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仙草采集日常 作者:深海手术刀 文案 中药cp的短篇集,主打甜宠向。偶有虐梗那是【爱他就要虐他】的真理体现。 基本上一篇一对cp,也有单人。请不要在意标题里的仙草……我总不能叫中药采集日常吧= = 人物性格尽量还原药效,氮素cp并非实用药对,同行见笑了QAQ 鞠躬~ 内容标签:奇幻魔幻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篇一。仙人的衣袖 篇一。仙人的衣袖(皇帝1) 小皇帝第一次与仙人相遇,是在八岁的时候。 那是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御书房中灯影摇晃,小皇帝还在看奏章。 这当然不是给他批的奏章,是先皇早就批阅过,他拿来学习的旧奏章。八岁的小皇帝能做些什么?不过是母后的傀儡。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努力。他自有生在帝王家的觉悟,小小的脑袋里竟也装满野心,愿意将这天下都扛在肩上。 “朕饿了。”小皇帝瞟向一旁的太监,脆生生地道。 骄傲的小皇帝不愿意太监察觉他的疲累,便故意装出不满,意思是你这蠢钝的奴才,怎么要等主子饿了肚子才知道准备点心? 太监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奔向厨房。 呼,算是能休息会儿了。 小皇帝从高高的龙椅上蹦下来,负着手在御书房里踱了几步。此时是深冬,御书房里生着火炉。他一时兴起,举着毛笔凑向火堆。火焰一下跳到了笔上,令他又惊又喜,不禁拍手大笑。 “你这小孩儿……” 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小皇帝一愣。 他是九五之尊,连太后都对他客客气气的,是谁敢这么叫他? 抬起头时,只见一白衣男子立在书桌旁,正微笑着伸手去拿桌上的玉玺。那人的衣袖如云雾般轻盈,抬手之时竟飘飘不落,仿佛有微风托举。 白衣男子回头,恰与小皇帝对上双眼。小皇帝并不在意他长什么样,只顾盯着那奇怪的袖子看,猜测这是什么戏法。 直到白衣男子将玉玺收进衣袖,小皇帝这才回过神来,脸上一红,却仍瞪起眼,气势十足道:“来者何人,竟敢对朕无礼!” 男人微笑,蹲下与他平视,飘逸衣袖随意交叠膝上。小皇帝的视线追逐着那纤尘不染的衣袖,心想,不会弄脏吧? “我乃蓬莱散仙,因女仙遗落了仙草,我特来寻。”白衣人凝望着他双眼说。 他的嗓音如珠玉落盘,温润清脆。小皇帝又是一愣,指着他袖子道:“那你为何偷我玉玺!” 散仙笑道:“此物并非凡品,而是仙草所化。” 小皇帝才不信他的,伸手就抢,却被散仙人握住,怎么也抢不回来。 小皇帝怒道:“这是我的!” 散仙悠悠道:“别闹。你又抢不过我。” 小皇帝抓着玉玺使劲拉扯,掷地有声道:“朕是皇帝,天下都是朕的!管他什么仙草仙花,就算是仙人,下凡了落地了,也是朕的东西!——来人!” “等你长大了,该是一方霸主,还是个祸害?……”散仙笑叹着,轻轻起身,便将玉玺从皇帝手中抽出。小皇帝仍气势汹汹地扑上来要抢,散仙却一转身,只被他抓着个衣角。 那衣袖柔软冰凉,轻若无物。小皇帝一抓之下,只觉抓到了云彩,定睛再看,哪还有什么衣袖? 就连那白衣男子,都一并不见了。 “皇上!”侍卫和太监们冲了进来,看到小皇帝呆呆立着,不禁大惊。 小皇帝低头看看自己空荡荡的小手,怅然若失。 直到这时他才相信,他真的遇到了一位仙人。 那位仙人打劫了他! 传闻天上有仙山,曰岱舆,曰员峤,曰方壶,曰瀛洲,曰蓬莱。 传闻仙山为云海环绕,凡人仰望,只见云海,不见仙山。 传闻仙人偶尔下凡,或斩妖除魔,或游戏人间。因其外貌与凡人同,凡人不可辨识。 传闻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还能再遇见那位仙人吗? 小皇帝时不时地回想那场奇遇。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七年。 十五岁的小皇帝已经长得很高了,也越发地有帝王威严——他要再想吓唬太监,连话都不用说,一个眼神就能把人吓得屁滚尿流。 但是,挡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太监们啦。 母后总是说他还小,没法独自处理朝政。幸好朝中党派林立,母后也没太多工夫来管他。 于是小皇帝踏出了第一步。他要成亲。对方是将军之女,名门之后。满朝里再也找不出更适合当皇后的人选。 成婚大典繁冗异常,小皇帝拿出十二分的干劲,将这仪式走得完美无瑕,令大将军和太后都刮目相看。太监宫女拥着他回宫,脱下礼服,他才觉得疲惫异常。 帝王的婚姻从来都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权衡利益的纽带。 皇后坐在床头,娇羞地不敢看他。他看着那位大他三岁的名门之后,心中忽然郁结。嘴上却柔声道:“朕口中酒气太重,出去散散步。” 皇后来不及追,小皇帝已避开下人,独自来到一处偏僻高楼。 站在这里可以尽览他的天下。今天是个大好日子,皇宫处处张灯结彩。他极目远眺,在这一片喜庆中看到自己的未来。 此时。 “恭喜。” 仿佛顺理成章地,那个已经在记忆中变得模糊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小皇帝扬起嘴角。他没有回头,而是托起下巴,望着远方,说:“朕有预感你会再来,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你和七年前大不一样了。”散仙人的衣角微微飘扬,他走到栏杆边与皇帝并立,含笑凝视这他,“凡间的时间过得这样快,我不过回去七天,你竟然已经成亲了。” 小皇帝嘿嘿一笑,正对上他的目光,却忽然一惊。 那双眼睛真好看。眸色如陈碧潭水,深翠透彻,小皇帝一望之下只觉坠入那潭水中,却并不觉得冷。 大概因为散仙在笑吧,那双眼睛也在笑。 转瞬之间,散仙眸中碧色褪去,变为寻常黑瞳。 小皇帝好奇不已,不禁望了许久,忽然察觉自己的失态,只好扭过头去,仍望着远方,笑道:“你这次来,又要偷朕什么东西?朕的玉玺呢?” 你这一回是为何下凡呢?是来看我吗? ——七年前的玉玺失窃案,引发了诸多波澜。此事被有心人利用,朝中势力也因此洗牌。这其中的种种又岂为仙人所知?不过那不要紧。对小皇帝来说,权力交替与亲眼见到神仙下凡,后者实在是有趣多了。他的心正在扑扑地跳。 散仙斜倚阑干,懒懒道:“我对你说过,你那玉玺并非寻常美玉,而是仙草所化。都怪那看管仙草的女仙,手笨跌跤,将许多仙草种子落入云海。种子入凡时幻化成了多般形态,比如你的玉玺。我得把它们一一寻回,所以……” 小皇帝觉得好笑:“你是说,朕的玉玺原来是棵草,现在它又变回草去啦?” “甘草。”散仙纠正道,“你们凡间也有这种草药,只是药效灵性大不相同。我都与你说了这么多,你能帮我吗? 小皇帝正色道:“这就是你求人的方式吗?你是仙人,朕可以免你凡俗之礼。但朕是皇帝,并非是你随意差遣的。” 散仙一怔,继而莞尔。 “你这小孩儿,就爱摆架子。” 小皇帝不满,正要反驳,散仙却忽然后退一步,躬身颔首,敛下眼眸,郑重道:“请陛下助我寻回仙草,小仙必衔环以报。” 小皇帝讶于他的谦恭,心中得意万分。转瞬间已闪过一个念头。 “朕答应你。那朕先赐你一个身份……” 散仙静静抬眼。 小皇帝转过身去,假装眺望远方,来掩饰自己的兴奋。 “从今往后,你就当朕的侍读吧!” 按照约定,散仙开始侍奉皇帝读书。研墨沏茶,搬书传话,散仙所做不过是些杂活。闲下来便提着圣旨,去藏宝阁清点宝物。清点当然是假,看看其中有无仙草是真。皇帝也不去管他,只叫他偷窃之前先跟自己说一声,免得又闹出鸡飞狗跳。 宫中宝物甚多,散仙一时半会儿还审不完。小皇帝却已在暗暗筹划,今年要吓唬附属国多送些宝贝来。 这些天来人人都在谈论那从天而降的皇帝侍读。确实是从天而降,各种意义上来说。小皇帝心中悄悄得意,脸上却不动声色。 散仙来历不明,自然有人好奇猜疑。不过,谁也没胆子来问皇帝,因此宫中就流传出了这样那样的故事。 “你是哪位大臣送来的娈童吗?”小皇帝一边翻阅奏章,一边取笑。 散仙翘起一根兰花指,悠哉悠哉地给他研墨。 “那你是前朝遗毒,要来杀朕吗?”小皇帝端起茶杯等他作答。 散仙头也不抬,兰花指戳戳茶杯:“我泡的,有毒。” 小皇帝一愣之下,哈哈大笑。 闲来无事,小皇帝在御花园中摆席赏花。春风和煦,落英缤纷,桌上摆了糕点与茶。小皇帝念着这是朝贡的精致糕点,便派人去请皇后。 成婚以后,他不曾冷落皇后。三日一宴请五日一临幸,散仙都能把他的日程安排当成黄历看。 可惜,做归做,感情还是没有。小皇帝下一个目标是搞出个儿子来,这样就可以把临幸放缓了。 皇后许久不来,小皇帝懒得再等,招呼散仙来吃。散仙自然不跟他客气,坐下来就胡吃海喝。 散仙不过区区侍读,竟被皇帝赐座身侧,在场宫人无不眼红。那侍读却毫无感激,吃喝起来连仪表也不顾了,真是令旁人气结跺脚。 “这是——”小皇帝指着茶盏,正想说这是今年新进的茶叶,忽然又想到对方是仙人,凡品恐怕不入他眼,便悻悻住口,转而道,“这桂花糕好甜。” 散仙一抹嘴角糖屑:“你——”也是话一出口便停下,笑道,“陛下不爱吃甜?那微臣全吃了。” 小皇帝看着他狼吞虎咽,心中疑惑。 蓬莱连桂花糕也没有吗?难道仙人其实挺穷的?…… 天空忽然飘来一朵乌云,看似将要下雨。小皇帝心中气恼皇后迟来,微微露出不悦。散仙吃得头也不抬,抽空一弹兰花指,将那乌云赶走了。小皇帝这才神色渐缓,继续与散仙说笑吃喝。 不知过了多久,皇后总算派个太监来传话,说皇后在路上给雨淋了,回宫换衣裳去了。 小皇帝莫名其妙,一旁的散仙默默放下了桂花糕,正要说话,却打了个嗝。脸上便是一红。待太监退下,散仙才凑过来说:“没看好方向,不小心淋着你老婆了。” 小皇帝听完缘由,不禁哈哈大笑,哼声道:“是该淋她!”随即拣出散仙吃剩的一块梅饼,问,“你不吃这个?” 散仙道:“核太多,磕牙。” 小皇帝喊来太监,将盘中梅饼全收了起来。 等皇后重新梳妆赶来,皇帝已经带着散仙走了。皇后一身华装,却只见到收拾残局的宫女,本就被雨浇得气愤,这下更是怒火中烧。先前传话那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捧来一碟梅饼,说是陛下赏的。皇后瞧也不瞧用力一咬,便捂着腮帮子哎呦叫唤,气得将那小太监一顿好打。按下不提。 散仙很少施展仙术,眸色也从未变回那令人沉醉的碧绿;小皇帝却因移云一事对仙术充满好奇,开始变着方儿地诱使散仙施展。 比方说,失手将墨水甩到散仙身上啦,失手将茶叶泼到散仙身上啦,失手将酱汁溅到散仙身上啦……再派侍卫去偷散仙那件飘飘欲仙的长袍。 结局比较惨烈。 散仙一点都不心疼他的仙衣,老老实实任由皇帝糟蹋,顺带嘲笑皇帝腕力之小,势如弱鸡。 服侍散仙的宫女每天都要洗同一件衣服,心情郁结,长了好多痘痘。 至于那件皇帝梦寐以求的仙衣,哦,这是散仙唯一施展法术的地方——洗好刚晾出去,侍卫还没换上小偷服,仙衣已经干了,散仙一眨眼又穿上了。 侍卫只好偷他的内衣充数。 小皇帝拿到一堆花色亵衣亵裤,只想把侍卫推出去斩了,苦于没有合理的砍头名目,只好让侍卫把赃物再送回去。散仙看到失而复得的内衣,还一脸嫌弃地丢给宫女,说,不知道是哪条小狗叼走又送回来了,快拿去洗。 宫女洗得泪流满面,小皇帝也跟着长了好几个痘痘。 诸如此类的胡闹不计其数。无论小皇帝想出什么花样,散仙都悠悠哉哉,兵来将挡。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个月。 皇宫里的宝贝都被散仙看完了。 散仙觉得这几天很不对劲,他走到哪儿好像都有几双眼睛盯着他。平常他陪着皇帝,有太监侍卫守着也就罢了,可是……为什么茅房没纸,他都还没叫,就有人递纸进来了? 说到这个,还有件事不得不提。小皇帝不仅对他的仙术感兴趣,就连他的仙体也很好奇。仙人要吃就要拉的这个事实,小皇帝在一阵纠结之后冷静接受了。结果某一天散仙吃饱了躺在床上走不动,小皇帝竟然压上来了。 听他肚子里,咕噜咕噜肠胃蠕动的声音。 “你还没吃饱吗?肚子怎么还叫?”小皇帝非常疑惑,“仙人的胃口都这么大吗?” 散仙有点害羞:“不,我的胃口在蓬莱仅居第二。” “第一是谁?” “我师尊。” ……你师父是教你吃饭的吗?你们是以食入道的吗? 小皇帝开始对修仙一事产生兴趣了。 散仙却开始跟他讲,唇为飞门,齿为户门,会厌为吸门,胃为贲门……吃饱饭后肚子为什么还在叫……仙人的真气如何在体内运行…… “飞升之前,我跟你们一样是凡人。”散仙说得兴起,掀开自己的衣袍,露出肚皮来给他看,“这是神阙,这是气海,这是关元……真气顺着经脉运行,仙人因此能百病不侵,百毒不近。 ” 小皇帝摸着他平坦的小腹,亮亮的眼睛一眨一眨,不知在想什么。没过一会儿,趴在他肚子上,睡着了。 散仙被他压得消化不良,拉了一天肚子。 插叙完毕,回到茅房……不是,回到散仙的异样感觉上来。 散仙发现,最热烈的偷窥眼神,来自小皇帝。小皇帝变得很敏感,他伸手挠个痒痒小皇帝都能吓一跳。散仙被他盯得很不自在,还没开口问,小皇帝却先忍不住了。 “你看中了哪些宝贝?” 散仙回想了一下,摇头。 小皇帝露出了非常沮丧的表情,稚嫩的双肩缩了一缩。 那是个十分孩子气的神态,在散仙来以前,小皇帝从来不展露给人看的。 散仙忽然明白了小皇帝在担心什么,笑嘻嘻地想安慰他,门外太监高声传报,太傅求见。小皇帝立刻坐正身体,面无表情。 这小孩儿就喜欢装腔作势,他才多大呀。散仙这么想着,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一眼太傅。他的目光正好与太傅对上。 散仙眯起眼睛,眸中幻化出深潭碧色。只一眼,他便敛下眸子。再抬眼时已恢复成正常的黑色。 老太傅似乎并无要事,只与皇帝扯了些闲话,便躬身告退了,临走又看了散仙一眼。散仙饶有兴致地目送他离去。 小皇帝忍不住好奇道:“方才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散仙笑道:“那是师门绝学,洞明眸,能看清对方的元神。”他露出个愉悦的笑容,“对了,那位老先生,是不是肾特好?” 小皇帝:“?” 散仙道:“所谓肾好,发黑长生,齿坚不堕,能爬桥,能行房,腿脚灵活,腰脊无病也。” 小皇帝一脸“不愧是仙人”的惊异表情。 散仙悠悠笑道:“杜仲嘛,能补肝肾,强筋骨……不过我没想到,仙草竟然化为人形了。看来,我还要在你这儿,多留一些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篇二。一日为师 篇二。一日为师(甘草大黄1)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镇国公与安国公仍旧一外一内,共理朝政。皇帝在这二人的忠心辅佐下,将国力推向了巅峰。史称光隆盛世。 但其实,镇国公与安国公的故事,从很多很多年以前就已经开始了。 那时先皇还未驾崩,小皇帝还没出生,本文主人公散仙还在蓬莱打零工。在江南富庶某镇,有个大户人家。这家有位小少爷。 小少爷是这一辈里唯一带把的,因此被家里宠坏了。家里人望子成龙,为他请了好几位先生。先生们却都被他整得够呛,要么掉进粪坑,要么脑袋秃了半截,总之无不哭着逃出府邸。 家里人也不是没打骂他,但小少爷振振有词,说那些先生都是书呆子,简直是睁着眼睛自己跳进陷阱的。这等蠢钝,却还来教他!家中长辈竟然觉得很有道理,不再反驳。 于是这少爷仗着长辈疼爱,将方圆百里的书生吓得闻风丧胆,生怕哪一天被请到他府上去遭受□□。 小霸王之名由此而生。 镇上再没人敢来当先生,家里人只好重金悬赏名师。某日,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路过府邸,见墙上贴的告示,心中好奇便派随从去打听。听过缘由,公子抚掌而笑,命随从先行回家,他且逗留几日。 于是,这家人府上,多了一位举止优雅,相貌堂堂的年轻先生。 小少爷的动作非常快。先生刚推开客房的门,一阵尿骚味便扑面而来。先生反应也快,抚胸惊叫哎呀妈呀,脚上已跳开七步远。陈年尿桶砸在门槛上,污秽一点也未溅到先生。 小少爷和他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夜半,先生房外风声呜咽,鬼影重重。先生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窝里,哼着般若心经入眠。 小少爷和他的小伙伴们都感冒了。 先生道:“无须去请郎中,我有妙方。”命人取大蒜两斤,生姜八两,熬成浓汤捏鼻灌入。下人们欢欢喜喜地去灌了。 小少爷一口即吐,三口下地,提刀奔入客房,被尿壶砸个正中。 病好后,小少爷正式来拜先生。父母都在,小少爷仍不给面子,礼也不行,翘着二郎腿往上座一坐,当即哎呦跳起来。 先生赶紧来扶,一脸愧疚道:“怪我怪我,这是我的位子嘛,刚在路边随手捡的毛栗子掉椅子上了,怪我怪我。” 小少爷气的抓起毛栗子要掷,又被扎了手,疼得眼泪直流。 先生道:“无须去请郎中,我有妙方。”命人取蜂蜜一罐,涂在伤处。为防小少爷乱动蹭去蜂蜜,须将其绑在柱上。下人们欢欢喜喜地去绑了。 小少爷被松绑后,浑身瘫软倒地不起——他在柱子上叫骂了两个时辰,实在累坏了。 小少爷总算老实了。 先生道:“叫先生。” 小少爷伸出三根手指:“我爹给你多少钱?我给三倍,你给我滚。” 先生抽出一根藤条:“你爹给我这个……” 小少爷被抽得娇臀红肿,趴在床上嚎啕大哭。先生道:“无须去请郎中,我有……” 小少爷立马不哭了。抽噎颤抖,大气儿都不敢出。 全家人都感动哭了。 小少爷伤好后,先生正式开始授课。先生写得一手好字,小少爷却连笔都不会握。先生便握着他的手教他行笔之法。先生身上有股甜甜的味道,像他常吃的蜜饯。小少爷闻着那甜香,心里却抖抖索索地想他有什么阴谋。 一紧张,注意力便更集中。没几天,小少爷的字已经有了点模样。 “你不笨嘛。”先生欣赏着他笔下的毛毛虫,赞许道,“进步很快。” 小少爷关切道:“你家住哪里?成亲没有?老母有病吗?什么时候回家看看?” 先生欣然道:“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把《蜀道难》抄两百遍吧。” 三天后,小少爷的父母喜极而泣。他们的儿子已经能把《蜀道难》倒着背啦! 先生来到府上的第十天,小少爷已经被制得服服帖帖。不仅不敢违逆先生的话,甚至会主动为先生倒茶了。 府宅上下喜气洋洋,一致认为小少爷就此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有朝一日考取功名迎娶官家千金走上人生巅峰。 先生却忽然辞行了。 “我家住得很远,我还没成亲。老母有病,我回家看看。” 小少爷以为先生又在搞什么阴谋,没想到先生却真的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家中长辈以重金挽留他,他一概不收,只拿了早先说好的薪金,潇洒地走了。 先生的走,和他的来,一样突然。小少爷有点无法接受。 先生刚走的那几天,小少爷每天都睡懒觉,没人再啪啪啪抽他屁股叫他起床。他把文房四宝丢进池塘,下人连捞都不敢捞。 直到父母为他请了一位新的老师,他才意识到,先生是真走了。 小霸王于是重现江湖。经历过大风大浪,哪还怕毛毛雨?方圆百里,再凶的先生都制不住他了。 几年过后,小少爷长大了。身高体长,玉树临风。多年的胡闹生涯练就他一身好闪避,专注整人十六年,脑袋也无比灵光。 父母想着家族中只有富,没有贵,便叫他去考功名。少爷当然不肯,老爷便带他上京,让他见识见识达官贵人,或许就会开窍。 入京那天,恰逢科举发榜。英俊潇洒的新科状元穿着大红喜袍,骑马绕城。 少爷站在人群里,远远地,一眼就认出那马上的人。身旁有人议论:那是将军家的幺子,文武双全,模样又好,真是光耀门楣。 少爷一声不吭,扭头就走。他爹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问他急着去哪儿。 少爷道:“回家,念书,考状元。” 两年后,少爷考秀才,不中。又两年,仍不中。半路出家的和尚怎么念得动经。 六年后,少爷弃文从武,愤而从军。恰逢边疆动乱,少爷在一片血光中杀出了累累战功。回京封赏时,向人打听将军家的幺儿。 “将军家的幺儿?”户部侍郎哈哈大笑,“你与他是旧识,怎还如此叫他?你不知道他已当上宰相了吗?他可是我朝以来最年轻的宰相啊!” 少爷一口老血梗在心头。上朝受封之时,连头也不曾抬过,更不与谁交谈一句。老皇帝问他可曾婚娶,他道只愿戍守边关,皇帝便赐他戍边将军之职。少将军领了绶印,阴沉着脸,当天便回了边疆。 不久,老皇帝病逝。太子以稚龄登基,太后□□,文武百官各自结党。此时戍边将军班师回朝,被人弹劾守边之时多次擅离职守,逾矩处理当地案件等等。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更何况边疆偏远,地方官员病死许久无人继任。土匪横行商市混乱,他再不管可怎么行?反倒落了他人口实! 少将军气得当朝拔剑要砍那言官,却被宰相厉声呵斥。少将军且压下一口血气。 下朝后,少将军去见宰相,宰相竟称病不见。少将军暴跳如雷,回到府中不过半晌,下人传话,有一青年书生求见。 少将军来到前厅,忽然喉中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 书生道:“许久不见,你连礼数也忘了?” 瞬间,童年回忆涌上心头。少将军心中百味杂陈,想起朝上之事,又怒吼道:“方才为何拦我!” 书生惊道:“你比小时候蠢多了。” 少将军彻底失控,拔剑乱砍,却连书生的衣角也碰不到。他这才冷静下来,怔怔地呆立着。 “发泄够了?”书生无奈一笑,自己扶起个椅子坐下了。想喝茶,发现茶壶早被砍翻。下人们都躲得远远的,没人敢来上茶。 书生便就着冷茶,将朝中势力简要说给少将军听。少将军如同受训一般老老实实站在他身侧,过了许久才明白,那言官只是受人指使,要试探他在朝中党羽是谁。 原来这些年自己戍守边关,早就被人惦记。意图拉拢者有之,陷害者有之,都被宰相暗中化解了。 这些事他从不知道。他意志消沉,只知道死守边关不再回来,却没想到朝中风起云涌,有人将风雨都为他遮去。 “你可长点儿心,别再横冲直撞了。”书生放下冷茶,摇头叹息。 少将军情不自禁:“先……”多年未曾出口的称呼,令他脸上一红。便扭过头,梗着脖子道,“我以为你忘了我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这些年来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 书生笑道:“一日为师。” 少将军不禁动情:“终生为……” 书生:“哎。叫爹。” 少将军再次暴走。 少将军在边疆的这些年,将那里治理的井井有条。军民鱼水,威望甚高。他此次回京,太后便是有□□之意。恰逢幼帝大婚,太后一时没有精力对付他。此事便暂且搁置下来。 少将军在京城中无事可做,又不敢贸然去拜访其他官员,一步一行都听从宰相的指挥。宰相明面上很少与他来往,暗中却时常乔装,扮作书生来与他叙旧。 两人有时一同出城狩猎。宰相原是将门之子,当了朝官之后也不曾放下武功。少将军原还想让让他,却没想反被宰相猎去头筹。少将军血性便起,挥鞭策马,非要打到更多猎物才肯罢休。两人你争我赶,玩儿得忘乎所以,直到天黑才想起回城,城门却已关了。 结果被一起关在城外的,还有皇……小皇帝。 “陛、陛、陛下,我可以解、解、解释!”少将军急得满脸通红,想把当朝宰相藏到身后去。 “朕、朕、朕懂的,你不用、用、用解释!”小皇帝羞得满脸通红,想躲到散仙身后去。 宰相与散仙面面相觑,哈哈大笑。 宰相道:“不用怕,自己人。” 散仙道:“陛下,我又发现了一株仙草。你的朝廷真是卧虎藏龙啊。” 将军和皇帝:“???” 宰相微笑着,突然大惊:“——什么!他也是?!” 对于自己是仙草下凡这回事,少将军感到无法接受。他明明是娘生爹养的,怎么能是个草呢? 第二天下了早朝,皇帝将宰相将军二人召至御书房。昨天见过的那位白衣侍读正坐在窗口,嘴里吃着蜜饯,手上把玩一块黄色草根。皇帝却不在。 一见两人进来,侍读便道:“甘草、将军,你们来啦。” 少将军满心疑惑,不知甘草所指何物。宰相问:“陛下呢?” “陛下偷衣服去了。” 宰相心领神会,少将军愈发一头雾水。侍读也不废话,直说道:“我昨儿跟你说过了,我是蓬莱散仙,入凡来找仙草的。” 少将军望向宰相。宰相点头道:“他确实是仙人。我试过他。” 少将军还想问是怎么试的,脑中突然浮现出当年被先生恶整的惨痛回忆。一看散仙,此时也是惨不忍睹的表情。少将军顿觉同病相怜,不忍再问。 散仙道:“我原是打算找到了就带你们回蓬莱的,现在却发现朝中数位要员都是仙草。我要是带走你们,小皇帝的朝廷要不稳。大黄,你怎么看?”说着望向少将军。 少将军:“?” 散仙道:“叫你呢。开小差啊在?” 宰相出来打圆场:“怪我怪我,还没告诉过他他就是大黄。” 少将军觉得自己屁股后面长出了一条粗长尾巴。不禁皱眉道:“不是说是……草吗?” 宰相道:“怪我怪我,从小没教好他……”然后指着散仙手里的黄色块根,说,“有种草药叫做大黄,就是这个。” 少将军又觉得自己变成了……土豆?山芋?地瓜?……总之是那一类的东西。 “嗯。大黄,又名将军。”散仙擦擦手,拿起蜜饯丢进嘴里。 少将军……哦,大黄,又朝宰相问:“那你呢?你是什么?” 宰相道:“就是他在吃的那个。” 大黄思索片刻:“桃?李?杏?……哦,蟠桃?!” 宰相一脸“怪我怪我”的表情。 散仙含糊不清道:“是甘草,又名国老。你不觉得他这个人软绵绵的,却能四两拨千斤吗?你们的性格都有元神的影子。比如你,大黄,攻积导滞,味苦性寒。去守边疆非常适合你啊。” 被他这么一说,似乎确实如此。 将军拣起一块蜜饯,含入嘴中。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先生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时,身上传来的那股甜香。忍不住朝身边之人望了一眼。 咦?先生,你怎么脸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篇三。南山妖怪不吃人 篇三。南山妖怪不吃人(决明1) 东山妖怪吃人,西山妖怪吃人。南山妖怪不吃人,北山妖怪吃人。 话说当年,散仙取得玉玺后,将之带回蓬莱。然而女仙一见,却摇了摇头。 “这种子已受损了,没法再发芽。” 散仙仔细凝视。玉玺中心,甘草的元神里确有缕缕裂痕。女仙道,恐怕它原是一块璞玉,被工匠雕琢时损伤了元神。散仙问,那种子怎么办? 女仙想了想:“这不是皇帝玉玺么?下界的人恐怕正到处找呢。不如还回去吧?” 散仙只好遵命。下凡途中,他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眼前却突然一黑。 有东西撞了他? ……有东西在云海之中撞到了他?! 散仙大惊之下回头张望,猛然间嗅到一股妖气。然而在那妖气之中,掺杂着另一种…… 云雾之中,黑发黑眸的男子侧首,朝他投来邪魅狂狷的一瞥。 散仙吓得差点没跌下云去。 “决、决、决……决明!” 在那妖气的核心,赫然正是仙草决明!然而并非是妖物携带着决明,而是—— 决明本身,成了妖! “别跑!” 散仙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额头忽然一痛。 “哎呦!”随后是扑通一声。 原来小皇帝正坐在床沿看他。散仙一下把他撞倒了。 散仙赶紧去扶。小皇帝揉着屁股坐起来,问:“仙人也会做噩梦啊?” 散仙应了一声,不禁皱起眉头来。撞过决明之后,玉玺便不见了。起初他还以为是决明偷了玉玺,后来他在朝中见到了宰相,这才发现甘草竟已重新化人。 可惜元神无法修复,甘草已经回不了蓬莱了。 甘草知道此事,却并不遗憾。毕竟他没有作为仙草的记忆,继续当个凡人也没什么不好。 问题是,化人化物也就罢了,决明怎么成了妖精呢? 想得头疼。散仙揉了揉太阳穴,喃喃道:“东山妖怪吃人,西山妖怪也吃人……”便不再说下去了。 小皇帝莫名其妙。 那晚月黑风高,小皇帝在睡梦中感到燥热难耐,直觉地想抓住些什么。他迷迷糊糊地伸出手,竟真的抓到一块凉凉的东西。 “到底是小孩儿,纯阳之体,最易受扰……” 散仙含笑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小皇帝抓着那凉凉薄薄的东西,忽然发觉有什么东西按着自己的胸口膻中穴。那股力道不轻不重,缓缓将温和真气输遍他的全身。体内的燥热总算缓解,他有些醒了过来。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正凝视着他。 小皇帝心中一安,抓着散仙的衣袖,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散仙叹了口气,将衣角从他手中抽出。小皇帝的手垂下了床边。散仙把他的手塞回被子,又在寝宫中布下阵法驱散妖气,这才离开。 哪来的妖怪,敢踢神仙的馆子! 散仙循着妖气去找,心情不太好。这妖气并不纯粹,散仙越是靠近就越看清那其中掺杂的仙气。难道是决明? 妖气最重之处是西边的偏房。门半掩着,散仙还未进门,就听到一个辗转□□的女人声音。 “好哥哥们,给我嘛……” 不是决明。但问题是…… 散仙抬头看了匾额,然后带着满怀同情走了进去。 【黑屏】 【这一段讲的是一个美女在和一群男的调情】 散仙在一旁默默地看。 女人脸色变了。触电般地缩回手,赶紧去摸另一个。 散仙在一旁同情地看。 女人大惊失色,摸了第三个、第四个…… 散仙终于忍不住了,提醒道:“这里是太监房,你走错地方了。” 女人一愣,然后—— 哇地哭了出来。 散仙惊呆了。然而更让他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那妖媚女子哭着哭着,身子就变小了。嗯,各种意义上的变小……连脸蛋也变成了小女孩模样。 “淫……”散仙还未说完,心叫不好,赶紧躲开一步。 一道凌厉的妖气从他身旁闪过。待他定睛一看,有个黑发黑眸的男子已将女孩抱起。 “决明!”散仙惊呼。 决明眯起眼睛,笑道:“真巧。”话音未落,人已飞了出去。 散仙赶紧去追。方才那女孩竟是淫羊藿。传闻公羊啃食此草后,口口极易口口,淫羊藿因而得名。元神如此,她做这口口之事也情有可原了……但她怎么也成了妖? 散仙追至荒山野岭,发觉此处妖气萦绕。前方传来淫羊藿的哭闹声。 “讨厌啦,给我男人男人男人男人!” 散仙悄悄靠近,只见羊藿半果着身子躺在地上,揉眼大哭。决明抓着她的脚踝,粗暴地拖着她走。 ……你们真的是一伙的吗? 决明察觉了散仙的靠近,手一松,羊藿的小短腿便啪地打到地上,惹得她又呜呜地哭。散仙眯起眼睛,以洞明眸去望决明的元神,发现他的元神完好无损,并未被妖气侵袭。而羊藿却相反,妖气已经快要冲破最后一道仙气了。 “你们是怎么回事?这妖气。”散仙问。 决明漠然道:“不用你管。” 散仙还想再问,决明却道:“我去接羊藿之前,破了皇帝寝宫的阵法。” 散仙一惊,急忙赶回宫去。心中尚在暗叹,决明还真不好对付,竟能破了他的法术。结果赶到宫中,却发现阵法完好,小皇帝睡得正香。 “骗子!”散仙咬牙跺脚。 皇宫中人悄悄讨论着那晚的事,一时之间,流言四起。 本朝虽然国泰民安,山野之中仍有妖怪作乱。因此朝廷设术部,专门处理神鬼之事。小皇帝心知宫中有仙人,妖怪不敢来犯,却还是命术部派人巡查一番,以安定人心。 散仙倒是有了心事。给皇帝研墨时,墨汁溅上手指也浑然不察。 皇帝道:“晃神了?” 散仙索性丢了墨锭,跳到榻上去吃蜜饯。小皇帝笑道:“你这没规矩的,给总管见到可要罚你。” 散仙却像没听到,叼着蜜饯呆呆看着窗外。小皇帝放下笔来,抬头望着他。 许久,散仙皱起眉头,沉沉叹道:“唉,这事越来越麻烦了。我可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复命……” 小皇帝心中一惊,欲言又止。两人静默半晌,小皇帝重新拿起笔来,批着奏章,随口道:“叫人再拿些糕点来。朕也饿了。” 散仙终究在意决明,便跟皇帝请了假,循着记忆去找那日的山头。 即便是白天,山中也妖气腾腾。散仙懒洋洋地走着,山精小怪见了他皆慌乱躲避,生怕被这仙人收了。 路上忽遇一猎户,猎户劝道,山上老虎要吃人,莫再上去了。 散仙眸中碧色一闪,笑道:“老虎吃人,还是妖怪吃人?” 眼前妖气乍现,猎户赫然化作决明。冷着脸,吐出二字:“斗法。” 于是一仙一妖缠斗起来。从早上打到晚上,初一打到十五。 散仙累得趴在地上:“不、不打了……” 决明靠在树干上,闭眼喘息。 散仙不甘:“你怎、怎么那么厉害……” 决明不理他,只顾调息。身后忽然传来羊藿欢快的声音。 “决明哥哥我泡完啦!灵泉里无聊死了你在玩什么呀?——哇!有仙人!” 决明蓦地睁眼,飞身空降羊藿身前,一巴掌捂住她嘴。羊藿无辜地眨巴眼睛。 散仙定睛一看。此时羊藿周身妖气已淡了许多,元神似乎保住了。看来与她方才所提的灵泉有关。 决明黑着脸,拎起羊藿耳朵就走。羊藿又哇哇地哭闹起来。散仙趴在地上,软绵绵地抬手。 道友——等等我! 所谓灵泉,就是一处灵气充盈的泉水。 精疲力竭的散仙赤条条地泡在灵泉里,张开双臂伸个懒腰,无比舒适地呼出一口气。 一旁同样□□的决明漠然将他手臂拎开,扔进泉水。水花噗通,溅了散仙一脸。 散仙抹去水珠,笑道:“道友,你早说要让羊藿泡灵泉解妖毒,我也不会来追你们了嘛!大家都是老乡,我怎么会为难你们呢?” 决明理都不理他,只将身体挪远些,靠在泉眼处闭目养神。 散仙问:“你们一直都在此处修炼吗?这灵泉真不错,难怪你的修为如此厉害。” 决明仍旧不答。羊藿蹦蹦跳跳采来野果,好奇地趴在散仙身旁:“仙人都是你这样的吗?” 散仙笑道:“你怎问凡人一样的问题。” 羊藿沮丧道:“我不记得蓬莱的事了。决明哥哥说,我下凡之时跌入瘴气,因此成了妖。蓬莱的事情我全都忘记了,要不是决明哥哥来找我,我还不知道自己原是仙草。” 散仙陷入思考,望向决明:“你也是这样化妖的吗?” 决明靠着石壁,发出轻轻的呼噜声。 散仙:“……” 散仙转而向羊藿问道:“你们平常在这山上做什么?抓男人吸阳气?” 羊藿小脸一红:“才不是!我只有犯迷糊的时候才会……哎呀!不跟你说了!”说着又跑开了 。留下散仙一人泡在池中,穷极无聊,独自拍水花玩儿。 水花溅到决明脸上。散仙抬头,看到阳光穿过树叶缝隙,零散洒在石壁上。决明未醒,水珠在他睫毛上闪闪发光。 散仙看了一会儿,也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篇四。君子之交 篇四。君子之交(茯苓白术) 朝中有四君子:宰相甘草、御史人参、太史茯苓、言官白术。 同为仙草,他们便是宰相口中的“自己人”。 宰相的自己人,跟皇帝可不是一家人。对于这四位来说,他们首先是官僚,然后才是仙草。 散仙对此也很头疼,因为四君子中的某一位,跟皇帝非常不对付。 ——言官白术,实在是太敬业了。 皇上您不能这样,皇上您不能那样,皇上您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皇上怎么还没子嗣您不会不行吧?……身为言官之首,白术是个不要脸的话唠。当他得知自己是蓬莱的仙草,便在日常唠叨中又加了一句。 皇上您不如砍了微臣吧。 把头砍了,还能发芽吗?这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散仙不敢尝试。于是场景每每变成,皇帝和白术吵得剑拔弩张,散仙跪在两人中间,求这个大人不计小人过,求那个喝口水歇歇吧。 ——相比之下,太史茯苓,实在是太可爱了。 太史的职责除了编纂史书以外,还有推算历法、整理典籍等。大概由于整天泡在书堆里,茯苓养成了少言少语的性子。皇帝若是犯错,他一个字也不会说,直接大笔一挥,记进史书。 小皇帝偶尔翻阅史书,看到茯苓把他的过失记述得生动形象,不禁泪流满面地感慨:茯苓多好啊,满腹文采,说藏肚子里就藏肚子里,何等的低调,何等的高尚! 有时被白术逼得狠了,小皇帝索性跑到太史馆里躲起来。 白术追过来,问:陛下呢? 茯苓摇摇头,一声不吭,抱着书走开。 白术只好望洋兴叹,叹,叹,叹…… 散仙问:“你这么烦他,干嘛不让他卷铺盖回家?要不我直接收他上天。” 小皇帝却道:“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朕如果砍了他,满朝文武就没人敢说真心话了。” 话虽如此,小皇帝是真的受不了白术。于是灵机一动,交给他一个光荣任务。 言官白术,就这么不情不愿地带着圣旨和铺盖,住进了太史馆。 茯苓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听说他跟人日常对话的方式是:嗯,啊,哦,喂。这些发音唯一的意义在于,证明他不是个哑巴。 但他并不是高贵冷艳不屑与人交谈。别人跟他说话,他都会侧耳倾听,只不过很少开口反馈罢了。 得不到回应,就是热脸贴上冷屁股。同僚们渐渐都与他疏远了。茯苓仿佛毫不在意,仍旧兢兢业业,做好他的本职。 白术来后,被安排住在茯苓隔壁。白术本性不改,早上出来洗脸,他从水质谈到天文地理再谈到人生哲理,引经据典口若悬河。茯苓洗完了脸就站在旁边听。 “太史大人,你怎么看?”白术意见发表完毕,手伸进脸盆,原本热气腾腾的水已经冷透了。 茯苓露出思考的表情。 许久:“嗯。” 白术十分感动:“果然英雄所见略同。”然后就皇帝昨天颁布的政令进行了严肃讨论,并深刻反思了一下皇帝为何要派他来助太史修书。 脸还没洗。脸盆里的水结冰了。 茯苓深沉地看着脸盆,扭头走开。白术一愣,刚要追上去,看到茯苓又打了热水过来。 真是个好人啊!白术激动万分,正要握住他的手发表感言,茯苓再次走开了。 “饿。” 原来如此!白术匆忙洗了把脸,跟过去一起吃早饭。 其他史官都住在自己家中,留宿太史馆的只有茯苓白术两人。因此早餐品种之少,大大超出了白术的预计。 “太史啊你听我说,一日之计在于晨,晨食可不能马虎!我当年考功名时……”白术举着个包子,一脸正经。 茯苓边听边吃。 “我母亲做菜可拿手了,几时你来我家作客,你尝尝我母亲做的红烧排骨醋溜鱼条麻辣粉丝小鸡蘑菇……” “嗯。” 一桌早点被茯苓吃剩最后一个包子。茯苓正要把包子送到嘴边,想了想,放到白术碗里。然后起身离开。 白术手里的包子才咬了一口,看着碗里那个,再次感慨。 茯苓真是个好人啊! 当天早朝,小皇帝满怀期待要看白术如何沮丧。没想到白术扑通跪下,高高兴兴地赞颂皇恩浩荡,并发表千字感言。 满朝文武都捂着耳朵,哀怨地看着皇帝。小皇帝瞪大了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白术搬进太史馆已经半个月了。 茯苓不用上早朝,因此除了早朝以外,两人的时间总是一起度过。于是在旁人眼中,就变成了一个不停地说、一个安静地听的景象。意外地和谐。 