。他轻轻翻动,翻到无字的一页后,平展开放在澪枫眼前:“这上面什么都没有,是吧?” 澪枫点头。 “可是,在这之前,这上面却是有名字的——那是终结了整个乱世的帝王名。却因为我这看似无关紧要的一笔,从上面彻底消失了。” “我不明白。”澪枫的眸子中,满是茫然。 他的确是想不通。 息渊所做的事,对他来说虽不过举手之劳,但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件不容置疑的好事。但引起了天火,烧了数十万蝗妖也罢了,为何竟会让终结乱世的帝王不见? “浣花村因蝗灾致饥谨并臻,大多村民被迫背井离乡。浣花村原本是个半与世隔绝的村子,他们从来不知道,在外面的世界,战火已连绵数十年。非但没有可以果腹的食物,有的只是比浣花村更凄惨的景象。这其中的一个小孩子,在逃荒的途中失去了父母,整个童年都在奔逃和恐惧中度过。在这样的条件下长大的他,骨血里的坚韧被激发出来,立志终结战乱——而他最终成功成为了大有作为的开国帝皇。若一整个蝗族都被天火焚烧而死,浣花村的灾荒没有发生的话,它仍为它离尘绝世的极乐净土。在其中生活的凡人自给自足,安居乐业。那本来能够将乱世终结的帝皇,将会平顺地长大、娶妻、生子,最后在浣花村度过他安宁而幸福的一生。而下一位有治世之才的皇帝,却要在三百年后才能出现了。” 澪枫死死地盯着那一笔涂抹。 不过轻描淡写的一笔,却改变了地界人族近三百年的命运。 原本他生出的崇敬欣喜,现在全转为了难以言说的恐惧。 息渊瞥了一眼陷入深深沉思中的澪枫,继续道:“浣花村其实是个很小很小的村子。整个村子加在一起,还不到一千。而他们的粮食之所以能够养活数十万蝗族,蝗族的食量小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蝗族也一直用法力来滋润着那片土地。不过蝗族比较糟糕的一点,是它们与蝉族一样,化人形不是按着法力修为,而是按着固定的时间来的。当它们幻化人形时,身体需要大量补给,在这段时间他们自己的法力都完全不够用,又如何再多出些来润泽土地?可是,不能再给予土地滋养,食物却也是要照吃的,浣花村当然就因此陷入困顿之中。幻化的过程大概需要二十年左右,待二十年结束,浣花村将会渐渐恢复如常。在这二十年内浣花村死去的人——我们毕竟不是冥族,没有生死簿。但大略估计,应该不会超过二百,死去的魂灵也能正常入轮回,重新开始。 “而我们挽救了灾荒,蝗族一族灭尽,灵魂被天火灼化后,都将不入轮回——你本就是妖族,应该不会对同为妖的蝗族魂灵有太多偏见,那你就应该清楚,数十万的魂灵就这样化作尘埃,这该是何等的悲哀?而战乱没能及时被阻止,可入轮回的死亡人数,还是蝗族的几倍。”息渊凉凉道:“到了现在,你仍然还认为我保护了即将在浣花村中死去的二百灾民,是做了好事么?” 澪枫握着拳,手心都握出了汗。 忽然,他一把夺过息渊原也没想护着的竹简,将“五谷丰登”重新改回了“颗粒无收”。 血光中的战乱,瞬间平息了下来,“三百年乱世不止”七字重新消失。而被息渊放在一边的“帝王录”变为空白的一页闪着金光,上面多出画像、名字与生平。 “呵,你选择主动改回来了呢。” 澪枫凝视血光中不断闪烁的境况,轻叹:“虽然浣花村的近二百凡人也极是可怜,但是与地界众生比起来的话,也不算什么了。” “可是——芸芸众生,含着这世间的每个生灵。这二百凡人,也同样在众生之中,却被你舍弃掉了。”息渊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是那般咄咄逼人,似乎完全不想给澪枫喘息的余地。 “我……”澪枫狠狠咬着嘴唇:“可我的确是想保护天下苍生啊。” “所以,我问你什么是最重要的事物的时候,你说是天下苍生,我才说范围太大,作为理想还罢,其实是抓不住的——”息渊微一停滞,如此断言道:“我们,无论如何,都保护不了天下苍生。” 换作前一刻,澪枫会立起眉毛来与息渊大声反驳。此时,纵然是澪枫,也失去了辩驳的能力。 “我们完全看不到自己的命运,而我们能看到的他人的命运,看似在我们的手心,却完全不属于我们。看到了即将降临在众生之中的一部分头上的灾难,如我刚才一般恣意乱改,也许会波及更多无辜。可什么都不做,又何尝不是一种袖手旁观,见死不救?所以,九天之上的我们绝非救世主,也不能把自己当作救世主——我们只不过是远远避嫌的怯懦罪犯、手执毫末的无能记录者罢了。”息渊将笔杆子放在唇畔,轻轻一吻:“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都不能改变的我们,最重要的,当然就是这杆笔——这杆点墨变千秋的笔。用它来录记,同时护它不被居心不良的夺去,大概就是浅薄之灵,能做的为数不多有建树的事情了。” “难道我们就不能不断地尝试,找到能将伤害减损到最小的运命吗?” 息渊反问道:“难道你愿意做牵丝木偶,一举一动都被人操控?前方的路随随便便就被他人改动?” “我当然是不愿意的。”澪枫脱口而出。 “这不就结了。为了给地界魂灵寻了条所谓最光明的未来,在我们不断尝试的过程,其实就是无数次地玩弄他们,践踏他们的尊严了。而我们认为最好的,对他们来说,真的就是最好的吗?所谓救赎,其实也只是一厢情愿地把我们的想法强加给别人而已。倒不如忘记了我们可以改变地界进程轨迹之事,把自己当作普通的旁观者,虽不能减轻类似见死不救罪过,却也不会加深罪过。” 息渊说完,已再度埋头重复初初教澪枫的那单调乏味的工作中去了。 澪枫却仿佛失去了干劲,不再兴高采烈地动笔,垂下眼睑呆怔地坐着,目光有些游散。 “刚知道要做我这代执的副手时,你还蛮期待的。刚学了做了这么一会子活,就觉着无聊了?”息渊微一抬眸,淡漠地道:“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陪你去主上那里去请示一下,调你去做个其他更清闲更轻松的活去——我在主上那里还说得上话,你又受他喜欢,想来我们俩一道求情,他一定会答应的。” “如果我不做你的副手,主上会另派遣一个来协助你,还是就你一个做所有的工作?” “这个……看眼缘也看缘分。要是赶得巧,过了几日又有了个能入主上法眼的,想派遣给我也就派了。如若没有,那么就和之前的年月一样,还是我一个做浮世阁的所有活。” 澪枫仰头再望着这座小山:“那不是很辛苦么?” “你来之前,我都是这么过来的。有什么辛苦的。”息渊的手颤了颤,却装作若无其事地笑道:“你可快着点决定,呆会我进入状态了,可就未必有精力理你这茬儿了。” 澪枫挠了挠头发:“调配了新的副手来,本来我可以背负的罪孽,却推给了别人,这样就不大好。如果没有新帮手来,我明知道您辛苦,却还是逃跑了,让您一个挨累,一个承担太多的话,我想我一定会过意不去——” 息渊心下一动,面不改色,故作镇定地道:“别管那些,就说你自己的想法——走还是不走?” “其实我的心里,总归还是有点难受的——就像远远看到了一枝梅花,觉得那抹艳红很是喜欢,走近了却发觉并不如想象中的更美丽。不过,即使是想象太过,真实的花枝不也是很漂亮的么?只要再过一阵,也许就想不起来自己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什么样子的了。如果一直纠结着想象而给自己找理由逃避的话,我就算是换到了别的活计上再不满意的话,还要再继续逃?不断逃跑,也太没有男子气概啦。” 澪枫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那招牌一样没心没肺天真的笑容,转了转喝饱了墨的不律,抛弃旺盛的好奇心与失望的情绪,比息渊还认真地为地界的地脉集着更多灵气。 息渊偷觑了他数眼,忽然,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澪枫疑惑地“咦?”了一声。 息渊的眼角弯了弯,轻启了唇,笑得安然:“澪枫,好孩子。没让我看走眼的好孩子——” 追·仙昔篇 第四十九章 清霜仇欲 浮世阁内一新一老两个仙魂,面对着面,埋头于书案。 沙漏已来回翻转了数次,却仍是寂寂无声,唯有玄帘后泉水的叮咚碰撞。 他们似乎早已忘记了,在九天之上本就不明晰的时间限界。 纵然地界繁华万千,凝结在文字中的情境也绝非一成不变。但不断地在没有尽头的路上行走着,也难免会觉得腻烦——甚至连休息都变得不再必要的身体也会有些许的疲倦。 息渊稍稍顿住了笔,打了个呵欠。却见手未停过的澪枫肘边堆着全部阅完的卷簿,已比他的那一摞,还高出半尺来。而他非但没有露出一丝丝倦怠,脸上的笑容还越发得灿烂了。 息渊初初开始接手时,也未能露出和他一样高兴的表情来。更何况是已围着磨转了数不清圈数的现在,他能勉强让自己的脸看上去如一潭静水,已是比大多数魂灵都要强了,更不要提能够笑得出来。 可是,这一潭湖水,没有意识到,已完全不会再为单调的工作露出笑脸的自己,腮边却漾出了深深的涡来。涟漪波动的阳光,远比眸中倒映的影子,还要更耀眼。 澪枫终于注意到了息渊的视线,猛地抬起头来,正好看到盯着他的息渊。 他笑眯眯地道:“息渊殿下,您看上去真是开心呐——这样明媚表情,连我都要被感染了。” “哎?”息渊怔怔:“开心?我吗?” 澪枫重重点头。 息渊立刻发觉了黑亮瞳孔中,平宁和婉微笑的一张脸——他认了片刻,才发觉那是连他都几乎认不出的自己。 他不由笑出了声来。 啊啊,是么。我还以为只是普通的欣慰,原来竟是这般欢喜吗。 澪枫本就是个爱笑的,被息渊一引,明明没有什么缘故,却也哈哈地随他一起。一边笑着,一边暗忖:九天之上的第一印象,着实是太不靠谱。看起来弱得不得了的泉影兄弟,其实却有着深藏不露的实力;高高在上的主上,也是相当温和;而这个乍看上去过分严肃的,竟也是如此亲切——如此观来,若离小仙女的冰冷,必然也是装出来的。还真是想要一看,那会是什么模样。 前来狐灵山山顶道贺的狐族,已三三两两结伴离开。 当最后一群影子,消失在白阳的尽头,熙攘喧闹,终于彻底被玉尘掩埋,从此时此刻,化作了回不了的过去。 凛冽的寒风呼啸。 漫天的飞雪,落在琉璃阁的瓦片上。 再无欢声笑语的空旷雪地,只剩下三道残印,难免显得有些许的凄静、冷清。 伫立着,遥望无际,像是看得入迷而痴——实际原本就是痴的白狐。 正是澪枫的妹妹——灵烬。 冷清霜慢慢靠近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无尽的白的女儿,拍了拍她的头:“小灵,别看了,回去了。” 她茫然地转过身,净如冰雪,也空如旷野的一双雪亮的眸子盯着母亲。 她什么都不懂。 看不懂他人的情绪,甚至连他人说的话,也不是完全听得懂。虽看着母亲的脸,却不会看出她的表情,与往日到底有多大的不同。仍沉浸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自说自话。 “娘亲。不单哥哥,大家也全都走了呐——” “嗯。走了。不过没关系,这不是还有娘亲在吗?娘亲啊,是不会让小灵感到孤单的。” 冷清霜替她拂去紫得发乌的发丝上的雪花,柔声道。 她自然是不会注意到,母亲的话,无意间再度将父亲抛除在外;而她此刻的温柔,也是过去的她从未对自己露出过的。 母亲,从来是同一个母亲。 无论她出多么怪异的举动,都与她无关。 她将头深深地埋在冷清霜的怀抱里,天真地笑道:“娘亲,好温暖。有娘亲在,好高兴。就是娘亲都不陪我玩,又不高兴了。” “那娘亲以后就多陪陪小灵。”冷清霜将她搂得紧了些,在她的耳边吹起泛白的暖风。 她的嘴巴咧开,却又瞬间敛了:“娘亲,您不是还要日日练训哥哥吗?哪里抽得出空来,怕又是空口诺言吧?” “不会。”冷清霜淡淡道:“难道你忘了,哥哥他已经不在了吗?” “不不不!哥哥在的,哥哥他不是在那里嘛!”灵烬从紧拥着她的臂弯中抽出手,指了指灰蒙蒙的天空。 “之前呐,哥哥在眼前的时候,您都是严厉得不得了。这一回,他既上了天,您不是更要朝着天空吼,不许偷懒,少睡一会,快点去修炼心法了嘛!” 她一边用手指去捏一朵耳朵形的云彩,一边学着冷清霜严厉地口气训斥着天空。 冷清霜忍不住“嘤咛”一声笑,低叹道:“是啊,为了这孩子顺遂命运,我对他,竟一直都是这样的,甚至从来没想过赐给他所谓的自我……也不知道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不过我现在就是问你,你也给不了我答案了吧……”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就移向了女儿灵烬。 她模仿冷清霜似乎得了趣,开始学起了旁的她常常会说起的话。待感觉到了冷清霜的注视,高高地扬起头问冷清霜道:“娘亲,我学得像不像?” “嗯,像。随娘亲回阁内,你对着窗口再学给娘看,好吗?” “好好好!” 灵烬见娘亲竟会真的抽出时间来,不由喜笑颜开,立即脱开冷清霜双臂,蹦蹦哒哒地朝琉璃阁跑过去。 冷清霜丽得惊人得眸子中,浮现出掩饰不住的悲哀。 万物死,再不能复生。 哪怕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哪怕偶然间的举动,还是会让人产生她回来了的错觉,她还是已经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 冷清霜曾经以为,以她的心机与聪慧,就算不能在那一场动荡毫发无损,全身而退怕也是没有问题的。 万万没有料到,重逢时,她却连魂魄都已残缺不全,仅剩下没有记忆、心智缺失的空壳子。 “死在了大火里么……”冷清霜的耳畔响起自己想过无数次,今日才第一次听到的真相,露出一丝寒凉的笑意。 “我知道,你总是把自己看得无足轻重。所以不管你受了多大的伤痛,也未必就会选择复仇。但是——如果你知道你牺牲了自己,非但没能让他得到救赎,反而识得他一蹶不振的话。你亦会借着‘天命所归’降生之际,顺道为自己打算的吧。” 灵烬没听到她的自言自语——即使听到了,也不会知道,她是对谁说的,话中之意究竟为何。 她拍打着父亲的脸颊,呵呵笑道:“爹爹,爹爹,娘亲今天竟要抽出空来与小灵呆在一处呐。您也一起,好嘛?” “唔,如果不是小灵的话,我差点忘了——你不是一尊雕像来着。” 冷清霜抬足在君缘的胸口踹了一脚,被定了身的君缘顺过气来,对她怒目而视,愤愤道:“清霜,你到底在算计些什么?” 冷清霜冷笑:“你既每次出现在我生命时,都能看穿我心,算计到我。为何这个问题还要来问我?把你我对调个位置,自然就能想通了不是?” “清霜,你一向不是个小肚鸡肠的——过了这么多年,连我们的儿子,你都毫不犹豫地让他登上了九霄。为何那些事,你却还是念着?”君缘咬牙。 “啊啊,是啊,我也觉得我是不大记仇的。可是,心再宽广,也招架不住每次伤痕愈合,忘了痛感的时候,又被同一个人捅了刀子,提醒着不能忘、不该忘。到了最后,就是听到风声都让我觉得——是在向我哭诉过往了。” 冷清霜抬眸一望,狂笑了两声,拉着起灵烬的手,不再与君缘多说一句。 追·仙昔篇 第五十章 于汝尤重 托腮。 紧盯。 息渊从澪枫的眸中看到了自己那张掩饰不住喜悦的脸庞,就一直是这种状态。 沙漏已翻滚了数次。 澪枫原本是时不时抬一下眸,回给息渊一个笑脸。但每次抬头时,都和上一次看到的是一样的情境——他就坐在那里,身子一动不动的,眼珠亦间或一轮。 无论这是九天的什么规矩,还是单纯地在思考,打扰他都不大礼貌。虽然心里有点发毛,起初澪枫还是选择不去顾及。 但当流沙,再度荡出细碎的声响。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胳膊。 “息渊殿下,您该不是随意在心中默念咒法时,把自己定身了吧?” 息渊托腮的手“啪”地落在了桌上:“说什么呢?批天簿的时候是需要绝对静心的,毫无杂念的。怎么可能在这时候默背起心法口诀来?” 澪枫本不抱着息渊会立刻回应他的希望,他却立刻给出了反应——还是这样强烈的反应,着实把澪枫吓了一跳。他干干地笑了声道:“可是……您刚才并没有批天簿啊……” “那是因为我有杂念啊。有杂念的时候,则只能去胡思乱想,更不能装勤快修炼了——不然真气不是走岔了?” 任凭澪枫如何胡思乱想,他也想不出只能去胡思乱想是怎样的状态。接不上话的他只能象征性地点了点头,待要将放回砚台中的笔拿出来时,手却被息渊按住了。 “辛苦了。今儿这一会子的批阅,已比我往常两天的都多了。行了,不用再继续了……” 澪枫想大概是他怕自己辛苦,忙摆手道:“没关系,您不用担心我,我还不累。” “可是我累了啊。” “您刚不是一直坐在那发呆什么都没做吗?怎么就会累了?”澪枫稍稍有些嫌弃地耸耸肩,无奈地道:“那就这样好了——您先去休息,您休息好了再回来替我罢?” 他想要抽出手来,却被息渊捏得更紧了。 “即使获了仙身,吃饭休息不是必要的,但今天不过是你的第一日,难道你就不惦记吃点什么吗?” 因要节省时间修炼法术,在狐灵山的澪枫每次吃饭都处于被噎死边缘,再美味的食物也尝不出半点味道来。所以他对美食这其他人眼中的“享受”实在是没有半点好感,甚至听到息渊的问题,本能地就有些喘不过气,连连摇头道:“不不,还是算了。好容易才熬得不用受那活刑了,我才不要主动再找虐呢。” 他终于拽出了胳膊来,将笔点在卷簿上,吟起散却的咒法。 这下却轮到息渊茫然了——不过吃个东西而已,他怎么会用上“活刑”“找虐”这种词来? 他略一思索,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种可能性来,他忙问道:“澪枫,你们的家乡,都吃些什么?” 澪枫最不愿意提起的话题,息渊却感兴趣地追问起来了。他强咽下喉咙泛起的酸苦来,低低道:“问这些没意思的是要做什么?您不是要休息吗?那就快点去,您早早地休息完了,我才能歇下。” 息渊眼珠转了转,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儿地道:“我告诉了你那样多天界的事,你却不告诉我狐族的事,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大公平呢?” 澪枫当即被震住,立刻挺直了腰身,乖巧地答道:“寻常的狐妖,就吃些鸡兔马鹿的肉;想修仙的,多数吃些花果青草树叶;而我连这些也是不常吃的——毕竟多少还是有些浪费时间。所以我娘亲通常是用果子水泡了枯枝泥土树皮,一口气灌下去,快还顶饿,吃三顿,接下来三天都不用吃了。” 息渊向来是个还算稳重的,听澪枫说完这个,却也立刻喷出来,上下眼皮半天才碰了一下。 难怪他之前的脸色在一瞬间青白了一下,如果自己是他,怕是会一听到“吃”这个字就要吐出来了。 息渊低声吐息道:“真的是……辛苦你了……” 澪枫此时也有些难受了,不得不停下笔揉起咽喉,言语间也不再否认什么:“您若真心疼我,觉得我辛苦,便应快去快回才是,而不是在这里勾起我不好的记忆来折磨我。” “我并不想勾起你不好的记忆,与之相反——我反而想让你把它们全都丢在脑后。” 息渊起身走进了内间,澪枫刚呼出一口气,他却又回来了。 澪枫立刻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说了让您快去快回,您也不至于让您这般。单前后走一圈,顶什么事?有我在,您就安心休息——在您折回来替我之前,我是绝对不会偷片刻的懒的。” “这我当然不担心,我怕的,反而就是你不会偷懒。所以还是命你跟着我比较好些。”息渊将手中之物朝澪枫怀中一抛,澪枫展开一看,是一件腊梅色宽袖袍子,领口袖口袍裾上绣着白丝梅花暗纹。从叠好的衣服中,落出的腰带的图案,仍是梅枝。 息渊把笔砚摆好,敲了敲桌案,将摞着的卷簿都置回原处。用不容置疑地口吻命令道:“换上它,与我一同出去。” 澪枫见他将所有物事都收起来了,表情又如此严肃,原来想说的话便全咽了下去。把袍子罩在身前,低低一吟,换下了白裳。跟在息渊的身后走了出去。 云风吹在他这一身新衣服上,立刻便能嗅到一股若隐若现的雪中梅花的幽香。 “息渊殿下,莫非您很喜欢梅花吗?” 息渊早就料到他会这样问,摇头道:“一般——我对花草的兴趣,向来不是很大。不过我们接下来要去叨扰的家伙,确是个爱梅如命的,才让你换这一身。” 澪枫刚要道声“明白”,却发觉息渊并没有换衣着。 息渊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般,笑道:“我和他不是初见,用不着留下好印象,更不需要特别照顾他的情绪。当然也就不必和你是一样的隆重。” 澪枫心思虽单纯,却也能领会到息渊处处细微留意,想让初来乍到的他更好立足的苦心,不由感激而又感动地道:“您细致至此,澪枫当真不知道如何感谢才是。” 息渊淡淡地道:“既然你是我的副手,我的手下,那就是你争气,我长光;你丢脸,我更丢脸。为你多思虑,理所应当。” “看来有个好面子的上司再好不过,就能省去无头苍蝇似的摸索乱撞的力气了。”澪枫嘻嘻一笑,顿了顿,又道:“不过,见面之前竟需要形象打扮的,必是个了不得的角色吧?” “虽然现在对大多数魂灵已不是了。但对你来说,却恐怕还是。” 澪枫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我暂且不解释。”息渊露出诡秘的神情:“你去了就懂了。” 追·仙昔篇 第五十一章 梅林香海 随着步子前行,浮云流尘之间,浮出淡淡地,幽幽的香气,直沁心脾。 “好香的味道!”澪枫用力吸了吸鼻子,赞叹道:“草木通心魂,是以什么样的人,就能养出什么样花来——多愁善感养出来的花木,必定带着一样的自怜自哀的气息;而虚怀若谷的,则会不是一般的繁盛茂密。能让梅花散出如此清雅香气,想必梅树的主人,也是安闲雅致之辈。” 息渊唇角扬了扬:“你这个傻小子,常识无,却总是在写怪异之处远胜他人。竟单单依凭花的香气,就能感受出这许多来。” 他的话实际很暧昧,然而心性单纯的澪枫毫不犹豫就把这话当作纯粹的夸奖来听了,像吃到了蜜糖的小孩子一般绽开笑脸:“很厉害是不是?澪枫的娘亲深谙此道,是她交给我的。” 他心下颤了颤,不自觉顿住了脚。 “哎,怎么了?” “没事。不过是觉得,你的娘亲,作为一个普通的妖,相当厉害。”息渊摇了摇头,重新迈开了步子。 甚至超过了某种范畴,有些过了头。 但他没有把后半截话说出来。 他的言行在澪枫的眼里,本来就带着些许的怪异,看到得越多,澪枫便越发不在意。此刻看到他面容有些古怪,澪枫想着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深意,仅一笑就过去了。 香气,不再是只能用鼻子嗅到了。展眼望去,赤色的梅海,在双目中绵延,似能将瞳孔整个染红。 夹裹着云朵的清风,将梅花吹落于地,殷红的瓣于纯白翻飞。 天界的所有,对于凡魂来说,都如同一场幻想。而此处的风景,格外绮丽,格外像是一场失神时的妄想。 最好的画笔,也无法将它融入画卷之中。所有的词语,也都不足以形容心内的震荡。 澪枫一时失去了语言。 如果说九天宫或是浮世阁,能让他意识到,他已不在人间了的话。那这片梅海,却又让他怀疑——他是不是疲累了,趴在桌上闭了一会眼。再睁开之时,琉璃阁窗外的鹅毛,仍在片刻不停地坠下。 梅林之中,款款走出了一位明黄衣衫的侍女。侍女虽不丑,却也绝对谈不上漂亮。但站在花海中沐浴着花雨,却为她平平无奇的脸蛋,添了分说不出的动人。 侍女正是碧羽阁的麝兰。在若离洗净了衣服,回到碧羽阁时,就将她打发了出去。百无聊赖地她在云流中来回踱步时,感知到了梅林外的气息,便走近意欲看看情况。 “息渊殿下?”当她看清了眼前站着的两道身影时,眉毛一簇,露出困惑之色:“为什么您会往我们这里来?” “这不是一整日都在为刚升仙的小狐狸忙活,之后还得批天簿,累得不行,一点多余的力气都没有了,想来你们这蹭顿饭嘛!” “这……凭息渊殿下的身份,去到哪里会受到拒绝?为什么要跑到我们这一群低阶仙冥的聚处来蹭吃?”麝兰向息渊深深行了个礼,恭敬地道:“我们这微贱之辈的微贱地,怕容纳不下您这样高的身份。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恐坏了您的胃口。所以还是请您到别处去吧!” 预想之内,礼貌却也丝毫不客气地逐客令,息渊正想再说点什么,澪枫先上前道:“对于地界之灵来说,如果不是为了生存,吃食都是不必要的。何况对于连生存这个意义都不存在的仙族来说,无非就是为了调整状态——然而吃饭这件事本身,是让人感到痛苦不堪的,那就只能靠左右环境来改变心情了。看起来您是个很懂礼的。那之前怕怠慢了我们,而让我们离开,这仍算您礼仪周全。但现在我们觉得这里是最好的,您也已听到了,再让我们离开,可就是撵了。您看不惯息渊殿下也罢,他的脸有时看上去是有点点奇怪。”他伸出两根手指,点在两颊,朝侍女嘿嘿一笑:“像我这么可爱的小家伙,您舍得赶我走吗?” 麝兰刚要说话,他就自顾自点点头,“嗯”了一声:“我就知道您不舍得。不过,您舍不得我,却要知道息渊殿下是我的上司,他不动我是不能动的。您也别嫌了,多迎一个客进去,最多通报时加个名字,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 她眨了眨眼,嘴唇动了动,澪枫仍抢在她说话前就道:“可以对吧?既然您答应了,就快点去通报吧。澪枫在这里谢谢您了。” 他说罢,向前一走,立刻传来破碎开裂的声音。 看似空无一物的境界,裂开了一条大的缝隙——梅林之前,竟织着看不见的结界。澪枫向息渊勾了勾手:“她同意了,快进来罢,否则结界又要重新关上咯。” 息渊跨入缝隙时,又是一声巨响,屏障合拢。 身后仍像刚才一样,空无一物。但只要一触碰到看不到的限界,五脏六腑就会感觉到非同一般的强烈压迫。 “瞧你这么快解决了棘手问题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你暗着贬低我了。”他在澪枫的后脑勺上一弹,转向侍女道:“这样干脆地打开了通道,看来您也对我的副手竟似乎没辙呢。” 麝兰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澪枫,在听得息渊的话时,眼神变得更加复杂,低声问道:“您的副手?那只狐妖?” 澪枫撇撇嘴纠正道:“我现在已不是狐妖了,就算您不叫我的名字,也至少该叫我狐仙或者小狐狸。” “哦,小狐狸。”麝兰扯了扯嘴角,意味深长地道:“这我可算知道少主子她为何会露出那种表情来了——如我的判断没出错的话,你好像还真是各种意义上的灾星啊。” “栽星?”澪枫环着这片梅林,拳头砸在手心上:“怪不得这些梅花看起来如此不同,原来竟是以星星做种子。” 他朝麝兰作了个揖:“不知道您有空的话,是否也可以给我两颗星种,教教我大概的方法,我也在我的寝居旁种上两棵去。” “咿。竟是颗没有危险的灾星。不过没有危险,就意味着引线就要比一般的要长了,弄不好,却要比起初就带着不祥气息的还要危险了。”麝兰似笑非笑地瞥了瞥息渊:“息渊殿下颇任重道远呐。好在是您,还是让人比较放心的。但全交予他人手,也不如自己也看着更实在些。这样一说,我竟不恼您带来麻烦,反而应该谢谢您的牵线了。” “比起给你们牵线,倒是我自己想炫耀这孩子的私心更多,所以感谢完全不必——我反而会有些过意不去。”息渊朝麝兰拱拱手:“我们这两个不速客,劳驾您通传声吧。” “看您这拜托的态度,哪里像是过意不去?”麝兰嫣然一笑:“罢了,我看我也不必通传了,你们俩跟着我进去便是——要真规规矩矩地报上去,您们不一定还能不能进得去,说不定我还要平白挨一顿训斥。先斩后奏,他们不好再撵,到时候他们想责怪我,我也有个理由推脱责任,说是您们要挟我的……” “喂!话可不能乱说!我们什么时候挟你了?”澪枫立刻跳起,不悦地提高了嗓门。 息渊朝他使了个眼色,澪枫立了立眼,却还是退了两步。 “不愧是她调教出的侍女,和她是一样的精明,也擅长这自己不吃亏,却能两面尽讨好的巧法子——竟勾得我有点惦记旧友了。”他微欠身:“就有劳您了。” 麝兰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轻颔首。 梅林颇大,澪枫见走出去还要一段时间,问道:“这里又不是九天宫,难道也不能用飞的?” 麝兰瞪了他一眼,息渊忙解释道:“腾飞带起的风,吹落太多的花来,本就很煞风景了。万一没能掌控好,撞断了枝干,岂不是罪过?我们这不请自来蹭饭的,难道不应该拿出点态度来吗?” “倒是呐。反正无趣的云间我都能一直走着,这花林如此赏心悦目,就是多留些也无妨的。” 麝兰瞧他始终笑眯眯的,忍不住问了句道:“你很爱笑?” “这样会显得年轻吧。虽然我本来也很年轻。”澪枫回答时,他的腮边还陷下两个小坑。 “喔。”她收回了目光,感叹了声:“还真够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澪枫思索了一下,以为是自己的两个酒窝不一样的深浅,忙用手按了按:“这下一样了么?” 麝兰用眼角的余光一掠,淡淡道:“更不一样了。” “啊啊,息渊大人,这该怎么办?”澪枫有些惊惶地望向息渊:“我的左右脸不一样了……” 息渊唇向上挑了挑,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却并不做声。 澪枫用手“啪啪”地拍着两边脸颊,自己叨念着:“怎么办怎么办,难道要把低得一面打肿些才好?但哪面才是低的——看不到啊……” 他们已走出了梅海,他都没有意识到,而是在扭动着腮边的肉,竭力想让自己的脸重新变回对称。 “诸位!”麝兰拍了拍手:“出来迎客!” 声音一出,白墙碧瓦的宫阁之内,立刻现出数道影子,皆恭谨地站着,朝着麝兰的方向深深弓下腰去。 “不知贵客忽至,失了远迎,还望多包涵。” 声音齐得竟似是在一魂口中发出的,叠在一起却是异常响亮,澪枫猛然回过神,抬起头来,愕然地盯着从不同的屋室中出来,却几乎平齐地站在同样高度,连动作都没有丝毫差别的生灵。 麝兰嫣然道:“嗨,哪里有什么贵客。不过就是两个来蹭饭的罢了——你们这阵仗,倒是要吓到人家了。” 追·仙昔篇 第五十二章 格格相异 蹭饭? 他们显是有些疑惑,却仍然保持着与方才一模一样的恭谨动作,眼睑微垂地朝着息渊与澪枫的方向。 甚至没有任何一个在此期间交换眼神。 片刻的沉默之后,忽听得一阵笑声。 “什么嘛。飞花殿下自己易容也算了,何必拉上卿殊殿下陪您一起胡闹——虽说咱们仙族的年龄看不出来吧,她也毕竟是您的长辈。总这样没大没小,实在是不大好是吗?” 说话者是位云纹蓝衫的男子。他虽然在片刻之前曾发出笑声,但当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却分明面无表情,连说话时也没有张开嘴巴。 明明声音就是从他的身上发出,竟给人一种他始终保持着沉默的错觉。 四围听者闻听到他的话,皆是恍然。虽然仍与雕像一般维持着一动不动地姿态,脸上却都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什么啊,出云。你低着头低着眼,也不至于瞥不见我的容貌吧。你觉得我有哪里像那两位公主吗?”息渊耸了耸肩。 “先开口的——想必是飞花殿下吧。”出云仍然没有张嘴,朝澪枫的方向微微一转:“卿殊殿下,虽然母亲宠爱女儿,没有我插嘴的余地。但我还是觉得,您不应该太娇惯飞花殿下了——这样是一定会把她宠坏的。” “我并不是卿殊殿下,但我觉得,以我的身份,去宠爱飞花殿下也没什么的吧。”澪枫用纯净无垢的声音,老老实实地回答。 “刚闯了不大不小的祸,还能如常来碧羽阁的,也就只有飞花殿下您了。不过想来您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才会换一张面皮来吧?我理解您,而且我还要好好夸夸您——”出云又发出了一声笑,低低道:“这一次不仅好好地变换了容貌、连台词都事先安排好,真是越发进益了。” “事先安排台词?”息渊颇为不屑地道:“谁会做那么无聊的事?” 出云似早已习惯了飞花任性地矢口否认,也不与息渊争辩。身形一闪,随着他的消失,其他的魂灵也紧随着他消失不见。 眨眼的功夫,他们又重现出现在视野中——不是在他们原来的位置,而是站在了正殿台阶的两侧。 如腰身折断了般深深鞠躬,双手摊平向上指去。 息渊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麝兰用手势制止了,小声道:“您不是说不做无聊的事吗?反正目的都是进去蹭饭,何必浪费口舌、浪费时间去解释自己的身份——这不是最无聊的一件事了么?” 息渊略略想了想,点点头。 “该说是敏锐呢,还是被馋灵附体,嗅觉格外好呢?您又是恰到好处地赶在饭食刚刚备好的时候来的。”出云没有表情,也一点不张嘴地笑道:“快点进去吧——就算赶得巧,入口的东西也总是越热越好不是么?” 澪枫忍不住说了一句:“开水……舌头会很痛的吧……” 出云顿时不作声了。 澪枫本意欲再和这个说话不张嘴的多聊两句,看看他到底是从哪里发出声音来的,但一抬头瞥见息渊已上了台阶,也就抛下了这份好奇,追着他的脚步去了。 当确定他们走进去时,两旁的仆侍才重新站直。出云摇了摇头,未开口地轻叹道:“卿殊殿下也不是个爱说笑话的,为了飞花殿下也开起这种玩笑来——容忍骨肉无条件地任性的情感,还真是很难解释、也很难去理解的一种感情呢。连为何会出现,似乎都很难解释。” “的确如此。”旁侧立刻有声音附和地道:“像尊上这种完全不能够领会的,无论我们怎么努力,也无法让其去理解。而像姐夫这样的——我们想让他从这种感情中解脱而出,他反而被紧紧束缚。” “又有什么办法呢。”出云长长叹了口气:“不过好的是,能有个让姐夫倾注心血的存在,终归能让他不再空虚。少主子也不是个忘恩负义的,挣脱不出,倒也无所谓了。” “少主子温柔而重情,当然不必担心她什么。但少主子的特殊身份会带来的隐患,却完全不是能够轻易忽视的。”又有一道声音道:“比如今天——不是又给姐夫,给我们碧羽阁带来麻烦了么?” “才说了少主子重情,你这言语听起来倒有点没良心了——也不是少主子的错。何况没有她的话,我们就能平静?反而可能会有更大的麻烦。”出云冷着一张脸道:“下次,我不想再听到有谁在我的面前说这样话了,否则以后都别再说话了。” 阁外,刹那便变得鸦雀无声。 只有一群会呼吸、有温度,随时随地都处于戒备的活雕塑。 澪枫一进到碧羽阁内,朝着雕花隔屏侧看了看,眼睛立刻一亮。 水绿衫的蒙面仙子,正站在桌畔。 虽然神情大不相同,不再渗出摄人的寒气,温柔的似是一汪水。但能映出她内心的那一扇窗,却依旧是那样的明亮而美丽,让人移不开目光。 无疑是若离。 “把嘴角擦擦,你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息渊斜睨澪枫一眼,低声道:“你说生得也算俊俏,和她站在一起也不差什么都不算夸张。怎么会露出这么副没出息的样子来?” “有什么没出息?”澪枫用拇指揩揩嘴角道:“这不算是本能反应吗——说我没出息不如说我很憨厚老实啦。” 息渊扯着嘴角:“自己说出口时,就已经不算是憨厚老实了吧。” 澪枫嘻嘻一笑,满不在乎地继续盯着若离看。 虽然明摆着是在犯花痴,但他顶着那样一张俊美无双的脸,偏没有丝毫的让人不快——竟还透出一种风流与多情来。狭长的凤目,流露出痴迷的眼神,也仅仅是撩动着见者的心弦。 无论是他们走进碧羽阁,窸窸窣窣地说话声,还是澪枫注视的眼神,隔屏后若离都半点没有意识到。 她正从罐子中将冒着白腾腾热气的粥盛到碗中。 她的动作是那般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说是虔诚得有些过分。 盛好满满一碗时,她小心地将它捧到脸颊下,轻轻地将白雾吹散些,随即优雅地侧坐在身后的椅子上,伸出一只手,推了一推。 澪枫这才看清,在那里,还有一个生灵坐着——不,比起坐着,或许用瘫倒更好些。 双目紧闭,惨白的脸上透着病态的红晕。墨绿的长发凌乱地散落在背,头软软地贴在椅子上。 上气不接下气地急促地呼吸着,不时夹杂着痛苦地咳嗽。 就是的这样一个,已瘦得皮包骨,甚至给人一种不知何时会断气感觉的生灵——却依然无法否定,其容貌实在是清秀得无可挑剔,浑身上下流出的灵气也相当的强大。 而隐约透出的灵魂气息,也那样干净纯粹,予人以说不出的舒服。 澪枫暗想,可惜了这样好的容颜气质,这副样子都是如此动人。若不是病恹恹的,更会是位举世无双的绝代佳人吧? 若离本没注意到他们,当转向了这病弱的生灵时,更是眸子中除他以外,再没了别的身影。 可以很轻易地看出,她对其是怎样的关心。 “息渊殿下,这个女子是谁?若离小仙女好像很在乎的样子?” “女……女子?”息渊闻言怔了一怔,旋即立刻意识到澪枫所指,忍不住掩口笑了一声:“咳咳,那是碧羽阁现在的主人……” “哎?碧羽阁现在的主人?听了您之前给我讲那些,还以为沐魂是个一根筋的痴情种儿——结果现在也另觅新欢,找了个女主人回来么?” 追·仙昔篇 第五十三章 倾城绝色 麝兰垂着眼帘,安静地站在息渊澪枫的身后。 打从走进殿内,她连呼吸都变得很小声。在息渊澪枫窃窃私语时,她并不提醒什么,更不插入话去。 至少自己,不去破坏隔屏之后的静谧——抱着这样的一种感情,她平凡的脸蛋上,渗出娴静安宁的优雅。 息渊谈不上明白,却也是略有些了解她的感受的,谈话时刻意把她排除在外,并不刻意将她拉进来。 但澪枫当然不是这般,当他见息渊仅是一味地笑,而避免去回答他的疑惑时,立刻就转过身去,问这必定会比息渊更熟悉碧羽阁的侍女。 “姐姐,隔屏后那个漂亮的女子是您们的主人吗?” 麝兰抬起头来,轻轻地应了声“是”。 “哎?”澪枫的脸上不知为何,竟挂满了说不出的失望之情来:“她叫什么名字啊?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才留下的——不会是说谎骗人了吧?” 澪枫指的是那个病弱的“女子”。 他想沐魂为了笙歌能够不惜一切,直至最后发疯。就算从来未曾得到过笙歌的心也好——这样的男子会变心,澪枫也觉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 如果有什么原因的话,说不准是对方利用了他还没有完全恢复的理智,用什么花言巧语骗来了他的心。 麝兰却只当他说的是若离,在他的言语入耳时,纵然性格再淡然,也难免会有种刺刺的感受。 “即便是骗,可是骗得久了——也早晚就会变成真的了,到最后,被揭示出是虚假时,对于所有已经坚信的人来说,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话中所指,自然也是若离。 这原本不该存在于碧羽阁,却成了此处少主子的女子——一切的一切,都是源于那场似是善意的欺骗。 即使欺骗被点破,其实是不是谎言,意义也不再那样重要了。 问得是另外的问题的澪枫把一切听在耳中,得到的答案自然也截然不同。 那个“女子”——果然是个骗子。 天真的,笑吟吟的脸孔上立刻露出了强烈的怒意。 所有的术、式,法力技能,全都是源于母亲的他,对于母亲,自是钦佩无比,她的话,在他的心中,也总是格外有分量。 她对他说,在九天之上,一定要追到自己第一眼看到就觉得她是最好的女孩子。 所以,他才在这刚刚飞入天界的时候,竟像是有了特别的执念一般。 她对他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自己这副单纯而容易亲近的模样。 所以,他天真清澈的笑脸,只要想起,就会让它浮现在脸上。 她对他说——欺骗感情的家伙是最无耻的,不需要问理由,杀掉就好了。连地界都不需要这样的渣滓,天界,更加不需要。 所以,他就这样气势汹汹地冲了进去,在桌上狠狠一拍。 若离不由一惊,用力稳稳气息,勺中温热的粥才没有洒到那病弱“女子”身上。 即使喝着若离喂过来的粥,也紧闭着眼,很勉强地维持吞咽动作的生灵。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也打了个哆嗦。一双柳目勉强张开一条缝隙,流出来的目光也是那样的游散。 白茫茫一片雾气中的身影,让他感到异常的熟悉。他转动着不大灵活的思绪,轻喘着说着含混不清的话:“君……落……么……咳咳咳……” 当若离看到冲进来拍桌子的,竟就是大喊大叫要娶自己的疯狐狸,牙根咬得直响,愤怒地瞪着他。正欲发作时,一听到咳嗽声,忙忙去拍了拍背,略带责备地道:“我都和您说了,您还是躺在床上,吃食让我给您端过去就好,您却逞强……” “总躺着的话,身子就该彻底废掉了。”其仍大口地喘息着,脸上的晕红色更浓,无神的眼睛却没有离开澪枫。 澪枫看到“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内也有点不忍。但想到“她”竟去欺骗本就很凄惨了的沐魂,这份不忍心立刻消失得干净——不管“她”到底有什么理由,这种做法肯定没安好心。 说不定正是装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来欺骗,骗得久了,也就无法再把自己正常的样子展示出来了——正是麝兰口中说的,欺骗得久了,成了真实。 “不要再装可怜了。”他冷冰冰地道:“利用他人的同情心或者是真挚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是最卑鄙的。你难道不懂什么叫做廉耻?” “你——”若离听到他这无端地斥责,声音走了调,几乎立刻想要站起来给他一巴掌。但身畔孱弱之魂,却绊住了她,让她半步都不忍离开。 笼罩的雾气越发得重了,但他双目看到的风景却越发得清晰起来。 金黄的盔甲,高傲的气质,和玩世不恭的冰冷笑意。 内心备受煎熬的无数个夜晚,除了她外,最常出现的影子。 本不需要他承担责任,但最后的责任与罪孽却无端全落在他的身上——甚至听到了这般暴怒的苛责,他除了苦笑之外,心内却没有半点的愤懑委屈,平静得不可思议。 “啊啊……果然是您么……”他虚弱地笑道:“您失败了,我却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想必您的心里会是相当不快,自觉受到了背叛吧。其实不过是误会而已。可惜,纵然是误会,我竟也不知道该如何给您解释……咳咳……” 实在是莫名其妙的话。 不过对于澪枫来说,能够“听懂”其中的一部分就够了。剩下的,全部不过是面目被揭穿,由于太过紧张而有些语无伦次。 “承认得蛮痛快的嘛。是不是因为我有一种威严,让你不自觉就抛下多年以来的伪装了呢?”澪枫漠然道:“我不过是第一天到天界来,没兴趣也没有权利过问你装病接近沐魂到底是为什么。不过,我的血还是热的,我可不会容许像你这种就会卖可怜,把他人心当玩物的家伙存在。” 如果她没有死,有一天归来的话,会不会和自己算一笔总账? 他不时思索的问题,突然之间有了答案——不但是会算,态度还是这样的严苛。 换作是过去的,容不得沙子和污点的自己的话,想必是会据理力争将死结打开。不过过去了这么久,中间又发生了许多事,他再无力气也再无心境去和她争辩是非。早已被污泥淹没的他,她究竟是怎么看的,就让她去看罢。 无声。 迷离的眼眸中,尽是苍凉悲伤,嘴角却轻轻上扬了一下。 充满了悲哀的默认,却让原本气势汹汹的澪枫一时失了言语。 在这种心情下,他本来是不会吐出任何话语的才对。 但他确确实实地张开了嘴巴,用一种连他自己都算不上熟悉的语调道:“其实我根本不想再多看什么了,即使偶尔看一看,也决定不去干涉什么——否则不过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来你这里的话,我多少还是想要窥一眼的。结果想不到你会是这样的状态,真让我有点失望。你说我误会了你,你又何尝没有误会我?那时候,我非但没想怪罪你,反倒是怪我自己无力。现在,我更加没有愤恨的理由了。结果你不是真正罪者,却摆出实实在在的罪者模样……” 脑中一片空白的澪枫头上重重地挨了一下,他猛地住了口。 “够了,澪枫。我本来是打算看你会闹出什么笑话来——可你这未免太过火了点。早知道会这样,我就早点纠正你了,你整这么一出,倒像全部是我的责任了。”息渊无奈地摇了摇头,指着那怔忡盯着澪枫的“女子”道:“他就是沐魂本尊,怎么可能存在有目的刻意去接近?” 澪枫“啊”地一声,又打量了一下这清秀脸孔,惊奇地道:“沐魂是个女子吗?” 话音刚落,他自己倒笑出声来。 冷清霜忽然笑得很开心,自言自语地叨念着:“他确实是有点女相不假,不过能迟钝成这样也是太滑稽了。” 灵烬疑惑地盯着自己的母亲:“娘亲,您在笑什么?” “当然是为你而笑的。”冷清霜柔声答道。 “娘亲是说我是您的开心果吗?”她一把扑住冷清霜,在她的脸上印下深深的吻。 “不啊。”冷清霜低声道:“娘亲是笑你的眼光——也在笑,这最相似最容易看出你心思的一点,为何当年初时,硬是没看出来?” 追·仙昔篇 第五十四章 难触微芒 听澪枫说话的口气,分明是之前已经从息渊处听到了什么。 “息渊大人,这只傻狐狸被予你当副手的事情,我是知道的。既然是代执的副手,那了解些天地的事务也就够了,却不知哪里需要您介绍到我沐魂叔?” 若离像有两张面皮。 当转向息渊的时候,温柔与关切瞬间转成了霜冻寒冰,冷酷无情。 “最好不要让我听到,你是拿沐魂叔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无论听多少次,息渊都无法习惯若离太过于冰冷的语气与压迫感。只要她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他都会觉得喘不过气。 不仅仅是他,天界诸仙鲜有人能受住这种冷漠,大多都是远远地避开。 而此时的她,似乎比平日更加淡漠,更加难以亲近——眸中流露出发狠的意味,仿佛面前的魂灵说错一句话,她就会让他们血溅当场。 息渊两手交叠放于额前,深深行礼。 “神女殿下莫要多心,再借在下十个胆子,在下也是断不敢把沐魂和您当作消遣的……” 他的话未说完,澪枫却已移形至沐魂的身畔,拍了拍他的胸膛,立刻露出了惊奇之色:“我听若离小仙女管他叫‘叔’的时候还有点不信,结果当真还是个男的?”他伸出手指来戳着沐魂的脸蛋道:“真是的,明明是个男子长成这样,不是让那些所谓的绝色都失了地位,黯然失色了么?” 在飞仙道时,她无论是被他扑倒在地,还是听他说乱七八糟的话,都只是淡漠地站在一边,像事事与她无尤般,并无太多情绪波动。 但现在,她完全无法保持冷静,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叮铃”一声脆响,七彩的光芒,从她腕间的银铃中迸射而出。澪枫反手一拧,避过了光点,手腕与肩膀还是有些许的擦伤,点点红珠从伤口溅落下来。 身后传来“轰隆”一声,被打中的隔屏瞬间碎成了粉末。 澪枫身上小小的伤口,不断地蔓延开来,朱红化作漆黑,呈现出溃烂之相来。 飞花的性格不够内敛,虽说实力算上乘,不过素日上限何处早就已经完全暴露。 若离却是极少动手,更极少下重手。 谁看到的实力,都不是全部。 当息渊瞥见碎为齑粉的隔屏时,立时瞪大了双眼。 自知平庸的若离神女,竟也能将法力修得如此地步——沐魂,已经成了这副样子的沐魂,也实在是个可怕的家伙。 纵不能以他的角度思绪去揣测冥王所作所为究竟是对还是错,然而,冥王的坐立不安与恐惧,他这个做臣子的,也多少能够体会一二。 麝兰双掌合十,浅金色的星尘从她的指缝露出,碎裂的粉末重新聚集在一处,隔屏完好无损地立了回去。 随即小跑而入,用指尖蘸了蘸杯中清水,洒在澪枫的伤口上。 和涂抹了浮世阁的檀香膏相类,伤口停止了蔓延,腐肉脱落,被新的皮肉所取代。 当澪枫的伤口开始愈合,麝兰忙忙地后退了两步,半屈着膝,小声对若离道:“少主子,您未免也太狠了些……” “未经容许,私自放他们进来,甚至因此损害到了沐魂叔。也不知究竟是我狠,还是你太放肆?”她用女王般的口气,毫不留情地苛责着麝兰。 麝兰战栗了一下,嗫嚅着答道:“我……” “啊,若离小仙女。是您误解了——您的侍女,是绝对忠诚的。不过我是一个无赖而已。” 刚刚愈合的伤口,还残留着些许的痛楚,不过想起在浮世阁褪掉的一层皮,澪枫便只把这相当残酷的伤害当作是上桌吃饭前的礼仪。 他眨着一双澄澈的凤目,露出水玉般不染纤尘的笑容:“是她将我们误会成了易容的飞花小妹,展开了结界。当我们没有否认地踏进这片云岭,即便她发现了真相,也来不及阻止了不是么——何况我们不过是饿极来蹭饭,又不是来杀人放火的。她干脆就引我们进来了,也不算是有什么错处。” 又是这样。 擅自动起来的嘴唇。 合情合理的——谎言,就这样自然地从他不肯说谎话的嘴巴中吐出。 而单纯和天真的表情,也完全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怀疑。 息渊心内涌起的不舒服的感觉,没有为巧妙地替麝兰开解的轻松更加强烈,也自然而然地就将这种不安忽略不计。 若离瞪着麝兰的神情稍有缓和,但对澪枫的态度更加不客气:“我本以为你不过是一般的傻瓜罢了,结果不想还真有些看低了你——胆大包天的无礼狂徒。” 她在手背上一擦,纤纤柔荑浮现出锋利的钩爪,碧莹莹的光,渗透在每一根尖刺上。 她的钩爪还未挥出,便被按下了。 沐魂朝她摇了摇头。 他本身,就像是解除若离咒术的咒语,一个眼神,将若离浑身上下透出的杀意与愤怒,全部吹散。 “沐魂叔?你不想我出手?”她温声问道。 “我和你说过多少次,女孩子,有自保的能力可以。终日和打打杀杀的血腥牵扯一处,却是有些不合适的。”沐魂细不可闻的声音道。 “是,是离儿不好,离儿冲动了。”若离听话地将钩爪收起来:“但您一牵扯到我的时候,就不能保持冷静。我难以控制自己,您也不能怪我——谁让我是您的宝贝,和您有同样的心境,全是您的责任。” 温柔,和顺,还有一点点小小的俏皮。 她还是一样的,碰到了沐魂,就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成另外的样子。 息渊心想,如果她始终都是这种样子,会不会让她显得更可爱些? 不过她现在已被数不清的麻烦环绕,素常也是这种样子的话,可能会在和她接触的生灵更愉快,却怕只会给她带来更多的困扰吧。 这温柔并不是对着澪枫,但澪枫心中也被一种欢快心绪占领——她不是个真的冰块就好。不然就算是为了遵循母命靠近,他总还有些畏怖终日呆在毫无暖意的冰窖里。 不知是忘记,还是毫不在意方才小小的危机插曲。他毫不客气地抽出把椅子坐了下来,立起手掌敲了敲沐魂瘦弱的肩:“您刚才说得话,也是我心中所想但说不出来的——说不定我们两个会意外得合得来?” 喝下去的汤药发挥了些许作用,再经过刚才的一小番折腾,本梦半醒状态的沐魂已稍稍有些清醒了。 本来已融入瞳孔中熟悉的影子,相貌也好,说话的口吻也好,登时又变得陌生起来。 他拍了一下忍不住想要扬起一巴掌的若离的手臂,茫然地问道:“你是谁?” 澪枫笑吟吟地答道:“在下澪枫——刚刚上任的九天代执副手。” “澪……枫……?”沐魂低低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倏然问道:“你为什么叫澪枫,而不叫落叶?” “为什么要叫落叶呐?难道您觉得我也有点像女子?”澪枫嘿嘿一笑:“这种评价从您那里听来,是不是有点微妙啊?” “你是魔吗?” 沐魂问出这样匪夷所思的问题,表情还半点不像是在开玩笑。 对天界的任何一个,哪怕是四阶的小仙问出这种问题来,都稍显得有些过分了。 转瞬即逝,若离也确确实实地蹙了蹙眉头。 小鹿般大的眸子中,充满着确实地担忧:“沐魂叔……” 有着先前息渊所诉说的往事沉在胸臆中,沐魂作为三界中“正直”的生灵中的一员,对于魔族的厌恶和唾弃的情感并不可能随着某段话而被甩脱。但他也确实,没有了在听到息渊的话语前般,会出现强烈的愤怒感——尤其是明白沐魂与魔族之前,一定有着某种割裂不开的联系时,他就更加淡静地,微笑答道:“我不是。我是一只雪狐。” 或许,即便澪枫点头说他就是魔族的时候,沐魂也不会受到比他听到“雪狐族”这个族名时受到更加强烈的冲击。 柳目大大地睁开。 而与他这个动作相反的是,那双好看的眸子,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若离当然知道这样的表情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大概,又要陷入不明事理的癫狂之中了。 鹿眸中充满惊怖的她,几乎是立刻,想要将他揽入怀抱当中。 出乎意料的,沐魂推开了她。 没有出现失去意识,痉挛抽搐。 “在我清醒之前,我出现了某种错觉——把你当作了不可怀念的过去。可是,你是我没能到达的未来。” 沐魂幽幽地笑道。 若离从来没有见过他在双目失神时还能保持清醒,也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在神志清明时露出这样可怕的笑容。 冷入骨髓,全然没有属于生者的温度。 息渊暗想着,真是好久都没有看到沐魂这样的表情了,都快忘记以前他能够冷漠到什么地步了。 真是生者不如养者亲,若离公主不像仙君也不像澜潇湘公主的冷酷,竟是从他这里学来的么。 澪枫没有被震摄,反而很开心地道:“啊,看着您,我想我在九天宫时确实犯了个大错误——果然应该把您叫做‘岳父大人’才比较合适。呃,不对,您现在的位阶没有我高,那么就是直接叫‘岳父’了,对吧?” 追·仙昔篇 第五十五章 前路之兆 病弱的沐魂漆黑的眸子中,划过了一抹情感——无法被理解的情感。 “岳父?叫我么?” “是的!”澪枫忽像个想要在大人面前表现自己有多么优秀的孩子般,端端正正地坐直:“若离小仙女,我是一定要让她做我妻子的。她将您视作父亲,我理所当然要把您当作我的岳父来尊敬。” 若离的高傲,浸透到了骨髓当中。就算是她的生身父亲,“高贵”的默穹仙君,她也没有真正地打从心底里想要去正眼看他。 无论他有多么净洁的气质,都不过是让她感到恶心罢了。 而澪枫的话说完,她的睫毛却是颤了颤,破天荒地不是愤恨或是轻蔑乜着,抬起眸子来,纯粹地只为了看一眼说话者。 沐魂混沌的思绪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来,他半闭着眼睛,将指尖按在太阳穴上。 若离慌张地拦阻道:“沐魂叔,别——” 但她还是迟了,碧绿的光芒在他的额角闪烁了一下。当他重新睁开双眸时,若离已从袖中抽出了一条帕子,轻轻掩住了他的嘴巴。 也就在同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像要把五脏六腑全部震碎。澪枫坐不住了,想要帮忙拍拍他的脊背,却被若离挡下。 丽得惊人的眸,毒蛇般冷冽的眼神。 “不许你再碰他。” 澪枫,甚至都打了个寒噤,手也无力地垂了回去。 当若离将手帕收回去,也恰好是沐魂停下了咳嗽的时候。 碧绿的一条丝帕,被鲜血染红了大半。 沐魂在重新看向澪枫的瞬间,却勾起泛白的唇,笑了出来。 “哈啊,重新听听那嚣张的喊叫,再比对一下声音,今儿说要娶离儿的不是赤炎,而是你么?” 澪枫稍稍思忖一下,立即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重重地点了点头:“是我不错。不过我并没有很嚣张,而是怀着真挚的心,抱着最诚恳的态度,请求若离小仙女嫁给我的。” “啊啊,这么说来,我的伤算是白受了,病也白犯了。还让蝶纹徒然受了伤。”沐魂垂下眼帘,惨然一笑道:“本来就没有什么长处,自以为是。近些年倒还越发糊涂了……净弄出些烂摊子来让大伙收拾……” 谁也看不见,面纱后的若离,牙齿紧咬的嘴唇也快渗出血珠子来。 “不。不管是谁在挑衅,我对赤炎的讨厌都是一样的,您为我出气也并没有找错了对象。您的所为,非但没有添麻烦,反而——”若离顿了顿:“我反而很高兴,至少您是关心着我的。这就已经很足够了。” 那个沐魂,那个意气风发的沐魂,却是这样的羸弱,多说一句话,多用了一个术,都会吐出血来。印象中极少会灰心丧气的生灵,却也会露出这般沮丧地表情来。 虽然沐魂对神女殿下有养育之恩,让她拥有了傲人的法力,但神女殿下与他一处,也确实很辛苦啊。 他——息渊,如此腹诽。 尽管他成了这个德行,还是不忘把幻想中的女儿好好养大。好在这孩子还是有良心的,竟不像是那白眼狼的血脉,不然也许控制不住,我会出手把她的心挖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颜色。 她——藏匿在躯体中的灵魂,这般思忖。 他——没有太多的记忆或是概念,意识不到暗流的小狐狸,满面不变地天真,重重地拍着胸脯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起来好像是岳父想考验未来女婿,却打错了人。揍我一顿不就好了?如果觉得对不起那个倒霉蛋,我再去找他一趟,让他再来打我一顿,也就平回来了。有什么大不了,也至于让你们满脸愁云密布的?” 漆黑的瞳孔收缩、染上了一层灿金。 在妖瞳的观测之下,他准确地避开了若离拦阻的轨迹,抓着沐魂瘦弱的手腕,在他的拳头上凝结了自己的力量,朝着自己的脸蛋——狠狠地击打了下去。 “砰”地一声,他撞倒了椅,撞在了隔屏上。 刚刚被麝兰修复好的隔屏,传出了“咔嚓”地声响,他就被埋进了一堆碎片中。 他站起身,笑嘻嘻地擦去嘴角的血丝。 “看来我的命里和这个屏障犯克——来这一会子功夫,就让它损毁了两次。将来我真的住进这里来时,定要想办法把它拆掉,免得哪日梦游的时候撞在它上面真撞成傻子了,可就给我的岳父和老婆丢脸了。”他按了按红了一片的腮,嘶声道:“我的脸肿起来了,不知道能不能通过岳父您的试炼?您还不满意的话,大可以把我当沙包使,什么时解气了什么时候停手。” “唔,我教你规矩的时候,还说我喜欢受虐,但在我看来,能为见过两次面的女子做到这个地步,可比我凶悍太多了。”双臂抱在胸前的息渊如是说道。 “不,这可完全不一样。”腮已鼓成一座小山的澪枫,将椅子扶起来,若无其事坐了回去:“您纯粹是苦行僧般的自我修行,我这却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而努力。说起来就是前者无私高尚,而后者自私功利。本来我是不耻成为后一种的,不过因为我图谋的利益,也是高洁而美好的事物,可能倒要比您还要高出一个境界来了。” 猝不及防地被捉住了拳头,用不是自己的力量挥出了一拳。惊愕下的沐魂凝视着澪枫时,发觉他受得是实实在在的伤。 也在这时,终于注意到了澪枫一袭的梅影。 他的一身精致的衣裳,无法用法力幻化,唯有天界手艺最巧的织女,花上半月的功夫,才能织造出一件来。刚刚飞升成仙的妖,自然是不可能有独属于自己这等品质的仙裳的。 辨一下衣服的尺寸样式,就能看得出——它原本的主人是息渊。 息渊对自己的副手很满意,就将用不着的仙袍取一件送出去了,不是件奇怪的事。但这种式样,还偏偏穿到碧羽阁,穿到自己的面前来,就显得颇有些可疑了。 再思虑一番,他初时趁着自己神志不清时接着自己的话用另外一个生灵的语调回应,现在摆出这种做派来——息渊虽不如笙歌,心思也是极为深沉的。自以为摸准了他的脾气,而教他这位新副手如何说、如何做的可能性相当之大。 想到这里,沐魂已彻底冷静了下来。 “代执殿下。”沐魂边咳嗽边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不知道您对这孩子,都说了什么?该不是人家刚刚成仙,不谙天地事,你就开始给他灌输你那些诡异的不良思想吧。” “哪里?如我这般正直,怎么可能会灌输不良思想。不过是就事论事,给他讲了些实实在在发生过的罢了。你这样冤枉我,我真的是很伤心呐。” 息渊耸了耸肩,但脸上却完全找不出他的伤心,眉眼间还含着淡淡笑意。 “自己夸自己正直……”沐魂虚弱地笑道:“你这自恋的毛病,还真是过多久都改不了,反而愈加变本加厉呐。” “自恋并不是什么值得诟病的,反而伪君子的过分谦虚,才最恐怖。我这大概也是‘真名士自风流’吧。” 他打了个响指,祭出副筷子来,像在自己的地盘般不客气地下了筷,一筷夹下了桌上孔雀花蕊攒成的冠子,放入了口中,啧啧称赞着:“碧羽阁的丫头仆子的手艺就是好。比我自己赶着做出来的强多了。” 若离冷冷道:“息渊大人,您和您的副手不请自来,打扰了沐魂叔的安歇,我没和你们过多计较。可是您也不能太不把自己当作外人了——或者,您不过是想用位阶来压?很遗憾,我的位阶比您的要高,轮不着您来这里胡闹。” “把隔屏都粉碎了,都算手下留情的话,莫非神女殿下的概念里,魂飞魄散才算过多计较么?”息渊又钎起一筷,慢慢地咽下:“要说当外人,我还真没有把自己当作是外人过——不是说在一桌吃饭的,就算是一家人了?我是没有什么企图,不过我的副手和碧羽阁的神女殿下喜结连理,我这顿饭就算是吃出预兆的味道来了。” 追·仙昔篇 第五十六章 定情信物 不过刚入天界,就得到了他这样身份难以得到的地位。仅花了小半天的时间,便感染了眼中只有天地诸事,起初还不大喜欢他的呆板代执么? 这只狐狸,还有两把刷子嘛。 若离腹诽着,可仅是目光掠过毫无客人自知的息渊,碧纱覆拢的面容仍旧是朝向着沐魂——与澪枫。 如果可以的话,她实在是更想把他一起无视。奈何澪枫就坐在沐魂之侧,紧紧盯着她,她刻意回避时,他便会立刻换到她能够感受到他清澈眸子中温度的角度。 无论走到哪里,她永远都备受关注。 对于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不能说她习以为常,却已不以为意。 但现在她却罕见地出现了非常不自在的感觉。 虽然他的眼波,也像是钉在她身上了一般,却和过往的任何一种都不同。 不是同情、不是嘲弄、更加不是赤裸裸的欲望。 也不是倾心、不是恋慕、更加不是假惺惺的温柔。 是一种类似于好奇的感情——像猴子拾到了从来没见过的坚果时的眼神。 难怪他把自己叫做“衣冠走兽”,连表情看上去都和动物似的。 若离的表情也已变得极其古怪,所幸她罩着面纱,不是特别了解她的,不会知道翠纱之下隐藏着什么。 沐魂却显然是属于了解她的行列中的。 被能够看穿她内心的柳目盯着,她心中更加发虚。 若离为了遮掩,重新端起了粥碗来,柔声道:“都怪这些厚脸皮的家伙,您都没吃两勺。离儿再喂您多吃点吧?” 息渊刚送进嘴巴的汤差点喷出来,稳了稳神,才顺利地咽下去。 他知道他们亲密无间,在若离神女不知道真相,模样也是个小女孩样子的时候,她表现得很黏沐魂——实在算不上值得指指点点的事情。 但她已知道了真相,嫣然早过了“凝龄驻貌”的年纪,停驻的模样按照地界的标准来衡量,大概十六七岁。沐魂看着会比她稍微年长些,其实也不过二十来岁的青年相。还如幼时般亲昵,之前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如此做也罢了,明知道他们在场,也不知道稍微做出点避嫌的场面样子来么? 他偷觑澪枫,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本来还天真烂漫的澪枫,倏然泄了气,脸变成了大苦瓜。 为了这点小事沮丧成这个样子么? 息渊偷笑两声,也暗叹道:看来倒要浪费了我的一番苦意呢。 蓦地,他觑见他的手握成了拳头。 息渊心内一沉,偷偷的笑即刻止住了。指尖轻点,筷子上凝满法力,防止澪枫失控之下去袭击沐魂。 他瞥见麝兰的指缝,也多出了三根银针。 澪枫的拳头攥紧,又松开,如是反复了四五次。 息渊祈盼着他能够及时压制住冲动,他猛地站起身来,手臂朝沐魂挥了过去。 银针与息渊手中的筷子同时朝他肩上的穴位打去。 澪枫一挥衣袖,将攻击拨落于地,自己顺势滑了两步。 沐魂并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安然坐着。 若离捧着的粥碗倒到了澪枫的手中。 “你又做甚么?”若离蹙着两条秀眉,冷冷问道。 澪枫脸上的痛苦之色更浓,深深地吸了数口气,跺了几回脚,终于将碗一饮而尽。接着朝前一扑,袖子在桌上一拂一甩。 当他们反应过来时,澪枫已倒在了地上。 双手掐着脖子,在地上打起了滚。 若离本能地如离弦的箭般冲到了他的身边,忧虑焦急地问道:“要不要紧?是不是旧疾犯了?” “水……水……”澪枫痛苦地重复着同一个字。 若离在空无一物的腰间一摘,竟摘下一个水袋来,慌忙地给他灌下去。完全不嫌恶地用袖子替他擦了擦滴下来的水流。 “好点了么?” “嗯,谢谢你了,若离小仙女……”澪枫一喘过气来,立刻朝揽住他头的若离璀然一笑。 若离顿时傻了眼,回眸一看,沐魂坐在她背后,眼尾上扬,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 若离不敢相信地不停眨眼,头拨浪鼓似的在坐着倒着的两魂灵之间来回流转。 “沐魂叔,不是您发病了……?” “我已发作过一次了,再发作一次,我这身老骨头要散架的吧。”沐魂悠悠笑道:“还是离儿你很希望我发病?” “不!沐魂叔您不要乱想!离儿才不会有那种想法。”一涉到沐魂,若离莫要说优雅或是冷静,婉转如莺的声音都嘶哑得不成样子。 对男子来说,过长也过于黑亮的睫毛一颤,却故作淡静:“急什么?我只是和我的离儿开个玩笑。” “啊啊,原来玩笑啊。”若离干干地笑:“是呢,是开玩笑,您瞧我,这也当真。” 面纱下的脸孔,大概是竭力想露出一张笑脸来。但泪水从她大得夸张的一双眼中流淌出来。 并非受了委屈,而是如释重负的眼泪。 沐魂的柳目中翻动着复杂的情绪。 他似乎很想把手伸出去,去摸摸她的头,来安抚她瞬间的失控。 不过当余波荡到了息渊时,他又将骨瘦如柴的手悄然收了回去,温柔地浅笑道:“每次发病的时候,我都是除了痛和悲伤,什么都感觉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连身畔的反应、呼唤、所为都无法感知。”他顿了顿,扫了眼眼前的光景道:“好容易能在旁观者的角度看一次,我才发现——离儿,你真有点保护过度呐。” 若离大概是破涕为笑,头脑也冷静了下来。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她反应过来还有个招人嫌恶的家伙枕在她的双膝之上。 “喂,你这家伙,为什么要躺在我的腿上?”她冷喝了一声,飘然坐回去。毫无防备的澪枫的后脑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地面。 “刚还关心我关心得要哭,一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难怪我娘亲说女子比海底针还难掌握。” 澪枫揉着又被撞了一次的后脑,嘟嘟囔囔地要站起来时,又被水囊砸到了额头,复又摔了下去。 “若离小仙女,您要干什么啊?”澪枫现出无辜小眼神的凤目眨呀眨,若离不为所动,凉凉道:“你用过的,我不要了。” 澪枫愣住了。 沐魂见着他目光呆滞,半躺在地上不起,以为他的身体有什么不便。略带苛责地道:“离儿,这件事有点过分了。痛苦的不是我,你也不应该完全不闻不问呐?” 他挣扎着起身,伸出手臂想将澪枫扶起来时,澪枫没有抓住那双援手,而是将水囊抓在手心,宝贝似的抱在怀里。接着,毫不困难地重新伫立,还反手将沐魂搀回。 他的脸上带着掩盖不住的喜色道:“其实,我本来也不太喜欢吃东西,尤其在听到息渊殿下说的,在天界吃饭就等于要结为一家的时候,就更纠结该不该与你们一起了——我想要娶到若离小仙女丝毫不假,然而用这种有点卑鄙的方法,连我自己都会觉得不甘心不服气。只若离小仙女要用这个来折磨沐魂时,我看不下去了才会强迫自己吃尽,也并没奢求结果。” 若离立起两条秀眉:“你说的是什么?” “是这样的,神女殿下。”息渊忍不住了,插话道:“他作为狐狸,和咱们的认知上有一定差异——在他的概念里,吃饭等于受刑。所以在您要给沐魂喂粥的时候,他以为您要折磨他。就大义凛然地把所有的罪全受了。” 他摊开掌心,朝桌上一指:“他刚才也不是什么犯病了,不过是吃多了噎着了而已。” 若离这才注意到,每个盘子中都变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水渍都不剩。 “嗯嗯,不过替沐魂受罪,也为我自己的意志,绝非是为了讨好若离小仙女你。可是——可是你竟然——”澪枫喜滋滋地举起水袋道:“居然送了定情信物给我?好心有好报,果然没错呐!” 追·仙昔篇 第五十七章 一身双魂 若离冷笑了一声道:“你的脑壳里装着的是什么?怎么可能会用水囊当作定情的信物?” “我初时也有点纳闷,为什么不是玉佩、发饰或是衣服一类,就算是有字的纸,也不会让人这样难以理解。但我一转念就想通了——像若离小仙女这样的女孩子,怎屑与一般俗人为伍。礼物并不在价值高低,而是它的寓意和其中包含的心意。水囊乃盛水之物,水至清至灵,可不就能最完美地描出您的心?”他把水囊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而它又是您常常会用的,沾上了您的香气,岂不就表示愿与我相伴?” 他的笑容如三月风拂动的清溪,哪怕说着花花公子般甜言蜜语,竟然也完全感受不到轻佻之意。 若离的心中最惦念的,只有沐魂而已。她自己究竟如何,其实并不特别在意。他完全冲着她来,她反没有愠色,只用没有融入一丝感情的淡漠道:“随你怎么想。如果你想把水囊当作是我的替身的话,干脆就给它套上个红色的套子,和它成亲也就罢了,免得你以后再来烦我。” 澪枫嘴角上扬,露出了妖魅的笑容:“神女殿下此言差矣。替身怎及得上本尊?哪怕与替身相处千年万年,最终心中的那一块空缺,也仍旧是给唯一的一个留下的。与其让所有的人都痛苦,还不如从开始就好好地在一起。过去的老路,我可不想再走了。” 他无意识的话,引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属于碧羽宫的一分子,与故去再难回转的倩姿有着或多或少联系的,都露出了不可思议近乎惊恐的表情。 沐魂,早已枯萎的审判者的灵魂,苏醒了一瞬间。 他用冷酷无比的眼神凝视着息渊。 “这些事,你倒知道得很清楚?” 然而这片刻的复活,犹如昙花,迅速凋零了。 “不过想来也是旧年为了某种目的去了解的。对于现在已没有任何价值的我,我的情报也变得没有任何价值了。被说了出去,还会怎样呢?只能唏嘘或是博一笑。” 若离与一直用接应客人的奴仆柔顺姿态的麝兰,看他的眼神,也都变成了冰冷的刀子。 息渊的额角渗出了冷汗。 不是因为他们的态度或是眼神。 他完全不清楚为何会突然对他露出此等不客气地神态来,当然也就没有丝毫畏怖的理由。 让他心惊的,是澪枫。 澪枫,始终是天真的澪枫,不时会给他违和感的来源,就在刚刚,他反应了过来。 他会突然变得不像是自己。 本来,他也依然不会确定这种细微的感受的。 但是,在他“若离神女”脱口时,息渊立即就肯定了未成形的念头。 他一向正直得有些夸张。在没有触犯了他为自己定下的正义的限界时,规矩、条条框框,就是他的信念。也正是由于扭曲的正直,他才会疯狂地去追求“净洁”。 澪枫一口一个完全无视了位阶的“若离小仙女”,自然而然搔起了他心的某个角落。他总想找机会呵斥澪枫一句“不要这样无礼,好好地叫‘神女殿下’才是礼貌”,但在亲昵地唤着若离“离儿”的四阶冥族沐魂眼前,他又实在是开不了口。 太过在意,当澪枫的称呼改变时,他才能迅速地察觉。 再细细地看去时,就不单单是一个不同的称呼,连他的眼神和语气都有相当明显的不同。 举手投足,真真像极了落叶。 比如现在将一只食指按在眉尾,嘴角向一边斜挑而起。 “是啊,我确实是被息渊殿下娓娓叙述打动,自然在这里就得说得清清楚楚——我对神女殿下,算得上一见钟情,非她不娶。无论之后出现了谁,就是身为神女殿下替身的水囊修成了人形,我也不会让它夹杂在中间。否则这覆辙之恨,沐魂您体会得比谁都深刻吧。” 沐魂的身子颤抖了起来。 枯瘦的手抓死死地抓住头,来抑制某种感情倾泻而出。 倏然敲了敲来替他顺气的若离腕间的银铃。 赤色的令牌,在澪枫的眼前晃了一晃。 从发现了澪枫的异常,眼珠一刻也没离开他的息渊分明看到了,他露出得像是得逞了的笑意。 赤色的令牌,刺得人睁不开双眸的光芒。 刻着“天机令”三字的令牌,最顶端的“天”字从令牌中浮出。 紧紧握在他手中的令牌,“啪”地坠落。 麝兰哆哆嗦嗦地将落在地上的令牌拾起来握在手心,那个“天”字映入她的瞳孔时,她的瞳孔猛然收缩了。 蝶纹回碧羽阁,轻轻说出“我看到那只小狐狸了”时,一向开朗而心胸宽广的她,小粉脸整个变成了青色。再追问她,她也不肯再回答。 被嗣遥冷漠地否定,蝶纹的沉默,以及心中的矛盾,也让她不自觉陷入了逃避的漩涡之中。 天机令容不得她再度逃避了。 宿命的齿轮,再度开始旋转,无论谁也无法更改。 沐魂弯下腰去,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的咳嗽声,却没有他的笑声更大。 那是种,疯狂到无以复加的笑声。 与之前用明镜偷偷看着澪枫的寒夜,相似的狂笑,却比寒夜多了些微的哀婉。 “是你。原来是你。”沐魂咳嗽着,狂笑着,腰身弓得更低——完全无法直起来:“你散发出来的让我不安的气息,让我把你错当成是公主殿下。结果小狐妖,你是个比她更加恐怖的存在,我竟不敢相信也不敢接受啊!” 他丝毫不在意染得赤红的嘴唇。 若离略带哭腔:“沐魂叔,您别再笑了,再这么笑下去,您会喘不过气来的!” “我不笑?我怎能不笑?像噩梦般缠络着我的整个世界的家伙呵,竟然是这么个单纯的小家伙。早些出现的话,是不是我就不用受命运折磨?你此刻出现,却又是想要夺去什么?” 沐魂没有犯了旧疾,却被另一种疯狂将神智吞噬大半。 “他”心下叹道,听到沐魂多年的伤情,亲眼看到他的惨状,无论她再如何想将本性隐藏,也仅是徒劳而已。 仅差一个理由,所有的坚持都会在顷刻之间决堤。 已经遮掩不了存在了。 也没有必要再遮掩存在了。 从刚才开始,就始终聚集在身上没有离开过的紧盯的眼,已绝对不是再将所有权交换回去,就能够立即改变形势。 他索性彻底放弃了掩饰,而去思索比较合理的,能够信服地解释。 将水囊挂在腰间,负手而立,幽幽道:“我什么也不想夺去。反倒是想要替你,讨回所有的公道来。让偏离的,全部都回到正轨上来——毕竟我才是真正的。赝品带来的伤害,我不能改变,也不能仅仅道一句‘抱歉’。在我力所能及范围,我会竭尽我的所能,让你们浪费的心血也得到报偿。”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沐魂深深地叩头。 “我知道,再把您们整个碧羽宫牵涉进来的话,好容易平静下来的您们未必会同意。但是,就当是我强人所难吧,我今天厚着脸皮求息渊殿下的理由也就是为了这个——即使不像当年一样,把路都替代着铺好,把本心和真情都牺牲掉,也希望您们多少能借我一臂之力!”他顿了顿,改口道:“不对,希望您们能够借另一个我一臂之力!” 在他求情的魂灵作出回应之前,息渊先问了出来:“澪枫,你说得是什么?另一个我又是什么意思?” 息渊并没有期待澪枫回答他全部的问题。 不,应该说,他完全没有期待澪枫会回答他的问题。 碧羽阁,笙歌、沐魂、重幽、落叶、伊颜甚至默穹、澜潇湘。 敏锐如他,早就多少察觉出其中不对劲的地方来了。 当年的旧事,绝对不是如天簿上记载的。却也不是他凭借零碎情报拼合就能拼合得正确的。 一定还有更隐秘的,他无法触及的部分。这些,他早就清楚。 而刚升入天界的澪枫,似乎正好处在那些无法可知的秘密上。 既然是秘密,哪怕对于澪枫来说,看似与他们所有都是第一次见面,也未必会老老实实地把纱帘揭开。 澪枫却开口了:“碧羽阁多年来,都在等待着什么。碰巧的是,我就是他们在等待的那个。不过,如果没有什么能够证明我的不同之处,是无法把猜测化作实情的。我的身体,便涌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志。现在在说话的我的意志,是知晓前因后果的我——不过是为了剖明身份,在冥道残存下来的碎渣。而那个笑嘻嘻的,不谙世事的,是真正的我。在我彻底将自己的情况说清,碎渣的灵力耗尽,也就不会再存在于这具身体中。我当然要想方设法选个最恰当的时机,找个最恰当的来述清……” 他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停止了,重新抬起头来的澪枫,眼神干净而清澈,却满是惶惑。 他的嘴巴在说话,他的思绪却是一片空白。 如果听到了言语,却无法理解的话。听到的每个字,都如同完全没有听到。 “我做不了决定。”沐魂低低答道:“过几日你再来,或许我能给出你答复。” 追·仙昔篇 第五十八章 复仇启幕 “我知道了,谢谢你愿意考虑。” 澪枫的凤眸中,最后一丝秋风吹尽,却是流水中飘零的黄叶最绚烂一瞬间的笑颜。 他的声音,真的已低到听不见,却确确实实地转入了他的脑海,连同那张浮出与他的面容丝毫不相称的温柔仁善的面容。 枯萎的木枝,凋零的心,被整个世界遗忘而遗弃的魂魄,到底还能不能在某一刻,得到彻底苏生的理由,看见花明柳翠? 他看到了过去。 长发流苏、金甲闪烁,用不可思议的,他从来没有想过的温柔,向失去了一切的他,躬下了最高贵的腰身。 “成为我的手臂吧,让我们把我们失去的,一点点讨回来。” 他们已悄然离去,他的脑海仍旧盘旋着声音,当背影也已转身不见,他却自顾地泪流满面。 “如果,我——真正的我来答应你的话。这一次,她还是否可能回到我的身边呢?” 他对着虚无,啜泣着问道。 可是,能回答他的已不在了。 不是因为他们走了,而是因为,她耗尽了残留的碎片。 哪怕那一层躯壳还在他的眼前,听到他的话,也已经什么都听不懂。 落叶已然染霜,霜叶红于二月花,却仍不过是新染的秋色凉。 她攥紧了手掌,一抹血色的烟雾从指缝中升腾而起,然而已留不住。 当初初感受到了他的动摇时,她的嘴角仅有得意洋洋。 可是,灵魂已无法再跨越天与地,云与雾的距离,仅有拂袖而去时的苍凉和仍旧留于耳畔的饮泣时,她发觉,动摇得不仅仅是他,也有她自己。 也许,仅有这一点点的碎片,是最好的吧。 她的心肠,不过是自以为变得冷硬了而已,再见故人凄惶,凝结的冷冰还是会慢慢地融化。 “我知道落叶殿下,无论露出多么高傲的神情,无论经历了多少悲伤,内里的温暖与柔软,也不是会随着时间被冲刷干净的。不然不会舍弃了唾手可得的搏赢机会,去选择相对平和的手段。只是,这个世界并不因你的温柔而温柔。如果做不到完全的狠心,那就只有在心还冷硬的时候,就将一切谋划好,无回头的余地。” 她见她的最后一面,留下的信笺,竟像是比她自己还要了解自己。 终于,她没有给自己留下回头的余地,也没有机会再改变主意。 但当抚摸着怀抱中乖巧的女儿的头发,注视着那双清澈到已空无一物的双眸时,她再也忍不住怅然地长叹了一声:“你救了我的命,给予了我希望和崭新的一切,还有着想也没有想过的再一次的机会。我却只能把你困在这寒雪霜阁,毁了鸳梦重温,一句也不能向那伤情的提起。你还在的话,是会夸我比当年有所长进,还是要怨我残忍凉薄呢?” “一会笑一会叹气,娘亲,真怪异呢。” 她——灵烬一味甜甜地笑着,把冷清霜垮下去的嘴角向上拧起。 悲喜无定的母亲,在她看来,就像是戴着数张脸谱不停地变脸,是件相当有趣的事情。 一直坐在对面,默不作声盯着妻子看的君缘,忽有了完全不同的想法。 这种想法让他异常惊恐,以至于原如弦乐般优美的声音,却变成了没有调好弦的颤抖嘶哑,完全走了调:“我一直在想,枫儿离开的时候,你到底做了什么——该不会是你也学会了冥术,以魂入躯,才会这样自语不停?” “你的修为不见长,想象力越来越丰富了呐。”冷清霜嘲讽地笑道:“我当年的法力,不入前三座,四五位也是有的。如若会冥术的话,拥有听音窃语的能力的话,又怎会乖乖地向陷阱里跳?既被陷阱伤得遍体嶙峋,之后的日子,你都在我的身边,我仙术都使不全了,哪有机会修炼什么冥术?” “那为何你方才的自言自语,竟像是与谁的对话一般?难道竟不是你借了枫儿的身体,操控他的意志,试图在天上掀起什么风浪吗?” 冷清霜不理会他,漠然地乜了他一眼。 明丽而不失英武的眸子中,看蝼蚁般同情的眼神。 任何一个人被这样的眼神看到,都不会舒服。 何况,这样看着自尊心颇强的他的,还是他的妻子。 他咽了一口口水,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们的那些,你不管顾我的痛苦说你放不下,已然很过分,不过我毕竟有过错。你若是真心让枫儿成仙,让他在九天上安心地生活,我就只有后悔自己的错处。不过,如果你是把无辜的枫儿也当作是一颗棋子利用——表面是想让他在九天有一番作为,想方设法用他来为你复仇的话,就未免太狠毒了些。我不相信你会做这种事,你能不辜负我的信任吗?” 冷清霜朱唇轻启,冷笑了一声。 宛如罗刹一般的诡异笑容。 连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剩下的唯有空白的灵烬都颤了颤。随即,她却又露出了可爱的笑嘻嘻的样子,拍着手:“娘亲好厉害,这张脸有趣。”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狰狞得有趣。” 君缘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他辜负了她许多,如何要求她不辜负自己? 说错的话,是无法再改口的,他只能故作镇静对上她嗜血的眼神。 也许又会是一阵他早就习惯了的,冷嘲热讽。 “在你的眼里,仙还是那么的好呐。高高在上时看到的风景,会是说不出的舒畅。而所谓的阴谋,都是个别。”冷清霜抚摸着灵烬,意外地平心静气:“枫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我曾拼了命也想要保下来的孩子,我当然不会舍得真的把他完全当作一颗棋子,也根本没想彻底干涉他的命运。仅留了一天量的残片,为的就是给他选择的余地。所以,如果枫儿按着命运最后真的走上了我期待的远方、你眼中的歧途——我只能如此告诉你,辜负了你信任的绝对不会是我,而会是你心系的神仙。” 纵然平静,其中包含的辛酸与落寞,唯有为数不多的魂灵懂得。 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情,才会真正的绝望呢?到绝望一刻,是是非非或许记得不那般清楚,痛苦反刻划在了心房。 而如灵烬的无知无觉,将怜悯的感觉都留给了他人,把永不结束的幸福留给了自己。 本就仅有一天,因一时兴起又提前结束的,无法再望见中的风景——九天云之巅。 “您既和我说了,已无事了,让我家去。为何巴巴地跟我到这里了?”澪枫拄着头,不解地瞧着从进了他的寝居就一刻也没有闲着,擦着桌面窗框的息渊:“还有已经够干净了,怎么还要清理啊?就算在您看来不足,用术法也罢了,为何非要亲自动手呢?” “用法术清理,哪里有亲手更干净,更有成就感?”息渊用胳膊擦了擦额角,拧着未沾染一点点灰尘的白抹布:“你与周围冥魂还不熟悉,这里又冷,独自一个呆着该有多无聊?我举手之劳,自己得了乐趣,还能派遣你的寂寞,何乐而不为?” 他又凑到了床边,细细地拭起了床畔的柜子。 澪枫腹诽:如果劳碌命这三个字实体化的话,肯定也不会比息渊殿下更夸张吧。 自己的上司替自己收拾房间,而自己就在一旁坐着看,澪枫再一次沉不住气,又问已问过了四五遍的问题:“息渊殿下,真的用不着我帮您吗?” “不用。”息渊一口回绝:“你就在旁边看着学着罢。批案卷学得快,但这打扫可容不得半点含糊的。要是有一点细节你没注意,不过是给我帮倒忙罢了。” 澪枫有些无聊,瞧见桌子上的小酒壶也与他母亲常用的相同,就随手抄起摆弄了起来。息渊瞥到喝了一声道:“分什么神?学会了么?没有学会就只能好好盯着我看。” 真是严厉啊。 澪枫有些无奈地将酒壶放回了原位,瞪着眼睛盯紧息渊。这时候他万分感谢母亲用过比这更残酷的方法锻炼他的耐力,否则他非因无趣窒息而死。 前后忙活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息渊才洗了手,安静地坐了下来。 澪枫眨了眨瞪得有些疼的眼,吐了一口气。 “打扫的是我,怎么你倒一副很辛苦的样子?” 澪枫心道,干巴巴地坐在椅子上一个时辰,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您打扫当然辛苦啊。如果所谓的休息就是这个,我倒宁愿多批些案卷了。 不过息渊那般卖力,澪枫有点不忍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从酒壶中倒了一小杯清酒,递给了息渊,笑眯眯地道:“您请。” 息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悠悠问道:“在碧羽阁的时候,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澪枫觉着,他又要收回之前的念头了。比起被问这个问题,还是让他傻傻地坐在椅子上再发一天的愣最好。 但既然被问到,也不能避而不答。 “不知道。” 他用最诚恳的口吻,作出了在别人听来最敷衍的回答,而于他却是真诚的回答。 追·仙昔篇 第五十九章 月光旖旎 人间昼尽夜临,碧色的天空染上厚重的墨色。 星空闪烁、婵娟旖旎,是如此的动人心弦,恨不得即刻腾云而去,摘一颗在手中,细细端详。 也不过是凡夫俗子眼中的景色罢了。 所谓的昼夜交替,不过是勤勉的小仙,按着固定的时辰,在湖蓝的天界砖石,铺上一层优雅地玄青纱幕。深色映衬,清亮的月泉显出形来,湖水在镶嵌于纱幕上的星石上投出粼粼波光。美则美矣,却远远不如从地界仰望柔和的光芒,洒在一草一木上。 若离拨弄着清澈的月泉水,水中花影细碎地摇晃,地界月光影绰明灭。 负责月泉畔天幕的仙侍,远远地站着、望着。 看着天幕被人随意翻弄是他的任务,但他站在这里,并不担心若离会将天幕撕裂开来——他知道她不会。 虽然看上去那样高高在上、冷若冰霜,她终究是个温柔的女孩子。 她对任何仙族,也不因位阶高低有鄙夷唾弃之意,也很少因自己的任性让他人受牵连。 他相信,不,他坚信,她不可能会昧心地给他带来任何多余的困扰。 对她有这样信心的他,本可以回到自己小小的寝居去,沉眠到该将幕帘收拢的时间,他却习惯停留在原地,悄悄地看她。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看到她,心中便很安宁。 无限重复的苍白的时光,也被刷上了一层碧绿的生机。 若离也知道他的存在,却并不特意回过头去看他一眼。 不仅仅是他,只要离开碧羽阁,她总能察觉到默默的注视。起初也许会不舒服,如今,不过都是些长在云层的草木罢了,并不需要她在意。 身后的眼睛,对她来说,也同样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意的价值。 除碧羽阁的一切、沐魂叔、还有那个也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她以外,再没有什么能让她挂念。 当不与最亲近者一处,便唯独处的静谧时光,最能让她露出笑脸。 但此时,银水清清,她的心却不再如素日澄净。 并没有特别悲伤或是无奈,而是种说不出来的乱糟糟的感受。 的确是由于刚升仙的那只狐狸,但能够牵动她,却是因为沐魂。 出于误会,或许也源于默穹的误导,将赤炎打了一顿也罢了——他原就忍受不了赤炎一而再再而三对自己的骚扰,这次的爆发是契机而已。但正因对赤炎的毫不客气,对澪枫的容忍度,就显得过于反常了。 知道了他才是公开说要娶她的家伙,甚至当着沐魂的面还胡言乱语,还没有将他们赶走,本就是前所未有。在澪枫离开后,沐魂的情绪相当不稳,还罕见地在清醒时,叨念起她完全不懂的事情。 更令她不解的是,自言自语了许久,他对她说的那句话。 “他是个新来的。或许,你可以多照拂他一点,让他在事务之外,早些快些熟悉了九天。” 至今为止,他从未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似乎,在他的心里,将澪枫放在了一个极为特殊的位置。 不仅仅是沐魂,还有她的祖父,甚至整个碧羽阁,在沐魂将他们召到一处去,将第一个字被染成了灿金色的天机令拿出来的时候,尽皆白了脸。 若离并没有觉得他有多特殊——不过是顶着一张比绝大多数上仙都要俊美的面容,浑身上下透出的灵力强大得有些夸张而已,本质上还是个说话颠三倒四的傻小子,哪里值得青眼相加? 不过,毕竟沐魂难得如此开口,哪怕想不通,她也决定乖乖听话——对澪枫稍稍特殊些,她也并不损失什么。如果如此做,能让沐魂开心,至于让他的顽疾少发作几次的话,反算是赚到了。 可就算下定了此等决心,所谓给予特殊的照拂究竟该怎么做,是主动寻他去,还是在他接近她时,少呵斥几句,稍温柔点言语?她却是一片茫然。 身后传来了小小的争执,让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听清了声音,她有些嫌恶地蹙了蹙眉,甚至连觑一眼都懒得觑。 “赤炎公子,您不可以过去。”他鼓足勇气,展开双臂拦住赤衣男子。 “哟?你小子真有意思,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竟敢拦起小爷我的去路了?谁借你的胆子?”赤炎用扇子掂起他的下巴,用那对于男子来说妖娆得有些过了的声音道:“现在乖乖让开,或许我还能大发慈悲不和你计较。真的惹小爷我生气了,可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话说回来,到那时你的腿还在不在,走不走得了,都是个问题。” 他的胆子实在是很小的,小到入仙千年,从来都是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活着,不去招惹不该招惹的魂灵,不去说不该说的话。 一点点的麻烦,都怕沾到身上来,老老实实地司管着一角的昼夜变化,旁的事皆是能躲便躲。 这样的他,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跳出来,来拦这位原来的皇子今日的王孙。 而在对方立起眼睛时,他不自禁缩了缩脖子,腿都已吓得发抖,还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赤炎瞧见他不断发抖,仍和个木桩子似的站着,忍不住以扇掩面笑道:“可怜的傻孩子,想逞英雄不成,竟连好好地走路都成问题了。” 他摇晃着手中绘着火焰红骨青面的扇,正要擦着他过去的时候,他咽了一口口水,再度拦在了他的眼前,用颤抖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你、不能过去。” 赤炎想也没想到,脸都吓成青色的卑贱的家伙,竟敢第二次拦着他。 扇子扇起的风,吹起他泛着火红的发丝。 他微眯起双眸,妖娆地笑道:“看来你是活得久了,活腻了。” “奴才并非活腻了,不过觉得神女殿下不希望他人打扰。” 他的皮肤暴起了一颗颗颗粒,牙齿上下打颤,声音却无比的坚定。 “是这样么?”赤炎呵呵一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我也很讨厌破坏了我兴致的家伙?” 赤色的扇骨,生出了尖刺,火在尖刺上凝结成灼目的焰,渴望着与它同样颜色的——鲜血。 灵力稀薄,感知迟钝,他也知道,他的手中攥着的不再是一把扇子,而是可怖的杀意。 大概,稍稍眨眨眼,他就会被焰火舐尽,灰飞烟灭。 也不知道这样的死法,是值得,还是荒谬。 不过怯懦的,贪生怕死的心,竟无丝毫的悔意。 他觉得大概这样就算是完满了。 他们的死活,她没有兴趣。可是自己安闲的时间染上了血,她本来不算愉快的心情也将会蒙上阴影。 她不喜欢,也不愿意让这种事情发生。 若离的指尖拈起了一点点的清水,屏气凝神,感受着身后法力的流动。 她打算一旦赤炎的火焰燃烧起来,或是将他手中尖利的扇子挥舞起,就将指尖的水珠化为武器,将火焰浇熄、将折扇打偏——其实以她的力道,就是将扇子打断也费不了多少事,不过那炎龙青凤是赤炎极喜欢的武器,能把麻烦减到最小才是最重要的。 当风的味道刚发生改变,她正欲弹出水滴时,却听到了“咔嚓”的折断的声音。 凝聚起来的焰的热度倏然间就冷了下来。 很显然,折断的正是赤炎的宝贝扇子。 若离有一瞬间的错愕。 赤炎并不强,却也并不弱。至少在她的认知里,玉凯——那一位四阶小仙侍绝对不会是他的对手,也绝不会有将扇子折断的实力。 毫无疑问,是又有谁来了,帮了玉凯。 赤炎为诸仙看不起,可敢于如此激怒赤炎的,也为数不多。难道说沐魂叔又…… 若离慌忙回过头去。 月泉荡漾,摇曳的清影在腊梅黄长袍的梅枝上斑驳。 狭长的凤目,比泉水更加温柔,更加清澈。宛若染了一层薄薄露珠的九月红枫唇,唇角轻扬。 “脸上胡子都未长一撮,脂粉气比寻常姑娘家都要重——就这模样,也敢自称小爷?难道说你是传说中的人族的阉人修炼成的仙?那可就真是太为难您了,常言说缺什么就喜欢吹嘘什么。缺少男子气概的您要这样刺激自己,定然很痛苦吧?可是刺激自己也罢了,为何非要欺负弱小来体现自己?那不是更显得你小家子气了么?” 追·仙昔篇 第六十章 疯言真语 最好的绣娘,绣出的最栩栩如生的梅花,似真的在袍裾上盛开。 而他自己,却像是覆拢在梅花上的白雪。 伫在云白的流雾中,衬不出他如水般的魂魄。却是浓重的幽色,反而更显他的清澈。 踩在玄青的幕帘上,比月泉还温润的清影,着实让玉凯怔了一怔。 他的气质是那般出众,玉凯虽然不认得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是千年万年悠远时光养成的直觉,让他瞬间就认定了他必然是个身份高贵的上仙。 尤其当赤炎露出了惊怖的眼神时,他的猜测又多了分佐证。 尽管赤炎仍然维持着一阶仙族的阶位,吃穿用度也一如寻常上仙。但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不过是虚假的高贵罢了。 身为一阶仙族,却不能被称为“殿下”,而是很边缘的“公子”。虽对着下阶仙还可以颐指气使,可一旦碰到其他上仙,他便再无说话的份。 玉凯瞧见他畏怯的样子,明知道有些卑鄙,还是暗暗窃喜,莫名地有些许的解气。 赤炎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仙冥道打开了?” 他还是有些害怕,但想着赤炎再威胁他,身侧“上仙”不会袖手旁观,已抖得没有先前那样厉害,声音也略提高了些:“非节非典的,又不曾开宴,开仙冥道作甚么?” “没开?”赤炎将他一把丢在地上,咬了咬牙齿。 恐惧得打颤与恨恨地啮咬兼而有之,瞪大描画得媚入骨髓的眸:“地狱之门关着,你这恶鬼又是从哪里回来的?还回来做什么?” 如果意识的残片没有耗尽的话,想来赤炎的脸上一定重重地挨了两巴掌,和一句最冷酷无情的辱骂。 澪枫却只天真地笑道:“我不大懂您的意思——难道您觉得我身上鬼气很重吗?” “呵,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啊,竟会把你的性格都变了。”赤炎直直地盯着澪枫,却只让人觉得他虚张声势:“你以前,可是不会说这种俏皮话。” “你居然认识以前的我么?”澪枫诧异道:“我没听说过狐灵山里有过你这样不男不女的角色啊。” “狐灵山?”赤炎挑了挑眉:“你是刚修得仙身的那只雪狐?” 刚修成仙身的狐妖? 玉凯不由愕然:一个小妖怪,又是来到天界的第一日,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气质,这样的气势?赤炎公子不会是弄错了吧? “正是区区在下。”澪枫勾着嘴角,很礼貌地朝他欠了欠身。 澪枫竟还干脆地承认了,让玉凯发了懵,以为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全都出了问题。 “哈,借着这种方式,回到故地谋划么?真有你的啊。”赤炎冷笑了一声道:“你以为你改换一层面皮,改换一个身份,就能遮住你的真容了么?我明白地告诉你,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就是化成灰了我也认识你。” 他一跃而起。 澪枫仍记得若离恶作剧说出来的所谓礼节,只当这从未见过的娘娘腔仙魂要对自己表示欢迎,也没有躲开,倒上前了一步。 然而赤炎并没有撕扯住他的衣领,而是在他的脸上抓了一把。 那张好看得有些过分的脸顿时多出了五道血痕,在一边不言不语仅是看热闹的若离,都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赤炎轻取出凤仙花染成红色,绘着细碎花纹的指甲内血肉的碎片,用保养得水葱般的手轻碾着。 当确定了指甲中的残渣,的确是真正的血肉,而不是一层假皮时,他的疑虑之色更重,猛地抬起头来,利剑般的目光似想将澪枫整个刺穿。 “或许,是我想错了,你并不是易容,而是转世重生了。”赤炎咬着点了浓浓口脂的唇:“你是怎么躲过冥界的监视,渡过奈何桥的,在地界重新开始的?是不是笙歌那厮,临死还不忘给你留条后路?” 一缕水花,迎头浇在赤炎的头上。 水花凝着深重的寒气,一落在赤炎身上,立刻结了一层冰。 赤炎回头一顾,若离仍拨弄着月泉的水。 但他不知为何,却认定了动手的不是她——她对于他,到了连睨也舍不得睨他一眼的地步,又怎么可能舍得对他动手? 水花流舞,正是笙歌的绝技之一。 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抬脚将前半截扇子踢起握住,向身后一指:“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果真是找一隅藏身,随着飞仙道回来了?你到底躲在什么地方?出来!不要用隐匿的口诀躲躲闪闪的,让我看不起!” 赤炎起初还好好的,现在看上去却活像疯了。玉凯以为是澪枫朝赤炎施加了什么咒术。 如果是中了咒术,那所谓的狐妖,不过是失了清醒的赤炎在胡说,他若是信了,帮了其中任何一方,只怕就要吃亏了。 作为一个没有地位的仙族,他终是心软,也害怕惹事,忖了再三,用谦卑的姿态向澪枫行礼道:“上仙殿下,您能把将赤炎公子变得疯癫的术解了么?玩笑开得太大了,也就不成个玩笑了。若再不小心牵连了奴才,就更加违背您的初衷了不是?” 赤炎瞪圆了血红的瞳,试图寻找到隐匿了身形躲在他身边的笙歌。遍寻不到,只能不停地加重瞳术的强度,一双眼几乎要瞪出血来。 就在此时,突然听到了玉凯“求情”的声音,本来就被恐惧与愤怒撺掇住的他,心内的火焰一下便烧了起来,抬起一脚就将玉凯踹倒在地,啐了一口狠狠骂道:“狗东西,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还敢说爷我疯了?”他向后一瞥,怒气冲冲地道:“爷才不疯,倒是有个疯子——就住在笙歌你这下贱女子碧羽阁。你有时间藏头藏尾地与我置气,不如去管管那个连脑子都坏了的沐魂……” 一只羽箭避过他的心脏,从他的后背穿透到前胸。 水凝结的弓融化回月泉中,激起的浪花将赤炎冲倒在地。 “把我当死了,不存在的代价。就是你自己得做好死和消失的准备。”若离鹿眸中流出一抹冷冽,寒凉地笑道。 裙摆微扬,并未看到她有什么动作,赤炎就落入了月泉水中。 痛得快要失去知觉的他,被冷水一激,登时清醒过来,在水中扑腾了半晌,才狼狈地从水中爬了出来。 尖锐的爪刺,透过若离轻薄的水绿袖,闪着寒光。 赤炎灌了一肚子水,没有气力多嘴,也没有再凑过来的意思,连滚带爬地朝着与他们相异的方向跌跌撞撞跑开了。 他始终未敢回一次头,拼了命地向前跑——像是身后的虚无中,存在着什么在不停地追逐着他似的。 “他也实在是过分。欺负小仙以为了不起,还疯疯癫癫出言不逊。”澪枫收起还未抛出的轻而薄的半月形小刀,朝若离拱拱手:“多谢你出现,不然我听着他那样说沐魂,多半以下犯上了。” “在那之前,你不是已经以下犯上了么?”若离用脚踢了踢赤炎留下的半截扇子。 澪枫抚摸着脸上火辣辣的红痕,笑道:“哈,一把扇子又能证明什么?我又没伤了他,倒是我自己挂了彩。就这副样子他告状,也未必就能占到便宜。可真的把他打伤了的话,我可就没什么理可说了。我不喜欢计较得失,但有些事也不能太冒失了——不为别的,就为息渊殿下的教诲,也要尽量避免。”他顿了顿,道:“不过像他那样污蔑沐魂,哪怕息渊殿下失望,我也会动手的。” 若离定定地望着他:“为什么?” 是因为他们交谈中,她听不懂的深意和联系吗? 想必解释起来会很复杂吧。 在澪枫清了清喉咙时,她也立起了耳朵,认真地等待他来解决困惑。 “因为——”澪枫深吸了一口气,欢愉地笑道:“他是你真正意义上的爹爹,那也就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岳父——女婿怎么能听着别人说岳父的坏话呢?” 如果澪枫仅仅对她说,你是我的老婆的话,纵沐魂嘱咐过她,希望她能照拂着澪枫,她的态度也不会十分客气。 然此时不过是换了种说法,实际还是同样的意思,若离非但没有愤怒或是嘲讽,面纱之后的嘴角,还喜悦似的勾了起来。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不假。可在这一点,你比赤炎,或是他们都聪明得多。” 她轻笑着,语声比乐音更为优美,虽仍有冷意,却也多了一抹温柔。 玉凯时常能够见到她安宁而平静的眼神,但听到她这样的声音,却还是第一次。 对方说那样的话,她罕见地未曾驳斥——想必确实是对她特别的魂灵。 “这对脸上的疤是好的。怕是那个家伙被蝶纹姐毁了脸,看你的脸有些不自在,才会找个由头乱抓。说来也算是我们碧羽阁给你带来的麻烦,这罪我来赔也是应该的。” 当若离将一个小小贝壳放在他的掌心时。玉凯已默默地退了下去。 冰霜做的美人的融化,不是为了他,却一点遗憾也没有。如果说有什么感想的话,大概是——幸好是他。 他从来未想过能和她并肩站着,只不愿与她并肩的是不相称的。 如果是这位“上仙”的话,他想他大概也能了却一桩执念了。 能让他对从未追求过的事物,轻轻地说一句“放下”。 他却不知这所谓的“上仙”,其实真是狐妖罢了。而“神仙眷侣”,暂时还是他自己想得太多。 然而,他的直觉,还是让他预见了某种或是注定或是刻意的,未来。 追·仙昔篇 第六十一章 梅海灵烬 一整日的忙忙碌碌结束,得了安闲的澪枫一头栽倒在寝居的水玉床上。 从小到大,日日映入墨瞳,那轮廓早已再熟悉不过。 却直到今天,才是第一次躺在这冰雪榻上。 比想象中的还要寒凉,身子平展,即便铺着数层绵软温暖的被子,彻骨的寒气也仿佛要透入髓中去。 当整个身体被这冰冷彻底包裹,却又会涌上一股极为特殊的暖意。 快要被冻死的生灵,在被冻死之前,最后的感受却是火热的滚烫——那是身体最后的温度。 这张水玉床虽然不至于将生灵冻僵冻死,但会感觉到暖意的原因却是相同的,依靠外部的寒气将身体的热度彻底激发出来。 在热度被激发的同时,法力与灵气,同时也变得异常活跃。 无论修炼得再如何勤勉,一旦睡下去,这段时间修炼也会被迫停止,会变成空白。即便尽量减少睡眠的时间,却也无法把这段空白完全抹消——在未修得仙身之前,一味地靠削减睡眠来加强修炼,怕是在入天界之前反而会先入了冥界。 然而,躺在这张床榻上,这个问题就不再存在——哪怕闭上双眼,灵力也不会有片刻的安歇,反倒比醒着的时候还要活跃许多。 澪枫到了此时,才真正懂得了他的母亲一次也不让他在其上沉眠之因。 如果他醒着时的修炼力度不变,再在这张床上安睡,他到达他此时到达的境界,至少也减去一半的时间。时间减少了,或许他对于法术的敬畏以及他驾驭术法的心性,也会弱去一半。心念不稳,太过于追求速成,反而容易被法力所反。 而且若一旦懒散下去,或许就会动想要终日懒散下去的消极念头。一旦到了那个地步,再想让自己在清醒时保持最佳状态,怕是相当困难。床榻只能增长灵力法力,不会把这些灵力法力转变为可以施放的术式。如只空有强大的灵法,却不会施展术法的身体,不过是未烹成佳肴的珍贵食材罢了。 现在的澪枫,在这方面的心智早已成熟,再不至于如此。 强烈的罪恶感,在睡眠偷懒时,还能让灵力增强的罪恶,和上即使是睡着了也一刻不曾安歇的自得,两种心情冲撞到一处,反而只剩下一脉幽宁德平静。 不过,原本沾上床就能进入梦乡的他,还是没能立刻闭上眼睛。 灵力的涌动,太过于安宁的心情,今天的一切,都像是跑马灯一般,在他的脑海中走了一圈又一圈。 天界的一天,其实也并不比地界更长,又实在是很长。 在妖境,仅是看一成不变的雪白的风景,不断地为了某个固定的目标而努力着——尽管那目标的一切,都是被灌输入脑海,并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乐趣。 而在天界,同样长短的一段时间,却能经历许多见所未见,听所未听的新鲜事。并不是完全明白,也并不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是有趣的,但都在透明的心海中添上了浓浓的色彩。 九天,真真是个太过有趣的地方。 辗转反侧,仍睡不着,他从怀中摸出了若离送给他的药膏。 大概是天生体质,或他脱不去的披风的缘故,实际他的伤口愈合速度相当快,其实完全用不到这盒药膏——现在他的脸已然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但推脱好意,在他来看不是明智的行为,也就顺手接了下来。 九天的小玩意,似乎总是别样的精致,掌心的小贝壳,若不是事先知道的话,大概并不会把它看作装药的容器。 贝壳沾染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梅花的气味。 当他把盖子轻轻地打开时,立刻就嗅到更浓烈的梅花香。 看来不单单是沐魂,她也很喜欢梅花啊。 还有他的娘亲,似乎对梅花也有种极其特别的情感。 这种小小的,香气也不大浓烈的花到底有什么好,身畔这许多的生灵都对它情有独钟呢? 究竟是因为这种花的凌寒傲放,还是因为它和某个生灵,某段记忆有着密切的联系,以至于身在其中者,都是那样放不下、放不开,直给花木赋上了灵魂? 如果是娘亲的话,想来绝对是前者,而不会是因为记忆中的影子与梅影重合——毕竟她是个从未见过狐灵山以外世界的普通狐妖,狐灵山的那些狐妖他都是认得的。况且梅花开得最旺盛的季节,她总是惦念把梅花折来酿成酒,便更加不可能是为了纪念谁,恐怕只是单纯地喜欢那股浓浓味道罢了。 不过若是天界的神仙,想来应该是后者罢。 他在他们的眼中,总能捕捉到一瞬间的迷离,像透过花枝看到了相识。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生灵,才能衬得上梅花的高洁优雅呢? 他刚转这样的念头,脑海中浮现出了一道身影——若离真正的父亲,默穹仙君。 那样集清冷、优雅与安闲于一身,还会因为某句话暴起成血色的,神奇的男子。 今日所见的一众仙魂,大概没有谁的气质,会比默穹仙君更像梅花了。 不过无论是从息渊所讲的往事,还是看若离沐魂的态度,似乎都不像是会把默穹仙君放在心间去怀念的。 那么,想来是另有绝色,让他们如此怀念了。 思来想去,他再能想到的,仅剩下一个了——那已死去的笙歌。 其实在听罢了讲述,他是有些讨厌那个名叫笙歌的女子的。以他的善恶观来看,笙歌仅是个无德无能,只一味会利用他人感情的家伙。死后不唾弃她已经算是仁慈,哪里又值得去怀恋? 可是,若是这样的她,生前有魂灵甘愿为她付出,死后还有谁纪念,想来必定有什么特别之处。 万般迷惑人处,容貌绝对立于首位。本来在他的设想里,大概沐魂是长着很难看的一张脸,才会被不知有几分姿色的笙歌迷惑,对她死心塌地。是以他见到沐魂真容时才会那般震惊——并不单单是因为他清丽绝俗更胜女子的脸孔,更多的是自己的设想完全崩塌:自个已长成这副模样了,怎么可能还会被谁迷了心窍呢? 他的手指在药膏中旋磨着,按着想象绘着笙歌的样子。绘了也不知多少次,最后都不满意而重新抹平了。 只一刹那,电光在他相当活跃的头脑中一跳,他猛地想到,既然沐魂自己长得姑娘般水灵,一般的女子恐怕入不了他的眼——可如果这个女子生得一副俊俏的男子相的话…… 他自觉这般猜想合理合情,也就难怪沐魂会追着不放了。 仅是倏然间,他发现,他似乎对这个他甚为讨厌的女子,充满了意想不到的兴趣。 他重新将贝壳合拢。 指尖还残留了一点点,他顺手搽在了早已消逝了印痕的脸颊上,轻轻揉搓着。 甜香的味道终于让他过于兴奋的头脑有了些许的倦怠之意。 他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又立刻深吸一口气,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息渊在此处,问了他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尽管全都是关于他的,他却是一问三不知。 虽然连他听着都觉得像是在撒谎遮掩,可他真的给出了答案,才是真正的在说谎。 他希望息渊能够相信他。 息渊相信了他,却面色颇有些凝重地对他说,他自己不知道,但也许他的身体并不是属于他一个的,还有另外一个魂魄也住在他的身体中。在之前始终没有机会苏生,但被天界的灵气润泽,一瞬间就让他也有了意识。 澪枫心内觉得这简直是胡话,但是好像除此外,没有更合理的能够解释他不时地失神,不时地失控。 不过这是事实的话,简直再可怕的没有了——他自觉想象力不丰富,也还算不错,也无法接受一直好端端的身体里,竟有不属于他的异物。 如果真的有的话,这玉床的灵力这般强盛,在他睡着的时候,意识完全占据了他的身体,不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么? 想到这,他的头皮直发麻,咬着嘴唇,小声自言自语:“喂,如果你想要出来的话,就快点出来吧。我们可以商量一下掌控身体的时间,如果趁着我没意识的时候蹿出来,就太狡猾了吧?” “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能够听到的话,至少给我一个不受我控制的反应出来啊?” 当然没有谁发出声音回应他,他觉得自己的样子就像是脑袋有问题。 他有些沮丧,眼珠一转,又想到一桩好主意来,翻了个身,祭出纸与笔来,在纸上轻轻地写下:你真的在我的身体里么?是不是可以写下全然不同的字迹来与我交流? 他将纸笔轻轻地放在柜子上。 这一番折腾,熟悉强烈的困意终于席卷而来,他轻轻合拢双眸,低低嘟哝一句:好想见见长得像男子一样的女子呐。 不消片刻,便传出了浅淡的酣眠声。 黑色的云雾在他的身畔聚成一股飓风。 用兜帽遮住眉眼的乌唇男子,抄起他的笔,轻轻地写下一行字:小子,能和我交流,又有什么用处呢?不过是浪费时间与精力罢了。 追·仙昔篇 第六十二章 赤色倩影 当他再次睁开双目时,望见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梅林。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床上躺着的。 身上也泛着躺在水玉床之后特有的,奇异的寒凉暖热。伸出来的手指,掐在胳膊上,也并没有强烈的痛感。 眼前的风景,毫无疑问是他的梦境了。 虽然是梦境,可是却真实得难以置信。迎面拂来的风,那样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连香气都如同真的一般。 他静静地想了想,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他穿着息渊赠与他的那一袭仙袍,加之搽在脸上的药膏,残留的香气,才会让他在这一场虚幻的梦中,有着不真实的实感。 或许,正是因为残留的香气,睡着了的他才会看见这片风景也说不定? 纷飞的落梅花瓣围着他翩翩飞舞,他伸手将一片梅瓣抓在掌心。赤色的残片,竟似隐隐透出斑斓的七彩浅芒,一股淡淡的灵力,从手掌传入血液。可是一眨眼,那闪烁的色彩又不见了,流动的温暖也冷了下来。 细微的变化,也同样真切得不可思议。 连身体都可以自由行动,而不是只能站在局外人的角度,默默地看着,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不能干涉。 比起素日的梦境,倒更像是进入了幻术织造的幻象空间——果然在灵力繁盛的九天,又躺在寒玉床上,连梦的感觉都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他暗暗赞叹着,操控着意外地听使唤的身体,漫无目的地朝更远方的风景探过去。 一旦进入了其中,才会发觉,这片梅林与他在碧羽阁外所见到的,几乎别无二致。 日有所见所思,夜才会有所梦。看来自己对那片清逸景致,比想象得还要感兴趣得多,记忆还要更加深刻,才会在合拢了双目后,瞳孔中还能映下残留印象。 毫无预兆地,细微而均匀地呼吸声,打破了漫无止境梅海的寂静。 似乎是谁在附近睡着了。 澪枫循着细碎的酣眠声,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 终于,他看清在前方的一棵树下,露出的七彩的一缕衣角。 究竟是谁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澪枫的好奇心立刻被激了起来,蹑手蹑脚地绕到了沉睡者的面前。 当他的目光落在靠在树下的生灵身上时,整个梦境的风都停止了。 他的呼吸也微微停滞了一下。 整个梅林的夕色,并没有变幻了色彩,却又似乎在一瞬间全部变成了云雪之白。 只因整个世界的色彩,都被七彩霓裳的少女吸引而去,尽皆褪了色。 她微侧着头,紧闭着眸子,长长的睫毛覆拢下来。纵然大半张脸都被随意散落下来的深紫色秀发遮盖住,但那种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美丽,还是透过发丝织拢的面纱透出来。 毫无防备的安恬,更让人不自禁地生出怜惜之感。 更奇妙的是,她的样子,澪枫总觉得相当熟悉,让他想去靠近。 他踌躇半晌,终于鼓足了勇气,轻轻地伸出手去,拨开遮住了她脸孔的墨紫色发丝。 他的心停跳了一瞬间。 或许,那张脸的确是美得窒息,但让澪枫发怔的,却是那张脸本身。 他喃喃的,唤了出来:“小灵……” 怨不得那般熟悉,怨不得他自觉不自觉就想要贴近她的身畔——勾勒出这幅绝丽美人图的,竟然就是他的妹妹,灵烬! 刚分别了一天还未到的时间,就忙忙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 还真是名副其实的磨人小妖精。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跪坐在地,用纤长的手指,沿着她的脸颊,勾勒出她的轮廓来。 熟悉的柔滑触感,让他觉得异常心安。所有的纷杂不安,都随着她的呼吸,被吹得远远的。 也许是出于哥哥对于妹妹的偏爱,他着实觉得,即便先天不足,她与大多数他所看到的仙魂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而缺失了心智,反而为她添增了旁人所没有的空灵。 明知道是梦,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把一天的所见所闻讲给她听。但见她睡得如此安恬,又有些不忍打扰她的清梦。便只轻柔地伸手揽过她的头,放在他的肩膀上,极轻絮絮地自言自语。 “九天虽然是生活在地界的我们,仰头才能看到的存在,可是他们却都很热情,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傲人态度……泉影兄弟、息渊殿下、主上,他们都出乎意料的好……” “我啊,在九天之上也遇见了一个和小灵你一样冒失却恨纯善的女孩, 九天王将她赐给我做了妹妹——不知道小灵你听到这个消息,是会为哥哥感到高兴呢,还是会与我赌气?你放心啦,飞花小妹是飞花小妹,你是你,是没办法被任何人取代的小灵。” “如果不是息渊殿下在浮世阁悉心指导,我还真的不知道,原来地界的运命,是一笔墨就能改变得脆弱。” “娘亲说希望我能够在九天之上追求最好、最高贵的女孩子。我也不知道那个若离小仙女,到底是不是符合娘亲的要求呢?” “还有……” 虽然灵烬还在甜甜地睡着,澪枫却也觉得异常满足——不管对方是否听到了,存在这样一个能与自己分享喜怒哀乐的生灵,总是件幸福的事情。 他的适应能力已算很强,不过在这茫茫九天却暂时仍有自己不过是客,而非主人的难以抑制的浅淡的陌生疏离感。哪怕维持着笑脸,开朗地说话,也做不到立刻就完全融入其中。 尤其是会忽然不受控制,自顾动起来说起话来,被怀疑存留有另一魂魄的身体——说没有半点的不安,绝对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假话。 当看到灵烬的睡颜时,他的不安之心就已平静了下来。 他把想说的,一股脑全部吐了出来时,他的精神气更是彻底恢复了。 “小灵,你能在梦里出现,实在是太好了。” 他发自内心,颇为感激地道。 像在真实的世界中常做的般,将嘴唇凑近她可爱的脸,轻轻亲了一下。 刚刚绽放开一个大大的笑脸,一滴水珠破风而来,朝着他的眉心直直地飞来。 澪枫心下一惊,忙将脖子一歪。 水滴将他与灵烬靠着的梅树拦腰折断。 这看似纤细却异常猛烈的攻击手段,他在醒着的时候见了几次。不过他多少有些不确定,抬眸一看之下——却果然是若离。 “人家常说不能以貌取人,要用心去感受。我深以为然。不过你似乎是个例外——”若离清冷动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长着一副不正经的风流样儿,油嘴滑舌的,唯独一双眼倒是有些澄澈,可终究是个表里如一的是个登徒之辈。” 澪枫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听到这指责还是有些冤枉,立即委屈地反问道:“我哪里是登徒之辈了?” “趁着人家睡着了,又是抱着又是亲吻,还能假装出无辜样子来?”若离冷笑道:“眼神清澈,内心肮脏的渣滓。真不知你那双眼是挖了谁的。” “我抱她亲她怎么了?她是我妹妹!” 澪枫听罢了,更觉委屈,声音稍稍提高了一点,但为了不把灵烬吵醒,提高得十分有限。 “哈,先认了飞花当妹妹还不够,现在连她也是你的妹妹了?是不是稍微让你动心的女孩,你恨不得把全都当成是你妹妹,辈分什么的也都通通不想管顾了,只要脸好看就够了?”若离凉凉道:“不要太过分了。” 灵烬在澪枫的怀中稍稍抖了抖肩膀,看上起快要醒过来的样子,澪枫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拼命示意若离小声点,但若离完全不买他的账,丝毫不顾及声音的大小。 “什么就太过分了些?什么叫让我动心的女孩子我都想认成是妹妹——你我不就想让你做我的老婆了么?在别人睡觉时还大喊大叫的你才是太过分了。” 澪枫知道这一切都是梦,才抑住心内的不快,伸出手来摸着灵烬的头,温柔地道:“小灵,没事的,你接着睡吧。” “你哄飞花的时候,好像也用的是小灵这名字吧?你妹妹可真是倒霉,也不知道她知晓了你天界的所为会不会气炸了肺——好好的尽被你用来编话哄人玩。”若离双臂交叠抱在胸前,冷眼睨着,半是警告半是恐吓地道:“她可不是你能调戏得起的,你有心的话,就快点把她放下来。不然等她醒过来,可就没有你后悔的机会了。” “我都说了——她真的是我的妹妹。你明显见都没见过她,就别装出一副认识的口吻来。” “你真的不放手?” 澪枫觉得大概自己不够了解若离,做得梦赋给她的形象实在是让他有些恼火,没好气儿地道:“不放不放——你到底能不能闭上嘴巴,让小灵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这可是你自找的,发生了什么我可不管哦。”若离勾起樱花瓣的唇,嫣然一笑:“笙歌姨姨,离儿来见您了。” 树倒下都没能把她吵醒的灵烬听到若离轻轻地一语,猛然坐起,让澪枫额头吃了一记爆栗。 “我都说了,要唤我姊姊,不要叫我姨姨!好好的,都被你叫老了!” 她下手并不重,澪枫却只觉得头内嗡嗡直响。 “小灵……?!” 当她看清了澪枫的面容时,一巴掌将他打得飞了出去。 “你是谁啊?连我的豆腐都敢吃!” 追·仙昔篇 第六十三章 笙歌尽灵 她的一巴掌也并未见得用了多少的力道,甚至都未发出声响来。澪枫的脸颊却立刻肿得老高,原不该出现在梦中的疼痛也能清晰地被感受到。 她的声音听上去像憋着一口气,然而明丽的脸上却如清风般,淡淡的。 明明她就是他的小灵,五官、容貌、声音,都是他的小灵。 但是,举止、神情、言行,又完全不是了。 更奇怪的是,她的口气竟像是完全不认识他一般,玛瑙似的瞳中也尽是陌生,像在看一个第一次见过的。 被那双眼映了身影的他,完全慌了神,甚至忘记了梦的本真。 “小灵,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你的哥哥啊!” “小灵”歪头打量了他一下,掩口一笑道:“小子,你的长相身段都不俗,完全可以不用这种没水平的方式来搭讪的——直接了当地说想认识我,说不定更能引起我的兴趣来。” 她笑起来的模样活像是另外一个生灵。澪枫转了一下思绪,正巧瞥见了冷冷地睨着他的若离,立刻想起初见若离时,她也曾如此笑过。 这样一想,面前的灵烬,倒是越看越与若离甚为相近。 澪枫突然反应过来:他时常会想,如果小灵不是心智缺失的话,定然会是个近乎完美的女孩子——尽管现在的她在他的眼里,也已经足够完美。不过或多或少还是会为她感到遗憾惋惜。因而在梦中,就不自觉把若离的样子套在了她的身上,把这样的形象想成是心智健全的小灵原该有的模样。 实际上,她还是小灵,只不过是他想象出来的小灵。 那么,她不认他这个哥哥,一定是故意装出来与他开玩笑的。 “好了,小灵,别闹了。你这点小伎俩骗不过哥哥我的。”澪枫微微一笑,用看穿一切的眼神审视着她。 灵烬没有半点心虚的样子,鼻子一皱,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我都说了我更喜欢直截了当的,你还要这样坚持这种傻到无以复加的搭讪方法?” 恢复了心智的灵烬,原本就充满了灵气的面容,又添了七分聪敏相。加之淡然闲逸的神情,看上去像是结庐仙境却居于世外的隐士。 尽管不过是南柯枝上一穴幻影,不过片刻真实的感受,也让他甚喜悦。他却挑起眉毛,故作气恼:“我都说了我看出你的小花招,你还在坚持——当心哥哥我生了气,不再理会你了。” “听你这一口一个哥哥,不知道的可能要把你的话当了真呢。”若离冷淡地道:“然而她的年龄,怕做你几世奶奶还能剩下几个姨姑了……” 并没有看到“灵烬”的移动,可是她已飘然至了若离身畔,也给了她一记爆栗。 若离雪白的额头上立刻多了一片红印。 “你什么意思,嫌弃我老?” “怎么可能?”若离露出了可怜巴巴的小眼神:“您最年轻了,比柳枝新发的嫩芽,梅花树上刚开的花骨朵还要鲜嫩!” 澪枫的下巴险些掉下来——小灵变得聪明还学会了遮掩情绪也罢了,若离居然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说这样的话,即使知道是梦,这也有些离谱了。 他甚至生出了一丝羞惭之心: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再能在做梦的时候将若离想成如此? 但呆呆的,还有些小俏皮的若离,在某种程度反而更叩动他的心扉——正因为他明白,只是他胡思乱想的产物,现实里绝对不会发生,他反而更想把这梦中的影子嵌在脑海之中,便忍不住一直盯着眼神扑闪的她。 在她说出了一番明显不像是真正的若离能够说出来的话后,灵烬卷起拇指食指,在她的眉心狠狠一弹。 “我知道我很年轻鲜妍,可好歹也应该是正在盛开才对。你用的形容,却直接把我归到幼女里去了。是在讽刺我呢,讽刺我呢,还是讽刺我?” 若离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伸手揉着眉心,委屈地道:“叫您姨姨您不高兴,把您说得年轻您还是不高兴——您怎么就这样难伺候?像您这种麻烦女子,也不知沐魂叔看上了您哪一点,活着的时候对您百般护,您死了以后他还牵肠挂肚的。” “嘻,你这丫头,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阿魂,可别是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就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吧?” 她坏坏地一笑,在这时眉宇才总算是有了灵烬原本的影子。 碧色的面纱遮住了她的表情,不过她别过头去,总归能看出是有些羞,也很容易相处大概那一抹翠色的方巾拢住的脸颊,染上了赤红的烟霞。 “您能不能不要拿这样的话打趣我。的确,我很喜欢沐魂叔——不,我很爱沐魂叔。” 她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灵烬”的表情也凝滞住了。 “不过沐魂叔对于我来说,从来是父亲。这一份心情,是绝对不会随着所谓的真实身份而发生什么改变的。” “灵烬”明显松了一口气,隔着面纱捏了捏若离的脸颊:“这样最好。阿魂他是我的,我再不愿放开手,不愿把他让给任何人——你也不行。若你与我抢阿魂被我知道了的话,仔细我会不顾昔年情分揭了你的皮。” “我绝对不会做那种事,您绝对不会有这种机会。”若离轻声笑了笑:“不过说真心话,您刚才的话,真是让我很高兴。” “灵烬”一怔,嘴巴一撇:“你这丫头脑袋出了什么问题?我要剥了你的皮,你还高兴得紧?” “不是啦,我才不至于病态到那种程度。”若离嘻嘻一笑:“但是您说为了沐魂叔的话,杀了我也在所不惜,不就证明您还关心着他么?如果说我把沐魂叔当作父亲的话,那么您在我的心中,就相当于是母亲了。母亲死了以后还一如既往地关心着父亲,还会为他吃醋——连女儿的醋都要吃,这难道不是双亲恩爱的证明么?岂不是再令人高兴的事也没有了?” “灵烬”还没有反应,澪枫已“噗”地一声喷了出来。 梦境一向是反应内心深处的,他承认他被故事中的沐魂打动,更为他现在的凄惨形容生出无限的同情怜悯之心来。不过在梦中竟想把自己的亲生妹妹配给沐魂,也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和脑袋里都装了点什么东西。 本来对于一身双魂的事情,他只是半信半疑,现在却又多信三分——若身体里没有另外一个家伙的魂魄的话,怎么他的想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本来已把他遗忘在一边的两道仙魂听到了这声响动,方想起他还站在他们的身畔,同时向他转过头去。 澪枫的表情说哭不似哭,说笑也不似笑,总有些古怪。 “小子,你怎么了?” “灵烬”歪着头问道。 “小灵,哥哥我可真是个丧心病狂的家伙,竟会想要把你配给一个你从来没见过的。但是呐,小灵,就算现实有知,你也断断不要怨我啊,哥哥大包大揽的实在有些霸道不通情,可他也实在是个痴情的好男子。这些不过是哥哥我的一厢情愿,你到底能不能入他的眼还未必。但如果真的被他看中了的话,我想你一定是会很幸福的——你要相信哥哥是绝对不会害你。” 他极其恳切,半是道歉半是解释地对“灵烬”如是说。 “灵烬”显然是一头雾水,淡淡地开口道:“你说的是什么,我完全没听明白。我唯独明白的一件事是——你借着这段莫名其妙的话,又在口头上占了我四次的便宜。” 澪枫以为梦中的灵烬窥知了他的心思,对他在梦中把她许出去不满而故意赌气。 “小灵,哥哥知道错了。可是毕竟做梦的时候是无法控制梦境的,你就原谅哥哥这次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把声音拉得老长,向她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才重新抬起头来:“能原谅哥哥了么?” 她颇有些无奈地望了望若离:“离儿。虽说你的客我都欢迎,不过你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把这么个爱占女子便宜,还能把哄人的谎话说的真话般家伙带到这里来的?” “小灵,你瞧你对你未来的嫂嫂,都能‘离儿’‘丫头’唤得如此之亲昵,怎么倒就不肯认我了?如果你觉得哥哥口头道歉,鞠躬行礼还不够,那你就说说,到底该怎么样才能原谅我,我照做就是了……” “哦?原来你是离儿的未婚夫?”她拍了拍若离的头,嗔怪道:“难怪他会到这里来了——先不论他品德如何,可你之前提都不提一句,未免也太不把我放在心上了吧?我白疼了你这么些年了?” “他才不是我的未婚夫。”若离任由她抚摸自己的头,乖得像条小狗,对澪枫毫不客气地否定道:“您也听出来他嘴里没什么正经话了,不过是自封的罢了。” “咦?敢自封是你的未婚夫,他的胆子倒真不小啊。”她淡然的表情一刹那就冻成一片寒冰:“小子,你纠缠旁的姑娘就罢了。离儿不是你能惹得起的,我劝你还是离她远些的好。” 澪枫苦着一张脸道:“我们还未成亲,现在就只知道帮着嫂嫂说话了。这要是将来真娶了她的话,你们俩要合起来欺负我,再加上娘亲,我可是要吃不消的啊。” 追·仙昔篇 第六十四章 意外之惊 “灵烬”带着诡怖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想要娶我的离儿做妻子,反倒认我作妹妹——究竟是你的眼睛有问题,还是脑袋有问题,连长辈晚辈都看不出来的?” “什么长辈晚辈,嫂嫂与你是平辈才对,弄不清辈分的是小灵你吧。” 澪枫鼓起腮,摇了摇头:“小灵呐,你还是恢复正常比较好些。这种阴恻恻的表情不太适合你这张清纯的脸。” 澪枫还是一口一个“小灵”,叫得极为亲昵,却半点看不出轻薄意来。“灵烬”显然也产生了些许动摇疑惑,极轻地命令道:“小子,盯着我的双眸看。” 澪枫毫不犹豫用一双风流的狭长凤目盯住她。 在对上她眼睛的一刹那,她的瞳孔也化作了七彩流霓,将他整个人锁在了眸光里,再也难以移开半寸。 他惊诧了一下,不过一想到她是自己的妹妹,就算把自己的动作锁住也算不得什么,便无所畏惧笑嘻嘻地伫在那里。 “小子,你叫我什么?” “当然是叫你小灵啊,为什么这种问题还要问?”澪枫笑道:“难道你还想让我叫你‘我的好妹妹’不成?这种称呼你都不嫌肉麻的?” “灵烬”收起了瞳术,被瞳术拴住的澪枫,就像是被绳子狠狠拖拽,又猝不及防地被放松了手的家伙般,趔趄地退了几步。 不过他却很快站稳了步子,并没有跌倒。 “灵烬”挑了挑眉——以她的经验能够轻易看出,他的修为不是一般的深厚。 但更令她感兴趣的是被瞳术笼罩之下他依然坚持的答案。 “小子,中了我的瞳术,还坚持我是你的妹妹——难不成我和她长得真的很相像?” 澪枫回答之前,若离先抢着道;“笙歌姨……” “嗯?”她瞥了她一眼。 “呃……笙歌姐姐,您休要信他的话。他今儿见着飞花,也说飞花像他的妹妹,还死缠烂打地总算让祖父答应让飞花做他的义妹了……您与飞花又不像,很显然他是在说谎。” 澪枫急道:“我不是说过了——雪狐族是不会说谎的么?” 虽然自从来到了天界以后,他的身体不受控制似的会说一下乱七八糟的话。但澪枫能够肯定的是——他完全以自己意志说出来的谎言,一次也不曾存在过。 “雪狐族?”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你是雪狐族?” “这是当然的啊。”澪枫的眸子中闪过一抹忧伤:“小灵,我不喜欢你皱眉,更不喜欢你这个玩笑。忘却抛弃自己原族这种事,完全不好笑。” “灵烬”轻一旋身,澪枫眼前一花,不知何时手腕已被她扣了起来。 能够轻易扣住他手腕的生灵,其实并不多见——他只是过分高估了仙族冥族的实力而已。 不过正因为自己并不强大的错觉,因而被“妹妹”扣住手腕他也丝毫不觉得奇怪。 他早就知道妹妹的灵力丝毫不亚于自己,仅仅是因为缺失神智,才不能让法术更加进益。如果她的心智健全的话,能够做到这种程度也是半点也不奇怪的。 她轻柔地摩挲那一片枫叶的印记。 澪枫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那一双水葱般的手仍然如脂膏般滑腻,却如雪玉般冰凉,从指尖一直凉到心底里去。 完全不像是属于活着的生灵的手。 她再抬眸时,眼神已有些许的改变。 “你身上有没有什么属于小灵的东西?” 在澪枫的认知里,她就是小灵无疑。用这种口吻说自己,实在是太过怪异。但将一切都归于梦境的澪枫,倒也不特意去追索这种违和感,指着被她扣住的那只手食指上那枚紫幽幽的戒指:“这是娘亲用你的头发编给我的,你忘了?” “灵烬”不由分说一把将戒指撸将下来,将戒指放在了心口上…… 若离传来了一声尖叫:“您作甚么?” “看不就知道了么。”她轻声回答:“当然是使用‘追影术’。” “我不同意。”若离按住她的肩膀:“您又不是冥族,使用‘追影术’对身体的伤害太大了!” 如梦中的若离所说“沐魂叔,我一直将他当作父亲。那么您就是我的母亲”,她对于“灵烬”的关心丝毫不亚于她对于沐魂的感情。 “如你真的担心我,不如在我追影的时候用疗愈术,而非想方设法地拦阻我。”她阴郁地笑了笑:“这不是你一个小孩子应该插手管的。” 若离目光闪烁了一下。 过了半晌,无力垂下了手,低低地应了句:“我知道了。” 澪枫在心中想着,想不到这样子的小灵,意外地适合成熟气质。现实中如也能出现此种画面,想来也是极为有趣的。 只若他娶了若离,而小灵嫁给沐魂的话,关系和称呼就会变得麻烦。但习惯成自然,等到了那时候,只要捋顺一次关系,实际就也不是那样值得在意的事情了…… 就在他浮想联翩时,“灵烬”已眯起了眼,低低地吟念起咒语来。 随着不断因念出来的咒法,大量的灵气从体内脱出,本来就不浓烈的生者的气息更加薄弱。 若离扶着她的身体,吟念着疗愈的口诀,不断地向她的穴位之中输送着法力,来维持她脉息的平衡。 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了起来。 倏然,她的眼眶之中流出了血泪,在雪白的脸上留下恐怖的印痕。 澪枫吓了一跳——原本还算是一个美好的梦,怎么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噩梦了? 是不是我快要醒过来了? 他心中这样想着,却也并没有袖手在一边围观,而是颇为焦虑地说着“小灵,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不要吓唬哥哥啊……”,同时一跃上前去,试图替她擦去脸上的血痕。 他的手被若离毫不客气地打到了一边去。 “别以为施放追影术之时防御力弱你就能为所欲为,我还站在这里,你就休想讨到笙歌姨姨的便宜!” “灵烬”在此时睁开了血红的眸子,回手就给了若离额头一拳:“你才是不要趁着我追影时就把我叫老了!” 若离见她的意识恢复了,安心地长舒了一口气。 她“切”了一声,指尖点了点若离的脑门:“没胆的小丫头,看你这副德行——难道施这么个小术,我还能出什么意外?也至于安心成这样?” 若离轻柔一笑,抽出一条帕子,为她细细擦干净眼角的血渍:“我当然知道以您的能力不会出什么意外。不过我是个胆小鬼嘛,有这种强烈反应蛮正常,您就别再刻薄我了,当作是我关心您不好么?” 她慈爱地瞥了若离一眼,当目光移至面前的澪枫的身上时,却变得说不出的复杂来。 “小子,难怪你会认错,我和你的妹妹,确实相像得紧。在某种意义上就算说成是同一个,怕都没有什么问题。”她顿了顿,道:“不过,我又不是她。” 澪枫在“灵烬”恢复过来时也是松了口气,但看她这般严肃,又有些莫名其妙:“小灵,你说的什么?” “也许在你的眼里,我是小灵,我是你的妹妹灵烬。然而实际上,我并不能被叫做是灵烬,即使知晓了她的记忆,也暂时无法变成她。”她顿了一顿,幽幽道:“我是笙歌——曾经的参谋,如今九天的罪臣。” 澪枫一怔,旋即按住腹部,哈哈大笑起来。 笙歌蹙起两撇秀眉:“你笑什么?” “我在笑我做的这梦可真有意思——莫名其妙地把妹妹配了沐魂,然后看得出沐魂不会要笙歌之外的女孩子,于是干脆把自己的妹妹想成和笙歌长得是一样的脸。真不知道我的梦要是让沐魂和若离小仙女知道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呐。哈哈哈……” 笙歌扯了扯嘴角:“我是笙歌是事实,和你妹妹长得一样也是事实。这有什么好笑的?” “笙歌姨……笙歌姐姐,你是说真的?”若离惊疑地道:“他的妹妹确实和你长得是一模一样,不是他在说谎?” 笙歌摇了摇头,道了句“不是”,旋即将那一枚戒指按在若离的太阳穴之上。 “真的……真的好像……”若离喃喃道。 笙歌确定灵烬的模样已传入她的脑中,便迅速将戒指收了回去。 若离扬起下巴来。 “对不起了小狐狸,之前是我误会你了——误会你拿你的妹妹当作到处沾花惹草的理由。谁知道她真长成那副样子?”她淡淡地道:“不过虽然长得很像,但这位也确实是笙歌,不是你的妹妹。你不能因为她们长得像就不放得尊重些。” 澪枫笑得更加厉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这梦可真是太真实了。”他一边笑,一边大口大口喘气:“这要是一个不小心,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兴冲冲去告诉沐魂这个假消息,只怕他要以为我是挑衅,不肯把若离小仙女许给我了呢。还好我还能分得很清楚,哈哈哈……” “啊啊,这傻小子把这里当作是真正意义上的梦了。”笙歌摇头笑道: “不过这样也好,倒也省了我不少麻烦事。” 她将戒指攥在掌心,燃烧成灰末,重新凝结出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来,弹回了澪枫的手指。 巨大的力量,也将他弹出了界境。 “她的心思,真的变得缜密多了。”笙歌低低叹道。 “她?您说的是谁?” 笙歌低低一叹:“一个故人。” 追·仙昔篇 第六十五章 寂寂笼思 笙歌梅雨,灵烬残残,幻境一场悲愿引痴缠。 仿佛沉入了无尽的深海之中,又被强烈的冲击力重新吹拂上了岸。 澪枫的身子一激灵,猛地睁开了双眼。 一如所料,他仍旧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床边小柜子上的琉璃盏中的夜明珠,散着清明而柔和的光芒,照亮被乌色纱幕覆拢的天堑。 他斜眼朝着自己的手指上一看——紫色的发丝编织成的戒指还好端端地戴在上面,从来都不曾有谁动过。 不知道为什么,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实在是并不太喜欢做梦。 就是因为梦醒了以后,无论是噩梦或者是美梦,剩下的都只是孤单单的惆怅感而已。 想要忘记的,想要留住的,对于梦来说,同样都是做不到的。 他靠在冰凉的床栏上,回想着方才虚幻的经历,还是忍不住发笑。 笙歌那个女子,是那般阴狠;而他的妹妹,是那样的天真。 他竟然会把这两个完全不相及的,想成是一模一样的相貌,这脑袋当真是有些不正常了。 这没来由的念头,让他想起了在睡着之前企图与“另一个自己”交流的事情。他忙拿起那张纸放到眼睛下来看,立时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上面竟当真多了一行字! 完全不是他的笔记,口气也与他完全不一样。 身为狐,他睡得快,但却始终保持着警惕。一旦听到了一点微弱声,一点异样的气息,他几乎会毫无疑问地惊醒过来。 他既没有在中途醒来,大概,也没有谁来到过这个房间。 只有他自己的屋子内,却有他毫无印象的陌生笔迹,回答了他的问题。 难道说,他的身体中果有两个截然不同的魂魄? 金色的瞳术之光落在掌心,除了一条条细细的脉络,什么都看不到。 尽管只有短短的一天时间,即便是再迟钝的人,身上发生了这许多的事情,也能够发现,自从到了天界,一切都变得有些奇怪了。 何况,澪枫并不是迟钝,只是缺乏必备的常识。 天界很好,比他想象得要好出太多太多。他碰到的所有魂灵,都是那样的温柔可亲,他的运气似乎也是出奇得好——无论是谁,包括高高在上的九天王在内,似乎总会对他另眼相看。 初时,尽管有一点点惴惴不安,对九天有些陌生疏离,但喜悦之情是不可以被掩盖的。 或许,是由于刚刚梦醒。也或许,是冰冷的床榻与宫宇外一如冥界般寒凉,孤独一个的他却被另外一种感情笼住了心。 他不想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那是一种太过于不祥的预感。 此时的喜乐,都将被无可开解的悲伤所取代的,不祥的预感。 自觉梦中惊而醒,然而,所谓的梦境,还在用自己的方式延续。 “您也说他像是一个故人?”若离咬了咬唇:“他到底像谁?为什么你们每一个都好像对他特别优待?” “每一个?”拨弄着梅枝的笙歌眉头一皱:“还有谁?” “祖父首先算是一个。他一个刚刚升仙的狐妖,既没有血统,不曾闯过玲珑阁——当然也不可能立下什么大功。可是祖父竟然让他当了代执副手,还——我之前也和您提及过,还把飞花赐给他做了义妹。当然,也让卿殊姨姨收了他做义子。蝶纹姐姐、义竹哥哥、断姻哥哥他们见过这小子后,脸色也是奇奇怪怪的。息渊那个坏脾气的死人脸,在九天宫的时候本来好像还很不中意他,之后却巴巴地把自己的缎子衫送给他,还把他引到碧羽阁……” “什么?”笙歌的神色有些慌张:“这么说来,阿魂见过他了?” “是。”若离点了点头:“沐魂叔一见到他,就说了些一堆摸不着头脑的话。之后那小狐狸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给沐魂叔跪了下去,恳切地求他帮什么忙。他一走,连沐魂叔都像是变了个人。闷坐着许久,让我不能嫌弃他是个狐妖,平素应该多多照拂着他一些……” “天机令!”笙歌打断了若离:“把天机令拿出来给我!” 若离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立刻听话地把天机令双手奉给了笙歌。 天机令浮出来的,金黄的“天”字,明晃晃刺入她漆黑的眼眸。 “阿魂他……已经见到过变成这样的天机令了?” 若离再次点了点头。 “他求阿魂帮他的忙,阿魂是怎么回答的?” “沐魂叔说,给他时间考虑考虑,之后给他答复。” 笙歌的脸色骤然失去了血色,变得惨白惨白。 沉默了许久,她才慢慢地开口,咬着牙恨恨道:“为什么?我难道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么?她的命我为她保住了,能帮她的我都做了——主意、灵药、碎片,包括一句话就能支配碧羽阁的权利,我都予她了。为什么非要把阿魂也牵扯进来?” 在若离的印象之中,笙歌从来都是神闲气定的悠闲模样,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 看着她充满怨色的紧张的脸,连若离都跟着紧张了起来:“因为他的存在,沐魂叔会受到什么伤害吗?”她顿了顿,声冷如寒刃:“如果是的话,我随时可以想办法杀了他!” “你是杀不了他的。”双眼已泛红的笙歌,却如此断言道:“谁都杀不了他的。你也好,我也罢。抑或掌握三界的九天王,掌握生死的冥王,谁都不能将他杀死。如果谁对他动了杀念的话——只会更快地把他推到宿命的轮转上去,甚至会伤了自己的性命。” “不试试看的话,怎么会知道呢。”轻纱遮面的水蓝衫清冷少女,眨动着小鹿般大的双眸,借着如镜的粼粼波光,梳理着丝缎般的黑发:“当时的你们不是也对我寄予过同样的希望么?虽然我不曾获得同样的命运垂青,不能拔出那把剑来,也不能让天命之印闪烁出光彩,可是我受到的磨砺甚至可以说是折磨——丝毫不比这位‘天命所归’少。即使他的法力再高,未曾像我一般整个身魂都化作了兵器,杀他也未必是多难的事情。” “想要杀他,当然不是难事。非但不是难事,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不过,想要让他为我们所用,化作我们的利刃,就非得费一番功夫不可了。”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沙哑了的嗓音。 “冒着危险,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话?但是——真遗憾啊,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义务应该为你效命。何况,只有我一把好刀,你还会巴巴地求我。再得了个他的话,恐怕以您这等高贵的身份,就不愿意与我再说话了。” 少女“嘤咛”地一声笑,笑得极美,却也极冷,冷到骨髓去。似乎在嘲笑着向她提建议的那个魂灵。 因为尴尬而一阵红一阵白的脸,好一会才恢复了正常神色:“怎么会?我们之间可是有着与众不同的纽带,你是兵器还是人,我们的关系不会变。但是他,最终却只会成为一把纯粹的刀而已。” 少女厌烦似的伸了个懒腰,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走了开,唯剩下那被复杂的情绪笼罩着的仙魂,恨恨地咬牙切齿,瞪着远去的飘渺水蓝。 “如果是为了沐魂叔的话,我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不可能的事,我也愿意拼上一拼。我就不信,一只小狐妖,能弄出什么名堂来。”她小声嘟哝着。 “但是阿魂可也让你照拂他了。你胡闹,首先就算是不听他的话了——这已足够让一个‘父亲’伤心。如果你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的话,阿魂身子弱,受不得大刺激,我已绝不可能再回去陪伴他,你若再有三长两短还让他怎么活下去?” 若离的脸色一滞。 确实如此——正如她不能忍受沐魂受到任何伤害般,沐魂那样的脆弱,难道就能忍受她受到伤害么? 因误会了赤炎,不惜犯了旧疾的凝聚法力为她出气,如果她借着所谓的“想要保护他”的理由受了伤,事情一定会与她的愿望背道而驰的。 失去了言语。 良久,她嗫嚅道:“那么,我还能做什么呢?” “一切都是命定,所以,你什么也不用做。”笙歌拍着她的肩:“若你非想做些什么的话,那就尽量让除了阿魂外的碧羽阁生灵注意到他——好歹你也是碧羽阁的少主子,这种事情坐起来大概还是容易的。” “命定命定……”若离歪着头,满脸大惑不解:“凡魂命由仙定,仙魂命的命又是由谁来定夺的?论理,不是已脱出了宿命之外了么?为什么你们仍然还在说‘命中注定’?” “成了仙就没有‘命中注定’这回事了的话,你的母亲……我……”笙歌迟疑了一下,才接着道:“我们都熟识的澜潇湘公主,又怎么可能会做出那么愚妄可笑的事情来。正因为始终掌管着他人的宿命,才对自己的命,更加恐惧,想方设法掌握自己的一切,这才是事实。” 若离不能否定在某一瞬间,她的心跳了一跳,最后还是深深的失望。 无论多少年过去,在笙歌的话语里都没有出现奇迹般的秘密——终究澜潇湘才是她的母亲。 无际的梅花渐渐褪去了红色,笙歌拍了拍她的背脊:“有什么不能对阿魂说的,仍别忘了来这里找我。或许……” 或许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追·仙昔篇 第六十六章 冥术迷雾 浮世阁,檀香烟气袅袅。 澪枫批过了此日的最后一本天簿,将笔放在笔架上,长舒了一口气。 他有着相当惊人得专注力,只要不将手头的事情做完,就绝对不移开半分的精神。在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之时,还立刻追问有否新任务派给他。 哪怕前日已见过了这种可怕的架势,息渊还是忍不住在心下暗自称赞:就这副劲头,放在哪里,怕都是大好的材料。 但当息渊摇头示意他不需再做什么的时候,他的话匣子立刻就打了开。天南地北、各种离谱的问题都问了出来。稍稍缺乏点耐心的,只怕都要被澪枫问得脑袋都炸裂开来。不过息渊法力称不上是一等一、聪敏亦非,在这种事情上却是不容置疑的好脾气,无论澪枫的问题有多离谱,他都认认真真地给予解答。 澪枫也是有自己的心思的。在胡乱问了一连串连他自己都不知是什么的问题后,终于鼓足了勇气,问出了他真正想要问的。 “息渊殿下,一个身躯里有两种意识是什么意思?” 息渊怔了一怔。 实际昨日的澪枫一问三不知,着实是让息渊头疼了一把。但瞧着他那单纯的眼神,天真的表情,完全找不出说谎痕迹,头疼后,只剩下无奈了。 “我昨儿问你,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就只能单纯地从字面意义上去理解了。” “您活了一大把年纪了,见多识广的,难道之前就没有见过类似的?” “没有。”息渊摇了摇头,道:“正因为没有见过,我昨日从你的宿处回来后,就一直在思索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思来想去,大抵能够归结为三种。” 澪枫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哪三种?” “第一种是转世时,你和另外的一个魂魄,同时转世入了你现在的躯壳之中。虽然这毫无疑问就会让你存在两种意识,但——”息渊顿了顿:“这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在澪枫听来合理合情的解释却在下一句话被毫不留情地否定,他有些不解:“为什么不可能?” “且不说一个魂魄通过奈何桥坠落之后,只能凝聚出一具外壳来保护魂魄。冥界发生了什么事,冥族对待转世轮回之魂的一丝不苟也是绝对不能被轻易地否认的——他们是决计不会犯如此致命的错误的。” “那第二种情况是……?” “第二种情况是,你的身体里存在两个魂魄,但并不是转世的时候出了岔子。而是在之后,有人将魂魄移到了你的躯壳之内。这一种无论是可能性还是可行性,都比第一种要大得多。但是你原是狐族,还是生活在被彻底封闭住的狐灵山,这第二种情况便也立刻变得完全不可能了。” 见澪枫满脸的茫然,息渊解释道:“这移魂之术,消耗极大,又是冥族的禁术。据我所知,整个冥界的所有高阶冥族,能使用禁术的也绝不会超过十个,难道你们狐族却有能够使用冥族禁术的?” 澪枫的头摇得拨浪鼓般:“不可能。” “正是了,确实是不可能。”息渊接着道:“可如果这第二种不可能,第三种也跟着变得不可能了——” 澪枫一皱眉:“第三种是什么?” “这第三种,是使用了借目之术。所谓借目之术,是用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作为触媒,把意识的碎片注入到身体之中。借以通过对方的眼,看到对方眼中所看到的世界;借用对方的耳,听到对方所听到的声音;也可以借着对方的身体,来说自己想说的话。但是施术者的灵魂还是好好地在自己的躯壳之中。此术的实用性相对来说,要比移魂之术更强一些——在操控对方的同时,也无须谁来看管原本躯壳。因而同为冥族禁术,无论是消耗得法力还是修炼得难度,自然都要比第二种还要多,同时还需要施术者拥有强大的精神力,能够在同时看到两边的风景,接受到两边的讯息之时,还能保持绝对的清醒,不至于操控错了身躯。在受到对方的魂魄排挤之时,还能稳住心神,不至于被弹出,也不至于被反噬……” “不要说下去了。”澪枫无力地打断息渊:“这玩意单是听着都麻烦得要命,谁能用得出来啊?” “这被你说着了。”息渊淡淡笑道:“整个三界,能使用借目术的原来便只有三个——现在只剩下两个了。你们狐族是不是卧虎藏龙,隐着某个绝世高手,我就不知道了。” “三种都不可能,莫非您是在拿我寻开心么?”澪枫撇撇嘴,从怀中取出昨日放在柜上的纸来,他将它递给息渊,将自己试图与另外的意识交流,在醒来以后果然多了一行字的事情与他说了。 “看了它,您是否能给出个更准去的判断来?” 息渊俯首看向那张纸,倏然抬起眸子来,用质问的口吻问道:“不是你在拿我寻开心吧?” 澪枫显然没听懂他的意思,息渊盯着他的表情——找不出破绽来,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道:“果真不是你弄了这么一出来耍我玩的?” 澪枫颇为不悦,但因对方是息渊,小小的火苗立刻就被他自行熄灭了。 “息渊殿下是在疑我什么?我承认或许我来了兴致,是会玩笑。但这件事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以息渊的敏感,当然不会感觉不出澪枫的不快来。他递了个歉意眼神,目光重新流回仅有两行的纸上。 澪枫的字,息渊已经见过——与他的个性一样,干净清爽,没有多余的弯角。 而回答澪枫问题的那一行手书,却不是一般的可疑。 “你看。”息渊点了点那行字,问澪枫道:“能看出点什么名堂么?” 澪枫想也不想地脱口便道:“我有两种意识,睡着的时候会出现。” “不。不是让你说这个,是让你找这些字的共同点。” 找这些字的共同点? 澪枫沉吟片刻,蓦地露出委屈来:“我都说了,不是我在恶作剧,这笔迹别说写出来,我之前见也未见过一次。我的字如何会与其有共同点?” “我未让你对比你们之间的共同点——你说的话我还是信的,所以我已经不疑心你了。”息渊将下面的笔迹圈出来:“这些字,全都是朝右青协,虽然想要掩饰,但还是蛮僵硬的,像是不常写字的写出来的,是不是?” 澪枫按着息渊的话一看,颇为惊讶:“真的是呢!” “向右倾斜,证明这是用左手写的字。而那种无法遮掩的僵硬感,说明他惯用的手毫无疑问并不是左手。一个不是左撇子的却用左手写字。”息渊顿了顿,幽声道:“这岂不是像要掩盖什么似的了么?” “掩盖?”心思单纯的澪枫如息渊所料一般大惑不解:“不是我的另外的意识么,想要掩盖什么呢?” “你在来到天界之前,这种意识都不曾出现过,不是么?” 澪枫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既然你从来不知道他的存在,自然其也不会有什么需要隐瞒于你。那么——”息渊冷笑了一声道:“你的这另一重意识,倒有可能是与我们天界熟识的谁呢。” “我就知道,这小子很碍眼,相当碍眼。”摇晃着摇椅的墨影,沙哑地叨念着:“还不到时候,一旦时机成熟,必须要除掉他才更稳妥。” “现在他表现得越睿智,对我们将来的盘算不是越有好处么?”玉碎而落的雅音:“息渊想到这上面来,你该如何转走他的视线?” “这可不就轮到您来了?” 追·仙昔篇 第六十七章 颜同心异 想到澪枫体内存在的可能是老相识,本来打算用这多出的时间来好好休息的息渊立刻就失了想要放松的心。从书架子上取下天冥的名册来,认真地审视那些早已深深刻在脑海的名字,逐个向下排除。 息渊埋头苦思,一言不发。 澪枫无事可做,又不敢擅自站起,想找个什么话题,又怕一点点小事情打扰息渊不大礼貌,只干巴巴地坐着。坐了许久,他终于有些忍不住,恰看到息渊正挥笔写下的名字,灵光一闪,随口问了一句:“息渊殿下,我想问问您——那个笙歌长什么样子?” 息渊刚写下“笙歌”二字,正要和先前被排除的一般挥笔划去,听到澪枫的话,笔尖一滞:“昨儿还那样厌恶她,怎忽对她样子感兴趣了?” 澪枫迟疑片刻,笑道:“大概是因为见到了沐魂本尊的原因吧。” 这是个很合理,也很容易被接受的解释。息渊不知为何,却挑了挑眉尖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我本来就是个简单的,又哪里会因极复杂原因好奇?” 澪枫眯起眼,天真地咧开了嘴巴。 澪枫真是他理智的杀手,只要看到他的脸,他的表情,不管心内有多少疑惑,都会无法控制地消散。 澪枫瞧着息渊咬着嘴唇不作声,嬉笑着问道:“看您如此为难,她的长相必定很怪异的吧。是不是络腮胡子,蚕眉牛眼,满是阳刚气?” 息渊愣了一下,初初没有想通为什么澪枫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就算听了旧事对其没有好感,也未免有些过分。 但息渊深信澪枫不是个刻薄之辈,便转了思路考虑,立刻想通了原由。 “你这孩子,是变着法的说沐魂太阴柔了么?”息渊一哂:“你别看他是那个样子,他的审美却还是个正常的男子,痴恋的女子也不是你想象中虎背熊腰的生猛德行。从各种意义上,笙歌都是很漂亮的。甚至说她与天界第一美女落叶不相上下也不为过。她们俩所差的,不过是各人眼光的差异。” 澪枫拄着下颚,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道:“笙歌我本来就没见过了,你拿个我同样未曾见过的做尺,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我根本就想不出她长什么模样嘛。” “这……”息渊顿了顿,道:“你回想一下若离神女殿下总可以吧?大概就是她那样水平的……” “您不要忘了若离小仙女是蒙着面纱的……”澪枫尴尬地道:“我没有见过她的真面目……” 息渊登时就被噎住了。 他以为在飞仙道见过若离第一面就非其不娶的澪枫,是不小心把若离的面纱拂掉才一见钟情的。结果从头到尾就见过一双眼睛,也能这般坚定自己的信念,实在是让他惊掉下巴。 他本有心要撮合澪枫的,这一瞬也只觉得前途多舛。不知道应该敬佩,还是应该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来。 息渊咬住手指,再思量起还可以用谁来做参照。良久,叹了口气:“本来高阶的仙族,九天上都是有画像的。笙歌死了以后,基本全都烧掉了。沐魂私下里倒是画过两张留作念想,不过咱们也不大好意思开口……” 他另铺开一卷纸,将笔蘸了饱饱的墨:“罢了,我再简单给你画一张还比较形象些——虽然我不大擅长肖像,印象也有了偏差,但总归比你乱想还是要接近的。” 澪枫立即接受了这个提议,腔膛莫名地发出了不安的鼓动声。 息渊轻轻颔首,提笔便在纸上描画起来,边描画边低低地道:“笙歌相当有意思——明明年纪可能比我还要大一些,凝滞的容貌却是十五六岁,再与她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稚嫩的五官一衬,将她衬得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样。就算日日能见到她,想不被她那单纯的模样骗到都困难,就更不用说第一次见到她的——” 息渊形容得越详尽,澪枫就越发地有些坐立不安,脑海中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想起梦中完全变了个模样的妹妹。 “我不是灵烬,我是笙歌。” 这玩笑似的话,也无端地变得响亮,震得他的耳朵生疼。 连他为什么会挑这个问题去问息渊,抖变得可疑起来——自己真的是想要没话找话与息渊闲聊,而不是为了解除心中难以抹消的疑惑? 息渊用笔杆子在白纸上一抹,轮廓中添上了一层薄薄的颜色。 “喏。”息渊将画像转到澪枫的方向:“既然你想要追求神女殿下,对于笙歌,多少还是该有点了解的。若把你那冒失的形容对沐魂说了,只怕你小子就会没戏可唱了。” 起初澪枫的目光还是锁在那张纸上的,但当息渊将双眸绘出来时,他已将眼神移向了一边。此刻知道息渊已画好,他却胆怯得连转头的勇气都快要失去了。 他并不胆小,他甚至怀疑现在畏首畏尾的自己是否也是他“第二意识” 在搞鬼。 分明清楚那答案,只是不敢接受,其实害怕的就是真正的自己。 “澪枫?”息渊唤了他一声:“你在想什么,想得眼睛发直?你不是想看看笙歌长什么样子么?” 澪枫深吸了数口气,转了几次头,才终于转了过来,将目光流到了墨迹未干,简单却并不粗糙的画像上。 他狠狠揉了揉眼睛。 又揉了一揉。 那样的揉法,非但不能让他的眼睛明亮,反而变得更加模糊。 “澪枫。”息渊嘴角一勾:“该不会是秀丽得太过于出乎意料,让你傻了眼?这还是在我这画的不大好的笔下,你实际见到她,还会有些差别。” “您是说,您画得不像?” 澪枫的语气竟有些如释重负,息渊的笑意更深:“不能说不像,只能说不完全像——她要比这张画更好看些。不过脸型、五官和身材,还是没有出什么大的差错。” 澪枫听出息渊在夸赞笙歌的美貌时,也有自谦的意思——这张画像纵没有九分像,应该也绘出六七分神韵了。 笔墨勾勒出的美女图,在他看来,毫无疑问像极了他的妹妹灵烬。 自然也就是形似神也似昨日在梦中见过的女子。 “难道说……她没有骗我,她真的就是笙歌?!” 澪枫的瞳孔骤然收缩。 “哎?”息渊愕然:“你在什么地方见过?” 澪枫如实地作了回答:“在梦里……” “梦里?”息渊眉毛一挑:“你不是从来没见过她么?怎么可能在梦里见到过她?” “我也不知道。”澪枫茫然地答道:“但我就是看到她了,她说她是笙歌,与我说了许多的话。在看到这幅画像之前,我都是并不相信的。可现在再看,倒像是真的一般……” 息渊斜睨了一眼肘边誊下来的名字,没有被笔墨划下去的“笙歌”显得有些刺目,似乎在提醒他什么。 同时,另外一种意识又在告诉他,笙歌已香消玉殒太多年,如果真的是在耍什么诡计,何必在这个时机再度出现? 因为他了解笙歌,了解她的手段,他才会明白,笙歌用什么方法做出什么事来,皆不算奇怪的事情——她甚至可以为了铺一个局,耗费百年光阴。 又因为他不了解笙歌,不了解笙歌的底线,他实在无法判断哪些时是其会去做,又有哪些,是她坚决不会去做的。 “你从来没见过的家伙,却出现在你的梦里……”息渊的脸色泛青:“说不定笙歌就是你的第二意识。” “真的么?”先前还有些沮丧的澪枫迅速恢复了精神,一双凤眸亮晶晶地望着息渊。 息渊蹙眉:“你好像很高兴?” “我当然会高兴啊。这不就证明让沐魂牵挂的女子还没有死透,我可以作为替代品陪他说说话?” 追·仙昔篇 第六十八章 纯心暗灵 息渊双眸微微眯了起来,正欲向他解释事情没有那般简单。时而聪明,时而又显得有些白痴的澪枫就像是听不懂他的话,颇为激动地道:“她在我的身体里的话,我到底应该怎么样才能把她唤醒,让她去见见沐魂?” “你……” “我承认,我可能对她的印象不大好,但是我对沐魂的印象还不错——那好歹也算是我未来的岳父。讨好他与讨好若离小仙女是一样的。” 澪枫总觉得他好像漏掉了什么未与息渊提及,但他现在的样子已激动得太过夸张。 息渊揉了揉额角,做了一番心理争斗之后,挤出个笑脸:“与你还真是开不得玩笑,就这么个话,你还当回事了。” 澪枫怔忡:“原来这是耍我玩的?” 息渊“嗯”了一声,澪枫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来:“九天之上还真是有许多过分到难以理解的事情,就算是您这样的,也会做编排死者这么过分的事情。” 息渊岂是真的会做这等事的,听到这般质疑,他多少还是不服气。 但如果这件事真的是与在所有的魂灵意识中已经灰飞烟灭的笙歌有关,恐怕将会牵扯出一桩巨大的阴谋。以澪枫这种暂时只能接受黑白两面,善恶两端的单纯心性,无法接受、更不足以抗衡隐匿之暗。况且他并不知道澪枫体内的第二意识,实力究竟如何。如果贸然行动,让澪枫的意识在无声无息时被覆盖,还装作澪枫的样子与他们接触,那么他们将会变得更为被动。 此刻最明智的做法,无疑就是让澪枫暂且不去追究这件事。纵然有些许的委屈,他还是把情绪咽了进去。 “如果这样让你感觉到不愉快了的话,我以后不这样做就是了。” 息渊想要把笙歌的画像拿回来撕掉,澪枫却轻轻地把它按住。 “把它送给我吧。” 息渊略怔怔,旋即想到他可能是想用这一张画像去讨好沐魂,轻轻地一笑,却没有放开手。 澪枫扯了半天扯不过,放弃了争夺,朝息渊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 “您不愿意给我么?” “一张画而已,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仙裳我都能送你,这个我又怎么可能会吝惜?”息渊笑道:“我不过是觉得一张纸太寒碜了点,好歹裱起来才成个样子。” 他转身去架子上取裱画用的工具。 澪枫本来是个很容易被感动的,息渊这样为他考虑——居然裱画这种他完全都没有意识的抖替他想到了,着实再次让他感动了一下。 “息渊殿下为什么可以这样体贴呢?为了这点小事,倒把之前还在认认真真做的事抖撂下了。这可让我如何自处才好?” 息渊愣愣,斜眼朝手边看去,这才发现他不单单是取出了裱画的工具,还随手将名簿放回了原位。 这是毫无意识的动作,如果不是澪枫提醒,他一点自觉都不曾有。此时惊觉过来,立刻知晓——大概是因为心中已认定了答案,再看下去也是浪费时间。 他苦笑了一下:这还真是惯于阴诡算计、攻心之术生灵的悲哀。无论活着怎样的卖命,怎样的忠诚不移,可是看惯了那些狠辣手段之后,还是隐隐地心惊,会为这样的生灵有一日不再效忠自己的假设而感到恐惧。 她死了,作为同僚的他,多少会怀念。当知晓她可能会活着,所有的怀念全都变成了怀疑。 他知道这是一种很可耻的心态,然而无论他多么想当圣贤,他依然不是圣贤。 许是因笙歌产生的畏怖,当门扉碎裂,落在清澈的溪沟中,溅起的水花与地面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传到他的耳中。他想也没想,抄起一只银笔,就朝着门扉的方向扔去。 火焰灼灼,烧融的银笔化作无数银红的碎星,与溅出的水花完全重合,淬出白色的烟雾来。 “我与息渊殿下没什么交情,但也没什么仇吧,您为什么要用这般激烈的方式来欢迎我呢?难道是因为小奴仆在一边,想要露一手充面子?” 低沉沙哑的声音,却用了极其不相称的妖媚婉转调子。 这样吊着嗓子说话的,整个九天很难再找到第二个。息渊放下手,目中所见自然是预料之中的那个家伙。 他立刻迎上去,颇为客气地朝他拱手行礼道:“息渊问赤炎公子好。这是什么风,把您吹过来了?” 澪枫听着那声音本就觉得耳熟,听到“赤炎公子”更觉得耳熟,一回过头去,立即脱口而出:“咦?你不是昨天那个阉人么?” 息渊朝澪枫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说话。赤炎抿着红唇,用兰花指指着澪枫道:“听听他的话,你可知道我是为何而来的了?” 息渊的样子仍是恭恭敬敬的,用极为礼貌的语调说着相当不客气的话:“我并不知道赤炎公子要指教什么,也不觉得哪里需要您指教。” “哎呀呀,我本来想告诉你好好管教一下属下,不要让他像疯狗一样胡乱咬。结果瞧瞧你的样子,我倒算知道为什么一个刚升仙的小狐狸敢用那样嚣张的态度待我了,是因为有一条老狗替他撑腰呢。”赤炎眯起眼笑道。 澪枫“唰”地站起身来,息渊朝他做了个手势,朝赤炎深深地躬身行了一记大礼:“多谢赤炎公子了。” 作为前王之子,最终却成了叛徒的赤炎不过是名义上的高贵,与息渊实在的功劳毫无可比性。息渊原是根本无须向他行礼的,这突然的动作倒让赤炎怔住,随后媚笑摇了摇兰花指:“无功不受禄,无位不受礼。我可不记得我做了什么,让息渊殿下如此。” “我是个孤陋寡闻的,只听过狗,从来没有见过真的。直到您进来和我说话,这才算长了见识——不但亲眼见到了疯狗长什么样,是怎样叫唤的,连狗眼看谁都是狗这样的新鲜道理都知道了。您且说,我该不该谢谢您让我拓宽了眼界?” 息渊一本正经地说着,感激似的朝赤炎点头,好像是真的从赤炎处得到了什么宝贵教诲。 澪枫忍不住笑了出来。 赤炎抹着太过厚重粉的一张白腻腻的脸阴沉了下来:“息渊,你还没有笑,你的仆子倒先笑起来了——堂堂九天代执的奴仆,竟完全不懂什么叫礼貌教养的么?你都不觉得丢脸?” “在自己的上司说话时,并不插嘴,仅仅是乖乖地在一边听着,在说听到好笑的话时,又立刻笑出声来免去尴尬。这是一等一的好属下,不是么?我有什么可觉得丢脸的?倒是赤炎公子,那样‘高贵’的身份,平白无故砸我的门,夹枪带棒地讽刺我们,还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教养好得没得挑,言行举止也是半点不搔首弄姿的优雅,还偏偏要屈尊来这我这破地方比较丢脸些。如果是为了告诉我该矫正一下澪枫,那我只能告诉您,您认为的管教无方是我自己就没有涵养,没法子给他矫正过来的。如果您没别的事——”息渊手心平摊,朝门外一指:“我也不想让您久留侮辱了您,就请您用与和您气质相符的南海珍珠圆润的滑动姿态,出了我这浮世阁吧。” “息渊。”赤炎提高了声调:“你知他犯了什么,你就这样护着他?” “无论他犯了什么,我都该护着。”息渊悠悠道:“拔出萝卜带出泥,泥巴挖尽了也会露出萝卜来。我可不希望刚收了个中意的属下,就因为我不够尽力地保护他,莫名其妙地被冠上什么罪。” 赤炎用手拨开衣衫,息渊忙指着他的胳膊道:“虽然此处只有我们两个男子在,赤炎公子这样脱衣服,也算是不妥当的举动吧?” 赤炎用鼻子“哼”了一声,露出半边身子来。 胸口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痕。 生恨有意避开了要害,如果用了灭仙的法宝,或是向左再移动个半寸,赤炎现在只怕就没有命在了。 现在虽然没能伤了他的性命,也能看出当时也将他伤得很重。 他拍着那道伤痕道:“你的好属下平白无故伤我,你却不知缘由拼命回护就妥当了?我本来是打算给你留个脸的,你自己不要的话,我就告到爷爷那里去,看他会怎么处罚你们。” 息渊皱了皱眉,又瞬间舒展开,静水般平宁地道:“真是遗憾呐。您刻意留着这道伤痕想要澪枫受罚的话,直接去告到主上那里还比较明智——来了我这里,还把我的门砸碎了,你以为你还会是平白无故被伤到的么?” 他诡秘地一笑道:“小狐狸不会说谎,老油条可是会的。到时候到底是谁受处罚还不一定呢——所以也不知道是谁该识相点。” 追·仙昔篇 第六十九章 殇殇此忆 “息渊……”赤炎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一向是自诩刚直不阿,毫无偏私的。怎么对你的副手却格外护着?”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正直。之前之所以显得不偏私,是因为没有机会,也没有对象——毕竟此前浮世阁从来都是我一个。好容易迎来个肯陪我做这无聊活计,还干劲十足的,我不护着他,难道还要护着赤炎公子您这高贵的仙魂不成么?何况凭我的身份,完全不配护着您,多管闲事反倒是糟践您了。” 息渊的眼眸如若深潭,他的声音更像是静湖之水,波澜不惊。 赤炎冷淡地笑道:“我虽然没想到你的态度夸张至此,但是你会不待见我我还是预料到了。我的脸上虽然抹着厚厚的一层粉,脸皮却没厚到任人指责还无感觉。” 澪枫忍不住插话道:“我还以为是你在地界习惯了身份,审美有问题呢。结果你知道自己脸上的粉很厚——那为什么还要抹?明知道丑还扮丑,比分辨不出来美丑的还要可怕些罢?” “昨天不知道我的身份来冒犯还勉强算是情有可原,可现在但凡有点眼色大概都能看得出来我们之间的差别。上阶之间说话,哪里有你一个三阶妖族贱坯子插嘴的份?”赤炎瞪了他一眼。 虽然在绝大多数血统高贵的高阶仙族眼里看来,妖族的确是卑劣的。可是当着面羞辱实在是有些过分。 澪枫本来就出于一种奇怪的类似于本能的心绪,从第一次见到赤炎,就有种极其不舒服的想要打他一顿的冲动。此刻看着息渊拼命朝他使眼色,才勉强按捺住了情绪。 “在您这个连续叛变三次,还依然能保持尊贵的公子哥看来,我们当然全是下贱胚子。尽管我的副手说话不大好听,确实也是实话。我也想问问您,知道丢脸为什么还不赶快穿好了衣服转身离去?这样衣衫不整的,出去了别的魂灵再说我们欺负您。”息渊不愠不恼,慢条斯理地道。 息渊越平静,赤炎自然越生气,在心中暗暗骂寒夜,早就知道来这里只会闹个没脸,还非得让我来这里自取其辱,还得做那种意义不明的事情。 骂归骂,因为利害关系一致,他还真的无法不听寒夜的。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却想来显得和气些,哭笑皆非的白脸却只显得更加瘆人。 “你以为是为什么?”他带着那样怪异的表情,逐步凑近澪枫:“昨天我太紧张了,都没能看清这小子的脸。今日想细细打量一下——好来确定一下我昨天是做梦了,还是纯粹的错觉。” 澪枫朝他扒了一下眼皮:“我知道我长得还是很好看的。尤其和你这丑八怪相比。不过我想作为一个仙,是不大可能生出嫉妒之情的的吧。” “哈——”赤炎更为诡异地笑了笑:“果然是很像啊。也难怪当时我会落荒而逃了。” 他瞥见桌上还未裱起来的笙歌画像,一把抓到手里,用手轻蹭了蹭,湿润的感觉留在指尖。他回首向息渊道:“看来您也和我有一样的感觉,才会把画出这个画的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这只是我信笔涂鸦,想要给我的副手露一手,和您的感觉怎么会有联系?” 息渊淡淡道,心却凛了一下。 “你少来蒙我。”赤炎举着画,向息渊的眼前又贴了贴:“想要让你的属下显摆一下你画画的那点可怜的水平,完全可以画山水花木。哪怕真的要画肖像图,也不必要非得画这个女骗子来污眼。除非是什么事让你想起她来了——比如说,看到了哪个长相相似的被唤醒了记忆……” “我最近可没见过哪个与笙歌长相相似的。之所以会画她,也纯粹是突发奇想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哦?”赤炎抖了抖画纸,又瞥了澪枫一眼:“我可是见到他第一眼,差点被他吓死,连站起来逃跑的力气都快没有了,难道你就半点不觉得相似?” 息渊避开了赤炎灼灼的眼,将目光移到了一边。 “赤炎公子,我好心提醒您一句,仙瞳使用过度的话,可是会让眼睛出问题的。” “你觉得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吗?那你为什么又要将眼睛移开?”赤炎气势咄咄逼人:“你是在害怕什么吗?” “怕?我有什么好害怕的?赤炎公子未免也太能胡思乱想了。”息渊静静地道,却始终不曾把眼睛挪移至那幅他亲手画的画卷上,更不敢再去看澪枫的脸。 “你想逃避是吧?好,亏得我还没去百草堂把我胸口的伤疤抹去——” 赤炎毫不珍惜地将画纸一卷,向桌上一抛,澪枫甩袖将它接住,把皱巴巴的地方全都展平,恶狠狠地瞪了赤炎一眼。 赤炎却只朝着息渊,指尖滑过胸口的伤:“你瞪大你那双不瞎的眼,仔仔细细地瞧上一瞧,这伤是什么?” 赤炎已凑得极近,息渊再也无法避开双眼,微眯着眼,细细看着结着血痂的痕迹。 他失声道:“拂水箭?” “正是。”赤炎歪着头,似笑非笑:“就算是她消失了,她的术式也依然是那样的显眼——毕竟是只有她能使用的术式。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那种清澈而华丽的攻击法儿了,却想不到近在你我眼前的某个家伙却能用出来。” “澪枫。”息渊轻轻咬了咬嘴唇:“你会用‘拂水箭’?” 澪枫沉默着一跺脚,门畔的水被震起一缕,他打了个响指,水花凝结成箭矢悬在半空,澪枫将手置在透明的箭矢正下方。 “你——”息渊的脸色微变了变。 “我可要和您说清楚了,这术我是会用的不假,但娘娘腔胸口的伤并非是因为我。毕竟这并不是什么很难用的术,消耗的法力也不大。我都是很早很早就学会了,你们仙族会用的肯定更多。”澪枫手一捏,箭矢碎回水花:“虽然娘娘腔不说出实情这一点让我很高兴,可是把这脏水向我的身上泼,我也是不愿意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你用的术有多诡异么?”息渊脱口而出,双目再也控制不了,重新在澪枫的脸上犹疑。 有些东西,若是不曾发现时,并没有太大的感触。但一旦经过某种暗示,便越看越觉得像。 他起初看澪枫,总觉得他容貌与楚遥相像,偶尔流露出落叶般的神情。此时却只觉得他与笙歌是那样的相似——天真如孩子般的笑脸,单纯到可怕的眼神,时而冰雪聪明时而呆呆傻傻。 “我也并不是想要找你们麻烦,仅仅是想知道,我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才会看到一个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家伙出现。”赤炎已穿好了衣服,把衣襟向上提了一提:“瞧见我们的息渊大人都变了脸色,我就算是放心了。至少能确定我并不是白日做梦。” 他踩过满是碎屑的清溪,稍一回首:“我只会破坏,不会修补。弄坏你的东西,过会就会有仙侍来修,顺便替你打扫一下……” “这些事我自己来就好。等您请来仙侍,怕就是用手重新做一扇门出来,不,把这房子拆了自己一砖一瓦地重建,时间都绰绰有余了。您撑个空架,自己的日子也过得挺难的,我怎么好意思烦劳您费心。您就还是好生歇着,也不至于因为堂堂一阶仙族,连个小仙侍都支使不动的事实让您太沮丧——毕竟不亲自去碰壁,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没有墙壁。” “你说我自欺欺人?”他露出相当好笑的表情来:“谢谢您了。不过可不要劝别人时有能耐,自己被蒙住了双眼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才好。” 息渊相当阴沉地把门凝合好,将赤炎弄脏的地方用极快的速度清理干净。 “娘娘腔就罢了,还莫名其妙挑事,真是令人反感。” 息渊没有接澪枫的话茬。 “幸亏有息渊殿下在,不然我猜我看到他那副欠揍的样子,只怕又想要打他一顿了。” 息渊还是表现得很沉默,没有接澪枫的话。 澪枫当息渊的好心情全是被赤炎破坏的,不恼息渊,有些恼赤炎。但赤炎已离去,他不想再继续提这个敏感的话题再惹得息渊更不悦,便想法子转移他的注意力:“息渊殿下继续替我把画裱上,可好么?” 息渊终于开口,声音却不那般亲切:“你自己裱吧。我有重要的事,必须要去主上那里汇报。” “需要我跟着一起吗?” “不需要。”息渊淡淡地打断他:“这暂时是你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 追·仙昔篇 第七十章 心口难一 “刀锋剑影”。 飘动的云雾之中,浮现出这四个大字。 匾额之下,紧闭的青铜门扉依然掩不住屋舍之内涌动凌厉的锋刃寒气。 那扇门并非普通的门,而是加诸了数道封印,并施展开最上乘结界的门。 能够穿透这密不透风结界而散出剑刃之息者,绝非单纯的顶尖高手——非峰顶凌望之灵不能为。 当急匆匆的墨影推开了紧闭之门,迎面而来的凌厉气息将看不见的风斩出一道双目能看到的裂缝。 云已不成云,早已被余波震成了水滴。 “主上的刀法,是越来越强大了。”分明是恭敬的言辞,他却像是未附加任何的感情一般,听不出任何的称赞之意,似乎单纯在阐述一件事实。 或许,他本来也就是仅仅在陈述一件事实。 “是息渊呐。”殿中巍峨如山般的身影听到了声音,以完全看不清地速度将刀收回鞘中,大步迎上去,爽朗地笑道:“我本来还想去唤你,你自己就来了——让我猜猜,我没猜错的话,你八成是为澪枫那孩子的事情来的吧?” 息渊双手一叠放在额前,躬身道:“不愧是主上,一猜便是。属下正是为澪枫之事而来。” “正好,这也是我想听的。”伊颜铜铃大的眼微眯,笑着道:“澪枫这孩子听不听话,可还讨你喜欢?” “澪枫学东西快,做起事来也认真,对待属下这个上司也是恭恭敬敬的。就属下个人的感觉来说,他的确是个讨喜的孩子。” 在笑得开怀的伊颜接话之前,息渊抢先吐出两个字:“但是——” “但是什么?你不是说你很喜欢他么,怎么还会有但是?”伊颜顿了顿,看着眼前面色僵硬的伊颜,立刻理解了什么,大笑道:“是不是虽然你不讨厌他,但你的过度好洁与严苛的态度,把他给吓到了,对你敬而远之呐?” 息渊淡然道:“主上您还不了解我么?不能接受我的习惯和态度的,也是不会受我的待见的——澪枫在这一点上,几乎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仙,作的都要好。” “咦,那可奇了。能让你小子喜欢上,你还舍得挑人家毛病的,蛮少见的呐?我倒是有点想要听听了——” “澪枫除了心性单纯,说什么信什么以外,实在没有什么大的毛病——何况心性单纯,也实在算不得一个缺点。如果非要挑的话……” 息渊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你倒是接着往下说啊,说话说一半,像个什么样子?” 息渊咬紧了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跪在了地上。 伊颜大为诧异:“不是什么正式的场合,简单欠身就罢了,你行这么大的礼要作甚么?” “属下并非是行礼。属下是在提前谢罪——” “你有什么罪?”伊颜顿了顿,忽然皱眉,沉下脸来:“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给你指派手下过去。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你把你这第一个手下怎么样了。” “属下不敢,属下也下不了那样的手。属下的罪孽,在于即将告诉主上的这一番言语——也许主上会认为属下冲撞了您,是大不敬,可事关重大,属下实在是不敢不说……” 冰玉的宫殿,澪枫将一手垫在脑后,斜倚着床榻,手中拿着一卷息渊给他的仙术口诀看。越看到后面,疑虑之心越深:“为何这些传说中高深的莫测仙法,和我以前练过的术式心法,没有什么差别呢?” 虽然一招一式,与那些他早已烂熟于心,修炼至顶的法术一样,毫无新意可言。他却不敢生出腻烦心来,生怕哪一句会突然有所变化,却因为自己敷衍的态度漏掉。 当然不会出现他担心的事来,但他还是心怀着敬畏,认认真真一行行地向下扫着。 门扉忽然传来叩动声,极为轻柔,奇妙地织成碎响的乐,将澪枫从无趣的书中拉回现实。 听到这叩门声,澪枫忍不住笑了一声:“看了两本破书就觉得产生仙凡无别的错觉了,瞧我这犯得是什么傻——仙和凡魂究竟还是不一样的,听听这连敲门都要敲出个调子来。” 他一跃而下,将门拉开的刹那,不禁愣住了。 前来拜访的是个相当意外的对象。 素衣银发,无论是表情还是气质,都温柔清澈得如同天边的一轮皎月——不是默穹仙君,却又是谁呢? “默……默穹殿下。” “既改唤我殿下了……”碎玉入水,皎月的一轮朱色弯成牙,而涟漪荡漾的清澈之音,则化成了他的语声:“看来息渊大人已经把九天之上最基本的称谓规矩之类的说予你了。” 澪枫轻声应道:“是。” “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高阶到低阶的住处拜访,应该恭恭敬敬把他迎入其中呐?” 澪枫怔了一下,忙向殿宇内一指:“您请您请。” 默穹一只手背在身后,极其优雅地款步踏入,坐在了澪枫推过来的雪椅之上,用指甲敲了敲桌子:“有客来,都没有茶和点心的么?” “需要这些的么?”澪枫为难地道:“可我这里只有酒,没有茶,更没有点心……” “没关系。我就知道你没有,所以我全都给你带来了。” 默穹说完,指甲又在桌子上敲了数下,桌上果现出了茶杯与点心来。 “沏茶吧。”他将一小罐茶叶递到了澪枫的手中。 这副态度完全不像客人,倒更像是主人——或者应该说是主子般。不过本该令人嫌恶的态度出现在他的身上,却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澪枫撮了一小撮茶叶入杯中,注入清水。两指捏着杯壁,催动着法力,将冰冷的水滚沸,双手奉给默穹。 默穹接过来,却是啜也不啜一口,随手就放在了桌子上,微微一笑:“你就是这么待客的?” 澪枫盯着他喜怒难辨的脸,神色有些莫名,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凉水浸茶,又是用法力暖热出的水,能品出什么来?息渊大人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告诉你,也好意思做代执么?”默穹温和地道。 可不管他的语气再如何温柔,言语之上也都是在讽刺息渊不称职。澪枫回道:“您说这话可不大对。息渊殿下的九天代执,司掌得是天地事务,那么自然是以这些作为最优先的事教我。至于待客这种事,即使做得不大妥当,也和他的职务没有什么关系。” “唷?”默穹一只手拄在脸上,和善地笑着:“看来仅一天时间,他就把你收买得差不多了。我该说是你太单纯合适些呢,还是该说真不愧是息渊才对呢?” “我觉得说您想得太多了更合适。”澪枫仍旧是恭谨地,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之意:“我是由衷地钦慕息渊殿下,所说之言也没有护他的意思,不过是就事论事,说实话罢了。” “你在说笑么?才一日时间,你能看出些什么来,就敢完全相信,还能生出由衷地敬佩之心?”默穹一双荔目闪烁着月华,暖暖地笑着。 “是不是值得交好的知音,一首曲子就够了;是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一眼就够了;是不是值得钦佩的君子,自然也是一日就够了——我又有什么不能相信息渊殿下的?” “在九天宫时我就有这种感觉,你似乎蛮会说的?” “我并不会说。正相反,我的嘴可能还算是笨的,不然又怎么可能当着您的面来反驳您,迎合着您不是更合适么?” “你果然很会说的啊。”默穹露出一口皓月色的齿:“不过你一提良人我想起来,之前你不是想要娶我的女儿,还一口一个‘岳父’的叫我么?现在却改成了正式的称呼,还与我针锋相对,是改变心意了?” “我没有改变心意,只是知道了些……” 澪枫正要说“往事”,赌咒的誓在身体发挥了效用,他的话很生硬地便停住了。 “你知道了些什么?是息渊对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么?”默穹浅笑,柔声问道。 “是我自己知道的,对,这也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随便找谁我都能打听到的不是?” 澪枫惊诧于自己说出假话的瞬间,那种沉重的堵滞感便消失了。 默穹的荔目中闪现出满意的神情来。 “哦?你打听到的是什么呢?” “生父没有养父大。我想娶若离小仙女的话,用不着讨好你——你不过是个挂名的父亲。” 之前的谎言让澪枫的心中极为不舒服,他把心一横,将实话说了出来,却又有些后悔——这些话就算是真的,也未免有些伤人。 默穹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甚至显得更高兴了些。 “啊啊,本来你叫我岳父大人的时候,我高兴得不得了,还以为终于有谁能够站在我这边,理解我的心情了。结果我又是一厢情愿了呢——只要知道了那不清不楚的所谓真相,任谁都会无情地把我撂在一边。哪怕是个心色纯白的小狐狸,也不会有什么区别呐。” 追·仙昔篇 第七十二章 梅花香簪 他的笑容仿佛附着一种魔力,温柔得能把魂灵融化,深沉得犹若深渊之烬。毛骨悚然,却又丝毫怕不起来。 穹空的一轮明月,沉入无尽的黑暗之中,映出星影皎洁。 眼中的风景一片纯白的澪枫,原本就只能看见,却看不透这与狐灵山完全不同的世界,与妖魂完全不同的魂灵。 但默穹,他却格外地看不懂。 甚至连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他,完全茫然。 半晌,才干干地道:“不清不楚的真相,难道就不算是真相了?一日也未哺育,一朝成才,方横刀夺爱。长着一副潇洒翩然的君子相,为什么却能做出这种近乎无耻的事情来?” “偏听偏信、还爱断章取义,还完全不自知的孩子啊……”默穹指了指澪枫,嘴角上扬出好看的弧度来:“单纯、好骗——我喜欢。” 笑眯眯的表情,淡然好听的声音,完全听不出他的态度或者是褒贬。澪枫眨了眨眼,躬身道:“我就当您是夸奖了,多谢默穹殿下谬赞。” “我本来就是在夸你——有好的娘亲,有好的相貌,有保护着的魂灵和运命加护就是好,即使来到这种地方,也还能保持一段时间的自我。想当年,我可是第一日就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幻梦落空,什么叫用心险恶。” 一双幽深的瞳孔中滑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忧伤,可是他依然如明月般轻柔而开心地笑着。 澪枫一时没听明白:主上成亲的时候,已经做了仙,默穹既是他的儿子,怎么还会说什么想当年他的第一日来到? 他思索片刻,忽然想起了当年被强行赐给伊颜的公主,并非真正的公主,而是前王逸狂的情妇。 莫名其妙地赐婚,难道说…… 默穹又是仙胎,出生时就有意识也并非不可能,那么他所说的第一日就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幻梦落空,也就丝毫不难理解了。 默穹紧盯着澪枫的一双眸子,忽然将手平展开按在他的心口上,笑出了声,缓缓将手臂收了回来。 “你倒是很能联想。”默穹幽幽道:“你是这样认为的话,就把这当作事实真相,或许算不错。” 澪枫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您也能读心?” 默穹不置可否,将手指抵在唇上,“嘘”了一声。 澪枫忖道,这大概算是默认了?默认了他能够读心,也——默认了他的猜测的意思? “毕竟是个敏感的话题。虽然时间过了很久了,我早就不在乎了,不过也没有特意讲出来的必要——我可没有息渊那厮那样无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要翻出来嚼一嚼。” 澪枫迅速回道:“我都说了,并不是息渊殿下……” “好好好,你说不是,我就当不是,总可以了吧?”默穹打断了他,向他勾了勾手:“你过来。” 澪枫立在原地不动,轻声道:“我就在您的面前,您还想让我离您多近呐?” “靠过来。”默穹漆黑的眼眸褪了一瞬的颜色。 澪枫仍然不动,淡淡道:“不。这里本来就只有您和我,门也好好地关上了,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就可以了,为何非要再靠过去些。” 这一招对他果然没用——看来他天生的法力与后天修炼出的修为,确实都很高啊。 默穹的心中有所动摇,在那张描画不出的秀容之上却还是那张不变的贴上去般的笑脸:“我命令你靠过来——在九天之上,下阶仙族是不可以违抗上阶仙族的命令的。” 澪枫微眯起凤眸,又向前靠过去了两步。 “虽然听话了,可这步子走得还真是小气啊。”默穹浅浅地笑道:“罢罢罢,我也不与小孩子一般见识。该给你的礼物,还是照样要给的。” 他在袖子中一摸,摸出把簪子来。 冷清霜也有不少好看的饰品,澪枫对那些也并不如何感兴趣。但他的眼睛一落到默穹手中的发簪时,却移不开目光了。 它或许并不见得有多么华丽,却精致非常。本是雕刻出来的木花,倒似真花一般,安静地开着。每一瓣,都散发出隐隐的馨香来。 澪枫忍不住朝发簪伸出手去,中途又缩了回来。 “梅花发簪?您给我这个是要作甚么?” 默穹瞄着澪枫,轻轻转动着发簪:“我想要送给你,不行么?昨天手下人无意中碰到你,向我汇报了一番。我想,你大概很喜欢梅花,这簪子正好配你。” 不待澪枫答话,默穹已自己凑了上来,一手掂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举着发簪,在他的脸上轻轻敲着。 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子清新的香气,和上发簪幽远的梅花香,更加沁人心脾。 澪枫想要抽身时,却霍然察觉自己的手足都已被凝住,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他赔着笑脸道:“默穹殿下,您找错了对象,我没有这种嗜好……” “可我看你的脸蛋这样俊俏,头发也柔顺漂亮,没有这种爱好,不是有点可惜了么?”默穹柔声笑道。 澪枫只觉一阵反胃,却不得不强忍住恶心,尽量平和地道:“默穹殿下,就算若离小仙女不肯认您,您也不能自暴自弃——好歹也要做出个父亲的样儿来。这样算是什么?” “你觉得我没有父亲的样子么?”默穹凑得更近。 先是飞花、再是蝶纹,现在又是默穹——这些仙族一个个地都喜欢把脸贴上来么? 女孩子也罢了,一个男子,凑得这样近,难道就不觉得别扭难受么?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您能离我远点么?” “可是我这样我的心情很愉悦啊,想把我的愉悦心情传给你,你为何却不感谢我呢?” 澪枫挑了挑眉毛,心道,他当真只有外表纤尘不染,脑袋里不知道装得究竟是什么。 默穹扯下了澪枫的发带,乌黑的发丝散落了一肩。 澪枫紧咬着嘴唇。 他并不是不能解开手脚的束缚,他只是在思量着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在不伤到默穹的情况下,从这个窘境之中脱离。 默穹已绕到了澪枫的身后去,抚摸着他的头发,啧啧赞道:“这头发真是好,缎子一般,又滑又亮。我以前的已经够好,竟也比不得你。” 澪枫实在是忍无可忍,终于不再顾及默穹,冲开了束缚。 刹那之间,白色的雾气笼罩在整个殿宇之内,碎裂之声不绝于耳。 澪枫猛然回过头去,寻找着默穹的踪影——他不确定这碎裂之声中是否有默穹骨头碎裂的声音。 纵然他的行为令他感到厌烦,可是,澪枫也是无奈之举,并不想因此真的让默穹受伤。 他轻一挥袖,却见着默穹平安无事地站着,身上的护罩慢慢散去。 “啊啊,我把玩笑开到这个份上,你也已明显相当地恼火了,却还能保持着理智,释放出最低的法力以免伤我。这份体贴,真是让我放心。即使我全心全意帮你的忙,哪怕依然什么也得不到,大概至少不会后悔。” “帮忙?”澪枫想到方才的情景,身上暴起了一粒粒颗粒:“还是免了吧。我暂时还是个三阶冥族,也没遇到什么困难,用不着仙君您伸出援手。” “是我自己下定决心了,谁管你接受不接受?你已经戴上发簪了,我就当你是接受我的好意,却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同意了。” 澪枫此时才发觉默穹手中的发簪不见了,而他的头发却已经被重新梳拢。 “您这是什么意思?” 澪枫伸手欲将簪子拔出来,默穹手中飞出细丝缠住他的手腕。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很单纯地,想要帮你赢得阿离的心而已。我知道我一直没能尽到一个当父亲的责任,阿离不原谅我,我也无话可说。但我无时无刻不想把过去缺的补偿回来——哪怕我只是站在暗处,她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也好,可惜她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声音跟着哽咽了。 澪枫扯了扯嘴角:“您对我说这些,是想表达什么?” 默穹眼眶中噙着泪珠,扬起头道:“我很中意你,想要帮你追求到我的女儿。” “我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想办法求到手的。至于您——”澪枫冷笑了一声:“请恕澪枫不识好歹,接受不了您的好意。” 澪枫扯断丝线,将发簪扯下来,狠狠地抛下。 默穹看着发簪掉在冰砖上,摔成两截。 “啊呀,真是可惜啊。”默穹的眼泪还未干涸,嘴角却向上勾起:“我好容易才弄到手的——沐魂曾送给笙歌的礼物,就这么被你摔碎了。” 追·仙昔篇 第七十三章 隐痛清忆 “你说澪枫可能是笙歌?” 伊颜屛住呼吸听到息渊的呈禀时,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大笑出来:“息渊,你是不是睡迷糊,怎么这样鬼扯的话都信口说出来了?” “属下起初也觉得太过于离谱,而且现在也没有切实的证据——” “没有切实的证据你还说出来?果然是太累了,脑子还有些不清醒是吧?”伊颜黝黑的大手一把抓在息渊的肩膀上:“不如去歇歇,有什么没忙完的,我遣牵丝那两口子替你就是——反正他们闲着也是闲着。” 息渊仍然跪在地上,执意不肯起来。 “属下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这番话也并非完全没有凭据。” 伊颜棕红色的胡须抖了一抖,收回了松根一般粗壮的手臂,沉声道:“说。” 常被九天诸仙私下里说成是见风使舵的息渊,理所当然地能从仅仅一个字中听出伊颜忍住的不快情绪。 笙歌,不管事情过去多少年,依然是伊颜抹不去的心病。他的脾气虽极好,不会轻易生气,可息渊自己也清楚,笙歌的事情,并不是刻意随意提及的。 但在息渊的世界,正义,或者是他认为的正义,可以战胜任何情绪、私念与私欲。 正像在此时,他对于澪枫是那样的偏爱,甚至认为他是命运送给他独特的礼物,也知道此番前来,稍有不慎,自己或者澪枫就会招来伊颜的迁怒,他的正义感还是战胜了忐忑不安与一丝极小的愧疚。 “殿下有没有觉得,澪枫很像笙歌?” “胡扯!”伊颜乜着他,用粗粗的手指点了点他的眼皮:“如果你眼睛出毛病了的话,得快些去治,免得耽误了。” “属下眼睛没问题,说得是真话!您仔细想想,他真的很像笙歌!” “哦?你的眼睛没问题,那就是说认为他的容貌与缘儿甚像的本王眼瞎,殊儿眼瞎,整个九天宫都瞎掉,只有你一个耳聪目明了?”伊颜并没有生气,而是将大手罩在息渊的额头上:“你这不是没有发烧么?那是哪里病了,缘何今日这样反常呢?” 息渊知晓伊颜是真的关心他,不会把他的脑壳捏碎,心还是突突跳,快要跳出喉咙去,可声音依旧平静如湖水:“属下哪里也没有病,是属下漏掉了不该漏掉的细节——我知道,或许单单看他的相貌,仅像极了您的爱徒。可您想想他那单纯的神情、天真的笑容和不留情面的言语,难道真的一点也感觉不到他和笙歌相似么?” 伊颜的动作滞了一滞。 他的脑海,忽浮现了犹如孩子般“纯洁而无邪的少女”淡淡地笑靥。 银铃般的笑声在耳畔叮铃作响:“全心全意辅佐主上是属下的荣幸。我并不是相信您,而是相信我自己的眼光——您一定会成为好王的。” 本不该出现的,澪枫的脸,也在记忆之中翻滚了起来。 “受了我们狐族的礼,您就是我认定的主君了。” 两张干净而纯粹的脸,毫无预兆地重合在了一起。伊颜竭力想要把澪枫的面孔剥离,重新贴合在自己最喜爱的弟子的身上,却发现那看到他第一眼就回旋在思绪中的模样,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头脑之中,只有笙歌与澪枫而已。 息渊微抬眸,伊颜铜铃般的眼中的一层晶莹,他立刻发现了。 他不会读心,可是伊颜的心中所想是如何,他也猜了八九不离十。 “主上……” 伊颜回过神来,干笑道:“这并不能证明什么。他们俩那种让人不忍怀疑的气质很相似不假,但你也知道的,笙歌的天真就像是面具——或者说是武器也不为过,澪枫只是不谙事而已,能放在一起比么?” “怎么不能?如果笙歌不是您的心腹,其所作所为不得不让您知晓,谁又能看得出她甜甜的笑脸之下隐藏着多阴狠冰冷的灵魂?” “放肆!”伊颜的脸色阴沉了下来,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轻咳嗽了一声掩饰道:“你继续说——不能让我信服的话,就得放你去天牢里好好凉快两天,让你冷静一下了。” 一再做着吸气的动作,他下定决心接着说了下去:“碧羽阁笙歌的旧侍卫、丫头、属下,见着他似乎格外异常,真是相当可疑。” “这又能说明什么?”伊颜摆弄着腰间的佩刀:“澪枫和缘儿长得那样像,他刚踏进九天宫的时候,谁的眼睛没有直?何况刚升仙就敢向他们碧羽阁的少主求亲,他们有点反应也是正常的。 “不,不正常。他们绝对不是诧异,而是惊慌失措,甚至蝶纹还自言自语出‘回来了’什么之类的怪话。” “息渊。”伊颜眉毛轻挑:“这地界人族,有个‘文字狱’,难不成你想撺掇我在九天之上整一出‘表情狱’、‘言辞狱?” “属下立志辅佐贤君,人间此愿、升仙犹是。怎么可能会想把主君向糊涂的路上去领呢?” 伊颜的个性称得上冲动,绝非暴躁易怒,息渊恳切若此,他完全发作不起来,从喉咙中咕噜出一声:“单这些,我是不信的。你还有别的词儿要说没有?” 伊颜虽没有爆发出来,但他黝黑的脸已从另外一种意义彻底黑了,刀不断的出鞘回鞘的声音。 对着这样一个彪悍的仙魂此等光景,一般生灵就算不吓得腿软,也断断不敢再多说。 息渊的脸色仍如寻常。 伊颜的嘴角没有上挑,眸子中却闪烁出笑意。 立于九天宫之内的代执,也时常会被伊颜吓得退回去,沉默不语。 而单独面对主君的息渊,却从来没有过一次,被他吓得一言不发。 他的胆小,只因为他的知晓进退。他的正直,却源于他不再被进退之道所制约。 他的这两种态度,都是被伊颜赏识和喜欢的。如果要选出一个更来,却可能还是后者。 可是息渊的表情没有让他失望,话语却让他失望了。 “其实属下根本不是怀疑澪枫……” “是这样么?”伊颜打断他,凉凉地笑道:“这不是在九天宫,说话说一半,也并不能证明你有多么得体了。” “属下也不是被殿下的黑脸和威慑之辞吓到了。” “不是?那你为何要改口呢?” “属下不怀疑澪枫,却是在怀疑他身体之中的另外一个意识。” 伊颜瞪圆了眼,息渊一五一十地把澪枫时常出现的完全不像是他的古怪地方都向伊颜学了出来。 “而且他来到九天之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身体之中潜伏着另外的一种意识,还不安地向属下询问那究竟是什么。他央着属下给他画了一张笙歌的画像,见到的第一眼就说在梦里见到过……”息渊低低道:“所以属下才怀疑,或许澪枫就是笙歌——至少他的身体之内栖居着笙歌的残魂。”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笙歌何必藏着——她本是我的功臣,为何不大大方方地控制澪枫的身体来见本王呢?” “主上,笙歌是为您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您不要忘了,她犯下的罪孽是无可恕的。她好容易找到了附体之躯,不藏起来也罢了,哪里还敢出来见您?我出来向您汇报,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谁从脸上看出了端倪——如果是笙歌的话,大概很难瞒得住的吧。不过属下担心她来者不善,也管不了那许多了……”息渊不无忧虑地道:“无论笙歌最初是怎样地对您尽心尽力,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把荣耀的忠诚放弃了。此番归来,怕也是来者不善,主上应该及早做好防备才是。澪枫既怀着祸胎,虽然他本身是很无辜的,可到了必要时,该除掉还是要除掉的,绝对不能心慈手软……” “我没记错的话,我成为九天王之前,你和笙歌的关系还蛮不错?” 伊颜的刀拔出了一半,没有收回鞘中去。 息渊实话实说:“属下还是很敬佩笙歌的。” “那为什么却一副要赶尽杀绝的样子呢?” “正因为属下没有能够胜得过她的把握,才觉得在她有所行动之前就扼杀在萌芽里是上佳之策,绝对不能等她害到主上的头上来。” “害我?”伊颜轻叹了一声:“但凡她有害我之心,当年也全然不必死了。” “主上,这话怎么说?”息渊一时没有转过弯来:“她当年不正是因为害人不成反害己才死无葬身地的么?” 伊颜瞥着茫然的息渊。 这是他的手臂,能够一眼看穿他的喜怒哀惧的手臂。但是他还是无法摸到他的心口,探知他所有的意志。 连他都不知晓的事情,换作其他的仙族,又如何能够得知实情? 他再一次想,当年他的决定是否正确,她又是否值得为他的选择在火中湮没。 他深知息渊是无辜的,正如息渊知晓澪枫是无辜的。 他的刀还是出了鞘,架在了息渊的脖子上。 “我知道你是一心一意为我的,只是,你说错了话。”伊颜苦笑道:“真的让你去天牢住两天,你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话我送到了,是为了我的主君。那么君命,我也没不听的理由。 息渊推开了刀,也推开了前来架他的四条胳膊。 他早想到伊颜定会护着笙歌,替她说话——没有他预料的更激烈。 责罚,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天牢的风景,说不定也不错。”他自嘲了一句,向伊颜欠身:“谢谢主上让我休息,给我安排的休好住处了。” “不谢。”伊颜幽幽道:“什么时候你想通了不能回来的魂灵,是不可能再回来的道理,我再给你安置在更好的地方。” 追·仙昔篇 第七十三章 愿愿非愿 澪枫的手心沁出了汗珠。 不过是头一回见到的发簪被摔成了两截,他却如此地不安。 这错误并不应该由他来承担,但是他就是无法抹去他的愧疚。尽管没有人听到,大概也不会有人在意,他的嘴巴就是不停地叨念“对不起”。 与他错身而过的魂灵,他没有注意。直到走出了一小段路之后,才恍然惊觉,站在中间的那一个,那样地像息渊。 猛然回首,唤了一声:“息渊殿下?” 息渊却没有回头,就像是澪枫叫错了般。澪枫嘟哝了一声:“真是奇怪了,那身量衣裳都和息渊殿下太相似了,我这双狐眼竟都看错了。” 息渊忍不住苦笑了一声,也小声地叨念出一句:“对不起。” 这样单纯的孩子,他根本连小心机都不用耍,就能让他的想法跟着自己的引导走。而他,惦记的却是一旦他会对九天造成威胁的话,哪怕是他控制不了的第二意识在作祟,一样要杀无赦。 息渊不是圣贤,从来不是圣贤。他的心狠起来,大概除却了笙歌,比任何的生灵都要更狠些。做多了或许在纯正的正人君子眼中不齿的事,也习惯了自己怪异的思考方式,实际上他真正的心,早已不知道被打磨成了什么样子,对错的界限早已模糊不清。 澪枫当然不会知道,让这样的息渊生出喜悦、怜惜甚至是惭愧之情,是多么困难,是多么恐怖的事情。 如果在这世间没有知己,便不会有谁比自己更了解自己。这种心情息渊究竟多不愿意让它苏醒,息渊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其中的不祥。 再没有了敏慧狠辣的笙歌替伊颜分析时局,分析人心。在这种方面比她明显不及的息渊,单单靠抛却私人的感情,或许还能够勉强坚持着稳定这从未停歇了暗流的局势。如果在这时,有谁出现让他失去了这种冷静,原本就不擅长权谋的他将看不清世界,而太过相信自己实力的伊颜比他还不精擅此道。 这并不是错误,但同时也不能修正错误。裂缝,不断被撕裂,终将会把整个河堤完全毁灭。 息渊常常会深陷在自己的思考之中无法自拔,且一旦深陷其中,周围的事物都与他再无甚关系。不管是呼唤还是拉扯,他都呆呆地立在原地不再动弹。 他的站立不动让两个仙侍犯了难。 如果没有九天王伊颜的命令,以他们的身份,是完全没有动息渊的权利的。在“刀锋剑影”中,他们可以以九天王的命令为由架着他们出去,但离开了伊颜的事先,即便他们想要用这个理由来压他,一没有身手二没有胆子,僵持了好一会,终于有个胆子比较大的在息渊的耳畔道:“息渊殿下,我们不知道您哪里惹到了主上,也相信您的性格不会犯大错。但我们相信也没有用啊,这是主上的意思。您一向不会用位阶压制,却这么为难我们就没意思了。” “我不为难你们。” 见息渊重新走起来,惊出了一身冷汗的他们都长舒了一口气:“就知道息渊殿下最体谅我们这些下阶仙族。” “也希望她不要为难我。”息渊幽幽地叹道。 他现在只能祈望,澪枫至少有一半——他眼睛看到的那一半,还是真实的,而不是一场戏。 性格、举止,包括所谓的两种意识,不是她编排出来骗他的信任,让他心中的天秤失去平衡,再慢慢将局势向对她有利的方向拽去的一场戏。 如果都是假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当年的沐魂都没有抵御这种武器的能力,以他,也不可能。 两个仙侍听到他的话,不由得心中一惊,对视了一眼:他难道是知道了什么,才巴巴地故意把自己往天牢里送的吗? “呐,不过与其因为怀疑而悔恨,不如让我因为相信而悔恨吧。后者的话,受伤的是我自己;前者的话,我却有可能真的失去一颗真诚心——不,或许是两颗。” 胆小的仙侍眼神不断地瞟向息渊那一边,胆子大的会意,哈着腰小声问道:“息渊殿下,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小的们怎一个字也听不懂?” “没什么。”息渊用惯常的那副淡淡的口吻道:“想着能从天牢中游玩归来安然无恙的话,得去找沐魂好好地喝上两杯了。” 上前去探口风的仙侍眼中立刻露出了惊惶,朝身后的仙侍做着口型:“他定是了解了无疑,你快点找个理由去报信。” 他收到了对方的讯息,打着哈哈道:“息渊殿下,您看主上这记性,刚命我们出来,又唤我回去帮忙守着点门了。” 伊颜时常会做类似于这样的事情:比如给了属下什么责罚,一眨眼的功夫就忘记去告诉他已经可以离开了;刚让属下去烹了饭食要吃这样,半柱香就不记得,又把同一个仙侍唤回来,让他去准备另一样。息渊做了多年的代执,对他的各种事都算相当了解,他的这个毛病当然也是知道的。是以不以为意地道:“那你就放心回去吧。别说主上传唤了你一个,就算把你们都唤回,我也会好好地去天牢的,不劳你们费心。” “多谢息渊殿下!”他如蒙大赦,飞也似的跑开了。 息渊总觉得有哪里有些不大对劲,但他的脑子中想得事情实在太多,一时没能发现违和的地方。 仍然伴在他身边的仙侍咬着嘴唇,在心中暗暗道:一旦进了天牢,我们就不怕有变数了。 息渊瞥向他的时候,他立刻变出了一张笑脸,躬身向前指着:“息渊殿下请。” 同样怀揣着不安地,不单单是澪枫、息渊,还有伊颜。 他生平最爱的两件事,一是饮酒,而是修炼。 但他现在没有挥刀的劲头,喝酒也同样没有任何味道。 大概这世上最可笑的两件事,莫过于不信,也莫过于相信。 成为了事实的事,却因为内心的抵触而竭力想要将他化成是南柯梦。 而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却会由于怀揣着希望而捕风捉影。 他比任何的生灵都知道笙歌究竟是为什么而死的,当然知道她不会再回来,回来了也不可能会寻仇。 息渊的话却将早已枯死的芽苗浇灌重生。 “还真是可笑啊。”伊颜灌了一口无味的酒:“是你是不可能回来看我的——因为你是个喜欢邀功的家伙啊,应该会来我这里讨奖赏才是。” “主上。”一声怯怯地求情响起:“属下想求您一件事。”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数百年前。 追·仙昔篇 第七十四章 背道相驰 “主上,如果我替您隐瞒这件事,让您有机会重新开始。您是否愿意答应我这一生唯一的请求?” 她的眼眸中噙着晶莹的泪珠。 这大概是他与她相识的漫长的时光中,唯一一次见到她流眼泪。 如果他把真相对她说出来的话,她的眼泪是会止不住流淌,还是再也流不下来呢? 一生驰骋,仙魔妖冥无惧,可走出的这一步,他却没有回头,甚至都没有把他的所作所为说出来的勇气。 他最讨厌的就是懦夫,可他现在岂非就是一个懦夫? “其实你不需要再为我做什么,凭你现在的功劳,足够让我替你做一百件事了。” “不,不一样的。”她不让眼泪流下来,声音却早已哽咽:“曾经的我是您的协力者,现在的我只是您的臣子。协力者之间或许可以谈什么有恩报恩,但臣子为王做什么,全都是理所应当。哪怕现在的我和您以条件换条件,都是有些不知好歹的作为。” 她对于他,总是别无所求。终于等到她开口,却只是这样一个完全不平等的交换。 一个只能让他更加不安,欠她更多的情的交换。 他知道她的性格究竟有多么执拗,将头稍稍偏过去,不让她看到他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红了眼眶。 “你的要求,说吧。” “请主上替我照顾好沐魂。”她眼眶中的泪滴终于滑出了眼眶:“我对不起他。只要您能答应我,我愿意心甘情愿断了这条贱命。” 他忘不掉当时究竟受到了多大的震动。 他一直以来最大的不安,在她那里却早就是一桩不是秘密的秘密。 他也忘不掉当他颤着声问她,究竟什么时候知道,当日与她互诉相思之意的并非是重幽,而是沐魂时,她答“一开始”时的痛心。 “您擅长的术法是强攻之术,若想改变我的记忆,恐怕不是您想像得那么容易。不过是我装着记忆被篡改的样子,这样就可以找个名正言顺地理由来扶植您而不用被怀疑用心。而沐魂的记忆,则是真的被我改变——我的心中装着太多的事,他也一样,我们在一起的话,他大概会绊住我的手脚。”她俯首瞰着穿不透的云层:“不过等我死后,他的记忆大概就能够苏醒过来。没有了我,您再不照拂他一下的话,我怕他会活不下去。” 当日的心情,即使现在再于脑海中呈现,也依旧清楚得犹如昨日。 无论是她滴落下来的泪,还是他对着那再也不可能回来的背影道:“既然知道君臣有别,就不要丢这样麻烦的事情给我。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好好地替你照顾沐魂,也会好好把参谋的位置留给你。可你回来那一日,这些麻烦我会原原本本地给你丢回去。” “啊。如我还能回来的话。”她擦了擦眼角,回眸开朗地一笑:“如果您没能兑现承诺的话,我可就要在整个九天里说,您是个说话不算话的昏君。” 伊颜头也不敢抬,却呵呵地大笑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百年以后,你也终于学会不用什么做交换,大大方方地与我谈条件了?” “属下也觉得很抱歉,可是,默穹殿下说,只有您能帮我的忙。” “大大方方地说话,别像地界深闺里的小姑娘似的。” “哦……”他得了令,忙清清喉咙,双手捧着将断成两截的钗子到伊颜的眼前,朗声道:“请主上替属下把这断钗修补好!” 伊颜略略垂下眼眸,映入眼帘之物让他错愕得说不出一个字。 那正是她从来不离青丝的那一支梅花发簪。 无论与她的衣着与发型多么不配,都仍然不肯拔下的发簪。 他不明白那枚发簪中的深意,直到他后来明了真正被利用的,或许不是她而是自己的时候,才惊觉这是她不愿完全斩断过去的留恋的证据。 “灵魂漂流了那么久,都断碎了还留着它……”伊颜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你这丫头片子,究竟想向我证明你真的回来了,还是有意让我难堪啊?” 他之前听默穹说只有伊颜能将这发簪修好的好,急火火地就赶来了,完全忘记了笙歌是重罪之身这一茬。此时当伊颜问及是不是想要给他难堪时,他倏然一惊,察觉自己可能做错了事,忙跪了下去,然而仍然将发簪举在额前:“属下实非有心,可属下把他人的宝物砸烂了,就得承担起拼合如初的责任。您实在生气的话,骂我一顿就解气了,可发簪还是要麻烦您老人家……” 或许是他的喜好,息渊私下里直言不讳,而笙歌对他,除了最后一次的含泪祈求,更是是没有太多尊敬态度的。按例去九天宫,他坐在王座上说话,她站在一边嘴里嚼着东西;去他的宿处商量事情就更加不客气,息渊还知道端端正正地坐着,她却一刻不老实地随便桌上的点心吃。 她的行为与她本就相当稚嫩的容貌一配,便更显得她像个小孩子。 回荡在耳畔的恭谨,与回荡在记忆里的无惧相差甚远,他缓缓地抬起头来,跪在那里的,不是那彩裳翩然、天真无邪的仙族少女,而是黄衫飞扬、清澈如溪的狐族少年。 “怎么是你呢?” 他有些惊讶,但旋即彻悟——息渊说的话没有扯谎,笙歌也定然不会是以当年的样子出现,而只能是顶着澪枫的躯壳容颜而至。 可脸变了,变得像是多年前最宠爱的弟子俊秀的容颜,连说话的方式或许也会有所改变——但一定,亦有什么是未曾改变的。 伊颜将两截断簪拈起,虽然已经摔折,但经了心血的精致却没有丝毫的裂痕。 独一无二,即便模仿,也雕不来一支完全相同的。 大概她正是因为害怕太过久远,他已经什么也认不出,才会把她从未离过身的发簪拿出来,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无论别的地方怎么改,你这细微之处周全的考量,还是和当年一样的啊。” 他是对松了一口气的澪枫说话,澪枫以为他是对着发簪自言自语,也就没有插嘴。 伊颜瞥着澪枫,一哂:“你似乎变得不爱说话了?” 澪枫心中觉得好笑,发簪是个死物,本来就没有声音,怎么可能变得不爱说话? 他还没有笑出来,忽然惊呼一声:“主上说的真的假的啊?” “咦?你都已经不记得了么?”伊颜歪着头道:“以前的你,策略也好,大道理也好,或者就是些打趣的话,只要一开口,就很难让你停下来了。” 果然……这支发簪里只怕是附有“钗灵”一类的事物,原来经常絮絮地说话,现在却一点点的动静都没有了。 澪枫暗暗叫苦,不过是被默穹气得摔了支发簪而已,谁知道它是沐魂的东西?这倒也罢了,只要修上就算不得什么大问题。可是谁能想到里面还住着个“钗灵”?自己这一摔,也不知道是毁了人家修为还是散了人家魂魄——无论哪一桩,自己都是损人不利己了。 “主上……”他轻轻凑近,指着发簪畏怯地问道:“还能救活么?” “你这丫头片子,明明自己个最精通的就是疗愈术和修补术,还非得让我替你修补不可啊?” 伊颜见她虽不像过往那般放得开了,却不过是换个法子任性了而已,心下有点无奈,但还是将宽大的手掌覆在两截断钗上,赤红的光透过指缝漏出来。 澪枫再看时,完整的钗子已好好地躺在了伊颜的掌心之中。 “拿回去吧。” 澪枫欣喜万分地接住了,还是多少有点不放心:“这就救活了?” “也就这样了。”伊颜故作不耐烦地道:“你要是信不过我,或是觉得不够完美,就用你自己的法术去。临溪涧还求水买,矫情得也有点过分了吧。” “我当然信得过主上,太谢谢您了!”澪枫咧嘴笑道:“您有没有什么需要属下做的,属下立刻就去!” 澪枫只是无意识地笑了,当然不会知道他这无心的由衷笑脸究竟会给伊颜带来什么样的错觉。 “刚说过你有进步,不逼着我提条件了,你就又来这一套。”伊颜又好气又好笑地道:“来我这里之前,沐魂已经知道你的事了么?” “还不知道。还没见着您,我又怎么敢让他知道呐?” 澪枫老老实实地回答。 当然,他没能发觉他与伊颜说的分明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 “这有什么,你难道还怕他恼?那你可是误会他了——你不知道这小子在失了你的年月都疯成什么样子了,连我的孙女儿都拐去说是他的孩子了。要是真见着你,他哪里还可能恼?恐怕就只剩下高兴的份了。” 看着澪枫满脸莫名,伊颜颇有些着急:“你不信还是怎样?刚告诉你的没一句虚的,我可不做那种替人申辩说好话的事。” 澪枫眼珠骨碌碌地转,完全不明白伊颜的意思,挠着头想了想,干巴巴地回道:“属下当然是不会质疑主上——何况属下不记得您说了什么至于被质疑的话啊?” 追·仙昔篇 第七十五章 谍影重重 伊颜的目光在澪枫身上上下滑着。 主观的感觉真是相当有趣的一件事,当想不到二者的联系,就不会觉得有联系。此时却早已不是千丝万缕能够形容得尽。 他仰天大笑,指着澪枫的手指晃动着:“就是这个——你和息渊最不一样的地方。息渊就算也会说好话,终究痕迹太重了些。你却总是能无意之间最讨人的欢心。” “那大概是息渊殿下比属下要更正直得多吧。”澪枫的话完全像是不假思索。 伊颜那双铜铃般的眼,哪怕只是滑过一瞬间的喜悦,都比寻常人要明显得太多。 何况,他现在的愉悦,并不是刹那难辨的隐暗。 笙歌说话最大的特点,只要说话,就像是完全不走心的率性——不管之前经过了多少次的思考与设计,发出声音来,遍寻不到故刻意的气息。 他已经从伊颜自己那已经算不上是完整的回忆中脱出来,与笙歌的身影越来越接近,已几近要完全重合在一处。 澪枫自己眼中的自己,不过是稍微有一点点完全与天界诸仙完全无法相比的法力灵气、一颗心怀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抱负之心的——平平无奇的狐狸罢了。 他不知道他所以为的平平无奇,被寄托了多少夙愿、执念,或是所谓的命中注定。 至少此时,他在伊颜的眼中,不是澪枫,完全不是澪枫。他的本真,一次都不曾再在伊颜的脑海之中闪现,连就在昨日九天宫内夹杂着其他感情的欣赏,他都不能再清晰地想起来。 他——实际上不需要寄生在某物上的他,根本已经足够优秀的他,却只能是悔悟的替代品。 还是在听了那一段前尘往事之后,最让他感到有些恶心与不理解的两个生灵的替代品而已。 或许连荒魂都不曾留下的残渣碎片,却凝出了这么一具形似神不似的躯壳,在这句躯壳中注入了神似而形不似的灵魂。 如果是真正的平平无奇,或许真的应该为这份幸运而欢呼雀跃。可是他,却只有被埋藏在灰尘之下,却浑然不知其实自己陷入的只是一份无法脱离的悲伤。 这种悲伤一直如同噩梦一般缠绕着无知的心,直到一日远远走开,也无法发觉束缚着的茧早已破开。 “见到你确实让我很开心,不过来日方长,你真的应该去见见沐魂,好好与他说说话——他那样子,我看了都心疼。虽然给了他一个虚假的精神寄托,不过终究还是比不过本尊会让他能从阴霾之中解脱的吧。” 澪枫经这么一句提醒,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说的是,再好看毕竟不是我的东西,还是应该物归原主。” 伊颜一惊,还没来得及思索澪枫话中含义,只有他们两个的“刀锋剑影”之中却无端地响起了婉转好听的女声:“虽然我也希望来日方长,实际上也并没有很长的时间。残存的一点点荒魂,哪怕找到了依凭,也唯有一眨眼的续命时间,又只能归回沙土之中。” 澪枫听到这无端响起的声音也是吓了一跳,垂下眸子一看,浅棕的簪子上竟然染上了一层流虹般的色彩,微微颤动着——似乎还能够听到呼吸的声音。 簪子还活着! 澪枫安下心来,却也垂下头去——安心是为他并没有杀死钗中栖居着的灵魂,垂头是因为他自以为伊颜的青睐,其实是他有些自作多情了。 一个活生生的仙魂,竟然还比不过一根簪子更吸引注意力。 虽然他有点不大甘心,然而实际上他自己的注意力也全都锁定在了这根簪子上。 天界真是神奇呐,一根簪子都是会说话的。这说话声音还相当悦耳——和他的妹妹灵烬,或者说和他在梦中听到的笙歌的声音倒是异常相似。 “咦?”伊颜听到这女声的时候,原本已被一连串的事情冲击得他更为震惊:“笙歌?你能够用原本的声音说话?” 发簪中的灵力顺着他的掌心流入身躯,澪枫的嘴唇缓缓地启开——虽然他知道他的喉咙中没有一点点的震动,但是口型与发簪中散出来的声音却是同步的。 “大概,也就一小会。去见了沐魂,就什么都剩不下了。原本有限的时间,我本来是不打算在您的身上多花太多的残力的。可是,您满心期待着能给您出谋划策的参谋回来,我却没能告诉您其实我也撑不了多久的事实就消失了——虽说澪枫也是个好孩子,不过用他来取代我在您身边的作用的话,只能给您带来麻烦的吧。” “我?”澪枫朝自己一指,错愕道:“我也不认识你,为什么会提到我呢?” 对自己方才“说”出的话提出疑问,这情景是很滑稽的。 可是,尽管滑稽,却没有笑声。 澪枫当然不会笑自己,发簪也不会去笑他的宿体。 伊颜也没有笑。 他没有这份心情——也许他的理解力不算强,只“笙歌”的话中有话他还是听在了耳中。 作为仙,虽然拥有着永恒。但是一旦失去了仙身仙魂,就只剩下须臾片刻,就再也触不到、看不到,也听不到。 “为什么?” 伊颜问出了一个他自己听了都觉着相当傻的问题。 但脑中本就没有装太多东西的伊颜,也再想不出还能问什么。 澪枫已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苦笑着反问道:“难道您也变得天真,天真到以为用‘劫火’伤了的魂魄,还能有重生的希望么?” “莫吟心说过,只要还有一片魂魄的残片,她就有能力让你复活。”伊颜霍然站起:“也就是说——你现在应该去的地方是离魂殿,而不是碧羽阁。” 笙歌沉默了片刻,低声问:“您怎么会提出这么个建议来呢?” “去碧羽阁的话,你不过是去告别。去离魂殿,你却不用告别。” “也许去离魂殿的话,我确实是不用再告别了。但莫吟心那副身体,哪怕真的能把我救回来,就怕她自己却要断气了;我复活了的话,您之前想要隐瞒的事情,为了他给我定下的滔天重罪,难道想用一句话轻描淡写地掠过去?” 澪枫的身体向前挪着,声音却向后飘荡:“不会所有人都得救,为了让自己一个得救去伤害更多的人,这种事我已不想再做了——死者就该有个死者的样子,不存希望,好好呆在自己该呆的地方。” 当澪枫无视伊颜的所有话,大踏步走出“刀锋剑影”时,突然觉得这个笙歌,有一点点的潇洒与帅气。 “师傅。”她卸下了某种包袱一样长出了一口气:“我做的,还算不错吧?” “嗯嗯。”在她对面,翘着脚坐着的黑袍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无论她那让人厌恶的言行举止,还是她那刺耳的声音,你都学得惟妙惟肖。看来你呆在她身边这么多年,真是一天都没有浪费啊。” 她并不为他的夸赞而感到喜悦,反而蹙起了两道并不丑,也并不好看的两道眉,一双眸子中揉满了忧郁。 兜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却没能遮住她洞穿一切的眼。 “兰儿,你该不是难受了吧?” “说不难受,是假的。”她狠狠地咬下嘴唇,唇瓣中渗出鲜红的血:“我这种行为,与当年冥界派在姐姐身边的杀手,有什么区别?我恨她恨得入骨,如今却要做一样的事情……” “我的傻孩子,这怎么能是一样的事呢?那杀手是外人派来对我们玄机宫不利的,自然是可恨的。然而,你现在,却是为我这个宫主效力,是正义,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他整个身体被包裹在巨大的黑暗之中,声音沙哑而阴冷,却和蔼得不可思议,犹如圣贤一般,充满着诱惑心灵的磁性,不知不觉就会随着他的话走。 “那照您这么说,她当时把我天机宫害得那样惨,在冥王的眼中,她的所作所为,也是正义咯?” 她显然完全不为所动。 “兰儿。一向最听话的你,竟然也听不进去为师的谆谆教诲,胆敢提出质疑了?” 他并不愤怒,只是诧异。 这一向对他言听计从,把他的话奉为信念的她,竟然也会对他的话生出疑窦。 “我啊,一向很喜欢……”她顿了顿,摇了摇头,道:“不,不对,应该说我一向是很痴迷师傅说教的样子的。那么耐心,那么温和……” “那你还用歪理呛师傅?”他乌黑的唇角一挑:“该不会学会的并非是怀疑,而是拿腔拿调,欲擒故纵吧?” “对师傅欲擒故纵,有什么好处么?只不过是因为少女情怀是有期限的,我已经有些过了会有‘迷恋’感情的年龄了。还有便是——”她垂下眼睑,幽幽道:“现在默穹的样子已经太像您,看到您,我就会想到他身上去,就无论如何也难以对您说的每个字,每句话都深信不疑了。” “你觉得默穹很像我了?” 她点了点头。 他似乎极其高兴地感叹:“啊啊,看来我的努力还是颇有成效的。” 她只是冷眼看着他,让她烦恼甚至是有些恶心的事,在他那里却仿佛是天大的喜事。 “只是不知道,我亲手调教出的好用的‘将’棋,会不会失去你这个隐秘的助力?毕竟——他越像我,你看我大概就越别扭吧。” “别扭也不会背叛您的。”她把目光移向一边:“师命不可违。” 追·仙昔篇 第七十六章 提线木偶 澪枫被手心中小小的物事拖着走了一段时间,才重新拥有对身体的主导。 他竟然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还纳闷身体为什么没有继续向前。 原地站了许久,才想起自己的灵魂才是身体的主人,被丝线牵着走才是不对劲的,他居然这么快就习惯了这么异常的事态,没有任何抵抗。 他动了动嘴巴,“啊”了一声,自己的嘴巴能发出声音,他不知为何反而觉得别扭了好一会。 “唔?难怪他这副傻样子,却得到了您们这样的关注——比起我,这才叫做最完美的木偶。”蒙面的水蓝少女,轻轻回眸,一双如鹿般水灵灵的眼睛望着身后的男子。 他美丽——或者确切得说是,妖娆得有些过分。但是这份妖娆与赤炎截然不同,是从骨子中透出来的,没有丝毫的脂粉气,更不是沐魂那般阴柔之美。 并非扑朔迷离雌雄莫辨,只要看一眼,虽然会为他的美貌而震惊,但同时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确确实实是个男子。 换作其他时间,其他地点遇见,大概还能感受到如冬风般凛冽无情。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本该是天上地下最冷漠、最无情的男子,却露出迷人的笑靥,冰蓝色的瞳中,也盛装了满满的关切与柔情。 这份笑脸,这份柔情,只对着一个生灵——那便是坐在他大腿上清冷优雅的蒙面少女。 他修长的手指抚动着少女的头发:“丫头你在乱想什么?我不是你的父亲——我只要有你就够了。至于那小子,能到手最好,到不了也无所谓的——反正即使把他训得俯首帖耳,也只是为我的宝贝分担重担而已。” 少女“嘤咛”一声笑,指尖按在他眉心赤红小小的蔷薇,重重一点。 她没有用多少力气,他却配合着她把头向后一仰,少女则顺势贴在他的胸口,将冰蓝的发丝绕在手上。 “果然和您、和夙夙在一起时,我的心情才能放松下来。那些个家伙——尤其是张口闭口就把‘父亲’这两个字眼挂在嘴上的讨厌鬼,看到他的脸,我的眼睛都要肿起来了。” “你不开心,难道我就开心了?我非但不开心,心根本是在发疼。”他拍着她的肩膀,呓语似的轻声道:“可是该受的委屈,咱们还是得受的。不能因为私人的感情而耽误了大事。” 面纱遮住的嘴唇嘟了起来:“您是在小看我?” “怎么会呐?”他举起双手,做出了一脸的无辜相:“小看天下人,我也不敢小看我的宝贝啊!” “我就知道。我也不会让您失望地。” 她嫣然一笑,将面纱撩开一角,噙住了他递过来的糖果。 她口中那只会将“父亲”挂在嘴边的男子,已云一般再次飘动到了澪枫眼前,看着他宝贝似的捧在手心的发簪,一哂:“我想不到你竟然真的去找了我父王。” “你这家伙!” 澪枫见到默穹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揪住他的衣领暴打一顿,但想到他毕竟是个皇子,位阶比自己高得多,就算是为了息渊考虑也不应该轻易与他动手,就忍下来。 但他的拳头还是攥紧了,声音也显得颇有敌意:“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簪子里有灵魂栖着?要是我真的把她害死了,虽然是受你唆使,我不也成了名副其实地凶手了么?” “别这么凶巴巴的嘛。虽然我们的相貌看上去年龄相差不多,可是我睡着的时间都比你的整个生命都要长了。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好心劝你一句——越是年轻,越该心平气和,这样才能成大事。” “你——”他吸了几口气,将簪子向怀中一揣,硬挤出一个笑脸,阴阳怪气地道:“不知道您又有何贵干?我可不会那样傻,再受你怂恿做出坏事。” “哦?”默穹忍不住笑出声来:“莫非你以为你现在护着那个破簪子,做的是什么好事?” “我……我并没觉得我做的是好事!”澪枫挺起了胸脯:“但至少我的目的和我的心是好的,不像你,总想挑唆别人向黑染缸里跳。” “哦?心是好的?那你还真是崇高啊。”默穹鼓了鼓掌,不无讽刺地道:“然而——其实所有的良好感觉都只是自以为是。不管你的出发点有多么的单纯,你都已经犯了很严重的错误了,错误到足以让你的整个仙途,都会为自己而悔恨。” 看着对方成竹在胸的模样,澪枫的心沉了下去——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对方的漩涡裹挟着远去,然而自己连挣扎都没有,就已堕入深渊变得无力。 这也许是气势上的威慑吧。 清明如月,了无纤尘的模样,与波澜不惊的温和,即便守着的只是一座空城,也足以祸乱人心。 想到这一层,澪枫稍稍冷静了下来。虽然心中的堵塞感更浓更重,但是他的笑容却没有方才那样僵硬了。 “我很笨的,故弄玄虚的话我听不懂。”澪枫耸耸肩,突然就想到发簪中的灵魂控制他头也不回地走开的瞬间,在他的思绪中激起的涟漪,干脆学着她的样子擦着他的肩膀走了过去,用眼角睨视着他:“如你不能好好说话,我也没有时间与你在这里磨牙——我只是个小仙,也是有许多事要忙的,不似你一样闲极无聊,就会找茬。” 默穹心中暗笑:实在是个天真的孩子,并不需要太多的引导,竟然就开始有样学样——学得还是那不祥之魂的不祥的神态。 “你是很忙的,我当然知道。”他反手抓住他的肩膀,又立刻松开来,淡淡道:“不过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现在的你还远远没有到极限——以后的你,一定会更加忙碌的。” 他向后挥了挥手:“快点走吧,你耽误了正事,也就是我耽误了正事。” 澪枫点不舒服——原本他想把对方晾在那里,这样一来,反而倒像是听了他的话才走的了。他思索了片刻,用鼻子“哼”了一声,斜眼瞪了他一眼,才继续迈开他的步子。 他看不到默穹的笑意更深,只能听出他的声音似有说不出的愉悦:“这次你我合作愉快,最好能现在再把那簪子戴在头上,我们就能更各得其所了。” “谁与你合作愉快?” 澪枫“切”了一声,懒得再看一眼那第一次见到,深深吸引了他目光得气质高贵的男子。 “虽然你现在对我很是不友善。可是呐,我相信过不多久你就会主动过来找我,主动与我亲近的。”默穹轻声道:“我是个小心眼而且不潇洒的男子,既记仇,也完全忘不掉过去。不过对于你——我很中意的孩子,我会特别宽容你的。你来我的住处找我,我不但张开双臂欢迎,而且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虽然你失去了一个好的导引之师,不过我敢保证,我能比息渊做得更好。” 澪枫把他抛得远远的,不过他的听觉天生灵敏,虽然声音小些,仍然听得相当真切。 听到默穹提起“息渊”时,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搓了搓手,干笑着自言自语:“息渊殿下在九天宫内,把他都气得发狂了,就凭他,怎么可能让息渊殿下怎么样呢?肯定是虚张声势吓唬我——我才不会被他吓到呢。我一定是冷了才打寒颤的,才不是为了息渊殿下!” 他原本就会避开他听不懂的问题,现在更是在无意识之中逃避他完全不愿意接受的问题。 透过这单薄的身躯,背负着太多沉重的往昔,被当作是过去的亡灵或者是影子,这本来已经是一件足够悲哀的事情了。 但最悲哀的,莫过于之所以会背负,看似偶然,并不是偶然。 无论是他过去的生命,还是现在碰到的种种,其实都是被设计好的而已。 被她设计好,被她完美地去执行,然后——一切全部在他的掌控之中。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连逃避,也只是正中下怀而已。所以才会愤怒,所以才会失望,所以才会想要为自己真正地活一次而走上了想也没想过的路途。 不过无论他的将来被绘上了什么样的颜色,此刻的他只不过在棋盘之中打转而不自知。 所以才会为怀中的簪子再次言语而惊喜万分。 “小子。想不到我们还真是有缘啊——这么快又见面了。” “哎?又——?”澪枫眨了眨眼,低头道:“你真的是笙歌?” 簪子顿了顿,沉默额了半晌,答道:“如假包换,你怎么不把我当成是你妹妹了?” “啊?”澪枫惊诧地道:“这么说来,昨晚我也不是在做梦?” “脑子转得挺快的,没有提醒也意识到了这一层,怨不得连仙君殿下都主动来拜访你。”发簪清脆地笑了笑道:“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澪枫还没有开口,发簪问道:“是不是碧羽阁?” 她点了点头,清脆的女声道:“我倒是不建议你去碧羽阁——有个更好的去处,你肯定不会失望的。” “什么地方?” “你把发簪戴上,这么样说话,是很消耗灵力的——在你的头发上,我就能直接传音给你,也好借着你的眼辨方向。” 澪枫对笙歌没有亲近感,但对与妹妹相似的容貌,听到妹妹一模一样的声音,就完全没有了戒备心,立刻把发簪戴了上。 在那个瞬间,从头上渗出一股凉气遍布全身,他的手脚再度按着非自我的意愿动了起来。 这种被束缚的感觉,反而让他很适应——什么都不用思考,只要按着他人的意愿行动便好。 追·仙昔篇 第七十七章 飞花暗伤 澪枫被一根发簪支配着身体,在整个九天绕了一个大圈。 只要没有在殿宇中的仙灵,基本全都发现了他。 她——或者应该说是它比较准确,比他更了解这茫无际涯的九天,引导着他身躯踏过的路,也尽量避开了云织的空白。 一幕幕新鲜的景致,映在从一处纯白无际,转移到另一处纯白处,所以连心都变成了白色的雪狐妖的瞳孔中,他笑得就像是孩子一样开心。 不过无论是哭还是笑,哪怕以为能够与他人分享,也不过是刻意回避事实而给自己的脑中灌输的错觉——实际上所有的情绪,到最后都只能变成孤独的自己,在无尽的苍茫之中空虚。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为什么会笑得这样开心,至少在他们所目见的世界,并没有见到多么好笑的事情。 这样一来,他始终不曾消去的笑脸就会显得相当的异常了,就像是谁贴着他的脸孔封上了一层肉色的面具。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他人,自然也会用自己喜悦的理由去判断澪枫的笑脸是从何处涌出来的。 发簪原本就并不平凡,它似乎也不甘于被忽视,在索思的魂灵之中被他们自顾自地胡思乱想而忘却。颇合时宜地在他们想要找到答案的时候给他们提供了答案的一种可能性——木色的身躯不时闪烁一瞬七彩的光彩。 不会有第二支一样的发簪,也不会再有谁的法力是那样张扬的色彩。 哪怕太久的时间已经消磨了他们曾经跟风拼命唾弃的那道身影,然而她刻印在脑海之中太过强烈的印象,就像她的色彩般,都是那般张扬,只要有一缕风吹过,蒙在心房的沙尘就会被抹消得干干净净。 他们的眸中都映出了相同的影子。 是了,为什么会没有联想起——她不就是时常这般,嫣然浅笑,在九天之中无所事事地闲逛着。 并不是想要刻意炫耀些什么,但是她的出现,让人们看到她的脸,原本就是一种最天然最原始的炫耀。 “她……回来了么?”他们皱起眉头,嘀咕起同一个名字:“笙歌?” 虽然都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无论是心还是脑的颤动,都让他们完全无法怀疑这最荒谬不过的判断。 而他的笑容,虽如春风拂过的杨柳般,清爽而纯粹,反而倒让他们都感到无与伦比的恐惧——如果真的是她,安然无恙地她在九天之中信步走,笑靥生,难不成是为了向他们所有人发出归来的讯号,示威或者在警示着什么? 只要识得她,或是听说过她的,无不因澪枫而战栗。 看来用不了多久,刚刚平静下来的九天,又要被波澜卷入浪花之中了。 可是,终究还是有不认识、对她完全不了解的仙灵——虽然很少很少,但是在这苍苍九霄,各色的生灵之中,这样的存在本身虽然稀奇,但是有这样的存在却不是值得惊讶地事情。 比如,百无聊赖地坐在“锦绣阁”台阶上,一双灵活的眼睛不安分地四处搜寻着的玫红衫少女——飞花。 她的位阶相当高,整个九天之上鲜有能和她的血统位阶相媲的。 然而,只有一个高贵的公主母亲,而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她,虽然当着她的面很少有谁会说闲话,但是脊梁骨被指指戳戳的事情并不少见——位阶越高,这种状况发生得越多。 这样也就出现了麻烦。 比她位阶低的,她纵有心交好,他们也会怕这怕那,纵然她下了命令不需要那般拘谨,到最后也完全不是平等的地位,只不过是个任性的小姐在随便使唤下人而已。 而极其罕见的与她平级,比她位阶高的,不会明着拒绝她,但是面对说话夹枪带棒、半讽半刺的家伙,她本来性格就冲动,怎么可能忍下那些阴阳怪气的嘲笑?到最后多半会演变成一场混战。 混战多半会以她的胜利而告终——她将他们全部打翻在地。 同时也以她的失败而告终——被外公关在小屋子中,没吃没喝,只能与那些她看见就头大的书卷为伴。 她不是没有脸皮,只是大大咧咧——还不一定是不是刻意伪装出来的保护色,对这种总是重复上演的三流戏剧,她既厌恶而且腻烦,最后就只能采取离得远些。 喜欢胡闹的公主只能终日与一座移动的活冰山为伴,哪里有热闹就凑到哪里,像一只小麻雀一样自己叽叽喳喳地叫唤。 那座活冰山是九天之上为数不多位阶比她高还不会拿她的母亲或是身世嘲笑她的——虽然她也知道这可能是因为她自己的身世比自己还要离奇玄妙,不对在某种程度上是同病相怜的她多嘴,并不能证明她有多高尚。但就是这一点点的不同,也足以让她在她的心中好感之中排上前几名,甚至对方几乎是她唯一可以交心的平辈伙伴。 不过,冰山毕竟是冰山,虽然她有意亲近,可是她最亲近的显然不是自己。她风风火火地闯到碧羽阁,想要拉她一起去做些什么,十次倒有七次被毫无理由地干脆拒绝,两次看她正在照顾病弱的沐魂而识趣地自行退下,剩下的一次还要看她是不是心情好。 自己想要去凑热闹,可是九天一日到头,又哪里有那么多的热闹可看?叽叽喳喳自言自语,聒噪得连自己都难以忍受时,就只能闭上嘴巴。 到最后,就只能像这样,形只影单地托腮叹气。 “地界的人离天这样远,可他们求苍天降雨,有时候我们这些神仙心情好了也许会给布一场雨。我离苍天这样近,求求老天给我点趣味,为什么没有谁来实现我的心愿呢?” “飞花小妹!”充满朝气的声音传入了耳中,她猛一抬头,澪枫笑眯眯地朝她挥了一挥手。 “啊啊,我错了!”飞花双手合十,垂头盯着水蓝的砖石,颇为感激地道:“我刚还为苍天不能实现我的愿望有点生气呢,结果就听到我的话了!对不起啦!” “飞花小妹,你在那里嘀咕什么呢?” 追·仙昔篇 第七十八章 恶劣之趣 “没什么!”飞花一跃而起,蹦到了他的眼前,笑嘻嘻地道:“真是难得啊,息渊那个案卷狂魂,竟然也会放手下出来乱逛吗?该不会是你太笨,学东西太慢,把息渊要做的事都搞砸了,被他赶出来让你随便玩的吧?” “才不是!不是我自夸——”澪枫骄傲地挺起胸膛来:“在依样画葫芦这种事情上,我不会输给任何生灵的!” “唔?那就是提前把息渊忙一天也忙不完的事情早早做完了?那息渊的脸色是不是很难看啊?” 飞花想着自己拼命也做不完的事,竟然被指派给自己的手下用行动鄙视了的息渊的脸色,忍不住“噗”笑出来。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不过息渊殿下可不是那种狭隘的,他非但没有发脾气,还很高兴的样子——还摸我的头夸我是个好孩子呢!” 飞花听了他的话,非但没有止住笑,却笑得更厉害了。 澪枫的心情本来就很愉快,见飞花笑得开心,也就跟着一道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大笑着问道:“飞花小妹,你在笑什么?” “不知道你还跟着笑?”飞花捂着痛了的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先不说让息渊那个家伙温情脉脉比他臭着一张脸还困难,你自豪地学他的话——这不就真像个小孩似的了么?” “像小孩子?”澪枫一愣,随即喜滋滋道:“多谢飞花小妹夸奖啦!” 飞花已学得乖了些,知道和澪枫解释她不是在夸他要很费些功夫,还不一定能说得清,不如跳过这个话题好些。 她正在思索应该开个什么样的话题,正好看到了澪枫头上的发簪散发出了彩虹色的光芒,她顺势一拐话锋,朝他的头发上指着:“头上那个,挺漂亮的。是息渊送给你配衣服的?” “不。”澪枫摇了摇头:“它是笙歌。” 飞花“噗”地一声喷了出来:“不从阿离,倒想着从沐魂叔处下手——可以可以,这一手倒是高明。” 她拍了拍他的胸膛,意味深长地道:“是息渊那个家伙教你的?” “你以为我是在耍心机想要接近若离小仙女?” “难道不是么?特意绕到我这里,八成也是想要我帮忙给你打马虎眼的?”飞花的两颊露出浅浅酒窝:“虽然这样蛮对不起阿离的,不过似乎很好玩——这个忙我帮你了!” “碰到你纯粹巧合,并不是刻意来找你。我也不是搞恶作剧,用不着帮手。” 飞花直直地盯着澪枫的眸子,他并不避开,丝毫没有显出心虚的样子。 “哎。”飞花饶有兴味地收回目光:“息渊真是好手段呢,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教会不会说谎的傻狐狸,用他原来天真的神态说谎了。我竟差点就被你骗到了。” 澪枫稍稍皱了皱眉头,显出一副被冤枉了而不高兴的样子。 “虽然息渊教会了你说谎该有的神态,却还没教会你怎么说一个无缝的谎言。你就算露出这副表情也没有用啊——”飞花用手指理了理头发:“毕竟‘锦绣阁’是整个九天最边界的地方,你不是刻意过来,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路过的——还不如说你是闲逛到这里的我也许还会信。” 澪枫忙道:“对!我就是闲逛到这里的!” “我还担心你要是熟练了,说谎成性了该怎么办。”飞花摊开了双手:“不过现在——至少在我看来,你这个诚实而且幼稚的小孩子学坏,还任重道远啊。” 澪枫心中着急,自己不过就是措辞不准,怎么飞花就认准了自己是在骗她?他敲了敲发簪,低低地嘟哝着:“喂,你快点说句话来证明我的清白啊!” 发簪懒洋洋地,将声音传入他的脑中:“才不要,你被冤枉是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干系?我还要省点力气,可没有功夫浪费在这没用的事情。” “喂,不是你控制我的身体走到这里来的么?现在我碰到麻烦了就撒手不管,是不是太过分了点啊?” “你难道之前没听息渊或者谁提起过么,我一向很过分呐——趣味恶劣,就喜欢看别人陷入麻烦急得团团转,还没有办法解决。” “不就是张口之劳么?你帮我说句话,又不会掉一块肉。” “谁说我不会掉一块肉?不帮你的忙,我还能捡个乐子;替你说话,我残留不多的灵魂可是要受损的。” 默穹已经很能惹人生气,这位笙歌显然比他更甚。澪枫暗想:果然只有脸长得像而已,一点也不如我的妹妹可爱。如果不是不想再给主上添麻烦,真想把它再摔断,省得她幸灾乐祸。 “那你就摔摔看哦,再摔可就补不上了。到时候我就留一道咒在你身上,让你天天我不停地念叨‘是你杀了我……’,反正你心大,就算被这样吵扰,也肯定是半点不在乎的吧?” “你这个家伙!”澪枫把拳头攥紧了:“我还把你修好了,还让你控制身体,你倒好,一点忙不肯帮,随便读取我的内心,还嘲笑我!这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么?” “本来就是你把我摔断的,你负责去修补这是理所应当;控制你的身体是你主动要求的,又不是我求着你的——忘恩负义从何说起?” 飞花将双手抱在胸前,右足有节奏地踏着地面,撇着嘴乜着澪枫。 她听不到发簪传入澪枫心内的声音,所以澪枫与簪子之间的对话,在她看来只是澪枫自己在手舞足蹈,念念叨叨。 看了好一会,她终于再也忍不住,用力推了澪枫一把。 飞花的力气本就出奇得大,只顾着与发簪交流没有防备的澪枫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满脸委屈地朝飞花眨着眼:“笙歌太坏了,随意把我的身体带到这里来,我让她帮我说句话就装聋作哑。” “狐狸精,你这样可就太没意思了!”飞花鼓起腮帮:“趁着我现在耐心还没有完全失去,你向我道个歉,说不定我还会原谅你,帮你的忙。如果你要还这样装疯卖傻,拒不认错,我可就要改变主意了!” 澪枫心道:我没错,我为什么要认错!何况本来也不打算让你帮忙的…… 他的胳膊探了出去,扯住了飞花的袖角:“飞花小妹,我是逗你玩呢,哪能是真心骗你?我道歉,道歉就是了——你是我的好妹妹,肯定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笙——歌——!” 澪枫的心中怒吼,发簪之中却传出了一阵清脆地大笑声。 追·仙昔篇 第七十九章 枫木生兰 一段往事追溯,两面之缘——其中一次并不算见到了她本尊,她给澪枫留下的印象却已经不是一般的深刻。 别人的苦恼,似乎能给她带来相当大的愉快。年纪一大把,却比他还像是喜好恶作剧的小女孩。 他甚至有些怀疑,这样恶趣味的仙灵,真的与伊颜亲睐有加、对他夺得九天立下大功那个睿智而阴险地女子? 当被发簪三言两语劝动的飞花一蹦一跳跟在他的身后时,他的内心满是后悔——早知道就不把这根簪子戴在头发上了,现在非但整个躯体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自己无法脱离,而且它很明显没安什么好心。 “嘛,难道你以为不用我绾头发,就能摆脱我了么?”她咯咯笑道:“我存在于你周身的任何地方,其实你都一样是我的木偶。而且要不是看你老实听话,乖乖地把我插在了头发上,我可能作弄你还要更厉害呢——谁让我自己就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同类相斥,反而更偏爱乖巧的类型。” 于是关于笙歌,澪枫又得出了一条结论——她似乎很喜欢用无关紧要的事情去试探。 “狐狸精!”飞花在澪枫身后推了他一把:“你还没告诉我具体的计划呐。” “恶作剧的话,你比我更擅长。难道还需要我来告诉你计划?就是你随机应变的,都比我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还要完备啦。” 澪枫迷人的一笑。 飞花的脸颊一红,眼睛不安地看向另一侧,鼻子里却“哼”了一声:“算你小子识人。” “之前在梦境之中见到你,我就已经察觉你这小子的脸生得很好,如果要是好好利用的话,应该能够发挥相当大的作用——想不到实际用起来,杀伤力比我估计得还要强大呐。” 澪枫心道:你成仙之前,是不是个伶人?作为戏子除了唱戏外,还有闲余的功夫修得仙身,一定花费了超乎一般人想象的努力吧。 “真遗憾,你猜错了。我的仙身,并不是修得,而是天生的。对你这种花费了多年心血汗水,不得不放弃家与地界所有一切才能勉强修得仙身的小妖怪来说,定然很羡慕吧?” 明明是想要气澪枫的话,但澪枫却察觉到她的声音明显比自己动摇得要厉害。 本来还可能会被他惹得不快的澪枫不由得笑了出来:“你自己都觉得相当荒谬的话,又指望着我能给你多强烈的反应呢?” “兰儿!”黑袍男子厉声叱责道:“你刚才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对不起,师傅。”她垂下眼睑,低声回应:“徒儿刚才稍有点恍惚——想着可能是事情一起涌来,有点疲倦了……” 黑袍男子瞪了她一眼,语气略略放缓和:“还是少出点失误比较好,就算对方不谙事,又不是真的脑袋有问题。你要是总像刚才一般,也难免会露出马脚。” 她默不作声地接受着他的教训,脑海中却不自觉浮现出刚才让她动摇的事物。 澪枫不认识笙歌,才会对她伪装出来的形象究竟有多么的扭曲,也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但是,她与澪枫不同,她曾常伴笙歌左右,在她死后,还一直利用她的身份来制造混乱。 笙歌是不会说出刚才的那一番话的,她相当清楚——因为在她活着时,不止一次透过云与琉璃的缝隙,窥视着地界的繁华万千,感叹着如果她也能转世的话,一定不要再坐在现在的位置,而是当一个妖。 那种自由自在,实在是她无法触及的世界。 大概是用着她的声音,模仿着她的语气说话,那些碎片在心内不停地打转。 好在澪枫的注意力被飞花的一句“不仅不停地自言自语,还能突然这样笑出声来——你啊,果然是奇怪的家伙”吸引,指着发簪,为了让她能相信自己的话而拼命解释,让她有喘息的时间。 如果这时候再与澪枫进行交流的话,她声音只怕要颤抖得足以让她的师傅打她两个耳光了。 她心内不停默念着引诀引导着澪枫的步子,伸手倒了一杯茶水润了润喉咙。 起初只是抿了一小口,在味道浸润了口腔之后,她冷笑了一声,扬起头将茶水一饮而尽,夸张地擦了擦嘴巴:“师傅您泡的茶,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难喝呢。” 他的不忿顿时被一扫而净,扬起乌黑的唇角道:“你这么认为?” “不然呢?难道言听计从还不够,您还指望着我能为了恭维您睁眼说瞎话?” 她将一壶茶都泼在地上,手掌悬在空中一拂,茶汁在砖石上擦过,透明的地面登时亮得有些刺目。 “还真是亵渎了这上好的琉璃砖了。”她冷淡地道。 “哎呀呀,瞧你这话说的。虽然我也喝不惯自己泡出来的怪味道,但是仙君殿下却赞不绝口呐。由此可见,自己不喜欢,并不能证明不好。” “哦?默穹竟然赞不绝口?”她嘲讽道:“看来不单单是我自个的感觉——事实上他也是您手把手教出的徒弟里,最差的一个。” “胡说!仙君殿下不是我的徒弟,那是我的协力者,我的主君!”他向着空无一人的上方一抱拳,转向她:“对你师傅的主君,你应该放尊重点。” “收徒弟挑最好的收,选主君的时候却选最差的,有资质上乘的血亲却毫不犹豫当作废子——”她翻了翻白眼,向后一仰,瞥着镜中之影漠然笑道:“而现在想方设法让个外人闯进我们的领地之中,您的想法还真是难懂。” 飞花走到一半,就发觉了澪枫朝向的目的地了,临阵脱逃拔腿就跑的冲动涌上心头,但是想到她之前已经答应了澪枫无论他做什么,她都要助他一臂之力,现在再当逃兵就成了不守信用的小人了,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 当“天书殿”三个意料之内的字落入瞳孔之中,她几乎快要晕过去:她怎么就忘了澪枫被指给息渊作副手了。息渊除了浮世阁,最喜欢的就是这里,还总是喋喋不休这里的数种好处——对新来的手下澪枫,他怎么可能会不想勾出他的好奇? 但突然想起方才澪枫明确地说了是想要恶作剧,安安静静地看书肯定不算是恶作剧,飞花立刻就平静了下来,干劲满满地攥紧拳头问道:“咱们是让天书殿失窃还是失火?我觉得后者更好玩一些。反正无论是天书殿还是天书殿的的书,都不会被普通的火烧掉的,不会造成什么实际损失,即便有谁查来,咱们也可以推到赤炎那小子的头上。不过如果你想要偷书的话也一样,我的隐匿之术修炼得不到家,但偷两本书还是再容易不过了……” “看起来你似乎蛮熟练的嘛。” 澪枫用与素日不符的口气笑道。 他已经彻底放弃了与发簪争夺身体的控制权——因为他发觉这样似乎能让他更加轻松,能比他自己行动或交谈,更容易地融入周围的气氛。 “其实算不上熟练,总共就纵过五次火,偷书还要更少些——只有三次,还有一次被发现了。” “师傅,您听到了么?虽然是卿殊的女儿,但却一点也不像卿殊——不只是看上去很有朝气,也相当的有行动力呢。天书殿总共着了五次火,竟然都是这个小丫头做的。如果这时候我来教唆她做些别的,她似乎也会毫不犹豫。”她淡淡地问道:“需要好好利用一下她么?” “手的大小是有限的,预定之外的棋子越多,越是不好掌握。”黑袍男子拄着脸,挥了挥手:“按照原计划行动,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都已经玩腻的东西,还有什么有趣?我教你个更有意思的如何?” 好奇心过于旺盛的少女忙把头凑过来:“什么什么?” “看书。” 飞花的眼珠都快要冒出来,小粉脸涨成了紫茄子,踌躇许久,讪笑着道:“这个……你自己玩吧,我恐怕不能陪你了。” 对转身欲走的飞花,澪枫轻笑了一声:“别人看的都是书中的内容,而我却是想领你去看书后的天地。” 他也转过身去,背对着飞花:“如果你不想看的话,我也是不会留你——反正也不是我主动央着你帮忙的。” 追·仙昔篇 第八十章 知音非麝 飞花生来就不喜欢书。 她大概属于息渊概念之中,最不适合批天簿的一类。 哪怕只是别人的故事,她也完全无法置身事外,没看上几行,自己的感情都会被带动。 然而无论是欢喜的笑声,还是悲伤的泪水,在合上书卷的一瞬间都会消失,只剩下无法逃开的空虚。 所以不喜欢书不是奇怪的事情,她的理由却很奇怪——她不明白为什么三界的魂灵都喜欢杂糅许多自身承受不起的感情,化作密密麻麻的小字堆在纸张丝绢上,把自己的世界通过这种方式强行灌输给其他人。 她对于他人的世界,接受能力太强,反而会产生畏怯,久而久之,对书也就生出了恐惧来。 以至于夸张到了现在她闻到了书卷的香气,都呼吸不畅,几乎快要昏过去。 天书殿的守卫看到飞花出现在了门前,脸色发青,在她身畔的脸生男子腰间挂着块三阶仙灵的腰牌,忍不住大笑道:“飞花殿下,您这是又犯了什么错,被主上惩罚了么?” “不。”飞花强挤出一张笑脸来:“是我自己突发奇想,想做个手不释卷的淑女了。”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心中均想飞花殿下这是受刺激了还是吃错药了? 这时一个念头涌上来,让他们的脸色登时变了,齐齐地跪在地上。 对他们突如其来的动作,飞花颇为不解:“我的决定这么感人,都至于让你们激动到行起大礼来了?”她摆了摆手:“不必不必,成长都是一夜之间。我突然爱看书了也没有多稀奇,你们快起来吧。” 飞花这等态度,更让他们感到了说不出的惊悚——但他们知道飞花的脾气,也不敢把话说得太白,思索了片刻,才委婉地道:“飞花殿下,这九天之上好玩的地方多得是,能不能别让小的们……呃……” “什么?”飞花叉着腰,指着他们的鼻子:“我好不容易打算痛改前非,变成个求知好学的,你们竟然敢在我光明的未来上设下阻碍?胆子不小啊?” 飞花发起脾气来的恐怖,他们更是领受过。在心中天秤的两端分别放上飞花殿下惹祸被主上责骂,与飞花现在就爆发的砝码,两个守卫互递了个眼色,站起身来,拍拍灰尘,恭恭敬敬地请她进入。 “这还差不多。”飞花刚要踏入天书殿的大门,却被澪枫揪了出来。 “你——”飞花刚要发作,看清是澪枫,才收了怒意:“难道你想领路?” 她退了几步,站到了澪枫的身后,扬了扬下巴:“走罢。” 澪枫摇了摇头:“不,我不是想领路。” 飞花撇嘴道:“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道歉。” “哈?”飞花立时提高了嗓音,口中连珠炮一样发出了一串质问:“道歉?和谁道歉?和你么?可我刚才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了么?” “不是和我。我觉得你应该和两个守卫大哥道歉。” “那我就更不知道为什么了。”飞花翻了翻眼皮:“难道我的转变吓到他们了反而应该我说对不起么?” 澪枫完全无视了身后冷汗涔涔的两个侍卫,认认真真地道:“我觉得仗势欺人是不对的。” “仗势欺人?你觉得我仗势欺人?你这分明是血口喷人!”飞花跺了跺脚,对这无礼的指责表示抗议。 两个守卫的脸都吓得发白了,澪枫完全没有被飞花的气势吓到,自顾道:“你看啊,这两个守卫大哥都没做什么,甚至还规规矩矩向你行礼。结果你不由分说地就朝他们两个大吼大叫——这不是仗势欺人,又是什么呢?而且你还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这不正因为你习惯了这种错误么?如果始终没有谁指正,你一定会继续错下去的——”他顿了顿,严肃地道:“所以,你应该向他们道歉,以此来作为你修正错误的好开端才是。” 两个守卫吓得衣服都已湿透,其中一个小声道:“兄弟,算了算了,不是什么大事,你这么一本正经地帮我们,更让我们为难……” “这又是你们的不对了,你们也不该因为自己位阶低,就自视轻贱。没有做错也心甘情愿地领骂。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做错的就应该向没错的道歉,天经地义,与地位和身份都没有关系。” 黑袍掩盖的身影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来。 她并不漂亮的脸蛋上挂着淡漠地神情,盯着笑得前俯后仰的师傅。 “有意思,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本来就是按着一张可以随意被涂抹的白纸而被养大的,没有常识没,本体液没有最基本的立足点,结果与此同时给他灌输了他完全理解不了的所谓‘正直而正确的观念’。” “只有这样的璞玉,才有可能被您雕琢成最完美的形状吧。” “不错不错!天下第二知我者,兰儿也。” 她瞟着他,思绪中闪过七彩的霓裳,嘴唇轻轻动了动,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左右为难的立场,和两边对对方完全不对等的态度——一方是无条件地包容与默默地帮助,另外一方是陷入疯狂地试图赶尽杀绝。 哪一边,都是她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她没有勇气对早已变得丧心病狂的疯子提起,天下第二明白他的,根本就不是她;天下最懂他的,也未必是他认为的那个生灵。 而是在他的身边,一天的幸福都是奢望的那个女子。 她知道他听不进去,再一次选择了无数次选择过的——不去多讲。 飞花鼓起脸,虽然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但是细想想澪枫说的似乎有点歪理,朝他们微欠欠身,小声咕噜出一句:“对不起。” “声音也太小了,实在是没什么诚意。” “兄弟,还是算了,差不多行了……” 澪枫装作没有听见,把手放在胸前,深深地行礼,铿锵有力地道:“对不住了!” 在他躬下身的一瞬间,发丝上的发簪流动着绚烂的七彩光芒。 他们都看到了那一抹太过于绚丽的光。 也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在看到这根发簪的瞬间,仿佛他对于飞花那种过于嚣张的态度便有了个相当合理的解答。 “你……你是……” 追·仙昔篇 第八十一章 结阵痕意 澪枫清俊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纯粹天真的笑脸:“我是谁,对于两位来说很重要么?反正在我开口之前,你们的心中大概已竟有了答案了吧——嘛,很接近了。” 这样具有欺骗性的笑颜,温柔淡静却有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嘲讽的语声。 这熟悉却陌生的身影,成为了倒映在他们瞳孔中唯一的一道风景。 连相当稀奇与恐怖的——飞花学着澪枫的样子向他们说“对不起”,也已经在心中掀不起更强烈的风波。 汗水与恐惧感却反而比之前更甚,仿佛那张天真的笑颜随时随地都可以将他们吞噬。 当他们已从眼前离去,走入了天书殿之中,他们也神情恍惚地没有立刻就发觉到面前已空无一人。 “看他的腰牌,飞花公主又叫他‘狐狸精’,八成就是昨儿得了主上青眼的那只狐妖吧?” “应该没错。”点了点头:“我就说,怎么会有小妖精那么反常,第一天升仙就没有半点谨慎的样子一个劲儿地作死,不但没有让主上发怒却反而得到了优待——如果是那个家伙的话,就算发生这种事情也就不怪异了。” “话说回来,她还真是够可怕的啊。当初被治了那样大的罪,这一回来不过一天的时间,就敢在九天大摇大摆地走,非但哄住了主上、连飞花殿下都变得服服帖帖的了。” “这九天是不是又要乱了?” “嘘——”把手指放在唇上:“不许胡说。咱们俩不过是看门的,就是九天塌下去,又能影响咱们什么?最多是不再做神仙了而已。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得了,别当着四阶小侍卫,操着三界之主的心。” 听了同伴的话,他点了点头:“倒也是。” 简短的交流就此中断,看守者重新摆出了看守者该有的样子——举着朴刀,不能威慑任何仙族却带着横眉怒目的表情,木桩似的立着。 飞花一进到天书殿,就用熏香的手帕捂住了口鼻,喉咙里格格作响:“这股子味道可真让人受不了,一闻到就头昏脑胀的。” “哪里?”澪枫抽了抽鼻子:“不觉得很清新么?” “唉唉,也不知道你是和息渊像才成了他的手下,还是因为你成了息渊的手下,才觉得你和他那样像——都对这讨厌地方令人作呕的味道有特别的偏好。”飞花把鼻子捂得更紧:“呐,你到底来干吗的?如果就是让我跟着你在这破地方晃悠的话,我可要出去了——再呆一会我怕我会窒息的。” “放心,我不了解你的兴趣,但至少我知道我妹妹喜欢什么。能让她笑出来的,总不会让你感到无趣。” 澪枫心内不满地道:是谁允许你随便拿我的妹妹当作借口了? “哟哟哟,难道不是你么?”发簪“嘤咛”笑道:“每每看到一个稍微有点姿色的女孩子——哪怕是我这种前辈,你都要说长得像你的妹妹。” “我收回前言。”澪枫的心中发出声音:“我妹妹比你可爱得多,才不是你这种喜欢看热闹的恶趣味。” 飞花虽然只是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听到关于他妹妹的情形,但也能听得出他对妹妹充满了感情,也对她充满了好奇。一听到他提起,就忍不住追问两句:“你妹妹不是先天不足么,难道也对书感兴趣?还是说——”她一顿,坏坏地笑道:“她对撕书感兴趣?若是如此的话,我这一趟也算没白来——撕书什么的我也是喜欢的。” “你脑子里怎么净是些捣乱的念头。”澪枫耸了耸肩膀:“她虽然脑袋有问题,也不像你一样整日就想着搞破坏。” “又不是翻书看,也不是撕书,还不是点火烧……那在这里还能做什么?” “不觉得这里是个修炼奇门遁甲的好地方么?书架与书架,书与书,都是能练习布阵的好材料——我妹妹一向对这些兴致盎然。” 澪枫的心抽搐了一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我妹妹喜欢奇门遁甲之术的?” “啊啊,你之前不是说你的妹妹长着一张很相似的脸孔吗?常言道,貌由心生,容貌与心境是有着很大的联系的。我除了疗愈之术,最喜欢的就是在书阁之中修炼阵法,你的妹妹真与我一模一样的话,兴趣也会有相似的地方吧。” 澪枫暗暗道,这理由还真是牵强,可是他又没办法让她说出实话,只能长叹了一口气——还只能在心中,发不出声音来。 “啊啊,这个阿离也与我说过。别看她那是那副样子的,却很意外地深谙此道呢?”飞花笑道:“很意外吧?” 若离小仙女那么冷若冰霜的样子,竟然会很擅长这样的术式? 对澪枫来说,这确实有些意想不到,点了点头。 “不过那些法术太麻烦了些,又费脑子也费体力,我就使不来,倒也算是我的一个短处——如果你想和我学天界的阵法,那我只能说一声‘爱莫能助’了;如果你是想要教我妖境的阵法,我还是有点兴趣的,不过最好捡简单一点的来教我,毕竟我是很懒惰很怕辛苦的啊。” “结阵不是一两日就能学成的,我妖境的阵法学得就不算精,可没有自不量力到认为能够精通仙族的阵法,或者是把我的三脚猫功夫教个仙灵。” “喂喂,你这可算是看不起我了。虽然仙术博大精深,我承认我可能学不好仙界的结阵,可是我的妖术可是都修炼至顶级了——也包括结界结阵……” “小子,年轻的时候谦虚点是好事情,我这可是在培养你的优良品德呐。”发簪随便应付了一句,不管澪枫如何不满,用他的身体继续道:“所以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是想看看有没有谁留下的阵痕,咱们一起破开它。” “阵痕?”飞花诧异道:“在这里修炼阵法倒属寻常,可是离开之后应该就会消除了,谁会把痕迹留下来呢?” “不是为了修炼而留下痕迹,而是通过结阵隐藏神什么东西。”澪枫半闭上眼:“比如现在殿内这股强烈的结界的气息。” “哎,是吗?”飞花也微眯起眼,让法力在藏书阁中流动了一圈,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啊!” 澪枫朝右方中间的书架子上一指:“就在那里。” 追·仙昔篇 第八十二章 别有洞天 飞花探过头,将手按在书架上探知,还是什么痕迹都没有感应到,反而书的气味把她呛得直咳嗽。 澪枫缓步走近,以袖垫手,拍了拍她的脊背。 “对此等最天然的香气如此排斥,还真是够呛啊,你。” 她并不否认,仍然盯着眼前的书架子:“你没有弄错吧,这上面真的有阵痕么?” “对书看都懒看一眼,稍稍嗅到气味都干咳,也难怪你发现不了了。”澪枫低叹了一声,指尖点在一本书上:“这书就是阵引。” 飞花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摇了摇头,嘲笑似的道:“亏我还差点被你的胡言论语骗到,当是真有什么,结果是你在这里故弄玄虚——又不是名字叫做《玄机录》,其中就大有玄机了。你说这里面藏着阵引,未免妄想得太过头了。” 澪枫瞥她一下,淡淡地命令道:“你把它拿下来试试。” “拿就拿。” 在飞花试图将书取下来的刹那,她忍不住怔了怔——《玄机录》竟然纹丝不动。 可能是书太多太密,才不容易取下来吧? 飞花又加大了手腕的力道,可是它依然稳稳地立在原位。 “嘿,我还就不信了。”飞花把袖子挽起,使出吃奶的力气,书架都被她拽得偏移了半寸,倾下来数百本书,它仍是动也不动,似乎在嘲笑她。 飞花松开手,架子晃了一会,发出相当刺耳的声音来。门外的守卫不敢闯进来,但是也有些站不住了,朝天书殿内喊道:“飞花殿下,您可轻着点折腾,要是把里面砸了,小的们为您收拾残局是小事,主上大发雷霆才是大事啊!” 飞花听见善意的提醒,看着落了满地的书,动作一滞,瞳孔顿时收缩:“啊啊,这下可麻烦了——我取下来就放不回原位去了啊!这要是让外公发现了我得遭多大的罪啊!”她怨怪似的踩了澪枫的脚一下:“全都怪你!” 澪枫微微一笑:“没关系的,反正主上也不爱看书,比你还发现不了它们正确的排布呢。” “说什么呢!”黑袍男子喝了一声:“从刚才开始就始终心不在焉,这么大漏洞的话你都能说得出来——被发现了不对劲可怎么是好?” “如果真的被察觉出了异常,我完全可以推给第二意识。而且对飞花殿下,我比您可了解得多,她那么粗枝大叶的,就算听出来了奇怪,也肯定是想不出其中的关窍的。” 飞花果如她所料,虽然总觉得澪枫的话有些奇怪,但没有多想,而是安下心来长吐了口气:“对了,外公也不喜欢这些书卷,我怎么忘了这一茬了?随便摆摆也他也是绝对不会看出来的。” 她俯身就要去捡落下来的那些书,澪枫负手站在原地,一引一拨,还未等飞花碰到,它们已全回到了架上去。。 “就算主上发现不了,总归还是有细心的。还是规矩老实点的好。” 飞花抬头看了一看,虽然她记不得原来的顺序,但是通过“探知之术”来探知气息,仍能清楚地感知到澪枫已把它们都归到了原位去。 飞花瞪大了双眼:“你难道是那种过目不忘的怪物么?” 澪枫谑笑道:“过目不忘是事实,不过我可不是怪物,是走兽——不对,狐仙。” “喂喂,不是吧。你不单单是法力强,连记忆都这样好的?”飞花的睫毛扑朔:“本来昨儿外公让我的母亲做你的义母,还提你为三阶仙族的时候,我还觉得就算你稍微有点本事,外公也有些过了。现在再看看,你这分明是投错胎了。若你是至纯的仙族血统,有同样的一身本事,现在只怕做不了参谋,也能做上将军这种王之下,诸仙之上的位置了吧?” “不过是因为我是新来的,和血统有什么关系?谁不是一步步向上爬的?只要我好好地努力,让自己的实力再提升提升,还是有那种可能的吧。”澪枫的身体被归回的太过突然,他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将心里话也随口说了出来。 飞花的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她第一次理解了这只狐狸精,不是彻头彻尾的傻瓜,而是个心怀着飘渺之愿的天真。 然而,他的这份天真,对于九天的仙魂来说,却和傻也并无太大的区别。 就像个刚出生的小孩子一样,对自己妄想出来的公平与正义深信不疑,而残酷的真相却与内心大相径庭。 她发现,自从她碰到了澪枫以后,就越来越胆怯——大概他的内心是她所到达不了的纯净,所以她连破坏都变得不忍心。 这个九天,与他想象的不一样。不是依靠着能力就可以一步步走上去——天律之中明明白白地写着,想当二阶以上的仙族,是要有着二阶以上的血统的。而四阶之灵,或者是修仙入天,是几乎不可能坐上一阶仙族的位置的。他的代执副手的位置,已经是特例中的特例,如果伊颜不想再承受更大的压力的话,是不可能把他再向更高的位置上提拔了。 这些话,她就像哑巴了一样,全都说不出口。 尽管此时沉默看上去已足够狡猾,但她没想过去骗他——如果从来没有给过他幻想的话,大概当他的幻想崩塌时,并没有属于自己的责任。 “别沮丧嘛,女孩子不需要太厉害的。哪怕我将来坐上了比你更高的位置,我也依然会像对待小灵一样,对待飞花小妹的。” 他纯挚的话语像阵一样戳着她的心。 她不如他太多——当她挥出的拳头打不中他的时候,当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把书归回原位的时候,这个事实早已不容改变。 然而,比她强出许多的他,却永远也不可能比自己的位置更高。 这究竟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呢? “哈啊,别这样就认为自己很了不起了。无中生有的家伙,还不能算是强者呢。” 飞花打着哈哈,一把拍在《玄机录》上。 “咯吱”一声,书竟然被她拍了进去。 陷进去的书脊,发出了一道光线,在地上凝成了圆点。 飞花不由吃惊:这是怎么回事? 当推进去一本书之后,凝附在书架上的灵力终于可以被她察知,她猛然一抬头,惊讶地发现这架子上唯有《玄机录》不只一本,而且散在各处摆放。 “澪枫”看到她的眼神,拊掌笑道:“恭喜飞花小妹,你终于发觉了其中的玄机了。” “原来如此。”飞花忍不住笑出来,重重地拍打着澪枫的肩膀:“真亏你能发现其中的玄妙。” 她一跃而起,旋身之间,已将所有的《玄机录》全部都推了进去。 光点汇在一个中心,地面撕开了一条巨大的裂缝,透过裂缝看过去,其中竟也是云雾缭绕,别有洞天。 “咦,九天还有这么一处所在么?我之前怎么从来都没听过?” “怎样,我没让你失望吧?” 飞花一劲儿地点着头,澪枫俯视着裂缝,轻声问道:“要跳进去么?” “这还用问?当然要了!”飞花毫不羞涩地拽住澪枫的手,纵身一跃,跃入了缝隙之中,旋即立刻打了个响指,一片巨大的花瓣将他们托住。 抬首再看——裂缝已慢慢合拢。 飞花却面无惧色,还在不停地笑着。 “入口都合拢了,你不害怕么?”澪枫歪着头问道。 “害怕?如果是我自己闯进来,也许我还有个怕的理由,现在有你陪着,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追·仙昔篇 第八十三章 有去无回 话一出口,飞花登时飞霞扑面,觉着这样的话也太没有女儿家的样子,心下颇有些悔意。 澪枫却只是朝她点了点头,似乎并没有特别在意她的话。若是飞花也有窥视人心的能力的话,听到他此刻心中所想的“这样大的胆子,果然与小灵很有些相像”,只怕更要被气得半死。 即使只是看着他冷淡地样子,飞花也觉得相当无趣,刚刚刷在脸上的一抹红色又悄无声息地褪了下去。心中暗暗叹息道:怪道昨日母上说我就好好地把他当作哥哥便罢,莫要做他想。看来母上是看出来他对我根本不感兴趣,生怕我受伤才会对我说那些的吧——毕竟她自己这长长的一世,就被根本不爱她的男子所束缚,她肯定不希望我走她的老路。 花瓣本就如虚空中的一叶扁舟浮游,她的信念混乱,花瓣也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无数淡粉色的星屑,落在无边无际的花海之中。 也落在了花海之中的翠影身上。 她伸出手,星屑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散出晶莹剔透的光。 秀眉一蹙,声音传入半空:“什么人,竟然敢擅闯玄机宫?” 飞花与澪枫觉得这声音熟悉无比,还没有来得及想起声音的主人是谁,说话者已经踩着一条碧绿的缎带挡住了他们。 飞花本意欲俯瞰全景之后再降落至地面,便快速地念完了十数遍引诀,倏然有生灵挡在面前,她不能及时将花瓣停驻,在快要撞到的刹那,她只得临时强行转变了方向。 这样虽然免去了与缎带相撞,但被注入花瓣中的引术骤然被压缩,向前浮飞的速度更快。 “竟然还敢逃跑?”翠影的指尖飞脱出细细的丝线,织成茧将他们紧紧地包裹,从茧中又剥离出一部分系住了他们的手脚与动作。 花瓣从他们的脚下划开,不断地向丝茧撞去,而丝线却纹丝不动——连一点点的晃动都没有。 “没用的,这并不是普通的丝茧,在我念咒的一瞬间,已经在它身凝了三十层结界。一旦被裹住,除非对于结界阵法的理解比我高,否则非我亲自,是没有谁能解得开的。” 清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飞花心念一动,费力地回过头去。 就是这样的一个动作,已经让她的颈项流出了殷红的鲜血,滴落在细线上。 “再扭一点点的话,你的头可能会掉下来哦。”如此可怕的提醒,她也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很平常地在聊天。 预感在飞花的心中越发地强烈,鲜血将绳丝染成了赤色,她咬紧了牙关,终于让她落在了自己的视线之中。 尽管之前已经多少猜到她的存在,可是实际看到的时候,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震惊之感。 被绳丝勒得紧紧的喉咙中嘶哑地发出了一声呼唤:“阿离……?!” “飞花?”虽然她不会像飞花一样有着强烈的感情波动,但是仍然能够听得出她语声中的惊诧:“为什么是你?” “哈啊。”飞花苦笑了一声:“这也正是我想问你的,本来我还以为发现了什么惊天的大秘密,结果你又跑在了我的前面呐。” 飞花在这里,那么和她一起被束缚的男子是…… “澪……枫……?” 她不甚肯定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 “正是!”澪枫立刻转过身去,朝她咧嘴一笑:“这还是我们认识以后你第一次好好地叫我的名字呐?” 总共就见过三次而已,听他这一说,还以为认识有多久了。 若离不屑地斜了斜眼珠,猛然想起了什么,又迅速移回了目光。 澪枫不但在绳丝之中转了个身,而且竟然毫发无伤! 他嘻嘻笑着:“既然知道是个误会,就快点把我和飞花小妹放开吧!” 这话让若离稍稍安了一下心,但还是追问了一句:“你自己出不来么?” “若离小仙女是在取笑我么?如果绳丝上凝集的法力减少三成的话,我还勉强能够挣断。像现在,我就是控制到无伤的程度旋个身已经是极限了,哪里脱得出来呢?” 若离睁圆了原本就大得很夸张的一双杏眸:“你是说,我把绳丝的结界强度减弱到现在的七成的话,你就能解开?” “颇要费些气力。”澪枫很自信地挺直了腰身:“不过是可行的。” 若离打了个响指,绳丝的翠色淡了些,但对飞花来说并没有多大分别——她还是透不过气来。 发簪的声音透过发丝传过来:“你真能自己解开?不是吹牛?不需要我来帮忙?” “狐族是不会说大话或者谎话的。在你侵入我的意识之前——我还从来没有自己的身体尝试过一次。”澪枫将自信满满地心音传入发簪之中,反手一勾,抓住绳丝,漂亮地旋了四圈,足下一点,整个身体已经跃出了绳丝,胳膊向下抓了一把,将飞花拦腰从绳丝的网罗之中抱出,在她脖子的伤口处点了几下,将伤口的鲜血止住。 青蓝的火焰从掌心渗出,汇聚于束缚的中心,火将绳丝点燃,迅速将整个往罗烧了个精光。澪枫一个翻身,落在了飞花驭驾的花瓣上,将飞花稳稳地放下。 口中低低吟念了一小段咒法,将花瓣不断向前的引诀抵消,转向若离。 “好,很好。”看不到面纱之后覆住的表情,但是从她一双亮晶晶的鹿眸,能看出来她大概是在笑的:“比我想象得要有趣——我开始对你感兴趣了。” “这是说你打算要嫁给我的意思么?”澪枫的脸色丝毫不变,像孩子般笑嘻嘻地问道。 若离避开他的问题:“那么,进入玄机宫的方法,也是你看出来了天书殿的玄机,无意中闯进来的咯?” 澪枫正想要否认,半晌不语的发簪重新控制了他的身体,很干脆地答道:“是。息渊殿下不知道做了什么去,我呆在浮世阁无趣,在我自己的住处更无聊,所以索性就扯了飞花小妹在九天上探险。” “探险探到这里来了?”若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颇为遗憾地道:“那你们的运气还真是不好啊——有些地方,进得来,可就出不去了。” 追·仙昔篇 第八十四章 嗜血獠牙 “出不去就出不去呗。”飞花唤出一小盒药膏,涂抹在伤痕上,揭下了脱落下来的血痂:“反正还有你们,不会太孤单。大家还都是神仙,渴不死饿不死,实在觉得口中寡淡——下面还有一大簇一大簇的鲜花可以入口,不是很好吗?” “不,我说的出不去的,不是我们,而是你们。”若离冷漠的眸子中慢慢地被一种感情所浸透。 “对了,阿离的破界能力在三界中都是数一数二这茬我怎么忘记了?那就是说你有办法出去咯?”飞花转了转眼珠,高兴得拊掌,对澪枫道:“我的运气一向不坏,就算在闭锁的空间里都能遇见阿离——你得要好好感谢我才是。” “然而——”若离深吸了一口气,打断了飞花:“你的好运气,今天就要到头了。” 飞花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就算她再迟钝,也感觉出了若离的样子与平常有些不大一样。 “你该不会是……”飞花咽下了那个因为咒誓而无法吐出的名字:“假扮的吧?莫非狐狸精无意间打开的,竟然是天冥两界的通道么?” “我不是假扮的,是真正的若离。”若离淡淡地回答,飞花刚要放心,她又添了一句:“然而纵然这里不是冥界,我不是她——这里也将成为你的冥界,而我将化为刽子手,取了你们的性命。” 她确实就是自己唯一一个最亲密的朋友。 飞花说不出为什么,但是,她就是能够听得出。 或许这就是时间堆积出来的了解与敏感。 所以,她也敏锐地觉察到了,她的话并不是在和他们开玩笑——虽然她是玩笑还是认真,语气都是同样的冷淡,但其中细微的差别,她也能够感知。 可是,有些事情即便察觉到了,也并不是立刻就能接受的。 “阿离。”飞花打着哈哈道:“你可是越来越像是传说中的笙歌真正的女儿了,说笑的时候也这样一本正经的,我差点就当真了。” 若离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悲哀,柔声道:“谢谢。” “谢什么谢?”若离的道谢,飞花心中千斤重的石头落了地:“这点信任没有,我还怎么配称是你的朋友?” “你误会了。我不是在谢你信任我——因为,我辜负了。我只是感谢,你把我当成了是笙歌姨……不,笙歌姐姐的孩子——虽然只是一句话而已,也足够让我有一瞬间的感动的了。”若离缓缓地掀开了袖子,露出了套在手背上的钩爪,和布满了玉臂的机括:“可是,感动归感动,却也不能留你们一命——你们还是要死在这里。” 她将寒光闪烁的手指环成一个圈,压在舌头上,打了个响亮的口哨。 从漫无边际的花海之中跃出了数不清的影子,将他们团团围住。 震耳欲聋地声音,齐齐地响起:“少主子,有何吩咐?” “他们发现了这里——所以,需要将他们处理掉。” 她原本就冷的声音,此刻更是没有任何的感情。 周围又响起了震天的回应:“是!” 武器的寒光晃得几乎睁不开眼。 飞花此时也不得不被迫接受事实——她不是说笑的,是真的要把他们杀掉。 她环视了一圈。 无论是高阶还是低阶,只要是九天上的仙灵——哪怕是个小孩子,她都有她对他们的脸孔存有印象的信心。 此时周身却无一张熟悉的脸,全都是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面容。 “这算什么?这些家伙是什么?”飞花冷笑道:“该不是我的好姐妹,竟背着我,背着整个天界,偷偷地抓地界之灵,把他们关在一处,强行替他们提升修为,再逼迫他们为自己所用吧。而正因为怕自己恶心的勾当被发现,竟要不顾及昔日情分,杀我灭口,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飞花,你果然……还是不够聪明啊。”若离淡漠地道:“不过很多事情还是不知道的最幸福。背负太多,连呼吸都会觉得痛。而知道了不该知道了,就会是你即将落入的下场——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毁你魂魄的,还会求我干娘让你们好好地去转世,这大概也是我能给的最大的仁慈了。” “原来我总问你,你是不是冰做的人。可是,那不过是玩笑——我一直觉着你不过是性情冷了点,想不到你连心都是冷的。索去了一世的所有,竟然也敢妄称自己是仁慈。”飞花咬破了嘴唇,疼痛的感觉让她清醒这一切不是梦境:“我看错了你。” 若离像人偶一样,挥了挥手臂,冷冷地命令道:“动手吧。” 飞花两只手搓了搓,向周身一扬,花瓣织成了巨大的屏障,将他与澪枫护在其内。 透过花瓣的缝隙,数不清的银针穿缝而过。 若离的冷笑声也透过缝隙传入耳中:“飞花,我早就和你说过的。只练强攻之术而忽视防御,在真正的战斗之中是要吃大亏的。” 澪枫吹了一口气,银针嵌在了倏然凝结而起的冰层上。 只要冰层再晚片刻凝起,他们只怕就要被若离的银针扎成蜂窝,他却若无其事地笑问:“若离小仙女,如果我今天死在你的手上,我倒没什么——好歹也算是牡丹花下死。可你这谋杀亲夫,良心难道就不会感到不安生么?” “息渊大人应该已经告诉你,批天簿是怎么一回事了吧?地界生灵眼中的生命消亡,对于仙冥族来说,只不过就是被水冲着的流沙,是“理”往复奔腾循环的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过程。何况我已经准备让你们去转世了,就更没有什么可良心不安生的了。”若离冷淡地道:“顺便,我真的很欣赏你——如果在你没有发现玄机宫存在的情况下,而让我知道你有这样强大的破阵能力,我说不定会与你走得更近一些,想互相切磋切磋,可惜了。” 银针随着她攥紧的拳头,融化在冰层之中。原本属于澪枫的防御之屏,转瞬间已经归于她的掌控。 冰层一点点向内收缩挤压着。 虽然若离大概是有意让它收缩得慢些,但大概还有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他们就将被压成肉饼。 追·仙昔篇 第八十五章 杀伐决断 为这情景而震惊的,不仅仅是飞花。 还有着透过水亮澄明的镜子远远观察着她的黑袍暗灵——寒夜。 “那只小狐狸不论,冰层里面可圈住了她无话不谈的挚友啊?这丫头……竟然没有一点点的犹豫就下了手?” “素日总是看着少主子伪装的表象,并没想到?”坐在他对面的明黄衫的女子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一切般笑着:“别看少主子似乎对世事无心,实际自小就有杀伐决断,遇事没有一点点的妇人之仁。” 寒夜听罢,不由得连叹出三句“可惜”。她斜睨着他道:“也许您觉得姐姐和她比起来就太有情味了——这么想倒也没错,姐姐的确始终被情感所累所束,但凡她要是有些少主子那份心,早早地把您的灵花砸碎,也就轮不着您最后演了那么恶心人的一出戏了。” 寒夜露出来的乌唇轻轻抖了抖。 对于他究竟是真的在内心深处有着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柔软,还是只想让细心的徒弟观察到进而为他心痛感动,她其实根本懒得去追究在意——对一个整个生命都化作了虚空的家伙来说,去探究他的真假实在是再愚蠢不过的行为了。 她只有不抱着任何的念头去做他的工具,而不能去思索究竟是对是错——否则她坚持不到如今这一步,早就已经崩坏。 镜的彼端,飞花的拳头上凝聚了一层嫩粉的花瓣,不断地向冰墙敲打着。 她的力量毋容置疑,却不能将冰墙敲出一丝缝隙。 “可恶!不过是破冰块而已,为什么会这么结实!” 飞花心中的愤怒与绝望也已经快要升腾至顶峰。 然而,不是为了这堵即将将她的生命终结的墙而绝望——即使已经知道希望渺茫,她还是保持着与前一刻完全相同的力道,疯狂地敲打着。 她是为了若离而愤怒——她们之间这许多年的友情,就这么不堪一击?就为了她完全懂的破烂事,就想要了她的命,还不惜把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无辜的家伙一道卷进来? “痛苦么?无助么?感觉到绝望么?”若离窥破了她的内心,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嘲讽道:“然而,即使你哭喊着求救,也不会有任何的作用——这里是我的地盘,这里存在的一切生灵,都受我掌控。只要有我的命令在,即使你有着这样一张可爱的脸蛋,也不会有谁敢怜香惜玉。” “这里全都是你的属下又怎么样?”飞花一刻不停地挥舞着行动范围越来越小的拳头,低声道:“我好歹也是九天的公主,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们是不可能让事情轻易过去的!” “都已经死到临头了,你的记性还不能变得稍好一点点吗?”若离歪着头,竖起了三根手指头,冷冷地一笑道:“你忘了三件事——三件相当重要的事。” 飞花连呼吸都变得相当之费力,拳头徒然敲打着冰块,怒目瞪着若离。 “第一——你自己刚才都说过了,你是我的朋友,那么,你是死在我手上的事情,我不说、我的属下不说,之后我与卿殊姑姑和祖父一起去寻你,再假哭一场,谁都不会怀疑到我的头上来吧。 “第二——你不是自己失踪的,而是和这只小狐狸在一起。昨天你明明已经被祖父定为了他为义妹之后,还想要吻他的事情,早已经在整个九天传得沸沸扬扬。今天你就和他一起不见了,你猜九天之上的仙灵会怎么说? “第三——你忘记了,我腕上始终戴着一串铃铛。虽然平常我并不喜欢声张出来,但是鉴于你的生命快要到头了,我也不在意让你死得更明白一些。这是沐魂叔送给我的宝物,它洗去记忆的能力丝毫不亚于忘川守护者用的灵夜琴,只要我摇晃摇晃,将前因后果扭曲,那么,你所谓的公主身份,也只不过是你此刻的一句妄想而已。” 若离像念书般,一字字地说出这些话来。 飞花的瞳孔却越缩越小,已经收缩成了小小的黑点。 她甚至对自己之前坚定不移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嘶哑地吼道:“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你不是阿离,虽然气息与阿离很像,你根本就是那个坏掉的疯子。之所以我会判断失误,大概是冥界那些丧心病狂的家伙们,又让你接受了什么特殊的训练,所以你才会在容貌之外的地方,也有些相像了……是这样的对不对?你想要给阿离抹黑,让我误会她对不对?” “如果这么想能让你瞑目的话,我也不介意说些善意的谎言。” 若离有意地动了动她手腕的铃铛——那是只属于她的专属物,无情地粉碎着飞花的最后一抹希冀。 她不由得苦笑:一直以来认为仙的寿命是无限而毫不在意,甚至有时候还会想如果一直延续下去的“生”,究竟是多么无趣无聊的状态。却想不到自己短短数百年的寿命就要走向死亡之中了——还是死在自己最信任的朋友的手上。 这是多么出乎意料,不可思议一件事啊。 活着果然很有趣。 可是,这大概也是飞花这个存在,最后一次体会到“有趣”这种感受了。虽然若离承诺会将她送入轮回之中,可是被洗去了记忆重新开始的那个生命,哪怕灵魂完全相同——既然现在的飞花从来没有纠结过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存在,便也不可能指望来生的自己会多么执着于她。 她将不会再是飞花,只是一个外人的感觉中无限接近于飞花,实际却根本截然不同的存在。 “抱歉了啊狐狸精,把你卷了进来。不知道阿离会不会发善心,把咱们俩的转世放在一处呢?那样我大概就能好好偿还欠了你一命的债了吧?” “说卷进来,也是我把你卷进来。”澪枫笑道:“何况我们谁也不用死,谈什么命债?” 飞花一愣,澪枫打了个响指,冰层立即融化成了水,他的指尖向下一划,清水将银针碾成了粉末,挟裹着银粉的水滴凝结成雨,降于花海。 “用我法力凝成的冰来布结界,若离小仙女你果然只是嘴巴上说得厉害,实际却心软了并不想杀死我们吧?” 追·仙昔篇 第八十六章 隐藏幽邃 镜端的另一重意识怔忡片刻,讪讪地闭上了还没有吟念任何咒法的嘴巴。 在没有她帮忙的情况下,完全不懂得玄机宫术法的澪枫竟然连续两次破开了若离的束缚! 整个三界中放眼,也很难找出能接连破解若离结界的生灵——如果不是使用蛮力,而是像澪枫这样使用巧劲去化解的,则更是少之又少。 不单单是法力、灵力已经升至难以想象的地步,他的临战素质竟也修炼到了一种近乎完美的地步——由此更可见,如若不是刻意让他变成一张可以随意被抹画的白纸,而是接受了像当年笙歌一样的教育,也许他的心机会变得更加深不见底也说不定。 并没有与沐魂扯上关系的事情,竟然也让她的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再反常不过的事情了。 然而,毕竟出现在眼前的境况也是相当的反常,她的心绪会稍稍失控也在所难免。 如果在在他脱开她的牵丝阵时,她对于他还是欣赏的话,现在这种欣赏大概已经转成了其他的什么情绪——被破解了她相当自信的法术还不算完,竟然在她自己最擅长的术法领域被对方摆了一道! 实际澪枫旋出丝线结界的时候,她也并非是什么都没做,而是利用连结着心脉的细丝,将他的法力灵力转化为更具体的事物化入脑中。 如果他没有刻意隐瞒法力消耗的话,他确确实实是无法对付开启了全部实力的自己的咒法——拼尽全力,也就只能破开比她的七成法力再高上一点点。 但是为了保险起见,她在操控冰层向内收缩时,还是使出了十成的力量——她很不喜欢给自己留下隐患。 如果她足够准确的感知和算计没有出错的话,他应该只能束手待毙,即使勉强能够破解,短时间之内大概也不会剩下足够与她交手的力气了。 然而,都想着不留余地将法力全部释放的她却忽略了一个致命错误——包裹住澪枫的冰层,原本不是属于她的法力凝结的,而是他自己的灵力。如此,他完全不需要耗费力气去研究究竟应该怎样打破若离严丝合缝的封印,只需要催动咒语将冰层融化或者移至其他的地方,就可以轻松化解这场致命的危机。 而他之所以选择冰层压缩至极限之时再将冰层融化,只怕是猜到了她会实力全开,反过来将她的消耗提升至最高等级吧。 一想到这种可能,若的心一凛,却也不得不虚张声势,骄傲地扬起头,一双清冷的鹿目直直盯着澪枫。 “真不愧是若离小仙女。”澪枫笑道:“哪怕法力已经消耗一空,还能如此镇定自若地面对我——果然是不做贼不心虚,不然着形势已分明倒向对你不利一面,你早该落荒而逃了。” “少自以为是了,落荒而逃?为什么我们要落荒而逃?”若离心中担虑,声音依旧冰冷而淡泊:“也许你不相信,但是此刻我的状态不佳,对付两个可能会有些吃力,但是单单对付一个还是绰绰有余。再并上我的这些强力的属下,你们仍旧没有任何胜算可言。” “我的娘亲告诉过我,每一个逞强的女孩子,都隐藏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孤独和无法触碰到的温柔。我想若离小仙女,大概就属于这一种?”澪枫歪着头笑嘻嘻地道:“就算你已应付不来,老老实实承认也没关系的——女孩子不够强大才会显得更加可爱。” “那还真是对不起了。你身边的飞花,就属于那种一点都不可爱的类型。而我,可能比她还要更加不可爱一些。”若离忽然一改冷冷的态度,极温柔地道:“我们相较,你要不要改了主意,选择与你的标准还近一些的那个?” 飞花听到她蓦然变得极其柔软的声音,又嗅到了绵软悠长的花香,太阳穴“突”一跳,大叫一声:“不好!” 但在她极为用力,却细弱蚊蝇的声音迸出的一瞬间,她立刻明白过来——大抵还是晚了一步,若离的毒还是快于她的反应,先一步侵入了她的身体。 身体已然完全麻木,连说话都变得费力了起来。 若离眼袋笑意,摩挲着铃铛,随着叮当地脆响,一把约莫四尺长的弓已然握在了她的手中。 阿离,你…… 飞花脸上的肌肉已僵硬,连愤怒的表情都已做不出,只有明丽的眼中泛出心痛的泪光。 澪枫似乎终于被定住了动作,面无表情地盯着若离。 “师傅,该轮到徒儿出手了吧?” 她征求着寒夜的意见,寒夜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不急,我们先安安静静地看戏就好。” 一向自诩了解师傅的她,也不禁露出了大惑不解的神情。 “若离这小丫头实在是真人不露相,平素我都没有发觉她竟然隐藏着这么可怕的一面。再观察观察,也是蛮有趣的。”他顿了一顿,接着道::“而这个小狐狸的真实实力也颇出乎我所预计的上限。我有点好奇,如果咱们不插手的话,他是不是能让自己成功解围。” 与结阵封印之术不同,若离的毒与弓这两样寻常人所不知的技能究竟有多么恐怖,寒夜不知道,实际她也没见过。在她看来,用澪枫隐藏的实力去赌若离的隐藏实力,太过于冒险。 不过,如果若离能够成功地杀掉澪枫,寒夜的计划也将进行不下去,这对一直左右为难的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是以她也不再对这件事插嘴,也静静地做着旁观者。 追·仙昔篇 第八十七章 断血别离 右手的食指与拇指散出的光芒,凝成小小的扳指,缓缓地拉开弓弦。 弓弦划破指肚,空无一物的长弓之上,幻化出血红的羽箭,箭头之上闪烁着斑斓的色彩。 “断血别离?”寒夜被遮掩的眼眸透过墨黑的兜帽,灼灼地闪烁出惊疑的红光来:“这招,是她与谁学的?” “这一招本是姐姐的杀招,在姐姐死后,便再无一生灵能够使用。”她的语气之中也充满了不确定:“早知道少主子的悟性高,想不到她竟然能依靠自己的领悟,与曾经玄机宫最强大的招数之一同归。” 弓弦未满,风已旋成漩涡,漫天的花瓣围着她飞舞。 毒与花的甜香,温情脉脉的眼神,长弓在手,漆黑的乌发随风飞舞。 完全不像是要一击取对方的性命,反而像邀请对方参加一场绮丽的豪宴,与其一起在青空中共舞。 澪枫也是这样想的,而他也确实这样干脆地问了出来:“你是要射箭,还是要跳舞?这把看起来像是弓一样的玩意,该不会是什么乐器吧?” “没有白生了一对亮晶晶的眼睛,眼力还是蛮不错的嘛——”若离眼含笑意,柔声道:“这的确是一把乐器,弹拨的,是断命断魂之乐。” 把生死当作一场绝妙的表演——只怕这普天之下,除了她以外,除了和若离很像的她以外,不会再有这样的存在了。 哪怕她手中握着的,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弓;那些招数,除了她外再也没有谁能够使用;还有淡淡的,梅花的香气,她也绝对不会是若离。 飞花的嘴唇不能再动,但是她的心,一刻不停地在叨念着自我安慰的话语。 对于若离的失望与恨意,全部转成了对另外一个女子强烈的诅咒。 她打了一个喷嚏,小小的命灵立刻唤出厚厚的外袍,披盖在了她的身上,关切地问道:“累了么?反正今日蛮闲的,恐怕也不会有很多死者进入冥道之中,您好好歇一歇,我在这里盯着——若是有谁经过的,我就把他们安排到冥界的临时住所去,明儿您一起处理,岂不好?” “外公刚叫我去冥宫歇了好一阵,这才回来,又要歇着?我哪里那么娇贵?”她嫣然一笑道:“恐怕是有谁在背后骂我呢。” “骂您?谁敢在背后骂您?”小小的男孩立起了双眼:“我去找他算账!” 她“嘤咛”一声笑了,摸了摸小孩子的头:“我知道念念对我好,看不得别人指指戳戳我的脊梁骨——只要念念和外公还站在我这一边,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就不那样重要了。” “您倒心胸宽广,可是您越这样,念念就越受不了啊,凭什么像您这般温柔地女孩子,要受到那帮不了解您的人的白眼呢?”小男孩鼓着腮帮子,很明显没有解气。 “既然不了解我,那么为什么要对他们的白眼闷闷不乐?”她将小男孩一把揽入怀中,用没有感情的声音道:“有什么感觉呢?” 她的怀抱是很冷的,冷得更胜过三九的寒霜,念念却用脸蛋蹭她冷冰的身体:“凉,但是很温暖——凉的是您的身体,温暖得是您的心。” “能感受到温暖的话,自然而然就变得更加温暖了;然而看不清我的心,我的心自然也没有容纳他们的位置。”她一双小鹿般的眸子,仰望着黑漆漆,泛着幽绿的冥界之“穹”。 水蓝色面纱下遮罩的精致的脸孔,嘴唇微微上挑。 她并没有情感——这绝非是形容,而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此时的她,也并不是真的想要笑,只是单纯的觉得笑出来才比较应景罢了。 她暗暗想着,如果她能够理解七情六欲的话,那么现在怀抱着念念的她,肯定会充满感激。 空无一物的她,并不是孤独的,她想这应该是一件非常愉悦的事情吧。应该比将那些劣等的魂魄丢入冥牢之中,用他们试药,用他们来修炼法术,尽全力让他们浅薄的生命发挥更大的价值这样的事情更值得愉悦吧。 念念轻轻掀开她的面纱,遮住的脸孔梨涡浅漩,笑靥如花。 完全没有烟火气的美丽,在他的脑海中被深深烙印下,每一次看到都是那样的震撼,那样的难以忘怀。 如果当初选择的停驻,真的能够把他们的时间始终停驻在现在的一瞬间,他想比起后悔,他定然还会走出与那时一样的方向。 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让她,能够毫无芥蒂地相信着背后还有着这样一处港湾。 箭矢,在弦上飞出。 从初初的一支箭矢,变成了两支、三支、几百支——最终幻化成了血红色的冷瀑箭雨。 而已被定住了动作的飞花与澪枫,无疑就是这鞋羽箭的活靶子。 “笙歌,你不打算出手帮我,而是打算看戏?”他的心音颤动,默默地询问着头上的发簪。 “因为这件事和我切身利益无关呐。你们被箭射死了,我是灵魂,也不会受多大的伤害。下面全是花,你落下去的时候簪子也不会断——最重要的是我看这丫头怪顺眼的,如果我能够被她捡去的话,肯定比控制你这个没身份没地位的小狐妖强的太多了。” “还真是个纯粹的利己主义者呢。听着你的话,就不像安了好心的样子,我怎么可能把我未来老婆身体的控制权,交给你这种家伙呢。”澪枫咧嘴一笑,伸出手来拔下来头上的发簪,低低道了声“对不住了”,将发簪抛入了箭雨之中。 箭雨都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铁块,调转了原来的方向,将发簪当作了目标,纷纷朝着它溅落而去。 澪枫在手心吹了一口气,又在发簪的周围立起了一堵冰墙,冰墙向外一卷,将箭矢卷入其中,箭支不断地被聚集在一处,数千数百支箭矢,重新变回了一只。 冰墙燃起了蓝色的烈焰,将包裹住的箭支融化成了一滩血水。 澪枫浮空一掠,信手一抄,发簪已回到了他的乌丝之上。 “你……”若离瞪大了一双夸张的小鹿眸子。 “嘻。”澪枫笑了一声,举高了双手:“我承认我败了,刚才那一招我根本破解不了——而且我更加没想到的是,在之前结阵时耗费了那么多法力的你,竟然隐藏着更惊人的力量。” 澪枫已然破了若离的招式,却说他并没有能力破解——听起来,活像是对若离挑衅般。 围在他们周围的生灵,武器上凝结了更强大的法力,只待若离的一个手势,他们就会代替她,杀了这只狂妄的狐仙。 若离没有动,连眼皮都没有跳动一下,只是呆呆地盯着他的头发。 “我知道你破解不了我的羽箭,所以我才更诧异——”若离凝视着发簪:“那个是从哪里来的?” 追·仙昔篇 第八十八章 云烟流歌 澪枫眯起了狭长的凤眸,干净的面容露出颇为妖娆的笑容:“捡来的。” 他的话,正因为他那傻呼呼的天真才显得可信,仅换了一副腔调,他看起来便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了,瞬间就平添了在阴诡算计之间游刃有余的气质。 这一副架势,对于若离来说,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问道:“敢问——你到底是谁呢?” 这大概是到了九天以后,澪枫最常听到的一个问题了。 似乎他与呆得时间久了,他们便都喜欢问他是谁。 “澪枫。”他用自己的意识脱口而出,甚至完全没有去思索,或者能够反应过来他身体内的控制权在用不可思议的速度连续进行着交换。 “不对,你在说谎。”若离冷冽的目光射在他的脸上:“第一日上九天,没有局促不安,胆子不可思议得大,得到的却只有过分得封赏而没有惩罚、来到我碧羽阁横冲直撞让沐魂叔神情恍惚、打伤赤炎、甚至还在幻境与此处出现,轻而易举地破了我三招,这一连串反常事情的发生,我竟然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你是在扮猪吃老虎,还真是够迟钝的呐。” 澪枫立刻高声申辩:“我不是猪!我也不喜欢吃老虎!” “对,就是这个。九天之上也不止你一个地界来的,甚至不止你一个是妖仙,也许初初升上九天,是会有一些搞不清楚状况的发生,但也没有你这副德行的——只怕你是有些用力过猛,反而破绽百出了吧?”若离顿了顿,眸中流出浅淡的笑意来:“也许,你是故意留出破绽,想让明眼的看出来的?” 澪枫摸了摸发簪,心中埋怨道:是你的存在让她产生错觉的,那么理当由你来解决这个事态,不要一到关键时刻就不言不语的好吗? 发簪仿佛变回了死物,非但不再控制他,连传入他头脑中的声音也没有了。 “咦?你怎么忽然沉默了?”若离笑问道:“是很难回答的问题,还是你想要思索思索,才能给我最谨慎地答案?” “我想大概是第一种吧。”澪枫见是不能指望着笙歌,只得无奈地道:“毕竟我连你在说什么都听不懂。” “大概是因为沐魂叔是我爹爹的缘故?我也与你一样,就喜欢你——不对,就喜欢您这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既然您自己不想把真相说出来,定然是有您的理由,我也不大好当面揭露,就尊重您的意愿吧。”若离拍了拍手,环顾一圈道:“小的们,这两位是自己人,把武器收起来吧。” 他们以为自己听错了,都愣在当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动。 “我让你们把武器收起来呢,没听见?”若离冷冰冰地喝令道。 “是,少主子!”他们虽然有些踌躇,还是依令将武器收起。 若离缎带一拂,另一种香气取代了前一种甜腻的味道,嗅到了这种气味后,飞花被抽走的力量重新回到了体内。 一恢复了行动,她立刻跃上去,一把扯住了若离的衣襟,愤愤然道:“忘川守护者,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把阿离换掉的?” 若离向属下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动,柔声道:“飞花,她没有取代我。我就是货真价实的若离。” 她将长弓在飞花的眼前晃了晃:“这把弓可是沐魂叔送给我的,上面刻着他与笙歌姨……笙歌姐姐的名字,还融入了他的血呢,可是造不了假的。” “所以我才会问你把阿离怎么了。她那样在意沐魂叔,把他送她的所有东西都当作宝贝似的珍藏,是绝对不可能心甘情愿地将它交出来的——除非是你将她擒住了或者是杀掉了……”她的一双明丽而不乏英武的星目狠狠地瞪着她:“说实话,我还能让你痛快地结束掉你这条多余的性命!” 泠泠的琴音走了调,没有温度的血液落在琴弦上,袅袅的冰寒的白烟。 “烟姐姐?”躺在她膝盖上的小男孩诧异地望着她。 “没什么,心下有点乱,一不小心弹走了调,我再从头弹拨。”她将伤口冻上一层冰晶,重新将纤纤玉指按在弦上。 原本是个什么都听不懂,什么也不明白的会呼吸的瓷娃娃,却拥有着聆听万物之音的能力。尽管她看不到隐藏在天之侧的玄机宫,可是只要她平心静气,想听到的不想听到的,还是会传入耳中。 她随意撩拨着弦,暗暗地回想着说话的声音究竟是谁。 因为心无旁骛,因而能够干扰她判断的也并不多,她几乎是立刻就想出,是那个名字叫做飞花的女仙。 她自己都是个不合群还非要假装自来熟的家伙,却能脱口说出她是个多余的。这算是近墨者黑?还是应该说同类才会相聚? “啊,不过在他们的眼中,她是朱砂,我才是墨。”她垂下眼帘,轻声嘟哝了一句。 “没有强者跟着,已经死在我手中三次了,还敢口出狂言——还真像是你的性格啊。”若离漠然道:“可是,难道有了刚才的经历你还看不出来,你根本就没有实力杀了我,只能被我碾压吗?能够甘拜下风,也是种优点。” “对了,就是这个——”飞花眸中的火焰都要烧到若离的脸上去:“你这个没长出心来的女鬼,就是喜欢把强大弱小挂在嘴上,阿离从来都没有,也不可能会这么说!” “你就这么相信我?”若离眨动着眼。 “还在装?”飞花冷笑了一声道:“她这么多年,一直都住在罪臣旧居的碧羽阁,与沐魂,与那些四阶冥族交好。从来没有顾虑过他们的身份和实力,她的真实你是模仿不来的。” 若离攥紧了手,长弓变成了一把双刃之剑。 她真的很想捅死这个说碧羽阁是罪臣之所,一口一个四阶冥族的她的。 如果没有她的信任作为条件的话。 她那样难得的信任着她,连她对于她的不了解,似乎也就变得可以容忍理解。 若离叹了一口气,将飞花推了出去,银铃叮当碎响。 “我不想说是迫不得已,但总归有些事,还是不想要辜负的。”若离幽幽道:“朋友,我只有你一个啊。” 追·仙昔篇 第八十九章 玄机暗藏 漆黑的穹顶撕裂一抹碧绿的柔光,斑驳在冰蓝的琴弦上。 叮铃铃的脆响,回荡在与天顶遥远到无法仰望的她的耳畔。 她用了铃铛。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用铃铛。 毫不在意地按着水弦只有她能看到的翠色欲滴的伪阳的光,心中默默地思量,那比她,比天下任何一个魂灵都适合做牵线木偶的男子,能够用短短的两天时间就能将看似平静的水波搅乱,难怪他的存在,一直被从未安生过的天冥追寻。 把她安插在其中,并不见得就能比他做得更好。 但是有一点她仍然按照被灌输的坚信着——他始终只是她的一块踏脚石。 有什么,在飞花的脑海中,被一点点地剥离。 眼神有些许的空洞。 若离刹那间就明白,她虽然能够狠下心,下得去杀手,但究竟不是失去什么都可以全然不在意的。 说不定,痛下杀手,都不是无惧,而是在害怕失去更重要的东西。 当飞花脑中的记忆完全随着铃铛的响声被篡改,她的手也慢慢地松开了若离的衣襟。 她别过脸去,用帕子擦去嘴角上沁出的血丝,牵住了飞花的手:“你到我这里做客,怎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我都没有准备你喜欢的东西。” 之前还像是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飞花像往常一样,一手卡着腰,一手重重地拍着她的肩膀,像伊颜一样爽朗地大笑道:“我和你,用不着那些虚的;我也不挑吃,就让你的属下随便准备准备就行。” 澪枫为她们的关系转变得如此之快满脸的莫名,倏然想起她们示好的方式与地界大不一样。 他顿时恍然为什么笙歌基本不插手这场“战斗”了,所谓的剑拔弩张的激烈氛围,是他的一种错误感觉,实际上,若离的情形非但不是想将他们置于死地,而是在表现与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澪枫的心中泛起了一阵喜悦,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我也可以和你们一起的么?” 若离“噗哧”一声笑道:“不打算摘面具吗?” 澪枫在自己空空的脸颊上抓了一把,无辜地道:“我没有戴啊?”他眨眨眼,“啊”了一声道:“难道说我的长相不大符合你们这个什么‘玄机宫’的口味,应该戴上面具才能与你们同去?” 若离以手托颚,淡淡道:“如果不是在九天,在地界做个江湖骗子的话,不知道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家财万贯了?” “在九天,或者说在三界,我的地位也不低啊。”沉默了许久的发簪再次掌控了他的身体。 若离朝他颔首,大大的眸中满是会意,抛下一头雾水的澪枫将缎带一收,优雅地坠在花丛中。 澪枫回想着她刚才的眼神,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流露出类似于心领神会的表情来,撅起嘴巴摇了摇头,紧追着若离的身影降入了花海之中。 在半空中遥望着,已是仙界仙境。当落在香花交织的“水面”,幽香的花浪仿佛要把整个灵魂全都吞噬进去。 被鲜花包裹,澪枫不由得担心起是否自己无意识地踩踏,已经折断了无数娇嫩的翠茎。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脚时才发觉,他足尖所在,凝着光之脚踏,当他跃起来的时候,脚踏便消失了,直到他重新落下,才重新托住他的双足——花草可以免受踏断之苦。 他的担忧根本是多余的。 “若离小仙女,这是你的园圃吗?真是漂亮。而且结界可以用来做这种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呢。” “如果您生怕说漏了什么的话,就用我们彼此之间能懂的交流便好了。比如您说您是第二次夸奖我的结界布设得巧妙,不明就里的也不会怀疑。” 飞花的记忆被篡改,想不起她之前痛下杀手时的冷酷——她的记忆,仅不过受她与澪枫无意间解开了天书殿的封印,从而进入了只属于若离的秘密地点。飞花不习惯思考太复杂的事情,若离喜欢安静、也擅长结界,便用术法圈出一块只属于自己的区域,在她的认知中,合理合情,感知中残存的一点点违和感,已经不足以让她去拼命回想真正的记忆的痕迹。 若离对澪枫的态度——应该说她整个展现出来的状态,都不像是她经常看到的那个冷酷的神女。 看来她的心情不错。 能够看到朋友与众不同的一面,飞花开心地道:“这一行真是有收获,不单看到了天界的死角,也看到了阿离与众不同的一面。” 若离被面纱拢住的唇角抽搐了一下,睫毛微微颤抖,却装作若无其事地随意应付了两句。 在两侧随侍着的生灵,起初虽然有一大部分不知道少主转变的原因,但是毕竟还是有脑子转得比较快的,悄悄地递传着澪枫很可能与笙歌有什么关联,他们凝视着曾经的宫主从不曾摘下的发簪,都不由豁然开朗,看向澪枫的眼神也不再是对敌的冰冷。 花海的尽头,伫立着一座座气宇恢宏的宫殿。 澪枫觉得自己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布局了。 当若离将属下们召唤而出,他们齐刷刷地立在殿阶上,向他们行礼时,澪枫想起来,此处与昨日的碧羽阁相当相似,只是殿室更多些,就是同样的构造,也要比碧羽阁更大更宽敞些。 在所有的宫殿之前,立着五座石柱。每根石柱上都有玛瑙雕琢成的一种植物,下刻着一个名字。 第一根石柱上,枯萎凋零的玉兰,下刻着“白萝”。 第二根石柱上,是被染得漆黑的兰草,下刻着“千寻”。 第三根石柱上,是白得有些透明,花瓣早已残损的梅,下刻着“笙歌”。 第四根石柱上,是打蔫,却还有生机的竹叶,下刻着“沐魂”。 第五根石柱上,是一朵翠色欲滴的莲花,下刻着“若离”。“阿离,这是什么玩意?还有你和沐魂叔的名字?” 好奇心旺盛的飞花一下蹿到五根柱子前,用手拨弄着巧夺天工的雕刻花。 “不准碰!”若离的缎带缠住飞花的手,扯到了一边。 追·仙昔篇 第九十章 来未长痛 “这和你没有关系。”若离将飞花扯到了自己的身畔:“不该问的少问,不该看的也要少看。” 飞花回头,澪枫正在五根石柱前转来转去,摩挲着刻在石柱上的名字。 她颇有些不服气地指着他道:“为什么你不去管他?” “他和你不一样。”若离冷冰冰地回答道。 “和我不一样?和我有什么不一样的?”飞花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笑道:“哈哈,我知道了。我们的离儿虽然既冷酷又严苛,对谁都爱答不理的,但还是跑不出这种性格的女孩子的套子去——一旦碰到比自己更强力的,立马就留了心,整个个性都变了。澪枫破了你的结界,你就对他有好感了,我说的对不对?” 若离白了她一眼:“随便你。” 澪枫本来是是做了好了被若离扯开的心理准备的,正好也想乘着这么个好机会来感知若离的普通攻击的虚实。 但若离只是站在不远处安静地望着他,完全没有干涉。 澪枫正暗暗纳罕,却正好听到了她们的话,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若离踏着小碎步走进他,笑眯眯地道:“已经看够了么?要不要再好好地摸一摸,再来回味下其中的感情?” “碰到你中意的,你就会变成重色轻友的家伙了?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飞花别有深意地望了若离一眼。 若离一言不发。 对这段她根本不可能会明白的因果实在是多说无益,何况她已经篡改了一次她的记忆。她的铃铛与灵夜琴毕竟不同,作用在同一个人身上的次数越多,效果就越差。让飞花知道了她本不应该知道的事情,铃铛还不能再次将她的记忆全部替换,她只能再次对她冷刃相向。 而她的沉默看上去就像是无言以对的默认。澪枫对若离的所谓感情,停留在母亲的嘱托,和把她扑倒的责任心的成分占了极大的一部分,若离这么快就对他有意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傻笑了两声,随手搭在了芙蓉的莲瓣上,“啊”地一声迅速收回了手。 琥珀雕琢的莲花,冷彻到了心底,仅仅触碰一下,他的手指已被冻僵而无法弯转。 而一种相当强烈的无奈之情填满了他空荡荡的胸臆,让他忍不住长长叹息。 他战战兢兢地把手指放在竹叶上,触碰着竹叶的是指尖,嘴巴中泛着强烈的苦涩,鼻子无法控制得发酸,眼泪扑簌地从眼眶中流淌。 当触及到梅花花瓣时,他的头脑中涌现出了漫山遍野,各式各样的花——然而在这其中,他唯独看不到一枝梅。 不知道出于什么感情,他有些畏惧漆黑的兰草,越过它去抚摸着凋零的玉兰。 他的心在一刹那被撕碎成了无数瓣,没有疼痛感,只有逃不脱的忧伤,当展开手掌时,他的手心沾满了鲜血。 只剩下了那一株漆黑的兰草。 他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这是他从出生至今,第一次感受到这般强烈的恐惧——似乎只要他触碰到漆黑的叶片之时,他就会被这强烈的黑暗吸进去,碾成碎片。 不是他的胆子小,只是,身体最天然的反应,就算是自制力最强的生灵,也无法再将它控制。 他甚至动了退缩的念头,想要立刻回过头去,请求若离快点让他进入殿内,不要让他再停留在这一株被染得漆黑的草木前。 发簪中的意识却帮他做了决定,强行让他的手触摸到了兰草乌色的叶。 澪枫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身体的意志都已渐渐远去。 明亮的世界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所取代。 这世间所有能想象的疼痛包裹了他——刀剑的伤、毒发的疼痛、火灼的疼痛。 他对这世界所有的幻想,都被这无法逃脱的强烈的痛楚所取代。 头脑被太多不愿意接受的现实填满,快要溢出来,想要把满塞在喉咙中的血腥吐出来,却连咳嗽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苦涩地毒药与烧焦的气味不断地向鼻孔中钻,冷笑、嘲笑,还有着不知道因什么而产生的强烈的愧疚感,都要冲开胸臆,将他瘦弱的身体冲破。 “妖,妖,你这个卑贱的妖。” “连地狱也没有容纳你的位置,只有这世界最肮脏的地方才是你的栖身地。” “流着这样卑贱的血,竟然也敢对未来充满希望——果然是活腻了。” 而他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殷红的血滴从他的眼眶中不断地涌溢出来。亮晶晶的,充满着憧憬与欢乐的双眸,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绝望。 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澪枫觉得,所有的这些悲伤与凄凉,并不是属于任何其他人的记忆,而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 不断痉挛着的身体与不畅的呼吸,清清楚楚地在告诉他,并不是被谁强烈的情感带动,就是自己出现了这些恐怖的情感。 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这是什么地方的记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完全被吞噬,无意义地大叫着,流出血泪来。 他倒下了,倒在了石柱之前,倒在了那株漆黑的兰草之前。 而他的口中,不断地叨念着:“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全部都要骗我!” 太过于凄厉的惨呼让飞花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低低地道:“他这是怎么了?怎么看上去竟像是沐魂叔犯病了似的?” 若离想到在碧羽阁时,他也无端端地如此跌倒,自己还因为惊慌失措把他当作是沐魂。虽然最后澪枫说是喝粥噎到把她气得半死,但是,现在他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加之被刻意引导出的错觉,让若离暗忖——说不定“她”真的与沐魂有着相同的病症,而在幻境之中因是魂魄而没有将顽疾表现出来。 若离将澪枫打横抱起,冷声下令道:“把我的殿宇门打开,帘子撩上去。” 飞花连说一句“阿离,你真的是动了芳心”的打趣都说不出来,一路小跑紧随着若离进了房间。 若离将澪枫放在床上,飞花完全没有看清若离的动作,银针已经准确无误地扎入了他的穴位中,他也随之平静了下来。 飞花想夸赞若离两句,瞥着她皱紧了的眉头,把不合时宜的话全咽了下去,轻声问道:“他……没事了吗?” 若离将指尖搭在他的脉博上,低声喃喃:“真是奇怪,他的脉相并没有异常,为什么会出现中毒的症状?” 追·仙昔篇 第九十一章 联并霜曾 澪枫似乎被无边无际的水淹没,浸泡。 而水不是清澈透明的,而是漆黑的、苦涩的,要将他的皮肉撕扯开,将他的心脏扯成一瓣瓣。 而他抓不住任何可以依靠的浮木,就这样,被苦水呛得咳嗽、下沉。 之前还在的现世究竟是什么模样,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仿佛就是从这片黑暗中降生,也将在这片黑暗之中度过他的整个生命。 喊不出声,甚至求救,都觉得不会有人回应。 他挣扎了许久,终于放弃了无谓的抵抗,任凭疼痛侵蚀身体——然而,也逐渐变得麻木了。 他想,他是不是因为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因而失去了生命呢? 可是,死亡的恐惧,他却感受不到。 甚至连思考,都已经彻底放弃。 想要将自己变成一具活着的尸体——或者,是一具会呼吸的空壳,任凭谁的魂灵都可以占领,任何哪边飞来的丝线都能够操控他的手脚。 如果,被其他魂灵占领的话,自己大概就不会感觉到痛了吧。 如果,像提线木偶一样**控的话,即使脑海空空如也也没关系吧。 他为他的这种想法感到可耻,然而却无法抑制自己消极的想法——就像是已经变成了他人操控的玩偶。 他的眼睛,仍然费力地睁着,生怕漏掉了什么风景。 虽然他并不知道这风景之中藏着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一定会相当感兴趣。 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将自己的意识注入到发簪中的仙灵已经有些受不住这种虚幻却真实地痛苦,捂着头整个身子带着椅子一起向后摔了过去,即便及时收了法力,残存的痛依然让她呼吸都困难。 整个身子酸麻异常,连爬起来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得如此勉强。 她扶住了桌沿,颤颤地站起身来,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师傅。”她咬着牙道:“请恕弟子擅作主张切断了联系——那种痛苦,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很痛吗?”他的语调虽然听起来很是关切,但是,似乎对于徒弟状况以外的事情关心得更多,而她究竟受着多大的痛苦,他其实并没有凝住多少注意力。 她点了点头:“不要说同调控制,哪怕是借用他的身体感知一下状况,我的眼睛都几乎像是要瞎掉了,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 “哦?”漆黑的唇角向上扬着,顿了顿,问道:“真的不能再坚持一会么?” “您是什么意思?” “我对那小子究竟看到了什么有点好奇,如果你要是还能再附体一阵,大概我们能够得到的情报也就更多了。” “不。”她冷冷地否定了:“只能是更少了——我对自己的实力还是有自知之明,知道如果再稍稍慢一步的话,您再也找不到能够替代我明明心怀愧疚还是为了师命替您做事的家伙了。” 寒夜当然一下就能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耸了耸肩:“不想做就算了,毕竟自由权在你的手上,我总是逼你的话反而适得其反了。” 他的指尖在桌子上“哒哒哒”地敲动着:“不过啊……我还真是得找个机会探一探,究竟是瞧见了多么不可思议的景象,才能让灵魂坠入到那样的境界去?” 他不喜欢不受掌控的事物。 生灵、风景、甚至是命运,如果不能够在他的控制之内,就会让他惴惴不安。 然而,澪枫此刻的所见所感,确实是他无法干涉——不管是借用徒弟附体的力量,还是他的水镜,都什么也看不到了。 看不到的角落,事情仍然是按照原本的轨迹发生着。 甚至,在他的监视彻底抽离的那一刻,才被打开了封印的锁。 澪枫眼前漆黑一片的苦水有了变化。 伴随着周围清脆的响声,水凝结成了寒冰——这一招,是他最擅长的一招。可是,显然这个使用者对于此术的造诣比他还要精深许多。 甚至没有感受到对方的气息时,大片的水已然分离成两层,冻结成一个阴暗却并不狭小的空间。 他平躺在凉凉的冰面上,细碎的脚步声,不断地接近着他。 回过神来的他,支起身子,循声望去。 雪白的影子,迈着稳而轻的步伐,一路走来。 整个身姿,都罩在蒙蒙的水雾之中,看不清他的身影、也看不清他的长相,只隐约觉得对方很高,并且——很纤弱,纤弱得不可思议。 他的脑海中立刻涌现出一个名字来,笑眯眯地朝着那影子喊道:“沐魂?” 能够感受到对方因为动摇的轻微颤动。 “果然是沐魂吗?”澪枫站起身来,朝那道影子笑着问道。 对方沉默了片刻,继续向前迈起步子来,幽幽回应道:“不是。” 比起沐魂的冰冷来,这个声音显然更具有感情。 然而,对方却似乎在压抑着这种感情,让原本应该极为动听的声音,听上去低沉得有些过分了。 “那你是谁呢?”澪枫沉吟片刻,拊掌道:“我知道了,你是‘千寻’?毕竟我是摸了刻有这个名字石柱上的兰草,才看到你的身影。” “不是。你不认识千寻,我也不认识。然而——你却认识我,我也认识你。” “认识?我们……见过面?” “当然。” 澪枫定定地望着这道纯白色的身影,忽然想起了一个外表皎洁如月光、内心他却完全不明白的魂灵。 “默穹……仙君?” 白影脚下的冰裂成了一大块。 “你说我是谁?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让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的冷笑声。 澪枫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重复道:“您是默穹仙君么?” 他已经做好了防御,和劝对方就算是猜错了也不要发这么大火气的说辞,然而对方并没有对他发起攻击,而是凉凉地笑道:“从你的嘴里,听到这么一个猜测,我真不知道是该哭好,还是该笑好。” 他已经越来越近,缭绕的雾气逐渐散却。 比远远看上去,更加纤弱的男子出现在澪枫的眼前。 纵然已近在咫尺,澪枫仍旧看不到他的五官——因为他的全部,都被白玉的面具遮去,只剩下一双狭长的凤目、高挺得鼻梁,和白得毫无血色的嘴唇。 “哟。”他用冷淡的口气说着亲昵的话:“好久不见。” 追·仙昔篇 第九十二章 如今年少 “见过?”澪枫上上下下地把他从头打量到脚,眼神中充满了茫然:“为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还真是贵人多忘事。竟然连我也认不出了。” 离了近了些,他的声音听上去更有磁性,然而其中也饱含着说不出的忧伤与沧桑。 狭长凤眸中显现出的悲哀,仿佛真的是在责怪,澪枫忘记了绝对不该忘记的朋友。 可是,就连他的声音,对于澪枫来说都是那样的陌生。 “抱歉,我想不起来。”他犹豫了许久,终于轻轻地吐出;“也许您把面具摘下来的话,我可能还会有一点点的印象。” 他笑了。 宛如天空降落的一捧初雪,满怀着柔拢万物的期待,然而却只有冰冷与寂寞。 “不可能的。如果我戴着面具你都没能认出来的话,那么我摘下来,你就更加认不出来了。” “这叫什么话?难道面具才是你的特征么?我可不记得我的朋友中有个整天戴着面具的。”他顿了顿:“你该不会是认错了吧?” “澪枫。”他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澪枫愣了一愣,点了点头。 “就算你化成了灰,我也不会忘记你,更加不会忘记你这张脸。” 温柔而冰冷的声音。 澪枫挠着头发,干干地笑道:“怎么听上去倒像是我和你有仇似的?” 他没有说话。 “不会吧?我真的和你有仇?”澪枫瞪大双眼:“那个……我这辈子可是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不然我现在怎么可能得道成仙呢?如果你是因为我的前世而耿耿于怀的话,他都已经死了,我也不是他,你就是寻仇也不该找我啊……” “难道你认为你上辈子也叫做澪枫么?”他淡淡地反问道。 “这个……”澪枫沉吟片刻,笑嘻嘻地道:“这其实也是说不定的事情嘛。毕竟三界这么大,什么样的巧合事没有?既然有同名同姓的存在,前世和今生恰好是同名同姓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嘛。嗯嗯,你要找的一定是上一个澪枫,和我没有一点点的关系,何苦为了一个已经转世了家伙糟践自己?不如你也放下执念,好好地进入轮回之中才是正道。” “啊啊,澪枫是这个样子的。”他的脸上不知道为何露出了苦涩的笑容:“我差点忘记了——这样的,才是澪枫啊。肮脏的雪花,就已经不是了。” “是不是想起我和他的差别了?”澪枫以为他接受了自己的劝说,把头点得像是药杵:“你能这么想就对了,活着的生灵,总是被死者牵住手脚,终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要向前看嘛。” “你是这么认为的?”他凝视着过分开朗的澪枫,幽幽道:“如果存在本身就是残渣,已经没有了前方的路,如果已经没有了未来。你是不是依然觉得,你的想法就是对的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怎么可能会有没有未来的时候呢?”他没心没肺地笑道:“老兄,虽然你错认了我,可是能见面就是缘分,我好心劝你一句,就算你觉得没有未来了,也只是现在的你这样认为,如果你站到了未来那个时间点上,再看现在的自己,一定会觉得很愚蠢可笑。” 他呆然望着笑得阳光灿烂的澪枫,有一瞬间的失神。 “唔……原来,‘澪枫’还说过这样的话。”白玉面具遮不住黯然地神情:“这些话,我虽然很想听进去,然而却只能原原本本地还给你。” “你看上去也不大啊,年纪轻轻,就这么死气沉沉的,不是一点点快乐都没有了么?如果是仇恨缠住了你的话,那么,你现在也已经知道了,你的仇人已经死掉了,就从现在开始,好好地抬头天上的太阳吧。” 他沉默了半晌。 “看不到呢。”缓缓抬起了头,伸出瘦弱而细长的手臂,喃喃道:“早就已经看不到了——甚至每次抬头看着无限向往的穹空,都只是让我想吐而已。” “阴天也总会晴的。” 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笑容,他深深地叹了一声:“我不知道是该说羡慕你,还是同情你。” “当然是羡慕我啦。”他不断地眨动着眼睛,大声地道:“我花了几百年的时间就修成了仙身,到了天界之后给诸仙留下的第一印象也是好得不能再好——值得敬重的主君、和善地上司、和妹妹一样可爱的义妹,还有第一眼看到就被她深深吸引的高贵的神女。不是我吹嘘,整个三界,有几个能比我更幸运的呢?” “祸福相依,之前太过顺利,当厄运到来的时候,只有措手不及。” “喂。”澪枫撇了撇嘴:“你这家伙,能不能不要总这样悲观,这样扫别人的兴致?”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他。 他们的个子差不多相同,然而,在他冷傲的眼神的注视之下,澪枫莫名有一种被高高在上的生灵瞧不起地俯视的错觉。 对方就像是睨睥天下的君王,而他,只是对方玉座之下的跳梁小丑,一只悲哀得不能再悲哀的蝼蚁。 任何一个人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只怕都会气场尽失。 澪枫不自觉地打住了话头,后退了两步,干干地笑道:“哈哈,毕竟每个生灵的想法不一样嘛,有点悲观不是什么缺点——不过太悲天悯人就不大好了。” “每个生灵的想法都不一样?”他露出了嘲笑的表情:“那你一定认为我们两个不一样了?” 澪枫回答前,对方唉声道:“你果然到了现在,都没有认出我是谁来。” “对呢。虽然你这家伙有点奇怪,但是并不让我讨厌。既然相识一次,只有你知道我的名字太不公平了……”澪枫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对方迟疑了片刻,轻声道:“我有两个名字——一个现在的,一个过去的,不知道你想先听哪一个?” “当然是先听现在的。我知道你的过去又有什么用?” “雪。”他吐息道:“雪花的雪。” “雪?” “嗯,现在大家都这样叫我。我过去的名字——”他很小声地嘟哝出两个字。 澪枫两条眉毛都立了起来。 “什么?你说你过去叫做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缓缓摘下了面具。 那种撕裂般的疼痛,再次蔓延他的心口,他下了几次决心,才抬起眸子来。 眼前的面孔,与他的想象不同,却比他的想象更加震撼。 追·仙昔篇 第九十三章 枫雪交加 面具下,早已没有一块完好的肉。 扭曲的疤痕蔓布,透过伤疤,隐约看到森森的白骨。 整张脸,似乎是烂**合在了白骨上。 那一双哀伤的凤目,漆黑的瞳孔,配在这张脸上,活像是在丑陋的皮囊上挖出了两个洞,塞上了不相称的黑玛瑙。 他缓缓地解开雪白的披风,没有了高高的皮毛领的遮挡,他的脖子上一条条像是虫子啃咬出的痕迹。 他仍旧带着淡淡的笑容。 澪枫只觉得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几乎快要吐出来。 人不可貌相,他以为他是不在乎相貌的。可是,长成他这副样子,身体本能的反应就是抗拒。 他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可耻,也知道自己这样的反应可能会给对方带来强烈的伤害。 可是,他却实在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缓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出声道:“你的脸……” 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如果他戴着面具的时候,只凭他的五官,还会让人对他面具之下见的容貌无限遐想。现在变成了这副模样,最不愿意听到的,一定就是他的容貌。 他试图岔开“脸”的话题,结果冲口而出的却变成了:“你的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看上去怪瘆人的……”他忙掩住自己的嘴巴,拼命地摇手道:“不,我不是说你的脸瘆人,是吓人……也不对,我不是人,我也不是说你的脸恐怖……” 雪温和地笑着:“没关系。如果我恐惧别人提到我这张脸的话,从一开始就不会摘下面具了——而且从你的态度来看,其实在害怕着的不是你么?” 澪枫长舒了一口气:“原来你不在乎啊。”他顿了顿,问道:“那你应该不介意我问你是怎么搞成这样子的吧?” “我还以为你会对我另外一个名字更感兴趣的。”他低低地道。 “啊啊,你是说‘澪枫’?我不是之前就说了嘛,同名同姓的多得是,我对这种事情好奇的话未免也太少见多怪了。”他说完之后,忽想起了一件事:“哎?” “怎么?” 雪歪头轻声问道。 虽然只是转瞬即逝的感觉,但是,澪枫突然在他的身上找到了熟悉感。 但是,吸引住他全部精神力的,却还是别的事情。 “你的仇人——也就是我前世的名字就叫做澪枫,转世了以后我也叫这样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还叫做澪枫,这样的巧合未免太罕见了吧。” “你终于发觉了么?”他笑吟吟地道:“我从来没有对你承认过,我仇人的名字叫做澪枫。我对于你的执着,虽然是因为仇恨这样深刻的疼痛,却也不完全是这样肤浅的东西。” “你……”澪枫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大够用了:“什么执着?什么仇恨?我怎么听不大懂你的意思?” “你会懂的。你一定会懂的。”他缓缓地走上前来,把手重重地按在了他的头上。澪枫的瞳孔向上瞥着,他的手上戴着一副蚕丝的白手套。 看着他脸与脖子,衣袖下血肉黏连的惨状,不难想象他的手大概是种什么样的情形了。 澪枫有点好奇,但是并没有勇气要求对方把手套摘下来。 “你是不是想看看我手套下是个什么样子,却没有勇气说出来?” 澪枫一惊:“你也会读心?” “我不会。但是想要看穿你的想法的话,我是完全不需要读心的,只需要翻一翻往昔的记忆,自然而然也就能够想到现在的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了。 他的话实在是有点诡异——并不是因为完全听不懂,而是内心之中仿佛在抗拒着探寻他话中的深意。 澪枫本来就懒得去弄懂那些太过复杂的东西,想不通也就不再去想。 既然他说时机成熟时就能够想通,与其在这里耗费时间,还不如老老实实地等待时机成熟的那个点。 雪准确无误地把他心中的想法吟念了出来。 澪枫的心“砰砰”跳的同时,也有些不悦:“会读心术的话,我承认是很厉害的。但是,把这个当作筹码的话,就不大好了——尤其是对着我这种根本什么也看不出来的,这种交流未免也太有失公平了吧。” 男子把手套摘下来,与澪枫想象中一样——或者应该说比想象得还要残酷些。纤纤的手指失去了手套的覆盖,完全就是骷髅的手。 但是那骨头倒是如同白玉打磨般的晶莹绮丽。 他掰着玉般的指骨。 一个、两个、三个……直到把五指全都般扳下去,攥成了拳头。 他将拳头举在澪枫的眼前晃了晃,澪枫以为他会打在自己的脸上,本来想要做好防御,但是看到对方凄惨的形容,有些于心不忍,让凝结在掌心的法力倒流回了身体中。 反正这样的拳头打在脸上,应该也不怎么痛。 他暗自思忖着,可是对方并没有把拳头挥过来,而是开始了自言自语。 “苍天、相信、祈祷、公平……你真是爱说这种绝对不可能被实现的充满了希望味道的词呢。而且,也拒绝思考太复杂的食物。”他幽幽地道:“难道,稍稍动动脑子,把隐藏的祸患挖出来、思考一下未来,对你来说就那么没有价值吗?” “浪费时间。”澪枫用相当坚定的口吻道:“和一直沉湎在过去一样是浪费时间的。过去是已经看过了的东西,未来是看不见的,在哪一样耗费精力,都是一点也不值得的事情。” “不值得……是啊,还真是不值得。” 面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戴了回去,澪枫正要说点什么时,已经被雪打断:“如过想要虚情假意地告诉我不管自己的真实是什么样也要勇敢面对这种话,就免了吧。” 被看穿了心思的澪枫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是和你说过,和我用这种术,简直就是耍赖嘛。” 雪一句话也不再说,挥了挥手,冰层断裂开来,绝尘而去。 来不及防备的澪枫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这家伙的脾气可真是奇怪,一言不合就翻脸不认人了……” 但是凝视着他的背影时,那种古怪的熟悉疏离交织的感情,重新震荡着他的心脏。 追·仙昔篇 第九十四章 此生此世 “莲儿……” 他呢喃着完全没听过的名字。 可是,他的心被揪紧了般的疼痛。 疼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在记忆深处,在他看不见的最柔软的角落里涌出,化作两行清泪,从眼角缓缓地流淌下来。 想不起来的名字,却能够想起那种悲伤的感觉。 甚至,还能嗅到那种淡淡的芳香,想起温暖的臂弯来。 明明……他并没有怎么被拥抱过,可是,那份感情就像是日日夜夜依靠,到现在已经变成了倚赖的温暖。 隐隐地,似乎听到了离去的脚步声。 他的心中升腾起的恐惧,无法用言语形容。 身体比脑子先做出判断,一把抓住了要离去的影子的手。 “你不能走……不能……不能离开我……” 他的声音不像是自己的。 熟悉,极其诡异的熟悉。 他蓦地想起,那个站在自己的眼前淡淡地笑着的,名叫“雪”的男子的声音,就是这样的。 冷淡、温柔富有磁性。 还有着解不开的幽幽地哀愁。 从自己的喉咙中,发出来的,是他的声音。 如同雪一般干净,又如同雪一般孤独的声音。 连同那浓浓的思恋,一起灌入了澪枫的身体之中。 不是木偶,不再是被谁掌控的木偶。而是自己就化成了他,他也化成了自己。 绝望、悲伤以及寒冷,一同侵蚀着这还没有被命运吞噬的壳。 澪枫没有了其他的感觉,他现在想做的只有一件事——放声大哭。 啜泣得像是个孩子,口中不断地叨念着自责的话,而无论现世的魂灵如何摇晃如何呼唤,他也依旧不会随着呼唤声而醒过来。 若离冷漠,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都是那样的冷漠,可是,却无法放着这样的澪枫不管。 他的样子,实在是像极了沐魂叔。 被太过强烈的感情压弯了腰,连喘息都变得急促。想要从一个人的世界中跑出来,可是,却没有任何能够凭依的事物。 她抿了抿唇,想要站起身来,吩咐侍从们熬些沐魂常喝的药来,顺带再给飞花端来些点心。 只是刚刚起身,就被澪枫抓住了手。 不想让她走,拼了命地在挽留着什么。 “即使失去了孩子,我们也可以重新开始的,不是么?” 他的嘴巴里叨念着奇怪的话,不断地啜泣着。 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话,她应该是不明白的。 但是,她总觉得自己明白他的感情。 甚至听到他的声音,连眼前的风景都仿佛发生了改变。 碧翠的装饰,褪色成纯净的白颜色,窗外呼啸的风雪声,都能够清清楚楚地挺清楚。 还有屋舍内刺骨的寒冷,吹拂着不时泛着疼痛的皮肉。 她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她本能地觉得那里,应该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却能够摸到冰冰凉凉的水滴——毫无疑问是泪水。 泪?为什么会流泪呢? 若离想,大概是沐魂叔不断地受痛苦的折磨然而却无力帮助他的自己,或多或少地影响了自己的心。听到相似的话语,也就会感受到同等的悲哀。 她暗暗想着——他果然,就是她吧。 吟心干娘,终究还是给她留了一条活路。虽然残破不堪的魂魄不再能够转世,但是却可以偷偷地,把她的记忆感情,以及那一点点的魂魄,携在澪枫的身上踏过奈何桥。 残存于世的那一丝魂,已经不足以支配他的整个身体与思想,只能一点点的渗透,将他的灵魂逐步侵占,直到自己那残损的魂魄被灵气滋养到一定的程度,进而将他原本的魂魄挤出去。 这大概也是他在显现出第二种意识之时满脸茫然的原因——因为,地界的灵气再盛,除地脉交界处,也不可能与天界相匹敌。然而这里是生她养她的地方,足以将那经过经年累月修炼中已处于苏醒边缘的魂魄彻底睁开眼睛。 更不用说在玄机宫之内——如果说天界是三界之灵脉,那么,玄机宫就是天界的灵脉。其中汇集的灵气足以让她更有能力夺去这一具肉躯。 虽然对同样能够占据身体,为什么不占据一具女子的肉躯的问题抱有疑问。但是想到就算是这般并不完美的运送,也一定耗费了吟心姨姨不少的心血。更不用说渡入女子的躯壳之中——这样容易引起怀疑,一旦被发现,就算是这样的不完成品也很难重新回归于世了。 不过就是一次对于命运的错误的推断,牵扯了这么多魂灵的性命,和他们再也找不到的光阴。 若离真的觉得有些不值得,然而,那已经不是她能掌控的了。她想,如果她不去相信有注定的未来的话,轨道应该不会像他们一样孤独寂寞与凄惨。 她不会知道,实际上,她只不过是悲伤的过去延续过来的小小的残渣。而所谓的未来,也只是棋盘中,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子。 她静静地坐回床畔,他变得安静了下来,温柔地笑了笑:“你不要太难过……孩子,我们还会有的。” 若离的心被刺了一下。 笙歌,幻境中的笙歌,总是在不停地对她讲着沐魂,而关于自己,却一次也没有告诉过她。 梦中,她却在唤着“我们的孩子”。 看来,沐魂叔并没有真的疯掉,她与他确实有过那样的一个孩子。根据时间来推算的话,年龄和她相差的大概也并不是很大。 最后,却是她继承了那个失去了一切的孩子的身份、爱与名字。 还有不应该属于她的爱。 他们对她那样的好,她总是心怀不安地想要报答他们——哪怕是最讨厌肮脏的自己变得冷酷无情、手上沾满鲜血也好。 也许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才能毫不犹豫地对飞花痛下杀手吧。 而且,她也在片刻之间明白了,虽然现在还没有到那个时刻,但是总归会有一瞬间,她将再次对这个单纯的狐妖造成不可饶恕的伤害。 “说不定……我确实要好好对待这个傻小子了。”她喃喃自语,用手指滑过他的轮廓。 “唔。”飞花狡黠地笑道:“我娘亲说,不喜欢的话怎么看都不顺眼,一旦喜欢上的话,连缺点都会变成宝贝的。不过我真是想不到,我们堂堂神女殿下这么容易拿下,我就应该更努力地学习法力,早些把你打败。” 追·仙昔篇 第九十五章 记忆交错 温柔地抚上脸颊的手,他轻轻地睁开眼。 眼前坐着一个覆拢着面纱的女子。 即使眼前是一片白雾蒙蒙,那双温柔而多情的眸子,仿佛也能够穿透这层雾,点染优雅而温柔的光芒。 他的嘴角不自禁地向上挑着。 这世界上,除了妹妹以外,唯一一个能够无条件接纳自己一切的女子。 不,不对。 应该就是唯一一个,能够接受自己全部的女子。 他清楚地记得,他对小灵说起“你对于魔是什么样的看法呢”,她露出了那样不加遮掩的嫌恶的神情。 “如果,我是魔呢?” “啊呀,哥哥,你到底开什么玩笑。哥哥是仙啊,是我们整个狐族的骄傲。” 她天真的笑脸与提及“魔”这个字眼的时候蹙起的眉头深深地刺伤了他。 直到最后,他也没敢对她说出真相来。 他想,她是绝对不能接受自己成为魔的事实的。如果告诉了她真相的话,这唯一的一处还能够称为“家”的地方也将分崩离析。 不管他的原因是什么,只要变成了“魔”,毫无疑问就是堕落。他也是这样想的,一天之前,息渊对他讲述的故事时,仅仅听到他们的族名,还让他泛着恶心。 最后,他只能隐瞒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亲,独自踏上那条被天下所不耻的道路。 只有她,无条件地接受着他。是魔也好,是妖也好,甚至自己心里根本也没有她的位置也好,她都一如既往地温柔。 自己却没能保护好那样的她,失去了他们的孩子。 他以为,她是不会原谅自己了。但是,她还是这样安静地坐在床畔上,对她微笑着。 他不想用“仙女”这样的词来形容她,对于深知天界黑暗的他来说,这是一种亵渎。 嘶哑的喉咙中挤出的字眼是“谢谢,你还在”。 她怔了一怔,“啊啊,虽然是有点讨厌你,可是你是在我的地方倒下的,我也不能坐视不管啊。” 她还把这里称作是“我的地方”。 看来她仍然没有怨恨他什么。 他相当虚弱地咳嗽了两声,脸上露出了苦涩地笑容。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话,一开始就成魔就好了。 