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师是个忽悠精》作者:九月西风 文案↓↓↓ 前世,寄无忧活得像条锦鲤。 顺风顺水,天生奇运;逍遥自在,百无禁忌。 ——他会什么? 忽悠,喝酒,鬼画符。 ——他有什么? 掌门是他干爷爷,两大美男峰主为他当爹当妈。 还有一个忠心耿耿的英俊徒弟,放下剑,为他劈柴生活,洗衣做饭,宠得他生活不能自理。 整个门派都是寄无忧的红眼病,却不敢动他一根毫毛。 谁料一朝不慎,遭阴人算计,众叛亲离后,惨死在了小徒弟的怀里。 重活一世,寄无忧势要破死局,养徒弟,在人间潇潇洒洒走一回。 谁料…… 乖巧听话的小徒弟,其实是个有魔族真血的混血大佬。 寄无忧(摸头):魔族有什么?不还是我的乖徒弟。 楚九渊(笑眯眯):不是徒弟,是道侣。 人人都道寄无忧个性强势,楚九渊温和不争,却有人说在一次门派聚会上,看见楚九渊突然闯入,脸色铁青,把烂醉如泥的寄无忧拽回了房间…… 文文又名:《全门派都是我的红眼病》,《把徒弟养成道侣怎么破?》 深情忠犬乖徒弟vs强势护短老师父 楚九渊(阿月)x寄无忧 微博@九月西风呼呼吹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寄无忧,楚九渊(阿月) ┃ 配角:白长卿,项逐天,秦珅 ┃ 其它:师徒,年下互宠,he 第一章 (捉虫) 文/九月西风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总是分外的凉。 前几日还十分晃眼的烈日艳阳,此时却怯怯地躲在了云层之后,任凭讨喜的雨露播撒人间,消去那燥人的酷暑。 只是这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终究是人间的特权。 再往前,便是凡人不可随意踏足的仙家之地,四季如春,山水秀丽,千年来日日如此,永无变化,也永无止境。 楚九渊手上提着一小缸子酒,不慌不忙地走在回门派的这条山路上。 即便那红布裹的木盖将酒缸口塞了个严实,都难掩那股琼浆金液的醇香,倘若爱酒的人闻到了这股味,一定会忍不住掀开盖儿品品这难得一尝的好酒。 只是数百里的徒步前行中,山路崎岖难走,大道拥挤难行,酒面却始终如一片镜湖,碧波不兴。 他抬眼看去。 划别凡仙两界的结界,总算到了。 结界前立了一块石碑,这块石碑非比寻常地巨大,几乎能称得上是一座小山。其上用凌冽的剑痕镌刻着四个潦草的大字——仙鸣山派。 高耸的石碑立于眼前,它饱含着的灵气撑起了方圆百里的结界,乍一看气势十足,令人不由想要驻足察看,然而真正凑近,却会发现其上遍布着许多藤蔓状的植物,有一些甚至爬进了字痕的凹槽中,模糊了剑痕所留下的字迹。 萧条与破败肉眼可见,显然是很久没有人来清理过了。 楚九渊神色平常地走进结界,他身材颀长,肌肉也锻炼得恰到好处,绝不会被说是瘦小,可他迈步的动作却像一阵清风般无声无息,丝毫没有惊扰到一边本该负责看守结界石,却正打着瞌睡的小弟子。 他阖上眼,轻轻叹了声气。 二十余年前,他初来乍到时,仙鸣山派还没有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楚九渊还记得那时,巨大的结界石边总是站着许多年轻的少年少女,他们痴痴地杵在结界外,伸头目送着那些被门派选中,上山修炼的幸运儿。 他们每一人都双眼瞪得浑圆——进到结界里的人,眼里满是喜悦与难以自已的兴奋,而结界外的人,眼里的艳羡往往升为不甘,不论这情感多么强烈,最终都会转为疲惫的妥协。 得道升仙,何其荣幸! 与仙家无缘的凡人,多多少少都憧憬过这片绵延百里的山中门派。 而如今,三界乱世,竟是让这座千年繁盛的仙界第一门派也难逃荒败。 乱世之下,门派内有数以千计的弟子不知所踪——有的惨遭毒手,有的逃回凡界,而与楚九渊实力相当的那些弟子,多数也都离开门派,另寻他处。 若非他遇见了师父,兴许此时也离开江南了。 这样想着,楚九渊又将手上的酒缸子提得愈发紧了。 他那爱酒如命的师父,一定会喜欢这坛好酒的。 有人告诉他说——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时,江南齐家酿出的桂花酒是最好的,他便特意赶在雨停前将这小小一坛香若甘露的美酒买下。 这户姓齐的人家距离仙鸣山派并不算近,而楚九渊此时早已踏入元婴境界,大可御剑而行,可他担心这脆弱的土陶酒缸在空中遭鸟儿或是什么别的玩意碰坏了,只能提着它,老老实实用腿走了百里山路窄道。 为了师父,这点用心都算不上什么。 “……楚师兄!楚师兄啊!” 他闻声回头,看见一个拖着二轮拖车的小弟子追在他身后,那弟子见到楚九渊止住了脚步,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楚九渊看向他身后拖车中坐着的一对少年——身上灵气微弱,似乎只有十岁出头的样子。 在门派如此没落时竟会有新来的弟子?倒是十分难得了。 拉车的小弟子看着这位面无表情,眼神冷漠的师兄,十分艰难地动了动唇,显然是在踟蹰着嘴边的话。 楚九渊并不想在这儿多费时间,便只能主动开口:“何事?” 虽然他平淡疏远的语气算不上亲切,却给了小弟子回话的机会,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涨着一张红扑扑的脸,结巴道:“楚师兄!我们那,那仙鸣峰是在哪个方向来着……?我这一时糊涂,就,就给忘了……” 原来如此。 仙鸣山派每回纳新弟子进门,都是要派小弟子做引路人,把这些新入门的弟子送上主峰。 可这仙鸣山派里足足有九九八十一座山头,群山环绕间,又只有三座是主峰,只待了十年不到的小弟子又怎么记得住这些错杂的大小山路?但引路人不论是忘了路还是误了时候,但凡出了差错的,都是要削上好几个月的月供的。 在引路人担惊受怕般的试探眼神中,楚九渊默默指向了西面,并没有要故意责难他的意思。 他俯下身,恭敬地作揖道:“多谢师兄!” 楚九渊转过身去,如瀑的青丝从发冠处倾泻而下,衬着这山间升起的薄雾,更添一抹俊色。 车上托着的凡人少年仰慕地望着他的背影,轻飘飘地说:“阿蒙,那人长得可真好看,果然,做仙人是能变样子的。” “可是……哥,刚才那北面山头还有个被人追杀的仙人呢,你怎么不提那个。” 话音未落,楚九渊双瞳骤张,僵硬地停住了脚上的步伐。 “那都是例外,我们今后……啊!疼……” 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转为一声惊呼。他拧紧眉毛,眯眼瞧向这只掐在自己肩上的大手,白皙纤长,却青筋暴起。 “再说一遍。” “什么?” “你说,北面的山头,有人被追杀了?” 这一字一顿,明明是说给他人听的,却像是挥起一把逆刃的刀——刀背对人,刀刃对己。 听清问题后,少年怯怯地点点头。 楚九渊只觉得喉间酸涩无比。 “那人,可是穿着一身青衫白袍?” 听完,少年想了想,随即又摇了摇头。 在楚九渊稍稍缓和的神色下,他歪着头补充了一句。 “血太多了,看不清楚。” 楚九渊有一瞬甚至未能反应过来这一句话中的含义。 同门相残,北方山头,被追杀成血人的修士……这种种信息一股劲涌入他脑内的识海之中,楚九渊竟是一时未得出一个结论来。 他一向可靠的理智此刻却停止了运转,面对如此简单的信息,它拒绝得出那唯独仅有的一个答案。 就在三人惊恐的目光下,楚九渊拔出长剑,飞身一跃,御剑而去,竟将无色的空气都撕出了一弧肉眼可见的白色裂痕。 多年的御剑经验,让他足以凭借这足下方寸之地而神行千里,平平稳稳。 可他的心,却乱了。 ——怎么会? 楚九渊庞大的识海中装有千百本修炼的心法,剑本,可此刻,却被这寥寥三字所难倒。 师父再怎样被那些人排挤,终归还是这仙鸣山派的一份子,也是掌门最为偏爱的弟子。虽然那位掌门自打渡劫碰壁,身子大败后,就闭关不出,再未曾露面过了,可看在他的份上,再怎样,都至少不会对他师父起杀心才对! 这个理由就算不成立,那这二十余年来,他师父给门派赠的银两又怎么说? 建学堂,修书阁,锻宝剑,哪个不是需要大动钱财的工程?掌门闭关,另两位峰主又不善经营,没有师父在凡界赚来的那大笔银两,这仙界第一门派恐是都要被人笑话囊中羞涩了。 再怎么,也不会…… 忽略耳边的阵阵嘈杂,楚九渊轻抬眉眼——上青峰顶,已近在咫尺。 那悬崖峭壁的另一端,青山上,绿水间,藏着一个不大的小屋。 那是他和师父的家。 一定没事的。 只要他越过这陡峭的断崖,就会看到一个坐在崖边喝酒,身着宽袍的纤瘦男子——寄无忧会举着他那万年不变的酒葫芦,一边听徒弟教育,一边眯起一双微醺的醉眼,对他笑说道:“没事,这儿就算掉下去,也是摔不死人的。” 眼皮一合一张,一段短暂的回忆闪过,倏又消失不见。 等他再次张开双眼,那不到半瞬的时间,楚九渊脚下的长剑便覆上了一层阴影。 上面有什么东西? ——怎么可能,这可是万丈高的断崖!怎么会有东西从顶上落下! 嗖—— 他猛一抬头。就在他头顶不远处,一团模糊的影子随即被抛下这万丈深渊。 楚九渊身手极好,脚下剑锋一转,再一扬手,便接住了这从天而降的“东西”。 扑面而来的腥气皱了他的眉梢,也逼得他瞪直双眼。 一向多话的寄无忧,如今却安静地躺在他怀里,一语不发。 被血染红的宽衫从两肩滑落下来,露出了他胸口处几道最为致命的伤口。这四五道可怖的血口纵横交错,且毫不留情,每一道都将他胸口的血肉砍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至于他平日里用来画符的右臂,已经难以寻到完整的皮肤,能看到的更多的,是暴露在外的森森白骨。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抱着师父。 不知是否是因为流去了大半血液,寄无忧在他怀里竟轻的像一捧风,如若不抱紧他,楚九渊几乎无法感受到他的重量。 楚九渊想去探他的鼻息,伸出二指,才发现自己正发着抖。 他在害怕——他怕这个将他从鬼门关中救下的人,最终会撇下他先去一步。 踟蹰片刻后,楚九渊抱着怀中生死未卜的人,御剑登顶,轻盈地落在了上青峰崖顶上。 楚九渊双脚刚一着地,一道剑光便‘嗖’地向他射来,逼得他将身子微微一侧,又听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他系在腰上的小酒缸子被那剑光射中,琥珀色的琼浆立刻淌了一地,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来。 他紧皱眉梢,抬眼扫去,就看到原本只属于他师徒二人的小山头上,此刻却前前后后围满了负坚执锐的门派弟子们。 而剑光射来的方向,是一黑一白的两道瘦长身影。 白衫素带的白长卿,墨袍乌衣的项逐天。 前者是万剑峰峰主,后者是仙鸣峰峰主。 这二人,皆是寄无忧的师兄。 若是平常,楚九渊都会略带敬意地向他们俯身问好,以表同门相亲相爱之意。而此刻,他充血的双目却死死地盯着他们不放,像是一头闻了鲜血的野兽,势要怒吼着张开獠牙,撕烂他们的脖颈。 项逐天的一双凤眸微微眯起,语气轻柔和缓,甚至带有几丝担忧:“九渊,看你的样子……应当不会是想犯什么错吧。” 楚九渊并未理他,只是死盯着另一人道:“是谁下的手?” 他虽然口中在问,心里却是有答案的。 白长卿一身白衣胜雪,而这雪上,却是染满了刺眼的赤红鲜血。 白长卿看向他怀中的人,又将视线徐徐移开。 “负责讨伐逆贼的,是我们万剑峰没错。” 楚九渊喃喃着这两个不可思议的字眼:“逆贼?” 项逐天颇为无奈地点点头:“勾结毒王,谋害平民,惑乱三界,虽然不可置信,但……哎,九渊啊,你是被我这个恶性难改的师弟给骗了太久了!” 白长卿接着道:“三日以前,我们已在他的屋中搜出了证据来,我知道你不敢相信,但如今看来,是我们一直以来看错了人。” 反贼?证据? 这样一番诚恳的话,任谁听了都会心有所动,换做是别人,兴许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跟错了师父。 但楚九渊不同。 师父的屋里有什么,他再熟悉不过。两盏酒碟,三个酒缸,几张空符,除此以外,就是想找一根束发的发带,恐怕都是找不出来的。 项逐天吩咐弟子的模样落入他眼中时,一段回忆就这样被突然唤醒,点燃了楚九渊的第一缕怒火。 就是项逐天,众人眼前这个温柔可亲的师兄,峰主,在一次偶遇中向他提到:“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时,江南齐家酿出的桂花酒是最好的。” 三日前,是他前去为师父买酒,也是他们擅闯上青峰,搜集所谓的“证据”的日子。 原来,那一句看似无心的话,只是为了把他引走。 他低垂着眸,缓缓将手移至剑鞘,却又被一句沙哑的唤声拉回了神智。 怀中这具血肉模糊的身体忽然动了动,寄无忧强忍着撕裂的疼痛,启唇唤着他的乳名:“……阿月?” 楚九渊一直凝重的脸色总算起了转变,黯淡神伤的眼神中重新焕发了光彩:“师父!” 怀中虚弱的人先是动了动,再勉强睁开那似有千斤重的眼皮,便看见自己这徒儿可怕阴沉的脸色。 寄无忧强笑着,沙哑出声:“怎么……好像我死了似的。” “师父,身子没事吗?” 楚九渊一边温柔出声,一边拔剑出鞘,那几个悄然靠近,妄图偷袭的弟子连惨叫的功夫都没有,便被拦腰斩成了两半。 寄无忧脱力地阖上眼,轻声道:“往死里打,打完了就走,我……有些困了。” 他点点头,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一些。 楚九渊那剑极快极狠,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元婴修士能掌握的实力,四周的弟子虽然大部分也已结金丹,却连楚九渊出招的动作都未能看清。 他们看向楚九渊的鄙夷眼神中,也不禁带上了几分恐惧。 纤指握花枝,项逐天为弟子们造起一道淡红色的弧形屏障,转而对楚九渊劝道:“为了一个叛徒而同门相残,九渊,你这又是何必呢?我们同为仙家中人,你若心系门派,理应一同讨伐罪人才对。” 巨大的灵气屏障一建起,就壮起了弟子们的胆子来,他们纷纷开口附和,为他们温柔大方的峰主撑腰。 “要不是他,我们天下第一仙门何以落得今天这般田地!” “就是就是!要不是他,我们怎会……” 嗖—— 饱含着死亡气息的剑风声再次响起,让众人造势的吵闹声戛然而止。 保护着他们胡言乱语的强大结界,顷刻间就被一劈为二,随即就化为一阵尘埃,飘入了他们四周的山雾之中。 项逐天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小而上翘的眼角中漏出一丝隐藏已久的厉色。 “看来,九渊是要执意犯错了。” 项逐天一声号令,数百鼎高阶法器升上天空,一时竟是有遮天蔽日之景,另外数千金丹弟子扬起长剑,向着崖边相依的两道孤瘦人影全力斩去。 …… 他撑了多久? 楚九渊只知道自己挥剑的动作从未停过,无数影子向他一同袭来,无数剑锋向他的脖颈一齐刺来。每一个人都想要他的命,却全都被斩得血肉飞溅。 金丹修士们败下后,项逐天的弟子们亲自上阵,这一回,皆是与楚九渊相同境界的修士了。以一敌百,他勉强相抗,虽是护住了怀中的人,却无法将自己也顾及周全。 一些他无暇抵挡的剑招,他只好咬牙承受,久而久之,足以让他分神的伤口愈来愈多,他身上没有沾上血污的地方也变得屈指可数了。 在气力将近时,一股陌生的力量攀上了他的脊梁,将一切变得轻松了许多。 …… 又过了很久。 楚九渊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知觉,鼻息中,满是浓稠的血腥气味。 在无数凄冽的哭号声中,终于有人大喊:“……是魔族!快!快把问天楼的人喊来!” 恍惚间,楚九渊并没有意识到魔族是在叫谁,他只觉得没有人再向他挥剑,应当是到了安全的地方才对。 他未抬头,不知天上已是血光冲天,赤云盘绕。杂草蔓生的小小山头,早已化作一片尸山炼狱。 “师父。” 轻轻晃了晃怀里的人,却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 良久的沉默后,他颤着手,碰了碰他已然冰冷僵硬的面颊。 寄无忧倚在他怀里,轻的像一捧风,吹之即散,于这人间,再无忧愁。 第二章 寄无忧阖上眼后,听到了无数种声音。 叱骂,叫喊,嘶吼,哭号,此刻全都混做一团,涌入了他已经无暇思考的大脑之中。 死前还不得清净,实在是件扫兴的事。 趁着骚乱之际,寄无忧双眼颤动,最后一次让视线越过尸横遍野,看向了那间他住了近百年的破屋——如今已在打斗中沦为一片废墟的光景。 有建屋之时,便有拆屋之日,冥冥之中,好像一切都早已定数。 那间屋子建的不大,里面要啥没啥,阿月还没来时,寄无忧大都在人间玩乐度日,很少会在这间空屋过夜。 细数一番,阿月来后,很多事都发生了变化。 他还记得那一天,他是怎么把那个少年捡回来的。 ——最开始,也是长久的黑暗。 耳边的鸟啼雀鸣伴着东升的日光一道响起,浅眠中的寄无忧两眼一睁,看到眼前叶影重叠,嫩绿摇曳,不由皱了皱眉:他不是在喝酒吗?怎么喝到林子里去了? 寄无忧扶着额坐起,这隔夜酒还未醒,外加吹了一整晚山风,现在整个人晕乎得很。他寻思着昨晚自己到底是喝了多少白酒,怎么喉里竟疼的这样厉害。 他只想找条灵溪洗洗喉咙,然而走了两步,忽又想起昨夜白长卿的那堆唠叨,心里便郁闷了起来。 收徒弟? 他可是这么一个人过了将近百年的日子,早就不怕什么孤独寂寞,再说,他那屋子里就一张床,总不能让他们师徒像一对道侣似的夜夜同枕共眠吧? 他知道白长卿心里在盘算什么,用一个徒弟把自己留在山上,不让自己去凡人的城里玩乐——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想着想着,一条溪水忽地闯入眼帘,让喉咙正辣的寄无忧的心情来了个峰回路转。他倾身上前,看也不看,便用手捧起溪水,直直地送入了口中。 呸! 寄无忧被猛地呛了好几下子,心里气得不行,暗骂这水怎么会这么腥?还净是一股血臭味! 等等,血臭? 那从刚才起,他鼻息中这股越来越无法忽视的气味是…… 寄无忧转过头,才发现一个倒在溪水中的少年——他身上的大半皮肤已然焦黑溃烂,可怖无比,空气中的血臭味,很显然便是来源于他了。 ……死了? 寄无忧霎时酒醒了大半,忙将这少年从溪水中捞起,二指探向他的鼻息,才默默松了口气。虽然只是非常微弱的气息,但只要没死,总还是救得回来的。 然而,待到他看清了这小子的面孔之后,他又愣住了。 这张面孔,他并非第一次看见。 这小子……不是门派里那个有名的剑修楚九渊吗? 前段时间举办的门派大典上,寄无忧远远地见过他一次。 那时他被人群簇拥,光彩无比,所有人都争相要去结识他,这样一个出身寒门,才二十出头就已结丹的年轻剑修,一个面若冠玉,剑眉星目的俊美少年,将来注定前途无量,也必定是这些天资平平者最想攀附的。 每一年的门派大典,都会出这么一两个平辈中的佼佼者,寄无忧对他也并不好奇——直到大典上的拜师环节上,楚九渊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摇了摇头,拒绝了项逐天的收徒。 项逐天是谁? 那可是弟子们心中默认的下一任掌门,相貌不凡又才德兼备,近乎完美的洛神仙君!被项逐天收做他的内门弟子,可是仙鸣山派多少小修士的心中梦想! 寄无忧还记得那个自视甚高的家伙,失态地张大眼睛问:“九渊……你方才说什么?” “谢谢前辈的好意。”楚九渊的语气不卑不亢,他平静地看着有些脸色已经扭曲的洛神君,“晚辈自知修炼不足,学识尚浅,如今还是打根骨的关键时候,拜师之事,还不可操之过急。” 众人心中惊叹:一个金丹初期的修士还打什么根骨?这分明是在打洛神君的脸啊! 而寄无忧心中只有一个字:爽! 这可当真是爽——寄无忧自小跟着他与白长卿两位师兄长大,而在他认识项逐天的这近百年中,他总是戴着一副善解人意的温柔假面,这一点,寄无忧最清楚不过了。 第一次有人敢当众颤动这幅假面,能不爽吗? 项逐天则还没从被拒绝的震惊中走出来,他嘴角抽了抽,刚想说话,就听见啪啪啪啪啪……从席下传来一阵清脆的鼓掌声,险些没把他给气晕过去。 项逐天强忍愤怒,努力维持着那副温柔的凤目弯眉,却不自觉地拧出了一副狰狞的面孔:“你……寄师弟,这儿,可是有何值得你庆贺的事?” 寄无忧跳上木椅,一脸正色道:“我们门派竟有如此谦逊懂事的弟子,我能不高兴吗?人高兴了就爱鼓掌,这可不成问题吧?” “是不成问题!”项逐天的声音不自觉地抬高,又自觉失态,重新眯起一双温柔似水的眉眼,“怎会有问题呢?能让寄师弟有所感悟,九渊也必是可塑之才……拜师之事的确不可马虎,今日是我心急了,这件事便暂且放下吧。” 不欢而散。 但这回过后,寄无忧还是第一次记住了一个与他并无关系的名字。 “楚……九渊?”寄无忧嘴边念叨着,把昏厥过去的少年抬手一翻——他脸颊两侧都被烈火烧出了赤黑色的血痂,可却仍遮不住这一张能让人联想起月明风清的俊秀面庞。 寄无忧往他身上烧伤最为严重的伤痕处捣鼓了一阵子,发觉他身上的伤势没有一点要好转的迹象。按理来说,修仙之人,身体本该有自愈的能力,除非伤势过重,伤及内丹。 他心底思量:就这么把人拎回去的话,准是要引来一堆麻烦事的,可放在这儿不管的话,内丹一旦承受不住损伤,恐怕是会修为全废。而对一个修仙者来说,没什么比这更加痛苦了。 权衡之下,虽然心觉麻烦,但寄无忧还是扛起人,沿着灵溪流下的方向,一步步地往山上走去——只要这小子伤好之后,不要带着一大帮人上山给他送一面写着“见义勇为”的锦旗,就算是对他最好的回报了。 刚搬回屋里时,楚九渊虽然眉头紧锁,表情恐怖得很,但总归还算温顺安静。让寄无忧最为火大的还是给他喂药的过程,他刚将一勺灵药汤送进他嘴里,这个半死不活的身子忽然就毫无征兆地闹腾了起来,把一整碗药汤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乌黑的汤水溅了一地,散出了浓郁扑鼻的苦味来。 偏偏寄无忧不信邪,就这么和他杠上了。 第二碗。 啪—— 第三碗。 啪—— 第四碗。 楚九渊仍在昏迷,下意识地挥手想要拍掉这又苦又腥的液体,没料到手一伸出,却扑了个空。 打!我让你再打! 正在气头上的寄无忧干脆两腿一蹬,自己爬到了床上,将这个过分活跃的病人按在了床板上,再用麻绳牢牢捆住了他的两条胳膊——碗碟破碎的声音才总算没再次响起。 但喝药的问题却只解决了一半。 寄无忧看着眼前这个死活不肯张嘴的小子,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鬼迷心窍,才想到把这么个大.麻烦带回屋。 “你……”寄无忧脾气本来就不算好,现在更是不客气地攥着汤勺想要撬开他的嘴,“休想我嘴对嘴喂你,前三碗药都给你砸了,这一碗你要是不喝,伤也别想好了,我直接把你丢到河里让你顺流而下,回归自然,行吧?” 寄无忧说完这番狠话,试探着又将汤勺往他嘴里送了一次,不知楚九渊是否是真的听进了他的话,这一回送药送的轻松极了,很快,寄无忧手中的药汤已经快要见底。 床上的少年额上浸满汗水,皱着眉吞进一勺勺乌黑的灵药汤,身上焦裂的血痂和伤口也逐渐愈合,长出了新的皮肉。 寄无忧见他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也放下了心。 他真是疯了,竟然主动给自己找来这么一个大麻烦,难道真是过腻了一个人的日子,想要给自己找点事做了? 一声疲倦的哈欠声响起,寄无忧升了个懒腰,把床上正熟睡的病人踹了踹,给自己挪出了一个位。 躺下,抢过一半被子,安慰地睡下…… “啪。” 脸上一阵酸痛。 寄无忧默默睁开眼,看向自己脸上横着的这只胳膊。 他暗暗在心里发誓:再乱捡东西回家,他就不叫寄无忧,改叫寄麻烦。 好在楚九渊的大半力气已经在和药碗的搏斗中耗尽了,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摆出更加“多样”的睡姿,对寄无忧睡眠质量的破坏也降低了不少。 那之后,整整过了五天五夜,楚九渊才从长久的昏迷中醒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深棕色的陌生木质屋顶。 室内的环境有些阴暗,照亮视线的,只有几丝从窗缝中射.入的阳光,驱散着让人难以忍受的潮气。 楚九渊撑起身子,短暂地思考了片刻,确信这儿既不是山下那个在大火中燃烧殆尽的村庄,也不是经过细心打理的门派建筑。 一阵不快不慢的脚步声从屋外响起,立即让楚九渊提起了十足的警惕。 抱着酒葫芦的寄无忧走进屋,抬起眼道:“醒了?” 楚九渊怔然地瞪直双眼,像是没听见他在问话似的,沙哑出声道:“……我的剑呢?” “剑?”寄无忧嘴角一抽。“这儿没剑,只有水。” 楚九渊的脸色一沉,想要说话,却只听到了一阵低沉沙哑的嘶声。 “都这样了还逞什么能?把这喝了。” 楚九渊沉默地接过寄无忧递来的碗清水,咕咚咕咚地往自己口中送去,清甜冰凉的液体尽数涌入喉中后,他轻.喘了两下,总算恢复了原来的嗓音。 “楚,九渊……你有没有什么别的名字?这个也太拗口了。” 楚九渊淡淡瞥了他一眼,垂眸凝思了很久,在寄无忧刚想说‘算了算了’的时候,才艰难地吐出两字:“……阿月。” 阿月?怎么跟个小姑娘的名字似的? 楚九渊余光瞄了眼他,又很快拉回视线:“……我娘把我带回家时,正巧是满月天。” 寄无忧点点头,也无暇再听他讲什么从前舅舅爷爷的故事,便抬手道:“喝完了?碗给我,我去再接点水来。” 楚九渊眨了眨眼:“上青峰的小童呢?” 寄无忧有些意外:他倒还记得他是谁。 楚九渊的疑问也不无道理——按理来说,像白长卿,项逐天那样的峰主,少说都会有几十个小童,分别负责他们的起居,饮食,甚至沐浴。 但这儿可是上青峰。 既然是寄无忧住的地方,那么外头的一切常规在这儿都不作数。别说负责打水的小童了,那帮小破孩走的时候,干脆连个水桶都没给他留。 寄无忧叹了声气:“没有那种人。” 楚九渊惊讶地抬起了眼:“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就乖乖休息吧。”寄无忧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丢下一盒药膏,“这个药膏我也用不上,你……爱用就用吧,至于其他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他不慌不忙地走出小屋,留下一室沉寂。 楚九渊打开盖子,凑前闻了闻。 嫩绿色的药膏香味很淡,温热的指尖触上去,凉凉的,很舒服。 想起刚刚那人笨拙的好意,他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 楚九渊笑得很淡,很短,却也很深。 再后来,寄无忧的那间小屋便多了一个人,替他打水,扫屋子,做菜,照顾他的一切。 寄无忧一成不变的生活中,第一次照进了一道不一样的光彩。 直到他真正身死之时,寄无忧才发现这世间恨他的人,竟然是如此之多。 而真正在乎他,想要他活着的,只有这寥寥一人。 想到这里,他已经脱离躯壳的灵体在黑暗中自嘲地笑了笑,学着自己记忆中的样子,喃喃着:“等我回来……” 若他还能回到当初那一日,绝不会再让那些事发生在他们身上。 阿月。 如果再有来世,他要把他所欠下的,全都还给他。 “如果……” “如果什么?还在这儿装睡!” 熟悉的咆哮声在寄无忧耳边响起,把他惊得猛地睁开了眼——眼前竟是阔别已久的青天白日,鸟雀盘旋,就连传入耳中的啼鸣声也格外真实。 ……什么情况? 耳边熟悉的咆哮又再次响起:“寄无忧……你给我马上起来。” “哈?” 寄无忧试着出声,果真听到了自己从喉里的一声疑问。 “我又活了?” 难掩重生的欣喜,他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正巧就将脸埋进了一个紧实的胸膛之中。 寄无忧抬头一看。 嗯,他认识这个人。 阴沉的脸色,凶恶的气场,还有这一身万年不变的白衣素袍…… 这,这不是上辈子把他活活砍死的白长卿吗??? 重生后,心中那一瞬的惊喜,一下又降至了冰点。 他确实活了。 但好像,离死也不远了…… 第三章 而寄无忧这一撞,好巧不巧,正好就让他想起了这是何年何月,又发生了何事。 这一天,应当是白长卿最后一次独自上山,劝他收徒的日子。 上辈子,寄无忧当然是果断拒绝。 结局也是肯定的,月供银两,书院特权,打杂小童,全都被白长卿一气之下收去了。 记忆中的师兄阴沉着脸,说:“反正你也用不着,我收走不收走,和你有什么关系?” 而他也倔:“收吧收吧,我正好清净。” 但重活一世,寄无忧可必定不能再走一遍老路了。 有了上辈子血淋淋的教训,寄无忧是明白了:他的这位白师兄的脾气绝不是好惹的,万一又与他处的关系僵硬,真到了刀剑相见之时……那力道,真是一点都不给他留活路。 不等他想完,白长卿便一伸手,把寄无忧拎小鸡似地从他身上捞了起来,挑眉眯眼道:“师弟……倒是对我亲热的很。” “不会不会。”一看这心情欠佳的脸色,寄无忧就心里发毛,赶忙将他请进了屋中,“白师兄难得来我这儿一次,我怎么会想那些?只不过,师弟我最近想通了一些事而已。” 环视了一圈这间地方不大,空空荡荡的陋室,白长卿静静坐下,将一杯清茶送至嘴边:“想通了什么?” “我想收个徒弟。” “哦,你想收个徒……”白长卿听完双瞳骤张,一下惊得都呛了茶水,“咳咳咳咳!你……你想收什么?” 寄无忧神色平静,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想收个徒弟。” 白长卿听完,皱着眉,盯了他好一阵子,才道:“师弟,收徒不是嘴上说说就好的事,你这儿只有这么一小间屋子,是要和徒弟同吃同住的,你可明白?” ……这人不是来劝他收徒的吗?怎么现在听起来,反倒是他不情愿了? 寄无点点头,摆出一副沉思的模样:“我近日来仔细想了想,这都快百来年了,自己一个人也怪没意思的,要是能收个徒弟陪着我,也挺好的。” 白长卿发愣地看着他,又仔仔细细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你……喝酒了?” “我没醉。”寄无忧叹了口气,“说起来,李怀恩是不是在百学堂给我留了一栋书楼?” 李怀恩便是这仙鸣山派的掌门,也是拿寄无忧当亲孙子疼爱的一位老者,在他闭关之前,特别在门派的百学堂中划出了一栋小楼——剑本,古籍,绝世心法,样样皆有。 只不过前世寄无忧拿那些也没用,后来被剥削走小童和月供时,这栋书楼也被项逐天占为己有,可惜得很,不如都拿去给阿月,也好助他修为更进一步。 白长卿顾不上责怪他直呼掌门的名讳,脸上已是更加惊讶了:“你真是要开始修炼了?” “真真真,绝对真。” 虽然要修炼的是他的徒弟,但寄无忧懒得解释,再说,就让白长卿这么误会着,缓和下两人的关系也是不错的。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向来冷漠古板的白长卿难得喜形于色,向空茶杯中倒满谷酒:“师弟,从前是我和逐天误会了,看来真是如掌门所说,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你能有这样的转变,实在是令人欣慰。咳咳……总不免让我想起了你四岁时,抱着剑本让我教你习武的样子……” 惨了。 寄无忧脸色一僵:“师兄,我下山有点事,先走……” “先放着。”白长卿清冷的脸上红扑扑的,已是有七八分醉意了,“师弟,这些年来,我和逐天冷落你了,你也不要觉得……” 寄无忧忽然朝门口喊了一声:“啊!项师兄怎么也来了,快,快进来坐。” 白长卿停下长篇大论,抬起一双醉眼,也向门口探头看去:“逐天……?” 咚—— 沉闷的响声刚落,白长卿面朝下趴在了桌上,待到平稳的呼吸声缓缓响起,寄无忧总算是放心地松了口气。 太久不见,他都忘了这师兄的怪毛病了。 一旦沾酒,白长卿必定是要抓一个人在身边,语重心长地跟他唠上好几个时辰的家长里短,以起到“增进同门感情”的作用。 这要是让他一直讲下去,恐怕自己都来不及去接阿月上山了。 重活一世,再不能像前世那样糊涂,连死都死不明白了。 前世项逐天降在他头上的那三项罪名是——勾结毒王,谋害平民,惑乱三界。 万幸的是,如今这三件事,还一件都未发生。 而这些事,追根溯源,又都源自于一个身份不寻常的凡人之死。 仙鸣山派实力鼎盛,一部分也是因为其人丁兴旺,在凡界也有着不小的影响力。而其中,关系到两界物资与人员交接的大事,便是交由离门派不远的平京城中第一大家——君家所负责的。 而这君家虽然富贵荣华样样不缺,可这君姓的人们却命途多舛——君夫人前后共诞下三个孩子,大少爷君晚青在君府遇刺,当场毙命,至今不知犯人下落,二小姐君蓝音出生后,备受保护,却又在问天楼的试炼中不幸身故。 最后健康出生,并成长为一位翩翩公子的君自心,自然是受到君家上下众星捧月的待遇。 然而,君自心终究也没有逃过英年早逝的命运。 在三界齐聚,共商大业的毒王宴上,竟有人使用仙界异毒,取走了这位君家独子的性命。消息一传出,霎时间在三界引起轩然大波——有人指责仙界背信弃义,悔棋弃子,还有人怒叱凡界毒王为挑起争端,滥杀无辜,早已衰败的魔界则夹杂在争吵不休的二者之间,静观其变,自在得很。 那之后,仙鸣山派的日子便不好过了。 和君家关联不小的仙鸣山派被推至风口浪尖,在一段时间中,白长卿和项逐天为了处理一件接一件的烦心事,可是忙得连人影都见不着。 当然,所有这些事,都和寄无忧没有半点关系。 他依旧住在那间山头上的小屋,有了阿月在之后,他更多地留在山上了,但还是会时不时下山买些人间的小玩意,再去青楼听听曲子,最后扮做某人去世的亲人,在城里闲逛一两圈,成功看到一张张被吓得汗毛直立的面孔过后,立刻又乐呵呵地溜走。 平淡如常的一天天,持续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项逐天领着弟子们上山,在寄无忧屋中的一处角落里,搜出了那瓶所谓世间罕有的仙界异毒。 在弟子们齐刷刷地亮出刀剑时,寄无忧便明白了——他是被当做替罪的羔羊了。 换做是别人,可能还要先问再审,如果是项逐天那种受尽爱戴的人,恐怕身后会围着一大圈弟子,高喊着:“我们峰主不是这种人!” 但寄无忧就不一样了。 那瓶毒粉刚一搜出来,不等他反应,立刻就有小弟子扯着嗓子,跟个公鸡似的叫了起来:“就是他!果然就是他干的!” 虽然那四个字,寄无忧已经说腻了,但每次想起那些小弟子们看他时,那种好像看见虎狼恶鬼一样的眼神,他还是不免再重复一遍。 ——关,我,屁,事。 总而言之,这辈子,寄无忧注定不能再落得这样的下场了。 也不知那屋里的毒是不是项逐天自己带过来的,单单防这个,恐怕是防不住的,干脆就想想办法,下山把君自心给捆起来,不让他去毒王宴就成了。 但在解决那件事之前,他还有另一件事要解决。 在他救下阿月的前一天,传闻说,山下的庆丰村突然燃起了涛涛烈焰,火势之大,竟是能与四周的高峰比肩。 那天灵溪中躺着的阿月,是那诡异烈焰中唯一的幸存者。 结合起阿月的伤势来看,这场古怪的大火,很显然不是凡物所为,只要他能解决这桩事,日后阿月也不会因为重伤而修为受损,迟迟难以突破元婴境界。 寄无忧暗暗敲定:这第一份人情,就先从这儿还吧。 不过,那庆丰村里还住着不少村民,凭着寄无忧一人,要求他们暂时搬出村子,可不算是一件易事。 思考之时,一阵阴风吹过,让屋顶上不知何时黏着的一张废符飘了下来。 废符顺着灵力的方向,慢悠悠地飘进了寄无忧的手中。 他捏着符纸,看向其上龙飞凤舞的符文,忽然间有了主意。 第四章 日上三竿,艳阳当空。 好在入秋的太阳并不灼人,反倒给凉风习习的山涧带来了一丝暖意。 寄无忧在山下的准备做完后,便上山随意挑了一条树杈呆着,起初他还是盘腿而坐,盘酸了,他就把腿翘起来,后来腿又翘麻了,只能倚在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 ……百无聊赖。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先喝一壶睡一觉时,耳边的风吹草动,忽然混入了一丝模糊难辨的人声。 寄无忧精神一提——总算来了! 他探头看向山路的方向。 这条山间小道不知是何时何人所造,崎岖陡峭,除非是熟知地形的当地山民,任谁都要在这儿栽两个跟头,也就是在这条道上,两个少年正一前一后地赶着路。 他们着的是素色道袍,戴的是玄凤高冠,身手之轻盈,绝非凡人所能及。 两个人? 寄无忧悄悄望过去,才发现走在前头的,是一张平凡到踹进人群里立马就能找不到人影的陌生面孔,而他的名字……寄无忧猜测不是叫王小二就是叫李小四。 暂且就叫他王小二吧。 王小二在半山腰处停下脚步,拨开层层林叶,转头喊道:“师兄!往前没多远就到了,我们再快些走吧。” 寄无忧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从石阶处走下的少年身材颀长,相貌清隽,垂下的冷眸透出半分隐忍,半分压抑,除此以外,在他的眼中看不到一星半点这个年纪该有的鲁莽或直率。 虽然与他记忆中的那张面孔相比年轻了不少,但那个眼神,他却不会认错。 片刻的愣神后,寄无忧的心下稍有所触动。 他突然发现,关于阿月的过去,他似乎一无所知。 寄无忧只知道阿月的生父生母走得早,长大后,养母也患病离世,这以外,他究竟去过哪些地方,认识过哪些人,便不得而知了。 他们的关系也止步于此:一人不问,一人不说,倒也相安无事。 如果这一世能有所变化的话,或许也不错? 寄无忧隐藏起气息,轻盈地从一根树杈越到另一根上,悄悄跟了上去,捉摸着何时出现才不会引人怀疑。 毕竟他现在这身打扮,实在是…… 寄无忧把自己额上贴着的一张张黄皮符纸黏黏牢,又再往身上拍了些尘灰,继续潜行在了两人身后。 王小二和楚九渊脚步不停,全然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动静。 前者是实力不足,以至于根本毫无察觉,而后者,却是因别的理由无暇顾及这些身外之事。 他们走了没多远,王小二就不淡定了,他先是试探地看向楚九渊腰间的长剑,又悄悄看向这位冷冰冰的师兄,鼓起勇气问道:“师兄,那剑……无妄剑真对这儿有反应?” 楚九渊侧过头,盯着因为不敢搭话而缩着身子的王小二,轻轻启唇,惜字如金地吐出了一个“嗯”字。 王小二这下彻底没了主意。 如果换做其他师兄,回复他的肯定是一句能让人接话的句子,诸如:“是啊,连这把除魔之剑都有反应的话,恐怕这个地方危机四伏,小二你要多加小心。” 可楚九渊的回复是:“嗯。” 寄无忧好笑地盯着王小二忽地别过脸去,向山路一旁的林子表演了一番何为表情丰富,何为低头丧气。 “——小伙子?小伙子!” 突兀的呼喊声忽然从身后响起,三人同时闻声回头,看见他们身后的山路一角,慢悠悠地走来了一个背着大木箱子的白须老伯。 王小二瞧见他那冷面师兄以外的活人,立刻高兴起来,“老先生,有何事吗?” “哦,我就是想问问,这条山路下去,是不是就到庆丰村了?” 这道题他会!王小二兴致勃勃地刚想开口,却被一道莫名的霸道力量强行‘关’上了嘴,只能从喉咙勉强发出“唔唔嗯嗯”这样意义不明的声音。 那白须的老头奇怪地瞧着王小二不肯开口的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嗯?到底……对还是不对呀?” 王小二自知无力,赶紧向他师兄投去了求助的眼神,却见到楚九渊同样也是紧闭着嘴,向他默默摇了摇头。 得手的寄无忧从树杈上跃下,拦在了沉默不语的两人身前,指着反方向说:“老先生,你走错啦,庆丰村是往那儿走的,还要越过两个山头才到呢。” “往那儿走……?那看来,是我这个老东西记错了,小伙子,谢谢你了。”老伯从身后的木箱里摸出一颗金黄色的软杏,塞进了他手里,“这个,甜的,你拿去吃吧!” “谢啦。” 寄无忧笑着接过杏子,挥手送别了这个赶路的老伯——老人家热心得很,走之前还不忘探探头,担忧地看向那两个沉默不语的少年。 寄无忧转过身,将软杏含在嘴里,不顾王小二在他面前无声地张牙舞爪,将一张灵符从袍子里抽出,一撕为二。 随着符纸的破碎,凝固在灵符上的黑色符文也渐渐缩小,直到消失。 王小二发现嘴上的禁制消失,立刻摆出迎战姿态。他抽出腰间长剑,剑锋直指向这个瘦的弱不胜衣,满脸贴着黄色符纸的诡异家伙,“你!你是什么人?!为何要骗那个老伯,想对我们做什么!给我从实招来!” “别激动,别激动。”寄无忧一手拿着啃了一半的软杏,仅凭指尖就把王小二手中的长剑给整个按了下去,“我这也是为了那个老伯好,你们不也发现了?这个村子有所古怪。” “古怪?你是说……” 寄无忧向着山崖处轻轻挥了挥手,遮挡着山下景象的层层枝叶便整齐地弯下腰——由此处望下去,正巧能看到庆丰村的全貌。 王小二探出身子,望着村子周围这一圈赤红色的诡异符文,不禁道:“这,这符文倒真是很古怪……” “那是我画的除魔符文……我说的是别的气息,气息啊。”寄无忧摇摇头,余光趁机看向另一人,“你师兄应该闻得出吧。” “妖魔。” 楚九渊冷冷出声,依旧是惜字如金。 “妖魔?这村子里有妖魔?”王小二听完一下慌了,若真有妖魔出现,可不是他们这种金丹弟子可以与之为敌的! “不必惊慌,气息很微弱。” 虽然是在和王小二说话,楚九渊的视线却没有一刻从寄无忧身上移开过,那样“热情”的眼神,就算他不想发现都不行啊。 寄无忧起初并没有在意,但渐渐地,他总觉得背后有一条蛇吐着信子,沿着他的背脊一路向上舔去…… 浑身发麻。 然而,一旦他回望过去,楚九渊又像闻见风声似的,神色平常地收回视线,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虽然,确实是什么也没发生。 寄无忧心想:大概是他多虑了吧,毕竟都死过一回了,肯定比前世更加敏.感了。 兴许是因为发现他也懂一些除魔之术,楚九渊并未反对他的随行,寄无忧便更加大胆,直接走在了他的身边。 但王小二却对他的随性而为有意见了。 “你知道我师兄是谁吗?” 王小二一说出这句话,寄无忧就皱起了眉。 他好像已经能看到一个小人站在王小二头上,展开一卷百米长的卷轴,朗诵道:“接下来,是《楚九渊干过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第九百九十九篇》……” 果不其然,王小二的话闸子一开就没完,从他师兄是怎样以金丹胜炼虚,赢过那位问天楼十君子之一的剑侠秦珅,再到他师兄是怎样被洛神君项逐天热情收徒,又凭借他的谦虚感化了那传说中的邪恶淫仙寄无忧。 ……嗯?这个邪恶淫仙是怎么回事??? 王小二得意地指着楚九渊腰上那柄收在漆黑剑鞘中的长剑,道:“除魔神剑无妄剑认不认识?这可是那位贤王留下的宝剑,为了讨好我师兄,那洛神君可是煞费苦心……” 楚九渊快而狠地瞥了他一眼:“师弟,不可胡说。” 被这么一瞥,王小二立刻耷拉下的脑袋:“哦……” 毕竟再怎么夸,人家是凤凰的还是凤凰。低头一看,自己却还是那只没毛的鸡。 不过王小二夸耀的那柄剑,寄无忧倒是对它的其他功能很是熟悉。 上辈子,阿月拿着那柄无妄剑可是干了不少活——砍树,劈柴,切菜,削皮,农活功能四合一,实在是一柄上好的宝剑! 至于什么除魔神剑?那种说法,寄无忧还是第一次听说。 毕竟在以前,阿月从不主动提起关于他自己的事情…… 走到离村子不远处的山脚下时,王小二还不忘收尾:“总之,一会儿到了村子,你就知道师兄有多受欢迎了。” 寄无忧笑出了声:“这可不一定吧。” “你!”听出寄无忧口中的嘲笑之意,王小二脸上一红,“你自己往前瞅瞅!我师兄幼时是在这儿长大的,每回他回村,都这么围了好大一圈人!” 寄无忧耸耸肩,敷衍道:“是是是。” 寄无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地方不大的一个小小村口,确实围着满满一圈人,密密麻麻望不见头——恐怕全村的人都在这儿了吧。 他将脸上的黄色符纸压低,大摇大摆地跟在了两人身后。 一望见他们三人靠近,立马有几人小跑着上前,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最为夸张,大步奔上前的动作,竟是都显得恐惧又慌张了。 楚九渊忽然意识到什么,皱起眉,疑惑地看向身后不紧不慢走着的寄无忧。 与此同时,女子的一声叫喊骤然响起,吓坏了伸手想要扶人的王小二。 “仙公啊——!” 跟随在女子身后的,前前后后竟是有十余人,他们径直越过愣神的王小二和沉默的楚九渊,奔到了寄无忧的脚边。 这十几人围扑到了寄无忧的身前,为首的女子首先声情并茂地高喊起来:“仙公啊!你可算回来了!快救救小女一家的性命吧!” 她喊完,身边的十几名男女老少也相继附和,恳求着这位活神仙能除掉村里的恶鬼邪神,以守护他们家宅平安。 在这些虔诚的目光之外,他注意到了另一道视线。 越过簇拥的人群,楚九渊沉下眼,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鞘上。 寄无忧忽然觉得阴风吹过,脖颈一凉。 这一回,绝不再是他的错觉了。 第五章 “什么情况?” 王小二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一大号人以头抢地,哭号连连,抱着那个神棍模样的怪人不放,恨不得把他大腿根子都卸下来拿回家供奉着。 寄无忧将心思从楚九渊身上收回,转而扶起眼前跪着的村妇,“我画下的符文果真有动静?” 村妇抹了把鼻子,连连点头,指着身后人群熙攘处,结结巴巴地说:“血,血——地里冒血了!” “我去看看。”寄无忧立刻动身,快步走去,期间也不忘安慰这泪眼婆娑的可怜村妇,“不必担忧,这件事全权交给我,必定能将这些邪鬼驱散,还各位一片清净。” 村妇感激地抚上心口,紧紧跟在寄无忧后头,“仙公,这边请,这边请。” 寄无忧侧过身,向楚九渊和王小二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也一起过来。 王小二拿不定主意,试探地问道:“师兄,我们……” 楚九渊阖眼叹气,放下了按住剑鞘的手,“跟上他。” 簇拥在巨大符文周围的人群,一见到这用黄皮符纸糊脸的寄无忧驾到,立刻齐刷刷地站成两排,让出了一条宽敞的大道供他通过。 眼前黑色的符文一笔一划,在黄土大地上勾勒出了诡异的纹路,而这些纹路中,竟有腥臭的深红血液不断喷涌而出。 既然都逼出了尸血,便可确认此处确实被人埋下了一些阴毒之物,不枉他大清早溜到山下,画这符文画到手酸。 寄无忧俯身察看,楚九渊也紧随其后,细细打量起这些陌生的纹路。 有个心急的大汉等不及了,上前问道:“仙公,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们村子到底——” 寄无忧将这险些要踩上符文的鲁莽男子拦下,正色道:“不要紧,逼出地里的血,就说明尸毒已退,只是……” 赤着脚丫的大汉紧张地捏住拳头,“只是?” 寄无忧想了想,道:“只是,想要完全消除这些不干净的阴毒之物,需要用真火烧上一整夜,恐怕还需要各位暂时挪个脚,改到镇上的酒家里凑活一晚上,就由……这位大仙给诸位领路吧。” 众人整齐地顺着寄无忧指着的方向一看,就看到王小二先是手足无措地后退一步,遂又气恼地瞪向寄无忧,小声道:“喂!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他心想:这神棍分明在说谎!自己又怎么能掺和这些忽悠老百姓的事情! 不等他念叨完,激动的村民们便将王小二团团围住,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热情相迎。 “这位大仙,您可一定要帮帮我们呐!” “大仙,小女的日子可全依仗您了啊!” “大仙,大仙,大仙……” 半晌过后,王小二拍拍胸脯,“诸位放心,有我在,一定除魔灭邪,不让此等孽种滥伤无辜!” 村民们奔走相告,很快聚集在一起,跟随着‘大仙’王小二下山避难去了。 村民这边,算是顺利解决了,接下来,就是晚上的问题了。 人烟一退,四下寂静,这环山而居的小村子便显得更加空旷了。快至黄昏,农家该有的炊烟,呼唤孩童回家的叫喊声,全部都消失不见,空留一片压抑的死寂。 寄无忧走到唯一还留下的少年身边,看他一脸认真地端详着地上浸满尸血的符文,便笑嘻嘻地凑过来:“阿月,在做什么?” “你……”楚九渊一愣,不知这人为何会知道他的乳名,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转而问道:“这些除魔符文,你是从哪里看来的?” 没有欺瞒的必要,寄无忧便如实回答:“我自己画的。” “你?”楚九渊抬眼盯着他,显然是三分信,七分疑。 寄无忧索性揭下贴在额上的层层黄皮符纸,“这下你总认得出了吧?” 楚九渊眉眼稍稍一皱,喃喃道:“寄……峰主。” 虽然有些惊讶,但楚九渊却并不怀疑了,如果是上青峰主寄无忧的话,倒确实画的出这些诡异且强大的高阶符文。 毕竟寄无忧的种种称号中,就算不排除“大淫仙”,“邪恶淫贼”这种稀奇古怪的难听称号,也有一个比这些更响亮的名头——奇门符王。 而奇门符王,顾名思义,就是在灵符领域达到非凡成就之人的名号,乍一听厉害的很,可一旦说起寄无忧玩符的原因,那些正道之人又要鄙视地眯起眼睛,骂上一句“狗果然改不了吃X”。 他玩符,最开始只是为了讨青楼的姐姐们开心。 人人皆知寄无忧爱逛青楼花巷,勾栏瓦肆,确实不假。虽然实际上,他只喜欢听曲,不会去做那些需要宽衣解带的事,但大概是因为他长相年轻英俊,还出身仙界——青楼的姐姐们总是对他热情相迎,就像对待亲弟弟一般的好。 久而久之,寄无忧也想拿出点能让姐姐们开心的本事来,他只有李怀恩教的那点剑术算是可圈可点,可这些穿红着绿的勾栏女子又最见不得刀枪,无奈之下,他只好寻了种简单的法子。 灵符一出,平地生芽——牵枝出叶——开花结果,只为博红颜一笑。 再后来,在发现了自己的符文天赋过后,寄无忧的灵符之术便愈发熟练——但凡是山上那些剑修用剑做得到,做不到的,他靠着一张黄皮符纸都能做的更好。 江南地区广为使用的灵符,大多数都是寄无忧所画的符文,渐渐地,人们开始称呼这位神秘的灵符大师为“奇门符王”。 但是,仙鸣山派的弟子们依旧瞧不起寄无忧。 因为灵符大都只是凡人买来寻个开心的新鲜玩意,是神棍道士拿去骗人的假货——他们这些正统的修仙之人,哪里会瞧得上这种卑劣货色! 楚九渊对奇门符王这个名号也只是略有耳闻的程度,至于寄无忧的符文能达到什么水平,他也并不了解。 寄无忧见他不说话,便先一步开口道:“你在这儿长大的?” “嗯。”楚九渊点点头,难得在‘嗯’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我是来看我娘的。” 寄无忧心知他要去上坟,点了点头,“时间紧,赶在日落以前快去吧。” 他环顾四周,此时的村落除了他们以外便再无活人,天色将近傍晚,包围着这片低谷处小村落的山群静谧无声,气氛格外压抑低沉。 寄无忧意识到:他的除魔阵法所逼出的尸血,只不过是本将降临在这个村子中的灾难一角罢了,更恐怖的,恐怕还是后头。 他觉得奇怪,这个村子到底惹上了哪路鬼神?怎么会被这样阴邪的东西盯上? 天色愈暗,阴气愈重,妖魔的气息也就更加浓郁,好在最危险的夜晚还未完全降临,他们还有一些时间。 虽然现在藏身起来是最好的,但想起阿月前世回村上坟,整个村子却在火海中化作灰烬的结局…… 就上个坟,肯定一会儿就结束了! 绕过一条条熟识已久的道路,楚九渊背对着他,缓缓走至一处空屋的背后。蒙尘已久的空屋并没有多大,松松垮垮的木门,蛛网遍布的枯井,都是有些年岁的老物了。 默默绕开无人的老屋,楚九渊走至屋后,在一块小土包前站住了脚步。 天黑的很快,寄无忧背过身去,替他看守四周的动静。 然而,他的身后忽然飘来一缕极为轻微的……烟味? 待到香火的味道已然弥漫至鼻息之中,寄无忧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神色一怔,大滴冷汗从额间淌下,猛然转身拉住了想要下跪祭拜的楚九渊。 “快!快把那个丢掉!” 第六章 赶在那股熏人的气味完全散开前,寄无忧冲上前,将楚九渊手中的三炷香拍落在地,踩灭了顶端燃烧着的火苗。 刚要烧给养母的香火,就这样被粗暴地踩灭,楚九渊略显不悦地皱起眉,“你做什么?” “快进屋里去!”寄无忧不由分说地拖着他往屋里走,“这地下埋的不是尸血,是鬼胎!到了夜晚就会孵化成妖魔,这些香火是给鬼神引路的东西!会把它们都引过来的!” 不料楚九渊却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冷静道:“我能对付。” 对付个屁! 要他真能对付,前世还会浑身重伤地倒在溪边吗? 眼看着团团漆黑冰冷的阴气从泥土中蒸腾而出,寄无忧已是顾不得疼,猛地伸出手,五指死死地钳住了锋利的剑身,霎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淌。 寄无忧回瞪着少年惊讶的瞳孔。 “除魔宝剑又如何?这鬼胎的尸血被符文逼了整整一天都没淌完,不知下面究竟还有多少恶心玩意没冒头,这些是你一个人能对付得了?” 归根结底,元婴以下的修士哪里打得过妖魔?要是他抄着剑就冲上去,这不是送死吗? 自己都重生过一次了,还能眼睁睁地让自己徒弟被痛打一顿?不存在的。 楚九渊想了想,很快也冷静下来,“……嗯,暂且在屋里观察吧。” “知道了还不赶快……”寄无忧还没教训完,就被身前的人捂着嘴圈进怀里,跃进了那间遍布尘灰的老屋之中。 楚九渊警惕地向门外看了一眼,在他耳边低声提醒:“别说话。” 寄无忧扒着门边望去,只看见几条细瘦人影从坟冢地里相继爬出,把他吓了一跳。 ……难道只是活尸? 寄无忧胆子大了点,稍稍往窗外探出了点身子,才看清了那妖魔的真正面孔。 夜色朦胧中,竹竿般细长枯瘦的鬼影摇曳,灰色的长毛遍布全身,从尖嘴里溢出的尸液落在地上,立刻就腐蚀出了小坑。 这些老鼠模样的怪物左一晃右一晃,慢慢悠悠地从坟冢里爬出,嘶叫着扒开周围土屋的房顶,似乎正在搜寻着什么东西。 高阶魔物鬼人鼠? 寄无忧还记得书中所说的,鬼人鼠长着鼠面人身,阴邪嗜血,嗅觉和听力都极为灵敏,但是多数都智力低下,像这样成群结队攻击一个凡界村庄是不可能的——只可能是有人故意将他们引诱至此的。 腰间被突然揽住,下意识想要出声的嘴也再一次被捂上,寄无忧还没来得及抵抗,就被楚九渊抱进了一处阴暗潮湿的狭窄空间中。 寄无忧摸到身下压着的粗糙布料……这儿是衣柜? 老屋里的衣柜也是个老柜,又小又窄,他们两人又都不是纤细的身材,只能紧紧将身子贴在一块儿,直到对方微弱的吐息都能在耳畔边响起,才勉强不把柜门顶开。 他心知阿月是个心无邪念的正人君子,只把这当做是一次普通的藏身。 但寄无忧毕竟在勾栏瓦肆听了十几年的曲子——自己没吃过猪肉,也见过别人的猪跑,这姿势极尽暧昧亲密,竟是让他都忍不住老脸一红,赶忙又将心底浮上的念头全给压下。 这都什么情况了他还在想这个!莫不是真要成了那些人口中的邪恶淫仙? 好在四下无光,楚九渊没有发现他脸颊上微妙的淡红颜色。反观楚九渊——神色严肃,盯梢着屋外的情况,不敢有一刻松懈,实在是可靠的多。 隔着柜门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一声比一声更响,更近,更沉——而后,在老屋旁戛然而止。 来了! 鬼人鼠粗重的呼吸声隔墙传来——寄无忧这回清醒多了,无暇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而是将身子紧紧埋进楚九渊的胸膛之中,屏住呼吸,等待着鬼人鼠的离开。 “……” 楚九渊默默看了眼蹭到怀中的这颗脑袋,又将视线移到了柜门细小的窄缝当中,观察着这头妖魔的动静。 鬼人鼠尖锐的鼻子猛地撞开了年久脆弱的木窗之中,深深地嗅了一口屋里蒙尘已久的潮湿空气,两只圆盘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在静谧的夜空中发出令人不安的绿光。 应该……快走了吧? 从柜门缝隙中看到鬼人鼠抽出鼻子,默默转身的样子,盘缠在一起的两具身子同时放松下来——他们挨得实在太近,寄无忧敢说,阿月就算现在立起根寒毛,他都能第一个感觉到。 立起…… 黑暗中,寄无忧忽然心情复杂地抬起头,看向面不改色的楚九渊——这张无比清冷,英俊,正直,把女弟子们迷得不要不要的脸蛋,寄无忧此刻却只想将它捏住,绝望且严肃地质问他:阿月啊…… 你说说,现在抵在我腿上的这根不可描述的东西是什么? 第七章 那一瞬,寄无忧确实是慌了阵脚。 前世同床共枕数十年的阿月……不会是断那啥袖吧??? 楚九渊哪知他心里风云变幻,只是皱着眉看向怀里这个不安分的人,压低声音道:“别动。” 寄无忧刚想发脾气,可嘴边的话还未说出口,抵在自己腿上的这根怪东西忽然像是成精了一样动起来,这架势,甚至是有破土而出的意思。 不对,这个是……阿月的剑? 嗖—— 一阵强风在脸前呼啸而过,抵在他腿上的硬物也随之消失不见,而楚九渊的脸色就不是那么好了,他立刻跳出柜门,追着像是成了精的宝剑来到了窗前。 自己的胡思乱想果真只是胡思乱想——寄无忧在庆幸之余,也小跑到窗前。 面对屋外奇妙而不可思议的光景,他忍不住嘴角抽搐:“这就是除魔神剑?” 怪不得说那无妄剑是除魔神剑。 屋外,鬼人鼠群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而混杂在其中的,还有一声声皮肉的撕裂,贯穿声……这柄剑,竟然像活物一样,和妖魔们厮杀在一起。 虽然表面上,这确实替他们省了事,但…… “你收不回来那把剑?” 楚九渊垂下眼,应声道:“嗯。” 那这就麻烦了。 剑是不懂如何使用,保养自己的——若它连剑主的命令也不听,这样粗暴地斩杀,如果剑主不及时强行取剑,恐怕妖魔还未杀尽,它就先一步崩口卷刃,沦为一柄废剑了。 “我去取剑,你留在这里。”说完,楚九渊立刻翻出窗子,径直向着被无妄剑所吸引的鬼人鼠群走去。 寄无忧自然是不会乖乖听话,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少年身后,“你连武器都跑了,还想怎么取剑?” 楚九渊扫了他一眼,“你留下。” “为什么我留下?” 楚九渊停住脚步,转身正色道:“你我同为金丹,还是让修为更上乘者去比较好。” 人人皆知上青峰主荒废仙途,修为低下,百年不破金丹。 不愿再同他争论,年纪轻轻就已升为金丹后期的楚九渊默默离开,走向鬼人鼠聚集的,无妄剑所处的中心位置去。 寄无忧依然不听劝地跟在他身后。 他也不在乎阿月对自己的误解,只想看好自己未来的徒弟,免得他被那些恶心的妖魔伤了身子。 寄无忧看向血肉纷飞的鼠群中心。 无妄剑不愧为除魔神剑,一番血腥十足的厮杀下来,鬼人鼠的数量已经少了大半,渐渐的,它们像是也感觉到了恐惧,和这柄快要杀红了眼的剑精离得远远的。 楚九渊趁此空隙,一个箭步跃上了一具鼠尸的头顶,想要拔出刚刚刺进这个妖魔头颅中的长剑。 好想法,但,总会有意外发生。 在楚九渊握上剑柄的一瞬间,他脚下原以为死透了的尸体忽然动了起来,伸出长而尖锐的爪子,向着头顶上滞住脚步的少年狠狠抓去。 楚九渊额上淌下一滴冷汗,寄无忧却并不意外。 鬼人鼠智力本就不高,仅存的一点大脑并不是足以致命的部位,只是单单攻击到那儿,是杀不死这些妖魔的。 思索之时,寄无忧已然极快地从袖口抽出一张灵符,向着身前掷去。 符纸上形似狂草的文字闪烁出淡淡的微光,随即钻出一条长约百尺的火蛇,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上了鬼人鼠的脖颈,瘦长的鼠妖痛苦地仰天嘶鸣,本要刺向楚九渊的利爪,如今也软软垂下,跌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鬼人鼠一死,楚九渊再次握住了仍想胡来的长剑剑柄,将自己体内的灵气重新注入,这柄闹腾个没完的剑货总算乖乖服软,重新回到了剑主的掌控之中。 楚九渊放心下来,抬头仔细地打量起了眼前的巨大火蛇。 这条来去自如的火蛇显然代替无妄剑,成为了鬼人鼠们恐惧的下一个对象——明明可以一口咬死的猎物,它却颇有耐心地先用身体缠绕其上,让自己滚烫的红色蛇皮卷住鬼人鼠的每一寸肌肤,恶趣味地听着它在自己怀抱中痛苦地惨叫,最后在自己热情的紧缚中融为一滩焦黑色的鼠泥。 即便鬼人鼠自己才是真正的阴邪妖魔,却也被同伴如此凄惨的死相吓了一跳。 要是它们能开口,肯定要惊呼:好狠!好变态的蛇! 楚九渊默默看向一旁的罪魁祸首。 悬浮在半空的符纸旁,寄无忧的右手在空中一笔一划,愉快地操控着这条火蛇的动作,颇有一种在后院种花喝茶的闲适感。 寄无忧的指尖每一抬,每一划,都带来一阵鬼人鼠凄冽的惨叫,半晌过后,不用楚九渊再出手,他们目光所及之处,已经鲜少能见到活鼠的身影了。 金丹又怎样,修为低又如何?只要摸清了敌人的方位和实力,他照样能把这堆妖魔吊起来打! 身后又一股腥臭的气息靠近,寄无忧也不以为然,依照鬼人鼠的智商,还想不出什么偷袭的伎俩…… 楚九渊忽地绷紧神经,一把将专心操纵着火蛇的寄无忧带到自己身边,才不到半秒的功夫,他刚刚所站的位置便被五个大且深的孔洞所代替。 寄无忧一下愣住,要不是阿月及时把他拉开,那五个孔洞,恐怕就会是他身上的五个血洞了。 “嘶……” 伴随着鬼人鼠特有的鬼不鬼鼠不鼠的嘶吼声,扑面而来的尸臭味让两人都皱起了眉头,寄无忧也在此刻发现这头鬼人鼠的异常之处——比它的同类更加高大壮硕的身材,以及因为过于巨大而露出嘴外的獠牙,甚至有着懂得背后偷袭的智力…… 这头非比寻常的鬼人鼠一出现,其他还活着的小鼠像是得到了鼓舞一般,纷纷怒吼着挺身上前,一起把寄无忧来不及操纵的火蛇压在身下,也不管嘴巴会不会被烧焦,奋力地啃噬着火蛇高温却柔软的身体。 虽然火蛇没有那么脆弱,但是短时间内也无法脱身前来支援。 寄无忧看向这头有着智力的鬼人鼠,它恐怕是这群妖魔的头领——是鼠王一般的存在。 鼠王的爪子很快又向他们袭来,楚九渊即刻挥剑而出,好在他实力确实不虚,剑招快到寄无忧只能见到些许残影,替二人生生扛下了好几次足以致命的攻击。 被护在身后的寄无忧也并没有闲着,这火蛇他可不只有一条,灵符一掷,崭新的符文渐渐发出微光,随着他右手指尖的活动,赤红色的火蛇再次从小小的灵符凶猛钻出,用岩浆般滚烫的躯壳牢牢包裹住鼠王灰色的皮毛,而鼠王也不敢示弱,一声长啸过后,它尖锐的獠牙将火蛇的身体狠狠贯穿,灵兽与妖魔,就这样展开了一番厮杀与搏斗。 正面交手,火蛇很快占据上风,被寄无忧操纵着,在鼠王身上东咬一口西咬一口,到后来,那火蛇自己也受不了,暂时停下攻击的动作,狠狠呸掉了嘴里咬出的满口臭液。 寄无忧见它不受控制,只好用力按了两下食指指尖,示意它继续去咬鼠王满是尸血的身体。 火蛇悲愤地吼了一嗓子,继续开始埋头狂啃起来。 ——主人,主人你好狠的心! 被火蛇接替的楚九渊缓缓退后,向寄无忧走来时,却忽然惊讶地瞪向他身后——他鲜少会有这样直白的反应,寄无忧自然也意识到了自己身后的危险所在。 还有漏网之鱼吗? 寄无忧默默看了眼脚下。 两头鬼人鼠的影子,正倒映在自己脚下的大地上,被拉长为一左一右——两条极为细瘦阴森的鬼影。 楚九渊眼疾手快,飞身上前,剑锋直指鬼人鼠的脖颈要害,手起剑落,血星飞溅,楚九渊甩去其上的粘稠鲜血,重新收剑回鞘。 阿月出手,确实安心多了。 寄无忧放心地低下头,扫了眼脚下的三条脚步虚浮,晃晃荡荡的鬼影。 ……三条? 他猛然回头,发现鬼人鼠这恶心东西竟然还分公母!在这头死去的母鼠腹中,竟然跃出了一头身材更为瘦小,浑身胎液的幼体妖魔,而它尖锐可怖的灵活爪牙,和楚九渊……恐怕只有一掌之隔。 杀死鼠王还是保护阿月?这个问题根本用不着犹豫。 灵符飘落在地,化为一张普通的废符。 而寄无忧全力掷出的符剑,总算将楚九渊眼前仅有一寸远的利爪拍歪。 “你……” 楚九渊退后几步,额上的冷汗倏然滑落,不可置信地望着丢下灵符,扔出符剑后,已然手无寸铁的寄无忧。 萎缩的鼠头不以为然地灵活一转——更改了它的猎物。 一晃眼的功夫,白与红,这两种色彩在寄无忧的眼前骤然闪过,右臂上迟来的疼痛几乎要逼得他失神昏厥——皮,血,肉,骨,还有没有剩下的,他不敢确定。 被这恶心又蠢笨的妖魔伤成这样,看来他确实在人间玩了太久,太久了。 在这里倒下也无所谓,只是……阿月对付得了这两头怪物吗? 他努力睁开眼,想找到阿月所在之处。 那之后,在凡人绝对无法理解的瞬息之间,鬼人鼠的身躯就如同坠地之玉佩,被从天而降的巨大光亮劈成了一块块碎肉。 漫天尸血与腐液的臭味中,传来了阵阵洛神花香。 第八章 强忍下刺骨的疼痛,寄无忧努力找回意识,看清了半空中悬停着的那柄洛神剑,以及剑上站着的那位凤眸逸仙。 染着点点笑意的冠玉之面,很像是凡界的富贵少爷,可他身上的某种不可言说的非凡气宇,寄无忧又从未在那些花花公子身上感受到过。 怎么偏偏是他? 前世怂恿白长卿杀死自己的那张脸蛋,看了就糟心。 寄无忧扯了扯嘴角,“多谢这位俊仙公相救了。” 项逐天冷哼一声,将握在手中的花枝轻轻挥动,红色的花瓣闪动间,几道剑光霎时飞过,除了他们以外,四下再无活物。 大乘期的实力,果真不可小觑。 寄无忧沉默地望着那堆被劈烂成肉泥的鬼人鼠。 项逐天所修炼的《洛神心法》,是世间独此一本的至阴仙法,传闻,但凡修炼此法者,必是男生女相之人,如若修炼大成,不论从前是个强悍魁梧的汉子,都会变得眉似远山含黛,目如凤霞金珠——说是脱胎换骨,绝不过分。 项逐天本就是极阴体质,再得了这本他师父贤王所赠予的《洛神心法》后,实力倏然大增,折枝为剑,千岁不到就已至大乘境界——离通往真仙的渡劫期,仅仅一级之差。 只是这对他倒也有坏处。 不论什么场合,项逐天总是要把自己紧紧包在一身庄重的墨色衣袍之中,好像不这样穿,就藏不住这一双凤眸中的媚色。 此时的项逐天依旧着了一件与夜同色的墨袍大衣,他眯眼瞥向寄无忧被剜去一层血肉,甚至露出森森白骨的右臂。 “师弟倒也真是鲁莽,既然自知实力不足,就不该随意出手,还将自己……伤成这样。” 寄无忧忽然心觉奇怪,皱眉道:“项峰主,你为何……” “师弟不必多言。” 打断了寄无忧的话后,项逐天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很快又消失不见,转而故作烦恼地看向一旁寡言少语的少年。 “九渊,你是我最看重的弟子,怎可跟寄峰主一般鲁莽?你也知道,仙途坎坷,多有波折,若是身边没有一个可依托的人,将来再这样遇到危险,又该怎么办呢?这一次还好,我恰巧路过此地才能赶来搭救,可要是将来我要不在,你又该依仗谁呢……” 寄无忧冷眼瞧着他一副虚伪音容——好温柔的语气,好温柔的师兄,只不过,全都另有所图罢了。 那个自尊心要比性命还重要的项逐天,被楚九渊拒绝了一回收徒,竟然还想来收第二回 ! 寄无忧站在对峙的二人身边,假装与空气融为一体。 他心里,其实是有些慌的。 项逐天是什么人?仙鸣峰主,洛神仙君,曾经的第一剑修贤王的亲传弟子,也是如今仙界距离真仙最近的修士之一。 他是什么人?一无所有的上青峰主,受人讥笑的奇门符王。 就算阿月真的想拜项逐天为师,自己也是有千百种方法把他臭不要脸地抢回来。 可是在那之前,寄无忧也想听听,阿月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楚九渊依旧不领情,平静且不失礼地回复道:“多谢项峰主关心,晚辈自会多留心。” 项逐天仍不肯放弃,耐心劝道:“九渊啊,我知你性子内向,有些话,有些心思,在人前不好意思说,但我今夜救你一命,你因此而拜入我门下,这理由再适合不过,绝不会有人背后议论的。” 楚九渊眸子一暗,片刻的沉默过后,仍是摇了摇头。 项逐天只觉得胸前呛着一口气出不来,不解又恼火,“这……又是为何?” 环抱而立,倚于树下的寄无忧,就这样看着眼前的少年转过头,视线所及之处,先是他微楞的眸子,再之后,才轻轻地落在了他受伤的右臂上。 仅仅一眼,似惊鸿一瞥,让他心上掀起了一波波狂喜的浪潮。 “晚辈虽愚钝,却也明白,谁是真正诚心相护。” 楚九渊一字一顿,说得再明白不过。 “他?诚心相护?”项逐天弯眉瞪眼,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也不顾寄无忧还在场,就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九渊,我知道你一心求道,涉世尚浅,但你也知道寄峰主这……人虽不坏,可这修为高低,风评好坏,总不会错吧?你又何必舍近求远……” 楚九渊再一皱眉,不愿多言。 寄无忧立刻拦在了他身前——再不替阿月挡下这桩事,他就算白活第二次了! 寄无忧佯作无奈的样子,反过来劝道:“项峰主,我徒弟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你又何必强求呢?这师徒之事全凭缘分,如今我和阿月缘分一场,你这强插一脚,实在不好看吧?” 项逐天的笑彻底僵在了脸上,映着天上一层银光,活像一樽上了染料的木雕。 沉默良久,他忽然松开眉梢,恨铁不成钢似地摇摇头,“这样的天赋,实在是可惜了。” 堂堂洛神仙君,就这么被一个金丹弟子拒绝了两次,说来实在不好听。 这回他倒是走的很干脆极了,踏剑而去,残香消散,一点儿不多留恋。 结束了? 紧绷的身子总算放松下来,冰凉的晚风也趁机钻入伤口的肉缝之中,疼得寄无忧打了个哆嗦。 楚九渊盯着他,轻轻叹了声气,“走吧。” 寄无忧一愣:“走去哪儿?” “回家。”楚九渊说完,又补充道:“你受伤了,进屋里好些。” “小伤,那个不重要。”寄无忧一点不像个病人,乐呵呵地凑了过来,“阿月,你刚刚是不是说……要做我的徒弟来着?” “我不……” 寄无忧自然听也不听,一高兴,竟是揽上了少年的肩:“阿月,你放心,一会儿我们结了亲传印后,项逐天就真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修仙之人虽无收徒限制,但待遇最好的亲传弟子却只能收一位——师父若是修为增长,或得到什么仙宝法器,做亲传弟子的也都能通过亲传印记来分一杯羹,可谓好处多多,不要白不要。 相比起普通弟子整日在山里练门派统一心法的悲惨样子,强大修士的亲传之位,一直是众人所觊觎的对象。 咳咳……虽然他绝对算不上什么强大修士,但阿月应该不会拒绝……吧。 而楚九渊很快将他的手拍落,寄无忧一愣,这才想起他竟是犯了大忌。 阿月他向来不亲近人,更别说揽肩膀这种亲昵的肢体接触了。 “嗯。” “好了好了,下回不这样……”寄无忧的声音戛然而止,又问:“你,阿月,你方才说什么?” 楚九渊并没有意识到寄无忧的情绪,侧头问:“不是说要结印吗” “……对!结印。” 寄无忧心情大好,进到屋里,经过门廊时被木刺刮着伤口都没想喊疼,生怕坏了这位准徒弟的心情。 他走进不久前才藏身过的这间屋中,木窗已经被鬼人鼠所破坏,将室内的风景暴露在外。虽然无人经过,但想了想,寄无忧还是用灵符重新化出了一扇崭新的木窗。 “寄……”楚九渊顿了顿,犹豫了半晌后,改口道,“师父,结印该如何做?” 楚九渊还不习惯的这个称呼,寄无忧却早已听过千万遍。 同一人说,同两个字,却让他从前世听到今生,百听不厌。 寄无忧想了想,说:“我听人讲,是灵血相融,元婴相会,我虽未及元婴境界,取灵脉中的血也是一样。” 不等楚九渊开口,寄无忧就咬破了食指指尖,将其上的红色血滴印在了少年冰冷的额间,而后,楚九渊也学着他的样子,在寄无忧额上重复着做了一遍。 赤红色的血液一碰上化婴之地,便像落入水中的墨滴一样染开,许久过后,才终于被额后的灵脉所吸收。 楚九渊睁开眼,眨了眨明亮的眸子,“结束了?” “没什么感觉?”寄无忧边说,边从衣柜里顺手拿了张毯子垫在地上,舒舒服服地枕着他躺在了地上,“以后可能会有些用,你元神里的印记会告诉你我得了什么宝贝,什么心法,有用的很。” 楚九渊试着用元神触碰了几次火热的印记,一睁眼就看到寄无忧姿势随意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立刻皱起眉,“你做什么?” “睡觉啊。”寄无忧完全想不出这有什么好问的,但转念一想,阿月心思细,心眼好,肯定是不忍心让他受凉,“你睡床上就行,我胳膊上都还是血,睡床上岂不是会弄脏?” 楚九渊:“……” 寄无忧闭上眼,耳边却突然听见脚步声响起。 阿月下床了?再不睡会儿,天都要亮了,现在还下床做什么? 寄无忧忽然被一股力道揽住腰身,还不等他反应,那人就不由分说地将他拦腰抱起,再轻轻放在了床上。 他背靠墙角,揉着有些被掐红了的腰部,惊讶地看着面前一脸平淡的始作俑者,“……你干什么呢?” “师父受伤了,别睡地上。” 听完,寄无忧心中一时很是感动——这徒弟刚收来就这么关心自己,还肯让床给他睡,实在是他做师父的福…… 福……分……? 楚九渊默默坐回床上,衣衫褪下,被单一掀,大大方方地睡了进去。 寄无忧心中万马奔腾——你倒是下去睡啊! 他坐起身,端详着身下这张地方不大的单人床,和不喜欢与人有肢体接触,而跟他保持着完美间隔的楚九渊。 如果让徒弟睡地上,自己睡床,这师父做的肯定也是不称职的,再说了!他前世陪了阿月那么久,也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想那么多干嘛?况且当下情况特殊…… 嗯! 做了一个半辈子直男的寄无忧向自己解释说:师徒之间,分的那么开干嘛?同床共枕为小事,伤了情分可不好。 不知觉中,丝毫未有顾虑的楚九渊已是沉沉睡去,可门外却传来一阵突兀的脚步声,提起了寄无忧的十二万分警觉。 他坐起身子,从褪下的衣衫中悄然摸出一张灵符,静候敌人现身。 谁料来者竟是张熟悉面孔——王小二寻着楚九渊从前的住处来到此屋,一把推开门,“师兄,我的事都……” 寄无忧赶紧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阿月还在睡觉呢!吵醒了他怎么办? 但这幅场景,落在王小二眼中,可就全然变了意思。 他一推开门,就看窄小的床榻上,两个男子外衫尽褪,亲密无间地凑在一起,而他俊美无比的师兄,好像很是疲惫地躺在床上…… 震惊到险些跪地的王小二抬眼一看。 传闻中的邪恶淫仙正坐在他师兄身边,还比了个‘嘘’的手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王小二坚信自己看懂了寄无忧的手语。 ——敢出声,你就死定了! …… 是夜,王小二在仓皇逃窜中,终于回到了门派。 那之后,仙鸣山派内传出了寄无忧男女通吃的传闻…… 第九章 天明。 夜色渐渐淡去,一线橙光从地平线上升起,山中群鸟也按时苏醒,一时间啼鸣不断,在空旷的山谷中层层回荡。 寄无忧总是睡的很浅,一听到这鸟声,立刻翻了个身,揉着眼皮爬了起来。 他半睁开朦胧的睡眼,就看到眼前扑闪着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那东西猛扇了十来记耳光。 ……大清早的,什么鬼东西,竟敢来扰他的清净? 寄无忧呸出一根白色羽毛,猛一出手,就用五指牢牢扣住了这只发神经的肥鸟。 “咕咕!” “哎,你别给我叫,我徒弟睡觉呢。” 寄无忧小声威胁,把指甲片对准了这只肥鸽的脖颈处,狠狠地比划了两下,才终于让手里的这只肥鸽安静下来。 寄无忧打量起手中的鸽子——羽毛光泽亮丽,肉质肥美有弹性,忍不住嘀咕:“我胳膊这伤还没好呢,正好拿你补补气血。” 话音刚落,这肥鸽忽然发疯似地挣扎起来,凄惨地张大鸟喙:“咕咕!咕——!!!” 楚九渊皱起眉,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如瀑的长发顷刻散下,随意地落在他身前身后。 “怎么了?” “阿月醒了?我这没事,就是窗外撞进只鸽子。”寄无忧把挣扎个不停的小鸟拿远了点,“这鸽子野的很,我还是早点炖了好。” 趁着他说话之际,这肥鸽竟然从寄无忧手中金蝉脱壳,猛地扎进了楚九渊的怀中,死活不肯出来。 楚九渊垂下头,轻轻碰了碰这只小鸟柔软的头顶,“这是白峰主的信鸽。” “……白长卿的信鸽?” “嗯。”楚九渊解释起来,“我以前在万剑峰做过弟子……听说,是白峰主在外捡到的一对灵鸽母子。” “灵鸽……母子?” 楚九渊点点头,逗弄起手中漂亮的雪白小鸟,“只是灵鸽通人性,平时应该不会这么凶暴才对。” 寄无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那就不奇怪了。” 楚九渊不解地望过去,“你……师父知道原因?” “我……好像把它妈炖了。” “……” “咕咕——” 肥鸽在楚九渊怀里安稳下来,立刻又冲着寄无忧叫起来,只可惜这白白胖胖的小身子太过可爱,实在让他感受不到半点威胁。 肥鸽叫累了,就跳到楚九渊的脸颊边,又是蹭又是啄,亲昵极了。 寄无忧看的心里一阵火:你不是公的吗?跟我徒弟撒个什么娇呢! 他手一挥,把这仗势欺人的肥鸟捏着脚提了起来,“这信鸽怎么光会叫唤?信呢?” 楚九渊在一边更衣戴冠后,也不吭声,就静静看着寄无忧乐此不疲地和这小鸟争斗了将近半个时辰。 “咕咕!” 身上不剩几根毛的肥鸽终于败下阵来,愤恨地从嘴里吐出了一卷信纸,拍拍屁.股,十分不情愿地从老屋中飞走了。 寄无忧展开长而厚的黄色信纸,上面却仅写了寥寥四字。 ——速回峰。白。 “回峰?” 难道是他从白长卿那儿要回来的书楼建好了? 身旁的少年已然穿戴整齐,灰白道袍并不合身,却也遮不住他颀长的身形,出众的容貌。楚九渊一张面孔生的极好,俊而不媚,剑眉星目,英气十足——却因忙于修炼,心不在此,从没多加打扮。 寄无忧却觉得极为可惜。 他自己的相貌绝说不上差,可实在看上去太过年轻,做师父的,甚至比徒弟矮上一些。而且,明明活了百年之久,每回遇上青楼新来的姑娘,总还是要被她们喊一声弟弟。 寄无忧心说:等到去了平京城后,一定要给阿月买一件合身的好衣服! 楚九渊注意到寄无忧的视线,淡淡回望过去,“师父,怎么了?” 寄无忧打量着他,想了想,道:“你先随我回一趟上青峰,我有些东西要给你。” 少年点头答应。 他跟着寄无忧,不慌不忙地向屋外走去。 东升的日光下,紧挨着村落的上青峰高耸入云,细细一看,山崖下皆是陡峭险坡,十分难走。 如此高峰,自然是要御剑而上的。 抬手向身侧一挥,楚九渊的无妄剑便脱鞘而出,悬浮在了空中,他一跃上剑身,将剑缓缓升起,等着寄无忧的动作。 寄无忧的脸色却有些微妙。 两人对视了一会,楚九渊还是没明白这人怎么一动不动,直到…… “你拉我上去。”寄无忧败下阵来,终于开口,“……我不会御剑。” 金丹修士不会御剑? 这确实出乎楚九渊的意料。 御剑术是筑基级别的简单剑术,但楚九渊天赋过人,凡事都快人一等,才炼气大成时便学会了此术。 金丹期还未学会御剑……实在前所未闻。 察觉到徒弟的惊讶,寄无忧脸上一热,“我恐高还不行?你快拉我上去吧。” 踩着那么一小柄剑在天上乱飞?不可能的。 记忆中,寄无忧唯一御剑过的那几回,都是危及性命,不得不逃命之时,而最后的结局也都是摔断腿脚,被整个半死,没有个半年都不能下床。 楚九渊也发觉自己没控制好情绪,干咳了两声,“弟子失礼了。”便很快伸出手,把寄无忧拉到了剑上。 飞剑逐渐上升,他斗胆看了眼脚下,迅速把眼睛挪开,紧紧攥着楚九渊的袍子不放,恨不得把整个人都缠在他身上。 寄无忧:“阿月。” 楚九渊:“在。” 寄无忧:“你,你给我飞慢点。” 楚九渊:“……行。” 好在这上青峰再高,也是紧挨着村庄,距离并不算太远。没一会儿,一剑二人,穿云踏雾,便来到了上青峰顶。 而在那儿,已经有黑压压的一片人正等着他们了。 寄无忧微微怔住。 前世他死前,也是这么多人,拥挤聚集在不大的山头上,将他层层包围,刀剑相向。 然而定睛一看,这一张张愁容满面的人脸……却是有一点点面熟? 白长卿站在这些小弟子的身前,摆了摆手,招呼寄无忧赶紧下来。 他这辈子还没惹出什么事,有什么可心虚的? 寄无忧这么想着,被先落地的楚九渊小心扶了下来,试探地问道:“白师兄,你明知我不喜欢见生人,怎么才一天就给我整来了这么多人?” 一看到他出现,这些年轻的道袍小孩们立刻抬起头,咬牙切齿,狠狠瞪着寄无忧的一举一动,像是见了什么有着深仇大恨的仇人似的。 “生人?”白长卿皱眉,无奈地叹息一声,“师弟,这些人可全是当年分给上青峰的小弟子,虽然不算是你门下的弟子,但也要看看牢啊。我昨日陪人将书楼搬来时,正巧遇上他们想偷偷溜走,这才帮你把这些弟子都送了回来。” “看看牢?”寄无忧眯起眼,嘴角扬起,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事一样,“这一个两个,年纪轻轻,实在太能躲了,我倒也想看牢他们!你瞧我这一间破屋,一口老井,要是哪儿碰坏了,从山顶走到山脚,保证连个修理的人都找不到。” 他刚说完,半口气的功夫不到,就听众人之间忽然爆发出一声极为愤怒的叱骂。 “寄无忧!你这混账王八蛋!” 四下一片死寂。 那声音紧接着又骂:“五年了!什么都没教过,你算个屁的峰主!” “哦?” 寄无忧不惊不变地扫向人群,一眼就找到了那个骂出真心话的蠢小子——道袍素衣的寒酸弟子中,唯独那个少年一身华服,一看就是出身凡界大户。 他涨红着一张肉嘟嘟的大脸,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好像有千百句抱怨还没说出口。 其余弟子们显然也和他站在一边,他们有些钦佩地看向这个勇敢站出的少年,却也都不敢出声附和。 “你!”白长卿这样极度讲究同门和睦的人,都难得对小弟子发了脾气,“怎能对前辈如此无礼!” 楚九渊默默瞪着那个出言不逊的小弟子,并没出声。 比起白长卿的呵斥,楚九渊的冷眼,寄无忧倒是来了兴趣。 他忽然满面笑意地抬起头,亲切和蔼道:“师兄,我这峰上的小弟子欠教养,让你见笑了。” 白长卿无奈扶额,“这倒也无事……” 寄无忧用眼角余光,轻轻瞥了眼这些满腹积怨的小弟子们。 他们瞧见寄无忧眼中隐约透出的笑意,霎时,冷汗直落 怎么回事?这还是那个从前对他们的辱骂充耳不闻的邪恶淫仙吗? 寄无忧移开视线,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让那小少爷的脸色彻底垮了下去。 “不如这样吧,师兄,你先回去,让我来亲自调.教一下他们,什么叫——尊,老,爱,幼。” 第十章 寄无忧又补了一句:“只是实在无心修炼之人,我也不好强留,其他的肯留下的,我一定好好教育,绝不怠慢。师兄,你意下如何?” 瞧瞧这诚恳的口气!这负责的态度! 虽然骗不过别人,但骗骗白长卿,绰绰有余了。 “这样倒也好。”白衣的青年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些许欣赏之意,“师弟,你这些天实在让我放心许多,掌门留给你的那栋书楼的入口,现在就在你屋旁的那棵树里,至于能向谁开放,你自己定就好了。” 寄无忧恭恭敬敬地回答:“多谢师兄。” 白长卿见他这么客气,更加心软下来,柔声道:“也不用这样生分,你毕竟是我和逐天带大的孩子,自然是应该帮的,只是……” 白长卿话语一顿,看向了他身后的楚九渊——少年倚墙而立,垂眸出神,似乎对他们的交谈并不感兴趣。 “只是师弟,你也知道你项师兄那个性子,凡事都想争个第一。”白长卿虽是对寄无忧说话,眼睛却盯着楚九渊不放,“你今后就多让让他,少跟他抢东西了。” ……凭什么? 说到这个,寄无忧心里就气不过,坚持说:“阿月不是他的东西,他是我的徒弟。” 白长卿并没有认真,笑着回道:“我忘了,你也是个倔脾气,这好徒弟哪儿找不到?怎么偏偏就要他?” “别的事我也懒得和他争,但这件事可别指望我让步。”寄无忧赌气似地环抱双臂,“阿月和别人不一样,我就要他。” 楚九渊在他身后动作一滞。 不知怎么的,一股异样的感觉升上他的胸腔,他却怎么都说不上那是何种情绪。 白长卿一笑置之,没将他的固执放在心上。 “小孩子脾气。” 白袍轻舞,青年微笑着跃上剑身,御剑而去。 寄无忧也扯着嘴角,向这位好骗的师兄挥手道别,待到彻底看不见白长卿在天际一边的身影后,他才总算收起笑脸,放松地叹了声气。 白长卿一走,这帮打杂弟子们个个脸色苍白,不知道寄无忧会拿他们怎么开刀。 虽然生气的白师兄着实恐怖,但现在,眼前这个誓要好好管教他们的淫仙才更吓人! 寄无忧却对他们看也不看,大步往反方向走去,“阿月,走了。” 楚九渊并没有跟上他,而是转头看向这些茫然无助的小弟子们,问:“这些人该怎么办?” 四下众人都咽了咽口水,不知前途是福是祸。 寄无忧却头也不回,摆摆手道:“通通滚蛋。” “畜生!”紫衣少爷暴跳如雷,抄起袖子就想上前,“你!你凭什么!” 眼看就要吵起来,理智尚存的小孩们赶忙左右开弓,拽住他的衣袍。小少爷挣扎起来,险些把自己这身昂贵的袍子都挣坏。 寄无忧淡然转身。 白长卿方才小声告诉他:这小少爷是城里一户大家族的二公子,天赋不差,但六年前拜入师门后,过惯了好日子的他受不了一点苦,不仅疏于修炼,还在仙鸣峰闹出不少麻烦事来,便被项逐天以“修习悟性”为由,丢入了基本算是无人看管的上青峰中。 寄无忧一问才知道,原来这还不是个例——这里大大小小坐着的打杂弟子,几乎都是从仙鸣峰被扔出来的顽劣小童。 寄无忧望着这堆十岁出头就已经恶迹斑斑的小混账们,不悦地叹了口气。 ——项逐天,是拿我这儿当垃圾桶吗? 四下沉寂,小少爷的动作也是突然一滞。 他很快换上一脸羞愤难抑的表情,闹腾得更厉害了。 啊。 他好像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看着眼前这张牙舞爪的小少爷,他心觉好笑,转而反问:“我凭什么教你们?再说你灵脉通畅,丹药不缺,六年还不筑基,换谁来教你都没辙。” 被戳中痛楚,小少爷气得发抖,“你!” “你你你,你什么你?”寄无忧一挥袖子,手指在窃窃私语的少年们之间点来点去,“这破门派强迫你们了?拐你们上山了?一不逼你二不拐你,还供你们白吃白喝,有什么好抱怨的?” 因为顽劣不堪而被送来的小弟子们,霎时哑口无言。 偏偏有人还不服:“明明是你那些师兄找人把我们请上山的,凭什么不让他们亲自来教我们!要是他们来教我,我肯定学得好!” 寄无忧直接笑出了声,“您配吗?” 杀鸡何须宰牛刀,盐车不求汗血马。 您不配! “呵,跟他有什么好说的!我们走!” 出身富贵的紫衣小少爷一招呼,立刻追上好几十个献媚的小娃娃,他们也没什么主见,只知道像只小狗似地摇头晃脑,紧跟主人的步伐。 还有些弟子犹犹豫豫,顿足不前,那小少爷便得逞一笑,喊道:“我陈家家财万贯,请一两个仙人来教绰绰有余,这儿肯跟了我做家仆的,回去照样能跟我做仙人。” 唰唰唰,他身后的娃娃堆里又钻进了不少人。 小少爷得意洋洋地看着寄无忧,没想到这人却一点都不挽留他们,反倒是毫不客气地指向了北面一个小坡道。 “近路在那儿,快滚。” 第十一章 “你!你最好不要后悔!” 小少爷狠狠撂下一句话,带上身后一大帮子毛都没齐的少年娃娃们,浩浩荡荡地下山去了。 人去山空,重获安宁。 好在他机智,早早就把师兄给忽悠走了,现在这前世今生——两辈子的份他都骂完了,寄无忧总算觉得痛快了。 楚九渊突然有所察觉:“那条路是……” 寄无忧满意地点点头,“从那条路下去,大概得走个三四天吧。” 不光陡峭难走,而且只下不上,一旦走上了那条道,就别想再反悔回头。 好歹也是炼气的人了,多走走,修炼修炼,搞不好还能涨点修为呢。 “阿月,这边来。” 寄无忧示意少年跟着他,两人便移步到了寄无忧屋边的那棵小树边上。 他伸手摸上粗糙的树皮,将灵气附着在五指之上,稍稍施加压力,这棵树就起了变化。 寄无忧将手递过去,“拉住我。” 楚九渊稍稍皱眉,他不习惯与人肌肤相触的感觉,便握住了寄无忧的小指指尖,蜻蜓点水似地一碰,就当做是握手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了小树的躯干,传送到了远在仙鸣峰的书楼之中。 寄无忧抬头一望,竟是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偌大的环形书楼造型别致,空间极为宽敞巨大,倚墙的楼梯与一排排数目繁多的各式书柜皆是由上等的金丝檀木所制成,而书柜上陈列的一本本心法或剑本,翻阅了几本后才知道,竟还都是世间少有的珍本古籍! 他忽然愣在原地。 这就是李怀恩当年强硬要送给他的书楼? 记忆中的掌门,既是最初那个阴沉寡言的青年,也是那个一朝白发的严肃老者。 听人所说,自己是在门派最危难之际呱呱坠地的一个意外——父母突然殒命,门派中各路势力政斗不休,当时一度弥漫在各个隐蔽山间的,都是私刑的血腥气味。 得亏寄无忧命大,一个脏兮兮的小婴孩,借着零星几点残羹剩饭,竟是就这么活了下来。 待到那些过往云烟消散之后,李怀恩偶然发现不到五岁的他倒在雪地中昏迷不起——据说那时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身天生的仙骨灵脉,都险些没活过那个风雨飘零的寒冬。 虽然后来李怀恩费尽心思养他,但按照门派中人的话来说——投资不小,却是养了个废人出来。 寄无忧心知李怀恩疼爱他,却不知道,竟也是下了血本的。 前世他执意与那两位师兄作对,被项逐天借口收走了这栋宝贝书楼,想必后者也是垂涎已久,只等他主动露出破绽。 实在是可惜了。 两人走到书楼三层,这一层都是适用于金丹期的心法和剑法秘籍,乍一看实在琳琅满目,十来层的书柜,竟是被珍本古籍给塞满了。 楚九渊眼睛亮亮的,盯着这些珍本不放。 “阿月,你挑一些去看吧。” “……我?”楚九渊身子一僵,惋惜地摇摇头,“这些书,我要不起的。” 平日门派里也有公用的藏书楼,只是那儿的书,都是要用弟子月供里的仙草仙丹交换的。 “不要紧,这都是掌门送我的,别人看不得,不用那些烂东西交换。” 寄无忧在书柜前东翻西找,挑出几本上好的剑本,塞进了拘谨的少年手中。 “这些你先看着,再有喜欢的,再拿。” 楚九渊草草翻阅了其中一本,纸卷发黄,内页破损,所记载的剑招却都是楚九渊从未见过或领教过的本领。 又翻了剩下几本古籍,他的眼睛愈加发亮,好像都能从里面掉出星星来。 寄无忧知道阿月是最喜欢这些的。 阿月爱剑,跟他爱酒的心情是一样的,离开剑和酒,就等于夺了他们生存的一大乐趣所在。 楚九渊点点头,小心地收起剑本。 虽然还是处变不惊的那副面孔,但他眉目间的沟壑却柔和放缓了不少,足以显示出他心情的变化。 “谢谢。” “有什么好谢的?我是你师父,这些都是应该的。想要的话,以后再来,反正再往上面的书,都是你一个人的,谁也不能抢。” “……都是?” “这筑基以下的,我还有点别的用处,你要是在意的话,我就不拿了。” 楚九渊摇摇头,“不会。” 这样好的待遇,怎么会再有意见。 他现在才敢确认,原来寄无忧收自己为徒,当真不是随意玩玩的态度。 他伸出手,摩拭着剑本粗糙老旧的封面。 只给他,一个人吗? 楚九渊想起寄无忧说过,他和别人不一样,只有他可以…… 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特别,但也许对于这个人来说,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此时的寄无忧,并不知他心下万千触动。 他轻快地大步下楼,又在炼气一层和筑基二层驻足停留,总共挑了三五本书,都是那种一看就沉甸甸的大厚书。 楚九渊有些好奇:“师父拿这些书做什么?” 寄无忧一时回答不上来,想了想,道:“去做慈善。” “背完这些剑本,再没天赋,都能筑基了吧。”寄无忧抱起其中一本,随意翻看了几下,“你瞧这作者写的多好,还给配图!是条狗都得看懂了!” “阿月,你也帮我挑挑,看哪些书是脑筋不好的人也看得懂的。” 楚九渊被他使唤来使唤去,大半天下来,从书楼到上青峰的破屋,来回搬出了不少书。 寄无忧最后一次出来时,绕开破屋,径直走向了方才人群聚集的空地。 空地上,零零散散坐着几个恍惚茫然的小娃娃。 啪。 小娃娃的脸上被猛地砸上了一本厚书。 书本从脸上滑落,露出了娃娃震惊的表情,和一行鲜红的鼻血。 这遭的什么罪!被门派丢了还得被打! 软糯糯的小脸刚要皱起来哭,就看到寄无忧颇为不耐烦地把其他书也扔了过来。 “拿去拿去,自己看,看不会滚蛋,看的会留下。” 无处可归的孩子们翻书一看,发现竟然是修炼的心法,心里都乐了。 他们这些留下来的,都是些最好欺负的软柿子,入门时的筑基心法给人撕了或丢了,丹药仙草又给人抢了,整个人就是个光板板,被剥削的一干二净,毛都不剩。 出身贫户,仙途走不下去,老家的父母也供不起他们这些正值青春,一顿三碗米的大嘴巴。一时间,前途成了最大的问题。 手段虽然是粗暴了点,但他们也隐隐察觉到,眼前这位被诟病多年的峰主大人,将是他们唯一能依仗,想回报的恩人了。 软柿子们纷纷俯下身子,连连叩首:“多谢峰主!多谢峰主!” “别磕了,又不是白给的。” 众人心中又一凉。 传闻寄无忧为凡界的舞姬们挥金如土,难道是要他们付钱? 他们个个一穷二白的,看向怀里抱着的这么多书……肯定是付不起了。 哎,还是得。 “你们都给我快些修炼,我平时不回来住,帮我把这上青峰看好了——不许有任何外人上山,更不许乱翻我的屋子,特别是,仙鸣峰项逐天那帮人。” 寄无忧特意强调了后面半句话。 为了他这辈子不会再遇上屋里被塞毒.药陷害的破事,早做准备,不会错。 一个小女孩举手:“可,可万一他们非要上山呢?” “擅闯门派要地,尽管往死里打。” “……” 左右权衡。 一不要钱财,二不要仙草,娃娃们立刻觉得这是件大便宜,纷纷答应下来。 “真要留?留下来,可就不能随便走了。” 小弟子们面面相觑。 在威逼利诱下,他们只得承诺绝对不离开,否则天打雷劈,被白长卿拿剑追杀十里地。 ……他们不是受益的吗?怎么看上去像是被强迫似的! 但谁也没多留心,接下了这桩绝对不亏的买卖。 看着这些门派弟子们乖顺无害的样子,寄无忧放心了。 好,又一件破事解决。 寄无忧伸了个懒腰,打算回屋里小歇一会。 本想小酌两杯,再去来一个舒舒服服的午睡,可在楚九渊时不时投过来的微妙眼神下,他实在是没什么睡意。 “阿月,有什么事吗?” 楚九渊抿了抿唇,问出了他心中一直藏着的那个问题。 “剑本……师父为什么不拿呢?” 偌大一个书楼,那样多的稀世孤本,他拿了一些,那些人拿了一点……可为什么师父偏偏略过了他自己呢。 寄无忧反问:“拿了做什么?修仙?” 楚九渊正色道:“道生万物亦养万物,为君子,志在得道飞升。” 这是所有修仙者谨记于心的真言。 “得道飞升,化身真仙,那之后呢?如果是要永恒的青春和强大的生命,还不如修炼成王八精。” 寄无忧晃了晃手中的小杯,透明的琼浆回回荡荡,几番波折,还是无法逃脱银白色的杯身。 仅仅是下意识的,楚九渊想要反驳他,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是啊,那之后……呢? 从也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好像飞升真仙,就是他们一生的终点,是他们千年悟道的结局。 寄无忧单手撑在桌上,专注地注视着楚九渊的每一丝变化。 “想不明白?” 他希望阿月能自己去想,去找寻到他真正想要得到的事物,即便那个答案仍是修成真仙也不要紧。 只要是阿月内心真正所向的,他都会助他得到,不论是什么。 因为这是他欠他的。 楚九渊数次想要开口,最终却都戛然而止。 他摇摇头,“不明白。” “想不想去凡界看看。” “凡界?” “这儿附近,有个凡界的地方叫平京城。”寄无忧将手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去看看真正的凡人和你的差别,可能就有答案了也说不定。” 第十二章 “平京城?” 脑海中一番思索,楚九渊意识到他似乎在哪儿听说这个地名。 寄无忧提醒他:“门派对接的那个君家,就在平京城。” 楚九渊终于想了起来,一张嘴,就念出了寄无忧此行的头号目标人物。 “君自心?” 寄无忧觉得意外,“你认识他?” “算不上。”楚九渊冷眸一闪,眼前掠过些许零散的回忆,“白峰主的亲传之位,据说就是为了那人所留。” 白长卿? 寄无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怪不得这些年来,他这位白师兄只收外门,不收亲传,原来是心头早有了魂牵梦绕的一抹白月光了。 “我这趟去平京城,主要就是为了找他的。”寄无忧放下酒杯,看了眼渐红的天边夕阳,“今天时候不早了,我们明天再动身也不急。” 楚九渊点点头。 他眼神左右游离了一阵,又很快收回。 寄无忧盯着他做完这一系列小动作,才问:“阿月,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 他们确实还没认识多久,但也不必对他如此小心翼翼吧? 楚九渊犹豫了一瞬,视线摇摆下,终于开口:“师父,为何要去找他?” 寄无忧满意地听到他提问,便将君自心与毒王宴的联系告诉了他,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只是说:有人想在毒王宴上害死君少爷。 当然,楚九渊也不傻,听完后还是提出了疑点:“师父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寄无忧一下收起玩笑的神情,神秘兮兮地俯身凑过来,在少年乖乖竖起的耳朵边上启唇道:“秘密。” “……” 楚九渊不再理睬他,起身推门而出,正巧撞见了那几个留在山上的小弟子——正勤快地刷着破屋门前的水缸子。 见到这个冷冰冰不爱说话的师兄出门,弟子们立刻敬畏地丢下抹布,想起身作礼,却被楚九渊默默制止。 他看着小弟子们怯怯的模样,垂眸柔声道:“不必多礼。” 说完,他转身走向密林,另寻一块安静地方习剑去了。 楚九渊的声音很好听,褪去了年少时的稚气,却不显得过分厚重。让人听了,不禁就想起那些鲜衣怒马,仗剑天涯的白衣少年。 小弟子们仰慕地望着他的背影,脑海中浮想翩翩。 “要修仙,就要成为楚师兄这样的人啊。” “你就看人家长得好看!刚刚不是还夸咱峰主宽容大量,豪情万丈吗?” 那声音渐渐压低,“嘘嘘嘘!我,我现在看这楚师兄更顺眼,不行啊?” 屋里的寄无忧哼着无名小曲,盘腿坐在软塌上,听着这些小弟子们议论纷纷。 没想到,活了两辈子,竟然还能听到这些小娃娃们在争论自己和阿月谁更好。 从前,向来只有骂他们的份。 骂他误人子弟,罪不可恕,骂他的徒弟有眼无珠,错付仙途。 即便他确实不在乎那些带有偏见的恶语,但如今,虽然只是一点点——这一情况确实有所改善。 寄无忧意识到,冥冥之中,他已经踏入了另一条命运之中,一条与前世全然不同的道路。 他阖上眼。 飘入耳中的声音,有穿林打叶,孩童嬉闹,还有远远的,模糊的,剑斩西风声。 那一晚,向来浅眠难安的他,意外地睡了个好觉。 *** 第二天清晨不到,寄无忧便揉着眼睛爬了起来。 他有个毛病,要么睡得浅,要么好不容易睡熟了,又肯定睡不久。 寄无忧小声哈了口气,忽然发现伸出的右手搁到了……什么东西? 他侧头一看。 楚九渊那张清隽英气的脸庞近在咫尺,轻轻颤动的睫毛,微热的睫毛,撩拨着旁人的心…… 呸!撩什么拨,他又不喜欢男人! 但阿月当真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长得好看,寄无忧一边欣赏着,一边戳了戳他的脸颊。 嗯? 还以为会是硬硬的,没想到质地弹软,像个糯米团子。 “……” 没醒,再戳戳。 “……” 楚九渊睁开眼,默默盯着悬在他脸前的手指一颤。 “……师父有什么事吗?” “咳咳,帮你拍灰呢。” 寄无忧心虚地伸过手,掸了掸楚九渊白净的脸颊。 但在他意料之外,少年既没有嫌弃地皱眉,也没有将他的手一把拍开,反而趁势凑过来,轻轻地将他的右臂捧了起来,像是生怕碰坏了哪儿似的。 寄无忧别扭地挣了一下,“怎么了?” 楚九渊用指尖点在他右臂内侧,一脸认真地说:“这儿,伤口留疤了。” 留疤? 顺着指尖的方向看去,右臂上果真有一条蛇形的粉色疤痕,不深不浅,悄悄藏在一处角落中。 是因为那天被鬼人鼠挠了以后,没有好好处理伤口吧。 “不要紧,留着也没事。” 楚九渊不理他,默默向疤痕处输送着灵气。有着治愈能力的微热气息缓缓汇聚,再隔着肌肤送入他的体内,带起一丝痒意。 寄无忧微眯起双眼。 记忆中,阿月很少会这样主动接触他——少年总是远远地看着他,答应他所有无理的要求,最后再静静离开,留他一人在老屋里喝的不省人事。 偶尔这样亲近一会……倒也不错。 半晌过后,楚九渊麻利地抽出手,替他重新整好了袖口,才算治疗结束。 寄无忧问他:“这么不喜欢见疤吗?” “……嗯。” 寄无忧点点头,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随意地披上衣服,向往常一样起身下床,走出老屋,却发现屋外的圆形石桌上摆着三四碟花花绿绿的小菜。 他左右张望了几下,就望见不远处的绿荫旁,几个小童急匆匆地缩回脑袋,不敢让他发现踪影。 嗯,没白养。 寄无忧心情不错,把屋里的楚九渊也唤了出来,两人面对坐下,动筷夹菜,自在得很。 桌上寥寥几个小碗,菜色虽然不算多,但山上的蔬菜新鲜爽口,配上半壶黄酒,也能叫人吃的尽兴。 寄无忧正喝的开心,忽然心思一动,抬头看向默默吃菜的少年,把手中满满的一杯酒递了过去。 “尝尝?” 不等楚九渊开口拒绝,寄无忧就先一步将酒杯塞进了少年的手中,期待地盯着他僵在原地的动作。 楚九渊内心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在师父“喝嘛喝嘛”的劝诱下扬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饮而尽? 这傻小子!让他尝一口,怎么一杯全喝了? 眼看石凳上的少年已经有些眼神迷离,寄无忧赶紧贴上去,“阿月,需不需要躺一会儿?” 摇头。 “晕吗?” 晃晃悠悠地摇头。 寄无忧打量起他,虽然脸上是红扑扑的,但楚九渊眉眼清明,不似有醉意。 想来修仙者的身子本就好,这一杯下去,顶多也只是微醺,哪里谈得上喝醉?寄无忧放下心来,收拾起进城的行囊来。 今日该是他们动身赶赴平京城的日子,意外情况,还是越少越好。 万事具备后,楚九渊站在悬空的剑身上,伸手问道:“师父怎么不上来?” 少年神色平淡,眼里却不知何时染上了一丝迷糊。 他脚下的剑身摇摇晃晃,永远没有端正的时候,程度之剧烈,好像下一秒就能让人面朝黄土摔个半死。 寄无忧勉强扯着嘴角,反过来劝道:“阿月,要不我们改天再去……?” “是师父说此事紧急,要早些去的。” “……那,那你慢点。” 寄无忧视死如归地走上剑身后,也顾不上自家徒弟乐不乐意,立刻像个八爪鱼似地黏在了楚九渊的背上。 一路的天旋地转过后,他更是死都不肯撒手,牢牢抱着少年不放。 这哪里是御剑!这分明是孙悟空翻筋斗云! 好在这平京城离得近,没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 楚九渊在云下俯瞰城里城外,只见风景大好——城外绿林无边,黄花正美,一幅生机勃勃之景;而城里大道小路纵横交错,芝麻点大的小人在其间忙碌个不停,吆喝声,私语声,还有造型各色的古雅楼阁,都装点着整座城市的活力与热情。 世间繁华尽收眼帘,让楚九渊的心下都隐隐触动,但他一侧头,却发觉师父埋在他肩上,死活就不肯抬头。 他只能劝:“师父,这儿好看。” “我不看。”寄无忧双臂缠着他上身,两腿又环在他腰上,当真是被怕得不行,“我晕剑!你要看够了,就快点下去……” “好。” 景色再好,楚九渊也不愿见着师父难受,他一找到城门口,就赶紧将剑稳稳停落,把寄无忧从自己背上半哄半推地卸了下来。 但一看到眼前高耸入云,威武十分的巨大城墙,寄无忧的心情总算缓和了不少——没什么地方,比这儿更让他熟悉亲切的了。 城门口聚集着许多排队进城的马车,寄无忧便牵着楚九渊,轻车熟路地来到了不远处的一道不起眼的侧门口。 寄无忧向他解释道:“这个小门虽然是凡人看守,但只有门派内的人可以通过。” “师父常来这儿?” “嗯,算是。” 楚九渊不经意地接着问:“一个人?” 寄无忧咽了咽口水,“……嗯。” 不行,接下去的不能再问了。 也不知为何,他面对阿月时,总是没法像平常一样自信地大开忽悠,再说下去的话,肯定是要露馅的。 寄无忧赶忙大步走上前,想借着和守门人攀谈来岔开话题。 他刚一张口,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见到这位守门的老熟人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寄峰主啊!这回怎么没带小师妹,带了个男的过来啊!” 寄无忧:“……” 楚九渊:“……” 寄无忧勉强扯着嘴角,回头望过去。 方才还稍稍多话起来的楚九渊,善解人意地闭上嘴,一声不吭。 我不是,我没有,这都是误会。 阿月,你听我解释—— 第十三章 “怎么?做过的还不好意思说了?”满脸胡渣的守门大叔亲热地凑过来,“别跟我来这套,男子汉敢作敢当,怕什么害臊?” ……??? 不是,他只是帮过几个想要逛集市的小师妹下过山,但怎么这话就越说越怪呢? 守门人上下打量着他身后的楚九渊,忽然眼睛一亮,小声在他耳边说:“欸,不过你这回带的这公子,倒也……” 寄无忧见势不妙,一脸假笑地应付了两句,赶紧拉着徒弟溜进城门,混入了拥挤的行人之中。 这会儿正是早上赶集摆摊的时候,又快到中秋团圆日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前挤后,后挤前,险些把寄无忧这身宽袍都快挤没了,哪有空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向后伸手,穿过人流,牢牢抓着少年的腕部,喊道:“阿月,你握紧点!” 楚九渊默默盯着两人相触的位置。 陌生的热量隔着皮肉传来,意料之外的,他并没有觉得厌恶。 好不容易挤出人群找到一处空地,寄无忧得闲拍了拍身上的尘灰,回头道:“阿月,我去前面买些东西,你现在在这儿等我一下,人多容易丢,千万别乱走。” 楚九渊点点头,靠在一间店家旁小歇。 寄无忧顺着记忆里的路线,很快找到了一间符纸铺子。 老板一看见他这个老主顾,立刻笑得满脸开花,前招待后照顾,一点不敢怠慢。寄无忧心里明白得很,临走前大笔一挥,给小店写了个名:有福符店。 离开铺子后,寄无忧没有顺着原路返回,而是绕进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道之中。 这小道是条石子路,来往的行人,开在这儿的商贩都不多,唯独算得上特别的,就是开在路口一角的算命摊子了。 算命摊前有个瞎眼的半仙,身前放了块八卦布,嘴里念念叨叨着:“来一来,算一算,一两银子,不亏不亏,绝对不亏……” 寄无忧眼前一亮。就是这儿。 他走到算命摊前,默默蹲下,推给这瞎半仙十两银子。 “十两?”瞎半仙忽然呵呵笑起来,伸手扶了扶黑眼镜,“仙公,你就欠我一两,这多的九两,我可不收了。” 寄无忧一愣,随后笑道:“看来是生意不好,二十多年了还记得我这么个客人。” “忘?那可忘不了。”瞎半仙笑出一口烂黑牙,忙摆摆手,“我这小本生意做了一辈子,赖账还把我摊子掀了的,你还是头一个。” 寄无忧盯着瞎半仙漆黑的镜框,想起了那些蒙尘已久的旧事。 过去的他,与现在完全判若两人。 年轻气盛,心里有姑娘,眼里有抱负,更没有和师兄闹掰——虽然还是一样嗜酒,但他勤于修炼,忙于习剑,是个活的比谁都有冲劲的年轻修士。 也是偶然,他醉在巷子里,正巧就遇到了这个算命的小摊子。 瞎半仙两指一抬,神神叨叨地念了一段咒后,赐给他二字——“独孤”。 寄无忧笑起来:“独孤?莫非说我仙途无量,独孤求败?” 瞎半仙也笑了:“错错错,这独孤是说你死得早,还没桃花,打一辈子光棍……” 难听话还没说完,这小摊子就被气冲冲的醉鬼给一把掀了。 当然,钱是没付的。 寄无忧重生后来到平京城,这才想起了前世给自己算命的这个老头,觉得实在是准,特地来把当年欠下的银子还上。 瞎半仙摸了摸这沉甸甸的十两银子,却把它们都推了回去。 “还我?可我现在还不收了!” “欸你这老头,脾气还挺大。”寄无忧又把银子推过去,“你算得准,我加倍还你还不行?” 瞎半仙摇摇手指,“仙公,你已经逆天改命,我算的怎么会准呢?” 寄无忧一下怔住。 这半仙果然不可小觑,竟然连他重生改命的事都看得出来。 寄无忧干脆又塞了一两银子过去,“那我现在的命如何?你再帮我看看吧。” 瞎半仙只收走案上的二两,一点不想多收。 他把寄青年的手拉过来,摸摸点点,忽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疑惑的闷哼。 “怎么?难不成还是独孤?” “时来运转,铁树开花——”瞎半仙抽回手,神神叨叨地念起来,“哎哟喂,这桃花常常伴身边,天长地久永相随啊——” 不是独孤就行。 “借你吉言。” 寄无忧站起身,摆了摆手,与这瞎半仙简单作别后,便动身返回了。 先不管这半仙给他算出的那什么桃花,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阿月。 虽然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是那个一身热血的少年时,他心上也曾系过一二朵短命的桃花。 ……糟心,不想了。 寄无忧心思一转,抬起头来。 阿月等他的这条道上,方才人还没多少,这才一会儿的功夫,竟是黑压压地挤了一大片……看热闹的人? 等等,这些人围着的——不就是阿月等他的地方吗? 难道是出了事? 寄无忧心觉不妙,立刻绕开人墙,从侧边走了进去,这才看清了里面的情况。 人群包围的中心处,楚九渊衣袍整洁,皱眉而立。 察觉到寄无忧的出现后,他投去了茫然无措的求助眼神。 寄无忧的视线缓缓下落。 一个满脸泪痕的女子,正扒着少年的靴子,嘶吼着:“负心汉!你,你在外头有人,我忍了,可你还要休我——实在不要脸,不给人活啊——” 女子一声嚎的比一声惨,声情并茂,一时间,众人冲着这一男一女指指点点,唏嘘不已。 哦,讹钱的。 寄无忧一点不惊讶——这平京城毕竟是座大城,来来往往,人多且杂,什么臭鱼烂虾都有。 这些讹钱的女子专挑那些看起来涉世不深,独自行动的小少爷下手,估计是看出他徒弟气质不凡,料定他一定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才在这儿造势讹钱的。 要真是那些十来岁的小少爷,为了面子,多数都会给点钱把她们打发走。 虽然寄无忧也不差钱,但这样未免也太便宜这些死骗子了。 