虽然没能整到白术违背了小皇帝的初衷,但他对现状还是很满意的。长时间的清谈消耗了白术大部分精力,小皇帝耳根子清净了许多。小皇帝一高兴,赏赐就来了。谈天说地二人组在太史馆的日子渐渐滋润起来。 快过年了,天也越来越冷。夜晚,二人生了火炉,仍在太史馆里整理典籍。漫漫长夜本来寂寞,有个话唠陪着,反而变得闹腾了。 白术把皇帝赏赐的美酒在小火上温着,哼着小曲儿端来下酒菜。茯苓抱着书穿梭在书架间,看到他此举,便停下来询问地望着他。 “喝点酒暖暖身子。”白术看来心情极好,拉着茯苓在案边坐下,“快过年啦!你几时回家?” 茯苓摇摇头。 白术已自顾自地说起了家中过节的准备。什么窖里的酒够醇了可以拿出来喝啦,老母今年又做了熏鱼我明天带点来给你啦……茯苓只听,闷头喝酒。 “你几时回家呀?”白术又提起这个话题,“这些天也不见你回去置办年货,难不成你全交给嫂子了?我跟你说,自家娘子还是要宠的,不能凡事都压给妇道人家,这样女人容易老!脾气也不好!” “我……”茯苓喝得面上微红,摇头笑道,“未、未婚。” 白术十分惊讶。倒不是惊讶茯苓尚未婚娶,而是他竟然一口气说了三……哦,四个字! 一时兴起,便想听他再说些话来。白术又道:“你我共事这么久,我还没听你提过家人。这样吧,新年里头,我带酒带鱼来你家登门拜访,你可不要赶我!” “不、不、不……”茯苓一连说了好几个不,看来是真不希望白术来作客。 白术自尊心受挫,沮丧道:“哦,好吧。但我娘做的熏鱼真的很好吃。”于是也喝起闷酒来。 茯苓按下他的酒杯,定定地看着他。白术等他说话,然而等了半晌,白术却不开口。 两人面面相觑许久,都尴尬起来。 然后,就变成了两个人一起喝闷酒的奇怪场面。 茯苓酒量本来不差,或许是心情不佳,很快便倒了。白术还在惆怅茯苓不愿他来作客这回事,看茯苓醉酒,心里又是无奈又是懊恼。 去扶他时,却被他推开。 “别、别、别、别……别来……”茯苓咬字不清地说道。眼睛半闭着,脑子已经不清楚了。 “好好好,我不来。”白术的小心肝上又被洒了一把盐,一边叹气一边百折不挠地去扶他。 茯苓直接一巴掌推到他脸上。 “别别别别、别来!我、我我我家,只剩我一、一、一、一个……了……” 白术一下子蒙了。“什、什么?” 茯苓不说话了,狼狈倚在案上,呼呼睡去。 原来你是个结巴啊。 白术恍然大悟。然后将不再反抗的茯苓拖回卧房。 翌日,茯苓醒来时,看到桌上有一张写满字的请帖。那是言辞诚恳、长达千字的邀请,总结成一句话就是: 你来我家过年吧。 民间忙于筹备年货,皇宫里自然也省不了一番折腾。今年不知有什么特别,皇帝给附属国开出的朝贡要求特别多,简直想把人家的国库都搬过来。言官们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奏章一道道地上,从各方面论述皇帝应该如何合理纳贡。 身为言官之首的白术,不仅写折子,还跑到皇帝面前叨叨。当时散仙正在皇帝身边,皇帝面子上挂不住,阴沉着脸叫人把他叉出去了。 白术岂是轻易能被打败的,第二天就再接再厉,联合几位大臣在朝堂上发表舆论。小皇帝自知理亏,本想暗中减少纳贡,被白术这么一闹腾,反而下不来台。太后听闻此事,又将皇帝叫去,一顿训诫。这下,皇帝也憋了一肚子气,只念着快过年了,强忍下来。 散仙旁观此事,不禁担忧起来。 这年还没过,又闹出第二桩事。被誉为朝中四君子之一的御史大夫,被弹劾与前朝余孽有勾结。证据凿凿,清楚不过。宰相甘草明知此事背后有人陷害,却也无法救人。白术年轻气盛,不顾甘草劝阻,拉着一干文臣跪在御书房外,恳请皇帝彻查此事。 小皇帝最恨官员结党。御史所犯之事本来就是他心中逆鳞,这下白术又撞了枪口。当下便新账老账一起算,将为首的白术投入大狱。 ……然后问题就来了。 造反头头是人参,闹事头头是白术。俩仙草,一个都不能砍,怎么办? 怎么办!散仙都快急死了。 此时,第三棵仙草也来雪上加霜。 扑通。茯苓跑到皇帝寝宫,一声不吭地跪下了。 皇帝不理他,径自上朝。 扑通。茯苓跟到朝堂外,一声不吭地跪下了。 小皇帝心塞不已,带着散仙出宫溜达。 扑通,茯苓追到宫门口,一声不吭……脸色苍白地晕倒了。 小皇帝吓了一跳,赶紧下令救人。 茯苓很有当言官的潜质,一有意见就扑通下跪,而且百折不挠,一副连膝盖都不要了的气势。幸好他不会说话,不然皇帝肯定要被言官集团逼死了。 能打吗?不能。打坏了元神又不能发芽了怎么办。 能砍吗?……他要是敢砍,接下来就是散仙找他拼命了。 小皇帝也很为难。 茯苓父母双亡,家中只剩下他一个,只好留在太医院养病。散仙每日探望,生怕他病着病着元神又坏了。小皇帝一天到晚见不到散仙,心中着实气恼。 真该听散仙的,早日送白术上西天! 茯苓身体底子不差,只是天寒地冻跪在宫外,心中又为白术着急,这才寒热交攻,眼前一黑倒下了。在太医院喝了两天药便好了,一下地又要去跪。散仙急忙拉住他,此时宰相甘草也来探望,茯苓这才坐下。 “要救白术不难,他不过是惹恼陛下,散仙去劝劝也就是了。难的是如何救出御史。”甘草似乎欲言又止,无法将其中隐情道出。 茯苓露出思考神态。散仙与甘草皆等着他的意见。 半晌,茯苓点头道:“嗯。” “……” “……” 甘草和散仙都不太习惯他的说法方式,尴尬片刻才缓过来。 散仙道:“皇帝那儿没问题,我去哄。” 甘草感到两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他身上,顿感无奈,叹道:“罢了,御史一案关系复杂,还是我去办吧。我心中有些疑惑,要请散仙帮忙确认。” 天牢。 白术隔着墙壁向人参喊话。 “御史大人,你真的跟前朝余孽有勾结吗?虽然我相信你的为人,但我看过那份奏章,写的都确有其事!不过你别担心,我还是站在你这边。御史大人,你那边牢房环境如何?我这里有一窝耗子,五只蜘蛛……” 人参不胜其烦,怒道:“你是陛下派来的奸细吗?!” 白术无比委屈,将自己如何连夜与各位大臣商议救人,如何跪在宫外求情,如何被皇帝责骂,如何被打入大牢……生动形象地描绘一番。人参捂住耳朵哀叹,心中盘算着还是认罪伏诛算了。 白术还没讲完,便望见茯苓提着饭菜来看他。白术脸上一喜,随即扑到牢门上,急急道:“谢谢你来看我。你放下东西就走吧,别让皇上知道你来。” 言下之意,是生怕连累他。 茯苓低声道:“无、无妨。” 白术也压低声音:“真的,你别不信我。陛下到底是孩子脾气,我惹他不高兴了,他要砍我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我就怕你去为我求情,万一他连你也砍了,我可罪过大了。” 茯苓不答,将饭菜一碟碟摆好,倒上酒。 白术无奈,忽然惊道:“等等,这不会是断头饭吧!” 隔壁的人参:“……?” 茯苓摇头,指着地上一碟熏鱼。白术认出这是他娘亲手做的菜,不禁悲从中来,哭号道:“真的是断头饭!娘啊!我对不起你!我还未留下一儿半女!还没让您享福!娘啊!” 隔壁的人参:“??!!” 茯苓一脸纠结,急于止住他哭,结结巴巴地道:“年年年年、年夜!饭!” 白术哭得太响,没听清,泪眼汪汪地问:“啊?” 隔壁的人参正伸长耳朵偷听。 茯苓万分痛苦,脸上憋得通红。 “年!夜!……饭!” 白术一愣:“你去我家拿的?……那……来来,一起吃!” 茯苓总算舒了口气,坐到地上调整气息,缓慢地说:“吃过……了……” 白术倒了酒,叹道:“真可惜,本来还想请你去我家吃……” 茯苓道:“就、就是在……你……家。” 白术惊讶地瞪大眼睛,忍不住想象起茯苓磕磕绊绊地跟娘亲解释的场面。 茯苓别过脸,低声道:“你、你娘也一……个人。我陪陪陪陪……她。” 白术笑出了声。 茯苓以为是在笑他,闭上嘴不再说话了。却听白术笑道:“你说话时别急,慢慢说。以后你不要光听我说话,让我也听你说说。慢慢来就好,我不急。” 茯苓嘴角浮现一丝笑意。点头“嗯”了一声。 白术盯着他看。茯苓深呼吸,这才又接上一句:“好……我、我尽……量。” 此时有狱卒过来,一脸的喜庆。 “恭喜大人,皇上来圣旨啦!说要将您即刻释放,让您回家过年!” 白术大喜过望,高兴得蹦起来,差点把酒打翻。 隔壁的人参:“那……我呢?” 狱卒道:“不好意思,御史大人,皇上没提您。” 人参:“……” 白术从牢房里出来,哼着小曲儿把饭菜都端过去,大方道:“御史大人,我请你吃饭!过完年我再想办法救你!”然后拉起茯苓,高高兴兴地道,“走!回家过年去!” 留下人参一人独守空牢,无限悲凉。 据说,在这之后的很多年,太史茯苓的春节都是在言官白术家度过的。 虽然太史茯苓到最后还是个结巴,但是据小道消息称,他已经能在比较激动的情况下,以比较顺畅的方式说出“闭嘴!夹夹夹紧……”之类的话了。 其余内容根据相关律法不予显示。 作者有话要说: ☆、篇五。风雪夜归人 篇五。风雪夜归人(当归人参) 大雪封山。 一人披着斗笠蓑衣,在山中踽踽独行。身后留下漫长脚印,不过片刻,又被飞雪掩盖。 登至半山,便见一亭。亭中有人点着火炉,温了酒等他。 披蓑男子来到亭中,喝过酒,暂且休息一番。那人才领他上山。 ——过了半山亭,再往上走,便有那人布下的阵法了。寻常人来,只会迷路。 漫天大雪中,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形影成双。 故事要从先皇那时说起。 本朝建立已有数十年,却仍有前朝余孽作乱。先皇在时,前朝太子起兵造反,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在塞外集结,直指京师。 先皇仁慈,不愿对前朝赶尽杀绝,没想到废太子却暗中集结旧部,酿成大祸。这下,先皇只好御驾亲征,势要灭尽废太子一党。 当时还不是御史的人参被任命为讨伐军左路军师,从西面包抄敌军。没想到敌军反分四路,与讨伐军正面对抗,反而包围了人参这一支。 讨伐军只好退入城中,伺机反扑。 其间,敌军数次佯攻,皆被城防军以滚木、热油轻易逼退。人参看出这是在试探己方的兵力物资,心知敌军中有高人,便不敢贸然出城,只竖壁清野,拖住敌军。 很快,流言四起,矛盾直指人参,说他是敌军奸细,只守不攻,是要等敌人大军到来里应外合。将军心生动摇,要将人参投入大狱。人参知道这是对方的反间计,便于入狱前匆忙布局,吩咐心腹若是敌军攻城便当如何如何。 当晚,有人来刺杀人参。人参早做准备,以棉被裹上猪肉鸡血骗了刺客,自己藏在床下躲过一劫。 次日,心腹假意奔丧哭号,暗中部署好城防。是夜敌军来攻城,又被打退。 将军这才知道中计,赶紧将人参从狱中接出。当时人参衣上鸡血未洗,披头散发地站上城墙,指挥大军乘胜追击。 敌军丢盔弃甲,大退三十里。讨伐军欢呼雀跃之时,却又掉入陷马坑。原来敌军又是佯攻,实为引诱讨伐军出城。只是未曾想到城防布局如此精良,假退兵成了真退兵,陷马坑旁的伏击兵也士气大降,力不从心。 经过此战,双方都元气大伤,各自回营。翌日打扫战场寻回战友尸体,双方小兵相见,皆痛哭流涕。人参见城中愁云惨雾,心中也不免惆怅。此时敌军亦派来信使,好言劝降。 人参看那书信引经据典,言辞恳切,心叹有这等文采,何必造反?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人参也修书一封,请与军师一见。 那是人参第一次见到当归。人参原以为能使此等狠辣之计的必是个狡猾老头,没想到对方却与自己年龄相近,不过二十出头。 两人坐下相谈,人参惊觉此人经天纬地无所不知,谈笑间豪情万丈,是个难得的人物。当下更是惺惺相惜,正想劝他投诚,当归却比他更早一步开口。 人参一愣,哈哈大笑。 两人的计谋才华、年龄抱负皆是相仿,一番清谈之后便依依不舍。奈何大局当前,只得各自回营。翌日又是兵戎相见。 就这样相持不下,将近半年。 半年后,讨伐军中、右二路大破敌军。废太子被斩于阵前。 当归得到消息后,朝废太子陨殁的方向跪下行礼,正要自刎,人参领军赶到。 大势已去,当归被投入狱中,心如死灰。人参好言相劝,希望他能归顺朝廷。当归却道心中已无念想,只愿归隐田园。人参无奈,便偷偷将俘虏与他掉包,于一众军士面前斩杀假军师。私下却准备银两,亲自送当归到郊外。 临别之时,人参叹道:“如果从一开始你我就共事一主,该有多好?” 当归憾然一笑:“你我无缘罢了。” 从此便销声匿迹。 小皇帝登基后,人参已位列三公。作为御史大夫,他的职责是监察百官。官员送上来的折子他要先审一遍,分清轻重缓急,然后再交予皇帝批阅。 工作非常繁琐,人参却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每日勤勤恳恳,将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 自从先皇亲征平定叛乱,四方皆受到震慑不敢再犯。本朝并无外乱,内患却十分严重。朝中势力割据,文武百官都拉帮结党,大体分为三派:太后一脉以皇亲贵胄为主,都是皇帝的长辈,却手握重兵,无法轻易撤权;皇帝一派,以宰相、将军为首,多是青年一辈;而言官群体自成一派,并不亲皇或亲后,一有意见就骂骂咧咧噗通下跪,搞得另外两派都鸡犬不宁。 散仙下凡后,在这三派的基础上又多了一个仙草党。 拿宰相的话来说,大家既然同是仙草,就都是自己人,私下可以时常聚聚,谈谈人生。但首先还是官僚,政治立场不能动摇。 御史人参比较悲惨。他唯一参加的党派就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仙草党。 人参虽然才三十出头,毕竟也跟先皇打过仗,算是老臣。因此新旧两派都以为他是对面的人,两派都孤立他。他又不像言官有直谏免死的保障,毕竟不年轻了也不适合久跪。于是又被言官群体排除在外。 幸好散仙下凡拯救了他,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 ……好吧,是棵草。还是很可悲…… 这些年来,人参始终保持中立,倒也干了不少实事。小皇帝对他不褒不贬,他也乐得安稳。 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还没成亲。 三十好几了,俸禄也不少,官还那么大,怎么能没人来说亲呢! 他试着去跟皇帝暗示,希望皇帝赐婚。结果皇帝思考许久,回复道:爱卿看上谁,自己去提亲。 言下之意是,我也想不出把谁许配给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而太后……他一个外臣,想见到太后有点困难。太后这几年可是号称归权给皇帝了,要避嫌。 被孤立,好痛苦! 人参悲伤得想要嚎两声。回到自家大宅,一看冷冷清清,顿觉凄凄惨惨戚戚,哭着跑出去买了条大黄狗,跟黄狗对着嚎。 戍边将军大黄立马就感冒了,打了好几天喷嚏。 仙草人参,其惨如此。天意啊。 就在人参寂寞得无以复加的时候,有天回家,听到大黄狗在狂吠。他进门一看,有个人影狼狈地从墙上翻了出去。 地上丢着一封信。 雪白的信纸上,用精致工整的字体写着:深山寂寞,请求一聚。那漂亮的笔法他曾在战场上见过,一别多年,念念不忘。 当归! 人参嗷地一声,收拾行装出门了。 当归下山来接他。多年不见,当归看上去还是当年那个白面书生。只是手上老茧厚了,毕竟山上吃穿用度都要亲自动手。 人参来到他的山中小屋,看着一屋简陋陈设,叹道:“这些年来,你过得很苦吧。” 当归只笑不答,给他泡了竹叶茶。 是时正值盛夏,人参哼哧哼哧爬上山来,喉咙已渴得冒烟。一口气将茶喝干,他才想起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 “我也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就从家里带些茶来。”人参把纸包放在桌上。 纸包尚带着人参体温。当归拆开,笑道:“我在山中不问世事,连茶叶也很少吃到了。”看到里面包的是大麦茶,不禁一愣,随即露出回忆神色,“当年你我军中相见,你请我喝的也是这茶。” 人参摇着尾巴欢快道:“俺老家在东北那嘎达,俺们那儿就喜欢喝这个!。” 当归顿时一口老血梗在心头。冷静了一下,扶着墙去做饭。 山上生活清贫,食物不过土豆咸菜。当归宰了家养的鸡,桌上总算有了两菜一汤。人参饿坏了,当即狼吞虎咽。当归煮的鸡汤特别香,有股药味。人参大快朵颐,不禁赞叹:“好厨艺!我媳妇儿要跟你似的就好了!” 当归笑道:“那简单。下回你带嫂夫人来,我教她下厨。” 人参顿时受挫,悲痛道:“哦,一激动,说错了。我要有个跟你似的媳妇儿就好了!” 当归:“……” 听过缘由,当归忍俊不禁。 “那你便去提亲好了。京城里那么多千金小姐,你别找官家女儿就是了。哪能成不了亲呢?” 人参沉沉一叹。 “其实我不是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姑娘。我是怕有了家室,反受了拖累。你想,我若取了商人的女儿,她家生意总要我照顾吧?如此一来,事关税收、商事之决策便有失偏颇。而若娶官家千金……”人参想到伤心事,一脸的沮丧,反问道,“你呢?” 当归淡淡笑道:“亡国之徒,何谈成家。” 人参便不再提起此事。 在那之后,人参时常去山上拜访当归。一方面是散心消遣,一方面,人参遇到棘手问题时,也想听听当归的看法。 当归谋略不减当年,提出的意见都十分中肯。人参听后拍手称道,只觉心中豁然开朗。 有时两人也会提起那场战争,心中都燃起久违的敌意,不断争论当初我若这般施计,你当如何。谈话间满是硝烟味,而结局往往是两人怒目对视,片刻之后一笑了之。 不知不觉,小半年过去了。年关将至,人参正思考着带些什么年货去山里,朝廷上忽然出现了一封奏章。 奏章上将他这半年来何时上山、何时下达何项政令都一一列举,并将所有事件都串起来,得出一个结论。 御史大夫勾结前朝余孽,意图谋反! 皇帝勃然大怒,将他打入天牢。为他求情的言官白术也一并入狱,朝中无人再敢妄加议论。 人参躺在冰凉的牢房里,冷静地思考着这一切。 他平常就喜远游,连家中下人也不知他的去向。这半年来拜访当归不过数次,竟全都被人摸清了。 他请教当归的政务,彼此互不相关,如今却被人说成暗中操纵,蓄意谋反已久。就连他尚未婚娶,都被人说是恐怕造反暴露,牵连妻子。 奏章上所列举的,都是他确实做过的事。只是他本意并非那样。 反间计。 何等熟悉啊。 除夕夜,皇帝下令把言官白术放出去了。连狱卒都去吃饭喝酒,牢房里就剩下他一个人。 人参只觉一口浊气堵在心头,恨得一拳打在墙上。 “别气坏了。”牢门上的锁链哗啦一响。人参回头,看到当归站在牢外,拿着钥匙正在解锁。 看到当归出现,人参一点也不惊讶,怒而反笑道:“我早该想到是你!” 当归推开门,仰起头淡然道:“当初你放我一次,如今我还清了。跟我走吧。” “去哪儿?去跟你造反?”人参气得推了他一把,将他撞在牢门上,吼道,“废太子不是死了吗?!你还造什么反!” 当归脸上毫无惧色,异常冷静,道:“太子留下一子。皇室血脉未断。” 人参揪着他的领子,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当归又道:“如今小皇帝已经不信你了,跟我走吧。” 人参顿觉心中惨痛,哇地吐出一口血来。鲜血喷上当归前襟,将他雪白衣衫染红。 当归毫不在意,命令随从将失魂落魄的人参强行拖走。 山中小屋。 特意选在年关将至之时让奸细呈上奏折,当归早就料到皇帝会将人参关进牢房,然后又趁除夕夜守备薄弱之时将他劫出。 当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一切的?从他送信来说山中寂寞,请求一聚吗? 人参躺在床上,心痛不已。 当归知道他醒了,只是不愿睁眼看自己,便拿椅子在床头边上坐了,托起他的后脑给他揉按穴位。脑后风府穴能理气开窍,人参被他捏得极疼,终于装不下去,猛地跳起来。 “睡够了?”当归转身端来鸡汤,道,“外面在下雪。” 人参本想拍开他的手,嗅到鸡汤香味,肚中顿时咕噜作响。心想吃饱了好逃跑,这才气呼呼地接了。 “军队已集结山中,只等开春雪融,便能直捣黄龙。”当归怕他又气急吐血,给他揉着后背,缓缓道,“此处离京师不过半天路程。即便你逃出去,小皇帝也来不及筹备了。” 人参叹道:“事到如今你还在劝降。你们有多少人?就这么肯定能打下京城?” 当归笑道:“这些年我可不光是隐居山中。当年大军被你们打散,我好不容易才联络上太子旧部。只可惜忠肝义胆之徒都已……”说到这里便停下,凝望着人参,“你对小皇帝确实忠心,但他对你呢?当年你说造化弄人,如今有机会与我共事一主,你也没得选择,又何必再负隅顽抗?这么多年来,我总是记着当年你站在城墙上,披头散发,却又指挥若定的模样。何等英姿飒爽,你不想重拾当年风光吗?” 人参喝完鸡汤,一抹嘴,将碗重重摔在地上,冷冷道:“无须多说,杀了我吧。否则我逃出去,下回又是战场相见。” 门外守备听到动静,进来察看,被当归喝退。 当归凝视他半晌,怅然道:“你我真是无缘。我不杀你,只请你在我处多留些时日。待我攻下京城,便放你走。”说罢俯下身去,收拾瓷碗碎片。 人参见他落寞身影,忽然又想起那张写着“山中寂寞,请求一聚”的纸来。想说些什么,却开不了口。 “你俩真憋屈。” 一个温润清澈的声音,自屋外响起。 当归一惊,慌忙起身,门已被人打开。门外风雪飞入,有个白衣飘飘的男子……抖抖索索地搓着手站在门口。 当归皱眉,立在人参身前:“你是何人?” 人参却已知道结局,只黯然道:“别杀他。” 散仙笑道:“死罪可免,活罪嘛……” 小皇帝从散仙身后走出,呵气暖手,颤声接道:“难逃!” 当归与鸡汤同煮,很香。 散仙当然不敢拿仙草当归去煮,不过凡品也足够好吃了。 当年散仙下凡之时,随身携带一枚精致锦囊。那原是一件法宝,名为无形锁。此物认主,若非主人,便解不开那束带,也无法强行破袋。这本是师尊之物,散仙见着好看,便向师尊讨来了。 当归是他收入无形锁中的第一颗仙草种子。阴谋诡计全被拆穿,当归的谋反无以为继,心灰意冷之下得知自己是仙草,便坦然变回了原形。 令散仙意外的是,人参也主动要求回去蓬莱。 散仙看着囊中两颗种子,一时之间思绪万千。 “他俩在蓬莱原不相干,下凡化了人,竟生出这许多纠缠……”散仙叹道,“造化弄人,连仙草也要捉弄啊。” 皇帝仍在反思。若非散仙嗅出人参身上有当归气味,跟踪他上山撞破一切,此事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散仙将锦囊小心收好,随手拣了一块蜜饯含入口中。小皇帝站在他身后,忽然将脑袋靠在他背上。 “幸好有你。” 散仙望着窗外,笑道:“你好像长高了。” 作者有话要说: ☆、篇六。麒麟血竭 篇六。麒麟血竭(决明2) 御史一案过后,散仙越来越烦恼。仙草化人后都已有了各自的人生。除了人参当归自愿变回原形,其余诸位恐怕难办。此外,还有决明、羊藿两个麻烦。 散仙再次来到南山,想问问决明的意见。然而决明不在,只有羊藿坐在大树上,吹树叶玩儿。 “这曲子真好听。”散仙抬头问,“决明呢?” “决明哥哥出去办事啦,我留下来看家。”羊藿拍拍身旁的树干,“上来呀,陪我说说话。” 散仙一笑,飞身跃上树干,在羊藿身边坐下。羊藿吹的曲子悠扬明快,隐有仙风。她两条小短腿一晃一晃,看起来心情很好。 散仙听了一会儿,问:“他出去多久了?什么时候回来?” “十天前走的,说办完事就回来。散仙哥哥,你来找他有什么事吗?” 散仙便将心中所想告诉了羊藿。羊藿歪着脑袋想了想,问:“蓬莱有什么好玩的吗?” 散仙笑道:“回到蓬莱你就变回了仙草,哪还有的玩?” 羊藿大吃一惊:“变回仙草?那是不是就不能说话、不能走路了?要被种在地里吗?不会还要吃大粪吧……” 散仙哈哈大笑,把人参当归种子拿给她看。羊藿小心翼翼地端视半晌,有些惆怅地道:“好可怜。他们就要这样一直被关在里面了吗?” 散仙一愣,叹道:“我也不知道。我原不是掌管仙草的,只是给人帮忙。不过我想应该没那么难受,毕竟这才是你们本来的模样。” 羊藿把种子还给他,闷闷不乐,连叶子也不吹了。 散仙问:“你不想回去吗?” 羊藿瞪起眼睛:“当然不想!回去了什么都不能干,还不如留在山上呢!至少我还能跟决明哥哥打打猎、吓吓樵夫,可比傻傻站在地里有趣多了!” 散仙苦笑:“仙人的日子本就清静无为,哪有那么多趣事。但蓬莱也少了许多烦恼。比方说,你不用再担心妖气侵袭了。蓬莱的仙气能净化一切污秽。” 羊藿低着头,两条腿慢慢晃着,不说话了。 散仙也不愿再劝,便闭了嘴,静静与她坐着。忽然,羊藿眼睛一亮,欢笑着跳下树去。 “决明哥哥!” 散仙抬眼,果然看见决明自远处走来,衣衫带血,外袍团在手里。但似乎有什么不对。散仙跟在羊藿身后,眯起眼睛仔细凝视,忽觉不好,赶紧将羊藿拦在身后。 “……”决明一身妖气狂暴四散,缓缓挪着步子,像是走不动路。他看到散仙,眼中闪过怒意。然而未等散仙开口,他却突然倒下了。 羊藿惊叫起来,连忙要去扶他。散仙拦住她,自己上前察看。决明身受重伤,元神上有了一道裂痕。妖气正从那道裂缝拼命往里挤。散仙暗道不好,赶紧将决明抱起。 “去灵泉,带路,快!” “那这个……呀!”羊藿恐惧地尖叫一声。散仙回头,看到她手中外衣里,露出一截血肉模糊的白骨。 那尸骨上,竟残存着血竭的气息! 决明到底做了什么? 散仙不断将仙气输入决明体内,心乱如麻。 灵泉中,决明昏迷不醒。散仙在池中布下阵法,帮决明镇住暴走的妖气。 “他走之前说什么了吗?”散仙问。 羊藿摇头。 散仙叹了口气,让羊藿先行离开。毕竟羊藿也容易受妖气污染,留在此地对她不好。羊藿不情不愿地走了。 散仙在池边守了一夜。次日清晨,决明终于醒了。 散仙疲惫不堪,问他去向。决明听到散仙声音,忽然又暴怒起来。 “你来作甚!滚回你的蓬莱!” 散仙也怒吼道:“我才要问你,干什么去了!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你要害死羊藿吗!” 决明猛然从池中站起,晃了两晃,朝散仙的方向伸手一抓。 散仙愣了愣。决明的手距离他尚远。 决明一下抓空,手指慢慢握拳。他转过身再次坐入泉中,冷冷道:“我不会跟你回蓬莱,你不必再来了。” “为什么?” 决明不答。散仙又问:“血竭是怎么回事?你带回来的尸骸……” 决明冷笑道:“他被妖怪吃了。” 散仙大惊失色。决明漠然道:“你在皇宫里嬉笑玩闹的时候,血竭被妖怪抓走,生吞活剥了。” 散仙许久才缓过来,问:“那你……” 决明道:“血竭元神已毁,你不可能带他回去。此事已与你无关了,你还问什么?”言罢便不再说话,无论散仙怎么问,他都不理了。 散仙无奈,回到林中小屋去看羊藿。血竭尸骨摊在桌上,羊藿正呆呆地看。 “散仙哥哥……”羊藿双眼红红的,声音哽咽,“决明哥哥怎么了?还有……这是血竭吧?它怎么……” 散仙叹了口气。羊藿伸手碰了碰血竭尸骨,悲道:“我想起来了,那天有个妖怪路过南山,决明哥哥才追出去的。那妖怪手里还抓着个人,现在想来,那个人应该就是血竭……” 同为仙草,血竭的惨死令羊藿悲伤不已。散仙亦于心不忍,倚在窗边静默不语,心中想着事情,眸中不自觉闪过碧色。 不知过去多久,决明摇摇晃晃地回来了,脸上手上多了许多新鲜伤口,像是被树枝刮伤的。他站在门口,扶着门框问:“血竭呢?” 羊藿擦擦眼泪,把包袱捧过去。决明摸索着接过,低声道:“陪我去灵泉。” 散仙站在窗边,一直未开口,此时忽然察觉不对,喊道:“决明?” 决明一怔,脸色立刻阴沉:“你怎么还在?” 散仙沉默,凝望他的眼睛。那里已被黑气笼罩,毫无神采。 决明瞎了。 决明在羊藿的搀扶下回到灵泉,然后怀抱着血竭尸骨,再次泡入池中。散仙见他念动咒语,不禁皱眉:“你想干什么?” 决明不答。散仙凝神去听那咒,惊道:“你要为他塑肉身?!”便跳入池里,强行捂住他嘴,怒道,“自身难保,你还做这事!” 决明挣脱,险些跌进水里。好不容易背靠石壁站稳,他已弄不清方向,只好眼望着前方,漠然昂首道:“我不救他,难道你救?” 散仙站在他身侧,胸口一阵疼痛。 “元神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散仙低声道,“放弃吧,救不回来了。” 决明漠然一笑,挪开两步,径自催动咒语。羊藿吓得跌坐在地上,哭着爬到决明身边。 “决明哥哥,你要干什么?我好怕……” 决明柔声道:“没事。你叫那混账仙人回去,别来烦我就好。” 羊藿红着眼睛望向散仙,散仙气恼不已,伸手给羊藿擦了眼泪,转头怒道:“什么叫烦你!闪开!” 决明皱眉要躲,却因眼睛看不见,怀中尸骨被散仙抢了去。 “你!” “你什么你!闭嘴!一边儿呆着去!”散仙指着决明鼻子破口大骂,“看好你自己!元神再敢裂了,我弄死你!血竭肉身我来塑!你给我好好养伤!” 决明又怒又惊,仍不死心地朝散仙伸手。散仙一把拍开他,顺手拨起泉水泼他一脸,挑衅道:“你现在还打得过我?” 决明咬着牙,一声不吭。 “你们别吵呀……”羊藿又哭了起来。 散仙与瞎子决明对峙半晌,决明扭过头去哄羊藿了。散仙哼了一声,在池里找个舒适角落,坐下来静心施法。 羊藿哭够了,抽噎着回去准备晚饭。决明仍泡在灵泉里。眼睛看不见,散仙也不说话,他就这么睁大眼睛,盯着前方。 散仙念完咒语睁眼一看,被决明黑漆漆的眼睛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吃过晚饭,羊藿还守在二人身边。灵泉承载着决明血竭两重污秽,泉水已变得浑浊了,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丝丝妖气。散仙又劝了许久,羊藿才肿着双眼回去了。 决明仍旧一言不发。散仙一手揽着血竭尸骨为它塑身,眼望着决明,终究放心不下,道:“过来,我看看你眼睛。” “不用。”决明转了转眼珠,眼眸漆黑,似乎仍然看不见任何东西,“妖气散了就好了。” “你以前也瞎过么?”散仙想起羊藿说决明是在瘴气中捡到的她,不由追问道,“你是怎么变妖的?” 决明沉默许久,大概是不想理他,却又念着他还在挽救血竭,便简短答道:“掉进了野兽的山洞。醒来时,周围都是腐肉残骸,我已经是妖了。” 原来如此。种子原有仙气环绕,坠入污秽之中,仙气散尽,便成了妖。肉身为妖,元神却还在负隅顽抗,因此妖气时常反噬。 问题是,决明和羊藿,还能以妖身回归蓬莱吗? 散仙叹了口气,抱着血竭尸骨,朝决明挪去。决明警觉皱眉:“做什么?” “闭上眼。”散仙朝他眼睛伸出手,决明毫不犹豫避开。 散仙眸色顿时化为深绿,怒道:“听话!别闹!” 决明一愣,只觉散仙手掌覆上他双眼,下意识地便闭了眼睛。随后有温和真气汩汩而来,试图驱散他眼中妖气。 然而妖气太重,那点仙气如同泥牛入海,一下便被吞噬。 “慢慢来吧……”散仙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眸色也渐渐淡了。手却仍抬着,将仙气送入他体内。 决明眼睑颤抖了一下,双手握拳。许久,松开了。 夜深了。 散仙太过劳累,中途睡着了。决明感觉他快要沉进水里,便拉他靠在自己身边。 散仙手中托着血竭,身子还在往下滑。决明无奈,便将他揽在怀里,一手托住散仙双臂。血竭尸骨源源不断地从散仙手中汲取仙气,散仙累得醒不过来。 天亮时,羊藿做了早点来探望,见到此情此景,险些惊叫出声。决明朝她摇头,示意安静。羊藿便放下早点,乖巧地回家等待。中午又送了饭来,散仙未醒,早点也放在一旁没动。 羊藿轻声问:“决明哥哥,你不饿吗?” 决明无奈道:“饿。没手。” 羊藿忍着笑,坐在池边喂他。 就这样过去了三天,散仙虚脱倒下,血竭肉身却仍只有个淡淡的影子。 决明的双眼复原了,留在灵泉边又守了散仙两天。见散仙快要醒来,便悄然离去。 散仙揉着眼睛从水里站起来,看到怀中浅淡的人影,欣喜不已。池边放着热乎饭菜,羊藿正靠在树干上午睡。 “醒醒!”散仙高兴地推着羊藿,“看!” 羊藿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散仙怀中一个沉睡的男孩,不由惊笑:“哇!”转头叫道,“决——咦?决明哥哥呢?” 散仙这才发现决明不在,问:“他眼睛好了么?怎么一个人跑了?” “好了呀。我刚才过来的时候他还……”说着便瞧了散仙一眼,恍然大悟道,“难道是害羞?” 散仙:“?” 羊藿嬉笑道:“没什么!”然后蹦蹦跳跳地跑了。 留下散仙一人,怀抱着小血竭,莫名其妙。 作者有话要说: ☆、篇七。天地君亲师 篇七。天地君亲师(甘草大黄2) 散仙久久不归,小皇帝急坏了。好好地上着早朝,人坐在龙椅上,心已不知道飘去哪里。 宰相甘草忍不住出列:“陛下。” “……啊?”小皇帝猛然察觉自己的失态,赶紧坐正身子,“爱卿请讲。” 甘草暗叹一声,简单复述了一下方才大臣所提之事,然后请皇帝作出决策。皇帝心下感激,一边思考政务,一边反省自己。 退朝后,甘草请求觐见。皇帝坐在御书房里,手指抚着墨锭,仍在出神。 “陛下,别让散仙背上祸国之罪。”甘草轻描淡写道。 皇帝悚然一惊,手指刺痛般地缩回,垂首道:“爱卿所言甚是。” 于是甘草呈上奏章,将边疆告急之事告知皇帝。皇帝诧异:“方才在朝堂之上,爱卿为何只字不提?” 甘草轻叹一声:“大黄……戍边将军他性子急躁。听了这事,恐怕当下便要请缨回疆。” 皇帝道:“那本是他驻守之地,自然要回去。” “陛下,臣有一计。”甘草上前一步,低声进言。 皇帝听后,点头称道。 “赐婚?!”将军听完圣旨,震惊抬头,“皇上为何突然给我赐婚!” 传旨太监俯身将圣旨递到将军面前,谄媚道:“陛下皇恩浩荡,此番赐婚,想必是今后打算重用将军吧!恭喜将军,哦不,恭喜驸马,升迁指日可待!” 边关告急。皇帝没有派他回疆镇守,而是突然赐婚长公主,并将守边一事交予藩王。 将军跪在地上,不肯接旨。太监正不知如何是好,下人忽报,宰相到访。 “这可是天降的大喜事,少将军高兴得冲昏头脑了吧?”宰相笑着解围,亲手去扶将军。宰相那一扶用了暗劲,将军被他强行拉起,不禁怒目而视。 “领旨。”宰相斜眼,低声道,“这是我的计策。” 将军一愣,乖乖伸手接旨。 太监走后,两人在堂中坐下。将军将圣旨丢在一旁,不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计策?” 宰相道:“怕你当一辈子老光棍,我就给你说了媒。” “你!”将军拔剑跳起,却见宰相在笑。 “皇上要削藩。” 将军大惊失色。宰相浅呷茶水,悠悠道:“不过还没那么快。派藩王去守边关,这是第一步。一方面消耗藩王手下兵力,一方面将你留在身边保护。将来若是闹的兵戎相见,京城还要靠你来守。” 将军不满道:“留便留了,何必赐婚?” 宰相一本正经道:“怕你当一辈子老光……” 将军气得哇哇大叫,宝剑再次出鞘,快要砍到宰相身上时,却听那人笑道:“真的。” 哐当一声,宝剑落地。将军梗着脖子,一字一顿道:“我、不、成、亲。” “你圣旨都接了,还想反悔?”宰相亲手将宝剑拾起,收回他腰间剑鞘。见他腰带胡乱缠在一起,便笑着去解。 “你干嘛!”将军一下红了脸,急忙拉着裤子后退。 “你看你这腰带系得,像什么样子。”宰相低着头给他把腰带重新系好,打上个漂亮的结,叹道,“你是需要个女人了。这结法是我夫人教我的,多好看。” 将军如鲠在喉,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甘草早就成亲了,在他赌气守边的时候。他见过宰相夫人,端庄贤淑,温柔体贴。也只有这样的好女人才配得上那人。将军回京以来,两人无话不谈。甘草有时会提起妻子,并笑着说你再等个十几年,或许可娶我女儿。 宰相坐回椅子,端茶一笑:“可惜我生的是儿子,要不还真想当你老丈人。” 将军握紧双拳,只觉血气上涌,心痛难当。 哐当一声。将军气晕了。 宰相面露不忍。放下茶杯,垂首望着昏倒的将军,低低一叹。 “好徒弟,别怪为师。先生不是不懂你。” 婚事由宰相一手筹备,将军始终郁郁寡欢。此时朝中传闻宰相与将军原是旧识,局势便一下明朗。众官都知皇帝是刻意栽培将军,便前呼后拥,皆来道贺。 将军冷着脸谢过众人,然后就闭门不出。连宰相也不见。 宰相被下人拦在府外,眉毛一挑,哼道:“又欠管教了。” 是夜,一青衣书生潜入府内。将军房中传出正直的啪啪声。翌日,将军捂着屁股下床,打开大门迎接宾客。 眼见着婚期将至,将军烦躁不已,忽然心生一计。 宰相坐在府中,听闻将军出城狩猎坠马受伤,亲自来到将军府上探望,笑道我有妙方。将军缩在被中瑟瑟发抖,硬着头皮喊:愿闻其详! 宰相问:哪儿疼? 将军答:手疼脚疼全身疼! 宰相拉起他手,亲了一下,问:还疼么? 将军激动得一蹦而起:不疼了!突然又哎呦瘫倒,哭丧着脸:又疼了!头疼肚子疼屁股疼! 宰相却笑着走了。 将军回味着手上那一下,高兴得满床打滚。 宰相的胡萝卜加大棒政策十分管用。事实证明,犟驴就得这么治。 心情好了,话才听得进去。宰相给他分析朝中局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军终于答应了这门亲事。 成亲之日,宾客满门。宰相笑盈盈地来敬酒,衷心祝贺。 将军看着他,心头忽又泛起一丝苦楚。便将酒一饮而尽,道:宰相随意。 宰相亦仰头干杯,微笑道:你总算成家立业,为师可以放心了。从今往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切不可再违背纲常。 将军心头一震。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想说而未说的,是师徒吧。 从今往后不可再背纲常。从今往后,师师徒徒,不再逾越。 你果然明白我的心意,先生。 将军喉头哽咽,眼中泛起泪光。突然哈哈大笑,随手将泪水抹去,拍在宰相肩上。 “从今往后,你我一同效忠陛下,往事再不提了!” 不久,散仙回宫。听闻此事后,散仙点头称赞:“这个办法好。大黄留在京中,我也好照应。他若是回去边疆,我这心得整天悬着。” 小皇帝道:“宰相也说,大黄要是走了,你一定会担心得跟去边疆。因而这回赐婚,是一石三鸟之计。” 散仙悠悠笑道:“跟去倒不至于。这次出宫发生了一些事,我也想了很多。”他放下手中墨锭,抬头道,“陛下,我要回蓬莱一趟。” 小皇帝盯着那墨锭,眼睛一眨不眨。 “陛下?” “你要去多久?” “很快就回来。我只是有件事情,想去问问女仙。还要将人参当归还给她。” “能不能……”小皇帝话说一半,住了口。移开目光,神态疲惫地伏在案上,“朕累了,想睡一会儿。” “回寝宫去?”散仙问。 “不,就在这儿。”小皇帝抓住他衣袖一角,脑袋埋在臂间,闷闷道,“你站在这儿,陪着朕。” “我去搬个椅子来。”散仙要走,小皇帝却抓得更紧。 “不许。”小皇帝声音低低的,“你就站着,不许坐下来。” 散仙失笑:“胡闹。”却也不违背他的意思,乖乖站在他身边。 “你去了要早点回来。” “嗯,一定。” “最好在朕睡醒之前就回来。” 散仙微笑:“好,我尽量。” 小皇帝不说话了。许久,呼吸声变得均匀悠长。他睡着了。 散仙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发现小皇帝捏得太紧,衣袖皱了。 作者有话要说: ☆、篇八。虎兕出于柙 篇八。虎兕出于柙(紫珠) 十年后。 御花园中,一华服男孩正与太监玩耍。那孩子唇红齿白,长得十分讨人喜欢。神态中却有一丝邪气,令人不敢轻易靠近。 “你们都出声呀,不许跑远!哪一个敢跑了,我让穷奇吃了他!”男孩眼上罩着丝带,张开双臂要去抓人。太监们不敢违抗,只好发出怪异叫声,惹得那孩子连连发笑。 “你们听好,若给本宫抓到了,可得罚上五十大板!” 太监们躲在假山中,无声地颤抖起来。 孩子大笑着,突然摸到一个凉凉的衣角,便赶紧扑上去,双手抱住。 “让我看看是谁!”