可是,也许那样自己就没有机会碰到她了,或者完全不懂却装作很懂其他人痛苦的自己,会将她变成剑下亡魂。 若离凝视着他半睁的眼睛,魂魄那两道漆黑的光点吸收了进去。 不单单是对于自己的认知,对于他的认知也变了样子。 找不到属于“她”——属于笙歌的痕迹。 雪白的衣衫,白玉的面具,覆拢了他的大半张脸。空洞而无神的眼睛,注视着窗外飘渺的雪花,最终喃喃地叨念着什么。 她的耳畔忽然拂过了两道嘶哑的声音。 “殿下。” “雪王殿下。” 她忽然失控了似的从口中迸出了一句奇怪的话:“你是雪王殿下么?” “我不是和你说过……不需要再叫我殿下或者是王了。叫我‘阿雪’吧。”他寂寞地笑着:“你不能完全原谅我,这也是你专属的特权。” 他们的话,听得飞花摸不着头脑,无聊地拄着腮,盯着他们,心中嘀咕:“莫名其妙。” 澪枫猛地睁大了眼睛,身子一弹,坐起身来,凄厉地大叫了一声他在昏迷中就不断叨念着的那个名字。 “莲儿!” 这一声把他自己喊得清醒了,他环顾着四周,想起了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莲儿在哪……不对,莲儿是谁?”澪枫朝若离飞花大喊了一声。 “嘿,狐狸精,你可真是怪了。你自己喊出来的名字,还问我们是谁?这装傻装得未免也太过头了——你说是不是,阿离?” 若离也如梦方醒,转过头来,问道:“雪王是谁?” 飞花不满地瞪着眼,撇嘴道:“哈啊,继落败定情之后,就心有灵犀了,交流个眼神就能合起伙来耍我玩了是吧?” 她朝若离的脸上指了一指,说“她是莲儿”,另一只手在澪枫脸上一指:“你是雪王”,然后将两根手指绞在一起:“你们俩前世就是一对,这样说好吧?你们两个就不把我当傻瓜耍了吧?” 澪枫与若离对视了一眼,澪枫这才发觉自己紧紧攥着她的手,慌忙松开,连连道歉:“刚才我是真的失去了知觉,不是故意要占你便宜的,你千万别以为我是登徒子……” “我知道。”若离用手帕擦了擦手:“不然你以为你的手现在还在胳膊上?” 那种异样的感觉,在心中越来越深,似乎有着不属于自己却无法忘却的某些感情开始侵袭此刻的自己。 “也许你说的对。”若离直直地盯着飞花:“我和他之间,也许真有着斩不断的某种联系。” “也用不着这样吧。情不知所起,动心了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干吗非得还要去做追溯是否有前缘这种没意思的事情?”她抬起胳膊,“啪”地拍在澪枫的肩膀上:“不过,你可真行啊。花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就俘获了整个九天上无数仙灵倾慕的神女,我真是又要高看你一眼了。” 并没有强烈的丧失感,而是发自内心地为若离与澪枫感到高兴。连飞花自己都觉得很惊讶,暗暗佩服自己宽广的胸襟,居然一点点吃醋或者难受的感觉都没有。 罢了,如果他和若离是你情我愿的话,自己在一边默默看着其实也不错。而且真的与血统如此低微的狐妖在一起,也未必是多么让自己自豪的事情。 不过,飞花也深知,哪怕就算对澪枫有意的若离,他们想要在一起的话,也一定会比自己和澪枫更加困难。 “虽然前路多舛,”她将手肘搭在澪枫的肩膀上:“不过,你们放心,不管以后你们要走什么样的路,我肯定是要支持你们的。谁让你们一个是我的朋友,一个是我的义兄呢?” 飞花的话,若离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芊芊!” 若离声音刚落,名叫芊芊的女侍立刻走了进来。 手中端着盛装点心与药的托盘,瞥见了澪枫后,笑盈盈地道:“您醒了?” 若离替澪枫应了一声,接过她手中所擎,淡淡问道:“你去查一查,冥道什么时候开放?” “冥道?”芊芊的眼睛瞪得老大:“谁要去冥道?” “我。” “少主子……”芊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姐夫没有命令,我们是不敢私自替您去查这个的。” 澪枫再次拔下发簪,在芊芊的面前一举:“如果是用这个命令你们呢?” 芊芊见到这支发簪时,照例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用征询的眼神看向若离,若离点点头。她向澪枫深深行礼道:“是,属下这就去查。” 澪枫随手绾了个对他们来说,拥有着特别意义的发髻。芊芊咬了咬嘴唇,沉思着退了下去。 “啊啊,我果然猜中了您的意思?”若离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其实您不用费这么多周折的,想让我做什么,难道我还能反抗您的意思?直接下令不行么?” “不。你也不是我的手下,不是我的徒弟,也不是我的孩子,我没有任何能够命令你的权利。除非你自己的决意,不然我是不应该干涉你的。” “但是您已经干涉了不是么?虽然是我自己做出来的决定,但还是在您的计划引导之下,这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你不是在我的身边长大的——这区别可就大了。”澪枫意味深长地道:“我是不可能为了你这种特殊的存在来改变我的行事风格的。” 飞花的耳畔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若离与澪枫的交谈,她听到的全是不成段的对话。 这种令人讨厌的震动消失了,她走上前一步:“阿离,你要去冥界?” “是。” “为什么要到冥界去?不是很危险吗?”飞花抓住她的双肩:“不行,你不能去。” “什么时候你能够管我的事情了?”若离冷淡的声音不容分辩。 “你非要去的话,也得我陪着你一起。” 若离冷冷道:“我是去看吟心姨姨——好久不见她了,还有‘她’。而你根本没有什么到那破地方去的理由吧。” 追·仙昔篇 第九十六章 离烟飞冥 冥界墙壁上,幽幽的碧绿色光芒,将冰凉彻骨的风染上了凄哀地景色。 若离的眼神左右流盼,瞥着站在身后的两个一脸傻笑的仙灵身上。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事态,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不是说了,我要自己来么,你们两个为什么跟上来了?” “费了大力气让若离小仙女对我稍微有点好脸色了,我怎么能不趁热打铁?” “得了吧,就你这也算是费了大力气?那你是没有看到在你之前被拒绝的那些悲惨的仁兄。”飞花推了推澪枫的肩,狡黠地笑道:“不过我呐,既担心这个笨蛋吧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成果付之一炬,也怕你在冥界遭到意外,让我来给你们当个护卫——这样不是蛮好的么?” “做我们护卫?”若离头也不回地冷冷丢下一句:“我没弄错的话,好像我和他,你谁也打不过。” “嘛,至少可以迷惑敌人嘛。一般来说的感觉都是,护卫一定要比他护着的生灵的法力要高,他们看到我护着你们的话,就会轻敌。这不算是种另类保护么?” 虽然她从来也没有与谁提过,但实际上她是个对天真或者脆弱的家伙没辙的类型。大概飞花能够和她走得这么近,大概也是她这厚到无以复加的脸皮。 “算了。”若离叹了一口气:“跟都跟来了,撵你们自己回去反而是个麻烦。不过提前说好了,冥界可不是我们的地盘,我们也就比普通的孤魂好些,没有我们耍性子的余地。你们的行动,都得听我的。” “明白!我本来也从来不耍性子的,只要看好澪枫,就万事顺利了!” 这么没有自知之明的话,若离都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反应了,摇了摇头,默默朝着离魂殿的方向走去。 跪在地上认认真真擦着砖石或是来回飘荡地寻找着应该被导引入轮回的冥灵,在看到若离时,都先是一愣,脸上立刻露出恐惧的神色,都是无声地向她行礼,不敢再与她对视。 一个两个倒也罢了,可是这一路上的所有冥灵,都是一样的恐惧神色。飞花睨到澪枫的嘴唇动了动,心中一凛,正要捂住他的嘴,但澪枫已经把最不该问的问题问了出来:“若离小仙女在冥界是这么恶名昭著……不对,闻风丧胆,也不对……呃,是那样让他们害怕的存在么?” 若离的脚步停滞了一下,瞪了澪枫一眼。 那眼神恢复到了初入天界——不,比他初入天界那天看到的还要刺骨的冷,澪枫打了个寒颤,却拊掌笑道:“哦,我明白了,难怪他们那么畏惧了——眼神是能杀死人的。” 虽然若离的脸被面纱遮着,但是飞花也能感觉到她的脸色大概是铁青的,拧了澪枫一把道:“你小子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澪枫的胳膊被拧得生疼,露出颇为委屈的样子。 飞花当然知道不明就里的澪枫会委屈实属正常,但是她又没办法给他解释其中的原因,无可奈何地咂咂舌,为了避免自己因为看到他可怜巴巴的表情心软把头扭向一边。 若离也微微垂着头,将目光集中在青石地上,不让自己感受到周围那一缕缕异样的目光。 虽然敬畏与敬重之间,听起来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发自内心的畏惧与尊重,毕竟还是两样的情感,不能完全等同。 被天下以这样的眼神注视着,纵然明知道并非冷漠,却远远比被冷眼旁观还要可怕得多。就连足下实实在在踩踏的徒弟,都不像是栖身之所。 年年岁岁,被这样看待的话,一定会觉得自己是被隔绝于情感与世界之外的异类吧。而且,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也没有什么能够温柔地拥抱的,只是自己一个独自站在冰山的顶端,纵然看着的眼神都是仰望,对于早已被寒气侵蚀的灵魂来说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她不是她,理解不了她。仅仅是这样短暂的时间都会让她恐惧,或者——也许也会有歉疚。同样的血肉,走向完全不同的命运,她害怕太过于动摇的心会勾起遗忘了许久的软弱。 想起了一些不想记起的事情。 在梅花树下,痴痴地望着花开花落,与落花间笑脸,羡慕不已的大眼睛少女的眼神。 伫立于温暖之中,她的温度却是那样的冰寒。一靠近,就会难以呼吸,仿佛全身都被冻僵。 然而这样的她,却那样憧憬着梅花枝上的赤红。 那是她所无法触及的颜色。 她轻轻地伸出手指,触碰着花枝,想要温柔地抚摸,听到的却是无情的断裂。 因为她想要触碰得心,而被宣判了死亡的可怜的花。 她跪坐在地上,捡拾着零落着被冻成了霜白色的碎片,土地却也因为她的触碰出现了深深的裂痕。碧色的草,结成霜冻。 那终年不会化开的冰冷的目光,凝视着她,毫不客气的口吻:“你——你凭什么要毁掉它们?因为它们太过于美丽,你就想要将它们摧毁么? “你这个怪物。由怪物孕育出来的怪物。” 没有哭,没有笑,只是呆呆地凝视着早已裂开成了冰花的残渣,喃喃:“啊,原来如此——这种让人移不开目光的事物,叫做美丽;想要触碰,就是想要在最美丽的时候,把它们摧毁。” 她很认真地望着眼前的那面镜子:“是不是只有在最绮丽的时候,捏成碎片,才能变成永恒?” 那句话撞击着她的耳,撞击着她的心。 当自己被这样异样的眼神凝视着的时候,那种强烈的后悔之情不断侵蚀着她。 为什么……为什么当时的我要说那样的话呢? 天真无邪,就能够作为一切的挡箭牌么? “哗哗”的流水声传来时,侵入她的纷乱思绪。 她倏然抬起头来,望见了紫色匾额上书着的“离魂殿”三字,一种无以言表的安宁感立刻填满了心。 与安宁感相对,那种无法拯救的无力也同样地凝入她的魂魄。 因为,她知道,哪怕比她更近,近在咫尺,她也连这样的归处都没有。 追·仙昔篇 第九十七章 双面王影 “就是这里么?”澪枫跨前一步,敲了敲门。 薄薄的一层门,没有发出任何震动的响声。 澪枫怔了怔,又敲了敲门扉,仍然没有任何的声响。 “这门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敲不出声音来呢?” 飞花早已料到这样的事态,不言不语,只是抿着嘴在笑。 澪枫伸手推了推门,用了很大的力气,却是连半寸也没有移动。 他挑了挑眉毛,伸出腿来小心地踢了一脚,像踢在棉花上的感觉,软绵绵的。 “究竟是谁在踹姐姐我的门?是活腻了想让姐姐把你送去往生,还是单纯地只是觉得我漂亮,想来骚扰我?” 女子的声音从门的另一端传来。 虽然她的声音甜甜腻腻,还有些许的懒散,却有种可怖的威慑力。 若离的嘴角却反而不自禁地挑了起来。 无论是离魂殿之中的水声,还是她那甜腻腻的语声,无论在他人的眼中是怎样的魔音贯耳,都能给她别样的安全感。 “干娘,是我。”若离柔声道。 “啊啊。”门扉的对面听到了回答,明显有些不耐烦:“这一招一点都不好玩。要是想要我做什么事,就让那老小子亲自来找我,总让小辈出面说谎,太不厚道了。我认识的他,我辅佐的他,可不是这样的胆小鬼。” “干娘,真的是我。”若离凑近了一点。 “是是是,我知道了,因为穿着绿衣服,所以现在的你就是阿离对吧?但是你是阿离,我也不想见到你,快点滚回你的地盘弹琴去。”她丝毫不客气。 “干娘,您这句话对我说的倒还无妨,可是对她这样的态度,就有点恶毒了。她并没有犯下什么过错啊。如果因为曾经的恩怨,我和她是同等罪过的。” 对方有点诧异,扬了扬手:“晨儿,你去看看。” “凭什么让我去看?”清澈动听的男子声。 “不然难道你还让我亲自去看么?那样倒也可以,不过你得抱着我过去。”她撒娇道,澪枫身上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僵持了一会,门后出现了一道高而瘦弱的身影。 琥珀色的光点穿透过来,他“啊”了一声,回头道:“心儿,真的是阿离!” 门应声而开,在看到紫衣男子那张脸时,澪枫惊讶地脱口大喊道:“沐魂?” 在那里站着的,乍看上去,的确就是沐魂无疑。 弯弯的眉,细长的柳叶目,小小的粉唇。 如果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仅仅是右眼角没有泪痣,眼珠不是纯粹的黑,还有身体比沐魂看上去要健壮些而已。 男子转向他,琥珀色的眼眸中俱是疑惑:“阿离,这位是?” “您的记性可真是够差的,我可是前几天才去过碧羽阁和您见过面的啊?还是说我的五官太腻了,您根本记不住我的脸?”澪枫笑嘻嘻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澪枫啊,澪枫。将来要成为您女婿的狐仙澪枫。” “啊?”男子诧异,随即会意,捏了一把若离的脸:“我还刚想夸你,还知道想我们。结果是自作多情——都要嫁出去了才想起告诉我们一声,你这丫头未免也太没良心了吧。” “您也知道从天界到冥界来一趟得多难。阿离还能想起在成亲前把女婿带来给你们瞧瞧,已经很不错了,您就不要再挑她的毛病啦。” 飞花的话无疑是从侧面证明了澪枫与若离的关系,男子意味深长点了点头,若离连忙道:“别听他们在那一唱一和的胡说八道,一个飞花已经够头大的,还添这么个活宝,更让人烦心了。” “他们?”男子的眼珠转了转,笑道:“莫不是他们才是一对,你特意赶来是想要告诉我他们的喜讯的?” 他朝飞花拱了拱手:“在下恭喜飞花大人了。毕竟你是我们阿离的朋友,不管有多难,我们还是会去参加你的婚宴的。” 飞花连忙摆手:“不……才不……” “晨儿,还在门前那里傻站着做什么?请阿离进来啊。”慵懒的女声响起。 男子一拍额头:“哈,是呢。瞧我这脑袋。” 他做出个“请”的姿势:“快点进来。” 若离刚迈进离魂殿,立刻有一道紫色的影子扑了过来,把若离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脸不断地擦着她的脸。 “臭丫头,还知道来啊?你知道干娘在这里多没意思么?” “怎么可能呢?不是还有干爹吗?”若离没有推开她,任凭妖冶的女子像摆弄玩具一样蹭着她,掐着她的脸颊。 “他那个家伙多么不解风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笑眯眯地牵起若离的手:“走走,和干娘去里殿聊点私房话去。” “心儿……” “沐魂”在身后小声叫住她。 “怎么?阿离回来了,你又想假装和我恩爱,好借机和阿离多呆一会了?我告诉你——没门!那种表面功夫可是骗不过我们家聪明的阿离的。”她晃了晃若离的耳朵:“是不是?” “心儿,你能不能注意一下场合?这里又不是只有我们三个……还有其他客人在呐……” 他小声提醒,她没好气地道:“哪有客人?哪有?你以为我是凡人么,可以拿看不见的鬼魂吓唬人……” 她的眼神忽然落在满脸愕然的站在那里的飞花与澪枫的身上,指出去的手指也收拢了回去,眨着眼睛,满脸尴尬地道:“那个……还真有客人啊?” “沐魂”耸了耸肩膀:“我不是早和你说过了嘛?” 她一把松开了若离的手,咳嗽了两声,抱着肩膀,与刚才那副不正经模样截然不同的女王气质扑面而来。 他撇了撇嘴:“现在才想起来维持形象,不觉得太晚了点么?”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充满霸气地扬头问道:“刚才我的样子,你们全都没看到对吧?” 飞花连连摇头:“没看到。” “你看,他们没看到……” “不是呢?”澪枫向前迈了一步:“我看到了……就是那个和您现在这装模作样很不一样可爱的样子……我看到了……” 飞花拼命地朝澪枫眨眼睛,眼珠都快眨出眼眶去,澪枫还是那副傻傻的模样。 “哎呀。”飞花急得拍了一下腿:“你这样眼珠子是会被他挖出去的哎……” 追·仙昔篇 第九十八章 同心异意 飞花的背上一寒,对上了那张美艳万方,皮笑肉不笑的脸。 紫影飘忽,飞花的两颊已经被你饿了起来。 “臭丫头,你是变着法骂我凶么?” 飞花吞了一口口水,手卡在腰上,指着她的鼻子道:“哈,我就是在骂你凶,你能拿我怎么样?” 她的眼睛瞪得老大,满脸凶相。 对方忍不住“噗哧”一声笑道:“你这是嫉妒我温婉贤淑,自己又做不到,只能说反话了么?” “我倒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没有自知之明的人。”飞花朝她吐了吐舌头,不屑之情全写在脸上。 她摇了摇头,满脸的兴味索然,低声念叨道:“这孩子还真是没救了耶……” 当她把脸转向澪枫的时候,那双勾描得分外妖冶的眼中迸出了星光,口水不合形象地从嘴角流淌了出来。 “干娘,嘴角……”若离小声提醒。 她眼珠都转不动了,用胳膊蹭了蹭口水:“刚才没注意,这小子长得倒很好看嘛。是不是阿离你送来孝敬干娘的?” 她挽住了澪枫的胳膊,笑眯眯地朝若离伸出大拇指:“就知道阿离最孝顺。” 她用脸在他的衣袖上蹭着,拍着澪枫变红了的脸,颇为满意地道:“正好是我最喜欢的类型。” “心儿,别闹了。”紫衣的“沐魂”淡淡道:“这是飞花大人未来的夫君,再怎么说,当着未婚妻的面吃他的豆腐也不大好。” “难道你吃醋了么?”她瞪了瞪眼睛。 “怎么可能?”他不屑地笑道:“我们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你吃醋了么?”她扬头问飞花。 “我有什么好吃醋的……” “你看你看,你也不介意,她也不介意,白送到嘴边的鲜肉,我哪有不好好享用的道理?”她理了理头发,朝瀑布那里一指:“要不要去姐姐的寝殿看看?姐姐我可是很会疼人的哦……” 澪枫被如丝媚眼注视着,从脸红到了耳根后。 “啊呀呀,还是个很单纯的娃娃?我最喜欢调戏这样的小家伙了。”她的胳膊向下滑,揽住他的腰,拧了一把:“想不想快点长大?姐姐可以无偿教你……” “不,不用了……”澪枫深吸了一口气,推开她,干笑道:“我可连您的名字都不知道,这样未免太轻佻了一点……得罪之处,请您见谅。” “你的意思是,只要知道姐姐的名字,我就可以对你为所欲为了么?”她舔了舔嘴唇,调皮地朝他眨眼道:“我叫莫吟心,你可以叫我心儿或者阿心——当然,如果你自己不觉得害臊的话,叫我心肝儿肉儿啊什么的,我也不会介意的。” 莫吟心?澪枫正在想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忽然想起若离一口一个“干娘”叫得亲昵,登时一片透亮,忙跪坐下去,向莫吟心深深地叩头。 “唉唉,我就长得这么不堪入目,你宁可压碎万两黄金,也不肯和姐姐亲热亲热么?”她的眼珠中泛出了泪光来:“你别看姐姐这样,姐姐的眼光可高呐,凡夫俗子我可看不上。你非但不暗暗窃喜,竟然还嫌弃姐姐,姐姐好伤心啊……” “不,我不是嫌弃您……” 她完全不顾澪枫的解释,径自抽噎了起来。 “沐魂”觉得很丢脸似的掩住自己的半边面孔,叹了一口气,却还是递给了她一条手帕。 “快点擦擦你那张脏兮兮的脸吧,粉都掉下来了。”充满嫌弃,却也不乏关心的声音。 她接过那手帕,不擦眼角先擤鼻涕,弄出很大的声响,还带着哭腔诉苦:“唉唉,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啊,我看中的都对我这么不用心,我却总是义无反顾地芳心错付,我这不是在犯贱么……” “本来就是。”他不冷不热地接上了一句。 她把脸埋在刚擤过鼻涕的手帕中,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伤心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若离、飞花和“沐魂”深知她的脾气,默默地看着她在那里唱独角戏。 澪枫觉得有些看不过去,低低地劝慰道:“干娘,您别哭了……” “干娘?”她的头立刻从深埋着的手绢抬起,没有了眼泪的眼睛瞪大,鼻翼翕动:“你个臭小子不但嫌弃我,居然敢骂我是老太婆?” 她伸腿朝他恶狠狠地踢了一脚:“觉悟吧,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澪枫硬生生地接下了莫吟心的一脚,仍旧稳稳地跪坐着。 “虽然您的行为确实有些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方,可我并不打算收回我刚才的看法——您很可爱。而且,我非但不嫌弃您,还很喜欢您。” 始终在一旁对莫吟心漠不关心的“沐魂”的眼神变了一下,眉毛轻轻上挑。仅是一刹那的时间,莫吟心却露出了微微失望的神色。 “哦?是么?”莫吟心妖魅地笑道:“那你行此大礼,难道是求婚么?” 澪枫顺了顺呼吸,铿锵有力地答道:“是。” “沐魂”眨了眨眼,控制住了想要冲出去的欲望。 追·仙昔篇 第九十九章 高位艳冥 “真是差劲。”莫吟心嘀咕了一声,“沐魂”像是犯了错的孩子般低下了头去。 莫吟心“啧”了一声,笑吟吟地注视着澪枫:“我是对你小子有兴趣,但是也只不过是对你漂亮脸蛋的兴趣而已。若要求婚,我且问你,你是个什么阶位,也肯开这个口?” “回干娘,三阶仙族。” “求婚还叫干娘?你的趣味蛮恶劣的啊。”莫吟心笑着问道:“你可知我是什么身份?” 澪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可是我想,求亲这件事,和位阶没什么大的干系。” 莫吟心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道:“或许这对差距不大的生灵来说,没什么大问题。但我可是整个冥界排行第三的一阶冥族。到了我这个位置,姻亲可就会和我这一族的利益牵扯上关系了,绝非你想象的两厢情愿那般简单。” “成亲也不是交易,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算得清清楚楚的?”澪枫诚恳地道:“而且我相信我自己,以后一定能够被提拔,早晚有一天能够与您、与若离小仙女站在同一高度的。” “这关阿离什么事?”莫吟心妩媚地眨动双眼:“难道你想母女通吃么?” 澪枫想着她总是把话题转到自己的身上,应该是并不看好自己与若离在一起吧。 “如果我向您保证,我能够坐上一阶仙族的位置,您会不会把阿离嫁给我?” “不能。”莫吟心毫不客气地回绝道。 澪枫愕然地脱口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是阿离的干娘,又对你抱有兴趣,拿我做踏脚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想要先讨好我娶了我,等到我的利用价值用完了,再用我与阿离之间的关系,向她贴近,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即便你长得比寻常的男子好看些,也不配向我提条件。我又不是真的没有陪我的小白脸。”她向后一滑,倒在“沐魂”的怀中。 “沐魂”的脸上露出不耐烦,却害怕似的,哆嗦着伸出胳膊圈住了她的身体。 飞花捂着嘴巴,憋着笑肩膀颤抖个不停。 “沐魂”冷冷地注视她道:“飞花大人,你是在哪里找这么个唯利是图的无耻小人?他有你熟悉的痕迹,也不能成为他欺骗感情的理由。听在下一句话,趁着还没有真的成亲,快把他踹开吧。” “你……你见过哪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把话说得这么直白的么?”飞花的手一移开,笑就停不下了。 “您是不是觉得,他能把他内心的想法直接说出来,那么哪怕品格稍微有些瑕疵,也比那些完全看不透的君子要好?你的这种想法是很危险的——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是故意表现出这种样子诱您上钩?如果他是真心实意说那些话的,不也同样很可怕——对与错都分不清。” 飞花笑岔了气,捂着肚子连声叫“哎哟”,指着“沐魂”的脸道:“这从一开始就是个误会。不过和每个家伙说话都不在同一节奏,还能聊得这样开心的,我想再没有谁能胜得过他了。” “误会?误会了什么?我想娶若离小仙女,所以向她的干娘跪下来求婚——说得这么明白,还能误会成什么啊?”澪枫摊手道:“飞花小妹,能不能不要把每个生灵都想的和你是一样的,理解力怪异。” “哎,是这样的么?”莫吟心回身问道:“你刚不是说,他是飞花的未婚夫么?” “阿离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啊?”他疑惑地望着若离。 “反正他跪下来向您们提亲,您们也是不会答应,也没有权利答应,只能让他白白碰一鼻子灰而已。反正他们两个蛮登对的,这样向您介绍的话,我以为他就能不开尊口了,谁知道是这么不识抬举的无趣家伙。” 云淡风轻,其中却满是拒绝之意。 澪枫却一副大受感动的样子。 “若离小仙女竟这样为我考虑……那别说是碰一鼻子灰,就是额头装出个血口子来,我也应该有点气概,才对得起你的这份心啊?” 他拍了拍胸脯,豪情万丈地道:“有什么条件,干娘尽管提。我现在做不到,将来一定全都做到。您相信我的实力的话,现在就请允了我们两个的婚事,还心存疑虑也没有关系——这正好证明了您的爱女心切,我就把您列出的清单全部完成之后,再挺起腰板向您正式地求一次亲。” 他平伸出手掌,一拢,将一纸一笔举过头顶。 “请您把您的要求一条条列出来吧。” “什么条件都可以么?刁钻古怪的也可以?” “当然可以。”澪枫天真地笑道:“我还就怕您不刁难我,将来再指责我没有诚意呢。” “这可是你说的。”莫吟心接过纸,在拈起笔的瞬间,愣了愣。将笔举在“沐魂”的眼前,无言地征询着他的意见。 “沐魂”亦是大为诧异,盯着看了半晌,微微颔首。 “这是天界浮世阁用来批天簿的笔吧?” “干娘的眼睛真厉害。”澪枫钦佩地道。 莫吟心与“沐魂”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暗道:果然。 “你把这玩意偷出来,难道就不怕息渊发现,要你的小命吗?” “这才不是偷的,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小子。我再说一次,我在整个冥界排行第三——不仅是实力,资历也同样。你这种骗小孩的谎话在姐姐这里是一点都不好用的。”莫吟心转动着笔杆:“天界虽是以血统论高低,一阶的贵族,想要什么基本就能得来什么。然而,批天簿的笔却是其中的例外,除了九天王和九天王钦点的代执以外,甭管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都是没有触碰的资格的。你一个小小的三阶仙,却拥有着此物,不是赤裸裸地嘲讽那些心中一直惦念却连摸一摸都不能的一阶仙么?” “也许您说的是没错。但是,我就是主上钦点的给息渊殿下帮忙的代执,不,确切点说是代执副手啊?” 追·仙昔篇 第一百章 曦晨沐阳 “代执副手?三阶?”她冷笑道:“虽然说以小子你的资历就算是编出了天衣无缝的谎言,也照样骗不过我。但是,这样敷衍,也未免太不敬重姐姐我了吧。” 澪枫紧紧盯着她的脸,带着干净而天真的笑容。 明明是一个显而易见的谎言,但是看着他,就像是他从来没有过任何的欺瞒。 莫吟心曾经认识过这样的一个仙灵。 指尖的丝线编织成匕首,锋利的光芒切断了风,架在澪枫的颈子上。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澪枫仍是一副不改的天真:“若离小仙女真是您的女儿啊。都是莫名其妙地就摆出一副想要杀人的架势,可是又不会真正动手。” 匕首沿着他的脖子,一路爬上了他的脸颊,她捏开他的嘴巴:“姐姐正好缺泡酒舌头,你不能乖乖地承认你的谎话的话,就拿你的舌头来泡吧。” 澪枫张大嘴巴,说了声“啊”。 “你以为我不敢么?”莫吟心阴冷地笑道。 充满邪气都的脸,飞花的脸也被吓得煞白,正想替澪枫证明他并没有说谎,澪枫淡淡地道:“就算我眼拙,也能看得出您是那种说到就能做到的人,并没有觉得您只是单纯地吓唬我。只不过,虽然我能够看出您来,您却不信任我——尽管我说的是实话,您也不肯相信。我不想把假的当成真话来骗您保命,一味地坚持您也只会认为我是在反抗,还不如免得费那个力气,就舍了我这条舌头。” 莫吟心被他的气势震慑,发狠地问道:“你敢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一直在看。” 莫吟心凝视着澪枫。 漆黑的眸子,化成幽幽淡紫。 澪枫忽然有种心被逃出来,血淋淋地摆在她面前的感觉。 蓦地,她收回了目光。澪枫脱力地撑住地面。 “你……” “干娘已经看过他的心了,应该就明白,他没有在说谎了吧。”若离突然插话进来。 “伊颜殿下真的疯到把这样的职位放在三阶上?”哪怕莫吟心亲眼看到了真相,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这对天界来说,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如果您看到他头发上的发簪,说不定就会懂了。” “发簪?”莫吟心并没有注意到他头上戴着什么,当若离提起她将目光掠到他的头上,才发觉那藏在乌发中那枚梅花发簪。 她拨开遮挡的乌丝,震惊地“啊”了一声,手中的匕首掉落。 “我一直在等着您发现,大概您就能够明白我来的目的了,可惜您始终也没有看到。”若离不无忧虑地道:“是不是眼睛……” “我的眼睛没事。”莫吟心粗暴且冷淡地打断若离,将发簪抽下来:“哪来的?” “这……”澪枫想回答是默穹送他的,嘴巴却比他的心先动了:“我生下来就有。” 莫吟心的表情极为微妙。 “心儿,难道说他是……?” “不对。这不可能。”毫无商量的余地,莫吟心否定了“沐魂”的猜测。 这下却轮到若离不解了:“可是干娘……不正是因为您的帮忙,她才能活下来么?我本来还想替爹爹谢谢您呢。” “但你却在告诉沐魂之前,先来找到我了。不也证明你对这件事也是半信半疑的?”若离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的内心。 若离早知她的任何想法,在干娘的面前都是无法隐瞒的,只得低头默认。 莫吟心向“沐魂”使了个眼色,自己转身向“哗哗”流淌的瀑布走去。 “心儿,不行!你的身体能受得了么?” 在这发自肺腑的挽留出口的刹那,他立刻感到了悔恨。 莫吟心狠狠地骂了一句“棒槌”,纵身跃入了瀑布的彼端。 “沐魂”站在原地,那条手臂伸出老长,终究没有抓住任何人,也没能阻挡任何人的脚步。 他很想不停地叫她的名字,将她留在原地。 但是,他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只是类似主仆或者师徒一般,他无法干涉她的任何行动,甚至不能对她动心。 只能在听到她的命令之后,纵然心中千般百般不愿,默默地遵从。 他一把抓住澪枫的头发:“是谁派你来的?” “是我自己想要娶若离小仙女的。”澪枫回答得斩钉截铁。 “是默穹吗?他花了多少年培养你这个玩偶?” “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澪枫坚决地道:“我知道您与默穹仙君的关系不合,也知道您怕别人从您的身边抢走若离小仙女。可是,我向您保证,我也很讨厌默穹,我想和他完全彻底的划清界限。所以,就算您真的把若离小仙女嫁给我,我也只会叫您岳父的。” “这算什么?默穹的野心不仅仅是天界,想把冥界也卷进去?”他挑着眉道:“你倒是蛮会投机倒把的啊,可是,想与我贴近关系的时候,有没有好好地查查我过去究竟是个什么身份,我现在又是个什么地位?你以为靠近我这个面首,就能同时讨好心儿了么?你以为与我套近乎,我会允许你把沐魂大哥刨除在外么?” “沐魂大哥?您为什么要自己把自己叫做大哥?”澪枫满脸的莫名:“哪怕您不能当场给出我答案,想装作别人逃避责任,能不能先易下容?这样也太假了吧?” “曦晨,我想他是把您当作是沐魂叔了。”飞花提醒了一下。 “把我当作大哥?”他怔了一怔,脸上带着不屑的笑容:“默穹玩这套小把戏真是越来越进益了,竟然把很多年前的‘小沐魂’绰号这回事都翻出来了。但是,很遗憾啊,默穹他可是与我们冥界太久没有联系,思维还停留在百年前。现在因为大哥的凋零,早就没有人提起‘小沐魂’这回事了。” 澪枫终于明白过来,眼前的这个把沐魂叫做大哥的男子,真的不是沐魂。 他自然而然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你嘴巴张这么大也没有用。” “但是你们……真的很像啊。”澪枫轻声嘟哝着,带着那副永远无法让人质疑的无邪。 追·仙昔篇 第一百零一章 烟云长汐 “这种有欺骗性的表情对心儿无效,对我,也是一样。”他用着与莫吟心几乎一模一样的凶残冷清口吻:“现在,已经不会再有谁说我像大哥了,你还在拿这种老哏用?” “我本来还以为您们和若离小小仙女很像,现在我收回前言。”澪枫放弃了似的举起双手:“若离小仙女虽然也会露出杀意,其实还算是合情合理,但您们根本就是油盐不进,还仗着身份无理取闹。幸亏她不是您们两位养大的,不然恐怕就只剩下脸好看了——虽然我并没有见过她的长相……” “说句真心话,默穹这次找来的帮手实在不错,如果我不知道真相,恐怕真会被你给骗倒了。然而,真是可惜,线报的话,作为仙族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比冥族更强的。就连所有生灵都深信不疑的那个真相,也只不过是障眼法而已。他把前提都建立在假象上,自然得到的也只有假象而已。”他耸了耸肩膀:“我和心儿不一样,我对挖眼睛剪舌头这类恶心的行为没有兴趣,更喜欢直来直去。招认了主子是谁我就留下你一条狗命,不招认我就把你大卸八块,就这么简单。” “我不是狗。”澪枫听到对方的恐吓,关注的重点却依然诡异:“我是狐狸。你这是对我不尊重,也是对犬族的不尊重——犬族也是妖族的一大部分,不该用来当作辱骂的话。” “不要用妖族的尊严来错开话题。”曦晨并不暴躁,慢条斯理地道:“我也不想与你过不去,听你口气也是被利用的可能性大点。只是想知道借着那个让你假象爬上位,然后又想要借此来接近我们所有与她有干系的生灵的默穹,他的目的何在。” 曦晨的话,澪枫一个字也听不懂。而且他的态度澪枫也实在是不大喜欢,心想对我不尊重的家伙我也没什么必要对他尊重,东张西望地吹起了口哨。 飞花因为卿殊的关系,对过去、对权谋再怎样不了解,也能够看得出来澪枫大概牵扯到了这些天冥旧灵一些不愿提及的往昔。 然而,她却不是因为什么理由,就可以放任他人单方面被欺负不去插手的。 她甚至为若离的态度感到可悲——他是陪着她来到冥界的,现在抓着澪枫的头发逼问他不知道事情的是她的干爹干娘,她也真的能够狠下心来袖手旁观。 “我用我的性命来做担保,他才不会和默穹有什么干系。”飞花捡起莫吟心掉落在地上的匕首:“如果空口白话不能让你信服,我可以作‘血誓’。” “如果都能为他做到下‘血誓’的地步了,那你完全可以把你的贴身信物交给我用来回影,我读取到映出的光景,自然也就能了解到他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了。” “正因为我与他认识的时间不长,加在一起恐怕都不够你施一次‘回影’,而且目前为止发生的事情,也没有一件惊天动地到足以让你立刻相信他的人品。但是,只要我肯做被诅咒的‘血誓’,我相信您就不会再为难他了。” “你不是想要娶阿离么?为什么飞花大人反而能替你做到这种地步?” “因为……”飞花顿了顿,答道:“他是我的义兄,是我母亲的义子。我好不容易有了个哥哥,我不会让他轻易死去的——我的母亲也会伤心的,缺了义兄,因为我又要变回那个疏于管教的野丫头了。” 这些话,竟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连飞花都觉得诧异,不敢相信这种话是从她的嘴巴中说出来的。 实际上,她和澪枫一样是个不大擅长说谎的。只要了解她个性的,稍微对上她的眼神,她就会不自觉避开他们的目光。 然而,她没有避开那双阴气森森的琥珀色眼眸。 连她自己都在说出的一瞬快要相信——如果澪枫死去的话,母上真的会为他感到伤心。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说出能把自己骗倒的谎言罢。 “义兄?伊颜殿下除却给了他那样了不得的职位,还让卿殊公主把他收做义子了?” 曦晨是第二次在同一天这么多次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上一次是在冥王宣了沐魂的叛逃重罪之时。 若离终于出了声:“是的,干爹。” “我们之前好像弄错了什么方向。”莫吟心不知什么时候已跃出了瀑布,沉重地道:“澪枫,你可以站起来了。” “是说您同意了我的求婚么?” “我不同意。”莫吟心像是对他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绝对不同意。” “那我就在这里跪着。难得若离小仙女想开了,肯带我来找你们,那么我就绝对不能认输。” “你是真的喜欢阿离么?”莫吟心阴沉沉地道:“还是因为你的娘亲让你娶整个天界位阶最高,最美好的仙女,你才瞄准了阿离的?” 澪枫心一颤,暗忖这些冥族还真是厉害,除了读心外,也能够把他整个剖开来似的。如果不是自己的法力高,他们也很难读取自己的心思,自己就真的成了完全透明的存在了。 “虽说我的娘亲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是,我第一眼喜欢上的,正好就符合她的要求,我不是很幸运吗?” “不,不幸运,太不幸了。”莫吟心冷冷道:“你还是放弃阿离吧,如果你执意追求她,即便追求到手,她也终将会成为你的垫脚石的。” “不会不会!”澪枫摇头道:“哪怕她原本的出身讨你们反感,毕竟是您的干女儿,您应该对她有点信心。她绝对是不会成为我,不,是不会成为任何人的绊脚石的。” “我说的是垫脚石。”莫吟心漠然:“总有一天,你的生命将尸横遍野。而她,大概会成为你生命中首当其冲的牺牲品。” “吟心姨姨,您这么说太过了!”飞花上前一步吼道:“我知道阿离高不可攀,您也是如此,但是为什么要把初次见面的他品贬的一文不值?好好地拒绝不好吗?” “你又知道什么?”莫吟心完全不在意飞花的情绪,冷笑道:“你这样护着他,岂会明白早晚有一天,你也会成为牺牲品之一?聪明点的话,也最好和他划清界限,否则你们一个一个,与他越亲近,就会越不幸。” “您管您们家的阿离就够了,凭什么来管我?”飞花上前试图扯起澪枫:“是个男子汉就有出息点,别跪在这样污蔑你的家伙的眼前!” “很快你就知道我是不是污蔑了。”莫吟心同情地望着她。 追·仙昔篇 第一百零二章 青山遮目 “干娘,那他到底是不是……” “不是。” 若离拍拍胸口,还没有定下神来,莫吟心又说了一句:“我还真希望是她。他实在比她要危险得许多。” “我本来以为您会有什么不一样的,结果是飞花看走了眼。”飞花冷笑道:“狐狸精他并不是要娶阿离的话,你还能维系你那一视同仁的公正形象,可是一听到他要娶她,你就百般羞辱。那么,您对我客客气气,是不是也因为我的娘亲是卿殊公主,一阶仙族,即便在你的宝贝干女儿跟前,也只能做个可悲的陪衬,一旦我失去了这些属性,您也会用这种刻薄的言语来诋毁我?” “什么都不知道,也敢在这里假装正义。”莫吟心不愠不恼地道:“飞花丫头,年纪轻轻脾气这么火爆,可容易短寿啊。” “这不劳您惦念。就您这副早就要发霉的躯壳,这样不爱惜的情况下,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飞花再不济,也能在您化成灰的时候依然在喘气。”飞花抓起澪枫衣领:“狐狸精,咱们有点骨气,站起来。他们不答应,咱们就靠自己的实力把阿离追到手,就这么跪着,哪里像个男子汉?” 飞花的力气能够翻覆一座山,却无法拽起澪枫并不沉的身体。 “你就真打算做软骨头?”她愤愤地跺脚道:“你自己不在乎脸面,无所谓,但是作为一个仙族跪在冥族的面丢,丢的是仙族的脸;作为我的义兄跪在他们的面前,是在丢我和娘亲的脸。” “我想任何一个娘亲在嫁女儿的时候,都是要刁难刁难女婿的。她说那些话,一定是在考验我,直到她答应,我都不可能改变主意。”澪枫笑眯眯地道:“没关系,您随便骂,随便说,说痛快了算。不过还是要把若离小仙女嫁给我。” 飞花咬牙切齿地盯着他,心想,为什么他那样高大,法力那样高强,却甘心愿意受这种委屈?如果她在澪枫的立场,只怕是要把这离魂殿砸个粉碎了。 “想砸我的离魂殿?”莫吟心瞥了她一眼:“别看我老胳膊老腿的,也只怕你没有这本事。你们本来就是偷偷来的,引出什么响动了,不消我动手,你们出不了冥界。” 飞花倏然想起虽然莫吟心始终没有提起,但是自己的心音全在莫吟心的掌控之下。 “没关系。”她呵呵笑道:“我知道你宠阿离,是不会让冥族冲进来的,否则就算我们死也是要拉着她陪葬的。” “我这里有备用的衣服。阿离换上的话,死的还是你们。”莫吟心幽幽道。 飞花登时被噎住了。 “阿离是不会容许我们死在她眼前……” 本来能够很顺畅说出来的话,连飞花自己都感觉出自己没有丝毫的自信。 有什么丢失掉的记忆在脑海之中漾起,削减了她对于若离的信任,她想要回想,只听到一阵不和谐的银铃脆响。 即使扯掉面纱,若离的表情也只不过像是面具一样,何况她的口鼻都被遮得严严实实。 像是活着的木偶。 飞花睨到她的一瞬间,隐隐觉得如果莫吟心下了令,她真的可能会站在那一边将他们杀死。 不该这样怀疑自己的朋友,然而这样的感觉却是如此地强烈。 飞花仍然在掌心聚集了足够的法力。 莫吟心像是什么也没察觉到,从她的身边走过去。 “你觉得偷袭很可耻,而且也认为我并没有足够的理由应该被你杀死。”莫吟心冷淡地道:“我真的是你的敌人的话,错过了机会,就没有第二次。你的犹豫不决和假仁慈会成为你的致命伤。” 话音刚落,莫吟心的周身已织起了一层以飞花的法力绝对无法破坏的屏障。 如果她透过屏障发出致命一击,法力全部聚集在掌心的飞花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刚刚聚集起来的法力倒流回血脉之中。 莫吟心讽刺地“呵”了声,掂起澪枫的下巴。 “您还是想要割掉我的舌头吗?是不是割掉我的舌头,才肯把若离嫁给我?”澪枫张开大嘴:“那么……请便。” “真是轻浮而且随便的感情。”莫吟心“哼”了一声:“她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做,你也没有理由为她如此。深情虽然可以令人动容,可是太过火了只会让人反胃。” “我是认真的。” “认真的?”莫吟心笑出了声:“我可是回影出了你的经历……” “心儿?!”曦晨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这没你说话的份!”莫吟心冷漠地喝退曦晨,接着道:“这样说对不起飞花丫头,可是我觉得明显是你们俩更合拍。你对阿离,只不过是奉行母命的一时冲动罢了——你完全不了解她,连面都不算真正见过,这样的感情,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感动的,自我牺牲也未免太矫情了点。” “以后可以慢慢了解。”澪枫毫无畏惧地道:“我不认为您和干爹也是了解了彼此才在一起。甚至看到他的样子,我都有点怀疑您是不是暗暗倾慕沐魂却不得回应,才找来这么个替身,最后一点点发现了他身上独有的优点,才不再把他作为沐魂的影子留在身边的。” 莫吟心的动作僵了一僵,澪枫笑吟吟道:“看您的表情,敢情我是猜对了么?以您们这么糟糕的起点,都可以这样幸福地生活在一处。我和若离小仙女,远没有你们更差,为什么我不能娶她为妻呢?” “我们……并不幸福。”曦晨狠狠咬牙道:“而且,你们俩的起点,看似无恙,实际要比我们来得更加不堪、令人作呕。” “别再说了!”飞花对曦晨怒目而视:“你一个四阶冥族,一个小男宠,竟然也敢说出这么狗眼看人低的话来?别以为你傍上了莫吟心你就有多了不起,她再厉害是她的事情,你永远不过是她的男宠,是她养的替身小白脸。某天她厌倦你了,把你一脚踢开,说你令人作呕都是亵渎了这四个字,你只不过就是满地乱爬的蝼蚁!” 追·仙昔篇 第一百零三章 枫依归昔 雪白的手掌朝她的脸上飞来,却在击中之前被抓住。 扬起巴掌的是若离,抓住她手腕的,是曦晨。 “干爹,”若离冷冷道:“请您放手,她说的话实在是太欠揍了。” “哈啊?你也知道这种话很侮辱人的不是?那为什么你的干爹干娘这么说狐狸精的时候你就不站出来,在一边看热闹;而我用同样的话去说他们你就不高兴了?你这么清高的白莲花不是应该始终置身事外么?有本事就别站出来,当你的局外仙姬啊?我可是记得前几日你说觉得自己对他的态度太坏了,想要改一改,怎么到了靠山这里就变脸?该不会你只是想找个能够随你发泄的沙袋吧?”飞花指着脸颊,挑衅地道:“打,有本事你就打碎我的骨头,让我毁容。” 若离想要抽出手腕来,曦晨却紧紧抓着,朝她摇头。 “她说的没错。”曦晨轻声道:“我只不过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胆小鬼,然而归根结底还是不知什么时候会被一脚踢开的面首。以色事他人,能有几时好?何况我这色也不能完全算是我自己的功劳,还要傍着大哥七分。哪一日心儿不要我了,我就是一粒尘埃罢了。” 曦晨松开了手,若离转过身,提高了调子:“不,干爹,您和干娘才不是那么浅薄的关系!” “我们只是那么浅薄的关系而已,她说的没有错。”曦晨对澪枫道:“所以,你明白了没有?地位不对等的两个生灵,是绝对不可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幸福的。” “那有什么关系?你们是冥族,而我和她是仙族,你们不能当我们的参考。而且,你们之所以不能好好接受对方,只是心里有一道坎儿实在过不去罢了,有我们做你们的榜样,说不定你们就能看开了呢?”澪枫扬起下巴问若离道:“若离小仙女,我说的没错吧?咱们若能好好的,就能让干爹干娘也好好过日子了不是么?” “为什么非是她不可呢?”莫吟心的手微微颤抖着:“飞花公主、凝晗公主、还有那许多的一阶仙族,都符合你母亲口中高贵的好姑娘,为什么非要是阿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本来对她的执念并不算深的,不过呐,去了一次玄机宫以后,就觉得非她不可了。” “阿离……”莫吟心咬了咬牙,极其气恼地喝问:“你带他去了玄机宫么?就因为那根发簪?” “不是我带他进去的,是他自己解了阵闯进去的。” “那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若离不作声。 “这是因为看到了那根发簪,是吧?然后因为他触碰了玄机宫的魂柱,出现了奇怪的反应,你再把他和那根发簪联系起来,才想到把他带到我这里来,探探他的整个魂路?” 若离的头发耷下来,遮住了半边眼睛:“不愧是干娘。” 莫吟心的手从澪枫的腮上滑下,退了几步。 低声地笑着。 很快,就转成了癫狂似的狂笑。 仰起头,向着冥界永远不可能看到的“空”,问道:“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你对我这个情敌大倒苦水,我也知道你有多么不容易。甚至比起恨你,我可能还要更恨我自己,恨那个把你绑在了既定命运上的家伙。可是,你呢?你这又算是什么?你不是照样走了你最讨厌那个家伙的老路么?” 她伸出手掌,触碰着空无一物的“苍穹”。 一种强烈的痛楚,荡在她原本极弱的身体,荡在胸腔之中。 喉咙中泛着浅浅的甜味。 想起了一些不应该想起的事情。 那个名字叫做“笙歌”的情敌,她的名字本身就是诅咒,诅咒了她自己,诅咒了她身边的每一个生灵。 因为她的出生,使得她睁开双眸看到的第一个男子陷入了癫狂之中。 因为她的存在,让一个始终不肯睁眼看旁人的痴情种舍弃一切,只为她而动用从来没有动用过的权利。 因为她的死亡,几乎逆改了整个天与地的形势。 而后,在她死去之后,仿佛还渗透在每个角落。 终于,她所爱的,她所痛恨的,还有她拼了命也要守护的,最后都化作了那一盘没有下完的残棋的棋子。 或许,她生来就在这棋盘的正中,逃不开的,正是属于她自己的命运。 正如她,莫吟心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根本离不开这沉重的诅咒。 她们都是生来就为子的下棋人。 澪枫从地上一跃而起,撑住了轰然倒下的莫吟心。 她的嘴角渗出了一丝淡淡的殷红,犹自疯狂地大笑着。她盯着澪枫的脸,指甲嵌在澪枫肩膀的肉中,澪枫”咝”地一声,她拔出染血的指甲低低地吟念着一串咒法。 曦晨的嘴唇轻轻蠕动着。 他想要呼唤“心儿”的名字,可是什么也没有喊出来。 他不能打断她的咒法,如果打断的话,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然而,如果他不打断莫吟心,等待她的同样仅仅只有一死。 他的心内回荡着她的声音:“我想,只能到这里为止了。” 曦晨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刻的到来,但是他一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刻竟然会来到得这样的快。 完全没有任何的防备。 若离的目光在曦晨与莫吟心之间游移,不祥的预感升腾而起。 就像是什么事物在眼前轰然倒塌,然而她没有任何的能力阻止。 莫吟心的眼中闪烁无数还未发生过的景致,眼睛淌出了血泪,能看到的事物也越来越不清晰。 她知道,再这样执着地追寻下去的话,她的世界将会是一片黑暗。 她那双紫色的眸子,将再也看不到任何的东西。 然后,作为莫吟心这个存在,也将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的温度。 再之后,彻底成为三界的一部分,流窜在风中。 可是,她却无法停下不断吟念的咒法,脸上带着苦涩的笑意:“啊啊,比我想象得,似乎要好上那么一点点呐……” 她彻底失去了力气,也失去了能够看清的视野。 然而,她却竭力凝结着身躯不让它散去。 她知道若离是个喜欢自责的孩子,如果让她看到了,她会认为,这注定的一环,是因为她而造成的。 “我想,你会喜欢上雪的。” 若离不知道,这是她的干娘的最后一句话。 也像是她的诅咒一般,一生的咒言。 追·仙昔篇 第一百零四章 沉水吟魂(上) 在再也感受不到残留在冥界的仙族的气息时,她脆弱地如同一片凋零的叶,落在曦晨的怀抱之中。 “忍着,好疼呢。”她紧咬着牙,笑得很灿烂。 “那就不用再忍着了。”曦晨忍下眼泪,轻声。 他缓缓地坐下身子,将她的头放在他的膝盖上。 “你看到了什么?” “雪。终年下着雪的地方。”她伸出手掌,触不到他的脸颊。 他将她的手抓住,按在自己的脸上。 “将会是一切的归宿。” “那其中,是否也有你我?” “没有。”莫吟心重重地摇了摇头。 这个答案,他是知道的。 但是亲耳听到的时候,还是有一种无言的辛酸。 从一开始,只不过是一场无妄的赌局,到了结束的时刻,实际还还是没有他们可以存在的余地。 出生,冥族并不像是天界一般,把血统看成是最重要。哪怕是澜潇湘公主,没有相当的实力,也只能在冥族二十名开外的排位之上。 但是,这也不证明命运就一定是公正的。 也有天生并不适合修炼法力的存在,这样的存在,在冥界,只不过是废物而已。 无论是做饭、做杂活还是对于咒法的理解,他都可以称为是天才。 但是,他偏偏生来就没有灵脉,一根都没有。 这样的他,不要说修炼法力,就算看到的立刻就能理解的法咒,念起来都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折磨。 这样的他,是永远不可能坐上比四阶冥族更高的位置的。哪怕他拥有着最强大的打扫得能力,也只不过是给他这渺小的尘埃,更增添一笔被羞辱的理由罢了。 什么也做不到,只能趴在地上,一点点地擦拭着从来未曾留下过的脚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微弱的灯光的映照下,跪在青石路面上,不断地擦拭着些微的灰尘。 有些活计,不管干得多么卖力,也是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 身边的生灵,一个个的提升了位阶,或者早就已经放弃了这根本就没有任何前途的事,然后,再漫无边际的日子,像垃圾一样活着每一天,再像垃圾一样死去。 可是,他就是怀着那种近乎愚妄的想法,一日一日地,仍然像是第一天做这个活计一样地卖命地做活。 纵然不会有谁嘉奖他,他的脸上也常常带着笑容。 尽管那笑容是那样的空虚,那样的无奈。 没有谁会看到。 不过,他始终没有放弃了勤劳,因为他自己的眼睛,也是好好地长在脸上的。 没有余裕去打扮自己,也并不会有谁注意到自己的脸,头发遮住了容颜,只是重复着单调而无趣的生活。 就这样平静下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但是,哪怕是这样的平静,也不会得到任何的宽赦。 是不会有谁能够独自一个高尚地活下去的。 终于,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但是,早晚会出现的事情。 他们刻意在他卖命地擦试过的青石板上留下了脚印,踢翻了以没有法力的他,需要走许多的路程才能装满清水的桶。 “蠢货,像你这样的家伙,也配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吗?如果我是你的话,早就没脸活下去了。要么就自暴自弃等待被处死,要么就自行了断,绝对不会像你一样不要脸地活在这个冥界。” 那是他熟悉的生灵,站在他不熟悉的地位上。 他以为他了解,最终了解的却只有一件事而已——他们,都是他打不过的。 只能强挤出笑脸,扶起水桶,慢慢地擦拭着青石板上留下的水渍。 “这不是很浪费么?”他们抓起他的头发:“作为一个四阶冥族,你的地位远远不如一块破抹布,为什么不用舌头把地上的水全都舔干净呢?” 这样无能地活着,了无生趣,可是他从来也没有想过死去。 他的心中始终有着某个信念——只要坚持下去的话,他也不会一辈子如此的。但是,一切的前提都是活着。 他伸出舌头,慢慢地舔着地上的清水。 虽然周围的笑很是刺耳,但是他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的世界,终于降临了救世主。 他凛然地站在那里,冷冰冰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不大的声音,却具有相当的气势,他们都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慢换换地转过身,深深地行礼。 “沐魂大人,我们在和他玩呢。”与刚才截然不同的谄媚的笑。 “是么?”他冷冷道:“不是仗势欺人么?” “不是不是。”他们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我没有问你们,我问的是他。”他的手指向自己。 当时也不知道心中究竟是怎样的感动,出于不知道什么样的情感,点了点头。 “我并不在意被他们欺侮,只是觉得,像他们这样的家伙,并不配坐在一阶冥族的位置上。否则冥界的风气都要被他们弄坏了。” “放肆!”他们心虚地朝他怒吼:“难道我们不配当一阶仙族,你配?” “我在你们的位置的话,不会输给你们任何一个。我能修炼法力的话,也不会这样随意欺负人。” 他们似乎想要踹自己一脚。但是,却被沐魂的眼神制止了。 “你是不是觉得有我给你撑腰,所以,才能说出这么大胆的话来?”他仍然很冷淡。 “的确是这样的,如果没有您站在这里的话,我是不会说出来的。保命要紧。”他轻轻答道。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来和他们一起来欺负你的呢?” “如果你是的话,一开始就不会阻拦他们了吧。我不相信我自己的直觉,但是这点判断能力,我还是有的,而且准确得很——而且,我看得出来,您应该也是个公正的,能够听取我的建议的。” “你奉承我也是没有用的。”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所以我也没有奉承您。”曦晨看到他,仿佛就觉得自己得到了勇气,虽然他冷得冰块一样,但是曦晨就是觉得,他肯定能够听进去自己所说的每个字。 追·仙昔篇 第一百零五章 沉水吟魂(下) “你不怕我,真难得。”沐魂露出了一抹微笑,指着他们道:“你们的位阶,被革除掉了。” “什么?”他们恭顺的嘴脸立刻变成了愤怒:“你凭什么革除我们,你以为你自己是君上吗?” “君上说过,像你们这种擦边的一阶冥族,我还是有权利处置的。”他拢了拢手,从他们的身上收回了代表一阶的玉牌,替回了四阶。 银针飞出,他们修炼的一身法力也尽皆消失一空。 “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呢?”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让他们失去了理智,朝沐魂疯狂地叫喊着。 “真正的渣滓,就该留在渣滓该在的地方。”沐魂朝他招了招手:“你以后就跟着我,做我的兄弟,如何?” 那一日的感觉,他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 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喜悦。 他在之前只是偶尔听到过的,传说中的存在,高高在上的,一辈子也不可能扯上任何联系的存在。当传说来到自己面前时,之前许多的想象,都与现实差之甚远。 他虽然是个很严厉的家伙,同时也很温柔。他提拔了数不清的有志有才华的冥魂,而他并不邀功,叫他一声“大哥”已经是他能够接受的上限了。 而且,熟络了以后,他也并旁的没有一阶冥族那样大的架子。或许是自己的地位已经足够高了,他并不会出现那种以位阶视贵贱的行径。 哪怕是自己这种,永远也无法修炼法力,只能停留在四阶冥族的小角色,他也给予他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体会过的温暖。 有了他做后盾,地位没有改变,也没有谁再敢来欺负他。 他并不想借此掀起什么风浪,他想的,是该如何成为像沐魂那样值得敬仰的生灵。 于是,不自觉地,开始模仿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哪怕他并不想让自己做出那样卑微的姿态来,他也的的确确由于无法反抗,而生出一种无法消除的自卑之感。 就在这不断地模仿之中,他终于渐渐地,抬起了头,掀起了那常年遮挡着脸的碎发。 这时,他,还有所有与他亲近的生灵,都惊异地发觉,他与他所憧憬的存在,是那样的相像。 除却了眼角的那颗泪痣,他们简直就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实际上,这不过是一种错觉的叠加。 他与沐魂确实有些相似,但是容貌上,最多不过有七分相像而已。但是因为他的模仿而让他与沐魂足足有九分像。 他们豁然惊觉,为何沐魂会对这样一个没有灵脉,不能修炼法力的四阶冥族青眼相加。 但是,曦晨一直相信,沐魂是不会因为这样浅薄的原因对他好的。 不过,他却欣然接受了“小沐魂”这样的一个绰号,听上去影子一样,这对他来说,是的无上荣耀。 渐渐的,他原本的名字“曦晨”反而有渐渐被忘掉的趋势。 如果不是沐魂还在执拗地称他为曦晨的话,可能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过去的名姓。 他还是在不断地模仿着沐魂,不再局限于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想要连他的灵魂都一起模仿。 起初,这能够给他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尽管那并非他的目的,也并非是他期待的事物,可是他却开心地把这些都收下。 直到沐魂终于失去了势力,那些在沐魂的光环之下的好处,都通通崩塌。 他们都以为他不会在以此为荣了,但是,他依旧还是在按照他的方式活着——不管冥界有多少随风倒的,他还是用着“沐魂”的姿态,以自己从来未曾真正提升的位置,微弱的声音替沐魂说话。 他不畏惧所谓的严刑拷打,也不畏惧什么羞辱。在他看来,他这些年的舒坦日子,全部都是沐魂赐予的,那么,他带来的伤害,与自己享受到的安闲日子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他终究是幼稚的,幼稚到了可笑的地步。 那时的他根本想不明白,自己的决然,坚定了与他同样想与沐魂同生共死心的生灵,联合起来去冥宫请求冥王宽赦了沐魂,在冥王的眼中看来该有多么的扎眼。 沐魂终究没有得救,甚至,他们成为了要挟他的筹码。 “如果你敢死的话,我会把他们杀了给你殉葬。而你们之中,有谁死了的话,沐魂将会承受十倍百倍的痛楚。” 连自杀成全沐魂都做不到。 如果他们自杀的话,沐魂将要受到比严刑拷打还要厉害的痛楚。 如果他们活下去的话,沐魂也将永远没有得救的希望——将要在失去一切的悲惨中活下去。 他也好,沐魂的其他兄弟,都成为了他活着的负累。 那或许是他觉得自己最了无生趣的一段光阴。 在他最辉煌的时候,给了自己无限的照顾,在他最灰暗的时候,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只能作为一个看客。 自己果然是无能的。 一直以来的生命,失去了唯一的航向标。连结束性命,都只能给他带来伤害。 这时候,给他带来改变的,就是名叫莫吟心的冥魂。 “君上,能不能把他赐给我当男宠?”她笑眯眯地向冥王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冥王失去了沐魂的势力,如果再得罪莫吟心,无异于自杀。 他很干脆地就答应了莫吟心的要求。 可是,他的自尊心却像是崩塌了一般。 沐魂是不会给他人作男宠的,自己这个“小沐魂”怎么可以当这么下贱的角色? “你是不是觉得,你是小沐魂,不能给自己的大哥抹黑,所以想要拒绝我?”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响起来。 “那当然,你算是什么东西?”他不屑地把头侧向一边。 “可是,你始终活在他的影子里,本身就已经是给他抹黑了——因为,当他有光亮的时候能够把你也照亮,然而一旦他失去了色彩,你连给他一点点的暖都做不到。这样的你,有谈尊严的资格吗?”她毫不留情地讽刺道:“尊严是强者说的。你一个小跟班,竟然和我提什么尊严?不觉得可笑吗?更正确的活法,应该是彻底摆脱影子,尽情利用我,一步步地走上去,直到可以给予你大哥救赎才对吧?” “利用他人太可耻了,大哥不是那样可耻的家伙,所以我也不想做。” “正因为沐魂不够可耻,所以才总是被利用,直到现在遭受无妄之灾,不是么?如果你能够填补他的不足,说不定现在就不是这样的下场了。” 追·仙昔篇 第一百零六章 师徒恩义 “如果真的憧憬他的话,就要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来。也许,他对你是无私的,并不要求你的回报,但是,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却不能给他提供任何的帮助,这实际上和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主动与被动的区别而已。然而被动的要远比主动的更加可耻,因为你连努力都没有尝试过,就放弃了。” 她毫不留情地撕碎了他所有的尊严,冷漠地告诉他,她并不会强迫他,毕竟他觉得尊严更重要的话,她也没有什么必要去阻拦别人的兴趣。 想要靠到她的身前来,踩着她的肩膀上位的魂灵,数都数不清,她又何必要犯贱非要去求一个既没地位也没有远见的四阶冥族? 在冥牢之中,他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沐魂。 还有,不能帮到实际的忙,只能长吁短叹,却还要拼尽全力去努力的兄弟们。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耻。 尊严,实际上一文不值。他从来就没有地位,如果没有沐魂的话,他连谈及尊严的权利都没有。 他像疯了一样跑到了离魂殿,生怕自己的犹豫,让她改变了主意。 她却一直站在那里,仿佛始终都在等着他。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她甜腻腻地笑道:“你的答案?” “当男宠也好,当奴隶也罢,如果你能够让我帮到沐魂大哥的话,我都答应你。”他深吸了一口气:“但是,你要教会我——那些最黑暗最肮脏的手段,让我变强。” 他在所有生灵不理解的目光之下,成为了她的男宠——或者说,成为了她表面的男宠。 他们实际的关系,或许称作师徒更为合适。 她悉心地将她毕生所学,全部传授给了这个连灵脉都无一根的“小喽罗”。 然而他惊诧地发觉,天生没有法力积存的他,竟然可以施展她传授的术法。 “我和你是一样的,也没有灵脉,自然也不能积蓄法力。这并不证明我们只能够做一世的废人,而是,有更适合我们修炼的存在——便是消耗肉躯与魂魄本身的术法。旁人因为有法力的贮存,灵魂为了自保,定然会先耗尽法力与灵力,反而无法将这种慢性自杀的法术修炼至高层次。可以说,我所使用的术法,就是为了你我这种生灵而生的。” 她所使用的所有术法,都是她自己一点点地摸索创造出来的。 曦晨真心感觉与她相比,他们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 他从来没有想过,站在冥界最顶端的存在,实际上与他却是同类。 这是他知道的,她的第一件秘密。 之后,时间的堆积,让他知道了更多的属于她的秘密。 因为成年累月地使用这种法术,她的身体早已经虚弱到极致,随时都可能倒下,不想让自己的心血白费,看中了他。 她与沐魂同为扶植浮韶成为冥王的功臣,她对于沐魂一直有着恋慕憧憬之心,然而,同为冥界数一数二的角色,她若是向沐魂吐露了真心,在冥王的眼中究竟会是怎样的碍眼不言而喻。 何况,她能够在他的眼中看到的,只是一片虚无。 嘴上说着曦晨整日做沐魂的影子太没有出息,实际上把他留在身边,除却了恐惧自己的术法再无人能想起,也多少是因为他与沐魂太过类似的原因。 还有,她实际上,是冥王浮韶的姐姐。 一个将父亲从她的生命中抢走的弟弟,在失去了所有依靠时祈求她给予一处安身之所,而在她耗尽了心血替他谋划、甚至考虑他的感受将自己的感情吞下,得到的只有一个毫无用处的地位与无际无边的寂寞。 因为魂魄消耗得太厉害,她很难离开建在冥界地脉之上的离魂殿,去其他地方看看——哪怕是很短的时间,对她来说都无异于向死亡的深渊更迈近一步。 他将她忘记在了这个角落里,只有她自己,听着瀑布的响声,抱着毫无色彩的回忆。 最初的最初,他是让她讨厌的,高高在上的,利用权利威慑她的恶毒的女子。 之后,她变成了他所敬重的师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感情也开始逐渐变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她动心。 能够想起来的,是沐魂离开冥界的那一天,将他的手搭在她的手上,淡淡地笑道:“不要让近在咫尺的,从指缝中溜走。不管心中的那个她是如何的,只要你一如既往,已经足够了。” 他并不知道,在她的心里,究竟看到的是他多一些,还是沐魂的影子多一些。但是曾经的精神支柱给了他坚持下去的力量。 虽然她在察觉到了他的心意以后,似乎对他更加冷淡,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腔调,他们只是男宠与主人之间的关系,她是在利用他、他亦是在利用她。他们之间不可能出现其他的什么样的感情。 可是,那样不认可他们的她,成为了若离的“干娘”,他成为了她的“干爹”。 仿佛就是突然承认了她从来不肯认可的感情。 来不及欣喜,她便泼了一盆冷水告诉他“莫要多想”。 可是,哪怕她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还是忍不住会有些许自己的念头——虽然他也明白或许她的冷漠,不仅仅是逃避而已。 跟随久了,就连若离身上的秘密,他也是一清二楚。甚至有时候他会更加惶惑,他在她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位置。但是,他还没有愚蠢到非要去质问一个随时可能会消失的她。 现在,她真的要消失了,他无法聚拢她的魂灵,只能看着她消散在风里,回想起了再也不能忘却的点点滴滴,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心儿。我想知道,我现在还是他的影子么?” “早就已经不是了。” “不,我不是想要诋毁大哥,我只是想知道,你——我在你眼里,还是他的影子么?” “你还是问了这个问题啊。我还以为你会在心里藏一生一世。”她淡淡地笑道:“你从来都不是——仅仅是曦晨而已。” “徒弟?还是男宠?还是为了让阿离在冥界也有一分思念的什么桥梁?” “不。”她笑着答道:“牵挂。我的。” 追·仙昔篇 第一百零七章 怅然别离 在冥界的青石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勤勉时,他似乎听到过想要去忘川转生的凡间生灵说,地界传说,死去的生灵会化成星星,点在天空的彼端。可是,死了以后才知道,却是在这么一个黑漆漆的地方,继续开始下一次的路程。 他觉得地界凡人的妄想,真是相当的可笑。 但是,他怀中的佳人,却真的化成了无数的星光,在他无法触摸到的地方。 之前的点点滴滴,都在脑海中荡起。 然后,当星光的颜色暗淡,变成了假的一般。 就像是他自己在妄想,那个名叫莫吟心的女子从来也不曾存在过,从来也不曾呼吸过。 全部,都是在太过无奈的情形下,自己织造的。 然而,到处都有她的痕迹。 自己从来不喜欢的颜色——紫,覆拢他的全身。 手腕上戴着与她一模一样的镯子。 还有在离魂殿之中,充盈着的她独有的香气。 他颓然跪倒在地。 连眼泪也掉不出来,甚至只有一种想笑的感觉。 他连应该怪谁都不知道。 若离并不是抱着什么心思来到冥界,刻意想要打破他们虚假的平静的。如果她看到了现在的情形的话,以她的性格,甚至能够毫不犹豫做出一命换一命的事情来。 何况,她的死,是注定的,也是她自己选择的。 虽然,被拜托了,被那个一生的情敌拜托了,但是答应下来的,还是她自己。 做决定的,也同样是她。 他现在的实力,大概已经可以完全接替她,甚至超过她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装着依然很弱的样子——虽然是为了骗过冥王的眼睛,但是,在莫吟心眼前,实际上他也并没有展现出过自己的真实实力。 也许,是希望她能够再耐心地传授自己些什么?亦或是只有装作很弱的模样,才能够心安理得地与她相伴? 猫儿般的脚步声打断了他没有理顺的思绪。 他快速擦了擦眼角,擦掉那流淌下来的泪水,缓缓地站起来,慢慢地转向脚步的来源。 水蓝色的衣衫,清水的香气,拂入这冥界的角落。 “我的琴弦断了。”她淡淡地道:“吟心大人如何了?” “死了。”他的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容。 “哦,果然死了。”她并没有很意外地道:“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是啊。”他用理所当然的表情答道:“因为,我再也不用当男宠被笑话了。” “你不做男宠,就不被笑话了么?我倒觉得,在吟心大人这里,你被保护得很好,出了这离魂殿,你就又变回原来的小角色了——还是那个罪臣小弟的角色。” 如果说他与沐魂是六七分相似,他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十成的若离了。 顶着这样的一张脸,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个字,都是那样让他不快。 就似乎看到了自己一直宠爱的干女儿,在害死了他的心儿之后,还在冷嘲热讽。 “我早就已经做够小弟了。只是没有谁给我机会,让我摆脱那阴影而已。好容易等到他失势了,我却又被挑做了面首——长得太过秀气,也是大罪过。” “赝品而已,亏你也能说出这么理直气壮的话来。” “我自觉比你还要强。”曦晨的嘴巴丝毫不饶人。 他知道他是无法将这个真正的木偶激怒的,她果然也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样子:“但是无论你怎么讨厌我,我却不是置她于死地的那个。” “你是故意放她进来的?” “你以为冥界的入口的来去,我这个忘川守护者竟然会感知不到么?只不过是外公的意思,他早就看吟心大人不顺眼了,而且现在冥界失去了沐魂也渐渐稳定下来了,自然也就到了该除掉她的时候。好在天界一向最识趣,我们正要动手呐,他们就过来帮我们的大忙。” 还是如此。 浮韶终究还是无法放过那个陪他度过最艰难日子的亲姐姐——正如他无法留沐魂在自己的身边一般。 他们,能够让没有栖居之地的他感受到安全。又会让站稳了脚跟的他,感觉到危险。 “我知道。所以阿离是我唤到冥界来的,为的就是让莫吟心早点死,我好早一日能够当上这离魂殿的正主。” 他在赌——赌若离想要来冥界的决定,是在玄机宫。 唯有玄机宫,是她的死角。 “你是在与我开玩笑么?”她的话让他感到了些许的危机,随即又让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离魂殿殿主,可是一阶,是仅次于冥界军师的地位。你现在不过是个四阶冥族,没有你一步高升的道理。” “我可是兢兢业业伺候了她这么多年,她临死的时候把她的位置传给了最爱的小男宠,也不算是什么奇闻吧——尤其她和其他的冥灵,可没有太多的联系,死无对证,难道还有谁会去深究这个么?” “这我也知道。但是,我、还有外公,凭什么要替你这个小喽罗撒这个谎呢?这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堂堂冥王,堂堂忘川守护者,竟然也好意思管我这种小角色讨好处?”他露出了一副老鼠嘴脸,涎着脸皮笑。 “你的确不值得我们花心思讨什么,但是这样,我们也没理由白白便宜你。” 她就像是在背谁给她写好的台词,毫无感情,一句句、一字字地念出来。 “我想,我大概可以站在冥宫一阶仙族的位置上,对着所有冥魂来嘲讽沐魂、嘲讽莫吟心,然后表示我对君上的忠心。反正,君上不是早就想要取消那个麻烦的冥界考核制度,正好可以让我来做那第一个让君上的想法被实现的。” 她挑了挑眉:“你知道的还不少。” “常年在莫吟心的枕边,不想知道的,也会逐渐知道的。”他挤着眼睛:“其实你大概也是想要与我谈这个,不然你就根本不会过来,把我丢在离魂殿自生自灭就好了。” 她面无表情地朝他抛去一块位阶玉牌,他接在手里,恰是刻着“离魂殿殿主——曦晨”的新玉。 他接在手里,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欣喜若狂地道:“原来君上早就准备好了?” “并不止这一块,还有备选的。但是你答应得这么痛快,我也就没必要去寻下个了。”她纤手一捏,将另外的几块捏成碎片。 追·仙昔篇 第一百零八章 知人知面 有很多的谶语,还没有来得及去品味,已经成为了事实。 有很多的迷茫,还来不及去寻求解答,已经再也不会有生灵替你解答。 若离还没有完全相通那句“我想,你应该会爱上雪”究竟是什么含义,说这句话的她不存在于三界任何的角落。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太过于猝不及防。 在她跨入了冥界时,仿佛打破了某个无形的屏障,已与天界冷战多年,早无实际意义上的交集的冥界,忽然向天界传来了一条条的消息。 当然不会都是让人欢喜的,不如说,让人欢喜的才是少之又少。 想听到的,不想听到的,全部接踵而至,喘不过气。 曦晨,那个无论身处谁的天下,谁的权利管辖之下,都只是一个,小小的四阶冥族的曦晨,一夜之间,成为了离魂殿的殿主——在沐魂彻底失势,所谓的军师彻底湮灭在了过去的河流之中后,完全没有异议的一冥之下,万冥之上的位置。 这对于那些早已忘记了冥界才是故乡的冥灵来说,毫无疑问是件好消息。 然而,与这条消息捆绑在一起的,却让他们无法笑出来。 他将沐魂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地在冥宫中悉数说了出来。 这或许还是除却了当年的叛徒外,第一个对沐魂忠心耿耿的兄弟出卖他。 这在大多数冥魂的眼中看来,不是出卖,而是他终于看清了真相幡然悔悟,不再执着于那早就已经有了定论的结果。 冥王大喜之下的加封,似乎也有了合情合理的理由,不算是越了级。 而原本的离魂殿殿主莫吟心,因身体虚弱却不知检点收敛,脆弱的躯壳终于受不了她的堕落,与灵魂一齐破碎。 突然之间,什么都变得不一样了。 曦晨的叛变、莫吟心的死,毫无疑问昭示着若离在冥界的后台已经不复存在,而沐魂与冥界之间全部的羁绊,也彻彻底底地被斩断了。 若离的手中抓着曦晨写给她的信,手颤抖个不停。 信上的字是她熟悉的干爹,然而是她不认识的口吻。 其中不乏虚假的温情诱导讨好,但是,在她看来是那样的凉薄与恐怖。 皮偶扯下了原本的面皮,剩下的只是一具白骨森森的骷髅。 “像莫吟心那样的女子,实际你是把她当作耻辱的吧?她死了,你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了。” 墨染痕迹,让她对于他们之间的幻想完全破灭的言辞。 “不过,莫吟心的死,和我并没有什么干系,是她自己把自己害死的。你也知道她的身体状况,死是早晚的事。在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有给她气受,她死了我说两句实话她也再不能欺负我了。像你,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对于干爹来说,还是蛮有用的,我还是会像以前莫吟心那个家伙在的时候一样地待你的。” 将她的眼睛都扎出眼泪的残忍的话。 可最让她无奈地还是信的末尾—— “干爹正因为是识时务的,才能坐上现在的位置。而沐魂正因为不知好歹,现在才沦落得那样惨。既然哪一边都一样没有血缘,只要你能够斩断与他之间的联系,我保证你在冥界会比那个忘川守护者还得来。我的阿离是聪明的孩子,一定能够掂量出轻重,不会做错误的决定的。干爹在离魂殿静候你的佳音。” 看到若离的眼神,几乎再没有谁有胆量去问她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消息不灵通,没有听到冥界变动,还不会察言观色的芊芊却凑上前去,笑嘻嘻问道:“少主子,您干爹都给您写了什么?” “还能有什么?”若离顿了顿,故作淡漠:“嘘寒问暖罢了。” 指尖燃起的翠色火焰,点燃了纸的一边。 紫影一闪,蝴蝶的翅膀,跃到了她的眼前。 火焰熄灭,而信纸,已然到了她的手中。 “蝶纹姐?” “丫头,你想把她烧掉,就证明里面一定不是什么嘘寒问暖。你藏着的一封封的箱子,我可是看见过。”蝶纹甩开已经烧掉了边角的信纸,用翅膀护住全身,默默读将起来。 麝兰迈着小步子,蹑手蹑脚地站在她的身后,轻轻开启了瞳术,透过翅膀的缝隙,隐隐约约看到了上面的字。 她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这算什么?” 蝴蝶翅膀忽然霍然,她的脸色也同样变得铁青。 “啊啊,又是这样,姐夫又养出一头狼来。”她冷冷地笑着,桌上的烛火跳跃,几乎快要被她冷冽的笑声与不断挥舞的双翅熄灭。 “偷偷摸摸看的这位……”她斜睨着麝兰:“你有什么感想?” 麝兰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正要开口骂曦晨,若离忽然拍案而起,大喝一声:“退下!除了麝兰和蝶纹姐,都给我退下!” 她发了很大的脾气。 冷到了极致的气氛,纵然她不下令,他们也想早早地逃离。 再不敏锐的嗅觉,也能够嗅出其中强烈的火药味道,如蒙大赦地悄然退下。 蝶纹的目光闪烁一下,并没有下与若离相反的令,在他们都离开,若离在门扉织就结界之时轻声笑道:“若离小丫头,为什么单单留我与麝兰?难不成你真的想要叛到曦晨那里,现在就想要杀了我们以投诚了?” 若离黯然垂下头。 无论曦晨做了多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他对自己的温柔,现在还是能够回想起来。那一声“干爹”叫得完全也不觉得违心。想到要与他为敌,心中会有强烈的抵抗。 但她更不能背叛的,便是含辛茹苦将她养大的沐魂。 她的决心,一开始就已经很明显,并不能说是左右为难。只是这毫无踌躇地向前,也依旧如芒刺心。 麝兰扯了扯蝶纹的衣角:“别说得太过了。少主子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蝶纹冷笑道:“我们全都以为当年那个傻大个是个憨厚的,以为那个不要脸的贱婢是忠诚的,可是他们做了什么?我们都当冒着生命危险去探监的曦晨是不会叛变的,现在还不是小人得志的嘴脸?何况若离本来就是个狼崽儿,你难道指望她能装乖乖女装到天荒地老么?” 若离本来已很难受,听到蝶纹的冷嘲热讽,面纱下的嘴唇沁出了血丝。 追·仙昔篇 第一百零九章 却难知心 但是,她抬起眸子时,已经又是那副不愠不恼的冷秀模样。 “蝶纹姐,麝兰,我想求您们一件事……这封信,您们能不能不把它拿给沐魂叔看?”她的架势竟像是要给蝶纹行大礼。 蝶纹一把扶住了她的肩:“叩拜之类的还是免了吧,虽然我看不起你,却也不能不承认地位的差距——我和麝兰都受不起你行礼,怕是要折福了。” “可不可以不把这封信给沐魂叔看,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免传到他的耳朵中去?”她脱力了似的不断地叨念着同一句话。 “你当我蝶纹是傻的么?我怎么可能会去把这种东西拿给姐夫看,催命么?” 麝兰温柔地朝若离点点头。 她舒了一口气,泪光闪烁地躬身道:“谢谢!” 蝶纹立刻将她扶起来,面色凝重地道:“但是——” 刚放下的心又悬到了喉咙。 “我不说,你不说,没有这封信,难道曦晨背叛的事情就不会传到姐夫的耳朵中了么?你以为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会像咱们一样顾及姐夫的情绪?他们恨不得姐夫气得浑身抽搐。你又如何能够拦得住?” “我能。”若离咬咬牙:“我是天界第一神女,我不信我连这点事都做不到。” “好,就算你用你的身份能够堵住仙族的口,那么冥族呢?如果曦晨作为使者,或者冥界借着个什么理由开个宴,莫非你还能管得了那些冥族么?”蝶纹冷静得有些可怕。 “那我就去求爷爷,让他彻底拒绝和冥界的往来,不接受他们的拜访,更不接受他们开宴的要请,这样总可以了吧?” “你是主上的孙女不假,主上宠爱你也不假,甚至主上对姐夫不薄这件事也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主上的孙辈不只有你,他对姐夫恩情再重,也不可能为姐夫牺牲所有的一切。真的让他与冥界彻底为敌,这根本是不现实的。” “但我那所谓的娘亲——澜潇湘的死,让天冥之间的关系早就冷彻了。再冷一点点,还能怎么样呢?” “若离丫头,你不要忘记了,澜潇湘公主的事,可和你那位亲爹脱不了干系。你讨厌默穹,想与他划清界限,但是在其他仙族的眼中看来,你只不过是小女孩的任性而已,终究还是他的女儿。同为一家子不断地给天界坐祸,你让主上怎么想,怎么可能还一而再再而三庇护你?” 蝶纹说的这些,若离又何尝不知道? 只是在深深地绝望感笼罩心间的时候,就很难真的做到无动于衷。 “那我就哭,就闹!他不会忍心看我哭成花猫的,反正你们交给我,我一定能够让天界闭嘴,让冥界无法把消息传到沐魂叔的耳朵里的!您们就放心地交给我吧!” “主上是心软,是不可能忍心看你哭。那些见风使舵的家伙,探到了主上的口风,肯定也不会有异议了——但是,主上的手下,并不全是那种势利眼。别的咱们放着,单说代执息渊殿下,虽然他看上去像是只会溜须拍马的马屁精,实际上他的骨子里却是真正的正直。他会想方设法做到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而你因一己之私,就把天冥的关系不当回事,这在息渊殿下看来,必然是他要冒死阻止的。而主上不是糊涂虫,他每次对息渊的吼叫多是装样子,到最后他是占理的一边,你以为你的眼泪攻势能够牵制他多久?” 蝶纹没有一点点笑意,然而还是毫不留情地粉碎了她微弱的希望。 若离没有因为这点打击流泪的。 在听到莫吟心的死讯时,她都没有哭出来。 也许是性格使然,哪怕眼睛发酸,心里空空如也,反而一点泪水也落不下来。 木桩一样立在那里,不哭也不笑,盯着蝶纹的脸,眸子没有映出她的影子:“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我还能怎么办呢?” “答案不是很简单么。”蝶纹把信纸塞回她的手中:“只有你亲口告诉姐夫,他受到的伤害才会最小。如果你专心守着这秘密,不单姐夫早晚还是会受到刺激,连你自己都可能会因为始终想要隐瞒而受到威胁利用。” 若离将信纸攥成了团。 她猜想到了蝶纹会说的那唯一的方法。然而,亲耳听到,还是叹息:“让我做这种不讨好的事情,蝶纹姐你这不是在强人所难?” “我看你这丫头一直都不顺眼,当然要让你去做费力不讨好的事。”蝶纹戏谑道,那艳丽的,总是充满活力的面孔却是冷着。 若离沉默良久。 她的眸子中更是没有了生机,但眉眼却有丝勉强的笑意:“我明白了。蝶纹姐你一定要提前备好能让沐魂叔安定下来的药。” 蝶纹半句没有夸奖她,却拍了拍她的头。 “交给我就好。”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走这么差的一条路的。”麝兰蓦地开口。 “哦?”蝶纹上下审视着她:“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只惦记着去求主上是不行的——因为那样无异于把少主子变成破坏天冥关系的罪魁祸首了,而且以息渊殿下为首的一二阶仙冥也未必会让少主子称心如意。” “这我不都说过了?”蝶纹略有些不耐烦地冷声道:“所以呢?” “然而,不要忘了,与主上有血缘关系的不只有少主子,可是和少主子有血缘关系的也不止有主上啊?”麝兰轻声道:“所以少主子完全可以从浮韶身上下手——求浮韶让冥族都闭上嘴巴,然后再利用自己的神女之职赌上仙族的嘴,岂不就完美了?” “麝兰。”蝶纹转身,直直地瞪着她,骨节发出清脆的响声:“你敢不敢把你的想法再说一遍?” “让少主子去求浮韶……” 麝兰的脸上浮出了五个整齐地巴掌印。 “你在说什么蠢话?我讨厌若离丫头,也不想让她低三下四的,你这算是什么?竟让她去求仇敌?” “血浓于水,浮韶只是我们的仇敌,不是少主子的。既然伤害姐夫的事情她都能甘心地同意,这点委屈她受不得,也配被我叫一声‘少主子’么?”麝兰慢条斯理地道。 蝶纹的翅膀上闪烁出华幻的色彩,手中多了两个银环。 “住手,蝶纹姐!”若离抓住蝶纹的手臂:“我觉得麝兰的主意也未尝不可……” 追·仙昔篇 第一百一十章 旧人不识 “未尝不可?”蝶纹甩开若离的手:“怕姐夫多受委屈,所以甘愿自己受辱,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 “不,我不敢。沐魂叔的养育之恩,我从来都未曾报偿过,怎么敢邀功?” “你的意思是如果姐夫对你没有养育之恩的话,你就敢了?” “蝶纹。”麝兰微笑着摇摇手指:“你在偷换话题——少主子说的是她愿意为了姐夫牺牲自己,你反而在一气儿挑她的毛病。你不待见她也罢了,遭践她的好心可非君子了。” “麝兰姐,谢谢您替我辩解,但您也别说什么牺牲不牺牲的。一点小事,也不碍着我什么。”若离低声下气地道:“蝶纹姐,您放心,我会努力说服浮韶,不会把事情办砸的。” 蝶纹瞥着把自己放低到尘埃中的若离,恨恨地咬了咬牙。对着麝兰的脸又是一巴掌。 “你是不是细作?”她冷冷地盯着麝兰。 “我当然不是,我只是个忠诚而且冷静的旁观者。”麝兰笑眯眯地道:“倒是你,总是保护过度,明明实际地位也并不比我们高,总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反而更让人怀疑你是不是另有所图。” 麝兰的笑容很甜美,蝶纹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抓着蝶纹衣袖的若离感受到了蝶纹的颤抖,惊诧地望着她。 “蝶纹,我这个怀疑对象笑吟吟地,而你这不做贼心虚的,却好像打冷颤了?”温婉的麝兰忽然敛去笑容,冷漠地质问道:“该不会你真的是做贼心虚了?” 蝶纹干干地笑了两声。 这在任何生灵看来,都实在是有些可疑。若离深吸了一口气:“蝶纹姐,你为什么要哆嗦,为什么要笑得这样奇怪呢?” 蝶纹的眼神中浮出了一抹哀色来。 在麝兰无情地质疑时,她倏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无论是为玄机宫、为笙歌、还是沐魂,她的确做到了殚精竭虑。当年那与她无关的过失都让她多年来始终无法解开心结,也无法安睡。 甚至连属于自己的幸福也不敢去接受。 然而,只是她自己的事情。 无论她多么卖命,真正知晓她内心的唯有自己。纵然冥界可以读心,然而,法力到了她这样的地步,已经很难有谁再触碰到她的内心。而在有所准备时,多少也会被怀疑真假。 当年的那个叛徒,同样在诸多天冥高手之间,仍然能够把自己真正的目的隐藏得极好,引爆了早已埋好的导火索——那是和自己同样的,笙歌最信任的左膀右臂,然而谁也没能看穿她的真面目。 长着与沐魂相似的面容的曦晨、一点法力也没有的曦晨、看上去一心一意都是为了沐魂着想的曦晨,同样还是在得到了地位以后做了叛徒。 没有读心术,有好多事都看不到真相。 然而拥有读心术,同样有读不懂、也读不出的事物。 读得到现在的真实,也看不到未来。然而,又不可能有谁是一成不变的存在。 也许,在什么都没有时的真心相待,在一夜之间实现了所有欲望与梦想时,会瞬间碎裂成齑粉尘埃。 那个与她形同姐妹的叛徒,此刻添了个曦晨,她的眼睛始终在盯着旁人,却忘记了,自己也是旁人眼中的旁人。她在其他魂灵的眼中,是否仍旧是那样可信实在难说。 而她摆出那样大的架子——除了她与她信任的义竹、断姻,谁照看沐魂都得经她同意,换言之,如果她真的倒戈向敌对势力,那么沐魂该如何防备? 无论是真心对沐魂,还是别有用心之徒,想到这一点之后,都很可能会站出来对付她,将她迄今为止自己给予自己的所有特权取消。 她嗅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的味道。 尤其在她无意中颤抖了肩膀,若离看似相信实际也不过是想在她这里得到答案的态度,更是让她的心又冷却了一半。 她与若离总是水火不相容,然而总是她单方面在敌视若离。而且随着相处时间变长,实际上她对于她的唾弃之心早就在不知不觉间找不到踪影——也早就明白,若离与她的父亲全然不同,是个温柔而且懂得感恩的女孩子,只是心理与脸上有些过不去还刻意维持着曾经的态度罢了。 正因为她全心全意对待沐魂,把他看作自己真正的父亲,她的保护心与疑心定要比普通的碧羽阁仙灵更强,而她做出的任何决定和她的态度也将毫不踌躇地被接受。当她对她彻底起了疑心之刻,就是她蝶纹将离开贴身近侍这一职位时。 “若离丫头。”蝶纹尴尬的笑容变得扭曲:“我问你,你做的决定,我有没有权利干涉你?我到底能不能拦住你?” 若离怔住,麝兰漠然道:“你不能。你的身份,过去是姐姐的近侍,现在是若离丫头与姐夫的近侍——换言之,你也只不过是玄机宫的奴才而已,而若离殿下却是玄机宫的主子,虽然她默认你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然而有一天她想把你抛在地上的话,你却是半句怨言都不配有的。” 她在蝶纹的胸口轻轻打了一拳:“非常时期,还是不要再像以前那样嚣张为好,否则你随时随地都可能失去现有的一切。” 麝兰的法力在蝶纹之下——差得很远,这大概是不争的事实了。 她不擅长杀气凛然的刀枪相对,因她的全副精神都放在了调香疗愈之上。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她软绵绵的一拳,蝶纹躲也不屑躲开。自己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两道巴掌印,就算她打得重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当她接住了这一招之时,立刻就后悔了。 她低估了麝兰。 没有任何力道的一拳,没有给她造成伤害,却让她无法再说话。 然而,连她自己在真正地被打中前,都完全没有意识到它的威力,她的实力。 何况是站在旁侧看着的若离。 “你不是问少主子能不能拦得住她么?那我也问你,她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你还能做什么?” 蝶纹咬着嘴唇,喉咙干涩得一点声响都发不出。 追·仙昔篇 第一百一十一章 舍威弃尊 “为什么不说话了?”麝兰抓着她的衣衫,向前一扯:“实际上你也希望少主子能够主动请缨对吧?然而在她真的站出来的时候,你又在纠结——虽然总是明里暗里诅咒她希望她早死,省得她围着姐夫身前身后让你看着碍眼,然而真的到了他们两个中之一不得不受伤的时候,你才察觉自己根本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在乎少主子的感受。为了姐夫就让少主子卑躬屈膝,甚至可能是自取其辱的事情,你根本就做不出来。” 蝶纹的额角沁出汗。 她在为自己无法言语而着急,可是看上去反而像是被麝兰戳中了心思因而无言以对。 “蝶纹,很多时候你为碧羽阁,为姐姐姐夫考虑得最周全,为什么却总是把自己显得那样坏?坦率点说出真话有那么难么?”麝兰尖着嗓子,似为了同生共死过的她而痛心疾首以至无法再维持温吞的性子:“你对谁都很好,然而你的态度让你总是费力不讨好。何必对自己这么刻薄?当年的事又不是你的错,如今的也一样,为什么做得比谁都要强的你反而要自责?” “蝶纹姐?”若离豁然:“真的是像麝兰说的一般么?” 蝶纹看向若离的脸色有些可怖,麝兰在一旁道:“蝶纹,你始终改不了这个一说关于自己的真心话反而会哽在嗓子的毛病,光摆出一张臭脸,你以为你能吓唬住谁?”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无论谁对碧羽阁,对沐魂叔有二心,您也不会的……”若离嘴上这样说,蝶纹却分明看到了她瞬间的如释重负。 就在方才,若离根本已经怀疑她了,仅仅是在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后,才会叨念这样的话加强信心。 无论是怀疑,还是为自己的浅薄愧疚,虽然与此时的形势息息相关,却也与麝兰的话脱不了干系——不过寥寥数语,就将自己变得岌岌可危,又重新让她坐回原本的位子。 而在她的印象中,麝兰从来是个懦弱的慢性子。总是在可以干脆地做出决定的时候犹豫不决,在关键的时机只会往后退,说话温吞吞抓不到重点的小绵羊。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麝兰褪掉了羊皮,也是一只可怕的狼。 “蝶纹姐,我能妥妥帖帖处理好的,您真的不用太担心我,否则就是看不起我,认为我连小事都做不好。” 蝶纹很想出声拦住她这疯狂的举动,若离见她不断闪烁的眼神却不吭一声,“噗哧”笑道:“蝶纹姐您真是太不坦率了——离儿明白您的心思,不过,离儿作为玄机宫的少主,应该和你们承担同等甚至更重的责任才是,而不是只坐在一边指手画脚。” 她想要唤芊芊进来,但是刚动动嘴唇,麝兰却打断道:“少主子,我之前已经问过芊芊了,她说冥界这两日需要互传的消息太多,固定日子开启通道对他们也不便,所以他们干脆放开,像过往一样可以自由出入……” 若离不待麝兰的话说完,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刚一出门就要求芊芊为她做好渡冥的准备,越快越好。 虽然诸仙灵都有些诧异,不知道在这节骨眼她去冥界要做什么,但既然蝶纹没有拦着,想必是已经商量好了,也没有谁做过多的追问。 蝶纹想要追出去,然而麝兰“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仙瞳远远望见若离已跃入了天冥的通道,手指一弹,一粒光珠击在蝶纹的胸口。 “麝兰。”蝶纹气势汹汹地吼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你看不出来么?”麝兰温和地笑着,柔声道:“我在打鬼的主意。” “少和我耍嘴皮子!”蝶纹举着环圈直指她:“你想利用若离丫头?” “有什么关系?反正她是我们玄机宫都恨透了的那对该死的夫妇的女儿,他们当时把我们玄机宫搅得鸡犬不宁,我现在才利用他们的女儿,已经很能隐忍也很仁慈了。” “但是沐魂姐夫……” “那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一场空梦罢了。是梦就得醒,长痛也不如短痛,最初那丫头被送到碧羽阁的时候,你想方设法杀掉她时,不也是这么对大伙说的么?” “假的说多了也就成了真的了。当时的我的确是很气愤不假,可是一眨眼几百年都过去了,她早就成了真正的少主了——沐魂姐夫知道真相,也一样接受了她。现在你再利用她,根本和谋反没有区别。” “想不到,我竟然从曾最恨那丫头的嘴里听到这番令人恶心的说教。我真是看错了你,我还以为你会理解我。”麝兰冷笑道:“狼崽儿就是狼崽儿,小麻雀就是小麻雀,养在凤凰巢也变不成真凤凰。我无时无刻不想把她从不该属于她的地方踢出去,只苦于无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我为什么不好好把握?” “麝兰。”蝶纹的环圈上散出青蓝的烟雾:“我要听实话——我要听你的真正目的。” 麝兰慢吞吞地道:“我刚才都告诉过你了,你不嫌我罗嗦我还嫌嘴巴干呢。” “你刚撒谎不觉得浪费你的口舌,我却觉得我们是在这里白耗时间。”蝶纹摆好架势:“老老实实把真相说出来,不然我就算强迫,也要把你的嘴巴撬开。” “我什么都没做,都白白挨了你两个耳光,现在又要严刑逼供,逼我说出不存在的真相来的你,是何居心?”麝兰抱着肩,素日的胆小畏怯全无,完全不怕蝶纹流出的腾腾杀气。 蝶纹的环圈避开要害向她劈了过来,麝兰的手指一勾,将蝶纹的攻势引向一边。 绝不可能自行偏移了方向的双环嵌在了墙壁之中。 而麝兰像什么都没发生般,浅浅笑着,鄙夷地斜睨着蝶纹。 “而且,我似乎忘了告诉你——就算我真的包藏祸心,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蝶纹的双翼忽然彻底展开,翅膀上睁开数双水蓝色的眼睛,都直直地盯着麝兰看。 麝兰有一瞬间的失神,但立刻闭上了双眸。 “你对自己人用这一招,是不是有点太毒了?”麝兰谑笑道。 “我的判断没错的话,你已经不是自己人了。” 追·仙昔篇 第一百一十二章 何处归途 “有什么招数全都使出来吧。败了,就把一切都交代了。”蝶纹的影一闪,用低级仙瞳也无法观测到的步法滑到麝兰身畔。 环圈的光芒倒映入麝兰的瞳中,她浅然一笑,向攻击的反方向躲开,完全脱离了蝶纹的攻击范围。 蝶纹来不及收招,更来不及变换方向,击空来不及凝聚的灵气必然会反噬她的身体,她心念一动,索性将可能会倒流入躯体的法力全部灌注入环圈之中。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麝兰竟又移入了环圈的杀气之内。 蝶纹的环圈,砍中了麝兰的手臂。 纵然蝶纹已用了最大的力量将伤害限制到最小,依然触到了麝兰的骨,而她自己也因为强行固力,先前与默穹对峙的内伤复发,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纵然发现我的不善,还是不惜伤到自己收招?”麝兰摇摇头,满脸的同情:“要是你能真的狠下心就好了——机会只有一次,稍纵即逝。你之前没有杀了我,你会为你的妇人之仁而悔恨的。” 能够在自己的幻术之中紧闭双目,躲开自己的招数又重新被攻击到——她的身法与力量比蝶纹预计的最糟状况,还要凌厉许多。 哪怕自己处于最佳状态,也是一场不保证胜利的硬仗。此刻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即便拼命也是无法对付麝兰的了。 “不战斗到最后一刻,我是绝对不会投降的。你打败了我,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我也不会说一句软弱的话。” 她将环圈推了半寸,麝兰的臂骨传来清脆的声响,单单听着都觉得痛极,但是她的脸上还是带着淡然的笑。 “我为什么要杀你?杀了你,有好多的生灵要伤心的,连我恐怕都要掉两滴眼泪。更不要说那两位一直对你痴心不改的情种儿了——我可不想给自己添太多的孽业啊。” 在这个时候,麝兰笑得如此开心,蝶纹垂首复又抬起,眼神复杂:“难道说,麝兰你也是冥界派来的杀手么?” “冥界那些杂碎,还不配使唤我。杀手这活也太恶心,除非我死了重新转世,不然作为麝兰的我连提这个词都觉得恶心。”她柔声道:“我都说了,我是个对玄机宫忠贞不二的忠臣,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呢?我的信仰、我的守护、我的挚恋都在玄机宫,我根本没有理由背叛的。” “是,你没有理由。可是你还是背叛了——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力量逐渐不支的蝶纹轻轻喘着气:“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这三界之事,不是每件事都能回答出为什么的。”麝兰忽然提高了声音,尖锐地大叫道:“蝶纹——你不能逼我!” 太过刺耳的声音震得蝶纹的耳朵嗡嗡直响,不能再控制的手哆嗦了一下,几乎将麝兰白细的手臂砍去一半。 门外传来了嘈杂的议论声。 “里面怎么了?” “蝶纹姐和麝兰姐不是打起来了吧?” “不会吧,蝶纹姐就是看着狂暴,实际上遇事还是能保持冷静的。更不用说麝兰姐最是个能按下事的,谁打起来她们俩都不至于……” “他们已经开始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了。”麝兰笑意更浓,眼神颇为意味深长,声音却带着哭腔微微发着颤:“蝶纹,我断断没有想到你会用这样的诡计!你对得起姐姐的提拔,对得起玄机宫诸魂对你的信任么?” 蝶纹的心一颤,猛然想到麝兰可能要做的事,试图把环圈拔出时,麝兰却用手将环圈按住。 掌心鲜血淋漓,她浑然不觉,拖着蝶纹虚弱的身体朝门撞了过去。 门扉哗啦啦地碎成了数片,在粉尘挡住视线的刹那,蝶纹的手腕挨了一下,手一麻,不自觉地松开了手掌。 麝兰扶住胳膊,倒在碎片之中。 银闪闪的环圈深深嵌入她的肌骨。 眼泪在她的眼圈打着转,被染成赤红的指指向蝶纹,声音嘶哑地怒吼道:“蝶纹,算我瞎了眼,没有想到你会下此毒手!”她顿了顿,低低命令道:“还不快点把这个叛徒给我抓住!” 被蝶纹的攻势波及的仙灵也受了轻重不一的伤,他们瞧见麝兰的惨状,都吃了一惊,正在发愣,听到了麝兰的命令,身体不自觉地就冲了出去,将蝶纹制住。 血丝从蝶纹的嘴角沁出来。 身体已经虚弱到极致的她,只觉一阵头痛欲裂,已经无法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被抓住了双臂,动弹不得。 一直守在门前的嗣遥像发了疯似的冲向麝兰,将环圈取出抛在地上,不断地向麝兰被砍得只剩下一层薄皮的胳膊注入法力。 “兰儿,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弄成这样?” 麝兰的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似乎受到了惊吓,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在不停地重复着:“快拦住少主子,快拦住少主子……” “慢慢说,不着急。”嗣遥将她搂在怀中,拍着她的脊背:“少主子怎么了?蝶纹又怎么了?” 麝兰起初的状态还是有些不稳定,除了“拦住少主子”之外,别的一个字也不肯说。但在嗣遥的细语安慰之下,逐渐恢复了理智,结结巴巴地道:“蝶纹……蝶纹她被冥界收买,想要陷害少主子,还指使少主子独身去冥界。我想拦着,她就封了我的言语,甚至还试图在少主子离开天界之后就杀我灭口,把事情都推在我的身上……” “麝兰!你少含血喷人!”蝶纹喘息着怒吼道:“别把你做的那档子事推到我身上!” “蝶纹,你是糊涂了么?”眼泪在麝兰的眼眶中打转,原本就以柔弱示人的她更显得楚楚可怜:“我死了,你可以来个死无对证。但我并没有死,我还没有断气,你还想要把罪名都推到我头上,可能么?” 怒火席卷蝶纹的心,加之太过强烈的痛楚,一齐夺走她的理智。 “你这贱婢,我杀了你!” 她双眼通红地就要朝麝兰冲过去,双臂却被钳制得死死的。 “当大伙的面,你还敢做这样卑劣的勾当?少主子真出什么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麝兰想要从嗣遥的双臂中挣脱出去,嗣遥将她紧紧抱住,摇了摇头。 蝶纹环视着周围冷漠的眼神,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们都相信她的一面之词?相信我是个叛徒么?” 漫长的沉默。 怯怯的声音道:“我们不愿意相信。” “但是不得不相信咯?”蝶纹瞪大了眼睛,却在那一群影子之中,没有寻到对她的一点点信任,她叹了一声:“如果姐姐还活着的话……” “闭嘴!你还配提姐姐么?”麝兰怒喝。 甚至听到了些许赞同之声。 “你们……”蝶纹脱了力似的问道:“你们都觉得我不配提姐姐了?” 没有声音,却比任何的回答都要恐怖。 这大概是默认了吧。 没有什么比一心付出,却不能被看到,反而还要被怀疑更深切的悲哀了。 蝶纹忽然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 如果信任的话,是不需要解释的。还需要自己竭力辩解才能换来的相信,也不是她想要的。 翅膀收入了她的脊背,消失不见。 而蝶纹倒在了睽睽众目之下。 没有一句反抗,没有一句辩解,沉默地倒在他们的眼前。 追·仙昔篇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本为贼 若离刚穿过冥道,看到了一个打着虾色灯笼的小男孩纤弱的背影。 小男孩听到声音,回过头来,认出她后,露出了没有感情的笑容:“神女大人,您终于来了,小的已经等了您好久了。” “等我?” “是的,等您。”小男孩的脸上带着像是画出来的笑脸:“君上的意思。” “浮韶知道我要来?” “不但知道,而且也已经猜出了您的目的。”小男孩脆生生、凉冰冰地道:“所以小的给您一个建议——既然您是有求于他,就最好放尊重点。不要一口一个‘浮韶’或干脆像九天王殿下那样的‘浮韶老儿’,敬重地叫声‘冥王殿下’,要么亲亲密密地唤‘外公’才像个有求于人的样子嘛。” 他打着灯笼走在前:“您比预计的时间来得要晚,现在要稍微加快点脚步了——不然可能就遇不到君上了。” 若离静静地跟着。 小男孩不过到她的腰,走起路来却很有气派。她的目光瞥到他腰间的牌子上,赫然是一阶冥族的腰牌。 她吃惊了一刹,问道:“你就是念念?” “正是区区在下。”念念笑呵呵地答道:“不愧是神女大人,一看便知。却不知道您是如何知晓的呢?” “这样稚嫩的孩子模样,竟然是个一阶之冥,还是浮……外公的近侍,除了冥界引渡者念念以外也再无他选了。”若离尽量将冷清的声音放柔:“年轻有为啊。” “神女大人说笑了。我不是什么年轻有为,更不是君上的近侍。只不过是抱住了烟儿姊姊这棵大树,能得点爱屋及乌的关照而已。” 若离听到“烟儿”的名字,神色稍微变了变,试探性地问道:“她在浮……外公的跟前还是那样受宠吗?” “受宠得很。都引得冥界老前辈的不满了——说是当年澜潇湘公主就恃宠生娇了,现在烟儿姊姊比当年澜潇湘大人还受君上关怀,只怕要养出个更大的灾星来了。还好烟儿姊自己争气,始终没给君上惹过麻烦,那些嚼舌根子听着就像是怨妇在发牢骚而已。”念念提及烟儿的时候,显得极其骄傲。 “你好像很喜欢她。” “当然喜欢,烟儿姊漂亮温柔,脾气好,对我也好,我有什么理由比喜欢?” 念念丝毫不避讳,提到烟儿便开始滔滔不绝,不断地说着她的优点,倒像是在向他人炫耀属于自己的宝物般。 若离沉默地听着念念对于烟儿的夸赞,心中打翻了五味瓶,交织着许多不同的滋味。 “烟儿姊实在是太完美了,我根本找不出她一点缺点。”念念终于停下了连珠炮一样的溢美,微回眸道:“所以我看到你的时候,也是很开心的——虽然你不一定能及得上烟儿姊那样好,但气息与她还真的是有些相似的。” “我就当你是夸我好了。”若离微笑道。 “废话!”念念却撅起小嘴:“烟儿姊在我眼里是最好的,说你像她就是我最高的赞美了——怎么,你难道不知足?” “多谢。” 念念“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冥宫前的守卫瞧见念念与若离,惊了一跳,忙退到两边,忙忙地弓身行礼,头都快要低到地上:“恭迎念念大人、守护者大人。” 能明显听出他们的声音还有些战战兢兢的。 念念“嗯”了一声,看也不看他们便跨了进去。 若离朝他们颔颔首,紧紧跟着念念进了冥宫。 冥宫的守卫茫然地对视了一眼,眼睛偷觑了一眼若离的背影。 “唉唉,她穿着绿衣服……不是守护者大人吧?” “应该不是。不然就咱们刚才行礼动作那么慢,不死也得被弄个半残。哪还能那么温和地打招呼呢?”压得极低的声音:“就刚刚不动手,咱们这么嘀嘀咕咕,她都可能扔出几根针来戳进咱们心窝子里。” “也是。毕竟她魂冷心黑,灭魂杀人都不眨眼的,一点感情都没有。要不怎么被称作是咱们冥界最强的兵器呢?” 一想到那守护者大人,他们的身上就汗毛直竖。再想起若离柔和的眼神,他们不由得摇头叹道:“这不比不知道,一比差距就出来了——你看看这位,这才有点生气儿,对得起那张漂亮脸蛋。像守护者大人生成那样,根本就白白浪费了好模样。” “是啊……” 纷纷的议论声忽然被惨叫声取代。 冥灵弯折的腰,与身子分开,落在了地上。 水蓝色的衣衫晕染了新鲜的落日色,雪白的脸颊抹上了厚重的透着血腥味的胭脂。 从怀中抱着的琴弦飞脱出无数根浅青丝线,落在蜿蜒的赤河之中。 “啊啊,外公是让你们看门的,不是让你们闲聊的。我之前给过你们好多次机会,但是你们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更没有发觉我给你们的警示。”水蓝色面纱覆拢着的面孔上露出生硬的同情之色:“什么都是有限界的,可惜了,没有下次了。” 她撩拨着琴弦,凄惨的残尸化作水蓝的萤火,向着远方的忘川飞去,融化入水。 她蹭了蹭残留在脸上的血渍,伸出舌尖舔舐了一下,摇了摇头:“真难吃。” 从琴中迸射出水花将血迹冲刷干净,她叹息了一声:“看门看不好,就知道闲聊;法力也那样弱,连我的气息都感受不到;连血液也这样难吃,真不知道这样一无是处的家伙们怎么好意思活着——还活在我们冥界,真是冥族之耻。” 她歪着头,向冥宫内望了一望,苍青的冥瞳注视着那镜子中的翠影,幽幽道:“不过这群家伙没有自知之明也罢了——毕竟他们原本就是卑贱的。但那些占尽了好条件却一味地矫情假清高,到了火燎眉毛了才想起自己拥有的势力来,实在比那些下贱的生灵还傻,也要让人瞧不起。”她冷冰冰地笑道:“像这种拥有不知道珍惜,用得上的时候还恬不知耻来求的厚脸皮,外公定然是不会搭理的吧。让你这假装高贵的家伙也栽一次跟头,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高兴,但也应该露出笑脸来吧。” 她的脸上绽放出清雅如莲的唯美笑意,很难想像她刚刚竟杀死了数十名侍卫。 然而,她却似乎真的相当开心,圆圆的眼睛眯成了两弯新月。 追·仙昔篇 第一百一十四章 无谓之争 在天冥二界并没有僵硬至此时,若离也会时常造访冥界。 然而,她却没有一次,是来看自己实际上的外公的。 她原本的身份,是沐魂的女儿。对这个将自己的父亲推至万劫不复境地的冥王恨入骨,偶尔照面也是冷眼相对。 这种关系,直到她的真实身份被揭露,也没有得到缓和。 但她在形势的开宴时,对他说上两句话。 不是她不再恨他,只是觉得失去了忠臣、失去了女儿的孤家寡人很可怜,仅此而已。 她不肯接受,却不得不接受默穹为父的事实,越焦躁,反而证明她的不安, 但对冥王,她却仿佛把血缘这层关系忘得干干净净。 如今却要去求他,并不是放不下身段,而是完全不知道到底应该如何开始,如何填补这许多年来的空白。 然而,完全没有思考的时间,那个自己根本不愿意见到的男子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念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居之内,只有与他不熟悉的她,和与她不熟悉的他。 他正把糖块向嘴里丢,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若离知道,以他的法力水平,是绝无可能感知不到她的气息,不过是在刻意无视她。 她有些许尴尬,手不安地互相绞着,当确定气息彻底稳定,才向浮韶行礼,露出温婉乖巧的模样,柔声唤道:“外公。” 他完全不为所动,冷峻的面孔没有丝毫的变化,还是不停地向嘴巴里丢着糖果。 也许是故意,若离总觉得他嚼糖比刚才更用力。 是自己太过于心急了,疏远了多年的关系,并不是一句亲昵的称呼就能拉得回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改口唤道:“冥王殿下。” 喉咙里发出了“嗯”的一声:“你是谁,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就进我的寝居?不怕我定你个试图弑君谋反的罪吗?” 这种冷淡,也算是意料之中的反应,她干笑道:“冥王殿下,我是一阶仙族,您定不了我的罪。” “哦,是么?你是一阶仙族?”浮韶乜了她一眼:“难怪身上有让我讨厌的气息。”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桌上那一盘糖上,似乎那糖果比若离可爱得多。 若离一时呆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尴尬的气氛弥漫开来,若离眼珠一转,总算是想到了一个话题:“您提拔了我干爹,我想要好好感谢您……” “你是为这个来的?”浮韶终于放下了对于糖果的执念转向她,神色稍有些缓和。 若离以为找到突破口,忙点了点头,还来不及高兴,浮韶向她伸出了一只手,若离正想顺势握住,却听得他道:“贺礼呢?” 若离的手悬在半空,无力地落下来:“您说什么?” “贺礼啊,你不是来感谢我对曦晨的提拔的么?总不至于是空着手吧?这也不像是个感谢的态度啊?” 若离怔忡片刻,灵光一闪,唤出一包梅蕊糖来,放在浮韶的掌心。 “这是我孝敬您的。” 浮韶打开一看,冷笑了一声:“梅花的形状、梅花的味道?” “正是。”若离小心翼翼地答道:“我花了很大的心血,嚼起来都像是食花吮蕊,不知道您可还喜欢?” “我最讨厌这种自恃清高、孤芳自赏的梅花了。单是看到都要恶心几日,你把这种破烂送给我,是什么居心?” 浮韶朝前一抛,糖果劈头盖脸砸下来,下雨般落了一地。 若离的头发上,身上都沾满了糖,浮韶遮住了眼睛:“丑八怪拿垃圾做装饰,我简直没眼看了。快点滚出去吧,不要在这里碍事。我害了眼疾,你担待得起么?” 若离只掸掉糖果,就低着头站在原地。 浮韶从指缝中望见了若离,忙把手指合拢,颇为不悦地道:“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若离咬咬牙,将另一个布包放在浮韶的桌上。 “那这个呢?” 浮韶的手指触到布包上,复又缩回来,紧皱着眉头:“你不会害我吧?” 纵然积压着火气,她也只能咽到肚里去。 “怎么会?” 她庆幸自己的脸颊上始终蒙着这一层轻纱,这样就不至于被窥视到她扭曲的表情。 浮韶迟疑许久,赤色的眸子始终在若离与这小小的包袱上流窜。 这种怀疑对若离毫无疑问是种无声无形的羞辱,然而若离却不能表现得有所不满。 他深吸了一口气:“算了,谅你也杀不了我。” 他扯开秋香色的包袱,其中装着一片片的竹叶,散发着蜜糖甜甜的香气。 “你果然是故意来气我的吧?”浮韶的眉头挤在了一起:“这用地界的俗话来说,你算不算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若离心中一惊,她只想着“睹物思人”,却忘了换个角度,她不过是在揭他伤疤而已。 已经到了这步,也只能将错就错了,她硬着头皮道:“母上的死,我一直觉得感伤,然而她死去不久天冥就限日才可来了,我也始终没机会和您谈谈。现在通道重新打开,我这就赶紧赶过来,来看看母上生活过的地方,再来一下拜见您。” “湘儿死了少说也有四百年了,你到现在才想起来她、想起来我,不觉得太迟,伤感也太假了点么?”浮韶冷笑:“而且前阵子你来看莫吟心和他的小男宠时,身在冥界,都没想过来见见我,现在就不要把血浓于水拿出来说事——你这四阶冥族的野崽子。” 无论怎么维系冷静,她的内心深处,仍然不允许任何的生灵侮辱她的沐魂叔。听到浮韶这样轻蔑的言辞,想也不想地反驳道:“您这么说就不大对了,我是四阶冥族的野崽子,您是什么?四阶冥族的野爹么?还是个卑劣的凡人的夫君?” “放肆!”浮韶的拳头落在桌上:“你以为你是在和谁说话?” “当然是和野崽子的爹,小杂种的外公在说话。”若离悠悠道:“啊,堂堂冥王还真是不幸啊。自己就不是什么高贵血统,还养了一群更劣等的小崽子。看来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像您这鼠辈就只能生养出我这种让人讨厌的家伙了。” “小丫头。”浮韶拈起一颗糖果:“你不要忘了,你可不是真的来看望我的,而是有求于我。这种态度,你认为我还会理会你么?” 追·仙昔篇 第一百一十五章 彻骨长痛 “看您的样子,本来也不打算给我好脸色看了,我就是再忍气吞声,也只不过是多受一会子折辱引您发笑罢了。还不如把想说的都说出来,好歹心里痛快。” 若离在确定他根本就不会理会自己,也完全不可能把她当作外孙女看,就放弃了唯唯诺诺,以高傲的姿态俯视着他。 这种高高在上的样子,深深地刺痛了浮韶的心。 在他的记忆中,就那么一个生灵,与她是同样的。身上总是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不容置疑的霸者气息,伴着有把天下捏在掌心却不屑一顾的冷傲。 他是做不到那副样子的。 无论如何,骨子里冷酷无情的他也是学不来那副样子。 她的之间一勾,罗在地上的糖果被她抓在掌心之中,她手臂轻轻扬起,梅红色的蜜花悉数掉进冥王装糖的瓷盘中。 浮韶的手抖了一下。 “讨厌的食物与喜欢的食物掺杂在一处的话,连喜欢的也会变得难以下咽。”若离拈起片糖叶一抛,断了梁的床轰然崩塌。 浮韶还没回过神来,他的桌子已然被若离踢翻。 “我也是您讨厌的食物,而您的宝贝烟儿是您喜欢的食物——然而我们偏偏长得那般相似。我给您留下的印象越不佳,恐怕您看到烟儿的时候,也就很难愉快地笑出来了吧。”若离“嘤咛”一声笑道:“本来必须得低声下气我还蛮窝火的,结果您不给我这个面子,那大家就撕破脸皮,让您堵心了我这趟也不算白来。” 她正嘲讽地笑着,忽然本能地发起抖来。在脑袋反应过来之前,常年修炼的敏感身体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躲开了穿心的弦。 “哟哟,若离神女,我还以为你只会像青楼风尘女似的唱歌跳舞,躲在深闺绣花鸟,想不到这身法也没我想象的那般差嘛——不过照我也是差得多,毕竟这才是我的一成功力,你躲得就很勉强了。”与若离相似却比她还要冷漠得多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同样以轻纱覆面的抱琴少女踏着小碎步走了进来:“如果我再加一成功力,你可能就无法再这样嚣张得对我的外公不敬了。” 若离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连双腿都有些发软。 但她知道越是厉害的敌手,越不能露怯,否则原本就没有胜算的争斗更会变成单方面吊打。 “我并没有对冥王殿下不敬。以我在天界的身份,到冥界来,应该是客,然而冥王殿下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以为这就是你们冥界的待客之道,也就有样学样了。” “哟哟,心跳得这样快,说话还能如此平稳,连呼吸都不急促。真不愧是沐魂那痨病鬼调教出的,这虚张声势的能力格外厉害嘛。” 她随意撩拨了两下琴弦,若离却感觉到头痛欲裂,忙在心中默念稳心之术。 “没用的。我乱心绪的话,不是稳心之术就能平静下来的,反而可能会受到我琴音的引导利用,受更重的伤。” 若离在念到一半时就觉得疼痛遍布全身,忙忙地收了口诀,却因收之太急,强烈的气劲震颤到了五脏。 “真弱啊。”她讽刺道:“我还没开始动手呢您就把自己弄伤了,要是我动手了,您不是得碎成渣,连杂碎都醉不成了?” “我不是来找你们打架的。” “我却是来找你打架的。反正我一无是处,唯有一个优点,就是杀戮不眨眼。”她和婉地笑道:“您要试试看么?看在你我的关系上,我会手下留情,不会很痛的。” “你不会杀了我,也不敢。”若离骄傲地扬起头,就要从她的身边走过去。 “你要上哪去?”如鬼魅般的水蓝影子挡在她的眼前:“得罪了我外公,竟想这么大摇大摆地离开,你的脑袋里装得是水么?” “那你想怎样?”若离冷冷道:“想要道歉的话,那我就说句‘对不起,得罪了’,可以让我走了么?” “这么没诚意的道歉就想打发了,你想得未免也太美了。”她足尖点了点地:“好歹得对我们三叩九拜,痛哭流涕,才勉勉强强算有心。” “我又不是冥族,我凭什么对冥王殿下三叩九拜?对你——就更别想了。我是天界的神女,你是忘川的守护者,论理,你还应该叫我一声‘神女大人’。我没追究你分不清上下之级,你倒嚣张上了。” 若离每次在看不到她的时候,总是满怀着对她的同情与怜悯,想着下次如果能够相见的话一定要与她好好相处。 然而,每次碰面,她们却都互相看不顺眼。莫说和平共处,就是说话都是针锋相对。 她实在无法人忍受她的态度,想来对方亦是如此。然而,每次话头一起,她又会后悔,为什么自己又错失了一次机会。 此时她也在懊恼,她厌烦的是浮韶,而烟儿只是浮韶的武器,自己针对浮韶就够了,对她冷嘲热讽又是要做什么? 水蓝面纱下的嘴角一勾,淡淡道:“沐魂是个窝囊废,疯子。是个替仇敌养孩子的大傻瓜。” “你说什么?”若离眼睛一立,唤出了长弓,指尖搭在弓弦上:“你再说!” “您看,我就这么一句,你就受不了了。你对我外公,可要比这个过分多了,我就能受得了么?所以您对我冷嘲热讽是没错的,毕竟我恨不得抽您的皮扒您的筋,虽然碍于您的身份不能真的杀了您,然而让您受点看不出来的伤总是没关系的。”烟儿的指尖敲了敲琴身:“您就算是提前骂够本,也省得我让您这么柔弱的女孩子受伤过意不去。” “烟儿,算了。”浮韶摆了摆手:“她傲惯了,何必与她计较这个?” “不计较?那怎么行?她对我出言不逊,我位置比她低,说不出什么。但是,您堂堂冥王,怎么能够受一个小丫头的闲气?” 本来应该充满问询的语气,她依旧是无悲无喜。 追·仙昔篇 第一百一十六章 玲珑机巧 碧羽阁。 沐魂蜷缩在床的一角,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悬着的画像。 他想将自己隔绝于这个世界之外。 虽然都碍着他的情绪与身体,没有人与他提及什么,但是纵然太过悲伤的经历与长久的恐惧疯癫已经消磨了他的力量与神智,但是作为过去的残渣,依旧留存着些许昔日的敏锐。 他能够从他们的眼神中知道,外面许是变了天,平静又再次被搅乱。 这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情,从他见到澪枫——见到她开始,他就知道,即使他止步不前,也不会再有美好与安宁的未来。 甚至连退路也没有。 只是,在他还在犹豫不决,没有作出选择之前,那暗幕已然降临。 他知道,一定不是他想听到的消息。 然而纸包不住火,他不想知晓的消息,终究也还是会传入他的耳中。 而他选择了逃避。 蜷缩在床畔的一角,手中紧紧握着再也回不来的挚爱的画像,紧紧关着门,仿佛就能把自己与未来割裂,与整个三界没有任何干系。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若离能够陪伴在她的身边,这样,哪怕三界毁灭,也与他再无任何干系。 然而,自从澪枫出现在了天界,若离似乎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也不再像过去似的三点一线、寸步不离。 这也是迟早会到来的。 然而在失去她——失去自己的孩子的瞬间,还是有一种不现实的心痛感,在将他割裂。 却还是在叩门声和脚步声响起的刹那,燃起了不切实际的期冀。 “离儿……”他近乎空洞的眼神向门外望去,却罕见地看到了一群仙灵。 他们通常是不会这样一齐出现在他的居室内的——若离吩咐过不能打扰他,蝶纹也不会允许。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沉重地喘息了一声,低低地问道:“蝶纹,发生什么了?” 他的本意,是想要寻得名为“蝶纹”的生灵的回答。 然而,却被对方理解成了想要问询“蝶纹的状况”。 “姐夫很敏锐啊,我们还没开口,您都有感觉了?”意料之外,是麝兰那慢条斯理的声音:“蝶纹叛变了。” 沐魂手一松,画轴软绵绵地落在被子上。 “你说什么?我好像没听清……”他尴尬地笑道。 “蝶纹叛变了——投靠了冥王浮韶。”麝兰慢吞吞的,将每个字清楚地传入他的耳中。 “不……不可能的吧……”沐魂想要把画轴攥回手中,却只是不停地在颤抖,干笑道:“这是什么日子,你们竟然对我开起这样离谱的玩笑来了,难道就不怕我经不起玩笑么?” “姐夫,这不是什么玩笑。”麝兰上前一步:“蝶纹现在已经被关在玄机宫地牢,就待少主子回来发落了——然而,少主子她……她……” “离儿怎么了?”沐魂从床上一跃而起,失神的眼睛中多了一丝惊恐。 见他们交换着眼神,就是没有谁张口,强烈的不祥预感让他的呼吸变得疼痛。 失去的畏惧,颓废的往昔与不愿意接受的声音在他的脑中轰轰响起,他病弱的身体经受不住,剧烈地咳嗽着。 看到他摇摇晃晃的身体,立时有仙灵想要扶住他,却被他的手势制止:“先告诉我,离儿怎么了?” “少主子……”芊芊眨了眨眼睛,嘿嘿笑道:“少主子好着呢,麝兰逗您玩,您竟然也相信了?” “闭嘴!”眼前的沐魂,是与素日的弱势与柔和不同的严厉:“什么时候了,竟然敢和我开玩笑?” 他清瘦的面庞露出凶戾,芊芊吐了吐舌头,吓得不敢作声。 沐魂一手拄着床柱,指着麝兰:“你说!” 麝兰咬着唇,似乎在后悔自己说走了嘴,在片刻的纠结之后,抿唇笑道:“芊芊说的是真的,少主子没事,我就是随口一说,您怎么就揪着不放了呢?” “你不是个喜欢说笑的性子。而且——欲盖弥彰。”沐魂的声音出奇得冷:“你说还是不说?” 麝兰踌躇片刻,摇了摇头。 “是么……你不想说啊……”沐魂苦笑道:“那就只有我自己来找答案了……” 他的指尖在胸口点了两下,被解开的禁制将虚弱的身躯几乎冲破,他咬着牙关,盯着他们的眼睛。 当被封印的法力被解开,虽然只有短暂的瞬间,也足以让他感知到他们内心的声音。 “少主子去了冥界,万一要是回不来的话……这种话我们怎么能对姐夫说得出……” “少主子因为姐夫的关系与浮韶闹得那样僵,就算有血缘这一层,能留得命么?” “现在她在冥界可算是什么倚靠都没了,也亏得她会为了姐夫孤注一掷。然而孝心是好的,稍微想想也知道这就是飞蛾扑火。该死的蝶纹,竟然趁着少主子被冲昏头脑时唆使她去送死,枉费了姐姐姐夫都对她高看一眼……” 涌入脑海的嘈杂声音与太过有冲击力的事实让他不断地颤抖着,然而彻底将他的精神破坏的却是麝兰的心音。 “姐夫解开了禁制倒无所谓,可千万不要让他发现我藏在衣服里的信……那才真实万事休矣——曦晨那背信弃义的小子竟然会杀了莫吟心,出卖兄弟求荣……” 沐魂的冥瞳一闪,瞄准了麝兰衣服中的信,指尖飞出一根丝线。 麝兰尖叫一声“不行”,却已经晚了,皱巴巴的信已然被沐魂紧紧握住。 她扑上去试图将信抢回来,沐魂的周身已织造了一层屏障。 沐魂的手指触着冥界的纸张特有的冰凉触感,盯着那再眼熟不过的字,汇成的他完全不理解的句子。 他反反复复地读了数次,指甲深深嵌在手背之中。 身体的疼痛与皮肤被刺破的疼痛一齐涌上来。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醒过来了。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梦——又如何醒过来? 无法思考,连眼前的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 好不容易习惯的世界,好不容易接受的幸福,马上又将全部化为泡影,化为渺茫虚空的一片寂静。 他的身子向后一仰,屏障外传来惊惶的声音,他连名字也听不见,只是嘈杂的杂音。 “咚”地一声撞在床柱上。 追·仙昔篇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互疑相叛 从后脑传来的刺痛让他明白过来,虽然现在的他很痛苦,但并非是该犯病的时候。 如果他现在倒下的,很可能就在昏睡的过程中,把自己构筑起来的幸福的全部,自己最爱的“女儿”,还有栖身之所,全部丢掉了。 痛苦地喘息,与身体的本能抗争着,他还是清醒了过来,摇摇晃晃地冲出去。 身外织就的屏障,意味着任何的生灵都无法阻挡他的脚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 像背着千斤重的担子,每踏一步,都是那般的沉重。然而,他不得不去。 错过了笙歌,错过了他的挚爱,他不能再错过若离——错过他唯一的女儿了。如果他就这样转身离去,哪怕死亡也绝对不可能让他解放。 化作荒魂,化作虚无飘零在这三界,那萤光点点也必然会沾染上泪水的蓝色,怀揣着不可能开解的伤痛,直至永远不可能到来的覆灭的尽头。 “麝兰姐,蝶纹那叛徒被关起来了,少主子去了冥界,连姐夫也跑掉,我们怎么办?” 没有谁发觉,麝兰已在不知不觉之间,接替了原本蝶纹的地位。 麝兰的夫君嗣遥也没有察觉。 唯有麝兰自己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是虚假的哀戚:“没关系的,哪怕少主子劝不动浮韶,浮韶也不敢杀她的。而少主子以自己作要挟,就能保住姐夫了。而我们跟过去的话,反而会成为累赘,当年的悲剧就很可能重演了。” “那要不要通知姐夫的冥界兄弟们一声呢?” “你要是通知了他们,他们能冷静得下来么?一时冲动指不定又要出幺蛾子。”麝兰一字一顿:“我们现在能做的,只能是在冥道之侧,等待他们平安归来。” 他们想到当年本来有机会抛弃一切远离是非的沐魂终究失去了自由操控法力,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顿时沉默了下来,无言地同意了麝兰的决策。 从天界落入冥界的通道的挤压感让沐魂感到一阵恶心,想要呕吐。 然而,他必须要争分夺秒。 稍微晚了一点点,若离就可能会受伤,他可能再也看不到她,听不到她叫自己一声“沐魂叔”了。 他想要向前跑,却软软地撞在了某个生灵的肚子上。 “大哥,不,或许我应该叫您沐魂?” 说话者没有伸手扶他,反而向后撤了一步,沐魂一个趔趄,勉强维持住平衡。 抬头时,深紫色的身影映入他的眸子——就像是照了一面可以自己换衣服的镜子。 那张与自己有些相似的脸上露出冷情的嘲讽笑容:“唉唉,你现在怎么混得这样惨。亏我原来还曾为别人夸你我相像感到高兴呢,现在看看,我和你这个痨病鬼哪有一样之处?” 一连串的打击,已经让沐魂无暇为那一点点微光的破灭而痛心疾首,他按着胸口,大口喘着气:“离儿……你知不知道离儿在哪?” “哟哟哟,当年您是一阶冥族,我是您的小跟班的时候您说话都不是这个口气。现在我的地位比您高得多,怎么您却反而是命令的口吻了?是嫉妒了?还是悔恨了?悔恨自己竟然会因为一个女子毁掉大好的前途?”他呵呵笑道:“虽然他们都把我叫做‘小沐魂’,但是他们都看错了。我既不会为情所困,也不会窝囊地过一世,被自己当作兄弟的家伙如此冷嘲热讽——因为,我根本不会把任何女子放在眼里,更不会把谁真的当作兄弟?” 他没有为自己感到悲哀,脑海中浮现出莫吟心那张慵懒而妖娆的脸孔,愤懑地道:“曦晨,莫吟心是真心待你的。” “真心待我?我看是真心待你吧?把我当作男宠圈养在身边,也不过是因为我与你相似罢了。她为了留住你重视的一个兄弟,把我留下了;为了治好你的疯病,认了默穹的女儿作自己的女儿;得不到你,也要寻个影子在一边。她对你是痴心以待,你不还是心心念念那个害了你一世的祸水?她不被你珍惜,又凭什么被我珍惜?”曦晨冷笑道:“沐魂,你别以为我当过你的小跟班,就得一世活在你的阴影里。实话告诉你,你们全都是我的踏脚石。” 曦晨的嘴里吐出一连串在沐魂听来那样不可思议的言语,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咳嗽着问道:“曦晨,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答应了冥王殿下什么条件,才不得不如此说的?” “我曾经是个见冥王面都见不到的小喽罗,哪里需要什么苦衷、哪里需要什么条件,只要君上需要我,我当然应该站在他那一边,而不是站在你这陪嫁的奴才这边。”曦晨瞪了他一眼,讽刺道:“沐魂,你不要还活在过去的幻想里。你真认为你自己是因为品德高尚大伙才心甘情愿跟着你?其实也不过是看在你原来位高权重,敷衍罢了。不然当年你失势的时候也就不会那么多等着看你笑话的了。你啊你,就是那种一路顺风顺水,以至于太把自己当回事,直到什么都没有了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傻瓜。” 沐魂的脸色苍白,呼吸越发困难。 他的确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兢兢业业一世,最后被剥夺权利时,周围全是冷眼旁观,效忠的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现在,他想也许他知道了答案。 可是,这样就愈发显得那些愿意与他同生共死的兄弟们的可贵。 那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仍然愿意守在他的身边,甚至不惜为了他来到冥界送死的若离真诚的亲情。 其实她早就可以抛下他不管的,因为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然而,她还是无怨无悔地照顾着他,他时不时病发,她从来都没有一声抱怨。为了守护住他的尊严,总是摆出一副冷情样子——他其实相当清楚,她的那一份冷漠,只是为了保护他。与天界其他仙族的交际越少,越是能够让他尽量少的受到刺激。 而他现在竟然连她的去向都问不出么?这未免也太荒谬了。 “啊啊,随你怎么说吧,只要你告诉我离儿在哪,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呵,沐魂,你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了么?需要用这么卑贱的口吻求我了?还真是让人恼火啊——我视这么无能的你为榜样。” “离儿在什么地方……” 追·仙昔篇 第一百一十八章 哀音莫蹈 “沐魂,看在曾经兄弟一场的份上,我出于好心问你——就你这样上气不接下气,随时都要倒下的模样,找到阿离又能如何?不过是给她添乱,让她还得分心照顾你。”曦晨毫不留情地道:“你——太弱了。弱到什么都保护不了。如果你聪明点的话,就应该主动离阿离远一点,这才是在救她。不然你真的打算让她小小年纪一直背负着你这个包袱么?” 沐魂的身体几乎撑到极限,眼前的风景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但是曦晨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怜悯地笑了,同情的眼神,望着那一面映照出不同颜色的魂魄的镜子。 “曦晨,到底是什么,把你变得这样可怜的呢?亲情——怎么能叫做包袱?” 曦晨像是早就想到了沐魂的话,轻轻摇了摇头:“如果亲情不是包袱,笙歌又是为什么而死的呢?”他顿了顿:“莫不是你以为你比玄机宫前任宫主更强么?” 沐魂的脑海中闪过笙歌不带一丝留恋决然离去的背影。 还有那一串忘不掉的,却让他忘掉了的银铃声。 “我想过了,在父亲和你之间,我还是不能选择你。我本来就不算是个孝顺的女儿,不能连父亲最后一个愿望都不满足。”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掉眼泪,然而他连伸手的勇气都失去了。 他们各自被禁锢在各自的牢笼之中。 她被禁锢在名为“孝”的笼中,而他,则被囚禁在名为“忠”的狱。 既然没有勇气背叛自己的一颗忠心,那同样也没有理由,要求她能够为了他舍弃她拥有的一切罢。 “沐魂,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难看?”曦晨阴恻恻地笑道:“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变成了自己最恨的生灵了么?” “我……”沐魂无力地道:“我没有要求离儿为我做过什么……” “然而她还是甘心愿意地为你舍弃她本来该有的更高的地位,为了你与天界上阶仙族为敌,此时把自己一直以来的骄傲放弃了——她才不过百年寿命,就已经为你牺牲到这个地步了,你有没有想过,当局势再一次变动,她还会为了你放弃什么?就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拿你当作要挟,让她自刎当场,她会不会答应……” 沐魂没有血色的脸已变得比纸还要白,支撑的力气也似乎被人从身体中抽走。 之所以还在稳稳地站着,纯粹是残余的本能告诉他,他不能倒下,只要他仆倒在地,那曦晨的假设就将成真——他真的会变成人质,成为逼迫若离的存在。 忽然有一只纤长而有力的手按在他的肩膀, “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呐。”天真纯粹得没有一丝一毫杂质的笑声:“前阵子的形象还是平易近人的若离小仙女的干爹,怎么几天不见,就成了欺负我岳父大人的恶棍了?” 你,果然来了么。 与心中欣喜的思量不同,他的声音却是凉冰冰的:“你为何来了?” “看到岳父大人一个神色紧张,就跟过来了——就他这样的身子,不是有急事,大概是不会从碧羽阁离开的吧。对他来说,想来也没有什么比若离小仙女更要紧的了。”澪枫的手在半空一划,已握住了一柄长剑,指着曦晨:“你的丑恶嘴脸,我在一边可是全看到了——对在自己最无助时候伸出援手的仙灵这样的态度,真是够过分的。” “不过已经成为过去时了。现在我得到的成就,并没有他的功劳。难道滴水之恩,你还真让我还他涌泉?不觉得太贪婪了?”曦晨完全不为所动:“小子,你现在年龄太小,经历也少,思想才会这般天真。如果每个对自己好过的,都放在心上,都把他们当作是恩人,就活该永远活在最底层。我不希望任何人欠我的,我也不欠任何人的,这才是正确的态度。” “难道你也不欠若离小仙女干娘的?” “若是沐魂在我眼中都无恩情可言,你以为我会把莫吟心放在眼里?她死得干干净净,我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还笑得很开心——这笑声把守护者大人引来了,连她都有点看不过去我这副德行,然而,就是这份薄情寡义,却让我站在了比任何时候都要高的位置。”曦晨修长的手指朝沐魂指了指,然后又转到澪枫的脸上:“沐魂是不成了,他早就是被淘汰的老东西了。但是小狐狸你不一样,只要你想,你可以让周围的生灵的价值发挥到最大,也能让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利用价值最高——这么一来,你肯定能比我更容易爬上高位。” “这样换来的位置,坐着难道不难受么?”澪枫啐了一口:“自己恶心就够了,就不要妄想把别的魂灵变成和你一样的渣滓。” 曦晨并不为澪枫的嘲讽所动摇,反而洋洋得意地道:“渣滓有渣滓的好处。经历过想要尊严也换不来的悲惨,就会明白这世上最不值得当回事的莫过于尊严。然而,只要撕开一条口子,也会惊喜地看见,只要把尊严舍掉,什么都换得来。”他停顿一下,悠悠然道:“把沐魂交给我,把他当作第一块垫脚石,何如?” “不。”澪枫坚定地答道。 “为什么拒绝我的好意?”曦晨不解地问道:“只要你把沐魂交到我手上,我就告诉你阿离在什么地方。你摆脱了个大麻烦,还能成为救美的英雄,稳赚不赔的哦?” 澪枫的剑刃朝曦晨一挥,曦晨利落地躲开了。 “曦晨……”沐魂惊诧道:“你……” “您想知道,没有法力的我,为什么会有如此上乘的身法?”曦晨按着头:“您的脑子果然不好用了,答案不是很简单的么——我把莫吟心的内丹吃掉了哦。” 沐魂的头中“轰轰”地响着,将周围的声音扭曲。 然而不想听到的,还是清晰地传入了耳中。 “你不单出卖了她,杀了她,还吃了她的内丹?”沐魂咬牙问道:“为什么你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死都死了,内丹我不吃也浪费了。”曦晨的答案相当轻描淡写。 澪枫原本并没有杀意,此时剑锋一转,剑招已转为杀招。 追·仙昔篇 第一百一十九章 步步为营 曦晨脚步一滑,避开了澪枫的剑,紫色的衣袖却被斩落于地。 他眉头皱了皱,拂袖间,身影已隐没于风中。 “小子,我打不过你,我认输。”曦晨淡淡道:“不过我毕竟是个刚提拔上来的,实力原本就不济。虽然可将你的法力归为上乘没,但是,却显然不到君上与九天王的水平。若离此时就在君上的寝居,有胆子的话你可以去瞧上一瞧。我等着你们二位的死讯。” 回音消逝之时,残存的紫化入了无尽幽绿的冥空。 沐魂的嘴角流淌下了一条长长的血渍,抓着头发,痛苦地喘息着。 “岳父大人,没关系的吧?”澪枫的指尖在他的背上滑过,不精通疗愈之术,只能从表面上暂时止住他的疼痛。 “我没事……”沐魂已虚弱到极点,仍然在拼命逞强。 “去哪里?去冥王的寝居,还是先回天界去?” “不看到离儿平安无事,我是不会安心的。”沐魂的指甲在腕脉处一戳,解开了更深层次的禁制。 从骨瘦如柴的沐魂的身上,竟然漫散出强大的法力。摇摇欲坠的脆弱身躯现出诡异病态的生气。 站都站不稳的他竟可以疾步跑在前头。 这大概是澪枫接触到天冥的世界,除却与九天王伊颜的正面交锋外,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无法战胜的压迫感。 无论是双目能看到的身法,还是依靠本能察觉出的灵力法力的强度。 强者。 如果他的法力不被封印的话,毫无疑问是相当的强者。 这样的强者,现在却只能过这种被欺压的日子,澪枫的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解与疑惑。 既然有着这样的实力,为什么直到失去了法力才意冷心灰?早一些离去不是更好的选择么? 有这样强大的手下辅佐,为何冥王还要疯狂地迫害? 这对此刻的澪枫来说,比起复杂,还不如说完全想不通。 完全找不到理由。 法力涌出,能够听到澪枫心声的沐魂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苦笑了一声。 澪枫不明白的问题,他也是花费了几百年方才悟出大概。 然而,他的领悟永远只能在发生之后,早已太晚太晚。 在他们赶来的途中,烟儿笑吟吟地盯着若离。 她抱着膝盖,缩在碧绿的结界之内。 “你这是打定主意要做一只乌龟了?”她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讽刺道。 若离闭紧双眼,吟念着稳心之术,让一切杂念都隔绝在外。 只要她还躲在结界之中,烟儿与浮韶就拿她没有办法——她没有一点大意用全力织成的结界,三界之中,无生灵可以破解。 所以她也想到烟儿一定会用话激她出去。 哪怕无法对付烟儿,在结界中,她就是绝对安全的。而走出去,她就只能任凭宰割。 浮韶是有大局观的,他不可能为了她一个小丫头就与天界决裂。 但是,烟儿完全不同。 她只是个会喘息、会行走的偶人娃娃罢了,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冥界与浮韶。当她听到了对浮韶的讽刺,就绝不可能放过她。而浮韶对于烟儿的宠爱超过了一切,如若是烟儿想要杀掉她,他便不会再顾及与九天的关系。 她只能把自己关在小小一隅,伺机逃跑。 也许很狼狈,甚至会被嘲笑,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从在冥道见到念念,与早就等待在此的冥王浮韶,她救想到,自己可能是被卷入了一场局中。 在这一点点空档时间,天界定然发生了什么。纵然毫无根据,然而她就是有这样的一种感觉——而她的感觉,实在是很少出错。这过于准的直觉,总是会让她有些高兴,觉着自己好像流着玄机宫正统的血。 她不急不躁,对于没有任何感情的烟儿来说,更没有什么值得她有情绪的理由。 轻轻撩拨着琴弦,在桌上一指,小巧的香炉散发着清水的香气。她将掺了落地糖果的盘子举在手中,头一仰,将糖果全部倾入口中。当把盘子摆回去时,已经装满了原本浮韶正在吃的那一种。 “看不出来,你稍稍会做一点杂活了?” “嗯,那次之后学的。”烟儿跪坐在地上,衣袖轻拂,幻化而出的琴桌托住了古琴:“我不能忍受在同样的事情上被嘲笑两次。” “然而你并没有兴趣,也并不是发自真心去学……挺无趣的……” “但我学得很好,这就够了。”烟儿随意撩拨着琴弦:“我不是你,我完全无法理解你口中的话。同样,你也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单纯地为了填满空空如也的自己。” 她将面纱掀开一角,惊艳绝伦的脸,甜美地笑着。 然而,这也是笑容的全部含义了。 没有嘲笑,也没有炫耀自己美貌的意思,单纯地为了笑而笑。 若离的目光无意中瞥到浮韶的脸上,讶异地看到他用像欣赏收藏品的眼神凝视着烟儿。纵然烟儿的样子再不像是个活着的生命,从她的呼吸,她竭力模仿着生存下去的笨拙,还是能明白她并不是雕刻品。 哪怕不是可怜,至少也应该有些无奈,这是若离设想的浮韶该有的表情。然而,什么都没有——他仅仅是沉迷似的凝视着这尊冷冰冰的少女。 若离想起当年惨剧发生时,蝶纹面带不屑地对她说,浮韶摆出一副受害的模样,然而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不如说他才是真正的支配者。 蝶纹性情冲动,但是绝对不会刻意去欺骗她——但她无法把蝶纹的说法当作真实。 在天宴上烟儿对她宣战时,应下来,反过来嘲笑她,其实也是为了印证蝶纹的错误。 浮韶的表情阴晴不定,摔杯远走,她还是有些许的欣慰。现在想想,她根本就没看到,也不想去看他们在转过身后,是否仍然是那副气咻咻的样子。 像是为了提醒烟儿一样,她冷淡地道:“冥王殿下,你的表情,让烟儿见着,是不是不大好?” 烟儿回头时,浮韶没有刻意变脸,还是与刚才一样的眼神。 万千缕丝线从琴弦中飞舞,朝着屏障飞舞,却皆被弹至原位。 “咦,你分散我的注意力,不是为了逃跑么?” 若离的结界纵然坚固,但在动的刹那,坚固的墙壁将变得脆如薄饼。 烟儿没有察觉浮韶的异常,以为若离想要借机逃跑,但她动也没动,倒让烟儿稍有些意外。 但她毕竟没有感情,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是意外的而已。 若离的瞳孔却整个缩小了——她的错愕远比烟儿更甚。 在被浮韶那样看着,她竟然仍然能保持安然? 追·仙昔篇 第一百贰十章 旧宴新念 流云浮动,豪奢之宴,她静静地坐在属于她的位置上。 任性地,在身旁加了一张座椅,恭恭敬敬地请甚至完全无权参宴的他。 周围的议论纷纷与异样的眼神,她都像是没有看到一般,高傲地环视着四周:“谁有意见的话,就当着我的面说,在背地里偷偷摸摸的,也敢自称自己是上神上仙么?” 窸窸窣窣的声音安静了下来,心虚的生灵甚至不敢与那双过于明亮的鹿眸对视。 她轻蔑地“嘁”了一声,当望向身畔的生灵时,却充满了尊敬与温柔,为他斟了一杯清茶。 九天王座上的伊颜哈哈笑道:“不愧是我的小孙女,有个性,我喜欢。” 若离朝祖父微微颔首,伊颜摆了摆手,示意她不需要道谢。 眼神的来去,即使是没眼色的仙灵也能看得出,他们已经没什么权利插嘴了,虽然其中不少的心中相当不满,思来想去,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冥王浮韶的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蹙,显然是对天界诸仙和九天王的态度不满意,但是此处毕竟是他们的地盘,也是在天冥划清界限后,第一次松口参加天界的宴席,最低限度的伪装都做不到的话,天冥之间的关系怕是要僵持下去了。 上一次的天宴,就被两个不成熟的女孩子,搅得一塌糊涂。以至于近百年来,始终没能得到第二次机会缓和。 起因大概是就像若离一直注视着沐魂,烟儿也始终注视着他,其他生灵都没有发现的不满之情被她轻而易举地捕捉到。 她没有任何的感情。 所有的喜怒哀惧早就在过于严苛的训练之下彻底从身体中被剥离。 对于这全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她的,恶意的世界,仅存的安慰,她的珍惜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 容貌稚嫩,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疏离的少女,抓起一只杯子,静静地背在身后。 走近与今时毫无差别,对沐魂过度保护的若离身边,手一扬,将整整一杯酒倾倒在了沐魂的头上。 沐魂对于酒的恐惧,处于上阶的仙冥,没有不知道的。 虽然沐魂很想维持常态,却还是失控了。 他从椅子上跌下来,缩成了一团,不断地抽搐着。 少女的脸上带着模仿来的恶质的笑容:“这个废物,就是你拼了命要守护的家伙?哎呀呀,真是够辛苦的,虽然都是自找的,我也还是蛮同情您的……” 在她对面悉心擦掉沐魂头上酒汁的明晃晃的镜子,冷冰冰地盯着她的脸。 倏然,回报以温柔的笑脸:“我可不想被一个从娘胎里出来就被疯了的娘亲虐待,把骨头经络一根根一条条拽出来,替换成他物,现在连心也没有了的出来的家伙说教啊。”她顿了顿,淡淡道:“请问守护者大人,您是为了掩饰自卑,还是为了掩饰嫉妒?抑或是——单纯地为了遮掩你的丧心病狂?” 碧翠的光芒流入沐魂的体内,沐魂的气息稳定下来,歉意地道:“对不起……” 若离温柔地摇头,将他扶坐回椅子,顺手抄起茶壶,将盖子取下,朝烟儿的脸上泼下。 烟儿扭身一躲,却不想若离指尖一划,桌上杯中水似长了脚,将刚躲过上一次攻击的烟儿淋成了落汤鸡。 “啊啊,不是一阶冥族么?连我这么简单的一招都躲不过去,你才是真正的废物吧?” 她乜着她,与她相似的双眸中满是轻蔑。 “说起来,你被关起来的那些年,还有你在冥界的时日,都做了什么?自怜自哀?还是仗势欺人?”她的目光转到浮韶脸上:“冥王殿下啊,你们冥界可与我们天界不同,一向是以公正公平为守则的,可不能因为她是您的外孙女,就放任她胡作非为啊。不然岂不是要您的脸一起丢尽?虽然您本来也没脸,我这句话实在是有些多余——不过象征性的善意提醒还是要的,毕竟咱们实际上不可能修复了,表面功夫再不做足了,岂不尴尬?” 浮韶攥了攥手。 他一向不擅长与谁争辩,而且读心之术清楚地告诉他,如果他现在站起来训斥若离,她将会立刻缩在地上流泪,委屈地指责他以大欺小,连小孩子之间的玩笑都要介入。 她注意到了他的动摇,明眸中尽是洋洋得意之色。 他能读取她的心音,同样的,若离也利用了他这一点。这样一来,即使他不与她理论,竟像是收到了个不足百岁的小丫头的威慑而退缩了一般。 “是你们天界犯错理亏,为什么我们要对你们好声好气?”同席的,名为彼方的一阶冥族看不下去,插嘴道:“我们的守护者大人不过是收拾自己一族不懂规矩的下贱胚子罢了,合理合情,亦不为越礼。而你神女阁下不由分说地向我们守护者大人的脸上泼水,这可就是挑衅了。” “彼方大人。”若离幽幽笑道:“纠正您一下——沐魂叔的确是四阶冥族不假,但是他是我娘亲澜潇湘公主嫁入天界时作为陪嫁之侍,那就是隶属于我天界的。连地界的凡人都知道没有在嫁了女儿以后再向亲家往回要嫁妆的礼,结果您们这群自诩高贵的冥族竟然连凡人都不如?何况沐魂叔被我祖父指派来抚养我,鸦尚且懂得反哺,难道就因为我有冥王殿下的血统,你们就得要求我一样的没心没肺吗?” 彼方本意是帮浮韶说话,却不想自己的多嘴多舌却招来了更厉害的讽刺。没有血色的瓷白脸上泛了一层青色,头脑一片混乱之下,脱口而出:“难怪传言中说你是沐魂的野种,本来我还不信这种传言,如今你这般回护他,我倒有七分相信了——果然世上没空穴来风。” 席上仙冥均脸色大变。 这种传言虽然在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然而仙族之中始终没有谁敢宣扬出去——牵涉的惹不得的生灵太多,纵然寿命无限,他们也没有任何一个说自己活够了。 追·仙昔篇 第一百二十一章 明镜两端 浮韶瞥见若离的眉宇间闪过了计谋得逞的自得,然而刹那间,她拍案而起:“大胆!”她指着彼方,声音颤抖着道:“冥王殿下,不,外公,您的属下是怎么管教的,没给鼻子竟然就上脸了?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我耳边从来就没少了小飞虫的嗡嗡之声,但是难道您就眼睁睁看着您的属下当众污蔑您死去的女儿是不忠贞之辈?您正是为了给女儿讨一个公道才来参加天宴的,结果想指责我们天界说不出个所以然,自己窝里先开始给您的血脉泼脏水。您的颜面何在?冥界的颜面何在?” 她朝伊颜跪了下去,把伊颜惊了一跳:“阿离,你这是作甚么?” “祖父,冥界喽啰大不敬,竟然睽睽众目之下嘲笑您的儿子默穹仙君——他可是因冥界的野心,刚刚经历了丧妻失女这等彻骨之痛,竟要让他在这里听这样不三不四的话。这天界的消息一向传的快,如果不在这里给予相应的责罚,让他还如何在这天界抬起头来?” 默穹听着若离的话,像是收到了什么提示,忙用袖子遮住了眼睛,看上去甚是伤心。 被若离这样一搅和,气氛立时被凝住,只能听见细微的呼吸。 伊颜和善的面孔立刻阴沉了下来,粗粗的手指在桌上敲出沉闷的声响:“浮韶老儿,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冲你们冥界道歉,和你们和解的。你整这么一出,是不想接受的意思,还是你的手下不懂事擅作主张,打你的脸?” 浮韶长袖一甩,一柄凝聚满了灵气的飞刀戳到了彼方的喉咙上。 “君上?” 彼方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君王——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一心想要帮冥王的自己,竟会落得这种下场。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化成萤火还围绕着浮韶转了数圈,仿佛想要从他的口知晓原因。 浮韶完全没有理会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沐魂苦笑了一声——浮韶从大面积除去旧时功臣开始,变得越来越严苛冷酷了。换作过去的话,哪怕是为了防止他在他的耳边念叨,也不会做出如此残酷的事情来。 “冥界的看到了么?以后谁敢违背我的意思擅作主张,就是同样的下场。” 若离心底里的嘲讽却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中:“反正这次和解注定谈不成,我也不会允许它成功的。您要是刚才留下彼方大人的话,好歹还能争得点主动权,在离开时挽回三分脸面。但您动了手,就注定被动了——现在,再等到过一会子不欢而散的时候,您在天冥的眼中可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不得不灰溜溜逃走的狼狈形象了哦?” 浮韶心下一凛,若离已向伊颜盈盈下拜,柔声道:“祖父果然是能明辨是非,一点就明白,不像有些昏庸之辈需要提醒才能反应过来。” 蓝光浮动,烟儿的怀抱中已多了一把水蓝的琴。这把琴虽华美异常,但对这烟儿来说,显然是有些过大了。 虽然她能够易举地能够举动它,然而在旁人眼中看来,她像是在勉强自己,不自觉就会为她担心会不会被这把琴压倒。 “若离。”她冷冰冰地道:“你凭什么侮辱我外公?就算这里是你们天界,你也不该出言不逊。” “哎?我刚才说昏庸之辈只是在说前王逸狂还有凡间的那些昏君啊?”若离两掌“啪”地一声拍在一起,眯起一只眼,歉意地道:“真抱歉,烟儿。我没怎么和冥王殿下接触过,也不大了解,一点也不知道这是你需要遮遮掩掩的心病——算我疏忽了,我下次会注意的,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纠结于此了吧?” 没有感情的烟儿,对言语也缺乏理解。浮韶却咬了咬嘴唇,偷偷觑着四围,果然看到了有仙灵甚至冥灵在掩面偷偷地笑。 若离轻轻一句,竟将烟儿的真心变成欲盖弥彰。 烟儿本来没有察觉有异,然而却看到了数个偷笑的生灵——这才反应过来若离所谓的道歉并不是什么好话。 她将手指按在琴弦上,宴席上的仙灵都偷偷在掌心聚气,随时准备祭出武器。 浮韶正想开口把烟儿唤回来,若离柔柔笑着,云淡风轻地道:“您是不是想要弹琴,给这场盛宴助助兴?” “不。”烟儿冷冷回应:“我想让你闭嘴。” “啊,是么?不是想要自己弹琴助兴,而是想要和我斗乐?”若离不动声色地道:“那敢情好,我正好觉得无聊得紧,与你斗乐,既添了气氛,让大家乐了,咱俩也算尽了兴,岂不两全其美?” 烟儿回眸征询着浮韶的意见,浮韶轻轻颔首——从刚才周身散发出的杀气来看,现在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不如顺水推舟,走下若离给的台阶。 “好,就与你斗乐。”烟儿席地而坐,将琴置于琴桌上,撩拨着琴弦。 清冷的乐律从她小而纤细的指尖流泻而出,寒风之声,冻湖之韵,温暖尽被冻结,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孤寂与哀凉。 而乐声之中,却找不到弹琴者的心。 只是寂寞的交织成了乐,甚至能够寻到琴无奈的叹息,唯独没有弹琴者自己的存在。 她原本就是冥魂,没有一点点暖热的冥魂,在弹起琴时,连飘荡的鬼魂,或许都比她有生气些。 只是一尊雕像,和一个自己在响动的琴。 因为没有心,所以乐曲也实在并不能算是很好听。 在座生灵均涌起一阵恶寒,说不出的不适。 若离大概想到没有情感的她,弹奏出的乐律不会很好听,也断断没有想到是这样。 她并不喜欢她,然而琴声中的孤寂却让她想要落泪。 “行了。”浮韶打断了烟儿,口是心非地赞道:“弹得不错。” “是。”烟儿的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欣喜笑容——装出来的高兴。 同时以胜利者的姿态望着若离:“你呢,你又怎么样?” 若离本想讥讽她两句,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却说不出了,只是起身行礼:“那我就献丑了。” “嘻,你现在认输也可以啊。”烟儿凉凉道:“你输了,就要向外公道歉——而且不是普通的道歉,要当众打沐魂一个嘴巴。” 若离的身子僵了一僵,原本闪烁的泪光立时干涸:“你是认真的?” 追·仙昔篇 第一百二十二章 昨日花落 “自然。”烟儿的脸上浮现出刚刚学来的轻蔑之意:“莫非你是怕了我,不敢与我比试了?嘻,那就……” “我本来想给你机会的。”若离的嘴角浮现出静谧的笑意。 连血液都失去了温度的烟儿,却在此时感受到了久违的寒凉。 “你给我什么机会?难道是没有真本事,想要靠放狠话胜过我?”烟儿摇着脑袋:“真遗憾,我不会被你吓到。” “我给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要。”若离抬起眸子,冷厉地刺入了浮韶的心窝之中:“您真的不拦下自己外孙女的任性?或许我还可以好好考虑。” “小孩子间玩闹,我干涉成什么样子。图一乐,若是连筹码都没有,不是太无趣了么?” “啊,是这样?”若离轻轻眨动着水灵灵的眼:“只有你们提条件太不公平了,我也得听听你们的筹码才好。” “反正你也赢不了……” 浮韶打断烟儿的话:“你想赌什么?” “我输了,向你们道歉,还要当众羞辱沐魂叔;那与之相对的,我赢了,救请你主动认错,我把那枚耳光赠给您,何如?很公平吧?” 殿内的气氛有些凝重。 原本等着看热闹的仙族,也开始觉着若离有些过火。 “你可是在把本座与一个奴隶的价值等同么?”浮韶紧紧捏住手中的杯,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不敢。冥王殿下已近三界,除却了祖父,试问这三界中,又有谁能够与您相提并论?”若离忙向后退了一步,朝浮韶深深行了一礼:“然而,抛却了冥王这一身份,有谁能说高高在上的帝王,就能比父亲更高贵呢?单纯从亲近论断,沐魂叔于我,却与烟儿心中的您分量等同——这并没有问题吧?” 若离稚嫩的脸上蓦地露出了与年龄相衬的天真。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一直埋头于宴席之上的海味山珍的飞花一边嚼着东西一边扯着嗓子大声道:“就拿我母上来说吧,虽然她仅是个一阶仙族,也许从位阶和权利上来说,与你冥王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但是在我眼里,却比你这个什么冥王了不起得多——毕竟她把我养大了,还给我好吃的,然而我除了从那些讨人厌的烂书里看到过你的名字外,就没什么牵涉了。要是有人想用我母上的性命换您的命,我还觉得不值得呢。” 若离偷偷递给飞花一个赞许的目光,飞花朝若离竖起大拇指:“我是帮理不帮亲的。” 经若离一番解释,再经飞花一搅和,倒像是他与沐魂的地位真的等同了。浮韶本已不大好的脸色更阴沉下去。 但是有彼方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敢站出来替他说话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的,我却不是那不懂事的丫头,怎么可能真的让您这么尊贵的生灵当众丢脸?”若离作出一副乖乖女的样子:“所以,这赌注,就从冥王殿下转到烟儿的身上——这么漂亮的小脸蛋,要是留下指印也不好看,我可以再退一步,你就当众下跪,分别向我沐魂叔、我祖父还有默穹仙君叩三个头,这样就公平了吧?” 烟儿蹙了蹙眉,凉凉道:“我怎么可能向个四阶……” “哎呀呀,阿离,你怎么这么善解人意啊?我就说过你这点应该改改,别对谁都那样体贴,你就是不听我的话。”飞花吮吸着沾满了蜜糖的手指,含含混混地道。 烟儿瞥向飞花,白了若离一眼,“哼”了一声:“反正你也不会胜,不让你逞口舌之快,也显得我没有气量。” 若离向烟儿欠欠身,袖中忽然飞出翠色的缎带,缠住了烟儿的琴。 烟儿把琴死死地抱在怀中:“你做什么?” “灵夜琴,不是么?” 听到“灵夜琴”这个名字,在座的生灵皆倒吸了一口冷气,暗想:不可能吧? 烟儿瞪着她:“是又怎么样?” “天下乐器之首、灵物之尊——放眼整个三界,除了逆魂剑,便再也没有能够与之媲美的宝物了。”若离安然笑道:“拿着这样的宝物与普通的乐器比试,你胜了未免有胜之不武之嫌,如输了你的脸面可就丢尽了。原本是个游戏罢了,没有必要做得太过。我与你同用灵夜,不是显得更公平么?” 烟儿沉吟片刻,放开了手。 “你把它弄坏了,我饶不了你。” “我把它弄坏了,天冥二界都饶不了我。”若离将琴卷入臂弯中,笑着应道。 然而话音刚落,她却将灵夜高高地抛起。 烟儿咬紧了牙,正想跃起接住日夜与她相伴的灵夜,双足却似乎被粘在了地上,一动也动不了。 若离在抛出缎带的一瞬间,已经用结界将她的动作困住。以她的灵力,并不是那样容易就会被束缚,只是她的注意力全在灵夜琴上,竟没有注意已中了术式。 伴随着一阵惊呼,灵夜即将落地。若离双袖一展,缎带在千钧一发之际将灵夜挑起,从琴弦间散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动。 足尖轻点,她整个身躯已荡了出去,缎带旋起,幻化出一方碧色世界。而她,就是这碧色世界的中心,翩然若蝶。 水蓝的琴隐没于碧翠的缎带中,只闻琴音,不见琴影。 舞动的若离忽而将双手放在唇边,竹笛凝于指尖,她却一刻不曾停下旋转的身形。 腕间银铃碎响,竹笛悠扬,与泠泠淙淙的琴声融合,俨然一体。 或许是为了照顾烟儿的情绪,也或许是为了展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她所奏之乐也并非欢脱之韵,倒是脱胎于方才烟儿所奏之曲。然,即便是近乎相同的曲调,只能寻到如梅般清冷孤傲,却无一丝凄凉自伤之意,更无彻骨的寂寞。 烟儿无心无情,若离的感情却是丰富,乐曲仿佛也有了生命,流入心扉。 本是斜眼睨视着若离的浮韶也被乐与舞吸引,忘却了喘息。 坐满了仙冥的,偌大的殿宇之内,却仿佛只剩下若离一个。 当乐声停止,缎带缓缓飘落,握于宾客手中茶盏酒杯中的清澈透明的水汁飘荡而出,碎成无色的花瓣。 若离双手前举,灵夜稳稳当当地追回落入她的怀抱,微醺的花瓣围着她,却无一滴沾污了她的衣裙。 追·仙昔篇 第一百二十三章 睽睽之耻 “谢谢你,让我长了见识,不然这灵夜只能停留在我的想象层面。传说虽然美好,但是真正用自己的双手去触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若离恭恭敬敬地将灵夜双手奉还给烟儿。 烟儿仍然呆呆地望着若离翩翩起舞的方向,甚至忘记了把灵夜收回来。若离又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她拥住自己最珍爱的宝物,怔忡了许久,小脸转向浮韶,茫然问到:“外公,您不是说——我是三界中最强大的存在么?为什么我却觉得我不如她——不如一个四阶冥族养大的家伙呢?” 浮韶沉默了许久,从喉咙中挤出一声:“谁都有自己的极限,不可能事事完美的。” “您之前……您之前不是这么说的——您之前说过,我就是最完美的!” 烟儿只觉自己原本就没有任何内容物的身躯变得更是空空如也。 如果她没有失却感情的话,她就会明白,她的感情是失望,近乎绝望。 日日夜夜,都生活得那般残酷与悲伤,本以为这是她想变得完美的代价。然而,有些生灵,并不需要经历她经历过的那些痛苦,能够那样灿烂地笑着,也没有被彻骨的疼痛折磨着,却拥有着付出了一切的她得不到的。 若离在听到她的话,轻蔑地笑声,更是幻化成烙印,烙在了心里。 并不感到悲伤,也并不感到愤懑,仅仅是说不出缘由想把那张面容记住。 “你——”若离敛去了轻蔑的表情,轻轻道:“是不是该愿赌服输?” 啊啊,是呢。 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烟儿迈着僵硬的步子,走至沐魂的眼前,正要向他下跪,却被沐魂双手扶了起来。 “那只是离儿的玩笑而已,我怎么可能真的受您的跪拜。”沐魂憔悴苍白的脸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只向九天王殿下行礼就好了,于情于理于规矩,都没有出错处。” 烟儿抬眸,那张笑脸映在她的双瞳中,刺得双目生疼。 若离是为了他这个卑贱的奴仆,才要让周身布满刺的,才会让她无所追求的心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无奈与冰冷。 说到底,她并不是想要拜沐魂,在她的眼中,他根本不配。 她想要下跪的对象,是自己没能胜过的虚妄。 然而,沐魂却拦下了,以四阶冥族的身份拦下了她的屈膝。自己接受了他所谓的善意的话,简直就像是她这个一阶冥族倒要听从一个底层生灵的命令似的。 这不是什么善,是伪善。是想向周围展现自己的宽宏大量,与此同时无声地加重对她的羞辱。 某种机括被无声拉动,她做出了她一点也不懂的古怪举动。 “是么,原来你也知道你不配。但是在之前,赌注都讲得好好的,我不能好好遵守,显得我冥界输不起。”烟儿抬手重重地打了沐魂一个巴掌:“我就用这个来代替吧。” 在扬起巴掌的那一刻,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的躯体忽然像被丢入了火炉中一般,恐怖的热度从心口直冲向头脑。 眼前的风景,都被染上了一层血红色,尖叫、破碎声伴着灵夜摄魂之音,她却什么都听不清了,唯有脑海中不断回旋着某种她不理解的灰暗。 原本是想要改善双方关系的豪宴,最后却被血色晕染。烟儿想不起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却从跟随而去的一阶冥族处听到了纷纷议论。 似乎,她无差别地攻击,让宴席上许多无辜的仙族冥族都受了不轻的伤。而面对那样的情形,她还能笑得分外开心。最后被若离用结界束缚,浮韶尴尬地将失控的她带回了冥界。 原本世界只有孤寂的她,自那以后,更是被冥灵敬而远之。但是,唯有浮韶念念,半点也不嫌弃她这个怪物,甚至不去刻意揭她的伤疤。 她对于他们的依赖感,比过往更甚。也开始更残酷地修炼,学习——去学习那些之前很陌生的事物。 她惦念的,大概是有朝一日,能够在同样的场合,一雪前耻。 虽然她不知道何为恨,也还是想在若离的眼前,作出她当年对她露出的轻蔑笑容。 然而,再次开宴,为防止之前的事情第二次发生,唯有她被禁止了出席。 她只能坐在清波泠泠的忘川畔,孤琴孤影,俯首看着一罐清水中映照出的九天的景象。 时隔百年,气氛比当日更加紧张。 若离一言不发,按着那时不时会淌血的断腕,没有坐在沐魂而是坐在了伊颜的身畔。 澪枫得到了九天王伊颜的特别恩准,得以参宴,然而他总是笑嘻嘻的清俊的面容上没有半点笑意。 连伊颜都是铁青着面孔,用手拍打着若离的脊背,不断地轻声安慰:“没关系,爷爷会给你讨回公道的。” 浮韶冷笑乜着伊颜:“不知道你想替她讨什么公道?” “你还问?”伊颜抓住若离的胳膊:“你那双难看的红眼珠子只是装饰品么,看不到我孙女好好的一只手被你切断了?还是你小子觉得你是冥王,神气惯了,做什么都会被原谅了?” 包裹的白纱,被浸染成了一片赤色。素日与若离不睦或是看不起她,都用古怪的目光瞥着浮韶。 “您也太小题大做了。”若离抽回手臂,摇摇头温婉地笑道:“我这是小伤,不要紧的。” “怎么会不要紧?你最精擅的武器是弓箭,又喜欢弹琴跳舞,失了一只手可怎么是好?”他看向若离时,立刻变了一副面容,柔声道:“没关系,有我替你做主,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烟儿盯着水波潋滟,清冷地笑起来。 是啊,若离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高不可攀的样子,阴谋诡计从来不屑一顾,如果谁说她是自己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手腕斩断,还惺惺作态,只怕会被认为是在污蔑吧。 虽然事实往往出人意料。 “光说不练是假把式,想要动我,就该真刀真枪见血见肉。” 她举到将自己的手齐腕斩断,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 在沐魂与澪枫破门而入的刹那,他们看到的是呆怔地注视着落在地上的雪白手腕,想要忍住眼泪,咸咸的水珠还是从眼角流下的柔弱女子。 追·仙昔篇 第一百贰十四章 翠纱面具 “活在世上,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人,都在寻找所谓真正的自我。然而所谓的‘真’若是从来不曾存在,又从何处寻找?所谓的真实,只不过是一种固有印象。性格也好,言行举止也好。如果不断地把自己想象中某一种人的话,日积月累,在所有人的眼中,你就会变成那样的人——甚至连自己都会相信天生便是此番模样。如果在一种个性成熟以后,再刻意将自己转变成另外的个性,时间会消磨所有人的记忆,而你,将会在不断地转换中游刃有余,直到最后忘记最初的那张面具。这个时候,你便有了用武之地。” 天真如银铃般的声音在耳边叮铃铃地响动,只要回想起她的声音,就有一种暖流在内心之中回荡。 她是那样地崇拜着她,那个只在故事中出现的女子。 出生时那冰冷的气氛,注定她不可能和他人处于同样的处境。那么,她所听到的那些过去,便与传言中大相径庭。 笙歌,不是流言中的卑鄙无耻,而是个温柔、美丽而且聪慧的女子。虽然她并不完美——她会算计自己最心爱的男子,会算计自己,会把周围的一切都捏在掌心无惧引火烧身万劫不复,然而依然是个纯净而优雅的生命。 存在于故事中的主角,同时也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在她的梦中,像母亲一样谆谆教导。 “阿魂他虽然敏锐,大多数时候也能一眼看破是非阴谋。然而他的温柔实在是有些过了,以至于能够看清的都不愿意去相信,强迫自己与真相背道而驰。所以,离儿你还喜欢他的话,就要想办法,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在旁人的眼中,她只是个生活在碧羽阁,除了沐魂与那些笙歌的旧仆,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眼高于顶的冷傲女子。 然而,剥取那一层为了让他人相信的伪装,她实际上——却是如今玄机宫的顶梁,假装把自己包在壳中却一点也没有漏下壳外瞬息万变,精于算计,甚至有些狠辣的女子。 所有的不屑一顾成为了固有印象,那么当她主动出击时,只要三言两语,就能把责任推到对方的身上。 高高在上的若离神女,是绝对不可能主动去招惹任何的生灵的。 这一点,在九天或是九幽,早已心照不宣。 在被伊颜瞪视着的时候,浮韶忽然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若离当时的确是情绪紧张不假,也的确有刹那间失去了理智,但是她的失控并没有持续她来到冥宫的整个时间——说不定在她匆匆忙忙赶到冥界的路上,穿过冥道的时候,就已经不像离开九天时完全无法思考了。 那么,其实她应该也是考虑到来求自己,并不是上佳之策。他同意了固然好,他不同意而她的行踪再被告知沐魂,在她毫无防备时,情况将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也是他原本计划中的一环。 然而在沐魂到来的时候,他却蓦然发现,他的计划崩盘了。意想不到的角色登场,使得他想好的计谋也变得无法施行。 他以为一切都是偶然,然而当他望着坐在伊颜身边,眼眶中涌溢着泪水,眼神却异常淡漠与冰冷的神情时,他猛然惊醒——一直以来,他实在是过于低估这位从呱呱坠地那一刻,就已经被烙下了“平平无奇,唯有模样很精致”的花瓶少女。 虽然法力灵力都达不到一般仙灵的水平,在织阵凝界上却有着绝佳天赋。 没有能够一击破魂的绝技,却拥有可以让其他生灵都叹为观止的舞技与对乐律的理解。 这些意想不到的能力已经足够让那些轻视她的魂灵瞠目结舌。 然而,此时此刻,他才清清楚楚地体会到——那副懒理事实的冷漠,实际上不过是她故意戴在脸上的面具。与笙歌的天真,自己的礼贤与默穹的和蔼并无根本上的区别,只是故意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会让他人忽视她的伪装。 他发现了,却已经失去了任何的意义。 自诩正义或是墙头草般的仙族鄙夷的眼神对他没有任何的杀伤力,唯有对他怒目圆睁的伊颜,才让他觉得棘手。 六成实力的伊颜都无法战胜,更不用说盛怒之下。 力量不足,在说什么都是狡辩的情况,浮韶只能再次勉强自己放下自尊,和颜悦色地笑道:“那你想怎么解决?” 哪怕关系疏远,若离仍是他的亲外孙女,在刚将她的手腕残砍断以后,竟然还能笑得出,还好意思用这种外交般的口吻说话? 伊颜看着他的笑脸一阵恶心,冷冷道:“你不要问我,问我的孙女想要怎么解决。如果她想简单了事,我立刻就放你走;想要你的手,我也只能得罪了。” “爷爷,这样太夸张了……我哪里有权利要一界之王的手呢?” “哈啊,他以为就他自己个高高在上,别的魂灵都如同草芥?凭他怎么欺负还得考虑到他的地位从轻?冥界不是总喜欢打着不以血统论高低,只站在规矩与能力的一边么?难道浮韶老儿给自己特权?这未免也太不合理了。”伊颜挠了挠头发,“哼”了一声道:“哈啊,我倒是忘了。那些什么以能力判处的鬼话,只是你为了登上王座而说的废话罢了。从你对沐魂、对莫吟心的态度来看,共苦可以,想要同甘只是天方夜谭。你以前任冥王没有定规为由把他推翻,一转眼就带头破坏还真是够厉害的啊——哎呀呀,就是前几日,你是不是还破格提拔了一个四阶冥族?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你亲手定下的条框架空?可惜啦,就像我脑子这么不好用的,都看出了你的目的,你觉得天冥二界会有谁看不出来呢?” “九天王,你手臂未免也伸的太长了——这是我冥界自己的事情,与你有何相干?你现在好好利用你这一身蛮力,为你那满肚子坏水的孙女‘讨公道’就得了,少在那里多管闲事。”浮韶拳头捏出声响,不耐烦地道。 “上次就是因为我,害得天冥两界的和谈不欢而散,这次要是再因为我出什么岔子,我怕是要愧疚……”若离垂下头,仍是歉疚。 追·仙昔篇 第一百贰十五章 冷情假意 “阿离,你就是这点最不好。”伊颜的大手摸了摸若离的头:“怕给这个添麻烦,给那个添麻烦,怎么就不想想别人的暴行会给你带来多大的麻烦?” “就是的。”飞花冷眼睨着冥族:“我受了这么大委屈,肯定要求外公把他们冥界一锅端了,以后都免得再考虑两界之间的关系了。” “飞花,冥界真毁了或是动荡不安,会对转生系统造成相当大的影响的。那许多无辜的妖魂、人魂甚至魔魂,都会受到波及。” 若离摇着头,略带责备。 “我就是随便说说,我和这些六亲不认的可怕冥族也没牵涉,也不会碰到这种倒霉事的。”飞花朝冥族的方向做鬼脸:“阿离这时候还能考虑到地界,你们除了自己就什么都想不到了。有你们这群怪物的血统,还真是她的耻辱。” 浮韶血色的眸子瞥了飞花一眼,一股恐惧从心底涌入喉咙,飞花忙将目光挪向了一边。 飞花的胆量出名的大,虽然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心脉却也相当稳定,能被冥王看一眼就哆嗦,足见浮韶是用多么残酷的手段断了若离的玉手的。 浮韶在读到周身心音时,就知道自己,又走错了一步。 他猛地把目光放在若离身上,冥瞳中映出的面纱下,好看的唇微微上扬,眯起的眼似乎是在嘲笑他。 若离忽“啊”了一声,掩住嘴巴,把头低下去,喃喃道:“对不起……我果然还是不应该把事实真相与爷爷说才对的吧。” 有了方才飞花无意间的反应,若离刻意的反应看上去也像是无心。 “浮韶,你要再敢威胁阿离,小心我先不问若离意见,先打断你一只手臂。” 没有伊颜的话,浮韶大概也会把头扭过去。 他一直以为,若离那双大大的眸子,清冷的气质,骨子里像极了他死去的女儿澜潇湘。 然而,就在方才的刹那,他透过那张蒙着面纱的脸,不单单是那神闲气定执子下棋的姿态像极了笙歌,就连容貌似乎都能和笙歌叠在一起。 他心内无端有了一种烦躁的情绪。 虽然他清清楚楚知晓,她的魂魄连残渣都不剩,却似乎总有一缕魂魄,不散地萦绕笼罩在周围。 琴弦未断,心音却乱。无情生灵奏却无情乐,抬首间,冷眸似有恨。 琴生来便寂寞,奏琴者亦如是。 若乐律只为他人奏响,繁华中最寂寞的生灵便是自己。若乐律只为自己而奏,连虚假的繁华也不曾有。 虚空的眸子紧盯小小一罐清水,指尖松开,激起一串涟漪,仿佛如此就能将那张脸撕碎,然而忘记了那张脸,犹如镜中倒映的影——或许,原本就是倒影。 念念把虾色的灯放在脚边,脆生生地道:“烟儿姊,你的心情不好么?” “没有,我没有感情,自然也不会有心情。”一如既往地淡漠:“是什么让你这样想的?” “因为——您的琴声,似乎比素日更寂寞嘛。”他嬉笑道。 “毕竟是我的琴声。”烟儿轻柔微笑,笑容依旧是空虚。 正如她是注定的孤寂般,从这被诅咒了生命轨迹的躯壳又如何奏响世间喧嚣。 念念咬了咬嘴唇,把头探到水罐边,岔话道:“君上总算又去九天了,天冥的关系大概能得到修复了吧。” “不,应该说彻底崩坏了更准确些。”烟儿的指尖不安地拨着同一根弦:“那个家伙,她已经过得足够幸福了,为什么还总是要找冥界的麻烦?” 念念一向聪敏过人,水影正中呈现出的影子倒映在瞳孔中,他立刻就明白烟儿“烦恼”的根源了。 “若离神女?她又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了?不会是又跳了一次当年那艳惊四座的舞吧?”念念谑笑道:“啊哈,谁说烟儿姊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偶来着?这不是也像小女孩子一样嫉妒了?舞跳得没有她好有什么大不了的,在人族,只有那些整日需要抛头露面的风尘女才善舞,烟儿姊是大家闺秀,怎么能和那样的伶人比?” “我宁愿她跳舞。”烟儿咬着牙根,几乎快要咬碎:“可惜,她仅是单纯地狐假虎威,竟敢问起外公的罪来了。” 念念嘿嘿笑道:“烟儿姊,您讲笑话还不入流啊。就算若离是一阶仙族,是天界神女,也不敢威胁君上吧?九天王殿下是比君上强大,还是做事瞻前不顾后的莽夫,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但他再不讲理,也不可能没有理由就找君上的茬啊?” “换句话说,只要有了理由,伊颜就也不会放过。”烟儿秀眉微蹙:“若离就给了他这个机会。” 初初念念当烟儿是想要让玩笑更逼真些,正想夸奖她有所进步,却忽然察觉到了违和的气氛,心下一凛:“您是说真的?” 烟儿没回答,念念略一沉吟,立刻就想通了:“难道是拿着她自己砍断的手腕说事?” “怪道都赞你是除了沐魂那废物还有我这个异常的存在外,最有天赋的冥。” 烟儿的夸奖无疑是在侧面肯定了念念的猜测,念念震惊得嘴巴合不拢:“那个不可一世的若离,竟然也会用这样卑鄙的歹计?虽然我守在外看了个大概,也想到了这种可能,但我还以为她会对这种下流手段不屑一顾的啊?” “这大概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枉我们冥族精通察言观色,读思窃心,也被她骗了这许多年。” 烟儿等待若离说出对浮韶的裁决,若离始终是一副为难的样子,迟迟不语。烟儿的手敲着琴身,“当当”地声响来模仿烦躁的心情。 本来逗烟儿开心的念念没了话,大眼睛一眨不眨,想要看若离真正的目的。 “吞吞吐吐,像喝了浆糊粘住喉咙似的,还能不能说了?”浮韶瞥了瞥嘴,想再瞪若离一眼,伊颜却挡在若离脸前,瞪了回去。 “阿离没急,你有什么可急的?”伊颜拍着若离的背:“不用听他瞎嚷,咱慢慢想。” “那……”话到嘴边,若离似乎踌躇了。 “没事,大胆说!”飞花大声道:“有外公在,量浮韶老儿也不敢不答应。” 伊颜也鼓励地看着她。 若离吞了一口口水,两只手紧紧绞着,双目紧闭,用了很大的力气道:“请冥王殿下复了我沐魂叔和他的一干兄弟的原职!” 追·仙昔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官复原职 此话一出,左右皆惊,唯有若离带着胜利者似的笑容瞥着浮韶。 “胡闹。” 意料之中的,愤怒的指责打破了沉闷的氛围。 然而,出声者并不是冥族,而是一阶仙族,这已足够让人感到意外。 而这位一阶仙族,是向来少言寡语的末羽,这就更加不可思议。 他朝着若离的方向,直直地叩拜下去。 “请神女殿下撤回这无理请求,另作思量。” 向来不顾惜自己形象的伊颜翘着脚,黝黑的手指指向末羽:“就像花儿说的,就算我的孙女让我把冥界毁了,我想我也会答应。阿离如此顾全大局,哪里无理?而且我也早就觉得了,阿离明明是我天界第一神女,抚养者却是个陪嫁来的四阶冥,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让浮韶老儿把沐魂官复原职,也能堵住不少长舌头的嘴巴。” “是能堵住悠悠众口不错,可是之后呢?难道还让沐魂继续留在九天?” “你这不是废话?他在我眼前儿晃着,我能保他周全。要是让他就这么回去,浮韶老儿指不定要怎么折腾他那一把弱骨头呢?阿离也不可能同意的。” “臣就猜到主上会这样说了,所以才说复职一事断断不可。如果他们是一群陪嫁来的四阶仆子,留在我九天合理合情,然而一旦他们重新变回一阶冥族,还留在天界,可谓名不正言不顺,我天界的根本可能会因此受损。还望主上三思啊!” 末羽是现今天界一阶中为数不多的化仙人灵,因此比起单纯的妖族或是天生就拥有一切的高阶仙族后裔来说,要更爱惜自己的性命以及羽翼,正因如此,他的深思熟虑反而是一般仙族所达不到的。 诚如他所言,沐魂保持身份低微,尽管会有闲言碎语,但是变回军师,却可能会给天界带来前所未有的巨大阴影与恐惧——毫无疑问是把自己的房间,放上了一整群的狼作为宠物养着,说不定哪一日就会被咬断了脖子。 若离秀眉舒展,浮韶看到她腮边的两汪梨涡更深。 震荡的心音,分明是在说着,连这个举动,都在她的预料之内。 “多谢末羽大人,我本来还怕没有谁会提出质疑呢,结果竟是您站出来了——看人的确是不能看表面,这到了关键时刻,他们倒没有您这个总被说成胆小鬼的更加有胆量。” 末羽听到若离的赞赏,松了一口气,因笑道:“谢神女殿下赞赏,我知道您是明事理的,是不是要换个别的要求了?” “哎,这件事咱们先不急谈,我先问您两个问题。” “您请讲。” 若离淡淡笑道:“我的母上,澜潇湘公主,是几阶冥族?” 末羽一怔,答道:“一阶。” “为什么她可以在冥界住上近千年光阴?” “这……”末羽咬了咬唇,双手交叠放在额前:“神女殿下这纯粹是诡辩——澜潇湘公主是天界媳妇,是天界大皇子明媒正娶的皇妃,怎么能和陪嫁来的沐魂混为一谈?” “怎么不能?”若离忽伸指绕在鬓角上:“我母上是九天的媳妇,那我沐魂叔还是天界招来的女婿呢。儿媳妇可以住在九天,赘婿就不行?末羽大人飞升了这么多年,莫不是脑子里还留着人族的古怪思想?” “女婿?神女殿下真能说笑,沐魂几时是我九天的女婿了?” “哟哟,我说笑?是末羽大人的记性太不好了吧。”若离圆圆的鹿眸弯成两弯月牙:“当年沐魂叔与笙歌姨……姐……与笙歌尸身的昏礼,祖父宅心仁厚,为了替他们主持,连自己亲儿子的喜宴都没去。这在当年可是闹得满城风雨,九天仙灵九幽冥魂可都没少拿这件事来取笑,更有流言说我的生身父亲仙君殿下因这件事有些记恨上祖父了。这么大的事,您倒一点印象都没了?” “原来神女殿下指的是这个。”末羽凛然回道:“那笙歌是我九天罪臣,您把他与高贵的皇子相提并论,还将沐魂与澜潇湘公主作比,实在不妥当。” 伊颜棕红的胡须一颤,抑制不住的某种情绪刚要爆发,若离用仅剩的一只手按在他粗糙的手背上,递了个眼神。 伊颜把想说的话生生忍了回去,若离笑吟吟地道:“可是,末羽大人莫忘了,我正是那高贵的皇子与公主的血脉,我拉低了他们的地位,也是在拉低自己地位。我一向不是个无私的,怎么可能会做这种向身上泼脏水的事情?遥想当年的笙歌和我沐魂叔,那可都是靠着自己的实力站在一阶之位的,与那些只能靠着血统维持低位的比不知道高出多少倍。要不是他们如今落得此番境地,怕我将他们夫妇与我父上母上作比时,您依然要跳出来说我不敬了。然而,不管他们今时如何落魄,昔时繁华不再,然而荣光功勋犹在,否定现如今的低微地位可以,连同他们作为生灵之本都否定,末羽大人实在有捧高踩地之嫌。对比我祖父,自己最直接的利益可能会受到损害,依旧功过分明,不仅赐笙歌与沐魂叔为妻,还给了沐魂叔容身之所。相比之下,您这气量就小得太多了不是?这能称王者,自然是有不同处,是俗魂学不来的。” 若离不动声色地把末羽——也许还有其他没有勇气站出来的生灵的担虑驳斥了回去,同时还没有丝毫痕迹的将伊颜夸奖了一番。 末羽呆跪了片刻,站起身,掸掸长袍,行礼道:“谢神女殿下点拨,竟是老臣鲁莽冒犯了。” “不妨事。没有您当众质问,便也没有我当众解惑。放到之后冥王殿下令已下了再有嚼舌头的,这样倒是绝了患。” 仙冥族之间交换的目光,那原本是某些心虚之辈的错觉,现在却已经蔓延到了殿内的几乎每个魂灵心上。 心上的那一根刺,不得碰,不得摸,而当有人提及的时候,还不能自己拔出来的痛苦,并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住。 伊颜在听到若离替笙歌沐魂说话时,忍不住爽朗地大笑出声。 “好了,好了,浮韶老儿,我们家阿离如此体贴,提了个你一句话就能解决的条件。我猜你应该没什么顾虑吧?” 浮韶双掌交叉。 他从来没有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失误过——好容易除掉的威胁,现今又要重新把他重新放回到身边。 “我知道您担心什么。”若离鹿眸微闪:“您放心,就是您请我沐魂叔回去,我都不会放。我现在想要的,是他本应拥有的地位和权利——而这些,也并不是想让他利用这些重新翻云覆雨,而是保他不会被势利眼欺压,这样也能减轻不少我的负担。” 追·仙昔篇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杀伐决断 浮韶苍白的脸颊染上一层晕青色,似乎还在为什么而迟疑着。 若离无意间按在手腕上,发出了极为微弱的“咝”的一声。因为素日都没有太多的伪装,更是坚强地不可思议,哪怕是装出来的痛楚,也根本不会有谁如此想,只会认为她确实伤得很重。 伊颜的愤怒更增,耐心快要被消耗殆尽,狠狠地拍了拍王座,巨大的气浪冲得殿内生灵皆支撑不住,东倒西歪。 无形地示威让浮韶更认清了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哪怕依靠偷袭,也是很难得手的,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没说不答应。”浮韶干笑了两声:“只是,你们仙界都有阶位玉佩,我们冥界也是一样,而且我们这里必须得把旧玉佩交出来换成新的,位阶才生效……” “我知道。”若离打断浮韶的话,浅笑道:“所以我已经把沐魂叔还有你驱来天界的四阶冥族的位阶玉佩都带来了。” 波澜不惊的话,水汪汪的眼,却似乎将他整个剖开,将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现在真的已经无话可说,只得起身接过侍女手中的银制方托盘,指尖在四阶的玉牌上划过,蓝色的水滴落下的刹那,成色质地低劣的四阶玉牌被替换成了他们原本的主人原本所拥有的那一块。 浮韶惊觉,原来这一场噩梦始终萦绕着他,没有一刻忘却——原来,就算是剥夺了他们的地位,他们原初所站的位置也始终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若离的缎带飞出,将玉佩收入法力槽中。 “辛苦冥王殿下了。”她的眉目流盼:“不过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未免显得太儿戏了些。而且那些在冥界新出生的,新提拔上来的冥族,不知道这个消息的话,也就显得没什么意义了。所以烦请冥王殿下用您的传音之术,把这个消息告知整个冥界,沐魂叔还有他的兄弟们这才算是真正的官复原职,我说的对不对?” “你不要得寸进——”浮韶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却对上了不断搓揉着手的伊颜冷酷的眼神,当即深吸一口气,幽幽道:“好,就这么办吧。” 整个冥界,所有的冥灵,都听到了沐魂官复原职的消息。 这无疑是撼动冥界的大事件,闻者无不大吃一惊。 正在离魂殿静坐着,咬着指甲思索着下一步棋究竟该怎么走的曦晨都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暗想:是心儿的死给我造成了太大的阴影吗?我怎么出现这种幻觉? 然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个消息,他终于意识到了那些话都是事实。 这比他以为自己幻听更让他感到错愕:这冥王是脑子坏了,还是又在盘算什么鬼主意? 作为若离干爹的他,也完全没有想到此时的形势,全都出自一个从来没有在这方面露过锋芒的小姑娘。 而若离仍然在乘胜追击。 “爷爷,您可真好。”她撒娇地抱住了伊颜:“不过……这只是冥王给我的赔礼,您也知道——我其实对他……要不是觉得必须得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免得两界一直这么僵持着,我才不会向他提什么条件呐。所以即使得偿所愿也不是太能高兴的起来,如果可以的话,您能不能满足我一点点小小的要求给我作安慰?” 殷红的血珠滴在伊颜的脖颈后,凉凉的,散发着甜甜的腥味。 “更好说了。”伊颜拍拍她的脸蛋:“不知道阿离想要什么?” “您看啊,沐魂叔现在又是九冥的军师了,我们九天却赐了个重罪女子给他做妻子,这不是让冥界的脸上无光吗?谁知道他们那些家伙哪一天不会把这个拿出来说事,说我们看不起他们欺负他们?”若离柔声道:“反正笙歌已经死了,魂魄散得干干净净的了,再次把她的地位抬起来,也无所谓的不是?同时还能绝了日后冥界挑衅的由头……” “所以你想……让我把笙歌的位子也复了?” “爷爷真是聪明。”若离笑着,但是却还是皱了皱眉——似乎这一笑,又牵动了那被残忍切断的伤口。 诸仙倒吸了一口冷气——在他们的认知里,笙歌一直是不可触碰的隐秘伤口。是伊颜的,沐魂的,甚至是天界与冥界的。在这样的场合提出来,这位若离神女难不成是痛得昏了头,连理智都丧失殆尽了? 伊颜原本还有点犹豫,那一点点的迟疑却被若离的表情彻底吹散。轻轻清了清嗓子,唤道:“绮绣!” 他们还没有从若离自杀般的疯狂举动中回过神来,又被伊颜的举动吓到——他竟然真的叫出了司掌职位的仙官! 绮绣怔忡一下,站了出来:“臣在。” “就按阿离说的办,把参谋的牌子拿出来,重新融凝上笙歌的名字,把它交给沐魂代为保管。” 绮绣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甚至还能看到她脸上泛出的浅淡的笑容:“臣明白!” “息渊!”伊颜高声唤着天簿记录者的名字,然而却不见他有反应。 伊颜大概也料想到他的脾气,是不会立刻同意的,便又唤了两声,仍不见有谁站出来。 “息渊!差不多行了!别再摆架子了!” 息渊依旧没有站出来,诸仙在心中忖度着,息渊虽是见风使舵,但是到了这种时候反而比绮绣更有骨气些。 不过,他们也知道,息渊是受不住伊颜发脾气的样子的。而伊颜红色的胡子已经翘了起来。 “你小子,给我出来,把笙歌写回天职卷簿上去!” “禀告父王。”默穹忽然开口了:“您是不是忘记了,前几日您把息渊大人关入天牢里的事情了?” 伊颜的眼珠子转了转,敲了敲脑门:“我怎么把这茬忘了。”他顿了顿,道:“代执副手!澪枫小子!你也能唤出天职卷簿吧,把笙歌的名字写回去!” 澪枫一直在傻傻地看着,九天上的风云变动,他倒是没太向心里去,只是觉得浮韶吃了瘪,莫名地解气,在听到伊颜的召唤,想也没想就干脆地把笙歌的名字写了回去。 当若离手中攥住了“参谋——笙歌”的仙职玉佩时,她的整个地位与之前相比已又大不一样。 她原本是孤身支撑着碧羽阁的神女,然而,现在,她的抚育这沐魂与陪嫁来的整个冥族,都恢复了一阶之位,原本罪臣之居也得以正名,甚至连背叛了的干爹如今也是冥界的第三把交椅——更不用提她原本的血统便高贵得不可思议。 她也在拨动着齿轮,将每个生灵,包括她自己的命运,都卷入齿轮中去。 追·仙昔篇 第一百二十八章 浊水捕灵 错了。 所有站在棋盘正中或是棋盘两侧的生灵,都发现自己错了。 然而,不是所有走错的棋,都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当发现自己走进了陷阱,也不是立刻就能回头的。 然而,一开始眼界的限制,决定了思绪并不是一时半刻就可以纠正过来的。 他们以为让沐魂以及他的冥界弟兄官复原职,碧羽阁重新占有天界势力,已经是这个从来都不露锋芒的小姑娘的极限了,然而他们还是太轻看了她。 从她回到碧羽阁时,她身上散出来的诡异的气息,就已经有生灵见势不对,然而愚妄可笑的希望还是在心中燃出了小小的火苗。 她一改往常高贵优雅的气度,翘着脚,用剩下的那只手支着头,女王般冷冷睨视着被她急召而来的碧羽阁仙灵。 他们被冷酷无情的眼神撺住,连大口喘气都不敢。 “你们的消息都是很灵通的,想必在我回来之前,已经听到了好消息了,也不需要我多说。”若离淡淡问道:“我这几日都不怎么关注碧羽阁,你们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大事?” 他们悄悄交换着眼神,若离冷笑了一声道:“怎么?都哑巴了?还是眼睛出了毛病,只有眼珠子滴溜溜转,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见还是无人作声,若离叹道:“我本来还想给你们一个主动、能避重就轻的机会,你们自己不珍惜,非要我逼问,可就怪不得我了。”她顿了顿,伸出了断掉的手腕,随便指了一个仙灵:“回答第一问——是谁怂恿沐魂叔到冥界去的?” “这个……是姐夫自己想去的,我们拦也没……” “闭嘴。”若离打断麝兰:“我问的不是你。” 无论若离对周遭是怎样的漠不关心,然而在碧羽阁中只要不涉及沐魂之事,她的态度还是很温和的,她骤然摆出这个样子来,把那些和麝兰一般想要站出来的仙灵都吓得重新低下了头。 被她指着的那位女侍,哆哆嗦嗦地道:“就是……就是像麝兰姐说的……” “麝兰说了什么我全都没听到,你用自己的嘴巴说。”若离瞪她一眼,完全不留情面。 那位女侍颤声道:“是姐夫听到您有危险,毫不犹豫就解开了禁制,跳入了冥道中——解开了禁制的姐夫,您也不是不知,哪是我们这种小角色能阻的?” “那又是谁告诉沐魂叔,我孤身闯入冥界中?” 那个女侍正欲开口,若离白了她一眼,她才发觉若离断腕已经挪了个方向,指向了下一个对象。 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背后一凉——惊觉汗水早已**了衣裙。 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上一次体会到这样的惊恐,似乎还是在老宫主仍健在之时。 “回少主子,是芊芊放您过去以后,我们左思右想实在担心您出事,又怕自己的实力到了冥界只能给您拖后腿,只得去求姐夫了。”他想硬着头皮迎上若离的目光,那凛冽的寒意却使得他完全抬不起头来。 “很好。”若离似乎很满意地点点头,眼神掠到麝兰身上:“呼吸有点急促,受了内伤?” 麝兰刚“嗯”了一声,若离却将断腕指向嗣遥:“你娇妻是谁打伤的?” 嗣遥一想起这件事就满肚子的气,将那日蝶纹与麝兰起了争端,蝶纹气焰如何嚣张,又是怎么欺侮麝兰之事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 嗣遥的话不算多,情绪波动也不算厉害,但是讲起蝶纹的叛变,却义愤填膺,讲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肯停下来休息,把脸都憋涨成了红色。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他将那日争端的因由从蝶纹怂恿若离去冥界改成了蝶纹试图将某封信抢来送至沐魂处,连带着告诉他若离为了他偷偷去冥界才和麝兰大打出手。 若离霎了霎眼,手腕划了个圈,悠悠问道:“你们来作个证,嗣遥没有说谎对吧?” 当听到了整齐划一的“是”时,若离沉默了片刻,忽然“噗哧”笑了出来。 正如她莫名的冷酷态度,她的笑仍然是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她笑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止住了笑,将支着头的手掌平伸出来,作为玄机宫宫主证明的令牌凝聚在手心,她将令牌高高举起:“你们都认得的,对吧?” 若离所拥有的令牌虽然没有沐魂的更有效力,但令牌一出,同样意味着除非他们想要做叛徒,否则便没有违抗的理由。 没有一个仙灵摇头。 “好,既然你们知道它,就该明白我现在需要你们听我的话。”若离的鹿眸中闪过一丝狠辣凌厉,用下巴指着麝兰:“把麝兰拿下!” 众魂面面相觑,嗣遥神色激动地道:“您说什么?” “把麝兰给我拿下。”她斜睨嗣遥:“谁抗命不遵,一起抓起来!” 仙灵犹豫片刻,盯着若离手中象征着权利的令牌,还是把麝兰按倒在地,嗣遥试图阻拦,却被一齐按倒在地。 麝兰从头至尾不发一语,甚至似乎没有过反抗的意思。嗣遥的情绪相当激烈:“少主子,阿兰犯了什么过错?我又犯了什么过错?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该不是我们都被你骗了——其实你早就和默穹赤炎他们一伙了,却还装样子骗我们,想要毁了我们玄机宫吧?” 虽然碧羽阁众仙按照若离所说去做了,但是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心中就半点没有犯嘀咕。嗣遥无疑问出了他们的疑惑,所以本就没用多少力气的钳制更是减轻了力道。 这一切当然瞒不过若离的眼。 “我就知道,可能会引起这样的风波,所以之前纵然有疑心也是不敢实际去印证的,否则一着不慎就可能给自己泼了一身脏水——不管是看到了真相,还是没有看到真相,都同样没有揭露的权利。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可是刚刚不惜让天冥两界翻脸,不惜失去爷爷对我的信任与宠溺,也不惜失去现在的地位沦为罪者,都要给沐魂叔和笙歌姐姐讨回公道。如今你们对于我不忠的怀疑,便毫无疑问是诽谤了。” 她缓缓站起,走至麝兰眼前,俯身盯着她的眸子:“不知道你这个碧羽阁的害虫,现在还能使出来什么计?” 追·仙昔篇 第一百二十九章 窃心断脉 麝兰紧紧咬着牙关,牙根都快要流下血来,并不惊艳的脸上露出一抹扭曲的笑容:“少主子,您什么意思?” “看来,你并不想乖乖地承认?也对,毕竟你是细作,如果能够敷衍过去,就能够继续为你的主子做事。实在骗不过,你也不怕死,从你的嘴巴里也撬不出一个字来。” “我的主子只有您和姐夫,仅此而已,您还想从我的嘴里听到什么,我都乖乖地念给你听不就是了?”麝兰眨动着充满了失望的眼。 “一个一个的,都是这么能演戏——嘛虽然我没什么权利这样说,可是你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真是让我心烦。” 若离拈了拈指尖,一枚细长的银针落入麝兰的穴位之中。 嗣遥挣扎着想朝若离扑过去,却丝毫动弹不得。 “嗣遥,我知道你信任妻子,也心疼她,看不得她受半点委屈。虽然我可怜你的眼睛被情蒙蔽,但我也不愿意做得太绝太残忍,当着你的面给她上刑拷问的事情我是不会去做的。我只是暂时封住了她的法力而已。” 若离温柔地掂起了她的下巴,眼神朝门口一瞥:“进来吧。” 断姻推着轮椅上的义竹,缓缓地走进了阁内。 “哈,原来如此。”麝兰刺耳地笑道:“您不是因为蝶纹被关起来,接收到了断姻义竹这两个不明事理的傻瓜的怒火,就正义之心绝觉醒,玩起明察秋毫的正义使者游戏了吧。” “你看嗣遥现在的眼神,恨不得要杀了我;为什么断姻和义竹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而愤懑,倒成了傻瓜呢?” “也许你的嘴巴严,但是,你的心就未必了。只要我封住你的法力,再让断姻用窃音之术,读读你的心思,你就什么都隐瞒不住了吧?”若离的眸子中含着温柔的笑意。 麝兰在那一瞬间,看到的不是伫立于冬雪中的孤松,而是一株罂粟。纵然娇艳无比,然而毒沁心脾。 她斜着嗣遥:“我这么处理,蛮公正的吧。如果断姻从她的心音中听出了什么来,你是否就无话可说了?” 若离的方法确实公正合理,然而一种难言的灰暗感情在嗣遥胸腔中蔓延开来,他红着眼睛,怒道:“谁知道断姻是不是和你串通好的?谁又能够保证那个叛徒的姘头就是绝对可信任的——他可是和其他的男子共享一妻的龌龊事都做得出,拿什么证明他言语的真假?” “嗣遥!”断姻苍白冷情的面孔上刷了一曾愠怒的鲜红:“我真觉得我应该连你的心音一齐听听,看看你们俩是不是一伙的!” “你生什么气呀?”嗣遥嘲讽道:“是戳中了你的痛处,还是让你做贼心虚了呢?” 义竹的手按在断姻的肩膀上,示意他不要冲动,要稳住脉息来探知麝兰心音。 嗣遥在一旁大笑道:“你看你看,明明是情敌,竟然能这么和谐地相处,如此没有节操没有节制的事情你们也能做的出来,难道我的怀疑有错么?啊哈,也许有错,其实蝶纹只是个挡箭牌,是你们两个隐藏断袖的借口。一旦她被抓起来,你们肮脏的关系不就要暴露了么?” “你这满口说得都是什么!” 断姻恨不得冲上去狠狠踹嗣遥一脚,若离指尖抵在唇上:“蝶纹姐刚被抓的时候,你的情绪不也很激动么?将心比心,让他说去。等到他知道真相哑口无言的时候,不知道他要怎么向我们道歉呢。” “少主子……不,若离,我曾经还非常天真地认为,哪怕身上流着相当异常的血液,你也能够被环境所改变。我错了——狼的孩子还是狼,现在把你养大了,你要开始咬那些于你有恩的生灵了,开始想要分裂养你的碧羽阁、玄机宫了。”嗣遥的手指嵌在土里,拼尽全身的力量,试图站起来。 若离冷冷地望着他,打了个响指,断姻点点头,探知起麝兰的内心。 麝兰没有紧张,反而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寒夜。”默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盯着水镜,由衷赞叹道:“你真是有先见之明,居然知道提前把麝兰的心脉剥落下来,否则这件事情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收场了。” “您莫要夸我了,我现在简直觉得自己失策透了。”兜帽下的唇颤动着,声音充满了懊恼:“我竟然没有看出来这个小丫头是个潜在的威胁!” “这不是你的错,实在是这丫头藏得太深了。”默穹叹气:“你看看今儿天宴上浮韶的脸色都成什么样了?他之前的那些年,都在处心积虑地想要甩开沐魂这个阴影,谁知道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让他曾经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了——不但得复了沐魂的职位,还得乖乖地赔上笑脸。这要是那个背信弃义的曦晨知道了这件事,还不得为自己站错队气晕过去?马上好日子就要回来了,他却成了叛徒。” “不对。”寒夜心有不甘,仍旧冷静地分析道:“如果没有曦晨的揭罪行为,若离根本就没有失去冷静闯入冥界的理由。然而,我们想要借由此事,打击病弱的沐魂,在为她掉入我们的陷阱而欢欣雀跃的同时,却在最疏忽的时候被她利用了。我们眼睛中的机会,在她的眼中同样是。” 默穹秀雅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什么来,心内早已纠成了一团。的确,在蝶纹被捉住,沐魂紧追着神色匆匆,半点不冷静的若离时,他是相当高兴的。谁知道她却会弄出这么一手来。 “浮韶也真是的,就算他轻视若离那丫头,也不应该做那么残忍的事情。要是她不断了那丫头一只手,也不会引出这么一大堆麻烦来。” “浮韶好歹也是这么多年的冥王,怎么可能做这种没长脑子的事情?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只手根本就不是浮韶砍下来的。” “不是浮韶?那是谁?”默穹挑了挑眉:“难不成会是那冰雕似的烟儿?” “烟儿就是浮韶的一只木偶,没有自己的意志。没有浮韶的命令,她最多用琴音折磨若离,不会给她留下明显的伤口的。”寒夜顿了顿,眸子中冷光闪烁:“再想想沐魂吐血犯病,那只不会说谎的小狐狸的证词——八成是若离自己砍下来,作戏给所有生灵看的。她还戴着碎心铃,只要她摇晃摇晃,把记忆篡改,就算是冥界的回影诀也看不出任何问题来,冥王被撞了个正着,还不能解释。这可不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不然他何至于始终愤愤地瞪着若离看,还让伊颜狠狠痛斥了一顿?” 追·仙昔篇 第一百三十章 无情无义 默穹越想越觉得惊心,折扇在手心一拍:“这丫头好生厉害!” “是啊。你也不看看她是谁的孩子?”寒夜的牙齿被咬得直响:“虎父无犬女,千算万算,怎么就没算到她父母这茬?” 默穹听到寒夜的话,也不知道是该高兴好还是该懊恼好,摇头叹道:“可惜空流着我和湘儿的血,却不能为我所用。” 寒夜转向他,被兜帽遮住的眸子中露出奇怪的眼神。倏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讪讪地笑道:“可不是。都是您和澜潇湘公主绝佳的血统的错,如若可以,我倒真宁愿她丝毫没继承您们的优点。” 默穹总觉得寒夜笑得有些古怪,却说不出原因。默穹敲了敲脑门:“早知道就在早些年和她搞好关系了,血浓于水,合理合情,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棘手——亲生女儿倒成了和我对峙的强劲对手。” “是啊。不过这也不是您的错,是我考虑不周,才会埋下这个祸患。” 默穹瞥见寒夜咬着乌黑的唇,说话也轻飘飘的,忍不住道:“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没有啊,您想多了吧哈哈哈。”寒夜仍然是一副不经心的样子。 默穹沉吟片刻,豁然道:“你该不是怨怪我,当年在感觉她资质平庸,手架在她脖子上时,没能及时掐死她,不然怎么会留下这么个祸根吧?” 寒夜意识到自己已经发呆了太长时间,忙应道:“您真是越来越了解我了——不过,我倒是不是怨您,而是怨我自己,怎么就不能冒死杀了这个小崽子。” “哎。”默穹将折扇打开:“你可死不得。你死了,我可就没有谁能替我出谋划策了,更无法走到现在。” “您抬举。”寒夜微闭着眼,用手捏着鼻梁:“然而您的忠犬谋士,现在也只剩下险招能走了,不知道您还愿不愿意试一试?” 默穹想也没想,便应了声“好”。似乎只要是寒夜说出来的,他便不会有任何的犹豫,也完全不会拒绝。 碧羽阁内,断姻缓缓睁开双眸,脸色有点难看。 “是不是什么都没听到?”嗣遥像瞪着仇人般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看到他铁青的脸,立刻冷笑。 断姻像是不敢相信地一再重新吟念咒法,最后还是放弃了地道:“是。” “哟哟,看来我还误会你了。本来我以为是你们串通好了想要陷害阿兰,想不到你这样诚实。”那双充满了愤怒的眼从断姻的脸上移到了若离的脸上:“若离,有什么招数就一齐用出来吧?你不是有碎心铃吗?用啊,用了碎心铃,不就可以把阿兰,把我们的记忆全都篡改,从而判定她有罪了么?” “多谢提醒,你要不说碎心铃,我险些忘了我还有沐魂叔送我的这样法宝。”若离挽起袖子,露出那一串银铃。 碧羽阁生灵皆露出惊恐的神色。嗣遥哈哈大笑道:“你看,果然狗急跳墙了,把这铃铛露出来了。怎么,你还真想把事实真相全都掩,让我们傻乎乎地接受你的引导?可是——你别忘了,我们是玄机宫的生灵,只要我们稳住心神,就可以不受你铃铛的控制。” “是啊,可是反过来想的话,只要乘你们不注意的时候释放,你们就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了。我真想用碎心铃的话,完全可以在方才断姻探知麝兰心音时,为什么要到现在让你们都看穿了我意图的时候再使用?” “那……”嗣遥怒吼道:“难道说你刚才已经……” “我也想啊。可是,我根本就做不到啊。”若离的手贴在麝兰的手背上:“麝兰,你知道我为什么做不到么?” 麝兰直视着那双大得诡异的,此时更充满了诡异神情的双眸:“以我对您的了解,纵然您的法力不多,但是也不至于在那日篡改飞花公主的记忆之后连一次普通的改忆都做不到——你想用这个糊弄我们大伙,只怕是不能够吧。” “你倒也蛮能错开话题的。不错,我的法力不多是我的硬伤,但是,也没有少到对付过飞花以后就捉襟见肘。可是——铃铛不在我这里,就算我的法力和爷爷一样强大,也没法用了不是?” 若离把铃铛解下来,朝地上一抛。 叮当的脆响,却没有任何的法力波动,甚至摔开了一条巨大的裂缝。 那是显而易见的——假的碎心铃。 若离将手平放在胸口,低低喊了一声“收”,从麝兰的身体之内飞出了一串银铃,重新套在了若离的腕上。 麝兰的瞳孔骤然收缩,连一直都在帮麝兰说话的嗣遥都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对于妻子的了解,他能感受到她的动摇,然而,在迟疑了一瞬之后,他还是怒吼道:“阴谋,这是阴谋!一定是你让断姻探心音的时候融到她的身体之中的。” “嗣遥,你知道,戴上这碎心铃是何等的痛苦么?骤然融入体内,又会是怎么样的折磨吗?如果不是一直在麝兰的体内,而是断姻注入,为什么她连一点痛苦的神色都没有露出来?难不成,是她倒想替我隐瞒什么了?如果是那样,为何你这个做夫君的,什么也不知道呢?” 若离扯起麝兰的头发,将她的半边身子提起来,断腕的袖筒中飞出的缎带,将麝兰的身体从胸口贯穿。 “不!”嗣遥发了疯似的大喊,按着麝兰的仙灵都不由得松开了手。 碧翠的身影,如冰花般貌美的仙女,眼睛也不眨一下的罗刹。 断姻吓得呆了:“阿离,你不用做的这么绝吧?” 若离的脸上没有怜悯,只有冷漠:“麝兰,没有心的身体,被贯穿了身体,可还痛么?” 当她的缎带从麝兰的身体抽出时,连一滴血都没有。 “没有心脉的躯壳,当然听不到什么心音,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若离的脸忽然转向谁也不存在的方向:“我知道你们也许在看着,正好,我让你们知道,你们的棋子——完了。” 追·仙昔篇 第一百一十四章 技输一筹 默穹的手猛地一颤,折扇掉落在地,后退了两步,指着水镜:“她……她到底在和谁说话?” 若离将一双明丽得惊人的眸子微微眯起,轻笑道:“也许,用隔空术观望的你们会问,我是在和谁说话——可是,到了现在,还要再问么?” 浮韶的肩膀抖了一抖,紧紧握着双拳,血红色的眸子直盯着清水中若离不屑一顾的表情。 “念念、烟儿,她这是什么意思?” 烟儿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总之就是说她招人讨厌就是了。” 她的声音本冷得如霜冻的寒冰,却硬要装出温暖与关心,似是以冰燃火一般毫不相配。 小小的孩童叹气:“我算是服了。” 浮韶的脸色愈加阴沉:“依你之见,还真的认为她是在对我们言语?” “我知道想要接受这件事实是件很困难的事情——这无疑是承认我们的失策与节节败退,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不得不接受。”念念稚嫩之音却说着老气横秋,冷静得有些恐怖的话:“不单单换来了君上的畏怯、沐魂的地位,连咱们冥界的细作都被拔出来了。这样划算的生意,就算双手双脚再把眼珠挖出来也值了,她却只用了一只手——足见这是个多么可怕的女子!我们之前竟全被蒙在鼓里了。” 浮韶被逼着下了不愿意的旨,现在盯着水镜之中的麝兰,心情愈加烦躁,强自镇定道:“这也不一定。我不信一个呆头鹅,眨眨眼就变成火凤凰了。本来麝兰作为少数被她允许长留身边的侍女,偶尔会受到她的训斥,说不定她这次也是在虚张声势吓唬吓唬人。”浮韶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必然是这样的!” 嗣遥眼见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除了被发现在身体中藏了碎心铃,竟然不知何时失去了心脉,顿时信任坍塌了一半。 但是,对于有些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哪怕一点点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还是在拼命地垂死挣扎。 “你……没有了碎心铃算什么,没有心脉又算什么?她的心脉完全可能是哪一次不小心被震断,她怕大家担心便自行扯断;还有碎心铃,她应该是觉着您前几日太乱来了,就偷偷……” “非得让我拿出更确凿的证据来?”若离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嗣遥,转眸盯着双眼失去神彩的麝兰:“你看到了么?你的夫君,到了这个时候还愿意相信你是无关的,然而越是无关,发觉被欺瞒越是难过。其实我是想要给你留些余地来的——哪怕让他对我存有丝丝不满也没关系,至少在某个角落,你的形象还是完整的。你愿意就这么伏罪,我就按照我原来的打算来;你一口咬定我是在诬陷你,那救休怪我,翻脸无情咯?” 麝兰心中一动,立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她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大概就是想要让她在惊慌失措的状态下说错话办错事,因而受到她的诱导,亲口承认。试想想,她当众呵斥她,扯她的头发时也不见什么情分,如果真的有更确切地证据,她会不拿出来?虚张声势罢了。 不仅仅是她,在她背后的生灵,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固有印象,哪怕一遍遍提醒,然而头脑还是会不自觉沿着根深蒂固的轨迹,勾画出毫无新意的画面。 “啊啊,太好了。我就说我们方才是自己吓唬自己——这丫头是在耍诈,其实根本不知道我们。”浮韶重重地靠在了椅子上,紧张的表情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哈,吓我一身汗。我还真以为因了我和湘儿的血液,就对付不了她了。但是她又不是我养大的,血脉的作用还是敌不过环境呐。” 念念暗忖:真的仅仅是在耍诈而已么?怎么看也不像。 寒夜心道:就是沐魂养大的,才更可怕。虽然他重情重义,可是和他毫无干系的存在他也是从来没有什么同情心。 各怀心思的幽冥,谁也没有对各自的主君说出想法来——这大概是作为臣子的某种限界。 如果他们没有质疑主君的判断,即使失败了,那也可以说是恰好想到一处而失误了;然而有质疑主君的判断的举动,对了固然好,错了的话责怪将全裸在他们的身上。 在一阵看似默认了是正确的氛围之下,默穹与浮韶两位主君也做出了相同的决定。 “我不知道少主子是在发什么疯。”麝兰的眸子中忽然有了色彩:“铃铛是你给我的,心脉是你割断的,现在又要拿这个来审我,简直莫名其妙。本来我想着你是少宫主,手里又有玄机令牌,还想这样认了莫须有的罪算了。但我想一想,你算是谁的少主子?我们玄机宫仇敌的女儿,养大了也喂不熟,你那块玄机令牌还是我亲手交给你的,凭什么要听你的,任你宰割?” 麝兰争辩的话一出,碧羽阁对这突然的反转登时一片哗然。 谁也不能不承认,在他们的内心中,比起若离,实际上更愿意相信麝兰。 尤其——默穹的女儿,玄机宫仇敌的女儿,这个身份,是无论沐魂对她多么宠溺也抹不去的心病隐患。对玄机宫仙灵来说是,对若离来说亦是。 若离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一直偷觑着她神色的生灵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默穹拊掌笑道:“还是嫩了点,没想到被我将军了吧?” 浮韶的脸上也终于呈现出了放松的笑意——尤其在若离松开了麝兰时。 堵在嗣遥喉咙中那一块黑糊糊,黏糊糊的东西,终于咽了下去。之前淤积的那些不满恨不得全部倾泻出来:“果真她才是我们玄机宫真正的祸害,还不快把她绑起来!” 玄机宫的生灵早已放了麝兰嗣遥,然而见着若离手中火红的令牌,还是有些犹豫。 “是令牌重要,还是对付叛徒重要,你们心里难道没有谱吗?”麝兰顶着一头乱发,高声喝道。 追·仙昔篇 第一百一十五章 心沉如海 断姻立刻跃起来,扬起一阵凉风,义竹的轮椅也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他们同时护在了若离的身前。 “你们是要反了么?”断姻怒喝道:“连阿离也要伤?” “多谢,你们不用担心我的。”若离单手拨开他们:“对,麝兰说的对,你们尽管信她的好了,我也不打算解释,你们能够拿我怎么办呢?” 几句话的功夫,她身后已立起了一层屏障,将她与断姻义竹隔开。 义竹瞪大了双眼,断姻皱眉道:“阿离,你刚断了一只手,现在又不想要命了是么?你有什么事情想不开,你找死,想过大哥的感受么?他这两天躺在床上,九次里倒有三次是在叫你的名字,还说他没本事,把你的手弄丢了,你……” 然而他的声音却被埋没在了武器与呼喝声之中。 若离无奈地笑了笑,飞出的缎带,直将十数个仙灵打倒在地。 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鲜血染红了琉璃地,汇成朱色的河流。 断姻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他从小看到大的小女孩,第一次看到她竟会这样的凶残不留情面。 义竹的眉毛轻轻上挑,心也砰砰直跳。 或许是碧羽阁的仙灵完全没有想到若离会痛下杀手,怔了一怔,眼神中拂过了悲痛的神色。 究竟是为谁而悲哀呢?是为了沐魂?还是为了笙歌?或者是为了整个碧羽阁? 断姻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们心中的感情——纵然到了刀兵相向的地步,他们似乎也从来没有怪把若离引入碧羽阁的沐魂。 但是,同时,也能知晓,他们也根本从来没有一刻真心接纳了若离。 不知道安慰与无奈的感情,哪一种在内心中膨胀得更多。 然而,若离在杀死那十数个仙侍之后,却不再有动作,那些被戾气环绕的兵器深深地嵌入了她的手臂与身体之中。 血丝从面纱下,流淌到白瓷一般的脖颈之上。 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却又突然之间不再还手。断姻凄厉地唤着她的名字,义竹的眼珠都快要瞪出眼眶去。 她却“嘤咛”一声笑了出来,手抚摸着穿过胸口的血色的剑。 “很好,就是这样无惧令牌这种死物,也不在意之前有多么深沉感情,只要背叛就杀无赦的气势,才像玄机宫的一份子。” “少……若离,你究竟在耍什么花招?”嗣遥的声音颤抖着。 “比起问我,你们更应该回头看看。”若离轻笑着道。 麝兰心下一惊,然而身体被若离双足中飞脱出的细丝定住了动作。在所有仙灵的注视下,她的手正探入一具倒下者的胸口,手心中攥着他的心脉。 “麝兰姐?” “阿兰,你……” 若离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双腮,嵌入她血肉中的武器皆被震了出去,她迈着碎步,拖着流血的躯走到定定望着她的麝兰的身边。 “如果碧羽阁之内太多的仙灵被扯断了心脉,心音时一片空白,未免有些太古怪了。所以我料定虽然你把心脉斩断,可是你的共犯们会留着心脉,而用移音之术将他们心脉的波动移到你的身体里,这样既怀疑不到他们的头上,也怀疑不到你的头上——而且这样做更重要的原因是,没有心脉的你的存在,想要用传音之术将情报传达给你也是做不到的,只能通过第三个存在来间接传入你的意识之中,他们正是负责给你通风报信的存在。只逮到一个你,已经逮到你,我想要把细作们一网打尽太吃力了,如果我刻意显示出了思考不周的一面,你们的主子便会耐不住,用传音之术把计划传到你的同伴处,你们的心音都用移心术移到了一处,他们得到了消息就等于你得到了消息,这样我就能轻易揪出你的同伴,发现传音者了。”若离柔声道:“你的胆子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啊——我本以为你是双面细作,却没料到你是脚踩三条船。也真难为你,在河边走,却到现在才湿了鞋。” 远远观察着一切的魂灵皆感到愕然。 尤其是冥界浮韶一边,在若离提及麝兰的同伴时,他就已经一头雾水了,待闻得叫他三条船,更是不解其意。 “不过,我实在有点好奇啊,麝兰。虽说你身后的两股势力都是野心勃勃,然而呐,他们可是水火不相容的存在。你是怎么做到同时为他们效力的呢?你又为了什么要替他们卖命呢?该不会是你背负着什么与玄机宫不共戴天的仇恨,让你不惜铤而走险,只为了能更把握地将玄机宫摧毁吧?” 麝兰全身的力气彻底被抽空,整个人瘫做一团。 她沉默着不语,嗣遥望着她的脸,终于不得不接受残酷的现实——若离的话,句句是真。 “她怎么可能会与玄机宫有什么仇恨?她可是师傅一手教出来的,姐姐对她又一直很是信任,临死前还把玄机令牌交给她来保管——她是应该对玄机宫尽忠的,是不应该背叛玄机宫的……”嗣遥的声音越说越低,到了最后,已成了苦苦哀求:“阿兰,你说话,你说你没有背叛,你说少主子是误会了,只要你说,我就会相信的,就算牺牲这条性命我也会劝动少主子的……” “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吧。”麝兰没有再看嗣遥,而是望着若离:“我是确定了断姻的手指没有触及我身体的任何一处,才敢放心接纳他们传给我的情报的,没有他的帮助,您又如何溯源呢?” 言外之意,便是最迟钝的人,也能够听得出了。 嗣遥跪倒在地,在他的眼前,正是刺入若离手臂染满了血的刀。 寒夜的心猛一凛。 他在见到若离眼神的刹那,就已经知晓原因了。 而默穹的手发着抖,困惑地道:“我也不明白,若离是怎么准确地把我们的眼线杀死的?” 寒夜把兜帽拉得很低很低,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卷入那漆黑的丝缎中去,被黑暗吞噬,不被任何生灵察觉到他的存在。 “因为啊——”若离的手指狠狠抓着胸口淌血的伤:“我的母上,是澜潇湘。我也流着冥族的血啊……根本救用不着断姻,在封住你法力的时候,我就已经能够听到你的心音了。” 追·仙昔篇 第一百一十六章 空蒙尽头 “好好好,原来连这个都是装出来的么?”念念无可奈何地摊开了双手,谑笑道:“君上,您这次的跟斗栽得可真是一点也不丢脸啊。” “不可能!”烟儿“唰”地一下站起身来:“她除了结阵唱歌跳舞,旁的就什么都不会了才对。怎么可能窃心听音呢?她从来也没有表现出来过!而且,就以她那点薄得要命的法力,又能听得了谁的心音?” “她的法力是很薄,可是,她用针将麝兰的法力封印住了,哪怕是一点法力没有的曦晨……曦晨大人都能读取她的心音,难道阵法天下第一的若离却不能?”念念的指尖点在水波上:“不出意外,大概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我们就会失去可以窥视玄机宫的视野了。” 缠住麝兰的丝线将水波之外的声音传入若离的耳中,若离打了个响指,念念的那颇有特点的,稚嫩而清脆的声音萦绕在碧羽阁,传入每个仙灵的耳中。 “嗯,念念大人,您是会失去玄机宫的视野,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有点短了。因为我还得向冥王殿下汇报他一心一意相信的女子,可不是一心一意在帮着他的,而是联合着默穹仙君,还得让她好好向您认罪呐。”若离抓住她的衣服,将她的脸贴在虚空的水面:“麝兰,那些你从没告诉过冥王殿下的伙伴,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觉得知道真相的越多,越容易搞砸了事情。所以只是利用我们之前在玄机宫的亲密关系,和他们对于若离的不满,让他们为我做事而已。他们不知道我是冥族的探子,更不知道我是一心一意帮着君上的——”她咬咬牙,吐出了一个名字:“影部的空。” “空”这个被埋葬在禁忌中的名字,向本已不平静的风中燃爆了火药,掀起一阵呼啸的热浪。 利用了笙歌的信任,利用了沐魂的误解,最终给当年的玄机宫与沐魂在冥界的势力造成了致命打击的,浮韶培养的顶尖杀手。 嗣遥矛盾与罪恶的心情,在听到“空”这个名字时,就被吹得干干净净。 之前他的眼睛还在麝兰与若离之间来回流转,正如他的心一般摇摆不定。 一方是他的忠诚所在,一方是他的挚爱。他不是个优柔寡断的男子,却也很难选择自己究竟应该站在哪一边,才不会感到后悔。究竟该帮着谁,自己的内心才会不受谴责。 麝兰已经给了他再明白不过的答案。 “你是空么?” 麝兰在心中早就想到,当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大概嗣遥就会站出来,与她为敌了。但是,纵然是她,内心中也不可能没有一点点的期待——她期待,至少有一个他能明白,能够看穿她的谎言,能够明白她的真心。 不过,他眼中的担虑与充满了罪恶的爱意,还是化作了无边的怒火,燃烧到了麝兰的身上。 “用你的眼睛看,你觉得,我是谁?” 麝兰灰蒙蒙的眼睛注视着嗣遥,不紧不慢的声音如空一般,沙哑而冷血。 “空——”嗣遥的手一拢,沾满了血迹的刀架在麝兰的脖子上:“你把我的阿兰藏到哪里去了?” “死了。早就死了。像她那样拎不清,优柔寡断的女子,找不清位置,又不被任何人了解的生灵,哪里有什么权利活在这个尘世里呢?”她的目光越过嗣遥,注视着看不见的潋滟水波:“不过,我对君上您,却是始终如一。哪怕您不信我,背叛我,杀死我,羞辱我,我对您的心,也从来没有改变过一丝一毫。” “麝兰。”若离冷声道:“偷偷看着你的,可不止冥王殿下,还有默穹仙君。你对冥王这样说,不怕你那边的主子气急败坏么?” “他气急败坏又能怎么样?反正我打从一开始,就是打算凭我一己之力,刺探玄机宫与默穹哪一边情报的。而且与默穹联合的话,在碧羽阁内安排得力仙族也会变得容易些,如今暴露了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反正如何都是一死,我可不希望君上再次误会我,再次把我当作那种心性不专一的白痴。”麝兰的舌头卷起,舌尖上幻化出一枚冥族特有的毒药,她轻轻一吐,毒药落在嗣遥的刀上,将刀刃染成了深蓝。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在了嗣遥的刀上。 她死的时候,没有一点点的表情。开心也好,悲伤也好,恐惧也好,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张淡泊的,生无可恋的脸。 就像是所有通过了所有试炼,磨平了心性,而起始终没有遇见挑战她信念就死去的冥灵一般,是从空壳变成空壳的状态——从会呼吸的空壳,变成没有意识的空壳。 剧毒将她的身体腐化成一滩血水。 她想,她这样的生命,大概是没有任何的权利变成美丽的繁星或是闪光的碎片在空中游荡的——那不适合她,她也配不上那样美丽的死法。 想一想也是件相当可笑的事情,她做不到问心无愧,对谁都是一样。尽管她那么拼命地,想要维系好各方的平衡,然而,她终究太弱了。既没有一击毙命的绝对硬实力,也没有杀伐决断运筹帷幄的头脑,有的只是周旋在几方之间,心力交瘁,强烈的痛苦还不能被理解的孤独的伤悲。 黑白相间,能够映出影子的翡翠,在融化前,最后映的,是嗣遥的影子。 嗣遥也看到了那一双没有了躯壳保护的琉璃珠子,眼神中的幽怨,让他泛起了一种寒意。他总觉得,她似乎是在怪他什么,可是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露出了那样脆弱的神情,她却没有任何机会知道了。 而嗣遥一瞬间的恍惚,也被倏然倒下去的若离吸引而去。 她始终含着一口气,让自己的气势不要弱下去——让自己不能输给默穹,更不能输给浮韶。 可是,她的手腕还是很疼痛。那些无情的刀刃,在她的身上,留下的是真的,极深的伤口。 地上血红的海,消失得麝兰是汇聚的溪流,而若离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潭血注的清泉。 麝兰,那样平凡的麝兰。 没有出众的五官,没有出众的法力,慢慢吞吞的性子,似乎一直也不是那样引人注目的存在。生之时,只是藤蔓枝节上的兰花,阳光出来,凋零枯萎,却不曾有谁记得她的样子,仿佛那碧绿的羽藤上,从来没有长出过小小的花苞。 只是,在她的整个存在都没抹消的刹那,越来越模糊的画面终于消失在那一潭清水之中,浮韶的手试图触摸遥远的残尸,却只让修长的手指变得湿漉漉的。 他呆呆地,看着那清澈见底的水,从颤抖的手不断地滴落,溅成小小的圆圆的涟漪。然而,圆圈之中,已经没有了他失去了两次的——她的脸。 “阿空——!”浮韶相当失态的呼唤着她的名字。 然而,他的声音回荡,在声音的尽头,本该有谁等着他的终点,却——空空如也。 追·仙昔篇 第一百一十七章 空山浮华(上) 冥界,三界最严苛的地方。 很多人,都在哭诉着活着实在是太过辛苦,下辈子不要再投胎做人,然而只要有人看到冥界的规则,恐怕都要庆幸,幸好自己生而为人。 一次又一次严苛地考验,便预示着处于边缘的冥灵,很多时候都处在生命的交界线。 像是互相撕咬的蛊虫,纵然这一次侥幸过关,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够活到下一次。 大概,知道自己今日的呼吸,并不一定能够延续到明日。所以,无法判断自己未来命运的,都会选择割舍那些会让自己脆弱,也会让自己血脉脆弱的所谓血缘亲情关系。 她从小,一切的一切,全部都被切断了。孤孤单单的自己,并没有享受到属于自己的所谓亲情,然而,就连能够看见,能够触摸到这样最简单的事情,也终究变成了过去的回忆。 不想让自己的子女变得脆弱的他们,自己却先变得脆弱。原来可以通过的测试也变得通不过,然后,按照最严明的条规被处死。 她没有一点点难过的感觉——然而,同样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因为,她根本就不在乎。 这个世界留给她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寂寞。 还有,即将到她面前的残酷命运。 死是什么呢?不过就是司空见惯的最简单的事情罢了。 她一点也不怕死,然而却有一点点恐惧生——因为她始终没有弄清楚,这究竟有何种意义。 然而,她又不会主动选择死亡。 她一直坚信着被灌输来的概念——生命不是属于自己的,而是属于那些可以恣意毁坏她从来没有在意过的家庭,夺走与她同样渺小卑微的存在。 她知道,有一天,会出现一个从来没有见过,只是大名如雷贯耳的家伙,在她的面前,带她去参加试炼。 之后——等待她的,大概就是与他们相同命运的解脱了。 她所等待的那个生灵,终于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幻想过无数次的外形,也许是青面獠牙,也许是血盆大口。 然而,她看到的,却与她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那是一个身着华丽锦缎,端庄稳重的女子。 只看了一眼,她的目光就被她深深吸引。她从来也想不到,这个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美丽的生命,仿佛站在他们的头顶,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一种不可名状的感情在心底散开来,她呆呆地望着她,连眼珠都忘记转动。 “小丫头,你在看什么?”她的声音比想象得还要冷漠,却比想象中的,还要更加动听。 “好……好漂亮……”她吞了一口口水,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是么?”她拼命地点头,高傲的女子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笑意:“那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猜猜看?” “呃……您是不是沁冥那个吃冥灵的怪物派过来的使者啊?”她思来想去,说出了这样的一个答案。 女子“嘤咛”一声笑。 她傻傻地看着她:“您……您在笑什么?我猜错了么?难道说您是沁冥的妻子么……” “我就是沁冥。” “哎?”她怔怔地望着她,上下打量,摆摆手道:“莫要唬我了。我爹娘虽然死得很早,可是我也知道,沁冥是个男子。您这样冒充他,难道就不怕他问您的罪责么?” “那你用怪物形容,不也不怕问罪么?” “不是不怕,我是巴不得他问我的罪才好。反正也是想要我的命,早死晚死都一样,与其谨小慎微去争取那有限的几天,还不如用有限的时间去争取最大的痛快感!” 高高在上的女子怔了一怔,笑微微地道:“你不怕死?” “既无牵挂,生死其实都是一样的吧。我的生命里什么都不曾出现过,其实那些虚妄的事情,我怕又有什么用呢?”她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不是今天看到了您的话,我甚至连只要活着的生命就该有的追求都没有——现在有了,虽然没有机会去实现,但是也比我之前还要圆满些。” 女子好奇地问她:“你追求些什么呢?” “我以为冥灵都是像我娘亲和姐姐一样,战战兢兢活一辈子。然而,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原来还有像您这样的。如果我能够有一刻,活得像您这样高贵有气质,我想哪怕立刻魂飞魄散,也没有遗憾了。”她吐露着她的真心。 “是么?”女子的眼波中闪过复杂地情绪:“我这样的家伙,也会有谁羡慕我的么?” “当然啊。就算是沁冥那个怪物强行要求您做她的妻子,那也是因为您太过于出众了,这根本不该成为您难过的理由,而是应该高兴才是。” 女子的腮边陷入两个酒坑:“小丫头,为什么还在说我是怪物?别以为你的样子讨喜,嘴巴又甜,我就能饶过你了哦?” “别以为我年纪小,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拿这种假话来骗我。”她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 她低叹了一口气,将腰间反戴的玉牌翻了过来。 上面确实清清楚楚写着“沁冥”两个字。 “看到了么?丫头,我是冥王沁冥——你的君上,你口中的怪物。” 她愕然,不断地揉搓着眼睛,只能证明她并没有看错。 这个高贵而优雅地女子,就是传说中凶残的沁冥。 “可是,我听说……”她的声音中有茫然,不解,却没有半点的恐惧。 “你听说,沁冥是个赤瞳冷音的男子,是不是?” 她“嗯”了一声。 “那个男子,是我的夫君。因为我们总是一同出现在冥宫,都反着戴腰牌,他们便想当然地把他当作了我,把我当作了他。” 她愕然了半晌,轻声道:“我本来还在想,如果是他抢了您,那他的眼光实在不错。现在看来,他不但眼光不错,而且艳福不浅,竟然能够攀上您这种既有地位又有容貌,还有这么高贵气度的完美女子……” 沁冥漂亮的脸上,溢满了她半点也看不懂的神色。天生的敏感告诉她,她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对方对她的喜爱,转成了旁的一种感情。 追·仙昔篇 第一百一十八章 空山浮华(中) “你是个无意义的存在。”沁冥冷漠地断言道。 她也不反驳,只是“噢”了一声接受了这个早就被她看作是事实之事。 “那你就甘心如此么,不想让自己有一点点的价值么?” 她的眼睛只有刹那被点亮,在下一瞬间却又归于清冷,淡淡地问道:“反正也是徒劳地吧。” “在我的身边,做我身后的影子,你觉得如何?” 她的声音中有再也掩饰不住的激动:“您是认真的么?” 沁冥伸出小指,与她拉钩的情景,刻画在她的记忆之中,一点点,抹消不掉。 从那一天,她离开了毫无意义的生活之中。 从那一天,她陷入了另外一种虚空之中。 她终于从出生后,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然而,所用的方法,却是把自己的存在完全抹消。 她原本就不曾被人唤过的,连自己都完全忘却的旧名字,被丢弃在风中。取而代之的,是单单的一个“空”字。 所谓的并肩,就是成为三界的名簿之中,都查不到的,杀手。 她从来也没有见过父母亲还有一切曾出现又消失的生灵的测试,然而,她似乎隐隐感觉到,她所经历的,似乎比他们都要严苛得多。 如果说他们是过一段时间太平日子后,再被卷入残酷的战斗中的话,那么——她是每日每日,都游走于生死的边缘。 此刻的呼吸,下一刻就停滞。当年听到的恐惧感,到了亲身经历,反而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入目所见,只是一片鲜红。 对手们起初的斗志昂扬,最后都化作了惊怖与疲惫。 她很看不起他们,就像是她看不起那些曾经灌输她怠惰思想的父母亲一样——自己不足够努力,却将什么都赖怪到严苛与生不逢时上。 多活一刻,就离那个目标又近了一点。 为了那个目标,她可以舍弃一切——何况,她原本就什么都没有。 冷雨纷纷,她站在尸山的顶端,幼小的脸上,沾满了血渍,然而她早已经忘记了恐惧,相当异常地微笑着。 手中的双剑,早已被染成了赤色,与她的模样,是那样的相衬——阴郁、冰冷而妖异。 然而,环绕在她身上的杀气还未完全散去,她的双眸,盯着尸山之下仰望着她的少年,锋刃远远地瞄准他的咽喉。 少年的身上,也染满了鲜血。然而他的气质,却丝毫不为鲜血所污染,那样的干净与纯洁。 就连那一双眼眸中,充斥着的感情,也清澈得如同透明的水晶。 他灿烂地朝她笑了一笑,那样的笑容,是她无法触及,也无法直视的圣洁。 因为,她是肮脏的。 她的出生就是肮脏的。 曾经有生灵告诉她,唯有用鲜血才能荡涤她的灵魂,唯有腥风才能吹散她一切一切的迷惘与悲伤。 将“杀”作为生命的意义的话,她就能够最大限度发挥她空壳般生命的价值。 然而,在心的某个角落,或许她在嫉妒着那个少年。 “很厉害啊,新来的。”他仍然带着那样的笑容:“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么个新手竟能留在最后,而且——毫不留情地下死手。你还真是个天才呢。” “有什么理由让我踌躇呢?等到杀了你以后,我就可以与她——并肩站着,为她效命了。” 她的声音冷得如同冰一样,然而,还是有些许掩不住的好奇。 “你用不着杀了我,也能够与她并肩站着了。” 少年笑笑,说出了她不明白的话。 也许,少年是看到她实力的强悍,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打算让她不战而胜了吧? 定然是这样。 她对少年有些失望——当她看到他能够面带着笑容将眼前生灵屠尽的时候,还以为他会是了不起的对手,结果不过是没有动手就想要投降的胆小鬼。 少年注意到了她的脸色,笑得更加开心:“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懦夫?” “难道不是么?”她瞪了他一眼:“不要和我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鬼话。规矩就是规矩,只要不被宣布合格,我们就必须相互厮杀至最后一刻。” 少年轻轻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乌色的令牌。 令牌上刻着“影部”两个字。 “看到了么?我是影部首领,也是这次的考官——影。经过我的观察,你的资质完全适合成为我们的一员。”少年的嘴角上扬:“恭喜你,你合格了。” 她惊诧了一瞬间,随即立刻顿悟了:难怪他在那些因为畏惧瑟瑟发抖的冥灵之间依然是那样的气定神闲;难怪他从来不主动出手,可是,只要有谁向他动了手,便会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而他的武器,竟像是从来没有拿出来过。 原来,他竟是考核他们,观察他们的考官。然而,从他的脸还是一举一动,都看不出任何的端倪——明明他们之前已经经过了这一类的特别训练,竟然还是被他骗了过去。 她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不用和他为敌,实在是太好了。无论是那张笑脸,还是他的安闲,她都无法讨厌。 她如愿成为了沁冥的影子。 经常会听到有谁说,愿望一旦实现了,便不会如之前奋斗时一般快乐。她想,这大概都是没有实现愿望者的胡说。 在她朝思暮念的事情成为了现实时,她竟然比拼搏时还要开心许多。之前从来不曾意识到过的事物,也从来不曾拥有过的事物,在一夜之间,全都到了她的身边来。 虽然成为影子的话,是不可能会拥有权利,更不可能获得声明,可是,权利与名望对于她来说,没有任何的用处。 能够随时随地注视着偶像的背影,能够为她效力,身边还有着与她一同浴血奋战的伙伴,还有什么能够比现在更美好,她还奢望什么? 虽然,有时候她也会奇怪:为什么沁冥那张美丽的脸,永远不是很开心;与她并肩坐着的那位幸运的男子,笑地那样勉强;还有影那张干净的面容,为什么只要一看到沁冥就会蒙上一层深重的阴影。 不过,这些事情都与她无关,她已经足够幸福了,这份幸福,只要她努力,就会一直持续到永远——那时的她,是这样坚信着的。 她比谁都要拼命,并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地成长,成为了与影、无并肩的三大高手。 没有谁告诉过她,这个时间上从来不存在永恒。都是稍纵即逝的流星,轻轻一触碰,早已碎裂成尘土。 她所期待的安宁,在影部被派入死地,唯有最强的三个冥灵活下来的那一刻,崩坏了。 毁坏一切的,是影的一句话。 “对不起,我不想把你们牵扯进来。但是,看来即使抹消了我的存在,她也还是不想让我活下去啊。” 追·仙昔篇 第一百一十九章 空山浮华(下) 曾经无数次浴血战场之间,为了维护所谓的和平与秩序——纵然掩盖不了血腥残酷的真相,但是作为空空如也的存在,她也从来不曾思考过所谓的对错。 既然主人说是对的,那就是对的吧。 不知道从谁哪里听到过,出生入死的关系,是最坚固不过的,她以为她与影、与无早已到达了连心的境界,可是直到那一天,她才知道,她是第一次认识影,而对无依然一无所知。 而他们,同样对于她的过去,没有任何的好奇心。 她曾经天真的认为所谓的友谊,不需要建立在太多虚妄的东西上,然而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的幼稚与可笑。 只有自己认为,记忆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对于他们来说——却是距离远与近的差距。 或许是意识到了生命将止,他才第一个,也第一次将自己这隐匿于黑暗中的影子展露在光芒之中。 正如她与无一样,他也是拥有着另外一个或许曾经倾注了心血与爱的名姓,而后丢弃。但是,空早已不在意,因为,舍弃了的她,过得比过去更加开心,更加让她感到满足。 然而,影却从来没有舍弃过自己的名字,正如他过去的血痕一般那样深刻地刻在了他的心底。 他的名字,叫做浮韶。 无论浮生韶华几度,唯有他,是永恒。 给他取了这样名字的那个生灵,对他有着这样的期待。但是,却是他最先放弃了他这个所谓的永恒,将他丢入无休无尽的暗影之中。 那个生灵——就是王座旁边,误被认为是冥王沁冥的男子。 他原本不过是一个再卑微不过的冥灵,没有灵脉,也没有能修炼法术的能力,就算是冥界的测试,也永远不会测到他的头上。 也就是说——只要他想,他就可以一直无限地活下去。然而,这样没有意义的生命,是要受到万千生灵的唾弃与嘲笑的,没有谁还能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可是,他就是活下来了,不管受到了多少白眼多少嘲笑,他还是活下来了。 而且,他还搭上了离魂殿的殿主华心。 虽然有许多的风言风语,不过,当事者似乎并不在意。离魂殿殿主一向是个我行我素的女子,她从来也不在意那些不堪入耳的话。 短短的时间内,他的进步神速,从当年那个卑贱的男子,摇身一变,成为了法力高强的一阶冥灵——并没有谁给他放水,而是凭借自己的实力,一步一步爬上了那个位置。 当所有冥灵都以为,华心无疑是拾到宝的伯乐,她却莫名的死去,只留下了一个女儿。 死因,似乎是因为诞下女儿精力耗尽。 那个女儿因此被视作是吸取精神力的怪物,然而,在这个实力就是一切的世界之中,她因为异禀的天赋,而获得了即使闲言碎语也无法动摇她分毫的实力。 尽管,在这个过程中,她的父亲并没有保护过她。她沉浸在丧妻之痛中难以自拔,颓废消沉,连继承离魂殿主这样的要求都拒绝了。 女儿的名字,也叫做莫吟心。 仿佛只要一触碰到他的心,触碰到华心,就会感觉到强烈的痛楚。 他终于收到了冥王的注意,喜欢不过是瞬间的感觉,连冥王自己也解释不清,为什么忽然会对这个倾心——也许是被他的痴情感动了,或许有其他的原因。 身为王的女子,开始用一个普通女子的身份,追求他。 起先,他如她预料的那般,拒绝推脱,甚至连正眼也不看她一眼。 这样,反而激发了这个高高在上的女子的心。但是,她没有胁迫他,也没有威逼利诱,只是最简单的试图用真心去感动他。 日复一日,他的心似乎终于有所动摇,目光也渐渐地转到了她的脸上。 而后,那如海的深情,也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那个浑身沾满了血腥气才坐上宝座的她,在听到他深情告白的刹那,褪尽了一切荣耀与骄傲,投入了他的怀抱之中。 因为爱恋之情变得迟钝的她,终究是没能察觉他腮边的那一缕冷笑,也没能看到她自己背后的阴影,正在逐渐将她吞噬。 她怀上了挚爱的孩子,她变得越发的脆弱,也越发不能抵挡属于他的温柔。 她当时也曾暗暗想过,自己之前对于冥界的一切,都太过于严格,太过于不近情了。当这个小生命诞下以后,或许她真的应该考虑考虑,是不是应该将整个冥界变得更温柔一些。 那个在幸福之中,被遗忘在角落的女孩子,凭借自己的实力,成为一阶冥族。也许过去的自己,应该会生怕她搅乱平静的生活,而赐她个更痛快地结局。但将心比心,她给了她相衬的位置——纵然,只是将她困在了潇潇的离魂殿中,可这对于她来说,也算是了不得的改变了。 莫吟心比一般的生灵,似乎都要成熟得多。她只是淡淡地谢了恩,没有表现出对父亲的留恋,更没有表现出对于他们关系的好奇,只像个臣子一般谢恩,之后依然躲在小小角落不轻易出现。 冥王以为,一切都会顺利,可是,她从来不知道,身为冥王,世事同样不能顺遂她的愿望。 她天性多疑,在产子灵气最弱最低的时候,只留下了最信任的两个——一个是多年来一直照顾着她,被她视作姐妹的幽冥护卫,另外一个就是她的夫君。 她没有想到,她最信任的他和她,竟然会要她的性命。直到她死亡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化作了一缕灰烬。 同样,只留下了一个哭泣的孩子。 或许,化作了尘埃的她,会音乐意识到华心的死,并不是偶然。莫吟心只不过是他用来上位的牺牲品而已——多年来的不公与歧视,他根本不是没想到,而是刻意为之。 冥王害怕自己柔弱的面孔被看到的话,也许会影响自己的地位。所以她很少让谁看到她,连说话都是传音给幽冥侍卫让她代为传达。少数见过冥王的也被铲除。 以为大势已定的他,同样失算了。 他没有想到那个看似一心一意帮自己的柔弱女侍卫,其实自己的心中也怀着不可言说的巨大野心。 她并不甘心当他的辅佐,更不甘心永远屈居人下。隐藏了多年的实力一夕爆发出来,他发觉自己根本没有与她抗衡的能力。 最后,坐上冥王宝座的,不是他,而是她。 然而,许多冥灵见过这位女护卫,况且她也想稍微给他留点面子,所以便与他并肩坐在高高在上的冥界玉阶之上,睥睨天下。 她的名字是沁冥,他们却误以为,蒙着脸的他的名字才是沁冥。 他成为了傀儡,甚至是没有尊严的傀儡。 这时候他忽然发现了自己的愚蠢——与华心相处时,他并不是对华心没有一点点的感觉,只是受不了指指戳戳与异样的目光,所以他才想要高高在上。实际上,与冥王在一起的时候,是他最接近愿望的时候,然而他却放弃了。现在他的地位,要比与华心时还要被动千倍万倍。 这个女子,比起爱他,不如说是占有欲与对比的心理在作怪。所以,她对他毫不客气,甚至百般羞辱。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与她的儿子。已经无法回到那个时间点,无法再后悔,至少也要保住他们的儿子。 女子起先答应了他的愿望,然而,偏偏那个小男孩并不是个资质平庸之辈。从小显示出来的奇绝之才,让女子感到了威胁。 他知道,虽然表面上她还在维护着摇摇欲坠的关系,实际上,这个男孩子迟早是要保不住的。 仿佛是缺失的记忆与亲情耐不住寂寞,一齐涌上他的脑海。 “姐姐,你去求你的姐姐吧,如果和她一样安闲的话,至少能够得到一时的安宁。” 每日不得不看着他人脸色过日子,连正式的身份都没有的他早就感受到了杀气腾腾,在得到了父亲的话时,姐姐仿佛就是他救命的稻草。 姐姐的性格,比他想象的要懒散。 姐姐的脾气,比他想象的要冰冷。 然而,姐姐的内心,比他想象的要温柔。 她看起来对他不耐烦,但还是没有赶走这个抱住她腿痛哭的小男孩。 “娘亲留在我身上的思念,告诉我,不管父亲如何薄幸,我只能收一个徒弟,爱一个生灵。所以,你不是我的徒弟——仅仅是我的弟弟。不过,我依然会把我的一切都教给你,毕竟,挚爱也敌不过血缘亲情。” 她低低地说了这句话,教给了他一切。 而即使在这里,他也免不了被注意到。他已经有了保护自己的实力,然而,却没有能够让自己的实力得到施展的地位,也无法抗拒来自于冥王的威胁。 她改变了主意,不再想杀死他的性命,而是想要抹杀他的存在。 以许多威胁,许多诱惑,他变成了她身后的杀手,成为可以为她所用的工具。 听完这个故事,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已经到了现在,她却仍然没有放弃杀你的心么?” “如果放弃了,她就不会安排这样危险而且恶心的任务了。然而,她终究是等不到我被敌对势力杀死,想要在背后动刀子了。” 自己崇拜的对象的形象就这样崩塌了,她已经描述不出那种感受。 无显然比她痛快得多:“不管你怎么样,我和无是无辜的。还有,我们那些伙伴们,也是无辜的。她为了杀你,不惜牵连这么多无辜的生命,这样的主子,我们跟着她还有什么意思?不如跟着你来得实在——毕竟我们对你,还是了解的。” 追·仙昔篇 第一百二十章 权获丧影 空并不是一个有主意的女子,这一点,即使她想否定,也无法否定。 她只能攀援着枝条,仰望着他人的背影才能前进,随波逐流与充满了命令的生活方式才能让她真正感到一种放松与解脱感。 就在无说出了那一句话的刹那,有颗种子在她的内心醒来,给了她方向。 她伸出了拳头,重重地撞在了浮韶与无的拳头上。 那一日,影部的所有杀手,除影以外,全军覆没。 他的身上染满了血腥,笑嘻嘻地站在沁冥的眼前。 “这一定是您的又一次测试吧。”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现,昂首挺胸站着:“这次的胜者,依然是我。您可以选择下一批牺牲者进入影部了。” 沁冥断断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把自己的同生共死的伙伴当作阶梯,走到她的身边来。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说不定他真的是毫无感情的,是个可以放心利用的工具。 是啊,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他并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与父亲那般疏离,懒懒散散的姐姐似乎在他从来没有过的存在被抹消过以后,再未问过他的情况。而她,却是赐给了他第二个名字,第二次生命的存在,他对自己最亲近,最感恩戴德,也不是什么值得三番四次试探的。 何况——他损失了他最宝贵的双臂。这样的家伙,留在身边,反而能够显示出自己的宽厚,能够让他对自己更加死心塌地。 她很贴心地,给他安排了一个安全无危的去处,来显示自己的坦荡——冥界的藏书阁。 她以为,这将会是他了此无尽的余生的地方,然而,这里却是他起步的地方。 那个对什么都毫无兴趣,明明灵力与法力早已修炼至深不可测境界的冥界天才少年,只是保持着四阶冥族的位置,坐在书阁的角落里,翻着一本本的卷宗。 他的身上,有一种无法接近的冰冷气息,还有浓浓的书卷香气。似乎,他早已成为了书阁的一部分。 这里极少会有谁到来。 这也真是一件矛盾又可笑的事情,为了晋升自己的地位或者是保住性命,没有时间来到这个能够加强自己的一隅。 只有他,唯有他,是这里的主人,宁静得不容许任何生灵打扰。 在听到罕见的推门声时,他甚至都没有抬一下头。 “你可以帮我拿一下那本书么?”他很客气地请求道。 对方没好气地冷冷回应:“你难道没有长手么?” 而后,当他抬起头的时候,他才发现,眼前的这个冥灵,真的没有手。 虽然脸上仍旧是冷冰冰的神色,但是他却帮着将他点的那本书拿了下来,这才注意到这是自己最喜欢的那一本。 孤独的少年仿佛被洞悉了内心,洞悉了一切,弹着和寡的高曲的他,终于在幽幽九冥之中找到了知己,相见恨晚。 纵然他根本不知道,对于一个常年在杀手之中摸爬滚打的暗影来说,想要查清楚他的兴趣与喜好再容易不过。 然而,却有一处,不是故意安排出来的共鸣——那便是,想要颠覆了如今的冥界。 已经与他很熟的少年,在从他的口中听到了这个词的时候,没有露出丝毫的畏怯,反而是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他一直在寻觅,在寻觅一个能够衬得上他的主君。一个能够让他把自己的理想与信念全部压在他身上的绝佳存在。 他本以为,永远都找不到了,就在他放弃了的时候,竟然就出现在了他眼前。 看似孤高的少年,一旦有了信念与目标,反而有着他意想不到的聚集能力,在极短的时间内,替他聚集了想也不敢想的强力后盾。 而他的姐姐,丝毫没犹豫,站在了他的一边。 一点一点,那些遥远的梦想,曾经没有的一切,都渐渐被拢到了手心、 终于到了最后一步的时候,他却没有让他们任何手下跟在他的身边,而是用沁冥教他的暗杀,杀入了冥宫之内。 他的身边,站着两个默默地为他保驾护航的,原初的伙伴。 沁冥,他完全没有留情,就那样地将她的血放干,让这个冥界的尊者,在痛苦之中魂飞魄散。 在看到吓得直发抖,不断向他求饶的父亲的时候,他本来以为自己会选择手下留情。可是,事实却是他的刀比他的头脑更先做出了反应。 最后,也没有说出一句原谅他的话,只是冷冷地讽刺道:“你真没用。只能利用女子,却保护不了任何一个女子。” 他的眼中充满着迷茫,或许也有悔恨,在没有泪水也没有悲哀的丧礼之中化作真正的虚无。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想要向无与空表示感谢,想要让他们走到光明中去。 无拒绝了,既然他的位置,是在光明之中夺下来的,那么,就让暗影,暂时继续做着暗影就好了。现在他刚刚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地位,他与空反而会成为阻碍。 没有主意的空听到了无的分析,欣然应允。 “你一定要成为很厉害的冥王,让我们从影子里离开啊。”她伸出小指,与他们的小指勾在一起。 那个时候,无明白了空的心意,空明白自己的心意,或许,影也是明白的。 然而,浮韶却忘记了一切。 坐上了这个位置的时候,他忽然开始了强烈的恐惧。他在杀死沁冥的时候都没有任何的畏惧,现在反而会梦到她狰狞的眼神。 生怕有一日的自己,会变成那副模样,死不瞑目。 他请求了自己的姐姐,永远不要和当初藏书阁的少年在一起,因为,她是离魂殿的店主,而那个少年如今已经是冥界的第二把交椅,一旦有一天他们的想法改变了不再安于现状,也许,他就会失去辛辛苦苦才拼来的一切。 从来不拒绝他的姐姐,只是冷淡地一个“噢”字,就埋起了自己的心思。 他只感到放心,却不为姐姐的眼神而伤怀。 同时,他生怕谁会在背后搞小动作,当年的挚友,沦为了他是影部头领时都不至于也不屑于去做的间谍,四处刺探情报,生怕哪里会有变数。 甚至,他厌恶透了的杀手组织与模式,被他重新捡拾起,用更残酷更残忍的方式进行练训。 影部的头领已经不再是他,但是规模却比之前都要大得多。 无看他的眼神,已经越来越怪异。 而空的柔情,他更完全承受不起。 只要看到他们,就会想起不堪回首,想要从脑海中抠出去的曾经。 终于,在玄机宫的存在被发觉时,他给自己找到了开脱的理由。 我不是个负心薄幸的,只是,我需要有那样的血脉去承接天命。 所以,他随便找了个凡人女子,成亲,只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而当那个女人,没能随她所愿,他就将她逼死,然后,假装伤怀。 他一点也意识不到,他似乎成了当年让他作呕的父亲。 无的目光已经越来越冷,而空的眼神,也真的成了空空如也。 然而,他还是怕预言成真,硬是把空推向了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地方,当了卧底。 无在那一天,佩戴着心爱的刀,刺杀他失败。 “我顾念旧情,就放你一条性命吧。” 无冷笑。 “原来,你就是这样顾念旧情的。算我当年瞎了眼。” 他离开时,轻轻回眸看了一看,却没有在浮韶的眼中看到丝毫的留恋。 无,也不再有任何留恋。 追·仙昔篇 第一百二十一章 病狂难料 他开始畏惧一切,畏惧一切在身边的,不在身边的,仿佛都成为了他的噩梦,成为了他的敌人。 曾经的他什么都没有,便不会有任何悲伤或者无助的感觉。然而,当他从绝望中出来,看到了无尽的光明与希望,他才蓦然发现,自己是这样的脆弱,连之前的轨迹都已经回不去。 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血腥与阴暗的旧时光,即使喝多少碗忘川水,对于冥族的他来说,都一点也忘不掉。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彻底的反转了——身处黑暗中也依然能露出灿烂笑脸的暗影,变成了身处光明之中心却陷入泥沼之中的浮华空壳。 那年藏书阁中少年的涛涛大论曾让他钦佩,连那份冷漠无情都那样令人怜惜。 可是,现在他的胸怀只让他感到畏怯,他的冷漠成了他的心病。 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眼中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这个君王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情,好像随时都能用冰锥将他刺穿,鲜血淋漓。 而空传来的情报,也是那样地,令他感到不安。 玄机宫的少宫主,竟倾心于这让他寝食难安的手臂。 就像是坐实了自己的猜测一般,他想,那样漠然的男子,怎么会喜欢上谁。 一定,一定是觊觎他现在的地位,也开始为自己谋划了。 怀疑与日俱增的时候,不自觉就会忽略,其实以他现在的实力,随时随地可以将他推翻他却没有做。 一定是在等待着什么,或者是有更大的野心不能暴露,他才按兵不动的。 表面上为他的恋心感到开心,然而却私下里利用空,将他们拆散。冷清的玄机宫宫主,如他所料,将对方的记忆删得干干净净。 除不去感情,除得去记忆。那一往情深的两心相许,最后就变成了一厢情愿的单相思。 然而,他还是不想让他感到安心,在忘却了记忆的情况下,私自率领了本该属于他的兵将。 浮韶再也坐不住,终于想方设法将他朝思暮念的女子彻底杀死,而将那扶植自己坐上王位的,当年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颓废的废物。 当空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却将她杀死了——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 空,实在知道她太多的秘密。这样的女子,留在世上,始终是祸害。他这样想着,将她的魂魄散得干干净净。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在心的某个角落,在隐隐作痛。 但是,大概也没有什么时候,能让他如此感激自己那不算幸运,甚至可以说成是凄惨的过去。 因为早已从身到心,好好地疼痛过了。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东西了——连最纯净无暇的那颗心,都已经失去了。 已经到了连堕落都会觉得心安的地步,还有什么好失去的,还有什么能够让他的心颤抖?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所以,当他失去了过往的伙伴,失去了空——甚至于失去了女儿的时候,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笑容。 他已经不再感到难过,也不觉得自己这样是如此的扭曲,不可救药。 病入膏肓,连那些肮脏都已经成为皮肤与灵魂的一部分,反而会畏惧去清洗。 然而,就像是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距离原点多远,他也没能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能够看穿天下大部分人心的自己竟然看不穿自己的思绪里,究竟有些什么念头。 那个很像是空一般畏怯,双眸中空空如也的幼女,他想着,他要拉拢她,让她对自己一心一意的忠诚,完全没有看到自己过分的偏爱中的含义。 “啊啊,原来你还是忘不了她啊。”莫吟心调侃自己的弟弟:“你不觉得,这丫头,越来越像是小空了么。” 他没有理会她,不想理会她。 可是,那个,一直对他体贴入微的姐姐,却悄无声息地送了一份礼物给他。 那便是凝结了的空的残魂,注入到了玄机宫一个法力低微的侍女的身体内。 他看到她的眼睛的时候,他就认出了她是谁——纵然名字不同,身份不同,什么都不一样了,可是,他能够肯定,她就是空。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比想象的要高兴得多。 还有些无法言喻的胆怯。 那样伤害过她,践踏她的感情,最终杀死了她,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还能回到他的身边。 即使回来,她也不奢望她还能再叫他一声浮韶,或是君上。 说不定只会对他刀剑相向。 然而,她笑了,声音不似当年,宛若当年。 “影。还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么?我会继续给你当卧底的,再脏再恶心的活,只要你交给我,我就会去做。”她淡淡地道:“当很爱很爱一个生灵的时候,就会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尊严,还有欲望。他就是全部。我不知道你对我究竟是怎么想,但是,我想,我大概早已成了这样。” 他没有拒绝。 其实他能够看得出来,她是很希望他能挽留她的。说不定,他也是很想要挽留她的。 可是,缺失了玄机宫的卧底这件事,对于他来说是不利因素。无法监视天界发生的一切,更是会让他坐立难安。 他默认了她的付出,而且并没有难以应对她令人心碎的笑脸。 一日一日,再次习惯了把她当作是影子一般驱使着。 如影随形的危险,还是让她失去了性命,成为了断线的风筝,飘荡挣扎。 被压抑的情感倏然爆发出来,他的声音变得那般凄厉。 他忽然卡住了身边那个替代品的脖子。 念念惊呼:“君上,您到底在作甚么?” 烟儿的脸色很是冷静,水蓝色面纱遮住的面孔下浮现出伪装出的妖冶笑容。 迅速冷静下来的他,松开了手指,向她说了一声抱歉。 “您用不着说抱歉的。”她的眼眸中流出浅浅的寂寞:“是因为把我当作了是她,您才会生出那许多怨恨的吧。” 浮韶抚摸着她的头:“不过是外公一时气糊涂了而已。” “所以,您想替麝兰报仇?”烟儿说的事不关己。 “谈不上想要报仇,毕竟从她再度走出冥界的时候,就已经做好死的觉悟。” “我也随时都有死的觉悟,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外公也是这样的想法么?” “你……是我的外孙女,与我有血缘亲情啊。可是空……她什么也不是……” 话音吐出,风中什么声音也不复存在。 终究是昙花一现的怜惜之情,转瞬即逝,而他的野心与冰冷,却将会在这漫漫的黑雾之中,无尽地蔓延。 追·仙昔篇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予感预料 她静静地躺在碧绿的床榻,纱幔垂下,疼痛包裹着她的整个身躯。 无法呼吸,头痛欲裂,然而却无法醒过来。 然而,潜藏在内心之中的责任却控制着她的身体,悠悠地叨念:“不要让父亲知道,不要让他知道……” 她已经再也无法控制内心之中最真实的感受,她已经无法再把那个生命中最亲近的生灵当作是陌生的,只是由于义务把她养大的外人了。 无法再叫他一声“沐魂叔”。 芊芊握住她的手,低低地安慰着她。若离却什么也听不进去,她能够看到的,只有四外无人的路,她孤身一人在这条路上行走。 没有任何的依靠,谁也看不见。她想保护的或者是想保护她的,都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最熟悉的他们的哭声。也看到了模模糊糊的黑影,可是当伸出手去的时候,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都是她爱过的,无比珍惜的,然而,他们全都离她远去,没有给她留下一丁点的希望,就把她留在了这个昏暗的世界里。 她无助地跪在泥沼中,心中想着,是因为自己太卑劣了么,一直隐藏着真实的自己,一直不让他们看清自己的真面目,独自一个在愚妄地出谋划策,尽管自以为是在保护他们,其实却被他们讨厌了。 她以为,不管世界如何变动,她是否摘下面具,都有一个生灵,是会矢志不渝地站在她的身后的。 毕竟,她所做的这些的起点,都是为了他。 可是,她的胸口却被利爪穿过,他的脸上露出陌生的,她不熟悉的表情:“终于,报仇了。” 在恍惚之中还在保护着他的意识顷刻之间崩塌,她的眼泪如雨一般扑簌落下:“父亲……” “不要再叫我父亲……我没有你这种祸害似的女儿。” 她终于惊醒过来,却因为伤势过重而无法坐起来。 “少主子,你终于醒过来了?”芊芊“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我差点以为您会……” 她哽咽着,有些说不下去。 当现世的风景一落入若离的眸子中,她便立刻由于本能清醒了过来。 “父……沐魂叔呢?” “少主子在昏睡时吩咐过,不能告诉姐夫。” 若离松了一口气,又问道:“那……蝶纹姐姐呢,你们已经把她放出来了?” 围在床榻边的仙灵交换了一下眼神,摇了摇头:“这不是因为少主子突然昏倒了,我们都惦念着您,就把这回事给忘在脑后了。” 若离的瞳孔猛然收缩,立刻唤道:“义竹,断姻!” 他们立刻应声出现在她的眼前。 若离的脸色立时变得更加难看:“为什么你们也在这里,而不是想着先去把蝶纹姐放出来?” “蝶纹在玄机宫关着,没有什么危险。你这边才是十万火急,做事得有个主次先后不是么?” “你们……”若离狠狠地拍了一下床榻,震得她直咳嗽。芊芊按住她:“少主子,先不要激动。您的伤口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裂开的。” 若离甩开芊芊的手,从床榻上一跃而起,站立不稳,扶着床柱摇晃。 “少主子,您这是在作甚么?”立刻有仙灵想要拦住她。 “回玄机宫,把蝶纹姐姐放出来。” “若离。”连蝶纹的两位知音都有点看不过去,横在她的眼前:“这事情完全用不着亲力亲为,把命令交还给我们,我们回去传一声不就行了么?” “麝兰曾经拥有过很大的权利,是吧?”若离斜眼看着嗣遥:“连玄机令都是她拿出来交给沐魂叔的,是不是?” 嗣遥闷闷不乐地坐在桌边,手中擎着一个空了的杯子,木然地点了点头。 “她是不是行使特殊的权利命令了玄机宫牢狱,你们都不知道,是不是?” 若离的话一出,诸魂心内俱是一惊,适才想起自己忘记了相当重要的一环——因为麝兰曾是玄机令的持有者,也可以利用这个身份,下比普通的仙灵更高一级别的命令,除非若离、沐魂或另一个手执令牌者出现,否则也许无法解开。 “我不放心把玄机令交给任何一个。”若离很认真地盯着义竹与断姻的脸:“包括你们,也不行。我胆子小,能力弱。没有勇气赌博,也没自信保证玄机宫总是被搅得鸡飞狗跳还能安然无恙。” 若离原本便谨慎非常,如果不是这一次冥族做的实在太过分,她也不会故意中了他们的激将法,之后将自己隐藏了多年的真实暴露出来。 这样隐藏的她,当然也绝对不可能轻易地将玄机令交给任何生灵——尤其是在玄机宫刚刚暴露出那样多叛徒的情况下。 “小心翼翼是好事情,可是,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身体,然后再做决定?你本来就断了一只手,现在又伤成这副模样,让大哥知道的话,他会心疼的……” “那就不让他知道,不让他心疼就好了。”若离喘息着道:“让我去藏书阁,让我回玄机宫!” 谁也拗不过若离,终于还是从了她,带着她从隐秘的通道溜进了藏书阁中。 若离推开身边软绵温暖的拐杖,打开了结界,最先跃入其中。 不祥的预感,在她的心脏中越扩越大,她想要早些回到玄机宫中,又害怕事实让她无法接受。 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坚强,只是现实逼着她不得不成为长着尖刺的蔷薇花。 缎带从袖中飘出,连这样简单的召唤术对于她的身体都是一种折磨。 她无法想象,沐魂那被下了禁制的身体,是如何承受住没日没夜巨大的压力与痛苦。 她的双膝无法控制,跪在缎带上,由着缎带将她带到玄机宫的牢狱。 玄机宫的牢狱,并不是阴暗,冰冷的地方。 相反,除了那一幢狭窄的小屋子外,四周,都是最壮丽的风景。 然而,正是如此,在小小的屋子中,才会更觉得说不出的压抑。 平素,应该守在这里的仙灵,一个都不见了。 “咦,守卫们呢?”紧随于后的芊芊问道。 若离像是没有听到,细长的指尖按在铁铸的门扉上,久久没有推下去。 追·仙昔篇 第一百三十九章 蝶纹之殇 一线之隔的世界,在被打开的刹那,有可能看到蓝天,也有可能看到地狱。 天生敏锐的嗅觉与感知告诉她,彼端,必然是一步的地狱。 “少主子,你在犹豫什么?难道是手上没有力气么?需不需要芊芊帮忙?” “等……” 若离终究还是没有叫住芊芊,她没心没肺地凑了上来,一把推开门。 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若离几乎没有勇气回头。 当她转过头去,如预料之内一样的满地的血迹。 芊芊脸上单纯的神情,刹那间就烟消云散。 “啊啊,蝶纹姐。”若离踏着优雅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躺在地上的女子:“您躺在这里睡觉,不冷么?是不是怪我太冲动,走的时候都没有留下托付,让您白白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蝶纹没有回答。 “好了,蝶纹姐,不要再赌气了。您不是讨厌我么,您不是想要伺机杀死我,好让沐魂叔得到解脱么?现在,沐魂叔,恢复了原本的地位了哦。现在,就算是您想要杀死我的话,沐魂叔也不会受到多大的打击了哦。” 若离半跪在蝶纹的面前,摇晃着她的手臂。 “为什么不说话呢?是不是,我真的把您惹怒了呢?” 蝶纹仍然不发一语,没有冷笑,没有轻蔑与不屑,只是淡淡的,没有半点反应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 “起来啊,谁这里会着凉的。呐呐,您可真是的,竟然在这种地方也能睡得着啊哈哈。”若离很异常地开心笑道:“我把我的房间让给您,您不要不理会我,好不好?” 芊芊惨白着脸,摇晃着若离:“少主子,蝶纹她……” “嗯,我知道,她的脾气不好。我会努力把她劝动的。”若离回眸,水汪汪的鹿目中流露着罕有的温柔的笑意。 “不,少主子……” “没关系的,她就像是我真正的姐姐一样。虽然严厉,而且总是冷着一张脸,但是我知道她是真心关心着我,也是真心关心着沐魂叔的。”若离长长的头发垂落在腮边:“默穹说,她很忠诚。但是,比起忠诚,我反而更愿意用‘真挚’来形容她呢。这样的她,就算是让我下跪,让我再断一只手臂,或者去了半条命,我也在所不惜。” 她深吸了一口气,拂去她额上的乱发。 蝶纹紧紧闭着双眼,很安详,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若离擦去她脸上的血渍:“不要喝这种红色的花蜜啊,这样不是会被当作是吸血的怪物一样了么。虽然,您不在乎这些,可是,我不愿意听他们把您叫做是怪物的啊。” 她俯在蝶纹的耳边:“醒醒,醒一醒,好不好?睁开眼睛看看,冥族的他们都已经恢复了地位了哦,浮韶的脸色都成了酱色了,您会觉得好笑的,对不对?” 断姻、义竹,这个一直都围绕在她的身边打转的两个男子,在看到了狭小房间中过于震撼的情景时,强烈的悲伤几乎将他们撺住。然而,在看到了若离的模样,却连眼泪都流不下来了。 她的眼睛,仿佛根本看不到那残破的,散落满地的翅膀。也看不到,流淌了满地的鲜红的血珠。 只是在静静地笑着,温柔而安恬地,想要唤醒明显已经唤不醒的她。 若离的指尖,流淌出翠色的焰火,流入已经变色了的身躯。 “若离。不要再白费力气了,她,死了。”断姻再也看不下去,吼出了那个他根本不想接受的事实。 眼泪已然决堤。 “哈啊?断姻,你在说什么啊。蝶纹姐她,怎么可能会死呢?她是那样强大,那样地威风凛凛,怎么可能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死。一定是您和她吵架,记恨上她了吧。这样可不对哦,断姻,就算你是冥族,也不能把这种玩笑挂在嘴上。不然可能会输给义竹的哦。” 若离指尖的光越发绿,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义竹意识到了什么,将自己的心念传给了断姻。断姻一拍额头,想起自己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忙冲上前去,一把拉开了若离。 若离本也不是那样容易就能被断姻拉开,但是若离自己的身体,也快要到达极限,而且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他很轻易地就分开了她们。 “阿离,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的身体都成了这个样子,还给她输送法力?” “啊啊,沐魂叔和我说过,当年就是因为他不懈地向笙歌姨……笙歌姐姐的尸体注入灵力,才能让她入他的梦,陪伴他许多年。何况,蝶纹姐根本就没有死,只是睡得很沉。我呢,在恶作剧想要把她叫醒而已。” 若离试图挣脱开他的手,却是动也动弹不得。 断姻的胸口湿了一大片——是若离裂开的伤口。 “不要再执拗了,认清现实吧。”他不断地摇着头:“她已经死了,已经回不来了。” “她不是玄机宫的命灵吗?如果她死了,应该消散得干干净净啊,为什么她的尸体还会在这里呢?她没有死。”若离斜眼瞥着断姻,断姻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被那双冷酷无比的眼,彻底吓到了。 她的话,像是已经被沉重的现实打击到失去了理智,然而,她的双眸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连不得不接受现实的断姻都怀疑,他与她,到底谁才是真正地疯了。 在他禁锢的手略略松开时,若离又已经回到了原处,将断裂的羽翼,好好地接在残破的翅膀上。 “真是让我失望啊,断姻。我还以为你对她的心,对她的情感,会更加可歌可泣一点,其实也不过如此。连她稍稍狼狈的样子都接受不了。”若离有意无意晃动着腰间的玄机令:“你们,快去给我打一盆清水过来——记得,九天最清澈的。” 她的口气,已经没有一点点拒绝的余地。断姻不忍目视地低下头:“我去。” 若离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断姻:“你不行。你和义竹,都得留在这里。” 追·仙昔篇 第一百四十章 危机四伏 芊芊早已吓得浑身发抖,站不起,也坐不下。 嗣遥咬着嘴唇,退了下去,少顷,便端来一盆清澈的水。 若离的身畔,无端立起一层屏障,透过屏障刺目的光,能够隐约看到若离正在褪下蝶纹的衣衫,认认真真地擦拭干净她身上脏污的血迹。 或许本该是个充满无限遐想的画面,此时却朦胧的五官,衬得异常庄严。 当屏障裂开的瞬间,蝶纹的身上已换上了一套干干净净的彩裳。 看到那袭彩裳,在场的仙灵无不吸了一口气——这与当年的笙歌那套虹丝衣,何其的相似。 如果是其他时刻,看到竟然从若离的掌心幻化出了这套衣服,想必他们是会对她发怒,对她质疑——为什么,她这个冒牌的宫主,竟然敢拥有他们姐姐的衣服。 此时,却只剩下了沉默。 半晌,断姻才轻轻地道:“义竹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哈啊,这个么?这个……大概是我照着沐魂叔常常捧在手中的画像做出的,我想,一定没有笙歌姐姐那双巧手做出来的更漂亮,只是徒有其表而已。不过这样的衣服穿在蝶纹姐的身上,想必对她也是一种安慰吧。” 若离举起蝶纹紧握着佩环的手,朝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地劈砍下去。离得最近的断姻一把抓住若离,然而还是慢了一步,若离的心口,染上了一道长长的红丝。 “阿离,难道你是自虐成瘾了么?”断姻瞪大了双眼,心疼与不解:“何苦成心与自己过不去?” “我从来没想过与自己过不去。我啊,可是很爱惜自己的。身体也好,脸蛋还有身份,我都相当地珍惜,几乎到了病态的执着,不然我也不会疯到想要去找浮韶那个混蛋认亲,也不会下不了决心彻底放弃神女的身份,无法做到与默穹决裂只做沐魂叔一个的女儿。可是,这样的我,会更痛恨无能。近在咫尺的敌人,我锁定的目标实在是太窄太小,只看出了麝兰的问题,却没有看出来整个玄机宫的看守,早就变成了她的手下。”若离的声音冷冷淡淡:“我没勇气陪蝶纹姐睡着——我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处理,那我就只能让她的武器在我的身上留下伤痕,引以为戒。” “我与义竹,我们谁陪着蝶纹伤怀,都不算怪事。可是,阿离,这些年蝶纹对你从来没有过好声气,你没有去怪她,已经算胸怀宽广了,为什么还要执着于此,不肯接受现实呢?” “因为……”若离残酷地笑道:“如果都接受现实,都轻易被现实打垮了,我现在也不可能站在这里,成为你们的少主,成为沐魂叔的女儿——正因为你们都无法正视现实,才有了若离宫主。没有你们对于笙歌姐姐的执念,我现在成不了第二个梦烟,或许也是第二个赤炎。我接受了,就证明我把自己的根本都忘掉了。” 断姻的嘴巴张了张,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义竹眨着眼睛,心中却如深潭一般寂静无声。 玄机宫的生灵,俱是默然。 她说的是事实。正是因为沐魂无法接受笙歌的死,他们自己也无法接受,才会默认她这个异端一直生活在玄机宫、生活在碧羽阁。让她淡忘仇敌的身份,真心实意地把这里当作是家。 如果这个时候,谁再向她强调蝶纹已死,毫无疑问就是在质疑她的存在。 若离一言将他们本来想说的,全部都噎了回去。 她显然是看穿了他们的反应,面纱后的嘴角扬起一抹悲凉的笑意。 她抑制住咳嗽的冲动,强打着精神到:“绝对不可以对任何人透漏麝兰已死的事实。在整个玄机宫之内,则散播蝶纹的死,是我下的命令。” 他们没有意识到她想要做什么,扬起的丝带将蝶纹的尸身包裹起,融入了自己法力的储藏之中。 “如果有谁问起蝶纹的尸体,就说她魂没有散净,但是我讨厌她,就把她烧掉扔了。” 她的精力越发不济,但是想到蝶纹的死,她总会有意无意觉着是自己之前太过脆弱的责任,心中默念着稳心之术,嘴巴快速地动着:“还有,这件事不要和沐魂叔提。要是你们谁泄密了,沐魂叔回来问起我这件事,仔细我割了你们的舌头。” 纯白的宫室,纯白的生灵。 他那张白瓷般的脸上露出苦恼的神情:“虽说蝶纹死了,可是麝兰也死了,我们这里暴露了,这岂不是说我们无法再拉拢若离,对玄机宫的掌控度也降低了?” 黑色的兜帽下的头摇晃着:“我的主人啊,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您竟然还想着拉拢若离那丫头么?如果是们误解的情况,她即使不投奔您的怀抱,我们也可以想法离间,让她朝我们铺好的轨迹走。现在无声无息被她反将,还试图拉拢她,就是看不清形势了。”他顿了一顿:“而且,您的想法不要总这样悲观,我们对于玄机宫的掌控力变弱,也削减了他们——蝶纹可是玄机宫的一员得力干将,能够借此机会除掉她,也算我们没有白谋划一次。” “不是我悲观。实在是我上次被浮韶算计怕了,我上次都以为地位唾手可得,谁知道却被黄雀在后。谁知道若离这个丫头会不会在露出真面目以后,和浮韶一样连连追击?” “不会。”寒夜斩钉截铁地道。 “你怎么就知道不会?”默穹一旦对寒夜,原本就异常清雅的容颜便又多了一份谦逊。 “浮韶赢在让别人都以为他重情重义,实际上他却是个无情无义的。而若离丫头看似赢了,其实却把底牌都亮出来了,这对于她今后的战斗时相当不利的。她与浮韶正好相反——面冷心热。否则这一次,只要她肯舍弃了为沐魂讨公道,不做无意义地承伤之举,明明可以做得更漂亮的。我不相信以她这样隐忍多年的性格,连这个都看不出。足见比起最优计划,她更偏向于更有人情味的计划,尽量不多做牺牲,能选择,就把所有的伤害都让自己承担。但是,这样异常的处事方式,她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损失——却忘记了自己可不是铜头铁臂。无论是心还是身体,早晚都会受不了的。”寒夜的指甲在桌子上敲得嗒嗒有声:“这一点加以利用,我敢保证她会死得比单纯无害更惨。” 追·仙昔篇 第一百四十一章 莫忘莫怨 蝶纹的死亡,仿佛真似为扑火的飞蛾一般,转瞬即成殇。 没有繁华过往,而如今,徒剩苍凉。 连曾经对她一往情深的男子,似乎也并没有任何精神提起她,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连谈一谈都会污了耳,脏了嘴巴。 大概,蝶纹真的是犯下了什么重罪吧,玄机宫内常驻的生灵这样想着,暗暗唾骂这个无情无义的女子。当年她是笙歌捡回来的,奄奄一息的妖,笙歌对她,远比对任何的仙灵都要更好、更加信任。她对于玄机宫异样的忠诚,也被想做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不会有任何的生灵试图去怀疑蝶纹的忠诚,然而,却想不到,伤害依旧是来自最亲近的关系。 如果笙歌还活着的话,看到自己最信任,视同姐妹的两个生灵都是叛徒,不知道她会产生什么样的念头。 或许,死亡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吧,至少不需要去承担那么多无法言喻的痛。 沐魂,作为活下来的那一个,纵然玄机宫的生灵对许多的事情都已守口如瓶,然而已经能够得知的事情,却已足够让他无法忍受。 曦晨背叛,自己被复了地位——却是自己的女儿用一只手换来的。 何况,当年的他,也曾经那样的强势过,安安静静地分析着整个冥界乃至整个三界的形势,法力被封印,他也还保留着些许的敏锐。 为什么这几日,除了每日送药的时间,他再未见过那些面熟的生灵——甚至连若离也不曾来过。而当他问起的时候,他们吞吞吐吐说没事的模样,怎么看,怎么都是相当让人担心。 然而,纵然心焦如焚,他却依然毫无办法。从那一张张犹豫不决的脸孔上,他似乎还看到了恐惧——一种被威慑的恐惧。 应该是被谁下了死命令吧。 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生灵,竟然会有那样重的心机。这个命令,他能够联想到的,只有九天王伊颜。 也许,若离这次真的很严重,然而伊颜始终是那样的温柔,不忍心在这种情况下在他的心上再插一把刀子,所以才封住了他们的嘴巴吧。 如果他逼问,应该也能问得出真相,而且凭伊颜的性格,就算是他们真的没能保守住秘密,看在他们都是关心若离的份上,应该也不会把他们如何。但是,沐魂自觉已经给伊颜添了太多的麻烦——到了现在,他也一点点也没有向竟然是若离一手设计了让他恢复地位的计策,只当作是伊颜的怒火烧到了浮韶的身上,让他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被迫接受这个请求。而恢复了地位,还容许他继续生活在天界,已经是有些太过分了的纵容,他实在是不想再在这个时候,再去让伊颜操多余的心。 然而,等待,在没有任何消息的情况下等待,却实在是没有比这更折磨的事情了。他心中的惊惶,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地知道。 在看到若离的身畔,一片殷红的鲜血时,他只觉得那一颗冰冷的心,都要停止跳动。 而在那一瞬间,他反而没有犯了症疾,就连颤抖也不曾有,呼吸反而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顺。 脸上,露出了早已忘了的冷酷的笑容,在钩爪上注入了独属于他的翠色法力。 那时候,只想着与浮韶拼命,连死亡都已经忘却,何况那一直困扰他的顽疾。 他放出了平生能够使得出的最为狠辣的法术——就算是曾经面对着挡在浮韶的王位前的敌人,他都不曾用过毫不留情的杀招。 而跃到他眼前,挡住了他致命一击的,却是个预料之外的存在。 一袭紫色的长袍曳地,唇角淌出血丝,残酷地呵呵笑道,低低唤道:“大哥,不,沐魂……” 穿着打扮,说话的口气都已经变了,甚至那双眼睛也变得再不是那样温顺,可是沐魂还是能够一眼看得出——他就是曾经躲在自己羽翼庇护下的,曦晨。 他知道他已经背叛了,从看到那一封信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 然而,那些曾经的伤痛,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误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到能够抵御一切背叛的错觉。这种错觉,在他看到信的一刻,似乎还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加强。 可是,当他真正地看到那个曾经站在他身后,无比崇拜地叫他“大哥”的冥灵现在真的在用疏离而冷漠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某种感情在胸臆中喷涌而出。 就像是之前曾经听到过无数个凡人讲过的,当作故事听得那样很可笑的挽留。 到了这个时刻,他唯一能够做到之事,竟然是无意义地唤着他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够将他从某个深渊之中拖拽而出;似乎如此,就能够把他唤醒。 可是,他在他露出了忠诚眼神的一刹那,却也立刻明白,真正需要从深渊中被拯救的,也许并不是曦晨,而是他自己。 因为,他从来不是冥界的主宰。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绝对无可能是。 他从来没有想过坐上那个位置,一次也没有。对于那些跟随着自己的,他也只是把他们当作是家人,即使没有任何理由,也能够好好相处的存在。 是啊,既然不是属于自己的手下,那么,他忠于自己的主君,何错之有? 一个冥界背叛了的“大哥”,和仍然在冥界的君王,他实在是不能够苛求他还站在自己的这一边。 沐魂收回了钩爪时,曦晨的胸口被开了一个血洞。 “其实,我之前还是有所愧疚的——因为,背叛了对我那样好,给了我一个依靠的大哥。”曦晨涎着血笑道:“现在,总算两清了,我已经不欠你什么了。可以安安心心地,按照我自己的方式行动了。” 一种无形的恐惧撺住了他,使他一直被蒙蔽的头脑,终于有些许的清醒过来。 从始至终的习惯,竟然他忘记了那最本真的事实——那些心甘情愿跟随着他的兄弟,从来不是他的家臣。他蒙难依然与他站在一起,是他们的情意,可是,他却并不能苛求他们一直都能与他在一起。 为了他一个,他们丧失的,不仅仅是尊严,还有曾经朝思暮念的梦想。 然而,他不知什么时候,竟忘得一干二净。 曦晨给他写信的目的,其实并不是为了羞辱他吧,而是为了告诉他,其实只要背叛他,就能恢复原本的地位,只是,他们足够有义气罢了。 原本就恐惧会失去若离的他,“女儿”这个存在变得更加不可失去。 当他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指时,忍不住笑出了声——现在,他已经变回了冥界的军师,重新变成了一阶冥族。可是,自己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而是一个充满了怀疑的惶惶不可终日的胆小鬼。 追·仙昔篇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双心双暗 不过是几日的时间,冥界之于若离,已经从需要偷偷摸摸潜入的危险之地,变成了可以光明正大地通行的圣地。 哪怕对她再心生不满,也不能真的当着她的面提及一个字。 因为,她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四阶冥族的养女,而是冥界第二把交椅的养女,诸一阶冥族的掌上明珠——原本在天界足以呼风唤雨的一阶神女身份,似乎终于也漫到了冥界来。 在这个形势之下,曦晨便成了被关注的中心。 刚刚换来了高位置,还没高兴两天呢,冥界就变天了。如果他要是早知道这件事的话,咬着牙也要再立几天的牌坊吧。 诸如此类的嘲笑声,在冥界不绝于耳。而他舍命保护了浮韶的事情,却似乎很少被提起了。 原本只能是背地里酸溜溜地说他的品德有问题,现在却再也没有谁掩饰自己的鄙夷之情。 而曦晨正在离魂殿之中养伤,听不到那些言语,纵然想要用自己离魂殿殿主的身份施压,也是做不到的,这大概更助长了这种趋势。 他们的胆子再大,也是不敢当着他的面说起那些难听的话的。 因而,当若离出现在冥界,朝着离魂殿的方向走去的时候,他们简直高兴得要手舞足蹈,恨不得跟上去看看她究竟是怎么羞辱他的。 不过,最后虽然都作罢,没有谁传播谣言——但是,在各自的心中,也都描绘出了大同小异的画面。 然而,真正的事实,总是让人失望的。 若离既没有冷着脸,也没有阴阳怪气地嘲讽,一双眸子中,全是担虑。 曦晨白着嘴唇,微微抬头,当发现是她以后,很虚弱地笑了笑。 “是你啊,阿离,”他低低地叹了口气:“来找我寻仇的,或是来羞辱我的,是也不是?” 若离不曾回应,只是一步一步地接近那张淡紫色的靠椅。 “连话都懒得与我说了?”曦晨苍白着一张脸,自嘲道:“也对,像我这样的叛徒,你这样骄傲,与我说话,只会脏了你的嘴巴。现在就是杀了我,恐怕也不会有谁追究的。你一刀捅在我身上,我也算得了痛快。” 在他说话时,若离已经站在了他的眼前。 “啊啊,动手吧。无论是折磨还是给个痛快,我都不会叫喊一声的。”曦晨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望着她。 “干爹。”若离轻轻唤道。 “哈啊,你果然很温柔啊。就算是要取我性命,也不忘让我能够合上眼。”曦晨忧郁地笑了笑:“就冲你还愿意叫我‘干爹’,我也死而无憾了。” “你还不能死。”若离低声。 “不能死?”曦晨的嘴边扬起一丝苦笑:“你果然是想用慢刀子割肉?没事,我受得住——你的话,我受得住。” “干爹!”若离半跪在地上,按着他的伤口:“您何苦呢?” “何苦?”曦晨冷笑了一声:“事到如今,难道你还天真地巴望着我认错?我告诉你——不可能!我根本就没有错,我错的只是没有灵脉,没有法力槽,不能够积蓄法力,谁规定我只能活在沐魂的影子里?我根本没有与他一荣俱荣,为什么要求我和他一损俱损?和君上站在一起有什么错?他才是我真正的君。想要杀了莫吟心又有什么错?她本来也只是把我当作玩意一样羞辱。” 若离神情复杂地望着曦晨,曦晨的眼睛却似乎懒得看她一样瞥向了一边。 “想杀就杀,不要试图想要感化我。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愿意接受死亡。换作是沐魂,换作莫吟心,谁也没权利要我的命。”曦晨的眸子中划过一缕寒光:“我会让伤害我的知道什么叫做后悔。” 若离的指尖,凝结着森森绿光,他的伤口立刻涌现出暖意。 曦晨先是惊诧,随后凄凉地笑道:“先疗伤,再把我打伤?这主意不错,我没看出来阿离你竟然有上刑的天赋。” “您就不能少说两句么?”若离嗔怪道:“把自己说得那样坏,如果不是我知道的话,真有可能气不过杀了您了。那样您岂不是白谋划了这么久?”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什么?”曦晨冷漠地道:“不要对我心存幻想。你见过的太少了,世界也太纯洁,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阴狠,什么叫做不择手段。” “是是是,您是蛮不择手段的。不惜让天冥界的都误会您是个卑鄙无耻之徒,也要用自己的方式在冥界立足,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沐魂叔,这份心,可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保护沐魂?我为什么要保护他?”曦晨垂眸看了一眼深深的伤痕:“他非但不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还把我伤成这样,我凭什么保护他?” “大概……”若离顿了顿,斟酌着措辞。 “说不出来吧。”曦晨轻蔑地笑道:“你看,你根本找不到什么理由,所以,我的行为根本就是合情合理。只是你们偏要把我最正常不过的行动说成是薄情寡义而已。” 若离像是得到了什么提示,眼睛一亮,笑吟吟道:“说什么薄情寡义,大概正是因为您重情重义,才会想方设法想要保护沐魂叔的。” “我再说一次,我……” “好好好,我知道了,您是卑鄙无耻的小人,这下您高兴了?” 曦晨冷哼了一声:“这话才算明白。” 若离又好气又好笑地道:“听您这口气,反而像是愿意听这样形容似的?我倒要认为那些词是夸奖之语了。” “虽然不是夸奖之语,可你毕竟是我的义女,比起听你胡夸,我反而更希望看到你能够坦诚地说实话。”曦晨咳嗽了两声,白惨惨的脸显得更加苍凉。 “您希望听我说实话,为什么自己却不说实话呢?”若离眨动着一双美目:“为什么想要独自承受这一切?难道你不觉得,这也是一种自私么?以前还有干娘帮衬着,现在如若始终不能被理解的话,您的危险岂不是变成了腹背受敌?一着不慎可能两边就皆要杀死您了。”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离开了沐魂,我就什么也做不了了?”曦晨摇头:“我保护了君上,这足以让我得到他的青眼。腹背受敌?别是嫉恨我平步青云吧。” 追·仙昔篇 第一百四十三章 父意儿晓 若离深黑色的眸子仍然没有一丝恨意的望着他。 那原本就是一双犹如镜子一般清净与明亮的眸,以往凛冽的寒光仍然遮掩不住那样脱俗的不染尘世的美丽。 而此时,连那一丝丝的冷漠都已经不见,只剩下一汪明澈的水。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望着。 曦晨几乎不敢再凝视那双眼睛,把头别了过去。 “为什么,要把头扭过去呢?”若离幽幽道:“您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神,再把贬损您自己的话,再说一遍?” 曦晨的心中一凛,却硬着头皮,紧紧地盯着那一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眸。 “我,最讨厌沐魂了。虽然他们都认为我应该领他的情,可是,因为他的存在却把我衬得一文也不值。就连那天那个小妖怪看到我,都把握叫做沐魂——我已经很努力在做改变了,为什么他们还是要用那样的眼神看待我?我做错了什么呢?换作是其他人,替君上挡了那一刀,只怕敬佩还来不及,就只有我——风言风语不断地传到耳朵里。这些,全部都是沐魂拖了我的后腿……” “这里……”若离把纤纤玉手覆在他的心口上,很认真地问道:“您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这里不痛么?” “真心之语,反而是之前不得不对一个把我的光彩全都遮掩了的家伙叫大哥,让我的心更痛。” 若离环顾着四周,侧耳聆听着风声,忽然重重地拍了一下紫玉地面,溅起的水花将他们围在中间。 水花上,织就着细密的网丝。 曦晨凝视着这三界之内无魂可破的结界,忍不住笑出了声:“何必多此一举,像我这样卑微如蝼蚁般的生命,就算坐在了一阶冥族的位置上,死了也不会有谁去追究——何况之前我为了救君上受了那么重的伤,重伤不愈而亡是再好不过的理由了,用屏障挡着,只不过是浪费你的法力。” “干爹的谨慎,离儿钦佩。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这一层结界纵然是灵蝶的花粉,也是无法洒落到这里,在远处呈现画面的。” 曦晨的肩膀忍不住抖了一下,干笑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好像听不懂?” “烟儿的灵夜实在是厉害,只要灵蝶洒过花粉的地方,她都能通过弄弦来看到那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干爹小心翼翼地也是能理解的。但是,我加了两重保险,这样一来,您把干娘散魂的真相和您的计划都告诉我,也是没关系的。” 曦晨的眉心一跳,仍然带着干巴巴地笑容:“莫吟心时我杀的,你有什么火气冲我发,我无话可说。但是一气儿地逃避现实,我却要不喜欢你了。”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您——”若离忽然跪在地上:“干娘的死,如果您真的很难受的话,就打我一顿吧。这样拒绝我,我害怕我真的会动摇。” “哈?为什么我杀了莫吟心,我却要打你?”曦晨一怔,旋即笑道:“我知道了,是不是你还是重感情的,不亲眼看到我是怎么杀死莫吟心的,你就始终对我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下不去手?好,我替你回影,让你看看……” 若离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狡黠地笑意,若离的心猛然一颤,强自镇定:“你笑什么?” “没有灵脉,没有法力槽,所以才被鄙视至今日,就连换取地位,都是靠背叛得来的,您是这样说的不是么?”若离眨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可是,没有灵脉的您要如何回影呢?” “呃……”曦晨迟疑了一下,顺畅地答道:“不是有人说,一旦地位提高了,整个人就会变得不知道天高地厚,妄自尊大了么?我现在就是——变成一阶仙族以后就真的以为自己有实力了,连说话都开始胡言乱语了,不想却被你挑了出来。你果然敏锐啊。” “是么?是因为地位提高了,所以找不到自己的准确定位了?”看到曦晨点了点头,若离呵呵笑道:“沐魂叔那一招,可是凝聚了他全身的法力,就算您蹦出来的时候他没有准备,但是以他的灵力,偏离要害也仅仅只有一点而已。没有法力积蓄的您,恐怕扛不住那一招,还能说那么多话吧?” 曦晨蹙了蹙眉,镇定自若地道:“那是咱们冥界药师的医道高明,才将我救回来了,并不是我的身体有多好。” “您很清楚,沐魂叔在您身上烙下的烙印,在整个冥族的思想中是怎样的根深蒂固。我可不认为和沐魂叔有梁子的他真的能够尽心尽力地医治您,只是碍在冥王殿下的面子上,不得不装模作样,到底还是您自己扛下来的。那么,很容易就能知道,其实这么多年,干娘和您一直在谋一个局。什么因为您长相神似沐魂叔,而被她圈作男宠,什么您在她的身边受尽了屈辱却没有一点点反抗能力,其实都是您们联合起来的伪装,其实她早就悄悄开始传授您法力与技能,只是让您当着外人的面还是装弱而已。她的寿命,即使没有强行去观测澪枫的溯源,也一样时日无多,只是我领着他过来,加速了干娘的死亡而已。在她死亡以后,您倏然跳出来摆出一副恶毒的嘴脸,大概是你们早就已经设计好的一部分——因为我了解干娘,她就是那种连死亡也要最大限度利用的类型。如果当时我不是剁掉手腕,而是与浮韶拼命的话,您也会跳出来的,与其说是为了保护冥王,不如说是想要获取他的信任。因为无论是我还是沐魂叔,都无法保证将浮韶一击致命,不如您来拼一把,拼一个能够更完全的机会。只是……”若离顿了顿,道:“只是沐魂叔会这么快恢复地位大大出乎您的意料之外,您能这么痛快地让我赐予您死亡,大概也是觉得,既然沐魂叔已经复了一阶冥族的位置,现在就算是背负着污名死去,也了无遗憾了吧——毕竟您就是这样的冥灵。哪怕受着误解,哪怕不能够和已经变成挚爱的女子倾吐自己真正的感情,也要用涌泉相报滴水之恩。” 曦晨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之前的病弱与无可奈何被抹消而去,苍白的嘴唇忽然恢复了血色。 锋利的匕首抵在她的眉心,他的表情冷漠如寒冰。 “你是谁?烟儿么?来试探我的么?” 追·仙昔篇 第一百四十四章 离思烟影 曦晨跳起来时,忽然意识到了不成熟的自己再次犯下了一个相当致命的错误。 若离那双含着笑意的双眸让他平静下来的心再次剧烈跳动,几乎跳到了喉咙。 然而,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想要再糊弄过去,已经不是那样容易的事情。 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硬着头皮也要装到底,要么就只能与她搏命。 烟儿的实力,他是知道的。如果她不是与冥王亲近的话,可能即使想要了他的性命也未必是难事,更兼之敏锐的洞察力与闪避能力,自己恐怕根本不能划伤她一点点就已经被彻底制服。 他软软地躺倒回椅子上,刚涌起的血色迅速退却,甚至比方才还要衰弱。 “君上派你来探我就罢了,何苦来非要装作阿离的样子。我想,你们明明应该明白,对于我这样趋利的家伙来说,能够用亲情地方式笼络住像若离那丫头那样的天然云梯,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我对君上是忠贞不二的,纵然看到我对她谄媚的样子,也说明不了什么。” 他大声咳嗽起来,用法力催动着身体,让自己的嘴角淌出血来。 “实话实说,您演戏的功夫实在不到家。刚才那样精神地威慑过我,现在躺倒下来,就算说是强迫身体打开禁制,也只是欲盖弥彰而已——本来没有法力的身体打开禁制,难道就能有力量喷涌而出了么?” 曦晨已做好被看透的准备了,但是没有想到这样快就露了馅。他的心有些泛了冷,攥紧了拳头,向后一靠,索性做出了听天由命的样子来。 “呐,对。我是隐藏了修炼法力的事实,您想拿我怎么样?是我自己偷偷看书学来的,与他人无尤。若离想杀我我都打算心甘情愿接受了。您是君上的心头肉,您想让我散魂,更是我求之不得的荣耀了。” “我不想杀您,我只是想知道您原本的计划是怎样的。”若离漆黑的瞳孔化作春朝的碧绿,凝视着他胸口上长长的伤疤,惊觉原来只不过是幻术构建出的假象。 曦晨也注意到了若离的目光,起先还在用手遮挡,但是随即放弃了似的长叹了一口气,将自己根本没有受伤的胸膛暴露在她的仙瞳之下。 “我小看了您。从我得来的情报,因为天生的感情缺失,所以即使洞察力相当强大,也有收集情报的能力,但是自己处理情报的能力却相当弱。对于谋划这一方面也完全是个外行,看来这竟和我是个废物一样,完全是冥界散播出的谣言,根本就信不得。”曦晨眸光一凝:“我把计划说出来以后,会怎么样呢?” “不会怎么样,只是让我心中更澄明些。”若离轻声答道。 “噢?听你这口气,倒似乎不是君上派你来的,而是你自己的思量?” “不错,这就是我自己的思量。不是冥王,也不是任何其他的生灵的主意。” 若离的睫毛微微一动,如此答道。 曦晨思量着她的答案,上下打量着她,幽幽叹息道:“也对呢。只以为自己会伪装,却忘了他人显露出来的可能也不是真相这一回事。” 他沉默了下来,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抚摸着身后的靠椅。 若离安静地等着他再次开口。 他现在的内心也充满了矛盾,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莫吟心的心血付诸东流。但是很快他就想明白,莫吟心这个女子,大概为自己活着的时间,一点也没有。 过去,她是为了浮韶而活;后来,为了让自己挚爱的男子的幸福而活;到最后当她的情感略略转移到他身上的时候,大概,也就是真心实意想要帮他实现愿望。 也就是说,她的谋划,是为了他,而不是为了她自己。当他把她那些付出当作理所应当的时候,产生了她与他有一样奋斗方向的错觉,实际上她只不过是单纯地把他的念强行化作了自己的念而已。 其实在他接受了这些的时候,他根本已经对她不起,这些矛盾,也仅仅是在折磨自己而已。 然而,纵然是这样,他也还是愿意相信,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我不会说的。聪明如您,其实刚刚的猜测,大概已经无限接近真相了,但是这真相却不能从我的嘴巴里被肯定,否则虽然保有了对君上的绝对忠诚,却毫无疑问是对我自己的不忠诚了。” 若离倚靠着自己织就的屏障,怔忡地盯着他。 他们都是一样地,隐藏着自己的真面目,将一副虚假的模样示人。但是,在现在这从各种意义上都可以称作是恶劣的条件之下,他还是竭力忍着内心真实想法。不畏惧被误解,也不误解死亡,只是为了成为某个生灵身后不可见的支柱,这样的做法,非但让她佩服到骨髓中,也让她颤抖,不自觉地将他作为榜样凝在心中。 “正像我为被沐魂叔抚养长大而自豪一样,能够有您这样的干爹,我同样感到高兴——真不知道上辈子我究竟是何德何能,才能让您们这许多第一等生灵都聚集在我的身边。” “说我伪装,嘴里一句实话没有……”曦晨无奈地摇摇头:“你自己还不是和我一样?什么都套着,什么都猜到了,还在管我叫什么干爹。要是君上知道了,只怕我替他挡了一击,也无法打消他取我性命地念头了。” 若离将始终藏在袖中,将一层层缠住胳膊的丝纱剥下来,露出一条与白生生手臂极不相称的丑陋的红黑色疤痕,在曦晨的眼前晃了晃。 “我真的是烟儿假扮,也不至于要真的把手切断。她可是以琴为武器,灵夜又要求绝对的清心与安宁,她现在驱使得都这样勉强,如果真的失了一只手的话,恐怕一时半刻难寻完美的代替品。她容忍不了自己做废物的,哪怕一丁点时间。” 那已经不能称为是腕的,像是虫子缠绕得皱皱巴巴之伤口,触目惊心地展现在曦晨的眼前。 他在愕然了片刻时,不忘用开启冥瞳,观测是不是施放高阶幻术。 然而,仍然是那样丑陋的血痂。 追·仙昔篇 第一百四十五章 暗影交叠 他几乎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一样,眼珠连转也转不动了。 “阿离……真的是……阿离么?” “如假包换的我。”若离没有丝毫畏怯地,迎上那一双充满了疑问的眸子:“我能够看穿您的想法,为什么您却不懂我呢,干爹?” “是阿离,果真是阿离……”曦晨叨念了半晌,忽然径自“咯咯”笑出声:“你是不是因为受伤,吃错了什么药,所以忽然开窍了?不然,以你那种对世事淡漠的个性,怎么可能察觉这么大的秘密,而且竟然好像突然有了心机似的?” “我没有吃错药,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和您与干娘一样,把自己真正的样子藏起来,那个所谓的冷漠却天真的模样,只不过是我演出来的而已。只是这一场戏唱的久了些,一扮起来,就是几百年。以至于您们谁都没有看出来。其实,如果不是这一次玄机宫爆发了细作,在衡量了一番利弊之后,看到这一次暴露能够得到不少的好处,我想就是再藏个千年百年,也是有可能的。” 若离卸下所有伪装,将自己的面皮揭下来,坦诚相告。 她想,一个与她处在相同处境下,甚至比自己要更早,更努力将真正的自我彻底遗忘的——曦晨,一定能够很快懂得并接受自己的说法。 而且,大概面对着另一个戴着面具的生灵,她才能够毫无保留地说将出来——即使是沐魂,即使是始终对自己偏爱有加的祖父伊颜,她也是半点不敢把自己这副样子在他们眼前亮出来的。 曦晨没有让若离失望,他沉吟了片刻,绽放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原来是这样么……”他停顿一下,长出一口气:“本来……也是该这样的吧。毕竟啊,血统这东西,对于性格与思想的影响,也是很大的呢。” “澜潇湘与默穹,都是让你们嫌弃的,相当卑劣的家伙呢。其实,有很多时候我也很厌恶这样卑鄙的自己。可是,转念一想,我又很感激他们赐给我的天赋,能够用在保护我真正想要保护的生灵身上,有足够实力在一定程度上在与他们对立的立场上抗衡。” 敏锐如若离,一下便发现了曦晨的目光有异。 然而,那眼神代表着什么含义,对于此时的若离来说,却完全不明白。 总觉得,似乎是一种透彻入心扉的悲哀?好像,还有什么凄楚之情绪? 就是在她刚才咄咄逼人地质问他的时候,他也没有露出过这样哀伤的样子。 曦晨深吸了一口气,倏地将她的面纱扯了下来,凝视着那张倾世的容颜。 阴差阳错地,她的目光正好瞥向了绿色的结界上倒映出的影子。 曦晨与沐魂毫无疑问是相当相似的,如果他们站在彼此的对面的话,就像是照见了一面模糊的镜子。 然而,倒映在结界上的她,看起来,竟然与另外的那个影子,是那样的相像。 如果说他们之间,没有想通的血液在流动,连若离自己都不相信。 幼小的时候,不只有一个生灵,玩笑似的说过,她的长相,与沐魂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因为这个原因,她在出生的时候差点就被默穹扼死在摇篮。连沐魂的疯言疯语,也有了不怀好意的解释。纵然伊颜怜惜她,将那些难听的话都压了下去,她最后还是选择了覆拢上面纱。 大多数仙灵以为,是因为她那太过于高傲之个性,让她渐渐生出了一种他们不配欣赏她美貌的念头。而她自己,只是想让自己不再成为流言蜚语的中心而已。 其实这个容貌,只是巧合吧。不管她有多讨厌默穹,她也无法否认,他确实是长了一张比月光还要温润的,异常俊美的颜。而且,沐魂叔对于笙歌姐的深情,她知道他对她是不会背叛的。 不管她怎样地虚幻地期许着,她都不会是沐魂的女儿——无可更改的事实,哪怕把这件事拿出来说笑的,其实普遍也不相信,她会是那个对待感情一根筋的沐魂与澜潇湘的骨肉。 可是,在瞥见了结界上倒影的刹那,她忽然有了另外的一种思量。 为什么——为什么莫吟心会认她作干女儿,而曦晨也那样干脆地接受了?以他的个性,沐魂疯着,他也没有必要去保护仇敌的孩子。 说不定……所有的生灵都陷在了一个盲区之中。 他们只发现了她与沐魂的相似之处,却忘记了,还有个在冥界的曦晨。 曦晨对于身份并不介怀,可是,无法提升起来的四阶冥族,却有许多不便利之处。如果他当年喜欢上了澜潇湘的话,与迫于浮韶的怀疑而不得不把自己的感情隐藏起来的莫吟心,不就更是同病相怜了么? 实际上,澜潇湘对于若离来说,只是个在耳畔响起的名字,与远远望见的形象罢了。她对于这个女子,没有足够的了解,关于她的一切,是来源各处的一面词。她离自己的世界,实在是太过遥远——比起同样只能出现在细碎的讲述与她梦中的笙歌,还要更加遥远。 不过,在若离的印象中,她似乎一直也不开心。明明很美丽的一张脸上,却常常有显而易见的苦楚浮现。 “我……”若离沙哑着嗓子,试探性地问道:“难道我真不是默穹的女儿么,干爹?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曦晨知道,自己在刚才,毫无疑问是失控了。但是,他确实已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即使现在,他的头脑也依旧不算很清醒。 “知道什么,也不能告诉你吧。知道的越少,越是对你有好处啊。” 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的答案,却像是在某种层面上默认了若离的猜测。如果真不存在这样的事实的话,他完全可以干脆地否认。 其实,现在只要若离将手放在他的心口上探知,大概就能够听出他的心音,也能够知道真相了。 若离的手抬起又放下,来回数次,终于还是没有再举起来。 因为,她想,不告诉自己,一定有他的道理。现在的时机,大概还不算成熟的罢,如是自己强行追究来的,也未必就是好结果。 追·仙昔篇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为营慎慎 曦晨不够成熟。 他深深知晓这一点,哪怕莫吟心不在身边,他也清楚。 可是,明明知道自己的缺点,却没有办法改正的无奈感,大概是本性使然。 他也不知道在那个时候,想要暗示若离些什么。 他、还有她,他们都不愿意这个纯净而高傲的神女,受太多的事物牵绊,这也是当年她的托付。 承诺必守,不管是莫吟心,还是他自己,都不会主动背叛。 可是,他仍然还是想让她知晓——在内心的某个角落。并不是什么他希望她能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这样的理由,而是,由她来承担痛苦,却能够减少了其他生灵的负担。 他全然没有开口,在过去,他最低限度控制住了想要把一切说出来的冲动。现在,也并没有在他的嘴巴里吐露出什么来。只是用这种方式——他想,如果能够戴着虚假的面具千百年,隐藏自己的真面目的她,说不定看到他的暗示以后,就能够提前有一份思量了。 而若离闪烁不定的神情,似乎在告诉着他,她的确已经接受了他的暗示,知道自己的身世不是像看起来的那般简单。 他不由松了口气,却不知道,若离猜测的真相与他希望知道的真相,其实隔着相当远的距离。只是,谁也没有再多问一句。任由这个误会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 若离重新将面纱蒙在脸上,半晌都不敢再看曦晨的眼睛。 相顾无言许久,她才重新开了口:“既然干爹和我想的一样,是在装傻充愣,那么我们应该是站在同一条战线的吧。我这里需要您帮忙,您应该是不会拒绝?” 连郁结在心中最想说出来的秘密,都已经透露给若离了,曦晨想着,也没有什么可以犹豫的了。 “尽管说吧。以后的计划,只要能够用得着我,我都会竭尽所能。与之相对,如果我需要你的力量,也会毫不客气地向你提条件的。” 若离点点头。 曦晨安静地等待着她向他提出条件,然而若离咬着嘴唇,却不言语。 “我的法力槽是空的,你要是不刻意抑制,我是读取不了你的心的。”曦晨淡淡道:“有什么话,还是从嘴巴里说出来好些。窃音听心,总归是有点卑鄙的。” 若离想到曦晨可能不会用听取心音这样的手段,她当然也不想让自己的内心被他人一览无余。 然而,真的让她提出这个要求来,着实还是让她有些为难。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她才开了口:“干爹应该是会冥族禁术的吧?” 曦晨的眉毛跳了跳。 如果是为了套他这些话,哪怕烟儿真的把手腕切断,也算是值得的。刚才还能够肯定的事情,又有些吃不准。 既然之前,已经被得知了那么多的秘密,再多说一桩,也就是赌博。 “不单单是禁术库中的禁术,从来没有记载过的凝魂聚魄之术,我也已经修炼至最高阶段,只是还没有到‘破’层而已。” 若离愕然:“竟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么?就连冥王殿下也没有修炼至这种境界啊?” “这方面的术式,不敢成三界第一,可是我自称第二的话,第一的位置是谁也无法坐上去的。”曦晨的脸上带着些许的骄傲,又有些怅怅然:“不过,对于没有灵力储备的身体来说,修炼至极限,攻击力也不是很强。只是能够在其他地方派上大用处而已。” “然而,我本也是如此打算的。”若离拍了拍胸口:“这样真的太好了,本来我还担心将‘移魂诀’与‘换躯术’捆绑在一起,您的修为可能会不够呢,现在看来我的担忧倒有些多余了。” 饶是曦晨对自己的实力没有半点吹嘘,但是听到若离的话仍旧吃了一惊。 “你要把这两个技能捆绑在一起用?” “您的法力不够的话,我可以用玄机宫的连心之术,将我的法力与灵力提供给您。总之,只要能保证术式成功,有什么需要您都尽管提出来。不管是多困难的条件我都会接受的。” 曦晨摇摇头:”耗费灵力法力的技能,我哪能修炼得了。只是,施放这个术的话,被施放者可是有很大的生命危险的。无缘无故的,谁要犯这个险?”曦晨凝眸正色道:“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是你。” “不是。我现在还自认为应该好好活着,不能随便拿性命冒险。”若离低低地开口:“我呢,是希望您能把义竹的魂魄换入蝶纹姐的躯壳中。” 曦晨怔了怔,笑道:“难道说断姻大哥在天界这些年,真变成了断袖,把一腔深情都移到义竹身上了,你想用这种方法成全他们?” “啊啊,大概也有点这个意思吧。” 曦晨想着那个断姻,竟然生生被转变了口味,笑声就有点止不住了,而笑声却被若离突然抛出的言语凝住。 “蝶纹姐已经死了,我想这样,是不是这世间就能少了两个伤情儿。” 曦晨甚至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但是他知道经过修炼加强了的听觉,是不会出现轻易出错的。 蝶纹嚣张而霸道的形象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 不管是受了多重的伤,也都能坚强地站起来,脸上带着嘲讽的笑的,残暴的母老虎,他实在是无法想象她的性命竟会蓦然消亡。 若离也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她是怎么死的?”曦晨的脸色有点灰暗:“她不是那么轻易就会倒下的——对方不是一等一的高手,休想取得了她的性命。” “真的是一等一的高手,蝶纹姐也未必就畏惧了。对方的法力不见怎么高明,但是作为细作,确实可以称作是上乘了。”若离提起这件事来,把牙齿咬得发响。 曦晨浑身一激灵,猛地明白了什么。 “大哥……还不知道蝶纹的事情?” 若离“嗯”了一声。 曦晨微微闭了闭眼睛,暗叹了一声,还真是用心良苦。 他握着拳:“好,你找缘由把他们带来吧。只是要小心让义竹隐匿身形,尽量不要让任何生灵能够察觉到。” “这个……恐怕有点困难。在冥界的地盘,我们的一举一动,就相当于在烟儿的监视之下,我总不至于一直支着一层结界行动吧。那样不是更引人注目了?” 曦晨沉吟片刻,咬破手指,在空中书写了几行字。 “这是冥界术式的口诀,你的冥血不纯,这个术大概是能用得了的。把这个术施放在义竹的身上,就可以隐没在视线中了。” 追·仙昔篇 第一百四十七章 破茧重生 玄机宫,若离静静地坐在,属于玄机宫宫主的位置上。 她很少会刻意坐在那里显示自己的地位,现在,她却正襟危坐,以一种压倒性的气势,冷冷地凝视着殿阶之下。 “没能发现蝶纹的阴谋,是我的失察。”她的声音相当沉重:“但是,只要没有给玄机宫造成实质性伤害的时候,就算是为时未晚。” 对于蝶纹的罪,整个玄机宫早已传遍。她的死,虽然引起了不少的慨叹,但实际上对于大多数不明真相的生灵来说,也算不得是意外。 若离一直在观察着他们的表情,想要在其中找出那些露出异样的生灵来。 与她猜测的没有太大的差异,他们都和麝兰一样,是不会轻易把喜怒哀乐显现在脸上的。 然而,就是这样,反而让他们露出了尾巴——半点也没有犯嘀咕,也没有悄悄和旁边的生灵交头接耳,未免太过刻意了一些。 若离眉头微蹙,但眸子中立时又涌现出浅浅的笑意来。 “啊,不过我也有点好奇,像她那样的家伙,是如何死去的?我总觉得就算是我与她单挑,也不能把她伤成那种样子。你们——杀了她的,还真是立了大功。” 在低头立在殿阶下的仙灵之中,隐约可以听到从嘴唇中漏出的声音:“其实是她昏过去……” 然后又不知道被谁制止。 若离的眸子,立刻将可疑的范围又缩小了些,但是她仍旧不动声色。 “其实沐魂叔已经官复原职,这个玄机宫宫主的后盾,我也不是很需要了。我想看看是谁立下了大功,我就把这个宫主的位置让给他。” “少主子?!”仙灵起了骚动,立刻就有跳出来表示不满的:“您的位置是因为姐夫的缘故才拥有的,岂能说让就让的,这不是太儿戏了么?” 也有站在一边,满脸茫然只是看热闹的。 也有对这件事不想表达任何想法的。 “住口。”若离面有愠色:“我是这玄机宫的少主,不说属于我的位置,玄机令总是我的吧,我想给谁,还不是我的自由?” “确实是您的自由,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谁要是再敢对本少主的决定说三道四,就是大不敬。”若离当真解下玄机令来,在眼前的翡翠桌上一拍。 “我对管手下这种事情最没兴趣了,玄机令再在我的手上呆半刻钟我都觉烫手。是谁杀了蝶纹,或者是接到了谁的命令,都快点站出来承认,大家都省力气。” 诸仙灵仍旧是低低絮语,却没有谁真的站出来。 而那些刚才已经被若离圈定的小范围之中,有的像是很焦急地自言自语。 若离面纱后的嘴角上挑。 没有什么声音能够穿透她的结界,即便是在血脉之中放入了灵石,或者是整个身体都经过了改造,也是无法再通过传音术传音的。 除了对于天赋的极限发挥,为了随时随地防止有生灵将蛛网蔓延到她的地盘,让她的周围都变成完全透明的空间,也是她焦心劳力也要将结界封印术修炼到突破层次的最重要原因。 失去了线的牵引,失去了命令,也就失去了方向。 习惯了按照别人的指示行动,使得他们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以后,他们互相交换了眼色,站了出来。 “回少主子,是麝兰姐姐。麝兰姐姐发现了叛徒,之后为了防止生变,封住了她的死穴,让我们把她的灵魂粉碎的。您要嘉奖的话,就嘉奖她吧——” “麝兰么?”若离下巴垫在扶手的手背上,长长的黑发垂下来,一只脚不断地打着节拍:“嗯,我已经好好地奖励过她了。我现在想问的是,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麝兰已经把事情遮遮掩掩的交代过了,似乎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们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所做下的相当残忍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不时偷觑着若离的脸色,只要她稍稍露出不悦来,就打算随时停下。 然而,她的样子看上去完全没有恼怒,饶有兴味地听着他们讲述的血腥事实。 可是那双大而有神的鹿眸,一刻也没有停歇,仍旧在没有站出来的仙灵中找寻。 一直默默地,木头一样呆站着的那个“他”,狠狠地攥了攥手。 刹那之间,若离还是没有漏掉这微小的细节。 事实上,在发觉时,她多少还是有些惊疑的,在心中暗暗佩服布局者心机之深。不过只要发现了,他自以为在暗处的棋子,也就暴露在明处——留着他,他们的地位就反转了。 当他们把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以后,若离莞尔道:“很好,我最喜欢诚实的下属了——诚实而且有点傻的,我就更喜欢了。” 她真的将玄机令抛了下去。 在听到他们讲述的残酷手法时,并没有参与的仙灵无不胃中一阵恶心,想着这种家伙纵然处死了叛徒,如此残忍,也完全不配得到重用。在若离说到做到,他们脸上的肉反而一阵抽搐,宁愿她言而无信。 随随便便地把玄机宫少主的位置拱手让人,随随便便地将玄机令这样重要的信物抛来抛去,若离已成了不满目光的正中。 在玄机令即将落地的一瞬,站在最前的仙灵俯身正要接住,却被一道蓝紫色的身影抢了先。 “抱歉呐,若离丫头同意了,我不同意,她也是不能让出玄机宫宫主之位的。”妖媚而成熟的声音在耳畔浮动:“我啊,可是姐姐的一只手臂呢。” 魅紫的翅膀,在琉璃地上倒映出影子,闪烁着华贵的光,而伫立在那里的生灵,也有一种虚幻到难以触碰得华丽之美。 而那副雨梦幻的容颜,在此情此景之下,显得更加不真实。 妖娆的声音,还是那有些轻佻的举动,都在再明白不过地显现出她的身份来。 倒吸冷气或者是惊恐万状,都无法影响她分毫。 她只是像过去的笙歌一样,用手指,卷着鬓角,妩媚地甜笑,颇为怨念地在殿阶之下指着若离,大喝道:“以为没有我的存在,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要拱手让人,看来是真的需要我把你回炉重造,好好塑塑你的脑袋才好。” 追·仙昔篇 第一百四十八章 假面神女 手中环圈落,眼前已无一生灵剩下,血色浸润进双环之中,成为银亮的锋刃的一部分。 她高傲而妖魅地笑着,向若离做了个手势 若离打了个响指,围拢在周围的结界已然破碎。 结界破碎的顷刻,消失在水镜中的情景,重新恢复在远方一直关注的生灵的视野之中。 “蝶纹?”默穹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那副傲然的样子,的确就是蝶纹无疑。 他用迷惑地眼神望着寒夜:“蝶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在玩什么花样?” 寒夜凝视着蝶纹手中的武器。 蝶纹手中的双环,她曾经用血订立过独契,除了她以外,谁都无法操控这一副环圈——而且,订下契约的,并不是她的肉体,而是灵魂。 这几乎可以完全抛却她用过换躯之术的可能性。 而且,他也实在不知道,玄机宫中谁会发疯到放弃自己的身躯,用蝶纹的身躯。 她本是妖身,融入了笙歌芒星盘的灵石,强行化仙。之前修行的,尽皆为妖术,对于常年以修炼玄机宫术式的生灵来说,想要操控蝶纹的身躯,难度不是一般大,而且一着不慎还会让自己的魂魄崩毁。 然而,玄机宫之中,已经没有谁,能够成为他的嘴巴,问出他想问的话了。 倒是若离一步步踏下殿阶,悬回自己的玄机令,大大的眼眸中含着洞察一切的笑意。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蝶纹姐为什么没有死?” 她听不到回答,单手放在唇上,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应声进来的,是永远推着轮椅的断姻。 轮椅上的那个生灵,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但是一双眼睛,却一直都是明亮的。 那双眼睛,此时却已经失去了神色。 毫无疑问,那个只剩下头还在转动的仙,现在已经彻底死去了。 “以一命换一命,义竹的感情还真是令我动容啊。不过更让我诧异的,却是这个残废只使用了一次术式,竟然就能轻易将这个不少冥族根本用不了的禁术施放成功。说不定是他转生的时候出现了什么问题,不然明显是转世成冥族,更能尽才嘛。” 若离并不伤心,反而更像是以看热闹的心态,说出这番话来。 蝶纹瞪了若离一眼:“你这是什么口气?” “啊啊,难道你还想指望着我伤心欲绝么?真遗憾,让他施放禁术这件事情就是我提出来的——因为比起这个只能在轮椅上,无论是想法还是行动,都得依靠他人的废物,还是蝶纹姐您这个一心一意对玄机宫着想的强力生灵,更有用嘛。” 蝶纹紧紧攥着半月环圈,断姻按住了她的肩膀。 “阿离说话是不好听。可是,也是事实。义竹老弟牺牲自己的时候,也没有抱怨一句,反而认为自己解脱了。你就别因为这点小事闹别扭了。” “就是啊。不然当时我让义竹和断姻,他们两个同时施放法力,让你复活的可能性更大。但是我并没有说出来——因为我觉得,义竹死了就死了。能复活你是幸运,不能复活的和也只是无可奈何而已。可是要是因此损失了灵脉与法力都极高的断姻,成功了也稍微有点得不偿失的意思,更不要说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情——这种事情我可是不大想做的。” “断姻,拉住我。不然我真的想砍死这个死丫头。” 断姻应声拉住蝶纹,蝶纹咬牙切齿地道:“你真的是若离丫头么?不是被谁换了灵魂?或者干脆被掉包了么?” “啊啊,如果连我都被掉包了,我想,我可不会这么正心帮着玄机宫的。玄机宫的损失可就不只是一个义竹,或者是一个你了。只怕半壁强力的仙灵,都要被我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清洗掉。这才符合一个被换掉了的玄机宫宫主的所作所为。” 若离笑眯眯地说出一个无法辩驳的冷酷事实。 她的确是竭力想要把玄机宫的损失减到最小,这样的事情,不是一个冒牌货会做的。 “我本来就很讨厌你。”蝶纹将环圈收拢,冷笑了一声:“现在,却更加讨厌你了。” “哈啊,为什么?因为我扯下来的这张假面血淋淋的?”若离眯眼道:“可是,蝶纹姐,您效忠的那个生灵——笙歌姐姐,不也是这样,始终戴着面具,直到自己摘不下来才肯罢休吗?为什么她做什么都让您钦佩,但是我却让您讨厌了呢?该不会是因为您自己做不到,对自己的厌恶,转向对我毫无理由的攻击了吧?” 若离看上去,似乎已经半点不遮掩原本的面貌了。 无论是对玄机宫的生灵,还是对着水镜之外,一直在监视她的——敌者。 “您尽管放心好了。”若离的手指在义竹苍白的脸上滑过:“我赏罚分明,会给他举办个很盛大的送葬仪式的,还会给他追封更高的地位,不会忘记他对于我玄机宫的功劳的。” “连魂魄都没有了,这个所谓的葬礼还能有什么意义呢?”蝶纹看上去越发听不惯若离的口气:“把我的命换回来。他问过我的意见吗?有人问过我的意见吗?我自己无能,我已经死了,就不该把其他人也牵连进来。你不是很能吗?那就再把我们的灵魂换回来,这你总能做到的吧?” “好遗憾啊,如果干娘不死的话,趁着你们的灵魂都没落稳,这还说不定有试一试的价值。但是,现在她死了,我就抱着她教我残存的一半的口诀,能够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了不起了哟。” 若离向自己立起了一个大拇指。 “原来是莫吟心教了她这个!这就不奇怪了!”默穹咬牙道:“当时怎么就没想过把这个隐患一起端掉?” “沐魂都得凭依着条件,再除去莫吟心,这般冒险,当年死去的一定是我们。”寒夜遮住了眼眸,也遮住了他映出了心思的眼神。 若离无法判断,对方是否相信了自己的理由。不管怎么说,在这个时候,她的行为也有些太刻意了,反而无法遮住生硬的痕迹。但是若离已管不了那么多,当务之急是暂时让形势再回到自己的手中。 已经脱掉了面具的她,其实站在一个不利的位置,需要很拼命地弥补,才可能与之前站在同样的高度。 追·仙昔篇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交错之心 浮世阁,澪枫已经开始有些坐立不安。 起先,他看不到息渊,以为他有什么还不能让他这个地位插手的任务存在。 在伊颜说将息渊关起来的时候,他还只是愕然,但也没有太多的感触。 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浮世阁,现在竟然只剩下他一个,埋头于案卷之中挥笔。 他一旦陷入这些案卷之中,就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倒也不孤寂无聊,更无暇在意自己的周围是不是有谁的存在。 可是在抬起头的时候,看着和自己的口味不算相合的,偌大的殿宇之内,只有他自己,还是会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他还是担心息渊随时都有可能回到殿宇之中,所以还是好好地用上刑一般的方法去洗手,褪下的那层皮的疼痛感,他竟然已经能渐渐习惯。 而且,每当刺目的红色血珠沁出来的时候,他都能感觉道梦中那诡异的声音仿佛就在身后。 “已经习惯了么?已经开始不觉得疼痛了么?”清冷而哀凉的声音在耳畔荡着:“啊啊,这是一个好的开端。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呆板的代执,实在是做了很多的好事。” 澪枫猛然回头,身后却空空如也。 只有一道隐隐约约地白雾,还像是错觉般在眼前闪烁。 “到底是什么?” 自打升仙以后,澪枫总是被各种不明白的东西所困扰,甚至比他最先预想到的还要多。 他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迟钝的人,一时想不通的事情,只要放上一段时间,也就会变得了悟。 然而,在九天之上,他只觉得脑袋都快要胀破了,反而不懂的事情却越来越多。 自己的身体之中,究竟住着谁的灵魂? 在自己身后的,究竟是谁的眼睛?为什么一刻也不停地注视着他,似乎没有半点让他喘息的余地? 眼前的事情,都是如此的陌生,同样——有种弄不清的熟悉感。仿佛在很久很久之前,也曾经漂流此处,经历过让自己无法承受过的事情。 这种感情,不出现在他的身体不受自己掌控的时候,也不出现在他迷茫的时候,每当身后的絮语出现,他的心口都有种被撕裂开的疼痛感。 那个人,似乎是很脆弱的。 他看不到他,但是他就是有那样的感觉,当伏在他的耳边絮语时,他的脆弱似乎也在无意之中,流动到他的身上来。 没错,就是流动。 就像是本来属于他的东西,而被他遗忘了一般。 为什么,息渊不在这里? 他是很博学的。 相处的时间不长,他也能明白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如果把自己的困扰告诉他,说不定他就会给出解答来。 “那为什么不去天牢看看呢?” 他的肩膀抖了抖。 不是恍然大悟,而是,惊恐万状的发抖。 他是在害怕。 低低地叨念着:“天牢……我……天牢……” 那道声音,仿佛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在他的身后发出来的,不管他如何回头,声音还是会在他的身后出现。 如影随形,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就像是他的影子一般。 可是,他鬼使神差地,就按照那道声音的指示,慢慢地,走出了浮世阁。 他走得相当缓慢。 他不喜欢阴暗与压抑的地方,当然也对天牢无甚兴趣。不曾问,当然也不会有谁主动告诉他方向。 可是,他却在云雾渺渺的九天之中,一下便找对的方向。 他没有开启他的仙瞳,甚至没有让自己作为妖得天独厚的嗅觉发挥作用,只是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仿佛早就了然于胸的道路。 他的步子,本来就迈得慢吞吞的,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越重,他走得便越慢。到最后竟像是蜗牛的蠕动般。 脑海中闪过,完全不属于自己在狐灵山生活了几百年的画面。 血腥,而且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怨恨与执念。 还有没有任何伤痕的身体上,他却似乎感受到了陈年的伤疤,侵蚀着的痛楚,还有浓浓的,腐烂的血腥味道。 他劝自己,大概是从天牢里,散发出来的。 然而,作为一只狐狸,天生敏锐的嗅觉,是不可能出现这么离谱的错误的。 他的手扶在墙上。 澪枫对自己的法力不够自信,可是,对自己的身体还是自信的。他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他的腿现在却在发软。 墙面上的一缕冷光沁入了指尖之中,他的眼睛忽一闪,那摆脱不掉的声音在耳畔请冷笑道:“谢谢,现在也许还来得及。” 他在说什么,澪枫根本不明白。但是,他却似乎觉得,自己是能听懂他的话的。 因为,在听到了那句话之后,他的身体,就自己动了起来。 不是受他人的控制,完全是自己的意识支配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控制得次数有些多,当用自己的身体的时候,他却觉得有些许的反胃。 身体似乎超过了某种负荷,但是他还是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在漆黑的天牢之中狂奔。 最明亮最耀眼的事物,就会有最深最幽暗的影子。 天界苍穹之后,隐藏着的,也是一般的生灵所无法想象的肮脏。 澪枫的眼睛,不敢透过栏杆去看其中凄楚的白骨,而心中涌动出的奇怪的理由他自己完全无法相信——他生怕看到的其中一具白骨,是属于自己的。 在血腥气之中,那一丝清幽的檀香味格外的明显,他深吸了一口气,回眸而望,玄色衣衫碎成片,而那衣衫之中包裹的,也只有风与血迹。 “息渊……殿下……” “对也不对。他不是你要找的,快,再向前,在这里停留,可能真的赶不上了。不要再一次让自己后悔!” 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再一次”三个字。 再一次?这是什么意思? 他来不及细想,立刻顺着他——似乎也像是自己的意识,继续在天牢沾满了血色的黑暗之中前行。 “其实,你也实在是块好材料。我真的不想这么快就把你舍弃掉,但是……既然师傅已经对我下令了,我就不得不这样做了。” “哈啊,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天牢里的生灵,没有犯重罪的,我也再也没有看到过他们。