哭个几嗓子,就敢在这儿讹他的徒弟? 女子还在哭天喊地之时,寄无忧大步从人群中奔出,一脚把她踹得远远的。 女子一惊,怒骂道:“你?!王八蛋!你做什么!” 众人和她纷纷看向突然窜出的青年,谁料他突然一脸悲愤,紧紧护在了楚九渊身前。 “你这狐狸精!三番五次要害我们家少爷,你还是人吗?” 楚九渊:“……” 闻言,众人盯着青年这母鸡护崽的动作,这义愤填膺的神色,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难道事情有变,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第十四章 寄无忧说完这番话,讹钱的女子起初也是一愣,好在她业务能力强,立刻就恢复了那副哭哭啼啼的样子。 “我怎么会是狐狸精呢?明明是他先在外面有了人!如今我已是死了心,对他也没什么念想了……只是看在我家贫又无亲,希望公子能把当初那点嫁妆钱赔给我罢了!” 女子小声抽泣的可怜模样,立刻博得了众人的同情。 哦,果然还是负心少爷与卑微贫女的故事。 寄无忧实在觉得好玩,决定陪她演上一出。 女子暗搓搓地又想伸手过来,立刻被寄无忧一把拍开。 “嫁妆?我怕你是糊涂了!我们少爷从小就是个断袖,从没碰过什么女人!你不过在我们家做了许多年佣人,就肆无忌惮地想爬少爷的床,仗着少爷心眼好就胡来!活该被老爷踢出去!” “……” 楚九渊脸色一黑,仍是一声不吭。 事态突变,众人起初还有些难以置信,但一看楚九渊这清冷无欲的相貌,肃然而立的姿态,对比女子这撒泼打滚的磕碜样,不禁对寄无忧的话更信了几分。 原来骗人的是这女子?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出来支持寄无忧:“我觉得这小弟说的是真的!哪有男的长这么好看的?八成是个断袖!” 楚九渊脸色又拉下一截。 女人见情况不对,气得直咬牙,只好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找到一处缝隙拔腿就跑,引得众人哄笑起来。 寄无忧满意地目睹了这一切,忽然发觉背后阴森森的,一回头,正好就瞧见了楚九渊黑着的那张脸…… 他本身就长得冷冷冰冰,不太亲人,现在一拉下脸,更是寒气逼人,温度之低,绝对胜过数九寒天。 ——完了,这边也同样不太妙。 寄无忧趁乱,瞄准一条小道,急忙拉着少年溜了出去。 待到站定时,两人已然来到了一条无人小巷。 这小巷更像是条不起眼的小.缝,路极窄,只能容一人通过,若不是熟悉地形的人,绝不会发现这条巷子的存在。 见他久久低头不语,寄无忧不免心软,伸手拍了拍少年的头,“被吓到了?” 即便在旁人眼前,他再怎么表现得完美无缺,终究也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罢了。 楚九渊别扭地转过脸。 “……没有。” 寄无忧点点头,自然地收回了悬在空中的手。 余光淡淡瞥了他一眼后,楚九渊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做法太过疏远,又转而道:“方才……谢谢你了。” 寄无忧没放在心上,倒是问出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跟寄无忧猜的一样,自从他一走,楚九渊虽意识到自己被人盯上了,但四周一探,又不见什么可疑人物,只好一手按住剑鞘,等待着跟踪者主动出击。 谁料等来的,却见是一个蓬头垢面,抱住他腿根痛哭的疯女子。 若不是他及时出现,这麻烦事恐怕还要被闹得更大。 寄无忧安慰他:“阿月,你第一次进城里来,不会应付这堆破事都是正常的,以后有我在,保准谁都赖不上你。” 楚九渊沉默了片刻,撇过头缓缓道:“……下次不要说我是断袖了。” “……啊?” 寄无忧呛住。 他黑了一路脸……就为了这个? 寄无忧想不出,这和他前世开的其他玩笑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说两人的关系是发生了变化吗? 当然,也有更说得通的原因。 ——阿月讨厌断袖? 寄无忧像一下子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心情大好,立刻满口答应下来。 虽然从今生算起,两人到现在才认识了几天,可未来自然也有关系熟络的时候。 待到那时,再用这些把柄来逗他也不迟。 楚九渊就看着眼前的青年一脸坏笑,猜不到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转而问他:“师父,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他们走的这条窄巷隐秘曲折,幽暗无人,时不时还有老鼠爬过,实在不像是会通向什么好地方。 而寄无忧的回答也正好应了他的担忧。 “青楼。” 说完,见楚九渊没回答,寄无忧又补了一句:“累了?那地方叫百花宫,再过不久就到了,进楼里再休息吧。” “……” 楚九渊良久无言。 看着寄无忧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心中犹疑许久,实在无法确定这人是否是在开玩笑。 他们不是来平京城找人的吗,为何要去这等……勾栏瓦肆之地? 巷子的出口近在眼前,果真如寄无忧所说,他们很快便进入了一条大道之中。 市井乡里的叫卖声,嘈杂声都不复存在,周围的店铺也从鸡鸭鱼肉骤然转变为了金银首饰,就连随处可见的茶馆酒楼,门面都高档了许多。 寄无忧去的这方向是平京城中的繁华区域,城中的富人商贾常来此地做生意,当然——他所寻的人也在此处。 百花宫就位于这繁华巷子的中心地带。 “到了。”寄无忧回头叫住楚九渊,脸色难掩兴奋,“这地方可比仙界有意思多了。” 这百花宫可是平京城数一数二的青楼,寄无忧从前最爱在这儿听曲喝酒,而他又出身仙界,颇受那些歌女舞女们的喜爱。 不过他今日会来这儿,倒并非是为了寻欢作乐。 百花宫里最有名的,莫过于它家的三位头牌。 城中,但凡富贵人家兴办家宴的,都要请着三位女子来奏乐弹唱一番。也是因此,这三人的人脉力量逐渐蔓延,已然渗透了城中几乎所有权贵家族之中。 如果是这三位姐姐出手,一定能助他找到君自心的下落。 楚九渊却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 当他直面二人的目的地时,不由心下一怔。 天还亮着,高大华丽的建筑物上却已热闹非凡。 ——女子的嬉笑声,喝酒畅谈声从楼宇中远远传来,纸窗后隐约映出的妖娆倩影,遍布每一处角落的歌舞唱词声,让一切的气氛都显得那样暧昧诱人。 难道说,这人想带他去的地方……就是这儿? 楚九渊皱起眉,伸手拉住一个劲往前走的寄无忧。 “……师父。” “怎么了?” “这儿……” 他还未说完,两人间的空隙处,忽然钻入了两团东西。 这两个身材矮小的小女孩一窜进来,就笑着招呼道:“仙公啊!你好久不来,怎么还给我们带了这么个俊哥哥啊!” 寄无忧知道若是她们在这儿,两人一定不好说话,便笑着应付了两句,道:“你们先回台子去吧,我们是来找浮萍她们的。” 若是从前,她们笑着闹两下也就走了,可看到楚九渊这张脸,小女孩们仍不肯放弃,扒着寄无忧的衣角,可怜巴巴地说:“仙公,那你去办事,我们跟这位公子玩一会儿,就一会儿,行吗?” 寄无忧笑着拍了拍她们的肩,“那更不行了。” “为什么嘛——” “阿月是我带的人,怎么能和我分开?”寄无忧悄悄往她们手心里塞了点银子,“你们拿这些去外面买点吃的,别告诉你们凤娘。” 女孩们攥紧手里的银子,惊讶地看向这个一脸无害的少年。 ——无忧仙公的人?男的?不能分开?别告诉凤娘? ——听说无忧仙公是她们这儿几十年的常客,却还没有和谁同房过,原来是因为他? 寄无忧的话在她们脑内迅速开始自动过滤,立刻就变了味。 “好!我们绝对不告诉凤娘!” 说完,两个小歌女拔腿就跑,一点不敢再耽误别人的好事。 虽然不知道她俩为什么这样兴奋,但这样下来,徒弟就能和自己好好说话了! 难得阿月主动要和他聊天,怎么能被别人扰了兴致? 寄无忧便高高兴兴地迈开步子,边走边说:“阿月,你有什么话要说?尽管跟师父提……” “凤娘是谁?” ……??? 楚九渊再也抑不住心中的那些不满,皱着眉,欺身而上,把寄无忧逼在了墙角。 他垂下眼,眸中浸满失望。 “师父说,要给我的答案,难道就是青楼?” 第十五章 寄无忧一愣,忽然又憋笑似地弯起了眉。 “阿月你,不会是——真的以为我是带你来嫖的?” 也许是他没有讲清楚,但是……师徒同行逛青楼,未免也太过刺激了吧? “难道不是吗?” 楚九渊的语调中,稍稍带了一丝犹疑。 寄无忧忍笑,故作委屈道:“我怎么会带你嫖呢?只是我在那观音庙一样的山上呆久了,自然是想……” 他神采奕奕地瞎掰着胡话,还没说完,就瞧见楚九渊一脸嫌弃,毫不掩饰。 “……我开玩笑的。” 寄无忧清了清嗓子,这才收起玩笑话,同他解释起来。 “我们要找的那君自心不是什么小人物,我来这儿,是为了找一些老朋友牵线搭桥的。” 听罢,楚九渊这才退后几步,把他从墙角里放了出来。 “那……刚刚说的凤娘是谁?” “这儿的老鸨。”寄无忧怕他误会,又补了一句:“今年四十九,已婚。” “……” 楚九渊终于松开了紧皱的眉梢,默默转过身去。 “是我不好,没有和你讲清楚。” 寄无忧三两步走上前。 “你放心,别人……我虽然没法保证,但只要我答应你的事,绝不会食言。” 从少年的侧颜,看不出他面色的改变。 又是……只有他? 睫毛迅速地扑闪了几下后,他抿了抿干涩的唇。 “嗯……抱歉。” “没事。”寄无忧笑着走在前面,一点没放在心上,“我们快些上去吧,那几个姐姐忙得很,要是误了时候就不好了。” 楚九渊乖乖跟在后面,不再有什么意见。 这百花宫共有三层。 一层,摆满了圆桌,与一座小小的戏台子,若是心仪的姑娘正忙,客人们大多等在这儿听曲看戏;二层的面积则大上许多,一间间紧锁的单间密集排列,关押着那些堕入欲望的男人。 至于第三层,才是他们的目的地。 去三层的路设在一处隐秘的通道,并非所有人都能注意到,但当然,不包括寄无忧这个常客。 可这一路上,却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顺利。 “秦公子,今儿怎么这么急……” “公子,不……” “那里……” 区区一层木墙,哪里隔得住这一声更比一声尖的娇嗔?这男女欢爱之声,一般人听了绝对是要面红耳赤,羞得抬不起头。 寄无忧是听惯了,自然没什么反应,可他偏偏对另一件事有些好奇。 阿月会脸红吗? 怎么说,他也是个从小住山下,长大上山住的山里孩子,再加上门派女弟子屈指可数,十足像个观音庙…… 再怎样冷淡,对这档子事肯定也会好奇吧? 不远处,便是前往三楼的金丝木阶,但寄无忧却在阶梯前停住了脚步。 ——自然,自然地转身,然后说两句废话,趁机看一眼就好! 寄无忧身子一转,面向廊外晴空,嘴里不走心地念叨着。 “啊,今天天气真好……” 接下来……偷偷看一眼就好! 就像他计划地一样,寄无忧在这时,悄悄斜眼望了过去。 也不知道该说‘怎么会这样’,还是该说‘果然’。 即便四周遍布欲念之音,少年的眸子依旧宛若湖水明镜,清澈无比,正配上他一身素衣道袍。 想在这样一双眼睛里找出一丝邪念,简直是比大海捞针还困难的任务。 楚九渊见他面对着自己呆住的样子,问:“怎么了?” 寄无忧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上前对他说:“阿月,这儿毕竟是个寻欢作乐的场子,他们在里头做些什么……你就一点都不好奇?” 楚九渊想了想,淡淡吐出三字。 “没兴趣。” “不可能。” 寄无忧斩钉截铁,他向来一点不信这些说辞。 “对师父说谎可不好,你敢说——你难道不喜欢女人?” 温香软玉,红床罗裳,真的会有人一点不感兴趣? “不喜欢。” 楚九渊也答得斩钉截铁。 寄无忧无言。 他知道阿月不会说假话。 不过他既然决定实现阿月的所有心愿,如此清心寡欲,倒也方便许多——不然将来他要是想寻道侣,自己还不得替他费力做媒? 这样一想,倒是轻松不少。 “不喜欢也没事,但你要是喜欢其他的,一定要跟我说。” 寄无忧说着,转身迈上金丝木制的阶梯,示意身后的少年跟上。 名妓三姐妹所在的屋子,终于近在眼前。 顶楼的布置装潢之豪华,宽敞,可谓是珠宫贝阙,极尽奢华,远非楼下的房间可以匹敌的程度。 鼻息间,是淡且惑人的遥遥暗香。 传入耳中的,也不再是床榻之上的助兴淫词,而是缥缈轻柔,六马仰秣的雅乐之声。 寄无忧走到老熟人的住处前,看向门前所刻着的三字——‘夜雨阁’。 “到了。” 夜雨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夜雨阁这三字是在提醒客人,此屋之中的歌女之美,配得上一帘夜雨,十里柔情。 在他想要伸手敲门前,楚九渊却拉住了他。 “等等。” “怎么了?” 少年稍稍弯下腰,低头整理起他胸前几乎快要散开的青衫。 寄无忧不喜欢被衣物紧紧包裹的束缚感,总是喜欢穿的松松垮垮,为了防止一些意外,也经常会需要像现在重整衣袍。 因为自己要见人了,所以才帮他理衣服吗? 看着自己胸前沉默不语的这颗脑袋,寄无忧颇为欣慰地揉上去,笑道:“阿月有心了。” 楚九渊默默将他的青衫解开,想要重新系上时,却忽然对他胸前的一块肌肤皱起了眉。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伸手抚上了那条只露出一角的粉痕。 “……这是什么?” “诶!痒,痒痒痒……!” 冰凉的指尖在微热的肌肤上轻轻划过,像是一股电流经过,激得他立刻向后退去,想要逃离这全然陌生的触觉。 楚九渊的一只手还正紧握着他的衣衫,被寄无忧突然这么一拉,也跟着他一起向后倒去。 “哐当。” 本就半掩的金丝木门,被两人瞬间撞开。 屋内的雅乐声也戛然而止。 三姐妹停下指尖弹奏的动作,纷纷向地上看去。 她们的常客,那位仙界来的无忧公子,正衣衫不整地倒在门口,身上还压着……另一名陌生的俊美男子。 “……呀。” 三名教养良好的女子难得愣住,随即又心领神会,礼貌一笑,纷纷别过脸去。 呀,看到断袖了。 第十六章 “意外,意外。” 寄无忧利落地将衣服往胸前一遮,挡住了那片烙在胸上的可怖旧疤,也将少年的视线拒之门外。 楚九渊想问,最终却还是默默将他扶起,向屋里的三名歌女作礼问好。 屋子的中间坐着三位绝美的女子,身着粉,黄,绿色的华服,头戴的都是金钗玉枝,光彩照人。 一人抚琴,一人舞扇,一人绣着花布,姿色各异,难分上下。 “仙公无需多礼。” 抚琴的女子缓缓起身,细步上前。三人之中,她姿态最为端庄,气度超凡,让人无法将她和风月场所相联系。 “妾名白芙蓉,见过二位。” 她的视线,徐徐移向了一旁这位面生的公子。 少年礼貌地颔首回应:“上青峰,楚九渊。” “我徒弟。” 寄无忧小声又补了一句。 白芙蓉的视线在二人间短暂地游走了一瞬,想起方才那场暧昧的‘意外’,随即又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唇角。 “这边的二位是浮萍和玉兰。” 白芙蓉说着,微微侧身,看向身边这位弯着腰,笑盈盈地凑过来的女孩,轻声斥道:“玉兰,怎么不打招呼?万不可这样无礼。” “大家都认识,干嘛这么拘谨?” 年轻的姑娘往寄无忧二人身边一站,像是找到了靠山一般大胆。 “再说,浮萍姐姐不也没打招呼?光说我干什么,再说,比起这些,不如把姐姐的事说了为好。” 方才还一直静静绣花的玉浮萍,手里的针线忽然一颤,急忙道:“玉兰,不是说好不麻烦公子的吗?” 寄无忧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也抖了抖。 但他很快恢复常态,笑问道:“什么事?你们快说吧。” 虽然提问的是他,但她们要说的是何事,他却也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娇玉兰那副小巧姣好的面孔难得严肃起来,不顾浮萍的阻拦,坚决道:“寄公子,有人要为浮萍姐姐赎身,还要带她走。” 连最为稳重大方的白芙蓉都站了出来,替妹妹请求道:“公子,浮萍执意要与那位陈公子回潇湘,我听说那儿近日不安宁,若是您方便,请一定陪同他们二人回乡。” ……果真和他猜的一样。 前世的这段日子,他还在山上陪阿月养伤,因此很久未再去过百花宫了。 后来,他重新来找三姐妹听曲子时,却意外地听到了一件丧事。 歌女玉浮萍,在赎身后,与她的意中人一同前往了二人的故乡,潇湘洞庭镇,却又染上了潇湘一带的瘟疫,双双殒命…… 是因为没等到他,这对男女才独自出发了吗? 玉浮萍主动站出,道:“不必麻烦仙公,陈公子与我是旧识,他备好了马车,我们两人一道回乡,决不会出什么事的。” “我会来帮忙的。” 寄无忧打断了女子的推托,转而对松了一口气的白芙蓉说:“正巧,我也有些事想找姐姐们帮忙,不知是否方便?” 白芙蓉轻笑出声,感激道:“怎么会不方便?我这妹妹们脾气都倔,寄公子能来帮忙,实在是感激不尽。公子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帮到的,我们姐妹一定也尽力而为。” 寄无忧也不再打字谜,开诚布公问:“君自心,不知姐姐们是否认识?” 白芙蓉点头应道:“君家的小少爷,自然是认识的。” “我想知道他近日的行踪,最好有能直接见到他的办法。” “小事,公子放心。”白芙蓉放下心来,抿了一口热茶,道:“玉兰已经为公子收了一间屋子出来,这几日便暂时住下吧。” 但不等他回答,娇玉兰的视线突然在寄无忧和楚九渊之间来回打转,慌张道:“姐姐,我不知道还有客人来,只收了一间屋子……” “还有别的空屋子吗?” “恐怕是没了。”少女耷拉下脑袋,有些自责地说,“这几日办了灯会,来了很多他乡的客人,别的屋子都被拿去招待客人了,就只剩这一间了。” 寄无忧也不想她们为难,便回道:“无妨,我们睡一间还方便。” 楚九渊更不在意这些,也点点头。 娇玉兰在安心的同时,脸上忽又一愣,随即露出一抹微妙的笑意,殷勤道:“好,这样更好,我这就带你们过去。” 客房不远,少女领着他们,绕过几间雅室便到了。 这间客房不大,几乎没什么杂物,一桌一椅一床,朴素的程度,让人觉得它不该出现在这灯红酒绿的青楼之中。 娇玉兰性子活泼,一离了平日管教她的两位姐姐,就喜欢缠着人说个不停。 可现在,她却难得沉默了一把,主动从客房中退出,留给两人一片清净。 寄无忧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坐在床榻上歇歇脚,却听见一声莫名的动静。 “阿月?” 少年站在柜前,默默收出了一床毯子,两手一展,摊在了地上。 他解释说:“我睡地上就行。” 这些时日来,师父待他不薄,如今这供人休息的床榻仅有一张,他又怎么有理由扰了师父的清净。 寄无忧却觉得奇怪,他朝少年勾勾手:“有床干嘛不睡?把那毯子放回去吧。” “可……” 寄无忧不等他说完,随心道:“我睡地上也行,小事。” “不行。” 楚九渊同样固执。 寄无忧不以为然,说:“没事,你修炼的身子,哪里能睡地上?我再拿两床毯子铺地上,照样能躺。” 对象若是换做别人,寄无忧这样一个随性而为的人,必定是会死赖在床榻上不走的。 但他徒弟可不是别人。 说着,他就要起身,被快步上前的楚九渊一把拦下。 寄无忧试着挣了一下,却发觉少年的力道意外地大,在不伤到他的前提下,将他的动作紧紧钳住。 “为什么?” 少年不善言辞。 此时此刻,藏在他心中的那一片镜湖,终于荡出了一纹波澜。 为什么,只是对他这样? 一次又一次,他的心情,最终还是被这片轻薄的毯子点燃。 明明在不久前,他们还只是两个擦肩过客。 就像楚九渊和这世上所有人的关系一样。 回望二十多年的足迹,也许唯一亲近过他的,就只有那位哺育他的养母。 而如今,他连那位妇人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除了剑道以外,他孑然一身。 楚九渊当然是个强者。 他天赋异禀,心无杂念,在求道之路上一往无前。 而经过他的所有过客,都只是各取所需。 有些人想从他身上得到,而有些人则想从他身上剥夺。 相遇,他问好。 感激,他道谢。 分离,他沉默。 因为路人终究会继续赶路。 虽然他从未开口提过,但楚九渊几乎能猜到——不用多久,在寄无忧从他身上得到了他想要的某个零件后,他也会像其他人一样离开。 窗外照进紫红色的夕阳彩霞,正巧打在了少年的背后,照亮了昏暗的屋子。 鼻息间,他倒吸一口气,才重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师父。” “怎么了?” 寄无忧皱着眉靠上来,在他面前挥了挥手,“阿月,你哪里不舒服吗?” “你到底……” 他刚一出声,却又对上了寄无忧直白看过来的双眼。 那双眼里,他看不出虚伪的讨好,也看不出贪婪的利用。 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微张的嘴型也渐渐落下。 “……没事。” 他松开了寄无忧的手腕。 即便他有刻意控制过力道,还是在寄无忧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圈青紫。 寄无忧瞄到青色后,默默将袖口拉前,遮住了腕上的痕迹。 楚九渊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转身走到窗边。 “我去练剑。” 说完,他便从三楼的窗台一跃而上,御剑离去。 强风拂面,道袍狂舞。 寒冷从四面八方钻入他的身边之中,楚九渊逐渐觉得清醒。 也许在刚刚,他就该问清楚的。 但恍然间,他又想起那人的承诺,那人的善意——犹豫只是一瞬,却致命地关键。 寄无忧答应他,说会带他寻找到自己真心所向。 一寸寸期待的温度,终究战胜了冷漠。 第十七章 是夜。 静室无人,晚风拂帘。 寄无忧大摇大摆地走在长廊上,手里还拎了一坛从厨房偷拿的桂花酿。 百花宫中灯红酒绿,乐声长鸣,上演着一出出刺激而又短暂的戏码。 他嘴边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推开门扉,坐在窗边的木椅上,解开了系在酒缸上的红绳。 红盖一掀,只属于金秋的桂花之香扑鼻而来,不由让青年陶醉地深吸一口气。 阿月既然出去练剑了,想必没有个一两天是回不来的——而他好不容易重生一遭,还没好好喝过一回呢。 金色的琼浆缓缓倒入杯中,波纹荡漾的酒水中映出一轮窗外的明月,轻抿一口,绵密的口感滑入口中,好像轻绸细缎,勾人魂魄。 寄无忧原本只是想小酌一杯,但一时却又放不下手中的酒杯。 前世他死时,正巧也是这个桂花飘香的季节,只是这桂花酿,他还未喝上一口,就被杀得片甲不留。 如今能重拾这醉意,实在足以让人狂喜。 过去几十余年的回忆如同泛滥的潮水一并涌上,催促着他向口中一杯杯地送酒。 “哈……” 寄无忧已是有些微醺,望着身侧一窗烟火,笑着再次将自己灌醉。 …… 湖畔旁,一个少年孑然而立,执剑斩风。 他面如冠玉,挥剑的动作却宛若杀神降临,势要将这夜空一斩为二。 楚九渊依照着从寄无忧那儿收到的剑本,挥下最后一刃后,长长吸了一口气,又淡淡吐出。 他睁开眼,望着这无边之夜出神。 只有剑。 只有剑能带给他平静。 ……继续练下去吗? 若是从前,这自然无需考虑。 修仙之人的身体与凡人相差甚远,即使几天几夜不睡觉,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楚九渊总是一连练上好几天的剑法,不眠不休。 风有些凉,吹过他的衣袂,似乎正催促着什么。 楚九渊阖上眼,叹了一声气。 ……回去吧。 他回到百花宫时,已是将近子时,平京城中的灯火多半也已熄了。楼宇之间,只有几盏微明的油灯,留在这片沉寂的夜色中。 楚九渊从剑身上一跃而落,踩在了屋檐的窗台上。 没关窗就睡了? 楚九渊俯下身,将身子探入窗中。 屋里昏暗无光,油灯燃尽,只有青年浅浅的呼吸声在其中起伏回荡。 “师父?” 楚九渊小心地晃了晃他的身子,寄无忧却依旧伏案不起,没有要醒来的样子。 少年默默扫了眼一旁空空荡荡的大酒缸子。 一个人……喝了这么多吗? 楚九渊无奈将他抱起,想将他挪到床上去睡,可寄无忧那袍子宽松,一抱起人来,袍子就往下掉。 楚九渊想帮他提起袍子,却吃惊地发现了——寄无忧胸口上那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疤痕。 当时他所看见的痕迹,就是这个吗? 这道疤痕极深,由他的胸口处开始,像是爆炸一样向外发散,几乎蔓延到了下腹部的位置。 但从这痕迹的颜色来看,应该是留在身上有些时日了。 似乎是因为吹了冷风,寄无忧在他怀里动了动,像只贪睡的橘猫一样缩起了身子。 楚九渊重新替他理好衣服,轻轻将他抱上床,盖上被单后,又仔细地塞好被角,不让凉风吹进来。 他想了想,随即也在寄无忧身边躺下。 今晚,就暂时休息一晚吧。 楚九渊躺在寄无忧身侧,抬眼看向他因微醺而泛红的脸颊,又默默转身,背对着他睡下。 他告诉自己:仙界修士,身上有一两道疤,不奇怪。 可睡下没多久,楚九渊又忍不住去猜,是怎样的冲击,才能产生那样的巨大的创伤——但明明用仙术就可以消去的伤疤,为什么要一直留在身体上呢? 师父的一切,他都好像一无所知。 楚九渊越想越乱,越猜测越不懂,最后不得不放弃入睡的念头,起身静心打坐,以排杂念。 …… 寄无忧捂着头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宿醉过后,他坐起身,下意识地皱起眉,想要捂住脑袋叫唤两声,却没想到身子一点不酸不疼,反倒是异常的清爽自在。 ……他昨晚难道喝假酒了??? 虽然修士的身子比凡人要强上许多,但宿醉的头疼却往往不会减轻多少。他记得自己昨晚醉后,索性就在窗边睡下去了,怎么还会一点事没有? 寄无忧下意识地往身边的热源凑近,额头却一下磕在了一处坚硬上,不由吃痛地叫出了声。 “……师父?” ……??? 寄无忧一睁眼,很是意外地看向眼前少年微微皱起的眉目。 “这么快就回来了?” 怪了,阿月从前一出门练剑就跟失踪似的,现在怎么回的这么早? 楚九渊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眼神,一字一顿地吐出两字:“休息。” “休息?” 寄无忧听说他想休息,立刻笑开了脸,起身凑过来道:“阿月,既然要休息,不如今天也一并休息吧。” “今天?” 楚九渊垂眸盯着眼前忽然兴奋的这人,有些不理解他为何而乐。 “替你买些衣服。”寄无忧撑着下巴,端详着自己徒弟这一身素到不能再素的道袍,“你现在这身,未免也太不合适了。” 阿月长这样好看,也应当有几件适合的衣衫才好。他从前在门派时,跟着师兄师弟穿统一的道袍也就算了,如今跟着自己下了山,决不能再那么委屈了。 可楚九渊却有些不理解,眨了眨眼,问:“哪里不合适?” 寄无忧想了想,劝诱他说:“阿月,我们要去见的那君自心出身富贵,若是因为你穿的太素,他不肯见我们怎么办?” 楚九渊心下思量片刻,遂才点头答应。 寄无忧心情大好,满意地揉了一把他的头。 嗯,真好哄。 楚九渊不再出声,默默盯着寄无忧下床用膳。 早膳是侍从不久前送来的,量不算多,却也是品种丰富——绿茶饼炸得酥脆,味却清甜;一笼虾饺皮薄肉嫩,粉色的虾肉隔着一层水晶皮清晰可见;几碟面点的卖相最好,蝴蝶卷,荷花酥,都是百花宫几道相当有名的点心。 这些点心,常年不出山的楚九渊虽然一个都不认识,却也被他们新奇的长相吸引。各尝了几块,更是心中暗叹这些人间美食的神奇。 他坐在床边,目光柔和,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不远处的集市之上,传来商贩们的叫卖声,赶集声,和一道雌雄莫辨的遥遥曲声。 凡人的生活,倒也有那么些乐趣所在。 楚九渊余光看向窗外艳阳。 温暖却不灼目,热烈,却又并非俗物。 第十八章 用过早膳,寄无忧也不耽误时间,立刻带着少年上街去了。 他站在楚九渊身侧,侧头望着少年好奇张望的样子,心中不禁更为高兴起来。 能让阿月觉得感兴趣,什么都是值得的。 楚九渊忽然放慢脚步,他眼前一亮,盯着一家街角的小铺子出神起来。 “那是什么?” “哪个?” 寄无忧闻声,也向那方向望过去,瞧见一个老师傅正坐在门口小心地摆弄花灯,便答道:“噢,那是做纸灯的。” “纸灯?” 寄无忧试着解释:“就是用纸包着蜡烛,夜里提在手上的灯。” 楚九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刚想起步再走,寄无忧却先走进了店里。 “阿月,喜欢哪一个?过来挑挑吧。” 兔子,猴子和鲜花模样的纸灯最为多,其余的种类各不相同,让人目不暇接。 可还没等楚九渊选好,正忙着赶工做纸灯的老师傅就凑了过来,他慈眉善目,个头不大,让少年觉得少许有些亲切。 老师傅弯下腰,小心地说:“客官,不好意思啊,这些都不卖的。” 寄无忧觉得奇怪,扫了眼满屋子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纸灯,皱眉问:“全都不卖?” 老师傅点点头,面露歉意地解释说:“这中秋不是快到了吗?小店单子多,做完的也只能摆面上,还请客官原谅……” 寄无忧想了想,回道:“这样,那我也定一……” “师父,算了吧。” 楚九渊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先去买衣服吧。” 不等他回答,少年就默默抬手——把寄无忧提了出去。 ……??? 寄无忧脚一落地,便抬头问他:“怎么了?既然喜欢,干嘛不去定一个?” 楚九渊先点点头,可他动作一顿,转而又摇了摇头,否认了寄无忧的话。 “他很累了,算了吧。” ……阿月,居然在担心这个? 寄无忧无奈一笑,“没人会不乐意做生意的。” 少年还是坚持说:“可他累了。” 他一旦在这上面固执起来,别人是绝对劝不动的。寄无忧深知于此,也不在意,拍拍他的肩,柔声劝道:“这次就不买了,但你得答应我,下次遇见喜欢的,不能再这样了。” 楚九渊答得稍许有些犹豫,“可……” “连一个纸灯都没法送你,我这师父做的也太没用了。”寄无忧的语气几乎能算得上是劝诱,“阿月,你若总是忍着让着,我心里也是要不好受的。” 这样求徒弟收好处的师父,他大概是唯一一个。 反驳的话语刚到嘴边,楚九渊就望见他一脸可怜无辜地盯着自己,张着的唇又慢慢闭上,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不忍再争。 “……嗯,下次。” 他们继续往前走,很快,不过半条街,就找到了寄无忧记忆中的那间店面。 百花宫的地段极好,周围的街面漂亮又繁华,然而唯独这间小店的门面,除了一张陈腐的木招牌外,再没有多余的装饰。 如果单凭店门口的长相来说,比较起路上遇见的其他成衣铺,这间店面只能称得上是一间破败的小作坊。 寄无忧满意地推门而入,“就是这儿了。” 楚九渊后一步跟上,直到看清屋中的壮观景象过后,才明白寄无忧为何选中此处。 门面虽寒酸,店中的布置却是另一番天地——老旧的木屋中异常整洁,一尘不染,一排排木柜整齐存放着各类布料,种类之繁多密集,绝不是那些成衣铺所能与之相比的。 每一层木柜上的布料都堆得严丝合缝,楚九渊对店主近乎病态的整洁嗜好感到吃惊,不禁朝其中一处多留意了一会儿。 “怎么样?是不是看中哪匹布了?” 寄无忧走上前,抬手想指,脑袋却立刻硬生生地挨了一记打。 “欸疼疼疼……你这臭老头干嘛呢?!” 楚九渊这才发现身旁站着一位高瘦的老人,正一脸怒容地拿拐杖狠狠往寄无忧身上砸去:“混小子!我说没说过不要动那里的布!” 惨了……! 寄无忧光记得这间店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制衣店,却一时忘了这儿的老板,正是那个脾气暴躁到臭名远扬的陆老裁缝。 前世他曾答应过百花宫的姐姐,替她们在这儿订几套衣服,结果却差点和这个倔老头吵得打起来,险些把这破楼都给掀了。 “等等等,我又不是碰……” 眼看那高高的拐杖又要落下,寄无忧偏过身子准备承受,却没迎来那预想之中的疼痛。 楚九渊默默将悬空的拐杖握住,没有夺走,却也不让它落下。 老者冷哼一声,斜眼瞥向这陌生少年,沉声道:“小孩儿,放手。” 楚九渊稍稍放松了力气,但仍不松手。 “别动他。” 陆老裁缝虽然年纪大,力气和脾气却都不小,拽着拐杖向外发力,想要挣脱少年的控制,却终是以失败告终。 他气得跺脚,“啧,不动不动!不动了行吧!” “嗯。” 楚九渊闻言,立刻收力,将拐杖小心放下,递回了老人的手中。 老人摸了把花白的胡须,不屑道:“臭小子,你还真是找了条好狗。” 这张嘴,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毒。 寄无忧装作没听到,侧身向陆老裁缝介绍:“这是阿月,我徒弟。” “我管你月不月日不日的?挑完了没有?当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闲?” 老人一张口,语气就颇为不耐烦,换做常人来应付他,不过三句,准是要被气跑的。 换寄无忧来,他更是觉得气的。 寄无忧心中反复默念:为了徒弟穿好看,忍一忍,让一让,海阔天空阿月笑…… “陆老……” 可寄无忧还没喊完,就发现阿月竟然……和这个倔老头聊起来了??? 倒也说不上是聊天,阿月只是时不时说上只言片语,但却意外地合这老头的意思,不一会儿,就被陆老裁缝连拖带拐地推入了屏风之中——竟是直接替他直接换上了一件成衣。 寄无忧放松了许多,盘腿坐在一旁,耐心等待着屏风中更衣的少年。 新衣上身,楚九渊似是有些不习惯,左右细细一看,才从屏风中走出。 寄无忧慵懒眯起的双眼,终于缓缓睁开。 少年身披藏蓝衣衫,其上纹有波涛脉络之图,像是将滔滔海水披挂上身,深邃内敛,全隐于此。 “你小子,眼光倒是好,挑了这么个宝贝料子。”陆老裁缝点点头 ,满意地欣赏着眼前的杰作,“这件衣衫……距我做成那日,已经不晓得过了多久了,若能有人穿走它,倒也是了却我一桩心愿了。” 如此一件华美却不失肃穆质朴的衣衫,楚九渊自然是满意的,但下意识的,他还是想着先去问寄无忧:“师父觉得怎么样?” “嗯,这身很好看。” 寄无忧的声音不掩兴奋,这件冷色的衣衫既衬出了少年喜静的性格,又蕴含着一种澎湃大气,不会让他显得过于冷漠——这件衣衫若是没有遇上阿月,或者阿月没有遇上它,都应当是一种损失。 付完银两过后,楚九渊干脆就将旧衣收起,换上这身藏蓝新衣出了门。 这儿地段极佳,屋外的行人多是些无所事事的富家子弟,华服高冠,招摇过市。 楚九渊一身藏蓝,清冷不温,走过大道,恍若西风卷帘——任凭翠衣玉缕擦肩而过,也丝毫不为所动。 反倒是那些富孔雀们,不时就往他们这儿瞄过来,想看清这清隽少年的真容。 但一旦成了众人的焦点,自然也会引来一些不速之客。 这些人的眼神是带刺的,一路扎着他们两人,不肯轻易离开。 也多亏了他们比凡人更胜一成的听觉,那些不善的言语,一五一十落进了他们耳中。 寄无忧狠狠剜了眼那些不积口德的小少爷,加快步伐,拖着少年往回赶。 直到回到百花宫时,周遭的一切,才总算清净了起来。 方才所包围他的的视线,私语,一切喧闹繁杂,立刻又都显得遥远模糊起来。 “觉得吵闹吗?”寄无忧问他。 “有些。” 他又补充说:“……只是,不适应罢了。” 寄无忧见他有些烦恼,也不多问,只是开了一壶新酿,抿上一口,才走到了少年的身边。 “这附近有些乱,多得是那种人,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少出去。” 楚九渊径直走至窗前,垂眸望下,再次瞧向了街上的热闹。 “那,师父喜欢这儿吗?” “喜欢。” 这两字,他说得毫无犹豫。 那会儿,寄无忧眼里像是迸发出火星子一般,闪过一道莫名的热烈。 当然,在背地里对阿月指指点点的那帮人,他确实是厌恶的——但即使是这些惹人厌的家伙,也是架构这人世百态的某一处零件。 青年坐在窗边,倒满一杯桂花酒。 酒香漫静室,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许久过后,他才接着说了下去。 “阿月,我是生在仙界的……到后来,发生了些事,才逃来了这儿。” 寄无忧的视线缓缓降下,却好像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些凡人,远比那几座破山头上的人精彩多了。从前在山上,只有人教过我非黑即白,善恶两面,可人间却不同——除了黑白两道外,红的,绿的,模糊不清的,什么样子的活法都有。” “阿月,山上总有人想把你刮成他们唯一喜欢的白色,但我也希望,你能够在这世上的某处,成为某个不同的……你。” 光打在他面上,朦胧明灭,像是他自己正发着淡淡的微光。 楚九渊仍是有些不理解他所说的话,但寄无忧的面孔落进他眼里,他却忽然气息一滞,像是,被人捏住了心扉。 寄无忧见他迟迟不答,似是有些苦恼,便将酒水往外一推,笑说:“我这不是喝了酒,话多了些嘛。阿月,你要是不明白,就当我在乱说话吧。” 楚九渊盯了眼那杯未动一口的酒水,正色道:“师父没乱说。” 寄无忧清爽地笑了两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拉着少年坐下,将那壶桂花酿推给了他。 楚九渊皱起眉,“我不会喝。” “甜的,你尝尝看。” 少年拗不过他,只得捧起酒杯,小心送至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怎么样,没骗你吧?” 酒香萦绕中,楚九渊看见寄无忧将脸颊撑在掌心中,微眯起双眼,笑得深,也沉。 “嗯。” 少年埋下脸,简单应了一声。 确实是,甜丝丝的。 第十九章 五天后,鸟雀未醒的清晨,一阵敲门声吵醒了睡梦中的二人。 楚九渊睡在里面,不方便出去,可在外头的寄无忧又缩在被子里,死活不肯下床。 少年凑到他耳边,小声提醒说:“师父,有人敲门。” 寄无忧心中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败给了这温暖的被褥,缩成了一个小团,小声咕哝道:“……你去开吧。” 楚九渊见他还困得迷糊,也不怪他——自从知道他每晚结束练剑都会回屋后,寄无忧总是等到了他才会睡。 少年绕到床尾,起身开门,将急性子的娇玉兰迎了进来。 娇玉兰一看开门的是他,立刻又朝里面张望了两下,调皮一笑,冲着那一团圆圆的被窝喊:“仙公,怎么你家小公子都起床了,你还窝在床上不出来呢?莫不是昨晚过得太劳累……” “春困秋乏夏打盹,懂不懂……”寄无忧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一双倦眼,疲惫地盯着一脸看笑话的女孩。“君自心找到了?” “那可不?” 娇玉兰一点不拘谨,搬了个凳子坐在二人中间,忽然又故作正经,一脸严肃地说:“你们可听好啦?中秋那天,中心街边的河道游船,君少爷在那儿办了一场宴会,只有在那儿才能找得到他了。” 寄无忧勉强坐起身子,他的长发还未打理,随性地散落在宽大的衣衫两侧。他性子这般随意,也难怪总是被错认为那些流连花柳巷的颓废公子哥。 他问:“一定要中秋?今天就不能去了?” “只能是中秋,君少爷他平时可忙了,就连我们都难找得到。” 娇玉兰叮嘱道,她说话时,眼里竟是都要放出光来。 “仙公,你找他到底做什么呀?要是你们谁有事……不去了的话,能不能换我过去呀。” 寄无忧好笑地说:“丫头,那君自心是给你下了蛊了吗?” “什么下蛊,你肯定是没见过他。” 娇玉兰眨了眨眼,一对水眸,好像要从里头掉出星星来。她才十几岁,正是青春可爱,憧憬浪漫的年纪。 “我还不知道那君家竟然有位这样俊的公子,那时我正在君府外头张望呢,正巧就撞见他出门……” 不等她说完,寄无忧就身子一退,重新缩回了被子里。 “……仙公!这可是你要找的人,你就一点不好奇他吗?”娇玉兰闹起脾气来,“而且,听说他才二十来岁,剑术便已是江南第一,实在是厉害!” 寄无忧一点儿没把这放在心上。毕竟论剑术,有谁比得过他这剑痴徒弟? 但为了早做准备,他还是顺着少女的话问了下去:“玉兰,那君少爷除了剑术,还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嗯……这就不知道了。” 娇玉兰苦恼地闭目凝思,随后又道:“我只知道,那君老爷顽固得很,不让他练剑,两人为此还大闹了一番。” “不奇怪。”寄无忧回答,“这府上都死了两个姓君的小孩了,他做父亲的也是怕了。” 娇玉兰两眼一亮,又缠着他问了好些时候,才肯离开。 她一走,楚九渊才稍许放松下来——对寄无忧以外的人,他仍是下意识地疏远。 “师父怎么看?” “容易得很。”寄无忧依旧缩在被子里,险些又要睡去,“我们中秋再出门,到时候再定办法。” 楚九渊有些疑惑地看过去,心中的疑问踟蹰许久,终于问出了口。 “中秋……是什么” ……??? 寄无忧很是惊讶地从被单里冒出了半截脑袋:“阿月,你小时候,不是一直住在凡界的村子里吗?” “上山前的事,记不太清了。” 寄无忧想起在庆丰村时,他们母子二人的小屋十分偏僻,兴许也和其他村民没什么接触。 “就是团圆的日子。”寄无忧解释说,“八月十五的时候,月亮是最圆的,所以凡人觉得,这个日子要和家人一起度过。” 楚九渊喃喃问道:“……一起做什么?” “随便做什么,吃月饼?或是单纯看看月亮,他们就会觉得满足。”寄无忧闭上眼,心思已然随着话题飘远,“阿月,过几天的中秋灯会,你想去吗?” “可我没有家人。” 楚九渊回答时,既不是为了博取同情,也没有感到悲伤,他念白似地说出这六个字,麻木的心,早已掀不起波澜。 寄无忧的眉眼微张,藏在暗处的双眼,泄出了几分他人难见的温柔。 “以后的中秋,我都可以陪你过。” 以后? 以后是多久?是永远,还是会有某一个尚不明确的期限? 寄无忧的约定,重新拉回了少年的沉默。 他并非全然不谙世事,也明白万物有始必有终的道理,但也就是因此,他才会为这个毫无保证的约定而不安。 “我……” 楚九渊抬头张口,却又停了声——微弱的呼吸声响在被褥中响起,才一会儿的功夫,寄无忧竟是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走近,看见这人把自己包的像个粽子,只露出半截脸来,也不禁觉得好笑,扬起了嘴角。 楚九渊静静坐在一旁,在心中,短短地回了一个‘嗯’字。 楚九渊觉得自己变了,可要他说究竟哪里变了,就又是一件难事了。 他看向墙上的万年历。 至少,只在此刻,在他漫长的生命中,他开始骐骥那些遥远的,尚未到来的日子了。 ……因为一个人。 第二十章 数日后。 八月十五,中秋。 他们动身的日子,总算到了。 中秋是平京城中最繁华的节日之一,夕阳西下时,红色的灯笼将长河两岸点亮。 原本冰冷昏暗的河水,如今灯影摇曳,似是也被染上了节日的幸福色彩。 卖糖人,糕团和月饼的门面一家接一家地开张,还有些路边的小贩叫卖着活兔子,小鸡仔虽然活不长,但仍是十分受孩子们的欢迎。 楚九渊跟在寄无忧身后,时而驻足,十分好奇地瞄一眼身边的小玩意儿,再匆匆追上前人。 寄无忧悄悄放慢脚步,心中少许有些不忍。 若是平时的他,别说什么游船什么君自心——阿月难得这样开心,就算天塌下来了,他都要带着少年继续逛下去。 可要是错过这次机会,再想找到君自心可就不是件容易事了。 君自心的性命至关重要。 一旦旧事重演,寄无忧便极有可能再陷死局。 只是现在,就得委屈阿月了。 寄无忧抿了抿唇,狠下心,轻轻扯了扯他的袍子。 “阿月,这灯会开到很晚,我们办完事,再出来逛吧。” 楚九渊收起情绪,转过身子,乖乖答道:“好。” 他也是,难得有些兴奋了。 灯会的一切都是发着光的。 这些光彩映照在人们美好而幸福的面孔中,洋溢在每一声笑语之中,无需任何仙术道法,就能把这萧瑟秋夜染成一片融融春光。 两人并肩而行,沿着河岸一路走去。 暖色的灯火重叠,穿过斑驳树影,静静照在青年袍上,颈上,面上。 寄无忧转过头,正巧对上楚九渊看他的眼,轻快地笑了一声,指着前路说:“前面就到了。” 楚九渊向河中眺去,果真在不远处,看见了一艘高大无比的游船停靠在岸边。 上到船里去的,多半都是些昂首挺胸的富家公子,要么就是肥头大耳,身材活像个肉铺伙计的暴发户——相貌虽不都相同,但他们个个全穿的光彩照人,身上更是从头到脚金银不缺,只恨不得把金库顶在头上,叫街上其他人都能看见他家的财力如何。 于是,姗姗来迟的寄无忧两人,一点不意外地被拦了下来。 “你们什么人!” 见他们想要上船,那负责登记名册的人一下子就冲了过来,再一瞧两人身上朴素无常的服饰,更是连名册都懒得掏出来核对。 他摆摆手,像扫垃圾似的把他们拍开:“去去去!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给我赶紧滚蛋!” 这人态度和动作都极为不客气,竟是在登船的窄梯上狠狠推了寄无忧一把,若不是楚九渊在身后接着他,他险些就要一脚踩空,跌进河里去了。 寄无忧的火气一下冲了上来,反过来,猛踹了那人一脚。 那下人踉跄几步,栽上夹板,回头恶骂道:“臭乞丐!敢踢你祖宗?!” 寄无忧轻蔑地笑出了声,“你算什么贱蹄子?就这么爱乱蹬?” 还不等寄无忧张口开骂,这咄咄逼人的仆从忽然身子一僵,双眼紧盯着他们身后,待晃过神来后,竟是冷汗直落,朝寄无忧恭敬一拜,低头不起。 寄无忧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他侧身,看见青年背对着百盏灯火,翩然而立。 那种绝然与世俗相违的姿态,清朗的声音,和那副玉面公子的英俊相貌,无一不昭示着此人的身份。 君自心和善地冲他们一笑,随后对那气势全无的侍从说:“四儿,这二位既然难得来一回,缘分一场,就放了进吧,怎能随意赶走?” 寄无忧刚刚再有多少不满,都也在此刻烟消云散。 没想到他想尽办法想要找的人,竟是主动撞上门来了! 寄无忧刚想凑上来,和这位和善体贴的君少爷好好“交流”一下,不料,一刹那的功夫,便有一道银色剑光挥之而来,将他生生拦截而停。 那利剑就停在他面前一寸之处,虽然并不会伤到他,却也看得十分瘆人。 君自心嘴角无奈一扬,皱眉劝道:“蓝音,快把剑放下。” ……蓝音? 寄无忧的视线沿着剑柄缓缓下落,竟是意外地看见了一件天蓝色的女子服饰,以及一只瘦得棱角分明的小手。 他不慌不忙地侧过身,想看看这位“蓝音”的真容,却又引起女子一阵惊呼。 “不许动!” 蓝音提起十二万分警惕,恶狠狠地把剑抵在他脖颈命脉之上,想要用锐利的剑锋吓退青年,但另一道强大无比的力道骤然袭来,叫她不得不连人带剑,退后几步,才得站定。 楚九渊目光里闪过一道冰冷的厉色,他沉默不语,执剑而立,释放出一股惊人的,只属于剑者的武人气场。 但寄无忧心里知道,方才他击退这名女子所使的力气,还不足他功力的百分之一。 ——以剑护人,却不伤人。 兴许只有他自己才懂,少年不言而喻的温柔。 窄梯之上,四人一时僵持不下。 君自心和寄无忧默默对望这两柄横在他们之间的长剑,见这二人倔强地不肯收手,一时竟也有了相视而笑的默契。 半晌过后,楚九渊先开了口。 “名册。” 对外人,短短二字,无需多言。 蓝音脸颊一侧悄然流下一滴冷汗,不明白他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回问道:“……名册?” “嗯?”君自心听完二字,忽地眼一睁,转头看向甲板上正打算开溜的侍从,喊问道:“四儿,客人的名册有没有在你那儿?” “有!有的,有的。” 四儿正准备逃,忽然被这么叫了名字,吓得两腿发软,赶忙跑回来送上名册。 君自心随意翻了翻手上厚厚一沓的名册,接着问他说:“客人都到了?” 方才还对师徒二人气势汹汹的侍从,此时一下软的像个风中飘零的布条,头也不敢抬,只能小心翼翼地回答说:“就,就差最后那两位大人了。” 一说到‘两人’,四儿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心虚地握紧了掌心。 不会,不会那么巧吧…… 名册翻到最后一页,君自心挑了挑眉,向两人看去。 “寄公子是哪位?” 寄无忧吐了吐舌头。 君自心领会他的意思,和颜悦色地朝着另一人看去:“那这位就是楚公子了?” 楚九渊半阖起眼,权当默认。 君自心一脸天然,对一旁仍是举剑不退的女子说:“蓝音,看,这两位公子都是我的客人,快把剑放下吧。” 蓝音瞪着眼,咬咬牙,心里气不过,但毕竟是自家少爷亲口吩咐,她还是默默将长剑收回,精准漂亮地收回鞘中。 “阿月,你也快收剑。” 少年点点头,也默默将剑收回。 蓝衣男女一高一矮,乖巧地撤回二人身边后,寄无忧耸耸肩,向身前看去。 君自心注意到他的视线,不由向他爽朗笑开,似是心领神会了什么似的。 寄无忧:“……” ……这种莫名的惺惺相惜感怎么回事? 第二十一章 君自心爽快一笑,道:“原来是误会一场!那二位公子,何必再驻足于此,不如与我们一道上船,共庆良辰。” 这位小少爷的身上有一种奇妙的气场——既有高贵的家世为他带来的自信,也有与生俱来的不凡气质,让人能一眼看出,他绝非那等庸俗之辈。 看来娇玉兰那样夸张赞赏的男子,倒也确实有些可取之处。 望着君自心走远的背影,楚九渊小声唤他:“师父。” 寄无忧轻轻摆手,“让他走吧,就按我们之前商量的做。” 关于如何潜入君自心的宅子,寄无忧早有了好几个计划——在这灯会游船拿下君自心这一关,实在容易! 只要,一切都如他所想,进展顺利的话。 君自心和蓝音被侍者引入二层的豪华包间,寄无忧两人则与其他普通客人一道,被带进了一层的酒席之中。 才走入大堂中,他们耳边便听见觥筹交错,杯碟相碰,喧闹一片。 他们二人挑了一处偏僻角落坐下,寄无忧抬眼望去,这才看清了船内全貌。 游船内部宽敞十足,底层是几十桌圆形酒桌,每桌旁都恭敬站着数位漂亮精致的倒茶侍女——虽是侍女,但她们个个都戴着价值不菲的金银饰品,尽显船主财力。 他们能出现在这艘游船的客人名册上,想必也是百花宫的姐姐们费了不小功夫的。 寄无忧整理好情绪,重新看向酒席之中。 酒桌上,穿着华丽奢侈的男男女女畅饮洽谈,二层则都是一些正倚靠阑干,细语交谈的公子哥。 然而,这里所有人,不论身在何处,目光都隐隐指向了游船一层的中心。 “斗剑台?” 楚九渊有些吃惊地眺望过去。 在酒桌群的中心,果真设了一个简陋的小台子。 寄无忧一下提了兴致,扯着楚九渊的袍子说:“阿月,我们去看看!” 直觉告诉他,这酒席中的斗剑台,必定会和君自心有关! 寄无忧带着少年,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转头一看,竟然瞧见两个有钱老爷模样的男子站出,神色慌张,满头冷汗地走上了剑台。 不一会儿,君自心便被侍者从包厢中唤出,而蓝音则站在阑干前,开始说一些‘欢迎各位大驾光临’一类的客套话。 寄无忧将视线后移,发现这游船之主,君自心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蓝音此时已介绍完了斗剑台的规则,并问:“吴老爷,刘老爷,由你们二人来开始剑局,可好?” 剑台上的两个中年男子立刻挺直了背,连连点头答应。 寄无忧看他们殷勤献媚的模样,对这场古怪的闹剧,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听闻君老爷近来对这君自心护的不是一般的紧,而他现在,恐怕剑也都被收去了,才想到在这船上办个斗剑会,想吸引些懂剑的人,给自己养养眼吧。 万万没想到,却只吸引了两个想要讨好他的老商贩。 寄无忧好笑地看着台上的两人小心翼翼对砍的模样,一招一式比绣花更加小心,都生怕一个不小心,伤着自己或对方。 你砍我退,你退我砍,有来有回,实在滑稽。 再几个来回后,那吴老爷的胆子稍稍大了起来,挥剑的力道也越来越猛,眼看着又一个来回之后,他竟是对手逼到了台边——只差一步,就能把刘老爷打退了。 依照斗剑台的规矩,双脚离开斗剑台,或是一方主动认输,剑局便可分出胜负。 那刘老爷胆子小,早就不在乎输赢胜负了,眼看着长剑劈来,惨叫一声,竟是膝盖一软,吓昏在了地上。 吴老爷扑了个空,也嗷嗷得惨叫了一声,张牙舞爪地摔下了斗剑台。 二楼的君自心,不掩心中失望,低沉地叹了声气。 蓝音赶紧站出,问:“在座诸位,懂剑术的,不妨大方站出。” 四下众人一片安静,无人敢吭声。 但看见这两位商人‘斗剑’的惨状,再没人主动站出了——说白了,他们也只不过比平常人多了些金银钱财罢了,一旦到了这场合,他们也都是怕出丑,怕给人笑话的。 只有一个人举起了手。 众人齐刷刷看去,想亲眼见见这个不要命的狠人到底是谁。 被寄无忧强行举起手的楚九渊:“……” 蓝音皱起了眉,问道:“二位公子,你们究竟是谁要报名?” 楚九渊主动站出,“是我。” 蓝音满意地点点头,在记下少年的名字后,又将视线重新扫向了重新回暖的酒席之中。 “那么第二轮便由楚公子开局,在座诸位,可有愿与之……” “不必。” 楚九渊淡淡吐出两字,独自走上了剑台——就如寄无忧不久前和他悄悄商量的计划一样。 偌大一个方形木台,少年拔剑而出,招招快若疾风,小试几下,便让在座众人看得目不转睛,纷纷叫好。 再加之少年相貌出众,待到众人看清后,立刻又引发了另一场讨论,猜测他身份为何,又从何而来。 原本兴致平平的君自心,也不由聚精会神起来,仔细瞧着楚九渊的一招一式,并在心中暗叹连连。 不光是赞叹,君自心还能确信,这楚小公子必是位懂剑的人——这一点,他有自信,绝不会看走眼! 这一招一式虽然并无新奇之处,但能将其做的尽善尽美,也不是寻常剑者所能做到的。 君自心走至阑干前,不掩眸中欣赏之色,向少年询问道:“楚公子方才说的‘不必’,是为何呢?” 楚九渊一下忘了词,只好用余光求助于寄无忧。 寄无忧藏在台下暗处,小声提醒说:“你心中已有对手。” 楚九渊随即转头,一脸正经地回答说:“你心中已有对手。” 众人:“???” 寄无忧:“……” 这和剧本定得好像有点不一样…… 第二十二章 虽然他们台词是对错了,但好在君自心没多想,反倒爽快地笑出了声,应道:“我心中确实有了对手,只不过,不知楚公子肯不肯与我比试了。” 楚九渊微微颔首,由着寄无忧的提示,回道:“怎会不肯?” 不等寄无忧为成功偷乐,又有另一道声音插来,冷冰冰地将他们的交谈打断。 “不行。” 拦在二人之间的蓝音目光炯炯,神色尤为坚决,甚至是到了能算得上是恐怖的地步。 君少爷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扶额叹道:“这不过是一场比试而已,怎么就不行了。” 蓝音固执不肯让步,扯过君自心的袍子,提醒说:“少爷!老爷的吩咐你都忘了吗?这三个月,这些东西,决不可再碰了!” 女子蓝衣罗裙,眼神凌冽,肩上还站着一只可爱的白色小鸽。 她腰上带着两柄长剑,一柄是她自己的佩剑,另一柄则是她负责看管的,君自心的长剑。 她叹了声气:“少爷,你也知道老爷那脾气,万一被他知道了,定是又要将你禁足几个月,到时候,再后悔都来不及。” 君自心仍是摇头,他心意已决,道:“我若现在不站出来,现在就要后悔。” 见少女的神色稍有动摇,君自心乘胜而上,接着说:“蓝音,你也知道,我爹一直最信你的话了,若是你帮我瞒过他,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再说,这船上可是有其他大家的人,若我们君家的人怯场,传出去也不好听吧。” 蓝音听后稍加思索,也觉得有道理,然而低头一看,才发觉君自心竟趁她一个没留意,已经拔剑跳上斗剑台了。 一见到自家少爷重新拿剑,她肩上的信鸽高兴地跳起来:“咕咕!咕咕!” “胭脂,闭嘴。” 小鸽委屈:“咕……” 蓝音重新看向剑台。 说她不担心,那肯定是骗人的。 君老爷禁止君自心摸剑的理由再正常不过——剑很危险,更何况,摸剑的人是这个剑痴少爷。 他总是将全身心投入剑中,制造出一堆恐怖的麻烦来。 “久等了。” 君自心大步上前,然而他动作一滞,兴奋的神色忽又消失,转而问道:“你是仙界的人?” 他们君家向来与那仙鸣山派走得近,自然也熟悉修士身上独有的气息。 楚九渊点头承认,却不明白他话中何意。 寄无忧坐在一旁的酒桌上,接话道:“君少爷不必担心,比试自然公平,阿月不会动仙术的。” 君自心认出寄无忧就是刚刚在夹板上,被楚九渊护住的那个人,便直接同他讲:“怎么分胜负,你们可有想好?” “还用你们的规矩——谁先砍中对方,或是另一人先摔下台,就算分出胜负,这样如何?” 君自心当即爽快答应,台上两人双双拔剑,准备迎战。 一听到长剑出鞘之音,席间众人不由也将目光齐齐投向了斗剑台上,待到看清了他们的相貌,就连那些对剑术毫无兴趣的人们,都不禁伸长脖子,想要一睹这二人的非凡风采。 楚九渊一身藏蓝衣袍,深邃淡漠,与明亮爽朗的君自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人面孔一冷一热,不止是女子爱看,也提起了酒席间所有客人们的兴致。 寄无忧坐在酒桌上,难得安静了下来,默默望着楚九渊的背影。 他这才想起,前世,他们一同相处的数十年,寄无忧竟不曾见过他挥剑御敌的模样。 一次都没有。 即使朝夕相处,少年却也把自己藏的牢牢的,好像一块永远不化的寒冰,只知破碎,却不懂融化。 明明剑术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楚九渊似乎认为,他们二人仅是一对有些不寻常的师徒罢了,他自己所爱好的事,没有让寄无忧了解的必要。 寄无忧半阖上眼,重新看向斗剑台。 楚九渊站于台上,简单的行李过后,他神色凌然,凝神挥剑。 二人同时出招,四周气场骤然变化,每一剑都气若狂澜,带起一阵无形的风暴。 仅一剑,就让台下起了变化。 身子弱的,或是上了年纪的一些商贩,无不被这剑气逼得头晕目眩,鼻血横流。 寄无忧难得看的出神。 他确实不爱看人动剑,甚至说得上是讨厌——但意外的是,阿月专注于此的身影,他很喜欢。 起初,两人出招谨慎,看似不紧不慢,实则已然试探透彻。 楚九渊与君自心,身份截然不同的两位剑术天才,在此之前,皆是许久未遇劲敌。 小小的剑台之上,锐光闪烁,快刃相拼,精彩之甚,叫人目不暇接,一秒都不愿错过。 试探过后,楚九渊的剑速逐渐加快,有几次,君自心甚至来不及闪躲,只能堪堪相挡,被逼得愈发窘迫起来。 那剑气之强大,竟都让一些宾客头晕目眩,招架不住。更有甚者,骤然被这气息逼得鼻血直流,赶忙被扶到稍远的座位歇息。 如今台上大局已定,怎么看,胜者都将是阿月才对。 寄无忧对此毫不担心,静静观望。 传闻君自心最爱结交能人志士,如若负于对方,反倒更会热情结识,毫无妒意。 寄无忧重新看向剑台。 楚九渊正巧抬手。 又是一剑,快似疾风猛若虎。 这一剑,无论君自心再怎样强撑,都无法硬抗下了。 然而他们万没想到,君自心在绝境中拼劲全力,低吼一声,随即俯身骤然出击,手中一剑,竟直指楚九渊的脖颈命脉。 斗剑并非搏命,考验的是剑术高下,而非取人性命之力。 可这剑极快极狠,不容楚九渊一秒的惊愕,剑锋就已逼至了少年颈前。 寄无忧冷汗未落,就已拍案而起,急急掷出一张灵符,猛地一下,将那剑锋打偏。 即便如此,楚九渊的脖颈上仍是被划出了一条横着的血痕。 赤红色的血液如同酒浆,沿着白颈缓缓下落。 大多数凡人所不了解的是——修仙之人并非金刚不坏之身,生与死,于他们来说,仅仅也只有命脉前的一片剑锋之厚。 而那片剑锋,方才离他竟不过一寸。 楚九渊试图退后,但僵硬的四肢却不容他挪动半分,只得在原地阴沉下脸,怔然出神。 “阿月!” 寄无忧快步跳上剑台,匆匆小跑在少年身前,他满脸写着焦急,想要查看他脖颈上的伤势,却被他警惕地一掌拍开。 寄无忧刚伸出的手,在空中一下顿住。 但他还来不及觉得受伤,就又抚上楚九渊僵硬的右手,试着问:“阿月,听得见吗?” 肌肤上被熟悉的温度所包裹,渐渐放松了楚九渊紧皱的眉,他眨眨眼,看清了来人的长相,这才沙哑出声。 “……师父?” 寄无忧点点头,从袖袍中取出一小盒药膏,指尖沾了一点,徐徐揉开,涂抹在少年喉上的血痕上。 冰凉的伤口一遇到温热的指尖,就让楚九渊下意识往后缩去。 “站好。” 楚九渊又默默靠了回来。 “还会疼吗?” “……不会。” 骚乱的会场中,唯独他们这儿静静的,不吵也不闹,像是只为他们两人开辟了一处远离尘嚣的僻静之所。 少年心间似有一抹陌生的情绪升起,他思索许久,想要弄清那情绪的来由,心中一番波折,却还是以失败告终。 楚九渊垂下眸,悄悄偷看寄无忧专注的眉目。 ——唯有因他而起这一点,毋庸置疑。 第二十三章 人群的骚动逐渐升温,并在君自心摔下剑台的那一刻达到顶点。 方才被符纸击中的君自心,失去平衡,猛摔在了酒桌之上,吓得旁人惊叫连连,不敢靠近。 “少爷!” 蓝音也被这一场意外惊得冷汗直落,她飞身从二楼跃下,扒开一片狼藉,将恍了神的青年小心扶起。 确认了自家少爷身体无碍,蓝音才算放下心来,但这股轻松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恶狠狠地转头怒叱道:“你一个毫无相干的人来插手,这还算什么公平比试!” 寄无忧刚为楚九渊上好药,一听这骂声,立刻也上了脾气,回问道:“毫不相干?你那少爷差点把我徒弟脖子都给抹了,这对我还毫不相干?” 蓝音知他所言在理,可心里头又气不过,刚想再开口去争,便被强撑而起的君自心一手拦下。 兴许是方才那一撞帮他清醒了脑子,君自心歉疚道:“是我不好,明明说了只砍中便可,却乱了心神,想伤人要害了,这位……月公子也并未做错。” 君自心一下记不起这位劲敌何名何姓,但听寄无忧曾喊他阿月,便只得这么喊了一声。 “……楚九渊。” 少年斜视一边,有些别扭地纠正。 君自心也不觉得尴尬,微微颔首,大方道:“楚公子,这回是我有错在先,还请你原谅了。” 楚九渊淡淡吐字:“无妨。” 君自心讪笑出声,面色犹豫,似是还有些未说的话。 寄无忧环视一圈,忽然开口说:“我们还有事在身,而今既然比试结束,那就暂且失陪了。” 说罢,他立刻拉上楚九渊,作势要走。 楚九渊的步子稍稍有些犹豫,他小声问:“师父,可……” “嘘。” 寄无忧神秘兮兮地凑近他,自信满满地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阿月,你心里数三下。” 楚九渊乖乖点头。 一,二,三…… ‘三’字刚在少年心里念出,就听背后传来一声唤:“二位且慢!” 寄无忧停下脚步,暗自勾起嘴角。 ——成了! 他很快收起面上悦色,转过身,假意疑惑,皱眉问道:“君少爷,莫非是还有何事?” 君自心笑笑,开口道:“李公子,其实……” 蓝音在他耳边小声提醒:“少爷,这人姓寄。” “噢,原来是寄公子。” 君自心纠正过来,又接着说:“寄公子,方才我对二位多有得罪,实在过意不去,看今天时候也不早了,若是二位无处歇脚,不如随我一道乘车回府可好?” 于君自心来说,此等劲敌,哪有轻易放手的理由?怎么说也得将他留在君府,好好陪上他十天半个月——这也正合了寄无忧的意。 寄无忧佯作思索样,片刻后,才道:“也好,这阵子办灯会,恐怕客栈也都给订满了,今晚就要麻烦君少爷了。” “这样便好,怎会麻烦?” 君自心被他短暂的沉默吊足了胃口,不自觉地对这二人愈发感兴趣起来,悦色道:“今日一番劳累,我让蓝音为你们叫辆马车,早些到府上休息吧。” 寄无忧却摆手婉拒,解释说:“我还要带阿月看灯会去,结束了,自然会到府上拜访。” 君自心也不觉得意外,这城里的中秋灯会热闹非凡,外乡人都是爱看的。 客套了几句后,君自心便与蓝音一道离开,问候那些受惊的宾客去了。 游船上的闹剧告一段落,几人就此别过,各自都觉得心满意足,实属一桩两全之事。 寄无忧一走出船舱,来到夹板,面前就迎来一阵晚夜的冷风。这儿临水,又是霜寒露重的秋风夜,叫他不禁一哆嗦,在这萧瑟西风中打了个寒颤。 楚九渊见了,默默将手抬起,将寄无忧揽在怀里,试着用袖袍替他挡下些风。 怀里的人忽然又是手脚一顿。 楚九渊有些意外,低头问:“还冷吗?” “……不冷了。” 寄无忧知他是无心之举,却还是觉得心头一暖,道:“阿月,一会儿有什么喜欢的就说,我这钱也多得没处花,你想买什么都行。” “嗯。” 这一回,少年答应得依旧很短,却意外地快。 但这并非是因为他乐忠于此,而只是因为他发现,如若不答应自己这位任性师父的要求,一定又会被他念叨,直至堪堪同意。 与其麻烦,还不如一开始就答应下来。 寄无忧并不知道他意外的小发现,只是颇为愉快地发现,现在的阿月比前世更加贴心,两人的距离也愈加靠近了。 离开游船后,灯火依旧通明,将这天空照为一片金黄的朦胧纱布,却又不失晚夜独特的神秘之美。 寄无忧向灯会的方向遥遥望去。 这会儿夜色已深,之前拥挤的人流散去大半,却仍不会显得冷清,陆陆续续有车马赶到,几乎堵塞整条宽敞大道,而游人则最爱挤在密集而花样繁多的摊头之间,挑选着自己心仪的礼物。 而当他们走近这些灯会中的各色摊贩,才发觉刚刚的远处所见,不过海天一隅。 灯会之中,不止是卖些新奇可爱的小玩意。例如这灯会中央的场地之上,便摆放着一座巨大的灯轮,竟是有数十尺之高,其灯明如昼,制作精巧,绝非仙界修士所能想得到,或做得出的。 楚九渊同路上的孩子一样,目不暇接地移动着视线,只恨未长一双通天眼,能将这热闹美景一并净收眼底。 放眼看去,虽是衣冠杂沓,车马骈阗,但拥挤之中的乐趣,却也有其独有的魅力。 寄无忧见他一直东看西瞧,停不下眼神,便问:“阿月最喜欢哪个?” 楚九渊想了想,默默指向那巨大漂亮的灯轮,和街旁被点上烟花的一颗颗火树银花。 寄无忧几乎快笑出声,心道阿月怎么选的都是些非卖品——那灯轮是这儿每年都要展出的重要道具,那树又难携带,可不能随时随地往袍子里一塞就完事。 他解释说:“那些都是买不了的,但小的兔子灯,怎么说也还是能买一盏的。” 楚九渊虽和孩子一样好奇,但不同的是,他向来不争。 当一个人从未得到过时,缺少反倒不能影响他分毫,因为他习惯了缺少一切。 所以当生命中的这些缺少逐渐被填满时,他会比常人更加感激,更加明白这每一份获得的可贵。 寄无忧挤过人群,想要张望着寻找哪儿有卖花灯的,可是又苦于身材不够高耸,实在无法将视线越过这人山人海,来找到他所寻的某个小摊。 “阿月,你往周围看看,能找得到吗?” 楚九渊放眼看去,环视一周,接着摇了摇头。 “没有。” 寄无忧想了想,立刻又道:“你把我举起来,我再看看。” 楚九渊不知他在想什么,但还是乖乖照做。 他想要举起寄无忧,却发觉可能会掐疼对方,便换了个姿势,让寄无忧坐在了自己平放的左臂之上。 寄无忧的视野一下宽敞许多,他在人群之中搜寻片刻,自信道:“找着了,在前面。” “哪儿?”楚九渊不解。 “就是西面那里。”寄无忧耐心解释说,“阿月,你看那几个手上提着小灯的人,都是从西面那条路过来的,但其他方向都没见着过。” 楚九渊点点头,想把他再抱下来,可这灯会里头实在人多,挤得一个个前胸贴后背。寄无忧刚才的位置一空下来,后面的人就趁势钻了进去,现在想再下来都难。 旁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见了,立马猛拽身旁女子的衣角,扯着嗓子喊:“娘亲!我也要抱着!” 女子被挤得头上是汗,气道:“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要抱!” 小孩子食指一抬,朝寄无忧的地方狂点,恨不得要往他身上戳出洞来。 “要抱!!” “别闹!!” 寄无忧见这孩子一脸不甘心,抿着唇死盯自己的模样,不禁心里好笑,开始冲他吐舌头扮鬼脸,直到这小孩的爆发出一声惊天的哭号。 寄无忧脸上笑着,手却伸进了自己的宽袖中,似在摸索什么东西。 可这时,那孩子却突然挤了过来,他拼足了劲,狠狠拽住他的袍子,像是想要把寄无忧从少年身上拽下去。这小情绪暴得很,险些都把眼泪鼻涕飙上去了。 楚九渊将青年小心抱到另一边,默默离远。 小孩的母亲也赶了过来,心急如焚地重新拉起他的手,嘟囔着:“这孩子……发什么疯呢!” 小孩抽泣着,想伸手抹泪,忽然发觉手心里凉凉的。 粗短的手指慢慢展开,肉肉的小脸这才破涕为笑。 手心里,竟然藏着一颗小小的糖果。 第二十四章 顺着寄无忧所指的方向,楚九渊慢慢挪开步子,将他托抱前行。 寄无忧越过人海,寻着卖花灯的铺子,但他视线所及,却忽然有了变化。 左晃晃,右晃晃,左晃晃,右晃…… 寄无忧的注意稍稍下移,才发觉少年抱着自己的动作并不安分,总是动来动去,晃得他眼都快花了。 趁着他又想侧身,寄无忧当即滞住他的动作,顺带还手指一勾,低头敲了敲他的眉心。 “阿月?你动什么呢?” 楚九渊目光斜视一边,他并未回答,只是念过一声“小心”后,迅速将怀里的青年抱到了另一边。 寄无忧警惕地看向他身边一侧,这儿水泄不通,车马难行,连旁人面孔都看不清,难道还能藏着什么危险? 他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就有三两个闹腾孩子闯出。他们不顾旁人恐惧的视线,手上挥舞着从食铺那儿得的长竹签子——好巧不巧,就从寄无忧刚刚的位置奔过。 楚九渊见他一下怔住,淡淡解释说:“别被戳到了,疼。” 这些臭孩子显然不讨任何人的喜欢,从他们周围窜过一圈后,又一个箭步撞入了人群之中,那毫不顾忌,四处乱戳的尖竹签,当即引出一片惊叫与抱怨。 寄无忧的注意却不在于此,他低头捏起少年的脸颊,试探问道:“神识出体?” 手里的脑袋点了点。 神识出体,灵感四方。 方才楚九渊正是将神识引出体外,才能预知到那几个倒霉孩子的出现。 只是这等上级心法,所需要的悟性非同小可,绝非普通修士能轻易掌握的。 阿月才只有金丹中期,居然就能学会这样上乘的心法了? 寄无忧心里是喜的,但却又扯了扯少年脸颊上的嫩肉,追问他:“什么时候学会的,怎么不告诉我?” “……刚刚,下船了才发现的。” 楚九渊说得有些犹豫,他想了想,又道:“师父不喜欢的话,我就不用了。” “我是不乐意学这个,但你又不一样。” 寄无忧收回手,抵在他肩上,看向身后一片灯火阑珊,群影相背,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你喜欢什么,爱什么,所有,我都全盘接受,没有例外。” 楚九渊喉间梗了梗。 在万千的百岁修士中,他二十出头的年纪,只能算是一个过分年轻的孩子罢了。 也正因于此,寄无忧口中的‘所有’究竟囊括了多少,他也尚不能明白透彻。 但这心中留有的些许温存却不会骗人。 楚九渊自己都没发觉,他已经对这人亲近起来,他稍稍施力,将寄无忧紧抱在身上,顺着神识所探寻到的一条小缝挤去,很快便脱离了人海,来到了众多云集的摊贩跟前。 四周人一少,寄无忧便扶着少年的肩,重新站到了久违的地面上。 他左右看了看,摊头间烟云缭绕,发觉这儿是一条小吃街,离卖兔子灯的一定还有些距离。 寄无忧刚抬脚要走,就被一阵甜香吸走了神。 “客官,刚出炉的点心!看两眼吧!” 他走上前,指着蒸笼问:“老板,你这都有什么点心?” “多嘞!” 正揉着生面的老板朴实一笑,拍开手上的面粉,将蒸笼盖一掀,“刚蒸好,都香得很!二位瞧瞧,想吃点什么?” 蒸笼一开,一层白雾虽淡却香,扑在人面上,温香萦鼻,不免将周围游人的脚步诱停于此,纷纷上前看个究竟。 再往里一瞧,各色糕点形态各异,不光闻起来香,卖相也都极佳。 眼看要排起队了,寄无忧忙回头问:“阿月,有什么想吃的?” 在众多做成动物图案的糕点中,不出意外的,楚九渊默默点向了其中一只小巧可爱的粉色小团。 这家店的兔子糕十分精致,两只尖尖的小耳朵晶莹透亮,用红豆在面团两边点出一对小眼睛,身下还垫着一小折荷叶形的叶片。 这样想来,不光是点心,就连纸灯,阿月挑的都是兔子款的,果然是因为…… 阿月这么喜欢兔子? 寄无忧在心中暗暗记下,顺带画了个重点符号。 楚九渊视线下移,默默盯向他不知为何突然心情大好的脸色。 ……他的师父,好像又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 第二十五章 (捉虫) “小心烫。” 寄无忧一边哼着无名小曲,一边将热乎乎的粉皮糕团递到了少年手中。 他向前张望,安心地看见了那家让他们寻觅已久的纸灯铺子,道:“阿月,前面走走就到了。” 楚九渊啃了一口手上冒着热气的甜糕团,含糊应了一声:“嗯。” 那纸灯铺子果真不远,两人才走出小半条街,就到了目的地。 “阿月,就在这……哎!” 寄无忧正喊着,忽然被门边横出的一脚绊倒,直直栽了下去。 眼看着脸就要着地,寄无忧一下闭紧眼,好在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楚九渊眼疾手快,一手将他身子揽回。 寄无忧睁开眼,立刻瞪向脚边一个年轻尚幼,却已横眉冷目,生得一张刻薄相的小孩。 他嘴角气得扯了扯,上前道:“好小子,是你绊的我?” 这小孩不仅长得尖酸刻薄,脾气更是臭,他冲寄无忧脚边呸了一口唾沫,喝骂一声:“让开!” 寄无忧撇撇嘴,一脚踹上他的小屁股,嫌弃道:“让?一个小屁孩,还以为自己天王老子了?” 遭了寄无忧一脚踹,这小孩踉跄几步,差点栽倒。 他扶着墙站稳,嘴巴高高嘟起,两眼狠狠一瞪,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 小孩气得发抖,他狠狠抬脚跺地,制造出声声闷响。 听到动静,不知从哪儿一下钻出了三两个灰袍家仆,匆匆围在了小孩身边。 寄无忧这才注意到他一身绸缎华服,色彩张扬,尽显豪气。 这没礼貌的小屁孩,还是个小少爷? 寄无忧心中不屑,索性带着楚九渊先进了铺子,把那些正忙着哄主子的狗腿们甩在身后。 然而这买纸灯的事情,却又不像寄无忧想象中的那样顺利。 他们在铺子里兜兜转转,一大圈下来,各类纸灯应有尽有,却唯独少了阿月最喜欢的那一盏。 寄无忧心觉奇怪,皱眉问道:“怎么没有兔子灯?” “兔子的卖得好,剩下的一点都在外面啦——”老板娘从门里头大声喊着,“我记得还剩一盏,小伙子,你们继续找找呗。” 寄无忧想再问,肩膀却被戳了戳。 “师父,灯在这儿。” 楚九渊神识一探,指向一个偏僻的小柜,那儿杂乱堆积着几十盏旧灯,有些甚至都被挤破了外壳,卖相之差,实在吸引不了什么顾客的眼球。 老板娘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升着懒腰道:“那儿都是做坏了的便宜货,怎么不挑点别的?非要兔子的?” “想要哪有什么为什么?” 寄无忧挑挑眉,小心拨开几盏蒙尘已久的破灯,没几下,藏在其后的一对兔耳朵就冒了出来。 寄无忧将兔子灯捧出,轻轻拍去一层灰,才将它送到了少年的手中。 楚九渊个子高,面相又生得清冷,见过他的那些外人,无一不以为他是个成熟强大的修士。 可当他捧着这样小巧可爱的一盏纸灯,眼眸中的冷漠又全然不见,对所好之物的好奇与欢喜,让他恢复为了那副只属于少年的天真面孔。 但兔子是有了,灯却还未点上,楚九渊看着黯淡的小纸兔,不解道:“师父,这个灯怎么点?” 老板娘正巧吐着烟圈走了出来,眯眼瞧向他手里的小灯,嘟囔了一句‘真找到了啊’之后,就拿起火折问:“买不买?买的话,我给你点上。” 寄无忧替他应道:“买,这灯多少……” ‘钱’字还未说出口,另一道更大的声响就盖过了他的声音。 “我也要!” 一声喊叫尖而刺耳,难听得很,活像是一把生了锈的锯子发出的噪音,但凡有父母管教,都不会容许自家的小孩这样在外胡闹乱叫。 这难听声音,除了刚刚那个有钱小屁孩外,也不会有别人了。 寄无忧都懒得回头,往老板手里塞了点碎银,就作势要离。 “站住!”家仆恶狠狠地在他身后喊起来,朝着寄无忧的背影指指点点,“你!叫你呢!聋了吗!” “啧。” 遇到麻烦事了。 寄无忧根本不想理这些烦人货,只想赶紧离开这多事之地,但一个家仆立刻赶了过来,把他们生生拦停。 “你啧什么呢?知不知道我们少爷是谁?还不快把那灯交出来!” 那灰袍小仆说完,就倾身上前,想把楚九渊手上的纸灯抢过来,却被寄无忧猛地踹开,扑了个空,还险些撞到一边的柜子上。 寄无忧颇为不耐烦地环抱双臂,轻蔑道:“我给我徒弟买的灯,凭什么给你们?” 另一个小仆见势头不对,忙过来劝:“公子,您买这灯花了多少银子,我们付双倍,不,付三倍买您这个花灯,如何?” 这么一个天上掉下的大便宜,换做常人,定是会心中狂喜,一口答应。 寄无忧却嫌弃回答:“不卖。” 他鲜少对人冷漠至此,但这灯是他买给阿月的礼物,怎会为了这么一点无关紧要的银两而售与他人。 这小仆也急了,瞧见自家少爷愈来愈不满的脸色,忙躬身靠近,讨好似地道:“那,那……四倍?五倍?嘿嘿,公子您放心,这都好商量,尽管提就是!” “不卖就是不卖。” 这脾气好的小仆听了,脸色不免僵硬铁青,而刚刚那个脾气臭的,更是忍不住性子了,他冲上去,在这繁华闹市,游人云集之地,竟是想这么去明抢楚九渊手中的纸灯。 楚九渊默默将纸灯挪到身侧,才好躲避这人野狗似的攻势。 ——门派有铁律严规,禁止同门内斗,更禁止伤及无辜凡人。 “你干什么!” 寄无忧着实吓了一跳,急忙拽住这小仆的灰袍,想将他从少年身上剥下。 然而这人身材虽瘦,意志却顽强的得很,死命抱住楚九渊不肯放,无论寄无忧怎么拖拽,都不肯从少年身上下来。 但这小仆毕竟不是铁打的人,折腾了好一会儿,袍子都给拽下半截,力气也快支撑不住了,却还是够不到这盏被楚九渊拿远的粉色小灯。 “要灯!我要灯!” 那小少爷又扯着嗓子叫起来,闹腾完,还不忘补上一句:“臭阿狗,拿不到灯,我就要让阿爸再打你!” 这个被叫做‘臭阿狗’的小仆听了,身子颤了颤,疲惫的四肢一下又铆足了劲,拼了命地想去抢那关乎他性命的兔子灯。 楚九渊眼神一沉,瞥见他袍子被扯掉后,裸.露着的干瘦躯壳和一身旧疤新伤。 “……啧,还不快给我!混账!” 骂完后,在小仆和寄无忧同样惊讶的目光下,楚九渊重新站直身体,将手中的小灯递了出去。 “你拿去吧。” 臭阿狗显然没料到他会主动交出小灯,愣了几秒过后,才后知后觉,猛地把他手里的兔子灯抢了过来,那气势有如野狗扑食,恨不得将楚九渊手心的肉都一并剜下来。 “少爷!灯来了!” 他殷勤跑回,将这盏战利品送到了小孩手中。 小孩理都不理他,毫不客气地抓起纸灯,左右瞧了瞧,发现这纸灯并无什么有趣之处后,就狠狠丢到了寄无忧面前的地面上。 ——接着,一脚踩碎。 瞧见寄无忧一瞬睁大的眼,这张肉呼呼的,总是愤怒哭叫的小脸,这才笑开了花。 第二十六章 “咔啦。” 在孩子毫不留情的力道下,脆弱的纸灯发出一声哀鸣,随即便化为一团废纸。 即便踩烂了,这小少爷还不过瘾,他猛一跺地,又将废纸踏成了碎纸。 短短一串动作,就叫寄无忧难忍怒意——他从袖口迅速抽出一张灵符,二指一夹,就想往那小孩身上掷去。 楚九渊看清那灵符上所写的短短一行符文,立刻站出,挡在了他身前。 寄无忧一看见他,戾气总算退去了少许。 他眉头紧锁,强忍愤怒,沉声道:“阿月,你让开。” 楚九渊不忍见他这样,劝他道:“师父,在这儿打了凡人……是要被项峰主关禁足的。” 仙鸣山派有严规——上至掌门,下至弟子,但凡门派中人,都理应善待凡民,决不可伤及无辜。 违者,罚在思过塔禁足一年。 他们算什么无辜?! 但一年的时间,却能让他错过数月之后的毒王宴,错过这个能改变死局的唯一机会。 倘若他未死过一次,此刻,这小孩恐是已经被他揍得鼻血横流,光着屁.股吊在城门口了。 可如今,这一年的时间,他放肆不起了。 寄无忧心里冒出一道声音,喊着:“死就死了!有什么好怕的!难道你就真咽的下这口恶气?” 难道他才在楚九渊的心中站上一寸,就又要撒手人寰? 寄无忧否决了这个念头,闭耳不听这叛逆声音。 在少年万般担忧的目光下,他垮下肩膀,将那指尖夹着的灵符送回手中,又狠狠发力,将它紧攥在手心里。 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如此泄气的时候。 寄无忧意觉可笑,绕过少年的身子,径直朝着那位正咯咯直笑的始作俑者走去。 小少爷心眼坏,却又不傻。见寄无忧靠近,立刻躲在了他的臭阿狗背后,望着来人的阴沉脸色,暗自窃笑。 寄无忧默默俯下身,拾起一片片残缺的碎纸。 他垂着脸,以至于少年不能看清他脸上究竟作何表情,但楚九渊第一次,清楚地产生了一种意识。 ——师父在难过。 即使看不见表情,即使他不说,隔着一层似有却无的纱,楚九渊却明白了。 他有些想伸出手,触碰他背影的落寞,但悄悄抬起的手,最终还是因寄无忧站起的身子而不得不放下。 寄无忧攥着这一团废纸,神色微妙地站在了那小少爷身前。 臭阿狗一下警觉起来,伸手护着那小少爷,小心翼翼地吼向他:“你想干什么!” 谁料寄无忧忽然突兀地笑了两声,摆摆手道:“没事没事,不过一个纸灯而已,怎么能因为这种身外之物伤了和气呢?” 臭阿狗狐疑地盯着他,无法确定寄无忧的话是真是假。 他警惕地问:“有话快说!我们少爷可没空陪你胡闹。” 寄无忧堆出一脸假笑,语气佯作殷勤地问道:“我一介草民,不过就想问问,这位小公子,究竟是哪户人家的少爷?” “啧。”臭阿狗撇撇嘴,不屑道,“连我们万家万少爷都不认得?真是个乡下人。” 他说起万家二字时,弯曲的腰背瞬间挺直,样子神气十足,就好像他正是这户万家的万老爷一般骄傲。 也只有现在能神气了。 寄无忧强忍怒意,在心中的记仇小本上,写下了这户人家的名字。 以牙还牙也不急于一时,只要他人还在平京城一天,就有千百种方法能让这死小孩学会什么叫笑着哭。 毕竟,来,日,方,长。 寄无忧心里正盘算时,袍子一角被扯了扯。 “师父,我们走吧。” 他抬头,有些意外地看见少年眼中的歉意。 “……好。” 寄无忧故意绕开他,向前走出几步,心道:要是阿月向他道歉,他一定要狠下心,把这笨徒弟教训一顿才行。 楚九渊小步追到他背后,歉疚地开口道:“师父,对……” “不许道歉。”寄无忧赌气似地不回头看他,“阿月,又不是你做错了,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可那盏纸灯……是师父送的。” “我送你,是想你开心。” 蜂拥的人潮将寄无忧拒之门外,他只得换了一条陌生的小道拐入。 “你拿到手上就是你的了。想送给谁,或是自己踩个稀巴烂,都是你的事。” 他在怄气。 楚九渊在这场平淡的争吵中学会了服软,他像条乖顺的大狗一样凑过来,并肩站在他身侧。 “不会再做了。” 寄无忧想要再固执一会儿,但一个没忍住,就又瞥了他一眼。 ……感觉阿月的背后要长出尾巴了怎么办??? 楚九渊并未生一张巧嘴,平时索性极少开口。 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推敲话语的模样,饶是他从前最亲近的养母,都不曾见过几回。 寄无忧无声叹气。 这事本就不怪他们,他也知道,自己再怎么不服气,都不该和阿月闹情绪的。 阿月什么都好,唯独有时太过好心。 “真的不犯了?” “真的。” 少年眸中清澈如镜,而皱起的眉,将他的清澈真诚染上了一丝轻而浅的悔意。 寄无忧走到河边,坐下后,神秘兮兮向少年招了招手:“来这儿坐。” 楚九渊应声走了过去。 一靠近,楚九渊就发现了异样之处——寄无忧胸口圆鼓鼓的膨出一小团,像是藏了什么东西在里头似的。 他袍子宽敞,不细看,确实看不出这里面藏了什么。 楚九渊心觉疑惑,就看寄无忧伸手一摸,从衣服中拎出了一只……兔子? 寄无忧方才的脾气早就抛之脑后,他笑着拎住这小兔的两只长耳朵,白色的小毛团立刻停止了挣扎,乖乖摊开四肢,任人摆布。 “我刚从摊子上偷拿的。” 刚一说完,寄无忧就瞧见少年脸色微妙,似有不悦,赶紧又补充道:“我付钱了!摆在摊子上了。” 他们刚刚离开灯会集市时,途中路过了一个摊头,专卖些小兔小鸡,十分受孩子们的欢迎。 寄无忧趁着人多,悄悄丢下一两银子,拎去了其中一只雪白的小兔子。 小白兔被他放在地上,却没因怕生而跑走。 它鼻尖乌黑一点,凑在楚九渊身边拱了好几下,一对红色小眼眨了眨,模样很是讨喜可爱。 楚九渊小心地把它接进怀里,小毛团乖得很,在他怀里蹭了蹭,立刻舒服地睡了下来。 “还怪听话的。” 寄无忧说着,伸手捏了捏兔子肥软的脸肉,不料那小兔却忽然睁了眼,猛一前扑,张口咬住了他的指尖。 寄无忧抬起手指,略带嫌弃地看着这个死咬自己不放的兔子。 “咬?再咬,把你扔回去换了!” 楚九渊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些许弧度来,他顺着小兔背上的毛,将它又抱了回来。 小兔被抱走前,还对寄无忧的手指恋恋不舍,张嘴又啃了一口。 寄无忧也不使力,戳着兔脸骂了两句,就草草作罢。 这次送给阿月的礼物,虽然有那么一点讨厌……但可不能再碰坏了! “……那是什么?” 寄无忧应声抬头,便瞧见河道一头星星点点,乍一看,还以为是天上星河的斑斓倒影。 然而那星光愈来愈近,由模糊的金色虚影,逐渐幻化为了一盏盏飘于水上的莲灯。 载着百姓祈福的盏盏水灯游来,带来一河金边无际,光芒胜月。 饶是天上的真仙,未下过凡的,都不曾见过如此美丽的 少年的双眼徐徐睁开,那眸中蕴着三分吃惊,六分震撼,还有一分陌生的情绪,他也无法为之命名。 两人并肩坐在岸边,一人看得出神,另一人的心,却飘到了别处。 寄无忧侧头瞧向他的侧脸——他从楚九渊的神色中,窥见了对这人世最直白,也是最纯碎的憧憬。 数十年前,他离开那四季如春的仙家门派,回到凡界城楼中时,也是带着这一份憧憬。 而如今,那个眼中映入灯火的人,从他,变成了他最亲近的人。 寄无忧张口欲言,但最终还是收回了卡在喉中的话语,转而抿了抿唇,重新回望向河中的片片灯火。 重活一世,除了改变死局,陪伴阿月外,寄无忧的心中,忽又升起了另一个愿望。 他希望,这不止是一朝一时的陪伴,而是一种更长,更久,更为牢固的联系。 至少,在阿月还需要一个师父的时候,他会在。 永远都会。 第二十七章 君府。 晨光初至,落入大宅, 平常人总爱说富贵与俗气沾边,虽然这句话在平京城中多数时候适用,但君府却绝不会与之这座宅子不同于城中其他富人的屋子,装饰并不奢靡华丽,整体以黑金色为主基调,显得十分肃穆,大方。 门户紧闭的客房中,静谧无声,只有淡而浅的呼吸声,在其中一起一伏。 寄无忧蜷缩在被单里,远远听见窗外一阵模糊的吵闹声,便翻了个身,继续睡了下去。 “……咕!” 寄无忧眉一皱,将被子拉过头顶。 昨夜他们到的很晚,寄无忧还不想这么早起。 两人看过水灯过后,都有些倦意,便原路返回,正巧遇见了在游船外停靠的君家车马。 虽然他推说过不必麻烦,但君自心盛情在心,依旧在船外留了辆马车,寄无忧也没再拒绝,和楚九渊一道坐上车,启程前往君府。 即便夜晚人稀,那马车驶得极快,到达君家,仍然费了些时间。 客房间间干净宽敞,早已被收拾好,寄无忧不习惯住大屋,便挑了其中一个小间住小。楚九渊更加不挑,径直走入了他隔壁那间屋子。 寄无忧把头埋进被子里,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但很快,随着那打闹声愈来愈近,就听木窗处传来“咣”的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猛地撞进了屋内,乒乓直响,把桌上静静摆放着的书卷纸笔撞得满地都是。 好,这下彻底睡不着了。 寄无忧揉了揉僵硬的眉心,披上袍子,黑着脸,大步走到了窗前。 一片狼藉的木窗前,一兔一鸽像是要拆家似地打斗不停,不光掉了一地的毛,窗前台面上,但凡摆放着的物品,都被他们打翻打倒,闹得场面极为混乱。 尤其是那只兔子,模样更为神奇,竟是扒着窗边,挥舞自己的小肉手,似是想把这只低飞的白鸽给挠下来。 寄无忧又揉揉眼睛。 ……他昨晚买给阿月的兔子成精了??? 寄无忧一把逮住兔子的两只长耳朵,将这妄想吃鸽肉的兔子给提了起来,那鸽子见没了敌手,翅膀一转,就想从窗缝中溜出去。 “想跑?” 寄无忧轻笑一声,手上的动作毫不留情,出手快而急,虽然只是逮一只鸽子,却像是与什么强敌过招一般认真。 “——咕!!” 白鸽惨叫一声,在他五指间没命似地挣扎起来,红色小嘴一口咬住他的指尖,翅膀来回扑打,扭着身子想逃出他的控制。 寄无忧原本就被它们吵得很是烦躁,被这翅膀扇了两巴掌之后,心情愈加糟糕了。 他垂眸扫了眼白鸽的身子,羽毛光泽透亮,显然是经过细心打理和照顾的。而它红色小脚上捆着的短小信筒,无疑是在说明它位居君家信鸽之位。 回忆起昨夜游船上所发生的一切,寄无忧心中也有了答案。 “你是那个蓝音姑娘的信鸽?” 小鸽乖乖点头。 寄无忧记得这信鸽有个名字,但又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便瞎猜起来:“面团?” 小鸽摇头。 “面粉?小白?小王八?” 小鸽连连摇头,摇完还不忘往他手指上又啄一口,以表不满。 “你……” 寄无忧指尖吃痛地一缩,捏着鸟身的手稍稍一松,露出了信鸽雪白柔软的肚皮。 它的肚皮上,长着一块胭脂色的胎记。 “胭脂?” “咕!” 胭脂在他手心里骄傲抬头,挺起了饱满的胸口。 寄无忧见这信鸽居然听得懂人话,便玩笑着勾起嘴角,道:“反正你主人也不在,我把你炖了,你猜她会不会发现?” “咕咕!!” 小鸽凄惨地哀嚎两声,又重新在他手上挣扎起来。 寄无忧饶有兴致地逗着小鸟,正起劲时,耳边却忽地钻入了一道陌生的声音。 “滚蛋啦,你快把它放下来。” ……??? 寄无忧看了眼毫无动静的门窗两边,又在屋中环视了一圈,才把视线缓缓落下——停在了这只被他抓住耳朵的小白兔身上。 他试探地叫了一声:“小兔崽子?” “你他妈才兔崽子。” 一双豆大的小红眼瞪得老大,周围的毛微微拧起,像是在生气,但这副可爱样子,却又一点都吓不着人。 “我是你兔爷爷!” “……呵呵。” 兔子形态的妖怪?还这么嚣张? 寄无忧把挣累了的白鸽顺手插.进空笔筒里,转而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子,对准了小公兔的某个不可描述的位置。 “兔爷爷?” 肉乎乎的身子抖了抖,随即眯起眼,咧开嘴,露出了它可爱的大白牙。 “对不起嘛,仙人大哥。” “这还差不多。” 寄无忧嫌累,索性又找来一个笔筒,把这沉甸甸的一坨兔给塞了进去。 “说吧,你是哪儿来的小妖怪?” 白兔听了,冲他直翻白眼,“昨天你自个儿买的。” 寄无忧警惕地盯着它,“不是你故意让我买走的?” 妖兽所修行的玄诡妖术,如传闻中所言,既可以让他们化为美丽妖冶的人类模样,还能有意地引导,甚至是操控他人的行为选择。 只是修炼妖术所需的条件极为苛刻,像这类已经能开口说话的,往往已经实力强大,足以和普通修士相敌。 “什么故意不故意的!要不是我吃错东西睡过去了,才不会给那帮弱鸡逮住!” 寄无忧狐疑地盯着从笔筒里卖力爬出的兔子,一伸手指,又把它的小脑袋按了回去。 吃错东西,被人类抓住……世上真有这么傻的妖兽? “真的?” “千真万确!”这兔妖的声音本就尖细,一叫起来,甚至有些雌雄莫辨,“大爷啊,我刚就是想吃这灵鸽,可没干过坏事,你快把我放了吧!” “灵鸽?” “咕。” 早已放弃挣扎的白色灵鸽一脸郁闷,在隔壁的笔筒里应了一声。 寄无忧愈发觉得这灵鸽有些眼熟,寻着记忆想了一会儿,这才想起不仅是在昨夜——数十年前,他也曾与它的旧主见过几回。 “你一个小白兔,还想自己跑到哪里去?” 寄无忧看这兔子卖力觉得好笑,把它的脑袋又按下去一截。 兔子傲慢地昂起头“我要回我主人那儿。” “主人?”寄无忧皱眉,指尖抵着它的脑袋不肯放。“我可是花钱把你买来的,你还想认别人做主人?” 他才说完,屋外就传来两声小心翼翼的扣门声。 “师父?” “阿月,你快进来。”寄无忧一边说着,一边从笔筒中掏出了这个小白团子,“正好,我给你看看昨天那个兔……” 话音未落,他手心里的白色团子骤然一缩,像一瓢水般从他掌中漏出,跳到地上,一溜烟地跑走了。 还不等寄无忧追,那小兔妖就蹬着短腿,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门缝旁的楚九渊脚边。 兔妖一见着他的脚尖,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扑了上去。 “——小主!救命啊!!” 楚九渊脸色一怔,将白兔从地上捞起。 兔妖以为他是要像昨天那样护着自己,立刻高高兴兴地盘起身子,却没想到楚九渊也抓住了他的耳朵,小心谨慎地把兔妖举了起来。 “师父,兔子会说话。” 第二十八章 兔妖被送到了寄无忧手中,自暴自弃地啃了口的他的指尖。 “你大爷的,我自己进去。” 说完,兔妖两腿一蹬,便从寄无忧手中溜出,自己乖乖翻进了笔筒中,一对柔软的长耳露在外头,疲惫地耷拉在笔筒两边。 “好了,现在可以交代了。” 寄无忧随性地拿起剪子,刀片在兔妖头顶一层毛上划过,立刻带起小妖身子一阵颤抖。 寄无忧举着剪子,脸上满是阴森森的笑意,“你可想好了再回答,不然这剪子往哪儿抹,我可不敢保证。” 兔妖点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欲哭无泪地喊:“我说!我说!哎哟,我什么时候骗人了……” “你刚刚,管我徒弟叫什么?” “刚刚?” 兔妖眼睛一转,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后,悄悄瞥向楚九渊清冷无常的侧颜,随即便掐着嗓子,矫揉造作地回答道:“楚小公子是我认的主人,这有何问题呢?” 说完,它还冲少年眨眨眼睛,扑闪着并不存在的睫毛,模样十分古怪。 寄无忧看了,嘴角一阵抽搐。 ……这兔子不止是妖怪,还是个兔儿爷? 但让他更加在意的,还是兔妖所说的那些话,寄无忧回头,看向有些不解现状的少年,问:“阿月,你和这小妖怪结过契?” 楚九渊下意识地想摇头否认,但他的神识却忽地涌入一股暗流,叫少年不得不皱起眉,重新检查起自己的识海。 令他没有料到的是,暗流涌动,很快就化作滔滔巨浪——一股陌生的霸道力量就这样在他的识海中翻云覆雨,放肆逍遥。 楚九渊踉跄几步,险些把寄无忧撞个满怀。 “阿月?” 寄无忧见他步伐不稳,急忙上前搀扶,他一抬头,就瞧见楚九渊脸色惨白,气息紊乱,额间更是渗出几滴薄汗,模样着实很是痛苦。 兔妖摇摇头,嘲讽似地砸吧嘴,道:“小主,何苦呢?” 寄无忧想将他搀到床上去,但楚九渊却忽地睁开眼,只不过才一会儿的功夫,那清明的眸中便浸满血丝,戾气四溢,几乎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他将兔妖猛地一把捞起,紧紧抓着他的那对饱受摧残的耳朵,冰冷出声:“是你做的?” “我!我我我我……”兔妖想要狡辩,但一对上少年的冷眸,他的声音便愈来愈低,细小得跟蚊蝇的嗡嗡声没有差别。“这契约真不是我搞的!真的!” “……那是谁?” 楚九渊刚一问完,嘴角冒出一点赤红,顷刻间,一行鲜血便已滑落至脖颈之上。 兔妖见状不妙,赶紧解释说:“小主啊,我一个妖怪,最怕的就是碰上你们这些修士,哪里敢在你身子里塞契约?虽然不知道是谁搞的鬼,但你要是执意不肯接这契,不出三天,恐是就要七窍流血,爆体而亡的。” 听完后半句,楚九渊少许有些动摇起来,求助似地望向了寄无忧。 “师父,这……” 他刚入门派,还是个炼虚弟子时,就听师兄长老们讲述过无数妖怪犯恶事的例子,并一次次地叮嘱他们:万不可为妖所魅,绝不能与妖同列。 寄无忧自小生在门派里,那些一半都是瞎编出来的故事,他听得也一点不少,也心知少年在顾虑些什么。 但,管他是妖是魔,哪里会比阿月的身子性命更重要? “你先结契。”寄无忧答得十分果断,不带一丝犹豫,“再说,这妖怪又不是那些狐媚,万一闹事了,我就把它炒熟喂鸟去。” “咕咕!” 乖巧待在笔筒里的灵鸽应声附和。 小兔妖一脸郁闷又无辜,哪还敢说话,缩进笔筒里就不出来了。 楚九渊这才放松下来,试着将那股冲击识海的力量小心引入其中,融入自己的身体之中。 良久的沉默过后,楚九渊背靠着木椅,静静苏醒。 寄无忧见他双眸缓慢睁开,便问:“身子还疼?” 楚九渊摇摇头。 他眼中的血丝已然褪下,拭去额间冷汗后,身子便算恢复完全了。 兔妖从笔筒中冒出半张大脸来,朝着冷漠的少年,讨好般地咧嘴一笑,道:“小主,我怎么说,也是个正经妖怪,绝对不比那些灵宠差!” 灵契一旦成立,除非一方死亡,很难再有解除的机会。奈何它现在这兔子身体实在太过弱小,这一段时间里,只能极力讨好这俩人了…… 兔妖心中叹一声气——真要说的话,它还觉得委屈呢!一个妖怪,尽然做了修仙之人的宠物,说出去实在会给其他妖笑话! 寄无忧捏着兔妖肥嫩的左右两边脸,道:“阿月,你都和这小妖结契了,不如给它取个名字?” 楚九渊看了眼那坨在笔筒里挣扎的白色毛团,“就叫雪球吧。” 刚刚还一脸怂样的兔妖听了‘雪球’这名字,突然就弹起了身子,喊道:“不要这个!” 寄无忧抿了口酒水,心觉奇怪,问:“雪球怎么了?” 兔妖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抱怨说:“这娘兮兮的名字,大爷我都用了七百年了……你给我换一个名字就对了!” “我徒弟给你取名字,你怎么要求还那么多?”寄无忧被这多事小妖整得颇为不耐烦,“那我给你取好了,以后你就叫白王八,这总行了吧?” 楚九渊不知道这是骂人的话,便点点头,“听师父的。” 兔妖听了,气得只想掉毛。 寄无忧心情颇好,悠悠哉哉地念叨起来:“既然阿月也同意,那你以后就叫白……” “……等等!” 寄无忧饶有兴致地看向它,“等等什么?” 兔妖毅然抬起头,红色的可爱小眼瞪得浑圆,鼓着脸瞪向眼前这个三番五次把它折磨的混账修士。 “本大爷我……” 寄无忧轻哼一声,手上转着剪子,挑眉道:“我?” “本大爷我!我觉得,雪球这名字……也,也挺好的。” 第二十九章 小兔妖一承认这个名字,便开始后悔了。 寄无忧背对着少年,得逞似地朝雪球吐舌头,气得它瞪直兔眼。 下一秒,他又转身对上少年的视线,和颜悦色道:“阿月,雪球虽然没什么用,但平时也要好好照顾。” “谁没用了!”雪球气得一身软毛都快立起来了,高声嚷嚷道:“你这王八蛋!敢瞧不起你兔爷爷?听好了!本大爷早就修炼千年,比你们两个小崽子加起来都大!” “修炼千年?” 寄无忧嗤笑出声,懒得理这口出狂言的小兔妖。 都说千年老妖,可没听人提起过什么千年小妖,再说了,修炼的年月如此之久,还只是个给人关笼子里就出不来的小妖怪,想必也成不了什么大才。 雪球气得两颊高高鼓起,张开血盆小口,想要再骂,就听‘咚咚’两声——门扉被人轻轻扣响,叫他一下心惊,老实乖巧地合拢了嘴。 寄无忧不慌不忙地走至门前。 兴许是听到了屋里渐进的脚步声,屋外的女子开了口,狐疑道:“两位公子,我听见屋里动静不小,可是出了什么事?” 说罢,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配合着微微颤动的木门,一齐叫寄无忧吃了一惊。 他出手很快,一下拦住了想要破门而入的蓝音。待到看清了女子微愠的脸色后,他勾起嘴角,调笑着问:“蓝姑娘,这一大早的,往我屋子里钻,是成何体统?” 蓝音斜过眼,从缝隙中看见了寄无忧身后的少年,以及一片狼藉,杂乱不堪的桌案。 她粗暴地扒开寄无忧的脑袋,不顾手下青年吃痛地叫了一声,任凭眼珠来回转动,一圈下来,始终摇摆不定,也没能在某一处角落多有停留。 蓝音收回视线时,才发觉,她的手腕不知何时已被另一人锢住。 楚九渊冷冷出声:“放手。” 他的声音绝对算不上是凶狠,但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威慑,蓝音听了,手中的动作霎时一滞,但又很快反应过来——她把手用力抽回,不再理睬这两人的阻拦,径直走入屋中,粗暴地翻弄起桌案上的物件来。 寄无忧也懒得拦她,见女子翻弄寻找了好一阵子,终是彻底放弃,自顾自地撑在桌案上,垂头丧气起来。 这是当他们不存在? 寄无忧随心一喊:“蓝姑娘,你要找什么,与我直说不就行了?” 他话音刚落,蓝音就一甩长发,猛地回过头来,死瞪着他们二人不放。 “你们把胭脂藏在哪儿了!” 寄无忧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女子会如此粗鲁地闯进他们的屋子。 这灵宠与妖怪不同,与主人结契后,便能相扶相依,知晓对方的位置,更能在识海中,收到对方所传来的一切讯息。 虽然他们已经进了君家大门,但万一在这儿碰了壁…… 寄无忧心中盘算完,便重新抬起眸子,一脸无辜地说:“胭脂?你不早说。” 他将手伸进窗帘后头,极快地捞出一只白色小鸽,就递到了女子的手中。 蓝音仍是有些怀疑,她默默垂眸,细细检查起胭脂的状况后,才彻底放心下来。 而她一抬头,落入眼帘的就是被她翻捣过的那一堆纸笔,不禁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她清清嗓子,解释道:“是我莽撞,误会二位了。胭脂是老爷和夫人重金所购的灵兽,平时难免被人盯上……方才的事,还请二位原谅。” 蓝音的性子本非那些彬彬有礼的大家姝丽,不长的一句话,竟都说得磕磕巴巴,极为不自然。 她抿抿唇,又补了一句:“少爷他……有事找你们,要二位过去一趟了。” 寄无忧心下一喜,刚想问,就听那可怜的木门再次被人粗暴推开,哐的一声撞在墙上。 “不必多劳了。” 君自心笑得爽快,大步走入客房中,而他身后的几个侍女可就惨了,她们快步追上这位令人多忧多愁的少爷,累得连连喘气。 他笑盈盈地看向楚九渊,热情地揽过他的肩,想要好好与这位昨夜遇上的劲敌聊上一番,却被少年轻快地躲了过去。只得拍拍手,转身移话道:“蓝音,你不是一早就走了?怎么折腾了这么久?” 蓝音阖上眼,谦卑地躬身道:“遇上了些事,耽误了。” 君自心不在意地摆摆手,“没事,由我亲自来谈吧。” 寄无忧试探地问:“看来,君少爷是有事找我徒弟?” 君自心笑着默认,便也不再多客套,直言道:“公子,昨夜我与楚兄打得投机,想必你也见着了,君某如今再无他求,只期望楚兄能在我府上留一段时日,与我练剑斗剑,作陪一阵,这样可好?” 寄无忧微妙地笑了两声,心道这君小少爷若真这么在意阿月,对他们来说,便是最好不过的情况。 他向楚九渊那里偷瞄过去,发现少年竟也正望着自己,虽还是那张缺些温度的面孔,寄无忧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阿月绝不会愿意被困在这小地方,甘心去做君家的食客。 他凭着神识传去二字:“放心。” 楚九渊双目微张,神色轻动,又立刻恢复常态,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阿月似乎也很有兴趣,实在是好事。”寄无忧说完,环抱起双臂,故作烦恼地皱起眉,“只是我们也正赶路,不便在此地久留,否则就得错过那十年一次的毒王宴了。” 君自心吃了一惊,立刻上前问道:“莫非你们二位也被邀请了?” “那倒不是。”寄无忧扶额皱眉,继续扯谎道:“我们听闻只要肯花钱,便有人愿意带我们一同赴宴,这一番找,一定费不少时间,实在不能在君家久留啊。” 傻乎乎的小少爷哪里知道自己受骗了,遭了寄无忧一顿忽悠后,当即喜形于色,对他道:“那二位可不必再费力气了,我已被毒王邀请,你们随我同去的话,这几日就可以住在君府了!” 寄无忧心中已乐得不行,却还是要费力忍住上扬的嘴角,故作惊讶与庆幸状,答应了君自心的盛情邀请。 ——毒王宴的入场资格,成了! 第三十章 之后的几日,倒是难得的平静。 楚九渊陪着那君小少爷一同练剑,两人虽然一仙一凡,但在剑术上却意外地投缘,一对剑痴聚在一起,白天便连他们半点人影都见不着了。 阿月不在,寄无忧这几日过得无聊,但也能称得上是清闲。 出发前往毒王宴的那一日。 湖中小亭。 青年抿一口酒,含一条小鱼干,翘腿而坐,好生自在。 雪球坐在他边上,啃完草后,饶有兴致地蹬了蹬他的小肥腿,那姿势,就好像他不是一只小兔,而是一位刚刚出浴的贵妇人。 它伸了个懒腰,妖娆地扭上前,扯住了寄无忧的袍子。 “人家的月月呢?” 寄无忧眼皮动也不动,自顾自地嚼着嘴里的小鱼干。 见青年半点反应没有,雪球不悦地竖起两只兔耳,大喊一声:“理我!” 寄无忧慵懒地睁开一只眼,余光瞥向这只断袖兔,缓缓出声道:“你说人话我就理你。” 雪球小声哼了一小声,遂才补了一句:“你徒弟呢?” “一会儿就到。” “一会儿?可这都——” 雪球刚一抬高声音,忽又闭上嘴,站立的两腿悄悄放下,四肢着地后,转而极弱极细地喊出一声:“唧唧。” “怎么?” 寄无忧睁开眼,一张写满嫌弃的女子面孔骤然映入眼帘。 蓝音环抱双臂,垂眸看他。 寄无忧挑挑眉,起身靠在小亭长柱上,皮笑肉不笑地说:“蓝姑娘,稀客啊。” 少女撇撇嘴,一双眼眯得极细极小,薄嫩的小唇无声地动了动,才十分不情愿地冷冷开口“寄公子,马车已经到了。” 寄无忧双瞳微张,略敢意外,“阿月已经回来了?” 蓝音点点头,她不自觉地皱起眉,心里那点不耐烦都在脸上写了个完全。 “他们都在门口等……您了。” 寄无忧这才起身,拎起缩成一团的雪球,跟在蓝音身后,向君府的大门处走去。 雪球小声咕哝:“喂,你哪里惹这女的了。” 眼前的背影离得远远的,刻意地加快步子,时不时传来几道唉声叹气,就好像他们是什么害虫灾兽似的。 寄无忧耸耸肩,“谁知道。” 但,蓝音极度厌恶他的理由,他其实能猜到一二分。 就在前几天,因为她与君家二小姐有着一样的名字,寄无忧便试探地问了两句,谁料蓝音忽然脸色大变,瞪大双眼,快步离开了屋子。 那之后,但凡见到他,蓝音的表现都带有一丝隐隐的排斥,也许她并非有意而为——但作为一个富人家的侍女,她的做法欠缺妥当。 万幸的是,除了糟糕的态度以外,她分内的事倒都做得周全。 蓝音领着寄无忧来到门口,便快步闪走,没了人影。 楚九渊远远望见他,双眸一亮,徐徐上前,问:“师父,都准备好了?” “嗯,我行李少。” 一旁的君自心闻声看来——果真是没什么行李,寄无忧从头到脚,一身行头,不过一把贴满灵符的怪剑,和一个绝不离身的酒葫芦。 君自心摇摇头,可惜地说:“寄公子原来也懂剑,只是这些日子,都没见你展示过身手。” 寄无忧半阖着眼,看不清其中色彩如何,嘴角却还是勾着弧度,道:“我一个俗人,哪里会懂剑?” 寄无忧的自嘲落入君自心耳中,反倒叫他以为是一种高手的自谦,完全误会了的君小少爷颇为欣赏地看向他:“若不是一会儿就要出发,真是想请我的朋友们来府上一趟,大家志同道合,一同聚聚才好!” ……嗯? 寄无忧听到这儿,沉下的双眼忽然亮起,他眼里一闪一闪,就像是孩童哭闹一番后,终于拿到了自己心仪的玩具。 “君少爷,你认识的那些朋友里……可有万家的人?” 万家? 楚九渊听到这二字,心下稍稍一动,总觉得在哪儿听过,可一瞬的思索过后,总又想不起是在何处听过这名字了。 “自然是有。”君自心答得很快,毫无隐瞒戒备之心,“寄公子可是认识万家的人?” 寄无忧极为隐秘地轻哼一下,立刻笑着应道:“我与万老爷认识多年,这临走之际,想托你带一封信给他,可好?” 寄无忧说着,从宽袖中取出一封已封好的黄皮信纸。君自心一下接过,答应道:“小事一桩。” 他叫来一个下人,吩咐几句,便递过信纸,加急送往万家去了。 待到二人上了马车,楚九渊瞧见青年一脸心情大好,才问:“师父,万家是?” 寄无忧一下睁开眼,歪过头,盯着对方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那个折你纸灯的,这就不记得了?” 楚九渊点点头,“忘了。” 阿月心眼好,不记仇,这倒也不奇怪。 寄无忧一手撑着脸颊,直视少年,眯眼笑道:“没事,我都记得呢。” 但他的脾气,可没这么好了。 楚九渊心中不解,犹豫问道::“所以师父写给那个万老爷的信是……告状?” 寄无忧摆摆手,无辜地说:“我可没告状,我那信里写着的,可全是夸他的!” 楚九渊仍是不解:“……夸?” 寄无忧颇为得意,又从宽袖中抽出一封他拿作备用的信纸,递到了疑惑的少年手中。 楚九渊低下眸子,读起信来。 在千篇一律的客套话后,突然文锋一转,开始……吹捧起万小少爷的学业来? 直到读完整封信,楚九渊才明白了寄无忧的真正用意。 “怎么样?” 寄无忧得意地眨眨眼,环抱双臂,不怀好意地笑说道:“等信送到了,我再给那臭小孩的父母寄一些书,保准他十五岁前没法从书房逃开!” “……” “坏不坏?” “嗯,挺坏的。” 寄无忧正想自顾自地乐呵一阵,但他一侧头,眯起的两眼又骤然张开,惊讶地瞧着少年的侧颜。 少年的侧颜棱角分明,嘴角微微勾起,弧度扬得极为自然,就连他本人都没有自觉。 除了生死命局以外,似乎有一些事,也同样因他的重生而改变了。 第三十一章 收起信纸与笑声,寄无忧重又侧头,看回窗外。 铁蹄踏踏,驶在长河两边的石子路上。 柳荫直缀,丝丝弄碧,青烟间,两岸晨曦初醒。 一行车马愈走愈远,平京城在他们身后从一座城,逐渐变为一条长影,一点黑斑,最终完全消失不见。 寄无忧两手搭上望窗,难得安静地朝后看了许久,才问:“阿月,你离开过江南吗?” 意料之中,楚九渊摇了摇头。 “毒王宴不在江南吗?” “那是自然。”寄无忧随心摆弄着一寸发梢,“水土养人,江南的水土可养不出毒王。” 毒王宴设在苗疆一带的神秘地域,含笑谷中,而谷主——毒王半步笑便是布宴之人。 据说他以自己的肉身为蛊,生食过千百种毒物,以至于每当口舌溃烂,就会缝上新的人肉来代替,更有传闻说,若喝了他的血液,不到半步便会暴毙惨死,含笑九泉。 这谣言越传越广,几乎成了民间的奇诡传说,毒王便以此为由,自名为半步笑。 又有传言,说其人出身卑微,但天赋异禀,在巫毒蛊术上独树一帜。其势力发展至这般壮大,据说是因为他极为高明狠辣的手段,先是通过蛊毒在富家弟子间大赚了一笔,广通财路,才几年间就让含笑谷成了中原最富有的门派。 在含笑谷发展壮大前,仙鸣山派雄厚的实力曾使凡仙两界的实力相差悬殊,即使在贤王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依旧占有着绝对的优势。 而仙鸣山派的地位第一次遭到动摇,便是凡界含笑谷的崛起之时。 从一个底层游民,攀至万人之上的含笑毒王,这半步笑定是有其不凡之处。 按照前世的记忆,君自心会成为毒王宴布宴的数十年以来,第一个因其而死的人。 寄无忧无声地叹一口气。 要把那个……像小羊羔一样单纯,被他骗了好几回还乐呵呵的君自心,从半步笑这个人精手上救下,实属不是一桩易事。 寄无忧很少为自己计划什么,但至少现在,他规划好了——等解决掉这趟麻烦事,就带上阿月,四处走走玩玩,离这堆破事远远的。 雪球听他们聊了半天,方才迷迷糊糊地揉醒睡眼,蹬着小短腿钻出口袋,放肆地胡说起来:“谁谁谁?敢在你兔爷爷面前称王!” 在君家歇脚的这些天,雪球过得那日子真可谓快活似神仙,吃睡不愁,逍遥自在——真是比从前深山里那些胆战心惊的日夜好上百倍! 寄无忧捏上兔脸,下手一点不客气:“毒王半步笑,阿月不认得,你一个老妖怪也不认得?” 雪球一下睁大眼,眼里的迷糊朦胧尽数褪去,“半步笑?他还活着?” 楚九渊抱起兔子,问:“雪球也认识他?” “算是吧。”