孩子扯下眼罩一看,却愣住了。面前是一位碧眸白衣的男子,脸生得很。孩子歪头打量了半晌,不满道,“你是何人!见到本宫还不行礼!” 太监们连忙从假山后跳出来,围在男孩身边斥责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好奇地看着孩子,脸上毫无敬畏之意。 男孩怒道:“来人,给本宫拖出去,打上两百大板!” 白衣男子笑道:“两百大板?那可得把人打死。” “谁让你对本宫无礼!”男孩小嘴一努,边上太监便怪叫着来抓男子。白衣男子皱起眉头,喃喃说了句“怎么教的孩子”。却见白衣一闪,太监们全都抓了个空。 男孩眼睛一亮,拍手道:“你会武功?”随即笑着朝太监们道,“谁能抓到他,赏黄金二十两!快!” 白衣男子摇摇头,似乎不想再理他,转身要走。太监们就在他身后一步,却怎么也碰不到他衣角。男孩怒极,亲手去抓,却扑空摔在地上。 “你们这群废物!”男孩疼得哇哇大哭,狠狠道,“本宫要把你们全砍了!” 太监们吓得赶紧跪下求情。白衣男子闻言,皱眉止步。男孩忽然不哭了,猛地一抓,扯住了白衣男子的裤脚。 “快!”男孩破涕为笑,“抓住他!” 太监全都扑上来。 白衣男子眉头皱得更深,正要甩手摆脱这群人,身后忽然想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全都住手!” 白衣男子回过头,身旁太监全都跪下了。连那任性小孩儿也擦干眼泪,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长高了不少嘛。 白衣男子远远地与那人对望,笑了起来:“陛下,好久不见。”视线却被他身旁的皇后吸引了。 皇后的发冠上,镶着一颗硕大浑圆的夜明珠。灵气四溢。 紫珠草。男人心中浮现三字。 皇帝沉默片刻,朝着男子平静道:“你,随朕来。其余人退下。” 皇后与太子皆惊呆了,但显然惧于皇帝威严,不敢追问。皇后将儿子扶起,默默退下。太子仍频频回头去瞧那人,心中疑惑万分。 御书房。 散仙站在书桌边,手中把玩着那墨锭,笑道:“御书房还是这样摆设,一点没变。” 皇帝坐在榻上,沉默地喝着茶。 散仙毫无规矩,一屁股坐到皇帝身边,嬉皮笑脸道:“来,让我好好看看你,这些年你可长大不少。” 皇帝皱眉,将他手拍开,斥道:“无礼。” 散仙一愣,垂下手来。忽然看到案上还摆着一碟蜜饯,随口道:“你不是不吃甜么……” 皇帝闭了闭眼。散仙不解地看着他,笑道:“你这是在怪我回来晚了?我也想早些回来,谁知道我师尊……” “太子喜欢吃甜。”皇帝睁开眼,又是波澜不惊的神情,“他时常来御书房胡闹,因此这里备着蜜饯。” 散仙正要伸手去拿,听了他这话,心里不大舒服,只好停下手道:“哦。” 两人沉默许久。桌上茶水渐冷。 散仙脸红了红,小声道:“我还是想吃。三天没进米,我快饿死了。” 皇帝讶然,还没答应,散仙就朝蜜饯伸手了。皇帝张了张嘴想说话,却没忍住,露出了一个悲伤的笑容。 “天上是不是只过去十天?”皇帝凝视着他,轻声问,“你被何事耽搁了,整整十天?” 散仙不断往嘴里塞着吃的,眼睛盯着盘子道:“赶上我师尊度雷劫,没度成。给劈成灰了。风太大,我扫了三天的地,只找回来一小撮。” 于是两人又陷入沉默,只剩下散仙狼吞虎咽的声音。 这十年里,朝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藩王被撤,起兵造反,却遭到血腥镇压。削藩之后,太后又中毒暴毙,下毒之人正是皇帝亲叔。此案牵连众多皇室血亲,赐死的赐死,流放的流放。此后大权尽握皇帝手中,朝中一片肃杀。 十年腥风血雨。 将军大黄在削藩之乱中建下大功,被封镇国大将军。宰相明察秋毫,治国有方,被封安国公。 “皇上变了许多。”宰相府中,甘草叹道,“你见过皇上了吧?他变成现在这样,也是迫不得已。虽然当臣子的不该这么说,但是,你不在的那些年,他真可怜的很。我听说他有次躲在御书房里偷偷地哭,太监撞见,被他砍了。消息到底还是传出来了,人人都在猜皇帝哭什么。” 散仙皱眉道:“你们不是在他身边么?我以为有你们陪着……” 甘草长叹一声:“散仙啊,你是装傻,还是真的不懂?陛下他……” 一旁的将军突然冷哼一声。甘草就不说了。 散仙也不接茬,朝将军笑道:“我走之时你刚成亲,现在家中如何了?生的儿子还是女儿?” 将军的脸顿时黑了,甘草哈哈大笑:“别提了,他被长公主休了。” 散仙诧异:“为何?” 将军大怒:“闭嘴!说好的不提此事!” 甘草笑道:“这有何羞的,散仙自己人。何况散仙是仙人,说不定还能帮你呢!”然后便凑到散仙耳边,小声说了。 “什么?!”散仙一个没忍住,惊叫道,“不举?!” 将军脸上一阵黑一阵白,气得扭过头去不说话。散仙上下打量着他,思索道:“不应该啊!你这元神也好好的,仙气都快溢出来了,哪像不举,我看是憋坏了才对……” “你们!”将军听不下去了,怒吼一声,气冲冲地走了。 散仙无辜地看看宰相,后者一脸悠闲地喝着茶。散仙疑道:“你逗他呢?” 宰相淡淡道:“我是真心希望他成家立业,可惜这小子不争气。” 散仙道:“一根筋,认死理。我倒是认识个姑娘,或许能让他……”说着突然有些惆怅,“哎,下界时间过得太快,一转眼都十年了。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你是说南山那妖怪?”宰相摇摇头,“你可要听我劝,先别急着去找他们,这些天你就留在皇宫吧!陛下或许还可找回从前的影子,让我们这些臣子也好过些。你若刚来就走,我可不知道皇上会变成什么样!” 散仙连连点头。 散仙容貌十年未变,宫中有许多人还认得他,有人便怀疑起来。那日御花园中皇帝的态度也令众人猜测纷纷。流言传入皇帝耳中,皇帝将长舌之人杖毙当场。此后再无人敢说。 同时,散仙感觉到皇帝在刻意疏远他。如今散仙做的,仍是研墨沏茶这些杂活儿。皇帝却时常派他出去传话办事,仿佛不愿意与他多呆。 然而皇帝对他依旧很好,或者不如说,对他太好了。散仙曾向皇帝问起皇后冠上那颗夜明珠,皇帝连头也不抬,说:你若想要,我叫人给你取来。说着就要喊来下人。散仙赶紧制止,忙说这是女人玩意儿,他不过好奇,拿来也没用。 散仙越来越不明白皇帝的心思了。 如同皇帝所说,太子常来御书房玩。皇帝不怎么理他,任他到处张望,只是不许出声。如今御书房里只有散仙侍候,太子就来使唤散仙。 太子今年八岁。真巧,散仙想,当年小皇帝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八岁。但小皇帝可比这熊太子可爱多了。 太子是皇后所生,名正言顺的嫡长子。皇帝登基以来,一共纳过五位妃子,如今却只有皇后一人诞下龙种,因而太子倍受宠爱。 倍受……皇帝以外的人的宠爱。 皇帝非但不宠他,根本连理都懒得理他,好像他只是个陌生小孩儿。 “你这样不行。养不教,父之过。而且这是太子,以后要继承你的皇位。这孩子老这么任性怎么行?”散仙有点看不下去。 皇帝对此毫不关心,漠然道:“你要管,你去管吧。”大笔一挥,便封他做太子太傅。散仙莫名其妙当了个官,提着圣旨走到东宫了还没反应过来。 太子却已经带着一群侍卫在宫外等着他了。侍卫身后还有一巨大牢笼,里面竟关着头妖兽。那妖兽如公牛般大小,浑身雪白,头有四角,身上长着蓑衣般的皮毛。 太子竟在宫中饲养妖兽? ……是了,那日在御花园中,也听太子说“我让穷奇吃了他”。然而这头妖兽并非穷奇,而是獓骃。穷奇样貌与之相似,背上却要多一对翅膀,体型也大上许多。獓骃尽管不及穷奇凶恶,但也是吃人的怪物。 散仙眯起眼睛,心想太子未免太缺管教。 獓骃虽为凶兽,见到散仙却也害怕,不敢嚎叫,只从喉中发出咕噜之声。然而野兽毕竟是野兽,貌似雌伏,实则是等待时机奋力反扑。 只听太子趾高气昂道:“以后你就是本宫的人了!东宫规矩,新人进来先挨上三十大板,让你知道知道厉害!若有不服,便教这穷奇吃了你!” 侍卫们已经围了上来。散仙一挥衣袖,侍卫全都给仙气震开三丈远。 太子大惊失色,不自觉地连连后退。他撞到关着獓骃的笼子上,表情一亮。 散仙急道:“别放出来!” 太子却当他是怕了,面有得色,转身已拉起铁闸。獓骃怒吼着冲出来,首先太子掀翻在地。太子摔懵了,还没来得及叫痛,赫然看见獓骃凶相毕露,仰起牛角朝他顶来! “蠢货!”散仙眉头一皱,飞身落在獓骃身前。只见白衣闪过,獓骃利角被散仙一手握住,再难动弹。 太子脸色煞白,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旁边侍卫赶紧将太子救出。 獓骃从散仙手中挣出,重蹄转瞬落下,要将散仙踏成肉泥。在场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眼见那蹄子即将踩在散仙头上,散仙却镇定自若,翘起个兰花指,调皮地朝獓骃脑门儿上一弹。 獓骃愣了。 在场所有人都愣了。 然后獓骃慢慢地放下蹄子,眨巴眨巴铜铃般巨大的双目,茫然地看着散仙。 散仙举起袖子,一脸嫌弃:“嘴巴闭上,臭死了。” 獓骃立刻闭上了嘴,一动不动地蹲在散仙面前。像只听话的奶牛。 “你、你、你……”太子两腿发软,指着散仙说不出话来。 散仙皱着眉头,朝他勾勾手指。太子不由自主地走了过来。 “妖、妖、妖……”太子惊恐万分,试图向侍卫求救。侍卫早被吓破了胆,哪还敢拦?却有人拔腿跑出东宫,去向皇后请救兵了。 散仙不理那人,和颜悦色地朝太子道:“你喜欢跟野兽玩儿?” 太子已吓得魂不附体,小脸煞白,只怕下一刻就要晕了。散仙摇摇头,提着太子衣领朝獓骃背上一提,自己也翻身骑上。 太子浑身筛糠似的抖,散仙道:“莫怕,我带你去玩玩。”然后拍拍太子的背。 太子哇地一声,吓哭了。 獓骃奋力一跃,载着一人一仙跳出宫墙。众侍卫眼见着太子被拐,全都目瞪口呆,冷汗直流。 此事传到皇帝皇后面前,皇后急得跺脚。皇帝却头也不抬,只挥手叫人去找,连御书房都不曾出。 当晚,太子回来时,蓬头垢面,两腿发抖,却兴奋得连话也说不流利了。散仙仍一身雪白,仿佛只是在宫门口走了两步,连发梢都一丝不乱。 皇后搂着太子,怒叱散仙道:“你竟敢强绑太子出宫!该当何罪!” 散仙见到皇后自然不跪,只说:“皇后误会了,我并未绑他。”随后蹲在太子面前,问:“好玩儿吗?” 太子满脸笑意:“嗯!那獓骃呢?” 散仙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眼中含着笑意。 皇后见两人旁若无人地谈笑,更是勃然大怒,尖声叫人将散仙拿下。散仙丝毫不惧,只对太子道:“记得你答应我的。好好听话,下回还带你出去。” 太子用力点头,拉着母亲不让他抓散仙。皇后怒气未消,非要打断他的腿。散仙听了,叹道:“皇后,你十年前就见过我。那时我在皇帝身边也是这般侍奉,你见过他打骂我不曾?” 皇后顿时脸色惨白。 散仙装模作样地朝皇后行了个礼,便回皇帝那里去。 早有人传话给了皇帝。皇帝见到散仙,只问:“你带他去了哪里?” 散仙道:“抓野兔,烤山鸡。就是以前我常带你去的那个山头,不过这回带了獓骃去,不用自己满山跑了。话说回来,这孩子居然从没出过宫,看见什么都好玩。玩儿疯了都。” 皇帝忽然扬起嘴角:“我猜也是那里。当年你第一次带我去时,我也高兴坏了。” 散仙本想问獓骃之事,看到皇帝笑容,却不问了,便蹦到榻上,笑嘻嘻地去拿蜜饯:“他这点倒挺像你,碰到好玩的东西就不装腔了,老老实实的。” 皇帝又不笑了,低下头去批奏章。“嗯。” 散仙道:“何时你我再去一次,叫上甘草大黄一起。哦,还有茯苓白术他们……” 皇帝没再说话。 散仙放下蜜饯,打了个哈欠:“歇歇吧,很晚了。” 皇帝仿佛没听见,一心沉浸在朝政中。散仙在旁边看了他许久,枕着手臂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流了口水,一块锦帕垫在袖上。散仙红了红脸,将锦帕拿去给宫女洗了。 散仙于十年前失踪,如今又突然出现,一下从侍读升为太子太傅,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不言而喻。太子又喜欢他,总跟他溜出宫去。皇后见儿子丈夫都如此重视他,气得要命,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就这样过去了两个月。夏天到了。 再过三天,皇帝就要去白云观进香,然后搬进夏宫避暑。出宫名单早就定下了,后宫里只有太子一人随皇帝去,其余嫔妃包括皇后都留在京城。皇后知道皇帝眼里没有自己,却因心高气傲,非要在那几个后妃里争个高下,便催太子来求散仙说情。 散仙正愁没法送人情给皇后,这下乐不可支,笑嘻嘻地踱到皇帝面前。 “带皇后去吧!你要在那儿呆三个月呢,不带老婆多无聊。” 皇帝瞟了他一眼,嘲道:“你收了她什么好处?” 散仙无比委屈:“哪有。我还没……” 皇帝忽然拿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竟是那颗夜明珠。散仙大吃一惊,结巴道:“你、你、你……” “你要这个?”皇帝把玩着锦盒,斜瞟着他,“为何不跟我讨?” 散仙叹了口气:“我若要强取,自己去拿也不是拿不到。只不过这是皇后的东西,我碍于身份不好乱来。哪像当年来去自如,皇帝的玉玺也说抢就抢了。”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 皇帝漠然道:“这不是皇后的,是朕的。整个天下都在朕手中,何况区区夜明珠。” 散仙失笑出声:“这话倒像你说的。你小时候就这个脾气,连我的衣服也要抢,又霸道又不讲理。幸好我是仙人,不然可给你欺负死了。” 皇帝嘴角泛起微微笑意。忽然抬起头,盯着他。 “过来,到朕身边来。” 散仙走过去,顺手托起夜明珠。皇帝正要抬手,散仙忽然将夜明珠捧到他眼前。 “你看。” 散仙手心,哪还有什么夜明珠?只剩下一颗小小的种子。 皇帝惊愕,忍不住伸手去碰那种子。种子似有灵性,受惊般地向后滚了滚,然后试探性地靠向皇帝手指。 “它跟你很熟了,不怕你。”散仙笑道。 种子温顺地靠在皇帝指尖,似乎很喜欢他。皇帝轻轻触碰着那颗种子,不禁也扬起嘴角。散仙索性拉过他手,让种子滚进他手里。皇帝双手捧着种子,眼中满是欢喜。 “这东西……” 散仙纠正道:“紫珠。” 皇帝笑道:“好,紫珠。它真能发芽?会长出什么来?” 这是散仙回宫以来第一次看到皇帝如此开心。 而对皇帝来说,是这些年来的第一次这么开心。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散仙微笑道:“当然是长出紫珠草。再具体我就不知道了,要问看管仙草的女仙。我毕竟只是过来帮忙的嘛。” 皇帝听到女仙二字,脸上笑容又消失了。 散仙从他手里把紫珠拿回来,小心收好,随口道:“哦对了,忘了跟你说。那次我回蓬莱是为了问女仙一件事。” 皇帝眼神瞟向空了的锦盒,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将朝廷的事跟她说了,问她,能不能把种子留在人间,等他们寿终正寝了,再带回来。我留在凡间照看他们。” 皇帝猛然抬头,惊异地睁大眼睛。散仙笑嘻嘻地看着皇帝。 “她说,行呀。” “父皇——” 太子忽然闯进来,一抬头就看见皇帝将散仙拉进怀里,用力抱紧。 太子惊呆了。 “滚出去!”皇帝勃然大怒。 太子吓坏了,双腿一软跌在地上,哇哇大哭。散仙赶紧去哄。 皇帝愤懑难平,朝门外高喊道:“来人!将这蠢货拖出去杖责三十!” 散仙怒道:“三十杖!你要打死他!三杖!顶多三杖!” 皇帝对上散仙双眼,心里又气又恼。此时传话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了,见此场景也吓得魂飞魄散,连呼饶命。 有下人在场,皇帝不再发火,转过身去一拍桌子,强压怒火道:“将太子拖出去,杖责三……” 如此之轻的惩罚真是前所未有。皇帝说得不顺口,咬牙接道:“杖责三下!” 太子一听还是要罚,扑进散仙怀里哭得更厉害。散仙倒是干净利落地推开他,道:“你莽撞闯进来也是无礼,该罚。乖乖去受了,晚上我给你讲故事。” 太子眼泪汪汪,却不再闹了,老老实实地跟太监出去,在庭院里惨叫三声。散仙出去给他擦了眼泪鼻涕,亲手抱回东宫。 皇帝眼看着散仙离去,想想又气,将空锦盒狠狠砸在地上。没想到散仙抱着太子又折回来,看到锦盒碎片便是一愣,笑道:“小孩儿似的,还砸东西生闷气?” 太子可怜兮兮地缩在散仙怀里,颤抖地看着皇帝。 皇上脸上顿时挂不住,扭过头去,问:“你回来作甚?” 散仙道:“孩子受了苦,亲娘肯定要来看,碰见我必定问起那事。所以我回来问一声,你还带不带皇后?” “带带带!”皇帝烦躁不已,“你去告诉皇后,下不为例!” 散仙嘿嘿一笑,走了。太监进来收拾残局,看到皇帝心情不佳,便战战兢兢带上门退下了。 皇帝独自坐在御书房里,想想刚才的事,却又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篇九。劣徒 篇九。劣徒(青葙子1) 树大好乘凉。 清凉山,白云观,皇帝在观内进香。散仙自有师尊,不便进去参拜其他神仙,便坐在庭院里石凳上,啃着梨子乘着凉。梨是朝贡好梨,甜美多汁,比起仙果也不差。散仙吃得高兴,不由翘着二郎腿哼起歌来。 太子在殿内陪着皇帝,不时朝庭院张望,眼中满是歆羡。散仙并不回应那热切的目光,只笑嘻嘻地背过了身。 这么一转头,就被吓了一大跳。 背后何时站了个道士?! 散仙向来五感灵敏,人仙妖三界之物必有气息,他总能察觉。然而面前这道士却悄无声息来到他身后,竟不知站了多久。 散仙定了定神,起身道:“失礼失礼,道长有事?” 那道士身高体长,腰上别着个圆润可喜的酒葫芦,看相貌不过三十。道士的打扮落魄得很,一身道袍破破旧旧,唇上髭须也许久未剃。他那双眼却似有神光,盯着散仙,若有所思。 散仙心中疑惑,也直直地回望着他,并不显露丝毫张皇。 许久。 “嗝——” 散仙:“……” 浓郁的酒气伴随食物的酸腐味冲面而来。散仙不禁皱眉掩袖,紧接着悚然想到:道士亮相之前,他竟然一点都没闻到酒味! 散仙不禁眯起眼睛,以洞明眸去望他元神。没想到一眼之下竟空洞无物。 若是凡人,当有魂魄;神仙妖魔,当有元神。即便是法术造就的傀儡,也当留有施法痕迹。 这道士必定用了什么法子,隐藏了自身气息!但这是为何?而且,这隐匿之法好生精妙,竟连洞明眸也看不透! 散仙心中疑虑渐深,神色也不由凝重。那道士却像对他失去了兴趣,摇着腰间葫芦,露出愉快得意的神情,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既然刻意隐瞒身份,那么即便追上去问显然也不会有结果。散仙便拦下一名扫地道童,指着酒道士背影问:“那是何人?” 道童答:“哦,那是睛明道人。他可是个大文豪!一年到头云游四方,有时会来小观歇脚。” 道童看了酒道士一眼,又笑道:“他总算换了个好葫芦。去年来的时候,那葫芦还是破的呢!” “……精明道人,这胡闹的道号,不知谁给起的。”散仙觉得好笑,只当那道士也是个胡闹的修行者,隐匿气息是为了好玩。散仙谢过小道童,便笑着坐回大树下,继续啃梨。 一会儿皇帝出来了,身后跟着太子与几位大臣。仙风道骨的老道长在前引路,要带众人去苗圃赏花。皇帝见着散仙,招招手要他同行。散仙没甚兴趣,懒洋洋地推脱身体不适,皇帝便心领神会,扭头朝太监吩咐一声,然后带着众人走了。 太监给散仙拿来一袋银两,说是皇帝赏的,给他逛街买点心用。散仙领情,朝太监道了谢,便去山下城镇逛集市。 此处距离京城好几百里,虽然比不上天子脚下,倒也算是繁华。散仙一连逛了几家摊贩,看见好玩物件,想着带回去给太子开开眼,掏起钱来便大方爽快,有时甚至不要店家找钱。就这胡乱花钱的法子,半天逛下来竟还剩下大把银两。 散仙掂掂剩下的银子,看着手里已拿不下的小玩意儿,忽然良心发现,意识到自己该给皇帝买点什么。 但是皇帝要什么?送他个小面人儿?他还稀罕么? 散仙边走边想,一时不注意,踩到个软软的东西。 “哎呦!”面前有个小男孩儿叫唤着弯下腰。 那是个小乞丐,蓬头垢面,一身衣服破破烂烂,倒是凉快。散仙回过神来,赶紧将拿乞丐扶起,连连道歉。 “大爷,没事儿!我没事儿!”小乞丐爽快地露齿一笑,牙齿黑乎乎的,眼珠子鬼灵地一转,“是我饿坏了,头昏眼花,没瞧见大爷,这才撞了大爷!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散仙笑了笑,明白他的意思,遂从兜里掏了一把银子,塞进小乞丐手里。小乞丐见他如此大方,高兴得蹦了起来,不住地赞美散仙,直要把人夸上天去。 这小乞丐不过七八岁,却如此精通人情世故。散仙打量着小乞丐,心想,太子与他年纪相仿,可比他差了去了。 这番下凡,散仙的心事变多了,出神的时间也更多了。他察觉到这一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就这么想着事出着神,摇着头走开了。 快走到街角时,散仙突然嗅到一个熟悉的气息。定睛望去,果然在一个首饰摊上瞧见了她。 “羊藿。”散仙笑着走到她身边,张望道,“怎么,你独自来逛街?决明呢?” 此时的羊藿一副妙龄少女的模样。她见到散仙,又惊又喜,连忙放下手里金钗,转身笑道:“散仙哥——” “嘘。大庭广众,低调低调。”散仙笑嘻嘻地指着街边茶楼,“坐下说话,我请你吃点心。” 羊藿蹦蹦跳跳地跟着散仙走。散仙笑道:“变了大姑娘就要有点姑娘的样子,好好走路。”羊藿这才老老实实轻移莲步,那拘谨的模样又让散仙大笑起来。羊藿红着脸捶了散仙一下。 两人点了茶水点心。羊藿显然不习惯在人群里吃饭,紧张得连筷子都拿不稳,却吃得很开心。散仙好奇道:“决明没带你逛过街么?” 羊藿红着脸去夹小笼包,头也不抬地认真道:“决明哥哥说人间很危险,不让我轻易下山。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决明哥哥可不放心了!非要我答应他,只能在客栈这条街上逛,不许走远。” 散仙想起那从小到大没出过宫的太子,心想决明跟皇帝倒是如出一辙。不同在于决明是爱护羊藿过头,而皇帝根本就是漠视太子。 何必呢? 你当年就是个缺少父爱的孩子,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孩子也经历如此悲惨的童年? 散仙一边想着皇帝,一边问道:“哦,那他人呢?对了,你们怎么出门了,也来避暑吗?” 羊藿总算夹起小笼包,啊呜一口,烫得眼泪都流下来。散仙递上手帕,瞥见那上面龙纹,这才想起那是前些天他流口水,皇帝给他垫在臂上的帕子。 羊藿可怜兮兮地擦擦舌尖,呜咽道:“我们遇到了青葙子,一路追着来了。” 青葙子,性苦微寒,有清肝明目退翳之效。决明果然还在追查仙草。 不知为何,决明对诸位仙草有着格外深厚的情谊。散仙想起当年那事,忍不住询问道:“血竭怎么样了?” 羊藿放下筷子,悲伤地摇了摇头。 散仙点头道:“嗯,我想也是。毕竟只有十年,即便是有形之物也难修得灵性,何况血竭当年已经灵肉俱毁……”散仙不忍见到羊藿的悲哀神色,便笑道,“差点忘了告诉你,我这回刚下凡就找到了……” 散仙伸手朝腰间一摸,神色陡变,猛地站起来。 “散仙哥哥,怎么了?”羊藿也吓了一跳,张皇地仰起脸看他。 “无形锁不见了……紫珠在无形锁里。”散仙喃喃道,脑中不断回想那锦囊可能落在什么地方。锦囊是师尊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他从不离身的,怎么可能无缘丢失! 羊藿也着急起来:“应该是在你遇到我之前就不见了,如果它在的话,我能感觉到的!散仙哥哥,你赶紧想想,来这儿之前都去了哪里?我陪你一起去找!” 散仙摇头:“不,无形锁能闭绝气息,仙草放在其中是不会……” 心中忽然闪过酒道士的身影。 那个酒葫芦!酒道士离去时得意的神情,恐怕是在嘲笑散仙不认得这样法宝! 是了,当年师尊曾经提过,凡间遗落一件宝葫芦,那葫芦可大可小,可吞吐万物。酒道士若将元神藏在其中,自然不会泄露灵息。 羊藿问:“你想起来了吗?” 散仙匆忙解释两句,遂带着羊藿回了白云观。走得匆忙,那龙纹手帕便留在了羊藿身上。 羊藿来路不明,观外侍卫本想拦人,一看散仙神色凝重,便不敢多问,轻松就放了行。羊藿毕竟是妖,来到此地不太合适。但她既然知道了紫珠遗失,想必也不会安心留在客栈。散仙因此将她带在身边照应。 散仙迎面见到方才那扫地道童,便问酒道士下落。道童抓抓脑袋说不知道,散仙立刻扭头去找道长。 火急火燎地推开道长房门,没想到皇帝也在里面。 “何事?”皇帝的视线落在散仙身旁的娇俏少女身上。 散仙匆忙行了个礼,朝道长看了一眼。皇帝便吩咐道长退下。散仙这才上前,说了紫珠遗失的事。 皇帝一拍桌子,怒道:“那酒道士什么来历,好大的胆子!来人!” 散仙赶紧拦下:“还不清楚是不是他偷的,不急着兴师动众。” 皇帝道:“若真如你所说,连你都看不清他的元神,想必其中定有古怪。即便他不是犯人,也该查明他的真实身份。否则你教朕如何安心?” 散仙一愣。方才在庭院与酒道士对视时他竟没想到这一点……那人来历不明,万一要对皇帝不利呢?而自己竟只顾无聊下山去玩!看来这些天确实心烦意乱,做事欠谨慎了。 皇帝看着他。皇帝的考虑实则不如散仙所想,他只是担心那古怪道人伤害散仙。 散仙心里有愧,不敢与皇帝对望,便别过脸去。此时道长与侍卫都急急进来,向皇帝请示。皇帝下令将酒道士带来,道长赶紧去找人。许久,道长回来,说酒道士现不在观中。 “你是说,那位道士确实是睛明道人?”散仙向道长询问。 “精明……?”一旁的羊藿眨着眼插嘴。散仙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皇帝不动声色地扫了羊藿一眼,羊藿被那冰冷的眼神吓了一跳,不禁打了个寒战。 道长一捋长须,沉吟道:“确是如此,老道不会认错人。睛明道长每年都会来小观拜访,昨夜也与老夫彻夜长谈,言谈举止皆然如常,可见并非乔装易容……” 皇帝冷着脸,哼了一声。 “观中藏龙卧虎,道长可不曾向朕提起。” 道长面露惭色,躬身称罪。 散仙想了想,道:“照你所说,睛明道长与你交好。他若要走,定会向你辞行不是?否则就是做贼心虚。” 道长连连称是。羊藿又想说话,一张嘴,想起皇帝的眼神,便闭上了嘴。 散仙见状,问:“怎么了?” 羊藿看看皇帝,不敢说话。散仙便凑上去,跟她咬耳朵。 羊藿这才小声道:“决明哥哥说,青葙子也是个道士……但我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人。” 散仙又愣了愣。思考片刻,道:“那我们先去找决明。”回头正想对皇帝说话,只见皇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羊藿。 散仙会错意,将羊藿拦在身后,笑道:“这是我妹妹,别打她主意。” 皇帝的眼神变了变,嘴角微微扬起,玩味地打量着两人:“你何时有了妹妹,朕怎不知?” 散仙道:“以后再告诉你。现在我要出门,请陛下继续派人去找睛明道人。我很快回来。” 皇帝淡淡道:“你差遣朕倒是顺口。” 散仙牵起羊藿的手,正要出门,闻言转过身来,匆忙地拍拍皇帝的头:“乖,找到了回来给你糖——”突然想起皇帝不喜吃甜,匆忙又改口道,“给你奖励!” 羊藿吃惊地看着他。 皇帝嘴角一扬,抓住散仙的手,似乎想放到唇边,瞥见散仙握着羊藿的手,却顺势放下了。只道:“早些回来。” 散仙随口应下,带着羊藿走了。 皇帝独自留在房中饮茶。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上一用劲,茶杯碎了。鲜血和茶叶混在一起。 散仙与羊藿回到客栈,果然见到决明。羊藿离去时不曾留下消息,决明回来找不到羊藿,早已心急如焚。然而散仙就在一旁,决明只是教训羊藿两句,却并未怒斥带走羊藿的散仙。 散仙倒是有些吃惊。 听过缘由,决明陷入了沉思。散仙这才有时间好好看看决明。十年不见,身为妖魔的决明容貌上并无变化。他的眼眸与元神都十分清澈,妖气被束缚在小小的角落,无法冲开重重仙气。想来这十年里他一刻都未放下修炼。 可惜一见面就碰上这种事,否则散仙真想跟他坐下来好好聊聊。 有很多话,散仙无法对皇帝说,皇帝也不可能明白。相反,决明虽然与他不合,但毕竟是半妖半仙,两人多少会有同感。 此时决明忽然抬头道:“恐怕是那个小乞丐。” 散仙讶异:“小乞丐?他不过是个凡人小孩儿,怎么可能……” “你就是小看了他,才会被偷。你不想想,青葙子偷紫珠做什么?”决明嘲道,“你在人世历练太少,毕竟不知人心。那孩子拿了你的钱未必就对你真心感激,顺手偷去你的锦囊也不是不可能。” 散仙反嘲道:“山上的妖怪倒比仙人入世了?” 决明眯起眼睛:“你要与我吵架,还是商量去找紫珠?” “你们别吵呀……”羊藿又要哭了。 “先找到那道士再说。”散仙开始懊悔先前竟想与决明好好谈谈。这家伙的臭脾气也是一点没改,说话老这么呛人!散仙压下怒火,道,“你白天不是就在追查他么?” 决明起身,推开房门,头也不回道:“边走边说。我们没时间浪费。” 散仙一口老血哽在心头,咽不得吐不出,只好气郁地跟上。 决明的意思是,三人分头去找小乞丐和青葙子。分道扬镳之前,决明简单地把青葙子的来历告诉了他。 原来当初青葙子下凡时就出生在白云观旁。长大后喜欢游山玩水,为了投宿方便,就随便寻一处道观信奉。这些年来,他有意写一部山水志,因此那小道童称他大文豪。 游历路上,偶遇一位得道高人。高人看穿他是仙草,见他钟情山水不愿回归蓬莱,便赐了他一件法宝。那宝物名为小洞天,可大可小,可吞吐万物,正是散仙所见的酒葫芦。青葙子将元神藏在其中,旁人便再也不识其身份。 散仙毫不惊奇。于是决明继续说道:“那高人还传他许多法术,其中有一样,能看透对方元神,令他遇着仙人时可以及早逃跑。可惜他还未练成……” 散仙听到这里,太阳穴突地一跳。急忙追问道:“那法术叫什么名字?” 决明道:“洞明眸。” 散仙:“……” 夜晚,花街。 大红灯笼映照下,街上男子皆面色红润,眼神迷离。在这群满脑子不正经的男人中时常可以见到几个小乞丐,他们或成群结队,或独来独往,在这花街上乞讨。男人们为了装腔,多少总会给一点的。 在这些小乞丐中,有个孩子显得格外特别。他的打扮和其他乞丐没什么不同,并没有比别人更可怜些。但那双眼睛,总是骨碌碌地转着……他挑上的肥羊从不会令人失望。 今晚,他就更特殊了。因为他怀里揣着一个华丽的锦囊。 这是他白天从一个公子身上偷的。那人真蠢,不仅没发现东西丢了,还给了他一把银子! 那些外表好看的人都没脑子,只有像他这样在生活底层摸爬滚打的人才真正聪明!小乞丐一整天都得意洋洋。 但当他想看看自己的战利品时,却发现那个锦囊怎么也打不开。他甚至跟裁缝店借了剪子,也剪不破这锦囊。气得小乞丐把锦囊丢在地上又踩又碾,却又舍不得扔,还是揣回了兜里。 不得已,他只好再来花街干活儿。以往这里从不会让他失望,可今天不知是触了霉头还是怎么的,他刚一出手,就被人抓了个正着。 “嘿!这小贼,竟偷到你爷爷头上了!”那个公子哥儿上来就赏了他一个耳光,把他打得耳朵发嗡,一时之间听不见声音。小乞丐骂了两句,正想溜走,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壮汉围起来了。 “打!”公子哥儿趾高气昂地吩咐。 于是小乞丐就被拖进巷子里,狠狠地殴打起来。 那些家丁一点不可怜他是个孩子,简直是往死里揍。头上肚子上腰上,不知给人踢了多少脚。小乞丐紧紧蜷起身子,不断求饶。那公子哥儿只是抱着胸看好戏,嘴里说着什么,小乞丐听不清。 小乞丐疼得没力气哭,像条死狗似的给人踢来踢去。不知过了多久,这群人终于停手了。 好像有人在说着什么。小乞丐抬起头,眼睛肿得看不清东西。隐隐约约瞧见一个影子晃来晃去,把刚才打他的那些壮汉全都打趴下了。 影子停下来。原来是个穿道袍的男人。那男人揪着公子哥儿的领子,大声吼着什么,然后公子哥儿就吓得逃跑了。 随后,男人朝自己走来。 小乞丐瑟瑟发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个人把他扶起来,对他说话。 “你说什么?”小乞丐凑过去,心里还在想,这个男人说话干嘛这么小声。 “你没事吧?”男人说。 小乞丐呆了呆,突然把左边耳朵凑上去:“你再说一遍?” 男人动着嘴唇。小乞丐蓦然睁大肿胀的眼睛,惊恐地叫道:“我听不见了!左边的耳朵!” 男人愣了愣,轻轻把他左脸扳过来,仔细察看。小乞丐的脸也肿得像猪头,两行清泪流淌下来,混着满脸的污迹,看起来更脏了。 男人叹了口气,凑到小乞丐右耳说道:“恐怕是给打坏了,在流血。” 小乞丐哇哇大哭。 男人嫌他哭闹,甩起袖子拂了他一记。不轻不重,却弄得他很疼。小乞丐不敢再哭,只听男人道:“他们作甚要打你?” 小乞丐抽噎道:“我、我跟他讨钱,他说、说我触他霉头!就打我了!这些、这些有钱的狗屎王八蛋!都、都是狗娘样的!有娘生、没爹教!” 男人突然笑了,揩去他眼泪,道:“你嘴可真脏。” 小乞丐从肿眼缝里偷偷瞟他,见他笑容,知道他是信了,却不敢大声嚎哭,只越发委屈地呜咽着。那可怜的模样真教人心疼。 男人忽然从腰上解下个东西,朝他递来。 “这、这是啥呀?”小乞丐伸手去接那葫芦,假装不懂事。 男人哈哈大笑,替他解开葫芦塞子:“这可是好酒!喝几口,就不疼了!” 小乞丐双手捧着葫芦,咕咚咕咚喝着,然后故意被呛得大声咳嗽。咳得太用力,全身跟着疼,这下眼泪可是货真价实地下来了。 男人赶紧拿回葫芦,怕他洒了。小心地把葫芦绑回腰带上,男人朝他笑笑,说:“到此为止。小鬼,有缘再见吧!” “别、别!”小乞丐赶紧抓住他的道袍下摆,哼哼唧唧地哭道,“别丢下我一个!我、我怕!” 男人反问道:“你不是有同伴吗?”他望向远处街道上不断偷瞟这里的乞丐们。 小乞丐低声道:“不是的。他们平常老欺负我,打我不说,还抢我吃的……”说着说着又涌出了大把眼泪,“我、我只是饿了……如果有得选,我怎么、怎么会讨饭……” 男人似乎有些动容。 小乞丐反而松手了,自己擦擦眼泪,却把脸碰疼了。他忍着哭泣,勉强道:“大哥,你是个好人……谢谢你帮我……” 男人叹了口气,说:“好了,别哭了。我居无定所,身上也没几个钱,帮不了你什么。这样吧,你去城外白云观找那里的道长,他是我的老友……” 小乞丐侧过头,拿右耳朝向他,哽咽着问:“啥?我听不清……”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弯腰抱起了小乞丐。小乞丐浑身都疼,被他一抱,只觉骨头都要散架了。他又情真意切地哭了起来。 男人不堪其扰,恼怒道:“别哭了!”说着腾出手来,又把葫芦递到小乞丐嘴边。 小乞丐不敢不从,张嘴去喝,却没想里面未曾流出酒液,而是滚下一粒药丸。小乞丐一愣之下,已把药丸吞下。 “这可是仙丹。”男人似乎很舍不得那药,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师父也才给了我两颗。唉!” 小乞丐转不动眼珠,脑子还在飞快地转。他疑惑地出声:“……师父?” 男人愣了愣,停下了脚步。花街上的人们纷纷朝他偷来诧异的眼光。男人毫不在意,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小乞丐歆羡道:“你师父一定对你很好。我听那些书呆子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没爹没娘,要是有个师父,我现在也不会这么惨……”说着又呜咽起来,这回是真的伤心了。 男人爽朗的笑起来。他的笑声里仿佛有酒意。“不,你误会了,我那师父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本事还没传给我,自己就追着蝴蝶跑了……” 小乞丐本来侧着耳朵认真听着,闻言一愣。他可想不出接下去该如何拍须溜马了,只好绞尽脑汁地沉默下来。 男人抱着他走了一路,来到街角,男人松手道:“好了!下来吧!” 小乞丐大惊失色,正想哎呦叫唤,脚一落地,突然发觉身上已经不大疼了。不由惊呼道:“真是仙丹!我好了!” 男人哈哈大笑。小乞丐抓抓左边耳朵,悲道:“可耳朵还是听不见!” 男人讶异道:“耳朵没好?这我可不知道了……”他抓耳挠腮地思索许久,叹道,“我师父只说这是疗伤圣药,没跟我说到底哪些能治,哪些不能……既然如此,我也无法再帮你了。” 说着蹲下来,拍拍小乞丐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以后小心点。你我这段缘分可不算浅了。” 小乞丐眼睛不太肿了,此时终于看清男人的脸庞,这才发现他满嘴胡茬,一副落魄模样,顿时不太想讨好他了。但想想那神奇的仙丹与神秘的师父,小乞丐咽了咽口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哥!你的大恩大德,我一定要报!让我跟着你吧!” 男人摆手欲走,小乞丐膝行追上去,扯着他下摆求道:“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以后我天天给你烧香磕头!” 男人无奈道:“我又没死,你烧什么香?” 小乞丐露出夸张的惊愕神情,连连道歉。男人笑着拉开他的手,又转身要走。小乞丐扑上去抱住他小腿,诚恳道:“那就让我跟在你身边,当个跑腿的!否则我良心难安啊大哥!” 男人再次无奈地掰开他的手,也诚恳地说道:“不怕告诉你,其实我是个通缉犯,正要跑路呢。” 小乞丐一脸凛然:“我不怕!你是我的恩人!不管你做什么,我都要跟着你!我要报恩!”心里却在冷笑:你可骗不过我!若你真是通缉犯,我早去报官领赏了! 男人仿佛被他打动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倒也是个小男子汉。” 这话说得不响,小乞丐听不清,只好把右耳凑上去问:“啥?” 男人哈哈大笑:“小独耳聋!” 我□□妈!小乞丐在心里把男人祖宗十八代骂了一轮,脸上却露出凄楚神色。男人终于也意识到这话说得伤人,便嘿嘿一笑,将小乞丐扶起,道:“这样吧,我也不要你当小厮。既然你执意要跟我浪迹天涯,不如拜我为师,就以师徒之礼侍奉我。我也教你些自保之道,怎么样?” 小乞丐欢呼雀跃,眼睛不住地往那葫芦上偷瞟。男人不曾察觉,还沉浸在收了个小徒弟的喜悦中。 就在两人出城之后的没多久,皇帝下令封城,不许任何人出入。就连散仙都受到了盘查。 回到观里的散仙,发现皇帝心情很不好。不知道太子又犯了什么错,被皇帝罚抄道德经一百遍,不抄完不准睡。散仙拿白天买的小玩意儿去逗他,那孩子都不敢看一眼。 散仙去找皇帝,看到他手上绑着纱布,便问他如何受的伤。皇帝不答,只反问一句: “决明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篇十一。番外:心有猛虎 篇十一。番外:心有猛虎(皇帝2) 脑内昏昏沉沉。 皇帝挣扎着醒来,发现身处深山之中。头顶是茂密树木,不见天日,只有零碎的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漏下。散仙也躺在身旁,双目紧闭。 皇帝这才想起方才那一幕。 散仙与酒道士起了争执,那疯道士气急败坏,举起腰间葫芦就要施法。散仙将他护在身后,他却来不及思考,拼命冲到了散仙身前。于是两人被一同吸进葫芦中。 望着昏迷不醒的散仙,皇帝心中一痛,忍不住将他揽入怀中,颤声呼唤。 “唔……”散仙动了动,含糊道,“别动,我再睡会儿……” 皇帝顿时哭笑不得。 过了半晌,散仙才睡醒。皇帝的肩膀都给他枕僵了。 散仙睁开眼,诧异道:“这是哪儿?”忽然想起方才之事,恍然道,“哦,小洞天!”遂与他解释了法宝一事。 皇帝沉吟道:“可有出去之法?” 散仙道:“不知道。” 皇帝起身,不动声色地揉揉酸疼的臂膀。环顾一圈后说道:“我们四处走走。” 散仙神清气爽地跟上。 没想到小洞天里风景如此别致。古木参天,山清水秀。比起侦查,两人更像是踏青。若非知道这只是镜花水月,两人简直要沉醉其中了。 走了半个时辰,皇帝已有些气喘,下山的路却还是找不到。散仙想了想,道:“此处是幻境,恐怕并没有下山的办法。我去天上看看。”正要腾身而起,却像撞了墙一般,哎呦哎呦捂着脑袋摔了下来。 皇帝急道:“没事吧?” 散仙叹了口气:“我早料到天上有阵法,没想到这么快就撞到了。” 皇帝沉默片刻,道:“看来这儿是真的没有出路。” 散仙找了块大石,以衣袖拂去上面尘土,道:“你休息会儿,我再去找找。” 皇帝喘息着摇头:“朕不累。” 散仙笑道:“骗谁呢。乖,我马上回来。”正要走,却被皇帝扯住袖子。 皇帝似有些恼怒,低吼道:“我不累!” 散仙看了他一会儿,自己在石头上坐下来,道:“那我累了,我们休息会儿,然后再一起去找。” 皇帝愣了愣,手松开了。终于乖乖坐下。 散仙笑着摇头:“小孩儿似的……” 皇帝沉默不语。 两人安静地坐在一处,发丝被林间微风吹动,十分惬意。皇帝确实累了,这下不再强撑,渐渐有了睡意。散仙见他坐得歪了,便笑嘻嘻地拉他靠在自己肩上。 皇帝微微一笑:“你要偿我吗?” 散仙不明所以:“啊?” 皇帝不答,闭上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就此倚靠着睡去。 醒来时天已黑了。散仙正在生火,那火堆却只顾冒烟,怎么也起不了火。 皇帝坐起身,散仙的雪白外衣从他身上滑落。那衣料非丝非缎,却光滑柔软,轻若无物。记得当年自己还对这仙衣颇感兴趣,如今竟已忘了童年的执着。 皇帝见散仙只着里衣,正想开口,散仙揉着红通通的眼睛,笑道:“陛下被呛醒啦?” 皇帝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把衣服披到他身上。自己却觉得有些冷,便在散仙身边坐下。散仙又把外衣还给他,说:“我都热死了,你先拿着。” 皇帝问:“你都能呼风唤雨,却不懂点火的法术吗?” 散仙叹道:“我的法术施不出来,身上一点儿灵力也没了。” 令皇帝意外的是,这话并不令自己担心。或许他已经接受了事实,出不去就出不去吧。 散仙摆弄着火堆,还是不成。他索性把木柴一扔,摊手道:“算了算了,反正也不是很冷,不生火也……”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两人一愣,紧接着倾盆大雨哗啦而下。 山路泥泞,何况夜幕已落,冒雨去找遮蔽也很危险。两人只好靠在大树下,希望树叶多少能挡去雨水。然而风雨交加,豆大的雨点斜着飞来,打在脸上甚至微微作痛。 散仙将皇帝护在身下,以背脊为他挡雨,面对着皇帝笑嘻嘻道:“升仙以来我还不曾淋过雨。这感觉真是新鲜。” 皇帝仰起脸看着他,嘴唇翕动,眼神闪烁。雨水将散仙浑身打湿,发丝凌乱地盖在他脸上。他双臂遮在皇帝身侧,懒得去理头发。皇帝抬手为他梳理,忽然发觉他的外套还在自己手中,惊道:“你……” “没事,我不冷。法术虽施展不出了,体内仙气还在的。倒是你娇生惯养的,万一病倒了,我可没有仙丹救你了。” 皇帝沉默了。一滴雨飘到他脸颊上,散仙见了,凑近了些,不让更多雨水打到他。 皇帝伸出手,想拥抱他。散仙斥道:“干嘛呢,不冷啊?手缩回去。” 皇帝笑道:“小小侍读,倒教训起朕来了?”说着紧紧地环住了他,惊觉他的背部一片冰凉,忍不住叹道,“你真的不冷?” 散仙突然哈哈大笑:“你说呢?实话告诉你吧,我都快冻僵了。但我不会生病,我毕竟是仙人,冻成冰都不会死。别担心。” 皇帝忽然将他拉近,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散仙愣了愣,皇帝闭上眼,叹息地笑道:“朕已经藏不住了。别推开朕。” 散仙失笑:“现在怎么推?我走了你不就淋雨了吗?” 皇帝露出悲伤的笑容,用力抱紧散仙。散仙呼吸不畅,挣扎道:“你要勒死我吗……咳咳……” 皇帝不答,只闭眼吻他。这次的吻与方才不同,带着浓重的鼻息。皇帝强行掰开他的嘴,压着他的后脑与自己接吻。散仙有些慌乱,又喘不过气来,只好用力推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松手了。 【黑屏,肉在cp。微博有地址。】 散仙精疲力竭,浑身是伤。给皇帝这么一抱,又痛得抽气。 “我算是明白了。”散仙无奈地叹息道,“你就是憋坏了对吧?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皇帝抚摸着他哭红的脸颊,深情道:“是啊,很久了……总算得偿所愿。上天对朕不薄。” 散仙艰难抬手,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骂了句“小混蛋”。然后垂下手来,呼呼睡去。 皇帝轻轻给他擦去泪痕。想起方才那血色,深深叹了一声,抵着他额头道:“朕以后绝不再伤你。” 散仙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篇十二。番外:怀念 篇十二。番外:怀念(散仙1) 散仙醒来时,很快就明白,眼前这美丽的山水,只不过是小洞天内的幻境。 真正令他吃了一惊的是……身旁的小皇帝。 对,十七年前的,只有八岁的小皇帝。 小皇帝仍穿着当年那小龙袍,眼睛大大的,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为什么会这样?”小皇帝脆生生地问。 散仙也想问,为什么会这样?! 然而,虽然皇帝变成了小皇帝,但那只是外貌上的改变,说话语气还是原来那样老成。散仙发现这一点后,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不管怎么说……先想办法找出路吧。”散仙叹了口气,牵起了小皇帝的手。 小皇帝仰起头,呆呆地看着他。散仙也是一愣,随即放开了手,尴尬一笑。 小皇帝抿了抿嘴唇,将手交到他手中,以童声低低道:“无妨。朕十年前就已习惯了你这没规矩的样子。” 散仙握着那柔软的小手,思绪万千。 一大一小走了段山路,散仙怕小皇帝累了,便提出休息。小皇帝嘴角一扬,眼神戏谑:“你累了?” 散仙道:“不累啊,我这不是担心你嘛?” 小皇帝道:“那你背朕。” “你……”散仙一时无语,心想十七年前的小皇帝有这么调皮吗?遂唯唯应着,转身蹲下,让小皇帝伏到他背上。 散仙站起来,听到小皇帝说:“以前你也没背过朕。” 散仙哼道:“所以你现在来体验一下?” 小皇帝淡淡道:“就当是吧。” 散仙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又走了半个时辰,还是找不到下山的路。散仙把小皇帝放下来,抬头望望天空,说:“天快黑了,我们得生堆火。” 小皇帝嘲道:“你怕黑?” 散仙刮了刮他鼻子:“小笨蛋,不是照明用的。点了火,野兽就不敢来了。” 小皇帝狐疑道:“你是仙人,还怕野兽?” 散仙叹了口气:“这里有结界,我的法术施展不了。”说着就笑嘻嘻地上下打量小皇帝,“要是野兽来了,我可不背你了。说不定老虎把你吃了就不来追我了。” 小皇帝却笑了笑。散仙倒是一愣。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小皇帝并不是小孩儿,而是已经成年的君王。 这倒显得吓唬他的自己很蠢了。 散仙有些尴尬,说了声我去捡柴,便扭头朝树林走去。小皇帝追上来:“朕也去!” 散仙嘱咐了一声小心划破手,两人便各自拾柴,没多久就收集了一大捧柴火。散仙将木柴堆在一起,正想弹个响指召出火焰,这才想起法术已经失灵了。 凡人是怎么点火的来着?哦,火折子。 他朝小皇帝瞟了一眼。龙袍黄澄澄的。 小皇帝:“?” 算了……散仙扶额,转身去找石头,开始用最原始的方法,钻木取火! 结果显而易见。原始人不是那么好当的。 散仙备受挫折,更令他难堪的是皇帝还在旁边看着。如果这真是十七年前那不懂事的小皇帝也就罢了,他还能扯个谎忽悠人家。可惜小皇帝已经长大了…… 想到这个,散仙忽然心中一凛。 可惜小皇帝已经长大了……凡人总是会长大的,还会老,会死。这是天道轮回。他在惋惜什么? 小皇帝看着他,问:“你在想什么?” 散仙知道已经不能把心事告诉他,便笑笑,随口道:“我在想,皇帝真是最没用的职业,出了皇宫就没有一点用处啦……” 皇帝哼了一声:“没规矩。也亏得这不是皇宫,否则朕立马叫人砍了你的头。” 散仙得意道:“我可是仙人,没头也能活。半夜跑你寝宫去,吓死你!” 小皇帝:“……” 两人就这么闲聊着,火始终没生起来。散仙最终还是放弃,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晚,提议道:“要不先睡一觉,明天再想办法?” 小皇帝说:“朕不困。” 散仙强行把他放倒在大石上,气势汹汹道:“早睡才能长个子!睡觉!” 小皇帝:“……” 散仙又问:“冷?” 小皇帝倔强地摇摇头,翻个身不理他。散仙脱下外衣,垫在他身下,又强行把他扳过来。 小皇帝愤怒地跳起来:“你欺负朕不是?!” 散仙以绝对的力量优势把他压下去,得意洋洋:“正是!” 小皇帝定定地望着他,散仙以为他还要争,做好了应答的准备,没想到小皇帝却笑了笑,平静地说:“朕很怀念。” 他已经长大了。 他在我眼中,在我心中永远是个孩子,但他确实已经长大了。 散仙藏不住惊诧和惆怅,一时之间,露出了非常复杂的神情。 小皇帝乖乖地躺着,把散仙的衣服拉拉好,闭上眼睛说:“朕睡不着,给朕讲个故事吧。” 散仙道:“好。你想听什么?” “说说你师父的事吧。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小皇帝问。 散仙心中一梗。皇帝并不知道将二人收入小洞天的酒道士正是他师弟。实际上就连散仙自己也不知道师尊是何时又收了徒弟的。 散仙只好从自己知道的说起。 “很久以前,我也是个凡人。” 小皇帝蓦然睁开眼,讶异地看着他。 散仙在他身旁躺下,伸出臂膀,让他枕在自己手上,这样更暖和一点:“我已经忘了那是什么年历,反正是个大灾年,又打仗。那时的皇帝给叛军赶得跑来跑去,朝廷已经形同虚设。” “百姓自然不堪其苦。存粮早就吃完了,然后就是抢。等到能抢的东西也全都抢完了,就啃树皮,吃泥土。到最后就是易子而食。” 小皇帝侧过脸,看着他。散仙捏捏他的鼻子,笑道:“你这么大的小孩儿最受欢迎了,又嫩又容易熟。不过那时候的孩子们哪有你这么结实,一个个都是骨架,其实也没什么肉。小孩儿们就换来换去的……昨天还一起扒树皮的小伙伴,今天就看不见了。” 小皇帝问:“你呢?” 散仙道:“我当然也很瘦。” 小皇帝:“……” 散仙继续道:“后来我爹娘也受不住饿,就把我换给别人了。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两个弟弟,为什么被换的是我呢?我到现在也没想通。” “换来的是个小姑娘。我姐姐一看到就哭了。我跟人家走的时候心里想,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然后我就到了人家家里,看到他们家有好几个女儿,都还小。他们送走的是最大的那一个,因为如果拿小的孩子去换,换回来的也还是个小孩子,不够吃的。” “那家的女主人一看我是个男孩子,也哭了。那时候我也不懂……当然,现在我明白了。” 散仙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温和地望着小皇帝,道:“当小孩子多好,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吃了苦也不明白那是苦,只是长大了回想起来,才明白那是何等悲惨的童年。而你是个可怜的孩子,你懂的太早,苦还没受完,你就明白了。” 小皇帝微微一笑:“所以你才会对朕好?” 散仙叹了口气:“随你怎么想吧……再后来,他们还是不忍心吃我,就把我留下了。慢慢的,几个小女儿都饿死了,他们也饿死了。我把家里所有咬得动的东西都啃过了,真难吃。”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回忆起了那些糟糕的味道,不禁笑着摇摇头,“吃是吃下去了,却拉不出来。我肚子疼得厉害,就哭,可连哭也没力气。” 小皇帝抬起小手,碰了碰他的脸颊。散仙握住他的手,笑道:“没想到师尊却听到了哭声。他看到我时还很惊讶,因为方圆百里的人,要么逃难去了,要么饿死了,最后剩下的竟然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接着他看到一屋子被啃烂的家具,立刻就明白了,然后笑着说我可真能吃。” 小皇帝轻声问:“之后他就救了你?” “嗯。”散仙笑嘻嘻地看着他,“他当时递给我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桂花糕。” 小皇帝失笑:“怪不得你这么爱吃。当年我看你狼吞虎咽的样子,还以为天上并无此物。” 散仙嘿嘿一笑:“我后来跟随师尊多年,吃食自然也随他。是师尊爱吃甜,逼得我也爱吃了。” “接着他就教你修仙了?” “是啊。”散仙长长舒了一口气,叹道,“修仙修了两百年,成仙以来又过去多少年?我已经记不清了……” 小皇帝沉默了。 散仙好笑地看着他:“是不是突然觉得我很老?” 小皇帝反问道:“所以你才一直把朕当小孩儿看吗?” 散仙想了想,说:“你的十年,对我来说只有十天。我正在慢慢适应。” 皇帝淡淡道:“即便你在凡间,十年于你,也只是过眼云烟吧?” 夜空繁星璀璨。散仙仰头望着星空,并不作答。他不是想逃避,只是心中真的没有答案。 他本想说,如果不是十年而是五十年呢?那就已经是你的一生了。 但他并没有开口。他曾经向皇帝许诺很快回来,结果因缘巧合,令小皇帝翘首等待了整整十年。他不敢再轻易许诺了。 小皇帝没再追问,将外衣分了一半盖在他身上,钻进他怀里睡了。散仙怀抱着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心情再次回归平静。没过多久,他也睡着了。 就在两人沉睡之时,大地忽然震动起来。散仙一惊,连忙将小皇帝护在怀里。然而小皇帝竟没有惊醒,仍然沉沉睡着。散仙正在诧异,怀里猛地一空,小皇帝已经消失不见。 散仙大惊失色,四下环顾,只见眼前景色倏忽万变,一切都在离他远去。 再次跌到地上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原来的房间。皇帝也倒在一边——恢复了成年的模样。 “这是……”散仙还没问完,一眼便望见了面前的酒道士,还有他身边的决明。酒道士无奈地垂着酒葫芦,决明一手搭在他颈上。 看来,是决明救了他们。 散仙朝决明点了点头,然后便去察看皇帝。却惊讶地发现皇帝衣衫不整,下身还残留着……某种痕迹。 皇帝也处于震惊中,还没回过神来。他上下打量着散仙,沙哑地问:“你……你没事吧?” 散仙盯着他下半身,却连该问什么都不知道。 此时酒道士打了个饱嗝,笑眯眯地说:“小洞天里有个迷梦之境,你们两位,都做了什么梦呀?” 原来是梦?怪不得皇帝会变回小孩模样。 ……但是皇帝梦见了什么…… 散仙默默地别开了脸。 决明看看散仙,又看看皇帝,眼中尽是嘲讽。皇帝恼羞成怒,愤然起身唤人进来,要将决明与酒道士碎尸万段。散仙赶紧拦住,却也觉得他身上凌乱不堪,只好脱下外衣先给他遮着。 皇帝接过衣服,视线与他对上,神情复杂。 由于散仙的介入,此事总算比较和平地落幕。事后散仙开玩笑地问起皇帝做了什么春梦,皇帝每每大怒,散仙自觉没趣,便再也不问了。 他从未察觉,当他转身时,皇帝眼中流露的那种悲哀。 作者有话要说: ☆、篇十三。左右互搏 篇十三。左右互搏(赤白芍) 深夜,酒肆,两个醉汉喝得东倒西歪。 “嘿……听说了吗?周员外家要办喜事啦!” “怎么,人家请你吃酒?” “你糊涂了?那可是周、员、外、家!” “周员外?……噢,噢。他家那河东狮,终于答应给他纳妾了?” “哪能啊!那位周夫人可是……嗝……顶顶厉害!周员外连戏都不敢看了,还纳妾?我说的,是周大少爷的婚事!” “啥?就那个傻少爷?那家姑娘瞎了眼,要嫁给他?” “嘿!瞧你问的!周家有钱有势,那家姑娘不上赶着要嫁呀!何况周家少爷痴痴傻傻,将来这偌大家业,还不全是少奶奶的?可惜我没女儿,不然……” “嘁,好像人家看得上你闺女似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这爹长什么样!” “嘿嘿,嘿嘿,这可说不定哪……” 酒肆外,夜凉如水。寒意拂过草丛。 赤白两道鬼影幽幽浮动。 “阿赤你听,连这乡下人也知吾二人婚事。”白色鬼影柔柔笑着。他那笑音飘飘忽忽,轻若柳絮。 “理他们作甚。”赤红鬼影冷言冷语,声影渐远。 白色鬼影不急追他,却去酒肆绕了一圈。 酒肆中忽然起了一阵冷风,两个醉汉皆是一个激灵,立马清醒了。只听肆外树叶簌簌,阴风阵阵。两人面面相觑,心中俱浮现鬼怪之言,登时不敢再喝,屁滚尿流回家。 人有三魂七魄。 周家少爷,却有四魂十魄。 原来他在娘胎时,本是一对双生子。不知怎么,小的那个死在了肚中。两子脐带相缠,弟弟的魂魄便入了哥哥的身子。自此便成了四魂十魄。 人之魂魄各有居处,平白多了,便乱套了。因而周家少爷自出生时起就是个傻子。 娘亲叫他“阿芍”,他痴痴地笑。 爹教他认字,他也痴痴地笑。 市井百姓在背后指指点点,他还是痴笑。 直到晚上,给奶娘哄睡了,那四魂十魄才脱离肉体,一分为二。 一者白,貌似柔顺,却总喜欢扮鬼去吓唬人。 一者赤,冷漠狂躁,恨极了他哥哥。 如果没有哥哥,他早就死了吧? 可是,正因为哥哥,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成亲那天自是黄道吉日,可惜大雨。那雨真吓人,狂风乱卷。花轿抬进来时,轿上的绣花都蔫了。然而即便如此,那浩浩荡荡的八抬轿夫、数十侍从,仍教人吃惊。 众人都挤在周家大院,议论纷纷。 “到底是谁家的小姐?你听说了吗?” “嚯,瞧这排场!起码得是县太爷家千金!” “别瞎说,县太爷家小姐早就出嫁了!” “那到底是谁?有谁打听到没有?” “这……” 周家主人坐在明堂之上,神情复杂。 就在大家交头接耳时,周家少爷出来了。少爷今年十八,仍旧痴痴傻傻。那双眼睛却清亮透澈,单纯得如同孩童。 傻少爷拍着手走进雨里,径自去掀轿帘。众人皆笑起来——这傻子,果然要出丑!哪有新郎官亲手去掀帘子的! 果然,周夫人连忙唤人拉住少爷,紧接着望向夫君,脸上满是不忍。 周老爷也不作声。 众人只当老夫妻又在心疼傻子,赶紧吵闹起哄,装出喜庆的架势。 周少爷给人拦下了,轿旁媒人朝周老爷一点头,这才去掀轿帘。众人都伸长脖子,要看这位小姐到底是谁。没想到一望之下,那轿里竟然是空的。 众人正惊愕,那媒人却恭恭敬敬,从轿里请出了一尊牌位。 冥婚! 这下满堂皆静了下来,大家都惊呆了。只有周家少爷,仍高高兴兴地拍着手,要去迎他的娘子。 牌位上写着小姐的闺名:容翠。 傻少爷只认得一个字,便笑着唤:阿容、阿容! ——到了晚上,阿容出来了。 赤白二芍也惊呆了。 身为魂魄,他俩自然不怕鬼。但、但是…… “雨水冲塌了坟,他们取错尸骨。”青衣书生平静道,“我是翠儿的哥哥。” 三个鬼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 赤芍道:“滚回去。” 白芍道:“吾未闻男子出嫁之事。” 阿容道:“我也没听说翠儿要一女侍二夫。简直不成体统。” 赤芍:“那就快滚!” 阿容:“滚不得。” 白芍:“此话何解?” 阿容:“我已被葬在你们家祖坟了。” 赤白:“……” 阿容:“你二人尚在阳世,何不向双亲澄清?换了舍妹来,也省的大家尴尬。” 白芍:“贤兄有所不知。吾二人共用一具肉身,白日里魂魄相搏,已成了傻子。故这门亲事,本来并非一女二夫。实在是一言难尽。” 阿容:“……” 赤:“滚!” 白:“愚弟暴躁,请多包涵。” 容:“无妨无妨。” 两个鬼客客气气地作起揖来。赤芍冷哼一声,飘然离去。 白:“愚弟任性,吾要去追。” 容:“请便请便。” 白芍飞出几步,回眸一笑,衣袂飘飘:“往后此地便是贤兄夫家了,不必客气。” 阿容面露错愕。待白芍走后,眼珠一转。 骨碌骨碌,眼珠滚落下来,正被惨白手骨接住。阿容将眼装回眼眶,笑叹老鬼不中用了。 周家是富商,容家也不输他。 周家河东狮怀孕,容家紧跟其后。 周家两胎并一胎,生个傻儿子;容家奋起直追,一对儿女胎死腹中。 缘分啊。 两家当年指腹为婚,如今儿子虽傻,周家老爷也是不肯冥婚的。他家大业大,总得有个人接班吧?周家母狮却道:这冥婚算是冲喜,万一神仙保佑,儿子就此好了呢?至于子嗣,以后再纳妾便是。 你不许我纳妾,倒开始考虑儿子的妾了!周老爷唯唯诺诺,自然不敢反驳。 算盘打得好,一石二鸟。日子挑得更好,婚事就此变成昏事。 更可悲的是,除了那三个鬼,谁也不知晓这桩昏事! 白日里,阿芍痴痴傻傻,坐在祠堂笑。阿容惧怕日光,躲在妹妹牌位里看。阿芍一坐一个下午,阿容也一看一个下午。 阿芍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阿容在看什么?只他一个鬼知道。 到晚上,赤白二芍出门游荡,阿容独守家中。 白芍有时留下,与阿容吟诗作赋。赤芍回来时,往往看到供品杯盘狼藉,两鬼相与枕藉乎庭中,不知东方之既白。遂将二鬼踹醒,冷着脸自己回魂。 阿容醒来了,还在茫茫然:“他生气了?” 白芍笑道:“他总这样。待吾去哄。”遂回到肉身,与赤芍魂魄交融。 随后太阳升起,阿芍醒来,又变回痴儿。阿容便躲回牌位里,等他来。 一日天阴,祠堂里昏昏暗暗,阿芍靠着梁柱睡着了。阿容从牌位里飘出来,歪着头打量他。 骨碌骨碌,眼珠子又滚下来。阿容托着眼珠,瞧瞧阿芍的睡容,窃笑着将它放进他手里,想看阿芍吓尿裤子。 没想到阿芍醒来,拿起眼珠左右掂量,拍手笑道:“珠珠!” 独眼阿容颇感意外,便伏到他耳旁呵出寒气。阿芍打了个喷嚏,仍高高兴兴地跑出去,喊:“旺财!” 阿容大惊,来不及拦,阿芍已将眼珠抛给看门大狗。 当晚,白芍来找阿容喝酒,见状惊道:“贤兄,眼呢?” 阿容又惭又悲,躲在牌位里不肯见鬼。 白芍从牌位边露出半张脸,脸上挂着个破破烂烂淌着浆液的眼珠,抚眼阴惨道:“贤兄,这是你的眼吗?” 阿容吓得把自己牌位都撞翻了。 白芍悠然摘下鬼眼,柔柔道:“吾不骗你,此确为贤兄之物。吾在狗窝捡的。” 阿容欲哭无……眼。 赤芍过来时,白芍正在柔声安慰阿容。赤芍远远站着,看到阿容那凄惨的模样,突然觉得很好笑。 白芍听见动静,朝他招招手。赤芍连忙收起笑容,冷着脸走开了。 白芍一手拍着阿容的背,含笑地望着赤芍走远。 渐渐地,阿容也不仅仅呆在府中,有时也随二芍出门游荡。夜晚万籁俱寂,孤身漂浮飞行,不免悲凉寂寞。但有二芍在,也就不那么无聊。 赤芍喜欢一只鬼独来独往,常常一眨眼就飞去了千里之外。白芍追随其后,有时兴起去吓唬更夫,阿容便先行追上了赤芍,与他并肩,御风而行。 “你为何喜欢整夜游荡?飘零无依,有何好的?”阿容叹。 赤芍:“滚!” “月色甚好,何不赏月?”阿容提议。 赤芍:“滚!” “瞧你如此暴躁,幸好我是男儿。换做小翠吾妹,早就给你气跑。”阿容笑。 赤芍:“滚!” “你独处时都在做什么?”阿容眼珠一转。 赤芍:“滚!……”恍然察觉陷阱,大怒,“你!” 阿容哈哈大笑。 此时恰好白芍追来,笑问发生何事。阿容做贼心虚,连忙扭头看风景。 高下立判。 赤芍笑出了声。 容翠是周芍的妻。 阿容呢? 三个鬼,谁也不曾提过这事。 如此过去半年,阿芍的脑子仍不见好,周家母狮便想着给他纳妾。此事自然不会找阿芍商量,就连周老爷也没胆说话。大家都等着太太作主,一声令下,筹备婚事。 阿容得知此事,便不再出门,喝酒也不找白芍了。 天将明时,二芍回来,又见到阿容醉成烂泥。赤芍冷着脸,去祠堂抱来灵牌,把他收了。 白芍静静看着,忽道:“弟弟,吾不愿纳妾。你意如何?” 赤芍嘲道:“我原是连娶妻也不肯的,你倒不曾问过我。” 白芍脸色一变。赤芍又淡淡道:“幸好阴差阳错来了阿容,否则真的一女二夫,我可……” 白芍微笑:“不会让吾?” 赤芍漠然道:“我知道你怕阿容在意,故而不愿纳妾。但我们不愿又有何用,没人会听傻子胡话。” 白芍神色渐缓,柔柔笑道:“总有办法叫他们听的。” 那一夜,周家上下所有人都被同一个噩梦惊醒——周少爷的妾是个讨命鬼!长舌凸眼,要将府上人杀光! 母狮遂不再提此事。 阿容又开始找白芍喝酒,逼赤芍赏月。赤芍偶尔竟也答应,老老实实坐在庭院里,听两个酸文人吟诗作赋。 于是情况变成,白芍敬阿容酒,阿容敬赤芍酒,赤芍不肯敬白芍酒于是拼命喝闷酒。最后阿容赤芍醉成一堆,白芍把一个塞回灵位,一个拎回肉身。 又是美好的一天。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流淌,直到某个清晨,一位道士来到府上。 “我见孤魂野鬼飞入贵府!”道士双眼炯炯,正气凛然,“府上可有异常?” 周家老爷连忙解释:“哪有野鬼!恐怕是自家媳妇!”遂将冥婚一事道出。 道士冷笑:“媳妇?那可是男鬼!” 周家上下皆是大惊。道士便设坛做法。 此时二芍已回到肉身,傻少爷正坐在祠堂里玩拨浪鼓。道士摄魂铃响起,灵台上容翠牌位轰然倒下,傻少爷也抱着头呜咽大哭。 众人听到动静,连忙赶来。周家太太搂住阿芍,更是信了道士的话。 道士见状,咒语催得更紧,并抖开道袍,要捉那鬼。二芍与阿容皆给这咒念得痛苦不堪,阿容不忍二芍与他一起受苦,便挣扎着爬出牌位,欲自投罗网。 “阿容站住!”傻少爷哭叫起来。 周家太太连忙捂住他嘴,哄道:“孩儿乖,不叫,不叫。” “阿容站住!”这回出声的,却是白芍。 阿容怔住,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急道:“你要作甚!回你身体里去!” 白影已自肉身上飘出。 “吾早知你是冒牌顶替。”白芍回眸一笑,衣袂飘飘。 白影就这么飞入道泡。道士察觉,手起袍落,已将道袍团起封好。白芍在袍里挣扎一下,不动了。 阿容两眼发红,却给日光刺得动弹不得。周芍猛地挣脱母亲怀抱,扑向那道士:“哥!” 袍里已无动静。道士将周芍推开,周家下人赶紧上来拉住少爷。 “多谢!多谢道长!”周老爷欣喜若狂,大步上前,往道士手里塞了大把银子。 “好说好说。”道长一捋胡须,收拾法器潇洒离去。 周芍给好几个下人抓着,大声呼号,眼睁睁看着那道士走了。 周府上下都把周芍盯得死死的,怕他再犯病,偷偷溜出府去。 阿容的牌位那日裂了,周家人当然不肯再把它供在祠堂。周芍把它拿到自己房里,谁也不许碰。 当晚,周芍亲手把它砸了。 “说!你到底是谁!” 阿容重伤未愈,虚弱地躺在地上,冷笑道:“你听到那道士说了,我是孤魂野鬼。” 周芍两眼通红。狠狠踩上牌位,吼道:“为何冒充阿容!为何要骗我们!” 阿容低哼一声,嘲道:“你说的‘阿容’,是容翠,还是容翠之兄?” 周芍脚下用力。阿容猛地蜷起身子,死死咬住嘴唇,脸上露出无法克制的痛苦之色。 周芍忽然将牌位踢开,冷冷道:“原来这真是你的牌位。” 阿容缓过气来,嘲笑道:“是又如何?我非但不是容翠,连容家人都不是!你可知容家兄妹早就投胎去了,那坟里连个魄都不剩!我不过捡个牌位来受香火,哪知你们兄弟……一个……”他忽然有些哽咽,艰难地撑起身子,咬牙道,“哪知你们一个比一个蠢!你连我是假的都看不出!而他竟替冒牌货去死!” 周芍勾起一个绝望的笑容:“他不是死。魂飞魄散罢了。我如今只后悔,那竟是我第一次叫他哥哥。” 阿容的眼泪流下来了。 周芍俯下身,将牌位捡起来,擦了擦上面的灰。漠然道:“他不仅是为你,也是为我。那日的情形,总有一个要牺牲。” 阿容吼道:“就算要牺牲那也不该是——”话未说完,他神色一痛,不再说下去。 周芍皱眉:“你想说什么?” 阿容深吸一口气。胡乱抹去眼泪,平静下来:“你可知他早就能控制身体,只是不舍得你孤单寂寞,所以装疯卖傻至今。若非为了你,他本可以好好做人的。” 周芍浑身一震。 “好好珍惜吧,你哥的身子。”阿容将那破碎的牌位抱在怀中,摇摇晃晃站起,“我走了。” 周芍猛然抬头:“别走!” “别走!”门外一个声音同时响起。 周芍与阿容皆是一惊——那是白芍的声音! 只见门扉被推开,一位白衣男子双手捧着颗种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种子在他掌心滚来滚去,异常躁动。 “冷静,冷静。”白衣男子喘着气抬起头,“我乃蓬莱散仙,下凡来寻……” 周芍:“滚出去。” 散仙:“……” 散仙手中那种子忽然安静下来。然后里面传出白芍柔柔的笑声。 “阿赤吾弟,对为兄的身子可还满意?” 夜深了。 “……就这样,我把那位哥哥还回去了。”城外白云观,散仙坐在皇帝榻前,打着哈欠汇报。 皇帝已换了浅龙纹丝绸睡衣,坐在床上问:“为何不将二芍收回?” 散仙叹道:“两个加起来才四魂十魄,拿回来有什么用?还不如让他们小俩口……不是,三口……呃,三鬼,到处逍遥,游戏人间。” 皇帝点头道:“那位兄长倒是有情有义。” “你有所不知……”散仙扶额,“他可是个厉害角色。随随便便撕了一半魂魄留给弟弟不说,仅靠着一魂三魄就把白云观道士打得哭爹喊娘。幸好那道士跑来找我,不然可真要出人命。” 还有…… 散仙脑中回想起白芍在门外偷看时所发出的可怕笑声:桀桀桀桀,吾弟甚可爱……桀桀桀桀,吾妻也可爱…… 散仙打了个寒战,感慨道:“不愧是我蓬莱仙草!”遂倚着皇帝床榻,疲惫睡去。他这些天都在追查青葙子与那小乞丐,今天又跟白芍干了一小架,实在已累坏了。 皇帝起身,想抱他到床上。手刚碰到那纤尘不染的衣袖,忽然犹豫了。 于是将被褥捧下,小心翼翼盖在他身上。静静凝望他一会儿,到一旁看书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篇十四。神明之府 篇十四。神明之府(决明3) 滞留在白云观的时间早已超出预期。散仙每日出门查访,皇帝亦出动大量人手去找,然而青葙子早已无影无踪。散仙心中懊悔,毕竟无可奈何。遂向皇帝提出,继续行程,移驾夏宫。 羊藿听说此事,哭哭啼啼不舍得散仙走,又气青葙子害得他们不能好好相聚。散仙笑说这好办,遂提议羊藿与他同行,去夏宫避暑。羊藿双目垂泪地望向决明,决明也不忍拒绝,瞪了散仙一眼,皱着眉头答应。羊藿立刻破涕为笑。 散仙回去跟皇帝说了,皇帝正在喝茶,闻言放下茶杯,漠然道:“你也不先向朕请示,擅自就决定了,可还将朕放在眼里?” 散仙笑嘻嘻地躬身作揖,拖着调子道:“臣——知——罪——”抬起眼瞧着皇帝,笑道,“那陛下允是不允?若是不答应,我也不能忤逆陛下,只好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去跟人道别了。” 皇帝望着他,忍不住笑道:“跟谁学的这油腔滑调,越来越没规矩了。”招手让散仙上前,道,“刚送来的冰镇绿豆汤,来喝。” 散仙接来喝了一口,心满意足笑道:“好甜。”便知道是特意给他做的,心下感激,侧过头来认认真真道,“我以后一定先跟陛下商量了再去请人家。这回实在是为了哄小女孩,才唐突答应了。” 皇帝撇着盏中茶叶,淡淡道:“她那……决明哥哥,也要来么?” 散仙点头。皇帝道:“你一会儿出去,叫人先去行宫,多准备两个房间。” 散仙高高兴兴地应了。 于是皇帝一行浩浩荡荡的启程。天气太热,轿子全换成了凉舆。散仙带羊藿决明参见皇帝,皇帝将决明打量一番后,也赐了两座凉舆给他们。决明不肯坐,跟在羊藿凉舆旁走。 太子几日来都被散仙冷落,这时便叫散仙来陪他说话。散仙只好下舆,也跟在旁边走。日光耀眼,他没走多久就给晒得想睡觉,走路也摇摇晃晃的。太子没发觉,只顾叽叽喳喳地说,散仙反倒像是给催眠了似的,越听越困。 没想脚下给石头绊到,散仙迷迷糊糊地往前摔去。忽然身后吹来一阵风,有人稳稳抓住他臂膀。 “丑态毕露。”决明嘲道。 旁边轿夫全都惊呆了。 散仙慢悠悠地站起,朝决明瞟一眼,笑道:“大热的天还穿了一身黑,不知是谁出丑?” 决明哼道:“山人粗鄙打扮,自然不入大人的眼了。” 散仙笑嘻嘻地拱手:“那大人谢过山人了。” 决明瞪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退回羊藿身旁。 太子睁大了眼睛,见决明走开了,这才连珠炮弹似的问道:“那是谁?他刚才跑得好快!一阵风似的!他穿的也有趣,一身都是黑的,他不热么?我见他额上一滴汗也没有!真奇怪!” 散仙笑道:“他确是个怪人,不必理他。” 太子探出小窗道:“他不是你的朋友么?怎么对你如此无礼?” 散仙回头远远地瞧了决明一眼,决明懒得看他,漠然别过脸去。散仙不由失笑:“他是个小气的家伙,记仇得很。” 太子越发好奇:“你怎么得罪他了?” 散仙笑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才说他是个小气的人。只不过他对那妹妹是一等一的好,我才知道他不是坏人。” 太子嘁了一声:“我若有妹妹,自然也要放在手心里来宠!这有何的,作哥哥的疼爱妹妹不是理所当然么?只可惜父皇……”忽然自觉失言,不敢再说下去。 散仙微笑:“但他二人并非血亲,只是同乡罢了。” 太子歪着脑袋等他下文,散仙却不说了,只伸手掐掐太子小脸,笑骂道:“都怪你啰嗦,害我险些啃了泥!” 太子气呼呼的,小脸鼓成个包子。 夏宫是前朝留下的避暑宫殿。前朝皇帝骄奢淫逸,将这夏宫造得美轮美奂。其中有华屋三百间,山水庭园数不胜数,比起京城里那皇宫也不差多少。可惜本朝皇帝不喜豪奢,将夏宫封闭了大半,只待要用时才差人打扫。 此次出京,皇帝带的人不多。甘草大黄等人留守京中,重要文书还是要送来给皇帝批阅的。由于在白云观多留了几日,奏章已经先一步到了夏宫。于是皇帝下了凉舆就去处理政务,令皇后太子等人自行休息,不许打扰。 他也不要散仙陪侍,大概是知道了白天那事,只叫散仙早点歇下。 散仙倒不困了,便去找羊藿玩儿。途径一片大果园,只见树上挂满枇杷,个个成熟饱满。散仙嗅着那甜香,忍不住想摘几个尝尝,却见皇后手下宫女一路嬉笑,拿着果盘来采枇杷。散仙遂打消了偷枇杷的心,咽下口水悄悄走了。 他虽闲散惯了,也知皇帝宠他,却仍避免跟皇后起矛盾,为的是不让皇帝为难。 散仙走着走着,想起当年在蓬莱,就算是西王母的宝贝蟠桃他也说摘就摘了,下凡来了却连个枇杷都不敢采,不免想念起天上来。 “不过是几个枇杷,值得馋成这样?”清冷嗓音嘲道。 散仙不用抬头也知是决明,却不想跟他斗嘴了,懒懒问道:“羊藿呢?” “在房里。她没见过这么精致的房间,喜欢坏了。”决明朝客房瞥了一眼,漠然道,“这回谢你了。” 散仙微微一笑:“听你道谢倒是稀奇,不过你确实该多带她出来走走了。山上再好,毕竟还是寂寞。你不知道她那回在城里逛街时……” 决明嘲道:“人心险恶,你又不是不知。” 散仙想起小乞丐的事,心里一恼,叹道:“吃一堑长一智。这回我也是受教了。” 决明与他一道朝客房走去。这是偏西的房舍,临近一湖。再远些有片苍翠竹林。此时夕阳正好,将湖畔宫殿映得红艳华丽。决明望着那雕栏玉砌,忽道:“天上的宫殿,也这么好看么?” 散仙笑道:“要想知道,自己去看看不就是了?我可以带你——”脑中忽浮现了皇帝的脸,散仙微微皱起眉头,不继续说了。 决明竟也勾起个笑容:“我早跟你说过,不会与你回去。” 散仙叹了口气:“为何?” 决明眼望向别处,淡淡道:“我多少有些修为,若遇到了别的仙草,还可帮上一把。” 散仙一愣。 决明再回头时,眼里又是慢慢的嘲意:“靠你,他们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我原来气你一心玩乐,不务正业,现在看来,帝王生活确实豪奢,可比当神仙还要快活?换做是我,也要将使命抛在脑后了。” 散仙喃喃道:“你一直都是为这个气我么?” 决明不答。两人已走至羊藿屋外,决明敲门道:“打扮好了么?散仙来找你。” 散仙抬起头,门扉打开,羊藿一身湖绿长裙,娇俏可爱地出现在面前。 “散仙哥哥!决明哥哥!你们看我,好看么?”羊藿又羞又喜,提着裙摆转了一圈。那衣裙是轻纱质地,凉爽轻盈,又是宫中织造,裁剪得体不说,细节也处处精致。羊藿本是妙龄少女,穿上这纱裙更显秀丽可爱。 散仙笑夸好看,问这是哪儿来的。羊藿说是皇帝送的,又好奇地看向决明,问:“决明哥哥怎么不换衣裳?” 决明淡淡道:“穿不惯。” 他仍和以往一样,穿着一袭黑衣。散仙知道他不怕热,但是旁人看着也难受,便催他换衣。羊藿也撒娇说想看决明穿新衣裳的模样,决明拗不过,遂去隔壁房里换了。散仙在羊藿房里等,与她说笑片刻,决明回来了。 皇帝送给决明的,是一套深蓝曲裾。质地看起来甚是华贵,大概是锦缎,散仙也弄不清楚。决明穿惯简装,如今换了这身曲裾,一下从山间少年变成了翩翩公子。加上他容貌清秀,神色中有股沉静之气,整个人都似从书卷中走出。身上戾气连一丝也无了。 羊藿已看呆了,眼睛移不开决明。散仙却不为他美貌所动,只笑道:“皇帝真大方,改天我也跟他讨件衣裳。” 决明颇不自然,别过脸不看二人,随便捡个位子坐了。羊藿望向散仙,奇道:“说起来,有件事我想问很久了。散仙哥哥怎么总穿这件衣服?没有换洗衣裳吗?” 散仙遂可怜兮兮道:“是啊!别看我在皇宫里混,我日子可过得苦了!一套衣服一年穿到头,背里都是补丁呢!” 羊藿掩袖笑起来,决明听出他话外之音,哼了一声。不知是不是换过打扮的缘故,他那声哼也带了点书卷气。 散仙抚着衣袖,微笑道:“这是仙女拿云彩织的,轻得很。我穿惯了,再穿别的衣裳,就像背了个笼子似的。” 羊藿惊奇地去摸他衣袖,一触之下,果然冰冰凉凉,轻若无物。羊藿艳羡道:“云彩摸起来原来是这种感觉!我还没飞去天上过呢!” “你哥哥管你太紧。”散仙笑着朝决明投去一瞥。决明似乎在出神,连散仙的挑衅也不接茬。 散仙诧异地盯着他许久,突然说:“你睫毛好长。” 决明蓦地抬眼,讶然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清晰映出散仙的身影。 散仙道:“不会倒□□眼睛么?……你脸红什么?” 决明顿时脸色铁青。 羊藿恍然大悟:“哦!怪不得决明哥哥老是揉眼睛!原来是睫毛□□去了啊!” 决明脸上由青转黑,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散仙莫名其妙。醒悟过来,笑得打跌。羊藿尚不理解,还茫然地问决明哥哥怎么生气了。 晚上散仙回到住处,看到桌上一篮新鲜枇杷,知道是皇帝送来的,心里高兴得很。却不知道那枇杷树原就是皇帝为他种的。 十年前就种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篇十五。竹本无心 篇十五。竹本无心(竹) 取鲜竹杆。截段,去节,劈开,架起,以火烤其中部,两端即有液汁流出。以器盛之,色青黄,具焦香气。以色泽透明,无杂持者为佳。 此名竹沥。性味甘寒,有清火之效。 两个月前,皇帝下令,今年要来夏宫避暑。 本朝皇帝不喜玩乐,因而夏宫常年封闭,只留几个侍卫园丁。