其实,是你一直都在呢。只是——你不是冥族么?你的师傅是谁呢?” 毫无疑问,是息渊的声音。 浮世阁,澪枫已经开始有些坐立不安。 起先,他看不到息渊,以为他有什么还不能让他这个地位插手的任务存在。 在伊颜说将息渊关起来的时候,他还只是愕然,但也没有太多的感触。 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浮世阁,现在竟然只剩下他一个,埋头于案卷之中挥笔。 他一旦陷入这些案卷之中,就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倒也不孤寂无聊,更无暇在意自己的周围是不是有谁的存在。 可是在抬起头的时候,看着和自己的口味不算相合的,偌大的殿宇之内,只有他自己,还是会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他还是担心息渊随时都有可能回到殿宇之中,所以还是好好地用上刑一般的方法去洗手,褪下的那层皮的疼痛感,他竟然已经能渐渐习惯。 而且,每当刺目的红色血珠沁出来的时候,他都能感觉道梦中那诡异的声音仿佛就在身后。 “已经习惯了么?已经开始不觉得疼痛了么?”清冷而哀凉的声音在耳畔荡着:“啊啊,这是一个好的开端。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呆板的代执,实在是做了很多的好事。” 澪枫猛然回头,身后却空空如也。 只有一道隐隐约约地白雾,还像是错觉般在眼前闪烁。 “到底是什么?” 自打升仙以后,澪枫总是被各种不明白的东西所困扰,甚至比他最先预想到的还要多。 他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迟钝的人,一时想不通的事情,只要放上一段时间,也就会变得了悟。 然而,在九天之上,他只觉得脑袋都快要胀破了,反而不懂的事情却越来越多。 自己的身体之中,究竟住着谁的灵魂? 在自己身后的,究竟是谁的眼睛?为什么一刻也不停地注视着他,似乎没有半点让他喘息的余地? 眼前的事情,都是如此的陌生,同样——有种弄不清的熟悉感。仿佛在很久很久之前,也曾经漂流此处,经历过让自己无法承受过的事情。 这种感情,不出现在他的身体不受自己掌控的时候,也不出现在他迷茫的时候,每当身后的絮语出现,他的心口都有种被撕裂开的疼痛感。 那个人,似乎是很脆弱的。 他看不到他,但是他就是有那样的感觉,当伏在他的耳边絮语时,他的脆弱似乎也在无意之中,流动到他的身上来。 没错,就是流动。 就像是本来属于他的东西,而被他遗忘了一般。 为什么,息渊不在这里? 他是很博学的。 相处的时间不长,他也能明白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如果把自己的困扰告诉他,说不定他就会给出解答来。 “那为什么不去天牢看看呢?” 他的肩膀抖了抖。 不是恍然大悟,而是,惊恐万状的发抖。 他是在害怕。 低低地叨念着:“天牢……我……天牢……” 那道声音,仿佛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在他的身后发出来的,不管他如何回头,声音还是会在他的身后出现。 如影随形,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就像是他的影子一般。 可是,他鬼使神差地,就按照那道声音的指示,慢慢地,走出了浮世阁。 他走得相当缓慢。 他不喜欢阴暗与压抑的地方,当然也对天牢无甚兴趣。不曾问,当然也不会有谁主动告诉他方向。 可是,他却在云雾渺渺的九天之中,一下便找对的方向。 他没有开启他的仙瞳,甚至没有让自己作为妖得天独厚的嗅觉发挥作用,只是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仿佛早就了然于胸的道路。 他的步子,本来就迈得慢吞吞的,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越重,他走得便越慢。到最后竟像是蜗牛的蠕动般。 脑海中闪过,完全不属于自己在狐灵山生活了几百年的画面。 血腥,而且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怨恨与执念。 还有没有任何伤痕的身体上,他却似乎感受到了陈年的伤疤,侵蚀着的痛楚,还有浓浓的,腐烂的血腥味道。 他劝自己,大概是从天牢里,散发出来的。 然而,作为一只狐狸,天生敏锐的嗅觉,是不可能出现这么离谱的错误的。 他的手扶在墙上。 澪枫对自己的法力不够自信,可是,对自己的身体还是自信的。他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他的腿现在却在发软。 墙面上的一缕冷光沁入了指尖之中,他的眼睛忽一闪,那摆脱不掉的声音在耳畔请冷笑道:“谢谢,现在也许还来得及。” 他在说什么,澪枫根本不明白。但是,他却似乎觉得,自己是能听懂他的话的。 因为,在听到了那句话之后,他的身体,就自己动了起来。 不是受他人的控制,完全是自己的意识支配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控制得次数有些多,当用自己的身体的时候,他却觉得有些许的反胃。 身体似乎超过了某种负荷,但是他还是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在漆黑的天牢之中狂奔。 最明亮最耀眼的事物,就会有最深最幽暗的影子。 天界苍穹之后,隐藏着的,也是一般的生灵所无法想象的肮脏。 澪枫的眼睛,不敢透过栏杆去看其中凄楚的白骨,而心中涌动出的奇怪的理由他自己完全无法相信——他生怕看到的其中一具白骨,是属于自己的。 在血腥气之中,那一丝清幽的檀香味格外的明显,他深吸了一口气,回眸而望,玄色衣衫碎成片,而那衣衫之中包裹的,也只有风与血迹。 “息渊……殿下……” “对也不对。他不是你要找的,快,再向前,在这里停留,可能真的赶不上了。不要再一次让自己后悔!” 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再一次”三个字。 再一次?这是什么意思? 他来不及细想,立刻顺着他——似乎也像是自己的意识,继续在天牢沾满了血色的黑暗之中前行。 “其实,你也实在是块好材料。我真的不想这么快就把你舍弃掉,但是……既然师傅已经对我下令了,我就不得不这样做了。” “哈啊,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天牢里的生灵,没有犯重罪的,我也再也没有看到过他们。其实,是你一直都在呢。只是——你不是冥族么?你的师傅是谁呢?” 毫无疑问,是息渊的声音。 追·仙昔篇 第一百五十章 雪意莲华 澪枫只能听到声音,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强烈的血腥味与呕吐感,让他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力。 “只有一点点幻觉般的疼痛,你就无法行走了么?原本,你可能经受的痛苦,要比这还要强烈千万倍呢。” 又是那道声音。 随着声音在耳畔的鼓动,连脸上都仿佛有虫子在爬动,身体中流动的似乎不再是血液,而是其他粘稠的液体。 他看不到身体之内,却觉得有血液流经之处,都如同有刀子划过一般。 虽然只是很短暂的疼痛,他的额头上也已经沁出了冷汗。 “很难熬吧。”那声音轻轻地笑道:“可惜,有很多时候,无论多难受,也已经再也无法改变自己的现状了。如果想要改变的话,就能变得和把我们,不,把我变成这样子的那些家伙一样的肮脏,一样的不可理喻了。” 强烈的刺激让他恢复了精神,漆黑的瞳孔闪出狐族特有的金色光芒时,他已经能够看到,前方那一层并不高明的细密的结界。 唤出长剑,轻轻一挑,结界犹如泥塑,碎裂了一地。 灰色长袍,身上带着一股淡淡药香的男子,正满脸怜悯地盯着地上躺着的男子。 地上的男子身上遍布着古怪的丑陋伤痕,但还是一脸的淡然。 “师傅,你没事吧?” 澪枫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 息渊的眼睛没有看向澪枫,只是带着自嘲地笑容:“啊啊,你竟然还找了帮手的吗?对呢,你好歹也是冥界第一药师,收两个徒弟也没什么大不了。” 澪枫立刻冲上前去,一把扶住了息渊。 “师傅……” 息渊虽然强撑着,但是眼前的世界早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在听到了近在耳畔的声音时,有一瞬间的懵懂,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是,在眼睛随着本能转向了他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一袭白衣的少年最天真无邪的笑脸。 “你是谁?” 澪枫似乎完全没有功夫去理会他,他用手轻轻地按在他的身上,雪白的光芒顺着他的额头,流入了息渊的身体内。 当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消失得时候,息渊一下闭上了双眼。 然而站在那里的灰袍的男子的脸上却有了刹那的惊愕。 “这……这是玄……这是本门的疗愈之术?”他定定地瞪着他:“为什么你会使用本门的疗愈之术?难道说你是玄……碧羽阁的?” “不是的。但是,我碰巧认识很多与你同门的。而且,托你的福,久病成医,对这些术式也就格外了解了。”澪枫把息渊背在身上,看也不看地从他的身边走过去:“啊啊,芷萝,看到你还活着。我的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高兴啊。毕竟有你在,我的大仇,还有那些大秘密才有可能被勘破。” 被称作芷萝的男子肩膀轻轻一颤,诧异道:“你认识我?” “岂止是认识,简直就是不共戴天啊。”澪枫顿住了脚步,苦笑了一声:“其实我也不想认识你的。” 芷萝的掌心凝起一簇幽幽的蓝火,向空中一抛,借着这幽暗的光芒凝视着澪枫的脸庞。 果然是一张不认识的脸。如果非要说的话,有那么一点点像是之前天界废将军,还有一点点像曾经叱诧风云的魔境女王。 可是,细细看上去,也只有四五分像是那个早就在天界消失了的生灵。而且,很显然,他也不是一个女子。 “你是谁?”芷萝的声音中只有疑惑。 “我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清楚你背后的那个家伙是谁。但是,我觉得我现在的名字站在你背后的势力,是一定告诉过你的。”他轻轻吐息道:“我是澪枫。” “澪枫?”芷萝果然一动:“就是那只三血的狐妖?” “啊……之前,不,将来的确是听过你们这样叫过我,而且,似乎还想尽力让我变成是五血交融之躯似的。”澪枫的声音冷冷的,似乎还有些许的怀念,像是在追忆着某段回忆。 芷萝的眉毛微挑:“自从若离那个丫头的面具摘下来了之后,我真是觉得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了——虽然我得到的情报是你不谙世事,不过看起来你知道的事情要比我想象的要多。” “其实我很想不谙世事的。如果没有发生那些让我终身难忘的痛苦的话。”澪枫的脸上带着与他那张单纯稚气的脸不大相符的残酷的笑意:“是你们,亲手把我变成了这样啊。是你们亲手将清水变成了世上最污秽的雪啊。” 芷萝根本听不懂澪枫的话,不过看起来澪枫似乎也不想与他解释什么,径自要走出牢狱。芷萝这时候回过神来,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站住。你是来砸我的场子么?我可还有命令没有完成啊。” “唔,要说这个念头,其实多少还是有点的。不过我觉得,那个你总是挂在嘴上的师傅,在你现在还是这么样有用的时候,就算是犯了这么点小错误,他也应该只是象征性地训斥你几句,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澪枫冷冷地睨视着他的手:“把你的脏手拿走,如果让我亲自动手的话,它现在就可能不存在了。我觉得,就算是你的手不弹琴,但是,对于一个药师——尤其是你这样的药师来说,没有了还是相当不方便的吧。” 他的眼神,将芷萝吓得立刻将手收了回去。 仿佛,那双眼神,就是最能够支配他的,最恐怖的令牌——那大概就是完全无法抵抗的,王者的力量。 这世上,拥有这样绝对的王者的威势的,芷萝见过,但是,并没有见过很多。尤其像他这般,在自己退了几步之后,心还是“砰砰”直跳。 芷萝目送着他的背影,想要再度上前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脚完全被定住。他根本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时候出招的——更可的事情就是,这一招,也毫无疑问是他本门的招式。 为什么?他难道是同门师兄弟谁的转世吗? 如果是的话,那为什么师傅还要花这大力气,兜圈子去寻找他,应该早就发现了才是。 芷萝从他嘲讽的笑容也看出来,实际上他应该也是精擅其他术式的,只是刻意为了暗示什么,采用了芷萝一门的法术。 “你来了么?”他对着前方的黑影温柔地问道。 “是,我在。”冷酷的,但是能够听得出声音无限的温柔与倾慕。 “让你驱使的话,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 “没有问题,虽然说,寄居在她的身上,多少让我有点不愉快。但是,如果是为了殿下的话,无所谓。” 在幽暗的空间中,清脆的银铃叮铃铃地碎响。 芷萝想要报汇的话,就在他的脑海中,一点点地被剥离了出去。他拼了命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想要把那些散出去的记忆按回头脑中去,可是,当然是没有任何悬念地失败了。 他的喉咙中发出“吱吱格格”的声响,沙哑地朝着尽头消失的影子大喊道:“难道……是若离吗?” “若离是什么?”女子用着若离绝对不可能发出来的媚气语调:“我啊,是木莲呐,魔族的木莲。总有一天,你会认识我的——但是,不是现在。” 忆·魔念篇 第一百五十一章 命解初初 这个世界是痛楚的,伴随着所有的梦与幻想的破灭,现在,竟然连一个康健的身体,都成为了过去的追忆。 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已经比任何生灵都要努力了,却不能得到相应的报偿,这种痛苦,绝非是一般的生灵能够承担下来的。 但是,他承担下来了。 因为,他绝不是一般的生灵。 他已经,从幻想中的妖,羽化成仙,在这之后,又堕落成了魔。 之前一切的一切,在他的脑海中盘旋,都像是一场梦。 或者说,他宁愿那些,全部都是梦。 因为,疼痛得,他完全无法接受。 是一场,永远也无法醒来的噩梦。 可是,那些烙印在身上的伤痕,无数次地告诉他,那些,都是他真真切切地经历过的一切。 那样的虚幻,那样的不真实,要将他的灵魂全部粉碎。 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猛地,坐起了身来,不断地喘着气。 睁开双眼,他什么也看不见,看到的,只有一片黑暗。 血腥味,在他的喉咙扩散开来,他的手指,在这虚空之中,乱划乱抓,却被一只小小的,温暖的手握住了。 在他的掌心写下:“不要动,伤口又要裂开了。” 可是,失去了光明以及希望带来的伤害,让他并不能乖乖地听从她的命令。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提不上来一点点的力气。 “都告诉你不要动了,为什么这样不听话呢?早知道,我就不救你了。” “本来我也用不着你来拯救。就这样让我死了,不是挺好的么?还让我活着做什么?”他相当愤怒地想要甩开那只胖乎乎的小手,却发现这样简单的动作,他根本就做不到——完全做不到。 那种深重的绝望感,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全部都吞噬。 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应该更健壮,应该更强大才对。 应该强大到让自己的对手畏惧到只能用暗算的方法来对付他——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正面应对的话,即使是他们一起,也是没有胜算的。 所以,他用了那一把,谁也不能用的剑,要将五脏六腑,全部撕裂。 之后,毒酒,以及心怀的不切实际的期待,彻底将他打垮了。 原来,从来只是被他们围在中心的一个棋子而已——不,更确切地说,应该只是一个小丑,自以为是,单纯到可笑的小丑。 那刺目的眼神,还在眼前明晃晃地晃动着,让他完全不敢相信,原来他的坚信从来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可是,如果死了的话,一定会更痛苦的哦?因为,我听说,死了以后,魂魄会落入冥道之中。我们魔族,都是要受到欺负的。像你这样子的,说不定入不了轮回,就成为他们的饵食了哦?” 小小的手指,在他的手心,很快速地滑动着。 她的话,让他猛然回过神来。 对了,现在,自己已经是三界的罪臣了。 连累了整个一族,都成为了罪恶。 自己正是因为受不了折磨,好容易才逃出来的。如果现在死去的话,说不定还要受到怎样的折磨呢。 纵然是他,在经过那样的炼狱之后,也只剩下了发抖的份了。 “啊啊……原来,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啊……”他苦笑道。 本来抱着相当幼稚可笑的梦想,想要扬名立万,最后,却落得个,连自己的栖居之地都变成了奢望的地步。 小小的手指在他的掌心滑动着:“说什么没有容身之地。我知道,你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说不定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天上琼楼玉宇,你一定是看不上魔境这个地方。可是,你现在已经在这里了啊,安于现状你都不懂吗?这可是我的地盘,而且在我看来,还是很不错的。到你这里怎么就成了没有容身之地——我也没有让你睡在雪上,再说,就是睡在雪上又如何?那可是天然的棉絮啊。” 他有些发愣,怔怔地瞥向温暖的呼吸传来的方向。 当然,是什么也看不到。 “你是想要看我么?”小小的手指在他的掌心上写道:“但是啊,看不着我,实在是你的幸运呐。因为,我是个不大好看的——女孩子哦。比你还要难看的哦。不,不对,其实,你也算不上难看。如果把那些丑陋的伤疤遮上的话,说不定还蛮顺眼的哦。” 伤疤……他的心不由得抽紧了。 他不知道,原来的自己,究竟算不算得上是好看,但是,这句话,还是让他的心一阵阵地发疼。 就连这皮相,也毁掉了。看来,自己真的是什么也没有剩下了。 女孩的手似乎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在他的手心上写着:“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提起你的疤痕的。因为,实在是太显眼了嘛……而且,我即使没有那些疤痕,也还是很难看的。你不用太自卑的,我可以给你准备一个面具,把那些难看的痕迹全部都挡住的哦。” 他随意地应和着。 女孩子像是要错开他的注意力,在他的掌心写下:“我照顾了你这么多天,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呐?告诉我,好不好?” 他呆呆地望着一片黑暗,没有作声。 女孩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在掌心写着:“也对啊。问对方的名字,自己却不自报家门的话,也有点太不礼貌了。我的名字,叫做木莲哦,你叫什么呢?” 他的耳朵,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轻轻地问道:“外面——在下雪?” “当然了,这是魔境的雪原,终年都在下雪的啊。”少女在他的手心写着:“不要岔开话题啊,只有我一个报上名字的话,未免也太不公平了点吧?” “呃……我的名字……”他呆了一瞬间,轻轻道:“你就叫我‘雪’吧。” “太敷衍了吧?听着明显为现起的好不好?我想知道你真正的名字。” 他苦笑了一声:“真正的名字啊,我忘了。” “你骗人,怎么会有人把自己的名字都忘掉呢?” “因为忘掉了,就可以假装不再痛苦了啊。” 忆·魔念篇 第一百五十二章 邪火柔意 名叫木莲的小女孩,就那样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 明明,他的过去,他的“罪恶”,甚至连他的名字,她都一无所知,可是却是那样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 其实,活着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一种负累。 因为,就连呼吸都是那样强烈地疼痛着,而且,太过于深邃的黑暗,让他完全看不到方向。 可是,他却很感激这个小女孩拯救了他。如果没有他的话,即使死了,他的魂魄也会永坠在真正意义上的“地狱”之中。 活着极其疲惫,却一点点也没有死亡的觉悟的纠结感,大概,就是变成了“雪”这个存在必须要经历的过程,也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曾经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能够承受住一切的打击。不过现在看来都只是,因为没有经历过时的假想而已。实际上,无论是谁,都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的坚强。 已经连哭都哭不出来,或许,眼泪在那四十九天之内,已经流得干干净净。 就像是个废人一样,接受着小女孩的喂食——因为就是抬起胳膊这样简单的动作也会有一阵剧痛。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小女孩捡回来的娃娃或者是受伤的小鸟,按照自己的心意打扮,按时地,喂水喂药喂食物给他。 不过,这些事情都已经无所谓了。 自己,本来就是一只被捡回家的野狗——应该连狗的不如吧,起码,小狗还会对着小女孩摇摇尾巴,自己,却只能那样傻傻地躺着,偶尔,还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小女孩全都承担下来了。 那只手那样的小,每次扶他坐起来的时候,他也能够感受到,她的躯体,也是那样的幼小,那样的脆弱。 脆弱到完全无法想象。 可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反而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小孩子,一直无条件地被照顾着。 “喂,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木头似的?不是呆立着,就是烧起来了。偶尔,讲个笑话什么的给我,不也是很好的么?”木莲在他的手掌心上写着。 “抱歉,我并不知道什么笑话。”他扯着沉闷的声音。 “嗯嗯,就像这样,正常的说话,就已经很好了。我都记着呢——你已经足足十五天没有开口了。”木莲在他的掌心划下了一个弯弯的月牙,感觉上,就像是微微上挑的嘴角。 “这是……代表笑的意思吗?” “是的是的,你的领悟能力还蛮高的嘛。”木莲在他的手上一连画下了十数个弯弯的勾。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也有点想笑了。 他也真的笑了出来。 木莲似乎很高兴的样子,之后的那一碗粥,吃起来要比平时的都要甜得多,木莲说是因为他笑了出来,奖励给他的糖。如果他以后再多笑笑的话,她就在粥中再多一点点的糖。 他其实也不是那么爱吃甜食的,尤其是在记忆中,他想要抹去,却无论如何也抹消不去的那个女子,其实就是很喜欢甜味的东西,其实这股味道更让他稍稍有些犯恶心。 不过,他想,她们是没有联系的。他不应该因为这件事情,去怨怪木莲的好意。 可是,他已经做不到了。 大概是身处于黑暗的日子,让他的心也变成了彻底的漆黑。 甚至,他连最起码的控制情绪都做不到了,是那样的暴躁易怒。 平时连感到冷,都不愿意伸手去拉一拉被子,却打翻了喝了半碗的粥。 “我并不喜欢糖食,更不喜欢笑。不要再用这种怪异的方式,表达你那恶心的善意——不对,也许才是同情吧。同情一个可怜的瞎子。” 木莲沉默了许久,他听到了她捡拾碎片的声音。似乎,还有低低地啜泣声。 可是,他一点也不想去劝她。 他对这样的自己,感觉到无比的恶心。 他是那么讨厌,那些鄙夷自己的家伙。可是,自己这种以德报怨的做法,其实比他们还要可恶千倍万倍吧。 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个德行? 这种迁怒,木莲真的应该承受吗?她根本对他一无所知,还是那样包容着他,可是,自己却毫不犹豫地去伤害她。 她只是个无辜的小孩子而已。 但是,他根本连道歉都说不出口。 没有人和他道歉,他被那样深重地伤害了,换来的只不过是嘲笑而已。自己的这种做法,说不定也是在对木莲好,能够让她在下次,不要再随便把一个活着的生灵当成玩意捡回家里来。 尤其,在接下来的几日,木莲再也没有出现在这间屋子——一间他即使看不见,也能感觉到很冷很冷,唯独的暖意,就来自于身上的那一床被子,和不知道哪里散出来的很微弱的法力的屋子。 不知道,他的心中究竟是失落更多一些,还是欣慰更多一些。 起码,那个善良的女孩子,不用再和自己这种差劲的家伙相处了,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如果他的身体还能自由行动的话,这甚至是值得放爆竹,放声高歌的喜庆事了。 可是,他却完全笑不出来。他甚至能够感受到,一点点萎缩的自己的心,和这逐渐在挤压着他这不再完好的残躯的境界。 在开门的声音,与那细碎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的时候,他就像是无法控制地把那半碗粥打翻一样,用胳膊支起残破的身体,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竟然回来了,是么?”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高兴的,如果高兴的话,不就像木莲证明,自己的发怒只是一时的邪火上涌? 自己应该用更绝情的话语,让她离开才是。 反正,她离开自己的话,想必,能够这样悉心照顾他的她,还是能够蛮平安地活下去的。 而自己,就这样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像个真正的过客一样,来了又去,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像是起先,总是被控制的身躯,现在,已经完全回到自己手上的控制权,他还是一点点都无法把握。 他甚至能够感受到,那张满为血痂的脸,正在以诡异的方式,笑着。 他不能确定自己的样子是什么样的,但是,只是想一想,应该也是相当狰狞的。 “啊啊,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木莲走到他的身边,很温柔地在他的掌心上写着:“嗯,其实呐,这两天,我也想了很多,我觉得我也应该道歉的——毕竟不该把自己的爱好,强加到你的身上嘛。” 忆·魔念篇 第一百五十三章 偏念解破 “什……”他有瞬间的怔忡,甚至以为自己是感觉错了什么。 木莲出乎意料之外的敏锐,在他没有说出任何言语的时候,似乎就猜出了他的心思是什么——就像是过去的时候,在天界,碰到的那些冥族一样。 但是,他们窃心听音的话,只是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或者是把事情向他们希望的方向引导而去。 可是,纵然木莲真的是窃取了他的心音,他也并不觉得怎样的难受。 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很长,但是,他也能够,体会到她的真诚。 尤其是在这一番,自己毫无理由地,甚至可以说成是无理取闹的行为,竟然也得到了她的原谅。他几乎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我想了很多啊。其实呢,不会有谁无缘无故地愿意发脾气的。在之前,我的家还在的时候,有时候,我也会毫无缘由地大吵大闹。现在一想,当时的自己啊,还真的是很幼稚可笑的呢。而且,那种自我厌恶感,反而会比对方更难受吧——尤其是在意你的人,其实不是很会在意的坏脾气的。只要转身一走,睡一觉就忘记了。可是要是就此被抛弃的话,其实内心中总是会于心不安的。所以,我有好好在反思,反思为什么我会让你不惜自我厌恶,也要发火。”木莲在他的手两边画了两个圈。 “这个……”他沉吟了片刻:“该不是说你脸红了吧?” “啊啊,真是的,为什么这么敏锐啊。我本来啊,还想把这件事情,当作新鲜的玩意解释给你听,让你敬佩我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呢。”她在他的手上画着代表微笑的上扬的弧线:“真的……很对不起啊。” 他相当地不解,也相当地困惑:“为什么,明明是我不对,为什么你反而要道歉呢?” “有很多时候,我都根本不考虑他人的感受啊。过去是这样的,现在,其实还是一样的呢。就因为自己爱吃甜食,所以想当然地认为每个人都会和我的口味一样。其实你啊,你不喜欢什么,就好好地告诉我就好了。想到可能沾到甜甜的滋味,就会犯恶心的你,我却给你吃吃了那么久的甜粥,只是想象一下,我都会觉得相当的自责的啊。” 听到了瓷碗与勺子的碰撞声,温热的粥糜顺着喉咙流下去。 “我今天,把它做成咸的了哦?这一回,你可算觉得好吃了吧?” 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可是,在想象之中,她一定有一张很甜美的笑脸吧。 为什么……会有这样温柔的存在呢? 他曾经费了很大的心思,想要融化一块冰。但是,冰即使化成了水,也仍旧是凉凉的。 而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根本不用他花心思,就会好好地,绽放一春缭乱而绚丽色彩花的阳光。 这和他的想象,或者说曾经被灌输的常识,是完全不一样的。 最完美的幻想,存在于他想象中的天界。 最深的邪恶,存在于他想象中的魔境。 可是,最后的结局,却是,他想象中的天界坍塌得粉碎。而自己,却在被自己唾骂过无数次,嫌弃过无数次的魔境的魔,所救。 他想起了,曾经在浮世阁,相当于自己师傅存在的那个男子,告诉他,不要凭借族去判断一个生灵。因为,也许,上辈子还是一个讨人嫌恶的魔,在转生以后,却会变成高高在上的仙。而自视高贵的仙族,如果进入了忘川之中,忘却了前缘,下辈子的修为,未必能够到达今生的一点点边角。 而且,其实,在他们的眼中,他作为妖,修成了仙,未必就有多么高贵。只不过是他自己,还有他们的一族,在自顾自地高兴而已。 如果,一个魔族,进入了妖族之内,想要凭借自己的诚心,成为一个温柔的妖,他不能接受的话,也不能怨怪——仙族会嫌弃他这个由妖修成的仙族。 他曾经以为,这件事,这句话,相当地愚妄可笑。 甚至,完全不屑一顾。 直到他的话,都像是诅咒一样,成为了他命运的谶语,他才发觉,当年没有好好地认真听师傅教诲的自己,才是真正的愚妄可笑——自以为是。 其实,谁都是一样的高贵。 也是一样的卑贱。 一个群体,是由无数个个体组成的。 无数个个体,很难找到两个性格和想法完全一样的生灵——就像难以找到两个长相相似的脸一样。 那么,用个体的特性,去概述整体,是不是有些不公平呢? 但是,太多的人,都在忽略着这一点。 用自以为是的方法,去看待整个尘世,整个三界。不知道,自己也是被用特殊的眼光对待的群体之一。 仿佛,就是一条唾弃与鄙视的连锁,最后,形成了一个环圈。 然后,在人云亦云的言语之下,凝结成了,最终的广为人知的结论。然而,真相是什么,又有几人知晓,又有几个人,真的会去探查? 没有,根本就没有。 在咸味的粥滑过喉咙的时候,他的眼泪,也滑入了碗中。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说出了一个早就想要说,却开不了口的话。 “谢谢。” “谢谢?谢谢我为什么要哭?莫不是因为自己惦记着咸味的食物太久了,激动得眼泪就止不住了?还是在提醒我,我的粥还不够咸?还要再加点眼泪进去?”她在他的手心上划着:“可是,对不起哦,我哭不出来。如果你实在想加点料的话,可以自己尝试着,再哭一会子。就入了味了。” 他咬着嘴唇。 他一点也不清楚她,但是,总觉得,她很开朗,很乐观。 半死不活地他,在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的时候,终于,一把抢过了碗,忍着彻骨的疼痛,用自己的肉体控制着,将一碗滚烫的咸汤,一饮而尽。 “喂喂喂,不嫌烫的吗?” “啊啊,没有关系,我是雪么……不会害怕烫的。”他这样调侃地说道,但是不断地咳嗽已经出卖了,他究竟有多么难受。 他其实是个爱逞强的家伙,但是,这一次的逞强,却让他感到开心。 “你这样,不是更让我惭愧了么?惭愧得都快要抬不起头来了哦。我竟然虐待了你这么久,一直让你食不知味的。” 她这样地写下字以后,开始收拾起碗筷。 “如果真的食不知味的话,当天我也尝不出来,你做得腻死人的粥了。”他轻轻地啜泣着,要将欣赏的伤疤,全部都哭泣出来:“谢谢。” “真不知道你在谢个什么劲,还是单纯地,只是想要讽刺我。”木莲在他的掌心划下字。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充满着活力呢?” 木莲愣了一下,没有再他的掌心划下答案,而是留下了一阵短促的脚步声。 她似乎并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选择了一种最简单,但是也最容易看出来端倪的方法,逃避。 忆·魔念篇 第一百五十四章 无尽噩愿 曾经的,过去的他,对于任何一个陌生的,或者是初相见的人,都能够敞开心扉——用曾经那样深爱过的女子说过的话,就像是一个白痴一样,带着一张傻傻的,笑脸,对着每一个出现在过他生命之中的那个存在,表现出自己掏心掏肺的真诚。 可是,在那最暗无天日的生活之后,那个无论何时何地,都展开的心扉,一下就紧闭上了。 因为,可能在残酷的真相,不断地展现在自己的眼前的时候,他的心,早就已经死去了。 连心都没有了,就更不要说什么,敞开心扉了。 胸腔那里,现在剩下的,只是一个,还在不停跳跃的,维系着生命的某种东西而已罢了。 所以,在与她朝夕相处的那些日日夜夜,他从来,也没有表现过真正的情绪。 不,真实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真实的自己,又在哪里呢?他也不知道。 如果说过去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的话,那么现在存在于魔境的这个,又算是什么呢?难道是过去的残渣或者是幽灵吗? 他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然而,他知道的是,被冰封的雪,又消融了一点点。 可是,化开了的雪水,却再也载不动昔年赤红色的枫叶。 那一腔热血,早已被染成了无尽的白色。 不想说自己过去的他,也对他人的过去没有兴趣。包括那样拯救过自己的——有着那样大的恩情的恩人。 可是,他终于,对这个无私地对自己好的幼女,产生了兴趣——这大概,也算是存在于灵魂的理所当然的情感的复苏吧。 “那个……如果我问你,你都经历过什么,你不会介意的吧?”他这样问着每日来到他房间,不,应该说每日回到自己原本的房间的木莲:“你的父母,就不在意你留下了这么一个不速之客吗?” “呃……”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停留了许久,终于写下了:“其实像你这样敏锐的家伙,应该能够看得出来,或者是感受得出吧。我的父母啊,早就不在了哦。” 这其实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吧,但是,他还是想要亲自确定。 “他们是怎么离开的呢?” 木莲在他的掌心写着:“今天的你,好像很奇怪哦。为什么一个劲地追问我过去的事情呢?这对于你,根本没有什么影响的吧。单纯的好奇,还是觉得好玩?” 虽然无法看到她的眼神和表情,她也没有在他的掌心,划下任何多余的符号,但是凭借着这一段时间情感的积累,他似乎察觉到了,她也有了微微的怒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反而觉得很高兴。 一直以来,她都是那样的温柔,那样温柔地包容着他的每一次任性。在上一次他以为她彻底离开的时候,她依然还是对他不离不弃,而且,竟然对明明是有错的他说出来:“对不起。” 在那个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就快要无地自容。 明明要是,她拿着滚烫的什么东西,劈头盖脸的浇在自己的身上,或者恼火地斥责他,你究竟算是什么东西的话,还能让他觉得,她是一个实实在在存在的。 并不是已经扭曲到了,只有被对方欺侮,才能察觉到她的存在。只是,这样完美的在身边的小小孩子,会让他觉得,其实他早就已经死去了。而她,只是他被困于无穷无尽的幻境之中的,一个虚化的影子而已。 她生气了,他这样想着。 他开心地笑出来了。 “你在笑什么?” 她的指甲,似乎快要划破他的皮肤了,狠狠地扣住了他掌心的肉。 “啊,这样追问的话,你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的气苦了呢。如此一来,我的好奇心反而增长了呢。”他笑眯眯地道:“你啊,你愿不愿意,讲出来给我听,让我好好消遣一下呢?” 他听到了咂舌的声音。 “为什么会有像你这样恶劣的家伙呢?明明,已经年纪一大把了吧?为何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似的?连我都不如?我都不会这样迎着他人的伤疤去揭开的。看你之前总是满脸郁闷的样子,我也没有特别地追问过你什么啊?”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说不定现在的我,有可能会告诉你的哦。”他那张充满了疤痕的脸,嘴角上扬。 尽管已经失去了神色,但是,凤眸微眯,上挑着的浅粉色的唇,却很容易就让对方忘掉了,这是一张多么狰狞可怖的面庞,被那双没有光彩的眸子所吸引。 “我知道我的医道不精,但是,总不至于就这么样的,让你吃错药了吧?那我的罪过可就有点大了啊。”她在他的掌心划动着:“我刚才摸你的额头,也不烧啊。该不会又做什么噩梦吓到了吧——反正,你可是一睡着了,就大喊大叫的。让人担心你会不会在睡着的时候,被厉鬼捉走哦。” “咦?”他像是很新鲜地惊叫出声:“我睡着的时候,会大喊大叫的么?” “会的啊,而且,还是很凄惨地嚎叫哦。不知道的话,还以为,你是因为受了什么刑罚惩罚了,才至现在的这样的地步呐。若非放心不下你,我真不想在你隔壁歇息啊,因为每天晚上,都被你吵得根本就睡不着的啊。比起关心我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我反而更想知道,你是不是从地狱逃出来的,才会那么吓人的叫喊?” 他的额头上沁出了冷汗来。 是的,现在连醒着,控制自己的情绪,都不算是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是做梦。他有很多时候,在噩梦中惊醒的时候,都分不清哪边是现实,哪边才是梦。 身畔那一只温暖的手,才会让他勉强想起,自己已经逃出来了。不然,自己根本就不会有做梦的机会——他们,根本就不会容许自己睡下去的。 必须要睁着眼睛,清醒地,感受着那残酷的痛楚。 起先,由于太强大的承受能力,连昏迷都是奢望。而后,当其的身躯已经到达了极限的时候,却是不被容许进入另外的一种解脱的境界。 被强行地唤醒,无论用多么残酷的方法。 以至于在最初,在这里醒来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么长一段时间。 “打扰到你了……”他的喉咙中发出了声音:“真是……” “没关系没关系,比起一个人一直那样寂寞,不是有人叨扰,更让人觉得开心嘛。要是自己的话,连吃起东西来都不觉得多好吃了呢。” 忆·魔念篇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追思残念 “所以啊,看在这么可怜的份上,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的过去呢?”他的声音真的带着一点点的可怜巴巴。 如果说还有什么没有被毁掉的话,大概,就是这一副天生如泉水一般干净的嗓子了。 也难为自己,在饮下了那么多的毒药之后,喉咙还能正常地发出声音来。 这件事情,连他自己都觉得相当地愕然。 但是,也正因为这样,他在最初的时候,反而不想多说话。 人生中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回忆起最欢愉的时光。 这没有变了的声音,仿佛是在嘲笑着他,他究竟已经成了什么模样。过去的痕迹只是在耳畔轻轻地响动着,也是足够地折磨人的一件事了。 不过,他有点庆幸了。 在和她说话的时候,至少可以不让自己显得有那样的不堪,还有一点点能够和她交谈的权利。 而且,在模仿着过去的语调——不错,就是模仿着,因为,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创伤以后,他根本已经无法再捕捉到曾经存在的真实。 在天上悬着的明月,已经投射到了水中,只要用手指轻轻地一触碰,就会变成淡淡的水波摇曳;而曾经盛开得花,也成了镜中的一抹,冷冰冰硬邦邦的幻象。 可是,他还是能够清晰地说出,月亮曾经如何明亮地近在咫尺。那年的花,究竟如何绚烂地开放在永远温暖如春的玄机宫。 还有那一只雪白的狐狸,在被剥去了皮毛的时候,曾经是怎样的纯净无瑕。 木莲听到他假装可爱的声音,有些无奈地,似乎是耸了耸肩膀。 “我还以为,岔开话题的话,你就不会追究了呢。想不到,你是个这么无趣无聊的家伙。”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划动着:“我可以不回答的么?” “应该……是可以的吧。不过我想我可能会伤心,会不高兴?说不定仍然会发怒呢?应该就是这样的情绪吧?” 木莲听到他的话,在他的掌心划着:“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嗯,想不起来了,大概……快要满一千岁的样子了。” “快要满一千岁,你之前都白活了么?简直像我捡了个弟弟似的。干脆以后我也不要叫你‘雪’,或者是‘这个家伙’了,就叫你雪弟弟好了。” 想到自己竟然要被一个应该还不及自己的腰高的幼女叫做弟弟,他觉得说不出来的可笑,但是,出于有趣,他这样问她:“如果我答应的话,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的事情了呢?” “啊啊,缠得人可真烦。我怀疑,你到底是怎么活这么大的。嗯,难怪会被人打成这个样子了,我想,大概是因为嘴巴太贱了吧。”她用着与以前不符的,很尖锐的词语。 这样,说不定就和她拉近了距离了?以前她可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看来,自己想要追问的事情,果然是与某些隐秘息息相关的。 “你说的说不定就是事实呢。那你应该也能想到,嘴巴这么贱的我,说不定也会习惯性地死缠烂打哦?” 的确,他是个死缠烂打的家伙。 说的好听,叫做执着,说的不好听,也许就应该叫做不撞南墙不回头。 凭借着这样的精神,他差点实现了多少纯粹的仙族,做梦都想要实现的梦。然后又在一线之隔的时候,失去了所有。 就是这样的,不能说悲惨,更确切地形容,是自作自受的生命。 那次,让他知道了,如果对着不值得的对象的话,即使死缠烂打,也未必会有多么美好的结局。 不是所有的执着于付出,都会得到相应的回报的。 只是,这一次,让他觉得,即使死缠烂打一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能够和她再近一些的距离的话,这奢望中的温暖,也能够距离他更近一些。 他的手心,长时间没有任何的言语留下。 “挺无聊的故事。就是原来,一个不知道珍惜的女儿,在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家伙以后落入了陷阱之中。而自己珍视的亲人,则为了她,全都死了,剩下她一个活在无尽的忏悔之中,这样一个无聊的故事罢了。”她像是有些感叹似的,写字的速度变得慢了下来:“心高气高有的时候,会害死人的啊,其实,无缘无故为什么要得罪那些心术不正的仙族呢?明明不是当时自己的实力能够对付得了的啊。自以为是在给谁讨回公道,其实啊,只不过是自说自话,然后带来更大的麻烦以后沾沾自喜而已啊。” “咦?”他有点愕然:“你也招惹了仙族的么?” “作为魔族,招惹了仙族,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么?你看,你用了‘也’,看来你和我的经历很相似,也是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仙冥?” “啊啊……与其说是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仙冥,不如说,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女子?就因为这么一段恋情,我几乎失去了一切呢。” 压抑在心中的苦闷,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没有勇气说出来。 可是实际上,从嘴巴中流露出来的声音,就像是淤积在胸口的淤血,终于吐出来的那种舒适感。 在他开口的时候,也的确是吐了出来。 淤血,还有空空如也的腹内的脏污。 他听见了她从床畔蹦下去的声音——就是这样的一张,其实并不算是很高的床,她都要爬上蹦下的。 真的是个子很矮的小孩子呢。 她默默地,大概是把地上的脏污清理干净了,用手帕擦了擦他的嘴角,递给了他一杯清凉的水。清水落入喉咙之中,说不出的舒适感。 “呃……你和我一个小孩子,提什么恋情一类的东西,其实我不是很懂。但为循礼来说的话,不应该都是很开心,很甜蜜的吗?怎的你却吐出来了?莫不是你的眼光品味很奇葩,喜欢上了一个比我还难看的女孩子?在自己瞎了以后,才发现自己明眼的时候,其实更瞎?不至于这样吧?” “我……” “看起来现在还不到时候呢,不想说的话,不要勉强自己。本来说交换的事情就是你自己提出来的,我可没有说,我就同意了啊。” 忆·魔念篇 第一百五十六章 足踏千石 “为什么……如果只有你一个人说了的话,不是很不公平么,这样你难道不会觉得不甘心的吗?”他本能地瞪大眼睛,却只是让黑暗的世界,又扩大了些微,仍旧看不到半点的光芒。 “嘻,为什么,你好像总是习惯把‘公平’这个词挂在嘴上呢?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公平可言啊,有生而为仙的,也有像我这样生而为魔的。有受了重伤以后被救了的——就比如你;还有就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了;有在最寂寞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比如我,还有的,恐怕说不几句话,就再次堕入轮回了。”她在他的手上,画出了一个‘微笑’的上弧线:“你看,你现在这么苦闷,连和我倾诉过去,都会觉得呕吐。但是你眷恋的那个仙灵,她还好好地活着不是么?明明连我都能看出来,你应该是真的很喜欢她的,就连睡梦中都叨念着她的名字,但还是被抛弃了,不是么?所以啊,我对你好,和你说这些话,都不是要求你有什么回报的。只要,我能够在双瞳目视的地方,看到你的存在,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哦。至于那些闲话,就等到你有心情了,再告诉我吧。用一个很平静的态度,告诉我前因后果,这样我也比较容易接受,你说好不好呢?” 清凉的水,再一次浸润了喉咙,仿佛就为了阻隔他再自虐一般地回想一样。 在之后,她也没有问过,关于他的一切,仿佛那一天的事情,都是不存在的。 他在心中暗想,为什么,不能够早些碰到这样纯净的生灵呢?如果能够早些碰到她的话,说不定自己现在也不会被这样深沉的黑暗所笼罩…… 不过,他也知道,当年的心高气傲,他一定是看也不会看她一眼。不管她究竟是可爱的,还是像她自己说的一样,是丑陋的,他都不会去看一眼的。 因为,他是狐族,是一个天赋异禀,迟早有一天,有望成为仙族的狐族。而她仅仅是个魔族的小女孩而已。 不要说看到她,连魔境这个地方,他也一定是不想踏足的吧。 如果不是师傅一个劲地阻拦着他的话,想来他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能够涂抹众生的笔墨,将魔境这个在他看来最污秽不堪的地方,抹消干净。 “即使是他们,也是有存在的意义的。其实,对于当年冷清霜的事情,我一直都认为,是仙冥族做错了,言而无言啊。可是,就因为他们是魔族,哪怕就算被谎言欺骗,也是理所应当。就算他们变得无家可归,也是因为他们是魔族,这样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当年的伤痕,还在他们的身上,你舍得把他们的栖身之地毁灭掉吗?你一点点都不觉得残忍吗?” 其实,他真的,半点感觉都没有。 无论是自惭的感觉,还是歉意地感觉,都没有。 地界,地界之所以是混乱的,之所以有争斗与伤害,全都是因为有魔族,有魔境的存在。这样的地方,毁掉,就好了啊。 三界,大概就能太平了吧。 单线思维的自己,甚至为自己的天才想法欢呼雀跃,半点也没有感觉自己的错误在什么地方,相反,还觉得自己的师傅,太优柔寡断了,对没有必要的生灵也还是那样的温柔。 这世上,有些人,是不配享受温柔的。 现在,在回想起来当年的自己,竟然觉得有些无语凝噎——当时如果自己信笔勾勒掉了魔境的存在的话,自己连逃跑的地方都没有了;如果因为一时的有趣,杀灭了所有的魔族,他现即使逃出来了,没有遇到木莲,也不会留得性命在了吧。 风水的轮流,天道的轮回,竟然在这里,描绘出了一个小小的圈。 他起先,还只是,在维持着和她的小小的关系,在内心之中,勾勒着这个在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魔族的形象。 他再也不想动什么杀灭魔族的念头了。 但是,他想也没有想到,自己非但只有这样简单的微小的改变,而竟至于变成了保护她之外的魔族,去杀死其他族的生灵,而只觉得开心。 一天、两天、三天……已经连续四天,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了。 他明明没有发脾气,也没有和她起了什么争端,但是,她没有过来。 一次都没有过,甚至连晚上轻轻地抱住他的头,絮语着“没关系”这样的事情也不再发生了。 也许,她也有自己的事情吧。 毕竟,就因为自己,已经占了她太多的时间。 虽然在印象中,好像说过除了他以外,她的身边,再也没有其他的谁,可以与她交谈了。 但是,她那样的善良和温柔,说不定只是劝慰自己,让自己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在她照顾着他的同时,她也找到了生命的支撑——类似于这样的感情。 实际上,在她小小的世界里,还是有其他的更需要珍重的事物存在的。像他这样可疑的家伙,是不能见人,而应该被藏起来的。 他怀抱着的这样的想法,终于还是被不安打破了。 因为,她从来也不曾离开这样久——连之前自己发无名的怒火的时候,她也没有离开过这样久。 也许,是出事了? 这样不安不祥的预感,填满了他的胸臆。 自从那暗无天日的生活之后,他时常会想,自己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灾星,只会给身边的魂灵带来灾难——就因为他,整个雪狐一族,都被消灭殆尽。 因为和自己靠近,她偷偷摸摸的行为被发现了,现在在受什么惩罚…… 想到这里,他突然开始害怕。 这是好久不曾有过的情绪了。 在经历过暗无天日的折磨以后,他根本已经不知道,什么才叫做恐惧了。 恐惧到深处,就一点感觉的都没有了。 即使恢复了这种意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 究竟是害怕失去照顾自己的她,还是单纯地,害怕失去她?抑或是,仅仅是恐惧黑暗与寂寞罢了? 他的手支撑着床栏——他惊讶地发觉,床栏与自己在天界休憩,与在狐灵山的时候娘亲使用的一样,都是凉冰冰的。 他用手勾勒着轮廓,就连形状都是那样的相似。 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却考虑这些多余的事情。 自打逃走,被木莲所救以后,这是他初次,用自己的双腿站起来。 尽管前方什么也看不见,他也在尝试着,用自己的感知辨别方向、行走。 忆·魔念篇 第一百五十七章 剑影再回 他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行走着。 过了好一会,才逐渐习惯了黑暗中前行。但是,骤然失去了光明的刺痛感,还是直击在他的心间。让他再一次体会到,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的小狐狸。 就连到门前这一段短短的距离,他都要试探性地,防止自己撞到墙上。 而打开门时,门外的风雪,也让他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凉。 记得曾经,他似乎和谁说过,自己因为有一层灵狐皮,所以,就算生活在冥灵的聚集地,其实也是不大冷的。 当年,那是实话。 现在,却听起来像是在自吹自擂一般,如同刀割一般的感触,仿佛在嘲笑着过去的他,轻易地把自己最宝贵的事物拿来吹嘘,还完全不以为意。 原来,寒冷,是这么样难熬的感受。 木莲呢?自己每次听到她来的时候,她似乎都像是光着脚丫。 难道,她是个不怕冷的么? 他暗暗想着。 可惜,他看不到她的脸,也看不到她的全部,也就不能判断,她的小脚,是不是冻得和萝卜一样。还是,在这种天寒地冻的情况下,还是光洁得如同白玉。 还好,他的嗅觉,还是存在的。 循着她的气味,一点点地走出雪原的时候,他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力不从心了。 原来,不过是施展一次法术,就能够度过的距离。 现在,却喘息得厉害。 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有多么急促。还有骨头碰撞的声音。 冷意。 所有不好的感觉,同时侵袭着他的身体,他只觉得自己快要昏倒了。 但是,他还是要去寻找她。 他没能保护好同族——根本连自己,都没能保护好。就是这样无能的他,已经不想失去任何东西了。 哪怕,她才刚刚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曾经,他花了五百年的时间,也没能去真正地了解她内心真正的黑暗。而这短短的百十来天,他不认为,自己有多了解她。 重要?应该……也没有那么重要吧。 但是,他就是想要去找寻她。 如果,她弃他而去,他只是会惆怅而已。 如果,她是就此消失,他只会害怕,只会自责。 他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 他原本,是不用她的名字称呼她的,只是“喂”或者“丫头”这样,或者干脆省略称呼。 “木莲……木莲……”他现在,在不断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的味道,已经越来越浓烈了。 但是,这不是令人愉悦的味道。 因为,还掺杂着泪和血腥的味道。 在耳边,有着折磨他的那些生灵一样的,令人作呕的大笑声。 他很想吐。 可是,必须要忍住。 说不定,要拖着这样的身体,去战斗。 如果这样脆弱的话,如果吐出来的话,就没有力气,与他们对打了。 他的体力,他引以为傲的体力,现在却变成了每动一步,都要考虑,是不是还能增添多一点点的灵力积蓄,是不是,这样胜算就能够更大一些。 有着最强悍的实力的人,是永远不用考虑战术的。 一如当年的,伊颜。 他对自己碾压众生的实力,太过于自负,反而没有什么兴趣,去弄一些阴诡算计。 不断地考虑着,这一步该如何行走的,只有弱者。 弱者,因为面对面无法战胜真正的强者,便不得不考虑,究竟如何走其他的道路取胜。 这种谨慎,对上无所畏惧,可笑的是,通常都会是弱小的一方,取胜。 虽然很荒谬,然而,这就是不争的事实。 强者以为,只要自己有了实力,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拿他无可奈何。 而弱者的想法,却恰恰是没有实力的情况下,如何去扭转。 默穹的实力,实在算不上是强大。 然而,他却披荆斩棘,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凭借着那些强者,那些真正的正人君子所不齿的方式。 只要赢了,其实,就不会再有人去顾及这此间的真相。 时间会冲刷一切。 最终的胜利者,就成了最强大的。 他从和伊颜一样的一根筋,也开始转变——究竟是坦荡更重要,还是结果更重要的问题。 不过,从自己现在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来看,其实,根本没有人在意你之前曾经有多努力,是不是无愧于天地。 等到尘埃落定以后,再做君子,也不迟。因为理所当然的思想,也就会认为之前,也是干干净净的。 这些事情,以前的他从来都没有想过。 此时,却不得不想。 他的手中,握着长剑。 这是他仅有的武器——虽然,直到现在,手握着它,还是会觉得火辣辣疼痛。 可是,那些毒药,那些无法抹消的伤痛,竟然抵消了握着它的不适感。 他有些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那样离谱的方式折磨他。 其实,就是想让他坏掉,变成没有精神的躯壳,再让他的手中紧攥着长剑——毕竟,这是整个三界,谁也无法使用的武器;却又是人人垂涎的神兵利器。 只要,他没有了意识,任人驱使,他就成为了长剑的一部分。 他自己本身,也就变成了兵器。 所以,那些苦楚,其实,都是他们想要对他的改造吧。 他咬着牙,一脚踹开面前的木门。 回弹的力量,震得他的脚有些痛,身子也颤了颤。 可是,由于木莲的悉心照顾,他总算还是能够撑起来,没有倒下。 他听到了一阵阵的哭声,还有纵然看不到,也能有所察觉的目光的聚集。 “你小子是谁?” “我……”他迟疑了一瞬:“我是雪。” “雪?什么东西?”对方粗犷的声音不耐烦地道:“看你满身的魔刻,反正就是个魔族就对了吧。” “我……”他再次愣了一瞬,很快地开口:“不错,我就是魔族。” “唔,看起来,你好像很瘦弱,腿还有点弯曲……这样的素质,捞回去也干不了什么啊?也卖不上价钱的样子……” “卖?”他思索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一群劫走魔族,要将他们卖掉的家伙。 大概,就类似于人境的人牙子。只是,人牙子还要支付成本,如果来到魔族掳走生灵的话,就一点的成本都不用有。而且,也永远不用害怕后续的麻烦。 他很庆幸自己及时赶来了,不然,如果她被卖到了天涯海角,自己能够嗅到她的味道,也再找不到她的身影。 忆·魔念篇 第一百五十八章 畏怯之疑 是妖族么?不,应该不会是的吧。 对于妖族来说,他们的能力,并不需要什么廉价的奴仆——除非本身有着相当恶劣的趣味。 是人族? 如果是普通的人族,是没有能力闯到魔境来的。那么,想必,他们是有些法力的人族——大概不是天赋异禀,就是出自优秀的修仙门派。 但是,他们一向严于律己,以正义自居——换句话说,对这种事情,他们应该是不屑一顾的吧。 除了强大的法力的气味,他竟判断不出对方的身份来了。 “你们又是哪一族的呢?” “你这魔物,也配问我们是属于哪一族的吗?” 这样的口气,让他情不自禁地颤抖。 “像你这样的妖怪,真的以为,自己能够配得上我这个高高在上的神女?” 想到她趾高气昂的样子和不屑一顾的声音,他的胃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老大,他的样子好奇怪啊。” “哼,看来是那种最劣等的魔族,在魔境混不下去了,想要跑到我们的世界里来寻找个营生。他也不想想,最优秀的魔族,在我们的世界里,也只配做个下等贱民而已。而像他这样弱不禁风的魔族,给我们提鞋都不配吧。” 这种趾高气昂的声音,他几乎快要把对方当作是仙族或是冥族了。 但是,他知道这更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他们对于自己血液的骄傲,地界的生灵,为奴为婢,他们也懒得正眼去瞧,也不会去甄别什么素质。 他的手腕翻动着,朝着说话的方向挥动下去。 应该说,这把剑,不愧是三界第一神兵利刃吧。 没有划开皮肉的声音,也没有一点点的血迹落地,连发出的惨叫的声音,也不属于受伤者。 因为,在被刀刃触碰到的那一刻,他已经彻底地,死去了。 他们错愕地,许久说不出话来。 他们惊讶于,他手中如此锋利的剑刃。 更惊讶于,能够把这样的剑刃,使用的如此出神入化的白雪。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剑已经回到了方才的位置,竟然像是从来没有移动过一般。 “你……你想要做什么……” 起初的鄙夷,变成一种发自内心的惊恐。 当面对着自己绝对无法战胜的对手时,最凌厉的人,也会有一种无法呼吸的压抑感。 何况,他们本不算是凌厉的生灵,只不过是欺软怕硬惯了,在规矩崩塌以后想要赚一些钱,来弥补自己之前所损失的,放纵。 “我什么也不想做,我只是想要回……要回木莲而已。”他站在那里,细嗅着她的气味,颤颤巍巍地朝她的方向走去。 他正想要去触碰她的时候,像是想起了什么,将剑放在了脚边——除了他以外再不会有谁能够承受得了,这把剑气所带来的侵蚀。 连他自己的身体,也只是因为痛惯了,才假装不痛了而已。 在敌人注视的包围圈之中,他竟然放下了自己的武器,这无异于寻死的行径。他看不到的背后之人,交换了眼神之后,一齐攻了上来。 他咬着牙,低低吟念了口诀。 平躺在地上的,魅紫色的剑刃,准确地朝着他们每个人的要害刺去。 即使不是要害,也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只要剑尖碰到了那凡躯,他们的结局就只有必死无疑。 轰然倒塌的身体,发出令人不快的闷响。 他犹自解开木莲身上的绳子,将她的穴道解了开来。 “让你受委屈了,是我没有照看到。”他嘶哑着嗓子:“想哭的话,我的肩膀可以借给你。” 小小的女孩子,没有流眼泪,只是揪住他的衣襟,在他的手背上写着:“你为什么要出来……你的身体……” “没关系的,你照看的那样好,我还能有什么事啊?”他脸上带着明显力不从心地虚弱的笑容。 “逞什么强?不是告诉你,好好地修养身体才是正格的事情吗?你就不能好好地听话吗?” “可是,我差点就永远都听不到你的嘱咐了,那样遵守约定,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吗?”他的喉咙中,泛起了一股腥甜的血腥味。 那双注视着他的眸子,仿佛冲破了黑暗。他甚至能看到她复杂的眼神。 “既然那么喜欢逞强,那就干脆逞强到底好了。”她在他的手背上快速写着:“在这里,不只我一个被掳走的。你的心里,已经有所感觉了吧。” “嗯……的确有……”雪确实能够嗅到活着的其他生灵的气味,听得到他们浅浅的呼吸声。 “把他们一起放了吧。” 该说是意料之内的决定——她是连他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都能尽心尽力照顾的温柔地女孩子,肯定看不得,就这样放着他们在这里,袖手旁观的。 哪怕,这会消耗他的体力,她也依旧提了出来。 可不可以看作,他们之间的关系,在无意之中,又近了一层呢? 他兀自轻轻地笑着,挥了挥衣袖,将身畔的生灵的绳子焚烧断裂,穴道悉数冲开。 他们已经可以自由行动了。 但是,谁都没有动。 他用没有焦点的眸子,环顾着周围:“你们可以走了,还傻站在这里作些什么事呢?” 没有回答,而且,依旧没有脚步声。 过了许久,才有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你……真的不是他们派来消遣我们的么?” 木莲在他的手背上写着,他们这些家伙,故意给了很多逃跑的机会,并且在逃跑之后又抓回来,遭到更严厉地拷打,为的就是消磨掉他们最后的反抗意识。 “我不是同伙。”他斩钉截铁地道:“如果我是同伙的话,我也不会把他们全都杀死的对不对?” “这可不一定的吧?”少年的声音充满了质疑:“谁知道你是不是为了单独霸占我们,才把他们全都杀死的。这样,既能独占钱财,还能给我们警告,实在是一箭双雕。” “小弟弟,你的疑心病,好像很重的样子?”雪耐心地面对他稚嫩的声音:“可是,我是魔啊。我怎么会贩卖同族呢?” “你这句话说得也太没有常识了,我们都知道,最不能相信的,就是同族。有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因为轻信同族,才落入陷阱的。” 在阴暗潮湿的屋宇,他似乎听到了附和声,但很快湮灭于尘埃。 应该是这样被玩弄很多次了吧,他也曾经是如此。 忆·魔念篇 第一百五十九章 辰星溢雪 看不到脸的世界,看不到颜色的世界。声音就是能够捕捉到的唯一的颜色。 少年的声音因为害怕,而有点怯生生的。可是,却又有藏之不住的坚毅勇气。 其实,在场的生灵,之所以没有动弹,其实也是和少年有着同样的想法的吧。 但是,除了他以外,却是谁也没有提及这件事。 只想在一边默默地观察。 无论是有人逃走了也好,还是在逃走以后,被捕捉回来了也好,只要自己在旁边看着,就不会受多余的伤害。 如果平安无事地离开了,自己就只需要当追随者。 被捉回来的可怜虫,只要没有责罚到自己的身上,那个生灵变得怎样都好。 只有少年一个站了出来,勇敢地,把每个魔都想说出来的话,说了出来。 通过少年身畔的气场,感觉到他——应该是颤抖得厉害。 纵然故作镇定,其实说话也多少还是有点结结巴巴的。 少年激起了他的兴趣。 “你要怎么样,才肯相信我的话呢?” “怎么我都不相信……”少年咬牙道:“不过我知道,坏家伙都是很惜命的。你要是能让我在你的身上捅一刀不还手的话,我就相信你的话是真话。” “你难道不觉得,你提出这个要求以后,我是真的想要放你们走,也有可能会发怒了么?” “那样就算是我的运气不好了。但是,与其赌上一半一半的可能性,不如拼一下命,赢来一个稳妥。”少年的声音抖得更加厉害。 他觉得这位少年实在是有趣得很。 “我若是不答应你呢?就算我不是坏家伙,也未必就能同意你无缘无故在我的身上捅刀子吧?” “这……”少年迟疑了一下:“我的脑子不大好,也想不出来什么别的办法。如果你真的是想要放过我们,还觉得自己白白受了伤太吃亏的话,我可以先在我自己的身上留下伤痕。再在一样的部位,以一样的力道,对着你的身体。这样你可同意么?” “你倒是先做给我看。要是你戳到了我的心脏上,我昏过去了,看不到你兑现诺言,我不是有点亏的么?”他淡淡地道。 少年深吸了几口气。 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 他的手,被少年抬了起来,在掌心,被塞了一把短刀。 “这小胳膊,也太瘦了吧。这么高的个子,手腕还没有我粗呢。魔境的吃食不大好,可是,你的家人也太苛待你了吧。” “噗”地一声,刀刃刺入了皮肉之中。 在少年抓着他的手腕时,凭着经验,他能够感觉到,少年是要握着他的手腕刺入心脏之中。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位置。 向上三寸,可以正好刺入心脏。 向下三寸,便是几日就能痊愈的轻伤。 因为被抓着手腕的缘故,一刻也不能犹豫。 没有迟疑地,让刀下移了三寸。 “噗”的一声,刀刃刺入了皮肉之中。 虽然没有造成太严重的伤势,少年还是吐了一大口血。 而在他发愣的时候,肋骨上已经挨了一刀。 “对不起,我食言了。”少年又咳嗽了一声,似乎咳嗽出了血,但声音还是很欢快地:“本来说好了,我身上的伤在什么地方,就在您的身上留下一样的伤口。但是既然您刻意避开了我的要害,就算我的疑心病再重,也不应该不承您的情。您让我受轻伤,我就让您受更轻的伤;您让我受重伤,我就让您受更重的伤——就是这样的一种方式,即使赌输了,我也认了。” 木莲相当惊惶的,用小小的身体撑住他,在他的背部写着:“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面对着看不见的有趣少年:“你到底在赌什么?” “其实,我不是太擅长说谎的。可是,我刚才就说了谎言。其实不管你是不是骗子,这一刀我都是要捅下去的。如果要欺骗一个人的话,就要连自己也欺骗。我并不是为了测试你是不是真的是可以相信,只是单纯地想要削弱你的实力而已,如果你变卦了的话,也能够有更大的一份生机——” “我之前也说过,你的条件,我可能不答应……我是不是骗子,都有不答应的可能性……” “看来,您果然没有什么常识啊。”少年嘿嘿一笑:“因为,他们的恶趣味是把希望转化成绝望。那么,他们反而会十分爽快地答应我的条件,尤其是在我追加了第二个条件的时候——反正是我握着你的手腕,即使你真的上移了半寸,在外人眼里看来,也是我自取灭亡不是么?而且脑子似乎还有点问题。” 少年放开了他的手腕,将短刃从他的肋骨中拔出来。 虽然他的个子很矮,力量却很强——与此同时,他对于穴位的认知,也相当的准确。 只有相当短促的疼痛,而将手指抚上去的时候,连伤痕都没有留下。 “你们不用害怕了,我相信他真的是来救我们的。”少年朝身后喊了一喊:“我先走。你们看着我安全离开了以后,再跟着我……” 少年昂首阔步地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忽然回过头来。 “我叫星辰,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雪。” “雪?好,我记住了。”少年笑嘻嘻地问道:“你们记住了没有?他对我们有恩,到哪里都不能忘了这份恩情。没有他们,我们就成了人家的奴隶了。如果看到他有困难,或者是看到他身边的这位小妹子,都多帮衬着点——口粮再紧,生活得再困苦,也要挤出点来报恩。不然我们就是没良心的家伙。” 少年的脚步声远去,他们都偷瞄着雪的动作。 看他真的没有追出去,而且少年远远地,还喝了一声:“出来吧出来吧,真的没有埋伏的!” 他们都陆陆续续地,从这间破破烂烂的小屋子中离开去。 其中有两个生灵的脚步,在他的面前顿住了。 一个相当好听的女声问道:“请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身旁的男声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也觉得你有点眼熟。” 忆·魔念篇 第一百六十章 昔昔莫怨 “认识我?见过我?” 他瞪着那一双黯然无神的凤眸,竭力想让这两个声音完全不熟悉的主人,落入他的视线之中。 遗憾的是,他却什么也看不到。 他也无法伸出手去,抚摸他们的脸颊,去判断轮廓。 正在窘迫的时候,木莲忽然伸出自己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纵然模糊,但是,他竟然奇迹般地,看到了他们的容貌。 他的头上下动着,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们——并不是为了调整视线,而是为了配合上下流窜的视线。 果然是两张完全不熟悉的面容。 “对不起,我想我们是没有见过的吧。”他彬彬有礼地回应道。 “哎?”粉裳的,看不清五官,也能够感觉到容颜绝丽的女子诧异道:“我还以为您的眼睛看不到的呢?原来只是瞳孔无神了些而已吗?” 他还没有回答,身畔小小的女孩子,从喉咙中发出了“喔”的声音。 很小很小,不成个调,但总归是对于她的认可。 “是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瞳孔呢。看起来,您并不像是个天生的魔族。” “我……”他沉默了片刻:“我是天生的魔族。” “啊?这样?看来我是以貌取人了。”女子温柔地笑了笑:“不过,您长得真的很像是我们认识的一位故人,今天能够承您的救命之恩,大概也算是一种缘分。我的名字,叫做汐逆。这位是我的相公——铸魂。” “铸魂?” 雪的肩膀颤抖了一下,虽然这是没有听过的声音,也是没有见过的脸,但是铸魂这个名字,却实在是耳熟得不能再耳熟。 当他第一次看到逆魂剑,被它的华美所吸引住了眼神的时候,站在他身后虚情假意的那个女子,很温柔地说:“这把剑,是三界第一铸剑师的遗作呢——而且还是一把半成品——他在这把剑完成之前,就已经死去了。淬火之类的后续,全部都是由他的弟子完成的。不过,纵然是半成品,竟然就已经有威慑三界的可怖能力,真不知道如果当年他真的把剑完成了,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况呢。说不定在开炉的刹那,三界就演陷入混乱之中了。” “怎么?”汐逆关切地问道:“是不是……有什么印象?” “啊……不是。只是觉得有点奇怪罢了——明明是个魔族,却似乎取了个冥族的名字?该不会是被贬黜过来的之类吧?虽然据我所知,冥王不是个仁慈到不能再用的生灵保留性命的仁善之辈……” “哎?”名叫铸魂的粗犷汉子讶异了一下:“您……” “没什么。”雪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多了:“一见如故啊……确实是缘呢。我在附近的雪原之上,如果有空的话,你们可以来造访。” 莫说是汐逆与铸魂,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岔话岔得太生硬了一点点。 不过他们似乎并没有在意,汐逆的脸上带着温婉的一笑:“好。如果您不嫌反感的话。” 木莲“咿”了一声,不知道做了个什么手指,汐逆点点头:“也是呢,就算是小伤,也应该注意,仔细莫变得严重。这么留您半刻,倒像是我们不懂事了。只是不知道,需不需要我们送你们回去?” “不,不用。”雪一口回绝了。 他之前已经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了,只怕这一路上,要是聊将起来,自己指不定还会说些什么。 他并不想让太多生灵知道自己原本并不是魔的事实。 他不能保证,现在他们对于他的善意,得知他是堕仙之后,还能够保持下去。 如果说,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爬上顶端的,在一路之上会受到鄙夷与唾弃还有不公平的待遇的话。那么,曾经在顶端的生灵,一旦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摔落下来,则将会受到更加残酷的对待。 虽然妖族出身的他,并没有实际经历过这些,但是,回忆起过去记忆中那个悲惨的男子,想到原来曾经是一魂之下,万魂之上的那个家伙,他没有看到他曾经的荣华辉煌,看到的只是他惨不忍睹的孤单余生。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对那个背叛了自己的女子,起初毫无怨念,而后,在得知了真相之后,恨入骨髓。 竟不是想为了自己讨回什么公道,仅仅是觉得,狼心狗肺的她,实在是对不起那么多年以来,养育她的那个生灵。 其实,他从来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 在听到她说,正因为小时候,因为他的疯疯癫癫,而成为了他的女儿,她不知道受到了多少白眼,多少嫌弃。其而在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时候,她的心情,别提有多高兴了。可是,却为了不被他人指责,只能装作冷漠地样子。她很想回到自己真正父亲的身边,抱住他,叫他一声“父上”,可是,她却只能冷眼以对,冷冷地唾弃着他。 现在,她终于可以以自己的意志,存在了。终于可以回到父亲的身边,做一个做光鲜亮丽的神女了。 他怀着最后的希冀,问她:“那……那个教了你法术,把你好好养大的男子,你把他怎么样了?” “当然是杀掉了。我怎么可能让生命中留下那样的污点呢?” 她的一双眼睛中,含着妖媚的笑意:“你不知道啊,他在死的时候,挣扎得比你还要厉害呢,说什么也不相信我就是他从小看大的小女孩,他不相信,我会那样没有良心。开什么玩笑,我为什么要有良心,如果没有我,真正在天界会混不下去的也不是我,而是他。明明是我保护了他,他竟然还要我承什么恩,你说,他傻不傻啊?” 自己,在那个时候,才真正地,彻底地死心了吧。 他还天真地以为,她会是为了把自己养育大的那个男子,而陷害他。那样他会笑着接受自己的结局,然而,她的心狠,完全不是他能够揣测的。 谁的心,他也揣测不了。哪怕,他也曾经有那么一瞬间,获得了窃心听音的能力,结果只是受到了更大的误导而已。 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实的。想法,比说出来的话,更加靠不住。 也许很多生灵,都会有想要屠戮同族的想法,但是,终究还是停留在了想法。因为这个防患于未然,反而会显得极其愚蠢。 真心,也是会改变的。他并不能说,她完全没有过,真的和他在一起的想法,只是,太多的诱惑冲击,在天平的两端,衬得他什么都不是了。 木莲把他扶躺在床上的时候,在他的手心上写道:“你也太谨小慎微了。魔族和你想象的,不是太一样的。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 “我不怕你,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你不能要求我这么个家伙,去相信每个生灵的噢?我已经……怕了哦。” 忆·魔念篇 第一百六十一章 断绝前缘 “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吗?” 他的脸上带着相当苦涩的笑容:“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才会说出这样云淡风轻的言语来吧。” “说不定是这样的。”她在他的掌心轻轻地写着:“但是,你的过去是什么样子的,我一点点的兴趣都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一定会有——大概正是因为没有兴趣,所以才不会强迫你。因为,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活得那样地辛苦,辛苦到没有时间去顾及他人的悲伤——这才是常态。既然你这样落魄,就证明你曾经站在高高的山巅过,如果不曾有过登高,也就不存在所谓的跌重。可是,这世上多得是从未看到你所看到的风景就被踩在烂泥之中的。在我听来,你只在无病呻吟而已。” 她是那样的严厉,严厉到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他的心只觉得被什么重重地敲击了一下。 是啊,至少,他也曾经看到过天界的繁华,也曾经有过不可理喻的期望,之所以会觉得绝望,大概就是因为过去的自己,获得了太多想象之外的事情,看到了太多绝美的景色,才会傻傻地认为,碧绿的风景才会延续下去。 “你也不用太难受,我没有恶意的。我只是想让你,早点从这困境之中逃脱出来而已。只要你还在顾影自怜,就证明你从来没有那么样的瞬间,把它忘却。” “呃……” 澪枫正要说什么,小小的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不要再提了。我不听。” “不,我不是沉眠于悲痛之中了。我现在,我现在,仅仅只想问——那些家伙的身份是什么?为什么你会在那里,被他们劫住呢?” “不是显而易见的么,来到魔境捉奴隶的。这些家伙,用我们的话,叫做‘虏子’,在这魔境,他们还是蛮常见的。大概也算是无本万利的买卖了。” 他咬着嘴唇:“你经历过很多次?” “怎么可能。一次两次的逃跑是侥幸,如果经历过很多次的话,我早就已经不在这里了——这种幸运的巧合,不是每次都能发生的。所以今天,你实是天上降下来的大救星了,不知道他们该怎么感激,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在听到“天”的时候,他的脸色骤然变白,不断地咳嗽了起来,看起来凄凄惨惨的。 “你怎么了?”她在他的掌心写着:“我探你的脉息,伤得也并不重,为什么会这样虚弱呢?莫不是我说了什么话刺激到了你?” 他不断地摇头,干干地笑道:“没有。我觉得你似乎没有说完,说下去——” “没关系的么?”她的指尖快速划动。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一直都很小心地避着他们,一般情况下,也是不会撞到他们的。主要是采药,在采药的地方,不管我再怎么小心,还是被发现了呢——毕竟魔境的药材像是寒魄草一类的可是比我们本身还要值钱得多啊。” 他听了之后,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本来还为终于为她做了些什么而高兴,但是她偏偏是为了自己,才遭遇了危机,这下他都不敢说他是救了她了。 “不过你救了我的事实,倒是不会改变的。”不知道是不是枯干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什么情绪,她很温柔地写道:“但是,这样也只不过是相互抵消了而已。我救了你一命,你救了我一命,我们之间互不相欠。不过,我还想承你一些恩情,不然在你伤好了以后,我都想不出什么理由再赖在你的身边,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嫌弃我的。我欠了你的情,大概就是最好的理由了,你撵我,我也可以不走的。” 如果他的眼睛还受控制的话,现在一定会闪烁着荧光闪闪的明光,连恹恹的声音都有了精神:“你需要我做什么?” 她在他的手心画了一个上扬的勾:“你看你,听到能够回报我,高兴得什么似的,简直就像是想要急于摆脱我一样的。看来我的如意算盘,还真的没打错呢,这样才能未雨绸缪,当一个名正言顺的鼻涕虫。” “你要我做什么?” 他只重复着这个问题。 不被需要,只能躺在床上被供养的感觉,既舒服,也相当不舒服。那种颓废感让那样努力过寻找自己意义的他,被虚无所侵占。 在听到他们的道谢,在感觉到自己做了好事情的时候,他才有活着的实感。 “看来不像是会拒绝的样子了呢?我还以为你会抵触。”她在他的掌心写下:“我想让你把那些‘虏子’,像今天那样杀掉,或者是把他们赶出魔境去,让我出去采药的时候,你不用在惶惶不可终日,我也不用再小心翼翼的。” “哈?”雪的声音满是疑问:“这……” “不用怀疑啊,你能够把我从小就一直爱着也怕着的赖以生存之地变得更好,这可不就是我牺牲一辈子都还不了的恩情了么?”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太强人所难了?我看你的身手不错,才提出这个要求来的。如果你今天只是碰巧偷袭成功,或者是因为盛怒之下增长了实力,不能稳定的话,就当我没说。我还是会照顾你到伤口彻底愈合的。” “不,我答应!我答应!”他的声音说不出的激动。 或许,这个要求,正好也是他现在最想听到的。 其实他是很想站在正义的一边,或者是他认为的正义的一边。但是心灰意冷的同时也再也找不到所谓的惩恶扬善的理由。 “你可要想好了哦?”虽然她不说话,他也隐隐能够感觉到她的心音之中充满了无尽的诱惑与俏皮:“不能再反悔的哦?我看不惯那些说话不算话的家伙。” “当然。君子一诺,驷马难追。”他伸出了小手指。 “你不是君子,你现在,只是魔。”她的手指勾在了他的小手指上:“该是魔言一诺,驷马难追。” “嗯!”他那双空洞的眸子,几乎快要被水光覆盖。 她的手指没有抽离,而是轻轻地写道:“虽然这个时候才说很卑鄙,但是我还是想要告诉你,那些‘虏子’,大部分都是曾经修仙门派的弟子。因为现在成仙无望才开始走这样的道路的。在他们的眼中,他们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让该属于那个位置的家伙,站到原本的地方去。如果是普通的人族的话,他们是没有那样的实力公然来到魔境抢人的。” 雪的心下一震,感觉有什么受到了冲击。 他不知道,当醉心于修仙的自己,在被唆使做这样的事情的时候,会不会觉得自己是错的。 魔族,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既不代表其中万万千的生灵,更不代表他们的存在应该被抹消。 而自己,如果现在不抽开手指的话,简直就像是与过去的自己为敌一样。 “这样,你还是能下定决心么?还是能够无怨无悔吗?你能够保证自己不被什么多余的东西蒙蔽了视线吗?” 这是长久的沉默。 他也想很潇洒地,再说一声“当然”。但是他的喉咙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粘连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不动,也不再写字。像是在等待他的抉择。 “啊。”他的脸上带着一丝,他看不到的释然地笑容:“就这样吧。” 因为,自己早就已经没有什么过去了,不是么。 在被否定了生存的意义的时候。 在自称“雪”的时候。 还有,在自己挥出剑刃的刹那,他已经没有什么过去了。 那些自己还留有点点眷恋的家伙们,半点也不眷恋自己,又何必去怀念。 “就……这样吧……” 前所未有的轻松,还有一条,或许是注定,也或许是自己抉择的道路,在他的眼前缓缓铺陈开来。 忆·魔念篇 第一百六十二章 枝蔓绵延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 当起初的心情已经被次数所消磨,连最原初的纠结或者是自豪都已经不存在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只是机械地在做着这一切。 把那些,自己深信不疑的信念,通通推翻。 只有推翻过自己信念的家伙才知道这样有多痛苦,而痛苦之后,又会变成怎样一种彻底麻木的状态。 然而,他脸上的笑意,却渐渐地深刻了起来。 那双失神的双眸之中,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不是为了杀戮,他还没有异常到那样的地步。只是一直束缚着自己的牢笼,终于被打破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看到的天,始终都是井中的天,也始终都是自己幻想中的产物。而真正灿烂的天空,却是在自己失去了光明,足踏在大地,再也不仰望苍穹的时候,才看清楚。 解放的爽快感,以及,那种终于发现了属于自己方向时候的欢欣,让他忘记了自己的病弱之身,也忘记了自己最初,那个不属于魔魂的自己。 他的脚下,踩踏着血花,发出清脆的飞溅声。 他想,自己的白衣,应该是被染红了吧。 但是,没有关系。 正因为是白色,才能够染上任何一种颜色,才能够在任何时候,都能够那样绚烂地闪烁着。 雪是纯净的,雪也是肮脏的。没有属于自己的色彩,但是,任何色彩,都是它的色彩。 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大概比夜,还要深沉吧。只是他之前,从来没有发觉。 他越发觉得,自己当初听到了窗外的风雪声,给自己取的新名字,是与自己那样的相衬。他甚至有些佩服自己,究竟是怎么想到这样合衬的脱胎换骨的字眼的。 少年,站在他的身后,清脆地鼓着掌。 “啊啊,我想,您一定就是星辰念念不忘的‘雪’吧。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啊。”少年温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木莲的指尖在他的腕间一划,他回头的时候,就看到了少年的容颜。 在看到的刹那,他不由得怔忡了一下。 拥有这样优雅好听声音的——并不是一个少年,而是一位桃花目脉脉含情,脸上带着浅浅梨涡的美丽少女。 “小姑娘。”雪的声音淡淡的:“我早就听到你的脚步声了,你跟了我们一路嘛?” “你的话很短,却尽是错处。”少年的笑意更深,脸上的酒窝也陷了下去:“我不是跟了你们一路,而是跟了你们好几路——大概很长时间之前,听到星辰提及到你们,又打听了些相关的逸闻之后,就一直跟着你们,只是今天才露面。还有,我不是少女,我是货真价实的男孩子。” “啊?”雪诧异。 木莲的喉咙中也发出了奇异的声响。 “喂喂,要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啊。你们一个一个的,就是少见多怪。明明我除了眼睛大了点,脸颊尖了些,嘴唇红润了些,身材瘦弱了些意外,哪里都算是清秀可人的浊世佳公子吧,你们到底是哪只眼,看着我像女的?而且,我每次说出自己是男子的时候,你们都是一个德行。”少年撇了撇红润的唇:“本来我还以为星辰眼中的大英雄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呢,结果也还是个睁眼瞎子。唔唔,真是让我感到失望啊。” 少年鼓起脸颊的样子,看起来更像是个娇俏的少女。雪简直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如果不是之前,曾经见到过那位病恹恹的冥族,自己又把他错认了的话,现在他定然会更加惊疑,认为只是女扮男装的少女在开什么玩笑。 抓着雪袖子的木莲的手微微地发抖。 雪还是很理解木莲的心情的,也没有过多在意,更没有发现,她颤抖得都稍微有那么些许的异常。 “算啦算啦,看在是第一次见面的份上,我就原谅你们的错认了。”少年抿唇一笑:“不过,这么轻易就原谅你们了,显得我的胸襟也太宽广了——我可是魔族啊,在地界的生灵眼里看起来都无恶不作的。我要是不提点条件,不是太对不起自己的身份了?” 木莲向前迈了一步,少年摇头道:“喂喂,小姐姐。我说你啊,大家伙都是魔族,都喜欢做交易,用条件换条件,以情分换情分。保不准你们两个也是这样,我只是说了我的提议而已,你们却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何苦来哉?何况我的条件也并不非常过分。”他顿了一顿:“我啊,只是想让你们这么好玩的事情,也加上我一个哦?” “你……你能行么?” 虽然雪很快就接受了他是个男孩子的事实,不过却还是不相信这样纤弱的身子骨能帮上什么忙。 “哈,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身材太细瘦了?” 雪没有答话,默认了他的疑问。 “我说你啊,要是别的家伙对我这么说,我也忍了。你自己杆一样,也敢嫌弃我么?”少年嘻嘻一笑:“不要以貌取魔哦,我是相当厉害的。” 他将双臂交叉放在胸前,轻轻吟念了一段咒法,从他的身体之中,蔓延出无数的藤蔓,交叠在一起,落入了血水之中,将血水吸收得干干净净,而足下的大地已裂成数片。 少年又吟诵了一段咒法,已经裂碎的地面,重新复合,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 “怎样?”他的脸上带着自得的神色。 雪的双眸瞪得老大,能够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这一招……这一招…… “你走吧。我想,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珍惜的,还是想要守护的,都没有了。至少,我想,我应该还是能用我的力量,放你离开的吧?” 他已经看不到那张容颜,但是那令他怀念的声音,还是在耳畔响起。 微弱的视线,注视着的,就是这样的——一招。 一个并不见得多么耗费法力的技能,但是,却几乎耗干了他的生命。 在吸取了地脉之中的毒素之中,他自己的精力,所剩无几。 “哈,惊到了吧?我都和你说了,我的身手不错……” 雪跨前一步,向拎小鸡一样拎起了他的脖领:“你是谁派来的?” 忆·魔念篇 第一百六十三章 莲音裂弦 “喂!你在说什么啊!”少年的个头并不高,被雪这样拎着脖子,整个身体都已经悬空了:“什么叫做我是谁派来的?你的疑心病怎么会和星辰那小子一样重的啊?难怪他老是提及你,原来不是惺惺相惜,而是同病相怜么——因为一样的扭曲终于找到同伴了?” “不是谁派来的,你怎么会那一招?那可是……”他顿了顿,把原本想要说出的“冥族”字眼咽了回去:“那可是魔族用不出来的招式啊。” “你少看不起魔啊!别因为救了几次魔族,以为就自己自个多能,我们这些家伙都弱小。要不是那些‘虏子’都是人族的高手,你以为我们会怕他们吗?”他在空中挥舞着手臂,却没有一下擦到雪的脸,他有些沮丧,但还是不停地挣扎:“那些招数我生下来就会用,你有意见的话就是嫉妒我!” “真是笑话,我会嫉妒你?” “你不嫉妒我,干吗不放我下来?”少年目光一掠,看到身畔那些被施放却没有走,用感激目光看着雪,大概是想要道谢的魔族,扯开嗓子道:“你们都看到了啊,他欺负小孩!他那么大的个子欺负我个小孩子,你们评评理,这像话吗?我想帮他的忙,同意就同意,不同意我也没有那么不要脸,他这样对我,是不是想要当个孤胆英雄,怕像我这种角色,只会抢他的功劳啊?” “小子,你的话,可有点多了啊。”雪并没有放他下来的意思,冷冷道:“不要和我说谎,不要东拉西扯。” “啊……”他丧气地垂下头,低低道:“好吧好吧,我承认。我的那些法术不是我天生就会的,是我做梦的时候梦见,我觉得好玩也就全部都修炼了。没想到还都蛮实用的……” “你……”雪的语声似乎仍旧充满了不信任。 “实话我已经和你说了,你爱信不信咯。我也觉得,一般的家伙,是不会做那样的梦的,即使做了,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印象,不能修炼成。不过啊,世间生灵不是都有前世的嘛?我前世,是个特别厉害的家伙也说不定,保不准就是什么仙啊鬼的——对了,除了那些招数啊,我还常常梦到剑炉,剑炉旁侧有谁铸剑,还有河,还有琴声……”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过啊,果然前世终归只能是前世。不管我上辈子再怎么厉害,这一世还是在魔境这地方无所事事地飘荡,好容易找到了榜样,这榜样还是个不讲理的家伙——不定过一会就要把我扔到水里煮熟了喝汤了。” 他眨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就是那种眼神,在他的心中再次激荡起了层层涟漪。 他知道,那只是不可能的妄想,可是还是控制不住,想要在那空荡的角落之中绘上一笔期盼。 手指无力地松开来,少年就那样掉在地上,“嗳哟”了一声,蹦跳着站起来不满地道:“你这家伙,松手的时候不能提前说一声嘛?摔死本公子了!” “看起来你对自己还是很没有自信的啊。”雪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不然何必要刻意加一个本公子?” “我喜欢,关你什么事?这样会让我听起来更像个男……更有魔族的气势!” “我刚才好像在你的话里听到了‘男’,该不会是我听错了吧?” 少年嘴唇抿得紧紧的,头高高地上扬:“对啊,就是你听错了嘛。我本来就是货真价实的男孩子,哪里还需要强调?” 看起来,像是个很不擅长说谎的家伙。无论是情绪,还是内心中的想法,不消几句话,必然会暴露无遗。 雪的心下,并不讨厌这样的孩子。 然而,同时,却也揪紧似的疼痛。 看起来不擅长说谎的,反而有可能就是最擅长说谎的。戴上了一张纯净的面具之时,在你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置你于死地。 单纯太过,虚幻得不真实,反而就像是台子上的戏子,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先想好的,纵然出现了脱离于掌控之外,也能利用敏捷的临场反应,将所有的一切都拽回正轨。 他不想试探,他也不会试探。 试探了之后,又会怎么样呢? 他真的如同展现出来的一般纯净安然,自己这一番试探以后,也可能会失去他的真实了。若与他的样子不相符,其实也只不过是让自己脆弱的灵魂,再一次失望罢了。 少年看到了他脸上痛苦的表情,有些奇怪地望着他:“你怎么了?不舒服?” 木莲立刻凑上前去,拍着他的脊背:“是不是这阵子太过于勉强自己?” “嗯……果然一个人要当大英雄的话,还是很辛苦的吧。毕竟,这也不是孤身一个就能够完全胜任的。谁都有他的极限,你不在乎自己,但如果把自己的力量消磨尽了,那些等着你救赎的魔族岂不是要遭殃了?”少年大大地张开双臂:“来吧来吧,拥抱我吧。多双手多点力气,您说是也不是?” 少年就这样舒展着双臂,朝雪拥了过去,木莲倏然挡在了他的眼前,手中出现了黑气腾腾的一把武器。 那把武器弯弯的,只能隐约看出是一把弓。但是,除此以外,便仅仅只是黑蒙蒙的一片。 雪所用的,是木莲的视野,所以他无法看见木莲的长相。可是,隐约能感受到隐约的强烈气势,同时在场立着的魔族,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想必是被她的架势震慑到了。 “你想做什么?”能够隐约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气势:“平白无故地靠过来,我是不允许的。谁知道你是不是想趁着他虚弱,偷袭?” 沙哑得,犹如破裂了的琴弦,难听得让人恨不得在听到她说的第一个字,就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 她的声音并没有融凝任何的法力,却是那样地震慑魂魄,周身的魔族纵然觉得这样对自己的救命恩公不礼貌,但多少都露出了难以掩饰地嫌弃神色。 “哎?”雪怔怔地立在原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竟然会说话的?” 忆·魔念篇 第一百六十四章 麾下之臣 木莲愣了一下,显然忘记了自己之前始终没有吐出过一个字的事实。 她轻轻地地下了头,幽幽吐息道:“啊啊,到底还是被发现了啊。”轻轻顿了一顿:“你不会因为我这样难听的声音,而嫌弃我的,对吧?” 雪没有作声。 他看不到木莲的头低得更低,如果他看到幼女的表情的话,想必是不会有任何的犹豫或者是决绝,来表现出内心当中的喜悦。 现在的他,看起来仅仅只像是个,被太过残酷的真相蒙蔽了双眼,想要说话,也不知道到底应该说些什么的,无法欺骗自己的诚实的生灵。 “我就知道,是这样啊……”犹如断裂的琴弦般难听的声音滋啦作响,只要能够看到她的脸,就能够感受到她的惆怅,但是,她还是在一瞬之间,就把自己的情绪彻底掩盖起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道:“说吧,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是不是谁派来的杀手?” 本来少年还为雪对木莲的反应有些愤愤不平,正想要为她理论,但是看到她眸中腾腾的杀气,瞬间就放弃了这种想法,抿着唇指责道:“你们主仆二人是不是脑子有病啊,还是被人坑害的次数太多了?看谁都像是想要害你们?我只不过想给你们一个优雅而温暖的拥抱,你们竟然也刀锋相向。啊啊,星辰这个大骗子,如果不是他的话,我怎么也不会碰到你们两个有问题的。真让我失望。” “主仆?”雪怔忡一下,低声道:“她不是我的仆人。” “过分了吧?虽然我承认,我讨厌你这种疑神疑鬼的态度,而且她的声音是蛮难听,蛮不容易接受的,但是也不应该让你这样地嫌弃啊。人家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那一日主仆情分更深啊。你竟然因为这种嗓子就想要和她划清界限……”少年的手,直直地指着雪:“她到底是为什么装哑巴啊,还不就是为了你。你连这种利害都不明白,简直枉活于世啊。” “她真的不是我的仆人。”他很坚定,很固执地解释道。 “行行行,我知道了。”少年卡着腰,相当不屑,又充满怜悯地望着木莲:“这么样的一个家伙,你还是要守着他的话,你不是与那些被愚弄了的人族没两样了么。我们都是自由的啊,又不是藤蔓,不依附谁就活不下去。既然如此,他嫌弃我们,我们也嫌弃他。我们肯定能够找到更好的,更欣赏我们的主子的不是?谁给他们惯出来的毛病?没有我们在,他们的主子头衔,就什么都不是。” “我也不是他的仆人……不是……”本来就沙哑而且难听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再加之沮丧,就更加低沉得令人不快。 “算了,你永远都叫不醒一个装睡的。既然是你自己骨子里流淌着那样卑贱的血液,就谁也救不了你。”少年高高地昂着头:“但是,我一定把他打败,让他在你心里的光辉形象被毁得干干净净,这样,就能毁掉你忠诚的理由了,对不对?” “她不应该对我忠诚,我也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雪试探性地伸出双臂,抓住了木莲的肩膀,向后轻轻地一移,自己站在了她的眼前:“我再说一遍,她不是我的仆人。她……是我的恩人。如果要是让这样的家伙,对我忠诚不二的话,我就是忘恩负义。还有,我之所以会愣住,并不是因为她的声音难听,而是我很高兴——她终于能说话了。我不知道她之前在纠结些什么,可是,我想说,她的声音,就是我在这世界上,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了。” 这是他发自内心的实话。他听过无数美妙的声音,但是,从来不曾有一个像是她的声音一样,那么让他心动,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砰”地跳动。他的呼吸甚至都有些沉重了。 虽然,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从她的声音中,终于隐隐感觉出了她的心伤。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得的小狐狸,原本,他就比谁都要敏感,能够听到他人声音中不同的调子。但是,只是之前的他,把这个世界看得太过单纯,以至于一点点的异样,他从来未曾放在过心上,只为那丁丁点点的变化感到有趣。然而,那些太过于深沉的伤痛让他还没有来得及体味,已经彻底领会。 他本来就不是喜欢阿谀奉承的家伙,即便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是一样的。他想,如果要是不能保留这最后一点点的底线的话,那么他就是真真正正地坏掉了。他的话,听上去就像是刻意撩拨的甜言蜜语,可是,他却偏偏用再严肃不过的语调说出来,近乎不可思议。 他仍然,看不到木莲的表情,但是听到了她的抽气声。如果,将指尖放在她的脸庞上的话,她的嘴角,大概是轻轻向上扬起的吧。 少年再一次上下打量着他,脸上带着特有的,独属于他的甜美如同少女,还有旁人学不来的英气凛然的欣慰笑容。 “你……不是想要挑战我么?”雪的掌心,握紧了长剑。 不是逆魂,而是当年母亲赠与他的,明雪刃。 如果是想要挑战自己的话,那么毫无疑问,自己应该拿出独属于自己的气势,而不是借助其他任何的力量。 “来吧,我不畏惧你。如果你是独独与我而战的话,说不定我会输掉,但是,是为了她的战斗,我是不会输掉的。”他借助了木莲的视野的空洞的眸子,落在少年的脸上:“我不会把她让给任何人。因为我曾经和她许诺过,会让她一直欠我的情,陪在我身边。大丈夫,一诺千金。我答允了她在我的身边,她就只能在我的身边,如果失了她的话,这就是我一生的耻辱。” 他的每个字,说得都很有力,仿佛要用尽所有的气力。 少年咬着唇,像在思忖些什么。 良久。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如此甚好。不用打了,我想,我输了。” “我们还没有动手,你怎么就可以投降?” “实力什么的,不是一目了然么。本来,我就才到你的腰,当然,各自高并不能说明什么,可是,你收拾了这么多‘虏子’,可是我却没有这种能力,不然这英雄不就我自己做了么。还有一个不如两个,一人不如两人。本来单单你自己就够强势的了,还有个这么凶神恶煞的仆……恩人,你还让我怎么打啊?”少年单腿跪在地上:“我就问一句,你们……愿意不愿意收了我?看在你这么让我佩服的份上,收了我就收,不愿意收了我的话,我也不会胡搅蛮缠的了。” 忆·魔念篇 第一百六十四章 幽风冷梦 如果说雪在进入魔境以后,有什么后悔的事情的话,那么一定就是相信了那个名叫幽寒的少年的话。 他说如果雪收了他的话,他就不会再胡搅蛮缠了。 他只是,想要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归属而已。 那番话,着实深深打动了雪。 当年的自己,从来,从来没有过什么野心以及妄想的时候,他也想要寻找到一个归属。纵然当年的母亲千万叮嘱他,宁为贼子,不为忠臣。可是,他还是相当享受作为一个受器重的臣子的感觉——哪怕这份感觉,只不过是残留在脑海之中的妄想,也全都无所谓。 这大概,就是所说的,一种自我陶醉。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否定这一点。 其实,他就是陶醉于自我牺牲之中,对于其他的一切,全部都不管不顾,哪怕自己根本就没有被当作一个平等存在的生灵对待,他也觉得,这不过是君臣之礼,仅此而已。 在少年的身上,仿佛隐隐约约,除了那个生灵的影子,也有他自己的。 他只是迟疑了一下,答应了下来。 少年高兴得一跃三尺,扑上前去,狠狠地抱住了木莲。 木莲怒斥了一声,不过似乎鉴于他并没有对自己存有歹心,便也忍了下来。 “那么,从今天起,我是不是也能与您们住在一起了?” 雪根本没有给他回答,但是夜幕一降临,少年就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闯入了冰宫之中,借着木莲的眼睛,他看到他将铺盖卷扔到地上,笑嘻嘻地道:“哇,在这么困顿的地方,你们居然住得这么好啊——真是有一点……不过也没什么,毕竟从今天开始我也要在这里住下了,不会有谁嫌弃自己的住所太豪华的吧。这可真是太好了,我再也不用露宿了,而且呢,我觉得,您将来是要当我老大的男子,既然是我的老大,如果也和我一样睡在路边的话,怎么体现出我的眼光好啊?” 看不到木莲的表情,但是听到她的声音,能够察觉她有些愠恼:“这里不欢迎你,你算什么,也配住在这里吗?” “啊啊,我和你一样,是他的手下啊。是手下就有义务保护他的安危,何况你一个女孩子,日日夜夜和他住在一起,照顾什么的多少有些不方便,有我在的话不是能够解决不少麻烦吗?”比起木莲扬起的声调,他嬉皮笑脸,完全没有丝毫的愤懑地道。 “我在这里就够了,还用不着你。”木莲冷冷地回绝他。 “我能洗衣服,能做饭,而且——长得也很可爱,不是吗?都是魔族,肯定会有控制不住狂性大发的时候吧,如果他对付得是我,不是比对付你好得多?他都说了你是他的恩人,没有谁愿意伤害恩人。我……” 雪躺在床上,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话,此时也有些听不下去,微微起身,空洞的眼睛瞪着他:“你说谁狂性大发?” “唉唉,难道您是属于那种死不承认自己身上流动着血液,和天生自带抹不去属性的?还是说您不仅仅是刚刚出来的,还是个刚刚堕魔的?只要是魔,体内就被烙下了凶暴之烙印,魔刻越多,难以控制的程度便越深。当被完全吞噬,力量会增强,也越发难以自控。即使我看到了您的实力,但是,我也在您身上看到了见所未见的大量魔刻,某一日,您难以自抑的时候,我来当您的照应,大概比一个小姑娘看着您,要好得多吧?” “我没有,我也不会。”雪冷淡地道。 幽寒静静地望着他,轻声叹息道:“好吧,看来您果然是个新魔。对于谁来说这件事实都是难以承认的,不过,它始终都存在。未雨绸缪总是好的,再说吃饭的不是越多,饭吃起来越香甜吗?您都多了我一个当助力,那么,让我来给您这冷清的地方,添点热闹气,不是更好吗?” 雪沉默了一下,道:“我不喜欢热闹。”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撒谎。 原本,哪里有风景,哪里有人群,他就愿意凑到哪里去,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纵然场面是那么尴尬,他还是假装浑然不觉。 现在回想起来,无论是那些家伙,还是那个时候的自己,都是那么的令他感觉到恶心。 所以,他想,如果能够再重来一次的话,自己真的不想要再修仙。即便修仙,也不可能会去做那么无趣的一个家伙。 躺在床上,只听着木莲在掌心无言地划画,反而是这几百年来,他度过的最平静最安心的日子。 应该,应该不算是撒谎吧,他现在,对那些尘世喧嚣,再也提不起兴趣了。 “哦,是吗?”少年沉吟了片刻,唤出了一个布条,系在了嘴巴上:“那我不说话就是了,如果您要是再不同意,我就把自己关在冰块里。总之,不让您感觉我热,也不让您感觉我闹,这样您就让我住在这里了吧?” “不行。”木莲依旧顾虑重重地不同意。 雪大概能够想到,她是不想让自己病弱的身体暴漏在他的眼前。 他却不再言语,索性在地上一躺,一动不动,一副你有本事就把我抬出去的样子。 僵持了许久,木莲凑到雪的身边,小声问道:“怎么办?” 雪沉思了许久,终于长叹了一声:“罢了,就由着他吧。” 幽寒惊喜地“啊”了一声,随即赶忙掩上嘴巴,继续躺在地上装尸体。 “既然雪答应了你,我也没什么反对的道理了,不过我可事先告诉你,我的饭食都是为雪准备的,不会特别顾及你的喜好。” “不——”幽寒刚出了一声,忙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不,没关系,我只要有的吃,什么都行。如果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来帮你打下手……” “用不着,谁知道你会不会下毒?”木莲嘶哑着嗓子道:“还有,不要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行不行?听起来太别扭了。” “哈,您也觉得,闷葫芦什么的太不可爱了对吧?”幽寒笑嘻嘻道:“不过我还是听雪大人的,雪大人,要是您允许我大声说话的话,我就大声说。要是您喜欢我沉默的话,我就还是蒙着嘴巴。”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雪需要耗神才能听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确实不适,便轻轻挥了挥手:“留都留你了,爱说便说吧。” 允许幽寒成为自己的手下,是第一后悔的决定的话,这个,便是第二个了。 他毫不客气,大大咧咧坐在窗边,咿咿呀呀说个没完,吵扰得雪甚是头疼,但是他说得话又确实有趣,许久也没有听到过玩笑的雪,倒也没有打断他。 木莲端着饭食进来,将属于幽寒的那一份递了过去,自己则习惯性地将吹凉了粥糜,便要喂到雪的嘴巴里。 忆·魔念篇 第一百六十六章 倩丝化音 那只悬在半空的手,被幽寒按下,他嘻嘻笑道:“唉唉,你这是作甚么啊?我都说了,有我在,这种活计,就用不着你来做了。” 木莲轻轻甩开她的手:“毛手毛脚的,万一烫到他可怎么办?” “你看你看,我的手上脚上,都没有长毛,再说,就算是长毛了,怎么可能烫到他呢?你担心得太多了吧。”幽寒愣是要将碗抢过去。 雪已有些饥饿,看他们在那里争争抢抢,摇了摇头,起身伸手:“也罢,我自己来吧。” 木莲借她双眸的视野的时候,通常都是与她并肩站着。此时,却并非如此,雪按照视野想要端过碗时,手却直直地伸到了面前。 幽寒有些古怪地看着他:“您这是……” 木莲怔忡了片刻,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忙主动将勺碗递了过去,将他们之间的联结切断。 复归了一片黑暗的雪,还并不是非常习惯这份幽深。若要一勺一勺的吃,恐怕会出破绽,他咬咬牙,捧起碗,整个放在嘴边,正要倾下去,却被烫得咳嗽两声。木莲忙凑过去,将他的嘴唇擦干净。 “慢一点,还很烫的。” 同时,在他的后背上写着:“幽寒正把自己的手在您的面前晃动着。” 雪会意,轻轻抬眸,望着虚空道:“幽寒,你的手在我脸前做什么?” 幽寒将手收了回去,舒了口气道:“原来还是能看见的啊,我刚才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打从第一次见到你,总怀疑你是不是眼睛有问题?” “大概是阿雪的眼睛,颜色和旁的家伙不大一样吧,虽然很好看,但是却并不是很有神采,才让你有这种错觉的?”木莲用咿咿呀呀的裂琴之音道。 “唔……可能是这样?”幽寒挤挤眼睛,道:“如果不是眼睛有问题的话,那一定就是没有常识的类型了?既不知道成为魔族,可能会难以控制自己,似乎也完全没有照顾自己的能力。看着就像是抓东西都抓不住,吃东西也很费力气似的。难不成是您修炼的法术,有什么特别的副作用?” 雪顿了顿。 他思考着,犹豫着。 总觉得,如果这时候回答了这个问题的话,会丢掉什么东西。 然而,最终,他还是开口道,回答了一声:“是。”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是”字,仅仅一个字,却让他那样痛苦。 木莲的瞳孔骤然收缩,忽然指着门外,毫不留情地冷冷道:“你出去。” 幽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哎”了一声:“为什么?” “你不要管,让你出去就出去,哪来的那么多的废话?” 幽寒满脸的莫名,还傻坐在原来的位置。 木莲的手中多了一把短剑:“再犹犹豫豫的,仔细我割了你的喉咙,出去!” “为什么嘛,刚才不是已经让我留下了么,怎的又要撵我走?反反复复的,这里又不是你说了算的。雪大人让我走,我才肯走。”幽寒耍赖的样子:“但是,我知道,雪大人是绝对不会赶我走的。” “你先出去吧。”雪淡淡道:“我不是赶你走,只是……你先出去吧。” 幽寒还有些不情愿,撇了撇嘴,还是蹦了下去,可怜巴巴地道:“那这饭……还让不让我吃……” “吃吃吃,随便吃,快点滚出去。”木莲有些不耐烦地道。 “唉唉,凶巴巴的,对我就没个女孩子样儿。”幽寒抱怨道,但还是识趣地走了出去,还能够听到大口地吞咽声。 雪约莫能够领会,他应该是许久没有吃过东西了,才会发出那种响动。 在他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时候,他蓦地瘫倒在床上,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整个脸都转为青白之色。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木莲擦净打翻了的汤水,拍着他的背,将嘴角的血液抹去。 “我……我竟然……”他像是难以启齿一般,半晌也说不出话,仅仅是剧烈地咳嗽。 “怎么了?如果您要是讨厌他,或是觉得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的话,真的赶了他就是。如果是心烦的话,就让我去替您杀了他也未尝不可……”木莲轻描淡写地道,仿佛杀人对于她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我只是……我只是……”他咳嗽了两声:“想不到,自己可以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欺骗……” “就为了这个?您都这个样子了,哪里像是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欺骗?好在那个孩子的心像是纯善的,也听不出说谎的意思,自己也没有什么谎言。不然,您这个样子,可不是一看就穿了?要是想要更高的境界的话,您可是差得远呢。刚刚在门槛上就觉得自己会对不起人了,自责成这个样子,哪里像是个阴谋家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雪的表情更加难过:“难道说,我以后会做到比这个还要更过分的吗?” “这里是魔族,不是仙族,不是天界——更不是妖族。这里的大家,都在想着怎么样活下去,而不是在思考那些虚伪的伪善,也不用惧怕说了假话会掉修为。如果是为了自己的话,其实,怎么样的谎言,也并不是难以接受的。就像您为了隐藏身份,隐藏过去,告诉了我个假名字,我不是也没有责怪您什么?像我假装哑巴,您听到了我的声音之后,不也还是接受了?谎言即使是永远变不成真实的,但是也总有必须要发挥的时候。” 木莲相当冷静地替他分析着。 的确如她所说,现在的雪,还相当地不成熟。如果他足够成熟的话,他一定能够发觉木莲这个存在的矛盾之处——一边能够唤出杀气腾腾的弓,一边却会被不堪一击的虏子捉去;话中有话,但是,却还是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天真烂漫。 到底是什么时候想清楚了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却只能站在漫天大雪之中,脚踏着尸体,连眼泪都已然干涸。 他现在仍旧是站在起点而已,更远地,更加恐怖地未来,还在远处,等待着他的到来。 忆·魔念篇 第一百六十七章 芳华如梦 幽寒在冰宫之外来回地踱步,想要去偷听,又觉得未免太过冒失。好不容易找到了让自己满意地倚靠,他可不想就这样失去了。 说起来,也着实是有些奇怪,他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就日日夜夜期盼着能够寻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君主,只要能够为他效力,自己就算是失去性命就没什么的想法就牢牢刻印在心中。 偶尔做梦的时候,他就很想哭泣,虽然找不到理由,但是就是没有来由地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又背叛了别人。 就是这样的痛苦感,让他总是想要寻觅一个,不会背叛他,他也不想去背叛的生灵,可是,无论如何,他却无法在这荒凉的魔境之中得偿所愿。 在听到了挚友星辰的话时,他似乎在黑暗之中寻到了一点点的光亮。 星辰,大概也是刻意说予他的吧,他从来都知道,自己那近乎愚妄的幻想。 甚至在最后,也影响到了他。 “如果找到了值得效命的君主,能够怎么样呢?扬名立万?还是旁的?” “我也不知道。”幽寒回答:“不过,在我看来,就是总算找到了活着的意义了。因为,在这里,本来就什么希望都看不见了,如果没有信念的话,就很难活下去。能够给自己留一点点的念想,难道不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吗?在找不到目标的时候寻找目标,一旦出现了以后,就为他而活——这样地活法,很让人开心呐。” 星辰起初不以为意,但是,时间久了,潜移默化地,也接受了他的这种信念。 早就已经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只剩下了独活的那个生命,也开始幻想着明朔朔的那一天。 他也不再去叨念那段近乎绝望地过去,只是暗暗地想着,用幽寒的那份信念来支撑着孤独的自己,来活下去。 能够衬得上自己的主君,一个能够配得上自己只为他而活的男子,总有一日,会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但是,最后,他却还是把雪的存在,先告诉了幽寒。 因为,他还是有一些胆怯。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够接受,将自己的全部的性命付诸给另外的生灵的,这种稍微有些扭曲的生活方式。 还有,一种盗窃了他人的梦想的,卑劣感。如果自己先找到了可以依附的,仿佛就像是一个小偷。 他的生活那样孤独,那样看不到希望,可是从没有一个时刻,他想去做一个盗贼或者是小偷。 也是他剩下的,最后的一点点原则。 他把雪的存在告诉了寒幽,他知道,这个做梦都想要找到主君的挚友,一定比自己更有勇气,更有办法,去接近那个看起来有些落寞的男子。 而且,他也相信,他会比自己更有眼光,更能辨认出是不是个值得托付的。因为,那是他长久以来的支柱,朝思暮念,总会有些比常人更强大的眼光。 幽寒,也再明白不过他的这种心思。 幽寒是那种看似能够看得出他在想什么,实际上你永远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的类型。而星辰正好相反,那张脸看起来深沉,然而只要稍稍了解,无论是悲还是喜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 心也如同白玉一般,清澈透明。 一直在大雪纷飞之处立着,他也觉得有些冷,而且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同意自己回到冰宫去,便回去了自己的旧居。 说是旧居,其实也不过就是一堆稻草而已。 一见到幽寒,星辰高兴得不得了,忙凑过来:“你看到他了么?他同意了?” “有我这死皮赖脸的,不信他不同意。”幽寒得意地扬了扬头:“而且,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也是个好说话的。这么说来,凡是长着一张半死人脸的,其实都是纸老虎而已,反而比笑眯眯地更好说话呢。” 星辰再迟钝,也能够挺出幽寒这句话是调侃自己,拉下脸来,冷哼了一声:“你说谁是死人脸?” “哟,我可没有多说什么啊。倒是你自己,是不是有些心虚了才对号入座?” 幽寒掩着口,偷偷地笑。 星辰知道自己和幽寒斗嘴没什么胜算,也就作罢,继续追问道:“这么说来,他似乎挺符合你的意?” “符合不符合,得日后再看。毕竟现在我只是个硬凑上去的,而且,也仅仅只是看到他救了那些被虏子救了的生灵,而且对那个并不大好看的小丫头,也充满了情味,完全不嫌弃她的样子与声音。可是,他是不是真的能够配得上别人辅佐,果然还是要在日后再细细观察啊。”幽寒深吸了一口气,笑道:“不过,总算是打入内部了,想要观察,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这么复杂?我还以为,只要看得顺眼了,打心眼里有些敬佩,就可以了。” 星辰搞不清楚幽寒复杂的标准究竟是什么。 “那怎么可能?也许这个人很善良,很温柔,但是,却不适合那个位置,这样的事情,人境不是多得是吗?还有,我们魔境原本的落叶女王,对魔族子民那样的好,而且硬实力也跟得上,但是,唯独不擅心计,最后竟然会被那么简单的计策骗得找不到方向,至于丢了性命。我其实一直也很佩服给了魔境一时繁华的她,但我觉得,我是不会追随她的。但愿,我没有找错对象吧——” 幽寒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又不自觉地盯着脚尖,盯着足下踏着的黑漆漆的土地。 每次星辰看到他盯着脚尖的时候,都觉得他的眼神有那么一些的望眼欲穿,像在土地之中能够找寻到什么一般。 他问过他,为什么要这么盯着看,幽寒说了一句很难懂的话,说这样,似乎就能够看到自己失却的魂魄,失却的过去。 星辰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幽寒自己,似乎也不大明白,说自己仅仅只是想要这样说而已——说不出来原因。 但是,不管幽寒太过严苛的标准,星辰的内心却早已掀起了波澜。 幽寒是很谨慎地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既然他已经搬进去,打算软磨硬泡死黏着雪了,那就是还合他的意。他已经开始行动了,自己这一回,即使和他做一样的事情,也算不得是抢了他的夙愿了。 忆·魔念篇 第一百六十八章 厚颜无耻 “不过……对了,你应该也见过他,你难道就不觉得他,有些地方有些怪怪的吗?比如说——眼睛,他能看见东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总觉得他好像看不见似的。”幽寒将自己的疑问吐露了出来。 说起这件事,星辰的内心中其实也多少有些惶惑。 当日看到他的样子,星辰想着一个瞎子还那样厉害,可是,之后他的表现又实在不像是个瞎子。 “而且——他的身体是不是很不好?看着病恹恹的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下?” 这个问题,星辰也深有共鸣。 他的名字叫做雪,他的样子,也像是个雪人,那样的绵软脆弱,一口热气就能将他吹化了似的。 但是,思索了片刻,星辰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还是不能以貌取人吧。他的眼睛是没什么神色,看着身子也不大好,但是就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对付得虏子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了。实在是不像是个身体不好的盲者能够做得到的。”星辰顿了顿:“还有,你以前不是常说,和这些外的因素没有大关系吗?” 幽寒“嗯”了一声,不知道在索思什么。如果幽寒不说的话,星辰是永远也看不出来他的心理在想些什么的。 他也不是喜欢揣度心思的人,盘腿在稻草上一坐:“这下子,你可要先我一步离开这破地方了。不过,你也不用着急,我后来居上,早晚也会赶上你的。” 幽寒愣了一下,嬉笑道:“咱们两个,还说什么赶上不赶上的?之前都是有难同当,将来也定然是有福同享。不管是谁出息了,都不要忘记了拉上对方一把,也不枉费兄弟一场嘛。” 星辰啐了一口道:“谁是你的兄弟?我可不记得有你这个兄弟,我只有个妹妹而已。” “哈啊,你可真是的。”幽寒谑笑道:“你妹妹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直惦念着她,也真是‘痴情’了。” 星辰板着脸,怒斥道:“我都说了多少次,‘痴情’这个词,是不能放到妹妹身上的。我们两个只是相依为命,用你那样形容,听起来怪肮脏的。” “你看你看,你脾气从来不错,只是一提到她,就变得有些不大一样了。都这样了,还不能算是‘痴情’么,‘情’之一字,又不单单是指男女互相倾慕,也能够指你这种单方面得不到回报的感情……” 幽寒看着星辰变得越来越好看的脸色,不停地笑,十分得趣。又在他快要爆发之前,赶忙上去拍拍他的肩膀:“也像我这种,总为活在幻想中的完美存在效忠,也能算得上‘痴儿’了。正因为我们都在奇怪的地方执着,所以,我们的关系才能够一直这样好啊,不是么?” 星辰瞥了他一眼,鼻子轻哼了一声,很轻易地就原谅了他。 幽寒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并肩靠着他坐着:“他能让魔境变得更好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是他身边的元老。而且,也再也不用发生那种我们无法拦阻的悲惨的事情了。” 这种伤疤,本是不应该拿出来揭露的,但是,幽寒却偏偏喜欢把星辰内心中的隐痛说出来——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原因。 也许,是因为星辰从来也不会真的发脾气,抑或是自己内心中的某种黑暗,他总是时不时地提醒星辰,回想起那一段他其实根本不愿意想起的过去。 星辰的眼神动了动。 他想到了瓦砾与火海之中,将他推出去,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说着“我没有关系”的那个小小的女孩子。 他没有勇气冲进去,只在火焰熄灭的时候,挖出了残缺的尸骨和她随身佩戴在身上的小小珠链。 这大概,也是他对于幽寒的心愿憧憬的很重要的原因——他描绘的能够辅佐到主君的未来,是那样的美好,美好得就连他做梦都看不到的绮丽。 哪怕仅是做梦,他看到的,也只不过是东奔西跑,还有身边的生灵不断死去的悲惨曾经而已。 幽寒的刺激,与不断地叨念,现实与妄想之间冲击,对于妄想世界的执迷,就更加深重了。 “能够像落叶女王在的时候一半好,就算是诸魔的福气了。”他低叹道。 “应该会比那个时候更好的吧。”幽寒笑吟吟地道。 “你怎么那样肯定?” “因为落叶女王统治魔境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出生啊。”幽寒满脸的自信:“落叶女王的强大,虽不得亲自得以一见,可是,仅仅是在传说之中,普通的生灵都休想望其项背。最后的一败涂地纵然有她自己脑子不大好的原由,可是,她的手下竟也没有反对或是劝谏的吗?我说过,我不会辅佐她,但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她的话,也未免太不公平了。我认为,这个雪大人,那样诚心地除去虏子,保护着魔族,仁心是有的,实力也有,我们就做与当时截然不同的忠臣就好了。” 星辰仅仅是静静地听着,把每个字都放在心上。 他完全没有自己的概念,被灌输了什么,他就听什么——或许并不只是这些,还有着他的整个生命,在失去一切以后,意义都只剩下了听到的那些,他人口中的幻想以及想要实现的梦。 “做个截然不同的忠臣……” 他还是如同那些话真正的主人一般,坚定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冰宫之内,雪的症疾,在木莲的疗愈劝慰之下,安定了下来。 “谢……” “不要和我说谢谢,我还欠着您很大的情,始终没有还呢,根本就配不上您来说谢谢。”木莲嘶哑着嗓子道:“可是,从幽寒的出现,您现在也必须要开始考虑一个问题了——您在除虏子时,纵然非您所愿,您的名望也渐渐高了起来。今天是一个幽寒,到时肯定会有更多。您是被他磨得没有办法了,才接纳了他,同时也让他在这冰宫住下。然而,迟早会有哪些,并不是像他这样软磨硬泡,像是来蹭饭的家伙,而是真心实意想要辅佐您的,您到底有没有心,接纳了所有这些想要辅佐您的魔呢?” 雪轻笑道:“那听起来,好像是王一样了呢。” “就是做他们的王——早晚会有那么一刻的。” “我做不了的。”雪低低道。 “我不喜欢您这句话,为什么做不了?您差什么吗?” 忆·魔念篇 第一百六十九章 泠泠雪寂 “做不了?”木莲嘶哑的声音,完全辨别不出她的感情:“为什么做不了?” “我自己都是这个样子,我从来没有想过,能够去驾驭别的生灵。”雪怅怅然地答道:“我没有那样大的自信,更没有那样厚的脸皮。” “可是,你却还是接受了幽寒。”木莲的声音忽然严肃了起来:“承认吧,其实内心底,还是多少有支配的欲望的。只是不愿意接受而已。像这样的懦弱,恐怕也对不起你的本心。“ 雪沉默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成为谁的导引。可是,在他自己的意识之中,他根本不配,也无法坐稳那样的位置。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不,应该说是比普通还要更低一等的失败的生灵,失败的仙魂。比起那些出生时,无法选择的来说,他反而应该属于自己意志不坚定的类型。 自己的意志都不坚定,还想要统领谁? “你现在,总不会是在想着,你低人一等吧?”木莲似乎总能够在第一时间看穿他的心思。 对于雪无言地承认,木莲的表情看不到,但是,那怒火,仿佛烧到了他的身上来。 她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就离开了。 “我不是为了照应一个废物,才想要承你的情的。我想要照顾的,是个更有出息更有大志的。你都能够干干脆脆地和过去自己一刀两断,为什么总是有些什么东西放不下呢?究竟什么东西能够绊住现在你的手脚?” 她静静的,嘶哑如裂琴的声音更添了几分冰冷无情:“我用走的,离开这里。你想好的话,就过来追我。如果你始终不来的话,也就当我们之前的日子都是胡思乱想的,那些话,我也从来没有说过。” 雪的心中,涌动出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 哽在喉咙中,暖暖的,却让他有一些地想要呕吐。 他看不到,看不到她的脸,看不到她的表情,连轮廓的想象,都没有一点点的头绪。但是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涌现出来的脸庞,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为什么,她的口气,有一点点像是那个骄傲到有些冷漠的女子。 他最爱的女子,他最恨的女子。 她们应该是不一样的吧,优雅而且冷情,温柔而严苛的两个存在,怎么可能会有半点的交集,只是,这种错觉就是在脑海之中那样地明显。 他想,自己当真还是有些可笑的。 将幽寒,想成是那个失去了生命的可怜虫,而将这个无条件对自己好的女孩子想成只会折磨他的毒蛇。 有些事,不是自己说忘记了,就真的忘记了。只要轻轻一呼吸,似乎都能够感受到存在过的味道,捕风捉影的痕迹,也能够听到往昔难忘的言语,看到抹不去的风景。 尤其是,她现在,竟然在引导着他。 不如说,其实,她一直在引导着他。 引导着看到了虏子是如何对待魔族的,引导着他,开始帮着自己内心当中抵触着的魔族,去灭却他族。 一点点的,也让自己有了名声。 她,其实也是在求索着什么的吧——虽然,她并没有表现出来,他也终于领会出来,她并不是对他别无所求,只是她的要求,需要他下定决定,不停地下定决心才能够做得到。 一步一步,走向她导引的轨道。 这么看来,她倒是像在利用自己一般了。 不过,她当初救自己的时候,一定是不想让自己有什么报答的,可能是看到了他的用处之后,才临时起意,想要他的利用价值。 哪怕想到这里,他也没有半分不舒服的感觉。 因为,能够让他看得出来的被利用,总是要好过隐藏的暗心。他现在对于真情的要求,已经低到了这个境地。 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能够被利用的话,就证明自己还有利用价值,他竟然会生出这么一种古怪的念头来。 他还是有些犹豫的。 面前的岔路口,看似有两条,然而一旦选择了其中的一条,另外的一种可能性就被永远地封死了。 他不追出去,就再也无法后悔——纵然追出去,也是一样的。 可是,他还是站了起来。 就像是,在她没有出现在冰宫,自己坐立不安的那段日子。 他无法,无法接受自己一个人的孤独。哪怕追出去,是错,至少,他也不会再是独自一人活着,她会兑现自己的承诺,因为欠着他的情,而一直在他的身边。 他匆匆地向前,却撞倒了一个小小的身躯。 沙哑地“哎”一声。 木莲难听的笑声在耳畔响起:“你就这么紧张我吗?连我的脚步声没有离开过都没有听出来?” 他的手在空中乱挥,想要将她扶起来。木莲抓住他的手,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吟吟地道:“你既是起了身,想来也是再也不会拒绝什么了。” “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雪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可是,还是将话说了出:“你想要让我做什么,你就与我说,我一定会乖乖听话的——你不留我自己,就这点要求而已。” 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加脆弱,更加容易受伤。 “说什么傻话?我欠了你的情,又不是你欠了我。论理,也应该我什么都听你的才是。只不过啊,有时候我看着你,实在是着急得紧。心理有想法,还总是瞻前顾后的,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执着,犹犹豫豫的,没有谁推你一把,就不会前进。” 木莲扶着他的胳膊,将他扶回去,悠悠道:“你看着吧,我想,过不了多久,那个幽寒就得折回来,还会带着一小帮魔族,一起来投靠您。我不事先让您下了决定,您的个性,很可能就莫名其妙地拒绝了他们——倒不是我期许您能够获得权势,不过,让那些盯着您看得目光,露出失望来,应该非您所愿吧。” 雪很想问问,木莲最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想要他帮着报仇?还是想让他提升魔族的地位? 忆·魔念篇 第一百七十章 棋逢对手 “我承认,我不完全是个老实的女孩子,亦谎话连篇。只是,我这一番话,绝无半分的虚假——我想帮您,做成您想要做的事情。利用您,来实现您的夙愿。我有什么仇恨的话,就是您的仇恨。我想让您报仇,这也就算是报了的仇了。” 门外响起了小小的,窸窸窣窣地议论声。木莲的脸上带着雪看不到的,浅淡的笑容,一把推开冰宫的大门。 正在门外徘徊的幽寒见门骤然大开,吓了一跳,但见是木莲,松了一口气,指着自己道:“我可没有偷听,我什么都没有听,只是一直在外面安分呆着——”他拍了拍星辰的肩头,回身望着身后的魔族:“他们都能够帮我作证。” 星辰傻呼呼地,忙说了声:“是,他……” 木莲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星辰的话:“你们都在这里,要是听到了,想必也不是他一个,说的话也尽皆是算不得数的。你与他作证,反而衬得你共犯了。” “没有的事。”星辰的倔强脾气一上来,立刻辩解道:“他是油嘴滑舌,我承认。但是,我也没有那样无聊,喜欢窥他人的隐私。况且,我堂堂正正的,没有必要对你一个小丫头说谎,你这样,分明就是看不起我。” “每个说谎话的,都能指天誓地,说自己绝无半句虚言。”木莲幽幽道:“我之前也对很多人说过,我是个哑巴,可是,我实际上却是个能说话的。” “你——”星辰怒道:“我们是来见雪大人的,你只不过是与我一同被绑去的一个弱气的小丫头,是谁借给你的胆子狐假虎威,在这里颐指气使的?” “他正在休息,你们这么闹嚷嚷的,成什么样子?难道是诚心想让他的身体不好吗?” “谁想要闹了?”星辰愤愤然,但是有幽寒在一旁拧着他的胳膊,他才勉强能够保持冷静,用强忍下来的谦恭态度道:“我之前也说过,他的恩情,我一定会偿还的。我之前先撺掇幽寒这样厉害的角色追随,现在又领着一帮魔来投靠,你可没有什么理由挡着拦着的哦?” “不错,我确实是没有什么理由。可我就是挡在这里了,你能耐我何?”木莲冷冷淡淡地回应道:“有本事你就砍了我去,看他到底接受不接受你们——还有,你说的什么报恩,如果就是跑到这里来蹭吃蹭喝的话,那还是算了吧。你自己也是个魔族,也知道魔境的口粮多么紧张。就我筹集的那点,就我们两个还不够吃的,现在又添了一幽寒。添了他一个便也罢了,他自己乐意贴附上来,少给点,横竖有得吃也便是了。可你偏生又领了这么一伙子来,怎么看,都像是要来挑事的。哪怕你们就是真心诚意地投拜,还把自己的食粮带了来进献,阿雪也是不会要的。他要是想要报酬的话,也就不会那么巴巴地在魔境里东奔西跑,直接抢了你们的,岂不是更加方便些?反正这里是魔族,也没有什么法度。他只是沉默地救济,由此可以见得,他也不是沽名钓誉,想讨要什么之辈,反而自己被黏上了。你们要是有心,倒是装作不知道,离他远远的才好。不然本来是很高兴地,主动去做的事情,倒要背负着你们的责任。他那样瘦弱,可是抗不起担子的。” 星辰听木莲的话,听得心烦意乱,咬牙道:“你叨咕这么一大串子到底……” 寒幽斜睨了一眼他的表情,忙忙地摇摇头,上前一步道:“我自然是知道的。要是为了某种目的的话,我也根本不会理会。他连你这么个小丫头,都不肯看作是奴婢,还允许我坐在他的床边吃东西,也可见了根本就不是那种坏脾气讨人嫌的。连我都是自己皮厚,才让他答应了下来。可是啊,也不是所有的魔族,都是像我这样不要脸面的。有我开了这个头,有听说的,早就蠢蠢欲动因而跟过来也是有的,到最后,反而只有我一个——我的法力,本就比正常的魔族高些。这么一看来,不反而他这样无私的,像是重视实力的肤浅之辈了么?我强力,就留我。那些弱小想要他庇护的,比我的心还诚,他倒不要了,何苦来弄的大家都不舒服?我们也不想给他担子,恰恰相反,我们是想要减轻负担。姊姊您也不是不明白事理,有心帮扶也就劝他两句,就让我们这些无处可归,连仰视都是一片空白的家伙,能够看到指路的灯火,也算是您和他的大造化了。” 木莲翻了翻眼皮,冷哼了一声道:“他睡下了。” “没关系。”幽寒笑道:“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醒来。” “他不会醒来了。” “嘿,姊姊,您怕吵醒他的这份心倒是好,我刚刚要夸您,您倒红口白舌地诅咒起他了。听星辰的意思,他好歹也救过你的性命,凭依此,您也断断不该用这么恶毒的言语相向啊?”幽寒拊掌,用手指刮了刮自己的鼻子:“您真是有气,想要咒谁的话,就来咒我好了。我好歹也是他正经收到麾下的,替他挡着一点点,我也能沾沾自喜一下。” 木莲挥手就要把门关紧,幽寒一跃而起,用自己的身体抵住了门。 星辰看不过眼,愤愤道:“她算是什么?也配在这里横档竖挡?干脆我们也不要管她了,冲进去完事。” “星辰,怎么这样冲动呢?”幽寒与木莲在门前叫着劲,从喉咙中挤出声音:“我们是没错的,是这个小姊姊无理取闹,哪怕雪大人问起,我们也有得辩解。你要是硬冲进去,我们有理也变成无理,要是她再稍稍有心,我们一个也别想被接受了,还会让我这个已经被应下的被赶走。我们是好兄弟,我也不想被你牵累哦。” 星辰的心中烦闷得紧,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将门砸个粉碎,让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女孩闭上嘴巴。可毕竟他的理智并没有完全失去,在幽寒说过利害,也很轻易地想通,没好声气地道:“那你说,怎么样最好?” 忆·魔念篇 第一百七十一章 王声彻响 “简单。”幽寒狡黠一笑,用手抵着门,回头道:“来来来,大家都把衣摆掀起来,露出膝盖来。” 诸魔面面相觑,幽寒已径自将自己的下摆掀了起来。 星辰不知道幽寒又要搞什么鬼主意,一怔之下,还是率先学着他的样子,撩起了衣服。众魔见到了有打样子的,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跟着学了。 “跪下!”幽寒接下来,下了一个更惊人得指示。 众魔族更加惊愕,这里可到处都是冰冷的白雪,跪下去是要做什么? 寒幽自己丝毫没有犹豫地,屈下了膝盖。 纵然心中犯着嘀咕,他们仍旧依样画葫芦。 膝盖一碰到雪地,冰冷的感觉便沁入了骨髓之中,寒幽深深地吸了口气,大声地喊道:“属下参见雪大人……不,属下参见雪王殿下!请您出来见我们一面,允了我们这些魔全都随了您,即便不答应,也请出来给个回答,不要含含糊糊的,不然我们就在这里一直跪着。我们是魔族,不是那些长着厚厚毛皮的妖族,感受不到冷,您真的讨厌我们的话,不肯见我们,我们就要变成冰雕,冻死您居所门前,岂不是更晦气?请您出来,我们想要见您……” 木莲装模作样地与幽寒争着门的开合,却始终没有一刻打断他说话。直到他把话都喊尽了,才跺了跺脚道:“我不是和你说了,阿雪他在休息——要不是因为你消耗了他套多的精力,他还不至于那样疲倦。刚安歇了半刻,你又这样叨扰,难道心里面都不会难受吗?” “难受,当然难受。不过,也总好过总悬着一颗心。将他吵醒了,他要怒也好要杀也罢,也总归是什么都听到了。若要是让您来通传,不定要跑到什么时候,还不一定能传达得到——不是我不信任您,而是,无论什么样的事情,只要不是亲子见到亲耳听到,都很容易走了样。我正是不想要陷您于不义,才这样做的。您难道不想好好感谢我一番吗?”寒幽宛如樱花一般的粉唇向上扬着,眼神向后一掠:“来来来,你们和我继续喊——参见雪王殿下!” 星辰咬着唇。 “我不后悔。让您活下去也好,独自一个消失也好,我不知道‘后悔’两个字该怎么写。哥哥,您是没有什么主见的家伙,这一点,我了解的。纵然这样,您也始终是我最爱的哥哥,我相信您,也希望,您能一样地相信自己。眼光,勇气,都要有些自信,不要怕做错,只要您行动了,就已经,赢了一半。” 清脆稚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把心一横,如洪钟般,大声道:“属下参见雪王殿下!” “属下参见雪王殿下!” 这样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直至响彻了整个魔境,木莲眯起一双眸子,轻轻打了个响指。 一层薄薄的,几不可见的结界方分崩离析。 门外震天的声音,也才传到雪的耳中。 他听到了那震耳欲聋的参拜之声时,一时愣住,反应了好久,才明白,门前的魔族是在唤自己。 这是什么?木莲出去这么一会子功夫,发生了什么事? 木莲听到雪下地的声音,忙忙地回转到殿宇内,一边跑,一边相当大声地道:“哎呀,我不是和您说了么,歪着就好。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自个下来,也该叫我一声才是啊。” 她回头白了幽寒一眼:“都是你这个惹事精闹的。” 幽寒带着胜利者的微笑:“然而终归是我赢了。” 木莲挽住颤抖的雪的胳膊:“您看您,又勉强自己了不是?” “外面……外面到底是怎么了?”雪轻咳着问道。 “还能怎样,幽寒那小子,带着一大帮的魔族,来认您当他们的主子了呗。”木莲突然把声音压低道:“您知道么,在魔族,可是只有首领,才能够被称作是殿下。除了百年前的落叶女王,魔族还没有谁有过这样的殊荣呢,您今天能够被他们以此相称,足见您就这一阵子,究竟已经打下了何种影响。” “我……” “我什么?您可不要忘了,您选择了追我,就是选择了我想让您选择的那条道路,现在再想要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木莲低声道:“不要再谦逊,也不用多如何推脱,该怎样就怎样,客气两声应下来也就是了。” 幽寒见着雪果然出来了,不由得喜上眉梢:“看来您这脸皮薄的,果然拿我这种没皮没脸的没辙。初初不愿意受,到底还是被我喊出来了。不过,既然您是在我们大伙喊了‘雪王殿下’之后才出来的,也就意味着您已经接受了这个称呼了。我们都听到了都看到了,您可是抵赖不得。” 幽寒说罢,立刻有魔族附和道:“是,抵赖不得。” 雪定定地站着,没有一点点的表情,也不发出一点声音。 “幽寒那小子,还是太唐突了。”星辰忙道:“您听到了,我们也不急着让您现在就给出答案来,哪怕再思索个几日,我们也是能够接受的。” “不必了。”雪空洞的眼睛,轻轻地眨了眨,俊秀的面庞,没有笑意。 幽寒的心沉了一下,立马嬉笑道:“不再考虑考虑?不会太草率了?” “不用。我看你们,好像都很焦急的样子,我要是再考虑,未免太优柔,也不配你们这一声唤。” 幽寒“哦”了一声,笑容僵在脸上,头低垂了下去。 猛的,他像是被雷击中,抬眸望着雪:“等等,您刚刚说配得上我们一声唤,什么意思?” “你不是很机灵嘛。”木莲哑声笑道:“难道听不出,阿雪他拗不过你,又答允了你的胡闹?” “真的假的?”幽寒想要高兴,还是把目光转向了雪,生怕木莲或自己会错意。 “我可是很怕你们,就这样跪在雪里。魔境的寒气,可是蛮凛冽的,我不答应,甚至连让你们起来的权利都没有,但是,我要是要求你们站起来,只怕你又要用这个挟我,还不如干脆点,受了这个虚职,也能名正言顺地让你们听我的话。”雪扬了扬衣袖:“都起来,我已是你们的殿下了,你们还全都朝我这跪着,成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出了好歹,你们在为我吊丧呢。” 忆·魔念篇 第一百七十二章 君若为王 “是!谢雪王殿下!”幽寒得了令,立刻起了身,但还是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方才直了身子。 “你……”木莲哪怕算得上是早就知道了结果,但是眸子中还是闪现出了又惊又喜的神情。 只是,那一张早就被毁掉了的脸,和她的声音一样,早已经分辨不出,属于她的情绪。 当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再转为怒气冲冲的质问,没有谁,能够听得出其中的差别来。 “你这么随便?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我不是随便,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习惯性扯了扯早已经消失的披风:“我记得有谁说,没有野心,只是因为没有机会。你们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就想着能够实现一下野心,大概也是不错的。” “对的对的。”幽寒笑嘻嘻地道:“您的野心越大越好——您想要名扬天下,想要一统三界,我们这些魔族,也就都跟着沾光了。不过您只想要镇守一方,一直以来都无首的我们,也算是忽然之间得了造化了。” 木莲看起来还想要阻止,幽寒立刻抢话道:“姊姊,您也不要这样。您是生怕他有了野心以后,就不要您?我看不会的。他得了天下,不拿天下作聘,也不会亏待了您。我现在就在这里说了,他将来要是负了你,我们这些做手下的,也是不容的。连您这种他都抛弃的没良心的,有再大的建树,我们也是断不肯跟着了。没有了我们,他就什么抱负也甭想实现了。” 雪听着他的话,轻笑道:“你现在就说这话,敢威胁你的主君,活像是个乱臣贼子的胚子。照你这意思,我收了你们所有,你们倒在我的头上?” “您这就不对了。您是舟船,我们是水,您自始至终,都在我们上头。没有您,我们看不到方向;没有我们,您也寸步难行。” 木莲的眉心一挑,瞳孔也收缩了。 雪当然是看不到她的表情的,幽寒只当她还在担心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摆摆手道:“不妨事的,我说了这些话,您也不用怕。如果还能好好做忠臣,谁也不想做贼子,那可就是和自己的本心不符了。对不起自己,是天底下最难受的一件事。自然不到逼不得已,即使我们是被天下生灵看不上的魔族,也是不会做卖主求荣之事——纵然我们背叛,也只会因为主君先做了对不起我们的事情。” “幽寒小子。”雪霎了霎眼:“你真是太嚣张。” “嚣张归嚣张,反是剖白了我的心。有异心的,你看谁不是乖乖的,生怕他人挑到一丁点的错处,我不怕,因而,我也是个值得您信的。”幽寒舔着嘴唇道:“趁着现在个人的位分没定,您先许我个将军当当吧。没有实权,我也先过过瘾。” “既应允了成为你们的王君,哪怕答应得迅速,做事却断断应付不得。你一无功劳,二未展现过人之处,凭什么就让你过这个心瘾?你过了瘾,随你来投奔的,我又该许他们什么职位?最后成了小孩子家的游戏了么?至少,你应该做出什么成就来,我才能稍稍提提你的位分——而将军这么重要的职责,更不能现在就乱许了人。” 忧郁而淡静的雪,在说这些时,忽而之间变得凌厉了起来。 星辰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滞住了。 能够做君王的,都自有一种霸道德王者之气。星辰知道自己没有,但如今,也算是见到了,什么叫做震慑魂魄的与众不同的气场。 他瞥了一眼幽寒,幽寒的眼睛里快要溅射出星光来,嘴巴完全合不拢了。 “太好了!”他拊掌道:“我还生怕你一口就答应下来,说不定我转身就走了,不管是被说成是不守信还是喜欢胡闹,也都顾不得了。” “你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吧。”雪泛灰的眼珠像边侧一斜:“缠着我,非要跑到我这里来住,奉我为王,却还希望我符合你的要求。我且告诉你,我左右也不过是个魔而已,身上也有无数的毛病,你把我想得太完美的话,我怕是无法合了你的妄想。你要是这个想好了,再想着继续追随我不迟。” “我可不想把谁想得太好了。不如说,要是一点毛病跳不出来的魔族,我还会有些害怕呢。会发狂,会抱怨,也会又不高兴的时候,这才像个活着的样子。要是完美无瑕,我反而会想着我是不是在做梦,或者对方是不是在假装这种事情,什么也不敢说了。很显然的,您拉不下脸来与我争吵什么,没有任何的魔族常识,还在有些关节处有些犹疑——这么明显的缺点,会让我觉得,您是活着的。” 雪垂下了睫毛。 这个孩子,真的很像是曾经的自己,然而,他却又比自己懂得的,多太多太多。 他正是那追求着过于完美的虚妄的生灵,因而,他以为少年也在追求着和他一样的事物。 其实,看似同归,实则殊途。 他喜欢干净得找不到半分杂志的白,连他自己过往,都是那样的。然而,过于雪白,遮盖住的颜色,什么也看不见了。 背叛了他的她,还有她的父亲,他们看起来,都是那样的洁白无暇,又是那样的肮脏。 仔细想想,他们岂不就是那半分毛病也挑不出的?没有任何追求,没有任何欲望的原由,便是他们拥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更大的欲望。 “我啊,我这里看起来蛮大的,可我也收留不了你们这许多住在我这里。” “哈,您难道以为,我被您收到麾下,就给您招来了其他的生灵,所以,我搬到您这里住,也会让他们和我一起?我才不会呢。我说我想要做元老,您不肯让我当您的将军,我自然就得相别的办法,让我看起来和他们全都不一样。区分我和他们的办法,大伙的位分没定,自然就得从宿处下手。我住在您的冰宫之中,这就是我与他们的差别之处了。” 星辰的手动了几次,嘴唇翕动着,还是沉默了。 初初的梦想,是幽寒灌输给他的,他没有权利去争去抢。他想让自己看起来特别些,便还是不要与他相同——不然他看上去,仍旧是卑鄙的。 忆·魔念篇 第一百七十三章 母子非亲 翠林旖旎,清风芳郁,从天空漏下的光,映在叶子上,交错的光影,点染了一梦苍翠的静寂。 嬉戏玩闹,愉悦的笑声不绝于耳,乍看上去,竟像是桃源之境一般。 粉墙黛瓦,装饰得不甚奢华,却极其精致讲究的一间小小的宫殿,就在这翠林正中。 门前并无守卫,但是,在玩闹的生灵却很自觉地并不向前凑过去,那一小方的土地,像是完全无法踏足的圣地一般,他们稍稍靠近,似乎就会玷污了。 在这被自觉避开的小小宫殿之中,花一般娇艳妖冶的美女子,歪躺在藤椅上浅浅地睡着,甜蜜的鼾声,感染得风都静寂了下来。透过虚掩的门缝,能够瞥见,她垂下发丝懒散的迷人画卷。 没有谁打破,也没有谁舍得打破。 在这宫殿中睡着的女子,便是狼族的女王,也是如今妖族最有名望的妖之一,雨樱。她的实力,在整个妖族,可以排得进前五,统帅领策能力,也皆是拔尖的。在现在修仙之路被切断,妖族逐渐堕落的现今,她仍旧把狼族统治得繁盛而安定,其实力可见得一般。 有传言说,她早在千年之前,曾经唤出过飞仙道,只是自己厌恶成仙之苦,比不得地界自由,而自断了仙脉,将飞升的机会让给了旁的妖族。但她杀人放火,食肉啖血,嗜色成性,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有慧根的好男子,这些所作所为,哪怕是她本族的狼妖,也是半点无法否认的,那些成仙的传言,似乎又仅仅像是传言而已。 只是,无论她再如何十恶不赦,但是对自己的属下,终归是好得没有话说。在妖族之中,能够生为雨樱手下的狼妖,也实在算是一桩造化。甚至在诸妖之中流传着,若是灵脉薄弱,悟性低,修不得仙,成为雨樱的手下,也胜过神仙了这种说法。 狼族上上下下,虽然知道在狼森之外,他们恨雨樱,恨得怎样牙根直痒痒,可是他们对待自己的主子,自始至终是千恭百敬,不肯说她一句不是。 她没有任何戒备,也不用害怕有谁会冲过来,将她杀死。一则,她的实力,实在不是一般的小喽罗能够凑上前去的,二则,他们也是真心护着自己的主子,哪怕说了一句错话,没有谁看到,都可能会自责得自己掌嘴。 看似无意地耍玩,实则也是在看护着她的安全。真的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她不利,只怕顷刻之间,就会被剁成肉泥。 但是,当那幅画卷之中,闯入那白盔甲,高高束着头发,满脸冷漠的男子时,他们非但没有上前,反而都后退了一步,还朝男子行了个礼,将路让了出来。 这个剑眉星目,气质凛然的男子,是雨樱唯一的贴身护卫,破军。 虽说是护卫,其实,反而更类似于养子的角色——是雨樱捡来,一手养大的。雨樱对普通的狼族,已是极好,但对这个养子,更要温柔细心十倍百倍,连素常偶尔会发的坏脾气,到了他的身上都没有了,他劝得话,她也最能听得进去,比亲生的母子还要更亲近。 本来他们两个,雨樱似乎也真的把他当作自己孩子,一向无甚避讳,一起吃,一处睡。但是,他们的关系,随着破军的长大,变变得有些奇怪了起来。 破军因雨樱对她最好,黏着她,寸步不离,不容许她受一点伤害,也不容许自己之外的狼妖服侍她,雨樱为了他的情绪,把除他之外的护卫全都撵了,他似乎还有些不足,非要她把侍女也撵了才好,雨樱到底也依了他。初初看上去,单纯是对她的担心,倒也无甚古怪,但是,可怕的是,他渐渐地,不容许任何的狼妖提及她对他像是母亲一般的话来,自己也不肯叫她一声“干娘”“娘亲”,而是执拗地偏要叫她“樱姊”,说这样他们的年龄才能衬得上。言语之间,竟像是非雨樱不娶的样子。 雨樱起初当他是玩笑,也没有太在意。但是他最后竟真的频繁地求婚,并且非要把自己的心,闹得整个狼森皆知,雨樱也终于意识到了严重性,虽有些不忍,到底还是让他从自己的住所搬走了。 破军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打从被雨樱赶走以后,非但以前黏着她的毛病改了,似乎一冷到底,素常也极少来见她了。雨樱的心情也因为他这一闹,总是不大好,但也并没有迁怒于谁,甚至那些被她遣去做旁的事的妖族也并没有再唤回来。 明眼的都能看出来,她是随时在等着破军道歉认错,随时等他回来。但是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她也就独个在那宫宇里百无聊赖,靠睡着打发时间了。 今儿见破军竟破天荒地来了,他们断没有拦着的道理,反而还都掩着口,偷偷地笑着,心想,果然还是狼王殿下厉害,终归还是把他治住了。凭他之前再怎么倔强,还不是得乖乖来认错? 破军也注意到了周围好奇的目光,但他把眼睛一斜,他们忙把头低下去。 “樱姊,樱姊。”他推开虚掩的门,短促地呼唤着,见到她睡着,呆了一呆,声音也静了下来。 睡着的女子,耳朵动了一动,已是醒了过来。偏生眼睛还没有睁开,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呵欠道:“谁啊?没看到我正在睡觉吗?” “樱姊,我不知道……”站在门前的男子有些局促不安地道。 她的眼睛瞥向门前,正想在数落两句,但看清了他的面容时,满肚子的怒火立刻全都咽了下去,满脸堆笑:“破军宝贝,是你啊。”顿了顿,向他招了招手:“快点过来,让我摸摸你的头。” 破军的心下犹豫了一下,但是身体早已先于脑袋开始行动,立刻凑上前去,半跪在地上,她伸出纤纤玉指,在他的头上随意地揉了揉。 “你这孩子可真是的,这么战战兢兢的,我还当是哪个没眼色的小角色,刚要骂他两句呢。既是你来了,何必这么畏畏缩缩?我虽然和你保持了距离,但也不是讨厌你,实在是你那份心思太过于荒谬了。不然,我可真是希望你一刻也不离我才好。你这孩子,倒真是实在,让你在我这里住着,就缠人缠得不行,让你走,就吓得来看我也这样局促。我还以为你怨怪了我,还在想着,应该说些什么,才让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呢。” 忆·魔念篇 第一百七十四章 衣锦未归 破军咬着嘴唇。 他何尝不知道,她是怕他的“胡思乱想”,才撵了他去。他并不是怪她,而是有些苦恼,究竟该如何,才能让她以“养母”之外的心态接纳他。正是惦记着这一桩,他才故意忍着不来,想让她也意会过来,主动来求他。他们都等着对方先松口,这样一来二去,便成了他们互相之间生分了一般,竟是谁也不去寻着谁。 雨樱此刻脸上的笑容,分明昭示着她赢了,这让破军非常地不甘心。虽然舍不得她舒服地抚弄着头发,但咬了咬牙,还是推开了她的手,后退了几步,半跪着行礼。 雨樱一时有些发怔,旋即抚弄着手指:“哈啊,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来找我的,这么一看,似乎我有些自作多情了。这些时日,没了我这个老婆子要照顾,你反而过得更舒坦。要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回我,怕是再也不想看我一眼了不是?” 雨樱这一句当真是狠,破军几乎被将了军,差点就要服软了,但他深吸了口气,还是按捺了下来。 如果现在自己服了软的话,恐怕之后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什么事情,他都可以退让。如果现在有谁以雨樱的性命要挟,就是让他魂飞魄散他都甘心愿意。或是雨樱指示他做多脏多累的活,他也不会有一句怨言。 唯有他对她的感情,他是绝对不可以退让的。他是绝对不会容许,她以他的母亲自居的。他想要的让他成为自己的妻子,而不是娘亲。 “不错,您的饮食起居,连烧个洗澡水,都需要我先试好了温度。结果,在狼森他们都说我像是个没有断奶的孩子,我心中委屈,但是也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现在他们看我的眼神,也全不像是原来看着个巨婴的模样了,我心里也不知道也多高兴。今日没有谁需要我来传话的话,您当我还愿意被大伙当笑柄吗?” 雨樱的指甲嵌入了肉里,脸上犹自干干地笑道:“哟,这是多大的事,让你这么不情不愿地,终于还是来了?” “默穹仙君……不,默穹帝君他特意派使者传信来了,希望您能够上九天去辅佐他。” 雨樱本被破军气得够呛,打定了主意,无论破军说什么都当作耳旁风,嘲讽两句便撵了他出去,但是听到了破军的话,却忍不住吃了一惊:“什么?默穹那个小崽子派使者来了?” “不错。探知那身上的灵气,竟像是个一阶的仙族。” “我还真是小看他了呢。本来以为,他娘亲能带出什么出息的家伙来,想不到他竟然还真混出了名堂来,不但自己混到了一阶仙族,竟然连提点的权利都得了。而且升了这么高的位置,竟还没忘了本,这也要比他娘亲强得太多。”雨樱翘着脚,胳膊随意地搭在椅子上:“你去回了那使者,他的心意我领了。但我要是想成仙的话,当日也不可能把入飞仙道的机会让与他们母子。还是让他自己好好地筹谋,不需要他特别照顾什么,只莫要刻意为难我们这些旧识,也就算他是有良心的了。” “我就知道您会这样说,所以,在使者来了以后,我已经如此回了。” 雨樱的眸子中流露出赞许之意:“甚好甚好。果然知母莫若子,不待见我,竟然连我的心思言语都摸清楚了。这么着,你就算是不在我旁边呆着,我也放心了。” 破军咬唇道:“我不是您的儿子。我自有我自己的父亲母亲,您这么随便地认下了我,也是对他们的不尊敬。” 这话往常破军也常常说,但是看到了雨樱骤变了的脸色,他忽然发觉放在现在这个情形下,自己实在是失言了。 果不其然,雨樱冷笑了一声道:“你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告诉我,子知母,母却不知子?其实你心里,还是仰慕着你那个天界的父亲,只是碍着我的情面,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今天先和我划清界限,竟是要告诉我,你已经回禀了那仙使,打算和我道别了不成?” 破军忙辩解道:“我并不是……” “不是?”雨樱哼了一声:“我看你就是——看到默穹那小崽子现在已经是帝君了,想着他的能力远不如你,要是你这个正牌的半仙入了天界,现在说不定已经是九天之王了,哪里还用在这里,看我这个凶暴妖女的脸色,受我的闲气?你要喜欢,你自去便是了,不过你要是想劝我和你一道,门都没有!过往,我还能有个贴心的儿子陪着说说话,现在,连儿子也不要认我了,我去那里找什么不自在?” 破军急了,立刻凑过去,想要拍拍她,让她消消气,但是手却被雨樱一把扬开:“罢了罢了,你也不要管我了,自去找你的亲爹去!” 破军的手悬在半空,窘迫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半晌,才轻轻道:“我现在还上哪里找我的亲爹去?” “嘻,你这话倒是新鲜。你的父亲不就是那九天高高在上的王吗?哪怕之前有个默穹在侧,你也可以说,你和默穹是亲兄弟,当年你资质浅薄,没能修成仙魂,如今终于能够认亲了。哈,多感人!” 雨樱刻薄地讽刺道,破军沉吟了好半天,才谨慎地开口道:“现在九天的王,已经不是伊颜了。” “哎?”雨樱愕然回头,立刻又把头扭了回来,不去看破军,冷冷道:“难道说他为了讨个吉利,改了名字吗?果然,这天界的神仙,都是些脑袋不正常的家伙。” “不是讨吉利改名字,而是……”破军顿了顿,道:“死了。” 雨樱的眉毛一簇,低声道:“唔,我虽告诉过你男儿心狠手辣是好事,但是也没有让你这样诅咒自己的亲生父亲啊?他再不是,毕竟也给了你一半的骨血,况且从默穹的地位来看,他真的是有心的。你自己没能得了,是你当日的选择,就算是怨怪我也不能怨怪他的。” “不是。”破军摇头道:“我讨厌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就是了。何必耍这嘴上功夫,现如今,伊颜真的已经死了——而且杀死他的,正是默穹帝君。他现在,已经是九天的王了。” 雨樱正给自己斟水,听到这话,手一松,茶壶落在了桌上。破军立刻上前把水壶推开,擦干净雨樱的手:“樱姊,仔细烫!” 雨樱也顾不得推开他的手了,眼睛瞪得圆圆的:“默穹那小崽子,篡位了?” “可不是。我刚刚就想和您说这桩,可您总不听我说完,就放炮仗一样,噼里啪啦就炸了开,我都没机会与你说完。”破军吹了吹雨樱的手,将手帕子系在她的玉手上,紧接着将桌子擦了干净,又乖乖地站回了刚才的位置——半分也不多,半分也不少。 忆·魔念篇 第一百七十五章 仗势欺人 雨樱仍然不看破军,但是始终偷觑着她神色的破军却看到她的颜色好看了些。心下甚喜,但也仍不敢松懈,屏息凝神故作深沉等待她先发表看法。 “这么说来,默穹那个小崽子,终究还是靠着弑‘父’篡权这路子上位了?” “虽然那使者不肯嚼舌头,但是一套之下,总归还是那个意思。说什么伊颜昏庸无道,说真心话,伊颜掌管着九天的这些年,虽然没有太大的功绩,除了魔族之祸,倒真没有给地界添了什么麻烦。不算是贤君,但也肯定不是所谓昏君,被说成是那个样子,果然还是败者为寇了,真真是可怜。” 破军说这些话的时候,倒像是个局外人一般。雨樱的眼波流转,看到他那俊朗的面容上也没有刻意藏着什么情绪,也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这一来,你竟然不难受的么?” “难受?我有什么可难受的?本来我就是到了哪里,也不如在樱姊身边更舒服些。到了九天,我也不会像他一样地篡位,自然也做不成什么九天王。有什么因材会有什么果报,已经放弃的便是当年经过利弊权衡的,也没有什么好惆怅的。” “我不是说这个。”雨樱轻叹一声道:“纵然没有见过面,但那伊颜到底也是你的正经父亲,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心中也没一点感觉的?” “见都没见过,却说是有感情,未免也太虚伪了些。尘世无数,若是不知生父母也罢了,一旦得知了,便摆出血浓于水,自己的亲生父母才是最好的,放着养父母的感受不管,也非要给自己所谓的生身父母争些什么的。要我看,纯粹是吃撑了的行径。如若不是自己得了道,发了迹,亦或是自己的父母亲原本就有着养父母没有的好处,才不会有谁巴巴地跑过去认什么亲。我的父亲母亲,在我眼里早就是幼年去世了的,我就是个孤儿。而人家伊颜正有正经的儿子默穹在,他亲手弑父都不觉得伤心,哪里就轮得到我这个外人来伤心了?”破军说着,竟然朝着雨樱微笑了一下。 雨樱忍不住感叹:“凉薄至此,倒颇有你娘亲当年的风范。” 破军听到了雨樱的感叹,冷漠的脸孔上笑意更深:“可不?我像极了我自己的娘亲,所以樱姊才不是我的娘亲。偏生您还总是想以这个身份自居,我才不干。” 雨樱嘴巴一歪,心想着这小子真是无时不刻不忘了否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这么一句话也会被抓着不放,当下又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否则他必然又要说想要迎娶她这样的疯话,岔话道:“只是可惜了那个九天王了,要是不给了默穹权利和地位,他也没机会爬到如今的位置上去。怕是把对方当了亲子,可是对方总是恨着他,求仁不得仁,真是可怜,倒是要连带你的母亲,也要被他怨恨了。” “我连您都不认可,何况那只是个把自己的容貌改了的,再怎么改,也是个赝品罢了。伊颜看不出,反而更证明我娘亲当年的怨恨是对的——他的所谓情深也不过如此,被一张脸就蒙骗了,自己薄情,爱怨恨便怨恨去,反正魂魄都散了,还能如何?若要是他看出来了,不是就恨不着我的娘亲了?对我,都无所谓的。” 雨樱“呵”了一声,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九天王,却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惭愧——若不是自己当年的一己之私,九天王何至于对并非自己的亲子掏心掏肺,还落得个这般凄惨的下场? “樱姊是在自责?” 雨樱的心思瞒不过破军的眼睛,她的眉头一皱,他已知晓了她是为了伊颜无故惨死的事情难受,摇头道:“您要是都觉得有罪,我便是第一个大罪人。您当年有多努力,我还不知道,哪有什么事情都向自己身上揽的?” 见雨樱不语,破军还欲再劝,却听得一阵吵闹的声音。 “狼王殿下和少主子还在殿中,你是什么东西,胆子这么大,这样没规矩,竟然敢硬闯?” 破军的拳头一握,低声抱怨道:“这又是谁,没个记性的还把我叫少主……” “我又不是你们这群下九流的妖,还要尊重你们的规矩?讲真,要不是我们主上派遣,我才不要到你们这妖窝来,脏脚,还熏鼻子!”一道从没听过的盛气凌人的声音喝道:“我可是你们这些家伙修福才能看到的神仙,你们不下拜也罢了,还不快点让开路?” 雨樱猛地一敲桌子,倏然站起:“是谁在外面说这样的胡话?” “想必是默穹帝君派来的那个仙使,见我走了以后许久没有回去,自己个寻到这里来了?” “哦?”雨樱挑了挑眉毛:“你不是已经和他说过了,我们不要去那种地方受气了么?” “回是回了,可是,他与我说,默穹帝君特意嘱咐过他了,说狼王雨樱的脾气大,未必能够乖乖的上九天。先是要好生商量着,如果您还是不肯的话,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怕就是抬也要把您抬到九天上去。要是您还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只好委屈狼族,受一场天灾了……” 雨樱一滞,狠狠瞪着破军:“怎的,这话你又没及时学给我?总不是又因为我打断,你没机会告诉我吧?” “我想着樱姊听了这话,必然要生气。生气了,会影响容貌的。虽然我不在乎樱姊的样子,您变成什么样,我都要您,但是,还是少生些……” “还在这油嘴滑舌的。”雨樱一拳砸在桌上:“捡重点的说!” “那个仙使,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觉得,要是晾他一会子,也就不那么嚣张跋扈,自己就乖乖走了。况且我想那默穹帝君也不会那样薄情,毕竟这里是他的家乡,哪能说毁就毁了的?所以我也就打算半真半假地回您,不想让您无端恼了,谁知道这小子这么无趣,竟敢自己在狼森胡乱逛荡呢?” “东拉西扯了半天,其实说到底就是你当真是了解我,知道若把那些话学给我听,他就断断活不成了。谁知你的心肠好,想要留他一命,他自己却不领情。偏要自个撞到我这里来。”雨樱冷笑了一声道:“也好,正好让这个长着一副狗眼的傻瓜,知道什么叫做入乡随俗。” 忆·魔念篇 第一百七十六章 入乡随俗 “是谁家的狗没有拴系好,跑到我的地盘乱叫?”雨樱缓缓地踏下殿阶,正在拼命拦着仙使的狼族立马退到了一边,深深地行礼道:“狼王殿下,这个家伙不懂规矩,非要闯进去见您,还口出狂言……” “口出狂言?”仙使冷笑道:“能听到我说话,都是你们这些妖族修了十世的福气,不记下来诵读,说我口出狂言?” 雨樱上前去,敲了敲说话的狼妖的脑袋:“你的确是错了。” 狼妖有些怔忡,那仙使面露得意之色,似乎在告诉他,看你们的女王都对我礼让三分,不知道你在那里拦着是什么道理。 他心中想着,我们狼王殿下谁也不怕,不会怕了这么个小神仙,要和他道歉了吧?如果这是狼王殿下的请求的话,我倒是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可是这心里总是有些不甘呐…… 雨樱轻轻道:“他那哪是在说话?分明是在‘汪汪汪’地犬吠,你这不是未免太抬举这条野狗了么?” 狼妖松了口气,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一本正经地回道:“狼王殿下教训得是,属下可是糊涂了,竟然把犬吠也放在心上了。” 那仙使脸上的笑意立刻凝住了,冰寒地瞪视着雨樱:“你……” “我什么我?就你这模样,也配这样眼珠子骨碌碌看着我?”雨樱挥手道:“破军宝贝,去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看他还敢不敢乱看了。“ 破军应道“是”,上前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襟,腰间的佩刀便拔了出来,在他的眼皮上划着。 “敢问樱姊是单单让我戳瞎了他呢,还是整个完整地挖出来?” “本来就算是把他的整个头砍烂了,我也是不想管的。但是,偏生他那副狗眼映出了我的样子了,便也能算得上是小小宝物了,你便完整地挖出来,也不算是亵渎了我。” “好。” 仙使吓傻了眼,想要从破军的手中挣扎出去,却是半分动弹不得,哑着嗓子吼道:“你们这帮无礼之徒,我可是天界的一阶仙族,你们这些小小的妖族这样对待我,就不怕遭到天谴吗?” “废话真多……”破军正要动手,却被雨樱按住。 “哼,一听到天界,就怕了吧?”仙使笑道:“你要是现在跪下向我求饶,好好地服侍我,我说不定还能减轻了你的罪,还给你入天界的机会,不然你就是一百条命,也不够死的。” 雨樱冷冷道:“我问你,我在狼族,已是女王了。就算是整个妖族,我说话,也是有分量的,这样的身份,到了你们天界,是什么样子?” “那还用问吗?”仙使鼻孔轻蔑地哼着:“当然是四阶仙族,服侍我们这些一阶仙族的。枉你在地界是多高的地位,到了我们天界,一没有血统二没有靠山,你就只能是个奴婢而已。”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娶天界呢?” “这还不懂?你是妖,你的后代世世代代都是妖,而且,妖族的寿命也非是无限,总归有重新堕入轮回的一天。成仙以后,就是永久的寿命,也能够改变子孙后代的命运,连这样的条件都不答应,你不是大傻瓜吗?” “在妖境,我是妖王,我的儿子便也会是少主。只要我活着一天,他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死了,忘川水一饮,诸事不知,雨樱的寿命也到头了。而我到了天界,我的后代却要和我一样为奴为婢,果真是把他们的命运全都改变了。”雨樱的嘴角向上挑着:“只要我不入天界,我就不用受谁钳制着。我说我这里更胜九天的,我的手下也没有谁敢有异议。但凭我这样的身份,飞升成仙,也照样是要一切都归于虚无,是以不管你是一阶仙族也好,九天之王也好,来到我狼森,也不过是一文不名的垃圾而已。垃圾被清理了,我们还怕怎么样吗?你们的九天王要是敢追究,我们就连他一起杀了,杀不了大不了就是一死,也强过受谁的掌握,还要受你这种势利小人的嘲讽。” 雨樱打了个响指,破军点了点头,锋利的刀刃,立刻就将他的一对眼珠剜了出来。 破军像丢弃破布一样,将捂着眼睛惨叫的仙使扔在地上,双手奉上血淋淋的眼珠。 “樱姊,给。” 雨樱毫无畏惧地将眼珠接过来,命令道:“破军宝贝,把你的视野借给他。” “是,樱姊。” 破军抓着他的手腕,吟念了一段咒法,接着把他的手从眼睛上扯了下来。 仙使看着雨樱转着血糊糊的两团,放入了口中,咀嚼着咽了下去。 “你……你……” “我知道你们仙族的本事,只要还留得一点点的残渣在,就能复了你的双目。然而,被我这么吃下去的话,除非你再去夺他人的宝贝眼睛,而且也不一定会很合衬,否则你就要一直这么瞎着了。天界虽不比冥界,隔了月就要测试能力,但是我猜默穹那小子,刚刚才坐上九天王的位置,无论如何,也不会容许你一个瞎子坐在一阶仙族的位置上的吧。”雨樱从袖中抽出一条手帕,擦了擦嘴巴:“你就这么回了去,我想非但我们不用遭受天谴,反而你要先从现在的位置上被拉下来,又哭又号地祈求谅解,但是最后还是要被无情地打入天牢之中了。” 仙使的心内凉了半截,他狠狠地咬着牙,几乎把牙齿都咬碎:“你这个狠毒的野蛮女子……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看你这模样,多说,也就活了两千多岁的样子,不错吧?” 仙使嘶喊道:“我今年两千三百岁,这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呢,我的年龄却已经大到连我自己都已经数不清了。说我喝过的水比你布过的雨都多,这可是一点都不过分的。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天道轮回往复,来来去去,也就是那么一点子人的那么一点子事,你这还年纪轻轻的,什么也不懂实属正常。”雨樱舔着嘴唇道:“说我野蛮?对,我就是野蛮。你连这个事先也不调查清楚了,就敢跑到我这里来撒野,也不知道你是找死呢,还是单单地只是因为之前过得太顺风顺水了,想要来找点教训。” 雨樱旋身,青丝随风舞起,脸上带着妖魅的笑,完全看不出她刚刚做了那样残忍的事情。 也绝对想不到,她接着又下了那样残忍的命令。 “这小子不懂规矩,你们把狼族的规矩,写一百份,让他给我吃下去,然后就放他回去吧。到了那个时候,只怕他还要求着我们,要常住在狼森呢。” 仙使听到雨樱的话,浑身打起哆嗦,也顾不得之前的荣耀,自然也没了嚣张的样子,忙忙跪在地上道:“求……求狼王殿下饶命,求狼王姐姐……” 破军一脚踢在他身上:“姐姐也是你能叫的?“ “求狼王……狼王奶奶饶命!” 但是他身上又挨了一脚:“樱姊哪里就那么老了?” 他喉咙中发出呜呜地声响来,破军没有一点怜悯之色道:“没用了,现在才想到求樱姊,她是决计不会饶了你了。你就乖乖受罚吧,就当提前有个准备,好在天界惩戒你的时候,不至于鬼哭狼嚎地太难看。” 这个仙使嚎叫着被破军和一众狼妖拖走了,被拖走的时候,先仍旧是心怀着希望求饶,但见没有得救的希望,又开始唾骂,自然少不得一阵踢打,便也老实了下来。 留在原处的狼妖,有胆小的,悄悄凑过去问:“狼王殿下,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总之我们有命不受,也是有罪的了,且是大罪。再做的决绝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看着雨樱神闲气定的样子,他们也跟着定下了心,不觉得这种冒犯有多可怕。、 再者说,原本就是他无礼在先,他们的做法,有什么过分的? 忆·魔念篇 第一百七十七章 火灼狼森 九天苍穹,刚刚坐上了梦寐以求位置的默穹,还有些不习惯这宽大的座椅,不断地变换着姿势,尽量想让自己舒服些,但是却怎么也不自在。 可是,俯瞰着天界众仙,却让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爽快感。 朝思暮念的,日日夜夜睡不着,想要追求的,就是这样的位置。 甚至他不用再伪装那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坐立难安,也没有谁敢说一句嘲笑他的话,还是挑些听着就觉得假的话奉承他。 他能够听得出,全是胡说八道。但是,他不觉得这是对他的讽刺,正因为自己已经坐上了这样的位置,才能够获得这样的殊荣——哪怕缺点,也会悉数变成了优点。 慌慌张张跑进来,大叫着“主上,不好了……”的传信使看到他眨了眨眼睛,立刻就降低了声音,跪倒在地:“主上,不好了,赢戮回来了!” “赢戮回来了不是好事?你这么大喊大叫的,活像是他出了什么事似的。” “属下也知道自己这样大喊大叫,恐惊了尊耳,可是……属下实在是忍耐不住啊。”跪在地上的传信使道:“他浑身血淋淋的,已经没有一块好肉,眼珠子也被挖了,在飞仙道处升起的时候,只有嘴里还呜呜咽咽的,都快没气了。” “什么?”满殿仙臣皆错愕,还有露出不信的神色的。 传信使不敢左顾右盼,也能够瞥到他们的疑色,低低道:“就算是我再大胆,哪里就敢把这种事情当作玩笑了?我生怕吓到主上,所以请示了以后,才敢让他们把他抬进来呢。不知道主上是不是要见他?” “见,当然见。” “可是……”传信使面露难色:“只怕您见了以后,眼睛都要吓得痛了……” “大胆!我现在可是三界之王,哪里就会被一点点小事吓坏,难不成你是在讽刺本王是个胆小如鼠的?” “当然不是!”传信使想到他成为九天王之后,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取了魂魄内丹,吓得声音都颤抖了:“我是一心一意向着主上的,还请主上明鉴啊!” “对我忠心,就快点按照我的命令,把赢戮抬进来,而不是在这里说些可有可无的废话。” 传信使面如土色,连忙叩头,跪着走到九天宫门前,向外喊道:“主上吩咐,把赢戮殿下抬进来!” 饶是传信使已经让他们有了心理准备,乍然看到这番可怖的情景,还是让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眼眶两个血糊糊的窟窿,手足上的经脉,已经被挑断。全身上下俱是刀口,还恶意地在他的脸上与颈子上,都刻上了血色的狼头。 默穹打量着他,细细辨认,才认得出这是死心塌地追随他的赢戮。看到他这惨状,不住地摇头,目光正好落在他手臂上。 一左一右两只手臂上,似乎各自刻着一行字,但是他坐在高高的殿阶上,看不清上面写得究竟是些什么。 “语鸽。”他唤了一声抬他进来的一个仙侍的名字:“赢戮胳膊刻得是什么,你念给我听!” 语鸽吓了一跳,叩头道:“还是请主上自己用仙瞳看吧。” 默穹冷笑了一声道:“你这是在抗命吗?” 语鸽面露为难之色,传信使低低喝道:“让你念你就念,哪里来得废话?” 语鸽咬着牙,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从嘴巴中哼出了两句。 默穹蹙眉道:“声音小得蚊子似的,本座怎么听得见?” 语鸽心道,这是主上让我念的,总不会因了这个惩罚我吧?索性把心一横,朗声念道:“默穹小儿小人得志,我辈恶妖无福承恩。但敬送儆猴之鸡,再扰汝便若此形。” 天宫诸仙面面相觑,偷瞄着默穹的脸色,只见他本就白若皎月的脸,更是没有丝毫的血色,牙齿咬得作响。 “来人,语鸽出言不敬,把他的魂魄散了,内丹碾碎烧化!” 语鸽眼睛瞪得大大的:“主上,是您让我念的,我只不过是照实念罢了,为什么要惩罚我?” “你看到了这样大不敬之语,非但不将它整个抹去,反而念出来糟践我的愉悦心情,这难道不是罪过吗?现在竟然还敢对我的判断生疑,更加不能留。”他做了个手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语鸽,就被拖了下去,旋即在不远处听到了他撕心裂肺地惨叫之声。 赢戮听到了这惨叫之声,吓得缩成了一团,无力地嘶喝着求饶道:“不不,是我错了,求求你们不要再这样罚我了。我这辈子都没有遭过这样的罪……你们会把我的前程都毁了的啊,主上是不会要我这样的一个残废的……”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九天殿之中。纵然听到了默穹的声音,嗅到了云风的气息,他也还是一点也没有意识。 他的身体虽然仍旧在天界,但是他的心已被困在了狼森狭窄的小屋子中,整个心中都充满了那些惨无人道的妖族可怖的惩罚,充满了对他们的恐惧。 即使想要从他的嘴巴中听到事情的前因后果,也是不能的了。他已经没有了能够讲述的神智以及勇气。 “虽然你是为了我办事,才变成这样的。可是,就是这一点小事,你也能做成这样,实非我天界所需良才。我有心让你去转生,但你的魂魄似乎也被毁了,即使转世也是残废,且非疯即傻,活着受罪,还不如直接解脱。”默穹幽幽叹息,接着下令道:“你们让他死得痛快些吧。” 赢戮神志不清,但是这句却是听懂了的。他非但没有哀嚎,反而还笑了出来:“真的吗?太好了,你们终于肯给我个痛快了……我终于……能得个痛快了。” 他异常的笑声,直到被拽着离去半晌,也仍然在九天宫内盘旋。 诸仙偶有想开口的,却生怕说错了话,也就保持沉默了。九天宫内,除了之前震荡的惨呼与狂笑残留的风息,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众卿,没有什么想要对本王说的吗?” 他尽量做出和蔼的样子,可是,每一日都见到不同程度的血腥情景的他们,哪里敢多一句嘴?仍旧是一片死寂。 “说起来,狼王姊……那个狼妖也实在是太嚣张了,升仙这样的好事,竟然还拒绝,还把我的使者打成这样,看来她也实在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太舒服了,想要给自己找点罪受了。”默穹一双荔目骨碌碌转着,大喝一声:“司命星君!” 司命星君凰尧忙忙地拱手道:“属下在!” “三日之内,把他们狼族的命格都改掉,改得越凄惨越好。只记得,要把雨樱留下来。我倒是很想知道,她是不是能一直硬气下去?” 乱改命格之事,哪怕就是伊颜之前,恶名昭著的逸狂也不曾明目张胆,嘴巴一开一合就做这样的事。有心的司命星君,哪怕就是拼着一死,也不可能做这样事。然而没有默穹,凰尧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三阶仙族,唯默穹命是从的他没有任何抗议之意,便应了下来。 雨樱将合拢在额前的双掌,缓缓落下,叠着放在膝盖上,站起身来,朝着玉阶之下的狼妖道:“你们恐要受我的任性牵连,无法再在这狼森住下去了,很可能要就此背景离乡,也不知道你们怪我不怪?” “狼王殿下说的是哪里的话?没有您,也就没有今天的狼森。我们的故乡,就是您的身边。” 一狼妖如此说,其余一干也纷纷附和。 “你们能有此心,也不枉我白待你们一回。”雨樱正色道:“但我们之后,可与寻常所做的事不同。是要彻底离割于三界的法度之外,做一群真正无法无天的生灵。虽然得到了寻常没有的自由,但是,也要受许多之前不曾受的苦。若是你们同意的话,也不必多言,跟着我便是。即使不追随,我也绝不怪罪。” 雨樱一步步地踏下殿阶去,破军站在她的身后问道:“不需要收拾行装?” “地盘都要成一片焦土了,哪里还有行装可以收拾?”雨樱一步步地向前走,走着,走出了殿宇,走入苍翠的林中,走到了狼森的出口。 没有谁有分毫的质疑,都那样沉默跟在她的身后。 无论是素常与她烧杀抢掠的臣,还是普通地生活着的老脉的狼妖,脆弱的女狼妖和小孩子,全都无言地伴着她行走。 当确定再也没有谁从传送的结界之中走出来,雨樱手中长鞭一挥,烈焰从她的鞭梢中溅出,透过小小的结界,整个狼森化作了一片火海,噼啪作响。 随着火焰的烧灼,结界承受不住,整个破裂开来,化为星屑。 即使他们的眼中也有惊怖与不解,但是终于还是没有谁否定她的判断——狼王殿下要烧了,一定有她想要烧的道理。 “哈啊,我们成了无家可归的野狼了。”雨樱柔柔地笑问:“你们怕不怕?” “不怕!” 连最幼小的狼妖,稚嫩的声音中都透着坚定。 雨樱的眼眶之中,氤氲着热腾腾的水珠,还不待她去擦拭,破军已经拿出一条手帕,在她的眼皮上蹭了蹭。 雨樱的眼睛,虽然已经被泪水模糊,但是她的方向,却早已决定。 忆·魔念篇 第一百七十八章 魔宫喧喧 雪半推半就地,答允了那些投奔的魔魂。在不到几年的时间之内,将魔境之内的外族全部清出魔境,混乱不堪的魔族渐渐地有了起色。 很快,他又从一部分魔族的首领,成为了整个魔境的众望所归。虽然,他并没有承认过,但是,“雪王殿下”这个称呼却在魔境流行了起来。深受欺辱之苦的魔族,在念出这四个字时,无不充满着敬意,就像是在呼唤着,他们一直以来期盼着能够拯救他们的神明一般——不,他在他们的眼中,原本就是最高的神明。 “他一定是落叶殿下的英灵不散,转世来保佑我们的啊。” 魔族们,没有不盼望着,他能够再创如同落叶在时的盛况空前。 他们以自己的意志,在魔境的雪原,铸造了一座魔宫,高高的王座,雪借着木莲的眼睛看到,总觉得夸张得有些过了。但幽寒嬉皮笑脸地,朝身畔的伙伴们使了个眼色,大家一同将他推到了王座之上。 在确定雪坐定了以后,幽寒忙忙地跑到殿阶之下,带头叩拜雪。 幽寒一跪拜,其余一干魔灵也都随着他拜了下去。 从一开始就追随着雪的魔将,还有被幽寒通知来的魔族,跪成了一片,竟然是盛况空前。 幽寒打了个响指,作为暗号,齐齐地“参见雪王殿下”直冲云霄,比初初来投奔雪时那些魔灵的声音,更加地震耳欲聋。 雪立刻站起身来,却被侍立在身后的木莲按了回去。 甚至,她将视野都收了回去。雪为了掩盖自己的眼盲,是不可能贸然移动了。 “您就不要再谦虚了。”木莲低声道:“这些,都是您应得的。” “我想的,只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我所在的一族变得更好而已。这样,统治一小撮的魔灵也不妨事。可是,现在我答应了下来的话,却是要背负起整个魔族来了……” “您一路走来,一步一个台阶的向上,循序渐进,已经算好的了。当初直接把整个魔族的控制权给您,难道您就不受了吗?没有谁会为了对自己一点没有好处的事情劳心劳力的,您已经被背叛了,就不要再背叛自己了——不要背叛自己的意志也不要背叛自己的欲望。”木莲小声地劝说道。 建造这座魔宫,事前并没有告诉雪,还让木莲用结界隐藏起来,直到今日一切都完备了,方才让雪看到。幽寒也害怕唐突了,雪一气恼,非但不接受这个强行被冠上的魔族之王,连他们都弃了,便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木莲身上,期待她能够劝服了雪。 此时的木莲温言细语,她声音嘶哑,又刻意用法术掩饰,他们也听不甚清究竟在说些什么。幽寒的手心沁出了细细地汗珠来。 “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他的嘴唇翻动,在内心祈祷着。 木莲停止了劝说,站在王座之后。而雪那一张被面具遮掩住的,淡静冰冷,看不出悲喜的一张脸,让他的心内不断地打着鼓。 而星辰一众,又如何不怕?也俱觑着他的表情,看到的仅仅是白玉面具覆拢着的冰块雕成的面容。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动。 他再度站了起来。 连木莲的呼吸都停滞了。 她也不知道他的判断究竟是什么,硕大的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他的背影。 他忽然将他雪白的披风一扬,手中握紧了华紫色的剑刃。 这把噬魂的剑,无论他多少次将其拿起,也依然是无法习惯。疼痛感从胳膊传入心底,鲜血在喉咙之中流动,他狠狠地咽了咽,将腥甜的鲜血咽了下去。 空洞洞的眸子,望着他看不到的魔族众民,忽然,开了口。 “我——” 他将声音拉得好长好长,诸魔屏气凝神,却始终不闻底下的言语。 良久良久,他才再度开口。 “我是魔。” 诸魔族满脸的茫然,木莲的眸中忽然灵光一闪,立刻回应道:“您是魔。”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悠悠道:“魔是三界五族之中,最卑微的存在。换言之,我也是最卑微的存在,不管我有多么的强大,不管我拥有怎样的力量,谁都可以瞧我不起,谁都可以骂我,是这世间,最不起眼的存在。我现在即便拥有荣光,也只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因为,我的这些荣耀,在哪里,都好像是笑话。我现在坐上了魔王的位置,死后,不会有谁认可的。甚至于,那些冥族,还是可以随意践踏我的尊严——连蝼蚁都不如,给我难堪。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啊。” 众魔越听越不对劲。控制不知内心的星辰,一阵血涌上头,猛地站出来:“你想当就当,不想当便罢。何必用这样恶毒的词?你再不喜欢,你也只能是魔。你不坐上魔王,去转世了,那些冥族照样瞧你不起。不过,如果你好好地,还把我们魔族当作是生灵的话,至少还有我们尊敬你,像你这样子,莫要说三界那四族,你可是要连我们魔族的敬仰,都要失去了!” “魔族的敬仰,很稀罕吗?”雪冷冰冰地道:“说到底,你们也不是敬仰我,而是敬仰我拥有你们所没有的力量。现在,要是有个仙族临降,说你们一拥而上把我杀了,你们就能够除了魔族的刻痕,拥有仙籍,我肯定已经不再喘气了——哪怕我当上了你们的王,也是一样,有什么稀罕的吗?” 幽寒本来想将星辰拽回来,让他不要再多话,但听得这句,脸色亦大变,伸出去的手缩了回去,眼睛中冒出了火焰来。 但他的心思到底比星辰沉些,想要再看看再做定夺,何况已经有了星辰这么个直言的,自己上前去,反倒显得有些多余了。 “你就是这么看我们的吗?”星辰恨恨道:“我们是卑微,也许,也会有卖主求荣的家伙存在。但是,您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就是我这样混日子的,我都知道,背叛自己原本的主君的,永远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管他是什么仙什么冥,我认定了你,就是你。既是那些神仙说我们魔永远是魔,我怎么可能傻到相信他们会给我们什么尊严?我的觉悟不高,但也相信自己绝对不会是独一个这么想的。您这么请见我们,也算是星辰我瞎了眼。您今天肯做,我再生气,也是要跟着您的。您要是拒绝了这个王座,还要继续说这些无情话,那我就死在这里,反正我本来就是一条没什么指望的贱命,当日敢拿一条命赌,我也就什么都不怕。我死了,也尽了我的忠心,只恨今生没能看清,用一命修德行,愿下辈子能遇上个更好的主子……” 星辰没有说过空口的话,他说自杀,决计不会食言。 幽寒愕然:“星辰,你……?” “你也不必劝我。我也没有让你做什么,你我虽然有一样的追求,但是追求的方式不一样也无甚干系。我的命在我手里,我想死,谁也拦不住。你若有心再去找寻你的归依,也与我再无妨涉。”星辰霍然抬头:“雪王殿下——对,只要你还没有拒绝,我还没有死,我就要这样叫你。雪王殿下,你的决定是什么?” 雪看不到他的样子,但是声音传入耳中,他也能够判断出,他是星辰,那个自己第一次与虏子交手时,用命测他真心的少年,这个几年间,也立下了不少功劳却不知为何总缩在后面的少年。 他的嘴唇完成了一轮新月,雪白的牙齿露出来,轻轻道:“越是低贱的家伙,自尊心就越强。没有什么本事,却还是在那里乱吼乱叫,显得自己多了不起一样。以为自己以一己之力,能够与天一搏,与地一搏,然而连普通修仙凡人都斗不过,实在是可笑得紧啊。” 在整个魔宫之中,都是跪着的情况下,星辰却是站着,把自己的腰身挺得直直的,高高的。 他的眼中失望之色越浓,他的下巴抬得越高。他虽然是站在殿阶之下,却能够感受得到,他在俯视着雪,对这个妄自鄙薄的家伙充满了鄙夷。 忆·魔念篇 第一百七十九章 来者不善 木莲迟疑了片刻,在雪的手背上点了一点,雪恰好看到了星辰满脸的怒容。 他唇边的笑意,几乎成了满月。 “你似乎在蔑视我。以你微贱的身份,和弱小的实力,在蔑视我。”雪柔和地望着他:“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用这样的眼神,看着高高在上的我呢?” “恕我直言,高高在上,指的是心,而不是你现在站着的位置。您认为身为魔就是卑弱的,可是,我却为我身处的魔族骄傲,单凭这一点,我已经有足够多的理由来俯视你了。” 星辰下了决心,所有的敬畏都转了此时的直言,将寻常人不敢说的,尽数倒了出来。 哪怕是幽寒,也从来没有以自己是魔族而骄傲过,更多的是无奈。他却似乎真的为这个给他带来了无数的痛苦的一族,有着不能言说的感情。 “好!”雪拊掌道:“若是整个魔族,都有你这份心,魔族强盛指日可待。你有这个心,为什么就从来没有想过,站到我这里来呢?” “我有自豪之心,更有自知之明。我的能力,仅仅适合辅佐一位君王,助他成功。而我自己,一没有谋略,二没有远虑,三没有宽大的心胸。该一个君王有的,我全都没有。但是,我却有一颗赤诚的忠心,还有誓死追随的决心,这样,足够我为任何一个君主建立功绩。您不要我,不要我们这些子民,您一定会后悔的。” “不错,我一定会后悔的。”雪向前迈了一步,提高了嗓音:“方才他的话,你们可听到了么?” 幽寒心中一凛,想着该不会是雪其实是故作姿态,想要找出对自己不敬的,给众位魔族一个下马威来竖立自己的威信吧? 瞧着雪的脸上漾出的笑容,他更加肯定了这种猜测。 他越想越害怕,如果是旁人,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勇气去求情。但是,这是自己打小的挚友,哪里就能任由着他受责罚?他忙跪着向前移了一移,叩首道:“雪王殿下,星辰就是这种性子,您……” “罢了,幽寒,他是连好话歹话都听不出的,你也不必替我求情。反正我站出来,也不在意生死了,自己一头碰死,或者是被他杀了没有分别。他真的对我动了手,算是我还了当日伤他的债,也能让他失了整个魔族的信心——这样一个不容人的家伙,谁还会跟着?用我一命,换他尊严崩塌,我不吃亏。” “往日里你的言语不多,这一说起来,倒能够转得似乎处处是我的不是了。你这样一说,哪怕我真的有杀意,稍微有点脑子,也是断无法杀你的了。”雪笑吟吟道:“何况,我非但不杀你,还要奖赏你呢。” “奖赏我?奖赏我什么?”星辰冷哼一声:“也不必转弯抹角的,我听不懂那些怪里怪气的词,要杀要留要折磨,凭您一句,我绝无怨言。” 雪的目光凝在星辰的身上,久久方才抽离。他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天命有定,尊卑有定。既有天生的好命数,我们,则是那生来不占天时地利人和的。我们所有的运气,只怕都被那些家伙吸收了去。他们过着锦衣玉食,风雨无忧的生活,保不定还在笑话我们真是愚蠢,既然生为魔族活得这样辛苦,为什么不生作神仙,生作冥族,或是生为人,不就不用受这些苦楚?” “一派胡言!”星辰打断道:“出生是冥族一时兴起,或是在轮回之中随机轮转,哪里是我们能够决定的?” 雪不愠也不恼,相反,眸子中还充满了嘉许。 “你说的不错。我们的出生没办法选择,却成为了他人的笑柄。他们不了解我们的痛苦,无论说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所以,不管我们怎么奉承他们,向他们祈祷,他们都是不会保佑我们的,他们只会在咱们的脸上吐口水,说像咱们这样的贱民,果然只配跪舔他们的脚心。可是,我们是弱小、卑微,被三界瞧不起,命若蝼蚁,但这些都只是那些不管咱们死活的加给咱们的标签而已,我们的出生已经被定了,难道连出生之后,也要受他们的掌控吗?这可真真是可笑至极。手脚,脑袋都长在我们自己的身上,命自然也在我们的手心之中,他们能够决定咱们的出生,我们自己却能够决定自己的出身。一切的一切,都是随着我们自己而改变的。正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才拥有了他们都没有的——那便是希望。魔境混乱不堪,魔族被轻贱,食不果腹,甚至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掳走卖掉,死了以后,也要受冥界掌控磋磨之苦,我们再差,还能够差过现在吗?只要稍稍付出一点点的努力,就能够得到很大的回报了,一无所有的我们,只可能得到,再无所可失。而那些生来就有着地位,权势,力量的家伙,却只能害怕,他的所有被夺走罢了。这么看来,我们的弱小,我们的卑微,不也是我们最该自豪的吗?” 他越说,声音越大,越激昂,整个魔族也是越听眼睛越亮,听到最后,和星辰一样都高高地把头抬了起来,胸臆中流淌着的热血,将冰冷了许久的热情彻底点燃了。 “所以,我接受我的卑微,我喜欢我的卑微。也希望你们,也都发自内心接受自己魔族的地位,像这位星辰一样,为自己身为魔族而自豪。也许,现在大家还不能完全做到,但是,我以不才之身保证,我以后,一定让你们如他一样,都发自内心地以我为荣,以魔族为荣。让整个三界,再不敢小觑我们魔境,甚至畏我们如狼如虎,我们才算是不辜负了上天赐予我们一无所有的最好条件。” 他将剑高高举起,又重重地戳入冰阶之中,高声道:“雪以命立誓,不胜于天地,我便枉活一世,枉费各位今日的信任与抬举,甘愿以此身此魂献祭,护佑魔境魔族永世无伤。” 他的双手,拄着华紫的剑柄,直直地伫立在那里,活似一尊照亮了整个魔族的一座冰铸的雕像。那样的不可一世,不可一视。高贵的气质,从骨子之中渗透了出来,见者只觉口干舌燥,睁不开眼。 “从今以后,我就是魔境的雪王了,诸位,没有什么异议吧?” “参见雪王殿下!” 不用任何人领头,这是发自内心的敬仰,发自内心的憧憬。 暗无天日的魔境,因为他,而终于见到了明媚得如同梦幻的光芒。 星辰直愣愣地杵在原地,雪眼角瞥见他,因笑道:“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本座说的吗?” “没有——没有——我只是太感动了——”星辰的眼泪夺眶而出,跪在地上,哽咽地道:“参见雪王殿下!参见雪王殿下!” “好,大伙抬举,那我……” “慢着。”肃穆的殿内忽然传来了一阵不合时宜地嘤咛娇笑:“我还没开口,你这小崽子,也敢自称是王了?” 是谁这么不会看气氛?魔族俱回头望过去,但见一妖媚的粉裳赤足女子,扭动着腰肢,无限妩媚地走——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舞了进来。 一位星目削眉,银甲佩刀的俊朗青年,在她左肩后不到半步之处,紧随她的脚步走着。而在他们的后面,浩荡荡地站着一群妖气甚浓的生灵。 这些年来,雪不仅与虏子,也与不少的妖族交过手。这样大张旗鼓,想必来者不善,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道:“敢问姑娘是来砸我场子的?” “姑娘?”女子嗤笑了一声:“你多大年纪,敢称我一声姑娘?就是叫我姐,我都觉得自己的身份段降低了。也难怪,毕竟是个魔族,连起码的眼力见都没的,我能指望着什么?” 她四下环顾,哈哈笑道:“就这么没礼貌的家伙,你们也认他做什么王——就他这大话连篇,又不敢以真面目视人的怪物,也能坐到那样位置?真是贼窝里敬贼头子,也没什么眼光。” 忆·魔念篇 第一百八十章 寻衅之徒 先前与雪最针锋相对的星辰,此时却也是第一个对女子的不敬之言发怒的。 “我们这里是贼窝,您这么到了我们的地盘,怕是不好好地以贼子之道招待您一番,就白白浪费了您给咱的称谓?” 女子眉毛一动,妩媚地笑道:“我刚才在宫门外就听到你大喊大叫的了,对这位贼头子也极是不满的。这么一会子,果然露出尾巴来了——站在玉阶之上那位还没说话,你倒先说上了招待不招待了。你这样的小子,没有贰心,说来我都是不相信的。” 星辰听她一口一个“贼头子”,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手在空中一拂,抓起了自己的长枪,就朝女子的面门刺去。 女子身畔立着的银甲青年立刻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星辰完全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感觉到银光一闪,刀已然回鞘,而他的长枪却已经断成了两截。 女子伸腿朝他的膝盖上一踢,星辰自恃身法还算不错,竟也躲不过,被女子生生踢到在了地上。 女子见他跪在了地上,抚掌笑道:“刚见了我,就忘了你的正经主子了。虽然我很对你的投靠之心甚是开心,奈何我可不想要服侍过二主的臣。你还是快快站起来的好。” 星辰正欲站起,女子仅仅打了个响指,他的双腿像是粘黏在了地上,半分也动弹不得。 女子口中啧啧作响:“我都说了,我不要你。怎么还是这么死皮赖脸的?”她斜眼瞥了一眼身畔:“破军宝贝,还不快点把他给我丢到一边去?看着怪碍眼。” “是,樱姊。” 男子一把扯住星辰的头发,向旁边一丢,星辰的膝盖上,生生地被扯下了两块肉。虽然伤痕并不很严重,却也晕红了一大片。 星辰咬着牙,未呻吟一声,用手支着枪杆,站起身来,用残缺的枪指着他们。 雪听到他们相互之间的称呼,沉思了片刻,讶异道:“难不成阁下就是狼森的女……女王,雨樱吗?” “为什么在女那里断了一下呢?果然我女恶霸的名声,还是要比我狼王的称谓更远播的吧。”雨樱掩口笑道:“你还迟疑了一下,顾惜着我的面子,果真是比他们还要有些规矩。但是,我是不在意这些虚的。不名垂千古,遗臭万年,也算是没有白在这世上走一遭。你既有心做魔族的王,总归也是有这个准备的吧?” 雪淡淡的:“谁说我们就一定会遗臭万年?左不过是偏见。” “偏见?到底是我有偏见,还是你有偏见?魔就是魔,妖就是妖。你是魔,领着的也是魔,连你自己都说了你们就是卑贱的代名词。所以,身为妖魔,就该做些妖魔该做的事情。若是被赐了这么个名头,辛辛苦苦的却想要获得个‘活神仙’的称谓,我竟不知道这究竟是悟道修炼,还是自取其辱了。”雨樱眼波流转,媚声笑道:“你既不懂这些,我看,这魔王你也不必做了。正好交给我,我也能够带着魔族走向正轨,而不是让你这种假惺惺的伪君子带岔了道。” “少在这里自说自话,拥雪王殿下做我们整个魔族的首领,乃是魔族民心所向,并不完全是他自己的意志,哪能你说抢就抢了的?我们是不会认可你的。” 星辰的双膝火辣辣地疼,几乎站立不住,但是他还是咬着牙,立得直直的,挡在雨樱前面,生怕她忽然冲出去对雪不利。 “从刚向我叩拜过的小东西口中听到这个,还真是讽刺啊。”她咯咯一笑道:“什么认可不认可的,还不是拳头说话?我看你的实力在魔境应该也能排得上了,还不是被我的破军宝贝一击就弄断了趁手的家伙,要不是他手下留情,断了的可不仅仅是你的枪杆,也有你的喉咙——想来你也看出这一点了,站在上面的那位也看出来了。从他到现在还没有动弹替你讨个公道,就能知道他的实力,哪怕就是比你强些也有限,只能做出正义凛然的样子,在一边做缩头乌龟袖手旁观。亏得你还这样护着他。” “你——”星辰年轻,也不是喜欢与他人吵架的,嘴皮子哪里能够比上雨樱,这些话,竟把他呛得不知道该回什么好了,只能抬着断枪,又上前一步。 破军眼眸杀意一闪,几乎想立刻将这个威胁雨樱性命的小子铲除掉。雨樱用手拍了拍他的肩,摇了摇头,用挑衅的眼神望着雪:“你看你看,你的手下已经辩无可辩了,还是想要相信你。可我竟然没看出你这只缩在壳里的乌龟,哪里就值得他如此掏心掏肺了。你要真想让我佩服,就赶快从你的壳子里出来,与我好好地打上一架,让我好好地磋磨一番,让他们心服口服,看看谁才配做这魔境之主。” “并非是我不想替星辰出头,我看你这嚣张跋扈的样子,就很生气。”雪嘴上说着,脸上却无怒意,如白雪一般静寂淡然:“只是,我不想欺负一个女子,还是个年老体衰的女子。你赢了,我丢脸;但我赢了,也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他们都只会指责我不知道尊老,我今天刚刚做上魔族之王,要应下丢命丢分这么不上算的一架,岂不是很傻吗?” 雨樱的年龄,在妖族之中,一向是个谜团,仿佛她在很久远之前,就一直一直活着,一直是妖族心中又怕又敬的影。寻常魔族,纵然不知道她事迹的种种,终归也还是听过她的名字,是以在从雪的口中听到的时候,都沉默了下来。 长久的时间,是她的名声、实力的积淀,雨樱虽然自己也时常调侃自己是个老太婆,但是被当面说出来,这却是第一次。 她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 “哈哈,有趣有趣,你实在是太有趣了。知道我是前辈,竟然还有如此狂妄的勇气?说不打我这老太婆,其实怕得很,也就只能逞口舌之利了吧?”她指着雪笑着:“愣头小子的嘴皮子不大利落,正如他自己所言难成大器。然而,你们唤作王的这个家伙,只会耍嘴皮子,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呐。” 她自顾自地笑着,过了好半天才停下来。 “笑完了么?”雪低声问道。 “嗯。”雨樱揉了揉自己的腹部,擦干眼角的眼泪:“怎么?你还打算继续怂么?” “我说了不和女子打架,说到做到。” 循着雨樱方才的嘲笑,再听雪的义正言辞,众魔的心中多少有些失落。但是转念想到雨樱是那样的老妖怪,自己的首领不轻易与她动手,才是最冷静的,便也将不平和的心劝慰了过来,然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如今刚刚才有了秩序,有了自己的首领,却要被一届妖女这样折辱,竟像是在折辱他们整个魔族的脸面。 雨樱如何看不出他们的心思,哪怕是坚定地挡在她眼前的星辰,对雪也还是有些微的不满。 “除非——”雪倏然道:“除非你和你那个贴身侍卫一起,我才会答应。这样也显得我不是欺负你。” “哈?”连破军都微微吃了一惊,摇头道:“纵被樱姊被激将也太过了,这样反是我们在欺负你们了。” “你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她更是个老妈子,要不是你身手不错,灵力也能够嗅出来,就是再让你们五六个一起,也是使得的。可那样,你们的就更多丢脸了。我们都给彼此留个余地,也就是了。你们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雨樱的手抚摸着下巴,眼睛眯成细细的一条,漆黑的眸子蓦地闪动幽绿的光,作为狼特有的阴骛与机敏全都现了出来。 她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刻意的妖媚被一种难以言说的厉辣气势取代:“你是认真要这样做的?我自己这些年,破军宝贝这些年,单打独斗也都从没吃过败仗,更不要说我们母子联手……” 破军一改之前的冷淡,忙忙解释道:“她不是我母亲,她只是喜欢口头上占我便宜。总之你只要知道,我们都没有输,也不会输就好了。” “那么,今日就是你们的第一场败绩。”雪纵身一跃,跃下了王座,木莲紧随其后。 雪扶住星辰,嘱咐几个会疗愈术的魔族,让他们将星辰带下去,星辰却是不肯的,非要亲眼看到雪与雨樱之间的结果才好。雪无法,那几个魔族只得用简单的法术替他止住了血。 雨樱之前就一直觉得雪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又说不出。直到她发觉了木莲总是有意无意地和雪转向同一个方向,笑容在她的腮边绽放开来。 “原来如此。” 忆·魔念篇 第一百八十一章 奇门奇才 破军本没有发现异状,但在雨樱发出了彻悟的声音时,顿时恍然,伏在她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小声地问道:“樱姊,他……” “给你机灵的。”雨樱刮了刮他的脸颊:“也看出来哪里不对了?” 破军点了点头,雨樱悄声道:“那我们也不要声张。我只是想要探探他而已,并非真的是想要他难堪。无论输赢,揭了他的底,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不过损人不利己罢了。” 破军眉头一蹙,露出为难的样子。 雨樱最是了解他,知道他现在心中在抵触着什么,沉吟一下,当即笑吟吟道:“你说我老迈年高也好,或者是为了显出你的能耐也罢,但是二对一,我们岂不是陷入了输赢两难的境地了?”她指着木莲道:“我看这个小姑娘始终跟着你,你在王座上时,都让她陪着,和我的破军宝贝一样,都是贴身服侍的。你和她,对我和破军宝贝,这样才显得公平。” 木莲大大的眼睛中立刻闪过一丝惊喜,但忙敛去了不该有的情绪。雪摇头拒绝道:“木莲年纪还小,我不想让她受无谓的伤。” 木莲几乎是脱口而出:“阿雪,不,雪王殿下,我可以,没关系的……” 雪用命令地口吻道:“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怎么不行?看你自信满满的样子,怕是与我们两个交手还绰绰有余,我虽然不知道你真实的实力,就这么冒冒失失的,也衬得我这些年都白混了,连一点点常识都没有。不如你就带着这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也能有个忌惮,我们输也不会输的太惨,更不会被说成胜之不武。你护着她,也给你添点难度,更显出你的真心不是?”雨樱红唇轻抿,媚眼如丝地瞥着木莲:“何况这丫头说了愿意,你这口口声声做王的,难道连自己的属下的真实心意都不能了解,就这么自说自话?想一手遮天的,可不是什么称王的好料子。” 雪看不到木莲,只能感受着她的气息,装模作样地看木莲的脸色:“你真的要与我一起?” 木莲“嗯”了声,拼命地点头。 “也好。不然他们带着这么一大帮的帮手,你不在我的身边,我还是蛮惴惴不安的。果真还是我亲自保护你,心中要更安生些。” 木莲的眸子中闪动着晶莹的亮光,雨樱心觉好笑地道:“你们两个的口味可真是够特别的。当真是因为容颜都被冻结住了,所以年龄不是问题了吗?可是经过的那些年的时光阅历的差距,也不是轻易就能弥补上的。” 木莲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脸颊微微一红,幸而黑纱覆拢,什么也看不出。她“呃”了一声,想辩解两句,却是雨樱身边的破军抢先道:“但是只要在一起了,就能够将对方的常识化为己用了。就为了多长些见识,找个年龄大个万八千岁的才是上佳。” 他说的一本正经,狼族的听着都偷偷地笑。雨樱咳嗽了一声,破军立刻安静了下来,凌厉的星眸若无其事地瞥向房顶,却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雪当然不知道雨樱与破军之间的缘由,只对破军的话颇有感触,赞同道:“这是不错的。找伴侣,最重要的是心意相通,思想相通,什么模样年龄都要向后靠着些。” 破军的脸上竟露出了一抹笑意,在暗夜的空中,划开流星的痕迹。但并非转瞬即逝,而是刻在了那如刀削般精致的脸孔之上。 连冷冷的,静静的声音,都因为喜悦而音调上扬:“你这话倒是深得我意。就凭这个,我也要对你和你的小媳妇手下留情。” “我不……” 雪打断了木莲的话,拱手道:“敢问二位,想要在哪里比试?” “如在这里,拆了这宫殿,似乎不大吉利。我们便在宫宇外,融雪空出一片地来,作为比武场,以结界封住四围,免得有谁来插手。” 雪点头应道:“可以。” “当然,结界须透明的才好,不然我们在里面的比试结果,岂非空口无凭?但结界阻隔的力量越强,则颜色越深。既要防着无关的家伙冲进来捣乱,又想要结界清透无滞,也实在是太为难人了些。所以,只需要看得到里面的影儿,听得到声音也就算可以了。” 木莲却“嘤咛”一声,笑出声来。 她笑得突然,雨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疑惑道:“你笑什么?” “我笑您,那样简单的事情,却说得好像是不可完成似的。连我都不如的这样弱得实力,也敢要求以二打二?过一会子,发觉不对了,也不准说我们欺负您,哭泣鼻子来吵闹哦。” 雨樱媚眼一立,冷笑道:“看你默默地杵着,还以为是个老实本分,清纯可爱的小姑娘,我竟错了!但倒也是,没有几分手段,怎么可能以这副没有容貌没有身段的躯壳,与魔族这个无限接近王座的男子走得这样近呢?” 雪的脸色稍稍一变,雨樱对自己的想法更坚定了些,暗叹着他看上去倒是清疏俊逸,霸道、冷漠与一股子书卷气,都在他身上聚全了,想不到只是个绣花枕头而已,连这种小丫头都能把他唬住,魔族由他掌控,还不知会如何呢。 “我们以礼相待,你们却不断出言不逊。你们说了想要让着我们,可我是决计不会让着你们了。” 雪冷着一张脸,足下一点,飞身掠出了魔宫,木莲与他保持并肩紧随。 雨樱身子一旋,落在雪的对面。 雪手中的长剑在雪地上一戳,雨樱打了个响指。魅紫色的光芒与飞舞的花瓣交织,厚厚的雪层,融化出了九尺见方的一块地。 雪轻唤了一声:“木莲!” 木莲颔首道“是”,两掌“啪”地一合,对着手掌心吹了长长的一口气,从她的掌心氤氲出深蓝的热气,飘散在融化的土地边缘,她轻吟了一段咒法,融化的雪水打着旋贴着蓝气流动,当她的咒法停下来时,周围已多了一层冰般清澈,而又灵气强盛的结界。 饶是雨樱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样的结界,可是三五个如同破军般实力的,才能勉强维持。这个只过了自己腰身几寸的小女孩,能够轻轻松松布出这样强大的结界? 吃惊归吃惊,雨樱很快就冷静下来,想着这一定是这个小丫头施展的什么障眼法罢了,只是看着厉害,实则不堪一击。 然而,她用以试探地法力流入结界中,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木莲腼腆地笑道:“您不用试了,这还是我保存了实力布下的。如要实力全开的话,怕是不用打,你们的灵力已经被结界吸收干净了。” 忆·魔念篇 第一百八十二章 同心相解 雨樱的瞳孔已彻底化作了幽深的绿,尖利的牙齿从嘴巴中支出,低低地嘶吼了i一声道:“一个小丫鬟,有这样的实力,看来我还真是不能小觑了。” 破军朝雨樱处瞥了瞥,她的样子哪里是不小看这样简单,认真得实在是有些过了头。这些年,大小争战不断,也从来没有见过雨樱露出这副模样来。 雪怎么会不知道雨樱将妖血与狼的天性尽数释放了出来,围绕在她身边强大的灵息环圈,让他深深地感受到,木莲执意要跟他一起,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帮助。他已经逐渐在习惯眼盲带来的不便,然而,对这种强敌,沉浸在黑暗中究竟危险。 她竟是在处处为自己着想的。 他的心中流过了一丝暖意,旋即又被凝结。 他并不是厌恶她,只是厌恶自己,这样的自己,承她重恩,一步步走到现在,已是不易。如果真的对她起了什么念头,对她根本就不公平——她还是那样年轻,那样单纯与善良,他和她,终究是不配的。 那双眼睛流不出光来,却能够显出阴暗的心情,变得更加黯然。雨樱舔着嘴唇残酷地笑道:“是因为实力的差距而退却了吗?你投降,乖乖把你的位置让出来,我不会为难你。” “正如木莲所说,你的实力,实在不足为惧。就这么一点子力量,我还真是有点失望呢。” 雪轻轻嘲讽着,心中忽然一颤。 原来,就算是想要把那些是是非非全部都忘记,自己也还是被染上了一袭碧绿的冷色。朝夕相处的时光,她的脾性,她的言语,也都在不知不觉之间,化入了他的骨血之中。 不知道,自己那副天真与傻气,是不是也融入了她的血肉? 动了这个念头的一瞬,他就觉得自己未免太好笑了些。自己是付出了真心的,而对方,把他当作是一颗棋子。都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是,并不会有谁因为执了黑子或是白子,就被染成乌色或是雪白,反倒是小小的棋子印上了指纹汗渍。 想事情想得出神的雪,对雨樱的回应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不自禁说出了一句他人听来没头没脑的话:“我不想再当棋子了。” 雨樱怔愣一下,呵呵笑道:“这么说来,你是既不打算对我道歉,更不打算对我低头了?在你看来,居于人下,其实就是随时随地可以被动移的棋子了?” “啊。”雪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一句很多很多年前听来的话,当时觉得那样好笑难懂,现在在自己的嘴巴中说出来,连他都觉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是宁为贼子,也不想为人臣的。要么我就拒绝得干干净净,谁也不辅佐,只要需要我的力量,那就必须得听我的,让我作为主心骨,我才肯做。” 雨樱的眸子中的赞许显而易见,破军的星目在他们之间滑动着,嘴角一挑。 雨樱一定会很喜欢雪的话的,因为她自己就常常说,她是天生的女王,除非天塌地陷,否则她不愿意给谁卖命。 “好。”雨樱满意地点点头:“就看看我们,到底谁有实力,来掌控这寸方魔境。” 话音刚落,她的整个身体已经蹿了出去,左手一挥,带着尖刺碧绿的藤蔓长鞭已蛇一般缠住了雪的长剑,雨樱轻轻一扯,雪已在足下注入了相当的灵力来稳住身形,却也被拽动了几步。 说时迟,那时快,在离雪不到两寸之地,雨樱的右手已朝雪的胸口落下,不知何时握在她手中锋利的匕首,朝着他的要害直逼而去。 木莲急得大呼一声:“澪……阿雪……雪王殿下小心!” “这个时候,还有闲工夫去管他们吗?你的对手,是我。” 破军的刀锋已朝她的脑门落了下来,木莲用手一挡,一道墨色的屏障,生生抵挡住了破军灵力的攻势。 木莲不得动弹一步,若是稍稍松懈了气息,脑袋毫无疑问会变成两半。 而破军的刀,亦是不能再落下一分一毫。 他们那样僵持着不动,木莲翠色的魔瞳,不断地朝雨樱处望着。 破军淡淡道:“虽然你现在还在坚持,可是,始终东张西望的话,你是撑不了多大一会了。” “能撑一会,便是一会。”木莲咬着牙道:“我受伤,总好过雪王殿下受伤。战场上死千军万马,都不算失败,若是将领被射落马下,这仗也就不用打了。” “一个女孩子,还这么不坦率?”破军摇头笑道:“说什么不想失去将领,乱了军心,其实只是不想乱了思君心吧。如若不是他,就是死了一百个首领,魔族乱成一团,也是不与你相干的。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的心,不是更好吗?” 木莲的眼神有一刹那的动摇,破军以为是机会,却察觉到她的动作并没有丝毫彷徨。 “我对他,只有敬慕,没有思慕。” 她的话,说得恶狠狠的。她的双眸本来如小鹿一般大而水灵,此时说着这违心的话,更是水雾蒙蒙。 怕是这话,她自己都不相信,可是偏偏说出来了。 “你骗得了所有人,真的觉得你能骗得了你自己吗?” “不要一副你很懂的样子。你又能知道我什么?” “我不知道你什么,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的过去,甚至你的脸也是遮着的,你的容貌我都看不到。可是,你的感情,我却是懂得的。”破军苦笑了一声道:“因为我自己,也有着如此不切实际的念想。所以,我知道的啊!我就是知道的啊!” 木莲连自己也骗不过的谎言,勾起了破军的隐痛;而破军刚毅与柔和的线条并存的脸上,那种无可奈何,也感染了木莲。 他们的真气,在同一瞬间松懈,破裂了的结界和被弹开的刀锋,让他们各自撞在了透明的结界之上,同时咳嗽出了一大口血。 而雪那一边,在木莲发出惊呼的瞬间,已躲开了匕首的锋刃,将被鞭子缠绕的剑向回一拽,在雨樱的手腕上一敲,雨樱吃痛,匕首落下之时,稳稳地落在雪的掌心之中。 但大概是因为求胜心切,他竟不顾得是匕首的锋刃朝下,攥在手心,攥得手上沾满了血迹。他快速调整了匕首位置,握住匕首柄,乘势一挥,方才直朝他要害的匕首,此刻已架在了雨樱的脖子上。 雨樱吟念一段咒法,长鞭已解开,她将手背在身后,鞭子飞舞旋出,缠绕住了握着匕首的他的胳膊。 她的脖子已破了一点的皮,滴下血来,而雪的手臂,也被尖刺扎出了无数细细的小孔。 离得极近的木莲破军,看到他们的情形,皆是瞳孔一缩,惊呼一声。而在结界外观看的,也无不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输了。”雨樱浅笑着:“你瞧瞧,你的血都变绿了。我的鞭子,可是淬了上百种毒的。无论是哪一种,没有解药,你都没有命在了。唯一的出路,你只能向我求饶,” 借着木莲的眼,雪看到了手臂上淋淋漓漓的翠色血迹。 他没有惊慌,反而很开心似的笑了。 “看来是服输了?”雨樱嬉笑道:“我最喜欢你这样干脆的。这么一来,你是不是要向魔族宣布,我是他们的女王了?” 雪眼睛微眯,摇头道:“不,我不答应。” “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比起命来,反而是壮烈的死去,更值得?”雨樱寒凉笑道:“你就是不要命了,也不要害人。你现在死了,他们也是断断不肯认可我我的了。你还没有为他们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要让他们一直缅怀着你的话,不觉得自己太狠心?这不像是没有在一起的两人,在其中一个死去的时候,却告诉对方自己对其一往情深,左不过是吊着人家一辈子,错过更好的而已,再没任何别的意义了。” “不,我不是那么自私的家伙。我不认为,魔族缺了我就活不下去,可是我没了命的话,可是就半点指望都没有了。我不会为了任何什么东西,轻易地丢掉我这条性命的。”雪一捏,逆魂之刃融入了骨血之中,他轻咳了一声,用手指抚在雨樱被刺破了的颈子上。 “咦?”雨樱躲也不躲,眨着眼,媚然笑道:“看起来很正经的,原来也喜欢吃美女的豆腐?我是不在乎的了,可是,你都不怕你的小媳妇吃醋吗?” 雪将手指在雨樱的眼前晃了一晃,她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不可置信地将眸子垂下去,瞥见了从自己的身体流出的血液,已经变成了乌色。 忆·魔念篇 第一百八十三章 绝不低头 乌黑的血,解无可解的剧毒。 在一般的人思维之中,若是攻击之时,有淬毒之武器,通常并不是随手使用的大型兵器,而是在袖中的银针或是腰间佩戴的小小匕首之上。因而,在雨樱与他人交战之时,他们都注意防着她的匕首,而忽略了她的长鞭。 她是知道的,自己的匕首,虽然刃上闪烁着赤红的色泽,但不过是用了特别的方法淬火而已,实则没有任何的毒性。 自己从头至尾,都不过是被匕首的尖端刺破了一点点而已,自己确定没有毒的武器,将自己伤及,又是在什么时候中毒的呢? 她并没有慌张,而是淡淡地笑道:“你这是什么虚张声势吗?这匕首是我的,你根本就没有机会在上面动什么手脚,用这个吓唬我,没用的。” 破军的样子看上去却像是要疯了一般,朝雪扑过去。关心则乱,他的招数早已乱了章法,木莲乘着这个机会,唤出了自己的长弓,旋身一挡,挡住了他的刀刃。 他的刀被挡住了,可是他的注意力完全没在木莲的身上,只一味地盯着雨樱大喊道:“樱姊!您的嘴唇都变色了,不要再强撑着了!快投降,管他要解药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他没喊完,木莲轻轻扯了扯弓弦,一道墨色的光芒正中了他的肋骨,他剧烈地咳嗽了一声,没有倒下,没有退却,甚至没有摇晃,只是朝着与雨樱大喊:“不,樱姊,不要逞强!不可以逞强!” 破军最是个冷静沉稳的性子,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会露出惧色。唯一一件,能让他乱了方寸的事情,就是雨樱。 雨樱比谁都清楚,听到他的大喊大叫,不由得触着嘴角流下来的湿润的液体。 乌黑的血液,从她的嘴角流淌出来。 而她的手,也出现了一块块的淤青。 充沛的体力,也忽然之间被抽空了,站都站不住了,跌坐在地。 “樱姊!”破军将刀抛在地上,生生闯过了木莲的法力网,身上的骨头传来裂碎的声音,他竟像是不知道疼般,扑到了雨樱的身畔,将她揽起,用悲愤的眼神望着雪:“把解药交出来。” “说你们输了。”雪的声音那样轻柔淡漠,宛如远处吹来的冷风,割在他的皮肉之上,他却半点感觉都没有。 “随便吧,我认……” “破军宝贝!”雨樱掩住了破军的嘴巴:“不可以认输,我们还没有输。虽说我中了他的毒,可他也中了我的毒——你见识过,凡是被我的青藤鞭伤着的,没有一个能够在不向我摇尾乞怜要解药的情况活下来的。我们只不过是平了而已,彼此服个软,交出解药来救治对方就可以了。哪里用得着求饶?” “哈啊,也是啊。”破军干干地笑道:“瞧我都忘记了。” 他往常,要比雨樱更快的想到这一点。但是,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理智,一心只想着救雨樱,却忘了雪也同样被雨樱的毒侵袭。 他咬着嘴唇道:“把解药给我们吧,我也把我们的解药交出来。这次,就记个平局,等你们的伤都养好了,再来一场也就是了。本来也不过是争夺这魔族的掌控权而已,生生死死,留在嘴上就罢了,真的拼命,也就显得无趣了。” “我不用你们的解药,我只要你们求饶。”雪上前一步,笑得冰冷而残忍。 破军怔了一怔,打着哈哈道:“这是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雪灰暗的眼睛凝视着他们:“我说不需要,就是不需要。我现在没有倒下,再过多久,也不会倒下了。不信咱们就打个赌,看看你的樱姊死了以后,我有没有危险。反正也不会等多久——你看她现在瞳孔就有些涣散了。” 破军忙垂眸一看,雨樱妖冶的脸果然染上了两坨酡红,呼吸也上气不接下气,眼睛竟不知道该看向哪里了。 “樱姊!樱姊!”破军唤着她,她竟也没有反应了。 狼森的狼妖见状,无不露出惊恐,隔着结界大喊:“少主!快投降吧!狼王殿下可以不夺下这个魔境,但是我们狼族时不能没有她的!快点投降吧!” 雨樱用仅存的神智,抓着破军的手臂:“不,不可以。我这一辈子,都没有投降过。就这么让我死了,让我把他一起带走……我不要认输……”她凄厉地道:“我命令你!” 她的命令,对破军来说,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正如她在他心中本身。他无数次试探,却没有一次,真的用言语威胁。 他不敢,更不愿。 雨樱的命令,让他的心中打了个结。他望着雪神闲气定的温柔笑容,瞥见雨樱涣散却充满了对他信任的眼神,痛苦地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樱姊,对不起。从小到大,除了您让我把您当成亲娘这一桩我做不到,我还没有违抗过您什么命令。但是,我又要违抗您了,您不要怪我。”破军深吸了一口气:“你赢了,我们认输。” “你能做得了主吗?如果可以,我果然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破军面露怒容:“你不要欺人太甚!要不是樱姊有危险,我就是被你抽筋剥皮也不会投降的,她更是不会允许我松口。你这已是趁人之危,要是再让樱姊对你告饶,不如直接杀了我们。” 破军的话,似是暗号,狼族纷纷祭出武器,转向魔族。 魔族的实力,在雪的练训下,已有些长进。但有长进的,只是那些初初跟随着他的,而他们的法力,也并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与修炼了万年千年的狼妖对打,没有胜算。对方折损八百,他们倒要折损一千。 而他们在失去了首领的情况,哀兵必胜,魔族的损失定然更多。 此时无法保护魔族子民,即使他登上了魔族之王的位置,他们对他的心也会大打折扣——没有安全感的魔族,本就是一群投机者。 “雪王殿下……”木莲扯着他的衣袖:“见好就收吧。” “啊,我也知道。”雪轻轻地笑道:“我本来也打算把解药给他们的,只是想看看,他们的尊严,究竟强到什么地步而已。” “比起性命,更重视性命。比起自己的性命,更重视樱姊的性命,我们的这种愚妄的做法,引你发笑了吧。”他恶狠狠地道:“但是没办法,想笑就笑,只要把解药给我,就是笑死也不相干的。” “是很愚蠢。”雪毫不掩饰内心的想法,让破军骤然变色,心中暗怅想,要是有机会,一定让这个狂妄的家伙闭嘴。 雪顿了顿,悠悠道:“我就喜欢蠢货。因为我也是,一直是。蠢货和蠢货,才能在一处生存吧。” 忆·魔念篇 第一百八十四章 探君之名 雨樱呆了一呆,颓丧的精神忽然之间恢复了些许,直直地望着雪。 “你说什么……”雨樱急促地呼吸着:“能不能……再说一遍?” “樱姊,不要再说话了。”破军心疼地用食指抵在她的嘴唇上,眉毛拧在了一处:“快点,把解药交出来,救救樱姊……” 精神恍惚的雨樱狠狠地咬了一口破军的手指,将他的手都咬出血来,破军吃痛缩了回去,她还是在追问着:“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雪微笑着半跪在她的眼前:“蠢货和蠢货在一起,才会比较容易相处啊。” 他的指尖一拈,拈起一粒水蓝色的丹药,放入了雨樱的口中。 雨樱呆然地嚼碎,咽下肚去,思绪却飞向了很远很远。 长活一世,哪怕再好的记忆,都会随着记忆而弥散,剩下的,只有只言片语零碎的甜蜜与那时激起的涟漪,却连究竟是谁,在哪里对她说起的这些话,她都完全想不起。 她的心口微微地发热,发烫,因为想起来而痛苦,因为想不起来而痛苦。 只依稀记得,那是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重要到,哪怕连他的样子与名字都想不起,那时的声音和笑容还犹在耳畔。 丹药在她的身体渐渐融化,药力发挥,她的身体逐渐恢复,却也有些难以言说的疲惫。 微微眯起的绿色瞳孔,映出一张,被雾笼罩着的,在她看来,是那样好看的,谁也比不了的一张脸。 “蠢货和蠢货,才能在一起。所以,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也只能到这里为止了。我再也不能保护你了,再也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以后的路,以后你的时间,也不会再有我。你这个家伙,连洗澡都会睡着,也会不顾自己的饭量狂吃大嚼,我总是在看着你,害怕你会溺水,提醒您少吃点,在您睡着以后,给您盖上被子。您真是蠢得小孩子一样——然而,我也一样。可是,我们,已经没有机会在一起了。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为了我而难过……” 他背朝着她,跳入熊熊烈焰之中,化成一抹轻烟。可是,她追不上他,怎样也追不上他,连一直在心中从未意识到的感情,也不能对他说起。 “不要走!不要走!留下来,为我留下来!你不是说过,不管在哪里,不管过多少年,你都会在我的身边,即使全世界都抛弃了我,你也不会抛弃我的吗?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她的声音,传不入那影子的耳中,却激得破军的耳朵生生的发痛。 无数次,在她的床边,小小的铺盖上,他躺着都能听到她这样悲伤的呼唤。他静悄悄地起身,为她擦去脸上的眼泪,擦去额头上的汗,也将自己悲哀的眼神轻轻地敛去。 她应该是在呼唤着谁,然而,这个人,不是自己。这种感觉,让他嫉妒得几乎要发疯,然而,他也知道,她有着长长的寿命,自然也有着自己无法插足的过去。自己拥有的,只是她现在和她的将来,而那些没有自己的时间,他是永远也没有机会得一方立足之地了。 她一向特立独行,并且也并不算是一个专情的女子,连他都看到过,她无数次地被他人欺骗背叛,但与此同时也作践欺骗他人的真心,丝毫不以为愧。然而,他的一颗心,却不知什么时候,全都拴在了她的身上。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人境有这样的一句话,他深觉能够表达出他的怅然来,以至于,自己在她的眼中,始终都是个小孩子,自始至终,他的付出,都仅仅是一场不会有结果的倾慕。而这份倾慕,不仅仅是她,整个狼森,都没有任何一个狼妖,能够理解。 这样也就罢了,活着,本来就不是为了被理解的。 只是,在从雪的嘴巴中,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说不出来的理由,竟让他感受到了即使被困在绝境之中,也没有生出过的,让他发抖的,畏惧。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说不定却是他这些年来,碰到的最大的最棘手的问题。 他曾在她的梦呓之中,听到过类似的言语,自己也早已记了下来。而今,却被这样不相干的家伙,轻轻松松地说了出来。 当雪试图将指尖悬在她的心口上时,却被破军一下拨开来。 她的身边,总是有不同的男子,他燃起的熊熊的妒火,也没有这样厉害过。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绝望感,一种无法与之竞争的绝望感。 飞舞在她身畔的蚊蝇,他可以在她腻了的时候,将他们在这个世上彻底抹去,也完全不用担心,她会去惦念。这种嫉妒之情,留在心里也无用,不如付诸行动。比起那些她找来新鲜的男宠般的玩意,终究还是他这个“少主”在她的心中更为重要,不要说杀一个,就算是杀十个,杀百个,她也不会有丝毫的怨言。保不准还会夸他一句刀法又进益了。 那个,那个在她梦中的情敌,却是他始终无法斩断的。他看不到他的样子,听不到他的声音,甚至不知道他们至睡梦中发生了什么事。 他无法触及的人,他也无法进入的幻境。似乎一直一直在他身边,朝夕相处的生灵,能够触摸到她的手和脸,能够嗅到她如兰的吐息,而她却在他的眼前到了很远的地方,将他远远地抛下了。 他无法将她唤醒,也不能踏足梦中。 而此时,梦仿若蔓延到了现实之中,而站在他眼前这个,全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连脸孔都被面具遮挡的男子,似乎正是她的梦中,他无法与之交手的情敌。而他依旧无法与他相战——并非是空间之间,而是实力之间,隔着相当大的沟痕。 他想让自己相信,这只不过是自己多虑了,是自己胡思乱想。只是,当精神彻底清醒过来的雨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直直地盯着他:“你……究竟叫什么名字来着?” “雪。”他轻轻地回答道。 “不,不是这个。”雨樱攥着他的手,将脸凑近了一点:“我问的是你,真正的名字,或者说以前的名字,是什么?” 她满怀期待地望着他,希望他能够给她一个,能让沉睡的记忆苏醒的答案。 忆·魔念篇 第一百八十四章 忘心弃剑 “雪。”他重复了一遍,仿佛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白雪的雪,赤雪的雪,最肮脏的,最不纯粹的,雪。” “这一定不是真名。我有着漫长的生命赐给我的经验,雪因为忘记了原本的颜色,代表着忘却。你一定是想要埋葬什么,才会用这么样的一个化名。想要将自己的过去,连同那些不想想起来的,一同埋葬在雪中。你骗不了我的。”雨樱顿了一顿,咬着嘴唇道:“你到底是谁?” “记得的多了,忘记的也多了。忘记的多了,也就轻松了。如果将一切的真相都忘记,只给自己注入虚假的记忆的话,那么虚假的记忆本身也就是真正存在的事物了。”他悲哀地笑道:“我想不起我有什么真名,从我能够记事开始,我的真名便是这漫天飞舞的白雪。” 雨樱凝视着他灰蒙蒙的眸子。 那双眸子,犹如一潭死水一般,没有丝毫的生气,更看不出什么悲喜。她的敏锐,却不能从心之窗口之中,读到他内心的分毫。 虽然读不出他的想法,却能够窥得,他一定有着相当不幸的过去。 倏然之间,她忽然明白过来,他究竟是何时,给自己的匕首淬上的毒液了。 纵然是刹那之间的灵光闪现,也依然将她惊得发抖。破军感觉到她的颤抖,立刻将法力注入到她的穴位之中,焦急地问道:“樱姊,您不要紧吧?” “他的解药很有效,我还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呢?” 雨樱到底内力深厚,在服下了丹药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已经平静了呼吸,唯有唇色还有些深,还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但精神已恢复得差不多了,说话的声音也重新充满了生机。 她盯着他被血液染成碧色的白衣,忽笑出来:“难不成,你是百毒不侵之身,同时自己也是蛊虫中最终活下来的虫王,所以,被我的鞭子抽打到,才丝毫无恙,而我接触到了沾染你鲜血的匕首,才会中毒的吗?” 雪微一怔,颔首道:“不愧是万妖之王,果然名不虚传。换作一般的生灵,刚才那一下,生怕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了。” “万妖之王不敢当,只是他们的打趣罢了,然而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她忽然压低了声音:“有些话,不便让结界外的听到。我们也是讲信义的,既认输了,也不能将你的前途毁了。你附耳过来,我还有话要问。” 雪没有犹豫,便将耳朵附了过去。 雨樱忍不住笑问:“你真的一点也不怀疑,我会暗算你吗?你身边那个小丫头看你的警惕性那么低,可是眼睛都吓得瞪大了,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拉了弓弦蓄势待发呢。” “木莲,将弓箭收起来。” 木莲咬着牙,踌躇片刻,不情不愿地将弓放了下去。 “哎呀。”雨樱在雪的耳边道:“明明你都看不见,但是那个小丫头还是乖乖地把弓箭收起来了,还真听你的话啊。” 任凭雪再如何冷静,听了这话,也不由得汗毛直立,惊呼一声:“什么?” “哈,该不会因为你的眼盲瞒得过那些弱小的魔族,你就主观地认为连我也能瞒过去了吧?实话告诉你,你刚才从玉阶上下来的时候,我和破军宝贝就已经看出来你看不见,只能借那个小姑娘的眼睛和视野看东西的事情了。这也是我为什么在不了解她实力的情况下,也要让她跟着一起来的缘故。不然我们二打一,还是一个盲者,就真的太欺负人了些,赢了我也不安生。” “你……” “瞧,你似乎有些怕。没事的,我要是真的想说,刚才也就不必让你靠过来,我本来也没想让谁知道就是了。我只是有些好奇,以肉躯养虫,以虫养肉躯,无论是虫还是肉躯,都会养得脆弱却也强大。这样残忍又难以成功的手法,我好像只听冥族有痴迷此道者,所以,你是以身饲虫,心念偏移,冥族入魔吗?” “你知道的,比我想得还要多啊。”雪被白玉面具遮挡的脸,变得更加惨白。 “本来就比你想象得要多。”雨樱低声:“怎么,你这样说,是我猜对咯?” “我不是冥族,我也恨死了这种残酷的手法。我恨不得杀尽天下用这种方法折磨生命的家伙。” 他想起了那些让他作呕的时光,牙齿咯吱作响。 “哈啊。看来你不是走火入魔的行使者,而是牺牲品呢。但是好在,你是最终活下来的,这可为相当罕见的好料子。至少我之前是从没有见过成功的。不是冥族的话,看来你是被冥族抓去的可怜鬼魂?” “虽说我状若行尸走肉,但还没有成为鬼,也不敢成为鬼,死亡等于重入冥道之中,更等于自投罗网。” 雨樱的眼珠子不停地转着。 她趴在他耳朵边亲昵的样子,让破军极其地不舒服,因此其也凑过去一点暗暗听着他们之间的悄悄话。 听到这里的时候,他蓦地明白过来,低声插嘴道:“原来阁下就是那个被天界诛捕还下了屠天断世令的堕仙?” “这……”雪干笑了一声:“你们俩不是他们派来的细作吧?就算是底层的仙族,亦未必能知晓这么多的内情。” “原来如此。看来你是因为好坯子,犯了很重的莫须有罪名,又吃了不少的苦呢。就算我没有亲眼看见,我也能想像得到。经过重重试炼,还能活下来,今天我输得半点也不冤枉。” 破军登时愕然,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输”这个字,竟然真的从他的嘴巴中吐了出来。 而更让他惊讶的是,她伸出细长的手指,抚摸着他的白玉面具,轻声问:“这下面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吧?但如果是你的话,就算面目全非,我想我也是能够认得出来的。不知道,你介意不介意,让我看看你的脸?” 雪摇了摇头,雨樱抿嘴笑道:“也是呐。你不能让他们看到你的样子,这样对你威信不利。那,私下里,让我单独看看你的脸,这样可以吗?” “不行。”雪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 雪只是想要拒绝她,但是,却一时想不到拒绝她的理由。木莲在听到雪的果断拒绝后,松了一口气,笑吟吟地接话道:“因为看雪王殿下的脸,是我的特权。” 雨樱的睫毛小扇般忽闪:“是这样的吗?” 雪停了片刻,也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便“嗯”了一声。 她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奇怪的家伙,奇怪的品味。”雨樱轻轻地推开雪的脸庞,轻声命令破军道:“扶我起来。” 破军的心中有些不大好受。雨樱一向是游戏人间的态度,可是,她看着雪的眼神分明告诉他,她是认真的。 他在想着自己的事情,一味发怔,没有听到她的话。 雨樱点着他的太阳穴:“臭小子,想什么呢,快点扶我起来!” 破军猛地回过神来,将雨樱扶起。雨樱斜眼瞥着木莲:“小丫头,还算你有点道行。但是我提醒你,我想要的,迟早是我的。你要看好他,不定哪一日就要被我抢来了。” “樱姊,这样不大好啊。何必棒打鸳鸯,何况您还有在下存在呐。” “休要胡说。”雨樱冷冷地道,给木莲滴了一个冷情的眼神:“快些把结界解开吧。” 木莲应声将结界打破,众狼妖纷纷上前,凑到雨樱的身边。 “狼王殿下,不要紧的吧?” “狼王殿下,刚才可吓死我们了。” “哎呀,您没事就好。要不要我们一起去,替您出气?” 雨樱嘴角轻扬:“你们看看你们,这么吵吵嚷嚷的,没事也要被你们吵得头痛了呢。” 狼族听到立刻闭上了嘴巴。雨樱深深吸了一口气:“是我输了。所以,这魔族之王,我怕是无法夺来了。” “您没事就好,这破魔族,夺不夺的,有什么干系呢?” “当然有干系。因为,我输了,从今以后,我就不再是你们的首领了。” 忆·魔念篇 第一百八十六章 以心之怒 寒风呼啸,在解除了结界后,化开的一小片凝冰的土地,仅仅只有一瞬之间便被薄薄的一层清雪所覆盖。 狼族天生厚厚的皮毛,让他们不受寒风的侵袭。雨樱的话,冷冷地吹进了他们的心中。 这世上只有一件事能够让破军紧张,可是,这唯一的一分牵念,却让他无法保持着淡然的情状。 他那样了解她,她的一个眼神,她的一个微笑,她睫毛轻轻地颤动,她都知道他的内心之中究竟盛装着怎样的事物。 然而,他却听不懂她这句话的含义。 脑袋中有若蚊蝇飞舞,嗡嗡地乱想,结结巴巴地问道:“樱姊……什么?” 雨樱的眸中闪过一抹诧异,但随即,嘴角浮现出了苦笑。 她已经习惯了,不言不语,自己的心思也能够被他全部了解。可是,这种习惯纵然给她带来了方便,却也让她忘记了很重要的事,那甚至曾经是她的立身之本。 活在这个世上,本来就是孤孤单单的。即使说了就不明白的事情,也有许多,何况不开口,怎么可能被知晓全部的心思? 哪怕冥族的窃音,也只能听到内心中的所想,未必能理解全部。 “哈啊,我啊,本来还想着,我说不明白的话,你就能替我解释呢。” 雨樱失望的眼神让破军的心揪紧地疼痛,他低下头去,嘴唇上嵌下深深地牙印痕迹,血色在白齿下淤积,而他已经忘记了,咬着嘴唇,也是很疼的。 血珠从他的唇瓣,滴在下巴上,他依旧浑然不觉。 雨樱用手帕,替他擦干净流淌的血迹,苦笑道:“孩子小时,什么都贴心。孩子大了,也渐渐地就离心了。这种感觉,还真是复杂,连该哭该笑都说不清。” 她攥紧了帕子,面朝着自己的臣属,后退了几步。 这一次,破军没有樱姊般,紧紧随在她的身后,只有她自己,在狼妖前。 她鼓起腮,狼的嘶鸣破空划出,她的声音也震得他们耳朵嗡嗡作响:“我决定以臣之身份,归顺这位魔族的雪王殿下。从今以后,你们也不过是他的一支军队,虽然我仍然可以带领你们,却不再是你们的首领,仅仅相当于个将军的角色。” 破军呆立着,没有回过神,自然也已经想不到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 他已经违抗了她的命令,向魔族投降。现在她说归顺,自己刚刚告饶,哪里还有置喙的余地? 他甚至觉得,这根本是自己造成的。若是自己精通毒道,或能用自己的身躯代替雨樱中毒,哪里会受到雪的要挟,自己不降,樱姊也就断断不会说出如此言语。 “狼王殿下,不可啊!”雨樱的得力干将灰绒最先反应过来,单膝跪地:“您想要把魔族收入咱们族中也罢了,他们本来就是天生的好奴隶,您以此一战,换来这样多的服侍,也没什么所谓。可是,我们怎么能够反过来归于他们的麾下呢?这是自贬身价啊。” 魔族在侧,虽然之前没有动手已经感受到了双方的实力差距,但听到这话也仍旧是刺耳。 星辰冷笑道:“什么了不起?你们自己闯进来嚣张跋扈,自取其辱。你们的首领成了我们雪王殿下的手下败将,奄奄一息的时候,你们的脸不也成了酱色?我们的雪王殿下没有那样良善,由着你们的首领化作幽魂,你们也就没法子起劲了。倒让你们成了我们的奴隶,看你们还狂不狂了?” 雪抽了抽嘴角,冷声道:“星辰,不要再一口一个‘奴隶’,听着怪别扭。” 换作是他人,看到雪阴沉沉的脸色,也就会闭上嘴巴,或是干脆赔着笑脸顺着雪的话说。然而,星辰不是这样的性子,见雪试图打断他,他却没察觉般兀自说了下去:“有什么别扭的?从他们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怎的不见您打断,或者是冲上去撕烂他们的嘴巴?对方不说脏话,我们也不说,这叫做礼貌。对方羞辱我们,我们却不能还嘴,这也不能叫仁慈,只是让对方更嚣张。您刚才还不是好好地讽刺了他们的头领,唯有这样,才能体现出您一族之王的风范。左右他们的首领也是诚心归于我们的了,可是唯有她也没有用,您也看到了,他们的实力再弱,也强过大多数的魔族,这时候不让他们把位置摆正了,只怕他们真的会偷偷地把我们当奴隶使唤呢。我倒是不想使唤他们,只是,至少也该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地位相当。” 雪并不至于为了星辰的顶撞生气,但也沉默着没有给予任何的回应。 雨樱瞥了星辰一眼,绽开一个笑意,耸耸肩道:“又是你。” “就是我。”星辰带着伤,身子需要两个魔族搀扶着,眼神却仍然坚定:“自个来挑战,挑战输了,本来作为输家,是没有任何的权利和筹码谈条件了。可你仍然自言自语似的,就要做我们魔族的大将军。我且问你,如果我们的雪王殿下去你们狼族挑战输了,说想要做大将军,您就让他做吗?你同意,你的这些口出狂言的手下也不会同意的吧。同样的逻辑,你连自己的手下都没管好,当着你的面就敢鄙视你的眼光,说你挑选的君王不好,您想要依附的一族是不堪而鄙薄的一族,我们的雪王殿下都给了你解药,又凭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你?” “哟?胆子不小,这是在激将么?”雨樱媚眼如丝。 她的眼神姿态自是风情万种,但是对于情窦未开,心智未成,又一心一意都是想要追求自己愿望的星辰来说,没有半分的诱惑力。 他朝她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 雨樱故作气闷道:“哼,还没长成的小鬼头。等你也有了审美,我须得好好教教你,让你为今儿的轻慢劲儿后悔,跪着向我求饶说此时是你没有眼光,不知道我的好处。” “你刚向我们的木莲下过战书现在又对着我一个小孩子眼波流转,恕我直言,就您的德行,哪怕长着一张最美艳绝伦的脸,也没有半分的诱惑力,何况您还是那人老珠黄,年老色衰的。” “你这个臭魔族,我们狼王殿下有风度不与你计较,你也别登鼻子上脸……” 灰绒的话被“啪”的一声响亮的巴掌声打断,打得他晕头转向,抬起头,却看到雨樱用帕子擦着自己的手。 “这小子是很狂妄不假,可是句句是实话,远远没有你的表现更恶心。”雨樱漠然道:“我已说了要归顺于魔族,你身居狼族高位,不能理解我,想要劝谏什么的心我也是懂的。可是非把这些话说得这样难听,就不得不认为,你是诚心要拆我的台了。之前在狼森说好了,我到哪里,你们都会跟着,我想成魔,你们有意愿的陪着我,没有的也可以立刻走掉,在这里叽叽喳喳说魔族是奴隶,能显出你的能耐来?” 灰绒被打得有些发懵,还是为自己辩白:“狼王殿下,您误会属下了,属下断无此意。您之前自己说得不是更过分……” “之前是之前,交战之时的狠话,都可以看作是为自己增长士气,他那些言语也大抵抵消了。而现在,我已经输了,还输得很彻底,你还用难听的话骂他们。那输给魔族的我,不是连你骂的话都不如了?” 忆·魔念篇 第一百八十七章 承伤承痛 灰绒抚着脸上的红痕,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女子。 那样美艳绝伦,霸气凌厉的女子,他却似乎第一次认识她。 破军知道,他为何而震惊。 她很少会因为外族对自己的本族而动气,哪怕是本族错了,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帮着自己的臣民。 现在,她为了一个魔族,一个三界任何一族,哪怕是魔族自己都看不起的卑微一族,而打了始终为自己肝脑涂地的下属。 “狼王殿下,您是什么意思?”纵然忍得住眼泪,黑珠周围的白月,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赤红色闪电般的血丝。 “从今天开始,没有什么狼王殿下,只有雪王殿下。一山无二虎,一国亦不能有二主。” 雨樱朱色的指甲,倏然伸得更长,打着弯闪烁着暗红色的光。 不像是指甲,像是套在手指上锐利的武器。 破军一再跟不上她的思路,当她的手向胸口抓去时,他才面露惊惶,然而却是晚了一步。 她将指甲嵌入了心口之中,轻轻一扯,扯出了体内的灵脉。 皮肉,不过是躯壳的一部分,削批剥肉,已是疼痛得让人难以忍受。灵脉乃为魂魄的一部分,与灵息相连,伤及灵脉,疼痛在割肉断骨之上百倍。 哪怕只是看着,都有无法承受者,捂着嘴巴别过头去。 雨樱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甚至还面带微笑,狠狠一拽,竟生生将灵脉扯断。指尖在胸口一划,伤口凝成血痂。 而她的身上,也在刹那,布满了深红的刻痕。 狼族碧绿的眼眸,化作朱红之阳,脸上也被奇怪的印记布满。 然而,这些刻痕非但无损她的美貌,还为她天生的媚态平添了妖娆的诱惑。 她舔了舔嘴唇:“虽然之前在狼森已经问过你们的意思,可是终是没有告诉你们具体的事,让你们答应下来,多少还是有些卑鄙。现在,想要走的,还能走。不想走的,也就随着我,把妖族的灵脉扯断,就算是正式入了魔了。” 她咬破了手指,从指尖飞出一道血丝,缠绕住雪的胳膊,她拈着血线,双眼微眯轻吟着咒法,越念越快。 “君臣咒?”木莲失声喊出来。 雨樱眉毛一挑,但还是把咒法念完之后,才转向木莲问道:“你这个魔族的小丫头,竟也知道这个?” “我……”木莲的眼珠转了转,嘿嘿笑道:“我是……听我的父亲说起过,所以就记住了。我的父亲,是个很博闻广知的呢。” 雨樱的神色一滞,抿起红唇笑问:“这么说,你的咒法也是你父亲教的?” “呃,大部分是的,但我的母亲也略懂些微。我把他们教我的结合一处,就是现在的样子了。” “那他们除了教你法术,有没有告诉过你别的事情?” 木莲大大的眸子中闪过的异样,逃不脱雨樱的眼睛。然而,她还是假装对木莲的“我不知道”这句谎言没有丝毫的怀疑。 她斜眼偷瞟,木莲拍着胸口,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惹她发笑。 不管法力如何强大,究竟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很轻易就能看穿她心思。 众狼族被雨樱猝不及防的行为吓呆,甚至不敢看已入魔道的,首领的样子,都齐刷刷地用征求的眼神望着破军。 破军垂着头。 她已经做了,他再没有机会劝什么。既已许誓,生死相追,便断没有任何理由毁却誓言追随。尽管他已经看到,自己可能只能在现在的位置,止步不前。之前所有的努力,也不过换来“孺慕之思”这样可笑的抹杀他真实心意的词语罢了。 强忍着思念,想要离她远一些,让她想起来,他们终究不是真正的母子,也许久能让他有些机会的希望彻底破灭。那么,那些日子自己偷偷擦拭的泪水,与紧握的拳头,不能倾诉的言语,又算是什么? 他无法说清现在的心思,只能,或者说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在她的身边,才是最重要的,不管以什么样的身份。如果自己能早些明白,也不会白白遭了那些日子心灵的折磨。 “樱姊既已有心,我何必犹豫。” 他将手按在胸口,也将自己的灵脉扯了出来。 很痛,痛得他眼泪都要流出来。 可是,眼角却是干涸的,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股热流,流过全身,暖暖的,将血痕在全身刻划。 “你们又何必犹豫?迄今为止,樱姊做过一件害我们的事情没有?她选择的道路,只能让我们更好,不会更差的。我们要相信她,才不枉费了,这些年她对我们的恩情。” 破军的话,有一种无形的魔力,让狼族的子民,纷纷从自己的胸口中扯出了灵脉。 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任何的痛感。似乎原本就是身体内的杂物,被清理出来,反而一身的轻松。 雨樱看到他们面色自若,脸上露出了满意地笑:“不愧是我狼族的子民,一个个都是这样的坚强。” 破军却看出了不对劲来——法力高强的青年狼妖便罢了,那一群只会跟着成年狼妖的样子学样的,怎么可能会有这样坚定的心性?哪怕是雨樱教导有方,也无法遏制本能与天性啊? 破军正在暗暗纳罕,突听得一阵闷响。 “雪王殿下?!” “雪王殿下!” 近在咫尺,一阵阵惨呼传入耳中,雪倒在了绵软的雪地之中。 木莲急忙上前,奈何气力小,雨樱心下一凛,化作落樱般,旋在雪的身边,将他从雪地中搀扶起。 他咬着缺乏血色的唇,身上颤抖着。而一条条青色纹路,透过他戴着的薄丝手套,暴起。 雨樱循着他手上的光路,探知着灵息,竟和她完全不敢相信的疯狂想法想合。 破军看雨樱的脸色,登时就知道了事情的原由,可是他也与雨樱一样,一时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怯怯地问道:“总不会是他使用了‘承伤’……” “就是‘承伤’。”雨樱摇晃着他:“你难道是疯子吗?” “一个能够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把自己的灵脉扯出来,任由自己变成魔族的女子,是没有什么权利批评我的。”雪虚弱地一笑,很快又因为强烈的疼痛而蹙起了眉头。 “我拿只不过是我自己的灵脉而已。可你,却转移了整个狼族扯断灵脉的疼痛感!这根本就是在拿性命开玩笑啊?” “我受过的痛,比这强烈得多。这对我来说,小菜一碟。反倒是要主动归顺于我的,还要受苦,这不是给他们留下不良的第一印象吗?人家都说,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以后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怎么就能让他们一直对我有别的看法?” 破军感受到了深深的震撼,甚至连雨樱抱着他的醋意都消失了。只转过身,适时攻心:“你们看到了没有?这就是樱姊为我们选的首领,虽然未必能够比得上樱姊,但是,也绝对够格统领你们了。再有怨言,都对不起他为你们承担的伤痛。” “那……那又能说明些什么呢?”唯独没有扯断灵脉的灰绒,嘴唇在轻轻抖动着:“这只不过是没见过世面的魔物,在像我们展示,他们这些贱民的体质,有多结实,有多适合当奴隶罢了。我可不要成为这样的家伙,就算你们再怎么粉饰,我也不可能与这帮家伙为伍,绝对不会!狼王殿下的脑子坏掉了,我劝谏无门,也不会陪着你们一起疯!” 他霍然站起身来,疯狂地向来时路跑走。 破军蓄势待发,想要将他追回来。 “罢了,破军宝贝。”雨樱轻轻摇了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由他去吧。总有一天,他会哭着回来求我的……不,说不定他连哭着回来求我的机会,都不再有了。” 她将雪向木莲的怀里一推:“现在他暂时还是你的。” 木莲忙将雪的头放在膝盖上,用手帕子擦着他额头与鼻尖细细的冷汗。 而雨樱,则带着自己的狼族,向雪行礼叩拜。 雪忙忙地摆手,示意他们起身。 而雨樱不理会,将头抵在雪地上,轻轻道:“雪王在上,受属下一拜。” 当她抬起头时,将双手交叉放在胸口,微微颔首。 木莲“哎”了声,雨樱眯起朱色的眸:“怎么?” “没……没什么……”木莲忙岔开道:“雨樱……雨樱阁下,能不能帮我把雪王殿下抬回到寝殿内去?” 雨樱应话前,破军早抢先一步将雪打横抱起。 “我来就好了。” 忆·魔念篇 第一百八十八章 窥痕凝因 天界连绵不绝的云端之中,仿佛怎样的金碧辉煌,都嫌弃不够。在这之中,却独独有一间宫宇,被枯叶树围绕着的木屋,零落的树叶,飘在屋顶,萧索而清冷,却有着与天界最为相衬的优雅与清净。 这里,曾经是她的故居。 她是个优雅到骨子中,也凶残到骨子中的矛盾女子。她追求的生活比谁都要更加精致,她的气质,比谁都要高洁,然而,她的脾气,也坏到了极致。 她看不起的生灵,她会用最残酷的方法对待,看也不会看上一眼。 只是,这却给她增添了吸引目光的因素。 她脸上,总是带着似笑非笑的嘲笑表情,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围绕在她身边,都显得太肮脏了。 最清幽的香,最甘甜的酒,最美好的食物,最凌厉的法术,都能从她的纤纤玉手中幻化出来。 她对于用法术凝出来的香是不屑一顾的,对那些直接吟念咒法变出来的食物更是看也不肯看一眼,一定要是她亲手做出来的,她才肯动一动口,熏染在衣衫。 她衣袂上的香,与她同样是冷冷的。 然而,无论是冷冷的她,还是冷冷的香,都消失在了这寂寞的世间,寻不到丝毫的痕迹。 她已化入了风中,连记忆中偶尔想起,也已经化作了罪。 没有那样差的记忆,只是刻意地在埋葬遗忘,那一刻的时间。 本来以为,已经不会再有谁,将她的影子,在这个已经变了几度的天际,再次凝结出。 可是,这一次的天界之主,却仿佛要唤醒什么一般,踩在落满地的落叶之上,将落满云屑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许久不曾闻到的,浓烈的个性与寂寞的冷情结合在一处的清香,重新在九天上燃起了袅袅的烟雾。 他坐在木雕的椅子上,用已经涮洗得干干净净的,她用过的杯子,轻啜着她最爱的落梅酒。 仙族心中再怎么犯嘀咕,也还是依旧不敢对九天之主的所作所为妄加揣测。 他应该是讨厌她的,应该是这样的,所以才想要在她居住过的地方,让她灵魂的碎屑嫌恶。 他身上,曾经被她划过一道长长的疤痕,只因为他夸了她一句漂亮。 “我还用不着你这对狗眼看着顺眼,从你口中吐出的夸奖,简直就是对我的侮辱。” 她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行径有多过分,更不在乎他们的指指戳戳。 她是那样我行我素。 有很久的一段时间,他们相对仍旧是无言。她将头别过去,他则是低垂着头。 他们之间,怎么会有什么交集? 何况,他对自己的妻子,是那样的一往情深。哪怕知道她背叛了自己,也还是依然痴痴地念着。 满头的银丝,正是他对她的怀恋。 哪怕对他的品性产生怀疑,天界也不敢有谁,对他的真心有丝毫的怀疑。 一提到她的名字,就会流下泪水,哽咽得难以言语。 似乎直到现在,他也依旧有这样的毛病。 虽然她配不上他的爱恋,用最丢他脸的方式背叛他,还留下了时至今日,仍然他的心滴血的诅咒。 让他丢脸的家伙,都已经不存在了,只是,身伤易愈,心伤难合。他空虚地望向远处的眼神,定然是在思念着那个不应该被他思念的女子。 他们都这样想着,还能给他们一个,继续辅佐着这个喜怒无常的君主的理由。 他是那样的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不管再怎么宽容,也依旧不过去那一道槛,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若他能够听到这些念想,他一定会笑出声的。 事实上,在听到的时候,他也的确笑出声了。 无论是善意,或是恶意,只要是揣测,可能离真相近,便可能离之相当远。 他们谁也不会知道,一往情深,也只不过是一场算计而已。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心,在那一道刀疤之后,被丢得有多远。 或许那个人偶一般的女子,真的曾经喜欢过他,只是,终究只是个人偶,在他的身边,即使有真情流露,也还是会逃不过两边的撕扯——生活在矛盾之中,最终矛与盾都会碎裂,却只会引人发笑而不是共鸣或者同情。 她还是选择放弃了他,在犹豫之下。 因而,他也选择了放弃了她,毫无迟疑。 她还有一点点让自己纠结的可怜心意,他却连那一点点程度的回应,也绝无可能给她。 说到底,他们只是相互取暖的两只刺猬而已,倚靠着的温暖,比不过互相伤害的血淋淋的鲜血。 她的心中,怀揣着另外一个男子,自己的心中,惦念的也不是她。 她将他当作替身,他将她视为填补,只不过是这样可笑的关系,更近一步,是太过傻气了。 早已明白这一点的他们,其实大概都没有付出太多。相对于她那聊胜于无的感情,他甚至可以说是,一点点也没有付出。 猜忌,心计,然后他将她杀死,夺去了她的力量,也就是全部了。 在她死了以后,他也只是继续压榨她的利用价值,让原本就备受白眼的她,更是惹了一身的骂名。 她本可以听不到了,他还是不让她安生。 他们都以为,她的灵魂散得干干净净,其实他本可以这样做。 只是,他偏不,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讨债。 虽然,她根本就不欠他分毫,甚至在他最绝望的时候,还是对他伸出援手的存在。 然而,同样的身份,不一样的冷淡,让他自始至终,都在她的身上,寻觅着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从袖中抽出一个小瓶子,瓶子中流淌的月光的白色,她蜷缩在小小的瓶子之中,没有睁开眼睛。 应该是睁不开眼睛,凹进去的,只是森森的白骨。 华美的衣衫,包裹着的,也只不过是腐烂了皮肉的,过去的红颜。 内在,还是那样的如水一般,只是,当肉已经被蚕食,还有谁会在意她有着怎样的内里。 过去的美貌,与她的清幽,可以锦上添花,香花赠美人。 然而,当那一层皮相凋零,再绮丽的衣装,也无法再让她惊艳了流年。只是,让人有一种畏惧而恐惧的感情。 他饶有兴味地凝视着,将它靠在酒杯旁,用手将味道扇入小瓶子中。 “闻到这股子酒香了吗?还有这特殊的香料。明明是很不搭调的味道,可是合在一起,却有着意想不到的美妙香味。”他的荔目四下环顾,悠悠笑道:“她做公主的时候讨厌我在这里出现,她做魔女的时候我不敢在这里出现,现在,已经再也不会有谁能够拦着我了。” 忆·魔念篇 第一百八十九章 流转风华 瓶中的骷髅无一言,幽香阵阵,却让室内诡异的氛围绵延。 他的脸上,略显忧郁与空虚,但是,也没有这份喜悦,更让他满足。 本来就是空无一物的容器,想要追求,就是让自己这个容器,站在尽量高的地方让大家抬首看到,而钦羡与仰慕的眼神,能够折出光华。 司命星君走入落叶片片的林中,心内还是战战兢兢。 这里,对于他,是一场连梦里,都不敢惦念的绮丽光华。 对于他那样的身份,若是远远地望上一眼,眼珠说不定都会被过去的公主挖出来,抛在地上碾碎。 他试探着挪着步子,没有龙吟狮吼,地动山摇,可是走到了门前,他的头发已变得湿漉漉的。 冷汗,将他浸泡。 从屋内氤氲的香气,更让他生出一种错觉,一种足可以让他害怕得拔腿就跑的可怕错觉。 “主上……”他的声音抖着,小声地呼唤,生怕回应的,是个女子的声音。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恐惧被听到,从屋内,却真的传出女子幽咽地一声“嗯”。 他吓得坐在了地上,抱着头:“落叶殿下,我并不是故意要让您难堪的,您饶了小的,饶了小的吧。我也只不过是受了主上的指使,我自己,是断断不敢来到这里找死的。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寻小的麻烦啊。” “没骨气的家伙。”温柔如流泻的月光洒下平静湖面的流水声:“换作是戚渊的话,哪怕是伊颜对他宽容程度高也好,可他毕竟也顶撞过数次,何况是对一个废公主,他是不会露出这样的怯懦来的。” “戚渊……戚渊殿下血统高贵,博览众生书卷,又胆色过人。我原来是个小小的侍卫,经了您的提拔坐到今天,怎么就敢和戚渊殿下相比?您也应该知道落叶公主的厉害,连您都被她那样得罪过,何况我们这些不起眼的小沙粒,哪敢惹她?” 默穹想,这些年来的历练,果然让他长了许多的见识。之前沉不住气的自己,在听到凰尧提及过去自己在落叶处受辱的事情,他的脸色只怕要变得很难看。他现在不用再忍着情绪,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言杀言留,却发现,这件事,已经不能够再引起他的气恼了。 她化作了灰埃,自己则能够把天下苍生践踏在脚下。这样的自己,还为身上的疤痕而耿耿于怀,无法放下,也就是无法放过自己。 忘不掉耻辱,也就说明,他仍旧还是如同当年一般的自卑。 他的脸上带着恬淡而和善的笑容。 凰尧已看过多次他的喜怒无常,然而,就是这张阴晴不定的脸,谁也不能否认那容貌,确是倾世如幻。一抹浅笑,在无垠的蓝天云朵之中,盛开着被淤泥浸泡着依然有着绝代风华的芙蓉。 他伸出手来,将凰尧扶起来。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伪装出来的温柔,依然有抚平恐惧的作用。默穹牵着凰尧,为他搬出一张椅, 落梅酒的甘醇滑过喉咙,他逐渐冷静了下来,回想起让他的汗毛直立的落叶公主,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 看着他青白的脸色渐渐转为红润,默穹的指尖在桌上敲了敲:“好了?” “嗯。”凰尧不断地点着头。 他发起脾气来,毫无疑问是个恐怖的怪物,而现在,又像是比谁都要纯善的泉水。 “落叶,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呢?是不是执念太深了些?” 他既像是问凰尧,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凰尧迟疑了片刻,见他没有再继续,咬着嘴唇,低声地回答道:“原本也并不是有多深的执念,只是,她的性子实在是太过明眼浓烈。哪怕刻意想要从记忆中摘出,只要有一个契机,总会想起来的。尤其这间荒废的屋子,这香气……”他的眼睑垂下:“好像那些模样,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又活过来了似的。” 默穹轻轻颔首,轻叹道:“很傻呐。明明只有一瞬间的明艳罢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啊。昙花的一瞬间,却也已经是永恒了——在记忆。”凰尧叨念着落叶,忽然又想起了另外的一个仙灵,在差点溜出口时,打了个哆嗦,及时止住了。 从口之祸止住,心音难止。默穹早已察觉他心中一点点的痕迹,以手托腮,幽声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又想起什么了?” “啊——属下的脑子傻傻笨笨的,总是乱涌现一些无关的事情。胡思乱想,胡思乱想而已,算不得数。”凰尧刚平静下来的心提到了喉咙。 “啊,是啊。谁还没有点小小的想法呢,就是当着面说主上千秋万载,也偶尔会流转着要是我坐在王座上会如何如何。虽然这种念头,也会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好好地惩罚,只是,若是日日如此,怕是要气不过来了。” “不,属下根本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属下原本的想法是只要能够一直安安稳稳地,在我的侍卫之位上稳坐,就已经足够了。您如此抬举我,我想我之前活过的轮回,只怕都在受苦,才能享到现在无上的福祉。断断不肯奢望更多!” “你总是被吓成这样。”默穹嘴角挑起:“然而,我就喜欢你这总被吓到的模样。这样胆怯的小家伙,我根本都不用害怕你会夺了我什么,放在身边哪怕交给你全部的天命簿,也是安全的。” 听到“天命簿”三个字,凰尧总算是忆起了重要之事,忙跪在地上叩首。 “你瞧瞧,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默穹笑眯眯道:“我不是说了,你那点小罪过,我不计较了?” “不,不是这一桩。属下是为了更大的失职来请罪的。” “难道你一不小心,把一整本天命簿烧着了?” 若将天命燃成灰烬,也就是燃尽了气运与魂灵,无辜的地界生灵,将要受到极大的牵连。 可是默穹脸色也未变,毫不在意地道:“也罢了。谁让他们是凡人魔妖,天命在我们手中,被烧毁了也是活该。” “不是的。”凰尧摇头道:“是您让我去更改的狼族的天命……” “我本来就让你把他们的命运全都推向深渊荆棘,只是怕你会不愿意,没有更多要求罢了。这样不是更好吗?非但不是罪过,我反而还要嘉奖你呢。” “不,主上,是他们的天命簿——只剩下一个名字了,其余的地方,都变成了一片空白。” 凰尧不敢看默穹的眼睛,报汇道。 忆·魔念篇 第一百九十章 苍天如戏 雨樱粉袖轻扬,荒原平地凝出了与狼森同样的风景。 她轻抿着唇,一步步走入属于她的宿处,破军低着头,紧贴着她跟随。 当他随手关上了门扉,她向后一躺,倒在了破军的怀中。破军忙将她扶上了床榻,为她倒了一杯冰冷的水,喂她喝下去。 “您一直是在硬撑着的吧?” “我这漫长的一辈子,总是在用毒玩他人,不想今日也被毒玩了一次——确实是伤得不轻呐。服下了解药,其实气息也不是那么顺畅的,只是,在他们的面前我已经倒下了一次,再露怯只怕无法让魔族心服口服,也就无法让我们狼族在魔族有坚实的根基了。” 她顿了顿,叹息道:“千年万年,未曾有一次败绩。翻了船,看来也是时候让我歇上一歇了。” 破军的嘴唇翕动了几次,才轻声问道:“樱姊,难道你是知道不是雪的对手,才被迫降服的吗?如果您另有思量,破军定然会毫无条件地与您站在一处。再肮脏的事情,我们都要一起做……” “不是雪,是雪王殿下。”雨樱淡然地纠正着他。 破军的脸色乍变。 雨樱否定的不是他细小的“错误”,而是否定了他微不足道的希望。 “这一次,您是真心真意的,想要屈居人下了。” “他的实力你也看到了,当他的手下,咱们不委屈。” 雨樱摆弄着指甲。 她每次摆弄指甲,都是有什么不能言说的情绪。 难忍的沉默,在二人之间弥散。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破军为了打破这种气氛,捡着话道:“为什么好端端地要把狼森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还要跑到魔境来做他人的下属?难道说您敏锐的直觉,又察觉到了什么?比如说,终于找到那个您梦中总是念叨的他了?” 雨樱飘忽的眼神,落入他的瞳孔之中,他的心烈烈地疼痛着。 “我们那样摧残仙使,无疑是对天界的挑衅,连养了自己那许多年的父王都能杀害的默穹,是断断不会放过我们这些旧时伙伴的。” “那您用害怕成这样吗?想当年魔族都把他们吓成那副样子,还要暗算才将魔境毁了。狼族可比当年的魔境要强大,和天界那些颓靡的仙族开战,我们也未必就会输给他们。您这样,活像是闻风丧胆,不战而逃,岂不是长了他们的志气?” “志气这种虚的东西,便是不要也罢了。对方并不是我们兵精粮足就能够赢得了的,他们因为我们的逃跑恼恨,笑骂我们是胆小鬼,都随他们去。我不可能让大伙无谓地死去。” “都说了,那天那种货色,竟然也配做一阶仙族,足见现在天界已经堕落到骨子里了。我们这些愿为您肝脑涂地的死士,还不如那些贪生怕死的鼠辈?” 雨樱一晒:“破军,你总说,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是足以保护我,能够与我肩并着肩,值得我依靠的生灵。” 破军怔了怔,这话,看似与他说的话题毫无干系。 他还是诚实地回答道:“是的。我随时可以为了您去死。” “我丝毫不怀疑你对我的心意,只是,你的阅历,真的还是太浅了,真的还是太幼稚。所以,在我的眼中,终究不过是个长不大的小男孩,在拼命装着大人的样子,却怎么也装不像。”雨樱兰息轻吐:“你连天界杀人毁命,是不需要刀兵相向这件事都不知道,幼稚到以为只要有强劲的实力,就能够称霸天下,你还认为自己不是个小孩子?” “不是我以为,这本来就是事实。胜利的,就是王者,失败的,则是匪寇。我们胜了,那些神仙也就不敢再来找我们的麻烦了,还能让狼族的名声在地界更加响亮,不是件好事情吗?当年的落叶的逆天之战若不是不战而降,保不准她现在就是天界的女王了。您又何至于畏缩至此地步?” “落叶能做到的事情,之前的我却做不到。”雨樱抚弄着浅樱色的纱帐:“只有现在的我,才勉强能够做到抗命的地步。” 破军满脸的茫然。 一个念头闪过的时候,他忽然有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恐怖感。 也许,并不是他能够看穿雨樱所有的心思,而是雨樱始终都在照顾着他,让他有一种他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那个存在的错觉。 因为现在,她的话,他就蓦地变得听不懂了。 一个字,也听不懂。 雨樱凝视着他脸上的茫然失所,意味深长哀哀地笑出了声。 肯定了,破军不愿意接受的那个事实。 “天界有一本天簿,上面载记着所有生灵的名字,名字之后,则是记载着他们的所作所为。芸芸众生万千,若是桩桩件件都是由天界保管的话,他们岂不是多少人手都管不过来了么?所以若他们不去涂抹,我们就是命运的撰写者,我们的每一步,每一个选择,每一段命运,都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 破军觉得喉咙微微发堵:“您的意思该不会是……” “不错,若是他们笔墨一挥,则我们的未来就会被他们的只字片语改变。我们将不再是命运的撰写者,只是戏台上的戏子,只是按照写好的本子在唱戏。而他们则拍着手,在一旁拍手称快,然而,却容不得我们转圜的余地。” “这么说来……”破军的瞳孔收缩:“当年落叶已经杀到八重天,却最终同意了和解,莫不是他们在天命上动了什么手脚?” “他们真能动手脚,落叶根本杀不到第八重天。她为什么会投降,我到现在也百思不得其解。”雨樱媚声笑道:“大部分的地界生灵都知道魔族是罪恶的一族,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而罪恶——其实一切的本源,不是因为他们天性本恶,而是他们是游离于仙族与冥族掌控之外的一族,是夹在二族斗争的夹缝中,唯一的一个不用恐惧会被未知的力量成为牺牲品之一族。天界与地界,与其说是惩恶扬善,不如说他们害怕魔族隐性的威胁。只是,大多数的魔族,已经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感染了,真的以为他们是因为作了孽,才要合该被所有生灵瞧不起。其实,这也只不过是他们的阴谋罢了。” 破军恍然:“这才是您要夺取魔族之权的原因?” “不错,而且,夺权也只不过是借口。其实今日的魔族雪王殿下,就算不那样的强势,我也打算在最后放水输给他的。” 破军梗了一下:“是被他的豪言壮语感动了?” “虽然也确实动心了一下,但是我早就过了那个年纪了。”她眨着眼;“你也不想想,如果我真的赢了,我还有什么理由毁掉自己的妖脉?” 忆·魔念篇 第一百九十二章 昨昔今心 “妖族都……”破军仔细咀嚼着她的话:“听你的口气,倒像是见过许多妖族似的。” “许多……倒是太夸张了些,只是见过那么两个。真是奇怪呢,吃着生肉也可以吃得那样开心,像是什么美味的事物似的。” 木莲低低笑着,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破军在她的身上嗅到了一抹违和感,实际上之前与她交手的时候,这种感觉也一直存在,但是他并不能像看出雪的眼盲一样,一下便察觉她的不对劲之处。 即便是现在,他也完全不知道那种奇怪的感觉的缘故是什么。 木莲将托盘端起来就要离开,破军抓住她小小的肩膀:“真的不用麻烦了,就这个端进去也就可以了。” “你能做主吗?看起来,你像是那种完全为他人而活的类型,她喜欢什么,你才喜欢什么。我这些菜端进去,想必你是不会让她动筷子的,我到底该怎么判断她的口味才好?与其到时候再麻烦,不如我现在就去再备下一份,反而省事了。” 木莲的脸被漆黑的一层布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露出纯净而灵动的笑意。 全身都被漆黑包裹,那双过于美丽,美丽的不像现实的眼睛,更加引人注目,而眼角的疤痕,也更能引起好奇。 “是我碰倒的,理当我与你一起去重新准备。我虽然是个男孩子,可是我意外地很会做菜的,我帮你的忙,既能用合乎樱姊口味的方法烹饪,也能省下你不少的时间,岂不两便?” 木莲沉吟了片刻,点头应道:“也好。你跟着我,连二次告诉食材何处都免去了。” 破军从进入到魔境,虽然已经不再像是过往的传言那般破败不堪,稍稍有了些许的生气,依旧掩不住萧索冷清——寸草不生的荒原占了大半。 他也很有些疑惑,这么多的魔族,究竟是靠着什么养活自己的。 果如他所预料,木莲寻找食材的地点稀奇古怪,悬崖峭壁,泥沼深水,她的身影灵巧地移动着,无论多么刁钻的地方,她都能很容易地大有收获。破军身法在她之上,只常年生活在富饶之地的狼森,并没有费过这样的功夫去觅食,木莲的举动也让他有些叹为观止,竟时常忘了去帮忙,也只是鼓掌叫好,半晌才想起来,去接过木莲手中沉重的担子。 “咿,你很意外地,容易流露情绪啊?我看你这张脸,还以为你会是那种冷情的木头性格呢。” “常有人说我的脸,看上去就有些不近人情。”他搔了搔头发,带着与那张冷峻线条的面容不符的笑容:“这张脸和我娘亲的几乎一个样,也不是我能选择的了的。” “是吗?虽说不能选择,你看上去却蛮高兴的。”木莲轻声道:“明明长得也不是很像,却非要说一模一样这一点,就能看出来,你真的很依赖你的母亲呢。” 破军有些奇怪,她一个小女孩子,怎么可能会见过他早就过世了的母亲。随即反应过来,她一定是把雨樱当作了他的娘亲,少不得辩解道:“不不,我不是说过了么,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娘亲。她是我看中的女子,无论是什么都好,就是不可以是我的母亲,我也从来没有把她当作母亲看待过。” 正在悬崖峭壁上,摘着一种奇怪蘑菇的木莲脚下一滑,朝着沼泽坠落下去。破军足下一点,将她接住,从指尖飞出的光将木莲未能摘下的蘑菇斩断,落入了他握着的篮子中。 “好端端的,怎么走神了呢?这样多危险?如果是你一个人,少不得要受伤的了,万一发现不及时丧了命,可就更糟了。” 木莲大大的眼睛凝视着他。 尽管她的脸被遮挡着,但是她的眼睛,实在是太过有神,从那双明媚的眸子中就能看得出她的喜怒哀惧。 她漆黑的眸子中笑意,掺杂着某种惊愕,还有——同情与怜悯。 虽然她的情绪很容易就能读懂,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却很是让他茫然。 “如果是我自己的话,想来是不会出这样的意外的。”她淡淡道:“我的什么情绪,都在这双眼睛中了,我想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用同情的眼神看你。” 她与雨樱一样,都有着近乎恐怖的,能够穿过皮肉的敏锐,破军本也打算问这问题,一言不发地将她放在地上,静待下文。 她凝视着黑绿色的沼泽,沉默了许久,幽幽道:“我也有过与你差不多的情绪吧,所以我能够懂得,这是一种多疯狂,多不容易被理解,自己又多想坚持下去的感情。看到你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就会想起往昔自己的心来,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呢。” 破军一向是个很好的聆听者,她停滞了很长时间,他也没有咄咄逼人去追问而是耐心地等待她再次开口。 “我,也有个绝对不想承认他是我父亲的父亲存在。虽然我知道,他对我的感情确确实实就是父亲对女儿的感情,我也想回报以同样的情感,用孝女的身份在他的身边。可是,我根本就做不到。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我生命的唯一,他教我法术,教我礼节,教我言行举止,那样地毫无保留地宠爱着我。而他,偏生又是个无法好好照顾自己生活的,我很多时候都在想,他离开了我该怎么办,该怎么生活。想成为这样的他的生命的支柱,不知不觉,成为了唯一的路标。想要在他的身边,他不能缺少我,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自我催眠。明明知道,真正的需要心灵支柱和依靠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自以为对方离不开我,其实,只是我离不开他而已。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想要一辈子留在他的身边,渐渐的,连原本能够轻易出口的‘父亲’都说不出来了,就像是在和自己赌气一般。” 有那么一瞬间,破军以为她是读到了自己的记忆,而委婉地劝说自己。但那空虚的眼神,却明显是经历过,才能露出的寂寞。 忆·魔念篇 第一百九十三章 冥影仙若 从缝隙中射入幽暗的深渊中的光芒,照亮了这个如同深渊本身般的幼女脸庞。 或许是出于同病相怜,他竟然觉得这个还没有长成的小丫头,看上去有种异乎寻常的炫目与美丽。 “唔,看起来你的情况比我严重得多啊。”他清朗一笑。 “彼此彼此,看到你,好像看到了过去自己的樱姊似的。大概你不会知道,你现在的样子,看上去也很无可救药吧。”木莲用手指卷了卷鬓角:“从过来人的角度奉劝你一句,还是不要想太多的好。不然只会是伤人伤己,如果现在放弃,去爱上另一个平凡的女孩子的话,你就会得到两份爱,你还是执着一念,就可能什么也剩不下了。虽然你现在已经是魔了,我说这话不合适,但是——执着是好事,有些执着只不过是心魔,你会为了自己的执念,错过很多,连本能保护的,也再也保护不了了。” 破军思虑了一会,猛地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和你的父亲怎样了,你不介意……告诉我答案吧?” 木莲将篮子中的蘑菇尾部用法术凝成的水珠干净,转身走向下一个地点。 跟了她许久,他也无形中形成了习惯,随着她的脚步就走开来。 她没有作声,大概是自己还是有些唐突了,他的心砰砰直跳,想着个用什么话来道歉,不想她在他思考措辞的时候先开了口:“抱歉。” “抱歉?”破军颇不好意思地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好道歉的?明明是我先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是该我道歉才是。” 木莲摇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觉得我应该不在意了才对,想不到骤然开口还是多少有些许的困难。这一沉默,本来没有多大事,也让你觉得是我多心了,难道我不该道歉的么?”她顿了顿,握着篮子的手攥紧了,咬牙道:“我的父亲的确是死了,我间接害死了他。不单单如此,我还伤害了那个一直对我一往情深的男子。我不过是逃不过内心的愧疚,逃不过那种自责感,所以找来的替代的感情,想要把我对父亲的心全都移到他的身上去,想不到,他傻傻地动了真情,最后倒是我耽误了他了。其实我很想把这些放下,当作毫不相干的事情,还是有些困难——我其实蛮恨自己,恨自己会有那种诡异的感情,也恨自己既然有了那种心,为什么还是游移不定,想放下又不敢放下,沦落至此,也是自作自受。” 破军认真地听着木莲的讲述,一直在忍着,可终于忍不住了,笑出了声,他用咳嗽掩饰着,还是掩饰不住眉眼的笑意:“我说,我才想起来,你才多大啊?喜欢自己的父亲,还有什么耽误了对你一往情深的男子,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小孩子家的心性罢了,亏得我刚才还差点在你身上找到什么共鸣——大概实在是认可我的太少了,我才差点被你装作小大人的样子唬住了,这样不像是个傻瓜么?” 木莲的脸色一凝,加快了脚步,想要将他甩在身后。奈何破军的身法,在平地之中,想要与她并肩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他眼眸一侧,就看到了她不悦的眼神。 “我才是傻瓜才对。好心好意的揭自己的伤疤,只不过是想让你不要重蹈覆辙而已,你倒嫌弃起我来了。可见成了魔,这好心就做不得,不然还不定要被怎么笑话呢。”木莲冷淡地道:“你也不必跟着我了,这个魔境我比你熟悉,方才没有你在一边让我分了心,我也不至于落下来。早早地回去,她爱吃什么,你爱吃什么这种闲事,我也没必要管,免得不小心吃絮了,又要赖我的不是。” 破军见她的确动了气,细思量,哪怕她是个孩子,自己刚才也的确有些过分。孩子的自尊心正是最强的时候,随意应付两句便罢了,何必非要揭露出来,让他们都尴尬呢? 他这样一想,忙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是我错了,我和你道歉。我也是不知怎么了,竟说出那种话。谁还没有说错话的时候?你的模样虽小,法术却高,想来心胸也是宽广的,是不会与我计较太多的不是?” 木莲扭过头,推开他的手,冷笑道:“原说着不想惹我生气,偏生却又拿出这副哄孩子的样子来,着实让人恶心。我原以为你是个冷情的,结果不想实则爱笑;看你总是神情自若,当你是个有见识的,其实也不过是个乡野村夫。可见,这容貌误人不浅,我自诩敏锐,竟生生被你的模样骗过去了——半点没看出你是连忘川水也是可以少喝,忘忆咒也可以少听都不知道的家伙。” “咦?”破军猛然想起了雨樱意味深长的眼神,还有木莲结阵时的古怪术法,顿然意识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性。 若那种可能是真的,她的异常之处也就不难解释了。 木莲有意无意地用手指碰了一下他的身体,感受到了他心内翻起的波澜,脸上溢出了花落涟漪般轻浅的笑容。 她的动作轻轻的,且速度极快,破军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心音被窃了去。只恭恭敬敬地躬身:“对不起,真的是我无甚见识了,言语得罪,行为轻浮,之前又不小心撞着了你,看起来倒是非负荆下跪不足以请罪。待到回去以后我就背着荆条前去,但是,跪下还请您饶过我,我不想给除了樱姊外的任何女子下跪。” 木莲只朝他点了点头,破军舒了一口气。 他的确不想也不愿意给除了雨樱外的女子下跪,然而,是他有错在先,哪怕木莲真的要求了他,他也是无法拒绝的。好在木莲善解人意,也没有得理不饶人。 俯下身去,摘起一株白叶覆霜的草,装在篮子里:“这种草的味道最好,而且能够补养身体,只是身体无恙的,吃下去反而会让血脉逆流呼吸不畅。但是魔境这穷困地方,之前有好多都是靠着这个充饥,最后无法就丢了性命的。赶着你的樱姊伤得不轻,正好可以吃这个尝个新鲜,也顺便就让淤血全都化去了。” 破军的心下“咯噔”一声,雨樱在狼族面前也没有露怯,生怕他们会生出自轻自贱的心念来,更不要说是魔族,在服下解药以后,始终是精力充沛的样子,怎的这个小丫头知道她的伤势甚重? 忆·魔念篇 第一百九十四章 怒不可遏 木莲的眸子仅仅微微一侧,眼睛中流露出淡淡的笑。 “即使我不知道她受了伤,看你的脸也知道了。若是你的樱姊知道你的表情出卖她的状况,想来会骂你的吧——虽然她一看就是那种宠孩子的,但是应该也兼具严厉。是以你在她的身畔站着,才会显得那般稳重。只是,在她的身边就是她最想要的类型,离开了她就变成了废物可不大好,很容易被利用的。” 破军绞着手。 雨樱是他的软肋,他的弱点,但是,他也是雨樱最大的一处弱点,甚至比狼族的子民尤甚。 狼族子民并不了解雨樱,而他,除了她不愿意告诉他的那些,对于她的饮食起居厌恶喜好,甚至连她的脆弱之处,都清清楚楚。若是将他对于她的了解掌握,雨樱的优势将会骤然锐减一半。 换句话说,他背叛了雨樱,雨樱的胜算便会无限变小。 即使是无意中诈出来的情报或是窃听了心音,对于雨樱都可能造成致命打击。 一听到她察觉了雨樱的伤,也不管是不是想要试探他,就露出了紧张神色,也就将她的真是境况暴露给掌握着真假莫知情报的对方了。 木莲是没有恶意的,换成有恶意的,此时将这情报递送出去,雨樱的苦心将会付之一炬。 “你的额角有冷汗呢。”木莲若无其事地采摘者“寒魄草”:“其实也不必太刻意的遮掩,不然的话,破绽反而越多。心中空无一物,哪里还需要再隐藏?” 她顿了一顿,又道:“你也别把我当作那种无耻小人。我只是提醒你,但是并没有真的要试探你的反应。人人道仙族冥族高贵,却说不出仙族为什么高贵。其实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也能够掌握他人从来没有见过的法术。藏着掖着,只有他们拥有的事物,那么,他们在这方面,当然就会显得高贵异常。天下若是独独一家在种白菜,那白菜也就成了燕窝鲍鱼之类的珍惜物。妖族擅长的是幻术,然而对于控制他人的身体或是疗愈,未必精通。仙冥中有一种的疗愈之术,就是要比地界的生灵强些。疗愈之术修炼得越强,对于伤势自然也越敏感。你的樱姊的掩饰,在地界生灵看来,许是很高明了,只逃不过我的眼。但是总要遮蔽,你又不大精擅治疗,只会让小伤都拖成大伤。我领着你采食材,想要省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却是我投诚之意。让你了解,我并非心怀歹意。你能够信得过我,稍后劝着她把我送去的药喝下,我再辅助着治疗,也就治愈了。这——也是雪王殿下的意思。” 听到最后一句,破军有恍然之状。心内暗暗赞叹,这雪王当真周全,竟想到这一层上去。自己不知不觉就被收服了,对于木莲有了信任,竟然全无察觉。 可纵然是雪王指使,木莲做得也的确是不着痕迹的完美。他整个在鼓掌间,全然没有看到自己的道路禁锢于一条,竟是不想答应也会答应了。 也怪道她以这样小小的身躯,就站在雪王的身畔。看来并不全是因为她法术高强的原因,在其他方面也对雪王有着不小的助力。 破军想到这里,生出一丝丝异常的感情,虽然以他之前的猜测,已经推翻了这种可能,然而,言语间的真真假假,又岂能真的辨别清楚? 既然她说的含糊,想必问也是不会有结果的。相顾无言许久,也只拱手道:“就有劳您了。” “好像从刚才到现在,您始终也不曾用我的名字叫过我呢?” 破军的肩膀颤了一下,干巴巴地笑了出来。 “啊啊,也是,我又没刻意强调名字,忘记也是寻常。”她站起身,手敲着面前的树干:“我叫木莲。木是失去水沐浴润泽的木,莲是凋谢如泥水中悉数染黑了的莲。” 她的介绍着实有些奇怪,但想到她身上的伤疤和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气横秋的说话方式,破军只是怔了一下,行礼回道:“破军。瑶光星的破军,是我的父亲希望我有万夫莫敌之力,升仙入圣,故而有此名。” 木莲的眉心一蹙。 之前她听到他的名字是破军的时候,心内就有些异样。只是想来世间巧合多,同名同姓也实属寻常,何况是破军这颗亮眼的星辰。 但是连起名的缘由都一模一样,又勾起了她某种不算愉快地记忆。 而连结着她记忆的彼方,在云的顶端勃然大怒。将桌子掀起,落了满地破碎的碎屑,也将他用尽气力修复的梦幻系数打碎。 凰尧吓得从凳子上立时滑下,瑟缩在地,许久不敢抬起头来。 “拿出来,我看看!” 凰尧哆哆嗦嗦地把天簿递给默穹,他仔仔细细地翻看着,狼族的名字,只剩下了“灰绒”一个。 “混账!你与狼族有什么干系,为什么要替他们隐瞒运命的存在!” “属下不敢!”凰尧重重叩着头:“属下翻出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前几日可还在?” 凰尧点头道:“您让我密切关注他们的运命,主上的命令属下哪敢不从,就始终认认真真地隔几日校对一次,就在半月前,还是好好的。不知道怎么,竟然什么都没了!” 默穹将天簿攥紧,凰尧正欲拦,提醒他上面还有其他生灵的运命,默穹这一握很容易伤及无辜。但是看到他难看的脸色,就不作声了。 反正上面也没有自己的命运,凡间的凡人们若是因此受到牵连,也是他们自己活该而已,谁让他们生得不高贵。 自己现在还不知会如何呢,哪里有功夫去管那些凡人。 凰尧的心跳到喉咙,是杀是留,只想让默穹给他个痛快,而不是把他悬着,让他受着这种比死还要恐怖难忍的折磨。 “行了,你下去吧。” 默穹下了这样的命令,凰尧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叩头道:“主上饶命,主上饶……” 他忽然停住了,不可置信地抬头问道:“您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下去吧。”默穹优雅地坐回去,手指一勾,倒下的桌子正了过来,连同地上的残片凝回并不完美的形状。 “只这天簿留给我,我要细细研究。” “是是是!这天下都是您的,天命也是您来定,您要看什么,都尽管和属下言说就……” 默穹眼睛一立:“还不快滚?” “我这就滚,这就滚!”凰尧骨碌碌地就滚到了门前,连滚带爬地慌忙走开。 忆·魔念篇 第一百九十五章 君臣途道 成为了这天下的王,他本来应该已经可以无所畏惧。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希望的,或许在某种境况之下,也是拼命证明着的。 唯有在他抚摸着指尖一丝乳白的时候,他才会明白,他并不是无所畏惧,更不是天下无敌。 他,只不过是坐到了那个位置上而已。而他却还没有坐稳,狼虎之顾,仍然他心生胆怯。 如果真的坐稳了,他又何必去要求那个家伙再为他做什么?只怕他就会最先将他杀死,已绝后患。 只是,现在的他还不可以这样做。因为他需要他解决的,远远比他的威胁还要大得多。 他的指甲嵌入了白色的缝隙中,轻轻地吟起了,不知道多久没有吟念的咒语。 仍旧是随叫随到,听到咒语的呼唤,就站在了他的面前,以再标准不过的姿势单膝跪地。 尽管他的衣衫已经残破,头发也蓬乱不堪,脸色也有些憔悴,却没有失了丝毫的礼节,恭谨地浅笑道:“我的王,现在您终于成了王了,成为了真正众生之上,只是,也把我这个忠心不二的臣子忘得太远了些。” “原是我的过失。只不过是刚刚登位不久,需要处理的繁务太多,没有功夫做闲事。刚一得了空,就立刻把你唤来了。”默穹的神色温润如皎月波光:“我还是始终惦记着你的。” 他的眼神环顾着。 满屋的埃尘被打扫得干净,而那些年久失修的物件已经完好如新。 这也算是所谓的繁重的公务吗? 他苦笑了一声,然而以他的聪慧,终究还是不好拆穿默穹的虚伪。何况他的虚伪的模样,有一大半都是自己调教的功劳,哪里还能多说什么。也只眉眼间蕴着虚假的笑容:“主上有心了,能够被您惦记着,是属下无上的荣幸,哪怕即刻死了也是甘心的。” 他竟将那许多年来的“王”只在一瞬之间便变作了“主上”。 “王”虽然也能彰显出默穹的身份来,然而,之前这种称呼,他仅仅是野心之所在而非正统,若是用“主上”作称呼被听了去,难免会被说失了分寸。然而近日位置已属他,还用之前不名之时的称谓,表现得不在意,还是会多心去惦记。默穹本想着要是他出了这样的一点小错,也原谅他,竟不想他连这样的疏漏都没有露出来分毫。 他们都是虚假的情感,虚假的言语。碰撞到一处,也不会有真实的火花。 只是,真话难听,真的撕破脸皮去说些实话,实际也于二者间无用。默穹轻轻颔首,也像扶起凰尧般要亲自将他扶起来,然而他终究不是凰尧,比凰尧谨慎许多的他躲开了默穹的手,自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埃:“属下微贱,还不配让主上亲自来做什么。” “有什么关系,以前,我不是常常……”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过去您只是心中有着气吞山河的愿望,您现在是真正的山河之主。纵是良臣,也要有君王自己的才华,不敢邀功,更不敢仰功。还望您对属下,比以前更要苛刻些,方才是为人君的本相。” 他言语谦谨,竟颇有当日伊颜夺得天下时,他身边的第一功臣笙歌的风范。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莫不相似。 默穹登基之日,由于其特殊身份,其并未随于身畔,更不能加封仙职。经了年月,竟是第一次相见。不想他非但未心怀怨怼,竟恭敬更胜从前十倍。默穹摇头,感叹道:“我原说你在哪里与笙歌有些相像的,今日看来,果真如此。不知道的还当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您说笑了。”他乌色的唇挑起来:“您也不是狠心的冥王,刚愎的伊颜,哪里就会有笙歌那样祸患般的臣子来的?这样倒不是折属下,而是在妄自菲薄呢。我实在看不下去有不世之才的您,作这样荒谬的自比。” 默穹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道:“你这张嘴,倒是忽然之间变得会奉承了。想之前你都是在提醒我,我到底哪里做错了,现在倒像是趋炎附势之流,只会捡着好听的说了。” “捡着好听的说,也是您身上优点多。不若非夸跛子腿脚好,瞎子明眸善睐,却不是奉承,而是讽刺了。可见您真的担得起我的每一句。” 辅佐之时,严厉的话语一刻不停歇。而现在,谄媚的话语也不停歇。 这个帮着他筹谋,帮着他坐上王位的,比他所估量的,还要更擅长权谋之道。此时他虽然多少有些仗势生骄,也不免暗叹自己小瞧了他,因为一时的得意将他弃置一旁是多么失误的做法。 还好现在悬崖勒马,悔之未晚。若他对自己也意冷心灰,像当日脱离冥族般投靠了另外的主子,于他来说,也是威胁甚重。 寒夜对于他的心思洞察的一清二楚,然而,断断不肯再露聪敏之相的他,仅是低着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畏畏缩缩之感,在这个全身上下都遍布着魔族刻痕的男子身上尽现。 瞧见他怕成这个样子,想来也是这些天他将他丢在一边不管不顾,也不知道会不会杀之灭口或是随意寻了个错处将他扔入天牢中折磨而恐惧。默穹心肠再冷,依然心有不忍,请他坐下。他迟疑了许久,坐下后,发了半晌的呆,才端起杯子,啜了一口梅酒。但不知道为什么,只啜了一口,咳嗽了两声,像是忍着恶心,把杯子放了回去。 默穹想起他跟着自己,似从来不见饮酒,或许与沐魂一般对酒犯呕也未可知。然而换作过去,他不爱喝的就直接推拒,不会有这种强忍着饮下的举动。不管真心假意,表现出的竟依旧奉他为尊了,心下不免得意,脸上却是歉疚,向他眨眨眼。寒夜讪讪地笑着,也不多语。 默穹清了清喉咙道:“你也闲了数日,不知道这推断之能,弱了不曾?” 寒夜干笑道:“赶不上您就是。” “我身边的清客已经够多了,要是连你也成了这个德行,我倒是连个能帮衬的都无了么?” “不,主上有心问询属下,属下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而您只是想要属下博您一笑,属下当然也没有不从之理。清客或是清明,也都是您一念之间,方位上臣。” “那好。我倒是希望你来给我解解,这上面的名字,怎么好端端的就没了?”默穹将天簿向他眼前一递:“刚才凰尧那厮已经引得我笑够了,我现在只想听点有建设的言辞。” 寒夜展开一看,眉间一蹙:“狼森?属下记得好像您……”他哽住,不再说下去,犹疑着向默穹望了望,嘴唇动着但也不敢再问。 “不错,就是那个狼森。”默穹猜出他的意思,给予肯定:“我现在也算是功成名就,自然也忘不掉故乡的,当然也少不得看看故知们的命数了。” 忆·魔念篇 第一百九十六章 毁堤之蚁 寒夜的思绪快速地流转着,手触及在失去了那些存在的痕迹的卷簿上,静静地沉思着。 他的脸被抹不去的红痕覆盖,黑发之中夹杂着数不清的银丝,嘴唇乌黑,一双眼睛中充斥着近似于执念的疯狂的眼神,黑色的袍子将他裹着似是在棺材中爬出来的恶鬼。 实在是算不得好看,甚至可以说是看上一眼就不舒服的家伙,但是在凝视着他沉思的面容的时候,却有一种不同的吸引力。 他的气质中自带一种天然的娴雅,仿佛是天生的富贵闲客,堕入泥沼中。 在想通之后,他不住地摇头,轻轻地笑道:“倒真不愧是养出了您这样人才的地方,这首领竟然比我想像得还要更强悍些。也难怪您成了仙,也仍旧对这个家伙念念不忘。” “到了现在,我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了。”默穹的手指刮着桌子:“当年开启了修仙道的甚至不是我和我的母亲,而是她。她将成仙的机会让给了我们母子,说是为了让母亲和伊颜团聚,也能让我早日见到父亲,才将自己的仙脉渡给我们。谁知道……哎,果然事实是不可预料的。” “难道到了这个地步,您还要怨怪,当日她给了您入天的机会不曾?” “我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不管伊颜对我和我娘亲如何,她也还是一片好意。况且没有当日的她,也没有现在的我,我好好地想要请她来九天之上享福,甚至怕她不同意,还破例允许她把她的宝贝儿子也一起带上来,但是她却无情地拒绝了,还把使者打残了。” “唔……”寒夜轻轻颔首,已经彻底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只怕她竟是公然挑衅以后,生怕遭到您的报复,带领着自己的子民将妖脉扯断,堕入魔道,这样命运就可以不被仙族玩弄于鼓掌之间了。仅剩的名字,只怕是在哪里都存在的异端,明明自己就是妖族,却看不透自己的身份,反而去瞧不起魔族,因此没有除了名。自以为聪明,其实反而是最蠢的。” “她……她竟敢……”默穹虽然也不是不曾如此想过,然而他却不肯相信这世上有谁如此疯狂。 寒夜的话,远比他自己的推断,更让他能够相信。 “把仙息渡给他人,可要比断了妖脉还要痛。她能忍下那种痛,这想来也不算奇怪。如果仅仅是逃入魔境而避命运,也并不难对付。只当年落叶的怨念太深,现在骤然踏入其中,仙灵便会受到损害,竟是只能由着他们逍遥一方了。” “可不正是如此么。”默穹的脸上露出苦恼来,而寒夜的心中则绽开了浅浅的笑。 本来他也寻不到机会,再次留在他的身边,以出谋划策之名将他牵制住。这个素不相识的狼妖倒是帮了她的大忙。 只要默穹还有解决不了的困惑,他就还有用武之地。鸟未尽,弓莫藏。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仅仅一条腐鱼,就可以毁了一整锅的汤水。”他指着命簿笑道:“您为了仅剩下一个名字苦恼,在属下看来,反而值得庆贺。不敢随着自己的主子同生共死的,也必然是贪生怕死的小人。稍稍吓唬吓唬,我们有什么不成的?哪里不能利用他?而看他名字排的这样靠前,想来法力不弱,在狼族倒也是可以称作重臣。只要我们说服了他,让他回到狼王身边,以狼王爽利性格,必然不会怀疑他是真的想通了。如此,我们再想做什么,也就是事半功倍了。” 默穹听罢,拊掌称好。随即也不禁忖道:我自以为可以自立门户了,想不到在这些细枝末节的思索上,还远远不如他,可见我先前肤浅,竟然自以为是地就把他闲在一边。如此心机,哪里就能让人白白得去,反而倒是成了制约我的武器。 “那还等什么,我们还不快去让仙侍去寻找他的踪影?” “主上不可,现在去寻找他,未免操之过急,而且反容易激起他的反逆心。现在您把凰尧叫来,让他好生用笔折磨灰绒,最好再兼而施加幻术,让他看到在魔境的狼妖生活得有多么安逸。以这种个性,十之八九就要生出妒恨之意,这时候我们再派遣使者,就能轻易驱使他,让他心甘情愿为我们对付狼族。那位狼王必不肯屈居人下,只怕过不几日就已经将魔族的统治权握在手中了。她大权在握,而有这个蛀虫在,何愁魔境不破?您还能将吓破了胆的凰尧再度拉拢一番,一箭三雕。” 寒夜一谈及这类事情,便眉飞色舞,侃侃而谈,竟是让默穹有些羡慕乃至嫉妒却无法学得来。 与落叶发自骨髓的高傲,澜潇湘扭曲的倾慕,或者还有被他戳瞎了双目的那只狐妖清澈的眼神一样,似乎不是通过努力,就能够属于他。 他下意识地抚摸着拇指上的白色纹痕。寒夜的眼神一瞥,就瞥见了他这个不经意的动作,眨了眨眼睛,忽然用手按住喉咙,从血丝中流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光玉。 “主上,这是属下的内丹与全部的法力,之前您未夺天界,我还必须要保存着实力。现在您属至尊,我有您这座靠山,留着这些也无甚用处了,只要有一个脑袋还能供您驱使也就足够了,还请您不要推辞才是。” 默穹定定地盯着悬在他手掌心中的光玉,自己都觉得疑心病太重了——有君臣咒在手,自己就算命令他立刻去死了,寒夜也是无法违抗的。只是偏生怕他还有外心,正想着到底该如何劝服自己,让满心恐惧的自己全心全意相信他。他主动将内丹交了出来,与其说是投诚,不如说是献命。 失去了内丹与法力,他将会成为普通凡人都能轻易杀死的对象,只能靠着他来维持着生命的存在。只要他的恩不在,连小小的四阶仙族,都可以碾碎他。 默穹心下还在犹豫,手已经先一步将内丹拢了过来,放入口中和着清酒吞了下去。 “谢主上信任。属下的脑袋,在您的一念之间,便也请主上允许了属下的一念可以成为您再跃阶上的助力。” 忆·魔念篇 第一百九十七章 莫忘莫叹 雨樱斜斜地倚靠在榻上,两只脚悬在半空,交替晃动着,口中轻轻地哼唱着忘记了名字的歌谣。 真的,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的。唯有近乎愚妄的情深种,这殿宇,或是这殿宇的装饰,无一不似当年。连口中的歌谣,都是当年的最爱。 然而,当年,究竟是什么时候呢?脑海中却是雾蒙蒙的一片。 雪唤醒了深埋的,也许也是不愿意想起来的记忆。 让她不断地碰壁,不断地求索,也不肯放弃的缘分。 她现在已经是魔族了,魔族的命,不在任何地方记载着。只是,是不是也依然会有命中注定? 很久之前,在她不是妖族的时候,她也会有这样的惶惑。 没有命簿,是不是就真的不存在注定了? 其实,她本来是打算取得了魔族之后,就放弃心中的芥蒂,尝试着接受从来不敢尝试的疯狂。 妖族可以跳脱人族的常识,然而,她还是不想做得太过格——也许是残存的,不属于妖的部分,还在心中没有完全消去,或是那段不知道何时发生的,让她忘不掉也想不起来的感情仍旧作怪,她什么都知道,甚至也不是不曾被打动过,却从来没有勇气接受。 若是成为了魔族,是不是就可以,以自己想要与天地之间的诅咒割离为由,说想要和他在一起,算是自己成为魔族的仪式? 没有看到雪的话,她大概已经如此做了。偏偏她看到了。 不是第一次遭逢对手,第一次被打败了,就怦然心动这种肤浅的理由,只是,她也有自己一直要寻找的答案。只是岁月的河流,渐渐把她的心冲得淡了,哪怕那段让她夜不能寐的曾经没有交待答案,这样活着,也不是不能忍受的了。 她已经不需要非要用一个理由,才能让自己活下去的家伙了。不是孤单的,只能自己与自己作伴的游魂。不需要支柱,就能够走下去,那么信念也失去了原本的吸引力。 只不过,被潮汐淹没,当退去了浪花,仍旧是那样的清晰。 他在的时候,她可以用调侃的语气,装作满不在乎地笑着,刺激着他。但是在他不在的空间里,她有些惴惴不安。这次的感情,大概不同于之前的玩笑,她可能真的要认真起来,这对于他来说,该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她闭着眼睛都能够想到。 在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他稍显释然的笑脸,在他的身后,跟着面纱覆面的黑衣幼女。 “樱姊,这是木莲特意为您准备的羹汤。说是能够将养身体,让您的伤好得更快一些。” 他习惯性地坐下去,轻轻地吹着勺中的汤,向她的口中喂去,没有注意雨樱的表情,更没有看到身后那一双望着的眼睛。 雨樱与破军的亲昵,在狼森全不避讳,对于这样的一个小小孩子,雨樱当然也没有什么害羞的理由。只是想到她的强大法力和与冥族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联系,让雨樱很在意她的反应。 想来能与雪那样亲近,灵力颇盛的女孩,应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但纵然露出错愕,也并不古怪——毕竟她的样子还是小小幼童。雨樱斜瞥过去,却惊异地察觉她的眼神竟是痴痴的。 眼眶中似乎还有泪水滚出,像是看到了什么怀念的情景似的。 她敏锐地注意到了雨樱的眼神,用手抹了一把眼睛,勉强地挤出个笑脸道:“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照顾他的——他的身体不好,吃饭的时候就需要吃药,时常就病得起不来了,有时候还会被坏家伙背着我打伤。不过我却很喜欢他生病和受伤,因为那个时候他很依靠我,连吃药穿衣都无法一个人做到,我觉得我是被需要的。”她顿了顿,抽了抽鼻子:“我也是吹凉了喂他的。” 雨樱愣了一下,忽然拿过破军手中的碗,一饮而尽,破军大惊道:“樱姊,这可是刚好的就给您端来的,烫的很……” 雨樱烫得舌头起了一小溜的白水泡,也有些从嘴角淌下来。她扇了扇舌头,用袖子抹了抹嘴角,指着门外道:“破军宝贝,你先出去一下。” 木莲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着您们,想到了我的往事,他只是如常而已,您因为我迁怒了他,实在不像个做过女王的了。” “我当然不会迁怒破军宝贝,就连普通的对他发怒,我多少都有点舍不得,我只是有些话,想要单独和你说。” 破军长舒了一口气,生怕再惹怒了雨樱,正转身欲走,木莲扯住他,对雨樱轻笑:“他始终贴身不离,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他说的,哪里就需要撵了?哪怕是关于雪王殿下的,让他听到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的确,我当然不在意我们说的话被破军宝贝听了去,我倒是怕你在意,我们之间的交谈被第三个听了去。既然你通情达理,你也不必走了。”雨樱被烫的嘴唇还有些微疼痛,她按了按舌头,幽幽问道:“之前你的样子,多少已经明示了你的父亲是冥族了,这个我们也没有哪里需要遮遮掩掩的,只是,有这么精深的道行,却只是个四阶冥族,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木莲只当她要向自己打听雪,已经想好了她可能问的问题的答案,不想她不问雪的事,却直指自己,还是这样中要害的问题,当即一呆。 “果然为难的话,可以不用答,或者现在我再让破军宝贝回避也不迟。” “没关系,只是太突然了,我还没做好准备。”木莲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我好像从来没说过我的父亲是个四阶冥族。” “我想也是,区区一个四阶冥族,也调教不出这样小小年纪就这般厉害的孩子来……” “我父亲大概连四阶冥族也不如,他只是冥族公主嫁入天界时候,一个待罪之身的陪嫁奴婢而已。本来就像是嫁妆一样,又是生活在天界……”木莲颇为残酷地笑了笑:“即使有庇护,其实目光也都是不善的。” “哟,那个冥王,还是和她的小男宠生了女儿?还能安安稳稳地嫁到天界?我还以为,那个小男宠居心不良,看来竟是我错看了。”雨樱由衷地发出了感叹。 久久与那个幽冷的境界无联系,乍然在他人口中听到了这样的结局,自然是无法忍着的。 木莲本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 “男宠?什么男宠?” “咦?你不知道么?”雨樱沉思片刻,笑道:“也对,现在早就是王夫了,谁还会想起他只不过是个小男宠的事情。” 木莲的脸色有些沉郁。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指的是凝魄的话,她可并没有当上女王,还死得极为惨烈。不过死于男宠这件事,您倒是没有说错。” 忆·魔念篇 第一百九十八章 当年犹记 一连串不熟悉的名字。 这对于破军来说,如同听天书。他甚至有些后悔没有快点离开这里,以至于听得头微微地有些痛。但是他也隐约有些喜悦,似乎已经接触到了过往不能够看到的些许的微痕。 “凝魄么?”雨樱的表情,对这个名字,显然是熟悉的,她的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我果然是和冥界脱节的有些久,竟然不知道那个小丫头竟然也会找个小男宠在身边——在我的印象中,她可是再骄傲不过,尤其对于那个间接逼死了自己母亲的女子深恶痛绝,自己反而踏上了老路么?” 木莲的眉毛轻挑。 这些话竟然是连她也听不懂的了,不过她的反应究竟是快的,很快就意识到雨樱指的是那些被风沙淹没,不曾被记录过的历史。 她有意无意,也总是让他人觉得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唯有一张脸,看不出岁月的沧桑,眼神却依然偶尔闪现出古井般幽邃的绿光。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在我的记忆之中,冥王不是什么女子,凝魄也没有过复仇计划一类。也许您说的是我不知道的事,请恕我无知,竟半点不了解。从我知道事开始,冥王就已经是浮韶,而他的女儿,是他和人族混杂的血脉。他的妻子因为受不了冥族严苛的规矩自尽了,剩下的一个女儿,他爱若珍宝——”她停顿了一下,摇头改口道:“假装视若珍宝。将她配给了爷……九天王伊颜的长子……” “默穹么?”雨樱轻描淡写地问道,木莲仅仅诧异了片刻,点头称是。雨樱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破军,破军了解她眼神中的深意,索性避了开。 “看来您对天冥的了解,好像比我想象的还要多。”木莲轻舒了一口气。 “这句话,我原原本本地送还给你。我也不知道,在魔境真的还能够碰到心态没有偏移的,与天冥有如此联系的生灵在。我一向以为,以他们的残忍,若是不能够继续再生存,就是要毁掉,断断不可能给他们苟延残喘的机会。”雨樱咬了咬尖锐的指甲:“这么一看,你和那位雪王殿下还真是够奇葩的。一个是从虫窑中出来的蛊,你又与冥界有直接的牵连,难道你竟是受罚的时候,和他一起逃出来了么?” 木莲的眼神一凝,心中打翻了五味瓶,甚不是滋味。过了半天,才嗫嚅着道:“我之前不认识他的,只是赶巧了才遇见受伤濒死的他,感觉到亲切就顺手救了,这大概也是缘分吧。而且——而且——他真的是在很多地方,都很像我的父亲,也就不自觉亲近他了。” 雨樱哈哈一笑道:“也不知道你这种说法究竟是倾心呢,还是旁的什么。倒不知道雪听到你的话,会是什么反应了。不过也罢,你对他是孺慕之情,我也能省去不少的劲力。” “不,我想您误会了。我说他像我的父亲,就是我形容恋慕最高的等阶了。因为我对父亲的倾慕,根本就不仅仅是女儿对父亲的爱恋而已,只是他那样喜欢她,我表现得太明显,就不能留在他的身边了,只能装作乖女儿的样子。我对他的感情那样不纯粹却永远不能实现,现在碰到了这样像他的,即使没有结果,我也不会轻易让给别人的。”木莲的声音小小的,却恨坚定:“像是您的破军宝贝,也绝对不可能把您交给谁一般。哪怕有朝一日,您拒绝了他,他有幸找到了言行举止都与您相似的,把她当作您,也会有过度的保护欲的。” “啊啊,你在胡说什么?”雨樱忙忙地辩解道:“破军宝贝对我才没有那种念头来的,他是尊敬我,不要把你们相类比。” “为什么?”许久没有说话的破军开了口:“我的感情就是那样没错啊。” 雨樱干巴巴地笑了笑,很生硬地试图岔开话题:“我之前看你用的术,竟像是冥族禁术,而结阵的方式,也与一般端然不同。冥族对于实力的考核那般严格,区区奴婢哪里就能有修炼禁术的力量?你是在试探我,想要低调,还是说另有隐情?莫非是冥王舍不得女儿,刻意把几个实力强劲的贬了位作为陪嫁保护?只是九天王也不是傻瓜,怎么可能同意这种引狼入室的做法呢?我竟想不通了。” “樱姊,我是认真的,您不要随随便便就打断我说话。”破军面露不悦。 雨樱全然不理会他,只当他是自说自话,犹对木莲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父亲的名字,说不准我是听过的。哪怕没听过,也能知道个了不起的家伙不是?” 木莲看他们的样子,暗暗好笑。只听到雨樱说她的父亲是“了不起的家伙”,心中颇为动容,竟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您没见过他,也知道他很了不起?没错,他在我心中确实是最了不起的,我哪怕在忘川化成了灰尘,也不可能忘了他,忘了他的名字——他叫沐魂。” 雨樱“桄榔”地一声从床上跌坐在地上,破军眼疾手快,也只是在她落地的刹那扶住了她的胳膊,雨樱一双妖媚的眼凝在木莲的脸上:“你说他叫什么?” 木莲有些后悔,不该轻易地就将他的名字说了出去。虽然她的样子不像是骗人,然而她所熟识的那些,都是擅长这样伪装起来欺骗的。自己将一切和盘托出,真的就会全无影响吗? 既已开了口,却也抵赖不得,她也只能深吸了一口气,故作镇定再次道:“他的名字叫做沐魂,您也听过的么?” “真是个令人怀念的名字啊,冥界书阁的看守啊……我始终以为他的才华和心高气傲,要么会让他在安静的角落度过无尽的年华,要么就会扬名立万,结果最后却是成为了奴隶么,真是世事难料啊。”雨樱向破军做了个手势,破军将雨樱扶起来,她的手按在木莲的脸上,木莲退了一步,扭过头去,不肯让她揭开自己的面纱。 雨樱的手悬在半空,复又落下,低低慨叹:“你是他的女儿,那么会什么术法,也就都不奇怪了。啊啊,那个小破孩也娶亲生子了,看起来我的确是要再好好加把劲了呢。” 忆·魔念篇 第一百九十九章 他乡念忆 樱花凋零,风中翩翩,一地的浅赤雪,覆满。 她的眼睛也乍然被冻住。 若是远离了故乡,只有自己知道的故乡,只有自己知道的记忆,那是种多么痛苦的感觉,只有真正体会过的,才能够完全了解。 不能再和任何人提起,只能在只言片语中喃喃,说给自己听,自己回答,自己默默地怀念。 连眼神都不能被看到,或者说,没有谁能够看得懂。 无论身处多么繁华的风景之中,也是孤独与静寂。 她在他的身边,他是她唯一的他乡故知,相见却不能相认相识。她无法对他坦白一切,是他人下的诅咒,也是自己内心无法逾越的鸿沟。现在的时光,是她寻找过去痕迹时,将他当作某种替身,也进行着赎罪。不能赎罪,她无法再活下去——也无法死去。只要她还是她,就永远无法度过轮回的沟壑。 谁也不会让她转世,谁也不会放过她。木莲,已经是她能够拥有的最后一次并非转生的转生,失去这次机会,等到她的不是轮回永劫,而是地狱的业火与再也不想看到的风景纠缠。 她坐在角落中,打着络子,熬着谁也不会再用得着的药,放到口中试着药效与味道。尽管没有任何用处,也是她的一丝慰藉。 这是她不想忘掉的,如果能够有一天还能够再相见,她还要恭恭敬敬地,把汤药端在他的面前,吹凉了喂他喝下,不再顾及天界的种种,冥界的种种,笑着唤他一声“父亲大人”。 她已经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一夜之间失去的一切,不单单包括她的身份,她那虚假的倾慕,也包括他与他。 红妆加身,他亲手为她披上嫁衣,他的脸上带着惆怅的笑意:“虽然她嫁给我的那一天,就是穿着这一身嫁裳。可是,毕竟她已死了,欣赏不到自己的美丽。今天,把这件衣裳给你披上,大概也算是了却我的一桩心愿了。”他亲手替她把头发绾了起来,对着镜子在她的额上绘上红色的梅花,对着镜子浅浅的笑:“你比她当日还要更美。” 他看上去真的很高兴,那是她百年之间,见到他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您笑得真灿烂,就不会有舍不得么?”她凝视着镜子中那张瘦削,美艳不不输于自己的男子。 “只不过是出嫁而已,为什么会舍不得呢?你不是还在我的身边吗?即使不在我的身边了,看到你的终身有靠,郎才女貌,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哪怕我现在死去去陪她,也能有个交待了。” “您不要说什么死一类的话,他虽然没有常识,在某些事情上还有些傻气,终究还是稳妥的。我们会一直一直,守在您的身边。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她顿了顿,红唇轻扬:“我的父亲。” 她已经好久都没有那样叫过他了,自从被迫知道了真相以后,看似是迫于压力,其实也是故意,避开父亲这样称谓。虽然最后仍然是徒劳,也是她努力过的痕迹。 他在身后抱住她,在她的脸上轻轻地一吻。他的吻很安静,她能够感觉出其中的柔情——却是没有亲情外的情感。 她敛去眼角眉梢的惆怅,笑意更深,在心中忖着,哪怕感情永远不被知晓,不能得到回应,也算是完满了。毕竟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与他在一起本身,而不是其他附属之物。 梦破碎得太快,连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愿望,都不能实现——微不足道,这样形容,大概也只是贪心不足。在她满身红艳,映出娇美容颜的瞬间,其实在门扉被撞开之前,她即将得到的,是他人几生几世的求不得。 自从斗舞惨败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在九天,与她正面相对的,镜子中的倒影,脸上带着冷若冰霜的假笑。 “别来无恙,我的——姐姐。” 她是不会叫她姐姐的,她一向只是叫她认奴婢为父的小杂种,或是直呼其名,从来也没有认真叫过她姐姐——除了幼年时的伪装,逃出来的没有完全坏掉的,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的她,才那样可怜兮兮地那般称呼过她。 不祥的寒凉之意,在她的心中漫泛开来,强自镇定地挤出个笑容来,阴阳怪气地回应道:“我的好妹妹,我以为你讨厌我,可是,知道我要成亲你却亲自来祝贺了是么?” “不错,我是来祝贺的,我还为姐姐备了一份大礼呢。” 不详的感觉更深,她的背后都泛起一阵凉意,却浅笑道:“你来了就好了,礼物一类的,祖父和沐魂叔已经给我备下足够多了,不需要了。” “那怎么可以?我们姐妹俩难得见上一面,你要是不要我的礼物,就是看不起我了哦。”她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柔些,却依旧寒凉入骨。 她沉默了许久,方才笑道:“妹妹一番好意,我也不便推却,你们拿进来吧。” 水蓝衫的影子,打了个响指,轻声命令道:“把我备下的大礼给姐姐呈上来。” 一声令下,在她的背后出现了数个灵气漫溢的生灵。 若是单单她自己,还好解释,这么多一齐涌进来,毫无疑问,是将守卫全部消灭硬闯进来的了。 偌大的箱子被打开的刹那,比她相像还要残酷的景象呈现在眼前。 千疮百孔的一具躯体——内丹与灵魂,早已散得干干净净。 红色的胡须,铜铃般的眼睛,犷悍的身形。 沐魂的瞳孔骤然收缩:“九天王殿下?!” 她惊得半晌都说不出话,只在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下,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做梦。 可是,她无法从梦中醒来。 她的脸上戴着残酷的笑容:“这份礼物,姐姐可还满意?” 她猛然站起,手中早已多出一把长弓来,直指着她:“你竟然杀了祖父?” “不不不,这你可误会我了。杀他的不是我,而是你的好夫君啊。是他闯进了九天殿,将毫无防备的九天王心脏捅穿的。当我们的父亲赶到时,早就无力回天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百章 危机四陷 太过悚然的场景,将她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静静地走上前去,将手按在他的脸上,试图寻找到只不过是一具铸躯的痕迹。 只是,无疑,就是祖父的身体。 站在她身后的他,脸上的笑容凝滞了,强硬地解开了身体的禁止。 “不行,您……” 若是认真起来的他,并不是她能够阻拦的。他将手按在尸体上,轻轻地吟念起“回影术”的口诀。 共感直达她的心窍,她能够看到的,只有双目通红,脸上带着血腥的笑容的,她即将要嫁给的那个男子,毫不容情地将手无寸铁,还在笑嘻嘻地向他展示着自己的孙女嫁妆的伊颜身上。 一刀直捅到心脏上,仿佛这样还不足,还在不停地,不停地,像是有仇一般,在他的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猩红色的血淌了一地,他好像全无感觉,甚至还趴在地上用舌头将血舔得干干净净。 “你看到了么,我的好姐姐。”她的声音淡淡的,听起来却是格外的讽刺:“他简直就像是一头野兽一样啊,不对,他本来就是牲畜,亏你还愿意和他在一起。父亲那样劝说你,你都不肯听。要不是父亲诈死,他必然是要连篡位的事情都要做了。亏得爷爷那么看中他,还把你许配给他,想不到却是忘恩负义的家伙。” “那把剑——”沐魂从幻影中回过神来:“逆魂?” “哟哟,真不愧是您,还是识货的。这正是当日赔上了众多性命地逆魂啊,虽然当年被母上盗上了九天,只是太过危险,没有人可以动。偏生就被他盗了去,也算是他的孽缘了——因为这把剑相助,他才能胜过伊颜,也正因为这把剑,父上领着天兵赶到的时候,他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沐魂的眼神中透着隐隐地的凶狠,沉睡了许久的睿智与冷静在刹那间苏生,周身围绕着的冰冷的痕迹,连号称第一兵器的她都不由得退了一步,脸上带着一如既往地假笑道:“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其实只要你们乖乖地求饶,父上还是不会牵连了姐姐的。只是您就未必能够逃得了干系了——那样老实的,竟然就鬼迷了心窍,不知道您是不是就是暗中使坏的。” 沐魂完全不理会她,轻轻吐息道:“得罪了。” 她的身法是上上乘,然而她一向不把沐魂放在眼里,竟一时没有躲过,腰间的玉佩被他摘了去。 玉佩之中凝出的影像,却果然是她泪眼朦胧的哭诉,而哭诉的对象,就是毫无任何防备的他。 他对她的话是深信不疑的,不如说,他对任何一个天冥族的话都是深信不疑的。他不会怀疑这些传说之中再高贵不过的生灵,尤其是立刻要和自己成亲的,他真的爱上了的女子。 他不会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并非是她。只是她的渣滓,不像她替身的替身。她的眼泪,换来了他的谋逆,换来了他无法洗脱的罪名。 她脸上的假笑消失了,挑着眉:“我本来还想留你们一条生路的,是你们自己选择知道不该知道的,这样,就只能把你们一起关入天牢里了。” 她拍了拍手掌:“把叛贼的同伙给我拿下。” “我看谁敢动?”沐魂上前一步,护在了她的身前:“你们敢动一步,我就杀你们十个。你们动三步,我就把你们全都杀光。” 即使她拍了手掌,他们也一时立在原地没有动。 “怎么了?”她的眸子中闪现出深重的杀气来。 “他……他的样子好可怕……”即使是胆子大的,也被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场吓得双腿发软:“我们不是他的对手……而且……她毕竟是公主,我们……” “什么公主不公主的?从她认贼作父那一刻,早就不是什么公主了。只是父上宽厚仁慈,还认她做女儿。现在,她犯了大罪,难道父上还会护着他们吗?”她的声音冷如冰雪:“不就是小小沐魂吗?你们害怕,我来对付就好了。” 她的手在空中一划,水蓝的琴躺在她的怀抱中,她撩拨着琴弦,无数的细丝向他的咽喉飞脱而去。沐魂后退了几步,撩开袖子,露出手背上的钩爪,口中吟念着引诀将她的引诀都引到了他的钩爪上,紧紧地缠绕着。 她的动作竟像是被制住了,无法前进一步,也无法把琴弦收回,只能站在原地。 护卫们见状,也朝着她扑了过去,她手中的弓箭一挥,将他们全都格挡出去,指尖在弓弦上一搭,数十支箭矢射穿了最前的几个的心脏。她向后滑了一步,又连发三次,在顷刻之间死亡的仙卫竟也摞成了小小的山丘。 “尽管放马过来吧。”她扬了扬头发,头上的凤冠叮铃作响:“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我杀一双。不要以为我是公主,就认为我是娇生惯养的纸老虎,说真的,你们这些所谓的一二阶仙族,真的未必有谁能够是我这位闲职神女的对手。” 这一句也的确说中了他们的心思,他们真的以为她是很好对付的,不想她的实力远比他们想得要强悍许多,竟是伤得他们毫无招架之力。之前的攻势也渐渐地弱了。 “愣着做什么?倒是动手啊?” 仙卫心想,自己都被钳制的无法动弹,倒是来怪上我们了。 “他现在是在天牢里吗?”沐魂的声音冷淡:“是的话,就烦请你把他放出来。我们碧羽阁整个离开这是非之地,再也不踏入就是了。你们愿意当仙也好,还是把整个地界都吞噬了,也不干我们的事。” “哟哟,沐魂大人,您说的这是哪里的话?”她对四阶的他称“大人”,显然含着讽刺之意:“谁不知道您心系天下,哪怕身处书阁,是一个小小的书阁看守,都想着篡权夺位的大事。这要是放了整个碧羽阁和您们一起出去还了得?出了一个落叶也就罢了,天界不需要第二个落叶这种威胁三界的叛贼。” “谁说的?默穹,他不就是第二个吗?”沐魂的法力注入到琴弦之中,冷冽的寒气渐渐地将她的身体冻僵,她的脚已经结起了冰,睫毛上也覆了一层白白的霜雪。 “你好大的胆子!”她的身体被冻僵,气势却不输,或者缺失感情的她,因为对情绪没有准确的把握,看上去才要比一般的生灵要冷静许多:“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看来不好好揉搓你,让你变成一个彻底的废物,你是一点都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了。” “这话,不应该由动都动不得的你来说。” 沐魂自信自己的身体虽然是打开了禁制强行支撑着,但是撑到将她完全冻僵,还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她脸上却露出了阴暗的笑,在她冰冷的脸孔上,更添了寒气。 忆·魔念篇 第二百零一章 死者犹存 她轻轻地将琴弦扯断,从琴弦之中流淌出来的,是汩汩的,殷红的鲜血。 灵夜琴早已联结着她的心脉,灵夜之中的灵力,是她的血液凝成的。扯断了琴弦无异于扯断了她生命的线。沐魂已经对她留情,在任何人的眼中看来都是如此——他只是想要制住她的动作而已,并没有干脆地将她的生命之丝扯断。 一瞬间的柔善,并不是救了她,而是救了他,直到她干干脆脆地将自己的生命斩断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了这点。 “外公总是说您,心狠手辣,杀伐决断,都让人钦佩。在我看来却不然,一个很明显要毁了你们生活的我,您却还是想要手下留情。”她浑不在意地擦着嘴角无法止住的血:“我是不需要您手下留情的,不要小看我。” 那是她的血。 可是,血液中却充斥着浓浓的酒味。 沐魂惧怕酒,在他们闯入时,已经封住了五识。全神贯注都在如何冻结住她的动作上,也就懈怠了闭气,却不想克制他的杀器却藏在了她的血液之中。 她的血液中充满着酒的味道。 若是问如何才能做到,那是一种只停留在字面上,没有谁去实践过的疯狂——将血液放干一半,注入酒汁毒液,便可以百毒不侵或者千杯不醉。 冥族谁都知道有这么个法子,然而,没有任何人见到过。 那样的疯子,现在就站在她的面前,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跌倒在地上,浑身不断在颤抖的沐魂。 “你是不是疯了?无论是将血液替换,还是将心脉扯断,都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在开玩笑,怎么会……” “是啊,只要是活着的,都会惧怕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未必是贪生怕死,只是一种本能罢了。然而,如果早就死了,这一切也就没什么关系了。”她的脸上带着惨然的笑容:“你虽然对我这样的家伙都留了一念仁慈,当年姐姐大人呵斥我的时候,你也只是礼貌地对我笑。可是,纵然如此,真正关心我的,却一个都没有。哪怕是您也只知道我是个没有感情只会假笑的冷冰冰的怪物,却不清楚为什么没有感情。无论是同情的,还是厌弃的,都一样的让我恶心,谁也没有真正关心过我的想法。” 她的手在被扯断了心脉,不断淌血的伤口上轻轻一拂,伤口不可思议地——不是愈合,而说成是复原更为确切些。 的确就是复原,不是肉体结痂脱落,更像是打碎了的瓷器回溯了时间。 “你们所谓的无情,或是没有情绪波动,都只是停留在性格方面的。我却是真真正正不可能有所谓的感情。我,大概是个最合格的冥族,也是最合格的——死者。” 她抬起脚,大概是想起了沐魂眼眸中流动着的悲悯的神情,轻轻地将足尖收了回去,并没有踢到他的身上。 在方才一瞬间的失神中,实力差距大,也实在是敌不过恍惚间的懈怠。娇美的新嫁娘也被制住,她并不肯下跪,仅仅是双膝朝前坐在地上,尽管这样的姿势比跪在地上要难受,她也不肯屈服。 她的眼睛一直盯在无法抑制自己抽搐的沐魂身上,口中不断地唤着“沐魂叔”,虽然沐魂没有回应,她也不曾停止。 此时听到唯一的妹妹的话时,也突然住了口,用可怕的眼神注视着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好像有很多人说过,姐姐的灵力与法力积蓄都是中等偏下,唯有悟性高得可怕,我倒要问问您,您觉得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的眼神中淡淡的无悲无喜,让她原本的猜测变得那样的不可靠。 怎么可能,那样的经历,哪怕只是一具人偶,也不可能毫无波动地回想起那种人间地狱。 “姐姐。”她凝视着她,清冷地笑道:“您错了,正因为是一具人偶,才能够那样云淡风轻地看待世事。不然,但凡存在着一点点的感情,也不可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早就已经彻底崩坏了。在这种意义上,我还是很感激母亲当年把我折磨致死,至少这样我的痛苦,就能够减轻许多。” “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沐魂悚然道:“不要告诉我,你是个早已死去了的,利用冥族的禁术,强行将散去的魂魄锁在了躯壳之中?” “果然是看管过书库的,见识就是不一样。”她抚摸着自己冰冷的脸颊:“虽然说所有的冥族的身体都没有任何的温度,我却是不同的。我的身体是自己的身体,可是却和当年铸魄铸造的铸躯没有区别,因为,他不再是联结,而是一具容器,盛装着我破碎的身体。所以,您认为,这样的我,还会在意身体之中究竟是流着血,流着毒液还是流着酒汁吗?” 沐魂不停地咳嗽着,越缩越小,几乎缩成了一团。 “你……”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半晌才轻轻道:“这样……这样可怜么?” “可怜?我为什么可怜?”她满脸的大惑不解——纵然就是这种情绪,都是不受支配的纯粹的配合气氛:“你看,沐魂大人他啊,被记忆折磨得骨瘦如柴,现在又是这副不争气的模样。明明我的心脉都被扯断了啊,他只是闻到了一点带酒味的血而已却似乎比我都要难受。比起他来,是不是我要幸运些?伤得这样重,也只需要用修复物品的口诀就能让自己的身体恢复安然无恙,也没什么痛觉。” 她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活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 这让与她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只有脸上小小的泪痣的区别的新娘,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够完美地回应。 什么,都显得有些不足。 “啊啊,看您的表情,像要哭出来又哭不出来呢。没关系啊,您真的经历了就知道其实没有什么熬不过去的,有时候反而只是在想象着,会让自己的心中涌现出寒气来。母亲当日每天和我说着第二天,我又要经受什么样的训练,我可是也吓哭过的,可是实际上受上去,反而是想象中的可怕千百倍。后来我也就学会不去想了,不然要经受两次,又何必呢?”她眯起眼笑道:“您若要不信的话,我可以让您亲眼见上一见,您就会知道,承受力不是那么脆弱的东西,只要还有一点点的信念,终会让生灵有苟延残喘的勇气。” 忆·魔念篇 第二百零二章 镜中双子 “不,不必了。”她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我不想欣赏自虐——我没那样独特的趣味。” “噢?您误会了什么?我现在可已经是熬出头了的,为什么还要重新回到炼狱中去呢?我说的,是另外一个哦——一个比我还要厉害的家伙。他竟然能够拿起连我触摸一下都觉得灵魂要痛得流血的剑刃,还能够用它来杀敌,单凭这一点,我甚至都应该管他叫一声‘师傅’。”她扬起乌黑的青丝,用手掂起她充满了可怖目光的姐姐的下巴:“我的姐姐,您是不是有些矛盾啊,既然没有这种恶趣味,为什么要选一个那么适合变成‘蛊’或者‘兵器’的好料子?只怕嫌弃也只是嘴上说说,心中也高兴得很吧,正想着嫁给他以后,如何折磨他才好吧。只是,像您这种君子调教出来的,怕是不找到正当理由无法动手,所以这些也就由我代劳,您在一边看着,会不会有点点的喜悦?” 她立刻明白了,那个“他”指的是谁。 逆魂剑,从被铸造开始,就没有谁能够拿得起。当年自己的母亲盗剑,也因此折损了大半的元神。 因为葬送了太多的记忆与喜悦,根本就是一把不祥的凶剑。