雪球的小红眼瞟向一边,撮着下巴毛,轻飘飘地说了下去,“自从我丢了修为以后,个头这么小,总怕给其他妖怪抓去吃了,好在半步笑那坏老头子正巧来了,才把我们这些小妖护了个周全。” “……他?保护你们?” “当然不是。”雪球使劲翻了个白眼,“他把千年以上的妖怪全抓去炼蛊了,我们这帮小妖怪就安全了。” 雪球说完,神秘兮兮地凑近二人,小声说:“不瞒你们说,我和毒王也挺熟的,他这人啊,最讨厌修仙之人,甚至会偷偷抓小修士去入蛊……” 寄无忧眼皮都不抬一下,一点不被吓着,反过来问:“你就这么怕他?” 雪球一跺脚,两颊高高鼓起,逞能道:“能不怕吗?!但你们放心,我听说他最近又在谷里办那个什么什么……毒王宴!我们只要避开含笑谷,就一定碰不着他!” 小兔妖一抬头,便瞧见楚九渊躲闪的目光,以及寄无忧脸上,愈来愈深的笑意。 它一下竖起了耷拉的两耳,左右摆首,警觉地环顾四周,缓缓瞪大了那对红豆似的小眼睛。 “你们……”雪球站在少年的腿上,颤抖着小步后退,瑟瑟发抖起来,“你们这趟……不会是要去毒王宴吧!” “阿月,按住它。” “嗯。” 楚九渊伸出两指,轻轻用指尖按住了雪球。 寄无忧俯下身子,笑盈盈地对上了雪球盈着委屈泪水的两眼。 “雪球啊,我听你刚刚说……你和半步笑很熟?” 雪球颤抖着,盯着寄无忧越靠越近的脸,终是忍无可忍,爆发除了一声响彻云霄的惨叫。 “不要啊——!!!” * 在雪球被强制扎进绣花小口袋的七天之后,君自心的一行车马,总算是顺利来到了含笑谷——这人间最有权势的,最富有的,以及最为心狠手辣之人所建造的蛊毒天国。 雪球疲惫地撑起眼皮,仿佛其有千斤之重。 ……现在把自己打包退货还来得及吗? 第三十二章 含笑谷口,不远处。 黄沙漫天,四面八方都是同样的景色,稍有不慎便会迷路,这儿的车夫都是含笑谷派来的,在这路上行了十几年,方才能把握的住方向。 雪球从绑着它的口袋中探出头来,吐出小小一截舌尖,抱怨道:“不是说去苗疆吗?!怎么会有沙漠!” 前头的车夫听见声音,还以为是寄无忧的声音,他仰头大笑两声,爽快答道:“两位公子第一次来?放心,到了谷里就好了!” “谷里?” 寄无忧微微侧身,掀起望窗帘子,眺向不远处的绿洲。 含笑谷口,歪坐着一尊参天高的巨大佛像。 整樽佛像由石料制成,即便久经岁月的风霜雨雪,大佛的五官却依旧明晰可见。 而在残缺不全的石像身上,除了黄沙,还爬着层层苔藓和绿色藤蔓,它们一层接一层,牢牢纹在了大佛宽厚的脚背上。 这时,马车又是一颠,终于从沙地驶上了路面。 经过大佛脚下时,寄无忧将头探出,近看更觉得这佛像巨大无比,遮天蔽日,一眼望去,竟都望不到顶端。 雪球说半步笑讨厌修仙之人,莫非是因为……他信佛? 但仅凭一樽谷口的佛像来判断,还是太过草率。寄无忧想着,到了宴会的客房后,四处搜寻一番,再下定论。 “到了到了,快下车吧!” 车夫利索地拉开马车的窄门,将二人迎下马车。 寄无忧下车一看,这才发觉这含笑谷的中心,居然跟个普通小镇似的——客栈茶馆,酒楼民宅,样样皆有。 后下车的君自心与蓝音,显然同他们一样,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景象,他们怔在原地,视线则在小镇楼阁之间兜兜转转,没个停歇。 多数门派的内部,都是以武学类别来划分地盘,哪会单独划出一个镇子来?况且为了重修炼,轻享受,习武之人,修仙之人,多是忌酒禁欲的——不论怎样,都和这含笑谷中的景致绝然不同。 车旁的领路老头高高抬起下巴,得意地解释起来:“是不是觉得奇怪?我们与你们这些自视清高的仙人可不一样,要吃要住要玩乐!这含笑镇上每一座楼,都是毒王大人花钱给我们盖的,想不到吧?” 面对这样的轻蔑对待,君自心拦住气在头上的蓝音,一笑而过,问道:“还请问老人家,去毒王宴该往哪里走才好?” 老头的鼻子里冒出一声哼声,狐疑地上下打量起青年的打扮来,见他穿着华丽,不像寄无忧只有一身朴素的青衫白袍,便觉得眼前这人着实顺眼的很,答道:“镇子里不让车过,你们得跟着我,宴会就在镇子后头,谷主大人的宅子里。” “有劳。”君自心微微点头,向老人手中塞进一两闲银,以表感谢。老人掂了掂这银两的分量,立刻笑开了脸,哼着小曲走在前头,再不多话讨嫌了。 四人这才动身,跟着老人的脚步走入含笑镇中。 若不留心,这儿便真的与普通小镇没什么区别,可要是仔细去看了,便能发现此地的独到之处。 街角玩耍的孩童,人手一只卷尾毒蝎;坐在屋前,低头绣着丝巾的美丽妇人,其上的花纹却是一对相缠的花蟒;至于酒馆的门口放着的大酒缸子,里面泡着何物,自然不言而喻。 君自心好奇地凑过去,才刚看到酒缸里的景状,就立刻躲得远远的,不肯再看。 楚九渊走在外侧,淡淡朝里瞥了眼,便一抬手,抵在了想要凑近的寄无忧胸口处。 “师父,这个别看。” 少年一对锐利的星目缓缓沉下,轻描淡写的一瞥,就让寄无忧一向多话的嘴忽然丢了神,一张一合,片刻后,才总算发出了声。 “……那,那雪球看吧。” “管我屁事,这什么……” 被揪住两脚的雪球,两脚悬空,被寄无忧拎到了酒缸上空。 它嘴里咕哝着,低下兔头,就看见淡红色的酒浆中,几十条赤红色的金环巨蟒蠕动其中。这些毒蛇都是刚被放进去的,见到雪球这一只白嫩嫩的兔子,纷纷张开它们的血盆大口,想要在死前最后美餐一顿。 雪球看了,直接竖起了浑身的兔毛,活像一只炸毛的猫。 “快!把大爷我放下去啊!!!” 第三十三章 君自心与蓝音走在前头,闻声,不由下意识地回头观望。 他们从未听过这尖细的男子声音,但众人视线所指,却都指向了寄无忧二人。 蓝音紧皱着眉,嘴角下垂,显然很是不悦。 君自心看向二人,视线在他们身上左右打转,问:“刚刚那声音是……” “是我。”寄无忧悄悄藏起雪球,故作一副受惊的模样,扶额摇头道:“刚刚看到这酒缸,真是被吓了一跳。” 早已站远的君自心对此十分理解,他沉下的脸色舒展开来,热情地安慰道:“寄公子,这东西确实难看吓人,还是离远点好!” 他说话间,几个路边玩蝎的小孩斜眼望过来,恶狠狠地朝他们挥舞手里的蝎子,嘘声连连。 领路的老头转过身,拿拐棍戳了戳地,示意他们继续前进。 蓝音轻轻唤了声:“少爷。” 君自心点点头,走之前,回首又道:“赶路要紧,九渊,你们也快些跟上吧。” 楚九渊短短应了一声,忽然被什么扯住了袍子,低头一看,原来是可怜兮兮的雪球,抱住他的腰际不肯撒手。 寄无忧俯下身子,笑中蕴怒,朝瑟瑟发抖的兔妖勾了勾手指,“雪球,你出来。” “我不!” 雪球跟一块牛皮糖似的,黏住楚九渊不放。 “兔子会这么说话?” “……唧。” 小兔妖乖乖收声,缩回了自己的小口袋中。 几人继续上路,半途中,脚边时不时游过几条颜色花哨的彩色小蛇。君自心强忍反感,避得远远的,生怕踩着什么毒玩意,把他这精身子给毒了。 如此看来,含笑谷弟子被人称作毒蛇,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寄无忧嘴上随意哼着小曲,眼神却左右游走,观察起镇上的风景来。 ——还未日落,座座酒楼却早已人满为患,欢畅声不断。而酒楼外的路人,不论老幼,衣着无不富贵张扬,穿金戴银。 倘若含笑谷中的弟子,日日过的都是这样奢侈的日子……含笑谷如今的财力,确实不可小觑。 又过去片刻,他们才走出镇子,负责接应的侍者早已等待已久,立刻领着四人前往设宴之地——其中作为宴厅的毒王殿,正是设在半步笑的宅楼之中。 直到他们走入宅子,才算是结束了行程。 那宅院门口立着一块巨石,上头放肆地刻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含笑九泉。 寄无忧见此,还以为半步笑品味古怪,但走入宅中一看,发现其内部倒是意外地正常——以墨色为主基调,又以紫色纹入其中,显出一股庄重,肃穆之感。 四人坐在一个小亭子中,等了有一会儿,长廊一头才终于走出一个紫衣侍女,她踏着细步走上前,躬身作礼,说了些迎客的套话,才道:“大人,这几日府里客房安排得紧,只为几位收出了三间房,还请大人原谅。” 君自心惊讶一怔,回头扫了眼其余三人,“三间?这……” “三间也行。”寄无忧无所谓地摆摆手,“我和阿月住一间,办事也方便。” 办事?办什么事? 君自心略有生疑,他挑起眉,心下想了想,总觉得这话说起来怪怪的,可又不知道这怪劲自何升起,左思右想,终还是没问出口。 紫衣侍女阖眼一拜:“多谢大人大量。” 说完,她走上长廊,袖袍一抬,道:“客房在那头,我为几位大人带路。” 寄无忧后一步跟上,却察觉身侧空空荡荡,少了一人,这才停住脚步,向后望去—— “阿月?” 楚九渊背对着他,像是没听到唤声似的,仍笔直立在小亭之中,迟迟未动。 他视线牢牢盯向一处,像是被什么东西勾去了魂魄,顿了顿,才犹豫道:“师父,这……” 君自心闻声回眸,探头问道:“寄公子,九渊他……” 寄无忧打断了他的询问,直言道:“没什么事,正好我和他有些话要说,你们先去吧。” 君自心望了少年一眼,心里不知是担忧更多,还是疑惑更多,但在蓝音的催促下,还是先行一步,转身向客房走去。 寄无忧见他走远,重又看向举足不定的少年。 ……总不会是魔怔了? “阿月,你到底怎么了?” 寄无忧放心不下,还是匆匆走回,小步跑到少年身侧。 无意间,他顺着少年的视线看去,仅一瞬的功夫,便也和楚九渊一道,神色微妙地愣在了原地。 只是楚九渊的心情或许多是些不解和疑问,寄无忧的,便要复杂得多了。 怀疑?震惊? ——亦或是,恐怖? 诸如此类的情绪,像是碾磨香料一般,被厨子搅在一起。 当那不远处的二人同时出现他的视线中时,这些香料便瞄准了他前世的伤口,缓缓撒下,渗进了那些痛苦的回忆之中。 其中一人,紫袍肥衫,眼若铜铃,炯炯有神外,还透着一股溢于言表的狠厉之色。 而另一人,一席白衣,乌发如瀑,与半步笑并肩而立,时而颔首微笑,时而沉默无言,两人看上去不仅并非敌对,甚至是能称得上……友好和睦? “那,真是白峰主?” “……嗯。” 无论再怎么看,寄无忧都知道——那人确实是他的师兄,万剑峰峰主白长卿。 同时也是,那个将他亲手砍成血人,丢下高崖的人。 半步笑和白长卿,一人为他的死局筑基石,一人则亲手实现了他的死局。 ……难道? 第三十四章 白长卿与那紫衣男子简单作别后,便拐入长廊中,消失不见。 仙鸣山派与含笑谷,素来便势不两立,水火不容。而如今两方的峰主与谷主站于一起,进行些秘密的谈话…… 寄无忧侧身藏于阴影之中,额上隐隐渗出一滴薄汗。 “别多想。” 他朝着空寂的前方出声,不知是说给谁听。 雪球从口袋里冒出半个头来,往那紫衣男子的方向一望,霎时浑身一颤,灰溜溜地爬回了口袋里。 楚九渊冷静许多,回过神来后,问雪球:“确实是半步笑?” 雪球蜷着身子连连点头,小声回答:“对对对,就那个丑了吧唧的。” 寄无忧无心听这些戏话,他一手牵过少年,眼却瞥向另一边。 “外头耳杂,回去说。” 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话。 侍女静静将他们引入客房,悄然退下。 寄无忧一脚踏入静室,四周隐隐传来的碰杯声,笑语声,诸多声音都戛然而止,饶恕了他早已疲惫不堪的双耳。 他身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门被合上了。 楚九渊轻轻挣开他的手,站住不动。 “师父。” 少年的声音永远是冷的,但他喊他时,像是寸草不生的冰面上开出一朵花,透着它独有的,失了温的柔。 寄无忧的五指被他掌心覆住时,才发觉自己的指节冰凉僵硬,跟在冰水里泡过一遭似的。 楚九渊低垂下眸,掌心裹起他的十指,试着传去些温暖,但无奈自己也是个冰窖子,暖了好一会儿,碰在一起的手却还是冰冰凉的。 寄无忧沉下的脸忽然笑开,“你这手,怎么永远没有热乎的时候?” “小时候就这样。” 楚九渊仍盯着青年纤瘦的五指,不服输地捂上自己的掌心。 一缠二绕,勾得寄无忧心里痒痒的,鼻息间也发出一道舒服的哼声,软下了僵硬的身子。 一尘不染的桌案上,孑然立着一盏油灯,点亮了这间昏暗幽静的陌生小屋。 寄无忧微眯起眼,一手撑在额间,不知在思着什么。 楚九渊坐于一边,余光悄悄看去——他看见青年的乌发丝丝垂落而下,随意地散在案上,映着灯焰的影,一闪一烁。 他记得,在君府住着时,师父一高兴,总爱四处走走,夸市井如诗,人间如画。 楚九渊不懂诗画,但他暗自以为,他的师父,比那些画中的一切都要好看。 半晌过后,他见寄无忧仍是心不在焉,不由沉下双眸,问:“师父还在想白峰主的事?” “嗯。” 寄无忧双目出神,短短应过,没能看见少年眼中一瞬闪过的醋意。 “师父……很在意他?” “算是。” 寄无忧顿了顿,接着道:“我父母走得早,从前,就只有师兄陪着我。” ——只不过最后杀了他的,也是这两位师兄。 说这话时,他笔直注视着火光,两眼动也不动,任凭视线穿过火光重影,望向更为遥远的,尘封的往昔。 他时而专注,时而出神,这些颜表的变化落入楚九渊眼中,便又隐隐变了味道。 他的唇上下轻启,双眼眨巴了几下,犹犹豫豫,终还是下定决心,冷静出声。 “师父不必担心,白峰主是诚心寻道之人,绝不会做这档子阴险之事。” 寄无忧听到安慰的话语,也只是淡然笑开,不出声附和,却也不否认。 楚九渊阖上眼,背过身去,说了句‘我去院子’,便离开了。 偌大一间客房,如今缺少了一人后,空空荡荡,冷清得很。 雪球终于忍不住,从小口袋里蹦了出来,高竖兔耳,气道:“……你!你刚刚干嘛笑啊?!” 寄无忧一下被打断了思绪,被雪球吼得莫名其妙,回问道:“我怎么就不能笑了?” “你!你……”雪球两腿站立,恨铁不成钢地直跺脚道:“我还以为你聪明,没想到这么愚钝!真是……哎!” 寄无忧被说的犯了脾气,倾身上前,“你这小妖怪,倒是说说我哪里做错了?” 雪球做作地别过兔头,“哎哎哎,这个我可也不能乱说的!” 见寄无忧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雪球十分得意,心里那点饱受摧残的满足感一下膨胀,凑过来坏笑道:“要我说,小主他……” “师父,有人找。” 门扉处一阵唤声,把雪球未说出口的猜测活生生给逼了回去。 寄无忧稍感可惜,弹了弹雪球的小黑鼻,“下回再教训你。” 二人走出门,紫衣侍女等候已久,躬身送上请帖。 寄无忧草草看了眼,便将其塞进了自己的宽袖之中。 “今晚就办?” 侍女点点头,极为有礼地应了一声。 在她走后,很快,寄无忧就回到屋中,重新研究起那张请帖来。 这张请帖,并非是明日毒王宴的请帖,而是今晚,同样在半步笑的大宅之中举办的一次晚宴。 寄无忧逐字逐句地读下来,却在一个名词上卡了壳。 “雪球,‘三赌’是什么?” 雪球惊得下巴都快掉了,睁大眼,不可置信道:“你……你连三赌都不知道,就这么跑来毒王宴了?!” “不就是那个小孩玩的游戏吗?”寄无忧立刻澄清,但依旧不解,便戏言道:“难道半步笑还是个老小孩?一把年纪了,开始玩起小毛孩的游戏了。” 三赌,是这几十年间才兴起的一种小把戏。 挑战的孩子面前会放置三盏茶杯,揭开茶杯后,有一杯酒与两杯水,他们仅凭目测,就需猜出其中哪杯才是真正的酒浆。 这游戏流行了好一阵子,直至最近几年,甚至渗透进了赌场之中,因此而倾家荡产,家财散尽的,绝不是少数。 “那都是之后的事了。”雪球翘着二郎腿,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打一开始,这三赌的玩法就是半步笑发明的!每一回毒王宴都要玩这个把戏,一杯酒,一杯水,一杯毒,人人有份,谁能找出毒的那杯,喝下就算赢了。” 寄无忧挑挑眉——雪球所说的这些,他倒确实不曾听说。 “然后呢?” “还能是什么?钱啊!”雪球冲他翻了个白眼,“只要赢一回,得来的钱,就够普通人花小半辈子了!” 这么说来,倒确实有些意思——何况对凡人来说,金钱永远蕴含着无限的魅力,值得他们为之挑战。 但……好像哪里不对? 寄无忧思索间,神色骤然一变,猛然抓住了一缕若即若离线索。 “雪球,你刚刚说……挑战,还要把有毒的那杯喝下?” 兔妖点点头,“那不是肯定的嘛。但也就是些不值一提的小破毒,这可是含笑谷,肯定不会给你配什么致死的毒药的。” 只一瞬的功夫,寄无忧忽地心中一颤,神智也陡然清醒。 此时此地,半步笑的大宅中,只有重生回魂过的寄无忧一人,察觉到了这种危险。 如一把尖刀,寸寸逼近,直至向那个对阴谋全然不知的小少爷。 君自心与他的性命生死,全看明日——只看明日。 第三十五章 震惊之余,寄无忧重新捋了捋这些模糊的信息片段。 ——前世记忆中,君自心在守备严密的宴会上遭遇毒杀,与“三赌”绝对脱不了关系。 换言之,冲破死局的条件,只需在毒王宴上看牢君自心,阻止他喝下些有的没的。 听起来还挺容易的? 雪球走近信纸前看了看,满意地伸了个懒腰,“放心好了,今晚没的赌局,我们早点休息,多睡会……喂!你怎么走啦!” 寄无忧走向门口,头也不回,向后摆手道:“你留下来看家吧,我和阿月要去晚宴看看。” “唧……” “阿月,走吧。” 寄无忧唤了一声,少年便乖乖跟上,并不多问。 楚九渊默默走在他身侧,一语不发,既不超过,也不退后。 寄无忧也不觉得尴尬,直言问他:“怎么了?心情不好?” 与其躲躲藏藏,等待隔阂出现,寄无忧性子直得很,有疑就问,有苦就说,绝不委屈自己或阿月。 楚九渊听见他问,轻轻眨了眨眼,不解地回望过去。 是真的不解。 他嘴上喃喃,重复了一遍少年的话:“……心情不好?” 寄无忧侧过头,余光悄悄落在对方身上,有那么一瞬,他几乎想拦下他,亲口问出——究竟是何等烦心事,才能坏了他徒弟的好心情? 他抿了抿干燥的唇,终还是道:“嗯,你想说就说,不说的话,藏着也没事。” 寄无忧大半辈子都活的像条脱缰野马,只要他不乐意,天王老子都别想让挫他的锐气,但唯独在楚九渊的面前,他才能勉强挤出些平日难得的忍耐来。 楚九渊垂下眸,久久盯着青年不放。 他心里乱极了。 在师父说他在意另一人后,他胸口处一块总觉得闷闷的,堵得慌。 若只是如此,倒还算好。 他发觉自己像是魔怔了般,想独占他身边的位置。这想法一旦升起,便在他心头上空久久盘旋,不肯散去。 纵使心乱如麻,他脸上神色依旧,许久后,才惜字如金地吐出两字。 “累了。” 寄无忧松一口气,放轻了声音。 “一会儿看两眼,我们就走。” 二人又绕进一条短廊,金纹彩壁之上,画的是村人捕蛇,炼蛊熬毒。 隔墙传来的碰杯笑谈声愈加响亮,再向前,便瞧见廊中央开出一扇敞门,门外两边各站一名侍女,容貌姣好,笑面迎客。 寄无忧微笑回应她们,不慌不忙地走进宴亭,佯装做一副公子哥的做派,很快混入了酒席之间。 诸座间人影繁杂,觥筹交错,寄无忧坐下后,抿了口杯中酒水,眼神在宾客间兜兜转转,搜寻一个身影。 楚九渊举起空杯挡在嘴边,凑近道:“师父,在侧门那儿。” 寄无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侧门处,宾客坐的散,但多数也是两两相坐,互相挨近,低着头窃窃私语些什么。 成双成对的酒友之外,白长卿坐的远远的,剑眉星目清冷无比,好像一片天上的云,将人间避得远远的。 他身形健气,长得英俊挺拔,孤身一人喝着闷酒,倒是显得寂寞可怜了。 白长卿会出现在这儿,倒并不奇怪。 每一回毒王宴,三界那些有头有脸的门派,半步笑都会发出邀请,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仙鸣山派了。 各方赴约而来,至于半步笑待不待见他们,又是另一码事了。 白长卿坐于软垫上,眉头紧锁,举杯又放杯,酒未喝进几口,人却已恼得不行了。 ——他愁的,莫非是和毒王有关的事? 寄无忧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以至于在君自心将他猛地一把揽住时,喉间卡着一句脏话,险些就骂出了口。 君自心脸上红扑扑的,咧嘴一笑,呼出的气都是带着黄酒味的。 “两位!竟然在这儿悄悄喝酒!怎么都不叫上我?” ……滚啊。 寄无忧在心底无声喊了一句。 楚九渊利落地抽身,避开了这醉鬼的骚扰,谁知君自心趁势钻入两人之间,主动碰杯,一双醉眼朦胧笑开,搂抱着他们:“喝喝呵……” 楚九渊轻叹一声,抬起冷眸问他:“要带走吗?” 君自心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寄无忧身上,嘴里碎碎叨叨一串,不知是在嘟囔什么。 “不必,就这样吧。” 寄无忧被这不胜酒力的小少爷压得腰疼,不由脸色一黑。 “有一个醉鬼在,反而不会引人怀疑。” 楚九渊双眼微眯,不由分说地捞起君自心的身子,将他搁在了一边。 背上不用扛人了,寄无忧重又放松下身子,慢悠悠地往嘴里送酒,再次盯梢着白长卿的动作。 白衣修士低头撑在桌案上,往嘴里猛地灌入一杯酒,便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去。 楚九渊压低声音:“师父!” “我知道。” 寄无忧的视线紧紧追随着白长卿的身影,直至那身影消失在门后,他很快起身,撂下一句‘回屋等我’后,就匆匆追了出去。 他快步走远,不知在酒席的黑暗处,少年攥紧手心,望着二人消失的门口处,久久出神。 寄无忧走出宴厅大门后,立刻左右张望,走向记忆里白长卿消失的方向。 一个女子靠在长廊一边,环抱双臂,面色冰冷铁青,足以把胆小的孩子瞬间吓哭。 寄无忧径直走过她,却还是被迫停住了脚步。 “站住。” 寄无忧的脚步滞在原地,垂下眼,将视线落在了这柄停在自己颈前的利剑之上。 他翻了个白眼,轻飘飘地托出悠长一声:“……听你的?” 蓝音警惕地瞥向身后,手执利剑,低声命令道:“往前走!” 寄无忧应声照做,走入了黑暗的前路中。 他当然可以立刻逃脱,甚至还有各种花样,能教训一下这个不自量力的剑者——但比起树敌,总有更好的办法供他选择。 他故作委屈,弯起眉眼,求道:“蓝姑娘,寄某不才,不知自己是做错了何事,才引得姑娘这般……” “住口!” 蓝音低吼一声,恶狠狠地打断了他。 “你是骗过了少爷,但你还骗不了我!”女子猛地揪起寄无忧胸前的袍子,把他粗暴拽近,抵在了长剑的剑锋处,威胁道:“你以为我会看不出你们另有目的?劝你老实交代!若是敢动少爷,你也休想活命!” 寄无忧险些要为她的忠诚鼓起掌来。 勇气可嘉。真的。 先不论他如今修炼与否,寄无忧炼虚中期的实力,也不止是放着好看的。 “我另有目的没错。” 寄无忧知她不傻,也大方承认。 “只是这目的,恐怕与君小少爷关系不大。” “胡说!” 蓝音眼神狠厉,认定了他们心里有鬼。 寄无忧着实好奇,反问:“怎么就胡说了?蓝姑娘莫不是有什么证据,才想拿剑抹我脖子?” 蓝音咬牙切齿,瞪直了眼,恨道:“你,你明明知道……毒王宴,根本就不是少爷这个身份能来场合!” 寄无忧心中附和:确实是。 毒王宴真正邀请的,只有三界中,各大势力的掌权者。 至于那些在酒席中醉成一滩滩烂泥的,都是这些上宾顺带捎来的小人物罢了。 而提起强大势力的掌权者,就算轮到君家,那也是君老爷的事,哪里会轮得到君自心头上? 但他确实被邀请了——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疑点。 而在这时,寄无忧与楚九渊的出现,以及一同赴宴的要求,难免不让人怀疑。 寄无忧脖颈贴剑锋,依旧不为所动,反倒轻笑出声:“蓝姑娘果然聪明。” 蓝音吃惊地愣神片刻,“你承认了?” 寄无忧心道:自然会承认,只不过,不能对你说实话罢了。 “我的目的,确实与君少爷有关。” 寄无忧说完,沉下眼,双瞳左右一转,接着正色看向女子,双眸如剑,肃然道:“蓝姑娘不必担心,明日的毒王宴,我自然会救他。” 短短一瞬,眼前的可疑男子就气质大变,转变为一个正义凛然的公子。 蓝音握剑的手稍稍一动。 ……难道,还有别的可能? 第三十六章 蓝音皱起眉,“明天?毒王宴?” 寄无忧抬起二指,轻轻压下颈间长剑,阖眼凝神道:“仙界其实早已得知此事,只是事关重大,不可让外人传话。此次我下山来,为的就是暗中保护两位。” 他解释得有条有理,一脸浩然正气装得也像模像样,乍一看,还以为是位仙风道骨,茕茕孑立的月下君子。 蓝音双瞳骤缩,转而又握紧手中长剑,狠瞪着他,小声斥道:“少爷仇家虽多,但从未得罪含笑谷半分,他们又怎会轻易夺人性命!” 寄无忧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低声说了下去:“半步笑与仙界不合,数十年来,迟迟未能相敌,差的就是一个契机。” 蓝音先是一愣,想通后,额间落下大滴冷汗,不寒而栗。 寄无忧说得斩钉截铁,接着道:“此事不光有我知道,君老爷也收到了口信,蓝姑娘若是信不过我,宴后,大可亲自向家主求证。” 这一句,当然是他胡诌的。 但他有自信——蓝音绝不会对此怀疑。 她身份特殊,使君家人的安危成了她的一块碰不得的软肋。可一旦把握得当,又必定能借此赢得她的信任。 “老爷也……” 在沉重的担忧下,女子果真遗忘了从前的怀疑与顾虑,放下长剑,焦心地来回踱步。 “这么要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如今少爷受邀赴宴,哪里还有机会逃走!” 寄无忧站出,“姑娘不必惊慌,我受托而来,自然会保你们二人平安回城,只是此事隐秘,越少人知道越好,还不可向君少爷全盘托出。” “我明白。” 蓝音停下脚步,背过身去,攥紧了冒汗的手心。 “有什么,我能做的,还请……仙公明说了。” 寄无忧迈开步子,一边走着,一边缓缓道:“明日若是需要姑娘帮忙,我自然会开口。” 昏暗的长廊一角,女子的面容神色皆隐于低垂的乌发之后,犹豫沉默片刻,才生硬地吐出二字。 “多谢。” 说完,她急忙转身,作势要走,却忙中出乱,踩上自己的裙角,险些就要摔个仰面朝天。 “小心点。” 寄无忧见她坐在地上,吃痛拧眉的模样,便伸手拉起女子——他照顾阿月久了,见到有人摔倒,竟下意识地替她拍了拍沾灰的袖口。 灰是拍完了,但却又引来了别的问题。 ……怎么觉得背后凉凉的? 寄无忧回头一看,君自心那一张睡熟的傻脸便映入眼帘。 他脸红得像只煮熟的虾,歪头抵在少年的肩上,笑着从嘴角漏出一行口水,冲寄无忧‘嘿嘿嘿’地笑起来。 怔在他身旁的蓝音一下惊恐万分,叫出了声:“少爷!怎么喝成这样了?!” 她快步上前,麻利地从楚九渊背上卸下了烂醉的君自心,边埋怨着,边一把扛起他,朝客房的方向赶去。 寄无忧徐徐将视线移回,落在了冷气的源头上。 楚九渊站在原地,和他隔了些距离。 少年目视前方,却并不是在看着寄无忧。 一对深眸之中映着的,是他与那年轻女子挨得极近的一副画面。 楚九渊只觉得胸口闷得狠,十分不自在,可思来想去,又说不出这到底是何种情绪。 他眉梢拧紧,沉声发问:“师父和她,关系很好?” 寥寥几字,像质问,却又希望得到否定的答案。 寄无忧注意到了他的不满,虽不明白,还是摇摇头,老实回答:“刚刚她来找我,只是问了一些事,刚问完,你们就来了。” “……真的?” “我怎么会骗你?” 寄无忧走近他,悄悄踮起脚,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道:“是不是累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这一回,楚九渊没有乖乖答应,而是反手锢住他的腕,将寄无忧强硬地留在了自己身前。 “……以后,不许总是支开我了。” “因为我想陪着你。” 这一句,他还没能说出口。 寄无忧听他说完,虽然吃惊——但对阿月,他永远学不会拒绝。 能学会反抗,其实,并不算是坏事。 他勾起嘴角,为他的幼稚脾气无奈笑开,“好,我答应你。” 用力睁开的双眼这才逐渐放松下来,微微眯起,化作一条绵延的线,露出其中好看的两颗眸子来。 “嗯。” 寄无忧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如一剂良药,治好了胸口的苦闷与不安。 少年布满阴霾的面上终于泛出笑来,“师父,我们回去吧。” 没什么好不满的。 师父的承诺,身边的位置,一切……一直都是他的,不是吗? 第三十七章 缺月映照着楼宇屋檐,洒下点点银辉。 长廊中,二人动身回房,并肩而行。 寄无忧斜过眼,偷偷看向少年。 他总觉得阿月今天怪怪的,但怪在哪里,他又一时说不上来。 就好像是亲手养大的小狗忽然笑出了一嘴獠牙,替他高兴,却又在心里想念他从前的可爱样子。 但既然喜欢,就该连他的獠牙一起喜欢。 寄无忧推开门扉,屋中,雪球似是睡下了,静悄悄地蜷成一团,趴在桌上,圆滚滚的身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软得出水。 精神一松懈,身子便起了困意,寄无忧长舒一口气,便向后一倒,钻进了柔软的被铺之中。 他在被窝里躺得极舒服,睡意渐浓,却还是撑起意识,含糊不清地嘟囔道:“早些休息。” “好。” 又是简短一应。 寄无忧知觉身子愈来愈沉,三两步便踏入梦乡,一点没发觉到悄然潜伏其中的危机所在。 楚九渊走近床边,垂眸看去。 他本是只想看看师父,但却意外地瞧见了对方倏然紧锁的眉梢,以及潮红发烫,几欲滴血而出的面颊,立刻心中一紧,冲上前焦急唤道:“师父?师父!” 纵使他叫的再卖力,寄无忧的身子依旧僵硬不动,他眉头皱得十分痛苦,就像是。被某种外力强行拧紧。 ‘没用的。’ 一道轻盈而熟悉的声音幽幽传入耳中,楚九渊闻声立刻拔剑,全力挥去,斩向了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剑风锐利如刺,却未能起到什么作用——有什么更为强大的力量,将他的剑风击破了? 楚九渊护在紧阖双眼的青年身前,警惕地瞪着身前,然而,唯一在那个方向存在的是…… 少年唇瓣轻启,双瞳骤张,死死盯着桌上的雪球,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本在沉睡中的雪球如今四脚站立,长耳竖直,一对小眼血红发亮,尾巴高高膨起,静静立于桌案之上。 而它背后拉长的影子,却是一只长着九条尾巴,尖耳长嘴的巨大异兽。 漆黑的九尾之影极为巨大可怖,它低头嘶吼着,一声比一声浑厚,有力,恍若一位沉睡已久的妖界君主,在漫长的沉寂后,终于再得苏醒。 危险。 这二字浮现于脑海的一瞬间,楚九渊即刻抬起长剑,冲巨妖急速斩去。经过这段日子的历练与突破,以及寄无忧书楼中的那些心法,如今,少年的剑招已是快若疾风,没有一双火眼金睛,绝不可能看清这一招一式。 而九尾狐的影子只是甩了甩蓬松柔软的长尾,几道沉闷的撞击声响起,就将这些剑招轻易抵挡了下来。 ‘为什么要伤害?’ 幽幽一阵男声传入识海中,与之同来的,是汹涌澎湃,如海浪般翻滚而来的妖气与魔气,混杂在一起,叫这精致小间闻起来像个万年魔窟。 楚九渊稍觉棘手,后背紧紧抵着寄无忧沉睡的床榻,仍不肯松开执剑的手,冷声道:“离开这儿,不许动他。” ‘我记得你。’九尾狐影低沉出声,‘小主,我记得你,也记得,你母亲她……’ 楚九渊一下吃惊怔住,视线着了魔般,追随着变幻莫测的狐影而去。 谁知,那怪影突然痛苦地挣扎起来,一声痛苦沙哑的低吼后,一道白色强光在眼前骤然炸开,刺得少年紧闭上眼,退后几步。 强光褪去后,偌大的空屋又恢复了原样。 油灯静静燃着,木窗半掩,吹入晚风一阵,鼻息间只能隐隐闻见清凉的泥土味,一切都静谧平常——就好像,那可怖的九尾怪影不曾来过一般。 但他记得,他清楚地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 雪球正舒服地睡在木桌上,脖颈上的软肉忽地一疼,叫它不禁吃痛叫出。 “疼疼疼!草!你抓我干嘛……” 雪球疼得眯起眼,还以为是寄无忧又来整他,然而定睛一看,却被少年过分冰冷疏离的眼神吓楞了。 小兔妖窃窃地缩起身子,问:“小主,有什么事吗?” 一副可爱无辜的样子,似是对他的质问一无所知。 楚九渊稍稍松开手,皱眉道:“你是狐狸。” 雪球歪过头,傻愣愣地眨了眨眼,“我以为我长得还挺兔子的?” “……没事。” 他合眼轻叹,退身想离,另一只手下的微妙触感,又夺回了他的注意。 置于桌案上的信纸,在他指尖的触碰下,滋滋轻响,一缕青烟升起,燃尽,黄色的信纸,渐渐化为了他手心中小小一捧灰土。 他五指像是灌了铅,光是展开,就耗费了极大的气力。 一股陌生的力量由指尖汇入灵脉,重新回到了他躯壳中的每一处角落。 ——真魔之气,焚燃万物。 雪球早就吓得懵了神,软趴趴地扶着少年的手,甚至忘了挣扎。 少年怔然孑立,足足站了有一柱香的时间,才徐徐转身,回望向仍在昏睡之中的,他的师父。 “别说出去。” 雪球拨浪鼓似地拼命点头,怯怯地缩在他手里。 楚九渊摸索着记忆的残片。 ——雪球影子里中九尾狐妖,它所说的‘母亲’,以及这股来由不明,本不该属于他的阴邪力量。 他该说吗?还是假意不知,缄默不谈? 穿过桌案前敞着的木窗,他看见间间客房都映出了金色的微光。 就是明天了。 他们的行动,不该受到任何干扰与意外。 绝不是在恐惧或逃避着某种可能,只是,至少在现在——他不能说。 第三十八章 (捉虫) 昨夜,寄无忧难得一回睡沉了,却又不能算是睡得好。 漫长的高热,昏沉。 他就像是被人灌醉了酒,丢入一潭泥沼中,挣扎着想要出去,却越陷越深,近乎窒息。 寻不到尽头的混乱中,寄无忧终于抓住一丝凉气,借着它,逃离了这片糟糕透顶的梦境之地。 回过神来时,他已坐在床榻上,内衫自两肩滑落,袒露在外的苍白胸口上,冷汗如雨丝般细密繁多,遭了风一吹,立即引得他一阵哆嗦。 他重新披上内衫,揉着额,看向未关严实的窗。 木窗外,天还未全亮,黑中隐约夹着一小些红,一切曾热烈过的情绪,酝酿过的阴谋,此刻都静悄悄的,沉睡在含笑谷的各处角落中。 寄无忧刚要翻身下床,手却一下按在了什么凹凸不平的硬物上,害得他整个人一歪,又重重栽回了床上。 “……什么玩意?” 寄无忧仍按在那东西上,支起身子一看,这才闭上嘴,默默从楚九渊脸上挪开了手。 “……” 楚九渊见他讪笑退后,只是平平淡淡地坐起身,不怒不笑。 寄无忧心虚地移开手,看见他脸上淡红色的掌印后,不顾少年反对,掰过他的脸,移了回去,指尖一点触到他发红的肌肤上,送入一缕淡淡的灵气,再小心揉开。 楚九渊眸中闪过一丝错愕,双唇微张时,似是若有所思,但很快又恢复平常,阖眼接受,不逃不退。 见他不再排斥,寄无忧心里头乐呵呵的,手继续揉了下去,“一会儿就消了,我给你多揉揉。” 他想看清哪儿还留着掌印,便俯身凑近,细细端详,与少年的脸挨得极近,呼吸都隐约暖到他面上了。 于是,寄无忧越揉,越觉得奇怪——怎么一点不消,还越来越红了,莫非是他方法不对? 楚九渊的眉愈来愈紧,终于别过头去,“……我去沐浴。” 寄无忧应了一声,“正好,我刚要去,听说宅子外有一口温泉,我们一起过去泡吧。” “……去练剑了。” 寄无忧看着少年一下跃出窗外,摸着雪球,自言自语起来:“阿月也不小了,怎么还羞这个?” 雪球:“……” 看不见听不见不气不气不气…… 寄无忧懒得逗它,悠哉地出门寻温泉去了。 温泉汤不算远,这时人又少,出来泡个澡最适合不过了。 他绕开周围的看守,二指夹着一张隐匿符,掩去气息,悄悄潜进了温泉小屋之中。 脱下青衫,寄无忧换上一件从小屋拿来的浴袍,泡进了热腾腾,白雾笼罩的池子中。 温暖的泉水很快漫上,包裹全身的热度舒缓了他疲惫的筋脉,他舒服地眯起眼,倚在池边,长长地叹一声气。 毒王宴设在中午那会儿,还有点时间,容他最后闲暇一阵子。 到那时,最大的问题,恐怕就是如何才能接近上等席的君自心。 毒王宴真正邀请的上宾,与跟随上宾一同前来的普通人,身份悬殊,自然分席而坐。就连他泡的这口由珍稀……草药熏泡的温泉,其实都规矩着,只有上宾才能进入。 但在那暗藏阴谋的宴席之上,如果他乖乖待在二等席,恐怕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悲剧重演。 ……必须去上等席。 这个主意并不是他第一次想到了,但未知性太多,还有许多情况需要他去考虑。 “哟,怎么这儿还有人呢?” 一个黑影倏地走近他身后,猛地砸进温泉之中,溅起的水花快有三尺高。 寄无忧神色骤然僵硬,但又立刻回过神来,压下惊讶,装作一副平常的样子。 上等席的人? 虽然危险,但若能探听点情报来的话,倒也不错。 “哎哟!舒服了舒服了!” 男子大臂一挥,硬生生地将安静泡澡的寄无忧揽到身边,他力道极大,四周的雾气都被挥开老远。 寄无忧吃痛皱眉,这人手上的动作却又加了点力道,惊讶地睁大眼,盯着他道:“你丫的……怎么这么瘦?” 这年轻男子一身小麦色的结实皮肉,腰上光溜溜的,一.丝.不挂,连条浴巾都没围。虽生得相貌不差,却……看上去没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 男子上下打量他,撇了撇嘴,“你,也是给老爹做活的吧?” 老爹? 寄无忧不知该怎么接话,便点了点头。 男子一拍胸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还想着你白白净净,可千万别是那些傻逼仙人!” 寄无忧听得嘴角抽搐。 他?白白净净? 那人接着说:“我叫柳生,管镖局的,这还是老爹第一回 邀我来宴会。你又是做啥的?怎么从前都没见过你?” 寄无忧听懂了——他这一声老爹,说的就是半步笑。 “过不久,自然会知道。” 他答得模棱两可,故意给他一种寡言少语的印象,以免多说多错。 “啧,你还怪神秘的。” 柳生扫兴地收回手,开始大力搓起澡来,溅的水花四处都是,扰得寄无忧都开始嫌烦了。 他拉起浴巾,拖起被水浸湿的身子,作势要走。 柳生望见他裸.露的后背,瘦却不弱,匀称好看,不知怎么的,就想伸手拦他:“你,等等……” ‘嗖’的一声,一颗黑乎乎的东西一下砸中他的手,柳生痛呼一声,抽回手时,已经清醒了大半。 柳生捂手怒叱:“什么鬼东西!” 寄无忧向松果投出的方向看去,一道熟悉的人影在微红的晨光中闪过,很快消失在树林之中。 他复又看向水面上浮起的松果,一时无言。 刚刚那人影……是阿月? 第三十九章 (捉虫) 寄无忧匆匆从澡堂出来后,就回府藏身在宴厅的屋檐之上,观察着毒王宅邸中的每一丝可见的变化。 彩壁长廊中,侍女们行色匆匆,布置着华丽明亮的宴厅。寄无忧看着看着,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刚刚在温泉旁打中柳生的松果,肯定是阿月丢过来的,但阿月为何会在那儿? 总不可能是来看他洗澡的。 虽然少年的个头早已长得比他还高,但寄无忧总以为阿月还是个孩子。就算有一天,自己那俩师兄成了一对恩爱道侣,阿月都不可能会偷看他洗澡的。 练剑时凑巧路过的?这倒是有可能。 而他烦恼的对象,此刻的心情也不算好。 寄无忧猜的不错,楚九渊确实只是无意间路过。他想起师父方才说的温泉,便跃上一根树杈,向那儿多看了几眼。 没想到这无意一瞥,恰好就瞥见了寄无忧,与一个放肆搂他的陌生男子。 寄无忧几乎浑身赤.裸,只在腰间围了一条纯白浴巾,打湿的长发被他撩至脑后,没入水下的躯体随着涟漪荡漾朦胧,若不是他对自己心性与定力有信心,否则普通人见了,定会觉得血脉偾张,难以自持。 他本无意窥探,但那出现在师父身边的男子实在不知廉耻,居然连一条遮羞布都没有,就搂着青年搭讪起来。 他心中大为震惊——自己总是师父身边最近的人,还从未见过有别人敢这样亲密放肆地对他。 楚九渊还以为他会发怒,但师父却一点儿不反抗,和那男子聊起天来,叫他的情绪愈发升温起来。 他虽不悦,却仍是继续看了下去,直到那男子变本加厉,想要去拉师父的浴巾,他才克制不住愤怒,随手摘下一颗松果,径直砸下男子胡来的手。 男子吃痛收手,寄无忧立刻敏锐地看向他藏身的树杈,四目相对一瞬后,楚九渊飞身而下,御剑离开。 他需要去静一静。 从前,他从不知道自己的情绪居然也能如此丰富——对那陌生男子的愤怒,妒意,与见到师父赤.裸身子时,恍若炸裂的心神理智,与小腹下传来的微妙热度。 直到将近正午,他才再次出现在寄无忧的身边。 宴会场还未开放,青年为自己施了一张隐匿符,静静坐在屋檐上,掀开一块瓦片,观察着场内动静。 隐匿符施展效力后,不光能隐藏气息,还能刻意引开周围人的注意。 这张符纸,是当年寄无忧改良过的最早一批灵符。 从前在门派修炼时,曾有个小师弟鬼迷心窍,淫.虫上脑,为了偷看洛神仙君更衣沐浴,竟然溜下山,花重金从铺子那儿买下隐匿符,只为能窥一眼那常年隐于厚重衣袍下的美躯玉体。 然而这灵符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能对修为高于自己的人起效。 那小师弟后来再无人见过,据说是被赶出了门派,还连累寄无忧关了半年的禁闭,实在是讨人厌。 “师父。”少年小心唤了一声。 寄无忧的肩膀微微颤了下,幅度不大,却还是被楚九渊发觉了。 寄无忧赶忙理好情绪,扮做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回过头,递上一张黄皮符纸:“阿月,把这个贴上。” 楚九渊应了一声,将隐匿符贴在自己手背上,其上诡异的墨色符文逐渐发亮发热,字迹融入手背,逐渐消失。 寄无忧趁着他低头注意符纸时,默默盯着阿月那张清冷却不凶狠的面孔。 嗯,这是他的好徒弟没错。 寄无忧放下顾虑,重新看向宴厅中来往的侍从。 男女侍从占多数,他们行色匆匆,最后一遍整理着宽敞富丽的宴厅。 楚九渊半跪在他身边,“师父在看什么?” 寄无忧手指竖在唇前,“再等等。” 二人又等了一阵子。 会场的布置终于将近尾声,着一身紫色礼袍的侍者准备妥当,笔挺地站在尚未打开的大门口。 寄无忧忽然轻笑出声,“来了!” 楚九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旁的侧门中,随着一阵沉闷的脚步声,一个巨大的人影徐徐走出。 那人影走入亮堂处,露出了他那一双标志性的,铜铃般凸起的巨大眼球。与周围纤瘦的侍女比起来,半步笑宛若一座结实的小山,高高耸在她们中央。 毒王半步笑的出现,让周围的侍者纷纷躬身相迎,陪同他走向宴会之主所坐的正席,一点不敢犯错。 寄无忧二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密切注视着他一举一动。 半步笑并不年轻,闯荡江湖七十载,少说也得有八十朝上的岁数,但此人的身子与精神却又超乎寻常的好——他满头浓密乌发,未长一根白须,脸上油光满面,少有皱纹,说起话来也谈吐清晰有条理,全然不像是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家。 他走在随从侍女的前头,来到自己的席位前,停下脚步,却并没有坐下。 “谷主大人?”侍女疑惑问道。 半步笑抬起手,示意她噤声。 寄无忧疑惑之际,便看那一对巨大凸起的眼球久久顿住不动,好像静止了一般,而骤然间,它又陡然一转,瞪向了屋檐上,一块略显歪斜的瓦片。 另一头,寄无忧手紧紧按着瓦片,双瞳骤缩,惊在原地,怔楞出神。 只有修为高于他的修士才能冲破灵符的干扰,一个凡人?怎么可能! 楚九渊按上剑柄,渐渐握紧。 “没什么。” 半步笑鼻中闷哼一声,摸着下颚一缕黑须,眯起眼,冷笑道:“屋檐上的瓦片松了,怕不是要漏雨进来啊。” 侍女不知他话中深意,恭敬道:“奴婢这就托人去修。” “不必了。” 半步笑大手一摆,盘腿坐于四角蛇皮席上,一双锐利如刺的瞳孔笔直看向紧闭的大门,不知又在盘算何种阴谋。 他手捧白瓷酒杯,黄色透明的酒水在其中一圈圈晃动,映出他眼中诡异的黄光。 “够了。” 毒王抬高声音,缓缓开口,四下立刻寂静无声,静候指令。 “开门,迎客的时辰到了。” 大门由两边被人推开,束束亮光照入,照亮了华丽的宴厅的每一处角落。 寄无忧默默站起。 “我们也走吧。” 他迎着冷风,向廊下众人眺去,叽叽喳喳的,都是一些寻常凡胎和修士弟子,无一人能够察觉到他的存在与气息。 寄无忧饶有兴致地俯视众人,“也该舒展筋骨了。” 半步笑绝不好对付。 而他有预感,这毒王宴——值得他认真地玩一回。 第四十章 二人由屋檐上飞身跃下,跳入人群之中。 这隐匿符功效极强,周围的人都像瞎了似的,一点没发觉他们的存在。 楚九渊腰间口袋钻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可以说话了不?” “随便。”寄无忧皱眉盯它,“你怎么也在?” 雪球得意极了:“我?那当然是因为小主舍不得我咯。” 楚九渊低头看了眼雪球,复又看向寄无忧,“要送它回去吗?” 寄无忧托腮思索,“不必,留它有用。” 雪球嘴里嘟囔:“只要别让我见那半步笑就行……” “藏起来。” 雪球瞧他神色有变,赶忙钻回。 寄无忧打了个响指,招呼道:“君小少爷,东张西望的,是找谁呢?” 两个大活人忽地出现在眼前,吓得君自心向后退了半步,但他心思浅,只觉得是自己没注意,笑盈盈地回答:“我刚刚还去客房找你们呢,没想到两位动作倒快,比我可早多了。” 君自心笑得十分爽朗,干净,虽说已至弱冠,但若用天真无邪这四字来形容他,也是绝对合适的。 他这样心思纯粹,不遮不藏的人,在哪儿都少见。 蓝音默默站在他身后,求助似地看向寄无忧。 寄无忧作了个口型,无声道:‘放心。’ “来,我们先进去吧。” 君小少爷走在他们前头,乐呵呵地为几人引路,他走路轻快,只恨不能越过人群,第一个进宴厅去。 终于轮到他们进场,负责记名的紫衣侍者接过君自心递来的邀请函,核对过后,利落甩给他们四枚铜板,转头喊道:“上席一个!次席三个!” 楚九渊收下铜板,端详其上的毒虫花纹,问:“这是什么?” “哈,这是老爹新定下的规矩。”侍者大方解释起来,“一会儿三赌的时候,你们谁赌输了,这铜板就得给我们收走。要是赌赢了,就留下来,事后寻我们换钱就成了。” “就是筹码?” 寄无忧捏着铜板,暗自琢磨起来。 “对对对,你们快进去,后面人还等着呢!” 这侍者一点不把君自心当大人物,动作粗鲁,大声招呼了两个侍女过来,就把他们分别领走了。 蓝音对此毫不知情,不明白上席与次席究竟有何区别,直到侍女引他们坐入一处犄角旮旯时,她才焦急地拉住侍女问:“我们怎么会坐这儿?没有近一点的位子吗!” 侍女面不改色,像是早已料到她会说什么,冷静回答:“小姐,你们来得晚,位子当然只有这后头的了。” 不等蓝音再问,侍女便又被人唤走,匆匆离开,不再理睬他们。 寄无忧环顾四周。 他们的位子几乎快要挨着墙角,离上席的距离不仅远,中间还隔着形形色色各路人士,视野极差,从他们这儿看过去,连君自心的影子都望不见。 又是一批客人坐进席中,蓝音心里愈来愈急:“寄公子,这儿什么都看不见!我们快偷偷坐前面去吧!” “没用的。”寄无忧伸出手,示意她向前看,“你仔细看前面坐着的,都是些服饰相近的家伙,他们若是找我们中的谁搭话,不出三句就能把我们抓出去。” 蓝音的脸色更差了,“这,这可怎么办……” 寄无忧扫了眼四周,下定决心后,嘴角一扬,向二人摊开手心。 “把你们的铜板都给我。” 两人对三赌都没兴趣,将自己的筹码都老实交给了他。 蓝音不解,以为他是对三赌的奖金有兴趣,忙道:“少爷不能出事,钱都是其次的,君家也付得起。” “和钱没关系。” 寄无忧掌心掂了掂铜板,压低声音,自信道:“只要你们一会儿配合,我们马上就能坐你少爷隔壁去。” 蓝音过去一直对他的能力抱有怀疑,但见他如此有信心,不由也有了几分把握,“我尽力!” 寄无忧将他的计划小声托出后,起身挑选那第一个倒霉蛋去了。 他们附近席位上坐着的,也都是白长卿带来的,或是其他一些仙家弟子。 这显然是侍者有意安排,想来,正如雪球此前所说的——半步笑并不待见这些仙界修士。 寄无忧扫视一圈,选中了一个闷头不语的小弟子。 他取下腰间的酒葫芦,灌了一口,故意摇摇晃晃,佯装作喝醉的模样,靠在了那小弟子的身上。 “……” 楚九渊默默盯。 “啧。” 小弟子闻着酒味,十分嫌弃地眯起眼,一把将醉鬼推开,“离我远点!” “喂!” 寄无忧锲而不舍地又把他拉回,摊开手心,晃了晃手心里的铜板,“想不想和我先赌一把?” 蓝音照着他吩咐过的,开始表演起来。 她狠拽着他的袍子,惊恐道:“寄公子,你怎么把我的也给拿了!快还给我!” 寄无忧一手抱着酒葫芦,一手捏着三枚铜板,“别管他们,跟我赌吧!你要赢了,这三个筹码都给你,要是我赢了,你就把你的给我,怎么样?” “……真的?”小弟子寻思这买卖不亏,回头看他,一下就被吓了个半死,“我草!寄无忧?!” 他这一喊,四周的小修士们纷纷回头,看猴似地冲他们指指点点起来。 “寄无忧?是我们门派那个寄无忧?” “是他!我认得他!上回把我小师妹拐跑的混账东西!” “寄无忧怎么会在这儿?不会是白峰主带来的吧!” 寄无忧心中窃喜:多亏这小子嗓门响,还免了他造势的功夫。 “别管我是谁!”寄无忧继续扮醉鬼,疯疯癫癫地喊起来,“要是不怕,你就陪我赌一把!” 小弟子哪里还能拒绝他?师兄师弟都看着呢,他又怎能在这淫仙面前服软! “说吧,你要怎么赌?” 寄无忧从宽袖中摸出一物,抛入小弟子手中:“就用它吧!” 小弟子摊开掌心,皱眉撇嘴。 “骰子?” 周围人有意见了:“我们都是正经人,哪里赌得过你?寄无忧!你可不要在这儿忽悠人!” 他心里的小人翻了个白眼:好一帮正经人! “赌大小,这总公平吧。”寄无忧指着那骰子说,“先说好,我赌大。” 小弟子狐疑看他:“你凭什么就赌大了?” 寄无忧十分无所谓:“那你赌大。” “你这……” 小弟子盯着他,想了想,又怕寄无忧故意使诈,“我……我还是赌小吧。” 寄无忧仰头灌了口酒,冲他抬了抬下巴:“扔吧。” 小弟子捏着骰子,手悬在半空,仍不放心,试探地问:“我要赢了,你真的把那三个筹码都给我?” “给!肯定给!”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完,还抱起酒葫芦,转过身,背对着小弟子与围观人群。 “我运气好,不用看。” 众人一时无语,有人窜出来道:“师兄快扔!千万别让那淫仙得意下去了!” “就是!他这么爱玩,干脆让他把峰主的位子也赌上得了!” 这些弟子说得一句比一句过分,激得楚九渊想要发怒,却又想起师父方才的叮嘱,只能扮做哑巴,在一旁生着闷气,静观其变。 而另一边,周围人连连鼓励下,那小弟子听得都快飘上了天,手一抖,就把那骰子扔出去了。 所有人立刻闭上嘴,四周一片寂静无声,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那旋转不停,逐渐静止的白色骰子。 骰影旋转之时,寄无忧几乎能听见那些弟子们心中一声比一声高的强烈愿望——“小!小!小!” 紧接着,一片死寂。 寄无忧背对着众人,并不知道结果如何。 “大?还是小?” “……五点。” 蓝音回过神来,一字一顿地报出结果。 “是……寄公子赢了。” 她与楚九渊同样摸不着头脑。 是偶然一次的运气?还是…… 第四十一章 弟子们面面相觑,方才还热闹的气氛一下冷却。 一个小师弟好心安慰道:“这,运气的事说不准,也没办法呀……” 鸦雀无声。 不说还好,说出来,可更加尴尬了。 眼看这位赌输了的师兄快要挂不住颜面了,人群中又站出一人,指着寄无忧的鼻子,自信满满地昂首道:“我来和你赌!” “可以是可以,只不过,我得变个条件。” “什么条件?” 寄无忧刚赢来一枚筹码,转手一扔,丢在了原本三枚铜板之上。 “四枚赌你一枚,怎么样?” 四枚一起赌?! 不仅是在场的仙家子弟觉得惊讶,那些闻声围观的各路人士,同样惊诧莫名,面露不解。 赢一回三赌,能得到的奖金就已不是小数字了。若是有一人能手握如此多的筹码,从三赌中赢来的钱…… 那数目,不是一般人能擅自臆想的。 见这小弟子额上掉汗,久不出声,寄无忧托着下巴,玩味一笑。 “怎么不说话了?赌还是不赌?” “赌!” 那小弟子骤然喊出,贪婪地紧盯着那四枚筹码,修士该有的清高自持早被他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还好上等席离得远,不然白长卿见了他这样子,准要把人拖回山头鞭教三天三夜——不带休息的那种。 “我赌大!” “那我赌小。”寄无忧点点头,将骰子丢给他,“免得说我使诈,你们扔吧。” 小巧的白色骰子再次落下,骰影旋转时,所有人屏住呼吸,生怕他们一吞一吐,会影响到这场赌局的结果。 很快,骰子再次归于静止。 看清骰面上的数字后,‘嘶’的一声,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蓝音抿了抿唇,念道:“一点,是,寄公子赢了……” 又赢了? 几个小修士不信邪,上来又比了几轮后,寄无忧赢来的筹码已经堆出了一座小山。 “这,怎么可能!一定是你使诈!” 寄无忧轻轻挑眉,笑意中夹了些轻蔑,“骰子是你们扔的,大小也是你们定的,还说我使诈?” 所言确实在理。 年轻弟子们面面相觑,犹豫踟蹰,无人再敢上前。 “二十四赌一,这就没人敢赌了?” 寄无忧好笑地扫视一圈——这帮刚刚叫嚷着要教训他的小弟子,这会儿个个垂头丧气,胆子都丢没了。 衣着干净整洁的道袍小修士中,忽地就冒出一张光头刀疤脸。 寄无忧嘴角浅笑。 还是上钩了。 “赌?” “赌!” 这刀疤头一过来赌,围观的人群立刻又多了一批凡界势力的人——半个宴厅的人都聚集在寄无忧这儿,毒王宴布宴以来,还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也有不服气的,输了筹码,抡着家伙想找寄无忧算账,自然是楚九渊一掌拍开,强硬拦下。 男子悻悻离开,又是引出议论纷纷。 少年冷眸一瞥,几个多话的立刻噤了声。 “师父,那些人……” “不用管,等着吧。” 寄无忧勾勾手,示意他也坐在自己身边。 寄无忧看他的眼神中多了一分担忧,小声问:“是不是觉得吵?” 楚九渊一愣,才发觉,自己脸色僵住很久了。 少年摇摇头,不想在这时还叫师父为自己分心。 “不要紧的。” 他不知自己越躲,寄无忧便越是担心得紧。青年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抵,轻轻摩拭。 这个角度,他们的手正巧藏在外人看不见的阴影中。 他覆着的那只手明显颤了下,但又并未像寄无忧以为的那样轻轻挣开,反倒是掌心一转,五指缠绕,将他握得更紧了些。 这回轮到寄无忧发懵了。 阿月这样亲近,他当然是开心的,但这样的握法…… 他抿了抿发干的唇,悄悄瞄去。 依旧是那张处变不惊的清俊冷脸。 寄无忧别过升温的脸颊,想要迫使自己不去关注那些微妙的触觉,继续应付那些麻烦人去了。 ……是他想多了吧,大概。 * 另一头。 上等席中,半步笑放下已近嘴边的酒杯,眼神所注视的,逐渐由杯中酒水,移至了骚动不断的宴厅会场。 “来人。” “小的在。”侍者躬身走上前。 “宴还未开,是什么这样热闹?” 侍者老实回答:“报谷主大人,有人私赌。” “多少人?” “就一人,需要派人去赶吗?” “不必了。” 二指轻抚胡须,半步笑眼球一转,勾起嘴,露齿诡笑。 “把那人请上来吧。” “小的这就去办。” 侍者不敢怠慢,赶忙俯身退下,寻那始作俑者去了。 黑压压一片人墙被几名侍从拨开,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站出来,振臂一呼,两名壮汉便毫不客气地架住寄无忧的双臂,想要将他押走。 可怜那两汉子一触到寄无忧的衣角,两道无影剑风疾速斩来,虽未伤及肉.体,却将他们的袖袍斩了个粉碎——作为威慑,已是足够。 “放手。” 少年侧身执剑,冷冷开口,周遭的气息似是都要冰冻结霜。 那侍者手段强硬,却也不想惹事,好声好气地劝起来:“有话好好说,咳咳……谷主大人有令,要接见你们,快走吧!可别让大人等急了!” “不牢你们费心,我自己会走。” 寄无忧拍去袖口上的尘灰,不慌不忙地捞起沉沉一袋筹码,哼着小区向上等席走去。 他走出几步,忽又回过了头。 “阿月?怎么不走?” 楚九渊仍站在原地,一时不解他是何意。 寄无忧无奈笑开,又转身走了回去,牵上他的手,才接着往里走。 楚九渊脸色仍有些吃惊,他低垂着头,“我以为……” “傻阿月。” 他暗暗笑了一声。 “我什么时候把你丢下过了?” 少年点点头,而后,悄然扣住了他的五指。 也许寄无忧并未发觉,但这二十多年来,不论人间还是仙家,只有他,毫无掩饰与虚假,一脚踏入了他的真心。 温热的手心里,一种莫名的情感萦绕上升,又缓缓化开。 处变不惊的面孔上,少年背对着众人,朝他一人静静笑开。 他笑得虽淡,可这世上再英俊清隽的公子,都不能再像他笑得那样真实,真心。 好像三月东风,草长莺飞般,美好得再自然不过。 第四十二章 出神间,寄无忧已站停在上等席前。 每张席位后都跪着三个童子,左右两边的小童一人端酒一人端菜,中间的小童则被缎带蒙上双眼,手中执着一把扇子,不知是做何用处的。 半步笑坐于最前,贵宾皆于他身侧两排,席地而坐。 即便名字中带了“上等”二字,但在席位次序上,仙家各派都坐得又远又偏——在宴会之主眼中,谁尊谁卑,早有答案。 远远的,有一双眼瞪得浑圆,一路追着他们的步伐而来。 白长卿瞧见他身侧的少年,神色更加吃惊了。 寄无忧还以为他会有所动作,但短暂的过后,白长卿复又沉默不语,垂下头,不知作何想法。 君自心也看见了他们,丝毫不顾周围人的侧目,出声招呼道:“楚兄,你们怎么来了?” 寄无忧摊手道:“那儿远,什么都看不见,肯定得选个里头的好位置了。” 席间有脾气臭的,吆喝道:“你这山里来的穷光蛋,口气倒还挺大的!” 有个门派长老一听,立刻坐不出了,起身道:“你们……!你们倒是嚣张得很!我等仙门赴约而来,可不是为了听这些难听话的。” “够了。” 一声低吼,场上立刻没了声音。 “可……” 那长老不甘心,张口还想再争。 半步笑的二指捋过黑须,两颗铜铃般大的黑眼珠子直视前方,如一潭深水,不论远近,都不可见其底。 “诸位远道而来,理应诚心相待,怎能轻易伤了和气。” 楚九渊小声在他耳边问:“师父,怎么做?” “看我的吧。” 他笑容不改,小声回答。 众人沉默之际,一阵突兀的掌声响起。 方才卷入争吵中心的长老看清这鼓掌之人是谁,一口气险些没骂上来,他咬牙握拳,喊:“寄无忧!你小子拍什么手!” “谷主所言在理,当然得拍手了。” “哟呵,倒还是个明白人呢。” 寄无忧侧头看去,这个说话带刺的男子,正是他今早在温泉里遇到的镖头柳生。 发现他是修士,所以态度大转了吗? 这帮凡人瞧不起修士,对他来说——反倒正好。 半步笑静静瞅了他两下,双眼眯起,兴趣颇丰。 “这位贵客,我听说啊,方才有人在底下私赌,在这堂堂毒王宴上做些小动作,此事可当真?” 半步笑一脸和蔼,扮做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明眼人虽都看得出,却都是不敢讲,不愿讲的。 既然半步笑爱演,他也随时奉陪。 “那些小动作,也只是寄某为了找些关注的无奈之举罢了。” 青年利落上前,感受到四面八方所席来的警惕,或是震怒的视线,只是恭谦一笑,俯身作揖。 “在下寄无忧,仙鸣山派,上青峰主,见过谷主。” 下头有人嗤笑:“你倒还记得!” 楚九渊微一皱眉,一记锐利眼刀划过,却不如从前那样奏效了。 一人两人,少年还能将他们瞪退三尺,可那一道道不屑与仇视的目光好像在寄无忧身上扎了根,丝毫不见消退的架势。 半步笑一脸真诚:“寄小公子,你赢去那些筹码,我这宴会还怎么办?不如我给你三倍的银两,你把那些铜板都还去,这样可好?” 寄无忧立刻答应:“谷主既然开口,我哪有不还的道理?只不过,我不要那些银两,只是有个微不足道的小条件,想叫谷主成全。” 半步笑挑了挑眉,“哦?你说。” “简单。” 寄无忧抛起手中的骰子,向前掷出一道弧线,被半步笑警惕地一掌拦下,牢牢握在了宽大的手心里。 寄无忧朝他抬起下巴,“我要是赌赢了,照样把筹码还你,但要两个上等席的位子,怎样?” 半步笑捏起骰子,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寄小公子如此爱赌,倒是与我兴趣相投啊。” “这么说,谷主是答应了?” “小事而已,只不过……” 半步笑的话戛然而止,紧接着,又是一道弧线划过,那骰子又回到了寄无忧的手中。 “这骰子,寄小公子还是自己留着吧。” 他大臂一抬,招来两个捧盒小童,小童屈膝跪下,展开怀中的紫檀金宝盒,另一人双手高举,奉上白玉骰子。 “这六面白玉骰,是我前些年从玲珑阁重金求来的宝贝,公平起见,就由你们的人掷,如何?” 半步笑说着,直直盯向了楚九渊,以及他按在剑柄上的那只手。 小童心领神会,立刻躬身向前,也不管楚九渊接不接受,就将白玉骰子奉了上去。 寄无忧点点头,朝少年眨了眨眼,“阿月,你看看这骰子有没有问题,可别让这赌局有失公正了。” 柳生正气在头上,听完一下从席上跳了起来,争道:“我们老爹堂堂正正,跟你们可不一样!” 这席间,多还是含笑谷势力的人,听了,立刻争相附和起柳镖头的话。 “让他查好了!我们都是清清白白的,怎会怕这个?!” 楚九渊转了转骰子,摇头道:“没有问题。” “谷主赌大?还是赌小?” 半步笑托着下巴,闭目凝思片刻,好像真是在认真思量一般。 “我赌大。” “那我赌小。”寄无忧转过身,十分随性地环抱双臂,道:“阿月,你扔吧。” 楚九渊弹指一挥,白玉骰子被高高抛起,但还不等它落进宝盒,半步笑忽地一瞪眼,双瞳骤张,盯紧了那半空中的小白影。 他沉声一吼:“慢着。” 见捧盒的小童面露犹豫,寄无忧忍不住嘴角上扬,抬高声音,道:“抛都抛出去了,怎么还有慢的道理?” ‘咚’的一声轻响,玉骰落在宝盒中,滚了几下,停了下来。 众人望不见盒里的状况,还是忍不住倾前身子,伸长脖子,朝那儿探头张望。 半步笑沉默无言。 寄无忧并不往盒里看,而是问童子:“大,还是小?” 捧盒小童垂头落目,抿了抿唇,一嘴伶牙俐齿,不知该如何作答。 第四十三章 小童的沉默与犹豫,宣告了这场赌局的答案。 那些从眼缝里瞧寄无忧的仙门长老,也难免在手心里攥出了汗丝。 且不说寄无忧如何如何——那毒王半步笑的“赌运”,可是远近闻名的。 不过,运气好坏,全凭天意,手段高低,就依仗人为了。 他的赌运,也不过只是一些不易叫人察觉的小手段罢了。 寄无忧早在拿起这玉骰的时候,就发觉重量不对了——大点数的那一面玉料轻,小点数则料重。 一个只扔的出大点数的骰子,还有什么可比性? 还好阿月会了他的意,向大点数的那一面注入些灵气,才能赢过这一回。 寄无忧快活得像个没事人,其他人的脸色却都变了样。 捧盒的小童显然没遇见过白玉骰掷出小点数的状况,畏缩迟疑,不敢作答。 “怎么了?为何不报?” 小童一下回过神来,“回谷主,是三……三点。” 意料之中,半步笑不为所动,只是沉声一笑:“小赌一把,怡情便好,你们为何愣着不动?还不为二位公子搬席子来?” 席间与他一派的,捏了把汗的同时,不掩敬佩之心。 谷主不愧为人中豪杰,就算输给一介鼠辈也不动怒! 小童点点头,搬来两张四角蛇皮席,刚想就地展开,半步笑又问:“寄小公子,既然在席间有熟人,何不与他们并肩同坐?” 君自心眼睛一亮,稍稍坐起,准备为他们挪位。 寄无忧一下笑出,“如此更好,那我们就……坐那儿吧!” “……” 君自心又默默坐了回去。 寄无忧所指的方向,并非是他,而是位于长老们身前的白长卿。 白长卿皱了皱眉,默默移开位子,让出了两个空位。 半步笑蓦然一撇,便不再关注他们,找另一些贵宾攀谈去了。 楚九渊并未直接过去,而是扫视一圈,不解问道:“这儿远,师父为何不坐过去?” 寄无忧朝周围指指点点,假意与他闲聊,低声道:“他要杀人,我们要救人,坐那儿,不方便动手脚。” 楚九渊点点头,走上前,先一步向白长卿俯身作揖。 “见过峰主。” 这位许久不见的白峰主面色铁青,一语不发,憋了半天,才长叹一声,拍了拍身侧的席子:“坐吧。” 寄无忧正想绕到远一些的席子那儿,白长卿却拉住他,坚持道:“师弟,你坐我旁边。” 寄无忧嘴角一抽。 ……不不不,算了吧。 但在这儿起争执绝非明智之举,寄无忧只好佯装乖巧的模样,摸着脑袋坐上了位子:“师兄,好久不见。” 白长卿简短地应了一声。 另一边席上的小长老,见了寄无忧,立刻愤懑地嘟囔起来。 “真晦气!这小破宴,怎么会让这种人进来!” 除寄无忧外,其余两人一同整齐瞪去。把开口的那口出狂言的小长老给生生瞪退了。 白长卿冷冷开口:“陈长老,你若是嫌挤,大可以出去。” 他提高声音:“谁要是觉着我师弟不顺眼,大可以出去,绝不费力留你。” “……” “我,我也就是说说……” 陈长老的声音越来越低,挤出一个勉强的讪笑。 白长卿转过身,看了眼他身后的少年:“你对他倒是喜欢的很,上哪儿都要带着。” “师兄……不问问我为什么在这儿?” 白长卿眼都不眨一下,“我问了,你会说?” “确实不会。” “……” 白长卿见他背过身,和那剑修少年说了半天悄悄话,也不觉得不平衡,只是在“三赌”开场之时,靠近他耳边,一脸正色,短短地提醒了一句。 “别乱来。” 寄无忧一下睁大眼,看向白长卿的眸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不拦我?” “能让你不嫌麻烦,赶来这里的,总不会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白长卿说话间,不曾看他一眼。 确实不是。 寄无忧摇了摇头。 他印象中的白师兄,为了门派荣誉,弟子和睦,能不惜牺牲一切。 兴许是因为重生后,两人的关系改善,白长卿对自己的态度也产生了变化? “我信你,放手去做吧。” 白长卿说完,想起什么似地眨了眨眼,又补了一句。 “我的师弟不由我罩着,还能由谁来?” 第四十四章 (捉虫) 两排宾客之间有一条宽敞的过道,沿着这条道,细步走入十来位蛮腰细臂的美丽女子,牢牢勾住了台下众人的目光。 鹅黄色的轻罗舞裙摇摆之际,侍者们走入热闹的席间,他们手捧木碟,其上装着三只瓷碗,都纹有细长的竹叶青蛇。 两名资历最老的老仆躬身而行,径直走向了上等席座前。 老仆清了清嗓子,“在座诸位皆是人中豪杰,十年来一回,这规矩恐是要忘了,老奴便再唠叨一回,还请大人们原谅。” “在我们含笑谷,酒败前程,水庸无奇,毒谋天下。这毒,虽然平常人心里怕,却是我们一派的起家之宝,谁能在这三杯中赌中那唯一一杯毒,便是我们含笑谷有缘之人,当以重金相赠,愿与结实。” 席间响起一片叫好声,仙界的人听了,都互相看看,以旁人听不见的音量,不屑地轻哼一声。 寄无忧戳了戳鼓起的布袋。 “出来,但别露头。” ……不露头怎么出来? 雪球正奇怪着,就看眼前的袋口微微张开,眼前终于来了些亮光。 寄无忧压低声音,假装在与楚九渊私语:“一会儿我说冲,你就冲,听懂没?” “唧唧!” 楚九渊隔着布袋揉了揉乖巧小兔的脑袋,锐利视线直指那三杯扣紧的瓷杯。 老仆不慌不忙地动作起来,端起乘着瓷杯的木碟走向第一位上宾。 那人着一件金丝云纹锦袍,腰间别一只短铁佩剑,典型的世俗打扮。他挽起衣袖,郑重其事地选出一杯,沾水一抿,惊喜道:“这杯是毒!” 老仆飞快地抹水一尝,“确实是毒不错。” 次等席中,与那男子一派的众门生立刻鼓掌叫好,场上呼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另一人端来解毒茶,换上全新的三个瓷杯,按着次序一人人赌下来,还未轮到君自心,倒是先轮到了寄无忧几人。 白长卿兴致不高,随意选了一杯来尝,很快放下,“水。” 老仆一试,礼貌地说了些客套话,便收走筹码,点头绕开。 轮到楚九渊时,已是很久未有人赌赢过了。 少年指尖轻点水面,尝后,平静道:“是毒。” 艳羡目光由四方射来,楚九渊只是平淡地移开视线,推开了老仆递来的解毒茶,看向那新送来的,搁在寄无忧身前的三盏瓷杯。 老仆微微抬手,“大人,请选吧。”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寄无忧不假思索地捧起中间一盏瓷杯,仰头就往嘴里送了一大口。 “师父?” 楚九渊微微一愣,面露担忧,不知他为何这样做。 “你……”白长卿颇为嫌弃地摇了摇头,“师弟,你倒也不怕嘴麻。” 凡界的毒.药不管多烈多猛,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带来些嘴麻腿酸的副作用罢了,但好端端的,哪里会有人主动讨个大.麻嘴? 寄无忧讪笑两声,丢回杯子,“我还以为是酒,没想到却喝了一口辣东西。” 老仆尝后点头:“恭喜大人,确实是毒。” 寄无忧摆摆手,抿了口解毒茶,示意老仆快些退下。 众人虽觉得他动作奇怪,但一想起此人刚来时,那人人喊打的阵势,便也各自想通,转移注意了。 只有楚九渊皱眉掰过他的脸,担忧察看起来,他不解,为何自己的师父总是这样乱来,一点不在意自己的身子。 寄无忧好笑道:“你摸我脸干什么?我又没有用那毒.药洗脸。” 楚九渊松开手,又问:“真没哪里不舒服?” “好的很。” 寄无忧余光瞥向半步笑,低声道:“只要其他人都看见我喝过不少,一会儿等到了时候,事情自然会好办许多。” 楚九渊问:“师父是等君少爷喝前,亲自证毒?” 寄无忧点头道:“算是,也不全是,先看他们会怎么做吧。” 寄无忧抑住眼中的警惕,重新看向正玩着三赌的宾客们,神色中多了些轻佻。 但唯一令寄无忧在意的,是他即便演得如此卖力,半步笑却从未与他对上过眼。 是没注意到他们,还是另有原因? 寄无忧静观其变,淡然地望着那用作三赌的木碟瓷杯,摆在了一脸茫然天真的君小少爷身前。 霎时间,场上气氛骤变,一股无形暗云忽然笼罩全场,杀气涌动,暗流翻滚。 这绝非是他一人的错觉,包括白长卿在内的几位仙界高人,修为高于金丹以上的,对此也都有了些许察觉。 这股危险气息恰巧吸去了他们的注意力,而君自心又毫无意识,悠哉地在瓷杯之间挑选半天,终于是有了答案。 君自心笑着决定:“就……右边这杯吧!” 寄无忧见他的手快要碰着瓷杯,立即拎起小布袋的口子,低声唤道:“雪球,冲!” “好嘞!冲冲冲!” 雪球轻声答应,也不管自己要撞的是什么,小腿一蹬,一颗小白团就这么冲了出去。 “什么!那是什么东西!” 席间一人尖叫出声,指着雪球的影子喊起来。 君自心刚拿起瓷杯,来不及反应,就被横冲直撞的兔妖撞松了手。 地上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响声,毒水四溅,在木质的地皮上开始腐蚀,溃烂。 混乱中,传来了半步笑阴森露骨的诡异笑声。 第四十五章 这毒水四溅洒落一地,一阵滋滋作响后,将那块平地都烧出了一块块小圆坑来,君自心连退几步,吓得不敢靠近。 “这,这到底是……” 雪球见事情办成,掉头刚想冲回去,却被一道极快的影子给截了下来。那人力道不小,出手快若一道流星电光,一下就逮住了雪球的两只小兔耳。 半步笑盯着瑟瑟发抖的小白团,冷冷问道:“柳镖头,是什么东西来打搅我们的兴致?” “老爹,只是个兔子。” 柳生举着雪球,抿着嘴,疑惑地看着手里的小动物。 半步笑昂首微笑,道:“柳镖头,那是妖怪,不是兔子。” 柳生一惊,狠狠拧紧手里的兔耳,“这是妖怪?!” 半步笑转过头,浑圆的眼珠一动,竟是透出了刀刃的光。 “寄小公子,你的妖怪朋友,为何要出来捣乱?” “扰了各位清净,实在是不好意思。”寄无忧佯装一脸歉意,缓步走了出去,“只是,小兔妖虽然莽撞,却又做对了事。” 半步笑挑挑眉:“寄公子不妨说说,哪里对,又哪里不对?” 柳生正像恶狗一般瞪着他,手里还紧抓着可怜的一对小兔耳。雪球以为要得救了,眼前一亮地动了动身子。 寄无忧却绕开他们,径直走向了脸色堪忧,杵在一角的老仆。 “老人家,刚刚洒的那杯是毒吧?” 老仆弯着腰,额上冒汗,点了点头。 “那剩下的这两杯,一定就是酒和水了吧。” 寄无忧笑盈盈地转身,从木碟上拿起另一杯完好的瓷杯,递到了老仆面前。 “请。” 不知何时,场中已无一人敢出声,无数张嘴皆屏足一口大气。 当老仆神色紧绷,接过瓷杯却迟迟不肯不可以喝的动口时,事实如何,在众人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柳生瞪大眼,惊讶地看向老仆。 “赵叔?” 一位矮小的仙界长老缓步走上前,掀开杯盖一闻,立刻紧收眉目,喊道:“断魂散!” 瘫在地上的君自心又是大退几步,恐惧地将身子缩了起来,不敢靠近那险些夺去自己性命的剧毒。 白长卿不再沉默,起身正色道:“堂堂毒王宴,发生此番意外,谷主可否为我们做个解释?” 柳生急道:“实在无赖!断魂散是你们仙界的异毒,怎么就怪老爹了?” 但这点倔强起不了作用,方才那赵姓老仆的反应众人已是有目共睹,即使是那一片忠心的含笑谷弟子们,都无法再为其做什么辩解了。 半步笑扶着下巴,毫不慌张地无视了那些或是不解,或是愤怒的视线。 “老爹……这……” 柳生求助似地看向了蛇皮席上的,被孤儿出身的他与众位弟兄认做亲父的老人。 自从他被半步笑带入这江湖的深水,也快有十个年头,早已不是那个只知义气豪情的毛头小子了——半步笑的生意和手段不干净,他再清楚不过。 可是想在这生死场上苟活,拼出一番成就,又有谁会是干净的? 然而在人间讲台上台下,一旦在台面上脏了手,就真的难以挽回了。 盯着他老爹生意的敌手,绝非两只手就能数清的,今日之后,他们的日子又该如何过? 如果,如果不是那个狗仙人出来坏事的话…… 早知如此,那时在温泉里,他就该把这个混账杀了。 柳生后悔地咬紧牙,胸腔内堵满了无处发散的怒火,一掌丢开了被他紧抓已久的小兔妖。 盯着角落里缓缓走开的寄无忧,他听到刀鞘中的老友正在呼唤自己——呼唤着一场血腥的洗礼。 第四十六章 寄无忧悄然退开。 不论半步笑从前在背地里耍过多少阴招,如今这一回,阴谋终于败露于日光之下。 无须寄无忧动手,那些等着半步笑露马脚的那些江湖中人,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君自心未死,半步笑落马,一切都进展顺利,但…… 这股心悸与不安,究竟是怎么回事? 手背忽然一凉,寄无忧冷不防地想要抽离,却被一股霸道力量制住,不由分说地拉去了一旁。 “阿月?” “师父,手!”楚九渊狠皱着眉,却小心翼翼地捧起另一只耷拉在青年身侧的手掌。 寄无忧试着活动左手,才发现自己的左手乌黑脆烂,那质感竟已不像人类的皮肉,反倒是像……一条焦黑的枯木。 他动作一滞,有些嫌弃地挥了挥这条枯手,“这是什么东西?” “手!我的手!” 一声惨叫忽地从人群中响起,原本凝重的空气立刻变得慌乱起来,不时有人尖叫出声,举着自己的焦黑肢体,崩溃地哭喊大叫起来。 寄无忧额上渗出汗丝来,忽地睁大眼,悔恨地握紧了那只枯手:“解毒茶里掺了东西!” 防过了毒,却防不过这解毒茶…… 竟然真有东西能害到自己这金丹之身,他都想为半步笑鼓掌了。 “小心点,先别用力。” 楚九渊将他挡了个严实,毫不犹豫拔剑而出,剑锋一转,直指毒王。 半步笑不慌不忙地从蛇皮席上坐起,过于强大的身形与气场像泰山般,笑着将场上的混乱尽收眼底。 “在座诸位,来头都不小,我一个老人家若是请诸位守口如瓶……那定然是做不到的。这偌大一个江湖,岸浅水深,为了我含笑谷的名声,只能委屈下诸位,尝尝这狗肉的味道了。” 说完,他喉中忽然发出一阵诡异的嘶笑声,听得寄无忧浑身不自在,心中的不安也随着这笑声愈发涨大起来。 他说的狗肉,不会是…… 绕是寄无忧不敢想,那从暗门中隐隐出现的,滴着口水的细长身影,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可怖低吼声阵阵响起。 狗——无数的狗从四面八方走近人群。而且看上去,饿得不轻。 起初,并没有什么人害怕这些饿狗。 直到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被这些恶犬紧紧包裹住每一寸皮肤,啃到眼珠落地,森森白骨暴露在外后,在场的男男女女,才感受到了这份令人毛骨悚然,源自于死亡的恐惧。 一阵高过一阵的惨叫声中,人群蜂拥着,推搡拥挤,想要先一步达到那明明不远,如今却好似远隔千里的大门。 “让开!都让开!” 狗发了疯地想咬人,人则发了疯地向外逃,有几个腿脚慢的,跌跌撞撞地往他们这儿逃,背后还跟来了几条长着血盆大口的恶犬。 寄无忧眯起眼,从袖中抽出一张灵符,还未来得及念咒,就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他的脸颊紧贴着少年的胸口,近的好像都能听到他的心跳。 热烈的,跳动的心脏。 这一秒的愣神中,少年已经拔剑出鞘,将向他们扑过来的红眼恶犬一剑劈开。 刀锋划过之处,霎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溅。 少年一手护人,一手舞剑,招式并不凶狠刚烈,却招招致命,将这些食人恶犬一波波斩退。 虽然安全,但寄无忧又不愿意这样被动,几下晃动过后,他摇了摇楚九渊的肩:“阿月,你快放我下来,我可以对付的!” 楚九渊迟疑了一下,徐徐移开眼,冷静回答了他。 “我不放心。” 寄无忧:??? ——谁?阿月?阿月不放心他? 虽然想这些不是时候,但他这个师父,怎么好像……越做越不称职了? 第四十七章 这些疯狗凶狠残暴,却也不笨,发现在楚九渊这儿吃不到甜头后,立刻扭过头,朝着其他宾客扑了过去。 寄无忧在一瞬间出手掷去几张爆破符,赶在它们将那些人撕碎前,将疯狗的脑袋一下炸开了花。 眼看效果不错,寄无忧还想再掷些符纸过去,却被楚九渊拉住了手,转而几道剑光刺去,代替符纸,将疯狗的脑袋生生劈开了。 寄无忧摊手道:“也许……我不该插手?” 楚九渊摇摇头,指向了他中毒的焦黑枯手。 “没确定情况之前,少用这只手。” 噢,他自己都差点给忘了。 寄无忧倒是挺无所谓,人都死过一回,失去一只手便没有多吓人了。 “行,那我换只手。” 楚九渊很明显地投来不赞同的视线,但寄无忧执意如此,最终还是将他劝回,开始寻找其他人去了——在这片混乱的人海与尸海中。 不一会儿,他们就从中拖出了君自心。 他精神还算正常,只是一身昂贵华服此刻却像被人踩过八百回似的,皱得跟块抹布没有区别。 他恍惚地睁开眼,看清两人后,幽幽出声:“蓝音……蓝音呢?” “你先休息,我们马上去找。” 虽说如此,寄无忧其实并未抱希望。 如今死伤早已过半,一个年轻女子迎上千百条恶狗,实在凶多吉少。 但万幸的是,他们还真从人群中“救”出了女子。 那些逼近蓝音的恶狗早已饿得红了眼,而她也同样杀红了眼——女子手执一柄重铁长剑,将恶犬一波波杀退,鲜血遍地,狗的,她的,路人的,三者皆有。 直到被带到君自心身边,她才从那股喷涌的杀气中回过神来,疲惫地睡了过去。 君自心松了口气,多亏楚九渊掩去了他们的气息,才使得他们能像现在这样平静,并肩坐在这个隐秘的小角落中歇脚苟活。 他诚心感激道:“寄公子,刚刚真是多谢了。” “不必,应该的。” ——毕竟,这也是为了他自己。 寄无忧摇了摇头,婉拒君自心执意要送的一叠银票。 他自己也挣得到,一点不缺钱,还要这些银票有什么用? 寄无忧拉起他们:“此地不宜久留,我带你们去找白长卿。” 事态稍稍缓和之时,还以为不会再有更糟糕的事发生了,直到大门逐渐关上,拦住了外头的光线,以及所有想要逃命的人。 没了光,金色的宴会场顷刻间沦为了一座黑色的屠宰场。赤红的血液溅出,凝固,正如同他们的生命,燃烧,又在一片宁静中熄灭。 痛苦的人群扒着门边,试图撞开这堵牢不可破的大门,“不!不!不!!!” 黑暗之下,在重重惨叫声,撕咬声中,隐隐传来了一声压抑着愉悦的笑。 “人吃狗?还是狗吃人?活一步?还是活半步?” 说罢,那笑声再次响起,像诡邪的咒语,摧毁了那些绝望之人最后的理智。 “……疯子。” 寄无忧嘀咕出声。 一位年迈的长老站了出来,试图拯救场上一团糟的秩序。 “诸位不必惊慌!我们诸位长老道法无边,自然会……” 还未说完,尖叫的人流一冲而过,将他撞倒在地。 白长卿正挥剑劈开那一只只想要往他身上靠的野狗,回头才发觉不妙。 “李志长老!” 他刚想冲过去救人,然而颈边突然扑来几只血口疯狗,他匆匆一避,只让它们撕去了自己的一片衣角。 再回过头时,白长卿惊讶地张大眼:李志长老已被疯狗咬断气管,双眼暴凸躺在地上,全然没了气息。 “……该死。” 扑面的腥臭味叫白长卿皱紧了眉,他回过头,恰巧对上了寄无忧望过来的视线。 “师弟!你的计划不会就结束了吧?” 寄无忧知道他要说什么,“虽然有点麻烦……我会去追的。” “我拖住这儿,你们去吧。” 白长卿收回视线,背对着二人,不再看他们。 “区区几条野狗,我还对付的了。” 寄无忧淡淡‘嗯’了一声,一阵仓促足音响起又消失——白长卿心领神会,知道他们已追去了半步笑的方向。 又是一剑,数条嗜血的疯狗即刻暴毙,惨死剑下。 趁他忙于御敌时,一前一后有两个一大一小的黑影淌血而过,迅速去往了半步笑消失的方向——同时,也是寄无忧与楚九渊消失之处。 他余光瞥见黑影,已然来不及阻止,而需要白长卿保护的人又实在太多——他不能为一个影子再去分心,说不出的话,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 千万别出事了,师弟。 第四十八章 大门被关上后,昏暗无光的室内闷热无比,血臭味浓得快让人作呕,寄无忧遮住口鼻,与楚九渊一道快步前行,向着半步笑消失的方向追去。 “你们!你们慢点!等等小爷我啊!” 雪球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总算赶到了寄无忧的身边,两腿朝上一弹,扒住他的腿就不撒手了。 “就拿小爷当工具!臭东西!你他妈是人吗!” 寄无忧听得耳朵嗡嗡响,一把捞起这喋喋不休的小兔妖,揣进了自己衣衫内侧的夹层里。 “你!你干嘛!” “再吵就回去喂狗。” “……哼!” 雪球悻悻收声,但一低头,发觉自己的兔脸正好贴上了青年布料极少的胸口。 嗯? 断袖兔的耳朵机敏一竖,发现事情有所不对。 这人平时衣服穿的松,只知道他瘦,没想到,身材倒还不错…… 还没来得及心动几下,雪球又被提了下来,重新挪了个地方。 “雪球还是待在我这儿吧。” 楚九渊脚步不停,低头告诫般地瞥了眼小兔,便不再说话。 雪球:“……” 行,不看就不看,小气鬼…… 寄无忧忽地一挑眉,急忙站停双脚,“阿月!快退!” 楚九渊身子一转,稳稳地停在了一处略微凸起的木板之前。 寄无忧果断上前,一脚踢开木板,发现那木板下填塞了一块巨石,而巨石下,恐怕就是半步笑逃去的地方了。 他正要丢符出来,楚九渊却拦住了他。 楚九渊握的不紧不松,恰好能不让他挣开。 “师父,下面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了?” 寄无忧低头一看,这石块形状古怪,并不能正好填满木板下的大坑,缝隙中漏出一星半点的微弱火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楚九渊皱眉道:“死气太重。” “死气?你怎么知道?” 寄无忧觉得奇怪,“阿月,你难道……闻到了?” 这儿的死气明显被掩盖过,平常的修士再怎么闻,都闻不出什么名堂,除非修为极高,或是——那早已销声匿迹的魔界魔修。 寄无忧想了想,不由惊叹:难道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阿月的修为又突破了? “只是感觉。” 楚九渊低头盯着地,不与他对视。 借着少年沉默之时,寄无忧想了很久,并没有什么万千思绪纠缠其中——他早已有了答案。 他抬起头,“阿月,我们回去吧。” “回去?”楚九渊不解地抬头看他。 寄无忧背过身,“这事反正也不关我们的事,救人已是我们仁至义尽,何必为了这帮陌生人,拿命去冒险?” 他怕极了麻烦——尤其是这些危险的,在生死阴阳界上摇摆的麻烦。 是杀死作恶的毒王,被尊为一个模范,英雄,还是与那些未寒的尸骨作伴? 寄无忧会选择后者。毫不犹豫。 被人说懦夫又如何? 一个仙界遗孤,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一些事便已注定,牢牢地烙在了他的生死簿上。 而看看现在——万事顺利,死局已破,正是他奇门符王回归人间的大好机会。 更别提,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不会再是。 第四十九章 深吸一口气,寄无忧闭上了眼。 隔着眼睑,他似乎已看见天朗气清,风轻云淡,而他们二人坐于一栋酒楼小亭,四周柳荫重重,花瓣飞落,飘于酒面之上,而悠扬动听的小曲小调遥遥传来…… 这样的生活触手可及——只要他们能顺利离开这儿。 雪球探出头来,插嘴道:“我看你们还是别下去了,这底下的死人味快浓死我了,准是半步笑收的那堆仙人骨头发臭了。” 寄无忧打断了它的话:“等等,仙人骨头,你指什么?” “嘿,这你们就不知道了!”雪球一溜烟爬到楚九渊肩上,正儿八经地开了腔:“话说百年前,你们仙鸣山派出了一对师兄弟……” 寄无忧扶额道:“说重点。” 雪球轻哼一声,接着道:“那师兄弟……咳咳,正是贤王与你们掌门李怀恩,同门反目,死伤无数,你们都也知道了,只是那时死了的人,你们猜猜,都丢哪儿去了?” 楚九渊听完别过头,抿紧唇,那张难见变化的冷脸上,此刻竟写满了震惊。 “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雪球摊开手,“你们仙界平日一直标榜得怎样怎样清高,那时候为了一个掌门的位子,死了多少人,三界人都是记在心里的!” “可师兄说……他们,都葬在西面的山上了。” 楚九渊说完,整个人便没了声,他僵硬地立在原处,宛若入定。 雪球解释起来:“这年头,凡界很少打仗,上哪儿能找来这么多新鲜尸体?埋了不如卖了,可值钱的很!” 寄无忧沉默半晌,又问雪球:“半步笑不是炼毒吗?要这么多尸体,是要炼别的什么?” 雪球:“我咋知道,你自己下去看看不就行了?” 寄无忧:“……” 和雪球没什么沟通的余地,寄无忧只能踩着这块结实的巨石,等着少年早已迟到的回复。 楚九渊盯着足下巨石,许久后,终于缓缓开了口。 “我娘说,生我的那二人,就是那时走的。” 寄无忧叹了声气——果然。 “所以呢?你想去见见他们?” 他该猜到的。 依照阿月的性格,如果这石头底下真关着他的父母,他怎么也不会跟自己乖乖离开。 楚九渊微微颔首,“这底下情况不明,师父不必冒险,我自己去就行了。” 他不是这个意思。 “你……” 寄无忧一下梗住,很快又说:“阿月,你父母若是在,也一定不希望你去犯险,他们早已归西,又何必一定要去呢!”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可胸口仍是堵堵的,好像那巨石不在他脚下,而是在他心里,将他的胸腔狠狠撑开,势要磨得他皮开肉绽。 寄无边忧说着,边向前走了一步,可少年却又随即退后一步,他伸一手挡在身前,推拒着寄无忧的靠近。 “师父,我……必须得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楚九渊拔出长剑,剑指石地,顷刻间石崩地裂,大片尘灰扬起,遮住了寄无忧的视野。 “阿月!” 寄无忧猛一挥袖,空中扬尘立刻消散一空,而少年也已不见了踪影。 他,并不是这个意思…… 第五十章 原本填塞于此的巨石,已被楚九渊用剑气炸出一个大坑。 寄无忧走近那爆炸形状的坑洞,一脚踩在了其上的禁制上。 一个被匆忙布下的禁制。 虽然有效,但……阿月不会真的以为这能拦下他吧? 寄无忧踩了踩结实的禁制,只是轻轻动了动手指,牢固的禁制顷刻间炸裂成数千数万块碎片,像是雨落成花时,四溅而起的水雾。 他皱眉盯着自己的指尖。 ……太久没有用过仙术了,还是不习惯。 不论怎样,禁制已破,寄无忧轻巧地朝着坑洞跃了下去。巨石下的高度并不太高,他一下落在结实的地面上,在空旷的黑暗中响起一声空灵的回音来。 寄无忧甩出一张灵符,四周近处的黑暗当即被照亮,他顺着仅有的一条窄路走出几步,唤道:“阿月?你在吗?” 回答他的依旧只有回音。 ……也只能继续找了。 他沿着前路在地宫走了一阵,经过几道石门后,虽未能找到乱跑的徒弟,却也有了意外的收获。 寄无忧好笑地盯着石门前的男子:“柳镖头,没想到你还有这个兴趣?”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被捆成了一个粽子的柳生满脸涨得通红,怒吼向微笑旁观的寄无忧,“我今天非杀了你这个王八蛋不可!快帮我弄下来!!!” 看他的样子,估计是触发了石门的陷阱,才被五花大绑成这样的吧。 寄无忧绕开他,作势要去推石门:“欸,你既然要杀我,我干嘛要放你下来?” “啧。” 柳生一张关公红脸,此刻已气的咬牙切齿,“我答应不杀你了!你……快把我给放下来!” “你让我考虑考虑。”寄无忧不慌不忙地在他身边绕了一圈,“柳镖头,这儿是一处地宫,你能找来,说明你也是认得路的了?” “那不是废话吗?”柳生不屑地别过脸去。“我这是一时失手,才中了招的!” 寄无忧想了想,道:“我们做一笔交易,我放你下去,你带我去主墓室,这样如何?” 这儿既然是地宫,就定有主墓侧墓之分,如果阿月真能找到他父母的棺木,先去主墓一趟,绝不会错。 柳生冷冷笑出了声,毫不领情:“交易,呵,你们仙人还真是精打细算,尤其是你!不愧是把老爹也算计了的混蛋!” “说起做生意,我哪里有你们专业?” 寄无忧弹了下捆着他的麻绳,一道结实的闷声响起,听得柳生愈发皱紧了眉。 “柳镖头只要回答,去,还是不去?” 把他撂在这儿的话,问题也不大——顶多,也只是在地宫里一个人腐烂而已。 柳生只能悻悻妥协,嘟囔起来:“我去!我去还不行吗?妈的……你别问了,快把我放下来啊!” 束缚他的麻绳瞬间被割开,柳生挣扎着跌下来,险些和寄无忧撞了个满怀。 “你……!” 柳生气冲冲地瞪向寄无忧,伸手就想拔刀,手还没摸到刃口的光,就当即被寄无忧凭一张灵符猛地拍开。 “别不老实,带路。” 寄无忧的语气很淡,就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平常事那样。 “你先把我带到,至于带到之后,随你喜欢,想杀我的话,就来杀杀看吧?” 第五十一章 阴冷潮湿的地宫中,四面八方皆为石壁,不知从何处渗出的水滴轻轻落在地面上,带起一片回声叮咚。 他们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再一次的,眼前出现了一道石门。 石门正面刻着三条刮痕,寄无忧划上了第四条。 “第四次兜回这儿了,你真的认路?” “闭嘴!”柳生猛地踹了脚石门,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我怎么知道那个墓室怎么走!” “……你说过你认路。” “这地方是老爹的宝贝,就连我才来过一次。”柳生拍了拍浮在衣袍上的灰土,“这地方脏得很,待久了折寿,劝你还是出去,和我在外头打一场!” 寄无忧冷笑:“那你知道出去的路?” 柳生:“……” 寄无忧靠着石墙,闭眸凝思。 再往前走,恐怕也只会继续鬼打墙罢了——必须得找到别的出路。 柳生盯了他好一会儿,才问:“跟你一起那小子呢?跑了?” 寄无忧依旧闭着眼,装作没听到。 柳生吹了声口哨,“那就是跑了。” 寄无忧冷眼瞪去:“你非要惹我?” 重生之后,因为阿月一直在身边,实在是很久没有发过脾气了。 这么长时间了,他们二人相处得好,从来没有过什么分歧。 ……直到今天。 似是被拔去了定海针的滚滚浪波,时而漫过堤坝,时而又枯竭干涸,总是没个准头。 寄无忧忽然发觉自己一直错了。 他以为,陪伴阿月该是他应付的责任,应报的恩情。可当他们真的分开后,却是他六神无主,手足无措。 可四面仍是石壁包围,他已无路可走,又该去哪儿找阿月? 寄无忧重又抬起头时,怒气已消下大半。 “让开。” 柳生昂起下巴,轻蔑一瞥,“凭什么?” “那你继续往前走,看看什么时候能出去?”寄无忧绕开他,摸在了寒冷,黏附着一层潮气的石壁上。 柳生紧皱的眉头忽然展开:“你想炸墙?干嘛不早炸!我还以为你没这能耐呢!” 寄无忧:“……退后。” 阿月的寡言少语,现在看来,真是件好事…… 灵符贴上石壁后,他很快念过一句灵决,只看眼前一道危险的红光闪过,‘轰’的一声巨响,坚硬而完整的巨石顷刻间炸裂粉碎,疾风扑面,吹扬起青年的乌发。 寄无忧屈膝退后,防备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随之而来的,不只有尘土——是阴气,扑面而来的阴气。 他也不想拖延时间,一开始不炸,怕的就是出事。地宫属极阴之地,其中的每一条曲折弯道排的都有讲究,如果唐突破坏,后果……不会太妙。 他跟柳生也提了一遍,这人洋洋得意道:“我堂堂江南第一镖局的镖头,会怕这点鬼把戏?诶,怎么凉嗖嗖的?” 模糊的声音隔着浓烟传来,填了些若即若离的神秘感。 “喂!你怎么在这儿,我……卧槽!什么东西!” 柳生的叫骂听上去凄惨极了,寄无忧赶紧赶去,挥开浓烟一看—— 柳生半跪在地上,拼命朝身前挥舞大刀,沙哑喊叫道:“快!快帮我!!我就快干掉他了!” “……” 寄无忧无语上前,把倒在他身上的尸骨踢到一旁。 江南第一镖局的镖头,果真厉害…… 第五十二章 地上的男子曲着腿,举着刀,一脸壮烈牺牲,英勇就义的模样。 寄无忧:“……” 还好他徒弟不会笨成这样,否则他非要崩溃不可! 听见身旁没了动静,覆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也骤然消失,柳生缓缓睁开眼,看着空荡荡的前路:“鬼呢?” 寄无忧用下巴指了指地上散落的人骨:“这儿呢。” 柳生一望见这死人骨头,悻悻拍了拍身上的灰,以掩尴尬,猛地踹了脚骨头堆。 “什么鬼东西!净吓人!”柳生弯腰拾起一条大腿骨,又嫌弃地丢了回去,“怎么都是灰!呛死人了,这都放了多久了?” 如果从门派内乱算起,至少百来年吧。 寄无忧迈进被他炸开的坑洞中,一股扑面而来的恶臭就熏得他两眼发直,险些一脚踩空。不夸张的说,这就好像是数千个不爱洗澡的臭男人用自己的棉袜熏臭豆腐…… 柳生一进来,立刻骂了句:“卧槽!” 但短暂的骂完之后,他也没了声——在这样一个臭气熏天的空间里多说话,显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他们捂着鼻子不敢吭声,心中都有一个问题:这是哪儿? 寄无忧手中抛出一张灵符,黄皮符纸上的灵纹闪出一道强光,照亮了他们四周的种种景象。 蒙尘已久的黄土墙上,陈列着无数的棺盒。 他忽然心里一颤。 这儿,就是阿月要找的那个地方?那个存了数以万计修士尸骨,可能也藏着阿月的亲生父母的墓室? 寄无忧眯起眼,棺木上隐约显露出一些黑色的痕迹,引得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想将那痕迹的轮廓看得更清楚些。 柳生不顾刺鼻的腐臭味,伸手拽住了他的袍子,话里带着些警惕和不安:“慢着!你去哪儿?” 他掩鼻沉声道:“松手。” 寄无忧甩开他,快步走上前,抹开了木棺前头的一层厚灰。 “陈市。”他一个个念了过去,“李思量,赵无……” 这偌大一个墓室,一排排棺木少说有数千个,竟是都密密麻麻刻着人名! 寄无忧心中惊讶——这半步笑究竟在拿这些尸体做什么?竟敢在死者的棺木前刻对应的人名? 收集死尸,聚集阴气,本就是件极为危险的事。若是在阴尸棺木上刻了名,便更容易引来一些……脏东西。 寄无忧站在数量庞大的棺木群前,都不免觉得体寒难忍,周身宛若覆上了一层薄冰——他正被这股强烈而诡异的怨气所折磨。 “喂,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柳生小心翼翼地退后了几步,忽然看向黑暗中的一处,猛地发力,把凝思中的青年一掌打出好几米远。 “你!” 寄无忧抹了下嘴角的血,从堆在地上的几具棺木中爬起。 柳生咬牙道:“他妈的!别吵了!外头有东西!” 紧随其后的隆隆巨响,宛若又一阵爆炸,将大门口炸了个粉碎,漏进的些许光亮让他看见一个巨大的影子飞入墓室,重重地砸在了墓室的土墙上。 一声清脆的断裂响起,是谁被打到骨碎肢裂,血流成河?又是谁气若杀神,踏剑飞来? 寄无忧不由自主地为那股力量吸引,他想探出身子,才发觉自己的左臂被压在了棺木堆下,不得动弹。 “啧。” 寄无忧皱起眉,从棺木堆下挣脱而出,而棺木上刻着的两个名字,也随着灰尘的洒落,映入了青年的眼中。 他挣脱的动作骤然停下。愣神盯着这对同棺而藏的尸骨之名,入定般地,没了响。 这对在人世间深眠已久的名字,一个叫江符离,一个叫寄洛京。 第五十三章 他上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时,已是八十多年……甚至九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是一个冬天,凡界白雪皑皑,仙鸣山派却依旧是草长莺飞,峰蝶飞舞,一片宁静祥和之景。 晨起,如往常一样,弟子们舞剑吟书,修炼心法。 饭堂里,几个小弟子扎堆抢饭,扎堆闹腾,吵得几个师姐都没了耐心,放下碗筷匆匆离去。 他们闹腾累了,往四周看了一圈,立刻找到了一个值得打发时间的对象。 领头的小弟往前一站,左唇一扬,高声道:“哟,这不是那个谁吗?” “是死了妈的东西!” “你别说!要不是死了爸又死了妈,咱掌门哪里会理他?” 小弟子们哄堂大笑,小小的少年却依旧自顾自地喝着碗里的菜花粥,咀嚼过后,甚至平静地开始剥他碟里的白煮蛋。 领头的少年笑完,见寄无忧无动于衷,心里不乐意了,“喂!哑巴了?” 寄无忧理都不理他,慢悠悠地剥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白煮蛋。 “你小子?再吃?” 那少年指着寄无忧的鼻梁,脸涨得通红,一下子伸出手,把那半碗菜花粥翻了个面,扣在了寄无忧的餐碟上。 周围的小孩儿们又乐了:“你继续吃啊?” 寄无忧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在这些惹事弟子们惊讶的目光中,唇角微微上扬,笑着把那碗粥——扣在了自己的头上,随后从饭堂飞奔而出,一溜烟跑没了影。 众人:??? 这小子怎么回事?终于被欺负疯了? 忽然有个年纪大点的弟子跳了起来:“快!快走!白长卿要过来了!” 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谁要走?” 白长卿站在门口,一身道袍,气势威严,叫人肃然起敬。 他身后还跟了个满脸是泪的小哭包,头上顶着个小碗,头发上沾了不少湿哒哒的菜叶和米粒,脏兮兮的,这一副被人蹂躏,可怜巴巴的模样,谁见了都要替他打抱不平。 白长卿心疼地握住他的小手,领着他走到人前,柔声道“师弟,都是谁欺负你了,别怕,都跟我说吧。” 寄无忧捂着脸假哭,在手缝里冲这些小弟子们狡黠一笑,随后又恢复了小可怜的模样,指着他们道:“都,他们,他们都骂我……说我没爹没娘,唔……” 小可怜泣不成声,白长卿怒不可遏。 “你们!通通给我去领罚!一人三百本筑基心法,一本都不许少!” “可,可是……” “什么可是?寄小师弟可是你们的同门,你们做师兄的怎可趁人之危,害人不幸!谁说的可是?再加一百本!” “是,是是是……” 小弟子们的声音愈来愈小,扫兴地转身要走,寄无忧眼睛一亮,瞄准了一个矮个子的小弟子,俯身上前,偷偷摸走了他腰间挂着的一串钥匙,顺势往地上栽了个跟头。 白长卿急忙上前:“师弟,怎么了?” 小男孩眼角带泪,红着鼻子说:“他,他绊我……” 待到寄无忧溜走时,那帮招惹他的小弟子,恐怕已被罚抄八百本心法了。 寄无忧心里只有二字:活该! 谁叫他们嘴巴放不干净?多抄几本心法,说不定还能拯救一下他们那颗腐烂发臭的良心呢。 寄无忧攥紧钥匙,一路小跑,沿着一条山中小涧,找到了那座偏僻,少有人去的小书楼。 钥匙孔里都积了一层灰,打扫的弟子肯定偷懒很久了,他想。 钥匙插.入合适的孔洞,轻轻一拧,屋门“吱啦”响了一声,便轻易地被打开了。 他轻车熟路地走上二楼,从老地方拿下了一本名册,一页又一页地翻了过去。 “李二,年十四,死因不明,未娶妻……不对。” 这本名册里记录的“死因不明”的修士,都是在“那个时候”被人杀了的,他还听说,害死他们的,是一个叫做贤王的人。 寄无忧不知道这些是不是真的,他也并不在乎。 他只是在这些名册里,日复一日地找着。 他并不思念他从未谋面的生身父母,但他仍是继续寻找——即使只是看看,只是想知道,他们究竟何名何姓罢了。 手中的这本,已是最后一本能找的名册了。 李,张,陈,陆,王……一个接一个的姓氏由眼前掠过,他也并不是粗略看过,直到将那人的生平,年岁等种种信息全部看完,他才会失望一叹,翻去下一页。 少年不肯放弃任何一个可能——也许他的父亲不姓寄,那时人人都怕连累亲人,就算给他取一个其他的姓氏,也并不是没可能的。 小个头的少年坐在书柜上,翻着,看着,找着,终于在一个名字前停下了动作。 “寄……寄洛京?” 少年眼前一亮。 也许只是和从前一样,恰巧同姓罢了——他这样告诉自己,强压下心中的期待,以免有更大的失望。 他抬起眼,看向那贴在名字边上的,一张小小的毛笔画像。 太久了,寄无忧如今已记不清那人究竟长相如何,但他记得,他只用了一眼,就确定了。 那是他的父亲,平凡的身世与作为,平凡地爱上一个人间女人,最终平凡地死去,留下一个尚不满月的孩子,独自一人走入这苦难的世界。 若是说寄洛京有什么不凡之处,便是他那一对生得清明好看的眉眼,而那乌黑的眸子里,总是藏着些难以捉摸的光。 从回忆中挣脱出后,寄无忧眼角低垂,盯着棺木上的一对名字出神。 何曾想到,竟会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寻到自己的生身父母。 寄无忧觉得可笑,疲惫地扯了扯嘴角,忽地觉得心中升起些酸涩的滋味,但又说不出,这股滋味由来何处。 第五十四章 他颤了颤抬起的手,想抹去那对名字上覆着的灰,终究还是放了下去。 寄无忧重新抬头,看向那血腥气味的来由。 “哈……哈哈哈……” 尘土飞灰中,飘来一阵沙哑的,呛血的笑。 石缝里,一条粗臂猛地举起,拧开的五指重重一推,把压在身上的石块给推了开来。 寄无忧向暗处退了几步。 那个手臂,不会是…… 一颗带血的脑袋含着笑,挣扎而出。 寄无忧还没看清那血面上的人脸,柳生便两腿弹起,飞奔上前。 寄无忧下意识想去拦他,手伸到半空,才想起这傻乎乎的柳生,怎么说,也是那人的亲信之一。 柳生替半步笑扒开了压在他腿上的石块,又急忙拭去他嘴角的大滩鲜血,可那血液横流不停,怎么都擦不干净。 他不安地打量着老人庞大却残破的身子:“老爹!你怎么样了?” “呵!好得很!”半步笑咧嘴一笑,嘴里几颗牙齿已经不翼而飞,“楚小弟,你不是要寻你爹娘吗?倒是选了个好地方!” 少年停于剑上,垂着头,叫人看不清他面上神色。但那阴沉的气场,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阿月?” 寄无忧唤了一声,却不见他反应。 寄无忧两手一抱:“阿——月——” 楚九渊:“……” 少年僵直的目光终于缓了下来,涨满血丝的眼淡淡阖上,复又张开,隔着眼睑一层薄雾,远远看向了那熟悉的身影。 “……师父。”他沙哑出声。 他们才分开多久? 一天都未过,可阿月的样子,却差点叫他认不出了。 冷风自洞口滚滚袭来,剑上少年蓝袍狂舞,不知何时松开的束发披散下来,飞散于身侧。 这股狂躁的气场,绝不是修士该有的。 半步笑在柳生的搀扶下,抱着一块布满脏污的古怪圆盘,重新站起了身,肩膀随着笑声上上下下地起伏颤抖:“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寄无忧才想起这人还活着呢,挑了挑眉:“想不到什么?你马上要被我徒弟打烂的事?” 死到临头了,还能在这儿叫嚣,莫非这半步笑真是个疯子? “杀了我,可不太划算了。” 半步笑宝贝地抱紧了怀里的圆盘,快活地掸去了其上的灰。 “你们敢过来,我就把这聚阴盘毁了,楚小弟,你不是想见你爹娘吗?这样可就得不偿失了啊。” 寄无忧一愣,“聚阴盘?” “这地宫里,骨灰,骨头,或是一点还未腐烂的臭肉,但凡是死的——那点气息,全部被我收在这宝贝盘里了,只要毁了它……” 半步笑干裂的唇角诡邪一扬。 “管你七魂六魄如何强大,通通化作孤魂野鬼!” 楚九渊的脸色再次阴了下来。 寄无忧瞧见他握剑的手一紧,想将剑收回剑鞘中,打断他道:“阿月,等等。” 半步笑的眼珠一转,“寄公子看来另有高见?” 寄无忧正色道:“聚阴盘是阴器,你备这东西,总不会只是为了毁他吧?” “聪明。”半步笑一鼓掌,黏湿带血的掌心就拍得血丝直溅,“这聚阴盘,当然是可以启动的,不然我要他,又有什么用处?” 他缓缓侧身,寄无忧才注意到——半步笑的身后,藏了两具石棺,一大一小,静静躺在这墓室的中央。 半步笑的眼中淌出两行鲜血。 “阴魂献祭,阳鬼复生,我一对妻儿的命,要你们仙界所有人来偿!” 第五十五章 楚九渊一跃而下,轻盈地落在地上,自觉地挡在了寄无忧身前。 他低声问:“师父,阳鬼是?” “就是阳间横行的鬼。”寄无忧既是为他解释,也是说给半步笑听的:“阴鬼夺阳,阳鬼食阴,那样的话,我们留你性命又有什么用?” 方才,在一具破棺上见到的那对名字,又一次撞乱了他的思绪。 他的父母,也会变成这阳鬼的口粮? 胸口好似被人用刀背抓挠,疼至心里,却总是不见流血。 寄无忧只觉心烦意乱,沉声道:“这些死者若不做孤魂野鬼,就只能变成阳鬼的食物,横竖都没好下场!你还跟我们谈条件?” 半步笑怜爱地摸上聚阴盘的齿轮,“怎么会没有区别?聚阴盘一启动,这么多阴气,足以炼两头百鬼将!他们复生的时候,你们就是第一口肉!” 若阳鬼吸食到足够的阴气,便能升为百鬼将,统御百鬼,招魂夺命,可…… 寄无忧嫌恶地盯着那两具棺木,“你拿自己的亲人炼百鬼将?” 半步笑的五官忽然拧在了一起,咬牙高声道:“有何不可?我今天就是要杀了你们所有人!尤其是你们仙人!” 寄无忧收起厌恶,冷静地打量起眼前的老者,怎么都无法从他涨满血丝的双眼中,找寻到一丝“人”的影子。 半步笑呛出一口血污,呸在地上,毫不顾忌地大力擦去嘴角的污渍后,往日里稳健的步子,这时也跟着乱了起来。 “老爹!”柳生扶住他摇晃的身子,怒瞪向寄无忧,“这帮人又不是老爹杀的,再说他年纪这么大了!你们还激他干嘛?!” 寄无忧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要杀的又不是你,你当然心疼了。 青年的白袍一抬,伸出手,毫不犹豫地直言道:“把聚阴盘交出来。” 同情老人,也不是这时候该同情的。 尤其是,当这老人不顾死活也要取他们性命的时候。 为了他们二人的性命着想,别说激一口血了,寄无忧恨不得半步笑一口老血吐死得了,省的他再费力气去抢那聚阴盘。 柳生气得头上暴起青筋,怒吼道:“你给我滚!” 半步笑摇摇头,推开他,重又望过去,像一只狐狸般眯起眼,缓缓出声道:“寄小公子,你就不怕我启动聚阴盘之后,遭殃的是你们?” 寄无忧答道:“你为了启动这盘子,收集这些臭骨头很多年了吧?现在在这儿说一堆废话还不开盘,不是不想开,是不能开吧!” 半步笑又是脖子一扬,不要命般地边咳边笑,“你们……咳咳,你们仙界,倒是难得出你这么一个聪明人了……我确实开不了聚阴盘,倒是快了,咳咳咳……只差一人的阴血,就够了……” 寄无忧虽然被毒伤了一只手,但仍不妨碍他继续挑衅:“你可以试试。” “试也不行。” 楚九渊冷冷出声,握紧手中长剑,宛若一道冰墙,筑在了青年的身前。 老人怀抱着聚阴盘一语不发,忽地膝盖一软,竟是直直地跪了下来,倚靠在了身旁的巨石堆上。 “老爹?老爹!” 柳生二话不说也跪了下来,他小心地晃着老人的身子,腰背弯的更低更深,只恨不能替半步笑承受这些皮肉之苦。 “柳镖头,我做这行,快大半辈子了。” 半步笑的眼珠隔着血雾幽幽一动,看向了身边跪着的年轻人,艰难启唇道:“难得,难得能遇见你这样的孩子了。” 柳生愈发眼角发酸,“老爹,别说了,我马上带你回去治!你再挺挺……” 柳生的话未说完,忽地就戛然而止,没了下文。 他的身子古怪蜷起,就像是…… 当寄无忧反应过来,冲上前想要分开两人时,早已为时过晚。 蜷缩着身子的青年,颤着手摸上了自己的胸口。 他似是万般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淌在自己手中的,鲜红刺眼的血液。 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柳生依旧不放弃那个称谓,他张开发白的唇,想要出声,然而喉里充斥的血腥气,叫他原本健朗雄厚的声音都抖了起来。 他颤着声音,近乎绝望地唤出了口:“……老爹?” “柳镖头,你不是想报恩于我吗?一条被我捡回的狗命,虽不值钱,却也足够了。” 乌发老者勾起了唇,重又恢复了精神,他看着眼前将死的年轻人,笑道:“绣绣,明儿,实在太想,太想见你们一眼了……” 寄无忧已奔至他身前。 半步笑斜睨向想要抢夺聚阴盘的二人,静静地阖上眼,餍足微笑。 布满皱纹的老手,爱抚般地勾勒起聚阴盘的齿轮。 随后一瞬,他轻轻将起转开,启动,满怀着缺失已久的爱与期待,就像是推开一扇蒙了灰的,归家的门。 第五十六章 “混账!” 待到寄无忧夺下聚阴盘时,已经没了毁掉它的必要。 随着聚阴盘的启动,地面剧烈地震颤起来,有几处已经开裂崩塌,露出了滚滚湍急的地下河水。 他不顾地震的晃动,站在裂缝边向里探去,果真,冰冷的河水顺应着阴气的流向,全部汇去了那两具石棺的位置。 石棺边,一具僵直的尸体随着大地的震颤,逐渐从石堆上滚落而下。 临死之前的惊讶与错愕,永远凝固在了柳生僵硬的面容上。 凡人的一辈子能有多长? 蜉蝣朝生而暮死,而凡人于修士来说,多数也不过是他们生命里的那一只蜉蝣。 信错人,信对人,生或死,死或生,都不过须臾一瞬的事。 望见尸体跌滚入湍急的河道,寄无忧下意识地想伸出手,却一个没站住,踉跄几步,就是快要摔进那冰冷河水之中。 危急之际,他的腰悬空而起,被人像提小鸡似的,高高地提了起来。 楚九渊御剑而起,双手将人一翻,转而横抱住他,正色道:“师父,地上危险。” 寄无忧对此也没什么异议,但在一个小问题上,却开始拿不定主意。 阿月这样抱他,他的手该怎么放? 两手放在胸前,好像西施捧心,揽着他的脖子,又总觉得脸上烧…… 寄无忧狠狠把心里的小人抽了一巴掌:烧个屁!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 他回过神,重新望向那两具石棺的方向。 “等等,石棺呢?” 寄无忧一下绷起精神,四处回望,却都不见什么异样,“阿月,你看见那对棺材去哪儿了吗?” 楚九渊抱着他的手又紧了一分,“其他棺材也不见了。” 少年警惕地盯着四周,这儿处处皆是异样,找不出一件能算的上是“正常”的东西。 寄无忧倚靠的这处胸口,一颗心正跳得火热,焦躁,狂乱不安。 “阿月。” 不由自主的,他忽然开了口。 “你名字是谁取的?” 少年眸里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我娘说,是生我的爹娘一起取的。” 寄无忧闭上眼,点点头,“那就好。” 楚九渊不解皱眉:“……怎么好了?” “你既然姓楚,那你爹八成也姓楚。”寄无忧利落说道,语气满是坚定,“你把半步笑打进来之前,我把这儿棺材都翻了一遍,没有一个是姓楚的,你放心好了。” 