今年不知皇帝怎么起了兴致,宫中便立刻派人前来打扫,等待迎驾。 在提前出发的这批宫女太监里,有个太监年纪最小。他今年不过十六,因家里穷苦,只好入宫来领一份俸。这小太监下巴尖尖的,眼睛亮亮的。因入宫得早,也不曾做过农活,他浑身上下皆白白净净,只是太瘦。太监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仿佛里面是具骷髅,而那双眼却充满了活力。 他从不向人抱怨,无论是俸禄太少、伙食不够,还是衣服嫌短——他还在长个子,裤管总是短上一截,露出纤细伶仃的足腕来。见着人,他总是挂着笑脸,却不是谄媚逢迎的笑。 入宫做下人的,哪个不是一肚子苦水。只有这小太监,从不将心里愁苦露在脸上。他若不开心,就跑到角落里去哭一哭。转过身来擦掉眼泪,又笑嘻嘻了。正因这开朗的性子,大家都很宠爱他,重活儿也舍不得指使他干,好像他是所有人的小兄弟。 宫里人总是盼着出宫,因而在夏宫服侍是大大的美差。众人皆抢破了头,管事的却将那为数不多的名额安了一个在小太监头上,并笑着叫他好好玩。 玩。 小太监很聪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皇帝要两个月后才驾到行宫,而打扫布置是不需要那么久的。在皇帝来之前,那些个宫女太监就是这偌大宫殿的主人。大家都心有灵犀,只要不出岔子,在夏宫做什么都行。 玩! 小太监高兴得,眼睛里都笑出花。 来到行宫后,老太监很快就分配好各人的任务。小太监负责靠西的几间屋。这里临近一湖,不远处还有片竹林。那竹林青翠欲滴,走到里面令人错觉一天一地皆是碧色。林间凉风习习,竹叶轻轻翕动,犹如低吟。小太监喜欢极了。 此时天还不太热。小太监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便抱着肩膀想要回去。转身之际,眼角瞥见一抹别样的碧绿。他讶异地回过身,看见一位清瘦修长的男子。那人穿一身青色长衫,领口随意敞着,露出伶仃锁骨来。 男子微微仰着头,颈项因而显得很直。喉结便突兀地立在那白皙的颈子上,像竹子的节。他就这么直直地站在竹林里,头上恰有一束阳光投下。他一动不动地仰承着阳光。 那个人刚才就在这里吗? 小太监呆望了一阵,这才想起上前问话。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小太监努力瞪起眼睛,让自己看起来凶狠一些,“不知道这里是皇家庭园吗!” 男子仍仰头站着,一动不动,让人好奇他到底在看什么。 小太监有些急了。若是给侍卫看到这人,一定要拖下去审问的。他猜这人大概是个书生,踏青踏歪了,拐进夏宫里来。本想将这人吓唬走,奈何这呆子不理他! “你……”小太监又上前一步,正想劝他走,男子忽然朝他投来一笑。 “你也在拔节吗?” 男子的声音如风过竹林,清澈凉爽。 小太监注意到他在看自己的裤腿,脸上顿时绷不住,笑了起来:“是呀,我长得可快了!” 青衣男子后退一步,阳光便越过他的脸,投到他身前的一小片空地上。他的脚步很轻,地上竹叶都未给他踩出声音。 “这里阳光好。你来。”男子微笑。 小太监觉得这人很有趣,便笑嘻嘻地走过去。阳光顿时照到身上,暖洋洋的,还有些刺眼。小太监跟他并肩站在那一小片阳光里,发现他比自己高了一个头。 “你到底是谁?这里是皇家禁苑,平民百姓不能随便来的。”小太监好意提醒道。 半晌却无回答。他侧过头去,发觉那人已经不见了。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小太监错愕不已,跑出竹林四下张望,却哪还有那人身影? 第二次看见那个男人,还是在竹林里。 这些天来,小太监每回路过竹林都忍不住朝里瞟一眼。终于在第四天,又给他瞧见了那人。 “你到底是谁?怎么又来了!”小太监板起脸,装腔道,“再不说实话,我可要叫侍卫来抓你了!” 男人仍站在阳光最好的那处,远远地朝他一笑:“我是竹。” 小太监笑了。这人真好玩,瘦瘦高高,又穿得一身绿站在竹林里,乍看去还真像根竹子! 小太监走过去,男人又退一步,给他让开地方。小太监笑道:“我今天不陪你晒太阳,我有事要做!你究竟肯不肯告诉我实话?” 男人似有些委屈:“我已经说了。” 小太监诧异道:“你说……竹?那是你的名字?” 男人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太监有些恼了,不肯跟他站在一处。遂后退几步,瞪着他:“你莫唬我!快说实话!” 男人眨了眨眼。他的眼眸给竹林映成绿色,清风般的声音柔柔地说道: “我是竹妖。” 小太监吓得屁滚尿流,手里东西掉了一地,跌跌撞撞地跑出竹林。 世上有妖魔,这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 朝廷本有术部,专门对付这些东西的。小太监只要跟管事通报一声,立刻就会有高人来,将这竹妖收服。但小太监不愿意。 他觉得那男人不是个坏妖怪。它还邀请他一起晒太阳呢! 但是把它留在那里不管,总不是个办法。小太监想劝他走。 “你来了。”竹妖看到他,又让开一步。阳光正好。 小太监笑了:“我又不是竹子,不晒太阳也能长的!” “我知道。”竹妖点点头,从袖里抽出一样东西,“送给你。” 小太监低头一看,那是一支短竹笛。笛身碧绿,并无修饰,好像只是截了一段竹子,凿上孔洞而已。 小太监欣喜不已,将那竹笛放在手中反复把玩。竹妖微笑地看着他。 小太监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遂抬起头,诚恳劝道:“你不能再留在这儿了!皇帝陛下很快就要来了,要是给人看见你,一定会把你抓走的!” 竹妖想了想,说:“好。他一来,我就走。谢谢你。” “也谢谢你的笛子!”小太监心里大石落下,脸上笑容也更灿烂。他把竹笛放到唇边,用力一吹,只觉气都从洞里漏走了,一点声音都没吹出来。 “我忘了。”竹妖眨了眨眼,抬手在笛上一拂,膜孔上便多了层薄薄的膜。 小太监第一次看到妖怪施法,觉得有趣极了。他轻轻碰着那膜,笑道:“这是你变出来的?这整根笛子都是你变出来的吗?” 竹妖不答,双手捧起那笛,举到小太监唇边,望着他说:“你不会吹,是吗?” 小太监就着那笛子吹了一下,还是没有声音。他有些不好意思。眼睛瞟到竹妖的手。十个手指又细又长,骨节分明,好像纤细的竹枝。 竹妖将笛子移到自己唇上,闭上眼,竹林里便传出清越笛声。小太监看得眼睛也不眨,将他动作都记在心里。竹妖随后将笛子交还给他,小太监又吹,还是吹不出来。 正沮丧时,竹妖站到他身后,双手绕过来扶住笛子,教他如何出气。小太监认认真真地听,再去吹时,总算有声音了。小太监高兴得很。竹妖便放开他,站在一旁看他。 小太监一边吹着,嘴角始终挂着笑容。竹妖站在阳光下,悠闲地眯起眼睛。 不知不觉,下午就过去了。 自那以后,小太监一有空就往竹林跑。其他宫人见他揣着笛子跑来跑去,只道他贪玩,也不去管他。小太监天资聪颖,没过多久就学会了,见到人就吹笛子给人家听。 “你这笛子真好看。”宫女都夸道。 小太监嘿嘿一笑,又握着笛子跑开了。大家给他的快乐感染,脸上也都带着喜色。 竹妖教他吹笛,他就拿点心来当谢礼。本来大厨是不肯给他特意做点心的,他允诺厨子天天给人家吹曲儿,厨子这才答应。小太监把这事说给竹妖听,还加上一句: “你教得太好了!他们都说我吹得好听呢!” 竹妖只笑不答。 小太监看着他漂亮的手指,有些恍惚地说:“今天我不学了,你吹给我听好吗?” “好。”竹妖微微一笑,接过竹笛,闭眼吹奏起来。那碧绿的竹笛仿佛与他融为一体,呼吸之间便是仙乐。小太监也闭上眼,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好像飞到了天上去。 小太监在这笛声里睡着了。他醒来时,看到竹妖与他靠在一起,也睡着了。竹笛还被那好看的手指握着,碧绿与洁白,不知怎么让他有些分不清。 小太监鬼使神差地,捧起那手,低头吻了吻。他嗅到竹子的清香,触及凉润的肌肤。亲吻竹子就是这种感觉吗? 竹妖醒了,眨眨眼,笑道:“你的嘴唇好热。” 小太监的脸红得像夕阳。 忽有一日天降大雨。夏天毕竟近了,这雨落在身上竟丝毫不觉得冷。小太监在屋里做着杂活,忽然担心竹妖淋雨,便打起一把伞,朝西边跑去。 来到竹林,竹妖果然在那里。小太监停下脚步,人却已呆住了。 今日没有阳光。竹妖还站在那原来的地方,微微仰着头。然而身上一丝bu挂。 他仿佛很喜欢这雨水,嘴角挂着笑意,任由水珠从额上滚落,顺着脸颊,顺着发丝,顺着赤/裸的胸膛,修长的双腿,一直流淌到足趾。 小太监的视线不由落在他两腿之间。干净,完整的下/体,浓密茂盛的耻/毛。 小太监握伞的手指渐渐收紧了。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不知那是出于羡慕还是自卑。他突然不敢去跟竹妖说话,转身就跑。 竹妖听见声响,不解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嘴唇翕动,念了个咒语。小太监的身子便不听使唤,自说自话转了个向,啪嗒啪嗒踩着水塘回到竹林里。 “跑什么?”竹妖低头看着他的裤脚。裤子太短,伶仃的脚腕裸/露在外。有泥水溅上去了。 小太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快要哭了。 竹妖俯下身去,轻轻抚摸着他的脚腕。小太监吃惊一缩,发现他是在给自己拭泥。突然之间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竹妖惊讶地看着他,不知如何安慰,只好站着。小太监哭了许久,直到两个眼睛都肿了,他才抽噎着停下来。眼中却还留着一抹悲伤。 “为什么哭?”竹妖眨了眨眼。 小太监呜咽道:“你不懂的。” 竹妖想了想,问:“因为我是妖吗?” 小太监摇着头,眼泪又流下来。竹妖看着他,忽然捧起他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然后问:”因为这个吗?” 小太监呆呆地抬起头。竹妖眨了眨眼,把他拉过来,闭着眼睛去吻他的嘴唇。小太监吃了一惊,只觉得唇上凉凉的,混着雨水和竹叶的味道。他忍不住也伸出手,抱住竹妖,触碰到他冰凉裸/露的后背。雨伞掉在了地上。 竹妖笑着说:“你的手好热。” 小太监连忙缩回手,恼道:“你能不能穿上衣服?” 雨下得很大,小太监身上也淋湿了。幸好竹林边的宫殿早已打扫过了,小太监便领着竹妖进来,找毛巾给他擦身。 竹妖坦率天真地站着,看着小太监熟练的动作,脸上尽是好奇。 “你的衣裳呢?”小太监问。 竹妖抬了抬手,手上已凭空多出一捧衣物。 小太监笑道:“原来你是故意去淋雨。亏我还怕你着凉,冒着大雨赶来,反弄得自己狼狈。”遂服侍着他穿衣。伺候人的事情他做惯了,因此伺候竹妖也不觉得有什么。 竹妖打扮整齐,说:“谢谢你。”然后拿起毛巾,要给他擦头发。 小太监愣了一下,急忙躲开,道:“我自己来。”跳到一边去擦了头发,衣服却还在往下滴水。他打了个寒战,背过身去换衣服。 竹妖等得无聊,起身在房里随处看着。忽然看到床头摆着个盒子,便打开来看。里面是一排粗细不同的玉势。 小太监回头一看,脸上顿时红透,赶紧跑过来抢走盒子。 “这、这是以前的妃子留下的……”说着很是懊恼。他当初收拾屋子时就看到这个了,原想带回去交给管事的,一转身却给忘了。 竹妖眨了眨眼,问:“你知道这是什么?” 小太监当然知道,但是他不愿意回答,便咬着牙说:“不知道!” 竹妖笑了笑,走到他面前来,仔细看着盒中玉势,然后挑了个最小的。 “来,我教你玩。” 小太监原来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体会不了那种快乐了,没想到玩弄后面竟也这么舒服。 西苑那宫殿成了他与竹妖颠鸾倒凤之处。深宫寂寞,像玉势这类yin猥的玩意儿,宫里从来不缺。小太监便找来各种稀奇玩物,与竹妖在床上互相摆弄。二人每每玩得浑身瘫软,只好靠在一处喘息,互相亲吻抚摸。 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 忽然有一天,皇帝派人传话,要夏宫多准备两个房间,迎接贵客。 那日阳光正好。竹妖仍站在林中,仰着头享受阳光。小太监走过来,对他说:“你该走了。” 竹妖点了点头,然后退开一步。 小太监强忍住上前的冲动,站在原地道:“不用了。” 竹妖察觉他不开心,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我吹曲子给你听。”遂伸手去他腰间,诧异地发现他今天竟没带笛子。 小太监抽了抽鼻子:“我收起来了。以后想你了,就拿出来看看。” 竹妖说:“好。”然后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感受阳光。 小太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于是转身走了。 竹妖没有去追。 第二天,小太监来到竹林,竹妖已经不见了。 第三天,第四天,也不在。 第五天,皇帝驾到。 小太监忙了一整天,晚上回到房里,从枕头下取出那支竹笛。刚放到唇边,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来了。 竹子本来就没有心,他怎么忘了呢? 西苑那几间屋子早就给打扫得干干净净。皇帝的两位贵客住了进去,一男一女。小太监按照皇帝吩咐,给两位客人送去衣裳,并留下服侍二人。 那位公子凶得很,总是冷着一张脸,让人不敢靠近他。那位小姐倒是可爱,年纪跟自己差不多,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小太监很喜欢伺候她。 有一天,小姐去竹林里乘凉。走到一处,忽然惊喜不已:“这里有灵脉!”回头朝那凶巴巴的公子笑道,“是我先发现的!你可别跟我抢!” 公子笑哼一声,扭头走开。 小太监呆呆地站着,看着。 那就是竹妖后退一步,让了一半给他的地方。 三个月后,皇帝回京。小太监跟着管事一起回京城,临走之前将笛子埋在了竹林里。 他还是像以前那样,时常将笑容挂在脸上,从不给人看到眼泪。 他的下巴更尖了。那双大大的眼睛时常望着天空出神。 忽然有一天,管事将他带到一位白衣男子面前,恭恭敬敬地问是不是这个小太监。 白衣男子认出了他,笑着说:“这不是伺候羊藿的小家伙嘛?”然后抽出一支竹笛,在他面前晃了晃,问,“你认得这个吗?” 小太监呆住了。那支笛子通体碧绿,并无修饰,只是截了一段竹子,凿上孔洞而已。笛上曾有笛膜,现在已经破了。 那支笛子上还沾过他的眼泪,他怎么不认得? 白衣男子见他要哭出来的模样,便笑着将他拉走。一边走还一边念叨:“这些仙草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要不是遇到了我可早给人打死啦……” 小太监怯怯地问:“大人要带小的去哪儿?” 白衣男子笑嘻嘻道:“把你交给妖怪吃掉呀。你家妖怪回去夏宫找不到你,千里迢迢追到皇宫来啦!道行不够真可怜,一路没土没水的,叶子都秃了。” 小太监站住了。白衣男子诧异转身,发现那孩子深深低着头,伶仃的肩膀一颤一颤。 白衣男子温柔地笑了笑,把笛子塞进他手里,说:“拿着吧,别哭啦。他在宫门口等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篇十六。龙生龙,凤生凤 篇十六。龙生龙,凤生凤(甘草大黄3) 大黄自迎娶长公主以来,心情一直不大好。老婆是公主,他当然不敢乱来。稍有大意,不仅皇帝问罪,连宰相也要揍他。大黄这驸马当得可窝囊。 因此他热切地盼望着皇帝削藩,最好藩王在边疆起事,他就可带兵前去镇压。偏偏藩王窝囊,瑟瑟缩缩地筹备了好几年兵马,还不举旗做乱。而大黄却已给长公主休了。 将军不举之事立马传遍宫廷。此后将军入宫面圣,总听见宫女在背后窃笑,气得他想把宫女都拖进花园□□一遍。大黄当然不是不行,只是长公主傲慢骄纵,连体位都不给夫君做主,往往弄得他又累又疼,哪还有心情行房? 去找宰相诉苦,宰相拉起他手,谆谆教导:“这几年内你都不可去花街,实在忍不住了也得一个人去,千万不能与朝官同喝花酒。否则给长公主知道了你不是不举而是对她不举,恐怕要提刀来阉你。” 将军怒甩他手。走开两步,想想不解气,转回来把宰相茶杯砸了。 宰相哈哈大笑,命人拿来一排茶具,大方道:“砸砸砸,你高兴就好。给人休了嘛,总是有点哀怨的,为师不怪你。” 将军觉得再呆下去又要吐血,遂气冲冲离开。刚走出门,看见宰相那四岁的千金抱着个小皮球,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 将军喉头一哽。小千金忽然脆生生道:“你砸我家茶杯,我砸你!”便将皮球劈头砸来。将军正在难受,竟没躲开,给她砸了个头晕眼花。 乳娘惊慌失措地跑来,代小千金向将军请罪。将军晃晃脑袋,口说无碍。手里忽然一轻,只听那小千金说道“失礼了”,已把皮球抢了回去。乳娘赶紧去追。 将军摸着面门,叹道:“砸归砸,说话还挺客气。到底是你女儿。” 宰相上前来,扳过他脸,仔细瞧了,笑道:“给我闺女这么一砸,你可英俊不少。” 小千金一天天长大了,将军便认了她作义女。 这丫头生性活泼,人又聪明。会绣花会念书,会打鸟会爬树。宰相从不逼她做女孩儿家的事,她也随心所欲,却绝不闹出麻烦来。将军每每感慨宰相教女有方,转身却又被小丫头欺负一顿,弄得将军哭笑不得。 藩王起事后,将军领了兵符,前往镇压。临行前,丫头说:“义父回来后,教宁儿射箭吧。” 丫头乳名阿宁,只有求人时才自称宁儿。平常若这么叫她,她可要咬人。 将军曾和宰相一起打猎,知道他箭术过人,便道:“让你爹爹教你。义父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回来呢。” 宁儿跺脚道:“爹爹不肯教,怕我放暗箭埋伏你。”小脸一抬,露出娇俏可怜的模样,“义父,你说宁儿是这种人吗?” 将军一抖,哪敢答是。瞧这丫头的眉眼,真是越来越像宰相。 几年后,各处叛乱皆被镇压。将军班师凯旋,回京受了封赏。皇帝赐他一座大宅,离宰相府不远。将军搬进去,宰相便带着阿宁来道贺。 此时阿宁已十四岁了,颇有些少女身段。性子却愈发张扬,瞧那神气,倒像个公子哥儿了。 宰相坐在堂上,笑着呷一口茶:“这丫头,和我小时候简直一个样。” 将军的目光却似钉在了宰相身上。几年不见,他那双眼睛还和初遇那时一般明亮,永远带着胸有成竹的笑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那双手还是很稳,提起笔来能定下乾坤。他的腰板还是笔直,毕竟练过武,再浓的墨臭都掩盖不了那种英气。 但他鬓间竟已有了一根白发。 将军不知道自己怎么看得那么细。就一根,找不到更多的了。就一根白发,还给他看到了,揪得他心口疼。 宰相察觉到他的注视,随手一捋发鬓,笑问:“怎么,我头上沾了东西?” 阿宁眼尖,扑过来笑道:“爹爹,你有白头发!我给你拔。” 将军心痛不已,脱口问道:“你怎么已经……” 他明明才四十不到!何况身为仙草,本该老得比常人慢呀。将军自己容貌尚如二十,他怎么会…… 宰相笑道:“这些年风云变幻,劳神多了,自然老得快。”遂教阿宁自己去玩,将几年来朝中势力变动讲给将军听。 将军打断道:“我不听那个。”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来,似想抚摸他脸颊。 宰相抓住他手,笑道:“岁月不饶人。怎么,你要欺负先生年老体弱,无力还手了?” 将军给他捏得腕骨欲碎,龇牙咧嘴道:“你要真是无力还手……就好了!” 宰相含笑放开他,忽道:“中秋将至,散仙今年也未回来。” 将军揉着手腕,默然。他原来不知皇帝对散仙的感情,还是宰相说给他听的。散仙于十年前消失,从此再无消息。朝廷又连年风雨,小皇帝独自坐在那皇位上,渐渐变得喜怒无常。如今在皇帝手下做事总要提心吊胆,也难怪宰相那么疲惫。 “蓬莱要不是在天上,恐怕陛下倾尽全国之力,也要把散仙抓回来。”将军舍了主位不坐,把宰相身旁椅子拉来,高大身躯重重往里一坐,好跟他说话。 宰相道:“那还不至于,陛下有分寸。”忽然展颜一笑,望着大黄道,“罢了,不提那事。今天我来,一方面是看看你有无缺胳膊断腿,一方面来送请帖。”遂掏出一张大红请帖来。 将军只当是朝臣宴会,不耐烦看帖子,随口问道:“除我以外还有些谁?” 宰相笑道:“中秋家宴,没别人,就内子、阿宁几个。为师给你接风洗尘。” 将军一愣,连忙打开帖子。只见那正红帖子上,写着意气风发的九个字: “若敢不来,为师打死你。” 此时宁儿跑进来,欣然道:“义父义父,我想起来了!你答应教我射箭呢!” 将军浑身一颤,哆哆嗦嗦地收下请帖,起身道:“好、好、好,走、走、走……” 中秋那晚,将军来到宰相府。宰相将酒席摆在庭院里,一抬头就可望见明月。将军虽不懂那些文人风情,坐在月下吃肉喝酒,也觉得很舒服。 宰相似乎很高兴,给他敬了许多酒。阿宁不甘示弱,嚷着义父冷落自己,也强迫他喝了几大杯。将军给这一对父女灌得人事不知,到最后已疯魔了,自个儿抱着酒坛仰头就饮。 宰相笑得打跌,看他一身衣袍皆给酒淋透了,怕他着凉,便令下人准备热水。夫人小姐都先去睡了,宰相仍坐在院里,对月举杯。 “散仙啊,你可得早些回来。” 将军泡过澡出来,脑袋昏昏沉沉。远远看到宰相独坐,便走了过去。还未走到桌边,哇地一声,吐了。宰相措不及防给喷了一身,头上背上都黏黏糊糊,肩头还挂着一只大虾。 宰相:“……” 将军吐过之后浑身舒爽,拍着宰相肩膀道:“先生,你我再喝一杯——嗝……你怎么变成虾了……” 宰相腾地站起,抓着他手,一个过肩摔。八尺大汉给他砰地砸在地上,顿时清醒了。 翌日下人去服侍将军更衣,将军扶着腰下不来床。下人皆面面相觑,还以为昨夜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 中秋过后,将军依约教阿宁射箭。丫头聪明得很,一下就学会了,只是准头不够。将军便叫人从军营搬来靶子,给阿宁练箭用。 叛乱平定之后,将军实在没什么事做,每日上朝也不过是站着打盹儿。他便时常去军营练兵。 此番他被封镇国大将军,朝中多少人要巴结他。他却一个不理,宁愿跟老兵喝酒聊天,也不肯去吃酒席。年轻时,宰相还会劝他多给同僚些面子,自从得知二人都是仙草,宰相也就由他去了。 将军有时会想,散仙何时带他们回蓬莱?到时宰相夫人还有阿宁怎么办?自己倒是孤家寡人干干净净,先生有这么多牵绊,难免撕心裂肺…… 不久,散仙回来了。 散仙见过皇帝,就出宫来找宰相和将军。宰相将这些年的事说给散仙听,免不了提及长公主。两人一唱一和,气得将军甩门而去。等冷静下来了又回去找散仙,问他蓬莱的事。 散仙道:“你想何时回去都可以,若想在人间寿终正寝也行。最后终归要回去,何时动身却可商量。” 将军问:“宰相怎么说?” 散仙苦笑:“他没得选。” 将军会错意,了然道:“我想也是。他起码得看到阿宁出嫁。” 散仙欲言又止,摇头笑道:“那丫头古灵精怪,婆家可不好找!” 夏天,皇帝前往夏宫避暑,宰相将军留在朝中代理政务。这下便连朝也不用上,将军只须将虎符看好,莫给人偷去,然后就无事可做了。 宰相见他太闲,便丢了一堆书籍给他,要他熟读。将军多年戎马生涯,哪还看得进书。正巧阿宁喜欢,就把书全送给了丫头。过了几天宰相来查功课,见将军正穿着裤衩在床上呼呼大睡,房里一本书也没有,便把竹条找来,啪啪一顿打。 翌日阿宁来还书,见到干爹趴在床上哎呦叫唤,不禁好笑。将军被迫身残志坚,趴着看了会儿书,越看越不对。翻过封面一看——后宫秘闻! 将军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将阿宁唤来,谆谆教导她邪书要藏好,不要再搞混。 阿宁诧异道:“这不是爹爹给你的么?我没拿错呀。”然后捂嘴一笑:“义父,好看么?” 将军大惊,拖着残躯去找宰相对质,宰相却头也不抬道:“嗯,是我给的。”然后也问:“好看么?”那神态跟他女儿一模一样。 将军又窘又怒:“你!” “你若不喜欢女人,就从三十页往后看。”宰相悠然望向窗外。 将军一翻,默默地扭头走了。第二天神清气爽,突然又冲到宰相面前,火急火燎道:“阿宁看过这本书了!” 宰相欣然道:“我闺女多才多艺,这书就是她写的。” 书册自将军手中滑落。 将军痛苦地抱头蹲下,一脸罪恶感:“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从此将军见到阿宁都绕着走,见到宰相都抬不起头。将军被这父女二人吃得死死的。一个要他念书,他天不亮就起床。一个要他教骑马,他书都来不及放就去牵马。 后来阿宁大了些,开始跟他一同去军营,看他练兵。 再后来,阿宁抓了个英俊小兵,私奔了。 “莫急,她能养活自己。”宰相安慰夫人。 将军想起那书来,只觉下腹一阵寒意,哭笑不得。 宰相给夫人擦过泪,哄她睡下后,与将军去厅里喝茶。宰相望着空空的庭院,他的女儿前一日还在院里玩耍,今天就跟男人跑了。星幕低垂,庭院里花藤随风摇摆。冬天要到了。 “就这一点,她不像你。”将军第一次学着宰相那样,慢慢地呷着茶。苦,他始终不明白这苦味有什么好,就像他老是搞不懂那个人。 宰相闭着眼,轻嗅茶香。对女儿只字不提。 将军突然问:“当年你成亲……家里可曾逼你?” 宰相并未睁眼,只淡淡道:“为师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 将军笑了笑,再去喝茶,便觉得茶叶没那么苦了。许久,将军放下茶杯,道:“我想离开几年。” 宰相道:“走吧,回你的边疆去。” 将军说:“我还会回来的。等你没了这些羁绊,我们一起回蓬莱。那时请先生不要再赶我。” 宰相的茶杯停在唇边,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 “这我可没法答应你。”宰相含笑望着他,“要是你又不听话呢?到时就算是在云端上,我也要踢你下去。” 将军也笑起来:“到那时候,你踢我我也不走了。”遂起身离开。 宰相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庭院里花藤萎黄,冬天要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篇十七。我在山上玩泥巴 篇十七。我在山上玩泥巴(决明4) 芳离山。 一头雪白猛兽昂首阔步,漫步山林。此兽如公牛般大小,头有四角,身上长着蓑衣般的皮毛,正是妖兽獓骃。这山上无兽能与它匹敌,因而它漫步起来也格外高傲,仿佛是这芳离山的王。 躲在树上的男人轻轻伏下身子。他已经等了它很久了。像獓骃这样的妖兽很难收服,不知多少人死在它蹄下。因而在妖兽市场上,獓骃也价值连城。 听说太子曾买下一头獓骃,为此付出了一千两黄金。男人也一直想抓个大家伙回去哄哄某人,今天终于逮到机会。 而且机不容失! 男人眯起眼睛,在獓骃张开大嘴打哈欠时,一个猛扑,手掌已拍在獓骃头上! “着!”男人暴喝。 手却猛地给弹开! 男人一愣,獓骃也是一愣。它似乎觉得痒,抬起蹄子想蹭蹭额头。 蹄子太短,蹭不到。 男人:“……” 獓骃四下张望,找了棵树。摇摇摆摆挪过去——四个角顶住了树。 男人:“……” “嗷——”獓骃愤怒地大吼一声,继而飞快转身,冲向男人。男人一惊,握紧手中大刀,正要自卫,獓骃突然在他面前停下,谄媚地低下头来。 ……要我给它挠么…… 男人沉默片刻,抬起手来。手上却掐了个印,用力拍去。 在男人的手掌碰到獓骃皮毛的瞬间,獓骃暴躁地低吼起来。男人凭空一抓,仿佛从獓骃头上抓下什么,紧接着飞快后退—— 獓骃牛角已顶了过来! 此时的獓骃与方才大不相同,凶相毕露,磨着蹄子,伺机想再冲过来。男人匆匆朝手上一瞟,来不及将所收之物放好,只能丢了大刀,单手去迎獓骃。 獓骃一个猛冲,尖利四角齐齐刺了过来! 男人抬起左手,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就在利角即将刺穿他手掌之时,男人怒目圆睁,手掌一震,大喝道:“着!”他浑身上下瞬间爆发出强力气波,冲击波震得獓骃皮毛倒竖,四下里落叶纷纷。 獓骃终于安静下来,全身像给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男人这才深吸一口气。 方才实在危险,他也是拼尽全力才收下这猛兽。这回可是立下大功,想必那人也会大大地高兴吧。 男人沉浸在自我陶醉中无法自拔。 过了很久很久很久,男人觉得手有点酸,这才想起右手上还抓着东西。 那是一股“气”。 男人抬起手来,面色忽然有些凝重。 这和自己驯服妖兽的方法是一样的。妖兽只对比自己强的人低头,要让妖兽认主,就必须用“气”震慑它,然后将灵识分给它。这样妖兽便能拥有人性,并听主人差遣。 ……等等。 这只妖兽是有主人的! 男人手一抖,险些将那股气漏出去。 糟了!既然养得起獓骃,那肯定非富即贵!他刚才一个冲动就把人家的印给打散了,这下可是还都还不回去了! 不不不,冷静,冷静,冷静…… 男人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还是冷静不下来! 于是,他一路发抖地,抓着手里小股残气,跑回家了。 獓骃还给定在原地。 “师兄!师兄!”男人几乎是把自己“砸”进了门,一进来就大喊大叫。 这是一件富丽堂皇的居室,从花瓶到桌椅,甚至是桌上一只小小的茶杯,都精美绝伦,价值不菲。很显然,这居室的主人极好豪奢,极有品位。 “师兄!师兄!大事不好了!”举止粗俗的男人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一边哭喊着,一边朝茶桌扑来,“我闯祸了——啊!” 在距离茶桌还有三步的位置,他忽然失去重心,整个人都向前摔去。 一只手及时拉住了他。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手,骨骼匀称,肤若凝脂,纤细却不乏力度。只有男人的手能生成这样。 与此同时,一枚棋子清脆落地。那是枚白玉棋子,玲珑光润,仿佛只有这么好看的棋子,才配得上那么好看的手。 粗鲁的男人哼哼唧唧地站起来,揉了揉膝盖。方才那棋子正打上他膝上血海穴,他的大腿到现在还在发麻。 “芎哥——”男人哭丧着脸,“下回能不能别打穴位,我知错了。” 坐在棋盘前,左手执黑,右手执白的男子,正是川芎。而哭着叫他师兄的男人,同是仙草,名为柴胡。 此时川芎眼望着棋盘,仿佛懒得搭理师弟。他悠闲地从棋碗里捏起个白子,柴胡连忙捂腿一缩。川芎却连看也不看他,抿着唇沉思片刻,将棋子落在棋盘一角。 柴胡盯着那黑白棋盘,不敢发问。 川芎左一手,右一手,甚是自得其乐。柴胡怕他,大气也不敢出,老老实实站在一旁。待一局棋下完,黑子如猛虎般吞下白子半壁江山,川芎这才长吁一声。 “冷静了?”他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柴胡。 柴胡连忙点头。 川芎好整以暇地收拾棋子,道:“说罢。” 柴胡便将獓骃一事说给他听。被他晾了这么久,柴胡说话条理都变清楚了,还将手里紧紧抓着的那股残气拿给他看。川芎只是瞟了一眼,然后给他倒茶,叫他坐。 柴胡战战兢兢地坐下,以为要挨骂了。川芎却叹道:“要是你做事都能三思而后行,又怎会闹出这等麻烦?” 柴胡深以为是,用力点头。 川芎道:“光是说你,不长记性。一会儿去把兽栏打扫干净,不许吃晚饭。” 柴胡一听,不光罚他干活儿,还不给饭吃,便露出一脸不情愿的神色:“师兄,我已经知道错了!但我又不是故意要抢人家的獓骃,到时候给人还回去不就是了嘛……顶多再赔些钱,拿我工钱扣好了。” 川芎忽然挑眉一笑。柴胡的鸡皮疙瘩顿时就起来了。 “赔钱?你可知道,那是谁家的獓骃?” 柴胡摇头。 川芎微笑道:“据我所知,近两年里,黑市里就只卖出去过一头獓骃。” 柴胡小心翼翼地问:“那不是更好找了?我这就还给……” 川芎笑容满面,柔声道:“那唯一的买家,就是太子。” 柴胡悚然。 川芎伸出他那好看的手,越过棋盘,捏上了柴胡的脸颊。笑容越发灿烂:“还有,你带回来的这仙气,是谁的,你看不出来么?” 柴胡给他捏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却不敢躲。他已经知道这次闹出的篓子有多大,忽然觉得师兄罚他的那还是轻的……师兄果然还是疼!他!的! 这么一想,柴胡顿时感动不已。 “我知错了!”柴胡热泪盈眶地感受着脸颊的剧痛,还虔诚地把脸往前凑了些,“师兄,我错了!” “哼。”川芎终于不笑了,甩袖收回手。 柴胡满脸忏悔地起身,走出两步,忽然回头紧张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川芎微笑道:“还不去打扫你的兽栏?等着我给你搭手么?哦对了,我说的不是总店里这一处,而是整个京城,明的暗的,总共七处。你都知道位置吧?” 柴胡大惊失色,张了张嘴,浑身猛地一哆嗦。哪还敢讨价还价,赶紧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待柴胡跑远了,川芎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唤来几个亲信,如此这般吩咐许久,这才让人出去,分头办事。 “獓骃呢?” 太子从夏宫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獓骃。 散仙把芳离山都踏遍了,还是找不着。太子不高兴了,拉着散仙衣袖不依不饶地叫:“獓骃呢獓骃呢!” 散仙自知理屈,又去芳离山找了许久,还是没有结果。无奈,他只好跟宫人打听先前那獓骃是哪里来的,想办法赔一只给太子便是。 太子近侍偷偷告诉他,那是太子派人在黑市上买的。原来京城里暗中有妖兽拍卖,专给那些公子哥儿玩的。散仙原来正奇怪这些野兽都是哪里来,现在才知道京城里还有这种交易。便跟皇帝打了招呼出宫。去黑市上一打听,人家见他求购獓骃,又看他两袖清风的模样,便笑他回去种几年地再来买珍奇异兽。 散仙这才知道……太子花他爹的钱真不心疼! 一千两!黄金!就买个破獓骃!……好吧,对凡人来说是珍奇异兽了,但在散仙眼里,它就是个大野牛,哪值啊。 散仙想过自己去抓一头来。但獓骃本就稀少,哪是说抓就抓得的。于是散仙去跟太子商量,能不能换个宠物,他保证给抓个更威猛的。 太子却闹起熊脾气,哭着喊着就要獓骃。散仙无奈,想想那獓骃毕竟也认了自己作主人,就这么丢了也不能不管。便一趟趟地往黑市跑,打听那头蠢獓骃。 没想到大家竟众口一词:没见过。 散仙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好跑去南山,搬救兵。 “羊藿。”散仙满怀期待地问,“你手巧吗?” 羊藿羞涩而得意地道:“巧呀。我会绣花,会缝补,还会……” 散仙高兴地拉起她双手:“那你会玩泥巴吗?我想请你捏个泥牛,这么高,这么大——四个角!” 羊藿:“???” 散仙正拙于形容,屋子外面忽然传来一个清冷嗓音。 “獓骃?” 散仙大喜过望,回头看到决明一张嘲讽脸,声音顿时噎住。 “怎么?太子在宫里呆得无聊,你要变个妖兽哄他玩?”决明问。 散仙知道,这事说出来难免又给决明嘲笑,因此不情不愿,又不抱希望地问道:“你玩儿泥巴吗?” 决明冷冷道:“泥巴我不玩。但你如果说的是塑土形,我会。” 散仙顿时欲哭无泪。 早知道!当年就不偷懒!好好学手工了! 痛定思痛,散仙脚步沉重地上前,客客气气道:“决明,求你件事。” 决明毫不犹豫地转身,出门。 散仙一愣,心里腾地冒起怒火。正咬牙切齿,忽听决明道: “去找泥。快跟上。” 散仙还没反应过来,羊藿已欢呼着跟上:“我也来玩!” 于是,两妖一仙,就去玩儿泥巴了。 说是玩泥巴,其实是给傀儡术做准备。本来这类法术也不要求傀儡栩栩如生,可惜散仙手太笨,当了几百年仙人从没做过手工,现下别说泥牛了,泥球他都搓不圆。 决明找了一处沼泽,从里面挖出许多湿泥来。这沼泽边上都是草药,草药腐烂了就沉进泥里,使沼泽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药味。羊藿也帮着挖泥,弄得满身泥浆。正玩得不亦乐乎,一回头却看见散仙衣裳还是纤尘不染。 “仙衣真好啊……”羊藿看着散仙整个袖子沉进泥潭,出来时泥水自动滑下,一点都没沾上去,不禁眼红。 散仙笑道:“下次我回蓬莱,请仙女给你也织一件。”衣服干干净净,他手上却也脏了。随手一抹额头,额头上便黑乎乎的一道。 羊藿笑嘻嘻地去给他擦,忘了自己手上也脏。泥水都从散仙额头上滴下来了,他又没法擦,只好拿衣袖去蹭。结果衣袖不沾脏,他擦都擦不下来。 “散仙哥哥,你印堂发黑呀!”羊藿乐不可支。 散仙笑着去刮她鼻子。羊藿叫了一声,起身跑了。散仙捧起泥巴正要去追,忽然看到决明蹲在不远处,抬眼瞟着自己。散仙顿时不好意思,老老实实地把泥捧到决明身边,蹲下去问:“捏得怎么样啦?” 以蓑草裹上湿泥,放一会儿泥就会变硬。决明先捏了獓骃四肢、躯干,现在正在捏牛头。散仙小心捧起一条兽腿,只见蹄子是蹄子,关节是关节,蓑草正与獓骃皮毛无异。若不是泥还没干透,这简直活生生的一条獓骃腿。 然后,啪。 腿断了。半截湿泥砸在地上。 散仙:“……” 决明:“……” 散仙脸红到脖子根,急忙道歉。决明面无表情,捡起兽腿进行抢救。然而泥都给摔烂了,蓑草和泥混到了一起,分都分不开。 决明回过头来,沉默地看了散仙一眼。散仙羞涩地低下了头。 然后,啪。 决明抓起那半截泥腿,糊了散仙一脸。 “哈哈哈哈哈……”羊藿幸灾乐祸地大笑。 “我都道过歉了!我又不是故意的!”散仙大怒,从地上也抓起泥来,一巴掌拍向决明。 决明措不及防,嘴里都进了泥,连忙转过去吐。 “哈哈哈哈哈哈!”羊藿笑得直不起身来,一手扶着腰,把自己衣服上也蹭脏了。 散仙看决明咳了半天,有些不好意思,关切地问道:“吐干净了吗?吐干净了就继续……哇!” 决明已经抱着这——么——大——的一团泥朝他扑来。 ……晚上。 两妖一仙都泡在灵泉里。 “决明哥哥欺负我!”羊藿嘟起小嘴,气鼓鼓地道,“我不就偷袭你一下!你居然反击了我三把!” 决明哼了一声。 “小气记仇没肚量。”散仙总结。 决明平静道:“我不捏了。” 散仙咬牙切齿:“……我说的是我自己。我小气,我记仇,我没肚量!” 决明点了点头:“嗯,我也觉得。” 散仙求人手短,气郁不已,遂闷闷地沉进水里,咕噜咕噜吐泡泡。 羊藿又笑岔了气。 月亮柔柔地漂在水面上,给她的笑声摇碎了。一圈圈涟漪荡开去,决明的嘴角也翘成了月牙。 三天后,獓骃的泥身子总算捏成了。泥晒干了,獓骃的身子硬邦邦的,它脸上还有小石头摆的眼睛鼻子,嘴里是木头削的两排獠牙,可爱极了。 两妖一仙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倍感欣慰。决明忽然问:“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散仙诧异道:“你不会做傀儡么?念个傀儡咒,再分点灵识给它就行了啊。要不要我教你?” 决明看着他,问:“当初给血竭塑肉身时,你为何不用傀儡?” 散仙笑了笑:“泥巴木头,怎比得上血肉之躯?”然后便开始施咒。