凶煞得,只要看得久一些,都仿佛能够被吞噬。 她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在看到了那血腥的画面时,灵魂颤抖的同时也感受到了另外的异样——那便是,他竟然能够轻易地执起逆魂,这足以见得,他是多不一样。 “果然……他就是……笙歌姐姐想要找的……” “哈哈,什么天命不天命,已经不重要了。还有你真的相信那个神棍说的话?她自己的命都丢了,还留下个傻乎乎的残废,你认为她能知晓什么天命……” 她的膝盖一软,轻呼了一声,发现自己的一条腿,被沐魂的钩爪刺穿。 “纵使是一副物品似的躯壳,也并不是全无弱点。”他咳嗽着,颤声道:“你的这条腿,怕是要废了——我在其中下了无法使用‘修复’的咒。” “我还以为你多善良,结果也还是会偷袭么?啊啊,虽然我也没有什么所谓,还是对您有些失望了啊。”她格格地笑着。 “我也有自己无法被突破的限界。侮辱我也好,折磨我也好——我的妻子,却是我要拼尽一切要保护的。也许我保护不了,我也要竭尽全力,让自己的悔恨感减轻一些。” 他用尽全力将钩爪拔出来,她冷酷地道:“我还以为,你要说要守护她们分毫不失呢。看来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说罢,毫不客气飞起一脚,踢向他的后脑。沐魂哼也没有哼一声,昏厥过去。 “如果没有那个小子,我还真想看看这之前被夸奖的硬命硬骨头究竟多厉害。现在我也没什么时间理会你,你们把神女殿下带到天牢,把他拴在她的对面就好了。” 若离的声音没法传到他的耳中,也不能传到她的心中。 当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关进了牢笼之中。 她知道,这是天界最肮脏之地,她并不想踏入这里一步。正如她原本就知道,自己作为玄机宫的少主,应该承担什么责任,也仍然多少也在逃避般。 只是,现在她终于还是无法选择的在此处停留。 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与她碧羽阁的卧室有些许相像,却是那样的讽刺——不管她住的如何,现在仍旧是阶下囚。 在她的对面,是她无法触碰的脸庞与距离,近在咫尺,远在天边。 没有药,也没有镇痛的术法,他的样子看上去那样痛苦,她什么也帮不了他。 在墙壁的一端,传来得诡异的声音,让她有些恐惧,不敢去凝视,然而讨厌的声音传入心脉中:“姐姐,总是看沐魂也怪无趣的,为什么不向这边看看,可有好玩的事物啊。” 她瞥过去,立刻想要收回目光,但是,眼睛却也如同被锁住了般,不愿意离开的纠结。 她几乎不敢认,这就是那个满脸笑容的,意气风发的狐妖。 他的身上都是血淋淋的,引以为傲的皮似乎被剥了下来,头发湿漉漉的,狭长的凤目中不知道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 而在他的对面,站着的,是自己。 是的,不是她的妹妹,正是她自己。 碧绿的衣衫,眼角小小的泪痣,让她的脸看上去那样楚楚可怜。她的眼珠中透出水光来,用同情的眼神凝视着他,但是,也有距离与疏离感。 高高在上的口吻,也与她完全相同。 “我很佩服你,这已经是第几日了,你好像吭都没吭过一声呢。我在想,你是不是哑巴了?” 她手中的长鞭毫不留情地划过他的皮肉,留下深刻地刻痕。 他没有吭声。 “你都不痛的么?” “不痛。看你倒是蛮累的,之前日夜不停地演戏算计人心,现在在这挥鞭挥刀,光是想想都觉得累,你竟然也能坚持下来不腻。”他笑了笑,带血的涎水快要从口中淌出来,他却舔了舔嘴唇,生生咽了回去。 “嘴巴这么硬——你到底是狐狸精,还是鸭子精啊?”她无奈地耸耸肩:“你何样我也是很为难的啊。想要手下留情,可是看着你好像一点没感觉,自觉不自觉,就想要试探你的极限在什么地方了。” “你告诉过我,天界不是地界,仙族更不是妖族,这里的情感都是假的,都是虚伪的,被欺骗的伤,远比任何一种都痛苦。最后告诉我这话的你,却将我骗得最为厉害,连这种伤痛我都撑过来了,还有什么能够抵挡不了呢?”他轻轻地啐了一口:“骗子。” 这并不是脑海中有的记忆,甚至,连回忆也不是,而是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若离却只觉得自责,在为“脏脏的自己”感到无比恶心。 仿佛真的是自己,欺骗了他的感情,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或许在某种意义上,这亦是不容争辩的事实。若是没有她没有接受他的感情,他也不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连喊他名字的勇气都没有,甚至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权利,再一次叫他的名字。 忆·魔念篇 第二百零三章 计中之计 曾经以为地狱离自己很远,远到是天边与地的距离,实际上,也只不过就是一层纸的距离。 她再也不能装傻,因为,事实就那样展现在她的眼前。她选择的逃避,还是在她的眸子中划出雪亮的影子来。 她能够清清楚楚地,闻到,还有自己不愿意去感知的,过去与现在叠合在一起从来未曾改变过的刻骨的忧伤,与无法逃避的绝望。 她没有亲眼见到,也听到过,当日,默穹就是把云烟从这里救出来的。 也正因为这样的原因,他杀死了自己的妻子,连冥王都原谅了。 她没有亲眼看到她受到的折磨。 说她冷血也好,或者漠不关心也罢,她看到样子凄惨惨的云烟时,起初还有些许的高兴,认为自己不共戴天的仇敌的女儿,合该受到那样的对待。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过,她们几乎一模一样的,如同倒影般的脸,她在意的,仅仅是让沐魂悲伤的,有没有得到报应。 哪怕是无辜的小生命,她也只有一丝淡淡的快感罢了。在得知了真相,也没有丝毫的罪恶感。 现在所有的一切,她不能够原谅,也只能原谅。 甚至她用冷情的手段对付本来即将成为他夫君的男子,她的心痛,也只是为着自己的悔恨之心。 如若,她没有因为他身上与沐魂相近的一点点气息而接近,而慢慢地接受,他不会被冷若冰霜的融化中,露出欣慰的笑容,也不会有此时的意冷心灰。 她当日能够稍稍关心云烟的状况,她现在也不会没有回旋的余地。 虽然她总是腔调自己是个毫无感情的怪物,可是,为什么从那冰冷的身躯之中时常会透出那种让她几乎看不懂的奇异的,类似于自怜的眼神? 刹那之间,却绝非是虚无。 没有时间的回环,她只能看着身体虚弱却没有药可喝的沐魂低低地呻吟声,和不端地被灌下各种各样的毒药,也不发出任何呻吟的小狐妖无法承受的颤抖。 她的身上没有伤口,心中早已伤痕累累。 她的眼珠之中,不知道何时连咸咸的水滴都落不下来了,死灰般的眼神凝望着黑洞洞的狱栏。 当明媚鲜妍的自己,站到了她的眼前时,笑着,问她有什么感觉的时候,她散落着头发,凝视着镜中云烟,问了一句对方没有想到的问题:“你当年,也是这样被母上灌药的么?” “呃呃,你不关心他,反而关心我。看来我的卦再不错,你其实,也没有那么关心他,只是想要用他来逃避什么吧?毕竟,你似乎经常在逃避。” 她说不出任何的话来反驳,只能任由云烟用鄙薄的眼神剜着她。 “母上还是有感情的,虽然她竭力想让自己变得狠心起来,想让自己一点都不在乎我这个女儿,可是我还是看到她眼眶中有泪水滑过,也还是听到过她低低的呜咽,在我承受不住昏迷的时候,还是听到过她的‘对不起’。所以她多少有于心不忍,明明知道一点点的喂药,对我的成长修炼更有利,还是选择一次性地将药水都注入到我失血过多的身体。说起来,她但凡要不是做这种无用功,今日这个狐妖,也许久不用再受这样的痛苦来弥补我的不足了。”她轻笑:“但是也好,终究有感情的,都下不去那样狠手,也就无法制造出完美的兵器。我没有,我就能够无视他的痛楚,而做任何事。” 牢门关上,她扬长而去,留下双眼干涸的她,用断了的指甲,抓着地面上的尘。 她无法体会到她的心境,也无法分担他的痛苦,她只能坐在这里,像一个真正的废物。 “真的是,好扭曲啊。这就是浮韶想要的完美作品么?”沐魂幽幽叹息:“可惜这样的存在,我永远无法成为,也难怪会变成一颗弃子了。” “应该还是不完美的。若是完美,他们也不会再去折磨阿枫了。” 她没有那样在乎他,却也并没有完全不在意。 她的心,也是如同刀割般疼,虽然她想要把那些归在自责之中,只是,这又不完全是。 “没关系。”沐魂自己被病痛折磨得睁不开眼,还在柔声安慰她:“只要不死,就还有希望。你好好活着,他也好好地活着,你们就还有无限的可能性。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死,失去了充满希望的心的话,与死的分别便也不大了。” 漆黑的无奈会让一个人的感觉变得迟钝。若是过去的她,肯定能够听得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那时的她,什么也没有听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她没有发现为什么他的话中说的是“你们”,而不是“我们”。 大概,他根本就不再抱着,能够与他们一起离开的心了。导火索被点燃,他的愤怒爆发,还是让他的决心提前显现了出来——虽然他原本的计划是什么,她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她变得迟钝,从各个层面,连时间的感觉都变得薄弱。 说不定是一个时辰,也说不定是一百年,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不管差点成为她夫君的男子多么坚强,还是再也睁不开双眼了。 多日未曾合眼,一旦昏迷就会被毒液浇醒的冷冰冰的脆弱的身躯,无论用冷水怎样刺激也不会有反应,神智也不再清醒。 连微弱的呼吸声都快要听不见了。 “你——澪枫!”她终于喊出了他的名字:“你睁开眼,不能死在这里!” 在他听不到的时候才呼唤,她觉得自己相当可笑,然而,被压抑的感情,只有再谁也听不见的地方,才会最大程度的爆发。 空旷的山谷,承载着比任何的耳听到的都要多的爱或恨的呼唤。 直到嗓子都有些嘶哑,她还是在喊。沐魂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 她的呼唤,还是起到了些微的作用,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在脸颊上留下一圈红色的扇痕。 他的眼睛应该已经很模糊了,失去了焦点的双眸,茫然地在模糊的世界中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是不是,我真的在做噩梦呢?”他喃喃自语,低低唤道:“小若,你还是没有背叛我的对不对?” “我当然没有背叛你!”她的声音从喉咙涌出的瞬间,就被另一道脆如银铃的声音掩盖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百零四章 疑心散散 云烟,穿着碧绿衣衫的云烟,轻轻地解开他身上的镣铐,咬着嘴唇,用可怜巴巴的声音道:“我无法违抗父上——现在应该叫他父王殿下的命令,就被他关起来了,其实那些日子折磨你的,根本不是我,而是个冒牌货。” 她轻巧地把自己的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还用眼神望着墙的另一边。 “你是不是应该感激我?我可把你想传达的,都传达给他了。” 他僵硬的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天真的笑容。 他没有丝毫的踌躇,选择了相信她。 连她自己都不能够相信的所谓真心话,他相信了。 正如那一日花海之中,他将她揽在怀抱中的时候,承诺的那样:“我会一心一意对你。你说仙族都会骗人的,我不会骗你的,也相信你不会骗我的。哪怕你真的是骗我,只要是对我有利的,我也会全部相信。” 他还重新重复了一遍,让她彻底动容的话。 “是么,你这么遵守承诺?我有的时候,可是连我自己都不信任自己哦?”她眨动着眼,低沉着声音,听上去竟有些自卑。 “没关系。三界都怀疑你,我也是会站在你这边。他们都说沐魂叔可能会拖累了你我,我倒认为这是个天大的笑话,只有和沐魂叔在一起的小若才是小若,我们一起照顾他,才是真正的天伦之乐啊?”他反握住那只牵着自己的手:“你是逃出来的,又想带着我逃,就把沐魂叔一起带走吧。哪怕再次被抓住,死也要死在一起。” “你可真是个幸福的家伙啊。为什么,不会有谁和我说这样的话,不会有谁要求我和外公一起,三个一起去过逍遥的日子呢?”她自言自语似的道。 眼睛失去了光彩,听觉却变得敏锐的他竖起了耳朵:“你说什么?” “没有,我胡乱说的。沐魂叔么?我正是想要和你一起去救呐,我一个的实力是不足的。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让你帮忙也许为难你了,可是你刚才都……” “我能。” 失去了信念而面若死灰的他,在听到了生的方向,笑得灿烂。 “你不要小看我。” 当她拉着他从牢房离开的时候,一只镜子从牢房的缝隙中扔了过来。 冷漠的音传入魂魄:“这是父王从冥界盗来的那面镜子,你可以用它来看看,你究竟是怎样的红颜祸水。” 她颤颤地,将手伸向那面镜子的时候,沐魂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摇头道:“你不能看!你太容易自责了,如果分不清陷害和害人的区别,你是不能够看的,你会承受不了的!” 镜子中的澪枫,勉强着自己重新握起逆魂剑,穿过了重重的阻隔,口中不断地鼓励着他所认为的若离。 “站在我身后,让我来保护你。” 苍白的脸色与蓬乱的头发,却未能掩盖住他的轻逸,反而在他那张太过天真的面孔上添了些微的成熟。 他原本就是个俊朗如星月的男子,没有感情的云烟没有失神,也还是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的杀招已比入了天牢前要狠辣许多。他的法力虽高,过往的攻势总是留有一线余地,现在却招招拼命,招招致命。 “我以前总觉得,轻易地夺去性命不对。即使夺去了,也应该给些许生机。现在我不这样认为了。天界冥界都是这样无道,我只是把他们打入轮回之中,他们再次回来,不还是一样的要为祸三界么?” 云烟站在她的身后,不断地在尸身中注入能够凝合住魂魄的术法,很害怕似的靠着他的肩,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现在还是那样在意三界?和你刚刚入九天一样?” “不如说,更在意了吧。我以前,是想要好好辅佐一个贤明的君主,和他一起看三界歌舞升平。实现不了的话……看来娘亲当日说的,自立也未必就不是可行的。” “所以你就真的杀了爷爷么?”她的声音虚幻自远方飘来。 若离明白了过来,不管澪枫受了多少折磨,他都没有真正地认罪。没有认罪,九天也无法真的将他身上烙下罪的痕迹。 云烟,她竟然想要套他的话! “他是我杀的。但是,我却真的认为,他是个很好很好的王。也许他的能力不是很够,能够留住师傅,能够留住那么多才华横溢的,我也真心想要辅佐于他,就能知道他很适合坐在那个位置。只是在我握着你给我……”他顿了顿,改口道:“我握着逆魂剑的时候,就像是不听使唤了似的,把他杀了。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你不说自己的野心,却在赖怪武器么?难道武器是有生命,也能掌控主人的灵魂不成的吗?”云烟柔声道:“而且你之前好像连是你杀了爷爷的事情,都不肯承认呢?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澪枫的脸色凝固了一瞬。 她说不是她折磨得自己,为什么又会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难道她在套我的话? 她是看到了谁的记录吧,定是这样的。她现在怕得如同刚出生的小鹿,掌心中也有汗水,怎么可能会骗我?是我太敏感了,想得太多。 “我不知道你是在哪里看到的,但是,对着敌人的话,我说了,无异于是要认罪了。我不想作为一个罪孽深重的家伙死去,这样,我的一族都可能会受到牵连。从荣耀变成祸害这样的沉重感,我是负担不起的。”他挥剑将最后的敌人斩成两截:“对你我当然可以说出来。我们是要成为夫妻的,夫妻就要共享彼此的秘密,我是这样认为的。” 门扉被斩断时,她借给他的视野消失了,她带着哭腔向前跑去:“沐魂叔,你不要紧的,对不对?” 失去了光明的澪枫只能借由着漆黑的影子中传来的声音,判断“沐魂”的方向。 镜中的影响转换,站在那里的沐魂,有着一头及腰的雪白长发,也温润如玉,明月般的笑容。 忆·魔念篇 第二百零六章 今宵酒醒 沐魂一双柳目,定定地凝视着,半晌无言。 良久,脸上露出了自嘲般的笑容:“他们还真是喜欢这一手啊——明明想要毁掉一个人可以用更干脆的办法的,他们却偏偏要将这个人的心也彻底毁掉,让绝望蔓延滋生。” 他的话虽是在说澪枫,又不像是在说澪枫。 若离了解,在他的话中,也在感叹不能得救的,某个年轮中刻印的孤独的自己。 他差一点就得到救赎了,最后,什么也没能得到。 温暖的怀抱也好,昙花一梦也罢,当终于得知了真相的时候,一切悔之晚矣。他只能不断地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欺骗自己,迫使自己相信,他的妄想是真的。 若离心内蓦地悚然。 哪怕沐魂就被绑缚在她的眼前,他们似乎也是过于仁慈了。以他们的手段,应该更加凶残,让他们也再起不能才是,怎么可能只是单纯的身体上的难以承受——她甚至连身体都算不得在受罪。 澪枫斩开了锁链,锁链断掉的刹那之间,他的手握住了“沐魂”的胳膊。 “岳父大人,我来接您走。师傅和我说过,魔境的生灵,被天命簿的束缚程度会降低。我想您是不愿意自甘堕落的,我也一样,但是情势所迫,也只能委屈您,与我和小若一同逃了。” “是小若让你来救我的?” “是。”逆魂剑灼烧的刺痛感从手心直抵心底,他喘息着道:“她关心您,不会逃跑。说真的,她对您的感情,我真有点羡慕呢——她对我,还没有像对您这样好的呢。甚至我也隐隐能察觉到,她只是在把我当作您的替代品,但是,即便这样我也已经满足了,起码我能够占据一席之地,之后再一点点地让她把亲情和爱恋割裂,我们也就算是各得所需了。” 云烟用颇为讶异的神色瞥了他一眼。 她的沉默,不用看到他的脸,他也自信能够感受到她的心意。 “很惊愕的吧?你是不是很多时候都在纠结,要是我知道了你对我的感情,是掺了杂质的,会不会就此嫌弃你,不理会你了,甚至弃你于不顾?”他向前迈了一步,以背影朝向她:“我很傻,很没有常识,什么也不懂。只是,若是妄言喜欢,还一点不了解,实在是狂妄了。我也仔仔细细地揣摩过你的想法,在权衡之后,也还是做了选择啊。” 沐魂的眼眸有瞬间的飘忽不定,倏然间嘴角向上挑起:“你说,他和我有些像。其实我并没有发现哪里像了。我的样子,总是会被嘲笑像是姑娘家一样,他却并非如此——虽然长相清秀,并不似阴柔的。我像他那样年纪,就一直浸淫在权谋的书中,并不像他那样没有常识。我真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可是,现在我发现,你是对的,离儿。我们,真的莫名地很相像。” 若离被锁链束缚住的手掩住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总是傻乎乎的狐狸。 他对她的承诺,一定要兑现。 哪怕是赝品,也没有关系,只需要求得在她的心海留下一滴水滴。 她的歉疚感更深,还有掩饰不住的惊喜。 沐魂的弦外之音落入她的耳中,她突然抬头问道:“这么说当年您对笙歌姨……不对,笙歌姐姐,也是这样的。才能忍受得了她为了另一个男子悲伤落泪,不惜性命吗?” “说什么忍受。”沐魂苦笑道:“如果可能,谁愿意去忍受?只是,已经丢失了心和魂魄,就只能盼着她幸福了啊,不管代价是什么——自己难受,她还笑得出,也就够了。他必然不希望你自怨自艾,你也就保持平静的心态慢慢地接受就好了。” “我大概,已经失去他了。” 若离的眼眶中流淌下一痕泪水。看着将他拥入怀中的沐魂,将一柄匕首,深深地嵌入他的心口之中。 “沐魂……岳父大人……?”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对了一半,我是你岳父大人,但我不是沐魂。”他将压低的嗓音恢复到平常碎玉般的清泠的响声,摇动着手中的折扇,看着他一点点倒下去:“我前几日刚把你捉起来一次,你说你一辈子也不会忘了我的声音我的嘴脸,可这不是忘了吗?竟没听出来的我的嗓音不是么?我明明觉得还是很有特点的啊。” 他的口中涌出血来,迷茫的没有焦点的眼,望着声音的源头,看不见他的表情。 想来,应该是淡淡的吧。他总是那样淡然的如同冰冷的月光一样,不缺乏生气,但缺乏能够洞穿的痕迹。 就像是无法穿透的一堵厚厚的墙,将他心内的光芒与脸上的表情完全割裂开来互不干扰。 “怎么是你在这里?你打扮成他的样子意欲何为?我真正的岳父大人呢?被你换到哪里去了?” “我打扮成他的样子?”默穹清冷一笑:“阿离,将你的视野借给他。” “若离”应声,落入了瞳孔中的,却是与平时无二的默穹。 他想着,这一定是他的诡计,是他想要我和小若生嫌隙,我一定不能上他的当。 “你的法力削弱了不少,我以前听不到你的心音的,现在却清清楚楚的。”他摇了摇头:“你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吗?你再次被我的好女儿利用了啊。” “不可能。”澪枫以手拄着剑,费力地站起身来,垂下的发丝挡住了一只眼,剩下的那眸中灰黑的瞳孔,闪现出黯淡的金色光芒。 “告诉我,岳父大人在哪里,我要把他救出来。哪怕是我杀了他,也不能让他在你们的手中受折磨。我跑不走了,替他受其他的也是好的,只求你们能放他生路,放小若一条生路。虎毒不食子,你没有那样狠心。” “虎毒不食子,说的好。”默穹拊掌大笑道:“我不是虎,而是狼。狼心狗肺狼子野心,我连自己的父亲昏庸尚且会毫不顾惜他的性命,我的女儿,做了错事,我不想原谅也随时能要了她的命。只是,我不知道你说的放是什么意思,她始终都是听话的乖孩子,好好地为我效力,我的话她全都听从,我为她选择的夫婿,她也准备好要嫁了呢。” 选择好的夫婿,那就不会是指自己,而是指满脸脂粉的赤炎。 “那种娘娘腔配不上小若!”澪枫双手持剑,护在若离身前:“你休想用条件来威胁小若嫁给她不想嫁的!我不会同意的!” 忆·魔念篇 第二百零六章 拼死一搏 “是么?那还真是巧啊,我也为自己是冥族的支柱而惭愧。”沐魂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脸,一双凄清的眸子闪烁的深碧的光芒,寒气森森聚集在赤炎的背后。 赤炎竟有些喘不过气来,难以言说的畏惧感散开。 他的理智在提醒着他,他再继续下去,他很可能会被撕裂。 可是,他不是被封印着力量吗?一个痨病鬼,有什么可怕的。 他心中忖度着,口中念念有词,给自己壮胆。 “你不但没有恨自己无能,还笑出来了?”云烟不可思议地注视着他的表情:“难道说你真的也恨姐姐,只是因为她能够给你提供起码的后盾,才利用她的?” “你的想象力,蛮好的。”沐魂的锁链发出轻微地响动。 “姐姐,那你还真是悲哀。被亲生的父亲当作弃子,被养大你的父亲当作工具。我一直还有些羡慕你,其实我们姐妹都是一样的啊。”她低叹着,不知道是在哀叹若离还是自己的命运。 若离的心中想的却是,沐魂叔终于……终于不再那么冲动了。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要是他强冲过来,再受了伤,倒是比单单我受伤更让我心疼了。 云烟听到她心中的吟念,冷淡一笑,嫌弃地嘀咕道:“有感情的家伙们,果然都是一群傻瓜。” “也许是。我当年明了闯入天界,可能会与你外公生嫌隙,还是义无反顾,到现在我也没有后悔。只为自己考虑的,不会懂。连为自己考虑都做不到的,更不会。” 电光火石之间,锁链猝不及防地断裂成四截,从锁链中流溢出的水花与雾气让云烟的眼也有刹那间唯有一片蒙蒙的雾色。 当她回过神,驱散了雾气,赤炎的手脚都在滴着血,身上也出现了数个血洞,沐魂的钩爪仍在他的身上不断地刺着。 血液沾到他的脸上、手上,他的脸上犹自带着诡异的笑容。 那一刻,他既非仙,也非冥,活像是浴血的罗刹。 他将破布般的赤炎丢了出去,挡住了云烟指尖飞出的细细丝线。 他轻轻将身上残破的斗篷扯下来,披在若离并没有乱了衣衫的身上,用漠然的眼神注视着云烟。 “比起无意义的大呼,我倒是觉得积蓄力量,做点实事更好。我越悲伤,你们便越开心,我怎么可能让你们开心?” 他用红赤赤的手擦着脸颊上的血迹,未能将血擦干净,痕迹倒还更重了些。 “这锁链可不是平常的锁链,是当年铸魄铸造的特别的锁链,你不会不知道,强行挣脱会有什么后果的吧?” “我还真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我不挣脱会有什么后果。”沐魂忽然将若离紧紧地抱在怀中,细细的银针刺入他的皮肉,细丝将他手脚都勒出血痕来。 他只是,一味地在护着若离。 他的手腕只剩下了一层皮,骨头断裂的声音,心口的血因了冰冷的身体的衬托,暖暖的贴着她的胸口流淌下来。 他是没有温度的,像每个冥族一般。 她也误认为,他身体的一切都没有温度,唯有那一颗心是热的。 原来,竟然错了。 他的血,也散着暖乎乎的热气,他的眼泪,也是温热而滚烫的。 他的笑脸,也是带着温度的。 她失神许久,当意识回到了脑海中,拼命地想要推开沐魂:“沐魂叔,您到底在作甚么?走开,快点走开!这样下去您会死的。” “我不这样做,也是会死的。我这样做了,你就不会死了。”沐魂的声音轻柔,入了她的耳中却仿佛是千斤重担。 沉重地她完全喘不过气来。 “死了有什么关系,难道现在的情况,活着会比较好?” “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活着比较好——我早与你说过。”沐魂笑着道:“我本来也打算用我的生命换你了,我始终在琢磨方法,只是没有得到机会而已。多亏了云烟赤炎,我才能将力量彻底释放出来,能够尽力护你周全……” “原来如此。”云烟的手停了下来:“看来你确实没打算活下去。既扯断了让灵魂永劫的锁链,还用了诅咒自己咒法,我不动手,你也会死在这里,我倒是没有必要再做无用功了。” “小小年纪,倒真的是见识广博,竟知道我用的这么古老的秘术。若是用心在正道上,倒是前途无量,可惜……” “没有什么可惜的。”她的声音冷淡得如同盛开在冥界忘川水中的冰花:“你自以为用心正道,天地却共伐。你们的邻居,更是以天下大任为己任,也只深陷囹圄。像是息渊那样以真正的正直自居,不是早早断了气,让赝品在他的身后为非作歹。然而这一次,我立下了大功。纵然我明知道此战之后,道不同的天冥势不两立,定要分出个胜负,但是他们谁也不敢对我不毕恭毕敬,因为我是影响他们战局的存在——换句话说,我已经是前途无量了,容不得你这个渣滓插嘴。” 沐魂脸上的笑容,忽然就定住了。 视死如归的他,竟不知何故颤抖了一下。若离只当他是撑不住了,哽咽着道:“沐魂叔,快点走开,我帮您疗伤……” “你刚才说……息渊死了?” “啊,对了,你们还都不知道呢?是的,在那个不辨忠奸的伊颜,因为一句话就将对自己一心一意的忠臣关在天牢中思过的时候,我就已经和父上,暗中将他杀死在天牢中了。之后你们看到的息渊,只不过是用了换躯之术的,父上的得力属下。由他在你们身边做眼线,既不能被你们察觉,也方便麻痹引导你们。” 许久也想不透的关节,豁然开朗。沐魂发出叹息:“我早觉得息渊古怪,竟没想到这一层——亏我当年还上过这样的当,竟然还是没想到。也难怪你们会赢得如此顺利。” 云烟一脚将赤炎踢了出去,嫌恶地命令道:“你这废物,来了什么也没做成,只是断了手脚罢了。不过,总要起到一点作用才好——干脆把这里一把火烧了干净。你的火焰他们破不开的,他的努力就成了无用功了,这对情深父女也只好化作飞灰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百零七章 愿假归真 痛得睁不开眼的赤炎蓦地醒悟,忙快速吟念着咒法,洒下了鲜血的地方,都燃起了浓烈的火焰。伴随着他有些扭曲的笑声,隔着迅速燃起的大火,散出死亡的味道。 “活下来的,应该会很痛苦。我给了你们死在一起的机会,顺便,也会把那只小狐狸送过去,三个生灵的荒魂相依相伴,无法转生飘荡在这世间,也是件美事。” “咦?默穹叔……主上不是嘱咐你,让你留住他的性命吗?你……” “胆小鬼,你是怕了么?”云烟抓着他的衣衫,将他提了起来:“我告诉你,我是不用,也没有必要听父上的命令的。只要我把外公抬出来,我做了什么事他也不敢怎么样。放眼整个三界,我作为兵器的实力是最强的,他们都得倚靠我。可是要是来了个神智尽失,比我还要有利用价值的,我这不也算是引狼入室?我怎么可能让别人夺走我的地位?” 赤炎想起默穹设计好的计划,与绝对不能失败的严苛口吻,有些畏缩——尽管他也是希望澪枫死,却不敢动手。 “不是他死,就是你死。你不是一向以保命为主吗?无论换了几代君王,你都能安然无恙地活着,这次还不是让你做什么违背良心的恶心事,非但不是,甚至还是你自己愿意的,你有什么不能答应?有什么责任,都是我担待着,我看父上和外公,谁敢对我说一个‘不’字。” 云烟将他摔在地上,摔得他“哎哟”惨叫。 赤炎平生最擅长制衡,在权衡一番利弊之后,他心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倒是先听了云烟的方是上策。她的残忍,他也是见识过的。他也自诩残酷者,但是也完全无法与她相比,她绝对可能让自己生不如死。 在云烟将她的血液洒在牢门前时,他下定了决心,将澪枫被困住的地方,也化作了一片火海。 沐魂想要松开若离,太过勉强自己的身体已经让他连放手的力量都失去了。 “也好。”他苦笑道:“我还可以给你做一层屏障。” “沐魂叔……沐魂叔……” 若离平生虽厌除了哭泣什么也做不到的小女子,然而,她现在岂非就是除了哭泣什么也做不到的小女子? 仔细想想,她似乎从来都是只能被保护的弱者,却自以为了不起。 纵然有天下第一的结界又何妨,却没有足够强大的审时度势能力,能够让自己的心也不受到侵蚀腐坏。若是不能保护自己,屏障又有何用? 纵有举世无双的弹唱舞技,除了在风花雪月之中助兴,又能够做什么? 所谓的保护,也只不过是仗着他人给自己的地位嚣张跋扈,一旦地位被收回,她只能做笼中之鸟。 在碧羽阁,她已经察觉到自己很没用了。 现在看来,那竟然也是抬举了自己。 她不是没用,她根本就是个花瓶,非但没有价值,只会拖累。 书到用时方恨少,当初已远才悔为。 然而后悔却已经帮不了她了。 “别哭了。”沐魂擦着她脸颊上的眼泪:“还有,不要再叫我沐魂叔了。” “我……” “果然……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爹爹’或者‘父亲’啊。”他的眼眸中的怀恋之色清晰可见。 她的脸庞在她的眼中,仍如三岁的孩童。莫论当日的红妆喜服,还是今日的狼狈落魄,她在他的眼中,都永远只能是固定不变的“可爱”。 “你知道么?说我一点也没有怨恨过,那是不可能的。我不是圣人,从来不是。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也不知道纠结了多少回。” 他苍白的脸颊泛起了红晕,说话越来越流畅。 回光返照,这个本不该出现在仙冥族身上的状态,她却看到了。 “我也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傻瓜,一直都在帮别人养女儿,养仇家的女儿。我在想,我是不是疯子。为了虚无缥缈的幻想,不惜背叛死者,自顾自地将你留在身边,可是又不能真正地完全接受你。之前只不过是若有若无的惆怅,在他们把事实摆在我的眼前强迫我接受的时候,我不允许你叫我爹爹,说是为了你着想,其实依然是我的自私,我真的害怕,时常听到你甜甜的呼唤,我会不会反而生出厌恶来。哈哈,太蠢了呢。差一点,又什么都没有机会说了。果然,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不管你是谁,最终你也还是我的女儿。” 女儿,这个词是将他们拉近的的词,也是束缚着她的枷锁。为了这诅咒一般的关系,她甚至需要找替代品,或者是不断地用什么话来劝自己冷静,才能压抑些微的感情。 她甚至会幻想,只是沐魂隐藏的太深了,才会在不允许她叫自己的父亲的时候将真正的理由隐藏起来。 她只猜中了一半,的确不是他说的那样简单,可是又比那还要简单。 越接近真相,幻想离她就越遥远。他的纠结,与她的纠结,是完全不同的两样事物。 不得不逼着自己释然,和真正的释然,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事物。 她说了一句,连现在的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对是错的话:“爹爹,我想……想要救澪枫。”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想要救澪枫?她连自己也不明白了。 是不是想要在被自己一直追求的感情抛弃的时候,只能抓住那段稻草了呢?这根稻草并不能保她的性命,而是自身难保。 她却想救他,向自己的执着请求着。他已经奄奄一息,自己任性地如同孩子一样像他提出了要求。 “啊啊,离儿,谢谢你。” 是她要求他去做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他笑得却比地界看到的阳还要耀眼。仿佛得到救赎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笑容太过于耀眼,耀得她睁不开眼睛,也不知道笑容的正中心,隐藏着什么。 “谢谢你。你从小时候起,就是个独立听话的乖孩子,从来没有要求过爹爹为你做什么。哪怕一块糖也好,你也没对我要求过,都是你在照顾我,我都不知道谁才是孩子了。”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骤然起身。 留给若离的,只是她看不到,也触不到的背影。火焰将他们隔开,影影绰绰的火光将他苍白的脸闪烁出梦幻的颜色。 火焰中的名剑般,傲然挺立。 墙壁开始裂开缝隙,他的衣衫已被火焰燎着,他浑不在意,只将墙的缝隙扩开。 墙壁轰然倾塌的瞬间,澪枫手上的锁链,也断裂开来。 他被火焰呛得咳嗽,微弱的呼吸几已完全停止,听到墙壁碎裂的声音,他哼了一声:“又想着怎么折磨人了?” “澪枫。” 不可思议的温柔,在他的耳畔给予了救赎般的鸣响。 忆·魔念篇 第二百零八章 血染火牢 在这九天之上,强颜欢笑,用自己的笑容取得的些微的暖意,终究还是敌不过血统低微,他人鄙薄眼神的寒凉。 这种冷意,甚至比狐灵山千年不化的霜雪还让他喘不过气来。 寂寞的时候,最容易,注意到对他微笑的那个人。 他也想过,说不定,他对于若离的喜欢,更多的是喜欢她不染纤尘的态度。虽然是那样的高高在上,反而比势力的媚上欺下更吸引他。 如果不为地位而刻意鄙薄,那么说不定也会不为地位另眼相看。 他不会耍心机,没有耍过心机。但是,这大概也是他心底化不开的小心思。 她的冷,却比旁人更暖。 他不是完全不记得,那个笑嘻嘻叫他“狐狸精”“哥哥”那个女孩子的好,但是一声哥哥,将他们之间的关系,限制在了姐妹之中。 她最后的眼神,深深镂刻在他的脑海之中,始终无法忘怀。她的笑容,亦如她的名字般干净清新。 飞花如梦,飘逸灵秀。 对于所有生灵的印象,却终究还是师傅、主上和“岳父大人”,占得最重。 在他最无助,连规矩都不知道时,师傅拉了他一把。虽然后来他的言行变得很诡异,还是教了他许多如果不去听,就不会知道的事。 主上,正因为他的特别优待,自己才能够不真的贱如草芥。 而“岳父大人”,仿佛就像是他的一个路标,让他能够看清什么是真正的波澜不惊。他何尝不知道,他也有过那样高的地位与荣宠,只是,跌落入尘埃之中,他的淡然却并不是为着权势,而只为了纵然只是幻想中的家而流连。 听到他的死讯,就有一种,自己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的苦楚。 现在骤然听到他的声音,一切都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自己,应该是已经被烧死了?如果早知道死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他也许也不会执着于生存这件事本身了。 锁链让他的身体动弹不得,火焰灼烧,所见皆是漆黑,他张了张口,沙哑地呼唤道:“岳父……”他顿了顿,道:“沐魂,不,沐魂前辈,沐魂大人。死了还能够见到您,真是幸事!” “死?”沐魂的声音凉凉的,却很让人舒服:“你这傻小子说什么?我还没有死你怎么可以死?你死了,谁又能为我报仇呢?” 沐魂的手指按在锁链上。 这锁链,与束缚他的无异,甚至还多了两道咒印。痛已入骨髓,就没有什么痛能够再有感觉。沐魂很轻松地,将澪枫手上的锁链扯断。 他身上的经络,也即将断裂似的抻出了有些透明的丝,青筋在他过于苍白的皮肤上突出出来。 “您……” 澪枫不知道铸魄的厉害,但是也知道将自己绑缚于此的枷锁,附着着怎样可怕的诅咒。 “不用谢我,并不是我要救你的。”他的指尖在他的身上划着奇怪的图案,口中念念有词。 澪枫只觉自己沉重的身体变得轻盈,竟像是化作了透明的羽毛。 身体的崩坏,让他无法维系身后并不高明的屏障。若离纵然机巧天下无双,情急之下竟怎么也解不开他们之间的隔屏,无法阻拦,也无法将声音传到到彼方。 她不断地敲打着,直到屏障裂开,她猝不及防摔倒在地,火焰烧着了她的头发她却浑然不觉,只想要伸手去握住沐魂。 当她的指尖触及到没有温度的皮肤时,灰烬染指,落在地上的,只有他平生不肯离身的,最爱的那件衣服。 那是他得到的,他挚爱的女子,第一次做给她的衣裳。她甚至听闻,他在受着非人的折磨时,并不顾惜自己全身的伤痕,只一味地护着自己的衣衫,当看到它完好无损的时候,竟激动得落下了泪来。 她终究无法带着他一起走。 他们之间的交集,从来只有没有血缘的父女牵系,再不会越过一步。只有一边的执着,只能是惘然。 而这样的交集,可以让他不顾性命,去实现她那样任性的请求。 她连哭泣的时间都没有,一把抓住澪枫的手,想要带他离开这片火海。 纤纤玉指的触感,澪枫的感觉迟钝,也不会不知道,这是花海之中,抚摸着他的脸颊,亲手为他戴上佩剑的那个女子的手。 他想要抵触她,然而,下意识地握紧了她。 他想要问她,你是不是又要骗我了?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你对我说一百句话,我便相信一百句。他在心底小声念着。 好了伤疤忘了痛,让他为自己的懦弱有些不齿。只是,他终还是舍不得,舍不得那些年年岁岁累积起来的点点滴滴。 狂笑多少抹去了他心中的爱,然而他却还是想要选择因为相信而后悔。 若离已经说不出半句话,只是牵着她,试图冲出火海之中。 她的心中无悲无喜,剩下的是一种孤冷的失意和这泼天业火一样浓烈的恨意。 她是有自知之明的,她知道她是不能够复仇的,她没有那样的实力。所以只能寄希望于他。 她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不要再被火焰烧出更多的伤口。在意的更多的,却是他能给予她的小小的希望。 她曾以为,用自己漫长的一生去报复一个人,是徒劳与可笑的。每当在书卷中翻看到了人间的痴男怨女,她不禁一晒。原来自己也不过是天界毫无悲悯心,还自以为了不起的一员。 一边厌弃着天界的乌烟瘴气,却还一边嘲笑着,无法掌控着自己命数的地界之生灵。其实也仅仅是无病呻吟,还当胸怀天下,豪气干云。 若是之前的时光,和她说,让她带着碧羽阁的一众去做魔,她肯定会拒绝。找再多的理由,实际上都是舍不得自己的地位与荣宠,并没有怎样高尚。现在意识到,也只是落得了凄惨的境地,才会思起退路来。若依然是香园画楼,唯我独尊,她必然不会去惦念着这所谓不需要用命簿牵连的一族。 好容易看到了门扉,然而冲破后,看到的却是一面——冷冰冰的没有丝毫生命与温度的镜子。 她没有笑,镜中人笑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百零九章 魔命若此 情知他们两个是决计无法一起逃掉的她,在不知该说什么而始终沉默的她,轻轻地问道:“澪枫,沐魂叔……不,爹爹是为你而死的,你可有愧疚?” 澪枫怔怔。 这声音与前几日依靠着他,想让他去救父亲的若离分明没有不同,然而入耳却是那样的不同。 “啊。” “然后,我也将为你而死,死在这污浊不堪的天界,你是不是也会因此,而将对我的恨一笔勾销,只记得我的好?” 澪枫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她的无情无义,她的欺骗利用,然而却也浮现出那张如同冰山般冷酷的脸孔上温润润的笑容。 在激烈的冲击碰撞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是那样贱兮兮的,真的是美好的回忆更多于这些日子到最后看也看不到的折磨与耻辱。 “会吧。” 云烟似是不解一般,露出嘲讽的笑容——生死攸关,他们却在这里说情话。她却动也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因为他们已经是掌心中的小鼠,再也掀不起波澜,翻不过风浪。 再留个半刻,听个无法让她发笑的笑话也是好的。 “那果真是好。你之后也还会碰到许多的好姑娘,也还会重新结起同心结,然而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需要你把我放在,那个别人无法插足的过去的位置就好。你若还能多些怜惜,就为我逆了这天,踏碎这地,自己赢出一席之地来。才不负今日为你而葬送的这两条性命。” 他的记忆与过去的殷切嘱托,终于彻底重合在一起。 一直在心中竖立着的善恶与正邪,早就已经崩塌,只有自己还在苦苦支撑着这虚假的门面。如果母亲现在在他的眼前,再将当日的话重新说一遍,他的决心才算是真的下定了。 不是他的母亲,也没有关系。 “哟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孩子,若离还真不愧是叛贼的孩子。” 很诡异的,与若离一模一样,却用着第三人称称呼着若离的耳中。 他看不见,只能凭借听与感觉,来猜测眼前的状况。 应该是很惨很惨的。 因为他的脸上,染上了飞溅来的血。 她似乎是为自己挡住了什么攻势,他的手在抓的瞬间,只扯下了衣领。第一次相见,她就欺骗他,天界的扯襟之礼,然而,现在她于他,真的只剩下了一片衣襟。 当视野扭曲模糊,之后的事情,也就变得不再清晰。 她躺在雪原,仰头望着冰冷的天空,讶异于自己还活着这件事。 而身体不复往昔,皱巴巴的倒像是个小孩子的身体,茫然无措地在陌生的路上行走。 昏暗的光芒散去,她恍然之间回过神来,见雨樱却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她;“你活下来了,可称劫后余生。我倒是比较关心那两个倒霉蛋究竟怎么样了?” 木莲暗暗心惊,只是因为她受了伤,又是狼族,竟然大意了,冷不防地被抽出了记忆看。 她也不确定雨樱看到了几分,说不定只看到了一隅,自己多说反而会多露出些破绽来,因而干笑一声:“您觉得呢?” “应该是死了吧。”雨樱支着脸,叹息着摇头:“天界当真是堕落了,竟然也由着这些混账妖姬们胡闹了。那个一直模糊着脸的女子,难道是你们新冥王的宠妃一类的么?” 木莲心中也知了个大概。自己日日刻意将脑海中的记忆隐没化,不少的画面已经不那样清晰,只是为了防着有朝一日雪好奇她曾经的经历,看到了会起疑心。况且雨樱究竟还是个妖族,对于冥术上的造化究竟有限,声音与容颜都看不真切,更是连天界冥界都无法区分开来,只一味将所有事情都说作是冥界之事。沉默了一会,答道:“并不,那是冥王唯一的外孙女。” 她的声音那样的坚定,似是浑然放弃了自己的过去。 从她变成木莲开始,若离已经彻底死去。 默穹的女儿若离,神女若离,或是冥王外孙女的若离都不存在了。她是笙歌留给沐魂的礼物,沐魂唯一的宝贝女儿——木莲。 这句话说出来,她的心中竟是道不尽的畅快。隔着面纱看不见的笑意,都在眉眼之间露了出来。 雨樱当然不会知晓她是为什么而高兴,疑惑了片刻,知道这也不好追问,便捡了个旁的问题问道:“那么,你会在雪的身边,目的其实是复仇吗?” 还没有蒙尘太久的记忆,被雨樱强行唤醒的时候,连带着无法开解的仇恨也彻底苏醒了过来,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多少也是如此。不能实现的夙愿,在他的身上能够实现也好。” 雨樱显然还没有发现,雪就是天牢中染满鲜血的瘦削身影。在她的想法中,若是木莲的记忆中,若是有雪的存在的话,也应该是在虫窑中而不是在天牢。而她哪里知道,木莲并没有看到雪被丢尽虫窑训练成“蛊”的记忆,自然她是看不到的。木莲注意到了这一点,也格外注意着措辞,尽量不让她的敏锐听出更多来。 “哈啊,也是呢。你只是个小孩子罢了,怎么可能真的会恋慕得死去活来。然而要是利用,又过不去‘良心’那一道槛,只能用个理由自欺欺人。我是过来人,这样的阶段,我也度过,初初难受,习惯了竟觉得蠢了。” 木莲愣了愣,显然是起先没有听懂她的“只是个小孩子”这话从何而来,旋即不禁在心内失笑道,雨樱当真是对冥术生疏,竟然把那段天牢中的记忆,看作是自己的双眸看到的,而没有把自己当成是其中的任何一个。 这倒是帮了她大忙,她也不反驳,只深深行礼道:“木莲固然是小女孩,只是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也不算是稚童了,只是和您完全无法相比罢了。所以还有不少地方需要您提点,而雪王殿下却也是同样需要的——他的法力强,心性却实在不够狠绝。只是故作狠辣样子,我看他的模样,也实在是忧心不已。慈不掌兵,仁慈能拢心,却未必能长久成事。也烦请您多多指点提携他才是。”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会好好地引导他上那真正的邪路上去,再无法回头才好。毕竟是我看中的男人,要是个正人君子,我可就伤脑筋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一十章 山雨风楼 火灼的枫叶,烈烈地盛放在秋日的荒魂之中。他身披着金黄曳地的兽皮毛领,直蔓延到唇边深深的翻起白肉的刀疤,在不再那样明亮的阳光的映射下,闪闪发亮。 他静静地,坐在枫树下的小木桌畔。 他的衣着,于这深秋是那样的不合时宜。 而他本身,与这柔软的风景,也是那样地不相称。 他略带些凶戾之色的硬朗面容上,浮现着浅浅的,柔和至不可思议的笑容。那样的笑容与他的脸,像是盛放在冬日的罗兰,纵然再不适时,也终归是有些可爱的。 竟然一时辨不出,他究竟是个凶煞还是个温柔的人。 金色的头发,一半的侧脸,也终归是有些撩人心弦的秀逸。 在外,他是以怪力与凶暴而闻名的狮王震兮,旁人眼中,他的趣味大概是嗜血嚼肉,而谁也不会想到,他最爱的,反而是侍花弄草,望着随季的树上的花叶慨叹。 轻啜着的杯中的液体,也不是烈酒,而是淡淡的茶,氤氲在风中,散出清幽的略带苦味的香气。 匆匆走来的身影,见到他这样的架势,知道他又犯了什么痴病。也不敢打扰,沉默地侯立着,直到他长舒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开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迎上去。 “王上。” “未勒?”他回身,声音是与硬朗的外表不相符合的柔软:“什么时候来的?” “也就是刚刚。”名叫未勒的瘦瘦高高的小妖精恭敬地回道。 他的指尖在他的头上轻轻地一点,轻声道:“又说谎。” 未勒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这个您也看得出。” 他摇了摇头,无奈地笑道:“你倒是老实。万一我是诈你呢。” “王上诈我,没关系的,毕竟我的命也是王上的,您知道我的心思我才高兴呢,免得您哪一日就疑起我来了,我会伤心的。别人诈我,有您在,再重要的情报流漏出去也仍旧是不会有什么影响。” 他摇头笑道:“你这嘴巴,天天吃了蜂蜜抹了油似的,甜嘴滑舌的。若不是代代身负的诅咒在,我还真是要疑你是不是藏奸了。” 他随口说了一句玩笑话,未勒的眉毛微一跳,脸上兀自天真地笑道:“那我倒还要谢谢这天生的咒印不可了。但是呢,接下来我要和您说的,纵然有这个咒,您怕也是要疑心属下说谎了。” 未勒最喜欢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话,震兮只当他这句也是为接下来的笑话铺垫,轻啜了一口茶水,挥挥手示意他说下去。 “狼王雨樱跑了,一把火把狼森烧了,投奔魔族去了。” 震兮一口茶水悉数喷了出来,未勒早有准备,躲了过去,绕到不停咳嗽着的震兮背后,拍了拍脊背。 “你刚刚说什么?”他一边咳嗽一边又问。 “我说狼王雨樱跑到魔族去了。” 震兮拍了拍胸口,瞪大了双眼:“这是哪里来的谣言吗?” “谣言什么?狼森都烧没了,而且前一阵子有去魔境寻衅滋事的妖族,正巧看到魔族的封王仪式,在仪式上见着被封为副将的女子,绝对就是雨樱无疑,竟把他们生生吓回来了。现在,整个妖族都在议论,竟把雪狐族一族被灭都抛在脑后了。咱们狮族得了这个消息都算是晚的了,其他的妖族早就开始揣测雨樱的目的是什么了。” 震兮沉吟了许久,忽然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诧异问道:“你刚才说雨樱被封为副将?难道新的魔王倒不是她?” “可不是,这也让人想不明白呢。雨樱嚣张跋扈这许多年,跑到魔族去夺位的话都够让人不解的了,偏偏是去做人家手下,难不成脑子坏了?” 主仆之间沉默了许久,震兮忽问道:“那个新魔王,难不成是个男的么?” 未勒不解他的意思,点头道:“是男的。难道您在之前已经从哪里听到风声?” 震兮摇头,抚掌笑道:“那就是了。若是说什么能让她收心,也就只有俊俏的男子了。谁不知道她最好色,当日可曾为了一个人族男子,跑到人生的地方当牛做马就像个寻常的村妇一般,等到最后腻烦了,就把那村子杀了个干净。这一次估计也没什么例外的,只是现在我就有点同情起那个魔王来了,不被吃干抹净只怕不算完。” 除却狮族,猫、蛇、虎、豹等族之中,掀起或嘲讽或不安的,也是这则消息。 斜靠着绵软的床榻,轻轻舔着玉手的猫妖族首领妃铃笑道:“所以说雨樱的口味还真是越来越重了,竟跑到魔族去猎艳了。只可惜了那些傻狼们,被自己的首领因了自己的一时兴起到处折腾,还当她是天上地下第一温柔良善,真真无奈。” 一只猫妖插嘴道:“毕竟狼族的性子野,不比咱们。说不定他们还要笑话王上您就喜欢栖居一地,与世隔绝呢。” 妃铃的手在榻上一拍,怒道:“谁敢!”声音一出,她大概也觉得失态,咳嗽了一声掩饰过去:“我们栖居这里,不过是习惯,要是谁指手画脚的,我也不可能就做缩头乌龟,必然也是要争口气的。只是她做什么与咱们无涉,也就没必要趟浑水了。前儿豹族的好事者,不是灰头土脸的就回来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没人来自找没脸,咱们也没必要自找没脸。” 豹族首领纹刃正气咻咻地原地打转,跪在地上的豹精都不敢说话。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他一脚将离得最近的小桌踹碎,大喝一声:“饭桶,都是饭桶!” 豹精们只是听着,没有谁敢接茬,撞在枪尖上。 他随手拎起一只豹精:“让你们去探探魔族的虚实,结果你们倒好,什么都没敢做就吓回来了!这不是让整个妖族都笑话吗?” 众豹精纷纷思忖,要不是你执意去当出头鸟,怎么会丢这么大脸。左右丢得也是你的脸,不是我们的。 不过这想法也只能在心中想,并无一个敢说出口。出口的都是诺诺地应付:“是属下们无能,属下们让王上失望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未雨绸缪 纹刃将手中无辜的豹精一摔,摔得他的骨头立时发出断裂之音。他捏着拳头,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气咻咻地道:“妖族之间不是早有个协议,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怎的雨樱她就敢公然违反?” 谁也不敢提醒他,那次的协议不欢而散。不只雨樱没有应允,他自己倒是第一个反对的,自己现在倒是拿出那空头允诺来质问根本听不到的家伙来了。 比之豹族首领的怒火烈烈,虎族的首领白睛倒是淡然得很多,淡然得不可思议,倒让他的手下们有些着急。 “王上,雨樱忽然就这么跑到魔族去了,她鬼主意最多了,谁知道她这次又有什么幺蛾子呢?您素日不咸不淡的就罢了,这时候怎的还这种样子,没点着急样呢?” “着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有冲着咱们的,咱们就打。没有,咱们就观望。总不能让旁的族坐山观虎狼斗吧。他们倒是要看,我可没有兴致让他们把咱们当笑话看。” 他转着手中小小的木雕杯,对着天光照着,窗栏外黯淡的天日之光,映得他一身蓝色华袍,显出他如水般干净清澈的气质来。 如玉雕般的脸容上,也隐隐透出温润无争的气质来,只是那一双眼睛,似乎还残留着心底些微的痕迹,让人能够隐约明白,他并不是那样单纯的存在。 看起来什么都没有想,其实不过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罢了。 无论在他身边多久,都始终无法猜透,他那看起来透明的心,到底藏了多少说不清的心事。 他沉思了许久,用手指沾了些许杯子中的液体,在桌子上画着什么,再不作声。守着的虎妖知道他接下来肯定也不会再理会他们,颇为知趣地默默退了出去。 当汁水干涸,到底留下了半分痕迹。桌上画着的是天与地,虎与狼。 “雨樱,雨樱呵。”他轻轻地叨念着:“你到底,还是将自己的野心暴露了。这样也好,我虽然也有野心,但是总是缺乏勇气,若是没有谁领头,我也下不了决心的啊。” 他用指甲,在天地和狼头上,画上了小小的叉,而却将虎头的“王”字上,圈了一个圈。 他的唇上扬,带着清逸而空灵的笑容。纵然他的心,不是那样的空灵无欲。 相似的图,也在雨樱的笔下绘了出来。 她翘着脚坐在那里,将一张寥寥数笔便画的很精致的画递予在雪的眼前,特意向木莲的方向偏移了半分。 雪借着木莲的眼,仔细端详着这幅画卷,面带不解:“什么?” 雨樱靠了过去,正意欲解释,侍立在她身后的破军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含酸讽刺了一声:“连这个都不知道?”他无意识般地将雨樱拨远了些,指着图道:“这是现在地界的势力分布图啊。” “这我知道。”雪双手交叉撑在下颚上:“我只是不知道,副将大人你给我这张势力分布图,是要做什么用?” “不用叫我副将,怪别扭的。而且要不是给你面子,我也不想做个这么小的职。你还是叫我雨樱或者阿樱吧,要是你不嫌弃,现在叫我‘娘子’也使得。” 虽然木莲拼命地向破军打手势,示意他要冷静,他的牙齿还是发出了声响。雪的眼睛在他们的脸上来回转着,轻咳了一声:“雨樱大人……” 雨樱嘴角抽搐了一下,也只得笑眯眯应道:“嗯?” “我觉得咱们根本用不着势力分布图。我的目的,只是要魔族壮大,再向天冥宣战而已,这些妖族与人族和咱们毫无关系,你何必……” “若是不将地界先平定,即使你先打天界冥界也无济于事。他们虽然没有与天界冥界宣战的勇气,但是也不可能由着魔族骑到他们头上来。当年天界便未光明正大地与魔族开战便不战而胜——当年的魔族可确确实实可称为地界第一势力,他族莫能与之抗衡,才不趟这浑水。现在不同了,魔族被欺压多年,早就锐气与当年豪气尽失,名声也不大好。况当日魔族战败不久,各个大的妖族都得了了不得的至宝,你真当九天九幽的家伙不会使绊子,威逼利诱让他们与咱们为敌?腹背受敌,本能赢的了的也赢不了了。” “你这不也是猜测么?他们会不会真的与咱们为敌还不一定呢,可是天界冥界却是实实在在的仇恨。” 雨樱捏了捏手,破军知道,如果不是她暂时钟情于他,肯定就会一拳向他的鼻梁挥上去了。她对喜欢的,总是会无条件地容忍,缺点都是优点;对不喜欢的,就半点容忍不了,优点也成了缺点。 她近来自己喜欢“君子”挂在嘴上,也不过是看雪实在像个君子才如此说罢了。若是雪打从一开始就是个“小人”还入了她的眼,她八成就要喜欢“小人”了。 雨樱一忍再忍,总算忍下来了,脸上挤出个笑容道:“你原来难道是个人族的‘腐儒’么?竟然说出这种话来?虽说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那八成都是不思进取的家伙的话。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可是无上的野心,既有野心,哪里还非要挂着复仇之名不可呢?这不是把你的格调都要拉低了?况且用脚趾头就能想通,走了就回不了头的路,还有他们都会支持你的单纯吗?你这样,就不怕后悔?” 她的指尖按在地图上,想要说出自己具体方略来,雪将地图一卷:“咱们还是先说说怎么让魔境变繁华起来吧,剩下的那些事情,等到稳定以后再想不迟。” 雨樱的脚不耐地颠着:“这不是以后才需要想的事情。如果我没有来魔境的话,你倒是还可以默默地不声不响壮大势力,现在,我来了魔境,才是个小小的副将。肯定会让各大妖族思虑纷纷。前儿虽然豹族虽然看到我们被吓跑了,可究竟瞒不过我们的眼睛。那只不过是一群侦查的罢了,要是真来了厉害角色,时不时地骚扰,咱们想要安静也难。不如先下手为强,绝了后患。如若他们也有归顺之心,岂不是真正的两全其美法么?”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一十三章 仁慈过甚 “不行。”雪一口拒绝,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的坚定口吻:“用力量迫使屈服,怎么看都太残暴些了,和我最初的想法不相符合。” 雨樱交叉的两只手,不断地揉搓着手指,眼睛中浮现出不快的神色。 破军忍不住用冷冰冰地声音呵斥道:“天真!真是太天真了!恩威并施,残酷与温柔同时存在才好,若是太过温柔,就显得太过软弱。也许这样能够捞得个贤名,然而这贤名最多只是在自己的地盘,还未必所有的生灵都同意。而其他族只会笑话咱们妇人之仁!” “笑话便笑话罢,既作为魔族,又怎能还为他人的评价活着?” 雨樱的手“咯”地一声,强忍了忍,才没让自己的拳头砸在桌子上。 “话是这么说,但是用在这里未免有点强词夺理了。” “强词夺理,若是你没有办法反驳,便也是对的了吧。”他的声音淡淡然,倒是呛得雨樱直咬嘴唇。 “喂,小丫头,你倒是给个话,你认为我和雪王殿下,谁的想法对?” “都有些道理。”与雪并肩坐着的木莲道:“但是,我果然还是想要赞许雪王殿下的想法——倒不是认为他说的更对,而是只要是他的说法,对我都是更正确的。” 雪黯淡的盲目眨了眨,嘴角挑起了个优美的弧度。 雨樱沉默着,浅粉的指甲将桌子划出刺耳的声响,嘴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她的生命中经历过无数个男子,每一个只是想玩玩也好,真心相待也罢了,但是像雪这般能够唤醒她沉睡的记忆碎片的是第一个,能让她如此这般动气的,他也是第一个。 自己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寻到的痕迹,难道也不过如此?竟然是这样一个与自己话不投机的家伙。 但是,她也忘记了初初的自己,是不是也曾有过这样一个相信世间所有的机会,认为绝对的善或是绝对的恶存在,想让自己粘在真正的正义一边那样单纯的生命? 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但是,她不能否定这种可能性。毕竟不会有谁天生下来,就是像她这样的思绪。 说不定,他只是,一味地在重生的时间,在无意识地模仿着过去的自己。 她这样想着,心中到底有了点虚妄到无以复加的安慰。虽然,这样的想法明知是自欺欺人,也花了她不少的时间,但她在深吸一口气后,总算是恢复了平静。 “我只不过是提个小小的建议,采纳与不采纳,还是雪王殿下决定的。您既然不同意,也就算我没说这样话。”雨樱微微眯起眼:“我倒是想要听听,你那边有什么更好的更仁慈宽善之策要实行?” 雪王看雨樱的脸色,也知道自己大概是惹怒了她。他何尝不知,在某种境况,他确实是仁慈到有些软弱的地步了。其实按照雨樱的建议来做,不失为好方法。但想到自己的灭族之恨,若是自己真的无缘无故地去侵入其他妖族,莫论输赢,都将对方的平静打破了。也许,自己不将他们先平定,会给后续的自己带来相当大的阻碍。但他们未来有可能的不仁,不能成为自己此刻不义的理由。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铺陈在桌上,手指一转,一支笔在指尖现出。 雨樱瞥见了那支笔,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心内诧异,但想着许是巧合。 然而当看到竹简上的字时,她不得不又多了一颗心。 竹简上的书写与圈画模式,倒活像是批天簿的模样。雨樱的手指在天簿上一抚,“被冥界选作‘蛊’的,也是能做天界代执的?” 雪的肩膀轻轻一颤,脸上的神情出卖了他内心的“你怎么连这都知道”的想法。 大概是雪也感受到了自己变得太异常的脸色,知隐瞒也无用,倒老老实实道:“代执我倒是没做过,只做过一阵子的代执副手。” 雨樱搜索着思绪,却想不起来有这么个职位的存在。只不过自己的经验,也实在是被染得微黄了,能作为参考的多,不能作为参考的同样多,随意点头“哦”了声,就拿起那竹简细细看起来了。 天簿的写法与地界的习惯不同,第一次见到的,未必就能够看得明白。雨樱看上去却是很熟络的样子,并不像是初次接触。 当真是真正的前辈。雪心下甚至觉得,这样的她,才做自己的手下,实在是过于幸运得过分了。 雨樱扫过一遍以后,向破军勾勾手,趴在他的耳朵上说了两句,破军点点头。 雨樱将竹简向桌上一抛,一只手搭在椅子上,嚣张的样子从骨髓中流透而出。 “加固结界这件事,暂时的这一段实施,我还是同意的。毕竟如果您不主战,保证魔境自身的安全蛮重要。只是,长远来看,始终用结界分隔,易让魔境成为孤境。魔境本就处于地界边缘之处,百废待兴,自然情报网罗要弱些。得不到足够的情报,在自己的一隅之地,建立起再平静的世外桃源,到底也是白搭。所以适当的情报,还是需要的。”雨樱顿了顿,红唇扬起:“总不会,您出兵不愿意,连收集情报也不愿意的吧?” “能够保有一定量的情报自然是好,但是,也要看用什么方法。” 雨樱最怕的就是他说出这句话来,不想他还真的说了出,雨樱苦恼地将手指叉在头发中,长吁了一口气:“我这样家伙说出来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如今,整个狼族都投奔了魔族,在他族看来,自然会有心怀不满的,我派些得力的,去狮谷一类的地方,对他们的首领说些我的坏话,也就能留下了。这样也就在我们不动手,半封闭的状态,也能持有与外界量相当的情报。” 雪的表情竟还是有些犹豫,连破军都气不打一处来,只是雨樱向他使眼色,他不好向他发作。 木莲握住雪的手,低声道:“我没有想干涉您的想法,只是我觉得,这件事就从了雨樱大人吧。纵然是不想主动与之相争,也得知道对方什么时候想要挑衅咱们,起码做个防御的准备不是?” 破军嘀咕了一声:“你瞧瞧,连个小丫头都比你看得明白。” 雨樱斜了破军一眼,破军立刻闭上了嘴,一本正经地立在那。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一十四章 引路明灯 雪也知道,一直这样犹豫纠结,实在不成个样子。破军的讥讽没让他心中不快,倒勾起了他的自省之心。 破军见雪又不说话,正想再嘲讽两句,奈何雨樱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盯着他的脸看,也就把话生生咽了回去。 “都交给你,没问题吧?” 雪这句话,让雨樱长舒了一口气。若是他再拒绝,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气得夺门而出。 “只要您信得过,我对这类事,是很熟门熟路的。” 雨樱在桌上吹了一口气,染得上浓下淡地一张朱色的纸飘落而下,她大笔一挥,在纸上写了一连串的名字。 “人境的话,不用刻意伪饰,隐在人群山门,自然会有相关的情报,甚至让他们在小酒馆中喝酒吃面,也能打听到最近各大门派的意图。妖境就需要格外用心些。并不需要在每个妖族之中都留下眼线,只要在最有实力的留下便可,而且也不要每个都在这时候安插进去,不然他们一交流,就容易让他们对我的手下来路生疑。那些本来就有我暗桩在的,也就不需要再加派了,而首领疑心重的,也去不得。所以只消向虎族豹族遣十个八个去也罢了——尤其是虎族,更是要多派些,因了虎族看着不起眼,白睛看上去也是个懒散散的,实际上心思甚重,也反而是掌握情报最多的一族。” 雨樱相当流畅地分析出形势利弊,让雪叹为观止,自愧弗如。待得雨樱说完时,他叹道:“比起我,其实倒是您更适合这个位置。” 雨樱竟也不谦逊:“知道就好。暂时一段时间,是的。只是没有谁天生就能明白这些那些复杂事的,都是要慢慢学,才学得会的。我已经就这样了,再无进步空间。一直坐在最高处,也怪冷怪腻烦的。若要是能把个实力强劲,但性格犹豫懦弱的家伙培养成比我更强的首领来,那种成就感,怕是要比我自己当首领大得多。”雨樱饱蘸了墨的笔,在绯红色的纸上重重一戳,戳出漆黑的墨点:“我就喜欢有趣的东西。” 木莲大大的眸子中泛出了光彩来。 也许,到现在,她对于“雪”的喜爱,都没有到挚爱深爱,只是想要利用他来达成自己的某个目的。但是长久的相处,也让她对于他有了很深的了解。她最担心的是仇恨与对于疼痛的回忆,还不足以让他的心态发生质的异变。 从他消减虏子,再到答应了幽寒的归顺,到成为魔族的王。虽然他的心里,也是想要做这些事的,可是他真正行动时,却都是极为被动的。或出于约定,或出于死缠烂打,没有任何的理由干脆接受,一次也没有。 这让木莲很担心,他坐上这个位置,是不是真的就有实力担得起所有责任。 雨樱简直就像是被赐予来的,解决困窘的救星。以她的经验与指导,正好可以弥补雪还不够成熟的心,为他指出更明晰的道路来。 在雨樱把自己的手下唤入房间,一一嘱托,被命令的狼族都受宠若惊,连连点头承诺自己一定会将事情办好。 破军坐在雨樱对面的椅子上,别过头去,鼓着腮。 “怎么了,生气了?” 破军“哼”了一声,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雨樱忍不住笑出声:“不总说自己早就长大了,能够与我并肩了?怎的又变得孩子似的了?” “我只是不明白,您对谁曾这么耐心过?您听听他说话,简直是酸腐到了无药可救了,偏生您连这个也忍下来了,竟还乖乖地做起他的忠臣来了!”破军咬牙道:“您说他是‘蛊’,是不是他那日用染了自己的血的匕首刺伤您的时候,也给您下了个蛊呢?” 雨樱正欲开口,却见蒙着脸的木莲捧着个精致的茶盘走了进来,沙哑的声音颤颤地响着:“隔着远远的,就能听到您们俩在说话了,真是亲热呢,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破军满脸尴尬,雨樱因笑道:“自然是些家常话。” “家常话啊?”木莲眨动着带疤痕的大眼睛:“那可是正好了,家常话与家常小菜最是相配。” 她将茶盘中的事物,一一端在桌上。 破军看着一样比一样精致的小菜:“应该还没有到吃东西的时间吧?” “是还没有到,所以这是我的心意,准备的也不多,权当开开胃了。” 漆黑的面纱遮住了脸孔,却很奇异地遮不住甜甜的笑容。 雨樱扭过身子,盯着她:“你看上去好像很高兴。” “嗯。”木莲重重地点点头:“有您们在,我总觉得,离我的复仇之路就又近了一步了。” 破军凉凉笑道:“难道我们没来,你就一点都看不到方向?” “至少是远得很多。你们也看到了,就他那个性格,没有个引导者,不知道要栽多少跟斗,才肯长一点点的记性,添一丝丝的狠心呢。” 这样无怒无愠的坦诚,让破军忍不住怔了怔。 “正是呢。要是非要磕得头破血流才知道痛,不如让个已经体会到痛的,提前知会一声,哪怕仍旧要撞,多少还是有个准备。” 雨樱拈起一块糕,放到嘴边:“我可以吃吧?” “当然,这就是给您们准备的啊。” 雨樱不客气地丢尽嘴里,整块咀嚼。她的吃相,没有淑娴的优雅,只有狂野的豪气。 破军静静地看着——或者用欣赏更合适,因为在他那张漠然冷峻线条的脸孔上,染了一抹赏心悦目的柔和。 “有酒么?” 木莲点点头:“酒、茶、汤我各备了一份,只打算看您喜欢什么再拿出来呢。” 她变戏法似的,将一壶酒放在桌上,清香甘冽的气味,从壶口散了出。 雨樱的眼睛闪闪发亮:“好酒。” “是用了特殊方法酿造的。花香味重,酒味倒是小了。家父不能饮酒,倒也时常会让我斟一杯嗅嗅味道。” 她的眼眸中,满是怀念的颜色。 “你还真是喜欢你父亲啊。”雨樱浅斟了一杯,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不过倒也难怪,他长得那个模样,又是那个性格,想不留下深刻印象,也是难得。”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天下无家 木莲低下头,低眉顺眼的样子,却牵出观者的怜惜之心来。 雨樱究竟是经历过风雨的,只和着一块糕,吞下了一大杯酒去,示意破军也不要就坐在一边傻看着,破军象征性地掰下小点,却被香甜的味道吸引,忍不住多吃了两口。 木莲见他们吃得高兴,眼中也闪过了由衷的喜色。 自己做出的东西被喜欢,总不是一件让人讨厌的事情。 雨樱举起酒壶,已经空了的壶底的一点滴蜜水似的酒,滴在舌尖上。再怎么晃,也没有了。木莲忙道“还有呢”,雨樱摇摇头:“喝多了酒,对身体究竟不好。我的破军宝贝怕是要不高兴呢。” 她将壶向边上一推,用手帕子擦了擦嘴角:“说起来,你的糕点或是酒水,皆是甜暖的味道,倒有几分像是仙族那些家伙的吃食了。” “是。家母是天界中仙灵,所以我也会得些许技法。” “真是个难得的巧手丫头。我自己的手不巧,所以格外喜欢你。”雨樱单手支起头,浅棕色的发丝穿过指尖:“等你过两年,这身体再长得成熟点,不知道愿不愿意给我的破军宝贝当媳妇?” 木莲一双夸张的眼睛瞪得更大,像要从脸上的轮廓之中离却。破军冷哼道:“我不要。” “嘻,我就开句玩笑,你们俩认真的样子,也是很相配的。”雨樱猛地一转身,用审视的目光看向破军:“不过樱姊也好言劝你一句,要是折花就趁现在的花苞,等到盛开了,你也就折不到了。后悔可不要来寻我哟。” 破军本欲说,她长成了花又和我有何干系,我又不想多看,哪里就会后悔。不知怎么倏然就想起,那天站在水瀑边,安静而优雅地劝着他的温柔情状,心下有些犹豫了。她真心地为自己担心,也自揭伤疤劝了许多好话,自己也没必要说些话来伤她的心才是。 他将到了喉咙的话咽了下去,用“唔”一声代替。 雨樱的嘴角向一边挑起,意味深长地笑出来,像是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什么苗头。但她却用打呵欠掩饰住了自己默默观察着的眼神。 木莲见状,忙说着告退,上前就要收拾桌子。雨樱的指尖弹出一粒小石子,打在破军的额头上:“你也不累,就不知道帮帮木莲丫头的忙?” 破军“啊”了声,忙起身与木莲忙起没有多少的活计。雨樱向靠背上一靠,竟打起鼾来。 木莲的手指停住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钉在雨樱的睡脸上。 破军向木莲打了个“等等”的手势,把她拦腰抱起,放到床上,随手扯起个毯子将她裹住,回到桌畔,用手指按在唇上,压低声音道:“她就是这样的,看上去明媚动人,实际大多时候懒懒散散的总也提不起劲,躺着站着都会睡着了的,总得我把她抱到床上,把头发解开把被子盖好,见多了就不奇怪了。” “噢……是这样么……” 破军似乎在她的眼睛中看到了什么闪闪发光的事物,瞬间又不见了。 但是,她的眼睛,总是在闪烁着奇异的光,破军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只帮着她端着不重的银盘,送到小厨房去。 却说九天之上,从默穹下了令,很快就寻到了从魔境逃跑的灰绒。 莫说是在妖境,整个地界,雨樱与狼族的名声都绝对不算好。雨樱的身上从来不缺“毒妇”“欲女”“疯子”这种不悦耳的形容,狼族更是让他们闻风丧胆,更恨得咬牙切齿的存在。除却狼族的少主破军,最受器重的手臂灰绒,逃出魔境,倒陷入了更困窘的境地。 他很注重自己的名声,不管是刻意还是天然的声名远播,其忠心向来是闻名的,他打着投降的大旗,去投奔哪个妖族,都不会有妖族敢收他,只会当他有诈,甚至杀了他都是有可能的。在人族生活,闹市之中,保不定会碰到无聊的修仙门派,以表面惩恶扬善实则是夺取功力的目的将他杀掉;在偏僻的深山老林中,他又受不得那种无聊无趣的孤独生活。 想来想去,竟是回到魔境去是上上之策,但是想到自己那样丢脸得离开,现在再回去,不是让自己本来就不剩多少的脸面悉数丢尽?而且,狼森的安逸生活,至少还是他追求的,但是,现在的魔境,哪怕他们把未来描绘得再安逸,他在心底里还是接受不了“自甘堕落”的自己。 天下之大,竟像是在一夜之间,没有了他的立足之地。 更蹊跷的是,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与他作对,他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就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总是暴露了行踪,被一群或是仇家或是慕名的追杀。本来以其实力,对付一群只敢在他落单的情况下来挑衅的杂兵绰绰有余,偏生他又因为口渴,误饮了有毒的泉水,全身的法力尽失,竟连逃跑都变得困难,只得东躲西藏。 他很在意洁净,很在意外表。现在早已变得肮脏不堪、狼狈不堪,而他连悄悄走出藏身之处洗个澡都做不到了。 一日两日还罢,这种日子竟像是一直也没有尽头了似的。他的耐心渐渐被磨得干净,连自己的存在都要忘得干净。 唯独还在心中记得清清楚楚的,竟然是避无可避的深切的仇恨。 如果没有雨樱的胡乱折腾,自己怎么会到现在的地步? 自己才是真正为她好的,而不是只会溜须奉承的小人,只是她被那些家伙迷了心窍,倒认为他是找茬的那个了,一意孤行不说,还当众给唯一做出的正确决定说出了真心话的他难堪。 她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年龄大了点,法力强了点,就真以为自己可以掌握一切了? 当恨意在他的心中越来越深沉,他整个被负面情绪吞噬,连呼出来的气息,都变成了黑色。 “比我想象的,要快啊。”寒夜凝视着镜中的景象,冷笑了一声:“那狼族女王倒是个厉害角色,能够在地界到处滋事而无恙,能预判到咱们的行动。但是却让这么个杂碎坐第二把交椅,可见人无完人,她的眼光倒是有限的。”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一十六章 道志不同 “倒也不可这样说。”默穹晃着手中的折扇:“灰绒的法力,智力,各方面的素养都远高于一般的妖族了,本不是个屈居人下的角色,但之前却甘心做雨樱的一个小手下,可见她是多么有号召力了。” 默穹虽然在多年的历练下,总能够对各个人有个相对公正的评价,以供自己来进行形势的判断。但是,当上了王后的自负,让他多少还是有些得意忘形,认为天下能与他匹敌的,所剩无几。 但是,默穹却始终对名为雨樱的狼王,持有着最低限度的敬畏。在他还是个小小地界之灵时,在他刚刚成为九天仙君时,在他日渐得到了美名与器重的时候——在他终于登上了王座时。 寒夜在他人生即将落入低谷时,就一直在他的身边做他的谋士。对他一点一滴的心态都了如指掌,对于雨樱不变的近乎扭曲的佩慕,当然也落入他的眼中心中,成为他记载于心的一条情报。 “啊啊,只是,魔高一尺,道却要高一丈了——各种意义上的。”寒夜露出他所特有的,阴恻恻的,却有几分违和柔和的笑容。 当他落在了失魂落魄的灰绒眼前时,不单是灰绒,默穹也大吃了一惊。 素日,他总是用黑色的兜帽遮住脸,即使摘下兜帽,满身鲜红色的刻痕,也让人无法看清他的容貌。 从他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张脸,他就从来没有真正见过他的真容。 这大概也是他初初看到,他将满脸满身可怕的血红痕迹用法力遮掩褪去。竟是个水瞳白肤,温然若清茶的娴雅男子。 虽然他的身上还是那沉重的黑袍子,可是却把他的气质衬得更加柔和干净。在肮脏的臭水恣意横流的洞口,他的模样,竟比天边黯淡的太阳更晃得人睁不开眼。从天而降的姿态,像是天赐的,最圣洁的救世主。 灰绒看到他,眼泪竟都流淌下来了。半晌回不过神的他,吞吐地问道:“请问您是来接我的冥族吗?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是。” 寒夜笑了一笑。 与他的名字分明不同,他的笑,化雪的春风般拂过脸颊,暖入心扉。 声音的沙哑而暗淡也不知为何消失了,响在耳畔的,唯有清明的弦声,落了一盘的珠玉。 “啊啊,也是呢。虽然狼王殿下……不,雨樱那厮总是说,冥族全是一群白吃饱的傻瓜,我们做了什么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报应。我却觉得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我们这样恶贯满盈的,应该是不可能顺利地转世,怎么会有冥族来接……” 寒夜在心中叹气,显然你的心更诚挚些,然而,实际上真正的蠢货也是你而不是你的首领。她看透了本质,然而你却什么也没有看清,总是自以为是,真是白费了她的了悟。 他当然不肯将心里的想法露出来,脸上露出清水样的微笑:“你倒是个明白的。大概就是因为你比你的首领聪明,才会被撵出来了吧?居于人下,却露异才,这可是大忌啊。你倒是老实,想要对自己敬佩的人掏心掏肺,想没想过,人家根本就瞧不起你,还提防着你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纵然不对,但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也是自寻死路啊。” 灰绒的内心被抽紧,他不愿意去思考的部分隐隐作痛。 是啊,他是那么忠诚,忠诚到自己都要落泪了,为什么那个时候,她竟然那样绝情呢? 寒夜无疑是给他提了个醒,让他想到了这样的可能性——其实她早就嫉妒自己的才华,早就想要找个理由把自己赶走。只是自己傻乎乎地没有发现,一直到被踢开还百思不得其解。 “你是谁?有什么目的?”他咬牙喝道:“若是来寻仇的,反正我灰绒现在只剩下了贱命一条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蛊惑我心。” “是不是蛊惑,其实你的心里有数的,只是不敢接受事实罢了。如果我要是报出了我的身份,你就更清楚你的真实处境了。” 寒夜从腰间一划,取下一块腰牌,扔到灰绒的手心。 灰绒颤颤地接住,看到上面赫然写着“九天宫代执息渊”七个大字。玉佩上的灵气烫得他的掌心发红发烫,他却还是不愿意松开手,将它放到西南口。 新鲜而芬芳的气息,从玉佩涌入全身,让他失去了活力的躯体,得到了灌溉,恢复了些许的精神。 这块灵气充盈的玉佩,眼前站着的清雅不凡的男子。 不会错了,他是如假包换的神仙。 比起那日,畏畏缩缩,还仗势欺人的猥琐家伙,寒夜,不,对于灰绒来说名为息渊的存在,更符合,或是说完全符合他从幼时就不断幻想的神仙的所有妄想。 纤尘不染,呼气如芳雾,声如泠淙清泉,没有烟火气的凡夫俗子莫能与之比的独特的气质。 他的眼泪又滚落了出来,甚至比刚刚见他时,滚落得更加厉害。 他在手臂上掐了一下,生怕这是自己濒死前看到的幻觉。 这个反应放寒夜更加失望。 一个始终追随着,天界邀约不肯去,仙族不做偏做魔的颇有个性的首领,自己的心底却是惦记着虚妄的成仙之路。之所以始终追随着雨樱的步调,并不是不愿意去做而是只认为自己没有机会罢了。 这么看来,也就难怪,他会在堕魔的时刻与雨樱闹翻。表面看来,是因为他的心中讨厌魔族,更深层次的原因,却反而在之前雨樱拒绝了天界的邀约之上。 不做仙,他能接受。 做魔,也许他也能接受。 而这之间的反差,让他根本接受不了 说到底,他的骄傲与荣耀,与雨樱根本不同。即便喊着同样的口号,也只不过是简单的鹦鹉学舌。 寒夜更加失望。 关于他的这场游戏,比他想象得还要无聊许多。生于让他感兴趣的女子统治的一族,手下不单单是几日就生出怨恨,竟是个在内心深处,也渴慕着虚妄之物的蠢货。 “哈啊,你的身上都红了。”他俯下身,在他的手臂上轻轻一抚摸,红色的痕迹消失了,他笑得寂寞而温柔:“你就这么不自信你的品性,会被我们看中的么?”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一十七章 得之憾然 神为什么会被羡慕? 为什么成仙会成为很多凡尘生灵毕生的愿望。 归根结底,真正出于高尚高洁的志向的,不能否认数量,但也是微乎其微。 芸芸众生的憧憬,大部分源于——未知。 对于未知的神秘的憧憬,将会给从未见过的景色,刷上一层最绚丽的色彩。 世上最美的美人,莫过于活在心中的完美,呈在眼前的,画在画卷的,或是在笔尖上构筑的,都会变得俗气了。 实际上最好的东西,莫过于从来没有得到的,因而,无论是温度,还是重量,都会在记忆中,就像是真正触摸到了一样。 成仙,亦如此。 正因为,终其一生,都只能在地界,过着庸庸碌碌的一生,抬起头看到的苍穹之蓝才会成为醒来梦中,幻想中最美的色彩。 生活在云端的生灵,也是高贵得让人不忍目视。 妄想不断膨胀,终于将那里,想象成了,哪怕连仙族听到都要打颤的幻境。 而其中生活着的生灵,都是过着他们没有办法想象生活的,至高无上的纯洁的存在。 不会有谁去思考,若是过着他们想象都没有想象的美好生活,就无法成为纯洁不染的灵魂。因为妄想,哪怕是无法达成的平衡,他们也是能够做得到的。 雨樱,对天界嗤之以鼻的雨樱,将天界的丑陋的一面,揭露在他们的面前。然而这也不过是被灌输的观念罢了,是不是应该如此想,也终究是存在于其中的他们的自由。 灰绒,听进去了每个字,却并没有一刻真正的,全部的相信。虽然他骗自己,对雨樱的话,他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心,自己的心却骗不了他。他动过“正是因为不曾成仙,过着放浪形骸的生活才会把天界形容得那般不堪”这样的话,时常会在脑海之中浮现。 你的想法他们不懂,你又如何会懂得他们? 只是一个在地界名声都不好的妖,又有什么权利嘲笑天界? 他不敢当着她的面,把这些话说出来,想一想都觉得是罪过。而现在,在看到了寒夜的时候,他倏然觉得,自己才是真正正确的那个。 那种看穿一切的悲哀与坦然的眼神,让他的内心,被点燃了。他不自觉抓住那只没有温度的手,像是抓住了能够救他命的绳索稻草,眼睛中流淌着温热的泪水。 他极其温柔地将他牵起来,也不知道念了个什么咒法,软绵绵没一点力气的身体中,有法力流过的暖意。 他惊讶地握了握手掌,手掌的正中,凝聚了一息小小的火苗。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凝视着寒夜的眼神,究竟是怎样的崇拜,他只知道,他的双眼再也移不开。 他的诧异,迅速被吹散开:他是神仙啊,这点小事,很容易就能做到了。 寒夜背过身去,不愿意看他闪闪发光的眼睛。 那种眼神,让他不舒服。 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对于天界与冥界的,毫无理由的愚蠢憧憬,甚至让他的喉咙黏黏得有些犯恶心。 他的声音,却是最温柔的笑意:“我只是看中了你而已,也并不想强迫你。如果你愿意位列仙班,就跟着我来。如果,你不想,那就转身就走,我绝不干涉呢,也不会把疗好的伤再次弄得裂开——这种卑劣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我也有我自己的骄傲。” 灰绒在听到他说“看中了自己”时,只当是玩笑话,并没有放在心上。 那是他根本不敢奢求的。 可是,他再次听到了,对方给予他的抉择时,他动也动不了了,喉咙中发出干燥的“啊”地一声。 良久良久。 “你竟然说不强迫?”他用极微弱的声音发问:“怎么可能……之前你们还为了迫使我们成仙,让使者掀起事端,还烧了狼森……” 她竟真有这个胆量,将旧时的气息全部抹去! 寒夜暗暗心惊,也暗自庆幸,这如若没有灰绒,想要寻找撕裂的口子,似乎也未必就那样容易。 他做了个“停”手势:“你这可就是胡说八道了。我们派去的使者,也是好好商量的,倒是被你们打成了残废,回到天界就断气了,烧狼森的也是你们自己。这推到我们的身上,未免也太牵强,太冤枉了?” 灰绒细想之下,可不正是像寒夜说的一般?可是他还是有些不解:“既然如此,为什么雨樱要让我们折磨天界使者,还将狼森捣毁?” “这是因为她不愿意屈居人下。到了天界,她就不是说一不二的了,当惯了统领者的她,怎么可能轻易就把自己的位置交出去?” 灰绒点点头,又摇摇头:“那不对。她不肯屈居人下,为何又要跑到魔境,认他人做首领。” “你连这个都不明白?”寒夜露出好气好笑的表情来:“明明就是她的手下,道行差得这许多。魔族本来就有自己的首领,她一来就占了,魔族的会同意吗?所以她需要做的是一点点蚕食,而不是一口气吞噬。等到真正站稳了,想必是要把位置夺走的,你竟然真信了她会为他人肝脑涂地?” 灰绒登时如醍醐灌顶,自认为心下一片澄明。寒夜心下冷笑,你这倒是离真相更远了。 “你要是还想知道更多,不如就随我,成了仙,过去很多想不通的,就一下能看开了。” 连心底最后的一丝信念和犹疑,都被顷刻间摧毁。他毫不迟疑地,与寒夜一同进入飞仙道中,不去思索,等待他的是什么命运。 他只知道,那一定是更好的,比做妖更好的命运与路途。 入夜,澪枫猛然惊醒,浑身颤抖,大口地喘着粗气。 睡得不实的木莲,从地上一跃而起,给他递上一杯清凉的水。 他大口大口地喝下,冷汗将他的头发沾湿。他的口中还犹自在胡言乱语,木莲拍着他的背:“雪王殿下,不要怕,是我。” 并不好听的,断裂的弦声,在他的耳中,倒是犹如最美妙的乐曲,能够让他不安的心神稳定下来。 是了,他现在已经不是梦中被血染红的枫叶,而是纯白的雪。 雪,这才是他的名字。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一十八章 相见不识 “雪王殿下,你又做梦了。”木莲替他整理了一下长发,将他的头扶回去,趴在床畔,柔声问道:“您梦到什么了?” 她的声音,柔声也是“滋滋啦啦”的刺耳,雪完全没有受影响,将脸埋在枕头之中,不愿意头朝着高高的天花板。 “是场噩梦呢。我梦到了天,蓝色的天。染满了污浊的血色与黑雾。”他呓语般道:“那根本不是能住的地方,亏得我曾经那样地憧憬过,到头来,却是那般。” “您已经不在那里了。这里,已经不是让您恐惧之地了。醒来就能够发觉这个令人开心的事实的话,就也算不得是噩梦了。”木莲温暖的,带着疤痕的小手,握紧了他的手:“好好睡吧,没有谁能打扰您的。” 雪缓缓地合上眼睛,木莲并没有离开。 她知道,很快,他会惊悸地弹起身子。 果不其然,他哆嗦了一下,向她靠了靠:“我……真的可以睡么?” 整整四十九日不曾合眼的经历,让他对于睡眠有着病态的敬畏与恐惧。他生怕,自己在睡着的时候被突然叫醒,旋即便是永无休止的羞辱。 他其实已经足够坚强,但是仍旧无法承受那过于深沉的伤。醒着的时候,可以伪装,当睡下以后,褪下所有的防备,就像是刚出生的小鹿,颤抖得厉害,寻找着庇佑的港湾。 她是很了解的。 她最爱的父亲,总是不想在她的眼前,露出脆弱来,可是,挡不住的病与困意席卷上来,他是个比任何孩子都要脆弱易碎的琉璃瓦。落在地上,就会变得粉碎。 总是苦着自己,给自己套着太过厚重的伪装,以至于,孤身一人时,那沉重的负担会十倍百倍地,折磨着他们。 如果没有谁来替之分担,他们竟要被自己压垮了般。 而让他们变成如此的,不是旁的,正是灰绒,还有亿亿万万生灵,都在盲目地憧憬着的九幽九天。 他仅仅是回想起,都苍白着脸。而灰绒站在云端,却是红光满面。 “我……”他说话都变得不利索了起来:“我竟然……” 他的喜悦,超出了限度,整个胸口都要炸裂开来,笑容在腮边,抹也抹不去。 “灰绒大哥,好久不见。” 当如清露滴池的声音传至耳畔,他甚至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说话的究竟是谁。 看到了那张脸,也只是觉得眼熟而已。 但他也不再敢细细打量。 一身的纯白,十五的明月,明晃晃地挂在天边,明媚、耀得人睁不开双眼。 “灰绒大哥,不用不好意思,仔细抬头看着我。” 他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让他不自觉地,按照他的话,抬起头来。 方寸的距离,能够将他的眉毛的每一根都看得清楚,但是,那张脸却像是罩在云雾之中,朦胧得虚幻,似乎只不过是幻境织出来的幻影,而不是真正的,存在这世间的物事。 比起寒夜的清澈干净,他竟是画中一丝清风。 明明那样眼熟,可是他连回想也不敢。生怕自己记忆中的倒映,弄脏了眼前的魂灵。 他一笑,却连灰绒的魂都勾了去——他是喜欢美女子的,只是,他的笑容却要比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还要迷人。 “灰绒大哥,你想不起我是谁了么?” “不……”灰绒结结巴巴道:“我们从不相识的吧……我可不记得我见过一个您这样的人物。” “哎呀,您可真薄情,老朋友都会忘。”他轻轻打开折扇,将自己的脸庞遮挡住,只露那双荔眸:“我是默穹啊,灰绒大哥。“ “哎?你是默穹?”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脑海中浮现出瘦瘦小小,脸上总是带着怯生生的表情,不爱说话也很难接近,却拼命想要融入到小小圈子的阴暗的小狼妖。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两个形象重合在一起。 “您不会是在逗我玩的吧?默穹……怎么会是您这个样子?他,怎么能够和您相比呢?” 寒夜真的很想笑。 因为,这个可怜虫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无意之间,把默穹对于他可能有的顾念旧情的宽容,全部都丢掉了。 但是,他没有笑出来,甚至是皱了皱眉头,显出不满的样子。 他不是灰绒,他不想因为无意识的笑,给自己带来无谓的麻烦。 但是他也适时地咳嗽了一声,提醒默穹,现在还不是他摆架子的时候,若是不满想要报复,之后有的是机会,并不急于这一时。 默穹有那么一瞬间,倒是真想敲碎他的头,但是寒夜及时的提醒,让他回过神来,迷幻的脸庞,嘴角向上挑着。 “是啊,最难超过的就是自己,所以,我当然无法与自己比。可是,过去的记忆,我可还都记着呢。你我学法术,都算是快的,可是却怎么也无法与破军那小子相比,真真生气也只能嫉妒人家的天赋呢。不想现在,他堕入魔道中,你我却能在这天界悠闲地交谈。” 纵然默穹说了这些,其实也不能证明,他就是过去那个瘦小子。 天界与冥界,想要查到区区一个地界生灵的记忆,易如反掌。但是,灰绒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听到了这些回忆,就立刻认定了,他真的是默穹。 看看他的干净优雅,再看看自己灰头土脸,满身的污泥。他更觉得,雨樱对于天界的那些话,完全是耸人听闻。 连默穹那样的角色,现在都能有如此令人惊异的变化,这九天,怎么就会如她说得那样不堪了? 灰绒也隐约记起了使者的话,默穹现在是个很了不得的角色。虽然他一直有些印象,但是不敢将两个默穹放在一起。 现在确定了他们就是同一个,他立刻上前去,给了默穹一个大大的拥抱。 “默穹老弟,这么多年不见,我可真真是想死你了。” “对不住,请您放尊重一点……”寒夜见状,装模作样地要将他拉开,默穹摆了摆手,寒夜才退了两步,口中犹自抱怨着:“虽然您的资质是不错,我们本意也是想让您做高位的仙族的。但是您一上来就抱住主上,就没有规矩了吧?” “咦?”灰绒惊呼了一声:“你现在是九天王了么?”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一十九章 由奢入俭 默穹腼腆地一笑道:“只不过是担着虚名罢了。” “担着虚名?”寒夜摇头:“您这过分谦虚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我不是和您说过,虽然说这天界之前一直奉行着血统为尊。但是,这条规矩,并不适用于胜者和王者。您坐在那个位置上,您就是最高贵的血统了,再为自己妖族的血统而自卑就未免……” 默穹甩不掉妖族头衔之语,并不是说给默穹,而是说给灰绒听的。他对于这全然陌生,又被记忆过度美化的境界,若是心中惴惴,就难以尽全力。如果要是想起现在的天界首领也与自己是同一出身,而也为同样的事情苦恼着,他心中的结也就自然而然打开了。 他永远也想不清一个问题:当一个乞丐当上了皇帝,他是根本没有义务去照顾天下所有的乞丐的。其他的乞丐,也并不会因为他的地位的提高,而真的能够扬眉吐气。 默穹是否曾是妖族,他也不能共享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他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是一样的人罢了,实际上,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要比寻常还要远。 想不透,也根本想不到的他,沉湎于虚妄的快乐之中。默穹给予他的特别优待更让他得意忘形,甚至根本想不起,他的本源来。 太过于优越的生活,容易让人上瘾。之后,再也回不到归处。就像是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这里,享着清福。 只要符合妄想也就罢了,他甚至不去在意,他们,还有他,有没有遵循所谓的“道”,有没有真的将天下苍生放在心尖。 默穹对他脸上满足的笑,有种说不清的情感,在心头漫溢、漫溢。 他不想承认,却也是种深刻的嫉妒。 在母亲描绘的世界中,他大概,就是想要露出像灰绒一样发自内心的满足吧。 只是,从入了天界那一天,到现在,他都根本没有过机会。 没有机会,露出自己真实的表情,真实的笑容。 现在,他终于可以笑了,他们都觉得他很开心,只有他自己,暗自想象着看不到的脸孔上带着多狰狞的表情。 当被压抑了太久,哪怕是解开了束缚,也不会真的感觉到轻松。空虚的感情才是占绝大多数的,因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强迫自己看起来很开心,然而,心中却要被强迫挤出来的笑脸,压出鲜血来,酸酸的,在鼻尖晕开,却哭不出来。 哪怕是欺骗也好,刚刚飞升入九天的他,从来没有谁给予过他如此特别优待。 不,应该也是特别优待。 他所受到的无形的压迫与目光,让他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抬起头来。当从自卑变成习惯了谦卑,他总是觉得自己矮了一头。没有寒夜的一句“低头也是一种武器啊”,他恐怕是再也无法打心眼里接受卑躬屈膝的态度。 “为什么他可以笑得那么开心呢?明明……只是第一天来而已,明明应该更受打击才对……” 从他的喃喃自语中,寒夜听出了端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主上再不甘心,也不应该惦记着现在就要了他的命。” “我知道的。”他嘴上把自己说得很冷静,实际上却是听到了寒夜的话,才刚刚敛去了眸子中那烈烈的杀意,而且声音中也有着不耐烦:“我们究竟要忍他到什么时候?” “到他对于这里的一切,都迷恋到无法自拔,就会乖乖听我们的所有话了。” 为了防着灰绒看到起疑心,在他住在天界这些时日,寒夜没有再以他那阴暗的样子示人过。默穹自己也有着灰暗的心,但是,他也不愿意看见寒夜把自己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怪样子,只看惯了,也没有提过。 倒是现在寒夜的样子,让他感到赏心悦目多了。但是,在了解寒夜全部的他的眼中,黑暗之气尽消,看上去却比过往更加阴险了。 太过于迷惑人的良善容貌,与他的心实在是太不登对。当脸上一道道可怖的红痕消失,阴骛的眼神竟莫名地变得单纯了许多。 拥有着那样天真无邪眼神,却也有着运筹帷幄能力的,相似的生灵,在很多年前也曾经存在过,不过,他虽然很随和冷静,但却独独不愿意听到那个名字。 默穹想,这大概就是同类间的厌烦。 灰绒起初会记着,自己究竟在九天过了几日,现在,时间的概念已经变稀薄。 如果每一天都是无止境的重复,那么一日两日十日的流逝,也会变得迟钝。 灰绒已经变得很迟钝。 寒夜终于觉得到时候了,默穹就那样出现在眼神游散的他面前。、 “这些日子,您觉得还好吗?” 他脱口而出:“好极了,我这一生都没有度过过这样的日子。不愧是神仙过得日子!” “太好了,我还怕你野性深种,到这里会不惯呢。” “怎么可能?” 太过于激动的声音。 他早已腐烂至骨髓之中。散发出类似于凋落的果实在土壤中的气味,香甜却让人感到腻烦。 “你想不想一直住在这里呢?” 一句话,给腐烂了果实泼了一盆冷水。无论是堕落的味道,还是欢欣,都被冲散,冲得干干净净,脸上的欢愉顷刻之间化作恐惧的扭曲。 直到这时,他方才想起来,他从来不是这里的主人,只是这里,小小的寄生藤蔓罢了。一旦被拔出,他的养料顷刻间将会化为乌有。 而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癫狂了一般地扯住了默穹的袖子:“当然啊。只要您肯让我继续在这里,我愿意做任何事!” “为什么要露出这么紧张的样子来呢?我从来没有说要赶你走啊。你这本就是弃暗投明,我高兴还来不及,自然是你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他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竟然瘫坐在地上。 在不久之前,他还是一匹好豪气万千的狼。不管他的心中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或是不堪的想法,都只是想法,没有哪一桩真的付诸行动。 纵然他也想过这种堕落的日子,他也并不是真的堕落。 然而,他的志气已被抽得干干净净。当内心的阴暗面一旦被挖掘出来,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他连为自己羞耻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甚至没有自觉——自己已经连数日前失魂落魄的自己都不如了。当时,他失去的只是法力与意气风发,现在,他只不过是活着而已。 当默穹的“但是——”出口,他哀嚎般地嚎叫了一声。 “也不是多难达到的条件。我只是想让你去魔境,暂时性地做一个魔而已。”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二十章 已然无心 他的耳朵已经听不到具体的言语了,倏然跃起,一把抓住他的衣服:“所以说你只是为了羞辱我,让我嫉恨,才让我过了这两日的?一旦我惯了,就要把我放到魔族去?” 默穹一动不动,甚至没有拨开他的手,温润如玉般的笑流转光华:“魔境也不一定就坏到哪里去了。” “然而,一对比之下,不就出现区别了吗?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就不要让我看到希望啊!”他竭斯底里地大吼:“我问你,你不是说我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么,为什么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食言了?你是九天王,你应该一诺千金的啊,地界的王也不会这么出尔反尔的。” “你既然还记得我是尊贵的天界王者,那么你这样扯着我的衣服,要不是我好脾气,杀了你你也挑不出理来。”他淡然地呵呵笑了两声,灰绒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犯了多严重的错误。 他应该讨好他,还有可能。这样冒犯,他原本是玩笑话,也是要当真了。 手指无力地松了开。 “你太不冷静了。”默穹理了理他抓皱的地方:“连我说的话都没听全就暴起了。我说的是让你暂时做个魔族,又不是流放你,你干吗做出那副样子?” 灰绒不断地喘着粗气,“嗯嗯”地应声,尽管默穹的话,他已经不是很能听得进去了。 “现在,你已经知道雨樱的话是妖言惑众了吧?她放弃了让妖族享福的机会,跑到魔境去受苦,还认为自己是个贤名的王君,简直可笑。” “是啊,很可笑。”他如梦呓般的喃喃。 “她自己迷途不返也罢了,何苦拉着大家一起?我无论离开多久,还是把狼族的诸位当作自己的兄弟姐妹,父母亲人的。所以,我想要让大家,沾沾我的福气,就是这么简单的愿望。然而,雨樱还在,我的愿望就实现不了。” 一直自顾自消沉下去的他猛地抬头:“你是想让我杀了雨樱?将大家引到正道上来?” “雨樱,她也照顾我许多,真的要了她的命,我也有点于心不忍。你要是能慢慢地让她的心中明白几分是最好的,不明白才要做最坏的打算。可是,当个说客是要花一段时间的,而我们谁都不合适,就是你是最佳人选了。现在,趁着雨樱的气已经有点消了,你假借着想通了的理由回归,不愁没有机会与她,与狼族说上话。再时不时透露点魔族的消息给我们,不用担心天界没你的地方。” 所有的诱惑,都包在蜜糖之中。 灰绒迟钝,也还是能够望到蜜糖之中的毒药。 “你是想让我做细作?” 他忽然之间的回神,倒是在门外偷听的寒夜都惊了一跳。在刚才,他以为他已经可以顺利变成牵线木偶,可是竟还保留着最低限度的理解力。 默穹一时怔住了,寒夜忙自然地走进来,笑道:“什么细作呀?就是说客。可是呢,我们怕你一个人解决所有问题太困难,自然也需要一些情报,才能分析他们的状态,好教你下一步要做什么不是?” “不就是细作么?说得再好听,你们也只是要情报而已。”灰绒冷声道:“我这几日也看了,你们的仙族也没有什么真正的空缺。默穹再闲再无聊,也不可能是想要养着一群吃白饭的。我不知道你们探听,是要做些什么,我也不关心。只是坦诚相待,我还是希望的。如果我为你们做事,连目的都不清楚的话,也无法尽力地做到你们想要我做的事情。” 默穹面有难意,而寒夜却是面有喜色:“这么看来,我竟真的小看你了,难道你是个好说话的明白人?” “我不是。我要是再明白一点,就应该在习惯了这种生活之前,想办法让自己的瘾头不那样大,这样我的筹码也大些。现在已经有些晚了——”灰绒深吸了一口气:“被利用我没有意见,那是因为我没有能力与你们相互利用。我只求你们都能干脆一点——” “既这么着,我也实话对你说了吧。” 默穹眉毛挑了挑,心想,难道寒夜真的要把他们的真实目的说出去?哪怕灰绒说自己能接受,但凡听到了,也有可能会被吓到吧?而且多了一个知晓的,焉知不会被窃了心音去? 寒夜不疾不徐地道:“其实呢,我们主上发现了一个古老的术法,但是似乎只有靠着狼族才能解开。而且不能是一个,必须是一群。本来主上知道这事实还是很高兴的,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利用自己故乡旧识们,再给他们优越的生活也就能够抵得过了。但是大概狼王雨樱在那笨嘴拙舌的使者那里听到了什么风声,误会至此。然而我们又确实心怀鬼胎,辩驳不得。能有你慢慢解开误会,这不是好事一桩?还有,雨樱莫名奇妙地就扯断妖脉成为魔族,这件事不能不让我们在意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因而在希望你劝服的同时,必须要不断地打听,雨樱的真实意图何在,难道真的只是想要换个环境吗?”他顿了顿,柔声慰语:“你不愿意,我们也断没有强迫的道理。只是主上一时急了,口不择言,其实他也不是想要逼你做什么,即使你不答应,我们照样当你是座上宾。只是可惜了那些狼族,白白丢失了大好的机会……” 在失态之后,就更像找些什么来弥补自己丢失的形象。灰绒现在正想要找个机会证明自己不是废物,没有责任心和廉耻心的家伙,就恰好来了这样的机会。 如果寒夜在解释完了目的以后,还是急吼吼地就安排了他,他未必就会答应。然而正因为他的欲擒故纵,灰绒反而上了钩,认为自己对狼族有着不可推卸的重大责任,背负着他们的命运。 “早这样说不就好了?”他放松了下来:“可以的,我愿意前去,不过我自己的谋略并不算高,所以,需要你们给我下命令,我自己可能会出岔子。” “命令刚才已经下完了,不需要你再多做什么了。”寒夜温和地道:“而且是让你做好事,又不是去陷害谁,真诚相待就可以了,哪里会出什么岔子?他们要是不知道好歹,那也不是你惹出来的。如果你要是真心希望我们给出有益的建议,那就是轻易不要露出你见过我们,也不要露出你对天界的留恋就好,旁的,也就不再需要什么了。” 正因为他这种态度,灰绒本对他的话信了七分,现在又多了两分。 那是不折不扣的谎言,他却已经不去怀疑——不想去怀疑。 给自己一个正当化的理由,大概也是某种本能。两全其美的事情实际上并不真正存在,但是,他却宁愿去相信。 哪怕真的会踏上罪的道路,果然还是无罪一身轻松。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二十一章 竹林清曲 翠竹依稀的碧影,清幽的风,散发着放松的气息。泠泠淙淙的琴声,从竹林之中漏出来。 碧竹的小苑,如梦般的芳华。斑竹点点的泪痕,却不知是故人流的眼泪,还是为了这天籁的琴声而神伤。 他撩拨着琴弦,轻启唇,只是寻常说话,却像是和着曲调歌唱:“有朋自远方来,白睛本该亲自迎接。但是,一曲未终,对琴对曲,皆是大不敬。如此一比,我倒是只能得罪您们了。着实抱歉。” 白睛是个妖境出了名的琴痴茶痴,但是,之前不过是名声远播,真正见着他如何痴迷的,倒是除了虎族的贴身侍卫,极少有谁看到。如今见他竟真如此,有目的而来的狼妖们不由相视一笑。 “您不责怪不请自来的我们,反而自己道歉,却是个什么道理?这岂不是让我们为难了么?” 指尖的乐律,从有些急切,倏然转为舒缓。变音虽急,却并不突兀。纵然不懂琴之人,也能够明白,弹琴者的琴技之高超。 “敢问说话的,是飞洛阁下么?” 飞洛呆怔了一下,答道:“是。”他迟疑了一下,问道:“您怎么……” “我怎么会知道你?”白睛如歌唱般的声音在清风中,伴随着袅袅琴音,清泠地响着:“大概四百年前,虎族去狼森拜访的时候,你站在狼王的身边,向我说过一句话。” 白睛来拜访狼族的事情,他还记得。但是,却不记得什么时候向白睛搭过话。他仔细地回想,还是没有这样的记忆。 “这个……”他难以启齿般地道:“您这样的角色,还记得与我说过话。但是我却丝毫也想不起我和您说过什么了……” “这也不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干吗要结结巴巴的?你其实只对我说了句,恭迎虎王殿下罢了。若不是因为我痴迷于乐律,痴迷于各种声音,竟至于对各个人说话的音色也格外留心,我想我也不会记得与你说过什么了。” 飞洛身畔的少年,小声道:“他留心之处,倒是未免太怪异了些。” “啊呀。”白睛的琴声忽然变得欢脱而充满活力:“小兄弟莫不是那个年轻有为的什江?” 什江“哎”了一声:“你来狼森拜谒的时候,我可还是个小孩子呢。根本没机会迎上去,而且我因为专心修炼,也极少出门,你若说在外面听到小孩子的嬉闹声而觉得耳熟,可就是扯谎了。” “虽然在下并不能说自己句句都是实话。而且,说谎有时候也是种保护。但是没必要的谎话,一说就会被拆穿的谎话,既不能保护什么,还闹个没脸,说也没意思。”暖春化开了冰层般生机盎然的琴声仍在继续:“正因为我对你稚嫩的声音没有什么印象,但是你却又和飞洛阁下这样狼族较有名望的在一起,那么除了什江似乎也没有别的人选了。” 隔着竹屋,他们看不到白睛的表情。但是,眼前却莫名地呈现出了一张悠闲自得的安适面庞,嘴角带着笑容。一双眼眸虽然清澈见底,但仿佛也能将他们看到底一般。 “既然对只听过一次的声音都仍然能想起它的主人,甚至从没见过面的也能够排除推测出来,那我就更不用故作神秘了。” 还剩下的那位狼妖开了口。 竹屋内的琴弦停了一停,竟像是白睛有一瞬间的发怔。虽然他立刻就将音接转回去,将漏音带过,但是却不能抹掉刹那的惊疑不定。 换言之,方才他的心,竟有些乱了。 说话的狼妖张大了嘴巴:“这个……该不会是您只记得他们,却将我这个总能看到的忘掉了吧?” “怎么会呢?邑栖阁下。”他淡淡地道:“我只是有点奇怪,足不出户的您为什么您也有功夫跑到我这里来了。”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邑栖松了一口气。 在外人看来,他或许是为白睛认得他而放下心来。但是,实际上他却是为现在事事还没有脱了雨樱的掌控而骤然放松下来。 “那么虎王殿下认为,我应该在哪里才不奇怪?” 白睛思忖了片刻,斟酌了一下措辞,缓缓道:“在魔境继续做你的老本行。” 邑栖沉默了许久。 虽然他很想偷笑,但是他知道,适时的沉默却是必要的。 “不愧是虎王殿下,消息真灵通啊。”邑栖的声音忽然就有些黯淡:“那么其他的消息,您也一并掌握了吧。” “其实也并不知道多少,剩下的情报,就只有你们的狼王殿下,把自己的子民和得力干将的支配权都拱手让给了不认识的魔族男子这件事了。”他的琴音中有一丝不安,这次却并不是他的心不安,而是单纯的曲调若此:“真是任性啊。虽然以前她也常常因为好色做出出格的事情来,这次却格外过火。也不知道会不会引火烧身?” 他的声音中带着嘲讽。 什江飞洛还没有反应过来,邑栖已勃然大怒:“亏我们三个是因为您素日‘妖中君子’的美名才来投奔的,这还下了很大的决心,背负了极重的罪恶感,却不想您竟然也是个这么刻薄的!我离开了狼王殿下,也不能投奔个说她坏话的家伙这里。”他气咻咻地道:“咱们走吧!” “这……刚来了就要走,是个什么道理?而且虎王殿下也不见得有恶意,他说的都是事实……” 什江略显稚嫩的声音怯怯的,结结巴巴的,显然是不大同意邑栖的话,而更赞同白睛的说法。 邑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沙哑:“小狼崽子,难不成你不是仅仅要寻个容身之地,而是想要彻底叛主?” “啪”地一声,重重地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什江的年纪小,却已拥有了相当强大的法力,加之生命一直顺风顺水,竟是半点闲气也不曾受过,骤然挨打,憋了一口气,眼圈红了一圈。 “说什么寻找容身之地,也只不过是好听罢了。要是真想要容身之地,就呆在魔境不是好么?可是你还是出来了,说是讨厌魔境,其实实际上还是厌恶狼王殿下……雨樱做的不负责任的决定而已。已然沦落风尘,难道还想要个贞节牌坊?”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二十二章 回首不堪 他像是疯了一般吼叫着。 似乎是对雨樱的不满如山洪一般爆发。 “我真是讨厌死她了!其实我要是在其它族,以我这样的实力,也是可以坐现在的位置的,而且不用受她狎昵调戏。可是,毕竟她的调笑也有些玩笑的意味,我觉得恶心也能忍下来。但是,她现在竟然堕落到要去做魔,就为了男色!她脑袋有毛病了难道我要陪着她么?” 邑栖冷笑道:“你在其它族会不会有这样的实力,难道半点思量也无?换了谁谁会看你的资质和擅长的领域因材施教,手把手地教你法术?谁不是是硬硬地扔给你法术书让你自己啃?你以为天赋异禀就一定会有大成就吗?真未必,保不准就有那嫉贤妒能的,刻意打压你,也就没你今天这忘恩负义的话了。” “她手把手地教我,也不过是为了揩油而已!她那么丧心病狂的女子,连从小养大的少主子都和她不清不楚的,能对我什么想法都没有么?不过是我聪明避过了,不然早就被她吃干抹净了!” 什江之前仿若只不过是碍着邑栖的面子,才忍着不说坏话,然而撕开了口子,抱怨就如同瀑布般止也止不住了。 “你……”邑栖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来,又想给他一巴掌。 什江一把抓住邑栖的手:“之前我让你打我的脸,不过是因为你是长辈。但是你可不要因为你长辈的身份欺人太甚!”他的语声中竟然出现了杀气:“不要以为我是好欺负的!我已经受够了,受够了要礼让渣滓。我以为你是志同道合的,才会和你一起出来,可是你的脑袋就和你的年龄与身体一样,陈腐不堪!” 白睛一直在静静地弹着琴,他们的话也一字不落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的疑心病甚重,当报信的告之他们来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揣摩他们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现在他们莫名其妙地打了起来,虽然诱因看似是合情合理的,但是终究还是有些刻意了。 要是吵扰了半天,邑栖竟然又回到他们中间来倒戈相向,那么久必然是不可相信的了。然而,纵然邑栖被气得拂袖而去,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在演戏。 毕竟三个细作或是两个细作的差别,其实也不是很大。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相信那两个的诚意,也才算缜密。 门外的吵骂声,终于变成了兵戈的碰撞声。 而飞洛的一声惊叫,刺得他的耳朵生疼。 “你们……”白睛定了定神,冷冷道:“若是来听琴的,我欢迎;来喝茶的,我也欢迎;或者只是来坐坐的,我也没有送客的道理。但是你们来我这里吵嚷,就请恕在下要送客了——要打去别处打,别脏了我的竹子。” “晚了。”什江冷淡地道:“您的竹子已经染上红色了。” “哦,可是伤着了?我也不是那么不讲情理,看在你们现在无处可去,让你们包扎完伤口再离开也未尝不可。” “那么,您也能帮忙处理尸体了?”什江若无其事地,说着可怕的话。 “尸体?”白睛的指尖快速地拨动着琴弦:“你们把我的竹子弄坏了么?那我可就……” “不是竹子的尸体。而且,除了您这种痴迷于翠竹的家伙以外,也不会有谁把断了的主子叫做尸体的。”什江轻轻道:“我把那个烦人的老货杀了。” 纵然白睛的心稳如泰山,琴弦还是滑了一下。 “邑栖……么?” “嗯。”什江无趣地道:“看他总是颐指气使的,还以为到底多厉害,结果轻而易举就被我杀掉了,唉唉,枉我我‘前辈前辈’地叫他好久,竟是这么不值得尊敬的傻瓜。” “单单是投奔,用得着做到这个地步吗?”飞洛带着哭腔道:“他不愿意就让他走就好了。咱们同族不也有投奔豹族的么,让他找他们去不行?非要让他死在这里不可?” “说得轻巧,他已经冒犯了虎王殿下,他不死,怎么能够见到我们的诚意?说不定虎王殿下真要以为,我们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心里还惦记着雨樱那轻薄女子。凭任哪个主子都忍不了这样的属下吧。而且,他对雨樱那样忠心,究竟是不是派来探听消息的我们也不知道。哪日他真的被逮到,我们也逃不了。我杀他,也是让你更好过。你不也没阻止?由此可见你也知道他死了于我们利大于弊,没动手只是伪善在作怪罢了。” “我……哎?”飞洛盯着自己的双手:“奇怪啊,我为什么没有阻止呢?这可是我的同族相残啊,为什么我谁也没有帮呢……” “啊啊,看看吧,其实你比他强不到哪里去。如果说他是还要留着最低限度的忠贞,你就是非要让自己看上去有最低限度的同情心和善心,然而自己却是用逃避来体现出你自己无罪的姿态的。现在他死了,你可以和我一起在虎族呆得安适,可是,就算是我死了,你也可以解解我方才唾骂雨樱你心内淤积的愤怒,因而你才不动手——这样,无论我们谁赢了,你都可以不用脏了自己的手,不用花费一点力气,就得到些许好处。多么上算!” “不……我没有那样想,我只是,对谁都下不了手……只是这样……”他喃喃,却似乎无法真正劝服自己。 似乎他真的如什江说的那般不堪与丑恶。他抓着自己的脸,脸颊上被抓出了深深地指痕,望着邑栖的尸体出身,竟像是呆了。 “好了,你也不用太自责,只要把他好好下葬了,也就算全了心了。说到底,这也都是他自找的。” 他兀自洋洋得意,打算继续发着自己的高论,冷不防背后数点寒芒,从他的胸前飞出时,已是赤色的红光。 “你是狼妖,还是乌鸦精?真是聒噪得很哪。害得我连喝茶都变得不美味,香也呛人,琴也弹不下去了。” 白睛终于现了身。 他身着赭色的湘妃竹暗纹曳地长袍,外披着皮毛化成的,素净的白底黑纹大氅。飘然隐逸的气质似是世外隐士,然而,过于素净年轻的容颜,又破坏了他从骨子中散发出的沧桑感。 他的手中晃着一把折扇,折扇上画着的,也是翠竹。扇坠是一把精巧的玉琴,琴弦也乃是上好的冰蚕丝。虽然不足巴掌大,如果想,大概也能够弹出妙曲佳音来。 “为什么……”什江定定地望着他,伸手试图抓住他的衣角,被他扇起的风扇出数尺远。 他皱着眉头:“不要用你的脏手碰我,恶心。” “我……我可是为了您……才……”他吐出一大口鲜血,不甘心地道。 “为了我?不好意思,我实在看不出来卖主求荣,还杀掉过去的同伴——不,杀掉自己的长辈,哪里是为了我。如果你说这是你入虎族的仪式的话,你的仪式太可怕了,我胆子小,经不起这样的吓唬。”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二十三章 旧痛复作 什江的稚嫩的脸孔上沾满了鲜血,他的双眼也被染成了红色,却不是被鲜血而是被强烈的怒火与杀意。 “你就是这样对待真心投奔你的……” “我的恶名固然没有雨樱那般远扬,然而我的威望同样也没有她高。我甚至很清楚,我对待属下,定然没有她那样宽容,竟然就能由得你们这么跑出来也不派追兵。换作我的手下,早就被我五马分尸,剪掉舌头了。她那样好的首领,你尚且有许多不如意,我性子凉薄尖刻,指不定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那可真真是引狼入室了。” 白睛折扇一收,什江剧烈地颤抖起来,用手抓着喉咙,口中“唔唔”地怪叫,很快就双眼一翻,再也不动了。 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在那张冰雕般的脸上刻画出来:“其实我想连你的内丹魂魄一并毁了的,但是看在狼王殿下的面子上,就留你一线生机。呵,多么可笑,你看不起的,在背后说坏话的女子,却成为了在某种程度拯救你不至于彻底魂飞魄散的救星。” 飞洛没有受伤,整个瘫倒在地上,不断地在发抖。 白睛很能理解他的心情。 就在片刻之前,还有两个同伴,但是只是眨眼间,就剩下他一个了。而且他们的死相还如此凄惨,什么都没能做到,只是眼睁睁看着的自己,怎么能做到波澜不惊? 一闪而过的画面,在脑海中流淌而过。满地的鲜血,残酷的景象,让他的头有些发痛。 他用扇子轻轻敲了敲额角,伸手要将飞洛扶起,飞洛却躲开了他的手。 “好可怕……”他吓坏了似的喃喃:“真的好可怕……狼王殿下,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你就能眼睛也不眨一下的做出来?” 他猛地抬起头来,含着泪的双眸瞪着他,撕心裂肺地大吼道:“就算我们是叛逃而来的,生命就这样不值钱么?可以任由你随意夺去吗?这么两条活生生的性命被你的手捏碎了,难道你就没有恐惧,怜悯之心么?” “你们狼族偶尔也吃人的不是么?同样是妖,说什么怜悯之心,真是……”白睛嗤笑了一声,毫不尴尬地将手悬在半空,清澈又不见底的眼眸锁在飞洛的脸上:“我杀了该杀的罢了,你听着什江那臭小子的话,就不生气么?不觉得他没有良心很该死么?如果你也隐隐这样认为,那我实在是做了件好事。邑栖的死,并不干我的事,你要是把这桩命债推到我头上来,有失公允。” 飞洛瞥着那只指头长得过分的手,知道他期待着自己能够握住。他却选择退却两步,不去接受。 “对不起,我改变主意了。我没办法为伤害了我同族的家伙效力。” 他支撑起身子,踉踉跄跄地就要离开,但是没走两步,就摔倒在地。他勉强着自己,却不断地重复着这个过程。 白睛一语不发地凝视着这悲凉的背影。 终于,他摔倒在地,没有再起来。 白睛凑过去,看到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竟是昏了过去。白睛挥起折扇,正想要了结了他,将隐患除去。 可是,杀招吟念至中途,就再也念不下去了。缠绕在他脑海中的梦靥,已经被深埋的梦靥,忽然就开始折磨起他来了。 那里躺着的,不像是飞洛,而像是他自己。无依无靠,孤独无助,失去了自相残杀的“同伴”,却要被自己的良知逼得喘不过气来。 不是他的错,他却要承担着最深重的罪孽的那种感觉,倒让他有些站立不定。 他几次下狠心,终究下不了手。 “罢了。”他叹了声,将折扇系在腰间,吹了声口哨,立刻有虎妖应声而来。 虎妖们被鲜血和躺在地上的三个狼妖惊得呆了:“王上,这是……” “不知道怎么他们就自己吵起来了。一个杀死了一个,另一个我实在觉得烦,就顺手要了他的命。但是——”他指了指飞洛:“他倒是无辜的,不过似乎受了些惊吓,你们给他安排个住处,好生照顾着吧。” 他们遵了命令,将他扶起时,却看到他的颈子中,有赤红的纹路。 属于魔族的刻印。 虎妖立刻将刻印亮给白睛看,露出难色:“王上,这样不好罢——干脆也一并处理掉算了。” “雨樱知道他们跑了,未必就不派手下来寻踪。我们总得留个能证明我是无辜的在,不然她的性格,知道自己的手下全死在这里,怕是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把这里闹个天翻地覆了——我干吗给自己找这个麻烦?” 虎妖们一听,立刻拍手称赞道:“还是王上思虑得周全!我们就想不到!” 他们离开,白睛咬紧嘴唇,摇了摇头。 不过是显而易见的欺骗之语,他们却信以为真,还称赞他高明。其实最周全的方法,莫过于真的飞洛处理掉,尸体也不留,雨樱来寻,一口咬死从来也没有见过就是。留了这么个活口,反倒容易让雨樱疑心到他的身上来。 况且他这么私自留下魔族,虎林中的虎妖,还有其他族得知了,究竟会做些什么感想? 他知道自己这一步棋,走得着实不算是好。但是,既然不是死路,偶尔变个法子,说不定也能看到不同的趣味。 他用这些敷衍的话劝慰自己,然而回到竹林居中,弦音却走了调。 心中竟是矛盾混乱不堪,然而,他丝毫没有注意——或者假装没有注意。 有些选择,既然做了,就不能再去后悔,否则,只会让自己本来就如同一团乱麻的心绪,更加混乱。 然而,纵然不去深思,他还是做了难以理解的事情——他非但留下了飞洛的性命,还将什江与邑栖好生葬了。 他究竟是想要证明什么呢?还是想弥补自己的某种遗憾?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在盯着两个愚者的墓碑时,他竟像是多年的某种夙愿,一朝得偿。 可是,他甚至都想不起心愿是什么,也有种卸下了重担的轻松。 如果,他知道数日后,唤醒了他沉睡的噩梦的祸首,在魔之境,正在向雨樱复命,他刚刚卸下了负担的双肩,只怕要被更沉重的枷锁压垮。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二十四章 心伤难合 “你们做得很好。” 雨樱打着呵欠,称赞着眼前的生灵。 乌色的光,穿过薄粉的茜纱,映照在他们的面庞上。 站在那里的,竟赫然是在虎林已然死去的——什江与邑栖。 背负着背叛者的污名,实际上,却是她无法替代的两名亲信。 “还是狼王殿下……” 雨樱的双目一立,邑栖立刻改口道:“还是副将大人指挥有方,那虎王白睛真真如您所说,疑心病重得很,一直在他的竹林小居里弹着琴,琴声中的杀气却是片刻也不肯松懈,言语之中也试探个不停,竟有只待我们要是说了不顺他心的话,将我们杀掉的架势呢。” “正是呢。我将邑栖前辈杀掉的时候,我分明听到琴中的杀气小了,正想着这样就能让他放下戒心让我和飞洛做个伴也不错。谁知道,他竟还是用暗器打穿了我的假躯体的心脏——无论是对旧主太忠诚,还是完全不忠诚的,他都不喜欢,这亦未出您所料。那白睛已经是个通透的家伙了,估计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也有被看透的时候。” 什江笑了笑,眼神中却满是钦佩。 经过这一次,他更加发现,他与雨樱之间眼界与周全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需要他学习的,多到数不清。 “其实,按照他那孤僻多疑的性格,把飞洛也杀了才是上上之策。听你们的汇报,估计他自己也明白这点。只是,伤在心上的伤不是那样容易愈合的。过去就像是鬼影子一样,哪怕你以为忘了,也一刻不停地缠着你。我是这样,他也同样是这样。单单利用性格,是远远不够的,同时利用性格与伤口,才能出奇制胜。” 白睛总是一副悠然却冷酷的样子。 雨樱却笑得很安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这些算计,不过是平常。 破军极为痴迷地凝视着雨樱,木莲忍不住掩口笑了声:“就这么直直看着,真是不嫌害臊的。” “哈啊,木莲丫头,这有什么可害臊的。”雨樱一把搂过破军的头:“看到自己姐姐一样漂亮的娘亲,还有这么强的能力,就是我也会忍不住被迷住的哟。然而娘亲就是娘亲呐。” 看似亲密的动作,却用言语无情地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木莲在破军的眼中看到了属于过去的自己的哀伤时,仍旧是笑着,笑容却是哀哀的。 雨樱说得没错,有些伤口,无论过了多久都无法彻底愈合。就算是无意识之中的小动作,都能够将一整片血痂剥下来。 她想她的决定是对的,如果她想要让雪替她好好地报仇,那么她就不能是过去的那个自己。 因为她本身,就是他不愿意面对的旧伤。她就是让他变得血淋淋的罪魁,只要她在他的身边,他就无法抬头,无法鼓起勇气来,用充满仇恨的眼,仰望着虚伪的沉默着的蓝色苍穹。 雨樱抚摸着破军的头,连身子带椅子整个转向背后,面朝着木莲。 “豹族那边已经彻底安顿下来了。只等着这几日飞洛还不回来,就定是被白睛真的接受了。你一一告诉雪王殿下,不要忘了,多夸夸我的功劳,也让他多学着一点。不要整天就想着光明正大的挑战,试图和善无伤地处理所有事情。” 木莲何尝不知道,这些的确是雪的软肋。她也确实认为,雪试图保持魂魄中的一丝真诚没错,但是,若是不分对象的诚恳,就是极其危险的了。 反而是雨樱的处世之道,更容易让她接受。 “您为什么不亲自告诉他?” “啊啊,难道你希望我对着雪王殿下说,我多么多么厉害,我立下了多大的功劳吗?想想都觉得恶心哎。但是从你口中说出来,就没有王婆卖瓜的感觉了。本来我就是为魔境立下了很大的功劳,我可不想因为一点点小的失误,反而拉低了雪王殿下对我的印象。” 破军理了理被雨樱弄乱的头发,苦笑了一声。木莲沉吟片刻,点头道:“我会的。” “唉唉,小丫头,你可真够善良的,这么干脆就答应下来了?帮情敌说好话,就不怕到时候后悔么?” “帮您说好话,不是也显得我宽容有度?与其说我善良,不如说我倒小小地利用了您一把。既完成了您的嘱托,也成全了我自己。”木莲狡黠地一笑,隔着面纱看不到她的脸,可只有一双眼的流盼,竟也把她衬得俏皮可爱。 “咦?原来还有这种的?”雨樱用指尖按在她的眉心,向后一戳:“别人小看了我,我也小看了你呢。真不愧是那小子的女儿,还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啊。” 负责通传的小侍卫,门也没敲就径直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狼王……不,雨樱……不对,副将大人,外面……外面……” 雨樱给他倒了一杯水:“不要着急,慢慢说。你这么个说法,我怎么听得清你的意思?” 他把水灌入肚里,好了许多,但仍有些气喘吁吁:“我还以为看错了,可是真的就是他……看来他想通了,又自己回来了……我真是有点激动得不知所以,赶快就来和您说……” 叛逃出魔境是做细作这件事,只有极为重要的几个狼族高层,并上雪相信的魔族知晓,在其余一干眼里,他们却是真正地跑掉了。在什江与邑栖回来时,这侍卫也曾高兴得不得了。派至豹族的早已安定,如果这时候有谁归境,想来想去就只剩下还在虎林的飞洛。 雨樱的神色骤变,冷冷地扫视着邑栖什江:“完了,白高兴了。看来他竟失败了。”她的手攥成了拳头,重重一砸:“我竟高看了白睛那小子残留的情味。” 什江邑栖交换了一下眼神,什江忙劝道:“这不是您的干系,白静有一瞬间的动摇我敢保证,只是他毕竟心狠,一时心软又杀了也是有的。您不可因为这件事怀疑自己的能力啊?” “杀?杀什么?”侍卫有些茫然,旋即笑嘻嘻道:“啊啊,当时看灰绒大人跑得那么干脆,还真以为他以后都不会回来了。可是,现在连他都回来了,飞洛大人他们也肯定会念着您的好,重新当您的手下吧。” “自然。无论离开我这去哪,去多久,一日是我的臣民,只要他还愿意回来,我就认为他一直都是我的臣民了。飞洛……”雨樱忽然察觉不对,瞪大双眼问道:“你刚才说谁回来了?” “灰……灰绒大人啊……”侍卫歪头:“怎么了么?” 雨樱倏然松了一口气,却也有疑云散不去,心下嘀咕道,灰绒怎么在这时候回来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二十五章 归来换阵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会回来?”雨樱只一个眼神,破军立刻代替雨樱问道。 “哎呀,还能有什么原因。狼森都没了,他对您又那么忠心,想来也不大可能投奔到他族去,思来想去,只能灰溜溜回来了呗。其实魔境和狼森也没什么区别,只要想开了,大伙都在,哪里不是家呢?”侍卫开朗地嘿嘿笑着。 “传他进来吧。” 侍卫应声正要走,雨樱忽然想起了什么。 “等一下!” 他又忙转身回来:“狼王……不,副将大人,还有何吩咐?” 雨樱却不看他,而是面向邑栖什江,向妆台一指:“那后面有秘道,你们从那里离开。记得把气息隐匿好,不要让谁能够探知到。” 邑栖什江对视一眼,均是不解。 “副将大人,这是何故?灰绒大人也不是外人,作甚么……” “是不是外人,还要见了才知。还是谨慎些的好。” 他们虽然不明白,还是乖乖地按照雨樱的命令,吟念了匿气诀,推开妆台,下入秘道中。 破军打了个响指,妆台回到了原位,将秘道的入口遮了住。 “哈哈,狼王……副将大人的自己的房间都有秘道,未免也小心过头了——您的实力,能把您逼得逃走的,只怕从秘道也跑不了了。” “说得是。”雨樱嫣然道:“所以我的秘道自然也不是用来逃跑,而是用来幽会的。不管怎么说,破军宝贝那样黏着我,很多事在自己房间还是有点不方便。” 侍卫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干笑着“啊啊”两声,破军把头扭向了一边。 在场的三个生灵的脸都有些红,倒是说了令人害臊话的雨樱的神色如常。在她屏息凝神,离开者的气息半点也感受不到的时候,她方才扬了扬手:“现在去吧,把灰绒叫进来吧。” “好咯!”侍卫很欢快地走了出去。 木莲想也没有什么需要她做的,便向雨樱行礼道:“那我也告辞……” “不,你不能走。” 雨樱的语气骤然变冷,冷得木莲一时完全不适应,竟打了个寒噤。 “怎么?”她的声音都不自觉低了下去。 “接下来,连破军宝贝都可以走,你必须留在这里,见一见灰绒。我离开得太久了,对某些事物的嗅觉不敏锐了,还需要仰仗你来确认。” 木莲从认识雨樱以来,还从未见过她这样正经严肃的脸,吞了口口水,“嗯”了一声。 破军倒是偶尔能见到雨樱这副神态,但是,每次见都她这模样,必然山雨欲来满城风的预兆。 他反而知趣地什么都不问了,只像是雕塑摆设般,直直地站在他的身后,手紧紧握着刀柄。 雨樱一把将他的手从刀柄上拨落下来:“别这样。最好能神态自然保持微笑,你这么剑拔弩张的,本来能探出来的也探不出了。” 破军点点头,思忖了片刻,双手按在了她的双肩上,替她揉起肩来。 “对,就是这样,尽量自然点,原来见他如何,现在就如何。不要让他察觉到任何的异样。” “请问需要我做什么?” 雨樱的手在桌上一敲:“你就坐在椅子上喝茶水就好。还有,因为你与他并不相识,所以你不必假装,看到他是什么感觉,就表现出什么感觉来,没关系的。” 木莲对当日的灰绒还是有些许的印象,但是记忆中,不过是张秀气和善的脸,能感受到的灵力虽然强大,但是也是有限的强大,完全不必让雨樱戒备到这种程度才是。 她皱紧了眉头,屏气凝神等待灰绒的到来。 影未见,一股她熟悉的,软绵绵的清幽的香气,传了进来。 这种味道,对她来说是那么的刺鼻,让她恶心,让她有压抑不住的怒火涌出。 那气味越来越近了,她抬眼,看到了那日坚决不肯加入魔族的男子。 而他的衣衫上,充满着那幽凉别致的香气。 木莲倏然站起,手中的茶盏打得粉碎,大吼了一声,长弓便握在了手心。 “你是谁!” 木莲的神情,甚至不用刻意去观察,只要听她的声音,就能够听出那种遮掩也遮掩不住的强烈的怨怒之气。 雨樱凉凉地笑了笑,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射到木莲的身上,也望着昔日的臂膀。 他低着头,满脸的歉意,认错的态度一目了然。 木莲在站起来后,立刻认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可是那种仇恨的感情,一旦被点燃,就再也无法控制。当她骤然清醒,却已经是覆水难收,竟是冲上去也不是,坐回去也不是,就那样僵硬地,维持着蓄势待发的样子站在原地。 “啊呀呀,小木莲,不用摆出那种样子来啊。我不是和你说了,灰绒不是那么可怕的家伙啊,被你这样可爱的孩子戒备,他不至于被吓到,却要伤心的啊。” 雨樱轻描淡写,却是给了木莲一个最好的台阶。 木莲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轻咳了一声道:“切,之前说什么都不要做魔,那些话想起来就让人烦心。现在又回来,谁知道是不是被他族收买,心怀鬼胎?那么讨厌做魔,就不要回来了啊!” 灰绒确实心怀鬼胎,听到她如此说,心下不由“咯噔”一声,正欲说些什么来辩解,雨樱却先开口道:“咿,小木莲。你不信他,还不信我么?他好歹也跟了我这么多年,什么品性我了解得一清二楚。他若是不回到我们身边来,只怕就会选择死亡了——总之,即使他对魔心怀不满,也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你说是不是呀,小灰绒?” 雨樱的话语,听起来是那样地真诚,然而在他听来,却都犹如利刃,划开他的耳朵。 他甚至想要捂住双耳立刻逃走,再也不要听到这些话。 但是想到了默穹的托付,他却只能干笑着道:“是……是啊……您在我的心中是至高无上的。绝对……绝对不会背叛您的……我向天起誓,绝对不会……” “向天起誓倒不必了,我们现在可是魔,要是向天神起誓,他们听不到还好,真听到了只怕要犯恶心了。”雨樱上下打量着他,拍着额头:“哟,我忘了,你现在还不是魔族呢,向天起誓也没什么。” 灰绒将手按在心口:“我现在就把妖脉断掉!”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二十六章 弃子入敌 雨樱将食指立起来,摆了一摆:“小灰绒,你可想好了。你现在不是魔,你就有无限种可能性——既可以隐没于市井中成为一介平凡人,也能够从此刻开始修炼成为仙,甚至不想背叛的话,也可以自立门户收留无处可去的小妖精。然而,你一旦断掉妖脉,直到死去转生之前,你都只能是魔族了。有谁想要净化渡化你,都是不成的了。即便转生你能够重新开始,那个家伙也不再是灰绒。灰绒这个存在,将会被钉在‘魔’这个身份。你是想好了这些,才要断掉妖脉,还是纯粹地只是觉得想要追随我?我真的值得你做到这个地步吗?” 灰绒的眼神中浮现出的犹豫,连在门口张望的侍卫都看得出来,也忘了自己是偷偷看着的事情,跨了进来,拍着灰绒的肩膀道:“唉唉,灰绒大人。别听雨樱大人吓唬您,其实做魔族,只要不离开魔境,也没有什么不同的。就算离开魔境,那些凡人看不出,而像前儿叛逃去豹族虎族的也——” 他忽然感受到了冷冰冰的眼神,破军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心下一凛,暗想:破军大人笑成那样,准没好事,再不走小命就不保了。 “我——我不该多嘴的,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他忙将双手举起来,逃跑似的走了。 雨樱向破军立起了大拇指,她经常会有和破军的细小的动作交流,灰绒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只是觉得那侍卫的话有些奇怪。 “他刚才说什么豹族……” “啊啊,毕竟不可能只有你一个不满我这么轻率就入了魔的,这几日,有好多都离开魔境,投奔他处的。” 灰绒露出惊诧的神色——这倒不是伪装,而是他真正的情绪流露。他本来还怀揣着些许的罪恶感,认为自己是将一锅汤毁掉的死鱼,却不想,他并不是最特殊的那个。 不知不觉,那种不适的感觉又消失了一半,他几乎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当作是不谋私利的完全正确的事情了。 “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装作愤愤不平地道。 雨樱极为得趣地盯着他,盯得他后退了两步。 “从你口中说出这句话来,还真是有趣呢。如果不是你开了个好头,他们就算有那个心思,也未必就真的敢走了。” 灰绒暗叫不好,可不就是自己是第一个反对雨樱的?自己在狼族也算是是个有名望的了,正因为自己都能决绝地拂袖而去,才给了那些同样心有异音的决心。 “可是我回来了啊。” “嗯,你回来了,但是却有再也回不来的。”雨樱拍了拍破军的手背:“去,把白睛那封信拿来,给小灰绒瞧瞧。” 灰绒将信粗略地一读,已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下还有些不敢相信。待到仔仔细细地把信又读了两遍,竟是半晌无言。 许久,才颤声问道:“什江和邑栖,都死了?” “啊,是啊。这两个没长心的,逃也就逃了,还打起来了,最后闹了个同归于尽。丢脸不丢到家门口,跑到虎林去了。亏得白睛是个有心的,厚葬了他们,还知会了我一声。不然就让他们做一对孤魂野鬼,不是徒然做无用功吗?” “他们的关系不错的啊,怎么会动起手来,还至于伤了对方性命?” “你也觉得有疑点,没错吧?”雨樱叹息道:“我何尝不是疑心重重?我若是没猜错,八成是他们想要投奔虎族,白睛看他们身上有魔刻觉得恶心,不想收留他们,随手杀掉了,最后就给了个这么随便敷衍地解释。可是,离开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也没办法再追究白睛的责任了,只能他怎么说怎么是。” 灰绒的背后已经湿透,对于雨樱仅存的敬畏之意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在他看来,邑栖与什江的死,全都是雨樱的责任。若是从前,他们谁都没有成为魔族,即使他们也想着要离开狼森,也不会受到如此残忍的对待。 放弃了成为仙族,已是罪无可赦,这还不是最可恶的——最可恶的便是,她让他们从最有声望的妖族,落入地界最没有尊严的一族。 无论是谁,都讨厌他们。魔族中的自我嫌恶者,也许都抵得上一整个狼族了。 雨樱心下好笑,那个想要把灰绒派来做卧底的,究竟是太高看了灰绒,还是太小看了她?竟把表情都明显的写在脸上,想要说什么,即使不开口也是一目了然。 “你看,你是不是心里还对我的一意孤行颇有微词?你之所以会回来,也只是因为觉得世间竟没有你的容身之所,而并非真的对我多么忠贞不二。” 雨樱再冷静不过的说出了一部分事实。 他的口舌也算是伶俐,脑袋也灵光,只是在被看穿了心思时,就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了。 “所以啊,断妖脉这件事,还是要三思而后行。你不断妖脉,只是感觉上觉得无处可去,若是断了,你可就真的除却魔境极难找到容你的地方了。虽然刚才小煞说得也没错,隐匿了气息,也未必就无法生存,可是要离开的话,又何必给自己找个麻烦?虽然豹族的首领不比白睛,将他们留下了。可是他狭隘的心胸,也真不一定就能够厚待他们,比起之前还是狼妖时候逃走,待遇可就差得多了。” 灰绒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己之所以会在天界生活得安逸,是不是也是由于自己没有魔刻? 然而,寒夜温婉而真诚的笑脸,还是将他打动了。 还有默穹的承诺。 他们对他有所隐瞒,吞吞吐吐,但是都不会真的将他骗得团团转,连承诺都不去信守的。 而且,他们的承诺中,并不仅仅是让自己,而是让整个狼族脱离魔道。 没有什么可犹豫的,自己不是没有退路的孤魂。 “我和他们,不一样。” 他将双手放在胸口。 这句话,在他的意识之中,绝无半句虚假。 “我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刺目的红光,从他的胸口涌出,溅到脸上的红色水滴,化作了一道道,让他无比厌恶的魔刻,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比起闻惯了的血腥的味道,反而是遍布全身的痕迹,更让他喘不过气来,更让他感到窒息。 然而这种厌恶感在他看来,也是那样的神圣。当血的味道冲上喉咙,他轻轻咳嗽,破军立刻递上了一条手帕。 “擦擦吧。”破军柔声道:“能够继续和你一起共事,我很高兴。” 破军的行为,就代表了雨樱的意识。他如此温柔,也证明雨樱再次接受了他。 雨樱的红唇轻抿,在他看来,是那样的柔和。 他终究不是破军,对于雨樱表面上的敬重,让他看不出雨樱的笑容中有多少的嘲讽悲悯。 而坐在那里的,黑袍的小姑娘,正用不快的眼睛盯着他。但是大概碍于雨樱,她也没再表现得像他刚刚进来时那般激烈。 然而她却还是一言不发,头也不回一下地走了。雨樱叫了她几声,她也没有理会,极为生气的样子。 “魔族的小姑娘,真没教养啊。” 他想起了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有礼貌的仙魂仙魄。 “别这么说,我们现在都是魔族。过去你看到一个魔族不好,你骂他们全都不好也没什么,现在若是还不是针对那个惹了你的,还是针对整个魔族,就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他适才反应过来。然而,对于魔族的身份,他还没有任何实感。 就像是一场飘渺的梦幻,一时是妖族,一时入了天上,此刻,又满身的魔刻。他又像是初初见到寒夜时,在自己的手上拧了一下又一下,魔刻的红色,让他看不到拧起皮肉的红肿。 然而,疼痛感,鲜明的疼痛感,在告诉他,他成功了。 成功地打入了,他过去的伙伴之中,成为他们之中的细作——不,救赎者。 雨樱将手指按在唇上,也在思量着,到底应该如何利用这颗绝佳的棋子,才能不被察觉,又将价值发挥到最大。 她向来无情,当他已经决心要欺骗她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再是她的左膀右臂,而是一颗已经被她废弃,却还要置入对方棋盘中的子。 然而,他在默穹看来,又何尝不是棋子? 当生命只沦落为掌控在手心之中,任人摆布,这其中的价值,似也不再重要。然而,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 他以为自己还有退路的时候,便已经没有了余地。 因为他的路,竟已然狭窄到,只剩下那一条退路。 眼界的狭窄,让他无法意识到,他的境地多么可怖,仍旧莫名地为走上死路的自己雀跃着。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二十七章 雪光深处 冰室清寂,一灯明朔,碧色的灯光映照在书简上。 他正在用笔,轻轻地,慢慢地,把每件事都精细地记录下来。 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当日在天界时的那些天簿,究竟是怎样的方便,又是怎样的不合理。 一日日的命运,就连未来的,都记录在纸卷上。并不需要天界的仙灵费多少的力气,若是费力气,反而是给地界添麻烦。 而地界的一切生灵,以为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到头来,只是笔尖就能改动的命数而已。 然而,在地界之时,纵然命数是被掌控,所有的一切,有都有真切的实感。说不出的空虚感的延续,若不是有师傅在一边细语平心,他或许真的会受不了。 不是因为太过单调,只是因为太过沉重。 视角错位的不和谐,他已经有些习惯。甚至有时会忘却,自己看到的世界,并不是属于他眼中看到的世界,而是默默坐在他的身畔的,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看到的蓝天。 他可以不知疲倦地,一直一直持续着熬心血。而她,也一言不发地坐在他的身边,代替他的眼睛,从头至尾,似乎都只是他的眼睛,而不是有生命的生灵一般。 直到那一声浅浅的呵欠声,才让他想起来,她一直都在。 他摸索着,将手伸到身后,摸着她小小的脑袋。 “累了吧,要不要去休息?” 她使劲摇了摇头,笑眯眯地道:“不用,您都不觉得累,我也不累。只是您手头还有做的事情,我却只能坐在这里看着,有些无聊罢了。” 雪正想说,你可以找些书来看,或者是玩些什么,但是却忽然想起,她若是不聚精会神看着他想看的事物,他的四周都会变得一片混乱。 “你——”他想了想:“你可以找些东西来吃嘛。” 她摇了摇头:“我并不喜欢吃东西——要把面罩摘下来,这件事实在是有些可怕。”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戴着面罩呢?是不是,因为你的容貌太倾国倾城,祸国殃民了?” 他很轻快地笑着说出这句话,心中却隐隐作痛。 不知道为何,他又想起了那个女子。她的脸上,覆着面纱,当摘下来的刹那,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已经忘却了呼吸。 无数次的想象,但是,他的想象力,又实在是贫乏得有些过了。 无论如何,都勾勒不出那样的容颜。 “祸国殃民、倾国倾城倒是真的。不过不是因为太美,而是太丑了。”她嘶哑的嗓音吐出这句话,完全听不出她的情绪是什么。 听不出她是真的在愉悦地开玩笑,还是哀伤地在揭开某种伤。 她并不允许他的手指勾勒出她面容的轮廓,有种自我嫌恶与逃避的感情。雪也能理解她——自己,还不是同样用面具遮住了满脸蚯蚓般丑陋疤痕的脸?他虽然不知道容貌对自己的影响,究竟能有多大。但是,他却不愿意面对一个,那样丑陋的自己。 不是讨厌被毁了的容貌本身,而是那些疤痕,是他最讨厌的那些家伙留下的。他不想让他们留下的痕迹,那样明显地在展现在众人的眼前。 木莲是见过他丑陋而扭曲的脸的,可是在她的眼前,他也习惯了戴着面具。那么她不愿意让自己用手指触碰她的脸颊来想出她的脸,他也不愿意强求。 就像起初,她不愿意让他听到她的声音一样。只等何时她自己想开了才好。 他正想再多记下些事,木莲又一声抑制不住的呵欠声,让他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他将笔放在笔架上:“我累了,想去休息了。” 木莲连连摆手,雪看不到,但是能感受到她的小手扇出来的轻轻的风。 “您不用顾及我的。什么时候忙完了,咱们再去休息。”她小小的指头按在书简上:“您看,您不是还没有把那个叫灰绒的回来的事情记下来么!” “灰绒?”雪皱了皱眉头:“是那天被雨樱当众撵走的那小子?” “就是他啊!”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邑栖大人和什江大人之后。”木莲奇怪地道:“雨樱大人刻意嘱咐我先不要和您提这件事,我还以为她要亲自来告诉您,难道她还没和您说?” “她今天还没来找过我。”雪向门外望了一样,木莲忙将自己的头调至和他同样的方向。 “真是呢,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她往日一天都要跑几趟的,今天竟一面也没见到。” 话音刚落,却听闻甜如蜜糖的一丝媚音:“我就等着您这句话呢?怎样,一天看不到我,是不是很想得慌?” 雨樱婀娜的身姿紧随着声音飘然而入。木莲望见她,吸了一口冷气,把头扭向了一边。 她只穿了极短的一件上衣,披了一件极薄纱丝。 斜裁至腰间的浅粉色裙,打着一双赤脚,足踝上的铃铛叮当作响。白嫩的肌肤在明灭的灯光下闪烁着玉般莹莹的光。 “啊呀,丫头,你别转过去啊。你转过去了,我精心打扮的,不就泡汤了。” 木莲却不听她的话:“您……您穿成这样是想要做什么?” “哎?这不是极普通的打扮吗?也对,你还是个小女孩,不懂得欣赏。但你至少要让雪王殿下能够看到啊,想必他就能发觉其中的妙处了。” 雪只是借着木莲的眼扫了一眼,也觉得她穿得太过了些,轻咳了一声道:“不不,请恕在下眼拙,看不出什么妙处来。” 在雨樱的身后,传来了惋惜的声音:“哎,也是可怜呢,谁让您是瞎子呢。但这样也好,至少这样至少您不会从我这里分走樱姊的美了。” 冰宫内一片寂静。 木莲倒是松了一口气,她刚看到雨樱穿成这样,还以为她是要夜袭雪。但是若有破军跟着应该就没干系了。 何况她素常的穿着,也要比一般的要过格许多。一想到这里,木莲的脸倒有些泛红,为自己的胡思乱想不好意思。 雨樱微微回眸,看不到人影,只能看到一双碧绿的瞳孔,在灯光下,映着诡异的光芒。 “哎?!”雨樱猛地转过身去,盯着那双眼睛:“破军宝贝,你你你——你不是睡着了么?怎么……” “啊,我是睡着了没错。但是听到樱姊的脚步声又醒来了。我是樱姊的贴身护卫嘛,您在哪里,我得跟到哪里才能保证您的安全啊。我本来打算就直接跟着了,但是转念一想,您要装睡,就肯定是不希望别人看到我跟着您。那我就只好把身形隐匿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白二十八章 难却曾音 那双眼睛,无辜地一眨一眨。 木莲与雪本想到了一处,都以为是雨樱让破军随她出来的。但见雨樱的反应,她似乎竟也是不知道的,都偷偷地笑了出来。 雨樱一把砍在破军的肩头:“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喜欢给我添乱?” “不是添乱,是给您助兴。难得您兴头这样足,把自己打扮得这么漂亮,多一个欣赏的不是更有趣么?” 雨樱发愁得拍着额头,但也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来都来了,就把隐匿术解开吧,就看你那双眼睛也怪瘆人的。” “哎!”破军如释重负地将隐匿术解除了,直直地站在雨樱的身后,眼睛不时地向雨樱身上瞟,表情却极为严肃正经。 木莲怕雨樱尴尬,也不好笑出声,肩膀不停地颤抖着。雨樱一把拍在桌子上:“什么嘛,小鬼。要是想笑的话就大声点,别藏着掖着的,再把你憋坏了。” 木莲把手移开,笑得滚落了椅子,按着肚子叫“哎唷”。直到笑够了才重新坐回去,雨樱双手抱在胸前,哼道“嘁——讨厌的小鬼——”,抽出张椅子气呼呼地坐了下去。 破军用纯良的关切的口吻道:“樱姊,别生气嘛。您生气了,就不那么好看了哦,那您不就白花心思打扮了么。” “唔,你以为是谁害得啊?”雨樱咬了咬牙齿。 破军站在雪的身后,向雨樱深深鞠了一躬:“雪王殿下是盲的看不到,还真是抱歉了呢。只是他没法子向您道歉,毕竟他现在是咱们的首领嘛,那就让我来代替他道歉好了。” 雨樱翻了翻白眼。 她明知道破军不可能不知道前因后果,还在那里装憨卖乖,也无法发作。她知道要是再这样下去,破军非要故意把她的意思歪曲成嫌弃雪是瞎子不可。 破军见她不再责怪他,露出了胜利的笑容,向自己立起了两个拇指。雨樱鼓着腮,揉着太阳穴,几乎要被他气得炸开,深呼吸了半晌才冷静下来。 这种事情她早已经习惯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似乎就有了想尽办法也要破坏她和她刚刚喜欢上的男子独处机会的毛病。她便是再生气,也只能选择原谅他——究竟他是为了自己着想的,虽然手段有些过激,自己也实在是没法狠下心去过分责骂。 而且,她在跳下床榻时,看到旁边的小床上的他睡得那么沉,连眼皮也不翻一下时就已经起了疑。究竟是因为什么在中途不去确定他是不是跟在身后,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想着,大概自己是来说正事的,也没有心情做些什么。自己打扮成这样,其实说不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随性使然。 “呐。”她的情绪变化总是十分突然,风情万种,气势汹汹,又骤然冷肃:“关于我原本的手下灰绒……” “啊,他又想通了回来了不是么?木莲已经告诉我,我已知道了。没关系的,他毕竟是你的手下,与我也没有什么过节,你同意就好了,也不必特意亲自向我汇报的。” “知道了?不,您不知道。我犹豫要不要告诉您,拦着木莲,也不是什么念着旧日他的忠诚,而是因为考虑到一个很特殊的缘故。其实直到现在,我也很纠结是不是要开口,才一直在门前站着。不过既然木莲丫头已经提了,我想也就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了。”雨樱的手支在下巴上:“我怀疑——不,我肯定他是天界细作。” 雪失去的神彩的瞳孔划过一抹异样的光,挑了挑眉。 天界这个词,如雨樱所料,刺激到了他。 “是么?”雪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远到近在耳畔却有“咯吱”地回响,冰冷的震荡:“你怎么判断出来的呢?” “我也不是很肯定,只是——”雨樱试探性地看了木莲一样,木莲摇头,她会意地道:“只是他身上若隐若现的仙族气息让我察觉到了异样。我之前也隐约和您提过,我曾经唤出过飞仙道,所以对天界的气息还是有些感知能力的。这一点破军宝贝也是一样。我们都有同样的感受,他必是从天界回来的无疑。我可不相信那些家伙什么条件也不提就能让他安然归来,就我看,八成是被天界的生活诱惑了,信了他们只要回来刺探情报就能做永恒的仙族那种鬼话吧。” “天界有什么好!仙族有什么好!为什么会有人不明白呢!其实那群家伙也只是除了玩弄他人的命运之外什么也不会的废物罢了!而且,若是没有根基依靠,就连被利用也是不配的啊!现在地界已经被他们舍弃了啊!为什么还是有不明白的,还是有痴心妄想莫名执着的呢!”雪控制不住,异常激动地站起来,甚至一把掀起了桌子。 破军身形一动,接住了桌子,翻飞的砚台笔纸,稳稳地落在了桌上。他将桌子摆回了原位。 “您太激动了。” 木莲此刻正紧紧地环住雪的腰:“您不要这样。天界的仙族怎样,您听了怎样不高兴,也不应该对雨樱大人喊,也不该糟蹋这桌椅啊!” “我……我……”雪的身体轻轻地颤抖着,雨樱安静地观察着,唇边是无奈的笑意。 即使再坚强,坚强地能够站起来重新面对惨淡的生活,然而,蛊,或者还有更多的悲伤,还是挥之不去的吧。 这样子的他,和她一直在寻找的他的形象,再次重合。 不会出错的,他就是他。虽然她的记忆全是残片,也不觉得自己会弄错。 雪喘着气,重新坐下时,木莲攥着他的手,不断地拍着,小声地安慰着。 “很生气吧。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哪怕他带着过去的情报,去了其他的妖族我也不会如此气恼。可是偏偏,他就被油迷了心窍。”雨樱微微低着头,摩挲着自己丝缎般的肌肤:“不过这也在所难免的吧。在他看来不如他的家伙,忽略了那一位付出的汗水泪水,只看到在天界过得那样幸福,那般光鲜,不甘心也是必然。” 她有意无意,心疼地瞥着破军:“果然什么事都看一个心态,明明有比他更有资格不平的,反而平心静气,实在不知道他的不平衡是从何处来的。”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二十九章 双刃毒剑 破军神色冷淡,仿佛雨樱的话与他无关。 木莲垂下眼睑,沉思了半晌,幽幽开口:“紫薇水音,北斗微明。若为男儿,愿名破军。若为女子,瑶光寄信。以此为记,归期易寻。” 破军虽然不想让自己有太多的反应,然而眼皮轻颤了颤,木莲抬首间,仅是一刹那的动摇,也足以让她肯定,当年的那桩传言。 不,其实,那不是传言,她早就已经知晓。一件件的证据,摆在面前,由不得去怀疑。只是,拼了命去遮掩,并为此而失去了很多的那个男子,终于在最后连自己也失去了。 愁绪或是恨意,都随着生命的结束而消失,却把强烈的恨意与复仇之心,赠与了他人,而再也无法拥有与过去一般平静安宁的生活。 雨樱大吃一惊,雪亦是面有惊色。 他听到过,那豪迈的男子,却用着与他的外表不符的忧伤语调,吟唱的,便是这样一曲短小的歌谣。 “为什么你会知道?” “雪王殿下睡着的时候,不是总喜欢说胡话么?偶尔听到过几次,就记住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想念出来,就这么简单。” 木莲隐瞒着雪的真相,雨樱自然不会去主动揭破。可是这也向她证实了,他们两个,都认识与破军息息相关的那个存在。 他连名字都埋藏在雪下,雨樱也不着急去试探,只自然地将话题扯开:“雪王殿下晚上也有说梦话的怪癖呢?破军宝贝说我也有。我们还真是天生一对。” “樱姊真会说笑话。我晚上也说梦话,那我和雪王殿下也是天生一对?” 雨樱斜了他一眼:“怎么可能?” “那我就是与您……” 雨樱打断破军的话,对雪道:“灰绒现下已经断掉了妖脉,魔刻入身,看来被他们的话洗脑洗得很厉害。我是想把他留下来,为我们所用。但现下毕竟我已经不是拥有决策权的,最终的定夺还是交给您。如果您想把他赶走或者杀掉,我都会照办,绝无异议。” “现下除却我,就是你这个副将最位高权重,你认为可以,也真的不必事事问我。我把这些事全权交给你了。” “我不喜欢您说这样的话。”雨樱向前凑过去,鼻尖快要贴到雪的脸上:“我就是为了清闲,才要退居的。要什么事情还是我劳心劳力的,还要你这个首领做什么用?摆设?我承认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很顺眼,也是下定决心要娶你……不,让你娶我的。只是,我看上了你,也不代表我就要当你的仆人。不要把不同的事情混为一谈。” 雪被她咄咄逼人的目光盯得整个向椅子上靠了一靠。 “那我认为你想的很周到,同意你按照你的意愿做……” 雨樱猛地一拍桌子,哼道:“不可以,太敷衍了。你不同意,要说出不同意的理由,这很容易理解。那同样,你同意自然也得说出你为什么同意,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没听我说话敷衍了事?” 雨樱的脸又凑了凑,借着木莲的双眸,只能看到模糊的侧脸。甜香的呼吸,让雪眼前无尽的黑暗中闪现过玄色衣衫,严苛而又温柔,喜爱干净到了病态地步的代执。 他在他什么都不懂的事情,也是用着类似的态度,朝他呼喝着,强迫他记住一条又一条的条条框框。 然而,那些条条框框,却无一条是天理天规,而尽是他漫长生命经验的写照。 雪紧张的情绪,突然就放松了下来。 不单如此,他还很开心地笑了出来。 木莲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开心的笑了。简直就像是那个一尘不染的狐妖的灵魂,又重新回到了这干涸了血肉的躯体上。 雪的脸被白玉的面具遮挡住,看不到那些如同虫蛀般的疤痕,盖住的,是好看的刀削的轮廓,和一双无神却依然如玛瑙般的黑色凤眸。 纵然破军是个男子,还在心底里当他是自己的情敌,却也只能承认,他笑起来的确是他看过的,最好看的。 天真而没有丝毫的防备,正好能够将他冰雪般的面容,融化出一丝宛如春光般的暖意。 雨樱愣了一瞬,却迅速回过神来——虽然她好色的名声远扬,其实却远比流言蜚语的传播者们想像得有定力的多。 有些事情,不看到内心,是不明白的。 有些事情,纵然看得到内心,也依然不明白。 都以为她是追求着色欲,实际上,她也在迷茫之中徘徊,并不是寻找着俊秀的外表、举世无双的异才,而是在寻找着在灵魂之中鸣响,缠绕得她不得安闲的梦中华音。 活了一大把年纪,她早已没有了少女的情怀天真。只是,只有在这里,她还是保持着小孩子般的痴傻,竟会为了不知道真假,也不知道在何处的梦,而执着了万万年。 “你在笑什么?” 雨樱不同寻常的冷静与冷淡,和那身出格的过于热情地打扮截然不同的寒凉,让木莲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雪止住了笑声,笑脸仍然没有消去。 “你的样子啊,真的……真的活像是师傅啊。” “师傅?哈啊,你是因为我啰哩啰嗦地管着你,所以觉得我像你的师傅?”雨樱扯了扯他的耳朵:“我才不是你师傅,是你未来的老婆。老婆要管着夫君的,不然他不听话的。” 破军极为不和谐地插嘴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樱姊总管着我了……” 雨樱被猝不及防地插话噎住,瞪着破军,半天才吐出一句:“怎么哪里都有你呢?” “哎,樱姊你看起来生气了似的。别生气,我是不介意当您的二房的……” 木莲本不常在这种场合插嘴,却也帮腔道:“唉唉,破军大人,您的理想还真是远大啊。” 他们两个生生地把雨樱制造出的气氛毁了。她脱力似的坐了回去,翘着的脚不安定地摇晃着,把手指捏得咯吱咯吱响。 破军和木莲两个偷偷交换了一下眼神,会心一笑。 这两个孩子该让我怎么办才好。 雨樱摇摇头,在心内暗叹,旋即严厉地喝了声:“好了,顽笑就到此为止。” 气氛再次凝固了起来,他们这才想起,之前那严肃地话题还没有个定论。 “殿下方才说同意让灰绒留下,理由是什么?” “既为魔族,命数也就不再归九天掌管,这自然是我们的便利之处。然而,除却天簿,天界还有许多其他未知手段,留下灰绒必然要担一部分风险。不过这风险就目前看来,也并没有我们接纳他更大些。毕竟天界仙族骄傲多疑,不可能真的给他什么要务,只不过就是墙下偷听的小鼠,他们想听什么,我们便让他们听什么,好处要大过风险。” “正是如此。”雨樱嫣然,按着红唇道:“而且天界的仙族,有不少对我也有所了解的。想来不会认为我能利用自己的属下的。就连灰绒自己,都会以为我对他是十成信任。好名声和坏名声,我都占了,而且都能当作武器,也蛮好的。”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三十章 左右皆嫌 雪默默地听着,也默默地记下。也才此时惊觉,雨樱也不过始终是在演戏。正像当年天堑的神女般,若即若离,或是偶尔在冰封中闪烁的些微痕迹,都是她想要伪装就能伪装得出的。 雨樱在这一点上,竟与她颇为相似。都能伪装出,自己想要的样子来,竟一时让人分辨不出哪边是真,哪边是假。 也许都是真,也许都是假。只是,上一次伪装的优伶,是以折磨他为目的,而这一次的,却是在帮他。 仅仅只是想想与她对立,都让他觉得毛骨悚然。但也因此发觉,自己,还差了许多。 如果自己什么时候,在旁人想起他的时候,也能像自己想起那绿衫的神女、面对着雨樱时的那种悚然感觉蔓延心头,他大概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首领了吧。 雨樱看穿了他的心思,将手按在他的手上,轻轻地摇头:“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就好了,如果伪装让自己觉得安全的话,就那样活下去。如果让自己窒息,那未尝没有别的更适合你的。只要能够让自己掌管的一隅,变得越来越好,也无所谓你究竟要变成什么样子。” 破军很不可思议地,没有吃醋。因为在他看来,雨樱对着雪的语气,竟像是与教训自己时也没有太多的分别。 更像是她作为长辈,在教诲自己的晚辈。 破军思量着,也不知道雨樱有没有发现这违和之处。如果她再这么下去,只怕真的要变成雪的师傅,而不会如她所愿被雪喜欢上了。 可是这么一想,破军反而觉得畅快,当然没有主动去提醒那怪异之处。 雪在被她握住了手的时候,的确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而没有抽开。 不过在迷离的灯光下,看到那少女似的脸庞,他实在不大好意思说,你现在看上去似又像我的娘亲了。 那样的话,大概是会扫兴的。 雨樱在他的眼神中,倒也读到了些,并非思慕的淡淡的迷恋。她只对自己说,她与他,可能又近了些许吧。 她故意不去想,近了的距离,实际上离她的目的更远这件事。 灰绒在与过去别无二致的房间中打转。 心态的改变,往往只是在一瞬间。狼族的出逃,让他想到的,仅是雨樱的脑袋大概坏掉了,而再也不向她的仁慈礼贤上靠。 如果,他再早一点,在寒夜出现在他面前之前,下定决心回到魔境中去,他大概会被雨樱的大度,再度接纳感动得痛哭流涕。现在,只有洋洋得意,迈出了第一步,对他以后要做的,就方便许多。 他一会躺在床上,一会靠在窗前,看那轮并不圆满的月亮。 他很想把这件好消息,告诉“息渊”和默穹,兴奋得合不上双眼,只是却迟迟无法见到他们的身影,让他有些焦急,隐隐恐惧自己只是被欺骗了,他们是嫌自己麻烦才把他当垃圾一样丢出去。 这种想法,初时只是叶子上的小小的一个虫洞。随着天色渐凉,他越发烦躁,欢喜劲也逐渐散去了。 “千万不要折腾到最后,我唯一的好消息,只是被抛弃在这魔境了而已。” 他的脚在地面上碾着,刺耳地响着。 和过去一模一样的居所,已经完全无法满足他的贪欲,他眼神中含着清澈的水珠,仰望着赤红的天空。 当红日已从远处,探出了头,他的呼吸都有些困难,心快要跳出喉咙。当期待的身影,迟了许久才出现,他坐倒在了地上,埋怨似的道:“为什么才来?” “天界也有各种事情啊,你也得体谅体谅。”自称“息渊”的男子,温润的声音在刹那抚平了他所有的恐惧。 对啊,他们是天神啊,天神是不会骗我的。我可真蠢,竟然会有那种奇怪的想法生出来。果然是与仙族的差距,还是很大的。 “息渊”四下转着,柔声笑道:“你很能干嘛。既然住在这里,你们的狼王殿下是允许你回来了?” “哈,她是那种对外人很苛刻,但对自己人就无限包容的很傻的那种家伙嘛。看我回来,还很为我着想的劝了我好一番话,看我是真的有决心,极高兴地就把我领到这里来了。她也是的——我那时候走得也算决绝,居然也把住处给我留好,按照原本的布置来的,实在是蠢呐。” “息渊”背对着他,灰绒看不到他的表情——那是极不喜欢听他的话,又不得不听得勉强的表情。 如果灰绒是那种,无论怎样诱惑,也不肯答应他条件,依然对狼族忠心不二的类型,他定然对他甚为讨厌——因为他给自己的计划带来了麻烦。但他也得承认,除却不能利用的那部分,他都会是欣赏的。而现在的灰绒,却是除了利用价值外,“息渊”完全找不到其他可以讨他喜欢的地方。 只不过是个,必须依附他人才能活下去的,垃圾罢了。 “现在我还没有魔族的职位,大概今天那个魔族小白脸就会宣布我作为魔族右辅师了。届时,每日您来找我,我都能有第一手情报汇报给您。” “每日?”他冷笑了一声:“就是你有那种闲心,我也没有那闲工夫。即使我的时间充裕,也是无法每日来的。” “哎?您之前不是说……” “我说过什么?我什么都没说过,都是你自己想的罢了。”他瞪了灰绒一眼:“你们的首领再傻,那也是做过多年狼王,在地界甚至天界都很有名望。你现在侥幸没被她发现,只是因为她相信你罢了,如果我们频繁来往,难保你不被发觉。她再宽容也不会容忍一个叛徒的,而且你们首领对付他人的手段,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吧。” 灰绒想起了那些血淋淋的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甚至包括来送信的仙使,都被毫不客气地打成了半个残废。如果自己真的被发现了反叛之心,还不知道会如何…… “据我估计,仙族也没有那样傻。估计被骗几次,也就知道他其实是反过来被我们利用了。什么时候他没用了,我要让他知道什么叫生不如……” 雪忽然急急地喘了口气,漆黑的瞳孔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迟钝地缩着。雨樱忙打住了话头,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打了个响指让破军帮木莲把几乎失去了一半神智的雪挪到床上去休息。 “唉,真浪费了我打扮的心血。”雨樱半开玩笑地抱怨道:“也真是奇怪了,怎么这次我看中的,就是这么个病鬼呢?” 破军忽然以手掩面,不停地咳嗽起来。雨樱踩着他的脚:“行了,别闹了。你身子骨这么硬朗,装不像病恹恹的。” “我可以把自己拖病,只要您……” 雨樱也不看他,凉凉道:“你要是敢把自己拖病,我就敢把你锁在小黑屋子里再不见你。” 破军忙闭了嘴,嘿嘿一笑:“您还是最关心我的嘛。” “切。”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三十一章 冥噩无尽 无尽的幽暗,寒凉的灯光,就连呼进身体的气,也是那样的冰冷彻骨。 她走在无尽的长廊中,却与这诡异的氛围完全融为一体,似乎,这是一幅动态的画卷,而她,只是这画卷中的一笔。 太过于完美的融入,却让她,完全不像存在过在这世间。 她迈着细碎的步伐,踏在泛着蓝紫光芒的青石板上。四下无人无声,唯有她的影子倒映在墙壁上。 空蒙与空虚的化身,似要融入这无边无际的昏暗之中。 冷香从她的衣袖间散出,却是这里唯一能够感觉的活着的气息。她自己身体的生气,还远远不如薰在衣服上的一缕芬芳馥郁。 她的身体周围,完全没有散发出的暖意。 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这样死气沉沉的地方,死气沉沉的少女,所要踏足之地,会否是真正的地狱? 而她就这样走着,始终也没有尽头,太过于漫长的道路,会让任何一个人怀疑这里是否真的有终结的存在。 而她只是迈着步伐,走着,走着,什么也没有想,那一双大得夸张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思考的痕迹,只是纯粹而天然的黑色珠玉。 这段路,被咒印封印了的这段路,无法施展任何的法术。她也只能乖乖地用自己的双脚行走,走了无数次。 当再次看到大门的时候,她也没有松一口气,很平常淡漠地将它推开。 甘冽的酒香,扑面而来。 最上等佳酿的清芳,闻之已是醉人,想必一入口更让人不肯释杯。 而这样上好的酒,却不是在最深处,小小的罐子中散发出来的。而是从波光粼粼的圆形“湖水”中散出。 并不是普通的湖水,湖中灌溢得便是那最上好的美酒。 虽然有些暴殄天物,却也有种别样的优雅的情调。 五花马千金裘,只为换美酒尝而醉。不知道天子呼来不上船的酒中仙圣们,是不是会为了这样的景象而癫狂。 她早已尝不出味道来,甘冽的芳醇,对她也没有任何的意义。只是,她的脸上还是现出了一丝淡淡的假笑。 不是为了酒池,而是凝视着粼粼波光中那瘦削的影子。 他整个浸泡在美酒之中,一动不动。 不知道是不是太喜欢,扑跃其中,愿与酒香为伴,沉醉其中呢? 她缓缓上前,轻轻地,把醉死了的生灵,从酒中扯了出来。 他的身体带动着酒水的流动,还有一阵沉闷的铁链的摩擦声。 细细看去,他的手脚,竟都被束缚住,锁在湖底。 衣衫早已被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头发也湿成了一团,顺着他的脸颊,淌着滴滴美酒。 他那样躺在地上,容颜如同少女般,可是偏生紧紧贴在身上的衣服,勾勒出的身子,似乎又是男子。 长长的睫毛,覆拢在紧紧闭上的双眸上。脸颊微红,胸口微微地起伏,纵雌雄莫辨,有种无法言说的颇具诱惑,别样的妖冶之美。 他也与冷如雕塑的她一般,呼吸如游丝般,几近于无。眼皮轻跳着,不知道是不是仍旧沉睡在醉酒的,美梦之中,不愿意醒来。 她将手指按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摸着。却忽然,反手便是两巴掌,在那张画笔描摹不出的脸上,留下了两道鲜红的巴掌印。 “快点醒过来,你这个没用的废物,什么都保护不好,睡得倒是舒服。” 他被她冷冷地呼喝惊醒,眼睛却一时睁不开,身子蜷缩着瑟瑟发抖,口中呜呜咽咽地并不成个调子。 “你说什么?”她冷漠地问着。 他含混不清吐出来的字眼,仍旧难以分辨。 “说你是废物,你还真是废物,连话都说不清。”她嫌弃地哼了一声,扯着他的耳朵将他扯起来,强行扒开他的眼皮。 他的眼珠别向一边,不想看她,她却把他的头扭向自己。 “你不看我也没用。”她漠然道:“你都成了这个德行,还是不愿意把那些秘密,全都吐出来么?还是不肯过更舒服点的生活,再次为我们所用吗?” 他忽然瞪大了一双眼,眼睛泛出血红色的光,身体使不出力气,竟试图张口去咬她。在被她轻易躲开以后,犹自嘶吼着,宛如困兽的挣扎咆哮。 “其实呢,你要是肯把那些秘密说出来,我们可以给你痛快。如果你还愿意为我们效力的话,外公都说了,会复了你原来的一切的。无论选择哪边,都比现在要强啊。你怎么就这么不识抬举呢?” 他挣扎着,想要反抗,奈何动也动不了,只能用充满了执念与恨意的双眸,瞪着她。如果眼神能杀人,他的眼神倒是已杀死了她千次万次。然而,这样的眼神非但不能伤了她的性命,却只能显得他更加凄惨与悲哀。 他无论如何尝试,都不能抓到她。自己的手,却已经被淌出了淋漓的鲜血来。 “不……我不……我不会……” 他不甚清楚地,表达出了自己坚定的决心。她反手将他按在地上,手指抓着他的天灵盖,幽蓝的光芒传入他的脑髓之中。 “不……不要!不要!”他的四肢抽搐着,然而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自己抓住的只是草木死物。 幽蓝的光芒,让他嘶吼,惨叫,却无处可逃。 并不是给他这残破的身躯,带来什么实质性的痛苦,而是,让他心上的创伤,不断地被揭开。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幕,在眼前不断地浮现。 “不!不啊!”他嘶哑地吼着,双手抱住头却都做不到,只痉挛着,吼出不连贯的字眼。 如果只是像过去般的噩梦缠身,已然是无法承受的折磨的话。那么一次次地身临其境在同一段光阴徘徊打转,就已然是逃不脱的诅咒了。 只是残片还在执着着,执着着绝不能屈服。然而,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早已崩溃,再也承受不了任何的伤害。但是,他还是近乎疯狂地,强迫着自己来接受这不能接受的一切。 他起初,还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吼出来,呻吟出来。不想让那些害自己沦落如此地步的家伙们,看到自己痛苦的模样洋洋得意。然而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紧绷的弦早已断掉,他能够勉力维持自己不松口去向他们投降屈服,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成就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三十二章 似幻却非 惨呼,之后便是决堤的泪水,嚎啕大哭。哭得像个孩子般可怜,稍稍有些心,都会不忍心目视的悲伤。 她偏偏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她,并不存在任何的悲悯之心——不,应该说连心都没有,面带着虚假的残忍的笑容,欣赏戏曲一样欣赏着他。 当她缓缓站起身来,即便脱离了她的掌控,他却也依然被钉在原地。凄惨地将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哀哀地痛哭着。 “哭哭哭,就知道哭,还能不能有点出息了?你当年陪着外公的壮志呢?哪怕就是沦落成阶下囚,也没有过分露出脆弱——甚至把嘴唇的肉咬掉也不肯喊一声的气概呢?怎么现在就变成只会哭的软蛋了?” 太过沉重的打击,与终日被泡在酒水中,他的神智本就不大清楚。现在她的话他是否能够听得见听得懂,都是个疑问。然而他却似乎确实哭得更加悲伤了些。 “瞧瞧你,啧啧,完全不成个样子。哎,果然是不能闲下来,不能为了一点事就沮丧。否则以后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你现在变得这样没出息,果然还是因为你没有什么营生做的缘故。干脆现在回到冥宫,做回你的参谋,你当年的气势也就慢慢回来了。” “我不……死……死也……不……”他一边抽噎着,一边呆滞地回应着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回答。 “嗯嗯,你当然希望自己死了。可是啊,我们偏偏不让你死,因为你现在还掌握着我们全都不知道的秘密呢,还得用来对付那个阴险的家伙,甚至还能当作筹码来要挟那些还留有点情分在的傻瓜们。用处这么大,我们怎么舍得让你断气?” 除却了不能屈服的执念,已再没有尊严可言。失控了的身体,丧失了的神智,让他抱住了她的腿,咬牙道:“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我不要活着,你让我死了,让我化作荒魂去找我的女儿和妻子……让我死……” “哎,还化作荒魂?你上次魂飞魄散,我们都花了大力气,才重新把你凝聚起来的。再化作荒魂岂不是救不回来了?”她一脚将他踢开:“死心吧。除非你松口了,我们是不可能再让你丢了性命的——” “你们……你们说我还有用处,我松了口,你们也只会继续用……用这种方法继续逼迫我追随,不会给我痛快。只我要是受不住一次,答应第二个条件,也就不远了……咳咳……这就是你们的如意算盘……” “可以啊。神智都断裂了,有些地方还能想得这样清楚,没有彻底痴呆了呢。难怪外公对你这样执着。”她的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既然你是这样的聪明人,你也能想通自己有多大价值,好好发挥,不是比苦守着死去的家伙们强得多?而且就是他们,也未必就愿意看到你这副德行,说不定只祈求你好好活下去。” “不是为他们,是我自己接受不了。我绝对,绝对不会再为仇人献一计一策,除非你将我的头砍下,心挖出来,才有可能看到我守着的秘密。” 他抽抽噎噎,在说着这些话,却似乎分外清醒。 她耸耸肩膀,纤细的手指,抓住他泛绿的长发,将他的头整个浸没在湖水中。无法逃开她的手,只能在酒中吹起一串串的水泡。 “都说酒后吐真言,为什么你喝了这么多的酒,还是半个字也撬不出来呢?”他的腿毫无意义地踢着,身子一起一伏,呼吸早已困难,然而她却反而念起了疗愈的咒语,让他不至于昏过去,保持着清醒,来享受甘醇的酒气的环绕。 疗愈的咒语吟念到了极限,他轻飘飘地,即使不用她再扶着,头也浸没其中一动不动。 她无趣似的,将他一甩,重重地碰击,让他痛得醒了过来,云中雾中,却是一张甜美的笑颜。 “哎,这是为什么呢?比起我强大的疗愈术的支持,还有摇摇欲坠的不清的神智,不是你的告饶而是昏迷先到来?” 他按着胸口,大口地咳嗽着。然而胃中空空,吐出来的,不过是和着血水与泪珠的酒汁。 “我今日且问你最后一次——今儿,你仍旧什么也不肯答应么?” “不……咳咳……不答应。” “好吧。”她无奈地摊手道:“那我只好三日后再来问你一次了。说起来,三日之后又三日,你不烦,我都快要烦死了,每次看到你,都是同样的无趣。我奉劝你啊,还是早点回心转意的好,你我都省力气。” 他恨恨地盯着她,不发一言。她撇撇嘴,打了个响指,锁链一点点收起,把他拽回酒池之中,他的手抓住岸边的琉璃石,然而滑溜溜的,只是徒劳而已。他扑腾着怒吼:“云烟,浮韶,你们……你们全都不得好死!唔——” 云烟半跪在岸边,冷笑道:“我早告诉你了,我无过时,已未得好死。那样的境遇,我都熬过来了。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就凭你,想诅咒我们?先看看你自己好了。沐魂啊沐魂,我想就连过去的你,站在这里,都不会能认得出这就是你自己了。你又是为什么而苦,为什么而执呢?” 当他已无法再回答她时,她将一粒小小的珠子,抛入酒池中。赤红色的珠子,一入水中便融化殆尽。 而赤红色之珠,充斥着,他完全不愿意忘却,也不肯想起的,那些痛苦。 他没有所谓的休憩,在美酒之中,做的,也全然不是美梦,而是,那些让他瑟瑟发抖的记忆。 大门重新关拢,一切存活过的痕迹,也都消失不见。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喊,只是泪水,悉数融入到冰冷的酒水中。甘美的酒,融入了苦涩的泪水,许会别有一番风味,终还是难以下咽。 “爹爹!” 她大喊了一声,将自己喊醒了。眼睛里早已是泪流满面。 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早已死了,那些,大概不过是她的幻觉。然而太过于真实的感受,让她醒来时仍然心有余悸。 那张魅惑而妖冶的容颜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不由得吓得大叫了一声,翻身下了床。 待到看清是雨樱时,她自己倒有些尴尬了起来。 “什么嘛,小丫头。我关心你,你却怕我?”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回过身去问道:“难道我今天的妆太妖了么,破军宝贝?” “不,好看,好看得很。” “真是没有味道的回答。”雨樱摸了摸她的头:“还说什么雪王殿下经常做噩梦,我看你这不也同样是梦靥缠身么。”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三十三章 浅流饮恨 她始终是略带痞气的轻佻,然而,这种轻浮之中,却有种让人安心的温柔。 不远不近的关切,也不会在心底生出抵触之感来。 木莲低下头,喉咙中漾出声响。 那并不是让人愉快的声音,但是总归也不会比她说话的时候更加刺耳。 木莲忽然足下一轻,雨樱已轻巧地一把将她揽在怀中。木莲怔怔地,盯着那双画着浓妆的眼眸。 雨樱像是抚摸着小猫一般,抚摸着她的头。 “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那种特有的磁性的温柔,让木莲的心都快要融化。然而自尊心让她执拗地道:“我不想哭。” “其实我和藏书阁的小鬼,并不算是很熟络。但是,你的脾气和他真的很像。都是一样不识趣的家伙。”她将木莲的头贴在胸口:“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 破军在一边附和道:“就是的啊,小孩子,该示弱的时候就示弱。不要总装作强悍,偶尔也需要发泄。雪王殿下那边,自己还有许多事情需要解决,你当然不能把他当作情感宣泄的对象。若是再无别处释放感情,受不住了让他看出端倪反而不好了。而且啊,樱姊的胸口软软的,趴在她的怀里哭最舒服了。我小时候经常会装哭……” 他迎上了雨樱和善的笑容,后背忽然发凉,忙闭上了嘴,干笑道:“我随便瞎说的,樱姊不要往心里去,赶快忘掉……” “嗯嗯,可是我的记性出奇的好啊,有的人说出了不得了的事情,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你说,要不要我算算旧账呢。” 雨樱甜美的笑容,让破军抽不开眼睛,身上还打着哆嗦。 “唉唉,樱姊,您就不要和我一般计较了……我那时候还是小孩子……” “哈哈……哈哈哈……” 一阵裂琴样难听的笑容迸出,木莲忍不住笑了出来,眼角却亦有泪水流淌,不知道是笑出了眼泪,还是心中的压抑也一同迸发出来。 “不哭,笑出来也是好的。”雨樱温柔地拍着她的脊背:“我不是雪王殿下,也不需要你的坚强来支撑自己。所以啊,有什么委屈,都可以随时和我说,有什么困惑,也都可以问我。多多地欠我的情,到时,你就不好意思和我竞争同一个男子了。” 她独特的安慰方式,让木莲的心中好受了许多。她想要从雨樱的怀抱中离开,却环得更紧。 樱花淡淡的花香,温暖的臂弯,让她体会到从来不曾体会过的母亲的怀抱的安然。 “您能不能告诉我……我的父亲,他已经死了,再也不可能复活了。” “啊?”雨樱惊诧一瞬,忽然就想到了方才偷窥的,她的梦境。大概是太过真实的画面,刺激到了她。 比起那样的活着,她竟然更期盼,自己那样眷恋的父亲,死去。这种纠结,本身就像是一种自我虐待。 雨樱沉吟许久。 “嗯,死了哦。”她轻轻地在木莲的耳边道:“已经在火炎中,烧死了。连一点点的灰都没有剩下,所以,你不用怕,梦是假的。已经死去的生灵,是不可能再被折磨蹂躏的。” “是啊,父亲他……他死了……”她让自己安心般,不断地重复。 一遍,十遍,二十遍…… 她记不清重复着那残酷的事实第几次的时候,终于在雨樱的怀里,嚎啕大哭了起来。 雨樱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你现在在这里,总有一天可以替你的父亲报仇的。也许报仇并不能安慰死者,却能够慰藉我们这些还活着的。哪怕是自私的情绪也罢,活着,不就是为了自己开心么?那么放浪形骸或是处心积虑,任何一种方式,只要让人感到顺遂,就已经足够了。” 破军默默地注视着她们。 他并不相信,世界上有掌控一切,高于一切的神明。哪怕他们在抬眸就可以仰望的天空上,哪怕他曾经,或许现在,也与那些神明有着密切的联系。然而在他的心中,那些不过是飘渺的。最圣洁不可侵犯的,果然还是近在咫尺的雨樱。 她当年,就是那样把他从肮脏的泥沼中拯救了出来。那些恐惧到无以复加的夜晚,她也是用这种方法,安慰他,让他渐渐从阴影中走出,终于能够心安理得地去嗅风中的花香,以堂堂正正的姿态,走在阳光之下。 他应该是扭曲的。太多的事情,都足以将他扭曲成,现在的自己完全无法想象的狰狞。然而,他的心智并没有残缺到不忍目视,这都是雨樱的功劳。 能够喜欢上她,太好了。 无论她做什么,都只是让他更加坚定自己对她的倾恋罢了。 她总是在充当他人的依靠和肩膀,即使她看起来依靠自己,程度也依然是有限的。什么时候,她也能够将他,当作避风的港湾呢? 木莲的抽噎声中,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像是自白似的言语。雨樱听不清,谁也听不清她的话。 然而,雨樱却并不去追究她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她再明白不过,其实木莲需要的只是倾诉,而并非一定要被听到——说不定在回过神来,还不希望她真的听到了她的痛楚。 这种无聊的自尊心,她自己也有,也有过。 当木莲终于哭完时,雨樱替她擦干净了眼角:“舒服多了?” “嗯。”木莲吸了吸鼻子:“谢谢你。” “客气。”雨樱哈哈一笑道:“既向我诉了苦,是不是,也该把照顾雪王殿下的活让给我了?” “不,我不让!”木莲立刻拒绝。 “没良心的小东西!”雨樱拍拍她的脸:“也罢了。我不信你还能一直这样干欠我的人情债,丝毫也不还也不觉得过意不去的。” “我欠你人情,干吗要用雪王殿下还?这样是很不公平的啊。难道说我救了你的命,你还要用破军大人来还不成?”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现在就把他送给你。”雨樱的袖中飞出缎带,缠绕住破军的胳膊,将他扯到身边来:“我家破军宝贝,可是百里挑一的好男子。以一个换一个,你可半点也不吃亏。” “这么不可理喻的奇葩,怕是只有您一个。我是不会如此做的。” “哎呀,真是过分呐。明明我刚刚还安慰你,你却如此讥讽我。” 他们三个倒一齐笑了起来。木莲的心事,倒也散去了大半。然而,她分毫未注意到,她的心事却转到了雨樱的身上。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三十四章 旧情皆空 她虽言笑晏晏,然而却始终惦记着,方才看到的昏暗的场景。那竟不像是真正的梦幻,而像是有谁有意想让木莲知道什么一般。 只是,那样的咒术,天下间,她只知道有两个生灵可以吟念。而现今,她们似乎都已经死去。 但愿,真的只是木莲过于担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瀑布冲击着水面,激荡出水花,溅落在紫色的琉璃地,清脆的声响,流动着浮华而炫目的光芒。 “还是一无所获么?”稚嫩的童音,脆生生地问着面前长身玉立,面容清秀得有些过分的紫衣青年。 细细看上去,他的眉眼倒与沐魂有五六分相似。不过穿着打扮,言行举止全然不同,让他们看上去额明显是两个不同的存在。然而,却依然无法否定他们似乎是向同一个模子倒入了不同的铸造材料。 他正是过去莫吟心的男宠,神女若离的义父,如今的离魂殿殿主——曦晨。 而那个小孩子,则是时常跟随着云烟的,冥界灵魂的接引使,念念。 他们似乎本不该有太多的交集,然而,他们那样自然地相对,就似乎他们经常在私下里聊天般。 紫衣的青年,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显是早已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的类型。然而,在这个本不该与他相熟的小孩子的眼前,露出了那样真切的苦恼。 “没有。”他怅然若失地,注视着眼前透明的水晶。 水晶已吸收了不少的法力,因为被施加了太多的咒印而裂开了缝隙。然而其中还是那样的清澈,没有丝毫他期待的奇迹出现。 “我的法术,已经修炼至突破,只要不是碎裂得太彻底,或是反反复复地凝合而对咒法产生了抵触的魂魄碎片,我都应该能够召唤回来才是。为何……为何就是无法凝结出离儿的魂魄?” “也许……她真的死透了也说不定。” “不会,不会的。不过就是赤炎那小子的‘万劫火’罢了,哪里就有那么大的力量,能够把魂魄烧得连碎片都不剩的?”曦晨万般不甘心地,再次将手搭在琉璃球上,琉璃球的裂缝又变大了些,却依然没有丝毫聚拢了魂魄的痕迹。 水晶终于承受不住法术的重压,碎成了一片片。 “唉唉,又失败了。”曦晨沮丧地垂下了脑袋。 “你还是不要再尝试了的好吧,试了也只有失望而已。我想她果然还是……” “还记不得,您当年聚拢笙歌的魂魄时,她实际上却是用了个障眼法,先俯身在他人的躯壳上,所以您才不得聚魂?现在说不定离儿也是这样,只要我一直坚持下去,总能等到将她的魂魄聚拢的。” 念念叹道:“离儿她毕竟不是笙歌啊?她没有那样重的心思,也没有那样做的理由。你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再说,你即使真的把她的灵魂聚拢了又如何?难道让她也和沐魂一样,日日夜夜受那种对待?有时候我跟随着云烟……烟儿姊姊看到他那种惨状,倒真觉得你步入让他散魂就算了。” 念念的话,如利刃般,把曦晨的心割裂开来。他勉强地笑道:“不是说……好死不如歹活么?您当时也是这么告诉我的,我才能把那些日子全都熬过来。只要大哥还活着,就有各种可能……” “你信么?”念念无情地打断曦晨,冷幽幽道:“虽然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旁人看着你很痛苦,但毕竟还是演戏给他人看的,我终究没有真的对你坏。然而沐魂受的是实实在在的诛心之刑。他畏酒,越好的酒,他就越怕,只是闻到酒味,都要全身哆嗦,他们偏偏将他锁在酒池底;他最痛苦的记忆,他们就一遍遍地,用术法让他重新看到,重新去经历;甚至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哪怕他神志不清,都不肯饶过他,你真的认为你执意让他活过来的行为是对的么?” 曦晨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 念念有心,不让他孤独一人,受着这安静的酷刑;他却也冷情,冷漠到不让他有侥幸逃避的想法。 冥王有意让沐魂活转过来,他见到了这个意思,便顺水推舟的,坚定了冥王的决心,让沐魂重新在这三界之中呼吸。 他本来还为了自己的成果沾沾自喜,然而他忘了,冥王是为了什么样的理由才想让沐魂重新活转过来的。沐魂从重新睁开眼睛的那天起,冥王就为了被沐魂生生毁了的大好计划,还有那一桩谁也不知道的秘密,而将他锁在了专为他而打造的,地狱。 那里并没有任何的刑具,甚至装饰得华丽非凡,如果不是沐魂,说不定还会喜欢上那里别具一格的景致。然而对沐魂来说,却是货真价实的地狱。 曦晨伪装出的定位,不过是个可耻的背叛者,一个依附着自己的容貌而一步步走上今日的卑鄙小人。天界如此看待他,地界如此看待他,他曾经的兄弟如此看待他。 甚至,他拼了命,救回来的大哥,还有现在仍然为之苦恼着的义女,没有任何一个能够理解他。 虽然将沐魂拯救,却一时不能失去这种让人唾弃的位置的他,只能让他重新呼吸,却不能让重新呼吸的他,重新看到繁华盛景,明光灿烂,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像蝼蚁般挣扎在最底层,无法施以援手。 甚至还必须得露出让他自己感到作呕的笑容。 他为了凝聚沐魂的魂魄,几乎三月不能行走,数次接近断息,然而,却没有谁感激他。 那些昔日并肩的伙伴们,都唾弃他,是真正的改变了。他无法做任何的反驳,在他们的眼中看到的,就是他刻意地让他活转过来,为的只不过是看他挣扎的模样罢了。 如果不是他知道自己的真心,也要怀疑自己的品性了。 没有念念的话,他大概也已经疯掉了也说不定。 “你又露出这种表情了。我可不是为了让你不自在才说那些话的。我当然是能够理解你是为什么而斗争的,毕竟让你变成这样,有这些想法的,就是我啊。我只是想对你说,你想让他活过来的想法和做法,都不算有错。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也不该是你来自责——自有冤之源。而你无法凝聚离儿,说不定也是她的幸运,你更不需要这样日夜焦心。” 曦晨苦笑道:“你这样的安慰,我可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啊。我当日是为了能够更好地保护大哥,才会选择变成现在这副德行的,可是,如果我什么都保护不了的话,那么我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踏上这条不归路的啊。” “念念,你在这里。”没有感情的,冷若冰霜的女子,在呼唤着“念念”之时似乎语声中有种若有若无地甜美。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三十五 小人得志 曦晨立刻从靠椅上滑下来,满脸谄媚的笑,半跪在地上,以极其卑微的姿态行礼道:“守护者殿下大驾,属下这里真真蓬荜生辉啊。” 云烟冷笑了一声,只一把将念念抱在怀里。曦晨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但完全不在乎,仍旧满脸堆笑:“守护者殿下需要属下做些什么吗?” 云烟将头扭过去,柔声问念念道:“你没事来这脏地方做什么?” 念念眨巴着眼,脆生生地道:“嗯——烟儿姐姐不在,就曦晨哥哥陪我玩可耐心了。” “哎,念念,我都告诉过你多少次了,有些人对你好应该接受好心,有些人保不定就别有用心。”云烟斜睨了曦晨一眼,眼神中尽是轻蔑之色。 仍旧是不接曦晨的话,曦晨轻咬了咬唇,上前去咬捏念念的小脸,却被云烟轻轻避开。他呵呵笑道:“念念,你快和守护者殿下解释解释,我才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卑劣的家伙咧。我对君上是最一心一意的。” 念念忙道:“是啊,烟儿姐姐,曦晨哥哥真是又温柔又和善,您干吗就不能用好点的态度对他呢?” “温柔和善?趋炎附势的小巴狗还差不多,自己都不脸面了,难道我还应该给他好脸色看么?我这样的态度,都算是客气的了——要不是因为你和他的关系格外的好,外公又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你当我会理他?也就让他自生自灭了。”云烟抱着念念,笑吟吟地道:“在这里呆久了,闻到一股子腥臭味。咱们不要和这种臭鱼呆在一起,去烟儿姊姊的房间,烟儿姊姊给你糖吃。” 念念的眼睛亮了,拊掌道:“好啊,我正想吃糖呢。” 云烟抱着念念,头也不回地走出离魂殿,任凭曦晨再如何挽留,云烟也全作耳旁风,就像听了他的话,真的会让自己染上瘟疫似的。 离魂殿的门前,苍蓝色长袍,满脸憔悴的男子正斜靠在门前,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啊啊,断姻。”云烟轻哼了一声:“你不用笑,你和他在我看来,都是同样的可厌。他是太油滑了,实在是让人难以相信。你这家伙却太死板了,守着个半死的家伙,你能得到什么?” “我不会得到什么,至少我不会失去更多。”断姻的声音,浸透了沧桑,忧郁而喑哑。 云烟冷笑道:“都是无可救药的傻子。也难怪你会认了他做大哥,你们实在是臭味相投,连犯傻的部分都一模一样。” “谢谢您的夸奖。” 云烟瞥了一眼断姻腰间,一阶冥族的腰牌,犹自冷笑,飘渺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如果单单看那冷清而绝丽的身影,是怎样的美好,和她也是那样的相像。然而她,却只有那一副皮囊还可以看。 无论是肉还是灵魂,早已腐坏到难以想象。只要想到她的所作所为,就有种恶心感涌上喉咙。 只是,他却也实在无法痛恨她什么。因为,她现在施加给他人的折磨,也不过就是当年她所受到的程度罢了。 她不懂什么是报复,却确确实实地把自己的痛苦,报复到完全无关的人身上。 然而,在她看来,想来他们也不是完全无关的人。不施加迫害,却袖手旁观,也许在她的概念中,也是同样值得痛恨的,同罪者。 这是多可笑,又多悲哀的迁怒。 然而,她又绝对不会悲哀过,那个脸上带着腻腻的笑容的,离魂殿殿主。 他的笑容,哪怕云烟早已离去,仍然挂在腮边。却在断姻出现时,换上了一副冷面孔。 “你来做什么?”居高临下的高傲态度。 “来看你被羞辱。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乐趣可言了,唯独看到你被羞辱,我还能得到一点乐趣。” “那才不是羞辱。那是我的荣誉——能够被烟儿殿下讽刺,可不是谁都有机会。想我若还是当时那个只能擦着冥界石阶的下贱四阶冥族,随便谁都能把我踩在脚下,她哪里有功夫来管那种小角色?” “哦?难道你想说,你现在不是小角色?我倒是觉得,你比那个时候还要下贱了呢。”断姻凉凉道。 “唔……随你怎么说。”曦晨把腰牌向他扬了扬:“我现在可是除了烟儿殿下以外,冥界地位最高的冥族了。你说我下贱,我就当你是嫉妒我了——谁让你瞎了眼,又不懂得悬崖勒马,撞到南墙上了呢。” 断姻看他小人得志,洋洋得意的样子,一脚踹翻了他躺靠着的影子,曦晨在半空中翻了几圈,稳稳地站住了。 “怎么样,我的功夫进益了不少吧?不再是当时只能站在你们身后的曦晨了,我早已走到你们面前去了。” “曦晨!”断姻尝试了几次,都无法再靠近曦晨,只能拿死物撒气,桌椅都被他踹入了离魂殿的飞瀑中。 “唉唉?你这家伙怎么这么不讲理?这是我的地盘,你怎么随便砸呢?单纯就是砸毁了也无所谓,我只要念个咒法,就能让它们都恢复如初。可是你却把我离魂殿的水都污了。你不知道这水灵气很高的?你这么随便糟蹋,是要有报应的哦。” 曦晨啧啧摇头,将碎片一点点地从水中离出来。 “别和我说什么报应!”断姻见曦晨聚精会神,正想给曦晨一击,曦晨轻巧地一躲,却是断姻滑入了水中。 “你却是落入这水中的东西中,最脏的。你要是把我的水中灵力都吓跑了,我可是绕不过你的哦。” “张口闭口你的你的,你这里的一切,也不过是你骗来的抢来的!你不是这里的主人!” “过去不是,现在也是。只要君上认为我现在还是这里的主人,就由不得你断姻说三道四的。我被她当作男宠的时候,不见你们来救我,现在却为她那种女子鸣不平了么?难道说你们就是那种——只要做错了一件事,就把人家的一切都否定的浅薄的家伙?” 断姻湿淋淋的从水中出来,那种强烈的压抑的悲伤,更加不可抑制地爆发而出。 他不自禁地,就想到了,用隐匿之术,偷偷跟随着云烟看到的那些场景。 湿答答的感觉,真难受。 何况,他是被酒浸润的。 那是他最讨厌的事物。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三十六章 孤寂谁解 其实,他也知道,他的匿气之术,根本瞒不过云烟,然而云烟其实也有意让他看到那些凄惨。 “你做错了一件事?你是在逗我发笑么?”冰冷的感觉,从脚底,蔓延到头顶:“你是不是还没见过大哥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真的不明白,他对你那么好,为什么你竟然能够狠下心来,那么样对待他!我甚至还听说你要聚拢离儿的魂魄——她可是你义女啊,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曦晨何尝会不知道沐魂如今的境地,他的自责,让他沉睡时都会做噩梦。他真的很害怕,将若离复活,他会不会连双眼都合不拢。 然而不让若离复活,他也同样会觉得自己无能,多年的法术修炼,连这样的小事情都做不到,那些时间就像白白浪费了。 让念念频繁地来见他,就会多一分,让他暴露的风险。然而,他却又不得不让他频繁地出入,如果在完成使命之前,他已先崩溃,就都无从谈起——所有的一切。 断姻眼中的泪水,将他也勾得几乎哽咽,然而他硬起了心肠。 “那是你的大哥,不是我的。什么若离,什么我的义女,只是他们自说自话,塞给我的包袱——她的身份又那样特殊,几乎包含了我的所有仇恨之源。她若也生不如死,才会让我觉得我的委屈都没有白受呢。”曦晨哈哈笑道:“看你这要哭出来的表情,八成是今天又跟去酒池那里找不自在了吧?你也真是的,人家不是说,只要看不见就不存在的么?你没看到,当他死了,或者和那个狐族小子一样,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好好活着,不就得了?为什么非让自己看清现实呢?又不是什么事情知道真相都是好的。” 断姻一拳挥上他的面门。 曦晨能轻易看清他的动作,却生生受了他这一拳,撞在了坚硬的墙壁上。 整个墙上,出现了一整个凹陷。曦晨擦着嘴角的血:“你怎么不讲规矩呢?我在笑着,你却打我,这已经算是偷袭了吧。” 断姻将曦晨整个按倒,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曦晨能够还手,却装作只要被近身,就再也没有反抗的能力,很快便一身的青紫。 这种痛楚,能让他已经在他们的视野中渐行渐远时,灵魂仍然接近最初的信仰。 他的手中出现了一柄匕首,朝着曦晨的胸口刺过来时,曦晨一惊——挨打可以,现在还不到他死的时候。 他正要躲,断姻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却做不到你那么无情呢。”断姻苦笑:“说不定你这种活法,还比较潇洒。说不定,只有这样,才算是正确的——你也好,浮韶、默穹他们,都是一样的黑心,却都过得很好。然而,那些有情有义的,都在痛苦着挣扎着,说到底,报应是不存在的啊。” “不。”曦晨一把夺过断姻手中的匕首,他们的位置倒转,已是他用匕首按在了断姻的咽喉处:“因果报应始终都存在。沐魂现如今落到这样的地步,你自己去冥界问询一下,又有几个不说他是报应?澜潇湘、笙歌、伊颜,她们死的时候,也都被归作是报应。哪怕就是若离,她死了又有多少生灵拍掌称快?所谓的报应,只不过是软弱者给自己找的慰藉罢了,在自己痛恨者遭难的时候,认为那是报应;在自己遭难的时候,认为那些陷害自己的,也迟早会遭到报应。谁在世上会没有仇敌,又有谁会不曾被恨过?谁没有幸运降临,谁没有倒霉之刻?将一切都归作报应,就什么都迎刃而解了,也什么都解决不了。说到底,还是事在人为。我不认为自己是特殊的,我恨谁我要亲手去解决——莫吟心、沐魂,都已经被我推入了深渊之中;而那些为了他们而恨我的报复,我也欣然接受。只是,我更愿意看到,他们真的做些什么来惩戒我,而不是祈祷——单单祈祷是不会有奇迹出现的,也杀不死任何人。” 断姻在曦晨的眼神中,几乎捕捉到了他最熟悉的那一缕纯真。然而昙花一现的刹那,让他以为,看到的只是心中的幻象。 曦晨将匕首丢到一边,站起身,用俯视的姿态垂首望着他:“仇恨,更大一些的范围——说成执念比较准确,应该是让一个生灵变得更加强大,而不是只会在一边迁怒于人,却仍然在蝼蚁窝中徘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等着命运能够解决所有的一切。凡人若有如此妄想尚可理解,你身为冥族还有这样可笑的念想,可真是冥族之耻。”他顿了一顿,挑眉笑道:“苍天可死,命运算是什么?我不甘一辈子当沐魂的小弟,不甘心一辈子当莫吟心的男宠,是以变成如今的样子。你不甘心我现在能够骑在你们的脖子上,那就想法子把我从这里拉下去——等到我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信任,你想杀我不是易如反掌?而现在,我死了,你也只是会把自己赔进去,还会让沐魂过得更加痛苦——说到底,你那不是为了他鸣不平,你是为了让自己的心里更舒服些,让别人看到你多么情深意重,多么为他着想,不能救他也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啊啊,还真是能为自己找借口啊。若说我是小人得志,你这半点不想努力还要为自己开脱的行为,比我还要卑鄙吧。” 曦晨跃入了瀑布之中,结界织就,断姻无法跟上去。 即使没有那层结界,他也未必就有勇气,再跟着他,再尝试给他致命一击。 曦晨的话,并不中听,却戳到了他的痛处。 他真的不是为了自己而愤怒悲伤的么?明知道自己随着烟儿的脚步,只会让她更残酷地对待沐魂,还是时常会鬼使神差地隐匿了身形,去看那惨不忍睹的画面,并一遍遍地讲给兄弟们听,让他们也与他一同发怒流泪。 而他们除了那以外,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不想做。 他们也总是在为自己开脱,从过去到现在,其实真正去做的事情,一件都没有。 迷茫的曦晨,也被劝过类似的话,他才得以蜕变。他希望断姻,也能够和他当年一般,却也希望他永远都不要改变。 他倒在床上,眼皮向上翻着,已然晕迷了过去。 断姻的痛苦可以与许多人分担,念念可以在烟儿面前假装小孩子,而自己,即使有念念能够支撑着他,那些无形的压力,又该如何开解? 他的梦中,尽是些美好的影子。却已经离他好远好远。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三十七章 冷眼旁观 古镇幽幽,却自有一片繁华盛景。无论是小商小贩,或是一走一过的客人,却是懒洋洋的样子。 没有谁真的去查丢入筐中的钱币,同时也没有谁会去赖三文二文的小钱。 并非他们多么遵守规矩,才路不拾遗。对他们来说,如果做那些可能会发生争端的事情,太麻烦了,比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要麻烦得多,既没有口舌也没有时间做多余的争吵,有那样的闲工夫,不如睡觉。 一个群体想要同心,实在太难。但是,他们却在这一点上惊人的一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可以彼此相安无事,为什么非要给自己找些不自在,就是这样简单的理由,让这里,繁华,而又平和。 她蜷缩着身子,沉睡得正香。 与同样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妖族对比,她实在是太不务正业了些。整日除了应付手下,便是睡觉吃点心。 甚至,她是真的没有一点警惕。刺客或是不怀好心的,随时都能取走她的性命。 她的门前,也没有任何的一个守卫。 她讨厌门前有太多呼吸的声音,守卫也觉得做没必要的事情,只是白费精力。 微妙却又稳定的秩序,大概是猫族既让人惊叹,却也最让人惊羡的了。 原本想要把最新的消息传入她的耳中的猫妖恺罗,等得有些无聊,索性在门口铺上被子枕头,也香甜地睡了下去。 妃铃顶着满头凌乱的头发,用手抓着,打着呵欠,刚刚出门就看到流着涎水的恺罗。 妃铃将睡眼惺忪地他叫醒:“喂,你想找点情趣,也别在我的门口碍眼。要在外面睡,去你自己的门口睡去。” 他的脑袋有些不清不楚,想想竟觉得有些道理,迷迷糊糊地应了声“是”,就要折回去了。 妃铃用手指理着满头的乱发:“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等烦了睡着了的呢,你还真是嫌房间太热了?真是喵明奇妙。” 恺罗顿时清醒,又折了回来。 妃铃将叠得整整齐齐的铺盖递给他:“下次不要再把这个落下了。取一次怪麻烦的,我给你送更麻烦。” “谢谢王上……”恺罗将它们收起来,摇了摇头道:“嗨,不是。我刚睡得有些晕了头,忘了告诉您,从豹族虎族得来了消息,他们都收留了叛逃出魔族的狼妖。” “咦?”妃铃满脸的倦容一扫而空:“虎族?你是说……那个白睛,竟然也收留了从魔境跑出来的狼妖?” “正是呢。我刚开始还有些不信,问了几次,得到的都是一个答案。而且似乎那狼妖还得到了重用呢。” “白睛那小子,可是留下过相当重的创伤,以至于相当多疑。莫说是叛逃来投奔他的,哪怕就是个派去送信的,他都会想方设法除掉,伪装成意外。竟然……”妃铃低声感叹:“看来这次狼族派出去的卧底,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啊。” “我觉得不会吧?说不定真的是逃叛的。毕竟魔境那地方,终年乱糟糟的,虽然这两年见了些好,然而前些年,经常会有凡人跑到他们那里去虏奴隶的。而且现在雨樱被迷得眼迷心荡的,如果那个叫雪的家伙,是个凶暴的家伙,欺负狼族她贪恋男色却不护,他们对她失望已极,离开实属正常。尤其虎王是那样谨小慎微,要是真怀着目的,他不可能看不出的。” “我派你去当卧底,你也不可能在脸上刻着‘细作’二字的。越不像的,才越危险。而且你自己刚刚也说了——若他们对她失望已极,离开实属正常。” 恺罗点头。 “问题就在这里了。白睛虽然是妖族中出了名的好风雅,爱高洁,可是他的不容人和排外也是出了名的。因为人忍受不了雨樱,离开了魔境,却跑到了个不能容人的首领那里去,莫不是脑子进水了?更不用说纹刃,他当时追求雨樱不得,倒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被雨樱的宝贝儿子好一顿打。他对狼族积了一肚子的怨气,要是有狼族到了豹族,必然会受到迁怒,日子绝对不会好过的。”妃铃带着看穿一切的眼神嘻嘻一笑:“虽然我说这话,多少有些自夸的嫌疑,然而若真论起妖族中,最和善最不喜欢找麻烦的,那就是我们猫族了,我也不认为哪个首领会比我更温柔的……” “您这不是自夸,您这是事实。”恺罗打断妃铃,认真地说。 “所以啊,跑掉的狼族,慕名来寻我的,一个都没有,这不是很不对劲?”妃铃刮了刮脸:“如果让我想一个原因的话,那就是她觉得如果哪一族都安排自己的眼线太不自然了。而且,我们也不想主动找茬,情报网定然是比不上野心勃勃的纹刃与白睛。想要安逸日子,猫族是最好的选择;想要地界的情报,选择我们这里,却是下下策了。” 恺罗细思之下,恍然大悟,拱手道:“不愧是王上,若您有称雄的心,想必现在也有了妖族的半壁江山了。” “不,不对。如果我有称雄称霸的心,我也就看不了这样透彻了。之所以会被欺骗,还是因为自己的心中怀着不存在的希望,这一点点希望,就足以致命。白睛绝对不可能没想过,这一切都是圈套,然而他还是跳进去了,正是因为那一成的助力的分量胜过了九成的危险。我既没有白睛那样强大的悟性,也没有纹刃生猛的力量,而拉拢人心,也敌不过雨樱。我唯独能胜过他们的,只不过是冷眼旁观。” 恺罗的眼神有一丝异样,为了遮掩那一丝不自然的表情,他将腰身压得很低,整个头都贴在胸口,做行礼状:“那要不要我们把这件事散播到豹族虎族去,让他们有些防备?” “不,不行。”妃铃软软糯糯的声音忽然冷硬了下来:“这些事情根本与我们毫无干系。他们谁胜谁负,那是他们的事情,我们不趟这滩浑水。” “可是……这难道不是那好的机会吗?”恺罗心有不甘地追问。 “呵?”妃铃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他。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三十八章 害群之马 她微微眯起了一蓝一黄的两只眼,细细的瞳孔,仿佛要将他整个看穿般。 “我记得,当年你好像就是主战派来的?怎么,难道现在想法还没有改变?” 忽然变得深邃的眼眸,他只瞟了一眼,就再也不敢迎上。 “哈啊,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您到现在还记得?我也只不过随便说说,而且我刚才的提议,也不是想和谁开战,只是为猫族着想——您想啊,他们都自杀自灭,咱们不就可以过真正的安逸日子了么?” “你这么想么?其实咱们的日子安逸,全是与世无争的功劳。现在要是咱们煽风点火,只会引火烧身——狼族虎族豹族,哪一族是傻瓜呢?起初也许离间计会起到作用,等到他们反应过来了,联起手来一起攻打咱们,猫族可要覆灭了。那倒是真的很安逸。” 妃铃的手在头发上左一抓右一抓,刚刚起床时乱糟糟的头发,已经被理顺,皆被梳到了侧边,用云色的头绳扎起,饰了一朵盛开的白翡翠玉兰花。稍稍有些褶皱的纱裙,淡漠的眼神,倒让她颇有些隐逸的空灵之色。 她的声音,也似乎是从遥远的天堑飘入了耳中。 她在用“暗示”之术。 她在强迫自己,接受她的意志,再也不要动妄念。 他的头有些疼痛,痛得快要裂开了,但是很快又异常的轻松。那些矛盾的杂念都消失了。 其实他真的很痛苦,痛苦到徘徊了许久,才让自己鼓足勇气,在汇报情报的同时将自己的建议一同说出。 但是却毫不犹豫地被拒绝了,而且,还是用这样决绝的方法,把他脑海中异常的想法完全剥离出。 不,这对于她来说并不是极端,而是习以为常的做法。 猫族绝对不会出现争端,也绝对不会出现不和谐的声音。 因为在关键的时刻,他们的思想,总是不可思议的,不谋而合。 绝对的安逸,绝对的和平,绝对的繁华盛世,就在灵魂奏响同样声音的时刻,完美融合在一起。 无论是恺罗,还是其他的猫妖,都是同样。 而妃铃,就以那样懒懒散散,平易近人的姿态,永远也不用担心,会有谁闯入她的房间,扼断她的喉咙。 她不是主宰,她只是和他们平等的存在。无论思想,还是一举一动,都是完全平等,甚至只要她想,可以一模一样。 “从豹族那里传来消息,他们今天又被喝醉的纹刃打得浑身是伤。” 与他们并没有太多接触的雪露出痛苦而自责的表情,雨樱只是挂着柔淡的笑容,仿佛那些受伤的并不是崇敬过她的子民。 “不然就让他们回来吧。” “不行。”雨樱想也不想就回绝道:“虽然作为属下,我应该听您的话。但是您作为首领,也应该是一言九鼎,答应这件事放权给我,就不能有任何悔意。” “可是——”雪看着沾染着血迹的白纸,手微微地颤抖。 “没有可是,只有继续下去,才能体现他们的价值。除了他们大倒苦水的废话以外,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得到,就半途而废了,那才是之前的苦都白受了。如果让他们白白挨别人的打,那不如我揍他们一顿关起来,还能让我过过手瘾。” “说起来,为什么我就答应了你让他们去虎族和豹族呢,既然探听情报,其实去猫族也不错啊,猫族的妃铃出了名的温柔,到了那里,纵然情报少些,也不至于受委屈。” “哈?”雨樱错愕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了很严重的问题:“难不成您认为我是因为猫族的情报少,才不派遣他们去的么?” 雪反问道:“难道不是么?” “您的情报——竟然闭塞到如此么?”雨樱深吸了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然而他却并不像是装傻。 “猫族……猫族的情报可并不少啊,只是妃铃比较能装蒜罢了。派自己的手下去猫族,那可真是疯了。过不了两日,别说替咱们效力了,肯定会反过来对付咱们。” “啊啊,毕竟妃铃很和善嘛,时间久了,自然就被怀柔了。”雪苦笑道:“这倒也是呢,只有送到脾气差些的,战战兢兢的,才能念着你的好,惦记着回来。虽然有些利用人心的卑劣,可是——” 破军的声音蓦然响起:“您……您真的不知道猫族的首领妃铃,最擅长的就是眩心吗?” “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雨樱循声朝桌子下望去,他正盘腿坐着,一手紧紧握着刀,一手将翠艾饼往口中送。 破军无视了雨樱的眼神,大咧咧地坐在雨樱和雪的中间,擦掉嘴角的饼渣,轻咳了一声道:“虽然樱姊在我的心中,什么都是第一的。然而这眩心,若是妃铃自称第二,恐怕整个三界也找不出个第一来了。” “这怎么可能?我也修炼过一点眩心之术,可是,这眩心术,却是极少数吃法力而不是消耗法力,更不会让法力增长的术法。修炼眩心术的乘数越高,法力就会越低微。待到将眩心修炼最高层,这人早就半点法力都不会剩了,还会嗜睡疲倦。而且此术法还与其他法术相冲,若不是疯了,谁会把这个法术的段数修炼得特别高呢?” “什么嘛,我还以为对于她那个诡异的术法您什么都不懂,这不是很了解么?”我这样告诉您,虽然听起来很疯狂,可是这世上芸芸众生,可是什么疯子都有。”雨樱越过破军的肩膀,点着雪的鼻尖道:“您掌握的消息的老旧程度,简直就像是那些不知道想什么,把自己关在结界里的雪狐妖了。” 雪的眼角向下斜了斜,只接着她的前一句话:“这么说——就是妃铃不会出了眩心以外的任何法术了?” 雨樱打了个响指:“就是这样。” “这——这样也能坐稳首领的位置吗?猫谷还那般繁华,竟然没有个出头想要篡位的,那猫妖族们还真是安定啊。” “不是想要安定,是必须安定。”雨樱轻声道:“她的眩心术,除了灵力法力定力都强大的能够抵挡,都要受到她的控制。他们都相当于她的分神,一个人若非生无可恋,绝不用担心自己杀死自己。除非妃铃自己想死,不然猫族没有任何一个能够杀得了她。我派手下去猫谷,他们就会立刻成为真正的猫妖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三十九章 青衫隐隐 雪原本就对地界有着大概的了解,在来到魔境的这些年,也在用有限的力量搜集情报。在雨樱加入魔族以后,他对魔境版图以及势力分布有了更加深刻地了解。然而雨樱没有想到,雪反而会在妖族中不少人所共知的秘密那一部分完全是一片空白——明明她以为那些事情是不可能不知道,才略去不提的。 雪遗漏之处实在太多,破军又不时插嘴打断雨樱的思路,她花了极多的功夫,才将细碎的情报,一点点说与雪听。 破军倒是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如果樱姊不嫌烦,他也没有理由嫌烦。 但是在回去的路上,他还是担忧地道:“樱姊,你真的……要一直给他当手下?我不是质疑您的眼光,而且我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特别的地方,也有些好奇。只是他真的是值得您费这么多功夫……” “当日我在你身上花的功夫,可比这多得多,也没有嫌你烦。”她冷冷地回道,却更证明她些许的烦躁。 “哟?是你啊!”一道开朗的声音打起了招呼,雨樱听见这声音,心中微微一动,循声看去,讶异地“啊”了一声。 远处的魔族正笑眯眯地向他们摆着手,石青暗梅纹锦袍的后摆随风飘动。 虽然他所站距离甚远,即使是夜狼的双眸,也不能将他的面容看得十分清晰,但却很奇怪地,会在心底涌现出“长得可真漂亮啊”这样的想法。 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却会觉得,他是那样的貌美惊人。 即使是阅历无数的她,也仅仅见过一个那样的家伙。哪怕记忆都随着洪流冲散,被惊艳到的感觉,却深深地镌刻,犹如忘不掉的梦中的嘱托。 她觉得自己的想法真的是太疯狂了,可是除了他,她根本无法想象,世上存在着两个如此精致的家伙。 而他身边,站着一个拄着双拐的英气凛然的少年。 “啊,是他啊——我记得,叫做星辰来着。真厉害啊,这么快就能下床了。” “这么快?我们来魔境都几个月了?” “才几个月而已,要换作一般的家伙,至少都要躺个几年呢。” 破军语带轻松,完全不是在开玩笑。 若是仅仅只碰到了星辰,雨樱的兴趣定是不小。然而,她现在的注意力全都被他身畔的青衫魔族吸引住了,有些敷衍地应付道:“雪王殿下木莲丫头的疗愈之术都很高明,这小子——真不见得有多强悍。”她顿了顿,指着他道:“那小子谁来着?怎么没有什么大的印象?” “小子?”破军诧异地望了一望:“您是如何看出来他是男子的?” 雨樱被破军的话问得愣了愣,旋即笑道:“直觉?” 破军实在不敢把长着那般精致五官的当作是个男子,然而对雨樱的直觉,他也不愿意否认,思索着他到了跟前应该用什么称呼比较合适,他们已经走到了眼前。 他将手放在胸口,深深行礼:“见过副将大人,见过破军大人。” 星辰不屑地扭过头去,却被他弹了一下脑门:“喂,你这态度太糟糕了。快点学我刚才的言行……” “我身子不方便,也没法子给他们行大礼,点点头也就是了。” “哎?不是吧,你不就是……” 星辰心不甘情不愿地欠了欠身:“见过老妖婆,老妖婆的狼崽儿。” 他身边的魔族急道:“嘿,哪有这样说话的?” “我就这样说话,有本事你们就把我的舌头剪下来。”星辰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敲了敲地面,看样子十分不满。 “没关系,我怎么会和小孩子计较呢?”雨樱伸手摸了摸星辰的头:“乖乖,对我这种好脾气的说什么都可以,但是千万不可以对其他长辈也……” 星辰被雷击到般打了个哆嗦,后退了几步,不断地晃着头:“别随便摸人家的脑袋!” 雨樱抿嘴一笑,转向正拼命向他使眼色的那魔:“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破军心内凛了凛。 雨樱每次倾心时,总时常会去追寻着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影子。 或是迷离的眼神,或许就是这样的一句“我们是不是曾经相逢”。 破军每次见到那样的眼神,听到那样的台词,他的敌人就有多了一个。 可他以为雨樱这次对雪的感情是异常认真,甚至为此沮丧非常。不会这么两天就又改变了目标吧?这变心的速度也太快,而且这口味相差得是不是大了点……? 他甚至连笑都笑不出来。 感情随便得过分,虽然对他是件好事,然而也能算是优点的么? “啊啊,见过的啊。那天您闯入魔境和雪王殿下争斗,我就站在最前面来的。啊啊,说起来,要不是因为您的话,我现在都是魔族的大将军了。不过现在你把自己定位副将,雪王殿下考虑到我的实力还不够,也就把这件事搁置了。虽然魔境添了个强大的助力我很高兴,然而这件事却让我稍稍有点郁闷呢。” “啊,我知道了,你就是幽寒?” “嗯嗯!这段时间,我都在星辰的房间照顾他,也没有和您直接打过照面。这样还能被您认出来,很荣幸呢。” 他的眼神,清澈得一眼可以看到他的内心。 他的声音,干净得仿佛溪水淙淙。 他的笑容,足以让任何人放下芥蒂放下防备,无条件相信他的话。 就是这样的,看上去天真无邪的小家伙。 那个阴郁阴沉而显得有些无趣的男子,是不会露出这样清透的神情了。 果然是自己弄错了什么吗? 然而为什么乍一眼看上去,却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呢? “有什么荣幸的。狼族可是吃人的哦,吃人,像你这样的漂亮脸蛋,说不定要被他们整个吞掉。” 雨樱忽起了恶作剧的心,摇摇手道:“不,比起那种漂亮到过分的,我倒比较偏好你这种,吃起来比较有嚼头。” 她将手指在他的脸上蹭了蹭,舔了舔手指。破军打了个冷战,用拐杖做出迎击的架势:“你……你别乱来。” 雨樱丝毫不为所动,一步步靠近。破军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真的无法与她做对手,忽然将法力全部凝集于足部,扔了拐杖,拔腿便跑。 忆·魔念篇 第二百四十章 疑团心念 她垂眸倒在地上的拐杖,怔忡刹那,对破军道:“我去追他,你现在这里和幽寒小子呆在一起。” 幽寒和破军注视着远去的两道背影,面面相觑,同时笑出声来。 “副将大人可真是有意思啊。” “嗯嗯。其实那个叫星辰的,也怪有趣的。既然腿没事,为什么还要拄着拐?” “还不是他觉得如果他可怜些,雪王殿下就能更注意他一点了。到底还是太缺乏关注了些。结果全被这偶遇而毁了呐。” 幽寒轻轻掩着口,更有种天然的媚态从骨子透出。 破军本不大会对除了雨樱外的漂亮女子,产生太多的好奇心。然而幽寒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也不知道那样的问题是不是唐突,欲言又止了几次,才开口:“我问你个问题,你不会生气吧?” “哎?我可是出名的好脾气啊,不像是星辰那小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就会突然摆着张臭脸生气了。有什么问题随便问,只要我能答上的,什么都好。” “你……你是木莲的姐姐吗?” 问题出口,破军被吓了一跳:自己怎么会想起问这个的? “咦?”幽寒歪着头,旋即笑道:“这是你们妖族特殊的笑话吗?好像还蛮好笑的呢哈哈哈……” 破军也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太过于没头没脑。 只是,他在问出诡异问题的同时,也的确发现木莲与幽寒的眉眼间的神情,的确有些类似。只是他没有见过木莲的真容,否则,肯定会更加相似——他就是有这样的感觉,毫无来由的。 “嗯,如果我有木莲那样的妹妹,我会很高兴的啦。也不会在星辰那家伙没完没了炫耀自己的妹妹有多么可爱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插嘴的份。只是呢,木莲她的年龄要比我还大些的,我们哪怕是结拜,我也只能做她的弟弟了呢……” 破军在这时候暗自夸奖自己真是个天才,竟然用这样委婉地方式问了出来。不过他也觉得有些可惜——这种脸生在男子身上,着实是有些浪费了。 只一会的功夫,雨樱拎小鸡一样把星辰拎了过来,带着胜利者的笑容。 “你们看你们看,他还闭着眼睛,视死如归的,哈哈哈!”雨樱将星辰放下来:“我很喜欢你的骨气,作为奖励,你们就去我那里小坐吧。” “谁要去……” “有没有甜的?有没有汤?有没有小面果子?”幽寒的眼珠闪闪发亮,口水都快要流下来。 “现在还没有,不过我本来也没决定吃什么,可以按照你们的喜好来准备。” “好好好!”幽寒拊掌一跳一跳,在星辰肩上拍了拍:“咱们就去那里吧!” 星辰嫌弃地斜睨他,恨不得从来不认识他。 “你这家伙,怎么还是见着吃的就不要命啊?” “哟哟哟,之前除了落叶当魔族首领那会,哪个魔族不挨饿啊?你不也经常饿得前胸贴肚皮,和我一起嚼干草?这么几年就忘了饥饿了?我啊,我可是一直一直看到什么好吃的,就想着全部吞下去呢——谁知道以后还吃不吃得到?” “咱们不是有雪王殿下在么?只要他在,以后也不用饿肚子了,还总一副饿死鬼模样,不觉得丢脸么?” “唉唉,我倒是觉得,无论什么都不靠谱啦。虽然雪王殿下很厉害,可是他能厉害过落叶殿下么?连落叶殿下的繁华盛世都顷刻间灰飞烟灭,我也不认为咱们的幸运就能永远持续下去,如果不在能够享受的时候好好享受,到时候又失去的时候去回想才是真的丢脸,真的傻瓜啦。” 幽寒大咧咧一把挽住雨樱的胳膊,小狗般乖巧地笑道:“副将大人,雨樱姊姊,我都等不及要和你一起回家了!” 破军用刀鞘敲着他的胳膊:“你能不能注意点?” 幽寒鼓起腮帮,水汪汪的桃花眼楚楚可怜地望着他:“那不是还有一只胳膊么?你去挽着就是了,为什么非要抢我这边呢?如果你是想要独占雨樱姐姐,你未免也太自私了啊——像她这么漂亮这么温柔的大姐姐,不应该是属于你一个的。” 幽寒人畜无害的表情,何况他对雨樱还毫不吝惜夸奖之辞,破军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将刀重新收回到腰间。 雨樱摸了摸他的下巴:“破军宝贝真是越来越乖了。” 幽寒把头凑过来:“我也很乖的!” “嗯嗯,幽寒也蛮乖。” 雨樱笑着,却忽然意识到了一件恐怖的事实—— 他和他,岂止是除了容貌以外就无相似之处,简直就是完全相反。 根本是两个极端。 如果他们只是言行举止上有不同也就罢了,但是什么都与对方是相反,反而有种矫揉造作的感觉。 就像是刻意想要隐藏些什么,所做的拙劣的掩饰。 这样看来,就连五官之中不相似的地方,都变得可疑了起来。 不一样的双眸,却同样都是有些楚楚可怜的感觉。不一样的脸型,却同样的柔软道过分的线条。 而鼻子与嘴唇,这些与不同的眉眼搭配,就不容易注意到相似的地方,却是完全的一模一样。 简直就像是从什么地方削下来,粘到了这张脸上似的。 雨樱像要确定什么般,微微闭上双眸,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温度。 是温暖的,活着的生命的触感,而不是冷冰冰的。 然而她却不能放下心来。 幽寒却不管她内心有多少波动,朝站在原地的星辰大喊道:“嘿,星辰,你不跟着我一起吗?万一雨樱姐姐和破军大人把我吃掉了,没有你跟着我,我死了,谁给雪王殿下报信去啊?” “呵,原来你还是不完全相信,知道自己可能就是他们的晚餐啊。那你还敢跟他们,果然是肚饿者无所畏么。” “不,我并没有不相信雨樱姐姐啊,只是像我这么可爱的男孩子,万一雨樱姐姐看着桌上的菜没胃口,忽然想把我切碎了吃掉也是没办法的啊——这也是长得太漂亮了的烦恼啊。不过雨樱姐姐更喜欢你,我就完全不用害怕了哦。要是她兽性大发,也会先把你咬碎,说不定我还能分到一杯羹。我也想知道星星是什么味道的……” “喂!”破军拼命忍住想要揍幽寒的冲动:“我是你的挡箭牌么!” “不,你是我的盘中餐。”幽寒笑嘻嘻地望着雨樱:“呆会您寻个理由,把星辰宰了好不好!只要分给我他的肉,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没吃过的猎物,和好兄弟之间,还是前者吸引力更大。” 星辰捡起拐杖,不断地向幽寒比划着,还是慢悠悠地跟了上来。 “喂,星辰,为什么这么说你倒追上我了?你真的想被吃?” “不,我是觉得,我应该想辙,让你先被大卸八块。” “嘿,嘴上说着厉害的话,其实还是担心我的安危呢。真是刀子嘴豆腐心,顺带一提,豆腐和细盐最配了,一会我分到了你的心脏,我会把它拌着盐好好吃下肚子去的,就当你始终活在我心里。” 忆·魔念篇 第二百四十一章 神川交叠 星辰到底还是跟着幽寒来了。 不过,他始终一口也不肯动,只是每样都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摇头讽刺道:“你可千万别被迷倒了,我可不救你。” 相比之下,幽寒完全没有戒心,狂吃大嚼的模样,让雨樱怀疑他才是一头货真价实的饿狼了。 “用不着吃得这样夸张吧?” “哎,怎么用不着?我一直照看着星辰,他为了喝药吃得清汤寡水的,我嘴巴里都没有味道了。” “他吃得清汤寡水的,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会做饭啊,所以只能他吃什么我吃什么了。他喝不完的药我也喝了两口,唉唉那可真是苦啊。我实在是不好意思麻烦木莲姐姐替雪王殿下做饭的时候为我多准备一份——只能凭着妄想来解决口苦的问题了。这回我总算是可以回去了。”幽寒没吃相地随便擦了擦嘴角的糖渍:“不过,雨樱姐姐你做饭也蛮好吃的——虽然比不上木莲姐姐,但还另有一番韵味。” 破军礼貌地点了点头:“谢谢你的夸奖。” “唉唉?原来是你做的啊?” 幽寒的嘴里含着汤,因着他说话,汤水从他的嘴角中淌了下来,星辰很嫌弃地递给他一块手帕,幽寒一蹭,将手帕丢还给星辰:“谢了啊!” “不像吧?我也觉得,破军宝贝明明长得这样英武,但是打扫和做饭都是一把好手呢。有他在,我根本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在幽寒的概念里,只要同桌才吃过饭,就是挚友。星辰一直都想要纠正他这个完全错误的奇怪理念,然而想到他也是因为这个完全信任自己的,如果否定,便是把他一同否定了,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 看到幽寒咧嘴的笑脸,星辰心中暗叫停止,幽寒自然听不到,伸手就在雨樱的身上一蹭:“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长得凶,说话凶已经很糟了,要是连活都不做,也太不像个女孩子了,最起码也应该会刺绣缝补做饭一类的。” 破军扯开幽寒的手,雨樱的肩膀上已留下了一整个油腻腻的手印。 “不会刺绣,不会做饭,不像个女孩子还真是抱歉了啊。不过本来我也对小破孩没什么兴趣,所以你的兴趣我也没什么必要要在乎。” “咦?您对小孩子没兴趣吗?可是啊,对于您来说,地界不是小孩子的应该很少见吧?这岂不是说您要一直孤独下去了?” “樱姊只是不喜欢不可爱的小孩子。”破军不知道从哪里打来了一盆水,向雨樱平摊着手:“脱下来,我替您洗。” “我还不可爱?”幽寒搔首弄姿,指着破军:“那你不是比我还不可爱?冷面冷音的,再替雨樱姐姐做多少活也是白搭。” 破军瞧了瞧幽寒的模样,没有吃东西却也快吐出来了,在一旁嘲笑其他来:“像你这种不男不女的,正常的眼光都看不上的,不要再卖弄了。” “不是吧?我还以为咱们以前一直同吃同睡,你多少也对我这张脸动过心的。”剪水秋瞳中,立刻滑过潋滟的水痕,委屈地抽了抽鼻子:“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嗯,就是你自作多情。”星辰觉得很丢脸地恨不得立刻把他推开,也有点后悔跟着他一起来这件事。 这个家伙,根本就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啊。 “唔,被伙伴这样说,未免太伤我的心了。”幽寒的泪水滑过脸颊,然而嘴角却带着坏坏的笑,朝星辰的身上靠过去。 星辰一躲,幽寒扑了个空,险些栽倒在地。 “咳咳。”星辰重新坐直身子,很歉意地低下了头:“虽然我是不想向你们这些感觉上就意图不轨的家伙低头的,然而,我却又不得不道歉——带着这么个脑子不好的叨扰,给你们带来的困扰实在抱歉。对不起。” “什么是你带着我啊,明明是你跟着我好不好?” 幽寒不满地鼓起了腮,干脆跪在地上,雨樱好奇地伸长了脖子:“你干吗?” “我让这么个心里关心得不得了,嘴上还偏偏说着冷漠话的家伙跟着来,对不起了呢。你们了解他,就会知道他总是反着说话,表达与心情相反的情绪,不了解他,会觉得他是个讨厌鬼呢。” 雨樱嫣然,连连颔首:“我懂我懂。” “喂!你懂什么啊!”星辰不满地拍着桌面。 “您看,他现在呢,就是被看穿了,害羞呢。真是啊,星辰,你为什么就不能坦率些呢?”幽寒站起来,走到乖乖蹲着等待雨樱把衣服丢给他的破军面前:“还有你啊,只知道洗衣服顶什么用啊。你啊,这种事情做得越多,反而越会被当作仆人使唤的,距离哪里就能拉近呢?” 他猛地,扯过一缕雨樱的头发,放在鼻子下轻轻地嗅着,露出纯净的笑容:“您的头发,真是很好闻呢。有种春天樱花盛开得味道。虽然手不够巧,有很多不像是女孩子的地方,但是,似乎也没有谁规定过,女孩子必须是什么样子。这样,反而是独一无二最吸引人的地方也说不定。可惜我不符合您的喜好,不然我很可能就会自不量力地想要更靠近您了。” 当他松开手时,却有一根头发留在了指尖。他恋恋不舍地,将头发整个放到口中吃了下去。 “我一直很喜好美食,您的头发,也是很美味的食物呢。”他舔了舔嘴唇。 幽寒的法力虽然也不弱,但是与雨樱相比,便是小巫见大巫了。雨樱却由着他,没有抓着他的胳膊把他丢出去,还笑嘻嘻地,像是在欣赏什么好戏似的。 “表演完了?很精彩呢!”雨樱拍了拍手,又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小年纪,和谁学得油嘴滑舌的?” “我没有和谁学啊,我句句都是实话。”幽寒的口气中,满是无邪的天真。 他的外表,已经不能称作是一个孩子了,然而他的口吻,他的神态,却让他看上去只是个长得快了些的孩子。 雨樱虽然维持着笑容,然而这种感觉,实在是不能称作愉快。 以她的经验来看,幽寒要么便是不可错过的可推心置腹的选择,要么便是心机深重到了极点。 而看上去越不容易产生戒心的,越危险。 忆·魔念篇 第二百四十二章 因念忆年 “说起来,自从你换了这副躯壳,我就没有怎样看清过你的脸呢。”月光微凉,洒在水花中,仿佛只剩下泉水在流淌在云端。 “嗯,这副躯壳,也算是我千挑万选来的。”他扣上兜帽,却没有把眼睛遮上:“我总觉得,这张脸,很容易让人卸下防备。” “似乎是这样呢,不过有个前提便是——最好不是仙族或者冥族,否则他们看到可能会有种不快的联想。” 指尖微微一跳,他没有接过他的主君这句话。 他的主君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局促,放缓了本就慢悠悠的语调:“其实,她也是很漂亮的,也拥有过相当的地位——纵然是现在的你,虽然实际功劳早已超越她,然而在众人的视野中也还没有造成像她那样大的影响过。除却那不存在的罪,长得像她也不是什么耻辱的事情吧。” “不存在的罪?她的罪孽之深重,怕是要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和她比起来,我只不过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替天行道而已。” 他的语气,是与声音与面容不符的阴沉。 然而,随即,他的脸上,却浮现了,最天真而干净的笑,就像之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花了眼。 “你倒是也和我学学嘛,就不用傻乎乎地干着脏活累活,却什么回报都没有。”他叉着腰,点着破军的鼻尖。 为什么,竟像是要刻意回避什么般,回避着那些特征。 他的身上,有着暖融融的,活着的热气,却像是谁的替身,谁的幽灵残渣,在这个世上游荡者,拼命证明着自己还活着,也拼命证明着,自己不是他。 这种郁郁的感情,让她还是忍不住在他玩闹了好一阵,被忍无可忍地星辰拖出去之后,无视了破军期待的目光,没有将沾着汤汁的衣服脱下来,而是急匆匆地将木莲唤了过来。 木莲颇为惊讶地瞥着她肩头的汤汁,又瞥了一眼蹲在地上小狗一般乖巧的破军,“嘤咛”笑道:“难不成是忽然有点害羞了,想要拜托我来帮忙清理衣服了?这是小事一桩啊,以后您有脏衣服尽管向我那里送,我肯定给您洗得干干净净的。” “喂,不要夺人所爱啊。”破军绝望地近乎哀嚎的声音。 “也不能强人所难哦。”木莲轻飘飘地,让破军哑口无言。 他本来也不是,极其擅长唇枪舌战的。 “看来你在这里,雨樱大人不大方便了呢,可不可以请您先出去……” “不,我不是叫你来洗衣服的。本来你也经常帮着熬药打扫,再给你添麻烦的话我都过意不去。” “没关系的哦,我本来啊,就是小侍女一类的角色啊。服侍他人是我的荣幸——尤其是还能服侍自己喜欢的生灵。大部分的侍女仆人都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比起他们我已经幸运很多了呢。” 雨樱的嘴角抽搐着。 她根本不能想象,盛气凌人还有些冷漠的,那个男子的女儿,竟然会这么轻松地说自己是个“小侍女”。 “如果不是能够改变整个三界格局的大事,想要我帮忙,就免开尊口吧。我只想做能够改变三界的冥魂,如果不行,还是谁也不用和谁往来的藏书阁看守会让我舒服的。” 雨樱丝毫不怀疑,她是他的女儿。在她没有用追溯的术式去窥视她的记忆,就已经无所怀疑了。只是为了她,有些悲哀罢了。 时间,是可以将所有的事情都改变的。她根本无法想象,他的孩子是这模样,是不是也是因为她的记忆太过于陈旧,以至于拼不出后来的一切? “我把你叫来,只是想问你个问题的。” “啊?”木莲不解地歪着头:“那么在冰宫问就好了啊,为什么非要让我到这里来的呢?雪王殿下没有我的眼睛的话,也是很不方便的。” “考虑到你吧,毕竟很多事情,你根本不想让他知道不是么?但是只要在那里,即使没有旺盛的好奇心,也会禁不住听一听吧。” 雨樱只是表面上粗枝大叶,迷迷糊糊,但是能够比她思虑得更周全的,却是少之又少。 木莲立刻意识到,是和她过去有关的问题了,立马严肃了起来。 “我问你,那个幽寒……” “您今天见到幽寒了?” “嗯,就在我叫你来之前,他刚在这里吃过东西。” “是么?他很能吃的,胃口总是那样好,什么都能吃进去——不过似乎对于糖食的偏好要多于咸味的食物。” “你好像很了解。” “嗯。毕竟他除了这段时间照顾星辰,都是与我和雪王殿下住在一块的。” 她简略地将幽寒的种种说与雨樱听,雨樱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寻找到蛛丝马迹。然而木莲只是很普通地在陈述着事实,并没有她所期待的情绪波动。 “雪王殿下还是很中意他的——毕竟聪明,学法术很快,而且性格也蛮开朗的。正好是我和雪王殿下这种沉郁的家伙缺少的特质,很容易被吸引到。”木莲补充道:“所以啊,我也很喜欢您的个性哦。” “嗯——那我还真是应该高兴哦。”雨樱嘴上说着,却并没有笑,而是重重地唤道:“木莲丫头。” “是!” “我只是想知道,你从来不觉得幽寒像谁么?” 木莲的心忽然停跳了瞬间,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像谁呢?” 她知道自己刹那的失神,是不可能会被雨樱漏看的。 雨樱果然用质问的语气道:“这是我的问题,你不应该反过来再问我啊。” “我不知道啊。大概——是像幽寒吧,哈哈哈。” 雨樱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细小的动作,看穿一切的口吻像是要穿透她的灵魂:“我喜欢玩笑,却不喜欢不合时宜的玩笑。你难道就没有觉得,他有些像你的父亲沐魂么?” “哈啊,怎么……怎么可能呢,您在说什么啊,根本就一点都不像啊。他才多大啊,我的父亲虽然也是很年轻的模样,可是毕竟年龄很大了,怎么可能会是这种小孩子能比得了啊?您要是想要污蔑我的父亲,我……我可是要生气了哦……”最不敏锐的人也能听出她声音的颤抖,内心的动摇。 “的确很像吧。” 木莲试图避开雨樱咄咄逼人的眼神,却被雨樱按住了头。 “不要逃避我的眼睛,告诉我,的确很像吧。” “不——不——”她嘴唇翕动,半晌,终于彻底放弃了似的道:“我的——不,他不是像我的父亲,而是,很像我的父母亲——” 忆·魔念篇 第二百四十三章 奈何凄凄 “哎?”雨樱错愕。 是为这个事实,也是为了木莲语声中压抑着的深深的感情。 她太清楚地知道,这种感情,是嫉妒。 她似乎在嫉妒着幽寒什么。 她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她将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他的眼睛,很像母亲——不,几乎是一模一样呢。” “可是他的眼睛和你并不一样。” 雨樱在得知木莲是沐魂的女儿时,就将那双水汪汪的,如同小鹿般的眼睛,归为她母亲的特征。 啊啊,这个孩子,长得很像是她的母亲呢。 雨樱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因为,木莲与沐魂最相似的是气质和举手投足更多些,而那容貌纵然看不见,她也隐隐约约觉出,其实共同点并不算多。 如果木莲像她母亲多些,那么木莲与幽寒,应该会比较有姐弟的感觉吧。 然而——幽寒与木莲,却根本半点都不像。 “哈,你说的是呢。我啊,根本不像呢。幽寒也好,我的父亲母亲也好,都完全不一样呢。我明明是他们的女儿啊,他们都是那样告诉我的,我也是那样认定的,为什么我却长得没有一个魔族偶遇的少年更像他们呢。”木莲自虐般大笑出来,却将眼泪都笑了出来:“我已经认定了,是他们的孩子了,即使容貌不一样也没关系,即使有人说三道四也没关系,甚至铁证如山也是没有关系的。只要我自己坚信,一直一直坚信下去就足够了。孩子也不一定就要长得像父母的,我每天都这样和自己说,然而又有太多的事情要让我认清现实了。” 在她温和和顺从的态度之下,除了一颗渴求复仇的心以外,似乎还有着阴暗与扭曲的执念。 她无法批判任何人,因为她自己也是同样的阴暗,同样的扭曲,同样病态的执着着抓不到的事物。 而她的悲哀,与她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因为即使她最绝望的时刻,也未曾露出过那样的眼神。 被抛弃,又想抛弃他人。 想要放弃,什么也放不下。 想要漠视,也无法漠视的痛楚。 而她尽力地,想让自己的伪装和真实达成某种平衡,而那种平衡又是那样地纤细与脆弱,连一根小小的稻草都能压垮。 “对不起。我不应该什么也不想就问你这个的……” “哈哈,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雨樱大人是很体贴的啊,我哭得那么厉害,您什么也没有追问。今天也同样不是故意的。反而是我应该道歉呢——我不应该把我的好恶爱憎表现得这样明显啦。”木莲以轻快的语气道。 雨樱反而因此更加难受。 能够快速转变情绪,就证明不过是在换面具,哪一张是真实哪一张是虚假,很快就会连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雨樱想要缓和气氛,便随口道:“这个……你父母亲的感情很好吗?像沐魂那样的木头,也会对妻子温柔的么?” 破军皱眉,狠狠地拧了雨樱的手背。雨樱自知失言,懊悔地拍着膝盖——本来是为了打破不快的氛围的,这样不是反而把话题变得沉重了么? 黑面纱覆着的面孔,柔柔淡淡地笑着:“是啊,父亲对母亲,很温柔,温柔到我有些羡慕。就是一具尸体,他也会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每天每天都陪着她说话。我完全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放弃那样的父亲,为什么要让他变得那样悲惨。哪怕在梦里,我能够看到她,她都没有给过我答案,只是用悲哀的眼神看着我,说都是无可奈何——这个词真好啊,在任何时候想要推卸责任的时候都能拿出来作为挡箭牌。也不知道,究竟是有多少的辛酸,才能让一个人能够如此大言不惭。” 她犹如梦呓般喃喃自语。 并不悲伤,有些怀念的语气,却会让听者说不出的堵心。 “像那种一本正经的男子,真是容易喜欢上我这种满肚子坏水的女子啊。”她干巴巴地笑着。 “您不是满肚子坏水。”破军总是在她自我贬损时,替她辩护:“不过我承认您对那些看起来无欲无求的男子,比较有吸引力——比如我。所以,怎么办呢,那个雪王殿下看起来温柔,然而总觉得他心里也是冷冰冰的,他早晚被您吸引,我该如何才能把他干掉呢。” “你要是把他干掉,我就先杀了你,然后陪你们去死。虽然我再也不想回……不不不,虽然我不想去冥界见鬼,然而没有你们的地界,其实也和冥界毫无差别。” 纵然她中途改口,木莲也总觉得她多少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她能够读取她的些许过去,她也认识沐魂。 她与冥界,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绝对不是平常地活在地界的凡魂能够知道的。 木莲知道问不出什么——即使问,她肯定会用“我活了很久”这样的借口挡回。 雨樱对这个旧时相识的女儿,有多大的好奇,木莲对这个神秘的狼王,也就抱着同样的好奇。 然而她们却都无法完全看到对方的记忆,无法听到对方全部的秘密。 都只能凭借着想象,来描绘出自己所认为的真相。 谁也没再继续下去,正因为自己有着无法触碰的限制,也就会自觉地不去触碰对方的。 当只剩下她与破军两个,雨樱到底还是把衣服脱了下来,只穿着很单薄的里衣,坐在破军眼前。破军则喜滋滋地,认认真真地替她洗着污渍。 衣服洗好,他将衣服放在熏笼上,等着衣服蒸热,在雨樱眼前摆了数种香料:“您说这回衣服什么香气比较好呢?还是樱花的味道?” “我倒是觉得腊肉的味道比较吸引人……” “我知道了。还是樱花好了。” “咦?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雨樱拨弄着小瓶子:“有没有腊肉香气,我要熏到裙子上。” “腊肉的味道是很香没错,可是穿在身上就有点……” 雨樱横了他一眼,破军忙后退行礼道:“好好,我知道了,我这就想办法。” 他的两条剑眉都挤在了一起,满脸的苦恼,在水中不停地扔进不同的香饼,忙活了许久,屋子里充满了腊肉的香气。 “我的破军宝贝真是无所不能呢。” 忆·魔念篇 第二百四十五章 却作伤情 “不啊,我只是能够做到自己能做到的事情而已——尤其是樱姊托付的,不可能我也要尽量变成可能啊。” “我喜欢破军宝贝诚实的部分,但是也很喜欢你说大话勉强的部分呢。” 这倒是有笑自己空口乱说的意思了。 “不,我不是说大话。” “急了呢,哈哈!我真是喜欢看破军宝贝着急的小样子。”雨樱将衣服从熏笼上扯下来,放在鼻子上嗅了嗅:“真的好厉害,我本来还是想故意刁难你的。” “不,樱姊的每个要求,我看来都是很庄严的。所以并不存在您刁难我一说。” “真的我说什么,你都会去为我做的吧?” 破军喜不自禁。雨樱很少对他有所求,也很少会用这样认真地口吻对他说什么。 难道是在木莲身上,发觉到了什么,因而把目光转到了他身上么? 雨樱揉了揉衣服,在破军高兴地说出“好”字时,思索两个要求,应该先对他说哪一个。 果然还是正事比较要紧吧。 “你能不能去接近幽寒?或者接近和他亲密的也好,我想从他那里,了解一些事情——”她顿了顿,道:“幽寒肯定不是普通的魔族少年那样简单。要是他藏着什么大秘密,我们未曾知道,留着个未知的隐患,我们就危险了。而且,还不能像利用灰绒那样反过来利用他,就必须更要知根知底才好。” “我当是什么呢。”破军重重地点头:“小事一桩。” 模糊的誓言,盘桓不去。 我再也不要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也不想再看到他们。只要与他们在一起,就不会有好事发生。 除非,除非我能够救得了你,我才会再次趟这浑水。可是,我要是能救得了你,我也没必要再掺和进这些事情里了。 是呢,我就是这样迟钝,我直到今日才发现——什么都没有你还活着,你还站在我的身后更重要。 她不知道这是过去,还是梦,或者是二者之间的混合。 这些对她,都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记忆。 好像,在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她一定会失去某些重要之物了。 她的记忆明明极好,却偏偏总是想不起,最重要的事情。 那是她的命运,她的未来,以及她所珍爱的一切,与它们息息相关,偏偏到了关键时刻,无法想起所有。 “我好像违背了誓言啊。”雨樱没有将长裙穿上,倒着跨坐着椅子,脸伏在椅背上:“这样的我会不会遭到报应呢。” “报应什么的,本来咱们就不怕的。现在是魔族,连天界都无法奈何我们,还哪里会有报应?您想太多了啊。”破军将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而且,真的有报应也一定会先报应到我的身上。” 雨樱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总觉得什么时候也听到过这句话。 只是,她又想不起来,是何时属于谁的言语了。 罩在雾中,喜欢独力承担一切的男子,总是对她温柔以对的男子。 是谁?是谁呢? 是雪的前生吗?是他,才会在他的身上嗅到熟悉的味道,是这样么? 她清楚,也许并不是答案,只是她已经疲于去寻找否定或者确定的情报,而只是一心一意地,把自己的妄想与猜测,全部当作是真实。 破军找到幽寒时,他正在侍弄着几株梅花,脸上带着连他都羡慕的幸福形容。 梅花之中,似是盛装着他的灵魂,在玉尘纷纷的雪原,他已与梅花融为一体。 有那样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梅花中的妖精。 他精心地,给梅花剪着枝桠。 每个人种出来的花木,也能反应出一个人的特质来。孤芳自赏的红梅,多少会有些顾影自怜之意;忧心忡忡的,种出来的会有些枯瘦。 这样冷凉的天气,在一地纯白间,属于他的梅花,开得如同烈烈的火,将冰寒完全融化的火苗,在枝条上燃烧着。 “名字叫做幽寒,然而无论是性情,还是你养出来的梅树,都意外地是很热情的感觉呢。” “哦?破军大人?” 幽寒闻声往来,很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你看得出来么?是呢,我就是竭力想让这种孤高的花,开出种更有亲近感的模样来呢。却似乎很少有人懂我的心思啊。” “一草一木都有生命,如果因为他们静止不动就轻视,未免不尊重了些。他们也能领会到我们的感情的,你这样用心培养,即便不被看到,他们也是知道的。” 雨樱并不侍弄花草,对这方面却意外地有相当的了解。破军并不能领会得很深,然而只凭着他“浅薄”的理解,已很能打动幽寒的心了。 “是啊,以前有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呢。她随手种出来的梅花,比我现在努力呵护的,还要美上十倍百倍。啊,可是我根本就想不起来她是谁了,也想不起来她的梅林是什么样子了,要是能够想起来,哪怕只是照样子剪枝,也会比现在更顺眼。” “比这个还要美么?”破军微微吃了一惊,旋即摇头道:“只是你的错觉吧?正因为记不起来,才觉得格外的好。实际上,却远远没有近在眼前的更值得珍惜。” “不不,我什么都会记错,独独这个,我是不会记错的。” 这句话,真是耳熟。 耳熟到让他不快。 雨樱不能回头看他,也是用这玄妙到他无法理解的言语。他与看不见的情敌在竞争着,从他发觉他对于她的喜欢不是母子之情那天,一直一直。 “什么都会出现错觉,唯有他,是肯定存在的。总有一天,我能找到他。” “为什么这样笃定呢?想都想不起来了。” “啊哈哈,我也不知道啊。总觉得从出生开始,就被一种名叫‘前世’的咒语束缚住了。我并不是活在现在的幽寒,而是来自过去的残渣,来自过去的幽灵,冷冰冰的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想要用我自己的方法活着,想要变成独立的自我,只是,我没见过的事物,总是碍着我。知道现在的方向是不对的,我还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幽寒抚弄着梅枝上的轻雪:“你不大高兴,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被这问题困扰呢?没关系的,摆脱不掉,就背着这包袱吧。” 幽寒顿了顿,忽然了一句古怪的话:“呐,我是谁呢?我是谁?你知道么?谁知道?” 忆·魔念篇 第二百四十六章 梦之彼方 他的眼神充满了茫然,即使注视着远方,也看不到任何的东西。 我,究竟是谁呢? “你——”破军有些疑惑地答道:“你是幽寒吧。” “不,不是这个。这只是我自己为自己取的名字,为了他人不至于见到我的时候连个称呼的代号都没有。我只是想知道,那个他人取给我的名字,是什么呢?” 他的表情生硬,说话的语调却依然是轻快的,暖融融的。 破军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那种暖入内心的轻快,只是他生来,就摆脱不掉的锁。 即使他并不开心,单单听他的语声,也依然是阳光灿烂。 “恕我冒昧,你——没有父母吧?”破军竭力想要给这古怪的话,强行找到一个解释。 “嗯,的确是没有。” 那就难怪,他会对于他人为他取的名字那样执着了。 拥有的事物,总是很难以珍惜。 甚至,还想要抛弃。 对于他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吧。虽然只是名字而已,缺少了仪式感与神圣感,剩下的,就真的只有代号而已。 幽寒对于他的这心思,很是清楚。 他是不明白自己的丧失感的吧,又是自顾自想要闯入他的生命,实际上带着某种目的,想要了解的是他附加的事物,而不是他吧。 他侧过身,指尖化开的水珠,映出他的脸。 太过于娇丽的面孔,巧笑嫣然,只有他自己能够看到的哀伤,直入心底。 破军背对着他。 “真是狂妄的想法呢,认为他人无法了解自己,只有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他有些嘲弄地凝视着震惊地抬起头来的幽寒:“有了这种想法,反而证明了你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伙——因为你怀揣着,凡夫俗子都会有的烦恼。” “你能读心?” “我不能。我能读到的,只有你的脸罢了。”破军摘下一片梅花,放在口中轻轻咀嚼:“只是试探一下,让你受到那样大的震动,看来你当真认为是个特别的存在,所以哪怕是笑着,也会感觉到孤独了?” 他以一种很了解的口吻,说着连他自己都无法准确总结出来的自己。 “这样的我,不知道能不能和你交个朋友呢?” 破军过于冷峻的脸,再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幽寒自诩敏锐,也无法看穿,这个男子,在想什么。 就在刚才,他还能够感觉到他的所思所想的。 为什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再也看不到了呢? 就像是,他是刻意留下了破绽,让他来发现,等到他向着软肋袭去,却发现只是一个陷阱。 这样不纯粹,又怎么可能是真心地想要与他交好? 可是,就算是同吃同住了许多年的星辰,也从来没有如此准确无误地,看穿过他的真实。 星辰,本来就是属于,不会去关心那些更深层次的悲哀的,只看到眼前的悲喜的真正的单纯的类型吧。 和这样的他在一起的时候,幽寒会觉得安心,也会觉得惴惴不安。 实际上,他并不是对方眼中纯洁无瑕,灿烂而热情的幽寒。 真正的他是这样,应该也不会给自己取这种冷冰冰的名字了。 他也想过,是不是和真正了解他的,他就能够敞开心扉了呢? 眼前的突发状况,让他感觉到害怕。 害怕到想要掉头就跑。 已经是,是从能够记事开始就期待的,真正到了眼前,他怕得浑身发抖。 “真敏锐啊。”他强作镇定,冷笑道:“不过如此敏锐的你,应该不会有真心,是怀抱着什么目的,才要接近我的吧?” “不是呢。会对他人有强烈仇恨的,才最会记得他人对于他的恩情。因为敏锐,反而更容易对同类与真心相待的,掏心掏肺。你自己是这样,应该很明白的,我说的不对么?” 离开了雨樱的破军,便不再是眼睛只会盯着雨樱,只在乎雨樱的话与表情的,乖巧的小狗一样,冷酷却不失驯服地男子。 冷酷,与随随时随地,不知何时会拔出鞘中之刀的警戒与杀意。 就好像没有属于自己的感情。 只是淡漠地看着这个世界,还有自己面前的人,像是看着毫无价值的垃圾一样,随时随地都可以轻易将一切毁坏殆尽——完全是凭借着他个人的兴趣与心情。 幽寒忽然开始觉得头痛。 他对曾经,都怀抱着求索之心,想要知道不该知道的下场,便是头痛欲裂,完全无法呼吸。 从小时候开始。 他已经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心态平和下来。他的头,又开始痛了。 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是脑袋自顾自地开始出现碎片。 总觉得,之前也曾经看到过,眼神相同的男子。 他们,长得不像,一点都不像。 一个是风华绝对的俊逸,另一个则是粗犷健壮。 他们的影子,却那样巧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看不清,谁的脸也看不清,就是那样绝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无力地瘫倒在雪地中,破军没有扶起他,只是观察着他的表情,指尖一绿虾色的光扩散开来。 他能够看到的,也只是虚无的影子。 他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忽然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是谁?” “我?我是谁?”破军皮笑肉不笑地道:“破军,我们不是自我介绍过?你的记性好差。不过连自己都能忘掉,会忘掉我,也是在所难免的,我就不怪你了。” 破军将幽寒一个人抛弃在雪地中,在雪地中留下一缕缕脚印。 幽寒只觉得答案近了。 他忽然一跃而起,朝着那背影大喊道:“伊颜,不,默穹,你是默穹么?” 这两个名字,他毫无印象。 听都没有听过。 却清楚地,说了出来。 “默穹?在哪里?” 近似癫狂的怒吼,紫光擦过破军的鼻尖,落在了厚厚的雪层中。 雪被剧毒腐蚀融化,凝成了翠色的冰,又被一层新雪盖了上。 “雪王殿下,这样,很危险的哦。”破军转过身,正对着雪那双空洞洞的眼。 “啊,什么嘛,是破军啊。”雪将剑插在雪上,轻微地喘着气:“我还以为是默穹来了呢。” “默穹是谁呢?” 雪看不到破军的表情,只是通过他的声音来判断他是很镇定的。 实际上,他早已青了脸,眉头紧锁。 忆·魔念篇 第二百四十七章 曾记何年 在幽寒看上去,他竟是有些生气,似乎随时都打算对雪动手。 知道雪的实力,其实用不着自己帮忙,幽寒还是悄然挡在了他的身前。 “这……”雪听到逐渐近了的脚步声,准确地按住了幽寒的脑袋:“为什么你会知道默穹这个名字呢?”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刚才看到破军大哥哥的背影,一下子就喊了出来。难道您认识这个叫默穹的?” 他的一缕希望被雪浇灭:“不认识。” 破军耸了耸肩膀,真是不会说谎。真的不认识,为什么刚才会那样大的反应。 他不想揭穿雪,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也许还会平白挨雨樱一顿骂。 “您怎么出来了?” “太闷了,出来转转,碰巧听到你们在说些什么,就凑过来了。” “哟,想不到整天埋头于纸张间的雪王殿下,也喜欢凑热闹呢。” “过去。想要找找过去的感觉。”对破军带刺的话语,雪王苦笑了一声。 如果可以,破军是一点也不想与这个名叫“雪”的独处的。他们之间有幽寒,在他看来也和独处没有太大的差别。 “有机会的话,再与我聊些开心的事情吧,幽寒。” 幽寒没有答应他,他似乎已经擅自把他当作“朋友”了。 “我被讨厌了啊?”雪王略带调侃地,僵硬地转向破军离去的方向,注视着自己根本看不到的背影。 “争夺女孩子啊,您未必对雨樱姐姐有意,可是,不想与潜在的和明确的敌人有太深的牵连,甚至有厌恶感,也是人之常情啊。” 雪蓦地,回忆起了,他与赤炎,甚至是泉影,都或多或少有些不睦的事情。 倒是确实源于对同一个女子的执着。 “啊啊,是呢,确实是再正常不过了。” 幽寒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碰到喜欢的女子,也没有过动心的感受。 当然也不会存在情敌。 那他的心,又是被什么开了一个洞,让他感觉到无比地空虚呢? 对于这短暂的生命,幼稚的心境,和谁有过怎样的竞争,在轮回转世以后,还如同鬼影子般缠绕着他。 他凝视着自己的小指。 忽然,他把小指伸到雪王的眼前:“您——能够看到什么呐?” 雪肩膀颤了颤,视野所及,忽然能够看到纤弱而修长的手指了。 “手。”他如释重负地答道。 “除了手呢?我是问您,在手指上,能够看到什么?” 在雪错愕时,他接着问道:“能不能看到‘线’?” “线?”雪歪了歪头,视野也恨配合地,调整了角度。 “嗯,红色的线。” 雪,或者说视野,左看右看,却什么也看不到。 “抱歉……” “看不到么?”幽寒有些失望地捏着小手指:“啊啊,看来,真的只是独属于我自己的幻觉呢。我有的时候,还会做梦,梦到说如果我找到和我手指上有一模一样的痕迹的,并且我们能够看到彼此的印记的,就是我的命中注定。” 雪差点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将幽寒掀翻在地,小小的手抓住他的衣角,拦住了他。 “哈哈,应该是幻觉没错。”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控的雪,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的手在额角轻轻一抚,轻声道:“假若不是,我要是能偶看到,那不是很可怕的事情么?” “嘻,倒也是。”幽寒露出虚假的开朗,错不开眼盯着,若隐若现的红线。 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想不起来。 但是,他又莫名地产生许多奇怪的感觉,而且,他不知为何,能够肯定不是他的错觉。 手指的红线,命中注定的女子。 而——命中注定的女子,并不属于他。并不是小小的红线,能够将他们的命运拴在一起的,他也仍然在为此而执着。 哪怕会给每个人都带来痛苦,也不肯放弃的病态的执着。 他还没有做,或者是已经做过,未来也一定会走上这样的路途。毛骨悚然,也还是无法让这种念头,消失。 月老,是属于天界的神仙,他俯瞰着众生,总不会联结出错误的姻缘。真的出错了,也不该是我感到难受。感到难受的,应该是乱点鸳鸯谱的月老才是。 而天界的姻缘这许多,若是出错十桩八桩,能够看到结局的他,也会自责的吧。他们要比普通的人或是魔妖更加敏感纤细才对。 为了不让自己痛苦,也会格外注意的。 被幽寒信任着的,月老祠的牵丝,却真的在苦恼着。不为了人间的百十桩姻缘,而是为了天界的一桩姻缘。 红色的纸,早已被扯得破破烂烂的。 这始终是他挥之不去的伤。 他不应该看,每次一看,他都会流出血泪来。血泪一滴一滴滴在绯红色的信纸,成了她最爱的梅花。 上面的字迹,本来早已本泪水浸润,看不清楚。 而如今,在那一页上,却浮出了新的字,取代了原来的名字。 还有勾抹的痕迹,也都看不到了。 已经不会产生变化——他误以为不会产生任何变化的纸,上面却无端端地,出现了他听也没听过的名字。 他不应畏惧,既然没有见过,又有什么感到害怕的? 然而,偏偏是在这一页,早已撕下的一页。 过去的罪孽,开始找上门了,开始折磨他早已残破不堪的心了。 “你在看什么?” 妻子绮绣的声音一响,他吓得想要将它藏起,手忙脚乱之下,却早已被抢去。 看到了信纸上的字,她的脸,登时变得煞白煞白。 “幽寒?灵烬?这——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上面?” 她笑盈盈的脸变得铁青:“你又在上面写了些什么?歌儿死了这么久,你师傅还是不肯放过她?还是你自己仍旧不肯放过她?” “我……我不知道,你细看看,这不是我的字。我看见时,也吓了一跳。” “自己浮出来的名字,不是应该接着你姻缘簿的空白处吗?为什么他们的名字却会出现在残页?”绮绣将残页摔在他的脸上:“你是又想包庇你的师傅而说谎了?难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压榨他们的价值,你就不觉得自己可耻吗?” “这只不过是一张废纸,他们也早都化成灰烬了,你冲我吼也无用,我们都是一样的,在承担着一样的罪孽,谁也不比谁高贵,你不要想着只有你自己是干净的。”他如此宣判,毫不留情面。 这是太过深重的罪孽,他自己无法承担。 哪怕不是真心,也要一直与她携手——就算是为了有谁和他分担罪孽,让他不至于崩溃,她的存在,也是必要的。 忆·魔念篇 第二百四十八章 白睛冰魂 他实在是个很冷淡的家伙。 纵然他总是带着温和而平易近人的笑意,然而一旦了解,却也能清清楚楚看清,不过是他的面具。 他优雅到骨子里的点点滴滴习惯,竟都是孤独的,绝不是能够与人分享,他似乎也不愿意与他人分享。 孤独的茶,孤独的琴,孤独的灵魂,在绿竹幽幽之中,清冷的风拂过,独自一人咽下自己准备的简单的吃食。 只是偷偷看着这场景,他都觉得战战兢兢,更不要说接近他了。 他也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虎族的首领看上去和蔼可亲,跟随着他的手下,却时常会露出恐惧的眼神。 也许是因为他杀了很多的同族,眼睛都不眨一下。 但是,绝对不是全部的原因。 只要站在他的身边,就能够真正地领会到,彻骨的寒冷。 三伏酷暑,忽然下起了白雪,堆积在地上,雪人伫立在其间的古怪,大概就是白睛的写照。 “为什么不进来喝一杯呢?”白睛温雅地朝着竹屋后的阴影道。 他打了个寒噤。 在这温润如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他的浑身都暴起了一颗颗颗粒。 犹豫了半天,才如履薄冰,颤抖着走了进去。 焚香半柱,是上好的茶水与檀香粉的混合,浑厚而又不浓烈,正如坐在那里。 碧色的琴,白色的衣衫。 比衣衫更白的,是他的脸。 纯净而澄澈的眸子,却如古井般,深不见底,幽暗而冰冷。离尘绝世的姿态,不可思议地沾染了满身的烟火气。 飘然出尘,却又能够一眼看出,他绝对不会是神仙。 因为,若是作为一个神仙,他的身上未免有太重的俗世味道。而若说是红尘中的普通男子,却完完全全,偏离了他的感觉。 无论是他给人,或是他与地界,都像是若即若离,既近又远。 眼神中偶尔闪过的冷漠,没有见过的人,是不会懂得的。而懂他的,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曾失去了一切而变得癫狂,让手上沾满了鲜血的生灵的眼神。 而这仅仅是长年混迹在凡尘,才能够通过经验判断。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没有见过这种家伙的话,说不定会被那危险的眼神所吸引,认为那是一种特殊的气质。 或许,原本也很特殊。 不知道的,想要接近。 知道的,想要远离。 而飞洛,似乎介于分界线上,向哪里也不肯跨出一步。 既有经验,又经验不足,而且并不感直接露出惊恐的眼神,让白睛忍不住抿起嘴唇来。 他的笑温文尔雅,完全找不出什么让人害怕的地方来。 飞洛却又退了两步。 有趣的家伙。 白睛心中暗想。 除了当时在收留飞洛还是要杀了他的那一瞬间,他有过犹豫纠结,现在,那种感受已经完全消失了。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后悔过,将飞洛这只堕入魔道的狼妖留在身畔。 如果说是因为飞洛没有犯过错误他才格外宽容,这是完全错误的想法。 飞洛自打来到虎林,终日总是会惹些麻烦,不是与虎妖打了起来,就是白睛交给他的活计,完全没有做好。 他总是很害怕地,站在他的面前,低着头,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般。 “魔族的身体,我还不是很习惯……”声音颤抖着:“能不能,原谅我这次?我下次应该会做得更好的。” 而事实上,他却一次又一次祈求白睛原谅,而且,他竟然也一次又一次地被白睛原谅了。 虎族私下里都嘀咕着,该不会是王上被下了什么咒法,迷了心智吧? 可是,事实却证明,除了这件事,他却很正常,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还是那种让人猜不透心思的态度,温柔而又残酷的个性。 甚至连飞洛站在门外偷窥这件事传入耳中,他也仅仅是付之一笑。 “这样,不行的吧,王上。如果他是狼族派来的细作,天天在门口候着情报,什么都让他听了去,我们不是很危险吗?” “真正的细作,会笨到在窗口露出脑袋来吗?都会做得更隐蔽些吧。” 白睛以轻松的口吻,说出无法反驳的话语。 那些“心腹”也只能叹气。 所谓的“心腹”,只不过是外人的眼中,实际上却没有任何人比他们更加清楚其实白睛根本就不相信他们。 然而,他们却不能对任何人说明这件事。 因为,他们虽然不是真正的心腹,却是名为心腹的摆设。白睛需要他们,在他人的面前,展现出他希望他们被认为的身份。 所谓的重臣也好,疏离也好,全部都是他的戏。 他真正的决定,没有任何人能够插嘴,能够插手。 高高在上的他,冷漠的他,一但被质疑,就会失去原本的方向和价值,他似乎是这样认为的。 从来未曾愈合过的伤口的疼痛,也随时提醒他必须要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 而谁也不相信的白睛,却将再次偷听着什么的飞洛,唤到了身边来。 “你又在外面听什么?” “呃……我也不知道,只是不知不觉地走到这里来。您既没有弹琴,也没有吟诗作对,只能听到斟水声,也真是怪无聊的。” “斟水声啊。”白睛又翻过一个倒扣着的杯子,放在斟满了水的杯子旁,也将它斟得满满的:“其实你认真地听,比风吹琴声还要有韵味呢。” 飞洛竖起耳朵,认认真真地听了半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实际上,我很俗的。琴声我也只知道顺而不顺耳,听的话,根本完全听不懂。韵味一类的,您也太为难我了。” 壶中的水溅出来了一点。 白睛慌忙用袖子遮掩,以布擦拭干净,偷瞟飞洛的眼神,他似乎没有注意。 正要松一口气时,飞洛却有些怅然地问道:“我这么俗气,让您很失望?连水都洒出来了。” 白睛仔细一想,倒的确是被看到了才更加合理些。 狼族的听觉与视觉,本就相当地敏锐。 “啊,不是失望,是觉得有趣。”白睛故作轻松:“天道轮回啊。现在的自己,就是过去他人的角色;而现在的他人,却在演绎着当年的自己。” “那个……”飞洛难以启齿般,张了几次口,才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在您身边折了多年,也已经要求了许多次……说不定您已经嫌烦了,可是我还是想说——我脑子很笨的,您能不能用我能听懂的话说?” 忆·魔念篇 第二百四十九章 雪魄温意 白睛只是把水递过来,含笑望着他,却没有回答。 每次都是这样。 飞洛有些不满地砸了砸嘴。 白睛看到他不加掩饰的情绪,反而觉得很高兴。 白睛自己,就一直在演绎着不同的他,早已经忘记了哪种是真正的他,却明白哪种是虚伪的他。 飞洛并没有刻意伪装的样子,他有自信,他不会看走眼。 真是个笨蛋啊。他的心中暗暗想道。 当飞洛的信到了雨樱手中,她拆开来看,妖冶的笑容爬上那张美艳得过分的脸。 “真是个笨蛋啊。”雨樱慢悠悠地说出了结论。 破军结果来看下去,嘴角抽搐道:“的确是够笨的。” “如果是你们两个,一定就能够看得出白睛的意图了啊。” “这是当然,飞洛各方面的素质,都远远不如我们啊。” 什江,现在已经抹杀掉了名字,遮上了原本的面容,被编作木莲的手下“十水”微微感叹。 “真想代替飞洛,对您不甚忠诚,也不愿意背叛的角色,我也是能演好的啊。我不敢保证能够比他做得好,但是也不至于什么也听不懂这么蠢啊。” “正因为你演得好,才不能在白睛身边常驻。那一次的演戏,他没有看出来,时间一久,什么都暴露了。副将大人选择飞洛,最大的原因,是他个性中真正天真的那一部分。” 邑栖,现在叫做西木的狼魔道。 “正是啊,无须矫揉造作之天真,最可以麻痹一个人的心。”雨樱将信纸揉成一团,松开手指时,已燃烧成了一团灰烬。 “不需要传信回去么?” “好容易来了一封,怕也是冒着危险,没被发觉实属万幸。一来一去,就是给那个笨蛋坐祸了。”雨樱抱着双肩,贴近雪,用挑逗的眼神睨着他:“当然,如果您下令的话,我们给他回个信也可以。” 雪是第一个看到那封信的,从打开以后,他就一句话也没说过,指尖轻抖着。木莲在他的身后,轻轻地环抱着他,口中轻吟着定神的法术。 “这笨蛋很让您生气?也不要这样啊,还是有许多可爱的地方的——不然也不会把白睛都骗过去了哦。他那双眼睛,可是毒得很。” 雪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心事重重的样子。 “咦?莫不是吃坏了肚子?可是木莲丫头无论是食材还是药材,都精心成那副样子了,您应该不会是吃的东西出问题了。除非您偷吃——”雨樱拍了拍木莲的小手:“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哦,本来也没有什么旁的事情,还不仔细看着他,不能出一点闪失?让我来接替你……” “不干她的事情。只是我有点心事而已。”雪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声音恹恹地似乎是生病了。 “有心事说出来就舒畅了哦。”雨樱拍了拍胸脯:“你嫌他们碍事,我可以全都赶出去,就留咱们两个。” “不,三个。”破军立刻纠正道。 “不,是四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幽寒探出了头。 “去去去,这里全都是心智成熟的,没你这个小孩子的事情,快出去玩。”雨樱不耐烦地摆手。 幽寒的目光扫了一圈,指着雨樱的鼻子道:“这里全是不足万岁的,你这个老太婆才是不合群,应该出去。” 雨樱与幽寒互相瞪着,谁也不肯退让。 “用拳头来较量吧。强者的话,才能让人信服哦。”幽寒挥了挥他的小拳头。 雨樱向破军使了个眼色,破军立即上前:“樱姊是不会欺负一个小孩的,我是樱姊的影子,就让我来代替樱姊吧。” 幽寒怔忡片刻,爽快地答应了。雨樱吩咐一旁的其他魔族道:“我还有些事要和雪王殿下商量,脱不开身,你们替我看着他们。若是分出胜负了,我们还没能谈完的话,就把结果告诉我一声便罢了。” “那是一定谈不完了,对付这种毛头小子,也就是一杯茶的功夫。”破军略带遗憾地道:“我本来想在您面前出出风头来着,既然有更重要的事,也没办法了。” 刻意的支开了旁人的举动,实在是不够自然。 而且雨樱的眼神,就像是刻意挑衅,又接受了挑衅。 “打从星辰的身体恢复,幽寒搬回到冰宫来住,我最近好像时常见到破军有意无意地凑到幽寒身边。”雪不快地盯着雨樱:“你是有什么目的吧?难不成是幽寒也很单纯,你就像对付飞洛一样,希望他发挥出最大价值吗?” “不。直到现在,我都不敢让他发挥什么价值。我看着都觉得毛骨悚然,危险得可怕,亏您还敢把他留在您的身边。” “幽寒么?他有什么问题?只是个比木莲还小的小孩啊?为什么要害怕一个小孩子呢?” 雨樱打了个响指,木莲用问询的眼神看向雪,雪轻轻点头,一道屏障将他们围在了其中。 “已经不会有谁能听到您们说话了。”木莲深深鞠了一躬,也央求般看向雨樱,双手合十,希望其不要将自己的秘密泄露出去。 借着木莲视野的雪,看不到她的小动作。 能够看得到,雪并不知晓木莲的秘密,也只会认为她是出于礼貌或是因为自己,才做出类似于“拜托”的手势的。 雨樱却不会误会。 她像是清嗓子般低低“嗯”了一声。 “雪王殿下,您不是冥界的‘蛊’吗?那么您对于那些冥族,多少应该有些了解的吧?” 雪不知道这和自己做过“蛊”的经历有什么关系,只含混而茫然地回答:“一点点。” “我的年纪有点大了,也不像年轻的时候对他们那样有兴趣了,我过去认识的那些或生或死,我都无法确定。不过,我很好奇,您认识的冥族中,有没有一个叫做‘沐魂’的冥族?没有的话就当我没说……” “你认识沐魂吗?” “呃……也称不上认识,有过几面之缘?”雨樱很轻巧地说了半个谎。 这对她来说,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看您的反应,您好像也知道他嘛。难不成,你就没觉得,那个幽寒,与沐魂很像么?”雨樱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他,目光如炬如剑,焚烧着雪枯萎的心。 “简直就像是他的孩子。” 雨樱一字一顿,雪却觉得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五十章 夕颜依稀 “原来您和冥界也有交集啊。” “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和他们有任何的交集。”雨樱苦笑了一声。 妖魅得眸子中忽然也有些灰暗。 如果她愿意,完全可以不把自己的任何情绪展露给他看,她却故意地让自己的情绪暴露在他们的眼中。 关于冥界的回忆,定然不会是快乐的回忆。 冥界,本就是冰冷的,没有丝毫的温暖,而生活在其中的冥族,连血液都是冷冰冰的。 死的境界,死的氛围,还有一群活着的死者。 长年生活在冥界,已经让他们感受不到寻常的快乐。在沉闷而阴郁的雨天,最想让人把雨水染成血红色。 他们的心,大多也都阴暗至扭曲。 并不是所谓的天生的缘故。 过于严格的位阶,只要不拼命,就会失去性命。而拼命地意义,却也是为了能够活到下一次拼命,渡化一群即将走向重生的灵魂。 冥界只不过是死魂的驿站,却是冥族的牢笼。他们注定不能走出一步,却为了更好地渡化其他灵魂而疲于奔命。 并没有谁是高尚的,并没有谁,能够在重复的单调的工作之中仍然不失衡。他们也是一样的,在不断重复的日子之中,感到愤恨,腻烦,厌恶。 之后便转化成了强烈的报复心。 冥界只是对他们的能力执着,不会真的去顾及,那些灵魂是不是好好转世了。 那不是归他们所管的命运,当走上奈何桥,渡过了忘川,保管他们命运的,将是天界。 看似庄严的仪式,其实不过是生命中无足轻重的环节。所谓的冥族,也不过是领路的罢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单调无趣的事情。 不知道有多少,在一次又一次的试炼中活下来的冥族,有了强大的实力,却渐渐失去了平衡。 就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那些努力,其实都不过是一场笑话。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开始背着冥王,背着他人,偷偷地毁坏前来转生的魂魄。 这样做对大多数的冥魂来说并没有好处。 然而,不这样做,对他们也同样没有任何好处。 冥族的药师,利用真正活着的魂魄,而不是冰冷的铸躯来试药,也能够更准确地得知他炼出的丹药的药性与强度。 当走过了冥界的桥,就会忘记一切。 如果不曾忘记,说不定,有许多的魂魄,就不会再去寻死了。那里,其实并不是解脱。 解脱在哪里都不存在,也只不过是看不到冥界或者天界的地界之灵的妄想。 雨樱,活了这么久的雨樱,一定会对这件事比普通的魂灵体会得更加深刻。说不定她的记忆中还残留着过往的痛苦,才这样离经叛道。 “嘻嘻,雪王殿下,你的眼神分明在说着——讨厌冥族啊,这种感觉,我懂我懂似的呢。”雨樱将指尖按在红唇上,沾上了一点胭脂,压在他的脸颊上:“怎么样,是不是因为遇到了知音,而对我另眼相看,稍稍有些喜欢上我了呢?” “没有。” 雪干脆地回答险些让雨樱从椅子上摔下去。 “啊,说话这么直白,我很伤心的。”雨樱嘴上这么说,嘴角向上挑着,完全看不出伤心的模样来。 反而是两滴眼泪不合时宜地从眼眶中落了下来。 “藏在手心里的辣椒,味道太呛了。”雪指了指她紧紧攥着的拳头。 “嘿,不是您的眼睛,您的感觉也这么敏锐啊。”雨樱一松手,辣椒掉了出,她一脚将它踩扁:“连我手心藏着什么你都看得到,幽寒那孩子的不对劲,你不可能没有发觉吧。” 当然不可能。 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在他使用出只有沐魂才会的冥术,却嘿嘿傻笑的时候。 无论怎样刻意忽略,也无法略去他们之间所有的共同点。 “你的眼神已经告诉我答案了——你是知道,还让他住进冰宫之中的。”雨樱支着下巴,“啪”地向雪的脸一指:“若我没有猜错,沐魂大概是你做‘蛊’期间,为数不多对你好的,甚至可能于你有大恩,你才会留下那孩子吧?” 木莲紧咬着嘴唇。 她很想低下头去,但视野的移动,看不见她的表情的雪也会察觉她的情绪,她只能强忍着,仍旧按照雪的意思,紧盯着雨樱。 雪虚空的眼眸,越过了冰宫,也穿透了黑暗。 浮现出了那憔悴而温柔,美艳得过分的脸孔。 他身上沁出冰一般的寒气,靠近他却又不可思议地有种温暖的感觉。他的声音,他的表情,还有他关切地态度,都让他怀念。 他也不知道怀念他时,是不是同时也怀念让他忘不掉,爱不起,恨不得的女子。 固然是幽寒的死缠烂打,让他有了动摇,决定性的因素,还是那一张能勾起回忆的脸。 “嗯。沐魂叔他……他看我的时候,从来都不是鄙夷的眼神。大概是常年生病的缘故,一丝尖锐的气息都没有,总是很柔和。和师傅是完全不一样的态度——师傅有时候还是过于严厉了,但是他却并不会因为我的小错误大吵大嚷,面露不悦。还有就是……” 他想起,那一夜,他坐在玄机宫花的海洋中,若离第一次将面纱掀开时,周围忽然暗了下来,无数的萤火围绕着他们的身边打转。 他一时忘记了语言,当回身,却只看到了碧绿的衣衫的一角,以及慈爱的眼神。 沐魂没有说话,眼神中却仿佛有千言万语。 “我的离儿就交给你了。” 他无声地嘱托,让他的心整个被融化。 他向他竖起手指,轻轻点了点头。 承诺让原本毫无疑心的他,更像是吃了定心丸。他却并不知道,承诺被碾碎的瞬间,不只是他,连父女亲情,都被碾压得干干净净。 梦幻的场景,与让他恐惧甚至有些恶心的容颜融合,他猛然打住。 “还有就是什么?”雨樱歪着头,忽然做出惊恐万状地表情:“雪王殿下,您对我这闭月羞花的美貌不感兴趣,该不会是……” “断袖……么……” 记忆的闸门猛然打开,他的笑容,一如萤火中明灭的影。 两个不相干的家伙,闯进了他的记忆之中。 确切地说,应该是三个。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且思且行 因为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而被牵系在一起的,两个微妙的家伙。他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就曾经以为他们是断袖。 他不知道他们的结局,不过在沐魂死去之后,想来也不会再有过去般安逸的日子了。 怕是也早已经遭遇不测。 “哇,您居然还笑?”雨樱打了个冷战:“不会是被我说对了吧?唔唔,没关系的啊,要是有这种癖好的您都能回心转意,不是更证明我的魅力没有止境吗?” “不。”雪的情绪忽喜忽悲。 过去的一切,都恍如昨日,恍然如梦,也遥远得正如湛蓝的苍穹,看得见,摸不到。 “想起了很多往事。”雪擦了擦眼角,长吁一声:“真是的,在心情灰暗时回想起过去的美好,就像是诅咒一样呢。想要尽数忘掉,又什么也舍不得。” “忘不掉很痛苦,而忘掉了也很痛苦。都顺其自然就好。”雨樱笑嘻嘻的样子,让人看不出她究竟是想起了自己的过往有感而发,还是单纯地只是在接着雪的话。 她有些意味深长地瞥着木莲,木莲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她的目光。 但是,她也有些撑不住了,几乎就快要把头低下去,兴冲冲地跑进来的什江成了她的救星。 “狼王……不对,副将大人!捷报!少主子……不,破军大人胜了!而且胜得很轻松呐。” “有什么好高兴的?对方只是个孩子,赢了是正常,反而是输了才比较新鲜。” “可是啊副将大人,您不知道那小子虽然外表是个孩子,可是根本不能轻视,用的术式全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招式,能攻能守,有相当强大的杀伤力。而他的动作和反应也灵活得不可思议,瞳术都没用,就能看穿对方的动作似的。我和邑……西木都吃了一惊,想着就是我们两个也未必能胜,偏偏破军大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打败了呢。”什江露出服气的眼神:“我们知道破军大人很强,可要不是与那小子对比,完全意识不到他竟然会强大到那个地步。” “哈,终归是战神的儿子嘛,我虽然讨厌‘血统’这个词,但是他好像真的继承到了神勇呢。” 说者无意,听者却也似无心。 他们以为雨樱这句话,不过是自夸而已。什江骄傲地挺起胸膛来:“您当然是战神,强势又美丽,这也是我一直追随您的原因。” 雨樱张了张口,想要反驳。 她讨厌神明。 也讨厌他人把她称作神明。 但在偷觑雪的反应时,他似乎没有露出领会的表情,她随口“哦”了一声。 幽寒战败,有比什江还要更兴奋的家伙在。 那便是幽寒。 他从进来,眼睛就闪闪发着光。 “真不枉费我叫您一声姐姐,您的跟班都这么厉害。我都没看见他出手就被摔在地上了哦。”他大咧咧地把头凑过去,抓着雨樱的胳膊摇晃着:“雨樱姐姐,破军哥哥那么厉害的功夫是什么呀?您也教给我好不好?我也想变得更强,好能给魔族再尽一份力量哦。” “用不着她教你什么,现在的你,力量已经远超旁人了。” “嘻,哪里有人对力量的渴求还有止境的啊?法力,招式,自然全部是多多益善了。” “樱姊也是很辛苦的,你真想学,我来教你就好。” “真的?你在外面不是还板着脸,什么也不肯回答我呢吗?”幽寒跪在地上,连叩了几个头:“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谁是你师傅?”破军不悦地挑了挑眉:“你要是称我作兄弟嘛,我还能考虑考虑,你想让我做你师傅——抱歉,恕难从命。” “啊啊,兄弟嘛,我之前不是已经叫您破军哥哥了吗?难道您觉得那个还不够气势吗?”幽寒抱住破军的腿:“破军大哥!把您的绝招教给我好不好?” “不行。” 幽寒栽倒在地上。 破军向幽寒伸手,幽寒却别扭地将他的手拍到了一边,狠狠道:“耍我?” “不,我是你师傅的话,我把什么都教给你是可以的。可是我是你的兄弟,只是我单方面付出就有点不大公平了。”破军又像他靠近了两步:“你的法术我也都很感兴趣,想我教你,你就必须得把你那些古怪的法术,同样教给我。这样才像是兄弟之间。” “原来您是在这里等着我?”幽寒鼓着腮,还有些气恼:“我还以为你是真心想要与我成为朋友,其实也还是怀着目的。真是让人不高兴——还是星辰最好了。” “别说的那么难听啊,你抱着我的腿,能有几分真心?公平地交际,才更像是朋友的感情啊。” 幽寒心中暗想,非要公平,那根本不是交友,是交易才对吧。 其实他很不愿意接受这功利性太强的友谊,又实在割舍不下破军行云流水一般的刀法,权衡再三,握住了破军的手,站了起来,破军帮他拍灰尘时,也很自然地没有躲开。 “看来你是答应了?” “嗯,不过有期限的。”幽寒笔直地站着,虽然他抬起头不过及破军的胸口,却用凌厉的眼神,直视而非仰视着破军:“到我们把对对方的法术感兴趣的那部分全都学会,我们就从所谓的兄弟,变回普通的熟识了。” “真是严格啊。” “嗯,我是宁缺毋滥的,想要服侍的王,或者是朋友,都是一样。”他转身向着雪道:“雪王殿下,您听到了我们的话,到时候谁抵赖了,您可一定要主持公道。” 雪“嗯“地应了下来,幽寒才放下心,将破军的手拉过来,勾住了他的小指头。 “若是立下了书面上的契约,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友谊了。那我们就勾手指,这可是比写下的契约,还要神圣的仪式。若是不遵守的一方,一定会受到加倍的惩罚。” 破军在见识到幽寒的法术时,对他的实力颇为惊讶,甚至怀疑他是否与木莲一样只不过是长着一张孩子脸。 可是他的行为却俨然只是个孩子,竟然会相信拉钩这种最幼稚不过的事物,还把它当作神圣的仪式。 破军原本只是为了探他法术的底细,象征性地和他拉了拉手指。 砰。 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沉闷的声音。 雪的眼前登时变得一片漆黑。 他立刻意识到,是木莲倒下了。 雨樱已经抢先一步,将木莲揽在了怀中,隔着面纱,按住了她的人中。 “木莲丫头?!” “木莲?”雪在黑暗中寻找着声音的来源,雨樱忙拢住他的手掌,将自己的视野分享予他。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五十二章 计中之计 木莲微睁开眸子,雪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中一凛,立刻用手遮住自己双眼。 雨樱猛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她立刻将术式解除,用手势将这个事实告之木莲,木莲忙忙地让自己与雪重新建立起联结来。 而遮着眼睛的手也放了下来。 猜测几乎转变为肯定,雨樱咬着唇,装模作样地将手搭在木莲的手腕上。 “木莲丫头太勉强自己了些,疲劳过了头。”雨樱探过木莲的脉息后道:“雪王殿下还有许多自己的事情,照顾木莲丫头也不是很方便吧?不如先让她在我那歇息两日。虽然我看上去不大可靠,我的破军宝贝却很会照顾人的。” 雪王想到自己连续许多日不曾好好安歇,而必须借用他双眼的木莲也因此不得不陪着她,颇感歉意。 自己的饮食起居,完全得依靠着木莲,照顾她自然是不便,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雨樱的请求。 “多谢雪王殿下的信任,我肯定会把木莲丫头养得白白胖胖的送回来。” “副将大人,您想让我在您那里呆多久啊?您想多留我,我还不一定愿意呢。” “哦?你不是本来得了空就时常去雨樱那里闲坐?”雪将手放在她的头上,轻轻揉了揉:“多休息休息,才能更多地帮我的忙啊。” “呃……”木莲迟疑片刻,雨樱替她应下来:“好好,我一定会让她不愿意回到您这里来的。” “也不用如此罢——她离开我太久的话,我也会不安心。” 雨樱和雪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雨樱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向破军使了个眼色。 破军理解了她的意思,却为难地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 她又朝着木莲指了指,破军摇摇头。 “这孩子,真是倔强。你真的是我们狼妖吗?不会是驴修成精了吧。”雨樱叹了口气,也不得不举手投降,自己将木莲打横抱起。 幽寒在雨樱看来实在是太过可疑,她实在不愿意让幽寒与雪独处,便悄悄做了个手势,破军以今日就要与他互教法术为由,将他诓走。 冰宫之中,就剩下了雪孤身一个。 他将大门紧闭,在宫宇中摸索着,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摸到床边,坐了下来。 床榻是冷冰冰的,素常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冰寒,此时丝毫不能让他定下神来。 如坠深渊,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窗外簌簌的落雪声。 无论他将双眸睁得多大,依然看不到任何的风景。 静寂与暗,都是足以将一个人彻底吞噬的力量,他仿佛就被无声无息地,吞噬到了巨大的沼泽之中。 太过于完美的配合,日渐习惯了的错位的视角,让他差点忘记了,他是个离开了木莲就什么也做不到的废物。 如果没有她在身边的话,他不过是深陷泥沼中无法自拔的一个可怜虫。甚至可能会活活饿死在这冰冷的宫殿之中。 不愿意她离开身边。 一刻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身边。 然而,却希望她能够得到自由。 而更加矛盾的,却是那份焦躁的心情。 自己都无法确定,是因为真的不愿意她离开,还是仅仅不希望她的利用价值离自己远去。 如果说完全不在乎她的利用价值,那一定是骗人的。 可是她与她的利用价值,究竟哪一方在他的心中更重要些,连他自己也完全说不清楚。 她只是个小孩子而已,是他从来真正看见过她的脸,却被她无私照顾的小孩子。 他的脑海中,甚至浮现不出她的面容,当想起她的时候,只是一个名字,和无尽的黑暗中嘶哑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嗓音。 做梦的时候,因为看不见,因此也梦不到。 木莲在他的世界中,如同救世主一般,明媚耀眼。 拯救了他颓靡的灵魂,拯救了他的整个世界。 尽管她的声音那样难听,尽管自己也曾经抚摸到过她脸颊上的伤疤,也听到过她对于自己‘很难看’的评价。 大概却不会有谁,更让他觉得美好。 然而,他幻想出的脸孔,甚至在梦中,偶尔看到的木莲,竟然是类似于那个女子的容颜。 这大概也是源于,他不曾见过逼她更加美貌的女子,不自觉地想要把她的五官,安在木莲的身上。 他感觉到耻辱。 为自己的卑劣,以及某种时刻的念念不忘。 方才,借着雨樱的眸子偶然一瞥,虽然她遮上了自己仅仅露出来的眉眼,只有一瞬间,他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女子的影子。 连他自己都不禁觉得悚然。 仅仅是同样用面纱遮住了脸孔,仅仅是眸子中同样泛着冷漠与忧伤,被掐灭了的视线,勾勒出的仍然是那碧衫蛇蝎的容颜。 大概是雨樱提及了沐魂的事情,才加强了他的错觉。然而这仍然让他愧疚得无以复加。 为什么,为什么不止一次,有她就是她的错觉?难道自己对她还有着什么可笑的希望,现在还在期待着,她不是欺骗自己,而是被他人欺骗,放弃了一切来到自己的身边照顾自己吗? 谁对他,都比她对他要更好吧。 甚至连自己,并不曾有过兄妹之心以外任何感情的少女。 倒在了他怀中的,被鲜血染得更加刺目的绛红色衣衫的少女。 奄奄一息,轻轻地喘息着。 “你知道吗?我是个九世为人,第十世转生成仙的幸运儿。所以,我的内丹,能够让任何一只家畜野兽幻化成人形,能够让任何一个生灵保持形态的作用。我不知道我的内丹能够有什么用处,现在看起来,却似乎是为你而准备的。”她沾满了鲜血的手擦在了他的脸上:“我的内丹用在你的身上,实在是超过了他本身的价值。母上,也一定会为我感到骄傲的吧。因为,我成了和当年的她,截然不同的女子。” 代替我活下去吧,哥哥。 话还在他的耳畔萦绕,声音也依然挥之不去。可是,他却完全想不起她临死前的容颜来,也记不起她的笑容是悲伤更多还是欢喜更多。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他口中喃喃,也不知道是要回忆,还是要忘记。 永远充满了活力,开朗大方的少女。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五十三章 兵戈相向 如果当日他喜欢上的是她,结局会不会变得更美好呢?心中隐隐觉得,答案是否定的。 天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地。这是怀揣着太大的梦想幼稚的他必然的结局。 现在所做的所有,是否也是不甘心,他也不打算去考虑。 为了自己背负的性命,还有体内温暖着的,他人的内丹,也应该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他只认为现在的自己,就已经足够残酷,实际上没有发觉,半吊子的决心,与残留的善意,足以致命。然而,这种心态,却不是旁人的三言两语能够让他醒悟过来,必须要用更深的创伤,让他真正地舍弃那些无用的仁慈。 他不明白,未领会,而付出的代价,也将是惨重的。对于自己的不信任,也终究让他的心,从残存着白色的光明,幻化成彻底的黑暗。 “唉,其实从第一天到魔境时我就发现了,怎么雪王殿下像是完全离不了木莲大人那个小丫头似的?”趴在窗户上偷看的什江小声道。 “那个小丫头的实力你也看到了。虽然攻击力可能不甚强,然而结阵之术却已经到了我们根本想象不到的程度,被信任和器重也是自然的啊。” “那也不对吧。如果因为强大就被器重,幽寒也完全不差啊,似乎并没有如同木莲大人一样被重视呢?” “其实啊……雪王殿下对木莲大人格外优待,口味已经很奇怪了——还是个那么小的孩子。幽寒比木莲大人年龄还要小些,虽然长得很漂亮,但是却是个男的——真和他亲近,雪王殿下的脑子没问题吧?” 什江一想,将雪和木莲的亲昵画面与雪和幽寒的亲昵画面做了一下对比,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偷看的两个狼魔吓得寒毛倒竖,回头看清来者时,松了一口气。 “什么嘛,是灰绒啊。” “灰绒?”他的脸色一变:“我的地位比你们要高,好歹称我一声‘灰绒大人’的吧?” “对不起。”什江鄙薄地乜了他一眼:“我们是木莲大人的手下,无论是木莲大人还是我们,衔位都不和你们列在一起。除了木莲大人,我们根本不需要对任何家伙毕恭毕敬。连雨樱那母狼都不和我们计较,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哟?你还很嚣张啊。”灰绒不由分说,手中光芒一闪,祭出了剑来,就架在了什江的脖子上:“你现在跪下向我求饶还来得及,不然我要了你小命。” 什江非但没有后退,还向前了两步。 “我就嚣张,你奈我何?本来我就很讨你们这群狼妖,要不是雪王殿下好心容了你们,我是绝对不接受你们这群匪类来我们的领地的。你要是真有胆量——”他指着自己的脑袋:“就朝着小爷这招呼。要是我用一命,能让雪王殿下意识到自己引狼入室,我这条命丢得也值了!” “咦?你态度还这么蛮横?”灰绒的剑刃上溢出了血丝:“我不是开玩笑,我真的会杀了你,你信还是不信?” “别光嚷嚷不动手,话说得这么满,你要是不砍死我,我可就瞧不起你了。”什江面无恐惧,冷笑道:“你就杀了我,我绝对不会还手,也不会动弹一步,就怕你没有那个胆子。” “好,有胆!”灰绒的剑刃一翻,却不是砍断他的脖子,而是将他脸上蒙着的面罩挑飞。 当看到了面罩下的脸时,他不禁一呆。 面罩下,完全是一张不认识的脸。 “发什么呆啊?” “你是谁啊?” “你脑子有问题吗?”什江哼了一声道:“小爷记得就在前两天我告诉过你,我叫十水。” “十水……不是什江么……?”灰绒盯着那张脸出神,剑尖一挥,将他的脸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疤。 他摸着脸颊流血的伤痕,不由得大怒:“小爷让你杀我,可是你不砍小爷脑袋,却要划伤小爷的脸什么意思?嫉妒我长得比你好看么?” 灰绒错愕得盯着他的脸,喃喃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的脚步一滑,向着邑栖的方向攻去,什江抓住了剑,冷然道:“你杀我随意,但是谁允许你动我的兄弟的?” 他转头对邑栖道:“西木,把咱们的人都唤来,好好教训这小子一顿,我怎么可能容许这些外来的狼妖作威作福?” 邑栖答允,正要跑开,灰绒的袖中飞出一簇银针,朝邑栖的脸直钉过去。 他灵巧地弯身一躲,针刺入了冰宫的墙壁中。 “你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丑八怪,所以专门挑人家的脸打?”什江的手一捏,灰绒的剑已然断成了两截:“我改变主意了,我不允许你杀我,而要好好教训你一顿,让你好好知道,谁才是这个魔境真正的主人!” 什江将灰绒撂在地上,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灰绒吐出一口血,将什江一脚踹了开,抓着他的衣衫,就向一边抛出。 什江凌空一翻,稳稳地站在地上。 他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条鞭子,他挥舞着长鞭,系住了灰绒的脚,向前一拉,灰绒险些摔倒在地。 但他迅速将长鞭切断,闪到了什江的身后,对着他的肋骨便是一记狠击。 什江一引一拨,将他的攻势无形之中化解。 二人不消片刻,已过数十招。 然而什江所用的招式,却是灰绒从来也没有看见过的。 并不是狼妖的招式,而是完全陌生的攻击,甚至连一点点狼族法术的影子都全然没有。 “停下!停下!”灰绒做了个“停”的手势, “你随意挑衅,又自顾自地想告饶?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什江断掉的半截鞭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灰绒的脚下,将灰绒的双脚紧紧束缚住。 灰绒一惊,却已经来不及,什江微微一笑,将他打倒在地。 “哟,兄弟们都过来了?”一群蒙着黑色面罩的魔族纷纷凑过来,邑栖指着躺在地上的灰绒:“就是这个小子。” “哼,你还长本事了?虽然雨樱大人的确是不错,对我们也很客气,我们也很尊敬她。但是不代表我们也要无条件宽赦她的白痴下属。” 纷纷附和声中,灰绒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打。 “刚才我就听到这里吵吵嚷嚷的,你们到底在这里做什么?”雪的声音透过窗缝传了过来。 “回雪王殿下,那个叫灰绒的狼妖挑事,我实在气不过,就联合着弟兄们把他好好收拾了一顿……” “胡闹!什么狼妖狼妖的,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狼妖了,他们都是我们的同族,你要是因为自己资历深,就去欺负狼族的话,就算是十水你,我也不会放过!”雪倦怠地道:“我今天有些疲乏了,也就不追究你们的责任了。好好地向灰绒和雨樱道个歉去,下次再让我听到,我饶不了你们。” “都怪你,我们都吵到雪王殿下休息了!他可是好容易才能好好睡下的!” “十水,没听见吗?我让你道歉呢!” “啊啊,知道了,遵命雪王殿下!”什江不情不愿地解开了灰绒的绳子:“对不起了啊,不过下次你再挑事,我就是被雪王殿下责罚,也要好好收拾你!” “误会,都是误会啦。”灰绒讪笑着:“我还以为你们是我旧时的同伴。” “旧时的同伴这样动手就更过分了吧!”十水撇撇嘴:“真是,狼妖真是恶劣,真不知道雪王殿下怎么想的,才能引你们入室。” 当他们散开时,雪王歉意地道:“对不起,是我管教不好……” “没事没事,这也的确是我过分了。” 他站起来,暗暗思量:难道真的是弄错了么?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五十四章 自我矛盾 落叶层层堆积,不灭的青檀与酒香,凛冽在沉木的小小屋室。 白色的月光,将一沓极为难看的字迹沾染了的白纸,丢在深沉的黑夜面前,浅浅地得意:“我就说过的,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你一样想得那么深远。说什么他们不过是作戏,让他自己观察身边出现的生灵。”他将折扇打开,轻轻扇着:“怎么可能会有那么离谱的事情嘛。” 寒夜极为不甘心地一遍遍看着丑陋的字迹,咬牙道:“灰绒终究不是极为靠得住的,被他们的障眼法蒙住了眼睛也不是全无可能。” “那样的障眼法,非心机深重者不能用。连我都想不到,我也不认为身为我曾经尊敬的长辈兼师傅一样的雨樱能够到达那种境界。” 寒夜心中暗暗道,莫不是你以为你自己的境界已经很高了么?还差得远呢。 大概是动了念头以后,才想起对面坐着的仙灵,吸食了冥魂的内丹。能够看到他明显地哆嗦了一下,抬头悄悄看着默穹的表情。 默穹将手在脖子上一抹,却是笑吟吟的。 “你要是用嘴巴说出来了,我就会杀掉你。既然是内心里的念头,我也就没有什么不原谅的理由——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告诉你了。” 真是无能,报汇的事情,都干巴巴的,没有丝毫的价值。 寒夜为了转换掉尴尬的话题,小声抱怨着。 但是,正是因为他的软弱无能,才会那样轻易被利用。他微微叹息了一声,既拥有着强大的分析能力与掌握时局的能力,同时还会乖乖为人所用,大概真是少之又少了。 从这个角度看来,轻易就将沐魂放弃了的冥王,脑子真是有问题得可以。 不过他自己原本就拥有着超常的隐忍力与控制能力,即使孑然一身,也能够将时局扭转过来。甚至对他忠心耿耿的臣子,都不过是被他伪装出来的形象所吸引,而自愿成为与他观察棋局的一枚棋子,当然他能够毫不犹豫地,舍弃在他看来已经失去了价值的生灵。 只能以伪装出来的形象示人,并且,那个信任着自己的人,喜欢上的,所为之效忠的也是那虚假的圣洁形象。那么对本人来说,只不过是让自己在谎言中无法解脱出来的枷锁吧。 态度越亲切,内心抗拒得也就越深。 直到终于可以解脱的时候,没有理由不挣脱桎梏。 默穹能够容忍自己心内的无理,还能够在自己做不到的时候,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他,也是源于他对于其冷漠无情的扭曲也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怀念的这间屋子的主人,也一样对他的卑劣不屑一顾,才成为他念念不忘的怀恋对象。 不过,也说不定是逃避的方式。 不想呆在和那个“她”共同呼吸过的地方。 他追想的飘零的落叶,只是看穿了他的面具,只是看穿了他自卑而扭曲的本质,但是她却没有接受过。 胸口隐隐作痛的伤疤,正是她将他所谓的真心弃如敝屣的证据。 唯独“她”,不单单了解,甚至什么都全盘接受了。 尽管,他对自己是个替身的事情一清二楚。但是,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也是他的一个替身。 高贵的身份,高高在上的态度,还有着对世间万物不屑一顾的冷漠。 把她当作了另一个,拥有着相同气质的女子的替身。 但是,就是这样过分的爱恋,她竟然也全盘接受了。 只要,他作为她所倾慕的,另外一个男子的替身,她就能接受他的一切。 对他来说,既是救赎,也是耻辱的女子,即使死去,他也依旧想要从她的身边远远地逃开。 虽然他还保留着,小小的一缕光芒,他也认定了,是自己的报复。 这样的他,对于灰绒定然也是心怀不满的,才会以冰冷的眼神,注视着他所书写的事物,才会以不耐烦的心,去听他所说的话。 在灰绒的眼前,不只他,连寒夜,都是圣洁的化身。 哪怕知道了真相,看到了血肉模糊的丑陋面容,还依旧用完全不可能的幻想自我催眠着。 原本就是沉睡者,无论在哪里,都只能是盲从。 只是,因此他也认为他的话中不包含对他们的谎言与隐瞒。 他是盲目的信徒。 “那么难看的字,看得多了,你也不嫌伤眼睛。” 寒夜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仍然还是在凝视着几近毫无价值的情报。 默穹摇头:“认真得真是有些过分了。” 寒夜不应声,嘴唇上留下了深深的齿痕与浅红色的血瘀。 他终于将它们放了下来。 默穹正想要给他倒一杯佳酿,他却用那双深邃的眸子,直视着默穹。 “主上,您说,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他说技能与狼族惯用的不一样,这一点怎么看都太刻意了一点。”他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结论:“实际上那些家伙,还是他原本的狼族同伴,只是他们刻意作戏给他看,让他误以为,他们不是过去的狼妖,而是一开始就生在魔境的魔族。” 默穹的手停了一下,眉头轻蹙:“照你这意思,不就是说他们根本就已经发现了灰绒现在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同伴了么?” “正是。”寒夜点头,忧心忡忡地道:“虽然这种可能性极小,然而,我根本不认识那位雨樱,也无法真的看穿她的本质,无法知道她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咱们也不知道澪枫那小子,受了那么重的伤,是不是还保留着敏锐的嗅觉,能够从他的身上嗅到咱们的味道。” “他真的嗅到了,怎么可能还留他到现在?只要他对雨樱一说,那小子便必死无疑——雨樱洁癖很重,根本无法忍受同族这样恶劣的背。如果她讨厌了谁,会连其所有的价值全部否定,利用价值大概也是一样。” “既然无法忍受背叛,为什么他们大量地出逃至其他妖族,也不见她有任何的动向?还有到底是什么理由,让你们认为她不会利用同族?虽然你们都好像对雨樱很了解的样子,然而目前为止我看到的,却只是她身上存在的自我矛盾的部分。” 寒夜有些懊恼。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五十五章 艳容如昨 但凡默穹早些想起他,让雨樱他们的记录消失在天簿之前,就想起他来,他无法面对雨樱本尊,也还是有机会将她的生平看尽,不至于现在对于她,只能凭借着有局限性的只言片语。 默穹漠然一笑:“你动了这样的念头,可是在恨我?也有些不信任我?” 这次寒夜没有立刻出言辩解,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记忆会随着时间变得不可靠。不过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将叛逃狮族的那个女子的尸体粉碎那一天的那笑容,疯狂、残酷、血腥却又无比耀眼。即使是落叶,那般精致的容貌,我也从来没在她的脸上见过比那更迷人的表情了。” 默穹追想着,仍旧对旧时的时光充满着憧憬与留恋。 “偶尔我会想,我没有随着娘亲来到天界,说不定不是现在的样子,而是变成只对她执着的,更单纯的生命。” 寒夜注视着他再俊美不过的面庞,凝聚着近乎癫狂的执念。 俨然正如他所形容的雨樱那般,残酷而又炫目。 他一次也没有真正见过这位在地界恶名昭著的女子,但看到此时的默穹,他总归能找到些许的影子。 只是这样就更让他不安。 能够拥有那样的表情的女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固守着某种原则,而是会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 过于憧憬,会让人看不清真相。 就算是灰绒,大概也是被那炫目的光芒,耀得睁不开眼,以至于,从来未曾正视过。 “雨樱的灵力应该是很强,我直接去见她,原本不会暴露的,也会暴露出来。”寒夜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纸与笔:“主上不介意,我是真的想见见这家伙。” “喔,是这样么?”默穹一把夺过了寒夜的笔:“纵然好久不曾见,可我还是有自信将她的样子,画得惟妙惟肖的。” 寒夜注视着他认真的表情,不安,在他的胸中扩开来。 默穹画的很快。 在没有权利学习法术,也没有权利与仙族并肩站在一起,没有权利和同龄的仙灵在一起玩耍的日子,他都是靠着那些即使没有高贵的身份也能做的事情来打发无聊的日子。 画技,没有荒废过。 那是无论何时,都能够用来排解郁闷的趣味。 笔尖停下,他审视着画像,满意地点了点头,颇为自豪地将它转到寒夜的方向。 “真是很像。连我都以为是不是雨樱站在了我眼前呢。” 寒夜不去顾及默穹的自夸,只是因为他自己都想不通的原因,拍拍胸口,定了定神,才敢转眸看向那张默穹很满意的画像。 在看到画像上的女子时,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这是谁?”他的嘴唇哆嗦着。 “啊啊,如你所见,这就是妖境最强悍的女妖精,狼族的女王——雨樱了。” 即使成仙的邀请被冷酷地拒绝,默穹甚至有些讨厌起她的自大,也依然不吝惜他对雨樱的赞美之辞。 “这、这就是雨樱吗?”寒夜不敢确定地又追问了一遍。 这实在是很不符合他素常的样子。 “是。”默穹合拢了的扇子,点在墨迹未完全干透的白纸上:“难道说您也被她完全不像是地界那些卑微生灵会有的美丽容貌吓呆了么?” 寒夜“哈哈”干笑了两声:“呃,说不定就是这样?” 他将自己的心音敛去,不让默穹听到自己内心的惊诧。 他完全可以将自己的心音,掩盖到默穹完全感知不到的境地,他却偏偏让默穹时常能够听到自己在想些什么。 只有法力比对方高时,才能听到对方的所思所想。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他感觉到安心了。 他也能够保证自己内心的想法,不会让默穹突然爆发、 只是,这一次,他不得不敛去自己的心音,不让他再听到脑海中盘旋着的可怕的回响。 这就是雨樱? 这个如同山樱花般绚丽,而妖冶之气从骨髓之中流淌出来的女子,就是雨樱? 他看到这画像时,想到的是另外一个名字。 如果默穹的记忆没有出错,她们应该已经超出了相似的界限了。 镜缘。 这个地界之中近似玉传说的雨樱,竟然有着与镜缘那般相似的脸孔! 难道会是巧合吗? 不,根本不会有这种巧合存在的。所有的偶然与巧合,在背后都一定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隐秘之处。 在这张画像落入瞳孔时,他总算能够透过默穹那些古怪的形容,勾勒出这个女子的形象了。 也难怪他会忘不掉。 连他,也未曾忘掉过,这妖冶笑着玩世不恭的女子的模样。 那么,灰绒以及默穹对她没有理由的相信,相信她不按常规,充满矛盾的优缺点也完全可以解释了。 他所认识的,不是雨樱的雨樱,也是充满了矛盾的部分,却能够把这些诡异的部分融合在一起。 忽然之间,他竟觉得灰绒那干巴巴的情报,变得可信了起来。 毫无理由的,就变得可信了起来。 镜缘就是那样一个,看上去那样不可靠,充满了可疑的气息,却能让敌人都随之卸下心防的可怕女子。 她的存在,仿佛就是那般不符合常理。 雨樱的心内,无端堵了一下,打了个很响的喷嚏。 破军贴心地将披风披在她的身上:“在雪原还穿那样少,很容易着凉啊。” “我原来在雪原更冷的地方,也从来没有着凉过。” 她偶尔会说出类似于这般的话,破军不想被雨樱讨厌,也不会刨根问题。 倒不是他没有兴趣,只要是雨樱的事情,他都抱有兴趣。 她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打开话匣子,他不会阻拦,而是会静静地听着。她不想继续说的话题,是绝对追问不出来的。 “总觉着,是谁提了一个很久远的名字似的。真是的,连我自己都快忘了,还有谁记得那个名字呢?”雨樱小声嘟哝着。 谁也不会记得了吧,还记得的那些生灵,不是死去,就是再也没有什么必要刻意回想起她了。 已经死得干干净净,也本打算不再在他们的世界中出现的,镜花水月般易碎的浅浅缘分,在消失以后,还会有谁在脑海中映出她的样子来呢? 不过,既已决定踏足离去的世界,那么,会被想起来,也是在所难免的。 从被推翻的角色,变成推翻的角色之间的转换,她的唇角溢出冷清的笑意。 不被决定的命运,未曾记录在命簿上的命运,由谁掌控呢?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五十六章 镜花命缘 木莲始终呆呆地,眼睛定在浅粉的纱幕,若非双目间或一轮,简直是一具木偶。 她知道雨樱一定有事情要问自己,然而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得等着她主动提问。雨樱却以一只脚搭在椅子边,另一只悬在半空摇摇晃晃豪迈而略不雅的坐姿静坐,用嘴巴接住破军不时抛来的冰凉的葡萄,竟像是木莲自己想错了,她原本真的只是想让她在这里静养似的。 木莲明明知道不可能,但是瞥见雨樱不紧不慢的样子,还是莫名地有些焦躁。 但是,她还是笃定雨樱会先开口。 毕竟她看起来永远是风风火火,哪怕有着深沉的心思,也会有和飞花相似的沉不住气的部分吧。 她的作为却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吃完了一盘葡萄之后,她靠在椅子上,轻轻地打起鼾来。小憩一会,又与破军闲聊了起来。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绯红的霞光撕破了窗,染红了晶莹剔透的地面。 木莲控制着自己,终于控制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那个……雨樱大人……” “唔,小丫头,好些了?”雨樱笑眯眯地,只是纯粹地关切。 “您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雨樱与破军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即哈哈大笑道:“没有啊。既然是你肯定不愿意主动告诉我的事,问了也没意义,我可不想做无用功。你就老实躺着也就好了哦。” “如果我很想说……只是没有勇气呢?”木莲含着嗓子道:“您可不可以问我,给我些许的勇气?” “如果我随便提问一句,就能让你鼓起勇气的话,我还真是荣幸呢。”雨樱的手拍在床梁上,将床拍得有些摇晃:“然而,真遗憾啊,我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如果一个人胆怯的时候,绝不可能别人的一句话,就不再胆怯——只会是因为自己一瞬间念头的转变。” 她的声音柔和了下来:“不要勉强自己。我不愿意被勉强,当然也不会去勉强别人,我希望的是心甘情愿。” 木莲愣了愣。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的身上,有种让她不自觉折服的气势。 她又沉默了许久,从喉咙中挤出了很小的声音。 “我不认识他,真的不认识的。真的只是偶然之间遇见的小小缘分而已。” 雨樱满怀期待的表情滞了滞,掩去细小的失望,满不在乎地道:“哈,是么?” “嗯嗯。” 木莲完全不敢看雨樱的眼睛。 这是多么显而易见的谎言。 如果之前她说她与雪,都是偶然还有些可信度,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 如果雪不认识沐魂,那么一切都可以解释成巧合。 而雪是那样重视着沐魂,身为沐魂的女儿,他们却彼此不认识,这一定是欺瞒。 雨樱抬起了木莲的下巴,木莲害怕得发抖,她的眸子中,却没有丝毫的恶意与不满。 “我还是相信你好了。” 木莲的心似被捏住。 “不……您……” “我相信你好了,说谎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对方相信吗?不然这谎言,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我讨厌完全没意义的事情,也不想让你的苦心就这样白费。”雨樱的睫毛忽闪,刺得她脸上痒痒的:“可是,你骗得了我这个愿意主动相信你的,骗得了其他人吗?早晚会暴露的啊。” 木莲立刻就明白了她指的是什么,狠狠地咬住了嘴唇。 “至少,你应该在彻底心虚的时候,也能迎上我的眼睛啊。本身你的脸已经被蒙得严严实实,表情不会出卖你了,那为什么不让自己的眼神也自然些呢?” “他看不见啊。”木莲脱口而出,却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再闭上嘴巴也已经来不及了。 “你瞧。这不是让你的谎言,更加没有意义了吗?”雨樱捧起她小小的脸:“我不讨厌谎言,也不讨厌说谎的人。因为,我自己,也是个满口谎言的女子,也欺瞒了哪怕最亲近的人无数的事情,这样的我,是不会傻瓜一样期待自己的身边,都是圣洁纯净的家伙的。而且,我也很明白,那样的白荷,我只能憧憬,却不能靠近。一旦靠近,我们一定话不投机。只是啊,我找到了和我一样会说谎的女孩子,我希望她能更高明一些,如此,我才能找到真正的知音啊。” 雨樱的面容逐渐在水珠中被扭曲。 木莲究竟看见了谁的面容? 她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似是只要在这个女子的面前,她就会变得格外爱哭。 她当自己是亡者,她却不是亡者。 哪怕是亡灵,也会带着生前的执念,不得解脱。何况,她还活着,眼泪的热度,告诉她,她是还活着的。 雨樱温柔地把她的头揽在怀抱。 “你有什么委屈,就和我说,我之前这样承诺过。现在,我还要再添一条——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可以随时来找我谈啊。”雨樱温和地笑道:“我啊,我流过的眼泪比你喝过的水都要多啊。”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 心中的不安,大概就是让她,回想起她不想记起的记忆,借以更拉近和这小小女孩的距离吧。 “我叫镜缘。” 她忽然如此说道。 木莲像受到惊吓了似的从她的怀抱中脱出,退到角落,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什么?” “镜缘,我的名字。”雨樱解开被绑起的发辫,一头浅棕色的长发披散。 头绳,像是某种封印,她邪魅而妖娆的表情,都随着发绳的脱落,荡然无存。 冷冰冰的女子,正以毫无温度的眼,将木莲冻僵。 “哈,小丫头,不管沐魂有过多么高的地位,也不能传给你哦。对我这种前辈你还是要行叩拜之礼的。” 随着她窈窕的身子立起,椅子被她向后的一记飞踢踢开。 连她身上暖暖的温度,都不复存在,冰冷的寒气,充满了她整个寝居。 “小丫头,为什么要颤抖?为什么不站起来向我行叩拜之礼?难道你想死在这里吗?难道你想让自己的父亲,和你一起受到牵连吗?” 她的言语,凝聚了法术,随着每个字的吐出,华美明亮的寝殿皆暗下来些许。 直到,完全被冥界幽暗的颜色所笼罩。 “冥……冥界……”木莲的嘴唇抖着,结结巴巴道:“我为什么会回到这种地方?” “小丫头,还在做梦吗?我不知道你梦到你去了哪里,可是,你始终都在冥界之中,没有离开半步啊,为什么要说回呢?”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五十七章 恩恩怨怨 欲望,是最可怕的事物。 当一无所有,想要一点点的食物果腹,而得到了馒头,却又想要喝到清水。 没有的,永远是最好的。 没有权利的人,拼命求索着权利,没有地位的人,拼命追求着地位。 而什么都拥有的人,却渴望着自由。 彼此都拥有着对方想要拥有的好东西,然而,谁也无法交换,谁也不能交换。 她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从出生开始,就拥有一切一切值得艳羡的事物。 血统、能力、地位,她什么也不缺。 代价是,她不能拥有欲望。 轻轻松松地得到了地位的她,被否定的,是拥有欲望的权利。 可是,已经拥有了一切,实际上欲望已经是不必要的了。 然而,她却依然能够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所缺少的事物。 那就是欲望本身。 她也想要拥有喜怒哀惧,而不是作为一座雕像,一个脸谱活着。因而,她也在哀叹着自己的不幸。 不能够拥有平凡的烦恼,不能拥有平凡的生活。 不能仰望天空,就能看到灿烂的阳光与阴柔的月光。 她是那样地完满,完满得如同水中月,镜中花。 隔着水面,根本触及不到的境界。 然而,水中月与镜中花,却也同样无法与现世的一切所触及。 也想要被普通的赞美,普通的采撷,却是做不到的。 从出生开始,就被钉在了高台上的,圣洁不过的,雕像。不能拥有自己的情绪的雕像。 存在的所有意义,只不过是作为榜样。 谁也不会管她是如何想的,既然是被参拜的对象,心中究竟怀着如何的念头,也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了。 雕像自己呢?是不是也同样觉得毫无所谓? 她在不胜寒冷的地方,孤单地伫立着,永远也不会得到救赎,永远也不会得到理解,因为她不该拥有自己的想法。 空白的一片,是无法被理解的。 再枯燥无聊的事情,他们也想当然地认为,她会欣然接受。 毕竟,她是不真实存在的,只是一具会动的闪着光的空壳。 空空如也的眼神,倒是更能合得上她现在所处的位置。 一直被期望,就会真的变成那副模样。作为雕像被憧憬,也会真的变成雕像。 久而久之,她都忘记了自己还活着的,这个事实。 连还在呼吸着的事情,都忘得干干净净,只是维持着生命。 她生活着的境地,与她毫无干系。当无数次的呼喊,都无法传达的时候,知道仅剩的一点点期盼绝对无可能实现的时候,她的心几乎彻底地,毁灭了。 她没有任何的表情,没有任何的祈愿,只是单纯地回应着他人的期冀。 但是,在她以为自己要彻底被毁坏的时候,不知从何时开始,却多了一位对她丝毫不感兴趣,却还静静地聆听着她的话的少年。 他丝毫不用担心被责罚,因为他在另一种意义上,在孤寂中沉沦。 “你看上去好像很无趣的样子呢。”那个冷漠的少年头也不抬地,翻着手中的卷轴:“殊不知我做梦都想成为你这样的存在呢,因为只有没有任何的感情羁绊,才能更完美地司掌他人的生死啊。” “连冥王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希望我做到么?”她冰冷地回应道:“为什么你们都把事情推给我呢?” “所以现在的冥王,还远远不够格啊。”少年发出了相当可怕的发言。 但是,她却很有乐趣地倾听着,少年是唯一一个,肯把那些听腻了的话语之外的想法说给她听的。 “那么,难道你现在一直守侯在书阁中,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大,然后推翻现在的冥王吗?”她也同样毫无顾忌地回以可怕的回应:“那么,你会不会考虑在将她推翻以后,让我从这个位置上解脱呢?如果你有这个念头,说不定我会帮忙的喔。” “不,才不会。” “你是说,不会让我解脱呢,还是说你自己再不满意,也不会自己当冥王?” “都是。”少年合上看完了的卷轴,闭眼回想着卷轴中的记载,另拿起了一个竹简来:“我从来没想过做冥王,我不是当王者的料——反抗心不足,而且也没有对那个位置的强烈渴求。没有强烈的渴望,就会懒于去守护了,一个不能守护自己位置的王,是不够格的。而你,冥界总归还是要有个榜样,才能让冥族有样学样,学不来也尽量向您的形象上靠,才不会让司掌着三界生死的冥界将秩序毁了。” “真是可惜啊,我还以为我和冥界能因你而解脱了呢。”她嘴上这么说着,脸上殊无期待,也无笑容。 能够这样随便说说话,对她来说已经很满足了,她并不渴望更多,那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一些。纵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强制性多年不可以有自己的思想与欲望的她,是不会贪心不足的。 “冥界会变得更好的,但是我一定不是站在最高处的,而是会辅佐他,帮他坐在最高处。你呢,你解脱了,冥界恐怕就要糟糕了,你总归还是要考虑一下芸芸众生的吧。” “我啊,我可没有那么高尚,我才不想考虑什么芸芸众生——因为谁也没考虑过我。我也不认为,我就有那么大的用处了,换谁在这里,也都是可以的哦。只要有机会逃跑,我定会放下一切的。现在在这里,只是没有办法逃脱,损人不利己,我不喜欢。” 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少年叹气摇头。 她知道他一定当她是在习惯性乱发牢骚。 她也不清楚,自己的话中,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只是说出来,就已经很痛快了。 她从未曾下定过决心。 虽然她有时候也会厌恶,厌恶自己,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将一切割舍,是不是还能好好地活下去。 不喜欢,又胆怯,只能故作冷漠,就是这个名叫镜缘的冥族,一直以来的矛盾之所在。 谁能给她勇气呢? 少年是不可能的。 她只能停留原地,一步也不前进,一步也不后退。 终于,一句话将她改变。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五十八章 经年已旧 改变她的,不是那句话本身,而是她早已积压的压力,让琴弦绷紧,骤然崩开断裂。 粗鲁而豪迈的男子,笑呵呵地道:“冥界可真有意思,怎么会让个活着的木头桩子杵在那里?” 她冷漠地回应:“又不是我自己想做木头的。” “哇,原来你还活着啊?”男子诧异地道:“既然活着,你这话可就奇怪了。腿长在自己身上,脑袋长在自己脖子上,为什么不按照自己的想法活呢?你不想做木头,谁能逼迫你呢?” 她不知道自己受到了多大的震撼,只知道,从那时候开始,镜缘似乎就开始渐渐死去了。 她开始利用自己长久以来得到的信任,谋划了一个巨大的局,让自己死在了那场局中,而自己则带着残缺的记忆,悄然转世为妖。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 不是成为妖之后的悔恨,而是悔恨自己之前所度过的所有的时光。 原来,失去了那些沉重的枷锁以后,不但她仍旧能生存,还能看到更加美好的世界。 那些顾虑重重,都如同笑话一般。 而她离开了冥界,三界也并没有毁灭,仍然在好好地转动着。 尽管她已经不在乎自己成为罪人了,可是没有成为罪人的事实,还是让她感到开心不已。 被埋葬的镜缘,在此刻,却重新复活,用当年的没有感情的声音,用似乎和自己无关的语气,讲述着曾经。 既然还有封印,那就是存在于其中的事物,还没有消失。旁人在她的身上找不出她昔日的痕迹,她轻而易举就回想起来了。 别无二致的行动,别无二致的声音。 阴气森森的眸子。 木莲已经逐渐平静下来。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偶尔想起了以前的事情。”赤足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可不是想交换故事。等你心血来潮了,再像我一样胡言乱语,我会感到愉悦。你固执不说,可是又欠了我了。” 雨樱对冥界的种种,都那般熟悉,木莲说什么也不敢联想到镜缘。 她还以为,镜缘的形象会更加接近云烟。不是作为活着的存在,而是像兵器一样的死物,而体现价值。 当镜缘勾了勾手,坐上破军摆回来的椅子时,之前的幻影破灭,简直就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而镜缘也重新变回了雨樱。 不,镜缘从来也未曾在这魔境中存在过,就是这样的一种体验。 “传说就在我的眼前,我却……没能发现么?”木莲像是怨恨自己迟钝,盯着自己的指尖。 “被你发现了,我就白活了。只不过我不了解镜缘死后的天界与冥界,不然我想你也一定是传说。都近在眼前,我们都不识,这算是我们之间难得的公平呐。” 雨樱哈哈大笑道:“你能把刚才看到的全忘掉,就更好了。” “怎么可能忘得掉啊!” 不是木莲,而是破军激动的声音。 “哈,破军宝贝,是不是幻想破灭了?”雨樱吻了吻破军的手背:“还真是很对不住。” “不——”破军星子般的眸子焕发出星光的色彩:“樱姊真的很美啊!冷漠的气质也莫名很吸引我啊!” 雨樱一把将破军的手甩出去,指着破军道:“真是个没救了的孩子。”她笑吟吟地抱过木莲:“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丫头?” “不,我好像能懂。” 破军颇为得意地望着雨樱,雨樱想到她对沐魂莫名的执着,唉声道:“我就不该问你这个问题——谁让你在这种奇怪的地方,和他有奇怪的共同点呢。” 木莲张了张口,思索片刻,没有解释,她能懂的不是对自小以来就最亲近的那个生灵的思慕之情的痛苦,而是破军的感情,和她相似,又不完全相同。 她甚至暗暗索思,若是她站在破军的位置,也会和他有同样的执着也说不定。 平素烈火般明艳的她,足够吸引人。而冷漠而不近人情的样子,却更叩动着心弦,带着毒却透着甜美滋味的花朵,明知不能靠近,还是走近了那份危险。 只要将这份感想说出来,总觉得自己就会控制不住自己,连同着深埋在自己心底的秘密,也会挖掘出来,来做最公平的交易。 虽然明白雨樱不是为了交换说出那一切,可是这样,才能让她更加安心。 “你现在是不是很不安?”雨樱穿透了她的心扉。 她滞顿地点了点头。 “不安就对了,当不安离自己远去的时候,你也更能成长一截了。你和雪王殿下不一样,你其实比他,有更坚定的决心,抱着这份决心,你能够踏上与原初的你彻底不同的道路。雪王殿下,要花上比你更久的时间……”她顿了顿,摇头道:“一直也做不到也是可能的,他无法做到的事情,你不单该想着如何才能让他改变,而是也该想法子代替他做到。能脏了自己的手,让自己身旁的人都干干净净的,那这份肮脏不会变得洁净,至少也不会是污秽的。谁也不会在最开始就喜欢上一个污秽的存在,若是被洁净的部分吸引,那私心里也会希望他一直能保持自己最喜欢的样子而不是改变他吧。” “原来如此。”破军豁然拊掌。 雨樱白了他一眼:“我倒是不介意你插嘴,但能不能别在奇怪的地方彻悟?” “您喜欢我么?” 雨樱撇撇嘴:“不喜欢。” “那我好好听您说话,不断明白您的喜好有错吗?” “如果我说喜欢呢?” “在奇怪的地方彻悟是我的习惯啊,您喜欢我,我就更不应该改变,所以即便没有意义也要点头啊。” 破军是在按照雨樱的意愿,笨拙地错开话题。 木莲看到了他们的眼神交错。 明明将自己最大的秘密都说了出来,真心地,并不是要求她等价交换的要挟。 这是镜缘的宽容,还是雨樱的温柔呢? 她以为,无论如何,也不能彻底改变本质,在雨樱的身上,她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光亮。 如果镜缘能够变成雨樱。 那么若离,也一定可以变成木莲。 只是出自自己的内心,想要转变。 终有一日,自己也能坦然地,将若离的过去,当作完全无关的故事,讲给雨樱听。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五十九章 无勇无谋 “你真的要走?”默穹清澈而干净的声音,响彻在湛蓝的空之上。 “嗯,我必须要走,我必须要去印证一件事。” 寒夜垂下眼睑,惴惴不安的样子,默穹知道是假的,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几乎要被骗过去。 与逝去的旧忆重合,让他的心中发冷。 只是,他的名字叫做寒夜,原本也没有任何的暖意。 用什么来形容他,就是从地狱最底层,爬出来的恶灵。一身的气息已极为淡薄,只有死气沉沉的感觉。 而正因为感觉淡薄,他才能轻易操控他人的感受。 “我要去印证的事情,与您与我都有干系,说不准,我们全部,全部都弄错了。” 他的话,犹如一记重击,狠狠地打在默穹的心扉上。 默穹忽然,尽管只是刹那间的轮转,也发觉,自己的成长,仍旧不过是被牵着鼻子走。 却别无选择。 自己,因为被牵着鼻子走,才多次死里逃生,甚至得到了今天的地位。 除了相信,什么也做不到。 用不甘地叹息声送别,终究还是只能看着他离去,继续由着他用他的方式来辅佐他。 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脸颊上留下了青紫色的淤痕。 敲门声让他的心烦躁起来,他倏然站起来,怒吼:“把我伤成这样,以为送点慰礼来就能了事吗?让我揍一顿,我才能解气!” 他把门拉开,也不看来者是谁,对着面门就是一拳。 对方躲也没有躲,生生受了他这一拳。 没有喊痛,却笑得安静。 “灰绒。” “啊啊!息渊大人?”他看清了其面貌,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语无伦次地道:“现在还是白天啊,为什么青天白日的,您就跑到魔境来,难道不怕被发现么?隐匿了气息?可我并没有觉得您隐匿气息……” “我不怕被发现。”寒夜笑嘻嘻地将袖子挽起来,露出一道道熟悉的红色刻痕。 魔族的刻痕。 他吃惊地长大了嘴巴,也顾不得许多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手拼命地擦着刻痕。 赤红的刻痕,依然妖冶地灼烧着他的双目。 擦不掉,并不是用画上去的。 “您……” “我想要加入魔族,不知道灰绒你能不能引荐我呢?” 灰绒的心中还是怀着成为仙族的梦想的,哪怕每一次见面,寒夜的态度都是那般不客气,他也还是能隐忍下来。 他原本是个心高气傲的,能够忍受下来,全部都是因为,他那小小的期待之心。 此时,他的希望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他所寄托的生灵,自己都变成了魔族,他还能有怎样的指望? 灰绒甚至听不下去寒夜接下来说的所有的言语,只是一味地叨念着:不行了,受骗了,我到底是为什么成为魔族的…… 他不再毕恭毕敬,而是双手按在门上,飞出一脚,打算将他踹远,再将门关闭。 寒夜轻笑地一避,在他的肩膀上轻轻一敲,一阵酸麻感传来,他的手不由得松了松,趁着这个空档,寒夜已滑入了屋内。 随手一挥,门扉按照灰绒原本的意愿关了上,但是屋内,却不是他一个,而是他与寒夜两个生灵。 灰绒的手一翻,长剑在握,冷冷瞪视着他:“你是神仙的时候,我忍你,你是魔族,我杀了你也没关系了——我,最讨厌魔族了。” “魔族根本没有惹过你啊,你自己也是魔族,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寒夜笑吟吟的,完全没有要拿出武器,甚至没有抵抗的意思。 “你露出这种表情,莫不是是有死的觉悟了么?”灰绒一跃向前,朝着寒夜的要害刺去。 寒夜不慌不忙地从他的头顶跃过,灰绒回过神来,剑已不见了。 而冰冷的剑,抵在了他的后颈,冷笑道:“你这家伙,难道只能听到地位说话,听不到活生生的存在的声音吗?” 灰绒不敢回头,他知道自己只要稍稍转身,人头就会落地。 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尖着嗓子道:“你没有用了,没用的家伙,说的话也必然是没用的。” “是这样么?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能够一击要了你的命,还是能够把你现在拥有的可怜巴巴的事物全部夺去。我与之前的差别,只是仙与魔,名称上的差别罢了。” “那却是白云与泥土的差别。” 灰绒看不见寒夜的表情有多难看,恨不得立刻将他吃掉。 实在是个太让人厌恶的讨厌鬼,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镜缘,会让他当自己的手臂?简直无法想象。 但是,他还是对时间能将一个人的灵魂冲成两半的事情,深有体会。他曾经是怎样活着,现在又是怎样活着,改变他的,除了越来越压抑的心,那便是时间。 “我啊,我是奉了主上的命令,与你一起来做卧底的。因为你的表现,实在让主上不满意,他才出此下策。虽然我和你在一起,能够让情报更准确,也增大了暴露的危险——不过只要你把我引荐给雨樱时,她没有怀疑,就什么都好办了。” “为什么你不早点说?”透过侧颜,他嫌弃的表情换成了一脸的媚笑。 简直不像是真正的脸,像是变戏法一般,将旧的面皮扯下去,换成了一张崭新的。 “我刚才已经说了啊,你没听哦。我本来还以为,我也成了魔,在你身边的话,你还能再多几分安全感——至少知道,自己绝不会因为魔族的身份被抛弃了。你知道即使你是无关紧要的了,我对主上还是有用处的。他将我的魔刻吸收走时,也不会忘记你。” “是啊,我还真的害怕过你们会抛弃我,真是我杞人忧天了。”灰绒的脸已笑开了花:“我这就把你引荐给雨樱。” 之前出言不逊,都没有被割伤的皮肤,却毫无预兆地流出了血。 “你就这样无谋?我是谁?我和你在哪里认识的?为什么要引荐我?这些事情你都没想过就要去见雨樱?为何主上一再地让我断了仙脉,我总算是知道了,你实在不是能够给予全部信任的。” 剑锋一划,伤口不甚深,强烈的痛楚却让灰绒几近昏过去。 “等你把那些都考虑好,才能行动。”寒夜凉凉道:“我的时间,是无限的。”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章 鹰狼相顾 灰绒战战兢兢,身上多了数道伤疤,却仍然不能如寒夜所期望的那样,思虑出完全之策来。 头上的汗与血液汇聚在一起,火烧般地疼痛。 最终,还是只能将主导权交到寒夜的手中,自己只不过是个按照他的计策进行行动的体现木偶。 这种感觉让他相当不甘心,却又别无他法。 局限性。 无法突破的,局限性。自知不如,却又似乎不是通过努力就能够弥补的差距。 这种不甘心,在默穹的身上,更加明显。 然而,更加不甘心的默穹,却也远远比灰绒更依靠寒夜。 寒夜随着灰绒的脚步,来到华丽得有些过分的,樱花遍地的宫殿前。 寒夜正在感叹,究竟是谁,能够将奢靡与不俗结合得如此得如此完美,灰绒却停下了脚步。 “咦?为什么不走了?” “这里。”灰绒指着粉雕玉砌的宫阁。 “雨樱的住所?” “嗯。” 寒夜露出了吃惊的表情,灰绒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如此的愕然。 连眼睛都快要迸出眼眶去。 “很夸张对吧?”灰绒苦笑了一声:“她就是这样一个夸张的家伙,倒是只有这样华美的居所,才能够衬得上她吧。” 不可能的吧,寒夜喃喃。 就像是他的心中刚刚涌出镜缘这个名字时一样,自己完全无法相信,究竟是什么念头浮现在脑海中。 因不能确信而惴惴,却在几乎可以肯定的时候,眼前所见皆是意料之外。 真的弄错了,这一次的行动,将会变得完全意义不明,白费力气。 “你不会是记错了吧?” 灰绒很想发怒,隐隐作痛的伤痕却提醒他不得不笑脸相迎:“我可能是很多地方比不上您,但是我不会连这种小事都弄错的。” “破军宝贝,是谁在咱们门前吵吵嚷嚷的?”甜得稍有些腻人的魅惑之音隔着门缝传了出来。 “我这就去看看。” 在听到那如同蜜糖一样的声音时,他的心又冷了半截。 那分明是在嘲笑他疑神疑鬼的符咒。 “灰绒?” 从屋内踏出的表情生硬的男子,挑了挑唇。 那一定就是破军了。 寒夜也不知道那到底能不能叫做笑,可这奇怪的表情,也能让人感受到对方的重视之意——他实在是不像个表情丰富的。 他的目光扫到了寒夜的身上,英凛的眸子中闪现出疑色:“这位是?” “哦……她是……”灰绒有些扭捏,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头发:“嗯,总之先让我进去再说吧,在外面,有些……” “喔。”破军点点头,回身报汇了一声,得到雨樱的许可后,立即用礼貌的动作邀请他们进入。 寒夜对他的身世一清二楚,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根本没有在他身上发觉属于那个仙灵的任何痕迹。 破军毫不在意寒夜的目光,在他们刚刚踏入宫室中,就把门紧紧地关严,快步走到他们身前,以主人的气势引他们入内室。 雨樱正背对着他们,口中吹着口哨,丰满的小腿一颤一颤,赤着的足有节奏地拍打着地面。 床上的被子中,有一个小小的隆起,不能确定是有谁在,还是里面塞了两个枕头。 “哈,灰绒,你终于也长进了?”灰绒寒夜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爽朗的笑声回荡在耳畔。 “小媳妇,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 寒夜刚一抬头,她的目光已经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上下流窜。 “哟,我还以为能够被你钓来的,肯定不会太好看,想不到拐来的小媳妇还挺漂亮的,我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了。”雨樱笑嘻嘻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把她骗来的?” 乍一眼看上去,寒夜几乎要以为,默穹的记忆出了什么差错。眼前的女子根本就和画像上的完全不一样,自然也长得完全不像是镜缘。 如果因为长得太过相像而误人,他还算不得是多么失策。但是如果只是因为笔误和记忆的偏差,却让他不得不跑到魔境来做这风险加倍的事情,却是彻头彻尾的傻瓜了。 然,细细端详她的五官时,就会发觉,她们还是相当相似的。 只是,没有了孤独至凄惶的绝丽之美,却平添了靡艳的华贵与妖冶。 根本是同一个人,可能走上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极端。沸腾的水汽与彻骨的寒冰,无论哪一种都是柔软的水,但是,却很难发觉,它们竟曾拥有过同样的灵魂。 因为画像上的人物是静止的,才会更容易发觉她们容颜上的相同。两个活生生的生命同时站在眼前,反而什么也无法看出来。 “嘻,小媳妇,从一进来你就盯着我看,是在向我求助呢,还是看中了我呢?前者的话,我觉得灰绒也不错,你还是了解了解再考虑逃跑的事情吧,若是后者我就爱莫能助了——我已经有自己的心上人了。” 一举一动,连同一个眼神,都极尽魅惑。 镜缘是个真正的冥族,雨樱是个妖女中的妖女。 在看到雨樱的时候,他就有了这种感受。 被子中的小山动了动,从里面露出个小脑袋来,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透出来向外望着。 “啊!”撕裂般的惊呼声,小小的身子从被子中滚落了出来。 雨樱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她。 “灰绒啊,你看看,你何德何能,拐来这样的美女。我们小木莲都被你们这太不相配的搭配吓到了。”雨樱吐了吐舌头:“你要是想告诉我婚讯,还是等一阵子吧。我倒不是担心你,我怕你糟蹋了人家漂亮的女孩子。” “不……” “就这么等不及吗?”雨樱嘿嘿笑道:“嘛,我也能体谅你的心情,难得有个瞎眼的姑娘,生怕了解多了,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但是呢,你除了长得难看点缺点少点,也没有太多的毛病嘛,有什么怕了解的?” “您误会了。”灰绒窘迫地道:“她当日看到您和雪王殿下的比试……” “不行啦不行,别说是女孩子,就不是女孩子,我虽然很花心,也不可能同时开始两段感情的。” “她想要贴身服侍您,和您学学,怎么样才能变得像您这样强。” “不行!”交织在一起的两个声音,异口同声拒绝了这个请求。 但其中没有一个声音,是属于雨樱的。 “如你所见,我的贴心宝贝已经有两个了,再添一个,未免也太累赘了一些。我可不希望一个我都不认识的女子,把我们的好关系搅乱啊。”雨樱耸了耸肩膀,有些惋惜,但旋即又变成了嬉皮笑脸的样子:“所以你还是考虑嫁给灰绒,才会比较接近我啦。”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一章 忠犬忠心 “即使只是让我做看门的,也是没关系的。” 寒夜羞赧而安恬地道。 床榻上小小的身影似乎要探过头来看他,雨樱将她推了回去,用被子把她蒙起来。 被子鼓动着,发出“唔唔”地抗议声,雨樱无动于衷,看上去活像是要闷死那小小的女孩。 “是么?”雨樱的指尖一弹,一朵细碎的樱花朝着他的咽喉飞来,寒夜身子一矮,避开了那小小的花。 “身手不错啊。” 雨樱微微一笑,忽然就在他的眼前消失不见。 耳后呼啸的风让他的心下一惊,回臂一挥,雨樱的匕首和她指尖的针,同时瞄向了对方的要害。 他不忘让自己的袖子滑落三寸,露出手臂上鲜红的刻印。 并不是刻意地刻意,让自己的真实身份展露在对方的眼前。 雨樱足下一踢,虽然是轻而易举就能避开的招数,他还是选择装作避之不及倒在地上。 她带着敬佩的眼神,朝雨樱拱拱手。 “与狼王殿下交手,与在外围看的感觉又是两样。当真是女中豪杰,请务必要让我留在您的身边,让我向您学习!” 雨樱也反过来朝她拱了拱手。 “不不不,从各种意义上,都是小女子输了,小女子甘拜下风。” “怎么会……明明……” “能够在我瞬移般的行动中捕捉到我动作的,却避不开我的贴身击打,真是有够奇怪的。说你擅长远程攻击所以不擅长近身肉搏,你的武器偏偏又是银针这种玩意。别看我大大咧咧的,好像很洒脱,我真的很怕死啊,不然我也不会灰头土脸夹着尾巴逃到魔境来。”雨樱抚着发梢:“让一个和我不相上下却还装弱的家伙在我的门前,我可是会吃不香睡不好的。那也没关系,只是我忐忑不安,我的破军宝贝也会跟着我苦恼,他本来就心思很重,我可舍不得他为了我的事情再辛苦操劳了。” 寒夜心下暗叫不好,当时应该用缎带作武器,或干脆闪开她的下踢才是。 既然这一着已经错了,也只能顺着这个继续下去了。 “啊,连您的心思都是这么缜密呢,实在是我梦寐以求的‘天命’啊。”她伏在雨樱的脚边:“请务必,务必让我成为您的手下。您实在嫌弃再添一个属下的话,让我做您的狗也好啊!” “狗?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该怎样才能变成一条狗呢?” 她立刻做出驯服的忠犬的样子,灰绒在一旁看着,觉得确实是像极了。 这家伙……难道为了自己的目的,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吗? 对于他是否没有真面目与真实的人格这件事,着实让他打了个冷颤。 雨樱俯身睨视着他,用手指抚弄着他的头,他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啪”地一声,猝不及防的耳光,将她打得飞了出去,将灰绒也撞倒在了地上。 “抱歉呐,我是狼妖,和狗八字不合,讨厌它们讨厌得紧。想做忠犬,滚去给别人做去。”雨樱甜美得有些发腻的声音在殿内回响:“对了,我觉得灰绒就很不错啊,他不大会照顾自己,你和他在一起,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您不喜欢狗,喜欢什么,我都愿意做,只要我能留在您身边!”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雨樱耸耸肩,一脸地不耐烦:“灰绒,你到底是怎么认识这个怪胎的?好好一个男的,穿成女的模样……” “啊?”破军定定地盯着他,又想起了幽寒的模样,愕然道:“魔族的男子都长得女相吗?” “你看出来了么?”寒夜的脸上倏然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是从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怎么看出来的?” “从你一进门开始。”雨樱凉凉道:“只是我还以为你是灰绒要介绍给我的媳妇,怕扫他的兴,也就不去揭露这件事了。可是你一味地缠着我,就很恶心了。如果你男扮女装是为了吸引灰绒的注意,这份心思倒也真挚;然而如果是对我居心不良,破军宝贝可是能让你变成残废的。”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我看上的女子,就连这一点都能看破。本来我还想着我这个计划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在和你熟络了以后,让你接受我真实性别的事情呢,既然一开始就都挑明了,对我倒也算是有利的。” 寒夜解开梳得很精致的发髻,将胸前垫着的不自然的凸起拿将出来,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粉痕,半跪在雨樱的面前:“雨樱大人,你愿意做我的妻子,让我守护着你吗?我知道您是很不专一的,可是没关系,您做什么,我都能容忍……” 破军不由分说地,拎着他的领子,将他抛了出去,灰绒忙滑步而出,将寒夜扶住。 “雨樱大人,您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毕竟,我是真心喜欢您!” 雨樱轻啐了一口:“我都没见过你,也不认识你,就这么说喜欢,不是太轻浮了么?虽然我也时常如此,不过正因为我知道我自己的感情到底有多靠不住才会更讨厌和我一样不负责任的。” 随着她喝令似的“破军宝贝,关门”,他们的视线所及,只剩下了紧闭的扉。 而缝隙中流出的杀气,让他们的内心也完全无法安定下来。 “雨樱大人!”他尖着嗓子,呼唤着不可能为他开门的女子。 “闭嘴!要是再让我再从你的狗嘴中听到樱姊的名字,当心我剪了你的舌头。” 灰绒拽了拽他乱了的衣衫:“咱们走吧,破军开口,说到做到,你要是再喊一声,在无法展露真实实力,真有可能就丢了性命的。” “我还真就不怕这个呢。”面对破军的恐吓,他非但没有退缩,倒露出了相当愉悦的笑:“狼王!狼王!您已经有那么多段感情了,也不差我一个。觉得不满意把我甩掉,再去俘获雪王殿下的心不迟啊!就当是预习了!” 破军握着刀柄,闪现出来。寒夜双手交叉着做抵挡,笑道:“你刚才不是 说不准我叫狼王殿下的名字吗?我也没有违反,你可不能剪断我舌头啊。” 破军的手定了定,冷冷道:“现在狼王殿下也不准了。” “那——”寒夜顿了一顿,轻喊道:“副将大人!请您接受我吧!”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二章 步步紧逼 破军挑眉道:“总之,你就是不准叫樱姊,什么称呼都不行!” “这样未免也太不讲理了吧。”寒夜哭丧着脸,忽又来了主意:“破军大人,你能不能……” “不能。” “真的吗?”寒夜看起来很高兴:“我想问您,能不能不允许我和她在一起,您说不能,就是会全力支持我了?您可真是孝顺呐!” 谁也没有看清破军是何时移动的,甚至没有任何人看到破军的刀,是什么时候出鞘的。 只是,在反应过来的刹那,他整个人,已经站在寒夜身后,而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 他的身法,分明与方才与雨樱的相同,雨樱的动作,寒夜还能够看得清,破军的动作,却连寒夜也看不清,却已真正地被抵住了要害。 他甚至,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地。 “那是尊敬,不是孝顺。”破军冰冷的吐息,吹得他汗毛直竖。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了,他是那个人的儿子的实感。 最简单的招式,也能发挥最强大的威力,这是默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尽管破军并不是铜铃眼,但是他却分明感觉到,那双铜铃大的眼睛,以蔑视的眼神盯着他看。 血脉相连,无论经历了几番轮回,终究还是在这一世,有着确确实实的联系。 相似的眼神,相似的脸,有时候哪怕相隔万水千山,也依然会有重合的那些习惯。 正如看着镜中的美女子,他恶心得几乎想要吐出来,却无法将她与他之间所有的一切,全部从自己的身上削下去,有时候还要利用。 木莲双掌一合,一道结界将她与雨樱围了起来。 “我有话和您说。” “我知道。”雨樱斜斜睨着门:“是关于灰绒带来那家伙的?” “嗯。”木莲的脸色极难看,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低声道:“他的脸好像……好像是……” “像谁?” “我……我娘亲。”木莲的牙齿打着冷战:“对,就是很像我的娘亲。声音、语气和穿着打扮,也刻意在模仿她。” “是么?”雨樱冷笑道:“他们觉得灰绒作为细作太蠢了点,想要另派更靠得住的人选了么?” “大概是吧。”木莲瑟缩着:“他们是不是发现我在这里,才要打扮成我娘亲的?” “不,我想恐怕不是。如果是为了你,即使是无意,也该确定一下被子里的人究竟是谁,但是他却完全地漠不关心,如果这是演技,就未免自然得有些过头了。”雨樱皱起眉头:“他八成是真的冲着我来的。” “冲着您?”木莲一双小鹿眼瞪得圆圆的:“他的目的是什么,您会有危险吗?” “应该没有。我刚才试探过他的实力,虽然的确很强,但应该不是我或是破军宝贝的对手。他此行恐怕也不是为了找茬的,而是像我刚才用了四成功力的攻击一般,也是为了试探的。”雨樱停了一停,悠悠道:“为了试探我,究竟是不是镜缘。而之所以装成你的娘亲,只是无意的作为。即使不打扮成她,这小子也必然是要易容才肯来的——他八成是我的故人,怕我万一真的是镜缘的话,看到他的真实面貌认出来就不大好了。” “他是您的故人?是谁?” “我暂时还没有认出来,而认为他是旧相识也只是我的猜测,也说不准就是为了误导我,才让他易容的也说不准。况且就真的是我认识的,也已经一大把年纪了,丫头你未必就知道。” 木莲咬着唇,忽然小声地,结结巴巴地道:“寒……寒夜……” “什么?” “寒夜,这个名字,您听到过没有?” 这倒轮到雨樱茫然了,她搜索着记忆,摇了摇头。 “我见过的,寒夜在默穹面前下跪,像一只小狗一样,默穹就称呼他‘我的狗’。方才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的模样很像是寒夜……” “是么?正好他被破军宝贝制住了,我让破军宝贝把他的假面皮剥下来,你认认,是不是那位寒夜?” “不,我认不出的。”木莲摇头道:“虽然他整天围着默穹,我总能见到他,可是他终日蒙着面,我根本就一次都没见过他长什么模样。” “噢?”雨樱沉吟片刻,盯着木莲看了片刻,若有所悟,命木莲解开围绕他们的结界,款款走出了殿外。 破军之前瞥见雨樱双眸中闪过转瞬即逝的阴霾,就想到寒夜可能是来者不善。寒夜已经告饶,一言不发地杵在原地,破军却不肯放手,想要等着雨樱下达命令。 “破军宝贝,割破他的脸。” 等待了许久的命令,终于传入了耳中。 “是!”破军的刀刃向上移着,轻薄如纸的刀刃,割伤他颇为精致的脸,血流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难道您拒绝我,只是因为我长得比您要美吗?”他一双清澈的桃花眼迸出了金光:“能留在您身边,把我的脸毁了,我也心甘情愿!我不在乎!不,最好把我的脸毁了,什么也看不出来才好!” “樱姊,还要继续吗?” “不,不用了。”雨樱步下台阶,指尖掂起他的下巴,凝视着他的脸,他的眼。 葵花籽般,却不会太尖锐的脸。 三月桃花花心镶嵌着乌黑的玛瑙,清明干净而不失灵动。 一句话在她的耳边环绕。 “幽寒确实很像我的父亲,但是,眼睛和脸型却和我的娘亲一模一样。” 这分明就是幽寒的脸,幽寒的眼睛。 也就是说,木莲娘亲的脸与眼。 而无辜而略带忧郁的眼神,又像极了…… “哈啊,是么,是这样啊。”雨樱恍然大悟地笑出声来,示意破军把刀拿开。 “您是在我的眼中看出诚意了么?” “不是。我可没有看到那么飘渺的东西,倒是找到了更加实际的。”雨樱抿嘴笑道:“你认识沐魂吗?” 寒夜一怔,不明白她问出这句话的意思。 难道是看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在探自己么?如果是镜缘的旧相识,肯定也会认识沐魂的。 自己此刻是崇慕他的魔族,而不是仙族冥族,他想定了答案,装出不解地样子望着雨樱:“不认识,那是谁?” “是嘛?真遗憾,我差点以为你是沐魂的岳父来着,你却说不认识……”雨樱轻轻歪着头,贴近本快碰到之脸颊:“你是真的不认识,还是对那个冷冰冰的女婿不满意?” 他想要控制自己,冷汗却涔涔地流淌下来。 没有,从来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 在天界,在冥界,也没有谁把他当作是沐魂的岳父。 她为什么知道?她是怎么猜到的?难道离开了冥界,她也依然还是那个全知全能的镜缘吗? “我听不懂你的话。” “不要再装下去了,为了看我是不是镜缘跑到魔境来,还把自己仙脉断了的疯子,怎么可能听不懂我的话?”雨樱舔着嘴唇,幽然道:“沐魂也算是我半个友人了,我也很好奇在我离开以后,他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妻子啊。不过没有机会看到她,直接问问她的父亲,是不是也很好呢?”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三章 双重背叛 寒夜倒吸了一口冷气,脑袋有一瞬间乱成了一团。 “什么沐魂?什么父亲?您说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啊。”他讪讪笑道:“算了,您要实在是不想收我作手下,我也不再死缠烂打,用时间慢慢打动您就是了。您为了永绝后患给我一刀我也绝无异议,干吗要用这种乱七八糟的话搅乱我的脑袋?” 他忘记了自己还被钳制住的事实,试图后退,却被结实得臂膀束缚得一步也动弹不得。 “对我装傻是没用的。”雨樱的拇指食指合拢捏住了他的咽喉:“沐魂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打败的,却一败涂地直至丧命,我也想了很多可能。但是纵然被君主相负,心死身也未必死,何况还有了自己的家,年少时的抱负早就已经不是全部了,对着一个不信任自己的王君,他未必就还能献上自己的全部。现在,我想我终于找到答案了——” 她的脸上带着妖魅的笑容,捏合的手指骤然松开,锋利的指尖抵住他的鼻子:“你利用自己女儿的话,就有可能会做得到了。而沐魂即使看出了你的意图,为了妻子也无法与你为敌。至于你的女儿,我想了想,有三种可能,一种是她纯洁无瑕,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被你利用,这是最先要被否定掉的,因为实在是太可笑了——如你心机这么深重的家伙,哪里能养出纯净无瑕的女儿呢?而若她知道真相,一种可能是她也在利用沐魂,另一种是她夹杂在你们之间左右为难。沐魂是很聪明的,他不太可能会对一个彻头彻尾利用她的女子始终掏心掏肺,这么看来,做你的孩子,还真是悲哀啊。” 人无法看到自己的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寒夜不知道自己的面容,已经扭曲到了何种地步,自以为镇定地道:“我不知道,我从出生开始就在魔族,没有成过亲,甚至没有过喜欢的女子——您是第一个。” 破军眉头微蹙,雨樱叹息着,祭出一面铜镜,铜镜上映照出他的脸。 寒夜已然想到,自己露出的癫狂与痛苦。 只是,他无法自抑,过去的他也许还能与镜缘一战,此时的他,因为有太多解不开的结,很容易就被雨樱带走了情绪。 “其实本应该把你交给雪王殿下更好的,不过雪王殿下的身体很差,大口呼吸都会吐血,让他见了你,保不定要受多大的刺激,那我就是害了他。”雨樱命令破军道:“把他关进咱们的暗室里就好。” 破军暗暗忖度,这不是榻侧留贼么?但是对自己实力的自信,他迅速封住寒夜的穴道,押着他,乜了灰绒一眼:“那他呢?” “唉唉,灰绒就不用了啊。他心思那么单纯,肯定是被这满肚子鬼主意的给骗了,不安慰还要关他进去——你这飞醋吃得未免奇怪。” 雨樱亲亲热热地挽住傻站在原地的灰绒的手:“走,进去和我说,你是怎么被他骗了的?反正你傻头傻脑,稍稍说两句甜言,你就飘飘然了。正巧我吃饭吃得有些腻,把你的话当作解腻的小点心也不错。” 灰绒的心里一片空白。 寒夜推脱说雨樱的话听不懂,灰绒却是真的一个字也不曾听懂。 雨樱不是个货真价实的狼妖,为什么会和神仙追忆旧事一般的交谈? 自己带来的隐患被当场捉住,她是真的相信自己被骗了,还是想要套他的话呢? 灰绒喘不过气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后悔的感情漫溢。 夹在中间,竟是进不得,退不得。 不坚定立场,就是这样的一种下场么?到头来,自己还是会死么? 雨樱杀人的手法究竟有多凶残,他见识过许多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雨樱的刃下亡魂,他害怕得牙齿打起冷颤。 “你很冷么?”雨樱笑眯眯地,给他披上了一层外套,递给他一杯热热的水:“喝了这个就不冷了。” “您……”灰绒低下头,水中倒映着他自己都认不出的,惊恐万分的难看的脸。 这种绝望,来得比失去了归栖时,还要深刻。 已经彻底没有了方向。 “您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雨樱托着腮,啜了一口热水,若无其事地笑道:“知道什么?” “我是——细作这件事。” “我不知道啊。”雨樱的脸上现出了与它妖娆的容颜不相称的清纯:“你是谁的细作,谁派来的?” 到现在还不肯承认自己看穿了一切么? 这种一无所知的眼神与声音更让他难受。 “我是默穹兄派来的,派来将魔境的情报传递到天界。” “噢噢,默穹么?” 灰绒点头。 “我说——你是不是还没睡醒?你又没有仙根,也没有足够的灵力,唤不出飞仙道,打哪能见得着默穹呢?你要是想他,我倒是不介意画两张画像给你贴在墙上。虽然我画得很难看,也能聊寄相思了。” 雨樱又啜了一口水,平静地道。 灰绒对雨樱的了解,远远不及破军。换作破军,看到雨樱这个动作,是能够看出她在竭力压制自己的火气。 只要口中含着水,面对着不够亲近的人,她就不允许自己将水喷出来。这是离开了冥界以后,她仅存过去的优雅的痕迹。 那么,她也就能抑制住自己破口大骂的冲动,彻底冷静下来。 但她神闲气定的样子,还是让灰绒快要发疯。 他一把掀起桌子,狂暴地吼道:“够了!雨樱,你到底要戏弄我到什么地步你才甘心!” 雨樱指尖的细丝编织成网,将桌子接住,平稳地送到地面。 她又喝了一大口水:“虽然我们的关系很熟了,我并不介意你直呼吾名,但在外人面前,莫忘了你应该叫我副将大人。” “雨樱!”灰绒怒吼:“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啊,干吗发这么大火气啊,我让笨嘴拙舌的你讲故事,就这么让你难受吗?还真是不好意思啊,那换我起话题吧……” “雨樱,你要兴师问罪,就痛痛快快的,不要慢刀子割人!” 雨樱笑吟吟道:“我不用刀子,也不会用刀子。分明是你自己在虐待你自己,与我何干?” “不,不是我自己甘心这么做的!我不同意的话……” 他期待着雨樱会关切地追问一句“就会怎样”,雨樱却折身回去为木莲递了一杯热水,似是对他的话完全不感兴趣了。 “喂,雨樱,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不问我我不同意会怎样啊?” 难忍的沉默将他的灵魂都将割裂,雨樱却连瞥都懒得瞥他一眼。 “我不同意就会死,也会把整个狼族都推向火坑里啊。” 雨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坐回了原位,她既没有喝水,也没有微笑。 “这是什么意思呢?”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四章 原罪之门 魔境被描述成了寸草不生,生灵涂炭的地方。 这最惨烈的地狱中,却有终年不化的白雪,也有终年不败的樱花。 刚沾染了一身白雪的他,此刻躲在樱花树下,粉白色的花瓣片片吹落,又落了一身的雪片。 他屛住呼吸,紧随着那英武的影子,眼睛中灼灼发亮。 似乎撞到了很有趣的事。 “嘿。” 猝不及防的他几乎被这一声吓断了魂,战战兢兢回头,却是星辰。 “什么啊,你真是吓死我了。”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才会被我吓到吧。”星辰完全无视了幽寒将手指按在唇上,拼命地“嘘”,相当鄙夷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即使小心翼翼,幽寒都不确定破军是不是发现了自己而刻意没有理会,星辰如此大的声音,定然是早已传到了破军的耳中。 果不其然,他猛地转过身来,淡漠地问道:“好端端躲在那里做什么,若不是你的声音我听着耳熟,怕是要当作他的同伙将腻钉在树上了。” 幽寒用拳头捶了星辰的脑袋一下,用口型道“都怪你”,嘿嘿笑着从树后走了出来。 “别把自己说的那样可怕。你不是个很温柔的人吗?为什么总想让人把你当成是个残暴的怪物呢?” 破军很坦率地道:“因为樱姊喜欢……” “不是吧?她不是喜欢雪王殿下么?雪王殿下也不是……”星辰脱口而处出。 “嘛嘛,口味是会变的,但是终归还有一个特征,我们可没有破军兄更了解副将大人,你若是对副将大人有意,比起自己观察,还是破军兄的话比较有参考的价值。” 星辰不假思索地道:“他那样了解雨樱,不是到现在也只是那女的的一个跟班吗?” 他的话太过直白,破军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幽寒相当尴尬地瞪着他:“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我说的是事实嘛,若他真了解雨樱的喜好,现在她肯定不是觊觎雪王殿下,而是早和他成一对了么。如此看来,也不过是装作了解,其实和我们也没什么差别。” 幽寒哈哈地干笑道:“破军兄你别介意,他不是说话刻薄,而是说话直了些,有什么说什么……” 不想破军的脸色却更难看了,幽寒这才反应过来,说星辰诚实,无异于是承认了星辰说的全都是事实,破军能露出好脸色才奇怪。 他只得干咳了两声做掩饰:“总之,他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我并不介意。”破军的话语如此,眼神却黯淡了。 所有人都以为破军最了解雨樱,却说不定真的如星辰所说,其实他只不过是比旁人稍稍多知道了一点——她的生活习惯,她的喜怒哀惧,但是对与她本身,是不是仍旧一无所知? “也难怪你们不了解。她本来就不应该是属于这边世界的,她的存在本就是异常,没有心、没有灵魂,只能坐在那个位置上,被当作一样神圣的事物来呗敬仰。空无一物,谈何了解?就算现在表现出了性格,也许也是演技,毕竟她没有真实的自己,只是活着的空壳罢了。” 寒夜低垂着头,泠泠淙淙的泉水,却清亮地流入耳中。 星辰却先向幽寒望了望:“喂,你说我过分,你不是比我过分得多?故意赞同我的话就罢了,干吗要做出比他更了解那女的样子?欺人太甚了吧?” 幽寒满脸莫名其妙。 “不要摆出这样子,刚才说‘空无一物’什么的,是要做什么?你好歹也和他认了兄弟,哪怕是契约,你们的契约还没有结束,没必要如此针对他。” “不,不是我。”幽寒指指寒夜:“是他说的。” “哎?不是你么?” 星辰瞪大了双眼,顺着幽寒的手指,才看见破军竟将一个生灵双手反剪押着。 “刚才的话,是你说的么?” “嗯,是我。”寒夜淡淡地答道。 星辰怔愣一瞬,沉吟片刻,小声请求道:“我知道骤然提出这个要求可能很无理,但是,能不能请您再说两句话?” 寒夜随便应了两声,星辰的眼珠转了转,转眸问道:“幽寒,难道你不觉得他说话的声音与你特别像吗?” “有吗?”幽寒刚开口,破军便皱紧了眉头。 星辰不是很擅长察言观色,也注意到了破军难看的脸色。 “怎样怎样?你也觉得很相似是吧?” 破军抓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向上抬起,星辰看到了他的脸时,更加地惊诧,目光在寒夜与幽寒的脸上转来转去:“长得也这样像?”他顿了顿,因问道:“他不会是你失散多年的姐姐吧?” 幽寒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一只小虫子也能看上好久。但是他却没有注意从刚才碰到破军开始,他的眼睛一次也没有转向过他押着的“女子”。 打从心底里的抵触,让他根本不想看清她的容颜。仿若那是封印,一旦揭开,有些灰暗的感情就会涌上喉咙。 直到现在,他的眼珠都是斜向一边的樱花树,干干地笑道:“很像么?你看错了吧?是巧合吧?我可不像你,幸运地拥有过姊妹,谁也不会是我的姊妹的。” “像不像你自己看看,眼睛瞧向那边算什么。”星辰粗暴地将他的头扭过去,幽寒大叫了一声“不,不要”,幽寒的脸却先落入了他的瞳孔之中。 “是你?” “是你?” 幽寒与寒夜同时发出了难以置信的问询。 “原来你还活着?”寒夜苦笑了一声:“倒是我疏忽了,竟然让你还活在这个世上。” “不会吧?”星辰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你们真的是认识的?” 幽寒摇摇头:“不认识。” “怎么可能?你们俩的口气,分明是认识的。我的脑子是不大好用,但是也不能把我当傻瓜啊。” 星辰不满地撇嘴道。 “他大概是真的不认识我吧——保住一条命已经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留有记忆呢?”寒夜自嘲地笑道:“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你,你还记得我,看到我被押着,一定很高兴,高兴到手舞足蹈吧?真遗憾呢,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幽寒的肺腑涌上一股寒气。 他知道自己有一段过去,那是在出生以前。 有许多次,他都差点想起来,他却选择自我封闭,连调动都做不到。 明明知道,那是很重要的记忆,却永远不想要记起。 面前的这个家伙,是他的一次机会,他却逃跑似的,转身就走,嬉笑着借口自己突然想起还有事情要做。 星辰毫不犹豫地把他扯了回来:“你在逃避呢。”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五章 状若癫狂 “我逃避什么啊?只是真的想到还有事情要做,对了,我还煮着饭,不回去的话米要糊掉了。” 幽寒嬉皮笑脸,逃跑之意却更强烈。 星辰紧紧抓着他,不肯放手。 “逃避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你今天不去面对,明天不去面对,早晚还是要面对的。如果因为逃避错失了一次机会,之后后悔,我不听你倒苦水。” “放开他吧。” 寒夜喉咙流动的清泉,依旧清泠作响。 斩不断的联系,大概这声音也是其中之一。他不惜疯狂地饮用能够破坏嗓音的药,却因为身体强大的自愈能力,始终不能得偿所愿。 不是为了隐藏,不是穴道被封住,他甚至想要有将自己喉咙抓破的冲动。 此时,他也在轻轻地颤抖着。 “即使没有了记忆,总还是保留着感觉。他肯定不想见到我,就像我不想见到他一样。” 幽寒的声音忽然有些沙哑,无论星辰再如何努力,他也不曾再转过他的头去。 “不要说这种我们好像真的有关系一样的话啊。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我连你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也肯定不认识我,只是想要逃脱,才在假装我们之间很熟稔吧。” 寒夜悲哀地笑了出来,低低道:“是,我们并不熟,只是因为同一段孽缘才将我们牵扯在一起,才让我们都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他轻轻地抬起头,樱花随着风零落,也将他额上的发丝吹起。 在额头的正中间,密密麻麻的,魔族的刻痕,在雪白的哦I服上交织缠绕,宛如盛开在额间的凤尾花簇。 “我们都为了相同的魂灵,因为相近的执念而入魔。与她牵扯,就不会有什么好事情,从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了,直到现在也一直一直都被她诅咒着。即使你恢复了过去的记忆,也只能和我一样痛苦。” 他的声音本就清越动听,当放慢下来,活像是圣者规劝堕落的深渊。完全看不出,他才是最堕落的哪一个。 “小子。”他凝眸星辰:“你是他的朋友吧,既是他的朋友,就不应该做让他痛苦的事情啊。想起我,会让他痛苦,你所谓的关心,也不过是自说自话罢了。你真的有心,就最好让他永远都不要想起我才好。” 星辰发愣时,幽寒已经推开了星辰的手,远远逃走。 “对,就像是这样。不要让他想起,也不要再让我见到他,否则我们都只有痛苦。” 他远远地凝望着那道背影,似乎隐约有一些依依不舍,却在低头时,都被遮蔽在了长长的刘海之下。 星辰极易被他人的情绪打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他的悲哀深深感染,也垮下了嘴角,沉默着紧随破军。 破军从第一次见到星辰,就对他甚为欣赏,也并不想防着他,由着他跟随自己去了对狼魔来说,还算是隐秘的牢狱。 说是牢狱,乍看上去,也不过是间普通的小屋子。若不屏息凝神,甚至连结界的痕迹都感觉不到。 但一进入其中,却立刻有寒气侵入心脉。 在外面看来的厚厚的青砖墙,在屋内看却完全不是那样一回事——而是碧色莹莹,几近透明。 外界的一切繁华,都可以尽收眼底。 但是,屋子内一条条结界阵痕,却将除却风景外的一切与外界隔离。 所有的所有,都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如画的风景,竟成了一种天然的折磨。 被关在这里,一定不会是一件多舒服的事情。寒夜却笑出声来。 “什么嘛,早知道,我应该先到牢房里来才是啊。只要看到这里,我就能轻易得知她的真实身份了啊。”他的手触及到冰冷的墙,望着开得鲜艳的十里凤凰花:“只能够看到却都与自己无关的美景,这分明就是她过去生活的写照啊。” 破军沉默,甚至略微有些不畅快。 他所说的,是自己不了解的雨樱。对他这个自诩比谁都了解雨樱的生灵来说,没有讽刺的意味,在他听来也是相当大的讽刺了。 “哎,破军。”他很亲昵地叫着他,简直不像是第一天相识。 “谁允许你这么亲昵地叫我的?” 听他不客气地口吻,寒夜脸上的笑容却更灿烂,简直就像是喜欢被不客气对待的特殊癖好一样。 “有什么关系,这名字很好听啊。取这个名字的,一定是父亲,还是对儿子有很大期待的父亲吧。” 他暗中观察着破军的反应,破军却反而没有任何让他感兴趣的地方。 完全没有对待雨樱的事情时那种狂热的执念,倒像是完全与他无关的事。 与那热情过头的硬汉完全不同的冷淡男子。寒夜却这样一种预感,说不定当日成为仙身的是他,无论过了多少的年华,中间有多深的误会,他们都一定能够完全解开,成为和和气气的一家。 没有拖后腿的母亲,他定不会再某一阶段成为众矢之的,度过那样黑暗的日子。纵然阴影依然存在,他的个性,也不会隐忍到完全忍受不了来自周身的恶意与伤害。 他们,不单单名字,一切皆完全不相同。 是他来到了天界,说不定真的可以成为他预言之梦中的那道身影。现在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了。 他究竟放弃了多好的机会,又让他逃开了多大的灾难,只怕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也不可能会想到。 这样看来,他对于雨樱的执着,对于雨樱的尊敬与感谢,倒是多少都不足够。 长久的沉默,星辰有些看不下去,想要打破尴尬,苦于不知该说什么。 寒夜淡淡地开口:“算了,看起来你好像并不喜欢聊你父亲的话题。那我不如问点别的——我是不是很有幸,第一个住进这牢房的?” “不是。”破军对这个问题立刻有了反应:“天界派来的仙使,才是第一个。” “啊啊,原来竟是这样么?”他的眸中露出异常的兴奋之色,灼灼发亮。 星辰被他摄人的目光吓得连连后退。 他却用愉悦的口吻道:“她也会有恨啊,和我一样,有着强烈的恨意,恨不得把那些让自己度过不幸的丑恶生灵,通通毁坏殆尽。无论多洒脱,心上还是会有疤痕的啊——更不用说如我这般小肚鸡肠,恨意就更重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六章 葬心之影 寒夜如同得到了救赎一般,跪在地上,掌心朝着天空。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碰到她,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坚定信念的吗?是不是你,蔚儿,你告诉我,我一定要坚持到和你重逢的那天?” 从单面透明的墙上流淌的黯淡的阳光,落在他的指尖上,他感动的泪水滴落。 “我不是徒劳的,哈哈哈,我不是徒劳的。” 他拼命地向破军磕头,口中不停地说些“谢谢”。 “他……”星辰畏怯地道:“他不是受太大刺激,脑袋不好了吧?” “不,我很清醒,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老师说,我固执己见,也还是会迷惘,也还是会为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和心痛,但是现在我知道了,这是有意义的!蔚儿也没有离开我,她一直在我的背后默默支持着我!” 他一边笑,一边流泪,抓着自己的头发。 星辰也有种想要逃离的欲望,只是又被他深深吸引。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鲜明的情绪流露呢?他究竟在为什么而喜,为什么而悲伤呢? “不可以对这种家伙感到好奇。”破军冷静地提醒着竟有些看入迷了的星辰:“思考他人为什么执着,连自己都会逐渐变得奇怪起来的。越深入了解,也便更接近那个存在。如果你现在感觉他时异常的,当你看透了想通了他时,你再不会觉得他不正常,那时的你在他人的眼中,就是此刻你眼中的他了。” 雨樱不停地在追寻的道路上徘徊,他不知道她要寻找谁,她也没有明确的目标。 破军唯一的痴执,唯有雨樱,却随着她的脚步,看到了许多的扭曲疯癫。 其中便有那样的一个,是将他人的执迷,变成了自己的执迷,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是哪里出了问题。 曾有那么一小段时日,她似乎对某个修仙者颇为痴迷——她自己明明就是个宁愿死也不肯化成仙身的,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固执地认为,他可能是她要找寻的唯一。 虽然最后他也终于明白,她只是为了昔日的忠臣讨回一个公道。但哪怕是演戏,那段感情,也是从他在她身边开始,看到她最热力付出的一段感情。 她也同样收到了相当病态扭曲的回应。 不惜牺牲一切,牺牲自己的喜怒哀乐与感情,在女妖之间徘徊,只为了所谓的“除魔卫道”。利用纯洁无辜的模样,欺骗了许多单纯的女妖,并最终将她们的内丹收下,让她们连转生的机会都失去。 而那些内丹,却没有一颗,是自己服下的,全部都献给了自己的师傅。 一直都被孤立的少年,只有师傅用温暖的胸怀接纳他。师傅的一切,是他的一切。 他在少年的眼中看起来,那样的圣洁。 他一直在用师傅的方式思考问题,师傅利用女妖,他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师傅的思考方式。 只有一件事,他想不通,为什么师傅会对妖那般深恶痛绝。 当追那根源,发觉师傅竟是被女妖背叛,因而失去了一切,其的恨意也终于转变为自己的痛恨。 九幽,冥王寝殿。 脚步声如猫一般轻柔,但她却敏感地捕捉到了。轻轻侧翻身,似笑非笑地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哦?”低着头,用风帽兜住了整个脸的男子轻笑了声:“你还真是蛮料事如神的嘛。” “比起料事如神,我更愿意说我是对自己布局的能力很有自信——只要我想请,哪怕明知道可能是陷阱,却也没有不乖乖进瓮的。”她一只手托着头,妖媚一笑,模样甚是撩人。 他一手拽住风帽,眼睛透过缝隙盯着眼前的女子:“虽然长着一样的容颜,但凭你这笑容,我就能判断——你定然不是湘宛。” “从你这说话的口气,我也能肯定,你必是那个神神秘秘的,我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全部了解的妄执。” 对方正要说些什么,被湘宛挥手打断:“空和妄执都不算是什么能见得光的名字,只要脑子没问题,一般情况是不会伪装我们两个这不光彩的家伙的。否认就不必了,试探更是浪费时间。我们就开门见山吧——我想要复仇,你呢,你想要做什么?” “你说的——也对。既然是利用,也要有最起码的信任,不应该再遮遮掩掩的。”妄执迟疑了半晌,抬手将风帽拨下去:“我的目的,你应该很清楚吧?” “并不。不过像你这种心思深沉的人,想要猜出你的目的大概也是不难的。”湘宛媚声道:“你想要天机宫的权利?” “你也太小看我了。”妄执冷笑一声:“那种只能隐在背后的主子有什么好?” “你想要学习天机宫的奇门遁甲,疗愈术式?” “那些技能,我在天机宫那些年,早已学尽了。” “那么,难道你是想要天机宫独有的某种宝物?比如——”湘宛的神色一凝:“散羽芒星盘?” “我之前本来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结果是我高看你了么?”妄执冷冷笑道:“散羽芒星盘离开宿主身体三十个时辰之内未熔炼,便会化作一坨废石。我既找不到能够炼化承载它的东西,把它挖出来,不过是拿块破石头在手上罢了。” “我知道了。”湘宛道:“我想,你是想要寻到一样能够承载炼化芒星盘的物事。” “有些接近,但还是差点——看你这脑袋,一时半刻也想不出了,还是我来告诉你吧。”妄执低低叹道:“我这人没有什么爱好,只是喜欢稀奇的器物。原来我把天机宫搅得鸡犬不宁的,的确是想要寻到能承载芒星盘的武器或器物收藏起来来着,不过在在知晓了冥王灌输给名叫墨夜的家伙的执念之后,我的目的就改变了——死物哪比得上活物更有趣?” “原来如此。你也对那活生生的兵刃感兴趣了。”湘宛咬了咬牙。 “我知道,现在你对自己被当作刀的记忆很反感,所以讨厌别人再步你的后尘。”妄执淡淡道:“不过说实话,你的水平,还算不得是一把能说会都的武器——没有一把武器会动感情,勉勉强强算个杀手,到最后,你连个杀手都算不上了——杀手也不会不该动心。” “你说的极对。我不配再称作杀手,也不是一把兵器,但是,这和我不愿意别人被改造的冷血毫无干系。”湘宛恻恻一笑:“不过你选择的对象若是月无痕和苍默的孩子,我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七章 冷血无情 夜,月悬,星光透过墙壁,洒在他的侧脸。 他已然化作了月影本身。 百无聊赖的寒夜,打了个呵欠,似乎是终于忍不住了般,问道:“都坐在这里看了我一整天了,一句话不说,一句笑脸也没有,你就不觉得无聊吗?” 白影静静地坐在那里,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掠到他的身上。 竟像是寒夜无趣到与一座雕像言语。 “喂,你聋么?我和你说话,你不愿意答应,好歹给个反应啊。” 白影自岿然不动。 “你是不是死过一次,现在坐在这里的只是一具空壳,才这样没劲?” 白影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寒夜使出浑身解数,他早已有些口干舌燥,回音,响彻在整个小屋中,震得他自己的头都有些痛。 白影自始至终,没有给过他任何回应。 寒夜终于闭上了嘴巴,他总算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没趣的。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场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回忆起来,却抑制不住。 小小的女孩子,不停地试图逗他笑,想让他陪自己片刻,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端来清茶一杯,他喝掉半杯,却将另外的半杯,整个浇在了她的头上。 她和努力地,期待他能看着她,他始终冷眼相待。 用手遮住双目,那些是是非非,却更加汹涌,简直像是一场折磨。 “罗嗦了那么久,也该口干了吧。” 他诧异地睁眼眼,白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眼前,将一盏清茶递在了他的面前。 碧绿的茶汤,雪白的没有血色的手。 恍若隔世。 他的瞳孔中立刻现出了抗拒:“我不喜欢喝茶。” “是么?真可惜,我一直认为我自己沏茶的手艺不错呢。”他耸耸肩,自己却将茶一饮而尽。 “看你这饮牛似的喝法,你的手艺也不会有多好。” 话一出口,寒夜便后悔了。 白影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不是不喜欢,为什么又很了解的样子?” “我……我只是不喜欢喝而已,但是对沏茶……还是不反感的……” “你不觉得矛盾么?”白影幽幽笑道:“不爱喝,又怎么知道其中细微的变化?难道全靠他人来尝?那你可倒是够厉害的啊。” “我当然厉害,我原来是神仙,和你们这群凡夫俗子不同,你当然也想象不到我们的察知能力有多强。” 大概是为了引起白影的注意而说了太多有的没的,他现在竟是想到什么话都脱口而出,其他的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哦,是么?神仙这样厉害啊,那岂不是凡人如何努力,即使真的成为了神仙,也比不上原本就是神仙的——因为凡人即便修炼,能力也无法与你们相媲美,也根本跟不上神仙的节奏啊。” 寒夜完全摸不清他的意思。 白影的法力并不见得比他更高明,但是他却无法读出他的心音来——他的心就如同一片沉静的死水,除了鼓动的声音,其他的什么也听不到。 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在讽刺,还是由衷地在感慨,略一迟疑,答道:“差不多就是那样。” “哦,是么?那我可真是很蠢过啊。亏得退步抽身了,虽然也不见得早,但终究还是没有迟。” 白影无悲无喜的声音,低声道。 寒夜屏息,从指尖飞出了一条丝线,白影没有躲,任由他将丝线系在了他的腕间。 寒夜倒是有些意外:“你为什么不躲?” “我为什么要躲?你难道还能把我的手腕割断吗?”白影的微笑,也感受不到丝毫的快意,只不过是唇角单纯地在上扬:“割断了也罢,正好我也能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割断你的脖子,也就不用和你闷在这里。” 没有杀气的杀意,却比什么都让寒夜畏惧。 并不是为了自己的欲望,为了某种目的去杀人,仅仅是凭借一句话或者是心情,要了对方的性命。 他就是这样的存在。 自己一直想要达到却未达到的境界,因为他实在不能说,不是为了个人的目的而去杀戮。 他的主子,默穹,更加不能说是如此。他虽然也时常会凭借心情去杀死一个人,只是,纵然没有目的,也必然会带着某种欲望。 不是杀戮本身,就是杀戮带给他的快感。 “难道说——你能够眼睛也不眨一下的杀人?” “不单单是人,妖、魔、神、冥,只要是活着的东西,我都敢杀,我什么都不怕!谁让我已经死了。已经死了的生灵,难道还会怕活着的生灵?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输赢都已无所谓,而活着的,至少还有一条性命。” 白影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感情,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寒夜咂咂嘴,暗想不愧是镜缘,在地界竟然也能找得到这么棘手的属下。 不,应该说是属下们。 破军显然也是很难对付的,他还没有见到过除了他们以外其他的狼魔,说不准还有许多他想不到的可怕家伙。 他本来在感知灰绒的灵力时,以为他会是狼族罕见的精英,如今看来,实在是情报还不够准确。 白影的眉毛一挑,“你不是要感知我的灵脉吗?动作倒是快点,不然我不耐烦了,可就不允许你继续把这玩意留在我手上了”这句话,让寒夜大吃了一惊,猛地抬眸。 白影的眼眸如同似水,又如同一口枯井,干涸了所有的贪嗔痴**恨。 什么都看不出,从那双眼睛,什么都看不出来。 而灵脉中的灵气,是那样纯粹的——妖血魔息,感受不到丝毫的仙力,让他有些不敢相信。 一再探下去,还是没有任何的改变。 “为什么……” 寒夜还没有问出自己的疑惑,被那双森森的眼睛注视得打住了话头。 “你是想问,为什么方才说过去的自己很愚蠢,亏得及时悬崖勒马的我,脉息里竟然没有丝毫修仙的痕迹?” “你倒是很清楚。”寒夜咬牙干笑道。 “毕竟急吼吼地想要探我的脉息,欲言又止,应该不会问别的。”白影冷淡淡地答道:“没关系哦,想问什么都可以问,不用像你在天界时拘谨。我虽然是看守你的,换种角度想想,关在同一个屋檐,又何尝不是你在看守我?” “那么……是为什么?”寒夜试探性地问道。 他的指尖在绳丝上轻轻一弹,将绳丝切断。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八章 他月回首 “很简单啊。我把自己过去的法术全废掉了,脉络全震断了,现在的法力与灵力,全是我从头开始学起的,自然是很精纯的妖力魔息,不会掺杂让人恶心的仙术。” 轻描淡写,带过了刻骨的疼痛。 “断掉仙脉?你——?”寒夜的眼睛瞪得老大。 “嗯,看着不像么?”白影轻飘飘地笑着。 “断掉仙脉,是极痛的,至少半年都动弹不得,连眨眨眼都会痛,却还需要大量的水和食物来维持生命,没有特别的目的,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哦?”白影空虚的面庞上,第一次闪现出了“兴趣”,却是稍纵即逝:“你的口气,活像是你自己也断掉过仙脉似的。” 寒夜冷哼了一声:“这不是废话!不断掉仙脉,我要如何入魔呢?” “呵?是么?你的魔刻不是画上去,或者是障眼法啊?” 寒夜卷起袖子,露出鲜红的一道道痕迹,拈起一根针,对着皮肤狠狠刺了下去。 鲜红的血珠滚出,腾起赤色的雾气。 除却转生,魔族一生也摆脱不了的印记。越去刮擦,它的颜色越深重,同时还有强烈的痛楚直侵入心脉。 寒夜直直地站着,忍受着火烧似的疼痛,挤出一丝笑:“你信了?我这是货真价实的魔刻。” “喔,真的呢。”白影没有面露惊讶,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样的表情,让寒夜暗叫不妙。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堕入魔道的呢?为什么要堕入魔道呢?是为了副将大人,是不是早就是堕仙了?” 寒夜打着哈哈笑道:“我……我可是最近才到魔族的,怎么可能早就是堕仙,那样九天王岂能容我?我又何必为了他卖命?直接趁着大好的机会,就直接入了魔族不是更好?” “你是最近才到魔族的?副将大人投靠魔族,也不过半年的光景,你如果在之前,就预料到她会扯断自己的妖脉入魔境提早做准备,未免也太先知先觉了。你自己也说了,断掉仙根至少需要修养半年的时间,仙力越纯粹,需要的时间就越长。我不过是个小小修仙者,还躺了五个月,你作为一个血脉纯粹的仙灵,没有个一年两年,怕是难以彻底修养好。为了虚无缥缈的计划,失去得力的手下,哪个王也不会那么傻,除非你一开始就是魔了,才能在恰到好处的时间点恰当地出现。”白影向他抱拳道:“我有些佩服你的勇气了,我拥有那么强的仙力,未必就肯舍得轻易放弃。” “但是你已经放弃了。作为一个凡魂,这种胆量可是不多寻。” “比不过您。我原本,早就是个只要不让我做人,哪一族都无所谓,再痛我都能忍受——失去了欲望,而折磨自己。但是,能做到您这种地步,非有强大的执念,是做不成的。我之前看到你在那里又哭又笑,本来以为已经大概了解了你,现在,却发现我还是小瞧了你。” “彼此彼此。”寒夜泄气了似的,仰面朝天,一条腿斜垂着,懒趴趴地躺着:“我也没想过在地界能碰到你这种可怕的家伙。” “别人都说井底之蛙,只能看到头顶的一隅天空,我倒是觉得,坐在天上看到的地面,何尝不是一隅?”白影凉凉道:“掰着手指,都能数过来天界到底有多少神仙——毕竟不是所有生灵都是幸运儿,能够出生在九天,或是有幸修炼成仙。而万丈红尘,凡灵之多,大概如同沙石般多而轻贱,自然会比你天界有更多的悲欢爱恨,痴执无数。作为神仙还窥不透,你还真应该在地界好好回炉重造了。” “难怪你自称是死人,你说话,还真像是个死人。我也自诩死过一次,很多事也没有你透彻——这么看来,你倒是比我更适合做神仙。”寒夜轻笑。 “也许你是死过一次,但是死过以后,你大概是看到了自己的追求,值得自己奋斗的目标。我死过一次,却是把什么都丢掉了。信念,信仰,爱恨,什么都空空荡荡的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喘气。说我透彻,不如说我虚无,一具空壳而已,又如何不透彻?” 他静静地转过身去:“许是看到你怀念起什么了?还是和你很投缘,和你说的话,特别多呢。” 寒夜心中暗想,一整日就在那里呆坐,说什么也不理会我,这也能算是什么话多么? 但是,他没有把想法说出来。虽然觉得基本是不可能的,但是他还是想要尝试地拉拢他一下。 “你原来,是不是很伤情啊?” “伤情?”他像是听到了笑话似的:“我根本无情可伤。” “我……我倒是……” 他将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同时调动出来,眉毛垮了下去,声音也有些哽咽了:“我倒是有很多难过的,难过得都不想想起来的记忆。” “我没兴趣。” 猝不及防的,被白影浇了一盆冷水下来,他的表情顿时僵住了:“难道你不愿意和我有更多共鸣?” “其实也并没有抗拒,但是我讨厌利用自己的回忆来当作工具利用。即使是再不愉快的记忆,也不应该如此糟蹋。” “说出来就是糟蹋吗?” “不,不是,只是既然是痛苦的,肯定不会想要全回忆起来,不会让自己到流泪的地步,而是小心翼翼地,先绕开让自己难过的地方。你却从一开始,就要把心口的伤疤彻底揭下来,如何不让我怀疑,你是想要拉拢我?” 白影坐回了原位,以最初姿势,背对着他,将头贴在胸前。 “我不想再被任何人拉拢,也不会再被任何人利用。你若诚心,我虽早已无心,礼尚往来,至少会装装样子。但是虚伪的面具,就莫要展现给我看,不然我整年不说话,也不会觉得闷。好容易我愿意陪你,不想把你憋闷坏了,你把我仅有的兴趣打碎,就是你自作自受了。” “你现在是雨樱的手下,难道就不是被她利用吗?” “副将大人是不一样的。她做什么,都是我应得的惩罚,而她偏偏并不想要使唤我,我有什么理由不跟着她呢?” 白影简单地回答完,小声地打起了鼾。 他装睡的水平,实在是不怎么高明。但寒夜也知道,这是他暂时不想理自己的标志了。 想要说话,却不被理会的郁闷,原来是这样的么? 她也是一直在忍受这种沉闷,却没有对他新生怨怪吗? 他发觉,他的恨意深了,也浅了。一切都随着她的死作为终点,他竟然觉得自己不过是做了多余的事。 越接近核心,他越害怕,有朝一日复活的她,会不会狠狠地瞪着他,向他讨要让他们露出笑脸,也让他们永远分隔的小小生命?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九章 无心无忆 星辰站在远处,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屏息凝神,不被任何人察觉到气息。 那日,他被白影半推半搡地推离了小屋之中,眼睛却始终凝视着站在原地状如癫狂的那个男子。 白影以为他完全不懂,想要去探寻他为什么而疯癫,但是,这只是小部分的正确。 星辰只是对他,对他失去了一切以后又找到了什么,才能够让眼神再度恢复浓烈的色彩。 他自以为找到了,然而,在雪王的身边,实际上却没有他追求的充实感。 终究是幽寒的愿望,他只是学舌的鹦鹉,学着他的话,为了他的欢喜而欢喜,想要学出他的笑脸来,可是那种快乐只是一时的,剩下他孤单地一个人,魂魄还是有填不满的空缺。 只是比行尸走肉,多了一点点支柱,却只有一点点。 他很想去和他多聊一聊,他在他的身上,找到了与自己相似的某种痕迹,循着这条痕迹,如果能够知道那个男子的目标,说不定自己也能够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愿望,而不是从他人的意志中窃取来的。 不知道白影会不会拦着自己,他的本能告诉他,白影是个很危险的角色,如果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挑战他,他也许会用更强硬的手段,让自己再也跨不进小小的牢房半步。 那自己再次看到的希望,也就断了线,他不想如此,他不想再每次都为了与幽寒为了相同的愿望而争夺,自己却又不得不退让。 不是圣贤的他,无法完全做到心甘情愿,而幽寒的表情,也能看到明显的歉疚之意。 能够早日找到真正属于他的心愿,就不用再经历相同的纠结。 他现在在此处,就是在等,等待白影离开小小的屋中,趁着这个空档,寻找真相。 已经持续了几日,他的腿有些酸痛,白影始终不见离开牢狱中。 星辰嘀咕着,他不过是看守者,也不是被关押的,为什么也要一直憋闷着不出来喘口气,他就不觉得烦? 他有些撑不住了,靠在树上,眼皮渐渐合拢。 飒飒作响,他猛地回头,明色的衣衫却黯淡如灰的影子终于飘然而去,他兴奋地叫出声来,一把推开了只有从外面能打开的门。 他的兴奋表情僵在脸上。 白影正用冷冷淡淡的笑脸对着他。 “小子,在外面撑了好多天,撑不住了吧?连反应都变得迟钝了吧?竟然连幻术都看不出来了?还是说,你本来就看不出幻术,我的疲劳战术,根本就是小题大做,浪费时间了?” 星辰心下大叫上当,大概真的是有些乏累了,飘出去的是幻影都没察觉。 “不过你也太老实了,我偷偷望着你许多次,除却刚刚,你竟然是始终眼皮没阖上过。悄悄打个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万一你趁着我打盹的时候溜走了,我不就发现不了了?”星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疲劳加之失望,让他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你能藏匿自己的气息,我就不能么?我都来回许多次,在你身后看着你笑都数不清多少回了,你不也没有感觉吗?” 星辰心中一惊,可不是如此,他本就气息淡泊,用了匿气之术,自己不是就无法探知了? 而自己虽然藏在树后,毕竟这墙通透的,连外面的一粒灰尘都能看清,只要稍用瞳术,也就能发现他的身影了。 “小毛孩,你太嫩了,斗不过这只老狐狸的。”寒夜侧躺在床上,事不关己地嗤嗤地笑着。 但听口气,他似乎也吃了白影什么亏。 “我可不是狐狸,狼比狐狸可从聪明多了。”白影静静地纠正着,打了个响指,星辰身后的门“砰”地关拢。 他向诧异的星辰勾了勾手:“站过来点,小心让他钻了空子。” “你何必这样谨慎呢,这里的封印这样牢固,你的反应也很迅敏,我是跑不出去的。” “我的反应迅敏,这位小兄弟可不行。虽然是块好料子,但是现在还是没成型。你从他的身边掠过去,或是把他当作魔质,我都没办法反抗了,要尽量避免任何意外的发生。” 寒夜“嘁”了一声:“真没劲。” “我本来就是这样,你到现在还不了解么?”他的指尖在半空中一划,一床被铺落在了地上。 “小兄弟,不想休息一会么?” 星辰的头隐隐作痛,骨头也发出奇怪的声响来,看到柔软的被子,确实很想躺上去呼呼大睡。 但太容易被看穿心思,也让他有种不安全感。 “你没有什么阴谋吧?” “躺在床上那位没有的话,我就更没有了。”白影的脸上露出一点聊胜于无的笑意:“我们姑且还算是同族吧?这里还有个不安定的,我有阴谋,也不应该先去陷害同族。” 星辰用足尖点了点被褥,并没有结界一类的事物。 “你在想什么?我再阴损也不会……”他倏然间想起了什么,咬了咬唇,改口道:“白影再阴损也不会再被子上下毒的。” “自己叫自己的名字?你真是不光看上去奇怪,内在也很奇怪啊。”星辰确定没有任何危险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躺上去。 “还蛮软蛮舒服的。” “是啊。”他的眼睛看向别处:“毕竟是我娘缝制的,里面灌注着她生命所有的温度,不可能不束舒服。” 星辰“呀”地一声惊起,指着白影道:“你你你——你把这么沉重的东西给我,是故意让我心里不好受么?” “你是不是有点不识好歹?这算是我对你亲近的意思。” “咦?原来那床被褥还有这么一层深意呢?那你也让我用过,是不是也想和我亲近,只是我愚钝,没能领会你的意思?” 星辰立刻后退了一步,握着长枪,眼睛微微眯着,蓄势待发,只要他们试图逃跑,他一定会拼尽全力阻拦。 白影凝视着他的行动,若有所悟地沉思。 他由衷地笑了出来。 他从一开始就觉得这孩子很像自己,却没有想到会相像到如此地步。 “把你的枪放下,有话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你不是试图拉拢他?不是他无意中说漏了嘴,我还要被你蒙在鼓里!” 星辰之前的疲态都在他进入临战状态时一扫而尽。 “你宁愿相信他的话,都不想相信我是无辜的?我们是同族哟。” “同族算什么?虽然我从来没有做过那种事情,但是为了自己活命,就出卖身边亲近者的事情我见得多了。比起相信你,我更愿意相信有更糟糕结果的那种可能性。” 白影斜了寒夜一眼,发现他的眸子里,也现出了和他同样的色彩。 他们都在这个孩子的身上,发现了属于他们额影子。一个还没有长大,可以塑造成任何样子的他们。 “关心还有错了么……关心你,是想和你亲近;关心他,是怕他水土不服有病有灾,副将大人唯我是问,副将大人脾气好时怎样都好,发起脾气来可是很吓人的,绝对不用正常的手法杀死你,我什么都不怕,倒真的很怕她哦。” 寒夜一旁接话道:“哎?那我是不是应该把自己折腾病了看你被折磨比较好啊,毕竟我想换哪个看守都不会比你更没趣又更敬业了。” “我残废了,求她把破军大人换给你,你就知道什么是真的没趣了。” 寒夜辨认着寒夜僵冷的表情。 那竟是窃笑——他蓦然惊觉。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章 命中执念 寒夜想到破军毫不留情的狠辣招数与那双只注视着一个人的眼,摇头道:“那算了,我还是放过你吧。” “看来你还是很会看人的——知道谁能惹,谁你惹不起。”白影转过身,用指尖掐着没有点燃的烛芯。 星辰始终维持着一个姿势,被晾在了原地。 但他没有放下警惕,仍旧不断地扫着两个看似完全无视了他们的两个人的脸,想要在他们的表情上找到些蛛丝马迹。 但是遗憾的是,他们似乎真的只是单纯地无视了他而已。 “喂!你们在搞什么鬼!”星辰怒吼道:“谋划着什么就快点行动,我是打不过你们两个的。只是你们要知道,我被杀死了,也不会屈服。” “被杀死了,也不会屈服?”白影喃喃道:“还真是耳熟的台词。” 阴雨连绵,同门皆死,只剩下他孤单单的一个时,他对砍断了他手脚的残忍的女妖,说出过一模一样的话。 现在,他却在做她的属下,不是被胁迫,而是心甘情愿地被她所驱使。当日的誓言,全部都被埋葬在泥水里。 “该屈服的时候,还是要屈服的啊,小娃娃。在发现自己错了的时候,就应该屈服啊。什么忠诚,什么信仰,只要发现错处,就应该改正才对啊。始终被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系住,认为自己深陷太深回不了头,才是真正的误入歧途了。” 星辰冷笑了一声:“你这话,是告诉我你叛变了,向我宣战么?” 白影想要否认,心念一转,却颔首道:“是,我是在向你宣战。” 星辰的枪尖,被雪白的旋风围裹,只要轻轻一挑,就会在这间小小的屋子中掀起一阵狂澜。 “你们打你们的,不要伤及我就好。” 寒夜满脸不耐烦地从床上跳下来,走到角落,在面前撑起透明的屏障。 “看到了么?”星辰露出嘲讽的笑容:“你想要倒戈相向的,是个投机者呢,我输了,他才和你合作;我赢了,他就要丢下你直接逃走。你真的要和这种家伙合作吗?” 白影摊手道:“谁知道呢。” 话音刚落,长剑出鞘, “当啷”的一声,长剑与银枪相撞,装出赤色的火花。 星辰聚集在长枪中的法力,都生生被逼回了他的体内。 他的剑法是相当高明的,这点毫无疑问,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使剑的手法和剑招都有种别扭感。 寒夜本来想要把他们的打斗当作消遣,不知不觉却只看在了白影一个人的身上。 在看了三招以后,他终于明白了违和感来自何处——他的剑招,都在避开地界修仙门派常用的路数。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修仙求道者,连自己过去的招式路数也完全舍弃了。透过他的剑招,能够隐隐约约窥得他度过了多么痛苦的一段日子。 但是,他也全部挺过来了。 心脉的断裂,灵气的重聚,避开过去的一招一式却仍然强求自己的如同过去一般强大。 寒夜不知道他过去的实力是怎样的,但是至少,他现在的法力灵力一点都不低微,在一切从头开始的情况,这需要多吃多少的苦,没有经历过的,永远也不会明白。 他却恰好是懂得的一个。 因为,他现在的一切,也全部都是虚假的。为了重新构造过去而与过去决裂,汗水泪水血水,全部都从头开始流淌。 星辰的枪风虽然凌厉,毕竟稚嫩,还有着迷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白影的对手,他的落败是必然的结局。 长枪从手中飞脱出去,扎在了寒夜的屏障前。 虽然早已撑起了屏障,寒夜还是颇为不满地道:“你能调整掉落方向的,为什么要朝着我的脑袋打?” “啊呀,没打到,真可惜呢。我还想借着这个势,让你死了,把事情推到这个小家伙身上,副将大人也就管不了了。” 哪怕真的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死魂灵,也很难听到白影这种完全没有生气的语气。 星辰怔怔地注视着的自己的双手。 他又再一次失败了。 上一次折了枪,这一次,枪从手中飞脱出去,连移动的轨迹,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会被杀死,他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可是知道了这个结果的时候,他反而很平静地,上前了一步,挺起胸膛,对白影怒目而视:“你杀死我吧。” 白影的剑尖颤抖了一下。 “哟,你似乎抖了一下呢?我还以为你和影子一样阴沉淡漠,根本不会知道恐惧,为什么你颤抖了,难道你从来没有真的杀死过谁?害怕了?” 星辰是很了解他的心情的,他其实也不惯杀死谁。 即使方才是他赢了,他恐怕也没办法很顺利地取走对方的性命。 寒夜终于在他的心脉中,寻到了一点心音。 那是记忆的残片。 他被人用匕首抵住要害,也用与破军相似的态度,怒喝道:“你杀死我好了。” 对方的浅笑依稀,显然对他造成了很深的影响,所以即便记忆中的风景褪色了,她的容颜丝毫没有褪色。 被大雨浇得满身湿透的雨樱,用脚踢飞了脚边的伞,打了个响指,伞被燃烧成了灰。 “我是不是给自己取了个诅咒般的名字呢?每一次,每一次谁要离开我的时候,都会下一场大雨。而他们,或像你这样正气凛然求我杀他,或吓得屁滚尿流连连告饶,可是,谁也没有给我撑起过伞,都是让我全身湿淋淋地淋在大雨里——明明我给谁的定情信物,都是一把伞,为什么,谁也想不起,谁也不愿意真心对我呢?为什么他们最后都是凄惨地死在了我的刃下呢。” “那是因为,你是个妖女。”他的口吻,依旧是大义凛然:“不必与我说这些,赶快动手吧。” “真遗憾,虽然你的前辈们,我都杀得一干二净,你我却不能杀。”她将匕首收了回去,露出凄绝而唯美的笑:“我不想杀我的好手下,拼了性命也要保护的小孩子,不想残害我无辜的同族。” “为什么还不动手!”星辰又上前了一步,剑刃刺破了他的皮肤。 白影却收起了剑,低声道:“我不想残害我无辜的同族。” 他的口吻,他的样子,都与大雨里的雨樱像极了。 应该是在忘却了一切以后,却还在不停地回想着同样的情境之故。 “从你向我动手时,你不就已经不是我的同族了么?还有——你原本也不是魔,我也不想承认你们这些狼是魔。” “有些事实,不会随着你承认或不承认而改变。” 他的身影,再次与大雨中的雨樱完全重合。 当时的他不肯相信自己是狼妖,而残酷的事实,不得不让他清醒起来。 夜隐门掌门首席大弟子端阳,一直为自己能够斩妖除魔而自豪。 奈何,他从来不过是妖。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夜云烟云(上) 风雪未霁。 无数的生命在凛冽的寒风中被埋葬,无数的哭声,被厚厚的白雪掩盖。 蓦然雪化,一地的尸骨,飘零在污泥浊水之中,辨认不出本来的面目。 当自己都食不果腹,就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住内心的疯狂。 莫问同族,莫问骨肉,只要能够让自己活下去,不管多么卑劣的手段,都能够使得出。 求生的欲望,大抵是所有欲望中最强的一种。 虎毒不食子,幼小的生命在自己的怀抱之中哭泣,若是舍不得填充自己空空的肚腹,也无法让他不和自己一起被饿死,就只能将他丢弃。 自己已然不仁,却要将小小的生命放在自己认为,最仁慈的生灵所聚集的地方。 寺院、道馆、各大修仙门派,总是会在这大雪天,捡到不少幼小的婴儿。 他也如同其他的孩子那般,躺在冰冷的石阶上,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这样被抛弃,又这样顺理成章地被捡回去,这是他听到的全部。 他从来未曾怀疑过,自己是个被母亲抛弃的弃婴,很普通的弃婴。 然而,他也依然承受着不友善的目光。他想,虽然他自己认为自己是普通的孩子,但是在那些有父有母的小孩子们看来,他果然还是残缺的,和他们不一样的。 起初是被排斥,逐渐,他也远离那对他不友善的人群。 他的全部的世界,就是自己的师傅。 他不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不是自己的父亲,却远远胜过从来没有将养过他一天的父母亲。 他比任何人都努力地学习仙法。既为了给那些看不起他的证明他的实力,也是为了师傅不受非议。 他的努力,早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废寝忘食,不过十岁出头,同龄人的实力早已无法与他相比。 十四岁,试剑大会,那么多比他年长许多的师兄,他都最多不过数十招,就将对方打倒在地。 他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夜隐门的首席大弟子。 端阳这个名字,也传遍了整个江湖。 年轻有为,这是他们对于他的评价。 教徒有方,这是他们对于他师傅的评价。 努力得到的回报,让他感到欢欣雀跃。 他无法改变同门看向他的怪异目光,他完全不在意。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的声名远扬,师傅却让他跪在自己的面前认错。 不知道何错之有的他,满脸的茫然,注视着师傅。 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还不够好?他虽然这样想,还是没有乖乖跪在地上。 师傅铁青着脸,让他面壁思过,数月不得出。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吗?” “徒儿不知。”他睁着那双空灵而无垢的眼睛。 脸上挨了重重的一下:“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去思考,认真去烦恼?” “我很认真地烦恼过了,可是什么也想不通。” “胡扯,我看你分明就是吃饱了就睡,脑袋却是空空的吧!”他的脸上又挨了一下。 他连眼泪都快要落下来。 也难怪师傅不相信,连他自己也不相信。 他不愿意自夸,但是他的悟性确实极高,再难的招数,他都能比谁都快得领悟出精髓,但是这件事,他却百思不得其解,始终没有答案。 “徒儿真的不明白。”他竭力忍住想要哭泣的冲动,低着头。 “没用的废物,谁让你这么出众,这么引人注目了?难道你还以为自己能修得仙身不成?” 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想啊,当然想。夜隐门已经这么多年都不曾有过飞升成仙的了,我若是飞升成仙,师傅您不就也可以跟着沾光了么?” 他的师傅冷笑着盯着他:“就这么点能力,就开始白日做梦了?你是不可能成仙的,绝对不可能!” 他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我每天都很虔诚,为什么我不可能成仙?” “你的师傅都没能修得仙身,你作为我的徒弟,自然也是不能成仙的。” 他的眼神,在当时的他看来,是爱之深责之切,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不过是嫉妒到发疯的眼神。 他却很天真地问道:“师傅是全天下最厉害的,您之所以不能修得仙身,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啊?” 而他的师傅微微一怔,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能够不管不顾,只为了自己的未来着想去修仙的,固然无错,但是,成仙所为,不正是心怀天下,先苍生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么?他们不过是自私而已。真正的心怀天下的修仙者,应该有怀抱着下地狱的觉悟才行。比修仙去天界享福更重要的,是让地界变得更加太平。”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被他师傅的一席话深深吸引。 他也发现了他与师傅之间的差距,和师傅的觉悟比起来,他竟然是那样的浅薄与渺小。 他决定,做一个像师傅一样,最后一个享乐的。 他的师傅交给他的第一件任务,是去夜云门的地牢之中,将一名无法说话也无法行走的女妖的内丹取出。 正是她,在当年祸害得夜云帮几乎满门覆灭,虽然他们竭尽全力终于将她抓获,然而,却无法从她的身体中取出她的内丹。 无论用什么方法,她都没能死去,也依旧将自己的内丹护得死死的。 “为何是我?” “你对于她来说,究竟是个面生的。她从来没见过你,你慢慢地接近她,让她放下心中的芥蒂,说不定就能够达成我们谁也没能达成的目标。” “能够做到的话,师傅是不是就会由衷地,认为我是您的骄傲了?” 师傅重重地点头,他在眼神中得到了鼓励。 那女子一直都在独自与什么抗争着,不断地挣扎着,但是看到他的时候却真的不可思议地稍稍放下了心防。 她虽然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却能对他的话产生反应。他从师傅那里得知了,她的名字叫做白瞳。他一直“阿瞳”“阿瞳”地叫她,她听到他唤他的时候,总是很开心,但是却也能看得出隐约的悲伤。 妖的感情都是假的,他时刻记着这句话,并不停地反复在内心中叨念。 不然他真的害怕,会被对方蛊惑,真的相信了她,被她所打动。 毕竟那双纯白瞳孔的眼睛,没有一丝的杂志与污垢,细细看上去,还与自己的眼睛很相像。 不,不单单是眼睛,与她在一起,总是会有极大的亲近感。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二章 夜云烟云(下) 这就是师傅所说的妖力吧,还真是可怕呢。 终于等到了,她看到他的时候,一点点的防御都不存在了。 他离她的距离越来越近。 终于,在确定她完全没有任何警惕心与防备的时候,用小刀贯穿了她的心脏,将内丹吸了出来。 他以为白瞳会恨他,但是没有,她的脸上带着甜美而欣慰的笑容。透过她的唇,他似乎读出了她在说:“是你的话,太好了。” 这算是什么?是让自己始终背负着罪孽的诅咒吗? 同门的笑脸,还有师傅的笑脸,都没能让他开心起来,他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无论洗多久的手,还是能够闻到血的腥味;无论用冷水如何冲刷自己的脑袋,还是无法忘记那太过美好的笑容。 妖物,果然很卑鄙啊。他不断地呕吐,吐不出来任何东西,也还是在打着干呕。 那么,就更不能让这种时东西存在于地界。 绝对不允许。 有什么痛苦,就让自己来承受吧。他稍稍有些恢复过来,暗暗下定决心。 他到处寻找妖灵,在妖灵蛊惑自己之前,先将她们的心防全部拆干净,再用相似的手法,将她们的内丹取出。 人也好,妖也罢,最脆弱的时候,便是灵魂相依偎的时候。 他寻到了最安全最有效的手段,并一次比一次熟练。 最初,还会颤抖,还会流泪,渐渐地,已经麻木了。 他已经不知道收集了多少颗内丹,也不知道自己杀死了多少妖。他除去的妖,比任何一个同门都要多,他们看向他的时候,虽然会带着媚笑,但是却愈加不屑。 他知道这不屑的根源,却也尽量不去深思。这是一群愚蠢而自私的生灵,根本无法理解他的所作所为的伟大之处。 纵然身体和灵魂都变得肮脏,但是他却一定比他们谁都要虔诚干净,他是这样想的。 似乎是一场偶然,出现了一位女妖,不是由他主动接近,而是自顾自地闯入了他的世界。 她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妖都要美艳妖娆,但是却比任何一个女妖都要天真善良。 她和自己的弟弟逃出了自己的家乡,想要在人境寻一番清净乐土。 这样的妖他没少见识,但是敢跑出自己家乡的妖,通常或是很有主见,或是已经逃了多年,纵然当时天真也早已被人境磨平了棱角,开始变得更加接近于人。 刚刚跑出来的脑袋空空的傻瓜,他只是听说过,却从来没见过。 她却偏偏是那种罕见的傻瓜。 她笨拙地假装自己是个普通的人族女孩子,却会为了人境的一切大呼小叫,张大嘴巴。 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想要。但是在他囊中羞涩的时候,却会体谅他的感受。 人境的女孩子,也必然做不到她这样的天真烂漫吧? 就那样,从一开始就毫不设防地躺在他的身边呼呼大睡,他将手按在她的脖子上,她也什么都发现不了。 如果是她的话,他一定能轻而易举地将她杀死,他的心中有这样的一种感觉。 他甚至真的用刀子,将靠近她心脏的皮肤割破了一点点,她却还是呼呼大睡,完全不是装出来的酣眠。 第二天,看到了胸口的伤口的时候,她还嘿嘿地笑着:“哎呀,我昨晚好像翻身的时候不小心撞到哪里了,都刮破了,可惜了一件好好的衣裳。” 她毫不顾忌地,在他的眼前换衣服,他倒是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们活像是普通的人间小夫妻一样。 明明随时可以杀死她,但是,他却始终都没有下手。连起初的,捏住她脖子,用被子捂住她口鼻的事情都没有再做过了。 倒是她的弟弟,总用想要杀了他的眼神看着他,但是在他的姐姐醒来以后却什么也不说。 他知道她的弟弟肯定不是和她一样的天真纯善,也完全没有对他友善的意思。 但是她的弟弟的冷漠,也让他有了一个不杀她的理由和借口。 她的弟弟看上去很厉害,如果他杀了她,她的弟弟肯定不会饶了他,不如和他也拉拢关系,把他的内丹一并收去才好。 他当然不可能与他改善关系,他们的日子也就一直这样继续下去了。 某一天,她的屋子中多了许多的竹条,她似乎在作甚么,手指都被刮破了也依旧淡然地重复着手上的工作。 “你在做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他凑上前去,却被她拒绝。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了。” 他也看到她的弟弟被她拒绝了许多次。 在这件事情上,她似乎格外执拗,非要自己完成才好。他也对她究竟在做什么产生了好奇。 他正满怀期待时,他的师傅出现在他的面前:“你这次,动作似乎有点慢啊。” 他大为惊诧,连话都说不出了,结结巴巴地道:“那是……那是因为……对了,那是因为她有个很厉害的弟弟啊,我打不过,但是我又没法子一下子拉近和他的距离,只能……” 他的师傅很不耐烦地听完他的话,狠狠地批评了他、 “那你不会想别的办法?比如把他们一齐引进咱们的结界陷阱之中,一网打尽不就好了?反正你不是也说,她是很好骗的,她的弟弟看她看得紧,那你为什么不引她入陷阱,不怕剩下的那个不跟来。” 师傅周密而详尽的计划,由不得他再次逃避了。 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应了“好”。 而他也终于看到了她的成果——一把极其漂亮的伞,轻轻撑开,扇面上画着他和她的画像。 “这画是……” “你和我啊,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了么?” “不,我是问,这是谁画的?” “当然是我啦,你看不出吗?”她用与妖魅外表不符的,脆生生的声音说道。 他从来不知道,她还会画画,一时之间竟然怔住了。 “喜欢吗?” 他没有作声,她却很兴奋地说个不停:“我啊,我觉得爱侣之间,应该风雨共渡,所以我一定要送给我的伴侣一把伞,让他在大雨天为我撑起。不觉得很美好吗?” 她的眼睛中泛出了亮晶晶的光芒,看得他有些心痛。 “很美好啊。” “是吧?我感知出了哦,下个月的第二天,就会有大雨倾盆,那一天我们俩一起出去,你为我撑着伞好不好?”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答了声“好”。 雨天,不正是最好的机会吗? 她一定会很开心的与自己携手而出。 但是,他的心情呢?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三章 恩怨雨织(上) 阴沉沉的天空,如他阴沉沉的心情,始终未曾放晴。 他根本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去面对上了当的她。 而终于落下的倾盆大雨,赤色的雨滴,给了他最完美的理由。 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笑意,却被她天真的笑容和轻柔的“原来你也与我一样期待这一天”惊逝。 喉咙中泛着苦涩的味道。 然而,他还是走出了雨幕。他撑着伞,她靠在他的肩膀上。 而她的弟弟,果然跟随着自己的姐姐,什么都没有披覆,任凭自己被大雨浇得浑身湿透,默默地守护着。 比雨还要血红的光,穿透阴色的风,化成锁链,将她的手脚缠住。 她的脸上露出惊惶的表情:“这是什么?” “这是你的生命锁链,而此处,是你的葬身之地。” 他将伞抛在雨中。 “为什么?这是……什么玩笑吗?”她的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不要这样胡闹啦,我的全身都湿透了。虽然说脑袋不好的人不会生病,但是你会生病的啊,我不怕照顾你,我怕你受痛苦的折磨。” 她甜腻腻的关心,更把他的心狠狠地丢在业火之中灼烧,他完全喘不过气来,恶狠狠地瞪着她。 “我没有与你开玩笑。”他冷酷地,说着将自己的心脉割裂的话语:“你这个妖女。” “妖女?我么?我只是很普通的女孩啊,就算比别人长得艳一些,你把我称作是妖女,我也还是会不高兴的。” 她还是在单纯地笑着,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你看看这阴沉的天空,落下来的血雨,都是你这个妖女造成的。我和你在一起,实在是连苍天都看不下去的。可庆的是,我并没有对你这个妖女有丝毫的真心。和你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我的‘道’而已。斩妖除魔,是修仙者的义务。” “说什么修仙者,修仙者也是能……能有那么多欲望的吗?也是能……和他人那样亲密的吗?” “应该是不可以的吧。但那是想要修得仙身的人,我,却是想要下地狱的人。我的欲望,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妖魔除之殆尽。” 她的脸色渐渐转白:“那么,你为什么要收下我亲手做的伞?还时常拿在手里看。” “那是你愿意送给我的,我一点也不喜欢。爱不释手,也只是演给你看看而已,只有你这样的傻瓜,才会相信。” 他将伞狠狠地踹烂,他已经不知道,踹烂的究竟是伞,还是自己的心。 她脸上最后的一点笑容也消失无踪:“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他将碎屑拾起,砸在她的脸上:“还给你,我再也不要碰妖女的东西。”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她的声调忽然变得冰冷。 他听了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湿透的衣服与冰冷的气氛,让他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就是如此,不然你以为如何?我想与你这妖女一生一世?不可能,我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为了杀你,让这个世上少一个祸害而已。” 他颤抖的手,将匕首刺入她的胸口,轻轻吟念着取出内丹的咒法。 血液没有从她的胸口流淌而出,却仿佛从她的嘴唇流出,将樱色的唇染成了血红色。 她的脸没有丝毫的感情,仿佛是一具木偶。 他想一定是她伤心过度,不敢再看,生怕会不忍心下手。 “呐。”她轻声道:“不是所有的妖都是祸害的哦?” 他咬着嘴唇,不想说出“我知道”。 纵然现在还没有害人,那也是因为还没有到时间,或早或晚,他们都会为祸人间的。 “他们也是有真情的哦?” 他越来越快地吟念着咒法,不希望自己被她的言语所蛊惑。 “但是啊——”她顿了一顿,用丝毫不哀伤,甚至还有些恐怖的声音道:“我却是真真正正的祸害,你除了我,大概真的可以给那些人族造福吧。” 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想说,你从来也没有害过谁,我只是希望在那之前,把你最美好的样子印在心底,也才同意在此时动手…… 她忽然飞起一脚,踢在他的手腕上,刀刃滑过暗色的天幕,宛如闪电般,旋即落在地上。 她身上的束缚,已经不见了,而她,却狠狠地扼住了他的脖子。 “咦?”他怔在了原地。 她是如何解开束缚的? 不,眼前的她,完全不是他心爱的她。 那是谁? 为什么会有这样厉辣的身手,这样狠绝的眼神? 是谁? “端阳。猴戏结束了,我还怕,你就打算沉迷在这戏中,害得我也没办法露出真面目,就真的和你这么一生一世呢——我是真的很认真地烦恼过这个问题,后来想想,就是一直演戏也没什么,难得你的样子看上去,竟像是真心地喜欢我。但是,我的担虑完全是多余的。” 在她说出自己的名字“端阳”的时候,他的呼吸几乎完全停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端阳,为什么,他从来没告诉过自己叫端阳,她也应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才对。 难道说,她也如他假装不知道他是妖族一样,一直在假装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真正的名字和目的,故意在她的身边? 温柔如樱的她,冷漠如冰的她,哪个才是真正的她?还是,全部都是真正的她? 难道,不单单只有他对她的感情是虚假的,她对他的感情,竟然——也是虚假的么? “难道说,你是因为听到过关于我的事情,所以来为妖族报仇?” “哈,差不多就是这样?”她用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轻蔑表情道:“不过实际上见到你的时候,还是惊诧了一下,想不到做着这么肮脏事情的人,竟然会有着这么洁净的眼神和温暖的言行。我甚至都怀疑那些传言是不是真的,不过呢——你是个好戏子,这一点,我已经确定了。” “阿影……” “我不叫阿影。”她凉凉地道:“你用假名字,假面目,我当然也是一样的。如果我们谁也没有暴露的话,一直用虚假的名字,虚假的样子面对对方,这种甜蜜也是很悲哀啊。” 我是雨樱,狼王雨樱。 电闪雷鸣之中,她的声音轻轻的,却盖过了雷声,在他的心中,也掀起了一阵风暴。 原来竟然是那个以玩弄他人为乐,一点点小事就能屠城的,传说中最危险的女妖。 他就像是看到了一场很大的笑话一样,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竟比药亲手杀了她的时候,还要难受。 “只能容许自己骗别人,被骗的滋味,还是恨不好过的吧?” 她的样子,已经完完全全符合他对于妖女的定义。 轻佻妩媚,摄人心魄。 他现在想要喊什么呢?他沉思了许久,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了“快逃”两个字。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四章 恩怨雨织(中) 这两个字,并不是对着隐藏在树后的同门,而是对着她说的。 即使能够对付得了他,也未必就能对付得了,他们布下的埋伏。 但是不管是她,还是他们,似乎都完全误解了他的意思。 “逃?你认为他们还逃得了吗?”她打了个响指,不知道何时消失的破军再度出现,地上是被捆绑着的,他的同门。 他的心中竟然没有很多的感触,竟然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奇妙的安心的感觉。 这种解脱的感觉就令他感到耻辱异常,他甚至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此刻似乎是在窃笑的表情而低下了头。 她偏偏把他的头抬起来,冷哼着道:“真是不错的笑容呢。看起来,你虽然一直都在为了你的门派卖命,得来的内丹,你一颗都没有自己吃下去过,但是——你其实根本不是真正在乎他们,只是被强硬地灌输了应该在乎他们的概念而已。” 她毫不留情地揭露让他满面通红,结结巴巴地辩解道:“才……才不是那回事!” 可是话语说出来却连他自己都感觉软绵绵的,没有丝毫的力量。 她说的是对的,他知道这个事实。其实,他真的在乎过同门吗?从来都没有过,如果没有师傅强硬地灌输给自己的仁义道德,自己说不定会想要把那些对他露出怪异眼神的家伙们碎尸万段。 他已经很少会想起这种感觉了,但是,他的阴暗感情,却骤然被唤醒。 “我并不是想要考验你什么,更不是想要挑拨。你隐瞒不了你的感情,所以我想听到的也只不过是实话而已。”她忽然又温和了下来,暖暖地笑着,像是能够将一切的霜冻都化开的阳光,在这灰蒙蒙的天空下,汇聚成了唯一的光彩:“你——你是不是很开心,很想笑,甚至也很想亲手将他们杀掉?这才是你的真实感情对不对?” 天气冰凉,他却流下了汗水,与雨水汇集在一起。 他瞥了师傅一眼,像是要坚定自己的决心,摇了摇头:“我才不是那样恶心的家伙。” “是么?可是按照我打听出来的,每次做这种事情,都不用这样倾巢出动的啊。在此处有埋伏,这么看来,你的师傅好像知道我的身份,也没有直接告诉你呢。是以为你真的有如此大的魅力,能让我神魂颠倒,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你的性命当作一回事?” 他见过了那么多的妖,但是能够将他的心暗示到这等地步,将他的步调完全带走的,就只有她一个。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想让自己认可自己方才想到的人。 往常连他最小的谎言都看不穿的阿影,却化身成了一眼能洞穿她心思的雨樱。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呢?你是不是忽然发觉,其实我并没有魅惑你的心智,真正魅惑你心智的,还另有其人,只是你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他用了什么诡计花招——因为你相信他啊。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会全盘照做。可是,你的内心明明就不是个圣洁的人,不是那样舍己为人的伟大的存在,但是却还要强迫自己做这样那样的事情,是不是觉得很辛苦呢?我今天可以给你机会哦,只要你把他们全都杀掉,我就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他的心中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是他却赫然清醒。 假的,全部,全部都是假的。 她现在只是用媚术迷惑了他的心智,让他把虚假的事情都当成了真的。 同门模糊不清的怒吼,他也全都听不见——那一定是幻术,一定是。 他坚信着。 可是不管如何平心静气,让自己忽视,他们的话还是半刻也没有停歇过:“啊啊,你一定很想杀了我们吧,你这个卑贱的狼崽子。其实收留你,本来就是掌门的失职啊。像你这种家伙,不要说是修仙,就算是留在门派,其实都是耻辱啊。亏你还能当上首席大弟子,其实,也是用了恶心的方法,只是没有人去纠正你。也就是那种脏活,才比较适合你。” “你要是杀了我们,你也不得好死,你这个妖族的小杂种。” 听不见,全部,全部都听不见。 他一边叨念着,一边疯了似的打开了雨樱的手,用剑挡住了破军即将砍下去的刀锋。 他们根本没有用力,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假装看不到。 他也不知道,是同门的师兄弟绊了他一跤,恨恨地道:“你这个叛徒,你这个中途倒戈的叛徒,难道我们死了还不够,还必须得你亲自动手将我们毁灭了你才高兴吗?” 完全听不懂他们的意思,但是他的确,战到了最后一丝气力都消失。 破军像是泄愤一般,将他的手脚,斩断,却还是试图用残破的身体守护着他们。 “你真的不想杀他们吗?”她的声音有如甜蜜的毒药,渗入他的血液中。 虽然他们还是嫌恶的样子,还是没有人领情,但是他还是重重地点头。 “我绝不会屈服的。” 他高声宣布,宣布出自己的决心。 雨樱的脸上的笑容,让他看不懂。 “为什么始终没有说话呢?这位一直被尊敬着的师傅?”雨樱迈着小小的碎步,走到他的师傅的眼前。 他以为师傅会以非常强硬的态度面对她,不想却吓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道:“幽灵……你一定是她的幽灵,来找我索命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啊?我可不是她的幽灵哦,我只是,一个爱着自己属下和子民的,很普通的首领而已。而且,我在你背叛了她以后,见过她一次,她哭着求我不能伤害你,也不要把她带离你的身边,我全都答应了,直到现在还在恪守着这个承诺。”她冷冰冰地道:“我根本没想过找你索命,只是单纯地想看看你而已——毕竟是让我的属下不惜放弃在狼族的一切,不惜被治罪,哪怕自己受苦,也要与之在一起的男子,我多少有些好奇啦。” 他的心不知道为什么痛了起来。 那应该是师傅年轻的时候与自己做着相似的事情的时候吧,那为什么自己并非是钦佩,却会感觉到悲伤与心痛呢? 并不是为了师傅,而是为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谁,而悲伤。 他不愿意承认,他是为了她话语中的小妖。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五章 恩怨雨织(下) 他不可能会有那样的感情的,也绝对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妖精,而有什么悲痛之心的。 “可是啊,你比我想的要可恶多了,我已经算是恶名昭著啦,杀人放火,什么事情我都做过。也还是比不得你心狠,不单单是自己未曾娶进门的妻子,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放过,非要把他的利用价值也榨干——虎毒不食子啊,就算是虎族那群疯子,也没有将自己的儿子咬死,你却这样做了。我简直有些佩服你了,如果要是给你一定的力量,说不定你真的能称霸天下呢。” 她显然是在讽刺,他能够听出来。 但是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呢?什么叫做儿子?师傅有儿子吗? 不是不知道答案,只是,不想要看到答案。 但是,残酷的话语,还是打破了他给自己制造的薄薄的壳。 “端阳,为什么要利用他呢?你不肯认他做儿子,也还是养了他那许多年了,为什么要如此利用他呢?还让他做那样的事情,难道你不觉得他会恨你,也恨自己恨到发疯吗?” “连这个你也知道么?”他看到师傅脱力似的道:“你没有拦着我,也没有救出她,亏你还能责备我,你这不是‘伪善者’么?” “伪善者?”她冷笑一声:“良善之士,我才不想做呢。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我既不温柔,也不善良,她离开了我,选择相信自己之抉择,就已经选择了自己的命运,我无权置喙,更没法子插手管。但是,她还真是愚蠢,竟然为了你这种人,尽了一世。” 她慢悠悠地,一点一点揭露他的过往。 他利用可怜的狼妖,成为了掌门,拥有了一切,却将她囚禁,想要把她一身的法力也据为己有。 她却为了自己的孩子,而始终不肯应了这个要求。 不管受了多少折磨,还是让自己活着。 他把自己的孩子抛弃,又捡回。 他们并不知道他是他的孩子,却知道他有着妖族的血脉。 不知道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端阳在剧痛之中,咆哮着希望师傅否认,却没有听到一点点的反驳。 全部默认了。 难道说,自己洋洋自得地完成的第一次屠妖,杀死的,是自己的母亲吗? 答案也已经很清楚。 之前被雨樱恐吓时的力气,消失殆尽。 原来自己竟然是这样的脆弱,脆弱到根本无法想象。 他忽然哀嚎了一声:“你杀了我吧!阿影,你杀了我吧!为什么我这种家伙还要活着呢!” 那一刻,他已经想不到除了死之外的任何答案。 他是人,即使妖没有杀伤他,也有防患于未然的理由,责无旁贷。 然而,若他是妖呢? 他是否还同样有着应该将妖杀之殆尽之理由?他是否还有那样的权利? 经常被师傅挂在嘴边的那一句“无论如何,也不能伤害同族,伤害同族的是最卑劣的”,是不是同样也适合于身为妖族的他? 不,他不是妖,应该说是,一半的妖族血统。 全部都想通了,作为人,想要杀妖,是合情合理的,虽然生活在他们的世界之中,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理由,也没有义务把他当作是同族。 其实,他也应该是被排除的存在才是,居然苟活了多年。 那么,是不是妖族,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自己的感情破碎成碎片,是雨樱刻意想要惩罚他这个杂种的,残忍的手段? 哪里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杀同族是卑劣的,他既是妖的同族,也是人的同族,他没有伤害任何一方的权利。 被异族排斥是理所当然的,他既不属于妖,也不属于人。 那为什么还要让他活下去?为什么要让他做那些肮脏的事,还说是救赎? 其实他只是个被玩弄的木偶,价值就是给他们找乐子吗? 从一开始,就把他这个不该存在的,毁灭掉不就好了? “杀了我,阿影,求求你,杀了我吧。不,我的好弟弟,你杀了我也好,活着太痛苦了,我再也不要活着了。” 他没出息地,哭出声来,野兽一般嚎叫着。 活到不想再活,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触。 雨樱轻轻地,用鞭子将他残碎的身体拉近,用匕首抵住了他的额头。 他像是看到了救赎,眼泪汪汪地问道:“你——终于愿意杀死我了?” “不,我不愿意。”她的笑容如罂粟花,摇曳生香,充满了毒液,却完全抽不开目光:“我不想杀我的同族,更不想伤害,我的得力属下,拼下性命保护的孩子。” 那一瞬间的眼神,将他过去的世界全部摧毁,他眼前水雾蒙蒙的世界轰然破碎,他看清的是,是通往往生的道路。 “我可以不用死吗?”他有些迷茫地问道:“我可是——杀了很多的妖,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被我杀死了,我,根本不配……” “杀死你母亲的,从来都不是你。你只是,无辜的受害者之一。还有,想起你母亲临终前的表情,你总会找到些什么?” 他的脑袋,快速地转动着。 第一次,是印象最深刻的,无论是什么事情,因为初次的体验,会化作最深刻的记忆无法忘记。 第一次真正的杀死妖——或者更准确地,应该说是杀死生灵,便是在那地牢之中,血液的味道,死亡的味道,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是笑着的。 还有,过去未曾看懂过的口型。 “活下去。” 他像是确定什么一般,费力地,坐直了身子:“我死了的话,你能不能放了我的师傅——我的父亲呢?” 雨樱愣了片刻,笑靥如花:“当然可以。你是这样的大孝子吗?” “哼,算你这小畜生还有点良心。不过——”他嫌恶地皱了下眉头:“不要叫我父亲,也不要再叫我师傅——知道了真相的你,再这样唤我,只会让我感觉到恶心。” “这位父亲。”雨樱足下的水花发出清脆的声响:“难道你是想要为儿子牺牲,才刻意说这样的话,生怕他会对你心存愧疚吗?没关系哟——你要是想为了儿子而牺牲,我更会答应你的。” “谁要为了他而死?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妖物牺牲自己?”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六章 生而为妖 他的灵魂,真的,彻底彻底的,冷却了下来。 “可是呐,他为了我而死的话,是他有良心,是理所应当。”他的声音比他的脸孔还要扭曲:“来吧,为了报恩而死吧,这样至少还有有人一直记着你这个卑贱的杂种的。” “我……”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了:“阿影,我想再求你一件事……” “现在的你,还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她的眼睛忽然变得空荡荡的,话语有如冰霜般寒凉:“你拿什么与我谈条件?” 他哑然。 他根本没有资本,与她谈条件,这是事实——不管她是否也欺骗了他,他也选择了放弃她。 如果他没有将她引至此处,至少,她的秘密,将会永远成为秘密。 “可是哦。”她迷人地眨动着眼睛,忽然又像素常的,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地道:“我能答应你哦,你带给过我,相当愉悦的回忆呢。最重要的,无论你是否肯接受,我们狼族永远当你是我们的一分子,狼森始终有你的一席之地。你只要踏足狼森,大家都会欢迎你回家的,只怕你自己不肯。” “我……”他将头深深埋在胸前,蓦然抬起,轻轻问道:“大家,我死了的话,大家能不能对我说声谢谢,逢年过节,为我上一炷香?” 一阵沉默。 谁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终于,一道声音打破了寂静,说出了他们共同的心声,也打碎了他的心脏。 “一个妖物,为我们这么多人而死,不是你的荣耀吗?为什么,我们还要为你上香呢?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 “如果我说我被他打动,突然间想放你们一起回去呢?”雨樱像是无意中问了出来。 他的眼睛顿时绽出了光彩,激动地问道:“真的吗?” “不是因为他判断失误,我们也不会落在你的手上。回到门派,我们自然还是会治他的罪。” 他的笑容僵硬了。 从来不是他容身之所的地方,彻底不再是他的容身之所。 “即便如此——你也还是想要保护他们吗?”雨樱俯身看着他:“这是你的选择的话,我——答应——” “我……”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断掉的手脚,重新长出,咬碎的牙齿,化作了尖利的獠牙,碧莹莹的瞳能够看到更远的景色。 重新长合的肉体,让他清醒了过来,意识——还有,心灵,全部都清醒了过来。 “恢复力还很强的啊,不愧是我狼族子民。”她笑吟吟地望着他:“要继续与我们为了捍卫你的同门而战吗?” “我……” 他望着那一双双鄙夷,却期待的眼眸,也露出了如同雨樱般的笑容。 “不。”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天堑吹拂,他挥起了手中的剑。 第一次不是斩向妖,而是,试图落在同门的身上。 破军,隔开了他的刀。 “够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生硬冷凉,充斥着说不出的隐藏的霸道:“我知道你的答案了。别勉强自己,等到真正想要动手的时候,再动手吧。你现在的眼神,不过是绝境中的,想要报仇的眼神。报复心,是会让你感到后悔的。” “你这——算是为我考虑吗?” “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情。” 破军将他们杀掉的时候,他静静地看着。 当他走到师傅的面前时,终于,他下定了决心:“不必了。我,自己来。” 破军的刀悬在半空中,注视着他的脸:“可以吗?这可是足以让你痛苦一生一世的决定啊,还是说,你打算拉他和你作陪葬?” “不,我只是,想让他给我的娘亲作陪葬,想让他给我的同族做陪葬。我却会好好地活下去的。” 最后的一剑,落在了师傅的身上,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执着,也和他的人生一样,毫无价值。 却说不出的轻松。 虽然他也有想过,会被舍弃的可能性,却也不再感到害怕。 但是,狼森,真的接纳了他。 接纳了他这个,非人非妖的存在。 “他丢弃了人的身份,化作了纯粹的妖。放弃了端阳,因为母亲的名字叫做白茜,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白影。” 他的声音如同呢喃一般。 寒夜起初假装打着鼾,但是现在两只眼睛琉璃珠似的瞪着。 “白影,哈哈哈,白影——我还以为你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哈哈,真是笑死我了——”寒夜在地上笑得直打滚:“说什么纪念娘亲,你这根本是情丝未断吧哈哈哈。” 白影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他知道矢口否认,是没有用处的。影,的确也是他解不开的结扣。 他大笑了一会,擦去了眼角的眼泪,拍着胸口轻轻喘息道:“揭自己伤疤,你还真是干脆啊。不过,这感觉还不坏——我们,真真是同类。” 他的嘴角轻轻上挑。 他透漏给了寒夜答案,他自己也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 “是么,你也是,改换名姓,只为了忘记过去,却也祭奠过去?” 寒夜不答话,却无异于默认。 白影的手一勾,将星辰的枪握在手中,向星辰递送过去。 星辰犹豫了片刻,正想着接过来,他却把枪藏在了背后。 “我不会还给你的。”他顿了顿:“我也不会杀了你的。” “那你想怎样?”星辰冷笑道:“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想像那些人族的虏子一样,想要玩弄折磨自己的猎物吧?没关系,我不算很习惯,但是也都就见识过了。” 星辰的眼神中,确实透出了和他的形象不相符的视死如归。 从来不畏惧死亡,但是,却也没有真正的信念,只是虚假地活着的,赝品而已。 “不。”白影冷哼了一声道:“你根本,没有我脏手的价值,因为你——是弱者。或许有些人折磨弱者会得到扭曲的快感,但是,实际上那也不过是证明了自己究竟有多无能而已。我是不会做的,会令我作呕。” 星辰的心房如同被扎了一根刺。 弱者,他不愿意听到的词。 弱者,就意味着,他什么都保护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似乎握在手心的沙粒一点点的流失。 他一直以为自己还算是强悍,但是在伤了腿的时刻,他才发觉,自己究竟有多么弱小。 “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你认为的傲骨,只不过是笑话而已。连势均力敌都做不到,只是单方面地被碾压,根本不能称为勇气。不能明辨是非,不由分说就舞刀弄枪,是为愚蠢。”白影的声音飘渺得如同幻尘拂过的异音:“弱小没关系,再愚蠢,就真的没救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七章 君颜孰颜 他的话沉入星海之中,溅起的涟漪,倒映出的,是另外的一张,柳目弯眉,秀致的如同女子的面庞,倒映在心中。 而眼中映照出的,是紫衣华服,轻佻妩媚的端丽之颜。 不是他的脸。 也不是她的脸。 是前世的前世,浮沉于碎片之中的一片。 碎片的原身,打碎的圆镜,却不记得自己的身躯上曾经镶嵌着这样的一片碎片。 即使拼合,也无法复原成原来的模样。 但是,确确实实是这块镜子的一部分。 镜子在破碎之时,自身裂成了两片完完整整,一模一样的碎片,映照出不同的景色,连自己也意识不到原身在何处。 一颗棋子,为了自己的微薄之力而叹息,小小的一卒,将自身变幻出无数个小卒来,各自在各自的地方,经历着不同的记忆,做着截然不同的事情。 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存在,已经不再是相同的,他们的起点依旧完全一样——是从同一个起点,怀着悲愿的第一颗棋子的化身。 他的嘴唇轻轻地动着,说出:“弱者是没有权利,选择人生的。弱者的骨气只不过是愚蠢。” 她的嘴唇轻轻地动着,说出:“再这样死撑下去,你也只不过,是另外一个牺牲品罢了。你,太弱了。” 她是从来未曾遇见过他的她,他是从未曾思恋过她的他。他们没有任何的交集,依然说出了相似的话。 只因为,他是他的碎片。 她,也是她的碎片。 见到过相似场景的,也许会感到惶惑。星辰,却是全新的起点上,遇到的,新的存在,没有过去的交集,没有过去的碰撞,只是,名为星辰的少年魔族。 星辰惊讶地注视着他,正如他注视着亦师亦恋的她。 “那你想怎么样?难道我们对峙了许久,你竟只是为了笑话我的实力吗?” “不,不是的。”他手中握着的长枪,被他掌心渗出的赤色的鲜血包围。 银枪,缠上了蔷薇色的蛇,吐出信子,似乎还会发出“沙沙”的响声来。 但是,定睛一看,那只不过是鲜血凝成的,假蛇,却仿佛拥有了生命力。 它的身体,是鲜红的血液凝成的身体,而那长枪,也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这是……什么?” “你认为它是什么?”他歪着头,浮现出了,不像是他那张虚幻的脸庞能够露出来的,浅笑。 “枪,我的枪……” “答错了。” “那么,是蛇吗?” “也不对。”他轻轻地,抚摸着枪身,也抚摸着蛇。 蛇似乎在轻轻地蠕动,而枪身,也绽放出冷冰冰的寒光。 看上去,是对于他的回应。 寒夜仅仅抿着唇,在一边看着。 轻轻眯起的眼,泛出金色的光芒。 瞳术,能够穿透一切的瞳术,却看不穿这副身体究竟包裹着什么。 虽然就在刚刚,他已经听到了,有关于白影的往昔,他也不认为他会有所隐瞒。然而,那段过去,就如同影子的黑暗,夜的深沉,能够看到的墨色,绝对不会是全部。 黑色,是最容易包容其他颜色的,除了它,什么都看不见了,却容纳了所有的颜色。 星辰有些惶惑地,注视着自己的长枪。 打碎的裂缝,也被古怪的蛇皮纹路覆盖,看不出究竟是裂缝,还是枪身原本的花纹。 “可能对你这既弱小又愚蠢的孩子,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我问你个简单的问题吧——你认为,枪是什么?” “武器。”星辰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回答。 “蛇呢?” “活物。” “属于你的蛇呢?” “呃……”星辰怔愣了一瞬,回答道:“大概是,爱宠一类的?” “不错。” “为什么要说得那样复杂啊。”寒夜盘起腿,双手按在膝上,撇了撇嘴道:“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你不就是想说,这是有生命的,像是爱宠一样的武器,再随便起个名字,它也能像自己养得小蛇一样,爱自己之所爱,屠自己之欲屠嘛。这种糊弄孩子的把戏,非要绕着弯子,真是累。” 嘴上这样说着,他却愈发地生出了惑虑。 也许是他的语气一直是淡淡的,冷冷的,毫无生气,以至于他完全没有发觉这个家伙——实际上却是用着截然不同的语气,说着与某个生灵,相似得可怕的话语。 不是镜缘,也不是雨樱。 将散碎的魂魄碎片,聚拢在掌心的华色衣。 是谁?那一定,是他知道的某个人。 不,是某几个人。 融合在一起,成了暗色的影子。 他是无法战胜破军的,从之前的交手,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白影的实力不如他,自己也未必能占到便宜。 他静静地,老老实实地呆着,却也在思考着让自己无伤逃出去的方法。 他忽然暂时不想逃出去了。 浮韶暂时不会有大的动作,天界诸事,默穹亦在短时间之内不需要他的任何帮助。 在魔境之中,似乎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趣事与秘密等待他去发现,显然比天界繁琐而无谓的事情更加吸引他,让他的灵魂暂时融入与看似与计划无关,但是却足以影响全局的事情中去。 “武器?”星辰觉得有些可笑:“武器怎么当作宠物去爱?它也没有生命,随时随地可能折断,又不得不换一个新的。” “不,武器是有生命的。如果没有生命,为什么要拼命地守护着你的安危?作为武器的责任,是守护着主人。但是主人却要竭力不让它受伤。只有给武器灌注生命,它才能与你一心一意。断掉了,便是逝去了一位老友,要好好埋葬,才能与新的武器缔结契约。这是对于你们之间的肯定。最孤独的时刻,没有什么陪伴着你,它却绝对不会背叛你——远远比任何事物对你都忠心。” 他再次将长枪递给了他。 星辰却没有去接。 “你又在耍我是吧?我才不上当,才不要再被你说教一顿呢。” “不,我不会对它开玩笑的,它是你的了,你可以给它,取一个名字,赋予他新生。” “脑子没问题的,是不可能给死物取名字的吧。” “正因为没有名字,才是死物。在你给它取了名字的刹那,它就了。也许,还能够寄宿着灵魂的碎片。” 他的声音中,压着一点点,妖族特有的暗示之术。 他实在很适合,也很擅长妖族的暗示,将一点点的感情,传递到对方的心中并不断地扩大。 星辰受到他言语的魅惑,再次伸出了手指,按在了枪柄上,在确定没有诈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轻轻地,对着枪,小声呢喃。 “落陨。” 是错觉也好,幻象也罢,璀璨的星光,融入到蛇的身体中,它血红的眼珠,注视着他的脸,化作了那张狡黠的笑脸,与他的手臂连结成一体。 “哥哥。”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八章 蛇神枪心 透过透明的墙壁,降下落日灰黑的余晖。他望着黯淡的太阳,嘻嘻地笑问:“那是你的大半灵力吧?都给了那个小鬼做武器了,不可惜吗?” “灵力对我,是无用之物。” “嘿?是吗?但我是看在咱们的灵力不相上下的情况下,才会老实被你看着的,你的灵力减半,就不再是我的对手了。”寒夜阴恻恻地笑道:“你就不怕我趁机杀了你?” “你不会。”他肯定地道,用像是了解自己的口吻一般。 “我不会?我怎么不会?”寒夜用恶人的笑脸道:“别说的你能看透我。” “之前也许有这个心思,在听到我的过去,还有我牺牲一半灵力融入枪中之后,你就暂时不会动手也不会逃跑了。”他轻声道:“你对我愈发感兴趣了。” “杀了你,探你的心音,我不就什么都能知道了?” “你真能探听出我的心音的话,早早地就知道真相了,何必在我刻意放出那一星半点,才看到当时的情境?我根本没有心脉,你要从何听起?只能老老实实地,观察了解我。你在天界想必也不是很舒服,不如在这里找到点乐趣,能排解你长久以来的郁结。”他顿了顿:“那毕竟是不能和任何人分享的。” “原来如此,你是在诓我。” 他对这个结果也并不十分意外,反而释然地笑出声来。 深沉的爱,会随着时间的洪流,变成执念,在最后,只剩下执念,而忘了当年的感情。 而这种感情,将会变成无可取代。 冰冻的,寒冷而寂静的夜,任何温热的感情早已死去。 纯色的影,肮脏的雪。 废墟之下,伸出了一只白而小巧的手。 能够让她安心的家,已经崩塌,残片瓦砾之中,她的身体也如同残片。 照理说,她应该被碾碎了。 碾成了黏糊糊的血液,与灼烧的碎片,她却偏偏没有死,在看不到日月星辰的瓦砾之中,露出了身体来。 她的脸被粉尘染成了灰黑色,手臂脏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身上的伤口,却已经如同陈年的旧伤疤一般。 仿佛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在梦中,她拥有了一切。尽管是不完满的幸福感,却在两边,拼合成了圆满。 她是摔成了两半的阴阳项链,一半沉入雪中,一半沉入血中,却都是弯弯的笑脸。 而醒来以后,阴阳项链拼合在一起,却什么都没有了。 只是做了一场,虚幻到不真实的梦。 喜怒哀惧,都是假的。百年前,千年前,万年前的因缘际会,都只是她阖眼的一瞬间,一瞬间已经度过了千载轮回。 她爬出了废墟之中,一直黏连在心脉中的,黏糊糊的恶心感已经消失了。 但是,纯粹的,天然的世界也已经消失了。 心变成了空空的一片。 鹅毛般的雪花落在她的连帽披风上,没有任何的重量,又仿佛有千斤重。 太极的两端,各自有着各自的轨迹与记忆,当拼合混合,什么都想不起。 数种酱汁混合在一起的菜肴,什么调料的味道都想不起来,只剩下黑和白混合在一起的混乱的味道。 似乎和谁缔结了约定,要在这一片茫茫白雪之中等待。 又似乎从来,都是生活在这里,谁也不曾等待,因为谁也不会来。 厚厚的白雪,莫过了她的腰身,她费力地,在其中行走着。看不到方向。 似乎踩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她扒开白雪,却是一具有上色完好的狐狸雕塑。 不,是冻僵了的狐狸的尸体。 她挥了挥衣袖,将风雪吹散些许,一具接一具的狐狸的尸体。 空白的脑海中注入了些许的记忆。 啊啊,对了,我,是只狐狸啊。 腰间的环佩清脆地响动,她将腰牌轻轻地抬起,上面刻着两个字。 “灵烬”。 她低低地叨念着,恍然惊悟。 对了,灵烬,是我的名字啊。 那么,这里是狐灵山吗?我爬出来的地方,是琉璃阁吗? 地上躺倒的,一定是我的同族了。 对了,天雷,诡异地侵袭这片被雪覆盖的大地。父亲与娘亲的争吵声,在耳边盘桓。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不是我,是你。你当日对他修仙的执念,可是要比我深得多啊。” “但是——但是——我是真心实意希望他能成仙,并不是希望他给此处引来如此大的灾祸啊!为什么当日你要那样告诉他呢!你是不是故意要让大家全部不自在啊!你这个狠毒的女子!” “我一直都狠毒,若不狠毒,我绝不可能当日以整个一族的性命做赌注!那是多少生灵啊!他们都是那般信任着我,我却让他们死伤殆尽!可是,你没有真心实意为他们掉过一滴眼泪,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同族要被毁灭,就心痛难奈了是么!你不是一族的首领,他们没有信任过你,你依然心痛难耐!当年死的全都是我的得力属下,我的子民!我和他们承诺过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都是你,是你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近乎疯狂的母亲,指着窗外的天雷的光芒:“我从一开始,就是想要借着他的手复仇,如果能够成功的话,自然是好。即使不能成功,让狐灵山的万千狐妖都为我的子民们陪葬,我也不算亏本!” “你……你……”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你对我,到底是真心,还是……” “到现在,你还问什么真心?如果我有真心,也死在了那天的业火中,之后与你的每一次接触,都让我觉得恶心。她的牺牲,她的不幸,也与你的愚蠢分不开干系!” 娘亲回身过来冷情地一笑:“只是,对不起,又要伤害你了。每一次,每一次都把毫不相干的你卷进来。” 在一刹那间,她似乎也说了什么,却想不起来。 他们的身体,也融化在了雷电之间,她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到。 想起的只有这些,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也想不起更多。 现在,她也只能飞奔在漫天大雪之中,想要寻找着什么。 尸体、尸体、尸体,闻不到一点活着的味道。 狐灵山,已然是一座死山。 整个山上,只剩下她一个还活着的,空壳。 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并不感到特别悲伤或者绝望。 似乎,早已习惯了孤独那般,仰天望着飘雪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声。 好恨。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九章 苏生未醒 得到,需要流泪流血千万年,失去只需要一瞬间。 昨日虽白雪皑皑,却依旧繁华。今日,白雪却成为了棺椁,埋葬了所有的盛世幻象。 什么都没有剩下。 唯独一个,还在喘着气的,便是名叫做灵烬的狐妖。 她拼命地跑。 白日沧桑的光芒,触手可及,却无论如何都跑不到边,冰冷的雪花,无边无际。 没有任何可以参照,一座巨大的迷宫,没有出口,只有她发了疯一般,拼命地在这个世界中寻找着生还的迹象。 没有。 活着的都已死去,连唯独的暖意,都是从她的呼吸中散出的。 那一缕缕白气,却是仅存的暖意。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了多远,身后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她瘫在雪堆之中,冰冷的感觉侵入骨髓,她的身体一点也不感觉冷。 只因为,她的心更冷。 原本的她,是个痴呆,什么都不懂,只能重复单调的话语,只能歌唱单调的曲子,只会凭借自己的心情做事。 生离死别,与她毫无干系。 她只知道,有趣还是无趣,喜欢还是不喜欢。 一直都是那种傻瓜的状态,也并不会觉得自己可怜,也不会觉得自己悲哀。 如果是原来的她,她看到的尸横遍野,只会以为是他们都睡在了雪地中,睡得很沉,怎么也唤不醒。 她依旧是快乐的,在这片荒芜的雪原。 但他们都在她的身边时,她无法真正与他们相融合。此时他们全部都死去,她却得到了所谓的智慧。 笑话,讽刺,还有——折磨。 前所未有的感情,侵入了心脉,她只觉得孤独地想哭,泪水凝成了小冰晶,她却连依靠的肩膀都没有。 她再次抬起头来,望着天堑的彼端。 为什么,雷是从天上坠落下来的呢?为什么,是天要大家死去呢? 哥哥不是在天上做神仙吗?他不是很强很厉害吗?为什么不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呢? 不是说只要一抬头,他就在注视着吗?注视着故乡的惨状,他就一点感想都没有吗? 他却没有任何行动,只是眼睁睁看着大家死去吗? 说起来,虽然她已经拥有了过去没有的东西,但是刚刚才能明白事理的她,依然没有任何人能给她解惑。 到底,什么是神仙? 难道所谓的神仙,就是站在高高的天堑,看到自己的家人死绝,也不会出来阻止的冷酷的家伙吗? 她对着天空高喊。 “澪枫!我恨你!哥哥!我恨你!” 她不知道“恨”具体的含义,却已经能自然而然地喊出声来。 喊出声来,也不能让她痛快,只是让她更加怅然。 他霍然从睡梦中惊醒,看到的却只是一片黑漆漆的深渊。 在梦中看得清晰的画面,睁开双眼,方才想起自己早已失去了它们。 是妹妹。 她的呼声,跨过了无尽的轮环,跨过了屏障,传入了他的耳中。 已然不再有惦恋与思念,但若真的与过去一刀两断,是不是还有想要张开双臂拥抱的温暖? 他轻唤了一声:“木莲,扶我起来。” 没有回应,他又唤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应。 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情,他已经习惯了木莲在身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她不在他的身畔,他却连续几天,都还是会唤着她的名字。 “哟,雪王殿下。” “木……”他支起身子,却嗅到了迎面吹来的,樱花的气味,他轻叹一声,幽幽道:“雨樱?” “虽然我是把您当作我的目标,但是您把木莲当作丫鬟使唤,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她的实力,不该只是个小丫鬟的角色——即使她的性格温和绵软,您也不能欺负她。” “哦?”雪颇有些意外:“你是在帮她说话?” “我早就说过,我既不高尚,也不伟大。不会白白地帮忙照顾情敌,当然也不会无条件帮她说话。但是,对君子,我也不屑做小人,要抢来的,便堂堂正正地抢。我用以的话应该都还算是客观。” 雪看不见,但是大抵能够感觉得到,她应该是在干净地笑着。 她不似木莲般拘谨小心,畏畏缩缩地问询半天,才坐在他的身边。她大大咧咧地,翘着脚,坐了下来。 床榻微微摇晃。 “木莲的心脉很衰微,身体也很差,大多数都是疲劳过度会有的症状。我已经让破军宝贝好生照顾着她,也用药用汤调养,但她恢复得很慢呢。”雨樱有些不满地道:“明明你的身旁有个身体康健,昼夜颠倒,也不怕累的成熟女子,却非要折腾个小孩子,你对她就没有歉疚之心吗?” 雪沉默着。 他何尝不知道,他拼命,她就必须得更拼命。他醒着,她必须要醒着在他的身边才能成为他的眼睛,负责他的饮食起居一日三餐,用小小的身体,在好容易可以睡下的时候,还时常惊醒来轻抚正在做噩梦的他。 但是他无可奈何。 他不认为自己的时间有许多,要整顿魔族,要复仇,他那一点点可怜的时间即使拼命也未必能赶得上他完成所有的心愿,何况懒懒散散? 罪恶感会将他压垮。 “我从你和……我从你的身上感觉到了‘孽梦噩靥’的气息,你身为蛊,应该也服用过这种毒?但是连我匕首上的毒液都不能伤了你,孽梦噩靥这种祸乱心智的小毒,应该根本不能奈何你吧?为什么我刚才却感觉到了你被它深深缠络着,伤害着?” “你连孽梦噩靥都知道?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不,我当然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但是知道的事情,我也没什么可隐瞒。”雨樱的语气很轻松:“当年因为一点小事,我也中过这种毒,除了某些时刻会想起点零零星星的碎片,醒来时头有点昏昏沉沉,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处了。对我这种身体都没什么效用,你为何比我看上去更重?” “因为不是一点点的孽梦噩靥,而是——”雪没有说下去,雨樱了然地点了点头。 “不过即使中毒很深,也只需要将心境放空,也就自然会失效了。但你显然是仇恨和感情都很强烈……” “你要劝我放弃?” “不不不。感情强烈是好事,感情越强烈,越容易成事。宁静而致远,无欲无求,还当什么王,不成了大和尚?”雨樱笑眯眯地道:“只是就像我劝你不要太拼命,会伤害到木莲;感情强烈,也容易伤到你身边的人——我能理解你认为自己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情感,可你摧残自己无所谓,总还是要顾念一下身边关心你的人才好。”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章 君在何方 雪的脑海中,不知为何,就浮现出了对着天空怒吼的,妹妹的样子。 他的恨意,早就已经达到了顶点,但是在看到了荒芜苍凉的琉璃碎片,他忽然在想,自己沦落到如今的地步,是他人的原因更多,还是自己的原因更多。 愤恨与自责,两者并不能完美地达成平衡。 如果他当年没有那么愚妄的追求,而是像泉影一般,心甘情愿地做个四阶仙族,妹妹也不会变得不幸,沐魂也不会变得不幸。 除了他的梦想崩塌,所有人都不会受到伤害。 但是现在,他却将其他人都牵连了进去。 “你梦见的那个,白衣裳的小妖精,是你的妹妹?” “是。我妹妹。”雪回答过以后,忽觉不对:“你能看到我的梦境?难道你也能完全看穿我的心?” “不要露出那种戒备的样子来啊。”雨樱嫣然:“我只能看到大略的情形,心音之类的——我又不是冥族,哪能说听就听得到的?你的法力又比我高强,我真的会冥术,也听不到你的心音。” 雪对她并没有真的起疑心,但害怕秘密被知晓太多,还是谨慎地问道:“你在我的梦里都看到听到了什么?” “听到?什么都听不见啊,都是很模糊的声音,看到的脸也隔着层雾气。只是看着她一身白裳,又住在雪原之中,就想她大概会是你妹妹。” 雪细细思量着她的话,露出困惑的表情来:“这其中哪有什么联系?” “你的身体本不算好的,却偏偏选择此处栖居,由此可见得,雪原应该和你的过去有所关联,最可能的,是你的故乡。在故乡之中有未婚妻,你也不会到魔境来,那就只能是你妹妹了。”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还是他入魔以后,第一次,再次看到她的脸。她的样子,已经不再像当年那般清纯可爱,多了的忧郁感,更像是天界久久不肯离散的荒魂。 在梦中相见,他一时竟然分不出究她是灵烬,还是…… 她绝对不会把他叫做哥哥。 “你不肯把你真正的名字告诉我,总肯把你妹妹的名字告诉我吧。你可千万别说她的名字叫做‘土’‘雷’一类的,雪狐族一直封闭自我,我也闯进去过两次,没听过你们有这种取名字的习惯。” 闯入狐灵山?应该是很多年前的记忆了吧,至少在他记事之后,他一次也没有见到过真正的雨樱,都是从同族的话语中听到这个心狠手辣的女妖。 “灵烬。”他忖度了半天,决定说实话:“她叫灵烬。” “哎?你父母怎么取了这么晦气的名字给她啊?难道你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并不是因为你想埋葬过去,只是他们取名字太没有水平了吗?” 雪摇头道:“我和妹妹的名字是完全两样的。我也觉得妹妹的名字凉凉的,听起来不舒服,但是我的妹妹有先天不足之症,智力甚至不如七八岁小儿,独独法力学得很快,母亲说她一定是缺失了魂魄,取这种残碎的名字,才能将她剩下的一半魂魄留在躯壳内。” 化作荒魂?雨樱皱了皱眉头,心下暗道,化作荒魂本是罕见之事,十中有八九是天冥斗争时各自伤损。偶有把无辜的转生魂魄用作其他用途的,却必然要散得干干净净了,成了荒魂还能转生成生灵,绝非是凡俗之类。 “冒昧地问一句,你的母亲的名字……” “你对我家族的成员很感兴趣?” 雨樱心下一凛,知道自己问得有点多了,若是自己站在雪的立场上,也绝对不可能不怀疑。 “哈,感兴趣啊。”雨樱很自然地笑道:“我将来的婆婆,我将来的小姑,不知道名字总有些尴尬吧。而且,我也很想知道你的名字,想试试通过他们的名字能不能推出你的名姓来。” “我的母亲……你可能没听过吧,尽管她的法力很高强,但是在狐族实在是很低调。” “别说雪狐族细作那样难安插的一族,便是有我的眼线的,我也不能保证我知道并不出挑的妖族的名字。何况不出挑不是更好,更能证明我没有动过什么歪心。即便动了心思,她的平凡不是也能让探口风的我死心?” 沉默良久。 雪忽然摸索着,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我可以相信你吗?你真的是雨樱吗?” 雨樱将细长的手指覆盖在他的手上,让他的指尖抚摸到自己的虎口穴。 细小的疤痕,樱花瓣形状的疤痕。 “这就是我的标志了,我就是雨樱,雪王殿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吐出了母亲的名字。 “她叫冷清霜。” 雨樱以为听到什么都不会惊异,但她确将嘴巴张得大大的,完全无法合拢。 “谁?!” “冷清霜。”雪感受到了她手腕的颤抖:“难道你听到过这个名字吗?” “哈哈……啊……我倒是,曾经与她交过手呢,哈哈……”雨樱轻轻吟念着咒法,奈何无法从这具被虫与毒侵蚀一空的躯体中得到她想要的情报。 “咦?娘亲从来没和我提过她还与您有过交集啊?” “我们本来也就是打过两次而已,旗鼓相当,最后也就没再见过面。” 魂魄的碎片,融入到能够留住荒魂的身体中。 沐魂的女儿。 假的默穹,认识镜缘的久远的仙族。 真的默穹。 狼族的女王——雨樱。 都在围绕着天界的堕仙,魔族的首领雪。 雨樱本以为这是一场幻觉,一场巧合,将他们聚集在一起。 虽然这巧合似乎有着某种奇怪的纽带,但是在没有真正确定之前,不过是妄想与猜测。 在听到了冷清霜这个名字时,她的脊背汗毛直立。 她无端地想起了冷若冰霜却又带着几分邪气的笑容,白嫩的手,握着长长的剑,立在她的眼前。 “魔是生灵,妖也是生灵。而你我,都非魔非妖,更亦非神。我们都是命中注定要隔绝于他们概念之外,注定要四处漂泊,却又融不入任何族中去。到头来反而魔境才是我们的归宿。” 如山倒的兵败,让她再起不能,也许,她把希望赌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希望他能实现她未能实现的宏愿。 她无法想象能够让自己的儿子成为自己的踏脚石的女子。 破军不是她的儿子,她也不愿意让他去送死。 时间堆积出来的感情。 但是,冷清霜是与她不相同的,她的野心比她大得多。 她想要的,是整个天下。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一章 暮年花舞 雨樱定了定神,装作怀念故人的样子,试探性地问道:“她还活着吗?” 雪长长的睫毛垂落了下来,蝶翅的阴影覆盖。 如果不是有那层碍事的面具,他看上去,一定很像是冷清霜。 她暗叹自己之前竟然没有发现这一点。 不,正是因为没有发觉,才会义无反顾地投身到魔族,成为他的手下。早早就知道了这真相,她说不定会转身离开,或真的使用其他手段将雪埋葬。 而现在已经下了决定的她,是不可能走到现在的这一步再去反悔什么。 雪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她有十成的把握。无论如何,她也不是会迁怒于人的人。 尽管她已经打算重新置身于是非中,但是,她只是想要为了他的意愿,却并非愿意作为冷清霜那个女子的棋子。 如果他的回答为“是”,她不会趁着他卸下心防时杀掉他,也未必会同意再做他的手下。 她将把魔境,作为她偏安的一隅,再次回归到不管世事的状态。即使天界与魔境开战,她只需要保护好自己原本的子民。 而没有她的辅佐,现在的雪,未必真的能够走到那一步——她对这个事实也极为肯定。只要魔境不主动向天界宣战,刚刚夺位局势未完全稳定的默穹也未必会来找他们的麻烦,她至少还会有百年的安逸时光。 如果他的回答是“否”,哪怕前方是地狱,她也要与他站在一起。 不是为了追求他,而是为了追求他身上让她的记忆起了涟漪的影子。 他是否也在思索怎样的答案更合理? “我不知道。”他终于给出了回答,却是给出了如此模棱两可的回答。 “你不知道?”雨樱的笑容有些僵硬。 “嗯,我觉得我没脸回去见她。她对我有着很高的期待——期待我能做成一番大事,能够爬上最高的位置,如果不行,便做乱臣贼子。我既没有成器,当日也没能及早下断绝。她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一定很生气的。直到现在,我也没回过一次家乡。而且满身魔息的我,也不能通过那里的结界吧。” 狐灵山的结界,百道封印加护,却并非是外部,而是从内部构建出的。非对阵法封印了解得透彻或是本族生灵不得入。 他现在定然不能再算是狐族。 不回到家乡,他还能有一分自我安慰,如果回到了家乡,封印无法打破,他的孤独,一定会给予他极深的打击。 那是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深深的乡愁。雪原的寂静,大概也是他怀恋的证明。纷纷扬扬的白雪,覆盖在心间,仿佛自己仍旧没有被所有狐妖唾弃,仍是被他们所惦念。 尽管在心底隐隐知道,自己早已经回不去从前。连最单纯的妹妹,在睡梦之中,都开始对她有所埋怨。 他的身边已经渐渐地聚拢了新的群体,空虚的心有了新的归依,但是,仍然还有些感情深埋在心底无法开解,聚拢在他的梦靥之中。 “你的法力,还怕通不过结界?我当年都轻易穿了过去,你的实力比我强,会很轻松吧。” “不,我不能回去,也不能用那种手段打破结界——会给他们添麻烦的。” “啊啊,你为什么要思考这件事啊?当年他们为了你而昂首挺胸,如今为了你而垂头丧气,难道你是他们的命脉吗?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虽然在魔族你是魔王,掌管着整个魔境,但是此刻我把你杀掉了,自己做女王,魔境也不会就此崩塌的。一如当年的落叶女王……”她刻意把这个名字咬得很重:“她死去了谁不认为魔境彻底完了?但你不还是把那些‘虏子’还有其他的一些闹事的,悉数解决?更何况你在狐灵山,充其量不过是个灵力稍强点的狐妖,既然他们不会因为一点小事把你抬成狐族第一,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事把你彻底打进地狱。” 雪似乎并没有对落叶女王有太特别的反应,仅仅是在思考着雨樱的话而已。 这让雨樱更有些惴惴。 雪不知道自己母亲的事情,对她固然是好事,但也是坏消息——这就证明他从未意识到过自己的悲剧,不单单是天界诸神冥界诸冥造成的,也有自己母亲的一分力量。他是被三方争夺的棋子的事情,他大概也不会知晓。 不知道计划意味着他没有刻意利用她,但是也对她看清全局造成了很大的难度。 没有源头,便无法顺藤摸到瓜。 “雪王殿下,您不介意的话,属下愿意陪您去狐灵山看一看,也好安您的心神。孽梦噩靥倒不是会致死的剧毒,但是能够开解心结,也能让您稍稍睡个安稳觉。”雨樱见他沉思,乘机提出自己的想法。 “我就怕去了,我更加睡不成安稳觉。”他苦笑道。 “不试试看,总是自己在胡思乱想总是要更糟糕些的。”雨樱抿唇笑道:“我还巴不得能有个与雪王殿下单独相处的机会。破军那孩子太粘人了,无论我去哪里,他肯定都是要刨根问底的。不过我和他说狐灵山去太多人会很显眼,想必他就不会缠着我了。” “但是我并不想和你独处。” 雪冷淡的话语让雨樱撅起了嘴巴:“您也太严苛了吧。哪怕现在还不够喜欢我,至少也应该给我,给您自己一个机会啊。如此拒绝少女的真心,就不怕良心难安吗?” “我倒是觉得年纪一大把,连孩子都比我大还自称少女的女魔头良心应该先难安。”他冷静地嘲讽道。 “哟,我就说您苛刻吧?连随口说出来的话都如此刻薄。”她嘻嘻一笑:“我就是喜欢这种个性呢。” 雪也自觉心情轻快了不少。 被她的情绪带动,他能很轻易说出如同过去一般的玩笑嘲讽话来。 “你见到我的同族,也能很自然地说笑吗?” “我倒是能,只怕你的同族见到我,要被我吓跑掉的。我的声名在雪狐族还是很差劲的,这个自知之明我还有。”雨樱柔声道:“而且我的态度怎样,根本就无关紧要。只要你不因为自己变成了魔族而羞耻,就不会有谁为你而羞耻。你真的没有那样重要。所谓的钦羡,大多数情况也只是客套。”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二章 沧海一诺 雪微微倚靠着背后的软枕,陷入沉思之中。雨樱不急不躁,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了一把梅子。 她吃东西并不会经常发出很大的声音,但她此时却吧唧吧唧地咀嚼着,似乎想用这种声音影响他的判断。 “要是木莲也能跟来就好了……她能……”他突然截住了话头,顿了顿,才继续道:“她对阵法结界的了解程度更高……” “不,不对吧?这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雪看不到她的双眸,也感觉到了一阵寒光划过:“其实您是认为她跟着您去,能够更好地照顾您的饮食起居吧?” 雪无法驳斥她寒凉的话语。 “小木莲是您的恩人,我记得你这样和我说过——把恩人当丫鬟使唤,是您报答的态度?”雨樱的嘴角向一边上扬,冷笑道:“没有谁能够不要求回报的在谁的身边照顾一世,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行,您却想要那样要求她?她的身体可还没有完全养好,您就还惦记着让她来照顾您?您的身体羸弱,就是您随便使唤人的理由吗?”雪被她连珠炮似的话语说得哑口无言。 “不过——”她话锋一转:“您想吩咐我什么,我都随时欢迎。我立志要做您的妻子,也要当个贤妻良母。未婚妻服侍未婚夫,就再正常不过了……” “说不定我对木莲确实索取得太多了,可我又不知道怎么还……” 雪下定了决心,指着雨樱的方向:“你陪我去吧。如果能够让木莲知道就更好了,我也不是离开她没法照顾自己,也能让她安心些。” 窗外小小的身体轻轻一颤,正要转身离开,却被按住了肩膀。 破军将手指按在唇上,摇了摇头。 “你现在离开,脚步声会被他们听到的。”他用手在雪中写着。 木莲小声“嗯”了声,他将自己的披风解开披在木莲的身上,在雪中比划:“不要沮丧,能够听进去樱姊的话,证明他还是很在意你的。” 木莲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在雪中写下回应:“我知道。但是,我更担心雨樱大人,她实在是太有吸引力,太会为别人着想了。我是雪王殿下的话,说不定就要一点点被她抓去心了。”她的指尖滞了一滞:“你一点都不担心?” “我当然担心,而且我也在吃醋。”破军在雪上写着:“但是,我始终都知道樱姊不会属于我一个——不,我连她是不是会属于我我都不知。担心也是没有用处的,只能顺其自然。” 他们的头顶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铃般的笑声。 同时抬头,看到雨樱正坐在小小的窗台上,望着他们。 “躲着听墙根不冷吗?为什么不直接进来坐坐?” 破军吓得站了起来,有些结结巴巴地道:“樱姊……樱姊您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们的?” “你要是不跟着我,才有点不正常吧?我一直在屏息感知到底哪里有你们的呼吸声。”她伸出雪白的玉臂:“进来吧。” 破军抓住了雨樱的手,木莲则自己跃入了宫室之中。 雨樱替木莲掸着身上的白雪。轻声责怪破军:“你也真是的,让你好好照顾木莲丫头,你倒好,带着她一起尾随我。” 破军刚要开口便被木莲打断:“不要说什么不放心我,我不是小孩子,倒是你的这种做法更像小孩子。” 破军低着头,接受着雨樱的训斥,时不时颔首,赞同她的话。 看到她这副样子,哪怕原本有的气,也会平复一半,更不消说雨樱本就没有很生气,随便说了两句也就住了口。 “樱姊……”他扯了扯雨樱的衣袖。 雨樱故意甩开他的手。 “我和木莲与你们同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不行。”雨樱的态度很坚决。 “为什么不行?多一个半个的,狐族的发现不了什么,之前我们又不是没一起去过,也算是熟门熟路的。” “去的多一个半个没关系,魔境呢?我与雪王殿下走了,一小段时间之内无法回来,你们再跟着我们,魔境不是要疏于管理了?被趁虚而入怎么办?咱们又不能确定魔境之内除了灰绒,是否真的就没有其他的细作。” “那便我与雪王殿下……” “不行。“这次说话的是雪:“就按照雨樱说的,你与破军老实在魔境。” 破军有些恼火地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了?” “破军宝贝!” 破军把更激烈的话咽了下去,瞪了雪一眼:“你不能对樱姊动手动脚,趁机占她便宜!” “我不占他的便宜就不错了,你别再说下去了。本来我是假生气,倒真的快要被你惹恼了。” 破军愤愤不平地咬了咬牙,浮现出脸谱一样的笑。 雪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也大概能猜到破军满腹的愤懑。在狐灵山他常常会听到这母子之间的风言风语。他们对于雨樱相当不屑,一个原本就水性杨花的荡妇,竟然连自己养大的儿子都不放过,把他养得走狗一样,就知道跟在她的身后转,摇着尾巴。 他真的快有些不理解他的感情——至少他对母亲,没有眷恋到这样的地步,甚至还有点怕她。这一点不会随着她究竟是不是生身母亲改变,他都只会把其当作血脉相连。 但是实际上见到,他却一次都没有觉得破军的执着有多么诡异。正如当年他明知道她对于父亲近乎异常的恋慕,还是愿意张开双臂接受一切那般。 他不能完全理解,也能隐约察觉,她为什么而陷落。 那一切都不是真的,反而让他有些悲伤。如果她对于他不是那般狠心,对他也就不会狠心了。 用这种卑鄙的方式来伪装,才更让她显得诡异。 “安心吧,破军。你真的不用想太多的,只是不想让木莲受累,又想要看看狐灵山究竟变得怎样了,很快就能回来,不会一去不复还的。” “咦?不会的吗?”雨樱愕然道:“我还以为您和我想到一处去,想要借着这次机会,隐居世外呢。” “不,不行,我必须得跟着您。”破军的嘴角抽搐着:“您真的敢不回来,我就敢把地界的半边都翻起来。” “算上我一个。”木莲插话道:“你们不回来,我要和破军大人一起把地界翻起来。” “那不是很好吗?”雨樱笑眯眯地道:“我会在旁边建一栋小房子,让你们与我们比邻,彼此的孩子互称兄弟姐妹。”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三章 何愁何忧 她,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周遭的热闹,反而让她感觉到冷。 红色的糖葫芦,挂着金灿灿的冰糖,她泛苦的嘴巴里,渗出一丝味道来。 “我想吃那个,你买给我。” 她习惯性地命令道,却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回应。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抱在怀中的草靶擦着她的肩膀而过。 时光再次带走了她的曾经,再次带走了她的过去,只剩下她一个孤单而寂寞的世界里。 想起曾经的笑容,曾经的热闹,现在已经全都不属于她。 一切都会变成记忆,一切都会变得回不去。晦暗的脑海之中,无意中想起她曾经甜蜜地笑着,嘲讽着谁。 “不要把她当作丫鬟使唤啊。你一离开了她,就什么都做不成了么?” 然而,她始终没有看到自己。 晴好的天空,她的手中却攥紧了一把伞。她终于得到了,能够为她遮风挡雨的伞,这个人已经再也不在她的身边。 “将来,我们比邻而居,各自的孩子互成兄弟姐妹。” 她想起了这句话,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从来谁都不在乎,也不在乎周围异样的目光与指指点点。 直到她哭出来,她才发觉,自己真的——已经失去了一切。 数年之前,她却也一如迟钝的白雪,没能发现瑶光色悲哀的眼。 她还是没能允许他们跟在自己的身边,他挥着手的动作多么僵硬,她能够察觉也装作不能察觉。 为什么要叹气呢? 她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让他真正地独立吗?他真的必须得跟在自己的身边才能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吗? 如果他能够与木莲更近一步,她或许会感到些许的安慰的。 并不是因为,木莲是谁的孩子,哪怕是个纯粹的魔族,如果能够让破军意识到他还有其他生存的目的,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雨樱与雪之间扯着一条手帕——雪似乎并不想牵着她的手。 “稍微有点不可思议。”雨樱观察着他的步伐:“我还以为以你的身体,走路会更加歪歪扭扭的。” “木莲多少帮助着让我练习过盲着走路。” “她还真是个贴心的好孩子。”雨樱由衷地夸赞道:“你就打算让这个孩子在你身边腻一辈子?” “我还不至于自私自利道那个地步,但是——”雪顿了一顿:“我暂时也并没有意愿撮合她和破军。” “你能看出来?” “是你的目的太明显了。”他轻叹着:“破军对你的执着,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放下,如果撮合她和破军,我倒是认为星辰或者幽寒更好些。” 他的话语是如此自然,没有任何酸溜溜的味道。雨樱凭借着经验,知道他确实是早晚要将木莲推出去的。 照理来说她应该高兴,她却丝毫笑不出来,甚至觉得他的这种自以为是对木莲来说不公平。 更重要的事情是…… “你愿意把她撮合给谁,我也没权力反对,不过,我很不喜欢那个叫做幽寒的小子。我好歹也见识过不少的男子,相信我,你绝对不能让她和幽寒在一起。至于其他的,你爱如何就如何,我说不定还会考虑送她大把的嫁妆。” “你还真愿意当别人长辈,不管是刚认识的还是如何,都能摆出一副老妈的嘴脸来。” “我本来就是长辈啊。”雨樱很认真地道,声音中饱浸着沧桑。 借用着雨樱的眼睛的雪看不到她的脸,但是凭借着记忆,想起那张妖魅的年轻女子的脸孔说着老太婆一样的话,让他莫名地感到好笑。 “一会子是少女,一会子又是老妇人,真不知道你是希望别人用什么眼光看你。” “分情况而定。虽然我想要装小女孩简直轻而易举,但是实际上的年龄,要比许多仙族都要大了,这大概也是我执意不想修仙的原因——既然自己正常都能有如此长的寿命,还不用受限制,不是比神仙快活多了?他们倒是因为忧愁和权斗,比我死得快得多。”她话锋很自然地一转:“说起活得很久的神仙,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寒夜’的?” 扯着手帕的手轻微抖了一抖,雨樱暗想,他这么容易看破,是不是真的应该想办法提醒他一声,告诉他不要轻易露出情绪来? “哈啊,我知道,他是默穹的手下来着。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把脸蒙得严严实实的,嘴唇也是乌色的中毒了一样。但是说话声音倒是很好听,和他的外表完全不符合——不对,我根本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子。” “噢,那么笙歌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她是沐魂叔的妻子啊,我要是说没有印象,不是太假了?” “你觉得笙歌和寒夜有什么关系?” “你的问题很奇怪啊——寒夜可是直接导致了当年笙歌的死,如果说有什么关系,应该就是类似于仇敌?” 雨樱听到这个回答颇为意外。 她几乎已经可以从寒夜的表情上确定,他应该就是笙歌的父亲,即使不是,也应该有着类似的关联。 她虽然看到他怨恨的眼神,但是她起初的猜测却是因为九天王伊颜导致了女儿的死,而想要向她报复才会选择依附于默穹,才会恨沐魂。 而且她在套了木莲的话之后依旧认为自己这种想法比较合理。 但是从雪的口中听到的却是——他似乎真的在怨恨着女儿一般。 他的真名,一定不叫寒夜,一定是某个,她更熟悉的名字,从他注视着她的眼神的时候,她知道能够想起他的真名,或许一切就能迎刃而解。但是,他有意隐瞒着真实的性格真实的名姓,也刻意地隐瞒着自己过往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无法解开的思绪的锁链在脑海中萦绕,似乎掉入了巨大的迷雾中,却完全不知道出口何处。 这种完全看不穿的惑虑,在雪说了这样一句话后更深了一层。 “我倒是没有亲眼见过笙歌,但是看到过沐魂叔藏着的画像,和我的妹妹,倒有八九分相似。若不是笙歌早就魂飞魄散,我的妹妹倒像是她的转世。如果回到了狐灵山,她还活着的话,你看到她也就相当于看到了笙歌了。” 如果雨樱事前没有得知,他的母亲是冷清霜,说不定会认为是个巧合而一笑置之。 但是这绝对不会是巧合。 冷清霜,她究竟想要做什么呢?在见到了她之后,雨樱真的很想质问她,她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四章 霜雪千载 或许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在看到狐灵山结界时,这种不祥的黑色感情在胸臆中难以吐出。 狐灵山外的结界,是整个妖境乃至整个地界最为夸张的,足有百来道,每一道都足有普通的小妖精半身的法力。 然而,这结界却已残破不堪,满目疮痍。 雪的嘴巴张了张,喉咙中发出声响,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雨樱用手指轻轻地戳了一戳,结界竟如脆饼般轰然裂碎。 “怎么会这样?”雨樱蹙眉。 “大概是被洗劫过。”雪嘶哑地喃喃:“终究全是我的错。” “妖境里最没有珍宝的,就是你们狐族了吧。真论起珍物,纵不去狮族豹族那些生猛强大处,猫族他们总是对付得了的,哪里不比你们这与世隔绝,必须得耗费法力脑力破坏结界的收获要大?说不准只是因为年头太久了,没有人来补充法力和灵力,自然破损呢。” 雨樱说罢,自己都觉得尴尬,扯着雪的手帕向前,一阵白光在眼前滑过,已入了白雪皑皑的狐灵山之中。 灵山之雪,本该洁净不染,但风中传来的却是阵阵血腥之气。 本极为正常的雪走路变得踉跄,雨樱帮用手帕包裹着自己的手,搀扶住了他的胳膊。 他不再抗拒,只由得她轻轻地搀扶着,口中轻唤着:“小灵……小灵……” 她的妹妹的名字是“灵烬”,想必“小灵”是她的爱称了。雨樱轻声安慰:“你们狐族也是食肉的,怎么就知道这股子血腥味,不是你们吃肉时留下的?” 话音刚落,雪拂起的雪中,却躺着满地的尸体。 她呆呆地望着烤焦了的尸身,每一具,都有着逃无可逃的被灼烧过的黑色痕迹。 这绝对不是用法力攻击就能做得到的。 天命,有人改变了天命簿上的字。 只要很轻巧地在每个狐族的名字后面,都写上一行“雷击而死”,无论他们逃到哪里,都逃不掉死亡的命运。 毫无疑问,已经不会有谁生还了。 所谓的,天罚。 雨樱已经无法再用苍白的语言来安慰他的心,在他看来,一定是没有好好地作蛊,从冥界逃出来,才造成了灾祸罢。 实际上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她说不出这种毫无力度的慰藉,甚至刺激也只怕会出现反效果。 雪忽地甩开了雨樱的手,在雪地之中狂奔。 骤然脱离了术式范围,无法再借用她的视野的他的眼睛看不见,周围除了雪声,没有任何能够作为参照的事物。 他一次次跌倒在雪地之中,一次次呼喊着谁的名字。 他的全身上下早已盖满了白雪,却浑然不觉,雨樱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发疯一般地追寻。 在那场无限之梦里,她也曾经发了疯地,呼喊着谁,她到现在,也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与容貌,她无法说她能完全理解雪,但是,梦里疯狂地她,却应该能够理解。 一切的帮助都是不需要的,他需要的,至少宣泄,只是在已经不可能寻找到答案与归宿的地点,寻找到生的气息。 天罚一落,无人可逃脱。他们就那样毫无防备地,成为了枯干的焦炭。 雨樱站在原地,没有去追雪。 她不希望他把她的脚步声,误当作是他要寻找的救赎。她不想给予他失望的感情。 只是,一直都在追寻着他的气息,不至于让他消失在雪原之中。 雪不停地跑着,跑着,如同噩梦中,对着天堑呼喊着恨他的灵烬,徒劳无功地寻找着。 他忘记了他的身后还有活着的,与狐灵山毫不相干的生命。他想要把她甩得远远的,生怕她会影响自己的判断、 黑暗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不如说睁眼能看到的白色黑暗,对于他来说更是无法逃脱的折磨吧。 自己除了堕入魔道,究竟做到了什么呢? 他其实也想过,整个狐族因为自己的任性而死去,但是没有想到,他们会死得如此凄惨与彻底。 已经很近了。 当年,大家都聚在他的身边,夸他真了不起的地方。 就是在那里,他召唤出了飞仙道,成为了狐族的,第一个得到升仙的妖。 仿佛连那时他们的笑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现在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道,澪枫成仙以后,咱们不知道会不会沾光?” 最后却是沾到了雷光,将生命灼烧干净。所谓的荣誉,是他的地狱,是整个狐族的地狱。 他似乎被什么绊倒,但是他不在乎,想来也只是尸体。 不会再有活着的生命了,他所谓的寻找,不过是想让自己彻底死心。 “哥哥?” 虚幻得少女的声音,在风雪中涌来。 他以为自己听错,循声望去,也只不过依旧是一片白色的灰暗。 “哥哥,是哥哥吗?” 他一直在叨念着“小灵”,但是他现在却说不出这简单的两个字。 只要一唤出来,他就会清醒过来,从这场悲惨而又无奈的梦境中。一睁开双眼,雨樱或是木莲坐在他的身边,轻轻道:“您又做噩梦了。” 暖暖的臂弯,将他圈在了怀中,天真柔软的声音,吹入他的耳中。 “哥哥。” 这种真实感,让他有些眩晕,但是他还是不肯轻易相信。 “我就知道,您一定不是丢下大家不管,您一定会回来的,就从您离开的地方。” 他的心下泛起了一缕违和感。 很快,他便意识到,这违和感的根源,是灵烬太过正常的说话方式。 她有先天不足之症,是无法如同心智正常的生命一样说话的。 但她此时,分明不再像是心智缺失的妖灵。 啊啊,果然还是梦啊。 他这样轻声叹息道,灵烬有些惊诧,眼泪落在他的脸颊上。 “是么,原来这是梦啊。”她有些落寞地道,旋即勉强地打起精神来:“不过即使是梦,也无所谓啊,至少您在我的身边……我已经多久没有见到您了?” 雪看不到她的脸,只是听着她的声音,都觉得心疼。 梦中的她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的呢?真实的她又如何? 他终于,将她揽在怀中,温柔地呢喃:“是啊,好久都不曾有过的美梦。” 孽梦噩靥不断地折磨着脆弱的身体,哪怕只是这样异常虚幻到无法触碰的世界,对于他来说,大概也如同救赎。 也许是隐匿在境界中的残魂,想要告诉他,她从没有怨恨过他。 的确如此,单纯如灵烬,应该不会对他有所怨念,无论是怎样的感情,都是胡思乱想。比起仇恨,他还更愿意相信她的真诚。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五章 银铃灼灵 她的手指,按在他的肩膀上,露出惊惶之色。 “哥哥,你的披风呢?” “披风啊。被偷走了。” “偷走?那可是连着皮肉的,不就是活生生被剥下去了么?您究竟睡得多沉多死,才会受着如此剧痛还没有发现?” 雪,不,澪枫苦涩地笑出来。 怎么会没有发现,根本是永生难忘。 却没有能力反抗的悲哀,在心底蔓延开来。无法折断的尖刺,自始至终流淌着殷红的鲜血。 “因为……哥哥,很愚笨啊。” 只要听到灵烬的声音,就感到异常的安心。这是从炼狱之炎中逃脱之后,就再也没有过的安心感。 “即使被骗也无法醒悟,直到头破血流,也看不清事情的真相啊。” 他轻轻地,将头靠在她的胸前,低语。 “或许我啊,真的很不适合做神仙呢。如果能够早点醒悟就好了,如果能够早点发觉就好了。哪里也不去,就在狐灵山安度一生,冬去冬来,雪降雪止,与长风为伴,与同族比邻。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啊。” 灵烬不能说,她的心丝毫没有怨念。 当醒来以后,发觉自己变成了孤身一人的时候。 到处都是尸体与血腥味,却忽然拥有了清醒的神智的时候。 身在天上,什么都能做到的哥哥,却不曾来救她,救所有人。 她只是,毫无意义地,在飞仙道升腾的地方,等待着不会归来的旅人。 她隐约地,从谁的口中听到过这样的话。 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 已经踏上高高的山巅,已经触摸到了天堑的人,是不会再回到凡间的。无关乎究竟是否心系天下,当初的雄心壮志也会越来越薄弱。 只是为了留在天界这件事,就已经竭尽全力,再也顾不得其他。 她想要相信她的哥哥,想要相信对她温柔微笑着,无论多忙碌地在修炼也会抽出时间陪自己玩耍的哥哥。 但是,连那些记忆,都已经不知道是不是再也追溯不回的映像。 她以为,她会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却在看到他的脸的刹那,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 他是那般脆弱,身体残破不堪,连天生的狐裘都被窃了去。 天界似乎并不像是他们讲述的那般有趣,实际上,他活得不比在地界的任何生灵轻松。 只是自顾自地,胡思乱想,认为他流过了汗水,流下了眼泪,接下来的人生便只剩下享福。 谁也没有说过,经过拼命努力才换来的东西,需要更多的努力才能留住。 或者,根本留不住。 远远没有明确的目标向上攀爬的时候,有安全感。 花费了万万年的时间,终于实现了夙愿,却也失去了唯一的目标。 灵烬更紧地,将他贴近自己。 记忆中的哥哥,不胖也不瘦,抱住他的时候,暖暖的,有种安心的感觉。 现在的他,已经瘦成了杆,一层皮包着骨,几乎无法把衣服撑起来。全身都裹挟得严严实实,用手指能够触摸到的皮肉,也都是千疮百孔。 脑海中忽然闪现出,躺在她的怀抱中,一样骨瘦如柴,满脸泪痕的男子,低低地呢喃。 “不要……不要离开我……” 在她没有神智时,记忆的碎片就常常划开脑海,天罚中死里逃生,破损的幻觉更是时常困扰着她。 她不愿意去深想,恨不得立刻把那些痕迹挥开。 一定是,痛苦的记忆。谁也不愿意忘记甜蜜的味道,既然会忘记,那就证明当年想要将它葬送在尘埃里。 寻找真相,毫无意义。 细碎的呻吟声,将她从短暂的离神中唤醒。她低头,望见臂弯中的男子,已然沉沉睡去。 不,应该是昏迷过去吧。 她望着他的睡颜,曾经总是含笑的睡颜,现在却透着沧桑。她的指尖触及在面具上,又立刻缩了回来。 她怕面具下,是她承受不了的重担。如果是一张可怕的面孔,自己在哥哥醒来之后表现出畏惧,一定会让他伤心的吧。 “没关系,他的脸,还是和以前一样。” 嘶哑得,如同裂琴般难听的声音传入耳中,她吓得一哆嗦。 黑色的衣衫,黑色的斗笠,垂下的长长的纱,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口吻似是历经沧桑的老妇人,身量却像是还未长成的小女孩。 对方在看清她的脸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喃喃自语:“我素日只当他油嘴滑舌习惯拈花惹草,这……竟然如此相像吗?” “你是谁?你在说什么?”她一双圆圆的杏目之中,满是惊惧,本能地护住了昏迷的雪:“是想要伤害哥哥吗?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她眯细了瞳孔,金色的光芒从眼仁中流淌而出,织就了一层简单的结界。 “不,我不是想要伤害他的。我是……我……”她轻轻扭过头去,似乎不想与其对视:“我是她的丫鬟。” “丫鬟?”灵烬猛地按住胸口,绞痛感让她的额角渗出了冷汗,她强打着精神干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她口中习惯性地吟念着某段咒法,习惯性地,摇晃着腕间的银铃——但是手腕早已经空空荡荡。 没有听到银铃的脆响,她诧异地向手腕上一瞥,却是长久的惆怅。 她已经失去了可以拥有银铃的身份。 她已经彻底死去,重新轮转。 灵烬只觉得对方的动作,悲哀又可笑。 明明她说不出哪里悲哀,哪里可笑,但是,绞痛的感觉,又再次加强,甚至牵动得脑袋也开始响动,快要炸开。 她紧紧咬着嘴唇。 只剩下最后的手段。 “灵烬,我知道你叫做灵烬,你的哥哥把你叫做小灵,你先天不足,喜欢吃蜂糖腌渍的梅花……” 一股脑地,把当年从他那里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吐露出来,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发觉,他说的每一句话,她从来都不曾忘记过。 并不是因为在他的身边,哪怕她依旧被囚禁在名为天空的牢狱之中,只怕她也记得当年的点点滴滴。 大概就是,比常人要长久的寿命,也能够镌刻更永恒的记忆。 只要自己没有下定决心忘记,哪怕忘川之水,也不能让一切被彻底抹去。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六章 此系何方 她的声音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 灵烬注视着她的动作,忽而,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 那样的笨拙,却依旧在努力,希望她能看到她的心底——却完全忘记了,自己被覆盖在黑纱之中。 “我相信你。”她的手,自顾自地开始动,将结界解开。 木莲呆然地望着眼前的狐族少女。 她如澪枫一样,丝毫没有常识,戒心也极其淡泊。 不似当年笙箫歌扬,一舞留芳,看不透眼眸中的山高,只能见得如同溪水般清澈的天真风光。 如果说零落的枫叶,被凝结成了肮脏却不得不假装纯净的雪,她如同最干净而明澈的冰。 当这个答案暴露在她的眼前时,她一时说不出自己究竟该失望,还是该长舒一口气。 她轻轻地走上前去,旋开了他脸上的面具,从指尖流淌出的法力,凝成了一张薄薄的皮。 他还一如当年般清秀俊逸,没有任何的伤痕。 她的手伸入面纱之中,轻轻地,咳出了一口血来。 灵烬看不见她的脸,只凭借感觉,却觉得那应该是极其苍白的一张脸。 “你的身体也不好吗?”她憨憨地笑道:“天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折磨得你们一个个都如此憔悴。看来我之前的不足,还救了我。不然只怕我娘亲,可能也会让我去修仙的。” 她对天界似乎完全不熟悉。 明明长着那样的一张脸,举动言行,也略有些相似,她却偏偏,像是一具空壳般,只有她的外表,没有她的神韵。 “你这附近有屋子吗?让雪……让主人一直在外面,不大好。” “没有了,已经没有了。我是从废墟中爬出来的,琉璃阁已算是整个狐灵山最好的地方了,都难逃一劫,更不可能有其他完整的小屋子保留了。我这几日一直都睡在屏障之中。” 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她的脸上却带着甜蜜的笑意,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好事情似的。 这是外热内冷的她,不会露出来的模样。 木莲踌躇片刻,正想着是不是吟念咒法,平地起厦,妖魅的女音无端响起,万种风情流过。 “你应该不大擅长阵法奇门之外的术法,这件事不消你动手,交给我吧。” 雨樱踩着雪,迈着妩媚的步子,娉娉婷婷,留下一小串整齐地脚印。 破军跟在她的身后,耷拉着头,显然是刚刚挨过训斥。 “雨樱大人……” “不要叫我大人,我根本使唤不动你们两个。说着让你们在魔……在自己的境界好生呆着,谁也不肯听,偏偏自己心中有主意,非要跟来,难道你们竟怕我保护不好……”雨樱的眼珠一转:“怕我保护不好主人吗?” 木莲厚厚的墨纱下,露出了淡淡的不满之情,雨樱碧色的狼眸,将她的情绪尽收眼底。 “你不用和我藏什么,我知道你怨怪我不跟着主人。但是我可是无时无刻不注意主人的气息。你们两个却让境界空悬,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你们的罪过可是比我要大得多。” 雨樱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满是愠怒。 她大概是真的有些恼火了。 灵烬却天真地笑了出来,拊掌道:“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哥哥混得多惨,但是原来天界有这么多同病相怜的,倒是我多想了。” 雨樱的注意力立刻转到了这个狐族小姑娘的身上。 没有收起的瞳术,正好穿过了她的胸口,看到了心脏的位置——没有心脏。 七彩的轮盘,空荡荡地悬着,并没有跳动。而其中空缺了几个,空洞。 “芒星盘?” “您认识?”她的笑容更加灿烂:“对呢,我的娘亲也常常这样叫我,说我的身子里,装着个与众不同的东西。说我之所以智力不如常人,也是因为,这颗空荡的心灵并没有跳动的缘故。” 雨樱默然,当年她为了寻找芒星盘的痕迹硬闯狐灵山,却还是没有找到蛛丝马迹,只是与冷清霜酣畅淋漓地比试了一场。 她到底还是被骗了,丝毫没有想过要去看看床上的小婴儿,是不是被她附上了一层幻术干扰了她的瞳术。 木莲向后退着,没有作声。 倏然,她极其愤怒地,朝灵烬大吼:“你是不是又在耍什么手段?你是不是又把所有人都骗得团团转?什么背叛,其实你根本就和默穹是一丘之貉,只是装作无辜的样子,让我们所有人都相信你,你却在这里过太平日子?”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将雪抢过来。不明所以的灵烬被她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吓到,忙向后退去。 木莲似乎什么都忘记了,只是一味地向她逼近。灵烬的身法不弱,加之心境平和,轻而易举便躲过木莲一次又一次的袭击。 “为什么要跑?你果然还是对……对主人图谋不轨吧?你想要趁机杀了他对不对?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整个狐灵山的狐妖都死绝了,却偏偏剩你一个。那么只能解释成,从一开始你就根本没有被改了命簿,在这里等着也好,说的那些话,全都是假的,骗人的,就为了赢取他的信任。” 灵烬瞪大了眼睛,大惑不解:“我脑袋不大好用,你到底在说什么?” “装傻,一向是你的拿手好戏,对不对?就是因为你,让所有人都变得那样不幸,你却躲在一边偷偷地笑,认为你的如意算盘,又打响了对不对?” 木莲攥紧了手,缎带如藤蔓般从掌心飞脱而出。 七彩的缎带,与她乌黑的衣衫完全不相配,淡淡的梅花的香气,融在冷风之中。 灵烬的脸上能够看到明显的动摇。 “哈,你果然是在装傻。你不是假装主人的妹妹吗,你不是什么也不知道先天不足的小狐狸吗?为什么你会认识这条缎带呢?” “我不认识,只是觉得很熟悉罢了。像是很久以前曾经见过的玩意——说不定是通过与哥哥连心的梦境,无意中见到过夜未可知。” “我曾经一心一意地为你的不幸哀哭,想他七次,便想你一次。但是我竟也和他一样,没有怀疑过,你仍然是敌人,仍然只是利用人心,丝毫没有愧疚的阴险女子。”木莲朝雨樱大喝道:“雨樱大人,帮我,帮我把她杀掉啊!”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七章 从不相欠 灵烬并不想躲,她的身体先于心在动。 甚至听到了木莲声音的瞬间,她有种,即使被杀掉也没关系的感情。 她想要呼唤她的名字。 她不认识她,但是她觉得自己是知道的。 她应该知道她的名字。 纷飞的白雪之中,孤单的魂魄,独自在世界的彼端漂流,遍寻不到的答案,在一次次的穿梭之中,无有定形。 她与她一样,都是同一场阴谋诞生的产物,都有着截然不同但相似的悲哀。 雨樱的五指轻轻一拢,长鞭握在掌心之中,她蹬开足下的白雪,朝着灵烬的手腕袭去。 灵烬翻身而退,却不想她的长鞭分出了枝杈,戳破了灵烬的手腕。 灵烬急忙挤出伤口中的血。 “是不是有毒?” “我的蔷薇锁主藤是有毒的,枝桠没有,亏得小丫头你的身手好,如果你中毒了的话,我可就苦恼了啊。” 她笑眯眯地,紧盯着她的手腕,用手指摘下尖刺。 伸出舌尖,舔舐着鲜血。 让她意外的是,血液中一片空白,没有丝毫的痕迹。 莫说是前世,就连今生的痕迹都没有。 忘川之水,也无法抹消得如此干净,除非——除非是一具空壳,才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是一具空壳。 虽然用瞳术能够看到她的灵魂依附在其中,但是,无论是灵魂与躯壳,都是极近完美的赝品。 木莲看到她发疯,说不定是由于冥族的血统,因而对太过异常的魂魄而产生了异样感。 虽然她之前已经得知灵烬的容貌与沐魂的妻子有八九分相像,却也不认为木莲是因为这个原因而疯狂。 “你是空的?” 为什么他们问些奇怪的问题,一会子笑脸,一会子杀气腾腾的? “能不能用我听得懂的言语说话?” 灵烬的天真,即使是雨樱,也看不穿是真是假。 但是,如果这世上有另外一个雨樱,她也无法知晓对方究竟是否是真正的纯净。 即是,她最了解,戴上面具,连自己都未必认识自己,用双眼能看到的纯洁也未必是真正的纯洁。 “我就当你不是和我装傻吧。”她歪了歪头:“简单的说——你只不过是个容器,是一个盛装着芒星盘的容器,真正的你,真正的灵烬并不存在,你只是芒星盘为了隐藏自己,而化出来的躯体和人格。没有前世今生,也没有灵魂,芒星盘就是你本身,是这样吗?” 灵烬的困惑之色不减反增。 破军轻声提醒道:“樱姊,如果她不是假的无知,你说这些不也白说?” 雨樱直直地盯着那双杏核眸。 如果之前,谁也没有对她说谎,那么与笙歌相似的灵烬应该与幽寒或是寒夜酷肖才对。 然而事实上,不是之前已经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暗示,她大概根本不觉得他们之间有多大的相似度。 究竟谁的话是真,谁的话是假,抑或是,全部是真,只是她并没有完全参透其中真正的关系? 灵烬不知道雨樱是在打量自己,以为她是在用眼神威胁自己,不可以说谎。 从刚才的一来一去,她大概估量出,她应该不是雨樱的对手,何况自己抱着昏迷的哥哥,更没有胜算。 “妖族是不能说谎的。”灵烬大声地,放出了这句话。 雨樱与破军交换了一个眼神,淡淡道:“所以呢?” “所以——你说的这些,我不知道,也听不懂。但是,我确确实实,从我的娘亲那里听到过相似的话。她说,我只不过是一具躯壳,一具容器,即使我长着和恩人相似的容貌,也只不过是个冒牌货,只要我能够发挥价值,即使真的要舍弃我,我也应该高兴的。” 灵烬不知道的事情,冷清霜应该是知道的。如果灵烬完全逃避这个问题,一如之前,一口咬定了自己听都未听过,她便一定是在逃避已知的问题。 而灵烬的反应,“妖族是不能说谎的”不管是否是故意言语,都已经为她给编织无邪的形象奠下基础,旋即再将母亲的话原封不动得学将出来——分明是雨樱自己惯常做的事。 真真假假,更难以辨别。 “不能相信她!”木莲握紧了手中的长弓,瞄准她的脑门:“她是故意装出来的,我再清楚不过!她就是用那副样子,骗过所有人,一直活到现在的!” 雨樱抓住她的手腕:“莫要冲动。” “你让我怎么不冲动!迄今为止看到的那些温情都是假的,你让我怎么冷静得下来!” 碧色的羽箭从弓中飞出,直指她的咽喉。 破军的身子未动,也未见拔刀,唯有寒光闪烁,刀已然入鞘,羽箭早断成了两截。 “还是先让樱姊用法力塑一宿处的好。你也不愿意雪王殿下一直在这里受冻吧?” 雨樱自然地一移,移到了灵烬的肩畔,周身包裹着‘替伤’的结界。 木莲一时失控,却自然也不愿意伤及雨樱,不情不愿地收了长弓。 雨樱未用灵烬领路,径直朝着冰宫的方向走去。 “你认识路?” “啊,我和你娘亲有些交情,也去过你们那里小坐过两次。” “娘亲,真的好厉害呢。”灵烬听起来满是钦慕之意:“认识你们这些仙,自己又不是神仙。” “或许是的吧。” 当年的琉璃阁,已然化作了废墟。雨樱无奈地笑了笑,自己一向自诩记忆力很好,却完全没能发现——琉璃阁与魔境的冰宫,竟然那样的相像。 也或许是冷清霜过去的经历影响了她,让她误以为那是她留下的痕迹,却忘记了当年惨烈的大火,哪里可能还留下往昔的辉煌。 她轻轻地打了个响指,琉璃阁的碎片重新拼合成了原来的模样。她率先踏入冰宫之中,看到了两具尸体。 冷清霜,坐在雕花的冰凳上,双手抱在胸前,如女王般端坐着。雪白的脸泛着微微的青色,应是中毒而死。 她的夫君,远远地倒下,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他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大概是冷清霜亲手将他送上了黄泉路。 她的眼角,斜斜地睨视着他,满是鄙夷与愤恨。 她极其恨他,在雨樱第一次见到冷清霜,见到她和她窝囊的夫君时,就已经发现了这对夫妻之间,根本没有任何爱恋可言。 如他们的居所一般,将他们冰冻在其间。而她的夫君,也的确窝囊得有些过分,只会对她点头哈腰,木偶似的,一句反驳的言语都说不出。 他们大概都是带着某种目的,才能勉强在一起,当目的崩毁,纽带也就不复存在。 她不肯让天界的雷取走她的性命。 那是她最后的尊严。 雨樱深深地,向着她鞠了一躬,表示她对于她的敬意。 她现在已死,生前有多少目的,也都随着雪降雪融消逝不见。 前尘往事,葬却多少回忆,又有多少,是真的想要忘记?雨樱轻轻地攥住了她的手,轻轻地,咬开她的手指。 已经流不出血液的手,吮吸出了些许的,血冰。 冻结的尘封,一部分,终于在不肯言说的风中,幻化出影子来。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八章 将忘未忘 叶落层层,金黄的世界,看不清究竟是哪里。 哪里都是一样的,总归,是快乐的记忆。 雨樱踏在片片的落叶堆上,静静地,看着正坐在木雕椅上,将自己的指甲染上凤仙花汁的——少女。 冷漠而高傲的少女,望着自己的指甲,却开心地笑出了声。 如果不是接下来,她的脸上又重新现出了冷漠的神情,雨樱真要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冷清霜的姊妹。 “你怎么又来了?”她吹着自己的指甲,瞪着自顾自坐在了她对面的男子。 男子的面目模糊不清,并不是随着尘封的记忆忘却,而是她刻意将他的样子从心脉中挖了出去。 雨樱总觉得他的模样身量好像是她认识的,沉吟片刻,又觉得可能性实在不大,就打消了这种念头。 “我不能来吗?” 男子的声音,犹如月光下的潺潺流水,清澈透明而有十足的吸引力。 当真不是那个畏畏缩缩,总是不敢抬起头来的小男孩。 “不能。单单是看到你在这里,都会脏了我的地面。”她慢悠悠的起身,走到男子的面前,一脚踢开了他的座椅。 她的速度极快,男子的法力又不高,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他灰溜溜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正欲再说些什么,她尖尖的指甲已抵住了他的喉咙。 “不想死的话,就快点从我的眼前消失。否则,我就用你的血,来染我的指甲。” 她漠然的口吻,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上一秒话音落去,下一秒若不离开,便会立刻索去性命,她的眼神写明了答案。 任凭男子再如何执着,也不得不灰溜溜地离去。 何况,他实际上并没有多么深沉的恋心。 不如说是一种憧憬,憧憬着高高在上的花,也不管采撷下来,究竟是不是自己真正喜爱的颜色。 她抿紧了嘴唇,将他坐过的座椅,燃成了灰烬。 这倒是让雨樱有些意外。 她一直以为,冷清霜是因为过去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受过太多的欺压,才想要揭竿而起。 她的高傲,她的漠然,全是为了遮盖过去的自卑痕迹。 但是看到的过去的影子,她显然像是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衣食无忧,漠然的个性,并没有随环境而改变。 尽管她的生活看上去称心如意,无所不能得,但是,她却无法把围绕在身边的苍蝇全部赶走。 红衫,妖娆得如同女子般的男子,亲昵地叫她姐姐,尽管她理也不理,他还是谄媚似的对她笑着。 他必然没有真的当她是姐姐,大概只是想要凭借她,得到其他人的关注。 她的其他兄弟姊妹,也无不是如此。若是没有用得到她的,便会暗地里说她是个喜欢装腔作势的女子。 她一点也不在乎。 不管是他人嘲讽也好,钦羡也好,她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做着自己的公主般的角色。 豪华的宫殿,以及她父亲的言行,她默默地思索,也许说不定,她真的是个公主。 但是她连自己的记忆,都尽可能地抹去了自己的身份,而只留下让她厌恶的刻痕。 大概是为了让自己的恨意能够漫溢,能够坚定她的信念。 毫无疑问,她是孤独的。 虽然她被人关注着,总有许多的影子来来去去,但是,她依然是异常孤独的。 被围绕在正中心的孤独,镜花水月的两端。 嫉恨羡慕,风言风语,都只能独自承受下来。雨樱想起了倒在她脚边的男子,她大概,很想要寻觅到一个知己,不,只是能够和她普通地说说话的人也可以。 她直到现在,也不能完全理解沐魂,沐魂大概也并不真正理解她。 他们是完全两样的观念,走向不同的道路。 无论是镜缘,还是雨樱,与沐魂都不是相同的。但是她还是很怀念初次在藏书阁碰到的少年。 无关风月,甚至,并不关心。 是的,他们并不关心彼此的所想,也依然在平静地交谈, 只是为了寻觅到能够对话的对象。 冷清霜的长剑,直指着她的胸口,而她染毒的匕首,贴在她的腕脉上,在杀气之中,她们早已经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杀意,是她们在他人动手时才会流露出的眼神。 “你是我。” “我是你。” 她们彼此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为什么放弃?” “那你呢,为什么你又从来不曾努力,努力去选择我的这条道路?如果你选择了,说不定会知道我放弃的原因。” 雨樱当即放弃了,去吮吸她的鲜血,看到她的过往的念头。 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迎接自己的宿命。明知道逃不脱,她也想让时间再慢一些。 进入冷清霜生命中的,是一名女子。 女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种懒散的味道,但是,对冷清霜来说她的感情却因此显得很真实。 女子并没有刻意从记忆中剔除,大概是她为数不多的温暖的回忆。 然而,她仍然看不清,更确切地说是记不住女子的容貌。 睁眼看的时候,看得到她的五官,却无法印入脑海,连她的长相,究竟是美还是丑都无法说出来。 黑漆漆的一个洞,将目光吸入,却再不映入眸子中。 她的名字,也无法传入耳中。 这并不是冷清霜的咒,而是她对面的女子,本身就依附着咒,不能再次被追索。 冷清霜的表情仍旧冷淡,但是也能露出些微的笑意。 看得出,她大概是真的很喜欢,这个懒懒散散的女子。 雨樱骤然醒悟。 记忆中的染秋霜,并不完全是她。 正如镜缘,并不完全是雨樱。 当年的她与她,之所以同时说出了“我是你”这样的话,是因为她们既在对方的身上看到了玩世不恭的懒散,也看到了强烈的不甘的执念。 此时的少女,显然还并没有慵懒的气息。 这是从自己的朋友身上学来的。 雨樱实际并没有真正能够称为朋友的人,初初,她是寂寞的镜,而后,成为了狼族的王。 对等立场上的友人,一个也不曾有。 但是她有种,自己曾也有过一个相似的朋友的错觉。 巧笑嫣然,叫着一个名字,不是镜缘,也不是雨樱,而是在两世的夹缝中不经意的投影。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一章 时光彼岸 云舒云卷弦歌华年,遥想她跪在冰冷的石阶上,清冷的声音从唇中轻吐。 “我只有这一个愿望,只求你这一件事。” 虾色的灯光,映照那张苍白的面容,昔日她神闲气定的笑容,再也看之不见。 只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而已。 血液在口中,扩散出血腥的味道,记忆的颜色渐渐扭曲,但是,纵然视野之中的一切皆为模糊,她也不会认错了冷清霜傲然的气质。 而那无法映照入瞳孔的面容,更加让她不可能会错认、 冷清霜的血,却并没有继续循着冷清霜的记忆而游走,却跃入了她对面那个无法看清的脸庞上。 不是被刻意抹消,不是被刻意抹消…… 她的口中喃喃地叨念着,蓦地,她似乎已经很接近答案了,而这答案在浮现在心头,却也一如幻影中的脸,永远无法说出来,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心念。 简直就像是,被冥术所排斥,被整个冥术的世界而刻意剔除。 但是,却因为刻意地剔除,在雨樱过分关注她时,整个被吸入了属于她的时空记忆之中。 并不像是一般的回影。 雨樱,似乎嗅到了浓浓的,清水的香气。 本该是很清新的气味,却让她一阵作呕。 无论是多艳丽的花,若因为那花香而险些死去,怕也会远远地避却。 幽幽的冷光映照在清寒的,瀑布碧水之上,她的头有些疼痛,耳边却响起了聒噪的琴音,竟像是为了让她更心烦一般。 琴弦牵动的,似乎是脆弱的生命。 雨樱自己都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自己还好端端地活着,还在喘息着,如果她有心,大概连山也能从中间拦腰斩断,为什么自己却忽然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极其脆弱,而琴音也宛如催命符一般? 不过是没有附上任何法力,很吵闹的琴音罢了,以她的修为,不该心乱至此,她却只觉自己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脑袋嗡嗡作响。 缺乏生气,却似乎并不缺乏情味的,如同死人般苍白的女子,摇晃着身后的软椅,像是在沉思,但实际上雨樱却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她竭力想要忍回去的眼角的泪水。 明明柔软如水,却偏要用硬硬的外壳来伪装自己,只要稍稍一分神,似乎就会碎裂成无数块的薄冰。 这样的人,她只认识一个。 修炼法力痛得连牙齿都要咬碎,却还是不发一言,眼圈红红的,却微笑着不知道对谁说着:“不疼哦。” “莫吟心……”雨樱轻轻地叨念着她的名字。 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但是,岁月并似乎并没有夺走她纤细而敏感的心,却给了她一副残破不堪的身体。 回影微弱的光,将苟延残喘这个事实传达给她。 暗紫色的漂亮眸子,如今已经不再亮闪闪的。 紫色的玛瑙已渐渐褪色,上了一层灰暗的染料。 而她似乎在听到了雨樱的声音之后回转过头,黯淡的紫眸透过云雾,注视着并不存在于同一时间的她身上。 不过仅仅一瞬间,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转向跪在地上的女子,轻轻地点头。 “你真是过分,明知道如此可能会要了我的命,也知道我不会拒绝你,你却真的舍得来求我吗?” “我本来,就是如此卑劣的女子啊。我再没有可以守护之物,只能够守护住我仅存的事物——也无法奢求全部,就只能,让我爱若性命的活下去。” “哪怕我会死。” “即使你会死。” 莫吟心的肩膀轻轻动了动,尽管一忍再忍,眼泪却再也止不住。 重情重义,却要接受如同要挟般的交易。即使知道自己捞不到半点好处,只是赔本的买卖,也不得不接受。 跪在地上的女子,冷静得注视着她眼角的泪滴,丝毫没有动容。无情得让作为旁观者的雨樱都有些心寒。 “够了!已经够了!我欠你的,已经还清了吧?还是永远还不清?你这究竟算不算是阴魂不散?悔不该凝聚你的魂魄,以至于有今日。” “我是你的话,我也会后悔的。但是,你的话,即使后悔,哪怕再给你千次万次的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也一样,会把我的残魂凝聚,会让我活在这个世上。正如你明知道是被我利用,也依然不可能拒绝一样。你也知道,你辅佐的那位君王,是不可能让我现在就死去的,却也一定要做出我已经死去的假象。只有我死去,才能让他崩溃,才能让你们都走上正轨。你救了我,不单单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他,为了你之外的许多人,却从来不考虑自己的感受。虽然利用他人的心,是件相当卑劣的事情,然则我原本就很卑劣。” “你住嘴!你住嘴!”她也近乎发狂似的怒吼了半天,而无法投映到记忆中的女子,嘴角似乎,微微地在挑起。 连她的容貌都无法记住,但是却很奇怪地,能够看出她分明是在笑。 说不出究竟是幸灾乐祸,还是小人得志。 明明是在胁迫,却偏偏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反而让人恨得牙根更痒。 耳畔传来了一阵相当刺耳的歌声。 “千次万次,唯此一次。轮回往复,往复轮回。劫定人定,人定劫定。水月镜花,幻影莫触。岁月轮转,殊途同道。寿命已尽,却不见结局。烟云何方啊何方,我又为何人,处于何境?真我已亡,假我癫狂。” 凄凄惨惨,带着呜咽——不,是假装出来的呜咽,与琴声想和,她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四下相顾,无论琴声还是人声,却又听不见了。 只是一恍神间,跪在地上的女子已消失无踪。莫吟心苍白的面容更加让人目不忍视。 她低声喃喃:“我又是为什么而活的呢?真的,有价值吗?” 眼泪一滴滴落在魅紫色的衣裳之上。 她仍旧记得,为什么她总是一身紫衣,只因为她莫名地认为,紫衣代表着坚强,便将长袍覆拢于身。 然而只是一件衣裳,终究是无法驱散内心中的悲苦。 那种气味却让她想要靠近,一步步地,像是渴求着罂粟的嗜毒者。 她猛然止住了泪,暗紫色的双瞳的光芒时隐时现,穿透了云雾,盯着她,冷冷的。 “你为何在此处?”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二章 寂离永劫 她的心骤然一寒,但旋即想到,自己不过是溯回了时间,化作一个幻影的旁观者,如何能够被看破? “你安心的样子还真是让我不安啊,不速之客。” 她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将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穿越了名为时间与幻影的膜,将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脸上带着慵懒却迷人的笑容。 她迅速收回了手,诧异地盯着她的面容。 尽管能够明确地感受到她的气息,但是,却是看不清她的五官的吧。她是这段时间绝对不存在之魂。 良久,她轻轻地,收了回来。 “镜缘大人?” 雨樱摇了摇头,自己的手指,也探出了这一层虚空,露出尖尖的指甲。 “只不过是普通的妖女罢了,只是无意中寻到了这条道路,无意中侵入了这个世界,想要找到故人的记忆,想要看透她的目的。” 她轻轻地抓住了这只手,放在了心口。 并不熟悉的灵力流向,但是,她能穿透一切的眸光,却清清楚楚知道她的身份。 转眼之间,物非人亦非。本以为死去的过往,在这一刻苏生,却是以这种对方绝对不会承认的形式。 “您要找的故人是?” “我也不晓得,你会不会知道。”她轻声道:“冷清霜。” 对方摇了摇头。 “那么——落叶呢?” 她看起来像是个藏不住事情的,但是,她却连眉毛也没有挑一下。 “很重要吗?” “大概吧,我也不知道。”雨樱在那只手,感受到了多年以前,作为冥族时时常能够感受到的,特有的冰寒的暖。 她并没有让自己的心完全断绝,并没有让自己将一切的感情全然忘却。 如果没有了这些,大概能够活得更轻松一些,但是,她应该不会放弃,一如当年她所知晓的,倔强的小丫头。 但是,她却有些想不通,为什么透过回影之诀,竟能够穿透这一层空隙。哪怕她拥有着特别的双瞳,有些事应该也是完全做不到的。 琴音,在耳畔碎响,一刻也未断绝。 琴弦已经在呜咽,不知是弹琴者的伤悲,还是琴的疲累。但是,只要一闭上双眼,就能够听到琴音一刻不停地,在耳畔。 明快的调子,哀愁的调子。 而自己的命运,竟也像是随着这韵律而转动一般。 “您现在在哪里呢,为什么我不能完全看清您的脸?是受此处灵脉影响而未散去的荒魂吗?需不需要,我来帮您做些什么?” “我只是,在回影而已。” 她轻轻咬了咬嘴唇:“您信不过我?” 雨樱思索了一会,才明白了她的意思,狠狠地摇了摇头:“我根本没必要骗你。就是因此,我才会茫然无措——我从来不知道,回影的身躯,也是能够触碰到画那些虚幻画面中的人与物。”她顿了顿:“难道是新冥王,研究出了更厉害的术法吗?” 她呆住了,狠狠地捏了捏雨樱的手指,轻轻地将她——从云雾中,拖拽了出来。 雨樱在身体接触到冥界寒凉的,充斥着淡淡的水香的风,立即将自己的脸用面具遮挡住,只剩下半截的脸孔。 身体有种撕扯般的疼痛,但是比起死亡的疼痛,她还是能够忍受,连哼也没有哼一声。 “这……这怎么可能?”她茫然地注视着自己的手掌,因为错位的时间,而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红印:“啊啊,大概是我快死了,让我也看到了错觉?” 她很轻松地笑着,雨樱凝视她的笑,心上却被压上了千斤的重担。 时隐时现的琴声,再次在耳畔回旋。 “你有没有听到琴音?”她皱紧了眉头:“很吵的琴音。” “琴声?”莫吟心忽然“啊”了一声。 什么都未曾说出来,雨樱已经被弹了出来,在一片漆黑之中,她看见了一双眼睛。 如同小鹿一般大,眼神却冷冰冰的,根本没有在看她,甚至也没有在看这个世界。 那绝不是死过一次的生灵的眼神。 也不单单是死过许多次的生灵的眼神。 而是死过许多次,却依然拥有着每一次痛苦记忆的眼神。 并非生无可恋,从一开始就没有生的气息。 她的笑容,也不能用冷清来形容。 只是在一具尸体上,画上去的笑脸。 她注视着雨樱,朝她伸出手来。她的手指那般光滑,触及到她裸露的皮肤上,却并不比被虫咬的感觉更好。 仅仅是被触碰,已经出现了赤红的印记。 与莫吟心手臂上的痕迹相类,却又比那更加明显。 淬了剧毒的手指,连触碰到的风,都似乎被染上了一层浅蓝。 滴落下来的,不是血,而是毒汁。 雨樱将手挡在眼前,让自己只看到对方的双眸。 几乎与蒙着面纱的木莲一模一样。 声音却比木莲好听得多,犹若落入了湖水中的碎冰:“镜缘大人,是么?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并不叫这个名字。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镜缘大人。亏得您能找到这里来,找到这一条痕迹。很遗憾,我是不能让你再继续探寻下去了。我的目的,虽然是扭转,却不是为了扭转你们的结局,而是为了让这世上唯独对我有所关心的,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能够好好活下去。虽然让你们寻到了蛛丝马迹无妨,我绝对不会让你们有翻身的机会。” “木莲丫头?你是不是木莲丫头?”雨樱将疗愈之光点在腐烂的皮肉上:“你是不是在操控着什么?” “木莲?好怀念的名字啊。”她悬浮在半空之中,嫣然道:“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大家全部死去以后,就没有人叫过我木莲了。在这幻影空间的碎片之中,她的执念,似乎不允许我再继续做木莲,但是该发生的事情,她一样拦不住——毕竟,她从来都是那么的蠢。” 雨樱的手中握紧了长鞭匕首,向她挥去。 她轻巧一跃,避开了她的长鞭,咯咯笑道:“为什么要给您提示呢?也许是觉得好玩?也许是为了让自己失望?但是,您果然让我失望了——传说中的女子,也没有多厉害,也只不过是个花瓶罢了。” “你是落叶残存在血液中的——心魔幻术?想要引回影者入魔?” “说什么傻话?只要还会回到狐灵山的,必然已经有做魔族的觉悟,或是早已入魔。落叶,她是无法将我融入她的幻术中的。” 她从指尖弹出数滴毒液,却穿过了雨樱,落在了琴弦上,溅出细碎的琴音来。 “我送你,回——假——吧。”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三章 牵牵何念 无尽的风,逃不脱的冰冷的水,将她包裹。 冷,浸透骨髓的冷。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应该还是镜缘死灭,化作雨中樱花时。舍弃了冥族的身份,舍弃了高高在上的位置,只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活成一个普通的——什么都好。 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行走,去看除了单调的幽暗世界外的世界。 但是,那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 明明连当时纠结的心境都忘得一干二净,为什么那时候的冰冷与恐惧又再度浮上心头? 为什么,还是失去一切的恐惧? 那时候的她,本就是她不需要的东西在手心中被握紧,真正属于她的一件也没有,又有什么可惜,又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眼瞳扭曲,扭曲的视野中,望见的是白衫,戴着面具的男子执着伞,轻轻地为她挡开瓢泼大雨。 他带着哭腔问道:“我不行吗?难道是我就不行吗?一天,两天,一生一世,七生七世,我都愿意陪在你身边,愿意为你遮去风雨。我不行吗?真的不行吗?” 她以外人的视角,眼睁睁地看着粉衫的女子,离开了伞,冒雨而去。 他跪在地上,不像男子的,嚎啕大哭。 能够和莫吟心交谈吗?那么,应该也能够与昔日的自己交谈吧?她朝着那无情地背影喊道:“快回头啊,不回头,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不,直到现在我也在后悔啊!” 她的声音无法穿过虚幻,到达真实的世界。 她强忍着身体的冰冷与疼痛感,朝不回头的自己的反方向跑去,迎着雨中的白衫男子。 她想扶起他,手指穿过了他的胳膊。 不是真正属于她的记忆——毫无印象,心痛感却实实在在传达给她。 不能触碰的,梦中虚幻的男子,是她自始至终的心之所向。 “站起来,我没有走。”她俯在他的耳边,他听不到她的声音。 她也握不住落在地上的伞。 但目光触及到伞上的画,她立刻领会了——这是她的执念之所在。 亲手做的伞,每一次,都把樱花的映像,与她寻找到的姻缘,连结。 伞上绘着的樱花被白雪所覆盖,一颗星遥遥地挂在天空之上。 果然就是雪王吗? 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也许,她从来没有真正忘却过前尘。之所以寻找前生的痕迹,却一次次地失败,是因为梦中的男子,并不是存在于此时此刻,记忆也并不是镜缘的记忆,确确实实属于雨樱。 不是过去的雨樱,也不是现在的她,而是不知多久后的雨樱。 她为之撕心裂肺,数次惊醒哀哭的男子,不是过去的暗影,而是未来她将要历经的心痛。 他的温柔,他的温暖,他的笑容,全部,不属于过去。 是在未来的某一刻,他会执着伞,站在大雨中,替她撑起,然后——被她无情地拒绝。 就在动了这个念头时,视野再度扭曲。 他又站在她的眼前,万箭穿心,鲜血飞溅,却回眸微笑道:“没关系,我说了无论什么时候,都会保护你。我不是我的性命——你才是。” 这是她看到过无数次的悲伤情境,每一次都痛得无法呼吸。她从来未曾看清过他的衣着,他的脸,现在却分外清晰。 雪白的衣裳,被血迹染红。 碎裂成两截的面具,就在她的脚边。 脸上俱是一条条的疤痕,微微眯着眼,在逞强地创造机会让她逃跑。 雨樱与另一个雨樱重合,紧紧地揽住了他的腰,泪水从眼眶中涌溢。 “为什么不走呢?就像那个时候一样,毫不留情地离开我——” “我离开了,你就永远都不会死心吧?”近在耳畔的嘶吼,雨樱从不记得自己这样撕心裂肺地哭泣过,真挚的眼泪却似乎是从自己的脸颊滑下。 “无论你离开与否,我都不会死心的。”他回眸一笑,淡去。 她胸口裂开了碗大的伤疤,心脏被掏了出去。 而她站在千军万马前,带着镇定自若的笑容,高喝着。 “一生所为,一生所向。不求战无不胜,只求死而无憾。今天,就让我们为了我们渺茫的希望而死,就让我们为了我们的信仰而死!” 震天的吼声,震得耳朵发疼,她骄傲地挺起胸膛,握紧了——握紧了一把她并不惯用的刀,杀入了群敌之中。 未死的她,却体会到了死时的释然感。 “为什么我到现在才发觉……我的梦境,难道是未来的我,传达给我的讯息,告诉我不要再重蹈覆辙吗?我的未来,是很不幸的吗?” 她再次回到了,眩晕的起点。 跪在雨中流泪的,戴着白玉面具的男子的身边。 握不住真正的伞,她的指尖粉光流动,凝结成了,相似的赝品,举过他的头顶。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她,对于他的称呼是什么。是不是,已经该叫做“阿雪”?还是,把他叫做“魔头”? 她不知道,但是,她并不想做自己的替代品,她只想把自己真实的情感展露给他。 “雪王殿下,我还在。我没有走,我不会走。”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诚心,让奇迹再度出现,他终于抬起了头,仰面望着雨樱。 不知道为什么,未来的雪,也戴着面具,纤尘不染的白衫,却似乎与现在的他有种微妙的不同。 “雪王殿下么……”他眼泪扑簌落下,苦笑道:“如果这样称呼我,能让我留在您的身边,我真的无所谓。如果您是想让我死心,那么真遗憾,我是绝对不会对您死心的。” 说话的方式,似乎也有着微妙的不同。 她昏昏沉沉的,正欲再多说,身体一弹,猛地惊醒了过来。 破军死死地握着她的手,见她睁开了眼睛,长舒了一口气,坐在了地上。 “您终于醒了么?” 他虽是发自内心地微笑,仍然有些勉强。 雨樱擦了擦嘴角眼角,并没有血迹。她注意到了破军手中的手帕,他大概是一直在为她输送法力,擦去因使用“回影诀”产生副作用的痕迹。 “追溯到了什么吗?”木莲轻声问道。 吮吸的是冷清霜的血液,为什么,只有初初是冷清霜的记忆,残余的全是与她无关的,甚至还有关于自己的不是往昔的情境? 即使是回影诀,也无法做到,看到未来的景象——普通的凡俗之辈,也未必有必然的命运。而她是魔族,命运更是不记载在命簿上,更不可能有注定的未来。 若是自己传达给自己的讯息,为何会从冷清霜的身上感知到? 雨樱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追溯到。只是知道她曾经和一个男子暧昧不清仅此而已。”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四章 既视却虚 “那算什么?”木莲有些激动地质问道:“这不是半点有用的情报都没有吗?你的法力不弱,为什么连最基本的记忆都不能回溯?该不会是你有意隐瞒吧?” 灵烬起初以为他们是一起找茬的,但是她再迟钝,也能看出雨樱中途有为她解围的举动。 此时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用被惊吓的眼神注视着木莲。 “好可怕啊……” 木莲的黑纱将她的脸并眉目皆遮蔽的严严实实,但是却掩盖不住她双眸中的两点寒芒。 她的气,在外人看来,实在是毫无道理,任性至极。 破军想起了那日踱步至他身边,软语相劝的温柔女孩,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生气。 但是,哪怕是木莲,他也不愿意她对着雨樱怒吼。 “稍稍适可而止吧,你实在是太反常了。”他轻轻地,甚至可以说成是温柔地提醒着。 木莲的面纱动了动,似乎是在瞥着他。 随即,又收回了目光,冷淡地笑道:“反常?你又知道我什么?你看到的全部都是表象——如果你连我都不能了解,你也未必就能了解雨樱大人。她纵然无意对你可以隐瞒,只要你一天还对她心存恋慕之心,就永远会有看不穿的真相,哪怕那对其他人来说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咬得很重,仿佛浸满了鲜血。 莲步轻移,再次向着灵烬的方向走去。破军忙将雨樱扶着坐了下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 “你到底想要作甚么?” “别碰我!”木莲一把打落他的手,对着灵烬冷笑:“我平生最厌的,就是那些把别人真心不当回事的。一次两次,可以操控时局,如果总是故伎重施你以为总能有效果吗?我不是当年的那个小丫头了,你以为你装着楚楚可怜能骗得了我什么?” 木莲的手轻轻一抹,手中已多了一把刀。 “我要剜去你的心脏,我要把芒星盘取出来,狠狠砸碎,看你还能不能留得性命,继续残害他人的生命轨迹。” 灵烬微微发抖。 她不想再躲,如果她再次躲开这一刀,便会落到哥哥的身上。 她已经绝对不能再失去哥哥了。 “娘亲告诉我,芒星盘早晚有一日,会成为万罪之源。即使我如何想要躲避,最后的结局,也必然逃不脱都想将它从我的身体内剥离。来吧,把它拿出去吧,拿出去又能如何?” 她吞了一口口水,展开双臂,想要硬生生接下这一刀。 木莲的刀在中途停住了。 雪。 他的手,紧紧地抓住刀刃,刀刃割破的伤口,流出碧绿的毒汁。 刀刃,发出“嗤嗤”的声响,断成了两截。而他顺势将幽紫的透明长剑,指向她的咽喉。 他带着冷冷的笑容,朝她的方向瞪视着。 他的笑容,远比木莲,更接近于雨樱在幻影之中看到的说着奇怪言语的女子。 那个女子,无论她是不是木莲,她都是“蛊”,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是跟着我来的么?讨厌的苍蝇。就那么想要灵物?想要用来做什么?吞噬之后将羽化登仙,自寻死路吗?” “哥哥……”灵烬的杏眸中噙满了泪水,惊疑不定地回眸瞥着。 他确实已经不再床榻上。 雨樱目不转睛地盯着雪的脸。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真正的容貌。摘下了面具,他的脸色却比白玉面具更白——并非冥族的缺乏血色,而是久病而死气沉沉的白。这样的脸色,实际却并没有衬得他形如鬼魅,反而更衬出他凄离的,如雪般的气质。 雨樱虽然也惊叹于他的容颜,但是也并没有被这张脸所吸引。他实在不能算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她眼睛迟迟不肯离开,只是为了尽快地,将他和幻影做一个比对。 她实在是想象不到,这个双眸黯淡无光,亦有生无可恋之意的男子,竟然会为了自己,跪在雨中哭泣。 纯白的长袍,纯白的面具,一定是雪。 只是,他们之间的差异,究竟在何处?难道是时间,也一点点将他改变? “雪王殿下。” “木莲?”雪的双眼看不见,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弄错沙哑得如同裂弦的琴般的声音,刀刃也稍稍松开了些许:“你怎么在?” “我终究还是不能放心您单独与我之外的离开魔境,尤其是您回故乡,我不能保证这里是不是有敌人。多了我,也能多点力量。” 雪愕然道:“那魔境呢?” “魔境即使放着不管,也没什么关系。只要您还在,魔境就还在。我不相信一点时间,还能出什么大乱子。” 木莲的口气很坚决,雪沉吟片刻,念着她是为自己着想,也不再苛责她。雨樱挑了挑眉,显然对雪的反应并不满意。 “可你怎么对小灵刀刃相向?她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你不高兴了?可是你为什么要和她一般计较?” “雪王殿下,您睁大眼睛看清楚。站在您身后的,根本就不是您的妹妹,而是货真价实的……”木莲差点说出“笙歌”来,忙忙地打住了话。 “货真价实的什么?” 木莲说不出话来。 她实在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如果刚才的话真的说出了口,她大概真的会被雪杀掉的。即使留了一条命在,想要再服侍他,也是断断不可能的了。 “芒星盘吗?” “对,芒星盘。”木莲立刻接话道:“她是散羽芒星盘,是地界至灵之物的所在……” “即使她就是地界七灵物的化身,冥界传说中的五大神器,但她首先是我的妹妹。我是不可能允许你杀了她来获取力量的。” “我当然明白。我也不可能会杀了您的家人来获取力量,但是她是不一样的!笙……生活在地界的散羽芒星盘,根本就是个祸害,如果不将她除掉,将芒星盘握在咱们自己手里的话,早晚有一天您会后悔的!” “杀了我的妹妹,我还不会后悔?”雪将剑重新握紧:“你该不会是冒牌的木莲吧?雨樱在哪里?难道已经被你杀了吗?” “不,雪王殿下,属下在这里。”雨樱嬉笑道:“怎的雪王殿下也关心起我来了?难道是木莲的话伤到您,您意识到只有我才与您是一路人了么。”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五章 吾罪汝罪 从雨樱的指尖飞出的细丝,缠住他的指尖。 被给予的视野,低眸望见了一双赤裸的,白玉般的足,足踝上戴着银制雕花足环。 抬眸则见将自己蒙裹得严严实实的木莲,毫无畏惧地,正迎着剑。 真的是木莲。 小小的个子,瘦弱的身材。 那么温柔而体贴的木莲,为什么竟要当着自己的面做出杀死灵烬的残忍举动? 她可以为了自己把自己的身体都熬坏,这应该也是受了谁的蛊惑,认为可以提升自己的地位罢。 芒星盘的秘密,此世间,根本无人知晓便在狐灵山。哪怕是一直叫嚣着,要用自己的灵物称霸的,也无谁来狐灵山挑衅——一是因狐灵山的结界太过于严苛,但若是知晓有芒星盘在,哪怕是再严苛的条件,他们也会不顾性命地涌冲进来的。 单单拆解狐族的结界是不上算的买卖,能够把芒星盘拿到手,则是稳赚不赔。 莫说是妖族,人族的术士也会苍蝇似的争先飞入。但作为灵烬的胞兄,至少他在狐族生活的那些日子,从来也未曾发生过这种事。 雨樱对于狐灵山如此熟悉,甚至连破碎了的宫宇都能修复成一模一样,只有她知道,唆使了木莲也未可知。 表面上让破军在魔境好生照顾着木莲,实际上都不过是障眼法,为了麻痹他的心。其实在这几日,早就已经将芒星盘的事告之木莲,木莲毕竟单纯,经她一说,很难不产生夺取的念头。即使真的出了事,作为旁观者,她也可以将所有的责任全部推给雨樱。 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可以称作是完美的计划了,完美得可怕。 “我以王的名号命令你,不准对我的妹妹动手。” “主人!为什么您那么糊涂呢!”木莲沙哑的声音更为沙哑,带着微弱的哭腔:“她是把命运引导向毁灭的毁灭者啊,如果一时心软,您终将会被她吞噬下去的!” 灵烬揪紧了他背后的衣裳,将脸贴在他的脊梁上,轻轻地发颤,小声呢喃道:“哥哥……” “没关系的,小灵,她只是一时被迷惑了心智,只要哥哥劝劝就好了。” “不,她根本就不讲理,一点都不像那个粉衣裳的姐姐似的可亲。” “是么。”雪的眉宇一暗,心中忖虑着,为何雨樱与木莲给灵烬的印象,恰好是颠倒过来的。 这也是一计吗?如果是,她还真的有些手腕。 从一开始就埋藏的某种隐患,始终在蠢蠢欲动。毫无道理的事情,一旦被自己加上了道理,就会变得难以解释清楚。 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的,将自己满手的兵权拱手相送,无私地倾囊相授,甚至还始终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身为万妖公认的王者,怎么能说没有欲求,就真的半点也没有了。 “雨樱,为什么木莲会跟我们一起来了呢?”他轻轻一握,手中的逆魂化作了一股紫色的轻烟。 雨樱的心似被刺扎了一下般。 数载岁月的轮转挣扎,她已经不需要刻意察言观色,也能听懂弦外之音。虽然她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让自己相信,她只是因为经历了太多,想得太多了。 但她还是笑得有些勉强,还是没能第一时间就回答出雪的问题来。 破军极淡然地,跪在了雪的面前,以头抵地。 “是属下的失职,属下忍不住,随口说了些话。木莲本来就放不下您的安危,听属下一说,就更是吵着要来。说是无心,属下其实也是有心,樱姊实在不让我随着她,只有把木莲当作挡箭牌,才能免去她更严厉的训斥。”破军狠狠地叩头,地面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请主人责罚。” 雨樱怔怔地望着,跪在地上的破军。 墨色的长袍,墨色的披风,饰着银色的狼头肩甲,头发将他的脸遮住了一半。 分明不是幻境中,纤尘不染的白衣胜雪,只是在他的身上,却仿佛重叠影子仅有的一点违和感都消失了。 就似乎梦中的雪王,并非雪王,而是破军一般。 他抬起头时,腮边逞强的笑容,也似乎是大雨倾盆之中,那个“他”的笑容。 “破军宝贝,你……” “什么都不必说,樱姊。我是绝对不可能容许您担上‘莫须有’罪名的。应我受的,我绝不逃避——我是大丈夫啊。”破军冷静而沉稳地道:“我知道您也许未必会相信我的话,但是我说的,却毫无疑问是真相。您连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根本不配坐在您现在的位子上。” 破军绝不会轻易下跪,哪怕是为了耍诡计,他恐怕也不会牺牲自己的膝下黄金。这种想法没有任何的依据,唯一的依据,就是他身上,与那个生灵太过相似的气息。 就是这一点点简单的理由,已经足够让雪信服。 “起来吧。” “不,我还没有听到您说相信我。” “我……”雪迟疑了片刻,对破军深深地行礼:“对不起。” “我并不想听您的对不起,您该道歉的是樱姊不是我——如果我理解错了的话我说声抱歉,但是难道您不是误会她了么?难道您不是认为这段时间,我们一边让木莲养身体,一边用话语怂恿她来夺取芒星盘吗?” 雪沉默了片刻,近乎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没有,在你说了这番话以后,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还可以朝这个方向思考。”他顿了顿,低声道:“可是啊,即使你说了这些话,我也依然没有过这些念头哦。你们来的这段时间,可是帮境界做了不少事呢,怀疑你们,我不是太昏庸了么。” “是……么……”破军有些尴尬,深吸了一口气,嘴角上扬:“真的是我想多了,您怀疑了樱姊是不对的,但是我怀疑您,同样是有些狭隘了。” 雨樱怔在原地,轻轻地垂下头,没有再看雪的眼睛。 为什么不去抬头看呢,这其中的理由,她不愿意去深思。 面纱下的,木莲露出了欣喜而又苦涩的笑容。 无论如何,雪终于,学会说谎了。 但是,为什么是在这种场合。 为什么,是对着雨樱。 现在根本没有办法缺少她的力量。 还有,她是那样的温柔,温柔地对待她,温柔地替她保守秘密。 她一把拽起了跪在了地上的破军,将他推到一边。自己双手托着刀,刀刃朝上放在地上。 她的额头,向着刀刃叩去。 “木莲小丫头?” “木莲!” “木……莲……” 灵烬“啊”地一声瑟缩着身体,颤声道:“这……这……” 冥界忘川的水畔,水蓝色的长裙,花般散开。苍白如纸,却面目姣好的蒙面少女,空灵干净的眼眸,凝视着水蓝色的琴,白嫩如雕的小指轻轻缓缓地勾弦,流水般潺潺的琴音,从指尖流泻出来。 冷淡却玩转悦耳的声音,低低喃喃。 “啊啊,无论何时何地,她还是一样的——愚蠢,愚蠢到连我都要笑出声来了。” 小小的孩童,背靠着她坐下,低声笑道:“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嘛。” 云雾之中,已有些脏污破损的丝裙,迎着云雾飞舞,秀丽异常,但却如同死者般灰白的脸庞上,那双大大的眼睛,暗沉沉地,盯着染了血的,血迹斑斑的琴,满是伤疤的手,一刻不停地,在急促地撩拨着琴弦。 失去追求的声音,略带喑哑地道。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完全看不透这群家伙呢。” 冰凉的,没有温度的手,从背后环抱住了她。她的肩膀轻轻颤抖,他幽幽地吐息。 “终于——找到你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五十六章 轮转彷徨 她的头叩在刀刃上,但是,并没有头整个破裂的血腥场面发生。 只在额头被割破,刚刚流出鲜血时,她便迅速地停了下来。 但朱色的血汁,浸透了纯黑的面纱,流淌在地上,染红了刀刃——她果然还是伤得不轻。 脸上定会留下疤痕,怕是极难以治愈了。 雨樱轻轻吟念咒法,将刀收到自己的手中。雪忙上前一步,单膝抵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你做什么?” “雨樱大人和破军大人,都太温柔了。我只不过是在他们那里养过几日的伤,商量过些许的烦恼罢了,他们却都一心一意地为我着想。我实在是不能再欠他们的情了。” 她倔强地,不肯抬起头,也不肯让雪掀开她脸上的面纱,看那仍在不停地流血的伤痕。 “我虽然一直陪在您的身边,但是,也实在算不上有什么地位可言。人微言轻,又做着像是小婢女的活计,其实也没有什么筹码来要挟您。但是,我还是希望您能从地上的流下的血迹上,看出我的真诚来——我,全是我自己的意思哦。您可不要忘了,我自始至终,都是生活在寻常人眼中最肮脏,最下贱一族的一个普通的小丫头罢了。当年落叶女王的情报网,可比您想得要强大。即使灵物降世时,她已然殒命,魔境也被业火灼烧,但是还是留下了不少有用的东西的。如果,雨樱大人真的有什么目的的话,大可以自己侵占了狐灵山,根本用不着追随着您!” 雨樱被木莲的话打动,也多少,有一些说不出的辛酸。 这个小小的女孩子,似乎都远比他,还要了解她。 明明,在一起的时间是一样的短,她却能够选择义无反顾地信任。 地上流淌的血,就是她心意最好的证明。 难道,是她所背负着的诅咒吗?无论如何,都不能被自己所动心的生灵所理解,哪怕看上去多么善解人意,终究还是不能走到她的心里去。 但是,应该走到尽头了吧。 她虽然并不相信,那真的就是未来。但是,也给了她些许的希望,终于能够得偿所愿,遇见寻找的唯一的,能够在阴雨连绵中为她执伞的男子。 纵然刚才的破军,与那道影子重合,但是她也不会糊涂到,连最简单的思绪错乱都认识不到。 破军与她,绝对是不可能的。不单单他是她抚养长大,最重要的是他也从来没真正离开过她,那种憧憬太过于虚幻。连她最不堪的一面,他都看清,那么,一时的真心,还是不可能抵过永恒的姻缘。 迟早,在某一刻,他一定能够意识到,此时的心,真的只是年少无知。还有更值得他去守护的,还有更值得他去付出的。 就是眼前的男子,在幻象之中,淋着雨,为她而哭泣。即使现在,有让她失望的举动,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们之间,才刚刚开始。小小的误会,并不能够影响将来的路途。如果因为这一点小小的打击,就放弃了,她就不是雨樱。 时间一定能够改变一切的。 既然镜缘能够变成雨樱,只要她竭尽全力,应该没有过不去的难关罢。 “刚才在云雾之中,我好像隐隐听到,她在说什么,时间一定能够改变一切。”她脆弱地笑了笑:“你相信的吗?” “我相信,如果我不相信,现在就不会站在你的身后了。我想,你也一定是相信的,不然,你也不会隔绝在境界之外,一个人不停地拨着弦,哪怕手指裂开,心口的伤还在不停地淌着血,你也还是不肯放弃弹拨。”他更紧地环抱住她的腰:“呐,醒过来吧,其实,他们谁都不爱你,谁都不真正关心你。你只是他们手中的武器罢了,如果你现在改变琴音,一定会有所改变的。不要再走向一样的路了!” “我没有想走向一样的路,我要让冷清霜的阴谋流产,我要让我的外公活过来,让冥族一统三界,才不是要重蹈覆辙!” “醒醒吧,你睁大的眼睛看看,这不是不当年还要……还要更加糟了么?你不是没见到,当时地界的生灵活得究竟有多凄惨,好容易有这样的机会,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地界生灵再一次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吗?你是忘川守护者啊,你的心中应该怀着三界苍生才是啊!” “那么——我在受苦的时候,三界苍生在哪里?为什么三界苍生受苦的时候,却得我来拯救?”她冷笑了一声道:“我告诉你,你少给我扣帽子,我的眼里根本就没有苍生,没有天下,只有外公和念念罢了。只有他们在我孤单寂寞的时候陪伴着我,只有冥界才是我的家,地界毁了,天界崩塌,又和我有什么干系?” “烟儿!”他痛心疾首地道:“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什么叫做我变成这个样子,我,从头至尾就是这样。不知道你到底对我有什么奇怪的幻想,但是,很遗憾,那些都是假的。现在的我,才是真真正正的我,才是最真实毫无伪装的我——说真的,我早就已经受够了,受够了那种装腔作势。和你们在一起的每一瞬间,都让我感觉到恶心。”她的手指向回一勾,细丝对着他的手腕落了下去。 他没有躲开,手腕被切得露出了白骨。 “为什么不放手?” “我是……” 她冷笑了一声道:“你是不是要说,你是为了我?真遗憾,我能看得出,我能听得到,从头至尾,你只不过想要救你的情人罢了。说我卑劣,你在这里苦苦哀求,不是更加卑劣吗?” “不,你误会我了,我想要救你……” “那她呢?” “她,我当然也想救……但是这是不同的。我想要救你的心和救她的心,是不同的。我想要她活下来,我想要救赎你,为什么你不明白呢?” “啊啊,说白了,我和她在你心中的分量,从来都不一样。如果我们两个只能有一个得救,你会救谁?” “我会——两个都救给你看。不,不单单是你们两个,大家,我都要拯救给你看,为什么非要做出选择呢?我什么都不会放弃的……”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伟大?不,你分明就是优柔寡断,优柔寡断的伪善者。”她冷漠地讽刺道:“你的话说完了么,说完了就快滚,不然我说不定会在一怒之下你的戏码上演之前,将你杀死,让你再也无法跳梁。” “烟儿……” “滚!我不想看见你!” “骗人的吧,你明明就不舍得赶走我。一个人,终究是寂寞的吧。”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她的声调又提高了:“幽寒,你给我滚开!我再也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五十七章 舍烟择灵 被寄予了厚望的,最终却要面对众人失望眼神的,他们所期待的,天命的替代品。 赝品。 从出生,她大概已经摆不脱如此的宿命。 她是神,亦是冥,她的血管中,交汇着两股血液。但是,她却既不是仙,也不是冥。 为了“他”的降生,而不得不结合的仙与冥,都不愿意承认,这个彻头彻尾的废品,就是他们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应该是更高贵,更优雅,更接近于“天”本身的存在。 然而,首先,必须要是个男子。 并不应该受宿命所牵制的她,却偏偏被一个预言锁住。 玄机之灵,并不会经常做梦。但是,在他的梦境之中,却会有背负着天命的男子,即将降生。 这个男子,既有仙族之血,亦有他族之血。 并没有更多的暗示,他的生命走向了尽头。 为了这桩预言,他们都违逆着除却欲望之外的真心。 只要能够得到他,就能够得到天命之所在。明明是个不完整的碎片,却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然而,竟然没有一人,觉得这推论太过于草率。 这其中,寄托着他们太多太多的期许,预言之灵所无法承受之重,已然压在他的双肩上。 如果第一次失望,还能让他们忍受,那么第二次,他们已经谁也没有办法再忍下去了。 说不定,预言上的男子,只是个幻影。毕竟,他也未必看得很清晰。 既没有否定预言,也没有否定作出预言者。实际上被否定的,只有她。 他们的心中明明知道,她不可能是他,绝不可能。但是,他们还是将她当作他,以他应该背负的宿命,铐牢了她。 假的命运,却让她体会到了真真正正的痛苦。 而她自身,也是最高级的赝品。 她的容貌,却与另外一个女子几近一模一样,对于早已看惯了另外一张脸的生灵来说,她的绝艳倾城,也已经算不上是稀奇。 她不存在真实,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虚假的宿命,虚假的存在。 而后,虚假的感情。 已经被太多的痛苦侵蚀,因而失去了感情的她,连一颦一笑,都变成了假的。 最精致的琉璃娃娃,最精致的赝品,而且也达到了那些对赝品有所期望的生灵心中的目标。 即使完全虚假的情感,其实也想要爱上什么人。 因为未曾体会过,所以想要知道,他们的悲伤苦难,执念痴缠,都是从何处而来。 他成为了她的目标。 他确实对她无比的温柔,这一点点的温柔,几乎成为了她的救赎——她感觉不到什么是真正的开心,却也笑了出来。 洁净如水的面庞,洁净如水的笑容,一点点阳光,似乎渗透入了常年不见光的苍白皮肤,融入了早已停跳的心中。 那是,她漫长的一生中,唯一,唯一的一次认为,即使逃离忘川,逃离了整个世界,也是无所谓的。哪怕一直戴着假面,也没有关系。至少他能够完全接受自己,哪怕没有感情也罢,他都会用一贯的温柔对待自己。 哪怕偶尔说得两句刻薄的话,也成了小佐料。一次又一次地,去见他,只为了看到他一眼,而与他巧遇,而不单单是为了被托付的任务。 直到——直到她发现,原来,他的温柔,从来不是对着自己一个,而是对着所有的生灵。 哪怕伤害过他也好,哪怕利用过他也好,抑或是——他自己利用与背叛过的也罢,他终究,都会用同样的温柔去对待他们。 她仅有的,虽然仍旧不是真正在笑,却也是她发自内心想要做出嘴角上扬表情的时刻,是对着他。 然而,他发自内心的笑容,却不是对着她一个。 甚至,最美丽的笑容,也不是为了她。 他的悲伤,他的眼泪,全部,都不属于她。 属于她的,只有他给予每个人的温柔。 这样,就好像是一厢情愿一样。 他的手臂,环抱着她的腰时,那点点暖意,让她些微地怀念起旧时光。只是她已经很冷静,很冷静。 为什么,要在此时出现?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摆出一副想要拯救她的嘴脸来?之前有那么多次机会,她都想着,为了他,放弃什么也没有关系,他从来不曾给她回应。 现在,又跑出来,以救赎者的姿态。 她的确是赝品,她的确是虚假的木偶人,但是,她从来不是弱者。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动一动手指,让一整个人族之城灰飞烟灭。 她从不需要任何人的救赎。 他投向她心痛的眼神,大概也不是与她当年同样的心境,而是类似于同情的东西吧。 丝线,一点点断裂他的手指,他手臂的温暖,仍然在腰间,盘旋。 “你不怕手指断了?”她冷笑:“为了她,你真是什么都肯牺牲。甚至可以强忍着心中的恶心,抱着我这种丑八怪,还真是难为你了。” “你不丑,你也不恶心,不要再妄自菲薄了。求求你,现在,从现在就开始改变吧。你不应该只是改变结局而已,那真的毫无意义!” “你还记得,她死时,你对我说的话吗?”琴弦,终于将他的手腕勒断,她借着力量,滑向前方,猛地一旋,与他面对面站着。 他们四目相接的瞬间,中间仿佛隔着,能够将性别扭转的镜,而他们就是镜里镜外的影。 同样的,用赤色发呆束起的乌得发紫的长发。 同样的,浅蓝涟漪暗纹冰丝长袍。 同样的,宛如尸体般苍白的脸,人偶般不自然地僵冷的表情。 如果有人将他们说成是兄妹,想必听者一定会立刻相信。 她大得夸张的,小鹿般的眸子,满含蔑视地乜着他。 他英凛得过分的,星辉般的双瞳,水波潋滟地望着她。 眼泪从他的眼眶掉下来——因为他也想起了,自己当年撕心裂肺地吼声。 “那个时候,我还不了解你……” “现在呢?现在你难道就很了解我?你了解我什么?除了我的名字,除了我那些丧心病狂的行径,你还知道我什么?” 他的嘴巴张了张,又重新合拢。 “说不出了吧?”她的声音充满了能将人冻僵的寒气:“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你都没有任何的改变。你根本不想了解我,也完全不了解我。也许我不能否认你想要救我的心情,但是,那终究只不过是很小,很小的一块。可是啊,当年的我却很天真地认为,你懂我。还好,我的心早已死了,不然也许当年我会受不了那种痛苦。但是,我仍旧不会再相信你了。” 她的指尖在琴弦上一抹,乍破的银瓶水浆迸裂,从云雾中生出来的锁链,扣住了他的手脚。 转身,跃入了周身层层叠叠的阵界的水涡之中。 “不!”他伸手,试图将她抓住,被束缚的身体无法靠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融化在无尽的水花之中。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她让他走进了她的心里。现在,她已经绝对不会再允许任何人干涉她。 她的依靠,从头至尾,都没有他——她在经历了挣扎之后,大概得出的,是这样的结论。 满身的伤疤,满心的伤疤,总能很快地愈合,那便是她。 愈合之后,她也再不会忘记,让她疼痛之物。 他无力地,跪在地上,凄惨地笑出声来。 当他的口中吐出了“对不起,我还是无法拯救你”的时候,眼前浮现的却完全不是方才的,蓝漪蹁跹时,他笑得更厉害,整个身体都缩成一团。 也许她说得,是对的。在某种意义上,只要她能得救,她真的,是怎样都好吧。 只是,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自顾自地,把自己,标榜成——英雄。 他所坚定的,唯有自己的正义。然而,自我的正义,并不是真正的正义。 赝品遇到的,确确实实,是自诩正义的伪善者。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八章 笙箫离歌 从层叠的境界交界线中跃出,她长长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仰头望着纯白色的日轮。 牛乳样的光,落在她光滑的皮肤上,暖暖的温度,冻得她的牙齿打颤。 被锁在境界中的她,已经,好久都没有见到过阳光了。 她也曾经学着其他冥族的样子,憧憬过,黑漆漆的“穹”之外,绚烂的景色。 温暖的感觉,让她想忘也忘不掉。 而这温度,对现在的她来说,却是恐怖的折磨。 直到冰冷的寒气,吸入喉咙,她才觉得稍稍好受一些。 她踩入厚厚的雪层之中,早已不再跳动的心,似乎有了停跳了一瞬的可怕错觉。 各种意义上的,命运的交界线。 她又再一次,来到了这里。 臂弯的缎带,迎风摆动,发出轻微的响声。开了冥瞳,而转化为青色的双眼,越过终年不散的雪花,越过无数刚刚立起的墓碑,走向唯一的生气所在。 她静静地坐在透明的殿阶之下,朝着远方眺望。 一瞬间的归来,将误会全部解除的喜悦,让她忘记了,可能会不断持续的孤独。 她的腮边,浮现着,让他为之心动的天真的笑容。 她看不出美丑,也觉得,她的笑容的确是很可爱,明明是少女的面容,却偏偏有着幼女一样无垢的清纯。 但是,笑容是从她的脸上露出来的,也便不再觉得可爱,甚至让她感觉到作呕。 就是她那样的笑容,到底欺骗了多少人,将多少运命卷入其中,沦为一场阴谋的牺牲品? 虽然她自己也成为了牺牲品中的一个,但是,那也不过是她的自作自受,她丝毫不想给予同情——何况她根本,没有怜悯之心。 圆滚滚,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眼就发现了她的存在。轻轻提起裙子,喜滋滋地朝她的方向跑了来。 “你——也是我哥哥的手下吗?哥哥刚刚离开,你来得很不巧呢。” 如同冰块一样无垢的眼神,澄澈得落在她的身上,如水晶般剔透的声音。 明明是那么肮脏的女子,却也因无数次的轮回转世,终变得纤尘不染。 她在思索,如果她重新轮回,是不是也能变成如同现在的她一样,幼稚而纯净的少女? 然而,罪孽无数的她,可以通过轮回重新洗净污秽,什么都不算真正做错的她,连逃避的权利都没有。 这事实,让她莫名地想将对面的狐族少女打扁。 但是,她没有感情,当然不会冲动,也不会先于思考先动手。 她用温柔得如同圣贤的声音,吹开冰冷的风,柔软的声音,融入她的耳。 “是,我是你哥哥的手下。” 她大声地说出了前半句,后半句,却是轻飘飘的:“替代。” 她本是说予自己听的,奈何对方的耳朵却异常地敏锐。 “替代?”她眨巴着双眼,甜甜地笑问:“难道是说哥哥不在的时候,你代替他协理事务的吗?” 单纯到不谙世事的女子,却偏偏知道如此多的事,这都是之前的她,所不曾注意到的。 “你懂的好像还蛮多。我在澪……雪王殿下那里听到的你,应该是个更无知的才对。” “过去的小灵,的确是什么都不懂。大概是大难未死的缘故,一下就开悟了,有很多自己都没听过的词,也全涌入到脑子里了。” “那是因为你罪孽的前身,不知道成天看了多少没用的书,思量了多少没用的毒计,全都加诸到你身上了。”她恶意地冷讽道。 听不懂的讽刺,也完全不能称为讽刺。 她偏生傻乎乎地笑着:“嘿嘿,虽然小灵现在说的话好像已经很聪明,但是我实际上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哦。所以,仙子姐姐,你能不能用小灵能听懂的,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说你过去太心狠手辣,就算是忘记一切,也总能想起你满身罪孽。”她毫不留情地道。 灵烬茫然地眨巴着眼,忽然想起了乌黑的面纱下,凄厉的怒吼。 她忽然想通了什么一般,嘻嘻笑道:“我知道了,前面那个黑衣服也好,你也好,是不是都把我错认成谁了?这世上总有许多相似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认错呢。你们是不是把别的人认成是小灵了?我啊,可是从来没有走出过狐灵山,也不可能有罪孽——不,如果说有什么罪孽,就是太贪吃了。每次有甜的食物,我都会一股脑吃个干干净净。”她忙深深地向她行礼:“贪吃是罪,我却管不住自己的嘴——对不起哦,我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她把牙齿咬得格格响,想着是不是现在掐死这个丫头,就一切都干净了。 但是,不能。 哪怕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只将外公与念念作为信念,灵烬也必须要好好活下去。 为了芒星盘的灵力最盛,只有在将她的身体当作钥匙的瞬间,将她杀死才是完全之策。 她的嘴边挤出自然的笑容,秀眉微挑;“没关系,我想我早晚也会把你吃掉的。倒是我应该现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灵烬微怔,旋即捧腹大笑道:“啊啊,您可真有意思。我的哥哥,过去也很会开玩笑,你们两个莫名很相配——难道你是哥哥的贴身婢女吗?” 她不能不承认,天真无邪的先天性优势。如果她不是灵烬,她也不会对这个问题发火,反而因为她是灵烬,她倒稍稍有些无法言说的恼怒。 她沉思了片刻,朱唇微启。 “嗯,你的直觉很准,但是却并不完全。我和你的哥哥可不只是那么简单的关系。我们并不是贴身,而是灵魂与血液,命运与命运的相连。我始终都在他的命运的阴影之中,渴求着一席之地。” 灵烬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唉唉?灵魂与血液相连?什么意思?难道你们俩是一对的还是怎样?” 在这之后,她的话,她全部都会忘记。 这样,即使多说些,也没有关系。 她摇摇头,用手抵住她的下巴,轻轻抬起:“不,我们的血液,全是最上等的毒,我们的命运,都在未出生之前已经被锁住——我们,是对方的主人,也是彼此的奴隶。哪怕不愿意有所交集,也有着最深刻的交集。” 灵烬似懂非懂地轻轻颔首,轻快地道:“总之就是未婚妻吧,你们天界的家伙真奇怪,说话都是这么让人听不懂的。嫂嫂应该听哥哥提起过我的名字,您的名字又是什么呢?” “名字?”她沉吟片刻,淡淡答道:“我是若离。”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九章 沉沦无尽 灵烬一双空灵的眼睛,蓦地变空了。 名字似是一把钥匙,轻轻地碰撞着她的心房,有某种记忆呼之欲出,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究竟是怎样的记忆呢?那抹光亮近在眼前,然而,找不到出口。 她孩子似的,天真地傻笑道;“啊,真是个好名字呢。简直就像是在哪听过似的。”她伸出细长的手指,笔直地指着她的鼻尖:“你,我也像是在哪里见过呐?” “若离”淡淡道:“此世虽为今生,短短十年百年,却有着不知道多少次的轮回。你我或曾经相见,擦肩而过或相知相识,也不能算是有缘。” “你说的这些话,果然很难懂呢。”灵烬垂下长长的睫毛,旋即露出甜蜜的笑脸:“罢罢罢,我们不要管那些。既来了,不如和我去琉璃阁坐一坐,我什么都不会,做饭也不会,但是可以给您倒一杯凉水。” “你知道什么是‘饭食’?” 灵烬嬉笑道:“啊啊,最近才知道的。虽然我原来是个傻瓜,现在变得不一样了哦,还完全用哥哥的旧印象来评价我,可是有失公允的。” 她一蹦一跳地跳上台阶,朝她招手:“快来啊,若离姐姐。” “这样可不行呢。” “不行?”灵烬眨巴着眼睛,笑道:“我知道了,您是怕我危险?没关系的,我可是狐狸哦,冰天雪地里走惯了的,不会摔倒的……” 话音刚落,她便从台阶上滑了下来。 她轻轻地敲了敲头,吐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说嘴打嘴么?哎嘿嘿,您不要介意噢,我没关系的。” “你摔倒了,还是摔死了,都和我没关系,我根本不在乎。”她冷漠道:“我说的不行,是你不可以这么聪明,应该更傻一些,才能步入正轨啊。” 灵烬鼓起小脸,像是很努力地在思索着她的话。 沉吟半晌,她终于明白了过来。 “你这是在讽刺我吧,一定是在讽刺我对吧?”灵烬拍了拍脸颊:“我也不可能一下子就适应所有事,你也得给我点缓冲的时间啊。” 她依旧,是那么的纯洁无瑕,纯洁无瑕得有些耀眼。 真的有公平这种事物的存在吗? 她露出笑容,嘴角向一边挑起。轻轻地,向她伸出手臂。 毫不设防的灵烬,抓住那只光滑而冰凉的胳膊,轻轻打了个寒颤;“你的皮肤好冷哦。” 猝不及防地,“若离”将她提起,手指按在她的喉部,从她的指甲,渗透出了滴滴血色。 “你要尝尝我血液的滋味嘛?”灵烬笑眯眯地:“实不相瞒,我自己也偷偷喝过哎,虽然没什么味道,但是细细品起来还有点甜。尤其是咽喉部的血液最新鲜了,你好像还很懂嘛。” 她没有作声,露出一口皓齿,贴在细小的伤口上。 灵烬并不躲,还扬起了脖子:“这样你尝起来比较方便吧。我的娘亲说,我作为芒星盘,血液好像还能够治病的呢。” 她不愿意想起,不愿意回忆起,甚至认为如果自己有感情,一定会痛恨的他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执着的呢?难道你就不觉得自己搞错了根本上的问题,那就是转世了的她,根本就不是她么?为什么你要揪着一个根本不记得也不在乎你的执着的亡灵不放,而不能好好看看现在活着的生灵呢?你说因为你也是亡灵,但是,虽然你只不过是尸体之中融入了灵魂,我又何尝不是,但是我一直都觉得——自己还好好活着啊,为什么你却要认为自己死了呢。” 前生并没有兴趣去过分了解的女子,现在忽然让她明白了过来——说不定她与她,真的只是长得相像的,不同的生灵。 甚至,比若离与“若离”的关系,更加远。 只剩下一具相似的皮囊,内核的事物,都已经不复存在。 “你是在犹豫吗?您还真是个温柔,不愧是仙女。”灵烬微笑着,环抱住她的身体:“只是尝一尝,不会有什么伤害的。” 自己的痛苦,明明,就是她一手造成的吧。事到如今,为什么能够笑眯眯地做出如此圣洁的模样来? 灵烬虽然说自己什么都不明白,但是很多时候,她却总觉得,真正不明白的,反而是自己。 自己才是无论经历多少轮转,反而越发困惑的那一个。 正因为没有感情,才无法理解被感情所支配的人生。 她的牙齿,渗透出,朱红的毒汁,融入了灵烬的血液之中。血红色的彼岸花,在她的额头浮现。 记忆归零。 能够将一切引向正轨的记忆,取代了现在的不安定因素。 上一次,她没能觉醒,一直到最后,虽然一直都在挣扎,却终究没能跳出小小的墙壁,成为了一样道具死去。 不让她苏生过来,一定是正确的选择。谁也不知道,让隐藏在心底的她醒过来,局势究竟会变成何种模样。 虽然她曾经输过一次,但是,她也确确实实,站在棋盘之外对弈,并且也确确实实地,与敌对者势均力敌。 如果说,束缚住爱她的男子的,是对她的感情,那么,束缚住她的,也同样是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 她没有输给敌者,却输给了挚爱的男子。 不能,绝对不能让她醒过来。毒汁一点点地,融入了她的血液中。 芒星盘对于轮转的时间的敏感,与一点点地活络起来的思绪,被一点点的毒液扼杀。 她圆圆的杏眸,盯着已经开始熟悉的世界,蓦地,又变得不熟悉了起来。 已经拥有的常识,也再度失去。 忘记了和哥哥见面的事实。 也忘记了所有一切的存在。 记忆,只是当年,在雪原之中,无助地哭泣着的小狐狸的记忆。 燃烧成了灰烬的灵魄。 她倒在冰冷的雪地上。 “若离”想要将她扶起来,迟疑了半天,缩回了手指,轻哼了一声。 转身离去的瞬间,她好像听到了破碎声音。 是什么呢。 她如此叨念着,跃入了小小的空洞之中,重新栖居于三界中唯一能够容得下她的地点。 并不狭窄,却憋闷的空间,她优雅地坐下,重新奏起琴曲。 已有些摇晃的境界,在琴音的影响下,终于稳定了下来。 被锁链束缚住的青年,环视着周身的螺旋,痛苦地咬住了嘴唇。 “我是个废物,不折不扣的废物。照这样下去,我不是,什么都拯救不了了么?” 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涌出来。 那一剑,斩断了他的气概,他总是忍不住眼泪。 他的眼泪却谁也无法拯救,只不过是他懦弱的象征。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章 暮色苍然 魔境,伪狼之森。 雨樱向着深处的牢狱走去。 破军默默地跟随着她,虽然几次都想与她说话,但是都忍住了。 他生怕此时开口,会说错了话。 他想,他应该忍不住那种冲动吧,毕竟始终有一股邪火,堵在喉咙。 他反而对雨樱为什么没有愤怒诧异。 也许正如伤心到极处便流不出眼泪,或许愤怒的程度太深了,反而看不出怒容来了。 他自顾自地揣测着,雨樱猛地停住,他冷不防撞在了雨樱的背上。 “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雨樱斜眼睨着他。 “没有啊,难道不是樱姊您自己心情不好,才没什么话的?” 雨樱“呃”了一声,复又单调地向前迈着步子,破军心中默默叹气。 她虽然的确是比寻常人要坚强,也能够承受更多,但是不代表她对伤害是完全免疫的。每一道伤痕,还是会切实地在她的心上留下痕迹。 她是那么一心一意地为雪王着想,他却那样轻易地,已经开始伤害她。 虽然破军并不希望除他以外的男子能够与雨樱在一起,却也每一次都期待她的真心并未错付,真的找到了她的良人。 但是,凭着他的直觉,他却并不认为,雪王值得雨樱托付她的一切。 他对她,似乎并不在意。 不,他其实对自己,也已经不甚在意。 他在意的,只是心中那巨大的黑暗的团块。他并不是很想得通,每次雨樱都是根据什么择人的。 又为何,直到撞到了南墙才会死心。 上一次让她心伤的南墙,正靠在灰白的墙上,沉睡着。他睡着的样子与他的母亲颇为相似,但仅仅是那张睡颜而已,他的动作,却像极了雨樱。 破军并不愿意承认那更深层次的原因,只是撇了撇嘴,不悦地瞪他一眼。 不能向雪王发泄的火气,他现在有种全部向他发泄的冲动,但还是忍了下来,在没有雨樱发话的情况下,他果然还是无法做到那样不讲理。 雨樱秀眉一挑,轻声唤道:“喂,阿影,起来了。” 白影立刻睁开眼睛,单膝着地道:“属下见过副将大人。” 是一小段时间不见的关系,还是白影刚刚睡醒的关系,总觉得他哪里有些不对头。 但是行礼的姿势,确实是他归顺于狼之后,一直保持下来的正式的行礼姿势。 哪怕抬起头,也不敢抬起眼皮的样子,的确都属于白影。 雨樱的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正欲解开牢门的封印,白影慌忙伸手,却在即将触碰到雨樱的手腕时停下,轻轻道:“副将大人,能不能不要……” “你不让我进去?”雨樱侧头道:“你闯什么祸了?” 白影刚刚抬起的头又垂了下去。 破军凝视着白影,想要找到他身上的怪异之处,却偏偏找不到。 是闯了大祸以后,浑身皆有点不自在,连带着流露出的气息也不自然了? “是不是我让你看着的那小子,出什么事了?”雨樱没有推开门,却也没有把手收回来的意思。 “呃……这个……”白影结结巴巴,欲言又止。 “不是他说话太刻薄,你一气之下把他杀掉了吧?”雨樱似笑非笑地道。 “属下不敢!”白影连忙叩头道:“副将大人明鉴,您交给我的任务,我不能好好完成,是我的失职,但是我绝对不可能刻意破坏的!” “哦?那是怎么了呢?” “他……他自从被关入了牢房之中,就不肯吃东西,这几日破军大人和您谁也没来查验,他更是变本加厉。大概还把自己当成是仙身,属下尽力用法力护住了他的心脉,可是他还是没有意识了。”白影又连叩了几个头:“都是属下的失职,属下任凭副将大人责罚。” “不过是点小事情罢了,你至于么?”雨樱轻轻俯身,擦去他额头流淌的血渍,媚媚地一笑道,将热风吹入他的耳中:“我最喜欢你这张脸蛋,你这么轻易地就把它损坏了,我不是更不容易原谅你了?” 白影打了个哆嗦,一时像是完全不知所措一般。 雨樱冷笑了一声,一脚踹开了门,寒夜正躺在床上。破军忙上前去探了探气息,向雨樱点头道:“樱姊,还有气。” “晃晃他试试。” 破军摇晃他,却不见他醒来,又将他撑起来,在背部输送法力,他还是纹丝不动。 除了仍旧在呼吸,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证明他还好好地活着。 雨樱打了个响指,他周身并没有施加幻术,但是,他已经昏死了过去。 她轻啐了一口:“亏他原来还是个神仙呢,堕入魔道就变得这么脆弱,少吃点东西就变成这副德行了么?”她瞪了白影一眼:“你隐瞒了什么?” 白影暗暗松了一口气,她生怕她不问他,就这么相信了他的说辞。 如果她什么都不问,并不是没有对他起疑心,而是起了更深重的疑心,才会装作相信。 “我……那个叫星辰的小魔族常常来这里东问西看,我看他蛮好学的,和那个什么寒夜也没有话题,就默许了他来替我解闷。寒夜本来也不见有什么动作,但是那天忽然就挟制住了星辰,我动手的时候,一着不慎……” 雨樱心中暗暗忖度,这些说辞,倒是已经设计得很完美了。如果自己没有在一开始就试探他的话,很可能就被他骗过去了。 “杀神可是大罪,况且,我们还没有从他那得到什么有用情报呢。” “他现在已经不是神了,我们是魔族,天界罚也罚不到我们这里来——这不是您告诉我的么?但是,我还是有罪,我亵渎职守,不配您的重托,您如何惩罚我,我都无所谓。”他将头深深埋在胸前,一副任杀任剐的鱼肉模样。 “说什么呢?”雨樱在他的脸颊上蹭了一把:“虽然你变成我的旧爱了,但是终究还曾是我心尖上的,那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为了他要了你的性命吗?你要是嫌他碍事,我可以替你解决。” 雨樱的手中握紧了那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地,戳进了还在呼吸的寒夜的心窝中去。 昏睡中的寒夜挣扎了几下,从身体中飞出了晶莹的光芒。 旋即,连身体都消失不见了。 “看,即使没有你,我想杀他也是随时随地。只是之前觉得他还有一点用处,处理起来又有点麻烦。不过反正也半死不活了,我这还算是功德一件?” 白影捂住了嘴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暗暗心惊,幸亏自己切断了所有的联系,那具身体也不是真正的自己的身体,否则她这么一着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一章 替躯双轨 雨樱轻轻挥了挥手,蔷薇藤蔓样的长鞭拂过寒夜躺过的床榻,晶莹的露水化作水雾,将气息都洗脱得干干净净。 “您这是做什么?”为了获取更多的情报,白影问道。 “咦?”雨樱晕染上一层浅粉星粉的眼,轻轻眨了眨:“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想把我们之间的过去全都埋葬,真的让自己重获新生?” “啊……啊哈哈,我就是为了……嗯,怀念吧,对,大概就是追忆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雨樱意味深长地,笑出声来,可惜似的摇摇头:“可惜,我大概不会为同一个人回头,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 白影咬了咬唇,低低道:“是。” “你的任务结束了。下次再有这种危险的犯人,我会命破军再寻你的,你且回去好好歇着吧。” 这样,是说明她终究没有起太多的疑心的意思么?他趁着雨樱背转过身时轻轻地擦了擦额头。 雨樱将门扉关拢,浅碧色的魔瞳轻启,将食指按在交错的阵线上,吟念了一段咒诀后,小小的房间变得透明,很快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她轻轻地吮住手指,轻轻一咬,指尖的血滴落在地面。 “这是要把此处隐藏起来?” 话音刚落,白影倏觉此话不妥。但凡是白影看惯了的风景,他问出这样的问题岂不多余? “嗯,是呢。终究他是旧神,可能会和雪王殿下有交情,之所以交给你看惯就是为了防着雪王殿下知道他到来这回事。如果雪王殿下嗅到了他的味道就不大好了。我本来是出于好心才隐瞒的,但若是在这种情形下发现了藏匿,我不是坐实了他的疑心和我的罪名了?木莲丫头的伤,可就算是白受了。” “木莲受伤了?”白影脱口而出,轻轻地拍了拍嘴巴。 这具身体虽然看起来淡泊宁静,但是似乎却远比之前的身体更加冲动,不易控制。 难道他始终压抑着这样丰富的感情,而做出如影子般了无生气的模样么? 雨樱似乎也不像初初时,说一些类似是疑他的话来了,只很淡然地“嗯”了一声:“将头撞向刀刃,真是的,就算是没有我好看,又有些烧伤的疤,也不用自卑到想毁掉容貌啊。她那双眼睛还是很好看的嘛。” 他忙忙地点点头,尽量不让自己再多说话——说的越多,错的越多,这么下去不定还要露出什么马脚来。 雨樱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向着东南方向一指:“回房间休息吧。” 他如释重负地朝着东南方向离开。 雨樱在他的背后,绽放出了美丽而略带阴险的笑容。 “白影今天……真是的……”破军稍有醋意,不满地瞪着他:“是因为樱姊稍稍给他点好脸色看了,才特意选了远道,让您能多凝视他的背影一会?” “我常与你说,男子汉大丈夫,最好不要让自己的软肋那样明显——嘛,可是偏偏我就是那根软肋,你让我该怎么办才好呢?”雨樱弹着他的额头;“难道你就光顾着相有的没的,都没发现白影到底不对劲在哪里吗?” “他都说他对您死心了,还摆出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还好樱姊您的立场一向很坚定,知道这种回头草是吃不得的。” 雨樱笑着摇了摇头,摸了摸他的脑袋。 指尖的银针,刺入了他的头皮之中,他猝不及防地倒了下去。雨樱口中“啧啧”道:“换作旁的敌人,这都是小问题。可是现在……这孩子到底让人怎么才能放心呢?” 她轻巧地将健硕的他扛在肩头,足尖一点,落在了千樱阁门前,让他在偏殿躺好,自己回到了寝居中。 她将正门紧紧地关严,手指快速地在门扉的几个点上刺入染血的金针,血液在咒的牵引下,连接成星的形状。 旋即,将自己房间前立下特殊的屏障,放下了很少会放下的床幔。 轻轻打了个响指,一具惨白的,冰冷的身体凭空出现。 正是寒夜的身体。 雨樱轻轻地,将他的身体扶起,手指回勾,刺入掌心之中,殷红的血液在掌心流淌。 她轻轻皱了皱眉头,小声嘟哝道:“还不够。” 当血液染红了整只手,他在他的脊背上重重一拍,印下了鲜红的掌印。 灵力顺着她的躯体,流入了生命枯竭的躯壳之中。被匕首的刺入,强行留下的魂魄,再次成形,遍布全身。 她咬着牙,让大量的灵力不断地融入他的身体之中,心中稍稍有些后悔的感情。 如果当年,向离魂殿的那位,好好请教请教,魂魄的聚凝之法就好了。 虽然自己并没有她的天赋,也没有办法把她的术式学得完美。 还有,她一直坚定着的那桩信念:一世只爱一位,收徒也只收一位,即使她真的是那种体质,她也不大可能会肯真心真意地把一切毫无保留地传授。 可是只学到了一点点,自己想要救回已经死了的他,也不会如此困难。 身体也不会有承受不了的,骨头断裂般的声音。 但是,她也不能不去救他。 他全身的血液,已经被替换成了虚假的血,佩戴之物之中沾染的记忆,只怕也是扭曲过的,想要知道真相,只能让他苏醒过来,听他亲口说。 虽然她根本不欠他的母亲什么,但是,既然许诺,就必须要遵守诺言。 这是她还保留着的,为数不多的所谓底限。 当他睁开双眼,雨樱几乎已经脱力,狠狠地撞在了床梁上。 他终于,让呼吸平顺了下来,低声笑道:“我终于也来到冥界了么?” “能不能不要说这么晦气的话,你让我以后怎么在这里住下去?” 听起来像是她的声音。 他更加确定,此处,就是传说中的冥界。 只听说,很冷,很阴暗。但是,似乎和传说中并不大一样,身体并没有僵硬的感觉,反而很轻松。暖流在体内流窜,甚至比人间界还要温暖。 他低笑了一声。 “啊啊,传说果然不那么可靠啊。” 雨樱用尽全力,狠狠地敲了敲他的后脑:“你在胡说些什么?传说——你果然还是把我这里当作是冥界了吧?你是装傻还是故意气我?” 他鼓起勇气,回过头去,她懒洋洋地躺在床榻上。 已经是再也不属于他的光景。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二章 真轨真诡 他一下便明白了。 “啊,这里还不是冥界,是濒死前的幻境吧。” “你要是濒死的时候,看到的幻境是我,你还真是够不幸的。”她调侃似的笑道:“很遗憾,我认为你很好用,还不舍得让你断气,强行把你从鬼门关又拉了回来。” 她扯住他的手,轻轻一扬,响亮的巴掌声和手指的暖,同时感受到了。 还活着的事实。 已经命中要害,却还是活下来了,这种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真的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雨樱究竟耗费了多少法力,单单凭想,他都觉得有些可怕。 他歉疚地低下头:“副将大人,对不起。都怪我放下了戒心。” “这本来就是茜茜你的缺点。一直立志想要做个阴险的人,但是却偏偏,总是狠不下心呢。” 雨樱轻浅地笑道。 她对他的称呼,并不是“阿影”,而是“茜茜”。他却没有丝毫疑心的,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已经让冒牌货露出了尾巴,但对方全无自知。 “他怎么样了?” “你认为他还能怎么样?” 已经被她杀掉了吧,他心中暗自祈祷,如果他没有死,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性了。 “死了?” “怎么会呢。” 想想也是,怎么会有傻瓜在杀死了看守以后,还傻傻地等在原地被捉呢。何况他还是试图来刺探情报的堕仙,再回到天界,也是极其容易的吧。 “他逃跑了,全是属下的失职。您不责怪我么?” “我要是想惩戒你,也不会花这么大力气救你起来。他也不是自己逃跑,而是我将他放走的。” 白影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她一定是不希望自己自责,才说了谎言吧。虽然他不像破军那样,了解雨樱都进入了骨血之中,但是,也不至于对她全无了解。 她怎么可能会饶恕,已经欺负到她头上的生灵。如果落入她的手中,她虽然不至于如猫折磨小鼠般折磨,但也不会再着他的命了。 果然,还是在他们回来的时候,就已经人去屋室空,只剩下一具尸体了。 “不要自作多情,我可不会考虑你的感受。确实是我放了他。” 雨樱轻描淡写地戳穿了他心中的想法,他的脸颊不由微微一红。 “您如此坚持的话,我也就不再与您争辩了。” “哈?你该不会还不知道自己的尊容吧?” “我的样子很狼狈,我知道,但这样还是怀着些许卑微的念头,很可笑的吧。” 雨樱的手轻轻地一握,举起掌心中的镜子,照在他的面庞上。 看到了镜中的倒影,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怒吼道:“寒夜,难道你还想再来暗算我吗?” 他大叫了一声,一缕飞针钉在了镜面上。 镜子碎裂成了数块,一个寒夜,变成了数个。他死死地抓着镜子,狠狠地瞪着寒夜。 寒夜也同样在瞪着他。 “不是你杀了我,副将大人根本不会浪费那么多灵力救我的!”他的眼珠都快瞪出来,对方也是一模一样的愤恨眼神。 似乎也在说着和他一样的话。 “你还敢学我!”他咬牙切齿地道:“都被关在镜子里了,还这么神气十足的,到底是谁借给你的胆子?” 寒夜还是机械地,模仿着他。 他气不过,挥起一拳,却被雨樱抓住。 “你一拳头打上去,可就是自残了。” “那也没关系,我实在是看不惯他的嘴脸。明明是自己做了那种事,竟然还敢用这种表情盯着我看!” “看不惯他的嘴脸?”雨樱用下巴指了指镜子:“看仔细了,这可不是什么封印之镜,就是一面普通的镜子。你看不惯的嘴脸,是你自己的。” “什么!”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寒夜的眼睛也立刻瞪得大大的。 他缓缓收起拳头,将手指按在眉毛上,碎裂的镜瓣上,他也轻轻地,扯着自己的眉毛。 他咧开嘴,做了个鬼脸,寒夜也做了一样的动作。 极其不甘心地,尝试了数次,却不能不承认,镜子中的影子,虽然不是他所认知的自己,但又的的确确——是他无疑。 “我是……寒夜?”他呵呵地笑了笑:“啊,这果然还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有这样荒谬的事情?” 他转身躺了下去,再次睁开双眼,摇晃的风景却不曾有丝毫的改变。 雨樱执着地,把镜子举在他的头顶,强迫他接受这太过离奇的现实。 他一把夺过镜子,怔愣着定了许久。 “这真的是我吗?”他有些苦恼地抓着脸:“母亲赠与我的痕迹,全都不见了。” “全都变成寒夜的了。” 他沉思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我断气的这段时间,他和我换了躯壳么?” “正是如此,你总算变聪明了。” “可是——这种事情也是能做到的吗?驱散对方的魂魄,让自己的灵魂从身体中脱出,再互相交换,每一个步骤都是凶险无比,这样的风险太大,也没有任何意义啊。” “你果然是修仙者出身,思考什么,都难以跳脱那一套。你可知,为何冥族始终能够与仙族占据同样的地位吗?并不单单是因为他们司掌生死,命运又不为对方所控,最重要的是,作为冥族,能够轻易修成对其它族来说都极其危险的术式,还不用受到任何的伤害。比如追溯之术,换躯之术,聚魂之术,对他们来说都和咱们学习最基本的幻术消耗的法力是同样的,甚至可能还更少。除了冥族之外的四族,修习冥族的术式,都会对身体造成极大的负担。” 雨樱摊开掌心,鲜红的血仍旧汩汩流淌,迟迟无法愈合。 “我为你聚拢了魂魄,已经足够小心翼翼了,但作为牵引的伤痕,即使施放了疗愈之术,还是至少得十天半月才能结痂,痊愈更是得小半年的时间。纯粹的冥族只要不过度使用,就不会受到丝毫的伤害。他虽然自称是仙族,但我却在他的身体中感受到了些许的冥息,也许是冥族渡给他的。那许多的冥息,用一次换躯之术,他也根本不用承担任何的风险。” 他愧疚地凝视着掌心的印痕,从袖中掏出一条丝帕,系在了她的手上,轻声道:“对不起。” 星辰背靠着大树,屈膝坐着,想着自己偷偷看到的情形。 寒夜的指尖抵住白影的眉心,冷笑道:“我猜,所有人都会认为,我用了换躯之术吧。如果这其中真正的关节能够被看穿,我就认输。”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三章 绝葬幻灭 星辰以为自己应该是更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可是,现在却只有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份。 他有些悔意,如果他不是太过于专注于法术,是不是就能看穿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他没有那样的能力,他只是隐约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他的脑海中不断地盘旋着那两张脸,与那张不断切换着表情犹如变戏法一样的男子。 那是他所没有见过的术式。 施放了那样的术式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对于他来说,还完全没有任何的知觉。 只是心在不停地跳,黏糊糊的团状物堵住喉咙。 破碎的视野中,望见的,是模糊不清的世界,和逐渐走向毁灭的自己。 而那将他命运引导向毁灭者,此刻正站在他的面前。 他后退了一步,长枪的枪尖已然贴到了他的喉头。 “真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啊。你无法战胜我这件事,不是应该早就知晓了么?”清秀而温婉的面孔,露出了看不出喜悲的空虚的笑容。 他知道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叫做寒夜。 但是,他脱口而出的名字却是“白影?” “小鬼的眼力不错啊,我还以为你会把我叫做是寒夜呢。”虽然音色全然不同,但轻飘飘地语气,的确是白影无疑。 “那么……我看到你施放的术式,就是……” 他的眉间一蹙,淡淡地笑道:“原来果然是你看到了。我之前感知到气息就觉得是你了。” “你想怎么样?”星辰沉声问道:“难道要杀了我灭口吗?” “怎么可能?我很中意你的,不舍得杀掉你这种小可爱。” “那么——你是向我提条件的?” 星辰骤然回忆起了火焰下凄绝的呼唤,摇头道:“不管什么生意,我都不会同意。” “不,我也不想和你这种呆头呆脑的家伙做生意,不是显得我欺负老实人么?我只是来当你的师傅的。”他不带丝毫嘲讽地,轻声道:“很弱啊,你。简直是白白浪费了好材料。” “谁要做你的徒弟?别以为你的法术高就了不起,我不稀罕。” 寒夜全然不管他的表情,手指凌空一抓,一缕清澈的水花朝他飞去。星辰感受到水花中依附着法力,猝不及防地攻击让他完全来不及躲开。他用枪轻轻一隔,枪断成了两截。 落到了身体上的水滴,像是召唤出了他身体的另一股意识,断裂的枪染上了赤红色。 吐着信子的蛇缠绕在银枪枪神。 “我记得,你好像叫它‘落陨’吧。为什么不用落陨战斗?如果我方才我的技能强度再高些,你现在已经没命了。” “因为——”星辰顿了一顿:“落陨是重要的。” “是么?明明是我随手赠予你的礼物,你却把它看得如此重要么?我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 “从我为它起了名字以后,它就不再是你的东西了?” “哦?明明都是一回事,你却总在奇怪的地方异常地执着呢。”他带着一成不变地极淡极淡的笑容:“你认可了它的生命,那么,也该在意它的感受才是啊。你害怕它受伤,它也是同样,只能能保护主人安全的武器,才是真正的好武器。” 寒夜的指尖一拢,已握起了一把冰扇。朝着星辰的要害毫不留情地刺去。 那大概用了他六成的功力,却是星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抵挡的恐怖。 星辰的呼吸停滞了瞬间,折扇却已被蛇神缠住——枪身的蛇,吐出的红信子朝着寒夜的腕脉咬去。 寒夜倒跳了一步,当星辰回过神来时,才惊觉并不是枪身的蛇活了过来,而是长枪如同流星般迅猛,完全看不清它的轨迹,才产生了如此这般的错觉。 “你的资质果然不错。凝结出这条赤蛇的,可是我的灵力,但是,它却知道认你为它的主人,保护自己的主人了。”寒夜低声笑道:“你还害怕武器受到损伤,可是它的能力都要比你强得多。即使如此,你也不肯认我做师傅?” “不要。”星辰脱口而出:“为什么我总是碰到一群主动要收我做徒弟的奇怪家伙?” 话音刚落,连他自己都察觉出了诡异之处。 只有寒夜要收他做徒弟,在他的生命中,只有他这个倒贴着想要收他为徒的,为什么,他要说“总是”?就像是遇到过很多次相同的情况一般? 他来不及细细思考,寒夜的攻击已经又扑了上来,他连喘息的功夫都无,就被落陨带着, 他将十成实力使用出来,甚至将大部分法力凝结于足部,也无法跟随上枪的动作。 只有银红的枪与水花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瑟缩在角落,越颤抖,便越厉害。只能从落在脸颊的冰冷的水滴,感受到战斗的存在。 不知不觉,他已被寒夜引出了门外。 而他完全没有任何掌控的余地,就那样被长枪拖着,险些被门槛绊倒摔倒在地。 他的攻击终于停止,但是,他的呼吸已几近停止。即使不照镜子,也能感知到自己的脸颊微微泛红。 过于超负荷的疲惫,让他的眼前,冒出了点点的星辰。 而他,却依然是胸有成竹,神闲气定的笑容,在精疲力尽的他看来,颇有讽刺意味。 “你输了。“他轻飘飘地道:“但是,你的枪却赢了。你啊,可真是对不起你的武器,亏你刚才还不想用它出战。我都有点可惜把这宝物让给你了。” 他摊开掌心:“来,将它还给我。”他顿了顿,强调似的道:“把‘落陨’交给我吧。” 星辰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将枪狠狠地抱在怀中。 “不,我不会答应的。岂有送人的东西还要回去的道理?”星辰直直地盯着他:“从它被叫做‘落陨’那一刻开始,它就只属于我。” “那你也要有能保护它的能力才好啊。”寒夜对着折扇吹了一口气,飞散的水花凝结成冰锥,落陨颤抖着枪身,旋成一道巨大的屏障,将冰锥完全隔绝在外。 冰锥融化在枪身,赤色的蛇,染上了水蓝色的纹痕,织构成了相当奇特的模样。 枪尖渗透出透明的水滴,落在地上,发出“嗞嗞”的声音,将碧绿的草灼烧成灰。 “它变得不一样了,不再是刚才的‘落陨’,纵使如此,你也坚持不把它交给我吗?” 星辰的头摇晃得拨浪鼓一样。 寒夜的唇边漾出了满意的笑容:“我一半的灵力,我们一族最强大的毒,我已经融入到了你的‘落陨’中,你执意不肯还给我,就只有乖乖做我的徒弟这一条道路了。徒弟的,也就是师傅的,如此我们才能各取所需。”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四章 葬离夕颜 他,失去了记忆。 不,准确地说,是他感觉自己失去了记忆。 明明对自己姓甚名谁,为何要活在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目的,都一清二楚。可是,却有一种丧失感。 完全不像是属于他的,而是被谁灌注在这空空如也的身体中一般, 没有牵扯住他手脚的丝线,他却如同提线木偶一样行动着。 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他。虽然是主动在行走,但是无论是手还是脚,都完全不属于自己。 很怀念,又很讨厌的感觉。 总觉得自己很多年前,也如此活过。漫无目的,只是以某个根本不是自己愿望的愿望为基准,行动着。 本来已经摆脱了的困境,又重新深陷其中。 这种感情让他几乎感到作呕,可是,却没有逃脱的办法。 没有他的容身之所,甚至连他的身体,都不是魂魄的容身之作。 他只是,被他人所抛弃的,一直以来被当作棋子一样的人。 而棋子,在刚刚拥有自己的意识以后,就要被残忍地剥夺。 他喘着粗气,叩响了完全不熟悉的门扉。 叫着与自己不相熟者的名字。 “灰绒。” 对方在开门前,显然有些胆怯,影子晃动了好久,才看到他的脸。 门内的生灵,看到门外的脸,显然是有些诧异。 但是,他却也是同样的惊疑。 他迟疑了半天,才怯怯地开口:“白……影……?” 显然对他的名字,并不是很熟悉,甚至很难肯定自己是不是认错。 在他摇了摇头时,他甚至有些惊惶:“那您是……谁来着?还是说魔族的同道?那您长得和白影可真像。” “我是……”他的嘴唇动了动,违心地吐出了一个名字来:“息渊。” “咦?息渊?”他试探性地戳了戳他的脸颊,对方没有反应,他倒如同受到了惊吓一般收回了手,吞吞吐吐地道:“感觉不到易容的痕迹呢,这就是仙法吗?可是,您大可以换一个旁人的,白影的个性有点怪,装作他对您来说也许难度大了点,也容易露馅。” “换……换躯之术。”他像是学舌的鹦鹉,学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我杀了真正的白影,和他换了躯壳。不然我想雨樱是不会放过我的。” 灰绒倒抽一口气:“白影一直过着隐士一样的生活,您怎么逮上机会杀掉他的呢?” “雨樱派他看管着我的牢房,我和他混熟络了,偷偷杀掉。虽然他看起来很不好相处,但意外的有颗柔软的热心肠。” 为什么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如此的难受呢? 像是有什么,从脑海中不断地想要向外涌溢,却被一条屏障拦截。 无名的躁动的火,灼烧着他的心。早已波澜不惊的似水,被炽热的岩浆灼烧至沸腾。 他咬破手指,凌空写下血红的字迹,施放着早已让身体忘却的术式。 血红的碎片,他看到了所谓的真相的残像。 已经灰暗了的眸子重新有了色彩。 “真有您的。”他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我还以为,您会被困被困在永无止境的困境中,还为此担心之后我应该何去何从呢。” “这就是人和仙之间,无法跨越的距离。所以我敢保证,你现在的选择是绝对正确的。” 不习惯的口吻,完全是陌生人的说话方式。 连存在都变得稀薄,只是,皮影一般,重复着完全听不懂的词语,看着对方的双眸灼灼发光。 “您打算接下来用白影的身份活下去?还是,要借着什么机会,再次回到天界?” “我从断了仙脉那一刻开始,已经打定主意要在魔境做卧底了。你的忠心我并不想怀疑,但你的能力完全不足却也是你无法否认的事实。” 灰绒愧疚地低下头。 如果不是旧日累积起的诚心,他不单单无法将置于险境的息渊救出来,恐怕也要把自己的一条小命搭进去。 “虽然有点曲线救国的意思,但是,我终归也算是打入魔族的内部了。接下来就应该想法子如何在魔王面前露脸。” “不可!”灰绒立刻打断了他:“白影原是我狼族的灵女之子,误入人境助纣为虐残害同族之后,就变得相当淡泊。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也就见过他几次,刚才才那样不肯定。这样的人,是肯定不会想要什么露脸的机会。” “这些我都了解。之所以才动手,一方面是为了和白影拉近关系,更重要的就是了解他的过往种种,才能更好地模仿他这个人。他看起来已经失去了活着的信念,只剩下存活这毫无意义的行为。” 灰绒赞同地点头。 “但是——”他话锋一转:“真的是这样吗?真的失去了全部的方向,还能活下去么?你难道没有发现他一个显而易见的软肋,与支撑他苟延残喘的信念吗?” 灰绒沉吟片刻,狠狠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那就是狼王雨樱啊。支撑着他唯一一口气的,就是再也不可能回到他身边的那个女子啊。” 他咬到了舌头,血丝从嘴角沁出。 舌头却并不感觉到疼痛,反而是心脏更疼痛,痛得快要裂开了。就像是始终被隐藏在阴暗之中的,他不愿意去与之对视的秘密,终于被血淋淋,毫不留情地揭开来。 那一刻,他既是寒夜,也是白影——不,端阳。 失去了光明的阴暗世界,再也触碰不到的光。 “如果是为了雨樱,他的行动也就名正言顺了。” “但雨樱和他已经是过去了吧。她可拥有过无数个男子,她投入进去的时候很是疯狂,但一旦放手就弃之敝屣。白影当年在备受歧视的状况下,还是当上了夜隐门的首席大弟子,这样的聪明,难道看不出再不可能有结果了?” “越聪明的人,越容易被极其简单的感情所困。因为看得太透,反而有些东西自始至终无法勘破。”腥咸的血液,不断地从破裂的伤口流淌。 涎着血的微笑。 “他还是相信,自己可以挽回不能挽回之物的。虽然始终表现出离尘绝世的样子,终无一刻忘却。他没有相应的觉悟,他的对手,也同样没有。他们只是在重复着同样的错误,在自我折磨而已。已经厌恶到想要毁灭的两界,却还是用着两界的规则来进行着考核——这就是最近的一次机会了。” 灰绒眼睛一亮。 “你是说——斗法大会?” “是。”白影露出淡淡的笑意:“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掠夺的战斗。”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五章 茫茫何方 斗法大会是早就已经定好的,每隔一段时间,便要举行一次。只是之前搁置下了,这许是魔族第一次,如此正式的斗法。 原本只不过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也并没有多少反对之声,正相反,刚刚驱逐了侵略者,稍稍安定下来的魔族,都有着想要为魔境肝脑涂地的抱负。 有抱负是好事情,却无端地添了不少的流血事件。 互相练训,却趁着对方不注意,伤了对方的事情缕缕发生。 如果现在,废掉他的法力,他就无法在斗法大会上露面了。 这种想法不知为何,在魔境蔓延开来,甚至出现了两个三个对付一个比较强势的魔族的情况。 很快,斗法大会还未举行,却莫名地演变成了糟糕的事态。 然而雪王并没有任何的反应,既没有制止他们之间相互斗殴,也完全没有取消斗法大会的意思。 伤人者也没有得到惩罚。 如此一来,那些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在将来胜出的魔族更加有恃无恐。 雨樱的不满之意渐渐流露出来,但是她始终还是坚信,雪还是会有所行动的,只是还不在现在。 然而,离斗法大会越来越近,雪还是连个影子都看不到,更不要说主持公道了。 破军从她阴暗的表情,看得出她根本不赞成这种暴力的手段——甚至根本不赞成斗法大会。 破军不大了解的过去中,似乎这样的杀虐,给她的心带来过抹不去的阴影过。 或许并不是因为他的双目是盲的,而是他根本就不想去看出来。 他的态度,比雨樱之前碰到的任何一个男子都要冷淡。 在破军看来,这既是好兆头,也非好兆头。 雪如果始终保持着不冷不热的状态,自尊心极强的雨樱说不定就会在终于想开的时候,将她彻底放开。 但是,她却到现在也没有放弃。 她可能一直在得偿所愿之前,都不会放弃了。 破军不愿意违抗雨樱的命令,他不想修仙,不想飞升,也没有什么迫切地实现的愿望。 雨樱就是她的天,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天支离破碎。 下跪对他来说并不耻辱,如果是为了雨樱——尽管她也许不希望自己为她付出,像是偏执的执念一般付出。 离斗法大会还有三天,破军终于在没有任何通报与要求的情况,闯入了魔宫之中。 气势汹汹的表情,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是他露出来的。 “您始终没有反应,难道真的要开这个什么破‘斗法大会’?” 雪支起脆弱的身子。 虽然那日看到了他面具下的真实容貌,也着实让他惊艳了一下。但他在破军眼中看来,依然简直就是纤瘦的破抹布——不过绣了花而已。 空洞的眼睛,尽管轮廓弯弯,极是好看,但那也是一双空洞的,盲者的眼睛。必须要借助身边的弱小的女孩子,才能看到偏移了的世界。 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他。 “听你的口气好像很不满似的。” “我确实不满。”破军干脆地道:“你原来是‘蛊’,我并不厌烦也并不歧视,而且我现在也确确实实在称你为殿下,足见我对你,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偏见。但是,我还以为从修罗地狱中爬出来的你会更仁慈,结果还是用这种选择‘蛊’的方式来选拔魔族?” “我并不想让他们自相残杀,我只是想把其中的佼佼者挑出来,来为魔境效力而已——听好,是为魔境,不是为了我。” 木莲一言不发地靠在他的身边,尽量不让自己的视野偏离雪太远。 她不是个僵硬刻板的姑娘,但是,在类似于这种时候,她又像极了没有自己的目的的布偶。 破军本意欲引起木莲的共鸣,想让她帮着自己说两句话,或许破军能听得懂。 “但是,说是为魔族,其实还是像野兽一样自相残杀。功力深厚的妖族早也不会这样做了。你真的想要考核的话,明明可以平日里多多观察。完全用不着这样——毕竟有些人法力修为不高,也可能会像木莲小妹子一样,拥有其他的天赋。单纯地斗法,根本就是笑话。如果您实在想要一批实力超然的,也可以,但是倒把那些私斗的家伙们拦下。” “他们愿意斗,就让他们斗去。反正参与过私斗的,我不会放过的。”雪有些倦意,似乎昨夜仍旧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玩命。 他瞥着木莲,深深的黑眼圈,萦绕在大大的鹿目周围。 桌上堆着如同山一样高的案卷,上面写的全都是名字。 破军凑过去看,全是近日以来私斗者的名字。结帮聚众的,则全都被血墨从案卷上划了下去。 魔境生灵远不及人境,参加斗法者更少,但是记录如此之细致,也足见他究竟有多辛苦。 他身上的生机减弱,围绕着黑色的烟气,竟是这个原因吗? 破军并不觉得误解了他,只觉他忽然变得有点可怕。 神不知鬼不觉地录记这些,但是受伤者的伤势,却已经留下了。在短时间内,他还是助长了不正之风。即使真的将他们的资格取消,也不过是把他们全都当作了棋子一般。 他认识雪的时间,并不能算是长。但是,至少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虽然一直说着要复仇,但是显然他的弱点,却是太有人情味,狠心程度不够。他这个局外者,也能看得清楚——他之前,也许能勉强称作是一个王,却不能说是合格的王。 本该刚柔并济,他却只有柔。他的眼眸中,并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般,充满了暗黑色的火焰。 在刚才的一瞬间,他却蓦地发现了隐藏在他胸臆中的,黑暗的感情。 就像是突然苏醒的一般。 残忍而且无情。 在意的活着的性命,不再在意。他只关心,他们是不是能够为他贡献一份力量,能不能给他带来切实的好处。 在某种意义上,他已经进步了。 但是这种进步,却让破军不由得感觉到毛骨悚然。 只是在一夜之间,某种不属于他的事物,浸入了他的骨血。即使不谙此类事,破军也能隐隐察觉,改变他的根源,在于他回到了狐灵山。 空空如也的狐灵山。 剩下的唯一的亲人,将他虚假的仇恨,转变为最真实的恨意。而恨意,终究会将一个生灵变得不择手段。 如果谁也不曾看到,他是不是还会以为,残酷只是他瞬间的梦? 将遥远的恨意,拉到自己的身上,是不是也能转移他的注意? 木莲当时一直想要杀死灵烬的原因,说不定在这里?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六章 杏帘在望 木莲面无表情,只是认真地,凝视着破军的表情,将自己眼中看到的世界全部传给雪。 “看到那个,你可有些满意了?” 他的脸上,带着可怕的,冷冰冰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破军以为自己听到的不是活着的生命的笑容,而是窗外的风雪声。 “不,您不可以如此算计……” “狼族以前不是做过远比这过分得多的事情吗?”雪空洞的眼睛中,流露而出的,是空虚的笑意。 破军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看来您是执意如此固执了。” “这并没有什么错误吧。”他忽然变得如此之偏执,偏执到不可理喻。 急于求成的,可怕的模样。 走火入魔,他到了现在,才算是真真正正有了魔头的样子。 她的手指微微勾着冰丝弦,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悲哀,而轻轻地颤抖着。 她能够感知到,就在身后的那一层空间之中,他跪在地上,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发了疯一般,呼喊着看不见的她。 “拦住啊,为什么不拦住呢。你什么都知道,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你于心何忍?” 她像是要挑衅他一般,奏着乐曲,高声唱道:“无心者,自从无忧愁。何况轮回千百次,即使有心,也早已死尽。” “烟儿!不,北堂云烟!我不信,我不信你对大家,一点点的感情都没有啊。我们不是也曾一起……” 她以歌回应:“虽曾想拯救,却从不曾被拯救。孑然一身,安魂曲奏,黄泉路好相伴。” 她像是,疯子一般——不,也许她早就已经疯掉了,大笑着。 她的笑声是那样的,清脆好听,却暗藏着深深的悲哀与无奈。 无论怎么努力,也跳不出诅咒的圈。但是,他们却都希望,她能够帮他们跳出诅咒。 她空灵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回旋。 “我做不到你那么纯洁无瑕的伟大,会对一个把自己逼上绝路者的恶行视而不见,还想着要救他。活该你当年早死惨死。” “我不是要救他。但你这样下去,不是只会重蹈覆辙吗?”他看不见她的身影,喊破了的嗓子,在空荡的找不到方向的漩涡中回荡、回荡:“我要救我自己的啊。如果没有掉进陷阱中的话,我们……” “不可能的。姻缘,不是注定的,也是注定的。若想让他疯,让他痴,就只有将你推上既定的道路。我根本无所谓。” “你也没有尝试过,怎么知道不可以?我不想再那么窝囊地死去,不想再用这冷冰冰的不受控制地身体……” 他的声音骤然停了。 他听不到,也无法将自己的声音传达出去。 逆鳞,他触碰了她的逆鳞。 她是绝对不可能回头的。 一如他,也不可能因为琴音的转折,就走上不同的道路。 或早或晚,他迟早还是要踏上老路。 想要救赎,终究谁也得不到救赎。 破军能够听到细碎的对话声。他无法理解,但是他只知道,当这声音变得清晰可辨的时候,也是他的寿命终结之时。 死亡的尽头,有这样清晰的声音。 他没有死过,还没有。他却知道死的冷,死的无助。 还有,死时的笑容。 而他的生命还有很长的路途,细碎的语声,很轻易地被刀刃出鞘的声音掩盖住。 “如果我在这里打败了你,那个荒谬的斗法大会,也就不用再举行了,对不对?” “如果你能做到的话。”他的双眸闪着点点,阴骛的光芒:“我可以让你两只眼睛。” 并不是很强烈的杀意,但是却是极为强烈的不满。 被干涉的不满。 纯银色的剑,直直地迎上了他的刀。 但是,却并没有发生兵器的碰撞声。雨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中间,软鞭系住了长剑,而匕首的柄,隔住了刀锋。 她对破军使了个眼色,破军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起了刀。 雨樱露出春朝盛开得樱花瓣那样浅浅的,柔柔的,甜甜的笑容,抚摸着破军的头:“破军宝贝你可真是的,不是就让你探探雪王殿下的决心而已么,为什么要真的动起手来呢?万一被雪王殿下怀疑你的用心,不是要牵扯决意要做他妻子的樱姊我么。” 她很自然地,拿起放在桌上的手卷,满意地点点头,向他竖起了拇指:“雪王殿下真是越来越有样子了。我还是有点害怕,您会只重视胜利,而不重视他们的品行呢。” “我并不重视他们的品行,这上面,其实也不是全部的投机取巧者。我选的,都是我不好驾驭的罢了。” 破军心中一惊,朝着案卷上瞄去。 因为他印象深刻的全部在,数量也差不多,他误以为那便是全部。但是现在却可以轻易地发觉——雪留下了有心机,却并不是很深的一部分。 如果是相反的举措,倒是能够说明他对敌的决心。现在,却只能看到他对敌的野心。 雨樱在破军的手背上拧了一把。 温温的,柔柔的笑脸。 “是么?看来这里也实在没有我置喙的余地了。我很期待,会有什么人在这场斗法大会上脱颖而出,登上将军的宝座。” “将军?我不会把那么重要的位置,随便交给谁的。不过,如果你也参加斗法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破军的牙齿碰撞出响声。 樱姊是不可以与那些小喽罗斗法的,你究竟是为何才能动这种蠢念头? 你真的,就这么不尊重樱姊吗? 雨樱的手指贴在破军的嘴唇上,摇头道:“我说过拒绝,就是拒绝。我是不想好端端的,把我看中的男子的权力架空的。但将军的确要精挑细选倒是正格的,如果这一次决定不了,精挑细选的那些中,再筛选就是了。有戒心虽然是好事,但是我倒是觉得戒备心太强了,反而不好。”雨樱拍了拍涂满了红色痕迹的名簿:“就不考虑,用个稍微有点掌控能力的做将军吗?” “如果不是你的话,有掌控能力,我也就相当于把这王座拱手了。” 雨樱耸了耸肩,用只有破军能看出的假笑道:“实话实说,其实我本来对这斗魔会没有太大的兴趣,现在反而被勾起了点兴致。想看看会不会发生什么完全意料之外的事。” 涌起了不相干的,有些辛酸的记忆。 破军并不知道,那能不能算作是自己的记忆,只觉得很空,很无趣。但是,却确确实实是从此刻为分界点,将未来引向不可逆的悲剧。 无力,又是一样的无力。 总是在同一个位置,茫然所失。被翩然开放的杏花树下,将一切尽在掌控的男子,埋葬所有的往昔。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七章 幻望望乡 星辰原本的小破屋子,已经被变幻成了其他的模样。 漫天的杏花,铺改成春色的雪。最爱杏花的落陨,化成长枪倚靠在他的身边。 星辰并没有答允寒夜——白影的收徒请求。但是,他还是每天厚着脸皮,踏着永不凋零的花瓣,早早地闯入他的房间,直到黑夜降临,才会离去。 鄙夷的眼神,用各种各样的言语挑衅他。 弱者,你不过是个弱者。 星辰沉眠在内心底的不甘,渐渐苏醒。他的眼眸中溢满了强烈的,求胜之心。 他的招式也日渐凌厉,从起初的被落陨枪带动,到现在的,已经能够完全驾驭。 枪是他的主人,他已经将这扭曲的关系彻底扭转了过来。 它,是他的武器。 而能够施放的招数,也越来越巧妙,甚至以前从未见到过的技能,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施放出来。 他很重视斗法大会,但是,还是隐隐约约,有种逃避的感情。 他也想要变得更强,只一想到,那是幽寒的愿望,并不是他的。虽然在破军指点之下的幽寒,比谁都要有天赋,又努力的幽寒,怎么想也不会有输给他这个只会模仿的赝品的理由,但,一切却皆有可能。 他知道,他的性格,虽然也许可以将唾手可得的,幽寒更想要的地位与事物拱手相让,但是,他却应该不会再斗法大会上放水。 他不会,也不懂得,如何让自己故意输掉。 不正心修炼,不让自己的法力提高太多,是让自己保证会输掉的最好的办法了。 太过于缠人的寒夜的躯壳,让他分心,让他整日整日没有安闲的时间,或许能够控制住他微笑的欲望。 星辰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比他自己,漫无目的,漫无章法的修炼,要更加有成效。 他的动作很灵巧,反应却很迟钝。 直到,他终于能够将寒夜的折扇打碎成冰花,碎裂成水,寒夜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才忽然察觉了以前未发觉的事实。 “我的好徒儿,真是越来越进益了。”寒夜很亲切地,摸着满脸诧异的星辰的脑袋:“毫不夸张的说,你是我三千弟子中,悟性最高的一个。我甚至根本没有把破解招式的秘籍交给你,你竟然靠连续不断地与我缠斗,自己领悟出来了。如果你之前与我生在同一境界,只怕我就不会最重视麝兰,而是会将你当作我的首席弟子了。” “我不是你的徒儿!” 星辰回身一枪,寒夜的躯壳纵身一跃,跃居到树枝上端坐着。 “啊呀,真是个不坦诚的徒儿,和我一模一样。我真越来越喜欢你了。” 星辰很不喜欢寒夜躯壳的那股子邪魅之气,但大概是因为融入了白影的魂魄之故,那张本就清秀略带妩媚的脸,笑起来竟让人觉得有些亲切。 “别喜欢我啊,听起来怪恶心的。”星辰将长枪在地上一震,蓝纹红底的蛇,赤色的眼眸闪出血一般的光。 “你是误会了什么?还是在被虏子捉走的时候,被调戏了所以留下了什么不好的阴影呢?”寒夜大笑道:“放心,我早已心有所属,只是把你当作我自己的徒弟那样喜欢而已。” “这样就更恶心了。为什么我非要做你的徒弟不可?” “小子,不是我吹牛,别人想要拜我为师,我还不理呢。能够做我的徒儿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够悟到这些技能,更是你命中的缘。” 星辰朝他做了个鬼脸,却恍然惊觉——他竟然是好好地,与寒夜像是闲聊一般对话,而不是如起初一般,不由分说地抄起长枪向他袭去。 连那样的念头都没有。 似乎对他动手的话,会让自己有罪恶感。 自己——究竟是如何看待他的? 脱胎换骨般轻盈的身体,见所未见的犀利杀招,衬手到仿佛灵魂都能与之相融的武器,都是拜他所赐。 这样的人,通常情况下会被叫做什么呢? 毫无疑问,便是师傅。 虽然他执意不肯拜他为师,但是他每日的到来,与其说是缠着星辰收他为徒,不如说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将他变成了徒弟一般的角色。 他的招式时快时慢,完全就是为了让他看清其武道德路数,而不是每一天的状态都不同。每一招都会反复地出现,直到他破解,才会换用下一个招式,也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功夫,而是——单纯地在给他喂招。 “喂喂,星辰小子,你在那发什么呆啊?为什么不像往常一样,啐一口说两个男的之间能有什么缘法啊?” “你觉得我在斗法大会上,会怎样?” 星辰无意中,问出了这个相当愚蠢的问题。 但是,他还是心怀着期待,他并不是为了给自己提升功力才会如此缠人。 “抬起头来。”寒夜的声音,淡淡的,冷冷的。 冷到骨髓中去,一如他第一次见到——不,比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更冷。 死过一次,对生命彻底绝望,又怀抱着镜花水月者的,故作坚强的声音。 星辰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垂得低低的,垂到胸口。 他完全不敢看那双,纯粹却又黑暗到极致的双眸。 在缓缓地,抬起头时,他的呼吸快要停止般。 清澈的,深不见底的墨色,仿佛一看就能够把一切都吸收进去,包括这双眼睛的主人——他自己的躯壳,都仿佛要融化。 一旦盯着他的眼睛,就立刻会忘记他的脸,仿佛他的全身上下,只有这一双眼睛在发光。 他见到过一双,极其相似的眸子,虽然眼睛的形状完全不一样,但是眼神却有相当多的共通之处。 只是,那双明亮的眸子,还没有完全被墨迹所晕染。 他想要再次低头,却已经无法做到。闪过了金色光芒的瞳孔,已经锁住了他的动作。 “斗法大会,你会赢的,而且,你必须要赢,才不负我这么多天对你的指教。” 星辰尴尬地笑了笑。 果然是这样,从头至尾,他都是在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而已。口口声声不肯做他的徒弟,却还是受着如此大的恩惠。 “我不喜欢欠人的人情。”他朗声道:“我把法术废掉了,是不是你就肯认为我们之间两不相欠?” “不。”寒夜温柔地笑道:“你的体内,流动的并不仅仅是我为你喂的招数,还有你自己原本就会的。你把一身功力废掉,不倒成了我欠你的?我们之间的联系反而更加斩不断了。” “那你想怎么样?” “收你做徒弟。师傅教徒弟,是天经地义的,也就没有谁欠谁了。”寒夜哈哈一笑:“当然,你要是执意不肯,我也没有那样下贱就是了。人家主动拜我为师,我都不肯答应,却非要倒贴你这么个魔族小崽子,是我的脑袋出了什么问题?”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八章 蝉眠悱恻 “真的?”星辰喜道:“那要如何……” “你这个孩子,未免也太性急了。哪有你让我许愿,我就立刻有愿望的道理呢?你不肯拜我为师,那么,就换成是欠我一个大大的人情,将来我可以要求你除了做我徒弟外的任何一件事,这样如何?” 星辰咬唇,抬起一只手按在心脏上:“我果然还是把我自己的法力全废掉了吧。” “你废了你的法力,我就会因为过意不去打晕你,把我的半身法力全部渡给你,让你再也还不清。”寒夜的脚上下晃动着:“你自己看着办。” 汗水从星辰的脑袋滑下来。 白影是个不好对付的人,他很快就认清了这个事实。不单单是他远超过自己的强大法力,同时还有可怕的算计人心的能力。 这样的他,当年会输给雨樱,想必是内心真的空了,以至于忘了站在起点的他,怀着怎样的心思,与雨樱并肩站在一起。 他反而比第一次听到白影讲故事的时候更加同情他了。 当时他只觉得白影的废话无可救药的多。 也许,他只是,真的看到了自己以后,才稍稍敞开了心扉,被自己如此拒绝,他会不会再次陷入孤单无依的状态? “啊啊,我不会做生意,也知道如果我真的答应了你任何一个请求,我就是赚钱的事情不做,专门做赔本买卖的傻瓜行为了。”星辰笑道:“把你的瞳术解开。” 寒夜的眸子金色的光芒划过,星辰将长枪当胸横举。 “你说吧,我该做什么,才算是尽全了礼。” “嘛,让我想一想——你跪在地上,给我叩十个响头,口中大喊着‘请收我为徒’,我答应一句便可以。” 星辰依言叩拜,每一下,都足以将头划破的强度。 仅仅是为了诚心。 “请您收我为徒!” “不行。”寒夜嘻嘻一笑,星辰睁大眼睛愣住了。 “哎?” “我又改变主意了,徒弟又劳心又劳力的,还不如让你随便答应我一件事来得划算。” 星辰强忍着,声音中还是微有怒意。 “你这是耍我吗?” “就是耍你。但你还真的相信,实在是可爱。”寒夜从树上飘然旋下,向他伸出一只手:“起来吧,我没有真的拒绝你——真是的,只是想让你欠我人情的话,就你这种单纯的傻瓜,我可是有千种万种方式,何必非要让你变得强大起来,这不是给我自己找麻烦?” 不能不说寒夜起初真有利用星辰,而不正心指导他的心思。但是在他变幻的眼神中读到了他些微的纠结,和在终于决定拜师时的额头上叩拜大礼留下的血痕,让他觉得——即使真的把他当作徒弟,也没有什么关系。 星辰抓住了寒夜的手。 寒夜的手与白影不同,虽然微有暖意,却极细微,非得用心感受才行。 “你要谢谢你自己,谢谢你明智的选择,和太过真诚的性格。”寒夜没头没脑来了这样一句。 星辰眼珠一转,果然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寒夜无奈地轻轻叹气,但却也欣赏他这呆呆的部分:“我本来只是看中你身上可能的价值。只要你能为我所用,按着我的计划走就够了。” “我就知道没有天上掉下馅饼的好事。”星辰受骗了似的道:“仔细想一想,徒弟听师傅的话是天经地义,我好像被你那一个任一条件吓到,没能看清你的本质啊。” “你想反悔吗?” “喂,我好歹也是个男子汉,岂能出尔反尔?”星辰震了震枪道:“你想利用我作甚么?不过话说在前边,只是徒弟的话,我没道理帮你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明明是个魔族,说话却偏偏如此正气凛然,你是不是投错了胎?”寒夜打开不知何时已经凝合的折扇,轻轻地摇晃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希望你能够在斗法大会上大获全胜罢了。做师傅的,不就希望徒儿露脸这么简单么?” “不,那是不可能的吧。不用论雨樱破军,就连您我也打不过的。您也不能到了那种场合还故意放水——我可是会弃权的。” 寒夜微微蹙眉:“什么雨樱破军,他们的名字,也是我的徒弟能直接叫来的?还不放尊重一些?重新说!” 星辰虽然不愿意,还是改口又说了一遍。 “以副将大人的实力,当日攻入魔族的时候,大家应该已经看到了。她现在也已经坐上了副将之位,完全没必要参加这个莫名其妙的斗法大会。她不参加,也不大可能让破军大人参加——除非破军大人想要在副将大人跟前露脸。但是那也绝对不会影响最后的结果,看到他,大伙自然会把第二当作第一。至于我嘛——”寒夜摇晃着折扇:“我也不想在魔境备受亲睐,远远地看着你就好了。” “其实说白了,也就是自己不好打破织就好的与世无争的好印象,想让我代替您在雨樱大人面前出风头吧?” 寒夜像是不好意思般,用折扇遮住了半张脸。 星辰不由得指着他大笑起来。 时间在这一刻,极其不舒服的产生了破碎感。 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似乎从一开始,他就应该作为自己的师傅而存在。短暂的人生中,曾经偶遇过他,而他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教授给他其毕生所学。 一开始是不愿意接受的别扭态度,逐渐变成了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 他甚至还能看到,记忆的碎片。 就是这样干净地笑着的一个人,闲闲地坐在开满了纯白的杏花的树下,挥动着冰扇,指出他枪路中的不足之处。 还有,在蒸腾着苦味的烟气中,教他辨识各种各样的药材,教他炼化毒与丹药。 就像是做梦般,他置身其中,完全没有异样感。 而回过神来,竟像是经历了轮回转世。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完全黏合在一起。 他还是他,已经不像是他。 数个刹那叠加在一起,构成了模糊不清的映像。 “那个……师傅……”他很自然地,轻声道。 “怎么?” “你会不会教我疗愈之术?” 寒夜呆了一呆,浅笑道:“当然会。那可是我最擅长的术式,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你还是应该先以攻击性的,能够赢了斗法大会的为优先。”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九章 法双斗冥 无法再湛蓝的深邃的天空,倾洒下的暗影,与飘飞的雪花。 雪静静地,端坐在高台之上,以单手撑着头,灰暗的眼眸中透出冷冰冰的死相。 诸魔已经有许久不曾得见他,他身上的气息,似乎发生了某种可怕转变。 木莲在他的身侧,和他保持着同一高度。并不是坐,而是以屈膝的谦卑姿态。 雨樱则坐在下一级的台阶上,披着厚厚的灰色狼皮氅,将窈窕的身子包裹得甚为严实。 但她虽然穿着极为厚重,却偏偏仍旧赤着双足。 翘着脚,有节奏地颠着腿,镂空脚环发出清脆的声响,朝下面立着的魔族吹着长长的口哨。 纯粹的魔族看到她那副不庄重的样子,有惊诧的,也有嫌弃的。狼族化为魔者,看惯了她那副样子,倒是不觉得多惊讶,他们只惊讶为何破军没有站在她的身后。 “雪王殿下,差不多来齐了。”木莲小声地提醒。 “是么?”雪缓缓地站起身,掸掸长袍上的雪花,清越略带忧郁的嗓音划破雪原:“想必诸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要做什么,才站在这里的吧?” 高台之下的魔族并不齐地应声道。 “斗法大会。” “为了筛选出更适合战斗的。” “能让魔族更有前途,更适合坐上高位的。” 雪朗声笑道:“不错,你们心里都很清楚嘛。” 雨樱的口哨声早已停止,洁白的牙齿却咬在嘴唇上,咬出了一溜的齿印。 那全然不是雨樱喜欢的说话方式。 但她陷入执着时,可以把一切全都忽略。 反而是木莲的眉眼间含带着笑意。 在拥挤的魔群中的破军紧紧皱起了眉头,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除他以外大概谁也不会在意的细节。 “斗法大会,原本是为了选出你们之中的佼佼者,能够为魔族尽最大的力量的。但是你们之中,却掺了不少的渣滓进去。虽然耍小心机也不是什么大的错误,但是,若想为魔族效力,就不得不考虑,他们是不是能够始终忠心如一的问题。” 雪向后勾了勾手,木莲轻轻点头,向前一步,凭空扯出一条纯白的卷轴,高声念了一串的名字。 闻听者皆是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以上皆是在斗法大会之前,以不正当手段私斗者,取消资格。” 魔族一下炸开了锅。 “开什么玩笑?这算是什么?” “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们是私斗?该不会是谁怂恿了雪王殿下吧?” 木莲打了个响指,一条透明的屏障碎裂开来,数个魔族像是凭空出现在高台上一般,站在那里。 看清了他们的脸,曾经耍了小手段的魔族不禁脸色惨白。 “看到了么?他们便是证据。你们以为你们将他们打伤了,你们就可以顺利晋级了?想得倒是美,雪王殿下早已吩咐我,治疗好伤者,让他们呆在自己的地方,在斗法大会之前不要被发现。”木莲的眸子中浮现出冷冰冰的笑意:“魔高一尺,魔王便要高一丈。那些被点到名的,自己退到观看席去吧。” 不满或愤怒,最终也只能乖乖地退却。 留下的,除了狼族,竟已剩下寥寥无几。 沉到骨子中的阴暗,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全改变的。雨樱暗暗思量,这手段真的没有过激吗? 但是在看到他们的眼神时,她发现他们的怒气并没有持续很久,转瞬间又变成了理解。 因为是魔族,因为没有受到过应有的尊重,他们的思想反而极容易被改变左右,先考虑是否为自己的错误。 还有资格的魔族中,雨樱倒是见到了意料之外的身影。 白影——虽然也许应该叫他寒夜更确切,但是看到他伫立着,还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破军竟然也站在选拔者之中,她原本以为他只是站在那里凑数的,可是脸上坚毅的眼神,竟是真的要参加。 她对他招了招手,他摇头拒绝。 待意图参加者整齐地站好,雪王微颔首,木莲高声道:“斗魔大会的规则如下,抽你们前方木桶中的竹签,抽到同色的两人进行比试。将对方推出斗法结界者为胜,胜者则进入下一轮,直到决出三甲为止。”她将卷轴收起放在胸前,睨视着台下:“你们都听懂了吗?有不明白之处现在问出来,没有异议我们就……” “等一等!” 雨樱愕然望着打断木莲说话的破军。 木莲显然也没有预料到,愣了一下,随即便镇定地道:“怎么了?破军大人有什么问题?” “我得知道,进入前三甲有什么好处?如果单纯就是单纯地决出三个实力最强的,我们不就成了斗兽场上,供他人观赏戏耍的牲畜了吗?” 木莲有些为难,雪王开口道:“我会根据实力,酌情授予衔位。” “哦?”破军冷笑道:“那你自己参不参加这场斗法大会?” 雪王反问道:“你希望我参加?” “当然希望!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挑出实力强大者,如果连你自己都不肯介入,我们真就只是给你演猴戏的猴子。”破军拇指按在腰间漆黑的刀鞘上,紧盯着木莲的双眸:“而你若参加,还输给了我们中的一个,是不是这魔族之王就要易主了?” “自然。可是我不认为魔族中的诸位谁是我的对手,所以才不打算参加斗法大会的,以免损伤了参加者的斗志。不过你若执意要求,我参加也是没关系的。” “雪王殿下?”木莲嘶哑地道:“您……” “不必多说了,木莲。有主动要求,我不参加,像是我真的没实力。”雪冷幽幽地道:“好吧,这场游戏,我奉陪。” 木莲眼见无法拦阻,只好大声道:“既然雪王殿下如此决定,我也没有在一边划水的道理,便也算我一个。” 参加的魔族纷纷对破军投去愤恨的眼神。 他们对自己的实力再有自信,也不认为自己有战胜雪王以及木莲的实力。 “看诸君为难的表情,我参加可以——不过,我和木莲若是也一阶一阶的打上来的话,会平添几个无辜被筛掉的有实才的。那么破军,你看这样可好:最终的胜利者,先挑战木莲,若胜,再挑战我?” “只要能再和你一战就好。”破军的手指按得更紧:“你擦干净脖子等着我,我就是输,也要输出志气来。” 雨樱瞥着破军,破军却避开了雨樱的眼神。 这样能够证明什么?怎么又变成了孩子一样的任性? “如此,甚合我意。”意料之外的淡泊之音接过破军的话:“我也一直想要证明,我没有哪里不如你的。” 一袭淡淡的月色长袍,在风雪之中,犹如烟雾一般朦胧的白影,含笑望着破军。 雨樱的心猛一收缩。 他的目的,是破军吗?想要借着白影的身体,来与破军缠斗,用这种方式使得魔族的实力削减? 不,不可能。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实力根本比不上破军,那为什么,还要出现在这斗法大会? “这位是——” “啊,原狼族的白影,喜欢深居简出的,我的原手下。”雨樱话一出口,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雪看向她的眼神,果然不再那样善意。 和她形影不离的破军非要挑战他的威仪,即使自己是雪,也未必就能够认为不是她唆使的。 素常“我的原手下”并不会产生什么不好的效果,但是,此刻却尽皆是负面的连锁反应。 有那么一刹那,雨樱甚至想要放弃,再回归自由,但是,事已至此,她不想放弃寻回记忆的断片的机会。 即使不是为了爱雪,也要找到困扰她多年的症结。她深知如果不能开解那心结,她将一直一直止步不前,无法真正拥抱洒下的阳光缠绵。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章 轮转芊芊 破军回眸望着站在围观者之中,用银色的面具遮住了半张脸,戴着兜帽的师傅。 他的眼睛并没有看他,而是痴迷地注视着坐在台阶上的雨樱。 他大概从来没有一瞬间真正放下过内心之中的感情,只是不得不放下。 你和我很像,他如此断言。 星辰起初并不能说完全理解他的话,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微的不畅快。 但是,他现在想,自己说不定已经渐渐接近答案了。 至少,在不擅长表达自己感情这方面,他与他是一致的。 当他抬目望着露出淡淡的笑容,挑衅地望着破军的白影,先是愕然,旋即便是愤怒。 他以为他已经死去了,但是没想到他却借用着白影的身体,借着他的方便表达着作为白影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流露出的感情。 在师傅的目光投映在他的脸上时,他用下巴指了指白影,做着口型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摇了摇头,但似乎丝毫不介意,反而还有些羡慕。 这大概是看着另外一个自己,做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敢做的事情的感受。 星辰却为他感觉到难受。 白影虽然也是用着寒夜的身体,但是在看到他的时候,他仍然能够寻觅到白影的气息。 但是灌注了寒夜的灵魂的白影,却还是用着白影的表情,着实令人作呕。 根本就是个赝品,却还自得其乐。 如果他能够抽到白影那一支签子,他想他会抑制不住想要好好教训他,告诉他,正牌的一个弟子,都要比他这个赝品要强得多。 他的签,自然不可能会如愿的是白影。 但是,也不是幽寒,这让他莫名地欣喜,将签子放在额头前,鞠了几躬。 “啊哈哈,好可惜啊,我的对手竟然不是星辰兄弟你。”幽寒哈哈大笑:“我本来还打算和你打个平手,咱们一起晋级来个美谈呢。” “我是不会放水的。”星辰冷淡淡地道。 幽寒一怔,笑得更厉害:“哟,原来星辰兄弟这么想在雪王殿下跟前得脸么?这倒真是让我惊喜啊——你终于不再把自己当作是谁的替代品了?” 星辰呆了呆。 他忽然惊觉自己,有了求胜之心,哪怕是幽寒。但是,他并非为了雪王,而是想要给落陨,给自己刚拜的师傅争一口气。 当找到了方向,他的迷惘感也就不自觉消失了,但没有幽寒提醒,他竟然丝毫也没有察觉。 “嗯,不是赝品的感觉,真好呢。所以,我对待赝品是绝不会留情的。”他斜眼睨了一眼白影。 幽寒循着他的目光,却误以为他看的是和白影剑拔弩张的破军。拍着他的肩膀道:“有实力的家伙,难免狂傲些,不会真心实意。但你若能打败他,就能杀一杀他的嚣张气焰了。” “那你呢?”星辰紧盯着幽寒的眸子:“如果你对他,能否全力以赴?” “这个……”幽寒显然是犹豫了。 “那就把他留给我吧,你对付他,未必能使得出全力。” “我的敌手真的是他,就不用我把他留给你了。他原本的实力,就足够碾压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他们都不知道彼此口中的对象并不是同一个,却像是打成了共识一样击了对方的手掌。 虽说是公平的斗法,乍看上去是悬念迭起,事实上究竟谁胜谁负,在结界中的一瞬,已经能够从气势上看出。 破军只是站在那里,根本看不到他出手,甚至刀完全未出鞘,敌手已经倒在了结界之外。 只是一瞬间,每次,都只是一瞬间。 失败者,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失败的,就已经彻彻底底地输掉了。 破军的气势并不可怕,但是每一个输家的眼眸中都透出了惊恐。 怪力,强大的法力,丝毫不紊乱的气息。 怪物。 完全战胜不了的,怪物。 而他的脸上一丝笑意也无,紧紧是斜眼乜着白影,望着王座上的雪。 幽寒总是在险败之时反转,但是只要长眼睛的,都能看得出他根本丝毫也不认真。插科打诨,嘻嘻哈哈,有时候还带着哭腔假装求饶,但是却能够丝毫不乱地算准对手的出手。 站在悬崖边上,也是他事先算计好的。 他的战斗,总是会紧紧地抓牢雨樱、木莲以及雪的目光。 融合了破军招式的他,已经和过去的他不大一样,但是还是能够看出“他“的影子来。但那影子,却被他不严肃的样子完全打碎。 完全的,被反转的魂魄。如同无意识地刻意逃避一般,将一切一切镂刻在自己身上的痕迹,全部抹消干净。 这种扭曲的刻意感,反而很想让人追问,他是不是在逃避。他露出的莫名的表情,是否也是演技。 如同白影的招式一般。 不能不佩服,被替换了灵魂的他,一招一式,仍旧有原本的白影的风范。 他的招式,绝无丝毫人境修仙者的样子,甚至连相似的招数,也都逃避开去。为了证明自身是狼妖,而舍弃非妖的所有。 这种模样,与幽寒何其相似! 人境是白影心中永远的创伤,修仙门派更是他无法正视的耻辱。他的淡泊与宁静,正是为了与过去的端阳彻底一刀两断。 “我不是端阳,不是修仙者。我只是妖,从出生开始,就是狼妖。” 不断地强调着这一点的他,扯断了妖脉,便开始了对过去的自己永无休止的否定。 破军试探到的幽寒,起初的他并不刻意逃避自己的法术,却在学习了破军的法术后,将自我扭曲成其他的样子。 在某种意义上,这几乎与失去了信仰的白影一模一样。 这世间,很难找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却也很难找到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 白影却恰恰是完全相反的端阳。 而幽寒,是完全相反的沐魂。如同重生之后,带着对前世所有的恨意,将旧的皮囊抛得远远的。 星辰的法力本就不弱,在寒夜的指点之下,更如有神助,势如破竹。但他的技能,看起来却有些怪异。 不过因为比敌手强大太多,还来不及细细观察他的套路,就已经结束。但他的术式,却在所有生出疑惑者的心中埋下了一颗不安定的种子。 “我胜了,师傅,我胜了。”他笑得像是个孩子——他原本也是个孩子,对着寒夜灿烂地笑。 “嗯。”寒夜的眼神有些游移,但还是不时地望向雨樱。 “我会给您争气的,会让她再次用正眼看您的。” “是么?”寒夜轻吐一口气:“你真的不会对幽寒手软么?” “不会的……啊……”星辰的态度显然没有抽到与幽寒不是敌手签时那种态度了。 “我不担心旁的,毕竟是我的徒弟——我只怕你,负了你的落陨。你想要故意输,落陨会很难过的吧。”寒夜弹了弹枪尖:“她是你的一身同体了。不为我考虑,不为你自己考虑,别让它难过哦。” 恐惧武器发脾气,听起来有些傻气。星辰极其很认真地,抚摸着他的枪。 寒夜心中想着,如果他能够出生在不同的地方,在自己的境界,成为他的徒弟,该有多完美。 他一定会是比他们都要出色的弟子。 即使现在,他也是同样的出色。只是他不知道,出色的他,在这种环境,由他的性格支配着,到底能够帮衬着他走多远。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一章 是是非非 甘冽的酒香气中,他哆哆嗦嗦地倚靠在墙角。 毫无生气的深绿色眸子,注视着眼前的男子,口中发出“啊啊”声。 “是我啊。”他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嘶哑,男子却丝毫没有激动,反而不停地哆嗦着。 见到了猫的小鼠,即使能够用自己的双脚逃脱,也已经不想再被折磨。 他甚至,真的说出了:“请给我个痛快吧……” 不像话的,拽着他紫色的衣袍:“给我个痛快吧,你是好人么?就给我个痛快吧。” 他的声音含混不清,需要用很大的注意力才能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本就苍白如纸的皮肤因为长时间被酒水浸泡,白得有些浮肿。 他的全身上下,没有丝毫可以称作是活着的痕迹。 望着他这副模样,绝不会联想到当年冷漠睿智的谦谦君子,又会不自禁想起他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转瞬经年,却连丝毫的痕迹都没有给他留下,只剩下时光刻画在身上深深的烙印。 她的琴声悠悠扬扬,却听到了不远处的低声啜泣。 “烟儿,烟儿,你在么?你在的对不对?那个家伙……那个家伙难道就是我么?”他半跪在地上,望着上一轮环没有看到过的景象。 她听着他不连贯的哭声,冷冷一笑,指尖在琴弦上撩拨着。 他和她是一样的,即使最初不一样,最后也变得一样了。 正是因为相信着这一点,她才会傻傻地,追随。直到她察觉,他没有了自己真正的躯壳,只是一具铸躯,也能够流下真实的眼泪,她才绝望。 彻底的绝望,甚至比自己被抛弃了还要绝望的感情。 如果自己是怪物的话,就找另外一个怪物为伴吧,那样说不定就会幸福。 她曾经那样以为,直到最后才发觉,怪物从头至尾,都只有她。 “你不可能是他。”她的声音穿过结界:“你经历的绝望,远远不如他。不,你正是他绝望的根源,与逃不掉的噩梦。但他对于你,从来是可有可无。你就是他命中的‘天魔星’。”她冷酷地道:“甚至,你看到他的凄惨,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上一次的他没能找到真相,没能恢复记忆。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恢复记忆。 只是,躺在那里的皮包骨的男子,他的痛楚,也能够勾起他内心的隐痛。 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脸上带着阴郁的,生无可恋的表情,恶狠狠地扫视着他的脸。 在他来看,应该是不折不扣的恶人了,纵然他如同中秋的皎月一般漂亮,也还是遮不住他周身渗透出来的黑暗的气息。 仇恨,已经不是被仇恨所吞噬,他就是仇恨的化身。 除了恨意,已经什么都没有的男子。 即使你不认识他,也会为他感到可惜。因为你可以轻易地从他时不时流露出的忧伤看出,他原本应该是极为纯净与纯粹的存在。 只有最洁净的白布,才会被晕染成最深邃的墨黑色。 那双深绿的,死气沉沉的眸子,凝视着他的脸,恨不得把他吃掉。然后露出了与他的面容相当不符,却又与他的气质相当匹配的诡异的笑容。 “小子,难道你想动我看上的女子吗?” 只是那一笑,冷意深深地镂刻在了他的骨髓中。他想跑,又跑不掉,只是讪笑着道:“我们……不认识的吧?”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认识你。” 他那时候就在猜测,究竟是为何,他才能够被腐蚀成那副模样。 直到他看到了其所受折磨的冰山一角。 “烟儿,他会得救吗?”他明知故问地问着琴声之所在。 不可能会得救的吧。 如果得救,之后自己看到的那个恐怖的家伙,又是谁呢? “没有。”她冷冰冰的声音,隐隐有妖娆的笑:“你应该巴不得他死才是哦,他可是你的情敌。” “那你呢,你是不是也巴不得她死?” “以前的话,或许是这样。但现在,她已经不是,不再是我的情敌了。我就这样看你们狗咬狗,蛮愉快的。” 她的声音却听不出真正的愉快。 她原本就是不知人生乐趣的木偶。 笑便是哭,哭便是笑,恨即是爱,爱即是恨,眉头紧锁亦是面无表情。 空荡如烟。 但他依然知道其中蕴含着不祥之意。哪怕她没有感情,哪怕他没有读心之术,也依旧能够从她一成不变的冷淡中寻到她真正的情感之所在,这也是她曾对他“情有独钟”的重要原因吧。 所以才在轮转之时,只有他与她同时活在两个时间之中。 暗紫色衣衫的男子,待到他平静下来时,嘁声道:“我不会杀您,我下不去手的。我今天是来带您逃走的。” “逃走?”他的眼睛抬也没抬一下:“能够逃到哪里去?哪里都不是我的容身之地。我倒是想要成为魔族躲避,只是,我连魔族也无法堕入……” 太过于纯粹的冥族的法力,被封印在体内,他完全无法将冥脉断裂,化作魔。而他的心,永远也没有接近魔心之时。 “阿离,她还活着。”他轻轻地,把她的一只发簪放到他的掌心:“我想法子让她活过来了,我终于成功了!我这些年男宠的苦楚,都没有白白承受的啊!” 他面无表情,冷笑着叹了一声。 这笑声让紫衣男子全身发冷。 “我大概,仍旧是醉着吧。我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做过美梦,醒来都是一场空虚。我已经不想再做梦了。” 他的眼角流淌下来的泪,带着浅浅的血色。 泪已然流干,流下的,是赤色的血痕。 “大哥……”他紧紧咬着嘴唇,似乎也在强忍着泪水。 他将他的手,放在肩头上:“大哥,我们走,我们却见阿离。你不是在做梦,不是。” 他轻飘飘的身体,就那么由着他拖走,连走路的力气都几乎失去。 他轻轻哽咽着,她却在笑,仿佛看到了什么最好笑的事情一般。 在黑暗的尽头,翠色的衣衫,摘去了面纱,她正泪光盈盈地望着他。 轻轻地,将他拥在怀里,口中不住地叫着:“爹爹……爹爹……我终于见到你了,我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 他满脸麻木地任由她抱着,口中嘟囔着快点醒来。 只在远处看着的他的心也冷了。 直觉,他能够看出这个所谓的若离,其实就是云烟。 但对一个神志不清者来说,哪怕只当是做梦,却也已经走入圈套之中。 “因为没有心,才能肆意玩弄他人的感情。你给了我一颗心,却还是把它剜去了。”诡异的调子,如同吊唁的凄厉吟唱着。 她很喜欢折磨人,并且每次都能正好地扎在心尖上。 残忍而又残酷的女子,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偏偏将两端的世界,同时展现在自己的眼前。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二章 崩坏轮环 斗魔大会,没有太多悬念的比试之中,却出现了一对有趣的对手。 铸魂,汐逆。 夫妻偏偏抽中了同一组,互为对手。 铸魂对于汐逆千依百顺,而汐逆同样是对夫君言听计从者。困乏了的魔族的目光也不由得被他们吸引了去。 他们呆呆地在结界中,互相望着,柔情脉脉,谁也不肯先出手。 “夫君,你先动手吧,这样我才有还手的理由。” “我是男的,怎么能不让着你?还是你先来吧。” 肉麻的话连续不断地从他们的嘴巴中吐出来,听者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们完全没有察觉的样子。 “停停停!”幽寒朝里面大喊着:“逆魂大哥,汐逆姊姊,你们两个要是一直这样罗嗦下去,雪王殿下不发怒,我都要发怒了。这是来比试实力的,不是看你们腻歪的。” 正有魔想要为幽寒的正气喝彩,却被他一句“啊,真是,你这让我这种根本没有女孩子缘的要怎么办?羡慕死了啊”生生噎了回去。 果然是正经超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星辰在心中暗道。 但是他对这对夫妇也极其感兴趣。他们曾经被同一个虏子捉走,诸魂虽然没有极高的法力,却一直都护着妻子,不让她受到伤害。而汐逆原本可以逃跑却最终还是陪着丈夫被关了起来。 即使最恶劣的幻境,他们的表情也很喜悦似的。 残存的印象中,他也曾经有过那样的一个家,然而最终却只剩下他。看到他们,也能想起忘记了模样的父母。 也许说成把他们的样子合在父母的身上更为合适一些。 “啊,也对呢娘子,我们不能一直让观者眼红,不然你长得这样秀丽,万一被抢走了可怎样是好?” 汐逆的脸一红,口中轻声道:“夫君你等一等,我要出手了。” 从她的袖中飞出一条缎带,她凌空一跃,足尖点在缎带上,红袖轻扬,淡淡的烟气坠落,旋成数朵飘飞的花瓣,融入到铸魂的骨血之中。 时风瞬影,能够提升移动速度的辅助技能。单单是吟念咒法与聚气便需要花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是以在施放这一术式时需要有人在旁做盾。 她却只是轻轻地跃身之间,便已经将咒法施放完成。 手中的缎带一引,一抽,铸魂双臂的肉似乎更紧实了些,轻轻捏着拳头足以将风捏碎。 待她旋身飞下收起缎带之时,他的周身出现了一层保护的屏障,可以抵挡暗器的残伤。 不过是瞬间的功夫,她已经连贯地施放了数个辅助之术。动作柔美,丝毫不紊不乱,观者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才发现不对——她现在与她的夫君是竞争对手,为何一味地在施放辅助之术? 雨樱将尖尖的指甲放在口中咬着。 又是怪异的熟悉感。 不认识的两张脸,却从他们的相处模式,和这场景中寻到了破碎的印记。 来到魔族一定是对的,到现在她也是如此认为。从来没有任何时刻,那些残留在梦中的痕迹,能够比她身在魔族时,感触更加深刻。 魔境对她来说并不是第一次踏足的世界。 这是事实,但是,她所感觉到的却不是这种事实。 并不是境界本身,而是境界之中发生的种种,都像是残留在过去的记忆。一模一样的生灵,一模一样的情形,还有看不到的细碎的未来,都浮现在她的眼前,咫尺却又难以触摸。 “喂,汐逆姊姊,你是在逗我们玩吗?不想打了就直接弃权,这样算是什么?” “既然叫做斗法大会,我最擅长的就是辅助之术,难道你要让这样的我的与别人拼刀?那才是我真的傻了。但是呢,若我能用辅助之术帮助对方取得胜利,这既能证明他的实力,也能证明我的实力,双赢哦。” 她笑得甜美而温柔,如果她愿意,她的笑容一定可以当作极为锋利的武器取人性命。 但她并不是那样的女子。她爱笑,但是她的笑容却也只为了他而分外的绚烂。 铸魂也还以一笑,道:“不错,既然是斗法大会,那么我们都应该比试各自擅长的。让大夫去下棋,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他打了个响指,手中已然多了一把雪亮的长刀。 他们都以为他会放弃比试,却没有想到他还是拿出了武器。 还是那样锋利的一把武器,仅仅是放在那里,吹过的风雪都被断成两截。刀刃上的寒光,倒映出他麦色的皮肤。 他将刀一松,刀直直地钉进土地,直没至刀柄。 他再次打了个响指,一柄碧翠的长剑,落入了掌心之中。虽然它并不似之前的长刀一般锋利,却有种吸引魂魄的灵气。他将长剑轻轻抛出,曦柔的银针朝着他的眉心飞去,长剑竟自己将银针挡落。 铸魂每打一个响指,就出现一把武器。无论是样式,还是蕴含的气息都全无一相同,竟像是有灵魂的活物。 短短的功夫,地上竟已插了数百武器。 他轻轻跺了跺脚,武器被震了出来,飞过他的头顶。 “动!” 随着他的一声号令,武器朝着结界直击而去,汐逆眼珠一转,朱色的法力流聚集在结界上。 锋利的武器,无论如何击打在结界上,都不能将结界断裂。 并不是结界多结实,而是汐逆的辅助加强起了作用。 当汐逆停止吟念咒法,结界立刻碎裂成了齑粉。 在崩塌前的一瞬间,铸魂一把抓住汐逆的手,向结界外跳了出去。 “我们同时输了,雪王殿下。”铸魂笑眯眯地仰头对着坐在王座上的男子道。 雪的嘴角却噙着笑,一下一下地鼓着掌。 “精彩。这是目前为止,我看到的最精彩的一场斗法。”雪的手一握,握住了两枚腰牌,朝着他们的方向一扔。 汐逆忙伸手接住。 是“右护法”与“冰雨堂”的腰牌。 “从现在起,铸魂就是我魔族右护法,而汐逆,便是冰雨堂堂主。” 汐逆忙躬身道:“谢雪王殿下抬举!” “不,雪王殿下,我不同意。” 铸魂语出惊人,汐逆不解地望着他:“你这是……” “属下除了铸造武器,什么都不会。做不得右护法,反而是做个堂主更好一些。” 雪王没有立刻答话,而是问起诸魔的意见。 “你们认为呢?像铸魂这样好的良才,不做护法,是不是可惜了些?” 尽是赞同之声。 有法力比铸魂强得多的,但看到了他精妙绝伦的手艺,也很难不对他产生丝毫钦佩之情。 “呐,铸魂啊,你看,这可是大家的意思,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破军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起来。 而寒夜嘴角含笑。 雨樱见铸魂勉勉强强的接受,朝雪王斜睨了一眼。 其实只要稍微有些见识,都会明白对于铸魂来说,比起有实权的护法,他反而更加适合堂主这种位置。 只是,夫妻俩都是堂主,就很不合适了。至少在现在已经不再有安定之心的雪心中,是极其不合适的。 又不能有失公允,只能用了这么个法子,看起来公平些。 “其实我真的有点好奇。”冷冰冰的声音响彻整个结界:“他们在现在就死去了,整个轮环是不是就会崩坏了呢?毕竟那样就没有谁能够把那把半成品的逆魂完成了。” “我……我不知道。” 他与傻笑着的青衫少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因为不知道未来,所以傻傻地开心。 因为已经知道了未来,因而不能呼吸。 那么,另一侧的悲苦,究竟是从头再来,还是叠加在一起? 如果是不断地叠加,真的有谁能够受得了一遍遍地折磨吗——除了像她这样整颗心被挖掉的存在? 她的心被挖掉,她就真的没有丝毫的感触吗? 究竟是她一开始就是不正常的,还是渐渐地,愈加不正常了呢?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三章 奈何无隐 可以顺遂一次愿望,却未必能顺遂两次三次。 何况第一次,他也实在算不上是得偿所愿——只是勉强地,没有遇到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态而已。 世间,最幸运的人,总未必是自己。 但是最倒霉的,也多半不会是自己。 只是在惨淡的运气耗光之后,终究还是不会成为幸运儿。 在仅剩下四魔的情况下,他竟然仍旧没有得到对战白影的机会。 在他的眼前站着的,偏偏就是笑嘻嘻的幽寒。 如果在这里讲幽寒击败,他一定无法对付破军或白影中的任何一个。 难得的名正言顺的提升机会,他便会失去了。尽管他原本就在雪王眼前很受重视,终究还是没能真正得到一个他想要的位置。 如果他赢了,是否就真的成了夺人所爱的卑鄙小人? “你和我说过,你不会放水的。那么,我在此明确地告诉你,你若敢让着我,便是瞧不起我,我也会弃权的。” 幽寒的脸上带着毫无防备的天真的笑容,也不知道他的话究竟有几分的认真。 星辰却知,他已有十成的认真。 哪怕是赝品也罢,如果他露出了那样的眼神,也由不得他的不敬。 他现在,已经不完全是赝品了。 暗影中的一缕纯白,寒冷的夜眸的眼,终于略略离开了雨樱,注视着他。 他半弓着身子,银红的长枪,赤质而蓝章的蛇在风雪中瞪着血红的眼眸。 已经可以站在高台之上的诸魂,眼睛一下便被那把长枪吸引住。 “好!”他不由得赞叹:“这可是绝好的料子,绝好的铸工,又兼以血与灵气喂养,锋利程度与我最骄傲的作品不相上下,而这灵气,又远远胜过我。简直是真正地活过来了!” 星辰透过风声,听到了破碎的,他的赞赏,嘴角扬起,骄傲地抬起头。 灵气当然充盈。 这可是“落陨”,他的妹妹的化身。 虽然只是愚蠢的妄想,但是因为他坚信着,这把长枪在他的掌中,愈发有了分量。 他不是孤身,而是在和她并肩。 也背负着师傅的殷殷期盼。 虽然师傅并没有要求他背负,他却也主动背负起来了。 幽寒不精通武器之道,只从长枪中笼着的烟气,也能感知到,这并不是一把普通的长枪。 而星辰的眼神中,也透露着以他做对手时,前所未有的认真。 幽寒轻轻拊掌,碧青的钩爪已凝固在手背。 围观者均是一愣。 “我还以为你真的不会放水,至少我在你的眼神中,读出来了。”星辰面露不悦:“但是……” “我并没有。”幽寒打断他的话。 “既然没有,为何不用惯常的,趁手的兵器?” 这亦是周遭观者内心的疑问。 幽寒素常的武器,通常为扇或剑,极少会用——不,他根本从来未曾用过钩爪。 “实不相瞒,这才是我最趁手的兵器。”幽寒的钩爪上,凝了一层寒霜,幽异的碧色光芒,映翠了整片的雪原:“只是通常的敌人,根本不配我把它祭出。” 雪哆嗦了一下,几乎从王座上摔下来。木莲即使扶住了她,但她的瞳孔也已经缩得很小。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钩爪? 碧绿的,如同一潭湖水般的钩爪? “开什么玩笑?我和你一道长大,根本就没有见过你用过这个破玩意!” “再好的朋友,也总会有一两桩不能轻易出口的秘密嘛。”他笑嘻嘻道:“你那把长枪,我不是也从来没见过?隐藏实力,也是魔之常情啊。” “这是我近日才得的,我叫它‘落陨’。” 幽寒怔忡片刻,耸肩道:“那还真是可惜啊,我还以为它和我的‘沐雨相思’一样,是生来就融在骨血中的呢。”他有些苦恼地抚摸着钩爪:“怎么办才好呢?早知道我就不把我的宝贝拿出来了。” 雪的眼瞳浮出了血丝,强烈的呕吐感袭来。 “武器的名字啊?我的武器本来没有名字,后来在心属她后,就把它叫做‘沐雨相思’,就像是她的手,始终牵着我的手一样。很傻对不对?可是,就是这一点点的思恋,也能让我足够满足了。” 微微眯起的柳眸,怀念似的讲述着过往的种种。 瞥着雪哆哆嗦嗦的模样,木莲挡在了他的身前,黑色的羽袍遮住他的大半张脸。 寒夜的眼睛游移不定。 记忆散失,轮回转世,却只是让他原本凝成的独立的个性消失,而躯体的另一面,赐予了他另外的个性与重叠的记忆吗? 还是他本就想要,做另一个他?钦羡与嫉妒之情,就在他昔日的种种都融化在忘川之中时,爆发而出? 幽寒让他在意,却远不如雪王更吸引他的注意。他像玩笑似的扬声问道:“木莲大人,雪王殿下怎么了吗?为什么您要挡在他前面呢?” 全神贯注看着幽寒与星辰二魔的魔族不自禁把目光转向了高台。木莲正想着说辞,雪已经将她拨开来,笑吟吟地道:“她是看得有些激动了。幽寒星辰都与她很熟络,她关心结果再正常不过。” 他拍了拍扶手:“退下吧。” 木莲长舒了一口气,行了大礼就退到了王座之后。 “那个女的是怎么回事?” “不觉得雪王殿下有点太纵容她了么?” 七嘴八舌的议论,却随着星辰如龙的枪法生生断却。 他的步法如同鬼魅,看不清他的身影,长枪朝着幽寒的头狠狠砸下去。 幽寒伸手,生生地接了下来。 四溅的火花,将地灼烧出小小的黑点。 幽寒吃力地笑道:“真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给我留?” “落陨不肯,我也没有办法。”他足下一踢,幽寒向后一退,却还是一个踉跄。 他自以为极其了解星辰的出招套路,但连续而来的攻击全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初初的战斗,他竟被逼到绝境数次。 之前的他,因为以为自己是赝品,竟然隐忍到这种程度吗?他此刻某些招数分明已经可以与破军相比了。 幽寒的钩爪与他的心脉相连,一招一式,完全用不着思考,就可以自然而然地用出来。 他甚至在把它召唤出来之前,着实担虑了许久,生怕会将毫无防备的星辰伤得过重。 他自己,才是真正毫无防备的那个。 隐藏的武器,竟然在星辰的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数个回合下来,他竟已开始微微喘息,汗水涔涔,打湿了他的衣衫,凝出了一层冰晶。 星辰还是一副极其轻松的模样。 观战的雪,笑了。 冷笑,比这漫天的飞雪,彻骨的寒冰,还要更加冰冷的笑。割开寒风,化作霜华。 星辰忽然横着枪杆,朝着幽寒的胸口砸去,幽寒挡住了枪的瞬间,无数朵雪花化成了水,水流撞击在他的胸口,他轻飘飘地被撞出了结界外。 幽寒重重地摔在白雪中,许久没有反应过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星辰高高地举着枪,傲然立于结界中,没有得意洋洋,只是单纯的,为了自己的胜利而激动喜悦的笑脸。 喝彩声。 表面上看着像是他们势均力敌,实际上他却是被星辰压着打——他早已精疲力竭,而星辰的气息还是丝毫不紊不乱。 “这一场,胜者是——”木莲嘶哑难听的嗓子似乎比往常更难听。 雪戳了戳木莲,自己起身宣布道:“胜者是幽寒。” 朔朔的冷风,冻结了整个魔境。星辰手中的枪“啪嗒”落在了地上,过了许久,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四章 咒怨涅槃 他抱着双膝,在扭曲的水花中,注视着早已成了定局的情形,向着虚空的琴音问道:“到底为什么,是星辰输了呢?” “我讨厌明知故问。” 他长叹了一口气。 因与果,究竟是谁铸就了谁?星辰长久的被误解疏离,与始终存在心中无望的执念,终究还是纠缠在了一起。 “你原谅不了小灵,原谅不了我,至少……”他哀求似的对冷酷的命运之女道:“至少你可以让星辰得到解脱吧?” “凭什么就他一个得到解脱?到底,还是他一手造成的。其实之前,雪还是很看重他的——看中他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你。是他自己造成了今天的结果,又能怨怪于何人?” “这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他低声喃喃。 “你经历了这许多的风雨,却还是在寻求着公平的蠢蛋吗?”她的指尖戳在地狱的大门上:“你活着,就是对他最大的不公平。” 温暖的,熟悉的臂弯,温柔的声音,终究还是将他冰冻的心暖化了。 他沉默了许久,血泪之下,还是露出了笑。 他几乎忘记了如何笑,只是脸皱出了一个古怪的角度而已。但即使那样的他,看上去也还是一样的——倾城绝色。 哆嗦了好久的手臂,颤抖着,将她环抱住。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没有力气去问多余的话,甚至连她为什么活着,都问不出。只是在这场不知何时会被强行唤醒的醉梦中,如同堕落般沉迷。 淡淡的紫影退后了数步,透过指缝望着这如同琉璃镜中映出的美好。他也宁愿这一切是真的,但是,镜中的花,却总会随着镜碎而破裂。 “不单单我活着,他也活着。我们在魔族成了亲,有了孩子。”掺了蜜糖的毒药般,甜腻的声音:“您不嫌弃我们的话,可不可以,给我们的孩子起一个名字?” 那已经是许多年许多年前的记忆了。 大红的嫁衣,镜中的容颜,他将发簪绾入他的青丝中,像父亲那样,抚摸着女儿的头。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一定是您给我们起名字。” “魔境,是个好地方呢。”他喃喃道,记忆中散开终年不化的白雪,与长春的灵脉之所在。 黄衫的女王,不耻下问,不断地向一个早已残废,只能依靠轮椅支撑的残破魂魄征询着意见。 爽朗的笑声,在雪境中久久不散。 “你的计划成功,我们的孩子,说不定会一起出生。好兄弟、好姊妹,或者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岂不完美?” 离尘绝世的傲然的化身,哪怕身处泥沼之中,她也如同一块透明无瑕的美玉一般,闪烁着灼灼的光彩。 那样耀眼,那样地高不可攀,那样地——接近他内心深处,不断求索着的王者。 业火将生灵涂炭,也将她的笑颜永远封印在了那漫天烽烟的雪天。 满地的鲜血,仿佛都是他的罪孽,他却连泪水也流淌不出来。 在那个时候,他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究竟有多么无能。 即使丢失了感情,丢失了旧友的信任,他也没有那样深地痛恨过自己。 “那么——她还活着吗?她……还活着吗?” 两个口气完全不一样的“她”。 前者是他日日夜夜的思慕。 后者是尊敬。 “活着,他们全都活着。”她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 是自己终于不堪折磨,也化成了无尽的荒魂,飘飞在三界的夹缝中吗?现在看到的,都是荒魂凝化的影吗? 但这种想法,却给了他一种安全感。 他想死,他每一天都想死。偏偏死不掉的痛苦,让他生不如死。他轻轻地喘着,咳嗽着:“是么?我终于——可以道歉了。” 他的女儿,还如同过去一样,温柔得如同一汪清水。牵着他的手,害怕他会跌倒。 推开了虚幻的门扉,门扉之内,是他的救赎。 那些再也看不到的生灵,都在对着他笑。 原本已经无一丝力气的身体,连站都站不起来,直挺挺地跪倒在地。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为什么被她搀扶着,还是会这样体力不支地摔倒。 他已经不在意,如同虫子一般,丑陋地爬动着。 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尊严也好,他的追求也罢,全已灰飞烟灭。而展现在他面前的,就是他梦寐以求的所有。只要能够再回看一次,他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 熟悉的,淡淡的梅花的甜香气,吊着他仅有的气息。他竭尽全力,脱口而出:“我回来了。” “啊啊,欢迎回来。” 他们的脸上,全都带着奇怪的笑意。阴恻恻的,不怀好意的笑意。像是下一刻要将他撕得粉碎一般。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啊,沐魂……大人。” 能够看得清晰的面容,在刹那间模糊不清。他忽然又认不出他们是谁了。 但是声音,确实是从“澪枫”的口中发出来的。 他的心如坠入冰湖底,还是憔悴地笑道:“你不叫我岳父大人么?” “岳父大人?” 他歪着头,俊逸不凡的面庞露出疑惑之色:“你这种家伙,又青天白日的做什么梦呢?我怎么可能叫你岳父大人么?” “难不成你要改口叫我爹爹吗?”他极为勉强地笑着:“那我也是欢迎的哦。” “澪枫”登时大怒,一个耳光狠狠地掴在他的脸上。他忽然之间醒酒了一样。 虚幻的幻境,突然扭曲成了真实。目之所及,那些熟悉的身影,全部,都是他不认识的生灵。 他们的脸上露出对于冥之血,对于力量的渴望。 青色的,中了毒的脸。不用问,也知道,他们一定是芷萝毒蛊的失败品。不能出人头地,只能够活在不断地残杀之中的残渣。 只有她,还是他认得的。但他也立刻意识到了真相。 “烟儿,你真的认为这样很好玩吗?”沐魂,和呆呆地望着这一切的他,同时问了出来。 二身同魂,又似乎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人。 “不好玩。”境界外的她很干脆地回答,境界内的她也很干脆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 “我早就与你说过,我根本就不是为了好玩而做这些。我只是希望,我看到的那些曾经幸福的家伙们,全部都变得不幸。” 明艳动人的笑颜,忽然绽放开来。 如果是其他的女子,在此时此刻,能够笑得出来,纵然笑靥如花,也一定会显得阴险刻毒。 她偏偏,没有丝毫的恶意的痕迹。 她真的,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一样——纵然是假笑,也不会有谁怀疑她的天真。 “而且,我不是比那些口口声声要救你的家伙,善良得多?”她关严了门扉,将一整颗灵石递在了候在门外的紫衫男子手中。 “曦晨,你可真是又立了大功。” “哦。”