寄无忧说完,上头的少年便没了声。 他信了吗?他……信了吧? 楚九渊有许久都未再出声,他垂眸盯着寄无忧,眸中的凌冽杀气早已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清明的,流着暖阳的双眼。 “谢谢。” 寄无忧喉里有些哽咽,他怕他不相信,平静答道:“你若不相信的话,一会儿问问棺材回来了,我还记得几个名字,你自己核对看看便可以了。” “我信。” 少年在剑上孑然立着,唇角缓慢扬起,勾出一抹好看的弧度。 “但师父说谎的时候,总是说得最快,最不犹豫的。” 寄无忧愣了下,才踟蹰道:“那……你又为什么说信我?” “我信,师父是想对我好。” 楚九渊阖上眼,挺直腰背,静静地感受身边扑面而来的阴邪之气。 楚九渊清冷的面容淡淡笑开,他忽然意识到,正是一个人走过太多的路,他才在此时此刻,此分此秒,仍能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他背后是阴鬼地宫,身前为大敌将至,而怀里抱着的,却是这世上待他最真最切一个人。 他忽然又挣开了眼。 “师父,我明白修道升仙的意义了。” “嗯?” “是想得到力量,是想带师父从这儿出去,是想要……” 楚九渊犹豫了一下措辞,才借着他脑海中所能想起的词汇,努力拼凑起他心中愈发清晰的愿望来。 “是想,我们都好好的,一生一世,都好好的。” 第五十七章 少年的墨发迎风而起,有几丝飘去胸口,落到了寄无忧的手心里,被他悄悄攥了起来。 一个没握住,发丝又滑进指缝里,轻轻的,痒痒的,像是一根飞羽鹅毛在他心上无意擦过,却带起一阵有意的思绪。 一生一世? 他不是傻子,不聋不瞎不愚钝,听得懂这四字究竟为何意。 这四字常见极了。 在星辰低垂的夜,一生一世该是床笫间最深的情话,是男女间最沉的爱语,是所有拌于一起的浓情蜜意,是天地可鉴,是生死相依。 也是这天下最难赴的约。 寄无忧从前一直自诩是个明白人,这四字真情话,虽然从未听人对自己说过,但即便有人说了,他也笃定——他绝不会信。 他生来仙骨,说长,可独活千年,说短,亦可逍遥百年。 天下之大,海苍路茫,怎会将漫长一生拘于区区一人之上? 可如果那人,是一个自己足够喜欢,足够有耐心的人呢? 寄无忧嚼着那一句话,许久才惊觉回神——他想这些做什么? 阿月也许并不是那些情爱意思,只是表一片师徒情深,可自己这样慎重地考虑,不就好像他真的对阿月…… 喜欢? 他不敢相信。 可阿月对他说那些话时,他心里的喜悦又是真切的。 即便他是师,他是徒,寄无忧也并不惧逾越师徒那条坎,更不怕外人借此羞辱刁难他。 他怕的是,阿月有一天会发现,如今随口一提的承诺,只不过是因这朝夕相处生了错觉罢了。 与其等到阿月自己发现,不如一开始,便早早地将那苗头掐灭。 他下定了决心。 “阿月,你的路还长。”寄无忧像是对待一个孩子般地,将他的胸膛稍稍推拒,“我只是你的师父,一生一世,可不是该许给我的。” 他睫帘微垂,错愕道:“为什么不该?可我……” 少年话末的几个字被一道震天巨响所打断。 确切的说,是两道。 “怎么回事?” 寄无忧绕开少年,望向方才还安静无声的地宫底部,这才明白了那巨响由来何处。 有两头小山包一样高的巨怪,正将那大的能压死人的巨石块高举起过头顶,一块块地往他们的位置砸。 看清那一大一小的两个轮廓,寄无忧就立刻明白过来:这两头模样丑陋的巨怪,正是半步笑用其妻儿尸首与万千尸骨,喂出来的两头百鬼将! 他们嘴里时不时掉下一些碎渣,渣里既有没嚼烂的人骨,也有碎石与腐木。 他们……在吃棺材? 这一认知无疑刺痛了寄无忧的神经,百鬼将吃的是阴气而非阴肉,更不会去吃什么棺材壳。 但是只有一种例外的可能。 那就是因为这两具尸体的怨气太过浓烈,在化为百鬼将后,才会被怨气驱使,做出一些非常人所能理解的恐怖行径。 这种情况,多是以极为惨烈之死状而殒命。 寄无忧猜不出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才能使半步笑,使一个男人,不惜将自己的一对妻儿炼化成鬼,也要报复他们。 ——报复仙界之人。 第五十八章 少年方才似乎说了些话,得亏这变故来得突然,他没能听清他说得什么。 寄无忧一狠心,便也将错就错,假意不知。 楚九渊没再说话,而是将注意移至了那两头凶恶模样的鬼怪身上, 少年横抱着他时,目光锐利如针,盯梢着两头百鬼将的一举一动。 身子微微一侧,轻而易举地躲过了它们所扔来的巨石块。 好在,这百鬼将虽然力气大,扔起石头来却没个准头,几回闪避过后,他们二人毫发无伤,可那地宫的顶,却被砸的摇摇欲坠,极近坍塌。 寄无忧道:“百鬼将是阳鬼,见了光的话,一定会往外逃的,阿月,你对付过鬼没有?” 楚九渊摇摇头。 “不曾。” “我也没对付过。” 寄无忧低下头,正准备自己想点主意出来,却怔怔地盯住了楚九渊腰间的那个小口袋。 等等。 说起人间四害,不都是说妖魔鬼怪吗?既然妖魔鬼怪不分家…… “雪球,醒醒了!” 这小口袋看似平淡无奇,却是一件难得一见的小型灵宝。 若是装药草食物,能持久保鲜,就算是容易腐败的桃子李子,往里头一扔,不过三十年,绝不会有丝毫变化。 若是装活物,便能提供充足的营养,长时间地休眠,又或是短暂的小憩,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覆着灵气的小口袋听到呼唤,浮起一层淡光,亮晶晶的,像是夜半森林中的点点荧光,点亮了他们昏暗的四周。 ‘咻’的一声,一对兔耳猛地弹出。 雪球揉着眼钻出来:“草!谁又喊老子!” “还能是谁?” 寄无忧也不和它废话,直言问道:“雪球,你既然是妖怪,知不知道阳鬼该怎么对付?” 兔脸不服气地一撅,“我和阳鬼有什么关系?我们美丽妖怪怎么能和这种……哎呀卧槽!这什么鬼?!你们这儿怎么还有百鬼将啊!” “半步笑炼了两头百鬼将出来,我们若是不管,它们会出去伤人的。”楚九渊开了口,声音低沉又和缓,“雪球,你有什么办法吗?” “既然小主这么问了……”雪球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上的白毛,“勉,勉为其难,我就帮你们想想办法好了。” 寄无忧撇了撇嘴,“别废话,快说。” “就你事多!” 雪球爬到寄无忧身上,在他怀里坐定,一双小红眼才敢往下去看。否则在其他地方站着,非得把这只胆小兔妖吓得两腿发软不可。 倒也不怪它,寄无忧斜睨两头百鬼将。 大的那头百鬼将,毛发可谓是野蛮生长,满脸长毛,若是出现在仙山里,都要给人误会是一头百年级的灵兽红毛猩猩了。 而小的那头,虽没长那么多毛,身上光秃秃的,浑身流淌的尸液却暴露无遗,加之他动作灵巧,行走矫健,更看得人心里发毛。视线一望见它,就匆匆略去,绝不想再在他身上多加停留。 雪球捂住鼻子,道:“百鬼将是由阳鬼炼成的,要对付阳鬼,就要将他们的阳魂取出。” 楚九渊点点头:“他们的阳魂在哪儿?我去取。” “阳魂可不是长在他们身上的。”雪球正儿八经地摇头,指点道:“要想取阳魂,只能潜进他们的识海里去!” “识海?” 寄无忧一下愣住,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盯着雪球。 只有活人才有神识,有神识才可论识海…… 这两头百鬼将体内的那对母子,难道还活着? 第五十九章 寄无忧垂眸凝思,想了想,才问:“潜入识海,然后呢?” 雪球接着道:“只有怨气够深的阳鬼才能炼成鬼将,你们得潜入他们的识海,找到那怨气所栖之地,才有机会彻底杀死百鬼将。” 寄无忧斜看向一边,忽然轻飘飘地说道:“如果直接把阳魂杀死,不是更快?” 雪球惊讶地张大眼,伸直兔耳,随即又以一种极度嫌恶的眼神盯向他,边叹气,边摇了摇头。 “真坏。” “你不坏,但是挺傻的。”寄无忧朝它吐了吐舌尖,“我把那两个阳魂杀死,也不过是送走两个早已离世之人。可现在这地宫的顶都快烂了,一旦它们逃出去了,杀的可就不是两个人了。” 雪球挠挠下巴,“这倒也是个问题……” “不要紧。”楚九渊忽然出声。“两个鬼将的阳魂是连在一起的,只要能进入识海,应当能压制住它们的动作。” ‘惨了!’雪球无声一喊,捂嘴不敢说话。 寄无忧呆了一会儿,许久未动,不可置信——应当是万般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楚九渊。 “阿月,你能看得见它们的阳魂?” 这一回,少年并不再回避,而是点头承认:“嗯,就在他们额上中心那一点。” 凭肉眼,就能看见阳魂……? 别说是仙界修士,就连实力一般的魔修,都是做不到的。 他心里不免有些猜测,虽然有深究的必要,但,又不该是现在。 寄无忧很快冷静下来,转而道:“那雪球呢?能送我们进去吗?” 雪球着实替自己的小主捏了一把汗,忙道:“好说!我的魂魄和阴阳两鬼有那么一点点点接近,能开一道门出来,到时候你们抓紧进去,就能进到识海里去了。” 寄无忧耸肩一笑:“哪是一点儿接近?我看你们长得也挺像的。” “你才和它们长得像呢!” 雪球气冲冲地爬到楚九渊的背上,聚气凝神,一对赤豆般的小眼骤然发出两道诡邪的红光,直直地射向了地上的两头张牙舞爪,不知疲倦的母子鬼将。 它们被红光射中后,凄烈地惨叫一声,张开血盆大口,粘稠的尸液随即四溅喷出——场面之难看,好像是两头千年腐尸正在台上表演,一个蹦跳起舞,尸液遍地开花,另一个则拍着醒木,‘呸呸吐吐’地表演口技…… 总之,看上去不好看,闻起来也不好闻。 雪球一边钻回小口袋,边喊道:“快!趁现在进去!” 楚九渊踏剑俯身,将寄无忧牢牢圈进怀中,自己则挡在他身前,轻声道:“师父,把眼睛闭上。” 寄无忧‘嗯’地应了一声,立刻把眼睛闭牢,如果可以,他希望再拿一块手绢,把鼻子也捂上最好…… 他还从未进入过他人的识海,这有生以来第一次尝试,竟然是闯入两头鬼将的识海…… 楚九渊的手力一紧,寄无忧便清楚,要开始了。 两道疾风从耳侧猛然刺过,叫他脸颊两边也觉得冰冷生疼。 紧阖的眼睑之前炸出一道彩色强光,即便不睁眼,都能感受得清清楚楚。 半晌的天旋地转后,他好像从剑上失去平衡掉了下来,以脸吻地,摔得他浑身发疼,直咬紧牙。 恍惚中,他觉得有些奇怪——阿月怎么会突然松手?他人呢?也摔疼了吗? 还不等他继续反应,一张嫩白的小脸便窜了出来,闯入了寄无忧微微张开的双眸里。 小孩的长睫扑闪着,嘟着丰盈的小唇,好奇地盯着躺在地上的男子。 “大哥哥,你醒啦?” 第六十章 眼前极近凑来一张脸,寄无忧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但他枕在黄土地上,再怎么缩,也都是那来回几寸地方罢了。 他握了握拳,五指轻巧一动,确实是他的身体没错。 可这一切,又未免有些太过真实了。 周遭光景平淡明丽,一眼望去,天朗气清,风和日丽,不远处,甚至还有一汪杨柳春水,一座江南风格的湖心小亭,只差一对骚人执扇吟诗,翩然而至了。 这儿,便是那对百鬼将……那对母子的识海了? 他回过神,开始上下打量眼前的孩子,一身淡紫衣袍,袍面蹭亮带光,从头到脚用的皆是最上好的缎子,准是哪个富人家的小少爷。 这小少爷不仅是穿得好,一张小脸生得白嫩干净,长睫下两颗眼珠闪着水灵的光。眼一眯,嘴一勾,便露出孩童独有的一抹生涩的笑。 笑得人心里暖暖的,像是在雨后,窗前,隔着一层纱,照进的第一束光。 寄无忧恍神了一阵子,才迟迟开口:“你是……” “嘘!别说话!” 小少爷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斜睨向身后的空地,才拍着胸脯,松了一口气下来。 “大哥哥,我叫李明一,你……你就是仙人吧?” 寄无忧看了眼自己身上正穿着的一身青色道袍,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这儿是他们母子的识海的话,那他恐怕就是附身到了其中某一个人身上了。 那他眼前的这个紫衣孩子,果然就是半步笑的孩子? 小少爷眨了眨亮晶晶的眼,不掩眸中闪烁的兴奋与憧憬,但转瞬又黯淡下来,失落道:“我家不让仙人进来,你可要小心,千万别让我爹爹发现了!” 寄无忧拍了拍孩子的脑袋,微笑道:“我会小心的,不过,我正好找你爹爹有事,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小少爷立刻答:“我叫李明一,我爹叫李笑一,还有,我娘叫李绣绣,我阿婆叫李琴,我……” “明儿!又抖家底呢?” 小少爷眼一直,坐了个屁股蹲儿,丢下寄无忧就想往草里钻,引得那出声的女子又一阵笑:“傻明儿,我都看见你啦。” 李明一灰溜溜地钻了出来,小嘴嗫嚅道:“娘。” 寄无忧抬眼一看,树后,一个女子踏着细步走出,黛眉如画人如玉,若不是那颈间的几道微皱,几乎要以为是位未出嫁的年轻姑娘。 寄无忧意不在她,而在她身后素然孑立的楚九渊上。 楚九渊和他着的是同款道袍,一望见他,警惕的棱角便尽数收起,换而在嘴边浸了些笑意。 “师父。” 寄无忧微微颔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勿多言。 这二人的识海虽看上去平静,但也需谨慎万分,若是稍有差错,成败得失皆不可逆。 李绣绣冲二人淡淡一笑,才走近男孩,弯眉忧心道:“明儿,娘不与你说笑,还好遇见的是先生,否则被歹人知道了底细,要是有危险该怎么办?” “先生?” 男孩睁大两眼,一下愣在原地,憋红了脸,竟是都忘记将嘴巴闭上。 “他,先生教什么的呀?” 李绣绣勾起小指,捂嘴一笑:“先生是仙人,自然是教你仙术了。” “万岁!!” 男孩高喊着一跳三尺高,两手紧紧圈抱起女子,“娘!那我是不是能上山去了?爹爹一定答应我了!是不是!” 李绣绣被他扑得小声叫了一下,脸上泛起一抹慈爱的微笑,点头道:“你爹那边,我已经都劝好了,咱要有出息,还是得去找那些仙师。可千万别学你爹,为了那点臭钱,整天就炼什么毒,把脸都整烂了!” 男孩咧开嘴,嘿嘿笑个不停,“娘,我们快去找爹爹吧。” “好。”李绣绣疼爱地牵过他,转头对他们道:“两位仙公也与我们一道回去吧,屋子应是快要收好了。” 屋子?他们还得住这儿? 寄无忧点头回应,迈开步子打算跟上二人,身侧垂落的手掌却又被裹入一团温热中。 牵他的是谁,寄无忧不会猜不到。 寄无忧心里总还想着楚九渊的那番话,便有意识地想躲开他的接触,挣了挣手,却不见那头有松手的意思。 楚九渊似是不解其意,一双剑眉星目缓缓落下,看向了神色微妙的他。 “怎么了?” 寄无忧迟疑一瞬,咬咬牙,仍是狠下了心。 “阿月,我有事要跟你说。” 第六十一章 寄无忧难得想正儿八经,认真严肃一回。 为了纠正阿月的“错觉”,他做师父的,实在是任重而道远。 他张开欲言,却被楚九渊盯得有些退却,要说的话,卡在喉咙,磨了好一会儿,又说不出口了。 寄无忧对谁都性子来得直,永远一副年轻气盛,嚣张又无所谓的模样,就算是拐小师妹下山逛街,都不曾脸红过半分。 可唯独到了楚九渊这儿,凡事亦都得另当别论。 情情爱爱的问题,寄无忧也不知该怎么解释给楚九渊听,虽然凭着耳濡目染的经验,他心里知道要委婉,可真到了自己开口的时候,又总是不知要如何起头,措辞。 楚九渊眼一沉,忽地掰过他的脸来,力道不加收敛,掐的他脸颊两侧的骨头一阵疼。 楚九渊冷冷对上他疑问的视线:“我叫什么?” “阿月?” 青年冷峻的脸庞靠得极近,微热的鼻息打在他面上,寄无忧莫名觉得心慌,视线直往边上闪躲,不敢正眼瞧他。 楚九渊皱起的眉头一下舒开,掐在他脸上的手也随之松了力道,转而缓缓滑下,用手背轻轻拭过有些泛红的皮肉。 “疼吗?” 寄无忧躲了一下,有些犹疑地看向了少年,总觉得眼前的少年,与他认识的那个单纯听话的阿月有些微妙的差别。 楚九渊闭上眼,解释道:“这儿有些阴鬼,似乎会幻化成……亲近之人的样貌,我已经遇着过几回了。” 嗯。 寄无忧确信了一件事。 不仅是说话的语气,就连这一副冠玉面上的一眉一目,都比前一刻的那个少年多了些成熟的棱角。 难不成他们到达识海的时间出了差错? 寄无忧试探地问:“阿月,这地方凶险未知,你怎么不马上来找我?” 楚九渊瞥见他脸上的颜色,抽回手,稍稍收敛了动作,反问道:“师父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寄无忧眼帘微动,瞥了眼他淡淡收回的手,点头道:“我也是刚刚才到的,但没见着什么阴鬼,你是在哪儿遇见的?” 少年唇动了动,犹疑样子似是有话要说,却又难以启齿。 ……他,好像猜对了。 寄无忧揉了揉酸疼的眉心,“你来这儿多久了?一年?三年?” 楚九渊微眯起眼,视线越开他,眺向了他身后远处。 他不再犹豫,缓缓吐字。 “十个月。” 寄无忧喉里一下梗住,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三个字。 他早就听人说过:若是擅闯识海,像他这样没有经验的人,极有可能会被卡在识海所设下的结界之中。 少则寥寥数月,长则漫漫百年,受困于结界的禁锢中,直到其力量松懈,才能堪堪逃脱。 也是因此,若非迫不得已,或是任务在身,没有修士会心甘情愿闯他人的识海。 十个月,倒是比他最糟糕的预测要好上一些。 不能算是运气好,只能说,也没那么倒霉。 寄无忧无奈扶额:“是雪球那儿出的错?还是别的地方?” “这片识海装的阴鬼太多,师父是被那些结界上的小鬼给牵住了。” 楚九渊开口时,忽而抬头望天,骤然拔剑,朝着看似碧蓝乌云的天际砍去了一道墨黑色的锐利剑光。 那剑光快而急,笔直一线向天际飞去,在他们几乎要看不清那黑光的轮廓时,那天际一端,却撕开了一道巨口。 一片湛蓝白云天忽地就消失了,转而被一团浓稠的液状黑雾所取代。 黑雾缠绕中,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寄无忧还是看清了其中那些流着口水,虎视眈眈吞下剑光的无数张狰狞鬼面——它们像染了疫病的疯猴,红眼血嘴,人面鬼身,丑得令人过目难忘。 寄无忧觉得反胃的同时,心道:这十个月,难道他一直和这些玩意睡在一起…… 楚九渊似乎猜出他在想什么,手搭在他肩侧,有意地放轻了声音。 “我没让那些脏东西碰师父。” 他这样子碰他,寄无忧仍觉得有些微妙,但这答案又着实令他心安。 “这小鬼尤其喜欢带阳气的活物,你怎么赶得走?” “它们怕我。” 楚九渊顿了顿,嘴角微动,终还是没做解释。 “师父先随我过来吧。” 楚九渊走在前头,领着他绕去了一条小道,而非李绣绣母子所走的大路。 “主路鬼多,走这儿。” 沿着这条道,寄无忧才终于撞见了第一个鬼。 一个断了脖子的无脸侍从步履蹒跚,向他们徐徐走来——准确的说,是朝着寄无忧走来。 阴鬼食阳,一闻见他身上大团的阳气,溃烂的死身饥渴无比,一步三摇晃地凑了过去。 寄无忧虽继续走着,但手已探入了袖袍之中,摸着一张符纸,只待阴鬼上前。 然而楚九渊忽地冷眸一瞥,利落抬手,拦在了阴鬼与寄无忧之间。 那阴鬼的枯瘦身板骤然一缩,颤颤巍巍地低头发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在楚九渊的臂前弯下腰,深深一拜,虔诚无比。 ……御鬼? 他眼前浮过诸多怪事。 以肉眼看阳魂,早他十月穿过识海结界,再而到如今的御鬼之术——皆是魔修才能习得的独门本领。 但阿月不可能背着他修魔。 楚九渊放下手,生硬地避开了寄无忧惊讶看来的视线,目光闪躲道:“我也不知道为何,它们都怕我。” “真的不知道?” 阿月说过,他听得出他说谎,巧的是,他于阿月也同样。 少年微微颔首,“嗯。” 他仍是不肯说真话。 寄无忧眼眸一沉,别过头,绕过他走了出去:“你不说也无妨。” 楚九渊身子陡然一震,赶忙上前拉他,却被寄无忧挥开了手。 他痛苦地弯起眉,盯着被挥开的那寸手背,低声唤道:“师父。” 寄无忧的步伐顿了顿,狠下心,一咬牙,一跺脚,没停。 绕是以前的他也在场,准要嗤笑道:你自己不也爱骗人吗?如今骗人的成了自己徒弟,怎么就忍不了了? 他心说:“那不一样。” 不是他耍无赖,更不是他自以为是。 寄无忧出身仙界,世人便都称他是仙人,是修士,是奇门符王。 可他最清楚不过的是——他们也是人,是人就有秘密,会说谎,会背叛,会生动,也会爱。 一些秘密,他原本都打算锁死在心里,待到身腐化灰之时,再将它们一同带走。 但若是阿月想知道,想了解的,他一定不会瞒。 至少,不会这样有意相瞒。 他本可以不在意这些,可…… 寄无忧忽然打了个寒颤,一阵恶寒。 他何时竟变成这样了?非要以自己的标准去限制阿月? 自他前世断气的那一刻起,他就发誓要好好去做一个师父,如今却连徒弟的一个秘密都容忍不了了。 他心里烦乱如麻,双腿像是被缠了藤蔓,步子迈得愈来愈慢。 他在等什么? 寄无忧听见身后传来些许动静,不禁停下步子,转过身,隐隐期待一张熟悉的面孔。 但比起方才那焦急的唤声,楚九渊此刻并未显得有多少慌张或惊喜,只是低声一笑,走上近前。 “师父。” 寄无忧微一侧身,向后躲去,想避开少年伸来的手。但转念想起自己之前肆意发了脾气,心里歉疚作祟,躲开的身子又悄悄正了回来。 他心道:反正阿月怎么也是个乖孩子,也不会多有逾越,再说了,摸两下又不会掉块肉,忍一忍怎么了? 但眼前那张清俊的脸轻轻笑起,偏就不安分,凑的愈来愈近。 寄无忧双目倏然张开,被“他”的这一声阴笑彻底笑得清醒了过来。 眼前的这张少年面孔虽然像极了阿月,可眉眼之间却少了些仙风,添了分邪气。 这不是阿月在笑,这是鬼在闻食物啊!!! “他”力道极狠,毫不心疼地出手禁锢住寄无忧的动作,随即便眯眼打量怀里的猎物。 在瞧见寄无忧因为吃痛而皱起的眉时,“他”嘴角轻蔑一笑。 “师父。” 寄无忧肩膀正疼着,听到这阴鬼竟是又唤了他一声师父,心底一下聚成一团火气。 这阴鬼敢扮成他徒弟?还要顺便占他便宜? 他嘴角冰冷扬起,“师父是你能随便叫的吗?” 欠揍! 用灵符烧成灰,都是便宜他了,寄无忧索性发狠一掌拍去,掌风凌冽,不光覆着一层灵气,他下手极重,毫不留情。 若这一掌打的是人,兴许那人已经歪着脖子断了气了。 但他打的是鬼。 寄无忧手上动作不停,冷冷落目。 阴鬼扮出的那一张英俊面孔被他抽破了相,寄无忧见了,依旧抽个不停,直到那阴鬼终于被抽昏过去,露出了枯瘦丑陋的原型。 寄无忧掌心拍了拍,似要掸去手上无形的脏灰。 他放松还未多久,身后便又传来了声音。 “……师父?” 寄无忧愣了下。 这回的阴鬼比刚才的要强一些,至少,把声音学的挺像。 他懒得再自己去抽,不耐烦地掏出一枚火灵符,狠狠丢去了“阴鬼”的方向。 “还来?” 楚九渊瞥见那眼前急至的一道黑影,二指稳稳接住灵符,垂眸轻瞥了眼,遂而抬起眼皮,淡淡道:“还来什么?” 第六十二章 寄无忧动作一滞,稍稍退身,细细盯了盯身前的少年。 清冷的眉眼缓缓抬起,对上了他投去的目光。 “真是阿月?” “嗯。” 他短短应了一声,转向一边的瞳孔在看见地上那具枯尸时微微张大,然后,很快偏过头,眼里漏出些许好奇。 “师父刚刚……看到了谁?” “什么?” “我告诉过师父的,有一类会扮做他人亲近者的阴鬼。” 楚九渊斜视地面,眼角微动。他说得很慢,语调并不上扬,那模样,重新与寄无忧记忆中的那个寡言少年重叠在一起。 “这无脸鬼为了骗人阳元,会扮做人心里念的最多的那副面孔。” 话说到这儿时,突然就顿了顿,他怀着一分期待,小心翼翼地落下了目光。 “我看到的是师父,那……师父看到的呢?” 他太想知道了。 这十个月来,这些阴气聚做的鬼怪,楚九渊遇到过多少次,杀过多少回,都已记不清了。 低级的阴鬼小鬼都怕他,只有这无面鬼胆大,兀自化为他师父的模样现身。 楚九渊暗自把它们当做一面面镜子,映出自己心中最想念的那副面孔。 可是无面鬼模仿出的师父,又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味道。 他的师父很好看,长相不魅不妖,带着零星一点男子才有的英气。 但楚九渊记忆最深的,还是他的恣肆无忌,以及独自相处,晚风拂面时,在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那一抹孤寂。 待到摸清了这处识海的状况后,便很快御剑至结界边——守着寄无忧沉睡的那处黑雾结界,不让任何觊觎他的小鬼接近半分。 原本,他将染上自己气味的物件留在结界那儿便行了,但他心里总又想着那独自沉睡在结界里的人。 想知道他是否苏醒,是否安好,是否还会像从前那样,起身拍去衣上的灰,笑着唤他一声阿月。 如今他日夜想念的人醒了,楚九渊便也忍不住猜想…… 师父想着的人,也会是他吗? 寄无忧喉结滚了滚,强笑道:“既然你不说你的秘密,我现在不说我的,不也合情合理?” “我说。” 楚九渊淡然抬眸,那里头藏有的犹疑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畏与觉悟。 “只是,师父不要嫌弃就是了。” 寄无忧愣了下,稍有些意外,没料到少年这么快就想开了,但紧接着,胸间堵着的那点情绪也随之烟消云散。 方才因此而烦恼的自己,倒是显得可笑了。 他抱起双臂,率先迈开步子,走在前头。 “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说就行了。” 楚九渊见他走向宅邸,也跟随而上。 一垂眸,视线便静静落在了他的肩上,像是一小团轻盈的柳絮,伴着似有若无的微风,终于停在了属于它的镜湖面上。 才过去几秒,寄无忧未听到声音,心里又有点急了。 他唇角捻了捻措辞,索性先问出了最不可能的情况。 “……你修魔了?” 楚九渊似乎是被这个问题惊住了,顿了顿,才冷静作了回答。 “不曾。” 淡淡二字,叫寄无忧松了口气。 他的衣角忽然被扯住,回过头,才发现楚九渊在他身前抬起了手。那纤长的指尖一端,亮起了一点荧光。 寄无忧抬头看了眼少年,又垂眸看向他骨节分明的长指,这才握了上去。 十指相扣的一瞬,一股醇厚的灵气自他们皮肤相接处传来。 还在门派的那会儿,时常有人偷偷猜测,说楚九渊的灵脉一定和他的人一样,冰冷,无情。 寄无忧指尖所触的,却宛若洪流般强大,又温暖如春水。 想到这儿,他唇角下意识地扬了起来。 的确是阿月的灵脉没错。 而在那股灵气之后,另一股力量似暗流般紧跟着涌了出来。 隐秘,暴戾,诡邪又危险。 寄无忧怔然松手,看着自己的手心久久出神。 他嘴角抽动,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苍白的额间滑下一滴薄汗。 与灵脉不同的是,这是一条血脉。 一条真魔血脉。 “师父不在的这些日子,我才发现的。” 楚九渊沉下眼眸,看向自己的手背时,眼里竟是夹杂了一些厌恶。 寄无忧也看了过去。 他眉心僵硬,眼里闪动的情绪,绝不是厌恶或嫌弃。 盈满疑惑的瞳孔之中,映出一抹深不见底的黑。 他察觉到血脉存在的一瞬间,脑海里只弹出寥寥三字—— 不可能。 魔修不奇怪,魔族更不奇怪,可真魔血脉就不同了。 千年以来,魔修虽高才辈出,却碍于仙界的势力强盛,常年隐于魔族祖地,而魔修曾带来的恐怖,也随之一起淡出了世人的视野。 即便如此,真魔血脉也绝不可以小觑。 与仙界有世仇的第一魔修鬼厉子——只有与他一脉的后人,才是真魔血脉的拥有者。 “……真魔血脉是何物?” 寄无忧抬头,对上楚九渊略显诧异的神情,这才发现自己把心里话说出了口。 他没回答,反而追问道:“阿月,你娘有没有说过,你的生身父母是何人?” 回答,是意料之外的二字。 “不知。” 但楚九渊寻着记忆,又隐约摸索出了一条线索,虽不知有没有用处,他兀自开口:“我娘只说过,她是在门派边的山脚下捡到我的。” 他想起养母曾说:那一天,是个满月天。万家团圆时,他好小一个娃娃,却躺在地上,无亲无故,只等饿死……她又哪里忍心再让他一个人呢? 他还记得,一个稀星夜,虫鸣阵阵,养母赤着脚,在农地边席地而坐,手里还挥着一把芭蕉叶做的扇子。 她笑呵呵地指着天,道:“阿月,你看满月天,就是团圆的天。” “团圆?”小嘴捻过这个词语,却不知其意。 “团圆,就是一家人一块儿,坐在这儿看月亮呀。” 女人天天都要干农活,一双手不经打理,毛糙得很,但每当那双手握着他时,男孩都觉着安心极了。 她托着这双小手,望着天上半缺不圆的月亮,徐徐道:“娘家里穷,没念过书,不懂别的,就给你取了个带月的小名,你不要不喜欢。娘就是希望走了以后,阿月能找到自己的父母,不用吃这么多苦,一直,一直过上个好日子。” 男孩眼里盈了些泪,鼻尖酸涩,微微点头。 楚九渊的这个乳名确实带月,只可惜,月有阴晴圆缺,他名里的“月”字,只怕注定是一轮缺月。 时至今日,他仍不知自己的父母是何人,谋何职,为何相识相爱,又为何将他遗落在那个无人的山脚。 楚九渊闭上眼,调整呼吸,重又看向自己的掌纹。 “师父,这条血脉……是不是不干净?” “血脉哪儿会分干净和不干净?仙门又不是没出过穷凶极恶之人,一条血脉而已,什么也证明不了。” 寄无忧答得果断,他不希望少年会因自己的身世而厌恶自己,况且,至少对他而言,这条血脉无足轻重。 可是于他而言,这却有别的意义。 他的手不自觉地抬起,在胸口的衣物前停下。 隔着衣料,一道旧疤余温尤在,烙在他胸口隐隐作痛。 寄无忧不曾说过,他遇见过另一个有着真魔血脉的人。 那个人,是他命里的一个坎,一道劫。 而现在……第二个真魔血脉? 未免也太巧了。 寄无忧哑了声,渐渐垂下了手。 “阿月,从这儿出去之后,我带你去找个人。” “什么人?” 寄无忧抿了抿干涩的唇,挥袍转身,继续起步。 “一个可能知道你身世的人。” 楚九渊皱起的眉渐渐舒张,转而带了些吃惊。 “真的?” “真,绝对真。”寄无忧摆摆手,示意他快跟上,“你再不走,这儿天都要黑了。” 楚九渊望了眼愈变愈暗的天际,霎时又冷了眼神。 “师父,得快些去大堂了。” 他掷出长剑,纵身跃上。 寄无忧握住少年伸来的手,不解道:“为什么这么急?跟这一家人的识海有关系吗?” “若是不急一点,就要错过今天的局了。” 楚九渊小心揽住他的腰身,即刻御剑而行。 直到长剑升上天空,他才看清这个庄园的全貌。 大。 一个字,足以概括他心中的第一感受。 这间宅邸之大,恐怕抵得上整整五个君家。说他是宅邸,都有些说小了——该称这儿是一片园林才对。 寄无忧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忽地发觉自己半截身子都露在外头,一个激灵,急忙缩回身子,把身边的少年抱了个紧。 楚九渊被他抱得一抖,无奈笑了笑,“师父?” 记忆中,上一次师父这么怕高,还是去平京城的那一回。 由那时算起,其实也并未过去太久。 他哪里会想到,自己竟是也有了可以小心翼翼捧在心上的人。 狂风舞过耳边,扶在寄无忧腰上的力道忽然松开,少了依靠的身子一颤,着实吓了他一跳。 这般高度,牵起他许多不好的记忆,越想越怕,寄无忧赶忙挥去那些想法。 他急忙在剑上站定,抱紧少年,开口时,声音都有些抖了。 “阿月?” 楚九渊却只是微微勾起嘴角,笑里藏了些深不见底的感情。 “师父当时看见的无面鬼,是谁的样子?” 第六十三章 “你……反了你了!” 脚下风声急吼,寄无忧不敢低头看,只得硬着头皮站在他身后,努力使自己适应这种高度。 从前的阿月既乖又听话,为人不争不抢,更不会这样……拿他取乐。 孩子到了逆反期,翅膀硬了想造反,说得就是如此吗? 楚九渊见他站不住,将手轻捂上寄无忧的后颈处,可他动作轻,只是捂,并不去扶他。 “是我,还是别人?” 寄无忧一咬牙,依旧不回答:“你先把我放了。” 他才不说。 藏藏掖掖虽然不是他的作风,但如果阿月知道他在无面鬼脸上见到的,就是他的话…… 这火苗怕是不仅掐不灭,还会愈演愈烈了。 楚九渊垂着眸,身后迟迟无声,便也拗不过他。 他摇摇头说:“我不逼师父。” 少年垂下手,重又将他扶稳,缓缓放低长剑。 寄无忧一跃而下,长舒一口气,刻意避开了楚九渊的视线。 明明是自己拒绝他的,可是落了地,他又怕他受伤了。 实在纠结。 寄无忧收起烦乱的心,复又抬头,看向了眼前的大堂。 大堂的布置与装修和宅邸中的其他屋子相似,无不华丽张扬,光彩熠熠。 几只仆从打扮的阴鬼躬着身子,两只手像是没了骨头,在前头晃晃荡荡,不知在做些什么。 他们游荡在大堂前的平地上,却并没有过来袭击凑到近前的寄无忧,显然是与之前那些阴鬼有所不同。 寄无忧扫视一圈,忽然想起了楚九渊的话。 “阿月,刚刚你说的‘局’是什么?” 身后的人踟蹰一瞬,再次开口:“……识海之主的记忆,一直停留在一个局里,每天的这个时候,他们似乎都在做同样的事。” “同样的事?” 寄无忧皱眉看向大堂,侧过身,沿着阶梯边缘缓缓靠近,直到能望见大堂里的场景时才停下。 大堂里有些冷清,只有寥寥三人。 李绣绣和李明一站在大堂右侧,眼都不眨,一动不动地望向正座,时间与空气都在此诡异地凝结成冰。 他们望着的方向,是大堂正座——正座上还静坐着一名男子,他肩披蛇纹大氅,像座小山一样稳稳钉在这座位上。 他的衣装打扮早已暴.露了他的身份,但却依旧能让寄无忧觉得毛骨悚然,背上寒毛直立。 半步笑的脸五官全无,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一块血坑! 并非是寻常那类面部坑洼,而是在现实中全然见不到的那种巨大的,宛若被用巨锤砸烂的血坑。 寄无忧瞥了两眼,就赶紧移眼。 他往旁边挪了个身子,一下撞进一个熟悉的怀里。 “师父。” 楚九渊抬起手,轻轻扶住他的两肩。 寄无忧赶忙比了个‘嘘’的手势,急忙回头看了眼大堂里的三樽‘人像’。 依旧一动不动。 他松了口气。 “不要紧。”楚九渊盯了盯半步笑那血坑面孔,无动于衷地接着道,“如果不走正路,是不会‘开局’的。” 寄无忧问:“开局了,这些人就会动了?” 楚九渊点头,但沉下声,又道:“只是这十个月,他们一直如此,即使我加入进去,也不曾有什么改变。” “每天都是如此?”寄无忧想了想,忽地眼前一亮:“阿月,你跟我来。” “师父?等等,那里就……” 楚九渊伸手想去拦,奈何寄无忧三两步过去,轻快地迈到了台阶中央——直直地,正对着大堂。 大堂里头,蛇皮长垫上,李绣绣两颗水眸骤然一颤,转向了立于门口的二人。 “仙公,怎么站在外头?这天凉风寒,快些进来避避吧。” 李绣绣眉眼眨得生动活泼,面上带着母亲的慈爱,又隐约夹着些少女的温软。 毒王之妻,无需料理柴米油盐,显然也不曾遭生活折腰。 她笑的那般真实,几乎像是一位真正的“人”,但寄无忧二人心里皆清楚得很——眼前的这一家三口,不过就是识海中所存留的记忆残片罢了。 他们两人顺着李绣绣的指引,来到了客人的座位之前。而当寄无忧一沾到那椅子的边,似乎就触动了半步笑某根敏.感的神经。 血面人骤然暴起,虽没有嘴巴,但那浑厚的怒音却径直闯入到寄无忧的脑海之中。 “我不许!” 李绣绣那明媚的容颜一下绷起,黛眉紧皱,细步急而快地走上前:“有什么许不许的!我们明儿有出息,仙人都说了他天生根骨好,最适合修仙不过了,怎么偏偏你不答应?” 半步笑仍坐在位上,两手攥紧,气得他那小山身子一阵发抖。 大人正闹着脾气,李明一则躲在柱后,缩在一件羊毛小袄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半晌过后,一声沉闷的鼻音吐出。 李绣绣背过身去:“夫君,你要执意如此,明儿今后的前途,不必再由你管。” “你!” 半步笑的拳头又一下握紧,短短一瞬,他的心中似乎便掠过无数种情绪——诸如愤怒,懊悔,失望,与不解。 “绣绣,你也知道这仙人的路不好走,再说了,仙界近来局势乱,谁知道明儿到那里会不会……”半步笑边摇头,边道:“我努力挣了一辈子钱,就是不想你们再受苦,你们怎么……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寄无忧听出了他有些发颤的尾音。 李绣绣眼神坚定,丝毫不肯退让:“你不让明儿做仙人,难不成还想让他继承你的那些事?也让他年纪轻轻,被毒气蒸烂一张脸蛋吗?” “我,我的……哎!” 半步笑一下梗住,被妻子这一张嘴堵得说不出话。 李明一听到半步笑的叹声,一抿唇,小步跑到了父亲的身前。 “爹爹,你别难过,好不好?” “明儿。” 半步笑手一抖,缓缓伸出,揉了揉男孩蓬松的头顶。 虽然在这片识海中,半步笑的五官被一个血坑取代,但寄无忧想,那上面原本映着的,应当是一副慈父的面孔。 世人皆畏的毒王,原来也有这般柔软的一面。 寄无忧倏然想起那个地宫,一个老者静阖着眼,怀抱着聚阴盘,滚落入湍急的地下河中的模样。 何其可悲。 “爹爹,我自己一个人也行的。”男孩抬起头,眨了眨亮闪闪的眼睛,“娘还给我请了先生,我先练好了,再上山跟仙人修仙去!” “明儿,你还小。”半步笑话里带着一丝恳求,“有些路,有些苦,你爹都吃过了,你何必为了一时兴起,换一条路,又去吃一回苦呢!” “不是的。” 男孩的脑袋摇了摇,他像一个男子汉一样,挺起背,站直腰。 “爹爹,以前你老是出去,家里老是来好多坏人,都是仙人帮我们打跑的,我那时候就想着,当了仙人,也能像他们一样厉害,一样保护你们了。” 李绣绣盯着儿子的背影,侧过身,暗暗抹去一颗泪珠。 半步笑哑了声。 楚九渊忽然低声凑近,“师父,‘局’要结束了。” 寄无忧点点头,“我有主意。” 眼前的场景前一秒还温馨无比,下一秒,三人的身影忽然淡了下去,化作团团雾气,似是要就此消失。 楚九渊身子稍稍倾前。 寄无忧按下手,压低声音:“再等等。” 既然这场局每一日都在重复,那这些记忆残片也一定有有处可归,只要他们把握好时机…… 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之时,那雾气忽然一瞬间变浓,朦胧了他们四周的景象。 “阿月!”寄无忧低沉一唤,一下握住少年的手,楚九渊也应声回握,随他一同闯入了浓雾之中。 一道灼目刺眼的白光在眼前忽然炸开,逼得他不得捂住了眼。 捂眼之时,他与楚九渊相连的手松开了。 白光褪去,大雾随之尽数消散,但他身边的少年却也没了踪影。 寄无忧急忙环顾四周:“阿月?你在吗!” “师父?” 模糊的声音从远处遥遥传来。 寄无忧径直走去声音传来的方向,脚下是一片枯叶林,他走了好一阵,连楚九渊的影子都没见着。 难道刚刚的声音是陷阱? 寄无忧提高警惕,放慢步子,全神贯注于四面八方的种种动静。 “喀吱。” 身后一小片落叶堆忽然被踩下。 寄无忧出手极快,一张爆破符已经飞掷而出,那人影侧身一躲,爆破符径直擦过他的身侧,击中了其后一棵无辜的樟树背上,顷刻间树断叶落,林子里一片动静,却不见一只鸟雀飞过。 楚九渊斜视了眼身后一片狼藉,遂而按住他伸出的手,低沉出声道:“是我。” 寄无忧一望见少年,精神与身子同时松了口气,他并不习惯总是小心翼翼,提防一切的那种状态。 但现在,又不得不如此。 “师父,这一次的‘局’,在前面的岸边。” 楚九渊垂下头,见他有些心不在焉,忍不住又操心起来,道:“师父累的话,先休息一会儿吧。” 寄无忧并没有很快回答。 他阖上眼,复又睁开时,已经提起了些精神。 “不必,早些过去吧。” “去哪儿?” 一道声音突然从二人身后传来。 凉飕飕的,像是被冰封了心,不带有一丝感情。 第六十四章 “谁!” 这一次肯定不会阿月了,寄无忧手中几张灵符瞄准了黑暗角落里的人影,再次急速掷出,符纸却从那人体内径直穿过,炸在枯叶堆上。 可他不可能看错,方才那儿确实是有人的! 烟雾中,一阵急促足音渐渐逼近,紧接着,倏然从黑暗中撞出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 中年男子脸上沾着血污,脚步急而乱,奔跑中不停挥手,边逃边喊:“救命!救命!” 寄无忧还没来得及躲,那人便像虚影般从他的身子中穿了过去,逃向了林子的另一头。 不,不是像——那就是一个虚影。 这也是记忆的一部分? 男子背后追来另一个虚影,那人全身被黑色劲装包裹,手执一柄新月弯刀急速逼近。 冷音再起:“去哪儿?”说时,两人已贴得极近,刺客抬起手,弯刀的锋刃一勾,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就被熟练剜下,喷着血浆的无头尸体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那血浆虚影喷溅得极高,虽不会脏到他们身上,但楚九渊下意识就抬起了袖子,替寄无忧挡了挡。 黑衣刺客提着人头,无言转身,人与尸体的轮廓渐渐淡去,化为一缕青烟,没入冰冷的空气之中。 楚九渊用掌心拦下几点灰星,几粒小小的星子在他掌上停了一会儿,也很快消失不见。 “这不是他们的记忆。” 寄无忧微微颔首。 这片识海属于李绣绣母子二人,理应只有他们所见过的场景才对,为何这荒郊野岭的一场杀戮也会被囊括其中? 寄无忧忽地看见一点荧光在地上亮起,走上前,从枯叶中拾起了一块银制吊牌。 吊牌只印着寥寥一字——“李”。 是哪一人落下的?追杀的,还是被追杀的? 他还得不到答案。 “这儿情况不定,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们接着往林子外走,铺天的阴翳中静若一片死地,一路上,连半个鬼影都没见着了。 楚九渊本想御剑而行,可长剑一丢出去,艰难地在空中晃了两下子,‘哐’的清脆一记掉在地上——像一把普通的破铜烂铁那样。 楚九渊愣了下,赶紧上前捡起这柄相识多年的老友,心疼地抚去上头的土灰:“刚刚在宅子那儿还好好的……” 无妄剑也会失灵? 寄无忧上前检查,摸着剑背皱起眉来:“灵气空了?” “怎么可能?” 楚九渊接过剑来,二指一探,发现无妄剑果真如寄无忧所言,其中空空荡荡,灵气全无,难得的灵剑霎时沦落一柄锋利的铁块,令少年极为不解。 寄无忧捏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灵气消逝,不宜久留……阿月,在这儿尽量不要动灵脉,我们先继续走吧。” 又不知走了多久,在他们觉得疲倦之前,这条枯叶林总算到了头。 走出林子的那一刻起,寄无忧便放慢了脚步,楚九渊也绷紧精神,警惕地盯着站定在大道中央的女子。 鹅黄色的罗裙上系着一条淡绿色的彩结,好像是开在林间的一朵野花,活泼美好,又从不拒人千里。 是李绣绣没错。 依照她此刻的相貌,这一天的记忆应当与上一次相差不远。 有了之前的经验,寄无忧并不多担心,径直走上李绣绣的身前。 她双目一转,像是被上了生锈的发条,一点一点回了神智。 “两位仙公,来得真是有些迟了。” 李绣绣微笑唤出,并未真心抱怨。 女子兴许是遇上了一些事,她眼皮有些沉重,像是困得睁不开似的。 寄无忧尽量不想妨碍的记忆的走向,只是平平一拜:“路上遇到些麻烦,耽搁了正事,还请夫人见谅。” “小事罢了,仙公不必自责。” 李绣绣侧手捂上嘴,哈欠一声,“明儿还在车里睡,二位千万走路轻些,别把孩子吵醒了。” 寄无忧点头回应。 这样应该没妨碍到记忆的走向吧。 他们绕过马车时,寄无忧向车内瞥了眼,男孩的身上盖了一层轻绸被,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落座到后方的马车上后,寄无忧抱起双臂,阖眼镇静道:“一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事,别去阻止。” 楚九渊愣了下,很快又答应下来。 “嗯。” 既然他们会出现在这儿,潜入进这段记忆中,就意味着这对母子一定遭遇了什么意外,才会抛下那个可悲的老人,躺进冰冷的石棺中去。 不过最关键的问题还不在于此。 寄无忧完全没有头绪:那些被百鬼将吞噬的——地宫棺材里的魂魄在哪儿? 马车渐渐起步,车夫沉默不语地驾驭着同样沉默的马儿,驶在一条无人的窄道上。 寄无忧试着问:“老先生,这道是往哪儿开的?” 车夫缓缓回头,凭着眼前余光瞥了他一眼。 寄无忧瞧见他嘴角弯起,似乎是……正在笑? 不等他看清,驼背的车夫又转过身子,幽幽道:“仙公,倒真是贵人多忘事,这车往哪儿开,不全凭你意吗?” 楚九渊敏锐地警惕起来:“什么意思?” “哟呵呵,贵人,贵人呐。”车夫嘲笑似地抬高声音,时不时还笑一声,咳一下,“二位仙公啊,你们……莫不是想改主意了?” 寄无忧赶紧拦住想要再问的少年,道:“不改,按原计划行事。” 车夫又是呵呵一笑,回头继续驾马去了。 如果擅自修改记忆的走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还是谨慎为妙。 只要顺着识海里的记忆走下去,一定能有某个突破口,帮他们寻到那些献祭给百鬼将的魂魄。 寄无忧计划得很好,但他手心里仍是出了些冷汗,冰冰凉凉的,在这识海虚境中真实得可怕。 ——那里头有他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夫妻同棺合葬,尸体和木棺恐怕已经……一起被百鬼将啃成了灰屑。 想到这儿,他就不由攥紧掌心,可他们间甚至没有半点感情或留念。早已归西的一对人,他又为什么会担心? 唯一能确定的是,寄无忧不能放任那些阴魂就这样被当做百鬼将的口粮。 而今的现状虽然看上去和平,但令他不安的,还不止这些。 寄无忧撩开袖口,看了眼那枯木般的手掌,试着握了握便剧痛难忍,只得咬咬牙又将手缩了回去。 毒王宴上中了毒的那只手,原以为放着不管就行,没想到却好像越来越糟糕了。 寄无忧转过身子,发现楚九渊正以一种极为微妙的眼神,盯住他的袖口不放。 被看到了? 他竟心虚地有些结巴:“阿……阿月?” 迟迟未能等到少年的回应,寄无忧以为楚九渊约莫是没听见。但眼帘中,却闯入了少年伸来的手。 楚九渊伸手,轻轻勾了勾。 “给我看看。” 寄无忧也倔,藏起手说:“小伤,没什么看的。” 楚九渊沉下眼,像是生了气,忽然倾身就压了过来。 眼看那张冷清的面孔愈靠愈近,寄无忧开始觉得慌了:“等,等等……”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戳到了楚九渊的什么点上,只能急忙向后退去,但马车内部并不算宽敞,背很快抵到了墙上,无路可退。 但楚九渊似乎正乐于见到这种情况发生,他微眯着眼,缓缓凑近,几乎就要贴到寄无忧的脸上了。 越来越近,越来越…… 在少年的唇快要凑到肌肤上时,寄无忧只觉得胸口狂跳不止,终于忍不住别过头,抽出两手,挡在自己脸前防御。 楚九渊立刻握住了受伤的那一只,以尽量轻柔的力道。 寄无忧:“……???” 原来方才暧昧那一套,只是为了骗自己伸手? 这不是好像养歪了,这……这是肯定养歪了啊! 楚九渊则没那么多想法,只是小心捧着这只枯手,心疼皱眉道:“已经伤到灵脉了。” “灵脉也能伤?” 寄无忧试着驱动体内灵气,果真,灵气到了手腕下一寸就停下了步伐,无法再继续前进了。 寄无忧自己倒不太惊讶,反倒是楚九渊格外在意,他反复试着从外输入灵气,却都只是做无用功罢了。 寄无忧见他和自己的枯手较劲,好笑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慰他道:“这有什么?灵脉若是坏了,我不用就行了。” 楚九渊抬眼盯了寄无忧一眼,几乎像是在瞪他了。 “若我不管,师父打算什么时候治?” 寄无忧耸耸肩,与他实话实说:“也许不打算治?” 灵脉坏了,也不过是废修为,被门派踹走罢了……不也正合他意吗? 楚九渊握他的力道微微加重,语气坚定:“不许不治。” 寄无忧倒是对他的态度有些好奇:“我的灵脉废了,其实也没什么损失吧。” “灵气贯通奇经八脉,若是长久堵塞,恐是会殃及命脉。”楚九渊顿了顿,“……我不希望那样。” 他捧着寄无忧的掌心,垂眸望他,冷眸中划过一丝珍惜,以及一丝明灭可见的痛。 寄无忧胸口颤了颤,心几乎滞了一拍。 “我……” 寄无忧握紧枯手,下意识地抽了回去。 但一抽回,他又后悔了。少年垂下空荡的手,眸里的光也渐渐暗了下去。 寄无忧一个不忍,又伸手揉上了他的脑袋。 “阿月有这个心就好了,我们出去了再治。” “……真的?” “真的。” 寄无忧弯眉笑了一声,总觉得自己像骗小孩的。 楚九渊沉默应下,坐了回去,车厢里一时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正微弱地散发着存在感。 一阵风声响起,一刹那的功夫,两人骤然站起,而寄无忧未来得及阻拦,楚九渊便一剑斩开车门,拽着他双双摔出了车外。 落地一瞬,四面八方万箭齐发,数以百计的锐利箭头划破长空,深深刺入马车之中。 寄无忧拍拍灰,站起身,朝黑暗中冷冷唤了一声:“出来。” 土路边,一如死寂的漆黑中,睁开了无数双鬼魅般的眼。 第六十五章 漆黑的鬼魅们如一阵风吹来,吹近时,才显现出人形。 “什么人?” 寄无忧质问时,草草环视一圈,才发觉这些套在黑袍里的鬼魅看似玄乎,实则皆为一些平平无奇的低阶修士,轻易就能被他看穿修为底细。 “原来是师兄,真是冒犯了!”为首的青年解开黑袍,露出其中的素色道袍。他大步上前,用诡异嘲讽的视线盯着他,问道:“人都带到了?” 寄无忧回问:“什么人?” 他微眯起眼,凝神打量起眼前青年——他这一身中规中矩的修士道袍,分明是仙鸣山派的弟子才能穿的衣裳。 师兄? 寄无忧低头看向自己所着的这件衣服,虽然外衫是凡人打扮,但他扒开一看,穿在外衫里面的,果真也是仙鸣山派的弟子道袍。 他与楚九渊只是暂时附身于两具残魂之上,没料到歪打正着,竟然附到了自己门派中人身上? 修士们面面相觑,那领头青年一愣,随即放肆大笑:“师兄真是忘性大,早上出过的妙计,晚上就给忘了?” 寄无忧沉默不答。 他脑中飞速运转,掠过无数种可能性,只有一个答案能将此时的情形解释清楚。 李绣绣母子二人的遇害……难道是仙鸣山派的弟子所为? 那领头青年向后一瞥:“阿弟,你慢死了!人带来没有?” 矮他一截的‘阿弟’忙点头:“带来了。” 他们交谈中所说的“人”,想必就是…… 个头不大的黑袍少年们紧随其后,每走一步,他们手里拽着的人都要疼得缩一下眉,但就是紧闭着嘴,坚持不肯出声求饶。 ‘阿弟’惊喜地按住李绣绣的脖子,从寄无忧那儿看过去,能看见女子挣扎着扭过头,露出白颈下的几点金光。 他狠狠一拽,从李绣绣脖子上的一串首饰硬扯了下来,举到领头青年面前:“阿哥!你快看看这链子是什么做的!是不是金子呐!” 青年微笑接过,他相貌生得不算好看,但却让人觉得正直可靠,这样一笑,仿佛是在为鸟语花香而心生喜悦。 可他却露出贝齿,笑道:“确实是金子!” ‘阿弟’高兴得快要跳起来:“发了发了!快卖了吧!我好回去给妹妹买件衣服穿!” “急啥?值钱的宝贝多得是。”青年斜眼睨向李绣绣,狡黠一笑:“你说是吧?” 李绣绣抿紧唇,依旧闭口不言。 她头发不知被谁拽得杂乱起毛,地沟里滚过一圈的猫都会比她整洁一些,面孔上的神情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却还是叫寄无忧心下一惊。 慈爱的母亲此刻心下面上皆冷若寒冰,死死地抿着唇,故作凶狠不好惹的模样,只为护好怀里的孩子。 李明一被牢牢护在母亲怀中,茫然地张望着身边陌生的哥哥们,虽不知未来将会发生什么,但危险的气息已然无声逼近,从脚底攀上,再深入骨髓。 领头青年凑过来,弯腰挑起男孩的下巴,讥笑着吹了声口哨,把他吓得缩起了脖子,抱着。 众人哄笑:“瞧这怂样。” “仙家的穷酸败类……”李绣绣将儿子抱得更紧了一些,别过脸,嫌恶道:“要钱是吧?多少数?报就是了!” 她一语戳中了众人的痛点,方才那俯身调戏男孩的青年立刻动了脾气,他狠狠拉住女人的手腕:“你他妈叫老子什么?” 李明一听见母亲的痛呼,急得眼泪都掉了出来:“娘!” 看至此时,楚九渊的眉已经皱得很深,这股盈满愤怒的气息,即使他这时拔剑砍向那青年,寄无忧都不会觉得奇怪。 他赶紧拉住少年,小声提醒:“阿月,这些都是过去的事。” 楚九渊狠瞪着青年胸口佩戴的吊牌,又惊又气,声音都有些沙哑:“那是仙鸣峰的人,他们怎么能……” 寄无忧:“不论他们做什么,这些都只是记忆,当务之急是寻找到突破口,不是吗?” 他冷静得出奇,但那一字一句却不止是说给楚九渊听的——面对这些同门败类,他甚至胃里都有些犯恶心。 偏偏恶心自己找上了门,转头看向他道:“师兄,你怎么今天兴致不高?这主意可是您老人家出的,别光让弟弟们做坏人了!” 寄无忧不情愿地走上前。 李绣绣的眼神像一根滚烫的火针,追着他的步伐一路刺去,但却无计可施。 楚九渊垂眸凝思许久,抬起头,脸色阴沉得可怕。 “你们做这些事,就不害怕掌门知道?” “掌门?”众人像是听见笑话一样,讪笑着面面相觑。 青年一抬下巴:“那你说,我们门派的掌门是谁?” 楚九渊嘴里那一个‘李’字还未出口,便又哽住了。 没有掌门的仙鸣山派……莫非这时贤王还未死,正与李怀恩争夺掌门之位? 那时寄无忧才刚出生,门派上下乱得像一锅糟粕杂烩,时不时有人失踪——有些是逃回凡界,而另一些,或是死于非命,或是凭空蒸发。 “说起来就晦气!” 人群里有个汉子吆喝起来,他声音愈来愈高,还喘着粗气,唾沫星子飞溅。 “当初都听说做仙人赚钱还长寿,我才上山的!我还是在那贤王底下干的,这第二年,说什么为了大义牺牲小我……居然连我们的月供都停了!我家都揭不开锅了!难道是想让我老婆孩子都饿死吗?!” 说罢,四下骚动不断,纷纷附和。 李绣绣全然不解,怒视道:“你们和贤王的恩怨,与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有钱,我们没钱,这就是关系!” 领头青年两道剑眉高高挑起,怒目圆睁瞪向母子二人,朝男孩伸出了虎狼般的恶爪。 男孩怕极了,带着颤抖的哭腔喊:“娘!!” “快放手!”楚九渊再也忍受不了,急步上前。 “别动明儿!!”李绣绣拼了命地拽住男孩的衣裳不放,不再顾及什么端庄,得体,她发疯般地扑了上去,发狠咬住男人的手不放,两行鲜血立刻顺着手背流下,疼得男人大叫出声。 “疯婆娘!”青年眼都红了,根根血丝清晰可见,“我杀了你!” 楚九渊伸手想拦,但长剑已经抬起,在李绣绣头顶悬着了。 越过所有理性的选项,冲动成为一瞬间的主宰。 也许他们原本打算借李绣绣母子二人,要挟半步笑换取钱财,也许打算将他们扔到集市,卖做最下贱不堪的奴隶,但此时此刻,男人的怒气取代了所有这些念头,驱使着剑锋急速落下。 男人的恼怒,昏沉的天空,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寄无忧屏住呼吸,颤着身子,握紧了拳。 李绣绣还未来得及抱紧头,那剑锋下便窜出一个瘦小的身子,无力柔弱,却像一堵墙,拦在了女子的身前。 “别打我娘!” 青年的精神早已被愤怒的恶鬼附体,手中的剑锋丝毫不转方向,朝着男孩稚嫩的面孔直直劈下。 不过千分之一秒的沉默之中,众人喉结滚动,木楞地望着那剑锋落得越来越低,越来越近…… 寄无忧微动的视线中,男孩紧闭着眼,身子颤抖不停,却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站定脚跟,用胸膛与头颅去守护自己的母亲。 寄无忧甚至还未有意识,身体便已先一步出手,他骤然抬起的一脚将那青年的腹部踢至变形,那男子被踢得双目翻白,跪在地上,嘴里咳出一滩鲜血。长剑也在空中打了转,插.进了坚硬的地面中。 寄无忧冷冷落目,他甚至想将眼前的人脸撕开,看看里面究竟装着东西,才能让一个穷苦的可怜人,化身为一头毫无人性的野兽。 “哒,哒。” 身后,有‘水滴’落下的声音。 寄无忧回过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即便没有刀剑落下,李明一的脑袋依旧被一劈为二,摇摇晃晃地耷拉在两边,其中不断流淌下或粉或红或嫩黄色的浆状液体,顺着男孩逐渐冰冷的身体缓缓流下。 “啊……啊……”李绣绣跪在地上,愣愣地抱着男孩的身子,胡乱地捧起那些人脑里的浆液。 寄无忧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哭成这样,她像是被人切断了气管,胸口剧烈地大幅起伏,只能发出“呃”或“啊”这样的简单音节。两只通红的眼睛仿佛学不会关闭,凸起在外,流下两行夹着血丝的泪水。 李绣绣的痛苦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她的脖子也被类似刀刃的东西劈开,那两眼暴睁的头颅向后一翻,滚落在肮脏的土面上。 寄无忧怔然地注视这一切发生。 这只是重现的记忆罢了,即使他出手阻止,本就注定的结局,本就死去的人,什么都无法改变罢了。 头顶,昏沉的天空陡然变化,阴气如飓风般凶猛袭来,包围了他们的身侧。 寄无忧努力扯出笑,自嘲道:“看,果然出事了。” 如果阴魂紊乱,雪球为他们制造的结界入口消失,他们在这儿被困个七八年都不奇怪。 明明叮嘱过阿月无数次,但最终冲动犯错的……却是他自己。 “我在。” 衣袍下,少年有些冰凉的掌心渐渐靠近,握紧了他的手。 寄无忧表现得过于冷静,楚九渊几乎以为,他真的毫不在乎——能眼睁睁地看着惨剧发生,无动于衷。 然而,师父果真还是出手了,不顾后果地引来了麻烦,他却暗自觉得高兴。 至少,在两人不顾一切地冲去李绣绣身边时,他听见寄无忧的心脏跳动得那般真实,奋不顾身。 这样的师父,他很喜欢。 他覆着他的手背,悄悄垂眸落目:“我在,你就不会出事。” 寄无忧顿了顿,喉结轻动,才回看向少年温柔的眼。 “我知道。” 早在前世,他就知道了。 世上太多遗憾,也许是因为错过,也许是因为太迟。 而他运气好,才能在遗憾过后得到第二次机会,得以在第二世,将两人欠缺的岁月一一补齐。 周遭的记忆场面分崩离析,地面上的阴气已化作数条漆黑的蛇影,缠上了他的小腿,想将他拖入渐渐变形下陷的地底中去。 楚九渊牢牢搂住他:“师父,暂时闭上眼吧。” 寄无忧被迫埋在他怀里,愣了下,放弃了挣开他的念头,乖顺地闭上了眼。 算了。他想。 就被他这么抱着,也好。 第六十六章 寄无忧闭上眼后,最为直观强烈的感触,只用一个字就能表达。 ——冷。 他们似乎是没入了地表之下,空气宛如凝结成霜,寒流从脚底蔓延而上,像是结冰的蜈蚣钻入骨髓,用那带着毒刺的嘴啃食他的血肉。 寄无忧被冻得小腿发麻,没忍住,偷偷睁开了一条眼缝,想看看周围究竟到了哪儿,怎么会冷成这个样子。 寄无忧低头一看。 一只白色透明的蜈蚣正趴在他的腿肚子上,一排密集短小的虫足缓缓往上爬,露出一张獠牙大嘴,似乎正冲他笑呢。 “……卧槽!” 寄无忧小声骂了一句,一脚蹬掉了巨型蜈蚣,动静虽小,却仍是被一些脏东西给盯上了——周围一片漆黑中,窸窸窣窣,冒出了不少双寒气逼人的眼。 各色阴魂阳鬼们闻见活人的气息,如饥似渴,立刻就靠了过来,将两人团团围在了中心。 “先别说话。” 楚九渊警惕地环顾左右,一手将寄无忧牢牢锢在自己胸口,另一只手则徐徐伸出,悬在了空无一物的半空当中。 寄无忧忍住想抱怨两句的心,仔细观察起少年的动作。 楚九渊将掌心悬于阴魂之前,它们靠近的速度明显放缓,步履艰难,似乎是正在犹豫着什么。 少年的五指狠狠向下一按,那些阴魂立刻就折了腰,歪歪扭扭倒了一片。 修长的手指又向外一张,折腰的阴魂们便向后倒去,化灰散尽,在漆黑无光的窄路上消失不见——像极了集市上的杂耍猴戏,动动手指,就能让动物乖顺服从。 寄无忧新奇地往四周望了望:“阿月,你自己学会的这些?” “嗯。”楚九渊迟疑片刻,应得有些慢,踟蹰道:“就是感觉……它们应该会怕这个。” 他盯着寄无忧轻轻挣开,从自己怀里落到地上,又默默把人抱了回来。 楚九渊眉都不抬一下,冷静解释:“师父最好还是不要下来,这儿阴气重,容易走散。” 寄无忧:“……好。” 其实他并不是不喜欢,只是楚九渊把他拎在身前护着的姿势,特别像……母鸡叼崽。 寄无忧低头看了眼地,盯着落在他们脚边不肯走的蜈蚣小鬼想了一会儿。 “阿月。” “嗯?” “你……你把我抱高一点。” 寄无忧说完后就后悔了。 楚九渊大概是不理解什么叫“抱高一点”,点点头,就将他托了起来,两腿分开,跨坐在了他的肩上。 寄无忧:“???” 他觉得应该给自己手里添个小风车,嘴里塞串糖葫芦,胸前再围块小布兜——然后快乐地大喊:“爸爸再跑快一点……” 但转念一想,他三两岁时,都没人给他抱到肩上宠过,这样体验一回,倒也……感觉挺奇妙的。 楚九渊见他久久无语,有些不解地扫了眼地,立刻低声说了些什么,蜈蚣小鬼就转了方向,钻回了黑暗之中。 “师父,它说不会再来了。” 寄无忧盯着前路,随意应了一声,忽然弯腰捧住了怀里的脑袋。 “前面有路了!” 楚九渊闻声眺向远方,虽然没有做任何动作,但面上的神色遽然冷却,跌至冰点。 潮湿狭窄的阴暗路面渐渐延伸,在最远处,路的尽头处那儿开了一道门。 ——是一道高耸入云的城门。 城门上挂着块大牌,仔细一看,上面依稀刻着七个金字:“幽门地府鬼门关”。 鬼门关? 生死之界,阴阳之隔,怎会出现在死者的识海中? 难道是为了接纳那些被献祭的七魂六魄? 寄无忧还只是猜想,但他们脚踩的前路只指向鬼门关,别无其他选择。 楚九渊放慢步子,警惕着四处的动静。 明明刚才看还只有一条路,可他们脚下的这条路却越走越宽,最终一分为二,变为可了一条岔路。 岔路两边各站了一个无面阴鬼,僵硬的身子微微弯下,摆出了一个“这边请”的姿势。 意思是……让他们自己选一条路走? 第六十七章 (捉虫) 两条岔路,各自分开,朝模糊难辨的前路远远看去,竟是望不见其尽头究竟通向何处。 寄无忧戳了戳少年的肩,“阿月,你知不知道该走哪儿?” 楚九渊却也摇头。 “……它们的气息没有差别。” 气息是一样的? 寄无忧若有所思地瞥了眼这两只僵硬无光的阴鬼。 两只无面阴鬼一高一矮,站在岔路两边,皆披了一身染满脏污的红布衣裳,空荡荡的面孔上左右画着两个大红圆饼,血淋淋的,看着格外瘆人。 ——还像极了陪葬的纸人。 寄无忧捻着唇,视线在两个红衣纸人间左右游离,犹疑该选择哪一条路走。 等等,既然真魔血脉都无法感应到气息的区别…… 寄无忧心中忽然一震,隐隐有了些察觉。 选路,一定就跟这两个纸人有关系吗? 少年同样踟蹰时,听见背上的人问了一个极为突兀奇怪的问题。 寄无忧:“阿月,你身上带钱没有?” 楚九渊轻蹙眉头,似是对他的提问感到不可置信,重复道:“……钱?” 寄无忧‘嗯’了一声,遂又补充说:“铜板银子什么都行,或者别的,只要掉地上带响的就可以。” 反正横竖都摸不着头脑,楚九渊索性不多问,从腰间系着的小袋中找了一番,终于摸出几枚破旧的铜板,递给了寄无忧。 寄无忧点着数了数,三枚,正好够。 他盯着岔路左道,二指捏起铜板,对准正中。 一道弧线越过,那铜板飞出了寄无忧的指尖,被抛向岔路左侧的道路,接近路面时,一下就没了影。 二人屏息凝神,等了许久,什么声响都没听见。 正如他所猜想的那样:铜板没有落到地面上,而是掉入了某个深不见底的崖渊之中,连落地的声音都听不见。 寄无忧放下心,轻呼一口气:“这条路是假的。” 楚九渊朝绿色潮湿的路面望了几下,稍感意外,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就是右边?” “再试试。” 寄无忧捏起另一枚铜板,向右边的岔路掷去。 外圆内方的小铜板抛起又落下,又一下没了影,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不见,更别提什么落地的响声了。 “……两条路都是错的?”楚九渊不解皱眉。 寄无忧点点头,紧接着丢出最后一枚铜板。 “叮。” 清脆一声,铜钱落地,弹起,又落地。 他挑了挑眉:“路在前面。” 在寄无忧所指的左右两条岔路之间,根本无路可走,黑暗在此长大巨口,深邃诡异。 走上前,站在涯边朝下看,深渊便看起来更加神秘难辨了。 阴风回旋,怒号,逐渐抽离二人的温度。这儿可能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深谷,或是别的什么——总之,但凡是明眼人见了,绝不会想要接近这儿半步。 楚九渊犹豫了不过片刻,便迈开步子,缓步走向那无路崖渊。 脚底踩上结实的路面的一瞬,左右岔路骤然消失,红衣纸人也诡异地动了起来——手脚歪曲扭转,七窍流血,逐渐下沉,陷入了烂泥般的地表之下。 寄无忧嘴角抽了抽。 如果他们刚刚选了一条路走,恐怕也是这个下场了。 但他也听说过一句话:世上无难事,只要越过第一道槛,往后的困难自会迎难而解。 有了阿月陪着之后,就连遇到麻烦事,都不是那么令人生厌了。 寄无忧心中坚定了些许,坐在少年肩上,俯身察看四周。 在这条唯一的地府之路走了半个时辰,他开始明白这个父亲抱小孩的姿势的好处了。 寄无忧不掩嫌弃,斜眼睨向流淌在道路两旁的河道。 “河道”中流的不知是脏水还是污泥,浑浊之中,隐约能看见几只牛头红脸的小鬼瑟缩其间,避得远远的,生怕和他们打个照面。 ……你们是挨了训的三岁小孩吗? 如果自己不坐在阿月肩上,恐怕这些小鬼还会斗胆冒犯一下,但现在就只能摆出一副眼巴巴,想碰不敢碰的样子,瞧着他们径直走过。 楚九渊发觉到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小鬼那里,便也朝那儿轻瞥了眼。 小鬼们大惊失色,为了吓人而生的丑陋身子立刻一个猛子扎回脏水,潜入暗流,四处逃窜,不知去了何处。 “……” 寄无忧嘴角抽搐,哑口无言。 ……好惨一帮鬼。 但也多亏楚九渊的血脉之力,在窄道上的这一路通行无阻,笔直地往目的地前进。 楚九渊站住脚,抬眼上眺。 “师父,门快到了。” 眼前的巨大门扉几乎要高至天顶,类似青铜的材质,门面上腐臭阵阵,悬挂其上的既有绿植也有头骨,深色的白与绿点缀其上,为阴暗的黑色做着陪衬。 寄无忧忽然皱眉眯眼,指向巨门底部的一点突兀的红点:“阿月,你看看那是什么?” 楚九渊应声望去,看了半晌,才再次开口,语气中稍显犹豫。 他有些不确定地回答:“……是一把锁。” “锁?门锁?” 两人终于走近门前,再次细细端详。 当真是一把锁。 被污秽染红渗透,无所依附,悬停在巨门下方,阻止了他们前行的脚步。 寄无忧尝试运功碰触,手伸至半空,就被一道不由分说的力道弹了开来。 他看了眼手背上的的一道尖锐红痕,若有所思地擦去了血液。 自行感应,自行伤人——这道锁恐怕是一件阴邪法器,被安设在这儿守护巨门,严密地看管其中所禁锢的大量阴魂。 而且,至少是炼虚级别之上的法器。 半步笑的阴术能做到这种地步,背后绝不可能没人支持。 好在,他们手里的王牌也不是吃素的。 “阿月,你来试试。” 楚九渊微微颔首,抬起手,探出食指,徐徐靠近木锁。 方才寄无忧遇到的障碍,此刻却失了灵。指尖畅通无阻,直接便触到了木锁。 ‘咔嚓’一声响起,两人都愣了下。 固若磐石的巨锁碎了。 ——像块被筷子戳穿的嫩豆腐,先是上下分离,遂而彻底支离破碎,哗啦啦向下掉着渣。 两人齐齐低头,盯着脚底一地碎木渣。 炼虚级别的法器,一碰就碎?! 寄无忧吃惊之余,忍不住发问:“我醒来之前,你也这样?” 楚九渊立刻摇头否认:“之前不会这样。” 他没有说下去,止住声,心情复杂地抿着唇,盯向自己的指尖。 “估计是这儿阴气更重,对觉醒血脉有帮助吧。” 万事顺利,寄无忧心情不错。 但他同样意识到,楚九渊似乎仍在烦恼这个——关于这突然出现在他身上的陌生血脉,两人都是一头雾水。 寄无忧还坐在少年肩上,看不见他面孔上的眉目棱角究竟如何变化,但那只言片语间的一些停顿,落寞,仍能叫他想象出少年流露出的片刻愁容。 倒也正常。 稍加想象,一个活了好孩子,善良乖巧地活了二十几年,突然被告知自己的生父母可能是一对无恶不作的魔族怪物——确实不太容易接受。 寄无忧凝思时,总想手里握点什么,不知不觉就捏住了楚九渊的脸。 少年清隽冷峻的脸成了面团,被捏住,揉搓,又轻轻向外拉扯。 楚九渊:“……” 寄无忧捏面团却不自知,正经道:“阿月?怎么不进去?” 楚九渊:“……嗷(好)。” 少年将一股强劲魔气运到掌心,用力一推,失去木锁法器保护的巨门沦落为一扇普通的高大门扉,在楚九渊的推动下,与地面发出巨大的摩擦音,不久便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寄无忧扒着缝隙,向里探出头。 意料之外,既没有阴冷冻人的飓风,也望不见见任何魑魅魍魉。 只有雾。 铺天盖地,四面八方,皆是足以遮蔽一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 但有时,比起肉眼可见的牛头小鬼,看不见望不着,却真实存在于身边的恐惧,反而更为让人不安。 二人走入缝隙之中,进到巨门里的世界后,身后沉闷一声,寄无忧一下回头,发现木门竟是自行关闭了。 “……这都什么鬼地方?”他抱怨壮胆。 抱住寄无忧双腿的手,力道明显加重了一些。 楚九渊凌眉一紧,死死盯住浓雾不放,双瞳中隐隐掺了些明灭的赤红。 “看到了。” 寄无忧也歪头盯着,却真是什么都盯不出来:“看到什么了?” 事态似乎紧急到楚九渊来不及解释,便已拔剑出鞘,剑锋一转,对准了左侧的某一处位置。 无妄剑虽然失灵,就算被贬低为破铜烂铁,那也是一柄最锋利的破铜烂铁。 楚九渊用其对准方向,全力一掷,长剑便飞快脱手,向着茫茫雾海笔直刺去。 几秒过后,雾海中传来一声沉闷的碎裂声。 这道声音宛若一声铁令,遮天蔽日的浓雾俯首为臣,听了令,匆匆忙忙地消散而去,不再挡路。 “……” 寄无忧发现自己想错了一件事。 他坐在少年肩上,并不像一个要人背的小孩。 ……他应该是阿月的背部挂件才对,大尺码的那种。 第六十八章 认清自己是个背部挂件后,寄无忧反倒想通了。 他只凭灵力和符术,在这识海地府中寸步难行,不如就乖乖做个挂件,千万别妨碍了阿月活动腿脚。 寄无忧环抱双手,看向前路时,心情尤为自在。 眼帘之前,浓雾散去,终于露出了此处险境的本来面貌。 他定睛一看,很快放心地垂下眸,这处险阻应当并不算太困难,庆幸之余,却也稍有些失望。 ……怎么又是一条又窄又长又潮湿难看的破路? 粗粗扫了一眼,破路四处皆是汪洋血海,浓浆里时而冒出血泡,腥臭漫天,恶心程度和方才那烂泥鬼沼有的一拼。 唯独有所不同的,是破路尽头能清晰所见的一块碑石,上面刻着隐约几个小字,他虽然看不清楚,但心中却已暗自确定——那八成是一块墓碑。 墓碑上插着一柄长剑,锐利的剑身没入石面,深深刺进其中,很难拔出的样子。 楚九渊在岸边观望了一会儿,抬脚迈腿,径直走上了破路。 眉宇凌冽如常,平静不兴,仿佛是走上了一条缀满野花的乡间小道,丝毫不必担心潜藏于此的危机。 寄无忧撑起下巴,环视一圈。 “这儿怎么都不设机关?” 楚九渊淡然回答,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平常事。 “我关了。” 寄无忧脑海里弹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关了?” 楚九渊嘴里捻过几个字节,大概是认为解释不清,索性闭上嘴,指向了那块被砸烂的墓碑。 寄无忧:“……” 原来那块墓碑不只是雾气的开关,还是开启血海所有机关陷阱的钥匙? 确实听说有能力超凡的机关师,喜欢将最关键的开关钥匙制成其他形式,以掩人耳目,不让人轻易发现或破坏。 设下浓雾机关的人怕是根本想不到,费时费力好一番,竟然会被人一眼看破弱点。 该说不愧是阿月,还是说……不愧是魔修一派的至高血脉呢? 不是偏见,只是——像是养了好久的可爱小白狗,数月不见,忽然就能用他的小狗掌一拳打碎一座小山了…… 但小白狗终归还是小白狗。 寄无忧搭着少年的肩,嘴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余光则注视着身侧两边的血海。 血海汪洋,当真一片腥味十足的血浆,粘稠发泡,就算心里明白识海中的一切都只是虚像,但一闻见这味,寄无忧就忍不住反胃恶心。 真想快点出去喝酒。 要最上好的陈酿,再点一叠碎花生米,榨菜丝,咸鱼干…… 嗯? 寄无忧心下一惊,忽然揉了揉眼,复又仔细盯向了赤红一片的汪洋之中。 这血海底下怎么长了一根根黑色的……长条形状,像咸鱼干一样的东西? 寄无忧低下头,想看得更仔细些,没有料到那碎了一半的墓碑骤然一震,缓缓浮现出了类似文字的金纹。 楚九渊眼神一冷,赶在金纹完全显现前,疾步走上,握住剑柄用力一挥,削铁如泥的锋刃立刻将墓碑一劈为二,金纹也失去光芒,渐渐消失不见。 少年一认真起来,动作极快,寄无忧不得不圈紧他的脖颈,才能勉强稳住,不让自己这个背部挂件脱离岗位。 寄无忧被晃得有些眼晕,待楚九渊动作停了,他才松下一口气,垂头耷在少年的肩上。 “就几步路了,怎么突然走这么急?” 楚九渊抽出长剑,收回鞘中,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块碑也是召阴的法器,操纵的阴物都在海里……师父,先别看了。” 少年话里有些无奈,定然不知这些牛头阴鬼究竟有何看头。 寄无忧却干脆挪了个位,从他背上一跃而下,走近路边,偏偏就是要往血海里瞧。 血浆浓稠难辨,他忍住扑鼻而来的熏臭,紧眉眯眼,审视那些咸鱼干一般细瘦的黑色长影。但不论他怎么往里面望,总有一层阴霾布于其上,将他的视线拦在外头。 唯一能确定的是,那长影身上都裹了件或大或小的布料,荡在血中,看起来轻飘飘的。 寄无忧招招手:“阿月,你过来看看。” “……好。” 半秒犹豫后,楚九渊才答应下来。 寄无忧隐约也有察觉——虽然平常人都不爱看见什么阴鬼亡魂,但阿月比平常人对他们的排斥还要更深一点。 方才那一路上,四周污泥中的魑魅魍魉,只有他在东瞅西瞧地观察。楚九渊则始终笔直盯着前路,就连偶尔余光扫过,都像是惊鸿一瞥,转瞬即逝,绝不愿在它们身上多耗费一分一秒的目光。 虽不愿见得阿月难受,但他必须得确认一件事。 寄无忧指了指正发着血泡的海面:“阿月,我看不清底下的情况,你试试,能不能看见他们身上穿着的衣服?” 楚九渊点点头,淡然落目,一下惊住。 “……弟子袍?” “这儿是泡阴魂的地方。”寄无忧站起,转身,走到了破碎墓碑跟前,“半步笑拿聚阴盘收的阴魂,肯定也会有别的法器来关他们。” 楚九渊瞥了眼一地的墓碑碎石渣,“可前辈们,都还没逃出来。” 按照这些黑影所趋的方向,聚阴之器确实藏在这儿没错,但是墓碑已毁,碑下又空无一物。 寄无忧拨开碎石,仔细翻找时,不经意间瞥了眼海面。 嗯? 海面在动? 他又拨了拨碎石,海面时而微动,时而平静。 一个个试过去,寄无忧总算找到了能让海面变化的关键。 身后的楚九渊问:“那是什么?” “反正不是普通石头。” 寄无忧握住碎石块一端,朝地面重重一砸。 一块大碎石,碎成了一地小碎石。但是,又不止有这些无用的小碎石。 寄无忧挑起一枚发着幽幽微光的小圆珠子,微眯的眼角一弯,嘴边抑制不住向上扬起的弧度。 真的假的? 他们这个运气……不,阿月这个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一点? 寄无忧赶忙揉开珠面上的灰土,饶有兴致地转着这枚发着阴森幽光的紫色小珠,难得这般狂喜。 光是混元魔珠就够吓人了——这还是千年级别的混元魔珠! 魔修的修炼方法与他们类似,吸收天地魔气以达突破。而混元魔珠的力量,简而言之,可以说是一个源源不断的魔气大缸,只要带在身边,不仅修为大涨,实力更是连越几级,无人可挡。 无关实力强大与否,至尊的法器法宝,全凭机遇才能得到。传说,有幸得遇此珠的魔修,上下千年,甚至不过十人。 遇见混元魔珠,换了别人,准是抢破脑袋也要占为己有。 但寄无忧半点兴趣没有,转身便兴冲冲地把珠子塞进少年手里。 “阿月,你快把这个拿上!” “这是……”楚九渊低头,吃惊地认出了混元魔珠的身份。 但是混元魔珠似乎有自己的想法。 圆溜溜的紫色小珠左右动了动,热身过后,便一个飞跃,从楚九渊的手心里蹦了出去。 它落到地上后,目标明确,笔直地滚到了寄无忧脚边。 ……??? “去去去,你认错人了。” 寄无忧一脚把混元魔珠踹了回去,极不耐烦。 混元魔珠气得一下弹起,蹦了两下,紧紧蹭在他脚边撒娇起来,怎么踢都踢不走。 寄无忧心中无力又复杂。 你一个千年魔珠,在这儿跟我撒什么娇??? 楚九渊无声地勾起唇,笑了笑,“师父,它黏着你不走了。” “我又用不上它,它跟着我干嘛。” 寄无忧捏起小珠,想再强行塞给楚九渊,但混元魔珠见缝插针,强行融入了寄无忧的掌心,混入了他的灵脉之中。 他既不是修仙的料子,更不会没事找事去修魔,给他一颗混元魔珠有什么用? 楚九渊斜视一边,似是无心道:“混元魔珠是不是……带在身边,就有涨修为的效果?” 寄无忧叹了声气,点头承认。 “那也是对你来说,对我可没什么用。” 楚九渊沉默着移开眼,重又看向了他。 “对我也有用。” 寄无忧歪过头:“……有什么用?拿来砸核桃?” 楚九渊神色微愣,脸上闪过一瞬的错愕,转而又轻笑出了声。 把千年难遇的混元魔珠看得一文不值,大概也只有他师父才能做得到了。 楚九渊半垂下眸,俯身凑近道:“混元魔珠既然在师父这儿,那师父只要一直陪着我,不就对我也有用?” 嗯?倒也是。 既然混元魔珠是魔气源泉,那只要他待在阿月身边,倒是和自己拿着没多少差别。 但,一码归一码。 只要待在身边就行了,怎么阿月还……凑得愈来愈近了? “你……突然这么近做什么?” 寄无忧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发觉到自己胸口一热,不由想自嘲两句:他难道在害怕发生什么? 楚九渊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只是想试试,近一些的话,会不会效果好一点?” 不等他反对,少年垂下眸,长睫扑闪了两下,凑到他颈项间,似是不经意地,轻轻嗅了嗅。 寄无忧本想推拒的手僵在半空,少有颜色的面孔上,泛上了些许淡红。 —————— 他的徒弟,各种意义上,都太强了…… 第六十九章 (捉虫) 楚九渊神色平常,似乎真的在嗅魔气一样,他阖上眼,在寄无忧的颈间轻声道:“真的会强一些。” 气息虽轻,打在颈项上,却也是微热温暖的,叫人身上升起一股莫名的痒意。 寄无忧脸上愈加发烫,偏头躲避,心里乱得像一面鼓,被人胡乱击打,直响个不停。 “你……” 寄无忧推开还想凑近的脑袋,拳都握紧了,可看见少年那副看似浑然不知的模样,他手一僵,又不忍心下重手了,轻轻揉了两把,便就此作罢。 楚九渊,当真是寄无忧的一块软肋。 始作俑者似乎并不自知,淡然抬眸,反问他道:“怎么了?” 寄无忧侧过身,轻咳两声来掩饰心中的慌乱,说出的话,竟都完全不像他自己了。 “……别闹了,正事要紧。” 正事要紧?这话要是让平时的他听了,指不定就要抄起灵符,把自己抽上一顿。 “嗯,正事要紧。” 楚九渊微微颔首,斜眼睨向身前一片血海,从容不迫。 “我来就好。” 寄无忧闻言转身,正巧对上了少年处变不惊的眼。 “你来?” 这么一大片血海,力量强劲,关押着阴魂无数,若是两人一起操控,怕是都会嫌累的。 “嗯,不必劳烦师父了。” 少年极短地应了一声,眸中深了几分,似是下了决心。 楚九渊眼神认真,并不是在说笑。 不过,他又确实不同常人,如今混元魔珠相助,他完全有与之相符的实力去尝试。 但,冒这个险,难道只为了……让他闲着? 寄无忧还想在问,裹在宽衣中的细瘦腰身忽然就被揽了过去,牢牢地圈在楚九渊的掌心之中。 “阿月!” 寄无忧一下慌了神,拽住少年的袖口,挣着想从楚九渊的怀中逃出。 这周围都是一帮阴魂看着呢!发.情也要注意场合啊??? 楚九渊极为耐心地重新将他圈回怀中,神情淡然,一本正经地提醒他说:“师父忘了?混元魔珠只有离得近才有效。” “……你!”寄无忧又气又好笑,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个字。 阿月到底是从哪儿学到这些的?还是说吸了魔气后,人都会像这样性格大变? 楚九渊沉下眼,引着他的手抓住自己的肩,“师父,抱牢点会比较好。” “什么……” 寄无忧一怔,下意识地松开手。 虽然察觉到少年动作有异,但寄无忧还没来得及问清楚,楚九渊便抬起了腿,向血海径直走去。 楚九渊迈开三两步,一蹬地,竟就低飞而起,逐渐远离了地面,升上了血海的半空之中。 寄无忧心下一惊。 无剑亦飞,这是大乘期才能习得的踏云之术! 但寄无忧对此吃惊没多久,便被别的,对他而言更要紧的事分了神。 他咽了咽口水,做好心理准备,才堪堪低下头,只看了一眼,便被吓得立刻没了声。 ……这,这也太高了。 二人御剑时,他好歹脚下有个支撑,但此刻,只有阿月搂着他的腰,要想抓得更紧一些,只能由他主动去抱楚九渊了。 寄无忧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心中升起一些没来由的热度,像是紧张,又像是做贼心虚,只敢抓住少年胸襟前的一小块布料。 他在紧张些什么?之前御剑时,又不是没抱过…… 楚九渊垂下眸,注意着他自以为无人发现的小表情,见到寄无忧努力攀着他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 “很快的。” 他紧紧将人揽在自己怀里,柔声在他耳边说完,凌冽的瞳孔便陡然一转,视线由上而下,落在了一望无际,延绵百里的赤色海面上。 少年伸出一手,掌心摊平,五指朝上合拢,好似正捧着一瓢清水。 楚九渊轻轻阖眼,运作力量,复又缓缓睁开。 剑眉之下,深邃的冷眸中,盈入了一丝浑浊的红。 奇经八脉,天地灵气屈尊纡贵,退居二位。而强势霸道的魔气自血脉中喷涌而出,将少年的眉目棱角衬得愈发深邃。 周遭的气场骤然变化时,寄无忧也隐约有所察觉。 两人肌肤相接之处,确实有一股气息隐隐流经,丝缠蔓绕,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楚九渊借着他体内的混元魔珠的充盈魔气,掌心发力,缓缓上抬。 由赤红血浆所盛满的海面渐渐起了波涛,血流翻滚间,随着掌心所抬的方向缓缓上升聚集,四周边缘处的血水消失不见,整片汪洋逐渐凝聚成中心一片漩涡。 粘稠的人血漩涡卷带着数万阴魂,在他们脚底张开巨口,霎时波涛怒号,水声隆隆。 少年修长的五指轻轻一握,漩涡便像进了热锅般地沸腾起来,喧嚣了半晌过后,寄无忧凭着眼缝中的些许视野望见——血海居然开始逐渐褪色了! 楚九渊紧闭着唇,一刻不曾松懈地操纵着这片关押阴魂的海水巨牢时,额间渗出一滴薄汗。 操纵水流不同于控制实物,其液体的流向,波涛的起伏,都是有讲究的。平常的剑修就算修为上乘,可若是只修炼剑术,不熟悉使用灵气的方法的话,绝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混元魔珠的作用,与少年自身的实力,二者皆是必不可少。 寄无忧紧闭着眼,忽然想起曾在哪儿看到过,确实有一些高阶修士为了巩固实力,会特意寻找身怀宝器之人,借助外力,越级御敌。 但那样的关系,毕竟也是‘并肩作战’,像他这样被拎在怀里,只需要静悄悄当个挂件的,倒是和那所谓的炉鼎有点像…… 一个补阳,一个补魔,还真差别不大。 但一想到炉鼎二字,寄无忧心里忽就怪怪的,想起少年那些所作所为,他心里并不抗拒,却仍然有所顾虑。 寄无忧明白——他们之间仍隔着一层纱,纱对面的少年虽能在他耳边缠绵细语,却不会真的捅破这层纱。 因为他还未有表示。 寄无忧忽然想起一些旧事。 他最初到人间的酒楼中时,交过一些酒友,年纪都不大,二十多岁的样子,与他看上去类似。 酒友间无话不说,畅饮畅谈,有些夜晚,他们聊至情爱时,一人扭扭捏捏,说看上了一个姑娘,却羞于启齿,不敢开口。 寄无忧喝得醉醺醺的,笑说,如果是他,定是要将姑娘家的窗都拆了,绝不会这样遮遮掩掩。 后来,凡人们各自体会情爱,有了家人,或各奔东西,鲜少再来酒楼喝酒。但寄无忧有一回凑巧,又碰见了那个扭捏的男人。 他问自己:“仙公,不知谁家的姑娘有幸,被你拆过了窗子?” 寄无忧一笑而过,没回答。 后来,酒友们寿终正寝,纷纷离世,而他依旧年轻,依旧没遇到那个能让他拆窗子的人。 更后来,他再也没交过酒友。 寄无忧眼皮动了动,有些想要睁开的意思。 但又隐约怕楚九渊分神,寄无忧仔细观察了一阵,趁着他专注于水流控制时,悄悄伸手,尽可能轻地搭在了少年的肩上。 楚九渊神色微动,很难让人发现其中的变化,可他掌心里握住的漩涡流速却一下快了半拍,险些出错。 寄无忧在他肩上借力支撑,觉得撑稳身子过后,便放心地朝二人身下的巨洋望去。 血浆从海水中分离而出,渗入了其中数以万计的漆黑阴魂体内,使这些细瘦的人干开始产生一些细碎的动作。 粗略一看,望见那一条条扭动的黑影时,不由真会让人误认为是河底的水草。 楚九渊的五指再一次收紧,额上一滴隐约可见的薄汗,静悄悄地沿着少年棱角分明的侧颜滑下——如此一片体积巨大的赤血汪洋,竟是真的做到了血水分离! “……结束了。” 楚九渊淡然落目,长发扬在肩后,仿佛只是喝过一杯清茶,不曾有事发生过的模样。 血海为牢,如今牢笼已破,关押于此的修士阴魂终于得以逃出,脱离此地了。 但少年从混元魔珠那儿借了多少魔气,耗了多少力量,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寄无忧好笑地看着他逞强的样子,又觉得他还是孩子,便伸手够到少年的脑后,揉了揉他平整的长发。 “累就说,我又不会说你不好。” 指尖触到青丝之间,有些凉,有些痒。 楚九渊微一愣神。 寄无忧还以为他会继续逞强,没想到揽在自己腰上的手忽然一紧,整个身子被拉过去,脸颊掠过几丝乌发,竟是贴在了少年的胸膛上。 楚九渊低下头,轻轻抵在他额边,小心地蹭了蹭。 寄无忧:“……” 他这么一个身材正常偏瘦,年纪刚过百的年轻(?)修士,居然像个娃娃似的,被人抱在怀里蹭…… 寄无忧在心中默数。 三,二,一,半点,半点半…… 一个‘一’字被他拆了半天,楚九渊仍是没舍得撒手。 寄无忧攥住他垂落在身前的一撮发丝,往下拽了拽,以作提醒。 “……松手。” 楚九渊稍稍松开他,两人对视时,眼神一转,示意他去看自己的功劳——那一片被分离血水的海洋。 楚九渊:“累了。” 寄无忧:“……” 楚九渊瞥见他一副“算了算了”的神情,便又将头轻轻压了回来,乐此不疲地抱着他这个八尺大娃娃不放。 寄无忧移开眼,目光斜视一边,脸上晕了些鲜少能见的淡红。 就,就抱一会儿的话,也没关系吧…… 第七十章 ——蹭,蹭,蹭。 寄无忧别过脸,顿了顿,小声提醒道:“抱够了就松手。” 他不知道普通的少年对‘抱够了’三个字究竟是如何理解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楚九渊肯定不理解。 楚九渊抱着他,似乎觉得怀里这只八尺大娃娃很合心意,紧紧揽在怀里,索性不松手了。 寄无忧任他动作,面上热热的,并没执意要他松手。 反正,他也并不是排斥这样…… 寄无忧从前很少脸红。 一是没这个机会,从未遇着过什么称心之人,二则是——他确实算得上是脸皮厚。 不过,按他被冠的那些污名来看,脸皮不厚一点,恐是都要被那些无耻小人气出病来。 谁料他过去暗自隐隐为傲的从容不迫,却在如今逐渐瓦解分崩。 寄无忧只记得从前在上青峰时,一些月明星稀,独自一人的夜,他会坐在崖边,握着空杯,望着不远处的灯火阑珊久久无言。 他以为他对这些不需要,不在乎。 但楚九渊却是不计后果,义无反顾地扑了上来,扑在他心口,想要在枯枝上开出花来。 寄无忧眼角微斜。 随他便吧。 楚九渊察觉到他的顺从,冷眸的目光沁入喜色,徐徐下落。 “师父,你看。” 寄无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望见汪洋中心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环形缺口,四面八方的海水倾泻而下,宛若洪瀑,震耳欲聋。 楚九渊见他不语,解释说:“不小心弄的小缺口。” 寄无忧嘴角一抽,盯了眼这个山口大的‘小缺口’。 ……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再细看,便看见那些从血牢中逃脱的阴魂纷纷涌现,像无数片银色的鱼群,溅跃而起,坠入崖渊。 寄无忧有些吃惊:“我们门派有过这么多人?” 再怎么,他们也是仙家名门,就算全门派加起来,数量也不会如此巨大。 “有很多凡人的气息。”楚九渊冷静回答,“这附近若是有人死去,恐怕都被聚阴盘引来。” 寄无忧神色一怔,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怪不得会在门派里单独开设出一片供人居住的小镇——原来,是为了引他们的阴魂? 建在荒漠中的门派,想要加入,路途远近都是问题。若是门派内部便有小镇供人居住,弟子定是举家迁移,既增加了含笑谷的人数,也有助于更多阴魂被献祭至此。 ……真是要人命的恶计。 现状容不得他再多有感慨,这处缺口开在结界上,吞没海洋,带走阴魂,也逐渐诱发了整片识海的崩溃。 天地虚境,已有崩塌之意——他们该走了。 “这儿不能撑太久。”楚九渊面朝崖口,微微躬身,“雪球还在等我们。” 雪球? 寄无忧头一歪,眯眼想了半天,脑海中这才浮现出一张毛茸茸的兔脸来。 啊,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小妖怪来着。 楚九渊忽然看去了另一处:“师父,那儿。” “嗯?” 寄无忧看过去,在湍急水流中隐隐望见了一抹黑影。 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个身形高大的阴魂,站在结界的缺口旁,久久凝视,纹丝不动,就是不愿下去。 寄无忧神色微动,很快又垂下眼,看不出心中是喜是忧。 “……随他去吧。” 楚九渊问:“留下他?” 寄无忧点点头。 “从结界中出去,阴魂便好投胎转世,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的。他执意要留,我们还管什么?” 楚九渊顿了顿,复又看向黑影。 “即使灰飞烟灭?” 寄无忧蓦然阖眼:“他要的活头没了,爱的人也走了,轮回转世和灰飞烟灭,有什么区别?” 他说完,忽然想起什么,抬手便扯住少年的脸颊,补充道:“我就是随口说说,你不要借题发挥。” 楚九渊愣了一下,下一秒,眉眼里盈了些无奈的笑。 “我还什么都没说。” “你……” 寄无忧被他笑得脸上挂不住,气得别过脸,加重了手里的力道,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楚九渊侧头躲开,顺势将寄无忧乱来的右手牵至自己颈后。 “一会儿要穿过结界,抱紧些好。” 骨节分明的五指触在他的手腕上,凉凉的,像是一剂慰心的良药。 寄无忧眯起眼,干脆放弃思考,把头埋进少年胸口不动了。 楚九渊低头看了眼怀里异常低落的人,问:“师父不高兴?” 怀里一时无声。 埋在少年胸口的脑袋发出一阵赌气似的闷声:“……别问。” 别问,问就是耍小脾气。 第七十一章 寄无忧说完,头一埋,躲在少年胸前装死。 心乱如麻,形容此刻的他再适合不过了。 半晌的功夫后,寄无忧感受到覆在他腰上的力道稍稍收紧,他攀在少年颈后的手也抓牢了一些。 再不好意思,突破结界时,也是万万不能松懈的。 楚九渊小心地圈住怀里的人,凌冽剑眉下的眸子一沉,周遭气息瞬间变化,逐渐铸成一道浅色的屏障,将二人紧紧包裹在其中。 屏障类似胶质,乍一看软得很,糯糯的模样跟个汤圆似的。 向缺口俯冲之前,寄无忧偷偷往水声滔天的崖边瞄了一眼后,便立刻闭上,绝不多看。 怪不得他之前在结界卡了十个月,大海煮汤圆……能被阿月捞到就不错了。 但如今有了魔珠加持,屏障的力量今非昔比,冲破蔚蓝色的海水只用了一瞬间,便猛地扎入了漆黑一片的结界之中。 四周寒气蔓延,寄无忧刚刚才觉着有些凉,一道炙热的白色强光便在二人面前骤然炸开,就算是闭着眼,都能隔着一层皮肉感受到那剧烈的灼烧感。 寄无忧刚要抬手遮眼,一只冰冷的手掌就先一步覆到他眼前,将强光的刺激尽数隔绝在外。 少年的掌心触在眼前,凉丝丝的,像一层柔软的冰。 炽热白光持续了数秒,缓缓黯下,重获安宁。 渐渐浮现于耳边的水声湍急汹涌,扑面而来的水珠带起入骨的寒意——冷,却冷得足够真实。 已经到了? 寄无忧眼帘轻动,徐徐睁开,就被一张放大到极致的毛扎扎的大脸吓了一跳。 白毛脸上,豆大的红色小眼眨了眨,透出些亮光:“你……” 寄无忧着实被这张近距离大脸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出于自保,一掌就拍了出去。 一个小白团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啪’的一声,软趴趴地砸在了地上。 小白团揉着屁.股站起,怒吼道:“卧槽!寄无忧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寄无忧看清小白团一脸愤怒又委屈的表情,忽然觉得此情此景真实了不少。 就这么回来了? “小爷好心好意给你们收尸,你这一醒就打人……”雪球撇撇兔嘴,一张脸气鼓鼓的,“真是好心没好报,哼!” “行行行,做得好。”寄无忧把它捞过来,极为随意地撸了两把兔毛,“你守了很长时间?” 雪球得意地挺起毛茸茸的胸口:“那是!整整一柱香的时间,小爷动都不动给你们守着,知足吧!” 寄无忧:“……” 雪球:“你又扯我脸干嘛!欸哟喂,小爷这宝贝毛都给你拔没了……!” 寄无忧出神之时,手背忽然落入一处冰凉。 楚九渊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俯下身子,极近小心地牵过他的手。 “师父。” 少年略显低沉的声音很好听,冰冷却不疏离,很容易叫人联想起竹林,溪水之类的美好事物。 寄无忧愣了一瞬,很快便回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 雪球的视线忽然敏锐起来,红豆小眼一下亮起,视线在二人之间兜兜转转,捕捉着两人的变化,不知是想看出什么名堂来。 “小主,你……” 雪球顿了顿,两只小红眼里竟折射出深邃的光来。 它一手叉腰,朝着楚九渊伸出了软趴趴的兔掌。 大概,是在竖大拇指。 “你乱比划什么呢?” 寄无忧心里本就烦乱得很,被它盯得毛毛的,一把拎起脚边的小兔,提在半空中质问起来。 “撒手撒手!” 雪球一下蹬腿挣开,躲去了楚九渊背上,避得离他远远的。 看着小兔脾气十足的模样,寄无忧好笑地抬了抬下巴:“你躲阿月那儿有什么用?” 雪球扒在少年颈后,叉腰道:“怎么?兔仗人势懂不懂?” ……还有这么骂自己的? 好在寄无忧心情不错,暂且懒得理它,他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泥灰,环顾四周。 两头百鬼将不知所踪,地宫下方裂开了一条巨大的地缝,冰冷的地下河水湍急流过,不知究竟流去何处。 头顶隐约落下一些灰土,被寄无忧皱眉掸去。 “快走吧,这儿也不好多留。” 说罢,寄无忧凭着记忆,径直往他来时的小路走去。 他余光一瞥,瞧见楚九渊跟在身后,没有追到他身边,心中不禁隐隐有些得意。 寄无忧故意把步子迈得很快,一个人走在前面,阿月总不能再对他动手动脚了。 然而走了没两步,路却忽然没了。 寄无忧盯着脚下走到尽头的土路,心里咯噔了一下,皱眉抬头,脸色欠佳。 迎面就是一堆巨石碎砺,把旧路堵得死死的,根本无处可去。 “师父。” 楚九渊的声音从背后幽幽响起。 “……在。” 寄无忧僵硬地一点点转过身,看见楚九渊一副眉眼含笑的样子,心情有些复杂。 阿月爱笑了是好事,但他一笑,就总要做些……小动作。 寄无忧越想越乱,像一锅糖盐不分的烂粥,又想甜,又想咸,最终只会炖成一锅难闻的烂泥。 他确信自己就是这锅烂泥,几乎想要以头抢地,好好冷静一下。 明明决定保持距离的是他,越陷越深的也是他,到底是—— “师父,我们回去吧。”少年听不出心情起伏的唤声再次响起。 寄无忧看向他时,忽然又眼前一亮。 “你的剑能用了?” 楚九渊也垂下头,盯了眼脚下长剑,点了点头。 “师父不喜欢御剑?” 寄无忧移开视线,“从来就不喜欢,你不是知道吗……等等,这个也不行!” 眼前的楚九渊收起长剑,神色淡漠平常。 ——却是冲他比了个‘过来抱抱’的手势。 寄无忧不可控地想起在识海中,被按在怀里的一幕幕场景,不由就向后退了半步。 “……门都没有。” 楚九渊脸上仍是轻而淡的笑,无奈道:“可是前面的路堵上了。” 二人身侧的这块巨石将路口堵得严严实实,连雪球这么一只小兔恐怕都钻不进去。 唯一的通道,只有地宫顶端开裂的大口了。 寄无忧凝思半晌,终还是转过身,默默走至少年身后。 楚九渊:“师父?” 寄无忧:“……我要站后面。” 少年轻笑着应了一声。 长剑再出,带着二人腾空而起,寄无忧一个没站住,步伐一晃,出于本能地抱紧了楚九渊。 出于本能——强调。 楚九渊悄悄侧过头,视线斜睨,盯了眼缠在自己身上的这只八爪鱼。 明明师父怕高,只要由他抱着就会轻松一些,却偏偏不肯妥协就范…… 楚九渊向地宫顶部看去,观察着石栎下落的情况。 还够,还够撑一会儿。 他放缓御剑的速度,特意绕远,避开了需要疾驰而过的捷径。 待到眼前终于出现出口时,楚九渊微眯起眼,一手挡住耀眼的日光,周遭的灵气屏障顶着愈来愈多掉下的碎石砾,御剑而驰,冲出了地宫无边的阴暗之中。 顷刻间,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久违的白天。 “呼……”雪球从楚九渊的领口边冒出半个头来,舒服地迎风吹毛,自在极了。 寄无忧感受到明亮而温暖的光落在身上,这才睁开了眼,掠过身边疾驰而过的风景,朝着二人御剑所去的方向看去。 由远处看去,大殿的门已然敞开,空气中隐隐约约飘着些消不去的腥气。 二人静静走至大殿门口,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地面上散落着不少残肢断臂,有人的,也有狗的。而活着的人,也多是恍恍惚惚,以泪洗面的凄惨模样。 而斜靠在墙角的白长卿一瞧见他们出现,原本有些疲惫的身子骤然一震,神色剧变。 “师弟!” 不等寄无忧回应,白长卿便急急忙忙地快步上前,大力抓住了寄无忧的两肩,端着他看了好一圈,像是恨不得在他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寄无忧经不起折腾,连忙推开他道:“我没事,师兄不必这样……热情。” 察觉到他确实身体无恙后,白长卿这才眉头舒展,疲惫地笑了笑:“你没事就好。” 关于半步笑,其余种种,他一概没问, 寄无忧心中忽然有一些释然。 自打他重生之后,仍然心介于前世往事,才一直对白长卿的好意有些回避。 寄无忧还是忘不了前世那个划开他胸口的恶鬼——但白长卿除了那时以外,又确实一直待他不错。 自小无父无母,又遭人排挤,若不是白长卿一直对他多加照顾,就照寄无忧那脾气……恐怕几条命都不够用的。 寄无忧垂眸回忆,想了许久,只是斜过眼角,诚心诚意,却有些别扭地回应:“多谢师兄关心了。” 白长卿显然是愣了一下,遂而又笑得更加灿烂了。 “师弟这么懂事,实在是……” 他一边说,一边就想把手往寄无忧肩上揽,谁料手才伸到半空,便被一把截了下来。 白长卿又是一愣,对这位后辈的举动更加不解了。 楚九渊脸上淡淡笑着,将白长卿悬着的手慢慢压下。 “师父已经有些累了,我带他去休息。” 寄无忧:“……” 好浓,好酸一股醋味。 第七十二章 “累了也是肯定的。”空气中一瞬的尴尬,白长卿一笑置之,转而将手搭在楚九渊肩上:“九渊,你们二人今日都辛苦了,一会儿简单交代下,就快些回师门吧。” 白长卿挑他说话也是有考量的。寄无忧太野,好些日子没回过上青峰了,直接叫他回去肯定行不通。 但换做是楚九渊来劝,也许情况就不一样了。 白长卿记得这个弟子可是寄无忧点名要收的,为此不惜和项逐天闹了脾气,肯定是他格外偏心的对象。 楚九渊将按在肩上的手淡然移开,动作很轻,极有礼貌地回答:“我听师父的。” “忙,不回去。” 寄无忧想都不想便回答,之后要去哪儿,他早就想好了。 解释他们的遭遇并没有费太多时间,当然,寄无忧做了一些适当的省略与修饰,尤其是关于地宫,识海,以及李绣绣母子,谜团太多,多说只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总之——半步笑死了,尸体掉入地下河,地宫又坍塌了,终是不知去向。 而白长卿这头解决完狗群后,保住了大多数人的性命,虽然已造成的死伤不可逆,但对于大殿中死里逃生的人来说,结果总归不算太坏。 白长卿重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紧锁着眉,一点点听寄无忧说完。 中途时而提出一两个问题,寄无忧解释完,他又没了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寄无忧也理解他为何会如此认真——半步笑一死,凡界第一门派含笑谷的势力必将大败,正是三界各方趁虚而入,扩张实力的大好机会。 尤其是仙鸣山派,今后没了含笑谷的牵制,正是涅槃重生之时。 寄无忧两手一摊。 反正也不关他什么事,他才不要回去遭罪受累。 他撑着木椅站起,两鬓青丝随意地落在脸颊两侧,迎风而起。 “没什么别的事,我们就先走了。” 楚九渊微微躬身作过礼,也转身离开。 白长卿十指交叉,抵在嘴前,凝思沉默片刻。 终于开口,只唤了寥寥两字。 “师弟。” “有事?” “有空了就多回去看看,掌门的身子……最近很不好,请了许多医修也查不出结果。” “……我会回去的。”寄无忧忽然站定,停下了步子。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师兄,我的书楼没被搬空吧?” 掌门送他的书楼还在,险些就忘了。 他是用不着,但里面的心法典籍的质量都是上上乘,对阿月如今的修为也有帮助。 白长卿不显得吃惊,平心道:“怎么会呢?你的书楼,自然没有其他人可以进去。” 寄无忧脸色并没有太大变化,心里却是知道真相的。 寄无忧临走前,特意在书楼内部安过一张禁制符,若是有人想强闯偷书,他立刻就能知道。 ——这段他不在的时间里,禁制符已经被触动过两次了。 寄无忧抬眸,看了看白长卿一脸正直干净的样子。 ……如果他是真的不知道,那手脚不干净的人是谁,已经显而易见了。 ——项逐天。 一想起这三字,还有那双男人脸上扑闪扑闪的长睫媚眼,寄无忧心里就极不舒服。 如今想来,前世对寄无忧的上山讨伐,就属项逐天最积极,恨不得把他这根烂草赶紧斩断除根。 项逐天就算不是幕后黑手,也一定算是个幕后推手。 而寄无忧死局已破,不论怎样都是扳回一城——当务之急还是阿月的身世问题。 寄无忧静下心,道:“师兄找峰上那些小孩,把炼虚以上的心法都搬过去吧,我和阿月还得在外头多住一阵子。” 白长卿顿了顿,并没很快答应,“搬去哪儿?” 寄无忧余光瞥向他,缓缓开口。 “问天楼。” 白长卿的脸色一下就垮了。 “你去问天楼?”一袭白衣的年长者大步上前,脸上的温度骤降,急道:“师弟,你去那儿做什么?” 楚九渊默默看向二人,他不知道‘问天楼’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并不理解白长卿为何如此激动。 只能乖乖靠在一边,坐山观虎斗。 寄无忧漫不经心地扯谎道:“找人,问个事就走。” 白长卿身高盖过他一个头,走近前来气势汹汹,压制在寄无忧的身前。 他咬紧牙,愤恨道:“你……都不记得问天楼的事了?” 白长卿话语末尾,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老实说,他并无权利干涉这些。当初在问天楼亲身经历那些苦难的不是他,而是寄无忧本人。 寄无忧若是因此动了脾气也毫不奇怪。 “我记得比你清楚。” 他背过身去,反驳时,声音有些发抖。 白长卿听得心抽了抽,为自己的决定犹豫起来。 冰冷昏暗的大殿中,寄无忧的背影显得格外凄凉,寂寞。 楚九渊低眉一看。 却看见寄无忧朝自己得意地吐了吐舌,一脸轻松悠闲的样子。 他眨了眨斜过的眼角,忍下笑意。可心中隐隐有一处地方,放心的同时,又生出了些其他的感情。 问天楼是哪儿?和师父又有什么关系? ……都是他不知道的事。 楚九渊其实并没有义务去了解那些蒙尘已久的过去。 可他胸口堵堵的,心脏正中的位置,还泛起一阵偏执的痛。 他就是想知道他的事,关于师父,关于——寄无忧的一切。 寄无忧正走神,没有注意到头顶那过分专注于他的滚烫视线。 ——他专心致志掐着嗓子,故意压出沙哑的声音,对白长卿道:“师兄,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我哪里会没事找麻烦?不过是想……见一面罢了。” 尾音愈来愈低,几句随口扯的谎话,竟是被寄无忧讲得十分生动委屈。 白长卿沉思良久,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犹疑道:“你……真的只是去找人的?” “当然了。”回答的极快。 白长卿扶额叹息,摆摆手,妥协道:“就这一回,下不为例。” 寄无忧两肩轻微震了震,乖巧地拱手作揖:“多谢师兄。” ‘不要紧’三个字还未回答完,白长卿抬眼一看,眼前的人竟是跑没了影,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楚九渊留在门口,朝外看了眼,便礼貌地倾身作礼,随即便也走了出去。 只留白长卿一人在风中凌乱。 “……” 真的……没问题吗? 第七十三章 毒王宅内。 墙上的壁画嵌着金箔,熠熠生辉,地下河的水声隐隐传至耳边,又逐渐飘远。 将要到毒王的宅邸大门时,身后倏然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足音,听着是两个人,正在匆忙往他们这儿小跑而来。 寄无忧默默放慢步子,等了等他们。 君自心步履匆匆,很快追了上来,远远就招呼道:“寄公子!请留步!” 他追着寄无忧和楚九渊,而侍女蓝音则追在他身后,忧容满面,嘴里连连喊着‘慢点慢点’,生怕他的宝贝少爷摔着碰着了。 这对主仆也是命大,方才大殿里饿到红眼的野狗横行,死伤不少,蓝音将小少爷护在殿中一角,便等来了救兵。 虽然受了点小伤,但怎么都比前世——横着从毒王殿中出来好。 寄无忧看了眼一前一后的主仆二人。 “还有何事?” “寄公子!”君自心急步赶上他,喘了口气,握住寄无忧的手激动道,“蓝音都跟我说了你们二位为我相护的事了!是君某愚钝,一直没有注意到!” 说时还恨恨地低下头,一脸悔意溢于言表。 “君某保住性命,无以为报,只有家中还算富裕,银两一二,还请公子不要拒绝。” 寄无忧这时才心领神会地无声地做了个‘啊’的口型。 原来是送钱来的? 君自心说着就将手伸进华服,想要去摸内兜里的银票。 寄无忧按住他的手,强硬把银票推了回去:“不必君少爷破费了。” 寄无忧也不是什么视金钱如粪土的廉士,他只是想:问天楼在仙界,哪有用得上银两的地方? 君自心一愣,视线落到手中这张巨额银票上,犹犹豫豫道:“可……” 侍女蓝音走至不知所措的小少爷身边,替他又将银票推了过去,对寄无忧诚恳道:“我们受二位仙公照顾,恩情不可不报。” 不给君自心报恩的机会,反倒是让他们没面子了。 寄无忧捏着下巴想了想,自己要酒有酒,要钱有钱,生活起居也有阿月陪着…… 还真没什么想要的。 “阿月,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吗?” 主仆二人视线的焦点立刻一转,落到了楚九渊身上。 楚九渊嘴里捻过‘喜欢’二字,盯着寄无忧的侧颜,缓缓道:“……兔子灯?” 寄无忧点点头,朝一脸茫然的小少爷道:“那就兔子灯吧,寄去问天楼就好,麻烦君少爷破费了。” 两张茫茫然的脸看着寄无忧作礼转身,渐渐走远后,低头又看了一眼手中银票上的一串数目。 在平京城中买间园林大宅都够了。 仙人的口味,果然和他们凡夫俗子不一样…… ** 又走出好一段路。 离开宅邸后,前方有一处空旷平原,少有高大的树木阻碍,正适合御剑而起又避人耳目。 “师父。” 楚九渊试着叫住前方走个不停的青年。 寄无忧很快停下,回头问:“怎么了?” 楚九渊走至他身侧,并肩而行,结实的身子从侧边抵了上来。 寄无忧知道他是有问题要提。 意料之外,楚九渊果真发问:“问天楼是哪儿?” 寄无忧瞳孔稍稍睁大,意外道:“你……没听说过吗?” 楚九渊斜过眼,回忆片刻,仍是摇头——当真是连名字都不曾听说。 寄无忧也不拖拉,跟他解释起来。 问天楼——从前在寄无忧那一代,或是延伸到前前前代,问天楼的名气都大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单单提起这三个字,就能引来一堆弟子热情议论。 因为那是仙界唯一一个由真仙亲自统领的门派。 门徒只收寥寥十人,有“问天楼十君子”之称。想要获此美名,无关年龄修为,只是必须得通过那位真仙大人的严苛试炼。 以至于问天楼十君子……数量永远不足十人。 寄无忧说着,沉下了若有所思的眸子:“之前出了些事,门派就都不敢送人过去试炼了,十君子也就很久没收过新人了。” ‘出了些事’四个字被他很快掠过,楚九渊却暗自将其记在了心里。 少年还注意到,他的师父从毒王殿离开以后,提起问天楼一事,似乎有些……心情欠佳? 楚九渊试探地用余光看他:“师父与问天楼有什么瓜葛吗?” 寄无忧的肩不可察地动了动,毫不犹豫道:“没,只是去那儿怪麻烦的,但那里有个可能知道你身世的大人物。” 楚九渊没有很快回答,而他腰间小袋里的那只小兔妖倒是最先发声了。 睡袋里的雪球探出半个头,迷迷糊糊地小声提醒:“小主,他又骗你呢。” 楚九渊默默将它按回。 他没有多问,径直甩出长剑,修长的剑身在阳光下透着银光,闪烁出透明的光彩。 寄无忧本该也站上剑身,此刻却无动于衷。 他斜过身子瞥了少年一眼,眉宇间有些犹豫,似是有话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明明方才还一副从容的大人样子。 楚九渊在长剑上站定,淡然问:“怎么了?” 寄无忧别扭地斜睨一角,“……自己想。” 楚九渊双瞳稍张,盯着寄无忧躲闪的眼神,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因惊喜而勾了勾。 “真的可以?” “什么真的假的……又不是第一回 御剑了。”寄无忧发觉自己脸上起了些热度,强装镇定来藏起那些慌张的心思,反悔道:“算了,站后面也一样。” “不一样。” 刚说完,眼前视线便天翻地覆地一转。 寄无忧下意识闭上的眼皮前痒痒的,伸手一挥,拨开了少年垂在自己眼前的几缕耳侧的发丝。 “师父在这儿休息得好一些。” “……嗯。” 长剑缓缓升空。 寄无忧阖上眼,试图回忆起刚捡回楚九渊的那一天。 前世那会儿,还是一只冷冰冰,满脸写着生人勿近的危险生物。 他承认重活一回过后,自己确实……对阿月的态度变了很多。当然,少年对他的态度随之改变也在意料之外。 只是,改变的方向歪成这样,如果再顺其自然下去,恐怕…… 寄无忧抿了抿唇,心中那份倔强的固执有所动摇。 顺其自然……吗? 第七十四章 问天楼距离含笑谷的距离其实很远,若是乘马车,一直向西,不知要驶上多久才能到。 他们是御剑去的,自然快,费的时间却也不算少。 