很快地,一道光芒笼罩了泥巴獓骃。那光芒将泥巴变成了真正的兽躯,连石头眼睛都变成了真的兽眼。 羊藿惊喜地拍起了手。 “好玩儿吧?”散仙呼了口气,笑道,“还有更好玩儿的呢。”他闭上眼,抬起一只手,覆在獓骃额头上。 羊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獓骃。决明望着散仙。 “好啦。”散仙笑着睁开眼,正对上决明的视线。决明一愣,随即移开了眼。散仙摸摸鼻子,怪不得刚刚觉得有点痒。 “哇!它动了!”羊藿高兴得叫了起来。 那头獓骃竟然真的活了!眼珠子骨溜溜转着,打了个响鼻,还抬起后腿给自己挠痒痒。羊藿欣喜不已,开心地抚摸着它。獓骃温顺地蹭着她手,令羊藿越发喜欢。 “好可爱!我都要不舍得它走了!”羊藿抱住獓骃,依依不舍地望向散仙。 散仙叹了口气:“这只是傀儡,是我在控制它。要不我让它踢你一下?” 獓骃那蹄子轻轻抬了抬,羊藿惊叫一声,赶紧躲开。 散仙笑着摸摸羊藿的头,安慰道:“毕竟是傀儡,不是活物啊。” 羊藿有些沮丧,很快又打起了精神,笑道:“好吧,我知道啦!不过,虽然是假的,看到自己捏的泥巴动起来,还是好有趣呀!” 散仙道:“那我教你傀儡术,以后你闲着没事,自己也捏一个?” 羊藿摇摇头:“不用啦!大家一起玩才有趣,就我自己捏,多没劲呀。”她抬头看看天色不早,便道,“我们回去吃饭吧!” 散仙想了想,说:“不了,我还是先回皇宫。好几天没回去了,我怕皇帝担心。” 决明忽然眯起眼睛。 羊藿“哦”了一声。决明道:“你先回去做饭,我有话对散仙说。” 羊藿看看他俩,掩起袖子笑了笑,蹦蹦跳跳地走了。 散仙转过身来,笑着问:“怎么了?有心事要告诉我?” 决明冷冷道:“你如今就留在皇宫做他父子的玩物,不去找仙草了?” 散仙一愣,面露不悦:“你……” “下凡以来,你总共找到多少仙草?带回去多少?”决明点到即止,不再说话。散仙却如给冷水浇头,神色一下子黯淡了。 “你说得对。”散仙低声道,“是我玩物丧志了。” 决明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嘲讽,而是转过身,说道:“吃过饭再走吧。羊藿从昨天就开始准备庆功宴了。” 散仙叹了口气,看着他背影笑道:“你不是个坏人,干嘛老是把话说得这么不讨人喜欢呢?” 决明反问:“我干嘛要讨你喜欢?” 散仙给他噎住,只好连连叹气地跟上。 那天晚上,散仙回了皇宫。太子见到獓骃只顾着高兴,哪能察觉异样。应付完太子,散仙去找皇帝。 皇帝竟然看着一碟桂花糕,在出神。见到散仙仍有些恍惚。 “……你回来了?” 散仙笑嘻嘻道:“办了些事,回来晚了。想我啦?” 皇帝朝他伸了伸手,散仙自然而然地走过去。皇帝却忽然像被扎了一下,连忙把手缩回去了。 散仙不解地看着他。 “饿么?”皇帝将点心推向他,别过了脸。 散仙吃着桂花糕,困惑地眨着眼睛。皇帝沉默片刻,终于又恢复了那稳重的声音。 “以后晚回来,叫人捎个口信。”那语气只是嘱咐,并无责备。 散仙放下了桂花糕,没有应声。皇帝回过头来看他,眼中是复杂的感情。 散仙被他看得不大自在,遂两手一撑,坐到书桌上,背对着他说:“我打算以后每个月都出宫一趟,四处走走,找找散落民间的仙草。” 皇帝道:“好。” 散仙倒有些惊讶,还是觉得不放心,犹豫着说:“但是我不确定每次出去多久……我可以折纸鹤传信给你,告诉你我什么时候回来……” 皇帝笑了笑:“不必。朕只要知道你会回来就好。” 散仙舒了口气,身体这才放松下来。他又伸手去拿桂花糕,正要放进嘴里,忽然又停了手。 皇帝问:“在想什么?” 散仙舔舔手指,笑着说:“这桂花糕真好吃。我想师尊了。”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本文未删节版在cp有,同步更新。 因为和谐的关系,现在主战场改去cp啦~~当然这边也会继续发,不过你懂的,各种不方便。 也可以关注我的微博@深海手术刀,发新文都会贴上微博哒。 ☆、篇十八。师弟满天下 篇十八。师弟满天下(川芎柴胡) 深夜。街尾有犬吠。 一道黑影掠过屋顶,几个起落,最终停在一户大院外。 黑影躲进了树影。风吹来,树影摇晃,黑影不动。犬吠不止。 街尾传来打骂声。犬吠停了。 又过了许久。 黑影从院墙无声落下。 刚一落地,院内爆出无限杀机! 数名家丁从四面围攻而来,将黑影围在中间。家丁人人手持刀剑,面无表情,脚步配合极其默契,将黑影所有退路都给堵死。 黑影站立不动。家丁们也停下,纹丝不动。 忽然,黑影消失! 家丁们仍然不动。 片刻后,黑影出现在包围圈外。家丁们纷纷倒下,崩开裂纹。 “……泥傀儡。”黑影将面罩扯下,冷冷地看着地上土块。 “是。”暗处,传来一个优雅动听的声音,“早知是你,我就不浪费这些傀儡了,决明。” 决明望着声音的来处。那个奢侈成性的男人,竟然穿着金丝钩边的睡袍。他手上还托着个镶嵌宝石的鼻烟壶,仿佛只是饭后散步,无比悠闲。 “川芎。”决明眯起眼睛。 男人的脸终于从黑暗中出现。那容貌只可用一个词形容。 世间无双。 川芎与决明对望着,一个嘴角含笑,一个面无表情。两人都在揣度彼此的心思,试图从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里,看穿对方的破绽。 忽然。 “师兄!师兄!好像有贼!” 一个彪形大汉冲出来,边跑边穿衣服,然后砰地把川芎扑倒在地。 决明:“……” 川芎脸色铁青,将身上大汉一脚踢开。大汉在地上滚了两滚,还硬邦邦地在地上挺着。原来已给点上穴道了。 决明瞟了一眼:“柴胡是你师弟?你们师承何人?” 川芎嫌弃地把柴胡踢踢开,优雅地朝决明一揖,微笑道:“家丑不必提了。请里面坐。” 柴胡滚到了决明面前。他全身血流不畅,又酸又麻,连话都说不了,只好求助地望向决明。 决明抬起脚,把他踢踢开,转身进了屋。 “等会儿再收拾你。”川芎粲然一笑,进屋,关门。 柴胡任人宰割地躺在地上,流下了屈辱的泪水。 屋内。 “黑市上所有人众口一词,想必是你派人吩咐了。”决明不坐不喝茶,只站在厅堂正中,凛然望着川芎,“来之前我没想到,兽商之首竟然是你。” 川芎坐在主位上,品着香茗,悠然道:“这么好的茶,你不喝可惜了。” “獓骃是你偷的?” “以我的身份,怎么会做那种事?” “獓骃在你手里?” “你为谁做事,太子还是仙人?” “獓骃交给我,我帮你摆平太子和仙人。” 川芎终于将视线从茶盏上移开,玩味地打量着决明:“你怎么摆平?” 决明微微一笑:“果然是你偷的。” 第一局,决明胜。 川芎不动声色,亲自倒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搭上他肩膀,诚恳道:“你我没必要作对。坐下吧。” 决明这才坐了,脸上表情缓和了些。 “你与那仙人是如何相识的?”川芎问。 决明道:“他帮过我。” 川芎一挑眉:“那他不带你回去?因为你是妖?” 决明道:“他未曾逼我。现今他只带了人参当归回蓬莱,那是他们自愿的。当年御史一案你该有耳闻,御史便是人参,叛军头目是当归。” 川芎略一思索,了然道:“我明白了。獓骃可以给你,但有一事,不知你要如何化解。” “说。” “獓骃的印已经破了,如今它只是一头野兽。仙人难道不会来寻破印之人?” 决明忽然露出个嘲讽的笑容:“他粗心得很,宫里又忙,没空管这个。” 川芎皱着眉头。决明道:“其实你也不必躲。你见到他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川芎嘴角一扬,眼神闪烁地打量着他:“你与他是朋友?兄弟?知己?” 决明眯起眼睛,不答。 川芎呷了口茶,悠然道:“我听闻獓骃已经回到宫中,那位太傅也不再打听妖兽了。此事已经不了了之,你却现在才查到我头上。这恐怕不是太傅的主意吧?” 决明仍不答。 川芎笑道:“我还听说,皇帝对那仙人魂牵梦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三天,他是在你那儿么?” 决明冷冷道:“你我不必为敌。有话直说。” 川芎优雅得体地微笑着,起身走到决明面前,将手搭在他肩上。 “看你这反应,我倒想见见他了。” 这一局,川芎胜。 支配傀儡是要消耗法力的。獓骃失而复得,太子便非要将它养在宫中,散仙只好时刻劳心劳神,以防土崩瓦解。几天下来已经疲惫不堪,心里开始盘算如何忽悠熊孩子听话,把泥獓骃送走。 决明忽然传信来,要见他一面。这可稀奇,决明居然主动找他? 来到茶楼,散仙才知决明是代人请他。这茶楼富丽堂皇,随便一壶茶水都要好几两银子,显然不是决明会来的地方。 散仙等了许久,不见决明,街上一辆马车却吸引了他的注意。那马车豪华奢侈,且不说其他,单是车顶上吹下的一串玛瑙就已经价值连城。马车周身以黑布罩住,就连窗户也不透一点光,令人担心里面的人要给闷死。 然而吸引散仙的并不是这辆车的豪华或是怪异。车里有仙草,散仙一望便知。 大庭广众之下不好乱来。散仙顾不得决明,悄悄跟在了马车后面。 马车把散仙引到了郊外,缓缓停下。散仙绕到前面去,车上那马夫却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堆泥土。散仙眸中碧色一闪,询问道:“柴胡,川芎?” 车中传来幽幽一叹。 “原来是洞明眸,难怪蓬莱派你来。” 散仙一愣。只见车帘掀起,一名精壮汉子从车内跃下,高兴地朝他扑来。这是柴胡。 “不许无礼。”帘内飞出一颗黑色棋子,正中柴胡膝弯,柴胡顿时站立不稳,扑通跪在散仙面前。 散仙给吓了一跳,连忙扶起柴胡,眼睛望着车上下来那人。那是位富贵公子,衣着华丽,落落大方,脸上有种傲慢之色。这是川芎。 川芎玩味地打量着散仙,散仙也打量着他。 “远不及本大爷。”川芎摇头一叹。 “你踩到衣服下摆了,小心摔。”散仙关切道。 川芎一个踉跄,整个人顿时蔫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第一局,川芎败。 柴胡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川芎身后,老老实实喊了一句:“师兄。” 散仙奇道:“你们拜师了?拜的哪一位?” 川芎缓过劲来,看着他眼眸,说:“我俩虽师出同门,他那一声却是叫你。”说着便客客气气朝散仙行了个礼,不咸不淡地道,“师兄。” 散仙愣了愣,不由自主望向马车前那堆沙土。 川芎抬起眼,盯着散仙:“师尊传我傀儡之术,传给柴胡驭兽之术。当时他还不知,下凡来收仙草的竟是师兄你。” 散仙还望着那堆土出神。 “师兄?”川芎扬起嘴角,唤道。 散仙回过神来,嘿嘿笑了笑。川芎正要开口,散仙忽然问:“你俩可曾娶妻?” 柴胡脸红了下,川芎摇头道:“不曾。难道师兄要给我们……” 散仙又问:“你俩可是断袖?” 柴胡脸涨成猪肝色,川芎粲然一笑:“师兄这是何意?” 散仙拍拍二人肩膀,释怀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既然大家都是师兄弟,那我就不客气了。跟我回蓬莱吧。”话音未落,两手忽然空了。 川芎提着柴胡领子,已退开三丈远。 散仙远远地喊道:“快投降降降——你们打不过我我我——” 柴胡急道:“决明骗人!不是说他不会强迫别人吗!” 川芎一脚把柴胡踹开,风度翩翩地撩起袖子,信心满满道:“打就打,正合我意!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比较——” 话音未落,砰! 川芎已经被散仙踩在脚下,动弹不得。 散仙谆谆教诲道:“师弟,师尊没教你吗?少废话,多打架。” 第二局,川芎完败。 柴胡连散仙是怎么过来的都没看清,此时才回过神来,拔出大刀,哇哇乱叫着跑来救川芎。散仙随手把大刀拨开了,语重心长道:“对自己人不要举刀。动手动手,只能用手知道吗?”说着一把拎起了柴胡耳朵。 川芎在脚下挣扎,柴胡在手下求饶。散仙迎风站立,通体舒爽,下凡以来所有闷气都在此刻纾解了。 有师弟真好啊。 獓骃回来了,散仙心情愉悦,走路都开始哼歌。 那日他并没有强行把二人带走。反正柴芎都打不过他,以后他要回蓬莱时再抓二人便是。他还要在人间逗留许多年,可以跟两位师弟好好地打、打、闹、闹。 至于他那不靠谱的师尊与这两位师弟的渊源,他虽好奇,却不急着问。想必在自己下凡以后,师尊也溜出来玩了吧?玩就玩吧,还给徒弟惹出那么多麻烦……嘿,还真像师尊会做的事。 散仙深藏内心的悲伤,在痛殴师弟之后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决明听闻此事后,露出了非常纠结的表情。 “你、你真的,揍了他们一顿?”决明问。 “是呀。”散仙欣然承认。 决明沉默片刻,问:“你以前跟你师尊都是如何相处的?” “也是打,谁打输了没点心吃。”散仙想起这个就一脸怨气,“就为这个,他藏了好几手不肯教我!” 决明沉默许久,又问:“当年我与你交战,你也留手了?” 散仙嘿嘿一笑:“这不是当时还不熟,怕把你打残么……” 决明这下彻底沉默了,扭头走向灵泉,修炼去了。 后来,据羊藿说,柴芎二人养好伤后提着家伙杀上南山来了。结果被勤修苦炼的决明揍得双双挂彩,又回家养伤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篇十九。德不近佛者不可为医,才不近仙者不可为医 篇十九。德不近佛者不可为医,才不近仙者不可为医(藿香佩兰) 瘟疫已经蔓延开了。 城门外,是数不尽的灾民。这些灾民中,有许多已经染病,不仅得不到医治,连粥也喝不上一口。难民营里到处是尸体、苍蝇,秽气冲天。活着的人也都目光呆滞,了无生机,根本与死人无异。 城门口有士兵把守。这些士兵皆以白布掩面,手持□□,不许难民进城。他们虽表情冷峻,心中也恐惧不安,生怕下一个染病的就是自己。即便如此,城里也不断有人倒下。一旦发病,就会被强行送到城外。更有甚者,会给发疯的百姓直接烧死。城里其实也不比城外好多少,只是多了一分微薄的希望罢了。 城墙上,一个布衣草履的青年男子和一位白衣公子站在一起,朝城外望着。 “我昨天医治的那两个人,病情已有了起色。”布衣说。 “你还没有把握治好他们。”白衣道。 “是。但是我已经等不及了,那些人也等不了了。” “你必须再等一天,我现在就去准备粮食和药草。你只去一个人,什么都干不了的。明天一早我陪你出城。” “但你不是……” “我确实不能用仙术救他们,不过我可以帮你做些杂事。不用担心,我是仙人,不会染病。更不用愧疚,银子是皇帝的。” “……好。我替病人谢谢你。” 白衣公子忽然叹了口气。 “藿香,你明白你可能付出的代价吗?” 布衣微笑道:“我如果救不了他们,何来颜面以仙草之身回归蓬莱?” 藿香是一名走方医。 所谓走方医,四处云游,卖艺施治者也。手所持器以铁为之,形如环盂,虚其中,置铁丸,周转摇之,名曰虎刺。手所持药囊曰无且囊,针曰铍针。有小袋曰罗星袋。有小尺曰分脉尺。有药点之镜曰语魅。有马口铁小筒,用以取牙,曰折脆。 走医有三字诀:一曰贱,药物不取贵也;二曰验,以下咽即能去病也;三曰便,山林僻邑仓卒即有。能守三字之要者,便是此中之杰出者矣(注1)。 藿香是其之一。 正所谓毒蛇出没之处,七步必有解药。一地有一地的水土,此地百姓所患之病,附近山上也有对症之药,故他时常上山采药。 散仙第一次遇见他时,他正背着满满一篓药草下山。那竹篓里还有几株藿香。散仙觉得好笑,便说:“煮豆燃豆萁,你竹篓里藿香在哭呢。” 藿香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是仙草,却认认真真地作揖道:“公子高见。杀生求生,去生更远。吾受教了。” 散仙一愣,倒是不好意思再笑。遂交代了身份,与他结伴而行。 正所谓,不为良相,则为良医。藿香虽是地位低下的走方医,却实在担得起良医之名。他用药轻盈,每味药往往只用到一钱二钱,却能如桴应鼓,药到病除。他每到一处,名气很快就传开。经常有药房来请他坐诊,他有时答应,药房外便排起长队。但是无论药房出多少聘金,只要此处的疑难杂症都给解决了,藿香便收拾行装,前往下一个地方。 天下之大,一生也走不完。天下的病人,一生也治不完。藿香只想尽可能地走更多路,救更多人。 瘟疫爆发的消息刚一传出,藿香就开始往疫区赶。没想到县令下令封城,不许任何人进出。 人各有命,散仙不得随意干涉。藿香有身为医者的自尊,也不求他,只拼命钻研医书,试图寻求诊治之法。然而城里病人太少,甚至不等他的方子起效,病人就给强行推出城去。藿香遂向散仙提出,要出城救人。 今年,藿香三十四岁,他起码还能活上四十年。能救多少人?散仙算不过来。 然而,三十四岁的藿香,就这么带着一车粮食,一车药草,走向了难民营。散仙与他出城的那天早上,许多人站在城墙上看。那些百姓看的是藿香,他们在为他感到惋惜和不舍。在他们眼里,出城就是送死。这个年轻人是个好大夫,可他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藿香没有回头。他只是用白布盖住口唇,然后就开始为难民看病。 这是一种非常骇人的瘟疫。患者往往浑身溃烂,七窍流血,在极度痛苦中死去。藿香俯下身去,为每一位病人诊脉,凑到那些干裂的唇边听他们的哭诉。有时脓液黑血沾了一身,甚至渗透了衣裳,藿香不得不烧去外衣,换过衣裳再来。 面前的病人再脏再臭,藿香从不皱一下眉头。 有时病人在他怀里咽气,他只能闭一闭眼,轻轻将死者放下,转身去医治下一位病人。 藿香今年三十四岁,尚未婚娶。散仙曾问他为何行医,藿香道,童年时乡里伤寒肆虐,亲人十者死其九。他活了下来,就学了医(注2)。 散仙明白那种心情。 藿香治病时,散仙就在不远处煮药施粥。 皇帝早就派了赈灾粮款,但是县令只顾屯粮,不肯拿出来给城外的病人。幸好散仙出宫时皇帝曾给他一块金牌,他便逼县令卖些粮食给他。皇帝并不知道散仙身在疫区,散仙传信回去只说正和藿香四处游历,要皇帝时常关心瘟疫。 这里的一切都如此令人绝望,散仙想起了几百年前那场饥荒。决明说得对,留在皇宫里终日享乐,看不见这些疾苦,就忘了自己的使命,忘记还有人无助地等待着救援。 但是…… 几百年前,他是个孩子,无能为力的看着周围的人饿死。几百年后,他是仙人,看着勾魂使者到来,依旧无能为力。 黑白无常看到散仙,毫不在意,趾高气昂地招呼小鬼去拿鬼魂。散仙朝两位无常瞟了一眼,继续施粥。凡人看不到鬼差,他不便随意说话。待施粥毕了,这才隐去形体,到槐树下面去找那两个昏昏欲睡的无常。 黑无常凶神恶煞,吓人得很。白无常一张笑脸,倒像哭丧。 “听闻鬼差可看到凡人阳寿,不知此事是否属实?”散仙朝他俩拱了拱手。 黑无常不搭理他。白无常懒懒抬眼问:“你问这个作甚?你从哪座仙山来?” 地府独立于仙界,不受五山管辖。何况黑白无常是勾魂使者,手下掌管无数小鬼,在地府地位甚高,当然不会正眼看散仙了。散仙想了想,报上师尊名号,没想到两个无常脸色一变,肃然起敬。 “原来是仙尊高足。仙尊的事情我们听说了,还请节哀。”白无常嘴角往下一撇,更像哭了。 “节哀。”黑无常瞪着眼睛。 散仙笑道:“我已节哀,也请两位不要客气了。方才所问之事,还请两位解答。” 白无常道:“上仙说的不错。不光是我两个,手下那些小鬼也都能看到凡人阳寿。” 散仙远远指着藿香,问:“可否将那人寿命告知与我?” 两个无常对视一眼。 黑无常粗着嗓子道:“天机不可泄露。” 白无常咧起嘴来:“想必上仙不会说给凡人。” 散仙点头。两个无常又对视一眼。 黑无常说:“既然如此。” 白无常接道:“说也无妨。” 两个无常齐齐望向藿香,黑无常瞪大了眼,白无常张大了嘴。 “奇怪奇怪。”黑无常说。 “你也看不到?”白无常问。 散仙露出了然的神色,拱手道:“谢了二位。” 黑白无常也不多问。那人既然没有阳寿,也就与他二鬼差无关了。散仙与他俩道别,走出两步又折了回来。 “如果那人不在眼前,可有法子查他阳寿?” 白无常问:“上仙要查何人?”黑无常已掏出生死簿来。 片刻后。 “原来如此。”散仙点点头,心下一阵怅然。那事早在他预料之中,如今得到证实,仍不免伤感。然而眼前有更要紧的事,散仙便郑重拜别二鬼差,重又现了形,回摊前施粥去了。 出城的第三天。人们在不断死去。 藿香将悲愤深深藏在心中,从不在脸上显露。忙碌一整天,回帐篷来休息片刻,很快又出去了。到晚上,散仙盛了粥叫他来喝,藿香重重地叹了口气。 “今天又死了许多人。”藿香说。 散仙道:“我知道。黑白无常还在附近,恐怕明天要死更多人。” 藿香苦笑:“看来我是太过自大了。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散仙道:“脱下衣服给我看看,你染病没有。” 藿香遂将衣裳脱个精光,给散仙检查。散仙看过之后,笑道:“果然没染上。” 藿香无心去问他那句“果然”。匆匆吃过饭,又提起灯笼去给人看病了。散仙跟出来,见他扶起一位老妪。老妪已经神志不清,含糊念着什么。藿香问话,老妪都已答不了了。藿香只好一手搭着她脉,一手抚摸她油腻肮脏的白发。 老妪受到安抚,嘴里的胡念轻了下来。藿香表情却越发凝重。 散仙明白他为何如此。已经有小鬼飘了过来,等着收老妪的魂魄。藿香看不见小鬼,只朝散仙道:“拿针来。” 散仙摇摇头,低声道:“救不了了。” 藿香道:“针,快!” 散仙叹了一声,递出针包。藿香托着那老妪的身子,迅速针刺几个急救要穴。老妪已经不说话了,双目紧闭,干裂起皮的嘴唇嗫嚅着。藿香凝神提捻着银针以刺激穴位,一手仍搭着老妪脉搏。 小鬼嘲讽地耸了耸肩。散仙静静看着,其他病人也静静看着。 过了一会儿,老妪吐出最后一口气,浑身都松弛下来。苍老干枯的脸终于回归平静,她从痛苦中解脱了。 藿香神色一黯,将针都起了,轻轻把她安放在地上。 “回去歇会儿吧。”散仙拍拍藿香肩膀。 藿香低着头,沙哑道:“没时间休息,还有病人在……” 散仙伸手在他眼角一拂,温和道:“回去歇会儿。” 藿香不再拒绝,默然起身,其他病人也沉默地给他让开一条道。那老妪就躺在那个地方,没人去动她,也没人给盖个席子。 忽然,有人朝着藿香下跪。 一个接一个的,还有力气的病人们都朝藿香下跪了。 藿香脚步停了停,没有回头,只是快步走回帐篷。散仙跟着他回去,看到这个三十四岁的男人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第五天。死者堆积成山。 藿香没有生病,但是无比憔悴。他的胡茬长出来了,头发凌乱地扎着。好几天没洗脸,他整个人都脏兮兮的。脸上白布自然也不罩了,身上混了汗臭血臭,苍蝇也开始围着他转。他看起来已与难民无异。 即便如此他还坚守在病人身边,给他们清创排脓,喂粥喂药。 散仙实在看不下去,强行把他丢进河里。藿香呛了几口水,如梦初醒,呆呆地看着散仙。 散仙怒道:“你怎么跟决明一个德性!给我老老实实地洗澡!吃饭!要是不听话,我现在就绑你回城!赶紧洗澡,洗完吃饭!” 藿香被他骂得懵了,回过神来,苦笑道:“仙人总能这么置身事外吗?” 散仙俯下身,揉了揉他脏乱的头发,说:“人各有命,你不必自责。你只是医生,并非神仙。何况仙人尚且无能为力,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明白吗?” 藿香沉默。 散仙走开两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仍一动不动,便叹了口气,若有深意地道:“你会跟我回蓬莱的。” 藿香颓然靠着河岸,自嘲道:“回去又如何?即便是仙草,不能救人又有……”话未说完,他忽然眼睛一亮。 散仙撇撇嘴:“你不会想把自己煮了去救人吧?” “不!”藿香激动得跳起来,身上衣物还在滴水,“我想到个方子!或许能止住瘟疫!我这就去试试!” 散仙眼见着藿香跑远,忍不住抬头朝天上看了看。天边隐隐有片乌云。 “我这不算泄露天机吧?”散仙惴惴抚胸。 翌日,仍然有许多难民死去。黑白无常带走一大批亡灵,小鬼还在四处勾魂。 又过一日,病情较轻的难民开始好转。两个无常溜达一圈,啧啧称奇。 又三天,无常走了,只留下几个小鬼收拾残局。 藿香出城第十一天,没有人死去。病人身上的脓液流尽,伤口开始愈合。 第十三天……粥不够吃了。散仙杀进城里,又强买两车粮食出来。 第十四天,城里百姓都开始服用藿香的方子。 ……第十八天,城门开了。百姓涌上来,将藿香高高举起。散仙见他们也要举自己,吓得赶紧隐形,百姓们都惊呆了。 县令连夜派人把药方送去周围疫区,并请藿香给药方起个名字,他要将药方刻在石头上,供后人瞻仰(注3)。 藿香问散仙,散仙随口道:“辟秽汤(注4)?” 方中主药为藿香,救人者也为藿香。散仙取其芳香辟秽之功,故名。 此方遂流芳百世。藿香名载史册,散仙却不敢透露身份——皇帝还不知道散仙来了这里呢。 全城百姓都感激藿香,藿香却向县令请辞了。县令坚决挽留,藿香只好请散仙带着他连夜逃跑。 两人跑到城外,一路大笑。只见明月当空,一片晴朗。明日必是个好天气。 “我也是时候回去了。”散仙拍拍藿香的肩膀。 藿香问:“回哪里?蓬莱?” 散仙摇头:“不,回皇宫。我对你说过,我要在人间停留五十年。” 藿香笑道:“五十年后我早入土了,正好跟你回去。” “不,未必。”散仙还要说话,天上忽然划过一道闪电,吓得他赶紧捂住嘴。藿香见状,又是哈哈大笑。 “做仙人原来有这么多规矩。这样看来,凡人也不错。”藿香说。 散仙想起那日他问无常的事,心下又是一阵惆怅,不禁叹道:“凡人一生如白驹过隙,哪里好了?” 藿香道:“白驹之间,你我也青史留名了。” 散仙笑道:“你青史留名,我可是见忘于世间。也罢,就此别过吧,五十年后再会!”说着转身要走。 “等等!”藿香追上来,将一本书塞进他手里,道,“下次见面恐怕物是人非,这书给你,权且留个纪念。” 散仙笑着收下。两人郑重对视一眼,分道扬镳。 走出一段,散仙突然好奇那书是什么,便就着月光翻起来。忽然发觉有一页里夹着棵小小的药草,那是佩兰,散仙已经认得出了。 ……等等,这是佩兰! 仙草佩兰!元神完好的仙草佩兰! 散仙连忙转过身去,发现藿香已经走远了,再也不见踪迹。散仙回过神来,低头看那页书,只见上面写着: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工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自古名贤治病,多用生命以济危急,虽曰贱畜贵人,至于爱命,人畜一也,损彼益己,物情同患,况于人乎。夫杀生求生,去生更远。吾今此方,所以不用生命为药者,良由此也。其虻虫、水蛭之属,市有先死者,则市而用之,不在此例。只如鸡卵一物,以其混沌未分,必有大段要急之处,不得已隐忍而用之。能不用者,斯为大哲亦所不及也。其有患疮痍下痢,臭秽不可瞻视,人所恶见者,但发惭愧、凄怜、忧恤之意,不得起一念蒂芥之心,是吾之志也(注5)。” 散仙看了半晌,眼睛花了。遂笑着将书与佩兰收好,踏上漫漫归程。 注1:出自清代赵学敏《串雅全书》。 注2:传闻张仲景就是目睹亲人接连死于伤寒,才愤而学医,创作了《伤寒杂病论》,并成为一代医圣。 注3:其实这一篇改编自史实。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李东垣有个方子叫“普济消毒饮”。当年大头瘟流行,无药可医,死者甚众。李东垣亲自接触病人,查遍医书,最终创立了这张方子,拯救了一方百姓。百姓为了纪念他,把普济消毒饮药方刻在石头上。这一药方也被收进《东垣试效方》。另外,李东垣的学说以补助脾胃为主。当时战乱纷纷,百姓普遍挨饿,他发现许多疾病都与脾虚有关,因此非常注重脾胃。后世也将他这个流派称为“补土派”。 注4:这方名当然是我编的……藿香有芳香避秽之效,故名。 注5:出自孙思邈《大医精诚》。 作者有话要说: ☆、篇二十。年年今日 篇二十。年年今日(皇帝3) 散仙第一次寻访民间,就在宫外逗留了足足两个月。回宫以后他只对皇帝说了藿佩二草,瘟疫之事只字不提。散仙在瘟疫控制之后方才回来,皇帝自然猜到他与那辟秽汤有关,只是不拆穿,由他扯谎。 天是一日凉比一日,不知不觉,呵气成霜。一日吃过早饭,散仙在皇宫里溜达,正碰上刚下早朝的宰相。 “你打算给皇上送什么?”宰相搓着手。 散仙不解,宰相遂笑道:“原来你还不知。下个月是皇上寿辰,方才朝上正商量此事呢。皇上亲自点了许多节目,今年的万寿节可有趣。” 散仙一听就来了兴致,拉着宰相问:“有何好玩的?” 宰相娓娓道:“民间自不必说,杂耍游街之类,就是上元节那些花样。宫里么,张灯结彩,百官上寿。皇上本来不喜铺张,今年却点名要舞百童戏。你知百童戏是什么?找来数百个十岁孩童,个个玲珑可爱,穿红戴绿,教他们戴玉冠、裹巾头、舞剑器、执锦仗、捧宝盘、跨雕箭,扮夷来朝献宝。那场面真是又壮观,又有趣。” 散仙欣然神往。宰相揶揄道:“陛下登基以来还不曾如此大张旗鼓。他这寿辰不知是给自己、还是给谁过?” 散仙笑而不答,叹道:“我还没想好给他什么礼物呢。” 宰相抚掌一笑:“天下皆是他的,他想要的,自然是天下之外的物事。散仙,你意何如?” 散仙摸着下巴:“我回去想想。” 告别宰相,散仙到御书房去候着皇帝。瘟疫虽然止住了,后续却产生了许多繁琐事务,诸如难民去向、减免税赋等等。皇帝还没来,一大叠奏章已经在桌上等着他了。散仙研着墨,叫人拿了茶点来。 皇帝来到御书房,果然一坐就是一整天。他认真起来心无旁骛,最恨别人打扰,传膳太监因此受罚多次。散仙在旁伺候,把茶水倒了凉,凉了道,终于忍不住,塞了块茶点进皇帝嘴里。 皇帝愠怒抬头,一看是散仙,神色顿时缓和,这才将茶点咽下。那茶点清香素淡,显然不是散仙惯吃的甜食。 皇帝问:“你饿了?——什么时辰了?饿了就传膳吧。” 散仙狐疑道:“你不饿么?早朝下来就水米不进,午时都早过了。”遂指指边上半碟甜点,“我倒不饿,吃着呢。” 皇帝放下笔来,叹道:“朕在想事情,没顾上你。” 散仙凑过来看那奏章,只觉眼花缭乱,便撇撇嘴退回来,摇头道:“你这皇帝当得可真累。” 皇帝微笑道:“这天下是朕拼尽全力抢来的,自然要宝贝着。传膳吧。” 散仙领命。走出两步,皇帝又吩咐道:“让人拿进来,朕在这儿吃。你若觉得闷了,随处玩去,叫人来替你。” 散仙回头一笑:“我下个月再玩。” 皇帝诧异。散仙已径自去传膳了。 到了晚上,政务仍未处理完。散仙这才知道,这些天不仅爆发了瘟疫,还有许多地方在闹水灾。皇帝安排过赈灾事项,又传了几名官员商讨水利工程,之后就一直在翻查书籍。 散仙已经打过好几个盹儿,醒来时看到灯火通明,夜已深了。窗外无声无息地落雪,皇帝还在挑灯夜读。 累了一天,皇帝脸上也有倦容。只是事情还没做完,他不肯去歇。 这十年来,藩王被撤,太后去世,朝中无人再敢结党,权力一下子全收进皇帝手里,伴随而来的是处理不完的政务。皇帝明白这个,所以励精图治。正如他所说,亲手抢来的东西,当然要用心守护。散仙在旁看着,觉得欣慰,又觉得心疼。 “当年第一次见你时,我还说,不知你长大了会成为一方霸主还是祸害。”散仙走到他身边,笑着握住他的笔,“没想到你竟成了明君。” 皇帝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揉揉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散仙不答,将笔搁下,绕到他身后去,呵着手。皇帝正要回头,散仙忽然将双手覆到他眼上。 皇帝一愣。 “舒服么?”散仙笑着问。 温和真气自手掌汩汩流出。皇帝只觉双眼发热,干涩酸胀都缓解了许多,忍不住长舒一口气,嘴角微微上扬。 过了一会儿,散仙放开手。皇帝欲睁眼,散仙又道:“眼睛闭着,乖。” 皇帝遂靠在椅子上,感到散仙就在他的身后,凉凉的衣袖拂过他耳侧。散仙按上他两侧太阳穴,轻轻揉压起来。 皇帝脑中清明不少,不自觉地放松身体,微微向后仰起头。 散仙笑了笑,又揉压了几个穴位。皇帝的呼吸渐渐放缓,身子开始往下滑。 “睡着了?”散仙扶住他,轻轻问。 回答他的是均匀的呼吸。 散仙扶他坐好,正想叫太监来把他送回寝宫,又担心太监吵醒皇帝受罚,遂教人备好暖轿,亲自抱皇帝上轿。 雪还在下。雪花飘到散仙鼻子上,令他鼻头发痒。太监把轿帘掀开,散仙放下皇帝正要转身,鼻子上忽然一暖。 皇帝给他把雪水抹去了。 “上来坐,陪朕回宫。”皇帝声音仍显疲倦。 散仙笑着朝轿夫投去一瞥:“两个人太重了。” 皇帝却沉下声,朝轿外命令道:“今夜之事谁也不许说出去。若有谁说漏了嘴,所有人,灭九族。” 散仙一愣。轿外太监皆悚然下跪,颤抖领命。散仙无奈,只好进轿。 皇帝所乘暖轿十分宽敞,两人并坐绰绰有余。皇帝却靠在散仙肩上,闭了眼睛重新睡去。 “小孩儿似的……”散仙低叹一声,笑着搂住他。 那晚散仙留宿皇帝寝宫。皇帝枕着他手臂,睡得沉稳香甜。 大雪静静落了一夜。天明时,一天一地的白。 皇帝寿辰越来越近。贺礼源源不断运进宫来,皇帝先让散仙挑选,再送入国库。散仙自然不贪图这些奇珍异宝,看看没有仙草,就让人拿走了。这事传入后宫嫔妃耳朵里,便变了味。 然而嫉妒也嫉妒不来。当初散仙一句“你见过他打骂我不曾”就震住了皇后,此后就连皇后都不敢对他说句重话,其他妃子当然更没底气了。 即便那夜同轿之事不曾传出,大家也都对皇帝的偏爱心知肚明,纷纷前来讨好散仙。散仙也不拒绝,好吃的他就收,顺手的他就帮。渐渐地宫里竟有不少人与他交了朋友。 宰相听闻此事,摇头笑道:“你这是要母仪天下啊。” 散仙神色一变。沉默许久,低声说:“我给不了他想要的,也舍不得走。你说我该怎么办?” 宰相含笑道:“这话我也对大黄说过,然后他就自己走了。” 散仙嘿嘿一笑:“你这骗子,我跟你可不一样。凡人一生不过六七十年,陪他一世便是了。到时鬼差来接,我还可送他一程。你不知道,鬼差凶得很。小皇帝养尊处优惯了,肯定受不了那气……” 宰相肃然起敬:“既然如此,小官上路时也要仰仗散仙了。” 散仙谦虚道:“哪里哪里,客气客气。” 两人对视片刻,哈哈大笑。 终于到了皇帝生辰那天。整个京城都喜气洋洋,人人上街庆祝,热闹非凡。 百童戏名不虚传。数百童子刚上场来,众人都眼前一亮,停杯投箸观赏表演。太子更是高兴得连连拍手,碗都掉到地上去。 散仙看得心满意足,吃得肚皮圆滚。庆典上偶然回头,看见皇帝也笑着看他,便遥遥举杯。皇帝含笑饮酒。 天子寿辰,上天也格外给面子,直到庆典结束才下起雪来。皇帝有些醉了,散仙扶他,他却不肯上轿。 “陪朕走走。”皇帝拉着散仙的手。 太监急忙赶来给皇帝打伞,皇帝瞪了他一眼,吓得那太监浑身发抖。散仙接过伞,让人都退下,太监不敢不从。 皇帝便拉着散仙来到御花园里一处假山亭中。亭里竟温着酒,酒边还有几样点心。 散仙看了觉得好笑,扶着皇帝坐下,问道:“你还没喝够?” 皇帝醉意不深,面上微红,眼神却清澈。他亲自斟了两杯酒,递给散仙,道:“只是想与你安静坐会儿,赏雪饮酒。” 散仙望向亭外。大雪纷飞,飘到大红灯笼上,都融成了水。酒杯暖手,散仙喝了酒,胃里也暖融融,不由微笑起来。忽然想起宰相那句“不知给谁过寿辰”,便从身上摸出个小木盒。那盒子样式简单,并无雕刻装饰,显然不是宫中之物。 散仙道:“师尊给我这两颗仙丹,有起死回生之效。我身上没别的宝贝了,只好拿这充当贺礼。” 皇帝微微一笑:“朕不要这个,你留着吧。” 散仙略显不甘:“这可是好东西。你别看盒子破了点,这药可是……” 皇帝打断道:“朕只要你一句话。” “这么简单?” “不简单。朕要你答应,年年今日,来这里陪朕喝一杯酒。” 散仙一愣,失笑道:“这也算贺礼?有何难的,答应你就是。”说着就要斟酒。 皇帝按下他手,平静道:“你先想明白了,再答应朕。” 散仙怎会不明白他?蓬莱一天,人间一年。年年要赶在这一天来陪皇帝喝酒,也就是说,只要皇帝还活着,他就不能回蓬莱。 无碍,他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 散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认真道:“我答应你,年年今日。”正要收起木盒,忽然惊叫道,“那我岂不是年年欠你一份贺礼!” 皇帝给他斟上酒,微笑道:“一杯酒,足够了。” “倒是省事。”散仙笑嘻嘻地接过酒,将酒盏伸出亭外,接那飞舞的雪花,“雪下的真好,明年必定大丰收。” 皇帝倚着栏杆,醉眼含笑。 作者有话要说: ☆、篇二十一。顽徒 篇二十一。顽徒(青葙子2) “就这儿了,生火吧。” 落拓道士站在悬崖前,远眺着对面高峰。此地高可千仞,对面那山更是耸入云端,仙气缭绕。道士兴之所至,解开腰间葫芦,仰头正要畅饮,这才想起酒早没了。这酒道士,自然就是青葙子。 “在这破山头都绕了五天了!再不下山,我俩得活活饿死!”身后出来个小道童,不情不愿地生起火来。那道童相貌平平,一双眼睛却神气活现,将玲珑心窍泄露一斑。这便是那日青葙子救下的小乞丐了。 青葙子对他的抱怨不以为然,爽朗笑道:“饥食野兔,渴饮山露。这闲云野鹤的日子,神仙也要羡慕。你若受不了,自行回去便罢了。” 小道童一听,连忙谄笑道:“师父,我就是累了,随口说一句。你别赶我呀!”心里却恨恨地咒起他师父来。 这臭道士!收了他当徒弟,却一点本领都不教他!这都两个月了,只带着他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可怜他还在长身子,每日吃的是干粮泉水,睡的是硬裸岩石,体格虽然健壮了些,个子却没长。 老混蛋!臭王八!最好他拉屎跌跤摔下山,给老虎撕烂吃掉! “你干什么呢?”青葙子见他用力掰断树枝,不由好笑。 小道童左耳仍听不见,习惯性地侧过脸问:“啥?” 青葙子便大声道:“你干什么呢!” 小道童仰起个纯真无暇的笑脸:“生火呀!” 青葙子捡起几根树枝,笑道:“这都给你掰成牙签了,你到底是生火还是剔牙?”他在小道童脑袋上拍了一记,起身道,“老实生火,为师打猎去。” 小道童唯唯,见他走了,便眼珠一转,小心翼翼跟了上去。 老混蛋每次独自打猎都是大丰收,他在场时却收获寥寥,可见老混蛋藏着本事不给他看!小气吧啦的,亏得自己还叫他一声师父!老混蛋真是当不起这名! 小道童蹑手蹑脚跟着,心里还在骂:等小爷学光你的本事,非把你揍得管小爷叫爹! 只见青葙子走进树林,随意张望着,倒不像是怕人跟踪,而是在找猎物。小道童小心躲在树后,不敢靠近。跟了一段,青葙子终于站定。道童定睛看去,原来那处有只小鹿。 青葙子手上并无弓箭套索,他只弯腰捡起块石头,口中喃喃念着什么。道童想听他念的什么咒,便伸长了耳朵,只零零落落听到几声“对不住”、“不得已”。 道童满心诧异,忽听得“呼”的一声,青葙子将那石块猛地掷向小鹿,正砸在小鹿脑袋上。小鹿受惊跌倒,四肢抽搐了几下,很快口吐白沫,不动了。 道童大惊。青葙子却慢慢走向小鹿,俯身给它阖上双目,还在鹿尸旁蹲了好一会儿。道童不敢再留,悄无声息地跑回悬崖边,赶紧生起火来。 不久,青葙子回来了。道童见他扛着小鹿,露出大大惊讶的神色:“师父,你打了一头鹿!” 青葙子将小鹿搁在地上,掏出刀子,笑道:“你不是怕饿死么?好好吃顿肉,又可挨个三四天了!” 道童别过脸去翻个白眼,心里又骂了起来,嘴上却恭恭敬敬问:“师父,你还打算往山里走吗?” 青葙子割着鹿肉,随口应道:“是啊。对面山上有个寺庙,我们晚上去那里投宿,顺道问问哪里有风景。” 道童忍不住叹了口气。青葙子听到了,问:“怎么?” 道童沮丧道:“成天尽是赶路,看来看去不过山水花草,有什么好的?” 青葙子笑道:“你还小,不懂得其中趣味。”他朝道童身旁背囊努努嘴,道,“你可知为师平常都在写些什么?” “你说过,山水志嘛!” “那你知道山水志是什么?” 