他只是将灵石吞下去,既不高兴,也没有伤感。 “你和我不一样,你也不是没有感情的怪物,为什么也能淡然地推他入火坑呢?” “正因为有感情,才会认为什么都不如自己强大起来牢靠啊。”曦晨琥珀色的眸子中,尽是欲望与对往昔的追想。 他的恨意似乎已经很淡,但是却深刻地镌刻入血液之中。 “直到现在,我也觉得,能够平心静气地听着昔日的大哥悲泣惨叫的他其实比我更像是个怪物。可是你们偏偏只要肯回头,就都不会被孤零零地抛弃在旷野之中。”云烟的琴声萧瑟,凄恻动人,她自己却丝毫没有被打动。 似乎从很远很远的过去,一直延续到未来,她都只能坐在那里,做同一件事,和同一个生灵,说着自己无关紧要的感受。 孤独。 她是天之女,地之心,然而天地赐给她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孤独。太过于高强的法力,注定不会有谁能够真正看穿她的心,哪怕是冥族也不行。 谁也不能理解她,而她,除了数十载如一日地读取他人的内心,也永远无法真正地理解他人。 但是,谁与谁之间能真正的互相理解呢? 他的名字叫做星辰,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真的会如同星辰一般,与他人永远遥远,自己无法碰到他人,他人也无法碰到自己。 只是轻轻一跃就能跃上的高台,已成了星与雪的距离。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五章 重生引渡 他茫然地,向前踏着步子。甚至忘记了,直直地道路,是永远无法走过眼前崎岖的路途。 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表达现在的心情。 大概是从天界,跌落到冥界?还是仅仅是从高高的山巅坠下,变成了一坨黏糊糊的肉酱? “雪王殿下,为什么?这结果根本不公平啊。” 幽寒反而比自己先问了出来。 “你不是一直很想辅佐我吗?你要是胜了下一局,我就封你做我魔族的将军——即使下一局你不胜,我也打算封你做将军了,不如这一局,就让你赢下来。” “您是在开什么玩笑吗?” 幽寒输了,他的心中纵有不甘,也被巨大的惊讶感包围了。 但是为朋友生出的愤愤不平,却大过了他其他的任何感情。 “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吗?”雪王轻柔地笑道。 但就是他的轻描淡写,却就那样否定了一个憧憬着他的少年的努力。 “罢了,幽寒,雪王殿下肯定有雪王殿下的深意……” “什么深意?”幽寒扯着嗓子怒吼道:“我住在冰宫之内,与您们也算是朝夕相处,您若是因为这个就偏向我,而不顾星辰流下的汗水,根本就不配称作严明公正的王——不,这根本就不是王!” “你未免想得太多了。我才不会为了你这样的一个小孩子,就破坏我的原则。”雪王清冷笑着,指着星辰:“真的是你赢了么?活着的长枪,寻常人不常见的技能赢得了胜利,真的就是你的实力吗?” “他的长枪是活的,我的钩爪又何尝不是活的?战场上,只要活下去的,赢了的就是胜者,没有什么讨巧不讨巧的。” “那么,他的技巧可以赢一次,若是被敌手研究中了,难道还能赢第二次么?论法力的浓厚,与根基的稳固,你难道不觉得你自己要比他强?汐逆铸魂即使平局,我也能找出适合他们的位置,你也应该能明白吧,我评判胜负根本就是不是单纯地看一场结果。” “这根本就是强词夺理!法力的浓厚度?根基扎实?我们基本是同一个起点,差距完全不明显,您只是相用这种方式掩盖自己的无理吧。”幽寒愤愤然跺脚道:“总之,我不服,这次您必须要判定我是输家。” 星辰的双眼,茫然地在他们的脸上滑来滑去,不知道是该接受雪王的裁定还是应该接受幽寒的善意。 “我的确是为了我徒儿的胜利,教了他几招巧招,试图让他用这种不光彩的方式取胜。不过这也不过是心存侥幸而已,既然被雪王殿下揭穿,也就没办法了。他的裁决确实是公正的,你不该有异议。” 饱含着沧桑忧郁,又蕴着些阴冷的声音在魔群中响起,寒夜缓缓走出。 他戴着半边的银色面具,又扣着兜帽,但是露出来的半张脸上,还是有着一条一条的红**纹。可是这刻痕非但没有损了他的气质,还给他增添了些许的神秘之感。 白影的眸子中闪过了惊惶。 但是,雨樱却远远比白影更加惊惶。 为什么,他偏偏要在这种场合站出来、 雪打量着他,越打量,脸色便越阴沉。 “你是谁?” “属下原是狼族,副将大人雨樱的手下,现在居在伪狼森,深居简出,所以不常见到雪王殿下。” “不,我是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属下的名字……”他沉默了片刻,笑答道:“属下名叫寒夜。” 雪指下王座的扶手碎裂开来,他将碎片紧紧握在手中,恶狠狠地向地上一抛。 “你,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属下寒夜,是副将大人的手下,也是星辰的师傅。”他完全没有被雪的样子吓到,极其自然地重复了一遍。 “星辰,他真的是你的师傅吗?” 星辰点点头,将手中的枪扬了扬:“这也是师傅赠予我的。” 雪虽然很快冷静了下来,但他灰蒙蒙的眸子中还是充满了深刻的怨恨。那双眼睛向着雨樱的方向望过去。 “也许是巧合吧。”木莲小声道。 “什么巧合?”雪王斜眼看着完全看不到的木莲的脸。 木莲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哈,没什么没什么,我随口说的。” 只是雪王的疑虑,已经无论如何都无法打消了,她原本是想要平复他的情绪,现在却无疑是在柴薪上添了一把火。 “只教了几招几式,送了一把武器,就能够轻而易举让星辰实力大增,想必你自己的法力也不低吧,为什么不亲自参加斗法大会呢?”雪顿了顿,道:“不,为什么之前都没怎么看到过你这样的高手出面呢?” “实不相瞒,属下原是仙们中人,但后发觉身世之后,意冷心灰之下回归原族,实在不想再卷入是是非非中。只偶然遇见星辰,自觉投缘,才教他随意比划了两下。若不是为了观摩成果,属下实在是连来都不愿意来——大概是闲散得久了,惫怠了。” 不是白影的淡淡如水的声音,而是谦恭过分——像是摇尾乞怜的狗一般,可怜巴巴的语气。 毕竟是面对雪王殿下,而不是面对自己,他再毫不拘谨也不像话。 星辰用这样的答案来劝服自己。 “是么?难道不是副将不想让你看到我么?” “呃……大概……我也不想看到您吧。”他有些尴尬地道:“毕竟您实在要比我优秀得多,看到您,我就觉得我那一点点念想,应该是彻底没有希望。而且我出现的话,说不定就会破坏副将大人原本的计划了,就是今天,我也不能确定我是不是给她添了麻烦。” 这话在星辰、破军乃至雨樱听来,都是完全正常的意思。 毕竟不管雨樱是利用白影,还是想让他回头,他们都有一段斩不断的纠葛之事。雨樱的身边本就跟着甩也甩不掉的破军,再添个白影,雪是不是能够坦然接受她的感情,的确是个问题。 但是,雨樱也再清楚不过,这在雪王的耳中又是完全两样了。 寒夜来到魔族之事,毕竟被她隐瞒了下来,怕得是雪起无谓的猜疑。在雪完全不知情的情况,哪怕戴着面具也太有辨识度的模样出现在雪的眼前,却是她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的了。 即使现在将换躯之事说出来,她也必须要解释藏匿寒夜一事。一时的犹疑隐瞒,却无疑给她自己添了极大的麻烦。 她甚至不能责怪寒夜——白影终究是始终隐匿在世外,除了听她的号令,并不是会顾及外界者。换了躯壳,他也必然不觉自己是见不得人的。 “副将大人。”雪冷冷笑道:“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啊,不能耍小聪明取胜这规则没能及时告知每个魔,是属下的失职。”雨樱向雪躬身:“属下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六章 涟漪追想 雨樱无疑是耍了个小手段——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错误转移到未能及时拦阻自己的原手下传授耍赖一般招数的事情。 不明真相者,就会将此当作事实。 然而,雨樱或是雪,他们都心知肚明,裂痕与芥蒂的根源。 雪却似乎被她的小聪明唬住了一样,摆手道:“并不是多严重的事。”他做了个手势,木莲立刻宣布下一场对决将在半个时辰之后开始。 “真是对不起呢,我的好徒儿。”寒夜爱恋地,又歉意地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师傅只想让你赢,却没想到雪王殿下如此厉害,一下就把我的手段看穿了呢。早知如此,我倒是应该引导练一些更扎实的功夫。” “这才几日的时间,以后还有的是功夫呢。”星辰在明白雪并不是刻意针对自己时,阴霾立刻烟消云散,开朗地笑道:“这样也不错。本来我还有一点生气的,现在倒是更佩服雪王殿下了。” “嗯,不愧是副将大人看上的男子呢。”他有些怅然道:“我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私心,让雪王殿下和副将大人之间生出什么嫌隙了呢。” “雪王殿下没有那样小心眼的吧。他真的在乎,那不反而是您最好的机会么?比起雪王殿下和那种不大靠谱的女子在一起,我倒是更希望师傅您不要这么压抑自己。” “啊啊,你这个小家伙,最初说什么也不肯拜师,现在师傅师傅的叫得比谁都顺口。”他又恢复了白影般的淡漠冷静,将手按在他头顶:“要不是你一点也不知道收敛,师傅我怎么可能会忍不住上前去啊?” “不是您告诉我不要为了幽寒就手软吗?” “我是说过,但你听话的方式实在有些太过激了。”他无可奈何地叹息,圆圆的眸子中是掩饰不住的自豪:“但无论如何,你总算没有给为师丢脸。虽然输掉了,也是为师自己不好。” 白影望着师徒情深的星辰寒夜,盯着自己的手许久。 原本是仙门中人那句话,着实刺激到了他。 他应该是寒夜,这一点,他的记忆清楚地对她述说着。但是比起寒夜出现在魔群中仍有生命的迹象,更让他不明白的,反而是内心的抵触感。 如果他是寒夜,那么现在的寒夜就该是白影,他所讲述的,全都是白影的经历。 但比起记忆中散碎的记忆,却是属于白影的一切更让他心中翻腾。 他们的窃窃私语,简直就像是自己粘在那里——他有这样的感觉。 忘不掉的情感,无时无刻不想破坏,又下不了破坏的决心。始终在想要与过去断绝和此时此刻的影子中徘徊无定,纠结的影子。 甚至连参加斗法大会的目的都不再明确了。 在雪的眼前得脸?获得魔族的地位,真正地打入内部? 自己真的会为了这种事情,站在众人的眼前,再次拿起自己的剑吗? 面对着破军时,心中的轰鸣声更重。 仿佛什么目的计划,都被一种更强烈的感情吞噬。 他想要打败眼前这个男子。 破军此时也有一种恼怒。这恼怒却不能对着雪,只能对着眼前的“寒夜”而爆发。 没有他出现,雨樱纵然不能很快俘获雪的心,也不会被他如此疑虑。 “其实,很久之前,我就很想杀了你,划伤你这张脸了。但是樱姊是不会同意的。同族,或是倾慕,她都不允许我动你。你是特别的——樱姊玩腻了的玩具,你是第一个能完完整整地站在这里的。” 寒夜是听不懂的吧。 但是他也想要把积怨吐出来,那不仅仅是他对于白影,也是对于雪的。无论他们能不能听得懂,他也要将这些话,传达给真正的白影,传达给雪。 “啊,其实我也看你很不顺眼哟。凭什么你就能一直站在她身畔,常伴左右。我只是被运命所操控,别无选择,她却再也不能原谅我了呢?还有,她从来都是心高气傲的,把自己低到尘埃里时,为什么你不能拉她一把呢?明明就是你离她最近了啊?她能容忍你的任性,为什么你就不能让她始终做个任性的小女孩呢?她应该很适合被宠爱着。” 这只是为了接近这躯壳所做的,必要的伪装。 他以为自己了解,破军也以为自己知晓。 但他们却同时产生了,他的灵魂根本没有被替换过的感觉。 站在这里的就是白影。 他的对手,就是白影。 “你比我想像得要厉害得多啊。”破军的手指按在刀鞘上。 “在战斗结束之前说这种话,难道不是在捧杀我么?”他也握住了长剑:“我会堂堂正正地,打败你的。到时你再钦佩我不迟——只是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失手杀死你。” “这正是我要对你说的。” 双方交换了目光,身影交错间,已过去一个回合。 仅仅是一刹那的功夫,他握着剑的手已经不见了,喷出红色的血柱。而破军背对着他,仿佛始终都站在那里,一步也没有离开。 如果没有地上整齐地被切下的胳膊,他竟像完全没有动过手。 血将地染成了红色,散发出热热的白气,但破军的身上,一滴血也没有沾染。 他极为不甘心地,拾起剑,再一次朝着破军刺去。 破军这一次动也没有动。 眉毛都没有挑一下。 但他已经又失去了一条腿。 趴在地上的他,残余的指缝中漏出了数根飞针。 破军冷冷一睨:“还不投降么?” 只是这一句话,针的轨迹朝着主人的咽喉刺去,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要害,扎在了他一只眼上。 他在之前的比试中,显露出了超凡的实力,但是在破军的面前,脆弱得就如同碰到了大象的蚂蚁。 破军似乎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让他化成飞灰。 “我不投降。”他支着身子,用自己的独腿站起来:“当日,你们也是这样对付我的,不是么?可是,我还是活下来了。我流着狼族的血,一定不会那样轻易地死去的。” “你会死的。”破军乜着他:“现在爬出结界,你还能活下去。” “不,我只是,哪怕壮烈一次……”面对着破军,他似乎就会忘记,寒夜与白影魂魄之间的差别。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七章 谋策皆侵 他瞪着碧翠的,滴着血的双眸,低吼了一声。 狼族特有的咒语,折损了无止境的寿命,借以恢复破碎的躯体。他猛然站起,反手转剑,朝着破军再一次发起了攻势。 绝无可能胜利。 这是哪怕丝毫不懂术法的旁观者,也能轻易看出的结果。他依然在以卵击石。 破军的嘴角上挑,如弧月般的银光,刀入鞘的声音,他的手指被一根根砍断,剑刃落在地上。 “你来一次,我便伤你一次。你来十次,我伤你十次——哪怕将你的四肢全部砍断,我也不会手下留情。但是,你不会死的,我会留你一条性命,哪怕你一直无休止地削减你的寿命,也与我毫无干系。我有的是力气奉陪。” 灰绒拨开魔群,朝着仍然不肯放弃的白影哀嚎。 “不,停下来,你死了,我不是也没有指望了么?” 雨樱的眼睑轻轻垂了下来。 灰绒确实不是有意,只是在无意之间,在雪的疑心上浇了油。 寒夜的事情未能及时汇报于雪,成了隐患。但是灰绒的事情全部如实相告也依然是隐患。 “不,我只想杀了他。” 太多次的修复身体,超出了负荷,他的脑早已纠缠成了一团。 什么都记不得了。 不单单是白影的记忆,连寒夜的记忆也消失了。他只是想要将眼前的敌人消灭的狂者。 甚至不知道对方与自己究竟有何仇恨,只是想要杀掉他的欲望强烈到要将他烧尽。 清醒时一直想做,却一直不得不压抑着的感情。 他不死,就会始终是挡在眼前的阻碍。 也许他再也无法走到对岸,但也不希望他能够干干净净的,滴水不沾,就能踩在海滩松软的沙土上。 如果人境的名门看到了他此刻的姿态,哪怕只是躲在人群中遥望,也会立刻浮现出他的名字,他的模样。 已经脱去的外衣重新披在了身上,旧的心和此刻的魔生灵重合。 雨樱的嘴唇颤了一颤。 “破军宝贝,住手!不要再折磨他了,把他推出结界外就好了!” 雨樱的眼神,是关切,是心疼。 破军的怒意涌上喉咙,借着收不回的刀锋,在偏离他心房的半寸刺下去,一脚将他踢出了结界之外。 灰绒飞身上前接住了他。 一直都在旁观的雨樱,没有笑吟吟地,飞至破军的面前,祝贺他,而是旋到了白影的身畔。 他沾血的手指,朝着朝思暮念的脸颊上抚摸,颤抖着,举不起胳膊来。 雨樱轻轻抓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按在脸上。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 “我已经和当年不一样了吧,我终于,真正为自己活了,真正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的记忆很空,甚至叫不出雨樱的名字,但是他只要看到她,内心中就会涌现出暖意,如豆的灯火,饭菜的香气,还如昨日。 冷静分析,是雨樱引以为傲的优点,她却忽然发觉自己究竟有多蠢笨。 棋差半子,只是这半子,让她没能看清真正的形势,坠入了圈套之中。 冥族不单单有“换躯之术”,亦有“换忆之术”。对方明知道她是镜缘的转生,还执意在她的眼前用“换躯之术”,是愚钝;但让她误以为使用了“换躯之术”,就要高明得多。 “引……柒引……”她低低地唤着他,昔日的假名字。 “嗯……”他顿了很久很久,却对她的名字,没有了半点的印象。 对他来说,那本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现在却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的眼珠快要瞪出来,还是无法叫出她的名字。 “我是阿影,廖千影。”她忽然露出了如同少女般天真的笑容,银铃般清脆的声音,随着寒风碰撞:“我是这茫茫红尘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女孩子。想要过的,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生。” 很熟悉的独白,是缠绕在他早已冷淡的心的日日夜夜,仅有的暖。 如同笑话般的一生中,却仅有互相欺骗之时,他才尝到过真正的幸福的滋味。以至于能够与过去一切决裂的他,独独不愿意斩断这一段。 记忆被覆盖,也还是能够被执着的感情所支配。 破军倏然间,倒吸了一口气。他猛然间意识到,事情的真相之所在。 他没有雨樱的谋算,没有雨樱般能够看穿浓雾后的真实。他能做到的,只是看穿雨樱而已。 原来白影真的是白影,只是被引导向错误的方向的他们,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 他盯着自己的掌心,沾满了同族的血。 他是不想杀同族的,却将刀子插入了他心扉的侧面,一次次地斩断他的手脚。 而对方并没有背叛之意,而是和他一样,对于感情执着到痴迷的可怜虫。 破军收缩成一条线的瞳孔,向着方才寒冷的暗夜所静止之处。 一把抓住了星辰的衣领,冷冷地问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见星辰大惑不解,他补充了一句:“一直和你站在一起的,戴面具的那家伙,现在到哪去了?” 星辰觉得有些奇怪,既是他的同族,为何不以名相称,像是不熟识似的。 “他就在……”星辰回眸一望,诧异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背后:“他刚才还站在这里呢?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糟了。”破军将星辰重重抛在地上,星辰正想与他理论,破军已无视了他,匆匆而去。 他将灵力全部融在五感之中,透过灰白色的透明世界,却看不到他存在的痕迹。 就似是从一开始,他就从未出现在魔境,他们眼睛看见的,只是他凝出的虚假的幻影。 破军想到这里,心中一凛——也许,他真的就是用幻术,骗过了他们。早在将白影重伤,将他的记忆覆盖布局时,躺在床榻上的寒夜,就已经是融了他气息的铸躯。而铸躯的魂灵石握在他的手中,他只需要借用铸躯的视野,想要逃跑时,只需捏碎魂灵石,将铸躯化为粉末,他们就再也无法发现他的行踪。 他仔细回想着,寒夜冰冷的手,几乎不流动的血液。 因为被他所误导,他们都以为是他躯体本身的特质,但若是铸躯,也与冥族一样,没有半分暖意。 铸躯走过的地方,虽然可以不留他的气息,但也可以散播如毒物或者疫病一类。自己无谋地追出来…… 破军几乎不敢再想。 软肋让他失控,失控则让他判断失误,竟在雨樱棋错半子之时,又步步连错。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八章 愿宁守则 颓势,无可挽回之颓势。 她从未参与到任何无谓的争斗之中,但是,那双离绝于尘世的双眸,却也已经看惯了天下山川的变换。 在破军离开之时,她知道他的气息渐渐远去,但是却没有叫住他。 非但没有叫住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白影的眼瞳中映出的,那灵动妩媚却又清澈的眼瞳,只是映着他一个的影子,只是在注视着他。 正如他再也无法再回到的昔日。 他的嘴角在流血,胸口留下的伤口也在流血。他的笑容却几乎能够流淌出蜜糖来。 他一点都不后悔参加了斗法大会,不,应该是他的目的,超乎预期的得到了实现。 想要引得雪的注意吗?他对于雪,根本半点也不了解,只是看到他清逸的身影而暗自神伤。 从过去到如今,他只想得到两个生灵的认可。 而其中一个,已经被他踏入泥土中碾碎。 “影,阿影,你原谅我了么?你还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我不愿意啊。”雨樱柔声道:“你放弃了我啊。但是,我放弃了你,却是不会忘记你的。” 雨樱已经无法再一次,将濒死者救回。破军迟迟不回,她已经大概预料到他碰到了怎样的困境。 能够救了性命的法术,她将它浪费在了铸躯上。 哪怕再回想起来,她都会自己嘲笑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吧。 连止血都是无用功了,她只能看着他的气息一点点弱下去。 奇怪的是,她竟然一点点的感触都没有。伤心、悲凉与痛苦全都没有。 她也立刻明白,他自始至终都只是一道影子,虽然可能会心痛一时,但仅仅有一瞬间,他甚至无法对她造成第二次打击。 她只是喜欢过他。 也或许,根本就从不喜欢他。她只是为了让自己空虚的生命,有些许的追求,才会让自己踏过无数的人影。 谁也不能真的在她的心上刻画下重重的痕迹。 在他的气息一点点冷下去,魂魄从身体中脱出时,她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冷淡淡的笑容,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而已。 对这样冷酷无情的自己,她竟然连讨厌的情绪都生不出来,只有些悲哀、 “一时为冥,一生为冥,生生为冥……”她喃喃道。 那是她的诅咒。 却不只是时她的诅咒。 是一切活在冥族生灵的诅咒。 断姻像是疯掉了一般,召集了一众兄弟,沿着曦晨的气息走下去。 淡淡的紫色长袍。 虽然已经是残破的,有些旧了的紫色,在碧绿的灯光的映照下,却别有一种风情。 长长的黑发,苍白的脸色,温柔而多情的笑容。 与沐魂极其相似的脸,但是谁也不会把他认作是沐魂。 沐魂的眼眸,不会像他一样,露出阴险而无情的笑意,也不会像这样,用鄙视的眼神凝视着比他位阶低的冥灵。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简直不是长在脸上,快要长到头顶去。 完全不愿意看到他们,却又不得不迎着他们,勉强的,应酬似的目光,看得他们浑身上下全不舒服。 他从袖中不断地掏出冥族的雪冰片糖果,一片一片地往口中送。 地上有打翻了的空酒瓶和果壳。 他大概在之前,还在看戏。 连哭声都已经听不到的大门,他大概也已经腻烦了,才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哟,诸位哥哥好兴致啊,难道是和我一起来听戏的么?”他笑吟吟,一双琥珀色的柳目眯起来:“不过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听的。只是血肉飞溅,和不像话的求饶声罢了。如果你们不像我一样,是从泥沼中爬出来的,大概也不会觉得多有意思。啊,对了,我忘了,你们也是从泥沼中爬出来——不,你们到现在还没爬出来,说不ing能和我找到同样的乐趣?” 曦晨以袖掩口,笑得极其优雅。 那笑容却让他们感觉到厌烦。 “别和他废话,我们闯进去!” 曦晨轻而易举地拦住了想要越过他去的冥灵,他柔和地笑道:“无衣,你就站在外面听着就罢了,真的看到那种血腥的场面,你可能会承受不住——毕竟那可是比他之前经受的牢狱之苦还要难熬。我可是为了你好哦。” 隔着并不厚重的门,若隐若现的,似有而无的啜泣声。 比他之前所经受的牢狱之苦还要恐怖,他们连想都想象不到是何种模样。 “我真是不理解,他到底在坚持个什么劲。君上、烟儿殿下求着要给他官复原职,让他享福他不答应,非要受折磨。难道是因为受刺激太多,脑袋坏掉了么?”他叹息地摇头道:“连你们这些好兄弟,一个一个,虽然一言不发,但到底还是过上了正常的生活。他这算是什么,既不肯交出咒语,也不肯再做一阶冥族。为了没用的志气——有骨气的家伙的想法,还很是难懂哎。” “曦晨。”断姻颤声道:“难道你是因为之前我去找你的麻烦,记恨上我了么?那你有什么倒是冲着我来啊!” “没价值的家伙,就是死,也轮不着我这种大角色动手。” 他刻意强调自己如今的地位,可怜可鄙的让人心疼。 正因为好不容易才换来了如今的地位,他才害怕自己终究会有一瞬间,小小的手掌什么也握不住,都会从掌心之中流走。 “不过啊,也让你长长记性,省得你没有思量,连我的麻烦都敢找。我现在可是堂堂离魂殿殿主,二冥之下,万冥之上,就连守护者大人有时候还得考量考量我的建议,你们要真惹怒了我,我就是把沐魂的皮剥下来,你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你难道就没想过,如果大哥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做回了参谋会如何?” “他不会的。”曦晨残忍地笑道:“我永远也不懂得他,但是,我却真的很了解他。我知道,他现在是宁肯生不如死,也绝对不会接受他们开出来的条件。即使他真的重新坐上了参谋,以他的性格,只要我卖个好,他会主动斩开仇恨的锁链的。我一定仍能够和他相处得,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更好。” 他们无数次地听断姻说曦晨变了,他们没有勇气去见证。今日,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远比听到的更有冲击力。 他已经不是他们认识的曦晨了,他已经连感情都没有了,只是争名逐利的势力小人罢了。 但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从头至尾,也从没有承认过自己是君子。 长袖轻扬,他们被吹得跌倒在了数个绵软的座椅上,定住了动作。 他则端坐在他们的眼前,嘴巴仍旧不闲着,吃个不住。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九章 寒雪凝靥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 冥界的穹空,无日无月,只有暗影的无星的墨色,蔓延到无限的界限中。 这里实际上并没有年年岁岁的概念,一天便是一年,十年也如一天。 永远不会流逝的年龄,永远不会变换的景色,永远不会改变的无趣生活。 寸金难买寸光阴,在这里,金钱没有价值,光阴也没有价值。如果有什么能够勾起他们的乐趣,那一定是人间的人所无法想象之物。 因而他们对于权利与地位的追求,似乎反而比不少的凡人更加疯狂。 当花开花谢都是一瞬间,就会去寻找永恒的世界。 当一切的一切都是永恒,便会寻找着变化的乐趣。 看不到的景色,才是最美好的,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贵的。 永恒的时间,永恒的风景,只有地位可以凭借着自己的力量换取来,他们的执着,或许会高过一切。 而当站在了权利的顶端,当这也化作了永恒时,就会失去变换的机会——只有死亡,才能将静止的河流搅动。 他们都知道,也都看出了,曦晨忍耻换来的地位,已经不再那样有趣。 他也开始寻求着异常的乐趣,从那双闪着精光的琥珀色眸子,可以看到答案。 他只是坐着,悠闲地歇息着,将一夏当作三秋。 但他们却不同,他们的心情异常急迫,快要疯狂,却只是给曦晨提供了笑料而已。 他指着他们的脸,大笑着。 他们都恨不得一拳打歪他的鼻子,但是,他们已经打不过他。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终于从紧闭的门扉中抬出了满脸血污的男子。 谁也没有认出那是谁,反而是曦晨先笑出声来,柔声问道:“大哥,见到了阿离没有?看到了梦幻一般的美好没有?” 他们的心都“咯噔”一声,无衣将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你难道给了他希望吗?” “这也是现在的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我和守护者殿下合伙演了一场戏,让他以为我将阿离复活了。你们真真没看到,他的表情,啧,真是美妙。” 他舔着手指上的糖渣。 “你真该死!”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啊。”他笑得谦和温柔:“你们谁来杀了我呢?” 正有谁站起来,曦晨补充了一句道:“你们谁敢动我,我随时可以让他们把沐魂送回去。反正这些酷吏没有活计,也无聊得要命。你们要是给我一个名正言顺让他们过手瘾的机会,我想他们会感激你们的慈悲吧。” 他曾经是个温柔与温暖的冥灵。 哪怕只是在日复一日地擦着冥界的砖石,会为自己自卑,也不会为了位阶而自卑。他比谁都认真地,做着手上的活计。 哪怕周围的人全都看不起他,他也能把头抬得高高的,就像是王者。 被打断肋骨,被唾骂,被嘲讽,他也仍旧是一抹亮色的阳光。 明媚的阳光,带来晨曦一般的暖意。 而当太阳染上了乌色,昏暗地笼罩时,却也比其他任何的黑暗都要诡怖。 “从一开始,我的本性就是这样的。” 在他杀掉了她的那一天,在他宣布了他仰慕的大哥有罪的那一天,面对着质疑,他如此回答。 但是,他绝对没有他自己说得那般卑劣——至少在起点之时,他不是。只是被改变了太久,他忘记了初心而已。 他们的坚信,无疑在受着前所未有的撼动。 一个生灵的个性,真的能够彻底反转吗? 但是,他们终究被他凶残的眼神吓到,谁也没敢迈进一步。 “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并不算是真俊杰,至少也不是白痴。”曦晨回身命令道:“放下他,你们回去吧。” 他们在半空中就松了手,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他们谁的身法都足够跨过这距离,曦晨不知何时再足下布下了减慢速度的阵法,他们眼睁睁看着他摔在地上。 震飞了的一层血淋淋的薄毯。 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肉皮,青紫血瘀,上面还沾染着无毒的粉药。 他不是试药者,也不是蛊,那是纯粹地想让他不得安生的药粉。他却一声也不喊痛,连呻吟一声也不曾。只是呆滞地望着黑洞洞的头顶。 他的眼睛,比头顶的风景还要空虚。 断姻半跪在地上,沾染了一点点的血,看到了云烟的所为,哀吼一声。 “为什么我会这样没用呢。” “是啊,为什么你会这样没用。”曦晨的手指指着断姻,指着无衣,指着他们所有:“你们为什么如此没用?你们不是废物,谁都不用受苦。虽然我现在也很看不起沐魂,但是至少他什么都能挺过去。你们呢?你们除了说那些空洞的漂亮话,什么都做不到。” 曦晨看着他们红一阵白一阵的脸,满意地点点头,不顾他们的怨恨,再一次凑近了双眸已死的沐魂。 “大哥啊大哥,我真是不知道该说您什么好了。早知道不可能的事情,您为什么还要心怀期待呢?明明如果不期待,还留在那里,您也断断不会如此凄惨啊。” 沉默良久。 “曦晨。”他结结巴巴地,嘶哑地道:“你真是辛苦了。我对不起你。” 曦晨被什么扎了一下,表情僵了一僵,冷笑道:“你什么意思?反讽?表面上在给我道歉,其实希望我说对不起?少做梦了。” 沐魂不再作声,轻轻地合拢着眼睑。 血泪从眼角淌下。 浑身看着就痛的伤,他不知道为何,却显得极为平静。 一句也不曾责备呵斥曦晨。曦晨很希望沐魂能够骂他一顿,他却没有开过口。 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难道在他的心中,自己已经是不值得他痛骂的渣滓了么? 可是,那他为什么还会在望向他时,一如从前般的爱怜呢?仿佛还是在心疼他,曦晨甚至有种他已经看穿了真相的错觉。 不,连始终能够读取他人内心,听他人的心音就像是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般自由的云烟在,她,甚至也自始至终,完全没有怀疑过他的扭曲。 她看轻他的鄙薄,正是她对他不屑一顾的最好证明。 绝对不可能独独沐魂看得出——虽然他也曾经运筹帷幄,算无遗策,但已经全部是过去。 现在活着的,只有苟延残喘的四阶冥族沐魂,再没有当年在冥界掀起滔天巨浪的沐魂。 那只是他的温柔吧。 这温柔却让他感到心酸。 那么,他是不是也从来没有真正恨过冥王呢?这种念头让他胆战心惊,却不能完全否定的可能性。 “真是残酷呢,那样的一双眼睛,简直和——和……”烟儿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 不快的回忆,被那双隔着时间的眼睛唤醒。 直没入胸口的箭矢,和一样恶心人的柔声浅笑。 “我依然杀不死你。也无法认为,是你对不起我。所以,我输了。” 琴音织构的幻景破碎,悲哀的凉音回荡在周围。 “你也不是残忍到无以复加,也有看不下去的时候。” 云烟只装作聚精会神,凝视着留下的那映照地水镜,紧盯着那双如同小鹿一样的眼眸。 那是她付出多少努力,也学不会的眼神。 却依然如同镜子中倒影的她的眼眸。 忆·魔念篇 第二百九十章 风葬秋凉 实力的差距,可以依靠时间来弥补。前提是你的对手,始终也未曾努力,站在原地等着你赶上的话。 破军心不在焉地,还是轻易将上一局心不在焉的幽寒打败。幽寒输给了破军他却反而很激动,比胜了还要激动。 也许他自己也觉得他上一场,胜得太过于不明不白吧。 与巅峰失之交臂,他笑着挠挠自己的头,对星辰道:“运气果然是会耗光的。虽说我凑巧被判定了胜利,这一次却更丢分了。” 星辰随意地应了两声。 在白影失败时,他本以为自己能够与他做对手,但他却彻底合拢了眼睛。 临死还不忘了借着身份之便,占着师傅挚爱的便宜。 雨樱应该知道他是冒牌货的事吧,才会命令破军借着斗法大会取他性命。 既是由于她的命令而死,为什么又要去安慰他,究竟是为了让他闭上双眼还是单纯地在拒绝师傅? 幽寒的手掌在他的面前晃了晃,他连眼珠都不动。 “你好像有心事?” 星辰不欲回答他的问题,正想着如何如烟过去,破军却已在无任何一人邀请之下,踏上台阶。 他的星眸冰冷,刀削般的脸孔也犹如霜冻。 仿佛他没踏一步,就离雪的脑袋更近一步。 “破军宝贝,你想做什么?”雨樱站起来,挡在了他的眼前。 破军一把拨开了雨樱,毫不容情的。 “这和樱姊无关。事已至此,我不得不为以后做打算。”他擦着雨樱的肩膀走过,雨樱难以自抑地瞥了他一眼。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有谁走过她的身畔,对着她微微一笑,旋即消失于明媚的灯火。 手中的糖葫芦掉在地上,她拼命地去追,不断地抓着周围人的肩膀。 “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很好看的小男孩?大概到我的腰那么高,佩着一把漆黑的刀?” 他们都纷纷摇头,偶尔会有妇人很关切地问道:“你是把小孩丢了么?” “不,我没有丢了孩子。我是——什么都丢了。” 雨樱猛地回头:“你要去哪里?” “在这高台之上,在这王座之侧。” 破军傲然站在雪的眼前,银盔后的披风猎猎作响,他拔出了他的刀,直指着雪。 “该你了。你输了,就把这里让给我。” “不,我才是你的对手。” 木莲踏着轻巧的步伐,只露出的眼,仿佛会说话一般,将她的意思明确地传达给他——敢与雪王殿下作对,即使是你,我也绝不会放过。 破军的眼睛越过木莲的肩膀,雪却是一脸的漠不关心。而他的掌心则聚拢着暗紫的焰火。 他竟然随时做好不被偷袭的准备。 他既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木莲,生怕他们是联手做得一场戏。 构筑一个世界,需要时间的经流,而崩塌一个世界,却只是刹那时间。 他执着于天冥,不能完全否认其中的衣锦还乡之意。贸然回到了满地赤血的故乡,就是瞬间,他猛地就变得谁都不肯相信了。 这种变化连他自己也没有完全意识。 而偏偏在他最脆弱的时候,一桩接着一桩发生着哪怕是破军自己站在同样的立场,也不可能不怀疑的事。 他能够理解雪的心情,但完全不能原谅他。 雪可以怀疑他,却不应该怀疑真的一心一意为他的樱姊。破军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当时真应该老老实实与木莲守在魔境,就不会被寒夜趁虚而入。 只寒夜那样重的心思,即使他不离却,也未必真能看透。但最好的结局,都在还没有经历的选择枝之后构成,正因为这样的想法,才会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真的是最不幸的自己。 “哪怕他不认为你的目的纯粹,你也要再与我一战吗?” 木莲的拇指上多了一个碧玉扳指,她轻轻地一拉风雪,手指竟已搭在了弓弦上。 结界在他们的周身凭空立起。 “请。”木莲很有礼貌地向他屈膝行礼。 破军向木莲抱拳:“在下是不会让你的。” 雪懒洋洋地宣道:“可以开始了。” 破军的身法,与他的刀法,一样的即使开启了瞳术也很难追得上。 当他的刀挥出时,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竟然完全挥了个空。 “你不是说不会让着我吗?”嘶哑的笑声:“那为什么要避开我的脸?是怕损伤了我的容貌吗?” 这句话远比他躲开了破军的攻击更让破军觉得不可思议。 能够躲开他的攻击者虽不多,却并不是完全没有。但是能够在躲开他的刀之时,还看清他的刀移动的轨迹,对他的技能进行分析的,却是少之又少。 冷箭朝着他的肋骨飞去,破军弯腰之间,又向木莲砍出一刀。木莲弓弦轻一震,除了挡住破军砍出刀的监视,还有十数枝箭擦着他的腰身落下。 就在这一瞬,破军的刀,已经贴住了她的咽喉。 “这一次,你输了。”破军赞赏地看着她毫不动摇的眼神:“知道我不会杀你,一点也不迟疑,也算得上是很强大了。哪怕你不怕丢掉性命,我的刀锋冷意,还是能够侵蚀心脉,造成威慑的。” “不,如我真的被你所制,我躲不开那种威慑。”木莲幽幽道。 “那你现在还不是眉毛都没挑一下?我不喜欢过分的谦虚。” “我刚才说的是,真的受你所制,然而,输的是你,你的刀锋剑气再强我也没有任何理由恐惧啊。” 破军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咀嚼她话中的含义,随着响指的碰撞,落在地上的箭支交织成了一颗星,将他紧紧地束缚在阵中。 等到他回过身来,手足竟都已如冰冻般麻木。 木莲夺过他的刀来,正想用和他一模一样的姿态,将刀刃架在他的喉咙,但在握住了刀柄时,一种熟悉感从手心流入心底。 她不由得垂眸看去。 刀柄上竟当真刻着“颜”字,而刀锋的线条很柔软,光芒也极其温和。 若武器有雌雄之分,那么这把刀,一定是一把雌刀。 “这把刀,难道是你父亲送你的么?”木莲随口一问,在注意力分散时,他已经强行从阵法中脱出,一脚踢在刀背上,将刀收回了刀鞘。 “是。不过准确地说,不是送给我,而是送给我的娘亲的。娘亲去世之后就一直由我佩戴在身上了。” “难道说你母亲和父亲的刀,是一对的吗?” “我父亲的确是用双刀。” 破军已在眨眼间将阵易主,反将木莲困在其中。 “你好像对我的刀很感兴趣?” 木莲对于阵法的熟练度远远胜过他,他也没有指望能够通过木莲的阵将她制服,只是暂时拖延时间蓄力。 木莲像是无心再战一样,踏碎阵线,自己走出了结界。 “雪王殿下,我输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百九十一章 交错刃光 雨樱犯了头痛症一样,狠狠地扯着自己的头发。 究竟是哪里出问题了呢?还是从一开始就出现了问题? 狐灵山的封印,在雪狐族自己的意识之中,他们是为了防止外界的侵害因而用结界将之护住。 并不是事实,至少不是全部的事实。 已经看惯了时间的流逝的她,清清楚楚知道,那道封印,并非是他们的自我封闭,而是被排挤的证明。 狐灵山是被诅咒之地。 灵气强盛,安心稳气——表面上的利益,带来的却将会是永无休止的伤。 灵气之所聚,就意味着他们的内丹将要比他族凝结得更快,也因而更为脆弱。 一点点的压迫,都未必能够承受得住的脆弱。 哪怕连谎言的压力,都会将内丹碾碎。最初的妖族,因发现了狐灵山的灵气有助于修成人形,趋之若鹜,最终脆弱的内丹却轻易被碾碎,轻易被打回原形。 妖族是不能说谎的,一旦说谎,就会被削减修为。 他们一直坚信不疑,直到某一日发现了其中的真相,那终年不化的冰天雪地终于被舍弃。 并不强大的狐族看准了这个机会,举族迁入,主动打破契约的行为引起了其他妖族的不满,最终将他们封印在狐灵山之内。 积年累月,岁月变迁,当旧的狐妖消逝,他们对于这段事实的记忆已渐渐淡泊。 偶有对外界好奇的狐妖闯出结界,却因为太过单纯的性情,被欺骗至伤痕累累回到原地。 外界到处都是洪水猛兽。 他们再也不愿意离开小小的境界。 用自我封闭的方式,将狐族隔绝于妖族,甚至整个地界之外。 已经没有谁记得,在此处修炼成人形的妖的脆弱之处,更不记得久远的预言——长年累月地居住于此,早晚会出现那样的一个,将厄运带向同族的妖灵降生。 雨樱只是付之一笑。冥族的血液,让她不会去相信那些太过于可笑的诅咒与预言。 在见到芒星盘时的动摇感,和现在的事情重叠,她恍然醒悟,起源于妖族的言语,却并不是来源于妖族。 玄机宫。 是玄机宫的天命测算,通过某种方式传达给了地界的生灵。 天命不是绝对,而玄机宫的预言,却是三界之中唯一可称之为绝对之物。 妖族的传言不足为惧,而玄机宫的论断,迄今为止,也没有出现过任何的失误。 即使是九天之王,九幽之王,也对他们有着最低限度的敬畏,不敢轻易对他们的行为说长道短。 玄机宫可以是撼动他们地位的存在——并不是他们自己的实力,而是因为绝对的预言,而一点点等死的感觉。 它曾经融于天冥之间,却绝不等同于他们之中的一员,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若即若离的与它们相处。 最终,玄机宫彻底消失,谁也不知道原因。至少在她彻底放弃了冥界的过往,玄机宫也没有再说过一次绝对的预言。 那么,难道那只不起眼的小狐狸,便是狐族的诅咒吗? 而她的诅咒,已经蔓延到了兄长所在的魔境,他们每个人,才像是发疯一样落入了连环圈套之中么? 她甚至开始思考起——芒星盘究竟是什么? 想不起来在什么时候,她就曾经听说过,芒星盘会与颠覆天地的力量一起降生在这个世界。 芒星盘无疑是灵器,但是它究竟是怎样的灵器,又该怎样使用,哪怕是她也未能知晓确切地答案。 难道她从最初,就是意境开启的芒星盘,干涉他们的思考吗? 雨樱觉得可笑,她竟然已经开始推卸责任。 幕后之魂灵,只是将一串木板并排摆着,她的第一次失误,便如推倒了第一块木板,因而引起了连锁反应,一发不可收拾。 是自己的疏忽,却想要推到不可见之物上。 但雨樱也想到,自己以为的第一块木板,却仅是连锁倒下的一部分。 她没能看清源头在何处,就连拦阻都做不到了。 在木莲认输时,雪王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去。雨樱不能挽回形势,却知道下一步,究竟会倒在何处。 他大概不会放过破军了。 借着比试,哪怕不要破军的命,让他残废,谁也无法指责他。 因为就在之前,破军曾经做过一样的事情。 如果他没有开这个头,也许还会有心肠软的在心中默默地认为雪的心肠太狠。 雨樱也知道,哪怕雪手下留情,破军的表情,也一定非要把他推下王座才肯罢休。 她下定了决心,挡在了破军的面前。 “破军宝贝,是为我不甘心,是想要替我夺下我之前没能夺下的王座。他已经连战数场,没道理让他继续为了我拼命。”雨樱手中长鞭一挥:“这一场仍旧让我做你的对手吧。”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雪忽然在手腕上轻轻地一敲,木莲颤抖了一下,雪那双眼睛,已不能再准去地盯着雨樱的脸。 他已然将与木莲的连结切断。 “这一次,你是不是有十足的把握,能够胜得过我了呢?” 纯白的太阳,映在他单薄瘦削的身体,他朝着雨樱呼吸的方向移步。 “我是不会逃避的。” 暗紫的长剑周身,忽然裂开了碎片。 那一层魅惑的紫,原不是长剑本身,而是保护着它的一层护罩。 木莲跪在了地上。 长剑淬满了毒液,雨樱哪怕只是感知,也能感知这是自己所淬炼的毒汁所无法比拟的剧毒。 之前的护罩,匿去了它厉辣的剑身。 直到它真正的模样显露出来,若隐若现的透明双龙,嵌于剑刃——烈如火红似血的朱赤剑刃,灼得人睁不开眼。 在剑刃周身流淌过的风,拂面而来,血腥的气味。 哪怕是杀人如麻的雨樱的匕首上沾染的血腥气,也完全无法与他的这把长剑相比。 这种武器,莫要说使用,只是融于血脉中,都是折磨。 哪怕他是蛊,仅仅是握着它,手指都会钻心得疼痛罢。 铸魂比谁都要认真得凝视着那把长剑,火色的光芒,灼烧着他的瞳孔。 “逆魂……”他梦呓般道:“不会错的!这是逆魂……” “你知道这把剑吗?”雪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老实的诸魂自然看不出雪笑得意味深长:“这是传说中的武器。我没能亲眼得见,但还是残留了些印象的。” “这可是冥界的至宝,你是在哪里听到的?我记得你之前可是和我说,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纯粹魔族。” “在哪里呢?”诸魂很认真地思索,回身问自己的妻子;“你知道吗?印象极其深刻呢。” “罢了,这些小事,之后你们有的是时间探论。” 破军挑了挑眉毛:“樱姊,难道您要……” 一层层藤蔓,将她与雪围在中间。 那一把剑,并不需要比试,胜负已定。只在一个交错,她已经不会再有性命在了。 雨樱一向不愿意死,但接近死亡时,她又能比谁都来得平静。 忆·魔念篇 第二百九十二章 阙阙离心 那是赤红色的剑刃,红得宛如天空的太阳的光芒。 足以裂开暗灰色天空,裂地之刃。 没有缘由的,铸魂的心底,比起出于本能对于强大武器的渴望,残留在心脉中更深的情感,是熟悉。 就像第一次看到汐逆之时的那种熟悉感。 只是注视着它的剑刃,不属于他的回忆,至少是不属于现在这个他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涌上来。 他甚至能够看到,这把剑是如何从一块晶灵石,化成如今的样子。 这把剑,没有完成。 最后的淬炼没有完成。 “雪王殿下,能不能让我看一下你的掌心?” “不用看,他的掌心,一定灼烧成焦黑了。毕竟,那可是凶剑逆魂,连云烟都拿不起来的剑。” 木莲低低地,究竟是对着铸魄,还是对着自己说出的这番话,她也不甚清楚。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如果我想知道的话。”透过漆黑的面纱,仍旧能看到她面纱下冷淡而凄惨的笑容。 她静静地,摊开了她的手掌,摘下一层皮肉。 触目惊心的丑陋疤痕,赤裸裸地展露在铸魄的眼中。 “这……难道是逆魂造成的吗?” “我想代替他成为宿主,减轻他的痛苦,但是逆魂,已经和他连结为一体了,我无法夺走它的意识。”木莲轻轻瞥着他的脸,苦笑道:“你知道么?很久以前我就想和你说了,你真的是铸造出了很厉害的东西呢。” 铸魄隐隐觉得自己知道她话中之话,心之封印却将他的呼吸凝滞住。他呆板地呵呵笑道:“谢谢。” 破军的刀已蠢蠢欲动。 哪怕是用硬闯,他也不允许眼前的事态发生。 雨樱是骄傲的,决然的,哪怕全世界都嘲笑她,她也不会选择让他们称心如意的道路。 恣意而潇洒。 她的任性消失了,慷慨赴死的眼神。 但哪怕是必输的战斗,她也依然竭尽全力,竭尽全力地接受,没有踌躇犹豫。 她只会因为心慈而手软,不会因为对方的强大而丧失斗志。 赤裸着的双足蹬开足下的玉阶,长鞭一甩,无数的翠色的针,在剑锋的火光之中融化。 破军忽然感觉到后悔。 不是他的任性,不是他可笑的自尊心,雨樱何至于站在那里。 纵然她赴死的决心,是出于对雪的一见钟情,又何尝没有守护他的意思?她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的。 他忽然发现,自己果真是个任性的大孩子。 事已至此,他已经不想让自己再变成懦夫了。 赤红色剑风,挟裹着红色的光芒,直入雨樱的胸膛之中。 当风吹近,却是一阵寒风凛冽。 并不是火焰,而是冰珠雪针,只是因为太过于迅速地漂浮,让人误以为它是灼灼燃烧的炎。 已有了不惜此身觉悟的破军,直直地朝结界撞过去,却撞了一个空。 木莲弓弦上的光箭,刺穿了雨樱布下的结界。 她露出了以为深长的笑容。 破军来不及道谢,抓住雨樱的肩膀,木莲朝他招了招手,破军想也不想朝着木莲的方向跃出,在那一刹那间,木莲吹响了口哨,破碎的结界像是听到了命令一般,重新拼合完整。 “啊呀,雨樱大人果然还是胜不过雪王殿下呢。”木莲若无其事地笑着,很自然地挡在了他们的身前,大声宣布道:“这一场,是雪王殿下胜利了。” 台下沉默了半晌,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雪的剑刃砍碎了结界,一步一步,逼近了木莲。 木莲又向后退了退,抚掌笑道:“雪王殿下真是好厉害呢。” “可以让开么?”雪冷淡地道。 他还从来没有在木莲的眼前,露出如此可怕的表情。 她的地位,已经被动摇。木莲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但还是夹杂他们的中间,强作欢颜。 “哎,雨樱大人和破军大人的伤势就交给我就好了,您用不着亲自给他们疗愈的哦。”她轻轻摇摇头:“雪王殿下,为什么要这样仁慈呢?他们刚刚挑战过您的权威,您却还是担心他们的身体。” 雪正想反驳,却察觉到了台下灼灼的目光。 “竟然是这样!” “雪王殿下果然是值得我们追随的王!” 幽寒乐颠颠地扬起手,领着诸魔族喊起了口号。崇拜到扭曲的赞美词不绝于耳。 睽睽众目之下,幽寒无疑是被钉在了道德的高点。他执意选择动手,现在的尊敬将会立刻消失不见。 雪权衡了一番,对着逆魂吹了一口气,淡紫色的护罩旋着剑刃重新凝结。 他半跪在地上,伸出手——白丝手套已被鲜血染得血迹斑斑。 “你们不要紧吧?” 他的声音本就如同清泉一般清澈透明,此刻温声柔气,更是多了些真挚。 空洞的眼神,却有着嘲讽之色。 破军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他无数次,见过这样的眼神——在人族。 毫无疑问,他已经渐渐偏离了原本的轨道。只因为一件小事,之后的连锁就让他压抑在内心之中的黑暗,无限爆发而出。 与第一次见到的他完全不同。 尽管破军把雪王当作是情敌一般,但他是第一个,在他看到第一眼,认为雨樱即使喜欢上他,又被他所喜欢,自己便只能祝福的男子。 他的身上包含着无数的伤痛与烙印,那双空洞的眼睛,以及竭力想要掩盖也依然能够察觉出的脆弱身体以及伤。 但他的脸上,仍然保有着一线的阳光,他的笑容,仍然有暖意。 他仍然有真情之所在。 虽然他幼稚,又没有常识,甚至没有一个王者应该有的审时度势的能力,需要雨樱像是喂孩子一样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喂给他。不过破军的恼怒,也不过是因为不甘罢了。 他自己也同样没有统帅能力,这并不是天生就能具有的。雪同样不具有,但是至少他有领军的气度,他浅淡的反感无非是因为嫉妒。 在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伪君子似的表情。 真正的恨过的眼神。 破军拨开了他的手时,肩膀一颤,又不得不把手搭在他的手上,站起来。 “属下输得心服口服。” 雪看不到破军的脸,但他一系列矛盾的动作,却让雪冷酷地眯起了眼。 “心服口服么?如果有什么心愿没能实现的话,我倒是很欢迎你下次再来挑战我啊。王座就在这里,能者居之。” 破军的牙齿发颤,干巴巴地笑道:“连我都挑战不过,他们远不如我,又如何挑战天颜。” 雪将破军拉起来时,破军总觉得他有些发狠。 破军收回的手掌,被捏出了赤色的掌印。 渗出的血汁,都变成了乌黑的颜色。 忆·魔念篇 第二百九十三章 凋零葬雪 雨樱全身上下没有受一点外伤。 破军亦是如此。 木莲对于结界的掌控,看似成功地让他们逃过了一劫。 事实却远远没有如此简单。 逆魂剑的毒性,比破军想象得还要更烈。只是嗅到了融化了赤雪的风,全身的血液,却也已接近凝固。 破军这一世,从未受过这样重的伤,连呼吸都疼痛到喉咙中去。 仅仅是吸入了触碰过剑刃的风,已不得不忍受心脉的阵痛。 如果剑刃刺到身上,远要比雨樱的鞭子上淬炼的毒汁要更凶猛吧。 不,这还不算,比他刺破了皮肤,流淌出的血液的毒汁,也远远没有这一次的更厉害。 他是真的对她起了杀心。 迷迷糊糊的破军也想到的另外一点。 握着如此凶剑的他,同样吸入了毒风的他,难道就没有被反噬吗? 纵然百毒不侵,这毒素,也不是轻易就能解开的。 用自己的性命,也要和他们同归于尽的法子? 狐族的覆灭,对他的刺激,竟有如此之大吗? 破军睁不开眼,也无法将线索连结在一起,扭曲的视野之中,走马灯一般他看到了许多的影子,听到了低低的声音。 粗犷豪迈的笑声。 “你肚子里的,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他都将会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小家伙吧。我希望他长得像你,我这样的糙汉子,除了你,也再不会有谁能看得上我了吧。” 笑声之后,是满地的鲜血,他在稻草之中茫然所失。 咿咿呀呀的声音都叫不出——因为被点上了哑穴。 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动,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眼前是碎裂的尸体。 他只是小小的孩子,但是,那是他的母亲这件事,他还是有所意识。 她把他抱在怀中,哼唱着安眠的歌,傻傻地仰望着天空。 默穹、默穹,这样地唤着他。 而她却再也不能互换他的名字了,连睁开双眼都做不到。她的灵魂,她的内丹,她的躯体,什么都不在了。 她将他从草堆中抱出来,将他母亲的尸骨埋葬。 她的眼珠中,盈满了泪水,甚至比他自己还要伤心的模样。 但是在捏着他的小脸蛋的时候,她却露出了狡黠而俏皮的笑容。 “让我来充当你母亲的角色吧。不过这样蛮对不起你真正的娘亲,干脆你叫我‘姊姊’。” 一桩接着一桩,一件接着一件,所有的记忆,都是围绕着她而存在,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如同呼吸一般,无法离开。 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呢? 他苦笑着暗想,也许我的寿命,就这样到了尽头吧。 真是毫无意义的,比上一次更加的毫无意义,至少上一次的自己,还留下了一个背影,终于让她去追想。 他打了哆嗦。 上一次?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重伤,怎么可能会有种这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濒死体验的感觉呢? “云——云烟!默穹!你们……” 他口中高喊着,猛地坐起身来。 “哈,你醒了?你可是有一小段时间连脉博都没有了,害得我以为你要死去了,吓得不行呢。” 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生灵,便是那姿容绝丽,如诗如画的——男子。 幽寒。 他轻轻地抿着樱桃似的红唇。 “为什么你会在这?我怎么会醒过来的?” “听你这意思,你倒好像宁愿死过去似的。年轻人,要珍惜生命哦。”他笑嘻嘻的。 “我中的毒,应该是解不了的不是么?为什么我还会醒过来?” “哟哟哟,明明就是个只会动手的莽夫,别说得自己好像很精擅医道。人家木莲姊,可是在你的身上随便戳了两下,喂了一小碗药给你喝,你就退烧了醒过来了。丝毫不觉得她费力气哦。” “樱姊也没事了吗?” “她从一开始就活蹦乱跳的,不像你,说倒就倒,简直不像个男人。”他耸了耸肩膀。 “破军宝贝!”立在门前,端着汤水的雨樱手中罐子打翻在地,她没看见一般坐在了他的身边,不由分说按在他的额头上,探了探他的气息和脉波。 “没事真是太好了!”雨樱一把将他抱在怀中。 司空见惯的情景,破军的内心有涟漪波动,却知道,只有他的内心有所波动。 雨樱根本是还把他当作个孩子。 幽寒在一边干咳着道:“请问我在这里,是不是有点太多余了?” “多余什么?”雨樱笑嘻嘻地把他也一并揽在怀中:“谢谢你照顾我的破军宝贝。” 幽寒急忙推开他,鼓起小脸来:“你能不能稍微自重点?” 雨樱凝视着他忽然正经起来的模样,“噗哧”笑道:“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清楚地感觉到,避开了他一切的你,和他的相似之处。” 幽寒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这和你没什么关系,我只是随便说说。”雨樱忽而露出对幽寒垂涎三尺的样子来:“不过,真的,我有点想要尝一尝你是什么味道的了……” 幽寒瞧着她的眸子中还真的闪烁出了火焰,吓得落荒而逃,雨樱打了个响指,门扉紧紧地合拢。 如雨樱担心着破军,而破军最担心的却是雨樱,他上下打量着雨樱,见她的脸色无异,还是有些不放心地低声问道:“樱姊,那样的毒,你竟然什么事也没有吗?” “你不是替我承过伤了?”雨樱长长的指甲戳在他的眉心,戳出了一个小小的红点:“真是的,你这孩子,我教你承伤不是为了让你这样用的啊。” “承伤只能承受伤痛,却无法转移毒素啊?”破军忧心忡忡地问道:“您不是在我的面前硬撑吧?因为自己命不久矣,又不想让我担心……” 雨樱“勃然大怒”,请破军吃了一记栗子。 “你个小狼崽子,咒谁命不久矣?我可是还要活很久!哎,小小年纪,竟这样恶毒,亏我还一直惦记你,连粥都糊了,只能端点汤来。” 雨樱的拳头还是一样的疼。 破军终于能确定她精神饱满的样子完全不是伪装出来的,长舒了一口气。 但是雨樱的相安,比雨樱同样被木莲所救,更让他不理解此时的状况。 “想不通,对不对?” 破军点头。 确实是以他的能力,完全分析不出来的事态。 忆·魔念篇 第二百九十四章 此心何系 “你的症状很像是中毒,但是我想,大概不是毒,所以承伤之术才能将对我的伤害完全转移。”雨樱沉吟道:“我的推测不错,那把剑,只有外壳那一层魅紫,才有些微的毒。而它原本的剑身,比起毒素血液淬炼,似乎更像是用‘命’淬炼而成,剑中蕴含着的是‘命’而非‘毒’。‘命’乃是命运的‘命’而非生命的‘命’。无论有多强大的灵力与躯体,‘命’偏生是谁也无法抵挡的,看上去就如同中毒了一般。” 用命淬炼的剑?简直闻所未闻,如果这些话不是从雨樱的口中说出来的,破军简直要认为这根本就是疯话。 “很诡异很难相信对吧?但是,我在那把剑的真实模样露出来的刹那,感觉到了‘命’的存在。不是天命,也不是冥寿,而是它们的结合——类似于玄机宫一类的术式,蕴藏在其中。” “总之——就是类似于诅咒,封印在剑刃中了么?” 雨樱摇摇头,又点点头。 “虽然不完全是这个意思,但是如此解释,倒是能最接近愿意的让你理解罢。”她顿了顿,对着不解的破军继续解释道:“那其中含着的是命的波动。被那把剑刺入身体,被吸走的不是力量,而是将这个人的命运急剧压缩,将所有的线条都压缩在一处。而莫论天神,莫论冥灵,在无法改变的命运面前,都不得不接受同样的结局,那就是——” “死。”破军抢先回答。 “对。无论一个人的命运究竟是幸运还是悲惨,终究逃不过一死。将命运急剧压缩,将一个人的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凝聚在一起,直接抵达必然的结局便是将寿命消耗殆尽。当然这是作用的时间足够的情况,如果只是被划破了小小的伤口,压缩得不完全,将会不一定停在哪一点,但是,它绝对不会停留在欢喜的点,而是会寻求最近的悲惨停留。或伤或病或痛苦,也足以将一个好端端的生灵折磨得生不如死。” “这些全是您的推测不是么?有什么确切的证据没有?如果真的是压缩命运的话,那么我的命运应该停留在重伤或死亡的一刻,难以再改逆,为什么木莲的药还会对我有效?” “证据倒是不完全,只是因为承伤,还有你昏迷时,灵魂的颤动判断出来的。木莲为什么能够让你醒过来,我也不大清楚——但是,你别忘记,雪王殿下是冥界的‘蛊’,那把剑应该原来是属于冥界的,有冥族血脉的木莲很可能知道特别的解除方法。” 雨樱的话,破军虽觉难以完全信服,但还是解决了他的一小部分疑惑。 跑马灯一样的记忆,大概是命运压缩的结果。 那些不熟悉,却莫名有种亲切感的画面,也许是还没有在他的周围发生的未来。 “但我只是被剑凝成的赤雪击中,命运都已经被紧紧压缩在一起,那一直握着那把剑的雪王殿下不是要更糟糕?他的命运岂不是越发接近死亡边缘?” 雨樱沉默了半晌,幽幽道:“是。他从斗法大会结束,简单的宣布了一下衔位,回到冰宫就没有起来过。” “哎?”破军愕然:“那为什么您会在这里,而不是……” “难道你认为我应该在这时候去照顾他,而放下你不管?”雨樱摸着他的脑袋:“哪有重色不重孩子那样的狠心母亲呢?男人我可以换一百个一千个,但是我的儿子只有一个,丢了就找不回来了。” “不,我有自己的母亲……对了,您当时捡到我的时候不也说了么,把您当母亲的话,是对我自己母亲的不敬。是您最开始让我叫您姊姊的,难道你都忘记了么?” 雨樱一脸复杂地盯着他,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嘛,不管那些,总之对我来说,虽然我很执着,长久而稳定的感情比不稳定的,更让我珍视吧。莫论是弟弟还是儿子,都是切不断的羁绊。但是爱情哪怕真的遵循了誓言,海枯石烂不动摇,但只要是存在过的东西终将会走向毁灭——哪怕很漫长,海也会枯竭,石头也会烂掉的。”雨樱抚摸着他的脸颊,将他扶着躺回去,替他掖好了被子:“不要想太多,安心养着就好。” 雨樱走到门口,拂袖收拾了洒了一地的汤汁,“啧啧”道:“好容易准备的,都浪费了。”她笑眯眯地道:“你等一会,我再去重做。” “樱姊……”破军立刻叫住了她。 “怎么?” “没什么。”破军把话咽了回去。 “哈,难道你是害怕了?” 破军眨了眨眼。 “嘻,果然还是孩子啊。不管怎么逞强,一旦受伤就开始害怕孤独呢。”她笑道:“没关系,一小会子我就回来了哦,你别怕哦。” 破军心想,我才不是怕孤独,我比较怕你端来的菜。 雨樱做的食物,简直超乎想象的难吃,但偏偏她能吃得很开心,就像没有味觉一般,还一个劲地给他加菜。 但哪怕是难以下咽的菜,他好久都没有尝过了。 命运被压缩这种可能性,也确实地让他感到了畏怯。 对于妖力强盛的他来说,虽然死亡是早晚的事情,但是,由于流逝的太过于慢的时间,不知不觉就把活着这件事当作理所当然。 但他的寿命当然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仔细想想,自己体会到的,确实不完全是濒死,而是无法抗拒的命运在牵引着他。 漫长的时间,忽然就变成了转瞬即逝的刹那。 就连此刻的等待,都会有随风而逝的时候吧。不是被压缩的运命,而是真正走到了那一时间,他究竟会以怎样的心情等待着死亡的悄然到来呢? 他隐约感觉到,他的脸上带着比谁都要满足的笑容。 是愿望实现了么?那样喜悦又痛彻心扉的感触。 他轻轻闭上眼睛,周围是沉闷的流水声,灯火在墙壁上投映出诡异的影。 已经完全死去的世界,他还能笑得出,基于什么样的理由,他实在是有一点好奇。 飘扬的雨滴,落在身上的冰冷感,膝盖的疼痛,不属于此时此刻的思恋都在沉寂的那一刻,浮现在他的胸臆。 木莲的手腕,一点点地滴着血。 手腕的伤口已经翻出了白肉,如果她摘下面罩,她的脸大概是惨白的,她的唇也因为失血过多而泛出了病态的青紫。 然而,露出来的,只有她那双坚毅的眼睛。 血液,一滴滴地滴入棕褐色的药水中。 “被凑在一起了的命运吗?”她笑出了声:“没关系,如果你的寿命是必死无疑,我就把我的寿命借给你,这是——我欠你的。是我早晚都要幻的一笔孽债。” 血液在药水中溅起涟漪,氤氲的热气,苦涩的药雾中,融入其中的血液,蒸腾出的像极了炒米香气。 她的血液本就是甜甜的。 忆·魔念篇 第二百九十五章 虚情假意 棕褐的汤药,渐渐被染成了淡淡地红,翻滚着血色的沫。 她滤出药渣。 轻轻地,将小手指放入口中,狠狠一咬。 指尖与手分离开来,却已经流不出多少的雪。 她忍痛将指尖放入臼中,直到将血肉都研磨成粉末,洒入药水中。 强迫自己将药渣吞下,喉咙破裂的细碎的声音,从嘴角流淌出的血液。 药渣被身体吸收,断裂的小指,重新长好,她弯折着手指,却又变得不灵活了一点。 她满意地点点头,却听到了背后的长叹声。 木莲被遮住的嘴角轻轻地勾起,却像是被吓到一样哆嗦了一下,猛地回过头。 雨樱正站在门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您……您怎么在这里?”木莲有些结结巴巴地道。 “想来所以就来了,不可以么?你的门上又没有挂牌子。” “那倒也是。”木莲干笑着,试探性地问道:“您什么也没看到吧?” “嗯,我什么都没看到。”雨樱斜着木莲的脸,注意到她眼神细微变化,嘴角轻扬:“你在注血断骨之前都做了些什么,我的确是没看到。” “啊……什么注血断骨,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嘴上这样说,但她分明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雨樱缓步上前,用小手指沾了一点药水,木莲拦阻不及,她已将手指放入口中吮吸着。 她顿时感到一阵剧痛,像是身体要被撕扯开。 眼前幻化着,紫衣丽人的怀中,抱着光着身子啜泣的小小婴孩。 只有瞬间,却宛如重生一般,周围的一切竟都像是梦中蝶醒后,完全不熟识的世界。 她轻轻按着额角,许久难以回过神来。 木莲撑着她的脊背,嘶哑着声音道:“这药可不是随意喝得的,您未免也太乱来了。” “你熬药的方法,已经很接近咒了。”她凝视着木莲覆着面纱的脸庞:“你是在将命运转替吗?” “不,不是。”木莲淡淡答道:“只是将我一部分运命,融入这药中。” 她像是意识到自己食言了一般猛地捂住了嘴巴。 太过于浮夸的演技,逃不过雨樱的双眼去。 “哈哈,什么命运啊,我又在胡说了。” “呵?看来你似乎从一开始就已经了解王殿下那把剑?” 木莲一怔,心中暗忖,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了她,就凭着细碎的线索,她当真已经看出逆魂的真正可怕之处。 她还是装出意外的样子。 “您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概是破军宝贝替伤的时候?或者是嗅到味道的时候?我也说不准。不过毕竟故意留下了那么多痕迹让我循,我能发现算不得厉害。倒是你,为什么会了解呢?” “了解不敢说。只不过那原本是冥界的法器,偶有耳闻罢了。”她干巴巴地笑道:“当年的铸剑者也真是的,竟然会铸造这么危险的玩意出来。” 雨樱见她有意回避原本的问题,恐怕再套话也套不出什么来。但她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那便是木莲的声音似乎又哑了一点。 “你既不想正面答我,我也要识趣点。只是——”雨樱略一停顿:“你的嗓子是怎么一回事,你愿意告诉我吗?” “天生的。” “哦?” “是天生的。”她执拗地强调了一次。 雨樱觉得有些好笑似的摇摇头:“你还真是有些固执呢。” 木莲紧紧抿着唇,恭谨地向她行礼道:“到了雪王殿下吃药的时辰了,我就先退下了。” 她想去捧起药碗离开,雨樱抓着她的肩膀,木莲挣了两下,不见雨樱有放手的意思。 “请您放开。这样会延误了雪王殿下用药的时间的。您不也很喜欢他,不希望他死吗?那就请不要妨碍我。” “为什么要用‘也’这个字?还有谁喜欢他?你么?” 雨樱旋她的眼前,冷冷地笑着。 被没有温度的笑容吓到,木莲一步步退后,却终于没有了退路。雨樱像要防止她逃开一样,将一只手按在她身后的墙上。 “你喜欢雪王殿下?” 木莲的眸子迎着雨樱咄咄逼人的目光,低低地“嗯”了一声。 “真的喜欢?” 她连问数遍,每问一次,木莲的声音都弱下去一次。 “您到底什么意思?您之前不是还说,能者胜之的么?难道看到了不该让您看到的,就非逼着我说违心话,您才能有平衡感?”木莲紧咬牙根道:“我喜欢我的,您喜欢您的,我也没有碍着您的眼!” “如果你真的喜欢他,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能够喜欢上一个被很多人喜欢的男子,再成功地将他据为己有,不是会更有成就感么?但是我忽然发觉,你好像并不喜欢他。” 木莲的肩膀轻轻一颤,扬头勉强笑道:“哟,作为一个女子,我承认您各方面都比我强,我也很敬佩您。但是您要是因为您能因为这个理由否定我的感情您就大错特错了。哪怕您拿我的性命威胁我,我也不会改口。” “我承认喜欢是会愿意不计代价的付出。可是,你显然不是。”雨樱冷冷道:“比起喜欢他本身,你好像更喜欢他的价值,你希望他能替你完成什么。尽管我之前也隐隐意识到了你的仇恨几乎是压倒性的,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在你心中的分量都赶不上你的仇恨更深重。” 木莲的嘴唇已被咬破,强自镇定地问道:“您有什么根据?” “根据就是你的汤药。”雨樱轻笑:“之前你给我的破军宝贝喝的也是这个对吧?” 她的瞳孔几乎收缩成了一条线,颤声笑道:“那又能说明什么?” “这药,完全就是虐待自己才能炼化出的。那样的痛,能够承受一次,却无法承受日日夜夜,能够支撑的,一定是强大的精神力,脱离了精神支柱,一切都无从谈起。如果你爱着雪王殿下,而愿意为他承受刀剐,也不算奇怪。可是你并一定不喜欢破军宝贝,却也为了他熬制了同样的药。那就能很容易地想到你的精神支柱,并不是雪王殿下,而是对你有用的谁都可以,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木莲大怒道:“不要用一副什么都能看穿的表情看着我,不要用什么都明白的口吻和我说话!你明白什么?破军大人的伤只有我能疗愈,我只是忍受一点疼痛,却干系到他的性命,如果换做是你你就会见死不救?” 忆·魔念篇 第二百九十六章 宿孽因情 “但——”雨樱深吸了一口气:“其实还有别的方法不是么?破军宝贝不是‘蛊’,身体也不似雪王殿下一般脆弱。仅仅是被压缩了运命,完全用不着这么厉害的药。你这样做,无非就是想要让我感激,同时收买了我和破军宝贝罢了。” “非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非要把我想得卑劣些你才甘心?”木莲冷哼一声:“我本来也没奢望你感谢,也没指望你欠我的情。你非要这样就没趣了。” “我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我不过是女子而已。但是,你也是——还是个比我年轻比我稚嫩的女子,你那点小伎俩,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木莲狠狠地推了雨樱一把,雨樱纹丝不动。 “让开!雪王殿下的伤势加重,你能担当得起吗?” “这话也是我想问你的。你明知道逆魂剑并非毒素,而是将生灵的命运挤在一处,那为什么不用那一劳永逸更简单的解决办法呢?” “我最讨厌的就是自己不愿意做,还嘲笑那些拼命的人。你无法付出和我一样的代价,也不用担心我会用这种方法绑架雪王殿下的意志。从我在魔境救醒他开始,他喝的全部都是我的血肉,但是他到现在也什么都不知道。过去我都没想说,也更加不可能在这当口装可怜。” “看吧,我就说了——实际,你对于雪王殿下,比起男女之间的爱恋,更多的倒是莫名的愧疚之心,哪怕让你丢了你的性命,你也认为不能偿还的债。但凡不是如此,为何你对我就没有丝毫的危机感呢? “我为什么要对你有危机感?好歹你之前也听过我说心里话,也在我做噩梦的时候安慰过我,甚至还会为了雪王殿下待我的不公鸣不平。如果我不吃你的醋就是不在乎,那你岂不更不像是真心?” 木莲的话如瀑般倾泻而出,连喘气的闲暇都没有,直到说完,才猛地吸了一大口气。 “你的性格,应该是更温柔更软糯一些的,比起气恼,都是先露出悲哀的眼神来。但是——为什么,你竟会生气到如此地步呢?” 木莲打了个冷战。 她蓦地意识到,自己冲动得过了头。 “雪王殿下虽然还差得很远,但是,小丫头你却差得更远。真的想要伪装的话,至少要让自己的性格看上去始终保持一致性,露出真面目就不好了。” 雨樱收回手,转身欲离开,却回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别做傻事。你现在的优势,就是温柔听话。上一次的失控,斗法大会的送作所为,已经渐渐地让你的形象有些破裂。我虽然不愿意你被当作丫鬟,但是更不希望你被看作毒妇。我不止一次说过,我喜欢有挑战性的事物,喜欢更强大的对手。” 她用手将耳边的长发拨下来,挡住了她的半张脸,看不清她的眼神。 但她甜媚的声音,很柔很柔地,吹入他的耳中。 “你真的打算动手,就把责任推到我的身上吧。” 木莲瞪大双眼,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雨樱制止:“不用说了。哪怕你是故意让我看到这些,想让我的心肠软下来。即使是我这样没心肝的女子,也不能做不仁不义的争夺。你既为他割肉流血而不言,那我就替你承担一两桩罪,我才能安心地和你竞争哦。” 木莲霍然跪在地上。 雨樱愕然:“你这是……” “谢谢。我现在更加肯定了,是你的话,一定没关系。” 沙哑如断了的琴弦的声音,奏响了悲哀的喜悦。 雨樱沉吟片刻,立刻明白了她的深意。 “不!小丫头,你不能做傻事!你的父亲只有你一个女儿,他拼命让你活下去,你……” 雨樱的足下晃动,从周身飞脱出的锁链,将她的动作全部束缚。 她只顾着注意木莲熬药时的场景,忽略了足下透明的法力流动。 木莲早已在此处布下了数根阵线。 木莲的法力与灵力,都不过是中等偏上,与雨樱的上乘法力无法相比,但是只要进入到她的结界之中,她便接近无敌。 没有谁能够相安无事地逃开她最精密的姐姐,没有谁能在她竭尽全力地布下法阵时击败她。 木莲的手贴在雨樱的后颈上,幽幽道:“正因为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才必须来由我承担。这些事和爱管闲事的您没有关系,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解决问题。” 她在雨樱的后颈上重重一敲,雨樱双眼一翻,晕倒在地。 “对不起,樱姐姐。”她朝着昏迷的雨樱,再次重重地叩头,虽然嘴角扬起了弧度,但眼泪却止不住地从眼眶中涌溢:“还有,您说的很对——比起思恋爱慕,还有其他的情感排在它们的前面。我很羡慕的您潇洒,但是,我却做不成和您一样的生灵。” 她站起身来,打了个响指,在对面立刻凝出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少女。 木莲吟念了一段咒法,黑衫少女目光空洞地将桌上的汤药端走,朝冰宫的方向走去。 当木莲也离开了充满血腥药香的小屋,雨樱爬起身来,按着后颈,长出了一口气:“说你嫩,你还真是嫩。竟然连我在后颈施放了防御的咒术都没看出来。” 她吟念着咒法,轻一挥手,在身上洒落了一层淡金色的粉末。 身体立即变得透明了。 她轻手轻脚地跟在木莲的身后。 她果然是跑向魔境的传送阵。 那么,那一次的怒火,不单单是因为灵烬可能是将他们算计进去的幕后黑手之一,也是为了被挤压在一起的宿命吗? 木莲在按下传送石之前,左右环顾。雨樱隐匿了身形,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躲在了树后。 确定了无人跟随,她压下传送石。雨樱紧随其后,传送出了魔境。 魔境的结界外,她身着黑衣,蒙着漆黑的面纱,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忽然,她瞥着雨樱的方向,朝她一笑。 雨樱心下一凛,但想着她也许是穿过了透明的自己,在对着结界笑。 事实似乎也如其所料,她很快就把头转了过去。 “穿着这身走,不是更显眼了么?”她自言自语地,把面纱摘了下去,轻一旋身,换上了水蓝色涟漪花纹的曳地长裙。 雨樱不由得那张脸所吸引。 她自称自己并不很像沐魂和母亲。在雨樱眼中看来也确实如此——单论长相,她甚至没有幽寒与沐魂更相像。 原本有些相类的气质,在露出了真容之后,反而也没有相似之处了。 但就是这样完全不同的她,却只要看一眼,就能发觉她一定与沐魂有所联系。 雨樱甚至在看到她的容颜之后,有种“啊啊,她真的没有说谎”的感触。 忆·魔念篇 第二百九十七章 御座皇女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她似乎是有意地,再一次向雨樱回眸。 刀疤也不损的精致容貌。 小鹿一般的眸子,深邃冷漠得如同一潭死水。 她的表情,她的身体,她的气息,都好似一具活着的尸体。 但她的嘴角却微微上扬。比起笑倒更像是嘴边的肉强行地被弯出弧度来。 轻轻地,扯下头上泛黄的头发,露出一头齐腰的青丝。 天边刚刚升起的一轮明月光映照着,投出的影子,如同水波般。 长弓在手,她朝着天空射出了一只箭矢,纵身一跃,跃至箭身,疾驰而去。 雨樱轻轻吹拂着掌心,站在花瓣上,紧追木莲。 飞至一半,她却忽然意识到那并不是狐灵山的方向。周遭的景物在她的脑海迅速转动,她略一思索,发觉此处竟是靠近猫族的领地附近。 难道自己竟然想错了?她所说的背负之罪,竟是比较麻烦的那种? 虽然选择这条道路成功,会免去雪不必要的伤心。但这条路能够成功的可能性实在太小——哪怕她带领整个狼族,都未必能够实现,单枪匹马,真的能够将各妖族爱若性命地灵物取来吗? 第一个目标,竟还是所有妖族中比较难以完成的目标。 幸亏跟过来了,这孩子还真是够乱来的。比我想的还要夸张。 木莲停在猫族传送阵外的一棵树上,暗中观察着情况。猫妖族固然没有雪狐族那样的结界,然而它们天生都是惫懒之辈,又有族长用术式控制他们的心智,只有偶尔才会看到有猫妖离开他们的境界。 木莲竟很能沉住气,在树上一呆便是三天三夜。 连雨樱都要认为自己之前对于她的认知有些无谋了。 不能完全排除她在人前刻意示弱的可能性,只是雨樱不认为,一个小小的女孩竟会有如此心机。 但这种早已被刨除的可能性,再一次被摆在眼前。 终于,从猫妖族的领地中闪出两道影子。 是年迈体衰的妖。 木莲重重地摇摇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近,远去,又回来,却无所行动。 又过了一日。 身为魔族,自然也许要从外界汲取能量,她只是偶尔从树上摘下两片树叶放在口中咀嚼,接近不吃不喝,依旧很有精神。 又过了一日。 虽然其间偶然也有来去者,她都是看一眼,不满意地撇着嘴,仍旧隐藏在枝繁叶茂的翠叶间。 雨樱虽然不至于沉不住气,也不会因为饥饿失去理智,却还是无端有些烦躁起来——她到底守在这里做什么? 在她敌不过疲倦感昏昏欲睡时,木莲却忽然跌下树去,惊叫了一声,闭上了双眼。 雨樱心中一急,暗想她果然还是太勉强自己了,也不顾自己是偷偷跟来的,正想冲过去救她,一道幼小的身影却快过她。 她忙一闪,隐匿身形重新躲好。 小小的少年有些茫然地仰望着树顶,自言自语道:“刚才是不是有什么?” 他不断地挤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树影摇曳,漏下一条条月光。 “嘛,我看错了吧。” 少年走近木莲,轻轻地摇晃着她。 “大姐姐?大姐姐?” 木莲不动。 “真是奇怪,怎么会从那种地方掉下来呢?”他灵光一闪:“难道是被刚才那道怪影子追,却被我吓跑了吗?” 雨樱忍不住掩住嘴巴,少年却像是很肯定自己的想法一般“嗯嗯”点头,“果然是那样呢。毕竟,我可是娘亲的孩子啊,他们不怕我,想到我娘亲也是会闻风丧胆的。” 雨樱心中暗忖,猫族并不主动与人交好,却也并不主动挑衅,闻风丧胆?会有那种家伙存在么?不过是这小孩子有意把自己想象成与众不同的吧。 但是,真正与众不同的实在太少,尤其是连心都被掌控的猫妖族。 猫族的族规中有一条,便是不可以收留来路不明的生灵,须得事先通报首领妃铃,经过相当繁琐的程序,在能在猫族的领地定居。 不知道这些的木莲,想要靠着装可怜闯入猫族,看似可行,实际上却有些无谋了。 少年将手放在木莲的额头上,立刻缩回了手。 “好冰!”他忙忙地探她的气息,大概是很微弱了,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这不是快断气了么?”他按住木莲的人中,对着她又摇又敲,看她还是紧闭双目,急得团团转,口中不住地叨念:“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这个时候去找娘亲,她伤得这么重,肯定来不及通过那些麻烦的破玩意就死掉了。我……” 少年犹疑许久,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大概是认为救人要紧,将木莲背在了肩上,按下了猫族的传送石。 他的反应让雨樱有些意外。 猫族对于规则的遵守,并不是主动而是被动的。无论纠结与否,最终的选择都并不取决于他们自己。少年在经过一番斗争,竟还能背着木莲走向传送阵——难道是自己的细作都被收买,长年没有猫族的情报,也许他们的规矩已经改换了也说不定。 按下传送阵时的漫天星光洒下,雨樱看准机会,将手搭在木莲的肩上,被一同传送入猫族之中。 少年四下环顾,像是在思索应该将木莲带向哪里。 “拜托谁都不行啊……”他有些为难,蓦地灵光一闪:“对了!如果是那里的话,就不会被发现了吧。” 少年选择的地点,是一处山洞。他将木莲放在山洞中,小声道:“你等等,我很快就找能医治你的族医来……” 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咬破了指尖,将凝出的血珠放入她的口中。 “你一定要撑住,至少撑到我回来,不要在那之前就先死了啊!” 雨樱明知木莲是装昏,瞥了一眼,紧随着少年而去。 妃铃虽然像洗脑一般,将他们的意识转换为对她的绝对服从。但是除此外,猫谷却是是几大妖族中最平和最繁华,比起人间最繁盛的城池也是有过之无不及之处。 少年敲着药馆的门。 “瑾浩伯伯!瑾浩伯伯!快点醒醒!我有性命攸关的事情拜托您!” 他喊了许久,医馆的门才被缓缓拉开。门前出现了个睡眼惺忪,蓬头垢面的妖。 “瑾浩伯伯,你终于出来了,快点……” “什么嘛,是您啊。”被称作瑾浩的猫妖揉了揉眼睛:“我很困了,想闹改天再来找我。” 说完竟就要把门关上。 “别关啊!”少年忙用手挡住门:“医者仁心,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老头子我治的是身伤。但是惹祸擦屁股的事情,老头子我可做不了。您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就是身伤!”少年急道:“我虽然用我的血珠子保命了,但是想必也撑不了多久,您快点……” 瑾浩似乎有些清醒了,一把将少年拉过来:“您这个小灾星,要伤要死去别处,跑到我这里,这不是给老头子我坐祸吗?真到了用血珠子撑着的地步,万一老头子一个失手,可是要掉脑袋的哟!”他唉声道:“老头子我年岁大了,少主你就不能换一个折腾吗?非要折腾我这把老身子骨?” 雨樱张大了嘴巴。 这个少年是猫族的……少主? 忆·魔念篇 第二百九十八章 醉意千寻 她立于碧色的箭矢之上,虽然手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但是她的心却还是坚定的。 为了他,不,为了他能够完成的事,即使她丢了性命,也不过是小事,被他误解又能算得了什么? 何况,已经并不是第一次被他误解了。 从很久之前,她救已经被他深深误会,那个结不但现在,哪怕未来,也无法真正的解开。 大不了就是再被误会一次,再次被他疏远,再次回到看不见他的地方。 但这些都和雨樱没有关系。 她不想把雨樱也牵扯进来。 她真的很喜欢她。 从第一次见到她,从她与她的一点一滴之中。她甚至在她的身上,寻到了属于母亲的气息,如果可能,她也想像破军一样依赖着她的同时也成为她的依靠。 正因如此,她更不可能让雨樱替她无端受过。 她应该是更自有的,自由驰骋在大地的野狼,而不是被束缚在命运与仇恨之中的孤魂。 她也知道现在的自己在雪王心中的分量,自己若不让他失望,即使无法战胜曾让他魂牵梦绕的仙影,她也依然相当重要。 雨樱又是那样不遗余力的,希望雪能够意识到,木莲并不是一个可以被随意胡来换取的丫鬟,他应该给她更合衬的地位。 他能够和雨樱在一起,彻底斩断他们之间的缘分,说不定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她或许真的不够喜欢他,如果真的喜欢,又如何能容忍其他女子走入他的生命?但她却似乎巴不得如此,连一点点的心痛都没有,反而是欣慰更多。 她的感情并不纯粹。 正如他对她的感情,也不可能纯粹。他可以因为一点点的小事,就将她也疑进去,之前却从不曾怀疑那天界的神女。 哪怕现在,也无法否认,在他的意冷心灰的心扉之中,有着对那女子的一丝丝怀念与期待。 期待那些全是假的。 只要看他的脸,只要听他的梦话,就什么都能知晓了。 她落在了狐灵山的结界入口前。 上一次的闯入,已经多少减弱了结界的强度,她可以更容易地解开。 入目刺眼的白,想起了,彼时细碎的欢愉,在现在的自己眼中看来却稍有些辛酸的旧时光。 过去,她曾经听过,狐灵山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地方。终年不化的积雪,将一切都染成纯白。 她只是远远地望着,听他人讲述,自己从没有一次真正见过雪。 “我认为那是世上最纯净的事物,我的娘亲却和我说,那是世上最肮脏最罪恶之物。哈哈,很奇怪吧。” “是啊,白色,怎么会是污秽的呢?虽然我不是很喜欢自己的父上,但是他就总是一袭白衣,看起来很干净也很清澈呢。若不是旧时恩怨,我和他的关系说不定也不会僵到如此地步。” “娘亲说,火焰灼烧,还会留下漆黑的罪恶的痕迹。但是,一旦大雪降下来的话,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将一切掩盖,却还是一味地纯白,让人恶心。不过,我想娘亲只是开玩笑的,毕竟她比谁都要更认真地注视着漫天飞雪呢。” 她不知道现在的他,是否理解了他的娘亲话语中的深意。但一场天灾带来的恐慌,却被一场接一场的白雪掩埋,她总觉得,自己多少已经懂得了那位从未真正见过面的他的娘亲的言语。 她惴惴不安地,想着自己面对那张稚嫩而无邪的面孔痛下杀手,会露出怎样的表情,而对方又会怎样看着她。冷和畏惧,让她颤抖得如同寒风中的枯枝。 但她还是攥紧了手中的弓。 这是为了他,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她说不出来。 其实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但私欲又如何?无欲无求属于过去,现在的她,再也做不到没有任何的欲望。 想做的事太多,挡在眼前的绊脚石,她无一例外,用任何手段都要铲除。 她找到了想要找的那个生灵。 将手指,搭在弓弦之上。她以为自己会干净利落地将箭射出去,但是,她却许久都没能动一下。 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那温柔的笑容,与梦中相会了无数次的女子——像是双生子一般,太过相似的面容。 虽然她可能会对她娇弱的模样生出怀疑,但是,起了杀心的她,还是不能变成如她希望的那样冷酷无情。 “你还要动手吗?”灵烬用那双无垢的眼盯着她:“那就给我个痛快吧。” 银铃般的声音,如同长鞭,挞在她的心上。 从未有人祈求过她如此做。 路也绝非此一条,还有更复杂的道路,但是她似乎完全没有想过,去耗费那样的心力。 她等不起,他想必更是如此。 没有多少时间,耗费在无用的仁慈上。 “对不起,可是,你还是要死……” “你在作甚么?”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不熟悉的冷酷地语气。 一粒珠子打在手腕,羽箭落在地上,她怯怯地回头,他立在她的背后。 “雪王殿下?!” “你果然还是有目的的,你的目的,就是她,对不对?”他苦笑道:“也对啊,哪里会有像你一样,阵法超绝,温柔可人的女孩子,不离不弃地照顾着我这个病鬼的道理。其实你从一开始,就谋划着什么吧?” 她的心沉了下去。 这并不是解释就能明晰的事态——她也没有什么可解释的。他晚来一步,灵烬毫无疑问已成了她的箭下亡魂。 芒星盘,能解逆魂给你带来的伤害。 你很恨我吗?可是,即使你恨我,我也想要你活下去。 只要你能活着,我怎样都可以。 这些搏同情的话,她一句也没有说出来,取而代之的只有沉默、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没有。”她冷淡地回应道:“您怎么想,事情就是什么样。想要处置我,在这里将我就地正法或是带回去处置,我都无异议。” 显而易见的失望。 看起来,雪实际上是希望她能辩解的。 灵烬在这当口,忽然倒了下去。、 雪听到了闷响,摸索着抱起了妹妹的身体,抚摸着她的胸口。 施加了隐匿咒术的羽箭。 很熟悉的形状。 正是她自己最喜欢用的箭支的形态,连贯穿的手法与散出的灵气,都直指她便是罪魁祸首。 更重要的是,她的手中,紧紧地攥着那把紫檀的长弓。 木莲之前都没有注意到,灵烬的脆弱,不完全是因为个性,也是因为她受了箭伤。 只承认了她的杀心,就不得不把这一桩罪也承担下来。 被算计了。 虽然不能确定是谁,但灵烬胸口的箭,避开了致命之处。 也许是她自己趁着他们不注意,将箭支插入胸口,但现在全没有意义了。 木莲便是凶手,板上钉钉的事实。 忆·魔念篇 第二百九十九章 子狂难逃 岁月催人老,妖命常在,太多世事却早已幻化成完全不熟悉的模样。 是么,原来那个妃铃,也已经有了孩子啊。 雨樱心中忖着,不知道性格怪癖如她,会找一个什么样的男子做王夫。 她一眼看到了一扇没有关紧的窗子,跃至窗框上。 桌子上靠着个满身酒气的女子,睡得正香,脚下是空了的酒罐。 雨樱悄悄凑近女子,在自己的脸上轻轻一抹,已变成了烂醉女子的模样。 为了谨慎起见,她在她的“睡穴”上扎了一根金针,正要跃出去,但猛地想起一件事,伸手将未空的酒坛灌了一整坛,擦了擦嘴角,飞身离却。 “嘿嘿,馆主啊,这深更半夜的,你的灯怎么还亮着?” 她摇摇晃晃地走进医馆中,看到少年,指着他哈哈大笑道:“这不少主么,你怎么在这里?”她眼珠转了转,含含糊糊地道:“让我猜猜看,你这准是又闯祸了,想让我们瑾浩大哥给你善后啊。” “完蛋,这个老酒鬼又喝醉了。”瑾浩嘴角抽搐着:“这是又来向我讨药解酒药么?” “解酒?我又没醉,解什么酒?”她将一只手搭在少年的身上,用拇指朝着门外一指:“走走,姐姐家里还有好酒,你陪我去喝两杯,我就不把你的事情告诉王上,不然……哼哼。” 少年打了个冷战,赔笑道:“素珠姨,你想喝酒,改天我陪你喝个够。今天实在是性命攸关……” 原来这个女醉鬼是素珠? 在原本听来的细碎的情报之中,素珠曾是妃铃最信任的手下,但最后二人竟几乎到了快要绝交的地步。素珠再也没有为妃铃献过一计一策,也没有再为猫族出过一份力。 由于从猫族得来的情报都是零零散散的,雨樱最终也不知道素珠和妃铃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 她将手指按在少年的额头上,向后一推:“你小子,不给姐姐面子是不是?少主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原来还曾是王上身边的大红人呢,现在还不是照样只能与酒为伴?” 她连拉带扯的,就想将少年拉走。 “我和你说,这世上哪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死要活的,那都是自己傻,只要一杯酒下去,包你什么矫情的想法都没啦。” 雨樱仰天大笑,把眼泪都笑了出来。 瑾浩眉头紧锁:“素珠,你醉了,快回去歇着吧。” “什么?你也要陪我喝酒?”雨樱一把将瑾浩也揽过来:“好好好,喝酒越热闹越好,自己一个人喝独酒,越喝越愁,什么意思!我正好还有些没吃完的下酒菜,咱们边吃边聊。” 瑾浩将头别过去,她口中呼出来的酒气。 少年急得汗都出了来:“素珠姨,您真的不要再闹了。如果她真死了,全都是您的责任!您总不想做害人精吧!” “害人精?我早就是了,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只有酒才是真格的。” 她打了个饱嗝,向后一倒,躺在地上便打起了呼噜。 少年擦了擦额角,长舒了一口气,拉起瑾浩的手:“瑾浩伯伯,快着点,不然一会她醒了,咱们就走不成了。” “也不能让她就这么躺在地上吧,搭把手,好歹帮我把她抱到床上。” 少年见瑾浩一副你不帮忙也不要想我帮你的忙的样子,无奈地上前,帮着瑾浩将素珠抱入了里屋之中。 “素珠姨看着很苗条,怎的这样重?” “天天除了吃就是喝酒,不重才怪!”瑾浩叹着气,在香炉中洒了把粉末,豆蔻混着葛根的气味弥漫在充斥着药香的小屋。 单单闻着气味,少年便清醒了不少。 “解酒的香料?” “是,她本来就喝糊涂了,要不让她清醒清醒,不定还要做什么疯事,说什么疯话呢!”瑾浩顿了顿,道:“你不是让我救你的命吗?去哪?王上宫中?” “不,不是我的性命。”少年思忖片刻,又不知道该如何说,生怕自己说出了在外面捡来的女孩子,瑾浩会拒绝治疗,任其自生自灭,吞吐了一会,道:“总之您跟来就知道了。” “到底是什么,神神秘秘的。” 瑾浩小声抱怨着美梦不长,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却还是紧紧跟在少年的身后。 越走,他便越觉得不对劲。 “你到这山洞来是想做什么?难不成是山洞里的藤蔓死了,你想让我救活?还是山泉水枯竭……” 他话未说完,就看到面色苍白,躺在地上的木莲。 “咦?” “就是她了。”少年紧紧抓着瑾浩的袖子:“她快断气了,看着怪可怜,求瑾浩伯伯救救她。” 瑾浩呵呵笑道:“原来如此,少主也到了这个年龄了么?还好还好,这不算惹祸,让王上知道,她说不定还会高兴。”他凑近木莲一看,却是一怔,茫然地回头道:“这是谁家的姑娘?我怎么看着有点面生?” “这……”少年迟疑着,他不擅长说谎,想要编出什么理由,却结巴起来。 面对着瑾浩审视的目光,他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相用干笑糊弄过去,瑾浩凌厉的眼神让他的心打起了鼓。 “该不是你从外面捡来的吧?” “不,是……呃……”少年越慌越说不出话来。 “唉唉?阿莲?原来你说的性命垂危不是说你自己,而是说阿莲吗?” 少年和瑾浩发着愣,却见雨樱已一把将木莲揽起,焦急地唤着:“阿莲,睁开眼睛看看,我是你素珠姐姐啊……” 看木莲没有反应,她一拳敲着山壁,敲得山竟有些摇晃。 “瑾浩你看什么看,还不赶快救她!” 瑾浩诧异道:“素珠,你怎么……” “嘿,我今天也不过就喝了十多坛酒,酒气大是大了点,但还不至于醉得完全不省人事,不至于就醉倒了。你的那香味真是太好了些,我一闻更清醒了,只是想着要是再缠着你们,就看不到好戏了……”她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真是的,这张破嘴,一说起来就没个完。你赶快,把她救起来啊!” “你认识她?” “认识!怎么不认识!这不是那个谁……叫什么来着……”她敲了敲头:“最近这酒喝的多,脑子越发不好用了。反正就是他家丢的那个女儿。你忘了他女儿不听话出去狩猎,再无音信,他哭成什么了,叫什么……” “谷榔?” 雨樱想了一想,摇头嘿嘿笑道:“我只是一时有点发懵,但是谷榔家没有丢过女儿的事情我还是记得,你别想唬我。” “风非?” “不是。” “鸣信?” 雨樱一拍大腿:“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就是鸣信的女儿,阿莲嘛!嗯……不过这个名字我也可能记错了就是,反正肯定没错。我不记名,却记脸。” “原来是她啊。”瑾浩像是放了心一样,忙将木莲接过:“她叫绿荷,不叫什么阿莲。” “哈是吗?反正也差不了太多嘛,哈哈哈……”雨樱笑着挠了挠头,悄悄地向少年立起了拇指。 少年差点把雨樱的话当真,直到看到她狡黠的表情,才恍然大悟,忙向她点点头,用口型做了个“谢谢”。 “嘿,少主还真是害羞,想道谢对着瑾浩,我不当传话的!”她拍了拍瑾浩的背。 瑾浩白了她一眼:“我要施放疗愈之术了,你别打扰我。” 雨樱像是被瑾浩的表情吓了一跳,鼓起腮帮子:“知道啦。没趣的东西,我还是去找少主玩吧。” 少年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木莲。 “什么啊,你们宁愿关心那个小丫头,都没有人关心一下可怜的我吗?” 雨樱打起滚来,大概是觉得无趣,盘腿坐下,双手按在膝盖上。 “嘛,算了,等到这个小丫头醒了,我就有个钳制你们的好东西了。” 忆·魔念篇 第三百章 雪融雪解 雪原,他们只是对视着。 他看不见她的脸,而她也无法从灰蒙蒙的眼珠中捕捉到任何情感。 僵持不下,飒飒的风雪声,竟是那样的刺耳。 雪轻轻地拔下妹妹胸口的箭。 “至少告诉我,你是不是为了我,才想要杀她。”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无论目的是如何的,结果已定,不能因为高尚的目的就连卑鄙的行为也跟着变得高尚起来。总之我就是想要芒星盘罢了。”她耸耸肩膀轻轻一笑道:“三界的至灵之物,谁不想要?虽然我是您的手下,但是若是说夺来就是为了献给您的,只怕连我自己都不能全信。” “你……” “只不过,该说清楚的,我还是要说清楚的。你认为我是因为你的妹妹才接近你,你就未免想太多了。你不过是我在雪原中捡来的痨病鬼而已,我怎么可能知道你能否给我带来切实的好处。只是我发现了你的价值以后,确确实实地动了利用之心倒是不假。”木莲展开双臂,温柔地笑着:“来啊,杀死我吧。为你还没有断气的妹妹报仇。我的灵力虽然不算强,但是把我的内丹剥离,给你的妹妹续命不是很好?” “不需要续命。”雪止住灵烬伤口的血:“原不是致命伤。” “那是因为我的恶趣味,我不想让一个生灵痛快地死,我想慢慢把她折磨致死。传说中的芒星盘,不是受到苦痛越多,灵力越强,用处也越大吗?我要是让她安然死去,或是痛快死去,岂不是太仁慈了?” 雪看不到她那双大大的眼睛中噙着泪水,单单听她的声音,却似是透着近乎疯狂地愉悦。 那四十九天,他每个日夜都能听到的,疯狂的女子甜美的笑声。 他静静地握住妹妹的手,将她的头抬起,看到了站在眼前的她。 她侧过头去,他看到的只是侧脸,被面纱与长发遮挡。 当她重新面对着他,已再次连眼都用黑纱笼罩。 “这么不希望我看到你么?” “我长得很丑。我怕你会吐出来,嘲笑我丑人多作怪。虽然我长得很难看,但是我还是有自尊心的,受不得别人的嘲讽,尤其受不得你的。”她淡淡地笑着道:“谈不上深情吧,可我对你,还是有感情的。怎么可能让你看到我最丑陋的一面呢?我的容颜也好,我这异常喜悦的表情也好,我都不希望你看到。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不大想让你看到。但是,你杀了我,我就没有办法再防范。” 她将长弓扔在他的眼前, “不愿意脏了您的剑,就用它好了。如果你连我用过的武器都不愿用的话,我可以再另准备一副手套给您,您拿过我的弓以后把它烧掉就好了。” 雪想要露出嫌恶的表情,不知道为何,却露不出。 他怀疑她已然背叛,失望多于愤怒——是对自己的失望。自己竟然连最落魄时陪在身边的她都要怀疑,自己究竟还要堕落到什么程度呢。 现在他真的把她杀死,哪怕她不是为了他,只是为了一己私欲,他也会深深地懊悔吧。 他甚至在现在,还为了差点伤了雨樱破军而懊恼。 想要踏出最初的一步,却永远停留在界限的边缘,是他的悲哀与无奈。 他甚至连伸出脚,踏在那把弓上都做不到。只是将灵烬打横抱在怀中,背对着她。 “我杀不了你,无法怀疑你。却想杀你,完全,不能信任你。”他凄凉地笑道:“说不定我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对不起,我想,我是不是应该留在这里更好一些。” 她怔愣着。 她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雪王殿下!”她按住了他的肩膀:“您知道您刚才说了什么?” “我知道,我清楚得很。我想留在狐灵山,做回过去的我。” “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是过去的您,也并不是隐匿在深山中的隐士,何况现在您就要逃避责任,逃开魔……避开您的手下子民,做一个胆小鬼吗?” “我曾以为我很重要,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而已。只是我有能力,若是有一日谁更胜过我,我还能坐得稳吗?只怕正是满口子民的你,第一个跳出来把我推翻吧。” 他甩开木莲的手,心中却有种疼痛感,蔓延开来,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木莲摔倒在雪地中,还是抱住他的长靴:“我不否认,但至少您现在还是有用的啊。在还有用的时候离去,不是不负责任吗?” “我没有必要对想要利用我的家伙负责任吧!”他很温柔地,拍拍灵烬的脸蛋:“小灵不用怕,哥哥以后陪在你身边,再不会走了。” 灵烬微微睁开眼睛,从喉咙中发出欢喜的“嗯”。 她甚至以为是梦中听到的话语。 他狠了狠心,还是将木莲踹了开去。 他还想对她保有着一定的怀恋,不想再重蹈覆辙,如同过去遍体鳞伤,恨入骨髓才肯放开自己的手。 在对她还有期冀之时转身,至少还能留一点美好的回忆吧。 木莲在雪地中,想要赶上雪的脚步,却一步也动弹不得,只能看他远去。 她忽然拾起地上的弓,朝着灵烬的太阳穴瞄准。 哪怕不是为了芒星盘,现在也应该要她死去了。现在的她对于她,甚至对于整个魔境来说,都是隐患。 雪明明可以避开,却偏要用手去挡。 贯穿了他手掌,只剩下箭翎之下,淌下长长的血流。 “这并不能抵消我欠你的,也不能抵消你欠我的。但是,就两清了吧。” 他决然地,头也没有再回一下。 是我做错了吗?我不应该想着用芒星盘来将他的身体调养好吗? 还是对于芒星盘的觊觎,让我遭到了报应呢?无论她的真实身份是谁,她还是长着那样的一张脸,自己在对她起了杀心时,无疑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非但没能给雪带来任何的好处,给魔境带来好处,只是让他彻底放弃了还曾立下雄心壮志的地方。 木莲也忽然意识到,说不定,他打心眼里,还未曾真正接受过魔境。 只是不得不生活在那里而已。 在看到自己的一族惨死时,他的表情比起绝望,更像是归处失去。 他根本看不起魔境,也看不起魔族。无论他给自己找多少理由,强迫自己接受,事实上他还是抵触的。 哪怕是是妖境的一座空城,也比充满了等待着他憧憬着他的魔族的魔境要强出许多。 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的心,也骗不了本能。 他甚至,将狐灵山的一切不幸,都归于自己成为了魔这件事上吧。 “原来成为魔,这样让你为难。” 她在他的背后,凄厉地大喊了一声:“算我之前瞎了眼。没有你,我不相信魔族就会倒下去,我的仇就报不得了!” 忆·魔念篇 第三百零一章 初心萌动 瑾浩的疗愈手法并不算高明,也不过比普通的凡人医生多了些舒筋活络,通窍通脉的术式罢了。但在妖族,他的手法却已经算是了不得的了。只怕之前的日子并没有正心钻研猫族的特技,而是收集地界能够收集来的一切散碎的疗愈秘籍自己领悟。 雨樱暗笑道,原来猫族也并不全是懒鬼,竟也有这等愿意付出时间与心力之辈。但是怕正是因为他这种存在太过罕见,最后才沦落到一个劳劳碌碌的命运。 瑾浩虽在施放咒法之时一丝不苟,但时常会瞥雨樱一眼。 从他的眼神中,雨樱隐隐察觉出他与素珠之间的关系不一般。但大概自己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正好合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瑾浩没有生疑。 但为了保险起见,果然还是要在他治好木莲之后,探知一下素珠的记忆稳妥些。 她心中盘算着,脸上却满是不满地表情,像是在怨怪他们都无视了她。 通开她堵塞的经络,在她的脊背上重重一拍,木莲的口中吐出了一大口乌黑的血液。 瑾浩拧紧了眉头,用小指沾了一点点,轻轻嗅着,苦涩的味道冲鼻而来。 他咬了咬唇,竟要舔舐污血。 “唉唉唉——你——”雨樱惊叫了一声。 瑾浩猛然抬头,雨樱赌气似的哼了一声:“罢了,和我没关系。” 他有些尴尬地笑笑,指尖停在半空,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犹豫了许久,才决定舔了舔。 雨樱露出嫌弃的表情,啐了一口:“真是不嫌恶心。还是看到这丫头貌美,你连人家的唾沫星子都当是蜜糖了?” “人间界的神农尝百草,我不过区区一个妖族,难道还要忌讳这个?”瑾浩将指尖的污血擦干净,唉声道:“这竟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剧毒。好在少主发现得及时,药未完全入肺腑,我用法力蒸出来勉强留得一命。若是来迟了一些,也许只有天神能够救得了她了。” 雨樱颇有些意外。 最强的幻术,也无法蒙蔽其他生灵至此。 她竟是真的服了毒。 难道她就没想过,如果少年不回来,或是找来的生灵没有瑾浩那样的能力,她就会为了无聊的事情丧命吗? 雨樱忽然有些歉意,为自己的武断而歉意。 自以为是地,以为很了解木莲,实际上,自己看到的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角落。 连她都曾作为天真无邪的少女,欺骗他人的眼,为什么就不认为其他人会戴上摘不下的假面? 一旦离开了最熟悉她的生灵,她竟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更加冷静沉稳,不惜性命。 “那她是不是没事了?”少年看起来竟像是自己被治愈了一般高兴。 “也不能说完全没事,只是勉强把一口气挽回来了,这几天还需要用最好的药,最好的补品好好将养着吊住这一口气才行。” 他正想伸手将木莲抱起来,雨樱抢先了一步,将她打横抱起,白了他一眼。 “老色胚,想占人家姑娘的便宜,我偏不让你得逞。” 瑾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要和她斗嘴,却敲了敲头,无奈地笑了声。 “随便你。只是鸣信的家离这里可不近,你不嫌重么?” “重也用不着你搭把手。反正我是不能让你污了人家一个清白女儿的。” 瑾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未免也太记仇了。就那么点小事情,你竟然记到今日么?” 雨樱理也不理他,瑾浩的目光蒙上了一层凄凉之色,走在前面道:“你这老醉鬼老路痴,大概是自己找不到鸣信的家,我领路总可以的吧?” “不行不行!”少年抢先道。 “少主……”瑾浩扶额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素珠这老醉鬼的那张嘴,也是能算得数的么?该不会你也以为我居心不良吧——明明是大晚上的吵醒我,这样疑我,就有点不够意思了。” “不,我认为现在还不应该送到鸣信伯伯家去,而是应该放在医馆。” “哈?”瑾浩与雨樱同时发出了诧异的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你想啊,鸣信伯伯丢女儿,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他的心伤好容易要愈合了。你若是把好端端的一个女儿给他送回去,他当然是高兴的,但是若你送回一个半死不活的,这不是也在他的心上又捅了一把刀子吗?反正以您高超的医术,过几日也是能够痊愈的,不如等她彻底恢复了,再送回去不迟。好猫做到底嘛。” 瑾浩与雨樱对视了一眼,看到雨樱不怀好意的笑,却又觉不对,很快收回了目光,脸涨得通红。 “那个……”瑾浩低着头,结结巴巴地道:“是呢,还是少主您想得比较周全,我竟忘记考虑鸣信夫妇的感受了。就……就这么办吧。” 雨樱在一边讽刺道:“哟哟,脸都红了,我看你照顾伤势是假,看上了人家姑娘才是真吧。不过她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真不一定能看中你这个老色胚,也就是我当年瞎了眼……” 瑾浩脸色骤然一变,雨樱心下一寒,想着莫不是自己多嘴说错了话吧? 他的嘴唇留下了长长的一道血痕,别过头去,勉强自己露出苦涩的笑容:“回医馆。” 少年并不知道他和她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打从他出生,看到他们就已经是相当尴尬的关系了。不过他也知道不该问的不要去问,只是暗自送了一口气,若让鸣信和这位受伤的姑娘见面,非穿帮不可。至少现在一段时间能够应付过去,等到时她伤愈了,再去想其他的办法不迟来。 他蹑手蹑脚地凑得近些。 她的脸色病态的苍白,却莫名有种白瓷娃娃的韵味。轻轻颤动的睫毛,挂着透明的水珠,他的呼吸都变得不畅起来。 这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像是生病了一样。 雨樱瞥见了少年红扑扑的脸,忽而有一种歉意的感情油然而生。 雨樱并不喜欢妃铃,但对这个少年,雨樱却还是莫名很有好感。 她有些不忍心少年受到欺骗。 “如果你信素珠姐姐一句的话,最好不要对她有什么特别感情。谈情说爱,最容易伤心伤肺,无论用什么良药都医不好的。” 瑾浩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唯有沉默以对。 她不能释怀。 然而,若他是她,也绝不可能释怀。 如果能够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却还是要做一模一样的选择。 那是他认为正确的道路。 忆·魔念篇 第三百零二章 断罪之花 她的记忆是最好的,好到三界众生,只是与她擦肩而过,她也记得他们曾经流露出过怎样的表情。忘川河边血红的忘忆花究竟埋藏着几度华年,她甚至能够记得每一朵的名字,他们的故事。 她的记忆,却又是最不好的。 差到自己长长的寿命,究竟过了几个轮转,甚至自己最快乐最喜悦的时光都已经记不起。 留在脑海中的,只有被抛弃,还有无休无止的泪水浸满了眼眶。 岁月轮转,关于她自己,正如她的名字一般,都只不过是一阵云烟。 但是,她的目光却在少年的脸上停留了许久。 他那清澈的眼神,不知几时,曾经见过,还是那样的熟悉,仿佛日日夜夜,他都曾在身边。 原来她的世界里,除了外公与念念,还曾有过这样美好的瞬间。 并不是谁的替代品,并不是因为相似的脸,而是在不知道她是谁的情况下,只是默默地盯着她。 她不理解所有的感情,也隐约知道,那样的眼神,就叫做温柔。 但她很快就清醒过来,那样的温柔,只不过是因为不了解她的本性。一旦透彻地了解她,哪怕曾经口口声声说要拯救她的生灵,最终也还是弃她而去。 她只不过就是不值得。 但在第一次看到那样温柔似水的眼神时,她竟然有些茫然——九分虚假,却掺了一分真。 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 “你醒了?” 她很快回过神来,眼眸中露出虚假的畏怯。 纯真的少年却信以为真,忙后退了两步,干干地笑道:“你不用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是救了你命的。” 她对他似乎还是没有任何的信任之情,他慌乱之中,忽然想到,自己还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如果是他,也不可能对着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家伙有什么信任心、 “那个,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的名字是……” 在那一刹那,本以为忘却得干干净净的记忆苏醒过来。 他看不见听不见的她的声音,与他的声音重合。 “瑜渠。” 她眨着那栓大得夸张的眼睛,像在思索着什么。畏怯地,小声重复了一遍,他喜得连连点头:“对的对的,你记住了。”他顿了顿,笑道:“单单我说了名字也不公平,你叫什么呢?” 她的眼珠转了转,嘴唇抿得紧紧的。 “放心吧,我不会吃了你的。”他朝她做了个鬼脸。 她“噗哧”笑了一声。实际连这一点,也不过是演技,但对于不谙世事的少年来说,她的笑容,美得如同阳春盛开的花。 “你不会吃掉我,我不告诉你也没关系了?”少女的声音极其柔美动听,却有些冷,冷到骨子中去。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却也更加被她深深吸引。 “当然,可是,如果不知道名字,只是‘喂’‘哎’的不是很不方便?” “嗯——”她沉吟片刻,轻声道:“若离?” “你难道是在问我吗?”瑜渠无奈地摊手:“我怎么会知道。” “木莲。” “什么?” “木莲,若离。” 瑜渠摇头道:“我不明白,到底是哪个?” “木莲。若离是罪孽的,所以我叫做木莲,因为木莲是断罪的花。” 她说着不明所以的话,但瑜渠自以为自己明白了大半,颔首笑道:“总之就是木莲对吧?” 她点头。 “真好听的名字呢。”他小声地,不断地重复着,咀嚼着,每念一次,都像是嘴里含了一块蜜糖一般,笑得更加灿烂。 直到现在,在她看来,当时的他,也实在是傻的可以。不过就是名字而已,还是虚假的名字,他却也能开心得反复叨念。 “但是,只能私下里叫,有点可惜呢。”他叹气道。 “不是私下里叫也没关系的,我并不忌讳这个。”她没有丝毫的笑容,冷冷淡淡道。 “不,我的意思是,从今天开始,你暂时不能是木莲,只能是绿荷。” “你要给我改名字么?”她眨动着双眼:“没关系的,我可以接受。” “不,不是……”他急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语无伦次,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们一族不允许救助外族,所以你只能装作之前丢失的绿荷,才能继续呆在这里。” “我为什么要呆在这里呢?如果我很碍事的话,现在就可以走的。”她从床上一跃,没有站稳,跌倒在地上。 “你看你,就这样的身体,怎么离开啊?”瑜渠将她扶了回去:“你不要误会,只是为了更好的照顾你,才不得不说谎的。不过你放心,我一定有机会让你变回本名有真正的身份的。” 她背转过身去,看起来并不大高兴。 瑜渠心想,醒来蓦地在陌生的地方,蓦地被叫了陌生的名字,谁都会恐惧,何况不过是个女流之辈。 他竟说起软化劝慰了起来。 雨樱趴在门前,偷偷地听着,暗暗奇怪,难道真是自己错看了她?这一系列的行动下来,连她竟也差点要被欺骗进去了。 “光天化日,听墙角也不觉得臊得慌。”瑾浩用鄙夷的眼神盯着她。 “你少假正经了,难道你就不想听听看?” “不想。”瑾浩毫不犹豫地否定。 “那你为什么一直站在远处,进也不进,近也不近的?难道不是想维持你那个伪君子做派,却又有点忍不住吗?”雨樱笑着拍了拍门道:“没关系,一起来听听嘛。虽然我很讨厌和你凑得很近,但是这我还是能忍受的。” 瑜渠听到敲门的声音,猛一凛,生怕自己方才的话被听了去,赶忙大声道:“绿荷你回来就好,过一会可要好好感谢瑾浩伯伯才是。” 他将门拉回来,雨樱就那么直挺挺摔在地上。 “素珠姨,你在干吗呢?” 雨樱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身上痒,蹭一蹭不行么?” “要蹭外面有树。”瑾浩毫不留情地讽刺道:“蹭在我屋子里的门上,我还会犯恶心呢。” “你的屋子若是能留下我的痕迹,只怕你要十天半个月不肯打扫了。”雨樱自然不遗余力地反击。 瑾浩冷哼了一声,转身便温声道:“绿荷,该喝药了。” 雨樱一把将药碗夺过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我可不会让好好的姑娘,被你这邋遢家伙调戏。” 雨樱吹凉勺子中的药,向木莲的口中送去。木莲伸手接过来,将碗中苦药一饮而尽。 连瑾浩都不由得瞠目结舌——药的苦味,可是他闻一闻,都觉得浑身泛寒的味道。 忆·魔念篇 第三百零三章 啼血代雪 “尊上?呵……尊上的心境平和,你在和我讲笑话么?”湘宛眼皮向上一翻,冷冷地一笑:“若他都算是平和之辈,那谁害得姐姐终日得用面纱遮面,白绫缚眼,浑身淤青没法见人的,我竟不认识了。” 门外偷听的,除了蝶翼竹韵缘落三位外,皆面面相觑:“尊上是谁?” 知情的保持沉默没有回答,清泉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立刻自作聪明地给出了答案来:“这还用问么?既然我们叫玺颜殿下主上,那么这位尊上必然是指前任的九天王了呗?” 他的自作聪明倒不是问题。 问题是他这个离谱的答案立刻得到了接受认可,一片恍然地“噢”声。 莘凯张口就是一句:“这下我觉得大哥和散羽是真的相配极了。” 清泉不解地“呃?”了一声。 “我一直以为只有冥王有随便乱打人的恶趣味,敢情九天王也有——而且竟然连女的都打,难怪最后死的那么惨,哈哈。这些想到大哥天天被折磨到吐血的日子,我平衡多了。” 清泉的嘴巴张得圆圆的,能塞下一个鸡蛋:“我原来一届小小传信使,现在小小一个仙侍,都没被怎么虐待过,主人——他原来可是军师哎,在冥界竟然还会挨打?还被折磨到吐血?我没听错吧——” 看莘凯义愤填膺似要将心木受到的苦楚一股脑倒出来,纹刃掐了掐他的手背:“快闭嘴,别说了。” 莘凯蓦的打住,意识到自己说得的确是有点多——虽然也许心木那悲惨的日子可能会引来有爱心的泛滥的同情心,但这个清泉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有爱心的,倒像是个比缘落嘴巴还大的大嘴巴。 他盯着有些期待地望着他的清泉,轻声道了声“哎,我算看出来了,军师这位置真不是一般生灵能做的”便咬紧了唇。 在他们探讨着变态主君和打军师之间的非必然联系时,屋内的火药气息半点没有散却。湘宛冷淡,蓝漪更冷:“温文尔雅地尊上之所以会变成那模样,还不是因为千日幻用久了移了性情,才变得那么暴虐乖戾的?” “嘁——人人都道除了姐姐,你便是第二聪明人,我一向认为你受不起这么高赞誉,却想着众人眼光许是亮的也接受这种认知,如今看来,有时大众却也可能是瞎的。”湘宛的眼珠在手心的香炉和桌上的琉璃珠上来回游移:“连姐姐编出来为自己老爹开解的瞎话你都听不出来,你这所谓的玲珑心,聪明脑也该挖出来炖汤喝了。” “什么?”“什么?” 屋内屋外同样的诧异语气响起,蓝漪逍嗣是被湘宛所说的“瞎话”给惊到了,屋外的人则是被“老爹”二字唬了一跳。 “原来散羽是前任九天王的私生女啊?哎呦呦,那她这手刃亲父,大义灭亲的精神实在是可敬、可佩。” 蝶翼瞪了清泉一眼:“私生女你个大头鬼啊!我们姐姐才不是私生女,我看你倒像个私生子……” 清泉惊诧道:“咦?姑娘眼睛好尖啊,竟然三师叔是我亲爹都看出来了,真是让在下佩服……唉唉,所以我最知道这种身份不怎么光彩,但是出生不可选择,散羽大人还是有许多过人之处的,私生女也不丢人,反而添了点贵气的血统不是……” 蝶翼不接他的话,转向轮椅:“竹韵,今儿姐夫昏过去了体虚,我想炖点好东西给他补补,顺便咱们也开开荤,你说是清蒸好还是红烧好?” 清泉抢着答道:“你问他做什么,谁都知道,补身子当然是熬汤了!” “哦——原来你觉得炖汤比较好?”蝶翼的回眸粲然一笑,分外动人,清泉的眼都要被她耀花,连呼吸都忘了,不停地点头。 “嗯,虽然我想全程亲自动手,但是放到热水中烫一烫啦,剥皮啦我还是有点不方便的,缘落,呆会这些活计就交给你了。” 缘落“嗯”了一声,看向清泉的眼睛杀气腾腾。 为什么炖个汤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难道说…… “嘿,缘落小哥,我知道心木是我主人,呆会炖汤我帮忙就是了,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怪瘆得慌的。” 看着周围同情的目光聚拢来,他还没有意识到炖汤材料就是他自己,兴致勃勃地说他对处理食材很在行。 看他在那里掰手指头,自顾自地碎叨些火候调料的事情,他们都不禁再心内发出感叹:难怪玺颜的三十六侍里,偏偏把他送给了心木。这么个天真到有点傻气的家伙,虽然发起贱来有点气人,但这模样,别说使坏,就是“阴谋”二字怎么写恐怕都不知道。 饶是蓝漪已经竭力定住气,此刻也不禁呆在原地:“湘宛,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其实千日幻仅仅是让人醉生梦死,沉湎虚幻难抽身。长醉不愿醒,心脉会断裂是实,但是既然不愿醒就让他睡着,心脉断裂就接上,这千日幻的危害也就尽了,不过就是普通的安神香罢了。对中了孽梦噩靥,总是要受到惊吓的姐夫来说,虽然它解不了姐夫被封印的法力,却能让他做些美梦,宁心宁神,你能说这不是好东西吗?”湘宛嘴角上挑:“至于尊上迷了心智,乱了神魂,变得残暴非常,都是他自己的心境扭曲了而已,和千日幻没有半点的关系。不过是姐姐怜惜尊上,把罪名都加在这无关之物上了罢了。不过这法子只能欺骗你们这群不懂香料的,骗不了我,本来我不肯把这妙品收起来,让它见不得天日,可姐姐实在情真意切,我也想不出理由来拒绝,也就勉勉强强地答应了下来,它也就背着污名,在角落里落灰了。现在恰是它的用武之地,如果此时再不将它拿出来,我就只能为它空有本领却抱负难酬哀叹了。不过想到和你们这些家伙解释起来太麻烦,我又答应姐姐不把这件事说出去,所以就背着你们些了。此时看到你们这失望的眼神,我倒有点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点,省得此刻像是东窗事发,我做贼心虚一样。” 忆·魔念篇 第三百零四章 纯心难测 偶尔的一抹轻瞥,风吹起他高高束起的头发,他的嘴角上扬,笑得淡而温柔。 不过那绚烂只是昙花一现,便消失在黯淡凄清的幽夜。 柔情万丈逝去的瞬间,比冷凉的虾色芒,还要浅淡,逐渐黯然。 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她却一次也未能看清的容颜。 正如在现世,她也从未与他几次擦肩。 究竟是他交托她的任务也好,或是自己内心某种奇异的情感作怪,又许是他与那神秘的天机宫相联甚密,对这并不熟悉的却和她同样为了那人耗尽心血的魂灵,多了一丝关注。 纵然他从未在乎,从不知晓,她只是默默地集着他的情报。他的甜,他的苦,他的悲,他的哀,她尽皆了如指掌。 可她却只是默默地看着,从未阻止他朝向深渊的道路,从未提醒他回头,甚至他的不幸,她也镂刻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她不知道对他怀有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思。 看到他蜷缩在角落里发抖,泪水冲开脚边彩裳佳人身上干涸的血迹,紧紧握着她冰冷的小手,痴痴出神,沙哑的嗓子哼着走了调的歌谣,她的心,如绞压般疼痛着。 她终于忍不住,迈上前一步,柔声问道:“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走开。”他抬起恋恋的眼,漠然地瞪视着她:“你身上好冷,会把雨儿身上的暖意带走的。” 他落下嫌弃的眼眸,骤然温柔,轻轻将她揽起,将薄毯罩在僵硬了的躯,用法力温暖着已无法再恢复的冰体:“雨儿,你这次真的睡了好久啊,打算什么时候醒来呢?” “别再白费力气了,她不会再醒来了,因为她已经……” “死了,你想说她死了对么?”他淡淡道:“可她的魂魄还在,只要我再忍一忍,总会等到冥王恩赦,她回到我身边的那天。” “不,其实……” 无论她再怎么开口,也发不出声音。 无论她做出怎样的动作,他也不再理会。 凝魄无奈地后退了两步,长叹了一声,他却连她的脚步都没有注意。 无论生还是死,都有人惦记着,她还真是幸福。哪里像我,为了唯一的亲人耗费一世心力,血浓于水,仍是不淑人。活着无交际,亡只怕也是默默地凋零。 凋零二字刚发出震荡的音,整个梦境已然塌陷,她在不断地下坠,坠向万丈深渊,周围空旷,胳膊伸到最长,也不能触碰到最近的崖壁。 漆黑的岩石凝出了一张脸。 蓝发,赤瞳。 面无表情,笑得温柔,逐渐狰狞。 从那张脸,散出无数的刀刃,直向她无法防御的弱躯。 她没有发出一点点的声音,合拢了眼,等待着早已经历过无数次的结局——万刃碎躯,疼痛惊醒。 在刀刃刺向她的身体前,一阵剧烈的摇晃,将刀刃震落,温和的声音拂入了梦境之中。 “毒蛇,凝魄——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温柔的手,执着丝帕替她擦去额角的汗,她缓缓睁开眼睛,狰狞不见,凝成了另外一张单纯温良的容颜。 他将她小心扶坐起,一杯暖热的水,从干渴的喉咙直流进心底,他放下杯,擦了擦她的嘴角,关切地问道:“睡醒了?好点了?”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淡淡道:“我以为,你一定已经走了。” 嘉晨有些生气地道:“我虽然身份低微,但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答应了你会在一旁看着,又怎么会食言逃走?” 凝魄心一动,莞尔道:“可是这一诺千金,须臾之间,却又白白让你丢失了一次机会。” “若我把握了这次机会,我可能以后都再没机会了。”嘉晨低低道:“当我将你的乱屋子收拾干净时——” “什么?我的乱屋子?” 凝魄听到他的话诧异了片刻,抬首四顾,才发觉现在已不在离魂殿而是在她的寝居之内。 满地的杂物血迹早已不见,瓶罐整齐地收入了柜子。 墙上的灰尘被抹去,紫莹莹得可以倒映出人影。 头顶的窗幔,身下的单褥也已经洗净烘干,散发出淡淡的兰草香。 她差点没认出来,这就是自己许久没有勇气踏进的,杂物间一样的屋室,目光上上下下在屋舍中流窜了三次,还是低低地吟念了一番破幻之术,深吸了一口气,再重新睁大眼——并无变化。 “你以为以我的实力,能织出能骗过你那双眼的幻术?”嘉晨无奈地道:“那比杀了我还要困难。” “呃,我当然知道你的斤两。还是难以相信。”凝魄咬了咬唇,不甘心似的问道:“嘉晨,你确定这真的是悬泉后——我的寝殿?” “你是不相信我的实力还是怎样?”嘉晨无奈地道:“我的法术是弱,但正是因为这般,我从有了位阶开始就在黄泉路清扫,收拾打扫可是一流的。也正是因为在转瞬之间清理掉你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年的脏污,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你说的很对,玉石俱焚是壮烈,以卵击石是愚蠢。我就是太弱了,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哥受苦,任由自己被带走,在你挑衅和威胁时毫无办法,只能毫无用处地发火。如果我的法术也能够修炼得和我擦地掸灰一般炉火纯青,那我就不用气的咬牙跺脚却只能逞口舌之利,待等蛇儿休息像小鼠一样偷偷溜出去,随时随地将你打晕消灭,神闲气定地迈出离魂殿去。” “领悟不错,总算开窍了。”她摸了摸他的头,浅浅一笑:“不过——你方才的言外之意,似乎还是把我当脏污看待?” 嘉晨摆了摆手道:“您现在是强者,我还没有鄙夷您的权利,即使大骂您是脏污,也不过是乌鸦聒噪,自取其辱。只有我能够战胜您时,我的辱骂与蔑称,才能算数。与其把精力放在仰人鼻息时,还强撑着气势,不如思索,何时才能高过面前的巨人,低头唾弃都嫌弃累。” “不错不错,要的就是这种觉悟。看来我这一宝在真是押对了地方。”凝魄眼睛眯成了两弯月牙,抿嘴颔首:“那你小子是决定放弃无聊的硬气,打算屈尊跟着我了?” 忆·魔念篇 第三百零五章 怨恨累累 伤痕累累,不到一个时辰的寿命。 只剩下一口气。 余时短暂,她却发自内心,想要活下去。 这种欲望,比过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更强烈。 她第一次对必须承担的宿命有了犹豫与不满。 凭什么,我就要死去。 凭什么,我就是虚无中的空白。 有了自己爱的人,有了爱自己的人,他已有勇气放弃一切,不再逃避。 我又何必逃避。 了解了吧,那毫无意义的感情,去拥抱他,如他所愿,如己所奢,远却争端。 只有两个人的,可以坦诚相待的世界。 崩塌的情谊,却让内心深处深信着的情感更为强烈,成为了她信念。 疼痛,鲜血的轨迹,不再重要。 即使不能生还,也要把埋葬的久远秘密说完,给心中的那个人,给自己,最完美的交待。 而他,她要清楚地斩断千丝万缕,与他告别。 也许,爱哭鼻子的他,会流下眼泪。但长痛不如短痛,纵使他是爱她的,面对着谎言得来的包裹着谎言的“爱人”,也是种无言地折磨。 对她与他,亦然。 让自己摆脱掉强颜欢笑的日子,也让他恢复昔日的纯然潇洒——不再为了一段本不该属于他的感情声嘶力竭。 这决定,让她有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甚至,发自真心,轻轻笑出了声。 她也有她的极限,此时此刻,便是极限。 垂死的命灵,自动滤却了所有令她不快的不利。 强行抠去又镶合了晶灵石的芒星盘,丧失了感知力。 连冷静也已经失去。 疲惫了一世,算计了一世,却想着要走向安宁的归宿,甚至连计划都没有——以为她现在想放下,轻而易举就能够放下了。 她已无法再感受到念头其中有多荒谬,即使明白,也已抛舍。 因为这已是她唯一,一旦醒悟,一无所有。 她是一定要被推上死路。 这只手,是属于他的,属于她的,也是属于他的。 是所有人的,也是她自己的。 只因为,这是她的宿命,离不脱的宿命,仅此而已,能够怨怪他人,也怨怪不了他人——齿轮在按着自己的节奏在转动,旁人不过是被牵扯其中。 身披血红色,耀眼的衣衫,宛如睡火莲张扬、妖娆妩媚地男子,缓缓睁开眼。 他以为,他已溘然长逝,灵魄融于烈火,再无半刻可以看到这世界。 甚至这一瞬间,也当作是死后的世界。 但当那铁骨铮铮的硬汉,一把拥住他纤柳弱质的躯,冰冷的身体,落下滚烫的泪。眉目如画,温如清茶的女子脸上露出亦悲亦喜,更多的是欣慰的神情。 嗅到铸铁腥而甜的气味,甚熟悉的,如昔般庄严肃穆,唯独少了终日不灭火光的景致,如此清晰地落入瞳仁。 他知道这里是剑阁,他知道自己已然苏生。 从心房涌出一股烈烈的热,周身却是不可思议的轻盈,他低下头,如雪般白嫩的樱粉甲,十指纤纤。下意识地抚摸着脸颊,滑如腻脂,骨颊似与散羽有些类似的清秀可人。 拍了拍拥住他的人的肩,眸子盯着粉裳佳人,不自觉地轻轻唤道:“主人。” 古铜色皮肤的汉子,猛地推开他,受到了惊吓般的眼神:“你叫我什么?” 他盯着这冷峻刚毅的轮廓,搜寻着记忆里的模样。 数次,向火焰中抛掷灵物,再用法力融入自己冰冷的青铜躯。 他认识这个生灵太久了,久到就是化作灰,也不会认错。 “念剑……主人……”他眨着柔如秋水的桃花眸子,认真地道。 念剑僵在原地。 碎花倾髻的女子忙忙地追问了一句:“你管我叫做什么呢?” 他毫没有犹豫,露出浅浅梨涡:“曦柔主人。” 他们对视了一眼,不可置信地倒吸着冷气。 “凉音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凉音兄?”他重复着这个名字,却似陌生,长长的指尖指着自己:“您们这可是在叫我?” “当然是在叫你。”念剑的瞳孔已放大:“凉音,夜凉音。这是你的名字,难道你已不记得?” 夜凉音,夜凉音…… 他咕咕哝哝,却更加茫然,狠狠地摇了摇头。 没有看他们的脸色有多难看,自顾道:“念剑主人,曦柔主人。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我并不是夜凉音,也不想再做夜凉音。” “别开玩笑了!”念剑摇晃着他:“你若不是凉音兄弟,你还能是谁?” 他思虑了片刻,轻轻吟答道:“聚笼晶灵魄,炎火覆此身。灼尽天下魂,熔炼神兵刃。主人——在下是聚炎。” “聚炎?!”念剑惊疑不定,曦柔早已惊叫出声:“莫非——你竟然是剑炉聚炎,化成了人形?”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铸剑不可少了剑炉——”他抿嘴笑了笑,绝色倾城,扬起下巴指着素日剑炉所处之处:“那里既然是空空荡荡,自然我就是原本伫立在那里的,呆呆傻傻的青铜蠢物。” 迷离风流的眼珠流转,在他们的脸庞上扫来扫去:“为什么这般惊讶?” “你是聚炎——我心爱的剑炉——” 他重重地点点头,念剑嘶哑地道:“那镶嵌在你身上的聚魂石所凝聚——凉音兄弟,夜凉音的魂魄又去了哪里?” “夜凉音?”聚炎皱皱眉,欢快地笑道:“主人,你的问题好生奇怪,聚炎在这里,为什么还要问夜凉音的魂魄去了何处?” 疑惑爬上念剑曦柔二人的眉间,见他们好像还是没有明白的样子。聚炎嘟起嘴巴,耐心地解释道:“虽然我讨厌夜凉音,再也不想做回他。但是事实我却不能够逃避——聚炎就是夜凉音,夜凉音就是聚炎。青铜身躯总是到处跑,对您的铸造很不方便,所以您刻意铸了一副可以自由行动的身体给我——取名叫做夜凉音。”眸光流转,怯怯地道:“莫非——时日久远,您已经记不得了?” “如果你是聚炎——是铸剑炉,可凉音兄弟却是个仙族啊,你们两个怎么会是相同的?”曦柔秀眉蹙起:“聚炎,该不会是凉音兄弟的魂魄裂碎,你害怕我们伤感,故意用谎言来安慰我们吧。” 忆·魔念篇 第三百零六章 无宁华芳 “怎会呢?您们应该了解,聚炎我最讨厌搬弄心机。”不像夜凉音的清泉泠淙,出谷黄莺似的婉转,但那单纯与天真无邪的调子,却的确半分也不曾改变。 但是笑靥如花时,他却默默地抬起头来,眸子中深沉的惆怅悲凉。 像是在想些什么,也像是在后悔些什么。 这份说不出的忧伤,甚至让旁人不忍打扰他无言的沉思。 良久,他才像做错了事一般,小声嘟囔着:“尽管我厌恶着阴诡算计,但夜凉音——本身却就是个谎言,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所以,他虽然与我这个铸剑炉——冥族的聚炎是同样的灵魂,却是个仙族的身份。我自然也像讨厌着所有的阴谋般,讨厌着他。”他猛地抬起头来:“主人,您们真的已不记得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了吗?” 诚实无欺地摇了摇头。 他了解着他们——知道他们并没有撒谎。 “本来我还奇怪,为何您们的个性,在欺瞒作戏时,却能滴水不漏。原来从一开始就已经被改了记忆,想不起是在做戏了么?”他长长地叹气:“也是呢,他那样的缜密思维和手段,对人心窥察,怎会忘记将您们思绪中的某些痕迹删去呢?想来他也知道,以您们一向的磊落光明,端正行事,是绝不会放任我去做那种卧底窃密,夺人所爱的事情的。” “卧底窃密?夺人所爱?”曦柔后退了两步,怔怔地盯着聚炎。 “阿羽的话——原本应该和心木大人是一对的,我却在中间横插了一刀。”他笑得悲哀且残酷:“难道曦柔主人——阿柔姊,您没有看出来,回归了冥界,融在聚魂石中我,对她格外的刻薄多心吗?” 曦柔沉吟了片刻,想到他最是个开朗阳光,心胸宽广的,却不由分说地和散羽争吵,甚至一点点没有验证,无凭无据的事就投入剑炉中自尽。心中难过,却忘了思考这和他平素的个性与所作所为有多不符合。 “有很大一部分是受了冥王殿下的指派。还有私心之中——是我真的很心虚,很恐惧,害怕她重新投入心木大人的怀抱,不再要我了。” 那样,牵制住她和心木大人的任务就失败。 他的心,也会就那般空了。 最初也不过是为了某种目的接近她,想要利用她。 却不知道何时,真的爱上了她。 尽管也知道表面纯净无邪的自己心意有多不纯真,她的笑容多虚假。 但突然之间,就是不想再离开她。哪怕是从谎言开始的也罢,如果能够就在谎言中天荒地老的话,他也已经知足了。 念剑有些恼,冷冷地道:“用谎言是得不来真情的。” “是啊。的确是得不来。”他苦笑了一声:“但她最后还是傻乎乎地分给了我一半的法力灵力啊——” 他从衣衫中掏出了戚渊塞给他的,红艳艳的,早已逾期作废的请柬,轻轻地撕开信封,取出了藏在其中的一层雪色的纸。 “咦?这竟不是楚遥将军和雾歌公主成亲的请柬吗?” “不是。”聚炎摆了摆手。 逐字逐句地看下去——散羽娟秀的字迹,正在逐条逐条的,向玺颜提议如何暗杀夜凉音,如何以他的死为因由,搅得冥界不得安宁,最终使冥界握于天界掌控。 若透过这封信,夜凉音的悲与死,冥界的纷乱,甚至念剑曦柔的处境,似乎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而与她交好的人,从头至尾,不过是她手里的一颗棋子。 曦柔掩住了口:“这上面写的是真的吗?” 念剑嗤之以鼻:“一看就是胡扯,这是最简单的离间之计了吧。” “不错,苍默这字迹,仿得未免也太不像了——最多有两分形似而已。”聚炎笑了笑:“想不到倒竟是念剑主人一眼瞧出这是假的呢。” “我倒没看出这字迹有什么不对。”念剑挠了挠头:“我只是觉得即使字是散羽妹子的字,她的人却不是那样的人。” “念剑主人………您可真是……”聚炎轻声道:“那您也无论怎样的境况,也愿意相信我吗?” “当然!”他的声音洪亮且坚定。 “聚炎也好,夜凉音也好?” 毫不迟疑地点头。 “如果我说,我是受了冥王殿下的命令,刻意消耗您们的体力。又靠着自杀,拖住了散羽心木,也拖住了您……”聚炎道:“即使现在,我也是在消耗时间,等着冥王带人把您们捉起来呢?” 曦柔不由毛骨悚然——如果不把夜凉音当作无辜的存在,很多巧合也不再是巧合,但事情却也更加顺理成章。 “随你吧。”念剑淡然地道:“本就是以利用开端而去接近的散羽妹子,已经让你如此难受。我们是你聚炎的主人,也是夜凉音的挚友,如果我们真的在你的手上陨灭,死人是没有感觉的,最难受的,是你自己吧。” “您说的不错呢。”聚炎黯然道:“本来按着命令,我应该是以夜凉音的身份苏醒,假装无意间发现了这封藏满了秘密的谏书,暴怒之下执意要求在剑阁中等着阿羽,让她解释清楚这一切——您们重情重义,不可能会扔下刚苏醒的我,自己逃跑,只能陪着我一起等。阿羽一回来,我要发了疯似的和已身受重伤的她争吵,这样便能轻易拖住您们——最终谁都逃不掉。残剑逆魂来不及卷走,灵物还在念剑大哥手上,又能轻易得了芒星盘——” “可你却用聚炎的身份,把所有真相全说了出来。”曦柔淡淡道:“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我后悔了,想要抗命——就是这般简单。”聚炎低低回答:“阿羽,她明明知道夜凉音并不单纯,他是想要榨干她一切的聚炎,却还是把灵力和法力给了我——如果她不肯,我也无法,只能认赌服输,真的死去了。我已经没有脸面再面对她,也不舍得再利用她。” 如果没有我,她和心木大人,说不定会很幸福。 如果不是急于来了断和我之间没有爱的情,一直守在心木大人身边的她,是无法让那个名字叫做宁儿的得了空子,惨悲重演。 忆·魔念篇 第三百零七章 如心赌局 环环扣,黄雀后。 最不可能的可能性渐渐浮现出来。 也许,她错了,他也错了。 她以为可以靠湘宛来接系外界,他以为可以靠杀死湘宛来断了她与现世的联系。 她以为湘宛是因为一句命令变化颇大,他以为是因为一句命令,温柔的优雅变得不再像她。 可若是湘宛,并不是湘宛呢?她并不是因为任何一个人的言语伪装成了空,她本身就是空呢?她不为了递送任何的牵系,不过是为了个人的私怨假意应承她,在他们之间周旋…… 或许,他不应该急着去完善那所谓“完美”的计划,而应该静静地再观察一阵形势——着眼点错了,思路和谋划,便都会有偏差,初初便流岔了道,无论设想了怎样完美的航向,都不会再归回汪洋。 他默默走进,月无痕的衣衫,沾满了赤红的痕迹,皮开肉绽的身躯,伤口仍旧在不断地裂开。 即使是这般污秽狼狈,也不能掩盖她宛如月光般清丽的美。 大概是很痛吧,她却一句也没有呻吟,只是不断地颤着身子。 这情景似曾相识。 这神情似曾相识。 这容颜——似曾相识。 除了冥族特有的惨白容颜,她并没有留下多少父亲的痕迹,看起来,和她的母亲,就像是同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般。 或许这性子,也隐隐有些相似吧。至少现在,他似乎越来越明显的看到了那种趋势——外表清冷柔美,通透灵慧,实际却掩藏着热情,和不可救药的蠢。 如果她没有这样倒下,还勾不起他这样的记忆。 这可以视作,那个看似是湘宛的女子,留下的什么提醒暗示吗? 他的嘴角上扬,露出一抹冷冰冰的笑容,俯下身去,轻轻吟念着天机宫的咒法,淡淡的光芒笼罩在月无痕的躯壳之上。 他的手指在半空滞住。 伤口毫无反应,仍然在不断地扩大着,不断地——被撕扯着。 疗愈之术竟无用? 他中途换了咒法,改用探知之术,寻到伤口之源。 指尖抚琴,不肯放,源源不断的似毒似蛊之气涌入。 他一脚踢开了灵夜,那只足竟也有些酸麻,他重新施放了疗愈术,月无痕的伤口才开始渐渐愈合。 痛楚消失时,月无痕骤然轻松下来,那双早已失神的大大的眼睛方才闭拢上。 喃喃:“阿苍,谢谢你。” 他嫌弃地“嘁”了一声,看见苍默站在门前,咬着嘴唇,竭力隐忍着某种情绪,可那双死死盯在月无痕身上的眸子,却暴露了他的愤怒怨恨。 他的一只袖子被撕扯了下来,滴着血红的珠子。 “王,你的手臂……” “刚才那该死的女人划的。”他一边回答,一边侧过身子,似想要遮挡些什么,墨夜还是看到了那伤口——一只望着赤月瑟缩着的狼崽。 那图案,竟十分精致,连面目都是那般的栩栩——圆圆的眼睛,真真像极了苍默的眼,其中斥着的畏怯神色,与那原本很有野性的,俊逸的狼身相衬,颇显滑稽。 他忍不住“噗”了一声,忙用咳嗽掩饰过去,苍默冷冷道:“你也觉得很可笑,是吗?” “我——也——?”墨夜漆黑的眼眸钉在苍默身上:“难不成还有别的人——” “那些侍卫,那些丫头仆子,虽然碍着我没表现出来,可我一点点爬到现在,也不是白混的——他们眉眼间的轻蔑嘲笑,我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苍墨按着伤口,似不是自己的皮肉狠狠地抠着,挤压着,想要把什么痕迹完全从身体剥离开一般,不知是对着墨夜还是对着自己,低低地叨念:“我不是吞了散羽的内丹吗?我不是吸收了她的灵息吗?为什么还是这么弱?为什么还是躲不开她那羞辱似的攻击?” “散羽大半的法力都渡给了心木,又耗费了不少灵息替聚炎——也就是你们口中的夜凉音凝躯,内丹中残留的力量有限,她修得又是天机宫的技能,残留的术法也是疗愈探知法多于厉辣攻击的手段,尽管用得好倒也能形成别样气势,但您是长修妖族幻术,一时半刻很难融通,躲不过冥族那轻巧鬼魅,杀意腾腾的实在再正常不过了。”墨夜低声道:“您不必太过多心。” “你对术法倒是了解。”苍默已经撕下了一大片肉来,疼得眼睛有些泛红,却强撑着淡然,还在恨恨地用手将肉化作碎末——仿佛不是自己的皮肉似的:“照你这说法,若是修至顶层,冥族的力量,要比任何一族都强大了?” “灵息法力殊途同归,修至顶层各有千秋,辨不出孰强孰弱。”墨夜顿了顿:“不过若是未及巅峰的上层,冥魔的杀伤力,确实要比其它族明显高出一大截来。” 苍默的神色不经意间闪动了一下,眼眸中涌动出的幽幽的一股冷息竟让他都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好像……在他的心里种下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了。 而且,仿佛是在某人意料之中的,刻意诱导出的形势。 墨夜蹙着眉头,却在一瞬间便有些澄明。 如果是湘宛的话,一直压抑着对苍默的恨意,只是不得不忍下去,剑刃一旦出鞘,那一直深埋在心底的感情极容易在那一刹那爆发出来——以她那稳重的性子,不会轻易对苍默挑衅去坏了笙霰雨的事,以她那隐忍的个性,若真的对苍默动手,绝对不会再分出神来在他的身上雕花,想必直接便是朝心口穿去。 换作宁儿便好解释得多,她对苍默并不见得有多大的仇恨,反而长得极像她母亲的月无痕,更能引出她的负面情绪。她伪装成湘宛,假意承笙霰雨的命令,表面上也是按照她的要求再做事,实际目的却不相同——笙霰雨想要保住自己的一方安宁,她更多的却是为自己出恶气。 真正的貌合神离。 而这一隐秘的真相,他已经先于笙霰雨发现——或者说,是空刻意将痕迹显露给他。 究竟是靠拢,还是别有用心? 墨夜越来越疑惑,眉头也不自觉锁了起来。 忆·魔念篇 第三百零八章 涅槃如心 九幽,冥王寝殿。 脚步声如猫一般轻柔,但她却敏感地捕捉到了。轻轻侧翻身,似笑非笑地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哦?”低着头,用风帽兜住了整个脸的男子轻笑了声:“你还真是蛮料事如神的嘛。” “比起料事如神,我更愿意说我是对自己布局的能力很有自信——只要我想请,哪怕明知道可能是陷阱,却也没有不乖乖进瓮的。”她一只手托着头,妖媚一笑,模样甚是撩人。 他一手拽住风帽,眼睛透过缝隙盯着眼前的女子:“虽然长着一样的容颜,但凭你这笑容,我就能判断——你定然不是湘宛。” “从你这说话的口气,我也能肯定,你必是那个神神秘秘的,我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全部了解的妄执。” 对方正要说些什么,被湘宛挥手打断:“空和妄执都不算是什么能见得光的名字,只要脑子没问题,一般情况是不会伪装我们两个这不光彩的家伙的。否认就不必了,试探更是浪费时间。我们就开门见山吧——我想要复仇,你呢,你想要做什么?” “你说的——也对。既然是利用,也要有最起码的信任,不应该再遮遮掩掩的。”妄执迟疑了半晌,抬手将风帽拨下去:“我的目的,你应该很清楚吧?” “并不。不过像你这种心思深沉的人,想要猜出你的目的大概也是不难的。”湘宛媚声道:“你想要天机宫的权利?” “你也太小看我了。”妄执冷笑一声:“那种只能隐在背后的主子有什么好?” “你想要学习天机宫的奇门遁甲,疗愈术式?” “那些技能,我在天机宫那些年,早已学尽了。” “那么,难道你是想要天机宫独有的某种宝物?比如——”湘宛的神色一凝:“散羽芒星盘?” “我之前本来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结果是我高看你了么?”妄执冷冷笑道:“散羽芒星盘离开宿主身体三十个时辰之内未熔炼,便会化作一坨废石。我既找不到能够炼化承载它的东西,把它挖出来,不过是拿块破石头在手上罢了。” “我知道了。”湘宛道:“我想,你是想要寻到一样能够承载炼化芒星盘的物事。” “有些接近,但还是差点——看你这脑袋,一时半刻也想不出了,还是我来告诉你吧。”妄执低低叹道:“我这人没有什么爱好,只是喜欢稀奇的器物。原来我把天机宫搅得鸡犬不宁的,的确是想要寻到能承载芒星盘的武器或器物收藏起来来着,不过在在知晓了冥王灌输给名叫墨夜的家伙的执念之后,我的目的就改变了——死物哪比得上活物更有趣?” “原来如此。你也对那活生生的兵刃感兴趣了。”湘宛咬了咬牙。 “我知道,现在你对自己被当作刀的记忆很反感,所以讨厌别人再步你的后尘。”妄执淡淡道:“不过说实话,你的水平,还算不得是一把能说会都的武器——没有一把武器会动感情,勉勉强强算个杀手,到最后,你连个杀手都算不上了——杀手也不会不该动心。” “你说的极对。我不配再称作杀手,也不是一把兵器,但是,这和我不愿意别人被改造的冷血毫无干系。”湘宛恻恻一笑:“不过你选择的对象若是月无痕和苍默的孩子,我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了。” “你的这点小心思,我早就想到了。”妄执笑了一声:“如果我没有此意,今儿也就不会来了。” 他盯着湘宛的眼睛:“我能帮你实施复仇的计划,无论是让月无痕帝沙父女反目还是让苍默夫妇生不如死,我都能助你,你能帮我什么?” “只要能够报复到帝沙,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无所谓。”湘宛伸出一只手来:“如果都没有什么异议的话,不如和我订血契吧。” 妄执的脸上一丝不自然被红纹遮掩:“若是要背叛,有血契也无用。若能信得过彼此,无须这些形势上的东西。” “随你吧。”湘宛眯起月目,倦怠地躺下去:“你是聪明人,既说定了,也就不需要我多嘱咐什么,看看水镜大概也就能明白我需要你做的。我虽然称不上聪明人,但你传传音我大概也能领会。比如现在,你应该——” “我想我应该离开了。要是被帝沙发现了,我们什么都面谈了。”妄执说完立时便退了下去。 那猫一般的脚步声轻盈离去,转眼屋中又剩了她一个。 “苍默……和月无痕的……孩子么……”湘宛长叹了一声:“很无辜的小生命呢……” 也罢了,既然未出世,已决定了悲惨命运,大概只是注定,没什么值得同情。 湘宛沉默地想着,沉默地睡去,在梦中,看到了小小的身影,像是她自己,也像是还没有见过面,甚至还没有凝结出肉体的小生命。 她想要上前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站立在原地。 命中注定,何必叹息。 九天苍茫。 苍默仅仅是一条手臂流了血,墨夜却让他装成重伤缠绵病榻。苍默起初不大懂这行为除了令月无痕伤心难过还有什么旁的意义,不过一动不动地躺着就能够折腾到他根本不爱,只能给他带来伤害的妻子,他倒也没什么损失,便就答应了下来。 在装伤过程之中,由于需要日日用幻术覆拢着身躯,他微薄的法力日渐不济,在灵息几近枯竭时,吞下的散羽的内丹,终于与他自己的脉络彻底融合,吸取来的灵力也可以被他所支配。 灵力槽蓄满之感,让他倍感清爽,连呼吸都能嗅到甜蜜的味道。他打心眼里佩服墨夜的步步精密,同时也有些为散羽惋惜——大半法力灵气耗尽都拥有这般惊人的力量,若是不被各种情感绊住了脚,以她的实力虽然不能战无不胜,但自保总归没有问题,可她却那样屈辱的,不明不白地死去了。 感情果然不能妄动,既然有了力量,相信自己才是最明智的。否则一着不慎,便容易万劫不复。 忆·魔念篇 第三百零九章 碧音花葬 帝沙抬眼,凝魄的笑意,在飞瀑的水光,碧影鎏光的倒映,美丽却诡异。 他咬了咬牙,低低地道:“你阴我?” “不过是了无生趣,找点乐子解闷罢了。”凝魄眨眨紫眸:“而且我看你似也很喜欢这种你惯常待人的方式——不然何至虽露出惊惶,却屈膝半晌不曾站起?” 帝沙的拳头在地面碾了碾,瞥着心木,他把头扭至一边,假作什么都不曾见,直至他站起来,方才转过颈子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心木见过冥王殿下。” 他躬着的身子,比平日高出了半寸。 他的声音,透出了些微的阴冷。 甚至那双柳目里,也能寻觅到星点的仇恨。 帝沙踱步至他身边,悠悠道:“方才看到我跪在地上,为什么不大声笑出来?好好嘲讽一番我的丑态?” 心木低低地回道:“属下不曾看到什么,亦不知殿下何意。” “啧啧,心木,既然事情都已明了,你的悲惨境遇,大半有我的默认授意——无论是你的姻缘散碎,受伤昏迷,宿命簿被逆改,还是你心爱的女人被人侮辱死不瞑目,全是因我而起,甚至方才我还想破碎她的魂魄,让你永远活在颓废阴郁的回忆里。单单只有一条,都会让你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了。装得这么谦恭有礼,又何必?不如干脆别压抑自己的感情,直接对我刀剑相向,冤仇必报,方才是正常模样嘛。” 心木泛绿的眼眸,确确闪过了一缕更加明显的杀意,但旋即便迅速收敛了,挤出了一丝笑容道:“君臣多年,属下还不至于薄情到不由分说抽刀便砍。何况要了你的性命又有何用?不过是平白让旁人得了好处而已。您也用不着处心积虑想毁了我,我要的东西很简单——只要您把雨儿的魂魄给我,我就和她去地界过普通人的日子,绝不再做你的眼中钉肉中刺,也不会和冥界再扯上任何关系。”他深深地吸气,将腰身又放低了一点点,却也并不及昔日恭谨:“还请殿下成全。” 帝沙不语不应,凝魄忽“嘤咛”一声娇笑起来,身下躺椅微微轻颤,在地面荡起“吱呀”的声响。 这无端的笑声让心木帝沙一怔,惶惑地将目光转到她的身上,只见凝魄双手扶在宽大的扶手,不断地摇晃着,悠悠然然道:“心木,你还真是名实相符的一块木头,对他来说,坐稳权威永绝后患才是最重要的。他想要的是稳妥,而不是维系早已支离破碎的君臣之谊的残片。到了这个时候,精于谋策的你竟还指望这冷酷无情的男子能够给你宽赦,未免太天真太不应该了。与其求他——”她抿嘴嫣然道:“不若求我。毕竟,我才是能凝合荒魂的那个人。他看我再不顺眼,想将笙霰雨赶尽杀绝,还是得毕恭毕敬跪下来,乖乖让我摸他的脑袋。” “难道……”心木亦惊亦喜,轻轻抬首:“我求你,你就会把雨儿的魂魄还给我么?” “我又不是有求必应的滥好人,并没有求我我就照办的理儿——我要是不高兴做的事,就像方才冥王废了半天口舌,我不还是什么都不曾替他做。”凝魄顿了一顿,见心木现出一抹失望的神情,两腮忽浮现浅浅梨涡:“但我想做的事,即便他什么都不说,我也会如他所愿。” 凝魄蓦的从椅子上站起,旋至水潭,泼起一汪清水在脸上,将水滴弹在前方,落地刻,咒法恰成,阵影结起,光芒聚拢于正中,在最明亮的一刻,她闭目,深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响指。光波荡起,炫目非凡。 她眼睁开了一条缝,透过刺眼的芒,却是空空荡荡。 怎么可能?难道…… 她的胸中涌动出了两种可能性。 但回忆起透过波光,略窥一二笙霰雨悲惨的死亡,她首先就将第一种她留了后手的猜测排除——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被残暴凌虐,身心俱受着难以承受折磨时,还有心思替自己开辟一条生路的冷静呢? 那就是另一种? 在天机宫老宫主死时,她就未曾成功聚拢他的魂魄。当时还疑虑修为,现在看来,也许,这游离于五族之外渺渺迹难寻,连名字都要遮遮掩掩的魂灵,或许,亡命,并不会化为荒魂,而是直接消散于天地间…… 凝魄的心猛地一痛,眉头紧紧锁起。 自己一定是心木最后的希望,如果知道了这样的事实,他会怎样呢? 也许活下去的勇气,会随着她的话语一起飞散。 出于某种古怪心理,她其实,并不大希望他死。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握住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 跺了跺脚,水流溅起,溅在绚烂夺目的阵心,光影更盛。也溅在白玉身,幻化出小小的幻影——那是笙霰雨的身形。 她知道骗是不好的,但至少给他一个支撑下去的理由,时间流逝,悲与心上的伤口,也许就不会那般浓烈了。 手展开,她手中的白玉已不见了。 却在阵的正中,随着芒的消逝,缓缓升起。 她定了定神,确定自己的情绪稳定,开口时声音不会抖得太厉害,方手指轻一勾,将白玉拢在掌握,浮掠至心木的眼前,将玉石一递:“拿去。虽然我能力有限不能让她立即醒过来,只能暂且锁在其中,但若好好照看着,总会恢复的罢。” 心木愣了愣,盯着猫儿般起伏着胸口,缩在玉石内的笙霰雨,欣喜万分,伸出的手抖得厉害,缓缓地,宝贝似的捧在手心。眼眶通红却带着一抹欣慰的笑意:“凝魄,如此大恩,我真不知该如何感激。谢谢你,实在是太谢谢你了……” 眼见着他要屈下双膝,凝魄说不清究竟是何种滋味将他扶住,淡淡地掩抑住凄凉伤感:“我又不是你的王君,不过同是个闲散的冥臣罢了,行此大礼太不妥。何况我还是挺喜欢你这小子,这些都是我自己高兴做的,也用不着你谢我甚么— 心木喉咙中堵着热热的一块棉,浸满了水珠眸中的感激更是无法掩饰。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一十章 圣思难忘 赤色。 在梦中,波光粼粼光影,倒映着被鲜血染红了的,艳丽的彩虹。 那双惯于隐藏自己情感的眸子,此刻却如琥珀般晶莹剔透——淡淡的容颜竟染上了一丝焦灼。 身体已发出了悲鸣,意识已逐渐模糊,只要闭上双眼,便会立刻陨落的星,执着地将乌溜溜的目瞪得极大。 手不安地碾着腕上的珠链,从中汲取着微弱生命的养料,生怕错过任何一刻。 嘴唇轻轻地动着,只在呼唤着他的名字,痛苦,却又那般甜蜜。 他的心一绞一沉,弹了起。 正要起身时,身躯却被什么压住——黑发垂落两侧,沉重濒死的呼吸,从伤口汩汩渗出的泉水染在他轻而薄的衣衫上。 想起在模模糊糊的阴影中,看到的拼死保护自己的身影。 因为刀剑损伤了内脏,没有离开的力气了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伤重的躯,因为灵气的润泽,脱了伤疤,恢复了法力。 究竟是耗费了多少灵力,才将残破的身躯治愈的呢? 他不敢去思考,不忍去思考。 为她的关心欣喜,却亦感到心疼。 “散羽,你不要紧吧?”他伸出双手,将梅红的轻盈身影揽在怀里,拂开额前的乱发。 她微微睁开了眼,虚弱,却娇滴滴地唤了一声:“心木大哥……” 不是她。 不是散羽。 沾满了血,完全陌生的柔弱脸孔。 “你是谁?”心木的手一颤,那纤细的身子骨碌碌地跌在地上。 震荡到伤口,她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嘴角流下鲜红的印记。 “心木大哥,你不认识我了吗?”纤柔弱气的声音浸满了失望,灵动的双眸透出令人心碎的凄凉。 心木定睛盯着她,摇了摇头:“不,我从未见过你。” “我……”她的声音低低的:“即使您昏迷,可我照顾您这么长时间,您就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胡说!你胡说!”心木将被子甩到榻下,甩到她身畔,咬着牙恨恨地道:“我是看不见她的脸,可是我有感觉——照顾着我的,照顾着我的明明是散羽,怎么会突然变成你的?” “夜凉音也受着伤,有他在,她怎会无微不至地照顾您?纵然您不熟悉我,不知道是我,但散羽几时关心过您?”她苦涩地笑了笑:“您都已经醒了,却还在做梦吗?” “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心木有些恼怒地大吼。 抓住她的衣襟时,掺着血腥气清润的梅花香拂来,他的眼神忽然变了,看到了光明般用手指蹭着她的脸颊。 并没有什么脱落下来——这就是她最真实的面庞。 “是不是散羽寻你来欺我的?她之前话说的那么满,一定是不好意思,才遣派你来的吧?嗯,一定是这样的吧……”他晃着她的肩膀,颤声道:“你回答我啊!肯定我的猜测啊!” “我想,如是散羽受了伤倒在这里,即使不是为了您,您也一定会温柔地替她疗伤,而不是粗暴地朝她吼。”她黯然瞥着伤口,掩着口咳嗽:“如果不被喜欢,不被重视,果然是怎么努力,都没有用处呢——亏我还这么傻。” 她推开他的手,扶着桌子立起身来:“对不起,心木大哥,让您看笑话了。既然您根本不识我,我留在这里解释什么也没有必要了——您就永远当作是散羽救的您好了。” 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咳嗽的厉害,口中还哼着一首歌儿。 心木沉眠时,时常听到的那首歌。 虚弱的身体让清脆的歌儿有些走了音——但的确,与梦中声音毫无二致。 他不自禁地颤抖。 难道所有的美好,仍旧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吗? 梅红的影子是那样脆弱,心木也不由泛起些些怜惜——出于本能的怜惜。 但他却并没有挽留她。 他生怕她会打碎了他的幻想,一直坚信不疑的梦寐。 “散羽,伤了我大哥还想跑不成?” 碧色的光芒一闪,击在她的肩膀上,她“哎呦”惨叫了一声,跌坐在地上。 跌倒在心木的脚边,他却并没有去扶,反倒是出手之人看清了她,猛地收住了招,一把将她搀扶:“宁儿姑娘,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 宁儿咳嗽喘息,却微微勾起嘴角摆手道:“不……不要紧的。” “缘落,你……认识她?” 缘落听见心木声音,诧异地抬起头来,但见心木安然无恙,精神抖擞地立在眼前,不禁喜上眉梢,正要扑将上去,刚一松手,宁儿软绵绵地就要跌倒,缘落忙重新扶住她的胳膊。 “大哥。方才碰到嘉晨,他脸色焦急得很——说是——” 缘落的话,心木并未听进去,只呆然地重复问道:“缘落,回答我,你是否认识她?” “当然,她是宁儿姑娘嘛。”缘落回道,搀扶着让她坐在椅上,替她止住血。 “你是在哪?怎么认识她的?” 缘落毫不犹豫回道:“您喝醉了被人毒打之后,是宁儿姑娘救了您,把您送到绝情馆来的——从那之后几乎天天来照看着您,喂您吃饭吃药,时间久了,也就熟悉了。” “缘落,散羽是不是也和你说了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骗我?”心木后退了两步,倚靠着墙壁,用无力的质问眼神紧紧盯着他,希望从他的目光中寻到端倪。 宁儿咬着嘴唇,露出极其委屈的神色。 缘落有些气恼,毫无胆怯地迎着心木:“散羽散羽散羽!大哥,你究竟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墨夜临死前良心发现,向去误将他当作您去探望的嘉晨坦白了一切,冥王殿下也当众回影——现在整个冥界都知道,她这次到九幽来就是不怀好意,想要打乱秩序,让幽冥不得安宁。甚至故意是装得可怜兮兮地让夜凉音只剩魂魄,为的是耗费您的灵力,想要利用您对她的痴情将您除去。恐怕她无时无刻不想趁着您虚弱害死您——” 宁儿像被雷击了般,脸色骤然变得苍白,沉重地喘息着。 “缘落,别说了。”她接过缘落递来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要是钻进牛角尖,无论是怎样证据确凿,都不会信的。何况我这样他不认不识的尴尬的身份,说真相出来,也是个谎话连篇的大骗子。”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一十一章 零心寒夜 “王真真是好眼力,即便我换了一具肉身,你还是能一下认出我来。”沙哑低沉的嗓音,却是说不出的好听。 “即便你换多少次躯壳,我忘不掉的,是你那双眼睛,和你的很……很别致的表情。” 苍默盯着那双亮晶晶,却透着阴郁与仇恨的眸子,这般作答。 是的,忘不掉。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心,早已被压迫,嘲笑和病态的努力侵蚀成漆黑,以为在无人时,他露出的那种仇视世间的眼神,已足够令人战栗。但被墨夜堵到墙角时,莫名的恐惧蔓延心间。尽管之后,早已看惯,他也有所收敛,但有意无意流露出的本真,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会哆嗦着。 所以,当他掀掉风帽,扯开面纱时,汗毛直竖的瞬间,他便已知晓了究竟是谁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很别致的表情?您是想说很偏执,很恐怖的表情罢?”苍默霍然抬头,却见黑衣人浅浅的一笑,那布满了血红的魔刻纹路,时时透出怨念与疯狂的面庞,竟透出了不可思议的优雅与纯净,声音也柔软了许多:“我不是早说过,您是我认定的主君,您对我,有话直言,全不需要顾忌。” “那你呢?” “有言直言,不避不讳,方是良臣,我若是有什么话,自然也是要直说才算得上是和谐。”新的躯壳的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能把人的灵魂吸进去。 “呵……君臣之间该有言直言,是么?”苍默一直在咬着牙,抑制着身体的颤抖,声音却难以自控地颤起来:“既是如此,那也没必要再兜圈子——” 苍默后退一步,剑尖指向了墨夜的喉咙:“你为我竭尽全力,伤躯难愈,被迫入牢房。我却扯你命脉,侮你辱你,连一口水,一碗饭都不给快要饿死的你吃,你还来找我——定是想要来寻仇的吧?” 墨夜垂下眼睑,盯着喉前雪亮的长剑,悠悠一笑道:“王还是蛮聪明,知道我在牢房时,望着你这一辈子唯一一个让我以命效忠,却轻易将我抛弃,辱我欺我的家伙,恨不能吃你肉饮你血,聊以消渴饿,抽你皮剥你筋,以解我心疼怨——” “果然么?”苍默咬了咬牙,贴上了墨夜颈子皮肉的剑试图再近半寸时, 对方的眼眸闪烁出一道紫光,苍默立刻如冰冻般僵住,再动不得。 墨夜从宽大的袖中伸出一只杂乱图案交错的手,在剑身上一捏,四分五裂,破碎成粉。 “我的王啊,在下的实力,您早就见识过了,却还想着和我动手,不觉得太不自量力了吗?”勾着嘴角,眯起眼看着露出惊惶表情却发不出一点点声音的苍默:“我记得,您一向是个识时务的,怎的现在却也开始愚蠢到开始螳臂当车了?莫不是被帝沙惊着了,吓坏了,脑子都不好了?” 苍默握着空空的剑柄,额角冷汗滴落,发不出声音,只是喉咙在轻轻地颤抖:“不可能,我的实力……在忘川的时候已经有所提升,为什么仍是连一点都反抗不得?” 黑衣人心内冷笑,当然反抗不得。你不过得了那小贱人的内丹罢了,别说像你现在发挥不出那份实力来,就算是你能熟练强大的灵息,我只要念一段咒法,属于小贱人的法力便立刻半点使不出了。不然即使她受伤,你也没有辱她的机会。 “因为,我很强。区区一个散羽的灵法,对付不了我的。”他的指尖抬起苍默的下颚:“我想捏碎你,还是轻而易举。何况,我现在又是条丧家之犬,天地之大,无我立身之地,无人记我之名。若是天界大皇子和冥界公主刚刚联姻,皇子就突然意外在自己寝殿身亡,天冥两界会猜忌混乱到什么模样,在下倒颇是喜闻乐见呐。” 别说发不出声音来,即使可以说话,求饶大概也没有用了吧。 毕竟自己之前是那般对待他。 墨夜本就偏执,再加之心性扭曲,被那份仇恨填满,自己落在他的手里,死相定会很难看吧。 苍默沉默着闭上眼。 墨夜轻叹了一声:“说真的,我实在是有些后悔——难得了秋霜殿下那么好的主子,不嫌弃我的魔族身份,不嫌弃我的一身污名,甚至不嫌弃我是个病鬼,给我容身之所,且也算是有凌云之志,跟着她,我肯定没有亏吃,可我却偏偏要学做忠臣,为了你而放弃了她。当我的灵魂在天地间飘荡时,每每想到牢狱中的饥肠辘辘,就会怀念秋霜殿下的一碗热汤;当寒凉刺骨入我心扉,好容易得了个躯壳,却不足以容纳我一身的魔血,使我不得不遮脸过日子的时候,我就想着在魔境,秋霜殿下肯定不会让我夹着尾巴做人。” 苍默听罢墨夜之言,在心内冷笑道:这么说来——你不仅是为了你自己,还是要亲手为一个间接被你害死的女人报仇吗?只是被你照顾了一段时间,不折不扣的一个疯子,竟然都会怀念起你的好来。落叶,你还真是个会勾人心魄的鬼魅。 “报仇?对——我的确是很想报仇。可惜——并不是杀你。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像你这样不过是爱而不得,因爱生恨,被人家冷言讽刺却一句话都说不出的小角色,我要了你的命,既不能洗脱我的耻辱,也不能解了我的悔恨与愧疚,能为谁报仇?”墨夜冷漠。 苍默不语,无言。 他受了引导,血洗魔族又是冥界派去的人,染秋霜之死,确实不能算作是他自己的功劳,也不能算作是墨夜的——而是冥界早就算计好的。 但他忽然轻松了起来,抬起眼睑望着墨夜,嘴唇微动:“难不成你是想让我杀了月无痕,让我背上弑妻之罪,让帝沙痛苦,再掀起天冥波澜?” 他的嘴角甚至轻轻向上翘了翘,颇有些高兴的模样。 起码自己不用死了。 不杀我,也不杀月无痕。 那你究竟想要什么?苍默眉毛一挑:如果你想利用我来颠覆天界冥界,我的实力可是不够的。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一十二章 夜寐思思 手指,滴血。 人却茫然,不知该呼唤谁,不知究竟该做什么。 只望着苍心阁外的流影飞逝,发呆。 甚至忘记了,自己也是可以使用疗愈之术,将那小小的伤口愈合,任由点点殷红在云团上开得绚烂。 抬首,蔚蓝,明媚的暖光在身上流淌。 她却觉着一片光明,比幽深的冥界还有暗,还要冷。 一切都和她想象的一样,一切都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独自,徘徊。 血还没有止住,他会生气的吧。 即便止住了,他也还是会因为其他小事生气的吧。 这样想着,她竟有些畏畏怯怯,几次想要回到殿内,思虑片刻,却都收回了晶莹而雪白的赤足,最终抱着双膝,坐在殿阶上。 不管帝沙对于她的情感是真是假,她这唯一的公主终究是在无限宠溺的环境长大,放眼整个冥界,没有她到不了的地方,没有她骂不得大不了的人——她有而不行使这份权利,是她自己懂事;从一开始便没有此种自由,又是不一样的概念。 但她竟然不很想家。 尽管,他变了,变得不似当年只对她一人,顾盼间皆是宠溺温柔,但是他到底在诸仙面前,牵起她的手,像那誓言一般许了她一生一世,顾眸流盼的风情,得偿所愿一瞬间的沉醉与喜悦,已经足够,让她抵消所受到的所有委屈。 每次路过三生石,都刻满了另一个他的名字。终于为他穿上大红的嫁衣,纵然是虚情假意,又有什么关系?无限长的寿命,无限的时间,骨子里的执着让她相信,只要坚持,总会有那么一刻,将他感动。 现在,百无聊赖,但她在期待,在等待,他焦急地从苍心阁追出来,拍着她的肩膀,不需要道歉,哪怕只是揉揉她的手,拥她入怀,大概这一天,她都可以笑得开怀。 时间流逝,他没有出来。 一点点的声音都没有。 失望么?比起失望,大概更像是一种无言的惆怅。 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咆哮:“你不配成亲!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配成亲!” 这陌生嘶哑地嗓音让她心内一惊,她几乎是忘掉了一切,拼命地冲回去。 只要涉及了苍默,她便会立刻失去理智,连那样低等的幻术,她都忘记破解,一边咒骂着天界的殿宫为什么修得这么大,屋室的通道为何如此长,一边一刻不停地回到内室。 只有他一个人,站在正中央,对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白纸发呆。 她松了一口气,却仍然焦急,一边问着他究竟发生了何事,一边快步到他的身边去,看看他究竟有没有受伤。 他回过神来,将纸塞在怀中,转眸看向她:“阿痕,你在干什么?” 她的动作无端端僵住,望着自己已经有些凝固了却仍然带着些微血迹的手在苍默浅红的衣衫上留下了更艳丽的一抹痕迹,忙将指收回,咬着唇,不敢直视他的眼。 苍默怔了许久,忽然扯过她的手,将她扯近。 她的心中一凛,随即忽地一颤,睫毛轻抬,恰见苍默的舌尖轻轻舔舐着她的手,将血污一点点舔净,雪白的光芒一烁,伤口立刻脱落。 当他抬起眼,轻浅的一笑,露出雪白尖利的齿,两抹影子再次交叠。 “你说你,拾掇碎片还能将手扎破了,空长一副灵秀相,又笨又蠢。不过呐,你虽然蠢,我比你更蠢——都得了散羽内丹,竟然还让你出去寻人将伤口愈合。”他的指尖点了点她,弯回来指向自己:“我们两个傻瓜,正好配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 “切——什么嘛,傻瓜明明是有阿亦——”她顿了顿,偷觑着苍默,并没有露出太多的不愉快,她以为他没有听清,慌忙改口道:“傻瓜明明只有阿苍一个。刚刚莫名其妙发那么大火,现在又忽然这般温柔,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刚刚流血流太多,昏了头眼。” 或许在月无痕带着血迹冲回来的时候,即便没有纸条上的嘱咐,他也是有一点点被感动的。不过他的感动,总是不能维系太长时间——月无痕总是无时无刻不让他意识到,她的温柔全是戏,即使流露真情,大概也是不知道把自己当作了谁的替身。 在“阿亦”这名字再次出现,他不是未感不舒服,却也将这份感受生生地咽下肚去。维系着那真假难辨的迷人的笑,将她的手攥得更紧,声音满溢着歉意:“吼你了,实在是对不起。但是,想那日,楚遥成亲,他高兴得什么似的;在那之前,我向他提出杀死夜凉音的时候,他也在想辙将散羽的昏礼办得热热闹闹的。到了我这,直到散席了,才露了脸,我心中也实在不舒服。你一进来,我那份烦闷全爆发出来了,便控制不住地迁怒了你——在你手被划破,我那么大声赶你,其实——也是因为心疼你,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把牙齿咬得直响:“我想,像我这种扭曲又不会照顾人的,是不适合成亲,也不配成亲的。” 月无痕蓦的反应过来:“这么说——刚才那声吼,是你——” 苍默怔了怔,自然地点头应和道:“不错,正是我,你一出了门,我就有点后悔了,可是——妻子刚被自己喝出去就去追,我觉得很丢脸——” 说到这里,他的脸一红,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 惟妙惟肖的戏,连他自己都快要相信了这份情深是真的,对于整个魂灵都牵系在他身上的月无痕来说,更是立刻被打动,将之前些微的惆怅和迷茫全部挥散而去,攀住了他的脖子:“你呀,就是别扭。都娶了我,还说什么不配成亲这种话。你是第一次结婚,又不是成过十次八次亲,哪能一开始就知道该如何做夫君的?”她的头在他的肩膀上摩擦,耳坠叮当作响:“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好妻子,正好,我们两个都慢慢学,一点一点进步,总有一日会成为人人艳羡的鸳鸯的,你说对么?”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一十三章 蝶羽蜕翅 花甸,落梅片片,浅红的身影静坐在其间,分不清哪是花,哪是人。 她就那样仰着头,不让眼泪流下来,喉咙的哽咽声却仍在这寂寞中回荡。 蝴蝶的翩然双飞只是一瞬,转眼便是在花丛中寂寞流连,人们只能看到现时的明艳,却察觉不到那内心究竟在倾诉怎样一种悲言。 所以,她一向是最喜欢她的——可以容忍她所有的冲动所有的任性的那温柔的魂灵,任何人都无法取代。守护那浮世蹁跹中最安静的笑容,大概也是在守护着她的依靠,她的眷恋。 那份眷恋已经没有了,她便默默地将这份关怀,转到她此生挚爱的身上,只要他心未变,身体康健,透过他的平和笑容,仿佛就能看到消逝了的身影。 可是,任凭她怎样努力,终究是无力去守。 对她时是,对他时仍是。 冥界时她冲动的愤怒,又何尝不是伤心的另外一种表现。 真的压抑了太久了。 从笙霰雨死后一直到现在,她仅仅在看到她尸体时,情绪失控眼泪决堤,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将心内的焦虑与悲伤皆化为怒与笑两种表情。 没来由的发脾气,不断地诅咒着她根本无法奈何的魂灵,有一点点高兴的事便没心没肺地笑,热情昂扬的声调提得老高。即使能够听得见心音,也察觉不到她的心微微地抖,除非是住在她的心中,才能在被眼泪淹没时体味她的痛苦。 在看到天机令的刹那,她不知道究竟是该哭还是该笑,所有的情感都汇聚在睁得大大的眼睛上——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她的惊讶,却看不出更深层次的东西。 一种不甘心。 一种任性小女孩的嫉妒不甘。 尽管她劝自己,大概蜗牛那种既慢又稳的性子,比她更适合看着宝物。但她却仍然为笙霰雨竟有她不知道的秘密而阴郁泄气。 她的第一反应,是想要找笙霰雨理论——并不为天机令,只是想把自己的不痛快发泄出来,她的头发弄乱,让她安慰自己一下。 蝶翼知道,虽然是她无赖耍小性子,她的好姐姐也一定不会在意,而会反过来安慰自己的。 可是一迈步间,她突然想起,再也没有那么个可以任由她耍性子的姐姐在了,不然今日也不会在另外一个人手上看到那枚天机令。 她怔了一瞬间,才决定改变方向,不去寝殿,转而把清泉押向厨房,想要通过教训他来忘却片刻的不愉快,最终却是他的无心之语戳中了心窝。 她以为愈合了的那伤口一直在,不过是简单的蒙了一层厚厚的石灰粉,稍一触碰,鲜血还是会淋漓地滴落下来。 沉重的步子,不自觉就让她踏入了梅林之中。 这里是他和她回忆之处,却又何尝不是她的。她化作梅林中的一只蝴蝶,宁儿是梅瓣的一滴露珠,就在云海红梅的交界处,静静地守着,负责用引导之术将每个将来之人的步子引至别处去。 或许是个简单的活计,她却不似宁儿一般能将心沉下来,常常叮嘱宁儿看紧,自己却去瞧瞧去看林中二人的情形。 做为她心脉的一颗灵石,她的嘴角微扬,她的嘴角便也会不自觉扬起。 那个时候,她总以为笙霰雨的生命,会极其幸福,像梅枝的花一般绚烂的开,绽放出最美的色彩。 她没有想错,她的确化作了花,却是从枝条上飘荡,被泥雪埋葬。现在坐在此处,四顾花枝仍红艳,却更衬出了她的孤独,美好的记忆纵然沉淀在心海之中,可是风的寂静无声却让她想到了更多不愉快的当初。 她的散漫,静水落石起涟漪,宁儿却仅仅是如常一句“一时疏忽”。 她的世界总是简单,她的心中唯有黑白二色,非好即坏,非喜即厌,那时的宁儿在她心中是个好人,所以她便信了她的言语,却不知阴谋罗织成网,逐渐将其中的每个人束缚住。 她以为笑容留给别人看,泪水留给自己,就能够成为支柱,一件件,一件件的回溯,她方才发现,她没能在当日在她身负无数蝶魂蝶血奄奄一息时出现自己眼前并救了她性命的魂灵生命扮演一个真正重要的,能够拯救她的重要角色。她无时无刻的欢笑,也终是没能流淌到她心底分毫。 她倚靠着树干,仿佛这上面还有她不曾离去的气息,肆无忌惮地哭泣。 原就是一个,终回到一个。 她庆幸于没有人会察觉,她悲哀于没有人察觉。 她很累,心中很累,哭过以后,便更累,可她却直至喉咙嘶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泪仍连成珠子。 缘落想要上前劝慰一番,却被竹韵拦住:“由她去,等她哭够的你再去,不然她看到咱们,有多少泪都要生生吞回去了。” 缘落忍了忍,没有上前去,低声道:“我还一直当她是那种把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想不到却也是个这么节制情绪的人呐。” “非但节制,平心而论,其实我觉得她比她常嘲讽的冰块蓝漪还要更节制些。”竹韵道:“你觉得一个人顶着一张冷冰冰的死人脸和无论什么情绪都整日挂着一张灿烂的笑脸哪个更辛苦?” 他这一说,缘落的思绪里并未浮现出蝶翼和蓝漪,反倒想起了心木散羽,沉吟片刻,诚实地道:“实话实说,拼了小命我也做不到其中一种,所以我觉得都很辛苦……” “嘛,谁说的——若不是蓝漪中途把药换了,吃了苍默那玩意,你现在也就成了冰块了。” “你既然早就有答案了干吗还要问我?我最讨厌那种明知故问,人家做出了回答还去纠正的。”缘落撇撇嘴:“好吧,我就顺着你的话——笑面虎比较难吧。” “对,蓝漪虽然冰冷着容颜,但其实细细辨认,还是能从她眉宇间看出她的心境的,反倒是小蝴蝶,她不是在笑就是火爆的辣椒,她的悲伤委屈倒显得不那么明显了。”竹韵叹了口气:“不过负面情绪积压太多,总是会爆发的,我一直希望她能这样哭一场,可惜却没能做到,倒被一个脑子不正常的家伙勾出她这情绪来了。”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一十四章 眉眼如画 湘宛罕见的对着镜描眉画眼,罕见的——用极其妖媚的声音问逍嗣:“你觉得我的样子怎样?” 逍嗣双手抱在胸前,打量了半晌,摇头道:“美是极美的,只不过太妖娆了些——像个小妖精似的。你这张脸,不大适合这样浓妆,看起来倒有点风尘气了。” “风尘气么?”湘宛抿起赤红的唇,在眼底贴上一颗颗明黄的宝石:“也就是说,很有诱惑力咯?” 逍嗣沉默,不肯定也不否认。 “你这便算是默认了吧。”玫瑰花样的唇,向上翘着,声音甜甜腻腻。 “是很有诱惑力,可是我不喜欢。”逍嗣断言道:“原来那样清清淡淡的多好?” 湘宛也不应,给露出的圆润的手臂套上满是玉链的臂环。缓缓起身,耳坠叮当作响,后退了几步,上下打量着自己。 从浅黄的衫中露出香肩与臂膀,薄透的纱衣中是绵柔的衫——明明看不到什么,却给人留下了许多想象的空间。乌发束起,缀以许多幽光闪烁发饰,额间金纸花黄,月眸中无限风情流淌。 “那包子头端庄服我有些腻了,偶尔也该换换口味。” 回顾一笑,尽显妖魅,修长的指尖擦过脸颊,逍嗣几乎忘了呼吸。 纵然他很看不惯她的服妆,但却也不能不承认,她的模样——的确有摄人魂魄的力量。 湘宛“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看你那傻样子,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还违心的说不喜欢。” 她的笑声也有意无意转向甜得发腻,沁入肺腑,心波流转,却让逍嗣身上暴起了一颗颗颗粒,方才的着迷也散得一干二净。 他做出很冷的模样,揉了揉手臂:“就算你想个形象,也不至于捏着个嗓子说话吧——实在是很……很……” 他思虑着措辞,湘宛早已用柔媚入骨的声音接话道:“很恶心?”她踏上前一步,扑朔着睫毛:“让你油然而生一种厌恶恶寒?” 逍嗣一惊,却对上了一瞬间化作金黄的——湘宛的眸子,动作不受控制地点了点头。 “连你都有些接受不了吗?”湘宛指尖点着红唇,娇笑道:“甚好,就是这个调子了。” 软软懒懒,迈出用丝线缠络着的赤足,踏着猫似的步子,每走一步,晃动着纤腰翘臀,衣衫上的碎链铃铛叮当作响。 逍嗣皱了皱眉:“这衣服打扮自己在屋室内玩也就罢了,难不成你还要这形象抛头露面?” “正是如此。你奈我何?”湘宛绘着金菊图案的酥手掩口,清眸流转:“我要是引得两个俊俏仙倾慕,我却不动心,独独牵系在你身上,你的脸上不是也有光吗?” “这种荣光,还是少点,或干脆没有的好。”逍嗣无奈地摆摆手:“也罢了,既然你自己想穿得这般妖里妖气,我也管不了你。不过说几句话来装装有面子还是要得的——” 他咳嗽了几声,满脸严肃道:“我之所以由着你这么胡闹,是因为我相信你的定力绝佳,对我的心意也韧如蒲苇,绝不会被勾搭跑了。如果你要是见了别人就忘了我,不管那人是谁,你们去哪我就跟着——我不痛快,你和你的情郎也没有安生日子。” “想跟着我和我的小情郎么?”湘宛媚眼如丝,缠络住逍嗣:“这个太容易,你只要迈开大步就可以了。” 逍嗣一怔,瞬间反应过来湘宛的意思。他从来没有想像过温柔内敛的湘宛竟也会用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话,脸“腾”地一下涨红了。 “阿嗣,你的模样真可爱。”湘宛的眼一眯,相隔着甚远的距离,热气却仿佛吹到了他的面颊:“我想亲你一口。” 逍嗣瞥了一眼,便把头低到胸口,再不敢抬头看她。 心跳,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犹似斑斓的罂粟,等待着人去靠近,将毒一点点蔓延到骨血中。 湘宛打量着逍嗣,“格格”笑了两声,这笑声却已远了。 甜腻腻的气息随风荡飘。 抱着药罐从寝殿出来的蝶翼未见湘宛的人,却先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脸上先是有些茫然,旋即露出些狠辣来,高呼了一声:“清泉!” 一直候在附近不曾离开的清泉一旋身,已到了蝶翼的跟前,见她满脸的凶光,吓得退了两步,拔腿就要逃走,蝶翼脚步一滑,滑到了他的眼前,清泉苦着脸:“暴力女,有两个对你言听计从的白痴还不够你揍,非得也要把我连带上吗?” 一句话说罢,水汪汪的眼睛中已有泪水流出,肩膀一耸一耸哭出来:“我今儿也没得罪你啊,为什么还是要欺负我,呜呜……” 清泉以前原不爱哭,现在这眼泪却时常如珠子一般落下来——尤其是看到蝶翼的时候。 这其中自有一番缘故。 话说那日用大网拖着两个大男人的蝶翼回到厨房,看到解了束缚的清泉兴致勃勃地添水加佐料,见了他们,忙一人盛了一碗双手奉上,求请帮忙尝尝味道。蝶翼浅啜了一口,赞了一声“好”,清泉刚要露出喜色,便听她慢悠悠地:“头次见到下锅菜自己准备汤底的,这份心思倒是难得。我一定小火慢炖,不负了你的辛苦。” 旋即反剪他的双手,一打响指,煮水的煲霎时变得老大,她便要把清泉扔进去,还是冥族的一起上前才勉强拉住她,她却仍一副不剥了清泉皮不罢休的模样,口中恨恨道:“你们别拦我,杀不了主子,我还杀不了个仆子?”直到网中的竹韵缘落一齐上开口解释前因后果,蝶翼方才作罢,“呸呸”地啐了两口,给了他们一人一脚:“怎么不早点和我解释清?差点害我伤及无辜。慢性子真真急死人。” 竹韵缘落心内想着,还说慢性子急死人,你这急性子才吓死人呢。不过他们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说出口。清泉却指着自己被烫得通红的手和之前没完全擦干净的血迹:“还差点伤及无辜?我已经被你伤害了!” “是么?这点小伤还算伤害吗?”蝶翼咧嘴笑了笑,她手一挥,众魂没来得及反应,锅中的热水已经尽数飞出,直欲朝着清泉的身上落,蝶翼戴上一副丝线手套,双翅挥舞,拳头朝着他身上最脆弱的穴位砸去。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一十五章 尘归尘葬 结界闪烁,消逝时化作翩翩飞舞的花瓣,优雅安宁。拂起的风,淡淡的香气,却是可以感知到的强大法力流。 清寂,除了呼吸,与耳边的清风,听不到半点旁的音。 他们的心,却斥满了不平静。 “缘落老弟。”松川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不知——你何时能织出灵力如此强大的结界了?”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孤陋寡闻,就少开口,省得旁人发现你无知。”缘落冷冷地回应。 松川碰了不软不硬的一颗钉子,有些尴尬。 为了化解这种气氛,他爽朗地笑着:“缘落老弟说的也对,我……” 缘落像没听到一般,根本不接他的话头,兀自走进了屋中。当身后的人想要跟进去时,却撞在了无形的丝线上。 “抱歉,我忘了。”他轻轻打了个响指,屋内罗网似的线断裂,落了一地的碎珠,融入砖石,不见了踪影。 松川被连噎住两次,甚为郁闷,又多少有些不甘心。强挤出笑容,没话找话地道:“缘落老弟,你说你也真是,你位阶高,又是自己的地盘,还能有什么危险?何必防贼似的,把自己的屋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就我一个人住的时候,我也不是如此。主要是此处添了大哥,他就是平常地在木羽居睡着,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小贼大鬼,把他拖出去害得险些断了气。我不多颗心防备着,只怕是不行啊。” 他的声音平淡如水,在心虚的松川耳中听来,却也像是有意在敲打他一半有些许的阴阳怪气。 “你——你可不要没凭据乱说话,乱疑人啊。” “我可不记得我指名道姓说过谁。”缘落冷冷的,松川打了个哆嗦,心知自己接话接的略微不合时宜。 好在似乎并没有谁追究他的言语,连缘落也不曾。他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极有礼貌地道:“殿下,诸位大人,请吧。”他想到了什么,指着陈设极其简洁干净的寝居:“我大哥在此处安眠。还望你们的脚步轻些,不要扰了他的睡眠。” “你不是说,大哥昏迷着吗?那我们应该吵不到他,要是真能把他吵醒了,还是大功一件呢,你说是不是?” 松川逮到机会,就想要扳回一局,挽回无端丢失的脸面——同时也是想要速速把之前那露出的狐狸尾遮蔽过去,大声说这话,迈着大步子就要进去。 缘落一根手指抵在他的胸口,轻轻一推。 他用力并不大,松川却只觉眼前一黑,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疼,回过神来,早已被缘落推震出去老远。 腥甜的气味恹恹的在喉头,偏偏就是吐不出血来。 “你不也说了——绝情馆是我的地盘?既然我是主人,这里就我说了算。我说不让大声,你凭什么有异议?况且——”缘落斜睨着他,却很郑重地,向帝沙转过身去:“你现在位阶未定,不管不顾地走在殿下前面,算不算是大不敬?” 松川被他的咄咄逼人惊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有了一种缘落知晓他的秘密,处处针对着他的感觉。 但现在还不定确定,不打自招未免愚蠢。他想要向冥王谢罪,冥王却摆了摆手道:“缘落,我明白你对他不拒绝接替心木那位置有些介怀。但他耿直忠诚,胸无城府,有什么说什么,你何必针对他?都是自家兄弟,未免太伤和气。” 缘落领会,微微向帝沙欠了欠身。 帝沙满意地颔首,轻手轻脚迈进了绝情馆。 冥族见冥王如此,便亦不敢造次,紧随着他的脚步,声音比他还要轻,步子比他还要缓,慢慢地入了居室。 心木躺在缘落那张铺得异常柔软的大床,身上盖着几层融着法力,散出暖融融气息的被子,闭着眼,安静地睡着。 腮边是一抹少见的,安恬的笑容。 松川本还抱着几分,或许缘落是受了刺激胡言乱语的心思。 当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真的再度出现在眼前时,他的拳头不由攥得紧紧的,恨不得把他的头颅打得粉碎——像他好容易实现的梦想那般,崩裂成灰,随风吹散。 但他不能这样做。 他只能忍。 如曾经逝去的,被亲手提拔起,旁人看来幸运非凡,对于他来说却是永远只能活在他人巨大的阴影下,最压抑的时光一样,默默地忍受着他的光芒,忍受着心中的不甘与苍凉。 他不断地眨眼,好容易才挤出了两滴眼泪,正要扑在心木身上大哭一场,帝沙已坐在了床沿,将心木的身子缓缓抬起来。 帝沙轻唤着“军师,心木军师……”,他只是不知是否在回应他的呼唤,含混地“唔唔”了几声,并没有睁开眼睛。身躯失去了骨般,软软绵绵,在帝沙的臂膀中都支撑不稳,仿若随时都要滑脱开去。 帝沙将他向肩膀处靠了靠,挽起了他的袖。 苍白的臂膀光滑异常,没有丝毫的痕迹。 帝沙将指尖点在他的胳膊,低低地吟念了一小段咒法,水蓝的光芒流过心木的躯体——依旧没有任何事物出现,一星半点也没有。 “冒牌货的身上有魔刻,我大哥的身上却没有。”缘落微微一笑道:“殿下这下可算是放心了?能否——” “还不成。”帝沙乜了缘落一眼:“别当我看不出——你绝情馆的那结界,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织造出来的。这等实力,若是拼尽所有法力,说不准也能够使出能欺瞒本座的障眼法。” 缘落双手交叉,深深行礼:“殿下实在太抬举属下了。如果单是魔刻的烙印,不能让您信服,那就随您探视——直到您彻底明了了我大哥的耿耿忠心为止。” “别的不说,有一件事就甚为诡怪,本座实在琢磨不透——你何必凭任冒牌货四处招摇,在他入了大牢也不见出现揭露实情。却偏巧在那所谓的‘冒牌货’无端端在冥牢中消失,我要给他定罪时,你才跳出来,说心木早就在你这里?没有合理的解释,这件事本身就很难令人不起疑罢。”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一十六章 刺心霜凉 缘落心内无鬼,却有种更压抑难忍的事物,让他喘不过气。 绝情馆是他的居所,但与冥宫诸冥并肩回归的道路,他却是最不积极,走得也是最慢吞吞的那一个——现在更是远远的,已被落在了身后。 尽管他清楚这一点道路,再迟滞也走不到天荒地老,但莫名的,他就是希望多一刻也好——他不希望昏迷不醒的大哥,像只猴子般被人围在中间,还要用各种各样的法术抽他的心血,凝成画音。 天气有晴雨,心情亦有阴郁。 缘落自己是做不到对帝沙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他自然也不敢肯定心木是否也从未动过丁点的念头。即使不是在冥牢中被解救出,万一他的心有丝丝不纯,帝沙也可能会不顾及他的病弱,把他的魂魄碾碎,永绝忽微之患。 尽管这是设想中最坏的结果,但绝不是全无可能。缘落的脑海中浮现出心木被拽下了病榻,被当场杀死的情境,低落到了极点。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想着自己是在最末,身后不会再有其他人,便当作幻觉,连应都不应一下,低着头,缓缓地走着自己的路。 “缘落。” 他的眼睛眨了眨,并未循声,茫然地抬起头,只望着虾色的灯映照下,显得有些诡异的冥族们的背影,“哦”了一句,便又要垂下头去。 “缘落!”梅红的影子跃到了他眼前,滑嫩的手指触着他的下颚,猛地抬起来,缘落的齿“格”地一声,碰得生疼。 宁儿秋水无尘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瞪着他,绵细的声音中仿佛有了恼意:“你聋了?我叫你,你怎么也不答应?还是……”她恍然状,掩住了唇,后退了几步,指着他的鼻尖:“就算是女子衣裳,好歹也是我特意做给你的,差不离就罢了,能生这么久的气?一个大男人,这么小心眼?看来我改刀——将袍子改成裙,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赶明儿我也冠上个名头,叫做‘金睛火眼’宁儿,我这普通的名字听起来也不再丫头气十足,神气多了,你说好不好?” 缘落打不起精神地随意地道了声“好”,脖子被弹弓的皮筋般弹了回去,踏着无力地步子俯身呆望青幽的绿石板。 “好你个头啊好,根本就没听我说话。”宁儿跟在缘落的身后,与他对齐了脚步,嘴巴像金鱼似的不停地一开一合:“喂喂,为什么不理我?该不是真的还为那点破事生气吧?我看你也总笑嘻嘻的,谁知道你的心比针鼻儿还小——好了好了,对不起啦,我再也不和你开玩笑了。你别摆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弄得我像个罪人似的……哎,怎么还拉着长脸?难不成你的前世是一头驴啊?我都这么诚恳这么低三下四了,见好就收懂不懂啊?我告诉你,本姑娘的忍耐是有限的,你要是再不说话,我就把你杀了烤成烧饼去地界卖你信不信?” 缘落终于停下了步伐,小声道:“用不着对不起。我本来也没生你的气……说不定,还有一点,小小的高兴呢。” 宁儿怔在原地,灵动的眼转了转,反应了一番缘落的话。 倏然,她一把扯住缘落的衣裳,对着他的头就是一下。 “没生气你在装什么蒜呐?亏我还担心着你,以为你真动了气。你可倒好,拿腔拿调的,摆出这德行给谁看?”她将他的嘴掰得咧了开:“笑——给我笑——” 缘落被她这么一折腾,倒真平静清醒了不少。 “谢谢你,宁儿,我现在好受多了。”他由衷地感谢道,轻轻地抓住正给他摆鬼脸的宁儿的腕,将她的双手拨下去:“不过现在大哥性命有危,不是该胡闹的时候,我也实在是笑不出……” “心木大哥?他的伤势早开始痊愈,病也逐渐好转——对,我上次来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又有性命危险了?是不是你粗心,配错了药?”宁儿仿佛唱变脸戏,秀颜立刻蒙上了一层紧张忧戚的阴影,深深锁着眉头:“你这人,可真是的……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发生了什么随时唤我吗?” 她急得直跺脚,忙忙地转过身,做出一副欲要疾驰的样子:“不行,我得去看看他……” 缘落叉开五指挡在了她的眼前:“宁儿姑娘,你去不得。” “我去不得?我为什么去不得?”宁儿焦虑的都有些变了声:“是,缘落,上次我是赌气和你说了,说你有种别再让我见心木大哥,否则我就会下毒害他。但那不是我随口一说吗?你不也说了不气恼吗?难道说你刚只是装着不介意,实际上还是分不清玩笑和实话?” 毫无预兆的,她竟似要屈膝跪拜,缘落撑住了她的身体:“宁儿姑娘,你的确误会了……我真的没有半分恼你。”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也不算是外人,索性告诉你罢——是我在殿下宣大哥的罪时没有忍住,没听你的话,将大哥还活着的事情说了出。本以为冥王殿下闻得消息,能立刻收回撤去大哥职位之命。谁知……谁知……” “谁知冥王以为是你偷偷把心木大哥从冥牢救了出,执意要去看看——还怕自己徇私,刻意将冥众全叫到你的绝情馆去了吧?” 缘落不语,默认了宁儿的猜测。 “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自作主张,还是被当了耳边风。你的耳朵呢?脑子呢?” 宁儿攥紧了拳,在缘落的鼻尖前晃动,他早已闭上了眼,感受着面前浮动的冷风,等待着正对面门重重的一击。 然而,却只有长长的叹息:“可是,现在我打你也没有用了啊。” 缘落羞愧地“嗯”了声。 “既然你这大嘴巴,终于还是把心木大哥存活事说了出,那你想好该如何在各种情形下,都能护他周全的法子了吗?” 宁儿见他犹豫,便举例道:“比如,他们用他的血液溯影,万一——我是说万一真的有意外的状况,心木大哥确实隐瞒过错处。他自己解释不成,你有没有主意替他开解?还有之前说过的——你我不能十二时辰守在他的榻边,歹人钻了空子,你要如何防备——即使设了结界,你也不敢肯定以你的修为就定不会被人破除吧——”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一七十章 相顾寒隐 她温柔地笑着,轻描淡写。 却是一阵沉默。 气氛与其说成是尴尬不如说成是被冻住了更确切。 她将本来就被冰雪围绕的宫殿推入了更深的寒渊之中。 染秋霜早已对她没有了任何的戒备——她夸赞了魔族,她定住了破军的动作,她用自己的生命当作筹码,这所有的一切,都足够让染秋霜不再在她们立起高高的墙壁。 把舞灵是芒星盘的事情说出去,也是她计划中的一环。但是,在她开口之前,雨樱已经抢先,仍然让她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表情稍显诡异。 “你……”染秋霜扯扯唇角:“为什么会知道……” 雨樱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思,悠悠道:“哈,你是想问我,散羽芒星盘明明是你们天冥传说中的宝物,为什么我作为一个地界之灵,竟然会知道?好像还很了解的模样?” 就是这个问题。 散羽芒星盘,从来都是存于传说中的事物。在散羽在天界出现之前,是否存在都是一个谜团。即使散羽出现了,也不是所有仙冥全部知晓。而知道它的存在的人,也并不知道它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力量,能够做到什么。 染秋霜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雨樱的眼神和口气,却仿佛掌握着所有的秘密一般,这不能不让染秋霜惊诧。 “只不过是年纪活得太大了,即便在地界,也会得了几次与仙冥打交道的机会,关于天界和冥界的事物,当然也会有一点点的了解。不过,也实在是有限得紧。这芒星盘,我也就是很多年前听别人提起过而已——至于胸有成竹的表现,是缘于我的习惯。只有始终露出一副洞察世事的样子,才能够诈出别人真正的想法和更多的情报。” 她朝染秋霜吐了吐舌头,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那样的表情,实在是让人不忍心怀疑她话语的真实性。 而用这样少女的模样,少女的神情说着“年纪活得太大”,实在是说不出的可笑。 染秋霜忍不住“噗”地笑出来。 这样自然地,完全不矫揉造作的笑,也向雨樱表明,她再次选择相信。 雨樱的眼珠转了转,天然的纯净之中夹杂了一丝说不出的阴郁,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摇了摇头道:“我很欣赏你,也很担心你啊。” 染秋霜眨了眨眼:“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起来冷傲,用心之壁拒人于千里之外。实际上,却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一旦被抓到了短处,触碰到软肋,简直是太容易被欺骗和掌握了。我甚至都怀疑,你们魔族会输,都和你的这个弱点有关系了。” 又是这样的语气。 没有任何的问询,平平静静地却把人定了位——不容反驳,不容质疑,对自己的判断有绝对信心的肯定调子。 虽然她的声音是第一次听,但是,这样的语气,在心底隐隐地,浮现出浅淡的影子来——那么陌生,同时又是那样的让人熟悉。 绝对,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不完全一样,却十分类似的说话方式。 到底——是在哪里呢?是谁呢? 雨樱绿眸的波光在她的身上转了转去,又移向了楚遥。 破军知道,雨樱这样看似无意的眼神,其实是在观察——观察这个人此刻的思绪,来判断这个人的性格与他的想法。 雨樱并没有读心术。 但是,她却有着足以媲美读心的观察能力。哪怕只是嘴角向上扬的弧度稍有差别,她也能够准确得知这个人极其细微的甚至连其自己还未能察觉的心境的变化。 楚遥皱着眉头把头扭向一边这样明显的动作,破军仅仅能够明白他对于雨樱和他极度的不信任,对染秋霜也有些许的不满却敢怒不敢言。 但他知道,如果是雨樱的话,一定能够看到比他所目视到的东西更深层次的事物。 “原来……是这样么……”雨樱轻笑了一声,说出了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话。 “什么?” “没有。”雨樱浅笑,淡淡道:“永远也不会有既锋利同时也不会误伤的刀刃,也不会有绝对完美的性情,和绝对值得信任之魂。你既是这样的一种个性,被利用及被背叛的可能性定是要比其他人更大。你以前发生过什么我并不知道,就现在,你就处于很危险的地步了,你竟然还笑得这样天真,这不是很可怕的事情吗?” “哦?为什么?”染秋霜被她这句话勾起了好奇,方才已经揭了一半的纱雾再次落了下来,模模糊糊,若真若幻的印象再次回到了原点。 “你说,如果我在现在已经知道了你的女儿是芒星盘的情况下,和你道一句我狼族还有诸多事务需要我去处理,改日再来拜访你与你深谈交心,你会怎么做?” 雨樱在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 “你会放我走”这句话与染秋霜的“我会放你走”叠在了一起。 “嘻,虽然只认识了这半日,但是,我们两个去莫名地很有默契嘛。” 染秋霜向雨樱平伸出一只手掌,希望雨樱能够用自己的手心击打她的手掌心以示彼此无言的心照不宣。 雨樱没有动,连始终摩挲着孩子脸蛋的那只手都收了回去。 “无论我们的话多么投机,是怎样的互相欣赏。但我是闯入这里的,同时,我必然有我自己的目的——这些,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忽视的。”她说话的口气,骤然冰冷,直刺心扉。 破军是很怕雨樱生气的。 但,比她的愤怒更让他畏惧地,却是她冷若冰霜的态度。 每当她用冰冷的表情,冰冷的声音说话的时候,总会给破军一种——她是从地狱的深渊中爬出来的错觉。 他没见过冥界,也不知道地狱是什么。所有的印象,皆是按照幼时雨樱给他的解释所凝结成的。 雨樱说,冥界,是三界中最冷最没有人情味的地方。 而地狱,则是冥界这种刺骨寒冷的一种具象化的形容。 这些概念性的事物,破军都没有任何的实感。雨樱的冷厉之态,就是他对于它们所能进行的最精准的定位。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一十八章 友挚幻藏 楚遥呆呆傻傻地,发出了“咦”的疑惑之声。 染秋霜,也在刹那间,懂了那份违和之感的来源。 眉头,拧了起来。 敏锐的雨樱,却宛如没有看到这失明者都能嗅到的异常味道,兀自道:“最近妖境中的不少妖族,都突然得了灵气相当精纯的婴儿——每个灵儿,似乎都在身上的某个部分,凝着种稀世灵物。我会来到这里,也是想要知道因为出了一个仙魂而在妖族气焰嚣张得不得了的雪狐族,这次是否又得到了上天的眷顾——纵然我们狼族并没有觊觎灵物之心,但各族究竟得了什么的情报还是必要的。不然若是有一日,他们利用这些灵物,试图翻覆,闯入狼森的话,他们灵气充沛,我们却连防御手段都没有,只能被动挨打,也实在不符合我们这一族的个性。而且,情报这东西,最好的就是价值。握在自己手里安心,交予别人能够换来利益。”雨樱停顿一下,凉凉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狐族有芒星盘这情报,我予以其他妖族,我想我应该有相当可观的收益。而你,得知了我把这情报卖掉的消息,就算是气恼我的背叛——可是只要你放我回了狼森,你就再也拿我没有任何办法。你想要联合狐灵山众雪狐族来我们狼族找我算账——先不说在我的地盘,你能有几分胜算,你可不再如你在魔族一般,是说一不二的雪狐族女王,他们未必会听你的话,假使他们听了你的命令,只要我把你的魔族身份一说出来,你的结果可就相当好看了。如你敢只带着你的夫君来我狼森,可是更加简单,我只要去向其他的妖族以屠魔之名求助,不但你们两个会死,你们作为芒星盘转世的孩子,也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你们挑衅在先,我完全可以名正言顺来狐灵山明抢。” 雨樱的声音本已很冷,但更冷的,还是她话语中的内容。 楚遥只觉一团冰冷的事物梗在了喉咙中,整个人早已僵硬——唯独还有些热度的,就是他额头流出来的汗水。 “你……你可真够卑鄙的!” “不对。你会说出来,就更加证明,我没有看错你——你真是个想和我剖心的。哪怕我一厢情愿——我们彼此之间还有可以互相利用的价值。只是在那之前,我有个更重要的问题,想要问清楚——”染秋霜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这样一句:“你说话忽然变成的这样子——难道你曾是冥族么?” “我是冥族么?”雨樱以手掩口,“嘤咛”笑道:“我看淡了,冥族也是形形色色,怎样的性格的冥魂都有。我不想说什么‘我与冥族不共戴天’这样的话来,只是,说不定在某种程度上,是事实?因为也会有忘不掉的执念,因为也会有一股说不出的怨,才会不自觉模仿敌人?我也说不清,总之差不多就是这样。” 她在此刻,看起来更像是冥灵。 只一刹那,她就又快速复回了狼王那美艳不乏飒爽的姿态。 “狼族还有诸多事务需要我处理,我与破军宝贝今日先告辞,改日再谈心,这样可好?” 染秋霜倏然抬首,凝视着那两潭碧水。 依旧是清澈,同时也深不见底。 却把本应该隐藏于深处之念,浮现在了最表层——一旦她走了,就不可能会再回来。 身为狼王,不时出入狐灵山,对于此处的安全,以及对于她自己,都是不大有利的事情。 而至于情报的散播与否,她给了她一次选择的机会。 拔剑相向,将她与破军二者的性命留在琉璃阁,情报的安全性就会被保住。 干脆地放她走,那她之前冷漠地说出的话语,全部皆会成真。 就算雨樱是想要进行一次威慑,或者仅仅是考验,她也没有什么犹豫的理由。 “你把情报卖了吧。” 她很干脆地道。 “哦。”雨樱浅笑:“你明知道……” “就当我染秋霜在天涯之外,交了你这么个朋友吧。” 雨樱的眼珠转了转,终于点了点头。 她们都很明白,她们谁都不是为了交个朋友这样可笑的理由——她不期待她再来,她亦不会来打扰。 所有的所有,都顺遂了她的想法,也顺遂了她的想法。 仅此而已。 “这孩子人偶般,倒是有点遗憾了。”雨樱捏了捏完全不会动,只有胸口起伏的舞灵的小手:“她无罪,可由于我的存在,她也许会成为灾祸之源呐,你就不后悔么?” “后悔,是做出选择,再看到结果之后,才能有的感情。我才刚刚从岔路口迈出一步,又谈何后悔?” 雨樱朝破军做了个手势。 “走罢。” 她踏出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柔声道:“祝你成功。” “哈?”染秋霜瞪圆了眼。 “我只能看到你的躯壳中表现出的事物,看不到你的灵魂。可我知道你必然做出了什么极其重大的决定,这决定——足以撼动根本。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也难以看着你一步步实行。就只能在临走前,给你一个正面的祝福了。” 雨樱和破军的身影原本还在琉璃阁中,一眨眼,却只能听到声音。 “我会替你把结界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心情好的话,还会替你加固。” 连最后的声音都听不到,楚遥“噗通”一声,坐倒在地上——染秋霜解开了拴住他的,法力凝成的细丝。 她不去扶他,从他的身边走过去,将舞灵放在流枫的枕边,打了个响指将藏匿流枫气息的术解了开。 “染秋霜,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怎么就放她走了——难道你真把一个才见过一次面的女妖怪当挚友,想让小灵陷入危险中吗?” “你一个不会自己谋策,只会奉命做事的武夫,懂什么。”染秋霜冷笑道:“真的把她当朋友的话,我就不会从头至尾,都把枫儿藏起来,还用法力的绳丝悄悄拽着你的头,防止你偷瞥枫儿被看到了。我们两个都是各怀鬼胎,惺惺相惜之情有也有限——无论是她,还是我,都明白得紧。都仅是在演戏罢了——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这样好的伶人,什么都没看出。”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一十九章 锥心如年 尘雾宫,雾歌抱着她的小女儿小声地哼着催眠曲。 她的眼睛却没有看向吮着手指,流口水沉睡了的孩子,而是一刻也不离那在外的影子。 那身影,在两柱香的功夫前就能看到了,仿佛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可疑的家伙那般窜来窜去,东张西望。 雾歌知自己的法力并不精纯,稍微强些的敌人她便无法应付,但还是事先在袖中藏好了暗器。 留一手总归是没有什么错处的。即便不敌,也还是能够争取一点时间。 门外的魂灵,又在门扉前晃了晃。 雾歌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蓄势了,可是,他仍旧是没有进来。 越到后面,越不可觉得腻烦而放松警惕——她知道很多的敌人,都习惯利用这个心理,出奇制胜。 在比拼耐心的战斗中,谁先露出厌倦,谁就是输家。 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雾歌袖中的银针,就随着门扉被推开,穿风而出。 你以为这样我就放弃警惕了么?很可惜——是你赌输了。 她的脸庞上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 这笑容却在看清对方的面容之后,骤然被凝固住。 紫衣蝶纹,流苏垂肩,不是蝶翼又是哪个? “怎么是你?” 蝶翼显然没有料到雾歌这一手,躲得很是狼狈。但好在她身法不错,虽然银针擦身而过,钉在了墙上,也仅仅是把衣服划破了几个口子,她并没有受一点伤。 她用手理了理有些蓬乱了的头发,无视了雾歌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安静的动作,叉着腰,指着雾歌的鼻子吼道:“你这是作甚么?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扔那么毒的针,我差点被你害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被雾歌抱在怀中的小女孩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瘪了瘪嘴。 雾歌以为她要哭出来了,有些愤怒地瞪着蝶翼,刚要数落她两句,却不想那小女孩伸出肉乎乎的手指,指着蝶翼炸起来的乱蓬蓬的头发,哈哈地笑出了声来。 她见她的孩子并没有哭,反而很开心的模样,立刻消了火气,方才已露出凶相的眼眯成了两弯月牙。 “谁让你这么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的?我还没怪你吓着了我,弄醒了我的小宝宝呢。” 虽然她这副笑眯眯幸灾乐祸的模样让蝶翼有些看不顺眼,但也不能不承认雾歌的话是事实——她确实是连门都不敲一下就闯了进来,还在门前徘徊了许久,怎么看都像是个可疑杀手或是不速之客。 明明知道自身问题的蝶翼,依旧是不肯坦率地承认她感觉到的事物,轻哼了一声,理直气壮地道:“切?你说我形迹可疑?我来你的尘雾宫什么时候敲过门?我看不是我鬼鬼祟祟,是你疑神疑鬼吧?” “不是那个问题——要是你和往常一样大咧咧就进来了,我们之间还不会产生什么误会呢。问题是你一直在逡巡,反而不像是平时的你了。”雾歌上下打量着她:“快说说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我们最开朗的小蝶翼,都这么游移不定的?” 蝶翼一听到这个问题,精神饱满的样子立刻就不见了。 咬着唇一言不发,眼角斜移,盯着自己抵着地面的脚尖——从神气活现到泄气的球的变化实在太快,反而显得有些矫情,竟像是伪装出来的一般。 但是,雾歌已和蝶翼很熟络,知道她不是会故意装出来忧心忡忡惹他人担心的个性——反而是在不大高兴时,也会想方设法强迫自己笑。 这样罕见地露出了显而易见的犹豫不决,反而让有意逗弄她的雾歌也失去了兴致。 她站起来,走近蝶翼,扳过她拧过去,躲避她的目光的头。 “蝶翼,怎么了?是不是天机宫发生什么事了?” 蝶翼不说话,只一味地流转着眼珠,不去看雾歌利剑一般尖锐的眸光。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之所以这样为难,是不是天机宫的大家,不肯让你说?” 蝶翼仍旧一言不发。 “看来就是这样?”雾歌皱着眉头:“我知道,我和大家的交情,可能远远不如你们天机宫原住民之间的关系,而且,依天机宫的情报网,我之前的所作所为,肯定也让你们有所顾虑了。但是,无论如何,我也是命族的一份子,还是散羽姐姐的灵石,你们有事还要瞒着我,是不是不太好?” 那小孩子触到了蝶翼垂落下来的鬓角,觉得好玩,使劲拽了拽,拽得蝶翼的嘴角都抽动了一下,但却还是不肯说一个字。 这更坚定了雾歌的猜测,她摇了摇蝶翼的肩膀。 “我知道你最好了。不管他们怎么看待我,你对我也是没有偏见的吧?就冲你特意跑过来,我也不可能会出卖你,辜负了你的心思不是么?”雾歌用恳求地口吻道:“信我吧,蝶翼。告诉我吧。” “我与你说的话,你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是不是?” 如果,是背着其他的同族来找自己,那么,她背负的风险肯定不小。 就算,只是传递了一点点情报,但这信任——也足以称作是恩情。若无其事地把她泄露了秘密的事情说出去,对蝶翼没有好处。对她则更加没有。 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蝶翼唤出了一个小瓷瓶,塞到了雾歌的手上。 雾歌看不出瓷瓶的名堂,却也赶忙攥紧,小声地问道:“这是什么?” 蝶翼一顾,看见门还敞开着,就想着去把门关上。刚走出两步,吃痛地“哎哟”一声,转过头来,发觉雾歌的小孩儿把她的头发塞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看到自己的食物要从嘴巴溜走,极其不满地用小手按了住。 “好了飞花,别吃了,多脏啊。”雾歌试图把头发拽出来,但她就是一点也不肯放弃她的“美餐”。 蝶翼见这小孩这样执拗,叹了口气,打了一个响指,从指尖飞出几根连着白丝的银针,钉在了门框上,轻轻一拽,将门扉合拢了上。 “雾歌,我说你是把孩子饿着了还是怎样?怎么啃起我的头发来了?”蝶翼颇有些无奈:“要是你的奶水不足,连你自己的孩子都无法喂饱,那计划可能就要失败了。” 忆·魔念篇 第三百二十章 绵里藏针 “奶水?我的奶水是足够的,也把她每天都喂得饱饱的。飞花这孩子只不过是牙痒了,什么都想往嘴巴里塞,倒未必是真想要吃掉。”雾歌说到她的孩子的时候,眼神与语气都温柔成一汪薄雾凝成的水,但立刻就回神:“怎的?难道你要和我说的事情,和我还有莫大的关系?” 蝶翼“嗯”了一声。 雾歌有些不解:“既和我有莫大的关系,那又何必要瞒着我?这样不是显得很古怪?” 蝶翼摇头,因为还被小女孩扯着头发,只得放轻动作:“今天来找你,是我一个的事情,我要说的事情,也是我自己的主意。并非使她们集体策划了什么却要瞒着你——都是你多心了而已。” “你说——是我多心了?”雾歌怔怔,旋即抿嘴笑道:“我知道的。那些疑虑不是不善——而是怪我尴尬的定位。所以,你说是我想多了,就当作是那样好了——我绝不会因为这件事对除了你以外的天机宫灵魄怀有怨恨,你也不用有所顾虑,大大方方告诉我就好。瞻前顾后的,可不像你蝶翼。” 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想仿设法替他们隐瞒不能得到相信的事实,以防冷了她的心,或者是添增她对于天机宫众不必要的仇恨。 蝶翼,还真是温柔啊。 雾歌这样想着。 也难怪,散羽生前会那样信任她了。 虽说真的发生了雾歌想象中的那样的事情,她应该也会做她想象中的那样的事情。 然而,现在,那些却仅仅是想象,是雾歌的误会罢了。 蝶翼不由得有些尴尬,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却再次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口好了。 好容易编织出来那样美丽的形象,估计一旦她把她此行的目的说出来,就会瞬间崩塌的吧。 尽管蝶翼也并不想让自己的形象在他人看来有怎样高尚,但也不忍心破坏已经凝好的幻想。 “那个……”蝶翼跺了跺脚,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道:“你把瓶子拧开闻闻看——是不是有一点点辛辣的味道?” 雾歌刚刚打开瓶塞,扑面而来一股很呛人刺鼻的红烟,她的眼睛难以自控地流出了眼泪,忙把瓶塞塞了回去。 一直专注于咬着蝶翼头发的飞花,终于肯把它们吐将出来。 随即,是“哇”地一声大哭。 雾歌拍着飞花,咳嗽着问道:“蝶翼,那什么玩意?这么……咳咳……这么呛?你看孩子哭的——该不会有毒吧?” “没有。”蝶翼小声道:“只不过是普通的千年山椒,晒干了研成粉罢了。辣是狠辣,却不会有什么坏处。” “千年山椒粉?”雾歌诧异地问道:“咳咳……你给我……咳咳千年山椒粉,有什么用?” “你不是除了给你自己的女儿,还负责给苍默的破孩子喂奶么?”蝶翼低低:“我希望你今天去给她喂食的时候,好好辣辣她,辣哭她,最好把她的嗓子也辣坏了——这样我才解气。” “啊?”雾歌一时没有明白蝶翼到底在说什么。 “我让你喂奶的时候,把那个不讨人喜欢的破孩子辣哭。”蝶翼又重复了一遍。 雾歌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还是难以理解地问道:“为什么?” “我讨厌那个小孩,早就看她不顺眼了。甚至碰她一下我都觉得异常的恶心。可是,姐夫把她护得死死的,我觉得要是明着伤她的话,姐夫肯定是会难过的。想了许久,才想出这样的办法来。” 蝶翼确实是很讨厌离若。 似乎,离若在羽灵宫生活后,就很难再在羽灵宫看到她的身影。 但是,她居然会像这样的办法对付无辜的小孩子,还是让雾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甚至在自己的身上狠狠地拧了拧。 “你,不是在做梦。”蝶翼冷冰冰地道:“我也是真的蝶翼。” “可你——” “我并不觉得我是恶毒,相反,我倒觉得你们这些任由着姐夫活在梦中的家伙,才是真正在用软刀子杀人。”蝶翼声音颤道:“你们都知道那小孩子根本不是,也不可能是姐夫的孩子。就算长得再像——也不会是。甚至你们也知道,根本不排除他们用某种手段把那孩子的容貌变得和姐夫相像,就是为了让本来就不太正常的他对这荒谬的“事实”不产生怀疑。也许,你们觉得现在这样就是幸福了——可我从来就不这样认为。难道你们觉得一个大家都顺着他意思来,治不好疯病的疯子,活在自己的世界就是幸福?难道你们就一点都感觉不到悲哀吗?一点都不明白,这场梦是与他敌对的家伙们给的,如果他们想让他醒来的时候,他会比一无所有时还难受一百倍吗?” 蝶翼不在羽灵宫,最常来的地方,就是尘雾宫。虽然她装作如无其事,可是雾歌也早就知道她有点不对劲的地方了。 她什么都不肯说。 蝶翼想说的事情,你不问,她也会说。 她不想说的事情,就算逼迫,也不会说。 这就是属于她不肯退让的执拗。 雾歌知道她早晚会有一刻,会把那种不舒服的心情吐露出来的——也许不是对着自己,但她也希望她不要忍着太多的负面情绪。 当她终于把压抑的心绪吐出来的时候,雾歌并没有被她当作可以信任的友人的欣喜。 她忽然,和她变得同样的沉重。 原来,在那之后,一直困扰着蝶翼的事情——不再是散羽的死,也从来不是天机宫对于雾歌有多么不信任。 而是她每天每天看着他们在逗弄着那个小女孩时,所涌现出来的愤懑与不甘,将她的胸臆填满。 “如果是这样的事的话,你应该更早些说出来的啊。别人都不支持你,我觉得我们两个还是会支持你的。” 雾歌还没有出声,早已有人抢了她想对蝶翼说的话。 门无声无息地被打开。 缘落,和被他用轮椅推着的竹韵,正在朝蝶翼微笑。 “你们两个……我也好久看不到你们两个了……”雾歌惊诧,旋即恍然道:“该不会你们就隐匿了身形,一直这么跟踪她罢?” “哎,不要说跟踪那么难听。我们两个都只是关心小蝴蝶罢了。”竹韵淡淡道。 忆·魔念篇 第三百二十一章 蝶凝忘川 花甸,落梅片片,浅红的身影静坐在其间,分不清哪是花,哪是人。 她就那样仰着头,不让眼泪流下来,喉咙的哽咽声却仍在这寂寞中回荡。 蝴蝶的翩然双飞只是一瞬,转眼便是在花丛中寂寞流连,人们只能看到现时的明艳,却察觉不到那内心究竟在倾诉怎样一种悲言。 所以,她一向是最喜欢她的——可以容忍她所有的冲动所有的任性的那温柔的魂灵,任何人都无法取代。守护那浮世蹁跹中最安静的笑容,大概也是在守护着她的依靠,她的眷恋。 那份眷恋已经没有了,她便默默地将这份关怀,转到她此生挚爱的身上,只要他心未变,身体康健,透过他的平和笑容,仿佛就能看到消逝了的身影。 可是,任凭她怎样努力,终究是无力去守。 对她时是,对他时仍是。 冥界时她冲动的愤怒,又何尝不是伤心的另外一种表现。 真的压抑了太久了。 从笙霰雨死后一直到现在,她仅仅在看到她尸体时,情绪失控眼泪决堤,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将心内的焦虑与悲伤皆化为怒与笑两种表情。 没来由的发脾气,不断地诅咒着她根本无法奈何的魂灵,有一点点高兴的事便没心没肺地笑,热情昂扬的声调提得老高。即使能够听得见心音,也察觉不到她的心微微地抖,除非是住在她的心中,才能在被眼泪淹没时体味她的痛苦。 在看到天机令的刹那,她不知道究竟是该哭还是该笑,所有的情感都汇聚在睁得大大的眼睛上——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她的惊讶,却看不出更深层次的东西。 一种不甘心。 一种任性小女孩的嫉妒不甘。 尽管她劝自己,大概蜗牛那种既慢又稳的性子,比她更适合看着宝物。但她却仍然为笙霰雨竟有她不知道的秘密而阴郁泄气。 她的第一反应,是想要找笙霰雨理论——并不为天机令,只是想把自己的不痛快发泄出来,她的头发弄乱,让她安慰自己一下。 蝶翼知道,虽然是她无赖耍小性子,她的好姐姐也一定不会在意,而会反过来安慰自己的。 可是一迈步间,她突然想起,再也没有那么个可以任由她耍性子的姐姐在了,不然今日也不会在另外一个人手上看到那枚天机令。 她怔了一瞬间,才决定改变方向,不去寝殿,转而把清泉押向厨房,想要通过教训他来忘却片刻的不愉快,最终却是他的无心之语戳中了心窝。 她以为愈合了的那伤口一直在,不过是简单的蒙了一层厚厚的石灰粉,稍一触碰,鲜血还是会淋漓地滴落下来。 沉重的步子,不自觉就让她踏入了梅林之中。 这里是他和她回忆之处,却又何尝不是她的。她化作梅林中的一只蝴蝶,宁儿是梅瓣的一滴露珠,就在云海红梅的交界处,静静地守着,负责用引导之术将每个将来之人的步子引至别处去。 或许是个简单的活计,她却不似宁儿一般能将心沉下来,常常叮嘱宁儿看紧,自己却去瞧瞧去看林中二人的情形。 做为她心脉的一颗灵石,她的嘴角微扬,她的嘴角便也会不自觉扬起。 那个时候,她总以为笙霰雨的生命,会极其幸福,像梅枝的花一般绚烂的开,绽放出最美的色彩。 她没有想错,她的确化作了花,却是从枝条上飘荡,被泥雪埋葬。现在坐在此处,四顾花枝仍红艳,却更衬出了她的孤独,美好的记忆纵然沉淀在心海之中,可是风的寂静无声却让她想到了更多不愉快的当初。 她的散漫,静水落石起涟漪,宁儿却仅仅是如常一句“一时疏忽”。 她的世界总是简单,她的心中唯有黑白二色,非好即坏,非喜即厌,那时的宁儿在她心中是个好人,所以她便信了她的言语,却不知阴谋罗织成网,逐渐将其中的每个人束缚住。 她以为笑容留给别人看,泪水留给自己,就能够成为支柱,一件件,一件件的回溯,她方才发现,她没能在当日在她身负无数蝶魂蝶血奄奄一息时出现自己眼前并救了她性命的魂灵生命扮演一个真正重要的,能够拯救她的重要角色。她无时无刻的欢笑,也终是没能流淌到她心底分毫。 她倚靠着树干,仿佛这上面还有她不曾离去的气息,肆无忌惮地哭泣。 原就是一个,终回到一个。 她庆幸于没有人会察觉,她悲哀于没有人察觉。 她很累,心中很累,哭过以后,便更累,可她却直至喉咙嘶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泪仍连成珠子。 缘落想要上前劝慰一番,却被竹韵拦住:“由她去,等她哭够的你再去,不然她看到咱们,有多少泪都要生生吞回去了。” 缘落忍了忍,没有上前去,低声道:“我还一直当她是那种把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想不到却也是个这么节制情绪的人呐。” “非但节制,平心而论,其实我觉得她比她常嘲讽的冰块蓝漪还要更节制些。”竹韵道:“你觉得一个人顶着一张冷冰冰的死人脸和无论什么情绪都整日挂着一张灿烂的笑脸哪个更辛苦?” 他这一说,缘落的思绪里并未浮现出蝶翼和蓝漪,反倒想起了心木散羽,沉吟片刻,诚实地道:“实话实说,拼了小命我也做不到其中一种,所以我觉得都很辛苦……” “嘛,谁说的——若不是蓝漪中途把药换了,吃了苍默那玩意,你现在也就成了冰块了。” “你既然早就有答案了干吗还要问我?我最讨厌那种明知故问,人家做出了回答还去纠正的。”缘落撇撇嘴:“好吧,我就顺着你的话——笑面虎比较难吧。” “对,蓝漪虽然冰冷着容颜,但其实细细辨认,还是能从她眉宇间看出她的心境的,反倒是小蝴蝶,她不是在笑就是火爆的辣椒,她的悲伤委屈倒显得不那么明显了。”竹韵叹了口气:“不过负面情绪积压太多,总是会爆发的,我一直希望她能这样哭一场,可惜却没能做到,倒被一个脑子不正常的家伙勾出她这情绪来了。” 忆·魔念篇 第三百二十二章 落雪凋残 魔境并不阴寒,却有一隅四季如冬,仿佛是被绿意所遗忘的角落。唯有梅舍不去这份雪白,哪怕冰寒彻骨,依然傲立与寒风,与清雪为伴,消却它的落寞,用纤瘦的枝,白如霜红似雪的花瓣,把一望无际的素绢沾染滴滴鲜艳,给这片孤单之地增添自己的色彩。 花似人,人似花,迎面吹拂来的香气,仿佛都有一股它们主人傲骨的冷冽。 望着雪影梅海,嗅着清寂的香气,楚遥蓦然想起了自己的故乡。 他曾无数次对染秋霜讲过,在苍穹中指给她看的,银装素裹的狐灵山。 而这魔境,竟然与狐灵山这般相似。想来她对他的思念,也全融在了这一脉素色的风景中。纵使是天地之间,在这份景致,许也能找到和他共处之温馨。 他甚觉惭愧——她依旧心心念念着自己,大概为了重返天界,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她所看到的,却是他与另外一个女人结亲,还是将她伤得体完肤的人。可她仍然放弃了大好的机会,与天冥交易时提出的第一个条件,仍旧是想和他在一起。 楚遥自言自语:“我对不住你的地方,实在太多。师傅已答应了我,叫我放心,他能容下赤焰,便不在乎让你重新回归。既然有了这样一次忏悔的机会,落叶,我一定好好待你,再不辜负你的心。” 一缕刺目的金,在雪原上耀眼地闪烁着。她的身后,是一众魔族。一向有着些微自卑,对待不公平待遇只是敢怒不敢言的魔族,现在虽没有完全洗去长久来压抑的影子,只在染秋霜的带领下,也总算都能昂首挺胸,竟也是颇有气势。 站在结界另一侧温暖如春风景的楚遥,腮边浮现出感动的笑。他身后的仙,亦是微笑的,却带着看不清晰的些许发狠的意味。 紧随着染秋霜脚步的龙润,瞥了一眼他们的表情,小声道:“秋霜殿下,我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呢?” 凛冽的冷风扑面,却并没有完全吹醒她困顿的内心。越来越重的不安侵蚀着她,但已经到了现在这地步,她的常识告诉她,她做为主心骨,绝不可以自乱了心神。 还有便是她坚信——心木是不会骗她的,楚遥是不会再骗她的。她迅速稳好了神,轻轻道:“是不是觉得他们的笑容很怪?” 龙润点了点头,染秋霜轻松地解释道:“仙冥族就是那模样,自诩高贵惯了,看到我们魔族竟然一夜之间和他们平级,心中当然会不舒服,你也要理解着他们的矫情些。” 龙润勉强接受了她的解释,却也不自禁嘀咕道:“若如此,那还是在魔境好,起码不用受他们这帮只是看起来也没多了不起的家伙的闲气。” “这自然。天界的血统阶级制度,一向勒得人喘不过气;冥界本还好,制度严苛些,但不至于全无出头之日。只是近些年也逐渐衰落,定下的完整的规矩被侵蚀的厉害,全不复当年。军师也考虑到,魔族真归入进去,必不会合群,便和他们谈好了,只剥了魔刻,注入仙脉,住处仍在魔境,不和他们抢地方,也免了魔族看不惯他们,发生无谓的争端,彼此都免了心烦。” 龙润惊愕道:“他们居然也毫不犹豫答应了?” 染秋霜点点头:“不过是按着军师事先教我的话说的,口气没那般强硬,利害全陈述得分明,他们很轻易便同意了。哎,毕竟是帮冥界立下无数功绩的人,不得不佩服,简简单单几句话,比我绞尽脑汁的还戳他们心窝。” 以兵力与他们的地位安危做威胁,的确可以做为筹码来搏一搏。但既然是桩交易,却被动而干脆地应承所有的事——哪怕是这般无礼的条件,完全不讨价还价,怎么思考都是反常。 但仙冥这样同为高等之族,他们彼此的思维方式都相差甚远。何况他现在身为魔族,更难以揣测看透他们。龙润选择闭口不言,自己的警惕性却不曾减弱些许,手按在腰间的刀柄,双眼瞪得铜铃般大,摆出一副随时要吞人的架势。 身后有魔推了他一把,调侃地笑道:“得了吧,龙润大人,往常就属你笑得少,今儿就别绷着一张脸了,不觉得很不合时宜很吓人吗?” “在酒与梦沉醉者越多,越是需要一个清醒的人,保持最起码的理智。”龙润淡淡地答了一句,染秋霜拍着他的肩膀嫣然道:“龙润,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说着几句话,完全不像魔族,倒像是个冥族似的。” 龙润的心倏然紧缩,用挤出的笑容来掩饰他眉间的异常:“秋霜殿下真会说笑,我龙润生于魔境,怎能和冥族扯上干系?” “你看你,随便开个玩笑都会当真认真地反驳,反而愈发像了呢。”染秋霜抿了抿嘴:“他们说的对,别再像个有箭在弦的弓般,弄得我也有点紧张了。” 龙润保持着那讪讪的,尴尬的笑,手却不肯松开他的刀柄。染秋霜明白他严肃认真的脾性,不再多管他,向前迈了两大步,朝将手按在透明结界的楚遥,只是轻轻地唤了声他的名字,这熟悉的声音竟让他恍若隔世,不由有些哽咽了,也用她记忆中的温柔,呢喃般道:“落……叶……” 她并没有驳斥,从他的眼睛,从这温柔的腔调,她寻到了她真正想要的——体贴,呵护,与情怀。 油然而生的温暖也让她坚信了,心木没错,她也没错,这场仪式绝不会发生任何意外。但在他几近迫不及待地请求她打开结界,她却仍严肃而坚决地拒绝了他:“魔族可是打算放弃大好的形势归顺与你们,只用昔时忆套近乎就让我们解除戒备是不成的,必须得表现出你们的诚意来。” 楚遥立刻将刀刃抛掷在地,这一掷像是讯号般,站在他身后的仙众纷纷也松开了兵器,发出“叮当当”的脆响。 “好!”染秋霜也将手中白得接近透明的长剑脱了手,插在软雪之中。回身道:“你们!也放下手里的武器吧!” 魔族听到命令,也虔诚地放下武器,齐齐的动作激起一层雪浪,在半空中翻飞。 忆·魔念篇 第三百二十三章 花月为祭 “龙润!”染秋霜喝令一声,龙润瞥见她的神色,又回身看了一眼——无论仙魔,只剩他一个还紧抓着兵刃不放,他又站得离染秋霜这般近,显得太过于乍眼。他“噗”地吐出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把刀从腰上解下来,扔到雪地里。 “我们表了诚意,看到众位的诚心了。”楚遥身畔的副将道:“不过只放下兵刃,若我们中有任何一方想反悔,只要把它们拾起来便可——这示诚行为实在是太流于表面。还是得用点更绝的法子,让我们完全交心才好。” 他的手指拢了拢,指间夹住了几根针,已狠狠地钉在了周身大穴,将针抽出来时,针上染满了鲜血,他的力气仿佛也被这些针抽干了一样,摇摇晃晃,半天才直立起身子,用变得小小的声音道:“我已暂时封印了自己的法力,这下即使想动手也动不了了。”他低低喝一声:“你们这帮家伙!还不和我学着点!” “副将大人……这……”随来的仙冥皆面露难色。 “让你们封你们就封!说这么多废话烦不烦!”副将不耐烦地道:“这次的和解仪式不是小孩子家玩过家家,一旦一言不合,必然有一场大仗要打——不是我看不起你们,就你们这一群废物,能打是能打,可有几个和人家魔族似的愿意拼死的?想要命,想和解,还不拿出点诚意来!” 仙冥族踌躇片刻,异口同声地回道:“是!”说罢,也用银针钉在了穴位,将法力封印起来。 染秋霜轻笑了笑,龙润却咬了咬牙——虽然他们似乎的确甚有诚意,但却已不再是让他莫名不安这样简单了,恐惧已越来越具象化的在他的魂魄散开。 “楚遥将军,您呢?您是今儿的领头,您的诚意在哪?”副将淡淡地问道。尽管对方是落叶,可她也是魔族的首领,站在比他更高的位置。他作为首领,既然属下人都展现了恳切,他作为头领,更该如此。他几乎是想也没想,毫不犹豫地将全身的法力封存凝滞。 “好——秋霜殿下,能做的,我们都做了,那你们呢?” 染秋霜转身命道:“小的们,把法力封了!” “秋霜殿下……?”龙润开口时,魔族早已随她的言语动了手,她斜睨了他一眼,龙润攥了攥拳,将银针从穴位中抽出来。 “好,很好。”副将淡淡地笑道:“现在也轮到秋霜殿下了罢?” 染秋霜妖魅地笑道:“我就不必封存了吧,如果我把法力封印了,这结界可就打不开咯。难道你要我们站在结界的两边,大眼瞪小眼吗?” 副将皱了皱眉道:“你这算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打着别的算盘?” “打算盘?我能打什么算盘?我要真有小心思,那天就命我的手下把九天掀翻了不就得了?何苦在这里再悔,落得个阴险狠辣之名?”染秋霜冷冷道:“更何况今儿的头儿是楚遥,不是你。我用不着看你脸色,管你高兴不高兴。” 楚遥握住了他的手,摇头道:“本只要结界一解,待魔刻消了,仙脉凝合,这事情也就了了,现在做得已够了,别再把个简单小事儿弄得复杂了。” 副将不满般甩开他的手:“嘁——随你便吧。出了事你顶罪。” “我以性命担保,落叶不是那样人。”楚遥悠悠地对染秋霜道:“解开结界吧。” 染秋霜颔首,低低念了一段咒法,雪白的结界即刻散去。 说时迟那时快,在结界碎裂的一刻,副将和诸仙冥族人忽然一手按在颈上,重重地甩脱出了假皮,在其下竟尽皆隐藏着身着夜行衣的另外一副身体。 “弟兄们,动手!” 随着连楚遥也不认得的“副将”皮下之身的一声令下,墨色之云雾漂浮在魔境的上空。染秋霜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后的雪地便燃起了烈烈的火,将雪融化,散发出腥甜的味道。 诸魔族甚至连呻吟声都没有发出,纷纷倒在地上,手紧紧攥着被抛掷在地的兵刃,双目圆睁,甚至至死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目光所及,前方模糊的景致也燃起了一片火焰,升腾起缕缕黑烟,纵相隔甚远,她竟也听到了悲呛与绝望的哭嚎声。 “不!”染秋霜撕心裂肺地叫喊了一声。 楚遥已完全被眼前的情景震到,他却连剑也握不住,被染秋霜一把拽住了衣襟提起,她美丽的脸已变得近乎狰狞:“楚遥!行,你可真行……骗了我一次不够,还要骗我第二次……” “落叶,你相信我……我根本什么也不知道……”楚遥的声音近乎嘶哑。 “秋霜殿下小心!”龙润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随即便听到了刀刃扎在肉中发出的闷响。 一柄长刀划开了龙润的手掌,刺穿了他的胸口,他的身体在淌血,他的嘴角也在淌血,他回眸温柔地笑道:“秋霜殿下,您没事吧……” “好好的影部你不呆,好好的主君你不护,却非要跑到这魔境来做魔族,现在……现在又来白白送死……”他对面的人冷冰冰地叹道:“无大哥,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呢?” 从冰宫处后赶来的的影部,正想向双眼失神的染秋霜和楚遥挥刀。 瞥见了武器的寒光,前一刻还在落泪的虚,回头时双眼却结了冰:“都不许动手!” 已祭出武器的影部之冥面面相觑,不解道:“虚大哥,您这是何意?” 虚冷笑道:“我是这次行动的头儿,头儿说了不让你们动手,你们竟然还敢问理由?都不要命了是吗?” 影部的铁律第七条,便是绝不追问头目行动的缘由,只需要无条件执行。如有违者,行动的头目有权利将其肃清。尽管满腹疑问,对纪律天然地尊重,让他们全闭拢了嘴巴,笔直地站着,握着寒刃的手放在同样的高度,纷飞的雪花落在身上,也绝无一人拂拭。 染秋霜被寒风冻住了似的,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也不想听懂,更无闲暇去理会他们怪异的动作。 她现在只清楚一件事——与她共同用心筑建起新世界,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展望着未来的美好的臣子,已经一个都不剩了。 忆·魔念篇 第三百二十四章 如花绽逝 “我怎么会在这里……这问题问得多好啊……”他呼着白气,吐出一大口鲜血,支撑着不倒下,抬眸凝视着眼前夜行衣的魂魄:“还能因为什么?因为傻,因为蠢,因为眼瞎,才会在这寒风朔朔,发现了些许令人意外的事……” 是他想说的话,也是他想说的话。 或许他的言语有些奇怪,他的行动也甚是诡异,根本辨不出他的真实身份——一切只是源于这具伤痕累累空荡荡的身体,虽自然不会是全然是心木,却也不完全是墨夜,而是相同的牵系下,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思绪却奇妙地交汇结合,想练成一体般。连被躯体联系起的魂灵自己本身也意识不到其中细微短暂的换转,就像是自己不经意失神下,不受控制的行为。 正如当他安静地躺在暖暖的屋中,半梦半醒间,终于看到那根安眠的香燃尽时,他兴奋得难以言喻,将猩红的布满了血丝的眼瞪得大大的,注视着门外,等待着属于他的胜利的消息。 这希望,既是墨夜想要的胜利消息,或许也是心木自己想要的胜利消息。纵使全然不同的期冀,凝结成的心音,也是一模一样,交融一处,谁也不会意识到其实不单单只有自己的存在。 但他没有等来自己的王,自己的主人满脸笑容告诉他好消息,他也没能看到已渐渐习惯了,开始打心底里接受,崇敬的魔女将他心心念念的七彩霓裳带到身边,而是墙壁的无来由的碎裂摇晃,大块大块的冰砸到完全躲不开的绵软身躯,刺出了血。 冰屑落满脸颊,床栏缓缓断裂,他挣扎着想坐起身逃离,一群黑衣魂灵冲过来,虽将他拽离了塌陷的危机,却是毫不客气地把他摔在了地上。被重伤病侵蚀的弱躯只这样一摔,便震出了一大口血。这群黑色的影子也不管他粗重的喘息,不由分说地架起他,在空中跳跃,任寒风将他侵蚀得直打哆嗦,没有任何人慢下动作来。 墨夜昏昏沉沉的瞥见架着自己左臂的,正是之前见过几次的,围在月无痕身边转的小个子冥族,余下的也有看起来较为面熟的。 既然是月无痕公主的人,现在也能勉强算作是王的人了吧。他们不清楚现在的我是怎样一回事吗?为何却还要这样对待我? 他所残余的却唯有茫然——这冰冷的身躯,缺乏血色的面容,显示着冥族身份。而他竟然一个人也不认识,甚至从来都未曾见过他们。 他果然不是完全信任我,还是悄悄留了一手。是不是我被凌虐折辱,送入魔境的事,他也早就知道,不过就想借此机会利用我而已呢? 无意间听到染秋霜的话而被感染,被同族冷漠地被掷在雪地的心死绝望意,让他们再度异魄却同口同声。 不过……是一时糊涂,眼瞎了而已…… 一个影部杀手看见心木竟然立起身来,脱口道:“墨……”在瞥见了染秋霜和楚遥时,立即改口道:“心木,还有力量站起来呢?” “只要我还没死,我就能站得起来。”心木悠悠回道:“而且现在,我也必须站起来——我要让秋霜殿下看到,魔境并没有变成一片空白,还是有甘愿服从她的人在。” “呵,心木,你还真是毫无系数,魔境之颓无可挽回,有你服从有何用?”他身边的另一个杀手讽刺道:“你看看你的脚下,血流成海,尸横遍野;再望望远处,妇孺悲啼,安居一炬;染秋霜更是因全部法力融入剑中拼死一搏,伤痕累累,力量尽数耗尽,如果我们想要她的命也是随时……” 心木挽起了袖子,露出了套在手背上的钩爪,喘着粗气厉声打断他的话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难道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病恹恹地废物,还把自己当成是是以前的首席冥族吗?”他冷冰冰地讥嘲道:“如今这局面,还不全是你的失误判断造成,如果没有你,魔境根本不会沦陷。事到如今,你这罪魁祸首,还装什么坚强的后盾?我就是要当着你的面杀了染秋霜,莫非你还能拦得住我?” “幻!”虚想想要止住他,但影部人若真心想出手,动作总是比语言要快,虚的拦阻之言未曾脱口,他的刀刃已朝染秋霜的面门砍下去。 谁也没有看清的刹那,传来颅骨破碎的声音,头颅深深的凹陷了下去,血液溅落在雪地。 只是这血,并不是从染秋霜的头颅流淌,而是幻的头颅。 前额和后脑,都被狠狠地刺穿。 击碎了他前额的,是一把晶莹剔透的匕首; 打穿了他的后颈的,是漆黑的钩爪。 厉辣回到了染秋霜妖魅的眸中,她轻蔑地道:“臣子只负责谏言,主君才是最终定夺。虽然我的军师的主意也许并不高明,但我并没有存疑,毫不犹豫地采纳了他的主意才是招致祸端的主要原因。成功了说自己有远见,失败了怪属下不得力。错误绝不是一个人造成的,做得起王,负不起责,只会把胆子丢给下面的人,算什么英雄?” 染秋霜抽出匕首,血液如泉水般喷薄而出,染秋霜飞起一脚,将他踢倒,踩在他的身上,用帕子细细地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冷笑道:“你一个连自己生死都无法决定的,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野狗,想对我的军师说三道四,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还不配。”染秋霜重重地踏在幻的腹部,乜着影部杀手,抬头仰望着苍穹:“都给我记住了,我的人,是对是错,是奖是罚,只有我自己可以定夺,不需要不知哪来的废物插嘴。而我自己,也不会因为无法承担,只会推卸责任的。” “秋霜殿下?您……您能原谅我?” “虽然损失稍微有点惨重,我们却也吸取了点经验教训——**商做不成公平买卖,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一样言出必行啊。”染秋霜嫣然道:“我原本也没有想过怪你,只是隐隐有些恐惧欺骗。现在知道了你并不是故意来骗我的,还让我在这血雨中看到了最后一点光芒,我的疑虑都云散了,更没理由怪你了。” 忆·魔念篇 第三百二十六章 故乡云逝 她的笑如此美丽,却是那么苦,那么勉强,显然她是并不想让他有太大的压力而故作轻松。 心木打翻了五味瓶,涌起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虚猛地站起身来,染秋霜手轻轻一勾,将楚遥揽在臂膀中,匕首一闪,重新化作长剑,剑尖正对着虚。 虚却转过身,面对着影部的诸位杀手道:“我们……撤了吧……” “哈?撤?有没有搞错啊虚大哥,这么撤了怎么交差啊?” “还要问?”虚的刀将说话人额前的发斩落:“我是头儿,我下令你们听着就好,有什么事情我来担着便是,别再问了,撤了吧。” “恕难从命。”小个子冥族向前迈了一步:“虽然有第七条限制着,但是第十五条也清楚地说了——不合理的我们可以不听。很显然,你现在是因为见了无大哥,又听了染秋霜这女人的话有些动摇了。我们倒可以顾着你,替你瞒一瞒你此刻的迟疑,却不能遵从你这离谱的命令。” 他刚说完,影部的杀手就像回过神来了一般,先有几位上前将虚按倒在地,制住了他的动作,旋即向染秋霜和楚遥扑过去。 染秋霜已是重伤,他们的身法招式却比她先前灭却的还要高明迅敏,她把剑握得更紧,打算用生命染成最后的绚烂。 心木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跃上前去,一道碧莹莹的光壁挡在了她和楚遥的面前,同时扛住了这数道锋影。 “秋霜殿下,您快走吧……您活着,魔境就不会泯灭……”心木咳嗽着朝惊呆了的染秋霜笑道。 “不行,我不能走,要走就一块走!” “秋霜殿下,别傻了。我本来已命不久矣,是您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悉心治疗,给我住处,给我饭吃,给我水喝,让我这奄奄一息的勉强能苟延残喘,延续短暂寿命。可我非但没能报答您的恩情,竟还将您的心血毁于一旦。我已经对不起您了,如果今天不能让您脱困,即使我死了也不能安生,求您快走吧……” “心木!”染秋霜半是央求半是恼怒地叫着他的名字。 “别再犹豫了,秋霜殿下……我也撑不了多大一会了,就求您抛下我吧。”心木的脸赤红更深,喘息得也更厉害:“即使不为我考虑,您不想想无端被我连累的楚遥将军,和您肚里的孩子吗?” “什么?孩子?”楚遥惊诧地看看染秋霜,颤声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染秋霜比楚遥更加错愕,低声道:“我明明……明明把他的时间凝住,让他停止了生长,可你……你竟然知道……” “嗯,我知道的啊。”墨夜冷冷地笑道:“如果不是想不再让孩子在你的腹中永远被冰冻下去,希望快点找到他的父亲团聚,一家人幸福生活,想必你也不会不假思索就同意了那蠢得要命的和解之计。” “一家人幸福地一起生活,才是您真正梦寐以求的吧……死难复生无所谓,魔境彻底崩毁也无妨,能以鲜血换来想要追求到的平静,也算一种机遇了。”心木闭上双眼,长叹道:“不像有的人,至死也无法完全传达到那份心意。” “心木军师……我会对她说出真相……” “不必。有些事,起初没有说,最后就更没有意义了。如果您见到她,实在忍不住说点什么,那请不要把当年的错认说给她听,只消帮我问问……”心木低下头,笑着瞥了一眼银色的丝袍:“这件衣服……最初……真是做给我的吗?” 如果自己死了的话,他的这份疑问就永远不能代他传达到了。 染秋霜轻轻地道了句:“谢谢,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去问她的。”一把抱住楚遥,不再轻盈灵活的身影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绿色的屏障破裂,心木哆嗦着,眼前一黑,蜷缩着倒在了冷冰冰的白雪。 矮个子冥族刚喊了一声:“追!”,冥王的声音却先传入了他们的心脉:“行了,不必追了,把墨夜带回来扔进冥牢里就可以了。” 影部的杀手愣了一下,齐刷刷地行礼回了声:“是!” 把浑身烧得滚烫,昏迷不醒的心木搀起来,念了一小段咒法,转回冥族,扔进了空荡的冥界牢狱中,墨夜呻吟了一声,大门已被紧紧关上。 墨夜低低地呓语道:“王……王……您在哪……”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脸上绽开了笑意:“王……您终于来了……您教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快给我换一副身体,让我出去吧……” “那可不行呢,墨夜。”苍默阴恻恻地笑道:“心木的价值还未用完,等到你把这件事做完,再考虑换躯或其他什么事情罢……” 墨夜爬着到了牢笼边,凝起所剩无多的精力听完苍默的低语,他已经没有力气惊叹或和他一起笑,只是点了点头,又伏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苍默的第一反应却不是同情,而是情不自禁地叨念着:“哎,这副尊荣,能做好吗?别再弄砸了。” 染秋霜茫然地漂浮在空中,俯瞰着卓卓猎艳蹂躏的土地,红莲业火中挣扎着的焦尸。 这人间炼狱,便是在起点时她并不热爱,只是为了守护那小小的希望而苦心经营,最终逐渐热爱上的地方,她的第二个故乡——魔境。 她并不是圣人,也不是天生适应性就比他人强些。从衣食无忧处,坠落到魔境的一刻,也并非完全没有过沮丧。只不过,她迅速振作起来,颓靡的瞬间没有被任何人看到罢了。 除了本身坚韧不拔的个性,也还有别的原因涵盖其中。 在心底的信任与朝暮处于的至高无上的地位瞬间崩塌之前,她感受到了小小的颤动,温暖不经意流过心底。 本想给楚遥一个意外的惊喜,最终却变成了独属于她自己的希望的种子。 忆起初时沦落魔境,在贫瘠中哭泣的魔,原来只为天界的陈腐可笑,对地界的生灵拼了命,对早已腐烂发臭的苍穹趋之若鹜的地界生灵毫不理解的高高在上的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间还存在这般饥饿与苦难的地狱。 忆·魔念篇 第三百二十七章 夺玉融魂 缘落紧随而来,见形势紧迫,生怕拖心木后腿,让他分了心,便一直在不肯踏进,只是在离魂殿前静立着看,见到毋容置疑占着上风的心木刚要喝彩,只一瞬间胜负陡然逆转,他不由得惊呼出声:“心木大哥!” 隐匿在碧绿丝衫的魂,蝴蝶轻轻震颤着翅膀,竹叶摇动,涟漪波起。 他们实在想不通,帝沙究竟用了怎样的手段,绝对劣势蓦现如此的意外。 就在咫尺的凝魄,不过从帝沙的眼神与心木的异常中,靠着直觉判断出危机,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她也无法释因。 帝沙将玉石在他的眼前一晃:“藏啊,来抢啊?” 心木抬起手臂,一阵钻心的痛,咬了咬牙,朝帝沙扑了过去,他轻轻一躲,心木栽倒伏在地上,他费力地将头抬起,狠狠地瞪了帝沙一眼,嘴唇哆嗦着:“起先我……我还觉得墨夜有些可笑,现在看来,我和他一样蠢,一样瞎了眼,为一个恶劣无耻的小人尽忠。” “为什么无论多么狼狈的模样,你都在嚣张?是谁给你这份自傲的勇气?”帝沙扯起他的领子,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你再说一句试试?瞪我一眼试试?” 他闷闷哼了声,嘴角渗出漆黑的血,颤得更剧烈,却又白了帝沙一眼:“无耻小人!” 帝沙血红的眸一眨,凶狠之息凝在眉宇,却假作仁善温和地笑:“心木,你的确对本座立下过汗马功劳,要是一点不给你机会,显得我无情无义——不如这样,你跪在我脚边给我道个歉,我就不计前嫌,再复了你的军师之职,何如?” “咳咳,让我求你,做回你的军师?”心木对着他的脸啐了一口,咳嗽着道:“就是你跪在我脚边,我也不想再替你卖命。” “哎,心木,硬骨头是优点不假,却大都有个坏毛病——敬酒不吃吃罚酒。主动权始终在我手上,我和你好说好商量,只是给你留个面子罢了。你不肯要……” 他阴恻恻地笑着,心木的瞳孔猛然收缩。 “咔”地一声,白玉裂开了一条小缝。 肩上蝶再也抑制不住,从缘落的衣衫中飞出。 “蝶翼,不要冲动!”波光粼粼发出低低地喝止。 蝶翼不顾任何的拦阻,足刚踏地,双环朝着帝沙的额角猛击。 蓝漪不想和帝沙起什么正面冲突,才提议化入缘落丝服,眼见着蝶翼显形,再匿藏也不再有意义,波浪翻起,紧随着双环散出数点寒光。 帝沙不紧不慢,将白玉抛将出去,吸引住杀气,武器骤然变向。 他的手指轻松一点,心木打了个滚,握住白玉护在怀里。 蝶翼皱着眉,蓝漪嘴角轻挑,向她侧了侧眼珠,指尖向侧一指,半月与双环之锋擦过心木的脊背,仍旧瞄着帝沙的要害。 帝沙散出细丝,缠络住心木的身躯,在前一挡。 蝶翼倒吸一口冷气。 眼见已收不回,双掌一合,“当”地一声,大部分半月暗器撞击在双环,剩下的几枚也减弱了速度。 却还是钉在了心木的肩头。 即使是法力最弱的魂灵,亦被掌控着,轻轻动动身子也可以躲得开的暗器,却正中了冥界首席的心木。 双环向回飞旋时,帝沙打了个响指,蝶翼双手抓住双环的那一刻,释放了冲击的伤害,她退了几步,咳出一大口血来。竹韵忙拍了拍她的背脊,她却来不及感受自己身上的痛楚,睁大眼睛怒道:“老东西,你说!姐夫到底是怎么了?” 帝沙将心木摔在地上,拧着他的手腕,尽管他攥得死死的,但帝沙还是轻易将毫无力气的指头还掰开,用力一抓,却只抓出一道血痕,不能将帝沙的动作停滞,裂开了缝隙的白玉还是被抢夺了去。 靛青的靴在心木的胸口踏了踏,他咳出血,发出了一声悲鸣。帝沙得意洋洋地望着自己伤口流血却甩开身后人的胳膊,疯狂击着屏障的女子,笑道:“想来你定然就是蝶翼吧。这火爆脾气还真是和空——你们口中的宁儿说得一模一样呢。” 蝶翼恨恨地盯着他,不肯回答一句话,仍在屏障上敲击着,屏障在她的努力下也的确发出了脆响。 掺着心木悲惨的呻吟低吼。 但蓝漪终于忍不住,在她的脊背上点了几下,止住了她的动作,将双环取下收好,方推了一把她的肩膀。 “蓝漪?你为什么……?”蝶翼攥着空空的手,恼怒地瞪着她道:“只要我再加把劲,就能冲进去了啊!” 蓝漪淡淡道:“难道你看不出,你每砸屏障一下,帝沙就踢姐夫一脚吗?这么个折腾法,在冲进去之前,姐夫已经先断气了!” 帝沙收住了脚,赞许地道:“眼前这种情形,还能这般冷静——想来你定是蓝漪无疑。” “宁儿还真是不遗余力,回馈的情报真是全。可惜了这份心啊——要是为我们天机宫这般卖力,我姐姐是不会像您一样待她的,想必她就不会死得那样惨了。”静如湖水的声音,充满了叹惋。 “你错了。如果她若是敢背叛我,她只能死的更惨。”他冷冷地笑着,低头看看抽搐痉挛,吐着黑血的心木:“或者干脆——生不如死。” 凝魄眯起眼来,盯着不断涌溢出墨色烟气的躯体,魂灵石仍在心口朔朔生光。她疑惑地并起手指,低低地要吟念起咒法。 “凝魄,我知道你想验证什么——你不用再看了,我并没有挖他的魂灵石。笙霰雨看似不在意,实则却总在暗中注意观察他的状况,取魂灵石动作太大,逮机会本就难,即便得手了,也容易露出马脚。与其做这种费心费力还难成功的事情,还不如用点简单还不被怀疑的法子呢,比如说——”帝沙顿了顿,阴狠地道:“下毒就不错。” 果然还是被下了毒么,为何一点痕迹都探不出? 她的目光微一闪烁,帝沙便立刻道:“小丫头,你的表情出卖了你——想来此刻你一定在惶惑,心木这种症状你如何没见过,脉息又怎是正常的,还有——”他稍稍停滞,拉长了声音:“我是在何时下的毒?” 忆·魔念篇 第三百二十八章 血注成珠 “你……你还真坚强呢。”瑜渠干干地笑道。 木莲用那双大而冰冷的眸子盯着瑜渠,淡淡地问道:“什么?” “不,没什么,我乱说的。” “哦,那你的意思是说,我很脆弱了?” 瑜渠急道:“我没有那么说过!” “夸我坚强既是乱说的,言外之意自然是嫌弃我脆弱。我并不认为我哪里理解有错。除非——”她顿了顿,微笑道:“我离了猫族太久,你们的方言我已经听不懂了。” “那……我其实……”瑜渠的脸涨得通红,却再不知道该说什么。 雨樱“噗哧”一声笑,摸了摸她的头:“行啦,别再逗弄他了。少主可是很开不得玩笑的呢。” “噢,少主?”木莲上下打量着他,略带讶异:“我离开猫族的时候,少主还是个小小孩子,连名字都没有,想不到一眨眼长这样大了。” 她用长辈般的口吻道:“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雨樱心内一惊,想着木莲的桩熟若是太过分,很有可能就露马脚。 瑾浩的眉头微微一动。 如果被他看破,自己应该说什么话应付过去?雨樱默默思量。 却不想瑾浩的话比木莲更加出乎意料之外。 “哈啊,当年的王上的确是听了花使说的若被可爱的小女孩环绕照顾,汲取了灵气的少主的修得的人形就会更加秀美。你当时也被选中了,不过因为你年纪小,脾气又莫名地大,哄着哄着把少主摔在了地上,一天就被赶出来了,想不到你还记得。” “为什么不记得?”木莲笑得很柔、很甜:“逃走之前的时光,一直认为没有什么可珍惜的。可是,逃走之后,那些日子就是全部静止的。在风霜雨雪中,连一口食物都找不到的时候,回忆也就成了能够充饥之物了。” 她的声音没有一点点的凄凉,却道尽了无限的凄凉。 妖族在人境是无法生存的。 越与世隔绝的妖族,便越是如此。 他们大多数人,并没有妖族的法力,也并没有安逸的和平。滋生出的狠心,在不知不觉之中,将他们完全吞噬。 妖族在人境的价值,便是他们的利用价值。能够做到人族做不到的事,也是它们在大多数凡人眼中唯独的闪光之处。其他部分,即使有着同样的手脚五官,也不过是效颦的东施。 猫境的强制性凝固思想固然可怕,却也不如猫境之外更可怕。 桃花源之外,未必就有着盛世繁华。纵然会有着桃源之内看不到的美好风景,然而桃源之内看不到的丑恶却是更多,与世隔绝者根本无法消受。 瑾浩,很明白这一点。 因为他也曾经是叛逆者,叛逆之后,却又回归了原点。 他对这姑娘仅存的怀疑,也消去了,轻轻地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都过去了,你已经回家了。” 雨樱一把将他的手拨到一边,撇嘴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无论借着什么理由都能占人家姑娘便宜的伪君子了。” “没关系的。”木莲柔声笑着,轻轻地伸出手指,试图抓住瑾浩的手,瑜渠却挡在了瑾浩的双手之前,木莲似是回转不及,抓住了瑜渠的小手。 她的脸微微红了一下,轻轻缩了缩手指,却很快又重新握住了瑜渠。 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好暖。”她轻声呢喃:“有故乡一般的温暖。” 她的声音似如弦歌,奏着暖暖的曲调,融入他的心中。他只是不想再让他握住瑾浩的手的下意识的动作,而木莲的举动却让他自己的脸如烧红了。 雨樱吹着长长的哨声,将瑜渠的头发揉得乱蓬蓬的:“小少主,真是纯洁啊。和我们的王上一点都不一样。看来王上虽然言行上有些豪放,但是却将我们的小少主教得意外的拘谨呢。” 瑾浩的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这种话,你在我这里说说也罢了。” “哈?不在你这里如何?”雨樱忽然假作踉跄几步,轻声咳嗽着,大着舌头道:“王上那么宽宏的人,肯定不会和我一个醉鬼计较的。” “看来你还是很介怀当时的事情么?”瑾浩的目光那样忧伤,忧伤得如同未有月色的黑夜。 “什么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她跌跌撞撞地,拉着瑾浩的袖子:“你这个棒槌,别自己在这里碍眼。少自己的姻缘不得计,还要妨碍人家年轻的小孩子的。” 瑾浩斜了瑜渠一眼,见瑜渠还是愣愣的,没有回过神的意思,低声叹了一口气,由着雨樱拉着走了出去。 雨樱随手将门扉一关,锁门的声音,传入耳中。 “唉唉?别锁门啊?”瑜渠如梦方醒,冲到门前,“啪啪”地拍着门,却没有任何人予以回应。 “这……这算什么啊?不是都醒酒了么?”瑜渠的指尖在门上一点,结界之光震得他退了两步,他握着微红的手指,朝外面大喊。 “别喊了,这结界的封印很牢固,声音是传不到外面去的。”木莲轻笑了一声。 “你还笑?你不是女孩子吗?你不是应该比我更紧张才对吗?” “紧张?”木莲歪着头:“我为什么要紧张?” “你看——”他抿着唇道:“女孩子不是有什么清名啊贞洁啊之类的,你和我独处一室,我不是坏了你的名节吗?” “看来少主看了不少的人境之书呢。”木莲轻飘飘道。 “这这这——”瑜渠结结巴巴地道:“我是太无聊了才看的——才没有感兴趣啊什么的。也不是特意托人从人境拿来看得——我没有——” “啊啊,你不用紧张。我是不会告诉任何人,你的床铺之下,满满地全是那些书的。”木莲身子向下一滑,轻盈地躺了下。 “咦——咦咦——?!”瑾浩张大了嘴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记得我没有说漏嘴啊?” “我本来不知道,但是看到你嘴巴张得这么大,我知道了。”木莲微微一笑。 “哈?”瑾浩一怔,旋即想到——自己这不是中了激将法? “你,你这家伙竟然诈我!亏我还救了你呢!”他的脸又红了:“你你你——你不是好家伙!” 忆·魔念篇 第三百二十九章 妖惑之神 “我好像从来没有拜托你救我,更没有说过自己是个好东西。你自己自作多情,也不能怨怪到我的身上吧?”她眨动着眼:“我也是很无辜哟。” “你还是昏过去,把喝进去的药都吐出来吧。”瑜渠跺了跺脚。 “是是是,既然少主这么吩咐,做奴婢的,当然不敢不从……”她的掌心盈满了法力,就要朝自己的腹部打下去。 “别!”他立刻支撑起护罩,想要防住她对自己激烈的攻击,但是她先他后,她的法力也明显高于他,“咔”地一声,他的手腕竟生生折断,迸出血汁来。 “你为什么——”木莲显然有些诧异。 “你这家伙,也太经不起玩笑话了。幸亏我替你挡住了,不然这一下非要了你的命不可。”他的手腕还在汩汩流血,但是他的眼眸注视着她:“你就不能爱惜一下你自己吗?” “我回到了猫境,你是少主,那么,仆子听主子的命令,天经地义。” “可你并不是猫妖啊?你只是假装的猫妖,你我都清楚,这只是你的假身份而已。我并不是你的少主。” “你是啊。只要到一方领地,自然要认那一方主人。如果不如此凭依,像我这种小女子,大概是没办法活下去的吧。” 木莲的声音相当柔媚动听,却还带着一份天然的天真。 瑜渠的身上有一种麻麻的感觉,心脏乱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想,他一定是中毒了。 “瑾浩伯伯,救命啊,我中毒啦!” 他对着门大喊,但是,被屏障相隔,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 “中毒?刚才还什么都好好的,怎么就说是中毒了?”木莲蹙着眉头,旋即笑道:“少主如果想我死的话,不必用罪名这么麻烦的方法,直接捅我一刀,我的命本就是你救的,一定不会有任何人有异议的。” “你这个人可真没意思。”瑜渠急道:“动不动就死啊活了的,你就那么想死么?” 木莲像是被触动了般,透明的眼中浮现出狠辣之色。 像是碧青的天空,暖暖的阳下,无端闪过的一道闪电。 接着,有时一碧万顷的天空。 旋即,她深吸了一口气,低低道。 “啊,是啊,我啊……很想死呢。” 她的嘴角向一边挑起,望着雪白的墙面。 “那么,看来我倒是多管闲事了?” “我从一开始就这样说。” “好——”瑜渠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刀。 木莲美眸流转:“少主是要杀我?” “你的性命是我救的,你说我是你的主人,所以,你的性命应该是我的对不对?” “啊,的确如此。”木莲注视着那把雪亮的刀,笑容粲然生花,似乎是看到了无比期待,无比珍视的梦想一般。 瑜渠发现了,她并不是在看玩笑,而是真的想死。 她根本就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或者说,早已生无可恋。 “那么,即使我随意处置你的性命也没有关系吧?” “当然。”她的眼睛很大,此刻眯成的弧度,成不了两弯新月,却如两潭秋水,能够将人的灵魂都吸入其中。 “好。”他的一把刀,朝着她,狠狠地刺了过去。 她挺起了胸膛。 单薄的衣裳,勾勒出了她优美的线条。在昏暗的灯火之中,仿佛有着能够把魂魄完全吞噬的魔力。 虽然,并不知道她隶属于哪一族,但是,她身上却有着妖性。 比纯粹的妖更能魅惑人心的力量。 不,她大概,就是纯粹的妖吧。 纯净,却充满着欺骗性。 瑜渠的呼吸更急促,但是,他却很好地控制住了刀,擦着她的肩,没入了床木中。 “啊呀,少主,和您一张好脸蛋不同,您的刀法可真是不好呢。”她柔柔地笑道:“需不需要我帮忙?让你对准我的心脏?” “不。”瑜渠轻笑道:“你的心脏也是我的,你没有权利命令我如何处理。” “啊呀,也对呢。”木莲轻轻欠身:“是我失礼了。” “你很想死不是么?”瑜渠将刀从床梁拔出来:“但是,我偏偏不让你去死。因为——你的命是我的,你的心脏是我的,什么都是我的。我不让你死,谁都不能取走你的性命。你自己也不行。” “哈啊,你一开始,不是还说,我不是猫族,我有我的自由吗?” “现在我改变主意了。”瑜渠淡淡道:“哪里有白送到手上的玩具,不好好玩上两天,直接就扔掉的道理呢?” “呒?难道说——你想要把我当作玩具一样,玩弄吗?”木莲轻轻地把手指贴在他的脸上:“好啊,请便。能够被高位者看中,是我的荣幸哦。” 热辣辣地感觉“噌”地蹿上来,他的脸已烧得苹果般,不断地后退。 “你你你——你是我的玩具,不能随便摸我的脸。” “遵命,少主。”木莲眨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还有,不要老‘少主’‘少主’的,简直烦死了。” “那您希望我叫您什么呢?主人?主子?主公?” “不要!”瑜渠全部都否定掉了,随即道:“你叫我瑜渠,我……我叫你小绿,好不好?” “啊啊,小绿,简直像是鹦哥的名字一样了呢。” “你不喜欢?你不喜欢我可以换?” “就这个吧,少……瑜渠。”木莲抿着唇,轻轻地重复着:“瑜渠、瑜渠……” 瑜渠的喉咙都泛起了干,再次仆到门前大喊:“瑾浩伯伯,我中毒了!快来救救我!” “所以说——你不是说了我的性命是您的吗?为什么非要把别的家伙引来呢?” “我中毒而死,你会很困扰的吧。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啊。”他将手按在心口道:“啊啊,毒已经渗入肺腑了。” “真的中毒了么?” “嗯,是真的啊。不信你摸摸我的额头,很烫的。” 木莲轻轻地打了个响指,一根飞针落在结界的正中心,碎裂开了缝隙。 她又拍了拍手,结界竟轰然崩塌。 “你——” “不过是个结界而已,我最擅长的,就是破开结界。即使不擅长……”木莲顿了顿,道:“主人……不,瑜渠想要做的事,我一定会尽量想办法替您办到。我一定会让您觉得,拥有了我这条性命,您很值得。”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三十章 得欢尽欢 一朵水蓝色的小花落在他折断的手腕上,融化,竟已完好如初。 瑜渠虽一时忘记疼痛,然此刻负担骤解,竟是说不出的轻松。 “你还会疗愈之术?” “会些简单的。比如像您手腕这种小伤,还是很容易疗愈的。毕竟在外并不比在本族,随时随地都可以烦劳瑾浩先生进行医治。总还是要自己稍微有些疗愈的本事,才能勉强度日。” 瑜渠怔怔,随即笑道:“听你的话,活像你真是猫族的生灵一般了。” “我装得像些,也能给瑜渠您减不少的麻烦吧。” 瑜渠颔首,忽然想起自己中毒之事,是以扯开喉咙大喊:“瑾浩伯伯!我中毒了!快来救我!” 雨樱此刻刚想回到素珠处,去将麻烦收拾一下。此刻听到瑜渠大喊,心中一惊。而瑾浩更是惊惶万分。 那丫头,怎么这么不谨慎,在这个时候动手,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瑾浩则暗暗想着,早知就不该帮这个忙,猫族虽无结界封印,但除却基本的情报,亦不与其他族有太多的往来。此刻骤然救治出逃者,果不是明智之选。 两人同时拿出了武器,想法却不尽相同。 若那丫头真是细作,我将毫不犹豫杀了她! 若那丫头真的动手,我只好将在这里所有的猫妖都杀了,一个也不留! 他们对视了一眼,瑾浩以为对方眼中的杀气是与自己的心有灵犀,事实上那杀意中要杀死的生灵,却也将他包含在了其中, 他们同时踹开了门,紧紧贴在门上的瑜渠“哎哟”一声,被他们踹出了极远。 听到了“哎哟”一声,他们异口同声地问道。 “你没事吧?” 他不知道,她却知道,他和她口中的“你”,并非指同一个存在。 瑜渠抓住瑾浩的腿道:“瑾浩伯伯,我中毒了,你快点帮我解毒。” 瑾浩盯着木莲,她恹恹地躺在床上,并没有凝聚过法力的气息,更没有动过手的痕迹。 究竟是如何才能下毒?又是怎样的毒,竟然闻不出丝毫的气味? 如果不是瑜渠无事生非,那么一定是这位绿荷,是高手之中的高手。 瑜渠的年纪虽然很小,但是,他的身手却并不弱——只是过于稚嫩。但假以时日,也许,会超过他的母亲妃铃。 这是所有的,见过妃铃的实力,见过瑜渠出手者心中的共识。 这样的他,也并不是一个喜欢说谎的生灵——这一点与他的母亲不同。 他的母亲,是最会说谎的妖。总是能够笑眯眯地,楚楚可怜地摆出一副娇俏的模样,时而又凌厉异常,然而哪一张都是她真正的面孔。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她,究竟是什么模样。 就是这样,十句话中,也许十句话是真,也许十句话都是假,却让人辨别不出真假的女子,她的儿子,却偏偏是最不会说谎话的那个。 然而,轻易地让他中了毒,却依然能够躺在那里,装作无事,瑾浩不敢贸然前行。 他手中握着刀,却后退了两步。 他已不打算将刀作为劈砍的武器,而是打算作为抛掷的武器使用。 雨樱倒是比他镇定得多,将手按在瑜渠的腕脉上。 他的脉息,实在是很正常,正常到让人感觉到吃惊。 她轻轻蹙起眉头:“你的脉博倒是很正常。”她的手指探着他的鼻息,捏开了他的嘴巴。 “呼吸也正常,舌头也不见变色。” 这话大大出乎了瑾浩的意料,他拔下一根头发,长长的发丝悬系在他的手腕上。 脉息果然再正常不过。 “根本没有中毒的迹象。”瑾浩吃惊道:“少主,难道你竟然说谎?”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说谎。我可不想再变回猫形,无法幻化成人,那种感觉实在是很难受。”瑜渠拍着脸,按着心:“刚才也不知道小绿用了什么法子,我的心跳得厉害,呼吸也很痛苦,身子发热,脑袋里乱七八糟的,这难道还不是中毒了吗?” 瑾浩惊诧:“小绿?” “嗯嗯……小绿。”他点着头:“刚才她已经允许我这么叫她了,为了公平起见,我也允许她叫我的名字。哦,对了,就是这个时候,我就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是不是小绿的名字里有什么毒?人家不是说,淬炼的毒药颜色越翠,毒性越大吗?” 雨樱怔怔,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错,我终于明白了,我想你的确是中毒了无疑。” 她美目流转:“我想,你中了一种名为‘绿荷’的毒。” 瑾浩的脑袋并不算灵光,此刻也终于绕过了弯来,有些无言。 “啊,还是素珠姨懂我!”瑜渠泪光盈盈:“这种毒应该怎么解?” “很简单啊,你离那小丫头远点就可以了。”雨樱已经收起了武器,拍了拍他的小脑袋。 “只要我离她远些,毒素就不会发作了?” “不错。”雨樱眯起眼道:“这种名为‘绿荷’的毒,是只有你和她闲聊,才会染上的毒素。一旦离开,非但症状会消失,就连毒也会消失。” 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惊喜地道:“好像是真的?” 旋即,他又有些沮丧。 “可是——那小绿岂不是很可怜?” “哦?”雨樱颇为得趣地追问:“中毒的是你,她哪里可怜?” “这岂不是说,她的全身都被毒素侵袭,只要一靠近都会被影响,她自己一定是最难受的那个吧。”他的目光之中满是心疼之意,抓住了瑾浩的衣角道:“瑾浩伯伯,有什么办法将她身体中的毒素去处吗?或者让我不受她的影响也是好的。” “没有。” 瑾浩的鼻子轻轻皱了皱,没好声气地道。 方才他那一惊非同小可,却不想只是小小少年的相思之意,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种莫名地火气。 “你这老东西,该不是羡慕了吧?虽然自己还长着一张年少时的脸孔,却也已经不复当时少年心。”雨樱凑上前去,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吹了口气:“要不要我帮你找回点风华正茂时的感觉?” 瑾浩一把将雨樱推出去,青着脸道:“一大把年纪,就不知道自重?” “不知道。我们的寿命本来就长,饮酒作乐,才能勉强有活着的感觉。像你这种苦行僧似的生活,我看着都烦。”她轻理了理鬓角,媚眼如丝:“得尽欢时须尽欢啊。”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三十一章 琴声情灭 瑾浩内心中的痛苦,是没有谁能够理解的。 俨然是当年的调转。 一个沉迷于寻欢作乐者,如今,却成了苦行僧。 而当年一直用最谨慎的方法生活着的,现在,却让自己变成了享乐者。 是他的错吗?还是说,她内心中本来就用欲望,只是他勾了出来? 而瑜渠盯着他们,丝毫不知道他们究竟在作甚么。 他的心,如同他的眸子一样,澄澈得如一潭水,清澈见底。 然而,越清澈的事物,就越容易被污染。 他并不知道这个道理,因为,他只是一潭澈溪。 溪流并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有多干净,因为它只是恣意流淌。 然而,他的价值,却被其他存在注意。 她。 “木莲”。 “若离”。 云烟。 她看上去,也如同一汪清澈的,从未被污染过的清水。但事实上,她却是被冻得坚实的冰,如果谁一个猛子扎下去,只会被撞得头破血流。 谁也不知道,这冻得结结实实地冰块中,究竟藏着多少条鱼,多少的淤泥。 因为,都已经被清明如镜的冰面所盖上了。 但是,她却是那样明亮的冰面。 她也曾经是——曾经是再清澈不过的水。当被毒汁、泪水、鲜血浸润,终于将她冻成了坚冰。 她也想要找到尘世中的知音。 但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所谓的知音。 她如她的弦音一样,都是那样的孤独寂寞。并不是曲高和寡,而是从一开始,就不曾有能够与她相和的琴音。 她曾经以为能够寻找到依靠,抓住救命的稻草。 然而,只是愚妄的幻想。那个人,从来都不是她的港湾,他的笑容,是为了另外的人而绽放的。 当望着她的脸,哪怕是一模一样的脸,他的眼神,也是那样的寒冷与残酷,仿佛她是仇人。 她并不是他的仇人,她只是他仇人的女儿而已。 然而,他所倾注心血的,又岂非不是他仇人的女儿? 然而,他却并不曾想要救赎过她。 所有的幸福,都是那个女子的,从来不曾属于过她。 他是通透的人,他也是那样温柔的人,她曾经注视着梅花树下,他绮丽的笑容出神。然而,他一旦看到了她,笑容就会立刻荡然无存。 仿佛她还不如那一株花好看。 不,她原本就不如那株花更好看。 露珠凝结在花枝上,映出了她的笑脸,露珠都会瞬间干涸。 她只不过——是污秽的残灵罢了。 她也曾经见到过他。 和她完全不一样的,笑容澄澈,美好,温暖。之后,被她亲手染上了一抹血色。 其实她也并非是真的愿意做那档子事。 因为,她原本就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情。 所有的事,在她看来,都是那样的腻烦,无趣,令人恶心。 更不用说,她是在亲手带给他人,她自己当年的不幸了。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无比庆幸,自己并不是真正活着的。只是一具行走着的躯壳。 这样,就不会为了他人的不幸,回忆起自己的不幸,浑身颤抖,恐惧而落泪。 她想要将他,变成他的知己。 然而,更加不可能。 她是冰,他是雪。 冰与雪,看起来是那样的一致,实际上,却是那样的不同。 完全不同。 他们实际上也是想要让她变成白雪,然而,她从始至终,都只能是雪花的赝品罢了。 然而,在这个少年的脸上,她看到了希望。 能够将他也一同变成冰的希望。 那样澄澈的眼神,是不是也能染上其他的色彩? 她的笑容,很恬淡,很美,却也很假。 然而落在其他人的眼中,她的笑容看起来却像是很愉快的。 是不是因为她精制的赝品容貌?还是因为,没有任何感情的笑容,看起来原本就是那样的精致,那样的引人注目? 琴声,琴声,烟云未散。 云烟端坐在烟雾中,长叹了一声。 “可怜人。不,可怜的猫。” “是很可怜。”看不见她的他,却接着她的话:“但是,你本来可以,让他,让所有人都不必这么可怜的。你明明已经有些心软了,为什么却还不将即将坠入地狱中的人救赎?即便只是一个人,也算是你的仁慈,也算是你的一桩功德。” “我根本不需要功德。”她的眼睛中,明灭着冰冷的眼神。 她的脸上,尽是凄寒的笑容。 与那虚假而唯美的笑容不同,冷得能够将人冻僵。 整个尘世之外的云雾,都被染上了一层冷冰冰的霜寒。 “还有——”她顿了顿,冷笑道:“你分明知道,我根本没有心。” “没有心又如何?你并不是真的没有心,只是没有在跳动而已。她才是真正的没有心,可是,她却比你更温柔、比你更仁慈,甚至能够为他人牺牲自己的性命,为何你不能?” 随着她不耐烦地“啧”地一声,他忽然之间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错得不能再错的话。 但是,他却并没有收住话头。 甚至,并没有硬着头皮。虽然他知道他的话可能会给他人带来多大的伤害——他本来就是很喜欢强迫别人的人。 他是个很无趣、很无聊、也很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的——伪善者。 “我一定会让你的心跳起来的。她没有心,她也能够带给他人温暖,为何你不能?” “我不是她。”她的嘴角向一边上扬:“还有,你莫要忘了,她害死了多少的生灵,将多少生灵的命运碾压至碎,再也无法拼合。我与你,全部都是她造成的。” “那并不是她有意。只是——不,那是她的前世,你不应该把前世的罪孽都强加到她的头上。” “利用转生洗脱罪孽这种逃避的方法,还真是好啊。”她毫不留情地讥诮。 “并不是逃避,人没有必要,任何生灵都没有必要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负什么责任。” “啊啊。”她不耐烦地应付道。 他忽然之间,发现自己再次说错了话。 即使是喜欢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其他人的他,也感觉到了强烈的悔恨之意。 她一直都在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负着责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三十二章 伤痕累累 最终,灵魂完全碎裂成灰烬——不,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所谓的灵魂。 正如她的名字一般。 她只不过是,云烟。 如云似烟,如梦似幻,从不曾真正存在过,也不曾真正地活过。 “你不再说话了?是不是已经无话可说?” 他,的确无话可说。 但是,这也不过是暂时的。 她知道,他自己也再清楚不过。 只要稍稍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将再次像是老头子一样,不停地重复着他那讨人厌烦的说教。 尽管他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到过。 也许,在某种意义上,他比任何的人都要卑劣。 然而,他却还是那样,以一副比谁高贵比谁光辉的模样,进行着毫无意义的劝慰。 “既然你认为不应该为不知道的事情负责,那么同样的,我也没有必要去干扰还不知道的人的生活。那个时候的我,还什么也不知道。他直到现在也什么都不知道。就让事情按照原本的轨迹发展,岂不是很有趣的事情?” 他无力反驳。 他原本是个很能言善辩的人,可是,面对着她却总是,中途无言以对。 自己是个无能的家伙。 他从一开始就很清楚的问题,却会在面对她的时候被加强。 哪怕是曾经看过一次的风景,他却也不能完全无动于衷。而第一次看到了那样的风景,并要将景物扭曲的她,眼眸中竟然也没有丝毫的动摇以及恐惧。 更不用说,正在不断地拨弄着琴弦的她。 她的眼前明灭着的画面,她很淡然地,将自己变成是观察者。从原本故事中的一员,剥离成旁观者。 风雪之中,木莲的眼泪已经凝成了冰。 她知道,他大概真的不会再回头看一眼。 他终究不是那个女子,那个曾经创造了奇迹,又焚身于火中的叶。 是自己寄托了太多的希望在他的身上了吗?他从一开始,就根本称不上她的希望吗? 她不知道答案,却拼命地想要去寻找答案。 当然找寻不到。 她并不是每一样都比他人强,只是在某方面得天独厚者。 比如心机,比如算计,这是她的“父亲”,不愿意让她接触的东西,尽管她拼命地想要将一切导入正轨,然而,没有真正参与过肮脏斗争的她,一切都只不过是纸上谈兵。 也许,自己应该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所知道的真实说出来,说不定他会更加坦然地接受着责任? 不,不会的吧。 他很爱她,从他直到现在,还是那样怨恨着她,她就能知道,他是真的很爱她。自己深爱却毫不留情欺骗了自己的女子,那些欺骗都是误解,她还好好地活着,还好好地守护在自己的身边,那么,接下来究竟会如何? 真相大白,两个人相白偕隐居,过幸福快乐的日子。 这听起来是那样的美好。 实际上,却是那样的可笑。 谁也不会放过他们的,那日子,也只不过会是一场短暂的梦幻而已。当美梦破碎之时,紧接而来,就将是无边无际的痛苦。 但是,已经得到了幸福的他,只怕不会再有抵御苦难的勇气。 因为,他是个很天真的人,天真的人梦想崩塌得容易,想要追求之物也太过简单。 如果让他轻而易举抓住了幸福,连支撑他的动力都没有了的话,他当然不会好好地,帮助她复仇。 也不会帮助自己复仇。 整个玄机宫的希望,都会葬送在她的一番解释之中。 只是,仇恨却没能成为他的动力,只是成为了压垮他的稻草。这样的结局让她颇有些失望。 如果能够让他站起来的话,哪怕把双手弄脏也没有关系。 只有他,才能做到自己不能做到的事情。 他却已经将她一直在追求着的方向抛弃。 即使不是与她,他也还是选择了平淡度日。 她颓丧地回到了魔境之中。 她知道她已经没有第二次杀死灵烬的机会,如果想要将灵烬杀死,必然要先将他杀死! 他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这本来就是一场矛盾。 雨樱呢? 现在,雨樱是不是能够帮助她?她比她要成熟得多,也许有办法,劝得他回头。 如果他还是不肯回头,说不定她也可以取代他,成为她复仇路的助力。 只不过,她留在魔境的原因,却是因为他。 不管是真心,还是为了甩掉一直黏在身边,将亲情当成爱的“儿子”,她的目标终归还是他。 之所以帮助她,也许也还是为了怀柔,让她主动放弃他。 那些温柔,也不过是因为她是他的附属品。 那一场斗法大会,非但让一些魔族与他之间产生了裂缝,他自己也与魔族产生了嫌隙。 他本就是很古怪的家伙。 从她见到他第一面的时候,她已经能够确定这一点。 他的言行举止,他的思考方式,都是那样奇怪。 魔族还未彻底凉了心,他并不是想要除去,或是疏远那些让他起了戒心之辈,而是自己远远地离却。 他已经承受不了任何的伤害了。 因为比谁都要纯净的内心,看到了太多的污秽之物,所以他的坚强,都是建立在伤痛之上。 当伤疤血淋淋地被撕开的时候,疼痛感,让他畏惧地退缩。 懦夫。 她很想这样骂他。 然而,她知道她不能。 她在这个世上最珍视的那个生灵,岂非也是一样的懦夫?可是,她却那样尊敬着他。 他是她的神明,是她世界中一点小小的阳,温暖地落在她的身上。 哪怕失去了一切,哪怕即将受炼狱折磨,哪怕失去生命,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她。 每一次,都是选择她。 他的笑容,镂刻在脑海,让她想要流泪。 那么,她也不能置喙他的抉择。 他也选择了家人。 差一点成为他的家人的她,其实现在也不过是陌路人而已。 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呢? 她知道,一定是出现了探底者。然而,这位细作究竟是谁呢? 她的脑海中,浮现的,是那手执长枪的身影。 他的技能,毫无疑问,并不该是属于魔族的技能,偏偏他却使用得那样的熟练。 她蓦地起身。 少年仍然在挥动着他的长枪,长枪带起了一地的花雨。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三十三章 星光埃尘 水光潋滟,却也凭依着幻术。 如果被这枪刺中的话,一定会很痛苦。 但是,也会很幸福。 一定不会立刻死去的。 一直到血液流干,才会断却了气息。 然而,又会被不可思议的温暖所包围。 幻术,沉浸在虚幻的幸福之中。 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破碎成灰。 冥术、仙术以及妖术凝结在一起的技能,加之纯度很高的魔族的法力,将会织构成独一无二的技能。 她所见过的生灵中,只有一个人的法术如此的特别。 那是悬挂在天边的那轮皎月。 沉默的苍穹。 这也难怪,他的脸色会在见到他的法术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的法术,远比幽寒的更加可怕。 真正的噩梦。 实际上,默穹的法术,也并不比他更强。虽然也熔炼了各族的术式,却无法做到强大。 他心中的杂念太多。 对于权利、对于力量,甚至是对于他人看待他的目光,他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执着。 只有在追求着一样事物的时候,生灵才能焕发出最强大的力量。 他不是。 默穹不是。 愿望太多,分出去的精力也多,以至于他什么都只能是二流甚至三流。 他的法力远远不及他的父亲。 名为伊颜的天神,虽然在治世上是个庸才,甚至可以说成是蠢材,但是他的法力却是那样的精纯。 甚至于他连享受也不会。 逸狂虽然没有太多的可取之处,将众生视为蝼蚁,可是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极为开心,这是不能否认的。 木莲在星辰的身上,竟看到了与他们都不一样的,单纯的执念。 然而明明知道他的心很单纯,却偏偏不知道他在追求什么。 这一点,简直让她也感觉到恐惧。 “你的枪法……” “很厉害对吧?”星辰很骄傲地一扬头:“虽然在斗法大会上,我可能出现了失误,但是呢,我现在敢肯定,现在我能够堂堂正正地胜过幽寒。” 他丝毫不知道,围络在自己周身的阴霾。 杀掉他,雪也不会回来了。 木莲忽然之间觉得有些沮丧。 “木莲,你为什么要叹气呢?”他抚摸着枪身,微笑。 木莲没有回应他,离开。 她看到了急匆匆的破军。 在破军身上,也看到了自己。 她一下便知,他脸上的焦虑是因何而起。 “雨樱大人不见了吗?” “是。”他狠狠地咬着牙:“哪里都找不到。她还从来没有招呼也不打就离开我的身边呢。” “你操心过度了吧,雨樱大人也不是小孩子。她偶尔,也需要自由。”她强自俏皮的口吻:“孩子太黏着母亲的话,是会阻拦她寻找幸福的脚步的哦。”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破军很有些不耐烦,甚至是恼怒。 他最不愿意听到的,便是什么所谓的亲缘关系。 从谁的嘴巴中说出来的,他都是一样地讨厌。 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眉眼间,就与那个与他完全不同的仙魂,有些许的相似。 比那流连于,埋葬于天边的白月光,更为肖似。 明明与他一样,与那个红髯大汉,像是两个极端。然而,却偏偏能够在他的眉眼中,发现痕迹。 她——那个亲切地,与世无争,却总是被嘲笑的女子,也是如此。 并不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是,却偏偏有着与之相类的淡淡痕迹。 他生气的样子,更像。 他气咻咻地,木莲却忽然笑出了声来。 “你在笑什么?看到我发怒,难道让你很开心?” “我还没有那般异常。”她顿了顿,眼睛望着远方:“只是,稍稍想到了一些愉快的事。” “看到我的怒容,却想到了一些愉快的事情,还说自己不是异常?简直扭曲到了不能想象。” “也许吧。这个时候,不是该笑的时候呢。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却流不下来,只是一味地想要大笑。”她静静地坐下,仰头望着。 魔境的天空,乌蒙蒙的,泛着淡淡红赤的点,也不知能否叫做星辰。 从来也不存在真正的星辰,只是每一天的晨,洒在黑纱上的宝石,之后再一点点地捡拾起。 在天堑,她时常会注视着那忙忙碌碌的身影,并不知道,这样重复的无趣的工作,到底有什么趣味,到底为何能够支撑着他们,一天一天。 “我在地界的时候,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仰望苍穹了。我甚至认为,这是比天神,更美妙之物。能够在这里布下星辰,是让我极为愉悦的事情。” 已经想不去她的容貌,甚至连她的声音都想不起。 名字,也已凋陨。 却还依稀记得那张天真地笑着的笑脸。 她似乎,真的很开心。 她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她。直到某一天,再也看不见了。 她已如同手中的星一般陨落。 并没有犯下什么错事,只是在魔境的天空,洒下了无数的光点,她却要为了自己的这种行为,失去性命。 那是她生来第一次发那样大的一次脾气,冲到他们面前,哭着,闹着。 然而,谁也不会回来。 她却已然习惯,坐在那弯弯的月泉畔,注视着再也不会回来的仙灵。 也不知是不是偶然,他轻轻地捡拾起掉落的星屑,穿成珠链,送给她。 “我已然决定,让你做我的妻子。人境都是有定情信物的,妖族也有。你上次已然送过我,我不还礼,又显得我没常识。可是,你是天界的神女,我只是小小的代执副手,我能够轻易得到手的东西,想必你都是不稀罕的。那么,这至少是我亲自挑选,亲自串起的。” 他将小小的星屑项链递过来,却被她一掌拍开。 “大胆狂徒。” “这就是害羞吗?”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条项链,已经到了她的颈子上。 星屑的感觉,是那样冰冰凉凉的,像是凝聚了泪。 她没有取下。 不是为了他,也不舍得取下。 却为了他,取下。 她的掌心,正握着那条项链。 还是没有泪水,只是一味地笑着。 破军忽然也发不起脾气来了,他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孤独与寂寞。 与雨樱一样的孤独,与他一样的寂寞。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三十四章 如斯而已 寥寥只言,她未将她的全部痛苦,都说予他听吧。 痛苦,原就不是与他人分享的。 她没有哭,大大的眼睛中,却噙满了亮晶晶的水,像极了掌心的星。 他坐在她的肩畔。 “发生什么了吗?” “嗯。”她微笑道:“雪王殿下,舍弃魔境了。” 他来不及诧异,她又添了一句:“都是我的错。” “你的错?” “嗯,全部,全部都是我的错。”她的笑容更灿烂:“如果不是我,我想要去杀死那散羽芒星盘,将他的一切全部都复归成巅峰的状态,他大概是无法下定决心离开的吧。” “想要离开的人,即使没有什么理由,也依然还是会离开。不会离开的家伙,你怎么赶,也赶不走。”他寂寂道:“实际上,你根本就知道,他的离去并不全是你的错。” “我还是会自责。我在想,我是不是太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他人了?” “你这想法,太奇怪了。是活着的生命,都会不自禁想要把想法强加给其他人的吧,如果不是如此,定是将其他人的想法强加给了自己。别人的痛苦我们是体会不到的,但是,让自己痛苦,却会深切地,感受到。” “纯粹地利己主义发言呢。”她悠然笑道:“根本不像是为了雨樱大人可以牺牲一切的你会说出来的。” “为了樱姊牺牲一切?到底是谁给你的这种错觉?”他轻轻歪着头:“你难道看不出,我一直在强迫她,强迫所有的人么?” 木莲一怔。 “我喜欢樱姊,我就要求所有的生灵,都不能把我对她的感情,看作是畸形的感情。然而,这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哦,我根本改变不了他人的想法的。无论怎么做,无论我拦阻多少次,他们还是会在心里默默地,把樱姊视作我的母亲,认为我对她的情感,只不过是依恋,像孩子一样。我根本就改变不了他们,我却还是一遍遍地在纠正,在对着他们怒吼。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都接受我的想法,把我看作是正常的。难道不是强迫么?樱姊总是想方设法想要改变我,却一次次失败,难道不是我执着到诡异的地步么?” 木莲的眼睛瞪得更大。 “你那个眼神,活像是——原来你知道啊一样。”他笑道:“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因为,我没有必要为了他人的看法,而改变我自己。” 这种豪迈而自由的活法,也与那影子,重叠。 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她将自己紧紧关在小屋子中。伊颜,本以为远远的高高在上的九天王,实际上的祖父,叩响了门扉。 “你一定很不喜欢穹儿吧。” “不喜欢。”她的声音冷冷地:“他是我的仇人。” “你还想继续呆在沐魂的身边吗?” “他是我的父亲。” “别人不会这样看待的。” 她沉默了。 难怪他们看向她的眼神,与看向她坚信不疑的父亲竟然是完全不同的。 被蒙在鼓里的她,却是那样的幸福。 现在幸福却像是一瞬之间,全部都摧毁了一般。 “离儿。”他雄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重要的不是真相是什么,也不是别人是如何看待的,而是你是如何相信的。只有你相信的,才是真正的真相。如果对一件事深信不疑的话,哪怕是所谓的事实,也是可以轻易被改篡的。” 这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的真相。 真相大白的舒坦感,只是因为,这一边才是你真正想要相信的。 而真相大白带来的痛苦,是那从来不是你想要的。 “如果你仍旧愿意做他的女儿,那你就是他的女儿。你希望我是你的祖父的话,我才是你的祖父。如果你只把我认作是主上,那么我就只是这九天的王。那些你不想认的叔叔伯伯姑姑,甚至是父亲,通通都可以不认。这是我给予你这个神女的任性。” 她打开门扉时,早已泪流满面。 宽大的胸膛,是能够容纳她任性的地方。她在他的怀中哭了很久很久,之后站在默穹的眼前,用尽力气宣布。 “我不是你的女儿,也不配做神君的女儿。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认任何人为女儿,但是这其中,永远也不会有我。” 很久很久之前了,连回忆中都不会时常地闪现,被他轻易唤醒。 不可思议的家伙呢。 “你也不必为了他而改变自己、强迫自己。暂且不论,你对他有没有恋慕之情,但是至少,你很想让他替你报仇吧?该强迫的时候,就要强迫。” 他伸出手,想要揽住她瘦弱的肩膀,却觉得有些不妥。 哪怕只是摸摸她的头,也是不合适的。 他终于还是收回了指尖,却被她抓住,紧紧地握住。 “你……”破军低声叹道:“我倒是可以在你不开心的时候劝慰你,哪怕我也很不开心,我也很不愿意看到像你这样的女孩子露出愤懑的眼神来。不过,我虽然可以安慰你,却不想被当作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也不想让你用我来发泄情绪。” “我从来也没有那样想过。”她轻轻地,将他的手贴在脸上:“只是觉得温暖很相似罢了。” “骗人。他的手,很冷的。”破军下意识地道。 “哈啊,你知道呢。我并没有说雪王殿下,我说的是……”她顿了顿,轻笑:“也许你知道,也许你不识得。他的名字,叫做伊颜。” “啊。”他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怯怯地问道:“我们……很像?” “很像呐。” “你好像很熟悉他的样子,明明是个冥族堕魔……” “我说过的,我的母亲,是仙族哦。我的父亲,也是被天界收……”她忽然顿住了话头,笑道:“总之就是和天界前主人很熟悉了。”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是不是很粗鲁,却又很温柔?很莽撞、却又很细心?” “听起来真怪呢。”她轻轻颔首:“不过总结得还真是……精辟。”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三十五章 飘渺颜引 “我并不粗鲁。我是很文雅,很风度翩翩的。” 木莲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发自内心的笑。 “是么?很文雅,很风度翩翩的屠杀?” “不觉得血液,是很美的染料吗?尤其是为了保护心爱之人,所斩杀时留下的血液。” “听起来真可怕呢。”但她还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算是个好君王吗?” “怎么说呢?”木莲努力回忆着祖父的样子。 “你是冥族后裔,也许并不了解吧。那么,我换个问题,和冥王比起来如何呢?” “和冥王?”木莲眨动着眼睛:“很蠢,很无知,也……很无能。对于如何治管三界一窍不通,而且对任何事说好听点是率性,说难听点就是没心没肝,不计后果。除了法力比冥王高,心计啊谋略啊甚至连野心都不如冥王呢。如果把九天完全交给他管的话,肯定不消一年,就要天塌地灭了。” “是么?”他很想笑,但还是禁不住问道:“可是他却做了千年万年的君主。” “是啊。他的确是蠢蛋。只是,这个蠢蛋的周围,却有一群不蠢的聪明人聪明仙,心甘情愿地为他效劳。因为他从来不计较得失,他们也不在他的身上计较什么得失,一心一意替他卖命。所以他虽然很蠢,三界的秩序却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纵观冥王大人,虽然很聪明,却没有什么可用之才。” “你的父亲呢?你的阵法这样超绝,法力也不弱——明明不是块好胚子的,想来你的父亲一定很了不得的吧。” “所以,他残废了啊。”她深吸了一口气,吐出:“他是容不得任何比他强大的,活在冥界的。他需要的,是人偶。” “然而知人善用的那位主君死了,这位只喜欢人偶的,却活着。”破军轻声:“凡人不是都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么?” “知人善用,把过分的信任给了不该信任的人,终归会落得那样下场。喜欢人偶的,也许之后会被崩塌的世界碾碎,但至少能够保住小命。” “虽然知人善用,却是滥好人么?” “不是哦。他可是为了我,讽刺过冥王呢。比起滥好人,不如说爱憎很分明。对于友人来说,对于手下来说,很好读懂的主子,当然是好的。可是对于敌人来说,就很容易得罪人了。” “敌人即使不得罪,他也不会善待你。实际上根本没有必要在意那些家伙的情绪吧?” 她定定地望着他,眼眸中,是无法说清的微妙的情绪。 “一模一样了呢。” “我……和他?” 木莲点了点头。 “我听说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才会被推翻的。” “十恶不赦么……”木莲清冷地笑道:“胜者为善,败者为恶。而且,你本来就杀孽无数吧——我闻得到你身上的血腥味。现在又是魔族,难道你想把自己归为正义吗?” “正义?”破军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我的正义,就是樱姊。” 这,倒是与他完全不同了。 从她记事起,他就没有专情于任何一个女子——准确地说,他的身边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女子。 虽然他也有子女,但是,他的妻旻溪活着的时候,也未见他究竟有多么温柔地对待他们。 有仙族悄悄猜测,他许是个断袖。实际上这种话她是不信的,偶尔听到还会斥责,但是随着年岁渐长,竟然真的看出那么一丝意味来。 他不近女色,也不近得稍微有些过分了。 虽然他也不曾对任何的男子,有过什么执着。但是,猜测是永远阻断不住的。 也许是过往曾被伤得很重,然而,却没有任何的机会得知他的过去。 她的心中,满满的,都是无法挽留住雪的挫败感。然而她的嘴巴中讲述着的,却是,那个温柔的称不上贤德的粗犷之仙。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和破军聊起他,不会有丝毫不舒服的感觉。 破军很认真地听着。 那些略过了她大部分往昔的点滴。 一个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的男子,却在他的眼前出现了轮廓。 是比他想象中,要稍微伟岸一些的家伙。 原本就没有任何的恨意。他的母亲根本没有恨过他,他更加没有。雨樱虽然看上去像是个极为放荡不羁的主儿,既不反对他喝酒更不反对他杀戮,然而却并不把仇恨或是怨念那样的情感注入到血液中,也不为自己的嗜杀成性找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 所谓的放荡,只是想要找一个人在一起而已。所谓的杀戮,更只是想要满足对于鲜血的渴望罢了。 没有任何的理由,只是单纯地不违背内心的意愿而已。 他才能够那样坦然地笑出来。 “只听你这么说,我好像很很佩服他。” “他本来就是个很可钦可佩的。虽然他的身上有很多即使是我也不喜欢的地方,但是我依然要说,他是个很值得佩服的。” “我甚至有种想要成为他那样家伙的欲望了。” 木莲一愣,失笑道:“我说过,你现在已经很像了——不,基本一模一样了。” “这样模棱两可的态度,就是还有很多不同,不是么?”破军猛地站起身来。 “难道你要把自己的袖子斩断吗?” 破军没有听懂:“什么?” “伊颜天君,都说他是个断袖呢。难道你也要这么做吗?” 破军怔忡片刻,没有发怒,嘴角稍稍扬起了个弧度:“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很沉浸在过去的忧伤与仇恨中的小女孩,想不到你也会开玩笑。” 木莲愕然。 她将手指贴在嘴角上,才发觉自己是真的在笑的。 片刻之间,她从肌肉的强行上扬,已变成了真正的笑容。 虽然被厚厚的面纱遮住,没有谁看得见,但是,她自己却知道其中的差别。 倏然,破军的刀,抵在了木莲的心口。 “如果是那个伊颜,现在一定是会想要杀掉你的吧?” 木莲注视着冰冷的刀锋。 她见过他的招数,拔刀只是一瞬间,尤其是在这么近的距离,无论如何他也是绝无可能失手的。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三十六章 雪慕深种 甚至,如果他刚才想要动手的话,她已经断气断魂了。 也许还是想要确定一些什么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还以为,我们刚才聊得很投契。” “正是因为投契,我才更不能让你活着。”他的声音冷冰冰的:“我说了我想要做伊颜,现在只是在模拟他可能会做的事。” “可他不会一言不合,莫名其妙地拔刀的。”木莲的指尖在他的刀锋上轻轻地擦着,血珠从刀锋上滴落下来,指尖翻出了雪白的肉。 只是轻轻擦了一下而已。 如果贴到颈上,一定会齐颈断掉吧,这是毫无可疑惑的。 “你不开心。你总是被太多的限制束缚住,不能够抬起头来。如果说不对等的地位,并不能影响两个人之间的恋心,那么,完全不对等的浮出,是会让两个人全部都不幸的。”破军冷冷道:“你把自己放得太低了。” 木莲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却没有立刻就此对峙。 “那么——你呢?如果是别的人劝我这句还好些,偏偏是你——你的感情岂非从来就不曾对等过?” “不,你错了。樱姊给予我的情,看似没有我的情更深,实际上不过是男女之情。我敢肯定,如果有谁用我性命要挟她,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献出自己的性命——哪怕并不是所谓的男女之情,也是同样深厚的感情。”破军凝视着她:“但是你对于雪王殿下的付出我能看得见,却嗅不到他对你同样的感情。” “我不需要。”木莲幽幽道:“我本来也不过是利用他。” “利用……是么?你认为你是在利用他?可是,岂非你自己才是不断地将价值挥霍殆尽的那个?如此,只怕你还不能发挥他的价值,自己已经先油尽灯枯了。” “不会……” “不会?那为什么他没有回来呢?虽然不问问他的意见的自作主张是很过分,只要不是傻瓜的话,终究还是能够看得出你是为谁而战,哪怕背负着怨恨也在所不惜。雪王不是傻瓜,他就能看得出。但是,他无法承担你的付出,就只能离开。”破军冷酷地宣称道:“是你逼走他的。” “真是毫不留情的说法呢。亏我还以为你是好心来慰藉我的。” “我本是如此打算的,可是听到了方才你的那些话,我反而打消了这个念头。” “刚才我根本未曾如何提到过他。” “正是如此,才能见得他在你心中的分量。你一定怕和我诉苦的话,你就哭出声来。哪怕遮着面纱,哪怕你的声音沙哑,我却还是能够发现,你是在哭泣着的。” 木莲垂下眼睑:“你竟然是个如此细心的家伙?” “我终究注视着同一个女子的背影,注视得太久了。只要把其他的任何人当成她的话,便是谁的情绪也逃不过我的眼睛。然而——”破军顿了顿:“我根本不愿意将任何人作为她看待,那些细微的情感变化,我即使看见了,也视而不见。” “但是你却愿意把我当作是她么?”木莲轻笑,注视着刀影中黑漆漆的影子:“听上去像是某种真情剖白。” “大概吧。”他竟然不否认:“至少我并不很讨厌真正的你。可是,我却很讨厌逃避的雪王,和因为他的逃避而逃避的你。” “明明最开始是你先沮丧,还需要我来平复你的心情。现在你倒是能反过来对我说教了呢。” “我失意时,你能够用你的感情来慰藉我,我为什么不能让你清醒?” 破军手中紧紧握着刀,冷声道:“但是我说不出那些好听的话来,我只知道如果在生死路上走一遭的话,你就会看破许多,说不定就不会如此畏缩。” “我已经死过。” “不,你没有。”寒光一闪,刀锋贯穿了她的心脏。 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反应,血液就已经流成河。 却并不是很痛。 完全没有她在劫火之中打滚的时候痛,而是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 “原来你真的会动手。”木莲吐出了一大口血:“我以为你只是想要以刀抵着我,想要用说教来使我清醒过来,却原来是真的要杀死我吗?” “濒临悬崖,你大概已经经历过很多次,甚至多少都有点麻木了吧。我不会做那么愚蠢的事情的。只有让你真正地死去,你才会知道,重生之后的你到底该做些什么。” 他的目光淡淡的。 渐渐地,他的人也变得很淡,淡到看不见。 被一层薄雾所笼罩。 木莲这才发现,她虽然从来都不曾小看他,却还是小看了他。 他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大。 各种意义上。 至少,在做为旁观者时,他会比任何人都要清醒得多。 她忽然很想呼唤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是她自己没有想到,在失去生命时想要呼唤的。 她的执着,在这一刻的本能中,如同是笑话一般。 不是沐魂,不是父亲。 甚至连澪枫也不是。 她唤出来的,是“阿雪”。 简直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她以为她的心的大半,全部是属于父亲的,之后那一点点的位置,是澪枫。 却原来,谁也不是。 父亲对于她虽然重要,但是在她死后眼前浮现出的却完全不是他。 她这时候才发觉,她爱着父亲,但是,却从没想过死亡的旅途上会有他的陪伴,甚至连死前的瞬间被他看到的愿望都没有! 如果她死去的话,父亲一定会心如死灰。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曾剩下,如果连她都死去,他一定会活不下去。 她却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所以,她无论如何,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死讯。 她却希望能够看到雪。 不是澪枫,而是雪。 澪枫太过单纯,如果看到了她的死,会悲伤、会痛哭,随即便会陷入不知所措的境地之中。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 雪,会好好活下去,会记住她眼瞳中熄灭的火光,之后,用大雪将一切都湮灭。 纵然那并非会是真正的雪,哪怕只是活在她的想象中,原来,他也已经变得如此的完美。 喜欢,原本就是一种无知无觉。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三十七章 破军肃杀 太过刻意的追求,大概连自己都会忘记,究竟是喜欢那个人,还是喜欢上了专心一意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破军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轻轻抽出了长刀,血液飞溅,在月色上晕染出一条长长的红色彩带。 然而,他的刀上,却没有沾染一滴血。 毕竟是她话语中的那个存在,随身携带的佩刀。他离开,留给那个可怜的女妖的,只有他,还有这把佩刀。 绝对不会沾染鲜血的佩刀。 战神的刀,斩杀了无数神魔的战神的刀。虽然这把刀原是因为到了战神的手中,才会变得赫赫有名,然而谁也不能否认——它本身,也的确拥有着独一无二的光彩。 何况,现在握着这把刀的,虽是魔,也有着战神一般的实力。 以瑶光星为名,名为破军。 他单膝跪在地上,轻轻地擎住小小的身体。 无论几次,他都觉得,这个木莲的身体实在是瘦小而单薄,轻得如同一片羽毛一般。 他微笑着注视着她。 却是注视着她的死亡。 不采取任何的措施,不止血,也不用疗愈之术,任凭她的血液流干,呼吸减弱,心跳停止,变成一具干巴巴的尸体。 他碰到雨樱的事情,总是不冷静,会让人以为他是个冲动异常的家伙。 但是,除了雨樱,他总是异常冷静。 甚至有些可怕。 见过了太多的死亡,哪怕是也曾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她,软声细语抚平她的情绪,轻轻地为他讲述着自己很想听的那个家伙的故事的她,她的死,他竟然也能笑得如此开心。 不,他竟然才笑得如此开心。 他的脸上总是很少现出这么阳光的表情,简直就像是期待着木莲的死亡一般。 自然会期待,原本也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盯着,从她的躯壳中飞出的萤火之光,伸出手,轻轻地抓住。 “魂魄么……”他端详着:“真是破烂不堪的魂魄。” 她的意识已经离开了身体,本以为会在荒魂之森中,化作碧绿的萤火,或是在冥界,与仇敌对峙。 也许,连荒魂都不曾剩下,只是一片雪,落在他的脸上,融成一滴冰泪。 却一切都是一场梦。 她醒了,在一口棺材中醒来。 很精致的一口棺材,纯白的玉料,镂刻着樱花。 枕头很软,很舒服,隐隐有樱花的气味。 融贯了樱花香气的棉花。 身上盖着绣着樱花图案的丝被。 她将被子掀开,发现是男式的锦袍,锦袍却是淡粉色的,绣着樱花暗纹。 这简直就像是对樱花这种花有着什么特别的执念似的。 不,不是像,就是有着特别的执念。 在记忆中,父亲对于梅花,也有着那样的执念——只因为,他爱上了一个满身梅香的女子。 她认可他是她的父亲,为了迎合父亲,为了更加确定自己的存在,会在言语中将她说成是自己的母亲。 她心中却从来也不认可他手中捧着的画卷中,笑得天真而温柔地女孩子,是她的娘亲。 这不是该想这些的时候。用脚趾头想,她也能够想到,这口棺材,这一身的衣服究竟是谁的所有物。 既然衣服已然被换掉,那么…… 她轻轻地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已经换了一条轻纱,她将轻纱扯下来,上面绣得毫无疑问也是樱花。 看痕迹,似乎绣得很急,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赶工一样。 但是依然很好看。 她按着胸口,胸口的疼痛感已然不见。 听到了不远处的脚步声,她连忙将面纱覆在脸上,抬眸,果然看到破军站在眼前。 他的嘴唇泛着白,像是刚刚失去大量的灵力一般。 他的步伐也很重。 然而,他却在笑。他的笑容很淡,淡得像是远处星黯淡的光。 “哈啊,你醒了……不,你活过来了?” 她感知着自己的呼吸与心跳,轻声道:“大概是的。” 他像是很满意地点点头,在棺材旁轻轻一拽,空无一物的地面上竟出现了一条椅子,他坐在椅子上。 她紧盯着他的眼睛:“是你让我复活的?” 破军的腕脉上多了一圈细细地丝线,丝线缠络在她的指尖上。 他的脉息已变得很弱。 “这可是耗费了我许多年的灵力呢。我的法术储备,几乎要和我这张脸的年龄相衬了。”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出头,而他的法力积蓄却足以胜过大多数不凭借血统而是实力上位的一阶冥族。 复活之术竟耗费了他大半的灵力。 她有些哭笑不得地道:“我本想谢你的。” “你本来也该谢谢我。即使是你,恐怕也不会疯狂到把自己毕生的灵力和法力用来复活不是自己心爱者的家伙的——再好管闲事,也未必能够做到这地步。” 她扯着衣衫道:“这衣服是你给我换的不是?” “是。我亲自换的,因为我不想太多人知道这件事,否则你的复活可能就不成了。” “好——你不但亲自把刀戳到我的心脏,还随随便便地就给我一个女孩子换衣服,我又怎么能够说出谢你的话来?” “准确的说,我是给一具女尸换衣服。我本来就不会对樱姊之外的女子有什么奇怪的想法,更没有喜欢尸体的恶劣口味。何况——”他谨慎地思忖了片刻,看到她默许的眼神,才小心翼翼地道:“不成熟,门板一样,又千疮百孔的一具尸体。全身上下几乎全是被烧焦的痕迹。我差点找不到我的刀伤。” 木莲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倒是很诚实。” “嗯,有绝对实力的家伙,通常都不用说太多的谎话。”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我之后很可能就不是了。毕竟我的修为全用来救一个没有感激之心只知道质问我的没良心的小丫头。” “你——”她几乎快要被气笑了:“本就是你杀死了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感激。而且几乎要怀疑你是不是有病了。” “正因为我亲手杀死了你又救了你,你才更要感激我。”他淡淡道:“因为这下,你总算看清你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了。只有看清方向,才能去好好地追求。”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三十八章 单慕相思 她猛然,就想到了自己断气前,最后的一声低低呼唤。 在死的时候能够承认的事情,在活着的时候反而什么都说不出了。 她的目光在闪避。 破军一下便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扭向了自己。 “你想不起来了?” 木莲说不出话来。 “你想不起来的话,我记得很清楚,你唤出来的是‘雪’,雪王殿下的‘雪’字——你很惦念雪王殿下,哪怕你快要死了,你都惦念着他。” 木莲的脸一动也动不了,她察觉出自己只要一动,大概脸颊就会碎裂。 他虽然失去了极多的修为,力气还是很大。 与法力灵力无关的,纯粹的天生怪力。 她忽就意识到——即使全身的法力全部失去,他大概还是能够举起巨石,搬动千斤重的大鼎的。 她的脸本已没什么可看,即使嘴巴歪掉,也无所谓。但是她知道,如果她的下巴碎掉,他大概会继续耗费自己的灵力,将她的伤疗愈好。 她不能再让他为了自己耗费灵力了,这样的情,她根本欠不起。 “看来你已经能够直视我了。”他忽然笑得很邪魅。 木莲才知道站在雨樱身后影子一般的家伙,也能笑得如此的邪气十足,如此的可怖却又充满着说不出的诱惑。 “那么——你为什么不把雪王殿下追回来呢?用你自己能够用得了的一切手段,让他回到魔境来。哪怕是以死明志也可以,我还是会救你的。” 同样充满邪气的眼神,同时也充满了坚定。 木莲蹙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樱姊不在,我想自己找点乐子罢了。” “可你找乐子的方法,就是平白无故消耗千年万年的修为吗?” “不,并非如此。”破军低声道:“我只是想要看一看,执着地追求,感情是不是就会得到回报。你得到幸福,我应该也就能看到我自己的结局了。” “你不是很坚定吗?” “即使再坚定,信心总是越足越好。况且你平白无故地把雪王殿下弄丢,你们的隔阂越大,樱姊的机会也就越大。我一定要尽力阻止这种事发生。” 破军松开了手。 他的手指,竟然已被刺出了鲜血。 “真是很……锐利的一张小脸呢。” 他盯着指尖上深深的伤口。 木莲的脸色变了。 自己的那张骷髅般的脸,他也已经看到了。 但是他却并没有露出任何的嫌恶神色,还是能够正视她。 不知何时,他又拔出了自己的刀。 “你还是下不了决心的话,我便再杀你一次,再让你意识一次感情,直到你不再畏缩为止。” “你是在激将我?” 破军轻声道:“你可以试试看。看看我是不是会一次次救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刀锋上竟然又聚集满了杀气。他的身体很虚弱,却偏偏还是再拼自己的性命。 木莲几乎搞不清楚,他的脑袋里到底装着些什么,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一定会把我当做个疯子看待吧,可是——你看到了这里,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木莲还没有好好地看一看此处的风景,此刻环顾四望,却发现周围远远比棺材还要疯狂。 透明的墙壁中,镶嵌着最新鲜时采撷下的樱花。在屋宇的正中,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像——雨樱的画像。 明明此处还是魔境,但是木莲却见都没见过,来也没来过。终于忍不住脱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此处是落樱阁的地下。也是我为自己准备的墓穴。”他轻笑:“连樱姊都不知道的,我花了许多心血准备的地方。” 木莲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会等,等到樱姊接受我的感情,多少年我都能等。但是,如果我的寿命走到尽头,我就想要被埋葬在此处,至少也像是死在樱姊的怀抱中般。” 破军的年龄至少和默穹一般,可能还要更年长些。 那么,他的相思之情,大概也已经延续了许多许多年。 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如一日的付出,却始终得不到相应的回报。哪怕是隔着所谓的伦常,木莲都只觉得有些难受。 她慢换换地站起身来,走出了棺材。 “谢谢你。” 破军将刀收了起来,冷酷的杀手模样褪去,忽然看上去又像个翩翩君子。 “你终于肯说这么一句话了。看来,你也已经打算踏上我这条不归路。” 木莲忽然褪下了身上的男装,破军立刻背转过身去。 “之前给我换衣服的时候,你都不避讳的?” “之前你是尸体,现在你不是。”破军低垂着头道:“但是,你想要脱逃的话,我即使不看你,也还是能把你变成一具尸体的。” “我已经不想再耗费你我多余的力气了。我只是,想把属于自己的棺材和丧服准备好。”木莲轻轻笑道:“能够把自己死后的栖身之所准备好,那么死也就会变得真正的,一点都不可怕了。” 木莲已经下定了决心,向死而生的决心。 “木莲”也已经下定了决心,将生渡死之心。 尽管有着雨樱帮忙,也有瑜渠帮着遮掩,她终究不能一直装作重伤未愈。而伤愈之后,总还是要正式解了瑾浩的疑心才好。 必须还要去丢了女儿的夫妇面前,与他们相认,她才能有正当地在猫族的身份。 瑾浩几乎是突然袭击般的,将绿荷的父母,带到了木莲的眼前。 瑜渠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雨樱在一边,想着是不是应该施展些法术,来干涉他们的认知。 很可惜的是,她并不认识这位绿荷,即使干涉,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木莲在瞧见他们的瞬间,先是一怔。 随即,竟转过了头去,不去看他们。 瑜渠险些要叫出声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可是绿荷的父母,你这么把头扭过去算什么? 紧接着,她说出的话更加可怕。 “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 瑜渠险些就要摔倒在地了。 瑾浩眉毛微挑:“真的不认识?” “不认识,见都没有见过。”木莲冷冷道:“你把这种老货带到我眼前有何居心?难道这也是疗愈的一部分吗?”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三十九章 归家伪宅 “谁知道呢?” “你是药师,竟然会不知道这种事?” 瑾浩忽而冷笑道:“我也不知道冒充算不算是病,被识破了算不算是被治好了。绿荷其实是野芙蓉,那层外壳被剥下去,究竟算不算是尽了医道。” 瑜渠暗叫不好,这岂不是要被看穿了?正要说些什么话敷衍,却不想那夫妇却先冲上去抱住了木莲。 “我的儿,即使你转过头,哪怕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这可好笑了,我化成了灰,你们如何认得我呢?”木莲忽然从头上拽下一根头发,轻轻吹了一口气,染成了灰末。 她将灰末扬在地上,冷然道:“你们能挑出地上那些灰末,哪些是我的头发,哪些是原本的尘埃吗?” 正在哭的妖妇的哭声顿时止住,怔怔地盯着她。 “你一定分不出来吧。不,甚至连眼前的我,你都觉得陌生对吧。那就不要装作很了解我的样子,我对于你们来说,原本就是陌生的女孩子。” 瑜渠拼命地向木莲使眼色,但是木莲却像是没看到一般, 雨樱却已经懂了,按在瑜渠的头上,摇着头。 瑜渠做着口型:“她都要露馅了,你还这么由着她?” “不,看下去,你看下去。”雨樱非但不再焦急,反而还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来。 “我的儿,你真的不认你娘吗?” “我没有娘,也没有爹爹,我原本就是一个没有了家的野孩子。既然已经主动舍弃了,现在再去追求,已毫无意义。” 她低垂着头,长长的乌发,将仅仅露出来的半张侧脸也遮住了。 充满了自责与悔恨的话语,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回到过去。 大概不存在被子女嫌弃更伤父母心的事情了。 但有家回不得的孩子,同样是可怜的。 她的面无表情,反而让他们擅自想象起了自己的女儿究竟受了多少苦难。 “女儿,我的荷儿。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爹娘都认你啊。” “我讨厌自作多情的家伙。我不单单是害怕给你们丢脸,也害怕丢我自己的脸。在海浪中沉浮了数年,回来却还是要依靠你们这没本事的父母……” 她讥诮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摇头。 “早知道我就该把这张脸蛋毁了的,可是我却连这个都舍不得。毕竟这是我生存下去的最后的手段。我实在是不忍心丢弃养活了我这么多年的脸皮。” 一个没有任何依靠的美艳的妖,依靠自己的脸蛋活下去,对于一个法力强大的妖来说,究竟是多么悲哀的事情;而对一个法力低微的妖,又是多么无可奈何的事。 她现在,一定把自己看得很低微,很卑贱吧。 “幸亏你没有毁掉,否则,我们就认不回你这个女儿了。”不管她怎样抵抗,这对妖族夫妇还是紧紧地把她束缚在怀抱中。 “回家了,就是累了吧。就不要再走了。即使你暂时不愿意叫我们爹爹、娘亲,叫我们是鸣信伯伯,琴脂姨姨也好。我们只是自愿给你提一个住的地方而已。” 他们温柔的话语,不断地传入木莲的耳中。她似是受到了打动,微动了动肩膀,但是还是不愿意回过头来。 瑜渠自以为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回头。 也畏惧她的容貌展现在他们眼前的刹那,还是会露馅。 但是,她最终,还是转过头来。 “鸣信伯伯,琴脂姨姨,我希望你们能够给我一段时间。同时,我也给你们一段时间。我们都冷静下来,才能知道自己究竟是许久不见的冲动,还是真的想要重新变回一家人。” 鸣信夫妇看到了木莲那张脸时,倒吸了一口冷气,瑜渠的心也吊了起来。 他伸出手,在绿荷的脸上摩挲着:“丫头,你长得几乎一点都没变,只怎瘦成这样了?” 雨樱愕然。 在她眼前的,毫无疑问是那总蒙着面纱的,眼睛大大的少女,将自己的面纱取下去了,妖族的眼力总要比人族好一些的,记忆也并不是那么容易随着时间失散,但是他们却说——长得一点都没变。 如果她不知道她就是木莲,都快要以为,这是真正的寻回亲人的感人场景了。 瑜渠的手曾经抚摸过她的脸,可以确定并没有用易容术。难道,她真的就是绿荷,只是故意告诉他,她是断罪之花,不过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出逃的猫妖而已。 但是,全部都不重要。 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都不影响她是他的“阿莲”,他是她的主人“瑜渠”这样的事实。 鸣信夫妇听到是少主救了他们的女儿,对瑜渠千恩万谢。之后就将木莲接回了家。 不是他们隐居,隔绝世外的家,而是在女儿丢失前,他们原本的住所。 打开已经上锈的门栓,院子堆满了厚厚的落叶,散发出奇怪的味道。而屋内已到处都是灰尘,然而,一切却都保持着绿荷离开前的模样。 起初的他们,打算在有女儿味道的地方等她的归来,但是,这种活折磨让他们几近崩溃。希望越来越渺茫,他们还是将此处荒废。 但现在不同,他们终于又是一家了。虽然打扫这么大一间屋子,对于妖族来说也不见得是容易的事情,他们却很高兴,哼着曲调,将破的宅打扫干净。 木莲虽然看上去表情没有他们那样高兴,还是小心翼翼地帮他们的忙。 雨樱手中拿着一壶酒,边喝边看热闹。更令她惊异的事情,却还是木莲打扫之处,竟然与她使用冥术唤回来的旧景色一致,真的像是她旧时住过般。 逮到了独处的机会,她悄悄地把木莲拽到了一边,蹙眉小声问道。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让那对夫妇深信不疑你就是绿荷的?你又是怎么知道这间居所原来的布局的?” “雨樱大人。我还以为您聪明,难道这你看不出来?当然是我对那夫妇施加了暗示,让他们的眼中的我,是原本的绿荷的相貌。” “暗示之术,必须得是已知的模样才行,陌生人的形容,是变不出的。” “所以,自然就是绿荷对于我来说,不是陌生人。我见过原本的绿荷——也知道这间屋子原来的样子。我不喜欢打没准备的仗。”木莲轻描淡写。 “你说得很轻巧,连我原本的狼族手下来到猫境都是有去无回。你到底怎么才能在进入猫族之前,做好万全准备?” 忆·魔念篇 第三百四十章 木冷莲凝 “我也知道进入猫境是危险的事情,进入一次都困难,来回穿梭于猫境打听情报并不现实。但是虽然进不去,却可以等出来的家伙。你手中的猫族情报不多,不也知道丢了女儿的妖叫做鸣信,而瑾浩诈你的,你不是没上当?” “那是因为妃铃虽然对族人施加了暗示,但是,她却还是尽量假装成一位贤明的主君的,对子民的要求尽量满足。而且她的暗示术,一旦离开猫境一定的距离,就不再有效。在鸣信夫妇求请寻找他们的女儿时,她立刻答应了。然而绿荷没有找到,绿荷带出来的情报却在各族之间散播开来。你们得知暗示之事,大概也是在那个时候吧。那么,之前的探查,根本不需要我进入猫族,只需要找到这个绿荷,她的容貌我自然就知晓了,将她的记忆全数吸收到我的身体里,那么关于猫族的一切我也能够应付个大概了。” 雨樱颔首,这倒的确是个办法。 实际上她之前也曾经想过,其他族的族长也想过,不过妃铃对于他们的威胁实在不是很大,最终,谁也没有去施行,绿荷也没有再被找寻。 “不过绿荷泄密之事,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你还不是个魔族才对。” “父亲对于地界的关心程度,可是要比现在的雪……雪王殿下要多。我在他的身边,多少也听到过关于绿荷的事情,她居住在哪里,用了什么化名,我也清楚得很。为了这一次的行程,我便去造访了她。” 木莲的话说得很奇怪。 之前她已经说过,在沐魂堕落之后,已不再插手三界之事。 但雨樱并不相信沐魂真的会颓废到那种地步,反而是听到这段话以后松了一口气。 “真正的绿荷在作甚么?” “她啊,她的运气还真的很不错。找到了一个老实人,过起了很平静的日子,还生下了两个可爱的女儿。” “是么?那她是不是很爽快就答应了你,主动把记忆渡给了你?” “我也没有问她的意见啊。我二话不说就将她的记忆吸干,将她杀掉了。她的两个女儿和她的丈夫要和我拼命,也被我顺手解决掉了。” 雨樱本来在很认真地听着,此刻心猛地沉了下去。 “你杀了她?” “是。”木莲将手按在胸口上,一颗小小的内丹涌出来,散发出猫族特有的味道:“这是她的内丹。哪怕猫族的首领想要探我的内息,也探查不出什么端倪来。” “你不是说她过得很好吗?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谁知道她和一个人现在过得好,将来还是不是还能一如当初?到时候是不是?如果她要是中途回到了猫谷,我不是什么心血都白费了吗?我是绝对不会容许那种事发生的。” “她的家人有什么错?” “是没错。但是,你想想看,连妖族的妻都死了,那两个女儿还有什么活着的价值吗?说不定那个男子有一天会将她们视作妖物,亲手杀死。与其发生那样的悲剧,还不如我来先背负这份罪呢。” 木莲淡淡地在笑着,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好事情,真的给予了无辜的生灵解脱一般。 素常那纯粹而哀伤的少女,现在看上去却像是一个可怕的死亡使者。 意外的,和她的气质很为契合。 雨樱的脸色变了变。 “雨樱大人,您的脸色真难看呢。难道您害怕我了吗?我还以为,以杀戮闻名的您,能够理解我呢。我本来还想劝您——快些将真正的素珠杀死呢。难道说现在,您却想要用那些伪善的话来劝我了吗?” 雨樱当然不会。 她自己手上沾染的血腥也不知道有多少,甚至为一个人的背叛,而毁掉了整座城。 她连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 然而,只是木莲竟然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让她感觉到意外——无论如何,她总是沐魂的女儿。她并不认为,沐魂会让她变得这样可怕。 沐魂的冷酷,与此是完全不同的。 在某种意义上,雨樱的想法并没有出错。她虽然不了解这个名字叫做木莲的覆盖在黑暗中的少女,但是却认识在藏书阁中苦读的呆子。 忘川的守护者,离开魔境的这段时间,给了那可怜的生命喘息的机会。 脸色苍白得有些泛青的小孩子,手中提着虾色的灯笼,站在绝情馆门前。 他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却像是宣读了救赎一般。 “烟儿姐姐不在,把那里托付给了我,我想,我可以带你们去看望他。” 喜悦终于还是没能胜过对于他们的怀疑,念念,终究是和云烟,与曦晨联系很紧密的。 “这又是你们的花招?” “信不信随你们。整个冥界,虽然都说不能拥有感情,但是真正没有感情的却只有烟儿姐姐一个。我还是有感情的,只要有感情,就不可能会对那样一个始终受着命运折磨得家伙无动于衷。”念念忽而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笑容。 这种笑容,很难让人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 然而,最会这样笑的两个生灵——笙歌和云烟,这笑脸之下,却都隐藏着最深的阴谋。 “对不起,我们还是没办法信任你。” 念念耸了耸肩:“那就没有办法了。我本来是好心,既然别人怀疑我有歹意,我也没有下贱到要摇尾乞怜求别人来相信我。” 小小的,却永远无法走出的一方天地之中。他戴着魅紫色的羽毛面具,将他体内的毒素悉数逼出来。 听到了脚步声时,他面露喜色,想要躲将起来,却很快地察觉,只有一个生灵的脚步。 极弱的脚步声,大概是个小孩子的脚步。 他本想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抬头看到了念念。 “他们不肯来?” “不肯。”念念叹气:“他们根本就不肯相信我。也对,毕竟已经折腾过他们许多次了,再相信我们,才是他们的脑袋有问题。” “可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曦晨的声音都有些嘶哑。 忆·魔念篇 第三百四十一章 彼时彼心 “是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并不知道。让他们落入的陷阱,又有哪一次看上去不是机会?可是他们还是无一例外地失败了。”念念冷声道:“就连我们自己是不是进入了陷阱中都不知道。” “大概不会吧。云烟虽然不相信我,但是终归还是相信你的。你是除了君上以外,她唯一信任的存在了。她相信你不会背叛她,当然也就不会认为你能够把他们引进来。即使发现了,我们只要把自己打伤了不就可以了?” “你真的认为烟儿姐姐相信我?她根本连信任的感情都没有。”他无可奈何地摇头:“只是装作信任罢了。也就是她根本不会感情用事,只会根据事实来判断。这么看来,他们不肯相信我们,反而是好事情。既连我都不相信,那么下一次烟儿姐姐的陷阱,他们也未必就能再落入了。” 曦晨紧紧抿着唇。 一口一个“烟儿姐姐”,听得他实在是有些不舒服。他实在是讨厌云烟,不管她究竟经历了多少的痛苦,不管她是不是没有感情,他都想不到任何的言语来为她辩护。 尽管,莫吟心消失得时候,曾经嘱托他,不要放弃云烟。可是,他是无法做到莫吟心的境界的。 “看起来,如果是云烟或者我们,你应该会选择站在云烟一边吧。” “这并不一定。我毕竟是装了两个魂魄的身体,只看我们究竟谁的感情更深一些,才能知道最后的选择。” 繁华,繁花,并非转世的转世,他站在树下。 她的手中握着紫檀的长弓,弓箭贯穿了他的心脏。 他用不可置信的眼睛望着她。 “我以为你不会杀我,我一心一意,想要让你做我的王后。” “可惜,我从没有想过做你的王后。从最初的最初,都不过是我的陷阱。看不穿,实在是你太过愚蠢。” 她将赤色的猫眼石,悬挂在颈子上。那一抹朱色,仿佛在嘲笑着他。 “我的目的,只有它。我的王君,只有他。我只想做他的王后。” “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把你当作是他的女人吧。否则,为什么会让你来做这样的事?” “是不是他的女人,我不在乎。我只要为他卖命,我只想为他卖命。我讨厌你的天真——你的天真害死了你的母亲,害死了你的同族,也早晚会害死更多的。我若是做了你的妻子,说不定也会葬送在你的愚蠢里。”她冷淡地笑:“我想要好好活着,如果为了某个男子送命,绝对不会是你。” “那么,我在你的心里,究竟是什么位置呢?” “没有。”她笑得一如往常得温柔:“我没有心。” 他很喜欢她的笑容,只要看到她的笑容,他就像是触摸到了阳光一样的欢喜。他也曾经暗暗发誓,要花费一生一世的时间守护她的笑。 但是,他直到此刻,才忽然想通,虽然她总是带着笑容,但是,她实在不能算是个爱笑的女孩子。 她只是让嘴角上扬而已。没有任何意义的上扬。 那根本不是笑,只是假装是笑容而已。 他曾经以为她是个纯粹的妖,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有多离谱。 她根本就不是活着的生灵,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而已。 没有任何的感情。 他是不能让没有感情的生命爱上自己的。 在发现了这个事实的时候,他既不想哭,也不想笑。 他已然完全呆掉。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确实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如果能够早一些发泄的话,结局会不会变得更好呢?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只能是假设。 他在她毫无感情的笑容中死去,化作一缕魂魄。 她毫不犹豫地将他的魂魄化作了齑粉,飘然离去。 原来,他从来只不过是被利用的工具而已。 然而,他却更加相信自己对她的感情,不是一时冲动——已经喜欢到,即使她将他杀掉,他也没有一点点的怨怪之意。 强烈的执念,化入了破碎的灵魂之中。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再次睁开双眼。目之所向,是透明的琉璃球扭曲了的视野。 他是琉璃球中的小小光影。 一个从未见过的,长相很魅的女子,正笑眯眯地盯着他的脸。 “哈啊,真幸运啊。竟然真的聚集到了一个这样的小可爱的魂魄。” 她的语气很活泼,却有些无力——像是一直生着大病的样子。 她的身后,站着和她穿着同样的色调,同样的花纹的男子,将一件大氅披在她的身上。 “辛苦了,你应该去休息了。” 看样子,男子大概是她的夫君。他也曾经幻想过,在他与她的未来,像这样对她。但是,她终于还是没有给她机会。 “不,我不能休息,我还要好好欣赏欣赏呢。”她憔悴的脸上浮现着充满元气的笑:“这毕竟是将来要与我的魂魄相融合的,我不能不好好看看。” 与他的魂魄相融合? 啊,她看上去的确是虚弱得很,大概是想要吸收魂魄来补充自己的体力。 能让自己的生命发挥一点点的价值,他已经很满足了。 他笑得很坦然:“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尽管拿去吧。” 女子一怔,旋即弹了弹透明的琉璃壁。 “好小子,原来你已经醒过来了。”她轻轻歪了歪头:“你的声音,还蛮好听的。这样,我就更放心让你和我的魂魄相融了。” “是我的荣幸。” 他心中忖度着,能够让她多活一天,对那位爱着她的夫君来说,恐怕都是救赎吧。 但是,他认为应该感激涕零的那位夫君没有一点高兴的模样,相反却鼓起了脸来,看上去相当地气恼。 “我还是不同意。看这小子一脸贼兮兮地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了。让这种家伙和你的魂魄相融,指不定会变成什么。要是想要完美的,好掌控些的,果然还是你和我的魂魄比较匹配吧。” “你难道不记得最开始的你究竟是如何反抗的了?又蛇女又是妖怪的污蔑我,好好地一张小粉脸涨成大紫茄子,还要寻死觅活的。谁知道和你的魂魄的相性会不会好?”紫衣女子点着他的鼻子:“即使这小子不靠谱,我也不会用你的魂魄的。” 忆·魔念篇 第三百四十二章 明月沟渠 “如果没能救成您,却把他搭进去了,您一定会认为很不划算吧。”他忍不住接嘴道。 琉璃珠上挨了重重地一下:“用不着你多话!” 他笑吟吟地道:“你既然恼了,那就证明我说中了?” 男子本来还是一副不满的样子,听到这话,表情倒是软化了下来:“真的么?” “这还用问?你只要看她的脸就知道了——虽然不肯说,可是关心你的表情都写在眼睛里了。你可不能误会了她。” 女子苦笑道:“看来我还把一个情圣的魂魄唤了来。” 他的嘴里不由得有些发苦,他哪里是什么情圣,他只是不折不扣的傻子而已。既不能了解她的心,也不了解自己的情。 “我不是情圣,我只是个伤心人罢了。” “只要是情圣,最终都会变成伤心人的。”女子的口气倒是意外地通透而了悟,像是看穿了世事一般的口吻。 这口吻像极了她。 她虽然总是那样地温柔和顺,善解人意,但是偶尔闪烁出来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光之时,口中也会说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透彻言语。 她将自己的那些行为,解释成是在人间界度过的痛苦。 但是,他却总是隐隐觉得,她的痛苦远不止此。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你们,认不认识木莲?” 他与她对视了一眼,充满了茫然地摇头。 “那么……断罪之花……” “你到底在说什么?” 原来他们不知道。 他不由得有些失望。 “但名字这种东西是信不得的。你不如把那姑娘的形容说给我听。” 那位丈夫不大赞同地摇摇头:“形容打扮难道就不能假扮?” “你不要说话。”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旋即转向他:“你说。” 他轻声地,将她的容颜描述于她。 明明不在他的眼前,他却像是她在身边一眼,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那样的清晰。 女子吃了一惊,而她的夫君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说这女子的名字叫做什么?” “木莲。”他很干脆地答道。 “木莲……”她低低地重复:“木莲……沐恋!” “难道你说他口中的木莲是……”男子惊诧地瞪大了双眼。 “小子,你身在什么时候?” 他有些惶惑:“什么意思?” “你所处的时间,人境的日子也好妖境的也好,总之告诉我,你是身处于何时?” “妃铃政结年祭……”他顿了顿:“瑜渠政十二年。” “妃铃?”妖媚女子蹙眉:“你是猫妖?” 他点点头。 “既然唤作瑜渠政十二年,那么也就是说妃铃已经死了?” “猫族没有给不死的首领冠上祭字的习惯。” 而这个“祭”字,正是他亲自冠上的。 一股酸苦味泛上喉咙,他却连哭都哭不出来。甚至当时的那种欣喜,到现在他也没有忘记。 他以为给了整个猫谷自由。 女子的面色凝重了起来,回身向她的夫君使了个眼色。男子会意,闭上双目,吟念了一段口诀。 一张雪白的卷轴展现在他的眼前。 他注视着卷轴上的字,缓缓念道:“妃铃政……” “多少?” “百二十三……” 这下轮到他愕然了。妃铃政百二十三,他还未曾出生。 