寄无忧在怀里足足睡了一觉,醒来时才发觉天都黑了,头顶是疾驰而过的漫天星空,贯穿夜色长空的银河,宛若一条缀着万千宝石的游龙。 他苏醒后,才眨了眨眼,那些疾驰而过,无法看清的星空美景忽然清晰了起来。 速度被刻意放慢了。 头顶传来少年斯文柔和的声音:“师父醒了?” “嗯。” 骤冷的晚风从少年所造出的透明屏障两边滑过,只留下几丝淡淡的凉意,吹在睡得微红的脸颊旁,凉丝丝的,很舒服。 寄无忧挪了个新的姿势,往楚九渊怀里蜷了蜷。 “……还有多久?” “快了。”楚九渊重又抬起头,漆黑的眸子映衬着或白或绿的漫天星河,像一枚打磨极致的黑曜石。 曜石般深邃的眸子缓缓抬起,视线穿过层层密集的云海,笔直地射向他们所要抵达的目的地。 问天楼,就在前方。 大晚上去,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迎接’他们。 头顶银河星辰,穿过层云浓雾,一座高耸入云,藏于重霭之中的山峰逐渐显现于二人眼前。 寄无忧告诉他,那是银屏山。 仙界第一高山名山——银屏山,宛如一柄剑锋朝上的利剑,平平而坐,直问青天。 银屏山顶立着一座别致的旧式楼阁,样式古朴,不像是当世之人的工艺,又不知何时何人所建。 传说,名为不觉晓的一位真仙经过于此,发现其楼顶尖以草书字体镌刻了八个小若蚊蝇的字。 ——“今朝有酒,何苦问天” 不觉晓立刻挥剑削去这八个字,以楼为居,并将其命名为‘问天楼’——凡是以真仙为目的的修士,无不期望能加入问天楼。 寄无忧小时候听了这故事,跟其他小修士反应一样,都是眼睛发亮得快掉出小星星,一颗年轻的心满是期待与憧憬。 现在他再想起这故事,只想皱着眉抱怨一句:什么玩意? 今朝有酒,何苦问天——当初刻下这八个字的人,不敢刻在正门前,只敢悄悄地刻在楼顶,恐怕也就是繁忙人生外的一个颓废念想,你还得把它给用剑削了。 实在是过分又自大。 寄无忧忽然想听听阿月的想法,便把这个故事又给楚九渊讲了一遍。 楚九渊还没听到后面,便忽一皱眉,问:“……何苦问天?” 他将腰间剑鞘抽出,紫铁剑鞘上画着一只无须之龙,右下角还模模糊糊刻着四个小字:何苦问天。 寄无忧一下愣住,歪着脖子想了会儿,“……重名而已?” 也不是什么复杂句子。 楚九渊点点头,轻抬起手,指向了前方已经能看清全貌的银屏山。 “师父,直接去山顶吗?” 寄无忧看过去,整个人一下就吓清醒了,两腿朝里一缩,慌张地勾住少年的脖颈向下拉。 “等等等!慢!不对……快往山下飞!” 外人不知道的是,那立于山顶的问天楼外设了一道极为强大的透明壁垒,除了无意飞过的鸟雀外,就算是一粒小石子投进去,都会被瞬间烧成灰烬。 楚九渊立刻调转方向,重重向下一移,在山前不远处的压力墙外强行停下,迅速向着山下俯冲而去。邻山的人若是此时看来,便会发现银屏山侧出现了一点小却耀眼的白光,正急速向山下坠去。 疾速御剑中,突然这样大幅度地改变方向极为危险,但楚九渊自带一个源源不断的魔气炉,索性收起长剑,气息一转,凭着魔气做支撑,轰隆一声巨响,直直坠到了山底。 写作魔气炉,读作自家师父。 寄无忧感到丹田升起一阵微热,混元魔珠中的气息细密渗出,顺着二人肌肤相连处流入楚九渊的血脉之中。 楚九渊双腿踏至地面的一瞬间,周身一道无形屏障骤然炸碎,似有撼天动地之势。 他低眉看了眼怀中安然无恙的人,心中的忐忑这才放下。 寄无忧阖上的眼皮颤了颤,徐徐睁开眸子。 “……到了?” “嗯。” 少年声柔,仿佛飞花落于镜湖面,只见涟漪不闻声。 寄无忧身后不远,一处幽邃阴暗的角落中,忽然也冷不防地冒出一道男人的声音。 “到了?到哪儿了呀?” 二人同时一惊,急急回过头,警惕的目光全神注视着黑暗之中的动静。 其实那男人的声音并不可怕,听上去不仅清脆悦耳如银铃,还隐隐藏着些女气的娇嗔。 有些……耳熟? 寄无忧还在回想这声音的主人是谁,那位于视线的焦点中心的一片漆黑中,已是徐徐走出一个人影。 第七十五章 漆黑一片的角落中,徐徐走出一个高挑纤细的紫衣男子,束发高冠,玉面水眸,露在衣物之外的雪肌在月光下半透着光,迈出的步子又细又碎,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不似平常男子的嗲气。 凭着这副令人过目不忘的娇滴滴模样,寄无忧对他的记忆一下被唤醒了。 问天楼十君子之一的紫云天。 ……勉强算是个从前认识的人吧。 从前寄无忧还年少时,偷偷跟来问天楼参加入门试炼。 同样参与试炼的几人中,紫云天便是其中之一。 “真是没想到……” 那人捂面轻笑,一双凤眼在二人身上缓缓打量着,将手伸进了袖袍之中。 楚九渊正警惕着,以为他是要拿出什么危险的把式,抢先一步掷出暗器,笔直刺向了这个模样可疑的男子。 紫云天显然没意料到少年这一出先手,急急忙忙狼狈一躲,一个踉跄,竟踩到了自己过长的衣角,险些绊倒。 袖袍中的一把金紫相间的精致骨扇‘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噗。”寄无忧看他自己把自己绊了个跟头,没忍住笑出了声。 紫云天慌慌张张地捡起骨扇,在手里吹了又吹,才放下心,牢牢将它捧进掌心里。 他听了笑声又羞又气,经过精心打理的小脸红了半边,视线掠过始作俑者,指着寄无忧的鼻子嗔怪道:“寄无忧!你有毛病啊!” ……??? “你骂我干嘛?” 紫云天瞥了眼模样端庄英俊的束发少年,暗暗戳了戳手指,神色柔软了不到半秒,便又恶狠狠地瞪向寄无忧:“就骂你怎样?” 寄无忧不掩嫌弃地揽着楚九渊退后一步:“……你别对我徒弟瞎想,正常点说话。” “谁瞎想了!要我想我还不想呢。”紫云天瞥见背后的树干上还插.着那枚暗器,不由气道:“我起初可是好端端跟你说话的,寄无忧,你们不远千里从苗疆那儿过来,到底是想来干嘛的?” 寄无忧挑了挑眉,正色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从苗疆来的?” “有什么是那仙姑老太太不知道的?”紫云天展开骨扇,紫色扇面遮住半张面孔,悠悠哉哉地从二人身边走过,视线直往楚九渊身上瞟,“这是……你徒弟?” 楚九渊微微倾身,阖眼道:“方才不知前辈是敌是友,失礼了。” 紫云天抬起下颌,像是只高傲的孔雀,而手中的紫金骨扇则是他的尾屏,一摆一挥,傲慢开屏。 他避开寄无忧,问少年:“你们是想上山,去问天楼?” “正是。”楚九渊朗声回答,举手投足不失礼数,“还请前辈相助。” 谁料紫云天手背朝上抬了抬:“那你们可以回去了。” 说罢,纤细的腰身一转,只留给他们一个瘦过头的深凹背影。 没走出几步,紫云天靴前的土地忽然刺入一枚碎符。 寄无忧收回手,在他身后不远处站定,和和气气地挽留道:“云天,我们有事要找不觉晓,还请你帮忙了。” “得了得了,你那假笑我可一点不爱看。”紫云天头也不回,向后摆手说:“我可不会随便放魔族小子进来,再帅的也不行。” 楚九渊淡笑的面孔微微冷下。 寄无忧按住他,对紫云天解释说:“混血魔族,不觉晓不会没兴趣的。” 他说‘混血’二字时,特意抬高了声音。 紫云天脚步顿了顿,长靴迈步的动作停了下来,犹犹豫豫地转过方向。 他快步走到少年跟前,凑到他周围嗅了又嗅,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眸子。 “真是混血?” 混的还是真魔血脉? 他忽然眉一皱,脸一转,往寄无忧周围也嗅了一圈,惊斥道:“等等,你怎么也一身魔味儿?!” 寄无忧不想暴露混元魔珠的秘密,只能扯谎道:“离得近就这样了,意外而已。” “离得近?” 他人的气息怎会是可以轻易染上的!何况还是如此暴戾的魔气! 紫云天刚想这么嘲讽,忽然又敏锐地睁大眼,百岁断袖的思维疯狂发散起来。 离得近…… 意外…… “以身侍魔?!你,你……” 紫云天不知想到什么,一张嫩滑的脸蛋越想越红,冲寄无忧暧昧不清地眨了眨眼。 “亏我们老友一场,真是看不出来啊。” 女相的男子媚眼含笑,尾音轻佻上扬。 寄无忧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个掉头。 “……我们改天再来拜访。” “别~人家这不开玩笑呢?”紫云天却揽回他的肩,转而又冲楚九渊挤眉弄眼起来:“仙姑刚刚跟我打了招呼,喊你们进来呢。” 他指了指耳朵。 千里传声。 紫云天骨扇遮面,发出一阵轻飘飘的笑,“不就是混血魔族,你以为我们真怕?” 楚九渊礼貌地点头谢过,斜下眼角,发现寄无忧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他有些在意。 寄无忧盯着紫云天徐徐走向山路窄道的背影。 “没事,上去吧。” 他抬头向山顶眺去,视线被层层雾气阻拦在外,更别提看清山峰上的人了。 但山峰上的那位真仙,却能对他们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未免有些不公平了。 一边,紫云天挥袖开扇,起落间,纤纤巧指一动,巴掌大的骨扇逐渐展开,变为一屏一人高的巨大扇面。 “寻思你肯定还不会御剑。”紫云天斜坐其上,拍着扇头,不耐烦地嘀咕道:“上来吧,千万别搞脏我的宝贝了。” 这柄骨扇名曰紫云金光扇,是仙界有头有脸的高阶法器之一。 紫云天对这柄宝扇爱护有加,少说一天擦三回,三天擦十回,在手里反复摸来玩去的次数更数不清了。 蕴了强大灵气的扇面很快破入浓雾,浓雾后的结界为其打开一个口,供他们进入。 将要到山峰顶上时,寄无忧朝上一望,发现一个瘦高的人影也正朝下望着,星夜灿烂,模糊了视线中的那张人脸。 虽然模糊,却也能从那一深一浅的棱角中,辨别出一张俊秀饱满的男子面孔。 紫云天只看了那人一眼,满心的不耐烦一扫而空,脸上神情又娇又喜,好像一朵遇上甘露的花骨朵,急着要为其绽开自己所有的花瓣。 一副见了情人的娇羞样子。 紫云天声音都软了许多:“师兄!大晚上的不睡觉,怎么跑外面来了?” “客人都到了,我照理也该出来迎接。” 紫云天经他一提醒,吃惊地展开骨扇,遮面回首道:“哦,差点忘了,还有……” “我都听说了。”薛晚尘微眯起眼,客气又礼貌地上前招呼道:“寄兄,好久不见。” 双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寄无忧却只能从那两条眼缝中洞见冷漠。 薛晚尘和寄无忧素来不和,当年在问天楼的入门试炼,没有少闹矛盾。 “好久不见。”语气平平,连装样子也不愿装。 薛晚尘微微颔首:“客房空位多,两位随意就好。” 紫云天忽然暧昧地眨眨眼,示意道:“师兄,不如让他们去四楼那间吧。” 嗯? 寄无忧顿感不妙,立刻回绝:“不必麻烦,随便收个房间就行。” “怎么就随便了?四楼那二人间都收拾好了,视野好,住起来也舒服,你可千万别跟我推!” 紫云天绕开他,往楚九渊手里塞进一把圆孔铜钥匙,一转身,拉起薛晚尘,嘻嘻嘤嘤跑没了影。 摊开掌心,一把红铜钥匙静静躺着。 一间屋……吗。 寄无忧有些在意。 以至于上楼的一路,他总觉得背后遭着一道视线,牢牢看紧他的一举一动。 回过头,却只有一只乖巧的小狗摇着尾巴。 楚九渊不解问:“怎么了?” “……没什么。” 错觉? 楚九渊想了想,又问:“师父,刚刚那两人是?” 寄无忧一听见这个就面露嫌弃,回答:“断袖道侣。” 楚九渊微愣一瞬,含着笑平静解释说:“我是想问他们的名字。” …… “紫的叫紫云天,不紫的叫薛晚尘。” 好清新脱俗的解释。 少年接着问:“他们都是师父从前的朋友?” “只是认识,没那么熟。” 如果硬要将他们几人的关系用‘缘’字与之挂钩,绝对会是孽缘。 寄无忧走到那间所谓的‘四楼的二人客房’前,朝后掂了掂手,掌心里就被送入了一把钥匙。 铜制的钥匙插.入,向右一拧,‘咔嚓’一声轻响,门开了。 寄无忧推开一条门缝,静室中昏暗一片,看不见其中究竟长什么样子。 “师父,这儿有灯。”少年走入屋内,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盏油灯。 油灯燃起后,摇曳暗沉的红色火光立刻照亮了卧房的全貌。 卧房并不算小,方桌木椅,茶几衣柜,样样齐全,是一间再平常不过的客房。 ——如果,不是按照红烛新房来布置的话。 先不论问天楼里为何会有婚房——这桌椅上铺着龙凤红彩布,其他但凡是布料的,也都是这样的新房风格,床旁还体贴地摆着两双绣花鞋,专为住于此的一对佳人所配。 说起床……还有这张寄无忧没眼看的床。 红色被单的喜庆大床,只睡一人有些宽,睡两人又有些窄。 产生些负距离,才正好够睡。 寄无忧脑中渐渐浮现出——紫云天叫嚷他‘以身侍魔’的兴奋样子。 这是,真的想让他以身侍魔??? 楚九渊倒是看上去心情颇好,在屋里转了一圈,新奇地摆弄起窗花。 见寄无忧要走,不由回头问:“师父去哪儿?” “我换一间屋子睡。” 寄无忧拿着钥匙在楼里转了一圈,客房不少,配的钥匙却各不相同,婚房的钥匙试了一圈,没有一间是能打得开的。 寄无忧走至最后一间没有试过的屋子前,绝望地将钥匙怼了进去。 钥匙插.进锁孔半截,就抵到了什么东西,再也推不进去了。 寄无忧身后传来一声淡而轻的笑。 “师父?” 他缓缓转过僵硬的颈项。 少年唇角勾起一抹抑不住的弧度,正冲着他意味不明地笑。 …… 真的,真的不会有事吗…… 第七十六章 寄无忧极不情愿地走回屋前,犹犹豫豫看了眼屋子。 床头柜显眼处摆着一叠熏香,几小盘油质软膏。 他不信楚九渊没注意到。 两腿一僵,又是掉头欲走。 寄无忧的手臂忽然被拉住,隔着一层薄布料,少年宽大掌心的轮廓透了过来。 “师父若是嫌弃,我睡地上便可。” 清朗的少年音从他身侧传来,掺夹了些不明说的落寞。 小狗的耳朵都快耷拉下来,却还是支撑着一点微笑,一副委屈又懂事的样子。 叫寄无忧看得心里抽了抽。 也是,那一张床——又不是非要睡两个人。 一双瞳孔犹豫地转了转,似乎是经过了一番心理斗争,眼帘才轻轻阖上。 寄无忧推了推少年的肩。 “进去。” 楚九渊眉间掠过一瞬的诧异后,立刻垂眸淡笑,跟在身后道:“白天沾了些腥气,师父先去沐浴吧。” 寄无忧经他提醒,侧头嗅了嗅肩上的青衫白衣,果真混着一股河水与血的腥味。 好在屋里有个单独的隔间,浴桶,妆台,不管对他们有没有用,样样齐全。 “也好。” 他故作从容地回答,头也不回,径直走去隔间,殊不知自己刻意的动作才更加不自然。 楚九渊斜靠在窗边,解下剑鞘轻轻擦拭,余光则静静落在寄无忧身上。 青年强装镇定,片刻僵住的背影却还是没有逃过楚九渊的眼。 他看着他缓步走入隔间,门被小心地掩实,几秒过后,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门被从里锁上了。 就这么怕他? 楚九渊擦拭剑鞘的动作顿了顿,面上平静无常,心里却是在笑。 他并不伤心——因为师父确实有在考虑,在意他说的那些话。 少年停下手里的动作,默默倚墙而站,闭目凝思。 明亮的灯光将室内红色的装饰照得格外醒目,少年深邃的五官在摇曳的火光下近乎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楚九渊似乎终于从思索中逃离,从腰间解下了那只装有兔妖的口袋。 这只看似平常的口袋被寄无忧下过两道暗示。 第一道,能掩盖气息,以防其他人发现兔妖地存在。 第二道,则是为了雪球着想,只要小兔妖精力欠佳,在口袋里就能丝毫不受外界影响,安然入睡。 虽然寄无忧嘴上对雪球凶的不行,但他真正为雪球做的,却并不坏。 就像他对其他大部分人的态度一样——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实际的所作所为,却又不像他嘴上说得那么凶。 那些人不理解,但他都懂。 楚九渊手上的动作放柔了许多,他伸进口袋,拨弄了几下兔耳。 万一雪球在晚上突然醒过来,出来闹腾打搅,可就不好了。 然而里面的小毛团动了动,却没什么反应。 “雪球?” 楚九渊试探地唤了一声,口袋里的毛团依旧没有回应,跟没听到似的。 若是从前,肯定会喊着小主小主从里面探出头的。 楚九渊将小布袋挪到木桌上,反过来一倒,立刻从里掉下来一滩兔,软趴趴地拍到了桌面上。 楚九渊刚伸出手,就见小兔子两腿一蹬,直溜溜地想跑。但再快也快不过少年出手的动作,轻轻一抓,又将那小白团给抓回来了。 手心里,小兔子愣愣地抬着小掌,一点儿都不挣扎,更没说过任何一个脏字。 就像一只普通的小白兔那样。 楚九渊在它眉心探了探,果真没有一点妖气。 雪球不在这儿了? ** 另一边,小间里的浴桶中浸满热水,蒸汽腾腾。 寄无忧方才洗好身子,浸在热水中的躯体放松又舒适。 他是喜欢沐浴的,不受人打扰,大脑放空,舒舒服服地待在热水里消磨时间,泡上一整天他都愿意。 但若是从前,上青峰里没有沐浴之处,他为了图方便,可能就往身上衣服上贴张清洗功能的灵符,草草了事。 当然,今天在这儿泡半天澡,不只是为了舒服。 他……不知道怎么该面对屋外的阿月。 寄无忧心里隐隐有些逃避和担心,洗着洗着,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颗自己洗自己的菜。 菜洗完了,就该被人吃了。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寄无忧猛地从热水中站起,几乎想要就这么抽自己一耳光。 什么吃不吃,菜不菜!搞不好,阿月只是想和他同床共枕,改善师徒健全的关系…… 寄无忧心里的音量愈来愈小。 一抬头,看到这间隔间里的衣柜门上,贴着一张鸳鸯戏水的火红画报。 谁家的徒弟在婚房跟师父‘改善关系’? …… 算了,还是不骗自己了。 他沉沉一叹,再泡,手指都要起皮了。 寄无忧起身离开浴桶,在腰间系了一条白色浴巾,湿漉漉的发丝末梢滴下一颗颗水珠,顺着腰身的轮廓缓缓淌下。 隔间中摆着一块长镜。 镜面中,他身材长得恰好匀称,既不过瘦,也没有长多肌肉而显得太壮,看起来,正是多数女子所最喜欢的那一类型。 寄无忧站在镜前,却只有疑惑。 当初在青楼办事时,他也带他见过那么多漂亮姐姐…… 怎么,偏偏就看上他一个男人……? 寄无忧赶紧挥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简单擦过身子后,换上一件衣柜里的白色单衣,刚想推门,又停下脚步,警惕地看了眼单衣下隐隐映出的肌肤。 …… 他掉了个头,从衣柜里取出一件袍子,默默换上。 寄无忧推开连接两室的门时,心情忐忑。 但打开门时,预期中的炙热视线却并没有投来,楚九渊只是坐在床边,心情不错地抱着什么东西,听到他开门的声响,也只是徐徐抬头,柔声道:“师父洗好了?” “……嗯。” 难道,只是他想多了? 寄无忧朝少年怀里望过去,只有一团平平无奇的小白兔。 “雪球呢?” “不见了。”楚九渊双手分别握住白兔的两只小爪,冲寄无忧的方向挠了挠,“刚刚叫它的时候就这样了,是不是自己跑了?” 寄无忧倒都是不太担心。 毕竟雪球与楚九渊结过契,灵兽若是出了事,主人不会不知道。 看阿月这一脸镇定自若的样子,雪球肯定也活的好好的。 楚九渊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并未表现得多紧张,正专心致志地揉着兔子。 寄无忧靠在门边,看向他时,思绪陡然一转。 ——这不是好机会吗?! 趁阿月还在玩兔子,他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上床去。 只要他躺在正中央,阿月这么高一个人看见,肯定也知道床上不够睡,会自觉铺席子去地上睡了。 寄无忧刚一想好计划,便觉得万无一失,自信满满地去尝试了。 自然地迈开步子,直走,转弯,再直走到床头。 掀开龙凤鸳鸯被,钻进去,躺平。 ——动作行云流水,堪称完美。 寄无忧心情高涨时,却见楚九渊抱着白兔徐徐走了过来。 “师父是要休息了吗?” “嗯。” 他把被单蒙过嘴,只露出眼鼻在外,发出的声音闷闷的,好像困极了似的。 少年点点头,“那我也快些收拾。” 楚九渊摸了摸手里的一团白毛,将白兔放在红桌布围的窝里,也转身进了小间沐浴。 寄无忧从鸳鸯被里露出耳朵,小间中动静不大,隐隐约约的水声,听得人睡意朦胧。 若是能快些睡去,肯定也不会有什么事…… 寄无忧这么想着,轻阖上眼,习惯性地攥紧被单,缩成一团。 脸颊裹在被单中,兴许是因为呼吸不畅,渐渐泛起了一圈微红。 过了一会儿,那头的水声渐渐停止。 楚九渊轻轻推门走入,极近小心不发出声音。 沐浴后,他同样从衣柜里挑了件单衣换上,少年身材修长,好几件都有些过短,只有一件漆黑如墨的最为合身。 黑色紧身的单衣将楚九渊锻炼得当的身形衬得极好,他一头乌发微微打湿,肆意披散在肩背上。 与从前的冷漠寡言相对,楚九渊穿在这件黑衣里,竟是给人一种少年轻狂的意思。 脱去稚气的双眸中,生长,潜藏着一些寄无忧不曾了解过的情感。 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少年撑着床头,弯下腰,淡淡的呼吸声在寄无忧耳边逐渐清晰。 “师父?”少年压抑的嗓音格外低沉。 寄无忧虽然刚刚是睡了过去,但他总是睡得极浅,听到少年的唤声,一下就清醒了。 盖在床被中的肩膀不可察地轻轻动了动,但却没发出声音回应。 不能动。 动了,肯定要被发现假睡的事,所以只要自己不动……阿月也会乖乖回去的。 然而寄无忧想得虽好,却不知自己微红的耳尖早已落进另一人的眼中。 楚九渊轻轻一笑,并不再问,弯下的身子抽离而退,却没有走开。 寄无忧躺着的床向下一陷,脊背微凉。 楚九渊竟是掀开鸳鸯被单,自如坐下,躺进了不大的床中。 他掀被单时,大概是怕热气散走,进得很快,结实的胸口一不小心就撞在了前人的背上。 寄无忧被他这一下给吓得抖了抖。 楚九渊看过去,眼前这人依旧是倔脾气,脊背紧张微僵,仍是固执装睡。 嘴角的弧度不禁渐渐加深。 他伸出手,越过缩成一团的身子,轻轻将手环了上去。 第七十七章 寄无忧从未像这般紧张过。 他认识的人绝不算少数,但却不曾有人能像楚九渊这样,要他紧张,要他忐忑,又要他犹豫。 他相信自家徒弟并不会借着同床共枕,趁人之危,他只是……开始害怕了。 阿月对他的心情,他隐隐是高兴的,自己虽不回应,却也不直言抗拒,顺水推舟顺其自然,就到了今天这地步了。 他害怕直面那份稚嫩而毫无自觉的情感。 正如此刻,贴在自己背上的胸口一般,温暖,却让他不自觉地想要逃离。 紧张的思绪褪去许多,大脑已是有些乏累了。睡过去的话,就什么都不必想了。 他轻合上眼,任凭意识下陷。 …… “师父。”身后的人又唤了一次,这一次声音放得更轻更柔。 怀里安安静静的。 楚九渊忽然有所察觉,小心地撑着床,柔软的床榻立刻受力下陷,在寄无忧身侧凹出了一个小圆坑。 “唔……”寄无忧正合眼浅眠,微微皱起了眉。 楚九渊察觉后立刻收回手,转而撑在了床头的木板上,极近小心,使自己不能打扰到身下的人。 窗外漏入的蓝白色月光静静照进屋里,轻轻洒落在熟悉,却又柔和到陌生的面孔之上。 空气与时间仿佛在此刻一同凝结成冰。 楚九渊坐起身子,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垂下头,眸中的视线穿过点点银辉,与一小片被照亮的红色被褥,落在青年睡去的脸颊上。 他微微启唇,思来想去好一番,除了‘好看’二字,再也想不出其他可以形容他的词了。 楚九渊伸出手,轻轻替他提了提已经掉在肩下的被单。 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虽然师父慌张闪躲的样子也很可爱,但楚九渊此刻更加意识到,自己想要珍惜的,更是一片静夜中,他安然睡下的侧脸。 这就足够了。 ** 翌日,曦光洒下,鸟雀初啼,草叶间晨露点点,在阳光下透着晶莹的光。 寄无忧仍是半睡半醒,只觉得头枕在什么硬物上。 他脑中只迷迷糊糊地想:这破枕头怎么这么硬? 寄无忧是不爱睡硬枕的,总觉得睡不踏实,就算是住客栈,他宁可抱着被子睡,也不乐意挨硬枕头。 但此时靠在自己脑袋底下的这个,热乎乎的,倒也没那么不舒服。 小半柱香的时间过后,屋外一阵阴风冷不丁撞开木窗,在寂静的无光之屋中发出一声突兀清脆的响。 寄无忧眼帘一颤,霎时便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想睁开眼,久久闭合的眼皮却尚未准备好,只努力撑出了一条缝。 透过朦胧带雾的眼缝,只能堪堪窥见窗边绿影摇曳。时而还有翅膀扑扇,配合着几声尖细的啼鸣落在耳边。 视野和意识逐渐恢复清晰,寄无忧伸手揉了揉眼。 早上了? 他什么时候睡着的? 寄无忧揉了揉略微酸胀的脖颈,毫不在意发出动静,伸完懒腰,迟迟地转过了身。 楚九渊静静在他身边睡着,清冷的面孔放柔了许多,呼吸声轻到几乎听不到,黑色单衣没有覆盖的小半截胸口,随着平稳的鼻息小幅起伏。 而寄无忧则枕在他结实的手臂上乱动。 一看见眼前这张极近的俊脸,寄无忧才迟迟地想起昨晚的事。 所以,果然什么都没发生。 寄无忧暗自松了口气。 他试着移开脑袋底下的这条臂膀,但他实在不善于放轻力道,少年察觉到动静,眉睫立刻无意识地上下一抖。 楚九渊撑着坐起,清澈的眸子缓缓睁开。 竟是醒了。 寄无忧还半倚半躺地僵在一边,看见少年的手忽然伸来,几乎下意识地,出于那一星半点可以忽略不计的警惕——将那伸来的手给一把拍开。 楚九渊被这一拍给打清醒了,双目微微一愣,替他拉了拉被褥,这才淡笑着收回了手。 克制的笑容上,满是落寞。 寄无忧觉得自己真是敏.感到混蛋的地步,明明阿月昨天都没对他做什么,自己又凭什么要这样对他? 眼神左右打转了几下,不再犹豫。 他伸手,努力向上够去,将五指穿过少年脑后的发丝,小心翼翼地揉了两把。 “抱歉。” 楚九渊显然没意料到他会主动道歉,微愣的神色间掠过一丝诧异,立刻便被那抹杀伤力极强的淡淡轻笑所取代。 他温柔落目,“我去找人带些早膳上来。” 寄无忧重新缩回被褥里装死,发出了一声模糊的,类似‘嗯’的回应。 更衣过后,楚九渊走过窗边,兀自停下。 木窗前,突兀地摊着一张黄皮信纸,应当是被人从窗缝里塞进来的。 展开信纸,其上只用毛笔写着寥寥三个小字——‘速来楼’。 ** 山间清晨,雾气清凉,丝丝入骨。 二人动身前往坐落在山峰中心,离这儿不远处的问天楼,并没有费多少工夫。 楼前有一片面积巨大的荷花池,池中有一条绵长曲折的九曲桥,精致漂亮,颇有江南水乡的味道。 从桥头远远望过去,能看见楼前正站着一个人,倚靠着墙,抱胸而立,一副早来很久的样子。 九曲桥刚走过半,紫云天这才瞧见他们走近,伸手挥了挥,招呼他们过来。 快走近时,紫云天乐呵呵的轻松脸色忽然微妙起来。 好像是……在看着阿月? 寄无忧心下不解,摆摆手道:“你都有你师兄了,别乱看我徒弟。” “……我昨天没看清。”骨扇之上,紫云天盈着疑惑的双目上下打量眼前的少年,“你徒弟?他是不是……叫什么,什么月?” 少年不卑不亢地作礼道:“晚辈名楚九渊。” “九渊?咳咳咳……真是好名字。” 紫云天比刚刚冷静下许多,不再失态,摆出笑,与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起来。 才一会儿,三人身后便又传来一道浑厚的男声。 “抱歉,我来迟了,诸位都在?” 紫云天一下惊道:“师兄!今天我来送他们就好,你怎么还来了?” 薛晚尘熟练地露一抹堪称完美的笑容。 “来见你而已。” “晚尘……”紫云天睁大的双眸中快要掉出星星来。 紫云天索性也不在他们面前见怪,立刻改了口,一口一个‘晚尘’,叫的亲密无间。 待到紫云天闹腾完,薛晚尘才转过头,拱手作礼,微笑道:“寄兄。” 寄无忧敷衍地应了一声,连笑都懒得摆上面,不愿再与他多说。 他们都爱摆假笑,却又有决然不同的差别。寄无忧只为了糊弄人作乐,但薛晚尘的假笑却是刻在骨子里的,总叫他看得不舒服极了。 不同于性格多变,敏.感纤细的紫云天,薛晚尘完全属于另一类人——饱满俊朗的男子面孔,让人一看就心生敬慕,想要与之相处接触,却无论如何都难以更进一步的那种存在。 换言之,薛晚尘就是太阳。 散着温暖和煦的光引人接近,可当人真正靠近他时,却会被那过分危险的高温灼烧至死。 好在只有那些想接近薛晚尘的人,才会觉得滚烫灼烧,寄无忧离他远远的,只觉得晒的慌。 骄阳下,男子双目微眯,丰盈饱满的面孔一半映着日光,一半掩于阴影,光影分明。 “云天,仙姑托我下山一趟,这几日恐是都在外头,你一个人,还多注意身子。” 紫云天眼里映出感动的水雾,又痴痴地问道:“晚尘,那上回我说的,我们出游的事……” 说至此时,寄无忧一愣,竟在薛晚尘眼中看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冷漠。 “暂且不提那些了。”薛晚尘很快恢复微笑,似是有所逃避地移开视线,挥别道:“云天,多保重。” 穿着金边白衣,龙纹发冠的英俊男子踩上出鞘的长剑,一瞬间,消失在了云端之上。 紫云天愣愣地收回手,无奈地讪笑一声,解释道:“欸,你说晚尘他,都多久了,还这么害羞。” 寄无忧回头对少年说了一句‘待在这儿别动’,便把紫云天拖到一边,单独质问。 紫云天拉紧外袍,玩笑道:“你干什么!我对晚尘可是一心一意的!” “……为什么客房会有婚房?” 提起这个,紫云天立刻又来了精神,展开骨扇遮起娇容。 “一、一点小兴趣嘛。” “你有兴趣……那你把我和我徒弟关进去是要干嘛?” “哎,别谢我,我也就是爱管闲事。”紫云天搭在他肩上,凑近耳边小声说荤话:“怎么样?你那小俊孩……厉害不?” 厉害?哪儿厉害? 寄无忧满脸黑线,忍下想大闹一番的念头,朝紫云天平平地摊开手心。 紫云天不解问:“干什么呢?” “其他房间的钥匙,随便哪一把都可以。” “得了,一晚上睡都睡了,还差这么几晚上吗?”紫云天一掌拍开,“仙姑找你们过去呢,再晚去点,怕是又要闭关了。” 寄无忧抽回手,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不远处,高耸入云,孑然独立的楼阁。 那里住的人身份不一般。 近千年来,仙界唯一修成真仙的,便是这位问天楼楼主,仙姑不觉晓。 仙界,修为实力永远被尊为第一位,各派掌门见了她,无不心存敬畏。 只不过三分为敬,七分畏惧罢了。 寄无忧忽然被紫云天一把拉到角落。 紫衣女相的男子回过头,收起了平时娇滴滴羞答答的样子,极为警惕地瞥了眼桥边乖巧而站的少年。 很好,没在看这里。 紫云天立刻在暗中扯住他的袍子,脸上横竖写满了惊讶与不可思议:“你……寄无忧,你到底用了什么邪门办法?他不是早都死了吗!” 寄无忧心悸般地胸口一紧,斜过眼,语气平平地反问说:“你到底在说什么?” “别扯了!你不都喊他阿月吗?别在这儿跟我装傻!” 紫云天极力压低的声音愈加急促。 “今天这大白天的,我可是看清楚了,他就是贤月吧,贤王和魔族女人的野种没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七十八章 关于仙鸣山派上一世的恩怨,仙界中人,对此多多少少有些耳闻。 大多数人知道的,只是贤王与李怀恩掌门之位,争权夺利,用剑下肮脏的赤血,玷污高洁不可侵.犯的仙门。 少部分对此有所接触的人,还知道:手握人势的贤王之所以在掌门之位中失力落败,是因为暴露了与魔族妖女私通一事,足以致命的把柄。 一波掀起千层浪,李怀恩以此为由,大义灭亲,一步登顶,赢得掌门之位。 这以外的细枝末节,只有极少部分人参与其中的,才有所了解了。 ——贤王和那位魔族妖女不止私通,还曾留下过一个孩子。 那孩子单字一个月,尚在襁褓,才起了名字,便成了这场同门内斗的牺牲品,一个无人敢养的遗孤弃子。 仙魔混血,身怀真魔血脉的贤月,自打呱呱坠地那一天起,便注定会被卷入不幸的洪流。 一个正派修士与魔族妖女媾和而生的孩子,不论仙界魔界,哪一方都不会有人肯待见他。 贤月被送来送去,胡乱拉扯,勉强苟活到七八岁后,终于迎来了苦难人生的唯一一次转机。 远近闻名的仙姑不觉晓,指名道姓,要请贤月上山,与其他各位年少有为的修士一同参与问天楼的试炼。若是能借此离开仙鸣山派,进入问天楼修炼,倚靠这血脉之力,必将扶摇得志,前途无量…… 但不幸的洪流终于还是将他吞噬。 时过境迁,寄无忧还依稀能记起那一天的光景。 试炼的最后一天。 黄沙漫天,双目所及,皆是沙砾乱舞,一颗颗,涩红了干涸的眼角。 他忍下剧痛造成的耳鸣,颤抖地支撑起眼皮,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影子。 摇摇晃晃,像是被人抽离骨架,无力又柔软,却还在沙暴中苦苦支撑不倒下。 无情的黑色突刺像飓风般骤然袭来。 尖锐,贯穿,一次又一次。 没有任何成年修士能在那种袭击中活下来,更别提一个孩子。 楚九渊与那个孩子也许确实有相像之处,但——寄无忧是亲眼看着贤月死的,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阿月只是乳名,他才出生不久就被凡人捡去养着了,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人?” 况且贤月参加试炼时,早已是七八十年前的事了。 “那先不说贤月,你又怎么搞的?一身魔味儿浓成这样,真不想在仙界混了?”紫云天嫌弃地拧起眉,在鼻前摆了摆手,像要挥去什么臭味似的。 寄无忧低下眸子,眼角余光无意义地瞥向一角。 “我什么时候在乎过他们?” 紫云天拉过他的掌心戳了戳,小声嘱咐说:“你见好就收,这小子就算不是贤月,那真魔血脉也不会是假的,别到时候被坑死了,哭都来不及。” 紫云天虽然是个腔调怪的断袖,但他的心思其实与仙界大多数常人无异。会在意他人的眼光,好面子,但也会关心人。 不比谁特别。 “……我尽量。” 寄无忧虽不赞同,也知他是出于心肠好。 紫云天欣慰地点点头,舒展开眉,转而笑呵呵地说:“不过这俊小子,修为悟性倒真是不错,才二十几岁就到大乘晚期,难怪你会舍不得。” 笑得人一阵恶寒。 “……什么意思?” “你别装蒜,还不就是那点双.修之事,非得人家说出来!”紫云天小声嗔怪,眼睛眨巴眨巴的,不知在暗送些什么。 平凡道侣间的双.修之事再平常不过,共享修为,又可增进情谊,实乃两全之事。 寄无忧斜眼瞥了瞥这个满脑子只有那档事的紫云天,无奈地说不出话来。 算了,跟这人解释也没什么意义…… 不过说到这个,寄无忧一下想起什么,抬手作了个‘等等’的手势。 “我刚刚看薛晚尘也已经到大乘了,这么说,他灵脉不堵了?” 问天楼的那一次修炼中,少年修士们非死即伤,薛晚尘属于伤的那一类,灵脉受堵,功力大损,还以为他将来必会仙途不顺,没想到他如今不止登临十君子之位,修为竟还到了大乘晚期。 大乘晚期之后,便是渡劫天雷,虽说大部分修士都于此中道崩殂,但倘若挺过天雷—— 真仙境界,万人俯首。 紫云天眼神躲闪:“那个……早都治好了。” 寄无忧皱眉问:“你替他治的?” “哎,也就是靠双,双……” “那不叫双修,叫采补。” 前者犹犹豫豫地回答:“对是对,但也不能直接这么说……” 寄无忧鼻息间轻轻一叹,知道这事他管不动,更懒得管,但还是拍了拍这人低落的肩。 “你才是需要小心。” “我知道。”紫云天微妙地抿了抿唇,笑着转移了话题,向身后招呼道:“喂,小徒弟,快上这儿来吧,仙姑还在等你们呢。” 楚九渊正环抱双手,默默站在桥边,望着荷花池中一朵朵清艳肥盈的粉花出神。 闻声,清隽的侧颜带着眼神缓慢正过,掠过说话之人,冲寄无忧淡淡地笑。 “好。” 紫云天被寄无忧谈及痛处,话也少了许多,走在前头,默默领着他们到了问天楼顶。 这儿每一间房间都被下了移行阵,打开门,不知究竟通向何处。 “我还有事,就把你们送到这儿了。” 临走前,紫云天又转过身,盯着寄无忧道:“仙姑说只许你徒弟进去,你先在外头等着吧。” “好好好,谁要进去,你快走吧。” 紫云天极不放心地看了两眼,但想着还是自己的事要紧,还是先一步离开了。 楚九渊试探问:“那我……” 寄无忧揉了揉僵硬的额角,咬着下唇凝思片刻,才开口道:“我跟你一起去。” 也许是紫云天向他提起了贤月的事,他心里沉闷非常,像是被浸入漆黑一片的泥泞深沼,难以再从那份不安中自拔。 再看阿月时,甚至都不由将他与那个孩子的面貌相较,自己甚至都有些不敢相信——他们确实长得太像。 楚九渊的视线在青年不安的眉眼间描摹,心中柔软了许多。 “嗯,师父来也好。” 他牵过他微凉的五指,小心地护在手心里。 寄无忧愣了下,低眉强笑,“怎么?以为我在担心?” “没,就是想牵着你。” 寄无忧踹了他一脚。 “……进屋。” 少年笑得无奈又温柔,转身握住了门把,掌心刚一触上门把便向外一缩。 寒气丝丝漫上,沿着把手,门缝,一同向外流淌。 楚九渊默默转开门,眉目间的棱角因警惕而愈发深沉。 寒冷的屋中以蓝为底,除了既像浓雾又像仙云的白色气团外,空无一物。 “我说是谁呢……小骗子,好久不见。” 女子调笑似的尖细嗓音幽幽传来,回荡在未知的黑暗幽室中,二人闻声立刻抬头,却搜寻不到任何身影。过高的天花板望不见底,只能看见模糊遥远的蓝。 周身仙云缭绕,遮蔽了视线,像是身处幽深洞穴,平静只存一时,不知藏于暗处的危险将会从何处何时到来。 寄无忧切换出那张处变不惊的镇定假笑,向仙云深处回答说:“仙子姐姐,这么久了还记得我呢?” 又是一阵时远时近的轻笑。 “印象深刻。” 层层仙云被吹开般地一下散去,静室之中,除了一张金丝木椅外再无其他摆饰。 金丝木椅上稳端端地坐着一个身形极长的红衣女子,银发如瀑,红衣似血。 倾城之颜下的身材姣好纤细,可那高度却足有平常女人两倍之高,乍一看,美得那般不真实。明明眼角和唇角看着上扬带笑,却并不亲切柔软,反倒给人一股无形的威慑,只可远观,不敢近前。 近千年来唯一飞升真仙之人,仙姑不觉晓。 楚九渊感受到这股全然不同他人的强大气压,心下稍有吃惊。 他微微躬身作礼,不卑不亢。 “见过仙姑。” 不觉晓神色如常,微妙的笑容始终不变,看不出其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怎么记得,我只让小紫请了一个人进来?” “我是他师父,什么话是我也听不得的?”寄无忧笑盈盈地质问木椅上的妖冶女子。 “自然没有。”不觉晓语气轻飘飘的,随性地在身前摆弄着长而尖的银灰指甲。“只不过啊……” 银灰甲面一弹,寄无忧忽然双目骤凉,丝毫无法抵抗地两膝一软,险些跪下。 “师父?!”楚九渊迅速抱住软软倒下的人,心脏像是给人狠狠掐住般地一疼。 他将手背贴在青年面上,凉丝丝的。 怀里的人似是陷入了极深的睡眠,失焦的双眼尚未闭上,低低垂着,毫无生气,只有一起一落的淡淡呼吸还能让人看出他仍是个活人。 楚九渊再抬起头时,脸色阴沉得可怕,一双冷眸彻底结成寒冰。 “你做了什么?” “只是不希望有人打扰而已。”不觉晓不以为然,直视少年的眼里含笑,“我可是事先说过的,楚小公子一人过来,便足够了。” “……我师父怎么了?” “昏过去而已,很快就会醒的。”不觉晓歪斜着身子,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少年的表情,“我突然想到一件有意思的事,你要不要听听看?” 楚九渊沉默不语,眼神冷得可怕。 “你的父母还在世,而且……我知道他们藏在哪儿。”不觉晓愉悦地瞧着那双年轻冷眸中一闪而过的动摇,接着道:“再告诉你一件好事,如果你肯留下来,做我问天楼十君子之一,我不光助你得道升仙,还带你去见你的父母,如何?” 这十君子之位,仙界多少人红着眼觊觎在心,抢破头皮却仍求之不得。 薛晚尘与紫云天也是精疲力尽,身受重伤才通过试炼。 楚九渊却只是站在这里,就得了资格。 他并未显得惊喜,冷冷道:“条件呢?” 银灰色的尖长指甲指了指少年怀中抱着的人,“飞升以前,不许见他。” “那就不必了。”楚九渊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这是不需要思考的答案。 “别拒绝的那么快嘛。”少年行走的平地上忽地冒出了许多只水做的手,拖住他的脚腕不放他走,“你的身世,来历,过去,一切我都知道,仙途无量,为何要为了他放弃?” 一只只苍白透蓝的手不断伸出,紧跟着少年的步伐前行,却不能将他多留一秒。 “我不需要没有他的仙途。” 少年始终没有要回头的意思,抱着怀中双目无光的人,径直走向了他们来时的门口。 眼前的木门中突然也伸出了一只手,尖利的甲片闪着危险的光,竟是以楚九渊都来不及反应的速度,一把扣住了他的脖颈命门。 “等你改变主意了,就把竹简打开。” 楚九渊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反问说:“竹简?” “我随时等你。” 他推开门,惊讶地抬起眸子,眼前竟已是那间燃着红烛的房间。 恐怕也是那个不觉晓所做的吧。 楚九渊将那些话从大脑中扔去,将怀里安静的人抱上床,替他掖被角的一瞬间,袖袍遮挡的手臂上刹时触到了什么凉凉的东西,不由警惕地反手握了上去,将其从袖管中拿了出来。 是一捆用金丝红绳系的竹简。 第七十九章 …… 床被的图案张扬艳丽,彩凤金龙天上舞,恩爱鸳鸯池中游,在耀眼阳光的映射下,缎面闪出偏白的金光,煜煜生辉。 楚九渊坐在圆木凳上,静静等待床上的人苏醒。 床里的人又安静又乖,像一只睡着了的家猫,收起利爪,脸上红红的,时不时还发出几声轻哼,露出毫无防备的睡颜。 咚。 一声闷响,楚九渊脑后的青色发冠被某个硬物冷不防地打歪。 又来了。 楚九渊毫不意外地阖眼轻叹,略带无奈地扶正发冠,待到一切都整理得当,才不慌不忙地弯下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罪魁祸首。 一捆金丝红绳系的竹简。 他的处理方法像之前一样,照旧来到窗前,小心而不发出声音地拉开木窗门,伸出手——将竹简远远抛没了影。 这已经今天第四回 了。 这竹简定是有何玄妙之处,纵使楚九渊一次次想办法将它收藏在柜中,或干脆扔出窗外,过不久后,它又会完好如初地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某一个角落。 好在楚九渊耐心不错,竹简一次次地出现,他就一次次地丢,毫不犹豫。 他心里清楚,这就是那个诡异房间中,不觉晓所提起的竹简。 女子凉至骨髓的嗓音似乎仍在他耳边摇摆,缓缓交出一个个诱惑不已的条件,以及楚九渊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的代价。 近千年来,万千修士为道苦行,却只有不觉晓一人修成真仙。按理说,她对于道的理解,该是最正确的才对。 可他不懂。 修行仙途,悟道飞升,为什么偏偏就需要离开眼前的人。 他伸出手背,贴上寄无忧平静的脸颊一侧。 因外力而陷入深眠的面孔上,细黑的眉睫轻轻颤动,似乎正拨弄着眼帘前无形的风。 好烫? 明明方才身子还有些凉,怎么一下就烫成这样? 楚九渊眸上平静的剑眉皱起,移开手背,用掌心覆着寄无忧的脸颊一路下探,果真也都热得吓人。 他急忙凑到近前,指尖触在寄无忧细瘦的腕上,将二人的灵脉相连,却毫无异样。 楚九渊又守了好一会儿,等待中,这具身体的高热不但未能褪下,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好在正当他束手无策时,房间的门恰好被人扣响了。 紫云天正悠哉悠哉地等在屋外。 自家情人在忙,原打算过来聊聊天,可门那头却又无人回应。 他刚想再敲,眼前这扇可怜的木门便猛地被从里拉开,力道和拆门无异。 紫云天看清少年额间落下的几滴汗丝,惊道:“小公子,这是……急什么呢?” 楚九渊简单应了几句,便将一头雾水的紫云天引进来,带到了师父躺下的床边。 “寄无忧?他怎么了?” 楚九渊真也不知情况如何,如实相告:“从仙姑那里出来后,就这样了。” 对于当时在场的一员,对于楚九渊来说,确实只有她算是值得怀疑的对象。 紫云天心思敏锐得很,觉得他怀疑与自己一派的不觉晓,心中总还是想为问天楼争口气。 “你别看我们仙姑无事可做,她又不是闲的!干嘛随便动你家的宝贝师父?” 他也算懂点零星医修的把戏,挺起胸,信誓旦旦地近前把脉。 “灵脉干净得很,他什么症状?只是发热?” 少年点点头,简单讲了一会儿他们这段时间的大概行程,仍是以为不觉晓可疑。 紫云天玩着手指,一气听完后,反问他:“……夜里乱喝酒?从来不练剑?还跟着你到处瞎跑御剑吹风?” 少年又点点头。 紫云天细眉一弯,无奈扶额道:“你放心,他就是发烧了。” “发烧?” 楚九渊嘴里捻过这二字,对这字眼陌生又不了解。 “这都不知道?”紫云天看他模样愣愣的,站起身,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少年的肩,“凡人会得,我们也会得,给他擦擦汗,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换做凡人来说,寄无忧就是锻炼太少,又被不觉晓一道昏睡令给整晕了——身子经不住折腾,一来二回,累垮了罢了。 紫云天说罢,便挥袖离开,留下了楚九渊自己。 他不解地眯起眼,仔细注视着寄无忧苍白起汗的肩颈,宽大的袍子半褪在两边,散落的乌发肆意地贴在身前身后,启唇低喘的模样,确实显得很是痛苦。 ……师父这是,发烧了? 楚九渊还在凡界时,其他小孩儿总是大病小病接连得,而他不知为何,从未让养母操心过身体,再到之后上山修仙,经过长久历练的筋脉根骨,更没有生病的可能了。 他照着紫云天临走前嘱咐的,用手帕沾了些凉水,拧干大半,在寄无忧发热的额前小心擦拭起来。 “唔……”闭紧的眼沉重异常,却还是下意识地颤了颤。 楚九渊手上的动作一滞。 少年越是看,便越是觉得寄无忧微微张开的唇角……好像发出了一点水渍的光。 心上挂念的人就这么乖乖地躺在自己眼前,若是真的没有一点想法,当真称得上是圣人了。 师父病了。他暗自提醒自己。 楚九渊默念修炼心法,静心寡欲,骨节分明的指节一点点褪下了寄无忧的外袍。 可待到要去解里面那件内衫时,他口中喃喃的那些心法口诀,还是卡壳了。 垂下的视线中,在寄无忧胸前看到一抹淡而浅,却格外刺眼灼目的粉疤。 粉疤一头呈尖形,另一头则深入到内衫之中,不知究竟蔓到何处去。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楚九渊将指尖愈来愈近,轻轻触到了粉疤上。 微热的颈项口,只有这儿是凉丝丝的。 楚九渊喉间梗了梗,似乎有些话,尚未能开口道出。 指尖下移,轻轻替他解开了内衫。 第八十章 寄无忧阖眼睡着,因为发烧而高热的身子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褪开衣物而袒露出的苍白胸口上,难以被忽略的可怖疤痕也随之伏动。 那道疤痕呈炸裂形,由胸口心脏附近开始,向外延伸扩散,几乎遍布他的整片胸口。 照理说,修士身上不该会出现这样的伤疤的。 仙界修士,像寄无忧这样闲来无事,四处带徒弟逛的毕竟还是少数,他们大都出去跑任务,替人解决一些麻烦困难事,随着任务难度的提升,也难免会造成些难以消去的伤口。 好在它们身怀的灵气仙术,只需稍稍施展,便能轻易将疤痕去除,不留一点痕迹。 楚九渊不可控地去在意这片伤疤。 这是师父从未告诉过他的,在过去所留下的痕迹。 楚九渊用沾水的帕巾轻轻擦拭早已不疼的疤痕处,动作小心,生怕自己的触碰会动疼他。 就算师父朝夕都伴在他身边,却也有他不知道的过去。 而他,甚至连自己的过去都握不住,关于这条真魔血脉,关于自己的一切,都是如此那样缥缈遥远,难以触及。 他也许,连自己是谁都不明白。 少年的背后冒出一阵清脆的响动声。 他回过头,斜眼睨向那捆竹简,将其牢牢捆缚的金丝红绳,映着莫名的光。 就像是在诱人解开。 …… 静谧无声的夜,山林间荧光初现,从窗口远远眺望过去,如一缕剪不断的金线,悄悄照亮了星光所无法顾及的黑暗角落。 山林边的楼宇中幽暗无光,室内并未燃灯,乍看无人,只有凑近了,才会在四楼的一间雅室中隐隐约约瞧见半截人影。 楚九渊斜倚在窗边,脸上的神色平若镜湖,眼眸低低垂下,像是睡着似的,只有手上擦拭剑锋剑身的细致动作,专注又小心。 剑与道,是他最初的信仰所在。 只有握上剑身,抚摸那锐利无比的刃口时,他才能比任何时候都要理智,清晰。 一旁,床上睡卧的人轻不可察地动了动。 寄无忧颈后的肌肤上布满细密的汗丝,紧闭的眼帘轻颤时,飘远的意识也逐渐拉回。 偌大一间静室,他喉间无意识地漏出了些细弱如丝的□□,立刻被屋内另一端的少年所发现。 “师父?” 脚步声由远及近,少年站定在床前,一双微凉的手掌忽然覆到他不断发热的额上,又滑到脸颊一侧,试探温度。 好凉。 但又很舒服。 那双手凉丝丝的,好像在荒漠中的旅人寻到的一处甘泉,珍贵,舒服得令人留恋。 楚九渊注视着他微垂无神的眸子,放轻声音,低沉问道:“还有哪儿难受吗?” “……头晕。” 寄无忧口里模糊地喃喃,他意识渐拢后,试着撑起身子,但眉心那儿好像被人灌了一缸泥浆,又胀又酸,连最基本的睁眼都会觉得疲惫落难。 “先躺下吧,我再去拿湿帕来。” 寄无忧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伸手想要将袍子脱下,却发觉身上衣料的触感多少有些微妙。 内衫的松紧,捆束带的方式,和身上这难以忽视的,怎么都不像是因为发烧而引起的干爽感。 运作困难的大脑缓缓转动,除了更加头晕以外,没有得出其他任何结论。 但至少,他对于自己正在生病这件事还是清楚的。 上一次,也是过去唯一一次生病,还是在前世,刚捡回阿月的那一阵子。 寄无忧记得自己刚在酒馆泡了一整夜,醉的脚步虚浮,上山时一脚踩空,摔进了一条水寒刺骨的小溪之中。 要不是楚九渊在山上等了两天都没等到,主动下山找人的话,寄无忧估计自己还能在那条河里躺个好几天。 后来……被阿月搬回去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好在他很快就想了起来,因为楚九渊再进屋时,手里多了一个青瓷凤纹的精致小碗。 小碗上空正热腾腾地冒着白雾,伴着一股葱花特有的清香盈入鼻中,唤醒了早已空空如也的腹胃。 寄无忧亮起的两眼一路追着葱花粥过来。 他想起来了。 前世阿月背他回来后,也是亲自下厨,为病晕乎的他做了一碗色香俱全的葱花粥,把寄无忧的胃彻底收服,还让他第一次有了‘没白养孩子’的幸福感。 寄无忧从前一直不爱喝粥,他舌头不知为何比常人敏.感得多,觉得粥食又烫嘴又没味儿,但那回过后,他总是下山找粥店,却发现——它们还是那么烫嘴又没味儿。 于是寄无忧回到山上,还想缠着楚九渊再做,但少年却每一次都以同一个理由推脱。 ——因为用长剑切葱花,会留下味道。 寄无忧一边夺过瓷碗,一边又想着楚九渊是不是真的在用剑切葱花,眼神便不时往他身后瞟。 谁料勺里的米粥忽然漏了一滴滚烫的汁水下来,恰好滴在了寄无忧的手臂上。 他下意识地抿唇不出声,连一声烫都不喊。 烫伤的痛楚悄悄融化,愈加清晰,寄无忧皱起眉,低头看向了手臂上一小片淡红。 他含着嘴里热乎乎的粥米,毫不在意地打算接着下一勺,但碗勺却都被二话不说收了回去。 “有药膏,我去找找。” 楚九渊说罢,便从红床的床头柜中翻出几盒软膏。 大小样式各不相同,数量足以铺满整个柜面,一时看得人眼花。 寄无忧拿起其中一盒,盯着盖面上画着的一对颠鸾倒凤的男女,瞬间清醒了大半。 “这,这是……” 楚九渊十分正经地又替他解释了一遍。 “药膏。” 他挑了一盒绿色软膏,沾了些在指尖上,小心翼翼地在他手臂上的伤口处涂开抹匀。 寄无忧本想拦他,毕竟这个软膏……大概不是用来涂这儿的,但见到身前的少年肯这样细心地照顾自己,索性也不出声扫兴了。 他的视线自顾自地往屋里乱跑。 “那是什么?” 寄无忧指了指木桌上摆着的一捆竹简,昨天这儿还空无一物。 楚九渊为他抹药的动作忽地滞住。 “没什么。” “只是随手翻到的……而已。” 第八十一章 “是吗。” 寄无忧毫不怀疑地应了一声。 事后再想起时,他恨不得抽上自己几巴掌解恨。 金丝红绳,还是覆灵竹简! 覆着其上的灵气强大无比,以及那一圈系法极为有特色的金丝红绳,这样的搭配,他只在不觉晓的云梯书楼中见过。 但这会儿,他烧得晕晕乎乎,一转头便忘了竹简这回事。 楚九渊拉了张小凳,在床边坐下,搅着碗里的热粥,拿起小瓷勺吹了吹。 “……” 怎么看,都是要一勺勺喂他的意思。 再回过神时,小瓷勺已经到了寄无忧嘴前,散着并不烫人的热气。 见他没反应,小瓷勺蜻蜓点水,试探地戳了戳唇角一边。 “张嘴才能喝。”少年笑得无奈。 寄无忧隐隐觉得由徒弟照顾师父总有哪里不对,但送到嘴前的粥又没有不喝的道理,便还是乖乖地吞下了小瓷勺送来的温热粥米。 熟悉的香味充盈喉中,叫他竟难得有些感动起来,这可是前世阿月只为他做过一回的粥。 喝得到喝不到,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差别,能够作为替代的食物也不少。 但也许,他只是有些想念那一次生病,有人在枕边照顾自己的感觉而已。 虽然就算如此,他也不可能承认就是了。 楚九渊默默舀粥,喂粥,见到他脸色恢复了一些,想要问出那个问题的心情便更深了一些。 只要他想知道,他一定不会欺瞒。 这是他答应自己的。 楚九渊暗自相信,将最后一勺粥米喂入他的薄唇之中。 “师父从前受过伤吗?” 寄无忧漫不经心地回答:“受伤?那不是蛮正常的,过去的话……大大小小都有吧。” “也包括那个伤口?” 楚九渊看向他的视线缓缓下移,停在了被衣物包裹的胸口处。 寄无忧迟疑一愣,这才明白少年意指何处。 “你看到了?” 他视线闪躲,右手下意识地捂好那儿,衣物的松紧,穿的方式,在清醒时的微妙感更甚。 ——阿月是为他擦身时,见到了那处的痕迹吗? “嗯。” 楚九渊极为镇定安静地坐着,等待他的回答。 可是,这处疤…… “没事,这都是以前留下的了。”寄无忧弯眉一叹,故作正经道:“遇到过一场意外而已,它也就看起来吓人,其实不怎么疼的。” 楚九渊点点头,垂下的眼并未看他表演。 寄无忧心跳一下滞住。 他都忘了,阿月是看得出自己说谎的。 “没事,师父不想说就算了。” 他转而抬手,掠过寄无忧错愕退缩的神色,在他额前试了试温度。 烧退了许多,不再会烫得吓人了。 寄无忧发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伸手想要去拉他。 “阿月,那……” 他眼前忽地被一道黑影扫过,他的双眸便像是被人施了咒般,沉沉地往下掉。 说到半截的话,也就这么停了下来。 朦胧难辨的意识中,寄无忧忽然感觉身前的少年起身要走,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扯住了稍稍离远的一片衣角。 但兴许是动作太轻,亦或是少年意不在此,衣袍离远,悬在床外的手也顺势垂下,孤零零地耷在了床边。 楚九渊注意到动静,循声看去,默默将他垂下的手又挪了回去。 这样便好。 他替他掖好被角,重又走至窗前,看向木桌上平躺的竹简。 黑白分明的空间中,银蓝色的月光直直照入,竹简一面月白,一面墨黑,泾渭分明。 …… 不知是过了几个时辰,屋外鸟声渐起又渐落,艳阳升上三竿,竟已是到了正午。 床上的人还蜷在被窝里,抱着红被单缩成一团,长久的睡梦过后,四肢轻松又舒适,因烧热而沉重的身子早已恢复。 他缓缓睁开眸子,眼前的视野依旧一团糟,被无声闪耀的白光所模糊。 “……阿月?” 寄无忧揉了揉惺忪的眼,最先从嘴里唤出的,是那个人——只有他才能叫的称谓。 他好像还有什么很重要的话,没对他说出口。 然而屋里迟迟无人回应,只有紧闭的木窗被风吹上的一点沉闷的震声,除此以外,静得可怕。 寄无忧撑起休息过度的身子,如瀑的青丝尽数洒下,宛若一道漆黑顺滑的帘幕。 轻薄的内衫漏了些风进来,寄无忧凉得缩了缩身子,抬眼一看,才瞧见自己的袍子被晾在了窗台口,享受着窗外艳阳的曝晒。 寄无忧走上前,轻盈的衣袍一舞,重新披在了身上。他刚想再唤几声阿月,就看见桌上平平地放着一张信纸。 他心下一触,急忙拿了起来。 信纸正面只写了两行工整端正的字。 ——“粥在锅里。” ——“我去找雪球了。” 找雪球? 寄无忧拿着信纸,视线寻向之前为那兔子造的一处小窝那儿。 空空如也,半只兔影都没见到。 是已经被带走了吗?怎么不等他醒来一起去? 寄无忧靠在四角木椅的椅背上,细细回忆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发烧,喝粥,还有…… 想起那一幕场景时,寄无忧骤然哑声。 他又不傻,看得出蕴在少年眸里的那一分失望,即便现在再次回忆,那淡而疏离的神色,依旧清晰得令他心惊。 如果换做现在,他一定会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但昨夜那会儿,也许是出于某种类似自我保护的心情,他不想说,也不愿说。 他明明答应过阿月,自己不会撒谎的,却还是让他失望了。 阿月向他坦明心意,可他倒好,乱说话,还把人气走了。 所以阿月才在他醒来之前借口离开了,还带上了那只兔子。 就连他的脸都不想看到吗? 寄无忧盯着兔笼想了会,决定出门碰碰运气。 阿月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如果是要问路的话,肯定得先去问认识的人,没有认识的,也会去问打过照面的那些人。 寄无忧在问天楼周围溜达了一圈,成功在莲花池那里拦下了紫云天。 紫云天无奈又生气地松开了搂在薛晚尘臂上的手,被他搞砸了二人约会,心中满是扫兴,气冲冲地瞪着他:“你!你打扰人不会看时机吗?!” 寄无忧忙着找人,一反常态,破天荒地说了声抱歉,才正经问:“紫云天,你有看见我徒弟吗?” “哈?你……”紫云天一肚子火气刚要发作,但突然想起心上人还在场,立刻又端正表情,“咳咳,刚刚确实是见过。” “他真来找过你了?” “他突然跑过来问我附近哪儿有大妖的巢穴,我就说啊,你可以上山找找,只有那里妖怪多得很,不过……”紫云天指尖一点捏着扇柄,可疑地打量他,“他问这个做什么?整天又是魔又是妖,你们俩不会真要走什么歪门邪道吧?” “怎么可能。” 寄无忧打迷糊地答完,留下一个匆忙离去的背影。 “……等等。”紫云天见他走出几步,急忙又把人叫回来,“你去后山小心点,秦珅这几天要回来,你们小心别被他碰上了。” “秦珅?” 寄无忧毫不上心地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 说起来,问天楼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号人。 据说这秦珅的年纪比他们加起来都大,在当年也是像楚九渊这样备受瞩目,或是更加受宠的年轻有为的一名修士。 又据说,他长相之俊美,非常人所能及,曾经多少男女修士皆为他茶饭不思,献出全身全心,却也没能留住这位洒脱的浪子。 元婴,炼虚,大乘,连连越级突破,入仙门不过十年,便已经摸到了真仙境界的边角。 如此过人的天赋,往后至今,再没人超越过他。 一路上顺风顺水,只要再挺过七道渡劫天雷,方可突破凡境,飞升真仙。 可惜秦珅偏偏在渡劫期遇了瓶颈,这一碰壁可好,在问天楼不停闭关尝试,来来回回过了七百年,渡劫天雷的一朵雷云都没见过。 虽然淡出了视野,但秦珅的事迹被人口口相传,却成为了一个传说。 有人传他是真仙之子,身怀奇骨,又有人说他渡劫时走火入魔,成了废人,才不得不隐居深山。 众说纷纭,不论真假是非,秦珅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本身就因未知而带着一股神秘的吸引力。 寄无忧回问:“秦珅这人……真的还在问天楼?” 紫云天应了一声,好心解释道:“他这几天恰好闭关出来,喜欢在山里乱逛,他脾气那么差一个人,你多避着走。” 寄无忧点点头,也没把这个传说级的大人物多放在心上。 这仙界第一号大人物,真仙不觉晓他都见过了,还稀罕什么秦珅? 与二人谢过道别后,寄无忧匆匆赶往银屏山。 银屏山确实如紫云天所说,灵气充盈,妖气暗流。 但却不完全正常。 寄无忧暗中观察,发现不论大小妖怪,平时一个二个都恨不得出来把路人的底裤给掀了,如今却都缩在暗处不出来,老实到了古怪的地步。 他明白阿月要来这儿是为了找回雪球,但其实他所做的,可能并没有意义。 寄无忧有所察觉:那只叫做雪球的小妖怪,恐怕……不止是一只小兔妖那么简单。 能将他们传入百鬼将识海的庞大妖力,可不是一团七八岁的小白妖怪可以轻易做到的。 妖怪每每修炼至下一个境界,都会经历一次惊心动魄的蜕皮过程,可若是蜕皮中出了差错,妖魂无处可存,便会短暂借取其他妖怪或动物的身体,趁机修复自己的舍身,又或是……寻找一个可以夺舍的对象。 雪球在进入问天楼后突然消失,恐怕就是妖魂出体,寻找别的舍身去了。 而且雪球所夺舍的对象,恐怕……至少是一头百年级的大妖。 寄无忧循着妖气最为旺盛的地方走去,竟是来到了一片幽深无径的茂密竹林。 他走了几步,妖怪没见到半只,却在眼前直直地看见了一捆竹简。 在这种地方出现什么竹简可绝不是正常的事情,寄无忧不禁停下,在不远处警惕地观察。 这个竹简,好像在哪里见过? 木色的竹简安静躺在地上,层层竹影映在其中,与周遭的环境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和谐。 寄无忧见没什么异样发生,凑近前,拿起竹简看了两眼。 金丝红绳——这是不觉晓的竹简? 直觉让他愈发觉得事情不妙,想要拆开红绳细细详察,手心却突然空了。 寄无忧疑惑抬头,就看到一只长相美丽的黑色.猫妖正乖乖巧巧地坐在一边,又长又软的绒尾将竹简缠起,护在身后,仿佛那是它的私有物。 寄无忧蹲了下来,冲她笑眯眯地摊开手心。 “还我。” “喵。” 小猫妖甜甜软软地叫了一声,下一秒,周遭草堆轻响,竟是在一瞬间跑没了影。 那小猫妖虽小,但妖力修为却绝不小,跑起来快若一道疾风,在人眼里望见,只能捕捉到几道黑色的残影,一瞬间便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卧槽?” 寄无忧急忙抽出灵符追了过去,他有预感,如果跟丢了这只抢走竹简的猫妖,阿月的下落便更加难以寻到了。 但前人说得好。 祸不单行。 高高的草堆极其遮挡视线,寄无忧才跑出几步,便忽然撞在了一处坚硬如铁的东西上。 他从地上撑起身子,吃痛地骂出声,狠狠地在这堵墙砸了一拳,以作发泄。 待到睁眼时,映入寄无忧眼帘的,竟是一双短靴。 这不是一堵墙,而是个不知为何,大白天跑进竹林的怪人。 寄无忧低头一看,发现自己使力猛捶的地方,正巧是这个人的小腿。 “……” 这双腿缓缓转了过来,一刹那的功夫,寄无忧察觉到头顶有一道极为凶狠的视线,正散发着不可忽视的存在感。 “……什么人?” 男人口中的疑问声极为低沉,甚至透着一丝不容人靠近半分的暴戾。 寄无忧急着追那小猫妖,刚想随意道歉两下完事,视线却在这男人的脸上瞬间停滞。 出于震惊而停滞。 “你是秦珅?” 第八十二章 兴许是紫云天对他的那一句提醒,寄无忧刚一看见这男人的脸,以及这股绝非凡人的强大气场,便猜出了他的身份为何。 刚闭关出来的秦珅,就这么被他遇上了?! 寄无忧拍去衣袍上沾着的灰尘,向后悄然退了一步。 眼前的男子一身暗青素袍,戴着一顶尖顶圆底的笠帽,上半张脸,眼鼻相貌得以藏掩于阴暗,只露出正叼着一根灰绿色草芥的唇。 他一手将斗笠抬起,原本藏于阴影中的一只眼睛露了出来,在寄无忧身上落下了冰锥般的视线。 “走路不长眼?” 他唇角如一道弯钩向下深陷,在暗中隐约可见的双眼锐若剑锋,仿佛天生就不会笑般,看上去狠厉又无情。 这与传言中那位‘面如冠玉,俊美脱俗’的美男修士……有所出入。 虽说他长相俊美,五官深邃有神,确实称得上是美男子,可秦珅这张脸长得实在太凶,一般人怕惹是生非,见了第一眼肯定就避得远远的,哪里还会去在乎他是丑是帅。 他站定如磐石,也并不开口说些什么,只是眼眸向下转动,将那可怖的冰冷目光缓慢转了过来。 来自强者的审视,让寄无忧险些以为自己是一只可怜的小型猎物,手无寸铁,只有遭人宰割的命运。 “你,从哪儿来的。” 沙哑的声音响起后,寄无忧愣了一下,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是秦珅在出声。 “问天楼,跟你一样。”寄无忧还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向秦珅身后挪了两步,假笑着礼貌道歉:“方才赶路走得急,这才冒犯了前辈,实在抱歉。” 说罢,他简单握拳作揖,便绕开秦珅,打算径直离开了。 这秦珅一看就不好招惹,如果因他耽误时间,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阿月? 寄无忧向着黑猫小妖消失的方向赶去,原以为猫妖至少会留下爪印,或是草上的压痕,但仔细观察着周围几处草堆泥地,却根本看不出丝毫变化。 他镇定的脸色稍有些挂不住,放出神识,开始在山林间寻觅气息。 惨了。 寄无忧心想。 整座银屏山的妖怪不计其数,遍地妖气混杂,哪里找得到区区一只小猫妖? “你在找这个?” 一筹莫展之时,低沉的,刚刚才听过的男声从他身后响起。 寄无忧集中全神的身子微微一震,急忙转头看向秦珅,视线瞬间聚到了他握着竹简的那只手上。 面上的惊愕立刻被毫无漏洞的完美笑容取代,寄无忧假笑着,佯作感激地走了回去,口中念道:“实在多谢前辈,我……”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寄无忧喉里被掐出了一阵短暂的,不成语言的嘶声。 好疼。 寄无忧下意识地闭紧眼,而痛苦的源头——掐在他脖颈上的五指如烙铁般坚硬,几乎快要嵌进肉里。 “魔族。” 寥寥二字,冷若冰霜。 秦珅神色冷漠,像是正要捏死一只害虫。 他右臂伸得笔直有力,牢牢掐住寄无忧脖颈的手缓缓抬起,看着苍白肌肤下青色的血管纹路逐渐清晰绷紧,眸里竟燃起一种暴戾的快乐。 顷刻间,寄无忧脑中只留有二字,不断冲击着他的求生欲。 ——会死。 他双脚离地,疼痛与窒息的双重包夹中,寄无忧的意识骤然清醒,趁着秦珅掐得尽兴时,他猛地出手,将一只蕴满灵力的符纸刺向了这人的左眼。 秦珅反应极快,侧身轻易躲开。 就在他专注躲避,手上力道短暂松懈时,寄无忧拼尽全力,发狠一挣,终于从那五个快要夺人性命的指头中逃脱出来。 他痛苦地干咳起来,喉中火辣辣的疼,呛出几口血污后,脸颊微红,愤怒地瞪向一脸平静,甚至还想再动他的秦珅。 “你他妈看清楚!我不是魔族!” 秦珅站在他身前,视线停在了他脖颈上淡红发青的掐痕上。 “你身上魔气有多重,需要我再告诉你一遍吗。” 这什么疯子! 寄无忧一手拦在身前,急中生智道:“你!你……你们不是会什么千里传声吗,倒是先问一遍紫云天啊!” 秦珅听到同门师弟的姓名时,皱了皱眉。 “不许动。” 他说完后,压下斗笠,一时沉默不语。 半晌后,大约是听传音那头解释完了,那顶斗笠微微抬起,僵硬了一会儿,勉勉强强道了一声:“哼。” 寄无忧疲惫地松了一口气。 “我只是来找我徒弟的,那捆竹简是他带走的东西,总能给我看看吧?”他说着,摊开了手心。 秦珅侧过身,斜起的眼角睨向他,并没有交出手中的竹简。 “你要找的人,是那个混血小孩吧?” 对近千岁的秦珅来说,楚九渊甚至不过百岁,确实只是个小孩。 寄无忧意外地抬了抬眼,“你认识他?” “不认识。”斗笠下,饱经风霜的黑眸又转了回去,“不觉晓带他回去了。” 寄无忧倾身过来,急忙追问:“他现在人在问天楼?” 那顶斗笠上下点了点。 寄无忧轻声一叹,心上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匆匆绕过秦珅,欲要离开。 秦珅瞧见身侧飘去的影子,立刻伸手按在他的肩上,拦道:“你去哪儿?” 他奇怪地盯着这只手,又盯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秦珅,道:“当然是去问天楼,你不是说我徒弟在那儿吗。” 那只手依旧按着。 “既然人在楼中,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寄无忧利索拍开按在他肩上的手,“我是他师父,我当然要去。” “问天楼每一扇门通往的地方时时都在变化,你一个人怎么找得到?” 寄无忧脚步不停,边走边无奈道:“那也得去。” 他的徒弟,他不领谁领? 秦珅环抱双臂,眯起眼,凝思片刻后,极快地跟了上去,刹时便走在了寄无忧的肩侧。 寄无忧向外一缩,上下打量他,道:“你来干什么?” “我带你去。” 寄无忧打量他的双目一下睁大。 “看不出来,你倒是挺热心的。” “……给我闭嘴。” 寄无忧一笑置之,神色稍稍舒展,趁机多看了眼前的人两眼。 秦珅这张凶神恶煞的脸,叫人极容易联想起长.枪,弯刀一类的武器,但他背上所背的,竟是一把长而直,做工精致却又看似毫无用处的法器。 一把黑色的钓竿。 难道闭关时太无聊,用来钓鱼用的? 寄无忧被钓竿吸引了注意,多看了两眼,秦珅立刻敏锐地注意到了。 “你觉得奇怪?”秦珅的冷笑中透着嘲讽。 “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是你自己的决定吧,我一个外人又有什么好说的。” 秦珅心下意外,鼻息间却轻轻哼出一声,不多延伸,却也没再出声反驳。 片刻闪过的回忆中,许多年轻的男女修士见他丢弃剑法,无一不面露失望。 那一双双失望的眼,仿佛在说:“秦珅是仙界的传奇,就应是一名英俊潇洒的剑修,怎么能用如此低级的法器?” 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秦权喉结滚动,余光悄然注视着身侧的人,低沉而神色正经地自我介绍道:“我叫秦珅。” 寄无忧却只是点点头,半点其他反应都没有。 “我知道。” 秦珅略带愤恨地皱起眉,无奈解释:“我是在问你的名字。” “寄无忧,要说门派……大概算是仙鸣山派的。” “仙鸣山派?我认识两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秦珅阴影中的眸子渐渐暗下,回忆道,“项逐天和白长卿,你见过吗?” “他们是我师兄。” “师兄?”秦珅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嘴角以细微的幅度扬了一下,“你还太小了。” 寄无忧翻了个白眼,“谁能比你老?” 秦珅皱起眉。 “老?” 寄无忧耸耸肩,一副颇为有理的样子。 “你都快一千岁了,还不老?” “……你哪来那么多话。” 秦珅倏然停下脚步,侧身一压,指尖极快地向寄无忧的颈间戳刺而去,最后又在那一圈青紫的脖颈前缩缓力道,点在了他的伤口外侧。 他沙哑地放低声音,故意在空气中抓了抓,做了个掐人的手势。 “你是……还想再受点苦?” 寄无忧嫌弃地眯起眼,冲他摆摆手背:“去去去,多大人了。” 秦珅倒不愿意退,他阴暗的眸子笔直落下,问:“你不怕了?” “你都知道搞错了,怎么还会再掐?难不成你有这个癖好?” “啧。”秦珅颇为不悦地别过头。 “……” 这都快一千岁的人,怎么比阿月还幼稚! 得知阿月一切平安后,寄无忧放心许多,只想着抓紧赶路,早些找去不觉晓那儿要她放人。 问天楼正是建在银屏山山顶的,从山中到古楼的距离很短,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也算解闷。 虽然只是短短一段路,但寄无忧意外地对秦珅有些改观。 这人虽然长得凶,动起手嘴都不饶人,但即便是寄无忧随心的一句话,他都会一脸严肃地认真听,认真想。 这一点,倒是和阿月有些像。 听说他前前后后闭关了八百多年,怕不是一个人无聊得快憋坏了,才会想抓自己聊一会儿天吧。 寄无忧笃定如此。 “到了。” 秦珅在问天楼前停了下来,斗笠一低,锐利双眸再一次藏入阴影,但给人的感觉,却没有从前那般锋芒毕露了。 时代久远的古楼顶着艳阳,巍峨矗立。 秦珅走近楼前,默默将斗笠摘至脑后,露出了藏于阴影中的真正容貌。 他五官深邃成熟,眉目沧桑却又不老气,就如陈酿美酒,越久越香,有一股旁人绝无法模仿的风霜气。 寄无忧稍稍愣神,觉得那些传言倒也有可信的地方。 确实是能把年轻女修迷得七荤八素的脸。 秦珅的视野清晰起来,先回头望了寄无忧一眼,接着才走入楼中搜寻起来。 几步后,停在了一间装饰朴素的房门前。 “就是这儿。” 秦珅说完,没有立刻离开,他转开门把,向寄无忧解释说:“我也有事要处理。” 寄无忧瞥了眼门缝间漏出的浓密仙云,丝丝凉意,放心地点了点头。 有另一个人陪着,总归会安心一些。 秦珅先一步走入云梯书楼,书楼中央悬着一座曲折多拐的云梯,足有几千阶,像是架在云中一般,扶摇而上。 “不觉晓。”秦珅头也不抬,冷冰冰地唤了一声。 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幽冷书楼中,回音空灵荡漾。 寄无忧环视巨大高耸的云梯书楼,最终盯向顶端一片诡异的云团,唤道:“不觉晓,我是来找阿月的。” 寄无忧颈后忽然一凉,像是被人吹了阵带着冰粒风,他下意识捂好后颈,发现他背后的书柜柜面竟钻出了一只银白色的手。 那只手形态美丽却毫无血色,灵巧纤细的五指向他来回勾了勾。 书楼某处,传出一阵细声细语:“提要求的时候,先要把我的东西放下来才行呢。” 寄无忧握好他唯一的筹码,“我要先见阿月。” 不觉晓的笑声幽幽回荡。 “不要紧,你的徒弟,自然会让你见到的。” “什么……” 寄无忧身后的书柜中又冒出两只银白色的手,竟是左右夹击,夺下竹简,解开了束缚其上的金丝红绳。 散落的竹简之上瞬间炸开一道白光,直直刺入了寄无忧毫无防备的眼中。 清澈的双目渐渐失神,失焦,最后——沉沉地闭了起来。 沉闷一声,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怎么回事?!” 秦珅急步走上前,半跪下来晃了晃一动不动的身子,却久久都不能得到回应。 寄无忧双目轻闭,脸侧向一边,好似陷入了平稳无澜的梦中。 无字竹简躺在地上,泛出的微光渐渐淡去。 无数双银白色的手平地冒出,将寄无忧陷入深眠的身体从秦珅手中夺了下来,拖入了某个未知的空间之中。 “放心吧,他可安全得很。” 不觉晓尖细的嘲笑声回荡屋中,尾音轻佻上扬。 “我什么时候害过人?秦珅,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什么也没有。” 秦珅重又戴上斗笠,用阴影遮去了失态的表情。 不觉晓说得没错。 不过一个认识不到半天的毛头小子,就算真的出事了,他又有什么好紧张的。 但是。 闭关八百年,一个不怕他,不把他当成传说来区别看待的人……寄无忧还是第一个。 他捏着斗笠一角,向下又压了压。 这时,秦珅才用余光,悄悄地瞥了一眼寄无忧所消失的那片区域。 他转过身,风般离去。 第八十三章 白光照入双眼时,寄无忧感到体内一直由他控制的神识骤然断了联系,晃晃悠悠地飘出了倒下的身体。 竹简表面无字,泛起的淡淡微光,将不受控制的神识灵体吸了过去。 寄无忧一瞬间几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大不了,就是再死一次。 陌生的空间中寒风凌冽,他闭紧眼,神色凝重,一语不发承受刺骨的冷,为将至的大难做好了准备。 人是昏的,天是暗的。 他直直向下坠,像是要被吸入地心之下。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暴风吹袭的干冷痛楚已然消失,发疼的耳边竟传来鸟声,清脆悦耳,那样不真实。 寄无忧干涩的喉间咽了咽,他能感受,能听到看到了,但他又并没有真的‘活着’——神识灵体,竟附身到了一处熟悉却陌生的年轻躯壳中。 知觉由筋脉血液漫上四肢,寄无忧渐渐找回了身体的主动权,但来不及他尝试动作,眉心处忽然传来一阵尖细迅速的疼,害他缩紧眉头,以为刚一清醒就遇着了什么袭击。 “……师弟,你快醒醒!师弟!” 师弟?是在喊他? 寄无忧在手肘支撑下爬起,将雪地压下一片印子,他手指僵硬冰凉,揉着撞红一块的额头,惊讶地盯着眼前人道:“白长卿!” 额头立刻又挨了一记打。 “说过多少次了,要叫师兄!” 白长卿依旧是不饶人的性子,寄无忧从前那会儿总觉得这位热心的白师兄烦人得很,一意与他作对。 但在经历了这一世种种变数之后,他对白长卿也有所改观,烦人虽烦人,但只要不在门派的事上招惹他,倒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于是乖乖应声:“白师兄。” “你!……你怎么回事,都答应了不要乱跑,我才带你过来的。”白长卿说教时的神色稍稍放柔,“你看看这都几点了!试炼都要结束了,你还在这儿睡觉!” 寄无忧快被震聋了,捂着耳朵回答:“放心好了,肯定赶得上。” “哎!”白长卿龇着牙倾前一步,遂而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气,“师弟啊,那位仙姑大人压根没请你,我是看你一片诚心,才答应带你过来碰碰运气,这些,你总不会忘了吧?” 寄无忧低头沉思,似是无心地乖乖回答:“没忘,耽误时辰是我不好,劳烦师兄费心了。” 白长卿愣愣眨了眨眼,向后一缩,吃惊地盯着桀骜不驯的师弟服软认错。 “师弟,你……真是这么想的?” 也难怪白长卿会生疑——寄无忧这会儿才十几岁,一身傲气关也关不住,在仙鸣山派是出了名的嚣张。谁若是敢不要命地招惹,被咬下一口血淋淋的皮肉也不奇怪。 虽然不知为何会回到这个年纪,但不觉晓不可能无缘无故将他送到过去。 阿月可能也在这儿某处。 暂且继续行动下去吧。 他端正地站着,抬起的双眸里挤出些水雾,朗声道:“我是真的,真的想去试炼。” 白长卿惊得下巴都快掉没了。 “又……又没说不让你去!哎,我带你去楼里,跟仙姑求求情。”白长卿心软下来,曲眉轻叹,“希望有用吧。” 二人动身出发,才走了一段,寄无忧揉着自己的脸,左扒扒右揉揉,忍不住问:“师兄,有没有镜子?” “你要镜子干嘛?”白长卿心生疑惑,斜过眼看他。“我只有这个,先凑合一下吧。” 寄无忧无言接过白长卿的长剑,抽出剑身,翻转做镜。 长剑反光的银面上,映入了一张小小的,年轻又清爽的面孔。 仙界修士只要实力够格,区区青春美貌,并非难事。 然而,同样是年轻的相貌,映在剑面上的这张脸一看就只有十五六岁,眉目间透着股少年气,桀骜放肆,夹着些褪不去的青涩。 恍惚间,有那么不到一瞬的一瞬,寄无忧真以为自己回到了十来岁,最单纯放肆的年纪——还有机会,能成为任何人的年纪。 头顶的青天白日出奇地真实,山间云雾时刻在变化,路边的野花每一朵各不相同,生命的气息格外浓厚,很难让人相信它只是一片虚构的天地。 但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神识并未与舍身完全融合,而这处世界,恐怕也只是类似幻境的一处空间。 寄无忧边思索对策,跟在师兄背后,沿着来时那一条厚雪堆积的山路,向着问天楼的方向走去。 今天,正是寄无忧托白长卿带他上山,将他送入问天楼试炼的日子。 正值深冬,山林之中寒风如针,大雪漫落,混在雪中的冰粒子打在人眼鼻之间,又疼又麻。 寄无忧若有所思地垂着眼,一个不注意,滑了一脚,立刻引得一句说教:“你看你,没事跑山里干嘛?还跑这么远,让我好一番找。” 说罢,白长卿走至崖边,望向已经能看见全貌的尖顶古楼。 天地间白雪皑皑,静悄悄地,将世间染上了纯洁无瑕的白。 被白雪覆盖的楼阁外,人群熙熙攘攘,竟让平日里鲜少有人的楼阁添了些闹市的喧嚣。 寄无忧无心一看,过去的点点回忆瞬间唤醒,心中骤然一疼。 没记错的话,那是…… 白长卿正准备走,忽地腰间缠上一双手,吃惊叫道:“师弟!” 寄无忧从他腰后摸出长剑,立刻抽身一退,焦急地将剑柄塞进他手里:“快御剑回去!那儿出事了!” 白长卿一愣,脚踩长剑,恨铁不成钢地长叹道:“你怎么……哎!我不是让你快点学会御剑吗?都多久了,怎么还让师兄载你?以后师兄要是不在了,你可……” “以后一定学!你快点动!再不动就来不及了!” 寄无忧愤恨地听着满耳唠叨,急急催促。 白长卿见他真急,妥协说:“好好好,听你的。” 风雪寒天,长剑升空,直指古楼。 短短片刻,问天楼已近在咫尺,长剑悬在半空,还未来得及落地,寄无忧竟腾空一跃,直接跳上了楼阁的屋檐,重重一声,却无人注意到。 因为屋檐下的几人话语激烈,喧声震天。 留神一听,那些激烈吐出的恶语,皆是单方面地骂向一人的。 “脏东西!我姐就是你那恶心爹害死的!看我不打死你个野种!” “魔族的贱狗,还敢跟我们少爷抢名额?” “真恶心人……” 家仆在小少年四周围成一圈,密不透风的人墙将他堵得无路可走,七八个人边骂边打,发泄着自己的愤怒与血性。 小少年姓贤名月,今年方才十二三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却像一根迎风而立的竹竿,站得笔直,瘦得可怕。 如果说做错了事,就要挨打,那贤月唯一的错误——就是作为一个仙魔混血,出生在仙魔互相仇视的世上。 不仅如此,他的父亲,贤王在掌门之位的争夺中,其门下的弟子死伤惨重,引起群愤。 贤王不杀弟子,弟子却都因他而死。 父母一个死,一个失踪,所有的仇恨,便都落在了小小的贤月头上。 群愤与众怒,总会有一个发泄的对象。 至于他的是非对错,早已无关紧要。 劈头盖脸的痛打阵阵袭来,贤月闭眼承受,习惯了殴打的身体左晃右摆,却不叫也不喊。 就像一樽不会痛的泥偶。 白长卿走下长剑,见此情形毫不感到意外,神情中,甚至还有一些不情愿。 思索一番后,这才上前行使义务,阻拦道:“喂,你们!不知道这里是哪儿吗?都快散了吧。” “凭什么?”领头的家仆扬起嘴角,嗤笑一声,“你们仙鸣山派不知道清理门户,留这么一个大祸害在,我们这还是替天行道,帮你们收拾烂摊子呢。” 家仆理所当然地说完,白长卿只是像一个路人般无奈轻叹:“适可而止吧。” 众人似乎都默认了对小少年的欺凌。 寄无忧则神色骤变。 几乎在看清少年的一瞬间,他便急步冲上最前,一手按在挡路家仆的肩上,狠狠将他掀到在地。 跌在地上的家仆怒吼一声:“草!你是不是有病!” 寄无忧一语不发,双目像是着了魔般,死死地盯着被这些下人所欺辱的孩子。 小少年不合身的衣衫被扯得破破烂烂,寒风中,四肢露出处无不布满青紫,掐痕,烫痕,一切能想象到的伤口,都在小少年身上或多或少地烙下了痕迹。 干涩起皮的唇角,缓缓滑下一行鲜红刺目的血。 小少年缓缓抬头,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漆黑浑浊,藏满恨意的赤红眼眸。 寄无忧想说的话忽然卡在了喉间,重新咽回了心中。 ——他们的灵体之间,连接着一道师徒契! 震惊锢住了他的四肢,以至于周遭一切谩骂,推搡声,在寄无忧耳中都被匆匆滤过,不再清晰。 耳边回荡着紫云天的惊呼。 楚九渊长着一张与贤月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外人都看得出,为何独独他不承认? 他只是不敢信。眼前这个浸在仇恨中长大的孩子,真的会是楚九渊……那个真诚的,眼神清澈无暇的少年吗? 但不论如何,师徒契,绝不会有假。 寄无忧弯下腰,牵过他干瘦无肉的手。 “我带你走。” 那双黑眸倏地震了震,因震惊而骤缩的眼中痛楚深沉,恍若隔世。 “好。”贤月咬紧下唇,声音颤抖。 身后,被寄无忧推倒在地的蛮横家仆头领一跳而起,扯着嗓子怒吼道:“小王八蛋!你推你小爷我,你不要命了!” 周围皆是仙界中人,却都像瞎了眼般,纷纷转头避事,没人愿意出手去拦这个气焰嚣张的家仆。 这些家仆再贱再低级,那可是薛家的人! 薛家的庞大领土中,有好几片灵气充盈的优质灵石矿脉,中原仙家门派的灵石大半以上全是从薛家那儿买走的。 仙鸣山派虽大,那也是江南的门派,与他们关系不大,若是他们自己的供应出了差池,那才是谁都笑不出来。 家仆头领环顾一圈,见到那些长老纷纷偏头,愈加得意狂妄,仰着下巴道:“老子替你们清理门户,你还敢护这个野种,是不是贱的!” 白长卿想要息事,想要拉走寄无忧身后的小少年:“这事你别管了,我把他带走。” 另一边紧接着骂道:“你他妈惹了我!别想就这么算了!” 家仆头领一个眼神,其他下人纷纷围了过去,把寄无忧和贤月包夹在中间,凭着人数优势,一时占了上风。 “想当好人?也不看看你护的人是谁!” 他脸色涨红,口水飞溅,又指着露出半张脸的贤月吼道:“你!你瞪谁呢!” “够了!你怎么说话的?”白长卿向来对外人脾气够好,都看不下去这情况了,拦在前头说:“师弟,我们走,别……” 寄无忧沉下眼,按开白长卿,昂头大步迈了出来,一字一顿道:“我偏偏要护他,你要拦我?试试看啊。” 第八十四章 藏在寄无忧身后的孩子比他矮上一个头,牢牢地环住寄无忧的腰,只露出一只血红色的眸子,冷冰冰地望着四周众人。 再配上这一副瘦成皮包骨的小身板,颇有一副亡命之徒的吓人模样。 如果将他丢到闹市中去,路人恐是都要避他三尺远,生怕被这条小恶犬的尖牙刺穿肌肤,啃食血肉。 但即使是这幅模样,也比起前世他初次遇见贤月那时,不知好了多少。 那会儿他并不知道问天楼外的骚动因何而起,道别白长卿后,慢悠悠地往楼里走,这才在雪地一角,血污与脚印杂乱铺洒的地上,捡到了一具残破的‘尸体’。 ‘尸体’冰冰凉凉,毫无温度,只有腕上还存着微弱的脉搏。 寄无忧鲜少多管闲事,但也不忍见他这么在雪地里等待死亡。他将贤月背进屋里,勉强接好了错位的腿骨,但那些大大小小的可怖伤口,依旧在日后的试炼途中为他引起了不少麻烦。 还好。 这一回,他赶上了。 寄无忧弯下腰,揉了揉小少年杂乱的头顶。 “阿月,你先去处理伤口吧,由我来收拾他们。” 他垂下眼,以轻不可察的幅度点了点头。 家仆头领愈加暴躁,瞪着他们和睦相依的模样,吼道:“你说大声点啊!你要收拾谁?” 他驱动灵脉,气场全开,金丹修为顷刻力压而出,雪地上被无形力量推得后移,把悄悄围观的门派众人吓了一大跳。 区区一个家仆,居然都到了金丹初期! 相比起在场大部分弟子勉强筑基的实力,不知要强上多少! “也没有强到哪儿去嘛。” 寄无忧扯出笑容,故意挑衅,刚想施展修为,与之一战时,却又遭了变故。 足腕处,忽地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疼。 “什么……”他右膝瞬间一软,踉跄倒地,勉强用手肘支撑才没有跪下。 头顶的笑声格外刺耳,寄无忧紧锁着眉,低头看向自己不断淌血的足腕中,竟是被一根尖锐的木刺生生贯穿。 而身侧不远处,一个尖嘴猴腮,穿着丝绸制服的家仆,正一脸得意地笑。 他居然被一个金丹期的小角色偷袭了? 看来灵体附身之后,连修为与实力都一并回到了过去的水平。 寄无忧瞪着眯眼嘲笑的嘴脸,正想忍痛撑着爬起,周遭平稳的气息却骤然变化,魔气如乱流般喷涌而出,几乎快要将空间撕扯至碎片。 他双瞳骤缩,回首喊道:“阿月!” 但贤月好像没听见似的,手背朝上,干瘦却有力的五指伸出,在空中狠狠一拧,立刻便引来一阵刺耳的尖声惨叫。 少年眼中,有一股他所不熟知的血气。 “啊!!松开!松开!”袭击寄无忧的家仆忽然双脚离地,掷出木刺的那只手臂诡异地歪折过去,发出一声凄惨而尖利的哀鸣。 白长卿从未见过贤月出手,一时惊住,直到周围诸门派的长老恐惧的神情映入眼中,才急忙出声阻止:“够了!贤月!你在做什么?还不快住手!” 不等白长卿接近,贤月另一只手伸出笔直干瘦的二指,魔气暴涨,如狂焰般灼烧空气,直指向来者的方向。 “别过来。” 白长卿硬生生止住脚步,在极具危险的威压下停了下来。 不等众人反应,悬在半空,诡异歪折的那具身体的脊骨处竟是发出‘咔嚓’一声闷响,被生生折断了腰脊。 凄冽的惨叫声响彻云霄,几欲撕裂长空,惊得远山鸟雀都扑扇着飞出枝头。 即使寄无忧心知这只是一处幻境,要让他做一个路人,眼睁睁地目睹这一切……他还是做不到。 他想要上前阻止时,注意到贤月的五指渐渐放下,却并不停手。 五指缓缓转向,停在了另一人身前。 被恐惧所折磨的家仆头领瞬间跪了下来,“饶了我,饶了我吧……!” 膝盖重重跪在地上,求饶声带着凄惨的哭腔,就连原本背过身,麻木逃避或是心不在此的其余修士,都忍不住好奇地循声看了过来。 寄无忧环顾四周,忽觉不妙。 这些人盯着贤月的眼神,隐隐流淌于人群中的空气,皆出现了变化。 像是一直站在笼外,戏弄笼中困兽的小儿,毫无警惕时,却见到困兽突然挣脱而出,向着它们露出流满口水的锐利獠牙,低沉怒吼。 动用魔气伤人的阿月,便是那头困兽。 流淌在飘雪冬风中的,是一种没入脊髓的冰冷恐惧。 寄无忧心下暗骂这幻境过分真实,一边试着站起,足腕处刺来钻心的疼,他只得锁眉一咬牙,抓着木刺拔了出来。 木刺抽离腿骨的一刹那,血浆喷溅而出,在雪地上炸出一朵猩红色的花。 小少年五指力道一松,怔然回头。 寄无忧勉强维持着平衡,又不想显得狼狈,忍痛移步上前,拉回了少年微僵的手。 贤月抿了抿仍带着血腥味的干裂唇角。 满是伤痕的残破面孔缓缓抬起,两颗星星般的眸子亮着,傻傻地望着他。 寄无忧低下头,垂眸望着比他矮上一截的小少年,心生不忍。 “阿月,我们回去吧。” “好。”他答得毫不犹豫,却是颤着出声的。 “慢着!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一个薛家老仆摸着胡子,坦然从犹犹豫豫的人群中站了出来,义正辞严,“堂堂仙门大家,收留这混血小儿便算了,如今它给你们养好了,本性暴露,私斗伤人,又怎么解释?” 寄无忧头也不抬,斜眼睨去,“是谁伤人在先,需要我提醒你吗?” “小打小闹,受一点伤又怎么了?”老仆话语铿锵有力,光是听着那气势,险些要让人以为他是位清廉正直的官员,“瞧瞧我们,这金丹期的好孩子,背都给这小魔头断了!若是治不好,今后成了废人,谁来担责!” 老仆腰间环了一圈纯银腰带,大腹便便,身宽体胖,脑门闪着锃亮的油光。他一出现,周围几名年轻家仆纷纷见着救星一般,围在老仆身边,纷纷高声附和。 寄无忧足腕的伤口被雪与风接连吹袭,疼得又麻又僵,咬牙瞪向阻拦他们的几人。 “那你想怎样?” 老仆故作大方,视线转向另一边面色铁青的男子,和蔼道:“白长卿,你一直代李掌门料理实物,定是明白道理的人,不妨你来说说,怎么处置这小魔头吧。” 白长卿面露难色,他此时还没有权利决定这等大事,只能尴尬道:“实在抱歉。” “怎么?你若拿不定主意,不如由我们代你决定。” 老仆露齿一笑,似乎是想摆出和蔼善意的面孔,却直叫人脊背发凉。 白长卿继续推拒:“此等门派内务,还是不牢您费神了。” “慢着!他们人呢!”有个家仆高声叫出。 老仆与白长卿同时转头看去。 众人身旁的雪地上,四排脚印向后延伸,渐渐聚为两排,最终消失在雪地尽头,寻无所踪。 第八十五章 寄无忧不注意时,嘴前忽然被捂上了一只冰冰凉凉的手。 “别说话。”贤月压声道。 寄无忧被这只密不透风的手掌捂得漏不出一丝声音,心道就算要他说话,他都说不出来啊。 不等他抱怨完,寄无忧两腿忽地被抱拢提起,双脚离地,整个人被少年半扛在肩上,像是山贼强抢民女般地被拐走了。 走了好一段路,寄无忧眼前所及的视野,从茫茫雪地,逐渐变成了映着火光暖色的地板,但唯独这个让他颇为难受的姿势,依旧没有变化。 寄无忧哭笑不得地喊:“阿月!” 贤月偏过头,不解地盯着手里这两条挣扎乱动的腿。 寄无忧无奈指了指自己的小腹处,狠狠抵在少年没两块肉的坚硬肩骨上,硌得生疼。 他玩笑说:“你把我胃都要顶出来了。” 贤月稍稍松力,雷打不动的深沉面孔上,两颗眸子转了转,确认四下再无旁人,才将肩上的人搂腰而抱,捧一瓢水般,小心翼翼地放下。 不远处的暖炉烧得正旺,柴火噼啪作响, 小少年从腰间的布囊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拔出木塞,冷眸抬起,冲寄无忧勾了勾手指。 “师父,腿。” 寄无忧努了努嘴,掀开下衣,露出了伤口如洞,不断淌血的足腕。 贤月举起小瓷瓶,悬在伤口上抖了抖,绿色粉末点点洒下,渗进骨碎肉绽的空洞中,酥酥麻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疼。 粉末才倒了几下,就只能零散掉出几点绿星,贤月用力摇了摇小瓷瓶,无奈其已被用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不剩。 他换出了一个木色圆罐,寄无忧看到淡黄色的流质膏液从小罐中粘稠流下,落在少年手心温滑柔软,还以为是用蜂蜜止痛。 “会有些反应,但很有用。” 贤月说着,挑出指尖大小的一小块,轻轻抹在了 寄无忧神色中堆砌的倔强与从容,终于随着清凉药膏在碎裂白骨中的搅弄,一层层剥落下来。 温暖却狭隘的室内,炉火静静烧着,而发丝末端淌下的大颗汗水,也静静沿着他近乎扭曲的痛苦神情,滑落掉地。 渐渐升高的温度似乎加深了疼痛,令他头晕目眩,眼前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贤月听见他哑声轻喘,犹犹豫豫地收回了手。 “很疼?” 寄无忧眉间皱得酸疼,扬唇强笑,“还好。” 但贤月还是停了动作,抽回手,握着小罐退坐在一旁,似乎是要等着寄无忧疼过劲了再上药。 “……系。” 寄无忧没有听清,睁开一条眼缝,问:“什么?” “我说,没关系的。”贤月说,“我把那个人的背脊折了,他也不会好受。” 寄无忧一下愣住,久久无言。 “你……真是这么想的?” 贤月眯起的眼像两把弯刃,锐利而毫不留情道:“我若是不出手,他们定会将你伤得更深,你不明白吗?” 寄无忧微启双唇,问:“如果他死了呢?” 贤月捻着唇,梗了梗。 “死了又怎样?” “说得对。” 寄无忧垂下头,眉间僵硬,嘴角无力地扯出一弯弧度,他心里想笑,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快要哭出来似的。 他不是在意那一两条恶人的性命——换做是阿月被人重伤,他也会做同样的事。 那他还在担心什么?阿月能开窍,他本该比谁都开心,不是吗? 可寄无忧望着贤月锐刺般扎人的眼,心里却空空荡荡,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似乎有人在他心上悄悄剜去了一块血肉,他不痛不痒,却知道——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被他丢了。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阿月吗?” 寄无忧在回忆中艰难摸索,终于忆起一幕。 上青峰顶,清风和煦,落英缤纷,楚九渊站于树下,执一柄剑,碎云贯日。 再困难无比的剑招,都在少年手中娴熟绽放,一招一式,竟能令厌恶习剑的寄无忧看得入迷。 少年注意到他的出现,蓦然回首,冲他青涩一笑。 那分青涩,是寄无忧悄悄封存在心海之底的宝物。 小少年眼睫簌地抬起,被鞭子抽打过不下千遍,依旧站得笔直的双腿此刻竟是动摇地想要后退。 末了,他倾前身子,跪坐下来。 小声,却清晰地一字一句说:“我是师父的阿月。” 寄无忧眉宇微愣,浅笑地推了他僵硬的肩一把,“我也就说说,你怎么还认真起来了?” 小少年跪坐反省,“我不该说那些话的。” “不是那些话的错。”寄无忧斜坐在墙边,揉着眼前微乱的头顶,“我知道你受了不少苦,作为还击,打也好,杀也好,其实也都是这些混账应得的。不如说,虽然手段比较狠……但我其实也看得痛快。” 贤月身体不再那么僵硬了,踟蹰抬头,剥去锋芒的眼眸清澈无比。 “那,师父为什么还生气?” “等以后回去了,不要再在人前做那些事了,如果因为保护我而暴露了血脉,他们会是什么态度,你也看到了。”寄无忧曲起指节,弹了弹他的眉心,“你做你的正人君子,有什么闲言碎语,我替你扛。” “可我不怕闲言碎语。”贤月的视线缓缓移至绽在他脚裸的伤口,“我怕你受伤。” 寄无忧心下宽慰许多,揉着他的头顶问:“你来这儿多久了?十个月?” 幻境一年,现实……恐怕一天都不到。 自从离开地宫后,寄无忧意识到幻境里外时间并不对等,这才急匆匆地想去找不觉晓要回徒弟。 “久一点。”贤月应声回答,凝思着,似乎在心里捏手指数数。“有十二年了吧。” “……十二年叫久一点?!” 寄无忧听到这三字一下弹起腰,牵到伤口,抽痛钻心摄魂,疼得他只能乖乖缩了回去。 十二年……岂不是从出生时起,阿月的神识便覆盖其上了? “嗯,不知道还有多久。”贤月对上他的眼,问:“师父来这里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捆竹简?” 寄无忧点头承认。 “当时师父睡下了,我便去找她询问身世,才被送进了这里。”贤月沉下眼,匀速解释说:“仙姑说,我从前还有一个身份,她与我的父母有些交情,才替我储存了这些记忆。” 寄无忧怔了怔。 “所以你真的是他。” 他虽是猜到了,但真的得到肯定的答案,悬石落地时,又是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 “嗯。”贤月谈起这些事,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常琐事,“师父不必担心,这天地山海也都不过幻境一隅,即便我死了,也不要紧的。” “……怎么就不要紧了?你在这里受的伤,哪一处不是疼在你自己身上的?” 寄无忧气他又这样不把自己当回事,怒火冲冲地道:“不觉晓说不定正在某处看我们受苦呢,既然她认识你的父母,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贤月是谁,而他又出了什么事呢?” “起初,我也那么想的。”贤月低眉讪笑,心里掠过无数过去的画面,“但来了以后我才知道,有些事,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清的,” 他所独自面对的孤独,排挤,以及一切残忍又单纯的恶意,像一片钝了刃口的刀片,年年月月日日地勾勒雕琢,终于断筋挫骨,将冷漠刻进了他的灵魂之中。 “我不是不想抵抗,只是……我想知道从前的我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失去记忆,成为师父所认识的‘楚九渊’的。” 寄无忧见他神色凝重,弯眉无声一叹,担心他一蹶不振,又微笑移话道:“可那捆竹简我之前才在屋里见过,难道阿月那时是在骗我?” “那也是师父先说谎的。”贤月努起嘴,“我等了快十三年,可师父一来就凶我。” 他这会儿不是楚九渊那副成年的修长身材,而是矮他一截,不过才十二岁的少年贤月。 因此贤月用着这张脸,和这具满是伤痕的残破身子,一低下头揉起眼泪,整个人便显得小小只的,委屈又可怜。 “是师父不好。”寄无忧不禁搂起他,揉着他的脑袋哄:“哭也没事的,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小孩子嘛,有点小情绪,正常。 换做从前,寄无忧最烦小孩子在自己面前哭闹,可一想到这具身子里装的是阿月,他怎么都讨厌不起来,见他小声哭泣,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块儿疼。 贤月揉着眼,鼻子抽了抽:“眼睛疼。” “给我看看。” 寄无忧担忧地捧住他的面颊,想要挪开他遮挡双眼的手。 被遮蔽的双眼下,少年的唇忽地狡黠笑开。 “骗你的。” 眼帘落下一半,倾身凑前,将脸贴了过来。 寄无忧颈后被一道力量压制,将他揽了过去。 贤月的指节瘦得吓人,像被折断成三段的火柴,力气却出奇的大,揽过寄无忧脆弱的脖颈时,力道几乎快将他折断。 寄无忧原本可以挣扎着摆脱少年。 但他双眸缓慢睁大,眼睁睁地看着卷密的细睫离他愈来愈近,几乎要触到他的眸下。 也许是出于愧疚,出于足腕处的疼痛不便挪动,以及少年眼中暗不见底的痛楚。 他没能逃开。 轻启的薄唇,被覆上了一个羽毛般轻盈的吻。 双唇相贴时,他能感受到这具身体在自己唇下轻微颤抖,淡淡的血腥味涌入鼻腔,在此刻,却像是惑人的毒,将一帘帘按捺已久的感情催生至顶点。 他贴在他唇上,微弱吐息。 “师父,我好想你。” 第八十六章 寄无忧愣神间,微张的唇被少年钻了空子,舌尖轻轻刺入,动作好似鸟雀啄食,一下下,将淡淡的血腥气拥入唇舌之间。 他下意识想逃开,可下颌被捏在少年拇指间,不容他动弹分毫。 唇齿掠过津液,酥酥麻麻的感觉沿着舌尖一路游过,由脑后蔓入脊髓,似乎要将他的意识融化。 羽睫轻颤时,他睁开恍惚的眸子。 ——却是贤月过分年轻的相貌落入目中。 寄无忧瞬间清醒大半。 再回过神来时,少年的唇已是抽离而去,只留下那冰凉的触感,还在他贝齿间隐隐发着烫。 面上的温度这才迟迟升高:“你……你怎么……” ……你怎么还伸舌头进来! 他话都说不清了。 少年脑后挨了一记拳头,捂着头‘哎呀’一声,眨巴着眼,眸里泪光闪烁,可怜巴巴地问:“师父不愿意吗?” 寄无忧:“……” 少年正经向他解释:“我们现在都是小孩子,亲一亲没事的。” 寄无忧哭笑不得:“什么歪理!” 眼看少年的脑袋又想凑过来,寄无忧急忙出手,一把按开了贤月。 “……你现在还太小了!” “那师父觉得,什么时候不小?”贤月说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可以等。” “试炼要开始了,快走吧。” 寄无忧站起身,背对着少年,他脸上滚烫,抑不住胡乱打撞的心脏。 “至少……等回去了再说。” “嗯。”贤月笑着跟过来,眯眼盯着前者红透的耳尖,“我帮师父记着。” “……” 不需要这种事都记得这么清楚啊! 一路上,寄无忧胸中咚咚撞个不停,不敢回头看他。 谁又能想到,一直为人所鄙夷的淫仙,其实根本未做过这类亲热之事。 好在阿月变成了小孩模样,给人的刺激还不是太强。 万一出了幻境,回去之后,他还这样,他又该…… 寄无忧甚至不敢细想,涨红的脸也不敢见人,他埋着头,匆匆领着人来到后门,进入了真正的试炼大殿。 大殿中密密麻麻拥了一堆人在,一件件素袍白衫拥来挤去,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不知在议论些什么。 他原本还有担心,怕他们走进来会引人注目,但好在恰好有个大人物捷足先登,帮他们引开了注意。 “薛大少爷!” 正门大开,徐徐迈入一个挺拔高大的影子。 薛晚尘在众多弟子中格外醒目出众,并非是因为他身形挺拔,气宇非凡的缘故。 最为醒目的,一是那极有特色的,设满城府的笑,二则是他身后时时刻刻跟着的一袭紫衣。 贤月见到两张幻境外也见过的熟面孔,好奇问:“是那两位前辈?” “他们现在可不认识我们。”寄无忧皱起眉,回忆起不少糟糕事,“千万别对他们抱什么期待。” 周遭人群骚动不息,少年却在下面悄悄握住他的手。 “我的期待只给你。”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会贫?” 贤月捂上被扯开的嘴角,“师胡,疼。” 他们小打小闹时,四周众人,仍在全神贯注地打量另外两人。 都说紫云天雌雄莫辨,远看以为是位姝丽佳人,近看才知是个眉目清秀漂亮的紫衣少年。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柄骨扇模样的高阶法器,据说是由薛晚尘所赠,价格不菲,看得人眼红,却不羡慕。 因为关于紫云天,有过一些‘不那么好’的传言。 见到他在薛晚尘身后出现,弟子们献出的恭敬与畏惧中,暗暗又混了些不屑进去。 有个小修士傻乎乎地问了一句,立刻被人捂上嘴:“傻子!他是薛大少爷的那个。” 那人猥琐地笑了几声,比出一根小拇指,引出一片嘘声。 薛晚尘不知是否听见,但他眼角往这一瞥,众弟子都纷纷心虚地退了一步,不敢再多说话。 薛大少爷鼻息轻笑,绕开一众屏息瑟缩的弟子,笔直走向了寄无忧所在的位置。 带着一脸完美无缺的假笑,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寄无忧,施舍般地伸出手道:“在下薛晚尘。” 寄无忧轻哼一声,视线飘移,摆了个回握的手势,却没有真的握上去。 薛晚尘表情一僵,推手过去,用力扣住了二人的五指,“说起来,方才下人在寄兄前丢了颜面,还请您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那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只是让他捡一粒芝麻。 寄无忧:“如果我偏要放在心上呢?” 紫衣小跟班一挑下巴,阴阳怪气地嗔怪说:“那……只能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脸了!” 寄无忧与薛晚尘相握的五指忽然发疼,瞬间收紧的力道似是捏碎他的手骨。 藏在身后的贤月不知何时拦了出来,倾前身子走了两步,一手猛地拍开薛晚尘的手臂,藏于暗处的手掌更是按上了剑柄,蓄势待发。 紫云天惊得睁大眼,“你,你竟敢……” “退后。”寥寥二字,低沉得可怕。 紫云天两肩一个抖耸,急忙展开扇子,掩住尴尬面容,背过身悻悻离开。 “啧。” 无数道视线在几人之间来回打转,议论小声却嘈杂不休。 一位白胡老者忍不下去了,拄在手里的拐杖重重敲击地面,沉声道:“肃静!大雅之堂,怎敢如此放肆吵闹?” 一道尖细女声含笑附和说:“说得对,肃静。” 白胡老者急忙退后,挺直的腰谦卑虔诚地弯了下去,拱手道:“见过仙姑。” 不觉晓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试炼大殿中央的晶蓝冰椅上,她斜倚冰椅,手心向外摊开,接过了长老递来的一捆厚厚的竹简。 竹简上密密麻麻写满的,皆是有志愿参与试炼的人名。 不觉晓撅唇,细细地哼一声,看似无心地圈了几个名字,丢回去道:“就这些吧。” “好、好,劳烦仙姑了。” 长老拿回厚简,整齐展开,两声咳嗽响亮又庄重。 “被报到名字的,就抓紧上前来。” 原本吵闹四窜的弟子们齐刷刷地看向长老,静候佳音。 “薛家薛晚尘、紫云天。” 两只高傲的花孔雀,一白一紫,昂首上前。 众人见他们走到殿前,纷纷鼓掌,饶是不情愿,也不可疏忽礼节。薛家坐拥灵矿无数,而薛大少爷又脾气古怪,他们一介平民出身,天资平平的修士,哪敢有所逾越。 长老清清嗓子,又报:“君家,君蓝音。” 少女先是回首看向面露愁容的家人,道别后,这才迈开步子走出。 她梳着一条长而顺直的马尾,露出丰盈饱满的白额,一对自信扬起的眉眼,将她的美貌更衬得与众不同。 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娇娘不同,君蓝音并不纤细柔弱,十指也并不会细如银针,相反,上头还有厚厚一层茧子,若非常年练剑习武,绝无可能磨出那种痕迹。 人群中有小弟子瞧见她背上那柄显眼的蓝晶玄铁重剑,兴奋喊道:“是君二小姐!” 君蓝音冲他笑了笑,和蔼又爽朗。 江南君家,世代从商,要论家财田地,绝不输中原薛家,可惜家门不幸,兴许是在何处结了仇,君家大少君晚青尚且弱冠,竟在家中惨死,上上下下无不悲痛震惊,决定将当时才出生不久的君二小姐严密保护,藏在谁也不知的秘密宅邸中培养。 哪怕在各类场合现身,除了一柄重剑,一帘面纱,世人对君蓝音的认识并不多。 今天问天楼试炼之日,君二小姐第一次公开露面,全场瞩目。 薛晚尘向走到殿前的君蓝音伸出手,主动示好道:“君二小姐,果真林下风气,久仰了。” 君蓝音礼貌回握,“薛少爷,我倒也听过你不少传言。” 看她阴晴参半,话中有话的表情,多半不是什么好的传言。 紫云天愤然瞪过去,扯了扯薛晚尘的衣角:“少爷!老爷说了,不能跟君家的人……” “云天。”薛晚尘语气不善,斜眼瞧了他一眼,“这里还轮不到你插话的份。” 紫云天抿紧唇,过了很久,才咬牙应声。 “……是。” 长老清清嗓子,示意安静。 四下声寂后,他拐杖落地,又接着报道:“仙鸣山派,贤月。” 周遭安静的空气更加凝重了。 人与人的缝隙间,不时能看到有人嘴巴开闭不停,冲小少年指指点点。闲言碎语混杂一堆,听不清他们各自都在说些什么。 但从那语气和氛围来看,也绝不是什么好话。 贤月并没像其他人般站出来,赖在寄无忧身后不动了。 他坚持说:“我要和师父一起去。” 寄无忧眸中若有所思,搭在他脑袋上的手又揉了一把。 “我会去的。” 各派弟子们不在意这个,这几人的参与,多多少少都在大家意料之内。 他们追问:“还有呢?最后一人是谁!” 长老的眼都要看直了,都没找到最后一人,嘴里念叨:“还有,还有……这,怎么没有啊……” 不觉晓语气平平道:“就这些。” “咳咳,仙姑大人……这试炼说是要五人,现在还没满人,应该再加一个吧。”长老说至这儿,连忙朝台下使眼色,一边还不忘殷勤向不觉晓引荐道:“我门下有一亲传弟子,天资聪颖,仰慕问天楼大名已久,不知仙姑意下如何?” 不觉晓歪着头,一只纤手撑着尖白的下颌,眼神冷淡,像是没听到似的无动于衷。 纤手一转,长指朝人群勾了勾。 “那就再加一人。” 立刻引起大殿一片惊呼。 众人心下激动又期待,面面相觑,高声议论 “再加一人,那一定是师兄你了!” “不不不,一定会再挑个年纪小的,该是许师弟吧。” “你别说,搞不好真会是我……” 不觉晓草草环视一圈,奇长无比的银色指甲片抬起,一点一点,掠过无数个满心期待的素袍弟子,最终落在了试图藏在贤月背后的寄无忧身上。 就跟寄无忧记忆中的一样,不觉晓饶有兴致地发问:“眼神不错的小娃娃,你叫什么?” 虽然这一回,他根本没在不觉晓的视线下睁开过眼。 同时,也证明了他的一个猜测。 即便记忆中的人或物可能会出现一些细小的变化,但是整条记忆的重大走向,依旧会遵从真实,不会改变。 他无视身边如刺的嫉妒目光,兴趣平平地回答:“仙鸣山派,寄无忧。” “无忧?这名字,未免也太放肆了一些。”不觉晓尖笑两声,“那最后一人就是你了,无忧小娃娃。” 霎时,刺在他身上的一道道目光更加锐利凶狠了。 寄无忧心中不情愿,但背上遭遇一股无形力量推移,踉跄几步,还是被一股无形力量推上了殿前。 贤月一路拖着寄无忧的衣摆,可真仙的力量霸道强硬,不容阻拦,他拽在后头,反倒也被一齐拖了过去。 君蓝音俯下腰,关切问:“小弟弟,你们没事吧。” 寄无忧反应了几秒,才明白他也成了小弟弟的一员。 倒是贤月替他回答:“我们没事。” 紫云天在一边冷哼一声,高傲地别开脑袋,似乎是要替薛晚尘把未撒的气都撒完。 那长老见到寄无忧窜到殿前,也不管他是否自愿,脸色都气青了,一肚子脾气又不敢朝当着真仙大人的面发作,只得全力争取:“仙姑大人,万一算了这位小兄弟,他们门下便有两人参与此行了 ,不如,仙姑再看看,从我这儿……” 不觉晓饶有兴致地撑着下颌,歪过头,嗓音尖细:“那可不行。” “这……仙姑大人,还请三思……” “你是觉得……我没有思考过?” 不觉晓细长的五指倏然刺向长老的瘦颈,杀气如海潮般灌涌而来,在颈肉前不过一寸的空中停了下来。 可怜的老修吓得双膝一软,两片腿肚子直打颤,险些下跪。 “既然这试炼是我办的,我想要谁去,那就是谁去。” 