小道童歪着脑袋想了想,眨眼道:“大概是地图一类的东西?” 青葙子哈哈大笑:“对了一半。你以为你师父光是看山看水看花草吗?”他放下手里小刀,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来,笑问,“你看这石头,可有什么名堂?” 小道童接过来,仔细看了,摇头。 青葙子道:“这是花岗岩。就凭这块石头,可知我们脚下这山并不普通,是座火山!” 道童大惊失色,起身张望,摸着脑袋道:“可是没看见火山口啊!” 青葙子哈哈大笑:“当然找不到火山口,因为这儿不是火山外面,而是火山里面呀。要知道花岗岩原来是熔浆,在地底下慢慢冷却凝固才变成花岗岩的。然后火山上面榻了,风化了,没了,里面的花岗岩跑到上面来。这才给我们看到。” 道童一愣,拿着那花岗岩反复地看,仍是一头雾水。 青葙子割下鹿肉来,拿树枝串上,递给道童,颇有得色道:“山犹如此,况河海乎?为师想做的,就是给这山山水水写个传记,让人知道它们不光有花草鱼虾,山水也历经沧桑啊。” 道童默默丢下花岗岩,烤起鹿肉来。他对什么山水沧桑可不感兴趣,只要师父教他法术拳脚,再给他几样仙丹法宝就好。偏偏老混蛋就是不教他,明的暗的求了多少次,老混蛋都打哈哈绕过去。 看来老混蛋根本不是真心收他为徒,只是把他当成小跟班! 小道童咬牙切齿,稚气未脱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狠厉。 青葙子看着一声不吭的徒弟,摇头笑了笑,继续割鹿肉。 青葙子不教他法术,却老是教他认字。教本自然就是青葙子手书的《山水志》。小道童很没兴趣,却又强装好奇,倒学了不少字。先前走过的那些山山水水也印在小道童脑子里,时常在梦里见到,烦得很。 不知不觉,拜师已经三个月了。小道童琢磨着再学不到东西就离开,不跟这老混蛋浪费时间。心里有了去意,伺候起师父来也没那么尽心了。好在青葙子本就大大咧咧,有时看他脸色,只当是跋涉累了,也不去多问。 小道童心思虽重,毕竟只有八岁多,沉不住气。一日傍晚,小道童扎着帐篷,见到青葙子又从行囊里掏出那《山水志》来,忽然气冲上来,几步窜到青葙子手里,抢下手稿摔到地上。 “你到底教不教我?!” 青葙子大惊,连忙捡起书,怒道:“你做什么!” 小道童冷笑道:“你当我跟着你是为了什么,自然是学你的功夫!谁要跟你识字了!之乎者也的有个屁用!我要学功夫!学法术!” 青葙子腾地站起来,一书抽到小道童脸上。他人高马大,这一站起更显威严。小道童给他打得脸都转过去,首先倒不是感到疼,而是害怕——要是他气急了,把自己杀了怎么办!尸体丢在这儿给狼吃了也没人知道! 小道童捂着脸发起抖来,还没等青葙子骂他,他先扑通跪下,眼珠簌簌往下滚。 “师父!徒弟错了!徒弟一时脑子昏了,只想着学点拳脚傍身,以后不给人欺负——徒弟错了!” “你……”青葙子显然极力压制着怒气,手抬起来,又放下了。他重重哼了一声,走开两步,背对着小道童道,“连字都不识,还整天想着打架!我教不了你,你走吧!” 小道童哭得脸都红了,跪着挪到青葙子身前,抱着他大腿痛哭道:“师父!原谅徒儿吧!徒儿不敢了!” 青葙子不语。小道童哭得快要背过气去,青葙子终于叹了一声,将他扶起。 “真的知错了?”青葙子问。 小道童连连点头。眼睛又红又肿,可怜极了。 青葙子提起他领子,把他拎回帐篷里,道:“今晚不吃饭了,睡吧。” 小道童只得乖乖睡下,抚着肿痛的脸颊,暗自咬牙。 半夜,小道童醒来,发觉青葙子不在帐内。出帐一看,只见他倚着一块大石,鼾声大作。小道童悄悄收拾了行囊,将干粮银两一并带走,唯独将那《山水志》手稿丢了出来。 小道童回头看了青葙子一眼,摸摸脸颊,又狠狠往手稿上踩了几脚。这才悄声离开。 夜晚的山林非常危险,小道童万般小心,不敢弄出一点声响。星月黯淡,树影缭乱,加上山路崎岖不平,小道童没走一会儿就又累又晕,迷了方向。偶又飞鸟惊起,更是吓得他浑身发抖,以为是青葙子追来了。 只要下山进了城,那老混蛋就别想再找到他!小道童恶狠狠地想着,要是再给他碰上,他一定要把老混蛋揍得哭爹喊娘! 这么想着,一个没注意,他就脚滑摔了。小小的身子在山坡上滚了好一会儿,这才撞到树干上停下,疼得他又是一阵骂娘。屁股下凉凉的,伸手一摸,裤子给勾破了。 起身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小道童鼻子一动,已闻到一股腥膻之气。 咔嚓。右耳听见这么一声。 小道童眯起眼睛看去,骇然失色。 老虎! 那老虎正一步步朝他走来,黑黄皮毛缓缓起伏着,仿佛随时都会朝他扑来! 小道童只觉□□一热,尿已泄了。他浑身哆嗦着,想抓着树皮站起,手上却光是冒冷汗,使不上一点力气。他吓得哭都哭不出来,瞪大着眼睛盯着那老虎。 老虎嗅到尿味,知道这猎物已给吓坏了,便悠哉悠哉地挪过来,丝毫不担心他会逃跑。 小道童此时心中只有后悔——早知道就不偷跑了!给师父揍一顿也好过给老虎撕了!难道这是他诅咒师父的报应吗? 老虎已经走到三步开外,身子低伏下来,作着扑咬前的最后准备。小道童绝望地闭上眼,眼泪这才滚滚落下。就在此时,一声爆喝自头顶响起。 “滚开!” 小道童猛地睁开眼,只见青葙子朝老虎扑来,抱着老虎滚到一旁去。老虎反应极快,虎爪重重朝青葙子抓去。青葙子双眸忽然一亮,手指□□老虎眼珠,抠出两道血柱来!老虎痛极,再也顾不得青葙子,哀嚎着跑开了。一路上撞到几次大树,发出砰然巨响。 小道童还没缓过劲来,青葙子喘着气从地上爬起,粗声问道:“没事吧?” 小道童张张嘴,哇地哭出来。 青葙子将小道童拎回了帐篷。一路上小道童都在战栗抽噎,一个字也说不出。青葙子点起一根蜡烛,看他有无受伤。回到熟悉的帐篷里,小道童这才回过神来,害怕地缩在角落里,不敢看师父。 青葙子看他肩上还缠着背囊,神色一冷。小道童顿时抖得更厉害了。 “过来。”青葙子铁青着脸。 小道童不敢过去,更不敢不过去。只好呜咽战栗着挪到青葙子身边。青葙子一把捞过他,把他横在腿上,照着屁股狠狠抽上去。 “呜哇——”小道童大哭。 “你要走就走!我又不拦你!为什么半夜下山,你不要命了!”青葙子一边打一边大骂,“要不是我发现得早,你已经给老虎吃了!” 小道童回答不了,只顾哭,青葙子继续骂道:“嘴上说知错了!趁我睡了就偷跑!你倒是聪明!你的话我还能不能信!”想到白天他认错的模样,青葙子不由更怒,手上力道加重,打得小道童如活鱼般扭动挣扎。 “我不敢了!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师父饶了我!饶了我吧!别打了!我错了!”小道童拼命求饶,只觉自己要被打死了。他越挣扎越没力气,连哭声都小了,求饶也断断续续,夹在抽噎里。 师父终于停下手来。 小道童趴在他腿上,边淌泪边喘气。屁股疼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他连动都不敢动。想到自己若非无爹无娘,又怎会落到今日处境?不禁悲从中来,又呜呜咽咽地哭了。 青葙子没好气道:“我都不打了,你还装什么腔。” 小道童咬住嘴唇,挣扎着从他腿上挪下来,爬到一旁去蜷起来哭。 青葙子气头过了,看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忍不住有些懊悔。但是想起这孩子的举动,又是一阵心寒。八岁!这孩子只有八岁!竟然已经有了这么重的心机……这孩子要是不好好管教,以后必成祸害!但是又该如何教他?这孩子比自己还聪明!青葙子气自己连小孩把戏也看不穿,要不是他夜半出逃,自己还不知道他那认错是假的。 看来自己真不适合当师父。 青葙子叹了口气,走到小道童身边。 小道童缩了缩身子,惊惧地看着他。 “裤子脱了。”青葙子道。 小道童害怕地捂着屁股,不肯动。青葙子伸手去扯,怒道:“一身尿骚,臭死了!再不脱裤子你就滚出去睡!” 小道童一愣,裤子已给他扯下来。 青葙子随手脱了外套,给他把身上尿液冷汗擦干了,然后将脏衣都丢到帐外去,怒冲冲道:“明天一早去把衣服洗了!” 小道童眼睛红红地看着他,不答话。青葙子提着他领子丢进被窝,疼得他又龇牙咧嘴。青葙子熄了蜡烛,把被子蒙到他头上。 “睡觉!”遂将他箍在怀里,也不管他疼不疼。 小道童险些给闷死,挣扎着探出头来,看到青葙子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瞪着他。顿时吓得他不敢再动,老老实实闭上眼睡了。 翌日清晨,小道童给青葙子的鼾声吵醒,想起帐外还有两件脏衣服,便肿着眼睛起身去洗。屁股还疼着,他咬牙切齿地拿起衣服去找泉水,心里又咒起师父来。 来到河水边,抖开尿臭湿冷的裤子,他忽然愣住了。 昨夜给树枝刮破的地方,已经缝上了。 青葙子带小道童下山了。 回到市镇,青葙子道:“你要走便走吧。” 小道童犹豫一下,还是丢了行囊,跑了。 青葙子长长叹一口气,伸手去摸葫芦。空的。又没徒弟可差,只好自己去沽酒。 小道童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当铺。当日他从那白衣公子手里窃来一个锦囊,却无论如何打不开。这些天来也背着青葙子偷偷研究过,始终无法解开那古怪绳索。无奈之下只好当了。没想到当铺老板见了这锦囊先是一喜,见绳索无法解开,便拿去店后找旁人。去了半天,老板没回来,反来了个官差。那官差不由分说把小道童架到县衙里去,不问缘由,先是一顿打。 小道童给打得哭爹喊娘,这才知道原来那锦囊是个法器,认主的。小道童既不是它主人,又拿来当,显然是偷的赃物。 衙门在城里贴出布告,将锦囊与道童一事告诉众人,希望主人来领。布告刚贴出去,当天下午,一位身高体长,威风堂堂的道士来到了县衙。 “这锦囊是我的。”道士拿起腰间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醉醺醺地指着小道童说,“这是我徒弟,跟我赌气,就把我宝贝偷了。” 小道童看见那道士,小脸顿时惨白,低下头跪在一旁,瑟瑟发抖。 县太爷将信将疑,要他当面解开锦囊。道士拿了锦囊,突然捞起小道童,转身就跑。衙役赶紧去追,那酒道士却已不见踪影。 青葙子将小道童携在腋下,狂奔出城。一路上小道童闭口不言。他正挤眉弄眼地酝酿眼泪,心里琢磨拿什么谎话骗过师父。 总算跑到没人地方,青葙子把他放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小道童扁扁嘴,眼泪正要下来,青葙子忽然掏出那锦囊,神色凝重地问:“这个东西,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小道童一愣,下意识道:“一个穿白衣服的……一个白衣公子给我的。” 青葙子抓着他双肩,表情狰狞道:“说实话!到底是你偷的,还是人家给的!” “人、人家……”小道童给他捏得肩骨欲碎,两行清泪终于滚了下来,“你别打我!” 青葙子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住情感:“我不打你,你好好说。” 小道童遂将那日之事一一道出。他边说边打量着青葙子,只见师父脸色阴晴不定,最终直起身子,望着远方叹了口气。 “偷什么不好,偏偷这个玩意儿;偷谁的不好,偏偷他的!”青葙子说完这句话,颓然靠到了树上。 “……师父?”小道童嗫嚅唤道,“那个人到底是谁?” 青葙子苦笑一下,抬起手给他理理领子:“你不是跟我分道扬镳了么?还叫我师父作甚。我到县衙去只是为了这个锦囊,救你不过顺手。”他拍拍小道童的背,叹道,“你走吧!” 小道童从未见过师父这样,隐隐感到不安。两腿定住似的,不肯走。 “这个东西到底什么来历?你干嘛这个样子?” 青葙子忽然大怒,吼道:“跟你无关!快滚!别来碍我的眼!” 小道童惊呆了。量他七窍玲珑,毕竟不过八岁孩童。见到青葙子怒发冲冠,已吓得两腿发软。青葙子铁青着脸,忽然弯下腰来,小道童便惊惧地朝后退缩。 “我不打你。”青葙子又叹了口气,把他拉起来,苦笑道,“真是个小讨债鬼!” 小道童不敢说话,大眼睛颤颤地看着他。青葙子给他拍拍身上的灰,拿起腰间葫芦灌了一口,然后在小道童面前扬了扬。 “你知道这是什么?” “……酒。” “我说这葫芦。” “不就是个……葫芦吗?” 青葙子笑笑,抚着那葫芦,叹道:“其实这也是样宝贝,名为小洞天,是我师父赠予我的。你偷来的这个锦囊,名叫无形锁。我原来在师父身上见过,这才认得。你既然说是从一个白衣公子身上偷的,看来是师父送给他了……” 小道童问:“他是谁?” 青葙子笑道:“他是我师兄。” “那你紧张什么?偷也是我偷的,顶多我去还给他,挨他一顿打好了。”小道童咬着嘴唇,“我又不要你替我挨打。” 青葙子笑着将葫芦在他面前摇了摇,葫芦里传来酒水响声。 “你可知这小洞天里,除了酒水以外还有一样东西。那就是我的元神。” 小道童不解道:“元神?” 青葙子背靠大树,仰头一笑,将仙草一事都与小道童说了。末了叹了一声:“蓬莱派来收我的,就是我那位师兄。” “……青葙子?蓬莱?”小道童皱眉道,“假使你说的是真的,那么躲着你师兄不就好了么?他又找不到你!” “我原来是这么打算的,谁知道碰上你这个小讨债鬼。”青葙子抚着那锦囊,摇头叹道,“这既然是师父赠他的,想必他也宝贝得很。我听说师父已经去世了,这东西丢了,他一定很难受吧。我得还给他。” 那你不就回不来了吗? 想到这一点,小道童突然觉得心口疼。 “干嘛要还!”小道童伸手去抢,却怎么也抢不到,气急道,“这是我偷回来的!就是我的了!我说不还!” 青葙子笑道:“那照你说的,这是我从你手里抢的,就是我的了。我说要还,就一定得还。” 小道童愣住了。眼睛里突然滚出大大的泪珠来。他狠狠抹去,扭头跺脚道:“那你去还吧!” 青葙子笑了笑,忽从口袋里摸出那《山水志》手稿来,放在小道童脚边,说了句“你我缘分不浅了”,遂起身离开。 小道童低头看见那书,泪水顿时止不住。他哇地大哭,扑上去抱住青葙子双腿。 “师父!你别走!我认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别走!” 在他短短的人生里,这是第一次哭得这么悲伤。 他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第一次真正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而他的师父,那个老混蛋,替他承担了后果。 他本来应该自己负起责任的! 然而青葙子并不知道小道童的悔恨。他长叹一声,狠心推开小道童,跑了。小道童追了两步,跌在地上,看到他跑得尘土飞扬狼狈不堪,突然觉得很好笑。眼泪却还在哗哗地流。 “老混蛋……”小道童哽咽地骂着,把那本《山水志》捡起来,放进了怀里。 ——以上故事都发生于两个半月前。 这段时间里又发生了什么呢? 首先,青葙子悲伤地回到白云观,得知散仙已经随驾去了夏宫。 然后,他惆怅地来到夏宫,只见到一根失魂落魄的竹子。竹子告诉他,皇帝已经回京了。 接着,青葙子郁闷地跑到京城,一打听,太傅居然已经出宫了。去了哪儿,谁都不知道。 青葙子只好在京城游荡。但是京城物价太贵,他只好摆摊算命,卖艺为生。 当了两个月的神棍,散仙还没回来。青葙子抑郁不已,愤然收摊。正打算回去找小道童,结果一出城就被妖怪抓走了。 妖怪决明听过他这段悲惨经历,只问了一句话。 “你为什么不把锦囊交给我?” 青葙子被自己的愚蠢惊呆了。 决明仿佛想起了什么,露出了非常复杂的神情,扶额道:“而且你还是他师弟,实在是不应该见他……锦囊就由我来转交,你走吧。” 于是青葙子就一头雾水地走了。 然后他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的手稿!还在小道童手里! 徒弟!你跑到哪里去啦! 十年后。 深山,老寺。 青葙子向和尚说明来意,请求留宿。和尚面露不悦,一边念叨着,却还是领他进了寺。 “这年头,道士怎么都往寺庙跑……还都写书!” 青葙子一愣,来到禅房前,站定。 和尚没好气地朝禅房一指:“你们俩住一间房吧!还能聊聊你们的书!”然后碎碎念地走了。 青葙子站在房门口,满脸愕然。 “徒弟……” “谁他妈是你徒弟!” 一本《山水志》飞出来,正中青葙子面门。青葙子吃痛接下,看到屋里的精壮少年撩起袖子,恶狠狠地朝自己走来。 “老混蛋!我不怕你了!站着别跑,看小爷不揍死你!” 你真不怕?那你眼里怎么闪着泪花呢? 青葙子笑了笑,翻开那本《山水志》。片刻后,怒摔。 “字丑就算了!还写得狗屁不通!竟敢把为师手稿糟蹋成这样,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作者有话要说: ☆、篇二十二。如隔参商 篇二十二。如隔参商(巴戟天肉苁蓉) 南山。 “雨下得好大呀……”羊藿趴在窗边,仰着小脸望天。 散仙与决明坐在桌边,桌上是那无形锁。 “看来这位师弟跟我无缘啊,每次都恰好错过。”散仙摇头叹息,“可惜可惜。” 决明默默扭过了头。窗外雨水滂沱,电闪雷鸣。 “无形锁回来了,正好这次我也找到了藿香佩兰。”散仙捧起锦囊,轻轻一提那绳索,绳结就松开了。紫珠果然完好无损地呆在里面,散仙神色一喜,便将佩兰也放入其中,道,“不过藿香暂时还不回来。” 羊藿回头来,惊讶道:“咦,佩兰还是草呀?” 散仙笑道:“是,而且还是藿香亲手采下的。幸好它遇上的是藿香,要是换了别的采药人,恐怕只会采摘药用部分。万一再拿去药房里炮制一下,元神怎么着也得受损。可见一切都是因缘啊。” 羊藿忽然挑起嘴角,眼波流转,柔柔道:“是呀……” 散仙一愣,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决明起身走到窗边,皱眉道:“怎么会打雷?” 对啊,都快入冬了,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雷雨? 羊藿倚着窗台,身子娇柔无力地滑向决明,媚声唤道:“决明哥哥……” 散仙眸中碧色一闪,讶异道:“妖气冲出来了。” 决明瞥了瞥散仙,伸手扶住羊藿,叫她稳住心神。散仙走到门口,抬头望着天空,喃喃道:“这雨有古怪……云里有什么?” 羊藿身子紧贴着决明,容貌仍是少女模样,表情却妖媚入骨。娇小双峰随着喘息轻轻耸动,手指滑向决明腰带。决明眉头一皱,抽出腰带来将她绑到床柱上。 “别绑我呀……”羊藿已然失去神智,扭着身子求饶。决明咬了咬牙,不再管她,她便搂着床柱,伸出红艳小舌舔了起来,神色妩媚动人,仿佛她舔的不是床柱,而是…… “……”散仙脸上一红,别过脸去。 “天上有什么?”决明走到散仙身边,冷冷地问。 散仙赶紧睁大眼睛去看天上那雨云。只见乌云翻滚,隐隐似有什么穿梭其中。此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云中一青一红两道影子。 “我上去看看。”散仙正要出去,决明忽然皱眉拉住他手,神色责备不满。 “别出去。静观其变。” 散仙只好留下,仰头与他一起看天。随口问道:“羊藿一失控就这样?” 决明道:“是。” “原因呢?” “她疏于修炼,压制不住妖气,十年前皇宫那次就是如此。但这十年来我逼着她修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这次也有古怪,事先一点征兆也没有,她却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 决明眯起眼睛,补充道:“恐怕是云中那物作怪。” “这么远?我连看都看不清,它又是怎么……”话未说完,散仙神色一变,“近了?!” 决明仍抓着他手臂,凝神望向天空。 “好快!”散仙感觉到那两道气息飞快靠近,伴随着电闪雷鸣,竟像是直奔这里而来。他睁大眼睛盯着天空,忽然惊道,“青龙!赤蛟!” 原来那青红影子竟是一龙一蛟!龙主云雨,翻云覆雨尚不足为奇,但蛟主江河,它跑到天上去做什么? 只见龙蛟越来越近,两条狭长蛇身在雨中翻滚交缠着,利爪彼此抓扑,长角相抵。它们似乎在搏斗,两者都拼尽全力,对自己的坠落丝毫不察。 决明咬了咬牙,转身进去抱起羊藿,并朝散仙吼道:“走!” “有点不对劲!”雨声太大,散仙回头大喊,“你先带她——”话未说完,却惊呆了。 决明闭着眼睛站在屋内,脸上露出了挣扎的神情。羊藿搂着他脖子,迫不及待地亲吻着。决明竟没有推她,呼吸反而急促起来。 “决明?决明!”散仙冲进来,急忙察看他元神。没想到决明元神完好,妖气尚被禁锢在深处,但他却显然也失去了神智。 “怎么回事?清醒点!”散仙将羊藿从他手中抢来,发觉羊藿身上烫得要命。此时决明忽然睁开眼,眸子漆黑,定定地望着散仙。散仙心道不好,正要后退,忽然听见门外一声巨响。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上一重,决明已将他推到在地! “你……”散仙伸手去推,忽有奇异药香窜入鼻中。 那是两种不同的药味,混在一起,却更浓郁温厚,令人觉得浑身舒畅,暖意融融。散仙只觉四肢百骸真气流通,仿佛泡在温泉里,非常舒服。他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更不知道今夕何夕。 待他回过神来,才发觉决明压在他身上,正忘情地与他接吻。 接吻! 散仙大惊,连忙将舌头从决明口中退了出去。退得太快,两人舌尖都勾出一道银丝。那凉凉的触感令散仙又是一阵恍惚,赶紧咬住嘴唇逼迫自己清醒。 决明却不依,用力按着他后脑试图继续吻他,同时以膝盖轻轻顶着他胯/下。散仙身体一僵,想推开他,猛然发现自己双手竟搂着他背部,手指还抓着他的衣裳。两人的胸膛紧贴着,决明心跳剧烈,震得散仙胸口发疼。 怎么会…… 散仙一点都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但现状清清楚楚地摆在这里,由不得他否认。散仙只觉得脑子热得要炸了,决明却还没清醒过来,灼热的呼吸扑打在散仙脸上,胯间那物硬硬地顶着他下腹,让散仙更加慌乱。 “对不住!”散仙一急,抬起膝盖,朝决明胯/下狠狠顶去! “唔!”决明痛呼,立刻放开他,捂着下面滚到一旁。其表情之狰狞,散仙看了都觉得……好痛! “对不住对不住……”散仙满脸愧疚,环顾四周,又是一惊。不远处横着两条粗壮蛇身。那青龙赤蛟都有三丈多长,蛇身粗如巨木,却纠缠在一起,身上鳞片水光闪烁。两龙皆以利爪擒着彼此,蛇尾交缠摩擦,龙首彼此咬啮,额上长角搅动着泥潭,凌乱不堪。龙吟混在雷雨声中,分辨不清。 那模样比起搏斗来,更像是……交/媾。 巴戟天、肉苁蓉。 蛟龙本就性淫,两个元神又都是壮阳补肾之品……也难怪交/配得这么……轰轰烈烈了…… 散仙愣愣地站在雨里,狂风吹得他湿衣飞起,他这才注意到,小屋已经榻了一半。看来是二龙坠落之时,蛇尾甩到屋顶将房子打榻的。尽管此时大雨磅礴,狂风乱作,空气中却浓溢着那股温沉药香。散仙不敢大口呼吸,心虚地朝决明一瞥,竟见决明挣扎着爬了起来。 “唔……”他显然还没从剧痛里缓过劲来,双手紧紧握拳,眉头深锁。 散仙只觉下腹一紧,感同身受。他默默移开眼,看到羊藿还躺在地上,衣衫尽湿。她仍然眼神迷离,将手指放在口中舔舐,一手抚摸自己柔软的胸部。散仙看不下去,急忙脱了外衣盖在她身上。 决明看到了,忍着痛站起来,颤声问道:“怎么……回事?” 散仙故作冷静道:“你被蛇尾甩到了,没事吧?” 决明猛然回头望向那一龙一蛟,眼中冒出火来。 散仙俯身抱起羊藿,镇定自若道:“羊藿也壮阳,三药相见,相得益彰。我先带她走……你一个人行吗?” 决明脸色铁青,盯着地上那仍在忘我交/媾的二龙。 “你、走。”他抄起一根房梁,慢慢走向二龙。 散仙只当没看见,默默抱着羊藿走了。 时间:当天下午。地点:东山。 人物:散仙、鼻青脸肿的青龙巴戟天。 场景:山亭。道具:山下买的海棠糕和伤药。 “他下手还是留了情的……”散仙一边给巴戟天包扎龙角,一边安慰道,“你看,你龙角只裂不断,四爪尚全,元神更是一点都没受损。他只是象征性地揍了你几下而已……” 巴戟天仰起龙首,怒吼道:“我们又不是故意的!发起情来谁还管别人啊!我连掉到地上了都不知道,以为我们还在云里呢!” 散仙把他两个角都包成了棒槌,看看觉得实在丑,遂问:“你能化人形么?” “当然能。”青龙高傲地一哼声,龙须也高傲地飘了飘,“但我不想变。” “为什么?” “没穿衣服啊!”青龙怒吼,龙睛圆睁,蛇身都直立起来。那样子本该充满威严,可惜头顶两个棒槌,散仙看了只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能憋着。 “你下凡时就是龙么?”散仙拿起一块海棠糕,“吃吗?” 巴戟天扭过龙头,拿棒槌对着他,哼声不答。 散仙只好把海棠糕放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问道:“你跟肉苁蓉一早就认识么?” 巴戟天伸出爪子,理理龙须,仍旧不答。 散仙擦擦嘴,伸手又拿一块:“红绿□□能生个啥?紫的?棕的?” 巴戟天暴怒,张牙舞爪道:“他是雄的!” “断袖?”散仙愣了愣,喃喃道:“怪不得我们都没碰羊藿……” 巴戟天咆哮:“你对断袖有什么意见!” 散仙连忙赔罪:“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时间:同一时刻。地点:西山。 人物:决明、鼻青脸肿的赤蛟肉苁蓉。 场景:山亭。道具:……被打断的大梁。 决明面无表情,揉着手腕:“谁甩的尾巴?” “噫!”肉苁蓉浑身一抽,蛟身僵成木棍,“我我我我不不不不知知知知……” 决明冷冷瞥了他一眼。 赤蛟吓得鳞片倒竖,哭道:“我不知道对不起我当时太爽了什么也没顾上也不知道有没有打到人不对一定不是我打的我当时尾巴给他缠得太紧根本抽不出来怎么可能是我!” 决明一脚踩上赤蛟蛇尾。 “嘤!”肉苁蓉痛呼出声,蛟身拼命扭动着,啪啪啪拍打地面。 “别乱动!”决明怒喝,用力一踩。 “嘤!嘤嘤嘤嘤……”赤蛟不敢再动,趴在地上悲痛大哭。 决明懒得再看他,面若冰霜地抬起头来:“你们两个的来龙去脉,说。” “当时我还不认识他。隔着老远就闻到他身上那股骚味,一见面当然就开始干了。”巴戟天高傲地仰着龙头。 “肉苁蓉的味道?”散仙啃着海棠糕,好奇道,“你是原来就断袖,还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巴戟天龙尾一甩,怒道:“怎么说话呢!” 散仙护着海棠糕赶紧躲开,赔笑道:“我错了我错了。继续继续。” “根本把持不住!那种气味简直太美妙了……你刚才也闻到了吧!是不是很……”肉苁蓉面露陶醉,一抬头看到决明冷脸,吓得赶紧收起淫/笑。 “我不想听你们怎么勾搭成奸。”决明抱着手臂,冷冷问,“你下凡以后就是蛟?他也一出生就是龙?” 赤蛟老老实实点头。 决明沉默,目光投向别处。 “蛟与龙都是异兽,非妖非仙,天生就有法力。你们能幻化成蛟龙,也算是福气不浅。”散仙想起羊藿决明二妖,不禁感慨万千。 巴戟天恢复了体力,便顶着棒槌翱翔起来。雨还没停,散仙不想走出亭子,请他不要飞远。巴戟天不理他,直直飞向天空。临走前还挑衅般地一甩龙尾,将亭子一角拍碎。 石桌上的海棠糕给震到了地上。 “滚回来!”散仙大怒,双手飞快结印,口中咒语催动。随后举起拳头,猛地凌空一摔! 砰! 青龙落地!砸出巨坑! 一阵青烟飘起,龙身消失不见。一个裸体男子浑身抽搐着趴在坑里,头上还顶着两个大棒槌。 散仙心疼地捡起海棠糕,拿衣袖擦擦灰。 巴戟天口吐鲜血,跪着爬回亭子。 “虽然我们很喜欢交尾,但不能老在一起。”赤蛟沮丧地垂着脑袋,叹气道,“你也看到了,我们发起情来就疯了,不光是翻云覆雨那么简单。气味太浓了,就算是凡人也会受到我们影响。这次我们没挑好地方,离京城太近了……十个月后恐怕会冒出来很多婴儿……” 决明冷哼道:“既然知道,还不收敛克制?” 赤蛟突然腾身而起,怒吼道:“我们还不够克制?!我们十年才见一次面!十年!” 决明愣住了。 巴戟天浑身赤/裸地蹲在角落,咬牙切齿道:“怎么可能不想他?” 散仙不禁动容,正想拿个衣物给他盖盖,又听巴戟天愤愤道:“跟谁交尾都不是他那个味儿!我上牛的时候在想他!上猪的时候在想他!上马的时候在想他(注)!有一次碰到个凤凰,突然想到我们要十年才能见一次!十年!我难受得都只射了一次!还有……” 散仙一拳捶向石桌。 巴戟天一头砸向地面。 “要是变回仙草,气味大概就没那么重了?”赤蛟盘在亭柱上,轻松地甩着尾巴,“我无所谓。他要回去的话我也回去好了。” 决明淡淡道:“回去蓬莱以后,你们就不再是蛟龙了。” 赤蛟歪歪龙首:“不能交尾了?” “不能。” “能杂交吗?” “……大概不能。” “嫁接呢?” “……” “算了,不行就不行吧,”赤蛟忽然从柱上滑落,化为人形,坦荡荡地站在决明面前,“至少还种在一个园子里吧?” 决明问:“你喜欢他?” 肉苁蓉耸耸肩:“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做人?做人多不自在,好多姿势都不方便。” 决明表情一僵,不自然地别过了脸。 “我喜欢跟他做。”巴戟天满脸是血,得意洋洋道,“十年一次,每次都要做到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你能想象么?他像一棵十年才结一次果的树,我等十年,啃光一树。等待的时候也吃其他树上的果子,但都没这么好吃,绝对不会回头去吃第二次……你说我这算是喜欢他么?” 散仙默默啃着海棠糕。 巴戟天挑衅地看着他:“仙人,你可破身了?” “没有。” “你对谁动过情么?” 散仙道:“有。”想了想,又说,“但与你相反。” “哦?” “我有情,无欲。你有欲,无情。” 巴戟天哈哈大笑:“那可不一定。谁说得清呢。” 散仙也笑起来,友好地朝他递出一块海棠糕。巴戟天眼神挑逗,凑上去咬了一口,趁机舔了舔散仙指尖。 “……你能有点追求么?” 散仙叹了口气,顺势把手指□□他嘴里,狠狠朝两边掰开。 “痛痛痛!”巴戟天跪地求饶,“对不齿!我绰了!” “你就这么放我走啦?”肉苁蓉又变回赤蛟模样,悠然自得地盘旋在空中。 决明看着亭外雨幕,平静道:“反正你知道回蓬莱的路。玩累了,自己回去就是。” “你呢?” 决明不答,径自下山。 “仙人,我期待着你破身的日子。”青龙趴在亭子上,邪魅狂狷,“当然,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我也不介意……” 散仙默默抡起拳头。 青龙赶紧逃跑,飞上云霄。天空中传来他放荡的笑声,最后一片龙鳞消失在云端。 散仙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看到决明。 “你也放他走了?”散仙问。 决明仰望着天空,一言不发。 散仙诧异道:“怎么了?他跟你说什么了?”忽然想起方才踢他的那一脚,不由心虚,遂去亭里拿了海棠糕来,讨好道,“吃么?” 决明竟然接了,咬过一口,平静地说:“好甜。” 散仙听不出他这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决明一声不吭地把海棠糕吃光了,然后转身就走。散仙一头雾水地追上去,想问他还疼不疼,又怕暴露自己,只好沉默。 东山在京城东边,西山在京城西边。决明从西山来东山,和散仙一起回南山。然后散仙独自回皇宫。 夜晚,决明坐在灵泉边,守着呼呼大睡的羊藿。皓月当空,夜幕深蓝。蓬莱在哪里? “我呢?”决明抚着羊藿发丝,眼睛却望着泉眼上方,血竭那淡淡的影子,“……你们呢?” 注:《尔雅翼》中说龙:遇牝必交,如得牛则生麟,得豕则生象,得马则生龙驹,得雉则结卵成蛟。 作者有话要说: ☆、篇二十三。一叶之障 篇二十三。一叶之障(皇帝4) 又是一年中秋夜。 川芎府上摆出宴席,有丝竹美女作陪。川芎主座,柴胡在侧。作客的,是决明羊藿二妖。决明身旁还空着一个位子,却没人来了。 “太傅事务繁忙,恐怕是来不了了……”川芎笑吟吟地举杯,“不如我们开席吧?” 决明扫了身旁美女一眼,淡淡道:“撤了吧,土腥气太重。” “噢,我忘了,你不喜欢这个。”川芎挑衅地一挥手,座上女子皆化作青烟幻去。 决明却笑了笑:“几个月没见,你倒是长进不少。我还担心这几尊泥傀一散,桌上菜都没法吃了。” 川芎还未说话,柴胡就高高兴兴地搭腔道:“是呀!多亏师兄指点我们,我们搞明白了好多东西呢!当年师尊教得太仓促,要不是师兄……噢!”他的嘴还保持着“兄”的口型,人却不动了,连筷子都停在半空。整张脸都僵硬抽动着。 “呀!”羊藿惊叫一声,“他怎么了?” “不用管他。”川芎决明异口同声。 柴胡流下了屈辱的泪水。羊藿恍然大悟,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别拐弯抹角了。”决明给羊藿夹菜,头也不抬道,“有话直说。” 川芎优雅地提着酒杯,托腮含笑看他:“你猜,我叫你来是为了……”话未说话,空中忽然响起扑打翅膀的声音。川芎决明齐齐抬头,只见一只雪白信鸽朝二人飞来。 川芎仿佛早有预料,悠悠伸出一指,好让白鸽落到他手上。白鸽也心有灵犀地飞到川芎面前—— 然后,一翅膀糊在川芎脑门儿上!白羽四落。 “以后写信不许阴阳怪气!有一说一!不然揍你!”白鸽张嘴,赫然是散仙声音。 川芎:“……” 决明:“……” 羊藿:“哈哈哈哈哈!” 白鸽不理他们,径自说道:“不过这个情报很有用,我知道了,这就去。你这回干得不错,继续努力,给你糖吃,乖。” 川芎拍桌而起,咬牙切齿去抓那白鸽。刚一碰到羽毛,白鸽竟化作青烟散去了。空中掉下一小包粽子糖。 羊藿:“哈哈哈哈哈!” 决明默默别过脸:“别笑,吃菜。”声音明显带着笑意。 川芎大怒,提起柴胡领子走进房里。柴胡给点了穴道无法拒绝,悲痛欲绝地被他拖走。只听屋里一阵砰砰啪啪,川芎理理衣裳,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 “柴胡身体不适,先离席了,还请见谅。”川芎微笑坐下。 “师哥!……我还没吃饭……留个鸡……”柴胡满脸血泪地推开半扇门。 川芎抓起烧鸡,头也不回地朝他扔去。柴胡接鸡,不再哭诉,乖乖地关上门吃鸡去了。 羊藿:“哈哈哈哈哈!” 决明深吸一口气,面带微笑道:“好了,说吧,到底什么事?” 川芎怨恨地盯着那粽子糖,拂袖把它甩到一边,这才哼声道:“川南的试剑大会,听说了么?” 决明摇头。 川芎脸上浮现得意之色:“看来你们消息不大灵通啊。我来告诉你吧,铸剑大师琅琊匠去世了。临死前留下一把剑,此剑是他耗时二十年,呕心沥血打造而成。传闻这把剑出鞘之时有光华万丈,龙吟不绝。路断马牛,水击鹄雁,当敌即斩……” 决明皱起眉:“与我何干?” 川芎挑衅地一挑眉:“你难道不问,与散仙何干?” 决明眯起眼睛。川芎含笑道:“王不留行。那把剑的名字,就是王不留行。” 羊藿恍然大悟:“哦!怪不得散仙哥哥要去!那决明哥哥,你去吗?”她扭头望向决明。 决明淡淡道:“他没必要去,我一定会去。” 羊藿一愣。川芎笑道:“正是。如果那剑与仙草无关,自然与我们都没关系了。但如果它正是仙草,既然已被铸成刀剑,那么元神势必受损。散仙这一趟,去得实在没意义。” 决明忽然微笑道:“没意义的事情,他做得可不少。”遂起身,一手搭在羊藿肩上,朝川芎道,“羊藿就交给你了。” 羊藿惊道:“决明哥哥,你现在就要走?不先吃完饭吗?” 川芎却得意洋洋道:“仙人已乘白鹤去——他哪里还坐得住?”便抬手唤出美女泥傀来,奉上银两细软,笑道,“你可得记着我的好。” 决明眯起眼睛,接过道谢。安抚过羊藿,他即刻动身。 羊藿巴巴地跟到门边,看着决明消失在黑夜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呆子有什么好的?”川芎优雅举杯,微笑道,“丫头,过来,陪川芎哥哥喝酒。” 羊藿眨眨眼,指着桌上粽子糖:“你吃吗?不吃的话能不能给我?” 川芎顿时把持不住,手抖酒水洒到桌上。他咬牙切齿,将粽子糖抛了过来。 “吃完记得刷牙!小心牙蛀了我都给你拔了!哼!” 散仙离宫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这一次,又是两个月。 他大概十天会传一次信来。距离上一次的信鸽已经过去整整十三天,新的信件却迟迟不来。 会回来吧? 会回来吗? 会回来吧。 会回来的。 皇帝又在朝堂上晃神了。他依稀记得,上一回晃神还是十三年前,他十五岁的时候。那时宰相说:别让散仙背上祸国之罪。 于是,早朝结束之后,他就直奔御书房。那里永远有政务等着他处理,有苍生等着他计较。他要将这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散仙会高兴的。 然而今天的御书房却有些不同。散仙不在,另一个却早已在那里等他了。 “陛下。”身穿藏青曲裾的苍老男子恭敬地行礼。 术部尚书。 术部掌管一切与道法有关的事务。收服魔怪,斩杀妖兽,都是他们的职责所在。除此之外,修道、炼丹、祈祷祭祀等等,也在术部管理范畴。 皇帝来到御桌前,平静坐下。 术部尚书躬身道:“微臣已经查清了,那妖怪巢穴在南山……” 皇帝静静地聆听着。待他说完,皇帝道:“吩咐术部,没朕的命令,不准去南山剿妖。” 尚书领命,面上露出些犹豫。皇帝瞥了他一眼,尚书才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说:“陛下,微臣还在那草庐里找到这样东西……” 皇帝看见他手里那物事,眼中忽然爆发出愤怒。 翌日,散仙回来了。 天色已晚,散仙跑到御书房外,看到里面果然还亮着灯,遂高高兴兴地推门进去,开口便道:“我回来啦!” “没规矩。”皇帝抬起头,不悦地扫了他一眼,“出去,重新进来。” 散仙一愣,吐吐舌头,乖乖退到门外,拖长调子道:“陛下——散、不是,侍读求见!” 皇帝不宣。 散仙等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奇怪,又自说自话推门进去了。只见皇帝低头批着奏折,连看都不看他。 “你怎么啦?”散仙问。 皇帝忽然抬起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那眼神暴躁而阴郁,散仙被他吓了一跳。 还没等散仙开口,皇帝很快地垂下了眼,并轻轻叹了口气。 “收回来了?”皇帝的声音柔和许多。 散仙以为他又是因为受到打扰而生气,遂笑着应了一声。视线在御书房中扫了一圈,便看到茶案上两碟甜点。今天是栗子糕和燕窝薏米甜汤。 散仙在宫里的时候,每天要在御书房吃点心。散仙出宫以后,点心每天也还备着。这次他回来晚了,甜汤已经凉透了。他喝了一口,仍然觉得好喝,皇帝却要叫人换一碗。 “不用了不用了,别浪费。”散仙赶紧大喝一口,朝太监摆手。 太监朝皇帝看了一眼,皇帝点点头,太监这才退下。散仙双手捧碗,喝得心满意足。皇帝坐在御书桌前看着,忽然轻轻问道:“你这趟出去,路上遇到什么好玩的了?” 散仙眼睛一亮,放下碗来跳到皇帝面前,笑道:“给你猜中啦!我刚到琅琊山庄就碰见了决明——你还记得他吧?就是从白云观跟着我们一起去夏宫的……”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嘲意,微微扬起嘴角:“嗯。” 散仙并未察觉,仍旧笑嘻嘻道:“这次多亏了他!要是没有他,我现在可能还回不来呢。记不记得我走之前跟你说过,王不留行如果真的被锻造成宝剑了,元神肯定受损了。