如果对方不是在开玩笑,他便不是身处在他所以为的“现在”的时间,而是身处过去。 但是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 哪怕是天上的神明,也不能让已经过去的时间倒转,否则苍天的一次次易政就不会实现,他们会为了某个结果一次次地倒转时间。 “看你的表情,你好像已经明白了呢。你并不是在这个时间的。”女子攥了攥手,笑道:“想不到我削去了一半的灵魄,反而变强了,竟然能够把将来的魂魄召唤到此处来。” “不对。虽然我的招式心法,全部都是您教给我的,也并不如您精熟,但是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灵夜琴耗费了那许多的生命,都不曾能倒转一次。我们的小小术式怎么会……” “你说到了灵夜,不是么?”女子轻声道:“那就对了。虽然我们的术式达不到那么高深的境界,但是灵夜被开启的时候,我们也许能捡便宜。” 男子沉吟片刻,霍然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划过复杂的眼神,冷冷地瞥着他。 “但是,我们也不能否定,他在说谎的可能。” “是不是在说谎,完全可以回溯他的记忆。”说罢,她就将手指按在了琉璃上,指尖刚散发一点点的光芒,她咳嗽两声,险些跌倒在地。 他连忙扶住她,摇头道:“这就由我来吧,你去一边歇着……” 她固执地不肯动。 僵持了半晌,他终于露出了投降的表情,叹着气,轻轻松手,她就倒在了幻化出的系满了软垫的椅子上。 他手中捧着琉璃,正要吟念口诀,他脑海中忽然有个念头一闪。 “能够溯回记忆……难道你们是冥族吗?”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他已魂飞魄散,怎么可能会见到冥族?而冥族绝情断爱,想必也是不可能会有相依相伴的鸳鸯的。 然而男子的回答却让他的下巴快要掉下来。 “不错,我们是冥族。”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缓缓闭上了双眸,他只觉得身子一热,晕晕的,脑袋里的所思所想竟像是要被抽出去一般。 他费力地睁开眼,却见到自己的过去竟漂浮在头上,那样地鲜活。 即使不想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了。 男子咬了咬牙道:“想不到你竟然真的不是在说谎!” “我其实不喜欢说谎。” 然而,那样不喜欢说谎的他,却从遇到她以后就不停地说谎。一直到将自己最亲近的生灵全部都害死,也不愿意回头。 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段说谎话的时间,却说了几生几世的谎言。 所以在这句话出口时,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那么……那个木莲是……”男子有些不大肯定地回望。 “我起初还以为是离儿。想不到却是她。”她轻叹了一声:“无论如何打扮,她也终究还是变不成离儿的。他们的气质差得太远了。” 忆·魔念篇 第三百四十三章 烟云飘渺 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回到了脑海中。 他记得她在说出自己的名字“木莲”之前,也曾说出“若离”。 她毫无疑问,并不是真正的绿荷,那么,那个被她否定了的才是真正的她的名姓吗? 他将疑惑问了出来。 “不。”他迟疑了片刻,缓缓道:“她的名字是云烟。” “云烟?” 听起来是那样的虚无缥缈,可是,却和她的气质那样的契合。 明明近在眼前,却完全抓不住。 “看来这也是注定之事吗?”虚弱的女子扯了扯身披的大氅,轻笑:“看来即使是你,也不能再反对让我的魂魄与他相融了。” 起初还有些恼的他竟也放弃了似的垂下来头。 “看来的确如此。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愿意……” “我想他是一定不会拒绝的。”她低低问道:“你想不想陪在云烟的身边?每一日?” 哪怕是在粉身碎骨的一刻,他想得也是,能否让自己的魂魄化作萤火绕在她的身边。 他的眼睛都泛出了光彩来。 已经不需要再回答。 “那好,不知道你是不是介意和我共用一具身体?” “如果能够让您得救,让你们夫妇继续相守,我自然是乐意效劳。” “夫妇?我们看起来很像夫妇吗?”男子像是不大相信的口吻:“你是从哪得出结这论的?” “从哪都能看出来啊。无论是你们同一色调的衣饰,还是说你们看彼此的眼神,都能看得出啊。” 男子似乎有些窘迫,而那女子却大笑了起来,直笑得直不起腰。 难道是看错了? 可是,他实在不觉得自己的眼神出了差错,无论如何,他们看上去都是相当登对的一对。 说不定他们在之前做了一个赌局,赌他是不是能够看出他们的关系来。而毫无疑问,男子赌的是不能,而女子赌的是能。 那么结果无疑是男子输了。 若真是如此,他倒有些愉快。 他一向认为女孩子就是应该被呵护的,哪怕本能赢的比试,也应该输掉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琉璃珠外的男子忽然用很古怪的眼神凝视着他。 “你是这样想的?那就难怪你会死得那样惨了。看起来你这像是在尊敬女孩子,实际上不过是在轻视。有不少的女子,即使你不让她三分,也照样会输得很惨。” 他微微吃了一惊,对方竟像是能够看透他内心究竟在想什么一般。 “对,的确能够看穿。你的法力并不算高强,却能够当上一族的族长,实在是让人意外得很。” 想不到世上竟然真的存在能够将人彻底看穿的术式!那么,木莲,不,云烟的话…… “的确,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无法隐瞒得了她。虽然她一点点的感情都没有,却被迫揣摩其他生灵的情感。她谁也不是,却能够幻化成任何一个人。她什么情感都没有,反而能够轻而易举地伪装出想要的感情。” 他一直都以为她了解他,是因为关心。 这从来都是让他愧疚的事情,他已经爱她爱到了骨髓中,却依然不了解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她那双纯净的眼睛,却看不到她的心底去。 自己的情感与她的情感还是不对等的吧。 哪怕知道自己只是彻头彻尾地被利用了,他还存着的希望便是,哪怕真的将他的价值耗干,她总归还是用心去了解过自己,这也算是自己在她的内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的证明。 却原来,连这都是假象。 男子像是看穿了他的动摇般,小声问道:“莫不是反悔了?这样也好,我倒是认为她的做法太冒险了。而且哪怕是注定,我也不愿意看到你这个与我素不相识的家伙与她的魂魄融为一体。” 沉默了许久。 他忽然笑出声来。 笑得很畅快。 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样的毒呢?哪怕到了现在,自己也一点点,一点点都无法怨怪她。 还为之感到庆幸。 那么,他大胆说出来的,与羞于开口的言语,都同等得传达给了她。即使她真的是铁石心肠,不会被感化,自己也一点点的遗憾都没有了。 “我当然不会后悔。相反,我高兴,很高兴。” 他的眼睛中迸溅出了喜悦的光芒。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啊。”男子喃喃地感叹,轻轻耸肩:“情这个字还真是难以解释。更加让我想不到的是,这世上竟然真的存在能够真心真意对待云烟的。” “曦晨!”他身后的女子像是气恼了一般地喝着他。 被叫做曦晨的男子被吓了一大跳,猛地转过头去,茫然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云烟又如何?这也是我为什么不肯让你剥离一半魂魄。一方面是因为我们必须得有一个的身体和脑袋是健全的,都病恹恹的什么都做不成。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你缺少对她的心。”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实在是找不出任何的理由,对那种可怕的东西付出什么真心。” 他的话语似是相当嫌恶。 而他对云烟的形容是“东西”,就像是她并不是活着的生命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很生气。 哪怕她那样对待他,他也不愿意有谁说她的坏话。 她还是无可取代的。 “难道是她自己希望变成那样的么?”女子挑眉道:“你难道一点都不明白,她只是个可怜的替罪羊?原本该变成这模样的是谁,你不清楚?如果是离儿变成了这副模样,你还会是这种丝毫没有同情心的蔑视吗?” “但离儿并没有变成她,你的假设毫无意义。”曦晨冷淡地回应。 这是他听不懂的话。 但是,他隐约能够明白的是,云烟是若离的替罪羊。她代替其承受了什么,因而也失去了什么。 女子的眼神中闪现出的悲愤,他很容易就看到了。 这世上很少有谁能够感受到他人的痛苦与悲伤,但是,他却偏偏是很敏感很敏锐,能够对他人的伤产生共鸣的生灵。 哪怕那些伤,是他从来未曾经受过的。 他忽然想到,这个女子,是不是也经受过何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忆·魔念篇 第三百四十四章 无生枯灵 他对这个女子产生了极大的好感——明明她的身边有着守护着她的守护神,但是她还是不忘云烟还是孤独的,还是会怜悯她。 “你真的有些过分。自己的妻,就无限地包容——甚至想要把生命分给她。但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就冷眼旁观。”他插话道:“但是没关系,我一直都很想娶她做妻子,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甚至只要看到她就可以。” 他到后来才知,其实他的话很不合时宜。 他眼前那无比登对的一对,实际上并不是夫妻,而是一种更为奇特的关系。 然而他说这番话的心情,还是当时他们看向他的眼神,他始终忘不掉。 女子缓缓地站起身来,嘴角上挑。 她笑起来实在是很好看,甚至与云烟有一种莫名的相似感。 她拿起了盛装着他魂魄的珠子,曦晨的手指动了动,却再也没有拦阻。 “也不定,是我的愧疚。是我对救不了所有人的无能的一种逃避。我没有勇气去守护一个被我所伤害利用而产生了质变的生灵,即使真的让我的魂魄重生,我说不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小声地,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谁听:“所以,如果可能的话,真的希望能够给她解脱啊。” 她一定有着谁也不懂的哀伤。 他有一种预感,他的选择一定会让他看到过去的自己所看不到的风景。 他不单单误会了他和她之间的关系,也误会了他们的目的。 所谓的灵魂相融,并不是用他的魂魄来支撑她虚弱的躯体。 而是另外一具躯壳,她已注入了一半的魂魄入了其中,但若是将全部的灵魂融入,她一定会死亡,这并不是能够轻易掩盖的事。 所以需要另外一个人的魂魄。 其实实际上只要单单注入凝聚而来的荒魂便可,但是她却并不放心事态不受自己掌控,才执意想要把自己的魂魄注入其中。 这样的代价是巨大的。 她原本就不算是身体极好的,如此一来,倒是更虚弱了数倍。 他看着她惨白的脸,愈加失去血色。他们之间毫无关联,他竟然也有些心疼了起来。 更不用说曦晨,他能够看到他红了的眼圈。 但是,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她将残碎的魂魄注入到铸躯中。 那一定是极为痛苦的过程,对他,对她都是。 一定有支撑着他们度过那份痛苦的力量。 然而,纵然如此,却亦是残忍非常。 “如果可以,如果你们信得过我的话,不如将她的魂魄收回去,只用我的就好……” “不行。”女子一口回绝。 “为什么?难道你们不肯相信我的感情吗?” “相信,我们能够听到你的心音,当然更知道你是绝无可能作假。”女子的眼帘垂下:“但是我们需要的是冥灵。如果只有你的魂魄的话,是无法发动冥术的。” 他终于无话可说。 透明的琉璃珠子,融入了那具躯壳的心脏中,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他的记忆还在,他的手脚还能活动,身体变得更轻盈。 但是,却轻盈得有些太过了。 而脑袋和心,也不再是属于自己的了一般,时而还会传出其他人的想法和声音。 无疑是那个叫做莫吟心的女子的。 但他很快就习惯了下来,因为他是三魂七魄,莫吟心却只融入了一半,自然并不能够如他一般自由控制。 她的大半意识,仍旧在自己原本的躯壳里。 他渐渐习惯了新的身体,新的身份——冥族的小孩子。 念念。 只要通过了严苛的选拔,他就能够离她更近一步。原本天资聪颖,再加上一半的莫吟心魂魄,他很快就成为了年纪最小的一阶冥族。 当他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仍旧是让他感到惊异的美貌,却是那样的幼小与稚嫩。 她仍旧是小孩子的时候。 小孩子的她,和他所认识的她,是截然不同的。样子冷冰冰的,没有任何的表情,像是一具白瓷人。 连呼吸都是很缓慢很缓慢的,眼睛总是呆呆地注视着一个地方,转也不转动。 似乎总有什么心事,又似乎什么也不曾想。 他走在她的眼前,介绍着自己:“忘川守护者您好,我是念念,是君上派来照看您的。” “照看我?”她的声音没有一点点的情感:“真的不是来监视我的?” 没有情感,却意外地很敏锐——或者说是,习惯了么。 “这么说倒是也没错啊。但是,我还是小孩子呢,也并不会什么监视,其实就是冥王殿下派来的玩伴啦。” 她的双眸冷冷地盯着他,冷笑道:“玩伴?小孩子?怎么会存在那种东西啊?” 看起来就像是完全不知道童年为何物般。 即使是他,也曾经享受过与母亲的美好生活。她虽然刻毒,心思深沉,但是对他却没有丝毫的虚假。 少女虽然仍处在稚嫩的年龄,但是那张脸,那双眼,却都看不到任何属于她那个年龄的稚嫩。 “这里是冥界,并不是天界,你是自由的。”他用早就安排好的话,这样告诉她。 “哪里都一样吧。母亲难道不是冥族吗?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们都是商量好的,把我当作玩偶一般。现在来示好,对我没有什么用处。” 她的话就像是谶语一般, 所谓的自由,也不过是变相的束缚罢了。所幸,没有感情的她,并不在乎他们究竟是如何对待她的。 她的名字是云烟。 她的身份是忘川守护者,冥界的公主。 这都是表面上的。 她真正的名字,真正的身份,是冥界的“兵器”。 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被选作了刀刃。她不需要情感,不需要自己的想法,只需要不断地积蓄自己的力量。 刀锋所指,有她来屠戮。 单调无趣又残忍的工作。 每日每日地弹琴,并不是为了陶冶性情,而是让魂魄与琴共鸣。 琴就是她的最终武器。 她的手指淌下鲜血来,融入到琴弦的冰丝中,她竟然也像是不知道疼痛一般。 他注视着她的一切,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站在她的身后陪伴。 云烟并不在乎念念的陪伴,正如木莲不在意瑜渠的付出一般。只是他依然还是在不断地守着她。 忆·魔念篇 第三百四十五章 畏魂如灵 也许这并不会有任何的回报,但是,他只是想要这样做而已。 曦晨很佩服地拍着他的肩膀:“我没想到,你竟然真的能坚持下来。” “原本我也以为自己坚持不下来的。可是,看到她的样子,我就不得不坚持下来了——尽管总会有人说,默默在背后守护着的,看着自己心上人受苦的人最痛苦,简直是笑话一般。既然不能真的代替她伤痛,那么,他所看到的那份痛苦,也毫无疑问是真切的。我一直都认为,云烟所受的痛苦,比我所受的痛苦要更厉害得多。” 连起初那一点点的怨怪都不见了踪影。 是的,他已经不想再埋怨她什么。 如果他是她,说不定也早就陷入疯狂中了。 而他,却连她的救赎也成为不了。 小小的少女,能够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快乐,是从外公的手中拿到的糖。 她不知道何为快乐,却还是能够露出,真心似的笑脸。 他并不知道聪明如她,到底有没有想过她的外公也是罪之源。 她应该是知道的吧,却还是选择了无视。如果连一点点港湾都没了,她一定会空得无法活下去。 只是,她也无法选择死亡。 她是冥族,修为那样高深,注定了她不能轻易地死去。 她一天天地长大,他却还是小孩子。 那并不是他真正的躯壳,并不能随着时间推移。他原本为此烦恼不已,想着是不是要不计较魂魄的损耗,换一具身体,但是他却惊喜地发觉,他们 的距离却变近了些。 成熟了些的她,反而对小孩子模样的他,产生了兴趣。 她是小孩子的时候,不愿意和小孩子在一起,只因她并不希望自己也被看作是小孩子。 她没有感情,如果她有,那么一定是因为恐惧才会拒绝被看作是孩子。 如果她是小孩子,如同小孩子一般幼稚与天真,她一定会被当作弃子抛弃掉。 她已经没有呼吸,不算是在活着,如果再被当作弃子,那么等待她的,将会是无边无际地孤寂。 她一点点像是个活着的生灵的痕迹都将被剥夺。 但是,她长大了,渐渐地,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反而对小孩子产生了兴趣。 他们的身上,有她失去了的童年,有她失去了的过去。 那是她再也寻不回来的痕迹。 然而,孩子们都怕她。 虽然身处冥界,虽然冥界的每个生灵,都可以称作是“鬼”。 然而,在鬼的眼中,她却是可怕的鬼。 她的绰号便是“忘川的女鬼”。 花容月貌依然掩盖不了的惨白脸色,清丽的笑靥也依然无法让人忘却浑身上下不祥的气息,小鹿般的美眸却灌注着如死尸般的眼神。 孩子们看到她就会被吓哭。 他们以为她是想要把他们的内丹吞噬,永世不得转生。 尽管他们的法力修炼得并不见得如何厉害,却害怕她,害怕得要命。 她终于也渐渐地,不再缠着他们,远远地注视着他们。 但是那些见到她扭头就走,甚至吓哭了的孩子,却再也没有哭的机会。 甚至都没有谁再见到过他们。 尽管她不过是兵器,却有着谁也无法否认的无上的权利和地位。只要她开口,即使是冥王也绝对不会拒绝她——因为她有用,很有用,她的用处绝对不会在一时半刻被耗尽。 不,只要冥界还在,只要她不背叛,她的用处就永远也不会被耗尽。 如果不能活得像个人,如果不能活得自由自在,那么,实际上做一个永远有用的棋子也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情。 永远可以在看中弹琴的玉手时,要求要利用自己的人,将那双玉手剁下来;也可以要求自己看中的美丽眼瞳,当作玻璃珠一样收藏。 那些惨死的小孩子,不会有任何冥魂去追求。 即使是他们的父母,也不会去追究。 在冥界,实力代表着一切。没有实力,谁也无法留住他们的性命。 死亡是早晚会来临的事,他们的情感都是那样的淡泊。 他们也有自知之明,就当所有事都没有发生。 如果已知的正常的娱乐都不能让一个生灵感觉到开心的话,那么也许与正常相悖的方式,会让其感觉到快乐。 有许多的人,助人并不能得到欢喜,反而是杀人更让他们激动。 她却是真正的铁石心肠。 那些孩子畏惧地看着她的时候,她在笑,他们的血液溅到她的身上的时候她还是在笑。 然而,她只有嘴巴在笑,眼睛却没有笑。 她一点都不开心。 她甚至不知道开心为何物。 这时候,化作了小孩子的他,就显得尤为特别。 纵然最初她是嫌弃他的,他却是唯一一个愿意贴近她的“小孩子”。 整个冥界都很“尊敬”她,她的外公很“宠溺”她。 对于能够感知到世间大部分生灵的心音的她,那种虚假的感情丝毫没有任何用武之地。 她能够轻易地得知,那些对着她卑躬屈膝的生灵,其实从来没有一个是真正地尊敬她的。 如果她没有了一身的法力,没有了如今的身份,他们可能会比谁都轻贱她。 只有他和所有的生灵都不一样。 他是真心想要站在她的身边的。 她完全不懂,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要和她在一起。可是,有着看不懂的生灵的陪伴,却总是比孤身一人要有趣得多。 她不怕寂寞,也还是不愿意寂寞。 她抚琴的时候,他总是不断地上蹿下跳,一刻也闲不下。她也会“噗哧”地笑出声来。 哪怕不是真的笑容。 忘川的水影倒影着他和她的影子。 莫吟心的魂魄,似乎并不怎么打扰他们。尤其是在那另外一半的魂魄散尽以后,她也依然尽量不用这副身体言语。 只是他却有些不忍,时常地将掌控权交给她,与曦晨像是过去那样,探讨着如今的形势,商量对策。 然而,虽然移交了掌控权,但是他们的一言一行,还是尽在他的眼中。正如他的每一分心意,都能够传达给莫吟心一般。 曦晨实在是个可怜的家伙。 他拼命地,在和他的其他的兄弟一样在奋斗,然而看上去却像是个卑鄙的小人。 做着谁也不能理解,被人人唾弃的肮脏事,连解释都做不到。 忆·魔念篇 第三百四十六章 月如旧时 他不知道,如果他站在曦晨的立场,是不是还能够和他一样心思如初,一心一意地为了某个目的无怨无悔。 但是他却给他树下了正面榜样。 他为他们提供着便利,他们也给她提供着信心。 很微妙的一种依存关系。 但是却也是极其危险,甚至可以称作是凶险的事。 一旦他背叛了他们,他们将会毫无招架之力。 他们很相信他,可是,却也比谁都了解他对待云烟几乎重于一切。 只是,谁也不愿意用言语质问,质问反而会让彼此产生裂痕。 只如今,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想要问的话,而他也已经明白地回答。 曦晨低叹了一声道:“那么——就是说云烟让你背叛我们,你是会毫不犹豫?” “不是。”他这一次答得更加干脆:“我还知道好歹,究竟是谁给了我机会,让我站在她的身畔。哪怕不是为了仁义,我想,我只要一开口,莫吟心大人就会要了我的性命。” 他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她随时可以断掉心脉。” “如果她不会呢?” “如果她不会……”他顿了顿,脆生生地笑道:“我也不打算如此。云烟根本不知道何为善,何为恶。但是,我也不知道,我不能大言不惭地说引导她上什么正途,至少不会帮着她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可你岂非已经……不,岂非将来会杀死自己的母亲吗?只是为了她,为了她的一句话?” “那件事,即便是现在的我,也不会选择去改变。”他轻笑:“我改变了,那么现在我就不会站在此处了。” 沐魂身子一颤,轻轻地睁了睁眼,他们立刻闭上了嘴巴。 但是,他也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 也许他原本也什么都未曾听见。 他的伤早已深入骨髓,他的神智早已不清。 他在大多数人的眼中,早已经疯掉傻掉。 可是,他还是不曾死去。即使他可能没有力量说出那秘密,冥王也不会那样容易就饶过他。 曦晨狠狠地咬着嘴唇,嘴唇渗出了血滴。 长袖轻拂,将他的头放在软软的枕头上,将被子盖在她的身上,将一颗丹丸推入他的口中。 很舒服的床榻,但是,他睡得却并不舒服,甚至,还微微地在痉挛。 一直饱受摧残的身心,骤然安闲,反而让他颤抖得更加厉害。 他没有办法适应。 内心中隐隐在畏惧,是否更大的痛苦在等待着他。 虽然他的心很坚强,但是,身体却往往比内心脆弱得多,总是会先产生反应。 甚至他的痛苦,曦晨清楚自己是有份的。 他狠狠绞着手,将手掐出了青紫的痕迹,牙根咬出了血。 “云烟多久才会回来?” “烟儿姐姐……我没记错的话,她在猫族生活了整整三年。”念念笑着道:“至少这三年,是可以让他稍稍好过些的。” “为了让猫族毁灭,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她还真是有心啊。” “这并不算什么。原本我也认为她隐忍的功夫了得,但是,后来的经历却让我明白,让她变成这样的生灵,却花费了更长的时间。她甚至迄今为止的生命,都是在被培养着,磨砺着,让她变成越来越锋利的武器。”他长长叹了口气:“连我原本十分怨恨的,怨恨能够让自己的女人抛头露面的魔王雪,我都已经不再有任何恨意了。” 他感叹着,他无数次感叹过的言语。 能够再一次重生,真好啊。 但是,他的话说得却并不确切。 能够带着记忆重生—— 不,某些人能够带着记忆重生,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他们能够看穿的自己无法看穿的事情,能够选择和过去的自己完全不一样的路途。 可是,对于有些生灵来说,带着记忆,却只能是痛苦。 比如,那名叫冷清痕的人,他紧盯着结界外的世界,却不能发一言,只能看着过去的一切,再次走上悲剧的路途。 比如,云烟。 她静静地游离于世外,用那双美丽残酷的眼,冷漠地注视着过去。 还有那袭,明明已经再一次倒回,却没能发现,自己是在重蹈覆辙的可怜虫们。 他们仍然在拼尽全力,想要向着那些扭曲了他们命运的生灵大喊“我要挣扎”,但是却仍然在同一张大网中,无法挣脱而出。 她站在雪地中,望着琉璃阁。 做出了极为艰难的决定。 但是,她无法得知,这是她第二次做出同样的决定。 她跪在了雪地上,轻声道:“雪王殿下,回来吧。” 雪透过隔窗,看不到她的模样,也能想象到。 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但是,他却拉上了窗帘。 原本就嘶哑的嗓音穿透,他布上了结界。 小小的宫宇之中,只有他和他的妹妹。 他已经决定,不再染指那些是是非非。 沉湎在过去,他拥有的也将会失去。他已经失去了整个狐族,他不可以再失去唯一的亲缘。 他是这样想的。 他似乎从来也没有把魔族放在眼中。 魔族的死活,他真的在乎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明明他们也都那样信任着他,可是,他却不自禁有些害怕——他完全称不上他们的信任,尽管当上他们的王,也曾对他们有过好感,却不能不说想要利用他们的心,占了最大的一块。 “哥哥。”灵烬忧郁地望着他:“不出去吗?” “不。”他的嘴角上挑:“谁来,我也不会出去的。” 他攥紧了灵烬的手:“我不会和伤害你的家伙再站在一起的。” “可是……她的眼神也不像是有恶意,不如说,很冰冷。与其说是她想要伤害我,我倒是觉得,有其他的什么力量在控制着她似的。” 她努力回忆着,那一天用箭支将她心口贯穿了的那双眼。 冷冷的,没有任何的感情,就如同狐灵山终年不化的夜空风雪。 那双冰冷的眸子,在她记忆的深处,似乎曾经见到过。 在如水的月光之下,没有任何的感情的冰冷的眸子,残忍的笑容。 忆·魔念篇 第三百四十九章 犹豫不决 虽然她没能看到她的表情,但是,她想应该是那样子的。 “谁控制她?谁会控制她?像她所属那一族,都是很会欺骗的,绝对信不得。” 她是魔族,她信不得,那么自己呢? 他忽然发觉,有些关系,并不是说断就能够轻易了断。 比如他与魔族之间的关系,他即使想要脱离,他也依旧是魔。 魔刻的疼痛感,深深地嵌在皮肉之中。 当与世隔绝,时间的流逝是毫无意义的。无论是一日、十日或是一年,都不能体会出其中的差别。 他睡了又醒。 他知道,她是最精擅于结界的,和若离一样的擅长。这样小小的结界,如果她想要破坏,只不过是动一动手指的功夫而已。 结界却没有一丝丝的裂痕。 她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呢,她是不是已经放弃了呢。 他的内心竟然还有一丝丝莫名的惆怅,连他自己都完全无法解释这种奇怪的心绪。 难道,自己对魔境还有什么眷恋吗? 勾心斗角的魔族,对自己阳奉阴违的魔族,还有什么值得他眷恋的理由? 然而,他无法抗拒的,是内心的欲望。 他甚至再度拉开了窗帘。 只要望向外面,就会死心了吧。她一定不会在原地等待着自己了。 其实,也不过是觉得自己的价值还没有完全没榨干——本该是如此的。 然而,她仍然还是不断地叩头,听不见声音,雪地上却溅落了喉咙中滴落出的殷红的血渍。 他蓦地一惊,将结界撕开一条小小的缝隙。 她的声音,划开了冰冷的寒风,响彻在雪原的每个角落。 纵然嘶哑的嗓音已经更加嘶哑。 “你——” 当她意识到的时候,他的嘴巴里竟然已经喊出了声音来。 嘶哑地嗓音,破风而来。 “您终于肯听我的话了么?”她的眼中露出悲哀却喜悦的奇特神色:“谢谢您。” 这已经是多久了?他不知道。 他只能够从她身上的一层厚厚的霜雪,虚弱的双眸中看出,这是一段多么难熬的时间。 她倒在了雪地中,然而她还是在勉强自己站起来,口中犹自喃喃。 “回来吧,雪王殿下。不为了整个魔境,即使为了我一个,你愿不愿意回来?” 雪没有回答,整个人已经冲了出去。 当她倒在自己怀中的时候,已整个僵硬。 灵烬支起身子,透过窗缝,看到了他比看到自己时更加悲伤的感情,忽然有一种强烈的丧失感。 熟悉的丧失感。 又是以放弃了她为代价。 每一个,每一个人,都是这副样子。 她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感觉——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视作放弃的那一方。 而自己,也似乎不止一次,选择了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事物。 哥哥,没有回头。 似乎要走向很远的方向了。 雪也不敢回头,他生怕一回头,自己又会动摇。 温暖的心绪,与想要捍卫魔境的情感,看似并无交集,然而却是绝对无法相融的。 能够选择的道路,只有一条。走向了其中一条,另外一条就会彻底关闭。 生命有无数次的选择,却再不可能有回头路。 小灵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呢,会不会哭呢? 自己已经答应她,再也不会为任何的俗事离开她的身边。 毫无疑问,食言了。 他真的觉得自己是烂透了的。 忽然知道为什么当初会被其他人看不起,为什么魔族中会出现细作。 自己,有真正地关心过魔族吗?有真正关心过他们的心情吗? 自说自话地当上了王,却又闲散的,除了清除了“虏子”,便是一直放任。一切的策略,都是采纳雨樱的意见。 他是个不称职的王。 同样,他也是个不称职的哥哥。 选择了家,为什么不能勇敢地关闭门扉,让木莲的死活再与他无关?不肯选择家,又为什么要给自己的妹妹希望,又让她失望? 如果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如果她一直都没能看到他回来,是不是现在能够更勇敢地活着? 灵烬没有追上去,甚至连呼唤一声都没有。 因为,她听到了哥哥临走前说的可怕的言语。 “小灵,对不起,我是魔族,所以,我不能在这里。” 听到“魔族”两个字,她本能地屛住了呼吸。 大概这才是真的让他下定决心走向木莲的契机吧。 其实自己的存在并不会让妹妹幸福,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困扰,他忽然之间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需要自己这个魔族的魔境,和嫌弃却不得不在一起的妹妹,除非他是疯掉了,才会选择后者吧。 妖族是不能说谎的。 她坚信着这一点。 但是,此刻灵烬却有了动摇——哥哥,难道是为了不让被丢弃的自己难过才会说自己是“魔”吗? 他回到魔境的时机,不能不说极为及时。 豹族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消息,说魔境的首脑并不在,一举攻向了魔境。 失去了领导者的魔族,损失惨重,而豹族的年轻首领,正坐在魔境的冰宫王座上,满脸的漠然。 他听说魔族已经强大起来了。 然而,事实上却是这么的让人失望,自己带着大批精锐来犯,却简直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原本让他畏惧的狼族之师一个露面的都没有,魔族也不见有什么厉害的角色。 欺负那群老弱妇孺,他没有丝毫的成就感,简直一点点都没有。 他本来还想与狼族的那位破军会一会,可是找遍了整个魔族,就像是没有这个家伙一样。 难不成雨樱又玩腻了,把那个小白脸杀了自己跑掉了? 这可能性实在是太大了——雨樱已经不止一次做类似的事情了,他早已司空见惯。 只是可怜了这些魔族。 也可怜了我啊。 他轻轻地叹息——如果就是为了这么个破地方,兴师动众的,他未免也太傻了点。 但是,还心怀着一点期待的他,坐在冰制的王座上不肯离开。 他不相信,魔族真的没有一个有骨气的,能够与他一战。 等了十数日,他的手下都已有些腻烦,冰宫也被他毁了大半,他期待的对象还是没有出现一个。 忆·魔念篇 第三百五十章 纹刃辰星 但是,还心怀着一点期待的他,坐在冰制的王座上不肯离开。 他不相信,魔族真的没有一个有骨气的,能够与他一战。 等了十数日,他的手下都已有些腻烦,冰宫也被他毁了大半,他期待的对象还是没有出现一个。 “没劲!”他掰下座椅的扶手,朝地上重重地抛下:“真的是太没趣了!我到底为什么才呆在这啊?” 百无聊赖的属下乘机道:“要么老大,咱们回去吧。反正这魔境咱们占领还是不占领,也就是这么个破地方……” “放屁!”他的指尖迸出一粒小珠子,击入了他的胸口,那小喽罗咳嗽个不住,吓得不敢再说。 “我兴师动众来了,什么宝物没夺到,什么人没见到。岂能说走就走?” 纹刃一脚踢飞了早已破破烂烂的御座。 然而,却没有落在地上,发出重重地一声响。 那座椅竟已被谁接住。 所有的豹精都禁不住暗骂,是哪个傻子,竟然敢出这个头——他们都了解自己老大的脾气,不听见响声,是绝对不可能平息了暴躁的情绪的。 果然,纹刃勃然大怒。 “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接老子扔的东西?想死吗?” “我想要让你死。”清朗而冷漠的声音。 说话者将座椅放在地上,落入纹刃的眼帘的,赫然是个秋目雪容的少女。 并不是豹精。 虽然他将衣领立得高高的,还是能够看到从脖颈蔓延到脸颊的,淡淡的魔刻的痕迹。 难道她就是传说中的雪?终于忍无可忍不做缩头乌龟了? 可是,雪不是男子吗?为什么事到如今却会蹦出个女子? 但不管那些繁杂之事,他的眼睛已然亮了起来。 没架打,他的心情就会相当烦躁,但一遇到对手,他的脸上就会绽开愉悦的笑颜。 可惜,豹族已经很少能有人让他绽开笑颜了。 那些实力强劲的,早已被他打得看到他就双腿发软,跪在地上就站不起。其它族知道他这怪癖,并不接受他的挑战书,让他自己烦躁祸害自己的同族。 “来人,可是魔头雪渣?” “放肆!雪王殿下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少年冷笑了一声:“你既污蔑我族首领,可是想让我把你也毁成渣滓?” “哟,小妞,年纪不大,口气不小。你可知大爷我是谁?” “不知道。”少女微微一笑:“我只知道你和我的辈分——你才不是我的大爷,论辈分,你还要叫我一声爷爷呢。” “大胆!”豹精中立刻有人跳出来要戳他一刀,却被纹刃的眼神吓退。 “好小子,有胆子,我喜欢!” “你喜欢什么?喜欢我做你爷爷吗?”少女脆生生笑道:“我也喜欢,子孙满堂是福气。乖孙子,让爷爷抱一抱!” 豹精们都吓得直哆嗦,生怕他说得太过火,纹刃会迁怒于他们这些无辜的手下——以前这也是常有的事。 “女人。”纹刃不愠不恼,嘴角还微微上挑:“你就这么想占我口头上的便宜吗?” “我才不是女人……”少年怒道:“我是男的!” 先前紧绷的气氛因为他一句话,骤然松下来。 上上下下响起了一阵哈哈大笑的声音。 “你们听到了吗,这小妞说自己是个男的?” “他以为我们都是瞎子吗?男女都分不清了?” 少女咬着樱粉的唇,冷笑道:“看来,我只能用我的实力来证明你们的愚蠢了。” “好——”一只豹子精正要应战,被纹刃拦了下来:“住手!” “王上……?”豹子精们一脸茫然。 “这么有趣的小妞,当然要我亲自对付在有趣。”纹刃一个翻身跃下来。 虹一般流泻着炫目霓岚的彩裳,紫黑的短发包拢着强作欢颜却也遮不住的憔悴容颜。 他并没有回头,十指交叉,静静地盯着镜子里的她。 淡淡如风的声音:“散羽妹子,你来了。” 她未作答,正用不大友善的目光注视着他倚靠身下绵软的椅,和他慵懒的姿态。 “散羽妹子,怎么了?你话并不少,为何一言不发只盯着我看?”淇水一只胳膊搭在椅子宽大的扶手上,笑道:“该不会是凉音兄弟死了,打主意打到我身上了吧?那可不行哦,虽然我也觉得你聪明又漂亮,但是绝对不能做这种背叛兄弟情谊的事情,即使他散了魂也不行。” 散羽认真起来时,性格冷静稳重,并不容易被激怒。她此刻也并没有流露出不愉快的神色,嘴角轻轻勾起:“你是谁?” “哎呀,散羽妹子,你真让我伤心啊。我知道我的存在稀薄了些,但也不要几日不见,连我名字都忘了呀。”细细地眉毛塌下来,一副委屈的样子:“我是你淇水大哥啊。” 散羽冷笑了一声道:“淇水?你说你是淇水?” “当然,不然我还会是谁呢?”他闻言,终于转过了身去,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这平凡无奇,却独一无二的面孔,除了我淇水,你还能找出第二个来吗?” “世间有相似,又存在换貌易躯之术,若判断一个人的真实,只靠一张脸,我未免太浅薄。你除了这张容颜外,我再找不出一丝淇水大哥的痕迹来。”她的眼神中闪烁出一丝狠辣:“实话实说——你是谁?” “我是淇水。”他面不改色,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 “别的不论……”散羽指了指他的座椅:“淇水大哥可万年不换他那窄冷板凳。” 淇水哈哈大笑。 “冥王殿下过去一丝不苟,现在连他的秩序都不管了,也没人质疑他的真假,我不过换了个椅子,就让我的好散羽妹子怀疑了?我这真是冤枉得很呐。” “墨夜。”散羽不动声色地低唤了一声。 淇水的大笑声止住了,凝滞了癫狂,眼神阴骛:“好端端的,你突然提他作甚么?” “别再装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变了这副形容的。但我知道,眼前的人,毫无疑问并非淇水大哥,而是——墨夜。” 淇水目光闪烁:“散羽妹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散羽缓缓凑近淇水,咄咄逼人的眼刺向他,他更是不敢直视般垂下了头。 忆·魔念篇 第三百五十一章 毒血毒蛇 三冥行至离魂殿,湘宛很自然地便朝着正中的魅紫桌走去,在两把宽大绵软的座椅对面加了一把椅子,正要坐下时,却诧异地看见嘉晨目不斜视走过了椅子,停在了清澈的河流前。 “竟然不坐么?”湘宛惶惑,沉吟片刻,盯着嘉晨的月目流出一丝浅淡的不悦来:“凝魄大人虚弱成这样,一直站着不大妥当吧。即使你不喜欢她,这么不为她考虑是不是也有些过分了?” “不为她考虑的是你吧?”嘉晨冷淡:“蛇女的身体本来就不大好了,又离开灵脉栖息的离魂殿这么久,坐在椅子上怕也撑不住,难道不该让她躺下来歇会?” “那自然最好。可是我不记得这离魂殿哪里能让人躺……” 嘉晨不再理她,拍了拍凝魄的肩膀,纵身一跃,跃入瀑布中,湘宛惊呼一声,两道紫色身影已消失不见。 湘宛这才想起这瀑布后原有一方天地,可随即又有了新的疑惑:印象中,瀑布后的小屋又脏又乱,满地的药罐和沾满了血的布帛,床上也尽是杂物,这样个破烂地方怎么能住人?! 想必嘉晨还是想方设法要捉弄这个囚禁了他,让他失去了自由,变为男宠的女子吧——趁她虚弱,以为她考虑为名,强把她放在连自己这种身体康健的踏进去都被血味和灰尘熏得直咳嗽的地方折磨她。 这小子也挺狠的啊,可惜毕竟只是个四阶冥族,再怎么挣扎也逃不出凝魄大人的手掌心。 她为这小蝼蚁摇头叹息,同时也为自己要不要跟上去再三犹豫——毕竟是自己这训练有素的杀手去一回再没有去过第二回的,噩梦般的垃圾堆…… 瀑布中浮出一张被刘海遮住眼的脸来:“喂——蛇女在叫你呢,动作快着点,磨磨蹭蹭的成什么样子?” 湘宛紧盯那看不出表情的冷冰冰的面容,莫名嗅到一股阴谋的气息让她汗毛直竖。她硬着头皮直视那双隐没在黑发丝下凛冽的眼,用同样冰寒彻骨的口吻道:“凝魄大人受伤了,我可没受伤。你一个四阶冥族休想在我这里占到一丁点便宜。” 嘉晨半点反应都不给她,连哼都懒得哼一声,扭头便隐没水中,倒让湘宛异常尴尬,无趣得很。 不过就一个四阶冥族而已,以我的实力,一百个四阶冥都未必是我的对手,有什么可怕的? 她咬了咬牙,把心一横,捂住口鼻纵身跃入了悬泉之中,光影闪现间,双足已稳稳地站在地面。 还好,没有踩到瓶子罐子。 她暗暗庆幸,却还是抵触睁开双目,大口呼吸。 虚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是我家,又不是垃圾堆或是别的什么让人难受的地方,你又捂鼻子又闭眼睛的至于么?不觉得不礼貌?” “不是垃圾堆,胜似垃圾堆。一呼吸大概就要被熏吐了,不礼貌也总比把胃袋吐空了强吧……”湘宛屛住呼吸,夹着嗓子道。 嘉晨“嘁”的一声,明显对她的行为很是不屑,凝魄在一旁咯咯笑道:“你说的那是多久以前了?我虽然懒了点,又不擅长清扫,住的地方总是乱七八糟的,但自从我养了小嘉晨这么个有洁癖的小白脸以后,一切就不一样了——不信你就睁眼,看看我的屋子是不是一尘不染?” 鬼才信那么仇视你的小男宠会给你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无非是想诓我睁开眼睛罢了,我才不上当呢! 湘宛心里这样想着,却还是不自禁将眼睛睁开,透过指缝,刹那便瞪圆了——四围,晶莹的地面,剔透的墙壁,擦得干干净净的桌子,悬着优雅的紫色薄纱的床榻。一切都是那么简洁,却又不失唯美,一股清新不腻人的香气钻进鼻孔中,紧张的情绪瞬间便得以释放。 “什——什么?这是凝魄大人原来那间破屋子?”手指从她的脸颊上滑落了下来,怔在原地许久,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她甚至在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疼痛和青紫的痕迹在告诉她,她不是在做梦或是沉浸在了虚妄的幻境之中。 “这……都是您的小男宠——一个四阶冥族收拾的?”湘宛脱口而出:“修炼法力不怎么样,但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嘛!” 嘉晨白了她一眼,凝魄咳嗽着道:“虽然我知道你是想要夸我的小嘉晨,但这话说得可真有够难听。” 她也觉出自己的话虽然是在夸人,却有些不大妥当,立刻闭上了嘴巴。 “不过小嘉晨确实能干,除了打扫屋子,洗衣做饭熬药照顾人样样精擅长。有他在,一天能吃三顿热乎饭,喝药时能吃到甜甜小点心,在床上搂着我时……” 嘉晨凉凉地打断她:“能不能别什么都说,很烦。” 看到嘉晨和掩住了嘴巴的凝魄脸色微微泛红,她忍不住笑了两声,凝魄咳嗽着打破尴尬:“反正就是有他在,这小日子过得省心又舒心,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他借给你用两天,你就知道他的好处……” “蛇女!”嘉晨面有愠色:“玩笑别开的太过分。我又不是一件东西,岂有说借就借的道理?” “嘛,男宠这玩意,既是我的私有物,和东西也差不了多少吧,我想给谁还不是随我高兴?我让你去陪小空,难道你还敢拒绝不成?” 嘉晨咬着唇,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般,湘宛连忙摆手:“凝魄大人,他是个老实家伙,就别再拿他开心了。” “就是老实家伙,耍起来才开心呐。”凝魄噙着笑,意味深长看向嘉晨:“把呆呆傻傻的真老实调教成油油滑滑的假老实,更是别有一番乐趣呐。” “旁的魂灵还好,嘉晨一向正直,又仰慕心木大人,以他为榜样模仿,那估计终其一世也学不会伪装吧。”湘宛低低道。 “学不会就学不会吧,我也不想,更不屑像你一样,戴着那么多面具,到最后都忘了原本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了。”嘉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说着违心之语,语声自然。 忆·魔念篇 第三百五十二章 裂心若梅 仰望着不断飘落下来的碎纸,她心中觉十分痛快,连那笑容都灿烂了许多,却有一种寂寞的虚空在灵魂蔓延。 显而易见的恼意爬上玺颜的脸:“我可是考虑了许久才开这个口,可你这态度算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表面装作不在意,其实还是放不下那个小子?” “世间太多不如意。已得不到的东西还放不下,只能徒添毫无用处的苦闷。散羽不敢妄称世事通达,但也不至于如此愚笨。既已说了与罪臣了断,便不会再有在意他的道理。” 清流击石,那神情也没有丝毫的杂质。 无论是真是假,从她口中吐出的言辞,总是很轻易地被接受相信,也能将怒火抚平。 “你并非是因为不能忘情而拒绝么?”散羽轻轻颔首,玺颜道:“如此看来,倒是你对苍默不中意,认为他配不上你咯?” “我与仙君确是不相配。” 又是震惊四座的发言。 在场目睹了这一情境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有语言,只能听见九天殿诸人心跳与急促的呼吸声。 苍默本人却毫无表情,只是淡然地凝视着那笑容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的彩裳少女。 “不过——”散羽拉长了声音:“并非因为仙君为人处事有瑕疵。相反,他就像满月,高高在上,完美无缺。这样的一个人物,散羽岂敢攀附?” “散羽啊散羽,是该说你思虑周全,还是该说你想的多?竟顾忌这个。”玺颜道:“苍默是我儿子,我开口夸奖似有不妥。可他确确实实是个难觅第二的无双人物,谦恭谨慎孝顺,所有与‘雅’沾边的都被他占去了。但你也并不比他差什么,能说会道,聪敏灵巧。他原优秀,若是能得妻若你,岂不更是锦上花?在我眼里,竟没有人比你与他更相配了。” “得妻若我,如锦上添花?”她的笑容冷淡了下来:“结果夜凉音却死无葬身之地了。” “那是……” 散羽打断玺颜道:“您可莫要说那是我不幸遇到了个狼子野心,换作仙君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她忽提高了嗓音:“我且问诸位一个问题——夜凉音此人素日在你们眼中,可否是个对名利权谋概念淡泊者?实话实说,有责任我担着;实在是怕沾上无妄之灾的,只需点头或者摇头,也不枉我拿你们当朋友。” 她的目光在整个仙殿流盼。 犹豫片刻的仙族门纷纷点头。 “主上,看到了么,凉音那异乎寻常的温柔与宁静,也算是天界有目共睹,众所周知的事情。但他却走到因勃勃野心而灰飞烟灭的地步。”酒窝在她的腮边浮现:“由此看来,这道理现在显而易见——他本是安稳人,但终日有我这能帮着人臣篡位的未婚妻在身边影响,他也确实再没有老实本分的道理。您刚处死了他,把我许配给仙君,敢问您是看仙君不顺眼,还是这王座没坐热,您就腻烦了?” 浅笑依稀却将别人的脸涂上了一层浅青。 “大胆!”玺颜狠拍着面前的金桌站起身来,指着散羽怒喝。 司姻心道开始看到散羽如常还暗自欣慰,缘何失控得这样厉害,这不是在找死么?忙悄悄用手肘撞了撞散羽提醒她已失言,又向着一旁的锦霎了霎眼,暗示他若是散羽受到责罚无论如何也要冲上去替她求情。锦悄悄点了点头。 散羽犹根本没感觉到司姻的好心,“啧啧”道:“想不到属下的两句简单实话,竟就惹得主上急了?这胸襟之宽窄,还真是一眼便可辨啊。我突然改变主意,动了想嫁给仙君的念头了。”她倏然飘至苍默身边,紧紧攥住了他的双手,深情款款地道:“仙君,我原甚仰慕你的人品,加深了解后,不免更为敬佩。细细思量下来,似乎你比主上更适合那王座。若是主上执意让你我二人相牵,我便可认为他有自知之明,定不会辱命,必助你降福于苍生。连前任主君我能替主上灭掉,这个立位未稳的只怕……” 苍默没有把手抽出来。 眼睛一眨也不眨,沉默地看她滔滔不绝。 那一成不变的脸,仍很难读出他的心思。 “把这个满口胡言乱语,以下犯上的疯女人给我拖下去!”玺颜咬着唇恨恨地道。 司姻与锦刚要叩拜在地上,从散羽脚下隐藏在云雾下的白光将他们的动作锁死。她感激地望望他们,做了个“谢谢”的口型,对着立在她身后的侍卫仙将怒喝一声:“我看你们谁敢动我!” 他们猝不及防被她尖锐的嗓音吓得呆了,进退维谷,用疑惑地眼瞄着玺颜,他冷冷地道:“别被她那毫无底气的嚣张吓到了!记好,我是这天界之王,我的话才是金口玉言。我让你们做什么根本无须犹豫。” “好!都听见了!主上说他的话是金口玉言对吧!”散羽转过身,一阵夹杂着水花的风席卷起,靠近的人几乎摔倒,立稳时却也早退了几步出去。 散羽的指尖多了一枚小小的黄金牌,斜睨着玺颜道:“主上,这是什么东西,你可还认得吧?” 玺颜的脸色一变,对着仍想对散羽发起进攻的手下喊道:“住手!” 他们不解,却也即刻驻了动作。散羽蔑视着扫着他们略有疑惑的脸:“不明白主上为什么会赦免我,对吗?也对,你们这群低下听风的墙头草,是不会认识我手中这宝贵之物的。”她刻意将黄金牌在他们的脸前晃晃:“你们这群杂碎瞪大眼睛看好了,这是主上赐我的三块免死金牌之一。只要我还有一块金牌在手,无论我这不懂事的属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也是没办法动我的。他饶我,可得宽宏大度言出必行之名,否则,立足未稳的他连承诺都无法兑现,在那些仍虎视眈眈的旧部眼中可是大把柄,你说,我说的对么,主上?您一定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吧?” 他的牙齿恨得格格直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当然。军师为我立下汗马功劳才获此殊荣,我怎么可能全不顾念,以怨报德?刚才发火,不过就是与你开开玩笑,打破僵硬的氛围罢了,别太追究。”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五十三章 痴心难改 冷青色的石路,通向两个方向。 每个方向的尽头,都有着冥界难以寻觅的明亮与温暖的火光。 都是心木要去的地方。 他略略思忖。 聚魂石中的气息已然很淡,等不了太长的时间,而丹药却始终存蓄在他的脉络之中,暂时不去管它也不会发生损毁。 还是先去剑阁吧。 明明与你亲近的那人,都把你扔在一边,还直言我可以任意处置。结果反倒是我这情敌觉得不能放任你不管,这是什么道理? 心木苦笑着自嘲,迈入了一片梦幻的有些过了的炎热。 铸造声与熊熊的炉火融合一处,四处飞溅的火星将周遭的冥寒尽皆驱散。 赤裸着臂膀的铸剑师念剑正在专心致志他手上的武器。 他的妻子——一袭柔媚的粉裳伊人曦柔则在注视着他。 大概是终日生活在暖意中,受到了火焰的融化,而铸剑师这职阶也不司管秩序,完全用不着禁心禁情,没有任何人在意他们之间的关系,连冥王也没想过去管这两个人。所以,他们的琴瑟鸣弦倒是难得的和谐风景。 曦柔先听到了脚步声,发现了他,微感诧异,忙推了推正在将法力注入手头物事的男子,低低地道:“念剑,心木大人来了。” 念剑转头见果然是心木,忙将兵刃的时间凝结,与她共同向他行了个简单的礼,爽朗地笑道:“稀客啊。心木大人向来对这冷刀冷枪的毫无兴趣,今天这是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心木道:“凉爽的深夜晚风把我吹到你这里了。” 念剑与曦柔愣了愣,相互对视了一眼,没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心木将手中的聚魂石朝他们抛掷了过去。 念剑把它稳稳地接住。聚魂石中的魂魄浅浅淡淡,轻得完全辨认不出蜷缩在其中灵本来面目,他拿给曦柔看看,她也是摇了摇头。 “心木大人,这是……” “夜凉音的魂魄。” 这淡然的一句话却让念剑的嘴巴都合不上了,双眸一眨,朗声大笑道:“他前几日还活蹦乱跳能说能笑的,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就落得如此呢?心木大人,我知道您因为散羽妹子的事情对凉音兄弟有点意见,不过这么说话,未免就有点不够气魄了。” “贵贱生死,往往只在一刻之隔,何况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几天前?至于气魄——”心木叹道:“我倒宁愿我小心眼一点,不管他的闲事,也免得纠结。” 曦柔用凝魄术稍稍加深了魂魄之色,看清里面躺着的的确是凉音。 她起初不敢相信,加强法力。可是融入的法力越多,他的轮廓反而愈发明显。 心木道:“这回可相信我的话了?” 他一五一十地把从赤焰处听来之事向他们学了。 正气凛然的念剑一听不由气血上涌,愤怒地道:“玺颜没当上王之前假模假样的看着还挺顺眼,谁知道一换了位置就变样。那个赤焰公子什么的,也就不用提了,早觉得他不是个东西,谁知道他人品差成这个样。这些仙族都是群什么玩意?难道现在的天界成了争权夺利,忘恩负义的小人的聚集地了吗?” 心木道:“天界的承袭制度本来就不合理——不经择挑考察,全靠血统出身定能力高低,那弊病早在百十来年前就现出端倪来。沉醉在黄金乡,难免就都变得和赤焰一个样,喜好享乐,贪生怕死。任凭乌烟瘴气越来越浓,只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就无所畏惧。像散羽,凉音,仙君之流索思改变的反倒成了异类。以至于确实有念剑所说的这种趋向所在。” 曦柔若有所悟:“玺颜虽打着破除之名,从他现在的所为来看,也不过是想推翻原来的君王,自己做主人罢了。而那些豪言壮语一开始就没打算去实践。凉音兄弟这种实在人,当然不可能再被他留着。” 心木点点头:“曦柔所言极是。用聚魂石费了这么大力气,都残破至此,足见是多残酷的手段;若没有仙君,他这根尖刺绝没有存活下来的侥幸。” 念剑与曦柔凝着明明灭灭,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得魂魄,心疼不已。 念剑正色道:“实在是感谢心木大人给我们夫妇二人的机会。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让他复苏的。” “用不着太卖力气,不复苏我才高兴呢。只要意思意思,表表心意就好。”心木略带些无奈地小声嘀咕了一句。 曦柔明白他是有些闹别扭,也就温柔地嫣然一笑。念剑却认真地追问道:“心木大人何出此言?他是我的兄弟,聊表心意便罢,未免没有良心,不管消耗多少灵力,我都在所不惜。” 说完就像是要证明给心木看似的,迅速地将法力全部聚集在掌心,就要灌注在聚魂石中。 心木耸了耸肩,按在他的手腕上,念剑疑惑地止住了术式。 “我知道你们关系好,想竭尽全力救他的心思我也丝毫不怀疑。可是像你这样一次性注入这么多灵力,也不想想,他现在这孱弱之魂哪能接受的了这么野蛮的方式?非要了他小命不可。而且,若是法力的强度就能解决的问题,我的法力比你不强出太多了,又何必特意来麻烦你们?” 念剑为难地道:“可若是柔丝细水,他根本撑不了多大一会……” “我知道了。”曦柔抚掌,恍然大悟道:“心木大人是想着让我们把凉音兄弟的魂魄融入到剑庐中,依靠逐渐时火焰的灵气慢慢修养罢?” “曦柔,你和念剑的差距还真大,不知道的人,只怕完全不会把你们当作是一对眷侣呢。”心木半开玩笑地道。 曦柔没有开口,念剑抢先道:“心木大人这话可算是说对了。我也时常在想,究竟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得以和她长相厮守。” “瞧瞧你,生为永世不灭之冥,还在那里说些前世今生的疯话。”她的笑若含露的桃花,娇嗔却也带着些微的甜蜜:“念剑他啊,和凉音兄弟与芷大人对药的迷恋般,他也就是个剑痴。对铸造外的事情,都不是很上心,连您讽他呆傻迟钝都听不出。岂不是很容易受骗受伤?越是了解亲近,越放不下。”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五十四章 黑夜绵延 想起第一次离开狐灵山,用他的身体飘荡,在他说饿了的时候,她众目睽睽下降落之地,就是京城。 因他的容貌配上了自己毫无顾忌的声音,还被当成了仙女。 当时已远,当时的情状却历历在目,这回忆究竟是甜蜜还是苍凉呢?即使聪慧深沉如她,也说不甚清。 只知道此刻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眼眶已被泪浸湿。 真的走到哪里,都是他的影子。 “咦?小灵你竟来过京城,什么时候的事情?”冷幽朔面无表情地问她道。 又是你,幽朔。每次都是你问这些问题。 你想得到怎样的答案,失却,还是顾念? “在当上春风殿头牌前,我也在京城的莺歌楼当过一段时间的舞女。”她平淡地道:“雁音城多是些侠士,在这里却总得听写乱七八糟的调笑,最后我着实有些受不了,就离开了。” 慕流枫心疼起舞灵来,忍不住低低地道:“这也怪哥哥,我要是在你身边的话,怎么能让你受这种罪呢?” 冷幽朔的脸色微变了变,不过的身躯更为僵冷,表情的变化比以前看着还不明显。他的苦闷全被那张仿若雕刻出的冷峻容颜吞噬。 “啊,哥哥您不必自责,我会变成那副模样,全是拜另外一个人所赐。他撕毁了我的全部。”她淡淡地笑道:“可我还是想等到他,想求他告诉我真相。不过,终究是我自己在痴恋,他早忘了所有,我寻遍了所有他可能在的地点,他却没再出现于我寂静的世界。” 冷幽朔狠狠地咬了咬唇。 舞灵也不回头去看他,轻笑着兀自道:“诡异的是,我看不见他的影子,却每次都能遇到你,幽朔。难道这就是别人说的,一段缘分结束,再不能黏合,却可成为通向另一场心路的钥匙吗?” “也许吧。”冷幽朔想紧紧攥住拳头,动作的延缓都超出他的想象,声音如豆子似的,一粒一粒迸出:“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可是很感激他,把美好的你留给了我。” “嗯,谢谢你,你的出现,让我也放下了不少呢。”舞灵凄然道:“但到了现在,我还是想听他亲口告诉我,他是如何看我的。只是利用,还是对我动了真情,却没敌得过野心。” 这话戳中了冷幽朔的痛处。 他心中默默地道:我不可能利用你,更从来就没有过野心。对王的忠诚、友情和与你,足够支撑我活下去了。你可知,当它们破碎时,不只是魂魄,我的整个世界都塌下来了。失却了一大支柱,那权利我要来何用? “谁知道呢。”冷幽朔勉强做出个笑容:“可何必在意那些过去的人和事情呢?至少我能保证冷幽朔,对你是真意,永不负此情。” 他还是没能说出自己最想说的。 灵魂是她惦念的灵魂。 他却无法回答那明明是予他的询问。 可毕竟在她的眼中,他是个重新尝试打开她心扉的人,并不是那个让她刻骨铭心的妖孽之魔。 “永不负此情吗?”她苦涩地笑道:“我原来也有过这种幻想呢,却还是从我的思绪中被剥离。人总是以为世事皆不变,但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我不需要承诺,记得此刻,就已满足了。就像他如何待我,那些回忆在,我对他的心绝不会变了颜色。你不会介意的,对吗?” 幽朔点点头,冰冷地道:“这种事情,我认识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不求占满,你心里还有我的一席之地便好。” 他不曾对她说出真相。 好不容易再次开始的感情,何苦纠结原来的束缚,变成了别的模样。 何况,让她恨自己的欺骗,总比强行让她接受她之前所信仰的哥哥其实就是场阴谋与谎言,来得容易的多吧。 像这样就好了。 寒幽是她仇恨与执着地根源,而他是个能帮她分忧解难的新生灵。 自己心中明白,她的爱,还是完全属于寒幽这个灵魂的就够了。 梦烟斜睨了一眼满脸天真,似乎对状况一无所知的舞灵的面容,听着被蒙在鼓里还歉疚不已的冷幽朔的心音。 已经任由黑暗蔓延的她,从毒水中汲取力量,已经不在乎这些虚言假语。 但她也觉得有些看不下去。急急地驾驭着自己身下缎带向下飞去。 舞灵,实在是太能伪装。 如果她没主动与自己合作,连她都要以为她是被残酷的现实蒙蔽卷入的,极其无辜的那个人。 单纯温柔,坚定善良,是舞灵给人一贯的印象。 连她自己都曾被这个满身伤疤的小妖精感动,决定安心接受自己的宿命。 可怕的是,觉醒之后她猛然意识到,这不过是舞灵的屏障与武器。 能在暗中将所有人控制,将他们随意摆弄,随时可将他们伤得体无完肤。 她却无须任何的解释与多余的动作,只是站在那里,眨着她无辜的眼,做出个讶异的表情,就能将责任撇的干干净净。 甚至在不得不伤害利用她时,要背负更多的罪恶感,极易引爆内心之中的疯狂。 自己却非如此。 特殊的身份,决定了她的地位。 无论是哪一阵营出了问题,最先想到的都是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能反抗地做着最肮脏的活,没人会考虑她的想法。而要是出现了缺口,最先被怀疑与厌恶的,也会是她。 不过是个工具。 想说句话,需要请示;想做件事,需要命令。 一旦擅作主张,就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因为,一个工具是不能做决定,循着自己的思想自由行动的,逾越了范畴与界限,当然会引起混乱。 “梦烟,你是不是很想告诉冷幽朔,其实看起来傻乎乎的舞灵,了解一切,只想靠着他的深情与那份解不开的愧,用诱导,把他更好地留在身边?”舞灵诡异地笑着,将声音传入梦烟的心中:“只是啊,你却不能说,不能解释。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将他的心一点点握紧,自己与他的那点薄弱之息,渐渐散净。”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五十五章 却错付流年 早在她变成这副妖魅地模样之前,她就隐隐感到了。 那半段红线,她时常会摩挲的小小的痕迹,她作为一个活生生的命灵,而不是一件东西存在的,为数不多的证明,已碎裂化开。 融化到了她的血液之中。 可她始终不敢将铃铛移开,亲眼去验证它消失不见的事实。 舞灵却非将自己想都不愿想的东西提起来。 她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她不知道这叫不叫愤怒,她深吸了几口气,让怒火被压制了些许,才回她道:“你们之间喜欢藏着瞒着的,我也没必要多管闲事的不是?至于那点牵连,你看着烦,想诱它消失我也没意见,反正我从它身上也捞不到好处,只能因为它平白惹些不舒服而已。” “觉悟很高嘛。”舞灵悠然道:“反正你这兵器到最后也是死路一条,少背点没用的反倒更好。” 梦烟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向下降的速度更快。怕离她再近些,几根针就直接扔出去了。 却听到背后银铃一样清脆的声音道:“梦烟干吗又飞那么快?是不是我先前引得幽朔说的那些话让她生气了?” 冷幽朔沉默着。 生气了吗? 是呢,现在的她是会生气的。 没有喜怒哀惧的梦烟,如同一具人偶,就在身边,也没有存在感,不会让人特别留意。 却时常可惜,为什么它有了身体,何时才能流露出自己的情绪。 当有一天,这人偶真的有了生命,不再老实地甘于被左右,忽视与轻看,却成为了习惯。依旧心安理得的,在它面前,做对任何人来讲都不合理的事,因为以前是具人偶,就认为它能依旧能容忍。因为它其实 不甚过分的小脾气恼怒非常。 其实,人偶从来没做错什么。真正过分的,是人偶旁的人才对。 他也是直到她崩坏的刹那,才迟钝地察觉到。 再见她的怒容,他已然平静,心想着,好歹她有着与我的灵魂同调之物,我刚又忘了她,直接对小灵表白心思,确有些欠考虑了。也难怪她又赌气似的独自飞下去。 舞灵听见了幽朔这个念头,不由满意地点点头,传音给云锦:“阿锦,等到落地了以后,我与哥哥和玉若嫂嫂一道去慕家,你拉着幽朔去追梦烟。” 云锦奇怪道:“散羽,怎么忽然说这个?” 舞灵顿了顿:“想必这几日梦烟因我的存在与挑衅,积压的火气不小。刚我又刻意激怒她了,只怕她飞下去就要直奔北堂家,说不准这血气一冲,和最初想的一般,失了冷静非要留下也不是不可能。在我诱导下,我们二人间定位,不过相互利用,除了任务命令,怕无法再正常交谈了。你与幽朔的话,他还听得进去。而且,你已经猜到了,我……” “散羽,不用说了,我知道了。”云锦低低地回道:“虽然心里有些难受。可你轻易不会开口请求人,能被你命令,也算是荣耀了。” “阿锦,你真好。谢谢,都拜托你了。”她柔声笑道。 “散羽,你这个疯女人,也就是你会对这种事如此高兴。”云锦摇摇头,转向幽朔道:“师兄,和我一起去劝劝梦烟怎样?” 他略带惊喜地看向云锦。 她真的给了自己一个极好的台阶。 即使表情如此僵硬,云锦依然看出他写在脸上的:“师妹,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师兄,善解人意的不是我,是舞灵。 不过,她是不会让你知道的。 以后也不会。 对文佑来说,这是张很陌生的面容。 缺乏血色病态的白与嘴角不怀好意的冷漠笑容,却让文佑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厌恶感。 他没好气儿地道:“你谁啊?半夜闯夜云帮还这么嚣张。” “我是谁?”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漠地笑道:“你身边的人脸色都变成什么样了,你倒是问他啊。” 文佑回身发觉星辰的瞳孔骤然缩小,像是撞见了鬼一般,低声地喃喃道:“他是冥族的缘落。” “缘落?”文佑将这名字重复了一遍,恍然间觉得也极其熟悉,可是再调动记忆的时候,却找不到这个人这张脸的讯息。 落尘见到文佑起了一丝惶惑,心中微微一动,凝视着他的表情。 但见他最后还是归于疏离,撇了撇嘴,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神色:“没错,这正是在下的名字,我是心木大人的手下中,最懂他心思的那个。” 文佑在听到星辰那一长串的痛苦回忆时,已经知道了心木正是那个十分残忍,当着他的面毁尸藏针的家伙,所以觉得略耳熟也未觉奇怪。 落尘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变色的双瞳移向躺在床上,漫身黑烟的星辰,满意地点点头:“芷做事,其实果然还是很令人放心的,你的身心现在都已渐渐被冥力侵蚀,到不了明早,你从身到心都会变为冥族了。但果然是同类相吸,疯子能再聚点疯子么,即使在这种状况,你竟还能想着破坏弑魔大会,着实也令在下佩服。不过……”他顿了顿:“到此为止了。我能判断出你的神智已被注入酒中的毒消磨的差不多了,再支撑不了多久了。只要我再稍微助助力,你就再没有能反抗我们的心魂,和其他魔族一般,彻底变为九幽之冥了。” 佑的肩膀轻轻一抖,他这时才注意到,地上流淌的,掺杂着星辰被刺破的皮肤血液的酒,是清澈的绿。 文佑,这是什么东西?这究竟是什么?他突然想起就在片刻之前,星辰用手指着他时,那不可思议的眼神,随即便倒在地上。 如果是传说中的真言蛊,只是让人说出真心之话而已,绝对不可能带来任何的痛苦,只是他求知真相心切,把这点忽略了,现在才后知后觉,惊诧地问道:“星辰,这酒的……是毒?” 星辰原本想要隐瞒这个事实,但见他终于注意到在地上漫溢的诡异色彩,也不得不苦笑,费力地点了点头:“我在喝进去第一口,浑身灼烧的感觉,与我中了心木的毒针与潜入毒池的感觉一模一样。” 这么说,他并不是刚逃回来的时候就没有自主意识。 是啊,虽然披头散发,内心中充满着绝望与痛苦,可是他的动作与言语还是随心而动。 他是在喝了自己下了药的酒以后,才更加异常的,自知无法再坚持,才不露声色的说自己早已经意识涣散,祈求文佑将他关起来。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五十六章 债业难了 全还我?冷幽朔,说的实在太轻巧了。 你还我什么?你想还我什么? 这条命,这口气,你现在的生存,没有半分不属于我。 可是,唯独你的心,从一开始就没有在我身上过。 就因为红线吗?因为我们身体中的红线,注定是这样的局面吗? 梦烟的鹿目,布满了红色血丝。 他们,并不是回不去了。而是一开始就没有可回之地。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手。 能弹琴的,能熟练使用这天下间任何一种武器的,雪白纤长的手。 忽觉肮脏无比。 血腥气是这世上最讨厌的了,可是有时却不得不沾染。恍然回首,却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呢。到最后,就只能用更多的血来冲刷冰冷之魂。终究越来越冰冷,进入了死循环中。 他用手帕仔仔细细地拂去血迹时,对她如此说道。 对于生来就注定是为了噬魂的工具的她来说,是一句难以理解的话。 原来如此。 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最后就会在厌恶与错误的道路沉沦去寻找赎罪之法。 让冰寒黑暗更深重,但是,没有选择的余地。 舞灵拦住了冷幽朔以后,竟自跪在地上。 颤抖着将那些碎片,一点点地拢起来,在地上留下道道血痕。 楚楚可怜,令人心碎。 “小灵,别捡了。不是什么稀罕物,我会再想办法的。”他自然地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你送的东西,皆是宝贝的。即使是烧成了灰,我也要把灰带在身上。”她孩子般的天真地眨着眼。 梦烟失神地看着对舞灵的口吻更加柔和,目光能融化冰雪的幽朔。 你这样看过我吗? 什么恩赦,一开始就不属于我。反正你也对我无情义,我…… 她唤出长刀,朝舞灵的身上砍下去。 在半空中,被什么东西挡住。 寒光眼前一闪。 额前的几根长发落在地上,冒着乌黑的烟气,灼成光影,消失了。 定睛看时,竟是云锦。 “梦烟师妹,好险啊。”她抿嘴笑道:“残存的恶灵还在附你的体,幸亏我反应快,不然你这不又被控制做出让自己遗憾的事来了?” 她在梦烟的背后一点,做出为她输送法力的模样,俯在她的耳边道:“妖女,差不多行了。看在你小时候饶过我性命,与我一起长大的份上,我不愿意朝你下阴刀。不过,下次你要是还敢威胁我周围人性命,我一定要用我身上的刻印,开启与你早已约定的决斗。” 她的声音虽小,口型却做得很夸张。 梦烟不知道云锦此举意义何在。 帮她把挥刀砍舞灵之事,轻松遮掩过去。 可是,一段话,只要自己还有牵系,就很难再次对舞灵动手。 除非做好了连云锦一并除去,把他处心积虑想赢之局全抛弃的决心。 舞灵惊愕地抬起头,云锦轻浅一笑,报以悲哀与理解的目光。 散羽,主上说得从来不错。 你太精了,滴水不漏。 你继续装,接着演。 不觉得累么? 舞灵低着头,装作与自己无关,将衣服的碎屑聚在手心。 满足的表情。 散羽,我知道你能听到我心中的声音。 从我替你挡下那一刀时,你就知道我一定会和你说话了,早对我的心音下了屏不是吗?不然二公主不可能一点反应与意识都没有。 她见舞灵完全不理自己,有些生气。 别在那里傻乎乎的不回答,我不吃这套。 云锦听到了长长的叹气声。 阿锦,还说我精,可你又何尝不是太聪明。 如果你也能听血窃音,比我可怕多了。 算我求你了,就算你知道了,这件事,向谁也不要提起。 云锦撇了撇嘴,心道:我要是想说,早就说了,又何必陪你作戏。可你啊,散羽,我现在真有点后悔了。 刚就袖手旁观,让二公主砍死你,说不定是最好的。 舞灵轻柔地一声冷笑,云锦不知她这算不算嘲讽自己。 她摇了摇头,白了梦烟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梦烟想发火,这股气又不知道该向什么地方释放,只好就让它郁结在身体。 墨黑色的双瞳,变得更为漆黑,她强作欢颜地对云锦道:“差点再度失控了,真多亏了师姐。”她咬着牙,躬身对舞灵道:“太对不起了。” 舞灵带着一惯的天真笑容道:“没事,以前我也见过的这邪魔缠身似的发狂,那都是身不由己的,也怨不得你。” 她刚说罢,冷幽朔与梦烟的脸色俱是一变。 轻言轻语,扎进了心田。冷幽朔猛地想起了倒在身前的尸体。 那生命中最恐怖的记忆,在脑海浮现。 梦烟真想把她那双纯净的眼珠挖出来,把那张只看着,绝不会让人生疑的脸打肿。看她是否还能这样不动声色蛊惑他人魂魄。 云锦站在她身后,拿一小块手帕轻轻擦拭雪亮的剑刃。不时轻挥两下,脊背泛着寒。 梦烟咬着牙道:“你能这般大度真太好了。我倒懂了些,为何他如此痴恋于你,看来我还真有不少地方须向你学呢。” “可不是。”流枫笑嘻嘻地插嘴道:“即使这几日你的所为全是被驱使,也不能成为你逃避责任的理由。若魂魄中原无黑暗,绝不会被侵蚀;之所以会成魔,也是自己心中有魔。若你心如凝水,怎起波澜?” 梦烟的心一颤,就像被什么重重敲了下。 玉若见梦烟的脸骤然变色,“扑哧”一笑道:“流枫整日说着这些似是很厉害的话,听起来像看破世俗高人似的。其实不知道又从哪本书看来的歪话,顺口说出来吓人的。你休信他,就被他唬住了。” 流枫笑道:“玉若,你怎这样懂我?” 玉若撇了撇嘴道:“我是谁?我不了解你,世上还有别人了解吗?” 两人相视一笑,梦烟却并没有回过神来,只是在发呆,兀自思索咀嚼流枫的话。 恍若隔世,整个世间,都在离她远去。 看到她的模样,流枫的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玉若撅起嘴来,对着流枫的后脑就是一巴掌:“你看你,和我说笑两句,我懒得理你。她刚醒,不会惹出病来了吧?”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五十七章 仅此而已 流枫揉了揉后脑,也有些慌神道:“梦烟,几句玩笑而已。你不至于就如此了吧?” 梦烟肩膀抖了抖,抬起头来,扫了扫玉若与流枫,轻声笑道:“玉若姐,流枫,之所以会成魔,是因为心中有魔对吗?” 流枫僵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玉若责怪地斜睨流枫,正要开口时,却被梦烟自顾自地言语打断:“是呢。像那极致的纯净灵魂,身陷在就算是我没有感情时,凭着幼时残存的印象,都觉绝不能忍受的无限炼狱中,都晕染不了一丝的灵魂。逃过了万千折磨,却因那一幅终身难忘的恐怖刹那堕魔。” 这坚不可摧的身体中两股力量交汇打斗。 一半如陷入熔岩般炽热,一半似凝结成冰似的寒凉,不断地冲撞着。 心突突地跳。 躯壳与灵魂都要裂开了似的。 这份感觉蓦地消失了。 鲜血从她的嘴角渗了出来,她咳嗽了两声。 落在地上的血,冒着漆黑的烟气。 纵然只有一瞬间,他们都看到了,她的皮肉变为透明,脉络五脏,都似是漆黑的丝线编织而成。 实体化的一刻,可怕的似是纹身似的纹路刻印在她胜雪的皮肤,显得极其可怖,双瞳透出深蓝之光。 不过,只一眨眼,那些纹路就不见了。 但嘴角带着的可怖的却充满致命诱惑力的笑容留在了嘴角。 宛若盛开在风中,冰蓝的罂粟花。 她牙齿咬破嘴唇,用舌尖将血凝在浅粉的唇上,化作朱红。 伸出小指,在眼皮上轻轻晕染,深蓝之色的冰珠点缀包围她的眼眶。 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妖魔气。 冷幽朔难以呼吸。 不能想象这就是曾经那冷若冰霜却不掩饰可爱,用清脆的歌喉,吟唱着各式歌曲,以细小的动作来表达自己心情的那个少女。 那个听到了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同伴,问他,我究竟是该诧异,还是该高兴的那个,孤独的守望者。 即使,她突然而至的刻薄言语与矫情样子让人不习惯。 可是,或许是将她那份微弱的心绪视而不见太久,她也压抑得太久,爆发时才会更加强烈。 自己旁若无人的爱恋,与丝毫不掩饰的厌恶,这样就是对的吗? 冷幽朔情不自禁地在心中唤着她的名字,她用那双变了神色的双眼瞥他,笑意更深,带着几丝怜悯同情。 你要还我一切,完全不必,我当初只是可怜你。 我以为我放弃了本心,可是,我方才想起,我哪里有心? 我想学的,没有学不会的,只是我不想学。 其实放下了,再看一切,真的很是简单的问题,我却执迷不悟。 她顾眸流盼之际,已然完全将之前还生疏的情绪完全掌握。 “化作近妖之态,其实,终究还是想再争取一下吗?”舞灵讽道:“他的心刚是撼了一分,不过也仅此而已了。姻缘之事,不是你换个样子,多吸引点目光就能到手的。” “不,我正是再也不想争了。”梦烟妖魅地道。 这声音与她之前在舞灵的授意下,假装崩坏时相类。 却比那伪装更多了凶狠与漠然。 梦烟自以为自己先前的黑暗沦陷伪装得很像了。 原来,在亲身经历后,发觉那真是漏洞百出的。 “既然无意再争,何必如此妆容?” “为了更好地顺应你的引导。”她眯起眼道:“我既答应了与你同归,就不会食言。我与你说了,我与谁皆逃不出被利用的局面。可是,你却是第一个能将我全然刷的团团转的主儿,和你合作,就是一死,也是有趣的呢。” “我本怕得罪了你会是个麻烦。不想你这样快认识到立场。真不愧是个好兵器、好工具。” 听到“工具”一词,梦烟的手指动了动,还是应道:“对啊。不然你以为我白受了那么多改造?废话少说,你做你的,我皆会配合。” 云锦有些沉重地看着梦烟不怀好意与仇视的目光。 舞灵恳求的眼神与声音,却让她不得不闭上嘴巴。 能做的只有用剑敲击着地面,提醒着梦烟立场。 光芒一闪,舞灵手中多了个精致的小锦袋。 她将衣服的碎粉末悉心地装进去。 玉若瞥见了她手中的锦袋,夺了过去,她好不容易聚的碎末又洒出了不少。 她茫然地看向玉若:“玉若嫂嫂?” 银丝线织成的红梅锦袋。 玉若不自觉地念起了唤物之咒,一个样式很相近的锦袋平躺在这红梅锦袋之旁,不同的是,上面绣着的是几朵金色莲花。 “小灵,这是什么?”他问舞灵道:“我也有呢。” 流枫把自己的手掌伸出。 碧绿的花丛之上,飘着几朵血红之枫。 他对眼前的这个少女,充满着难以名状的好感。听到她这般说,忙问道:“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啊?” 舞灵微笑,墨黑的眼珠在一刹那变为金色。 他的手不自觉地轻轻抬起,摸了摸她的头。 他慌了神,只觉自己的行为有些冒失,忙缩回了手指:“对不起,是在下唐突了。” “没关系啊。”舞灵淡淡地道:“我哥哥也有这个习惯呢。” 他眨了眨眼,她的眼睛仍如星空似的,乌黑发亮。那灿烂的金芒,如同只是他自己心中泛起错觉的波澜。 “可惜,这里没有下雪,也没有白纱帐。”舞灵喃喃道。 流枫怔了怔。她的话里似乎带有神奇的力量。 窗外的风声更胜,一片片雪花吹拂入室。地与墙面,都化作了透明。彻骨的冰冷,从他赤裸着的双足传上来。 他却没有将脚抬起来,这种冷冰冰的感觉,令他格外地安心。 在他不经意之间,那新鲜伤疤自己褪了下来,化作一抹轻烟消失不见。 雪白的纱帐被撩起,柔柔地触碰着他的脸,他伸手一抓,竟真的抓在了手中。 舞灵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样,嫣然道:“这并非你的错觉,是小灵用法术制造的幻境——而这幻境所呈的地点,是我曾安身的家。” 流枫茫然地站起,环顾着周围。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觉到熟悉。似乎,每一个角落,每一样陈设都能寻到他自己的痕迹。 他不禁自言自语:“我,是不是曾来过这里?” 舞灵并没有答话,她站起身来,身着纤尘不染的白衣,温柔地朝他笑了笑。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五十八章 彷徨追想 死亡的感觉,并不好。 疼痛,冰冷,无边无际的寂寞。 但世间却有太多事物,比死更艰难,才能让人干脆选择亡这显而易见的凄清苦痛。 比如,等死。 咽气,只有一瞬间的迷蒙,万事皆空。 可求死不能,连无声的风滑过耳边,如刀般捅在心尖,不流血,却将魂魄染成赤红。 聚炎的手指,烙下深深的指印,目光所至,蒙上了一层赤红薄雾。 血液几近流干,烈红的唇脂,也遮不住惨惨的青白。 那一双有力的臂膀,却按住他的肩,不让他倒下,不让他闭眼。 在这令人战栗窒息的时刻,帝沙的神色却灿烂如光,满目笑意盯着这无法言语出声,也无法从他的掌控中脱逃的小鼠蚁。 精神不济的聚炎,却在万籁中,闻听到了灰心毁魂的豪宴序曲。 帝沙的性格手段,他再清楚不过。 掌管生死路,惯看往生徒,不会再对死亡落泪,不会再对任何一个死者仁慈。 公平的维系,不去爱任何人,不去恨任何人,终究令表情成为了毫无意义的符号,无论是颓然的模样,爱怜的神情,还是微微的笑容,都已化作了内心深处的扭曲。 开心的时候,笑。 悲伤的时候,哭。 才能称之为表情。 对他来说,皱眉、落泪亦或是抿唇,都是并无特别的无聊事物。 嘴角上扬,却并不能理解其中含义,并不能称之为笑,只是隐藏自己的阴暗与病态的某种伪装。 纵然早知晓,他不过是戴着面具的冷魂,见他的寒魄僵冷了数不清的人,但真的被他攥在手心,还是冻得直打哆嗦。 “你在害怕么,聚炎?” 聚炎含混地应声,帝沙的赤眸,充溢虚假的怜悯与同情:“方才气势不是嚣张得紧?为何此刻会对并不知晓的情况而抖瑟?” 聚炎默然。 正因为未知,所以才会感到恐惧。 寂寂空冷,寒光幽影,皆无声息。 急促的脚步回荡,显衬得违和的清晰。 驻足,传入耳中的是疾驰狂奔后的气喘吁吁。 帝沙背对着来者,不曾回眸,却刻意提高了嗓音,悠悠道:“念剑,曦柔,欢迎归来——果然对你们来说,苟活还是比不上那份情谊呢。”他放轻了束缚聚炎的力气,拔出了塞入他口中的手指:“聚炎,快看看你那重情重义的主人,再说两句催人泪下的真情语吧。” 聚炎闭目。 冷汗落地,发出“嘀嗒”一声响。 没有回头的力气,也没有转身的勇气。 即使在听到了那熟悉的粗犷与绝世温柔并声呼唤着“聚炎,凉音兄弟——”,他还是充耳不闻,坚信着某种信念——这不过是冥王让他不得安生的一计,他们没有那般傻,不会白白糟践他用命织造出的机会。 “是吗?聚炎,你以为我是在骗你?”帝沙冷冷道:“说实话,像你这种无心机好掌控的小角色,我还犯不着欺你什么。其实你也心知肚明罢,不然为何要逃避现实,不肯亲眼戳破这谎言?” 聚炎已可以说话,却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只拼命地摇着头。 “难道这还需要我帮忙吗?”帝沙将他的躯体扭转,扒开他紧闭的双眼:“看到了吗聚炎,刚分别不一会儿,就又相见了,你们主仆兄弟还真是深呐。” 落入瞳孔中的,是为他焦急着的,再熟悉不过的影子。 刹那,信念与希望,如他向前滑落的身躯,轰然倒塌。 模糊的血肉,二百个窟窿,沁入骨髓的疼痛。 都没能让聚炎这爱哭鬼的眼角,落一滴清流。 但再度看到了长相别离,后会无期的人,他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汹涌奔腾。 念剑扶住他的身体关切地问询他的状况,曦柔吟念着疗愈的口诀。 但被绝望侵染的他,看不清晰他们的表情,听不懂他们的话。 剪水秋瞳,空空荡荡,不停地重复着一句:“主人……为什么要回来?你们不该回来的,不该回来的……” “聚炎,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我不能……”念剑咬牙道:“我念剑,绝对不可能踩着自己兄弟的尸体活下去。” “可惜啊,念剑,你们夫妇最终不但踩着他的尸体,还践踏了他的心。因为情谊,辜负了情谊。这种事情,只怕也只有你们这些笨蛋能做得出。”眼前的情境,未让帝沙没有丝毫动容,眉都不挑,毫无感情地笑道:“但你们主仆三人,均对我冥界立有大功,深情厚谊又真真令人动容,要是完全不留情面,岂不显得我没长心似的。” 聚炎茫然空洞被这简单的一句话点亮,蓦的惊喜道:“殿……殿下……难道您竟肯开恩放了我的主人?” 他挣脱开念剑,拖着残躯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属下……属下替主人谢过殿下!” 帝沙眯缝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看你这模样,是愿意替你的主人承担最重的折磨咯?” 聚炎毫不犹豫地回道:“属下愿意!” “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帝沙深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没有什么看着自己的挚友死在面前,却无能为力,只能悲泣自己的弱小更残酷的折磨了吧?本来我是打算让念剑夫妇俩承担的,你这般有心,还对我行此大礼,那我就大发慈悲,把这惩罚转给你罢……” 聚炎双肩一颤,惊恐万状地抬起头,剧烈地咳嗽道:“殿下此话何意?咳咳……属下……属下怎的听不明白?” “是呢,濒死之人的耳畔多少会有鸣响,思维也迟滞些。”冥王的指尖飞脱出丝线,绕过聚炎的身躯,缠在他背后的身躯上:“那就睁大眼睛看罢——虽然你眼睛也开始花了,但总比你的脑子清醒些。” 他轻轻地一抛,将他们抛在半空,摔死鱼般将他们摔在地上,正落在聚炎抵地之首的前一方土地。 念剑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只觉身子飞起,便头脑混沌,眼前泛起一片金星。 曦柔柔弱的身躯,已在这一摔之下,昏晕过去。 聚炎怔了许久,才爆发出一阵嘶吼:“不!不要!”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章 寂寂留芳 寒光一闪,聚炎本能地抬首去接,白玉般的手已随刀锋齐腕飞脱,断裂的刀口处却并未流出多少血来。 他不知哪来的力量,“嚯”地站起,用仅剩的一只手拔起没入青石板中的青绿的剑,朝冥王的头上砍了下去。 在离帝沙仅仅半寸之处,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帝沙叹息着笑着,缓缓抽出了贯穿他心脏的,雪亮的刀。 他棉花般伏在地上,帝沙飞起一脚,让他的脸正对着他们,同时踩住他的头,碾着如雪的肌肤,倾城的颜。 名为后悔的情感在念剑的胸腔中蔓延。 果然还是一时头脑发热了,回头时,完全忘记了面对整个冥宫,不习惯伤害,精于铸造和治疗的两个人,即使回来又能做到什么。 聚炎本可以死得更安详些——这份安详,却被他一时优柔摧毁。 他是想救他的,结果非但没能得偿所愿,反而害惨了他。 “聚炎,凉音兄弟,对不起——我浪费了你的好心。阿柔,对不起——无能的我,到最后也没能给你想要的幸福。” 他攥住曦柔的手,朝聚炎笑了笑,坦然地盯着落下的冷芒。 聚炎忽然无端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怒吼,单手缠住帝沙的双膝,光芒偏离了一分,沉入念剑耳畔的土地,断掉了鬓角的发丝。 帝沙俯身。 聚炎的瞳孔,比他的眸,还要红,闪烁着诡异的光。 手上,脸上,浮现出一条条,一道道可怖的纹路。 “聚炎,你……?” “哈哈哈,什么五族中最高贵最强大的种族,什么掌控生死,公允无私,为义弃情的冥王殿下?根本是垃圾,是笑话,全都是笑话!”聚炎疯癫地大笑:“哈哈哈——让我们一起在地狱中沉沦,化作荒魂吧帝沙,哈哈哈哈哈!” “把他给我拉到一边去!”帝沙大声喝令,立刻有冥族跳出来扯住聚炎的腿,他的身子被抻长,甚至能听到皮肉被扯断的声音,他仍像蛇一般死死缠着帝沙,剑芒一烁,聚炎仅剩的一条手臂已被斩断。 聚炎轻轻吟念唤物诀,一粒剧毒凝在他的舌尖,他将药丸嚼碎,毒汁流满了牙齿,向前一跃,叼住了帝沙的脚踝,发狠地想要将他的皮肉咬破。 帝沙的刀尖对准聚炎的后颈戳下去。 一道水流将刀断裂,化作碎片。 滴在颊上的梅香清水,让聚炎呆了一呆,帝沙趁此机会,向后甩了甩,将他的身体甩脱。 温暖柔软,却沾满了鲜血的怀抱,接住了他失去臂膀,满是纹路的躯。 秀美惊人,朝他嫣然笑着的伊人。 “阿羽……你……你又来做什么……”他的喉咙“咕噜”一声,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我是来做个了断的,凉音。”她的指尖在他的脸颊上拂拭,抬起下颚,平静地迎上帝沙:“帝沙,我实在是太小看了你。” “没错,你显然是太自信,有些轻敌,才会到现在才看清我,散羽……”帝沙淡淡地道:“不,不对,我想我应该叫你天机宫宫主,笙霰雨。” 聚炎已经没有能紧紧抓住她肩膀的手臂,晃动着凸凸的躯干:“阿羽,不单宁儿,其实……我……我也是冥……” 散羽掩住他的口,莞尔道:“不用再说下去,我都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了?”聚炎眨动泛着盈盈泪光的双眸。 她点了点头:“即便之前被你的纯净蒙骗看不出,然而此刻杀伐惨烈,冥王阁下再无聊也不至于闲到费这般大力气去绞杀一个天界小小药师,我要是再想不出你们之间的牵连,岂不是成傻瓜了吗?” 淡淡的笑靥,正像是盛开在芳林的梅花。 聚炎恍然想起来了。 他和她之间的游戏,从没有一次能赢过她。 他心中的想法,哪怕是一点小心思,也根本隐瞒不了她。 他自己有时也说不清,究竟是不够聪明,还是没有那样爱她,在她倚靠在他的臂膀,近在咫尺,安静地睡着,他也不能从那丝毫没有防备的睡颜读出她的些微想法——甚至她是什么时候把心木的魂魄注入到他的身体,他都一无所知。 但度过的时光,却是真实的,日积月累的了解,他也终于明白,夜凉音这个谎言,其实她早就知道——只是她装傻没有点破,他也真的傻傻地没有发现。 她是他的王交给他的任务,是他伪装仙族时,所珍视的“兄弟”拜托他收拢到身边来帮助成就大业的助手。 而他,既也是想要利用的工具,恐怕是她的最后一点任性,最后一点念想。 各怀着各的心思,双方也就都沉默着,度过了这看似亲密无间,却诡异尴尬的千百年。 “阿羽——我不明白——”从胸臆中涌出的长长叹息:“既然你明知道我是用善良伪装自己,拆了你姻缘的骗子。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耗费灵力将我的身躯凝成人形?为什么受了重伤,却还要刻意赶回来救我?”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吧。”散羽在听到“伪装”“骗子”的字眼,没有一点点的怨恨之色,一如往昔般淡如清水:“为什么已骗了我这么多年,到了这最后一刻,这可以名利双收的时刻,却不惜前功尽弃,毫不犹豫背叛了你的主子,犯冥界最重的叛逃罪呢?” 她所说的确不错。 潜伏天界多年,他一向对帝沙的话言听计从,此次功成,便是大功臣,即使不进入冥宫,也会成为最受重视的一阶冥族。而冥王又一向信他纯真无邪,他的位置再高,他也不会像对待心木般有剪翼的思想。 但他却宁愿放弃无限荣华,落到现在这副被围攻堕魔的凄惨境地,也对选择没有丝毫悔意。 不是因为冥王这令人战栗作呕的真面目——这种事,尽管聚炎不是影部,却也已清清楚楚。 也并不是因为念剑夫妇吧——他们的徒弟,已在有意无意间,全被他害死了,实际上,他却并没有多少歉意。 如果……真的要说出什么理由的话……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一章 长惧水泠泠 灯火处的那份迷离,落入了没有睁开双眼的那缺失的魂魄中。温柔的轻抚从头传到心间,温暖得让人伤心。 耳畔仿佛传来了低低地呢喃,含在舌尖的清流划过,明澈让人留恋。 其实你也早很累了吧,却为了我不能得安闲。我心中歉疚不安,不知道这份情谊该如何才能报答。 她还在睡着,迷迷糊糊地接道:“不用的,这都是属下自愿的。我不想求您柔情缱绻,求您特别眷顾,只呆在您身边就好……呆在您身边就好……” 头上的纤纤玉指颤了颤,她的心亦然。 生怕睁开眼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她在黑暗之中伸出手,直到真的握住了滑如玉石的葱根软荑,才胆怯似的抬起头来。 “您睡得好香啊。”不知何时醒来的舞灵正天真浪漫地笑着:“看来长旅无聊,这困倦也的确是能传染的。” 面对先前恹恹的虚弱之相再没有半分痕迹,精神饱满的舞灵,诧异道:“小灵,你身上没事了?” “当然咯。”舞灵拍了拍胸脯道:“我的恢复能力是很强的,再加主修了一身的治愈心术法力,只消睡一觉,立刻脱胎换骨。这点小灵一直引以为豪呢。” “没事了真是太好了。” 她可这本是令人欢欣的事情,她却因为没有出现令她意外的事情有些莫名地悻悻不乐,颇有些沮丧地将握得紧紧地手松开来,语调里也全是无尽的怅然。 舞灵见状,似乎也察觉出几分来,也敛去了阳光的笑容,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做什么梦了么?” “我……”玉若有些踌躇,既定的事实就在她的眼前,她却没有勇气去承认,因为柔和却极其真实的暗色留在她的感觉之中。 “小灵,刚你有摸我的头吗?” 舞灵连半分的延缓都不曾有,眨着眼点了点头:“哥哥每次做这样的动作都让我安心。我想您疲惫了,看您的睡相不自觉就想让您大概也在伤怀的灵魂安定些。” “流枫,他……经常会如此吗?” 舞灵“嗯”了一声应道:“至少在我印象里,的确是哥哥的习惯性动作呢。” “原来如此,不是梦,而是偷换了对象呢。”玉若神伤道:“怪不得心理有些酸。” 话题不知不觉变得沉重了起来,舞灵与玉若一路无话。看到了熟悉的风景,玉若反应过来舞灵先前定好的位置怕是空蝉。她正欲开口,舞灵已淡淡地道:“是呢,玉若嫂嫂想对了。我思量着发生了这么多事,还是先回铸心门报个平安,再做打算的好。” 玉若泛起了种怪异。总觉她的模样那般剔透单纯,做事也总是欢脱不讲常理,但其实心思却出乎意料的细密,仿佛比云锦还要更胜一筹。 可只要一对上她那双眼,玉若的疑惑却又烟消云散。那神色实在是再清泠不过,甚至还有点不谙世事的幼稚,独独寻不到她有些惧怕的黑暗。 她在刹那松了口气,整个人又立刻绷紧了。 血腥味。 扑面而来绵延不绝的血腥味。在她的记忆中,连一只飞鸟都没有亲手杀死过,却对这种味道深觉熟悉。 她几乎是在瞬间就肯定了,定是铺天盖地的尸体,汇成河流的鲜血,才会这般刺鼻。 她希望随着涟漪的荡漾,这味道离她远些,最好能被她甩在身后。 可惜,那种别样诱惑力的勾人心魄的咸风,却终没背道而驰,逐渐扑面而至。她的身躯不自觉颤抖,再调整也匀不了呼吸,全身的脉博都在“突突”地跳。 她劝自己要冷静这样的念头都没有了,也无法用“一定不会有事的”来自欺欺人。 她结结巴巴地道,声音也发着抖:“小灵,让水涟漪慢些,再慢些好不好?” 她完全不想看,却也不愿意逃避。她所能做到的对自己软弱最大的让步,不过是希望悲伤到来得缓些。 尽管什么也改变不了,她也捂着眼睛,宁愿这路永远走不完,好延长些她心中微弱的,迟早要破碎的幻想。 舞灵在玉若无暇注意刻,罕见地用属于真实的她成熟稳重的声调长叹了口气,原本呼啸的风声温柔和煦了下来。 但再慢,也不能减淡直入肺腑的腥气,更不可能真的荡于世间,再不落降。 舞灵发出了不可置信地惊呼声。 玉若紧闭着眼,也能感知到自己落在了一处荒凉没有人息的地方。她想眯起眸子,透过指缝来亲眼目睹这惨状,但她却做不到。 舞灵将她挡在脸上的盾牌拨落下来,苍凉的开口道:“玉若嫂嫂,不要再恐惧了,早晚都是要见的。只您睁眼时,一定要挺住啊。” 玉若狠了狠心,终于将她的杏目大大地睁开。 繁花似锦,碧草从生的夕云山,此刻万物凋零,她熟悉的生命全倒在了艳丽的梅海。 原本害怕见光的眼睛,到了现在却又变得难于闭上。 她发了疯似的在这自小依栖地奔跑着。 修炼场也好,铸心门大殿也好,除了一具接一具没有了灵魂的空壳,再没有了其他的景致。 到了剑阁前,她终于看到了最不愿意见到的景象——念洛与阿柔躺倒在剑庐之旁,手中握着武器,全身皆是伤痕,看起来经历过一番激烈的搏斗,终究是不敌而被人杀死。 玉若几乎站立不稳,舞灵迅速扶住了她的肩膀。 身后传来一阵细碎不稳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玉若一把推开了舞灵,唤出双刀,眼中尽是杀气,直指向了来人的咽喉,厉声喝道:“谁?!” 对方披头散发,满脸是血,已看不出是何人,但通过他的气息能知他受了很重的伤,他凄凄惨惨地咳嗽着道:“师妹……是我……” 玉若听到说话声,刀不自觉落在了地上,上前扶住他,拂去他的乱发,用衣袖替他擦干净脸上的血迹。 “淇水师兄?”玉若本差点绝望,在看清他的脸时不由激动地道:“你还活着?”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二章 莫道不消魂 他的牙齿都被染成了樱桃色,笑容可怖,在此时的玉若眼里看起来也是极其动人的暖意。 “我活着……却也只剩下我了……”淇水说到这里不由嚎啕大哭,玉若理解他的心情,知道此刻颓然无力地他,一定需要一份慰藉,也顾不得那许多忙将他抱住。 他很自然地接受了玉若的好意,面对他不断落下的眼泪与流淌出的鲜血,她没有丝毫的嫌弃,而是在他埋头哭泣之时,温柔地替他疗伤。 淇水乘着在玉若看不见他的脸,啜泣的同时偷偷斜眼瞥了一眼舞灵,她在他的目光转向自己前已有了意识,忙收起一直在嘴角边的那丝极其怪异的笑。若无其事地一把将淇水从玉若的怀抱中拽了出来,将他的身体转向自己,粗暴的一拉一转似乎让淇水有些吃痛,他低低地“哎呦”了一声。玉若忙紧张道:“小灵,你干什么?淇水师兄可还受着重伤呐。” “我知道他受着重伤啊。”舞灵满不在乎地将奇怪的力量专顺着他的伤口注入,疼得淇水冷汗直流,不断地皱着眉。 “那你还……”玉若见状不禁更着急了。 “我是在帮他疗伤啊。您也知道我比您更精通疗愈之术,一眼就看出他这伤可不是一般的可治,所以我才用些特别方法。”舞灵见她有些惊惶,仿佛完全不明白为何,鼓起腮帮子无辜地道:“安心啦,难道您连我也不信么?” 玉若暗想,虽然相识时间不长,可她毕竟是流枫的妹妹,也多次救过自己,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见玉若的脸色略有缓和,舞灵立即一脸严肃地对淇水道:“忍着点,我要帮你治疗了,也许会很痛,但是痛过以后你的伤就会好了。” 不待淇水点头,她已将几根针扎入了他的关键穴位中。 那针上淬满了具有止血生肌功效的药,专应对重伤之躯,只要用得合宜,虽不能治愈,也能立刻环节些许;但具有奇效的药一般药性极烈,若是没伤只能徒添痛苦罢了。 淇水身上的伤全是用幻术织成的,表面上看去极严重,实际若是用破幻之术一眼便能看出全是假象。但舞灵傻傻地似乎完全没有看出来,还在不断贴心地为他治疗,不时真诚地问一句:“感觉好点了么?” 他差点被她这的确是极认真的疗愈痛死,却咬着牙带着狰狞的笑容道 :“好多了。”同时迅速念了一小段咒法将身上的幻术取消,一跃而起,故作惊诧地道:“舞灵姑娘真是妙手回春,一眨眼工夫,我身上的伤竟全不见了呢。” “这伤重的说话都结结巴巴,结果我这边针还没拔出来,一个完整的治愈术没用完,您竟就好了?”舞灵掩着口,仿佛比他还要惊异:“哇,您可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体质了。” 淇水一低头才发觉那些针还留在自己的身上,假伤口是不见了,真疼痛却依旧残留着。他咬着牙将那些针拔出来,已被针灼烧出了一道道痕迹来。 他不禁叫苦不迭,早知道应该让自己的伤看起来轻些的,否则哪里需要真的受疼痛的罪。 玉若上下打量着淇水,欣喜地对舞灵道:“还是小灵最厉害了。” “是啊。”淇水忙随声附和着,真是恨死了这个一脸无辜相,却的确是万事不知,一心为他着想的家伙。 “你的伤好最好了,可现在并不是高兴的时候。”舞灵却仍一脸凝重地道:“你目睹了真相,倒说说是谁把铸心门弄成这样的?” 淇水愣了愣,忙又作出满脸的悲伤道:“是……魔族……” “魔族?”玉若的怒火与恨意不可抑制地从胸臆中蹿出:“铸心门与魔族有何仇怨,他们竟要下此狠手?” 淇水沉默良久,低低地道:“铸心门收养魔族残孤,早已惹得他们不悦了,何况我们这里还藏有逆魂剑这样的宝物,他们岂能不虎视眈眈?” “逆魂剑?三界传说中六样宝器之首的逆魂剑?” “正是……”淇水点点头,却发觉了玉若那双水杏目中尽是诧异与惊疑,连忙打住了话。 她凝眸于咬唇的淇水,追问道:“哎?淇水师兄,怎么不说了?我们铸心门竟有那种东西吗?我怎么不知道?” 他犹犹豫豫地敷衍道:“这毕竟是很机密的事情嘛,所以当然不能人人皆知了。” 舞灵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似笑非笑地道:“玉若嫂嫂是门主千金,她不曾晓,你却知道?这实在有些没道理啊。” 原本有些语塞的淇水顿时来了主意,道:“师傅师娘考虑到师妹年纪尚小,秘密知晓的太多也未必是好事情。所以便只告诉了我,大师兄,云锦师姐三人。”他顿了顿,拍拍额头道:“先前心里乱得很,现在方想起忘了桩重要的——师兄和师姐到哪去了?” 舞灵心道,择了这样的话题,想来瞬间就不会再纠缠逆魂剑,淇水这小子倒挺会观察形势,避重就轻的。 为防看出端倪,依旧与玉若一般,做出沉重的模样来。 淇水退了两步,惊恐地道:“该不会是和流枫师弟一样……” “嗯,他们都死了。”玉若不自觉想到他们的骨头在野狗的腹中被掏出来的情景,黯然垂首。 “果然。”淇水止住的眼泪再次涌出了眼眶,肩膀轻耸着:“谁料想此短暂一瞬,事实却早如朝露无常无踪。” 玉若胸中郁结,也几乎哭出来,却猛然间回过神来:“等等,淇水师兄,和流枫一样?你也未随我们来,为何知道他遭遇了不测?” 淇水掩住了口,一副不小心说漏嘴的样子,吞吞吐吐地道:“魔族的礼物……是……所以我知道……呃……” 玉若更感奇怪,不由分说抓住了淇水的领子,冷淡地道:“大师兄是死了,可你能不能莫学的大师兄似的卖关子?有话快说,吞吞吐吐太令人恼火。” 她的性子还是有些狠辣刁蛮之处,只是平日里被她的精灵与关怀他人的柔婉掩盖。此刻露出这样的眼神,淇水也不由心中一寒,却无意中恰应了该有的反应,也就顺势接着演下去,纠结地道:“我也不想像个妇人般踌躇不定。但为了师妹考虑,实在不想再让你多受刺激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三章 血融血未解 碎魂铃响,漫天流萤,聚了又散。 梦烟向后退着。 这画面深深刺痛了她,她好想逃跑。 耳畔传来了低低地喝令:“撑住!站稳!不要倒!” “为什么,我们竟要生生把他逼到这步田地!”她竭力控制着心绪,不让眼泪落下来,不让自己的恐惧流露。 “获了情,这才损了个流枫,你就受不住了,也未免太无出息。”舞灵冷漠地笑道:“之前轮转那么多次,见到天地两界彻底崩塌,世间万物皆化作了冥族的奴隶,被玩弄于鼓掌间任意践踏,你也没纠结成这模样。” 舞灵不提此事还罢。 梦烟蓦然想起了曾亲眼目睹,被吸入了冥界的四族,化作冥族的玩物,行尸走肉一般地穿行。 对于随时随地可能降临的痛苦,一副习惯的模样,实则却是麻木。 她当时并不大了解,那种剥离究竟是如何残忍。 现在才发觉,从前不以为意的事,竟是这般残酷。 将别人的痛苦,转化为前行路上的垫脚石,本已不算什么值得骄傲之事;若单纯只是将他人的悲哀,看作是欢愉的源泉,这又该是何种不能理解之扭曲。 不失却少数的生灵,也无法挽救大多数人的性命。 也许这是种伪善,可他却毫未犹豫,将这种伪善发挥到了极致。 “这下,你可知了?主上他与我们都不同。”舞灵清冷地笑道:“我是微弱的苦痛,你是注定的路途,而他,却是不被理解的百千年的折磨。” “我从未对我最初看到的景物,如此痛心;也从未对最后做的选择,如此骄傲。”她轻柔地道。 舞灵见她神色细微的变化,知道自己的目的又达到了一桩。 梦烟这才算领会了主上的苦闷,回头也再不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茫然。 可地上遍染的鲜血,仍让她说不出的辛酸。 “梦烟你无须担忧伤怀。”舞灵淡漠地道:“我哥哥多数关窍已成,却仍太感情用事,若一直如此,只怕难担大任。此番作为不过是为了掩冥族耳目,同时再暗中助他获适合他之力罢了。” 虽细节事舞灵并未与她提,但梦烟心领神会,这才略安心。 她定了定神,捡起沾满血迹的羽箭,冷然道:“哎呀,说什么心性最接近第一仙君,若假以时日好好引导,便足以与我相抗。难道在仙族眼里,我就是个分不清主次,轻易就魂飞魄散的蠢货吗?” 说罢,她竟十分妖魅地大笑起来,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妖女,你现在在笑什么?” 她怔了怔。抬头看时,却是云锦。 她不知何时挣断了手脚的丝线,从结界中脱身,长剑在握,冰冷恼恨的眼神直盯着她。 “啊呀,云锦师姐。”梦烟像是丝毫不在意指向自己的剑尖,兀自大笑着:“一个心怀破天之志,沾满血腥的男人,竟为了个疯傻之人轻易枉送了性命,枉费了自己先前所有的努力,也断送了仙族所有的希望,您还见过比这更可笑的事么?” “妖女,不要叫我云锦师姐!” 她见云锦仍对自己怒目而视,这才渐渐止住了笑,淡淡地道:“云锦师姐,先前被水浸没的小鼠不能让您得到乐趣,我又特意奉了这么场好戏,却仍不能让您陪我笑吗?” “我说了,不要再叫我云锦师姐,我没有你这魔女师妹。” 云锦咬牙切齿地道,长剑朝她刺了过去,梦烟只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剑刃,任凭云锦如何用力,也不能再刺近半分。 “小锦,为何如此愤怒?”梦烟冷淡地道,她现在用的,全然是墨莲给云锦传音时用的口吻:“如是为了云浔玉若恼我,我倒能懂。不过这一剑,显然并不是为了他们吧。” “确实如此。”云锦的神情冰寒彻骨:“我这一剑,是想替那名叫寒幽的男子报仇。” “哦?为寒幽?”梦烟冷笑道:“你和他毫无牵连,何来替他报仇之说?” “我与他是否相识,全不打紧。”云锦道:“他只是想带着心爱之人归家,这样简单的愿望都要被人撕毁。我实在不能忍受一个人的真心被如此践踏。” “你不能忍受,你不能忍受什么?你又知道什么!”梦烟提高了声调,手指狠狠一夹,云锦的剑整个碎裂开来:“那不过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应得的报应。你只看到了我让他绝望,让他魂飞魄散,可你又如何得知,他当年就是用这种手段杀死我的心上人的?” 她的语气中,竟然也破天荒地出现了激烈的仇恨,云锦呆了一下,低低地道:“梦烟……你的心上人?不是师兄吗?” “你觉得呢,小锦?” 她用幽怨的眼神看向云锦,云锦先前的那股子气势似乎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如果,她只与自己从小一起生活的梦烟,那她的心上人,许会是幽朔师兄。可若她是墨莲,那么,她所惦念的另有其人,也并不是件诡异事。 “如他没有死,我此刻也绝不会站在这里。”梦烟有些忧郁地道:“转世重生后,本想着就此忘记,可恨的是,这世间处处残留他的痕迹。只有一点点,都足以勾起我尘封的那疯狂。” 她褪下手腕的铃铛,小半段黑红色的丝线映入了云锦的眼中,她凄凉地笑道:“我把他施加在我身上的,再全数奉还回去,这样也有错么?”云锦正欲说“有”,她却忽想起,自己不分昼夜,废寝忘食地习武,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杀死她为云浔报仇,一时竟语塞了。 那她这令人泛冷的样子,也全有自己的苦衷么? “小锦,你说啊,怎么不说话呢?”她大声地咆哮道:“你继续带着鄙夷的神情,说都是我一个人的错,然后来杀我啊!” 她狠狠地把紫檀弓摔到地上,地冥两界都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这巨大的冲击,将忘川之水击了几丈高,令大多数的冥族受了重伤,也把帝沙面前的光屏也震了个粉碎。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四章 绮丽蓝漪 在冥王座下的一个冥族,吐出了一口血问道:“冥王殿下,这到是什么情况?” “愚蠢的杂碎,连这种问题都要问。”帝沙面色淡然地坐在椅子上,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道:“自然烟儿那丫头发怒了呗。” “真不愧是我冥族最强的兵器。每次只要稍稍动手,就能让整个冥族震颤。”他还没来得及擦干嘴角的血,就躬身笑道:“再看看仙族选的那个什么流枫,情痴就老老实实地娶老婆生孩子罢了,非还要起高调,趟这滩浑水,扬言逆天改命。气势那么大,说死就死,算什么玩意儿啊。” 这些话,让他们又想起了就在刚才,虽然出身妖族又堕魔,却始终不肯服输,永远保持着王者高贵的流枫,轻易就放弃了多年的布局,屈下了当年即使被剑穿透也不肯弯下的膝盖,卑微地跪在梦烟的面前,将头低至尘埃中,只为了求他放墨莲一条生路的场景。 他们一齐肆无忌惮地大声笑起来。 正如梦烟所说的那般,这群常年生活在这幽深无光的冥界的命灵,虽无感情,但在他们残缺的认知中,没有任何事情比这更令他们开怀了。 冥王帝沙也微微勾起了他的嘴角,更多是为唾手可得的胜利自鸣得意。 流枫一死,苍默终于不会有任何翻盘的机会了。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苍默牺牲一切,却终一无所获的那种绝望。 想必,还会痛哭失声,几近疯狂吧。想来,要比这流枫更有趣。 到那时,他定要好好羞辱他一番。 “心木,干吗板着个脸,想什么呢!”帝沙忽然发现了一个异端分子,在所有人都该“开心”不已的时刻,心木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不禁让他有些不快。 “回帝沙殿下,属下实在是笑不出,总觉得事有蹊跷。”心木面无表情地道:“虽说她是我冥族的最强兵器,可她已然向仙族倒戈,就算是情谊受挫,双血融合,又怎会这般快就回心转意,不管不顾,乖乖按照我们的意愿,近乎疯狂开始残害起苍默的棋子来?” 帝沙不言语,伸出手来,一块水蓝色玉石凝结于掌心之中,其中的一半已被黑色的烟雾所侵染。 他冷冷地笑道:“心木,你可知这是何物?” 心木凝视半晌,恭恭敬敬地答道:“属下不知。” “这是烟儿那丫头的魂之石。”在座下的人听到此话,均是一震,帝沙仍面无表情地道:“苍默那小子只注意了冥族血液的等阶问题,便再她身体之中埋藏了‘姻缘线’来暂时压制控制,想靠此来暂保她自主行动的能力与意识。可他却不知,我控制烟儿的手段,可不止是靠着她一半的冥族血液。” “这么说来,您是一边利用散羽给她刺激,减弱‘线’的封印,一边不断向她的魂之石中注入黑暗……”心木彻悟道:“烟儿殿下的行为,全部是在您的设计与控制之中?” 帝沙微微颔首:“是啊。不过她的意志比我想象要薄弱些,只注入了一点黑暗,就已崩坏到这个程度,连‘线’都染成黑色,不能再恢复了。现在,只待阿淇那边准备完毕,我们就可以庆功了。” 座下的冥族纷纷高呼:“冥王殿下万岁!” 如果她的魂之石在冥王手上,倒是可以解释她总在无意间帮冥族忙的事。 可却依然无法解释她为何大奏魔音,突发脾气乱用力量。 心木隐隐总觉,她是刻意给监视造成盲点与空档,在这段时间,再有他们意想不到的行动。 帝沙见他又在发愣,瞪了他一眼道:“不过就是因为她刚获了太多新物事,难以稳住,以至于失控得太厉害而已,光屏破碎不过是巧合。不然,该毁的都毁了,就争取这一会子时间,还能有什么作为?你就是想的太多了,不想想,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像你这么多心眼的。” 他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然而那份担忧却不曾消失。 冥王知他最喜欢疑神疑鬼,也懒得再理他,漠然道:“你这么不放心,快点把它修补好就是了,也免得你嘴里说的心里想的全是些个废话,简直是烦死我了。” 心木轻念了一段咒法,指向光屏的碎片,将它们凝合在一处。 在光屏即将重新显像前,梦烟悠然道:“阿锦,我交待给你的事,都清楚了不曾?” 云锦恭敬地朝梦烟行礼道:“是,二公主,阿锦明白,愿不辱使命。” 梦烟朝她使了个眼色,她迅速颓然地坐在地上,就像她从之前就一直是这样的动作一般。 梦烟则似乎完全不在意一般,背对着她,轻轻地晃了晃手腕上的铃铛,无论是被静止的时间或是被静止的事物,都重新走上了正常的轨道。 玉若睁开了双眼,慢慢支起身子,揉了揉疼痛的头,开口便问道:“流枫呢?流枫去哪了?” 慕流枫也刚刚苏醒过来,听到她的话,立刻欢天喜地地道:“啊,玉若,你这是关心起我了么?” “喂,慕流枫,你这不是废话吗?”玉若很有些不满地道:“我都答应陪你回家见你父母了,我不关心你还要关心谁去?” 此刻,夜云帮的文诺,正将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他面前羽箭上的纸条展开。 上面赫然四个大字: 速归魔境。 速归魔境?莫非发生什么大事了吗?文诺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玉若的脸眼看就要被梦烟划花之时,青色的光芒挡在了玉若的面前,抓住了梦烟的手,狠狠一捏,匕首便“当”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云锦被自责与恐惧占据的心,本来都要从胸腔中跳出,看到这个情景,才舒了一口气。 紧接着,梦烟的脸上就狠狠地挨了一巴掌,伴随着恶狠狠地咒骂。 光芒散尽,隐藏在其中的身影显现出来。 一袭浅青色的衣衫,配以纤尘不染的雪白狐裘。 那是个明丽到炫目的人。 面容自是秀美得无法形容。 可其绝代的风姿,飘然如仙的气质,更是令人不自觉被吸引,却也不敢正视。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五章 忠犬叛逆 魔境,竹林居。 青衣狐裘的秀丽男子,懒懒地堆坐于椅子中。 他身畔的桌子上,放着一盘棋。他用雪白纤长的手指,不时抓起一把棋子把玩。同时仔细听那身着银色盔甲的人,恭敬地向他汇报的情况。 直到那人住了口,秀丽的男子眯起他那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瞳,嘴角微微勾起:“星辰。莲儿一向对本座忠心耿耿,你却突然说出这些话来,让我如何相信?” “回殿下,”星辰躬身回道:“属下起初接到密报时也以为是无聊的人挑拨离间,可您看这个。” 他动了动手指,手心就出现了几条细细的丝线。他轻轻吹了一口气,那些丝线全部融化,在轻柔的深蓝色光芒中,只见玉若,也就是墨莲正把埋藏于夕云山地底的阵线全部取出来。她心中所思所想,也清清楚楚地传达了出来。 寒幽淡淡地道:“无论谁都能伪造的幻影罢了,单凭它也证明不了什么。且这事物来得蹊跷,比起因这种东西就疑心,本座还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言下之意,似乎想把它就这么搁置下来。 “寒幽殿下。您不轻易起疑,对我们这些下属来说,自然是福气。”星辰轻声道:“纵这凭物不知从何处而来,其显像真假未知,但还是确认一下的好。墨莲大人虽能力超群,但毕竟曾是雪王殿下……” 他说到这里,见到了寒幽冷冷地笑容,忽觉不对,忙跪在地上,叩头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无缘无故提那死人做什么!” “无妨。”寒幽毫不在意:“莲儿曾效忠于那痨病鬼,在魔族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在我篡位的时候,她还要与我拼命。你刚刚也是好心提醒本座,我没什么好气的。”他顿了顿,“不过,她最后既然选择放弃了那半死不活的白痴,愿意归顺本座,我就不该再去追究这些了。” 星辰松了一口气,回过神,站起身来时,竟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想,如果不是因为他拿墨莲做挡箭牌,现在他只怕早被寒幽砍成了肉酱。 但他并不是真的不小心说走了嘴,而是赌上性命来探寻真实。 他一直对墨莲与寒幽的事感到奇怪,直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 寒幽重回魔境后,就变得嗜血成性。 有谁稍拂逆了他的意,尤其是在他面前提及对雪王的留恋,全会被他化作飞灰。 凡是说愿誓死追随雪王的人,他都会毫不犹豫成全他们。即使后悔想要求饶,依然会死无全尸。 唯独对墨莲极为例外。 谁都知道,墨莲对于雪王的忠心,在魔境找不出第二个。在寒幽篡位时,据说她也试图与他同归于尽。终因失败气绝身亡。 这事迹在魔族被广为传颂,虽碍于寒幽,只能在私下里说说。也皆是是称赞之语,为她的凋亡感到可惜。 星辰也是其中的一员,尽管厌恶寒幽,却依然选择了苟延残喘。对自己的懦弱感到可耻,然而又无可奈何。 他与墨莲不甚熟识。却也因此事,对能誓死捍卫主子的她,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每逢祭日,便会偷偷地祭拜一番。 有一次被寒幽发现了,星辰自以为性命不保,可他却朝他妩媚一笑,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离开了。 那时,他就觉得事情有些诡异。 更诡异的则是在几年后,本应该死去的墨莲却突然回来。 寒幽在诸魔族公开复了她的右护法之位,她也面色淡然的接受了。 人人都以为她此行是来复仇的。 但她竟只字不提雪王事,真的把心思全用在了寒幽的身上。 星辰找到墨莲试探了一番她的真意,被她狠狠嘲讽了一顿,冷漠地告诉他下不为例。 墨莲之前的美名,算全毁了。 魔族中甚至逐渐流传出了另外一种说法,这次的魔族篡位,实则是墨莲与寒幽早就策划好的一场阴谋。 雪王无论如何,毕竟是一个人击退了地界其他两族,振兴了魔族的人物。会被轻易杀死,这本来就是一桩不大对劲的事情。 且在雪王死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极少露面,身边只有墨莲相伴。现在她甘心效命于寒幽,无疑比什么都更为有力的证明了这种观点。 星辰起初不愿动这种念头,可是随着近一步的观察,他悲哀地发现,雪王之死,绝对与墨莲脱不了干系。 所以,当他接到了那封密函后,他毫不犹豫地将这则消息汇报给了寒幽。 一则为了离间他们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冤枉好人,想通过此事看看寒幽对墨莲的态度。 如果寒幽对墨莲起了疑心,那他反而会想办法替墨莲开解。 但是,寒幽却说,“她既然放弃了半死不活的白痴,选择归顺本座”这样的话。 阴谋家。他为雪王的死感到不值,他是不是至死也不知道,自己被最亲近的人出卖了? 他终于连墨莲一起怨恨了。 之所以活到现在,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替雪王复仇。 他心理早有了一番打算。 而现在,他手里又意外获得了这么多的密报,就从这里下手吧,既能向寒幽表现自己的忠诚,又能让卖主求荣的人,死在自己的不坚定上。 雪王殿下,不用着急,星辰会把这些叛徒全送去陪你的。 “寒幽殿下,属下当真敬您心胸宽广可容人。只是还有一件事,属下实在不知道当不当对您讲。”星辰谦卑地道。 寒幽对星辰没完没了地说墨莲坏话有些烦躁,本以为他说了不追究了,星辰起身,就可以就此退下了,怎么还有话说? 他颇有些不耐烦,却还是说:“速速道来。” 星辰将一枚小小的玉佩递予了寒幽,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刻着“墨莲”二字。 是雪王来魔境后,赐予每个为他效命人的。 在魔族公认为只是身份的标志。它的真正用处,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寒幽一见到这玉佩,便冷笑着问道:“这是墨莲的东西,为何会在你的手里?你不要对我说,这也是那不知名姓的人,连同那几个阵线一同给你的。” 忆·魔念篇 第二百五十七章 惶惶难安 他狠狠地一捏,手中的棋子都化为了碎粉。 星辰犹豫了一下,道:“属下不敢说谎——这刻名字的玉佩,确是与阵线等事物,共同到属下这里来的。” 寒幽接过来,双手捧着玉佩贴于心口,闭上了眼睛。若隐若现的深蓝色烟雾在他身上飘散开来。 星辰总觉得他的气息也变弱了,站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很想捅他一剑。 可是,他却克制住了。他知道现在的轻举妄动可能会让自己之前的努力功亏一篑。耐心点,忍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但是,寒幽的脸色在逐渐变得苍白,甚至从眼眶流下了些许红色的鲜血。 星辰紧紧攥着拳头,他生怕他一打开手,他的长枪就会被唤出来。 他的脸色很快从苍白,渐渐转回了红润。他深吸了一口气,愤怒地将玉佩摔在地上。 “你们竟然想让莲儿也背叛我吗!”他清泉一样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却像野兽在咆哮。 星辰不由得退了两步。 他被寒幽的模样吓得,不,与其说是吓得,不如说是惊得呆了。 “殿下,你没事吧……” “没有,我只是觉得,我自恃聪明却差点又被那些人骗过去了。”寒幽盯着他,眸子中流露出一种可怖的情感,笑道:“星辰,这次你的功劳可真不小啊。” 他的那双温情脉脉的美丽眼睛,以前虽偶也会凝结寒霜,却从来不会露出这样凄厉的目光。 星辰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线错觉。 他以前从来没有讨厌过寒幽这个人,对他产生深切的恨意,只是在他篡了位以后。 其他的魔族,也都是在他这之后,才在谈及他的时候咬牙切齿。 他总以为,是因为他杀了雪王的原因,所以他才会对他的印象有那样大的改观。 可我对他的改观,真的只是这么简单? 不,不对。 当上了首领的寒幽,似乎,真的是彻底的变了。 其实仔细思索一下,他说话的语气,行为方式,似乎都和从前不大一样。 就算他没有做那些恶行,现在的他,本身也变得令人厌恶了。 “你在发什么愣啊,你立了大功,想要我赏赐你什么?”他阴阳怪气地道。 清脆的声音在扭曲的情感之下,令人不由得颤抖。 语气与声音并不相配。星辰眨着眼,神态与外表也并不相配。 他按了按额角,轻笑道:“都是属下该做的,哪里敢要什么奖赏?” 寒幽站起来,斜睨着他,在他身边踱着步:“都是属下该做的,这话说得倒中听。” 星辰听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毛骨悚然,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寒幽忽然在他身上拍了一掌,这一下猝不及防,力量又大,他狠狠地撞到墙上,咳嗽出一口鲜血。 他想自己定是受了很重的内伤:“殿下,你这是……” 寒幽将脚踏在他的腹部:“星辰啊,胆子可真不小啊。联合起别人想要骗我。”他弯下腰,妖娆地道:“你告诉我,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仙族,还是冥族?” 玉若拆下阵线,内心多少有些不安。 夜晚来临,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房顶。 根本无法睡下。总觉得自己,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 她很害怕自己所做的一切,就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指引着她的一举一动,而之后想来,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做了这些莫名事情的理由是什么。 为了他,无论如何,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她不断地提醒着自己,可是,她那也极聪敏的心,清晰地告诉她,她真的,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背着他做着可能会对他不利的事情,却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 矛盾不已的心情,折磨得她的心快要裂开。 莲儿,莲儿。 自己已经这样不安了,甚至还出现了幻觉了么? 听到了他温柔地呼唤。 她将耳朵捂住,可是他那如泉水般清凉的声音,却更清晰地回荡在脑中。 莲儿,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 她转了个身,钻进了被子里。 那熟悉的声音又唤了几声,终于消失了。 玉若蜷缩了好一会儿,慢慢地将手移开,当确定恢复了静寂,才松了一口气。 她小心翼翼地露出头来,正对上那惊艳的“美人”略带笑意的目光。 玉若揉了揉眼睛,喃喃:我还以为我是醒着的呢,原来已经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么? 还真是个令人恐惧的梦呢。 她选择闭上了眼睛。 梦中之梦,便会归于现实了吧。 有热气,在耳畔吹拂,她嗅到了属于他身上特有的,那种很清淡的香气。 他常驻足的地方,都会有这种清雅的香气。 竹上露水的气味,很是沁人心脾。 她曾经嘲笑他,一个男子,不但长着一副倾国倾城的脂粉容颜,浑身上下透出的气息,都像个小姑娘似的。 这毕竟是天生的嘛,你以为我自己好好一个男的,就很愿意让身上泛出如此甜甜的香吗? 她撇撇嘴,知道他是没有说谎的。 不过还是不自觉地觉得很讨厌。 但一想到他,毕竟他将会成为自己即将尽忠的那个人,自己必须竭力习惯他的一切。 所以,在他离开魔境的那几年,她早就已经在他的屋室内,每日使用着追溯类的咒法,让他的每一个痕迹,都深深镂刻在她的心中。 就像是对雪王一样。 连每一个表情,所代表的含义,她都要研究得透彻清楚,她一直认为只有这样,才算是一个合格的下属。 自然也包括这种气味。 她只要轻轻动动手指,就可以调配出与他身上一模一样的味道。 据说陷梦太深,感官也会受到影响。 她想,此刻也可能是因联想到他,不自觉就可以嗅到她已经熟悉的气息了。 可是,为什么呼吸间的温暖,这么真切呢。 “哎,莲儿。”泠泠淙淙的清溪,伴着这轻柔的气息,震动着玉若的耳:“你见我我到你身边了,你不来迎驾向我行礼也罢。我们之间不消那些麻烦事情,可你也不至于,转个身,连眼睛都不愿睁吧?” 真的是不能做亏心事,这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 原本见到他,该是场求盼不得的美梦,却因为自己对他的隐瞒,而变成了一种只期冀早点结束的酷刑。 她将手指放在柔滑的皮肤上,狠狠地一拧。 快醒来吧。 随即,她的胳膊就被人握住了。 纤长绵软手指,正替她轻轻地揉着。 玉若猛地睁开了眼睛,见到寒幽坐在床畔,嘴角上扬,温柔地对她道:“都出淤青了哦,不怕我心疼吗?”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一惊。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殿,殿下……莲儿睡糊涂了,把您的出现也当作是梦了,礼仪多有不周,请您原谅!” 她迅速挣脱了寒幽的手,立刻跃下来向他行礼。 寒幽摇了摇头,微笑道:“告诉你多少次了,我们之间,无须多礼。结果你偏生在梦里,才能记住这话呢。”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六章 双心一体 淇水一脸慌张地神色,将流枫摇醒。 他打了个了哈欠:“淇水师兄,这大晚上的,你不睡觉跑我这里来做什么?我明天可还要赶路呢。” 淇水摇头,手比划着,结结巴巴地说着什么。 流枫还有点迷糊,头如鸡啄米一点一点。 淇水急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进去,提高了嗓音道:“玉若师妹可能会有危险!” 流枫浑身一个激灵,一下就清醒了过来,一跃而起。 “你刚才说什么?玉若有危险?什么危险?” 淇水无奈地道:“对啊,我刚刚说了,我睡不着出去歇息,见到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满脸杀气,溜到玉若师妹的房间了。” 那你不早点说!流枫连鞋都没来得及穿,披散着长发就猛冲了出去。 淇水急匆匆地追出去,手握着一把佩剑高呼:“流枫师弟,你忘了带武器啦!” 他头也没有回。 现在有那么多闲工夫管这些,他的心中只有一句话:玉若有危险,我必须去救她。 淇水凝视着他已经跑远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冰冷的气息在他身上凝结,全身的脉络,连通向某一个地点,他简短地,像是自言自语道:又有好戏可看了呢。 一抹血红的身影,从流枫屋舍的房顶,轻轻跃下。 他可能是太过于得意忘形,也可能是这抹血红色的主人,实在太会隐藏气息,身法轻盈,以至于淇水并没有发觉。 那身影原地转了个身,淡淡的星屑从天空之中落下,落入她的双眸之中,将她的眼睛染成了美丽的金色。 她满怀期待地四处看看。 然而,一个人都不在。 她轻叹了一声,身边藏着这么大个隐患,你们竟谁都没有发现么? 不过也好,你们自以为自己隐藏颇深,可他的真实身份却已经先一步被我知道了。 而我,却还没有被你们所察觉。 那索性给你们来个将计就计。 她将双目眨了一眨,化作清凉的血红色清流,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之中。 “玉若!” 流枫跑得极快,未曾停歇,等跑到她的房间之中,已是气喘吁吁。 屋内的两个人,都瞪大眼睛看向这位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的不速之客。 “流枫?”玉若不由得失声叫出来。 她说罢立刻掩了口。 平日已经习惯,不自觉就脱口而出。 “流枫,玉若,叫得还挺亲昵的嘛!”寒幽斜睨了玉若一眼,冷冷道:“说!你和他什么关系?” 他攥紧了拳,玉若低着头,就像是办了什么错事。在不明真相的流枫眼里看来,她就像是恐惧得瑟瑟发抖。 他不由得心疼起来,一个箭步,挡在了玉若的面前:“她是我的未婚妻。” “哦?未婚妻?”寒幽面带嘲讽地重复着,同时盯着玉若,他的双瞳之中,已经浸染了更深的寒意。 玉若的脸色“刷”,变得惨白。 为什么,要三更半夜跑来?在这个时候跑过来? 还在寒幽面前说这种话。 会死的,这样下去你一定会死的。 她发现,她居然,很怕面前的这个男人死去。 如当年那种,每一刻钟,都担心再也看不到他的那种恐惧。 她以为她做了那么多,她以为想要的,早已经全部得到,再也没有理由心焦,悲戚。 为什么眼前的人,会把我的那种恐惧的怯懦感唤醒呢?为什么我对他就不自觉地有所不同呢? 在她仔细打量着,这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时,她才明白那源头。 玉若不自觉地喃喃道:“雪王殿下……”唤着这久违了的称呼时,她的眼泪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流枫对玉若的话毫无反应,但寒幽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 “雪王殿下?”他咬着嘴唇,而那双丽得惊人的眸子几乎散出火来,指着流枫道:“你的理由,是他,没错吧?” 寒幽已经不需要玉若回答。 在看到冲进来流枫的一瞬间,在听到她那流泪的呼唤时,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玉佩中所回影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寒幽的大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墨莲,我的莲儿。 我以为那个只对我一个人一心一意,永远不会背叛我,欺瞒我的莲儿。 竟真的因为“流枫”,因为“雪王”,开始有了异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不自觉地笑出声来,越笑越大声,就像听到了一件十分好笑的事情,几乎直不起腰来。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他朝流枫愤怒地大吼道。 沉积了多年的痛苦,寂寞,几乎全部爆发出来。 流枫被他的这种疯狂所感染,心脏撕裂似的痛。难以脱逃宿命的无力感,以及对自己曾经选择的悔恨与不甘心。 寒幽的情感,他并不能理解,却都原原本本地传到了他的身体之中。 他的瞳孔,变为了血红色,手心之中,雪白的光芒,逐渐在掌心凝结。狠狠地向着流枫的胸膛拍下。 玉若单手将流枫打晕,迅速地将他推开。 寒幽几乎来不及收招,差点伤及玉若。在离她还有半寸的地方,终于停了下来。 他自己却被这过于强大的力量反噬,鲜血从嘴角渗了出来。 玉若忙上前扶住了他,他咳嗽了两声,眼睛中有了深深的悲哀:“莲儿,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明明是个赝品,你也不愿意让他死吗?” 是啊,自己明知,这个流枫再怎样像雪王,也定然是个赝品吧。 但她就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一个人的心是骗不了人的,她面对流枫时的那种心动,与面对雪王时,是一模一样的。 寒幽现在伤成了这副样子,她怕她说实话,他的伤会更重。 然而,虽然在远离他的时候,她将一切都设计得很周密,一旦看到他,却一点也不想骗他了。他真的是太可怜了,可怜到她根本不忍心对他说谎。 还是交给他自己选择吧。 她沉默一下,轻轻道:“您希望听到实话,还是假话?”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八章 忘却之音 寒幽听到这话时,不禁为之动容。 其实墨莲,她从未曾变过罢,还是那个对他不离不弃的蒙面少女。“自然是实话。” 月光从窗外,洒在他们三人的身上,玉若淡淡地道:“我喜欢上了两个人,你和他,同样的喜欢,如此而已。可我也不知道理由。” “是吗?”寒幽比玉若想像得平静的多。 “你不怪我?”玉若柔声道。 当然。 不想怪,不愿怪,不会怪。 如果要恨,要恼怒的话,也应该去讨厌那些让他不得安然的人。 她也只是被那些可恶的人所利用了而已,如果自己迁怒于她,恐怕正好顺遂了他们的意。 她是他仅剩的最亲近的人,他们不愿意放过他。自然也会想办法,利用她来折磨他,这些,他早就该有心理准备了。 而且,他了解墨莲,她自己被这份疑问所困扰,也应该是比谁都难受吧。 他怎么可能去怨她? “送我回魔境吧。”他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眉目如画的男子,柔声道。 玉若惊喜地道:“您不杀他吗?” 他幽幽地道:“我束缚了你多年,偶尔给你次机会,让你自己自由做出抉择,也无妨。” 她再次被他感动了,这么冷漠无情的人,对她,却有着这么柔软的一面。自己究竟是何时修来的福气,才能在今生与他相遇? 可为什么,身边已经有了这样的人,她还会在他与别人之间迟疑不定? 心智像被控制了似的,所思所想的一切都是不自觉。 这样的可能性,让她不由得害怕了起来。 她曾经用这一招去对付过别人,她亲手造就,亲眼见证了那场惨剧。深知这种在不知不觉之中,逐渐被吞噬了心智,是多恐怖的一件事。 想到这,在玉若的目光将移向了身边的寒幽时,那双出奇明亮的瞳,放大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把它从脑海中拂去。 “莲儿,你怎么了?”寒幽见她突然一脸的惊惧,不由疑惑地问道。 玉若听到了他的声音与语气,平复了心绪,笑道:“没什么。想着能送您回魔境,再帮您疗伤,这样的日子很久不曾有过了,有些怀念呢。” 寒幽会意地点点头。他自己,也时常怀念那时的日子,可惜,终究还是过去了。 玉若轻念着咒法,正要传送回魔境,从侧面忽飞来了几根银针——即便在黑夜之中,它也显现出的那种诡异的锋芒。 冥界的绝情针。 一旦中招,等待他们的,将不止是死亡,还有散魂。 玉若一心一意念着传送的咒法,而寒幽刚被自己强行收回的法力反噬,皆无瑕抵挡。 眼看就要被它们打中。 一缕水花将这几根银针包裹住,将它们融化,清脆的少女音在二人的耳畔响起:“此处危险,快走。” 就在这争取来的一小段时间。玉若恰好念完了咒法,和寒幽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身穿着黑色夜行衣的蒙面男子,心里咒骂着,可恶,是谁坏了我的好事? 可是,除了躺在地上的流枫,没有任何人,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真是晦气,他恨恨地跺了跺脚,却也无法,只得离去了。 清冽的血红水花凝结成了一个秀丽的影子,她蹲下来,将手按在他的胸膛上,七彩的芒流过他的全身。 把那些都忘了,它们,都是你的一场梦。 她心道,有时候想一想,怪不得梦烟那么迷恋那种能力。确实也有它的玄妙之处。 你就是个妖,一个卑贱的妖。 哪怕付出了心血,获得了仙的位置,你以为你就是真正的仙了吗? 那卑贱的血液你天生的烙印,无论你如何摆脱,也摆脱不掉。 这高高的九天,不是你一个妖能呆得了的。所以,滚回地界去吧,堕落为魔族吧,好好认识到什么叫做出身不可选择,认识到,什么才是属于你的生活。 碧绿散花裙的蒙面少女,用极其动听,却又冷漠,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无情地嘲笑着一个,困在闪着幽蓝光芒阵中,而手脚都被冰冷的锁链束缚住的人。 身上的那件长袍染满了血迹,几乎看不出它原来的颜色。他的头低着,散落的头发遮住了脸,却也能看出它全是伤痕,血肉模糊。 隐约能看到那双狭长的凤目,像死人一般,失去了应有的光彩。 干涸的嘴唇紧闭着,一句话也不说。 那少女冷笑着,你现在的真难看啊。而且听我这般羞辱你,也不反驳,你平时的那副神奇劲儿都哪去了?哎,果然啊,妖就是妖,纸糊的。平时那些豪言壮语,也全是空话。 他还是没有说话。 她摇摇头,将手指按在那光芒上,他无神地看着它一点点变小,一点点收缩,即将触及到他的皮肤上。 会很痛的吧。 我会死的吧。 不过,他早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对疼痛早已麻木。 而且,身上再痛,也不及内心的痛苦那样强烈。 变成了这样,死,又有多可怕呢?反而是种解脱吧。 不过,即使死之将至,即使他沦落至此,都是被她所欺骗。也还是想说出这句话呢。 “小若,没有我在的日子,你要好好的。” 他是微笑的,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清澈的泪滴从眼眶流下。 “小若!”流枫猛然惊醒了。 胸腔闷闷的,喉咙泛出泪特有的咸苦味。 天刚刚破晓,浅青色的星光洒下。 他瞪大还蒙着水雾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他还躺在自己的房间中。 枕头被**了一大片。 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脸颊,没有可怖的血团,只有还未干涸的泪痕。 深吸了一口气,哪里也没有受伤。只是刚刚似乎真的哭得很厉害,这呼吸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像啜泣。 他知道,那既是梦,又不像是梦。 啊,大概又是曾经的记忆在脑海中重现了吧。 他本就是带着少部分记忆转生而来,时常会在陷入睡眠的时候,见到一段一段的影像。 早已经成为了习以为常的事情。 可是,刚刚的影像,却格外让他在意。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六十九章 灵葬花冥 他对眼前的这个少女,充满着难以名状的好感。听到她这般说,忙问道:“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啊?” 舞灵微笑,墨黑的眼珠在一刹那变为金色。 他的手不自觉地轻轻抬起,摸了摸她的头。 他慌了神,只觉自己的行为有些冒失,忙缩回了手指:“对不起,是在下唐突了。” “没关系啊。”舞灵淡淡地道:“我哥哥也有这个习惯呢。” 他眨了眨眼,她的眼睛仍如星空似的,乌黑发亮。那灿烂的金芒,如同只是他自己心中泛起错觉的波澜。 “可惜,这里没有下雪,也没有白纱帐。”舞灵喃喃道。 流枫怔了怔。她的话里似乎带有神奇的力量。 窗外的风声更胜,一片片雪花吹拂入室。地与墙面,都化作了透明。彻骨的冰冷,从他赤裸着的双足传上来。 他却没有将脚抬起来,这种冷冰冰的感觉,令他格外地安心。 在他不经意之间,那新鲜伤疤自己褪了下来,化作一抹轻烟消失不见。 雪白的纱帐被撩起,柔柔地触碰着他的脸,他伸手一抓,竟真的抓在了手中。 舞灵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样,嫣然道:“这并非你的错觉,是小灵用法术制造的幻境——而这幻境所呈的地点,是我曾安身的家。” 流枫茫然地站起,环顾着周围。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觉到熟悉。似乎,每一个角落,每一样陈设都能寻到他自己的痕迹。 他不禁自言自语:“我,是不是曾来过这里?” 舞灵并没有答话,她站起身来,身着纤尘不染的白衣,温柔地朝他笑了笑。 他心理默默叹道:她是这般清纯动人,真与这没有任何色彩的衣装,才最相配。 可惜,这身雪白的纱衣,不知为何只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纯净就一点点被血腥吞噬,一点点地变深。不一会,就重新变回了血一般的颜色。 窗外,传来了很弱的“格格”地响声。 骨节摩擦格格的响声。 舞灵心中无奈地叹道:为何哪都有你,居然跟到幻境来了。 她想,还是装作不知道,不要理会他的好。这样,他为了避免让她发觉自己的偷窥行径,就不敢轻易问东问西,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样就好了。她很怕,自己一听到他的关心,就会犹豫心软,不会那样坦然潇洒地放手了。 我们两个,是不会再有结局的。那种我一直期许的圆满的幸福,在我们之间,永远,只能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别再想了,让他一个人无聊地呆着去吧。 她又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回了流枫身上。 虽然白衣倩影转瞬即逝,但舞灵那不食烟火的样子,却在流枫的双瞳停留了下来。 正与他刚刚与她相见时,他脑海泛起的那个少女,重合在了一起。 他想通了一些事。 “小灵,我与你哥哥,是不是真的长得很像?”他顿了顿:“再夸张一点,是不是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 舞灵一直将一只手背在背后,她的指甲泛着七彩的光芒。听他说出这句话时,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似乎等待已久,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你的哥哥,叫做什么名字?”他只觉答案呼之欲出。 她的眉毛也未抖一下,平静地道:“就是这个最巧了。我的哥哥,他,也叫做流枫。这就是我要说与你听的趣事了——”她顿了顿:“在见到你之前,我从没想过,世上会存在如此相像的两人,连名字也恰好相同呢。” 不会错了。绝对不会错了。 流枫这个名字,并不是他出生的时候,做为他父母的凡人为他取的。 而是他仅剩不多的,完整的前世记忆之一。 “小灵,我说了,也许你不大相信。但这些事,并非巧合,而是……”他面色凝重地道:“其实,我与你哥哥是同一人。我是他的转世。” 慕流枫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像解开了一个谜团似的,说不出的轻松。 舞灵明明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却故作惊讶地道:“转世?” 她样子实在太纯洁,以至于她的伪装,格外难以被戳穿。 “是。”他肯定地道:“虽我的记忆差不多完全消散,可是无论是玉若,还是你,亦或是这冰冷的宫殿。我都有说不出的熟悉。我想,只有转世这一说,最是合理了。” 舞灵悠然道:“果真如此。” 他不由得一怔:“莫非你之前就看出来了端倪吗?” “只是个猜测而已,但我也不抱太大的希望。”她柔声道:“所以才将你引入幻境,探一探虚实。不想,还真有让我意想不到的发现。” 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流枫。 “哥哥,哪怕这些年,你不曾想起我,未曾记得我,然而,小灵却一直很想你。” 他的脑子是空白的,却被舞灵的情绪所感染,也反手抱住了她:“小灵,害你担心了这么久。可我,却把什么都忘了。如你不嫌弃,可不可以把我的记忆,重新讲给我听?” 这个要求提得很好啊,哥哥。你这一半当真城府不深,可以轻易地被带走。舞灵心中暗喜道。 若是流枫能见到此刻舞灵的表情,一定会被她的模样惊到。 水灵灵的大眼睛,写满了令人恐惧的阴险。 她的双臂离开慕流枫的肩膀时,立刻变回了天真单纯的神情,像个孩子那样欢呼雀跃地道:“好啊!在天彻亮之前,在哥哥回家的路上,我们有的是时间。这期间,哥哥想知道什么,只要小灵记得,一定会认真地说予您的。” 他不自觉地忆起了昨晚那个令人在意的梦,开口问道:“小灵,我可不可以知道,前生的我是怎么死的?” 舞灵眯起了眼睛,带着似乎很是单纯然而却无法看出其中含义的笑意:“哥哥最先要问的,是这个?” 慕流枫点头称是。 真是帮了大忙了。 我想,我一定要满怀感情地讲述一番,这样,偷听的那个家伙,一定会受到很严重的刺激吧。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章 其心为慕 他一定会很痛苦,说不定还会哭呢。谁让他是个爱哭鬼呢,比我还爱哭。 想到这,她突然就僵住了,心被刺得好疼痛。 那回忆对于我来说是痛苦的,可对于他来说,难道就不痛苦吗? 他是无辜的,却为何要日夜承受那种良心上的折磨? 她踌躇了很久。慕流枫见她沉默着,眼中闪过一抹哀伤,以为可能使自己的死状实在太惨,她不大愿意回想,便轻声道:“没关系的,实在难受的话,我可以先换个问题的。” “不!没关系,就这个吧。”舞灵深吸了一口气道。 我不是雪狐了,我不是舞灵了,我是散羽。 散羽,生来只能顺承那份命,我为什么还想给自己留有余地。 “你不要紧吗?”流枫还是有些担心,有点后悔为何张口就先问她这样的问题。 舞灵摆了摆手:“不要紧。比起伤心,更多的是歉疚。因为哥哥的死,与我有关。” 她思索了一下,将眼睑垂下来,露出一副惭愧又悲哀的神情。 与舞灵有关?难道自己被枷锁束缚,被困在那致命的剑阵之中,是因为她引起的吗?他竖起了耳朵,屛住呼吸,等着她开口。 “我喜欢,不,我爱上了一个人。用全身心去爱他。”她慢慢地讲述着,平淡地却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可我并不知道,他是有目的接近我的。他杀死了哥哥,灭了咱们整个一族,毁了我们的家园。我虽然命大,勉强活了下来,却也失了安身之地,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带着无限的悔恨在这天地之间漂泊至今,如今重遇哥哥,我的悲伤才算解脱些。”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不自觉地瞟向窗外。金色的瞳孔,透过薄薄的冰墙,抵消了那层用来隐匿身形的法术。 他正坐在那里,虚幻的雪花落了他一身,点缀在他深紫色的衣服,和那头乌黑的头发上。 眼珠通红,肩膀抖得很厉害,可又害怕哭声被他人听到,只能捂住嘴巴,无声地啜泣着。 舞灵只觉看到他的那副模样,自己也快哭出来了。喉咙里,全是咸咸的味道。 流枫本一直静待着下文,可舞灵只是轻轻擦去了快要掉下来的眼泪,没有再说下去的样子。 “然后呢?”他终于忍不住追问道。 舞灵怔了一怔:“然后?什么然后?没有了啊。” “按你所说,我是和咱们整个一族,被你喜欢上的人所杀死的?”见她点了点头,流枫只觉这简直是不可思议:“那我又是为何被绑在天柱上,怎么被困在青蓝色的剑阵里的?” “哦?”舞灵嘴角微微勾起,“你还记得这个?” “偶然在梦中的残像之中看到的。”流枫诚实地回答:“却想不起前因后果,所以十分在意呢。” 哥哥啊,这不该属于这一半的记忆,却出现在了你的脑中。 是说你那被强行分开的灵魂,心境开始相互融合,相互影响了吗? 其实我虽然不想站在哪个阵营之中,但是我也很讨厌冥族那些恶趣味的家伙。所以啊,主上,让我来好好帮帮你们的忙吧。 舞灵装作为难地道:“哥哥,请原谅。只有和此事相关的,我是没办法全部说给你听的。不过,过不多时,莫要着急,过不多时,你就会自己发现答案的。” 她转了个圈,将整个幻境化为水珠收于掌心。 此时,第一抹阳光,正暖洋洋地洒在夕云山上。 “天亮了。”舞灵指尖轻抚着阳光:“即将要开启一场愉快的旅程了。我先去找幽朔啦,哥哥,一会儿再见!” 她这句话刚脱出口,就发觉窗外的那个身影以难以置信的速度离开了。 真是,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梦烟,怎么一个人?幽朔呢?”云锦见梦烟来的时候,脸色有些阴沉,关切地问道。 “大概……马上就到。”面对云锦质疑的目光,她微笑着摆摆手,示意她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她这勉强挤出来的一丝笑意,却将她内心中的不快显露无遗。 流枫想起舞灵之前说想去寻幽朔,再看看梦烟的表情,大概猜到许是舞灵与幽朔做了什么亲密的动作,被她看到了。 他藏着不一样的心思,想到这里,竟不想为梦烟叫委屈。 他一向觉得冷幽朔冷冰冰的,人品却也不错。 尽管昨儿听玉若的意思,幽朔以前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令人有些在意。但也能证明他的专情。 看他在剑阁的神情,不管他过去如何,待舞灵也一片真心。 若他们二人能在一起,流枫想他还是很放心的。 而且,他们越亲密,玉若大概就越会对幽朔死心,进而好好面对自己罢。 他的血脉逐渐被冲击开后,他对梦烟总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见到她不快的样子,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安慰她,而是不自觉地生出一种诡异的快感。 类似于报复成功的快感。连他都被自己不自觉生出的喜悦所惊到。在云锦试图追问的时候,他甚至冷冷地来了一句:“梦烟肯定是因为那可自作多情的心,受了打击,终于认清现实了吧。” 梦烟的脸色猛然一变,流枫知道自己肯定戳到了她的痛处。 “流枫!”云锦大喝一声:“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显然有些恼怒。他也觉得,自己的言语着实刻薄了些。可他居然也不想道歉,反而笑嘻嘻地道:“云锦师姐何必动气呢。我就是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想梦烟她也根本会介意的吧。” 她那双眼睛,划过了一道犹如流星一般璀璨的蓝色光芒。她冷冷地笑道:“是啊,我也该认清现实了不是?” 她的这丝冷笑与那道蓝色光芒,冥王帝沙尽收眼底。 “无聊的三流闹剧。”他懒懒地在王座上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身为我冥族‘最强兵器’,还妄想倒戈仙族。还真当我冥族之血的控制力与等级制度是摆设?” 站在殿阶下的几个冥族,那名为心木的小头目忙接道:“是啊。这苍默好歹也是吃过这亏的人,竟还屡教不改,倒真也糊涂得很。” 他刚一开口便后悔了。自己说什么不好,偏偏提这事。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一章 此话未眠 花未眠? 是个从没听过的,陌生的名字。 梦烟不由长吐了一口气,安下心来。她在心中暗笑自己,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情感后,不但不能轻易掌控,还多了疑神疑鬼的毛病。 不过为了谨慎起见,她小心翼翼地道:“您所奏之乐音之精妙,非语言所能述。平素皆闻琴声笔迹皆若人,小女子对弹拨出如此天籁者,深感好奇。今日虽未赶上时机,进入林中与您长叙,以为憾事。但可否至少让我一睹您之尊容,解一解我的困惑?” “琴声笔迹若人?哪里来的歪理?”桃花林中传来“咯咯”地笑声“乐律乃镜,映照人魂,就是一个人在不同时期弹出的音韵抑扬还不同,笔体也可经磨练而替苍劲飘扬。皆不过是时机,心境改变,可照你这意思,难道他们还变脸了不成?” 花未眠显是从上到下随意撩拨了一下琴弦,可是其力道之清劲,也实非寻常人可比。血色的桃花枝桠似是被其影响,轻轻摇晃两下,无数血红的蝴蝶凋零,落在地上,刺目非常。 “我百无聊赖,生命中唯有三样事物:夫君,古琴,这片血色的桃林。一曲惊艳了你,倒也算不得奇怪。”她淡淡地道:“可惜,若你以为我拥有着与这琴曲相匹配的姿貌,只怕是要失望。虽说我除夫君外,未见过其他人,也知自己并无惊人之颜,倾城之色,甚至可称为丑陋。如姑娘不怕脏了自己的眼,我倒也可以出来与你一见。你可想好,当真不改主意?” “当然不会。”梦烟道恭谨地道:“您真是过谦了,且请现身罢。” “你看到了,便会知我并非在说谦逊之言。” 她似是犹豫了一番,用清冷动听之音道:“千万不要太惊讶了。” 细碎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梦烟的心突突地跳,她想这大概就是以前听他说的,名叫“紧张”的情绪。 其他人虽不了解她此刻的心境感受,确实也对居住在此诡异之地,千呼万唤不肯出的神秘女子,满怀着别样的期待,皆屛住呼吸地注视着。 她的影子,在这片血色之中渐渐显露出来。远远可见一抹白色,在这片红色的海洋之中,格外引人注目。 一头如瀑布般的黑发,长及曳地,遥遥的一瞥,虽看不清晰,已经给人一种尘世之间难觅的清雅。 那雪白的身影越来越近,梦烟那双水灵灵的鹿目也瞪得越来越大。 紧贴着围拢的光芒,她停下了脚步。她低着头,浓密的头发几乎将她的脸全部遮住,却引人无限的遐想。 云锦忍不住惊叹道:“您果然还是个美人,在妄自菲薄……” 话到此处,花未眠恰撩起了头发。她把话生生咽了下去,“啊”地一声叫出声来。 玉若与流枫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 就连冷幽朔此刻都被震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舞灵眼珠转了一转,颤声结结巴巴地道:“好……好可怕!”冷幽朔急忙摸了摸她的头,轻声抚慰着:“没事的,我在。” 梦烟并没有感到难受。 只因现在她的目光牢牢被钉在了花未眠的身上,已经无暇注意这些。 哪里是没有倾国倾城之容貌那般简单。 脸型还算是秀致,却没有一点血肉覆盖于其上。 一排雪白的牙齿,毫无遮挡地露在外面。 眼睛与鼻子也是空空如也的黑洞。 那双,奏出了无比欢愉乐曲的,令人不自觉会想着应如纤细水嫩如葱管般的玉手,也不过是森森白骨。 虽不能透过那如月般华美的衣裙,看看它包裹着的窈窕身体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是稍一联想,便也能想像得到了。 她是一具骷髅。 一具活骷髅。 一具能动,能呼吸,能说话的活骷髅。 她转了转头,用那双深邃漆黑的“眼”扫了扫每个人的反应,咧开嘴笑道:“哎,之前还逞能来着,还是被我吓着了不是?” 她的言语还是那样悠然动听,然而想到是从这具骨架中发出的,听起来也不再悦耳,倒有种说不出的诡异的寒意。 “您这般,居然还活着?”云锦快人快语,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什么话?难道我长得丑,就配活着,不能存于世间?”她听到了这个问题,也并没有生气,淡淡地道:“虽说生灵可能会以貌取人,可这境界却不会。它不会因你容姿端丽,品行极佳,便赐你永生不灭;也不会因为你作恶多端,面容狰狞丑陋,就轻易剥夺你的性命。” 云锦并没有指她相貌难看,居然还有勇气活下去的意思。 但听她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说教,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下去才好。 梦烟在琴上一抹,将弦补好,轻念了一段咒法,强忍着手指上的疼痛拨了两下弦,从琴上飞出袅袅的青蓝色烟雾,几片血红的花瓣也从中飞起,同时撞击在白色的光屏之上。 光屏纹丝未动,梦烟闭上双目,小指一勾,丝毫没能将内部的气息引出来。 她这才蓦然发觉,自己获得情感后,感知似乎变得极其迟钝,力量与能力也明显减弱了。 个人的心性,她也无法再如从前般,全然清楚地听到。 便是依靠着灵夜琴之力,竟然也没办法聚合周围的气息,在记忆中追溯出这里所发生过的事情。 她停了下来。 自己最初以为,是他又想出了新策略,现在仔细体会一番,他无论使用的如何纯熟,可他的力量毕竟是掠夺而来。 自己体内血液的融合方式,和他的手法毫无相似之处。 她心里一寒,知道自己险些坏了事。 舞灵微微转头,朝她使了个眼色,露出一丝明媚的笑容。 梦烟恍然大悟。 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向舞灵做出了个“明白”的口型。 舞灵将手指置于心口,指尖轻轻一划,梦烟握住那细如发丝之水流,融入自己的身体。 随即悄悄地晃了晃左手腕。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二章 琴声潋滟 碎心铃,重新恢复了它应有的作用,而它的主人,也倏然间苏醒,再次明确了自己的目标。 花未眠因那琴声与清脆的铃音,注意到了她,笑问道:“小姑娘,我见你坐于琴畔,只怕你就是刚刚那个想要见我一面的人罢?可为何我出现了,你却一声也不言语?你并无多意外,还是已经被我吓得呆了?” “我见到你,确实是呆住了。”她悠然地回答道:“不过,却不是因惊吓,只略有些错愕罢了。” “错愕?”那具骷髅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令她惊讶的是,梦烟没有畏惧,而是紧紧地盯着她。 正如能陷入长眠之中的人惊醒的噩梦。 这个身影,正是唯一可在她心绪紊乱之刻,将她心灵与思想重置的事物。 不会有人想到,这样事物竟然还好端端地存在于世间。 她自己之前也丝毫没有想到过。 可借由此思维的盲区大做文章。豁然开朗的梦烟,轻柔地笑道:“自是错愕,一副骨架,竟然还会有夫君,他不会也和你一样,像具活尸似的吧?” 花未眠本未有情绪波动,可待听到她末了的言语时,却冷笑道:“你别看我,我夫君和我可不同。”说罢,她看了看流枫与幽朔,“我可以肯定的是,至少这两位,皆是断断无法与他相比的。” “不会吧?”玉若倒先讶异起来。 “小姑娘,听你这口气,你似乎不大相信?” 玉若没有说话。 流枫与幽朔都是难得的美男子,这副活骷髅的夫君却比他们还要美?她的确不能相信。 “我的夫君,他是这世上最至高无上,最美好的存在。无论你相信与否,这都是不争的事实。”她的声音中充满着甜蜜,透过她森森的白骨,却似乎也能看到她幸福的神情。 “呵。既然是这样的人,为何会愿意和你这丑八怪在一起呢?”梦烟冷然讥讽道。 冷幽朔喝止:“你少心里有怨恨,对谁都阴阳怪气的。” “我偏生如此,又有谁管得了我?”梦烟幽幽地道:“除非她能将他唤过来,否则,我还非要让她听我说刻薄话到受不了为止。” 从花未眠抖动的肩,能感受到她的动摇。 “啊,我知道了,该不会是你也许久未见过他,更不知道如何唤他来,只能守着他给你定下的规矩,乖乖地在原地吧。” 花未眠一僵,似被戳中了心事。 “啊,这回你说你的夫君举世无双,我反倒有些信了。”梦烟的笑容是冷的,可她的心却更加冰寒彻骨:“起初,可能是被你的内涵所吸引。只可惜琴弹得再好,歌唱的再美。真与你朝夕相对,也觉得很恶心。终于还是将你离弃了。” “没有,他只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才不是将我抛弃了!”花未眠的声音有几分嘶哑。 “你骗了别人一世,说放弃就放弃,到自己这里却受不了了?”梦烟道:“既然你说心心念念的夫君却不在此处,陪你对酌共赏风景,是有自己的事情去做,那为什么他连自己要做什么,都不肯告诉你这可心的人呢?” 桃花林中似乎起了一阵飓风,然而由于其与外界相隔,只能从花未眠飘起的头发与花枝可以看出。 雪白的屏障裂开一条缝隙,舞灵一引,梦烟琴弦一勾,它们聚在一起,凝成了一颗小小的光珠。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舞灵便把它放入口中咬碎,吞咽了下去。 大地震动了一番,那血红的桃树林就在众人的眼前消失不见了。 舞灵在听到梦烟的铃音之后,用那天真无邪的声音道:“哎?怎么不见了?” 冷幽朔也不大清楚,可一听到舞灵的问题,就会变得很耐心:“想来是执念怨灵之类的实体化罢,没事小灵,你不用怕,这种东西在世间还是很常见的。” 梦烟“哼”了一声,举起琴,狠狠地摔在身下的缎带上,赌气般自己向远处去了。 冷幽朔叹气,心想:“她如何就变得这般任性矫情招人厌?还像以前的性子,多好。” 冷幽朔,你以为我愿意维系这样的状态?可我不得不如此,当作我之前差点酿成大祸的惩罚,也可算作一种欺瞒的障眼法。 我现在的样子很惹人厌吗? 嗯,的确如此罢。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居然莫名其妙就做出那样矫揉造作的姿态来,回想起来,的确是让人难以习惯。 不过人还真是奇怪啊,之前我没有情绪的时候,拼命叫我应该如何表露,即便僵硬,不合时宜,他却依然耐心。 可真的获得了心绪以后,他却嫌烦了。 他们许是早就联想,才在这里大做文章。 如果没及时将血液重置,他们的策略就得逞了。不过他们死也没有想到,他居然还留着她的一缕魂魄存活于世,这才成为了破解的关键。 那么,就按着你们的思维走下去,让你们一步步走进自己的陷阱之中。 你们不是最喜欢寻找有趣的事物吗?这件事听起来,倒相当有趣,我都要笑,不,我现在已笑出声来了。 你们,在遇到了大大超出意料之外的事会如何,真是令我心动。 只是还要按照你们的想法,维持这种讨厌的状态,真是令我厌烦,不过想到最后的终局,对已失去了这么多的我,算不得什么了。 梦烟的唇角,再次现出了忘川边时,那种俯瞰众生之态的愉悦笑容。 冥界与地界的联结被切断,所以他们不会发觉梦烟的神情,否则定然会被她吓得发抖罢。 而远远在她身后的几人,只有舞灵的眼睛倏然一亮。 她慢慢举起了自己的手掌,梦烟也默默地将自己的手掌抬起。 残缺不全的丝线,在二人之中形成了无形的牵引。 这是胜利的前奏曲,也是,毁灭的音律。 舞灵想,这一刻,根本来不及悲伤,因为,通向前方路的光芒,已尽在咫尺,伸手便可以触及。 现在,她要做的,便是做好自己的事,把每个人,引导入她早已安排好的位置。 万事,即会终结。 现在还可以转身,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皆再无旋身地。 她也不会给予这样的机会,此刻,即使会经受苦痛,也容不得半分的犹疑与慈悲,只要有淡淡的踌躇,那么,就连此刻的境况也失去。 世间难存完美事,想要获得何物,必须要付出与其相抵的代价,且也许依然会一无所获,现在的这些代价,已经是她所能保持的最低限度了。 所幸,梦烟即使得到了感情,也没有失了冷静,也一下便可以明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三章 今生前世 站于平原山川之间,偶然抬首,光芒倾洒,流云万千,总会让人心生期许。 乘奔御风之时,那炫目的阳光,就悬在离头发很近的地方。 遥不可及的云朵,也仿佛一伸手就能抓到。 透过云雾,地面的一切都一览无余,如暮霭中遥远的古城。 舞灵不禁感慨万千。 对于舞灵这个存在来说,第一次站在青空之中,看到地界的繁华万千,便她沉醉在那如花的风景之中,初次发觉,原来她赖以生存的那一方天地,原来竟然是这般渺小。 那是已经逝去了很久的事情,她所使用的,也并不是自己的身体。 可是,那份记忆大概,是深深地镂刻在了灵魂之中。 当时的惊讶喜悦,她竟然还能清晰地感受的到。 昨日之日不可留。 她默默地吟咏道。轻轻地一笑,如此的纯净,能让天空失了颜色,却又带着无限的清冷与感伤。 冷幽朔察觉了她的变化,环在她腰间的那双手,悄悄揽得更紧了。 尽管明知,他早已没有一丝暖意的身体,做这样的事情,完全是徒劳的。 他靠得越近,越只能让他人感到彻骨的寒。 可他还是执着地,用他那冰寒之躯紧紧贴着舞灵。 试图将早就不存在的温暖,传入这弱小的身躯。 她深知他纠结的心,哪怕要被冻僵,也不忍将他推开。 也不愿意将他推开。 她其实,也想不坚强,想嚎啕大哭,想将藏在心中几乎将她压垮的事情全部倾吐出来。 她都不能。 她剩下的,只有这一点点简单却又脆弱的幸福了。 可她知道,该失去的,早晚都会失去。 一转身,就再也看不见了。 现在,在它还握在手中之时,好好地珍惜,我也不算过分。 尽管,冷幽朔为那融于深紫色,难以辨别的血色有些伤感。更多的却是平静柔和的,对未来的憧憬。 只因他完全不知,他以为开始的开始,其实是结束的开始。 梦烟的魂魄被其他事物填满,她恨恨地撩拨着琴弦。 那是她最熟悉,最引以为豪的一首曲子,却因她心乱异常,只一小段曲子,便错了很多的韵律,几乎不成个调子。 她听到慕流枫在心中暗道:梦烟琴技一向不错,怎的今日竟如此刺耳?简直搅得人心烦意乱,希望她快点停下才好。 玉若心道:以前我还纳闷,为何寒幽那小子总对我说,墨莲姊的声音就像琴声似的?今儿算知了,虽然还是变着法儿讽我,可确也很恰当。 甚至在不远处的地面,也传来百姓们的窃窃私语:“你听到了吗?这到底是什么野兽的吼声?真太惊煞人了。” 她的琴技在三界中,都被赞道是前无古人的。现如今却连凡人都嘲笑,犹如野兽的嘶吼。她未免心中愤愤,可细听之下,确是难听之至。也难怪为人所诟病,她也不以为意。 可让她气愤地是,令她心乱如麻的两个人,却没有一点反应。 自顾自融化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弹拨出如此吵人的曲调,他们也如没听见似的,看都懒得看她。 甚至连心音中都没有一点她出现的痕迹。 她深深地吸着气,竭力想要回忆起那副淡然如水,波澜不惊,可越是如此,她拨错弦的时候就越多。 想要即兴吟唱出一首歌谣,舌头却在口中打了结,咬着唇,指尖流泻出的曲律更加的混乱。 玉若偷偷瞟了她一眼,以为她没有发觉,偷偷地递了一副耳塞与流枫,悄声道:“实在受不了的话,就快堵上罢。” 流枫感激地看了看玉若,压低声音道:“你呢?” 她轻轻一笑:“我以前的声音比这还吵,习惯了,怕是用不着的。” “以前?”流枫转了转眼珠:“那是什么时候?你说的不会是前世吧?” 他知道玉若最不喜欢他提及他们之前有前世之缘的事情,他这玩笑似的一说,怕免不了一顿拳头。话一说完,他便赶快捂住了自己的头。 玉若倒神情淡然,回了句:“说前世,也差不多吧。” 慕流枫慢慢地把手放下来。 舞灵的小手指微微一动。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莫不是你想起了些许,醒悟了,要和我再续前缘?”清澈如山泉一般莹润清脆之音,带着几分戏谑。 一直不曾有反应的冷幽朔,听到了这声音,肩膀微微一颤,不由得诧异地转向了流枫。 “我们之间,没什么前缘好续的罢。” 这隐含之意,我已经记起了我们之间的种种吗? 流枫不由得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对自己的态度有所改变,原来竟是源于此? “流枫,我可不可以托你叫我一声‘姊姊’?”她眨眨眼,摇了摇头:“不,‘墨莲姊’?” 这是我前生对她的称呼吗?为何我却没什么印象。不过他还是乖乖地开口道,小心翼翼地道:“墨莲姊。” 虽然出自流枫之口,可语气声调却与之前大不相同。流枫的温柔中总是掺着几分浅浅的霸道与不可亲近之感,可他此刻听起来,是种和春风一样,纯粹的和煦。 梦烟那恼人的乐律,在这一刹那,停顿了一下。 正撞上了冷幽朔疑惑的眼神。 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食指勾了两下弦,讥讽的话语就传到了幽朔的耳中:“看我也没用,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说起来,我还以为你有了小灵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原来你还注意着周遭的情况,被无视的,其实只有我而已,是么?” 幽朔听她到此时,不但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知发生了什么,还把注意力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冷冷地“哼”了一声。 玉若苦涩地笑着。她自以为又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同情地望着流枫。 正欲看向共驭一剑的幽朔和舞灵之时,出现在她眼中的,却是云锦那张阴沉的面容。 “云锦师姐?”玉若的心中一惊,笑道:“您来啦?刚刚我还和流枫说来着,一向急性子的您今儿怎的这样慢,不想刚一提,您就来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四章 嘈杂乱心 她单手背在身后,并不理会玉若的打趣,冰冷地问流枫道:“你刚刚说什么了,再说一遍。” 流枫十六年以来,见到的云锦从来都是笑容可掬,平易近人,偶尔会发脾气,看起来也如任性的大姐姐一般,并不可怕,相反还有几分可爱。 她此刻眼睛睁得很大,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似乎在无声地告诉你,只要你说错了话,我随时会让你丢了性命一般。 御剑之刻,剑与主人连心,连她剑上透出的剑气也蕴含着强烈的杀意。 流枫自觉心里没鬼,并没有多害怕,淡然地道:“墨莲姊啊,是玉若这么……” 玉若之前没说话,是相信他的话,可能轻轻松松地将话题引开。可谁知他竟真老老实实地重复了一遍。 感到云锦更深的愤怒,她气不打一处来,你小子不是最油嘴滑舌,有眼色了么?怎现在变得看不懂状况了呢。 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怪不得他。 他无来由惨死,记忆又混乱了,能活着实属不易,怎的还能要求他还如以前似的心如明镜,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心思呢? 倒是自己欠思虑了。 然而,她自己实在是不大擅长应对这种突发状况,正发愁时,冷幽朔却突然说道:“云锦师妹,也没什么的,消消气,就是个很简单的事情,只怕是你想多了。” 云锦自然而然地问幽朔道:“想多了?师兄,你这是何意?” 冷幽朔淡淡地道:“不知怎的。刚提到魔族的话题,她突发奇想,竟就非吵着要扮什么魔族的右护法,让流枫扮魔君。玉若自是好玩,可流枫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你可看看,这流枫惯玉若,还真是愈发不像话了。” 他沉稳而且冷静,眼神坚毅,说话时波澜不惊。这样的态度,本就很难让人想到他说的是假话。何况云锦平素敬他人品,对他所说更是深信不疑。 原来如此,这还合理些,反是我之前没来由的忧虑有些荒唐。 她是个藏不住心绪的,全身散发的那种凛冽的杀意褪去,咧咧嘴,豪迈地笑道:“玉若,扮什么不好玩,非要装魔族来的?尤其你还装那叫墨莲的妖女。”她下意识按了按自己手上那些杂乱的纹路。 玉若颇为无奈,不过也不能辜负了冷幽朔好不容易带来的机会,只能瞪大双眼接道:“以前听传闻说,这墨莲的实力颇强,是魔君的左膀右臂。玉若不过是憧憬强者,才想起扮她,不知有何处不妥吗?” “大大不妥!”云锦严肃地道:“人拿自己比魔,本就是自降身份。” 流枫的心颤了一下,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云锦没有察觉,继续道:“尤其墨莲还是那种,连四五岁孩子都不放过,嗜血成性的恶魔呢。” “说不定她有什么苦衷呢。”玉若尴尬地笑道。 “苦衷?”云锦冷笑道:“魔族还能有苦衷?他们和妖族一样,生出来就是罪恶。偶尔闪现的几分光辉,那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虚妄罢了。 梦烟尝试着将曲调勾回,舞灵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摆弄着指甲。 但幽朔,墨莲与流枫都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云锦。 她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着实怪异,完全不是出于真心。她不是个以偏概全的人,只是单纯怨恨墨莲杀死了浔哥哥一家罢了,对其他魔族丝毫不了解,自然也谈不上痛恨。 至于妖族,她根本见都没见过,怎么就会说出他们很是卑贱呢? “啊,真是好无趣。”玉若突然愉快地喊道:“不如我们来比一比,谁的驭物术更高明吧?” 她说完,就将缎带引至更高的地方,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猛地俯冲下来,朝云锦的身体撞去。 她猝不及防,勉勉强强才侧开一点身,却也发生了不小的晃动。 如果不是她的心法纯属,现在早已从天空中摔下了。 云锦躲开后,玉若速度太快,无法停止,又直挺挺地飞向了幽朔与舞灵。 冷幽朔只带着剑轻轻在空一划,轻而易举便躲开了。 “还是师兄厉害啊,玉若甘拜下风。”她赞叹道,似乎这一切的举动,真的只不过是她玩心忽起的又一场胡闹。 “轻点折腾,一不小心说不准出人命的。”冷幽朔冷淡地道,拍了拍舞灵的背,似在告诉她不要惊慌。 “呵,那不是更有趣些么,反正师兄你在,真有谁没躲过去,你也不会让他摔个好歹的。”她乜了眼云锦,用单纯调皮的口吻道。 她蓦然想起了和自己站在一处的慕流枫。 惊慌地回头,见到他还好好地站在身后,才松了口气道:“喂,你没事吧?” 如果往常他听到玉若居然关心起自己来了,只怕要兴奋地大吼。可他现在看起来竟不那么开心,只有些生硬地答道:“嗯。” 我现在的样子很惹人厌吗? 嗯,的确如此罢。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居然莫名其妙就做出那样矫揉造作的姿态来,回想起来,的确是让人难以习惯。 不过人还真是奇怪啊,之前我没有情绪的时候,拼命叫我应该如何表露,即便僵硬,不合时宜,他却依然耐心。 可真的获得了心绪以后,他却嫌烦了。 他们许是早就联想,才在这里大做文章。 如果没及时将血液重置,他们的策略就得逞了。不过他们死也没有想到,他居然还留着她的一缕魂魄存活于世,这才成为了破解的关键。 那么,就按着你们的思维走下去,让你们一步步走进自己的陷阱之中。 你们不是最喜欢寻找有趣的事物吗?这件事听起来,倒相当有趣,我都要笑,不,我现在已笑出声来了。 你们,在遇到了大大超出意料之外的事会如何,真是令我心动。 只是还要按照你们的想法,维持这种讨厌的状态,真是令我厌烦,不过想到最后的终局,对已失去了这么多的我,算不得什么了。 梦烟的唇角,再次现出了忘川边时,那种俯瞰众生之态的愉悦笑容。 冥界与地界的联结被切断,所以他们不会发觉梦烟的神情,否则定然会被她吓得发抖罢。 而远远在她身后的几人,只有舞灵的眼睛倏然一亮。 她慢慢举起了自己的手掌,梦烟也默默地将自己的手掌抬起。 残缺不全的丝线,在二人之中形成了无形的牵引。 这是胜利的前奏曲,也是,毁灭的音律。 舞灵想,这一刻,根本来不及悲伤,因为,通向前方路的光芒,已尽在咫尺,伸手便可以触及。 现在,她要做的,便是做好自己的事,把每个人,引导入她早已安排好的位置。 万事,即会终结。 现在还可以转身,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皆再无旋身地。 她也不会给予这样的机会,此刻,即使会经受苦痛,也容不得半分的犹疑与慈悲,只要有淡淡的踌躇,那么,就连此刻的境况也失去。 世间难存完美事,想要获得何物,必须要付出与其相抵的代价,且也许依然会一无所获,现在的这些代价,已经是她所能保持的最低限度了。 所幸,梦烟即使得到了感情,也没有失了冷静,也一下便可以明白她的心思。 即便偶尔会有脱节之行,然而,她的各方面状况,也的确是很难找到与之相匹敌者。当年他们会选中她改造,绝非偶然,也是经过仔细斟酌。 恰赶上这等出奇的天赋,幸,还是不幸? 或许她生得更普通些,也不必再受这些困苦。 但当舞灵无语中瞥了一眼玉若时,她忽然发觉,自己究竟生出了多么愚蠢的想法。 所有不过是命中注定,站在命运之轮,天地之棋局中,又如何能奢求逃离? 是的,所有人都获得生存的那样一种结局,是绝对不会存在的。 一定会有人**纵。 一定会有人掌控着。 也一定要有人留在其中,多与少的问题。 梦烟,之前我一直叹息你的孤独,却不能一直陪你走。 现在,我终于可以让你从那位置离开,安安心心地,做一次陪衬。 你的宿命,你们的宿命,就由我舞灵来接手。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五章 指尖血痕 玉若讪讪地笑道:“舞灵这可是什么先天不足之症?” 想要肯定的答案,借此来逃避那份罪吗? 冷幽朔阴鹜地瞥向她,凄冷地笑着。 能把人冻结的冰寒。 “我不想提。” 云锦的直觉远比常人敏锐的多,即使透过这张僵硬的面容,也能感受到从他身躯之中渗透出来强烈的恨意。 “师兄,这是何意?这原由很难开口?”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般感兴趣,就自己追上去问问她本人便好,何必来问我?”冷幽朔似笑非笑地道:“我不过是怕讲到心扉处,语声太激烈,即使隔得远也被听的清楚,又惹得忽变的多心者不自在。” 能听出来他还是在讥讽梦烟。 “如果是担心梦烟,师兄不至于如此罢。”云锦不解:“除非她是顺风耳,不然我们相隔这么远,您的言语又如何传到她耳中?” “谁也不可能把自己的能力大声宣告出来罢。她就是有顺风耳,或者甚至能听到别人的心思,她若是自己不说,我们如何得知?以防万一罢。”他淡淡地道。 “师兄,你如此说,我倒觉得多心的是你。这世上怎么可能真有人有……”云锦觉得有些好笑,可是说着话时,自己倒先停住了。 大师兄偶尔也会开点小玩笑,说无来由话的时候倒是少见。 仔细想想,自己和梦烟在一起的时候,总会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可敏感如她,也始终想不出是哪里诡异。 听到冷幽朔的话时,她稍加联想。 是了,她总不经意在你说话前,先搭上话来。 她把其归结为心思缜密善于观察。 其实,细想起来,梦烟早就已经超出了这种范畴。 反倒似乎真如冷幽朔所说,是能直接窥视你的思想。 之前被固有的思维所禁锢,从未动过此念头,可一旦听到了这种说法,才发觉这似乎是天方夜谭的事,说不定正连结着真相。 “云锦师妹,如何不说下去了?”冷幽朔悠然道:“可是发现有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了?” 云锦急忙摆手,可惜她虽然敏锐,却是一点藏不住自己情绪的人。她的动摇,只需要看一眼,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领会到。 冷幽朔微微笑笑:“流枫定已到了小灵身边了,想来我再赶上去,不需要再言语,也没多大关系了。你们也快着点吧,说不准能听到流枫问你们不解的问题呢。” 玉若早在听到幽朔的一句,为何不去问她本人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人影。 为了逃避而追寻,只怕正好可以用来形容玉若的心情。 如此急迫地想得到答案。 那件本就极其肮脏,残忍的事情,是否也造成了可怖的后果。 她想劝服自己,可是任何语言,到了此刻,竟然都变得这般的苍白无力。除非听到舞灵,听到他亲口告诉她,与那件事情毫无干系,她才能真正地让自己这颗在善与恶夹缝中的灵魂,得到安定。 梦烟在舞灵踩着浪花飞驰而来时,轻笑了一声。 舞灵忍不住赞道:“真是个大美人,笑起来时,还真的是很好看呢。连我都快要陷进去了。” 梦烟无奈地道:“虽知你是真心在夸赞我,可从你口中吐露出的,真有点刺耳呢。” 舞灵丝毫不介意,只是打量着她的模样:“心性恢复了,可这善妒的人装得倒也像。” 梦烟淡淡地道:“就是维持着这种状态,应该还瞒得过去吧。” “我想可以。”舞灵悠然道,天真灿烂的声音与外表,凭空掺杂了一丝苍凉与成熟:“冥族他们只是靠着强大的力量而自负,可无论观察力还是应对变化的能力都差得很,完全无法应付他们预期外之事。就连你这最强兵器,不也差点毁在这点上?” 梦烟听到舞灵的话,有些愧疚,咳嗽了两声,脸颊上也晕染了几分歉意的红晕。 “所以你不必想太多,以最好的转态,按着他们思想伪装下去。胜利,就必是主上的了。”舞灵轻柔地道,将手重重拍在她的肩膀上。 水蓝的衣衫,立刻映出了血红的掌印。 也倒映在梦烟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 她自己犹有说不出的痛惜,幽朔只怕是强忍着,才没有让自己的眼泪与这不停滴落的鲜血一般滑落罢。 她根本不比自己更加幸运,她之前竟对这同样悲伤生出了丝丝怨恨。 轻启薄薄的唇,那一句道歉已脱口欲出,却被舞灵温柔地止住:“不必对我说抱歉。我们皆是身不由己,按宿命而行,彼此皆无错,谁也怪不得谁。” 梦烟心一颤。 无论出自哪种原因,她强行截断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姻缘,造成了一连串的悲剧。她并无情感,体会不到痛苦之时,偶尔想起自己的做法,都对丑恶的自己感到无比的厌烦。 任何一个人知道真相的时候,都会恨不得将她粉碎,她也从不敢祈求谅解。 因为,那实在是太奢侈了。 她也是身不由己,不过,又有谁没有自己的无奈,哪里会有人设身处地去思虑她的苦衷? 所以,她早就无所谓,早就不在乎。她带着那样高的天赋出生,被改造一刻,她就做好了永远的沉沦。 在这寂寞的时光之中,冰冷阴沉的工具,何为对错,何为善恶,她完全没有概念,只是不断地,按照命令,按照他人的意愿其做事。 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历经千奇百怪的事,跨过堆成山丘鲜血淋漓的尸体,践踏他人真心实意的情感。 无任何的赞扬,无任何的怜惜,麻木地在阴冷的道路前行。 可她却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你没错”这样的字眼。 从舞灵的口中。 她蓦地想起,幽朔用那永远不会展露给她的,似水柔婉之音,喃喃:小灵,她无论何时都是那般单纯,善良,习惯为别人着想,却把自己的一切看得轻若尘埃。 他也曾对她说过,散羽心思缜密,城府颇深,拥有不可思议的洞察与谋划能力,能一眼看穿他人所看不穿的危局并破解,可她却对机关算尽者与阴谋陷害事颇为不屑,绝不轻易耍手段,只要值得流露真情,必与你坦诚相见。 散羽,在别人的印象中,永远是那般善解人意,惹人怜爱。 可是因为红线的牵扯,她对这个受到颇多喜爱的少女,并无太多好感,只是为了让时间正常推行,才不得不与她接触。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六章 醉心狂恨 此刻她才发觉自己其实也在这无限次轮环之中,不知不觉逐渐被她所打动。 “我想,如果不是运命使然,说不定你会成为我的知音。”梦烟柔声道。 “也许吧。”舞灵那双眼眸中划过了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感,长长叹了口气:“可惜,我能平心静气与你说话的时间不多,也不多了。哥哥他们很快就要赶上,冥界的对我们监视只怕马上也要重新联结,只能借着这一小段的空档,才能与你这样说两句话。” 是呢,真的很遗憾。梦烟现在已经放下了所有的芥蒂,真心接纳了舞灵,却不得不立刻装作水火不相容。 啊,这是件何其困难的事情。 “不打紧。我会引着你的。”舞灵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你一直以来你最会顺应他人的思想了,就刚刚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交流,你不也做出了我思虑之事?想来之后也一样可以配合的很默契。” “又是得和他人配合?”梦烟撇撇嘴,苦笑着。 舞灵歪着头,柔声道:“难不成你不情愿?” “我不答应,也就不会接受你的牵系。”梦烟轻轻摊手:“我只是感慨,受控制许多年,好容易突发奇想自己做回决定,险些害得所有人全同我遭殃。看来我注定只是个当子儿了。和你一道,只怕还比与那些只是心怀天下,或纯粹找乐子的老家伙们更愉快些。之后直接交流会有些麻烦,你有什么指示,同他一样直接传我便是,我定竭力照办。” 地面露出了丝丝脉络,她们只是对视一眼,不再言语。舞灵做出个眉头紧锁,嘟嘴生气的表情,梦烟立刻照样子模仿了,听到舞灵肯定地“嗯”了一声,她就保持着这个表情,转过头去,激烈地撩拨着琴弦,缎带即随着她的音律向前直冲出去。 舞灵踩着水花,在后面急迫地扯开嗓子大喊:“梦烟!你要去哪?等等我啊!” 梦烟维持着这个别扭的表情,还要忍住不笑,导致她的面容看起来扭曲得有点怪异,亏得她长相清秀,即使这般诡异的形容,看起来也不折损她的美丽,只看起来略有点别扭些而已。 如果是之前那个骷髅花未眠,露出这副样子,只怕胆小的要直接吓晕过去了。 然而她这控制不好心绪的产物,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场景在刚赶上来的流枫与冥族眼里看来,就是舞灵歉意地在后面追赶着梦烟,她却丝毫不理会,头也不愿意回。 连脸都气得变形了。 “小灵!” 舞灵装作无意转过头,诧异地道:“哥哥,你怎么自个追上来,不和嫂嫂一起了?” “我放心不下你。”流枫淡淡地答道。 舞灵莞尔道:“我的御物之术在整个族中都是数一数二的,不会飞到一半的路程摔到的,哥哥尽喜欢操没必要的……” “不要嘻嘻哈哈转开话题。”他面色凝重地道:“你哪里受伤了?” “怎么忽然说起这话来?好奇怪。”舞灵故作轻松地道,避开了流枫的目光——当说话的时候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便会让他们觉得有所隐瞒。她加深了流枫的疑惑,又结结巴巴地道:“哥哥,您看梦烟完全不理我,您替我叫住她好么?” 她张口还欲呼唤梦烟时,流枫冷冷地道:“你还真是不适合说谎啊。所以的一切都呈现在你的脸上了。”他顿了顿:“师兄身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舞灵的肩膀一抖,一眼便能看出她的慌张,她打着哈哈,想要逃跑。流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冰冷湿润的感觉蔓延在他的整个手掌。他生怕一松手舞灵就跑不见了,只是微微抬起小指,指尖全是鲜红的血。 “解释清之前,别想着离开。”流枫用命令的口吻道,浑身上下透出的不可违抗的气息,让人为之颤抖。 他自己并没有意识,沉睡的灵魂正渐渐地苏生。 玉若呆立在一边。 明明之前戏谑地口吻,清泉一般温柔地“墨莲姊”,毫无疑问都是那充满脂粉气的“佳人”。 可流枫此刻无论是犀利的眼神还是阴沉的声音,又都与雪王一模一样。 舞灵瞥见玉若那大惑不解的眼,嘴角微微上扬。 她有立刻将目光收回来,装作没有看见,对流枫道:“天气太热了,流点汗出来,也值得哥哥你这么大惊小怪?” 这句话说完,她的五脏六腑都被灼烧似的疼痛。 转世成为妖族真的是很麻烦,哪怕是情势所需,说两句谎话,都必须要牺牲修为。 好在习惯了身上那无论如何,都不能摆脱的伤痛,在修为降低时的那种痛苦,也不再有太深的感觉了。 她隐藏着多少常人之无法承受,没有人能全部理解。 梦烟虽然根据自己,可以有几分感触。 可毕竟是不同的人,对舞灵的苦涩也无法真正地言明。 唯一能清楚地说出的是,舞灵拿命在搏。 这么拼命,你可能活不到最后呦。 不,只怕你早就已经想到,我会用能力,尽可能地将我能驱逐得伤害驱逐了,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消耗着自己罢。 梦烟轻轻笑了笑,手指在琴弦上一拨,舞灵那灼烧的五脏立刻被她平复起来。 舞灵表情的细微变化,梦烟心道,看来她还真是深深抓住了每个人的心理与反应。 舞灵听到了梦烟的念头,将自己的话传给她:那当然,既然是棋局,要利用一切可利用的,算是常识罢。 梦烟浅笑道:真是个可怕的家伙。起初我还有点忐忑,不过身处冥族最高位阶的我都能完全按着你的打算走,只怕其他人我也就无须担忧了。 正是这个道理。舞灵在心念中回道。 流枫见舞灵的神情有些恍恍惚惚,并不知道她因为修为削减受到煎熬,亏得梦烟治疗并与她对话。还以为她是有些心虚,讥讽地道:“你的汗水是血红的?你以为这种骗小孩的话我会相信?” 舞灵嬉笑道:“我的体质比较特殊嘛。世间什么怪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就流血红的汗水也没什么值得惊奇的啊。”她朝身后一指:“嫂嫂就在后面的,我们二人虽然是兄妹,不过毕竟是前世的事情,一时解释不清,她也未必知道的清楚。和我拉拉扯扯的,您倒不怕她吃醋了么?” 流枫冷冰冰地道:“谁站在我后面都没用,我不弄清心里的疑惑,是绝对不会任别人在我眼皮下溜走的。” 玉若听到流枫的话,心中更是涌起万千的波澜,她此刻竟弄不清楚,流枫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了。 她做了两种假设,可是她认定的那一种,却不断受到冲击,然而,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那另外一种可能。 她怕自己会疯掉。 像是一个垂死的人,做最后的挣扎,她笑着上前去:“舞灵你这是哪里话,流枫都说了拿你当妹妹,我的气量可没那般小,何况我也不是流枫什么人,更没有不自在的道理了啊。” 平日流枫听到她如此说,只怕又要可怜巴巴地缠着她,你竟说我不是你的什么人,难道我不是你的同门吗之类的话,此时他竟懒懒地不理会,只有着一副庄重,高不可攀的姿态,只斜斜地看了她一眼,道:“真来了呢。” 她打了个哆嗦,不自觉地道:“是。” “你素日古灵精怪的,是否能有什么办法让我妹妹说出真话来?” 他的腔调也变得甚为古怪,与玉若说话也变得像首领对下属一般。玉若出于本能,立刻毕恭毕敬地道:“流枫,您可以把她手上的皮撕下来看看。” 舞灵与梦烟都微微一笑,看来玉若果然是所有人之中,最易控制的。 流枫皱了皱眉头:“玉若,现在的我,没有心情和你开玩笑。” “我也不敢和殿……”玉若咬了咬牙:“和你开玩笑。”她唤出双刀来,朝舞灵被流枫抓着的那只手轻轻一挥,刀风并不甚凌厉,舞灵的手却裂开了一条条的口子,随风飞起——那层雪白的皮,不过是层简单的,用来遮掩伤口的薄膜。当它们消失的时候,血肉粘连的肉暴露无遗。还在不断地向外流淌着鲜血。 流枫的指尖,恰按在上面,才会被染得通红。 他放开了手,脚下的剑,也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玉若的双眼瞪得很大,两把刀从手中脱下,她轻轻一勾,才让它们重新回到手中。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七章 妖女魂心 碎魂铃响,漫天流萤,聚了又散。 梦烟向后退着。 这画面深深刺痛了她,她好想逃跑。 耳畔传来了低低地喝令:“撑住!站稳!不要倒!” “为什么,我们竟要生生把他逼到这步田地!”她竭力控制着心绪,不让眼泪落下来,不让自己的恐惧流露。 “获了情,这才损了个流枫,你就受不住了,也未免太无出息。”舞灵冷漠地笑道:“之前轮转那么多次,见到天地两界彻底崩塌,世间万物皆化作了冥族的奴隶,被玩弄于鼓掌间任意践踏,你也没纠结成这模样。” 舞灵不提此事还罢。 梦烟蓦然想起了曾亲眼目睹,被吸入了冥界的四族,化作冥族的玩物,行尸走肉一般地穿行。 对于随时随地可能降临的痛苦,一副习惯的模样,实则却是麻木。 她当时并不大了解,那种剥离究竟是如何残忍。 现在才发觉,从前不以为意的事,竟是这般残酷。 将别人的痛苦,转化为前行路上的垫脚石,本已不算什么值得骄傲之事;若单纯只是将他人的悲哀,看作是欢愉的源泉,这又该是何种不能理解之扭曲。 不失却少数的生灵,也无法挽救大多数人的性命。 也许这是种伪善,可他却毫未犹豫,将这种伪善发挥到了极致。 “这下,你可知了?主上他与我们都不同。”舞灵清冷地笑道:“我是微弱的苦痛,你是注定的路途,而他,却是不被理解的百千年的折磨。” “我从未对我最初看到的景物,如此痛心;也从未对最后做的选择,如此骄傲。”她轻柔地道。 舞灵见她神色细微的变化,知道自己的目的又达到了一桩。 梦烟这才算领会了主上的苦闷,回头也再不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茫然。 可地上遍染的鲜血,仍让她说不出的辛酸。 “梦烟你无须担忧伤怀。”舞灵淡漠地道:“我哥哥多数关窍已成,却仍太感情用事,若一直如此,只怕难担大任。此番作为不过是为了掩冥族耳目,同时再暗中助他获适合他之力罢了。” 虽细节事舞灵并未与她提,但梦烟心领神会,这才略安心。 她定了定神,捡起沾满血迹的羽箭,冷然道:“哎呀,说什么心性最接近第一仙君,若假以时日好好引导,便足以与我相抗。难道在仙族眼里,我就是个分不清主次,轻易就魂飞魄散的蠢货吗?” 说罢,她竟十分妖魅地大笑起来,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妖女,你现在在笑什么?” 她怔了怔。抬头看时,却是云锦。 她不知何时挣断了手脚的丝线,从结界中脱身,长剑在握,冰冷恼恨的眼神直盯着她。 “啊呀,云锦师姐。”梦烟像是丝毫不在意指向自己的剑尖,兀自大笑着:“一个心怀破天之志,沾满血腥的男人,竟为了个疯傻之人轻易枉送了性命,枉费了自己先前所有的努力,也断送了仙族所有的希望,您还见过比这更可笑的事么?” “妖女,不要叫我云锦师姐!” 她见云锦仍对自己怒目而视,这才渐渐止住了笑,淡淡地道:“云锦师姐,先前被水浸没的小鼠不能让您得到乐趣,我又特意奉了这么场好戏,却仍不能让您陪我笑吗?” “我说了,不要再叫我云锦师姐,我没有你这魔女师妹。” 云锦咬牙切齿地道,长剑朝她刺了过去,梦烟只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剑刃,任凭云锦如何用力,也不能再刺近半分。 “小锦,为何如此愤怒?”梦烟冷淡地道,她现在用的,全然是墨莲给云锦传音时用的口吻:“如是为了云浔玉若恼我,我倒能懂。不过这一剑,显然并不是为了他们吧。” “确实如此。”云锦的神情冰寒彻骨:“我这一剑,是想替那名叫寒幽的男子报仇。” “哦?为寒幽?”梦烟冷笑道:“你和他毫无牵连,何来替他报仇之说?” “我与他是否相识,全不打紧。”云锦道:“他只是想带着心爱之人归家,这样简单的愿望都要被人撕毁。我实在不能忍受一个人的真心被如此践踏。” “你不能忍受,你不能忍受什么?你又知道什么!”梦烟提高了声调,手指狠狠一夹,云锦的剑整个碎裂开来:“那不过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应得的报应。你只看到了我让他绝望,让他魂飞魄散,可你又如何得知,他当年就是用这种手段杀死我的心上人的?” 她的语气中,竟然也破天荒地出现了激烈的仇恨,云锦呆了一下,低低地道:“梦烟……你的心上人?不是师兄吗?” “你觉得呢,小锦?” 她用幽怨的眼神看向云锦,云锦先前的那股子气势似乎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如果,她只与自己从小一起生活的梦烟,那她的心上人,许会是幽朔师兄。可若她是墨莲,那么,她所惦念的另有其人,也并不是件诡异事。 “如他没有死,我此刻也绝不会站在这里。”梦烟有些忧郁地道:“转世重生后,本想着就此忘记,可恨的是,这世间处处残留他的痕迹。只有一点点,都足以勾起我尘封的那疯狂。” 她褪下手腕的铃铛,小半段黑红色的丝线映入了云锦的眼中,她凄凉地笑道:“我把他施加在我身上的,再全数奉还回去,这样也有错么?”云锦正欲说“有”,她却忽想起,自己不分昼夜,废寝忘食地习武,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杀死她为云浔报仇,一时竟语塞了。 那她这令人泛冷的样子,也全有自己的苦衷么? “小锦,你说啊,怎么不说话呢?”她大声地咆哮道:“你继续带着鄙夷的神情,说都是我一个人的错,然后来杀我啊!” 她狠狠地把紫檀弓摔到地上,地冥两界都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这巨大的冲击,将忘川之水击了几丈高,令大多数的冥族受了重伤,也把帝沙面前的光屏也震了个粉碎。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八章 笑影无痕 星辰没有雪王一样的经历,可是,他却知,失去了这样的依靠该是怎样一种忧戚。 雪王将手指放在胸口,一枚碧绿的圆珠出现在他的指尖。 他狠狠地一捏,它便化为了碎屑。 七色流光漫溢,在整个魔境飘荡。 暖流在星辰身体流窜,在整个魔境魔族体内流窜,那是力量。 本就该属于他们自己的力量。 他意识到雪王是把那些融于自己心脉的诸魔之力全部归于原主。 “殿下,您疯了吗?”星辰急道:“为何要将法力归还我们?” 雪王默不作声,又从身体抽出几根丝线。 这是他重登魔君之位,以平稳人心为由,抢夺来的生命与灵魂连结。 在此刻,被他扯断。 这与星辰起初设计的复仇计划一般。 他想借文佑之手杀死自己,让法力流入其体内,让寒幽猝不及防失去大部分力量。哪怕是完好的身体,只失去他一魂之力,立刻会崩碎为零落入尘埃之碎片。 此时,他用残躯,毁坏的是整个魔族与他的魂契。 毫无疑问,他是在自断生路。 星辰的被牵制之感已消失,即便是以前,也从未感到如此轻松。 他抽出银针,刺入血脉中。 却没有出现应有的,缠络其上的魔族刻印。 再看雪王,虚弱,濒死的他呼吸急促得不得了,嘴角却满意似的微微上扬,青碧色的瞳重化为夜影苍苍,却是最温柔的水波荡漾。 他轻轻念了一段咒法,星辰只觉自己的身躯渐渐变成极淡的影子,即将消散。 他开启了探知之术,整个魔族之灵都在逐渐散净。 星辰恍然明白了雪王要做之事。 “殿下,莫非你是要放弃我们,放弃您的大业了吗?” 对,我要放弃你们,把所有全部放下,他柔声道。 你们的法力,我尽数归还。 你们的烙印,由我承担。 我死后,这世上再无魔族。 我本以为,我可以带着所有的人,逃脱这诡异的目光,破解不平的世间。可是,我最终还是被玩弄鼓掌间。 那永世难解的耻辱,我来背负就够了。 从此以后,你们就是平凡地界之魂,再不用到哪里都要被人看轻。 也算是做了一桩有意义的事,给了我臣民最好的交待。 “我犹记得,我当日说,我要你们从此不受人践踏,我们团结一心,他族就不能奈我们何。”他轻轻咳嗽道:“我算看透了,此生此世,无论我做何事,逃不出宿命的折磨。我曾可妄言带领你们走向光明,可我愈发发觉,能给你们的,却只有毁灭而已。我本想靠着付出获得收获,可最后我才发现,牺牲未必就会得到偿还,不过失去的越来越多。” 空有目标,不知珍惜,什么都保护不了。 我用尽全力,以此破灭之体,替你们把魔魂生生挖去,也算不负我当日之誓了吧。 我为我有你们这样的魔族子民骄傲,却为我这样的人做你们的王而羞惭。 “殿下,休要这般胡说!”星辰的身体愈发轻了,流着泪道:“您做的很好,一直做的很好。如果没有您,我可能早就是妖人族的亡魂,我们皆是如此。我们从来没有一刻不感激您的出现。即使以为您死,可也永远留着您的身影作念。弑魔大会已经部署完毕,铸心门也布下天罗地网,胜利就在眼前,您在现在抛却所有,放弃生的希望,哪里算是交待?如果您是为了失去墨莲大人消沉至此,那她更会不安宁的啊!” “和莲儿无关,和任何人无关。而是在我几近散魂一刻,我是真的醒了,累了。”他平静地道:“从我修仙开始,一切就是错。从那一刻开始,我何尝收获什么。不过都是繁华一场空梦,终是堕落。我把目光都放在了失却之物,即便幸运地遇见了对我无怨无悔,至死不离的属下,寻到了完美无缺的身躯,可我非但没有吸取教训,还是执迷太过。其实我已经有了这许多,何必再空叹息?但我还是一味地求索,不到一无所有,不会后悔。” 谢谢星辰你用自己的血,挽了我的气息。 让我还有一丝机会,拉你们陪葬前,洗去些许孽业,擦却执迷。 我知道,即使你不可能如莲儿一般,可却也是个难得的人。 可你越这般,我越是不安生。 有一个我此生无法还清的债,我都难于承受,不可以再多赊欠你们的赤诚。 我不值得你们为我承伤,对我不忘。 告诉所有离却魔境的魔族,寒幽在妄图占据雪王冰宫之时,已被噩梦缠绕气绝身亡,也丧失了对他们的控制权,从此他们便是自由身。 让所有的魔族,都带着喜悦,好好活下去。 而你,也放弃对我这无能王的忠诚之心。 莫想,莫念,莫追,就让我安心独葬壮志开启的地方。 实在难忘,漫天雪降,偶尔想起,祭奠一缕亡魂,我已无憾。 这是我最后的命令,你不可以违抗。 他撑着羸弱的身体站起,轻轻一转,换上一袭雪白衣裳,将白玉面具戴在脸庞,将墨莲的玉佩系在颈项。 虽然是寒幽的身体。 可此刻,望着他的身影,还是那不可一世的冰雪之王。 他唤出了青蓝色的长剑,对它轻轻吹了一口气,包裹在周身的雾气消散——那看起来似是寒幽的“冰魂”之刃,原来是雪王在雪明剑周围覆了一层虚假的影子。 再见,星辰,其实我一直很欣赏你。 他长剑一挥,星辰大喊一声:“殿下,不要!” 可是他那已失去魔族血气的身体,由于雪王当年埋下的驱逐之阵的作用,再不受控制渐渐离却。 他眼睁睁看着冰宫顷刻间崩塌,雪王挺直他虚弱的身躯站在其中,却是最耀眼的锋芒。 天道往复循环。 当年我这样毁了狐灵山,将自己的亲妹妹埋葬其中,如今,也轮到我的尸身匿玉冰宫。 不过,总比死在荒郊野外也好,至少,我真的有了种回家的实感。 墨莲姊,你想想,多少人宁愿活受罪,也不愿轻易言死,那你可知死有多疼了,我可是很怕疼的啊! 这是在很遥远的回忆中,墨莲在将寒幽的身体改造的适合自己灵魂之时,不知实情的寒幽淡然说出的一番话。 忆·魔念篇 第二百七十九章 退却的颜 在这苍翠的花丛与刺目枫叶畔,应该还隐藏着什么。 她不自觉地将流枫的锦袋翻过来。 目光不自觉地就被锁住了,定定地盯着。 “玉若,这背面没什么东西,你还看的这么认真?”流枫有些诧异。 她用小手指轻轻点了一下。 这里。 流枫眨了几下眼,这才注意到角落处,有个“莲”字。 在“莲”字旁,有一片绣丝雪花。 绣得甚为精致,却比米粒还小,用得又是与锦袋同色的银线,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流枫忍不住赞道:“玉若,眼睛太毒了啊,这小玩意都能看得见。” 她低下头,喃喃:“并非我眼睛好,我想,我不过只是知道。” 慕流枫见她的眼眶竟有些红了,忙递给她一块碧绿手帕,玉若很自然地接过,将打转的泪水拂去。 在手指触到了手帕那一刻,她把它展了开来。 正面仍是飘零之红枫。 在帕子的背后,也如那绣袋般雪畔莲印,不过换作了绿丝。 由于惊异,她小鹿般的眼瞪起来,更是出奇得大,明亮的光芒似没有任何能融合漆墨色。 正因这般,才是我?还因是我,你才能一直安然此情状? “流枫,你以前总说我是你前世的未婚妻,我当你不大正经调笑时居多。”犹如满月嵌珠玉似的瞳,映照流枫一人的影子,充满了疑虑与难以置信:“现在,我忽想问你,难道你没有骗我,说的皆是真的吗?” “是啊,我都不记得我对你说了几遍。你腕上的手镯是我用三生石雕的,在临转生前为了今生易寻,亲手为你戴上的。”流枫对她到现在相信了自己的言语,真是惊喜与无奈掺半:“以往念咒似的你都不理会我,今儿自个主动问起我来了?” “因为,不知道为何,总觉绣袋与手帕上的图案与字,都是我绣上去的。”她眨着眼,咬唇道:“虽然我绞尽脑汁,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可这感觉却如此强烈真实。” 舞灵已经把洒在地上的粉重新攥住,流枫还没说话,她把自己的红梅锦袋捏了回来,带着纯净的笑意道:“虽然你们都死了,我却没转世嘛。反正这个是哥哥拿来,还特意说这是玉若嫂嫂亲手绣的。看这绣工都差不多,想来您是没记错的。” 冷幽朔听到舞灵的话不由怔了怔,偷偷念了段唤物之术。 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他想唤的物事显然未在自己的法力贮存之中。 然而舞灵的神情实在是太天真,容不得他产生半点的怀疑。他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情况下,不经意间瞥着梦烟腕上的碎心铃。 尽管只是轻轻的一眼迅速收回,梦烟显然已经注意到了他。 她带着那轻蔑冷漠的笑意,将头扭至一边,冷幽朔听到她无悲无喜,唯有妖娆的声音:“别看我,我不想说什么,随你怎么想好了。反正,你的念头,大概就是真相。” 他在心中冷笑道:“老打着必须,不得不的旗号,做篡改他人记忆,轻贱别人生命的事情。让别人如何有心思关心你?不过浪费感情。” 梦烟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不想再去理会他的嘲讽。 废话真是多,本来我也根本用不着别人看清。 舞灵强行咽下去由于谎言而郁结在咽喉处的鲜血,听他们之间撕裂开几乎不能再粘结的对话。 这种破碎,还真是让人有些难过呢。 她的嘴角一丝意味深长地笑。 玉若却为突然涌入心房的事实,不知所措。 地狱中鬼魅般扭曲的声音,冲击着她。 离若师傅,原来你绣工这样啊,这花纹绣得真的一样。 你这女红是谁教你的,虽然漂亮,看着却总怪不舒服的。 莲儿,这些……总觉我不需要了,你拿去扔了吧。 她无法将它们聚集,只不过是些凌乱的片段。 但这些都是她的记忆。 连同梦烟所弹奏的幻之曲中编织的虚空,都一并涌入脑海。那张脸模糊不清,她还是依稀能辨认出,那就是流枫的面容。 莲儿是谁,离若师傅是谁,我是谁? 这些都是我珍视的吧,都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的吧,可是为何却被我撇干净了,连想起的都是些残渣而已。 我的脑袋装得是浆糊么? 她捂着头,瞳孔的颜色在闪烁。 流枫见她原本好端端的,脸孔忽然变得有些扭曲起来,有些着急。 “玉若,你怎么了?” 她根本没听到流枫的声音,只是站在原地颤抖,越抖越厉害。 舞灵轻笑道:“哥,只怕这一个锦袋,勾起了些许玉若嫂嫂被洗去记忆的痕迹。她想借着这源头回想起更多,结果,不得求索,却思绪混沌了呢。” 灵夜琴曲一响,记忆基本都被埋葬,强行逆转而行,确是会陷入混乱。可是,在初初追溯时,灵魂由于本能会疼痛,强迫施术者停止。 这显然是非逆道而行,才会变得如此。 “这傻丫头,为何要勉强?”流枫脱口而出。 声音与口气,像他的,又不似是他的。 舞灵抿嘴笑道:“彼此相爱,那么在一起的一点一滴,都恨不得融化在心房。她猛然发现自己忘却这许多,当然要拼了命了。何况您之前提及,她都不信,还打您,现在哪怕有些后悔,有些难受,也想弥补回本该拥有的共同话题。” 放下一切,回家,我们一起回家吧。 脑海中蓦然涌出这一句话,她不知道含义,却几乎要凄厉地惨叫出来了。 舞灵看到流枫惊慌失措,求助的目光,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去抱住嫂嫂,紧紧抱住她。” 流枫有些犹豫。 他从没抱过玉若。 虽然恋慕着她,而且,他们彼此也确认了心意,可是此刻,这样未免唐突。 舞灵看出了他的难处,笑道:“没关系。不管前世今生,她注定是您的女人,就这么拥一下,啰啰嗦嗦的做什么,这可不像我哥哥。您再犹豫,她可能就被魇缠绕死了哦。” 这几句话虽然仍旧是她单纯无邪。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章 饮恨情心 想起第一次离开狐灵山,用他的身体飘荡,在他说饿了的时候,她众目睽睽下降落之地,就是京城。 因他的容貌配上了自己毫无顾忌的声音,还被当成了仙女。 当时已远,当时的情状却历历在目,这回忆究竟是甜蜜还是苍凉呢?即使聪慧深沉如她,也说不甚清。 只知道此刻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眼眶已被泪浸湿。 真的走到哪里,都是他的影子。 “咦?小灵你竟来过京城,什么时候的事情?”冷幽朔面无表情地问她道。 又是你,幽朔。每次都是你问这些问题。 你想得到怎样的答案,失却,还是顾念? “在当上春风殿头牌前,我也在京城的莺歌楼当过一段时间的舞女。”她平淡地道:“雁音城多是些侠士,在这里却总得听写乱七八糟的调笑,最后我着实有些受不了,就离开了。” 慕流枫心疼起舞灵来,忍不住低低地道:“这也怪哥哥,我要是在你身边的话,怎么能让你受这种罪呢?” 冷幽朔的脸色微变了变,不过的身躯更为僵冷,表情的变化比以前看着还不明显。他的苦闷全被那张仿若雕刻出的冷峻容颜吞噬。 “啊,哥哥您不必自责,我会变成那副模样,全是拜另外一个人所赐。他撕毁了我的全部。”她淡淡地笑道:“可我还是想等到他,想求他告诉我真相。不过,终究是我自己在痴恋,他早忘了所有,我寻遍了所有他可能在的地点,他却没再出现于我寂静的世界。” 冷幽朔狠狠地咬了咬唇。 舞灵也不回头去看他,轻笑着兀自道:“诡异的是,我看不见他的影子,却每次都能遇到你,幽朔。难道这就是别人说的,一段缘分结束,再不能黏合,却可成为通向另一场心路的钥匙吗?” “也许吧。”冷幽朔想紧紧攥住拳头,动作的延缓都超出他的想象,声音如豆子似的,一粒一粒迸出:“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可是很感激他,把美好的你留给了我。” “嗯,谢谢你,你的出现,让我也放下了不少呢。”舞灵凄然道:“但到了现在,我还是想听他亲口告诉我,他是如何看我的。只是利用,还是对我动了真情,却没敌得过野心。” 这话戳中了冷幽朔的痛处。 他心中默默地道:我不可能利用你,更从来就没有过野心。对王的忠诚、友情和与你,足够支撑我活下去了。你可知,当它们破碎时,不只是魂魄,我的整个世界都塌下来了。失却了一大支柱,那权利我要来何用? “谁知道呢。”冷幽朔勉强做出个笑容:“可何必在意那些过去的人和事情呢?至少我能保证冷幽朔,对你是真意,永不负此情。” 他还是没能说出自己最想说的。 灵魂是她惦念的灵魂。 他却无法回答那明明是予他的询问。 可毕竟在她的眼中,他是个重新尝试打开她心扉的人,并不是那个让她刻骨铭心的妖孽之魔。 “永不负此情吗?”她苦涩地笑道:“我原来也有过这种幻想呢,却还是从我的思绪中被剥离。人总是以为世事皆不变,但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我不需要承诺,记得此刻,就已满足了。就像他如何待我,那些回忆在,我对他的心绝不会变了颜色。你不会介意的,对吗?” 幽朔点点头,冰冷地道:“这种事情,我认识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不求占满,你心里还有我的一席之地便好。” 他不曾对她说出真相。 好不容易再次开始的感情,何苦纠结原来的束缚,变成了别的模样。 何况,让她恨自己的欺骗,总比强行让她接受她之前所信仰的哥哥其实就是场阴谋与谎言,来得容易的多吧。 像这样就好了。 寒幽是她仇恨与执着地根源,而他是个能帮她分忧解难的新生灵。 自己心中明白,她的爱,还是完全属于寒幽这个灵魂的就够了。 梦烟斜睨了一眼满脸天真,似乎对状况一无所知的舞灵的面容,听着被蒙在鼓里还歉疚不已的冷幽朔的心音。 已经任由黑暗蔓延的她,从毒水中汲取力量,已经不在乎这些虚言假语。 但她也觉得有些看不下去。急急地驾驭着自己身下缎带向下飞去。 舞灵,实在是太能伪装。 如果她没主动与自己合作,连她都要以为她是被残酷的现实蒙蔽卷入的,极其无辜的那个人。 单纯温柔,坚定善良,是舞灵给人一贯的印象。 连她自己都曾被这个满身伤疤的小妖精感动,决定安心接受自己的宿命。 可怕的是,觉醒之后她猛然意识到,这不过是舞灵的屏障与武器。 能在暗中将所有人控制,将他们随意摆弄,随时可将他们伤得体无完肤。 她却无须任何的解释与多余的动作,只是站在那里,眨着她无辜的眼,做出个讶异的表情,就能将责任撇的干干净净。 甚至在不得不伤害利用她时,要背负更多的罪恶感,极易引爆内心之中的疯狂。 自己却非如此。 特殊的身份,决定了她的地位。 无论是哪一阵营出了问题,最先想到的都是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能反抗地做着最肮脏的活,没人会考虑她的想法。而要是出现了缺口,最先被怀疑与厌恶的,也会是她。 不过是个工具。 想说句话,需要请示;想做件事,需要命令。 一旦擅作主张,就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因为,一个工具是不能做决定,循着自己的思想自由行动的,逾越了范畴与界限,当然会引起混乱。 “梦烟,你是不是很想告诉冷幽朔,其实看起来傻乎乎的舞灵,了解一切,只想靠着他的深情与那份解不开的愧,用诱导,把他更好地留在身边?”舞灵诡异地笑着,将声音传入梦烟的心中:“只是啊,你却不能说,不能解释。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将他的心一点点握紧,自己与他的那点薄弱之息,渐渐散净。”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一章 昔日无痕 但冷幽朔还向朝舞灵投以个请示的眼神,她摆了摆手,示意他随意,她不在乎。 他松了口气,略放下了心。 舞灵却漠然地低声道:“不过,幽朔,你和我说过与她没丝毫关系,心里还是很在意她的,不是么?” 云锦惊诧地望着舞灵,见她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只得道:“舞灵姑娘,看你这话,幽朔师兄当然也在意梦烟了。” 舞灵立时黯然,喃喃:“当真……还是如此么……” 冷幽朔心想这师妹一向是伶俐的,之前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倒好,可是现在这话不是给他添麻烦吗? 他正想着应对之言时,云锦已补充道:“同门这么多年了,不在意才奇怪吧。” 舞灵冷冰冰地笑道:“玉若嫂嫂和云锦姐姐与幽朔,也是同门,全是一样的心咯?” 冷幽朔心中焦急,可灵躯无法完美接合,越是忧虑越发不出半个音。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像极了无言以对。 “默认了么?”舞灵幽幽地道。 阿七尽了全力,却也无法让他与之前相比。像个会动的雕塑般,已是最好的状态。 舞灵的咄咄逼人下,他的模样更加困窘,但张口辩解也完全做不到。 说话间,他们已在一处不引人注目处落了下来。 冷幽朔傻怔在原地,不知该朝哪里走了。 舞灵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用手指朝一个方向指了一指。 他朝那方向望去,辨出是北堂家。 无数次的轮环,已是熟悉的地方。 他终究是没有注意到,舞灵见到他有些失神时,欣慰的表情。当他的目光重新回到了舞灵身上时,她的手指轻轻一搓,那红梅锦袋的绳子就捏在了她的两指之间。 “从你为我带来这件彩裳时,我已经想好了,你心里还有谁,我都不再在意了。”她微微一笑道:“毕竟在我深埋的那个角落,也有你永远无法取代的位置。那我怎能求你一心一意?用心就好了。我只不希望你瞒我,骗我,用其他的情感敷衍你另外的真情。”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他竟不敢迎上她的目光。 此刻,究竟是身体,还是他的心让他不能大声的,理直气壮地对舞灵说,你是我的唯一,他也不再清晰。 舞灵的嘴角为何上扬,他居然也看不懂了。 慕流枫不由有几分恼意:“小灵,这算什么?未免也太委屈你自己了!” 她摇摇头笑道:“不可能每个人都像玉若嫂嫂似的幸运,能遇到您的不是?” 玉若的脸瞬间红到耳根。 舞灵的这句话确实敲击了她柔软的心。 流枫对她的好,确实再难以复制。 她再次没有开口反驳,跺了跺脚,把脑袋扭到了一边。 “看玉若嫂嫂的反应,知我此言未错。您们二人,真让我有些羡慕呢。”她轻叹道:“幽朔对我已经够好了,至少不会刻意接近,最后失控杀人剥皮的不是?” 冷幽朔咬着唇。 “哥哥,玉若嫂嫂,梦烟的事情交给云锦姐姐和幽朔。你们先领我回慕家好不好?”舞灵很活泼地拽住了流枫与玉若的手:“就算是我心胸再宽广,也不想看喜欢的人追另外一个人的背影呢。” 慕流枫思虑了一下,轻笑着点了点头。 她回转过身来:“看不见我了,就追至北堂家吧。别忘了把她劝好哦,要是她心情没恢复,可全是你的责任了。” 冷幽朔仍是不答话。 慕流枫撇了撇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爱怜地摸了摸舞灵的头发,便头也不回与她离去了。 舞灵的影子远了,冷幽朔吐出了一直滞在胸口的鲜血。 他始终在忍。刚将郁结吐出,立时脸色苍白,呼吸也急促起来。 “大师兄!”云锦忙用手指在他的背部一点,输送了些许的真气于他的身体内。虽然知道这对于此冷凉的铸造之躯来说,根本没大用处,却能防止他看出自己恢复了记忆,也能缓解他阻滞的气息。 “不打紧的。”他咳嗽了两声,止住了她的无用功:“我一直想选出正确的路途,可是始终什么都没做到。甚至,她们会变成现在的模样,全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却不知如何才能解决。有时觉得,我真是个没用的人呢。” 云锦听着他似是毫无感情,却充满难以理解苍凉的声音。 却没有对他起丝毫的怜悯同情,甚至有些许的鄙夷。 很久以前,我就想这样说你了。 你真是无能的人,从来是。 这点小小的恩惠,让你纠结如此。 聚炎,你根本配不上她的情。 她低低地道:“师兄已无大碍,舞灵姑娘先行一步,也没喝醋的机会了,我们也走吧。” 冷幽朔“嗯”了一声,走在前方,云锦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 见他毫不犹豫地朝北堂府而去,云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为何你竟不去追散羽呢?或许你还能让她放下执迷。 若她心意已决,无人能让她回头,只有你还有几分可能。 你依旧还是不能。 云锦此时,只恨自己没有冥族之力,这样她也能听到散羽此时此刻的心境究竟是如何。 还是那种令人痛心的平静吗? “梦烟,等一等!”冷幽朔大声唤着那水蓝的身影,她的脚步停了下来,猛地转身。 那张妖娆魅惑的容颜,写着两个字,便是“意外”。 舞灵低下头,样子总有些沮丧。 玉若关切地问道:“小灵,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她先是自己一愣。 舞灵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您居然也用这亲昵称呼唤我,算是承认您是我嫂嫂了吗?” 玉若吐出舌头,刮了刮她的鼻子:“这小嘴巴厉害的,还真看得出你是流枫的好妹妹呢。” 玉若推了推流枫,他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因为冷幽朔之事,总有些不畅快。 如果不能一心一意的恋慕,总是种痛苦。 尤其梦烟从小就满腹心思,现在又化作这阴恻恻的模样,舞灵继续留在冷幽朔身边,免不了与她交集太多。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二章 弦音仙印 他不想单纯的小灵与阴谋诡计牵扯不清,可他深知情不是说放就放得下。尤其从她眼中有意无意流露出的,是恐怕他自己都难以比拟的,犹如是执念的恋。 流枫不愿眼睁睁地看她独自深陷,但只怕她完全听不进去劝。 他这哥哥唯一能做的,只怕就是想办法看好她,不让她再多受伤了。 他打定主意,若是冷幽朔再让舞灵露出黯然神伤,即使实力有差距,也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舞灵听到流枫心下之语,感动不已。 哥哥,这个你,还是如此的温暖,如此重感情呢。 “枫儿,是枫儿回来了!”声音温婉柔和,充满了喜悦。 一位容貌清绝的妇人衣袂飘飘地朝三人奔过来,一把抱住了慕流枫。 “阿月,你多大的人了,还这样冒冒失失的?”一个中年男子踏着稳健的步伐紧跟而来:“万一认错了人,再把人吓到。” “不会的。”她松开了胳膊,紧盯流枫,问道:“你是慕流枫,没错吧?” 他心中错愕,还是点了点头,迟疑道:“您是……” “野吟,佩服我的眼力吧?”妇人回身柔声笑着,那紧跟而来的中年男子赞许道:“阿月最厉害了呢。” 野吟,阿月?这名字当真是熟悉得很。 慕流枫转了转眼珠,搜索着记忆,倏地想起了,他们便是自己重新降于地界时,站在自己身边的,叫做明月楼和慕野吟的人。 慕流枫不由脱口而出:“爹,娘?” “嗯。”她欢喜地应道,用手摸着他的头:“十六年不见,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呢。” “瞧你开心的,都没个样子了。”慕野吟虽是责怪的口吻,可满目尽是掩饰不注的宠爱。 “看到自己的儿子,当然应该高兴啦。”她丝毫不在意:“像你在这时,还板着一张脸,才是在扫兴吧?还不快笑笑?” 慕野吟听到她的话,无奈地摇摇头,还是露出了一抹清淡优雅的笑容。 明月楼满意地道:“这样才对嘛,果然还是要一直笑着,才不浪费了上天赐你的好样子。” 玉若惊讶地嘴巴都合不上了。 起初,她很难相信,这两个看起来如此年轻充满活力的人居然是慕流枫的爹娘。 可她刚有些惊异,脑海中浮现出了念洛与阿柔。 虽然他们不像这对夫妇一样夸张,却也不见年华流逝,恩爱非常,她也就立刻平静地接受了事实,礼貌地欠身道:“韩玉若见过伯父伯母。 舞灵并未开口,也只是照样子欠了欠身。 明月楼与慕野吟的注意力这才从流枫身上移开,转向了玉若与舞灵。 玉若还没反应过来,明月楼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摸了摸她腕上的手镯,轻轻一褪,纹丝不动,因笑道:“野吟,你快看,枫儿这小子还真有本事。不但自己回来了,还把媳妇给咱们领回来了呢。”她拍拍玉若的脸,笑道:“长得真漂亮,难怪枫儿转了世,还能对你念念不忘。我这也是一眼就喜欢上了,野吟,你觉得她怎么样?” 慕野吟一见到那手镯,就已经知道玉若就是慕流枫出生时就说的,要找到的前世的牵连了,毫不犹豫地道:“要是枫儿喜欢,我就没意见。” 自己还一句话没说,父母竟然如此干脆,一副像要做主替他把玉若娶回家的样子似的。玉若与流枫的眼睛皆瞪得大大的,站在她旁边的舞灵看到他们下巴都要掉下来的模样,差点笑死。 她将手按在心口,默默地道:“海雾,你看到了么,没有你在的野吟与明月楼,才是最幸福的。你,可安了吗?” 镶嵌在星盘的深蓝色晶石,终于彻底熄灭了光亮。 现在是盛夏时节,如何会有这秋季的果实? 慕野吟微蹙了蹙眉,又立即自然地道:“慕家的风水与其他地域不同,四时的植物皆可在一季生长。哪怕是寒冬,也可闻到牡丹花香。你从小不在此处,倒是少见多怪了。” 玉若的眼前一花,头疼痛起来,身子也不自觉向前滑倒。 慕流枫急忙扶住了她:“玉若,你怎么了?” 四时的植物可在一季生长,她该是初次听到这种奇事,可是一片充满了草药的园圃却在她的脑中明明灭灭。 “流枫。”她支撑着身体,膝盖仍是软绵绵的站不起:“总觉有个类似的地方,待细想起来,心中却乱乱的记不起。” “啊,花海吗?”流枫听见她的话,笑道:“这地方也时常在我梦里出现过,似乎是天界,以前我们时常会面的地方呢。” “花海?鲜花的确是不少。”玉若眨着眼,强迫那残像停驻时间更久些:“可我怎么觉得药草更多呢。尤其是那叶片圆圆的,叶脉是血红的怪异植物,占据了园子的大半。要是叫做花海未免有些夸张,名不副实了些。” 慕野吟“咦”了一声,脱口道:“不会是寒魄草吧?” 玉若像触电似的来了精神,露出欣喜地笑容道:“对,寒魄草,是叫这个名字。伯父您知道?” 他听到玉若形容那植物的情状时,惊诧之情胜过了他的冷静。虽觉自己也实在是有些冲动,竟然只听到相似的特征,就联想到这几乎没可能的物事上,没想到她居然予以肯定。 他轻轻抬起了一只手掌打量玉若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对流枫道:“枫儿,愣着干什么,先扶小若坐下。”流枫这才想起,忙扶她靠着椅子,慕野吟用命令的口吻道:“去后厨,告诉你娘,单独做份加了能止头痛药材的点心。” 流枫还是担心玉若,为难地道:“爹,还是您去吧,我……” 慕野吟喝道:“就传个话,能耽误多少时间?还能增进你与你娘的感情,显出你对小若的诚意来。让你去就去,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流枫被慕野吟的话吓了一跳,忙应了一声就向外走去。可他走得很慢,到了门口还一步三回头。 慕野吟似笑非笑地道:“你小子,该不会是信不着为父吧?” “不,不是。”流枫忙道:“我这就去,这小一会,小若拜托给爹爹了。小若,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啊,千万不要太想我,我去去就来。” 不过就是去趟厨房而已,你至于么。 玉若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不想不想,少啰嗦了,你快着点吧。” 流枫慢吞吞地走开了,慕野吟的指头一勾,厅堂的门已关上了。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玉若的面前,她不由愣住了,想站起身将他扶起来,身上却还是没有一丝力气,只得用绵软的声音道:“伯父,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受您此礼只怕我会夭寿的。” 慕野吟摇摇头,抱拳谦谨地道:“属下眼拙,因您今天没有穿惯常的服饰,没能立刻认出您来。还请您莫要怪罪属下。” 玉若茫然地眨着眼:“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啊。” “您如此谨慎,是怕外人听到吧?”慕野吟道:“没关系,您休要担心。属下关门时,已经设下了屏音结界,外人是听不到我们的话的。” 他似是连头也不大敢抬,也没注意到她那不明所以的神情,低低地道:“属下许久不见您了,甚是挂念。不知此次墨莲大人此次常装伴吾儿来慕家,可是殿下又有新命令需要我了?”他顿了一顿:“我知您不是个拐弯抹角的,有事情您尽管明言,属下一定倾力去做。” 说罢,向玉若叩了三个头。 “什么命令,殿下,墨莲,又是谁?”玉若听得糊涂,头却疼得更厉害:“伯父,您到底在干吗呢,我真的一个字也不懂啊。” 慕野吟呆住了:“您不是墨莲大人吗?” “您在开什么玩笑。我是韩玉若,铸心门门主的女儿,墨莲是魔族的右护法,您怎么会把我和她扯到一块去啊。”她有几分吃惊,迟疑了一下:“虽然我不该问这个问题,可伯父……您是不是这里有点问题?” 她指了指脑袋。 一个以名满天下,时常收拾魔族残局门派的千金,身居魔族要位,的确怎么听也不大可能。 自己初次与她相见,自己还都没成亲。她现在却与自己的儿子一副两情相悦的样子,打得十分火热。 慕野吟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才产生了古怪的错觉。他有些尴尬,慢慢地直起身来,思考着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三章 昨是今非 这苍劲优雅的笔法,与寒幽的秀致风格迥异。 当年全然是无知觉。当他发现真相的一刻,却已经太晚。他还未来得及尽太多的心意,已再也无法毫无疑惑的,效忠他自始至终,唯一珍重与崇拜过的王。 人已逝,魄亦散,躯壳无踪。前尘过往,早成追忆。 灵魂散去,夺来的身体在毒汁中化尽,整个人的存在除了生前以血所挥,为了了断胸臆中的仇恨与凄楚定出的计划中重要道具的薄薄蓝纸,和他临终前戴在颈项心爱女子的小小玉佩,竟再无它物可证。连他用心守护的魔族子民,承此重恩的唯有他自己,可是,他也…… 文佑见他哭得伤心,丝毫无好转之意,却越来越凄惨。他不知文诺的心事,眼眶不自觉地也变得湿润了起来。但见他是看到了请柬时才成了这副形容,略略思索,小心翼翼地道:“师弟这样,是因为魔族么?” 文诺在目睹了那样痛彻心扉的景象,精神早就有些恍恍惚惚,已经没有办法再灵活地处理流入头脑中的讯息。听到文佑的言语,啜泣着呆然点头,已经顾及不到他用自己真实的状况去回答会造成二人之间理解上的差异。 果然是那些可恶的魔族。 文佑毫无悬念地误解了。 他以为文诺在偷跑时遇到了魔族与之发生了冲突,看到了诡异的情境,一时难以开解,才突变至此。 如果没有遇到师傅,他很可能也就要活在深深的阴影中了。师弟的疯疯癫癫,让他不由怒从中来,咬牙切齿地道:“那些魔族,他们全部都该死。” 文诺若有所思地道:“是啊,我也觉得,他们全都该死。他们哪里配不上那高贵灵魂予他们的重量?没有伤怀也罢,在他们也和仇敌一同欢欣大笑时。我真的快喘不过气,好想把心中埋藏的秘密一股脑吐露出来。可是,我没有倾诉的对象,没有勇气,更没有权利。” “你自己的事情,怎就没有权利呢?倾诉的对象,我不就是现成的么?”文佑哀伤地看着他:“心底压了太多事,也是种伤神损魂的内伤。我有了烦心事,都会和师傅直说出来。心病就轻易解了。现在你痛苦成这样,憋着再生病了,索性让师兄替你解了恼烦,我们皆安心了不是?” 他瞪着哭红的布满血丝的目,呆呆地注视着文佑。再度将寒幽的幻影唤出来,也不知是对着那影子,还是他自己在喃喃自语地说着话:“恕属下冒昧,敢问殿下您可允许属下略开口,解些许压抑,不用再这样窒息?” 寒幽淡淡地笑着,重复着先前已经听过的话,连表情与语气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请殿下再亲自回答属下一次吧,哪怕只是个‘不’或‘可以’也好啊。” 他自然不可能回答文诺什么。他甚至连眼睛都不可能看向这虔诚祈求自己的属下,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既定的话,到最后一个字结束便消失,不会多一分一毫的停留。 清风依旧,转瞬即逝的影曾现清晰,却又似乎从没有存在过。 “他没有答应我,也不可能再答应了。”文诺抽噎着道:“所以那些秘密,我到底还是不能和师兄讲。” 文佑听到他那诚恳的“殿下”与谦卑的自称“属下”,脑海明明灭灭闪现出许多温情与血腥。 那些画面,看起来那般陌生,却又莫名格外熟悉。应是他的记忆,但里面包含的内容却是如此的离奇,他想相信,又不大敢相信。 当想循着脑海中的道路细细去探究,体会到的却是种看似真实的虚无。 不会的,肯定都是假的。 本来就忧心忡忡的,所有的事情都赶在一起,好不容易等到了师弟,他又似乎受到了很严重的刺激。脑子越来越乱,想的事物也才愈发不着边际了。 但不断喷涌出的讯息已到了文佑无法完全忽视的地步了,他的眼睛转了转,做了个决定。他不想印证,只是为了把这些杂念驱逐。 “既然师弟为难,我也不能强迫。”文佑柔声道:“我还是去酒窖里讨些酒过来吧。虽然我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效,如真能忘记命中所有忧绪,倒也是好事情呢。” “我不求能忘记一世所有愁苦。”文诺低低地道:“能把……能把……那些再不让我想起就好了。” 他想起了心木的癫狂与自己连殿下尸体都留不住的软弱无力,眼泪决堤,言辞阻塞,再也无法说下去。 文佑没有先到酒窖,而是来到了夜云帮的药堂。此刻天已经漆黑,药堂的看管正在打盹,听到门“吱呀”一声响,打了个激灵从简陋的铺板上坐了起来。 “呦?药师傅,您还没睡啊?”文佑见到他猛地起身,惊讶地问道。“睡着了也被你推门的声音弄醒了。”被称作药师傅的人有些不满地道。 他看见文佑一脸歉意,摆了摆手道:“哎,得啦。你也别好像很自责似的,这不是你的错,只是我自己的惯性罢了。医者不比其他人,毕竟这病征的发作是不分早晚睡觉不可以睡安稳,睁眼就须得立刻调整好状态让自己清醒才好。尤其帮中弟子皆无事不来,我这点就更格外加强了些。” 这位药师傅,并不是真的姓药。他虽然在这里很多年了,夜云帮的人也并不知道他真正的姓名。可是总叫“你”或者“喂”似乎也不是一回事,因为他在药堂看管,不知道谁就给他起了个“药师傅”的名字,他自己也不大抵触,随后就在夜云帮叫开了。 他的脾气极好极和善,医术也高,在夜云帮中威望颇高。 只是他身上总是透出一种冰冷的让人不大舒服的气息,所以除了生病抓药以外,却也鲜有人主动跑来找他的。所以他倒是的确做到了听音即起。 他刚还睡眼惺忪,说完话之后,还真的是立刻整个人就精神饱满了起来。 文佑不由得钦佩地道:“难怪您总能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就凭您这份精神,就是很多医师该好好学习学习的。”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四章 幻化冰音 “好啦,你这小子别在那说无用的漂亮话了。即使我看起来精神,可不过是用意志强压着疲惫。你哪不舒服直入主题便是,我给你抓了药便要继续休息了,明早我还得守着呢。” “我没有哪里不舒服。”文佑老老实实地回答。 药师傅听到文佑的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你从小到大身体就好得很,几乎不怎么来这里抓药的。我看你老这么康健,所以就久不见你影,心里还有些不舒坦。本以为盼了这么多年的,大半夜的被我盼了来,结果就是想闻闻药草味,或干脆只是来逗弄我的么?” 他仰头又躺了下去,立刻陷入了沉睡中,还打起了山响的鼾。 文佑摇了摇他的肩膀,他却没有醒来的意思。文佑无奈地道:“你这个人思维真是怪,我没不舒服的就不能替别人来讨药了么?” 听到“药”这个字,他的眼睛一亮,再直起身来冰冷地笑道:“早说嘛,原来你还是有事而来的。你想要讨什么?这三界中有的药,就没有我配不出来的。” 文佑心想,他怎么又来了。 每次一听到他说这话话,总觉三界中的药他是不是都能配出来我不知道,可就凭这一句,我倒觉得他这吹牛皮的功夫倒可评为三界之首。 不过现在有求于他,还是不要当面讽他的好。 于是文佑将心思埋起来,满脸堆笑地道:“这个自然,药师傅是什么人。我就知道您有这个本事,不然也不来求您了。” 药师傅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小子,你在想些什么我一清二楚,别以为嘴上说些好话就可以掩过去了。不过也罢了,看在你嘴巴还算甜的份上,肚皮里的那些音儿我也就不计较了。” 文佑尴尬地笑道:“说实在话,您和文诺师弟一样,总是说些我听不懂的呢。” “文诺?”药师傅愣了一愣,轻笑道:“原来如此。前几日听人说,他偷溜出去玩了,看来今儿这是大半夜的回来了,你这风风火火的亦是为他来的。” “药师傅果然聪明,正是如此。”文佑笑道。 药师傅不待文佑再开口,跑到药匣边,手脚麻利地抓出了几位药,以不可思议地速度将它们捣碎,倒在一个小纸包里,递给文佑道:“拿走吧。” “我还没说他怎么样了,您就敢直接给我抓药?这抓得是什么啊?”文佑哭笑不得地道。 “不用你和我说,真正的神医,是有感应的。”他得意地道:“纸包里的粉末兑上清水,在皮肉伤擦拭,可以治愈冥……明处的毒痕。” “谢谢您,或许这东西我倒也用得上。但是,我此番来,却并不是为了它。”他把小纸包揣在了怀中,顿了顿,严肃地道:“我是想来管您要一小瓶真言蛊的。” “真言蛊?”药师傅好奇地上下打量着文佑:“这在地界,不是传说中才出现过的东西么?那你竟然也敢直接就开口管我要?万一我要是说我没有呢?” “既然您说您能配出三界所有的药,那么传说中的事物也不例外。”文佑笑道:“您要是敢说没有,我就在整个夜云帮说你是个牛皮大王。” 药师傅有些恼怒,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个小小瓷瓶来:“什么稀罕物?给你,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我连你们传说中的药物都送你了,你无话可说了对吧?” 文佑接了小瓷瓶,连连道谢,不忘夸他两句,心里暗笑:这药师傅表面看上去仁厚,但果然忌讳别人怀疑他呢。这么一激,连他也没有十足把握是否存在的东西便到了手。 文佑跑出了药堂。如果他回头,就能看到药师傅脸上那缕阴狠的冷笑;如果他能听到心音,就会听到药师傅心中默默地道:好幼稚的家伙,居然真以为我也会中了激将? 只听心木大人说,星辰实在是太不听话,穴位中了他的魂针,竟然也还能自由地行动思想。可让他有些犯愁,正好这回借着文佑要真言蛊,我给他换作些可乖乖听话的重毒素,我也就解了心木大人的困惑了。 想来这个小小魔族,在这些毒的面前,心智会彻底崩溃,成为工具。 想到将有的这个结果,还真是挺无趣的。不过,这也是必然的吧,我的毒,还从没一次失手过。只消一点点,连我们自己都受不了,何况别人呢。 不,不能说没有一次失手过,那个疯小子是个例外。 他几乎耗费了我毕生所有的能力,尝遍了我能想到的能制造出的所有,却一点也不受控制。 想到这还有点可惜,生命力多顽强的人,最后还是逃不脱一死。 而且,你死后,身体,守护的族人,对你忠心的属下,是一个都剩不下的吧。 药师傅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的一弯冷月,不知是真睡还是装睡,闭上了眼睛。 文佑朝酒窖跑时,眼前忽然变得漆黑,精神恍惚了一下,失去了一刹那的意识。 只能听到耳畔似乎有银铃的轻响。 等他回过神来,手中的小瓷瓶似乎被人动过。他也没有深思。 夜云帮都是江湖人,爱喝酒的也多,酒窖并未设看守,大门就那样敞开着,谁喜欢随意可以随意拿,定时会有人补充。 虽然这样好的饮酒条件,文佑因着凌承羽的教育,路过酒窖无数次,走进来是头一遭。他并不识得什么好酒差酒,踌躇一番,将离自己手边最近的一坛搬了起来,将小瓶“真言蛊”倒进去摇晃了一番,将罐口重新封号。 听说喝酒都是要对饮的,要是文诺让他作陪该如何是好?可要是拿两坛却不能随意挑,会不会显得奇怪? 文佑想了想,反正自己平时该说的也都说的差不多了,唯有一个事情未与文诺提过,但也不是丢人事,不怕倾吐。只万不能让旁的事物惹了文佑疑心,否则他的试探也不成了。 “师弟。” 文诺见到了放在桌上的酒坛时,从他满面泪痕的脸看不出他的心思,只是他摩挲着的手指,轻轻颤抖着,带着几分自嘲地语气道:“我原来时常笑话那些醉生梦死的,不想,我也有追寻的一天。却不知,这未知的事物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景象?是欣喜,还是更大的失望?” 他撕开坛子的密封,换作往常的文诺,能一眼看出动过手脚,现在他的所有都变得迟钝。 文诺的样子文质彬彬,此刻却将整个酒坛捧起,让火辣的清流划过喉咙,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师弟,你慢点喝……不要这样……” 他的手蓦地一抖,酒坛落在地上摔碎,文诺强撑着站起身来,指着文佑道:“你……文佑……这是什么东西……?这究竟是什么……?” 文佑没有反应过来,却看到文诺整个人倒在了地上,极其痛苦地打起滚来,嘶哑地惨叫着。 碎片扎到了他的身上,他也浑然不自觉,当凌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面容,乌黑的烟气从他的身体飘出,他那一身布衫闪着光,变为了一身漆黑的盔甲。文佑终于能确定,所有的景象与错觉,皆不是虚假。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五章 雪葬未澧 “星辰。”文佑表情复杂地唤着面容已然有些扭曲的文诺。 他在也意识到了自己身上所产生的变化,深重的痛苦让他的开口变得艰难,但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丝自嘲的笑意:“嗯,的确是呢。你意外吗?” 他的声音由于熬药时吞下药渣本变得嘶哑,由于刚剧烈的哭泣与遍布的疼痛使之听起来更似绞轧出的声音。 “不。很早以前我就已经知道了。” 文佑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星辰不受控的身体滞了滞,瞪大的眼中充满了意外的神色,不由问道:“很早以前?具体是什么时候?” “久到足以让人混乱,不知那究竟是何方的事情。”文佑苦笑了一下,俯下身来,将少许法力注入到茫然的星辰体内。待到星辰觉自己都觉状况稳定了好多,文佑温柔悉心地将他扶起,让他在不大舒适的床上躺下来。星辰见他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的杀意,甚至比往常还多了几分尊重,低低地问道:“难道你就不想杀我吗?” “都这样了,您还想着那件事呢?”文佑笑笑:“我刚才就在思虑您身上的伤。果然,您现在沦落至此,恐怕是因为贸然复仇失败了。所以,又打算绕回最初设的那谋划上,让我在您身上动刀子,对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星辰呆怔地注视着文佑。 “行了,别装作听不懂了,我真正的师傅大人。”文佑摇头笑道:“你最初背着寒幽饶了我性命,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我因为恨意要杀您时,您将法力顺着流淌的血液转移到我身上,好让他失却与您的连结而重创,借此机会将他杀死么?” 星辰以为曾存于头脑中完美无缺的计划除了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想不到文佑竟然完完整整地把他已经放弃的事物重现了出来。 “文佑,你如何会知道我最初的设想?” “我当然知道啊。”他的嘴角微上扬:“同样的境况,我都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了。一次次被与恨得咬牙切齿的仇人朝夕相处之事而震惊,失去理智地将剑捅入心窝之中,又因为源源不断的力量涌入而看到您的记忆,因此后悔不已。明明那样悔恨,恨不得时光再次重来,可是终究却因什么也记不得,不断重蹈覆辙。不过您也真是怪,似乎不管重来几次,天气与人的心情都是不定的,您报仇的手法心思和过程,却几乎没变过。这方法成功与失败大概五五开。”他顿了顿:“这次终于有心思弄出些花样来,虽说大败而归,我倒也觉得可喜可贺。您终于有一次,能从同一个怪圈子中跳出来了。” 星辰干笑了两声:“可能是伤得太重,反应也钝了,你说的字我几乎是半个都听不懂呢。” “星辰,您是在说真的,还是仍对我有所顾虑,所以装傻来敷衍我?”文佑见星辰的神情,的确不像是装出来的,何况他饮下了真言蛊,怕也说不出假话。 这次倒轮到他错愕了:“难道您对我们始终生活在一段时间不断重置的世界没有丝毫知觉?” “时间重置?”星辰眨了眨眼,表示不大理解,突然间,他的心猛地一动,喃喃道:“原来如此,难怪有时我有时觉发生过件事情,但实际上却似乎并没有存在过,若是用时间重置,倒是解释得通了。” 文佑点了点头:“我也时常会有这种感受,在您对着寒幽的幻影说那些奇诡的话时,翻滚的记忆越来越强烈。且我看您实在难受,即使不是人,堆积着心事也对身体有坏处。但知您这人,决定不言的事情定是守口如瓶的,所以我去药堂要了瓶真言蛊,想借着它来让您对我吐露真语,来探知您的身份。不想这一句话还未说,您倒先现出本真样子了。” 星辰忍不住问道:“药师傅那里居然有这玩意?” “嗯,我也没想到,只是因他总说他有三界中存在的所有药,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索了,没想到他竟确实拿得出。”文佑的眼睛眯起来,狡黠地道:“来吧,文诺师弟,星辰,说说到底遇到了什么恐怖事,能让您这魔族的右护法像疯子似的嚎啕?” 星辰本不想回忆起的伤,随着文佑的问题被撕裂,他本已经平复了的面容变得惨白,瞳孔满是惧色,冷汗从他的额角流淌。 有些减淡了的黑气再次从他的身躯中蔓溢。且比文佑刚抑制时的颜色更深,文佑无法,只得再用些法力压住。 人族原本是没有法力,文佑的力量是星辰借着凌承羽的面容授武时偷予他的,同源之力,和他的身体可以完美的融合在一处。 文佑愤愤不平地道:“就算是您对他动了杀念,但好歹也做了他那么多年的手下,最多废了全身的法力,或一刀了了他性命也就算了。何苦来非得把您弄成这样?真是太狠毒了。怪不得您在寒幽手底下得到重用,却老想着前任魔族首领雪王呢。” 星辰不自觉地凄婉地道:“不是他做的,因为他已经死了。” “真的?他死了?”虽然星辰的模样凄凄惨惨,他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刚夸你从那个怪圈子中跳出来,结果到最后,你还是用的玉石俱焚的手段?不过,此次您没有像往常一样损了性命,不过是受了重伤就得偿所愿为您尊敬的雪王报了仇,我也不用受良心上的折磨。这么看来,倒是个很完美的结果呢。” “不,一点都不完美。”他喃喃自语道:“我眼睁睁看着他死,看他尸骨无存,我除了呼喊,什么也做不了。” “雪王的死并不是您的错,毕竟整个魔族,包括雪王自己也没能阻止寒幽的篡位不是么。”文佑劝慰道:“何况,您现在已经杀了寒幽,替他报仇,若他有知,也必会感念您的忠诚。” “感念哪门子的忠诚?”星辰轻声道:“不过就是个傻瓜,活在自己的想象,抱着飘渺的恨意,从不曾看清事实。若我真是个忠心的人,那怎么会连寒幽殿下就是雪王殿下的事情都没发现?”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六章 鸩酒入喉 文佑虽在之前感知,融合过许多次星辰的记忆,并且已经可以自由地调动。但是此次轮环,是星辰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发现寒幽被夺躯真相的轮环,这次的血液没有被文佑所吸收,所以存在他的魂魄中的事情,文佑并不知道,乍听到这爆炸性的事情,惊得“啊”了一声,忙追问道是怎么一回事。 药逐渐在星辰的体内发挥更强的效力,文佑再也不能阻止黑烟的扩散,星辰也再也隐不了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点滴半分,自顾自地,不停地将苦闷与伤悲尽数道出。 迅速,连贯,几乎就是把思绪化作语言,通过嘴巴来呈现。 甚至没有文佑插话或提问的余地。 在星辰说自己在收到了秘密的情报,急匆匆地跑回魔境,在寒幽浑身鲜血说着梦话,才知道这副身体是夺来的时候,他的心中就像打翻的五味瓶,文佑的鼻子有些酸酸的。 大概,就是信仰的重叠吧。 他十分理解星辰一刹那间的心情,就像他第一次发现,他最尊敬的那个师傅,最恨的那个人,最知心的师弟,皆是同一人时,那种复杂。 寒幽吸收了魔刻,被埋葬在了冰宫之中,文佑才知道前几日精神忽然恍惚,觉得自己身躯轻松了不少的原因。 他并不是魔族,可他的身上也有星辰一成的魔刻,在寒幽吸收时,也连带着将它吸附走了。 星辰不想开口,却抵不过药力的效用,一边咳嗽着,一边将不愿意看到,不愿意提起的事情,也原原本本地说给了文佑听。 这就是仙?这就是冥?文佑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曾以为魔族皆是恶的。 星辰微改变了他的观念,他认清了,或许魔族要比道貌岸然的凌承羽与整日将善恶挂在嘴边的华阳等人族更强,可是他从来没有敢联想过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 寒幽的故事更是将他的信仰全部颠覆了。 “殿下特意嘱咐过我,他死后只想求一个安寂,再也不要娶寻那些虚假的梦了。可是,他们逼着我,诱惑整个已经不能称为魔族的魔族,要继续进行殿下生前所设想的事情,并且,这些罪孽,还是要由魔族承担,把所有则责任,全都推到死去的殿下身上。他们爽快地答应了,我不肯,他们便想用毒针控制我。我费力逃了出来,却也不能自由控制自己的行动了。”鲜血从星辰的嘴角流淌,眼中的血丝也渐渐变为了漆黑:“所以,文佑,请你以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为理由,将我关起来,把弑魔大会是一场害人的真相在帮派中说出来吧,这样那些冥族的计划就不成了。” “我就知道你小子即使喝了药液不可能乖乖听话的。”一个冰冷的声音斜靠在门边,笑道:“心木大人接到了芷的情报,让我来好好教教你小子,看来我还真来对了。” 对文佑来说,这是张很陌生的面容。 缺乏血色病态的白与嘴角不怀好意的冷漠笑容,却让文佑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厌恶感。 他没好气儿地道:“你谁啊?半夜闯夜云帮还这么嚣张。” “我是谁?”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漠地笑道:“你身边的人脸色都变成什么样了,你倒是问他啊。” 文佑回身发觉星辰的瞳孔骤然缩小,像是撞见了鬼一般,低声地喃喃道:“他是冥族的缘落。” “缘落?”文佑将这名字重复了一遍,恍然间觉得也极其熟悉,可是再调动记忆的时候,却找不到这个人这张脸的讯息。 落尘见到文佑起了一丝惶惑,心中微微一动,凝视着他的表情。 但见他最后还是归于疏离,撇了撇嘴,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神色:“没错,这正是在下的名字,我是心木大人的手下中,最懂他心思的那个。” 文佑在听到星辰那一长串的痛苦回忆时,已经知道了心木正是那个十分残忍,当着他的面毁尸藏针的家伙,所以觉得略耳熟也未觉奇怪。 落尘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变色的双瞳移向躺在床上,漫身黑烟的星辰,满意地点点头:“芷做事,其实果然还是很令人放心的,你的身心现在都已渐渐被冥力侵蚀,到不了明早,你从身到心都会变为冥族了。但果然是同类相吸,疯子能再聚点疯子么,即使在这种状况,你竟还能想着破坏弑魔大会,着实也令在下佩服。不过……”他顿了顿:“到此为止了。我能判断出你的神智已被注入酒中的毒消磨的差不多了,再支撑不了多久了。只要我再稍微助助力,你就再没有能反抗我们的心魂,和其他魔族一般,彻底变为九幽之冥了。” 佑的肩膀轻轻一抖,他这时才注意到,地上流淌的,掺杂着星辰被刺破的皮肤血液的酒,是清澈的绿。 文佑,这是什么东西?这究竟是什么?他突然想起就在片刻之前,星辰用手指着他时,那不可思议的眼神,随即便倒在地上。 如果是传说中的真言蛊,只是让人说出真心之话而已,绝对不可能带来任何的痛苦,只是他求知真相心切,把这点忽略了,现在才后知后觉,惊诧地问道:“星辰,这酒的……是毒?” 星辰原本想要隐瞒这个事实,但见他终于注意到在地上漫溢的诡异色彩,也不得不苦笑,费力地点了点头:“我在喝进去第一口,浑身灼烧的感觉,与我中了心木的毒针与潜入毒池的感觉一模一样。” 这么说,他并不是刚逃回来的时候就没有自主意识。 是啊,虽然披头散发,内心中充满着绝望与痛苦,可是他的动作与言语还是随心而动。 他是在喝了自己下了药的酒以后,才更加异常的,自知无法再坚持,才不露声色的说自己早已经意识涣散,祈求文佑将他关起来。 他不想让他自责,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情。 “药师傅是你们的人?”文佑意识到了这个重要的问题。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七章 血舞阴阳 慕野吟走了两步,猛地一回头,舞灵嫣然道:“你小子还是怕我碍你的事吗?好心好意的,人家根本不领情,就喜欢自己去找不自在,我干吗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多管闲事?” 她似乎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转身便朝明月楼为她准备好的,尽皆是果子树的房间去了。慕野吟刚松口气,见她手指头一划,肩膀一颤,做好了防备。她却是像是表决心似的,编织了个血红的水之结界,将二人彻底分隔开来。 她的表现越决然,慕野吟心下便越不安。 想到自己执意跑到了流枫的屋中,却确实看到了尴尬的一幕,舞灵的那句“你要是痛哭流涕的话,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是不是也不是她故意找茬,而是确确实实别有深意呢? 他不敢再想。朝舞灵的背影大喊了一声:“血舞,你之前的话的意味,可否明确告之在下?” 声音撞到了结界,弹了回来,把他的头震得嗡嗡直响。 看来她是有点生气,真不想再理会他了。他环顾四下无人,低声念着归回之术,却不曾有半分反应。 水幕上现出了一行血红的字:“看在你这么虔诚要虐待自己,我便再给你个提示吧,你可以去雁音城的传送阵看看。” 慕野吟恍然大悟,咬破手指,在水幕上写下“谢”字。 他是在多年前愁苦时,在莺歌楼偶遇舞灵,向她诉说了苦恼后,听从了她的主意找到魔族,入了魔道。魔源只有墨莲给予他的一点点,所以只能用基本的术式,至于瞬移之类的高级技能是根本使不来的。 纵使他心中再着急,也只能使用飞空之术,纵使这已经比人族可用的移动之术诸如御剑快了许多,从京城到雁音却也至少需要三天的时间。他在路途中不断地用传讯术试图联系到某个他熟识的魔族,终是失败。他心中的忧虑更加重了几分,集中全力飞速前行,甚至连吃饭睡觉那一点点时间也舍不得耽误。 好容易终于接近了隐藏着魔境传送的树林,他却有些疑惑。在印象中,传送阵就应该在附近,周围有若隐若现的结界之光。可他绕着树林来回飞了几圈,却没有寻到那一丝寒凉的芒色。 莫非是太久没来过,记错了地方? 他摇了摇头,他一向对自己的记忆很有自信,虽然那是他少年时之事,但微弱的魔族力量,也足以让他的身躯与寿命和凡人大不相同。寻错路这种事决不可能。 只能使用探知之术来搜寻了么? 以他的法力,是足以同时支持飞空与探知的。他的眼珠转了转,凭借着残存的印象,落在了离遥远的感觉最相近处的乔木枝上,默念着探知的咒法。 费了半天的力气,不要说魔境,就连魔息都没探到。 他不甘心否定自己,索性在密林中步行着摸索。 从密枝投影下的阳化为凄凉的白月,苍穹吞噬了霞红,炫耀湛湛之蓝,群星看不惯那种傲慢的做派,将青染墨,被雨水冲刷后却又更加清澈。 空境远而无涯,林丛近且有限,仰头却可见斗星移,触手便似能及;回眸不见昔时境,遥遥无踪影。 唯有一处之壤,落满了白莹莹的细末,慕野吟轻轻地捏起一小撮,却似乎是普通的寒冰碎玉,也并没有太特别的。 但是其他地方,更只是落叶黄土夏鸣蝉,无止境地重复。无论往返几次皆是如此,他思来想去,也许冥冥中受到了牵引,还是伫立在了雪色遍布处。 看墨莲大人的伤重与体内的封印,明显是最近有人意图对魔族不利。可能寒幽殿下尽管不知道她的状况,却发现了这点,加强了戒备,像我这样的法力低微之辈,很难轻易寻到入口了吧。 慕野吟默默地用这样的言语劝着自己,可是又觉不能信服,还是意义不明地守在一片空地。 他忽然惊觉,从慕府离开到现今,他仍就是粒米未进,滴水未沾,眼皮未曾合拢,可他并不觉饥饿疲累,也没有丝毫的不舒服。 他以前就不了解何为饿,何为困,何为渴。但是他想可能是他的时间较规律,未待这些常人总提及的症状出现就已经把它们抹消于无形。 可却在这无意中的一次行动中肯定了,他是的的确确没有这些。是魔族的刻痕在作怪?可细细想来,在他还是个小孩子时,就已经是如此了。 不自觉的仰望着变幻不停现在恰处于灰白的天空,在某个瞬间,他仿佛看到云雾散净,殿宫巍峨。只是眨了眨眼,便作了铜镜芳华,不过刹那。 “咦?”在寂静中总算传来了一丝沙哑的人音:“站在那边的……可是慕野吟?” 慕野吟循声看去,虽然盔甲的颜色黑漆漆的,他还是一眼就看出说话的是星辰,激动地应了一句:“是的,星辰大人,正是属下。” 慕野吟总觉星辰和以往的他不大相同,恹恹的,很是没精神。但是与这比,他更关心他魔境传送阵,顺便向他汇报墨莲大人失忆在慕府的事情。 “奇了怪了。”妖魅惑人却漫溢忧伤女声道:“在京城过着舒服的日子,最近又是儿子的归期,不应该在家安享天伦么?为何此刻会在雁音呢?” 说话的女子从星辰背后的暗影中脱出,慕野吟见到了一袭深蓝衣装的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咬到舌头:“墨……墨莲大人?” “慕野吟,为什么你见到星辰就是满面红光,兴奋不已,见到我却是这副撞鬼了的眼神?”墨莲冷冷地道。 “不……我……这怎么可能……?” 慕野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了又眨。 可她没有消失,也不是影子。 那双圆圆的,凝眸若海,流转如星,仿佛能摄心魄的杏目与她手上握着的灵气颇强的紫檀弓,皆在这世上难觅第二。 “慕野吟,我可不记得在你身上做过什么坏事情,现在却这么怕我?话都说不清楚了?” 这口吻也是她独有的冷艳,不似玉若般俏皮灵动。 难道在我离开的几天,墨莲大人已经恢复了记忆? 慕野吟踌躇半天,试探性地问道:“您的身体无恙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八章 一线双子 墨莲很惊奇地道:“你知道我受伤的事?” 为什么会是如此诧异的口吻? “嗯,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墨莲与星辰俱是皱了皱眉,不大理解他的意思。他想了想,不大肯定地道:“属下敢问墨莲大人是在哪里受得伤,又是在何处养的?” “别提了。”墨莲苦笑道:“执行着殿下托与我的任务时,碰到了几个不知哪来的高手,我尽了全力勉强将他们击退。我还以为自己会死呢,谁知孤身在荒郊野岭昏睡了好久,昨儿晚上竟恢复了意识。忙用了疗愈术稍平了伤口,这才能行动自如。” “昨晚?荒郊野岭?”慕野吟觉甚是蹊跷:“您没去过慕府?” “原本的确是打算去一趟了。”墨莲无奈地道:“可我这一觉醒来,身上轻盈了不少,魔刻消失了。我想找殿下问询,传音却传不到,只地先到夜云帮去找星辰了。” 星辰听到墨莲冷静地说着话时瞥了她一眼。 他总觉得她身上有点怪,却说不出究竟是哪里。 “别一个劲儿地他问你答了。慕野吟也使不了瞬移术,从京城到雁音的路程可不算短。他素来性格谦稳,无缘无故也不会费这力气。”星辰低低地对他道:“慕野吟,你大老远的,可是有重要的事情对我们说?” 慕野吟凝眸看了墨莲好一会,摇了摇头道:“原本是有话对寒幽殿下说的,现在怕是没了。” 文佑看到在慕野吟开口前,墨莲狠狠地握了握手中的弓,在他的话出口后,才安了心般松开。 慕野吟自己也注意到了。 他眯起眼,偷偷开启了魔瞳,她的身体泛着水蓝的光晕,他无法看透她的脏器与灵魄,而且魔族刻痕亦是没有一条。 而玉若身上却有,而且被集中锁在了那霸道的封印中。 他动了一个念头。 虽然他在扫到星辰的躯体时,发觉他也没有刻痕,但还是想验证一番那诡异的揣测。 “虽然没事说了,可费力来了一趟,换些许安心来也不算一无所获。”慕野吟冷静地道:“恰巧也许久不见殿下,甚是想念。能再听他说两句话也是好的。可我却不知道寒幽殿下把咱们魔族的传送阵移至何处去了,还请星辰大人指点。” 星辰惨笑了一声:“其实我也和你一样惦记殿下,也很想看到他。可是,却再也找不到通往故乡的路途了。” “嗯?”慕野吟的脸“刷”地变了颜色:“您在说什么?” 舞灵的话再次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着。 星辰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碰到熟悉的人,就必须要把血淋淋的伤口撕开一次。他咬着牙,正要将寒幽的死讯再度重复,墨莲却先抢先道:“殿下已经被人害死了。” 她将事实陈述了一番。 慕野吟退了两步。 这个事实没有让他太意外,却也早超出了承受的范围。 原来她真的是好心。 她知晓,她什么都知晓,所以才会劝他,拦他。 眼泪真的从眼角落下。 星辰低下头。 参天木桩中只要有一颗碎石,就经不起风的侵蚀。 让人神伤的记忆不管何时回顾,都是黯然。 哪怕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以为把它忘却,再无意中掘出,才蓦然间看到,它一直在灵魂中。 何况星辰还没有从那份悲痛中彻底走出来。 文佑拄着下颚,眼神在三人莲身上来回顾盼。 星辰的眸子被灰暗与无奈充满。 慕野吟满脸不可置信地悲哀。 就连自己也很难从冰冷中脱身。 而最该难受的墨莲,不过是语声,却在星辰之前将整个过程流畅地述出。 连停顿都没有,像在说别人的事情。那份悲痛在那双一味深邃的双眼的衬托下,也显得很矫情。 完全感受不到像星辰说的那种,不顾伤痛极致的真心。 但之前她的确是立刻跌坐在地,在听到星辰结结巴巴地时候,没有犹豫就用了自伤的回影术。 也许她只是敛了伤悲,比一般的人要坚强?文佑沉吟片刻,选择不作声,毕竟他也不大了解这个魔族的右护法,却打定主意要把这份疑惑保留,待细观察。 慕野吟突然想到了玉若那份痛楚。 她的魔刻被封在了霸道的封印中,才会免于被吸收。 而且看透一切的,血舞意味深长的眼神中,他分明读出了他对于玉若身份猜测的肯定。 别的都可以作假,魔刻做不了假。但是寒幽把所有的魔印吸收了,之后的事情便好办的多了。 “星辰大人,小心!这个墨莲大人是……”墨莲一个飞身到了他的身前,直没刀柄。 “你知道的太多了。”她俯在他的耳边,拔出了刀子,慕野吟躺倒在了地上。 嘴巴大张着,是没说出的“假“。 星辰惊诧地看向墨莲。 只见她的眼中杀气腾腾,长刀不断向下滴着新鲜的血。 文佑俯下身来探着慕野吟的鼻息,同时装作无意地,用小指蹭了蹭他的唇齿,朝星辰摇了摇头,示意他此人已经断气。心中却凭着口型和刚才的试探暗自揣度着慕野吟没有说出的话究竟是什么。 他的心中忽地一惊,难道是那个字?如果是这样,刚才心中泛起的不平之意,倒是有了合理的答案。 但他清楚墨莲的速度无论是他还是星辰都逊色太多,他们仍等待着慕野吟的下文,她已用迅如疾风的身姿,干脆利落地一刀毙命,彻底堵住了他的嘴巴。 现在贸然将惶惑吐露质问,若想错了自然好,如是真的如他所料,刚张口只怕自己小命不保,也不能为对自己有教授之恩的星辰有实质性的帮助,徒给他心里增负累。 他眼睛一转,已不动声色地笑问道:“正和他说的好好的,为何您平白无故便下了死手呢?” 他的脸上是一派清寂,心中却在冷笑,他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理由来能让人信服。 从文佑俯下身的一刻起,从墨莲的膝盖中飞脱出无数条线,钉在了他身后的泥土中,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再下杀手。 丝线文佑与星辰是看不到的,幽蓝的水光却逃不脱监视的光幕。 杀掉慕野吟便不是帝沙的命令,文佑只轻描淡写的一个问题,将这棘手的状况全丢给了她,他们更纳罕她该如何收场。 这问题很合时宜并无异议,可是至了此时除了再动刀子,他们亦想不出有其他的办法。 那也无妨。 死便死了,没什么可惜,虽然她也许鲁莽了些,反正一条命,早晚是要有终结的。何况是些蚂蝗萤蚁,幻影转生,她这样说不定还是救赎呢。 想到这里,他们等待着文佑的鲜血溅落,可她听到了他的质疑时,反而将定位之细丝收回了。 这下冥宫的人全愣住了,偷偷抬眼瞥着帝沙。他还是惯常的那副无悲无喜的面容,自然也不知道他的心绪。心木不在,是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冒险发言的,只当这是帝沙突然秘密传给了她讯息他们却不知罢了。 帝沙其实未给墨莲下命令,也没看透墨莲的行径。 她向来是听命行事,唯有一次脱离了轨迹,给了帝沙可乘之机。 他自己是钻了空子到了现今的地步,不可能不对她自行的判断有所顾忌。不过想到此刻的卧底之计是她请求的,就目前看来,效果颇佳。她蓄势待发在中途停滞,必也是有了比见血封喉更佳的妙策。 想插手也就是动动手指,纵心下微有忐忑,他却决定再观察观察,试试最终觉醒之态的她产生了怎样的变化,是否谋略也在瞬间到达了他们看不清的峰顶。 墨莲没有回答文佑,却慢悠悠地朝他走近。 嘴角浮现出的笑容让人泛着寒冷,迷蒙与空洞的眼神不知看向何处。 星辰与文佑都紧张地紧盯她。 她停了下来,手腕只要轻轻一动,便可以划破文佑脖子的距离,文佑即使屛住呼吸,也能隐隐嗅到刀上的血腥气与身上淡淡的清水香混杂出侧怪异芳香。 她将它高高举起,狠狠地朝下劈去,星辰忙唤出长剑,在文佑头上一挡。 锋利的剑刃削断了文佑的几根头发,可星辰没有感受到承挡武器的重量,也没有听到冷兵器碰撞在一处发出的脆响。 是刺进血肉中“噗”的一声,冰冷的液滴溅落在文佑的衣衫上。 文佑瞥见了血滴,没有惊恐,却不自觉地向自己的胸膛看去。 那里并没有墨莲留下的任何伤痕,身体也不觉痛。 不是他的血。 他心里一颤,起了一种不安之感,忙回转过身,上上下下打量着星辰,在确定他也没有受伤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不是他,也不是星辰,那一声沉闷的声音,与这冰冷的血红是谁的? 二人目光同时落在墨莲身上。 只见将刀子放在了慕野吟的胸口,划开一个大口子,将手从那个空洞中探进去,将他的心脏拖拽了出来。 墨莲将刀抛在半空中,十指交叉抱在胸前,很快,全身的血脉因为被掏出的心的牵连从慕野吟的躯壳中脱去,缠络在它的锋刃上,慢慢地渗入,直至完全与它相融,墨莲伸出手来,接住了这把闪烁着周身通红的事物,将它狠狠地插在了雪白的碎玉土中。 一道刺目的光晃的星辰与文佑睁不开眼睛,只能依稀看到那些细碎的粉末却在慢慢地聚合。光芒散尽时,完好的传送阵赫然展现在了他们的眼前,连结界也一如往昔未变。 墨莲见到了这情景,脸上明明现出了喜悦,眼泪却止不住地从她的明眸落下,被抽干力气似的跪在了地上。 文佑愕然了:“您杀了他是为了……复原魔境?” 墨莲无力地点了点头:“这里毕竟是我……”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星辰:“也是殿下,也是你,也是所有魔族曾依靠的故园。失了它,我的心就像空出了一块似的。所以思考着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乡影重唤,有了起点,才能更好的走向终点不是?” 星辰咬了咬嘴唇,他承认,他看到这魔族的传送阵与雪白的结界时,的确有了种归属感。 忆·魔念篇 第二百八十九章 末世残年 火焰的鲜红点亮流枫双目紧闭的黑暗,热风吹拂到脸上,似乎想将他与周围的一切全部吞噬。 他静待着身躯在他无法脱离之刻,将他散成灰烬。 就在火舌即将舔舐到他身上时,他隐隐觉被人托起,背在了身上。 水蓝色的光芒明灭,刹那间远离了灼裂的地狱。 耳边风声寂寂,冰凉物落在发上肩上,虽不能见其景,心下对周围感觉甚熟。冷风朔朔刺骨,梅花的香味却与纯净的雪花融合,散发出令人安心地香味,似还包含着昔心故人的气息。 这身体能窈窕纤弱,应该是一女子,而如此玲珑之躯负着他,踩到雪花上的脚步声却依然甚有韵律,又可见她心脉安定,气息稳重,定是个心无杂念的高手。 他并不能亲眼看到这情景,但这种在冰天雪地中,无力的自己被纤弱的人背负的感觉,却悄然吹拭记忆的角落的尘埃。 滞顿的思绪让她的名字到了嘴边,却叫不出。眼泪就在昏睡中落下,凝结成冰粒。 那女子原本一直在平稳地行进,在晶莹化在她衣衫的时刻,却顿了一顿,那被呼啸的风吹动,滑过他脸上的发丝证明她似乎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低低的叹息声,蕴含着无限的惆怅。 旋即又开始朝着他在昏迷中,也牵系着的方向行进。 脚步突然从“嘎吱嘎吱”的踏雪之音替做了踩在石板硬物上的声音。 应该是进了屋子中。 虽说凛冽的朔风停止了,飘落的雪花也无了行踪。 不过周围的若霜冰冷却丝毫没有减淡,反而比先前的寒更加侵入骨髓。屋中的味道也是冰冷的没有半分暖意的冷香。 他的手脚都被冻得发僵,却也并不觉讨厌。其被缓慢,轻柔地放开,身下是绵软的床榻。 一条很厚的被子被盖到了他的身上,一直拉至颈部。一直处在冰冷之域中,棉絮与法力交融的暖意使流枫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的心绪仍然薄弱,却在此刻从昏迷的状态转为沉睡。 明明如此的舒适安逸,诡异的疼痛感却从他的五脏六腑散开来,仿佛被刀割火灼至破碎般的痛,无法抑制,可他却愈发醒不过来,只想永远就这样睡下去,只要没有了意识,这种痛苦也便不会再缠绕着他。 不过事实并没有如他设想的那般仁慈。 他将自己保护在幽静的世界中,停驻了思考,那种痛意却在他止住了一切机能的身体中更加猖狂,似乎已经成为了他躯体的霸者,除他以外,再也不容许其他的感觉侵吞他的领地。 这已经是种常人无法承受,不过似乎很多年前,他有过比现在更加强烈的感受。只是他不敢去回想,也无法想象,更加的锥心刺骨会是怎样。 他修长的身体,不自觉在被子中缩成了小小的一团,不断地颤抖着。 隐约听到了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我这里有些新的毒,那些废物,都是刚沾上一点就死了,完全观察不出效果来,令人沮丧。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来试呢,结果正赶上他又落在我们手上,倒不错,正合了我意。”略有些妖娆的,阴阳怪气的男子的声音,有几分喜悦的道。 “他以前确实有些特异不错。”淡然冰冷的女音,很像是梦烟:“可他现在已不完整,只追忆些许过去已抖得那样厉害,抗力许不比从前……” “那不是正好么?”寒凉冷漠,僵硬呆板的人打断她:“说起来,他硬骨头倔强得不行,宁肯膝盖烂掉了也不愿意下跪。弄得我一直很好奇要是他痛哭流涕,跪地求饶会是怎样,可惜最终也未曾见,深感遗憾。他要是真变得弱气了,再好好折磨他一顿,不就能看到我这梦寐的未能见的有趣景象了?” 说罢,他与那妖娆的男声一同笑了起来,很开心的模样。 他的笑声却带着几分哀嚎似的忧戚。 “所以,烟儿殿下,看在我们两个这样真诚求您的份上,你就同意了成么?” 梦烟有些不悦地道:“你们算老几?真诚求我我就要同意?” 对面的两个人立即沉默了下来。 她“哼”了一声道:“他现在可是我们重要的道具,仔细着点,切莫玩得太过,坏掉了。” 对方一听,松了口气,心道,说得那样厉害,最后不也一样是允了么? “烟儿殿下与我们一起么?” 她冷笑道:“你们自己恶趣味便罢了,却还要拉着我一起做这龌龊无聊事。” 二人齐声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难得的好机会,我们怎能把烟儿殿下抛在一边呢?论位置,也该是先让着您来,以示我们对您的尊敬。” 她淡淡地道:“只怕不是尊敬吧。毕竟你们是背着外公偷偷摸摸,下手又不知轻重,生怕出了什么岔子,拉着我一块就能减轻罪责。” 虽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不过想来那两个人一定是被看穿了心思后,面露尴尬。 半晌,那妖娆的男声才缓缓道:“您的位阶太高,还是什么都瞒不住您。” “那是自然。”她似乎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不过你一说位阶之事,我既背着外公的任务,却也心软答应了你们。杂鱼的心音可轻易窥之,真出了意外,我的责任无论如何也脱不开了。便呆在此处看着你们,在你们做过分行径时拦一句,便是我能给你们尽的最大的力量了。” “谢烟儿殿下,您真是太好了!”二人喜不自胜。流枫听到他们越来越近的气息,抖得更加厉害。 冰冷的茶香气的水从他的头顶浇了下来,他打了个寒噤,睁开了迷蒙的眼睛,两个男子正用诡异的目光看他。 他将眼睛瞪得大些,凝视着他们,却对这两张脸毫无印象。 可那眼神让他不自觉地想要逃离。 当他想动弹的时候,却发觉自己的手脚已被锁链锁住,一动也动不了,只能乖乖地平躺在床榻上。 他们见到他徒劳无功地挣扎那一下,不由得嘲讽地笑起他来。 “流枫,好久不见了。” 忆·魔念篇 第二百九十九章 伪善伪恶 他听这便是刚才那声音妖娆的家伙,茫然地问道:“你知道我的名字,莫非我们在哪里见过么?” “我们对你的印象可深得很啊,可你却竟然已经不认识我们了?”站在他旁边的人些许诧异道。 流枫点了点头。 他的确是在脑海寻不到一丝一毫他们的痕迹。 “哎,你这小子真无情,真健忘。竟连我们这些赐予你常人无法体验到的梦境的恩人都忘了。”声音妖娆的男子摇晃着脑袋,冷笑道:“看来,确实还真只有让你重归下过去,才能恢复些许印象了。” 站在他身边的人一把捏住了他的下巴,这动作让他感到异常恶心抵触,无奈他并不能动弹。 “你们要做什么?”流枫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何等事情,但魂魄却开始泛起了可怖的冷。 他不回答流枫的问题,粗暴的将一小粒药丸塞入了他的口中,正要掩住他的嘴巴,流枫狠狠地咬了一下的手,他不自觉将手抽回,流枫将药丸吐了出去。 “你怎么吐出来了?” 流枫撇撇嘴道:“你二话不说,喂别人这苦不苦咸不咸,难吃的要命的玩意,我不喜欢这味道,还不能吐出来?太不讲理了吧?” “良药苦口利于病,越难吃的药,对病症越有利。” “我又没病,不需要苦口的良药。”流枫轻轻向下窜了窜,把头蒙在被子里。 “这颗药与别的不同,我费了大半年的功夫只炼出了一颗,有病的话百病全消,没病的话,也可以强身健体。”他将那粒药丸重新捏起来,掀开了被子,放到流枫的嘴边:“乖乖咽下去吧。” 流枫有限地将头一侧,道:“这药这么珍惜,这样好,你还是自己留着吃吧,正好治治你这有点不大正常的脑子。” 梦烟坐在后面抿着嘴,他身边的人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他的脸上有点挂不住,面露凶光道:“再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要不反抗,还能稍微好过些,要是真惹怒了我,我可就不是现在这好脾气的模样了。” 流枫斜睨着他:“就你这德行都算是好脾气的时候了?那我还真想看看你脾气不好是什么模样呢。” “好,这可是你说的!”他的手指轻轻一拈,一缕轻烟在流枫鼻尖的附近飘荡,随着他的呼吸进入了躯体。 奇异的香气。 他曾不知在哪里嗅到过的味道。 本已经所剩无几的力量被这香气彻底抽干。 他的头被那人强行转了过来,药丸再次被放入他的口中,他的手中多了个汤药碗。 “芷,你疯了么?快住手,你这么做会坏事的,我们还不能让他死呢!” 他身边的男子神色间尽是惊惶,他忙回头向梦烟求助,可她却把目光移向了别处,仿佛什么也没看到。 “烟儿殿下,您在看什么呢?快点拦住芷啊!他简直是疯了,要是流枫死了您精心设计的计划不就全完了么?” 他的样子是真的很着急。 “那能怎么样呢?他真被芷毒死了,我再换别的计划便是。”梦烟满不在乎地道:“轻易就断了气,不能证明我们残忍,只能证明他自己是废物,没有出息,怪不得别人。利用起来也没趣。” 芷笑道:“就是,心木大人,看来您还是与梦烟殿下的魄力无法比,怪不得她刚回来就夺过了您的位置呢。” 心木似乎想要伸手阻拦,可他已用那碗中事物将丹药冲了下去,松开了手,笑问道:“流枫,你感觉如何?” “芷!”心木的声音中有些许的愤怒。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还好,你蛮贴心的,这水还是挺甜的,用它送那丹药也觉没那么难以下咽了。” “你说什么?”心木一愣:“挺甜的?” 流枫没有力气点头,却轻轻笑道,给出肯定的答案:“对啊,难道你们喂我的不是冰糖水么?” “冰糖水?你这样认为?”芷蹙了蹙眉。 “莫非我说错了?不是冰糖,而是其他种类的什么糖?”慕流枫略思索了一下:“算了,反正我对这东西也不懂啦。总之很好喝的就是了,现在那股子甘美的味道还留在唇齿间,蛮有回味的呢。” 芷一愣:“你难道只在意它的味道,身上就没有半点不舒服的地方?” 慕流枫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嗯”了一句。 “要是难受可以不用逞强的哦。”芷作出宽容的模样:“我们是不会太为难你的。” “逞强?逞什么强?”他像听不懂芷的言语的样子,奇怪地问道。 他虽因为芷的迷魂香气弄得浑身动弹不得,呼吸却依旧很平稳,脸色也极好看,瞧不出什么异状。 芷冷冷一笑,这其中确实有几味味道偏甘甜的药物不假,却也皆是对人的内脏有极大伤害的事物,再配上了那颗药丸,一般的仙冥也死了半截。何况他现在只是凡人之躯。 定是他比之前更能装蒜了。芷一把抓住他被锁住的手腕,探着他的脉搏,打算拆穿他这假装坚强的谎言。 令他大为震惊的是,他的脉相真是极其平稳,与常人并无二致。 “怎么会?”芷呆呆地松下了他的手腕,向后退着:“这绝不可能的,不会有这种怪事的……” 梦烟冷艳地一笑:“芷,探出什么来了?你的表情很怪异呢。” 芷像见了鬼一样指着流枫道:“烟儿殿下,真是怪事,喝下了那种东西,他居然一点事都没有!” 心木倒松了一口气,暗道幸好没事,刚真是吓了他一跳,却瞥到了芷的面色更加难看,有些泛青,血红在他冰冷的瞳中闪闪烁烁,看出来是压着一股莫名的火气,不禁又紧张起来。 芷做为他的手下多年,自知其爱药爱毒成痴。使出浑身解数却最终没能在天牢中将流枫毒死,最后心爱的虫窑还被他砸得粉碎,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挫败这种与众不同的兴奋感,却也因而翠流枫一直怀着极强烈的不甘。 所以在那之后,他更为疯狂地收集,淬炼世间的毒物,想换他一刻颓然认输。 此刻他那仅次于顶峰二物的毒,竟被流枫轻描淡写说作是糖水,他的内心中充满了其实冥族全然不懂,只是听过的所谓耻辱感。 心木低低地道:“芷,他小子没事就先放他一马吧,别疯得太过分了,真把他弄残了,我们都得受牵连。” 虽然意志薄弱,但他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要让慕流枫少受些苦。 慕流枫的耳朵极是敏锐,心木的话正好被他听了去,他微微一笑:“喂,我这刚醒来不久,口还有点渴,你的甜汤还有没有?我还想再喝些。” 刚有些冷静下来的芷彻底红了眼,阴恻恻地笑道:“有。不过总喝一种会腻的,我给你换些别的味道的可好?” 慕流枫毫不犹豫地回了句“好”,心木狠狠地瞪了得意洋洋的流枫一眼,心中说不出的滋味,见芷衣袖轻拂,炼药的器具凭空落在寒冰做成的地上。 他不懂药草之道,但见放在桌上与他手中装水的瓷瓶,便知道他要作甚么了。 情况迫在眉睫,心木只得发动冥族强制命令手下的咒法让芷停手,在他开口前,梦烟先冷冰冰地道了句:“心木,莫管闲事,退下!” “为什么?”他的位阶虽不受权戒的控制,但还是被水蓝色的光牵制着暂且退到了一旁,焦急地道:“烟儿殿下,您知不知道芷现在要作甚么?” “我猜,他应该是想要熬出冥界最近都在传的,比淬入逆魂剑中的毒物还要厉害数倍的那玩意吧。”梦烟用手托着腮,淡然地道。 “您既然知道,还不命令他住手?”心木惊惶道:“刚那个也是他的心血,但毕竟有限,流枫侥幸安然也是我们的幸运。但逆魂的毒可已是连您也受不了的。这物事费尽心血,拉来数不清的五族命灵来试药,终于制出了那种嘴轻轻一抿,便瞬间不知魂归何处的药物……那……” 梦烟悠然地道:“我确是受不了逆魂,可别忘了他却带着那毒素活下去了。现在不正好是个见证是否能打破那奇迹之刻。” “烟儿殿下……” 她冷冷地打断他:“我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其实你也是好奇,只是没胆子承罪的。现在我的兴趣被勾起来了,有罪我全揽着,你是否能闭上嘴了?” 他并不是没胆子承罪,不过有种说不出的事让他有些担虑。 梦烟架腿而坐,手肘拄在椅背上,斜睨着他,挥了挥胳膊喝道:“芷,没事,你尽管放手做,什么时候他受不了了告饶,什么时候再放了他。” 那瞳孔在她说话的刹那变为水蓝,手上的权戒也发出光芒,显然又用了强制性的命令。 心木皱着眉,他总是对她的归来恐惧,怕她其实是另有图谋。 现在,终于可认为自己确是太多心,烟儿殿下真的已洗心革面,且变得比以前还要狠毒了。 忆·魔念篇 第三百章 荷香幽寂 北堂芊芊不知道从哪里弄出一把的花生来,摸了摸荷寂的头,轻轻道:“二妹乖,这有你最喜欢的花生,吃了就不再胡言乱语了。” 荷寂被她气得七窍生烟,虽然知道芊芊是借机整自己,但自己冲动差点捅了娄子,想不出别的办法,傻笑着把花生接到手里来,连壳一起放入口中咀嚼。芊芊淡淡地问道:“好吃么?” 荷寂狠狠把它们用牙齿碾碎,用挤出来的笑容道:“嗯,真好吃,大姐最好了。” 芊芊欠了欠身,尽管很是优雅,可比起大家闺秀来,倒更似臣下对主君的动作。 “她先天有些不足,实在让您们见笑了。” 身后的荷寂忍不住举起拳头来,恨不得一拳打到她后脑,将她打晕。芊芊随即补充道:“但上天总是公平垂怜,夺去某样事物时,总会再赐其他的能力来。双目失明者,耳通常是要较常人敏锐;有口不能言的,手脚大多灵巧。荷寂时常犯疯傻,明白起来却比伶俐的人还厉害,眼神也犀利得多,甚至还有感应力般,能叫出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名来。这不又是,十六年未见,我还没反应,先一眼认出三妹,”她转向云锦:“还道出阁下名姓了,这能力我总羡慕的不得了。 虽然对自己莫名成了傻子她还是不满,但见完美地替自己圆了场,再做什么真成了无理取闹了。她就把揍芊芊的念头收了回去。 她亲切地牵住了梦烟的手,梦烟嫌恶地抽了回去,她并未觉尴尬,仍泰然自若地道:“妹妹,真想死姐姐了。一别经年,你也是愈发动人了。” 梦烟冷淡地道:“那有何用?变了三界第一美人,人家不动心,枉费漂亮脸蛋。” 冷幽朔从房上被打落下来,就暗想是否自己深思熟虑后表白的肺腑之语惹出她怒气,现在因为她带刺的话,确定了这种想法。覆水难收,他也不愿收。 只是在他想象中,本认为梦烟会是个更洒脱的女子,谁知也是个放不开手的。心中隐隐有些失望,闷闷的不坑声。 芊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岔话道:“方才唤你师妹的姑娘已被荷寂感应到名为云锦,想来这位俊俏的少侠,也是铸心门弟子罢,可否劳烦三妹将他介绍于我?” 梦烟蹙了蹙眉,荷寂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大姐,别人都好说,这位仁兄你还偏明知故问,让梦烟给你介绍,给她添堵呢还是为我们增趣味呢?你的乐子还真越找越过了。” “莫非姑娘也认得在下?”冷幽朔惶惑地问。 “当然,瞧你问的。即使我谁也不识,也该认得你这没思量没系数,只会拉人下水的废物,和那白衣服被整得半死不活,还整日不甘运命,最后终于一命呜呼的可怜虫啊。”荷寂边笑边道说:“以前远些看,听人讲你们的事情,都让忍俊不禁。今儿见了真人,还确能一本正经说傻话,想起来我笑得呼吸都费力了。” 除了梦烟外三个人,面容顿时变得毫无血色,幽朔冷漠地问捧腹大笑的荷寂:“你刚才说的是些什么?” “我是时常犯病的傻子,说的当然都是些疯话。我有了污蔑你的言辞,可你脾气最好了,谁的闲事都敢管的,谁受伤你都急迫,不会和我个不明事理的计较吧。” 荷寂的言语,早超出了疯傻的界限,根本是在自报家门。她却仍愚蠢地以为拿她制造的挡箭牌,便可以将憋在心下的嘲讽吐露。芊芊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梦烟淡然地弹了弹腕上的铃铛,刹那间的重置让她长舒了一口气。但见梦烟别有深意的眼,安放的心重新被悬起来。 荷寂却不知危机,向梦烟投去赞许的目光,还竖起了大拇指。 梦烟妖娆深邃的眸子笑意更浓,低低地道:“过一会子无事了,你们俩到我的屋子一趟。” 荷寂轻点了点头。 芊芊快要被她逼疯了,叹道为何身边被安排来这个拖后腿的,也只好战战兢兢地应了句:“是。” 梦烟指指按着头陷入混乱中的冷幽朔,漠然地道:“发什么愣,北堂芊芊问你是谁呢,可我不想开口介绍,免得用错了措辞,还是你自己来罢。” 冷幽朔对梦烟的直呼芊芊全名稍感诧异,梦烟似仍在闹别扭,芊芊自己也不挑理,不敢也觉毫无问询的必要,谦恭地抱拳道:“在下冷幽朔,铸心门的大弟子,梦烟的师兄。” 荷寂憋不住笑道:“还有队……” 这次芊芊有准备,她没说完,就被捂住了嘴,还被塞了满口的花生壳。 她微笑道:“您对我家梦烟的照顾,实在万分感激。” 荷寂将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吞下,道:“才不是,你刚还说了是梦烟的挚……” 梦烟饶有兴趣地紧盯荷寂,芊芊一着急,朝荷寂大吼一声:“你还有完没完!快闭上你那张讨人嫌的嘴巴!” 她与芊芊共事多年,知道她是最在意形象的,她强制自己时刻保持优雅,哪怕火灼烧到皮肉都不能叫出声,要不紧不慢的将烈焰熄灭才行。可现在不过说了两句平时大家都会拿来调侃,连芊芊自己也不例外的话题,竟让她变得怒狮般。荷寂想不通却也缩着脖子,彻底闭了嘴。 “刚是谁在吵闹?不像话。站出来!我要好好罚她!” 循声而视,却是北堂孑桓从不远处走来。身后一青衣女子拉住他道:“老爷,丫头仆子也不容易,谁还没怒气遏制不住提高声调的?你何必……” “不行!就是青鸾你对待那些下人太宽容,弄得他们愈发没规矩。平日小来小去的,听你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罢了。今儿青天白日的站在大门口闹,让别人看到还成样子么?” 当他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人时,不由得愣住了。 青鸾也瞪大了眼。尤其看到深蓝色衣衫,妩媚妖娆的梦烟时,更是惊异地说不出话。正欲屈膝行礼,梦烟扫了一眼冷幽朔和云锦,摆了摆手,她才收住了动作,却也双手交叠,拘谨地立在一边,不敢再正视梦烟。 芊芊迅速调整好了状态,款步迎上去,低头躬身道:“对不起,父亲大人,刚吵嚷的是我。尽管我是见了三妹才会如此激动,但也知道这么做太没大家小姐的姿态,我认错,但凭父亲大人责罚。” 北堂孑桓道:“谁不知你素日比谁都在意形貌,既是惦念的妹妹回来,情有可原,还罚甚么罚,赶快直起身吧。” 她忙回了句:“是,谢父亲大人。” 芊芊虽然表面在与孑桓说话,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荷寂。 荷寂本要讽芊芊,哪怕出自富庶家庭,她的表现也略有些夸张与矫情。但想起她满脸的怒容,把到了嗓子眼的话咽了回去,兀自吐了吐舌。 北堂孑桓见到原本应该一脸精灵像,话痨一般的的荷寂傻乎乎地不出声,忍不住道:“荷寂,梦烟回来了,也不说话,怪模怪样的抱着一堆花生是干吗呢?” 忆·魔念篇 第三百零一章 幻视换身 她闭口不语,摆弄着花生玩,芊芊推了推她:“父亲大人问你话呢。” 她向芊芊眨了眨眼,好像在说:“不是你让我闭嘴的么!” 芊芊扶了扶额头,低低地叹气道:“那你也应该看情况啊。” “那就是我现在接近了,说什么都可以,你也不会生气了呗。” 荷寂一刻不说话就能把她憋死,见她一点头,立刻开朗地笑了出来,芊芊有些后悔,不过她已经张口道:“您也知道大姐能说会道明事理,各种事情她都能处理的好好的,我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但梦烟好歹是我的好妹妹,我什么都不做也太不像话,想来想去,弄些带好彩头的东西来迎她,略表我的一番心意了。” 梦烟幽幽地笑,用鬼魅般的声音问道:“什么好彩头呢?” 荷寂走到冷幽朔身边,笑道:“自然是花生来祝我妹妹和未来的妹夫,早生贵子。” 冷幽朔愣了一愣。 北堂家剩下的三人都用恐惧的眼注视着梦烟。 她没有太大的反应,只对孑桓与青鸾淡淡地开口道:“幽朔师兄和云锦师姐先交给爹娘您们二位安排,我有些话想和芊芊与荷寂说,不知行也不行?” 她的爹娘二字叫得很轻,且极其生硬,但也令孑桓与青鸾露出惶恐的颜色,道:“当然行。” 梦烟的手指一勾,向面前一指,道:“带路。”竭力抑制住颤抖的芊芊与仍旧是一脸茫然的荷寂站在她的眼前,朝梦烟以前轮环就住的居所去了。 云锦假装不解地问孑桓和青鸾:“伯父伯母,梦烟是您们的女儿,怎么您们却一副很怕她的样子呢?” “大概是因为又回来……不,该说是不但回来,且那样子看起来比以前更甚的缘故吧。所以心里说不出的畏惧。”青鸾喃喃。 冷幽朔问道:“自己女儿回来,不该高兴才是,为何却要畏惧?” 北堂孑桓长叹道:“什么女儿不女儿的。她有多怕人,你俩都是没亲眼见过,根本不会懂的,不说也罢。” 说了这句含义不明的话他沉默许久,直到梦烟走远了他才恢复了常态,笑道:“走。虽然没什么必要,但我和青鸾还是要领你们在这院子中转转,也算我们未辱命令,还尽了地主之谊。” 梦烟已踏入了屋中,仍旧能听到他们的话,见也没有过激的言语,传音道:“这就对了,我的话甭管是否合理,听着就好,才是应尽的本分。你们不愧是年岁大的,识相多了。” 青鸾和孑桓俱恭敬地回道:“谢烟儿殿下夸奖。” 梦烟切断了传讯,转身坐在椅子上,一只手肘搭着椅子的靠背,用蔑视的目光乜着荷寂与芊芊,冷冷地道:“两个贱婢还不快给我跪下。” 芊芊吓得浑身发抖,见荷寂摸不着头脑,气不打一处来,踹着她的膝盖,将她踹倒,自己赶忙跪下,以头伏地,也按住了荷寂的头。 “你们挺行的啊。”梦烟手指卷着鬓角的长发:“我不过私自离开了冥界一阵子,此番前涉又与你们也切断了联系。结果你们这些家伙,就忘了我是谁了是么?” 芊芊忙道:“不不不!烟儿殿下说的哪里话,属下怎么敢忘了烟儿殿下呢?” “不敢?”梦烟似笑非笑地道:“随便开个玩笑开到我头上来,我怎么没看出来你们不敢?尤其是你,荷寂。竟似眼里再没了我,张口就是戏我的言语,句句戳我的心尖,久不曾收拾你们,皮子痒了?” 她随手抄起一个茶杯,将它们捏得粉碎,在碎片注满法力,瞄准荷寂的眉心瞄准,荷寂的嘴唇终于泛白,狠狠地叩头,颤声道:“烟儿殿下饶命啊!属下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会做出这样糊涂事来,可是也不止属下一个人拿您的事情取笑……” 梦烟“唔”了一声,那碎片本来已经贴上了她的头发,划开小口,汩汩的鲜血流了下来,在此时生生停住,落在了地上。 荷寂死里逃生,感激地道:“谢烟儿殿下不杀之恩!” “我说了我要饶你了么?”梦烟冷冷地道:“我只不过是好奇你那不止一个还包括谁。既然勾起了我的好奇心,除了乖乖说别无选择。你说了,放不放还看我心情,但你要不说,我立刻要了你小命,还想办法撬出更多情报来。微弱的生机,和必死的道路,你会选什么呢?” 许久的离却,使得她忘记了那听了名字都让人不敢喘气的忘川守护者。可是此刻坐在她面前的,毫无疑问就是那比冥王还要嗜血,没有丝毫情味的烟儿殿下。 而且比起以前纯粹的冷漠,她浑身上下都透出比从前更可怕的黑暗烟气,荷寂不敢想象违逆她的话会有什么结局,咬了咬牙道:“属下选择微弱的生机。” 梦烟舔了舔嘴唇道:“荷寂真是乖孩子,好讨我喜欢。 由于不懂真正的感情,所以她们原本就没有伙伴这种概念。 尤其在梦烟压倒性的气势下,荷寂更是不敢有所隐瞒,嘴唇哆嗦着,丝毫没有踌躇地念出了一连串的名字。 芊芊当然也成为了荷寂毫不留情地出卖对象,她甚至在说出芊芊的时候还悄然提高了嗓音,加重了语气。 芊芊充满仇恨地瞥着荷寂,抬起眼皮却正撞上了梦烟柔和的笑容。 芊芊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荷寂的话几乎完全是出于自保的本能,无意识地倾倒,要是被问的是她自己,她也是毫不留情,何况她们的关系并不怎么好。可她还是不由得充满仇恨地瞥了一眼荷寂。 荷寂却无暇注意她。 她生怕梦烟失去耐心,所以一刻都不敢停,明明可交代的越来越少,她的语速却越来越快,搜肠刮肚生怕有遗漏。 在停下来时,荷寂只觉快要断气了,脸成了青紫色,也不敢大声喘气。头贴在地上,眼睛都闭上,还是能感觉到梦烟如同利剑般的目光悬在头顶,让她的心突突直跳。 梦烟妖魅地笑道:“荷寂,你这算是为了活命在耍我么?” 荷寂脱口道:“烟儿殿下何出此言?属下知道,此刻在您面前早就与尸体无异,哪敢为奢求活命胡言乱语呢!我先前所说的,都是有凿凿证据存于我思绪,不信烟儿殿下可以用法术查看属下的记忆,就可知属下不曾撒谎。” “你都这么说了,我再费事也没什么意思。”梦烟淡淡地笑道:“可你刚才几乎是把冥族的名谱背了一遍,真皆有痕可循,莫非是说现在整个冥界都把我当成笑柄了?” 这个问题令芊芊与荷寂很是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撒谎肯定行不通的,但老老实实地给出肯定的答案,也充满着危险。 “这副德行算默认了?” 忆·魔念篇 第三百零二章 万般皆虚空 蓝黑色的烟似是在她没意识的情况下从躯体中逐渐渗透出来,冥宫强烈的震动,石壁传出开裂的声音。 碎片从空中坠落。 即使是一半冥族遇到这样突发的状况,也不会四处逃窜。站在冥宫中的,更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此刻见到这样情状,皆立时齐齐单膝着地,试图用法阵来稳定住状况,却成效颇弱。 反倒是涌上心头的压迫感愈加强烈。 当梦烟一成的能力完全释放出,冥宫的人再也抑制不了,先前注入的反抗力生生地被打回,将他们反噬。 鲜血从嘴角流下,毫无疑问他们每个人的五脏都受到伤害,却没有谁选择停止。 冥族的恢复力是很强的,且只要不是被用那专用来处死仙冥二族的武器所伤,伤痛残留,也不会真正的死亡。 这种不关生死的五脏俱裂之痛,比起被冥王叛下了疏忽职守,哪个更可怖,他们心中自有系数。 帝沙安坐不动,看戏似的看着纵使冥宫下属将全部力量聚集起来,却不能撼动梦烟一成能力的情景,将她贴得更近,用极其珍视的目光注视着她,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洋洋得意地笑容。 梦烟那似乎只剩了仇恨与杀戮的眼眸瞥到了帝沙虚假,却也包含了他无限心绪的表情,不由在心中苦笑了一声,却继续假装心智失控,任疯狂的可怖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帝沙估计时机已差不多到了可承受的伤痛极限,她再这般暴走下去,他得力的手下们就真要一个不剩,全部覆灭了。唤出了梦烟的魂灵石,原本该是透澈的湛蓝,现在却是乌黑一片,鲜红色的,仿佛是毒液之物在其中碰撞着,有几分诡怖。 帝沙轻轻地一捏,流淌出的法力归入梦烟的魂魄中,刚剥落下来的瓦砾也不可思议地黏合回去,震颤在一刹那停止了下来。 如果不是诸冥族皆是面色惨白似乎是受了重伤的模样,之前的那些,仿佛就是一场从没有发生过的幻觉。 梦烟如梦初醒般,茫然地看着将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胸口淌着血依旧站直了腰身的冥族高手,眨着眼问帝沙道:“外公,刚是发生了什么吗?” 帝沙轻笑着,拍了拍她的头道:“没啊。” “那为何突然之间我的身体,感觉都不像自己的了似的,沉得要命。”梦烟向殿阶下指着。 “是因为提到引渡者,伤心了吧。”帝沙淡淡地道。 “灰灰……”梦烟全身一个激灵,漆黑的瞳孔蓦地收缩,冥宫诸人见状,也忘了重伤,急忙将法力聚集在手掌心,做好准备。 法力并未扩散而出,却发生了一个更为惊悚的画面——她从御椅一跃而起,抓住了帝沙的衣领。 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帝沙满面笑容地正对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柔声道:“宝贝烟儿,你这是什么意思?可是看中外公这件衣服了?你要是喜欢,外公这就找人做一套一样的给你。” 帝沙做出传音架势,真要将冥界最会制衣的人找来, “烟儿谢过您了,不过衣着之类我全然不稀罕。”梦烟冷冷地道。 “那你喜欢什么?”帝沙熄灭了传音之焰,眯起眼问道:“外公刚不是说了,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我能给的,定会满足你的。” 梦烟幽幽地道:“那外公,请您让灰灰复活吧。” 帝沙早就想到这种状况,笑道:“烟儿,你这孩子,也当过那么多次的刽子手,我们死便是死透这道理,论谁也再无回天之力的事,岂会不知?为何特意拿这做不到的事为难外公?” “对的,死了就是消失,灰灰已经消失,哪里也找不到了。”梦烟喃喃自语,微一恍神,帝沙将她搭在衣襟上的手拨下,轻柔地攥在手心,温和地道:“这种没本事,就是废话多,偶能逗逗趣的小孩,失了他一个,又有什么可惜,也值得你伤心?外公能给你找来几百个比他还能说会道的,你随便挑,好不好?” “可他们都不是灰灰。”梦烟低低地道:“谁也不可能再像他似的,为了烟儿这存在本身与我交好,而是为了我身上附加的那些属性,才付出些虚情假意。” 接下来,亦是场博弈。 将会成为一个关键的分界线的博弈,直接决定计划是否能再继续施行下去。 尽管舞灵向她保证,一定不会有问题,她对可行性还是有着些许的怀疑。不过她稳了稳情绪,还是把手抽了出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出一根绝情针朝自己的喉咙直刺了下去。 这一着实在是猝不及防,帝沙在将魂灵石唤出止住她的动作时,她的皮肉也已经被刺破了一点,鲜红泛着黑气的血从她的颈项滴落。 梦烟见他惊惶失措,十分着急地拦下了自己的自杀行径的样子极有实感,几乎看不出这是个没情感的假装出的。虽然她的等阶比帝沙的还要高,此刻他的心音却也是杂乱无章,完全听不清晰。 不知他到底存着几分真意,但接下来的事情只怕是会顺利,梦烟添了几分信心。 “烟儿,难道你疯了?竟为了破小孩轻生?”他从被定住的梦烟手中拿出那根染红了的银针,把她的血止住,怨怪地道。 “我不是为他动了死念,只是我这月见草,彻底看清了这无聊的生活。”梦烟有些沮丧地道:“一直生活在阴暗潮冷之处,被誉为最美的花儿,期许着外面的光芒,发了疯,不顾一切地去寻找。当触及到时,却蓦然发觉,那份明媚却永远是别人的希望,与它无关。可当再回到原点时,那深渊也回不去了,以前拥有过的夜景繁华,全是假的。没有谁认为月见草是美的,只是为了她倚靠的苍木而夸赞。那真正了解花之芬芳的露珠,却为了月见草的离开,洒入土地。那么,它无疑选择凋零是最好的吧?毕竟这样才能再忆不起追寻光亮的沮丧,彻底了断自己的愚蠢之念,也偿了枉送性命的珠露之恩,您说呢?” 忆·魔念篇 第三百零三章 谁家碧玉萧 “纯粹是歪理。”帝沙毫不踌躇地道:“光亮那东西,本来也是不需要的,可毕竟从没见过,好奇这东西是掌控不了的。此番受挫,也算是长了些见识,从此也不用再胡乱念了。珠露既然能偷偷放走月见草,那它肯定是做好了觉悟,要是追去,哪是偿恩情?根本就是白费了它的心思。” 帝沙的声音提高了,响彻整个冥界:“而且,烟儿,你有大树可以凭依,还需要别的么?它会原谅所有,仍为你遮挡风雨,保护你到年轮尽。” 梦烟承认,她就快被外公的话感动的掉眼泪了。 她不只一次想过,外公真的有情感,所说的那些守护神般的言论,都是发自肺腑,那么那些没原则的宠溺,该是怎样美好的事情。 但那些镜花水月,再美也非真实。 这早不是她初次听到,被感动也不会再相信。 沙再度说出前尘旧忆的话时,她眼前一幕幕浮现的景象,让人怀念,却并非是所谓的乔木,而就是那晶莹的露珠。 她也曾单纯的以为,即使冥界都拿她做玩意,在他眼里她也应该是生命。 可第一次见证过崩塌碎裂之界,无辜的生命被当作奴隶驱使时,她这良弓没有了利用价值,便被收起,再也得不到任何暖意。 没人转生,忘川若虚设。她似乎是清水畔一个没有桎梏的囚徒,被人系在树上没人记得的鞍马。 她原本早已习惯孤单,却没有想过,那份凄冷竟是那般残酷。 和她红线牵系的人,凄凉死去。天界想用来培养的与她抗衡者,尸骨无存,一路相随的痴恋,也化作零落的飞烟。 她没有插手帮忙,任由万事发生。 那场初见的冥界大胜利,却是她逃不脱的永世寂。 唯有那一个瘦削的孩子,还不离不弃地站在她的身边,道一句:别沮丧,烟儿姐姐,毕竟是冥族,无情无义是天生的。没有友情,没有爱情,所有的联系都是虚伪的。但我和烟儿姐姐不一样,血心相通,您和我的亲姐姐是一样的。即使再无人来,我也是不会走的,因为,所有都是虚的,亲情的牵绊,是永远切不断的呢。 灰灰,你是好孩子,姐姐总算没有白疼你一场。可是,你来看我也只是好心,我懂的。说什么亲情,终究还是假的。以前最疼我的那人,还是我真正的亲人,现在不是照样将我疏远了么?这世间,终归是什么心思都不动的好,我却自己傻了。 烟儿姐姐,你好糊涂呢。他是冥王殿下嘛。整个冥界皆无心,那冥王殿下肯定是最无心的,他的关注定是最假的。虽然冥王殿下忘了您,可我前一阵子听到被关在牢里那银发叔叔倒天天惦念您名字。您毕竟还是有一半暖血在体,挨着暖流,又何必非在树上找鱼?反正您可以控制,为什么不听那个白头发叔叔的话,真的重来一遍试试?或许就会有截然不同的结论呢?而且小白哥小白嫂子死得可惜,我连喜酒都没喝上他们就这么化了灰了。您重归我恰好就能再看到他们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因为这句话,她将那个满头雪发都沾满斑斑血迹的人放了出来,问他:“我下定决心,彻底追随你,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她真的没有后悔这个决定,她也看到了不同的风景。 促使她做了一切的那个孩子,因此永远丧失命灵。 她未曾亲眼见到,也猜得出那些人对待他这样的“重罪犯”会如何对待。 她知道他没有过后悔。 甚至怕妨碍她的追寻,在死的时候,都没有与她联系,将她唤回来。否则即使再如何重要,她哪怕拼了命也是要回来救他的。 他或许会活下来,但所有就都完了。 所以,他终是选择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承受了所有的刑罚。 从生至死,他没有在她繁盛时粘腻贴附,说些悦耳话,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言辞;到她失势时,帮她指明方向。 我能做的微不足道,除了陪伴,就是支持。永远在你身边,没有因由,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姐姐,是我最亲的人。 怀念起来,比帝沙现在与从前说过的千万句话,都令她留恋。 帝沙一定不会懂以真心换真心,可是现在的她却懂了。 他还想用言语换价值,那就顺着他的思路,好好地玩玩。 你拿我当工具,我拿你当玩具,这样才公平合理。 这个念头蹦出来,她顿觉畅快非常。 她忽然发现自己在舞灵的循循善诱下,心思倒真是越来越像她了。就连没有任何传音,想法也能和总玩世不恭的散羽叠加。 她的血脉被植入红线的时候,他微笑着说,红线的另一段主人是散羽。此人最是个率性,若是她没有陷入感情的牢笼,或许她永远都是最自由洒脱的鸟儿,让我们每个人都足以羡慕得发狂。但她的心智和记忆全丧失了,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那七窍玲珑也都被阻塞了。你再见到她,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人了,倒是有点可惜。不然你能和她相识,倒会是件趣事。 她惦念着这个人,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究竟是怎样的。 现在在她的带动下,心境逐渐转变,她忽然发觉,他说的没错,散羽确实是个很有感染力,也蛮有意思的人。用她的思路想问题,就会无比的轻松。 梦烟是个很机敏的人,舞灵也知道这一点。 只要给她个大概的框架,她自己思索一番,也可以完美地应变。 “您这么说,让我很动容呢。” 梦烟擦了擦眼角,尽管没有一滴泪,可在帝沙眼中看来,却也算是标志了。 万事如常,她的力量进阶,思维和心机还是没长进,果然还是个头脑简单的兵器。 “但,毕竟那露珠滋润月见草许久,却被泥土毁了。不知道口口声声说给我一切的大树,可不可以让我把泥土的位置指出来,任我处置呢?”她见帝沙的眉毛一挑,妖魅地道:“如果要是连这等小事都不答应,那什么守护置于,别说在冥界,就是在三界大喊出来,也不过就是空话呐。” 帝沙的眼珠转转,笑道:“负责处刑的,站出来。” 几人相互对视一眼。 他们全是心木的手下,并且在梦烟之前的话中听出些不对劲的地方,只是嘉晨的死与冥王的宣告让他们不能再开口。 现在听到帝沙的命令,即使想隐在人群,却因了不可违抗的命令,不自觉地走上前来。 冥王看看走上来的几人,忽然有些诧异,忙扫着整个冥宫。 “我说今天怎么这么静呢,你们头儿哪去了?” 几人心中一惊,回道:“心木大人因为旧疾复发,身体不舒服,所以不曾来。” “那早怎么没通报给我,现在我发现了才说?”帝沙冷冷地看着他们。 “禀告冥王殿下,我们原想说了,可能是事情多,不小心忘了。您也知道心木大人身体一直不好,突然犯病是常事,总不能老拿同一件事叨扰您吧。” 帝沙皱了皱眉,梦烟察觉了他的小动作,心中窃喜,面上却是冷若冰霜。 “外公,就是他们处死的灰灰么?” “除了刚死的嘉晨,还剩个心木不知跑哪去了。”帝沙有些不悦。 梦烟轻笑道:“心木是您的左膀右臂,就是真站在那,我也不能做得太过分啊。” 帝沙听到她说的“左膀右臂”,顿觉还是梦烟比较善解人意。心木成日总是惦记着将她锁起来。梦烟现在却知道大局为重,实在和那个空有一肚子主意,坏心眼也多的大不相同,赞许地看了看梦烟。 “倒是如此,心木要是重罚了,冥界也算失了一智囊。难为你伤心至此还有此心思。但那几个小喽罗就不同了,多了少了都无所谓,你怎么开心就怎么做吧。”帝沙将自己的十个戒指摘下一个,戴在了她的指头上,做了个随意的动作。 那是有冥王之力的戒指,只有一个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已是足够。梦烟轻轻抚摸着戒指,自言自语道:“灰灰,这气我帮你出完了以后,我以后就只有外公疼了。不过,这也足够了,我已经很幸福了。” 声音不大,足够帝沙听到。 你终于再度把我当作独一无二了,而且比之前更彻底。摘下这个戒指也没什么的,起码收买了颗幼稚心。 几人以为梦烟要他们的命,梦烟抬起头来,带着温婉的笑容道:“就这么杀了你们,有些便宜吧?灰灰处刑是大事,每个人肯定都看到了你们的脸,现在你们几个同时鲜血淋漓的,他们也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为他的死付出代价,才算完满的吧?”她朝戒指吹了口气道:“去吧,把舌头剪下来,手剁掉,再在冥界爬整整一圈。” 戒指发出光芒,他们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早照着梦烟的话去做了。 身边刚还能称作是同僚的人,此时此刻,除了嘲笑,没有一点的同情。 忆·魔念篇 第三百零四章 双面佳人 在听到墨莲那像是濒死前的讯号时,好容易露出淡淡的笑意如晚间的白昙一现。 短短的一段时间,星辰的心灵经历了太多的起落,每次的绝望都隐藏在微弱的希望之后。稍听到半点的风声,都会让他有些强烈的不安。 他甚至不能理智地思考,以至于他会使用瞬移这件事,他都抛到了九霄,发了疯似的浮在半空,将全部的法力附着足下,朝京城而去。 可即使如此,他却与后入魔道借力的慕野吟不同,以他的法力运用飞空之术未必就比瞬移慢太多,其真如一道燃火的星流,轻掠而过,柔雪之云破碎,柔情之风裂开,却触不到其背后的埃尘。偶有眼尖锐者望到黑影朔朔,或有认为自己眼花,或当作是青天白日电闪,独看不出人形。 其席卷的狂风恰与舞灵的血涟漪擦过,险些将她们撞得跌落下去。 星辰感受到了异样,只不过越靠近那冲天的烟气,他越急躁,那份不平也越深。本也来不及细细辨别自己撞到的是什么,便仍要朝越来越呛鼻的浓雾而去,忽听得背后极不真切清脆的一声唤,吐出的字似是“星辰”。 他猛地回头,模模糊糊之间才发觉适才与他擦肩而过的竟是两个同样御空的人影,那绿衫女微转过的侧脸让他的心微一动,忙掉转了方向,急停在了两人的面前。 他的法力收束太快,若没有舞灵及时反应,他们就迎面撞个满怀了。 玉若的戒备心还没放下,立即抽出了自己的双刀。待感知到星辰身上的气息极是清澈之后,稍缓和了些许,却也不敢放松,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这么拦着我们?” 星辰见到她果有双那双小鹿般的大眼睛,再听到这脆嫩声音时更是怔了怔。虽见她手中握得是双刀,与他态度疏离,神色也不大相似,但或许也是种隐藏,便还是恭敬地抱拳,试探地问道:“刚才在下隐隐听得有人唤在下的名字,可是您?” “我都没见过你,怎么可能叫你的名字呢?”玉若低头看了看舞灵道:“莫非是小灵你认识的人?” 他的目光初初便全被玉若吸引了去,循着她的眼才开始注意到舞灵。 秀雅清纯的面庞偏生是一套黑漆漆的裙,灵动的眸中隐着些不易觉察的忧郁,倒是个可爱的小美人不错,可凭星辰细打量,也对这张脸却半点印象也无。她眨了眨眼,果真先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 这倒也是理所当然地,星辰泛着嘀咕道,莫非是心中敏感与速度太快的缘故,听错了不成? 可墨莲大人应是在京城遇到了危险,虽到此处依旧看不到城的影子,可凭记忆他能判断出已在不远处。他正急着赶路,无端端地为了莫名其妙的错觉停下来着实不大可能。 玉若的样子令他如此在意,她身边的少女纵然看起来天真无邪,也与他被冥族的毒针化作的无可奈何的暗色一样,完全与俏皮气质不相符的衣装。 墨莲大人是不是受到了胁迫,在危急中认出自己才发出的求救信号,但迫于形势不敢再度承认? 尽管不能肯定,但是的确有这种可能性,如果自己因此错过了机遇,便追悔莫及了。 他将手背在身后,做了个唤枪的手势,朝玉若使着眼色,心道:不用怕的墨莲大人,即使您受了伤,我们两个还打不过一个么? 舞灵心中暗暗好笑,果然是与冥族相处久了,却不知你这心音是想说给谁听啊。 玉若看他不断地斜着头,眨着眼睛,全然不理解,惊愕地问道:“您这是在作甚么呢?是脖子有问题还是眼睛有问题啊?” 说话这般刻薄,星辰暗想这定是墨莲大人无疑,只怕是她心性被制住,大概对这黑衣少女像自己见到心木似的充满莫名的惧怕,手轻轻一捏,长枪在握,不由分说朝着舞灵的胸口就刺了下去。 舞灵装作想躲却没有力气,向后一栽,玉若忙扶住她,用刀止住了枪尖。 武器不同,但她出招的方式与格挡时释放于冷刃的法力,星辰更不犹豫地加大腕上的力度。 玉若渐支持不住,眼看着星辰便要将枪尖刺入舞灵的心口。 舞灵轻声咳嗽着,带点虚弱的口气道:“见面就搭讪拦人,做古里古怪的动作,本来以为你有什么毛病不以为意,敢情铺垫了半天,还是要对我动手啊,莫非你是魔族,墨莲的同伙?” 星辰一听,心下更细,不假思索地道:“我乃魔族的左护法星辰,自然是墨莲大人的同伴。眼下的情势,我绝不可以再让她出意外了,不然我如何对得起殿下?所以,你乖乖受死罢。” 玉若一听到星辰的话,怒意顿生,咬了咬牙,灵力闪现,碧绿的光芒让她将星辰的枪隔了回去。 星辰连翻了几个身,退出了一段距离,不解地看着用仇视的目光紧盯自己的玉若。 “您为何要拦我?”星辰道。 “我不拦你,难道还束手就擒?少妄想了。”玉若亮晶晶的眼眸中凌人之势,咄咄逼人地道:“你们魔族真是可恶,要了伯父伯母,师兄师姐的性命,让我被迫与流枫分开,将小灵伤成这般,一把火将京城烧了,还要追上来补刀。之前的事情我没能阻止,已惭愧非常,若是我不能保护小灵,再让你们的阴谋得逞,我想我也真无颜存活于世了。” 初打量玉若,那少女般的活泼俏皮,却有些泛红的眼,确实找不到证据。但她严肃起来,星辰是越看越似墨莲。 星辰听了她的话才想明白,为何到了近旁也没能看到昔日繁华的人烟,这冲天的火光便是灵魂的墓场。 他还察觉到了其他的意味,看来之前这里发生过些许噩梦,不由苍凉道:“墨莲大人,我不知道您看到了什么,受到了怎样的刺激。但我们不是之前还商量好要一起给殿下报仇的么?怎么转眼间就变成了这样。您振作点,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谁啊。” 他的语气中听不出恶意,但渐渐地朝着玉若靠近还是让她产生了几分抵触之情,她毫不留情地朝他拿枪的手砍了下去。 玉若愣住了。 凭刚才的交手她能判断出,这一招她虽攒了很大的力气,可他应该还是能格挡的。 忆·魔念篇 第三百零五章 星沉碧落 但此刻刀却嵌在了他的手臂里,汩汩地流着血。 如果没有那层坚实的盔甲,他可能就要损失一条宝贵的胳膊了。但即便如此,当他把刀从肉里轻轻拨出来时,那深深的印痕也是触目惊心。 “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还手?”玉若的手也慢慢地垂落了下来。 “在回影诀中看到了昔日的片段,再遇到了难得的机遇重新碰到您的时候,我就想着,我作为属下不能保护殿下已经太失职了,可至少我也要保护殿下最重要的存在。可是,我终究还是因为一时疏忽,害得您也受了罪,连人都认不出来了,我该受这一刀。”星辰诚恳地道。 “为什么……明明是令人生厌的魔族,却觉得你好像好人似的呢……”玉若不自觉地喃喃。 星辰的肩膀颤了颤,咬着唇,哑着嗓子低低地问道:“我是个无足轻重的,魔族现在也不曾在了,我只想问您,您还知道殿下是谁吗?” 她呆住了,好大一会儿才道:“知道。” 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她接着道:“天下人不都知道寒幽是你们魔族的首领么,干吗特意来问我?莫非你是想说,我砍了你的胳膊,你要报给你们的首领来追杀吗?那敢情好,我正好看你们不顺眼呢,头儿先送上门来倒是有趣。” 她看起来不像是装出来的。 看来她不单是记不得人了,连身份都没有意识了。 星辰的心里有些酸涩,连呼吸都觉得难受。 那个冷静,痴情的墨莲大人,在将自己的皮肉慢慢剥离熬成药水,面对着众人的指责误会毫不解释,取回玉佩,见到那层令他颤抖不已,蜷缩成一团,连文佑都觉是她肯定是更加撑不住的可怖情景,也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来的那个墨莲大人,现在却对她的昔日完全陌生,连她用生命去守护,也用生命去守护她的人也记不得了。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也许您都听不进去。即使我挨了这刀,您动摇了也未必会信任我。”星辰低声道:“可至少我想尽我的能力一试。看在我自愿挨刀的份上,您可否与我同去个地方,墨莲大人?” 玉若道:“看起来你的邪气不甚重,也受了伤,便告诉你好了。我是韩玉若,可能长得是和梦烟,也就是你嘴里说的墨莲有点像,我现在正在逃避她的追杀,她本尊却正在京城为非作歹,说不定运气好你还能撞见她,听到她疯子似的发言呢。别人认错也就罢了,但你这自己人也误会,倒也真是莫名其妙。” 他听罢,心觉大概是冥族搞的鬼,她的记忆还混乱着,刚想道一声,我才不要去管那些,只要您和我走一趟便罢了,可他胳膊的伤口竟莫名地愈合了,一个旋身,用枪杆将舞灵打在舞灵的后颈,见她立足不定,轻轻一扫,便将她从涟漪上吹落下去。同时制住了试图去接住舞灵的玉若。 “我自然不会误会,可既然墨莲大人能在你们身边伏潜多年,就这一小会骗你这看起来就善良的情感还不是容易的?今天你们就都别想活着回去了。” 星辰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身体和嘴巴和不受控制似的,他想抽开自己的手,但血液已透过那青翠的裙衫。 他从法力的波动清晰地觉察出,这是碎蔷散花枪,一旦穿透了,五脏瞬间便会被凝于枪尖的法力震得粉碎,鲜血与脏器碎片再由巨大的推力从身体另一侧的伤口中飞散而出,犹如漫天的花瓣,诡异血腥,却是别样的瑰丽唯美。 此招式一出,只能对付一个敌人,全身的精力与法术全在一瞬间脱离体外,凝于银枪之上,唯染血破解后静待一段时间,法力才能重新归位,一旦蓄力已经成,便无可收回,不能调整方位,须得保证一枪正中要害不被脱开,否则接下来便无异于送死。所以无论是对场合还是对对象,都需要格外谨慎。 星辰早已练到极致,只要一刺中了皮肤,十成便结了九成九。他出其不意,玉若已被制住,他已完全无法收回。 当玉若凋零一刻,自己因为法力耗尽无法再支持飞空之术,且在落至地面之前的这短短一段时间根本无法恢复,也注定要粉身碎骨。他虽不知是谁控制了他,但心中清楚得很,此人倒当真是高明。不费吹灰之力来了个一箭双雕。 虽然他觉自己死不足惜,这样的结局,他也没有恐惧。但即将亲手杀死墨莲的罪恶感却不自觉充满了他的魂魄。 什么也没能为殿下做成,生不知真相,死不能夺躯,无法保护墨莲大人还成为了她的断送者。 “我……”星辰本想要道歉,到了嘴边却完全变成了不同的话:“我的这一招没有任何人能闪避得过,你就安安心心地去冥界寻你的未婚夫,陪你的亲友们吧。” 星辰垂下了眼帘,将眼睛闭的紧紧的。 这是他头一遭不去欣赏这自在飞花樱满天的景致,不敢去看自己独一无二的枪法雕琢出的血墨之美。 他终于还是死了么? 玉若仅存的一点点侥幸被打破,心中说不出的怅然。 记忆在死亡的气息逼近时,浓浓的雾气不能看到本真,也散开了些许。 如果你死了,我也断断不能独活。 我明白你的心,可我死后,你必须要好好活下去,这是命令。既然你对我还有心,那便该听我的愿望,为我报仇。 一男一女,两种声音反转着重叠在一起。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相似的一段话,却互换了位置与顺序。 这便是所谓的宿命吗? 终究谁也不曾完成对方的祈愿。 不过,也好。 至少漫漫长路,我们都或多或少,有意无意,寻着对方的痕迹,不曾孤独太久,我们总是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见。这次,我想也一般吧,哪怕魄游天外,大概荒魂也能受到彼此的牵引,做世界最美的萤火。 清风将黑发化作飞瀑,黑色的玛瑙石流淌的珠露划破,与格外引人的青碧竹叶与暖意的桃花片同点缀在苍蓝海水中。 知觉在渐渐远去,枪的冰冷与皮肤的疼痛不再明显,她低低地道:“流枫,我这就去陪你,再次去陪你。” 但当她睁开眼时,并没有化作流光,而是被不知何时系在纤细的腰肢上血色的缎带拉着下坠,将她从几乎定是无法逃避的危局之中解救了出来。 舞灵顺势一收,很自然地揽住了她,稳稳地落在了水花之上。微微勾起的嘴角是一抹悠然的笑,秋水之中是欣慰与竟似是宠溺与关切的神色。 她透过这娇弱的身躯与熟悉的笑容仿佛看到了流枫的影子,可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还是那艳丽娇俏,天真稚气的小女孩。 “你在发什么呆呢?”宛若泉水,流过幽深的峡谷。 玉若怔了怔,摇头笑着感叹道:“确实是兄妹呢,哪里都那么像。” 她似是很有兴趣的样子:“哦?是么?” 玉若见到这久违的耐心倾听的模样,立刻点了点头。 她银铃般的声音,柔声道:“也许吧。哥哥确是我这些年,难得一遇的我不言语也全通晓我意思的,且性格比起我来,到底还是要深沉认真得多。唯独在涉及到您才会变得有些奇怪,哪怕要走许多弯路,给自己,给别人多找了不少麻烦也不在乎。明知我心,或也差了一时半刻。不过……”她顿了顿,笑容似初晴之虹:“您又何尝不是无怨无悔?没了您,他也走不到今天,所以他才觉再多付多少代价也是值得的。这样的两心相对,各为彼此不言悔,直叫那比翼惭惭,太让人羡慕了。” 因此,哪怕寿命更短,我也乐得耗费些气力欺瞒,反这条命,自是早晚都要断。多加些惦念,增添笔善色,也算是意外的收获。 她这段话说的极短促极小声,玉若追问了两句,舞灵却也不再重复。 明明只有她们两人,却仿佛完全不是说予玉若听的。之后她还莫名不知对谁霎了霎眼,玉若还没循着她怪异的神色望去,舞灵自己先厉害地咳嗽了起来,自顾自躺在那血涟漪上,原本还灵动的眼珠转了转就被抽干了灵气,空洞洞的眼睛注视霄空,茫然且有些无助。 紧盯之目皆知,冲破了冻结的副作用大概就是让冰冻更深。 他恰恰便如同这状态般,无论是眼神还是喘息之声找不出半分的瑕疵,过往的那些毒液与已随着时间流逝早淡化的伤痛被撕开,在他抗拒的同一时刻回到了几近枯萎的灵魂,悲伤的绝望占据的面积更广,若是有冥族之力,亦或是云锦般敏感的觉察,窥破的轻雪只是个透明的,存在于散羽身躯中的一股早已僵冷的人形薄雾,也再领会不到干涸晶魄的自主意识,唯有那经过无限次的轮环,积累的越来越强大的力量,嵌在了灵气充盈的芒星盘上。 那孤独地坐在王座之上,对着并不完全的似冥之镜的人,露出了一抹久违的明朗的笑容。 “散羽,我就知道有你在,绝不会有问题的。我不得不拜服,在下的手腕和谋略较你差得远。只不过,你的手段再高,再有城府与心机,不过却到现在,一直到你再走向死亡之前,也不会猜得到,悲剧的根源在何处,背后的终点通向何方吧?你可以掌控一切,我只要能抓住你的心思,让你心甘情愿为我效命,便也是在下到更高一丈了。” 舞灵睁大了那双空洞洞的眼,眨也不眨一下,融蜡之雕。冰冷的身躯只能听到两股意识不断地在争斗的碰撞之声,极是刺耳,那些絮絮之言虽不知到底在说些什么,听起来也好像是早已结冰与阴险之灵在互相指责。 王座之人拢了拢他的三千银丝,心中甚是满意。却忽视了那些嘈杂之中,淡泊如水凄厉的冷笑。 当真是你,果然是你! 她暗想,我早就猜到,早就想到了。可惜,被那份温良骗了太久,我将那不安当作了错觉,哪怕太多的事情聚集在一处,完全无法解释,我也不愿意往那最合理的答案上联想。 但她终究还是谨慎,就因为隐隐知道一切,不愿意忽略任何一种可能性,所以才会留了后手,藏了最大的后路与余地,是他不知道的。 但她一直为那些障眼法,那份强烈的怀疑因而埋下了双向引导的行径而有愧疚。她觉自己心太重了,居然用卑鄙的想法去揣度那样难得的一位心系众生天下的人,并偷藏了更阴险的碎片。 现在,在他亲口承认的时候,她感到了某种解脱。 原来她没错,从一开始就没错,她的迟疑反倒才是她最大的错。 舞灵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满面惊悚将手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的玉若道:“玉若嫂嫂,别那么恐慌嘛。小灵只是事情发生得有点多,脑子乱得很,体力还有些透支,略略疲惫了。”她的声音渐低了:“我已把我们落脚的涟漪定了位,烦劳玉若嫂嫂看替着,让我小憩一会,大概就无甚关系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玉若刚欲张口唤,见她的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平稳,确像是累了睡得香甜,也不愿意打扰她了。 但她不自觉地仍握着双刀,警惕地环顾着四围,生怕星辰追将上来。 不过从方才被舞灵救起,清醒过来时,就未曾发现星辰的身影。 她思索着,大概是因舞灵用了全力,将他远远甩在了身后了。 不过另外的一个模糊的浅色在她的心勾勒出形。 墨魂银枪坠入深渊,翩然轻擦却心安地吐了口气,随即化作了絮影缤纷。 这种念头让她的心突突地跳,不禁有些害怕。 “好蹊跷。”她咬了咬唇喃喃:“他与那杀人不眨眼的恶女是一道儿的,要不是小灵恢复及时,我们都命丧他手了。为什么现在,我却似乎好担心占尽先机的他,觉得他可能会死呢?” 魔族,星辰,殿下…… 她反复叨念着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话,颇感触动心弦。 “碎蔷……散花……枪……”她突然念出了这个星辰不曾提及过,但却残留着淡淡印象的招式。 她俯身从涟漪上向下望,这比方才位置低了些许,也云雾缭绕,渺渺不见影。 “星辰大人!星辰大人!”她高声地,情不自禁地呼喊着这名字,只在这旷旷天际留下回音。 忆·魔念篇 第三百零六章 明夕何夕 明月楼没来由的,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一个真实的仿佛像能触及的,亲身经历过的曾经般的幻境般的梦。 梦中隐隐见到漫天的飞雪,冰宫寒彻,那似是王者之座上坐着一位身披金色铠甲的女子。 眉如弯柳,眼眸如星,清绝秀美。举手投足却透出了与这窈窕之姿极不相符的霸气。微一起身,座下皆俯首称臣,所行处,人人为之不寒而栗。 这情景,不知为何,明月楼莫名有些安心。 可不过转眼间,冰宫便被烈火融化,破碎为满目的疮痍。眼中充满了希望站在殿阶下的人也顷刻间化作了灰烬。 盔甲已残破,冰冷的锁链束缚到她的身上。面对着那些凶狠诡异的眼神,女子充满了恼怒,但已无能为力。 “染秋霜,你万料不到,也会有落在我们手中的一天吧。” 他们诡异地笑着,把玩着手中的兵器,不顾及身边有个男子在无力地哀嚎,不断地道歉。 “楚遥,要不是你幼稚,她也万万不会沦落至此,所以你就不要再那里眼泪汪汪恶心人了。” 那个叫楚遥的男子,是她喜欢的人吗? 明月楼温婉纯善,尽管对眼前的人们毫无印象,但也深知这种情形,该有多残忍,心中便油然而生了悲悯同情。 其中一人将冷刃抵在她的心窝,眼见就狠狠戳下去。 她,会没命的吧。由于这是在梦中,无论明月楼试图闭上眼,还是歪过头去,目光都不能离开已固定的点。 她咬着牙,心中默默地悲叹二人的命运,期许着能有一位救星拯救他们。 不知是不是她的祈愿得到了回应,千钧一发之际,强烈的水花将他们全部冲开,一位身穿着七彩霞衣,衣袂飘飘少女从天而落,清脆却淡然之音冷然道:“杂碎。” 他们咬牙切齿地瞪着她,恨恨地说:“你骂谁?” 她摸了摸自己的鬓角,波澜不惊地道:“谁平时听到危险,吓得屁滚尿流,和缩头乌龟般,到了趁火打劫时,倒出来闹的比谁都欢,我就是骂谁。” 他们被噎得满脸通红,想出言反驳,彩裳少女轻笑道:“我没点名道姓,开口的辩解的,在我这都是心虚,直接承认了自己的卑鄙无耻。” 他们忙把话头咽了下去,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笑道:“然而知错能改,敢于承认的才是乖孩子。自知之明都没,以为不说话别人就看不出他是个赖蛤蟆的,便真没救咯。” 少女伶牙俐齿,他们说不过,恨得牙根直痒痒。 “说这么多气人的话。莫非你想救他们两个?” “我何时会那么好心?我不过是不忍心高贵美丽之物,惨死于肮脏的狗鬣辈之手。”她抬起染秋霜的下巴,斜眼看向他们:“现在我看中她了,把她和她的情人收到我的宝库中自己欣赏。没意见的就走人,敢有意见的,我就打到他哭嚎着说没意见。” 一道水花在他们面前划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他们对视一眼,连滚带爬地跑走了,少女朝他们的背影喊道:“对啦,今天的事情帮我保密,不然我要你们小命。” 那几人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她露出了一丝轻蔑地笑。轻轻打了个响指,两粒丹药落入了二人的口中,他们身上的伤尽皆愈合,绑缚也脱落了下来。 “你们走吧。身份已经帮你们隐好了,住处也安排妥当,只要念传送术的口诀便会将你们带到那里去的。”她淡淡地说了一句,起身便要离开。 他们均露出惊讶之色,便是之前凌厉的染秋霜,此刻也几乎合不拢嘴巴。 “军师大人。”楚遥低低地道:“把我们放了,你会怎样?” 她头也不回,朝身后摆了摆手道:“我做事还用不着劳烦你们两位操心,我有免死令,又有着被称道的心机。要是你们不赶快走,慢吞吞的被发现了,我才会感到伤脑筋呢。” 明月楼为楚遥与染秋霜庆幸,但在凝视着那位被称为“军师”的少女的身影,总有种说不出的凄凉,竟好像高渐离在遥望易水苍苍上的荆轲。 染秋霜似乎也和站在一边的明月楼有着同样的情感,有些哀婉地道:“楚遥,她……” “毕竟是军师大人,她那么自信满满地说没关系,就一定会没关系的吧。”楚遥如此回答,却明显底气有些不足:“我们还是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番好意,速速远离这是非之地吧。” 染秋霜最后看了废墟一眼,明显有些不甘,却还是点了点头,握住了楚遥的手。 二人的样子不断地幻化,幻化,周边的色彩不断变幻。 当场景变成了她最熟悉的风景,她忽然发觉,眼前的二人长得多么像她与慕野吟。 不,应该是就变成了他们。因为她分明感到自己化入了她的身躯之中。 但再抬头时,眼中没有倒映出他的身影。却看到刚已远走的少女,正对她苦涩地笑着。 “小灵?”她不自觉地叫出她的名字,对方轻轻地“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她怔了怔,揉了揉惺忪的睡颜,却发现这笑容竟然已是真实。 “看不出月姨也这样懒,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玉若嫂嫂亲自为您熬的粥都冷了呢。” 她天真无邪地道,丝毫看不出她面对自己时有什么异状。 “大概是因为梦长了点,所以睡得格外久。”明月楼轻声道。 舞灵“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将粥捧在手心,轻念了一段咒法,淡淡的红光在碗周边亮起,直到冰冷的粥再度冒起了热气,才给明月楼送过来:“刚醒来的话,还是吃点暖暖的对身体好。” “谢谢。”明月楼将碗接过来,清澈的米汤倒映出她的模样。 她蹙了蹙眉,那张面容却学不来染秋霜的神韵。 “月姨,您怎么在发呆啊?再不吃又该凉了哦。” 她转向舞灵,凝视那双纯净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瞳:“不问问我梦到了什么吗?” 她摇头笑道:“我没有这样刨根问底的嗜好,但若是您想说,我的耐心倒是够的。” “你认不认得楚遥和染秋霜?” “您怎么突然提到这两个名字?”舞灵眨了眨眼。 明月楼心下一喜,道:“刚才我的梦里,依稀听到的罢了。现下看你的反应,你果然是知晓?” “这个自然啊。因我故去的父母恰为此名姓。”她浅浅一笑:“真有趣呢。您居然能在梦里见到那两位,许是成了我哥哥的母亲后,与他们连心了吧。” 明月楼有些奇怪,在梦中看到的那个出手相助彩裳的女孩明显与二人年龄相仿,语声口气也是在与平辈人说话,怎么能成了她的父母呢? “如果他们真实存在,那军师又是谁?” 舞灵耸了耸肩,一脸听不懂的样子。明月楼鼓足了勇气问道:“别装傻,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 她轻叹了一口气道:“您曾在冥界陪着梦烟灰灰见那浮世繁华多年,也该看到我不过就是个被人玩弄于手心,总是被人算计得非伤即死的小狐妖罢了。哪里可能会有这样的头衔。” 经舞灵一提醒,在前涉之前,总是在冥界守着的明月楼的确透过灰灰映在忘川中的幻影,见到流枫前生的妹妹总是一副毫无心机,天真浪漫的模样,轻而易举便上当身死,重来几次皆是如此。细细忆每一个轮环,都没有刚看到的那种淡定悠远。 便是现在,有了梦烟的授意,需要全力配合她。她也暗中做了点令人难于发现的小动作,但神情语言,多数时候还像个小孩子。 舞灵看她有些困扰,道:“梦境是心念愿望的一种体现,偶尔撞上了些实情,也还是虚假事偏多,不可尽信。多少人因此走火入魔。为假弃真,终不是正途。您还是把那些怪念头早从脑子里清除,对身体才好。” 尽管灰灰曾为明月楼悉心解释梦烟所做的事,她也接到过梦烟的命令行过几次任务,但在她的自知里,她原本不过是因为一场意外参与到其中一介凡人。 也许舞灵是对的,擅自涉足不属于她的认知范围内的事,弄明白了也不是好事,说不定还是灾祸。 明月楼停止在追究这件事,舀起了一小勺米粥,含入了口中,惊叹道:“小若的手艺还不错啊。” “是吧?”舞灵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玉若嫂嫂虽然看起来脾气火爆,但那不过只是表象,她对待上心的人意外的很温柔,对于养花下厨熬药这类事也都很在行,我完全不怀疑她会成为我哥哥的好妻子。哥哥的性格您也知道的,他们要是成亲了,只怕要羡煞鸳鸯了呢。” 明月楼忍不住笑了一声:“瞧你这声音,好像还有点酸溜溜的。我在冥界看到那位冷幽朔和你,也很挺般配啊。难道你们将来便会比他们差了吗?” 舞灵的嘴角歪了歪,那单纯的笑容也在一刹那有些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道:“嗯,想来幽朔是应该不比他们差的。” 明月楼没有听出舞灵的弦外之音,她温柔地道:“我很喜欢你,小灵。既然你的父母故去了,将来便由我和野吟替你置办一身嫁妆吧?” “谢谢,可是我想,没那个机会了。” 明月楼面对她灿烂的笑,忽然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忆·魔念篇 第三百零七章 门庭若隐 慕家与北堂家向来走的很近。 无论是他们刻意留给众人的逻辑,多年来的交情,亦或只是为了互探底细,他们始终有所往来。 所以明月楼的登门造访当然是极其自然之事。 她丝毫也不知梦烟倒戈的真相暴露,北堂一家人已了解自己被梦烟假传帝沙命令的事所欺骗,也知晓了慕家是梦烟为仙界胜利准备好的棋,更不知灰灰已死,梦烟被魂灵石控制,回到冥界坐回了原本的位置,重新为冥界效力。 所以她没丝毫没有恐惧的带着礼物而至,以看望梦烟为理由,想让她探探慕野吟到底去了何处。 何青鸾打开了大门,见是明月楼,脸上带着半真半假略有些阴险的笑容道:“啊呀,这不是阿月吗?”边说便将她迎进了门来,瞥见了紧跟上来的三个人,对流枫道:“你是枫儿吧。” 流枫点了点头,抱拳躬身道:“流枫拜过青鸾姨。” “真不愧是阿月和野吟的孩子,长得俊秀,说话也有礼貌,讨人喜欢。”她的目光在舞灵与玉若的身上扫了扫:“这两位是……” “这绿衣的是我未婚妻韩玉若。” “未婚妻?”青鸾有些诧异地重复着。 玉若落落大方地向青鸾行了个礼,如星的眼眸中的喜悦,毫无疑问是对流枫话的一种无声地赞同。 青鸾带着些酸溜溜的口吻道:“哎,我原本有意让枫儿做北堂家女婿呢,谁知他已经有了这么漂亮的未婚妻了,看来我的希望要落空了,还真有点可惜啊。” “青鸾姨说笑了。缘本是注定,只有找到了命中的人,才有幸福可言呢。”慕流枫下意识地看了眼玉若,道:“显然我与梦烟并无此份,从一开始便不可能,哪里有什么可惜可言?” “看来除了玉若姑娘,拿别家的姑娘玩笑你也是不愿意乱开。这一心一意倒是难得的福呢。”何青鸾意味深长地盯着玉若,摇头轻笑了两声。明月楼的眉毛轻轻挑了挑,总觉她的笑声带着几丝嘲讽。 但青鸾紧接着便敛了让明月楼产生了些许怀疑的表情,道:“不知这个小姑娘是谁?” 流枫立刻回道:“哦,她是我妹妹,舞灵。” 舞灵俏皮地眨了眨眼,何青鸾的眼珠转了转:“哦,我知道了,前世的对吧。” 流枫点点头道:“青鸾姨很聪明。” “那是自然。”何青鸾不无骄傲地道:“来,快去前厅坐。” 明月楼进了前厅后,微蹙了蹙眉,玉若与流枫也觉有些古怪,舞灵抱着肩道:“咝……这大暑天这屋里怎么冷得和冰窖似的。” 青鸾充满稚气,脱口而出完全没有走心地话,不禁有些惶惑,但立刻道:“不知道,家里时常就会温度骤降,很是令我和老爷发愁呢。” 明月楼温柔地道,眼神中却充满了质疑:“有这种事么?以前到这里来都未察觉呢。” 青鸾光顾着回舞灵,忘了还有明月楼在,不过她冥族之息充斥,心神并未慌张,淡淡地道:“那是因为你和野吟每次来得都赶得巧,才没有发现嘛。” “啊,这样啊。”明月楼越听越觉不对,但还是竭力做出笑脸道:“看我这把枫儿带过来了,能否把梦烟叫出来,我想见见她。” 舞灵脆生生地道:“还有幽朔和云锦姐姐。” 青鸾默不作声,回身在他们看不到她表情时,却露出一抹愉快的笑意。 明月楼盯着她的背影,握紧了拳头,一滴冷汗从她的额角坠到地上。 玉若的手指刚碰了碰青鸾刚给他们端上来的点心,舞灵一把将盘子推走,低低地道:“不能吃。” 玉若怔了怔,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见她那般严肃,忙把手缩了回来。却见舞灵发愁似的扶住了额头。 “就不能安静地呆上一会么?”她心道:“不过,我说您的意志力也太坚定了,竟然这么快就醒过来了。” 死一般的寂静。 舞灵有些无奈:“不是吧哥,您的灵魂还昏迷着竟然也能做出这种事来?我真是太佩服您了。” 连一声咳嗽声都没有,想来她那一刀下手太狠,他晕过去的很彻底。舞灵撇了撇嘴,也懒得再和一个不会回答她的魂魄说话。 几只浑身脏兮兮的狗不知道何时走了进来,身上的泥土踩在浅橘的绒毯子上,留下了一串黑色的脚印。 它们旁若无人地趴在了中央,用尖利的牙齿,啃着雪白的骨头。 舞灵嘟起了嘴巴:“这是青鸾姨家的狗吗?为什么这么脏啊。” 明月楼道:“不,我从未听过青鸾家饲养了这种东西,而且从它们的吃相上看,也应该是野狗。” “娘,可即使是野狗,也太奇怪了吧。”慕流枫道:“北堂家和咱们家一样,家里有人到处有人看管,怎么可能会任由着野狗闯进来呢。” “的确是如此,北堂家不会任由那些浑身脏污的丧家之犬进大门。”妖魅惑人的声音笑道:“可是若是它们的腹袋中存了其他事物,便不一样了,成为了替我泄气的功臣了,也就可以自由出入了。” 说话的并不是青鸾,而是一袭乌蓝衣装,蒙着面的女孩。 慕流枫忍不住笑道:“梦烟,你说这是什么打扮?” 她嫣然道:“梦烟?谁是梦烟?你是说我么?” “当然。”慕流枫道:“虽然换了身衣服,但是你的声音太有特点了,一听就听出来了啊。” “声音相似的多了去了,为何便认定了我是她呢?”她那双漆黑阴暗的眸子之中闪过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好了,梦烟你别再闹了。”慕流枫耸了耸肩道:“云锦师姐和大师兄呢?该不会和你商量好了,也变了副模样想让我们惊讶吧。” “他们的确也变了样子。”她幽幽地道:“不过,变化有些巨大,或许你们不会觉得惊讶,而会觉得惊悚。” 她伸出右手来,从五个扳指中飞出几缕丝线,将其几只正吃得开心地狗束住,用一把匕首剖开了它们的腹部,那几只狗惨叫了一声,胃就全被她生生揪了出来。 她轻轻地将胃撕开,手指一勾,从里面飞出了还没有消化完全的,沾染着奇怪液体的断骨。轻轻一吹,将这些骨头吹到了他们的脚边。 “梦烟,你这是在干什么?”玉若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让你们与师兄师姐再见最后一面啊。”她秋波流转道:“而且,我都说了我不是梦烟。” 明月楼俯下身来,将浅金色的法力融汇到骨头上,从其中飞脱出来残余的气息凝成了云锦与冷幽朔的影子,又立即破碎掉。 “娘亲?”慕流枫见明月楼的神色凝重了起来,心中也开始被不安所笼罩:“怎么了吗?” 明月楼没有听到慕流枫的问题,而是惊愕地凝视着梦烟道:“难道您把他们杀了?然后把他们的尸体喂了狗?” “您说什么?”玉若猛地站了起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地笑容:“是这样吗?不是这样的对吗?梦烟你不是这种人,不会做这种事的!是伯母想多了对吧?” “很遗憾啊,玉若,明月楼说对了,我的确是做了她所猜测的事情。而且,我还做了其他的,远超于她意料之外的事情。” 她的手指在地上一划,一具五脏已经被掏空的尸体落在了地上。 玉若与慕流枫倒吸了一口冷气,明月楼立刻跪倒在地上。 她捧起那双目紧闭的尸体来,左看右看,低声喃喃:“不,这不可能是真的。” 可是无论她怎么唤他,他都不会醒来;怎么掐自己,亦不会醒来。 他依旧是身体已经冷透的慕野吟。 “梦烟,你为什么……”玉若的肩膀轻轻颤抖着。 明明就在几天之前,他还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间,还会动,还会说话,还能露出别样的温柔,还能一脸严肃地训斥着流枫。 可是现在那份生的气息却哪里也找不到了。 “你居然问我为什么?”漆黑的面纱下,究竟是怎样恐怖的表情,他们不知道,只知道她的声音都带着种侵人五脏的寒冷:“也许,在你们的心中,梦烟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她一定需要理由,也未必下得去手。可墨莲,就不是了。” “你这话是何意?”慕流枫厉声质问道。 “我根本就不是梦烟,我是墨莲,魔族的右护法墨莲。而梦烟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这样说,你们还要追问我说杀人的原由吗?”她妖娆地格格笑道:“我是个嗜血与背叛成性的邪恶魔女,做什么恶事都根本不需要解释,只是单纯的喜欢用别人的血来温暖自己罢了。” 明月楼咬着唇,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错愕地道:“梦烟姑娘,你怎么……” 众人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明月楼已倒在了慕野吟的尸身上,梦烟盯着因为快速从身体中分离,所以还在蹦跳着的心脏,眼睛微微眯起,狠狠一捏,便捏得粉碎:“话多。你和你的夫君一样话多。” 玉若将双刀祭出,怒道:“魔女,真是演的一手好戏,骗我们骗得好苦,竟没看出你藏在我们的身边。” “那你们还真幸运啊。”梦烟悠然道:“幽朔和云锦正是因为发现了,我才把他们杀掉的。可是没想到这么快,你们的好运也到了头了——” 她唤出了紫檀弓:“今日便一同成为我的箭下亡灵吧。” 慕流枫轻念了一段咒法,将雪明剑唤出,墨莲笑道:“呦,你要是不把这把剑召唤出来,我差点忘了。看来你还不少的利用价值。” 舞灵咬了咬牙,意志在进行着强烈的斗争。 忆·魔念篇 第三百零八章 人非物非 他从来没有想过,今生今世,他竟还有机会遇到不是尸体的,那个所牵念的人。 就像是梦一般。即使清醒着,即使掐着自己的皮肉还会感到疼痛,他也没有勇气立刻靠近。 他生怕,一走到跟前,所有的一切宛若镜花水月,触碰便碎裂。 眼泪顺着眼眶留下来,为那如雪白裳幻梦般的笑颜,他甚至甘心舍却一切,只愿此刻永恒。 舌头梗在了嘴巴里。他本应刹那间的刺激,可以滔滔不绝,现在却连简单的两个字也说不出了。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吸了一口气,也无法抑制住狂跳的心。 终于下定决心,迈出他的步伐时,那清脆的铃音在耳畔响起:“在那里站着就好。他好容易与墨莲相遇一次,你忍心去打扰么?” 那声音让他本意欲迈出的步子却向后退却了。 只是默立在一旁,欣赏着与他无关却让他落泪的美丽画卷。 世间万物,真是奇妙得不可言说。 在近乎疯狂地寻找着一线光明时,乌云却经年不散。在行将崩溃,以为从此以后再无得救之日堕落放弃,只是这尘世的微微一角,却立刻能把沉沦与深海的灵魂拖拽而出。 