死寂一片,再无人敢多嘴。 不觉晓垂下卷密的细睫,满意笑出,凉薄的唇被抹得红艳,美如雪中芳华。 落在寄无忧眼中,却像是刚吃过小孩,舔了一嘴鲜红的人血。 她轻启红唇,似笑非笑地看向五人:“试炼,已经开始了。” 紧接其后,天旋地转,境界变化间,青红难辨。 再睁眼时,艳阳当空灼人眼,扑面而来一阵热浪,烫得人满脸焦热,哪里还有什么风雪寒天,大殿冰椅? 另外三人都一个没站稳,扑到滚烫的沙面上,差点把脸都给烤了。 寄无忧早有准备,提前扶住贤月,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另外三人反应还算快,匆匆爬起,抖出了一身黄沙。薛晚尘这会儿嫩得很,假笑功底还不够深,吃了一嘴沙后,怎么都笑不出来,拉下一张死人般阴沉的脸,低低地骂了一声脏话。 紫云天起甚至顾不得自己,赶紧先帮他拍去了衣袍上沾黏的沙砾,生怕这城门怒火愈演愈烈,殃及他这条无辜池鱼。 而久住江南的富家姑娘惊讶之余,又不禁兴奋开心:“沙漠!居然是沙漠!” 第八十七章 黄沙秘境中,金白色的圆盘高悬头顶,白光刺眼,灼烧肌肤的高温滚滚袭来,如同一股喷涌人间的热浪,缓缓削刮着路上行者的理智。 贤月本身穿得极为单薄,派发给他的素袍还被‘特意’剪成了短款的,冬天能把人冻得手脚通红干裂,却正好适合这沙漠中的炎热天气。 少年抓了把沙子攥进手里,细腻绵滑的黄沙立刻从指缝中丝丝漏下,只在握过黄沙的掌心上留了一层淡淡的白色细沙。 除了被寄无忧拐去毒王谷的那一回,他还从未离开过江南,更不可能见过沙漠了,贤月珍惜又小心地捧着白色细沙,捏了捏手心,问:“外面的沙漠,也长这样吗?” 寄无忧视线转来:“外面?” “这里不是现实吧。”贤月伸出食指,将二人的目光引向天空,“天是假的,这里应该连幻境都算不上。” 他披着的虽是贤月的壳子,长久积累的实力却全然来自楚九渊。 其实少年本可以借由血脉之力,改变相貌体型,变回成年的自己,但是他思来想去,还是保持原貌。 因为他发现,依靠这张小孩子的面孔,可以做一些楚九渊做不到的事。 贤月如此想着,抬头仰视,趁着师父不注意,悄悄拉住了他空闲的手。 寄无忧正低头凝思,陷入对旧事过往的回想,一时没有察觉到附着在手心里的微弱凉意。 他依着记忆,低声解释道:“这里是不觉晓的试炼秘境,要比幻境更加危险,你跟着我行动就好,至于那些人……他们既然是记忆中的一部分,结局早已注定,无需多管。” 幻境中的事物更为真实,但相当于神识活动,并不会牵连进入者的真身所在。 通过竹简所进入的记忆幻境,能模拟出记忆产生时的世界全貌,包括天上运行的日月云雨,华夏各地的五谷节气,无不与真实无异。 与之相对,秘境虽然也是通过某种媒介进入,但走入其中的,却是他们真正的肉身躯壳——若有闪失,是真会丢了性命的。 “还是去帮帮他们吧,也能让我们早些出去。”贤月沉声说,“记忆幻境只有等我死了才能关闭,我想快些和师父一起回去。” 寄无忧注意到比自己瘦小一些的手掌正握着他,一时又隐隐有些为人兄长的意思,露出淡笑,以自己都为之惊讶的好耐心,于他解释。 “阿月,你这样计划虽好,可人心难测,你现在冲出去说,这些人非但不会好心谢谢你,还会察觉你实力不俗,一路提防你抢了他们试炼合格的名额,指不定便会将事情越托越长。” “师父说得在理。” 贤月微微颔首,镶着一对血色红眸的眼眶变得格外柔和,被抚平的眼角也不再暴戾吓人。 “记忆幻境中的大致走向不会变动,我们一会儿就跟在那三个小臭孩身后,偶尔提醒两句就可以。” 寄无忧特意将‘小臭孩’三个字说得极重,似乎想证明自己虽然身在年轻的躯壳里,却已经是位将近百岁的修士,不是君蓝音口中的什么‘小弟弟’了。 “好。”贤月背光而隐于阴影的半张脸,嘴角轻轻一勾。 ——师父的这一面,他也喜欢。 他们本在沙丘另一头小声交谈,离薛晚尘几人有一小段距离,于是现在又小步走着,悄悄又移回了另三人身边。 薛晚尘与紫云天都是中原来的,家业庞大,平日里接触西北商队的机会不少,出于少年人的好奇与胆大,跟着去过几次西北大漠。 然而大漠中不见多少异域舞女,背刀侠客,倒是半掩在沙堆中的马尸人骨随处可见。 只要见识过黄沙吃人的本事,再来到荒漠中时,便不怎么能笑得出来了。 但君蓝音不同——江南姑娘的眼中满是好奇欣喜的神采,她左右打量着周围遍野黄沙,想好好欣赏陌生的异域美景。 不一会儿,她便发现沙漠并不像想象中那般有趣,放眼望去,皆是一成不变的风景,除了沙还是沙,让人不知该把视线放在哪里。 于是新奇劲来得快,去得也快。 “江南现在还下着雪呢,没想到沙漠……竟然这么热。” 君蓝音解下皮毛大氅,豪迈地系在腰上,罗裙及膝,轻装上阵,一点没有富家小姐的架子。 “也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过来的。” 薛晚尘极快瞥了她一眼,悄悄挺胸昂首道:“神行千里,大乘以上的招数。” 君蓝音听到陌生的招式,起了兴趣,“你知道的倒挺多。” “全得府上仙师所讲。”薛晚尘说得极为淡定自如,似乎早已在心中演练过一遍如何开口,“仙途多坎坷,倘若有仙师日夜陪同,定能少走弯路,事半功倍。不过,君二小姐如果没有人选,薛家倒认识好些大乘仙师,在其中牵线搭桥也不是难事,毕竟——江南这仙鸣山派近些年,实在是不大靠谱。” 说罢,他斜过眼,轻蔑地睨了寄无忧一眼。 寄无忧毫不在意地吐舌挑衅,由贤月代替他,冷冰冰地回瞪过去。 “多谢薛少爷一片好心了,只可惜,我不需要什么仙师。”君蓝音虽听出他话里隐晦的讨好意思,并不往别处想,坦然应对:“仙途确实多坎坷,可即便有仙师陪伴,悟道习剑还是全凭个人修炼,外人再帮也没用。况且你看,我一路自己修行过来,修为反倒更胜于你们吧。” 君蓝音施展修为,掩藏已久的灵脉气场随着这股热浪张扬喷涌,谁能料到年方二八的富家小姐,一人苦修至今,竟是已达金丹中期! 如此天赋,别说凡界富贵家,就算在仙界名门寻上一圈,都很难挑一个天赋相当的出来。 薛晚尘霎时拧起眉心,总是劳神费心所管理的笑容竟显得有些扭曲,似是被戳了要命的痛楚。 一旁抿唇不插话的紫云天见他神色微妙,急忙出来转移话题:“既然君二小姐实力在此,不妨说说如何通过这片试炼吧!” “我听说这处秘境叫做九天深渊。”寄无忧在一旁佯作无心,提醒道,“深渊一共九层,要求也不高,只要通过前三层,就算我们试炼通过了。” 薛晚尘多疑的眸子盯了过来:“问天楼试炼的消息一向不外流,你从哪儿听说的?” 寄无忧随口诌了一个理由:“我在大殿外偷听来的,至于如何出去我就不知道了,劳烦君二小姐思考了。” 她在胸前环抱双臂,无奈道:“整天二小姐二小姐的,我就没名字了?你们还是叫我蓝音吧,顺口。” 说时,君蓝音又神秘兮兮地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圆滚滚的小肚兜,解开系在其上的红绳,响起一阵羽翅扇动声,竟从里面飞出了一只雪白雪白的小鸽子。 “这是爹爹买给我的灵宠。”君蓝音笑着,让白鸽停在了她横起的手肘上,“据说它能认清江南的每一条水道,说不定也能在沙漠里找到去路,让它先去跑一趟吧。” “咕!”小白鸽扑扇着翅膀,白色肚皮一挺,露出了上头的一块可爱的胭脂色胎记。 贤月眼睛一亮:“是胭脂?” 他瞬间想起,从前在平京城,他们遇到的那一个与君二小姐同名的女子身边的小白鸽,肚皮上也有一块相同的胎记。 君蓝音诧异地看向他:“小弟弟,你怎么知道它叫胭脂?” 寄无忧心觉不妙,怕这细枝末节的变化会造成一些颇为麻烦的影响,着急想要出声替他辩解。 但不料,他不在的这十二年,少年却也学会了一些特殊的技巧。 贤月眨了眨眼,奶声奶气地说:“我……我看它肚子上有一点胭脂,就叫它胭脂了呀。” 七八岁的孩子声音还嫩嫩的,况且他这身子发育得不好,年纪看上去更加小,与小孩子的甜声奶音更加相配。 君蓝音被君家严密保护,很少听说外头的传言,不知道贤月身世复杂,只是在此刻觉得这小孩子极为可爱,毫不怀疑地揉了揉他柔软顺直的头顶。 寄无忧几乎是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君蓝音一走,寄无忧便拉过他:“看不出来啊,你也会骗人了?” 贤月在少女背过身去的瞬间,方才天真稚嫩的口吻立刻转为一声轻笑,原本的声音低沉却清爽:“是师父教得好。” 寄无忧好笑斜眼:“我可没教你这个。” 他心里头愉快,但此刻有些人的心情,倒正好相反了。 薛晚尘褪去笑容,面色阴沉,见蓝衣少女想要放飞灵鸽,兀自出声道:“君二小姐,你还记得,问天楼十君子如今有几人吗?” 君蓝音不解他意:“几人?” 薛晚尘面色不悦,拧眉道:“只有区区三人!从前几次试炼,只选出一位的事,你不会也不知道吧?不觉晓将我们送入这里,是要我们相互竞争,怎么会是让我们团结一心的?最先通过试炼之人才可被仙姑看中,你管好自己就行,凭什么要管我们?” “我凭什么管你们?”君蓝音毫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指了指肩上背着的重剑:“就凭我修为最高,年纪最大,制得住你们这些收不住心的小弟弟。” 在年长者眼中,即便大一岁,那也是证明她更加成熟稳重的证明。 但薛晚尘脸色霎时起了变化,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心中阴晴全写在了脸上。 “你、你……叫我什么,小弟……?!” 君蓝音似乎也察觉到她伤了这小少爷的自尊,又低眉解释说:“我嘴快说话直,并不是瞧不起薛少爷的意思,实在……” “君二小姐不必多言。”薛晚尘暗暗咬牙,握紧拳,袖袍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你我皆是竞争对手,各自保重。” “少爷!”紫云天喊着,慌忙追了过去。 “别跟着我!”薛晚尘吼时嗓音颤抖,“我一个人就够了。” 紫云天不甘心地停在了原地,但等到沙丘那头看不见薛晚尘的背影时,他又忙不迭,继续跟了过去。 起先,寄无忧只是沉默。 其实在当年,问天楼的试炼中破天荒地出现了三个合格者。 薛晚尘选择加入十君子,以得道升仙为毕生追求,为此付出无数心血代价亦不后悔。 紫云天自然跟随他后。 寄无忧离开问天楼,攥着他那一叠黄皮符纸,一头栽进人间的青楼酒家。 道路选择全凭个人,无关是非对错,他也并不再关注了。 但唯独紫云天,寄无忧留了些介怀。 他在试炼大殿初见紫云天,是在薛晚尘身后。 过了近百年,大家各自走远,只有他还在原地踏步——一直,一直站在薛晚尘的身后,讨好献媚,像一条忠诚,得力,又卑贱的狗。 寄无忧忍不住,终于问出了从前他未问出口的一句话。 “傻子!你还跟过去干嘛?你家少爷说了,他一个人就够了,何必还要跟这么一头倔驴?” “少爷才不是倔驴!”紫云天骂完顿了顿,声音从那头遥遥传来,越来越低,“少爷不要我,那也没办法,可我得跟着少爷,那是另一回事。”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追了过去,背影与薛晚尘如出一辙。 第八十八章 伴着高温而扭曲变形的视野中,紫影渐行渐远,没入黄沙。 试炼开始不过半天,五人便已散为两队,各自飞远。 君蓝音面露悔意,望着茫茫沙丘叹道:“是我不好,阿嬷也总说我嘴太快,不知道看人眼色行事,净说些别人不爱听的话。 她攥起拳,神色间的坚毅逐渐明朗,睁开眼时目光炯炯有神,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我还是去把他们找回来吧,秘境太危险了,他们才两人,一定不好应付。” 寄无忧却摇头肯定:“不必追,他们会回来的。” 君蓝音犹豫不定:“可是……” 寄无忧佯笑提醒道:“我偷听时,还听说这第一层试炼是一道迷阵考验,若是一味向前走,还会回到原处的。” “小、咳咳,寄公子你,真是听说了这些?”君蓝音立刻知错改口。 寄无忧微笑作应。 骗人说起来难听,却也是门技术活。何时该收,何时该放,都需从对方的神态表情中寻求答案。 果真如他所料,君蓝音沉沉松了一口气,宽慰笑出:“如此便好,那我们慢慢等。不过这儿太晒,我们先找片绿洲歇歇脚吧。” 停在少女肩上的白鸽应声起飞,在空中盘旋几圈,落到蓝音臂上,用翅膀点了点东面的沙丘——依稀存在着一点极小的绿影,如若不仔细察看,很容易将其就此漏过。 君蓝音手背擦去额前的汗丝,灿笑回首:“就在前头,你们快跟我来。” 少女及膝罗裙很是宽松,因此步子迈得也大,飞速走了半晌过后,已经把慢慢悠悠的两个少年甩下大半了。 寄无忧一点没有想追上她的意思,反正在他的记忆里,直到他们的目的地——第三层深渊以前,相对都比较安宁平静。 贤月并肩跟在他身边,眨巴着眼看了过来:“师父,绿洲是什么?” 寄无忧思索时斜过眼角:“大概是……沙漠里的一片林子?” 少年眸中流露出些许意外之色:“沙子里面也能种树吗?” 寄无忧点点头,指向不远处凸起黄沙丘上的半片绿林,笑说:“像不像素面上放着的香菜?” “……” 饥肠辘辘的小少年咽了口口水。 “咕噜。”小腹不争气地替他叫出了声。 寄无忧悄悄盯着他揉肚子的郁闷模样,好笑又心疼地问:“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就……四五天。”贤月握紧一小个拳头,冲不争气的小腹锤了锤,好像要将饥饿感打回去似的,“上一次还喝过粥呢,我以为不会饿的……” 寄无忧脚步微顿。 蒙尘已久的记忆中,飘飘忽忽地浮上一些模糊难辨的片段,组织,拆离,逐渐清晰。 那时候,他的年纪比现在还要小上一些。 仙鸣山派有三座峰,除去后来交到寄无忧手里的上青峰外,另两座峰上,各有一栋规模不小的食楼。 他那时还不是上青峰主,只是仙鸣峰众多名门弟子之中‘不那么普通’的一位弟子。 仙家也分名门寒门——世代修仙且出过大乘修士的仙界人家,尊为名门,而其余那些半吊子的,或是凡界出身的,都算是寒门出身。 虽然明面上不曾提过,但仙鸣峰收的都是名门弟子,其余那些,则都由万剑峰收去,实在入不了眼的,便扔到上青峰中去混混日子。 寄无忧生父生母走得早,以至于他连最低级的寒门都算不上,可他的待遇,却是拜入仙鸣峰,由掌门李怀恩亲自教授心法剑术。 众弟子摸不清原因,愈加眼红记恨于他。 于是每回食楼用膳,寄无忧一落座,身边一圈人便如惊弓之鸟,四散而逃,在他周围制造出一圈极大的空当,孤立排挤,毫不掩饰。 寄无忧第一次遇见贤月,也是在那栋令人糟心的食楼。 他一如既往,要了一盘炒黄豆,半碟腌花生米,便坐进角落,背对众人,偷偷去摸袖口里藏着的小酒葫芦。 寄无忧一边把碗里的豆汁悄悄换成黄酒,一边盯梢四周,在桌角放了把钝口的木剑,时刻准备应付那些扰他酒兴的混账小少爷。 但那一天,总爱找他麻烦的几个大闲人却不见了踪影。 寄无忧畅快舒心地饮下最后一口酒水,眼神四下转动,才在他对面不远的打饭队伍中,注意到一个瘦小单薄的影子。 男孩个头还不足打饭的窗口高,像一只刚学会走步的小兽,步履踉跄,时而被人‘无意’撞翻在地,又一言不发地爬起。 寄无忧叼着竹签子,本可以趁此安然无恙地离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定在了那个小少年身上。 小男孩穿着破旧,即便在素袍遍地的仙门中都显得格外突兀,他阴沉得像一团阴影,深深埋着头,细瘦的双手小心翼翼地端着食碟,等在打饭的队伍最后,眼前的队伍却诡异地越排越长,总是轮不到他。 贤月之前的队伍中,堂而皇之地不断插人进来。 能排到他才怪了。 他心中这般想着,直腰起身,迈步走了出去。 寄无忧对贤月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两人都是无父无母,说不上谁同情谁。 可是一些与前人仇恨毫无关系的局外人,借着那种理由,在他面前欺负一个全然无辜的小孩子? 他看不下去,也忍不下去。 “卧槽!谁啊!” “寄无忧!你他娘的绝对有病!” “孙子!给我站住——” 碗碟破损音与骂声不断响起,冒着热气的饭菜在冲突中被残忍地忘在了地上,贤月闻着冰冷地板上散发的菜香,被喧声震天,宛如要拆楼一般的动静吸引了片刻注意,抬起头,短暂地望了一眼人群中心,正打得尽兴的青衣少年。 不过贤月很快又埋下了头——少年的叛逆又放肆,似乎耀眼得令他无法直视。 一伙人浩浩荡荡追出了食楼,寄无忧却是不要命地,趁机回头看了一眼。 贤月跟前长龙般的队伍,已经变为寥寥几人。 其余的,都追他来了。 寄无忧嘴角扯出一抹得意的弧度,撒腿跑起来,像一阵狂妄不羁,无人能捕的疾风。 那天,他只觉得脚步格外轻快,跑出仙鸣峰,再回过头时,身后早已空空荡荡没了人影。 于是他又大着胆子走了回去——蹲在了人烟尽散的食楼门口,饭点过了,这儿人影稀少,尤其安静。 一个小小的身影拖着虚浮的步子,缓慢沉重地走了出来。 寄无忧叫住他:“吃上饭了?” 贤月转过僵硬的脖颈,看着他,迟迟无言。 寄无忧撑着下颌蹲在一边:“哑巴了?干嘛不理我。” 贤月双眸无神,咽了咽干涸的嗓子,哑声回答:“……没。” 寄无忧不解蹩眉:“前面不都没人了,怎么还吃不上?” 男孩的脑袋又低了下去,小声答:“轮到我就,都打完了……” 怎么可能打完? 门派资金再不济,食楼的饭堂也一直不会缺米,就算热菜都给打完了,也能现做些拌木耳,酱黄瓜一类的凉菜。 除非,做菜的师傅不想他吃上饭。 寄无忧无奈叹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物,直直丢了过去:“喏,你拿着这个。” 贤月慌忙伸手,勉强接住了飞进怀里的这团黑影。 他捧着这团绿色长叶包裹的三角物体,奇怪地左右察看。 寄无忧愣愣地望着他:“粽子都没见过?” 那天正值端午,食楼的师傅特意包了粽子,一人一个,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贤月打小连饭都吃不上,更别提粽子了,听到陌生词语,只能茫然摇了摇头。 “江米豆沙的,没肉。”寄无忧别过头,“你可别挑,我是甜口才拿的这个,你要是敢说咸肉棕好,就赶紧还回来。” 贤月埋着头,缓缓拨开黏着米粒的翠绿粽叶,江米粽白白糯糯,还夹着好大一块豆沙馅,又软又嫩,看男孩不禁咽了咽口水。 寄无忧看着他毫不优雅的吃相,不知为何心下宽慰了许多。 转身走时,身后轻轻传来一声‘谢谢’。 嗓音柔软,却是深沉有力的。 那之后,食楼里再不曾出现过男孩的身影。两人再见时,已过多年——也就是问天楼试炼之时。 阿月若是真顺着贤月的人生走来,一定也遭受过那些待遇了…… 寄无忧一时陷入沉默,静静翻遍了全身上下所有小袋袖口,险些要将整件袍子都扒下来,才终于找出了一小颗冰糖。 方形冰糖外包着一层粗糙磨手的黄皮纸,一半都已经黏进冰糖里了,寄无忧用力抠开黄纸,将冰糖递到了少年手心。 “你先吃这个填肚子,要是再饿……我就再想想办法。” “嗯。”贤月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 但冰糖又小又滑,他一时没能好好握住,竟让糖果滑出了手心。 贤月双瞳骤缩,视线紧紧跟随冰糖滑出的弧线跑去,身子更是两手伸直,整个飞了出去—— 沙地上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 “什么……怎么突然摔倒了?” “……捡糖。”贤月两手紧紧包着冰糖,撑住手肘爬了起来,“这是师父给的。” 他说完笑了笑,模样不知是傻,还是聪明过了头。 君蓝音闻声转头,走回来察看状况,一看见贤月的小腿,刹时惊道:“你靴子怎么都这样了!” 短靴的白底面上被踩得灰黑变形,已经很难看出原本的轮廓。而它的外侧,竟是开裂出一个宽大如碗的口子,如果不经处理,根本无法继续穿下去。 君蓝音再怎么苦修,好歹也是富家的小姐,全身上下都是顶好的料子,哪里见过如此破烂不堪的靴子? 她又是好心,盯着贤月满是伤痕的足腕,想了想,道:“不如你穿我的吧,虽然大了点,但还是好穿的。” 却是寄无忧出来拦她:“不用,我先试着缝一下吧。” “你会针线活?”君蓝音惊道。 “偶然学过一些。” 寄无忧将线头放进嘴里抿湿,对准针眼,握着灰黑的短靴穿针引线,手法意外地娴熟。 “师父,那……脏。”他都忘了君蓝音还在场。 寄无忧摆摆手:“没事,其实容易得很,也就是缝个边的事。” 黑色长线一牵一引,不到片刻功夫便缝好了短靴。 寄无忧将两只短靴丢回他脚边,得意道:“看,这就不做好了?” 短靴侧边被补好的开裂口,一段黑线细密缝于其上,虽然不太好看,但牢固程度不错,至少能再撑好一阵子。 贤月微启薄唇,接了回去。 “谢谢。”说话时,他声音低低的,手里的力道握得更紧了。 一句道谢,兀自将他引回了过去——在记忆幻境中所遭遇的一点一滴。 许多次,钻心刺骨的痛同时钻入一团浆糊般的躯体与精神,更多的许多次——甚至连他都以为自己快要坚持不下了。 是他的师父,愿意为他闯入这处环境,在他冲浸苦难的岁月里洒下了一道光。 他将冰糖送入口中,甜丝丝的滋味在其中渐渐化开。 他亲身经历这些记忆的过程中时,忽然有些嫉妒过去的自己——因为他曾在师父的少年时代,占据过小小一寸的角落。 江米豆沙,冰糖,和他捏在指尖的银针。 以及他本身。 这世上最为珍贵,重要的存在。 第八十九章 冰糖在口中尽数融化后,三人终于抵达绿洲荫下。 放眼望去,视野所及处,沙丘延绵不断,如金色的波浪,静静拍打着翠绿的堤岸。 “上这儿就凉快多了。”君蓝音扒开层林,向里探头,喜笑道:“原来还有片湖水藏在里头,怪不得这片林子茂盛得很。” 君蓝音二八年纪,五官生得精致明朗,却由于常年习武的原因,个头比同龄女子远远高出不少。 她轻松扒开拦在胸前的巨大蕉叶,兴奋快活地奔了过去,跑到湖边捧水洗脸。却没料到身后被扒开的蕉叶坚韧一弹,‘啪’的一下,拍在了寄无忧的脸上。 “……” 移开蕉叶后,脸上现出一道长而宽的淡红印子。 也多亏这熟悉的一记飞叶打,他倏然想起了一件重要不可忽视的事。 深渊第一层的秘境迷阵,其破解的关键,就在于这片绿洲。 寄无忧解下沉重的长剑,暂且丢在湖边:“君二小姐先休息吧,我们随处逛逛,摘些果子来。” 君蓝音见他们要走,立刻如坐针毡,不甘空闲,忙起身说:“我也来帮忙吧。” 虽则是位富家贵小姐,脾气性子却像头牤牛,时刻要动,愣是一秒都闲不住。 寄无忧立刻劝阻说:“不必,君二小姐若是也走了,一会儿那俩傻子万一路过,可就没人叫住他们了。” 薛晚尘与紫云天这会儿兴许已经走出好远,一股脑向前冲,准是以为这样就能冲破秘境。 但秘境中的迷阵尚未破解,再怎么走也都是徒劳无功罢了。 前一世的试炼中情况类似,天热人躁,他们五人如一盘散沙,第一天便两两分开各奔东西。 直到十余天后,他们各自精疲力竭,才重新在这片绿洲重逢,意外寻到了破解迷阵之法。 中间兜兜转转,走了好大一圈弯路才找到的绿洲,居然这一回顺水推舟,就这么让他们遇上了! 大好机会,可千万别被那两个擅自离队的小孩儿给耽误了。 眼前,君蓝音两手叉腰,点头赞同:“倒也确实。” 寄无忧作出佯笑,礼貌道:“那就劳烦君二小姐了。” 君蓝音为人爽快,又久住别府,鲜少接触外人,“怎么还小姐小姐的喊,说了,叫蓝音就行。” “只要君二小姐愿意先改口,我自然也会。” “噢,是说叫你们‘小弟弟’的事?”君蓝音意会后,爽快笑出:“放心,这吃过亏了,怎么会再讲?寄小公子还真是爱记仇。” ……就一定得加个‘小’字? “蓝音姑娘。” 他换上一副标准的友善微笑,极力想将少女先打发走,却没能注意到刺在自己背后的——愈加强烈的视线。 “时候不早了,夜里风凉,若是你等到他们,便约在湖边会和吧,我和阿月还想再逛逛,晚些再回。” 君蓝音满意点头:“你们若摘了果子,先留着身上吧,免得给什么小兽摸走了,我现在这去外头等他俩去,放心好了。” 着一身碧蓝罗裙的少女即可便背起重剑,步伐轻快有力地往绿洲外走,很快便没了影。 这时候,寄无忧才收起笑,蹩过眉,走至湖边照了照,蓝白色的潋滟中所映出的人影分明是一位素袍加身的年轻公子,再一拔剑,那便称得上是鲜衣怒马少年郎。 虽然眉目棱角确实稚嫩了一些…… 至于一直用‘小’称呼他吗? 他在湖边来回站了好一会儿,不愿再照,一手牵过身旁个头更小的少年:“阿月,我们往里头看看去吧。” 贤月偏着头,双眸茫然冷漠,似乎正在走神,被寄无忧拉过时,他显然并没有做好准备,足下踉跄几步,险些跌倒。 “怎么了?”寄无忧滞住动作,投去不解的视线。 明亮的眸光闪过些许犹疑,平平出声:“没事。” 软白的脸蛋忽然被向外扯了扯。 寄无忧见他视线看了过来,松开手,悄悄侧目淡笑道:“有话想问吧?你说,我好好听着呢。” 贤月视线向外一瞥,偏头盯着地上落叶,突兀问道:“师父是怎么看那两位前辈的?” “紫云天他们?”寄无忧捏着下巴,一边回忆,一边诚实回答:“起初觉得他们是两张臭脸吧,之后多多少少打了点交道,自然而然就能聊些闲话了。当然,跟他们接触总会有一堆麻烦事,如果没必要,我才不可能去找他们。” 绿洲之中,因湖水而略带湿润的空气流淌在他们身边。 贤月凝思片刻,又问:“那……君二小姐呢?” 寄无忧稍稍偏头,虽不知他为何对这些事感兴趣,仍旧思索道:“君蓝音?也一般吧,跟她相处太累,实在要接触时,陪着笑两下就够了,不过……怎么,问这些做什么?” “……没事。”贤月脸色黯然,似有不悦,沉吟道,“只是觉得,师父倒是和谁都聊得挺尽兴。” ……? ……嗯? 寄无忧的视线落在贤月别过的侧颜上,左右打量,想要深究他的想法,却必然抵不到少年的心底。 但他隐隐有种猜想,一种不敢确定的猜想。 寄无忧灵机一动,兀自开腔道:“不过,咱们门派总跟个菩萨庙似的,也不多招些女弟子进来,你看那君二小姐,虽然又高又大,但好歹有一副养眼的……” ‘脸’字尚未脱口,寄无忧眼前视野骤然一晃,左手忽然被用力握住,紧接着,整具身体失去平衡,被一股不由分说的强硬力道拽了过去。 出于未知的恐惧,双眸下意识地闭紧,再次颤着睁开时,便直直对上了一双赤红的血眸——血眸上下,眉头紧锁,薄唇轻咬。寄无忧几乎能想象出,是怎样一副犬齿利牙,暗自藏于其后。 小少年将他锢到自己近前,却什么都未做。但他光是向自己投来视线,就似乎有一根刺,笔直地瞄准心肺,按进了他肌肤下的血肉之中。 眉目间,映着三分凶狠,七分不甘。 进退两难的僵持之下,寄无忧察觉到一阵颤抖。 小少年尚且瘦弱的肩,正在轻轻颤动,脆弱得好像一触碰就要碎开似的。 他瞪着眼,大约是想显凶吓他,但受限于这具过分瘦小可怜的身子,效果连连降了不少,不仅不显得凶狠,倒是看起来委屈又可怜。 ——玩笑开过头了吗? “阿月?”他试探地,轻声唤去。 半晌过后,写在小少年眉心的痛苦,总算渐渐淡了下去,拉住寄无忧的手也松了力道。 “师父要是只看我就好了。” 他声音又低又委屈,令寄无忧悬在半空,本想要推开他的双手犹豫滞住。 随即,环住了静静颤抖的肩。 寄无忧无奈笑道:“他们都是幻境里的人,吃它们的醋干什么?” “谁都不许。” 贤月说罢,便环住他的腰,深深埋进了他的胸口中。 寄无忧见他难得撒娇,还是用着小孩子的身体,便极为有耐心地问:“那阿月说,该怎么办?” 贤月的脑袋抬了起来,盯着他说:“那,师父把眼睛闭上吧。” 寄无忧愣了愣,脸上一热,还以为他又是要亲自己:“说过了,你这个身体太小了,还不能……” 贤月极为正经地朝他眨了眨眼:“不会做那些事的。” 寄无忧心中有些顾虑,可是看小少年认真的神情,又不像是在骗自己,犹疑之下,还是照他说的,轻轻阖上了眼皮。 “这样?” 出于修士本能的直觉,他察觉到脖颈前,有什么正在渐渐靠过来,明明是足以致命之处,却并不让他觉得慌张。 就算是这么短暂一瞬,他都走了神——脑中猜想,换做是阿月以外的人,自己肯定早就一拳挥出去了。 阿月会对他产生那方面的心情,是不是也是他太过纵容,咎由自取。 但是,就算这样,他也…… 思绪被一阵尖锐的痛意骤然掐断。 如针般的尖锐痛意,如同一滴墨汁滴入水中,瞬间变形发散,蔓延到周围的肌肤,热意流窜,升温。 寄无忧下意识地抚上伤口,沾到一滴淡红的血印,瞬间愣住。 虽然无法看到颈前的状况,但他已经能清楚地想象出,自己颈前该是怎样一副令人脸红的景象了。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寄无忧在青楼听曲多年,从关系好的姐姐们口中,对各类新奇玩法都有所耳闻,更别提自己脖颈上的这一点小红印子了。 ……吻痕? 寄无忧望着血印愣神半天,竟一时误了重点,拉过贤月质问他:“谁教你这些的?” 贤月坦然应答:“是师父教的。” 寄无忧立刻否认:“胡说,我怎么可能教你这些?” 只看见眼前少年眸中掠过一撇淡光,将心中藏了许久的话语缓缓道来:“师父记不记得,一张叫做……‘野花图’的图画。” 寄无忧瞬间哑了声。 野花图,这三个字拆开来都正常,一拼起来,便让人总觉得怪怪的,不太正经。 因为它其实是一副春宫画的名字。 仙鸣山派的弟子们向来禁酒禁欲,一心求道,就连月供的银两也不多,只能攒着在回乡探亲时,勉强充作路费。 寄无忧经常瞒着师兄与掌门,自己一个人溜下山买酒喝,但苦于月供太少,时常囊中羞涩,打了酒却付不出酒钱。 但这种小事哪里难得住他? 于是他灵机一动,从凡界的小书摊那儿买了几本春画册子,拆了书线,一张张分散,夹在封面正经的剑本之中,抬了价格,专门售卖给那些不敢下山,更不敢买这些□□的师兄师弟们。 只要在约定好的时间潜入山后的竹林,在一个洞口放下银两,说一声‘我是来采野花的’,天上便会飘下一张春画,落在他们满是期待的红脸上。 如寄无忧所料,春宫画的生意大为火爆。 别说是吻痕,春画上的女子姿态妖冶,赤身裸.体,花丛大敞,淫.乱至极的九九八十一位更是将这些禁欲已久的男修刺激得血脉喷张,难以自持。久而久之,男修们虽不知春画为何人所卖,但都将春画暗代为‘野花图’,以作平日聊天的暗号。 但好景不长,意外发现春画生意的项逐天勃然大怒,追查之下,终于把寄无忧逮了出来。 但野花图的传阅并未停止,并未被没收的几张野花图在如狼似虎的男修之间争相传阅,那势头之大,就好像是在吃斋数月的小和尚面前摆了一碗大肉面,哪里想得到什么菩萨念珠,抱起来就是一顿狼吞虎咽。 虽然寄无忧作为始作俑者被禁足了整整六个月,可现在想起逃学下山,偷去酒馆快活的日子,他心里竟是有些怀念的。 寄无忧望着贤月瘦小的身子,惊讶道:“……你,你也买了?” “没有,但我在惩戒室里帮忙打扫时看到了。”少年微笑而正经地解释说。 确实,阿月才不是那类会光顾他春画生意的人。 但少年脸上的笑意,此刻却令他觉得脸上发烫,无地自容。不知为何,不安的情感在他胸口乱窜起来。 很快,寄无忧的不安便应了验。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而师父,却懂那么多……” 贤月启唇微笑,咬破他颈前肌肤的虎牙锐利地快要闪出光来。 “以后……就由师父陪我,我们像画上一样,一点点学,好不好?” 第九十章 寄无忧很清晰地感受到,大脑中的一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学? 学画上? 学画上的什么? 九九八十一式??? 寄无忧猜自己大概是真的被他吓住了,双唇微启,竟是就这么问了出来。 视线中,小少年稚嫩瘦弱的面容露齿一笑,纯真可爱。 “九九八……” “等等!” 寄无忧顶着满脸绯红,慌忙叫出,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贤月抿起唇,歪过脖子,似乎不明白为何叫住自己。 “怎么了吗?” 寄无忧的视线瞥向一边,垂下眸,故作严肃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先松手。” 贤月淡笑着,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力道依旧。 “那,师父得先答应我才行。” 的确,若是阿月现在松手,准是要被他百般抵赖,扯谎逃脱的。 但是就算这样…… 九九八十一式也不可能啊!!! 不过一直以来,他都在这方面极为被动,半推半就,居然就已经到了谈这档子事的时候?! 寄无忧两手拦在身前,瑟缩讪笑,试图先压下小少年冲动的念头:“阿月,我们要不……先按顺序来?” “顺序?”贤月双眼微眯,冷芒刺目,“我还以为师父不会在意这些。” 照他的脾气性子来说,什么情理顺序,他确实不会在乎。 寄无忧原本就不拘于此。 但他咽了咽干涸的喉,盯着这只强硬锢在他腕上的手,心中犹如惊涛骇浪。 虽然不懂断袖之间该如何做那档子事,但寄无忧也不傻,有上有下,进进出出——他总是想得出的。 也不是他不自信,但…… 寄无忧重又抬起下颌,对上了小少年的眼。 阿月附在这具身子上,个头不高,人还瘦,理应看上去弱弱小小,像只可怜的小兔般惹人同情才对。 但眼前这个冷眸含笑,轻松压制着他的双手,似乎不费吹灰之力。 这哪里是兔子!分明是一只披着兔皮的小狼狗!! 寄无忧不由向后退了半步。 ……怎么看,他好像都是给人压的那一方。 “师父要是答应的话,就点点头,好不好?” 寄无忧恨不得立刻摇头,但少年血眸忽地一亮,鬼使神差般,一股力量涌入他的体内,令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下颌,又僵硬放下,指使着他做出了点头的动作。 ——仿佛被妖魔蛊惑一般。 贤月却毫无自觉,甚是欣喜地抱住他:“师父答应我了,就不许反悔。” 神识的操纵戛然而止,寄无忧皱眉扶额,耳鸣的剧痛之下,猛地推开了少年的控制。 躯体只是被短暂剥夺了控制权,却依旧令他头痛欲裂。 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你……刚刚是在控制我?” “我?”贤月茫然地眨了眨眼,“我什么都没对师父做。” 无意识的? 寄无忧瞬间紧张起来。 他从前可不记得贤月身上发生什么过异变,毕竟那个可怜的孩子总是低着头,就连无需觉醒,天生拥有的血脉力量都无法掌握。 难道是阿月附身后,加速了这具躯壳的成长? 寄无忧一边揉着酸痛的颈后,一边正色道:“得快点离开这里了。” 贤月一愣,随即又低下头,淡而温柔地笑了出来。 “我也想快点离开这儿。” “……” 他们说的‘离开’,大概不是为了一个目的。 饶是舌灿莲花,都说不清他的意思了…… 误会,都是误会…… ******* ******* 待到他们走入绿洲深处,检查完沙漠迷阵的阵眼后,墨蓝色的天幕已然落下,昭告着夜晚的驾临。 迷阵的阵眼藏在一处幽暗偏僻的角落,若非巧合撞见,很难被人发现。寄无忧依着前世记忆,轻松找到后,又把它周围翻弄寻找的痕迹捂严实了,才回到了湖边。 “寄公子,今日多谢你了。”君蓝音赤脚踢着水花,招呼他们来湖边坐下,“我也是刚刚才与薛公子他们碰上面,已经与他们说了迷阵的事了。” 兴许是因为君蓝音识趣地改了口,盘坐在沙地旁的薛晚尘脸色比之前愤然离队时好了不少,但他一头乌发不再光亮,落了不少细碎的尘灰沙土,想必是因风沙吃了不少苦头。 寄无忧点点头,又将‘无意’发现阵眼一事告诉了他们。 君蓝音毫不怀疑,一边欣喜,一边道:“今天时候也不早了,各自都累了,我们生火结营,简单做些吃的,明天再去阵眼那儿看看吧。” “结营?难道已经找到住处了?”薛晚尘问。 “这不就是住处吗?”君蓝音很是疑惑,拍了拍身下坐着的沙地。 “……难不成君二小姐就这么坐着用膳?” “用膳?倒是有膳可用才能用膳啊。”君蓝音自顾自说着,从剑鞘边取下一捆圆形布袋,“我这里有几面豆渣饼,也不多,咱们一人一块拿了吧。” “豆渣?你怎么吃的下这种东西?”薛府大少爷嫌弃地拧起眉,生怕这些低级的食物污了他的眼。 “你不吃?你不吃正好啊。”寄无忧笑着站出来,替他接了饼子,“阿月太瘦了,正是补身子的时候,多谢蓝音姑娘了。” “你!”薛晚尘看着他拿走了被自己视作低贱食物的豆渣饼,一咬牙,竟又有所不甘。 打打闹闹,薛晚尘两人还是各自拿了半片豆渣饼,坐在湖边的篝火堆旁,默默啃着。 寄无忧坐在湖边,看向蜷缩着睡在一边的小少年,暗自出神。 却听见不远处的君蓝音眺过来,忽然问了一句:“寄公子,你脖子这儿怎么了?” 脖子? 寄无忧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急忙又刻意地放了下去。 “被咬了。” “虫子?”不需他多作解释,君蓝音先一步理解道:“说起来,这地方虫子真是不少,我白天那会儿被咬了一身红包,真是折磨死了。” 少女亮出裸.露的臂膀,果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蚊虫啃咬的痕迹。 几人心领神会,都以为是给虫子咬了,唯独紫云天两眉高抬,狐疑地上下打量他。 寄无忧暗道不妙,立刻别过头想要划清关系,却还是被紫云天拖走,‘请’到一边借一步说话了。 “你那个……”紫云天侧过身,斜眼微妙地盯着他,说了半句,欲言又止。“不是虫子咬的吧。” 寄无忧竟被盯得心虚,故作无心地捂住脖颈边的红痕:“……怎么了?” “哼……骗得了别人,可骗不过我。”紫云天将他拉到一边,确认此处隐蔽,没有其他人注意到他们,才稍稍抬高音量,娇声中掺着愤怒:“贤王那崽子就算是个小魔头,也是个小娃娃呀,你这……哎!下手也要挑人吧!” “哈?” 谁对谁下手啊! 紫云天见他脸色微妙,一副嫌恶的样子,心中又有些不确定了:“难道,不是你让他咬的?” 寄无忧仍旧坚持:“都说了是虫子。” “骗谁呢!”紫云天蹩眉叱道,语气不善,“我从前可……见多了你这个痕迹,肯定是给人咬的!不是贤王崽子,难道还是那二小姐给你咬的?” 寄无忧移开眼:“……确实不是,但又不是我逼他这么做的。” “嗯?难道是他主动的?”紫云天水眸一挑,眨了眨一双媚眼,拉着他忙不迭又问:“魔族的脏崽子,这么厉害?不过要是仔细看,那崽子的脸蛋确实生得好,对了,你,你不会真也是……” 寄无忧甩开他亲近拉扯的手臂:“说谁脏呢?” “哟哟哟,都会护夫啦。”紫云天一点不气,用折扇娇滴滴地捂住面孔,嘻嘻笑起来。“原来你真是断袖?” 只有在聊起这方面的事情时,眼前这紫衣少年眼中含情,才与寄无忧日后认识的紫云天有了些重复之处。正如未经□□的少女谈及恋爱,眼里总是蕴着水,怀有无限的憧憬。 寄无忧盯着收起锋芒,抑不住激动与热情的青涩模样,又看了眼他无处安放,只能紧紧握着骨扇的双手。 他心道紫云天这会儿还太过年轻,定是觉得只要同为断袖就能理解他的心情,却不知道向事不关己者传达心中所思所想,本就是件极为可笑的事。 但麻烦事也不缺这一件。 他继续听了下去。 与紫云天不熟时,他一直觉得这人凶,却又凶得很奇怪。 其实只要与之交流,便会发现这人其实头脑不错,很容易相处,但唯有提到他的少爷,日后又成为他师兄的那位薛公子时,紫云天便像是失了神,动不动就暴跳如雷,或是阴沉沮丧,总之,阴晴不定。 他话匣子开了半天,忽然暗自压低了声音,欲盖弥彰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咳咳,万一,你心里欢喜一个人,可他却……就,对你好像没什么意思,但是又不和你挑明了说,你觉得该怎么办?” 寄无忧静静在心中叹了一声。 这里不过是一片记忆幻境,即便改变一些事,也不会对现实造成改变。 没有必要造成更多的麻烦。 于是他和善一笑,违心道:“那人也许是在乎你,但羞于启齿罢了,既然他不明说,那大可不必着急。” 紫云天低下头,眼神闪躲,声音放得极轻极低,生怕给人听见。 “不过,你,你也……那个吗?” “哪个?” 阴影之中,紫云天的面颊悄悄红了大半。 “你也喜,喜……喜欢那小崽子吗?” 寄无忧撑着下颌坐在一边,蓝白色的月光铺洒在他的眼里,安静地画出一弯明亮的弦形光点。 “你觉得怎么才算喜欢?” 紫云天眼角微翘,两手攥玩着袖口,羞怯回答:“想一辈子追随他,永生永世,不离不弃,那才叫喜欢。” “噗。”寄无忧忍不住笑出声,“你怎么这么肉麻?” “你!你肯定不喜欢小崽子。”紫云天刹时脸色涨红,反驳道,“如果你真的喜欢他,肯定也会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照这么来说,我是不喜欢他的。”寄无忧不愿再与他继续这个话题,干脆坐起身,向后摆摆手,挥别道,“我可不喜欢追着谁走。” 背后似乎隐隐约约传来一句:“小崽子也真可怜。” 可怜? 阿月和他?一生一世? 他想过他们的关系也许会有所不同,会发展成……道侣的关系,却还当真不曾考虑过一生一世。 兴许是因为寄无忧出身仙界,即使热爱凡界,思维却总和出身凡界的修士不太一样。 他们的相爱,似乎总要求一个天长地久的安稳。 但仙躯的一生太过漫长,凡胎视作漫长一生的百年,于他们不过白驹过隙,眨眼一瞬。 有太多的变数,变化,前一秒相濡以沫,下一刻也许便会刀刃相见。 寄无忧从前一直如此认为,不仅如此,他还认为自己是理智的,永远不会因任何一个外人改变自己的想法。 但紫云天的话让他重新思考起他与阿月的关系。 他也许是因为无法信任他人,才从不相信天长地久,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故事。 如果,那个人是阿月呢? 寄无忧滞住脚步,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困倦阖眼的小少年的身边。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期待些什么。 不由自主,不可控制。 第九十一章 少年似乎是睡下了。 银白色的月光静悄悄地映落,滑入他消瘦深凹的面孔之中,看上去,竟是有那么一分易碎的脆弱。 寄无忧愣了瞬,很快又挥去那些缠绕繁杂的念头,他放轻步子,小心翼翼地坐去贤月身旁的沙地上,一举一动,皆怕打搅了少年的歇息。 他望着少年的睡颜想:阿月还是这样可爱些,但再仔细一瞧,银辉将少年的脸颊映照为光影分明的两界,而从属于月光的睫毛上,却突兀地浮了些淡淡的白色细沙。 寄无忧伸出手,想替他拍去那些细沙,但右手刚悬上贤月的眼眸前,那原本紧闭的眼帘竟然微微一颤,倏地睁了开来,眨了眨,默默看向眼前的这只手掌心。 ……怎么还没碰就醒了? 寄无忧僵在半空的手转而向下,略带歉意,柔声道:“没事,你继续睡。” 贤月清淡笑了笑,像是不曾睡下般清醒,他边坐起身,边望着他道:“没事,我也在等师父。” “等我干嘛?还是睡吧,都多晚了。”寄无忧像对待小孩似的,颇为有耐心地重新将他按了回去,“你现在还没有修为吧,身子也不结实,不能像他们一样乱来。” “但我还有些想知道的事,能问师父吗?” 贤月弯起眉,乖巧微笑,像是个真正的孩子般,一脸纯真无害,眨着眼看他。 “也许师父不想告诉我,或是什么别的理由,一定要瞒着我,我还是想……” 少年少肉的脸颊立刻被捏出一个小团,向外拉扯。 寄无忧扯着他的脸蛋,好气又好笑道:“问就问,说就说,哪来这么多话?” 贤月轻易一躲,从他手里逃了出来,笑容逐渐收敛,正色道:“我想知道自己的‘死因’。” 寄无忧的语调也沉了下来。 “死因?” 贤月微微颔首,道:“如果想要顺利从记忆幻境里出去的话,需要等到这具身体正常死亡,但我不想在这里牵连太久时间,如果知道自己因何而死,因谁而死的话,也许能早一些从这片幻境中离开。所以,如果师父知道我的死因,告诉我的话,也许就能让我们快些从这里出去了。” 寄无忧松了手,正色看他,问:“所以……你是想要快点‘死’?” 小少年坦然承认:“嗯,为了从这里出去,越快越好。” 寄无忧移开眼,似乎是想起了他们不久前的那番对话,脸色不妙地问:“为什么突然这么急?” 他想起方才阿月说过的,关于春画的那些话,沉思的神色忽地又是一僵。 这么急着‘死’了出去,不会就是为了和他…… “放心。”贤月似笑非笑地回望他,“虽然也很重要,但不全是因为那个理由。” 寄无忧兀自松了口气,抬眸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贤月收起微笑,似是凝思地回答:“我在这儿,闻到了母亲的气息。” 寄无忧动作一滞,并未能很快做出反应。 贤月接着解释:“如果我的感觉没错,应该是在第九层深渊的一处角落,但想必除了我们能去到的三层深渊以外,其余的肯定都设有禁制,只有回到原来的世界才能通过不觉晓解除。” 寄无忧霎时缩眸,沉声惊道:“你是说……” 小少年不等他说完,已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具身体似乎对同类的接近很敏感,所以,我还发现,除了母亲之外,这里还有另一个魔修。” 话语间,贤月已将双目利落一转,若有所思地盯着林中昏暗一隅。 “而且,我也很难对付他……” 在那儿? 寄无忧的右手在暗中警惕地按住一张符纸,时刻注意着四周时而响起时而消失的古怪动静。 确实有声音,而且……不止一处。 明明阿月说的是另一个魔修,但他们四周的丛林却能够同时冒出不止一处的声响。 明明动静都很轻,并不像是疾步行走,声音前后出现的方向却总是相差甚远。 对它有过记忆的寄无忧一下便得出了答案。 ——蛇。 此刻潜伏在暗处的,被阿月的魔族血脉感知到的同类,恐怕就是那条被魔修所附体的黑鳞蛇怪。 只是相较起前世,它出现的未免有些太快了,难道是因为他们做了多余的动作,提前将它吸引过来了? “后面!” 贤月嗓音骤然抬高,小小的手掌忽地握紧长剑,猛然瞧向寄无忧身后的一片昏暗无光的林子。 被打断思路的寄无忧足步一僵,只觉得耳边嘶声低沉,后颈酥麻冰凉,急忙前倾一大步,拔剑转身,全力一斩。 然而这一剑落下,除了冰凉的空气外,却并没有砍中任何实物。 寄无忧皱眉看向这片黑暗的绿林。 “阿月,你小心脚下,这是……” 但与贤月对视时,少年望向他的瞳孔却渐渐地收缩,再收缩。 怎么了? 寄无忧再想要问出口时,却除了几星几点没有意义,沙哑破碎的声音外,再也发不出任何响声了。 骤然出现在他脖颈上的力道强硬得可怕,巨大的蛇尾宛如一捆绷紧的黑绳,瞬间将他紧紧纠缠。因活动而一片片掠过他喉结的蛇鳞触觉冰冷恶心,几乎令人反胃作呕。 寄无忧伸手抵抗,也在一瞬间便了解到了人蛇间实力的差距。 纵使他及时伸手抵抗,也只能在蛇身和颈间制造出一些安全空间,而巨蟒察觉到他的意图,再是狠力一收紧,几乎是想要瞬间将他勒死致命,吞入腹中。 “阿月!先去叫人!” 贤月却丝毫不听,瘦小的身子动如脱兔,顷刻间飞身一跃,袖袍一挥,不知何时已然长剑出鞘,快到无法捕捉的剑影如同鬼魅般刺向蛇身,狠厉一剜,瞬间在坚硬的妖兽黑鳞中刺穿出好几个血洞,疼得蛇妖力道一松,也让束缚在寄无忧周身的压力少了许多。 踩在黑色蛇鳞上的小少年甩去剑上的血,缓缓道:“用不着那些人来。” 然而寄无忧甚至还来不及开口,下一秒,蛇妖似乎是发了怒火,再次紧紧缠住猎物,在沙地上极快地蛇形游走,将他瞬间拖行足有数十米。他脸颊被冷风林叶刺得生疼,若不是双手一直努力牵制被巨蟒紧紧勒缠的脖颈,不然早就要因此窒息断气。 贤月将长剑卡入紧密的黑鳞之间,瘦小的身影晃晃悠悠,勉强不被甩走,直到这条眼神不好的蛇妖撞上绿洲湖边的巨石上时,才终于得以站稳。 不必他刻意去问,君蓝音三人就已循声而来,发现了蛇妖与被勒在蛇尾的寄无忧的存在。 君蓝音神色骤变,却不是因为恐惧,她立刻抄起重剑前去帮忙,向身后的主仆二人喊道:“我先拖住它!你们快去打七寸!” 紫云天干瞪着君蓝音跑远的背影,在这条黑鳞巨蟒的阴影中呆呆地站着,一动也不能动。 他咽了口口水,拔出剑,细声问:“少爷,这七,七寸到底是在哪儿……” 薛晚尘深皱起眉,额间落下一滴汗珠,他一把抓过紫云天的手腕,步履匆匆地将他拉走:“没必要找,你也看到了,这是千年级的妖兽,就算是打七寸,也需要炼虚以上的修为,我们去了也是送死。” “可……”紫云天走得不是那么情愿,眉间堵堵的,“少爷,我们能到这里,也有他们的帮……” 薛晚尘不耐烦地用力将他拽过去,“你听我的,还是听他们的?” 紫云天踉跄几步,抿着唇回头,看了眼身后狼狈抵抗的三人,才回过头,如往日般老实地答应:“都听您的。” 寄无忧被蛇尾卷带至高空,下面悄然离开的二人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不禁在心里暗骂了句脏话。 君蓝音虽是来了,却是用场也不大,但她望见贤月一身血,急忙劝道:“小弟弟!这里危险!你快下去,我去救他去!” 贤月盯着她三两步奔上黑鳞蛇身埋头狂砍的不靠谱样子,叹一声气。 “我不走。” 与君蓝音毫无章法的砍法不同,贤月寻着蛇鳞的缝隙,剑剑刺皮穿肉,腐臭的赤色血浆如炸裂般喷溅而出,染红了少年右臂的宽破长袖。 贤月一剑剑紧追不舍,刺得蛇妖放弃逃离,在巨石滩边痛苦地撞击起来,皮开肉绽的腐臭味刺鼻难闻,像极了尸体的气味,熏得寄无忧紧锁起眉。 前世时,这条黑鳞蛇妖确实也曾出现过,只不过,那已经是他们登入第三层深渊,即将通过试炼时的事了。 寄无忧勉强防备的双手酸麻疼痛,但施加在四面八方的——如高压般的力量愈发收紧,似乎一点不受影响。 对了,那时,除了蛇妖与阿月提到的魔修外,还出现了谁来着…… 直到鼻息间闯入一阵花香,寄无忧才骤然清醒。 他一瞬望去。 在凡人绝对无法理解的瞬息之间,黑鳞蛇妖就如同坠地之玉佩,被从天而降的巨大光亮劈成了一块块碎肉。 漫天尸血与腐液的臭味中,传来了阵阵洛神花香。 第九十二章 尖锐的惨叫如同一柄透着银光的利剑,瞬间刺穿了长夜的静谧安宁。 项逐天病白的指尖捏着一只洛神花枝,甩出数道红色剑光,笔直穿透了长蛇的庞大身躯。 只看黑鳞蛇妖发了疯般扭动翻滚,破碎腐臭的皮肉撞开一排树干,粗尾再一甩,绿林尽毁。 它怒张利牙,头顶月影模糊,尖锐一声长啸,几乎让人以为它能够吹灭月光。 墨袍凤眸的青年化作一抹漆黑的孑然孤影,当他站在一旁歪树最高的细枝上,轻如风砾,仿佛丢了重量一般。 黑鳞蛇妖仍坚持用它血淋淋的蛇尾卷缠着寄无忧,但它的金眸还没瞎,望见项逐天手上的花枝又是一抬,一身黑鳞抖了两下,丢下人质,飞也似地逃进了夜色之中。 寄无忧两肩一松,周身的压力瞬间撤离,能用以借力的蛇鳞也顷刻间消失不见。 看上去结局不错。 只要他忽视自己下坠得越来越快的身体,以及身下这片冰冷坚硬的沙地。 耗费宝贵的整整一秒钟的思考时间后,压根不会御剑的他放弃挣扎,闭上眼与嘴,免得自己没摔死,反倒吃一嘴沙子呛死。 他感到身体与什么物体紧密接触,等待了足有片刻的功夫,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惨。 寄无忧疑惑地动了动指尖,毕竟黑鳞蛇妖体型巨大,将他缠上高空,一摔下来,少说也该有些皮肉伤。 他睁开眼,一双心情不错的小红眸立刻便看了过来。 贤月见他醒了,淡笑着眯起眼,抱着他往上晃了晃。 “接住了。” 寄无忧默默看了眼自己乖巧蜷缩在小孩怀里的姿势。 “……” 虽然娘气了点,但…… 行吧,正好刚刚闹疼了,不用自己站着,也挺舒服的。 妥协得如此之快。 刚刚被那蛇妖拖着跑了快半个时辰,不被夹死就已经花了他好大一番力气,哪有功夫再起来应付眼前不请自来的项逐天。 不如躺着。 贤月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疑惑地眨了眨眼:“师父,怎么不说话了?” 怀里比他高上半截的人懒洋洋地冒出一句:“没事,你先继续抱着吧。” “好。” 贤月顿了顿,笑意渐深,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另一边,君蓝音抹了把额间薄汗,感激地凑上前,问:“请问,恩人是?” “仙鸣山派,项逐天。” 项逐天眯眼微笑,模样极为亲和。 他解释说:“仙姑心善,不放心你们,才特意嘱咐我在暗中盯梢,以免出了事故。” 君蓝音随即作礼,不卑不亢:“原来是项公子,久仰。” 项逐天点头应过,眯起眸子,视线扫过他们,朝寄无忧幽幽问:“薛家的那两位小公子呢?” 他盯着亲密躺在贤月怀里的寄无忧,眼神似乎冰冷带刺。 寄无忧打了个哈欠:“还能在哪儿?跑了呗。” 项逐天眉角抽动,还是维持住了脸上平静的笑容,他御剑而起,回头道:“我有些事要同你们讲,不宜再迟,我先去把他叫回来。附近危险,你们几人千万不要乱走动。” 寄无忧眼角余光一亮,见项逐天消失在视野中,这才小声开口,对贤月道:“别信他。” “嗯。”贤月先是答应,才问:“师父也觉得他身上哪里不对吗?” 两个小脑袋互相凑近,开始悄悄讨论一些不宜大声宣扬的事。 寄无忧钻出少年的怀抱,闭眼假寐,轻启唇道:“过去那一次试炼,项逐天是等我们到了第三层才突然出现的,那时蛇妖也才来。如今我们可能触发了一些条件,这二者却在第一层就来齐了,所以我想,它们应该有一些关系,才对。” “阿月。” 寄无忧抿了抿唇,有些犹豫的干。 贤月注意到他的异样,表情黯下,平静问:“我是被他杀了吗?” “那倒不是……是蛇,你刚刚见过。”寄无忧移开眼,尽量不去想当时的场景,“所以,我还以为你肯定死了。” 这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了。 七十年,还是八十年? 有一些记忆,他极力不想回忆,甚至想要忘记,抛在脑后。 修士的一生那样长,总是将自己的痛苦捆锁在一件事上——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贤月当初不是因他而死的话。 最先倒下的,是拦在众人身前,为他们拖延时间的君二小姐。 而后,跨过少女尸体的黑鳞蛇妖,将蛇信吐向了年纪最小的贤月与他。 当时,贤月还只是个废灵脉,毫不懂得使用魔气的弱小孩子,在黑鳞蛇妖的索命追击下,寄无忧本应该带上他,和其他几人一同逃离这片沾染了魔族污秽的幻境大地。 偏偏,寄无忧不肯走。 他以二人为诱饵,将蛇妖引去海边,想要通过自己那些可笑的灵力把戏,将这只远远超出他们能力范围的千年蛇妖制服。 留给寄无忧的,只有因为贯穿胸口而产生的巨大疤痕,与一个孩子的死讯。 事后,他也曾想过无数次,为何自己当时不见好就收,溜之大吉,为何他明明能救回贤月的命,却还是选择了留下送死。 如果不是因为他掌握了一点实力,就自以为是,愚蠢得无可救药的话…… 贤月死后,没有任何人责备过他。 这偌大的世间,一个无辜的孩子死去,竟然无一人会为他流泪,惋惜。 寄无忧清楚,全部,都是他的过错。 贤月连一个值得去爱的人都不曾遇到,就因为他的自大而早早陨落。 不是他的错,还是什么? 寄无忧解释完,除了略微发抖的声音外,意外地平静。 贤月抬起眸,又问:“所以师父才留下了胸上的疤吗?” 寄无忧勉强扯出一抹笑:“怎么,和你想象的死法不一样吗?” 他心里堵堵的,像压着了什么东西似的。只有这时,他才明白沉重二字是那么的贴切。 “不,我只是以为,是因为别的什么人才留的,是我的话……”贤月自嘲地笑了笑,“还是稍微有点嫉妒。” “还不都是你自己。”寄无忧揉了揉他的脑袋,“不过,阿月为什么会以为是项逐天杀了你?” 毕竟项逐天可是贤王——贤月生父的亲传弟子。 “项峰主身上……有一些不好的味道。”贤月解释的声音放得很低很轻,细若蚊蝇,语气却又斩钉截铁—— “他在修魔。” 话说至此,不顾寄无忧怎样惊讶地拉住他质问问,贤月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眸一抬,直直地盯着寄无忧身后的……什么东西。 “怎么,见鬼了?”他有所不解,开玩笑地勾了勾嘴角,顺着少年看向的方向回头一看,立刻笑不出来了。 不仅笑不出来,还瞬间向后一退,险些跌一个大跟头。 一张病瘦阴白的脸,映着绿叶缝中射来的幽幽月光,忽明忽暗。 “……” 卧槽,鬼。 项逐天本身的相貌倒只是有些女气阴沉,没有多恐怖,偏偏他这回挑对了时机与地点出现——落在寄无忧眼中,真是与魑魅魍魉没什么区别。 项逐天凤眸一拧,面无表情,嘲讽似地拖长音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的?” 外人一不在,他这位众人爱戴的‘温柔’师兄就大大方方地摘下了假面。 至于贤月……这会儿,门派众人都把他当做一个混血废灵脉的小傻子,在他面前除非谈论机密,否则都不特意避讳——把他彻底当成空气对待。 寄无忧嘴角微扬,额上落下一滴薄汗。 他不确定刚刚的对话,是否也进了项逐天的耳朵。 灵光一现,他试探地说道:“师兄刚刚不都听到了?我们虽是差了几岁,但对那一件事,还蛮聊得来。” “什么事?”项逐天那两道细眉不解地皱起,“我没听到你们在说什么。” 寄无忧沉默地观察了他几秒,暗暗在心中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如果再有什么状况与条件出现变化,现状搞不好会变得更加糟糕。 项逐天重新扬起下巴,道:“别说那些了,薛家的人我已经带回湖边了,你们现在就随我过去。” 这才过了多久? 寄无忧想要抱怨,但见项逐天没要离开二人的意思,也便暂且装乖,闭上了嘴。 “先跟他过去。”他拉着阿月的手,小手嘱咐。 少年握住他的手,幅度极轻地点了点头。 绿洲并不大,他们虽被蛇妖带至此处,走了不到半晌的时间,便又回到了当初他们来时歇脚的那片湖边。 果真如项逐天所说,其余三人齐聚湖边。 不过看脸色,果然不全是自愿聚在这里的。 薛晚尘脸色尤其不善——甚至比他顶着艳阳走了一整天沙地后的表情更加恐怖。 而紫云天端正而拘谨地站在他的小少爷身边,受他一脸死气沉沉影响,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三人中最轻松乐观的还是君蓝音,虽是遇到了险境,但破解险境后死里逃生,反倒成了她因劫后余生感到庆幸的源头。 到了外人面前,项逐天重又将和善的笑容换了上来,话语都上扬了几个音调,叫寄无忧外的人听上去,真会觉得他真诚,善良。 他朗朗开口,道:“诸位公子,小姐。” “方才的意外虽无人受伤,但我还是应当有所解释的。” 项逐天顿了顿,扫视一圈,确定所有人都在听他说话,才昂起头,接着道:“那蛇妖并非幻境中的试炼内容,若是诸位因此出了闪失,必定是我的责任——仙姑大人是这样说的。” 几人听罢,面面相觑。 寄无忧发现他所说的话与自己所了解的信息不相匹配,不禁打断他,问:“不觉晓派你来的?” “正是,不过深渊幻境所遭遇的变故,恐怕还不止于此。”项逐天面作愁苦状,忽而又一转眉,似是为他们捏了把汗般,道:“还好,仙姑方才派我前来,正是要助各位立刻离开幻境,回到安全处的。” “我不走。”薛晚尘冷冰冰地打断他,“我还要完成试炼。” “薛公子放心,就算出去,各位也是合格的。”项逐天微微一笑,“仙姑这样做,恐怕是因为幻境出了问题,心中对各位有所歉疚吧。” 不觉晓歉疚?还让所有人都……合格? 寄无忧蹩起眉头。 前世那场意外,他还以为这位师兄只是凑巧出现,并无实质性的关系。 但现在,他已经可以确认了。 项逐天有问题,而且这问题——恐怕大得可怕。 第九十三章 (捉虫) 寄无忧与贤月默契地互换眼神。 见机行事。 但项逐天的言辞着实令人难以置信,甚至是心大的君蓝音都站出来问了。 “问天楼试炼向来严苛,这些年来通过者寥寥无几,怎会就这样让我们轻松合格?” 说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另两人刚刚还只在心底怀疑,这时有了君蓝音站出,也都纷纷挑明了看过去。 项逐天似乎早已料到他们的猜忌,冷静道:“事态紧急,各位还是先随我来,之后如何,仙姑自会有解释。” 面面相觑中,意见摇摆不定。 项逐天又问:“没有人想出去的?” 寄无忧余光瞥见君蓝音动摇的侧颜,先一步出声道:“没有。” “那么,恭喜各位。” 意料之外,项逐天平平一笑,毫不紧张。 “其实,蛇妖与我,都是试炼的一部分罢了,仙姑命我进秘境一趟,只是为了测试各位,是否是真心为试炼而来。” 寄无忧鼻息间轻轻一哼,看着他继续表演,心中暗自嘲讽。 他承认,自己确实对项逐天有所成见。 还不算少。 特别是阿月提到项逐天可能在修魔时,他心中对项逐天的成见更大了。 他还没忘记,前世的最后发生了什么。 绝望赶来的楚九渊,发狂失控的白长卿,阴鸷冷静的项逐天。 记忆中,一张张面孔近在眼前,仿佛就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 所以寄无忧绝不会忘记——当时项逐天领人上山,是如何凭着如簧巧舌,煽动人心。 弟子们因他的话抛下犹豫,上仙鸣峰砸屋拆家,毁了他所珍视的生活。 白长卿因他的话双目通红,眼露憎恨,一脚碾碎昔日那些所谓师兄情意,将他劈成血人。 就算始作俑者另有他人,如果不是项逐天背后煽动,他又怎会遭遇惨死! 寄无忧还没有善良到能原谅这样的行径。 此时此刻,于他眼前出现的,记忆幻境中的项逐天年纪稍浅,虽还是这幅二十出头的年轻面孔,但眉目间的稚嫩却还是他不够成熟的证明。 叫他不由想试试,现在的自己和他,究竟谁算的过谁。 脑中思绪转瞬而过。 另一头,几人神色稍缓。 君蓝音面露庆幸,环视一圈,道:“这倒也说得通了,如果我不注意,真是要跟项前辈一起出去了。”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项逐天很快再次开口,像是赶时间似的急。 “这第一层深渊的试炼既然全部结束,各位收拾收拾,我们马上去到第二层去。” 倚靠在树荫下的薛晚尘警惕问:“你也和我们一起?” 项逐天微笑默认。 转身走近一处密林小丛之中,沿着寄无忧记忆中的那条小径,一路向西,跨过被蛇妖扫倒的一片巨树,终于,来到了一处光秃秃的平坦沙地旁。 绿洲中,四处绿植茂盛可见,唯独这块儿光秃秃的,不难被人发现异样。 项逐天轻盈跃上沙地,扫尘般一剑挥过,沙地上立刻被破出一道笔直的长痕。 剑招极稳,如斩蝇翅。 “这下面就是通往第二层深渊的通道了,御剑穿过洞窟,将你们送到第二层,我便会离开秘境,不必担心我再做什么手脚。” 说得自己极为无辜的样子。 寄无忧虽不信,但还是有其他人信的。 君蓝音心思单纯,礼貌接受道:“那就多谢前辈相助了!” 项逐天眸也不抬,御剑而出,安排道:“这里有一条极长的地下过道,路上暗藏凶险,只有御剑而过才相对安全,这样吧,薛家二位,我与贤月,师弟,你去护着君二小姐,各自都不要受伤了。” 为了在项逐天面前假扮出从前那副痴傻的模样,贤月一语不发,只将视线求助似地投去寄无忧身上。 他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 放心。 一转头,他立刻出声阻止:“师兄这样擅自决定,都不过问我们的意见,总归不太好吧?” 轻哼一声过后,凤眸中冷芒刺出。 “师弟信不过我?” 当然信不过你。 沙地中央渐渐下陷,细细的流沙向四周逃窜奔走,正中间——露出一条如地宫般幽深阴暗的通道,年代久远的入口处远远就能听见阴风呼啸狂吼,就差把危险二字题在洞口。 隔着好远一段距离,寄无忧默默朝洞里看去。 里面黑黝黝的,若是项逐天意对阿月不利,便是件极为轻松的事。 但寄无忧当然不会直接这样说,于是一脸无奈的微笑,道:“我只是怕嘛,我和这小孩都不怎么会御剑,万一半途掉在哪儿了,我们受伤了可怎么办?” 项逐天也是假意笑出,但笑里藏刀,被寄无忧看得清清楚楚。 “御剑?我可是教过你不止一次,不对,少说也有几年了。所以师弟的御剑术,还不至于差到你说的那样吧。” 寄无忧装傻向外一瞥:“是吗?怎么我自己倒不记得。” 如果项逐天的目标是黑鳞蛇妖,那他有理由推断:项逐天会在接下来的行程中陪同他们前进,至少会在黑鳞蛇妖出现之前,他不会再有动作。 见项逐天沉默,寄无忧变本加厉,进一步道:“师兄,不如我和你一起,怎么样?反正你也要把我们送过去,总归是安全点好。” 君蓝音见他们争执不下,出来解围道:“我御剑学得早,还不需要寄小公子帮助,不如让我载着那个小孩子,倒是更加安全些。” 项逐天微眯起眼,目视着寄无忧轻快往自己剑上一跳。 “随意。” 长靴踩上剑身,项逐天也不确认身后寄无忧是否站稳,即可御剑飞出,径直冲入了黑窟之中。 不光追上了先一步离开的薛紫二人,还把他们甩下老远,急速御行。 然而速度一旦快起来,平衡便会降下许多,寄无忧极力站稳,十指牢牢抓住项逐天的两肩,才能勉强使自己不会飞出长剑,一头摔死在藏在黑暗里的岩壁之上。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无形的恐惧如一张巨口,在寄无忧脚底缓慢张开。 半晌过后,晕眩的意识终于等来一句:“到了。” 他后背被不客气地推了一把,一下摔在坚硬冰冷的地上,额角的太阳穴磕在碎石块上,痛感尖锐传来,疼得他蜷起指尖,屈身暗骂。 这么一遭下来,寄无忧这幅尚且年少的身子多少是有些扛不住的。 头痛欲裂之际,他才怀念起从前阿月抱着他御剑的样子——总是又快又稳,从不会真的让他觉得哪儿不舒服。 他坐在地上,皱着眉凝神轻喘,脑中炸裂似的疼。 项逐天不知去了哪儿,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听到脚步声响起。 头顶却传来了意料外的女声。 “寄小公子?” 居然是载着阿月的君蓝音先到了。 寄无忧当即揉了揉酸疼的眉心,撑着岩壁站起身,向外看去,这才发现不止是君蓝音,除去项逐天外,另外三人竟都一同抵达于此。 君蓝音擦了把额角的汗,整理起杂乱的衣摆。 “刚刚看项前辈那般神速,真是羡慕,什么时候我也能那么快就好了。” 寄无忧的视线一扫过去,淡色的薄唇微微张开。 不在。 阿月,不在? 他拦下想要继续前进的君蓝音,问:“……贤月呢?” “他们还没到吧,刚刚项前辈返回来,说帮我载他过去。”君蓝音神色平常,并没有觉得哪儿不对,“你放心,项前辈修为比我们高出不少,一定能把那小弟弟平安送来的。” 寄无忧瞬间眼皮抽搐。 被项逐天半途截下了?! 他几乎快要骂出声,若不是自己这幅身子如此没用,怎会因为一次御剑就晕成这样,任凭项逐天折返,再将阿月带走! 但寄无忧却又想不明白——为什么项逐天要带阿月走?他要找的,难道不是黑鳞蛇妖吗? 埋头沉思时,一边,紫云天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瞥了眼正看向别处走神的薛晚尘,才走上前,拍着他的肩安慰说:“你先别急,等等看吧。” 君蓝音点头:“对,小公子,你要实在放心不下,我们就一起陪你等着,等人来了再一起走吧。” 沉默的空气中,薛晚尘响亮一声咂舌,却也还是留下来,不再想一人掉队了。 然而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沉默在寄无忧心中降温,冷却,发酵。 “……他们怎么还没过来,难道,难道真出什么事了?” 君蓝音面露不解。 她心思单纯,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疑惑地凝视身后黑色洞窟,除了阴风号叫,冷气如丝,再也寻不到任何人或剑的踪影。 黑窟中的阴风愈来愈冰冷。 不用等了,寄无忧在心中沉默说。 是他猜错了。 项逐天的目标根本不是黑鳞蛇妖——他之所以会出现在秘境中,正是要冲着阿月来的! 抛开一切顾虑,寄无忧僵硬的双腿瞬间站起。 “我要回去。” 他必须得回去救阿月。 薛晚尘听完,知道这又是要耽误他宝贵时间的意思,不耐烦道:“你连御剑都不会,还怎么回去?只要他不出事不就行了,快点上路吧,别磨蹭了!” 是啊,怎么回去。 寄无忧嘴里捻过这几个字眼,低下了头。 手中,是一把随处可见,门派统一派发的银色长剑。 静静地,发着忽明忽暗的亮光。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行不行? 第九十四章 靴底抬起,落在面上的沙尘一飞, 怎么,到底是怎么做的…… 他应该还记得的。 寄无忧闭上眼,想于识海中拼命搜寻记忆时,摸着找着,终于,一副画面渐渐浮现。 耳边竹林沙沙,画面中央,正站着个年纪徘徊在男孩与少年之间的小修士。 他抬起头,画面也跟着一抬一转。 穿着门派素袍的修士身材修长,相貌端正,光看外表——正是寄无忧年少时最仰慕的那一类英雄人物。 当然是如果,他不那么缠人的话…… 竹林黄昏下,白长卿把他抓来,为他开小灶,补习御剑之术的本事。 “运气入体,移动步伐,将气力聚集在足心之间……” 白长卿边说着,边迈开步子,轻松走上了长剑。 御剑升空,起落之间,仿佛吹羽般容易。 白长卿演示完,“很简单的,来,你也试试!” 寄无忧别过头,叼着根草芥,吊儿郎当地撇撇嘴,道:“师兄,我不想学这个。” 当然,反抗无用,白长卿哪里管他愿不愿意,一把将人拉了过来,说教道:“不想学也得学!说了多少回,这是项基本技能!再说,都练了一年了,总不会一点进步也没有吧!” 寄无忧极不情愿地埋下头,但又不想再被白长卿拉拉扯扯,只能将自己的长剑也丢了出来。他咽了咽喉咙,闭紧眼,一下子跳上剑身,有模有样地开始御剑。 然而,长剑载着瘦小个的他,却像是顶了个千斤顶,浮起来半尺高,就已至极限了。 “……” 剑上剑下,两人尴尬地面面相觑,互相没了声响。 连续练习了一年,最简单普通不过的御剑术,却还是这半尺高的水平。 那段记忆中,白长卿其他的话语都已模糊,只有一句,寄无忧记得格外清楚。 “你别的都行,怎么就这个不行呢?” 怎么就这个不行? 他怎么知道! 有人天生不爱香菜,有人天生怕虫怕蛇,怎么他怕高不敢御剑,就得闹出这么多不愉快? 那时的寄无忧与现在的他恰好相反——年少时,小修士酷爱修行修炼,梦想着也能如画中仙般,飞升成仙。 连区区御剑之术都学不会,确实给他那时带来了不小的打击,以至于干脆破罐破摔,放弃修炼御剑之术,转而捣鼓起别的玩意来。 但那是从前。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没有理由释怀。 阿月还在等他。 寄无忧踩在略有不平的剑身之上,感受到迎面一股阴风吹来,似乎是故意想将他吹得东倒西歪,失去平衡。 “啧。” 他险些歪倒,还好及时俯下身,重新找到平衡,站稳在了剑身之上。 寄无忧松一口气后,站在剑上探出头,从岩洞外围朝里看——漆黑无光,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窟中,只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水滴落下的空灵声响,仍然回荡在四面岩壁制造出的狭窄空间之中。 越是狭窄的空间,御剑的难度就越是大,如果再要在其中找人救人,难度就又是朝上飞了不止一个等级了。 君蓝音微启双唇站在一边,想了想,还是决定上前拦他。 少女眉头弯着,试作安抚状说:“小公子,你既然不会御剑,就先别急,我们再等等看吧,搞不好一会儿他们就回来了呢。” 这样危险的路,他们来时也是由项逐天带了一阵子才过来的,如果要他们单独御剑,还带寄无忧走,那更是不可能了。 寄无忧还站在剑上,见人走来,立刻伸出一手示意她不要靠近。 “没事,我知道怎么御剑。” 说罢,他抿了抿被冷风吹得干燥的唇,闭上双眼,口中喃喃:“运气入体,移动步伐,将气力聚集在足心之间……” 没关系,没关系,闭上眼,踩在哪儿都一样…… 长剑颤颤巍巍地浮起一小截,在空气与地面间来回撞了好几下,突然一下,似乎是撞清醒了,才嗖得一下悬空起飞,猛然朝黑暗之中飞了过去。 与初学者无异的鲁莽架势,把留在原地的几人都吓了一跳。 “他刚刚念的是什么?怎么那么耳熟?” “好像是……《初级御剑术》?” “……” 这小子不要命了。 三人第一次想到了一块儿。 *** 寄无忧的心中保留有一片小小的,隐蔽的区域。 那片潜意识之中的他,不掩自大,一点儿也不相信自己会为区区御剑术所绊倒。 年少时,他能得到上青峰峰主一位,不仅是因为靠山雄厚,也是因为他天分极优。 纵使得到这一切也有他埋头苦修的功劳,但他所付出的伤痛与辛劳,若是与那些缺少天资的平凡修士相比,远远要甩去他们不少。 他的天分,在日后学习符术时,也充分体现了出来。 若不是拥有一身精脉奇骨,天妒之资,又怎会如此轻易地将千百年流传的古旧符术,改造成更加强大又便利的袖中灵符? 此时此刻,他能够像这样不顾一切,脚踩长剑,毫不计后果地往漆黑洞窟里御剑冲去,也许,就是受了心中这片潜意识的鼓动。 好在下一秒,他清醒了。 不光人清醒了,剑也清醒了,不飞了,卡在岩壁里一动不动了。 他一手攀着岩壁,摸了摸感到略微潮湿的脸颊。 ……果然是腥的。 寄无忧察觉到额角一阵刺痛,才发现是那儿给石块的尖头刺穿了皮肉,鲜血瞬间涌出,沿着脸颊的轮廓不断向下流淌。 谁知道这破剑不长眼就算了,居然飞起来还不会拐弯! 一下径直撞在凹凸不平的粗糙岩壁上,险些把人脸都给撞凹了。 但这一次撞,寄无忧有所发现,也不算全亏。 他发现的第一点就是:恐高是天生的,看不见也没用,自己确实学不会御剑。 除此以外的第二点,就是:只要注入灵气,稍稍简单操纵,这柄不会拐弯的剑,是能够笔直向前一直飞的。 也就是说,只要他找好方向,至少在前方没有遇到障碍的前提下,能让长剑一次性飞出很远。 寄无忧拔出岩壁中的长剑,边将它放在脚底,边念:“好好剑,好宝贝剑,这回,给我飞的远一点……” 嗖的一声。 长剑接收到注入体内的灵气,瞬间又飞了出去。 虽然不知道长剑有没有听到他这番陈恳的祈祷,但这一回跑得更加急和快,确实是飞得更远了点。 照这样下去,只要他再在岩壁上撞个一两回,应该就能赶到被项逐天掳走的阿月身边了。 恰在他分神之时,‘咣’的一声伴随着脸颊的微疼,骤然响起。 只是这一回奇怪得很,寄无忧撞的这块地方软绵绵的,叫他找不到支撑点,直往下掉,而脚底长剑竟是歪斜朝上,插在在了他头顶的岩壁高处,与他想象中的情形相差甚远。 感觉到身体在往下掉,寄无忧急忙伸手一环,将散发着淡淡花香的“岩壁”紧紧圈了起来。 等等,花香? 寄无忧睁开紧闭干涩的眼,缓缓抬起,对上了项逐天几乎算得上惊恐万分的双眸。 “……” “……” 真他妈是柄好剑。 寄无忧还没来得及开口,头顶便被一块半大不小的碎石打了个正着,不仅是这一块儿,紧接着,落石滚滚,四周岩壁震颤不已,一块接一块地砸下,小的像拳头,而大的,甚至是三个成年男子都环抱不住的巨大尺寸。 项逐天似乎知道他是为何而来,口气颇为自信:“师弟还是快回去,和你那些小同伴玩家家酒吧,你也看到了,这里已经要塌了,如果你留下来,不过也是死路一条而已。” 寄无忧沾着满脸的血,模样如死士一般,毫不惧怕地慢慢问道:“怎么就是死路了?” 项逐天踩在长剑之上,动作轻盈熟练,微微侧身闪避落石,却让它们时不时重重擦过寄无忧的肩侧两臂,刮出一道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项逐天嘴角扬得狡黠。 “你要是想跟我耗着,我也无所谓,只不过这石块不长眼,几时会将你砸死,可就不是我说了算的事了。但是,你要是现在想改主意倒是还来得及,趁着这通道还未完全掩埋,赶紧回去待着,做你的乖孩子去吧。” “你就不怕,掌门在我身上安了防护阵法?不过也无所谓,师兄,你要让我死,我更加不走了,不如咱们今天就绑在这儿,看看我死之后,阵法启动,你会被炸成几片?” 虽然只是虚张声势,但寄无忧心中躁动,趁势扯出一抹放肆凶残的笑,像是真有这回事般,将项逐天唬得不轻。 掌门李怀恩这会儿还未闭关,平日里拿他当亲孙子疼,感情自然要胜过对项逐天的不少。为了保护亲孙子,身上布下那种防护阵法,也绝不是不可能的。 项逐天冷漠的面容上终于起了些变化。他留着半长指甲的五指用力立刻抠在寄无忧手臂一侧,一边用力,一边恶狠狠地道:“给我松手!” 半长的指甲顶端形状正正好,说尖不尖,说钝不钝,正好就卡在人的肉里,狠狠一使力,留下十个深红发紫的印子,疼得寄无忧瞬间龇牙眯眼。 疼痛中,又一声怒叱:“快松手!” “你说松我就松了?” 他嘴角僵着,勉强扯出了一抹弧度,忽然又改了口。 “行,那我就松手吧。” 半空中,圈在项逐天腰上的力道忽然一松,他双目骤张——寄无忧竟就真的这么松了手。 项逐天瞬间想伸手拉他:“喂,你……” “这就上钩了?” 短暂的半秒间,寄无忧朝他吐了吐舌,留下了一句让项逐天摸不着头脑的话。 ‘咚’的一声闷响。 项逐天的脑后忽就砸下某个重物,将他神智一时打散,难以拼凑。 他强撑着,带着满眼五彩雪花星子,反手将那重物抓于手中,紧握一看。 ……剑柄? 方才寄无忧的长剑嵌入了二人头顶的岩壁,看似麻烦没用,居然还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 摔在地上的寄无忧并未忘记正事,跌跌撞撞赶紧爬起,扒开石块,往洞窟外的光明地带走去。 问题如一。 阿月在哪儿? 既然被项逐天带走,肯定也要有一个安置的地方。洞窟内不可能的话,就只有…… 他追赶,再追赶,不知走过了多少步,也不管身后呼唤的声音是那么的迫切,焦急,他大步冲出了洞窟,迎面感受青天白日,阳光曝晒。 寄无忧睁开眼,被阳光灼烧的眼皮坚定抬起。 一句唤声,却卡在干燥苦涩的喉中。 第九十五章 巨大的修长阴影遮天蔽日,高耸入云。 洞窟口,寄无忧睁大的双眸中映出巨大蛇妖的身影,步伐像是被钉死般僵在了原地,想要唤出的字眼也卡在喉中,迟迟没有说出。 蛇妖的鳞片游过沙地,血色的尖嘴微微张开,上下四根锥刺般恐怖的利牙沾满毒液,潮湿恶臭,还泛着粼粼白光。 白光忽然一冷,一只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捞走。闻到他熟悉而厌恶的花香,想也不想就知道是谁。 途中,寄无忧睁开眼,看见自己刚刚所站的沙地已经被蛇头狠狠撞上,泛滥的毒液溅了一地,滋滋发着紫色的腐泡。 蛇妖并不重要。视线很快移回,放眼四周,却找不到那个想要看到的小小身影。 虽然不敢相信,但看到那张像是浸满了血液的蛇嘴时,压在寄无忧心底的担忧仍是渐渐膨胀起来。 以至于他看到肥大的蛇肚时,都觉得那儿看上去有一处凸起,像是吃了个人进去似的。 希望只是他的错觉。 两人双脚着地后,寄无忧立刻一把挣开按在自己肩上的手。 “阿月……贤月他人呢?” 项逐天答不对题,反问道:“阿月?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这么熟。” 寄无忧斜过眼,暗暗啧了一声。 “先回答问题。” 他心情正差,懒得和自己讨厌的人废话。 “好师弟呀,你何时变得如此粗鲁了?” 项逐天装腔作势地呵呵一笑,并不回答他,转而不慌不忙地眯起眼,迎上咄咄逼人的视线。 “被人救了,要说谢谢,这样简单的道理,师弟该不会不懂吧?” 他嘴角微扬,看起来颇为得意愉悦的样子。 寄无忧咬紧牙关,沉默回瞪过去。他额上刚刚在洞窟中撞出的伤口逐渐愈合,疼痛如丝。 但是瞪着瞪着,他又兀自笑出了声。 “项逐天,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不觉晓的深渊秘境?你做什么,外面都清清楚楚,现在你谋害同门,出去就等着被秋后算账,有意思吗?” 项逐天弯而尖细的眉角一提,颇感意外地问:“谋害同门?我谋害谁了?” 寄无忧愈来愈不耐烦起来。 “你还敢问我?” 项逐天忽然冷不防地伸出手,按住他的肩,故作无奈地提起眉,压低声音道:“师弟,我劝你别傻了,不觉晓顶多只能看到秘境中发生了什么事,可听不到我们的对话,我现在,不过是在阻止一个悲愤交加的师弟去做傻事罢了。” 那只手看似轻轻放在肩上,实则却动了狠力,寄无忧尝试挣脱,却连一步都挪不开,肩骨更是像要被揉碎一般,蔓延出层层刺痛,难以忍受。 记忆幻境虽是假的,但是此时此刻,压抑在身心中的疼痛与愤怒,却真真正正烧在他心里。 可修为的巨大差距恍如一道固若金汤的城,在他和项逐天之间高高筑起,以至于他嘴角咬出血来,都没从这只少女般嫩薄雪白的手中逃出。 如果让寄无忧将项逐天想象成一位女子,那必然会是个红唇下藏着毒牙的阴险蛇妇,毫无其他可能。 半晌后,项逐天似乎是玩腻了,松开手,恩赐般地开口道:“贤月在哪儿,倒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你。” “……说。” 寄无忧面前,那张鹅蛋小脸上,笑意渐渐微妙起来。 他的下巴微微抬起,指了指蛇腹处。 “师弟,你看那儿,那儿是不是有点鼓鼓的,像是……藏了个小孩?” 寄无忧的脸色,霎时冷却如一片死寂。 但在冰冷的面孔之上,寄无忧的五官一动不动,意外地平静。 如果排除他心里即将翻江倒海的混乱情绪,光看表面,几乎能用‘呆滞’来形容他的状态。 他难得地,在沉默地思考。 以贤月性命为起始的记忆幻境,并没有崩塌。 也就是说,阿月很可能还没有死,甚至有另一种可能,项逐天只是为了让他放弃挣扎,才故意说谎的。 思绪驰骋时,寄无忧默默看向了蛇胃可能存在的位置。 滚动,滚动。 ……嗯? 寄无忧发觉异样的动静,立刻眯起眼,朝蛇腹那儿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里虽然鼓起了一小团,但是那个小团来回滚动,并非死物! 只可惜蛇腹外鳞片坚硬厚重,层层叠叠,阻碍了少年想要逃脱的动作。 阿月需要他去帮忙。 是假的又怎样?在幻境里又怎样? 就算知道会失败,会被项逐天立刻动粗拦下,他也…… 后脑被狠狠砸在沙地上,意识短暂地中断。 头顶传来轻笑。 “师弟,我可是在救你的命,你怎么就这么不识相?” “你他妈救个屁的命!” “跟我吐脏字?” 项逐天皱眉,一把捂住寄无忧的嘴,强硬不让他说话。 然而寄无忧立刻亮出牙齿,虎牙狠狠朝嘴前这块掌心肉上咬去,并且成功而满意地听见这人因疼痛而爆发出的,不顾形象的咒骂声。 寄无忧知道他有严重的洁癖,讨厌脏污,尤其讨厌血污,于是松口时脸颊狠狠一蹭,在项逐天嫩白少纹的掌心中蹭出一大道腥味浓重的血痕来。 “你!” 项逐天勃然大怒,脸色剧变,当即拔剑而出,朝着寄无忧狠狠劈下。 寄无忧闭紧眼,侧过身,疼痛却竖在半空,并没有降临。 反倒在远处,一声皮肉撕裂的响动,同时引走了二人的注意。 凄冽震天的惨叫过后,蛇妖一头撞在岩石洞窟上,而他腹部的血泊中,摇摇晃晃,爬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 空气中,魔气四溢。 “阿月?!” 寄无忧动身要走,虽是果不其然被立刻拦下,但至少,他已经放下心了。 还好在这片幻境中,阿月没有经历过那些万针穿心的痛苦。 身后,锢住他手脚动作的项逐天依旧笑着,只不过这一回,笑容看上去并不是那么自信满满了。 “想不到……居然这么快就觉醒了血脉?倒是挺能干的。” 寄无忧原本还心中升起过片刻的喜悦,然而项逐天的笑却又让他不敢轻易断定胜利。 难道对付一条千年蛇妖,觉醒真魔血脉都不足以与之为敌? 怎么可能! 就像是猜到了寄无忧的心思一般,项逐天微笑道:“没用的,就算觉醒了血脉,他也不可能活得下来。” 抚过一滴薄汗,项逐天眼角微翘,神色如常,确实不像是计划将挫而感到紧张的模样。 寄无忧再次看向沙海中央,年幼的少年手执轻剑,与千年巨蛇相斗的场面。 他身后,项逐天眸中闪过一丝阴毒,幽幽出声:“好师弟,方才你咬完那一口,我改主意了。好师兄今天就告诉你,那头蛇妖可不是一般的蛇妖,是魔修的帝君,鬼厉子。” 寄无忧缓缓转过僵硬的头,回以一个“你他妈在逗我”的表情。 唬人也不带这么唬的。 魔界帝君鬼厉子是何许人也?那样的大人物,怎么会亲自出手,还不惜涉险闯入真仙不觉晓的秘境,只为了杀一个孩子? 况且,传闻鬼厉子大限将至,这时候,更不可能像从前一样随意出手才对…… 响在他心里的声音渐渐变小。 “师弟,你不是笨孩子,想必也猜到了吧。”项逐天双手渐渐向上移动,捧着寄无忧的下巴,强硬要他看着眼前血液飞溅的争斗之景,“只要贤月一输,不,只要贤月的识海松懈下来,他的这具身体就是鬼厉子的新容器了。” 毕竟,他们也是流着同一条血脉的族人——传闻贤月的母亲,正是鬼厉子的胞妹。 魔修之中,流淌着真魔血脉的,有几个是好对付的货色?鬼厉子想要在他们之间寻到一个甘愿献出,或是可以被他夺取成功的舍身,不免太过于困难。 流落仙界,不被两族认可,却依然继承了真魔血脉的贤月,显然便是用来夺舍复活的完美对象。 寄无忧忽然觉得两腿发软。 原来,他们二人前世所遭遇的那一切,那如同阴影,狂风,每一晚占据他的梦魇的血腥场面,并不是一场意外。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抚在他下颌的双手缓慢游至脸颊,像是审视猎物般,项逐天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似乎正享受着寄无忧的每一次反应。 “没关系,告诉你这些,只是因为……我可怜的师弟,就快要被夺舍成功的魔界帝君当做第一口口粮了。” 够了。 他不想听这些。 寄无忧的心中,很深很暗的一处地方,忽然升起一种想法。 反正也会死。 不论是他,还是贤月,都得再受一次那样恐怖到每根汗毛都颤抖的痛楚。 反正也会死。 为什么他不能也向这些将他们性命视作草芥的人复仇? 不知为何,属于寄无忧本体的炼虚灵气渐渐涌上。 他沉默着,拧住了项逐天的手腕。耳边一切声音,眼前一切画面都变得那样模糊不清。 然而在他动手前,眼睑前却忽然浮现出一张冷冰冰的脸。 那是皱着眉的,前世的阿月。 他记得,那一回,自己醉的不清,一不小心用仙术打伤了人,险些害死一条人命。 那也是阿月第一次生气。 “上山修道是为了苍生百姓,不是为了伤害无辜的。” 说教的那般认真。 可是没有你,要他们的命有什么用? 他们,一个,一个,都是曾经害死你的凶手。 迎着项逐天惊恐的眼神,寄无忧死死拧住他的手,迫使他转过了身。 视线缓缓滑下,落在他心脏的位置。 幻境中,也是会疼的。 至少,他想看到这张脸在幻境中求饶哭泣,后悔万分的样子。 “什么,你,你怎么……你反了你了!寄无忧!你松手。” 沉默中,灵气逐渐汇聚在右手之上,化手为剑。 手肘微微退后。 接着,迅速而笔直地刺穿。 预想之中,血浆飞溅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寄无忧看向自己未沾染上鲜血的手,不知为何也松了口气。 结束了。 他始终背对着沙海中心,一眼也没看。 他怕看到一小团冰冷破碎的尸体。 他怕看到铺洒在黄沙各处的混乱血迹。 他怕他死。 很怕很怕。 寄无忧的灵体逐渐从这具幼小的身体中抽离。 一个身影从天而降,打破死寂,托起化为灵体,一动不动的他,不知要将人带到何处。 寄无忧抬起沉重的眼皮,周围的景色在他眼前渐渐扭曲崩塌,化作齑粉,吹灭于幻境的每一处角落。 “别向后看。” 秦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寄无忧却像没听到似的,想用余光向后瞥。 秦珅皱起眉,低声阻拦道:“够了,到此为止,别再做傻事了。” 说罢,秦珅看着他,唇边捻了捻,又道:“他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 寄无忧动作自然,从秦珅手里逃了出来。 他还不想和任何人接触。 心乱如麻。 秦珅顿了顿,看了眼被空荡的手掌心,转而又用它抬起斗笠,露出一双微泛寒光的眼。 “回去吧,不觉晓在等你。” 第九十六章 记忆环境彻底崩塌粉碎,飞逝为青烟无数,飘荡在身前身后,恍若仙境。 灵体的意识渐渐抽离,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他没有丝毫不舍。 眼前一道白色强光顷刻炸开,狭窄的空间内霎时明亮如昼。 意识渐远,恍惚不清。 忽然间,模糊朦胧的耳边竟听见鸟语叽喳,吵个不停,鼻息间花香微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寄无忧才发觉,自己似乎是在做梦。 他借着手背揉了揉眼,缓缓睁开模糊的眸子,便看见蔚蓝的天际那头,朵朵云团看起来柔软又可爱,心旷神怡。 这是在哪儿? 他撑起身子,环视四周,发觉自己是在一座绿荫遍野的山上。 鸟雀啼鸣的背景声中,隐隐约约混入了几声细碎的抽噎,以及其他各类不同的杂音。 寄无忧循声望了过去。 尖酸刻薄的咒骂清晰起来。 “怎么了?你以前不是挺拽的吗,怎么现在成了哑巴了?” “李老头子整天把你当个宝贝似的,我看你也就是个废物!” 愣了一下后,寄无忧异常平静,复又看向那个人群中间被又踢又骂的少年。 他低垂着头,无精打采任人欺辱的样子,好像那些拳打脚踢砸在自己身上也不痛不痒。 当然,他绝不是软弱无能,反抗不了这些拿他撒气的混蛋,而是已经没了发怒的力气与精神。 这一点,寄无忧比谁都清楚。 因为眼前的,不是什么别人……正是他自己,离开问天楼时,除了胸口的破碎伤痕外一无所有的那个男孩。 那年,问天楼出了两件大事。 一是死了人,二则是……死了不止一个人。 和他插手时遇到的情形不同,那时在九天深渊第三层,千年蛇妖出现前,毫无防备的五人甚至还陷入了争吵。 蛇妖出现后——说来难听,本就如一盘散沙的五人毫无配合,一个又一个被打退下来,根本没有一点胜算。 关键时刻,还是他们中修为最高的君二小姐君蓝音挺身而出,为了掩护慌乱无措的薛晚尘,被蛇妖的利牙贯穿腰腹,脏器全坏,血流成河。寄无忧还记得,在那片血腥四溅的沙地之上,灵鸽胭脂在少女重伤的躯体上空一圈圈盘旋不止,叫声凄冽。 对于从未出过人命的问天楼试炼来说,将之称为前所未有的丑闻也不为过。 那条蛇妖潜入的极为缜密,有些与魔修有过交集的修士道出,认出那是魔族帝君鬼厉子的贴身宠物,仇恨也随之转移到众魔修身上。 他暂且在问天楼中卧榻治疗时,便看见君家的队伍浩浩荡荡,披着白头巾的送葬队伍延绵数百里之远,而面如死灰的君夫人由三两个壮青年搀扶着,几欲哭死。 他和阿月中秋时所遇到的那个与君蓝音同名的侍女蓝音,多半就是君家的老爷夫人思念成疾,领养的一个年纪与相貌相仿的孤女。 送葬的锣鼓敲得震天响,尖细的疼痛钻过耳尖,令他不由想起,贤月的死,却是安安静静,很少有人知晓。 如果不是项逐天从中作梗,那场并非意外的意外也不会发生。 还好,阿月回来了。 梦境不知何时悄悄飘散,眼帘前的景象重新归为一片黑暗。 “醒醒。” 伴随着不知是谁发出的唤声,啪啪两声,寄无忧脸上泛起一阵火辣辣的疼。 ……谁他妈在抽他耳光。 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再睁开时,一顶木色的竹编斗笠出现在视野之中。 寄无忧望向坐在床前宛若一樽鬼像的秦珅,四目相对,片刻后,默默将人又缩回了被子里。 ……怎么是他? 寄无忧发现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一起床,身边身前所看见的人只有阿月的日子。因此秦珅出现在眼前时,他心底咯噔一下,竟产生了些许抵触。 不过将他接出幻境的,倒也是秦珅没错。 眼前火红的被单格外刺目眼熟,寄无忧蒙在被子里静静想了一会儿,待到觉得略有呼吸不畅时,才重新探出头来。 被单拉至半截,露在其外的双眸左右打转。 这……好像是之前,他和阿月在问天楼住的那间像极了婚房的屋子? 一旁,把寄无忧几巴掌抽醒的秦珅见他冒头,轻舒了口气,站起身便利索向门口走去,只撂下一句:“醒了的话,就去找不觉晓。” “等等。” 寄无忧愣了下,飞快伸出手,下意识地拉住秦珅,迫使他停住了脚步。 虽然他还没想好要问什么,但潜意识中,寄无忧总觉得不能就这么放秦珅离开。 他还有很多想要问的事。 秦珅双眸微眯,似有些许不耐烦。 犹豫片刻,秦珅还是放下斗笠,重新坐回了床边的木椅上,问道:“你是不是要问那个姓楚的小子?” 寄无忧点头承认。 “我们去了多久?他现在人呢?是不是还没有醒。” “半个时辰而已,那个小孩……”秦珅顿了顿,目光不知为何落到了他身上,“在不觉晓那里。” 才半个时辰? 寄无忧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心,比幻境中的模子长大了不少,淡青色的纹路透过皮肤,隐隐浮现在血管旁。 手心暗暗握紧。 不觉晓将他们送入幻境的选择是对的。 他现在,可是知道了一个大秘密。 项逐天与魔族,他从前从未在脑海中建立联系的两个词汇,居然在此刻搭在了一块。 这个秘密,对他造成的影响实在太大。 寄无忧原本便有一个想法,此前还未真正做下决定,因此过去也从未跟阿月提起过,但知道这个秘密之后,他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他要离开仙鸣山派。 前世今生,他承认自己已经历过许多改变,但唯独不合群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 不合群又怎样?他出生在世上,逍遥快活,本就不是为了讨好谁。 更何况,他在所谓的群体之外,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相伴一生的人。 仙鸣山派如今话语权第一大的莫过于仙鸣峰主项逐天,今后掌门之位八成也由他拿去,在门派被这个勾结魔族祸害同门的烂人掌管之前,早日离开,实乃佳计。 “喂。”头顶忽然传来突兀一声。 寄无忧疑惑的目光抬了起来,正对上秦珅略有愠火的视线。 “我刚刚说的,你没有在听吧。” 寄无忧立刻一脸严肃地否认:“我在听。” 说得像真的一样。 “……那就乖乖照做,从今以后,除非仙姑准许,不要再去见那个小孩了,问天楼会护他平安。” ……??? 震惊之余更多的是疑问,坐在床榻上的身子不禁向前倾去,理直气壮地问:“我是他师父,我凭什么不能去见他?” 秦珅叹了声气,回以一个‘果然一点没听’的表情,重新解释。 “不觉晓打算将他收入门下,今后除了公事之外,尽量不会让他离开自己的视野范围。” 寄无忧松了口气,乐道:“那你们是想多了,阿月怎么可能答应这种要求。” 之前可是阿月死缠着也要赖在自己身边,怎么可能说让他走就走? 由秦珅的表情看,他显然并不赞同寄无忧的话。 “想多?需不需要我告诉你,有多少人砸破脑袋,都想被那女人亲自邀请?” 寄无忧挑眉道:“阿月又不是他们。” 秦珅不耐烦地叹过一声,“你看过这个就懂了。” 秦珅将腰间的剑袋解下,毫不留情地抛了过去。 寄无忧立刻伸手接住,黑色剑袋沉得像铁水,床上坐着的他一时没接完全,膝盖就被剑袋砸出一个红紫印子。 秦珅并不是有意为之,听到骨头撞击的闷响,半惊讶半意外,道:“你怎么力气这么小?” 寄无忧嘴角抽了抽,不想理他,沉默地解开了手中的剑袋。黑布掀开,琳琅满目铺着各色大小刀剑,有的小如暗器,有的大似牛刀。 它们显然都是秦珅的武器,但寄无忧却在其中发现了一把熟悉的长剑。 紫铁剑鞘上,一只无须之龙旋刻其上,表面已被摩的泛白,露出岁月的痕迹,而剑鞘的右下角,隐隐约约刻着四个小字:何苦问天。 是阿月一直带在身边的剑。 “这把无妄剑先是由不觉晓赠予贤王,才传给这小孩的。当年赠剑之时,贤王便与不觉晓有约,要他的儿子拜入问天楼门下,跟随仙姑修行。你怎么就确定,他会为你违抗父命?” 寄无忧撑在窗边,斜眼睨向一边。 “我就是确定。” 秦珅冷笑着,道:“执迷不悟。” “总之,除了那个姓楚的小孩以外的人,你都可以见,但你若是想和他说话,我经过主楼时可以帮你带句话。”说罢,又补充:“不超过三句。” “就不能再多一两句?” 秦珅冷眼以对:“别得寸进尺。” 寄无忧微笑着侧过脸,佯作认真思索的样子,半晌,才道:“好,那你就问他过的怎么样吧,其余的我还没想好,下次想到说什么了,再叫你。” 秦珅寥寥应过一声,转身便走,临到门前,脸又转了过来,斗笠下泛着寒光的冷眸告诫般地瞥了他一眼。 一字一顿道:“别乱走动。” 寄无忧手背推了推。 “不会的,放心吧。” 为了表示自己毫无他意,他乖乖缩回被子,还掖紧了自己的被角。 秦珅似乎这才安心起来,黑袖一甩,大步离开。 被单下,有人悄悄竖起了耳朵,听那木头传来的一阵阵声响。 秦珅走过长廊的尽头,下楼时在木板上踩出吱呀一声,寄无忧蒙在被子里的眼睛一亮,登时应声而起。 好,去找阿月吧! 第九十七章 夕阳西下,天边的红光缓缓落下,伴着空中紫云朵朵,最为接近云端的问天楼逐渐被夜幕笼罩,藏匿于黑暗的庇护之中。 寂静深夜,叶影斑斓,一切都静悄悄的。 寄无忧举着根上端带一丛绿叶的树枝,攀在树木顶端,环视四周。 这是栋建在问天楼不远处的独栋小楼,平时都无人居住,也不知当初是为什么而建的,但屋前屋后风景不错,一片比房屋还要宽大的湖泊边,水草丰盈,野花盛开。即便夜色遮掩,周围湖光粼粼,依旧美丽得很。 最为重要的是,那一晚,那间许久无人居住的小楼里,第一次亮起了灯。 除了被带走的阿月还能有谁? 待到夜深人静时,寄无忧当机立断,折了根树枝就往那儿跑去。 问天楼很少雇佣外人,反正雇来的人多半也没有楼里的人厉害,这里想必也无人看守。 但他从刚刚开始,就不得不站在树上。 紫云天站在树下,冲他这儿盯了一会儿,娇滴滴地抱怨道:“寄无忧!你怎么还不下来?” 不知为何,这大半夜的,紫云天居然恰好从楼里出来,还发现了藏在树顶的寄无忧。 树上树下,两人对峙着,谁都不肯让谁。 紫云天再一次跺脚气道:“你怎么还不下来?” 他理直气壮地反问道:“我下来,让你把我抓到不觉晓那里问罪?” “谁说要抓你了!你忘了千里传音?只要我想,不觉晓早就知道你来偷人了。”紫云天气地展开扇子,再次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下树,“我有正事跟你说,真是的,快点呀。” 寄无忧听完,举着树枝想了想,这才拍拍衣上尘土,三两下,落到了地面上。 搞不好那位真仙大人早就知道了,藏着掖着,倒也确实没什么用。 紫云天不悦地看向眼前人,又怨道:“你就不能动静小点?” 寄无忧无所谓地略过他异常尖锐的态度,直接问道:“阿月出什么事了吗?” “他没什么,我可是有事了!”紫云天别过头,未被扇面遮住的眉头一皱,“我可是放弃了和师兄相处的时间,就为了来看这个小孩!” 寄无忧接着问:“谁叫你过来的,不觉晓?” 紫云天无奈叹气,摇头否认说:“是秦珅,是秦珅所以才麻烦呢,若是放你进去的事被他发现了,指不定要怎么怪罪我呢!” 他忽又抬起眸子,带着复杂的视线,盯着寄无忧说:“说起来,正事还没跟你讲呢……” 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 寄无忧扯出一抹看似发生什么也无所谓的平静笑容。 “你说吧。” 紫云天这才徐徐开了口。 “贤月他……” 寄无忧纠正他:“现在不叫那个。” “瞧你倔的。”紫云天不满地撇撇嘴,却也放松许多,道:“楚九渊那小孩……今后会留在问天楼的事,你听说了吗?” 确实和秦珅所言相同。 寄无忧回看向紫云天时,能从他眸中读出一些担忧,他猜想那种担忧可能源自一种所谓的——同为断袖的同情,大概是同情他被抛弃,被不需要。 但他绝不需要那种怜悯。 将他和阿月的关系简单概括为情爱二字,总觉得有些单调。毕竟他们最初只是一对不那么平常的师徒而已,建立在仙师与弟子之上的感情,又该如何发展——老实说,他自己也不明白。 所以他才站在了这里。 紫云天收回视线,似乎是知道自己劝不动他,玩笑道:“你要是吃了闭门羹,到时候可别来我这儿哭。” 寄无忧笑着骂了两句,才转过身,朝后摆手作别。 “我亲自去问他。” 他望了眼老式的木质大门,担心上头布了什么禁制,还是选择翻墙进屋。 走入这栋装饰别致的两层小楼,寄无忧自然无心观察其中的布置,他径直走上二楼,推开了卧房的门。 却没有看见预料中的那个身影。 寄无忧足步一僵,又很快踏入卧房的木质地板之上。 ……没人? 怎么可能! “阿月?” 试探的呼唤声回荡在空空如也的房间内,油灯在窗边燃着正旺,发着暖洋洋的金光,从屋外往屋里望,显然会觉得里头有人在。 难道紫云天刚刚没有进屋检查,只是从屋外看,觉得阿月肯定在二楼待着?不过他确实看到紫云天从正门走出,不应该是他所猜想的那样才是…… 寄无忧放不下心,又提着灯里里外外搜了一圈,仍然没发现半点人影。 难道是他在大门前逗留太久,被秦珅发现了踪迹,提前把阿月转移去别处了? 那也太扯了。 寄无忧脑海中瞬间又蹦出无数种猜想,乱成一锅粥,又搅个不停。 他也只能先回去了。 沿着来时的那条路,他折返回屋,一路上,之前不曾注意过的陷入泥浆的石阶,被风吹垮的巨树,砸在地上碎成浆糊的鸟蛋——这一切糟糕的景象,都变得清晰起来。 一步步,回到那间空无一人的房间门前时,他难得地,觉得有些沮丧。 秦珅与紫云天的那番说辞,让他一点感觉也没有——肯定是假的。 所以他才要赶紧确认,可如今人都找不到,还谈什么确认? 他想要伸手推门,然而一瞬间,那门竟先一步,利落拧了开来。 寄无忧一愣,没反应过来时,鼻子瞬间挨了木门一记打。 “疼……” 他皱起酸疼的眉心,揉了揉撞出红印的鼻骨。 微眯的眼前,一堵巨物将他生生拦了下来。 那是一片他再熟悉不过的胸口。 “……师父。” 楚九渊尾音极力压着,却还是止不住发出微颤。 下一秒,不等寄无忧再有反应,一股力道便覆在手腕上,力道强硬,将他不由分说拉进了屋中。 想要见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寄无忧还未反应过来,身子便被猛地拉去,失去平衡,狠狠摔在了软实的红色床榻上。 眼前一团阴影立刻就紧跟着压了过来,越凑越近,他就算瞎,都知道这小子想干嘛了。 寄无忧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竟是迅速伸手,护住了唇部,这才将倾身覆来的吻挡在手掌之外。 被躲开亲吻的楚九渊笑了笑,微皱的眉间似乎写入了不少委屈与无奈,明显有些失落。 “师父不是说,不是小孩子了就可以亲的吗?” 寄无忧对上那双他熟悉的,亮闪闪眨着的眼,有些心虚地抿了抿干燥的唇。 好像……确实是他说的。 寄无忧别过脸,收起唇,视线死命向外瞟,生怕在对方眼中看见自己慌乱无措的表情。 “先说正事。” 楚九渊显然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也很显然——并不答应。 “亲完再说。” 但他说完,自己却不动作,而是冲寄无忧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楚九渊隔着被单,无奈地揉了揉迅速且慌张地躲藏起来的脑袋。 “师父怕我的话,就算了。” 但也就是同时,楚九渊唇上如鸟雀啄食般,轻而快地落下一点冰凉温度的吻。 年轻的面孔愣了下,双唇微张,并没能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寄无忧生气一般捏住他的两颊。 “不是你说要亲的吗?” “嗯。”立刻又认真点了点头,眼里放光。 片刻后,寄无忧无奈揉了揉拱到自己胸口的这颗脑袋。 “还要抱?” 脑袋紧蹭着他,点了点。 “……先,别说其他的事。” 楚九渊抱着他,难得任性起来。 想必在自己之前,已经有很多人抓着他说些麻烦事了吧。 于是寄无忧闭上眼,权当默认。 即使不用双眼去确认,他依旧能感知到:楚九渊将他搂的很紧,很牢,几乎是快要窒息的程度。 好像不这样做,下一秒他就会在消失不见,粉碎为空气中的尘灰,不知将要飘去何处。 第九十八章 晚风清凉,隔着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合在他胸口处的另一具身体却隐隐升起了热度。 拥抱,也许就是两颗心脏的隔墙细语,没有语言,却能凭着欢愉的跃动,感知到对方一点一滴的变化。 寄无忧动作轻柔,徐徐顺着他解下发冠,散落在身后的黑色长发。 “就这么开心?” “想师父了。” 楚九渊埋在他颈项下,微弱吐息。 铺落的睫毛抵在他颈前薄薄一片皮肉上,搔的人痒痒的。紧接着贴上的,则是高而挺立的鼻梁,微凉的温度触上寄无忧的肌肤时,知觉略过一阵颤意。 寄无忧斜过眼角,手指勾画起阿月面颊的轮廓。 不知怎么的,也许也有心理因素,他总觉得阿月的相貌似乎也不再锋芒毕露,而是开始变得柔和易亲近了。 怀里的脑袋又蹭了蹭。 寄无忧轻轻推开他,好笑道:“你以为你还是小孩子呢?” 他还以为阿月现在会正沮丧着,没想到才不到半天时间,就又有精力往他身上扑了。 不论怎样,都比他原本以为的萎靡不振的样子好多了。 楚九渊伸出的两臂将人圈的紧紧的。 “师父刚刚去哪儿了?” “找你去了。” 楚九渊靠在他颈前的面容徐徐笑开,“我也在找师父。” 寄无忧抿了抿唇,移开的视线若有所思,琢磨该用何种说辞来开头。 不论如何,他先将笑容摆了出来。 “你要去认不觉晓为师的话,我也不介意。” 紧紧相贴的另一具胸膛倏地一僵。 “她修为高至真仙,能拜她为师,”他狠下心,接着说:“阿月只要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就够了,我是你师父,自然也会支持你。” 说完,忽然间,压在他胸前的温度消失了。 楚九渊双手压进红色床被,细长的乌发自脸颊两侧滑下。 “师父希望我去吗?” “问天楼有真仙坐镇,胜过任何门派,我当然是希望你去的。” 楚九渊看向他,眼中写满凌冽的认真,四目相对的沉默中,寄无忧收敛笑容,静静移开了眼。 楚九渊眼角重又柔和起来,落在他颈边,沉声道:“我回绝了。” 寄无忧伸手轻轻推过他的肩一侧,“没必要顾及我,就算不做你师父,我也会陪着阿月的。” 问天楼能带给一个修士的资源,远不止常人所想象的取之不尽的灵石秘宝——广人脉,好名声,谁不想要呢? “我只要师父。” “可……” “我只要你。” 楚九渊打断他,重新拖着寄无忧睡进床里,被子也不盖,便将人紧紧圈住,躺着打起了瞌睡。 寄无忧凝视着他的侧颜,夜色深蓝,在少年俊冷的面容上形成蓝白两界。 周遭一切静如水止,咽在他像溢出堤坝的滔滔江水,漫过一层接一层。 他被选择了。 施加,沉淀在五脏六腑中的不安顷刻间消散,寄无忧躺在楚九渊身边,觉得月光不曾有一刻如现在一般柔和。 但他永远不会知道,不觉晓向楚九渊提过一个要求。 提出这个要求时,寄无忧尚且还未醒来,在幻境中被杀死后的楚九渊却瞬间惊醒,在陌生的白色被单中汗如雨下。 陌生的房间中,不远处,坐着一位五官锐利的妖冶女子。 她以极为冷静的语气,告诉了关于少年自己的真相。 楚九渊的生身父母——仙界贤王与魔族女子楚熙,确实还活在这世上,只不过,却又有着与他无法相认的隐情。 当年的门派内斗中,贤王与楚熙藏身于一间山林木屋中,本意私奔凡界,却遭遇了一次意想不到的夜袭,贤王更是伤了金丹元婴,血流成河,险些殒命。 同样负伤难行的楚熙不顾自己遭人偏见的身份,远赴问天楼,以除魔无妄剑做回报,请求贤王的老友不觉晓出手相救。 不觉晓贵为真仙,却同样不可逆转生死。然而虽无回天之力,她收了剑,终还是有了办法——她将二人送入时间流逝极为缓慢的幻境之中,以拖延他们即将到来的死期。 死期将至,移入深渊临走前,夫妻二人才提到他们将出生不久的幼子,嘱托不觉晓能够保护他免遭早逝的命运。 不觉晓确实做到了,她用仙山的泥土蕴以真仙之气,为失去舍身的小小魂魄再塑了一具肉身,送去了凡界一个久不得子的小妇人屋前。 自始至终,楚九渊一直静静听着,只是在不觉晓草草说完后,露出了少许落寞的神情。 他一直以来认为早已逝去的双亲,原来也正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存在着。 不觉晓眼中闪出锐光,趁此发出邀请,却又提出了一个要求。 一个楚九渊不会答应,甚至都不能理解的要求。 于是他直言回问道:“为什么不能见师父?” “小娃娃,你这样说,好像我棒打鸳鸯一般,如果你真想修为真仙,确实早日放弃他为好。” 不觉晓猜到他会立刻拒绝,于是便倾前身子,徐徐解释起来。 “我知你放不下这点小情小爱,就算是在这问天楼中,也是有这类人的……你可知,我那名叫紫云天的徒儿若能独善其身,将其他那些不足挂齿的小小感情放在一边,他早就能够修入比现在更高的境界,甚至与我登入同一境界,也都并非难事。” 楚九渊移开与她对视的眼,沉默不语。 “论起天分,他不如你。”问天楼主不依不饶,“小娃娃,我不希望你也像他一样犯错。” 一番话下来,语气诚恳,终于在床上的少年身上唤出了一句回应。 “我没有犯错。” 不觉晓面容不改,盯了他片刻,又道:“你知道你父亲临走前,拜托过我什么吗?他希望我能好好照顾你,替他重圆真仙的梦想。” “既然父亲选择为了母亲抛弃仙路,他一定也会赞成我的选择。” 楚九渊起身下榻,移开话题,不失礼节地谢过那仙姑,便离了屋子。 不知何时起,他从那个只能靠日夜修炼来摆脱迷茫的日子走了出来。向前路看去的目光,也逐日清晰起来。 好在,那日过后,不觉晓并未再来强求楚九渊,重新又变得不知去向,难以寻到。 问天楼所坐落的银屏山位于龙脉之上,加之是仙山的缘故,山林间本该四季如春,但大概是不觉晓千年来看腻了春景,时而下两场雪,三场雨,做点变化,确实也为绿色的山林添了点人间的美丽。 中途,二人抽出几天时间回了平京城一趟,将之前帮助过他二人的歌女玉浮萍与为她赎身的丈夫,一齐送去了男子老家,洞庭湖边后,便又回到了问天楼处。反正他暂且也没别处想去,不如在这里多歇脚休息一阵子。 意料之外的,秦珅时不时会来找寄无忧小酌几杯。 在他得知楚九渊拒绝不觉晓时,始终像是在生气的难看脸色终于一变,流露出些许诧异来,但又很快收敛,回到那副被欠了银子的臭脸色。 他时不时找自己,寄无忧倒是没所谓,他对秦珅印象不错,两人聊的也投缘,就当是做个酒友也不错。 只不过秦珅每回带酒过来,楚九渊就脸色一冷,将自己酒杯里倒满白水,坐在二人身边,不管不顾地小口喝水。 寄无忧原本以为秦珅一个活过几千岁的修士总不会在意这些,没想到过了几日,他似乎渐渐摸准了楚九渊会离开屋子的时间,专门挑着这会儿过来找他喝酒了。 接过酒杯时,寄无忧还没想到虽然人不在,酒味却还会留下。 也没想到,就是和外人喝几杯酒,夜里便会被压回床里一顿乱啃。 虽然还未做到最后一步,但一夜过后,他看着镜中自己从脖颈遍布腰间的红痕,羞耻到想要撞墙自闭。 不管怎样,在问天楼的日子总是和平美好的,喜爱各地游走的寄无忧甚至都有几时,产生了想以此地为居的念头。 只不过几日后,又发生了一点微波般的小小变数。 “寄无忧,四海宴你难道能不去?” 忽然闯入他房间的紫云天,开口就是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寄无忧动作顿了顿,侧头看向男子一身整装待发的礼服,皱眉问:“为什么我要去?” 四海宴是仙界百年一次的宴会,类似于人间的毒王宴,聚集了五湖四海各方修士,凡是混的有头有脸的,都会出席宴会,图一个增长名气的机会。 只不过这宴会对寄无忧来说无聊的很,据说,宴会装饰极为朴素,佳肴走的都是清淡无味的路线,更没可能看到歌女舞女弹琴奏唱的美好景致。 顶多是一群老头聚在一起吟吟诗,互相感叹仙途美好未来漫长,假的要死。 “他自己是不用去,可他得陪着你去啊!”紫云天忽然想起什么,从内衬中掏出一张信纸,赶忙递过去道:“我忘记给你了……你看了这个就知道了。” 寄无忧接过来,展开皱巴巴的黄色信纸,心情复杂地认出了项逐天的字迹。 三日前的信上简简单单六个墨字:三日后,四海宴。 估计是临时想起自己,从哪儿拿了张废纸大笔一挥,就找人寄来了吧。 寄无忧反手便将信揉成团,用火符烧了个干净。 信纸燃烧化为灰烬,一切动作虽然干脆利落,但四海宴,他还是不得不去的。 这封信倒是提醒了他,虽然自己身在他方,但只要他在仙鸣山派的名册中仍是那个上青峰主,便无法离开项逐天的掌控。 离开门派这一件事,还是要早点办好为妙。 第九十九章 拗不过紫云天拉拉扯扯,寄无忧只好草草收拾下山,准备下山远行。 下山后,果真如紫云天所讲,他在银屏山下发现了一列整齐的马车队,早已等候他们迟来的二人已久。 四海宴有个规矩,凡是来参加宴会的,不论修为高低,御剑多快,都要收剑回鞘,乖乖坐着这四轮马车来赴宴。 “我已经给你们门派传了信,你就坐我们的车队去吧。” 紫云天一边说着,一边为他指了一辆靠前的马车。 “喏,你徒弟在那辆车上。” 寄无忧点头应过,也没多想,便径直走过去推门上车。谁料等他哼着小曲,慢慢悠悠地坐上车后,转头一看,才发觉事有不对。 “怎么是你?” 寄无忧满心疑惑,皱眉问秦珅。 难道紫云天刚刚是在骗他?故意要将他和阿月拆开坐……? 寄无忧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恨不得天下人都是断袖的八卦脸。 也不像是那个人会做出的事。 “回来。”秦珅斜眼盯着他,“不觉晓让我看牢你,我才与你徒弟换了位置。” 那目光冷漠肃穆,像是带了刺,落到哪儿都疼丝丝的,硬是逼停了寄无忧离开的动作。 “我说,回来。”冷酷声音又重复了一次。 寄无忧扫兴地抱起双臂,坐了回来。 他偷偷瞥了旁边的男子一眼,大概是因为马车里空间有限,斗笠从秦珅头顶移到了脑后,不再起到遮掩容貌的作用。 寄无忧不禁多看了两眼,更觉得秦珅模样长得当真凶——扬起的眼角尖锐如勾,一双黑眸毫无温度,静止般地,穆然望着前方,像是只荒漠上盘旋的猎鹰,时刻在盯梢着敌人的动静与声响。 秦珅本是目视前方,一动不动,但那双漆黑的眼眸倏地一转,回望向寄无忧。 “怎么?”寥寥二字,简单问过。 寄无忧立刻移开好奇的目光,转而问道:“不觉晓要你看着我有什么用?她想留的不是阿月吗?” 问到这里,秦珅似乎是想起什么可笑的事,难得地勾了勾嘴角的弧度。 “她怕你带那小孩半途跑路,如果你不出席四海宴,仙鸣山派便要来找我们问不是了。” 寄无忧摊手无辜道:“我这不是正好好待着吗?” 行驶的马车微微有些颠簸,小幅的震动久久不停,似乎正在经过一片石子滩。 秦珅阖上眼,兀自开口道:“不过,你如果现在离开,不带那小孩的话,其实对你才是件好事。” 寄无忧不解地看了过来,不知他为何说出这样矛盾的话。 “我看人看了几千年,不会看走眼,你和那混血小孩……还是早些分开为好。” 寄无忧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多谢提醒。” 也许秦珅确实是出于好心,但对他来说——连动摇的必要都没有。 秦珅也注意到了他的态度并未改变,再次启唇,什么都还未说,就又闭紧起来。 他有些想笑,出于自嘲,但嘴角抽搐了几下,却又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什么看人几千年,这种胡话,他也好意思说出来? 一个人的日子,的确太久了。 他在仙界的诗词书画中不知出现过多少回,可这样一个不惧怕他,不另眼看他的友人,他却还是第一次遇见。 以至于他开始嫉妒,嫉妒他被另一个与之更亲密的人占有,夺走。 可是他心中又升起一种迷茫。 朋友之间,该有这样的感情吗? 秦珅僵硬的背部靠上车门边,不用斜眼偷看,他就知道,寄无忧颈后有一处漏遮的淡红印记。 刺眼的可怕。 *** 那之后,同乘的二人无言地达成了默契,并不再提起那个话题。 车轮的滚动渐渐停止,片刻后,下仆为他们拉开车门。 “二位大人,请。” 寄无忧先一步跃下车,向后摆摆手,简单一句别过,便无视了身后复杂的视线,轻快地跑去寻楚九渊了。 举办四海宴之处并非富丽堂皇的宫殿或大宅,只是一处在远郊所修建的素雅庙堂,进入的修士个个都着素色单袍,似乎是恨不得将清心寡欲四个字写在自己脸上。 楚九渊刚一下车,也是左右张望个不停,一望见心中想见的那人,便抑不住嘴边微笑,迈步凑了过去。 寄无忧看着阿月好大一只扑过来,仿佛都能在他身后看到了一条摇摆的柔金狗尾。 不论外人说些什么,他都不会放手的。 寄无忧在人潮拥挤的正门处盯了会儿,手里攥着他一节发丝,轻轻扯了下。 “阿月,我们从偏门进。” 楚九渊一边微笑应过,拉过他的肩侧,徐徐迈开步子。 但有那么一瞬间,面容柔和清隽的少年忽然脸色一变,冷冰冰地回眸瞪向身后——不远处,一直玩着袖剑,用斗笠下悄然露出的双眼注视着他们的秦珅。 四目相对时所传递的讯号,显然都并不友善。 另一头,二人刚推开偏门,侧身进入,便听到宴席间传来一声嘹亮的骂声。 “寄无忧就是个废物!” “……” 他,当事人。 脑中大大浮出一个问号。 他有名到这种地步?四海宴什么时候都由他做话题了? 寄无忧示意想要上前制止的少年暂且不要动作,静观其变。 他竖起耳朵,接着听了下去,与此同时也缓缓走出偏门,看看到底是谁对他如此上心。 几个随前辈赴宴的素袍弟子气焰嚣张,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个小孩。他们腰间挂着的长剑闪闪发亮,造价不菲,显然,只有仙鸣峰才能给弟子出的起这个价格。 “你们峰主就是个笑话,竟敢连四海宴都不出席,我看他也是不想在我们门派待了!” 寄无忧心中默默答了一句:对啊。 他确实是不想留了。 再向另一头看去,几个孩子一脸愤愤不满的模样,显然是要反驳仙鸣峰弟子的意思。 寄无忧看着领头的小孩略感面熟,才想起之前白长卿给过他一栋书楼,他便将其中的剑本心法留给那些被丢到上青峰,又不愿回到凡界的孩子…… 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些孩子如今竟是愿意为了他一个被门派众人针对的刺团,和仙鸣峰的弟子作对。 倒也是意外的收获。 寄无忧眼中露出些许赞许的色彩。 楚九渊似乎是注意到局势对那些孩子不利,问:“师父,要过去帮忙吗?” “不必,先等着吧,如果被人压着骂……再说。” 如果真被人压着骂,也无可奈何,他们个个年纪都小,看上去没有可以和仙鸣弟子嚣张的资格。 接着,便听见他收留的小孩们一声大吼。 “你胡说!我们峰主不是那种人!” “臭流氓!再骂我们峰主,把你嘴都撕烂!” “什么,你们……” 比这还难听的谩骂铺天盖地般砸了过来,仙鸣峰的几个师兄弟被这野狗般的凶猛气势吓得一退。 其中一人眼神惊恐地骂道:“果然跟那个淫仙一样没有教养!” 寄无忧:“……” 我认识你吗小屁孩…… 想不到这些小弟子不仅替他说话,连仙鸣峰那帮傲孔雀也敢得罪,虽然语气是凶了那么一点点……倒也是有不少值得欣赏的地方。 “看样子没事了。”楚九渊在他颈后快而轻地触了触唇,于他耳边道,“师父,我先去门派那儿一趟,方才有人向我传话,似乎是白峰主想见我一面。” 寄无忧点点头,目送他的视线中,忽然撞入了另一个人影。 还没来得及察觉不妙,那道黑色人影便抢在他之前现身人前,动作快到几乎无法捕捉踪迹,几秒半的时间过后,只看见残影起起落落,快若凶神。 “啊!疼!” 骤然爆发出的一句痛呼声让气氛顷刻间起了变化,小弟子们纷纷后知后觉地捂上嘴,定睛一看,竟在捂嘴的手心中望见了一滩血泊。 他们的嘴唇上,都被割开了一道血口,不大不小,正好够鲜血涌出! 方才受辱的仙鸣峰弟子们眼前一亮,热情地拥上前,在项逐天身后形成一道牢不可破的人墙。 寄无忧心中暗骂。 狗仗人势……不对,应该说是小狗仗老狗势! 项逐天拍拍手,娇小的脸上浮现出极为惋惜的神情。 项逐天向外轻轻一瞥,余光中看见楚九渊在远处被密集的人群所包围的情形,低沉一笑,转而看向寄无忧,佯作一副温柔样子,仿佛他真是这样体贴一般。 “师弟啊,你的弟子口无遮拦,我只是在替你管教管教罢了,不知你……有没有意见?” 第一百章 寄无忧微妙地环臂笑道:“既然师兄都这么说了,我再要在人前闹事,就有些不识抬举了吧。” 项逐天歪过头,笑笑不答。 见到项逐天身后的作恶弟子们投来得逞的坏笑,嘴唇被割破出血的孩子们霎时心里委屈难过,朝他们许久未见的寄峰主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他暗暗传回一个‘放心’的眼神。 先前在记忆幻境中,他已经了解过这个人有多卑鄙阴险。甚至明明在暗中修魔作恶,却还要在人前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甚至还杀了过去的阿月。 他收敛心中的杀气,重新看向了带着温柔假面的师兄,和他身后得意傲慢的小弟子们。 “师兄啊,你知不知道一件事。”寄无忧缓步上前,揉了揉一个小孩捂血嘴的脑袋,“在他们身上留了伤,吃亏的会是你?” 项逐天挑挑眉,问道:“师弟的意思是?” “如果我现在想要追究你的责任,在这宴会上闹事,恐怕丢面子的会是师兄你吧?”寄无忧斜眼看向宴会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不如,师兄在这里与我们诚心诚意地道个歉,这事就翻篇了,如何?” 寄无忧还以为项逐天至少会随意道个歉,本打算就此深入,好好算上一笔旧账,但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个人的无耻程度。 透着媚气的桃花眼轻轻一挑,笑道:“师弟,怎么能说这样伤和气的话呢?你看,若不是我这剑的刃口实在太快,怎么会一不小心伤了这些孩子呢?” 说罢,为了作演示一般,项逐天举起长剑,剑刃朝外,瞬间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寄无忧没料到他做的如此绝,并无防备的脚步匆忙一退,却见那白花花的刃口已然偏了过来,就快要‘一不小心’割开他的脸颊。 来不及躲避,他下意识闭了眼,脸颊处的刺痛并未降临,本将飞溅的血液,也被一声银刃相碰的清脆声响所取代。 一阵慌乱的足音响起,还未睁眼的寄无忧听出,项逐天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打飞好远,险些栽倒。 “你!什么,你是……” 项逐天刚要开口发怒,看清这张将他斩飞的面孔时,声音瞬间就弱了下来。 “秦珅?真是秦珅?” 附近的席位中,刚有一个人叫出,立刻便唰唰转来了一排脑袋。 “秦珅来四海宴了?他不是从来不来的吗?” “等等,哪个秦珅,真是书上说的那个人吗?” 他们好奇的目光先后向秦珅看来,同时也注意到了神色不妙的项逐天几人。 重新戴上斗笠,只露出淡色冷唇的秦珅一甩剑身,抖去了从项逐天身后斩下的一段长发。动作狠厉粗暴,把项逐天背后的小弟子们吓得肩膀震颤,不敢插话。 暴戾的眸光斜着望来。 “看来这百年来,堂堂仙鸣山派的素质……降了不少。” 震惊之余,项逐天似乎忘了自己刚刚做过什么,只是生怕在这位仙界大人物前留下坏印象,颇为礼貌地拜了拜:“见过前辈。” “不必了。”秦珅冷漠回答,“你我不见,倒是更好。” 项逐天双瞳骤然一缩,嘴唇都快要气的发抖。 席位中的众人一看似乎有戏能看,纷纷又将头探了过来。果真如寄无忧所说,在秦珅和寄无忧背后,他们望见上青峰小弟子唇上鲜血直流,投向项逐天的眼神便立刻变了样。 伴随着不欣赏的嘘声连连,以及秦珅虽然一语不发,却如泰山压顶般给人巨大压力的视线,项逐天终于是低下了头。 “实在……实在是抱歉。” 寄无忧乐呵呵地看着他牙齿都快气掉的模样,心中大为爽快。 “师兄不如说说你哪里做错了,也好下次注意改正。” “你!” 项逐天咬牙怒视,难得在人前动怒,还是这么多人面前。 有些自暴自弃了吧。 寄无忧猜。 远处,白长卿也发觉了这里的异样,走来问:“出什么事了?” 项逐天咬咬牙:“……没事。” 但白长卿一看那些上青峰的弟子唇上的血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逐天,算了吧。” 白长卿低声安慰,转过头,绕开秦珅,向捂着血嘴的小弟子们陈恳道歉说:“项峰主伤人流血,虽是不妥,但一定并非有意,希望各位小弟子也莫要再追究了。” 上青峰的小弟子们终究是对这两位峰主有些敬重的,互相看了看,便点头答应。 寄无忧注意到项逐天身侧的拳头悄然握紧,力道像是要攥碎空气般,但抬起的脸上又莞儿一笑,说了几句语调和善的词句,圆滑地将尴尬的火花就此掐灭。 一边,秦珅默默地转身欲走。 寄无忧注意到,稍稍拦了他一下,道:“秦珅,方才多谢了。” 秦珅脚步顿了顿,淡淡回眸,看着他的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嗯。” 寄无忧看着他愈走愈远的背影,越发觉得自己猜不透这人。帮了他,却又一声不吭地离开……? 他摇摇头,不再深入去想。趁着背后项逐天一行人不再缠着自己,轻快地溜去找阿月了。 另一头,楚九渊正捧着茶杯,兴致平平地接受几位其他门派的长老的客套。 寻了他一圈才找对地方的寄无忧走到他席前,疲惫地蹲下来问:“阿月,你怎么坐这么远?” 楚九渊应声回头,表情虽无什么变化,但脸上添了些暖意,好像有小花在往外跑。 他放平身旁的软垫,微笑道:“师父,来这坐吧。” 寄无忧点头坐下,视线移到他身后方才与他交谈的几人,了他的手臂道:“你倒还挺忙的。” 楚九渊一笑置之,道:“方才还有人找我,说想见你一面。” 寄无忧皱眉道:“谁这么没劲,想见我?” “就是我这老头这么没劲!” 一个极为熟悉的老者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虽然熟悉,但这个声音的主人,他却有至少几十年的时间都不曾见过了。 寄无忧双肩僵了僵,立刻转过头,对上了一双和蔼慈祥的眼。 他还有些不敢相信。 “老头,你……” 一记老当益壮的手刀往他额头不留情地劈来。 “你?连爷爷都认不出了?” 李怀恩又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但力道疲软,远远不如往日般精神了。 他们周围几个小弟子看见李怀恩,急忙朝这儿躬身一拜,朗声道:“见过掌门!” 白发白须的老人慈祥地点了点头。 “你们玩,别理我这老头。” 李怀恩年纪虽已有千年之久,但修仙之人青春久驻,能想象,他原本也是位才貌兼备的翩翩佳公子。 然而自从多年以前的一次闭关,意外发生,李怀恩渡劫失败,还险些走火入魔。那次过后,他修为大败,青春容颜也很快消失不见,随着时间流逝,身体与精神皆逐渐衰老。 年老体衰的李怀恩很少出没在四海宴这样人多声杂的场合,也是因此,他刚一现身,就引来了其他诸多门派中人的注意。 和寄无忧见过一面,闲聊几句后,老人家似乎是心满意足,乖乖回了自己的席位。 听李怀恩所说,今天的四海宴上,门派将要有“大事”发生。 不论什么大事,反正都和他无关就是了。 寄无忧对李怀恩心存感激,若不是他将孤儿的自己捧在手心里溺爱,当做亲孙子疼,恐怕他如今早已下场惨淡,不知流落何处去了。 李怀恩返回途中,几个管事的仙鸣峰弟子双手伸开,避免人群惊扰到老修士的神经。 但人群虽不能接触到李怀恩,细若蚊蝇的议论依旧十分吵人。 一袭白衣的黑发修士,白长卿也加入了护送李怀恩的队伍。 台下又冒出一阵声音,白长卿立刻瞪了过去。 “肃静。” 这类事关门派颜面的场合,他总是比谁都严肃的。 李怀恩两鬓斑白,抚着长须,颇为慈祥地对他宝贝的亲传弟子说:“长卿啊,不必那么紧张……” 四周又是一阵细细轻轻的小声议论。 不远处,人群之外,寄无忧倚着墙,侧耳偷听这些议论的声音——果然,都是在议论同一件事。 仙鸣山派的新任掌门会是谁?项逐天,还是白长卿? 李老头子同他所说的大事,恐怕就是这件事了。 仙鸣山派有三座主峰,一般来说,新掌门都是从三个峰主间挑选的,但鉴于他名声并不好,甚至不亲近仙界的缘故,众人都在心里将寄无忧默默排除在外。 抬眸望去——其余两人究竟谁是掌门,也十分说不好。 掌门之右,仙鸣峰主项逐天,于人脉上更胜一筹,一柄洛神剑更是惊艳四方,战无敌手。他的名字,在仙界年轻一辈中绝对算得上是耳熟能详的大名,若是由他当掌门,想必也是意料之中的结局。 而掌门之左,万剑峰主白长卿,修为极高,实战方面的经验更加丰富,更关键的是——他是李怀恩一手带大的亲传弟子,师徒间情谊深厚,这又让结局有了不确定的因素。 四海宴来自四方海陆的大小宾客,这一秒,都将注意的视线投来了这里。 老人半眯着眼,丝毫不为这紧张的气氛所动,布满皱纹的手缓缓伸进袍子,拿出了一块灰色的,又像石头又像印章的不规则物体。 认识那东西的人大都岁数不小,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百年前,李怀恩与贤王的掌门之争,正是因为这小小一枚印章引起的! 但小弟子们大都不认识那东西,指着它小声问:“掌门拿的那是……” 李怀恩手捧石块,抚过白须,微眯的眼中闪过些许复杂,并未回答小修士的问题。 项逐天极为轻松地站在一旁,回答道:“这是我们门派的掌门石印,只要李掌门施加灵气,念出接任者的名字,便可完成交接之事。” 众位小弟子立刻恍然大悟,看向石印的目光多了份羡慕。 李怀恩不再开口,默默将石印捧于两手手心处。 偌大一个宴会场上,渐渐地没了声音。 李怀恩握拳在嘴前,无力地咳嗽两声,以清嗓子。 “我为何会做到这里,大家也心知肚明,那么……” 众人屏息,极静的环境之下,李怀恩的话仿佛都起了回音,重重地旋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只有从小听李怀恩唠叨到大的寄无忧快要困到睡着。 催眠术大约说了快半个时辰,寄无忧竖起的耳朵,终于听见了一句能够唤醒他的正事。 “……那么,仙鸣山派的下一任掌门是……” 说到这里,李怀恩的话语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后,沉默地扫视人群,似乎在寻找某个人。 似乎察觉到什么,项逐天自信的神色陡然一变,双目微妙地转了转,手也放了下来,不安分地垂在身侧,不知在动作些什么。 “等……” 他这第一个字格外突兀地响完,便被李怀恩不算响亮,却带着沉重重量的六个字盖了过去。 “寄无忧,上前来。” 第一百零一章 寄无忧手里握着的茶杯一抖,险些落下摔碎。 他?下一任掌门? 怎么可能! 不等他细想原因,周围齐刷刷一排衣物摩擦声响起,此刻,所有人都转过身瞪他,要不就是僵硬地注视李怀恩,猜测他是否会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改变局势。 寄无忧咬紧唇角,丝毫没有意外收获掌门之位的快乐,只觉得这些带着鄙夷的陌生视线令他如坐针毡,难以静心。 有问题。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李怀恩才会做出这种决定。 半晌的沉默后,众人又将注意力都聚集在了李怀恩席上,然而这位方才移交重任的前掌门却只是舒心地捧着杯茶,他上了年纪后患上的手抖使茶杯看上去摇摇欲坠,也摇晃着众人紧张屏气的神经。 老皱的眼皮徐徐睁开,露出一条缝般的瞳孔,四周一望,道:“怎么,怎么都不说话,莫不是觉得我老糊涂了,做的这决定……有问题吗?” 真是要由寄无忧做掌门?弟子们双眼瞪得浑圆,模样又惊又恐。 四面八方,仙鸣山派的众人哑然,死一般的寂静如缓慢爬上了脚裸。而其他门派的几张面孔,嘴角几乎都扬着嘲笑而不怀好意的弧度,叫人看了十分上火。 片刻后,依旧无人应答。 “既然没有问题,那么,就这么定了。”李怀恩科科笑出,两声咳嗽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招手道:“长卿,我累了,快,快扶我回楼上去。” 白长卿僵在一边,似乎是丢了魂一般眼神失焦,听到李怀恩的一声唤,双肩小幅震动,俯身走来,搀着老修士缓步离开。 他一步步走得缓慢,牵动着门派上下所有人的心。他们,包括寄无忧自己,都隐隐希望李怀恩转过身来,笑着说这一切只是个玩笑。 但当老人的背影与足音完全消失在正门外的那头时,异常安静的宴席瞬间炸开了锅。 “凭什么!凭什么是你!”立刻有小弟子拍案而起。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们峰主?就算,就算是白峰主……也比这个废物好百倍啊!” “寄无忧!你倒是说说!凭什么偏偏是你啊!” 一个仙鸣峰的小弟子气得满脸涨红,快步冲上前,被楚九渊拦下时神情激动又亢奋,几乎快要将咸湿的眼泪飙到寄无忧脸上去。 他皱眉避开。 为什么是他?他自己都还想问呢! 记忆中,李怀恩并不糊涂,顶多就是与他一起时,爱瞎闹瞎说话一点,但绝对是个精神正常,即便疼爱他也绝不会将门派大事托付于寄无忧的好掌门。 寄无忧斜过眼,瞥向不远处,孤零零地站在角落中的项逐天,他半垂的容貌隐于漆黑的阴影之中,看不清其究竟是喜是悲。 自从李怀恩一语惊人过后,向来高傲自大的项逐天便再也未说过一句话,就如同此时一般,他默默转身,也离开了席位。 宴席上,只留下他,阿月,这帮暴怒疯狂的小弟子,以及一些想要看笑话的外门人士。 寄无忧叹气道:“阿月,有哪里能避避这些人吗?” 楚九渊看向他,神色冷静地一挥手,挡下一排失去理智的凶猛弟子。 他点头道:“宴会外准备了客房,长廊外会有人带路。” 寄无忧点头走出,道:“那就好,我们先回去,别再留在这儿了。” 四海宴毕竟是大场面,万剑峰的几名弟子站出来维持秩序,但仙鸣峰那些年长的弟子气势实在太过凶猛,冲上前就想对寄无忧拉拉扯扯,扰的他很是烦闷。 “你休想走!要当掌门是吧?你先过了我这一关再说!” 一个领头的小弟子拔剑而出,趁着楚九渊忙于阻挡疯狂的人流,从间隙中直直地朝他刺了过来。 不等寄无忧思考在避开这一剑后如何好好教训这帮臭小孩,年前银刃相碰火花四溅,居然是一把钓竿横过,挡住了这小孩的剑招。 “你们走。”熟悉的低沉声色响起。 秦珅拦于他们身后,手中执着把钓鱼的钓竿,气势却如拿了柄杀人无数的铁剑,瞬间将人逼退好几步远。 寄无忧笑道:“欠你这么多人情,你下回得那本账本都记上。” “还不快走。”男子剑锋般锐利的眉头已然皱紧。 寄无忧知他不爱玩笑,忍不住再说了几句,就赶紧带着脸色已经大不妙的阿月往客房那头溜走了。 四海宴的正门口外,陆陆续续又追出几个仙鸣峰弟子,原本锋芒毕露的气势顿然在秦珅面前消失不见。 其中一个弟子一咬牙,鼓起勇气道:“……让开,问天楼再如何厉害,也不能插手其他门派的私事,你不会忘了吧?” 他身后响起一阵‘对啊对啊’的附和声。 捏在秦珅拇指间的斗笠轻轻抬起,回以一个狠厉冰冷的眼刀。 “说够了没?” 仅仅一眼,秦珅视野中的弟子们便一齐没了声响, 他自嘲冷哼,毕竟,他可是被这些人视作传说的,遥不可及的修士。 当秦珅再抬眸望去时,那帮愤怒不满的小弟子们已然尽数散去。 他抬起手,默默盯着被他自己攥出血红五指印的掌心,其中,还隐隐刻着千百年前,他被渡劫天雷折磨至濒死时所留下的沧桑旧疤。 千年以前,他还是人人仰慕的绝世奇才,是书画中俊美迷人的主角,一朝渡劫失败,他耗费千年终于战胜心魔,却留下一身暴戾狠毒的脾气,成了人人敬畏而不敢靠近的‘传说’。 若不是寄无忧像一阵风般掠过他早已失败的生命之中,也许他就会这么一直低下头,朝着自己的穷途末路慢慢走下去。但多了他以后,秦珅发觉自己开始在意一些奇怪的事了,他开始在意他是否安全,是否疲劳,是否与那个小孩……相处得好。 即使只是这般看着他,也是好的。 秦珅宛若入定的身体笔直矗立,而他的身后——空空荡荡,流过的凉意,像是刚刚吹走了一阵风。 很快,他察觉到那凉意并不假,一伸手,居然恰巧接住了一滴雨滴。 阳光褪去的天空之中,黑云涌动,遮天蔽日。 变天了。 第一百零二章 长廊空荡,疾风阵阵,直吹得人心里空空凉。 他当掌门?怎么可能! 就算对于他自己,都是千不该万不该的结果。 那时,千百束直白尖锐的目光从周围刺来,那样拥挤,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由那些人轻蔑的眼神就可知晓,即使说上千言万语的解释,都只是无用功罢了。 寄无忧缓步走着,丝毫没发现阿月忽然停下的背影,毫无防备地撞了进去。 高高瘦瘦的背影转过来,弯起的眉梢透着歉意和无奈。 寄无忧揉着发红的鼻尖,仰头问:“怎么就停了?到房间了?” 楚九渊的视线落在他微张的唇角,愣了愣,才想起自己要说的话,赶紧排除杂念,移开眼静心道:“师父,掌门来了。” 掌门……李怀恩?寄无忧歪过身子,望向了等在门口的那位老人家。 也是这次麻烦的罪魁祸首。 “臭小子,慢慢吞吞的!”虽然李怀恩骂骂咧咧地招呼他进屋,语气却还是柔和慈祥的,“进来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寄无忧心情少许是有些复杂的:“老头,有什么话,你不如解释给会场那些人听,跟我有什么好谈的?” 李怀恩喉里发出一声古怪又沉闷的哼声,头也不回,平静而又肃然地说道:“你进来便知道了。” 李怀恩半截身子走进门中,忽然想起什么,步伐一顿,退回来,朝着楚九渊摆了摆手背,示意他不要进屋。 少年微微阖眼,授命退下。 寄无忧脚步一顿:“都是自己人,有什么是他不能听的?” 李怀恩回望过来,摇着头,放低声音道:“他能不能听不是关键,我只清楚,你徒弟若不在外头守门,这事被人偷听了,你我怕是都不好过呀。” 如此一说,他们所议之事的重要性便不必多言了,寄无忧还是忍不住嘟囔:“这么点小事,往门外贴张噤声符不就行了。” 楚九渊淡然一笑,摇了摇头:“掌门应是与师父有私事要讲吧,我不便听那些。” 寄无忧忽地停下脚步,回头一把揪起他的脸颊,不满道:“你又不是外人,哪有什么不便?” “聊天,还聊天!你怕是嘴巴比别人家多长了一个咯!” 不耐烦的催促从屋里传来。 偌大一处静室中,李怀恩早早坐在一角的金丝木椅上,又怒又笑:“那么喜欢,怎么不在他脖子上拴根绳子?” 噤声符贴完,他背靠木门,扬起下巴道:“惦记我徒弟做什么?你不如先把我那位项师兄拴好。” “逐天追日,野心熊熊,怎会是我这老头一条绳子能拴得住的?” 老人合着眼,神色如常,语调却似乎别有深意。 李怀恩动了动鼻子,忽然又猛地睁开了一只眼,瞪着寄无忧道:“不过,你小子还真是能惹事,抢混元魔珠也就算了!你怎么还将这麻烦小珠吃肚里去了?” 他一时惊讶:“你也看得出来?” 寄无忧忽而想起与秦珅初见时,他误把自己当成魔族的事。那时,秦珅称他是一身魔味,可寄无忧自己后来怎么闻,都没从自己身上闻出什么怪味。 思考时,他抬起手臂,凑近闻了闻,依旧没闻出什么异样的怪味。 李怀恩摆手道:“混元魔珠的气息非同一般,你现在这修为就想感知到?远着嘞!不过……无忧,你留着这魔珠,可是为了助那个混血孩子修炼功法?” 寄无忧瞳孔警惕地一收,射来眼刀:“你知道他是谁?” 李怀恩闷哼一声:“怎么不知道?眼睛像他爹,长得又像他娘,要认不出才难!” “若不是你当初要与他爹争权,如今他还不至于身边只有我一人。” 虽然贴了噤声符,但寄无忧还是隐约担忧阿月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禁又刻意放低了声音。 “你说得对,都对。”老人干干地笑了两声,摇头时脖颈僵硬疼痛,似乎被压了千斤重铁,“如今我也是追悔莫及,才做此决定,将掌门之位交给你。”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李怀恩掌心向外,做了个且慢的手势,问道:“你可知,今日的交接一事,为何我不选在山派内进行,而是挑了这外头的四海宴吗?” 李怀恩原本模糊的目光忽然清明起来,笔直注视着晚辈的反应。 寄无忧颇为不自在地移开眼,道:“是怕出事吧。” 李怀恩来了兴趣:“哦?你再多说说。” “门派交接若是与师兄们私下进行,指不定就会重复你的老过错,搞得门派一通乱。” 听至此,老人的微笑之上,一双昏花的老眼渐渐锐利起来。 再疲软无力的老狼,都曾有过撕血咬肉的年轻岁月。 百年以前,前一届掌门交接之时,阿月的生父贤王与李怀恩也为同门师兄弟,在门派内不顾颜面,为争抢这区区一个掌门印而杀红了眼,险些害得仙鸣山派四分五裂。 百年以后,又是掌门交接,又是同门师兄弟……难免李怀恩要为此提防。 寄无忧环抱双臂,继续道:“若是在四海宴上交接,他们就算当场撕破脸皮,也会有其他势力的修士帮忙出手阻止,不至于丢了谁的性命。” “无忧,你……”李怀恩恨铁不成钢地叹出一口浊气,“哎,你说你这脖子上的玩意不是好好长着的吗?当初不好好修炼,下山乱搞什么花花绿绿的东西,现在就算真想让你当掌门,就你这坏名声……也当不成了。” 他挑起眉:“所以真不是我?” “怎么会是你这小子?当然是长卿来当了!”李怀恩昂首,捋了一把胡须,“只不过,现在得暂且委屈委屈你了,无忧,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事后,爷爷一定都补偿你。” 委屈?补偿? 寄无忧往后大大退了一步,后背抵到了冰凉的门。 “等等,老头,你不会是想……” 老人忽然眼神诚恳地一亮,倚在椅中,请求般地仰视着他。 “你那项师兄一心想得掌门之位,若是长卿接任,两人必然又是一番争斗……但要是你来接任,分散了逐天的精力,待他为你分神时,你就再将掌门之位交还给长卿,不就完美无缺了?” 他只觉得一口老血梗在喉里,险些没把自己呛死。 李怀恩是没经历过他前世遭的那些罪,才觉得他对付得了项逐天! 分散精力……确实是可以分散,只不过分散完,他怕是尸体都凉了大半了! “好小子,长大了,也该干点活了,我之后与长卿那边再解释一下,便算万事大吉了。” “万事大吉个……” “哎,粗鄙之言说不得,说不得。” 老人徐步走来,掰开寄无忧的掌心,硬是塞了一个冰冰凉凉的玩意进去。 “掌门石印,你可拿好了。” 寄无忧一脸嫌弃地转了转这坨石头疙瘩。 “能不收吗?” “写了你的名字,你就收下吧。” 说罢,李怀恩又朝他这里凑了凑,只怕隔墙有耳,轻的像是哑了声。老眸中冷光一闪,寒气逼人。 “项逐天如今修魔入心,长卿想法又太过天真,任我怎么说,也万不会杀他。你若是觉得合适,造成一些‘事故’,那也都是情有可原的。” 寄无忧抿了抿干燥的唇:“既然要下杀手,你为何不自己动手?” “我何尝不想站出来,清理门户。只是我闭关多年,出关后发觉这峰中弟子早已被拢了人心,我尚且又没有证据,谈何亲自动手?再者,如今我寿元将近,只怕是……等不到动手的那天啊。” 寄无忧眯起眼,追问道:“你说将近?什么意思?你快死了?” 说完,只听一声闷响从他头顶传至两耳——挨了一记狠打。 李怀恩似乎是解了气,拍拍手,道:“修者求道,寿元将近,魂魄灰烬自然是归于天地之间,怎么能说是死了!不过我这一去,便正式交由你做一阵子掌门了。无忧,你比长卿头脑好,算是我这老头子求你……以后你想怎样都无所谓,只是这一次,万万不可再重蹈百年前的覆辙。” 语毕,李怀恩为了等那头的答案,不再开口。 寄无忧这时才注意到房中尚未开窗,粘稠的沉默在久不通风的密闭空间中逐渐弥漫,发酵。 他默默将移开的视线移了回来。这才发现,李怀恩的背竟是有些驼,嘴角苍白发青,为躯壳供给能量的寿元显然是出了大问题。 寄无忧叹道:“说真的,这也太麻烦了,万一出了差错,我丢了性命,可怎么办?” 李怀恩的眉皱出了两道无奈的弧度:“哈,你倒也开始惜命了?” “倒还不至于惜命。”寄无忧自嘲一笑,眸光随着回忆向外淡淡发散,“只是……我也遇到了一个人,如果我死了,他肯定也得寂寞死,这样想想的话,命就还算宝贵了。” 一瞬间,李怀恩面露惊讶,转而又平淡下来,点头叹道:“倒是有理。” “不过,等到事成之后,我想要一匹,不,两匹好马。虽然你可能没法亲自给我,但这两匹马你得找人先准备上。” 李怀恩原以为他是要拒绝,一听寄无忧又答应下来了,立刻喜悦点头。 “不过啊,无忧,你这马肉配酒,烈味直往心窝里钻,是不是味道太冲了些?” 寄无忧想起马肉的腥味就皱眉:“谁要吃马肉了!你们这帮仙老头肯定没读过人间的诗,诗里说,鲜衣怒马少年时,我这少年穿着鲜衣,不就只差一匹宝马了吗?” “总之,事情我答应你了,解决完,你徒弟当掌门,我就骑上大马远走高飞,说好了啊。” 寄无忧叮嘱完,按住门边,头也不回便离了屋子。 李怀恩杵在原地,捻着胡须,想了一会儿,才不慌不忙地踏出屋子,看向长廊尽头消失的一对影子。 鲜衣怒马少年时? 两匹宝马,一对少年,倒是真与你们十分相配。 李怀恩确实为这意外之喜稍感惊讶,但如今他一个将要魂飞魄散之人,也不便再祝福或批评,少在世间留下些念想为好。 人去屋空,灰走尘落,四下寂寥万分。 四海宴因一场闹剧草草结束,却是在每个人心中烙了些或深或浅的痕迹。 短短五个时辰过后,夜半时分,天雷隆隆,李怀恩于一把摇椅上合了眼,断了气。 仙鸣山派的掌门之争,这才算正式开始。 第一百零三章 翌日,乌云如盖,遮天蔽日。 老仙怀恩作古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各大门派,哀伤之余,众人也意识到,山派前掌门李怀恩如今驾鹤西去,那这掌门之位,当真是要传给寄无忧了。 不少门派中,与李怀恩有过交情的老者们都担心极了,认为仙鸣山派未来堪忧,但除此以外,大多数人还是乐呵看戏,等着看这位新掌门闹笑话。 李怀恩虽也曾犯过错,但他终是寄无忧的恩人,年幼时被这位慈祥的老爷爷包容疼爱,如今接下这委托,也合情合理。 既然他已经决心要离开门派,便将欠下的恩情报完,人情还完,两两不相欠,走的才能舒坦。 尚未到日出之时,寄无忧便花了点小钱,派了个口风紧的门派小童为他们叫了辆马车出来。 寄无忧捏着下巴想了会儿,眸光一转,道:“阿月,你去把马车叫去后门,小心别被人发现了动作。” 楚九渊点头答应,正准备动身去办,却忽然发现寄无忧往一处方向。 他敏锐地眯起眼:“师父是要去哪里?” 寄无忧没察觉到他的注视,只是实话实说:“我找秦珅有些事,很快谈完,一会在后门与你会和。” 楚九渊若有所思:“楼里人杂,容易被人发现行踪,不如我去和他谈。” “不用,我避着走就行,如今时间急,及时带到话才重要。” 楚九渊眸中一暗,忽而俯下身子,从后用力搂住他的肩膀。 “阿月?怎……” 不等说完,颈后的软肉传来一阵狠而快的痛楚,痛感酥麻,如针刺般袭来,寄无忧下意识地垂下眸,微张的唇角一不小心漏出一声极轻的细音。 后颈那处的肌肤不常见光,白白软软,被贝齿啄过后,可怜的薄皮瞬间就破皮见血,轻轻肿起了一块小红点。 他脸色红了大半,紧张地闭上嘴,又立刻张开,回过头想要好好质问,可对上了少年冷静的眸子却又说不清话了。 “你,你大白天的发什么……” 结结巴巴地说到一半,他便哑了声,想要给自己这张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嘴巴来上一巴掌。 这样说出来,不就像是他在撒娇一样吗? 撒娇这二字从他脑海里一出现,他又在心中给自己来了十巴掌。 寄无忧直想打个地洞钻走,但楚九渊却是轻轻一笑,极为平静地道:“师父这几日定是格外繁忙,万一身上没了痕迹,有外人想钻空子,可便不好了。” 寄无忧当即否认说:“我一个男子,又不女气,除了你,哪里还会有人想钻空子。” “只是师父看不到罢了。”楚九渊将他脸颊边的发丝理了理,这才满意地放开他,“我去办事。” 寄无忧见少年走远,才发觉脸上热的像是敷了热巾,只能赶紧转移心思,靠着快步疾走迎上冷风降温。 他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前去,绕过被几大门派所占据的主楼,来到了一处二层小屋脚下。 问天楼中人不可能与那些良莠不齐的普通门派同住,必然会住在别处——他抱着这样的猜想,才想着来到此地碰碰运气。 “找我?” 秦珅冷静又淡漠的声音由背后传来。 寄无忧环视四下,循声望过去,才发觉秦珅正在他背后不远处湖边的一颗老菩提树下,手执钓竿,倚树而坐。 钓竿一头随心所欲地垂入水面,四周少有动静,也不知挂没挂饵。 寄无忧走至一边,和他保持了些距离:“大早上就出来钓鱼?真羡慕你清闲自在。” 菩提树的阴影如天上的乌云般巨大,遮了他的表情,但那平淡如铁水的声音却还是生生传入了寄无忧的耳中。 “既然有事,但说无妨。” 寄无忧踢了脚地上的石子:“你怎么知道我是有事找你?” “……你直说便是。” 寄无忧也知秦珅不是那类爱客套的人,开门见山道:“我只是想问问,你们问天楼是不是有一个规矩,但凡门派中人在别处受了性命威胁,你们都会派人来救?” 秦珅背对着他,身形如杆,站的笔直。 “问天楼十君子,性命安危皆由楼主不觉晓担保——确实有此规不错。” “这条规矩,对阿月也适用吗?” 秦珅呼吸一滞,瞬间懂了他言下何意,皱了皱眉,实话道:“不觉晓如今仍然希望他拜入问天楼,自然不会容得外人动他性命。” “那我回山派后,如果阿月遇上危险,我立刻派信鸽传书给你,你一定要派人来帮。” 寄无忧正准备走近道谢,却见秦珅忽然伸手将他拦下。 “……等等。” 绿荫如盖,将秦珅本就压低的竹编斗笠,用阴影压得更沉更深。 秦珅拦下他,却并未很快说话,默默注视着平静的湖面,湖面上空的乌云盘旋聚集,竟是淅淅沥沥下起了丝丝如线的小雨。忽然朝后抛出一物,黑影伴着一道弧线飞来,准头极好,被寄无忧轻易便接了下来。 展开手心一看,竟是枚铜黄色的方形令牌。 “信鸽容易遭人截,我给你的是千里令,在那令牌上滴一滴血,我便知道你出事了。” 寄无忧抬手掂了掂令牌的分量,其实此物并不重,但压在手里竟是沉甸甸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材质制成的。 “我不爱欠人情,但这一次为了阿月,是例外。”寄无忧端详令牌,舒然一笑,“秦珅,多谢你了,下回等诸事解决,我们再好好坐下来,陪你喝几天。” “嗯。” 秦珅阖上眼,继续倚在树边,等待一条不会含钩的鱼。 昨夜才雷声大作过,如今又细雨如丝,愈下愈密,落在水面上如千线连天,朦了日出的亮,也灭了喜悦的光。 车夫拽着缰绳的糙手一动,马车缓慢驶动,踏着泥浆往仙鸣山派赶去。 马车颠簸,虽是有所不便,但倘若驱动灵气,御剑离去,如果被项逐天感知到,指不定就要追来拦人,闹出更多麻烦。 寄无忧拉开帘子,倾身朝外一探。 马车之后,四海宴的会场在如丝的细密雨水中愈加模糊难辨。 楚九渊正坐在他身侧,凝望着他望窗边回眸的侧颜,柔声问:“师父不去为李掌门送别吗?” “……不去。”寄无忧鼻息轻叹,重又放下帘子,直视前方道,“趁着当下项逐天不便脱身,我们正好回山派多做些准备,也免得之后” 昨夜一场天雷降下,山派掌门作古,项逐天这样好面子要形象的峰主,必是会留下来,说些场面话笼络人心。 这又正好成了寄无忧的机会,这段时间,他必须赶回上青峰,在峰中布下结界,以免重复前世的悲剧,无意间放一些来路不明的恶人上山,偷偷往他屋里塞些罪证陷害他。 抵达仙鸣山派后,门派中人烟不多,去参加四海宴的那些年长弟子尚未回山。二人绕过大路,很快便沿着崎岖小道上山布阵,层层结界牢固,只有他们二人与上青峰的那几个小弟子被允许进入,除此以外,但凡是外面来的,就算是一只没指甲盖大的小蚂蚁,都会被拦在外头,禁止入内。 做好这一切,寄无忧又随楚九渊下山一趟,为他养母扫墓换香,清扫门户,一番动作结束,这才算真的清闲下来。 此时虽过了正午,却还未到黄昏,夹在中间的这段时间,寄无忧又不愿闲着,便回到上青峰那间他住过几十年的小破屋里,翻翻看看,打发时间。 小破屋里的陈设并未有多少改变,依旧是那么空空荡荡,家徒四壁的可怜模样。 寄无忧在外住那些整齐明亮的客房久了,现在自己回来,也有些怀疑,自己以前是否真的简单过了头。 但这原本空空荡荡的屋子,怎么他放眼望去,好像比以前还要空荡了一些? 他在屋中走了一圈,一出门,正巧与他捡来的那些小弟子们碰上,他们刚从四海宴回来,不知后来又遇到了些什么,一个个都是火烧眉毛,面红耳赤的愤怒样子。 但见了寄无忧,一个个又跟见了妈似的,腿一抬手一起,飞奔着扑了上来。 寄无忧轻松躲开,捞着其中一个进了屋,问他:“小孩,你记不记得,我这原来……可有放着一叠符纸?” 他记得自己闲来无事就爱画符,画好的那些懒得卖,便随手丢在桌上,不知不觉便已攒了厚厚一沓。 那小弟子的脸色霎时就变了色,跪下来喊:“峰主大人!实在抱歉,那,那些符纸其实,是被我们当去卖钱了……” 小弟子的声音愈来愈轻,心虚极了。 “别跪了别跪了,都说了我不爱看这个。” 寄无忧一把拎起小孩,一边又奇怪道:“你们做什么开销那么大?月供都不够?” 小弟子脸一红,一副羞于启齿的模样。 另一个弟子看不下去了,开口便是一腔怒火:“峰主!仙鸣峰那边欺人太甚,说我们是被赶出他们峰的弟子,所以月供只给一半,这点钱换把木剑都难!” “我,我们也去项峰主那儿告状过了,可他竟说修仙求道,不求金钱,根本就不帮我们……” 他要能帮你们才怪了。 寄无忧扶额一叹,明白了他们都遭遇了什么,也是十分窝火。 “所以,你们就全拿去当铺当了?” “也有一些是卖的。”一个个头矮,人却一本正经的小弟子站了出来,“上次我在山下遇到一位姑娘,说是想买一些峰主的符纸回去,把剩下的全买回去了!” 全买了? 寄无忧与楚九渊对视一秒,明白他也对此有所怀疑,立刻问道:“你们这每一笔生意,可有存证证明?” 小弟子中,一只手瞬间举起,邀功似地跑上前,挺胸朗声道:“峰主放心,当然有!我从前在山下,父母是开钱庄的,当初做的那些买卖,我都拿账本记好了!” 说完,他笔直挺腰走上前,一脸骄傲地为寄无忧递上账本。 寄无忧翻了翻账本,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才赞许点头:“做的不错,你们下去吧。” 小弟子们得令,纷纷面带喜色,退出屋外。 楚九渊听到他们足音走远,不禁问:“师父,账本真是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但那些小孩也没做错,还是暂时别说了。” 寄无忧皱着眉叹了一声,捏着那张记录与‘香姑娘’做交易的账页一角,扯下一点纸星子,捏成灰,亮在了楚九渊的面前。 寄无忧示意他注意,随即才将齑粉扬出。 “你闻闻,可知这是什么味?” 楚九渊微微垂眸,忽而猛睁开眸子,扬眉惊道:“洛神花?所以那香姑娘……” 洛神仙君项逐天,修炼至阴仙术《洛神心法》,花香早已渗入肌肤骨骼之中。若是提到与寄无忧有关的修炼此术之人,除了项逐天,再无可能是别人! “香姑娘肯定就是项逐天扮的,现在既然此事已经发生,只能看他会如何动作了。” 第一百零四章 “师父打算拿这账本做什么?” 寄无忧手一甩,直接将小册子递到了楚九渊手中:“阿月,这账本是重要的证物,你先藏好别声张,以后准是有机会用到的。” 楚九渊也认同这个做法,点头收下。 寄无忧心中暗道:若是项逐天使招陷害他,他们便再拿出证据,见招拆招,总是最谨慎,错不了的方法。 他可是清楚得很——对付项逐天,必须步步小心,万不可露了破绽。 虽说,项逐天其实也并不是多聪明绝顶的人,但他令人害怕的,是他的手段够狠,心思够毒。今天能和你称兄道弟,明天就能带着半个峰的弟子,上山抄你的家,杀你的人,把你砍得体无完肤,骨头渣子都不剩半块! 安顿了那些吵闹的小崽子,寄无忧也不急着去仙鸣峰履行掌门的指责。 他坐回屋里,端着半碗淡黄色的酒水,晃一晃,便见酒水中碎入一轮新月,映照出令人不安的金色光芒。 本想邀阿月也进来喝两口,但他说想清醒地在外守夜,于是寄无忧也并未多劝。 屋里屋外,一坐一站,各有所思。 整一夜过去后,他们竟是谁也没合过眼,隔着道门,听风等雨,赏了一整夜的月亮。 翌日清晨,寄无忧雨在心中列出几个万无一失的应对方法,这才打开门,与少年托出实情。 将李怀恩委托的任务一五一十转述后,楚九渊居然难得地,在他面前略带愁容地叹了口气。 被问及,他才冰冷解释道:“如果是我,我不会答应的,这是在拿师父的安危做赌注。” “还完这个人情,就能真正地一身轻松,只要我这个赌注完好,那这笔生意就不亏。” 楚九渊闭上双眸,似乎仍然不能对此苟同。 他离开了一阵,再出现时,在寄无忧所坐的石桌对面轻轻坐下,推来一个冒着热腾腾的水汽的圆碗。 寄无忧立刻提起兴致,惊喜地凑过去,看着碗里淡金流黄的荷包蛋,翠绿葱花时,眼神直发亮:“你做的?这么快?” “葱花汤面而已。”楚九渊不知从哪儿又端出一盘花生碎,放至桌面,道:“时间紧,来不及备食材,只够做这些简陋饭菜了。” 寄无忧这几天为了赶路,只吃了些丹药饱腹,在四海宴上又遇意外,未曾尝到过口味,好些时候没吃过正经饭菜了。 他的赞许也绝非是恭维,阿月这些菜虽然看上去简单,但味道一看便知是一等一的好,寻常酒家比不上的那种。加之这热气一团又一团,更是这饭菜最香的时候。 什么项逐天什么掌门,烦恼顷刻甩在后头。他乐呵呵地挑起筷子:“还是阿月做的菜最好。” 那竹筷刚要触碰到瓷碗的碗边,却忽然发觉一道剑光,快而精准地朝他飞来,竟是直指命关,要来夺他的性命。 寄无忧收回手,轻易便侧身躲开,人虽安全,但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响起,依旧是唤起了他的警惕。 寄无忧紧张看去,才发现是白色的剑光一角擦过瓷碗,把瓷碗震成两半的同时,还将他碗里的汤面撒了一桌,稀稀拉拉地流到地上去。 “……” 他拿起半片湿哒哒的碎瓷片,看着无力瘫在草地上的荷包蛋,嘴角气的僵硬时,正巧那帮罪魁祸首也正式到场了。 五个统一着素袍白衫的小屁孩往山上一站,气势汹汹的,叫人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大刀山匪。 为首的那个少年捶胸大喊道:“寄无忧!既然当了掌门,有种别缩着,出来跟我们比试一番!” 烦恼一被抛开,就又主动找上了门。寄无忧顿时觉得好笑极了,捏着碎瓷片,径直走了出去。 他一点不逃,如此迅速地出现接战,叫那几个少年也十分惊讶。 寄无忧故意阴阳怪气地开腔道:“你们几个以下犯上,打搅本掌门吃饭,有没有觉得自己太过放肆了一些?” 这帮少年不肯承认他是掌门,当即就被点燃了怒火。 “放肆?跟你这种人比试,我们哪里还能说的上是放肆?你听好了,我们几个人不服你,今天才大老远跑来和你比试!你千万别想逃跑!” 寄无忧抱着小另一个碗,咬了个花生米在嘴里细细咀嚼,丝毫不把他们当回事的模样。 “所以。你们如果输了呢?” 为首的少年话语一顿,气红了脸,举剑道:“废话少说!先接我们的剑再说!” 寄无忧继续拿出一颗花生米,伴着怒意,散漫道:“你们也先接了阿月的剑再说。” 这几个少年也顾不上去想自己多打一的行为是否无耻,五人凌空而起,执剑刺来。刹那间,一阵刀光剑影,银刃相接的火花崩出,叫平常人看了都睁不开眼。 楚九渊默然站立,为了放水,甚至微微侧过脸颊,并不去看少年们从何处又发起攻击,却依旧能不费吹灰之力,仅以一剑扛五剑,将他们赢得心服口服。 楚九渊认出这招式,垂眸问:“你们是万剑峰的弟子?” 为首的少年认出了他:“楚师兄?真的是你!” 当初楚九渊还是门派中最被看好的弟子,可他忽然就传来一纸书信,说要离开万剑峰,拜入寄无忧蚊门下,在赏识他的老修中一时掀起轩然大波。 少年不可置信地喃喃道:“那帮人说的是真的,你真的做了这淫……” “够了。” 楚九渊忽然出声,声色冰冷极寒,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手中的剑轻轻一划,五个少年立刻向后大退好几步,在草地上坐了个结结实实。兴许是从未见这位脾气好的师兄动过怒,他们一个个瑟缩角落,甚至都不敢爬起。 楚九渊收起剑,背过身,留下一个小山般结实的背影。 “我说的话,你们听好了。” 五个少年一愣,立刻疯狂点头。 “我师父姓寄名无忧,是寄仙师,寄峰主,也是寄掌门。”说时,他快而有力地向外一瞥,“若是你们想于我留个情面,便不要再提那些字眼了,否则,便不只是口头说说这么简单了。” 第一百零五章 楚九渊话虽不狠,但这话中拒人千里的意思,却已经说的明明白白了。 那五个少年除了那带头的以外,其他几人都年纪很小,平日里小打小闹,峰中和谐自在,根本没见过真老虎发威。 一个小弟子发觉气氛不妙,赶紧站出来低头认错:“楚师兄,实在抱歉,我,我们也是觉得可惜,你若是当初师从项峰主或白峰主,定是会有一番不同的成就。” 楚九渊扫了他们一眼:“我现在过得很好,不必几位担心。” 小弟子尴尬极了:“这……” 他们五个手里紧紧握着剑,是要来找寄无忧决斗的,可如今楚九渊放了一番话下来,他们进也不能,退也不服,不知该怎么办好。 寄无忧捏着瓷片,看够了,终于将视线从一桌面汤移到了五个少年身上。 “我问你们几句话,你们要能答的上来,再提什么决斗不决斗,如何?” 少年们面面相觑,不知他什么意思。 “那,那你说吧。” “掌门将这麻烦位子传予我,而不是我那两位师兄,你们可知是为何?” “难道不是你在李掌门面前狗……” ‘腿’字还未脱出口,少年们便从楚九渊那边接住了一道冷锋,立刻识趣地改了口。 “……晚辈确实不知。” “那李掌门,可是比你们还痴傻愚钝之人?” 五少年立刻摇头否认。 寄无忧接着道:“既然如此,那聪明无比李掌门都将掌门之位托付给我,定是有他自己的意思在,而你们却心有不服,主动上山来找我决斗,莫非是觉得你们比李掌门更有智谋,更有主意?” 那头一时没了声,半晌,才弱弱地应道:“这……确实是有些道理在……” 寄无忧一挑下巴:“既然有道理,还不快走?等着被淫仙侮辱?” 其他几人还犹犹豫豫,唯一识相的那个已经听出他是在给他们台阶下,立刻拱手道:“这一大早多有打搅,晚辈便不好多留,就此告退。” 剩下四人也很快反应过来,纷纷收剑入鞘,嘟囔着‘快走快走’,推搡闹腾地沿着原路下山去了。 山路两边郁郁葱葱,草木旺盛,五少年这下山打道回府的一路上,互相也觉得尴尬无比,说不出话来。 山路中央,忽地出现了一个人影,拦住了五少年的步伐。 这人影一身漆黑,极瘦极细。远看还以为是根杆,凑近看了,才知是个长了一副绝色美貌的瘦高男子阻拦了他们的去路。 少年们纷纷躬身作礼:“见过项峰主。” 项逐天凤眸微眯,嘴角一勾,却是皮笑而不笑,那寒冷刺骨的眼神射来,叫人看了背后发凉,仿佛要被洞穿内心般恐怖深邃。 五少年心里打颤,暗道:现在这个项峰主怎么看上去怪吓人的,与平日里有些不一样? 项逐天很快收起戾气,笑着从他们身边漫步走过,问道:“怎么一个个愁容满面,难道,你们不是凯旋归来?” 领头的少年岁数稍大,主动跪下来解释:“项峰主,当初我们不服气,本想忍耐一时,多亏有您鼓励,这才敢结伴上山去寻那寄无忧去,但他……额,如今他有那位楚师兄做弟子,我们打不过楚师兄,自然也就碰不到寄无忧了。” 项逐天收起笑容,捻着白皙如玉的下颚,杀气隐隐流露,冷若一樽凶兽石像。 “碰不到?你们就不会等楚九渊离开了,再去寻寄无忧一人决斗去?” “这……” 几人面面相觑,无一人敢随意承诺。 有一人斗胆开口:“项峰主,我们毕竟不是仙鸣峰的弟子,您找我们做这些事,我们还是要先去请示白峰主才好啊。” “这事还不简单?你们白峰主就在那儿站着呢。” 少年们立刻顺着项逐天所看的方向望了过去,然而换来的,却是一阵钻了心的疼。 这‘钻心’二字绝不是夸大其词,与疼痛一同降临的,还有这心口空荡荡的寒冷凉意。 少年们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项逐天,眼里尚且不含恨意,不敢相信自己是被他所谋害,但当他们颤抖着低下头颅,这才发觉自己胸膛中空空如也,早已被掏空了心脏,血管爆裂,鲜红喷涌,喷溅的满地满手满天都是…… ** 夜半,静谧的银辉洒下。 寄无忧叼着根草芥,躺在破屋顶的瓦片上,以臂为枕,仰面朝天地赏月凝神。 从清晨应付完那五个少年起,阿月就状态不对,说他那把无妄剑在发抖,就久违地提剑离开,去悬崖边练剑去了。 一阵急而快的脚步声擦过草地,簌簌细声格外突兀地打破了宁静。 他余光望去,竟是看见白长卿紧绷着脸,冲到他屋前想要敲门。再一看,白长卿神色复杂,眉角还哗哗地往下淌汗,不知究竟是遇上了什么事,才会令他也如此惶惶不安。 白长卿扣门的手快要砸上破屋的破门时,寄无忧才开口出声,悠悠闲闲地说道:“师兄啊,大半夜的,鬼不来敲门,你倒是来敲门了。” 白长卿抬头一看见他,神色稍缓的同时,仍是急匆匆道:“师弟,你什么都别问,马上随我下山一趟。” 寄无忧飞身跃下瓦片屋顶,敏锐地发觉不对,向后退了一步,试探地问他:“师兄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这么急着要找我?” 白长卿想要强硬拽他的手缓缓放下,双眼眯成两道烦恼的缝,沉声质问道:“师弟,今日午时,你在哪里?” “午时?午时……我好像是在书楼睡午觉呢。” “午时就在书楼睡觉!” 白长卿一下犯了老毛病,但立刻回想起现状,又问:“可有人能证明你午时在书楼?” 寄无忧想了想,回答:“有几个小弟子来书楼借过书,应当见过我的。” 白长卿松了口气,点点头:“那便好,你现在什么都别管,赶紧随我走,说不定……还有解释的余地。” 寄无忧心中的不安越来越膨胀起来,不禁追问道:“师兄,午时可是出什么事了?” 白长卿登时停了脚步,猛一回首,这才让他发现这位师兄咬牙切齿,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他声音低沉沙哑,张开五指,狠狠拉住寄无忧的手臂,也不顾他痛不痛,便急急忙忙地要强行拉他走。 “出事?是出大事了!师弟,你动作再不快点,山脚下死的那五个弟子,恐是要被算在你手上了!” 第一百零六章 寄无忧双瞳骤缩,飞身追上快步而行的白长卿。 “师兄,你是说我这里死了人?” 白长卿侧头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是五个万剑峰的弟子,你可有印象?” “今天一大早确实有五个万剑峰的弟子上我这里闹事,但除了打碎我一碗面汤,我们谁也没碰过谁。” 白长卿垂眸凝神许久,重重点了点头:“好,师兄信你。” 寄无忧准备好的一番解释又吞回了肚里,心中稍感意外:“你真信我?” 前世的他在经历问天楼试炼后,多年都不曾与仙界的人有过多少交际,就连曾经照顾他的白长卿,寄无忧那时都一味躲避,不和他有来往。再后来,他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久久未与他相见的白长卿丝毫不信他的话,几剑如狂澜风暴,削骨断筋,把他砍成了血人。 可今世的两人,其实相处也并不久。白长卿能如此信他,难不成只是因为毒王宴上的一次救助? 白长卿见他迷惑,感慨一笑,道:“师弟,自从你收徒之后,变化之大,也让师兄我学到了三日不见,刮目相看的道理。方才你与我说的那些不像是谎话,师兄一定尽力,替你洗去冤屈,讨个公道来。” 寄无忧依旧不解:“变化?” “从前你总对外人爱答不理,一副藏着什么血海深仇的模样,唯独喝酒时,那张嫌弃人的难看脸色才会有所变化。” 白长卿脚下赶路踏风的动作依旧迅捷神速,但硬朗的眉目间,却渐渐显出柔和明亮的光。 “无忧,那回我在毒王宴上见了你,你与你徒弟生死与共,我才察觉到,你已经不是那个醉的从山上滚到山下的蠢小子了。” 寄无忧沉下双眸,心有所感。 “老头子他……把掌门移交的事情都告诉你了?” “嗯,这件事暂且麻烦师弟了,我会都办妥的。”白长卿的神色严肃地紧绷起来,又眉头一扬,转为无奈,“其实掌门他还是想多了,再怎么说,我们与逐天都互为同门师兄弟,是这世界上最亲的亲人,怎会因为一个掌门之位就刀剑相向呢?” 寄无忧立刻翻了个白眼,刚想反驳,却被白长卿一把拦停了脚步。 他低下头,一声长叹,肃然抬眸道:“师弟,我们到了。” 无需白长卿多作解释,寄无忧已察觉到此地气氛不对。 夜幕之下,林间小道阴暗潮湿,气息古怪。 小道中央只站了寥寥三人,惨白无比的月光洒下,阴风随之吹起,便看他们衣袂摇晃,光影变幻,恍若鬼魅。 三个鬼魅一高两矮,一排连起,竟是站成一个‘凸’字。 那高高瘦瘦的鬼魅站了出来,他的面孔从阴影中缓步走出,果真是寄无忧所猜到的那张脸。 项逐天生来长了双凤眸,微斜的眼角好似两道月牙弯钩,脸色被一席黑袍衬得惨白如雪,无需打扮,他的模样便像极了青衣戏子的妆容。可项逐天微笑站在这月色之下,比起唱曲的活戏子,更像是一个寻仇夺命,满嘴血牙的戏子鬼。 “师弟没有将徒弟带来,莫非是忘了门派里的规矩?但凡出了性命攸关的大事,除了各掌门到场以外,各峰还得派一个记事的小书记,以免有谁为了包庇己峰的弟子,隐瞒真相,害人性命……” 项逐天尖细的声音在这夜幕中显得尤为刺耳,寄无忧皱起眉,毫不畏惧地迎上他别有深意的眼神。 寄无忧学着他的模样,正儿八经地拱手回答道:“确实忘了,毕竟这命案与我无关,没有记住的必要,我自然比不上项师兄了解的如此透彻。” 如今他开局条件不错,有了白长卿的信任,再怎么也不能出大事。只要他在这里想办法应付完项逐天,早些离开的话…… “你……哼。”项逐天的视线渐渐从寄无忧身上,移到了他的身后,“不过,好在寄师弟的宝贝徒弟是识大局之人,知道此事重大,不可不在场。” 寄无忧胸口的心跳一滞,急忙回头看去。 楚九渊站的并不遥远,三两步的距离,他迈开腿,很快便站到了寄无忧的边上。 “……阿月,你什么时候跟来的?” 怕旁人听见,楚九渊凑近到他耳根,才道:“方才白峰主带师父走时,我怕师父出事,才跟来的。” “你快回去,我一个人够应付他们,你来了,定是要连累你的。” 阿月也是一片好心,可如今应付这项逐天,稍有差错,连累了他怎么办? 他话语低沉,暗示他此行凶险,但楚九渊却只是低声一笑,当真是毫不在意这些。 “我早就决定与师父同生共死,谈何谁连累谁?” 寄无忧对上他坚定不退的眼神,知道自己拦不住他,便索性主动出击,朝前问:“项逐天,我听说这里发现五具弟子的尸首,可否让我们查看?” 项逐天阖起眼,故作沉痛状,道:“就在我身后,只是画面残忍,我不愿转身再看,你们自便吧。” 寄无忧远远地在黑暗中看见一滩模糊的扭曲物体,走近一看,恶臭扑鼻,险些叫他把白天吃的花生米也呕出来。 这滩血肉模糊的尸堆像五人也像四人,混杂在一起不分你我。断指残臂被削的都如烂泥般搅和成一团,唯独五颗人头完好无损,各自保留着生前惊恐恸哭的五官表情。 一颗头颅僵硬地大张着嘴,从嘴里爬出蛆虫和蚊蝇时,让一直神色平静的楚九渊都皱了眉头。 艰难迈步跟上的白长卿五官拧紧,一脸痛苦道:“尸体死后被破坏的很惨,我怕这事传出去会惊扰门中其他弟子……所以,请逐天暂且压了下来。” 项逐天映了一身惨白月光,如白面鬼般,在他们身前幽幽开口:“但是,条件是,我为此事主持公道,必须得将一个人带去受罚。此人若不是恶行主谋,便是兼具嫌疑与动机之人。” “受罚?师兄想怎么罚这人呢?” “关进悔过楼,禁足禁食,直到真凶被抓到才可放出,怎么样,对师弟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项逐天阴邪一笑,看向了他。 寄无忧冷笑一声:“你们的意思是,这个兼具嫌疑与动机之人……是我咯?” 项逐天无言微笑,徐徐走到那万剑峰的小书记跟前,按着他的肩问:“来,说说我们的理由。” 万剑峰的小书记立刻应声,头上渗出一滴豆大汗珠,极为痛心地回答:“师,师兄他们确实说过,要去找寄无忧决斗,为门派讨一个公道……” 寄无忧有不在场证明,很快应对道:“我今日午时在书楼睡觉,有上青峰那几个小弟子可以作证,你们若觉得不放心,就派人偷偷套他们话,准是能证明我的清白的。” 白长卿微微颔首,朗声道:“确实如此,而且,我也不认为寄师弟会是犯人。” 那万剑峰的小书记咬着牙,眼里含泪:“若是师兄们临走前不曾与我说过离开的目的,恐怕我也怀疑不到你头上,可是此事分明就是你……” “够了,不要再继续说了。”项逐天不知为何,竟是制止了那小书记继续发话,“再怎么说,寄掌门如今也是一派之首,哪有把掌门关押的道理?不过,这场谋杀残忍恶劣至极,宁可错抓不可少抓,今日我早已对门派石碑发誓,必须捉拿至少一个嫌疑人,才对得起这五个弟子的冤魂亡灵!” 倒是绘声绘色,演技十足。 寄无忧心中抱怨,险些翻出白眼来。 “所以呢,师兄想怎么样?抓我进悔过楼?” 项逐天抚去眼角挤出的泪滴,转而看向了他身侧一直沉默瞪来的另一人:“楚九渊,既然你与寄无忧师徒情深,我也不好难为你们,这样吧,如今出了事总得有个交代,你代替他进悔过楼受罚,如何?” 寄无忧只觉得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清清白白没有罪名,但按理说也是嫌疑最大的那个!你不关我,凭什么要去关阿月?” 项逐天点点头,故作沉思状,说:“不审就关人,也确实不好。这样吧,楚九渊,我问你,今日午时你在哪里?在做何事?” 楚九渊站出一步,无惧道:“我在上青峰崖边练剑。” 项逐天挑眉看他:“可有人能作证?” 他沉默半晌,又摇头道:“我当时心有不安,一人在崖边静心练剑。” “不安?如今你空口无凭,确实很是不安……” 项逐天嘴角轻而快地勾了一下。 寄无忧猜他此时定是得意地快要仰天大笑,气的想要抄袖子干架。 他身子一倾,便被一只手迅速果断地挡住了前进的想法。 “师父,我一时被关不要紧,待到事情水落石出,你再接我出来便好。” 说罢,寄无忧忽然被他抱紧了怀里,还未反应过来,低声暗语的唇便覆到了他的耳尖边上。 “我会想办法出来,如果三日内你等不到我,你……就去问天楼找秦珅吧,他一定会帮你。” 他的胸口没来由的一疼。 不知为何,寄无忧觉得他说出此话时,似乎很是痛苦,仿佛已经受了悔过楼的罪责。 一双手扯开了他们的拥抱,一声号令打断了夜色的沉默。 “来人,把上青峰弟子楚九渊拿下!关入悔过楼,禁足禁言禁食禁酒,不许他出楼半步!” 第一百零七章 (捉虫) 两侧树林瞬间冒出一阵响动,两个青年一黑一白,飞身跃出。 他们一左一右甩出两根缚仙绳,牢牢制住了楚九渊两臂的动作,将他当场押下。 那是负责管理悔过楼的两名弟子,各自穿黑白衣袍,意为善恶分明,黑白两立,专门押送门派中犯下大错的弟子。 很久以前,寄无忧闯祸时也好几次被关去悔过楼,那里真的如传闻中一样,是个被锁链覆满,又闷又无聊,十足折磨人精神的地方。 “慢着。”寄无忧出声阻止,还是不甘心就此退步。 “别管他,先带人走。” 他这个掌门尚不得这些弟子承认,项逐天一声令下,悔过楼的弟子们犹豫对看了一眼,便继续动作,将人押走。 阿月和他分开的时间极少,寄无忧心里当真极不是滋味:“他没有不在场的证明,你就有了?项师兄,你午时又在做些什么?” 阿月当初可是门派里无人不羡的天才剑修,如今就这么被人胡乱审问,当犯人押走,算什么道理? 项逐天微笑不乱:“午时我在静心堂打坐,的确无人能作证,看来师弟这是在怀疑我?” 寄无忧愈发看他不爽:“既然你和他都无人作证,凭什么阿月就得被关?” 项逐天摇摇头,忽然换上一副颇为无奈而委屈的神情,揉着紧锁的眉眼感叹。 “师弟,我当然知道你徒弟并不是犯人,只是我虽然压下了此事,门派中仍有些小弟子知道了风声,一传十,十传百,这件事总要传出去的。我们暂且抓楚九渊回去,只不过是为了给那些知晓此事的弟子一个交代罢了。” 白长卿见他依旧不服,插声道:“师弟,逐天他说的确实有道理,门派为大,个人为小,只能让你徒弟暂时委屈一下了。不过,既然是为了一时安抚人心,何必要搞那些禁言禁食的把戏?我回头跟他们说说,让他们把这些规矩都撤了,不会多对你徒弟不利。” 项逐天在一旁提醒说:“小白,那你得快去赶上他们了,悔过楼关人时,各自施的禁制都不同,如果他们提前布好禁制,日后怕是很难轻易改动。” 白长卿点点头:“那我先去了,你们一定记得叫人过来,早些安葬了这些孩子。” 仙者白袍一甩,踩风上剑,瞬息间,人影便消失在夜空之中。 其他几个小弟子不知何时也退了下去,狭窄阴暗的山路间,只有他们二人沉默对视,耳边死寂一片,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 寄无忧藏于宽袖中的手已经捏住了一张灵符。 一直担任主要战力的阿月不在,如果他们真的要打起来,倚靠他如今的修为……他不会是项逐天的对手。 更何况项逐天暗中修魔多年,体内流着一条魔脉,作为魔修的修为更加深不可测。 寄无忧退了一步,打算抽身:“师兄,这尸堆实在看得人心里难受,我便先行一步告退了。” 项逐天笑意渐深:“的确,这会儿更深露重,师弟定是袖中空荡,心中冰凉吧。” “什么?” 他匆忙摸进袖口,果真空无一物,一滴冷汗瞬间就滑了下来。 ……千里令不见了! 项逐天努努嘴,举起一物:“师弟掉的,莫非是这东西?” 被他捏在手中的铜黄令牌,分明就是那时他离开四海宴,秦珅所交予他的千里令。 被谁偷走都问题不大,除了被项逐天偷走! 但是见到项逐天端详令牌的模样,寄无忧转念一想,又发觉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 这令牌只要撒上一滴血,就能够千里传令,呼唤秦珅。 寄无忧叹了声气,装出一副无奈的模样:“师兄,那是他人的赠物,纯粹图个纪念,对你无用对我有用,于此事更无关系,还是还给我吧。” 他伸出手,缓步走向项逐天,示意他交还令牌。 藏在宽袖下的另一只手寻到一张符纸,沿着薄边轻轻一滑,拇指面上便立刻见了红。 项逐天生性多疑,一点不信他:“这到底是什么法宝?师弟这样不想让我知道,我想,会不会就是此案的罪证呢?” 寄无忧眉梢挑起:“哦?看来师兄确实对此物很是好奇,就连自己丢了东西也不知道。” “丢?” 项逐天神色一紧,立刻去摸自己腰上的小囊袋。 像他这样谨慎多疑的人,面对敌手时,通常只会信一种消息——对自己不利的消息。 项逐天的视线移开才一秒,寄无忧便找准机会,瞬间出手,一滴豆大的血珠飞溅而出,洒在了千里令的平面之上。 千里令上,一阵金白的亮光瞬间浮现。 成功了! 寄无忧眼中一亮,快步而退想要脱身。 “你做什么了!” 项逐天发觉被骗,满脸狰狞,一只许久未修剪过的长甲五指瞬间便掐了过去。 …… …… 另一头。 四海宴外,不远处。 一队马车停在了等候已久的紫云天与秦珅面前,被一些还未返回门派的弟子看见,不由引得一片疑问。 紫云天乐呵呵地跳上马车,一把搂住座位上的青年:“晚尘!你真好,知道我懒得御剑,还为我叫了马车来。” 明明来了三辆马车,紫云天偏偏就不上自己那辆,要与薛晚尘腻歪在一辆上。 “晚尘晚尘,你听我说,四海宴上我还遇到一人,听说是东海那边的修士,竟然有条小龙做灵宠!” 薛晚尘始终一语不发,在他身侧微笑聆听。 车夫听了他们打情骂俏也不奇怪,毕竟紫云天的嘴皮子存在一天,便能将问天楼断袖夫夫的事闹得人尽皆知。 马车才走出几步,在马车中一人独坐,宛若入定的秦珅突然剑眉一抬,冷声道:“停车。” 车夫应声牵住马儿。 紫云天发觉他下了马,也叫车夫暂时停住马儿,从望窗里回看后头:“秦珅,这才刚回来,你又去哪儿?” 他扫了紫云天一眼,淡淡吐出二字。 “救人。” 秦珅将那顶遮蔽面容斗笠戴上又摘下,他的相貌虽有改变,但这眉目仍太过独特,一旦出山,在这仙界极容易被人认出身份来。 他通常选择隐藏身份,方便行动,但这一回,秦珅默默又摘了斗笠。 靠他的身份……也许能轻易将他救出。 即使他恨极了这个身份。 …… 薛晚尘瞥见秦珅踏云而走,叹道:“仙鸣山派恐是出了事,云天,仙姑此行嘱托过我,如果秦珅离开,你便随他去吧,否则那位楚姓的晚辈恐是要遇险的。” 紫云天惊道:“秦珅这么急,是要去救楚九渊?” 薛晚尘沉思落目,摇头否认:“仙姑说,他救谁不重要,你只需把贤王之子救出,其他的,想管也好不想管也罢,都随便你。” 紫云天不悦地嘟起嘴:“晚尘,仙姑派我过去援助秦珅,有没有派人监视我?” 薛晚尘一笑:“自然是派人了,只不过,那人是我而已。” 紫云天眼睛一亮,当即勾住他的脖颈。 “那我晚点再过去,怎么样?秦师兄那么厉害,让他救谁杀谁,不都是手到擒来?” 第一百零八章 眼看着五根尖而长的手指扎过来,寄无忧后腰一沉,才堪堪躲过了这锐利可怖的黑色爪子。 ……等等,为什么是黑色? 寄无忧重新直起身,一手轻轻掸去衣上的灰尘,尽量显得自己从容冷静。 项逐天仍然敏锐地发现了他眼中的动摇,轻蔑一笑,索性挥袍亮出了那只腐败坏死的右手:“怎么,吓到小师弟了?” 伴随着抬手的动作,一股焦糊的臭味隐隐飘来。项逐天握了握右手,那黑色五指便宛如枯木般蜷了起来,腐烂的质感丑陋难看,在月光的纯洁银辉下尤其显眼。 寄无忧厌恶地看向那只手,不自觉问出了心中所想:“唯独这点我不明白,你若是一心求道,不走歪路,照样能混得好好的,为什么想不开,偏偏要去修魔?” “知道那么多,对师弟一个将死之人,也没什么意义吧。” 项逐天愉悦地欣赏着这只黑爪子,口气颇为得意:“我修炼此功前,就听说魔修的把戏中,论威力,魔手属顶尖。如今师弟死到临头,我也不想将好东西藏着掖着,就用它来了结你。” 黑爪死死掐着千里令,一个发狠,那铜黄色的令牌法器竟就炸飞成了碎块。 寄无忧不再多话,反手掷出一枚迷雾符,四下立刻被浓雾笼罩,白蒙一片,辨不清方向。 他自然清楚项逐天不怕这些小把戏,但即使是小把戏也能拖延时间,缠他一会儿。寄无忧纵跃而起,在树林间急速穿行。 那些自诩正派侠士之人总说逃跑可耻,有违他们仙侠的形象。寄无忧现在想起更是要嗤之以鼻,如果人都死了,还谈什么形象? 如果今夜他活不下去,别说什么和李怀恩的承诺,被关在悔过楼中的阿月恐怕也会遭遇项逐天的毒手…… 所以他要逃,也不得不逃。 千里令浮现金光,应当是已经通知到秦珅那儿了,但不论是四海宴还是问天楼,到仙鸣山派的路途都不近,就算是御剑也要飞上好一会儿…… 眼下项逐天故意将这秘密修魔的罪证——魔手亮出,就绝不会再放他活路,所以他至少得先逃跑拖延时间,撑到秦珅找到他才行。 趁着浓雾迷人眼,寄无忧飞身钻入一条小路,才不过几秒便又逃出几百米远。 寄无忧难得一次认真动了灵气,就听耳边风声簌簌,青衫白袍随风卷舞,若是寻常修为的旁人见了,怕是只能看到一道白色残影一下下地掠过山脚。 逃跑终归是一时,不能逃上一整夜,寄无忧逃出上青峰,却又很快碰了壁。 夜半,其他小山上多是弟子的住屋小楼,安全起见都是由结界守护的,他不知道口令,是进不去的。 其实三峰的峰主都是知道口令的,只是寄无忧从不去和他们开小会,口令换过八百轮,他也不会知道其中一个。 眼看项逐天那股暴戾可怕的杀气步步紧逼,寄无忧只能奔到一处岔道口,隐去气息,藏在一棵树后。 这岔道口后端通向三个方向,每个方向的大路上他都故意留了些气息,用来迷惑项逐天的判断。 任凭项逐天再怎么有能耐,也不会猜到他偏偏藏在他身后的这棵树上。 很快,项逐天便追到了岔道口,如他所料,这三条大道成功地迷惑了他的行动,让他猜不到寄无忧究竟去了哪里。 寄无忧藏在夜色笼罩的深绿枝丫间,见他收起黑爪,原地转了转,忽然朝天空望去—— 两柄长剑一落,竟是那押送阿月的两个悔过楼青年又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他们手中两条锁链一条不少,居然押着阿月一起回来了! 项逐天停止了对他的追捕,开始去与这三人沟通起来,寄无忧隔了老远,虽是听不见,还是忍不住探头去看。 却没想到,看着看着,不知聊到了什么话题,项逐天居然拔剑而出,那寒光闪烁的锋刃一转,居然直指着双手被缚,手无寸铁的楚九渊! 寄无忧虽然已有所察觉,动作却不曾犹豫,他掷出一张灵符,符纸在空气中凝缩出一个尖头,硬化成铁,仿若一根银针般打歪了项逐天的剑。 下一秒,能预料到的——那柄被打歪的长剑架上了了寄无忧的脖子。 再看岔道口的空地,三个背影歪歪扭扭,像是碎屑般消失在了夜晚的冷风中。 项逐天幽幽出声:“师弟虽然平日疏于修炼,没想到对逃跑却别有一番心得。” 寄无忧脖子贴在刀刃口,强笑一声:“果然是幻象。” 项逐天饶有兴致,轻轻提剑抹开他脖颈一侧的嫩肉:“知道还上钩,看来师弟是一心寻死?” 大难临头,寄无忧两手一摊,倒显得很从容了。 “万一不是假的呢?我不怕你杀我,只那一个万一。” “倒是师徒情深,只可惜……” 项逐天将利剑一压,寄无忧一吃痛,才发觉自己前一秒的从容坦荡有多愚蠢。他有那么多方法可以活着,怎么会甘愿死在项逐天的手上? 首先得拖延死期,把这个人给缓下来! 寄无忧向后努力一缩:“慢着慢着!师兄,你既然知道我必死在你的剑下,至少让我死个明白吧!” 项逐天抬眸笑了笑。 “你不必明白。” 寄无忧见转移话题不成,立刻又道:“你不是要掌门印吗?我转交给你,还附赠我体内的混元魔珠,如何?” 提到混元魔珠这四个字时,项逐天这才有了反应。 “你体内的混元魔珠,实在是宝物,上好的宝物!只要得此魔珠,别说仙鸣山派,就算是问天楼的人来了,我都能把他们眼珠子抠出来!” 皓月之下,项逐天的唇凑了过来,凤目鹰鼻,笑的愈发阴邪。 “我不怕你知道,毕竟这珠子和掌门印……终归会是我的。” 寄无忧一时哑声无言,刚想再开口,就被一道古怪的动静取代了。 这动静他此前从未听过一次,却又立刻听出了这是什么状况。 那是一只锋利无比的可怖黑爪,用他的五指刺穿血肉,敲打白骨的声响! 脖颈僵硬的惊人,寄无忧垂下眼,才发觉项逐天的魔手覆在自己胸前,五根指头牢牢嵌入了胸膛的血肉中。 第一百零九章 项逐天笑吟吟地凑的更近,将黑色的爪子抠的更深了一些。 “很疼?” 刺入胸膛的剧痛过分清晰,几乎能让他用身体描摹出抠入血肉的手指轮廓,剧痛一波波降临,每袭来一回,都足以将大脑中的神识心魂击的支离破碎。 好疼。 他几乎想要扯破喉咙地叫喊。 奈何项逐天这张笑脸太过欠揍,看得他两眼瞪直,咬咬牙,反倒是笑了出来。 他想说点什么,好让这人别再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刚一启唇开口,喉间便泛上一股腥热,侧头便咳出了一滩鲜血。 好在这爪子似乎没刺破心脏,保住了一丝意识。寄无忧咬牙按住项逐天的露在外头的手臂,想要将它从自己胸口拔出。 然而这只爪子力量大得可怕,他推了半天,居然连半毫都没推开。寄无忧猜测此时项逐天肯定在说些嘲笑他的话,可他耳边嗡嗡直响,两眼所及也愈来愈黑,竟是连话也说不出了。 寄无忧用力眨了眨眼,没能看清眼前的状况,却是模模糊糊,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孩子。 …… 那小孩子穿的破烂,怀里抱着一根大白萝卜,鬼鬼祟祟地扒着门边盯梢着四周的状况。 一个老修突然从小孩身后出现,受惊的小孩立刻护住萝卜,一口咬上了老修的手。 老修身边的弟子想出手打跑这个脏小孩,却被老修拦了下来。 他脱下自己的青衫,披到了小孩单薄瘦小的身子上。 小孩眨着眼看着老修,慢慢地松开了口。 他眼睛天生大大的,里头盈着水光,细细的眉毛却又时刻警惕地皱着,努力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好欺负。 老修蹲下来,慈祥微笑,牵着瘦骨嶙峋的孩子的手,渐渐远去。 …… 人死之前的走马灯,一幕幕化为浮光掠影,从他眼前走过。 寄无忧极力使自己不去看那些画面,看完走马灯,就该到了上路的时候了。 ……他真的,就这么死了? 走马灯中,另一张面孔出现在了他过往的生命中。 关于阿月的记忆渐渐涌了上来。 前世今生,初见的生涩疏远,相处过后的若即若离,还有…… 他发觉自己鼻中忽然酸酸的,同时又涩的人心里发苦。 寄无忧又一次寻回意识,被求生欲所吊起的知觉,让他再一次试图挣开项逐天的控制。 须臾之间,不知发生了什么,钳在他胸膛的力道真就抽离出来。寄无忧两膝脱了力,侧身一倒,却被另一股力道扶住了身子。 寄无忧背后忽然狠狠挨了一掌,被不由分说地渡入一掌强大而炙热的灵气,拍散了他眼前花花绿绿的走马灯,也拉回了他险些破碎飞散的魂魄。 他喃喃着想问这人是谁,却被那人强行制住了声道。 那人在他耳边沉声低语:“别说话,你灵力四散,必须先运功凝气,救回命脉才行。” 寄无忧听出了秦珅的声音,却觉得他有些奇怪,一时半会,才找到了这个奇怪的点。 为什么他的声音,听上去那么慌张? 脑海中缓慢漂浮着这个问题,却始终得不到解答。 待到意识清醒后,疼痛的存在感也随之变强。寄无忧努力抬起眼皮,低头朝胸口看去,才发现那只嵌入他胸膛的魔手居然被生生截断,成了一只钩在他胸中的断肢。 他看着断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腐化,化为黑水染脏了他的袍子。 ……对了,项逐天呢! 他抬头朝前看去,大概是一下子动作过大,眼前又是一片漆黑,晕厥感直往上冲。 一双有力的手揽过他,搂腰抱起,又像是他身上带电似的,快而轻地在古树边放下了他,丝毫不愿多碰一秒。 寄无忧坐在树下,抬眼便看见秦珅的背影,挡在了他与痛苦狰狞的项逐天之间。 他稍稍斜过眼。 自下而上去看,这才发现秦珅居然没有戴斗笠,干净束起的每一根发丝,都硬得丝丝分明,锐若利针。 项逐天双唇微启,像是见到什么不可置信的怪物一般。 “秦珅?为什么秦珅会……” 秦珅狠厉扫过一记眼刀,低沉放出两字:“退下。” 当今仙界,论地位,论名声,秦珅都是他们远远触及不到的人物。 他是人间笔墨所描绘的仙,三界口口相传的神话传说,与他直接有过接触的修士,多是早已坐化,驾鹤西去了。 项逐天狼狈藏起断手的伤口,却还是不甘后退。 “我们门派的内务事,居然兴师动众,需要你们问天楼的人出手?” 秦珅昂首俯视,眼光如狼,像是在审视一把微不足道的尘土。 “和问天楼无关,这是我的私事。” 似乎是被秦珅轻蔑的态度激到了要害,项逐天怒气上涌:“秦珅,你厉害归厉害,但我若是执意要战,你要保护的这个人,恐怕是会被活活耗死在这里的。” “……退下。”秦珅阖过眼,轻哼一声,“问天楼十君子决不食言,我答应你,至少这一次,我不会将魔手一事与你的弟子们说出。” 项逐天喉中滚动,泄出些许怪声。 半晌,还是悻悻转身,为他让了道。 寄无忧静静盯着项逐天退步,离开,才终于放下了心。 “你……” 话说到一半,他两眼所及的景色骤然变化,双颊冷风呼啸吹过,冻得他难以睁开双眼。 漫长的几秒过后,有什么粗糙微热的触感覆到了他的眼皮上。 “已经到了。” 他应声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躺在上青峰的小屋里。 “你是不是到的有点晚?” 寄无忧颇为疲惫地笑了一声。 胸口的伤痛似乎渐渐远去,但眼皮却重的像是压了千斤顶,他忍不住合了眼,缩起身子取暖,想要休息片刻。 闭上眼不过两秒,他胸口处的伤口便被人故意掐了一下,疼得他一个激灵,含着泪张开了眼。 “别睡,你想死吗!” 秦珅干脆扶起他的身子,向伤口中渡入灵气, “你脏器受损,灵脉阻断,我也只能替你输些灵气,你得学着自己修复。” 寄无忧坐正身子,尽可能地集中精力,修复胸口这五个血淋淋的伤洞。 强大的灵气瞬间注入灵脉之中,寄无忧额上落汗,极力试着聚拢灵气,占为己用。热量一股股攀上小腹,但五脏六腑各自都受伤严重,灵气非但难以吸收,还在灵脉中四处乱窜,扰得他气息愈发混乱起来。 秦珅察觉到这样行不通,立刻停下动作,将乱跑的灵气又引了出来。 身后的人似乎迟疑了片刻,才传来淡而轻的二字。 “脱了。” “嗯。” 寄无忧点点头,他体内脏器被这股混乱气息撞得疼痛万分,凭一人之力无法化解,只能倚靠秦珅帮助了。 他解开上衣,任由布料落在自己腰际。 宽大的衣袍一褪即落,青年单薄的身材看上去更加纤瘦。窗外银辉落在他背后,像是往雪上又铺了层霜。 沾了些许血丝的黑发披散其后,寄无忧反手将它们撩开,将失去血色的后背完全露了出来。 身后之人忽然动作一滞,止了气息。 难道他背上这些血窟窿又有什么问题了? “要我转过去吗?” 寄无忧侧过头,想往回看,却被秦珅给按了回去。 “……不必,我现在替你运气,你别再回头。” 秦珅说话时,似乎正极力压着什么心思。 他一掌拍开自己的杂念,朝血洞中渡入一丝柔和的灵气,助他修复脏器与皮肉。 “你身边那个小孩呢,为什么不来护你?” 灵脉重新运转,寄无忧稍稍好受了一些,垂眸回答:“阿月……代替我,被关去仙鸣峰的悔过楼了。” 他听到秦珅似乎发出一声轻哼,急忙解释说:“阿月没想到项逐天会对我下杀手,而且,他是代替我进去的。” “何必要向我解释?” 秦珅目光渐深,在指尖凝了一面灵气,一次次地推入血洞之中。 寄无忧无奈讪笑。 因为做了他的徒弟,阿月早已为他得罪了不少人,他也不希望更多的人误会他了。 秦珅似乎是误以为他还在在意项逐天的谋杀,低沉道:“你师兄修魔之事已经确凿,不必再多想,待你伤好之后找到证据,自然能让你坐好这峰主的位置。” 秦珅尚且不知道李怀恩与他的约定,会这样想也是自然。 寄无忧精神好了不少,也对秦珅的话来了兴趣:“你觉得我真的想做掌门?” 秦珅忽然停下动作,从他背后抽离了手。 “……你若是不想,与我一起来问天楼如何?” 寄无忧本想打趣说些什么,但察觉到静室中的气息微妙,才发现秦珅并不是一时说笑。 ……和他去问天楼? 寄无忧目光少许一滞,淡笑着问:“你们问天楼居然有意招我这样一个闲人,莫非这也是不觉晓的指示?” “只是我的私事。” 他肩上忽然贴来一阵微凉的触感,引得身子一颤。那触感很快抽开,并未多留,却是从他耳侧抽走了一丝乌发,捻在手里,轻轻摩拭。 秦珅握着他的发丝,却忽然回想起少年时,第一次握到真剑的触感。 那时他才不到十岁,握着柄从路边捡来的破烂铁剑,便乐得心花怒放。仅仅是将它拿在手里,便以为自己能呼风唤雨,战无不胜。 斗转星移,千年之后,这只手早已杀过无数敌人,取过无数性命,没有一柄宝剑不向他俯首称臣,由他掌控。 但这一缕发丝落在手里,秦珅却再一次回忆起了那份生涩的喜悦。 他眸中多了份柔软。 “我……” 话未出口,秦珅手中的发丝忽然向上滑去,离开。 寄无忧重新披上青衫白袍,不顾他们已被鲜血染的通红脏污。 “伤好的差不多了,多谢你,之后的,我……我自己休息一会儿便好。” 背后的空气静静地,无声了片刻。 “嗯。” 依旧是他低沉的嗓音。 再次转过身时,身后的气息微凉,静室空旷,早已不见了片刻以前的那抹人影。 寄无忧不知该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 伸手撩发的那一下,就算再如何迟钝,也能领会秦珅的意思了。 他说不清那究竟是怎样的差别,但阿月靠近他,触碰他,亦或是亲吻他时……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对秦珅,他不曾想过,也无法回应。 既然无法回应,干脆便不要去给予希望,拒绝的果断,对他们都好。 静室声寂,四下无风,却凭空吹起一张尚未写过文字的符纸。 飘飞,坠落。 一切重归宁静。 第一百一十章 寄无忧面对着墙,又稍稍等了会儿,确认秦珅的气息完全消失后才松懈下来。 但他刚松了口气,心里却对秦珅有些抱歉。虽说他对秦珅也只是个寻常酒友,对他的性格也并没有摸透,可寄无忧清楚,秦珅绝不是那种被拒绝一次还会死缠烂打的个性。 可是他没想到,秦珅真的会对他这样一个人感兴趣。 还是在那档子事方面。 都说秦珅无欲无求,只有渡劫雷云能让他魂牵梦绕。即便是今天,仙界仍有许多女修迷恋秦珅,即使他仅仅只留下过几幅画像,和许多或真或假的传说。 寄无忧左思右想,都想不出自己何德何能,居然能吸引一颗被刀锋磨平的心。 思索半晌依旧不得其解,反倒是喉里那些稠血的腥苦味重新泛上,越来越浓。 那只魔手融出的黑水似乎是带毒的,寄无忧无心再考虑他事,急忙调整气息,静坐榻上,运气入体。 方才秦珅为他修复了伤口,但落在伤口中的毒液还需他自行逼出。 虽然还是很在意秦珅……的理由,但是当下小命要紧,后半夜寄无忧一刻不敢休息,褪了衣衫,渐渐从后背逼出的黑水如小虫般扭曲狰狞。 一夜过后,终于重稳灵脉,再聚神识,彻底稳住了性命。 寄无忧清洗过身子,出屋一看,天方才刚亮。晨露点点尚未消散,乘在草尖一端,摇摇欲坠,十分可爱。 难得一人待在上青峰,恍惚间,还以为这一切都是场幻梦。 幻梦中,他依旧是那个世人皆嫌的上青峰峰主,一个只会喝酒寻欢的浪荡子。 他摇摇头,迫使自己离开那种回忆的氛围。 无趣的旧梦早已消失,自从那一天醉倒在山下小溪,被阿月捡起后,他便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而他乐意至极。 寄无忧刚想动作,几声稚嫩的童音却将他叫住。 侧过身,几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踩着布鞋,哼哧哼哧地跑到他跟前。 “峰主!峰主大人!” 这些小孩原本顽劣难教,被另外两峰赶到上青峰后,主动留在了寄无忧的庇护之下,如今也算是由他教导的弟子们了。 寄无忧扫了眼这三四个孩子:“碰上鬼了?怎么急成这幅样子。” “刚!刚刚有位前辈,说有事相告,让峰主日落时在屋中等他!” 秦珅有事找他? 寄无忧想起他昨天的黯然离开,默默点了点头。 ……应该是正事,应该。 眼前几个小孩互相看看,又戳了戳手指,努嘴别扭道:“那位前辈长得特别,特别像书里的一位大人物……” 见他们扭扭捏捏的样子,寄无忧笑着摆摆手,转身道:“他就是那位大人物。” 为了节省时间,他果断无视了身后小孩们的一片惊叫声,动身出发。 沿着山路缓缓走下,原本出现在他山脚下的五具尸体已然消失,但死亡的痕迹却依旧清晰。 留有污浊红痕的石阶,残存着干涸血块的土壤,依旧隐隐约约的,散不去的臭味。 这么快就收拾好了,看来项逐天同样不想将此事闹大。 心中胜算大了一成,寄无忧更快地向仙鸣峰赶去。 *** *** 仙鸣山派。 主峰,仙鸣峰。 午时已过,天朗气清,风和日丽,空气中却没来由地添了分死寂与沉闷。 后山的树荫小道中,落叶落花飞散两旁,色彩参差美丽。两个青年不慌不忙地走在其中,颇有一副君子闲庭信步的自在模样。 寄无忧此行是为了去悔过楼探望阿月的情况,只不过有了昨天的教训,担心自己有去无回,才把白长卿也叫来了。 如果他消失,至少能有人作证他曾经来过这里。 白长卿一边感叹美景可爱,一边又不禁说教道:“师弟,要我说,仙鸣峰从来不曾出过事,师兄弟间和睦安宁,你一人来足矣,何必要叫上我多此一举?” 就如昨晚,过去,从前一直以来的一样,即使前掌门坐化前亲自嘱咐白长卿小心项逐天,他依旧还是这副天真样子。 就算把昨天项逐天与他的争执告诉白长卿,他这位和平至上的师兄也一定会为项逐天想出什么正当理由来搪塞——他有预感。 于是寄无忧只是轻快一笑,随便编了个理由应付他。 “师兄,其实我让你护送只是个借口,我们两人走走逛逛,不也正好增进一下兄弟情谊吗?” 白长卿一愣,笑开的脸上满是喜色,欣慰道:“原来如此,我倒确实难得和师弟一同出来走走。” 他们沿着后山偏僻小路又走了一段,终于在一处四层塔楼前停下脚步。 乍一看,塔楼与问天楼的建筑风格很像,都是尖顶长身,只不过给人的感觉却大相径庭。 问天楼恢弘,大气,高耸入云,一看便给人清高,触不可及的印象。 可悔过楼不然。 眼前的尖顶塔楼颜色暗沉,灰黑压抑,而门匾上大大刻着的‘悔过’二字更是笔法冷峻,寒意逼人。 寄无忧微眯双眼,倒吸一口凉气。 他不喜欢这里。 这儿死气沉沉,不像是教人悔过自新,倒是像个关押囚犯的牢笼,而阿月……就被关在这里。 一番商量,白长卿决定在楼外等候,由他单独进楼探望。 但守楼的小童得了令,自然是不肯放寄无忧进去的,好在有白长卿替他好言相劝,加上一袋不多不少,正好够收买人心的银两,守楼小童这才半推半就地放了人,领着他进去了。 小童将他领至塔楼楼顶的唯一一扇门前,便抱着钱袋子跑了。 对他来说反倒正好。 寄无忧立刻推门走入,便被扑面而来的尘灰吓了一跳,他急忙眯着眼掩住口鼻,拿了张风灵符驱散浓尘,这才勉强看得清屋内的状况。 这屋里密不透风,阴暗无窗,关上门便是一间密室。隔着老屋长年累月积压的层层厚灰,屋中央隐隐约约显现出一个正襟端坐的轮廓。 寄无忧并没有径直走向他,而是先一步开窗通风,给这屋子散散气。 “阿月,你倒是不嫌闷,能在这儿呆一整天。” “师父?” 灰尘渐散的室内,伴着少年一声沙哑的试探,一阵锁链碰撞的金属音也随之响起。 ……锁链? 寄无忧皱眉看过去,浓尘已去,屋中央的楚九渊维持着运气打坐的姿势,适应了黑暗的双眼勉强睁开,似乎还不能立刻直视屋内的阳光。 最为突兀的,则是由四面八方伸来,牢牢缠绕在他双手的——八条散发着古怪气息的金属锁链。 楚九渊注意到他的视线,淡淡解释说:“四条缚灵脉,四条捆血脉,项峰主不知为何知道了我的身份,还想的很周全。” 寄无忧意会点头:“他也修魔,感受的到你的气息。” 楚九渊将沉默作为回应。 他的气息略显紊乱,同时被禁锢了两份力量,任谁都无法在这种情况下状态良好。 寄无忧凑近蹲下来,抚弄着他的侧脸,试着带去一点安慰:“很难受?” “还好。”楚九渊刚说完,忽然又改口道:“其实……挺难受的。” 寄无忧敏锐道:“哪里难受?果然是这锁链捆太狠了吧。” 走上前细看才觉得恐怖,这八条冰冷巨大的锁链居然都捆在了两只手腕上,红痕都快勒紫了,肯定疼的厉害,能不难受吗! “有办法解决,但……算了,没关系,不要紧的。” 楚九渊委屈地垂下眸,说得十分为难。 寄无忧哪里见得他这样子受苦,立刻放出豪言:“你尽管说,大不了我去一把火烧了项逐天的屋子,逼他帮你把链子卸了!” 楚九渊低下头,眼神一暗:“那……” 寄无忧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其实烧屋子只是他乱说的……真要去烧项逐天的屋子,可能还是…… 好在楚九渊并没将他的大话放在心上,反而微笑相迎,一脸灿烂,一点不像个被关了一整夜密室的人。 眼前微笑的少年慢悠悠地开了口。 “那……师父亲我一口,就好了。” 寄无忧愣了愣,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红着脸向后退了一步。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想着这种事! 寄无忧强笑着指了指身后。 “阿月啊……这屋外就是守门的小童,看的很严,你说要是被他看到了……” 楚九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屋门确实大开着。 然而,一阵阴风忽地刮过,寄无忧心中刚想大喊不妙,便看到屋门随着那阵风顺势合上,关了个严严实实。 风,还是从寄无忧自己开的窗里吹过来…… 典型的自掘坟墓。 再转过头时,楚九渊的笑容似乎在说:‘还有什么问题吗?’ 寄无忧红着脸移开视线,不知从哪里下嘴。 就算做过多少回,也几乎都是阿月主动来亲他,他一味接受迎合,很少主动去…… 楚九渊见他的表情在几秒钟内千变万化,忽然微笑着问:“秦珅来过了?” 寄无忧脑中还有些混乱:“啊,嗯,昨晚来的……” “变心了?” 寄无忧顿了顿,立刻回望过去,与楚九渊毫不犹豫地对视起来。 “没有。” 少年温和地淡笑:“我知道没有。” 见身前人迟迟无声,楚九渊看上去似乎并不在意。 “没事,我方才只是开玩笑的,师父先去……” 寄无忧抿抿唇,飞快地扑上前,冲他嘴上啄了一口。 楚九渊带着嘴角的红印,稍有些愣住。 还亲歪了,他到底是多紧张…… 寄无忧移开视线,试图藏起脸上的微红:“我,我先走了,还要想办法把你救出来……” 说罢,他转身离开,明明被囚禁的人是阿月,他却更像是要逃跑的人。 身后似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落荒而逃。 *** *** 和问出“为什么你脸那么红”的白长卿打闹了片刻,寄无忧总算心情轻松多了。 如此紧张的时刻,门派中不止是他有麻烦,更是人人自危。而他……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里说笑打闹,也确实算是一个奇掌门了。 但是一半打闹一半试探的过程中,寄无忧也隐隐确认一点——白长卿对于门派的喜爱,果真并非虚情假意。 这位与他颇有‘孽缘’的白师兄能为了门派的安危杀死前世的他,也能为了门派的安危奉献自己的一切。 寄无忧的直觉是这样告诉他的。 时候差不多了,白长卿似乎怕他不安心,将他送回上青峰后才离开。 登上山峰的那一刻,恰好是日落时,和秦珅的约定还不算迟。 秦珅坐在屋外的圆底石凳上,坐姿不痞却凶,夕阳的红黄光亮将他修长的身体分为明暗两界,让他看上去比平时还要严肃几分。 昨夜那份触碰发丝的温柔好像不复存在一般。 果然,是要说正事。 秦珅听到他的脚步声,头也不转,冷声开口:“我有事跟你说。” “我知道。” 他点头。 秦珅深色的眼角如剑,继续道:“早些时候,我去了仙鸣峰一趟。” 寄无忧坐在桌边的另一个石凳上,默默听他叙述。 “每一个门派都有弟子名册,若是有谁离开门派,或是遭遇不幸,都会在弟子名册上写明。”秦珅淡淡阖上眼,“昨日死在你山下的那五个弟子的身份,我都已查过。” 寄无忧本想耐心听,还是忍不住插嘴:“项逐天可有在上面露了马脚?” 秦珅并不在意他的打断,缓缓解释说:“他准备的很周全,并无破绽,只不过,我发现了别的点。” 说到这儿,秦珅刻意一停,寄无忧知道他是在顾及自己的心情。接下来秦珅要说的话,难道和他有关? 寄无忧做好准备,坚定地冲秦珅点点头:“你说吧,我没事。” 秦珅侧过头,锐利的眸光瞬间袭来,锋芒虽然可怖,但寄无忧能感觉到这份锋芒对他的保护。 寄无忧转过头,并不与他继续对视。 但秦珅沉默的视线依旧毫无掩饰地投在他身上。 半晌后,他听到那头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小心白长卿。”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小心白长卿? 寄无忧稍稍一愣,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白长卿在他身边说笑打趣的模样,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居然是他需要刻意提防的危险人物。 但是不得不承认,白长卿的确存在着危险的可能性。 前世白长卿受项逐天蛊惑,指向他的第一剑,就轻而易举地划开了他的胸膛,脏器…… 寄无忧倒抽了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秦珅,也许他是希望秦珅改口否认,或是说出别的什么人的名字。 但秦珅依旧端坐,气场严肃,绝不像是随口说说。 寄无忧闭上眼,渐渐冷静下来:“……我能问问理由吗?” 秦珅知道他心里做好了准备,接着说:“我查完那五人的身份后,恰好在路上遇到了他。” 寄无忧点了点头,认真听了下去。 今日他去万剑峰邀请白长卿时,听闻他午时以前都在仙鸣峰办事,看来那时他是和秦珅在一起了。 秦珅沉稳道:“当时我想试探他是否与项逐天同流合污,便委托他再次替我寻找弟子名册,骗他说其中可能有项逐天的罪证。” 说至此,秦珅不禁冷哼一声。 “于是他带我绕去了其他无关的小书楼里,还假惺惺地寻了半天,说那名册年代久远,可能是丢了。” 但是白长卿并不知道——秦珅之前已经读过那本名册了。 寄无忧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他与项逐天是同伙,对我的亲近也只是欺骗?” 秦珅眯起眼,语气又冷了一分:“也并非如此,他对我并无杀气,我感觉得到。但恐怕,你师兄心里清楚你被项逐天陷害,只不过因为某些原因,不愿意为你作证。” 包庇项逐天,确实可能。 他活了两世,早就注意到白长卿与项逐天交情颇深。毕竟这两人不仅是同辈,还是曾经在百年前的门派内斗中即便身处不同势力,也一同出生入死的挚友。 “你打算怎么办?”秦珅注意到他的沉默,直言提醒,“如果他也与你为敌,你的处境会很糟糕。” 寄无忧望着渐渐暗下的天际,沉思片刻,终于有了答案。 “我要亲自确认一次。” 他倒要看看,门派的安危和项逐天,他的这位白师兄到底要选择哪一边。 秦珅投来明显带着疑问的视线,不等他问出‘怎么确认’,寄无忧便忽然转身,朝着树林间一处阴影喊道:“听够了?听够了就出来干活了。” 阴影中树林摇曳,颤动的树枝上哗啦啦掉下几团圆滚滚的黑影。 黑影小团们刚掉到地上,便麻溜地跑到了寄无忧身前,毕恭毕敬地喊道:“峰,峰主有什么吩咐!” 皎洁月光的照耀下,小弟子们显得格外紧张,身板也站的格外直,眼神则都是整齐地往外瞄着……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一切的秦珅。 “一群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子。”寄无忧越看越好笑,但也没忘了正事,“你们现在谁有空?去帮我把万剑峰的白峰主叫来,就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找他商量。” 小手们立刻哗哗哗地都举了起来。 “我去!我跑得快!让我去吧!” “不不不,还是我去吧!我比你快!” “秦仙长,能不能和你……” 秦珅只是迟疑了片刻,就被小孩子们里三层外三层给围了起来,他很久未出过问天楼,即使出楼下山也都是斗笠遮面,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被人这样簇拥过了。 寄无忧好不容易揪出两个活跃分子,让他们快去请人,少在这儿闹腾,场面才终于缓和下来。虽然秦珅周围仍然站着一圈孩子,但至少没刚刚那么混乱了。 寄无忧怕他为难,解围说:“秦珅,你若是累了,就去屋里歇一会儿吧。” “不必。” 意料之外,秦珅拒绝了他,留在了这些孩子的身边。 弟子们立刻喜笑颜开,个个带着一副大获全胜的笑脸,坐在秦珅四周,围成了一个小圈子。 “仙长,你说那炼气入体,有没有什么窍门……” “去去去,那么简单的问题也要问!仙长,这书上说你出生时天降彩云,是真的吗?” 小弟子们叽叽喳喳嚷个不停,满嘴跑出来的都是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谣言怪闻,寄无忧一个爱闹的都不禁嫌吵,借口走远。 秦珅似乎并没有要跟上他的意思,只是留在原地,时不时开开金口,回应他们两句,几乎就要让这些小弟子们感激涕零。 这样的和平与清闲仅仅维持了半个时辰。 寄无忧绕回峰上时,背后幽静黑暗的山谷倏然吹来一阵阴风,吹得他心里生寒,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秦珅周遭的气场因此一冷,扬起手走至弟子们身前,示意他们退下。 “仙长,我们……” 秦珅语气平的像一条直线:“你们都回自己的屋中,今夜时刻要有人守着门,不论谁经过都不要开。” 小弟子们霎时脸色一白,老老实实地退回到后山的小屋中去了。 寄无忧走过来,看向落荒而逃的小弟子们,佯作轻松道:“白长卿不会害他们的。” “万一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呢?” 他耸耸肩,并不否认这个可能性。 小弟子们离开后,不出半晌,白长卿终于御剑而来,降在了峰顶的小屋边上。 白长卿与二人碰面时已是傍晚,他微笑的眼神中多了分歉意:“师弟,方才有些事耽搁了,这才来晚了。” 秦珅依旧坐在石凳上,沉默地抿着杯中的酒水。 方才寄无忧嘱咐他静观其变,偶尔配合着应付几句便足矣。 寄无忧带着一脸灿烂假笑迎接他的师兄,故弄玄虚道:“不要紧,现在夜深人静,才适合我们讨论这些重要的大事。” 白长卿愣了愣,稍有些局促地点头:“啊,对……师弟,所以你说的大事到底是……” 寄无忧先是向前走了几步,静静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我找到了项师兄修魔害人的确凿证据。” “啊,你找到了逐天修魔害人的……”白长卿脖颈僵硬地点了点,忽然浑身一怔,匆忙追上了他,“证据?!师弟,你不要说胡话了!” “那,也给师兄看看吧。” 寄无忧从宽袖中取出一枚小珠递了过去,动作语气都装得颇为神秘。 他平静的假笑似乎刺痛了白长卿的某处神经,眼前的人立刻夺下小珠,抢过去仔细察看。 “这个珠子……怎么了?” 白长卿似乎并不能参透这枚小珠的奇妙之处。 寄无忧故意领着白长卿走到悬崖边,压低声音,故作谨慎地说:“师兄,这枚小珠是从项师兄的屋子中翻出的,暗藏魔气,极为危险,我与你似乎都看不出其中玄妙,只有像秦珅那般修为的才可感应到这枚小珠的邪恶。” 这处悬崖离小屋不远,也正是前世寄无忧摔下的那一处悬崖。 崖口阴风大作,冰冷的月光更是将白长卿的脸色衬得极为难堪。 他紧紧捏着小珠,目光复杂:“从逐天的屋子里……” “正是。”寄无忧故意走远几步,假装没有在看白长卿的动作,实则暗中仔细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如此一番,证据确凿,明日师兄便与我……” “啊。” 他话未说完,就听白长卿那儿忽然传来一声低吟,寄无忧早有准备,迅速看去,一弯白色的弧线正从白长卿的手中滑下,直直坠入悬崖中去。 白长卿极其僵硬不自然地向他道歉:“师弟,不好意思,这,我……实在太激动了,手里滑,一不小心就脱手……” 寄无忧装饰在脸上的假笑渐渐地消失了。 沉默的空气在二人之间渐渐凝固。 真想不到。 “不要紧,那不过是一枚普通的小珠子而已,是吧,秦珅?” “什么,你在说什……” 白长卿额上霎时掉下一滴冷汗,连他自己都很惊讶,那个寄无忧……居然能说出如此让他寒毛直立的话来。 不知何时站在白长卿身后的秦珅朝悬崖淡淡瞥了一眼,就知道这里发生了何事。 秦珅毫不意外地发表感想:“我说过他有问题。” 白长卿的视线前前后后在他们二人之间打转,不知不觉已自乱阵脚:“问题?你们合伙一起来骗我?” 有修为极高的秦珅做后盾,寄无忧毫不退缩,直言道:“师兄,先不管谁骗你的问题,你倒是先解释一下你自己的问题吧。” 白长卿无奈叹了一声,一身白衣伴着漫天银辉,将他修长的身材衬得极为消瘦,孤单。 他干干地笑了一声,无力地问:“我有什么问题?” “你对项逐天的秘密知道多少?为何要替他销毁罪证?” 长久的沉默中,白衣修士垂下眸子,淡色的唇部开开合合。 “……我只知道他修魔一事,仅此而已。” 白长卿抬起眼眸,用坚定的直视吹散了寄无忧心中的将信将疑。 显然,白长卿不是那一类善于说谎的人,就如刚才他所表现的那样——即使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谎,都会使他显得极为僵硬古怪。 “虽然,虽然逐天修魔,你们也不用太在意,他可能只是为了实力,毕竟他一直……对那些事很执着。” 白长卿神色渐渐痛苦起来,仿佛在将这些话说给自己听。 “我们自小认识,是一同经历过贫穷困苦的兄弟,真的,他本性绝不坏。” 本性不坏? 包括他在内,前世因项逐天而冤死的所有那些人……又算什么? 他记得那时,凡人君自心被项逐天设计而死后,仙界凡界大大小小纷争不少,因此引发的麻烦更是难以计数。 “可是那五具尸体又该怎么解释?他们五人都是你万剑峰实力不俗的小弟子,被那样开肠破肚,你却还要包庇犯人?” 寄无忧下决心要让白长卿做出一个选择,与他们站在一边,或是支持项逐天的恶行。 如他所料,白长卿立刻露出了十分为难的神情。 寄无忧耐心地等待他回答。 他并不是真要优柔寡断的白长卿落入这种骑虎难下的境地,可若是藕断丝连,两边都牵扯不清,对他更加不利。 不过说起来……耳边,怎么忽然凉飕飕的? 寄无忧刚要转头去看,眼前便骤然袭来一卷暗青,惊得他大退一步,一下子想要抽出灵符护身。 再一看,那暗青色的旋风原来是秦珅忽然挥来的袖袍,宽大的袖袍转过一圈,轻盈地接下了射向寄无忧的那杆利箭。 但如果说可以松一口气的话,还为时过早—— “不必这样逼他吧?小白也太可怜了。” 一句轻飘飘的话顺着悬崖边的阴风一同吹来,寄无忧的神经也随之绷紧,不敢松懈一刻。 三人同时望去。 声音的来源是一处阴冷不起眼的石缝,极度阴暗潮湿的氛围,让人不禁怀疑阳光是否真的曾造访过这里。 石缝不高不矮,恰巧与项逐天身长相仿,他缓步从中走出,妖冶的笑容浮现于银辉之下,不寒而栗。 寄无忧退了一步,嘴上却不甘示弱,讥讽道:“项师兄不愧神通广大,真是无处不在,无缝不钻。” 秦珅都在场,他有什么好慌的?况且,项逐天他那儿仅有一人罢了…… 寄无忧心中的话语戛然而止。 在项逐天的身后,又突然冒出了两个青年弟子,手执锁链,模样严肃。 ……是当初抓走阿月的那两个悔过楼弟子。 项逐天满意地看了看这两个青年弟子,微笑看向寄无忧:“师弟,这样乱用成语可不好。” 寄无忧这才少许有些紧张。 悔过楼来抓人,向来都是目标明确,且永远不会网开一面。 事实上,每个门派都有一个类似悔过楼的组织,负责处理那些犯下大错的弟子,而为了公平起见,悔过楼中负责抓人的弟子向来都是从别的门派借来的人,以免门派内部出现自己人互相包庇的现象。 南派借北派,北派借东派,东派再借人给西派……如果悔过楼弟子发现自己身处的门派有放走罪人的不公正行为,就会禀报给其他门派,再由他们派人出面调停。 然而之前他们抓阿月时就缺乏证据,实际上也属于不公正行为的一种。 寄无忧也因此猜测,这两人很可能已经被项逐天收买了。 项逐天笑得轻松自在,又挑衅地抬了抬眉:“别那种眼神看着师兄嘛,我这次来,是想告诉小白和师弟一件好事的。” “什么事?” 他看见白长卿脸色稍显放松,但对于寄无忧而言,项逐天口中的‘好事’,对他来说只有相反的意义。 “山下那起血案的犯人已经找到了。” 项逐天故作沉痛,缓缓亮出一物——一张沾满血污,破旧不堪的灵符残片。 “师弟,你作为凡界名声大噪的‘奇门符王’,想必一定认识这东西吧?” 一旁的白长卿瞬间紧张起来:“什么,逐天你……” 寄无忧拦下冲动的白长卿,否认说:“不认识。” 项逐天呵呵一笑,接着道:“可我怎么听说,这是师弟独创,天下独你一人有的灵符呢?” 寄无忧丝毫不觉得慌张,和气道:“项师兄,这符纸当然可能由别人拿着了,我不在峰上的这段时间,听说有个叫‘香姑娘’的怪人,一口气把那些符纸从上青峰的弟子那儿全买了。” 寄无忧以为他会有所退却,不料项逐天却像是早知道他要说这些话,一点儿不觉得紧张,反问道:“哦?那上青峰的聪明弟子们……是不是还做了一本账本?” 什么?! 寄无忧心中渐渐升起更多不妙的预感。 项逐天故作浮夸地向身边两位悔过楼的弟子说:“听说师弟将账本交予了弟子楚九渊,我们不妨一同去找找看?” “……不必麻烦了。” 寄无忧攥紧的拳头深深陷入皮肉中去。 “你,已经把账本毁了吧?” “师弟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呢。” 如鬼魅般妖冶扭曲的面孔上,笑意不减反深。 第一百一十二章 (捉虫) 语毕,两道人影从项逐天左右两侧闪出,他们手中各自所拖着的两捆铁链宛若两条铁蟒,在月光下映出可怖的寒光。 “逐天,这……” 面对这明显不公正的判决,白长卿的视线摇摆不定,不知要倾向于哪边才好。 转瞬之间,附着强大灵气的铁链已然袭来,在幽暗的夜色中划出两道银色尾影,竟是有一丝诡异的美感。 只是性命堪忧的紧要关头,寄无忧恐怕无心欣赏‘美景’。 好在项逐天尚未出手,而区区两个悔过楼弟子,他还是足以应付的。 寄无忧从容掷出两张木灵符,脚下的悬崖石地便瞬间冒出了无数细长有力的藤蔓。 这些藤蔓很快钻入铁链的缝隙之中,寄无忧调整角度,稍稍使出巧力,便用藤蔓群牵制住了铁链的前进。 两个悔过楼弟子面面相觑,不甘心,又去扯了扯铁链,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法器被藤蔓缠绕成一团乱麻,还攀附着它们野蛮生长起来。 “还不放手?!这可是千年级的法器,你小子赔不起的!” 寄无忧好笑地在铁链‘尸体’上又踩了一脚。 “我不放手要赔钱,可我要是放手了,赔的就是命了。” 还不等他多得意两秒,一股奇异的香气又叫寄无忧瞬间绷紧神经,大退一步,静观其变。 ……花香?洛神花香? 就好像是为了应和他的猜想一样,绿色的藤蔓之间,又长出无数更细小细长的花枝,红色的诡异花苞取代了绿叶的地位,成为画面的主宰。 项逐天轻而慢地拍了拍手,露出一副破有深意的微笑。 寄无忧直觉不妙,刚想要更加远离这些藤蔓与花朵,它们之间就刺出数道快若闪光的白锋。 每一道白锋的角度都锐利的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它们都是冲着寄无忧这一个目标来的。 隐藏在洛神花中的白锋突袭并没有见效,只因为寄无忧身前突然出现的一对法器,将白锋的威力轻而易举地阻挡在外。 兵刃相接时,他看见一根尖细的银色弯钩,和一把……美丽而做工精致的巨大骨扇。 “紫云天?” 寄无忧不禁喊出了声。 紫云天似乎一直在等着被认出,寄无忧话音刚落,他便发出一阵小声的偷笑,从巨大骨扇的背面探出一个头来。 “猜~对~了~” 秦珅盯了眼一脸悠哉自在的紫云天,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紫云金光扇轻轻一挥,再次扇开白锋无数。 “怎么我一来,就看你们打打闹闹的,真是粗野!” “紫云天。” 秦珅丝毫不带感情地出声打断他。 紫云天一听到他的声音,肩膀都不禁抖三抖。 “秦珅,啊不,秦师兄……我在我在,你找我什么事?” “你来晚了。” 秦珅话语间语气平常,显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闹心事。 “仙姑委托你援助我,你却迟了一天一夜。” 这一天一夜他都没干正事,一直和情郎腻歪在一起,心虚的紫云天瞬间软下了语气。 “这,这也是没办法的嘛……” 碰上秦珅这样事事都毫不留情,如实上报的师兄,任谁都不能安心偷懒…… 项逐天似是不忍被他们冷落,再次轻飘飘地开了口:“师弟这小小一座山头,居然能请来各路英雄好汉,倒也真是热闹得很。不过,先不管这些闲杂人等,既然你手头没有账本,悔过楼依旧能有理由抓你。” 又来了。 就这么想捆他?门都没有! 寄无忧一手藏于袖中,随时准备抽出灵符与之一战。 紧张的空气中,紫云天亮着眼瞬间冒出,插话道:“账本,什么账本?” 寄无忧刚想去用灵符封他多话的嘴,却见紫云天兴致勃勃地从袖口中捣鼓起来,一连朝地上扔出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最后,才抛出了…… 一本寄无忧十分眼熟的……黄皮账本。 寄无忧瞬间眼睛亮起,再定睛一看,那本账本表面布满裂痕,显然是被人撕碎过一次,再用仙术粘合在一起的。 紫云天笑呵呵地拎着账本,一副急需夸奖的邀功模样。 “你们说的账本……不会是这个吧?” 第一百一十三章 崖边,弯月如钩,银辉胜雪。 包括寄无忧在内的六人,不知不觉已站成两队,以一道黑暗的深沟为界,相互对峙。 原本以为要遭遇逆风,没想到紫云天的意外出现不仅为他们这里增添了人手,甚至还用一本账本重新扭转了局势。 寄无忧余光瞥见项逐天近乎扭曲的脸色,更多了一分胜算。 看样子,这账本确实就是关键的证物了。 再移回眼神,就看见紫云天一副“怎么还不夸我”的为难样,不禁又觉得好笑起来。 