他拥住了那早已不记得他,却曾甘心为他付出一切,他也愿意付出所有的那个窈窕的身躯时,星辰真心真意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只是,幸福总是短暂的。他终于还是以陌生人的姿态松开了双手,那无意间的一句话引起那强烈的反应,很明显地向他表明了,尽管他始终淡然笑着,却根本就没有康复的事实,只是一直在强忍着病痛。 他拖着那虚弱无力的身躯飘然而去,无论是玉若,老人,甚至是所有往来的行人,皆没有看清。却落在了星辰的双瞳中。 他正哀伤的目送着清风渐渐飘远,刺耳尖锐的一声怒吼:“现在还在想什么呢?快去追啊!” 星辰猛然间清醒了过来,身躯在刹那被一抹水花包裹住,没有人再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没人再能听得到他的声音。 他忙一阵狂奔追随着差点就丢失在视野中的影子进了一处所在。 陈设看起来像是普通的客栈。 不过怪的是,里面空荡荡的,既没有客人,也没有老板,只有擦得明晃晃的桌与紧闭的一间间房门。 明明亲眼看着他走进来,一转眼就没了踪迹。 星辰踩在楼梯上,不知是由于年头久了还是本身并不结实,脚一踏上去,就发出了“吱呀吱呀”,很难听的声音,他不得不放缓了步伐。 一声痛苦的呻吟打破了这片寂静,他忙循声而至。 在试图推门时,却发现它早已被结界封住,根本不能打开。 “殿下,你在里面吗殿下?”声音撞击到结界又弹回来,震得他的头嗡嗡直响。 很显然,这结界是能连人声都封得住的。 长枪在握,法力覆叠在瞳上,足以透视一切。 雪王正被锁链锁住,丝毫动弹不得。 那双死了的眼,空洞洞的,不知目视何处。站在他身边的“墨莲”正扶起他的头,喂他喝着一种奇怪地的液体,他也完全不反抗。 只是呼吸间带着些痛苦的喘息,不时咳出血黑血来。 眼前的这令人窒息的场景与先前的静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平复下来的心再度颤抖,血瞬间全涌入了脑中,连眼睛也变得血红。 他握着那柄银亮的长枪,将结界打了个粉碎,如狮子般怒吼了一声:“冒牌货,你放开他!” 那些残酷之形却也消散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一个憔悴的,并没有桎梏的人孤独地横卧在床榻上,低低喘着气,听到这声轰响,费力地抬起头来。 “你是谁啊?怎么随便乱闯别人的房间?” 星辰一怔,意识顿时变得一片空白。 刚刚他还在与墨莲大人说话,还因偶然提及的一句“神”而痛苦不已,为何竟也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了? 可看他那茫然的神色,竟也并不像是开玩笑。 星辰还是徒劳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个礼道:“殿下,我是星辰,您忠实的属下。”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疯子。”他颤抖着翻过身,以脸对着墙:“行了,快点出去吧,别打扰了我睡觉。” 他怎么可能乖乖地离开。 纵然这冰冷不客气的调子,的确不再像是他的口吻。 可那气质与散发出的充满了魔性的气息,星辰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 他靠近他,握住那冰冷的手指,试图传给他一点点的法力,却被他毫不客气地甩脱了。 “你这人聋还是脑子有病,让你出去没听到么?” 他有些厌烦地闭上了眼,再不去理会他。 大概是因为话说得太多,情绪也有些激动,他的呼吸变得更为急促,透过面具看到的一点点皮肤透着点病态的血红。 面对这样一个需要照顾的病弱之体,星辰竟自握了握拳,缓步退了出来。 病榻上的人,听到了远去的脚步声,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笑容。当那声音听不见时,终于再也承受不住,一头昏睡了过去。 星辰不声不响地走出好远,那水色的涟漪从他的身躯扩大,变成了一面巨大的屏障。 他用手指轻敲了敲,这灵力比那客栈中的结界还要强得多。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在里面以自己的法力补了一层屏障,这才缓慢地展开手中的纸条。 他凝视着上面的字迹,会心地一笑,同时立刻将它粉碎灼烧,化为了灰烬。 “看到这个,你有什么感想?”那红衣少女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她的身边:“有没有丝丝怨恨?” “怨恨?”星辰开怀大笑道:“为什么你认为,我会生出那样的情感来?” “因为你受了骗。”少女淡然地道。 “我心甘情愿。”他回答得干脆与坚定。 她轻轻战栗了一下,轻声笑道:“你这颗忠义之心,比我想的更加赤红。看来我这一注,确实压对了地方。” 她的指尖在他的额头轻轻一点,拖拽出了一粒小小的黑色珠玉。她将它捏碎,以另外一颗纯白色的珠玉替代。 星辰一阵头晕目眩,却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她淡淡地道:“有些事,是不能事先让别人知道的,否则,一旦产生了难受的抵触情绪,便什么也做不成了。但我相信你,即使结果并不如他所想那般简单,你也会毫不犹豫,不是么?” 他没有踌躇,沉稳地答道:“是。” “如此甚好。”她很满意地点点头,忽道:“同性相吸,能认识你这么个人,真让我觉得有趣呢。” “同性相吸?你的意思是说你也……”他惊愕地看着面前的女孩。 他蓦地发现,她与他,有着相同的眼神。 “是的,在某种程度上,我与你是同一类人。我也是个对王座有着至高无上崇敬的臣下。”她轻叹道:“这可惜,我没你那样好运气。总也遇不到明君,不能得到应有的报酬与怜惜。” 她黯然地正要走开,星辰却忽然叫住了她:“等一等!” “还有什么事吗?”她回眸:“若是你现在想反悔还来得及,我去想其他办法就是,只是,就不见得有现在这样保准了。” “不,我当然不会反悔。”星辰道:“只是……我可不可以请教你的身份和名字?” 她愣了愣,轻笑道:“前任天界军师,散羽。现在的名字是舞灵。” “舞灵?你就是舞灵?”星辰从冷幽朔的口中听到了许多关于她的描述。这女孩的确也很讨人喜欢不假,但除了声音,她与单纯善良,不谙世事简直扯不上半点关系。 舞灵看穿了他的心思,无奈地笑道:“其实我何尝不想真如寒幽口中所述的那般纯净,甚至我真的曾有过那样的一段时日。只可惜,运命总让我不得安生,好像那种平静就注定与我无缘。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总有机会让我圆满了这一世的悲哀了吧。”她拍了拍星辰的肩膀道:“靠你了,意料之外的好棋。” 在她靠得这么近的时候,星辰忽然察觉到,她的气息也很弱。 甚至比雪王还要弱。只是她不知用什么方法,支撑得毫无异状可言,但那灵脉的震动是骗不了人的。 “想不到,你还真的挺敏感的。”舞灵柔声笑道:“除了那些从一开始就完整了解我目的与真实的,你还是第一个发现了我虚弱的。” “你也会死的么?”星辰咬着唇问道。 “不要提那些让人不开心的事情。”她朝他挥了挥手:“如果什么都明白了,那咱们就回见吧……” “你死了,寒幽怎么办?”星辰冷漠地打断了她的话。 “他心里装着那许多人,损了其中之一,什么事也不会有的。”她故作轻松地道。 “他曾是我的好兄弟,好同伴,我了解他,他很在乎你,一定会为你伤情的。你这样认为,未免太小看他了吧。” “不,我根本没有小看他。”她的嘴角浮现出凄凉的笑意:“是你小看了我。” 忆·魔念篇 第三百零九章 锥心花葬 那一天,近了,远了,又近了。 不知重道了几次相识,不知度过了多少相同的冬夏,那些接点,也像是不断变化的世界中,一条静止的线。 可它又不是静止的,因为它的前因不断被干涉,看似相同的情境却不时地展现出迥然的姿态。 那个本来该属于他们重逢的晚夜,却没有那水色涟漪翩翩。 原本应该出现的才对。 灯火连绵,寂寞的夜晚,这样的感叹着。 才发觉这又是一个新的轮环。她没能等到要等的人,却寻到了替代。尽管她自己也说不能将前尘往事完全放下,可她还是学着放下了。 虽然她并没有说出口,但久等不至的倩影也向他明明白白地陈述着这个事实,虽说她还是把他当作了别人,至少也留了一半以上的位置给他。以至于纵然再一次失其所拥,她也再没有了为那只活在心中的幻影而舞。 他失望之刻,却也有些许的欣慰。无论怎样,他也以一个干干净净的,没有沾染任何伤害与血腥,没有任何芥蒂隔膜,自然也不需要耗费太多口水解释的新身份,让她重新在乎起他了。 他不是圣人,也并非没有过恨。他甚至也曾无数次握起手里的剑,想要将这“罪魁祸首”斩于自己的剑下。不过在不断的,各种角度全面了解之下,他在恍然间发现这个造成了他悲剧的男人自己又何尝不悲哀。他原本就爱悲天悯人,忽然发现这个自己曾用全部生命去尊敬的男人依旧值得他去尊敬。 或许对她说出真相是一种简单便捷的选择,可他总想太多的个性却不允许他那样做,宁愿绕一个大圈子来抵达最初的目的地。 那单纯如冰的雪川之灵毕竟没有保留轮环下的记忆,纯粹的没有半点杂质的她要是听到了自己最亲近的人是那让她皮肉分离,流落在风尘所独舞的元凶,哪怕将因由解释清楚,她也得再承受一次被所爱的人伤害的痛苦的真相。与其如此,不如就让寒幽这存在抗下罪孽,和她重新开始。 他最初是这样想的,他最后还是这样想的。 或许,这也算是一种自负,太高估了自己,太低估了别人。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有发现那只永远没有谎言的小狐狸,其实早就与他曾残留的分别后不断美化的印象背道而驰,不过是他自己一人虚妄的幻想。 他只停留在自以为明白她的这种阶段,如果他能改掉这种谁也不想伤害的病态,勇敢地冲上前去,把这她其实早已知晓实情完整吐露,她计划中的其中一环就被扯断。她也没有了以那理由继续伪装下去的条件,只怕要头疼了。 但他不会去做那会让她头疼的事,她有这信心。 如果星辰是她不确定的一步棋,那么他,早已被她看透,被她读懂,在更早更早之前。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也隐隐有些期待他爆发出的勇气,可惜他真的从来也没有改变,以那并不很有能力的躯体却妄想扛起整个黑暗的世界。 在凌承羽说着那些一成不变的废话时,她用心感受却假装没有注意到的人群中覆盖着假面的人的那颗有些哀婉却专注的眼神。 已然呆滞到极致的双瞳中,还是充满着浓浓的恋慕之意。她想为这大概是最后的梦景而叹息却也不能做到。 因为她也感知到了另外的那一双眼睛。 冰冷无情,却也在她的身上丝毫也未曾离开过。小小的感念或许会毁了她整个的苦心。 文佑默默伫立在凌承羽的身边。 他依旧不在意他人嫌恶的眼神,自顾自开心地将自己的浅薄与无知展露无疑。以往文佑不知真相,做为一个平凡的凡人,误以为他对自己恩重如山,却也实在会为师傅的表现感到丢脸。 现在他什么都恢复了,记忆,力量,却更觉丢脸了。 不是为了凌承羽,而是为自己的迟钝而耻辱。 一个人如果总表现得十分呆傻懒散,却不是个傻瓜,那八成便就是野心或阴谋家。 凌承羽如是,心木如是,就连他和云锦的那心已凉透再无意卷入是非中的挚友散羽也同样如此。 可叹他在之前竟完全没有察觉。 他在想,为何自己总也学不会那些诡计,看不透人心,如果他不是一味的细心,也可以学得聪明些,阴险些,是否也不会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可惜,来不及了。当他瞥见那台下站着散羽预料之内的人时,就知道,已经什么都不可能改变了。到了这地步,已然是箭在弦上。 他的心中五味杂陈,脸上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可攥剑的手心已渗出了汗水来。 凌承羽高呼了一声:“不知今年铸心门的朋友,有否派代表出席?” 玉若、淇水与舞灵同时翻身跃到了台上。 凌承羽和善地笑问为何从不现身的铸心门今年竟肯屈尊前来参加弑魔大会了。 舞灵微微一笑,让心脉上的灵石闪烁一下,淇水立即抱拳道:“我们没有听没本事的人说废话的时间……” 混在夜云帮众弟子之中的冷幽朔大睁着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淇水。 淇水也发觉了哪里有不对之处,忙忙地掩住了口。 “不准侮辱我师傅。”文佑一字一顿,忽然拔剑而出,在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的境况下,正中了他的心窝。 其余诸门派正暗暗叫好,心道这铸心门的弟子果然口吻气势端的与他们不甚相同,文佑这毫无预兆的动作却让他们的呼吸都停了。 淇水的嘴角渗出了鲜血来,指着文佑道:“你……” 他自己却没有丝毫惊惶,慢慢将剑从他的身体中抽了出来,用一块干净的布将上面的血迹擦干:“哎呀呀,老兄,别用这么恼怒的眼神看着我啊。我也不是故意的。铸心门声名远扬,您一上来还大放厥词,我当然忍不住要试试实力。谁知你竟弱得连我五成功力的剑法都躲不过去,看来这传说倒不可尽信。” 玉若扶住淇水,愤怒地唤出了双刀,一副要和文佑拼命的架势,文佑摇了摇头,口中“啧啧”道:“姑娘,难不成你还要替他报这一剑之恨?明明是你们出言不逊在先,我当是什么风尘异人才出的手,谁能知道他是个嘴硬手软的主儿。你要是再出手伤我,未免没道理。”他的眼神骤然一寒:“还是说,你们铸心门真如江湖某些传言所说,与魔族有勾结?接到了他的密令,要在他来之前先搞起内斗,搅乱人心?” “你不要胡说八道!”玉若气得脸直发白,恨得牙根直痒痒:“我铸心门正因得罪了魔族,惨遭灭门,只有我们幸存,血染之仇不共戴天,怎可能与他们有勾结?” 在场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铸心门灭门了?”但见玉若那双真诚的眼睛中充满了悲愤,她身边的那小姑娘索性抹起眼泪来,完全不似伪装出来的,不由唏嘘叹息,心中更添了一丝恐惧:连号称天下第一的铸心门都在一夜之间倾覆,魔族的实力可见一斑,他们真的能与其相抗衡么? “竟发生了这种事!”凌承羽也做出哀伤的样子,劝玉若道:“姑娘,你也别伤心了,今日我们诸派联合,定能为你报了这大仇。”回过神厉声对文佑道:“佑儿,你瞧瞧你做了些什么,还不快道歉,帮这位铸心门幸存的弟子疗伤!” 文佑点了点头,凑近了淇水,将手按在他的心口上。 “哎呀,老兄,你心脉都断了,这还救得了么!”他微一用力,已将淇水的心脏打了个粉碎。 台下隐藏在阴影中的那个人不由皱了皱眉。 他的确很讨厌阿淇,他得到的注意总是比自己更多,所以看到他死去的时候有说不出的畅快。 只是,冥王给了他那许多的赏赐,为何他现在却毫无招架抵挡之力? “心木,这你都不懂么。不是常说物极必反,你也不想想,就他那么个狗奴才,也配用那许多的灵石?想来是他那身躯根本承受不了那大力量,实力不增反退了。”梦烟妖娆的声音在他的耳畔不断回荡。 如果是这样的话…… 心木被劝服了,真有种说不出的高兴。梦烟即使立下了大功,也早晚是要被扔在一边孤零零一人的,而此刻阿淇死去,因果不能逆改,冥界的第二把交椅,除他外再无别人可坐。 那可是他一直以来,最憧憬的神圣之位,如果梦烟再能兑现了司姻之诺,即使没有感情的他,只是想了想,竟也会触及到些许幸福的温暖。 他已经被蒙蔽了双眼,兴奋得什么也看不见了。连冥族不会被轻易杀死,文佑的剑一定有问题这基本都抛得一干二净。 舞灵的腮边出现了只有文佑与云锦才能看懂的残酷的笑意,拽住了几乎失去了理智的玉若道:“玉若嫂嫂,算了,捡来的还是要失去的,淇水捡来了一条命,所以会失去也不过是命与宿因,死了怪不得这位哥哥的。不如省点力气,呆会去对付那妖女替哥哥报仇才是正道。老这么自己人打自己人,又有何意思?” 玉若咬了咬牙,用刀指着文佑的鼻尖道:“等到弑魔大会结束,我就要你的命!” 文佑低低地道:“呵,是么?我倒有些期待,不过就怕等到弑魔大会结束,就变了天了,什么都不一样了。”他拍了拍胸口道:“你的心和意识也一样。” 他指了指那空出来的位置:“请您们二位去为自己的位置站定吧。”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一十章 七日魂丧 有芒星盘在身,虽止不住那不断滴落的鲜血,皮肉分离的灼痛已不是那般明显。 何况一晃经年,这点的痛楚早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不伤及性命,甚至还能让她随时保持最清醒。 可是,却为了消除这点疼痛,他竟然甘愿将自己的五脏与骨挖去。 与身体连结得魂魄本不流畅,经过长久的磨合,勉强能够驾驭,现在动作又迟滞起来。 在替她披上薄纱之翼时,他的手一直在颤抖。 尽管他想要止住,可是身体却不大听使唤。 可他那张僵硬如雕塑的面容,竟能寻到那样深的幸福。 舞灵的眼泪从眼眶中滚落。 算计来去,皆是博弈。 她知道,当他再次见到那只念之石化作的蝉,会没有踌躇地将她所爱,困她多年的爱人唤醒。 这层纱翼,她也思虑过,转瞬间将它逐散。 极微弱的可能罢了,其实只是我心里还存着点念而构出的画面。 他终是一丝一毫都没令她失望。 步步皆凝,却难以觉得开心。 听到了玉若惊喜地声音时,她竟然也是顿了一顿,才转过身。 梦烟的眼神,哀婉幽怨。 没有她的命令,没有主上的命令,没有冥王的控制。 透过双眸直通心灵,真实的凄婉。 她咬着牙,脸上露出挤出来的,看起来有几分凶狠的笑。 “咦?我们刚从卫大娘房里出来,为什么我现在躺在这里呢?” 让一个刚得了感情的人,就擅长伪装,和让一个三岁的孩童说假话一般,可以做到,但并不现实。 她的疑惑之音,都有些变了调。 不过对于细节并不大在意的人来说,这些不甚高明的伪装足够了。 冷幽朔动着发白的唇,一字字地向外吐,像牙牙学语的婴孩般:“哦,你只是太累加心里郁结太多,被此处怨念的寒气侵蚀昏厥。好在怨念已散。虽我没亲眼看到,不过最你似乎做了些可怕事,也不用太在意,和你的关系也不甚大,被控制了而已。” 看梦烟用虚假地茫然点头,流枫玉若恍然大悟,云锦的眼角眉梢,皆是冷若冰霜的笑意。 云锦心思剔透,在听到“七日魂丧”这一回事时,就已经猜到舞灵与梦烟为何会选在此地降落了。 即使慕流枫与玉若的记忆不能全洗去,也可以用寒凉侵蚀轻轻带过。 还是令人难受的。 就如同当时,也是手中拿着兵刃胁迫的一员,眼睁睁看着单纯热血的她被众人那样押了下去。 看他在众目睽睽下直挺挺摔倒,身上被绑缚了无数的锁链,拖拽向相同又相反的地方。 路通向苦与罪。 她面无表情,直至再也看不到身影,剑才从手中倏然落下,跪倒在地。 可她不能去阻止。 没有办法去阻止。 生命如此脆弱。 真情如此轻贱。 人心如此简单的被踩碎。 最后为的,只不过是淡淡地一句“大业”。 此刻,宛若当年。 就在前一刻,她见到了雪魂破裂一刹那,听到了蝉鸣最后一声响。 就这样地被完美的融合一处。 原本是自己要玩弄人心,最后却推卸得一干二净。 为的是一句“胜利”。 说此棋局胜负,联系天下苍生。 可最初还不是仙冥百无聊赖,一时兴起,将一些无辜的灵魂摆在棋盘上当作玩物才造成这种局面。 她无法开口责怪,因为她清楚地知道,现在在自己眼前的,没有一个不是原本想安然,却终究是无端被卷入,不得不战。 自己这一脸的义正言辞或许只因自己从头至尾只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才会觉得冰冷难受。 所以她最终才会抛弃了闲暇,主动踏入其中来,就是想看,亲身的经历与带泪的观摩,究竟有何不同。 至少现在,如沉在冰湖,还全是刺骨的冰冷。 唯有挣扎,才有些许暖意,可是却也挡不住渐被冻结的魂。 “原来梦烟师妹是被阴气侵蚀了么?”云锦咬着唇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嫉妒毁了心性。差点就因为厌烦,以后都不想理你了呢。” 云锦心中那些纠结的情感,舞灵全数收到了。 虽然看到了满地的鲜血,漫天残魂,只因为一个引导,一句话,就会彻底被抹杀,留下一丝漆黑虚假之“光明”。 可云锦,你还是说了。 无论在天界还是现在,看到了多少令人恶心的东西,你没变。 就因为你的选择,你简单的一个词,开关已经被打开了。 你提醒了梦烟,你也把她的幽怨转化为恨。 只一桩真实,就能埋藏之前所有的戏。 这是我的目的。 心木,你可知,你还差得远呢。 舞灵笑了。 笑意中的涩,被她自己咽了下去,别人看到的,只是一丝纯粹的喜悦。 她本能地抱住了自己的肩,用歉意地眼神瞥了一眼冷幽朔。 他的反应变得迟钝,她那轻柔的眼,他没能立刻会意。以为是现在的憔悴令她有些心疼了。他心中道:其实,你多年的那些撕裂得痛,我多想代你承受。既然不可以,毁坏下这些假身体,能换得你半刻安宁,我心里已经满足了。 舞灵的手指悄悄一动,冷幽朔的心音被放大,在梦烟的脑海中不断地震荡着。 她跳下了床,一把抓住了舞灵的胳膊,狠狠地一扯。 刚与她血肉模糊皮肤连结的纱衣,被拽了下去。 七色的纱衣,沾满了血迹,握在梦烟的手里。 冷幽朔怔怔地看着梦烟,与伤痕被撕裂,血液流淌得更多的舞灵。 梦烟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它撕得粉碎。 她的嘴唇紧闭,却让冷冰冰的声音,萦绕在冷幽朔的耳畔。 “你现在这条命是我救的,你用的身体是我给的,甚至你能再次与她相遇,也是我的功劳。可你却毫不犹豫地用我供你的身体,去换另一个也死不了的女人好过些?”她将衣服的碎屑向空中一扔:“想都不要想。我宁愿你这几刀子白挨,也看不得她笑容灿烂。” 冷幽朔想要伸手抓住染血的斑斓霓裳,落在手中的,只残留了些许粉末。 他整个脑子混沌的不得了,但你这几刀子白挨了这句话,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冷幽朔瞳孔放大了,苍凉的声音回她道:“你明知道我要去挨刀,先前装晕不拦我,到现在才唱这么一出?” “我是探你,看不出来么?看你对处境究竟有没有自觉。可没想到你这样不知我心。你整个人,本都是欠我的,我允许你任性去恣意破坏,可换来的物事,若我想毁也是应该的,你也没权力发脾气。而且,我做的这事情,你还会乖乖负责帮忙替我遮掩过去的,不是么?” 这些话,犹如水一般,从她的心中涌动而出,流入他的耳中。 可是,旁人听不到他们的一句话,从二人那复杂的眼神,猜测不出过多端倪。 他低下头,舞灵手指上滴下的鲜血落成了红梅。 真是说不出的心疼,本想用着牺牲来换她轻松,却加深了她的痛。 可他握紧的拳头还是松开来,喃喃:“奇怪,梦烟你阴气应该驱散了才对。如此看来,还是留下了些后遗症,过些时候才能好呢,真是麻烦。” 他偷瞟着舞灵的表情,她单纯眨眼,看向梦烟时满是关切。 梦烟用脚踏着那些飘零的粉末,满脸得意神色。 冷幽朔忧郁的眼注视梦烟,心道:“梦烟,你真是变了。顺缘时我看到你说,想要放手不要我管;我看到你悲惨的过去时,还是怜惜着你的。可你现在这样子,却让我连这点情谊都没了。只剩了记着,我还欠你的,想要还清。” “还清?”梦烟将声音传入他的脑中:“只要我体内的红线还在,我们就一直有牵扯。而且,以前我无心,不过是受支使接近,都是虚的。现在我得了情,那些假意也变了真心,更不可能放开你了,只想让你背我的债越背越多,永远撇不清。就在先前我冻结你灵魂时,我还假借着被控制之便,替你报了仇呢。” 灵魄的震荡愈发厉害,就在先前她还知道这些不过是舞灵与她共同造出的欺瞒冥界之戏,现在却变为了真实景象在她的思绪充盈。 冷幽朔看了看慕流枫与玉若,忽然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你替我报了什么仇?” “我让你的大仇人和你一样,在打算放下一切时,射碎了他的魂魄,让他死在了玉若的眼前。而她也正如你看到的,不会带着他的丝毫记忆,幸福地在这世上活下去,我……” 冷幽朔原本垂落着的手终于重重地打落在了她的脸上。 玉若与流枫惊呆了,舞灵故作诧异地对幽朔道:“一件衣服而已,何况我们都知道梦烟不是有意的,你为什么要打她啊!” “小灵,你不要管我,我只是想打醒她,不让她再浑下去了。”他瞪着梦烟的眼在看向舞灵时,变得温柔如水。 梦烟没有来得及去揉留下了掌印的雪白面庞,瞪大眼睛看向舞灵那纤尘不染,天真无邪地神色。感受到了冷幽朔彻底冷却的心,豁然开朗道:“舞灵,好手段,原来你在玩我。让我织幻境,杀人,玩心,告诉我这些是必要的,其实根本就是你的又一场阴谋,为的是在了结前,独占好结果,却说得冠冕堂皇。” “哎呀呀,梦烟,我的心计,你不应该没听主上说过啊。而且,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是给你个遂了黑暗的理由。”她讥嘲道:“你敢说我告诉你做得那些事,你没一点是出于自己的意识?其实都是你的心,撕衣服这事可不是我告诉你的,你不还是做了么?别怪我,从一开始,我就不可能让我的竞争对手和我站在平等的位置。棋局,我要替主上赢,你,我要你万劫不复。” 冷幽朔还想再朝梦烟动手时,她紧紧抓住了道:“幽朔,别这样,我习惯了,真没关系的。” “好,听你的。”他在舞灵的阻拦下,终于遏制住了怒火,却冰冷地对梦烟道:“你放心,我绝对会全还你的。”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一十一章 孤心狼胆 整个夜云帮都为凌承羽宣布的大消息震惊不已。 此次的弑魔大会,魔族首领竟会亲自参加,请柬还附上了寒幽的幻影。 见惯了无聊的场面,听多了相同的套话,此番的弑魔大会终于可以名实相符,不由得让他们摩拳擦掌。 文佑听到这个讯息,显得更甚,眼睛都泛出了亮光。 真是难得的机会。 若是魔族首领都会亲自前来,魔族的左右护法也许也能跟来,这样他就有机会报了当年的灭族之仇了。 他想与人分享心中这份喜悦。 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师傅凌承羽。 可弑魔大会是师傅最忙的时候,需要安排许多的事宜,恐怕没有太多的时间能让他耽误。 何况师傅养育了他这么多年,每次他露出个眼神,凌承羽都能猜出他的心思来。刚他开心得都笑出声来了,夜云帮大殿的目光都被他吸引来,即使他不言语,师傅早把他看透。 文佑第二个想到的,便是除了师傅以外,最和他知心的文诺师弟了。 文诺又和平时一样,直到整个议事会结束,也没看到影子。 他平时皆神出鬼没,除了习武与偶尔与文佑说说话,似乎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了。对群体活动不是迟到便是不参加。 凌承羽对文诺做法颇为不满,屡次试图惩罚好好教训他一番,但文诺话不多却也能言善辩,甚至能寻得到门规替自己开脱。 找别人劝慰,他我行我素,充耳不闻。他们也知凌承羽聚人商量,多数情况和噱头很大的弑魔大会般,不过是白白浪费时间,心里也是厌烦的。只是没有文诺那种勇气罢了,所以便都不管了。 至于文佑,那是根本不肯去说的。 他知道文诺的剑术颇重心法的修炼,被打断颇为糟糕。且议会尽是些废话,少去两次无所谓,凌承羽要不是他的师傅,他也早就烦腻了。但他很聪明地对凌承羽保证,每次都会把他的话完整学给文诺听。 凌承羽原本就拿文诺没办法,也乐得应承文佑的这个台阶。这次也不过是朝文诺的位置瞥了一眼,待到会散时,托文佑将此重要的事情告诉文诺。 “这就是习惯的害处。忍不得无聊事,也看不到精彩处。”凌承羽背着手,略带讽刺地道:“这可不是把个看魔族强大幻术的机会错过了? 师傅提到魔族时,本应该饱含恨意,可是总觉他不但没有太强烈的语调,还带着些许的骄傲。现在居然直说魔族是强大,他不由心生不快。 但只是一封信纸,字里行间所附法力,却能如魂落眼前这样的术式,除了强大外,的确也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 先是看着文诺师弟手执长枪,看到了其他人的影子,现在连师傅也怀疑了。可能是弑魔会临近,听闻首领亲自来到,愈加多心了。 “没能亲眼得见那男女难辨的魔头,是可惜了些。”文佑擦却疑虑,恭恭敬敬地道:“所以可否让师傅把那封请柬借佑儿一用,这我和师弟还原情景,倒也好说话。” 凌承羽在听到他说“男女难辨”的魔头时,原本眉头轻轻挑了挑,不过文佑欲借请柬让文诺一看时,他的嘴角轻轻勾起,爽快地道:“拿去吧,让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开开眼界。” 凌承羽言语更是诡异。文佑深吸一口气,道了句“谢谢师傅”,接过那带有浓烈血腥味的青蓝色纸条急急忙忙地离开。 再多说一会,本来不想耽搁师傅之心违了不说,他也不知还会生出些什么念头来。 还是快点把事告诉师弟吧。文诺也是想做大事的,还悉知他的身世。听到了这般能大展拳脚,不负先前汗水的机会,他的表情会是怎样,也和他一般会开心地笑么?文佑倒有些期待。 可却哪里也找不到文诺。 练剑场,书阁,角落,那些他常在之处,没有他的踪迹,其他的地方,更是连点气息也无。 待到了吃饭时,也不见他在厅阁出现,晚上休息,亦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就像消失了一般。 他不禁有些担心。 文诺偷跑也不是一两回,原来听说哪里有奇门异术,就会连招呼也不打私自逃了。前几日他也偷偷跑过一次,让他帮忙担着。 但如此强烈的不安,却是第一次。他向同门诉说这种忧虑,他们都觉可笑,俱回道,那个胆子大得不得了,从来不听话的怪性子,哪有什么可焦心的? 文佑也愿这般想,可他却不能遏制那不安,并随着时间,更疯狂地滋长。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他真的有些坐不住,很想去找文诺。 可是他没有方向,茫无目的地离开,不如在原地等待。 文诺是在第六天晚上回来的。 在文佑坐在他房间等了几个时辰后,失望地试图将灯熄灭时,站在了房门口的。 文佑几乎拧成一团的眉头立即舒展开,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文诺,你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出事?我会出什么事?不,我倒宁愿我自己出事呢。” 文诺的声音嘶哑异常,听起来有几分凄冷,怪诞的笑声让文佑肩膀颤抖一下。 他不自觉抬起头,借着微弱的灯光,眼前的人让他不寒而栗。 这毫无疑问,是文诺。 可是,又完全不像是文诺。 他算不上重视外表,可他的仪容一向很整洁。 此时头发却乱乱地披散着,额前散碎的发几乎将他的整个脸遮住,只露出了一只冰冷漠然的眼。 深沉与稳重,这几是他的代名词的事物,半分痕迹都不曾留下,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消沉与颓唐。 手和胳膊上,是一道道被腐蚀得几乎溃烂的血痕,还冒着黑色的烟气。可他似乎并不觉得疼痛,因为他的脸上还依旧是复杂的笑容。 文佑见到那些伤,猛地站起身来,在抓住他胳膊的刹那,刺骨的冰冷传遍他的全身,他却早已立即扣住了文佑的脖子。 “文诺?”他失声叫出他的名字。 “嗯?”他听到了这个声音,怔了一怔,打量着眼前的人,立刻放开了手:“哎呀,原来是文佑师兄啊。实在抱歉,差点出手误伤了你。可是你说你也是的,干吗不好,非得来抓我手,害我以为,你是那些疯子,要抢我费力气捞出来的,他仅剩下的最后的东西呢。” 他展开手心,抚摸着看起来像是个玉佩的事物,哈哈笑着,看起来似是个疯子。 文佑用惊恐地目光看着他:“师弟,这几天你这是去哪了?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 “师兄,您怎么一下就问这么多问题啊?问得可真好,每个都让我如此的痛心。可是我一个都不想答,我怕我回答了以后,心脉会立刻断裂,呼吸也会停止。”他幽幽地道:“可我还不能死啊。我接到的命令是活下去,我不能违抗啊。而且,只剩我知道真相了,只有我记得这仇恨了,要是我死了,他的仇得谁来报?” 文佑发愣地看着这个熟悉却陌生的人,再听不懂他的话,但是那份凛冽刻骨的悲哀,却传到了他的灵魂,让他为其而心痛。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句话:“师弟,你是喝醉了么?”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 这句话问得太愚蠢了。 文诺的身上明明就闻不到一丁点的酒气,现在的情状显然是受到了某种强烈的打击才会至如此地步。 “喝醉?”文诺豁然开朗地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都说一醉解千愁,我还从来没尝试过呢。要是真有那般神奇,或许我就不用再这样难受了。”他顿了顿,问道:“师兄,你可不可以替我去酒窖取些酒?我现在的样子,只怕会吓到别人吧。” 文佑摇了摇头:“你还是不要寄希望于那东西吧,它只能忘却一时之痛,醒来后便更难受。” 这些话,他并没有切身体会,全都是从师傅那里听来的。 师傅告诫过他,把生的痛苦寄托在无妄的逃避,是最无能的选择。所以他从不曾沾过一滴酒汁。 文诺听见这一段话,笑得更是疯狂:“师兄,你在和我说这个么?你这个也从来没有喝过酒的人,竟然拿别人说过的虚话哄我吗?” 文佑一时无言以对,他却说了更加令人猜不透的:“或许我以前曾如此想过,也这样大言不惭地说过。可我现在算知道了,这世上真的有常人无法承受的炼狱。我不过是看了看,现在这整个世间在我眼中,都变得血腥灰暗了。如果可以昏沉不醒,我宁愿这般逃离。”他哀戚地道:“我想喝酒,真的很想。” 见到文诺可怜的祈求,他放弃了拿那些完全没有经历之事劝解,黯然地道:“师弟,你等等,我去酒窖看看。” 文佑在一瞬间觉得此刻和自己说话的人,似乎才是教自己习武做人,替自己疏心解惑的师傅。 他刚向外走出一步,文诺忽然叫住他:“你等等。”他讶异地转过身,见他缓缓拿起桌上青蓝的信纸,他那双冷清的瞳有了点不可思议的神彩。 文佑先前被他的样子吓坏,这时见他问起,方想起了它,回道:“哦,那是魔族首领亲自写的,这次弑魔大会的请柬。” 他颤抖着对信纸轻吹一口气,披着雪白狐裘的青衣秀丽之影从信纸中飞了出来,悠然道初七的弑魔大会,他会亲自前去的那一番话。 他对这个虚假之影灿烂地笑了笑。 这笑声越来越凄厉,在这根本不会对任何人言语有反应的幻术消失得一刹那,变为了再也抑制不住的野兽一般的哭声。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一十二章 暗线伏隐 流枫把昨晚的见闻当成了一场虚幻的假梦,对玉若来说倒是意外之喜。 不过,他醒来的时候,应该身处自己房间,难道即便这样,他也丝毫不怀疑这一切是真的吗? 玉若本欲再试探一番,不过见流枫的神色毫无不自然之处。又想他平日总是嬉皮笑脸,毫无正经样子,也不大遮掩情绪。说不定他倒确未多想,自己再追问下去,反而会引出麻烦来。 她见到云锦掩口偷笑,嘟起嘴来:“师姐,他胡乱想发癫,我觉好气还来不及,怎的您倒笑得这般开心?” 云锦暗道:我是在为你这小丫头的终身有托高兴啊! 她本也想着揭露玉若的心思,想让流枫看看她面颊绯红,又惊又怒的可爱模样。不过想到玉若对感情向来不坦率,自己这话一出,她要为了掩饰害羞,一跺脚说什么也不肯走了,那自己可真是帮了倒忙了。 于是她止住了笑时,思量着其他的回答。 可她还没思索完,一句她压根没想过的话却冲口而出:“有些人,总是把一些难以相信的事情当作是梦。这还不可笑吗?” 玉若登时脸色大异,将目光转向流枫,美丽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 她一把拽起他的胳膊来,流枫心下惊疑,以为她也是要与自己牵手,虽然力气粗暴得略夸张了些,不由有几分欢喜,并不躲闪。 玉若的闲着的手一拈,拈出一根阵来,对准他的脉络狠狠地一刺。流枫疼得“咝”了一声,可也舍不得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流枫面无表情,还带着温柔的微笑,但云锦看不下去了——她觉得玉若实在是太过分了。不由得愤怒地喝道:“玉若,你干什么呢!” 玉若默不作声,流枫见云锦似乎有些生气,忙道:“师姐,没事的。我想玉若是因为天气热,想替我放血降降温,我说的没错吧?” 她长叹一声,摇摇头,玉若还真是福气不浅,遇到这样的男子。他如此惯她,即使不知道玉若在暗地里对他的那些好,也从来都没对她发过脾气。换成一般人,早就放弃了,难得他还能如此执着。 那为什么就不能当着他的面,更加温柔些对待呢。若有一日,真造成了不可弥补的裂痕,就此错过了这一段真心,岂不是太可惜了? 云锦想,待到下山的时候有机会,必须得好好说说这丫头了。 玉若的眼睛紧盯着手中那跟染血的针,只见那抹嫣红色化作光纹,在银色的针上蔓延,凝结成了一个诡异的图形。 只有有魔族的力量,碰到这根针的时候,才会凝结出的图案。 魔族无法升仙,这是众所周知之事,所以之前才会活得那般卑微。 然后,不只如此。 只要做过一次魔族,死后虽然也可以正常的轮回转世,魔族的气息也会永远留在骨髓与血液之中,无论再转生几次,永远不可能洗脱。 玉若只觉他的长相与气质和雪王确实相像,只要他肯带上面具,那几乎就是同一人了。 看到这染满了魔族痕迹的血液,原来,流枫你不只是单纯的赝品而已么。她用手按住在流枫腕上戳出的细小的针孔,闭上了眼睛,狠狠地一按。 他的手腕瞬间一麻,细小的伤口传来更加强烈的疼痛,却依然带着温婉的笑意:“玉若,你帮我止血我倒是很高兴,可你的力气有点太大了,很疼的!” 玉若轻轻念着一小段心法,让自己的法力流遍流枫身体的每个角落,将眼睛微微张开一条小缝。 他俊秀的脸上,隐隐出现了出现了无数道狰狞可怖血痂的幻影,就在她紧紧握住的这只手上也是千疮百孔的伤痕。他那曾被毁坏的破碎的内脏,也呈现在她墨黑色的瞳孔中。 流枫,如此看来,莫非,你是他? 你并没有消失,还存活在这三界之中? 她茫然地放开了手,无数复杂的情绪一起涌上心头,嘴唇微微颤抖着,露出一丝歉疚的笑容。 “对不起。” 流枫对她的捉弄早已不以为意,她的态度变得这么客气,倒让他有些不习惯,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嗨,有什么抱歉的,你高兴就好。” 冷幽朔不知为何皱了皱眉头,那双忧郁深邃的眸子中,更划过几分惆怅与悲伤。 舞灵那如阳光般灿烂纯净的笑意,露出难以觉察的阴狠。 他们那稍纵即逝的情绪,只有那么一瞬间,并没有人注意到。 连梦烟,也是不愿意看他与舞灵两人手牵手的亲密样子,将头扭向了一边。 冥族光屏上的显示,舞灵偷偷启用芒星盘之力,做了点小手脚,他们也什么都没有发现。 玉若见到流枫毫无自知的样子,更是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低下头,不敢正视流枫那真诚炽热的目光,勉强作出了个笑脸:“啊,你瞧我,本来就已经晚了,还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恐怕再停留下去,就走不成啦。” 她的手一扬,一条碧绿色的缎带飞出来,她一跃而上,大声地喊道:“好吃的好玩的,我要来啦。” 为什么,我要大声说出这等无关紧要的事情呐? 或许真的是太久没离开夕云山,我对这次的旅程,真有些发自内心的期待吧。 她只能这样劝慰自己。 玉若在见到他的真心以后,明明已然决定无论遇到何种境况,绝对不会再犹豫,只会一往无前的走下去。 可在她刚下定决心时,好不容易安下来的魂魄,就遇到了如此强烈的冲击。 她真的变得软弱了。她不愿意承认,这是不争的事实。 没错,他们,是同一个人吧。 她亲手毁了他的一切,以为他就此消散于天地间。 她很少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 在她整个的生命历程中,只出现过几件而已,然而,只要一见到他柔和的赞叹,即便是悔恨,也会被自豪感吞没。 掠去了云锦的童年,在铸心门卧底,玉若这个充满谎言的存在。 他赞叹的目光,足以抹去一切。 唯有,那一桩事,那个人。 是她最深的一处恐惧,她在一个人静默时,甚至都不敢想起。 她甚至有时都怀疑,第一次讨厌自己满身的血腥,第一次对那个冷血的男人的忠诚有了丝丝动摇。 甚至每次回到魔境时,听到竹林居的风声,嗅到那满室郁香,会让她惆怅。 她若真能给她一次机会,只有一次也好,她至少要好好地赎这桩罪。 可惜,这样的机会,根本不可能会出现的罢。 然而,为何世事总是如此可笑,现在种种证据,都在告诉她,站在面前的,怕就是让她畏惧的那个他。 他安然无恙。 可是,她接到的命令,她所要做的事情,却不是歉疚的洗却罪。 而是,再一次把他的安宁破坏。 是啊,在他的生存,与他的平和之前,玉若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毕竟,她虽从未真正讨厌他,可是二者放在同一天平之上时,孰轻孰重,她不用看也知。 真的,很抱歉。我不可以放弃他,只能重新放弃你。不过,在这之前的一段时间,我会好好待你。 算是对我过去所做的,和我即将要做的一种徒然的补偿。 慕流枫没有第一时间唤出佩剑,而是尝试着,向玉若伸出了一只手。 他以为,她还是不会理会的。 但他还是想做出这样的动作,来满足一下内心之中小小的妄想。 玉若却一个飞身,掠至他的身边,将他拽至了缎带之上,与自己并肩站着。 流枫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惊喜地道:“玉若,你……?” 玉若“哼”了一声打断他:“从夕云山至京城的路途可不短,本姑娘怕你御物飞行之术修炼的不到家,力量又不足,飞到一半体力不支摔下去了,再去救你反而麻烦。不如让我带你一起。不过事先说好,我可不是白载你,要看中什么好东西了,你得替我付钱。” “那敢情好!”流枫脱口而出。 以前虽也时常送些小礼物予玉若,但全是梦烟与云锦代为选择的。 尽管最后送出后,玉若也并不抵触,她们也说这些东西她一定会喜欢,但也无法得知真的完全合玉若的心意。 可是也没有办法,毕竟玉若很少主动开口向他提要求。现在听到她的这番言语,流枫的得意劲就不用提了。 看来舞灵妹妹是我的福星呢,与她相认之后,净碰到些意想不到的好事,他不由向舞灵报以感激的目光。 舞灵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加油”地手势。 流枫点头,指着幽朔,回以相同的动作。 这次的这个小动作,梦烟可看清了,她撇了撇嘴。 冷幽朔对她身上起的这些变化,真是厌恶透顶,轻蔑地“切”了一声,将自己的长剑唤出。用与那寒凉的底音完全不相称的温柔道:“小灵,我们也快赶上去吧。” 他背对着梦烟,抱着舞灵稳稳落至剑上。 冥界的人们,爆发出一阵虚假的笑声。 舞灵冷漠地暗道:对,这回你们笑的时机,很恰当很应景。有进步,孺子可教。 既然你们已经学会了嘲笑,我想过一阵子,就可以教你们如何疯狂哭嚎着流眼泪了。 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刚刚看似单纯的动作,却是经过了精心设计,有意为之。 梦烟的眼神刚瞥到她那里,她就对流枫加油鼓起。 她深谙流枫性格,只要这样,便能引他做相类之事来表现他对自己与幽朔关系的认可。 刚获了感情的梦烟,便定会不自觉地表现出类似“嫉妒”的情绪——那是幽朔最讨厌的,以他的个性,必因她如此反应,显露出轻蔑与不屑。而做出些事情来,强迫梦烟认清自己的立场。 她内心的黑暗,更会加重几分,冥族就愈发因“胜券在握”松懈。 很好,要的就是这般,一丝一毫未偏离。 我能彻底掌控之事物,越来越多了。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一十三章 踏水冷幽 一脚踏两船。 这短短的几个字,也深深地刺痛了他。 说出这种话的舞灵,还真是既不懂他,也对处境毫无自觉。 梦烟听到冷幽朔的那颗,勉强能维持身体行动的“心脏”,略略地加速跳动了一下。 可终究是黯然又不乏的心音,又包住了他痛楚:哎,你肯留下来就好,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别无所求。 他对她的爱,足以让曾经的那份高傲,低到尘埃。哪怕一片真心被践踏,他也仍用他卑微的方式,去追寻她的脚步。 她喃喃:不值得,好不值得。 却也不知是为幽朔不平多些,还是更多的在为自己伤怀。 梦烟这是开始觉得,她自己才与幽朔更适合了吗?对,你这样想就对了。 浅浅的笑颜,在舞灵的脸上浮现。 冷幽朔好久好久没有见到,她这样安心的微笑了。 每次看到,她曾那双不谙世事的纯净的洁白,被宿命与鲜血侵染血红,他就会被深深的罪恶与恐惧所笼罩。 无数次虚度的光阴,一次又一次地相识,纠缠。甚至也开始怀疑,他对于舞灵的情,是丝毫未变,还是对伤害的赎。 可是,她的笑,一瞬间就可驱散他心中所有阴霾。 使他知道,他的爱,不是久经岁月的错觉。 他甚至还天真地以为,这期待已久的暖阳似的笑颜,代表他无限次的付出,终于可以再度唤醒沉眠多年的绪。 可惜,当他蓦然懂了她的深意,一切却都不能再重来,万事不可挽回。却只能徒然叹息,为何他如此幼稚。 梦烟也会悔恨现在的自己浅薄的想法——她以为自己是孤独的行者,是不会被理解,终被风沙掩埋的冷骨。她却在凋零一刻,看清了,那个琉璃的雪狐,也在做着与她同样的事,却毫无半句怨言。 舞灵的本质被看透时,已是最后的故事了。至少在现在,他们都按照各自的方式看待她。 舞灵落落大方地向流枫与梦烟二人行了个礼,道:“初次相见,我是雁音城春风殿的头牌血舞,真名唤作舞灵。” 她说完这句话,观察着梦烟的脸。梦烟才刚得了情感,还不甚会隐藏——眉头不自觉一挑,牙齿碰了碰唇,舞灵便知自己的这句话算说对了。 她暗自窃喜,梦烟的情感来的真是时候,要还是以往那个冷冰冰的,她在推测情况时,只怕会多费不少功夫。 “武灵?”慕流枫忍不住道:“为何你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却起了这么个有刀剑气的名字?” “不是武器的武,是跳舞的舞。”冷幽朔猜度出他的心思,在一边解释道。 “跳舞的舞?”慕流枫怔了一怔,道:“我以前只在《前汉·地理志》看到过短短一句,不想拥这罕见姓氏之人,我还真有幸亲眼一见。” “舞灵是我的名字,且只是名字。”她轻轻地笑回道:“姓氏乃是人用以区分家族的标志,且只有人用它来区分。暂且不论族之问题,我一个风尘女子,天涯独渡,无家无归处,又何来姓氏?” 慕流枫忙道:“抱歉,我……也不是有意那样说的……” 她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却已是青楼的头牌姑娘。 身世想必十分曲折。 自己怕是无意中戳到了她的痛处,不由在心里怨怪自己说话怎么还不过脑子。 舞灵摇摇头:“不知者无罪。打你进来开始,我就看出你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直性子人。我素日最喜真性情,更不会与你计较。何况……”她顿了一顿:“你长得和我死去的哥哥有些相像,如果你不嫌弃,可不可以认了我这妹妹当作赔罪?” “好啊。”慕流枫第一眼看到,就对她很有好感。在见自己连续两次失言,她都没有介怀,就更喜欢她了。所以在听到了舞灵的请求,他立刻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哥哥。”舞灵很自然地叫他道,将手放在心口,恭敬地弯下了身——正是狐族的标准礼仪。 流枫答应了一声,眼前猛然一黑。眼前,舞灵的红衣渐渐褪成了白色的狐裘,漫天的飞雪中,她奔跑着,天真浪漫的嗓音道:“哥哥,你回来啦!我等了你好久,你去哪了?” “小灵。”流枫再次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恍若隔世。 我是不是,以前真有一个妹妹,叫做这个名字?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头脑中变得一片混乱。 绝望地哭嚎着,摇晃着已经不可能再动的尸身。 他应该保护她,不让她受伤,却只能让她流泪。 血液,溅落了他一手,纯善的眼中的迷惑,让他害怕,让他犹豫。 黑暗与理智作着斗争,终究未敌过一句,一人的性命较众生是微不足道的。 前尘一梦遥,眨眼便逝去。他晃了晃沉重的脑袋,这些零零散散的过往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舞灵用手指遮住了几乎要从她的红衣透出来的七彩之光。 她是生活在密闭的雪原中,万事不知的雪狐。但已经是过去。 但她同时,也是散羽芒星盘的转世。随着一次一次的重复的轮回,作为雪狐这生命的痕迹越来越淡。她已在人不知道的时刻,用散羽的思想与性情做事。 芒星盘上呈现出的残像,舞灵为猜测找到了有力的证据。 哥哥,那些事,真的是你做的。 她动了动小指,一丝气流将梦烟的铃铛吹拂得叮铃脆响。梦烟忙掩住铃铛,盯着舞灵。可舞灵的表情并无太大变化,甚至目光似乎都不曾离开流枫,脆生生地道:“您为何发呆呢?” 那些若近又远的记忆,伴随铃铛的轻响,散得干干净净。胸口却依然憋闷得很,必须要调节心情,否则他真的可能会窒息。 他强笑道:“我在想,你若是我妹妹,那大师兄岂不成了我的妹夫?这事可真有趣极了。要不要现在便试试,唤我一声‘姐夫’?” 流枫不知为何,更加难受了。像不断在提醒他,这其中隐含着某种已洗去的内情。 舞灵目光闪烁,梦烟轻轻吐出一口气,阿柔有些担忧地瞥了一眼幽朔。 唯有念洛象征性,爽朗地笑了两声。拍着冷幽朔的肩:“流枫这话虽听起来占便宜,可细想又真是这么回事,朔儿,是否真张口称一句,习惯一番?” “习惯……”冷幽朔不甚灵活的脸,嘴角抽搐了一下:“若说习惯,我倒还想叫他一声殿下呢。” “师兄,这就太过了吧。我又不是什么首领头目,如何担得起‘殿下’这一词?” 流枫的眼睛眯起来,眼前一袭紫衣的人,名叫冷幽朔的人。 他的外表,毫无疑问是他所不熟悉的。可是他身上散发得那股气息,却总在不经意间,激起他的思绪。 冷幽朔此言,也是未过心,冲口便出,现在听流枫追问他,自己倒先愣住了。 念洛发觉了幽朔的难处,皱了皱眉,又若无其事地笑道:“朔儿,这称呼正式了些,显得生分。而且放在这情境里,你说这话未免怪异,看来你在玩笑这方面,还有不少地方要向流枫学习呢。” 他这一语,便将冷幽朔引人遐想的怪异言语,归成了毫无幽默感的人开的一句失败的玩笑,轻轻将此事带过。 只这样肯定是不足够的,必须找个其他的事情,改变这样的气氛。不然还陷在现在的状况不得出,诡异的事情与言语就不会止住。 阿柔提醒道:“念洛,你看你,光顾着为朔儿归来高兴了,流枫与梦烟是做什么来的,却都被抛在脑后了?” “哎呀,可不是!”念洛拍了拍额头:“差点连正事都忘了。十六年之约满,明天你们就要各自家去。师傅虽有些舍不得,可是,离别的伤感与挽留,完全不需要的。毕竟,我说了,是留是走,由你们自己选择,我过多的言语,只会影响你们的判断。” 他用眼神示意阿柔,她“嗯”了一声,便与念洛一同念起了一段咒法,光芒在他们的臂弯中闪烁。 回过神时,念洛的手中多了一把晶莹剔透的长剑,阿柔则抱着一张水蓝的七弦琴,分别将其递予流枫与梦烟。 梦烟毫不犹豫地抱住了琴,用法术将其收了起来,轻声道了句:“谢谢师娘。” 流枫却迟疑了一下,没有接过那把剑,问道“师傅,您这是……” “这是为师的一点心意,算给你们留个念想。以后在看到它们时,能时常想到铸心门,就不白费我的这份心思了。” “如果是这样的东西,那我才不要呢。”流枫道:“接了如此事物,就像是承认了自己要和铸心门永别了似的。可我认定了,家再好,也比不得此处。” 阿柔笑道:“可是,家中毕竟有你的父母亲人,这我们可无法替代了。” “亲人?家中才有我父母二人。这铸心门中,却有着我的同门师兄弟,我的妹妹,还有……”他笑道:“还有我的未婚妻子,岳父岳母,究竟孰重孰轻,一下便知。” 流枫将念洛的手推了回去:“所以,这把剑我会接受,不过我希望在我回来的时候,师傅再送我一次,这样意义就不同了——”他顿了顿:“从送徒弟变成了迎女婿,这样难道不好?” 他的思维方式,实在是诡异。 其他的五个人,除了梦烟外,都不知该如何评价这段话才好了。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若不是他的容貌,恐怕谁也不会把慕流枫和雪王一处看待。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一十四章 虚生重逢 长曲,长梦,长相思。 断心,断忆,断妄情。 也许,你或许有所察觉。顺缘,并非是顺遂我的缘分。而是让我认清,身于十丈红尘,不自觉沉浸在花花世界的纷纷扰扰,这份繁华还是与我无关。 他们有执,有爱,有宿念。 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切不断的血脉,逃不开的咒印。 每轮覆一次,便越能深切地感受到,这些事物的美妙。 那是他们天生便有的幸运,而我,却需要倾我所有,付出沉重的代价,才能触及到它的一角。 可是,对这个冰寒早已入骨的生命来说,就连疼痛,都如此令我珍惜。 诱惑背后,是剧毒。可是,心魂偏就难以割舍,难以离弃。 若不是前路会更加艰辛,我也不想拆穿那份注定破灭的梦幻。 然而,我是用双手毁了它,用淋漓鲜血包裹的残忍,唤醒内心中的真实。 想必,我还是受不了,本可以将事物用最完美的姿态完成的能力,逐渐衰退的无力吧。 不过,这一决定,我没有告诉他,也没有告诉他。 我未向任何的人倾诉。 是的,我说过了,这是我自作主张的。计划中没有,我也没接到任何新的命令。 可是,想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既可逆天地,转局势,偶尔自己判断形势,做个决定,应该也不会造成太恶劣的影响。说不准,还因为我的小小改动,走上了捷径,更快的取得胜利。 到了那时,他定会十分感激我的。 虽然,也并不会让我冰冷的心温暖起来。 可若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我还是会产生有别样的温馨。 毕竟,我对于他的温情,只停留在我身体被改造得四分五裂前的光阴。 然而,那时我年纪尚小,对他的笑颜还未完全领会,就已不再能领会。 再我从那黑暗的牢笼中被解救出后,已然变作工具的我,再看到的他就全然改变了。 从那个温婉如玉,心中充满光明与希望,心系天下的翩翩仙君,化为了满腹愁绪,只能不依靠背叛,利用,与舍弃来铸造他心中圣域的疯子。 在别人面前,依然可以强颜欢笑。 可是,我知道,他的笑,多痛苦,多悲伤。 我曾与他说,也不要太勉强自己了。他只是摇摇头,脸上那无懈可击的标准微笑,还是不曾褪去。 他的心境是如何转变的,我不知道。 只是在闲暇时,偶尔用我心爱的琴织出小小灵屏,看那个几乎被责任与命运压垮的人,卸下心防与伪装,独自一人时的苍凉。 他的一头乌黑的长发,早已在当年救出我时,化作千万缕银丝。 加之他无限的哀伤与叹息,不会心疼,不会心痛的我,也想,他真的是好累了。若可以,他一定想要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幻梦。可是,棋局未终,他还是得大睁着他泪水枯竭的眼,紧盯着,这每一步都让他胆战心惊的棋盘。 这是我起初拒绝他,最本真的原由。我想,无论输赢,只要一局终了,对他来说,便也算解脱了。 可是,他跪在我的面前,忍耐了多年的泪水决堤而出。 他野兽一样朝我嘶吼着,如果无论如何都是输,那他又何必付出。 我无法忘却,跪倒在我脚边,紧紧抓着我衣裙,狰狞恐怖的一张脸。 我知道了,我只对他说了这四个字,没有回头。 他并没有对我说一声谢谢,阴险的笑出了声。 我又何尝不知,他的那份凄惨全是伪装,只是为了让我上钩。 可我也不愿指责他,而是主动踏上了漫漫长路。毕竟,他连我一起舍弃了,可见他扭曲得多么厉害。 他冷冷地嘲讽道,千算万算,逃不出姻缘劫,你还是放不下那半段残缺情牵吧。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任凭他洋洋自得。他却不知,那自然是原因,却不是全部。 我没有告诉他,我虽祈盼红线绕指柔,却更盼着,能再次见到那轻柔将我抱起,将九天的每一颗星,每一朵云的名字,笑眯眯地指给我听的那个华衣仙人。 二者相悖时,我会毫不犹豫放弃血液中残线带给我的忧伤,却绝不会放弃能让他取胜的旅程。 真对不起,再次让你听了多余的话了。 可能是我的暖侧回流得太厉害,经过顺缘一程的封印,也终无法再把它完全冻结,竟又不自觉地开始叨念起自己的事来了。 嗯?你们说,这样的我看起来,才更加真实与动人? 可真能拿我取笑,我的存在,都近乎虚幻,又何来真实。 也罢了,你们就是这样感性的人呢。情感如此丰富之人,却生生被我困在这暗无天日之处如此久,真是罪过啊。 不过,那害你们丢命的执念,已被散羽化作了晶石,镶嵌回芒星盘了。也是时候放你们还阳了。 回去吧,享受早该属于你们的幸福。至于其他的事情,不劳你们操心,全权交给我处理便是了。 但因为还用得到你们,还阳后,便保留你们的一部分记忆,只按记忆行事便可,多余的事切记莫做。尤其是,请务必保守此秘密,万不可对外人提起,否则恐怕会给你我皆带来祸端。 从这忘川水跃下,你们即又回地界了。 幸有你们二位的存在,我可以干涉更早的时间段了。在我干涉时,会下命令给你们,愿配合,不胜感激。 对了,除了你们二位,我还得提醒正看着《灵·安》故事的人,因为散羽收集到晶石的缘故,你们可以从此处暂时抛弃掉那两个,四篇的起点,带着新的目光来审视全新的世界。 来吧,让我看看,重封了暖血的我,更早的干涉,连出生与逻辑都改变,结局会是如何。——前涉篇·引言 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特别的年份,京城相隔不久,连现两桩怪事。 慕家家主慕野吟的夫人明月楼的儿子,名叫慕流枫者,据说是个神仙转世,在三伏暑天竟带来漫天飞雪,更奇的是,出生便可以说话。 在这桩奇闻没过去多久,又传出北堂家的何姨娘怀胎时,陷入睡梦中,竟就生出个天仙般的女儿。其时烟雾缭绕,满室异香,左腕更兼有不可脱下入骨银铃。遂起名唤做梦烟。 这事情很快便在京城传开了,不久后,又传到了其他人的耳中。 甚至,还引起了天下第一门派铸心门的注意。 在他们出生没两天,掌门亲自现身,说这两个孩子颇有前缘,恐养在家中会有他事,最好由他们代为育养。修身习艺一十六年,方可洗脱尘气,无忧归家。只知真实后,其愿留家抑或想继续深造武艺,只随缘随意缘,旁人不可拦涉。 铸心门名满天下,弟子众多。无人得知其以何为凭拜入门下,有传言称其门下弟子,多为魔族所毁之地孤儿或立志屠魔之士,试图有朝一日颠覆魔族的掌控。虽并无实质证据,却为天下人所公认。 能得铸心门亲睐,使掌门造访,实所幸事。 可两家皆是富贵之家,起初自是万般推辞,但也不知听了些什么言语,想来自觉无法承担灵身之养,终究还是挥泪忍痛,将孩子托付于铸心门门主。 时至现今,常会在酒楼茶馆中,听人们议论起来。 然则也只到他们被韩念洛收作徒弟为止,铸心门虽异闻传说不少,但也还蒙着神秘面纱。二人在铸心门如何,又发生何事,旁人究竟难知。 时光飞逝,一晃便已一十六年,按约定,便是这慕流枫与北堂梦烟初次回家探亲时。铸心门二弟子云锦正贴心帮他们收拾行李,并不断嘱托种种事宜。 梦烟话一向话不多,对云锦的那些近乎无意义之词,只不时点头应声。是否真听进去,也未可知。 流枫却已有些受不得,忍不住“哎呦”一声,无奈地对云锦道:“云锦师姐,你平时也不是这般絮叨。怎的,我和梦烟就是归家一趟,你却忽然和上了年纪的人似的,一段话翻来覆去说个没完?” 云锦嬉笑道:“傻瓜。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可想到你们此次一走,归期未定,可能再见到你们就难了。忍不住想趁这个机会,多与你和梦烟说说话,让你们记住我的声音。” “什么再见到我们便难了?这叫什么话?”流枫又好气又好笑:“只不过回去看看,不出半月,定会赶回来。不知道的人听您这一说,还当我们要长向别离了呢。” “少唬我了。”云锦将几件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好的锦帕,置于梦烟的行囊之中:“你们好容易重回自家,复了小姐少爷身份,即便你们自己舍得,你们父母也不会舍得放你们归来,哪里还会有赶回来的道理。” 沉默的梦烟却在这时笑道:“云锦师姐,你可太不了解流枫了。他说回来,那必然是回来。我还未见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被谁阻了呢。何况……他在铸心门还有个重要的心事未了,此事不结,他是绝不可能甘心的。”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一十五章 泪静彷徨 不管此舞灵,是否就是那散羽芒星盘的转世,她也不愿去问。 只是想起了那无辜的少女,她就有些战栗。 一旦开口询问,她的答案是什么,玉若怕她都会立刻跪倒在地,多年来的伪装,在刹那间灰飞烟灭。 从她被算计与死亡填满的心,撕开的豁口流露出的一切,却是真切的温暖。 她愈发发觉自己的软弱。从她威逼忘川守护者,重堕轮回开始,她不再似从前一般决然,握起武器亦或闻到血腥味,她都想吐出来。 以往的习惯,变成了最深刻的厌恶,想要逃开,又无法可逃。 用真心来麻痹自己,却有其他的存在不断动摇她的信念。 轮转的记忆,除了几个极其特别的人,是不能被保留的;而每一次轮转带给个体的影响,却是可以累加的。 作为最强兵器的梦烟洞察出来,顺缘一程,对玉若产生了不可磨灭地转化。 他与她说过,一旦玉若产生了这般变化,这棋局,就即将迎来尽头了。真正的胜负,即将分晓。 梦烟有些得意,不是她自己知晓变通,走至这一步,还要多花费不少时日。 舞灵不似梦烟一般乐观,但她是真正的作为道具存在此局,无领导者在意,也不受真正的控制,对局势有着和主要阵营迥然不同的主意与评判。她估量着玉若的状态,各种应对策略在她那颗七彩的“心脏”闪烁。 “姐姐没应我的话呢。”舞灵淡淡地打断受心脉影响,见到她有些混乱的玉若的思绪,微笑道:“那我可认为,你这是默许我了,嫂嫂。” “不要乱称呼。”玉若深吸一口气,怒瞪流枫道:“定是你又胡说,还真是讨打。” 说罢,软绵绵地伸出胳膊,做出要动手的架势。 舞灵轻轻挡住,道:“下手好轻啊,一点力气都没有。这想必心里是欢喜的,却还要假装生气。真是不坦率呢。” 梦烟与幽朔心中皆有丝异样。 这种事,这种话,是该有人说,但总觉着,不应由舞灵来做。可也说不出,她现在抢的是何人的活计。 舞灵心中冷笑道:哼,梦烟,莫非你只当冥族的身份配着碎心铃的能力,天下无二了不成? 我让你们所有人看到,什么,是我的战斗。 她的心音,梦烟一句也没有读取到。她窃听到的,都只是舞灵刻意放给她的,无关紧要的一些讯息。 “我……我才没有欢喜呢。” 舞灵说出了玉若最不愿听到,也不想接受的话。 她无数遍提醒自己,她只爱一个人,不可能容得下别人,更不可能因除了他之外的人欢欣。 “那为何你的脸飞上一层红霞?”舞灵似笑非笑地道。 “切,不可能!我怎么会为他……”她一边说,手却不受控制地按住了脸颊,斜睨着水里的倒影。 她的脸洁白如玉,并无一丝舞灵说的绯红之色。当见到舞灵的眼神时,她恍然大悟——原来是被戏弄了。 真是的,这个小丫头! 然而,我听了她的话,为何便立刻去看了看自己的影子? 她不敢想下去,动了一点念头,她都认为是对他的背叛。 尽管他从未真正回应过她的情,没有给过她任何承诺。 她却一直想不负初心。那份爱恋摇摇欲坠,哪怕是自我催眠,她也强迫自己对它不存疑念。 舞灵偏要将它毁掉——为了实行她的计划,也是她对造成自己一生憾事的人,别样的报复。 她轻笑道:“嫂嫂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呐,在意的不得了,也非说些不中听的话来掩饰害羞。看来哥哥那问题也不必问了,想你也不会拒绝的。” “甚么问题便知我不会拒绝?”玉若想起梦烟之前似乎也说,是流枫有事情找她。 见玉若有几分诧异,舞灵道:“哥哥向你爹娘请求,想带你一起归家,看看他的父母,如可能就顺道将亲事也定下了。掌门与掌门夫人同意了,现在只要你点个头就好。我见你之前那些表现,岂不就是最好的答案了?快回去收拾行李罢,明天就可以启程了。” “师兄也一同跟去吗?”玉若脱口问道。 除流枫之外的三人,早知道玉若会这般问,也没流露出太意外的神情。 流枫稍有些黯然,玉若果然还是钟情师兄吗? 不过,幸亏师兄有了舞灵,她就算是有心思,也是白白枉费罢。 他立刻打起了精神,笑嘻嘻地道:“那玉若希望同师兄一道吗?” “呃……”玉若犹豫了。 希望,还是不希望? 她也说不清她真实的想法。 冷幽朔能在此次下山,那倒真是意外之喜。那自己偷偷在溪潭边布下的隐形的阵线,就可以提前派上用场了。 此阵的杀伤力,足以将几座城池顷刻间化为废墟。 但在布下这阵线时,她做了激烈的心理斗争。 费了她平时几倍的时间,到现在,还没有将它们全部埋下。 也没有想办法诱导那几个可能影响全局的敌人离开铸心门。 只要他们一旦离开,整个铸心门,便再无一人可以抵抗寒幽。 他又会和以前一样,把这里变成一座尸骨堆成的山丘。 也曾作为安身立命之所的夕云山,也会被焚烧成灰烬。 无辜的生命变为亡魂,带着绝望死去的人们。 她陪着他看过无数次的情景。 每次她面无表情侍立一边,看着他高兴地说,看到了吗,我们离实现夙愿又近了一步。 她的心里却在问,真的需要牺牲这么多人吗? 为破苍天,真需要用成河的血与怨念去祭奠吗? 这真的也是我的愿望吗? 最后,她却只是点头,装出一副理解他志向的样子。 “没关系,大胆地说出来,哥哥和我,都不会介意的。”舞灵幽幽地道。 不。我不愿意让他走。 只要他不走,我就不用亲手毁了铸心门。我还是很舍不得这里的一切的,只要师兄还在,他就能保护这里。 寒幽就不敢轻举妄动。 “有师兄陪伴,会更有安全感吧。”玉若道:“再把云锦师姐一同叫去,人多,热闹,可以吗?” 玉若吐出每一个字,清楚地意识到,她为他已经失去了自我。 有些变质了的心,能否还被叫做“爱”呢。 她诧异,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动摇成了这副样子呢? 或许,她从来不坚定。 她不是甘于接受全部的命令,只是成为了一种习惯。 谁都好,来主动帮她卸下负担,她会欣然接受。 这样的人,到现在也没有出现过,她的希望一次次崩塌。 冷幽朔开口时,那一丝淡淡的光明,在她的心中也是转瞬即逝。 “好罢。云锦的心里一直不安生,她要知道能下山去,不定高兴什么样呢。有她在路上,也会多出不少乐趣来。” 玉若问道:“师兄,那你是说,你也答应了?” 冷幽朔“嗯”了一声。 他还是同意了。 为什么会同意?你完全可以拒绝我。 那样我也可以给自己的逃避找一个借口。 那样我还可以欺骗自己,不是我的错,而是鱼儿自己不咬钩,那是无可奈何的。 这一刻,她恍然想起了多年前,把寒幽困在阵中的她,多希望他可以说一句,自己比他人更重要,墨莲姊,可不可以饶我一命。 她背着雪王,诱导着他,可他却比谁都坚定执着,像个傻瓜一样往火坑里跳,她想拉他一把,都不能将他拉上来。 她现在每每看到寒幽的那张脸,也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自己说话的方式有问题? 因为还没说话就给他一个耳光,把他吓到了?还是太委婉了些,他完全没有理解?自己要是能更直白些,直接告诉他即将发生的事情,那些伤痛,是不是就不会出现了? 可那些,早已成既定事实之物,她无力再改。 但她以为,再面对这种事,她会做的更好。 不想,她却都不如当年的自己勇敢了。 墨莲,在有雪王的授意下,也可以乘他不备,做些小动作。 而寒幽手下的玉若,却麻木得不能再麻木。哪怕心里再抵触,也完全会按照命令做事,一点也不会违抗。 听到冷幽朔同意和她一起下山时,她的心中不断重复着“不,你拒绝吧,这是个陷阱”,却带着灿若玫瑰花的笑容欢呼道:“太好了!” 太假了。连她自己都嫌弃自己。 流枫听到她的这欢呼,多少有些不舒服。但结果他大体也算满意,也不多计较了,因笑道:“那快去告诉师姐这好消息吧。” 好消息?也许是好消息罢。可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朝阳似的笑颜中,那份无奈,即使是有了感情的梦烟,无法彻底读懂此番矛盾。 只有这句话,梦烟与玉若深有同感,期待别人来救赎,从来只是痴心妄想;想要自救的时候,发现自己一直被玩弄于股掌。 玉若的内心,开始逐渐化开。正与自己一直以来的寒魂重叠。 这果然,是最后一局了。 一切很快都要结束了。 梦烟深深地感谢,在这通往尽头的路上,终圆了一份奢侈的幻想。 但她还不知道这奢侈的幻想,要多花多少的代价。 但的确,一切是快要结束了。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一十六章 瞒依似觅 比起对冷幽朔与梦烟之间,扑朔迷离,捕风捉影。流枫对玉若的那份感情,更为人津津乐道。 流枫容貌俊秀,气度谈吐皆不凡,还自有一份浑然天成的霸者息。严肃时,令人不敢与其对视;与诸师兄妹嬉闹,亦如如高贵不自傲之明月,屈尊洒光,距离感难消。 只是,在玉若身边,他的高雅风度尽消,像忠犬一般。任她随意打骂,绝不还手还口。玉若的生辰喜好,他也似乎比谁都清楚。大家对此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因流枫对任何事物,总是过耳不忘,况他对玉若格外上心,从哪里听到一点关于玉若的事情,会立刻镂刻在脑子中。 这的确是一部分的原因,却不是最主要的——其实他的那些情报,更多的是梦烟不知用了何种手段调查来,并告诉他的。 但这些小细节都是无所谓。 总之,便是流枫心系玉若,一心想娶她为妻。且并非默默地关怀,而是明白地表达对玉若心意的次数。甚至有时在众人面前,也并不称念洛与阿柔为师傅师娘,而是直呼岳父大人、岳母大人。他们也不反驳他。众弟子也只得当这是师傅默认的表现。 自然他二人,也早就被公认为一对了。铸心门上上下下,只有一丝不谐的反对之音。 可这微弱的声息,却比多少支持,都更能影响局势——便是来自玉若自己。 只要听到流枫要娶她的话,便会立刻变了脸色,翻脸不认人。 最夸张的一次,在流枫说,其实他二人前世即有未了情,这世得以相聚的言语,话未说完,便被玉若一顿好打,幸得阿柔及时救治,才没有断气。 她在听到念洛宣布,流枫即将离开铸心门时,流枫随口说道,想到玉若要忍受一段时间相思之苦,还真有些不忍心。如果不是梦烟及时拉住了玉若,恐怕流枫又免不得身受重伤。 但她并不厌恶流枫,其实,与他也比旁人更亲近些。 她失手将流枫打伤后,流枫的三餐,都是她悉心准备的,却不允许任何人对流枫说。 在得知流枫即将离去,她表面上还是笑颜如花,却有人亲眼看到,她坐在流枫的房顶上,独自一人看了一夜的星星。 她的心思是那样清朗,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可是这件事,却没有人看得出玉若的真意,流枫更是如此。 毕竟那些隐藏在背后的关心,他一件也不知道。 明明她从不抵触自己的跟班行径,甚至到哪里去没看到他时,还会特意去找他;爱说爱笑的她,在流枫身边,也总更显开朗。为何对他的态度却始终古古怪怪,若即若离? 他总是在寻求原因,依旧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听到了梦烟道威胁一事,豁然大悟:玉若在他身边,也总提到大师兄,还时不时遣他去问问与幽朔同居一室的淇水,他的近况等事。 他不禁拍手,展露微笑,这样简单的原因,他怎的之前从未联想过? 梦烟冷淡地道:“流枫,你一个人在那里傻笑什么?” 流枫很激动地对梦烟道:“谢谢你,多亏了你,我才知道……” 她闭上眼低下头,轻笑道:“流枫,我想你是误解了些什么。” “嗨,我好歹也是读书万卷,自诩理解能力不弱,哪那么容易就误解?”流枫道:“只是,我想再麻烦你帮个忙,你肯不肯?” 现在这情况,和流枫解释状况,也必是鸡对鸭说,难解彼此之意。她淡淡地道:“又是什么?” “放心,这次是双赢。”流枫狡黠地道:“我想求你向幽朔师兄表明你的心思……” 云锦差点被流枫的话呛到:“让梦烟向大师兄……你这唱的是哪出啊?” “师姐,你干嘛一脸惊讶啊,我经过斟酌,这绝对是最完美的。”流枫扳着手指道:“你看,我喜欢玉若,大师兄喜欢一个死人,梦烟和玉若都喜欢大师兄,如果梦烟和大师兄在一起,那玉若……” 梦烟真的很佩服失去记忆后流枫的想象力。 她猜测,如果她拥有一副正常的身体,听了流枫的话,肯定要笑死了。 不过,她现在的表情,依然安若清风,只是嘴角勉强地向上扬了扬。 “停!”云锦越听越不对,打断他:“流枫,你刚刚胡说些什么啊?谁告诉你玉若喜欢幽朔师兄的?” “就是你们两个啊!”流枫道:“梦烟不也说,玉若正是因为把她视作和大师兄之间的阻碍,所以才将种种难处摆在她面前的。想来,也正是因为玉若这份,我之前没察觉出的心,才总对我不冷不热的罢。我伤成那副样子,师姐你一天至少还要看我三五次呢,可是她我却始终看不到半个人影。” 不提还好,一听到这件事,云锦思考,是否是时候对他讲出实情了。 玉若除了为他准备食物和汤药,其余的时间就一直坐在他的房外。她自己怕被发现,哪怕他在昏迷时不断呼唤着她的名字,也不敢凑得太近或偷瞟一眼。只不时祈求她与其他同门,替她进去看看他的情况,讲给她听。 虽然云锦也记得,自己被玉若强逼着发了好多毒誓,遭到天罚不得善终之类的。不过她现在倒觉得,如果她瞒而不言,似乎更容易遭到报应。 “流枫,你不应该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的,其实……” 她正欲说出隐瞒许久的事,流枫满不在乎地道:“我并没有耿耿于怀啊。相反,我还认为是自己太蠢了呢。枉我说自己把玉若视作最重要,却没在意她的感受,自说自话,难怪她打我了。”他顿了顿,道:“早知道,我就先全力撮合大师兄与梦烟,再去追求玉若就好了。不过现在看出来,也还不算晚。梦烟,这事情,你应是不应?” 云锦心道,你现在,这还不是一样在自说自话? 梦烟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扫了扫,轻轻捂了捂嘴,做出一副笑的样子,对流枫道:“你担心的这事还真是够离谱的,我是不会答应的……”看到流枫一脸失望的样子,她补充道:“即便没有我介入,玉若姐姐与幽朔师兄也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流枫的眼睛蓦地又亮了起来,梦烟从来不说无凭无据的言语,他忍不住问道:“为何这么说?” 云锦总算理解什么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流枫聪敏过人,不但半点端倪没看出来,还追问出这样毫无水准的问题来。她静听梦烟会说出什么来。想必定和她想的一样,打算把流枫未曾知晓之事一股脑将给他听罢。 “玉若,她一定会喜欢上你的。而幽朔……”她轻轻地笑了笑,习惯性地在嘴角一拂,却发觉,没有半点血丝。 “幽朔?!”她的声音冰冷,但这名字叫得却甚是顺畅亲昵。云锦与流枫心中俱认为,该不是梦烟与幽朔二人,把大家都蒙住了罢。 她意识到自己一时失态,可不免有些奇怪,自己这样不自禁的行为,身体半点损伤也无。该不是上一次,真的将血液封印得完美的没有一点痕迹了罢? “而幽朔……师兄自有其他的心上人,那是我和玉若,尤其是我,完全竞争不过的对象的。”言语之间颇有些怅然若失。 梦烟说话的声音何时变了? 她第一时间就听到了流枫与云锦的心音。她猛然注意到,自己的声调破天荒地出现了本不该有的东西。 竟染了情感在其中。 她忙深深吸气,用法力探查全身,五脏六腑皆半点问题也无。 梦烟暗叫不好:正因毫无问题,这才是最大的问题。这其中,定是出了什么差错,而且,是很重大的差错。 她忙笑了笑,道:“啊,我的话很奇怪吧。不用在意,这……不过是我内心中埋藏的感伤。”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 冰凉与淡漠,都离她远去。她甚至想不起,自己之前那种语气的声音,究竟是如何发出来的了。 流枫吃惊地道:“梦烟,你这……原来,你竟不是块木头啊?” 怪不得玉若那些无心之语,伤不得梦烟半分。不想那些淡泊寒凉,都是装出来的? 好端端的,装成这样,得多难受啊……仔细想想,能让她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为了和冷幽朔看起来更加相配。 真情无声,看来这话说得真没错。 梦烟听到他们心中所想,一时无言以对。她尽力地感受着体内血液的温度,却发现它们已经不是各占一半,而是不知道何时冲破了分界线,完全混合在一起,没有了冷暖之分。 这不可能啊。之前分界稍有些破裂,她便感到内脏的压迫感与深切的痛苦,所以才私自,偷偷走了一次加固它的道路。可这非但没有效果,竟然已经在她毫无意识的时刻,完全破碎了。 她却还好端端地存活着。她迅速使用了可与他人通音的法术:“灰灰,灰灰……!” 过了半天,传来了回应:“烟儿姐姐,怎么了?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慌张了呢……” “灰灰,你那里没出现什么问题罢?” 压得很低很低的声音:“没有啊,您这是怎么了?” “我这里碰到麻烦了……”梦烟道:“不过你没事就好,看来事情还不算严重……”她害怕事情被人发现,匆匆忙忙切断了法术。 声音刚被切断,站在冥王阶下,他的几个忠实的臣子,奇怪地问道:“帝沙殿下,胜负既已定,属下不知您为何还要做这种事情?” 帝沙冷冷地笑道:“我想让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输的心服口服。让他知道,就算是我主动放弃一次胜利的机会,让他几步,他也绝没有胜算。”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一十七章 毒入肺腑 当北堂家的大门渐渐紧闭,流枫的身影留在了那小小的缝隙之中,最后也被朱红的漆色隐去。 那“砰”地声音,竟不似是门合拢,仿佛是撞在了心口的声音。 似是初次遇见这难奈的悲伤,又似乎已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别离。 舞灵一言不发,看不出她是因为伤痛说不话,还是认为现在并无闲聊的空隙。她沾了一点肋骨上滴下的鲜血,向空中一弹,揽起了似乎想伸手触及虚空的玉若的腰,跃到了血滴凝成的落脚点上,带着光芒的指尖在上面轻轻划着,似乎在写着什么字,低低地念了一段引诀,它便腾空而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京城离却。 真不愧是流枫的妹妹,脸上的冷静神情与他如此的相似。 她一直以为流枫会是个火爆性子,直到方才她才意识到,他表面上吵吵嚷嚷,却有着与此完全不相符的沉着冷静。 他其实很擅于观察人的心情,在她不高兴的时候,总是第一时间想办法逗她笑;别人交给他的事情,他也从不曾有半分疏漏。 只是全被那张阳光的笑脸盖住,他的影子沉没,她恍然发觉,她竟是这么粗心的一个人。 “小灵,你说……流枫……他会没事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急促的呼吸声。 她侧身看去,舞灵在利落地将她们带离危险后,立刻便再度陷入了昏迷之中。 那只箭还在她纤弱的身躯中,甚是扎眼。 她用疗愈之法替她略止住血,小心翼翼地用刀将箭头剜出。 沾在箭尖的血,是乌黑色的。玉若的心一寒,用舌尖舔了一舔。 异常苦涩的味道在她的口中散开来,她忙吐在了帕子上。 血液在她的嘴巴停留了片刻,她却觉舌头发麻。 若只是普通的箭矢,舞灵中箭的位置原本只要及时止住血,绝不致死,可淬了毒汁便大不同了。 且还是如此烈的剧毒。 “小灵!”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快睁开眼啊小灵!” 她动也不动,泛红的脸色与越来越急促的呼吸都在向玉若表露着她悬于一线的生命。 她想将舞灵体内的毒逼出来,不过从法力的阻滞已能得知箭矢的毒已经扩散到她全身,再拖半刻,即使有解药,也只能看她咽气了。 玉若正着急,忽感觉全身起了一阵火烧般的灼热。 她暗想,该不会只是尝了尝,我也中毒了罢? 炎热感愈发地剧烈,一股浓烈的黑烟从她身边掠过,她微回眸,映入瞳孔的像让猛地将整个身体都转了过去。 一片冲天的火光将整个京城包裹着,想将它们全吞入腹中,滚滚烟雾向空中飘散。 尽管离得很远,她也看到了四下流窜却无处可躲的人影,听到了一阵阵哀嚎的声音。 绝望不断侵蚀着她。 来时,是六个人,带着憧憬和喜悦;归,是她与奄奄一息的舞灵,连奔向的目的地都已焚成烟霾。 这本应是她十六年的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无可奈何。 泪别,毒箭,承诺,却在她的思绪中明明灭灭,青色的萤火在她的身边飞舞,她连一只也抓不住。 总觉得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缺失了太多的东西。一抹温润的笑意,点点柔和的赞语。 就连这火海,似乎也勾起了某种碎残。她似乎曾处在类似的火海之中,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恐惧地瑟瑟发抖。他们不顾她“不!不行!还有人等着我照顾呢,我不回去他说不定会死的”就想将她装在袋子中拖走。 在之后的事情,除了满地的尸体与鲜血与拂去她泪水的手指,之后的事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瞥见腕上的手镯。 那些淡淡的,忆不起的,都是流枫吧。我在他远去时,连前生的梦影都不自觉地浮现而出。 牵绊那般深,却抵不过轮回的忘却;前缘重续,须臾之间,终逃不出归处。 “你果然是最无赖,最坏的那个人,明知你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还白白让我难受,还说什么即便死也会守在我的身边……”她低低地啜泣着:“那你就跳出来劝我,像往昔一般替我拭去斑斑泪痕啊!骗子,大骗子!” “别哭了,我在,我没有离开过啊……” 有些发烫的手,帮她将脸上的泪珠抹去,她的肩膀微微一颤,眼中还噙着泪珠,却不由地惊讶道:“小灵?” 她的眼神有些涣散,脸上却浮现出一抹极其珍视优雅的笑意,低低地道:“只可惜,之前看到你冷成那样子,却不能将你抱起来。现在,终于又能触到你了……真好……” 或许是是兄妹的缘故,她的语调听起来也总觉与流枫无太多不同。 不,应该说,比流枫更像流枫。 她被自己忽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意思? “你为我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装作你哥哥的口吻哄我呢。”玉若感激地道:“小灵,你真的和他一样的温柔贴心呢。” 舞灵苦笑了一声道:“装作……么?也许吧,我已经不存在了,连自己寻常的模样,都成了学别人了呢。” 她显然命息仍在不断被削弱,声音也越来越低。 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孤单,她在舞灵眼合拢的时候,用手指将她的眼皮扒开道:“小灵,你不能睡,人睡下的时候意识最是薄弱,也许你闭上了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你是不想我死么?” “当然啊。”玉若道:“他们全死了,你不可以再出意外了,不然我没有办法和流枫交待了啊!” 舞灵有些发亮的眼又黯淡了下来,长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他是另一个我,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柔情与眷意,能感受他同样的心意。他也确实不枉了我托付你时的一片期许。在你身边能看到你最喜欢的,宁静的相濡以沫,哪怕我自己的心再如撕裂般痛,看到你的笑脸,也没有不能忍的,那感伤亦带着些许的欢喜。”她轻轻咳嗽着道:“可惜,他们终究还是言而无信了。” 玉若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立刻缩了回来。 “小灵,你看你,烧得都胡言乱语了。”玉若心疼地道:“留点力气,哪怕只多一点时间,都为你,为我添了一份希望啊。” 胡言乱语? 是啊,她现在,完全听不懂我的话呢,在她的意识中,那些可不就是中毒发烧说的胡话吗? 听不懂也好,他叹息着,因为说那些话也并非出于他的本意。过深的伤势,引出了早已渗透入他骨髓与魂魄的剧毒。 他的意识极其薄弱,又是在玉若的身边,便抑制不住那些涌上来的旧毒新伤。 但听到自己再坚持哪怕一瞬间也能给她带来光亮,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嗯,放心吧,危机没有解除呢,我无论如何都会强撑这口气,好能多守护你半刻啊。” 玉若还有几分哽咽,却忍不住笑道:“小灵的话还真有趣,自己也是个女孩子,却好像要充当我保护神的口气呢。” 她将舞灵的身躯自然地揽在了怀抱之中。 在把她拥入身体,听到低低喘息似的呼吸声。 无来由的怜惜让她不自觉脱口问道:“小灵,以前,我是不是也这么抱过你呢?” “啊,时常吧。”舞灵虚弱地道。 玉若轻笑道:“难怪我觉得这感觉好熟悉……看来我们过去的关系倒似乎很不错的呢。” 舞灵悲伤地“嗯”了一声:“本来,我还以为自己再也没有这机会了呢。” 玉若的眼睛眨了眨:“是啊,我与你哥哥都是死去转生忘忆的人,却又重新与你得以相见,可见缘真是奇妙。” 她只是沉默着,并没有答话。 因为舞灵的皮被整个剥了下去,她那套着一层薄物,看似仍细嫩的皮肤,无时无刻不在向外滴着血。 她自己沾满了血液的,原是雪白的红裙被染成了漆黑,在玉若这一拥之下,很快也浸透了她的衣衫。 她不知道依偎在自己怀中躯体的真相,忘却了她曾犯下的罪孽,只依稀记得她的伤似乎与魔族有关,惊悚得情境让幽朔当场昏迷,好容易换来的止血之物被梦烟,现在也许该叫她墨莲的妖女撕了个粉碎。 在感受到冰冷的血液的同时,她不由得喃喃自语道:“连小灵这么可爱的孩子都下得去手,魔族的人真是太残忍,太令人恶心了。不过有什么样的头儿,才有什么样的属下。想来主要是那魔族首领不是好东西,才任由着他们兴风作浪,要是他哪天死了,群龙无首的魔族也被人灭掉,或许这地界,这三界也就平静了。” 舞灵在轻轻发抖,玉若惯性地将她拥得更紧。 “小灵,勾起了你痛苦的记忆是么?”她温柔略带歉意地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还这么疏忽,如此粗心大意的瞎说,真是对不起。” 他之前共用一躯时察觉到舞灵与梦烟试图将玉若杀死做铺垫,于是他选择再次赌上性命,冒着原本便破碎的魂魄受到许是不可逆伤害的危险与舞灵相抗衡,成功取得了躯体的控制权,将她从生死边缘拽了回来。 重感到了挚爱怀抱的温暖,却听她说着她的仓惶担忧,却全是对别人,没有半分他应得的关心,甚至还有这世间最伤人的冰冷言语。 原堪称无机可乘的坚强的灵魂,唯一一个弱点却被她一再利用。他的精神本在散羽的预谋下,不断受着刺激与打击。 现在她逮到了最好的空隙,将他冻结住。 现在他已不是失了神,失了心。 而是终于被舞灵强行停止了行动,停止了思考,再也听不到外界的一切。 “说不定,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他……死了呢……整个魔族也没有了……只是你不知道……” 一句意味不明的悲呛之语,含在口中听不清。 “什么?”玉若诧异地问。 舞灵缓缓从玉若的怀抱中脱离,将一小粒药丸放在了自己的口中,柔声笑道:“嫂嫂也知道我精通疗愈,虽没有解药,压制毒素还是容易的。我不过希望嫂嫂为我着急,这样能略解些因哥哥而生的压抑之情。看您状态恢复差不多了,再装下去便过分了。” 她错愕地睹着舞灵灿如光芒的笑颜,半晌才缓缓道:“小灵还真擅长装病弱啊,又被你骗了一次。”她低下头:“但还是谢谢你,这么一来,我的心情的确好了许多。” “那就好,哥哥也不希望您老哭丧个脸的。”舞灵纯净天真地道,眸子中却是一丝看不到的阴险。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一十八章 无涯留芳 茫无际涯的一片云海,无数朵娇艳的,闪烁着幽幽光芒的花朵,在其上盛开。 飘渺的薄雾,笼罩在斑斓芬芳的鲜花上,也笼罩在她的身边。 然而,虽然看起来无限的繁华,却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如此的安静,甚至连风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清了清嗓子,大喊了一句“喂!”就引起了很大的回音。 好熟悉的香气,好熟悉的景色,也想不起这是哪里。 她甚至也想不起自己是谁。 就这样毫无目的在花洋中,孤单地穿行着。 突然,远处的一声“离若师傅!”,让她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来。 说话的是个白衣胜雪,脸上带着灿烂笑脸的少年人。 她不由得怔住了。 只是看着那张笑脸,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他是谁,为何看起来眼熟至此?他在呼唤的离若又是谁? “离若师傅,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快过来啊!”他朝着自己的方向招了招手。 她茫然地指了指自己:“离若?莫非,你是在叫我?” “当然啊,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他的笑意更深:“不要再和我开玩笑了,快过来,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离若,啊,是啊,这确实是我的名字。 那他是…… 对了,他是流枫,妖族修炼成仙的流枫。 我的“徒弟”,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我的心上人。 “什么事,让你高兴成那副样子?”她不自觉地轻笑着问道。 “不,我现在还不能说。我怕离得这么远,你乍听到这件事激动得昏过去,我来不及扶住你。” “切。”她不屑地应道:“你少在那里故弄玄虚啦,快点说罢,这世上还没什么事能让我激动得昏过去吧。” 可他似乎就打定主意要吊她的胃口了,她有些无奈,却又遏制不住好奇心,只好乖乖地跑了过去。 只要站在他的身边,就莫名地涌出一种安然。 “这回可以说了吧?” “听好了。”流枫不紧不慢地道:“苍默大人答应我们的亲事了。” 一股喜悦之情油然而生,忍不住笑道:“你说真的?” “当然!苍默大人亲口对我说的。很快,我们就不再是师徒,而是夫妻了。” 她真的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撞得昏倒,幸亏及时稳住了情绪,口中也只剩了不停地自言自语:“太好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能娶到你,绝对是我流枫的福气。”他忽然泛出一丝忧郁:“只是委屈了你。”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敛了笑容:“这话什么意思?” “我曾是个妖,嫁给我以后,那些不可一世的家伙,说不定会笑话你的罢?” “说什么傻话!”她有些愤怒:“我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碍着那群什么能力也没有,只是仰仗着自己的父母横行霸道的白痴什么了?他们想哭想笑与我何干?要是在乎白痴的态度,我们不也和他们一样了?” “这么说,你可是愿意与我永生永世共携手?”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秘地笑容,她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 流枫慢慢地抬起了手臂,她正想牵住它,可刚刚触碰到手指,那只胳膊便在她的面前断裂开来。 她看向流枫时,他纯净无瑕的肌肤裂开了无数道血口,雪白的衣衫也被染成了血红的颜色。 “流枫,你怎么了流枫!”她惊恐万状地问他。 那双滴血的眼充满无尽的恨,紧紧盯着她,发出嘶吼的声音:“离若你个贱人,说什么不在乎我的出身,要永远和我在一起,我差点就相信了。结果也都是骗我的,你个骗子!大骗子!” “不!流枫,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你刚刚不是说要娶我吗?可现在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和我说啊!” 她全然不在乎他的血肉模糊狰狞可怖,想要拥住他,可是双臂却穿过了他的身躯,在她的怀中化作无数飞舞的光芒。 不过是个幻影。 在这幻影消失的一瞬,这片云端花海也碎裂开来,她重重地跌到了地上。 雪花落在她的脸颊上。 浑身充满着难以言喻的疼痛感。 她低头看时,如同玉雕的手臂,找不到一点完好的皮肉,她不自觉在脸上轻抚时,尽管看不到,却知道脸上那火辣辣痛觉是来自一条直蔓延到眼角的疤痕,眼睛向下瞥去,隐约看到下巴上皮肉几乎已被烧尽的白骨。 奄奄一息的咳嗽声。 “莲儿……莲儿……” 雪王殿下?是雪王殿下的声音! 她不顾一切地站起身来,赤裸的几近溃烂的双脚踩在雪地之中,留下血红色的脚印,每走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刃上。 然而和这身体上的痛比起来,忧虑显然占了上风,她拖着伤残之躯在学地里狂奔:“殿……” 一个字刚刚出口,她不禁一凛。 甜美清脆的嗓音不见了,如同破锣一般嘶哑难听,她自己都有些受不了。 “莲儿,你来了。”深重的喘息声,竟就来自她的脚边。 薄弱的身躯在雪中蜷缩成了一团,瑟缩发抖,她急忙跪下来扶起了他:“雪王殿下,你还好吗?” 他那张满是伤疤的脸色惨白惨白,气若游丝,无力地摇了摇头。 她咬了咬牙,将手按在心口,想将自己的命脉扯出,他轻轻按住了她的手:“不必了,莲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咳嗽了两声:“可惜我已经是个不中用的人了,再做什么,都不过是维持苟延残喘罢了,怎能再消耗你的寿命呢?” “若能用我一命,换殿下一命,我也会毫不犹豫。消耗这点寿命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她拨开了雪王的手,不顾阻拦,还是将命脉狠狠地扯了出来,疼痛几乎让她昏厥过去,她却哼也不哼一声,将它们与雪王的身体紧紧相连。 她原本并不算康健,又承受了支撑另外一人存活的担子,视线变得模糊了起来,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她竭力忍住自身,绽出一个笑容。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一十九章 烟雨旧忆 重新感受到生命的他,也窥破了她那并不高明的掩饰,柔声问道:“莲儿,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世上并非每个问题都会有答案的。我见您你第一面开始,就被您吸引了,不自觉想保护您,仅此而已。” “你喜欢我吗?”他璀然一笑,尽管那张脸已看不清本来的面貌,可在她的眼中看起来,仍旧是那般的迷人。 她沉默了半晌,道:“属下不敢,也不配喜欢您。” 他轻轻地笑道:“莲儿何出此言?” 她侧转过头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那张令人厌恶的丑陋面容:“殿下是天上耀眼的辰星,属下是渺小的尘埃。您能碰巧落在我这埃土之上,让我一睹您的风姿,已是属下之福分,哪里敢再妄言喜欢。” 他躺在她的臂弯中,仰头看着漫天的白雪,清冷地笑了两声:“说什么天上的辰星。天上哪里有耀眼夺目的光芒,不过都是些穿着华美衣裳的蚤子罢了。看起来有些不同的,其实也不过是伪装比他人高明些,内里也只是以作弄别人真心为乐的毒蛇。” 她怯生生地问道:“是那条毒蛇,将您变成这副模样的?” “是啊,毒蛇,美丽的毒蛇。”他神色黯然,叹息道:“不自觉被她吸引,将她视为生命中最珍贵的宝物,看作是命运给我最好的馈赠。可却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吸干了我所有的血,毁灭了我所有的希望。”他自嘲地道:“可是,我却中了毒一般,无论如何都再也忘不掉她。” 她敏感地从他那双好看的凤目中,寻到了留恋。 “属下也没有别的意思,我之前也说了,我不敢喜欢您,问这个只是有些好奇……”她低低地道:“如果我们同时出现在您生命,您会选择……不是,我是说在殿下眼中,我和她比起来,谁更……” 她暗骂自己没出息,竟然紧张地语无伦次了起来。 雪王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诧异。 我果然还是自不量力么。 她不禁有些恨得咬牙切齿。 还是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儿好啊。 把他伤害得体无完肤,却可以让他念念不忘。 自己默默地守护在他的身边,心甘情愿替他分担所有的苦痛哀伤,可是,在他的眼中,她终究不过只是他的属下,一个不自量力的丑八怪而已。 “想听实话吗?”雪王征求地口吻问道。 她连点头的勇气都没有了,含混不清地“哦”了一声。 大概要狠狠地嘲笑她一番吧。 “莲儿,你知道么?你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美丽动人的女子。”他轻轻摩挲着她脸上的伤疤:“你们二人同时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 眼泪凝成了小冰晶,她轻轻啜泣着:“不是说好讲实话吗?” 他和婉地声调,犹如天边的月影:“这就是我的真心话。可惜,莲儿,我最好的时光不曾留给你,已是我的罪过。又怎么舍得让你陪我受因我自己的幼稚带来的苦呢?” 他的手从她的脸颊上滑落,带着满足的笑容。 她一惊,发现身体上的沉重感已然消失不见。他已在不知不觉间,将命脉悄悄地归还于她。 “殿下!”已经没有了呼吸,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淡。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悲痛来得太过突然,她忘记了言语,忘记了表情,只能坐在雪地中茫然无措地发呆。 “墨莲姊!”她睁着失了神的眼,人偶一般机械地回头。 一袭青衣的天姿国色,嘴角微微勾起,露出媚人的笑意。 她蓦然看到了希望,将雪王的尸体放在一边,拍了拍身上的雪花,故作镇定地道:“寒幽将军,你来了。” 他开心地笑着:“不但我来了,我还带回一个。”他侧了侧身,她见到他的身后藏着个羞怯的白衣少女。 “这位是?”她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善些。 “舞灵,我的恋人。”他带着纯净的自豪,朗声道,同时热情地指着她道:“小灵,快来看看,这是我墨莲姊,将来最有可能的魔族首领夫人的人。” 她没发怒,也没与他斗嘴,注意力全在他身后的小姑娘身上,阴险地笑道:“寒幽将军,这舞灵身上可有散羽芒星盘?” 寒幽茫然地道:“散羽芒星盘是什么?”舞灵的脸色却猛然一变。 “寒幽将军,散羽,这可是你们自己送上门来的。”她冷冷地道,手指微微一动,寒幽已回身一剑捅入了舞灵的心窝。 “寒幽?”舞灵吐出一口鲜血盯着寒幽,他惊慌失措地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小灵……我……我……” “墨莲姊……”他一句话未说完,墨莲已将紫檀弓唤出,无数只羽箭没入了,毫无防备的他的身体之中。 他扑倒在地,匍匐着试图靠近舞灵的时候,她狠狠地踩在他的手上,在他的眼前将舞灵的心脏挖出。 “你!”寒幽那张秀致的面容也扭曲了起来:“墨莲,你杀了小灵!我要为她报仇!” “她的仇自然是该报的。”她冷笑道:“只是杀了她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啊。所以,要报仇,也该你死,不是么?” 说罢,半跪在他面前,拽着他乌黑的秀发将他的头抬起,捏开他的口,将一颗药丸塞入,按住嘴巴,强逼着他咽了下去。 如不是被她抓着头发,插满羽箭,靶子似的身体立刻会如泥般瘫软。 “寒幽将军啊,你看我对你多好。你说想为舞灵报仇,我不劳你费一点力气,就帮你把她的仇人除去了。而且,他不但会死,还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她哈哈大笑着,本就犹如裂琴之音,无法听出她幽幽地呜咽。 他充满灵气的目光瞬间变得涣散,嘴角渗着血丝,大口喘着气,想要说话,舌头却已变得僵硬。 “啊呀,寒幽将军,你可真是的。毕竟我们同是雪王殿下亲信这么多年,你又一直‘墨莲姊’叫得亲昵,所以,都成这副样子了,感谢的话就不必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颤抖着将双手,放在她的颈项之中:“狠毒的女人,我要……要……” 墨莲轻轻一拨,他整个身体便向后倒下去,樱花般的嘴唇轻启,恨恨地道:“我是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你们的……” 说完这句话,寒幽不再动了。 青蓝的光从他的身体飞出,散为淡淡的飞烟。 可那双明眸依然大睁着,愤懑,不甘交织在一处,看起来甚是骇人。 她被抽走了力气般,跌坐在地上,却无比欣慰地道:“雪王殿下,您看到了么?莲儿做到了,做到了……您有救了……” 忆·魔念篇 第三百二十章 华光万丈 “玉若,这背面没什么东西,你还看的这么认真?”流枫有些诧异。 她用小手指轻轻点了一下。 这里。 流枫眨了几下眼,这才注意到角落处,有个“莲”字。 在“莲”字旁,有一片绣丝雪花。 绣得甚为精致,却比米粒还小,用得又是与锦袋同色的银线,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流枫忍不住赞道:“玉若,眼睛太毒了啊,这小玩意都能看得见。” 她低下头,喃喃:“并非我眼睛好,我想,我不过只是知道。” 慕流枫见她的眼眶竟有些红了,忙递给她一块碧绿手帕,玉若很自然地接过,将打转的泪水拂去。 在手指触到了手帕那一刻,她把它展了开来。 正面仍是飘零之红枫。 在帕子的背后,也如那绣袋般雪畔莲印,不过换作了绿丝。 由于惊异,她小鹿般的眼瞪起来,更是出奇得大,明亮的光芒似没有任何能融合漆墨色。 正因这般,才是我?还因是我,你才能一直安然此情状? “流枫,你以前总说我是你前世的未婚妻,我当你不大正经调笑时居多。”犹如满月嵌珠玉似的瞳,映照流枫一人的影子,充满了疑虑与难以置信:“现在,我忽想问你,难道你没有骗我,说的皆是真的吗?” “是啊,我都不记得我对你说了几遍。你腕上的手镯是我用三生石雕的,在临转生前为了今生易寻,亲手为你戴上的。”流枫对她到现在相信了自己的言语,真是惊喜与无奈掺半:“以往念咒似的你都不理会我,今儿自个主动问起我来了?” “因为,不知道为何,总觉绣袋与手帕上的图案与字,都是我绣上去的。”她眨着眼,咬唇道:“虽然我绞尽脑汁,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可这感觉却如此强烈真实。” 舞灵已经把洒在地上的粉重新攥住,流枫还没说话,她把自己的红梅锦袋捏了回来,带着纯净的笑意道:“虽然你们都死了,我却没转世嘛。反正这个是哥哥拿来,还特意说这是玉若嫂嫂亲手绣的。看这绣工都差不多,想来您是没记错的。” 冷幽朔听到舞灵的话不由怔了怔,偷偷念了段唤物之术。 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他想唤的物事显然未在自己的法力贮存之中。 然而舞灵的神情实在是太天真,容不得他产生半点的怀疑。他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情况下,不经意间瞥着梦烟腕上的碎心铃。 尽管只是轻轻的一眼迅速收回,梦烟显然已经注意到了他。 她带着那轻蔑冷漠的笑意,将头扭至一边,冷幽朔听到她无悲无喜,唯有妖娆的声音:“别看我,我不想说什么,随你怎么想好了。反正,你的念头,大概就是真相。” 他在心中冷笑道:“老打着必须,不得不的旗号,做篡改他人记忆,轻贱别人生命的事情。让别人如何有心思关心你?不过浪费感情。” 梦烟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不想再去理会他的嘲讽。 废话真是多,本来我也根本用不着别人看清。 舞灵强行咽下去由于谎言而郁结在咽喉处的鲜血,听他们之间撕裂开几乎不能再粘结的对话。 这种破碎,还真是让人有些难过呢。 她的嘴角一丝意味深长地笑。 玉若却为突然涌入心房的事实,不知所措。 地狱中鬼魅般扭曲的声音,冲击着她。 离若师傅,原来你绣工这样啊,这花纹绣得真的一样。 你这女红是谁教你的,虽然漂亮,看着却总怪不舒服的。 莲儿,这些……总觉我不需要了,你拿去扔了吧。 她无法将它们聚集,只不过是些凌乱的片段。 但这些都是她的记忆。 连同梦烟所弹奏的幻之曲中编织的虚空,都一并涌入脑海。那张脸模糊不清,她还是依稀能辨认出,那就是流枫的面容。 莲儿是谁,离若师傅是谁,我是谁? 这些都是我珍视的吧,都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的吧,可是为何却被我撇干净了,连想起的都是些残渣而已。 我的脑袋装得是浆糊么? 她捂着头,瞳孔的颜色在闪烁。 流枫见她原本好端端的,脸孔忽然变得有些扭曲起来,有些着急。 “玉若,你怎么了?” 她根本没听到流枫的声音,只是站在原地颤抖,越抖越厉害。 舞灵轻笑道:“哥,只怕这一个锦袋,勾起了些许玉若嫂嫂被洗去记忆的痕迹。她想借着这源头回想起更多,结果,不得求索,却思绪混沌了呢。” 灵夜琴曲一响,记忆基本都被埋葬,强行逆转而行,确是会陷入混乱。可是,在初初追溯时,灵魂由于本能会疼痛,强迫施术者停止。 这显然是非逆道而行,才会变得如此。 “这傻丫头,为何要勉强?”流枫脱口而出。 声音与口气,像他的,又不似是他的。 舞灵抿嘴笑道:“彼此相爱,那么在一起的一点一滴,都恨不得融化在心房。她猛然发现自己忘却这许多,当然要拼了命了。何况您之前提及,她都不信,还打您,现在哪怕有些后悔,有些难受,也想弥补回本该拥有的共同话题。” 放下一切,回家,我们一起回家吧。 脑海中蓦然涌出这一句话,她不知道含义,却几乎要凄厉地惨叫出来了。 舞灵看到流枫惊慌失措,求助的目光,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去抱住嫂嫂,紧紧抱住她。” 流枫有些犹豫。 他从没抱过玉若。 虽然恋慕着她,而且,他们彼此也确认了心意,可是此刻,这样未免唐突。 舞灵看出了他的难处,笑道:“没关系。不管前世今生,她注定是您的女人,就这么拥一下,啰啰嗦嗦的做什么,这可不像我哥哥。您再犹豫,她可能就被魇缠绕死了哦。” 这几句话虽然仍旧是她单纯无邪。 可是因为语调太过平和冷静,竟也透出了别的感觉。 流枫抱住了玉若时,舞灵平和地道:“哥哥,对玉若嫂嫂说,别害怕,我在,我们马上就启程,很快就会到家了。” 他疑惑地注视着舞灵,她眼珠一转道:“什么含义就别管了,您就当时能把她从魇中拖拽出来的怪异咒法就好了。” 慕流枫也管不了那许多了,便照着舞灵的话说了一遍。 玉若竟真的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 那些阴霾都被他的声音,被抬起头时,那关切地眼神驱散,不留片影。 残余的,还是那些被改造过的虚假的记忆。 对于此刻的她来说,却是今生的真实。 忆·魔念篇 第三百二十一章 忠心相负 在屋内静默半晌,环顾四壁,却发觉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东西。 自己竟为这来去无绊,如此干净的九幽,耗尽了半世的血,一生的心。丢失了爱人,尊严和所有的泪。 无论是燃尽了一柱香,还是过去了一个时辰,他却依旧两手空空,并没有碾碎新的事物融入法力中。 他长长地叹息着,横抱起总被拾掇得干干净净,死去许久仍面目栩栩彩裳的尸身。 她双眼紧闭,乖巧的,一动不动地在他的怀抱里。 那冰冷的触感让他的整个内心都被形容不出的冷意占据。 那日她灿烂地笑着,低低道“心木大哥,多谢您的关怀,我便随您去了冥界罢”的情景仿佛还在昨日,彼时的他还以为她是为了夜凉音而欣喜,微微的惆怅填满了胸臆。而今,当他终于意识到或许那笑脸,仅仅是为了他,却刻意用他人作遮掩时,一切却已经太迟。今朝,他只能在梦中才能见到她流盼生光的眼,清甜如蜜的笑靥。 轻柔将她融入法力中,长长地叹息:“雨儿,我怕你在天界伤心太过,会熬出什么病来,才巴巴地跑去迎你到我的身边——说来可笑,我竟以为我的能力,我在冥界的地位,保护你没有丁点的问题,可最终我却连自己都守不住,更不要说守护你。早知道会害你身后凄凉,悲惨逝去,我说什么也不会带你来这幽幽九冥的。说到底,是我太无能,也太傻。在最后的最后,也没能有相信梦中温暖便是你的自信,而未能果断地赶去你身边。这样的我,你还能够原谅么?还是把苍默当作是我,依然记恨着呢——” 尽管她不会再听到他的声音,他却已经习惯了低低的絮语。 往昔被错过的时间,他已经不想再重蹈,哪怕是无妄的幻想,他也希望她能多听些他的声音,感受到他肺腑间深重的懊悔。 忽然想起了灵夜琴。 念剑轻描淡写地提及过,此琴最大的奥妙,在与若有无上的纯净法力,弹拨琴弦,便可倒转过去,逆改因果。只可惜,当日他焦急夜凉音的聚魂石,不过随便一听,并未在意,现在再想想,若能就多问上两句便好了。不定就有了逆转这伤悲之力。如若时空可以倒退,他想他能干脆地舍却虚空的一切,天下众生,尘寰万象,他都不要去管了。她就是他的苍生,她就是他的天下。 只可惜,它原本应该归属的主人七夜惨死,铸造者也不知流落何方。这样好物,最终落到了月无痕手中,实在是生生糟蹋了。他也并没有兴趣与月无痕去磋谈如何才能将灵夜琴的力量发挥到极致——神器有心,只怕灵夜知晓了主人灵魂内里,也发不出什么动听的声音来,流泻出的琴音也只怕是呜咽哭泣。他唯一的希望只怕也没什么可能实现了。 昔日已逝,现在拥有的每时每刻,才算是对死者最大的慰藉吧。 他的心中是难过的,微笑却绽放在唇角。怀抱着他的挚恋,朝向天冥交界的漩涡。 魂灵,尤其是深情的魂灵,多是念旧的。他不敢妄称情种,却也自觉情深意重,可是,在离开这片生他养他的冰冷土地时,他竟无一丝一毫的不舍,相反却是种解脱的轻松,连呼吸都变得畅快了起来。 当迈过了这一道漩涡,从此后,风冷穹暗的地狱与他无干,他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活在光芒下,感受着阳的明亮与温暖。如果说最后还有什么遗憾的话,便是无论天地的阳炎有多炽烈,他爱的人,却也再不会被散发出拥住他,照顾他时,那融融的暖意了。 可这份遗憾,却让他更想不出对这冥界有何依依恋恋处。 如果他仍是军师的话,想来他识得不识得的人,都会凑上来送行。现在他被贬谪,那一切的虚仪都烟消云散,毫不在意会为他送行者,皆为他的同行者。 他回身看了看这些目光坚定地追随他的人,轻轻笑笑道:“对不起,我的好兄弟们。本来是想让你们借上我的光,最后,却让你们也不得不成奴的牵累。” “大哥,您把我们当什么人了?这般言语,我真真是不爱听。”莘凯有些不悦道:“在我们一文不名的时候,您没有嫌弃,如今您到怎样的境地,我们的追随也是理所应当。既有同甘时,便承共苦刻,这才是真正的好兄弟。这种感情,追名逐利趋炎附势的小人是不会懂的。” 缘落接话道:“是啊,感情是不会被任何东西所改变,所风化,除非一开始就不用心——这一提起来,当日大哥初次被黑烟侵蚀,想要把我们赶离他身边时,从‘大哥’至‘心木大人’,改口改得最快的就是松川那个傻瓜。那刻不觉有异样,现在想起来,那态度实在是古怪——偏偏我们谁都没长眼……” 在这时候提起松川,显然不是什么好时机。他们俱瞪了缘落一眼,他也发现了不对,忙掩住了嘴巴,偷觑着心木的表情。 心木却没有露出任何悲哀或愤怒,仅仅是勾起嘴角,轻轻喃喃:“过去了,都过去了,见不善如探汤,提之何益。他也不过是为不该追求的事物蒙蔽了双眼的可怜的家伙,现在魂灵都没了。毕竟,我还是真心叫他一声‘松川老弟’,尽管他并不服气,我怎能不让死者安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是非对错,都交由时间和他人评判吧。”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如浪石砸在心上,激起一段回响。 松川至死大概也不会知晓,与他狼狈为奸者,在他死后将他视作笑话,全然不在意;他想要除去的人,却真心真意期许他断息刻合拢双目,魂入大荒也要游荡平静。 “大哥,您就是太好了,才会……”莘凯深吸一口气,“沦落到如此地步”终于没有说出声。 “你想说,如果我不如此纯心,便不会沦落到这地步?” 莘凯被看穿心思,一时哽住。 忆·魔念篇 第三百二十二章 恩怨莫负 已经不容再逃避。 从血迹映出谎言,令她震惊失望的刹那,已注定了迟早要铺开的局势——纵使她不情愿,父亲也将是她的敌人,是横在她幸福道路的,胜了他会心伤,输给他亦会不复的——敌人。 或许父亲有他的思量,是想要为了天下大势,苍生救赎这样飘渺而远大的理想,不得不放弃亲情与爱情,她一直如此坚信着。直到帝沙露出利爪獠牙,她方才意识到,如此的心怀众生,真的是阴暗与扭曲最好的挡箭牌。无论手染多少鲜血,无论做了多少错事,只要将这桩理由吐出,仿佛瞬间就能洗净身上沾染的所有的污点,并引来所谓的钦赞与莫名的共鸣。 苍默如是,帝沙如是,她的父亲呢?她不知道。即便他真的是为了所谓的大业,也再和她无甚关系。 守护自己的爱情时,她已经抛却了芒星盘天生的宿命,“堕落”成了一个只顾小家的小女人。 这份不顾芸芸生死的“颓然”究竟会不会让天地崩裂,万物哀哭她并不知道,她所知道的是,甩开了担子时,她是那样的轻松,心中长久以来的酸楚与沉重消失殆尽,她和她心爱的人——都露出了自于真心的笑颜。 他说,从今后,你就是我的苍生天下。 她已经很称不上他的情,道不尽,还不清,但他待她十分,她也要待他十分,才堪堪敢无愧地称,我是心木的妻。如果他的血泪,换不来她在岔路毫无踌躇的抉择,这份姻缘,也不过是虚幻吧。 笙霰雨长叹了一声,顺手滚过了琉璃球,湘宛展颜一笑,双手抱拳道:“恭喜姐姐终于迈过了尊上这道坎儿,做出了不违心的选择。” “湘宛。我从没想到你会如此逼我……”笙霰雨骨碌碌地转着手下的琉璃珠发出响动,仰望着天棚的彩瓦透光明澈,梅红的丝带牵缠成结:“更没想到你会如此懂我。” “湘宛虽然粗笨,可是遥想地界时光,修罗中浴血,地狱里周旋仍然能活下来,靠得便是个仰人鼻息却不动声色的‘忍’。尽管那些人我极讨厌,连亲近片刻都觉干呕,但一点点的,也将他们的脾性都摸透了。何况姐姐是我真心尊敬的人,作为您的暗子,明您心思,在您发愁时撩拨迷雾,是湘宛份内,也是荣幸。”她声音柔柔。 琉璃珠内薄弱的气息向她的胳膊蔓延,她微闭着眼,任白烟缠络。 条条雪色的纹路在手臂蔓延,连结成诡异而瑰丽的图案,玉臂内的血涌动而出,与纹路相融,光芒闪过…… 忽地传出类似红铁入冰刺耳的“嘶啦”声。 笙霰雨的脸变得煞白,露出了痛苦之色,“啊”地惨叫了一声向后仰倒,湘宛本能地想要上前扶住她,却被巨大的光圈弹开,重重地撞到墙上,她禁不住咳嗽,嘴角沁出了血痕。 眼前泛黑,无力地从墙壁滑落。那愈扩愈大的光芒眼见就要撞击到她纤弱的身体,远远地听到了一声呼唤:“小宛!你怎么了小宛?怎么吐出血来了?你醒醒啊小宛……” 她清楚地辨出那是逍嗣的呼唤。 这一声让她蓦地有了气力,她眼睛一眯,幻成金色的瞳在巨大的屏障寻到了缝隙,她最得意的原就是身法,瞄到了方向,一滚一滑,迅速穿过光之障,扶起倒在地上的笙霰雨,咒法轻吟,浅黄的护罩护住二人的躯壳。 此刻,屏障的边缘恰撞着幻境的边缘,屏障破裂成碎片,裹着强大的灵息向四处崩散,溅到护罩“咔咔”地裂缝声,幻境也剧烈地摇晃震颤。 震动终于停了下来,护罩早已千疮百孔残破不堪,笙霰雨的灵气比湘宛更纯,奈何内丹化入了他人的体内,比她强也有限,这一番震颤让她费心织造出的幻境颜色淡了一层,笙霰雨的心脉亦受到牵扯,吐出一大口血来。 再看方才散开纹路的玉臂,皮肉生生被燎出一大片黑红灼伤的肉来。她却没有喊痛,竟似没有了感觉,双眼失神,直直地朝远方望着。 身躯明明灭灭,呈现出不稳之状。 “姐姐!不要散!”湘宛焦虑万分,立刻不顾技能与自己的肉体不匹配的事实,用起了固魂之术。喉咙生疼,赤红从牙缝中沁透,意识也在渐渐薄弱,浑身都如斧劈刀戳,柔弱的她竟忍住了这酷刑一般的痛,将法术念完。 笙霰雨的魂魄不再闪烁,湘宛的牙齿还染着血,却忘记了肉身的疼,绽开了温柔的笑容:“刚才您真的吓死我了,我真怕您就这样散了魂,我可就罪过了……” “为什么这么拼了命的救我?”笙霰雨的视线似乎还没有恢复,问着湘宛话,眼睛却看着另外的一边。 湘宛不假思索地道:“因为您曾救了我一命,给了我新生,报答您,理所应当。” 笙霰雨的喉咙喑哑:“你不报答我,又会怎样?” 湘宛怔了怔,立即回答:“那我就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合该受天打雷劈永世不翻身。” “不要说那些无用的重誓。除开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承诺,不还恩情又会如何?” 湘宛哑口。 她从来没有想过指天誓地的承,未有业火天雷的诺,背信弃义又如何,忘恩负义又会如何。 “是不是除了施予者惆怅悲叹,什么都不会发生?且若给恩之人都当是随手为之而不在意?这所谓的情谊,也不过就是尘埃飞逝无影踪?” 她呆了许久,终于从被血浸满的嗓子眼中挤出了一句“大概吧。” “那么,什么都未曾做过时,有没有无恩无怨,甚至连瓜葛都没有,全然不识得的红尘过客毫无理由对你好?” 湘宛松了口气,终于碰到了一个比较轻松的问题。 “当日偶救湘宛的姐姐,不就是这般?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擦肩而过,却让我从牢笼中挣脱?” “那如果我从没有救过你,你从一开始就是天机宫一分子,还会无怨无悔为我付出什么吗?” 湘宛惶惑,姐姐是心脉受伤了而精神恍惚了吗?是半梦半醒,神智还错乱吗?怎么净问些奇怪的问题? 忆·魔念篇 第三百二十三章 苍天莫负 但湘宛如实的按照内心的想法答道:“当然。谁让姐姐是个值得的人。蓝漪,竹韵,阿嗣,还有许许多多的天机宫成员,不是生来便是命血吗?他们却不也愿意为姐姐效力,甚至连生命都可以轻易付出吗?”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笙霰雨听到了肯定的答案,忽然开始笑。 妩媚的微笑。 清脆如银铃的笑。 带着几丝哭腔的笑。 略带狂乱的笑。 直笑得这幻梦之境又开始震荡了起来,她方才停了下来,对着流落下来的天光映着烧得漆黑的手臂,打了个响指,琉璃球落在了掌心。 “其中存留的气息,和我的血液无法相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笙霰雨凝视着已变得浑浊的珠体,幽幽问道。 湘宛皱了皱眉,蓦然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其中的灵息,与您并非同一血脉相接……难道说……” “两种可能,要么光明,要么就彻底毁掉我幻想的——两种可能。”笙霰雨茫然地盯着其中变得漆黑的烟:“如果我不是他的女儿,也许他对我的种种也不算不能原谅了,只是可笑可叹了我那么多年付出的满腔柔情孝心,换不来他一日的亲情——” 湘宛在听罢笙霰雨的分析时,舒了一口气,这一舒气不要紧,方才忘却的痛重新席卷上来,胳膊却撑不住笙霰雨的重量,她咬着牙将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拍了拍胸口,稳了一口气道:“姐姐,咳咳……您可是受伤糊涂了?据天机宫的礼,尊上和您年年都需要融血为礼。我还记得我刚上天机宫那年,就赶上过一次。所以您是尊上的女儿这件事,是根本没有任何可疑处的啊。” “是啊,我是父亲的女儿,这一点无须怀疑?”她的口吻仍是疑问,湘宛勉强挤出个笑容点头:“所以,这琉璃中的不是尊上的法力,在暗中谋策的另有其人,姐姐您的世界又有光了,不用绝望了。” 笙霰雨非但没有高兴,笑容反而更苦了:“不,那其中不是他的法力,才更让我绝望……” 湘宛的眼前一片漆黑,脑子已经转不动了,对她的话竟想不通,低声嘶哑道:“为什么……难道您最深的恐惧要和尊上为敌这件事吗?” “和父亲一战,固然需要我的勇气,却也不会比得知他真的死了,背后策谋的另有其人更让我痛苦。”笙霰雨哀怨地道:“若父亲没有骗我的话,那就是另有人改篡了他用生命为代价推算出的天命,害他白折损了一条性命,还不忘一直干扰我的感知,把我心内的疑惑和仇恨全拉到父亲身上去。他则持着父亲推算出的真正的结果,处盗来的能控制我行动的命灵石,法外逍遥……” 湘宛不知是痛醒还是被笙霰雨的话激得清醒了,打了个激灵:“难道说这个人是……” 妄执。 当有些模糊的名字吟念起,竟有些沉重。 在十丈软红中偶尔看见,在他那份孤寂与血淋淋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同情心忽起,便想要让他也同她一样,早日脱离血海苦海。 但她没有那样的权利。她去求笙霰雨,笙霰雨只抚了抚手腕,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的请求。 “我也不是天机宫魂灵,为什么当日可以救我,如今不救他?” 笙霰雨的眼不自觉瞥向一边:“你也不认识他。” “您也不认识我。举手之劳罢了,为什么不肯再举举手?难不成是您觉得我比较有用?” 笙霰雨苦笑了一声:“随你怎么想吧。” 她心中不忿,便去求尊上,跪在殿外第九夜,阿嗣将衣服披在了湘宛的身上,神情复杂地道:“你不该逼姐姐的,当日她把你寻来,你以为是举手之劳,其实……” 他叹了口气:“算了没什么,你当我没说。” 第十五日,笙霰雨拍了拍她的肩:“别跪了,我已如你所愿。” 湘宛只高兴了一瞬间,在走进去,却被抬出来的笙霰雨映入眼帘时,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当日她救你,也差不多被尊上打成这模样,心脉都裂开了,一直也没好透。所以,她那日抚手腕,大概是想要切脉看看自己能不能承得住吧,你却用那种方法逼她……”逍嗣的面容是那样的沉重。 湘宛哭着向笙霰雨道歉,她却是笑着的,她正好也添了个朋友,有什么好哭的。 妄执来到天机宫后,却和恩人笙霰雨的关系一直不大好,反而处处讨好待千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待千寻竟然难得的对他青眼相加,最后许多人都不再记得他原是湘宛下跪,笙霰雨从地界拢来的。 待千寻死的那天,他蹦出来指着笙霰雨的鼻子大骂她是个逼死父亲的小贱人,这样的人当上天机宫宫主,只怕天机宫也没什么指望了,旋即便销声匿迹没了影。 连记忆都变得不那般清晰,仿佛从来没有这么个人存在过。可是今日一抹痕迹涌现,原来那尘封深处,竟有这么一抹影子。 天机宫原有一门法术便是改换人的记忆,不过是只有历任宫主才能使用的秘法——妄执与待千寻的关系走得那般亲近,待千寻一时被哄住,传了它两招也是极有可能的。 “来时那般不同,在时那般讨巧,走时诡异,想来想去,原本就是他最有可能,可我却偏偏毫无印象,连他这么个人都忘记了,还把罪责全赖怪到父亲的头上。”笙霰雨将琉璃攥得粉碎:“先招来宁儿,再引来他,害了父亲也害了自己,整个天机宫都被我弄得乌烟瘴气——在宁儿来之前,天机宫原不会出现说话解释无人相信互相猜忌的情况的。父亲说的没错,如果不是芒星盘加身让我还有点用处,我就仅仅只是个祸害而已。” “姐姐,你不能那么说……”湘宛咳嗽着,血迹染红了指缝:“您根本不想把他召到天机宫的,是我为了可笑的怜悯心才……我才是害人精……” “争论这个已经没有意义,是他,是件坏事,让我知道了我当年做了多不可饶恕的荒谬事——”湘宛神情黯淡,笙霰雨轻笑:“但也像你说的,同时也是桩好事——这么个外来的狼子野心混蛋,我也不用犹豫也不用客气了。他还没有遭到报应,就由我来成为他的报应。 笙霰雨在湘宛心口轻一抚,湘宛喉咙的淤血咳出,立刻没有那般难受了。 忆·魔念篇 第三百二十四章 苍蓝之瞳 悲愿冰冷地缠绕着病榻上无法苏醒的灵魂。 背叛的绝望,死亡的疼痛。 以及,某种名为恐惧之物。 一刻也不肯停歇地折磨着他的心,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感着,看着。 等待着。 等待着属于他所希望的温暖,他所眷恋的关怀。 当什么也不曾等到,不过是在分不清幻与真的境界中反复,只剩下身躯还在瑟瑟发抖,紧闭的双目徒然落泪。 你在哪里。 为什么我听不见你的声音。 为什么我感不到你的温度。 寻不到答案的疑问,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在黑暗中撕碎,化成碎片,在风中飘荡着,用轻盈的身躯,落在追逐的事物旁,在破晓的暖阳下,看清所有的迷茫。 最终,只能一动不动地被钉在同一个地方,用停转了的头脑接受着处理不了的桩桩件件讯息。 “大哥,快醒醒。再不醒过来,冒牌货就要毁了您的一世英名了。” “大哥,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大哥,快不要哭了,你这一哭我的心里也不好受。” 一遍遍呼唤着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每个字带着哭腔吐出。 可他非但不能回应,连这萦绕在耳畔熟悉声音的身份都辨别不出。言语梗在喉咙半晌,说出口的却是一成不变的:“我好渴……好痛……为什么不来看我……” 清亮甘美的水抚着并不干渴的唇,伴随着体贴的擦汗与哑嗓长长的叹气声。 有那么一个瞬间,眼睫颤动时,模糊不清的白雾似乎现出了长身玉立,眼神烈烈,不时向外张望着的碧衫青年的影子。 但亦只一刹那,和看到的——冰天雪地的魔境信任的眼神,被好兄弟背叛嘲讽,严刑逼供等所有破碎景物一样,昙花般迅速消失不见。 是真还是幻,他不知,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索分清。只是把完全没有伤口却鲜血淋漓,饥寒交迫的身,在冰冷彻骨实则绵软温暖,黑暗却明亮的“牢房”蜷缩成小小的球。 抖瑟着时却又不可选择地做了一个梦。 梦到的自己在和根本不想看到的人,争夺着的那具在疯狂凌虐下,早已病入膏肓,残破不堪的身体。 好像原本是属于他,现在几乎被毁坏殆尽的东西。 他实在是不清楚,不知对方和他抢这病体到底有何目的,更不知自己为何对是否能继续使用还是未知的玩意如此执着,只不受控制,出于本能想索回来罢了。 在与梦中人交谈时,能感受到两股力量同时急迫却小心翼翼地摇晃着他,同样哭泣着沙哑了的嗓音想唤醒他,却无论哪里都不能抵达。 在嘉晨泪流满面地抱住那具血淋淋的肉身时,从始至终都守着他的——缘落却在另外一边,小声安慰着软榻上陷入梦靥,情绪不稳,不断喃喃自语的昏迷者。 “真是的,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他不安地搓着手掌,越来越频繁地向外张望,却是一次一次的失望。 他渐渐开始失去信心,甚至开始怀疑自称仙族却在雾歌和楚遥结婚时就不曾找到,在那之后更是不曾见过的影子,是否原本就是自己为大哥的痴情得不到回应愤愤不平之下臆想出来的人。 在几乎快要完全相信她的一切不过是他胡思乱想的幻觉时,她却猝不及防地再度出现在他的眼前。 缘落揉了好几次眼睛,拧了拧胳膊。 在确定了眼前的女子是真实时,他不禁松了口气。 “看你这表情,好像在说,啊,太好了,原来真有宁儿这么个人似的。”她淡淡地笑了笑。 缘落被看穿了心思,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同时不无担忧地对原本就肤色雪白,现在仿佛又白了许多,几乎完全失去了血色,以至于形容亦显得憔悴的宁儿道:“许久不见,宁儿姑娘怎看着和大病初愈似的?” “病的确是病了,不过还未愈。”见缘落脸色一变,她调侃地加上了一句:“谁让我害得是相思病嘛,蛮难治的。” 尽管故作轻松,但她清脆的声音似乎也更为虚弱低沉。对她的个性也有些了解了的缘落咬了咬嘴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没有追究,而是顺着说了下去:“我想不只宁儿姑娘思念我大哥,他也惦记着您——您一不在,他总是哭个不停,像小孩儿似的,怎么哄都不成。”他顿了顿,朝心木努了努嘴,无奈地揉了揉额头:“你看你看,也不知又梦到什么了,现在还那掉眼泪呢。真真惹人发愁,我是彻底没辙了……” “大概是平时压抑自己压抑得实在太厉害,以至于这次重伤之下,就算是什么都没看到,那些情感也再抑制不住全部爆发了吧。”她将他的头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从袖中取出一条手帕擦干他脸上的泪痕。他的抽噎终于停了下来,似是怕她跑了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服,随即便在她温柔的抚摸中安静地睡去。 “你看,这不就结了?”宁儿抿嘴笑了笑:“谁没有个生病需要照顾的时候?你作为他的好兄弟,也该有点包容心,别稍稍耗点心思,就不耐烦了。” 缘落苦笑着道:“宁儿姑娘可真是太冤枉我了。我又不是没长心的人,对大哥怎么可能会不耐烦?只可惜真不知道你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我和你用同样的法子,却不能让他定下神——难道这也算是男女之分?” 宁儿掩口轻声笑着:“你下次完全可以穿女装,抹点胭脂水粉试一试嘛——你要是没有这些东西,我可以借给你。” 缘落在宁儿说完后,不自觉想象了一下自己浓妆艳抹身着绫罗丝裙的模样,浑身不由起了一层鸡皮,连忙摆手道:“不不,我可实在没有那种兴趣,还是免了罢。” “为什么?”宁儿无辜地眨着一双清丽柔美的眼,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早就觉得你的样子应该还是蛮适合女装的——尤其是湖绿轻纱料子的,再配上个翠叶图纹的压发,定可以艳惊四座。” 她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床沿,碧光一闪,她口中的衣衫竟就现了出。缘落歪着头,瞪大眼睛看这件针脚细密,花纹精致的无袖长裙,接过来对着自己的身子比了比——尺寸似乎正合适,缘落错愕地盯着宁儿,她吐了吐舌头道:“嗯,因为做久了衣服,我有个很特异的能力,那就是看一眼就能估出准确地尺寸来。所以你想得不错,这就是特意给你做的——” “估出了我的尺寸,然后特意——给我做了一条裙子?”缘落哭笑不得:“宁儿姑娘,单看你的容貌总觉得你是个细腻柔美的女孩儿,怎么——” “没听说过人不可貌相么?别被外表欺骗了,虽然我看起来很温婉动人,实际上只要给我机会,我就满脑子都是恶作剧的念头。”宁儿笑嘻嘻地道:“反正好长一阵子阵子没来这坐坐的我,肯定是要多呆半刻,多陪心木大哥一会的。就这么坐着也怪无聊,不如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让我养养眼。” “你倒是觉得养眼,我可就丢脸了。”缘落尴尬地道。 忆·魔念篇 第三百二十五章 幽异河慕 “呦呦,还在害羞啊?放心吧,我是不会把你的美貌到处宣扬的,丢脸也就你知我知。再说了,无论它好不好,毕竟是人家特意做的——你看啊——”宁儿嘟起嘴巴,指着自己白惨惨的脸,可怜巴巴地道:“我为了赶你这件衣裳,熬心血都熬成什么样了?天界那么大热闹我都没看到,你就忍心浪费人家的一番心意吗?” 缘落虽然相较于其他冥族,算是有些生趣的,但毕竟为人坦诚,听她的说法竟信以为真——本来看到形容憔悴不堪的宁儿担忧不已,现在得知她竟是为了自己,倒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虽然怎么看怎么不配,但犹豫再三,一咬牙一跺脚,还是将衣服着在了身上。 他连头都有些不敢抬,低声问道:“怎么样——” “感觉不错。只是——”宁儿歪着头研究了半晌,递给他一盒胭脂:“要是唇色能再红些就更好了。” 事已至此,缘落索性将心一横,真的吃了些朱砂,唇烈欲滴。 “好——好看吗?”他有些怯生生地问道。 “嗯,嗯。”但见宁儿捂着嘴,肩膀不停地抖,好像在忍着什么一般,不算迟钝的缘落忽然反应过来:“宁儿姑娘——你——你该不会是在耍我吧?” 宁儿终于“噗”的一声,哈哈地笑了出来:“不错不错,竟然想通了——小美人真是聪明的紧——” “最近看到的不是苦大仇深就是欲哭无泪的脸,烦都烦死了——总算找到了点乐子。啊啊,心情好了心情好了。”她把身着长裙,僵在原地呆呆注视着自己,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缘落撂在了一边,开始自顾自地拧起心木的脸玩了起来。 “那个——”尴尬不已的缘落越看越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问道:“宁儿姑娘,你没问题吧?” “没有啊,我能有什么问题?你才有问题——”宁儿纯洁无辜地眨着眼:“不然谁家的大男人穿得这么妩媚?” 缘落见她一副嬉皮笑脸的德行,被气得够呛,一把将长裙摔在地上。心想能这样活力十足地开这种玩笑的,肯定是什么毛病都没有,自己究竟是得有多傻才会担心她的身体相信她的话。 “喂,你小子生这么大气……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宁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不过这也在所难免——谁让本姑娘长得这么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可惜你喜欢也是白喜欢,除了姐……呃……除了心木大哥,我是谁也看不中的……” “切,少臭美了,你也就是在我大哥昏着的时候占点便宜,他要是醒了才不会理你呢——本来我还想在他苏醒时替你说两句好话,现在,你想都别想。我才不会让你这么莫名其妙,装乖卖巧,实际一肚子鬼心眼的家伙接近他呢。” “真的?!”她不由脱口问道,缘落竟有种她很是喜悦的错觉,随即赌气似的点头道:“当然!” “太好……”缘落如同利剑一般的目光直射而来,宁儿咳嗽了两声,装作难过的样子:“真是太糟糕了。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人家明明这么用心的去照顾他……要是付出得不到回报,还不如如我一开始预想的,他永远都昏睡着不要醒来的好……那他就一直是我的。” “哎,你怎么说话呢?诅咒是不是?还是说——”缘落恍然:“亏我以前还那么信任你,现在看来,说不准是你的药里有毒,大哥才到现在都不醒——” 他一把拽起她:“你起来——我不想再看到你——免得你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耍手段害他。” “好好好,我走。”宁儿将心木安放在枕上,用被子严严实实地把心木裹起来:“记住了哦,以后看到我这张脸,就不要让我进来。否则小心我把他变成尸体收藏起来——反正我是根本不在乎他是梦是醒,是生是死。” “你……”宁儿不理缘落皱眉恼怒的表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宁儿,我一定要把你的路封死——绝不能给你任何一点机会,抢占姐姐的功劳。 啊,不过竹韵不肯穿的衣服给缘落,倒是意外地很适合呢…… 当走回宽敞,虽不空荡却简单古朴的居室时,他不自觉地将薄薄的长裙捡了起来,在手中把玩着。 极淡极淡的竹子香味扑面吹来,她的容颜也异常清晰地在他的脑海浮掠。 他一直以为她温柔得像是水般,伶牙俐齿也不过是水流清脆的漩音。 正如他以为自己对她,除了感激,从未生出过任何念头来。 却第一次发觉原来她也可以如此的调皮活泼——像冥界永远看不到的,阳光。 第一次,感受到惆怅与无奈确实在他心间蔓延,生生烈烈地痛着。 心木低低的呻吟猛地将他在纷涌的思绪中唤醒,他回过神来时,才惊觉自己竟差点鬼使神差地将这件拿他取乐的长裙融在法力中。 当看到心木的手伸出被子,抓住的却是冰冷的风时,他颤了颤,犹豫片刻,才略有些不情愿地把碧翠的衫放在他的手中,伏在他耳畔道:“这是她给您的……” 鼻子已微微皱起来的心木听到了这句意味不明的话时,宝贝似的把它紧紧抱在怀里,迅速安静了下来。 一阵酸楚涌上喉咙,他几乎是半跪在心木身边,不假思索地问道:“您就真的那么喜欢她吗?” 并没指望昏睡中的人能给予他答案。 但他却肯定,坚决地“嗯”了一声。 明明是呓语,却不像梦话的,极其认真的回答。 是吗? 明明已这般痛苦,却还是不愿意改了那份心吗? 他倏然想到了,也理解了宁儿。对于一个怯于露面,对方连自己的名字都叫不出的可怜女孩,若没有他的昏迷,像现在这样,被当作其他女子而将他紧紧抱住照顾的机会,绝不会有。 他在做梦,她何尝不是在做梦? 如果他的梦醒了,她的梦也就到头了。 她不是冥族,不曾有过扭曲的筛选与练训,她的感情还是完整存在的。虽然有些恶毒,但想来那脱口而出的咒言,并没有几丝是真心,更多的不过是属于她,从没有机会展露出的纯心和小任性。 他骂自己也实在是蠢笨,拿两句玩笑话就当了真。 在醒悟到了这件事的同时,另外的异常之处敲打着他的心房。他皱了皱眉,用指尖触了触碧色的衫,吟念回影的口诀。 极不清晰的映像中,他暂没有准确定至他想要的点,却意外溯到她低垂着头,一针一线地绣着青翠的衣裳。 细细的发丝耷下来遮住了脸,甚至连五官都看不清,却能感受到她的认真。但奇怪的是,躺在她膝上的成品,并不是长裙,而是一件式样很引人的袍。 当她将它整个铺平开来,露出舒心的笑声时,却忽然惊叫着把它扔在地上:“切……真是不知不觉就又做了傻事。就凭他,也配穿我做的丝袍?他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替他操这个心?拿给他,不定要怎么笑话我呢……” 忆·魔念篇 第三百二十六章 貌离神离 文佑握住翡翠,那一缕幽幽的暖意从这奇异的石渗入身体。似乎在勾着他,告诉他只要将其粉碎,那份热度便会驱散所有的冰寒。 血色的纸张熏染的浓浓的香气与其中已看过的虽不大明白,却引起了细微感触的那些整整齐齐的字更在挑战着他的求知欲望。 他的思绪飞快地转动。 虽然凌承羽表面并没有加害之意,还告诉了他不得了的喜讯。 不过药师傅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给星辰下了蛊,说不准他在那里神秘兮兮半天,再三嘱托他这些事物的重要性,要小心周围的人,就是为了让他抑制不住好奇心将其打碎。一旦其中真有阴谋,他着了道,后悔也来不及。 亦或是他的话全是真的,那把他人善意的提醒都当成耳边风,惹出了祸端更是不该的。 文佑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忍住了,将它们收了起来。静坐着重归与等待中。 尽管他足够冷静,表情无一丝破绽,这心情却已经比之前更加焦灼。 他在暗自期待着凌承羽的话并不是谎言。 那便证了星辰安好,小锦也安好。 墨莲临行前的意味深长的神情也彻底有了归处。大概,她对小锦与星辰看自己一样,认为这无知幼童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才留下了她一条命。 如此,她倒也是个面冷心暖的良善辈。 心中本就不存的阴影再度减淡。 可又生出了其他惑虑。 若她天性本纯,按着记忆,他的父母也不过就是普通的,无端受过的普通百姓。星辰在动手时,他能看到那柄银枪的迟疑,却寻不到冷弓利箭的同情。甚至在他们双双毙命时,透过那漆黑的面纱,他能隐约看到一抹冷酷得吓人的笑。 在她杀死慕野吟时,他也看到了同样的神情。 他未与墨莲打过几次照面,却也对她明明侵入骨髓的寒凉印象颇深,以至于起初时,听到星辰的描述有所感动,也完全无法把那种戒备心完全抹掉,直到看到了那冷棺中淡然平和的气息,才终于打消了顾忌。 尽管相对而立,那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完全不一样的气息。他却暗想,毕竟她曾转世,今生之体与前世之尸总不甚相同。为了心之所爱连自己都可以放弃,唯有生命消亡才避无可避地卸下伪装,虽然悲哀,但在这人世间也不算稀奇事,独独叹息了两声。 现在在听到小锦名字时,他注意到了先前所忽视的地方。未能确定的失而复得,也让他的内心狂喜不已,在心中暗暗立誓,若是能与其相见,必要倍加珍惜。要想尽办法保护她,再也不让她受到伤害。 那位他并没有有过真正交集的魔君,在梦呓之中都泪落轻呼她的名姓,想来这份真心不会比自己对小锦的少,他竟舍得让她去冒险,舍得让她褪掉本心? 他从慕野吟唇上抚出没能吐露出来的那句话,萦绕在他的脑海中。 他对自己指读唇语这样天生的技能颇为自信,他自觉不会辨错。只是对方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一味地引导他,让他进行自我否定。 似乎在有限的范围之中,离光愈发近了些。他整理着开始有些清晰思路,被一句低低的“文佑”打断了。 嘶哑异常的声音,与低落的情绪交织,平添了几分压抑。 显然说话的人不是十分开心。 他抬眉,果见了面色有些沉重的星辰,却浮现出一抹笑意,朝他的身后望了望,却未见期许之人,忙问道:“星辰,没人与你一同回来么?” “谁会和我一同回来?”星辰的神情更阴郁:“最后还是为赶得及,去晚了。” 听见他作此说,文佑也笑不出了,脱口问道:“什么意思,墨莲死了?” 星辰摇了摇头:“没有。可她却把魔族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见了我像见了仇人似的,差点作死斗。后来虽然总算摆脱了危局,她也没有想起来。眼睁睁看她和个看起来挺单纯,但总觉不是个好人的受着重伤的奇怪家伙走了。”他叹了口气:“瞧她变成那样,我实在是自责得很,辜负了殿下,没能好好保护她。” 文佑一听有些急了:“难道你光顾着自责了?都没追上去的?” “当时心中沮丧异常,也就把这件事忘了。” 文佑不禁哭笑不得的道:“所以,你这呆子就这么失魂落魄的,带着这低落的情绪,独自一人回来了?” 星辰默默地点了点头。 但见到星辰好容易在失去王的痛苦中走出,露出的那抹极自然的笑容消失得毫无踪迹,虽然他对这种显而易见的疏忽略觉无语相对,也不忍心再往他伤口上撒盐,只拍了拍他的背以作安慰。 他自有些小小的失落,但也庆幸自己足够冷静,没有被凌承羽的话所动摇,不然这后果大概真不堪设想。 文佑轻笑道:“真是危机四伏,随时都可能出意外。我不知道你们的计划究竟是怎样的,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还真真是任重道远呢。墨莲再出了事,本来力量便薄弱,现在这人手更少了。”他顿了顿,因为之前被凌承羽引的,毫无意识地小声道:“我本来还满心欢喜地等她告诉我小锦的下落,这下也成了破裂的水泡儿了。” 文佑蓦然星辰那忧郁的目光中闪过了一抹别样的光。 似惊诧,似狡黠。他忽起了一种念头,皱了皱眉,厉声道:“星辰,不对劲啊,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星辰不解地道:“平白无故,何出此言?” “不是教我要察言观色么?所以我一向格外注意别人的情绪,你藏的好,也架不住我一直紧盯,微一抹异常的神色也别想逃过我的眼。况且想你进门来和我说的话也蹊跷,以你的个性,哪能允许别人当你的面将墨莲带走?只怕不惜别人责你冲动,拼了这条命也要试图挽救,哪有枉悲伤的时间。”文佑冷冷地笑道:“所以你到底藏了什么话赶快说出来,不然现在这非常时期,我可当你是假冒的,对你动手了。” 忆·魔念篇 第三百二十七章 天下苍青 星辰的表情有些茫然无措,像求救似的朝文佑的身后看去。 “你在看什么?”文佑大声道,同时眼睛迅速循他的目光向后瞥着。跃入眼帘的是两个长相怪异,脸色蜡黄的陌生人。 文佑立刻警惕了起来,脚步一动,身子一侧,已迅速跃到了一边,同时一柄冷刃已握在手中。 其中一人笑了笑,面相虽是个丑陋的男子,声音却脆嫩悦耳,如清幽的琴曲。 站在他身边的人只微微勾了勾嘴角,即使眉目可憎,表情僵冷,自有一分优雅之态。 这僵硬的表情绝无他人,文佑欣喜地道:“冷兄,是你?” 冷幽朔轻挑了挑眉,错愕地道:“你认出——不,你认识我?” “当然啊,不但认识,还认识了好多次。”文佑笑道。 幽朔却面无表情,毫无表示,只沉默地凝视着他,倒是星辰先诧异地开口道:“文佑……”他忽瞥见了云锦,改口道:“文佑师兄,你怎么又说这个?” 他忽然就想起自己之前原谅星辰,他便一脸茫然。此刻不由兴奋之情骤减,轻声道:“听不懂的话也不要在意。实在抱歉,是我自己自顾自说了些多余的东西了。” “不。”冷幽朔微微笑了笑:“我能听懂。的确,我们俩反反复复,不知见过多少次面了。可我不用重新再向你介绍自己,还是第一次。难得碰到这样的情况,竟让我惊讶的几乎说不出话了。” 文佑不禁又惊又喜:“这么说,冷兄也有叠加的记忆了?却不知叠加了多少?” 冷幽朔淡淡地道:“全部。对于全部的事情,我皆有记忆。” 他旁边声音婉转的人突然开口道:“皆有记忆,那前世的记忆你也有么?” 他怔了怔道:“前世今生之说,或许在世人眼中茫茫渺渺,我说了也未必有人信,不过既然你这样问了,我便也老实回答——我也仍是有的。” “哦,是么?不愧是师兄,天赋异禀与常人不同呢。” 虽是恭维话,但配上了怪异的冷笑与令人不快的语气,倒有几分讥嘲的语气。听到这腔调,他不由一个激灵,注目细看起这人来,那双灵力星目扫净了蒙满灰尘的一角,他不敢相信,却不可遏制地试探性地唤道:“小锦……?!” “你终于注意到我了。”她爽朗地笑道:“我还以为你只顾着和师兄共话前缘,说着听不懂的东西。却把我这儿时的玩伴忘了呢。” “怎么会呢小锦?”文佑恨不得马上冲上去抱住她,可刚要上前,想到多年未见,此举未免太过唐突,于是便定在了那里,动作竟比与身躯不协调的冷幽朔还僵,站也不是,走也迟疑。 云锦一跃而上,给文佑一个热烈的拥抱,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小小的唇印,开朗地道:“浔哥哥,好久不见,真是让我想死啦。” 她丝毫没有羞怯,文佑的脸却红到了耳根,云锦笑道:“浔哥哥,时光变迁,人也该有所改变,为何你却还是这样怕羞呢?” 因为只怕恋念如夕颜花开,短短一刹那,留不住,放不下。一旦离开了视线之中,便哪里也寻不到。 他不自觉在袖子上一蹭,红色的痕迹便染了他细如白瓷的手指上。 风拂过,它们也化作轻烟,只剩下淡淡的,血腥的香气。 云锦回身看到发怔的冷幽朔,难得见到冷幽朔的怅然若失,觉着十分有趣。想着戏他几句,却看到他的动作。 她这才注意到,深紫色的衣衫,竟不如以前那般鲜亮,再定睛细瞧时,竟像是被一大片鲜血**了一般。 “师兄,身上那是什么?血?” 冷幽朔被什么撞击了般,打了个激灵,却淡漠地回了一句“嗯”。 这句话可将云锦吓坏了,急匆匆地飞至幽朔身边:“师兄,你哪里受伤了吗?流了这么多血,一定很严重罢?怎么之前一声不吭的?” 她边说边念起治愈术的口诀,然而没待她将治愈的光芒融入幽朔的身体之中,那些血迹先变淡消逝了。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瞪大双眼呆住了。 冷幽朔看到她讶异的形容,轻轻地笑道:“奇怪么?” 他没等她回答,兀自先长叹了一口气。 “我倒宁愿这是我的血,我的伤啊。”他神色黯淡,冰冷忧郁的声音,更添了几分苦闷:“可奈何,我却什么事儿都没有,却连半点痛都不能承担,只能用此身,沾几丝血痕。” 玉若猛然间忆起了一件事,失声道:“不是你的,那便是舞灵姑娘的咯?” 冷幽朔凄惨一笑,点了点头。 流枫之前见舞灵语神情平静,完全没看出半点端倪来。 舞灵确有可能是忍着伤痛不说,不过冷幽朔拥着她御剑这一小会,连衣服都被她的鲜血浸透,竟然也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你为何不向我们提及此事?”他忍不住有些恼怒:“就算再寡言,也不该把小灵的伤势瞒着不说,就像没事人一般。” 云锦也同意流枫的想法。 她极为感性,情绪容易被外界影响。尽管与舞灵并不相熟,可却也有些于心不忍:“你告诉我舞灵姑娘伤在哪里了,云锦这便去替她医治。” 冷幽朔不答。只是慢悠悠地驱使着剑向前走去。 “师兄,如何不说话?”云锦有些看急了:“舞灵姑娘这副光景,只怕很危险了罢。要延误了,可怎么是好?” “不消担心,断不会延误的。”清冷入骨的声音。 这副冰冷的身躯,可以替他遮盖一切的困苦与忧伤,如果不是它,只怕他的脸色要变得十分骇人。 然而这副身体不能及时反应他的心情,在外人看起来他是冷冷淡淡全然不在乎。 流枫把牙齿咬得直响,幽朔的语气令他甚是不畅快。 玉若略一思索,轻笑道:“啊,其实师兄在刚刚抱住舞灵姑娘时,已悄悄地将伤势愈好了对吧?” 罪孽已苏生,她不断地祈求着,很希望能从冷幽朔口中听到肯定的答案。 流枫一颗悬着的心,倏然就落下了。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七十八章 叛顾生辉 一掌劈落,直切她的咽喉。 凝魄的眼睛微微眯起,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他的掌心。 风轻震荡起。 “啧啧,眉头拧得麻花一样,看起来气势不小,还真真唬了我一大跳,结果只波动起这样微弱的气流。看来你还是下不了决心来杀我,又只是想威胁我而已。”红艳如火的唇,嘴角上扬:“帝沙,我早就和你说过,我凝魄做事,全凭心意,任何人都胁迫不得。就算你冥王殿下跪下来恳求我,我还未必答应,何况用这种虚张声势的手段,你以为我会理你?” “你——!凝魄!你的态度真是愈发嚣张了!”帝沙的手被凝魄整个攥住,他并未想加强法力,所以也难以抽出,就那样悬在半空。 “我嚣张?帝沙,你有没有搞错?以前你围着我身前身后转,求我给你糖吃,求我多教你些法术,求我替你了结身后脏事时,怎么未嫌弃我嚣张?现在,自以为翅膀硬了,大半目的达到了,以后也不大用得着我了,想起和姐姐我吼了。就这点芝麻大小凄凉,能成什么大事?我现在真后悔,为什么会为了你这种人弄脏手,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家当成石磨旁的一头驴使唤。”凝魄摇晃着软软的靠椅,将他的手向下一扯,指甲触碰在她的心口,云淡风轻地道:“来,帝沙,乖乖地,把姐姐我的心掏出来吧,我绝不会怪你什么的。” “凝魄……”帝沙的手略略颤抖着。 “我叫你掏我的心!你掏啊!犹豫什么?掏出来捏成碎片!连”凝魄微睁的紫色眼眸闪过一抹凶残,声调提高了却并不是声嘶力竭:“忠臣的心都能随意践踏,爱你的人灵魂都能无情撕扯,亲生女儿毫不在意送入虎狼窝的你,一定能做得到——用我这亲姐姐的血做祭礼,庆祝你打开新局面,比用笙霰雨的荒魂更合适吧?” 帝沙低低地挤出一声:“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我这次来的目的……” “如果你帝沙在这世上,还能有个知己的话,也就是我了——即使不用这双能够看穿一切的紫瞳,你的任何一个眼神,任何一个想法,也都瞒不过我的眼。”凝魄凉凉地笑道:“我自然也知道,你这个人,只要对你还有用的家伙,就是再如何让你感到不爽,你都不会动一根汗毛。可一旦判定为没有价值,哪怕对你有过再多恩情再大功劳,都会被你当垃圾一样扔掉。我的利用价值还未耗尽,无论我怎么胡闹,你也绝不会杀我。但以你现在对我态度就大不如前的趋势看,任性了结之日也不算太远,我若不趁着兔子未死光前,好好端着架子,就没这机会了——帝沙,跪下来,好好求姐姐我,我才会继续随你走完以后的路,否则哪怕不能把你从这位置上拉下来,我也能让你失五分人心。” “你怎就这么肯定——我不会杀你?”帝沙的指尖凝起一线法力,尖锐如刀刃的寒光:“逼得急了,大不了我找个旁人取代你就是——” “要真那般容易能找到代替我的人,我现在早就不能说话了。”凝魄悠悠地笑道:“来来来,帝沙,不用挖心,你能折断我这只手,都算我这些年白看了你。” 帝沙赤瞳喷出火来,反手抓住了她的腕。 他一向心狠手辣,身手迅敏,一尘未落,百人断魂。 可此刻,他的冷汗已一滴,又一滴滴在鎏光地面上,发出些可怖的回响。 当他的手放开时,凝魄仍旧毫发未损。 纵然不想承认,但是——凝魄,她的确是赌赢了。 凝魄露出的,胜利者得意洋洋的神情,让他的压根直痒痒。 他却动不了她,没有勇气去动她。 无关血缘亲情,只是自己还需要她,无论哪里,都寻不到可以替代她的魂灵。 “没有人在的话,我的好弟弟,就像小时候一样,跪在我脚边,告诉我你想做的事,柔声细语地求我吧——” 帝沙踌躇了半晌。 很丢脸。 尽管曾经的自己,确是一次次地祈求比他优秀太多,似能看破一切的姐姐。 但现在,却让他觉得丢脸。 手把手教他旁人无法无法体会,无法懂得的精妙法术——包括,她有而他没有的特权修炼的禁术。 在拥有了傲人的实力后,尽管权利的争夺,主要靠着心木的出谋划策,不需要她直接参与,却让她在暗处将道路上的敌人的魂灵碾碎,永不给予翻身的机会——而不是像心木一直希望,一直以为的那般,给死者留一条飘荡在天地间的权利。 最终,也终于从她的口,撬得以她的身份不该吐露的许多秘密——比如,在暗处,有司掌天机,为天命而存的第六势力天机宫存在等原本不该为人所知的事。她甚至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因大量消耗法力,聚凝毁却荒魂,感知不该漏泄的秘密,孽业深重,终日体力不支。站着的时间久了,也会疲累无比。所以在无人时,哪怕并不想睡,也只得歪着倒着。只她个性欢脱心态较为平和,很难让人看出她不是懒而是身体虚弱。 他走到今天,有心木不可磨灭的功劳,有影部暗中帮助,有他自己阴险却善于伪装的因素,却也不能否认依赖了她太多。 他却不曾有感激之情,因为她太了解他——他的阴谋,他的肮脏,他的利用,甚至是连空等影部杀手到死也未必能体会的彻头彻尾毫无感情的冷血,她都比任何人清楚。小小的离魂殿成了禁锢她的一方牢笼,她的名字、她的职位、她的身份也都被隐在其中,成为似是见不得人的存在。 平素就把她一人扔在无边的孤独寂寞中,唯有又需要她援手时方出现——比如此刻。她的笑容还是始终精神饱满又充满魅惑的,让他有了种为了她身体好不来打扰的谎言成功欺骗到她的错觉。 当以为所思所想尽在掌握,忘形的他的表情终于不够恭谨,甚至在她半嘲半讽初次叫他“冥王殿下”,都坦然接受了下来,撕破脸的瞬间他方意识到,这个女子的不言不语,只是不想和他计较,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帝沙,如果不愿意向姐姐我行大礼了,我也不勉强你。但过这村没这店,今儿嫌丢面子走出离魂殿大门,我们便再无牵连,也别再来此处勉强我。你做你的冥王,我做我的闲人,你即使后悔了再痛哭流涕来求我,我也不会再替你做什么。” 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一个字,染成葡色的眼皮轻轻一耷。 忆·魔念篇 第三百七十九章 愿识故人初 “傻愣着干吗?坐!”玺颜抽出一把椅子来,整个椅似是一整块翠玉雕镂而成,上缀饰着明晃晃却并不甚突兀的珠宝,连成碧空星夜。他扯过他衣领, 向椅子上一丢。 椅料极软,心木整个人就像是跌进了云雾中一般,整个陷了进去,他只是老老实实地靠着,一动也不动,只偶尔恐惧什么似的轻微战栗一下。 玺颜看他神情木然,眼,躯体乃至灵魂写满了殇伤离泪与悲戚,整个人就像是个布偶一般,怎么捏拖怎么是,不由得苦笑着长叹了一声,坐在了他的对面,轻声唤着心不在焉,眼珠间或一轮者一句:“心木军师……” “我已经不是什么军师了。”这是心木到了天界后,第一次开口,声音冷硬干涩,略带嘶哑。 玺颜怔了怔,敲了敲头:“瞧我这脑袋,心木,心木对吧。我早听人说在散羽死了以后,你就一蹶不振,在冥界混得很惨。但成了这副模样,未免太夸张了吧。” “若心死了,魂还在,变成什么模样也不奇怪吧。”他的声音低低的,眼睛眨也未眨。 玺颜呆住,终于收敛了笑容,长叹了一声:“你对她,还真真是情深意重啊,那般壮志凌云,一丝不苟,竟最终也敌不过她一死的伤心。” 心木没有答话,他继续说道:“早知道今日会拖累你这无关人如此,当日我就不该听苍儿的,改了你的姻亲。不过——即便如对你们之间的缘分动了手脚,散羽亲口对我说,她对你还是有情……” 他的眉跳了跳,神情有些黯然道:“这不用您说,这些我都知道了。” “我大概——真是错了吧,为了坐上自己并没有多适合的位子,生生拆了人家鸳鸯,要不是我心大,看到你这种自责大概会让我吃不下睡不着。”玺颜小声嘟囔了一句,心木却没有听到,忧郁的眼斜瞥着手腕上彩色的晶石链。 他过去从来专注,感觉敏锐,哪怕在喧闹中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会被他捕捉到,且不会忽略掉身畔的每个人每句话。现在却连听话都这般不经心。 究竟发生了多少变故,能让这不愿低头的傲骨变成这样子? 玺颜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大声“哈哈”地笑出声来,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心木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笑吓了一跳,定定地望着他。 “今儿是为你接风的日子,却尽提些不开心的事,是孤的过错。”玺颜“嘭”地一声,打开了一坛酒:“来来来,喝酒喝酒!虽我并不赞成那一醉解千愁的,但在尘世哀恸时这玩意儿一下肚,醉于梦中简直是世间最美好的解脱,再肆无忌惮大哭大笑一场,就什么都忘了。正适合你这了无生趣的家伙。” 玺颜从桌上抄过两个大碗,“哗啦啦”地向碗中倒去,他倒酒并不像侍女小厮般精心,似如流瀑,飞溅出沿,漫溢过碗,从桌上流淌,他的笑脸倒映在甘冽清泉,更显豪爽之气。 他将其中一碗推到心木的眼前,自己则端起另外一碗,高喝了一声:“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吧!” 说罢一饮而尽,将空碗重重地在桌上一坐,笑着对心木道:“你也……”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立刻打住。 心木的样子忽然变得有点奇怪——惨白的脸泛出了一层青,全身被寒风吹拂般哆嗦,抚着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心木,你这是怎么……” 他从喉咙中挤出一丝极其难听的怪音,用手指指眼前的酒碗,倏地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他开始濒死的野兽般,不停地痉挛,不停地抽搐,从口中吐出白沫,呜咽着嘶吼:“不!我不要喝酒,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呜呜……不……” 他绝望地吼叫着,鼻涕眼泪一齐流了出来,忽而就缩成了一团,凄厉的呜咽声在天宫内发出回响,愈显苍凉可怖。 玺颜愣了半晌,蓦的想起散羽曾和他提过,心木被算计,醉倒黄泉路上被暴打的事情。 如果任何人遭受了如此凌虐,都会留下阴影罢,他不由狠狠锤腿:“哎,真是,我这做事真不走脑子。明明好心,却把人家最讨厌的东西拿了来……” 心宽者忘性往往大,他一味地自责,却忘记了提醒他多准备好酒的是谁。 未开封的酒坛尚可碾碎融入法力,可是方才打开的无法,他只能稍微站远一点,一口气灌了下去。饮罢,将酒坛一摔,用手抹了一抹唇须。折转回将蜷缩成一团的心木扶在软椅上。 玺颜本意欲唤人来,但转念一思,心木这模样并不怎么好看,被太多人瞧见传出去未免有伤尊严脸面,犹豫片刻,自己将掌抵在他的颈项,注入源源的法力。 尽管他已经竭力抑制,但他的法力还是太过刚猛,心木剧烈咳嗽了两声,吐出了几口血来。 那血竟然是漆黑的。 玺颜一惊,再看向心木,竟从血脉里透出一道道黑纹来。他并不精擅医药之道,但也能看得出,心木这竟似是中了剧毒了。 他在他的脊背上推了两下,护住他的心脉。旋即冲出天宫中,高吼:“服侍的何在?” 这一声下去,先前渺无一人的门外立刻有十数仙侍现身。 齐齐行礼,齐齐起身,连话语都像是从一人口中发出来的:“且问主上有何吩咐?加菜还是添酒?” “添什么酒?一说这个我就生气,感觉自己像没脑子似的。”玺颜挥手喝道:“去拿点药茶来,要上好的,包治百病,能解千毒的?” 仙侍的眼睑抬了抬,均露出为难之色,玺颜不耐烦地道:“别木头桩子似的一站,快点,动作麻利点!” “主上……”诸仙侍沉默了半晌,终于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不是我们不想动,而是——这包治百病,能解千毒的东西,除了从地界的蒙古大夫的口中,我们真没听说过哪有……” “嘿!我说你说的这是什么鬼话?”玺颜在仙侍的头上拍了一拍:“我让你去找你就去找,没有自己做也要给我做出来!就半柱香的功夫,到时间了没拿来我重重罚你们这些尸位素餐的东西!” 仙侍们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主上又开始拿离谱的命令折腾人了。 今儿看起来不像是喝醉了,那想必是吃错了什么东西罢?不过他虽然时常会随性胡乱指使人,但过后又会迅速反应过来自己的要求是绝无可能达成。如果要是随意找些什么来,定会比坦诚承认做不到更惨。 他们又如一人般,以同样的语气声调道:“主上,就算是打死属下们,也不知道去哪里寻。您动手吧,属下们认罚了。” 他们这一说,玺颜自己也发觉方才的言语多有不妥,但他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怒骂了一声“废物!”举起铁拳,在他们的头上挨个砸了一下。 果然仍是老样子。 忆·魔念篇 第三百八十章 溃散之心 比起素日早已麻木习惯了的耳光,这一记并不重,却格外响亮,将困住他的黑暗击碎,阴霾打散。 想起了忘却了的重要之事。 数不清的折磨与伤害,他却仍能存活着,不仅仅是靠自己的意志,还倚靠着她的照顾——她的命魂也在他奄奄一息时,被她亲自剥离了身体。 无论她是否只剩冷尸,是否还能与他交谈,只要他还活着,她便永远陪伴在他的身边守护。 手腕上彩色的晶石链脆响了两声,沉重的身体也变得轻盈。 想要凭借着自己的意识,活下去,而不是这样自暴自弃,浪费她的心意。 咬住了细白的匙,吞咽下苦涩的药,尽管有些不舒服,仍想把体内积郁的苦水吐出来,咬了咬牙,还是抑制住了,让灰褐的汤药遍布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当痛楚全部消失,力气回归躯体时,睫毛颤动着,睁开了眼。 没有灿烂的阳光,幽邃的灯色也足以照耀他的心田。 在头顶上,悬着好多张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直到他的眸子彻底睁大,才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湘宛柔声道,难以掩饰地喜悦道:“你若是不能活转过来,可真是给我……们添了大麻烦了。” 她深深地行礼道:“方才将您拖拽起打了您的巴掌,实在是太失礼了——不过我也是一时着急才出此下策,请您见谅。” 从他睁开眼吼,目光就一直瞥着身侧一动不动的冰冷彩裳,直到湘宛开口,呆滞的眼才转到她的身上,艰涩地道了声:“不,我才要说谢谢你了。” 听不到喜悦,尽是失望与苍凉。 在某一瞬间的错觉,觉得她回到了自己身旁,再度将他从死亡中拯救。 在他当她的关怀是梦的时候,她却真实的护佑着他,待到他清醒时,却错将梦境当作了现实。 他试图移动手臂,湘宛按住他的胳膊,道了声“别动”,同时将他掌心的碎片拖至了眼前:“您是想要看这个吧?”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湘宛柔和地笑道:“您的身子还很不方便,有什么想要做的,这屋子内的人,全任你驱使。” 齐齐地“嗯”声。 他的眸光微转,轻轻感叹,果然都算是自己人。在他们的身旁,哪怕就是这样聚拢不了法力安静地躺着,也莫名的安心。 可惜,紧靠着他的她再也给不了自己一抹笑意。 他的眸子定定地盯着湘宛手掌,碎裂的白玉里仿佛也装着他的心。 良久,他才稍稍将眼神抬起,望着天机宫的几人,嘶哑地歉意:“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雨儿,还将魂魄打破了……” “不,姐夫,你不用在乎的,姐姐的魂魄在被您捏碎之前,早就已经不存在了。”蝶翼快人快语,张口便道:“那白玉不过是凝魄为了安慰你,融入了幻象的虚假而已。原本是好心,结果却办了牵绊您的事……” “我做过什么,我心里很清楚,不是随便编出一段话来就能蒙混过去的。”心木顿了片刻,嘴角勾起,浮现出一抹充满感激的优雅笑容:“不过让你这样不擅长说谎的生灵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骗我,应该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你的好意,我受下了。” “大哥,蝶翼姑娘她没有说谎……”缘落从湘宛手心捏起一块,摔在地上,用脚狠碾,碎成粉末:“这根本是个毫无意义的骗局,您若是因此自责,只不知道帝沙要在何处偷偷地笑了。” 心木的手心蓦地攥紧,瞳孔放大,煞白的脸上的表情异常狰狞,缘落与他相处多年也从未见过他露出过这样令人毛骨悚然之容,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竹韵的轮椅滑到了他的身畔,无奈地耸了耸肩:“为什么你们总是不会设身处地的换位思考呢?若你处在姐夫的位置,你想想你和蝶翼的言语行径,在他看来会是怎样?” 缘落本是不擅阴谋算计,甚至连人心都懒得去猜忌,纵然现在他一点点认识到了所处的世界并没有那般单纯,但是即使把这整个过程听遍,依样画葫芦也仍是在为难他。他见心木对虚假的白玉痴痴地出神,一时说不出心中百种滋味,只想着用真相快速让他从难以自我救赎的牢笼解脱,却忘记了在现在这境况,他和蝶翼实话实说看起来不过像是在用极端而笨拙的方式雕饰着某种谎言。 如果他是心木,在亲手打碎了视为最珍视之物时,旁人的话,也会听不进旁人的话。 缘落羞愧地低下了头,不再辩解,等待着心木的斥责。 可待柳目转向他时,瞳孔中绝望的神色不见,目光只有柔和,他淡淡道:“缘落,费心了。” 笑容很纯洁,很干净,刺目得让他偷觑了一眼再也不敢抬起眼睑。 他仿不在意满地碎末,嘴角沁出的鲜血却透露了默默压抑着真言蛊的艰辛,蓝漪咬着牙想要劝阻他现在正虚弱,不要再浪费体力和灵力去强止毒素,身子却偏偏在那一刻莫名无法移动,也发不出声响。 湘宛小指甲绘着浅黄花瓣恰好在那一刻摇曳。 心木无暇顾及周围小小风波,咳嗽了两声,继续道:“我既选择了重新呼吸,总被死物牵绊,是要让居心不良的人更幸灾乐祸的,她也未必会感到高兴。” 他话音刚落,湘宛早已将拳握紧,将掌中白粉吹落至地面,轻轻挥挥衣袖,清润的香气将满地玉色吹飞过窗。 末了,拍了拍手,酒坑浮现,柔声道:“对呢,姐夫既有如此觉悟,我就把这碍眼事物毁却,这下可干净了,省得再惦念什么。” 心木的嘴角抽搐一下,想发作却强压怒火,毒素在躯体愈加猖獗,一口浓稠漆黑的血从口中喷涌。 湘宛从袖中抽出丝帕,上熏着的浓浓梅香气即便站得很远也能闻得到。她小心地替他拂去嘴角血迹,不甚美丽却精致的脸孔上极其明显的不屑于轻蔑,语调仍是轻浅:“有孽梦噩靥,连心蛊,真言蛊三种毒交织,却还在竭力忍着。忍的好,忍得实在好。若是能一直忍到您这本来就破败的身体再度崩碎,算您意志坚韧,不比常人,我们白救您一场也认栽。” 众魂对她再度说出不合常理的话甚感惊讶,都定定地盯着,逍嗣眼眸半闭,忽然不知道有了什么主意,悄然退出了木羽居。 “我不想死。”心木闻到浓浓的梅花香气,忽然开口道:“如果我死了,我的魂魄就散了,就枉费她替我续的性命了。” “压制不住了?开始说实话了?”湘宛搓揉着手心的帕子,眉毛嘴角,都向一边斜挑,柔顺道:“藏着掖着的我们也管不着,但你若还把我们当朋友亲人,又想活下去,就老老实实地表明心迹——我们都明白前因后果,不会为你的任何言语而不屑,笑话你,更不可能被你的无意之言中伤。反而是要给你准备个何种样式的棺材更让我们欲哭无泪还伤脑筋。” 心木沉吟了片刻,咽了一口喉中鲜血,轻道:“白玉碎了真是可惜,我本来还想留沾有她气息之物作个念想。” “这不就对了?有些话,不说出来,旁人怎知道你想了些什么?姐姐如不是总把自己心理话藏起来,也未必会有这许多的麻烦。”湘宛将熏香手帕丢在他的脸侧道:“那破玉真假不论,什么好物。你要真想要个纪念,这是姐姐亲手绣的帕子,你这时不时会流虚汗吐血的,随身携带不是比那碎片强得多?你若还想需要什么,我都从天机宫给您鼓捣来是,这念想可算是绵延不断。” 她猛地压下了嗓音“而且也许……用不了多久,您就可以亲自挑选她的心爱之物,全不必劳烦我在天机宫和冥界来回的折腾了。” 她的声音很低,低得像是呓语,除了心木近乎没有人能听得清她嘀咕何语。 心木在听到她的话,也是一怔,不明白她暗中深意,却侧了侧肩,本能地想去将帕子握紧。湘宛按住他的手,体贴将帕子系在了未戴手链的腕上。 “这下总可以把那破烂儿放下了吧。”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缘落的目光无端一闪,他忙揉了揉眼睛,那淡淡的重合却不见了。 “你在揉眼睛?莫不是也出现了什么错觉?”缘落循声,只见竹韵的眼睛通红,不是蓄了泪,像是被什么刮擦致伤留下的红痕,他有些讶然指着他的眼眶:“你的眼睛……” “本来我也是无端生出一点幻感来的。”竹韵低声,在此时从轮椅的扶手中弹出了一只满是尖锐毛刺的爪,在他的脸上揉擦一下,立刻留下了一道血痕:“但我刚才想要揉揉眼睛时出了这么个玩意儿,我就彻底放弃那念头了——姐姐擅长医术,但最擅长的乃奇门遁甲之术,只是平素军师身份很少拿出来展示罢了。她是绝对不会做出这样劣等的东西来的。” “那倒也未必。”逍嗣插话,手中提着一个竹篮,内盛着芳香扑鼻冒着热气之物:“欲盖弥彰总该知道吧。我一直觉得小湘怪怪的,却不知用什么法子才能彻底探出她真假——方才那手帕提醒了我,如果这她也能不出差错的话,我也没什么话说了。” 蓝漪看到了篮子,闻到了其中的香味,心下明白了七八分,向他颔首,逍嗣向前行礼:“虽然我们这样族不需要吃东西,但姐夫现在身体虚弱,用些吃食补补倒也是好的。刚刚苏醒,味道太重的想必吃不下,所以我方才特意去准备了些清淡之味……” 他将篮子上蒙着的布掀开来,其中尽是用香料娇花做的吃食。 湘宛骤然变色,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满地冷笑道:“你这是特意为姐夫准备的,还是为我准备的?” 说罢,“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蓝漪和逍嗣交换了一下眼色。 忆·魔念篇 第三百八十一章 问君何茫然 淡淡的珠露梅花香气,更证明了这一点。 诸人皆知,散羽爱梅成性,她平素吃的饮的,总是点缀着香梅;衣衫上熏染的,也永远都一股浓浓的梅香馥郁。 且她身上熏染着的香氛,便与染秋霜调制浸于躯身之味般,花了心思,用料又麻烦,极难仿制出相类似的来,他不懂,却也从染秋霜处听过一两句。 如果这世上有谁的熏香我不能完全仿制出来的话,那便只有散羽军师身上的露水梅香。若仅仅只是梅花之味,并不甚难。难的是她并不仅仅只是燃焚香料入衫这样简单,更兼以日日浸在芳梅林剪梅赏梅,天然的清露落滴不拭,成年累月的清润绝不是一时半刻寻找到替代之物的。 既然她可以任意易容,能模仿出他所熟识者,自然也可以易容成完全不像,让他都不敢认的五官。 但是她改不了她那高挑纤窈的身材。 也除不去早已渗入肌肤中的香气。 还有那在说笑时,总会有意无意地卷起鬓角的习惯。 若是真不相识,何必还要蒙着脸? 恐怕是她天性谨慎,一点端倪也不愿露——再强大的易容,在脸颊与假皮的接合处,还是会有缝隙的。在他的长剑撕破了落叶的容颜时,也的确微有些察觉出那并不是一张假面的厚度。 再细细想时,她对楚遥的戏谑言语,及模仿染秋霜的神态口气也能隐隐约约感受到她绝非所自称的:常驻冥界极少言语,鲜有人知的漠然杀手,只是凭借只言片语拼出的形象,而是——与他们十分相近相熟,还细心着观察他们的每丝言行者。 思绪转旋,没有谁比那静若出尘,安静淡然,却对周身事物了如指掌的梅林宁影更加符合这样的形象。 在前往被推翻前,楚遥还当散羽是个心内郁郁却自有一番淡泊的富贵闲人,直到她将那一整套连他这不擅心机的人看了都能迅速领会,并施用出奇绝效果的策划交托给他,落叶的每个反应都跳脱不出她预料时,他方才惊觉她并不是真正漠然。而是在某个角落里悄然整理着不为人知的情报,随时可能会亮出令人大吃的暗招。 若她真是蒙面女子,有很多事可以解释得通——却也有许多事情解释不通。 彩裳清柔,华步生尘的天界军师,怎么可能同时又是那满口轻佻,用着闻所未闻招式狠辣的冥界影子杀手? 楚遥理不清思绪,但不敏感的嗅觉也终于嗅到了奇异的味道——名为阴谋,名为漩涡的味道。 雾歌就在这沉默沉重的氛围中醒来,当她抬眼望见了楚遥时,全身止不住地颤栗了一下,狠狠给了楚遥一个耳光。 楚遥正在发愣间,她已狠狠地咬了楚遥的手臂,从他的臂弯中一跃而下。扑倒在了苍默的怀中痛哭出声,呜咽着道:“哥哥……楚遥好可怕……他是个道貌岸然的魔鬼……” 楚遥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低低地道:“雾歌……?!” 雾歌痉挛一下哀求苍默道:“哥哥,不要让他过来……”苍默应着,轻轻拍着雾歌的背,眼中已现出了些许无奈与鄙夷的神色。 “楚遥兄弟,无论如何,你这件事做得未免太过分了……” “过分?苍默兄弟,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始终站在他身畔未曾言语的白裳月光已踏着碎步出来,楚遥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您可是冥界月无痕公主?” “正是区区在下。”月无痕嘴角勾起道:“楚遥将军,您已不必再多言。我冥界观测者最先发现了此处的异常,但并不肯定也未轻举妄动。待到截获了散羽写给你的信,阿苍还犹豫会不会是她故意陷害,只得仿了张一样的送去,想不到真将你引来了——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我虽不识得你,做这样事也实在——有些令人发指了。尤其还是在我冥族境内……” “信……?”楚遥想起了那只写了一行小字的偌大的白纸:“我确实收到了一封信不假,但上面……” 月无痕轻轻一抛,楚遥一把接住了她抛掷出来的事物。 “你大概没想到过,我冥界多的是模仿高手,许也不知,一模一样的信能出来两封——一真一假,一诱敌,二佐证。” 毫无自知的楚遥在凛冽目光的注视下,竟也觉得自己犯下了什么滔天之罪。他俯首看着,那封信的信封确与言煞送来的一模一样。他猜不透其中写了怎样的字才会让他在一刹那间陷入如此略感窒息的境地。 当他展开了一样整整齐齐折成四折的白纸,上面的字迹与自己收到的仅有一行的字迹全然相同,却写得密密麻麻,楚遥望着其上的内容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楚遥将军: 上次私回天界你与在下商量囚禁雾歌公主的事情,虽然至今始终办的妥妥当当,一直一帆风顺,不曾有被露馅的痕迹。可我多少还是有些忧心——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虽然我自恃法力颇高又有芒星盘护体,不大畏惧读心术一类,但并不定能永保无痕,冥界又有观测者这样存在。我与他甚熟,暂且蒙蔽了他的双眼,但淇水此人正直,真被他察觉必不会护我。好在前日我为雾歌诊断脉息,她已怀有三个月的身孕,趁现在谁也不晓时将她接回天界,她必觉羞耻而毁了悔婚之决定。您心中的憾虑也可以在无人怀疑之际得以解决。速来,莫豫,越快越好。 ——散羽”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因为退婚而恼怒,因此找散羽囚禁雾歌?我楚遥怎么可能做出如此卑鄙龌龊的事情来?纯粹是无中生有!”楚遥愤怒地将信撕了个粉碎,朝地上一掷:“我收到的根本不是这样的信——那上面只说了雾歌被绑了,只能我一个人来救她……仅仅如此而已,这一定是有人有意陷害我!” “我都已被迫怀了你的孩子,你却为了逃避罪行竭力否认?”雾歌用怨恨的眼神睨着楚遥,哭得更加大声:“枉我也曾对你动过心,想着即使如此待我,许也是出自真情——纵令人不齿,也至少会敢作敢为,想不到……你竟是个如此胆小怕事之人。” 她梨花带雨的模样着实引人哀怜,却在无意间补了楚遥一刀,使得他几乎全然没有了解释了余地。他却自认无过,仍毫无自知徒然道:“你怀了我的孩子?从那日你与师傅说不再想嫁给我之后,我就再没见到过你,你何时能……” 雾歌犹如惊弓小鸟,瑟缩在苍默的怀抱中,捂住了耳朵,仿佛再也不愿回想起恐怖的阴影,抽噎着道:“我也不知道退婚后,竟受到你如此凌辱,若早知如今境况,我也断不敢向父王提起……也不会落至此刻境地……” “歌儿,难受的话就不要说了。”苍默悉心地贴在他耳畔柔声道,当举目望向楚遥时,圆润的荔目透满了冰冷寒意:“的确不排除你被陷害的可能——信可以伪造,冥界观测者的线报也可能会出错。可此刻不仅仅只有虚幻的物证,人证也在——歌儿生性单纯耿直,且她之前已明明白白在父王的面前拒绝了婚事,已可说明她已无心,却突然用自己的清白开玩笑来赖骗你?不觉全不合理吗?” 楚遥突然想起了什么,浑身一激灵,冷静了下来,悠然淡静地道:“苍默兄,我和雾歌的婚事,因为之前散羽军师拒绝了你,师父怕再丢一次脸,所以还未曾在天界大幅散播吧,你又是如何知道——”苍默蹙了蹙眉,刚要接话,楚遥举起一只手,冷漠地打断了他:“也许——你可以用你是天界的大皇子,雾歌的哥哥这理由来解释,我也无法反驳。可近些日子来,你可是奉命居于冥界,和散羽军师一般无令不得回无令不得出。雾歌拒绝我乃是私谈,若真如你们所想,我因为她退婚就立即气急败坏地将她囚禁起来,那你们得到消息也就是这朝夕间,你完全没有时间没有可能与雾歌相见听她诉苦,又如何知晓她之前的所为?” “这……”苍默不由语塞,他只想着让自己的整个计划快速展开,断没想到楚遥竟也会如此犀利地发问,连他自己都未曾想到过这一层。 楚遥直盯着苍默,竟让他的手心与额角皆冒出了冷汗。楚遥微微眯起狭长的凤目,脸上带着些许的轻松。却不想他的思维有一处致命的盲点——由于玺颜而与苍默关系较为亲近的他,无论苍默的作为多可疑,他也不会怀疑他有问题。在苍默的思绪快速流转时,却不想楚遥自己先解了围:“所以这世间很多的事情是根本解释不清楚的。误会来临时,纵然找不到理由辩解清,但我选择——相信。我相信苍默兄你不曾在背后动过手脚,也希望你能相信我,不是那样卑劣人。” 忆·魔念篇 第三百八十二章 惜双双 丹珠抚着心口。 苍默与月无痕温馨的情景让她的脸微微泛红,胸膛如小鹿乱撞却又微微地有些绞痛。 他们还真是幸福,恩爱到丝毫没有插足的余地。 如果要是站在那里的是自己,想必也会被苍默那般呵护吧?可惜,身份不够,缘分更不够,只能暗自想象——自己身穿一身粉红的纱衣,依偎在苍默的怀中,那该是怎样的美好…… 想着想着,飞霞更赤,竟还傻笑出声。 “丹珠姐姐,你的脸可真红。”两条小辫子在两侧晃动:“是不是刚才撞到了什么不该看见的?比如——” 她咳嗽了两声,两只手交叉在一起:“呦呦呦,那可真是尴尬啊,不过能够看到仙君优美的身躯,也算是你赚到了。以后再做春梦白日梦时,就能更真实了……” 她说罢,周围响起了低低的哄笑,丹珠的脸颊更红:“采薇,你这小蹄子胡说八道什么!”她在指尖上呵了一口气,将她的腮拧得变形:“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看你还编不编派我了?” 名叫采薇的侍女笑着投降,丹珠却依旧不依不饶,口中一个劲儿地让采薇快快道歉。 采薇见她迟迟不肯松开手指,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无法,只能道了一声:“丹珠姐,我错了,对不起,您就饶了我吧。” “你错在哪了?”丹珠冷冷地问道。 “我……”采薇转了转滚圆的眼珠子:“我不该在您伤情的时候,拿您打趣。” “我又不是那小心眼的女人,怎么可能因为你的打趣生气。”丹珠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却拧得更重了:“不对!再想!” 采薇见她眼中的愤怒不似假装,有些诧异,却不知道这不轻易发火的丹珠究竟在气什么,她忍着脸颊的疼痛,搜索枯肠,但终于沮丧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好姐姐,求您告诉我吧,我下次一定不再犯这种可笑的错误了!” “我们都是丫头,没有高低,我可以容忍你拿我取乐,可仙君是何等的身份,你竟然把他和我这等贱婢扯在一起,岂不是生生作践侮辱了他?”丹珠的声音有些许的颤抖。 她和苍默既是不可能的,她早就清楚这一点。不过是抱着一颗心,守着一份梦,在听到旁人的玩儿话的时候,也暗自窃喜一番罢了。但在刚才,她的梦终于有些醒了——苍默成亲了,夫妻浓情蜜意,自己仍旧胡思乱想倒不妨事,可是若是周边还是吵吵嚷嚷的,哪怕明知道是逗趣儿,若传了出去,终究是不好的——尤其若是有心人无事生非,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端来。 她不怕自己的名节,她怕的是苍默的名声,和自己可能会破坏的,月无痕和他之间的安生。 采薇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错愕,连痛都遗忘。 半晌,她咧嘴笑道:“丹珠姐姐倒是真心,而不是攀附,如此情谊,太让我感动了。” “你还说!”丹珠咬了咬牙,身后忽然一声:“你们在这里玩什么呢?” “仙君……?!”身旁的仆侍惊呼了一声。 丹珠心中一惊,忙松开了手,回转过身,和他们一同屈膝行礼。 采薇揉了揉通红的脸颊,瞥见了丹珠的笑脸盈盈,低低地叹了口气,也弯下身去。 “问仙君安!”齐齐的声音荡着,苍默做了个“起”的手势,诸仙侍谢了声后,丹珠若无其事地迎上前,暖阳般笑道:“仙君昨儿睡得可还好?我想,一定是掉到蜜罐去了吧。” 苍默知道她的名字叫做丹珠,性子很开朗,做事利落,也知道她对自己极有好感,但有意无意来撩拨他的侍女实在多,个性欢脱的更多,所以便也没有对她留下太多的印象。 但在她方才扯同伴脸时说的那一番话全落入了苍默的耳中,他忽然觉得她有了一点点的不同——她之前便从没有当面来戏过他,在他成亲后,更是将心思整个藏起。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这点的吧。 他盯着丹珠,暧昧的勾了勾嘴角,却没有回答。 丹珠一脸恍然“嗯嗯”了两声,鼻子一皱,皓齿闪着光:“您可真是娶了个好妻子——温柔美丽,善解人意。奴婢若是男子,也定要择这般女子结成良缘才好。哎,可惜奴婢无论是男是女,都不是那珍宝似的人物,自然没有这等福气,看来只有站在一边,垂涎皇妃的美貌,望人兴叹了。” 这话更是让苍默微微怔了怔。 若夫妻两人情谊甚厚,那么听到自己的配偶被夸奖,绝对比听到自己被赞美更加高兴。 他们那一方柔婉,正常来说,绝对看不出苍默是在伪装。那么,丹珠在撞到了之后,立刻开始在苍默的面前赞起月无痕来,可以得见——丹珠比她这灵秀的外表看上去,还要通透聪明许多,尤其是在揣度主子的心思上。 难怪不过是一个血统微贱的四阶的仙侍,却是公认的第一等的丫鬟。 毫无疑问,她的话又给苍默提供了一个可显示风度与真心的阶梯。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苍默荔目眯起来:“你这丫头片子鬼精鬼精的,我还真得小心防着点你,甜言蜜语把****拐走——再说,连你都惦记上我老婆了,我是不是该去找谁铸个笼子把她关起来才安全呐?” “哎呦,仙君,您可真真糊涂得紧呐,您要真怕皇妃被抢走,只要您和皇妃手挽手出去走上一圈,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铸什么笼子咧?”丹珠看到苍默略有些疑惑,抿嘴道:“您看呐,旁人即便是恋慕皇妃,一看到她的夫君是您这等风华绝代,不得立刻就知难而退啊。” 她后退了两步,上下打量了苍默一番,垂下头,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叹气:“比如我,方才嗓门大得紧,口水都快落到脚面上了,一看到您,我也只能沮丧地后退,一咬牙一跺脚,还是决定放弃了小心思——那最好的女人,果然还是得最好的男人来配。” 在赞美月无痕的同时,也不动声色,不着痕迹地夸了他。 “这一套一套的拍马屁的话,都是谁教你说的?” “奴婢虽然是微贱之人,但也不至于下贱,下贱到去拍马的屁股——若要拍,也只能去拍那英武战狼,才算是有出息。嘛,不过——如狼般野性霸气,也不可能会任由着奴婢胡闹。我就远远的,说些大实话来夸赞其姿——敬畏是天然的,若是说谁教的,那奴婢只能答,天生天教。” 奉承话多是虚假,但是这一番话,却多少正中他的心窝。 狼一直是他摆脱不掉的,受他人厌恶和鄙薄的根源,虽然他表面上不提,却也不大喜欢旁人说狼族的坏话,丹珠寥寥数语,实在是比他听过的诸多赞美都要更让他舒心。 苍默拄着下颚,来来回回地审视着丹珠,丹珠也正面迎着他的目光,全不避让。清澈的眸子纯净无瑕,却反而寻不到尽头何处。 “你嘴巴这么厉害,是不是做菜饭也很厉害,因为吃的好,所以把嘴都养叼了?” “仙君说的不错,油吃多了,舌头嘴巴自然也就滑了。奴婢确实是很喜欢做菜,也很喜欢吃饭。对于手艺,奴婢还是蛮自傲的,但至于好吃不好吃——这个个人口味不一样,奴婢不大敢答。” “这么招人喜欢的丫头,想来什么都是错不了的。”苍默淡淡:“你也看到了,把早上送去的那些菜肴全摔碎了。你再去准备些新的来——越多越好,皇妃可是很能吃的,最好每样都准备三份。” “这个……”丹珠露出些许的为难来。 “怎么?想拒绝?一个人应付不来?” “不不不,这都是小事情,没有什么做不来的。”丹珠摇头道:“只是早上的那些点心是主上派人送来的,虽然奴婢的手艺不错,但是还是不大敢和主上的那些仙侍相比——那毕竟不是属下份内的活计。不过——” 她指了指采薇道:“仙君真想吃点心,还是找她比较好——她原来是九天殿的厨娘,能做出和今晨一样的口味来,这样,饱了口福的同时,也不用担心由于味道的差错,改变了心情,同时扭曲了主上的一片心。” 不会为了表现自己,因为是主人的请求,就高兴的什么都忘了,逞能去做自己根本不擅长的事情,更没有动了揽下了事,再找擅长的人替代,最后抢功的念头,而是直接毫不犹豫地将刚刚还因为他而去撕扯的采薇推将出来。 一方面能体现出她的大度聪敏,另一方面——她确实并不是为了她自己而与采薇发脾气的。 “既然都这般说了,那就由她去吧。”采薇“诺”一声,从采薇欢喜的表情可以看出,虽然脸上被丹珠挠出几道痕迹,但这么一来,也绝对不会去记她的仇。 采薇离了没多久,纷涌而至的道贺者挤满了一整个苍心阁,丹珠更是现出了一副极其恭谨又不失涵雅的态度接引迎客,余下的丫头仆子也极听她的,通过她的一个手势便能点头会意。来人虽多,竟半点不显得混乱。 一天的应酬散去了,苍默的身后多了一只手,在他的背上一拍:“王,把吃的喝的带好,去羽灵宫附近的紫亭等我。” 他端着有些冷了的茶和采薇多备出的那一份点心,如约来到紫亭。静静地看着墨夜一言不发地吃了个干净,开口道:“丹珠那个小丫头,倒是挺有意思的。” “主上发现了么?”墨夜啜了一口茶,眉头紧锁,又放了回去,强挤出一抹笑容道:“是个可以好好利用的好材料。” 忆·魔念篇 第三白八十三章 惊世之凰 她只喜欢守在一个魂灵身边,听他说话,逗他笑。 以前,那对象是她的父亲。 现在,那对象是她的夫君。 对所珍视的人,无所不用其极的想要搏得他的关注;对于两旁世人,哪怕毁了生世性命,也在所不惜。 可是,他对她好像根本不在意,似乎把她当作玩意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一夜疯狂的缠绵沉沉睡去,第一缕天光照耀在脸上,到他们来之前的这段时间,她所期许的柔情,全不存在。 当她睁开眼睛,莹白的肌肤上,一块块的青紫和齿痕正在疼痛。她将身边人的手放在肩膀,想让他的手指替她化开血瘀,他嫌弃地将手抽到了一边,背对着她,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知晓约莫是玺颜的缺席,引得他的阴郁情绪来了。她翻过身,双手揽住他的脊背,清冷平添着温柔:“他来不来,有什么关系?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有我在呢。别说是玺颜抛弃了你,就算全天下抛弃你,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腰腹上的手指,向上掰着他的嘴角。 “阿苍,别难受了,今儿大喜的日子,这么个表情,多丧气。” 苍默将她的手拨到一边,语气冷冷的“我们从一开始就说了彼此是合作关系——一条线上的蚂蚱,只要还有利用价值在,肯定比同林比翼鸟,手足血浓要牢靠。” 月无痕颇有些尴尬,讪讪地笑了笑道:“合作关系也好,同床共枕的夫妻也罢,总之都是要生死、甘苦与共,再也不用一个人承担一切,有了悲伤,开心,都可以有一个对象去分享,这不是很好吗?何必还这般冷冷的。” “你说的,那是寻常夫君对妻子。我不想做个那样的夫君——从你嫁给我的时候,你就该有觉悟了;你更不是个正常的值得信任的妻子——你的父亲,你的性情,你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浑身泛冷,语气也难免冰了些。再说,我不和你分享,你也全能听得见,何必走这形势?” “我窃心音听来的,和你告诉我的,那是不一样的啊。”月无痕的眼睑和嘴角一齐垂下。 “反正都是一样的。”苍默将被子拉起来,盖住头,不耐烦地道:“我还有些倦怠,想多睡会儿,你别扰我。” 月无痕的手指点了点他的脊背,他被电击了似的,颤了颤,嘴里“哼”了一声,向前动了一动,躲开了她滑嫩却冰冷的指尖。 她就那样,呆呆地躺在榻上,注视着这薄情人。 良久。 她笼上一袭赤色的轻纱,赤足的脚踝系上一串带着小铃铛的红宝石脚链,对着透明的镜,将一袭乌发绾起,淡淡的弯眉描得重些,抿上一唇鲜红。 镜中,恒久不老的清冷少女,瞬间变作了略有些妖异的美妇。 她站起身,转了一圈,对自己的容妆衣着甚是满意,点了点头,回身看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睡着了的苍默,温柔地笑了笑,走出了屋室。 寝殿之外,一地红毯,却是纤尘不染。清雅的香气袅袅一室,分外媚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已有两个仙侍上前来问安:“皇妃好,请问皇妃有什么吩咐不曾?” 天冥两界习惯风俗规矩终是不同。在按照血统以及地位,享乐风盛行的天界来说,凡是有地位的仙族,皆可以将低阶位讨来当侍女侍童。但是在冥界, 高阶位也可以驱使低阶位不假,却只限于上司指使下属,高位欺压地位而已,但名正言顺的仆侍——即使是冥王帝沙和他唯一的女儿月无痕,也是一个都没有的。骤然看到这样不需要任何言语,便恭恭敬敬地屈膝行礼随意支配的丫头奴仆,竟略略有些手足无措,眨着一双大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仿佛看出了她的困窘,一个身着一袭橘红色齐胸襦裙的,满面稚气的圆脸仙侍站出来,向月无痕一笑,露出一排尖尖的小白牙:“主上知道皇妃是冥界公主,又是忘川守护者,之前肯定是没怎么用过使唤丫头。所以就随意派了几个他看着比较得力的,也不知我们符不符合皇妃的胃口。要是能把我们留下,固然是好的,若是不喜欢,主上请我们带话了——尽管向他开口,他随时可以调换新的过来。” “那我说我想看看我从冥界带来的那些……” “嗨,您说心木大……心木他们吗?”她咧嘴笑了笑:“请恕奴婢直言,那都是被主上要去了的,刚嫁来的儿媳妇就要公公的贴身仆子,未免太没个规矩了。再说了,您们冥界本来就没有什么专门服侍人的,心木又是高阶冥族,会照顾什么劳什子?做起事来,肯定不如我们这些生来就是丫头命的,您没用过不知道,一旦开始让我们服侍,就该知道我们这些天界的奴仆,该有多么的贴心了。” 转弯抹角,其实就是不想把心木他们还来了。 月无痕翻了翻眼,实在不知道玺颜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会要把他们留在身边。 不过她私心觉得这样的安排倒也好,其实当日她听到帝沙要将心木派遣来做奴的时候,并不是太高兴。因为一看到他那张脸,她就会想起散羽,一联想起散羽,再看看苍默,她就会不由自主满肚子的闷气。现在既然有眼不见心不烦的机会,倒也不想过多追究他什么了。倒是这说话的丫头机灵古怪,吸引了她的注意:“我看你还蛮顺眼的,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您刚刚说……看我很顺眼了,是么?”月无痕“嗯”了一声。,那丫头的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颜色,鼻子皱了皱,小白牙闪着光:“奴婢名为丹珠,在这九天能数得上的好丫头。” 月无痕的秀眉一挑:“你这是自己夸自己?” “并非如此。奴婢原本是个很普通,很粗贱的丫头,可是,俗话说什么样的主子配什么样的仆人。像您这样的无双绝色,主上刻意把奴婢安排给您,奴婢又能入得了您的法眼,我这可不是从一届低微,瞬间变成个人物了?”丹珠笑意盈盈:“说到底,是您的灵气太盛,生生将奴婢这只鸡变作孔雀,足以能配得上您这凤凰了啊。” 心音和唇音竟然完全重合,找不到一点恭维和奉承之意。 月无痕微怔怔,心中稍稍有一点点的喜意,面上却淡淡的:“你这小嘴巴倒是很甜,难道是吃了蜂蜜吗?” “奴婢的嘴最笨了,快人快语,常得罪人,怎么学奉承话都学不会,真个把奴婢急坏了。但是呢,一见到您,这嘴笨的毛病就治好了,脱口就是浸过糖似的。这么看来,根本不是奴才的嘴甜,而是您甜呐。” 月无痕眯起眼睛,丹珠神色自若,笑意盈盈:“一说起蜂蜜,奴婢竟有些想吃东西了——主上刚遣人送来上好的佳肴,看得我口水滴答的,好想吃上两块,强忍才忍下这馋虫,这一想,还是惦记得不行。” 月无痕很奇怪地发现她竟莫名地对这丹珠有些许的好感,很自然地笑道:“那你想吃就吃,就去吃两块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怎么行?皇子皇妃不吃,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是不能先张口,动筷子的,免得脏了盘勺。”丹珠的眼睛瞥着内室:“不然,您把皇子殿下叫出来,再么我把那些吃食端给您也行,您们俩一个上面咬上一口。我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分食佳肴了。” 忆·魔念篇 第三百八十四章 眼底之岚 即使猜到了那些是非,反感仙君的所为,表面上还是要竭力维持着关系的——尽管散羽很不屑为了看清动向时时监视这种行为,但为了他的安危着想,那种厌恶感也不再强烈。 她只需要吸一口气,捋一捋刘海,便可以将她的表情掩饰的很好。 痛苦的,讨厌的,快乐的。 和凉音共同心血的丹药粉末,更能让她遮掩得毫无缝隙。 舞步似的步伐,淡然冰冷,与世无争的笑容:“仙君……” 苍默没有回应她,映入眼帘的却是他脸色白惨惨的倒在地上。 指尖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散羽万没料到自己认定的幕后黑手竟会如此凄惨孤单的晕倒在自己的屋舍中。纯良的心性让她将所有事情都抛掷脑后,口中急迫地唤着“仙君”,将他拢了起来。 指尖的法力一点点灌注在他不稳的心脉中。 她刚刚将自己的灵石剜出,伤势未愈,这般消耗法力,她也有些撑不住,在苍默的呼吸终于稳定时,鲜血顺着她的唇角流淌着。 在她的呼吸刚刚变得急促时,便开始暗叫不好。自己竟在丝毫未察觉的情况下,为了可能是敌人的人再度浪费了残存不多的宝贵力量。 她的眼前泛着黑,只能暗自祈祷着这是场意外,而不是苍默利用她。 灵石已被她剜去,再不能借用芒星盘的力量来精准地判断周遭发生过的情况,她只能凭借着敏锐的直觉和仍保留的观感来追溯究竟发生过什么。 轻轻吸了一口气,淡淡的清水香气在鼻腔中蔓延,还有一股子细微难察觉的清新之气掺着血肉轻微腐烂的味道。 散羽有些错愕,再度深吸了几口气,才确定自己的嗅觉没有出问题。 清水的香气柔美优雅,透着丝丝温暖的清冷。 应该是月无痕残留的气息?可月无痕一向交涉不广,怎么可能会来到仙君的房间中呢? 而那股子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清新——像极了淇水,更让散羽惊讶。 淇水因为身份特殊,存在都算是秘密,除了少数的高阶冥族,还有与他有私交的几位仙族外,他从不主动抛头露面的。他的出现,比月无痕更加稀奇。 还有被毒腐蚀的血腥气味……是怎么回事呢…… 错觉?仙君想要扰乱我思绪制造的错觉? 她暗暗思忖,却瞥见了落在地上的水镜与玉箫。 散羽怔了怔,心中残着惑虑,指甲轻轻一敲,一缕水流将它们缠络到她的身边。 连通了淇水魂魄的水镜铸造成的一刻,她和凉音可是亲眼见证——一以至于她刚握到手中便知道它绝对是货真价实的。 转向玉箫时,第一句话“忘川之事不可舍”,便已明明白白向散羽诠释了它的主人的身份——虽然散羽没见过月无痕的手笔,那镂刻在其上干净清秀的字迹,实在是没有伪装模仿的痕迹。 上面的每一字每一句,在散羽眼中看来,着实暧昧的很。 苍默临昏迷前,似乎也是想要抓住它。 难道说…… 散羽另外起了一种念头——这倒也是一种合理的解释。不过如何之前却没听他提起,见他露过一点痕迹? 她犹豫了一下,将玉箫放至唇边,随意吹起了一支小调,双目盯在门外。 一阵清风扑面而来,伴随着一句不满地嘟囔:“阿苍,我必须得告诉你一句,这玉箫是让你有事情找我商量或者救急时候用的,不是让你陶冶情操鼓乐的,你吹一次我的耳朵就震得嗡嗡响……” 抱怨声忽地停住。 两个迥然不同的角色女子四目相对,眸子中却有着一样的情感——讶异。 嘴唇动了动,同时开口发了声。 “月无痕公主,你还真被召唤来了——?” “散羽,你怎么会在这里——?” 月无痕见到双目紧闭的苍默,优优雅雅地凑过来,伸出手指捏着他的脸道:“喂,阿苍,你让你们军师把我找来,自己躺在她怀里装晕,唱的什么戏啊?该不会是想厚颜无耻地探探我会不会为了你吃醋吧?” 散羽听到她的话,像被雷击过一般,短短的头发都炸了起来。 “阿苍,吃醋?”散羽眼波流转:“月无痕公主,敢问你和仙君是什么关系?” “没关系。”月无痕不屑地“哼”了一声:“满打满算,最多不过是合作。他这痞子似的家伙一向不要脸皮,胡说八道是专长,要是他说了些怪话,你可千万不要相信。” 温文尔雅,谦恭有礼是苍默惯常的印象。纵然也许这并不是他真的内在和姿态,但他很少以这之外的形象示人,所以想要追溯伪装下的灵魂的颜色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月无痕现在却张口便说他是个——痞子,不要脸皮的痞子。 好像寻常的恋人在嗔怪自己的情郎。 以月无痕这性格态度,再次直白地追问,她未必会坦然承认。在她向散羽挥了挥手道“行啦,军师,不用惯着他的脾气,把他摔在地上,看他下次还敢不敢联合别人探我”的时候,散羽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略带些凄婉地道:“月无痕公主,仙君根本没有联合我来探您的心思。我刚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了,手指还尽力想触碰着您送她的那把箫。想来怕是有人闯进来伤他,想要求救时,没来得及便被打倒了……” 她强忍着心脉的伤痛,指甲凝了些许短暂停滞呼吸的毒液,趁月无痕不注意将他的皮肤刺破。 胸口毫无理由地不再颤动,薄薄的嘴唇也不再抖。瞳术穿过躯壳,在散羽幻术的遮掩下,镶嵌的魂魄都已看不见了。 月无痕仿佛突然之间急躁了起来,一把将苍默从没有拥得很紧的散羽的怀中夺了过来。 身体竟已和自己一样的冰冷。 毫无自知,近乎失控地脱口呼唤了起来:“阿苍!阿苍!喂,阿苍!你这家伙是怎么回事?我们不是约定好的互帮互助吗?我知道你这家伙厚颜无耻,未必会遵守约定。可余音还未消就先毁了约也太过分了吧!这不是害我白高兴一场吗?起来!你给我起来!” 他们有什么约定,散羽不知。 但她看得出来,这约定对于月无痕来说是很重要的。 她咬着唇,垂下了头和眼睑,声音比清风还要低:“对……对不起……” “对不起?”月无痕愣愣,鹿目大大地睁着,直视散羽。 她的面容忽然起了一丝细微的变化:“散羽军师,难道说是你……”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散羽都不敢抬头看她的表情,哀哀地道:“但我不否认我动过这念头。只因为……我实在太狭隘了——用我过于狭隘的心思把简单的事情想的很复杂,所以连这么轻易能看清的心思都忽略掉了,差点酿成大错。月无痕公主,虽然醒悟未晚,可我还是为我的念头羞耻,自觉对不起你和仙君……” 月无痕心思也甚为剔透,见散羽自责,忙回道:“军师,你不必如此的。我和阿苍……和仙君真的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你又何必冲我道歉呢?没关系的,把头抬起来吧。” 散羽乖乖地仰起脸来,轻笑道:“仙君要真死了,想必您心里是最难受的,却不忘去劝慰那极有可能是破坏了自己姻缘的坏心肠的凶手。难怪人人都说,冥界的月无痕公主善解人意,亲眼一见,倒真是不虚呢。” 她温柔地对月无痕道:“不过安心吧,月无痕公主,仙君是没事的,我不过是为了探你态才在他身上动了点手脚。” 她像是豁然开朗一般,低头看了看苍默,嘴角浮现出了冷笑。 原来如此。你是想要靠着我,来解除散羽对你的怀疑吗? 如果我们之间在丝毫未被旁人觉察的情况下,早就悄然情定,那你执意要追到冥界来的行为,除了暗自策划着阴谋,倒有了个更加合情合理的解释。 真是卑鄙啊。刚说着合作,赶忙就开始利用我的价值了。 算了,既然我都答应你,天界如何仙族如何都和我没一点关系,只要不伤害冥界的利益,我都会全力帮你,那就只好恪守誓言,陪你演完折出猴戏了。 月无痕的思绪快速动着,表情也随着她的心念转动,让散羽能明显地看到她转悲为喜的瞬间。 “真的吗?那也就是说阿苍很快就能醒过来,继续遵守他和我的那个约定了?” 散羽见月无痕完全不能压抑自己的思绪,流露出与自己从心木口中听说凉音未死时一模一样的喜悦,也跟着浅笑了一声:“我疗愈术修炼的不错,又给仙君灌注了些法力,他很快就会醒过来的事情,我倒敢打包票。至于那些约定他是否会遵守——”她顿了顿:“那是你们两个的甜蜜秘密,我压根窥听不见,也就不敢瞎保证。要糊里糊涂把仙君一辈子搭上了,他非找我算账不可。” 月无痕像是不好意思般,让额发遮住了她雪白清秀的脸,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苍默。 散羽知趣地站起来:“我想追究的,已经得到答案了。我想问的,也再没必要了。仙君托付给你,你们慢聊,我就不在这里做碍事明灯了。” 内心羞愧的伤痛与真正的伤痛折磨着她,却勉强自己面带笑容。但刚走出月无痕的视线,她便再也坚持不住,躲在阴影中扶住墙,大口地吐着血。 “军师,你起初的想法没错,却算漏了我。”淇水的身子陷在软绵绵的宽大椅子中,注视着周遭的镜:“王,这该死的女人对您的怀疑消去了,您的计划全可以顺利执行了。啊!我真是个有用的忠臣!” 忆·魔念篇 第三百八十五章 禁忌 淡淡如风的声音:“散羽妹子,你来了。” 她未作答,正用不大友善的目光注视着他倚靠身下绵软的椅,和他慵懒的姿态。 “散羽妹子,怎么了?你话并不少,为何一言不发只盯着我看?”淇水一只胳膊搭在椅子宽大的扶手上,笑道:“该不会是凉音兄弟死了,打主意打到我身上了吧?那可不行哦,虽然我也觉得你聪明又漂亮,但是绝对不能做这种背叛兄弟情谊的事情,即使他散了魂也不行。” 散羽认真起来时,性格冷静稳重,并不容易被激怒。她此刻也并没有流露出不愉快的神色,嘴角轻轻勾起:“你是谁?” “哎呀,散羽妹子,你真让我伤心啊。我知道我的存在稀薄了些,但也不要几日不见,连我名字都忘了呀。”细细地眉毛塌下来,一副委屈的样子:“我是你淇水大哥啊。” 散羽冷笑了一声道:“淇水?你说你是淇水?” “当然,不然我还会是谁呢?”他闻言,终于转过了身去,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这平凡无奇,却独一无二的面孔,除了我淇水,你还能找出第二个来吗?” “世间有相似,又存在换貌易躯之术,若判断一个人的真实,只靠一张脸,我未免太浅薄。你除了这张容颜外,我再找不出一丝淇水大哥的痕迹来。”她的眼神中闪烁出一丝狠辣:“实话实说——你是谁?” “我是淇水。”他面不改色,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 “别的不论……”散羽指了指他的座椅:“淇水大哥可万年不换他那窄冷板凳。” 淇水哈哈大笑。 “冥王殿下过去一丝不苟,现在连他的秩序都不管了,也没人质疑他的真假,我不过换了个椅子,就让我的好散羽妹子怀疑了?我这真是冤枉得很呐。” “墨夜。”散羽不动声色地低唤了一声。 淇水的大笑声止住了,凝滞了癫狂,眼神阴骛:“好端端的,你突然提他作甚么?” “别再装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变了这副形容的。但我知道,眼前的人,毫无疑问并非淇水大哥,而是——墨夜。” 淇水目光闪烁:“散羽妹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散羽缓缓凑近淇水,咄咄逼人的眼刺向他,他更是不敢直视般垂下了头。 “既然听不懂,那你的眼神又为何要躲呢?墨夜?” “我躲?我躲什么了?我才不是墨夜!也不要和我提这个名字!” 淇水突然发了疯似的大吼了一声,一跃而下,抓住了她的衣衫,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断地凑近她,脸几乎快和她贴在一起:“我不躲了!我不躲了!你是不是就再不会怀疑我是他,再不会和我提这个名字了,啊?” 他将受了重伤的散羽狠狠地丢在地上,她被震开了伤口,狠狠地吐了一大口鲜血,急促地喘息着。 他望着憔悴不堪,满脸疑惑注视他的的散羽,和她嘴角石地上的斑斑血迹。很惊恐地后退了两步,口中不断叨念着:“散羽妹子,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无力地跪倒在了地上,脸伏在地面,忽然就嚎啕大哭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的——如此的享乐主义,如此的胆小,如此的堕落懈怠!我不想要变成这样啊!我错了!可我也控制不了自己……” 他不断地哭嚎着,最后竟在地上打起了滚:“师傅,师娘!阿淇知错了!阿淇对不起你们对我的教诲!但我也是突然之间,以前很简单的事情就变得怎样也做不到了!求你们容我一段时间悔过吧!阿淇一定改邪归正好好做人!呜呜……” 扭曲的姿态落入漆黑的瞳,苦痛的叫喊吹拂入她的耳中,散羽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彻骨伤痛,凑近了淇水,摇晃着他的肩膀:“喂,你……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淇水似乎完全听不到散羽的呼唤,与一只成年公牛搏斗一般粗重地喘着气,仍在呓语般地道:“呜呜……我也是为了师弟着想,想让他改邪归正才收留他的……他也求我杀了他,只是我没有舍得动手,错的是我,你们不要责罚他,要责罚就责罚我吧。如果是与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你们就下得去手么?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散羽将手放在了淇水的胸膛,踌躇片刻,咬了咬牙,还是将法力注入了他的身躯之中。他的嘶喊渐渐停止,粗重的喘息也停了下来。 她的神智已彻底有些恍惚,没有注意到淇水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时那抹阴狠到极致的笑意,当回过神来时,他已是一脸茫然与羞惭。 “散羽妹子,刚刚的样子,吓到你了吧……” “没事的。”散羽见他恢复过来,方松了口气:“你……真的是淇水大哥没错吗?” “这已经是你第三次问我类似的问题了。”淇水淡淡的眸子中流出掩饰不住的忧郁:“实不相瞒,其实最近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起,我到底是谁来了。” “淇水大哥……” “本来什么都好好的,就在前几日,吃了芷大人送来的药丸后,整个人就变得懒散懈怠,甚至对自己这一成不变的活计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厌恶情感,再也不想保持清醒状态,只想在软绵绵地椅子中沉睡不醒。还像刚才一般常常神智不清,清醒过来时,却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这样的状态,害得我频频出现疏漏。”淇水抽抽噎噎地道:“可冥族疏忽职守的罪时很重的,我突然变得怕死的很,什么都不敢声张……连师傅师娘都不敢透露半分……可我真的不是自愿的,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这副鬼样子的……散羽妹子你相信么?” 他的心脉中呈现出的声音与他的言语完全同步。 “我……”散羽咬着嘴唇道:“我相信。” 她如何不相信?怎么能不相信?甚至她早已被那种不能言说的罪恶感填满了胸臆。 “谢谢你相信我。”淇水脸上的泪痕没有干涸,蓦的幽幽问道:“那散羽妹子,既然你肯相信我?你愿意听我说一些秘密吗?” 他抓住了未张口回答的散羽的手:“我谁也不放心,却坚定聪明的军师散羽妹妹,不会声张的。请你不要拒绝我,求求你了,看在我与凉音兄弟和你的情分上,不要拒绝我好吗。我真的快要被这些事情逼疯了,再不说出去我怕我会癫狂致死的。”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散羽也只能非答应不可了。 “你说吧。” 他露出了安心的表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谢谢你。” 但仍旧是犹豫了很久很久,内心无言地搏斗了一番,才开了口:“墨夜他溜进了冥界禁地,偷了禁术出来——堕了魔,满身魔刻滋生时,被我逮了个正着。” “墨夜吗?”散羽抿了抿嘴,却并不很惊诧:“他的思想实在是太偏激了,会走向歪路也在所难免。” 哼,偏激?歪路?你们这些庸才,果然永远理解不了天才内心的波澜起伏。 淇水不易觉察冷冷轻笑,却竭力用冥界禁术遏制住内心喷薄而出的怒意流向散羽的感知,哀戚地道:“我也知道。看到他终于在万劫不复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我真是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刀杀了他。可是看他堕魔时痛苦,毫无抵抗能力的样子,我又实在是下不去手……” 忆·魔念篇 第三百八十六章 昔年 心木在紧锁的衣柜中翻翻找找,寻到了一红梅花绫浮织长外衣,内衬浅浅的桃粉内衣,在柜下的抽匣中取出条冬梅折枝丝带子束在腰间。 这搭配并不十分特别,不过是一袭鲜艳,昭示他整个人仍在新婚期,不过着在他身上,却格外一种飘逸。 踏步出屋,两侧早已站满了天机宫众。为了喜庆,他们也俱换上一袭赤红之色,见他出来,齐齐行礼,道一声:“姐夫好!” 霞色翻滚,声音直震得薄云轻颤,久久回荡在天机宫穹苍之上。 蝶翼蹦蹦跳跳地蹿到了心木眼前。 褪去了惯常蓝紫色,亮闪闪的光点一闪闪的夸张曳地服,丽红的灯笼裙更能衬出她的俏皮可爱。 “这下可好了,您总算名正言顺成了我们天机宫的正主儿了。”她拍着心木的肩头,咧开嘴巴笑得灿烂:“您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从您刚和姐姐好上开始,我就日也盼,夜也盼。结果我左右等不来您迎亲,姐姐愣是被那老古板逼得要放弃了,最后还荒谬到要嫁给别人,真个把我气坏了。” 她忽然伏在心木耳边:“我悄悄告诉您个秘密哦——” 她还没开口,坐在轮椅嗓的竹韵先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敢情——你那回和我提的那件事不是开玩笑啊。” “谁和你开玩笑,我说话做事一向最认真了,难道你不知道?”蝶翼撇了撇嘴道:“我把匕首都偷偷磨得利了,还淬了一层毒药——最后没派上用场,有点可惜。” 竹韵摇头道:“这事儿当时要是让姐姐知道了,装着掉眼泪,彻查真相之前,倒要先来揍你了。” “嗨,不就是怕被怀疑,所以我听了宁儿那小贱人的建议,和她一起把意识都散了躲进芒星盘睡觉——我以为那丫头是替我瞒着怕我挨打,谁知道她其实是没安好心怕自己的身份暴露。” 蝶翼提到“宁儿”,不自禁撇了撇嘴,遮掩不住的嫌弃恼怒,直拍着胸口顺了几回气,方才回转过来:“算了算了,今儿这么高兴,那些讨人厌的人事儿,就不提来扫兴。”她一摆手,重新绽开大大的笑脸,从怀中取出一柄碧光莹莹的淬毒匕首:“姐夫一向聪明,且猜猜看这是做什么用的,便知晓了我那桩秘密了。” 心木接过匕首,从头上扯下一根头发,落在匕首上,未吹已断为两截,转瞬融化成黑水。 饶是他见过各类厉辣的毒药,可在原就很锋利的匕首浸透如此事物,还是不由得让他心内一寒:“蝶翼——你备这么件危险的东西,难道是打算要暗杀吗?” “呐,下毒啦,恐吓啦,恶作剧啦是我的长处,像暗杀那种卑鄙的事情,我可做不来,想都没想过。” 心木心想倒也是,蝶翼这个性去暗杀,能不能得手暂且不论,若成功了一时激动没能抑制住,直接大喊大叫出将身份暴露了可就坏事了。 可这么一把淬满剧毒的匕首,除了杀人害命,他却想不出什么别的用处来了。 当他一脸茫然地望着蝶翼征求答案时,她笑嘻嘻的回答却险些让他摔倒在地:“如果当时姐姐要是真嫁给了夜凉音,他敢在新婚夜动手动脚的,我就从姐姐心房跳出来把他宫掉!我倒要看姐姐能把我怎么着!” 明明说是秘密,却大喊大叫的所有人都听到了。竹韵咬了咬嘴唇,眼睛向天上看,思虑着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看上她的。 “蝶翼。”心木嘴角抽动着道:“你可真是太可怕了。” “哈?可怕?难道您不觉得想方设法想要捍卫姐姐真情的我很贴心吗?” 用这匕首,只怕划破一点皮,沾了点鲜血都要一命呜呼。 这丫头下手还真是没轻没重,还不甚听话,也亏得雨儿当时竟把她当作贴身的守护。 心木忽然觉得夜凉音也真是蛮可怜,即使当时自己不自导自演一出戏,现在也说不定会莫名其妙死于非命了,而且死得更快更彻底。 但他同时也不自觉在想,若笙霰雨做什么想什么都会被蝶翼察觉的话……岂不是…… 他猛地摇了摇头,想将这古怪的念头从脑海中散出去。 蝶翼端详着心木泛红的脸色,“噗哧”一声:“嘛,姐夫,姐姐是可以自由控制和晶灵石的共融连思的,不过她很信任我们,才总不将心音收起。在冥界那时候,我和她的共融就被封住,感知不到她身上再发生什么事,所以咧,您忧虑的那些,是不会发生的啦……不然我早就把……” 心木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言语,猛地滞住,脸色忽然一沉:“我真是不明白,怎么本来该高兴的日子,这让人不爽的记忆却一件接一件的浮现,想阻都阻不住。” 蝶翼沮丧地将匕首向地上重重一抛,心木忙向后一躲。 待它落下,插入晶石地,和心木的脚尖相差不过半寸。但心木见到她乌云密布的脸,也没有责怪什么,默默地将匕首拾起,双手递还回去,优雅淡然地笑了笑道:“既然是不愿意追回的记忆,那就不要去想好了,多思虑点高兴的事——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开心?” 蝶翼抬起眼睑,盯着他秀致的容颜。 的确有浓浓的阳光的味道浮现。 不过,他原本是不用刻意逼自己忘记什么,逼自己逃避什么,也能随时随地笑得开怀的。 这一切,却尽皆被毁掉了。 这美好到虚幻的表情,只是让她更有些难受而已。 她抓起匕首,重新收到怀里,华颜向阳,心下却暗暗发誓,早晚有一日,还是要让它派上用场的。 竹韵捕捉到了她眼眸中转瞬即逝的杀气。 他心内一凛,他明白蝶翼脸上现出那样神情究竟代表着怎样的含义。 但她还是收起了那份肃杀,在听到了心木问“天机宫有厨房炉灶在吗”之时,眼睛迅速眯成了两弯月牙,笑嘻嘻道:“姐夫要吃东西?且随我来。” 竹韵的轮椅飞溅出丝绳,系住了她一根手指,蝶翼声音顺着丝线传来:“你方才惊恐的眼神太明显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吧,自从害你终身残废,我好好反思了一番,已经在慢慢克制自己的冲动了。若没有较为完备的计划,我是不会莽撞动手的了。” 竹韵眼神复杂,对她的话,也不知道究竟是该信,还是不该信,只是叹了口气道:“姐夫现在,我们现在,已经很平静安宁了。尽管有所不足,可我还是觉得,很多时候,不该奢求更多了。” 蝶翼不置可否,斜眼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响指,侍奉在两侧的命族都将通向目的的道路让了出。 她在前方跑着,跳着,头上的两个螺髻一颤一颤,衣衫上佩环叮当作响。 心木凝望着这背影时,幻化成了她,时走时停,回过头来对自己笑。回过神时,却不过东风梦遥,该如胶似漆的时光,却没有和他执手的她,只有他一个人默默地走在这道路上。 想要不伤心,却难以自抑地将头垂下些许,无法面对这充满了光明与希望的天光云影,脚步也不知不觉放慢,惆怅与在某个不经意的角落蔓延。 “姐夫!”绵柔在他身后荡起,他几乎已不用转头,便知道是谁的声音,回眸时,果是湘宛。 但他的眼睛却还是睁大了。 不是为她,而是为她推着的赤木制的雕花轮椅而诧异。 他的雨儿正斜靠在轮椅上。 不等他开口,湘宛轻声慢语地打开了话匣:“姐姐一睁眼只看见我在收拾屋子,却没看到您的身影,埋怨您怎的第一天也不在她身边多陪一会。我说您是替她准备饭食去了,让她等一会儿您就会回了来,可她偏偏坐不住,非吵着要跟出来,我被吵得实在无法——这不,就推着她来看看了。”她轻轻梳弄着她的及肩短发道:“明明困得半道会睡着,却还是不肯在屋里躺着,您说我该拿这任性的姐姐怎么办才好呢。” 蝶翼的眼睛倏然一亮,心中赞叹湘蜗牛这脑子意外地开了窍,竟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凑近前来,将笙霰雨的头发弄乱:“快点起来!快点起来!”在发现她毫无反应之后,向心木无奈地摊了摊手:“瞧瞧这懒虫睡得太死了,待会儿推到厨房去还不睁眼,把她一起炖了算了。姐夫您吃肉,我们喝汤。” “我才不舍得把她炖汤,还分给别人喝。”心木握住轮椅的把手,柔声:“不醒就不醒罢,多睡会也是好的。” “现在就宠姐姐成这样,将来再有了孩子,还不知会如何呢。”湘宛酒窝深深:“真是好福气的姐姐。” 蝶翼注意到心木不但笑着,之前一直未曾彻底放松的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开,偷偷向湘宛竖起了大拇指。 “我想,就算姐夫心内再柔软,娶个死尸也不比让他相信,姐姐一直是活着的好受些。”湘宛朝她眨着眼睛,柔柔一笑,语声在她一个人的耳边震荡:“我毕竟还是比较迟钝的,推轮椅出来,脑袋都要破了,要是你的话,定能更好的在天机宫内织出姐姐还活着的气氛来吧。” 蝶翼拍着胸脯,颔首:“没问题,交给我吧。” 忆·魔念篇 第三百八十七章 无双 对于仙冥命来说,生火做饭只需要用法力凝合成焰便可,可是里面却偏偏放着许多上好的沉水香、檀香木。 “用这种东西来做饭,还真是浪费呢。” 蝶翼听到心木的感叹,见凝视着那些香木出神,微微一笑道:“在地界冥界许是稀罕物,在天机宫这就是普通的乔木罢了,随砍随长,也就无人当一回事儿了,放在那里都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倒是姐姐,总是会不时砍下那么三五棵当柴火,说是这样烹出来的吃食更香甜,我虽然不觉得和法力凝合的火焰做出来的有什么区别,她却非说这样烹出来的更香甜,我也只能随声附和——没办法,谁让人家是老大呢?”她说最后的这两句时,压低了嗓音,凑近心木的耳边道:“别看她在那里低着头闭着眼,可她就是睡着了,耳朵也极灵,要是呆会儿她因为我的话突然暴起大发脾气,您可得好好替我开解开解。” 心木轻笑了一声:“什么大事,没问题。” 蝶翼在他的肩膀上一推:“就知道姐夫最好咯。看在您这么善解人意的份儿上,我就善心大发地地告诉您——姐姐最喜欢吃什么味道,什么作料都没有的粥,慢慢地炖煮。就是这没味的白粥,她也刁得很,经常嫌弃我们火候掌握的不好,都不允许我们轻易经受。嘛,嘴巴再刁,如果是您做的,估计她也忍下来了——”她的眼睛偷觑着笙霰雨,小声道:“所以您弄得难以下咽些,我好想看她明明不爱吃还要挤出个笑脸说喜欢的样子。” 她忽然惊叫了一声,躲在了心木的身后,指着轮椅上的尸身道:“姐夫姐夫,您快看,她的脸都气红了,要发脾气了,您刚答应我了,得替我挡着点啊……” 蝶翼见心木只抿着嘴不作声,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指着他们道:“我就知道你们夫妻俩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根本不会站在我这边的。本来姐姐就对我很刻薄,本来以为找个男人回来能帮帮可爱的我,顺便管管她的坏脾气。可是最后倒好,找回来个听老婆话的乖娃娃。那重色轻亲,有了夫君就忘了姐妹的坏女人以后不是更得虐待我了么……”她以袖拂面,一边装哭一边跑出去,高呼着:“呜呜,不行,我也要嫁人,离开天机宫,不然俩主子一起欺负我,我以后的日子让我怎么过啊……” 心木讶异地望着蝶翼。 湘宛心内暗暗惊叹道,难怪笙霰雨千嘱万托提及蝶翼,她的确有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也能将虚假演绎出真实的能力来。 如此,对于心木来说,在“梦幻”中醒来时,南柯梦遥的怅然感便会相对弱化。 现在,她已经在他的脸上,寻不到一点点冰封不化的忧伤了。 她甚至能听到他低低地喃喃:“明明是场梦,可是……却莫名地……不再沉重了。” 腕上的手链闪烁着。 轮椅上僵硬的尸身,嘴角勾起了一点点。 他的笑容,也影响到了她的心境,浮现到了她的腮边。 这样小小的变化,却一下落入了他的眼中。 他凑近她,捧住她的小脸,确定了抹了红红的胭脂的唇角,的确是有些勾了起。 “她笑了。”他欣喜万分,抬起头对湘宛道:“你看,雨儿笑了。” “这没什么奇怪的。如果您常笑容漫溢,勃勃生机,您的灵息就会影响到姐姐的彩石链。彩石链曾连结姐姐的命脉,您身上又有姐姐的命魂,若和姐姐相离不到十尺的距离,会给这具尸身带来滋养——除了没有呼吸,没有意识,喜怒哀惧如常,甚至头发也是可以正常长出来的。”湘宛莞尔,手指穿过笙霰雨的乌发:“您看,这头发不是比她刚死去时,长了些许?” “那有没有活转过来的希望?”他急迫地问道。 “虽然可能性极小极小,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毕竟,她还有一魂未散,在您的身躯里牵系着,只要状态尚好,您们二人连心连魄,共同活下去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心木瞪着眼,一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的不满表情,有些些的怨怪道:“要知道这样,别说相隔不超过十尺,我到哪都背抱着她走了。” “我只是不想强迫您改变表情心情。”湘宛道:“强颜欢笑的话,对姐姐的身体反而不好。” 那现在告诉了他,是认为,他已经不再强颜欢笑了吗? 的确,现在的每件事,都是如此的顺心顺意。 他过得很开心。 他活得很随意。 连唯一的那件伤心事,都有破碎的余地。 已经想不出什么理由,不将嘴角扬起了。 他笑眯眯的,一把从湘宛的手中夺过轮椅,轻轻咬住她的耳朵:“雨儿,你等着,我这就做你最喜欢的白粥给你吃,早上没带你出来,是我的疏忽,既然跟来了,你就在我旁边看着我动手吧。” 他忽然想起白粥这件事是蝶翼告诉他的,他蓦的反应过来什么,转眸问湘宛道:“雨儿不是真的爱吃白粥,对吧?” 湘宛眨了眨眼睛,似在问:“何出此言?” “蝶翼的十句话里,倒有九句是耍人的。我猜,她八成是想借着我的手,开雨儿的玩笑——”他顿了顿:“我猜的对么?” “呃——”湘宛嫣然:“蝶翼可以把姐姐的头发弄乱,可以自作主张捣乱,和我们所有的人恶作剧。但是却不可以在关于姐姐的问题上撒谎,骗人,私下里做些挑唆的事,如果是别人的吃食,她可能是哄您,但对姐姐,她却没那个胆子,也不敢。” 心木好奇地问道:“那丫头竟然也有不敢做的事情,害怕的人吗?” 湘宛浅浅地道:“不只是她,我们整个天机宫都很怕姐姐发怒。您不知道姐姐急了有多可怕,真的是除了死,再重的的她都罚过。” “雨儿——会那样做吗?”湘宛点了点头,心木俯首盯着这脆弱易折,天真烂漫的容颜:“我怎么不相信……” “我们也不愿意相信。”湘宛道:“您看到天机宫对于姐姐的依赖,就会知道她并不是个残暴的人。她起初也根本不想做那样的事,在发现了我们谁犯了错还会包庇,替我们扛着替我们受罚。千寻尊上没发现姐姐是替我们谁扛罪的话还好,最多是往死里打她,再把她困在幻境里七日。如果一旦发现了谁是罪魁祸首的话,他不会罚姐姐,却会在一旁看着姐姐,让她向那个人执行比原本该受的重十倍百倍的刑。久而久之,姐姐也就习惯了发现我们的什么错处,在千寻尊上寻到端倪前,先问责处罚了——虽然躲不掉,但经她的手,多少还是要比千寻尊上轻些的。” 忆·魔念篇 第三百八十八章 风灭之时 湘宛走在前,心木跟在后,珠帘脆,细碎的叮当碰撞。 屋内甚大,除却桌椅床榻,便是些形状颜色皆相似,仅仅花纹些许差别的琉璃玉柜,中堆着一册册的书,浓重的梅花香和着书卷气更添了一番意趣。 湘宛在其中的一个书柜前停了下来。 此柜乍一看,与旁侧别无二致,待到湘宛素手触及最顶层上的《濯梦录》时,心木的眼睛一扫,便立刻发现了它的特殊之处——四面的书架,数量众,却绝无一相同,但在这架子之上,每隔三层不同位置,便有一本《濯梦录》。 他随手抽出一本,翻开来看,清秀的字体在空白一页书着:“一枕江风梦满圆,凝眸刻,现世凄风凉彻骨,枉断愁肠,终不若无梦。” 其后几页,皆是浓墨黑字惆怅忆难开解,心木一边看,一边轻吟,待翻了十来页下去,不由得怔住,声音也骤然嘶哑停滞。 一幅面容清秀者的半身像绘于其上。 高高束起的泛绿的发丝垂落在玄衣两肩,墨色的眼似有些漫不经心不知盯向何处,眼角处一颗小小的泪痣为这精致脸孔添了些许楚楚——那形容正是他自己。 画的背面一行小字:“君若与吾别,妾思恋无期;妾若离汝去,却愿君无忆。” 无论是那画像,还是这简单小诗,墨色颜料早已干透,显然是许久以前书绘上去的事物了。无论心木再如何翻下去,便皆是空白的一片,再无一字。 “却愿君无忆,却愿君无忆……”心木反反复复地叨念着这句话,苦笑着自言自语:“雨儿,即便要分开,为何连触及真相的权利都不给我,直到你死了,方才允了我抱着回忆活?你真是……好狠的心……” “姐夫,看完了么?”湘宛打断了有些恍惚的心木,笑眯眯地将素白的小手伸在他的眼前:“看完的话就将它给我吧,否则这机括是打不开的。” 心木“嗯”了一声,将书递了出去,却又握得死死的不肯放手,湘宛狠拽着都不能让它从心木的手中移半寸。 “心……”湘宛的嗓音突然提高。 心木回过神来,愣愣看着她,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软软糯糯地笑道:“心木姐夫,给了我罢。” 他犹豫再三,终于松开了手。 “我改变主意了。”湘宛将书塞回了架子,轻声:“一本旧书而已,您就失了神色,这要是打开了机关看到了旁的事物,要是激动得背过气,可不就是我的罪过了?有些东西,果然还是不要看到的好。” 心木的目光一掠,便发现之前的几本《濯梦录》已被按得凹了下去,湘宛的指尖还未离开,心木已按在她的手上。 这一本也毫无意外地,陷入进去。 整个柜架闪烁出七彩的光芒,轻微晃动,缓缓沉入地面中。 虹般的漩涡镶嵌在近乎透明的墙,异常绚烂,巨大灵力波动仅仅是靠近心便不自觉地发颤。 “这是……传送结界?”心木不大肯定地问询道。 “啊啊,已经到了这步,即使我想收手,也瞒不住您了呢。”湘宛酒窝浮现:“不错,这正是通向天机宫的通道,跃下后,便可以去向我们的栖地。原本是不容许外人进入的,但您——想必现在也不会有谁把您当外人了吧。尤其若您有心,再过几日……” “再过几日会怎样?” “这还是要到最后看您的决定,我现在说出来,若是您选择拒绝,大概就有些扫兴无趣了。”湘宛用手指卷了卷鬓角,酒窝浅浅浮现,不去解释这含糊的言语,盯着传送结界,错开了话题:“您这一跃下去,今儿就算是横穿了三境——这可真个是千山万水不过须臾之间,闭目万里山河全看遍了呵!” 心木听到她的话,用奇怪的目光睨视了她一眼——总觉着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湘宛注意到心木的眼神,指尖悄然从鬓角滑落,咳嗽了两声,侧过脸去,借以遮掩浮现出的浅淡的尴尬。 看到她的两腮泛着浅红,他忽觉自己行为不妥,忙将眼收到一边,手指轻触碰着螺旋光环,凉凉滑滑似要把他的整身躯个融化吞噬。 “你确定,没能保护好雨儿的我可以进去吗?天机宫的魂灵对我就真的没有任何的怨恨吗?”声音飘渺而怅然。 “他们敢!”心木的身后响起一声:“迎来姐夫不笑脸相迎也罢,都算是没眼色的,如果谁敢说半句闲话,就是和我过不去!我收拾不了帝沙苍默,还收拾不了那些家伙?” 蓝漪瞥着撸胳膊挽袖子的蝶翼,冷淡地笑了笑道:“刚刚那话,换个方式来表达,不就成了‘我打不过敌人又何如,最起码我有窝里反的本事’?如此丢人现眼的词儿,也就是你还能大声说出来。” “脸皮厚也是优点,总也扯不开面子,成不了大事。”蝶翼朝她做了个鬼脸:“再说,难道你就不觉得总是大吵大嚷地将心内的想法说出来的,比那些藏着掖着其实心下却埋着九重府阙的可爱多了?” “即使你真的城府颇深,在我的眼中,也是一样的可爱。”坐在轮椅上的竹韵眼睛也不眨一下地说出了甜的腻人的话。 蓝漪抱住双肩,做了个打哆嗦的模样,不再理会变着法儿自夸的蝶翼和那用刚一听便能起一身鸡皮疙瘩的竹韵的随声附和。 蝶翼露出不怀好意的讽刺笑容,冷冷道:“切,没人要的女人在那里矫揉造作假装嫌恶,其实心里不定怎么嫉妒着我呢不是?” 蓝漪被她呛住,小粉脸涨成了紫茄子,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丫头说话这么不留情面,也不怕烂了舌头?” “实话实说也会烂舌头?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蝶翼把舌头伸出来:“你看你看,没事吧。你与其整日担心别人说闲话戳你心尖,不如直接让自己没有软肋暴露——比如你现在就去找个不怕你这大冰山冻死的对你真情告白,我就立刻收回刚刚不敬语言。” 忆·魔念篇 第三百八十九章 孽债 想起了忘却了的重要之事。 数不清的折磨与伤害,他却仍能存活着,不仅仅是靠自己的意志,还倚靠着她的照顾——她的命魂也在他奄奄一息时,被她亲自剥离了身体。 无论她是否只剩冷尸,是否还能与他交谈,只要他还活着,她便永远陪伴在他的身边守护。 手腕上彩色的晶石链脆响了两声,沉重的身体也变得轻盈。 想要凭借着自己的意识,活下去,而不是这样自暴自弃,浪费她的心意。 咬住了细白的匙,吞咽下苦涩的药,尽管有些不舒服,仍想把体内积郁的苦水吐出来,咬了咬牙,还是抑制住了,让灰褐的汤药遍布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当痛楚全部消失,力气回归躯体时,睫毛颤动着,睁开了眼。 没有灿烂的阳光,幽邃的灯色也足以照耀他的心田。 在头顶上,悬着好多张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直到他的眸子彻底睁大,才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湘宛柔声道,难以掩饰地喜悦道:“你若是不能活转过来,可真是给我……们添了大麻烦了。” 她深深地行礼道:“方才将您拖拽起打了您的巴掌,实在是太失礼了——不过我也是一时着急才出此下策,请您见谅。” 从他睁开眼吼,目光就一直瞥着身侧一动不动的冰冷彩裳,直到湘宛开口,呆滞的眼才转到她的身上,艰涩地道了声:“不,我才要说谢谢你了。” 听不到喜悦,尽是失望与苍凉。 在某一瞬间的错觉,觉得她回到了自己身旁,再度将他从死亡中拯救。 在他当她的关怀是梦的时候,她却真实的护佑着他,待到他清醒时,却错将梦境当作了现实。 他试图移动手臂,湘宛按住他的胳膊,道了声“别动”,同时将他掌心的碎片拖至了眼前:“您是想要看这个吧?”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湘宛柔和地笑道:“您的身子还很不方便,有什么想要做的,这屋子内的人,全任你驱使。” 齐齐地“嗯”声。 他的眸光微转,轻轻感叹,果然都算是自己人。在他们的身旁,哪怕就是这样聚拢不了法力安静地躺着,也莫名的安心。 可惜,紧靠着他的她再也给不了自己一抹笑意。 他的眸子定定地盯着湘宛手掌,碎裂的白玉里仿佛也装着他的心。 良久,他才稍稍将眼神抬起,望着天机宫的几人,嘶哑地歉意:“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雨儿,还将魂魄打破了……” “不,姐夫,你不用在乎的,姐姐的魂魄在被您捏碎之前,早就已经不存在了。”蝶翼快人快语,张口便道:“那白玉不过是凝魄为了安慰你,融入了幻象的虚假而已。原本是好心,结果却办了牵绊您的事……” “我做过什么,我心里很清楚,不是随便编出一段话来就能蒙混过去的。”心木顿了片刻,嘴角勾起,浮现出一抹充满感激的优雅笑容:“不过让你这样不擅长说谎的生灵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骗我,应该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你的好意,我受下了。” “大哥,蝶翼姑娘她没有说谎……”缘落从湘宛手心捏起一块,摔在地上,用脚狠碾,碎成粉末:“这根本是个毫无意义的骗局,您若是因此自责,只不知道帝沙要在何处偷偷地笑了。” 心木的手心蓦地攥紧,瞳孔放大,煞白的脸上的表情异常狰狞,缘落与他相处多年也从未见过他露出过这样令人毛骨悚然之容,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竹韵的轮椅滑到了他的身畔,无奈地耸了耸肩:“为什么你们总是不会设身处地的换位思考呢?若你处在姐夫的位置,你想想你和蝶翼的言语行径,在他看来会是怎样?” 缘落本是不擅阴谋算计,甚至连人心都懒得去猜忌,纵然现在他一点点认识到了所处的世界并没有那般单纯,但是即使把这整个过程听遍,依样画葫芦也仍是在为难他。他见心木对虚假的白玉痴痴地出神,一时说不出心中百种滋味,只想着用真相快速让他从难以自我救赎的牢笼解脱,却忘记了在现在这境况,他和蝶翼实话实说看起来不过像是在用极端而笨拙的方式雕饰着某种谎言。 如果他是心木,在亲手打碎了视为最珍视之物时,旁人的话,也会听不进旁人的话。 缘落羞愧地低下了头,不再辩解,等待着心木的斥责。 可待柳目转向他时,瞳孔中绝望的神色不见,目光只有柔和,他淡淡道:“缘落,费心了。” 笑容很纯洁,很干净,刺目得让他偷觑了一眼再也不敢抬起眼睑。 他仿不在意满地碎末,嘴角沁出的鲜血却透露了默默压抑着真言蛊的艰辛,蓝漪咬着牙想要劝阻他现在正虚弱,不要再浪费体力和灵力去强止毒素,身子却偏偏在那一刻莫名无法移动,也发不出声响。 湘宛小指甲绘着浅黄花瓣恰好在那一刻摇曳。 心木无暇顾及周围小小风波,咳嗽了两声,继续道:“我既选择了重新呼吸,总被死物牵绊,是要让居心不良的人更幸灾乐祸的,她也未必会感到高兴。” 他话音刚落,湘宛早已将拳握紧,将掌中白粉吹落至地面,轻轻挥挥衣袖,清润的香气将满地玉色吹飞过窗。 末了,拍了拍手,酒坑浮现,柔声道:“对呢,姐夫既有如此觉悟,我就把这碍眼事物毁却,这下可干净了,省得再惦念什么。” 心木的嘴角抽搐一下,想发作却强压怒火,毒素在躯体愈加猖獗,一口浓稠漆黑的血从口中喷涌。 湘宛从袖中抽出丝帕,上熏着的浓浓梅香气即便站得很远也能闻得到。她小心地替他拂去嘴角血迹,不甚美丽却精致的脸孔上极其明显的不屑于轻蔑,语调仍是轻浅:“有孽梦噩靥,连心蛊,真言蛊三种毒交织,却还在竭力忍着。忍的好,忍得实在好。若是能一直忍到您这本来就破败的身体再度崩碎,算您意志坚韧,不比常人,我们白救您一场也认栽。” 众魂对她再度说出不合常理的话甚感惊讶,都定定地盯着,逍嗣眼眸半闭,忽然不知道有了什么主意,悄然退出了木羽居。 忆·魔念篇 第三百九十章 人偶 九幽,软糯糯的声音波澜不惊,却让她对面的王者频频皱眉。 “冥王殿下,空不希望到了这个地步,您还有欺瞒我的事。”湘宛淡淡:“妄执,他真不是您的人?” “这个问题,你还想问几遍?我都说了,不是不是,如果是,我早就告诉你,让你们有个照应了。可你却偏偏同一件事问个没完没了,惹得人心内烦得紧。”冥王甚是躁怒,说话的语调难免不客气了些,火红的一双眼也是燃起熊熊烈火,狠狠地瞪着湘宛。 湘宛倒是不惧利剑般的目光,神色自若,盈盈下拜:“殿下误会属下了,属下并非是为殿下和属下藏心眼而别扭……” “你怎的如此啰嗦?都说了,我根本没和你藏心眼!”帝沙的手一扫,桌上的壶杯直向湘宛的身上飞去,湘宛却动也不动,细碎的瓷片,滚烫的水顺着她的头流下来,清秀的一张脸立刻挂了彩,她却悠然一笑,仿佛被砸到的根本不是自己,任血水流下,动也不动。 冥王倒是先怔住,怒气倒是减了一半,声音却依旧阴冷:“你是傻的还是瞎的?都不会躲吗?” “殿下贵体金心,动了怒气,却是属下担待不起的罪。若属下能让殿下解了愤怒,莫说是杯盏,即便是刀剑,属下也不会躲的。”湘宛低声,冥王冷笑:“是吗?” 刀光寒刃,直向湘宛心口。她却面无表情,坦然直视着帝沙,利刃刺破了湘宛衫肤,血珠滴落。 “你竟真的不躲?” “我的心是您的,我的命是您的。只要是您做的决定,无论好坏正误,湘宛都会受。”湘宛的眼角掠过胸口停驻地剑,静静地道:“所以,我希望您明白,空永远都不会质疑您什么——之所以一遍遍地追问妄执之事,不过是不相信您的英明竟然也会有疏漏之处,在眼皮子底下竟然溜过了鼠。” 帝沙就那么愣愣地盯着她,湘宛一双月牙般清澈的眸,是那样的纯净,只倒映出他的倒影。 良久,他收了自己的剑,扶着她坐在了椅上:“坐在这里,不要出声,不要让别人看见。” 他走出寝殿,将门虚掩,湘宛透过半透明的纱,隐隐看到帝沙召了一冥族而至,那身形像是药师芷。 芷不算冥王的心腹,也并非苍默正经的手下,不过是个由人利用的傻瓜, 若此番“冥界之祸”不是帝沙事先知晓,冥界极可能真的毁在这蝼蚁辈上。 湘宛蹙着眉头:心木已离去,仍旧把这种吃里扒外,贪生怕死之徒留在身边,帝沙究竟是怎么想的? 芷点头哈腰,影子一烁,转眼又归来,递给帝沙一样事物,帝沙挥手,他便乖乖地离开去。帝沙的探知之息环绕,直到再也感受不到芷之灵气,方才重新回来。 手心多了个小瓷瓶。 “方才我心情不大顺,竟连你的真意都没看清,确是本座的过错。你莫要因为这事恼我。”他又搬了张椅坐在湘宛的身旁,先拿了张帕子,将她脸上的血迹一点点擦干净。 尽管湘宛觉得极恶心,但在地界做杀手之时,却早已习惯了这般,所以倒也能流露出些微的惊讶和感动的神色来。 帝沙心内的波澜却比湘宛更强烈——当年那个小女孩,不过就是在她沾满了血迹的手掌心放了些糖块,她也是这样的惊讶和感动。 尽管她的容貌已不一样,可是在露出一模一样的神情时,却反而让他更明确地感受到,空长大了,不是那个任人驱使的布偶,而是一个足以让他冰封的心弦被撩动的——女子。 他的眼波一瞬间动了动,温柔地笑笑,打开瓷瓶的塞子,将细粉倒在手心之中,沿着她的伤口涂抹。 不管是真是假,那一刻的她,看起来很温暖。 湘宛心内暗道,难怪空到死方有悔意,姐夫直至身落地狱才肯相信帝沙并非被人控制——他伪装出来的纯净,实在是太过真实。足以让不了解的人,相信他真是那样正直。 他的声音压低时,也如吟唱般好听:“让你带着伤口回去,他们一定会起疑心的——” “属下有偷得的天机令在手,他们以后再不敢质疑属下什么的。”湘宛糯糯地回道。 “那倒是——这件事你做的实在漂亮。”帝沙柔声道:“但女孩子留疤也总是不好看的。不管是脸上还是手上。” 湘宛沉默着,由他在伤口上涂抹药粉。 这药粉抹在伤上,火辣辣的疼,她却是勾着嘴角浅笑,过了一会,才装作不经意小声问道:“殿下,我方才看到药师芷在门外——我不明白,这样自私自利的小人,您为什么还要留他在冥界?就不怕他闹出什么乱子?” “嘁——就那等白痴,能闹出什么乱子。”帝沙道:“其实我也甚是讨厌他,不过他的炼药术又实在是好。聚炎已叛走了,芷再离开,这冥界一时半刻想要找到超过他的药师倒是不容易,不如留他一条狗命。” 其实,说白了,就是还有利用价值罢,若是有能替代他的药师,芷也就不会这般命长了。可是——尽管讨厌芷,湘宛也得承认,莫说不以疗愈术为主的冥界,便是在整个三界中,芷的惊世之才也确是少见的——向以治愈做主技能天机宫中能比过他的竟也寥寥。以他这无可替代的法力与才能,再多活个万千年想必并无大问题。 湘宛忽然觉得有点好笑,无论是心木的平天下之才,还是凝魄聚魂拢魄之能,亦或是空的绝杀术至诚心,到了天下安,敌魂尽灭,诚心无用时,竟都比不过一个连普通四阶冥族都能轻易撂倒,黑心肺的芷的地位更稳定——毕竟伤病总是不能避免的,只要还会受伤,还有疾患,芷就一直有价值在。 她索思之时,竟真的笑出了声。 帝沙手一定,也跟着抿了抿唇:“空,你笑什么?”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殿下又觉得空没用了,想把我抛弃时,我就去把芷的躯壳盗来,这样,我就不用再思索该如何才能再次对殿下更有用了。”湘宛的眼波流转,微翘嘴角,声音竟有些感伤。 帝沙默了许久,突然喃喃吐出三个字:“不会了。” “嗯?” “没什么。”帝沙将瓶子盖好,妥帖地放回到怀中——不是碾碎了放在法力。 这个不经意的小细节,帝沙自己都没能发觉,却被湘宛注意到了,她也没有出声提醒,默默地取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 不过眨眼,却真的是半点疤痕都不曾留,柔淡的面庞露出不相称的欢喜。 看似无心的表情,却是她故意做给帝沙看的,略微瞥着眼角,赤瞳迷离迷茫尽收。 湘宛的脸微微一红,忙将小镜收起来,垂下眼睑。 她的容貌,本就属清秀碧玉,娇羞的神态,却比真正的空更惹人怜爱,帝沙抬起手指,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在湘宛开口道了声:“妄执他……”时顿在了半空,缓慢收起。 她仍旧是这样——重视他的任务多过任何的风情。 虽然有点点的扫兴,但他却对她的信任,渐渐比往昔又甚了些,也对这不经意间出现的名字添了更多的厌恶。 借刀杀人,这倒也算是成了。 “妄执他归属了苍默,似乎知道的还不少。如果不是属下留了后招,就要被他害死了。可是属下挡得住一次,却实在不知下次我还是否能御。” “他这分明不是冲着你,而是冲着我来的——”帝沙冷笑了一声:“苍默这小子,还真是一逮到机会就不老实。痕儿予了他,却仍然拴不住他的心,想仿设法想要对付我这岳父大人,真不知道有什么深仇大恨。” “莫要说是您了,就是玺颜这便宜父亲,他又是如何对待的?”湘宛温言道:“如此阴损之辈,要不要我出手,就把他做了——那妄执失去依靠,也就蹦跶不起了,也再不会威胁到殿下。” “苍默不过是傀儡,你做了他,他再找个更难对付的主儿该怎办?” 湘宛适时露出杀手本能地阴狠:“那我就连他一并杀掉。” “瞧瞧你,现在到了让你动脑的时候,却还惦记着打打杀杀的。”帝沙用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这妄执在天机宫多年,连待千寻都被他算计死了,你知道他的实力?你能肯定自己出手一定动得了他?若是动不得,你再暴露了,必是无可挽回的局面。” 湘宛大惑不解:“难道还留着这俩祸害?”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帝沙不疾不徐地道:“苍默我们知根知底的,看似聪明,缺点也颇多,就是把心木和散羽都给他谋划也没用——留着他,才算是牵着妄执。” 帝沙的决断倒是和笙霰雨的判断颇为一致——既然不知道妄执的实力,不如留着苍默,湘宛眼珠一转,拊掌道:“殿下果真英明。” “不过,也是时候给痕儿敲敲钟了。”帝沙从颈子取出一条链来,戴在湘宛的脖子上:“你戴着这条项链去找她,向她表明身份——告诉她我看着她,切莫被那些无用的迷了心。” 湘宛珍视地抚摸项链,口中应答,心下却暗道,姐姐好算计。 忆·魔念篇 第三百九十章 难言之隐 清寂,除了呼吸,与耳边的清风,听不到半点旁的音。 他们的心,却斥满了不平静。 “缘落老弟。”松川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不知——你何时能织出灵力如此强大的结界了?”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孤陋寡闻,就少开口,省得旁人发现你无知。”缘落冷冷地回应。 松川碰了不软不硬的一颗钉子,有些尴尬。 为了化解这种气氛,他爽朗地笑着:“缘落老弟说的也对,我……” 缘落像没听到一般,根本不接他的话头,兀自走进了屋中。当身后的人想要跟进去时,却撞在了无形的丝线上。 “抱歉,我忘了。”他轻轻打了个响指,屋内罗网似的线断裂,落了一地的碎珠,融入砖石,不见了踪影。 松川被连噎住两次,甚为郁闷,又多少有些不甘心。强挤出笑容,没话找话地道:“缘落老弟,你说你也真是,你位阶高,又是自己的地盘,还能有什么危险?何必防贼似的,把自己的屋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就我一个人住的时候,我也不是如此。主要是此处添了大哥,他就是平常地在木羽居睡着,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小贼大鬼,把他拖出去害得险些断了气。我不多颗心防备着,只怕是不行啊。” 他的声音平淡如水,在心虚的松川耳中听来,却也像是有意在敲打他一半有些许的阴阳怪气。 “你——你可不要没凭据乱说话,乱疑人啊。” “我可不记得我指名道姓说过谁。”缘落冷冷的,松川打了个哆嗦,心知自己接话接的略微不合时宜。 好在似乎并没有谁追究他的言语,连缘落也不曾。他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极有礼貌地道:“殿下,诸位大人,请吧。”他想到了什么,指着陈设极其简洁干净的寝居:“我大哥在此处安眠。还望你们的脚步轻些,不要扰了他的睡眠。” “你不是说,大哥昏迷着吗?那我们应该吵不到他,要是真能把他吵醒了,还是大功一件呢,你说是不是?” 松川逮到机会,就想要扳回一局,挽回无端丢失的脸面——同时也是想要速速把之前那露出的狐狸尾遮蔽过去,大声说这话,迈着大步子就要进去。 缘落一根手指抵在他的胸口,轻轻一推。 他用力并不大,松川却只觉眼前一黑,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疼,回过神来,早已被缘落推震出去老远。 腥甜的气味恹恹的在喉头,偏偏就是吐不出血来。 “你不也说了——绝情馆是我的地盘?既然我是主人,这里就我说了算。我说不让大声,你凭什么有异议?况且——”缘落斜睨着他,却很郑重地,向帝沙转过身去:“你现在位阶未定,不管不顾地走在殿下前面,算不算是大不敬?” 松川被他的咄咄逼人惊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有了一种缘落知晓他的秘密,处处针对着他的感觉。 但现在还不定确定,不打自招未免愚蠢。他想要向冥王谢罪,冥王却摆了摆手道:“缘落,我明白你对他不拒绝接替心木那位置有些介怀。但他耿直忠诚,胸无城府,有什么说什么,你何必针对他?都是自家兄弟,未免太伤和气。” 缘落领会,微微向帝沙欠了欠身。 帝沙满意地颔首,轻手轻脚迈进了绝情馆。 冥族见冥王如此,便亦不敢造次,紧随着他的脚步,声音比他还要轻,步子比他还要缓,慢慢地入了居室。 心木躺在缘落那张铺得异常柔软的大床,身上盖着几层融着法力,散出暖融融气息的被子,闭着眼,安静地睡着。 腮边是一抹少见的,安恬的笑容。 松川本还抱着几分,或许缘落是受了刺激胡言乱语的心思。 当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真的再度出现在眼前时,他的拳头不由攥得紧紧的,恨不得把他的头颅打得粉碎——像他好容易实现的梦想那般,崩裂成灰,随风吹散。 但他不能这样做。 他只能忍。 如曾经逝去的,被亲手提拔起,旁人看来幸运非凡,对于他来说却是永远只能活在他人巨大的阴影下,最压抑的时光一样,默默地忍受着他的光芒,忍受着心中的不甘与苍凉。 他不断地眨眼,好容易才挤出了两滴眼泪,正要扑在心木身上大哭一场,帝沙已坐在了床沿,将心木的身子缓缓抬起来。 帝沙轻唤着“军师,心木军师……”,他只是不知是否在回应他的呼唤,含混地“唔唔”了几声,并没有睁开眼睛。身躯失去了骨般,软软绵绵,在帝沙的臂膀中都支撑不稳,仿若随时都要滑脱开去。 帝沙将他向肩膀处靠了靠,挽起了他的袖。 苍白的臂膀光滑异常,没有丝毫的痕迹。 帝沙将指尖点在他的胳膊,低低地吟念了一小段咒法,水蓝的光芒流过心木的躯体——依旧没有任何事物出现,一星半点也没有。 “冒牌货的身上有魔刻,我大哥的身上却没有。”缘落微微一笑道:“殿下这下可算是放心了?能否——” “还不成。”帝沙乜了缘落一眼:“别当我看不出——你绝情馆的那结界,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织造出来的。这等实力,若是拼尽所有法力,说不准也能够使出能欺瞒本座的障眼法。” 缘落双手交叉,深深行礼:“殿下实在太抬举属下了。如果单是魔刻的烙印,不能让您信服,那就随您探视——直到您彻底明了了我大哥的耿耿忠心为止。” “别的不说,有一件事就甚为诡怪,本座实在琢磨不透——你何必凭任冒牌货四处招摇,在他入了大牢也不见出现揭露实情。却偏巧在那所谓的‘冒牌货’无端端在冥牢中消失,我要给他定罪时,你才跳出来,说心木早就在你这里?没有合理的解释,这件事本身就很难令人不起疑罢。” 帝沙提出的,也正是其他冥族想问的,他们都把目光凝聚在缘落一人身上。 “这……”缘落忽然满面通红,捂住了嘴巴,支支吾吾地道:“属下……属下有些……无从开口……” “你该不会是编不出了,想故意假装有难言之隐,蒙混过去吧。”帝沙冷笑:“缘落,你骗别人倒也罢,可休想用这招糊弄我。” 忆·魔念篇 第三百四十章 情难解 冷青色的石路,通向两个方向。 每个方向的尽头,都有着冥界难以寻觅的明亮与温暖的火光。 都是心木要去的地方。 他略略思忖。 聚魂石中的气息已然很淡,等不了太长的时间,而丹药却始终存蓄在他的脉络之中,暂时不去管它也不会发生损毁。 还是先去剑阁吧。 明明与你亲近的那人,都把你扔在一边,还直言我可以任意处置。结果反倒是我这情敌觉得不能放任你不管,这是什么道理? 心木苦笑着自嘲,迈入了一片梦幻的有些过了的炎热。 铸造声与熊熊的炉火融合一处,四处飞溅的火星将周遭的冥寒尽皆驱散。 赤裸着臂膀的铸剑师念剑正在专心致志他手上的武器。 他的妻子——一袭柔媚的粉裳伊人曦柔则在注视着他。 大概是终日生活在暖意中,受到了火焰的融化,而铸剑师这职阶也不司管秩序,完全用不着禁心禁情,没有任何人在意他们之间的关系,连冥王也没想过去管这两个人。所以,他们的琴瑟鸣弦倒是难得的和谐风景。 曦柔先听到了脚步声,发现了他,微感诧异,忙推了推正在将法力注入手头物事的男子,低低地道:“念剑,心木大人来了。” 念剑转头见果然是心木,忙将兵刃的时间凝结,与她共同向他行了个简单的礼,爽朗地笑道:“稀客啊。心木大人向来对这冷刀冷枪的毫无兴趣,今天这是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心木道:“凉爽的深夜晚风把我吹到你这里了。” 念剑与曦柔愣了愣,相互对视了一眼,没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心木将手中的聚魂石朝他们抛掷了过去。 念剑把它稳稳地接住。聚魂石中的魂魄浅浅淡淡,轻得完全辨认不出蜷缩在其中灵本来面目,他拿给曦柔看看,她也是摇了摇头。 “心木大人,这是……” “夜凉音的魂魄。” 这淡然的一句话却让念剑的嘴巴都合不上了,双眸一眨,朗声大笑道:“他前几日还活蹦乱跳能说能笑的,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就落得如此呢?心木大人,我知道您因为散羽妹子的事情对凉音兄弟有点意见,不过这么说话,未免就有点不够气魄了。” “贵贱生死,往往只在一刻之隔,何况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几天前?至于气魄——”心木叹道:“我倒宁愿我小心眼一点,不管他的闲事,也免得纠结。” 曦柔用凝魄术稍稍加深了魂魄之色,看清里面躺着的的确是凉音。 她起初不敢相信,加强法力。可是融入的法力越多,他的轮廓反而愈发明显。 心木道:“这回可相信我的话了?” 他一五一十地把从赤焰处听来之事向他们学了。 正气凛然的念剑一听不由气血上涌,愤怒地道:“玺颜没当上王之前假模假样的看着还挺顺眼,谁知道一换了位置就变样。那个赤焰公子什么的,也就不用提了,早觉得他不是个东西,谁知道他人品差成这个样。这些仙族都是群什么玩意?难道现在的天界成了争权夺利,忘恩负义的小人的聚集地了吗?” 心木道:“天界的承袭制度本来就不合理——不经择挑考察,全靠血统出身定能力高低,那弊病早在百十来年前就现出端倪来。沉醉在黄金乡,难免就都变得和赤焰一个样,喜好享乐,贪生怕死。任凭乌烟瘴气越来越浓,只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就无所畏惧。像散羽,凉音,仙君之流索思改变的反倒成了异类。以至于确实有念剑所说的这种趋向所在。” 曦柔若有所悟:“玺颜虽打着破除之名,从他现在的所为来看,也不过是想推翻原来的君王,自己做主人罢了。而那些豪言壮语一开始就没打算去实践。凉音兄弟这种实在人,当然不可能再被他留着。” 心木点点头:“曦柔所言极是。用聚魂石费了这么大力气,都残破至此,足见是多残酷的手段;若没有仙君,他这根尖刺绝没有存活下来的侥幸。” 念剑与曦柔凝着明明灭灭,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得魂魄,心疼不已。 念剑正色道:“实在是感谢心木大人给我们夫妇二人的机会。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让他复苏的。” “用不着太卖力气,不复苏我才高兴呢。只要意思意思,表表心意就好。”心木略带些无奈地小声嘀咕了一句。 曦柔明白他是有些闹别扭,也就温柔地嫣然一笑。念剑却认真地追问道:“心木大人何出此言?他是我的兄弟,聊表心意便罢,未免没有良心,不管消耗多少灵力,我都在所不惜。” 说完就像是要证明给心木看似的,迅速地将法力全部聚集在掌心,就要灌注在聚魂石中。 心木耸了耸肩,按在他的手腕上,念剑疑惑地止住了术式。 “我知道你们关系好,想竭尽全力救他的心思我也丝毫不怀疑。可是像你这样一次性注入这么多灵力,也不想想,他现在这孱弱之魂哪能接受的了这么野蛮的方式?非要了他小命不可。而且,若是法力的强度就能解决的问题,我的法力比你不强出太多了,又何必特意来麻烦你们?” 念剑为难地道:“可若是柔丝细水,他根本撑不了多大一会……” “我知道了。”曦柔抚掌,恍然大悟道:“心木大人是想着让我们把凉音兄弟的魂魄融入到剑庐中,依靠逐渐时火焰的灵气慢慢修养罢?” “曦柔,你和念剑的差距还真大,不知道的人,只怕完全不会把你们当作是一对眷侣呢。”心木半开玩笑地道。 曦柔没有开口,念剑抢先道:“心木大人这话可算是说对了。我也时常在想,究竟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得以和她长相厮守。” “瞧瞧你,生为永世不灭之冥,还在那里说些前世今生的疯话。”她的笑若含露的桃花,娇嗔却也带着些微的甜蜜:“念剑他啊,和凉音兄弟与芷大人对药的迷恋般,他也就是个剑痴。对铸造外的事情,都不是很上心,连您讽他呆傻迟钝都听不出。岂不是很容易受骗受伤?越是了解亲近,越放不下。” 两情相悦,举案齐眉,真是令人羡慕。心木慨叹道:“虽然活了千百年,也自诩世事洞明,可唯独这‘情’字我老是不懂。既不知从何而来,也不解何处作结。但现在忽有一念头,是不是不能显得太聪明,反而是装傻比较容易获得芳心?” 忆·魔念篇 第三百四十一章 叹人间 倒也不尽然。相遇不易,有缘不易,相爱更不易。全不过是个谁也不能预料的神秘契机接点。天冥两界也是不能完全操控的。纵是仙族的司姻逆改了姻缘簿,缘落大人挥墨于断情录,连结却亦不可预知。万事随冥冥。”曦柔温和的语调令人十分舒服,表情蓦的变成了融进了几分淡淡的魅的坏笑:“军师又是想到别处去了吧。” “瞒不过呢。”心木道:“是呢,看着你们两个,就想到她和他。与对你们的那种钦羡不同,她对他那样专心,我多少不平衡。但是我也知道多想无益,毕竟光阴不能倒转,她心有所属,强去贴附只能招人讨厌,看淡了,还是挺释然的。” “军师这份心意,真真也算难得。”曦柔默默地赞叹道:“散羽妹子能知晓,会很感激您的吧。” “无所谓,我也不是为了让她感激。”心木道:“你可不要把这件事情添油加醋到处乱说。我倒是不怕流言蜚语,只恐万一传到了玺颜的耳朵中,会对仙君不利。他原是善心,却因为办好事遭了横祸,实在是对人家不起。” 念剑倏然没头没脑地插了句话:“要说光阴倒转,倒也未必完全无可能。” 他的手指动了动,托住了在心木走进剑阁时,他正熔炼之物。 心木只是初进时瞥了一眼,原当是把三尺来长的剑或刀,此时定睛一瞧,周身竟无锐利的锋芒,二三寸厚,弧度平滑若流水火光没有完全消去,也能依稀看到其中包裹的通身水蓝。 “念剑竟铸造些古怪玩意。这事物已不大像是兵刃,反而有些像琴身了。” “心木大人好眼力,说的不错,这就是琴身。” “什么?”心木惊愕道:“不是木雕镂,而是铸造出的琴身?” “正是如此。将上好的木材放入灵水中浸泡,直至它的内在重新构造,化为不怕水火,强度更胜于铜铁,却保留了原本轻巧之材。再与水系法器融合,便可奏出泠泠如清泉之音。”他指着一边偷着淡淡的红色的水池:“最后置入我收集的忘川畔葬忆花的露水褪火,饰以冰弦。一具至灵,包含软红诸多悲喜的琴便可出了来。可褪忆,可葬心,只要施术者的法力足够强大,应也能受着牵引将时间重置。” “你融了多少法器铸了它?” “大概将我这些年所收集的,全都铸造在其中了。” “想法倒是不错。”心木道:“但是……这种东西能有人能驾驭的了么?” “或许,的确不是所有的武器都能觅得良主。这琴我目前未想到究竟有谁能弹拨。”念剑叹道:“铸剑师要做的,只尽全力,只是向武器中注入其灵魂与生命,至于能否得来好结果,吸引来与其属性相契合的人,全看它自己的造化了。真有运命,不用愁苦,能为其主的灵魂,自会找上门来。” 他一谈及铸造之道,便会滔滔不绝。心木听着倒也颇觉受益,本不欲插话。但突然思虑一事,打断道:“你这宝琴现在还能回炉吗?” “就算没有铸造的常识,您怎么会冒出这么古怪的想法来?灵力充盈的已成形之物,如若回炉,会有所损耗。那些法器,就相当于无端端耗损了大半。” 心木顿了顿:“你把剑阁所有的法器都耗在这具琴身上了,夜凉音还如何吸取灵力?” 念剑怔住。 他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怎么这样?”心木懊恼地拍着额头:“其实,我对于你那可能将时空逆改的琴还是很感兴趣的,只这时机正好错开,实在令人沮丧……” 念剑犹豫了一下,在一张纸上刷刷地写下了几行字。 “如果您能寻到这几样的话,说不定还可以……” 心木接过来,看到上面写的是几件较难得到之物。他起初还并没有太多表情,看到最后一行,念剑写的也有些发颤的字,狠狠攥做一团。 “你耍我?” 念剑那副诚恳的样子,倒让他自己先咽下了一半的怒意。 “前几样倒还好说,我且向冥王殿下请示下,说不定能拿到。最后的那个……也不是必须的对不对……” 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得到的肯定是令人失望的答案——如果是可有可无,念剑也不可能刻意写上去让人烦心。 意料之内。 心木将颈项的项链摘下:“这是原来冥王殿下赐我的,不能算是上上乘的事物,但其中蕴含的灵力大概可以让那小子撑一段时间。我还有些别的事情,之后便去觅你说的。但愿在我拿到前,你能想到替代的事物。否则我也仁至义尽,就让他死了算了。” 他吸了口气:“还有,这回这件事,就更不能让散羽或其他人知道了。你们俩的嘴巴封严点,不然我割了你们舌头。” 这本似是一段恶毒的言语。 但知晓这其中情况的曦柔和念剑,并不觉他很坏心肠。 因为他确已许了可奉献出最大的力量,让人实在不忍再苛责。 无言地颔首。 心木顾忌玺颜在天界做臣子时,与帝沙的关系还算不错,只字未提夜凉音,只说是念剑又犯了手瘾,在最近铸造琴身时,灵感喷薄,临时又想了个新物——按其所述,怕是比离魄刀更为强大之所在。 念剑并不经常会向他提出请求,一旦开口,必会有惊喜。帝沙现已用毫无益处的仁慈替了那份真挚,听到许能获毁冥断仙脉的新武器,也失了当年的那种兴奋的感觉,但还是在某个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角落掀起了些微波澜,毫不犹豫允了心木寻灵物,并凝结出了可观三界的光屏予他。 这样灿烂的笑容,原本应感到欣慰,但常年生活在冥界的,他的旧臣属却知道这样的笑容有多可怕。 对于冥族,对于冥王,无疑代表着堕落。 心木面对着这样的表情,灵魂隐隐为王而作痛。 尽管雄鹰坠入再深的深渊之中,只要有足够多的时间,也有重新振翅之日。可他颓丧的日子,也已不短,谁也不知道那注定的醒悟,究竟还需要多久。 他们可以等。无论是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他们都可以等。 但地界是等不了的。在无谓的事情上滞躇,就是在拿他们开玩笑。帝沙惊醒时,地界已成荒凉——纵然这与地界生灵本身亦有脱不开的关系,以他的性格,一定会痛苦,他会把这认定为自己的责任。 如果说心木原决定将命运赌在那丹药的念头还有些许的缝隙,现在便被填满;只是为了散羽而去拯救的凉音现在亦添上了备好预防负面作用的退路的理由。 心木对着光屏轻轻吹起,斑斓彩翼的蝴蝶在风中拍打着翅膀,划着优美的弧线,冲破了无边的阴暗,向更广阔的天地飞去,所到之处,簌簌散洒着七色的光粉,带着芬芳馥郁的香气,而透过那双彩虹般的瞳看到的世界,便会呈现在光屏之中。 忆·魔念篇 第三百四十二章 白梦之茧 茫茫九天。 玺颜立于九天云门畔,默默地等待着楚遥的归来。 对染秋霜来搅局的事,他并没有丝毫的不满,反而觉得庆幸——他深知雾歌若沉默着让结亲顺利进行,以楚遥的性情,违心娶了她,想来夫妻间要日日伪装同床异梦,即使能够做到爱护她呵护她“相敬如宾”,想必雾歌也定不快活,楚遥更难受。 而雾歌的猝不及防之举显然是想要当众戳穿苍默的伪装,若无染秋霜出现只怕更是麻烦——睽睽众目下,剥取了他的假皮,玺颜很难护他周全,再牵扯出月无痕来,他实在不想无端和冥界有太大的纷争。 魔族一出现,成功将尴尬而肃杀的气氛打破,所提出的三个条件更是给了他一个甚遂心意的台阶——能给心爱的徒儿一个交待,减轻为了他自己的私利篡改了她的姻缘簿的散羽的愧疚,也能收编一众有能力的生灵。散羽果真如她所言,做到了无损各方利益的保全了他想保全之物。 尽管他看到散羽口中早已死去的心木略有些意外,但也当这是散羽事先做好局的一部分。 他对她的谋略敬佩至极时,暗暗忖度着待她苏醒过来,也给她和心木一个不输自家女儿的排场——但说不定用不着她操心,冥界便会主持这桩姻亲了。 等待着明光映入天界的他,刚毅的面庞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当他终于听到了期待已久的脚步声,抬起头来,笑容却僵住了。 他看到的却并非是和谈成功,而是一众哭丧着脸的仙将,抽抽噎噎,如丧考妣,眼角的泪珠清晰可辨。 不见落叶,没有和谈成功,跟随而来的魔族,甚至连楚遥都不见了。不详的预感从心底滋生,他的眼睛瞪大了,脱口问道:“小遥呢?” 诸仙兵皆摇了摇头,却无一人开口。 “说话呀!” 他的目光在诸仙面前扫来扫去,他们却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玺颜恼怒已极,抓住了副将的肩膀,摇晃着他:“承森,你说!” 他嗫嚅半天,才缓缓回道:“我……我不敢说……” “说!有什么不敢说的?”玺颜道:“是不是他到了那里变了主意,从和谈成了归顺了?” “不,不是的主上,将军并没有改了主意……”承森立刻回道。 “那他……” 玺颜皱了皱眉头,听到了他最不想听到的回答——“死了”。 他颓然地后退了两步,低声喃喃:“魔族,到最后还是翻脸不认人,撕毁了信条么……” “不,主上,自然也不是。如果魔族真的撕毁了信条翻脸不认人,必是一场血战。可您看——”承森回身指着仙兵:“除了楚遥将军,我们都毫发无损地归来了……” “既不是小遥叛逃,也不是魔族毁约,那你给我说说,小遥是怎么死的。”玺颜冷笑着乜着副将:“该不会是你私心想上位,背地里捅刀子了吧?” “属下不敢!”承森跪在地上:“可是属下也实在是不愿意说出实情……因为……因为……” “你不是习武之魂吗?说话怎么还和个小姑娘家家似的要噎死了般蘑蘑菇菇的?”玺颜眉毛一立,抓起他的脖子拎了起来:“是不是要我用点非常手段你才肯老老实实回答……?” “属下之所以不说,是为天界着想,怕您冲动之下引来战事,可既然您执意让我吐口……”承森的脸被玺颜喝得有些苍白,狠狠地咬了咬牙根,下定了决心般道:“是和我们一道的冥族变了心思。” 玺颜的眼睛瞪大,手劲也增大了:“你说什么?” 承森被扼得咳嗽了两声,大口喘着气嘶声道:“冥族在谈妥,魔族解开结界时,突然变脸大开杀戒,将魔族杀了个精光,魔族首领染秋霜也负重伤战死。楚遥将军伤心愧疚之下,就……就自杀殉情了……” 玺颜手一松,承森跌倒在地上,却又挨了一脚。他捏紧拳头:“既然冥族改了主意,和魔族打了起来,那你们呢?你们当时在干什么?” 承森深吸气,顺过呼吸后道:“冥族虽然破坏了和解仪式,可是仙族却不能背信弃义,所以断不能帮着冥族打魔族。但冥族也是惹不起的,所以……” “所以你们无所作为,站在一边看热闹?” 承森沉默着低垂着头,显然是默认了。 “莫非你们全没有是非观吗?帮着对的不就得了?”玺颜恼道:“若是魔族做错了,想必你们会毫不犹豫动手。这次既是冥族食言,对他们挥剑相向又能怎的?” “主上,您要知道,可一旦对冥族动手,形势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您才当上九天王多久,难道根基未稳就想与整个冥界作对吗?” 承森冷笑道:“原本当他们最是诚实不欺,现在也不过是言出不行的小人,和他们作对又能怎的?难不成我浩浩苍穹九天,还怕了他们一群不见光森阴幽冥吗?” 承森用略哭哑了的嗓子嘶哑着道:“是,即使我九天兵力与冥界相当,您不怕与他们大动干戈。但您想过天冥两界交战,天下苍生会如何吗?难不成要因为小小魔族毁了,您一怒下还要让地界的妖人,天冥无数烈魂为他们陪葬不成?” “天下苍生?”玺颜冷然笑道:“为了连我也根本认不全,也不理解究竟是何概念的所谓天下苍生,就要失去我看得见摸得到,所珍视所爱护的事物吗?” “常人尚且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您乃是九天之王,得到的多,失去的注定更多。若我不说的如此虚幻……”承森顿了顿:“我们何尝不想帮楚遥将军一把?可是他自己虽冲上前助魔族一臂之力,却下令让我们按兵不动。他为的是什么,我不知您可清楚?” 玺颜神色一动,承森见状,低声继续道:“或许他是为三界免受战火,更多的却是为您着想。若不扯上众生安危这般大的概念,单说私人的情感,您也不该让死去的楚遥将军的为您的一番心思白费了吧?” 沉默,静得能够听到云涛的轻响。 良久良久。玺颜才苦涩地笑了笑:“都说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至尊宝座,可是坐在这里,我竟第一次让人欺负到我头上来。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想象与现实间,总是存在着微妙的差距。在他以为可以守护之处,却让他失去的更多,但他却只能把苦水咽下去,继续在或许会有改变或许与现在一样痛苦的让人无奈的路上走下去——毕竟是自己选择的道路,跪着,哭着,流汗流血,也必须要将它走完。 忆·魔念篇 第三百四十二章 江山托君 玺颜也察觉到了这份沉闷,有气无力地转着话题道:“心木呢?也死了?” “不,被冥族抓回去了。”站起了身,刚刚整理好衣衫的承森回道:“提起这个,我隐隐觉得冥族这次反水也和他有关系——” 玺颜一脸茫然,显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副将问道:“主上,冥族最看中的是什么?” 玺颜脱口而出:“这还用问吗?自然是他们那些讨人厌的条条框框。” “不错。冥族一向视规定如生命,犯了叛逃罪的一定要以极刑处死的。”承森点点头道:“身为前冥族军师的心木,到了魔境,显然是犯了叛逃罪,应当处死;他现在却是魔族的人,以魔族身份归顺,他们却没有理由动染秋霜手下一根汗毛。所以一旦这次的和谈成功,冥界就会陷入一种怪圈之中——在他们概念中的必死之人若不死,他们所尊重的规矩就会成为一纸空文;可若在和解后执意再下杀手,无异于是另外一种背信弃义,那时他们不似和解仪式时志在必得防备松懈,反倒不好下手了。既然以他们的个性都要打破了承诺,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时刻下手——” “这还真像是冥族的作风——重规矩,不重人心人情,像我这种人,还真是永远无法理解他们,小遥和我一样,所以才没防备他们来这么一手。”玺颜长叹道:“你这分析句句在理,倒是个通透之人。将与士卒之间需要的是连心,换别人要重新磨合,这些仙兵你却熟悉,现在小遥死了,将军就由你来做罢。” 玺颜将将军令牌一抛,转身就走,完全没有给承森谦虚推辞的机会——他根本不想让任何人代替他最看重的弟子的位置,一旦承森客套地说自己不衬,他害怕自己真的会将将军令收回,让它空闲。但兵权不同于他位,悬而不决,容易在内部引起争斗。 承森的手中紧紧抓着将军令,脸上却没有半点高兴的神色,狠狠捏制,仿佛要把它捏碎。却有不识趣地上前去躬身道:“恭喜承森副将荣升……” 承森冰冷的眼神睨着他们,吓得他们立即闭上了嘴巴。 “恭喜?有什么可恭喜的?恭喜楚遥兄尸骨未寒时就接替了他的位置?恭喜他永远回不来了?方才哭得什么似的,现在却对我笑,笑什么笑?你们都没长心吗?” “哎,谁让他一个小妖坐在不相称的位置,折寿了怪得了谁?掉两滴眼泪意思意思也就得了,难道还要一直为他伤心难过不成?反而是您这血统纯正又有能力的终于不用屈居人下这喜讯,值得我们庆贺一番……” “血统并不决定能力,你也和楚遥兄相处了这么久,说出这话来,真让我感到恶心。”承森漠然地打断,一把推倒了他:“从我这里滚出去,爱去哪去哪,总之我不要这种没良心的手下。” 他冷然回头道:“你们也一样,我坐在将军之位可以,但谁要是老把我和楚遥兄比来比去,就乖乖自觉离开——将军令在手,我有权处决你们。” 刚活跃起来的心又凝成了坚冰,再度恢复了初回天界时肃杀悲哀的氛围。承森将将军令牌揣在了怀中,而他的腰间所悬,仍旧是副将。 他用心坚守着他们之间更胜友谊的情谊,却不知道楚遥对“他”和他友情的坚信,才是让魔境血流成河的诱因,而不是将他圈入其中幻境所看到的哀凉惨烈的情景。 他们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看到的,却全不是真的。 玺颜推开羽灵宫的门扉,想告诉她这不幸的消息,顺便请求她最后再去看看心木一眼时,早已人去楼空,茶杯下压着一封信。 玺颜打开来看,早已是泪流满面。 曦柔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并不作答,只低低地吟念了一小段咒法,让法力慢慢流入心木的身躯。由于嘉晨是四阶冥族出身,格外敏感纤细,不该问的绝不多问,且见曦柔神色认真,生怕被自己打扰会出什么岔子,便咬住唇不再追问下去,整个人的目光全凝在了怀抱中正逐渐散却的躯壳上。 减淡了的色彩在曦柔法力的冲刷下再度恢复,虚幻的影子也缓缓凝合,当已双目紧闭,冷透了的人长长的睫毛轻轻跳动一下时,嘉晨的心也涌入了一丝希望,禁不住发出了欣喜的叫声。 曦柔抬起秀美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瞥了嘉晨一眼。 那双眼睛,有悲伤,有无奈,还夹杂着有些许嘉晨看不懂的复杂情感,却独独缺了自豪与喜悦。 他像是被迎头浇了盆冷水般,好容易露出的笑容僵在了嘴角。嘴唇颤动着,终是没有勇气问出“情况如何”四字来——他生怕她吐出的答案,是他所无法承受的。 曦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揭下蒙在身畔竹篮的粉帕,清润的香气扑鼻而来——竟是些丰盛的吃食。曦柔盛了一小碗碧绿清澈的汤汁,轻举雪白的手臂,让还在冒着些许温热雾气的鲜汤滑过墨夜的喉咙。 空荡的胃暖暖的被填满,仿佛贫瘠干涸了许久的土地受到了滋养,虽舌头僵着暂时说不出话来,却也不自觉从喉咙发出了些许感到舒适的声音。 两片薄薄的唇碰撞,嘉晨将耳贴附在唇旁,听不出他含糊的言语。敏锐的曦柔却迅速地反应过来他究竟在呼唤着什么。 握着勺子的手不由得握得更紧,在指尖嵌出了深深的痕迹。 她在彷徨,犹豫。 半晌,才下定了决心,若无其事地温柔笑道:“嘉晨,尽管我知你是个自制的人,可有些感情是出自魂灵的本能,难以控制。接下来我要用的疗愈术,却需要绝对的清静,你能不能……稍微出去一小会?” “当然可以!”嘉晨不假思索便答应了下来:“不过有什么特殊情况,一定要随时唤我进来。” 曦柔迟疑了一下,方轻轻颔首,从嘉晨的臂弯中接过心木,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 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牢门前时,还有些不放心地回身重复道:“有什么情况必须要叫我,切莫让我错过了什么!” “记住了,想不到你这孩子这样啰嗦的。”曦柔抿嘴一笑:“不过你也是——在没我的话时,不准轻易进来。” 嘉晨“嗯”了一声,曦柔的手指微微一勾,牢门便合了拢。墨夜的喃喃自语也恰在碰撞时愈加清晰:“师傅……师娘……” 曦柔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汤水送到他的喉咙,一边轻声应道:“小夜,师娘在这里。”她轻轻侧了侧身子,将念剑的手拉过来,搭在墨夜的手背上:“你师傅也在。” 纵使是在昏迷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抚摸,他也情不自禁长长吐了口气,憔悴的脸庞也现出了许久不曾有过的安心。 停滞的生命再度流转,冻结的心脏也融化开来,重新恢复鼓动。经过了一番挣扎,他终于睁开眼,小小的缝隙映照出熟悉的,温如暖阳的影子,宛然如梦。 “师娘……”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温和地应着,念剑冰冷而有力的大手也将他的手紧紧攥在其中。 忆·魔念篇 第三百四十三章 苍天负 吉时,永远不是一个人的吉时。 每一个选好的,未选择的辰时,都有无数的魂灵欢笑,数不清身躯泯灭。 赤红的衣衫,喜乐吹连天;白衣黑绸,哭声连遍地。 笑着的时候,总有人在天涯海角,陪着你笑,也有人在异域他方,独自垂泪。 哭的时候,亦然在这三界的某个角落,与你共鸣的泪落,或是沉浸在喜悦中无法自拔。 连天的红霞吹起,人烟茫茫,歌舞升平,繁华遍地开起。 刺骨的寒雪降落,以风为乐,阑珊灯火,唯有寒梅傲雪。 苍天沉默。 昏礼将启,他将乌发束,他把晚霞披,深沉的荔目中荡起阴寒的冷,待众目注视,顾眸流盼间,嘴角的笑颜却是那样真实,仿佛,他的喜悦,足以将天下倾覆。指尖相抵,说不清究竟是真情还是利用的一份纠缠。 心木流华。 他不想让任何过去的痕迹,侵入他此刻的幻梦。往昔总板板正正绑住的墨绿长发,梳至柔顺,垂至腰间,墨色飞瀑悬起。绣梅的喜服在云浪中绚烂,柳叶般的美目,透过薄薄的云雾,侵染着极致的欢喜和无法抽离得悲哀。咫尺的远方,有他的挚爱。 指尖,攥着月光流泻的优雅,攥得紧紧的,一点也不愿意松开来。那一瞬间的错觉,让她沉沦在虚幻的爱,甚至没有意识到,步上天阶之时,一直一直是她在配合着他的脚步,而他,偶尔斜睨她一眼,但一直吸引他目光的,只有通向彼岸的路途,那高高在上,受万人参拜的御座。两旁的眼,落在他的身上时,他忽然笑出了声。 他们以为是为了这朝思暮念的喜事抑制不住地笑,她的眼却不自觉地瞥了他一眼,其中饱含着复杂——只有她和他自己知道,他在为他自己的幻想欢欣雀跃,他默念着,终有一日,你们也将目光聚集在我身上的时候,不是看昏礼主角的大皇子,而是再看茫茫九天之上,独一无二的王。 她已经魂魄裂碎,这一生唯有一次的红妆,定不希望旁人来叨扰。他回身一笑,一个人像梅林深处行进,背影本该显得凄凉与孤独,但梅枝开得那样的热烈,他寂寞,却并不落寞。踏着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是为他悲泣还是在为他祝愿的白雪,深深浅浅的脚印,直达她的眼前。 她正斜靠着,让他动心的那一株梅木。 当时,她一袭彩裳,安静地睡着,可爱的睡颜,甜香的呼吸将他的魂魄柔化,从此后,她便成为了一道柔美的虹在心间常驻,虹消逝,空出的一块成了永世无法抹消的伤口。 此刻,她凤冠霞帔,腰丝流云,仍如当日闭着眼睛。黑黑的睫毛覆拢在白瓷一般的脸蛋,鲜红欲滴的嘴唇微微勾起,如果不是俯身时,她再也没有了呼吸,看到那安详的模样,定会以为,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他与她一同跪拜在地,声音在天界嘹亮而起:“父亲,岳父,我要娶痕儿为妻。一生一世,绝不负此时之心。” 当天宫内回荡着啧啧赞叹,月无痕的嘴角却不易察觉的抽动了一下。 他此时根本算不得是有心,不负此时,莫不是说一生一世绝不深情? 帝沙他长活一世,面具伪装不卸,此刻的苍默还略显稚嫩。但他却对他的话,没有任何的愤怒或者指责,淡淡地笑着颔首。 那一刻,月无痕掩住了口,不让自己的喉咙中发出悲鸣。她自己骗自己,父亲是爱她的,他之所以没有反应,只是没有听懂苍默的话而已。 阿苍也是爱我的,只不过,我现在暂时还没有他的天下重要,终有一日当他得到了他想要,便会回过头来,为我而感动,真心真意道一声初心莫忘。 她不断地,一遍遍重复着荒谬的谎言,在不断地吟念下,她终于开始相信她脑海中浮现的那字字句句,全部都是真实。 他俯下身,一只手穿过她的背,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将她打横抱起,伏在她的耳边,浅浅地呢喃着:“雨儿,今天——你是我的新娘。我爱你,爱你胜过这三界众生,也胜过我自己的性命。哪怕,此言再不能传达入你的耳畔,但我相信,总有一抹温暖,能透过我们相牵的心,传达到魂之彼端。” 他的唇,在她的颊边轻吻,腕上的珠链闪烁,花枝上恰好一滴露珠落下,滑落而去,像一滴清泪一般遁入绵白的雪。 苍默抬头间,才发现天王的位置,是一脸无奈的戚渊。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一刹那的眼神仿佛要将戚渊吃下肚去。戚渊打了个冷战,小声道:“这是主上的意思,他说自己今儿有点事儿,先让我这代执盯一会儿,很快就回来……”他哆嗦着嘴唇:“在下……也是迫于无奈……仙君和诸位就不要怪罪在下了……” 玺颜,你果然,还是看不起我吗?婚姻大事,你作为父亲,却不来出席,随便找一个小杂鱼算是什么意思? 苍默的牙齿轻轻咬动,却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脸:“没关系,父王毕竟是九天之上的主子,有很多事要忙,也是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帝沙不冷不热地插话道:“是啊,的确很忙。往日忙着玩乐吃喝,饮酒练剑,常常连他的本职都忘了,还必须得找个代替的来。今儿更是忙得连自己儿子结亲都懒得参加——呦呦,这九天王可真辛苦啊,倒让我这两次来天界吃喜酒的冥王自惭形秽了。” 一句淡淡的言语,却更加激起了苍默内心深处的愤怒。 是啊,上一次,楚遥和雾歌,他都坐在那里,笑得比谁都开心。可是轮换到自己,他却反而不见了踪影。 你再不喜欢我,我好歹,也是你的儿子吧。 即便是个人界的庶子,也没有成亲的时候,父亲随便找个什么人坐镇的道理。 他本以为,重回天界,他对自己的态度已经有所改观,却原来不过只是自己生出的一种错觉而已——到了最后的最后,在他的眼里,他也还是不如旻溪毒妇那一无是处的白痴女,和他的一个卑贱的狐妖徒弟。 周边的魂灵望着他时,眸光中满是同情。 帝沙瞄见了苍默眼底的一缕火苗蹿起得更烈——对于自卑的魂灵来说,同情是不必要的,所有的叹息的眼神,都会转化为仇恨,将理智蚕食。 月无痕温柔地笑着,用手拍了拍他的脊梁。 他转向她的一刻,冰冷的利刃仿要将她洞穿。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沉默地低下了头。 帝沙露出了笑意。 他忘记了,月无痕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只为自己选中的,不会轻易被感情柔化的男子而感到满意——他知道,这样的人,哪怕对他再好,流露出的只是片刻虚假的温柔而已。 他有自己的实力,又可被引导情绪,他的心境,他全都了解。这大概是他目前为止在天界寻到的,最有价值的棋之一。 他淡淡地向他的心内传音:“我有自己的目的,不是真心帮你。但若是做一场交易的话,我倒可以选择——想方设法,替你铲除掉一切你所仇视的。” 苍默“嚯”地抬起头来,四目相接,他从喉咙中挤出了一个“嗯”字。 他抱着伊人,向来处归。 这一段路,如此的短,如此的长。 因为,他的全副注意力,已经全然不在染白了他红靴的路途。 他的眼中,只有怀抱中的新娘,只有他们两个的地老天荒。 粗犷的声音无端地响起,将他从梦中拉到了现实:“当日姻缘两散,如今心愿得偿,真是恭喜你了。” 他抬起头来,梅林外,除了他的弟兄们,已多了一张脸,站在最前方。 浓密的头发,泛红的胡须,银亮的盔甲,皆落满了清雪,将他的笑衬得更加的温柔和善意。 “玺颜……殿下……”他错愕地道:“您为什么……”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玺颜爽朗地笑道:“今儿可是我的军师成亲的日子,难道我就不该来蹭一顿喜酒喝喝吗?” “苍默……苍默仙君那边……不是……” “你们都居于天冥两界高位,联姻这等大事,还是要由主子来主持的好。我看帝沙老儿那模样,是不可能来——他来了我也得给他骂回去,他在那里,我在这里,岂不是最完美的解决办法?”玺颜“嘿嘿”一笑道:“何况,我儿子结亲,吃的花的用的都是从我的,哪比得上吃从别人腰包掏出来的爽快。” 心木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位单纯的王,嘴角绽开了一抹笑意。 “我和雨儿是愿意您来为我们主持的,只怕苍默仙君那边——” “别这么磨磨叨叨的,我儿子的事情我自己管,他不敢有意见。你只需要说一句——欢迎我,或是不欢迎便罢。” “当然是欢迎的。”心木轻声答道:“虽然我们不喜欢热闹,但这一生一次,总归是该热闹些的好。” 玺颜展颜:“走啦走啦。看看你们都准备了什么好东西。”紧接着迈开大步,向红意温暖的羽灵宫而去。 总有人被抛弃,总有人被记起。 吃什么,喝什么,对于苍默来说一点点都不重要,他的眼角不时向空座位上瞟。 等待着,等待着。 玺颜,没能出现在他的喜宴,他在另一处,将原本僵冷的气氛,带动的热烈。 他的确很有活络气氛的能力。 只有他一人说着温暖的言语,却让心木感觉到,这份匪夷所思的亲缘,得到了全天下的祝福。 “毕竟新婚夜,也不耽搁你们太久了,你老婆会埋怨我拉住你太久的。”玺颜温声道:“以后有的是时间——” 他明知道,她已经死了,却有意无意地,也在让他相信,她还在他身边。 心木心甘情愿地躬身送行,心甘情愿地说了一句感谢。 玺颜去向天宫,早已人意阑珊。 唯有苍默还坐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 “您去了哪里?”他的心中一片冷汗,却笑得温柔灿烂。 “婚宴。”玺颜坦然答道:“心木和散羽的婚宴。” “啊哈,死人的婚宴都比你亲生儿子的吸引你是吗?”苍默淡淡。 “别这么说,我不是已经来了吗?”玺颜道:“你们本被人瞩目,却让他们空落落人烟稀,未免太不近人情。” “啊,是么?父王真体贴啊。”苍默像长长舒了口气,轻声道:“知道原因我就放心了,我为有您这样的父王自豪——就不继续耽搁,阿痕等我呢。” “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小子口气中的不满。”玺颜冷冷地对着他的背影道:“不要老认为自己不幸,天下有人比你更不幸。我没有参加你的喜宴,你觉得落寞,可是你的周身,却是全天下的祝愿。不要总和你的娘亲一样,将眼光放在失去的事物身上,多想想你有的。” 苍默回身看了他一眼,虚伪地道了声:“儿子受教了。” 玺颜看着他的表情,心内长叹。 为什么帝沙老儿非要选在这一天。 原本想要弥补,但比起和他的关系,他对于心木散羽愧疚更甚。 他们的悲剧是他一手造成,但苍默,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认为是仁至义尽。 二者择一,或许他也隐隐是想要逃避什么,他还是更想要去看看那一对可怜人。 但这样的选择,只会让他和苍默原本不睦的关系,又打了个结。 算了,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产生的矛盾,总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还是需要时间磨合的。 “不要把女人,当作你发泄的工具,那样的男人很没出息。”玺颜不知道为何脱口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苍默没有回答,心中却想起了高空坠下的一抹魂魄。 和帝沙的虚情假意。 人总是在教育别人的时候格外起劲儿,其实,你们谁都不在意,不是吗? 这世上有情种存在,对女人百般呵护,对情谊千般维系,但他们—— 他想起了散羽,心木,念剑,曦柔,七夜,楚遥…… 没有一个人能成为高高在上的王。 没有一个人的下场不为凄凉。 他看着月无痕的眼神,活像厉鬼,手指掂起她的下巴道:“他们说,折磨女人的男人没出息……” “嗯。”月无痕静静地答。 “可我不想有什么出息,只是想让别人尊重我而已。连一个小女子都治不了,何以安天下?” 月无痕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让他觉得很恶心。 他却永远不懂,那是她的无可奈何。 心木怀抱着笙霰雨,在她的唇上印下一记,和她并肩躺在一起。 忆·魔念篇 第三百四十四章 并千千 离若心中悲愤,不发一言指尖先一划,一缕淡绿色的光芒朝他直飞出去。 他只是轻轻一闪,便化危机于无形。 梦烟对那身法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他当年打着那样令人感动的旗号,在她的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也成功地将他的真正的目的藏起。 再回想起来,那些疑点重重,她根本就一分一毫也没有注意。 也许,是他太阴险了,也许是她太好骗了。她在他避开了玉若的一击时,悄然将指尖按在了弓弦上。 苍默微微一笑,她的手臂一阵酸麻,再握不稳,弓箭掉落在了地上。 “哎呀,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见到久别的父亲,没有笑容,都是冷着脸要动手呢?难不成你们要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成?哎呀,这种表达你们激动心情的方法实在是太激烈了。你们的父亲年纪也大了,接受不了,还是稍微温和些的好。” 他的脸上现出了谦和温婉的笑意,气息中也嗅不到一丝一毫的寒意。那神态,竟仿佛他真的是个慈爱的父亲。 就是这样的一张寻不到半点虚假的脸,骗了月无痕,骗了散羽,骗了流枫,骗了所有的人。 哪怕残忍的真实浮现在了眼前,也还是很难相信他竟是和野心通天的幕后黑手。 可惜,再知晓了他的真面目以后,这种姿态只能让人作呕。 离若冷冷一笑道:“你这种人为了自己可以不择手段,破坏了不计其数的人的安宁,也能奢求我对你有好脸色?也配让我叫你一声父亲吗?” “为了自己不择手段?小若,你这是堕魔久了是非不辨,黑白不分了么?”苍默无辜地道:“谁不知道天界第一仙君苍默最是个胸怀大志,心系天下的人,甚至为了众生幸福,不惜牺牲自己的家人,爱人。若是这样的人做你的父亲,都让你嫌弃的话,那这世上恐怕也再没有别人可以入得了你的眼了吧?” 到了现在,他的心意早已昭然若揭,竟然还能神闲气定,丝毫不脸红的说着那些能让他显得很伟岸的言语。 这种人,在某种程度上也实在是值得人佩服。 离若“哼”了一声,他忙用关怀的口吻道:“小若,烟儿早已不在我的身边,你还这样倔强,一意孤行和那个妖族出去受苦,你可知父亲为你们流了多少眼泪?”他擦了擦眼睛:“不管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误会,父女间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啊?来吧,快回到我的身边来吧。只要你们以后乖乖听话,还是我的好女儿。” 梦烟不自觉地朝苍默走了过去,像有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站在了他的身边。明明心中恨不得快点杀了他,口中却充满了无限的柔情唤了他一句:“父王大人。” 苍默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道:许久不见,你又长大了不少。” 梦烟早已到了停滞的年龄,他显然不过是在胡说八道而已,可竟也能听出几分关心在其中。 她当然不会再受骗,却也无法再挣脱。 “小灵,你为什么要跑去苍默那边?快点回到我们中间啊。” 梦烟也想动,却终于候在了苍默的身后。 “他是我的主君,是我的依靠。”如此的违心,却这般的流畅。 “该不会此时此刻,知道他是个无道之人,你还是不愿意放弃对他的忠诚吧?忠诚是值得钦佩的,可是愚忠便像个傻瓜一样了啊。你应该是不喜欢被当成白痴的才对啊。” 云锦忽然试探性地问道:“可是……因为线?” 苍默微微颔首,含笑道:“不愧是锦,感觉就是敏锐。的确是线的缘故,使得我们之间的亲情坚不可摧。不管梦烟在哪里,变成什么模样,最终都永远都会是我的好女儿。” 她猛地彻悟。 原来,那缕红丝线不只是为了牵制散羽,让她为自己效劳;横在封印中间,存留她暖之一侧有感情的血脉,更重要的是里面注入的苍默的力量。在线被植入她的灵魄时,便已经镂刻其中,哪怕舞灵将自己的血液换给了她,也只能减弱这种控制,却也无法将其完全消却;即使帝沙手中握魂灵石被捏碎,她变成了没有意识的一样物品,那归属权也依然在苍默的手中。 帝沙在梦烟身上费的心血越多,将她变得越强,便越是在给苍默提高战力。 真下得一手好棋。 云锦蓦的跪在地上,朝苍默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锦该死。但求主上责罚。” 苍默装作不懂的样子:“锦,从过去到现在,你一直兢兢业业,为本王尽你赤心,会有何罪?” “属下犯的,是散魂的死罪。”她平静地道:“锦之前曾动过背叛您的念头。” “哦?” “可是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主上实在深谋远虑,万夫难敌。谁若是与您过不去,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她轻声道:“锦不求主上原谅,哪怕赐我一死,也希望能留住我最后的悔悟与骄傲。” 苍默顿了半晌。 他盯着云锦的双眼,凝聚了全部的心力去探听她的心之音。 心音言语交叠,看来这是她的真实感受了。苍默因笑道:“谋逆之念确是重罪,不过,我并非是那种疑心颇重残暴之人。但若轻易消罪亦不大像话,我便特许你便寻个功来补了这过,还是我天界重臣,如此可好?” 他的目光闪了闪:“眼前正好有个现成的机会,你要是做成了,我不但赦了你,会连司姻一并赦免了的。” 云锦嫣然一笑,道:“谢主上。” 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走向离若。 “锦,想不到你是这种人。”她的眼神和语声之中都充满了失望。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所做并无过错,您何必失望?大公主就是缺少这个优点,才会吃了那么多的苦。”云锦略可惜的口吻,旋即转向柔和:“但无论什么时候,知错便改,皆不太晚。你看,主上对二公主并无抚育之情,她都愿意冰释前嫌,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难道您还想继续为了一个耗费了你半生追寻,还是悲惨死去了的卑贱妖族,放弃您尊贵的身份,继续与主上作对么?” “妖族妖族妖族!”离若冷漠地笑着:“能不能不要总是把这些族挂在嘴边。说到底,种族不过是轮回错开的一抹,便有了不同的结果。这种随机的运命与身份,又有什么好骄傲的?流枫他并非是依靠着血统,而是依靠着自己的努力,从妖到仙,至少在我的眼中,他比你们这些人都强出太多了。若你们执意坚持只有出身才是重要,那么很遗憾,现在站在这里的人,并非是高高在上的神女,而是个女魔头而已。以这卑微的身份,再再没有什么可仰仗的与你们这些神仙比肩,配个堕魔之妖反倒是正好。” “小若,这世间谁没有糊涂的时候?你原生的单纯善良,他偏生是个会蛊惑人心的妖,一时迷了心窍也并非是错。何况情之一事,向来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以将最聪明的人变成傻子。散羽为了情殒命,我也曾鬼迷心窍娶了你们的娘,才引出这些事情来。可是,只要你能够坦然地承认自己的错误,血浓于水,亲情的脉络永不会改变。” 那样的淡漠,再度将月无痕踩在了脚下。 以前梦烟有多恨月无痕,现在就有多同情她。 原来她的那些冰冷,也不过是场悲哀。冥血纯粹如她,在那样近的距离之中,他隐瞒,也有不少的事实逃不出她的眼,她的心,她却选择了沉默。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也仍旧由于她完全不懂得,便用异于常人的方式来表达她的爱恋。 她仍旧能忆起被扼断咽喉的刹那,那奇异的平静的神情,转向自己,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了一句:“将来无论面对什么,皆要永不言悔。只要你坚信那是正确的,它便是正确的。” 再没有了解释,再没有了下文,她的呼吸永远的停止了。 她的牺牲换来了什么呢?她所付出的一切,真的都是值得的吗? 梦烟不知道,她所看到的,却是那份情谊终究不曾被领会,死后却要背负着属于她也不属于她的罪责,并成为所有人深信不疑的真相。 能够得到一段深情,对冥族来说是一种幸运,碰到的是天衣无缝的虚假的爱,却是种无限的悲哀。 寒幽在用看舞灵的眼看着自己的时候,她有些难受。 她有些好奇,情况不同,自己会不会和月无痕走上同样的道路呢? 他并不是苍默,他对待感情,至少是真的。可是,他喜欢的并不是自己,把她当作她,同样是种随时会破灭的虚幻吧,这样有意义吗?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离若道:“很遗憾,苍默。我没有错,不会承认,与你也没什么亲情的脉络。月无痕与苍默的女儿离若早已死去,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有着同样的相貌,同样的记忆,却是纯血的魔。” “那也无所谓,你还有怀恋意,把怀中的尸体交给我,血液我可以帮你矫正,身份,富贵荣华我全还给你。可以为你寻个最如意的郎君。”苍默道。 他的声音有种诡异的吸引力,离若想将流枫冰冷的尸身拥得更紧,他却从她的怀中滑了出去,站在了与梦烟相反的一边。 “小若还是心口不一呢。”他得意洋洋地笑着,打了个响指。 流枫的眼睛慢慢睁开来。 但那不是属于人的眼神。 完全是静止的。 忆·魔念篇 第三百四十五章 终念痴 没有温度,没有情感与生命的气息。 只有寒冷,从他的骨髓,他的呼吸中渗透出来。 所有人都在刹那间意识出,这样的姿态很像她。 很像是过去的梦烟。 “主人。”他恭恭敬敬地向苍默行礼,语气也寻不到雪王的霸气亦或慕流枫的温婉如玉。 会说话的冷冰。 梦烟的资质与血脉本就千年难寻。 而他虽不同却一般特殊的出身,纯净不染的心以及对于生命与爱恨的执着。 只有这样的人,才可能将所有的姿态,所有的力量,各种极致体验过后依旧留得有魂魄。 流枫,雪王,小白,慕流枫。 魔,仙,妖,人,冥。 当一切合并汇聚成功,再去除掉他的意识,他便会成为比梦烟更加强大的武器。 也是苍默最本真的目的。对于缺乏安全感的他来说,没有什么比握在手心中的兵器与能保护他的奴隶更让他安心的了。 难怪他在面对血肉模糊早已不成人形,瑟缩发抖的人时,竟没有半点怜悯不忍,也不曾起了一丝一毫的同情心。 只因他没有把会呼吸,会思想的他当作一样活着的东西。 要么被折磨致死,要么挺过去成为他永远的防具与武器。 流枫在苍默眼中的意义,从来是如此。 无论哪一种,也不是生灵,无论怎样自然也不会感到可惜。 “呐,流枫。”他亲切地拍着他的肩:“你现在还记不记得对我说过的信念心愿呢?” 流枫空洞无情的眼睛看着他,似乎全然,没有开口。 “也许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你已经忘却了吧,可是我还一直替你记得呦。”苍默轻声笑着:“你说,地界生活得实在太困苦,想通过天界的力量,给他们创造一个和平的,不会有争斗的幸福之境。这也应算是仙族应尽的本分。在说这话的时候,你的眼睛灼灼发光,那神态语气,真是让人记忆犹新,再过多少年也忘不了。” “哦,这样么?虽然的确对这回事完全没有印象,还是谢主人提醒。”他冷冷淡淡地应着,陌生疏离,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滚烫的泪珠从离若的眼中落下来。 她也忘不了他最初的心愿。 如果他没有这样的期许,或也就不会被苍默利用,之后的很多悲伤也便不会发生了。 可是,这便是性格驱使的命运,一步步走向了万劫不复的残念深渊中。 “苍默。”泪痕犹在脸上,唤出了紫檀的弓,狠狠地咬着牙:“他的理想不正是被你抹杀掉的么?你也好意思说你从没有忘记流枫在起处的执迷?” 苍默波澜不惊地道:“小若,你对我的误会到底是有多深?抹杀他的理想这样的事,我从来没想过。相反,我还被他的精神感动,尽力培养他呢。” 他轻轻勾了勾手指,流枫立刻用逆魂剑在地上轻轻一划。 只是很轻很轻的一下,地面竟然就裂开了一个巨大的缝隙。 “看到这种恐怖的实力了么?一个人要是有了无可比拟的力量,便有了一切。那些愿望啊,梦想啊,都不在话下了。要是没有我,他哪有机会如此登峰造极?连流枫自己都要感激我呢,你说是不是啊,流枫?” 流枫僵硬地点点头:“主人是流枫的大恩人,没有您,流枫根本没可能走到今天,所以我自然要感激您。” “听到了么,小若?”苍默得意洋洋地看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离若:“他都不介意,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为何还用那种恶狠狠的眼神看着我?” 离若冷冷地道:“若你把他的意识归回,他还是丝毫不介怀,我自然更加不会介怀。用法力和毒素控制人心算什么本事?” “那有什么所谓?结果好,一切都好。其他种种何必在意?”苍默忽然道:“小若,你现在还有最后的一次机会,痛改前非,忘记过去,叫我声父亲。” “苍默。” 离若完全不理会他,足下一点点聚拢着杀阵的光芒,向苍默的方向渗透而去,可惜他的指尖一弹,她脚下的光芒便黯淡了下来。 但她没有放弃,不懈地向阵中注入法力。 哪怕这代价,是消耗她的生命,她也丝毫不感到可惜。 苍默用手拄着下颚道:“小若,看样子,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我的思想。即使给你机会,你也执意要与我作对?” 离若无声地点了点头。 “好,有胆!既然你不认我这个父亲,我也不必再拿你当女儿。” “正合我意。曾有这样的父亲只会让我感到耻辱而已。” “哼,你还真是总也不懂事啊。你以为和做为九天王,现在又坐拥了两大兵器的我相抗衡,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么?” “我不管好果子坏果子,我只是不想让流枫再受到控制。还有梦烟。”离若道:“以真心换真心,才是长久之道。像您耍这种手段,得到手的全是虚假的,又有什么意义?” “以真心换真心,说的可真好。”苍默忽然纵声狂笑:“可惜,这种蠢话只不过是骗小孩的罢了,只有你这样幼稚的人才会相信。就让我用流枫给你上最后一课吧,让你在生命的终结彻底从一生的幻想中醒来。” 他动了动拇指,将杀阵易了主,后退一步,将离若与流枫留在了其中,低低地命令道:“流枫,杀了那个不识好歹的绿衣女子。” 流枫手里握着深紫色的剑刃,朝离若一步步走过去。 “流枫,殿下……”离若轻轻呼唤着眼神茫然的流枫道:“请您清醒过来看看我,我是小若,我是您的莲儿啊……难道你不认识我了么?” 他摇了摇头:“不认识。我的生命中只有我的主人。”他将剑尖对准了离若道:“而你惹怒了他,他现在让我杀了你。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她仍颤声唤着他的名字,苍默摇头笑道:“没用的,小若,他不会听到的。这下你算知道了吧,你虽对他是掏心掏肺,我对他是虚情假意,可是到了最后,你什么也换不来,只要我一句话,你照样要死在他手上。” 冷幽朔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当年在琉璃阁的自己,心底升腾起莫名的感情。可他的一只手在触碰到了阵之光芒时,铸造的身躯的肉竟也立刻被吞噬得精光,瓷白的手骨也化成了粉末。 他的感觉变得迟钝,且现在也再顾及不到疼痛,朝里面大喊道:“殿下,站在您面前的可是对您最好的墨莲姊啊,快点把剑放下!不要迷失了心智,否则您会永远后悔,再也醒不过来的!殿下,你听见了吗?” 流枫循着声音瞥了冷幽朔一眼,漠然地道了一句:“主人让我做的事情,怎么可能让我后悔。别在那里瞎嚷嚷了,无聊。” 那剑刃上已渐渐积聚了极强的法力。 看来他不仅仅要杀死离若,还想让她的灵魂破碎到再也无法聚合。 冷幽朔怎么也不能相信雪王现在竟然如此轻易地变成了一个提线的木偶。可那他疏离冷漠的眼神,对眼眶盈满晶莹的离若的熟视无睹,都让他不得不接受这残忍的事实。 他实在不想让悲剧重演,迟钝的大脑拼命在思索着解决的办法。 既然是苍默在控制着流枫,那就把苍默杀死就好了。他那双漆黑的瞳霎时雪亮,用剩下的那只手唤出剑来,轻轻一跃,便至了苍默的眼前。 挡住他的两个人让他大吃一惊。 “锦,文佑,为什么要护着苍默?”冷幽朔咬着牙道。 “因为他是我们的王。”云锦轻描淡写地道:“在他受到威胁的时候,我们护得他周全乃是天经地义的。” “真是笑话。之前明明还并肩同营的,现在才想起作忠臣来?不觉得荒谬可笑么?”他冷冷地对站在他们身后的苍默道:“这样摇摆不定墙头草,你也敢要?” “有什么不敢?他们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始终在追随有实力的主子而已。”苍默笑道:“果我永远都是最强的那个,也就永远也不用担心他们会倒戈不是?” 冷幽朔不屑地道:“最强?靠阴谋诡计上位的无耻小人,只能躲在鳖壳里的缩头乌龟也敢妄称最强?那看来树上的毛毛虫,也可以称作最最强了,我竟然曾经踩死了几只,真是罪过罪过……” “小子,你说谁是缩头乌龟毛毛虫?”苍默浮现出一丝不自然的笑。 冷幽朔低低地道:“谁躲在两个势利眼的鼠辈的身后,我说的就是谁。” “呵,你很有胆量嘛。”苍默笑着:“本来想着对付你这种小辈,用不着我亲自上场。既然你这般出言不逊,我也只好不客气了。” 苍默拨开了云锦与司姻。 “哎呀,乌龟终于冒头了,看来马上要下雨了呢。”冷幽朔笑着道,一把剑早就朝他刺了过去。 苍默一动不动,只是捏了捏手,他的动作竟被定住了。 “不要忘了,那红线的三段,可也还牵连着你呢。我连她都能制得住,想要对付你,更是小菜一碟。” 苍默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道:“我知道你一向很都有同情怜悯心,谁受罪你也看不过去。只可惜,以你这实力,如果没有了能够给你支持的那个人,你不过就是个什么都挽救不了,白日做梦的空想家。担忧的越多,也只能越感到自己的无力。” 冷幽朔知道,只要那红线还在,和梦烟一般,不可能反抗得了苍默。 逆魂剑已经刺破了她的皮肤,她朝冷幽朔露出一个笑容道:“虽然你不过是个白痴滥好人,面对无可奈何之事也总无能为力。但还是谢谢你,寒幽,我知道你尽力了,这就够了。”她幽幽地笑道:“或许是报应也说不定。” “墨莲姊说什么傻话?!罪无可赦的人还能好好活着洋洋自得,您做了什么竟会遭报应?什么也不要想,我这就去救您……” 冷幽朔在这刹那受到了激励,也下定了决心,他将法力聚合,将红线的气息聚集到手齐腕断裂的那臂膀上。用残存的一点点意识将这条胳膊从身体上分离了下来。 控制解除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想要拦住流枫。 可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离若用柔情似水的目光注视着心爱的人:“你现在没了意识,不代表以后都不能恢复。万一有一天苏醒过来,我实在是不能想象你该如何承受杀掉我的记忆。” 说罢,自己撞在了魅紫色的剑刃上。 身体被贯穿,鲜血飞溅,梅花染红了他的白裳,落入那双无神的眼中。 她整个人伏在他的肩上,他并没有把她推开。但也仅此而已。 她轻笑了笑,沾着血的手抚摸着流枫的脸颊:“这样……就好了。等你想起离若的时候,就无须再自责,因为,她是自杀的。自己撞在你的剑上,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流枫……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很庆幸,你现在是个冷冰冰的武器。 当我死时,你也不会伤心。 只是,我冷的发抖,你为什么不能拥住我呢? 抱抱我……最后一次抱抱我……好么?要是能死在你的怀里,我该多么幸福啊…… 她胳膊不能再抬起,声音也虚弱无力,含浑不清,那双眼依旧亮晶晶的,充满了渴盼——希望他能张开臂膀,将她揽在胸膛,他却没有反应,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被自己手中紫刃一剑穿心,额头靠在肩上的人儿。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在死去,散魂时,总想着让我把你忘却……我也一直是一样……再见了,我的流枫,我的殿下,我的爱人,永远别想起……别……回……忆……我从来没有出现过,也就……无所谓离去……” 可我还会穿着嫁衣,一直在开满了赤红的花海等你……只是你未必看的到了,可我,还是……在的…… 我永远不会后悔,因为我像你爱我一样爱着你,甚至更爱你,你可以为我做的,我同样可以…… 流枫,我很自豪……生命中能遇见你…… 你呢?你是怎么看我的? 语声止,呼吸凝。 当冷幽朔忍着疼痛,将杀阵破开时,却已红颜烬。 流枫却终于,还是连一个拥抱,都没有给她。 在确定了没有半点存活气息后,用毫无感情的口吻道:“主人,您的命令已完成,她已死了。” “你做的很好,回来吧。不识好歹的人就是该死。她偏偏总不听话,要不是那个人中间找理由宽限,她在更早前就魂飞魄散了……这个下场,真是咎由自取……” 亲生女儿再度无法挽回的惨死,但苍默完全不伤心,口吻中还有些鄙视与轻蔑。 除了他自己,他实在不曾有珍视之物。 流枫沉默着把剑刃拔出,不管不顾地离去。 倚靠的肩,也这样没有了。 冷幽朔扶住向前倒下去的离若,眼泪簌簌落下来:“墨莲姊……不要死……” 她的眼睛却没有睁开。 应该也不会再睁开了。 她是笑的。 也有些遗憾。 未如愿伴随怀念的他的温暖而消散。 忆·魔念篇 第三百四十六章 残烟乱 失去了一件利器。 不过,说到底这世上不可能存在完满。 知晓了真相,却再不能解了红线之咒的梦烟,越厉害,放在身边越是祸患。又何必那样贪心呢,有流枫一条忠犬就足够了。 想到这里,他也就释然了,心中存留的遗憾亦云散。 她俯身将梦烟手上的权戒脱下来,戴在自己的手指。顿了半晌,低低地道:“流枫,你又做的很好。” 但这次,他并没有欣喜得摇头摆尾。 连头也没有回。 因为他根本没有听见苍默对他说话,而是呆呆地,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梦烟的尸体。 苍默感知得出,他是在脑海中浮现的残缺的片段。 他慌忙拍了拍他的肩,流枫却依旧没有反应。 歪着脖子,敲了敲脑袋,朝着被寒幽封住的离若身边而去。 眼睛在她们身上来回掠着,喃喃自语:“咦?奇怪,怎么长得这么像呢?” 他的指尖触在人形的屏障,惊讶地发觉隔着这青蓝的光芒,可以把她的手抬起——不过是硬邦邦,冷冰冰的,并非是死人,而是结界的触感。他低吟了一小段口诀,法力也被阻隔在这幽青的光芒之外。 流枫不自觉握住了那只僵硬的手。 寒幽临死前的画面重现,他小声地重复着:“墨莲姊……墨莲……离……若……” “好了,流枫,别自己在那念念叨叨的,快点过来,我还有别的事情要托付给你呢。” 流枫听到苍默的声音,猛地回过神来,眨着空洞洞的眼:“主人,墨莲,离若是什么玩意?不管是听别人提起,还是从我自己口中说出来,脑袋都有点痛呢。” 苍默语塞,支支吾吾地道:“这……” 在苍默编出理由前,流枫倒若有所思先道:“该不会是什么厉害的诅咒封印的名字吧。” “嗯,流枫果然是聪慧过人。”苍默忙道。 “可……既然是是诅咒之音,从那个拼死护着她的人口中听来,怎么好像又是人名——这绿衣女子的名字?”他目不转睛的将目光钉在苍默泛白的脸与不断游移的眼神上:“莫非这绿衣女子就是诅咒之力本身的实体化?” “啊……对呢!就是这样的!”苍默对流枫问出这样尖酸刻薄问题,却又自行解围长长松了口气。 “哦。”流枫的指尖在她的手臂上轻划了划:“既然如此,留着她也是祸害。虽然这屏障是死印,再解不开。但流枫如刚才对付主人之人一般凝力一击,大概能把这屏障与她的身体全都崩碎,这讨厌的毒咒就可以消失了。我也不用再头痛。” 他后退了几步,慢慢地蓄力,看样是要说到做到。 “住手!”苍默神情骤变。虽不过短短一瞬间,旋即就恢复了常态,也逃不过云锦敏锐的眼。 她朝司姻使了个眼色,他的嘴角正微上扬。 “怎么了主人?”流枫将法力收了回去,疑惑地看着苍默。 “主上表现得冷酷,但其实还是舍不得大公主的吧。”云锦尽量让自己显出平静来。 “她再不听话,说到底也是我的女儿啊。”苍默已顾不得自己的言行前后矛盾。离若惨死时他浮现笑意,到了此时擦起眼泪,痛彻心扉只让人感到假惺惺。 他的异常表现已完全合上了散羽所做的那种猜测。 云锦不去追究其中的缺漏,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柔声道了句:“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大公主不明白您的一番苦心,什么结局都是自找的。 “到了这回,属下才知您的本性……” 她适时打住话头,苍默听到她心内回荡着“真是虚伪的可以”,寒霜拂过她的面容,云锦却波澜不惊继续道:“肯安心重归对您的忠诚。这便算是我和司姻献上的谢罪与回归之礼。” 她将半张残纸递送到了苍默的手里。 苍默愣愣,自己唤出了半张纸来。 两张纸的裂缝完全吻合,他的手指轻轻一抹,它立刻变得完整。 面对问询的目光,云锦点点头。 “主上,这礼您可还喜欢?” 他展露了一个笑颜:“喜欢。就是太贵重了,我甚至有点承受不起。但看在你如此真诚的份上,虚假的推脱也不必要,我就勉勉强强收下了。” 云锦眼波流转,屈膝行礼道:“谢主上成全。” “不过,云锦,你也够卑鄙的啊。”苍默不再用那副假面孔,阴险聚集于眉心中:“你这么做,岂不是枉费了散羽对你的信任么?” “我与她同为人臣,实在没有听她话的必要。与她联手不过是为了情分,可终究,君主才是最重要的。” 苍默似笑非笑地道:“说的倒好听。就像对我多忠心似的,其实也不过是为了自己保命罢了。” “谁不知实话最难听。”云锦挑了挑眉:“既都是聪明人,彼此心知肚明就够了,何必把话说白?但既然您已经挑了这个话头,我也不妨直言——您的人品在上,无论是为自保,还是为更高的地位,属下是断断不会把手里的底牌全亮出来的。” “只要我发现您动了杀念,虽然我将手中的半张给您示好,再让苦心经营付之一炬是不大可能。可是呢……”她的目光移至流枫身上:“让您的爱犬反咬您一口,说不定,还是做得到的呐。您要是不相信,大可以在您动我和司姻试试看。” “你是在威胁我?”苍默皱皱眉。 “没有呦,俗话说,有什么样的王,就有什么样的臣下。属下不过是用另类的方式,来展现我的赤红之心。”她格格笑着,直面着苍默恨得咬牙切齿的表情,没有半点惊恐,眸子中反显出了几分狠辣来。 “流枫,将逆魂收了。”他指了指躺倒在地上,被结界覆盖的离若道:“把她抱起来。” 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按着命令乖乖地横抱起离若。 流枫…… 刹那间,离若甜美的笑颜在他的心湖转瞬即逝。 他的胳膊颤抖了一下。 苍默心道:这还真是个之前没考虑过的麻烦事。要不是锦及时向我示好,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瞥见云锦,见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用挑衅的眼神斜睨着苍默。他狠攥的拳头,骨节发出了碰撞声,却只能强压着怒火故作平静:“和我一道回天界。” “等等,主上。” 云锦稳重的声音让苍默心中一凛,忍不住瞪她一眼:“你还有什么事要讲?” “既将大公主的尸体带回天界,那二公主您又打算如何处理呢?” 还好,是个无关紧要的话。苍默不耐烦地道:“她也没半点的价值了,就任她自生自灭,喂了鸦鹫吧。” “哎,对啊,葬身禽腹也是个不错的结局,毕竟——是您心爱的女儿,再听话也是要严加管教,有错必罚,公平合理嘛。”云锦将声音提得很高,苍默知道她是在讽刺自己,也只好装聋作哑,直跃九重天。 流枫与司姻紧随其后。 云锦望了望梦烟,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才念起那许久不曾使用,快要忘记的仙族特有传送之咒。 梦烟浑身一阵剧痛。 呼吸都停止了。 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一定是死了。 可睁开眼睛的时候,风景却之前没有两样。 大概,是魂魄离体了罢?她这样想着。 当站起身来的时候,并发觉并不是灵魄的轻飘飘,而是仍旧背负着躯体的沉重的感觉。 她起初以为是在做梦。 可是,把幻梦当作武器的她,没有闻到一点点熟悉的味道。 开裂的五脏与脖子被扭断的痛觉残留更是提醒着她,这是真实的世界。 她不自觉抚摸伤口,尽管撕裂的疼没能消去,但干涸了的血迹下,已找不到伤痕。 勾了勾手指,消耗掉的法力也回来了。 她蓦然看见,手上的十枚权戒不知被谁用法术虚化。 寻常人很难看到这种法力环绕,她也是凝聚了七分精神,才稍微能看到一点点模糊的残影。 为何我还活着呢?究竟是谁救了我呢? 小白哥那样可怖的实力,又疯狂成了那副模样,每一招都是凶残的,致命的,谁能那样有本事,从他的手下不动声色地救下人来? 她思来想去,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人,不存在,也根本不可能存在。 她对外公给予的栽培以及自己的实力十分自信,事实上她也的确有自信的资本。她敢肯定,若是连她都完全无力反抗的人,在三界中,便更不可能有其他的人。 难道说…… 梦烟四处搜寻着,当目光落在了几乎被摔碎了的琴上,她的眼睛一亮。 与琴弦上相连的,断掉了的丝线上,染满了血迹。 那是流枫的血。 她衣袖轻拂,已翩然坐下,染血的琴则停在了眼前的琴桌。 一曲柔和的小调,将这些血液化成了飞烟,凝结成屏,显现出像。 腮边两窝酒坑陷了进去。 音律骤变,魂至九幽。 她将手指按在了心口,光芒乍现。 冥族已在召唤下,全部聚拢身边。 忆·魔念篇 第三百四十七章 残言乱 暗室。 这其中藏着苍默最大,也是最后的筹码。 每逢繁华,必感凋零,从他骨子中消不去。不到最后,他从不敢让自己的精神放松片刻。所以眼见着他的威胁隐患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依旧忐忑不安,随时随地做着最坏打算的防备。 不过,从前尘改涉后,事情便朝着他想也不敢想的顺利发展。 这种掌握已许多年没有感受到过,他在某刻甚至想要沾沾自喜,但可怕的冷静立时会逼着他把那种得意吞下肚去。 还没有成功。 一步之遥时,头脑发热,最容易落入陷阱中。 不会有谁比他更清楚其恐怖了。那亦正是他经常加以利用之处。 万物却还在最理想处,全不转折的行进。 寒幽浑身鲜血,却带着愉快的笑容逝去,只因为他至死也不知苍默的惊惶是伪装。 他揣度,大概也就是那个时候,无望的锦才下定决心彻底背叛了挚友。 不过,他们谁也没去打扰他瞑目的安宁。 苍默残忍,究竟非无情。 回想起了凉音,他舍不得再捅他的心一刀,就让他满怀着幻景之绘而亡,也算他某种程度的自我救赎。锦的所为已有些肮脏,卑劣,却还是没有突破了过往的底线,不忘给旧友留些许尊严。 苍默的生命本充满欺骗和谎言,但他却最讨厌毫无理由可言,只为了贪欲的背叛。锦的度掌握得恰好,正是他默许的范围,才会接纳他们重新投靠回天界。 但他还是不敢解除了,他置于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结印。哪怕赤缨轻易死亡,半刻不停歇地观察的不安定因素全无异状,他也咬着牙,克制住内心冲动,绝不轻举妄动。 直至他喂下药引,令他最想抓在手中也最畏惧的事物昏迷,再用锦的笛声确定那虚幻的病痛折磨也足以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黑色深渊。他才终于鼓起勇气,站在这他消耗了大量的法力设下结界,又用比设结界消耗了更多法力来隐藏结界的气息之地。 结界莹白玉色在漆黑中闪烁,似浓墨天堑的一轮孤独的冷月。 雪梅盛开在月影之中,它的颜色虽也清冷,却为凄凉的月魂增添了些丝温暖。 苍默盯着这盗取她的灵脉与血液织成的景,不自觉有些痴了。 华月如练,伊人嫣然的笑颜融在苍默的黑瞳,如在眼前,眨眼,已是昨天。回过神来,这里除了幽深与不和谐的明光,并无他物。 他懊恼地叹了口气。 真是不吉利,又想起那个女人了。 明明对她没有动过一点心,而她对他也应该也没生出过真感情,不过是个能借来仙族血脉的无关的人而已。 但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包括在她死去的一刻,那眼中的泪水让他总也不能忘记。 本可以让梦烟删去的过往,他却毅然将它们保存下来——以伪装情深,维持形象固然是最重要的理由,但其中是否也有几分不舍,他不曾细追究过。 他和她始终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他不断地用这种想法冲散其他。哪怕现在只有他一人,没人会去探听他的心,不会去观察他的表情,他还是想起了她的一颦一笑,他再三思索,终于将答案固定在了毕竟是她的色调。 他揉了揉太阳穴,摇晃着头,把她从脑海赶出去。 马上,就要成为彻底的赢家,拥有整个天下的赢家,只要知道这点就足够了,乱七八糟的触景生忆,实在不该太在意。 他将耀目的纯白凝在指尖,在圆月上划了一行轨迹“解——” 当这严密的结界破开一刻,浓墨之中飘飞的晶点,琉光溢彩,夜空中绚烂的星屑聚集,都难以与之相媲。 照亮每个角落,也照亮了他冰封的心。 那些记忆,又不合时宜的涌出。 想起了九幽冥族公主,浸泡在阴冷深邃之境的躯体灵魂,却不甘于冰寒沉寂,总追求着明光,从她惯用的术式就能看出:结魂封咒,断魄碎灵,每次的法术,皆耀得人睁不开双目。仿佛在无言的宣告,她是冥族,可她不是黑暗的代言人,而是高高在上的无痕月光,忘川琴扬,不过在为迷途的生灵指引方向。 恍惚了的精神,拳头不受控狠狠击打在石门。 最坚硬的石,经过特殊的洗礼,已变得坚韧许多的肉身还是感到了钻心的刺痛,时常目睹,但许久不曾在见到的温热的赤色液体顺指缝滴落。 伴随着手上伤痕的疼,他更在意的是骤然放松下来越来越涣散的状态与敏锐的感知不时递送到心间强烈的不安。 一眼融仙力,另一目融冥力。 凄凉的空荡,不存在任何遁藏的痕。 将闻听的范围加至最广,身畔是静静的,在略远的地方才能听到些许声音,却无非是些不打紧的嘈杂闲谈,长久无所事事的仙族,几乎都在对近来发生的种种稀奇古怪的大事议论纷纷;其中唯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是濒死的人细弱的喘息,夹杂着成熟女子的声音与冷静的男低音在共同轻念续命治愈之术的咒法。 虽然期许的完美结果还未真实地呈现在眼前,但在这种条件下,即使是处处谨慎的他,也着实是嗅不到一丁点危机的味道,想不出任何还可能将他的野心熄灭的意外了。 或许,凉音的死,帝沙的死,散羽的心灰意冷这些事情留下的阴影实在太大,该放送下来静品尝胜利的果实时,会不由自主胆怯,与想起那讨人厌的女人没有区别。 石门在随着主人的心,纠结彷徨,不稳地在开合。 最后,激烈的斗争停终于止了。 门扉敞开。 墙壁的明灯,灼着冰蓝的焰。地正中正燃着白惨惨的火的玉鼎,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他吹了一口气,离若的尸身便漂浮在了玉鼎的白炎上。他盘腿静坐在冰凉的地面,闭上双眼,嘴唇开合。 离若尸身,与玉鼎同时飞出银色的火星,而从苍默的身体却溢出翠绿欲滴的光球。 它们俱各自凝为一体,合成两块不同色的宝石般的事物。 旋即,苍默体中迸出的碧绿的石朝离若飞却,而焰火与离若凝结成的银翡则朝着相反的方向。 那是他们的命魂。 苍默将离若的命魂放在自己的体内维持活动,而将自己的命魂一分为二,一半藏在鼎中,另外一半让离若来维持呼吸以障人目。 谁对他动手,就等于亲手杀死了离若。 而离若不过是一半的命魂,即使熄灭,有鼎内另一半支撑,他不至于倒下去,之后再把离若尸身中残存的命魂与鲜活相融,便可以被点亮,再次融合为完整,可保他无恙。 除了梦烟与流枫,三界之内,难觅对手。虽然他对二人的控制稍有自信,但还是早早地作此防备。至于命流枫使离若魂飞魄散,不过是他了解寒幽的心性,知道他不会放任她遭到毁灭性打击,但这一做法也在暗中加强离若已毫无用处的错觉。 中间出了意外的破绽,好在并未太多被在意。现在让灵魄各自归位,真的已失去价值的离若,就在苏醒前任她掉入炉火烧掉就好了。 苍默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手臂微向前伸,想更快地触及到它。 魅紫的光影一闪,已碰到了指尖,刹那化作苍银的碎片。 已与碧玉相融,即将落入焰中被焚烧成灰的柔弱之躯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雪影揽入怀中。 他爱怜地看着臂弯中的伊人,听着她微弱的呼吸,不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轻抚了抚她乌黑的秀发。当他从半空降至地面,转向倒在脚下的白衫白发仙灵时,那眼神却刹那比凛冬还要寒凉。 伏在地上的苍默望着流枫冰冷的神情,地上熄灭了的命魂,颤声道:“流枫,原来你……” “苍默,您很聪明。”流枫淡淡地道:“我先前的卑躬屈膝,神智尽失,都不过是为了保住小若的性命,在您面前演戏,为的,就是等来现在的这一刻。” “你小子倒精明的很呐,我从来没想过竟有人能看穿我的这份心思。” “这您恐怕是误会了。我虽素知您阴险狠辣,对您的心思也处处在揣度着,可您竟会卑鄙阴险至此,我是没有思量的,自然也不会这般想。所以告诉了我您的打算的自然是……” “散羽,是散羽对么?” “正是小灵。”流枫点了点头:“我真的应该感谢她,如果没有她,我纵然能罗织一张毁天灭敌的网,却不能做到圆满。极有可能因为冲动做出后悔终身的事而永世伤悲,说不定真的就疯掉了。” “是啊。她的确是个很好的谋略家,审度局势无人可比。但同时又对认定的主君拥有着诡异的忠心。这点,我与父亲都深有体会。只要她没有择到新的灵魂依靠,哪怕满腔恨意,一个计策也不出,也绝不会将认定的王扳倒。正是源于此,我在云锦‘背叛’她,将那些障眼法的残卷扔给我的时候,我还天真地不过怨念我的罪,留了个心眼而已。”苍默苦笑着:“流枫,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能不能告诉我,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决定归顺于你,好让我死个明白?” “大概是——梦烟想要顺遂假缘,雪王临断气的病榻旁,我第一次听到小灵,也就是散羽的誓约。” “竟在那么早?”这大大出乎了苍默的意料之外:“可要是这么说的话,不对啊……” “您是不是在为既然前涉之前她已经决定为我效力,可在这一整个轮环之中,却都像按着您的想法在行动——将我的意识全部吞噬彻底沦为提线木偶的那个想法,完全看不出一点倒戈痕迹?” 苍默点了点头。 “您想的的确没错,只要近乎疯狂地折磨着我雪王那一半的身心,让他心力交瘁,奄奄一息,连活着的信念也逐渐失去;与此同时,再让我慕流枫那一半的自我意识被梦烟削弱,分离的两半魂灵融合,加上逆魂剑的效果,即使不变成忠犬,也是个木偶了。”流枫顿了顿:“只可惜,无论是沉眠苏生,散魂重凝的虚弱,精神崩溃的冰宫塌陷,吸收同调之术的伤害流下的泪水,所有的一切,你所希望看见的,小灵全部真实地呈现在你的面前。不过在我目睹小若与慕流枫缠绵,行将癫狂之时,回想起了小灵便是军师之事,所有轮环的记忆也共同被我吸收了回来。有了必胜的决心,也就没有了崩溃的理由了。但我却一直将这份颓唐维系下去,为的就是让一直监视着动向的产生错觉,自己乖乖进入瓮中。” “怎么可能呢!那些疯狂破碎黑暗的画面,让我为更接近三界之主位置也偷笑过几次的画面,是真正发生的,我都能感知到你的那份绝望,你却告诉我那些是假的,我怎么相信?” 流枫打了个响指,脸上立刻变得全无血色,嘴唇泛白。 眼睛中的神色也黯然。 剧烈地咳嗽,无力地喘着气。 看到“虚弱”的流枫,苍默的眼睛瞪大了,流枫却断断续续地道:“我……在您面前昏倒……您亲自搭在我脉搏上……不是也没看出……我……我并没有伤……咳咳……那……之前在光屏上……您不就……更看不出了……”极痛苦地拢了拢眼,缓了一缓才继续咳嗽道:“细想想,我真应该感激您……要不是您害得我几乎成了废人,命细如丝……缠绵病榻几十年……让脆弱身躯那些被毒素与渗入骨髓的伤痛日夜折磨的无力感成为了我某段人生不能抹去的一部分,我想也不能……这样轻易瞒得过您的眼睛……” 他顿了顿:“梦烟那一裂天之箭,我丝毫不知情,用自己的身躯承受着的,以命在赌博,真真假假,更能产生以假乱真的效果。小灵当时把全部的希望全部都寄托在了星辰的身上,相信他一定会牺牲自己的康健,熬那种足以起死回生的药来救治我。星辰果真没有让她失望,将我从垂死边缘拉了回来,可是……他已经……已经……“ 流枫有些说不下去。 利用星辰,也是在利用自己。 利用星辰的忠心,利用自己相信星辰的忠心。 可是这样的臣子,他最后却死去了,他不能不感伤。 “我这算是作茧自缚么?”苍默长叹了一声:“你——是想坐上九天王,三界主的位置吗?” “是。”流枫干脆地道。 苍默怔怔,低声道:“你倒是变了呢,也变得喜爱权利了。” “我的确是变了,不过从过去到现在,我都不是为了权利,而是为了一份公正与太平。”流枫道:“过去,我一直希望能找到个值得我为其卖命,匡扶我心中所愿的人。可是,后来我才发现,这有多难——没有哪个君王愿意心甘情愿替臣子实现愿望,他会觉得是受了摆布。既然如此,那就只有我自己坐上王座。与其说是要享受地位带来的优越,不如说我已经做好了承担众生责任的重担。” “好一个做好了承担众生责任的重担。”苍默的眼睛露出凶光:“我已活不成了,可你也别想做九天王。今天,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苍默用尽力气在地上划了一个符,吹了一声口哨。 石室开始震颤,万马千军的脚步声近了。 “听到了么,流枫,我把整个天界的仙族全都唤到此处,对他们下了齐结封印之命,纵然你法力三界至尊,一时也冲不破这众仙之力的结界,在破解前,就要与我共同葬身此处了。” 苍默大笑了两声,石室停止了震颤与传入耳中的“殿下,我们来接您了。”却让他的笑骤然停止。 流枫正握紧了逆魂,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在此时,也一脸愕然地抬起头来。 站在眼前的,赫然是他的子民。 是他用整个生命去爱护的魔族子民。 从他们中间,走出几个身影来,单膝跪地向他行礼。 那是在“寒幽篡位”后,被他赶走的魔族副将,长老以及一干身居要职的魔。 这其中,立于副将身边的人的头格外地低,整个脸都被头发挡住,埋在阴影中。 借着墙壁的光,流枫却不大敢开口叫他的名字。 “魔族副将雨樱参见雪王殿下。”在这一声毕,阴影中的脸终于现出了真颜:“魔族左护法星辰,参见雪王殿下。” 忆·魔念篇 大结局 散 此世再无最强兵器的梦烟。取而代之的是冥界的王与天界军师双重存在的散羽活跃在尘世间。 她并没有用灵夜逆改逻辑——这样的技能需要绝对的冰冷无情。 感情的丧失,原本是中了一种精致淬炼的毒,梦烟早在无尽的轮环中自行冲开了毒性,而其余的冥族,已从锦的手中获得了解药。 这世间,再也没有人可以往复于同一段时间中积累。 她也没有求离若用碎心铃去删改任何人头脑中的记忆,前尘往昔仍存留于每个行走于这段时间的人的心中。 甚至,她从没有一刻去刻意提及模仿早已用回影诀追溯的一清二楚的她的过去,也并没有在自己原本的容貌上覆盖其他形貌的假皮。 可是,她在每个人的眼中,仍旧是唯一的舞灵,唯一的散羽。 只因她自己是如此坚定地相信着,他们也陪她将其变成真实。 她给了她一条命,她还她一个存留的痕迹,替她来爱这个世界,看繁华三千,得偿千年所愿,或许,也算是她们二人另外的一种清算与成全。 魔刻本已不存,但魔族这个名号仍保留了下来,驻于魔境,与冥族同属天界管辖。流枫本意欲星辰接掌首领此职,他决意追随王于天界而推辞了这个请求。至于寒幽,一是他为冥王的未婚夫,二则是他也实在是无心。最终,借由冥力,从幻影中脱出真躯的楚遥——慕野吟坐在了这个位置。 魔这个词,似乎从一开始就与楚遥有着脱不开的牵绊,终究也还是由他背负起了魔名。 果然是兜兜转转,抵不过宿世使然。 而在再三斟酌之下,终于还是保留了明月楼这个存在而将染秋霜这一意识埋藏在尘埃渺渺——流枫并不怨恨秋霜埋藏在他心中对于修仙之路的憧憬的种子,相反还对她的某些教诲甚是感激。做出这样的决定,也非他一人的决定,而是共同商议,深思熟虑。染秋霜太过争强好胜的心,与不愿欠下情谊的执念,实在容易害她重蹈覆辙与悲戚。 与其寻本真复了秋霜寒凉,不若月下楼阁徜徉。何为真,何为假,谁是谁的复制品,都会随时间的流逝遗忘。 念洛奉散羽之命,将冷幽朔身躯炼化,将铸造其中的四样灵物复归原样,并从逆魂中取出了唯一铸入的猫眼玉,归还各妖境,和着散羽的一曲,他们俱得还阳。在得知流枫与魔族雪的关系,和他现在已做为三界之王的消息,他们不再为曾被灭族而痛,反被羞愧与感激填充了胸臆,愿意效命于他。 三界归一。 随流枫在众生祝福之下坐上了至高无上的宝座,这盘棋,也已结束了。 光芒落入了被黑暗所遮蔽的境界。 为了某个贪吃鬼——寒幽而分开举办的三场喜宴的乐曲,彻底冲散了这阴冷的深霾,沉入了欢欣。 在他成为冥王夫君结末之筵,在摇曳的大红色色调里,锦对着完全没有做新郎觉悟,只埋头甜腻吃食的他玩笑道:“当年你就和散羽吵着,绝不与我和司姻同办酒席,这样才能多吃点好东西。夙愿终于实现了,还添了主上的,真是可喜可贺。” “难为你们都考虑我,连吃了这么多好吃的确实心旷神怡。不过,比起美食,历经波折后还能和阿羽走到今天更令我高兴。”他凝视着梦烟,故作轻松地笑着,两道泪痕却不能掩饰地落下来,他忙低头扒拉了两口盘子中的点心:“真辣。” 锦捏起一小块放进嘴巴里,一股子恶甜恹在喉头,她咬着唇,低声道:“嗯,确实……好辣……辣的人睁不开眼。” 梦烟并不则声,那些可窥探的心音被她闭锁无视。 他愿意将她视作此生所爱,与她红妆携手,入花焰烛火,没有那个人的牺牲,长眠于雪原的孤魂是谁显而易见,即便是像现在作为替身而得的安宁,也是她不能想象的。 月有圆缺,美中不足,古今难解,那些旁支插曲无可避免,何必觉委屈,何苦贪心去计较? 白璧有瑕的快乐,未尝不可当作是蚌中珍珠。 这也是,作为忘川守侯者,看惯听多了浮华万千者与旁人不同的豁达,想开的事情,就不会再深陷。 春去春来,花开花落。 汗水与泪水化作往昔,他们也成为了夜深人静的灯盏旁的传说中的魂灵。 世事,真是无常又有趣。 忙忙碌碌,机关算尽的人,却没能得到想要的结局; 把全部心血奉献给不知能否实现的幻梦的人,却至死也没能亲眼看到他失去自我,乃至将原初的身影全部忘却也要构建的永恒的乐土。 只是个被卷进来,对争名逐利毫无兴趣,反而在冥冥中无形的指引之下,获得了他人的倾囊所求。 天冥之灵,是否也是天命难违,无人能参透。 性格与命运之间的渗透关系,也无从推得。 但是,如果说生命中的得与失,也是一场无形的交易。至少能肯定,流枫的往昔,足已可以付清现在所获的一切,甚至还并不能完全抵消那深重的阴影。 可是,累累的伤痕,涌动的泪海,他仿佛早已忘记,丝毫不在意。 苦痛并没有将他拢入黑暗,反而加强了那份怜爱与慈悲,还有更为公正的态度。 生为妖,修作仙,堕成魔,血含冥,曾化人的他,五族的界限早已不明晰,能够真真正正地体会出所谓的“众生平等”。哪怕是苍默或玺颜归顺来的旧部,以及冥族,也不得不承认,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做九天——不,三界之王的。 血统没有高贵,没有低贱,不过是出生时,所戴的标签不同罢了。对这句话有着清楚的认知,并作为信条的他,终于对九天之上的宿病承袭制下手——类似于冥族过往的手段,不过更为温和些。不念出身,皆要进行严格的考察,不能承担责任能力不足者,须即刻从九天脱离重入轮回,哪怕是他忠心的追随者,或是他的亲生儿女,亦没有留情的余地,丝毫不手软。 作为三界之王唯一的王后离若,哪怕要忍痛与子女分离,对他的所为,也没有提出过异议。 在有人问起她为何会如此淡然时,她的回答颇意味深长:流枫铁面无私,但并不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坚强,只是因为他竭力不把柔软表现出来,剖开灵魂来看,却也许比任何人都脆弱,都容易受伤。身处于任何位置,都要有承担相应责任的勇气。他既然未选择做一个普通人而走向了另外的道路,注定不可能再似寻常,拥有滚烫的心,却不得不做冷血的事,那种痛苦不是平常能体会。她所做的应该轻声地鼓励支持,使他坚信自己,而不是责怪怨怼,为原本已压抑的魂魄徒增其他压力。这是她作为他的妻子不可或缺的觉悟。 无意中听得此言的他,登时热泪盈眶,给她一个最温暖的拥抱。 世间不知有多少的少女,暗自憧憬能像离若一样,有能得到流枫这样坐在无上尊位却依旧能专一专情的男子垂青的幸运。 她们只在羡慕她现世的明艳,可是她“幸运”背后的艰辛,是否是她们所能承受的,却无人顾虑思考。 如果他不是九天之王,而是疯癫落魄,伏在雪地孤零零的可怜人,她们能否依旧对他满怀眷恋,不离不弃的守护? 在他终日痛不欲生,噩梦缠身,她们能否割下骨血为他熬药,眼不合拢伴其安眠? 在他不得不遵循着规则,将考核不成的子嗣从九天放逐,她们是否能不哭不闹,也不争吵?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时间过去多久,连那些恨与疼痛都淡了,她对他的情谊,他却一刻也没有忘记。 没有她,他不可能走到现在。 在疲惫,痛苦与纠结时,只要看到她纯真的笑脸,纷杂的念头就会一扫而空,坚信什么都是值得的。 她的情谊,他无以为报,只能用他的一生,倾尽所有的爱去偿还。 那双眼如何冷静观察世间生灵,在注视着离若时,便会即刻融化成水,变得比寻常人家的恩爱夫妻神色还要宠溺。 付出未必会有收获。他的爱越深,她招来的妒忌也越多。 可那都是在角落中,与她说不上话的陌生人罢了。 凡是熟识离若的人,无一不认为,她是应得的。 连真正的“多年的老情敌”雨樱,不过是无聊时开开她的玩笑,内心深处是在祝福着她的。 这一天,风清云平。 她正打扫满溢着清清淡淡的雨露与书卷香气的彩阁——正是在这个地方,她遇见了教会做人的道理,赐予了她平和地心境与柔和个性的魂灵。尽管那生灵早已不在,魂魄飘散成灰,可她还是习惯去那里看看,期待着某一刻还能听到那句“小姑娘,终于等到你”。就像想重新被那严肃温柔的人,用尽管冰冷,却有种不可思议的温暖的怀抱拥着四处漫步。尽管知道它们都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了,但把那里整理得干干净净,也算是她表达感谢的一种简单的方式。 从彩阁中走出,她不自觉踏入了那片寄托了无限梦影的花海。 却瞥见了雪白的影子早已先伫立在缤纷娇艳中,听到了脚步声,回眸一笑,姹紫嫣红早已失了色彩,他揽起她纤细的腰肢,将她高高举起,旋转间,无数的花瓣落上衣衫。 只有他们二人清脆的笑声交织成乐。 被风微微吹乱的黑发披在肩头,她眨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道:“流枫……我……” “不用说,我知道。”他凝视着她:“今天是她的祭日,你想去看看,对吧?我已做好了准备,立刻就可以启程。” 她嘟起了嘴巴,装作不大高兴的样子:“你又乱窥人家心音了?” “我的小若早已命令禁止的事情,我哪敢顶风而上啊!”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不过是我们的灵魂早已相连,没有冥力,也可以心心相印。” 她是想小小的撒撒娇,可听他很淡然地就说出这样的话,脸不禁有些泛红,娇嗔道:“肉麻。” “可这是我的真心话呦。”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她不由乖乖低下了头。猝不及防间,被他打横抱起:“抓稳,要走了!” 一阵风声呼啸而过,漫天的雪花拂过脸颊。 玉石裂碎,清冽的笑声:“哎呦,墨莲姊,殿下,好久不见。你们两个还是恩爱得令人羡慕呢。” 这声音…… 抬头看去,果真是寒幽。一袭水蓝衫的散羽站在他的身边,两人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离若忙朝流枫使了个眼色,他笑着将她放下来。脚一着地,她便结结巴巴地道:“不……只是流枫为了用瞬移诀才……” “哎呀,墨莲姊,用不着解释,谁不知道你们的感情好。”他挽住了散羽的胳膊:“就像我和阿羽一样,夫妻和睦不是丢脸的事情。” 散羽绽开笑颜,像离若镜子中的倒影:“你们也是来祭拜的吗?” 离若与流枫俱点点头,寒幽调侃道:“就连点头的时机也是一致的,这才是心有灵犀。” 他在开心地笑着,滔滔不绝,却只看着远处,无论如何也不肯瞥一眼身后以紫刃作碑的雪坟。他们默默拜祭的时候,他也不曾回过头。 从那一天,到这一刻,每年他都会来,却总也不会看那座孤冢。 “寒幽,别再闹了。”散羽柔声道:“这都多少年了,你仍旧是不肯回头和她说句话吗?” 他背对着他们,眸子中一闪而过的悲哀,没人能看见:“梦烟话一向不多,该说的,已再剑炉告别的时候说过了。她安排好的,我也照做了,再也无话可讲。之后只要来看看她,就算是尽了我的心意吧。” 相见,又默默地背对背分别。 仍是一场无言。 在他们都离开后,锦与司姻悄然而出,烧了几册的书卷。 “呐,司姻,你觉得她真的是对的吗?” “为什么会这样问呢?”司姻低声:“大家,包括你我,不都很幸福吗?” “可是聚炎……我看得出来……他的笑,没那样纯粹了……” “那也是他自己选定的啊……”司姻柔声道:“他总是毫不犹豫把别人的事情摆在第一位,和自己相关的却一再滞后。她对他的决定都是支持的,自然也会尊重他视为优先的救赎。他最多也就是伤心,至于悔恨,是不存在的吧,他也能理解她的付出……” 云锦思虑片刻,“嗯”的一声,表示赞同。 眼睛却不自觉轻微眯起,想起了万物的起源,遥远的往昔…… 却再也不可回退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