方才这悬崖边还是你死我活的紧张氛围,个个神情严肃,紫云天一来,倒是将他们的表情丰富了不少。 寄无忧盯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撕裂痕迹,不禁产生了些好奇。 “这账本都被撕烂了,你居然还拼了起来?” 要知道,虽然碎片的拼接能用仙术解决,但一片一片拼完整,还是去寻找碎片们的具体踪迹…… 紫云天无奈地耸耸肩,解释起来:“别误会,要是早知道它是本账本,我才不会去捡!” 寄无忧又问:“那你以为是什么?” “我方才来时的路上,看到一个你们门派的小孩在山脚下撕纸,那架势那脾气……哟呵呵,我还以为撕的是情书呢!” 一想起前因后果,紫云天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我也是担心毁了一桩姻缘,这才帮他偷偷拼好,可没想到会是这无聊的小账本!” 他甚至故意用尖嗓音说话,让自己听上去像是一个多事的媒婆。 寄无忧开玩笑地嫌弃了两句,觉得周围的空气都轻了不少。 ——和项逐天那边恰好相反。 想必他自己绝不曾料到,苦心囚禁楚九渊,从他身上取出账本,销毁秘密,最后竟然毁在了这么一个恰好路过的紫云天手上! 一瞬间,寄无忧与项逐天视线相撞,他敢说,他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对失败的恐惧。 但他必须失败。 寄无忧又真假参半地夸了几句,便将掌心向上,在紫云天面前动了动。 紫云天虽然知道他是想拿回账本,但还是将手一抽,抱在怀里说:“诶,这可是我找到的,怎么能让你白拿!” 秦珅快而狠地朝他瞪了一眼,那股劲,好像要在人身上剜一刀肉似的。 “给他。” 寥寥二字说完,紫云天顿时没了话,只能不服气地鼓起脸,轻轻哼了一声。 “……好。” 寄无忧接过账本,检查了其中页数不差,关于‘香姑娘’的购买记录也一字不差后,他心上悬着的石头才终于掉了下来。 他手中捏着账本一角,轻快地在项逐天和两个走狗面前挥了挥。 “这样就够了吧。” “够什么?” 项逐天嘴角勾起一抹强笑,佯装不知,却不知自己脸上的凶神恶煞早已奔腾而出。 “当然是够证明我的清白,以及……定‘香姑娘’的罪名。” “仅仅是一本账本,没有人会被定罪。不过,既然师弟对我的注视如此强烈,你是觉得,我就是那位‘香姑娘’咯?” “不然呢?” 说出这三个字后的爽快,让寄无忧不禁感慨万分——背后有稳稳的靠山,说话的底气都足了不少。 虽然白长卿仍在摇摆不定,但就算是除去他,寄无忧的身后仍然有两位问天楼弟子为他保驾护航,实在轻松。 “我一个男人,怎会扮成女装?还去害你呢?” 项逐天背过身,仿佛是要说给他自己听。 “那好,既然不是师兄,那就请你配合调查,助我们早日抓到真凶,如何?” 反正追根揭底地去查,‘香姑娘’也只可能是项逐天一人。 项逐天淡笑着敷衍了过去,向白长卿投去了求助的视线。 “小白,你不说点什么吗?” “逐天,我……” “你站的离我好远,为什么不凑近些呢?”项逐天媚眼一弯,十分委屈地盯着白长卿,“还是说,小白也在怕我,怕我真的会伤害同门,伤害师弟……” “……逐天,别再说了。” 听到这声痛苦的音节,寄无忧猜到他是心软了。 这种语气显然对白长卿十分有效,他立刻就越过界线走了过去,并且——理所当然地,站在了项逐天的身边。 寄无忧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白长卿的说教再次传来:“同门师兄弟之间更不该相互伤害,逐天,你……” “我明白。” 与寄无忧猜想不同,项逐天破天荒地爽快答应了下来。 寄无忧还以为他又是口头上撒谎糊人,没想到这一次项逐天不知在耍什么花招,竟是真的要去调查的架势。 “既然师弟提供了证据,我们不妨现在就开始搜查?” 两旁悔过楼的弟子早已吓没声了,见项逐天对他们说话,急忙点头应下,慌乱一片。 “等等。” 项逐天一声令,悔过楼弟子又立刻趴了下去。 “在此之前,我有个小要求,很小的小要求。不算过分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项逐天提出了一个条件。 一个过于公平,与他的作风截然不同的条件。 …… …… 距离那一夜,那个‘条件’谈妥过后,已经过去了五天的时间。 项逐天的条件自然没有为寄无忧带来多大的好处,楚九渊依旧被关在悔过楼中,甚至由于他上一次的闯入,悔过楼被彻底封锁,仿佛成了楚九渊一人的独栋牢房。 更深露重,屋外的石凳过分冰凉,寄无忧不想去坐,更睡不着,便靠着小屋的外墙坐下,活像个生活麻木的守夜人。 嘴边是随手找来的清淡酒水,眼前是千篇一律的日出景色,外在的一切景致似乎都在催他昏睡,可他却像是被人扎了醒穴一般,毫无困意。 五天不见,他有些……开始想他了。 寄无忧忽然回忆起在幻境中,他因为迟来几个时辰,整整从阿月身边消失了几年。 现在回想起这件事,寄无忧稍稍有些理解了他之后如狼似虎的占有欲。 分离五天便开始想念,更不用说五年,或是更多…… “……” 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 原本就不能见面,再继续想下去,只会病的越来越重,还没有解药可寻。 寄无忧愈发觉得碗里的酒淡的像白水,一跺脚,绕到屋后去寻烈酒坛子去了。 这些酒坛被藏在了屋后的地下,寄无忧施了张噤声符,又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接近。 虽然隔了一层厚厚的土堆,却依然不能阻止这股浓郁芬芳的酒香。 寄无忧用灵符吹散了用来覆盖的灰土,刚想伸手去碰酒坛—— “慢着。” 一声熟悉的冷音响起。 “……” 被抓个现行,寄无忧心虚地收回了手。 “……我说过的,看来你全忘了。” 秦珅从他身后的阴影中缓缓走出,语气听上去就像是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没忘——寄无忧很想这样反驳,但根据他刚刚的所作所为来看,这十分没有说服力。 他明白,非常时期,秦珅藏起这些烈酒,当然也是为了他好。 五天前的那一晚,项逐天同意对五弟子的死因进行重新搜查,甚至还破天荒同意秦珅与紫云天插手此事。 只是,做到这一切让步需要一个小条件——寄无忧必须待在上青峰中,并由白长卿看管,确保他寸步不离才行。 此时此刻,白长卿也如前几日一样,守在山下,盯梢着进出上青峰的一猫一狗。 但是秦珅却擅自确信白长卿是项逐天的同党,同样会对他不利。 现在,寄无忧身上不仅被装了定位符,还被下了各种小型禁制,结界,全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稀奇玩意。 秦珅说是保险起见,又收起了上青峰所有的烈酒坛子,说万一寄无忧喝醉了,集中不了精神,恐怕更加容易被钻空子,遭遇不测。 寄无忧反驳他这是紧张过度,可秦珅认定要做的事从来没有反悔的时候。 导致现在寄无忧唯一能喝的,只有他碗里兑了水的甜味淡酒。 寄无忧十分不甘地摸了摸酒坛的红盖头,咽了咽喉咙:“……我知道了,我不喝不就行了!” 秦珅投来的视线似乎柔和了一些。 “今天我早些回来,到时候可以陪你喝一坛。” 寄无忧瞬间提起了精神。 “那不如现在就……” “但是。” 秦珅不等他再有动作,那把钓竿的尾端轻轻一扫,新的一层土重新在酒坛上积累了起来。 “我不在,就不行。” 似乎是被寄无忧一脸失望又别扭的表情影响,秦珅居然轻快地笑了一声,嘴角勾起又放下,像是幻觉般转瞬即逝。 若有若无的笑过后,东方终于初现日出。 秦珅转过身,笔直地向着小屋走去。 虽然那是寄无忧的小屋,但是由于紫云天这几天需要个可信的暂时住所,他也恰好不想在屋里休息,便将屋子让给了紫云天。 至于秦珅……夜晚休息时,他似乎一直在上青峰的某一处待着。像他这般修为的修士,到了此种境界,早已不需要睡眠来保养躯体。 见到秦珅把迷迷糊糊的紫云天拖出来时,他忍不住拦下他们问:“今天也要去?” 秦珅点头:“嗯。” 寄无忧只能也若有所思地点头回应他。 这几日他们一直埋头于那场惨剧的调查,试着通过伤口的剑痕,筋脉的受损程度,来推断出犯人的某种信息。 但是,犯人同样也做足了准备,尸体被破坏得极为严重,除了他留下的魔气能证明他与魔族有关这一条信息以外,几乎连半点疑点都不曾留下。 紫云天本要像往常一样跟上秦珅,可这回却停下来,毫无道理地瞪了寄无忧一眼:“你那个眼神什么意思?” 寄无忧奇怪地上下打量他:“又怎么了?” 紫云天撇撇嘴,表情更加别扭了:“你那个眼神,好像是说我们能力不佳,没给你办成事似的……” “我没有那么想。”寄无忧理解他心里的焦躁,并不在意地否认,“只不过,我认为你们不用那么认真地去调查……项逐天做事很谨慎,肯定不会让人轻易抓住马脚。” 紫云天不服气地鼓起两颊:“我们可是问天楼来的,怎么可能会敌不过你那个只敢背地里偷偷修魔的师兄?” “我只是说,项逐天可能是故意将你们的注意力转移在这些他早就藏起来的线索里,而趁机做些别的动作……” 紫云天张开嘴,惊讶的好像是第一次发现这种可能性一样。 秦珅与紫云天低声交流了几句,临走前,只留给寄无忧一句:“我会早点回来,不要乱跑。” 就好像他真的是孩子那样。 寄无忧目送着两人御剑离开,留他一人独处,精神总算放松了不少。 以至于,都没有发现自己身后的异样。 如果仔细去听,才会注意到寄无忧背后的落叶被人踩碎了半片,传来了清脆的,咔嚓一声响。 造成声音的始作俑者先是把自己吓了一跳,才缓缓抬起了头…… “……师弟。” 那两个字从他身后冒出时,寄无忧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瞬间,他以为真如秦珅所担心的那样,项逐天会闯进上青峰,亲自来收拾他。 但是这个声音显然来自另一位师兄,并且,他似乎没有敌意——从他疲惫不堪的语气便能听出。 白长卿负责他的临时看守,一直守卫在山下。所以五天过去,这还是寄无忧第一次正面遇见他。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显得并不是那么慌张。 “我想谈谈。” 寄无忧摊手装傻说:“谈什么?谈同门兄弟大过天吗?” “确实关于逐天,但……不再是你说的那些了。” 白长卿的视线凝望一侧。 寄无忧察觉到时机正好,追问:“你知道些什么?” 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神秘。白长卿摇头否认:“他在修魔,而且魔功已练至九重,除非洗根重练。否则很难再有造化……” 面对寄无忧将信将疑地注视,他无奈一叹,又补了一句:“确实,我知道难以想象,但……” “但?” “我打算,协助你们了,不再是像从前那样,而是,帮助你们,你明白我的意思。” 白长卿将拳攥的极紧,几乎要掐出印子来。 “前提是……这一切结束过后,你得向我保证,至少将他的命留下来……” “为什么?” 他只有这么一个问题。 那些被他杀死的人呢? 那些因他殒命的人呢? 白长卿只是遥望远方,沉默良久,只开口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本性并非如此。” 第一百一十五章 白长卿的视线眺望远方,却不定于一座山,一朵云上,他似乎在看某一处……更加遥远的地方。 …… …… 平京城。 百余年前,这座江南小城依旧红火,各路商贾在此交易南北杂货,珍奇古玩,他们钱袋中金银的撞击声听上去如此悦耳动听,几乎能算得上是平京城特有的乐曲。 那一天,对于历史悠久的平京城来说只是又一个热闹而平凡的日子。 热闹的人群随着夜幕的降临渐渐散去,很快,月黑风高,西风呼啸,平京城在秋末萧瑟的冷风中滑入了静谧的梦乡。 一个看上去约莫七八岁,穿着粗布衣裳的男孩走过空无一人的街巷,敲开了万家的大门。 万家自然不是指万户人家,而是平京城中一户姓万的富人家。 万家的家主——万老爷是个小有名气,白手起家的商贾,做脂粉生意发了大财后,盖起了华丽的大宅院,又娶妻生子,人人艳羡赞叹,事业生活都可谓平步青云,一番风顺。 出身贫农的万老爷心眼好,他发财后,并不像其他暴发户一样为富不仁,而是让万府里的下仆都过上了好日子。 受万老爷影响,万府人心向善,下到跑腿的小童,上至院中的妻妾,都是一些能称得上正直善良的好人。 夜晚,万籁俱寂。 微凉的月光静静装点着华丽精致的屋檐,穿着粗布衣衫的男孩熟练地绕开这些美丽的院子,拐入了一条偏僻,阴冷的长廊。 长廊中隐隐约约传来一股诱人的香气,男孩光是闻着这味道,胃里就咕噜噜地响起来,这么香,一定是陈姨又在后厨炖什么好东西了。 看门的仆人远远就看见男孩朝厨房的方向跑来,对此也见怪不怪,搭话道:“小白,我们都吃完饭了,你咋这么晚才回来?” 被叫做小白的男孩笑得一脸爽朗:“老爷叫我出城送信,谁知道半途堵的厉害,耽搁了好一阵子。” 小白虽然年纪小,但是肯吃苦,在其他仆人之间评价都不错。两人玩笑了两句,看门下仆便将男孩放进了后厨。 后厨的两扇木门一拉,一股温暖的热气便扑面而来。 暖香萦绕的后厨中,腰宽体胖的中年女子在灶台前被熏得浑身是汗,她用手臂在额头擦了擦,更加卖力地搅拌锅中的粥米。 小白探头一看,发现粥里加了不少精贵的药材,必定和他无关了。 见陈姨不理他,小白殷勤地凑上前:“陈姨,辛苦你了,大晚上还在这儿熬粥,累不累?我给你扇扇风。” “去去去,这是给大夫人熬的养生滋补粥,你个臭小子少来捣乱,可别把口水滴进去了!” 陈姨给万府做了半辈子饭菜,手劲足,一下就把小白流着口水的脑袋给按了回去。 “大夫人的粥我哪敢碰?”小白从陈姨的手中溜了出去,揉着肚子说:“话说起来,我今天在外给老爷跑了一天的腿,肚子还饿得很……” 陈姨瞥了眼小白委屈巴巴的模样,放下锅勺,飞速地用布兜装了个酥饼丢给男孩。 小白朝布兜里看了看,又将布兜递了回去。 “陈姨,你再多给我一个甜的吧。” 满头是汗的陈姨接过布兜,狐疑地眯眼盯向小白。 “你不会是想要拿去给小香吃吧?先说好,我烤的饼,才不会去喂那种没良心的小崽子!” “我没有!”小白立刻紧张地叫起来,竟是都破了音,“老爷说我现在长身体,得多吃点腿脚才利索,干活才有劲……” 陈姨听了将信将疑,盯了他一会儿,这才又往布兜里装了个白糖馅的甜酥饼进去。 小白点头谢过陈姨,翻窗抄近路离开了后厨。 从热气满盈的后厨中一出来,小白便冷得一激灵,赶紧抱着布兜往账房赶去。 账房附近就是其他仆人的屋子,小白怕惊动了他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压低声音呼唤:“小香!你在不在?” 无人应答——甚至还传回了一点回音。 账房内空间很大,但除了架子上满满堆叠的一排排小册子外,再也找不到别的物件了。 小白其实并不喜欢账房,因为这儿不光黑暗无光,空气中还总是有一股奇怪的霉味,闻起来让人很不舒服。 只不过,小香似乎很喜欢这里,所以他也喜欢来这里。 小白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摸黑找到了窗户的位置,这才让漆黑一片的室内照进了月光。 借着月光,小白这才发现账房最末最偏的角落里,一个瘦小的孩子抱成一团,瑟缩在里头一动不动。 “小香?” 小白试探地又唤了一声,可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小白十分确信这人就是小香,可又不知道他为何一直沉默不语。心中苦恼,不禁迈开步子,想要走得更近一些。 账房的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小香用发抖的手将自己抱得更紧。 “别过来!” 小香几乎是尖叫出声,小白吓得顿时停住脚步,不知所措地抱着怀里的布兜。 小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小香的样子好像怪怪的,平时他总是将头发束的十分整齐,这时却披头散发,狼狈中又透了分凄惨。 虽然其他仆人似乎都讨厌小香,但小白很喜欢小香。 他觉得小香和他们这些做仆人的不一样,他们都是些头脑简单,吆喝响过天的粗人。 可小香不同——他天生长了张十分精致细腻的脸,眼角黑而细长,淡红色的薄唇就像是一瓣被春风吹落的桃花,明明是个和他一样的男孩,却比万府里的万小姐还要漂亮。 眼前,小香的态度十分古怪,还止不住地发着抖,小白心脏痛的抽了抽,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小香……难道是在生他的气? 两人一时僵持。 男孩愁眉苦脸,苦思冥想好一番,终于想起了那件可能正让小香生着气的事。 “小香,对不起。今天我本来答应要送你去君府,但,老爷突然叫我去城外送信,我就没去……” 小白咽了咽口水,把怀里的布兜递了过去。 “你还没吃饭吧!陈姨说担心你饿着,给你烤了两块饼,你快趁热吃了吧。” 见小香仍是一动不动,小白举着布兜,忘记了小香的警告,又往前走了两步。 小香倏地将自己抱得更紧了,快要将嘴唇咬出血来:“不要再……” 但小白迈腿的动作已经来不及收回,他浑圆的双瞳因为惊恐骤然缩起,瞬间就叫出了声。 “你身上怎么有血!” 小白没控制好力道,一把将小香激动地拉出了墙角。 寒冷的月光将男孩精致漂亮的脸蛋衬得越发苍白痛苦,而他的素袍下摆,则是染上了大片大片的血红,刺眼的可怕。 小香的脸色骤然惨白。 小白震惊又愤怒,抓着小香的两肩喊:“怎么会有这么多血!是谁干的!他欺负你了吗!” 今天是对账的日子,每月十五,小香都要去君家对账,难道是被君家的人欺负了?! 小白忽然想起上一回陪小香去对账,君府门口站着一个蛮横无礼的小少爷,据说是君家的大少爷,叫君晚青…… 男孩又气又急,抓着小香追问:“是不是那个君晚青欺负你了?你说话呀!” 小香脸颊两侧的长发凌乱披散,他木木地从小白手中抽离身子,瘫软似地坐回了地上。 “……别说了。” “那,那你吃点饼吧……”小白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让小香开心,只能可怜巴巴地再一次捧起布兜,“再不吃就要凉了。” “我不想吃。” 小香半睁的双眼空洞无光,不知正看向何处。 小白也跟着沮丧起来,他不想小香这样没精神。 平时的小香并不是这样的,小白记得他总是高高地昂着头,看上去像是一直在思索些什么深刻的大道理,事实上,小香说的很多话,他也确实不太理解,只知道那些话听上去很厉害,绝不是一般小孩能说得出的想法。 记忆中,小香时刻是带着一丝寻常小孩没有的气质,其他仆人说那是傲慢,但小白却觉得那其实是骨气。 他喜欢小香,同时也对近乎与他同龄的小香有一分敬意,所以当两人渐渐熟络后,小白总是愿意为小香交出他所能得到的一切。 小白绞尽脑汁想寻出一个能让小香提起精神的办法,摸遍了浑身的口袋,只摸出了一张他从城门口偷偷扒下来的黄皮告示。 小白一下有了主意,笑容满面展开黄皮纸:“小香!你快看,下个月仙鸣山派就要来城里开拜师大会了!据说这拜师大会十年一次,特别难得!” 小香的视线终于有了目标,甚至身体也有了动作,他抢过男孩手里的黄皮纸,一语不发地看起来。 “拜师大会肯定会来很多仙人!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求求老爷,让他准我们去看吧!”小白见他终于对外界有了反应,兴奋地继续说了下去,“仙人一定很厉害,我听说君老爷也是修仙的,能活上几百年呢……” 他激动地倾前身子,希望能得到回应,几个字也好。 可小香却以沉默回应了他。 “……小香?”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空旷,寒冷的账房中,小香再次抬起头,他眼中正燃烧着一股异样的情绪,掺杂着愤怒,痛苦,恨意……种种无法一言以蔽之的复杂情绪,在年轻的眼眸中相撞,相糅,相塑。 小香站起身,带着尽数染血的下半身衣衫。 “我们去修仙吧,小白。” “修仙?我们?” 出于震惊,小白花了不少时间咀嚼这简单的几个字眼,在他终于明白了小香的意思后,他更加无法理解了。 “可,可……为什么呀?” 小香虽然提起了精神,但显然不是在好的那一方面。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小白:“为什么?这有什么为什么?我听说修仙者尊崇实力,不以身份贵贱将人区分,这是我们翻身的好机会!” “可……万老爷对我很好,而且其他伙计也都很好……” 小白扒开身上的粗布衣裳,露出小腹上密密麻麻的伤痕与淤青,试图以此说明万老爷对他们有多么仁慈善良。 “看,我以前在别的府做活,那儿的人动不动就要打我,可万老爷从来没打过我们,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如果我们当一辈子下人,那永远要担心有没有人会折磨你!”小香气急了,他几乎是以跳的方式站起来,“你能保证万老爷永远富有?或是不把我们送给别的恶心人家?” 小白低下头,不太自信地喃喃:“老爷不会那么做的。” 小香苍白的脸颊竟是气出了一丝血色。 “总之我要去,你要是不愿意跟着我,就在这里做一辈子的奴才吧。” 小白知道他是真的发脾气了,这才慌张地哄道:“小香,你别生气,我陪你去就是了!但我还听说,修仙得根骨净,有天赋才行,可我都没见过我的根骨长什么样,也好像没什么天赋,万一……那些仙人觉得我不够格呢?” 小香却没有表露出一点恐惧:“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小白惊喜地发现小香找回了骄傲,也不由有了些自信:“那我们就去试试!如果仙人不让我上山,你一定要记得回来看看我!” “嗯。” 小香瞥了他一眼,也许是气还没消,脸上还留着一层淡红的晕染。 他重新坐下来,打开小白送他的布兜,看着一咸一甜两块酥饼,果断把咸的那一块丢给了小白。 “……我是甜口,不吃咸的。” 小白笑呵呵地接过咸味的葱油酥饼,并肩坐在小香身边,兴致勃勃地啃了起来。 他虽然看上去脑筋不好,但其实心里都明白——他们这些做仆人的哪里有什么甜口咸口,有的吃就不错了,小香这么做,已经很为他着想了。 虽然小香有时候也会发脾气,但其实,是一个心很好的人。 小白对这一点十分确认。 他小幅地侧过头,偷偷去看小香,因为有一件事,被小白藏在心里,没有告诉他。 其实心底里,小白觉得小香很适合做仙人,他长得这么漂亮,一点也不比天上那些真正的仙人差。 至于小香衣服上那一大滩鲜血的来历,小白不敢问,他少许有种感觉,小香不会希望他知道真相。 那夜很冷,账房里更是冻得厉害,但小白的心里却热得舒服,他和小香第一次背靠着背,卷着一张破地毯睡了一夜。 梦里的小香,成了天上腾云驾雾的仙人,飘得好远好远,去了他看不到也摸不着的地方。 小白再次醒来时,想找到小香告诉他,自己也一定要去修仙,这样才能一直陪着他。 可小白身后的位置却已经空了,没有留下热度,显然已经离开了很久。 只是,小白发现自己的手心异常的红,红到都有些发肿——就像是有什么人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度过这一个漫长而难熬的冬夜。 第一百一十六章 (已修改) 那一夜过后,平京城中依旧喧哗热闹。 西风渐强,冷意逼人,枝上的残叶摇摇欲坠,愈加稀疏难觅。 万老爷近来生意红火,趁着冬季尚且未到,又新雇了一批佣人,这才让小白难得空闲下一整天的时间,好去为住在账房的小香送棉被去。 小香身子弱,换季时候常常染上风寒,可一个月后的拜师大会就要到了,小白绝不希望小香因为身体耽误了前程。 他光是在心里想想,就偷乐不已:像小香这样与众不同的人,如果真能去上山做仙人,那绝对风光的很! 虽然仓库的管事只肯给他一床被子,但小白软磨硬泡,差点惹得老爷都知道这事,才总算从管事那儿磨出了另一床属于小香的被子。 小白抱着两床加起来比他还高的白棉被,看不清前面的情况,一路上撞了好几个人,终于是到了账房附近。 他还记得小香刚来时,老爷派他去给夫人缝衣服理收拾,可小香不知为何死活不答应,闹了好大一番脾气,老爷这才同意帮他去换地方。 好在原来那管事发现小香拨算盘拨的比他都好,欣然接纳了他,否则那件事还不知道要闹到猴年马月去呢。 小白猜想,就是小香那一次闹腾让陈姨他们不高兴了,才不愿意和小香相处,但是,如果认识了真正的小香,他们一定就不会这么想了…… 但账房附近,此刻却似乎不□□稳。 几声沉重而响亮的敲门声似有震天撼地之意,把刚走到一旁的小白吓了一跳。 “小香那小子又跑了——”陈姨那可怕的粗嗓门一喊起来,估计四周几座院子全都听得见,“得亏咱老爷好心才收留了他!气死我了!” 小白赶紧把白被单靠在一旁的石凳上,追过去问:“陈姨,出什么事了?小香不在吗?” 陈姨见了小白,立刻伸来粗臂,将男孩猛地捞了过来:“你瞧瞧这!大白天的,明明就是他该看门的时候,真是不知道他到底溜去哪儿玩去了!!” 小白看着被锁得严实的账房大门,急忙摸出自己的备用钥匙,替陈姨开了门。 小白只懂一点算术,陈姨更是一点都不会,两人忙活半天,待到陈姨领上工钱的时候,她已经发起了大脾气。 想了半天算术,陈姨觉得头晕的生气:“我早跟夫人说了!咱堂堂万家是干净人家,不能收那种连爹都不知道是谁的小畜生!” 小白不能理解陈姨的愤怒,小声插话道:“可,可我也不知道我爹是谁……” “你哪能跟他比?” 陈姨丝毫不以为然,她平日与小白,或是其他小童的关系都是很不错的。 “你爹娘都是遭遇了意外的可怜人,从前也都是我们一样好心眼的正派人……不像他!有爹有娘,却还要万老爷替他们养着!” 有爹有娘?小白震惊地睁大了两眼,当即就喊出了声。 “不可能!” 小香明明就跟他说过,他爹原本都是经商生意的,跟人结了仇,被仇家谋财害命,只有他大难不死,才会被万老爷收留的…… “他是不是也跟你说,他爹是个做生意的?”陈姨眯起的双眼中充斥了讥讽,一直毫无收敛的嗓门终于放低了音量,“那小畜生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啧,实话告诉你,他是咱城里那百花宫的妓.女生的畜生!经常要给她娘算卖身费才那么会拨算盘的!” 听到妓.女二字,小白霎时红了脸。 纵使他年纪不大,也不爱出没那一类下流的场合,可是他常常出门给老爷送信,走街串巷听了不少闲言碎语,自然也就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了。 在小白的认知里,这是个绝对下流且不堪入目的词汇。 他很难,并且非常不愿意将这个词汇与小香联系在一起。 一直在附近扫落叶的一个青年听不下去了,急忙过来劝阻:“陈姨!你跟孩子说些什么呢?老爷都说了,这事咱不要提,不要管,别让更多人知道了……” 陈姨动作一僵,立刻收了声,但还是不甘心地改口道:“我这不也是好心?就怕,就怕咱们府里一帮好人……最后被那一颗小老鼠屎坏了好名声!” 大约也怕被其他管事的听见,陈姨和那青年连忙移话到别的新鲜事上了,把呆愣在一边的小白撂在了一边。 小白不知自己是站了多久,但等他再有知觉时,遮在粗布袍子里的小腿早已冻得发疼僵硬,麻星子乱窜了。 好在这一时的疼痛让他忘了方才陈姨嘴里那些污秽不堪的词汇,小白抱起棉被匆匆跑进账房,抓紧布置起来。 正如陈姨所说,小香确实不在账房里,只留一片空荡的霉味萦绕,令人生闷。 他急得原地转圈圈,一个人干着急,只想等小香回来好好问个清楚,关于他的爹娘,他的过去,他的…… 可真当账房的房门被敲响时,小白又自顾自地慌了起来,不知该怎么面对小香才好。 他原地呆了好一会儿,这才猛然惊觉小香还在屋外,一起身又急急忙忙地跑去开门。 小白打开门时,正巧吹来了一阵风。 月光正冷,银辉惨白,那阵风正好朝他们吹来,将小香披散的黑色长发吹得愈发凌乱。 “小香!” 小白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陈姨的话,像做错事般心虚起来,但他又想像往日一般打招呼,于是就滔滔不绝地开始说起话来。 “……小香,你怎么才来!账房不看,万一东西丢了,老爷是要生气的!刚刚陈姨还来领了工钱,还说你不在,还说,还说……” 小白越说越慌,结巴起来时更慌了,看上去可疑得很。 可小香却依旧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就这么绕开小白,直直地走了过去,仿佛眼前的男孩也不曾出现过一般。 小白呼吸一滞,猛地回了头。 这些天来,小香一直都是这样,很少吃饭,很少开口。 虽然小香过去也吃的不多,和小白的对话也总是有一句没一句,但绝不像现在这样没精神! 空旷的账房之中,向前迈出的脚步声有规律地一声声响起。小白想都没想就立刻追了上去,拦在了小香的身前。 小香绕开他的那一瞬间,小白发现自己错了,他有很多想问的,却并不是关于百花宫,或是小香的身世…… 他只想知道,最近的小香为什么变了?为什么总是消失?为什么总是不说话?为什么……会看上去这样痛苦? 可真正拦下了小香时,光是看见他痛苦麻木的表情,小白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四周一切都静极了,小香停下,木楞地杵了一会儿。 黑色的眶中,一层寒冷的水雾盈盈而积。 小白一下就慌了神,僵道:“你,你怎么哭了……” 而他双手上上下下,不知所措时,两行泪已然从男孩的眼眶中滑了下来,小滴小滴地往下落,化为一滩深色,打湿了他襟前的布料。 小香弯着腰退了一步,用破袍子的破袖口揉去了眼里的泪。 “……没什么。” 沉重的步伐再次迈出,小香绕开了他,几乎是以爬行的速度走到了账房的角落里,那里阴冷潮湿,连啃书的老鼠都从不经过。 小白毫无自信地凑过去,拿出了之前被他揣在怀里,早已冰凉又梆硬的馕饼:“小香……你,想不想吃点……” 黑暗中的身躯又往里蜷了蜷,从那里渐渐响起了小香微弱的声音。 “我有点困了。” “那,那……晚安,小香……” 小白的头抬起又落下,最后可怜巴巴地,自己啃了一口馕饼的边。 那一晚,他睡得也不算好。 只要小香的状态一日不好,那他的心情也不会好。 小白虽然才不到十岁,但在同龄人中,他绝不是那些傻里傻气,只知道下顿与下下顿的仆童。 他隐隐有种感觉,有某些糟糕的,凄惨的,而他无从知晓的事情正在小香身上发生。 纯白色的月光穿过窗缝透了进来,小白倚墙而坐,他想起小香素袍上的血迹,想起他偶尔会从衣角中露出的淤青紫痕,想起一切发生在小香身上的怪事。 小白苦思冥想,只在这些怪事中摸到了一丝模糊的恐惧与不祥的影子。 他当然是努力的,可他还太小了,无论如何也抓不住,想不出此事的究竟。 他只记得鲜红的血,与小香如死灰一般苍白的脸,深深烙在他的脑海里,和秋夜的冰冷一同构成了那段昏暗无光的回忆。 …… …… “小香,账房那边工作先放放,君府那边……又喊你过去了。” 小香看着万老爷为难又尴尬的眼神,如往日一样,向他点了点头,像每一个顺从的仆人那样。 得罪君家——即使是万老爷也无法做到。 更何况,为了一个仆人得罪君家?任谁听了都会笑,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于是,在一夜夜的沉默中,他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 最初只是那些被衣服遮挡的部位有伤痕,但随着君晚青的怒意渐长,他的脸上,嘴唇,甚至是颈后单薄而脆弱的皮肉,都开始习惯了伤痕的存在。 一切病态与痛苦,在小香身上都变得近乎寻常起来。 那以后,他每晚都尽量避着小白睡。 他知道小白性子直,人也单纯善良,正如他的名字一样,像冬日飘落人间的白雪那般干净…… 小香怕那样的小白,会为他肮脏的伤痕而担忧。 那日傍晚,从君家回万家的一路上,小香一手扶着墙,半瘸半拐地走着。 他右脚脚踝受了伤,是被君晚青用一只玉麒麟砸的。 据说那只玉麒麟是由一块美丽而稀有的西域美玉所雕刻而成,普通下人的三四条命恐怕都换不回它的区区一只脚掌。 可君小少爷生气了,却能将玉麒麟瞬间砸的缺角断趾,只为了让他的脚踝污血肿胀,无法行走。 从脚踝处传来的每一阵疼痛,都像是一声催促,催促他出人头地,催促他手握权力,才能将这一切 他一声不吭,咬牙忍过去了。 小香明白得很,这对于君晚青来说还不算什么,只要他想,他甚至能让他死。 平京城中依旧热闹祥和,夜市的灯火所照耀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散发着喜悦的色彩。 只有他一脚踩入深渊,在黑暗中摔得头破血流。 小香的步伐愈加缓慢起来,每走一步都像沉入泥潭,深陷其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这种状态下回到万家的,只记得自己的腿像木棍般麻木,知觉近乎全无。 账房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他却听到一阵古怪的骚动,下意识地停了下来,退回暗处观察。 “小香?名字跟个娘们似的!” “就是个娘们吧!听说他成□□身上扑那什么……女人才用的香粉!就给人取了这名字!” 小香顿了顿,不悦地眯起眼,从暗处偷偷看了过去。 放眼望去,都是帮蠢货仆人罢了…… 除了一个被他们围在中间的,穿着粗布衣裳的可怜孩子除外。 小白。 那是个和他一样,不曾有爹娘为他们取名的孩子。 不论是小白还是小香,都是万老爷赐予他们的——如同阿猫阿狗一样的名字。 其实起初,小香对这个名字生厌至极,奈何小白总是在他耳边这样一次次地喊他唤他,大概是听惯了,听上去也就没有那么讨人厌了。 但这总归是阿猫阿狗的名字,总有一天,他会拥有一个全新的名字,最好下个月他就能有! 小香早早就发了誓——他要改名,而且要改成一个足够符合他野心的名字。 当然,这个名字他已经想好了。 他的新名字,就叫逐天。 那些可笑的暴发户只知道追名逐利,可他不同,名利不过是用来将他人踩在脚下的工具罢了。逐天,便是连这人世之顶的天都要追逐! 到那时候,小白也…… 小香慢慢移回了视线。 小白气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朝着包围了他的少年们大喊:“你们凭什么说小香坏话!” 那几个少年面面相觑一番,随即发出一声怪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的笑话似的。 “我们说他坏话?他本来就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坏东西!” 另一个少年邪笑着附和:“都拐到君家人怀里去了,能不坏吗?” 小白的表情似乎是愣住了,其中又隐隐透露着一丝不解。 “……你们,在说什么?” “胳膊肘往外拐!” 那小孩抬高了声音,又喊了一次。 “陈姨陈叔都这么说了,说你那个小香喜欢那户更有钱的君家,不喜欢咱们万家,所以才成天往君家那儿跑!” 藏在墙后的小香只是静静听着这一切,面对这一切指控,就好像在听什么别的人的故事一样。 但另一头,小白的处境显然不妙。 只因为他气急了,用力挥开了那些人指着他的手:“小香没有做那些事!” 被他一掌拍开的皮肤上显然留下了红印子,那几个少年不可思议地看着小白,没料到他居然会反抗。 小香依旧是静静地观赏着这一切。 他猜测小白很快就要遭殃了,因为那种鲁莽的做法除了进一步激怒那些人以外,毫无用处。 果不其然,那几个少年脸上的嘲讽渐渐转为了愤怒。 “万老爷对我们多好,我看你也是全忘了!也好,我今天教训教训你,也算是为老爷出这口恶气!” 小白没有一点防备,忽然就看见一脚踹了过来,伴随着猛然袭来的剧痛,他只能蜷起身子,紧紧护着小腹,以免这些下手不知轻重的家伙踢坏了他的脏器。 “咕呜……” 从小白喉中似乎冒出了这样的声音,那是从他的身体内部所传来的哀鸣。 一脚,二拳。 少年仆人们闷声打着人,小白闷声挨着揍,四周听上去比刚才更安静了,只能听到活生生的骨肉互相锤打的声音。 三,四,五…… 小香心中默念,一下下地数着。现在还不是他该出来的时候,如果现在出来,他一定也会遭遇同样的待遇而已。 他必须挑一个最合适的,最…… 然而不等他数到十,被众人推来打去的小白却冷不丁站了起来,他的脸上被抓出一道道血痕,头发被抓的凌乱不堪,披散在两肩,活像一只幼小却凶狠的小山鬼。 小白趁着其他几人还没反应过来,抓住其中一个少年的手臂便疯狗似地狂咬下一口,伴随着一声对方的惨叫,狠狠刻上了一排自己的牙印子。 小白一直以来留下的都是乖顺和蔼的印象,他们心里清楚他不会反抗,才来挑这个软柿子捏。 谁想到小白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性格忽然一转,咬起人来又凶又狠,一点不留情面。不仅是那些少年被吓到了,就连小香都没想到小白竟有这个胆量…… 因为刚才的一声惨叫,所有人都心慌极了,被咬的少年按住小白的脑袋,拼了命地往外拽。 “疯子!!放开!快放开!!” 眼看着又是一拳快要落下,小香也顾不得心中那成百上千的顾虑,瞬间出手将一颗石子砸落在空旷的长廊中,清脆的回音使得那少年挥起的拳头悬在半空,没能落在小白的鼻梁上。 小香在长廊尽头故意发出了些像是疾步快走的足音。 “好像来人了!” 一声颤抖的低吼后,几个人骤然跳起,急匆匆地捂着脸往外跑了。 小白被仓皇逃窜的几人反手打倒,摔在冰冷的石地上,顿时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 几人逃散尽了,小香才假装刚路过,匆匆赶了过去。 小白的脸肿了大半,但看见小香的瞬间还是立刻笑了出来。 “小香!” “嗯。” 他故作平静地应道。 小白忽然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觉脸蛋已经肿的不成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小香,我,我只是……” “别说了,回去吧。” 小香装作没看见,牵起他的手便往账房里走。 他头也不回,小声道:“……今天,我好像能吃进东西了。” 身后的少年似乎瞬间就笑开了花,不用看便能感觉到那种暖洋洋的氛围。 在小白看不见的地方,小香沉默地,淡而难辨地笑了笑。 从出生那一刻来,他所接受过太多的色彩。 红色是愤怒,黑色是厌恶,紫色是厌弃……他们尤其的多,多到他早已对此麻木。 只有小白,他是纯白的,似乎生来便只为接纳他一般的存在。 小香关于未来的美好绘图中,终于加入了另一个人。 只有小白是这样特殊的。 只有小白。 他想要追日擎天,他想要万民俯首,他想要天下的一切都只能为他们所拥有,为他们所存在。 为我,为你。 第一百一十七章 (捉虫) 小白掰着指头数日子,一日一夜,数着熬着,一直数到了拜师大会的那一天。 尚未日出,天际冰蓝,霜吻草芥。 窗外朦朦胧胧积了一层雪,账房内依旧冷的像个冰窖子,在被单中缩成一团的小白打了个哆嗦,掖被角时,耳边听见一阵淅淅索索的衣物摩擦声,这才揉着眼睛爬了起来。 模糊的光线中,一个背影孑然而立,瘦弱却有力,撑满了他的视线。 “小香?” 他还有些迷糊,喃喃着唤出声。 眼前忽然窜来一袭白影,小白吓得抖了抖,松垮的两肩瞬间被小香用力抓在了手里。 他还没反应过来,转眼间,身上睡乱的粗布袍子被理的整整齐齐。小白半推半就,被小香拉了起来,就连往常总是匆忙束起的头发都被扎了个整整齐齐,和身上这件破衣衫十分不搭。 小白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小香,别,我自己会收拾……” 小香微微抬头,唇角浅浅地勾了勾:“我想帮你,你就让我帮吧。” 描绘在他唇角的笑意过于自然,小白为之一愣,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小香的笑容了?今日一见,竟好像是发现什么新事物般新鲜。 小香今天的心情很好,出奇的好。 赶赴拜师大会前,小香甚至神色平常地喝了两大碗粥,要想想过去,他最多拿一些粗粮碎渣充饥,甚至有时候饿着肚子出门,导致他个子总是长不高,甚至快要被年纪更小的小白超过了。 一路上的盛况比他们过去想象的还要了不得——装扮各异,操着天南地北口音的行人互相拥挤,将大道堵得水泄不通,别说马车,就连马车轮子都没空可钻。 他们不都是来看热闹的,其中也有不少赶巧经过平京城的,想来碰碰运气,测测灵脉灵根。 小白和小香紧紧牵着对方的手,生怕被这淘淘的人群冲散。 初冬的冷风像把剃骨削肉的刀子,冻红了他们的耳根和膝骨,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二人的情绪。 小白哪里见过这种热闹的场面,兴奋地心里直打鼓,又担心起来:“小香,这么多人都要去,万一,万一我们晚了……” “不会的。”小香目视前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似的,“队伍不长,拜师会就在前面,要不了多久。” 小白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 “小香,你……怕吗?” “我不怕。”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可……” 可你的手为什么在发抖?小白想问。 “不怕就是不怕。”小香坚持逞强。 为了表明他的坚决,他死死地盯着前方不放,似乎是想叫自己的意志显得更加坚定一些。 “就算怕……我也保护你的。” 小香握紧他的手。 “所以,你一定要一直,一直留在我身边。” 小白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早在最初二人结识之日,小白就发誓:只要是小香说的,他就愿意相信,愿意追随。 也许这样的想法会被认为是幼稚的,也许他有一天会改变,但至少在现在,他想将小香的放在心尖上最软,最重要的位置。 片刻后,渐渐出现在二人面前的拜师大会热闹非凡,场面比他们想象的都要气派很多。不知为何,现场竟还来了舞狮队,戏班子,一边舞狮一边唱曲,像是在过天大的喜事一般。 四周的行人说,那是因为君家的大少爷君晚青也要来测灵根,才来如此造势。 小香一听到这说法就僵住了身子,小白发现,急忙去拉他的手。 他小声凑到他耳边说:“小香别怕,我也会保护你的!” 小香愣了愣,脸色稍稍缓和一些。 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唱戏的戏班子,舞狮的人们都尽数离开。轮到他们时,黑压压的人山已经少去大半。 天赋测试的过程并不缓慢,在一面天赋镜前迅速一照,便有了结果。 小白与小香前面的五六人都缺乏资质,落了选。他们一人战战兢兢,一人淡定自若,上前查灵根。却都有了好结果。 小白看见自己通过的消息,激动地冲上去便问:“仙长!我有灵根!该怎么拜师呀?” 那修士被男孩吓了一跳,自知失态,清清嗓子,道:“……我们不要你荣华富贵,只要你谨遵我派‘四戒’,便有资格拜入我仙鸣山派门下。” “四戒?那是什么?”小白不解。 小香冷静回答:“戒淫,戒杀,戒妄,戒贪。” “什么意思?” 小白向小香投去询问的眼神。 小香耐心继续回答他:“不□□,不杀生,不妄语,不贪婪。” 小白听完,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弟子谨记!” 那人点点头,指了指远处的一个人影,命他们去那儿乘车,赶往君府。 小香转过头后,笑容彻底僵在了半空。 第一百一十八章 顺着修士所指的方向望去,在那大会的场子一角,有一处未被日光所及的阴影小道。 阴暗无光的小道中间停了一辆马车,车边,还站着一位少年模样的小公子。 见三人都没有动静,修士尴尬地亲自站出,向那少年好声好气地劝道:“君少爷,既然你要回府,可否载上这两位小公子呢?” 君晚青冷哼一声,漠然朝他们一瞥,如视粪土。 他幽幽道:“……载他们?你可知,我君家马车的木料皆是上等货色,制作起来也都价格不菲?命我载他们两个粗布小儿……你倒是大胆!” 小白听说君家与仙鸣山派交情很深,平日里互相都要给个面子,可君晚青胆子却大的出奇,表现的丝毫不怕得罪人似的。 那修士毕竟是活过不少岁月的人,并不动怒,只是沉稳答道:“君少爷,既然你根骨已测,再留在场子这儿也只是劳累身子罢了,不如回府好好歇息,顺道载上他们,回君府去见其他几位仙君去。” 君晚青被戳中心里头的要害,瞬间脸色煞白,又在片刻间转为了通红。 “既然他能,凭什么我不能?我是君家的大少爷,我想上山,你们凭什么拦我?!” 只可惜,虽然君晚青吼的大声,可修士的神色却并不因为这声大吼而改变。 “修道成仙,靠的是实力和努力,修道入门,靠的却是天资。有则入,无则走,君少爷,你虽与仙门无缘,却定是有别的长处,何不顺应机缘,另寻他路呢?” 骄纵过度的小少爷当即气得一梗,颤颤地伸出手指:“你……” “够了。” 两个冷冰冰的字眼骤然杀出,将君晚青还未说出口的下半句话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几人回首,便看到小道后方不知何时又停了一辆马车,那辆马车与君晚青的类似,甚至更华贵,更气派。 从马车上徐徐走下的那人面貌刚一显现,修士便抱拳作礼,朗声道:“见过君老爷。” 被叫做君老爷的青年一身墨色长衫,光凭打扮,看上去与其他修士并不两样,可他袖袍一起一落间,带给人的那份由内而发的气魄,那份深沉强大的底气,却是截然不同的。 君老爷向修士摆摆手,道:“不必与我这样生分,你我皆是同门弟子,以兄弟相称便好。” 于是那修士神色缓和了一些,亲近称道:“也好,那就谢过师兄。” 两件并不光彩亮丽的修士素袍,却叫小白看的眼前一亮,他望向墨袍男子的眸中露出些许赞叹,些许钦佩。 他扯了扯好友的衣角,小声嘀咕:“小香!那个就是我跟你说的,上山做仙人的君老爷。” 衣角那头,男孩木楞地站着,双目浑然失神,像是失了与外界的反应。 他就立在那儿,像一尊塑金的像,被金水封了口鼻,难以目视,难以出声。 小白这才发觉有些不对,闭上嘴,默默抽回了手。 君晚青底气虽不是那么足了,却还是朝后指了指:“那小子!就他!他是我从万家买来的人,以后就归我,谁准他上山去了!” 小白骤然大惊。 小香被卖给君家了?!怎么可能!! “青儿,不可无礼。”被尊为君老爷的那位青年低沉出声,气度不凡,“既然他资历不错,又与我派有缘,上山修道才是他应走的路,而你既然已落了选,便不要再多挂心于此,同其他几大家的孩子一般,学些做生意的门道也未尝不可。” 君晚青猛一抬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的父亲:“用不着你管!从前连家都不回,现在别跑过来假惺惺地管我!!” “够了,别闹了。”君老爷脸色微愠,沉声道,“将这两位小公子护送回府后,你亲自来找我。” 说罢,那气势威武的君老爷袖袍一扬,便坐上马车,启程回君家了。 传闻他为了修仙,闭关十五年,商道上的书信来往,生意交接虽不曾断过,却只回过一次家门,冷落妻儿。 即便这样,依旧有无数人羡慕君家的家眷,全因为君老爷家财万贯,又成了有名的修士,青春永驻。 而那个被众人所羡慕的“幸运儿”——君晚青正站在他们面前,带着一张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的恐怖表情。 他愤恨地咬着牙,凶恶的视线在小香小白之间来回打转,许久过后,这才转身。 “还不上来!” 小白正犹豫着,管事的修士就赶忙上前,轻轻地,带着暗示性地推了他们一把。 “快上去吧,仙君他们都在君府等着了。” 小白这才点点头,尽量不动声色地,低着头地上了车。 小香略带迟疑地跟在后面,见君晚青恶狠狠地瞪着他,连腿都不敢迈出去。 小白胸口酸涩,一口恶气吐不出来,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这才不像小香。 虽然可能是有些不对……但是,比谁都要骄傲,永远不会低头,那才是小香! 陷入尘世的漩涡与深潭,心却早已交予了天际。 同样深陷泥潭的小白,认为这是一种浪漫的倔强。 可是,也就是在他的面前,在君晚青蔑视的眼神下,小香却像是屈服了一般,一声不吭,一声不响…… 小白咬紧牙,忽地强硬起来,他不惧君晚青带刺的目光,俯身向小香伸出了手。 小香似乎有些为难,但犹豫了片刻,还是搭上了小白的手。 小白稚嫩的脸上欣慰笑开,刚要使力气,手中握着的那份重量却倏然脱离,毫无征兆。 一声闷响唤起了小白的不安,他猛一抬头,竟看到那君晚青不仅将二人相连的手给掰开,还甩出一脚,将小香狠狠踢下了车。 “小香!!” 小白顿时跳下车,急忙将男孩扶了起来。 小香推开他搀扶的手,神色淡然地爬起,抹去自己额前擦伤的血痕,对君晚青的举动早已见怪不怪。 君晚青皱起眉,属于少年的清澈眼眸中燃烧着疯狂的妒火。 “你也配坐我的车?贱人就要有贱人的样!去扒着那窗边站稳了!” “是。” 小香的声音极力压抑着潜藏着心底的愤怒,他绕过小白,顶着行人微妙的视线,顺从地攀上车,双手扒着望窗的木边,等待出发。 “那我也不上车!” 小白毫不犹豫地攀上望窗。 君晚青愤怒地指着他们,紧咬的下唇近乎发紫。 “随便你们!” 上好布料绣成的袖袍愤怒一甩,君晚青消失在了二人眼前,就连望窗那头都被拉上了帘子,看来当真是一点都不想见到他们。 君晚青振臂一呼,车夫得令,立刻驱车启程,前往君家。 一路上,繁华闹市。 人流络绎不绝,熙熙攘攘,放缓了车轮的前进。 路人见着这辆君家的马车驶来,先是好奇,再是惊讶,最后则掩面而笑,纷纷偏头。 两个少年并排扒着马车的样子实在十分滑稽,路人时远时近的讥笑更是让小白涨红了脸,他年纪虽小,但仍是有羞耻心的,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颜面,心里十分不好意思。 小香瞥见他这副模样,轻声开口。 “既然后悔,下次就不要再做这种傻事。” “没有!我没有,再说……这不是傻事!” 小白拨浪鼓似地摇头,他瞪大眼睛,似乎是想让小香知道他心中有多坚决,坚定。 在小香面前,小白笨拙的嘴巴时张时闭,不太灵巧的口舌半天都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好让小香安心。 小香略带疲惫地勾了勾唇:“别急,你慢慢说。” 那细细的声线像是一味微苦的良药,抚平了小白心中乱成一团麻的思绪,与堵在心口,无处发泄的那分怪异的情绪。 他小声,却有力地说。 “我永远都陪着你,小香。” 如冰玉一般冷的侧脸,默默转了过来,在纷繁嘈杂的集市中,从孩童身上所流露出的贵气,显得那般突兀。 青丝微湿,贴在脸颊一侧,无时不刻流露着一分不似孩童的忧伤。 小香静静地看了他很久,不知经过几条街,几道弯,才终于移开了眼神。 “我要你发誓。” 小白立刻凑过来,傻呵呵地一笑:“我发誓!” “不论发生什么?” “不论发生什么,我永远,永远是你的小白!” 感受到小白欣喜的视线,小香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些。 有时候,他会产生一些荒谬的幻想,用眨眼闭眼间那片刻的功夫,做一场不可能的梦。 如果他与小白生来便是兄弟,该有多好?而且,他要他们生来就是富人家的兄弟,无人敢欺辱他们,更无人能凭着几两银子,操纵他们的来去生死…… 上山修仙的机会,他死都不会放手。 怨恨命运生来不公?可他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贱奴,居然在修仙的天赋上胜过了君晚青!出身是他的阻碍,成仙却是他的命!小香的十指紧紧抠进望窗里,一遍遍地默念着这些令他狂热的话语。 他只要一座可供容身的山崖,一个陪伴一生的人。除此以外,万事万物只需为他们俯首跪拜,这样便够了! 君家那两扇黑色金边的大门已然出现在视野不远处,马车缓缓停下。 君晚青一步跃下,立刻围上两位低头阖眼的童仆,向他百般殷勤。 跟随童仆的指引,几人来到君府迎客的大堂之中,宽阔却不显得空荡,布置并不张扬,却时刻显露着一股难掩的贵气。 小白不懂什么建筑布置,却也觉得这儿气派十足,不是一般人能来得了的地方。毕竟只有被君家邀请,或是主动登门拜访的贵客才配出现在此处。 小香默默环视着四周,并不将心底那分不太光鲜的嫉妒说出口。 一个瘦高的老仆缓步走至近前,见到小香时略显诧异,但很快会意,躬身道:“几位仙君已恭候二位多时,这边请。” “等等!”君晚青匆匆走来,拦在二人之间,居高临下地瞪着小香,“我有话要和他们说,待我们‘聊’完了,随后再一起去找仙君他们!” “这……” 老仆面露难色,无奈君晚青坚持要这样做,也只得答应了这位少主的任性要求。 “还不快走?” 君晚青使了个微妙的眼色,将不敢多问的仆人们尽数支开。 待到四周了无人烟,君晚青才轻蔑一笑,冲小香扬了扬下巴。 “来,不如我们去老地方谈谈?” 老地方? 茫然的男孩向小香投去疑惑的视线,为什么会有‘老地方’?难道当初小香来君家,都是和君晚青见面吗? 一路上,人烟罕至,周围的人气渐渐消散,小白怀抱着沉重的不安,跟着小香走进了一处地理位置十分偏僻的库房。 小白见君晚青停下脚步,转过一张阴郁冷血的面孔,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也许不是个勇敢的孩子,害怕自己受伤,但却更害怕小香受伤。他斜着走了一步,将小香挡在自己身后。 小白的动作虽小,可落在君晚青眼中,却像是一根拔不掉的刺,气得他顿时怒火中烧,一掌甩过,毫不留情地打在了小白的身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小白吃痛退后,不料君晚青矛头一偏,对上了默默不作声的小香。 君晚青冷笑一声,两手搭在身后,缓步迈开,绕着小香打量起来:“我竟不知,区区一个低贱穷酸的下仆,一个花巷妓.女生的野种……居然也配修仙求道?” 听说那盖世的仙君就在不远处的屋子里,小香心中壮胆,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我不配,莫非你才配?” 转瞬间所发生的事,显然是小香始料未及的,君晚青比他想象的疯狂的多,也要愚蠢的多。 小香眼前一黑。 紧接着袭来的,是从头部传来的一阵麻星乱窜的剧痛,小香只觉得两耳轰鸣,晕眩间,甚至失聪了片刻,连站立都无法做到。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蜷成一团,擦去沾湿眼皮的一层粘稠铁腥的液体,看向了那个走到自己面前,那个如鬼神般可怖的君家少主手里所握着的——带血的金器。 他必须要醒来。 小香努力地想要撑起身子,跪坐起来,就在这时,似乎有什么人发出了一声咆哮。像是山林间一直藏匿的野虎,以一声愤怒的长啸,宣告着血腥捕猎的开始。 努力支撑着精神与意识,小香擦去脸上的鲜血,沉重的眼皮努力抬起,望向前方。 “……小白?” 他神色微愣,盯着慌张的小白手中紧握着的带着血迹,碎成半边的一盏茶壶。 君晚青倾斜的身子顷刻间又站了起来,被碎瓷片砸破的头部血如雨下,一张血面更是加重了他愤怒的丑态。 “你!你竟敢打我!” 小白退了一小步,茫然地举着半截碎茶壶:“我,我……我……” 君晚青的暴怒几乎将空气一同点燃,他伸出因愤怒而颤抖的手指:“你完了!你们全完了!还上山还修仙还想比我位高一等……敢打伤本少爷,我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做久了奴才,主子那儿一点风吹草动都是可怕的,但万家万老爷,万夫人他们毕竟都是些大度之人,从未为难过他们这些童仆。 可君晚青不同,他叫起来,吼起来,便真像是要剥了他们的皮,喝了他们的血一样可怕。 小白被吓得瞬间一跪,他扯住君晚青的衣角喊:“小白该死!小白该死!请君少爷息怒!” 君晚青发狠踩下一脚,几乎是移上了全部重量,将靴子用力地踏在了小白的手上。 “现在知道自己该死了?就你们这种贱奴才,凭什么有资格跟着仙君上山!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有资格!比你们任何人都配!” 小香站定,默默将手深入袖中。 君晚青已是气急败坏,脸色涨红怒发冲冠,指着他们继续吼道:“你们一个也别想跑!等我同母亲讲了,你们还能上山?我要你们做奴才都找不见主子!做狗都闻不见骨头!” 君晚青袖袍一甩,转过身时的那一刻,小香迈出了轻盈的步子。 他从不知自己的身体能这样轻盈,抛开了一切重量,一切负担,所有的,一切对现世现状的顾虑。 他袖中有一把刀,此刻,插在了君晚青的腰腹一侧。 这具身体的主人似乎因为不可置信,极度震惊而发出了一些破碎难辨的音节,曾经,小香也曾发出过这样的声音,因为…… 小香无法回忆,索性放弃思考,小刀进进出出间,赤红的鲜血渐洒一地,铁之腥与花之美,两相衬艳。 一道清脆的瓷片破碎声在小香背后响起。 小香转过身,他背对着强光,独自占领着日光下藏匿的黑影。 破碎的茶壶在地上彻底碎成数十片残骸,造成这一切的小白目光怔然,呆呆地看着小香,眼中既没有恐惧,也寻不到不解。 他只是看着他,一动不动。 小香抽出小刀,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所沾染的赤色鲜血,为难地蹩眉一笑。 “如果他告诉君夫人,恐怕我们连活着都做不到了……小白,我只是不希望你断送在这里,你能理解我吗?” 小白呆愣着,沉默无言地望着他,并没有回答。 他发现小香握着小刀的姿势是那般自然,仿佛只是捧着一枝美丽的花枝,品嗅其温柔的芳香一般。 花枝的主人笑了笑,从他嘴角扬起的弧度让小白觉得十分陌生。 “为了你,小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第一百一十九章 青山之上,微光浮云。 话者絮絮叨叨地讲起那些过去的往事,像是倾吐回忆般,不论重要与否,都要一并倾倒给眼前的听众。 一人说,一人听,直到白长卿缓缓叙完这场漫长的旧梦,已是日上三竿时。 小屋边,白衣男子放下回忆,沉沉叹过一声,明朗的天色似乎都要为之所黯。 寄无忧随性地倚在墙边,久久无言。 白长卿抬眼望向毫无反应的寄无忧,蹩眉笑道:“光是我一人在说,师弟却如此沉默寡言,倒也是少见的情况。” “……这些事,不该随便与人说出口吧。”寄无忧试探着问,“你就不怕我听了这些话,出去乱讲,丢你面子?” 这些回忆事关太多秘密,白长卿绝不曾与他人讲过。 如果君晚青与项逐天的仇怨为真,那么君蓝音,以及前世君自心的死,果真都是项逐天故意而为!若不是他重活一世,那位君自心小少爷也将成为这场复仇的牺牲品之一。 眼前,白长卿的笑容间夹了些无奈:“师弟如今心系爱徒,该不会这样闲吧?” 寄无忧不置可否地阖上眼,琢磨了一番措辞,再次开口问道:“既然如此,师兄与我讲这些话,是想唤起我对项师兄的……同情?” “也并非如此。”白长卿越来越淡的笑容中,苦味渐浓,“我想师弟也有所察觉,逐天他……修炼魔道心法,甚至魔血攻心,经常做出一些……非善的举动。” 经常?白长卿应当不知道君蓝音与君自心的事才对,那这‘经常’……难道项逐天平日里还做过什么恶事? 寄无忧敏锐地挑了挑眉,决意试探一番。 他装作哀伤的模样,叹道:“项师兄虽曾遭遇不幸,可那些亡魂皆是可怜之人,我实在对他同情不起。” 白长卿并未发现他话语中的留白,耿直的神经让他瞬间忆起那些痛苦的过去,不由悔恨答道:“是啊,是啊……他们也都是可怜的孩子,有一些还是我亲自引上山的好弟子,是我不好,都是我大意了,才没能守住他们!” 弟子?! 一瞬间,寄无忧几乎没能克制住震惊的表情,他压下情绪,冷静问:“他们?项逐天究竟杀过多少人?” 不止君家,居然连他们门派内的弟子都曾死在项逐天的手下吗?! “……师弟,你可知心魔缠身,会有什么后果吗?” 白长卿说话时,嘴唇与心都像是痛到麻木了一般。 “想当年,逐天杀死君晚青后,日日夜夜遭心魔缠身,痛苦万分,险些灵气反噬,落成废人!李掌门发现他曾破戒杀人,本想将他逐出门派,多亏那位贤王仁慈大度,劝说掌门留下了逐天。” 寄无忧沉思着点点头,他从前只知道贤王是项逐天的亲传师父,却不知他们竟还有如此一段过往。 他转而又问:“可这与他杀害那些弟子有何关系呢?” “……褪除心魔并非易事,逐天本已决意从善,可不久后的掌门之争,他好几次遭遇性命堪忧的险境,不得已才动手杀人,彻底被心魔包裹了金丹……” 白长卿神色愈加痛苦,他本想将这些事当做一生的秘密,却不想到有一天不得不向自己的师弟嘱托一切。 “心魔嗜血,如若不定期以活人的性命上供,便会爆体而亡,死状凄惨!逐天本是无辜之人,我不愿他再受苦,才没能阻止……” 寄无忧绝不赞同这种说法。 那些被项逐天杀害的弟子,就不无辜?如今被关在悔过楼的阿月,就不无辜? 前世那一回,项逐天为杀君蓝音而来,连意外目睹这一切的贤月都没能放过。 只有失血昏迷的他自己逃过一劫,茫茫然流转于世,混混然借酒度日,直到后来项逐天为杀君自心布局,他不幸沦为棋子,惨死崖边。 项逐天不该死,难道他就该死吗? 寄无忧沉默了片刻,而后轻飘飘地说道:“师兄,我有一个猜想,如果猜错了,你也别放在心上。遭遇性命堪忧的险境’这些话……其实是项师兄对你说的,而非你亲眼所见吧?” 白长卿知道他对此存疑,无奈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逐天为控制心魔修炼邪术后,做过太多错事,这一切我都知道!可你也看到了,如今他是为人敬仰爱戴的一派峰主,每次我要狠下心来,可看到一切本是那么的和平……我实在是,实在是对他下不了手啊!” 寄无忧虽不赞同,却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 他点点头,平静回答:“如果你只是下不了手,那倒不算问题,毕竟问天楼来的那两位客人,完全可以为你代劳。” 白长卿闻言,猛地抬起头,高高束起的黑色长发顺势甩起。从他眸中闪出一种极为复杂的光彩,纠结,沉重,困惑与挣扎,皆化作重重锁链,锢锁着他的心室。 突然间,他双瞳骤然张大,喊道:“……师弟,我对你发誓!如果逐天真的做出那等十恶不赦之事,使得你陷入绝境,我绝不会再犹豫!” 寄无忧感受到白长卿汹涌的情绪如一股高起的浪,几乎是要扑面而来,极力想要证明着什么。 这样的承诺不过是一时的宣泄罢了,真到了大义灭亲之时,白长卿依旧会下不了这个狠手。 他知道这样说不通他,只得换了一种更委婉的措辞。 “师兄,你也不必着急与我发毒誓,你只要在自己心里放一杆秤就够了。一端放眼前的大义,另一端放旧时的私情,让它们互相争出上下高低,再作誓言也不晚。” 白长卿神色一怔,顿时哑了声。 半晌过去,那头才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气。 寄无忧淡淡一瞥,余光望去,看见白长卿唇角扯出一弯自嘲的弧度。 白长卿鼻息轻叹,眉间一软,方才的气势也减去大半,似乎是放下了什么。 “……想不到师弟平日看上去玩世不恭,实则却是这般残忍。” 寄无忧耸了耸肩,道:“如今问天楼参与进来,若是他们调查到真相,项师兄会怎样,我也说不好。” “就算真到了那一步,也该是由我清理门户才对。”他顿了顿,接着道,“逐天会落得今天这种地步,全怪我当年冲动,打伤君晚青,否则他也不会为了我动手……” 寄无忧移开眼神,望向平静蔚蓝的长空。 “……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和秦珅说说情。” “什么事?”白长卿当即追问。 寄无忧玩着手中的空茶杯,道:“这一切结束之后,我会和阿月离开这里,我要我们和仙鸣山派彻底断绝关系,不会再与你们的血脉恩仇有一点联系。” 阿月被这里伤害太多了。 有人便有事,有利便有争,人利相撞,牵扯出太多纠纠缠缠。 掌门内斗,夺去了他的父母,童年遭众人唾弃,苟且偷生。后来,连自己都惨遭不幸…… 重塑肉身,长大上山,为门派争得名声美誉,当下却是像个十恶不赦的囚犯一般,被冰冷的锁链押在悔过楼! 这片群山虽美,却是吸着他的血做养分的。 不要也罢,不要更好! 寄无忧宁可把阿月捆起来,逼他不要修仙,与他游山玩水,平凡作乐,也不愿他继续在这儿受苦了。 眼前,白长卿能够理解他的心情,虽然心中有许多不舍,但还是在沉默过后点了点头,为寄无忧交出了肯定的答复。 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声气,随即相视,淡漠一笑。 如果时间就此停留,兴许还能使这份心情存在的更久一点。 一声稚嫩尖细的叫声陡然冒出,瞬间划破了宁静的空气。 寄无忧握杯的动作依旧,眼神则急速转向一方,立刻看见了发出这声音的源头。 “峰主!白峰主!” 一个白衣弟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寄无忧定睛一看,才发觉他脸颊几乎被烧成焦黑的颜色,一身白衣也是破破烂烂,四处是焦黄,惨不忍睹。 这大冷天的,怎会被烧成这幅样子? 寄无忧看向身边的白长卿,见他也是一副疑惑的模样,不禁心里产生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白长卿同样担忧,走上前去将人扶起:“急急忙忙的,发生什么……” 话还未说完,那弟子爆发出一声大吼:“悔过楼!!” 寄无忧当即站了起来:“悔过楼怎么了?” “悔过楼出,出事了!死,死人……峰主,求你们快去救人吧!”小弟子一个支撑不住,竟就重重地跪了下来,“楚师兄,他发疯了啊!!” 阿月?怎么可能! “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疯了?你把话说清楚了!”寄无忧刚走上前,想要追问,那小弟子却两眼一翻,当场昏了过去。 这一昏,搅得寄无忧心底的不安渐渐膨胀发酵,他急忙转身,朝仙鸣峰的位置遥遥望去,才霎时白了脸。 团团升起的黑烟宛如乌墨一般,不断融入纯净的天际,好像一张鬼魅的大嘴,吞噬,啃咬着寄无忧理智的神经。 “……阿月?” 第一百二十章 (捉虫) 匆匆安置好昏厥烧伤的小弟子后,素衣白袍的俊美修士腾空一跃,御剑而起,载上他急速赶去仙鸣峰。 往日布满绿树的青山之上,此刻却只见滔天的烈焰之海,被火光吞噬的树海中,滚滚浓烟不断上涌升起,熏染着整片天空。 长剑停稳在仙鸣峰不远处的一间书楼下。 几个年轻弟子被长剑的飞行之快吓了一跳,但看见利落跃下的白衣修士,面部又纷纷和缓放松。 白长卿的情绪显然比他们强烈的多,他双手紧紧攥成拳,几乎是大喊着问道:“仙鸣峰怎会平白无故起火!逐天呢?其他管事的弟子呢!” 仙鸣峰自然与凡界的山峰有所不同,其山体由庞大的灵气加护,一般火焰绝无能力引起山火。 最为年长的一位弟子站出来,他满脸涨红,发梢末端焦烂枯黄,烧伤的痕迹尤新,显然是刚刚才从火海中逃生的一名青年。 他怀着一腔热血,朗声回道:“回峰主!悔过楼是被上青峰楚九渊所毁,他体内暗藏魔族血脉,逃跑时被悔过楼弟子发现秘密,于是释放魔火毁楼烧山,打算血洗仙鸣峰!” 那弟子说完,用余光狠狠瞪了一眼寄无忧,恨不得眼神化刀,从他身上剜下一片带血的肉。 另一道声音接上他的话,道:“项峰主已经赶回峰中救援,想必要不了多少时候就能解决魔族恶人,请白峰主放心。” 寄无忧无视了这种幼稚的做法,绕开那些恩怨情仇,直接问道:“谁传出这些话的?” 几名弟子面面相觑了一番,似乎在揣摩该不该向他们这位无人认可的‘掌门’说出实话,在白长卿一个眼神暗示下,几人还是心领神会地开了口。 “……是项峰主。” 果然。 寄无忧眼眸暗下,对这样的回答毫不意外。 就算是一秒,也不能再拖下去。 寄无忧转过身,抬眼确认了火势最旺之处,飞身跃起,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众人身边。 白长卿神情专注,还未发现寄无忧的离开,他阖眼长叹一声,安抚道:“无需多言,不过是一场误会,我会解决的。” “师弟,你随我一道……师弟?” 寄无忧的气息忽然远离,消失,让白衣修士陡然一怔,他侧头寻找,环视一圈,却仍不见半点人影。 远处山脚下的林间传来一阵响动,白长卿立刻看去,便见到一抹飞速的黑影穿梭其中。 他自知没有看住人,喉间咽了咽,心中懊恼不已。 一个胆子大的小弟子见寄无忧走了,皱眉问:“峰主,那淫仙到底……” “住口。”白长卿冷声斥责,“那两个字,今后不要再提,他是你们的掌门,若非如此,也是前掌门,前峰主,以及我的师弟……不可再用那等污秽的言语称呼。” 众人面面相觑一番,没有很快回答。小弟子们心有不解,从前他们提起这两个字,白峰主虽然不赞同,却也不会刻意反对,现在却不知为何,忽然转了性…… 白长卿瞥见他们一脸不情愿的模样,轻叹一声。 “如若还有下一回,你们便喊他一声峰主吧。” 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他对一个污名的默认,竟然真就在众人心中播下了偏见的种子。 他眼看着这颗种子生根发芽,根深叶茂,最终在人们心中长成参天大树。 白长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原以为这些污名不过是孩子们一时的戏言罢了,却不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百年前的那一天,他还记得很清楚,自己是如何惊讶又好奇,从一言不发的掌门手中接过那个孩子苍白的小手,还发誓要对他好,发誓要做他的好师兄,好前辈。 他叹了声气,有感慨,也有后悔。 是他错了,错的彻底。 白长卿的视线缓缓移动,一寸寸地掠过绿树,青山,火海,最终停在了山峰那头,不断盘旋升起,遮蔽青空的滚滚黑烟。 —— ———— 寄无忧刚一闯入仙鸣峰绿意盎然的山林之中,便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浪,从山顶直冲而下,烤得人双目酸胀,难以睁眼。 不仅如此,越靠近山顶,一种异样而混乱的噪音就越是明显,仔细一听,便能从混乱不堪的噪音之中辨识出无数嘶哑低吼,兵刃相接之声…… 一种分外不安的情绪在寄无忧心中乱撞不已,直到登上峰顶,他才终于亲眼见到了这股不安的源头—— 烟雾那头,低吼,哭叫,刀剑相撞声此起彼伏。 而烟雾这头,寄无忧眼前的画面太过震撼,太过恐怖,太过……安静。 景象宛如东洋的地狱绘卷,散发着一股格外诡异的恐怖氛围,画面以悬崖峭壁做背景,以火海烈焰为画布,而中间满满当当躺着的……则是一条条焦黑到不成人样的尸体。 “他们”像是蚕蛹一般,爬满了寄无忧视野所及的一切地方,一条,又一条…… 因为震惊而走神的片刻间,斜上方一道绿光劈落,似是一股力量阴邪的剑气,距离虽远,却精准直指寄无忧的眉间命关,极有一击夺命之势。 寄无忧立刻警觉发现,侧身而躲,可是更多的绿色邪光纷至沓来,一道比一道来的急,来的快! 绿光撞入大地,制造出无数个深不见底的细口长洞,寄无忧明白这股剑气力量非同凡响,只能堪堪避开,不能避开的,则拔剑勉强挡下一击,银白色的剑身竟就被这股强袭而来的阴邪剑气砸出一个明显的凹坑。 “躲得好。” 一声熟悉的轻笑由空中响起。 项逐天正御剑浮于半空,黑烟疯狂地从他身后滚出,又一团团地向上涌入天空,将清淡的天地浸染污浊的纯黑。 而他只是静静地,平淡地笑着,仿佛这一切灾难只是一场花开花落的平常小事,不值得他多去挂心。 寄无忧眯起眼,觉得这幅笑容太过刺眼。 他将已经报废一半的长剑收回鞘中,并不惧怕那一身悬在高空的,染着血腥气的墨袍。 “……项逐天,我怎么想不明白呢?放火烧山,陷害阿月,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师弟,话不能说的这样难听,好像我是个只谋好处的小人一般。” 项逐天捂嘴轻笑,袖中隐隐传来一股极淡的,已经被血腥气掩盖的洛神花香。 说罢,他面孔上的微笑倏然消失,眼神中的惺惺作态也骤然离去。 他冰冷开口道:“……难道师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没记错的话,你那位爱徒在问天楼恢复了贤月的记忆,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就不应当再存活于世。” 寄无忧故意想要激怒他,笑说:“秘密,什么秘密?你做过奴仆的秘密吗?” 被戳到最痛处的项逐天五官微拧,短暂的,不自然的僵硬过后,面孔竟是陷入近乎扭曲疯癫的狂怒之中。 项逐天从袖中抽出细细一枝洛神花枝,顷刻间,阴邪的绿光如骤雨突降,毫无征兆便再现空中,朝着寄无忧再一次急速劈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快,狠! 糟糕。 寄无忧估摸着这一回合下来至少得伤筋断骨,便护住命脉命门,想要强行突破剑气群攻。 谁料刚走一半,忽然遭人搂了腰,带上他瞬间大退数十步,逃出了那片被捅成筛子般的土地。 寄无忧发觉意料中的疼痛并未降临,身上也是毫发无损,这才低.喘着放松下来。 他抚摸着锢在自己腰上的手形,胸膛中倏然一震。顿了顿,却还是狠下心,朝他的手背上捶了捶。 “……放开。” 他的挣扎让楚九渊颇为委屈,于是环住寄无忧腰身的手臂立刻搂得更紧了一些。 “师父,是我。” “我当然知道是你。”寄无忧叹了声气,示意他看向仍然悬停在半空的项逐天,“眼前的大.麻烦还没解决,不要分心。” 项逐天的视线自上而下,停留在他们相触的肢体之上。 他冷哼一声,“……我倒是没有猜到这一点,不过没关系,我也不在意,毕竟两个将死之人,死前亲热一番倒也未尝不可。” “不必你多心。”寄无忧说完,忽然手中了触到什么冰凉的触感,他压下不安,急忙低头去查看。 当时在悔过楼中,分别缠在阿月双手的那八条铁链,仍旧紧紧禁锢其上,光是看着便叫人觉得沉重无比。 这八条锁链,四条缚灵脉,四条捆血脉。 若不是阿月底子好,换成任何一个普通弟子被这八条锁链一捆,兴许都会变成一个路不能行,腿不能抬的废人。 而楚九渊被硌得发青发紫的手腕上虽缠着这八条巨锁,却仍是抱着他躲过由天而降的重重攻势,看似轻松,实际上……肯定也十分不好受吧。 楚九渊察觉到他的视线,放开怀中的人,略微怀着歉意的双眸轻轻阖上,苦笑道:“抱歉,暂时似乎是用不了剑了。” 楚九渊一身藏蓝衣袍沾了些许尘灰,却丝毫不掩俊气。 从前围绕在他周身的气场似乎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只不过,如今在两情相悦之人的面前,这分清冷自然而然地转换为了亲近与讨好。 他用鼻尖蹭了蹭寄无忧的脖颈,嗅着散发间熟悉的清淡酒香,也不能将盈满心间的喜悦表达出千分之一。 寄无忧无奈地揉了揉眼前这团毛茸茸的脑袋:“你没事就够了。” 不知是否因为二人相惜的模样太过亲密,项逐天皱紧眉,喉中发出一声低沉的怪声。 他握住花枝一端,令枝头朝下,使出浑身气力挥出数道蕴含着阴邪魔气的绿色剑光—— 然而项逐天的坏运气似乎仍未到头。 楚九渊二人还未逃离——甚至还未抬脚,短短半秒之中,绿色邪光就在半路被另一道灵气生生截断,化作两缕青烟飘散进了虚无的空气之中。 掩去真容的斗笠,叼在口中的草芥,如同被利剑刮削过的坚硬身形。 楚九渊微微一皱眉,似乎并不乐于见到此人现身于此。 项逐天眼看着两人褪下防备,急忙又挥出一剑,强大的剑气飞驰而来,却生生撞在了一样坚硬如铁的物体上。 狂傲阴邪的魔修剑气,竟是在秦珅踏空而上,一手挥出的可怕力量之下,顷刻间化作齑粉,消散不见。 再定睛一看,秦珅手中所握的,正面挡下剑气的物件,居然是他那柄随身携带的破钓竿? 若是能凑近秦珅身边细细查看,便可以发现钓竿周身布满丝丝裂痕。 秦珅稍稍发劲,顿时钓竿爆裂为片片木屑,露出了隐藏其中,千年不曾现身的真正本体。 钓竿之中,竟是藏着一把布满寒霜,仿佛被冰封千年的冷铁长剑。 看见秦珅尤为活跃地出现于此,寄无忧稍稍松了口气。 他知道秦珅与紫云天今日是在仙鸣峰中调查命案一事,但看见火势如此之旺,场面如此之惨烈,还以为他们也同样出了什么事…… 秦珅向下一扫,确认二人安全的同时,也十分刻意地避开了与寄无忧对视的目光。 而后,他双眼笔直地盯着项逐天不放,手中长剑紧握,将心神完全沉浸于此时此刻的战斗之中。 他有太久不曾握过剑了。 千年以前,年轻时的他因为始终摸不到真仙境界,盛怒之下,与不觉晓下过血誓,用自己全身的修为做抵押,换取她修成真仙的方法与秘诀。 而为了不觉晓给出的答案:‘清心寡欲’,他压抑本性,潜心闭关,别说与人切磋比试,就连一只虫子不可杀死。 此刻,与五指中的老友久别重逢,不禁杀意上涌。 世间有太多被成为宝剑的烂铁,在他强劲的力量之下粉碎化尘,只有这柄冷霜,与他情投意合,相伴为生。 他曾与这柄宝剑夙夜弄霜,所向披靡,也曾发誓大业未成,绝不会再碰它一次。 仅仅有那么一秒的时间,秦珅有所迷茫。 他为什么要重新握住冷霜? 他重新又回过头,潜藏于斗笠之下的鹰眸瞥向那一对相依的身影。 于是,他不再觉得茫然,而是觉得可笑。 他秦珅居然也还会有如此不甘的一天,实在可笑,荒谬。 静静地,他放下了剑,从一双刺眼的人影身上移开了视线。 另一旁,项逐天不可置信地瞪着眼,踩着剑身的双腿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你,你为什么又……” “方才,你以魔修诡术,假舍分.身,想调虎离山,引我离开……确实是聪明的计谋。” 秦珅面无表情,许久未曾摸过宝剑的右臂却因兴奋而微微颤抖,他朝空中用力挥出剑身,寒光宝剑上的残余木屑瞬间飞出,宛若星辰溅洒,银光点点。 凌冽的视线自上而下扫过长剑,嘴角不禁扯出一抹满意的微笑。 秦珅抬起眸,剑锋当即划破长空,直直指向了项逐天的心口。 “不过,没有下次了。” 二人同时悬于半空,一人御剑,一人踩云,谁强谁弱,一目了然。 秦珅丝毫不愿多有废话,长剑一甩,划出一道白色弧光,完美演绎了何为人剑合一,力斩山河。 项逐天拼尽全力闪避,却不料剑气周围旋起的剑风同样凶猛,带的他脚下长剑一偏,一脚踏空,沉闷的声音猛然响起,狠狠坠到了仙鸣峰顶的悬崖边上。 秦珅并不恋战,而是给了项逐天一次机会。 他冷声道:“既然是正面交锋,除了劝你服输之外,我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心的话了。” “……不可能!” 摔在崖边的项逐天很快抹去嘴边的鲜血,爬起来站直了身子,虽是救回了面子,但勉强支撑而起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实力竟是褪去大半。 一旦他战败于此,修魔一事暴露,定会有外人前来搜山查案,到时候……那些被他吸干精元骨血,埋葬在后山的那些干尸,也会一并被发现! 他苦心经营的名声,人脉,‘项逐天’这三个字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墨袍青年眉梢紧皱出褶,扭曲的面部早已非人非鬼,他压下粗重而混乱的喘.息,愤然挥臂而起:“你们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就不能再放你们活着离开!” 他吼得嗓音沙哑,将自己的誓言当做一种激励,重新握紧了手中残破的花枝。 秦珅并不意外,心情颇为平静地眯起眼。 “既然如此……” 眼眸,剑身,同时闪出一道锐光。 剑招强袭,势如破竹。 若是换做其他修士下手,多会仁慈一二,留对方一条命在。可秦珅向来不予魔族或是勾结魔党者仁慈,他那柄散发着冰蓝寒光的宝剑削铁如泥,一剑直劈命门,绝不留情。 项逐天拼尽全力一退,虽是护住性命,左臂却是被生生破开一道猩红的血口,顿时皮开肉绽,鲜血喷溅出一道血瀑,令森森白骨显露于炙热的空气之中。 剧痛骤然突袭神经的每一处角落,他险些喊出,但好在牙关死死咬紧,下意识地不允许自己发出一点难堪又凄惨的声音。 “仙界虽禁杀戮,却始终对那些作恶的魔族一视同仁。” 秦珅跃于地面之上,执剑徐徐走来,口中的念白仿佛是为一场案件所做出的无情判决。 “见当斩,遇则除,无一例外。” 寄无忧想起与白长卿的约定,刚想阻止,却看见项逐天嗤笑着咳出一手鲜血,尖声邪气地喊:“好一个公平公正的说法!如此说来,你该第一个责罚那个姓楚的小魔头!你也都看到了,第一个动手杀人的,可是他自己!” 他心中的同情瞬间荡然无存:“大难临头,就想要拖阿月下水了?” “方才,我被他的假舍分.身引出山外。” 秦珅说完半句,终于侧过头,看向了不掩怒容的寄无忧。 “……但是离开此山前,我确实亲眼目睹过这一切的发生。” 楚九渊拦下想要争辩的寄无忧,平静道:“人非我所杀,楼非我所毁,山火亦非我所放。” 少年毫无畏惧地抬起眼,直视着这个比自己年长千年的‘长辈’,言辞巧妙委婉,却又隐隐透露着敌意。 “既然秦仙长道法高强,便该明察是非,理应不该被那些魔道中人的障眼假象所蒙蔽。” 叼在秦珅口中的草芥轻轻一抬,低沉哼过一声。 “你觉得呢?” 秦珅说完,微微抬起斗笠,轻而快地瞥了一眼寄无忧。 他这才发现这句话是在问自己,便顺从本心,如实回答。 “阿月不会对我说谎,我相信他。“ “好。”秦珅正过身,居高临下地瞥向似乎仍不肯放弃反抗的项逐天,“依旧只有他。” “慢着……” “等等等等等一下!住——手?” 寄无忧刚想说话,却不知从何又发出一阵大喊。伴随着这声大吼,他身前忽然落下一团巨物,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下意识退了一步,楚九渊也立刻牵动锁链,将其牢牢护在了身后。 寄无忧辨认这一身紫袍,又抬头看见了仍旧悬停在空的一柄巨大骨扇,这才确认了不速之客的身份。 “……紫云天?你怎么才来?” 紫衣青年正埋头揉着腰,哎哟哎哟地喊着,一听见呼喊自己的声音,立刻就爬了起来,疑惑又茫然地在几人之间看了又看…… “诶?嗯?怎么你们都在这里啊!” “是你来晚了吧。”寄无忧俯下身,开玩笑道,“我看秦珅在这里迎战,你却不见踪影,还以为你是临阵脱逃了。” 紫云天顿时当了真,认真起来:“什么临阵脱逃?!仙姑大人千里传音唤我回去,我,我也是不去不行啊!” 秦珅忽然一滞,回首问:“不觉晓?” “除了她,咱们还有别的仙姑?” 紫云天故意撅起嘴反驳,但想起正事在身,他立刻又清了清嗓子,单手拿出一捆银纸卷轴,肃然睁眸,正色出声。 “莲花吐真言,仙姑开金口,十君子秦珅听令,就此收剑停手,不许再干预外派内务之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凭什么?” 秦珅所执的那柄冷剑上,寒光闪烁,热血未凉。 紫云天缓缓走近他,安抚道:“前辈,你别急,我慢慢跟你解释……哎!你抢什么啊!” 秦珅夺来银纸卷轴,展开一看,蹙眉一愣,又将它扔回给焦急的紫云天,道:“怎么是空的?” 紫云天迎着几人狐疑的目光,干咳两声,道:“仙姑确实有令!我可没骗人,不过她懒得动笔,便找我代为转告,同样有效!前辈,你……收起剑吧,仙姑特意叮嘱我,千万不能让你出手干预,更不要傻到出手杀人!” 紫云天一番话说完,周遭的空气渐渐归于无声,秦珅握着剑柄的手并无动作,却也没有提起或放下。 寄无忧自然察觉到秦珅的犹豫,心中稍稍有些好奇。 即便相处的日子并不算长,他也能感受到他的傲骨不凡,那是一份绝不会轻易为一句话,一个人而改变的骨气,只有上百年,上千年的风霜,才会将一个人吹打至如此坚硬,如此不羁。 他猜测,秦珅与不觉晓之间可能有一些联系或盟约,是他区区一个……‘朋友’不能动摇的存在。 于是他站出来,装作无意地提醒道:“虽然我这位项师兄害人无数,但他如今已被制服,交给我们处置就够了,确实不用劳烦秦珅再动手。” “多谢几位前辈相助。”楚九渊冷然看了过来,盯着沉默不语的秦珅,补充道:“前辈不必担心,虽然你们各位都实力高强,可是师父只要有我——就够了。” 秦珅这时才忍不住嘴角一勾,反问说:“就凭你一双连剑都握不住的手?” 一边的紫云天瞧见这人嘴角的笑,霎时一愣。 这眼里除了闭关就是闭关的铁疙瘩秦珅……居然在挑衅一个和自己差了几千岁的少年? 然而紫云天更意外的是,下一秒,秦珅居然无视仙姑铁令,毫无征兆地拔剑出手,一剑砍去,速度几乎快到肉眼无法捕捉的程度,自然也无法被紫云天阻止。 一眨眼的功夫,寄无忧浑身一僵,眼看着那柄寒光凌冽的剑锋离他愈来愈近…… “小心!” 楚九渊眼看着那剑居然是朝着他师父砍去的,震惊又愤怒,被铁链所缚的双手无法握剑相抗,情急之下只得借由巧力,挥起这一条条捆缚手腕的铁链,试图用它们抵挡秦珅即将刺来的沉重一击。 然而秦珅的剑锋终归没有向着寄无忧,而是向外一偏,在空中轻轻一划,又稳稳当当地回到了剑鞘之中。 “如果刚刚我不停手,你所想保护的人此刻早已被断喉斩首。” 斗笠所遮蔽的阴影之下,被微干的嘴唇所含住的草芥子轻轻挑起。 “夸下海口却没有相配的本事,不觉得可笑吗?” 寄无忧还以为这明晃晃的挑衅会激怒阿月,可少年却丝毫没有理睬秦珅,反而是看似大度地一笑,转身揽住了寄无忧的腰,往自己怀里一带。 若不是寄无忧反应快,即使后退了一步,否则真就要在人前与他抱了个满怀。 一声世风日下的感叹声过后,紫云天两手捂住眼,又分开两条缝偷看。 秦珅笑不出来,却也不回避,静静盯着寄无忧一推一拒,目光怅然。 寄无忧虽是不在意旁人眼光,却也明白这时不是这二人争风吃醋的时候。他抽身而出,发现紫云天那副邪笑的模样,脸上控制不住地泛上颜色。 紫云天用骨扇遮住口鼻,却遮不住眼缝里流出的笑意,他纤手一抬,指了指一旁已然站起的项逐天:“虽然我十分愿意多看一些,但……你们不如先解决了这个麻烦人物,再做这些也不迟。” 寄无忧由他的提点,才注意到原本倒在一边的项逐天居然已经站了起来,而他左臂上的可怖伤口虽然仍未愈合,却也停止流血,似有恢复之势。 从项逐天喉中跑出的声音略显沙哑:“你们若是再多黏几个时辰,我的功力还可恢复的更多一些!” 时间不能再拖,秦珅如果无法出手,那么他们二人将很难应付恢复功力的项逐天。 寄无忧摸出一张储物符,从其中拿出一捆缚仙绳,走向了悬崖边警惕后退的墨袍青年。 楚九渊眼中微动,站出来拦下他:“师父,还是由我去吧。” “不许让他来!”项逐天呲着牙,像一只炸了毛的猫,“换你过来,否则我就跳下去!你们谁也别想找到那些弟子埋在哪儿!” “我要从这里抽身,不能再亏欠更多,还是我去吧。” 寄无忧握着缚仙绳的手紧了紧,径直走向崖边。 距离项逐天还有几步远,他停下来,抛出缚仙绳一端,看着这捆法宝自行展开,牢牢缚住了项逐天尚还完整的的右臂与上身。而他的左臂没了知觉,摇摇晃晃地耷拉在那里,看上去还有些可怜。 寄无忧想要将他捆下山,逼迫他供认罪行,乖乖伏法,项逐天却杵在崖边一动不动,任是寄无忧怎样拉扯缚仙绳都不见他移动半步。 项逐天双腿钉死在崖边的尘土之中,他带着血污的唇角恍若抽搐,向外扯出一抹怪异又瘆人的笑。 寄无忧皱起眉:“有什么好笑的?” 他下意识察觉有些不妙,刚想退后,转瞬间,项逐天原本应该知觉全无的溃烂左臂骤然扬起,墨色长袍卷带着冰冷崖壁上的一层风沙,飞身而起,笔直冲上,将寄无忧的脖颈牢牢勒进臂中。 项逐天锢住手中的人质,往身后的冰冷崖壁退了一大步,提起一枝枯枝,对向发怒而起的楚九渊。 “别过来!否则我就带着他跳下去,我们谁也别想活!” 寄无忧喉腔猛然泛上一股腥气,致命处被人操纵的恐惧让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想要挣脱控制。 然而项逐天似乎感受不到痛觉,任凭他怎样去拽这条伤至白骨的手臂,甚至自己都染了满手鲜血,都不见项逐天皱过一次眉。 “按我的计划来看,师弟早该是个死人了才对,也真是辛苦你活这么久了,不过……也只能让你走到这一步了。” 项逐天一步步缓慢后退,越来越接近脆弱而狭窄的悬崖边缘。 楚九渊气得蓝袍一扬,当即按住剑鞘,冲上去与之一决生死,却被一股力量扣住了手臂。 秦珅在他身侧低语:“别过去。” 楚九渊头也不回,反手拍开秦珅的手,铁链晃荡出声。 “我必须救他。” “既然要救他,为何不选择更保险的方法?”秦珅说着,双眼瞪向了楚九渊身后的一片林中黑影,“把那个喜欢偷看的人叫出来,我有办法帮你救他。” —— ———— 冰冷的山风呼啸而过,带起层层冷沙,吹进他宽袍中的每一丝角落,冷得他心底发凉,直想打颤。 寄无忧膝盖被吹得生疼发红,离地的双腿微微曲起,只能死死抓住自己脖颈前的手臂,勉强维持平衡。 项逐天全然不顾他的感受,隔着血红眼丝看向眼前一片群山绿水,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情和感受。 半晌,他才又开了口,缓缓地,幽幽地在寄无忧耳边吐出一句话。 “我听说,夺舍死人,比夺舍活人更加方便,你觉得呢?” 寄无忧直觉毛骨悚然,梗了梗,立刻又逞强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夺舍?项逐天,你别忘了,你刚刚才派人给我安了一身骂名,现在又要夺我的舍身,莫不是要继承我的这一身全新的骂名?” 项逐天轻哼笑出,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既然我有能力让你背一身骂名,自然也有能力洗清这一切,如今连问天楼的人都帮不了你,你还想做什么挣扎?” “他不需要挣扎。” 一句话突兀插.入,瞬间撞乱了项逐天那一脸轻蔑的笑意。 他猛然抬头,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悬崖边,昔日的友人四目相对,各怀心事,不知多年以前,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可曾预想到今时今日的这番情景。 白长卿不同以往,他双目炯炯有神,一身白衣尽管沾染尘灰,依旧显得洁白笔挺,站如松柏。 项逐天布满阴霾的双眸忽然亮起,重回神智,却又慌张地向下躲闪起来。 “小白……你怎么在这儿?” 察觉到他的慌张,白长卿因山火而沾染烟尘的五官淡淡一笑:“逐天,我是来帮你的。” 作为人质的寄无忧微眯起眼。 如果是从前,他倒是会相信白长卿的说辞……只不过此时,阿月他们都按兵不动,任由白长卿向前,恐怕他的真实目的并非如此。 项逐天慌张摇摆的视线忽然一滞,别过脸:“帮?小白……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可这是我作为门派峰主必须要做的……我想要我们门派风调雨顺,受人敬仰艳羡,我还想要你成为新掌门,人人爱戴,不好吗?”白长卿缓步朝崖边二人走去,面上微笑犹存,“逐天,你放下我们师弟,就当从前一切都不曾发生可好?” 项逐天一怔,愣愣地正过脸,目光瞬间柔软下来,恍惚间,好似又戴上了他那副平时常用的温柔假面,可此时他眼里的柔光比从前都要自然,柔和,不掺假意。 “好,怎么会不好……” 寄无忧脖颈所承受的重量渐渐消失,久久离地的双脚落了下来,心中的不安也终于减去了几分。 白长卿明显松了口气,遂而微笑道:“逐天,我们和师弟一道回去,一切如初,好吗?” 项逐天腼腆的笑容却渐渐狰狞起来,随后化为一抹诡异至极的弧度,在白长卿耳边轻轻吐声:“骗子。” 一阵天旋地转,寄无忧想要趁机逃离的身子又被狠狠拽了回来,被态度剧变的项逐天抓住了手臂,五指深及筋骨,瞬间刺出五个红印。 “你要是真想帮我,就会先帮我杀了他,杀了所有会妨碍我们未来的人。” “等……” 白长卿伸出手,想要去拉寄无忧的另一只手,却不及项逐天的动作更快一步。 项逐天一手定住白长卿的动作,另一只手发狠了力,拽着他的衣领将寄无忧向外用力一抛,如掷碎石。 悬崖之外,那一身青衫白袍伴着山风而起,又伴着山风而落—— “师父!!” 楚九渊双眸骤张,浑身冷汗如瀑,瞬间与秦珅一道冲了上去。 然而他灵脉遭缚无法御剑,若是跟随坠落的人影一块跳下,同样也只有死路一条。 可秦珅见着楚九渊一路奔去,竟是真要往下跳的架势。 秦珅重又挡在了楚九渊身前,如一座牢不可破的城墙,阻拦了楚九渊的去路。 他右手一握住剑柄,紫云天就看出秦珅要亲自御剑救人,慌张阻拦:“前辈!真的不能再拔剑了!再有干预,恐怕……” 他们问天楼中人皆知秦珅与仙姑不觉晓有过血誓,这番血誓连结之时,已抵上他全部修为。 如果秦珅敢违反楼规或不觉晓之令,全身修为便将化为乌有,千年来所承受的所有苦楚也…… 一阵沉默过后,秦珅点了点头。 一千年,两千年……这些字眼有多沉重,他比谁都清楚。 有些修士天资平凡,一生无为,即使虚度千年也并不懊恼。 可是秦珅不一样。 他手握千年——不,万年难遇的天赋,却在最得意骄傲的年华坠入谷底,从此渡上了一条一去不复返的孤舟。 但也许,孤舟便是孤舟,只够载他一人。 多一人,少一人,都会害得他舟翻人扬,无处可躲。 既然他选择了修为,选择了仙途,选择了得道升仙之路,便不能再对这些私情有非分之想。 不觉晓之所以下那道命令的原因,他明白了。 寒光宝剑,冷霜扬起,切金断玉。 楚九渊双眸微睁,一直压在手腕上的重量顷刻消失,被阻断的灵脉与血脉缓慢复苏,被八条锁链压制已久的灵力也重新在奇经八脉中流淌起来。 秦珅放下剑,顿了顿,随手一甩,像丢垃圾般,将这柄稀世宝剑丢在了冰冷的泥土上。 金属刀刃摔落的脆响回荡,一句轻而快的‘谢谢’从秦珅背后隐约响起,又消失在了急呼的山风之中。 紫云天愣在中间,回过神来后,立刻感到一阵不舒服:“这小子怎么搞得?!你帮他救人,居然连句谢谢都不好好说!” 秦珅并不回答,凌冽的眼角重归平静,心如止水。 紫云天瞥了眼秦珅的背影,又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万物重归宁静,秦珅压下斗笠,迅速瞥了眼他背后——山崖这头,被白长卿强行制服的始作俑者斜靠在一边,口中的笑音一声比一声来的狼狈,疲惫,失魂落魄。 如今的这一切,对一直渴求和平无争的白长卿来说,显得有些过分凄惨无力。 我会做出正确的选择——说话时,白长卿看上去颇为轻松,却又像是输光了一切的赌徒。 是心脏被尽数挖出一个血窟窿,才足够体会这一切的心情。 秦珅转过身,不再理睬。 他闭上眼,似乎能想象到山崖那头的情形。 山风席卷,衣袂狂舞。 冰锥般无情的冷风,从那个人飘乱的袖管中吹袭而出。 但是,一定会有一双手,紧紧将那人抱起,救下,再温柔地抚去他额前的沙尘,眼中的不安…… 那双手,不会是他的。 那个人,也永远不会是他的。 他似乎做了一个路人,旁观一场永远轮不到自己的爱情。 秦珅为自己可笑的想法笑了笑:“走吧,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紫云天回头看向还未传来动静的悬崖那头:“不说声再见?” “没有把握再见,何必信口开河。” 漆黑的人影戴一顶斗笠,长着一双世上最绝妙的凶眼。 人影愈来愈小,愈来愈模糊,最终在漆黑的重重叶影下,完全消失不见。 后来,再没有人下一个人,见过那双眼。 第一百二十二章 —— ————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总是分外的凉。 平京城的小巷中,急于归家的孩子两手撑着头上的斗笠,匆匆奔跑在泥泞的石阶上。西风吹雨,带的黄绿色的柳叶吹拂舞动,落在一户人家窗边晒的花生米上,将这幅雨景衬得分外祥和,安宁。 毕竟这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可是人间独享的特权。 小桥流水人家旁,一柄油纸伞慢悠悠,慢悠悠地晃着。 河边,一艘乌蓬小船短暂停泊。 船夫站在船头,一伸懒腰,左右张望着,立刻就与油纸伞下的寄无忧对上了眼。 船夫呵呵一笑,献媚招呼道:“公子,您不是本地人吧?一两银子,带您游遍整座平京城,饱览江南美景风光,怎么样?来来来,上船吧!” 寄无忧扫了眼他身后的乌篷船。 “你这船,卖吗?” 船夫愣了愣,挠着头尴尬回答:“公子,这是俺营生养家的宝贝,当然不卖了。” 寄无忧努起嘴,从袖中掏了半天,总算摸出一个小布袋子。 那布袋子里不知装了多少银子,沉甸甸的,拎起来时里面清脆作响,被丢到船夫手上时,更是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把船夫砸的心花怒放,两眼发直。 “卖吗?” “好说!好说!”船夫看了眼布袋子里的东西,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招呼寄无忧道:“公子,来来来,俺给您好好划船,带您先玩一圈去……” 寄无忧阖眼轻笑:“不必,这船自己会动,让他载我去就好。” 船夫挠头不解:“公子说笑了,划船得靠桨,哪会自己动……” 谁料这船夫大汉睁眼闭眼的一瞬间,竟就场景骤变,他茫然看着手里的油纸伞,盯着眼前的白墙黑瓦,再回头一看——船上坐着的,竟是刚刚还在岸上撑伞的那位公子! 一张灵符于空中飞起,自焚为灰。而后,乌篷船上的两只船桨受到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自顾自地摇摆起来。 寄无忧朝目瞪口呆的船夫一笑:“看,这不就动了吗?” “你,你难道是……” 寄无忧轻轻扬起手,船桨便调换了方向摇摆,一上一下,渐渐游离了岸边,朝着城外的方向驶去。 他从乌篷船中翻弄两下,拎出一坛未开封船夫间流行的烈酒,也不管喉咙会不会被辣疼,当即便仰起脖子灌下半坛酒水,鼓起一张醉的微红的脸。 他扔开酒坛,却并没有实现借酒消愁的愿望,反倒是喉间腥辣,愈发清醒地想起了那些苦闷之事。 ……以往,年年的中秋,他都是与阿月一同度过的,可是这个早已成为习惯的约定,唯独在今年出了差池。 前些日子,阿月好几次刻意回避关于中秋的话题,又不愿意吐露原因,要不是寄无忧恰好路过仙鸣山派一趟,又恰好听到几个嘴碎的小弟子大声谈论此事,他恐怕是要一直被蒙在鼓里了。 事实上,经他一番了解后,原来不止仙鸣山派——仙界上下人人在传,说当今有名的散修剑者楚九渊终于迷途知返,要回到仙鸣山派做峰主了! 寄无忧倒也不是反对这件事。 毕竟自他辞去上青峰峰主一职后,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 那以后,于仙鸣山派的山脉各处,不时有小弟子的尸骨被发现,项逐天修魔所做的恶行也很快公之于众——犯下恶行的那一刻起,身败名裂的结局便早已注定。 据说在白长卿的帮助下,项逐天有幸免于死罪,却终是难逃活罪,更没有资格继续管理门派。 于是仙鸣山派一直由掌门白长卿一人所主持,三峰峰主皆由年长的弟子代为管理,难免在平时会遇到诸多不便。 这时邀请阿月这样一个与门派有过旧情,又实力不俗的正道散修来做峰主,并不奇怪。 据说峰主交接的大典,便设在今晚,这八月十五的月圆之夜。 寄无忧之所以闷闷不乐,是因为阿月对他闭口不谈这件事。 如果没有那一次巧合,他要多久才能知道这件事? 三年来,阿月时刻如从前,如前世一样对他倾尽真心,更戳破了那层朦胧的薄纱,寄无忧才会以为他们早已是交心的关系。 也许……正是因为太过信任,太过依赖,才会因为一次小小的,意料之外的摩擦而感到不安。 他叹过一声气,漫无目的地躺在船头,任时间流淌飞逝。 贯穿城镇的河道两岸,为中秋所准备的灯笼早已高高挂满,只待日落。 日落夜深,金光攀上城市的每一处角落,温柔而公平地照入每一户大小人家的窗沿。 天上的满月与星河镇守四方,又由月宫里的仙子在夜空泼下银色的琼浆,祝福着所有归家与未归家的人们。 一叶孤舟迎着光,荡呀荡,不知去向何方。 也许……这会是他第一个没有阿月的中秋。 要说不失落肯定是假的,可四年来他们相处一直都由阿月主导局面,压抑已久的逆反心理从心底冒上来——今天他偏偏也想任性一回,先一步抢下这次矛盾的话语权。 乌篷船一路游过,放满了速度所不曾停下过,似是毫无留恋地离开这座小城。 河道渐渐变得宽阔起来,两岸夜景由光彩的城镇转变为幽静的农田,节日的暖意也随之消失不见。 夜色寂寥祥和,只剩一片孤零零的虫鸣声,时起时伏。 忽然,小河那头冒出一点微光,闪烁不断,在昏暗的河道中扯出一条蜿蜒闪亮的星轨。 这里荒郊野岭,怎么会有亮光? 寄无忧探头去看,身下的小舟却是一滞。察看后才发现是受灵力驱使的船桨忽然停了下来,毫无征兆。 寄无忧一皱眉,又撕了两张符,想要重新控制小舟的动作。可两只船桨却只是轻轻滑动了两下,掀起些微小的波澜后,便再无动作。 无奈之下,他抬眼望向远处的光点。 光点逐渐变大,又发散为一个个小个头的光点,缓缓朝寄无忧靠近,再靠近—— 金色的光芒隔着纸灯的纯白外壳静静闪耀,一个接一个游来。 原本昏暗的河道得此金光灿烂,宛若星河,如梦如幻。 寄无忧从河里捞起一枚莲花模样的纯白纸灯,捧在手中端详起来。 他下意识地问出声:“花灯?” 隐隐约约的,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轻轻的‘嗯’。 阿月? 寄无环顾四周找了找,却不见半点人影。 像是察觉到了他寻觅的视线,那个一直被他寻找的人影终于现了身。 半空中,楚九渊踏着无形的灵气徐徐降下,轻巧几步过后,深黑足靴便踩在船头,稳稳着陆。 藏蓝色的衣袍飞扬在空中,忽而牵出几年前的一场回忆。 也是一个中秋夜,他牵着世上独一珍贵的人,看过这世上最美的灯河。 循着记忆,他不禁伸出手,用记忆中的灯河轮廓,描摹着此时此刻的光景。 寄无忧喃喃着,忍不住道出心疑之处。 “你没有去峰主大典?” 楚九渊听了他的疑问,稍感意外,淡笑说:“大典怎么会比你重要。” 寄无忧忍不住轻飘飘地埋怨:“一个落魄山派的小小峰主,又不是掌门,确实是不太重要。” 兴许是楚九渊察觉到了寄无忧话中的醋意,又或是意识到自己最近因忙碌而经常无暇陪伴,褪去稚气的英俊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愧疚。 他轻轻伸手,似有若无地将他脸颊旁的发丝撩至耳后,温柔卷拭。 “比起与师父相处的每分每秒,它们确实不重要。” “你这几年别的不长,净光长些贫嘴的本事。” 寄无忧消气了大半,任是有再多情绪,都敌不过这些好听话。 “我若是说我不信你,你该怎么办?” 楚九渊微微阖眼轻笑。 “那这些话,我就一直说到师父相信为止。” 宽大的掌心从寄无忧耳侧抽离,转而伸向外袍的衬子,小心翼翼捧出一枚香囊。 楚九渊为他解开小巧的红色香囊,拿出一枚发着青碧幽光的美丽卵石,万般小心地递到了寄无忧的手心之中。 寄无忧摸过卵石粗糙的一面,发觉其上似乎刻了一些文字,于是借着小舟外的花灯亮光,看清了那行刻在卵石上的小字。 ——小楼夜雨东风弱,少年一梦醉无忧。 心中默念完这首诗后,也不知是从何刮来一阵清风,正巧迎面吹来,吹乱了二人的长发,伴有花灯金光倒映, “你写的诗?” 寄无忧想要放回卵石,两人手刚覆上,便被那只捧着香囊的手掌握了过去,隔着一枚微凉的卵石紧紧相扣。 “一个算命的老先生写的。”楚九渊垂下眸,十分小心而欣慰地将青碧卵石放回了香囊之中,“他算中我心念之人,还说,只要买下这石头,便能使我们一世相伴,生死相依。” 寄无忧看不出那枚石头与河滩的其他卵石有什么不同,只是想起当年自己在那个算命摊上算中的桃花成真,面上显出些浅浅的喜色:“想不到你身为仙者修士,居然还会相信那些凡人神算?” 楚九渊重新系好香囊的小口,细细的红绳宛如姻缘相牵的红线,缠绕在骨节分明的指节上。 “原本是不信的。” 他抬起一双本是天生锐利的星目明眸,流露出此生仅为一人倾吐的温情。 “可他算中了我心上人的名字,我哪里还能不信他?” 满河花灯,乌篷小船,和两个静静赏月的人。 渐渐地,有一轮满月漫过天际,升上凡仙皆不曾到达的遥远夜空。 “满月。” 楚九渊轻轻挽着他的腰际,望着满月夜的璀璨光芒,似乎连身边吹过的微风都散发着幸福的气息。 寄无忧静悄悄地,侧头看向了他。 他微微踮起脚,朝那看上去有些冰凉的,又有些寂寞的唇上,极尽轻柔地落下一吻。 这份重量,承载了一世的错过,一世的相惜,却比月光亲吻夜露还要温柔。 月上星端,乌篷船动。 三个似轻却重的字眼回荡在他的耳边。 月染九渊,一世无忧。 作者有话要说: 《仙师》的正文完结啦,还有4或5篇番外~(自己绕柱撒花) 这是小九的第一本完结耽美文,感谢每一个看到这里的读者小可爱们=3=你们的每一次点击收藏评论都是我的最大的动力鸭(心) 之后的计划是写番外+新文存稿,下个月新文《失忆龙傲天的魔尊男妃》会开文~=3=穿书古耽,有兴趣的可以先去收藏一下鸭,第一时间追更新文—— ~~~ 关于好几天才写出来的完结篇,其实之前就写完了,本来打算八月十五满月天发出完结篇的,但是左改右改总有不满意的地方,最后拖到了今天(跪) 不过,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那说不定也能圆到十七十八,搞不好还能圆到十九,甚至今天也蛮圆的……咳咳咳……(捂脸跑)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小甜饼番外 上青峰。 寄无忧躺在树梢上,阳光从侧面射.入树林,一丝丝照在人身上,暖入心间。 他的小日子过得很是舒服,半年前突然觉得待久了江南,想去见见北方的冬天,和阿月一直旅行了好一阵子,前些日子从那银装素裹的世界离开,回到他熟悉的上青峰中。 虽然早已不是峰主,但这并不妨碍他回来开开心心地蹭饭。 短暂的回忆结束后,寄无忧解开满是酒气的水袋,警惕地盯梢四周。 阿月最近看他看得特别严,不许他喝太多酒,主要是有一回在北方,他喝完酒后,山上正巧发生了雪崩,险些把醉醺醺的他埋在雪山脚下…… 拔出水袋的塞子,顿时酒香四溢,醉人的好闻气息更是扑面而来,挡也挡不住。 阿月要是看到,准是要折腾他好一番的。 他最近的玩法愈来愈厉害,叫寄无忧好一阵子都不敢再出来偷喝,生怕自己又三天下不了床…… 咳咳……至少就现在,让他安静地好好品一会儿酒吧。 “哇——” 附近突然传来小孩的哭声,哭得一抽一抽,但又像是刚出生不久的小猫,声音尖极了。 寄无忧的水袋停在嘴边,仰天叹了声气。 他从树梢上跳了下去,冲地上的小孩子比了个‘嘘’的手势。 “安静点,听到没……” 小孩子话都不会说,小肉手含在手里,盯了他一会儿,再次张大嘴哭起来:“哇——” 寄无忧立刻紧张起来,警惕之下,觉得四周的树林好像有人徘徊,生怕阿月突然在某处出现,把他和身上的一袋好酒逮个正着。 他急忙抱起他,托着这只大崽子晃来晃去。 “祖宗,乖,别哭了别哭了,轻点哭……” 从前在青楼里,他也是见过不少姐姐带孩子的样子的,学起来有模有样的,晃了几下,就真的把孩子哄安静了。 小孩含着手指,‘呀呀’地朝他笑起来。 “喂。”寄无忧戳了戳孩子的脸蛋,“你哪儿来的?” “呀呀。”小肉手抓了一大把空气。 寄无忧冲他吹起口哨,虽然进行的对话毫无意义,但是还挺可爱的。 但是,怎么有点奇怪? 寄无忧在小孩身上闻了闻,居然……闻到了阿月的味道? 等等,这、这孩子,怎么长得也有点像阿月?! 寄无忧试探地唤了一声:“阿月?” 孩子张大嘴:“呀。” 卧槽。 不会是阿月中了什么妖术,变成小孩子吧?! 寄无忧回想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仔细一想,阿月说是要去仙鸣峰一趟,从今早就消失不见。 “阿月,你等等,我这就……” 后面的话没说完,寄无忧忽然感觉胸口凉凉的,正奇怪怎么回事,一低头,就看到这小孩的肉手正扒着自己的衣服。 宽松的袍子一下就被扒开,小孩立刻凑上脑袋,想去吮吸压根就不存在的乳.汁。 “阿月!!”寄无忧又惊又气,差点把小孩摔倒地上,“你给我等一下!那里没奶啊——!” “……师父?” ……? 寄无忧转过僵硬的脖颈,看着不远处,似笑非笑看着他的男子。 ??? 那这个是谁…… 寄无忧低下头,看着怀里这只朝自己呀呀嬉笑的小肉团,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他为什么会觉得这是阿月啊?! 楚九渊的视线从他半露的胸口处,渐渐移到了他腰间的酒袋上。 “师父,你最好解释一下。”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小甜饼番外 翌日清晨。 满身红.痕的寄无忧疲惫地睁开眼,快要浑身散架,觉得太阳好像是紫的…… “所以这到底是谁的孩子……” 楚九渊像是个没事人,抱着熟睡的孩子,解释道:“白掌门交给我的,说是最近忙,让我们帮忙照料一阵子。” 白长卿如今已经接任掌门,而项逐天,据说被他关在某处不见天日的小屋里,功力尽废,除了白长卿外,再也没与其他任何人接触过。 寄无忧抬起酸疼的脖颈,有些怨念盯着楚九渊。 “那这孩子为什么会像你?” “像我?”楚九渊有些意外,遂而会心一笑,“我倒是觉得这孩子更像那位项前辈。” 那难道是项逐天生的??? 男人生孩子,他想了想就毛骨悚然:“……这也太吓人了!” “也不是不可能。”楚九渊将视线转向他,眼神中透露着若有所思的暗示,“听说早就有人研制出了生子灵药,能让男子生,师父,我们……” “没门。”萧无双一下清醒,斩钉截铁地回答他,“想都别想。” 生孩子不就得禁酒十个月了?他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件事。 楚九渊只是开玩笑,知道他肯定会拒绝,起身道:“我去做些早点。” 看着阿月的背影消失在门扉那头,寄无忧立刻从木床板下掏出了那袋被没收的酒水,往嘴里匆匆灌了一口。 一边的小孩看见他喝酒的动作,一下就哭了出来:“哇——” “小祖宗,嘘、嘘!”寄无忧急得差点拿酒袋赌上他的嘴,“来,要不给你也喝一口,真的不许哭了啊……” 门扉轻轻被推了开来。 “……师父?” 寄无忧手里的酒袋直接吓得掉在地上,某个隐私部位的伤口都紧张得一疼。 楚九渊微笑着走了过来,横腰抱起瑟缩成一团的他:“来,我们去隔壁房间。” 寄无忧垂死挣扎:“别,我们有话好好说,小孩还在……” 刚说完,楚九渊身后的木门便溜入一个矮小的少年,十分知趣地哪儿也没看,抱着孩子走了。 楚九渊将刚做好的早餐也端了进来,微笑地看着躲进被褥,进行着无用躲避的寄无忧。 “师父,还有什么问题吗?” “……” …… 后来,寄无忧深切感受到了喝酒的坏处…… 因为,太阳是紫色的,月亮也是紫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