我原来也是不抱希望的,没想到一看宝剑,却发现它还好好的!” “怎么回事?” “我也很吃惊,这怎么可能呢?难道琅琊匠知道它是仙草,所以锻造之时特别小心么?还是说他有什么办法可以修复元神?”散仙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但是琅琊匠已经死了,他儿子又一问三不知。那时我都快急死了,只好跟没头苍蝇似的到处调查。” 皇帝露出玩味的笑容:“结果被他查到了?” 散仙哼了一声:“才不是!他根本没去查!他就在旁边看我抓耳挠腮,等我心灰意冷了,他就把王不留行剑抢过去,弄断了。我气得都想揍他了,没想到回头一看王不留行,元神居然一点没事!原来不是王不留行被锻造成剑!而是被藏进剑柄里了!我急于寻找修复元神的办法,却没发现这个!”散仙神采飞扬,越说越高兴,此时解下腰上那法宝锦囊,从里面摸出一颗又黑又圆的小小果实来。 “你看!这就是仙草王不留行的籽!”散仙献宝似的,把小黑籽碰到皇帝面前。 皇帝看了一眼,微笑道:“你小心收好,别弄丢了。” 散仙嘿嘿笑笑,把王不留行收进锦囊。皇帝凝视着他,忽然道:“以后你出去,带上术部的人。” 散仙一愣:“啊?”连忙摆手,“不用,他们不知道我身份,反而麻烦。何况我也不需要……” “不要再见决明。”皇帝说。 散仙再次愣住:“……啊?为什么?” 皇帝忽然起身,隔着桌子将他拉至身前,闭眼吻上他的嘴唇。桌上笔墨被皇帝衣袖打翻,弄脏了龙袍。皇帝的唇十分柔软,却有些凉。 散仙大惊,下意识后退。皇帝抓着他的衣襟,定定地凝望着他。眼中是炽热的感情。 “因为你是朕的。” 毛笔从桌边滚落,啪地掉在地上。 散仙还处在震惊之中,呆呆地与皇帝对望着。渐渐地,他露出了复杂的、不知所措的表情。 然后就转身跑了。 门外的太监错愕地看着白衣侍读飞奔而去,房门大开着,冷风从外面灌进来。 皇帝眯起眼睛,视线追逐着那个奔跑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闭了闭眼,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 那是一块明黄龙纹手帕,皇帝御用之物。当初散仙睡着时,皇帝亲手给他垫上的。 然而这块手帕,却出现在了南山,决明家里。 皇帝不想去问缘由。他已经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 “来人。”皇帝睁开眼,冷冷道,“拿火炉来。” 太监迅速搬来火炉,退下时带上了门。 皇帝将手帕丢进炉子里,面若冰霜地看它烧成灰烬。等到最后一抹明黄色消失在火焰中,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朝门外开口。 “传术部尚书。叫他一炷香之内出现在朕面前。” 深夜,宰相府。 “什么?!你们居然才刚亲上?!”甘草惊讶得站了起来,肩上披着的外衣都滑到了地上。 散仙恼怒:“什么叫‘才’?我跟小皇帝又不是那种……”他皱起眉头,不情不愿道,“……那种关系。” 甘草掰着手指算道:“你这都进宫多久了?快四个年头了吧?啧啧啧,我本来还在想,你要是个女的,恐怕太子都要改立了……” 散仙大怒:“别开玩笑了!我对陛下从来没动过邪念!” 宰相斜瞟他一眼,悠悠道:“那陛下对你呢?” 散仙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宰相叹道:“陛下怎么看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家都是男人,你也明白的。亏得陛下能忍那么久……”说到这里,宰相忽然抬起眼,含笑道,“等等,散仙,你不会不行吧?” 散仙气得跳起来:“怎么可能!” 宰相悠闲地呷一口茶:“那你可曾尝过云雨了?” 散仙脸上一红:“没有……” “自渎呢?” 散仙咬牙道:“仙人清心寡欲,本来就没什么念头。但我肯定……” 宰相同情地看着他:“那你怎么知道你行?” 散仙愤怒不已,心中天人交战,还是红着脸将那日与决明接吻的事情说了。末了急急补充道:“要不是被巴戟天肉苁蓉迷惑了,我也不会那样!” 宰相惊道:“还发生过这种事?……你没跟陛下说过吧?” 散仙气结:“当然没有。我说这个作甚?” 宰相喝了口茶压压惊,叹道:“陛下的直觉还挺准的,你确实不该再见决明了。” 散仙也叹了口气:“我对决明也没那心思。真的。” “这你得跟陛下去说。” “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我一直都把他当成个孩子……”散仙长叹一声,望向宰相,“你是怎么面对大黄的?” 宰相露出个促狭的笑容:“你这伪君子,我可跟你不一样。” 散仙一愣,这才明白他是回敬自己当初那句“你这骗子,我可跟你不一样”。再看宰相那笑容,散仙大惊失色:“什……原来你……”他缓过劲儿来,又重重地叹了一声,“那大黄走的时候你干嘛不拦他?” 宰相含笑道:“先不说他,现在的问题在你。你就这么跑了,陛下该怎么想?” 散仙扶着额头,万分烦恼:“当时哪还顾得上……唉!” “别叹气了,叹气催人老啊。”宰相拍拍他的肩膀,“我觉得这次也是个机会。你老是把陛下当孩子,陛下心里也不好受。你该好好看看陛下,他已经二十八了。不是八岁,不是十五,他早就不是孩子了。” 散仙苦笑一下:“他八岁的时候就不像个孩子了。这也是我为什么心疼他,想把他当成孩子来宠。” 宰相无奈:“现在明明是他宠你。” 散仙扶额长叹:“随你说吧。我是真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了……” 宰相思考片刻,道:“你也不必太在意。既然你不知如何是好,那就让陛下来决定吧。陛下的性子你也了解,他肯定察觉到你的心思了。他会想办法让你接受他的。你该做的就是不要逃避,不要急于否定,给大家都留一些退路。万一哪天你想通了呢?” 散仙点点头,总算舒了一口气。 宰相见他放松了,调笑道:“看你活了好几百年,怎么连这个都要我教?” 散仙恼怒道:“我四岁就跟师尊去蓬莱了,几百年来见到的都是仙人,哪知道凡人这么复杂!” 宰相微笑地望向庭院。今年新种下的花藤已经成活了,虽然还很细嫩,但明年就能开花了吧? “凡人一生不过几十年,不复杂些,怎么活够本呢?”宰相悠悠道。 散仙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起身拜谢道:“谢谢你开导我。我先回宫了。” 他刚转身,宰相就叫住了他。 “再着急也不能失态啊。”宰相笑着从他背后摘下一片树叶。 散仙嘿嘿一笑,走了。宰相拈着那树叶,走到庭院里丢下。又望着那花藤许久,觉得有些冷,这才拉紧外衣,慢慢走回房里。 待宰相离开,庭院里忽然起了一阵风。 那片树叶已不见了。 另一边,南山。 月色正好。决明坐在灵泉中,唇边是一片树叶。 他所吹奏的,正是当初羊藿吹给散仙听的曲子。那曲子轻快明亮,隐有仙风,是他记忆深处的旋律。 可惜他只记得一小段,后面的,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每次努力回忆,体内的妖气就蠢蠢欲动,迫使他停下。 今晚也是。下一个音符就在唇边,他的眼前却忽然泛起了血色。他仿佛回到了出生的那个妖魔巢穴,恶臭味扑鼻而来,手中的树叶也变成了腥烂腐肉,令他再也捏不住。 “呼……”决明放弃了,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抬起头,望向灵泉上方。 血竭小小的身影漂浮在空中,闭着双眼,静静吸吮着天地灵气。 如今是血竭复生的第十三年了,他的身影已经清晰了许多,就连睫毛都根根可数。但他还是两岁小孩的模样,不会说话,不跟任何人交流。血竭无法离开灵泉,因此决明羊藿都时常来陪他。 可惜无论羊藿怎么逗他,他都没有开口,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睁开。 决明微微仰起头,看着血竭,微笑道:“别急,我们会等你的。” 血竭自然没有回答。 决明靠在灵泉壁上,闭目养神。 银白色的月光静静洒落,将他的眉眼映得温柔。泉水轻轻地流动着。林中有倦鸟,偶然醒来,低鸣一声,随后又偎着羽毛,悄然睡去。一切都宁静得像一场梦。 决明忽然抬起手,指腹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唇。 那个……也是梦吗? 他有些迷茫,嘴角却微微地扬了起来。 忽然,血腥味再次窜入鼻翼。决明不禁露出自嘲笑意,整个人沉进泉水里。每当心生动摇,妖气就会找到破绽,将他一遍遍拉回魔窟。他需要冷静。 冰凉的泉水包裹了他。决明吐出胸中浊气,忽然想:水面上是不是在咕噜咕噜地冒泡? 那天,那家伙也是这样闷在水里吐泡泡。一点都没神仙的样子。 话说回来,自己也没见过别的神仙。神仙应该是什么样? 蓬莱是什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篇二十四。无常他总是不来1 篇二十四。无常他总是不来1(半蒌贝蔹及攻乌) 武林盟主乌大头死了。享年四十。 但是无常没有来,所以他的鬼魂飘起来了。 乌盟主起初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在自己的灵堂里面飘来飘去了。这种感觉很奇妙,与轻功大大的不同——他根本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或者说,连身体本身都感觉不到。 然而无常没有来。乌盟主不知道地府怎么走,只好留下来参观自己的葬礼。 甲乙丙丁等等正派都命人前来吊唁,戊己庚辛等等豪杰都送来花环,场面十分盛大,哭声十分动听。 乌盟主满意地巡视着,很快就发现——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几位挚友都没有来。 乌盟主脑子一炸,停下来,不飘了。等。 从早上等到晚上,没来。从第一天等到第三天,一个都没来。 乌盟主开始感谢把他遗忘在人间的无常了。 武林盟主乌大头——的鬼魂,就这么踏上了充满愤怒不满以及小小的、他绝不会承认的失落的,寻找友人之旅。 魔教教主姜半夏最近有点纵欲过度。 几天之内,他嫖遍方圆十里,直磨得铁杵欲成针,这才浑身酸软地被教众抬回来。乌盟主飘到他面前时,他正躺在床上喝巴戟天肉苁蓉汤。他喝壮阳药都不好好喝,是一个清秀小倌嘴对嘴喂他喝的。喝一口,吧唧亲一口,药还没喝完这俩就没羞没臊地滚起来了。 乌盟主很生气。我都死了,你不来拜我也就算了,居然还在□□!嫖的还是个男的! 于是他朝魔教教主挥出一拳,打不到。他非常不甘心,接连又打出一套六磨拳、建中掌、四逆手……都不中。 他死以来第一次觉得死是件不好的事。 哦,对了。关于“死”这回事,乌盟主一直是很坦荡的。因为他一生的目标都已经达到了,再无遗憾。要不是无常迟到,他根本连现在这点小小的失落也不会有。 让我们把时间倒退一点点——回到乌大头乌盟主去世的三年前。三十七岁的时候。 那时他已经坐稳武林盟主之位,手下各大门派都相安无事,其乐融融。他还剩下最后一个目标,人生就圆满了。 ——那就是,征服魔教! 说老实话,魔教这些年来也没干什么坏事。人家盘踞武林一角,平常也就收收保护费,看看赌场妓院,偶尔发明一些魔功什么的。但是谁让初代教主志向远大,把这个教命名成“魔教”呢!继任的教主们本来也想将魔道发扬光大,奈何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有口饭吃谁跟着他闹腾。魔教面临着不转型就歇菜的难题,于是就渐渐形成了如今这个局面。 实在是没什么出征的理由……但是人家毕竟叫“魔教”…… 于是乌盟主就客客气气的,单身前往魔教祭坛——由于业务繁忙,魔教总坛设立在京城外的北山上。为了来往方便,魔教甚至还自费修了一条大道,从京城直通山上,大大拉动了周边经济,实在是利国利民。 乌盟主走过一路繁华,来到祭坛顶上,深感自愧不如。 听闻武林盟主来访,魔教教主亲自出来迎接。乌盟主早就听说现任教主是个年轻人,没想到他还是个丰神俊朗的公子哥儿。乌盟主在金碧辉煌的教坛里坐下,喝着堪比贡品的新茶,看着教主那唇红齿白的小脸,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年轻貌美的魔教教主笑吟吟地问:“不知盟主远道而来,有何要事?” 没什么大事,我就希望你们魔教能改个名。 乌盟主做事温和得体,于是将这句话用委婉的、义正词严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魔教教主微笑着反问:“理由呢?” 乌盟主诚恳地回答:正邪不两立,但是你们又没干什么坏事,我们实在不忍心灭了你们。所以只要改个名就能皆大欢喜,你就从了我吧。 魔教教主挑了挑英俊的眉毛:“那为何是我们改名,不是你们正道改名?我倒觉得,‘武林盟’这名字又蠢又难听呢。更别说甲派乙派丙派丁派……”如数家珍,将武林中名字很难听但是确实是名门正派的势力都给罗列出来。 然后总结:魔教,言简意赅,霸气四射。我们不改! 乌盟主听了居然觉得很有道理。 但是,作为武林盟主,怎么能被魔教轻易迷惑呢!可惜乌盟主没带参谋,他想不出来怎么反驳。 然后他就起身告辞了。 魔教教主大方表示,你远道而来,事儿也没办成,就别急着回去了。不如在我们这儿住两天吧,反正我们有钱。 “有钱”两个字咬得特别重。两道英俊的眉毛挑得高又高。 乌盟主心胸宽广,只笑,不受激。于是在魔教安排的豪华客房住下,顺便想想怎么说服教主。 翌日,乌盟主去找教主。护法嘿嘿一笑:教主在逍遥。乌盟主老脸一红。 又一日,乌盟主去找教主。护法嘿嘿一笑:教主在逍遥,盟主要不要一起去?乌盟主老脸一红。 第三天,乌盟主去找教主。护法:嘿嘿嘿嘿…… 乌盟主揉着大脸走了。 第四天,乌盟主大清早就跑到教主院子里,一声不吭,开始打拳。 从六磨拳、建中掌、四逆手,打到日上三竿。教主终于打着哈欠起床了。乌盟主已入忘我之境,全然不察,于汗水挥洒中打得招招精妙。 教主忍不住叫了声好。 乌盟主回过头,腼腆地笑了笑,比出个“请”的手势。 教主揉揉手腕,上场。 还是六磨拳、建中掌、四逆手。这些招式方才教主都已经看过了,并不是什么高深武功。然而乌盟主使来却是拳拳凌厉,掌掌逼人,教主接得仓促慌乱。每当教主捉襟见肘之时,乌盟主却又收招,给他以退路。 最后乌盟主一记回阳救逆掌拍在魔教教主胸膛上,教主再也抵挡不住,后退几步,却发觉那掌力浑厚而不霸道,只是将他逼退,却一点都未伤他。 高下立判。教主脸色发白,满头冷汗道:我输了。 乌盟主却不说那承让之语,只摆出教主方才接招的姿势,指点若是这般那般,自己必然抵挡不住。 教主不明白他意思,却还是仔细听了。越发觉得乌盟主说得句句在理,心下更是疑惑。 到最后,乌盟主红了红脸,说:其实你的底子也不错,确实是武学奇才。只是连日纵欲,身子虚了,许多招式才接不下。以后切莫再自毁了。 教主盯着他的大红脸,看了半天,哈哈大笑。 后来,魔教还是没能改名。因为乌盟主的笨脑袋想不出什么比“魔教”更狂霸豪迈的名字。 但是正邪之争还是结束了。乌盟主回去以后开了武林大会,向各路豪杰说明魔教现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解除了众人心中的疑虑。 武林大会那天,魔教教主也来了。作为见面礼,他还给众人发了红包。要知道这些闯江湖的大侠,平日里光是行侠仗义,没个正经活计,日子过得可都是很窘迫的。魔教教主这一招,既表明了和解之意,又与正道建立了良好关系。 乌盟主不禁感叹:一,到底是商人,脑子灵光。二,到底是商人,好有钱啊! 武林大会结束后,乌盟主单独去见魔教教主,诚恳地提议道:商教怎么样? 魔教教主皱起英俊的眉毛:难听死了。 乌盟主:金教? 魔教教主:更难听了! 乌盟主:人人有饭吃教? 魔教教主看着乌盟主那张正直真诚的脸,怎么都想不通,他居然不是在开玩笑?! 自那以后,魔教还是那魔教,魔教教主却和武林盟主成了好朋友。 ——回到现在。 乌盟主作为一个鬼,已经不大容易脸红了。但是他看着眼前的活春宫,还是觉得很尴尬。 算了,非礼勿视!既然这家伙本性不改,那就随他去吧! 乌盟主长叹一声,随手拍出一掌,恰是那招“回阳救逆”。虚晃的鬼影落在魔教教主胸膛上,还是轻飘飘的,没什么力道。 但是魔教教主忽然呆住了。 “教主……您怎么了?”怀中小倌娇媚地贴在教主胸口。 教主猛地推开他,淡淡道:“做这种事都不会脸红,要你何用。去账房领赏钱吧,以后不用来了。” 小倌又高兴又惆怅地走了。 乌盟主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又连续朝教主打去几拳。招招落空,教主仍抚着胸口,嘴角有笑意。 “护法何在!”教主突然朗声喊道。 护法疾步入内:“教主有何吩咐?” 教主衣衫不整,健硕的胸膛仍□□在外。他一手抚着胸口,两道英俊的眉毛好看地扬起。 “传我命令,即日起,魔教改名!” 护法虽惊,却还是恭敬问道:“改成什么?” 魔教教主笑了笑,挺起胸膛,掷地有声道:“人人有饭吃——教!” 护法受到了严重的精神刺激,捂着心口下去传话了。 乌盟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就在乌盟主鬼魂飘走后,魔教教主又下达了一个命令。 整理行装,他要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 ☆、无常他总是不来2 乌盟主第二个去找的,是杀手小楼。 江湖上有许多人以为杀手小楼是个组织,甚至是一座楼。但是实际上,杀手小楼,是个男人。 一个擅长易容的男人。 他可以是翩翩浊世佳公子,纸扇上书千岁风流,歌舞画舫顺江而下;他可以是皇城根下肮脏乞丐,头上癞痢足下生疮,抖着铜碗向人乞食。 因此,这些年来,他杀人无数,却无一人见过他真身。 乌盟主和杀手小楼的这段缘分,要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时,乌盟主刚二十岁,还不是武林盟主,只是个大侠。 乌大侠虽然年轻,却早以正直义气闻名于江湖。与小楼初遇的那个夜晚,乌大侠正在赶路。忽然风雨大作,他只好躲进一处古庙。 刚点了篝火烤衣裳,外面忽然闯来一个人。 一个妩媚动人的少女。 少女杏眼桃腮,水绿色长裙给雨水打得湿透,正贴在那玲珑有致的胴体上。她呼吸急促,娇小的双峰不断起伏着,湿漉漉的双眼哀求地望向乌大侠。 “救我……”少女朝他伸出柔荑。 乌大侠腼腆道:“男、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请自救!” 少女愣住,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然后扑通,倒地,露出背后一道由肩及腰的刀伤来。伤口新鲜,犹自渗血。 乌大侠看着她惨白的小脸,心中天人交战。半晌,搜罗了庙中干草,铺成一个草堆。然后拿起一根粗树枝,朝姑娘走去。 戳。戳。戳。 姑娘被他“滚”到了草垛上。 翌日早晨,少女醒了。大侠却靠着梁柱,还在呼呼大睡。 少女低头一看,衣衫不整,显然被人碰过。再一看身下铺垫,杂草枯枝混在一起,扎得她伤口疼。 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暴戾。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来到大侠面前,微微俯下身去。手中已握着一柄薄刃。 大侠却忽然睁开眼,炯炯有神地瞪着她。突然高兴地跳起来:“姑娘你醒——哎呀!” 少女被他一头撞到了地上。眼冒金星。 大侠赶紧去扶,连连道歉。少女坐起后,揉着发红的额头,咬牙切齿地嘤咛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大侠问:你是谁,为什么独自上山? 少女遂道出路遇强盗父母双亡的悲惨经历。大侠听后,由衷赞道:你跑得真快,一窝强盗都追不上你。 少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随即嘤嘤啼哭,不外乎自叹身世、担忧前程之类。 大侠问: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少女道:本来就是举家同行,要去投奔远方的亲戚。没想到,嘤嘤婴。 大侠问:你亲戚住哪儿?我送你过去吧。 少女摇头,表示我也不知。 大侠同情地看着她。少女悲伤地擦擦泪。 大侠无奈地看着她。少女娇羞地低下头。 大侠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掐上她脖子,捏住她的喉结。 “你扮女装还挺好看的,可惜我编不下去了。咱别装了行吗?” 少女——哦不是,少年眼中爆出杀气!手掌翻飞,右手匕首左手银针,左右开弓同时向大侠攻来! 大侠一手掐脖,一手啪啪啪啪,把他的武器尽数打落。正要开口询问,忽见少年露出娇媚笑容。 “既然你觉得好看,就把我当个女孩儿,与我玩耍一番,可好?”说着扯下领子,露出圆润白皙的肩头。一双笑吟吟的桃花眼挑逗地看着他。 乌大侠脸上瞬间着火。赶紧手脚并用,狼狈爬远。颤抖指责道:“你……你……” 还没回头,一柄匕首已凉凉地贴到他颈上。 “你这人也是好玩。”少年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却已不如方才那般尖细——他居然跨坐到了大侠后腰上,把大侠当个畜生骑! 少年俯下身,胸前那柔软的两团假物贴在大侠后背上。大侠浑身一紧。 “你到底是喜欢女孩儿,男孩儿?还是两样通吃?”少年悠闲地整整领子,忽然间发觉由肩至腰缠着布带。原来大侠已给他包扎过了,难怪知道他是易容。 伤口包得极细心,甚至还打了个小小的、漂亮的结。少年不禁微微动容。 “狼心狗肺!”大侠咬牙切齿,回头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人!” “我何时说了不报答你?”少年低低一笑,伸出红艳小舌在他耳垂上轻轻一舔,“我让你选呢,男孩儿?”声音又变得娇柔尖细,“女孩儿?” 大侠牙齿打战,抖抖索索道:“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是男的了……深夜出行还男扮女装,肯定不是好人……本来不打算救你的,但好歹是条命……给你包扎的布条是我的腰带,也不知道干净不干净……金疮药也不贵,前些天药铺清仓,我一文钱买了三瓶呢……所以……所以你大可不必……以身相、相许……” 少年觉得好笑,亲了亲他的脸颊,笑道:“我又不要你吃亏。既说了报答你,自然是赤条条地任你摆弄了。你怎么怕成这样?”说着,脚尖一勾,碰到他胯间那物。少年不禁得意道,“看你,不是很喜欢么?” 大侠忍不住低吟一声,气息顿时不匀。却极力忍住,咬牙道:“我家里有娘子的!” 少年一愣,嘲道:“你还真是个正人君子?” 大侠脖子一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乌大头是也!” 少年失笑,足尖还在那要命的地方轻轻挑着,直弄得乌大侠满头大汗,连连求饶。少年这才停下脚来,柔柔笑道:“那大侠你可知道,你救的是谁?” 乌大侠喘息地问:“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少年忽然将他翻过来,压在身下。手中薄刃仍抵在他颈子上,人却伏下来,在嘴唇上一吻。随后双眼迷离,含笑看着他。 “杀手小楼,听说过吗?这么轻易就自报姓名,不怕我追上门去,把你那宝贝娘子杀了?” 大侠憋得满脸通红。两人四目对望着,都不说话。小楼眼中□□愈盛,正想再调戏他,大侠却皱起眉,摇了摇头。 “你不会的。” 小楼一愣。 大侠狼狈地爬到一旁,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说:“我前面骂你狼心狗肺,是我错了。你看到我给你包了伤口,脸色立刻就不一样了,可知你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只是你的报答方式……太……太……”大侠脸上一红,露出个腼腆的笑容,“你真的不必这样,我又不是看你好看才救的。” 小楼冷哼:“自作多情。我不过是逗逗你,你还当真了?” 大侠大喜:“那真是太好了!”说着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理理衣裳,道,“那我就先走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小楼眼中闪过一丝恼怒。 大侠奔至门边,忽然停了,弯腰放下个东西,这才急急忙忙跑出去。小楼定睛一看,那是瓶金疮药。瓶是白瓷,温润细腻。上面绘有工笔,一看就出自大手。 药铺清仓时买的?一文钱三瓶? 正人君子,还挺会骗人。 小楼不禁失笑,摇摇晃晃站起来,将药瓶收好。 一眨眼,二十年了。 瓶还是那瓶,小楼也还和二十年前一样,明艳动人。 杀手居无定所。这二十年来,小楼一共去过乌家堡七次。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说,你这伉俪情深,看得人着实眼红。我也是时候退出江湖,去塞外过过安生日子了。 乌盟主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塞外。江湖中人只知小楼名字,并不认识他的容貌,就连乌盟主自己都没见过他卸妆后的模样。小楼大可以留在中原的。 实际上,小楼也根本不必隐姓埋名——乌盟主没看错,他不是坏人。小楼所杀的,都是大奸大恶之徒。这些年来,小楼从来不收酬金,因为雇主往往都是老弱妇孺。他们拥有的,只是惨遭灭门、或是遭人□□的仇恨。 小楼明白这种心情。 当年他的师门被奸人屠尽,师兄拼死将他护在身下时,他幼小的心中也滋生出了无限的暴虐和杀意。 但是,杀手小楼,一个就够了。 但是,天下的坏人又怎么可能被一个人杀尽。 小楼来到乌家堡的前六次,眼中偶然会露出无奈。终于在最后一次,他释然了,放弃了。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乌盟主知道他的决定后,欣然挽留,“不如留在乌家堡,每日与我切磋论武,赏花赏月?” “少自作多情了,谁要在你家养老?”小楼微微一笑,飘然而去。 直到乌盟主暴毙,小楼都没再出现过。塞外太远,消息大概没传过去。 沙漠中的小土屋,乌盟主的鬼魂飘荡着,看到一豆灯火下,女装打扮的小楼对镜而坐。 镜子似乎多年未用了,早已模糊不清。小楼眼睛瞟着铜镜,心思却不知飞去了哪里。 他不是在梳妆,而是卸妆。乌大鬼看了一会儿才看明白。 只见他随手一抹,红润的嘴角变得苍白了。再抬手一擦,眼角便多了几道细纹。乌盟主看得呆了,伏在镜旁,细细凝视他。 他的相貌原来这样普通。没有惊艳,没有俊秀,只是一个普通男人的脸。 就连那双动人的眼睛都黯然了,不复当年的神采。 乌盟主突然觉得有点心痛。 小楼卸完妆,握起那白瓷药瓶,在灯下仔细端详着。屋外风声呼啸,油灯摇曳不定,照得屋子里鬼影重重。 小楼忽然眯起眼,对着墙上鬼影问:“你来了?” 乌盟主一愣:他难道能看到我? 然而小楼错了。他一起身就发现,墙上那不过是自己的影子。乌盟主急忙飘到他面前,喊道:“我来了!我在这里!” 小楼看不见他,神色渐渐黯淡。遂握着瓷瓶重新坐下,伏在桌上,苦笑道:“狼心狗肺到底是谁?非要我来找你,你从来不会找我……” 那不是因为找不到你吗?!要不是我变了鬼,我到现在还找不着你呢! 乌盟主平白被骂,心中无比委屈。 小楼望着那瓷瓶,眼中忽而愤怒,忽而含笑。乌盟主看不懂他这多变的心思,也不见他再说什么。小楼就这么在灯旁睡着了,手指渐渐松开,瓷瓶朝桌边滚去。 乌盟主急忙伸手去接,但是手掌无数次从桌上穿过,就是碰不到那瓶。情急之下,他只好大叫:“小楼!小楼!” 小楼忽然醒了。眼疾手快,将瓷瓶抓回手里。 乌盟主大喜。只见小楼茫茫然地抬起头,四下环顾。 “你来了?” 我来了。 也不知小楼听到没有,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小楼睁大眼睛,朝着乌盟主的方向笑了笑。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忽然又亮起了神采。 乌盟主突然发现,他不打扮,也挺好看的。 作者有话要说:三次元在忙,所以更新慢了,不好意思 ☆、无常他总是不来3 距离大漠千里之外的皇宫,御书房。 散仙打了个哈欠,从午睡中醒来,正瞟见皇帝皱着眉。 “怎么了?”散仙上前询问。 皇帝在奏折上大笔一挥,批了个不准,然后重重往边上一丢,嘲道:“敛王这厮,也太不知轻重。” “敛王?” “朕的亲弟。”皇帝淡淡道,“他是个武痴,一向不问世事。撤藩之乱里,他从头到尾都没掺和,因此如今还有一方封地,是个享乐王爷。” 散仙不由好奇:“敛王这封号是你赐的?”遂拿起那奏折来看。折子写得毫无章法,字迹也很凌乱,显然敛王是在极激动的情绪中写的这封奏折。 折子里说,他有一位挚友去世了,他想去参加葬礼。 散仙不解:“好友辞世,他去奔丧合情合理。你为何拦他?” 皇帝道:“你可知他那好友是谁?” “乌大头,这名字我好像听说过……”散仙露出回忆神色,恍然大悟道,“哦,我想起来了!当初跟决明去找王不留行的时候我还见过他!” 皇帝眉头微微一挑。 散仙全然不察,面露惋惜:“是武林盟主,对吧?我记得他是个挺爽快的汉子……怎么突然死了?” 皇帝淡淡道:“死因无所谓。朕不许敛王去哭丧,也不光光是防他与江湖人士勾结。当年撤藩一事平息后,朕赐给敛王封地,要他安分守己。他答应了,并向朕保证,除非有朕的应允,否则他一生都不可踏出封地一步。” 散仙皱起眉来:“这个好友的葬礼,就在封地之外?” 皇帝点点头。 散仙正想说情,忽然想起自己不在的那十年里,小皇帝所经历的风风雨雨。无论做什么决定,皇帝都有自己的考虑。散仙毕竟是世外仙人,朝廷暗潮汹涌,他看不清,更不该贸然插手。遂将奏折放好,低低叹了一声。 皇帝微微一笑,抬手覆上他手背,问:“怎么,觉得朕不近人情?” 皇帝的掌心干燥温暖。散仙笑笑,挑眉道:“我只是个小小侍读,哪敢说陛下的不是?谁知道陛下生起气来,是打我板子还是灭我九族?” “还说不敢?”皇帝笑叹一声,摇头道,“这全天下,敢对朕冷嘲热讽的,也只你一个了。” 也不是。还有个决明,只不过他嘲讽你你听不见。 这话散仙自然没有说出口。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小半年没去见决明羊藿他们了。 傍晚,京城左近,敛王封地。 敛王一身劲装,英姿飒爽,气度不凡。他与皇帝同为太后所出,比之皇帝却多了一分俊朗,少了几分狠厉。夕阳还残存着些许余晖。此时的敛王正皱着眉头,在王府大院里来回踱步,不时瞟向王府大门。眼见着街上行人越来越少,敛王也等得越发心焦。终于在太阳完全落山的时候,管家回来了。 “圣旨来了吗?”管家还没跨进门槛,敛王就上前急问。 管家为难地摇摇头。 敛王一跺脚,咬牙道:“皇上这是怎么了!这么点小事都不答应!” 管家大惊,连忙拉着王爷入府,苦苦劝道:“王爷,您可不能这么说话!” 敛王大怒,甩开管家的手,大声道:“说两句怎么了!我当了十几年缩头乌龟,抱怨两句都不成?这王爷当得可真窝囊!还不如个市井小民!” 两旁下人皆听得胆战心惊,管家也脸色煞白,赶紧请王爷进屋去说。敛王狠狠朝大门瞪了一眼,用力甩袖,转身进了屋。 管家跟进来,凑到敛王面前,小声道:“小的派人去打听过了,今天的折子,皇上已经看了。此地距离京城不过半天车程,皇上若是允了,圣旨也该明天才到……” 敛王重重拍桌,咬牙道:“我只怕他又把折子退回来!我都上了几封折子了?他要是肯答应,能到现在还不批么?!管家你说说,有这道理吗?我又不是要造反!去哭个丧都不给,你说他——” 管家脸色大变,顾不得礼节,赶忙捂住敛王的嘴:“王爷,这话可不能说啊!”又紧张地朝门外望望,叹道,“这个月的监察使恐怕也该来了。” 提到监察使,敛王眼中怒气更盛。皇帝名义上给了他封地,让他放任自流,实则每个月都会派监察使来,看看他有无暗中谋逆。敛王从无造反之意,又跟皇帝一母同胞,皇帝竟然如此不信他,这令敛王大大心寒。 然而,他却连一丝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撤藩之后,他手下一点兵权都没了。钱财供给虽然不缺,皇帝却时时监视他,不许他出城半步。城门士兵都是御林军的人,皇帝下令,若无圣旨私放敛王出城,所有守城士兵处以极刑。而敛王本人,更是要以造反论处。到时不光是敛王府上下,就连平日与敛王交好的朝臣、师友,也要一并被砍头了。 敛王重义气,皇帝就是看穿这一点,才以此要挟他。 明明是同胞兄弟,为何要赶尽杀绝?何况自己对皇位根本一点兴趣也没有!皇帝真是残暴无道! 敛王一拳狠狠砸向茶几。他内力深厚,这一拳又饱含怒气,竟将那红木茶几硬生生砸出坑来。 管家骇然失色,连呼息怒。敛王长叹一声,也不愿再为难家人,遂让管家退下,自己到花园去散步消气。 春寒料峭。侍女在前给王爷打着灯笼,王爷见她冷得发抖,便也让她下去了,自己提起灯笼在园中漫步。他是练武之人,这点寒气不算什么。只是在园中走着,他又想起当年与那人相识的场景来。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十三?十五? 他只记得,那个时候,那人还不是什么武林盟主,不过已经是个鼎鼎有名的侠客了。那时自己也还年轻,大概只有十五六岁。 他从小就醉心武学,因此请了许多师父来教。名师出高徒,他又极有悟性,很快就将师父们的本领学了个十成十。接下来要再觅良师,可就难了。他堂堂王爷,又不能像那些江湖儿女一样拜入山门,而肯入王府当个武师护院的人,也难指望有什么大本事。 乌大头出现的时候,敛王正在责罚一个沽名钓誉的拳师。那人光有扯谎的本事,在王爷手下却连三招都过不了。敛王大怒,光是打他板子还不解气,恨得要将他手脚砍断。那人听了自然大声哭号,这便给路过的乌大头听见了。 乌大头趴在屋檐上偷看了一会儿,便飘然落下,笑着朝小敛王一抱拳。 “听说王爷要找拳师,在下斗胆,毛遂自荐。” 敛王正在气头上,看到这人相貌堂堂,器宇轩昂,便且信他一信。当即撸起袖子与他过招,自然败在乌大头手下。 王爷虽败,却高兴得很,重金邀请对方留下。乌大头却摇摇头,称不要赏金。只要放过那假拳师,便在王府中当一个月的护院。再久,他却不肯了,只说身有要事,无法久留。 王爷欣然应允,心中却作好打算:这一个月里我拿锦衣美食伺候你,只怕到时不用我留,你自己就不肯走了! 于是,乌大头便在敛王府留下了。天天与他切磋,日日与他论武。敛王深深为他所折服,恨不得把整个王府都赏给他。然而乌大头视金钱如粪土,更不肯妄近女色。眼见着一月之期将至,乌大头却还是没有留下的意思,王爷不由急了。 一夜,王爷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冲到乌大头房里,劈头盖脸问道:“你到底要什么!王爷我都可给你弄来!” 乌大头正在床上打坐,闻言反问道:“你想要什么?” 王爷道:“我当然是想拜你为师!要你长长久久留在我身边,将本事全教给我!” 乌大头摇头笑笑,温和道:“拜师不必了,王爷想学我的功夫,我很高兴,也不会吝啬。只是我有要事在身,实在不能再留了。请王爷恕罪。” 敛王咬牙道:“本王的命令,你敢违抗么?你以为本王不敢把你关起来?!要不是敬重你的武功为人,本王早给你套上手铐脚镣,让你飞不出这王府半寸!” 乌大头沉思片刻,叹道:“这样吧。王爷若是真想拜我为师,就在两个月后,来乌家堡找我。这两个月里,王爷好好考量一番,愿意不愿意放下身段,正式拜入我门。若是肯呢,我定将功夫全数传给你。若是后悔了,只消修书一封,叫我不用再等便是。” 敛王急道:“不用两个月!本王已经想好了,现在就拜师!”说着就要行礼。 乌大头身形一晃,已将他扶起,温和道:“学武之人最忌心浮气躁。我方才说的,你难道已忘了?这两个月里,我也有旁事要做。待事情处理完了我才能回乌家堡,那时再与王爷好好计较。” 王爷无奈,只好答应。 谁知就在这两个月里,朝廷变了天。多处藩王起义,将军领兵四处镇压。敛王虽然并未参与,皇帝却也派人过来,名为保护,实则监视。敛王府从此不得与外通信,日常补给都由御林军送入,就连王爷本人也不得踏出王府一步。 敛王虽然没给戴上手铐脚镣,却真正地飞不出王府半寸了。 直到两年后,撤藩之乱平息。敛王与皇帝约法三章,这才为自己争回一点自由。约定达成之后,敛王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给乌家堡送信,陈述这两年来的种种,并请乌大头回来王府。 乌大头答复说,他理解王爷苦衷,但是无法再来王府当护院了。因为他已经当了武林盟主,要撑起中原武林这一整个烂摊子。 敛王无奈,只好退而求其次,请他将拳法路数写在信中。乌大头竟也毫不吝惜,将本门秘籍抄了一份给他送来。于是敛王便照着那秘籍练,遇上不懂的便写信去问,乌盟主也写信来答。 因这一来一回路途遥远,敛王在等他回复的时候潜心思考,有时自己也就悟了。再与乌盟主的答复一对照,发觉与自己所想的如出一辙,不由沾沾自喜。 敛王无法离开封地,乌大头得空便来看他,让他耍一套拳来看,再深入浅出,指点一番。几年下来,敛王的功夫精进不少,在乌盟主手下也过得了十招了。 他俩虽是纸上师徒,乌盟主却从不以师父自居,对他一如既往,恍若老友。敛王也敬重他,每当他来府上,必定鞍前马后侍奉周到,俨然师徒之礼。 因此,当乌盟主的死讯传来时,敛王的第一反应就是向皇帝上书,请求离开封地。 皇帝不允。他接连又上了十来封奏折,直烦得皇帝要降罪,他还不肯放弃。 敛王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忽觉寒气侵人,眼中却有热泪。 “师父!”这一声,他从未对那人喊出。一半是碍于王爷身份,一半是怕他不应。敛王朝着乌家堡的方向跪下,对月大哭。 不知怎么,肩上一冷。敛王不禁哆嗦,心下却凛然,猛地站起,咬牙握拳:“师父,你放心!就算拼得身死,我也要去你坟上磕头拜祭!” 说完,便疾步朝大门走去。 忽然眼前一花。敛王揉揉眼睛,发觉自己竟走错了路,便赶紧转身,又走向大门。 眼睛又是一花。敛王觉得不大对头,警惕四顾,却什么也没发现。 然而接下来,无论他怎么走,都还停留在原地。花园还是那个花园,他却像迷了路一般,怎么都走不出去。 身上那股寒意越来越重,敛王又是一个哆嗦,紧接着悚然想到: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难道就连孤魂野鬼也跟他作对么! 敛王恼怒不已,开始横冲直撞。眼前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墙,每次都将他撞回来。他冲得气血翻涌,心中又急,只觉一口鲜血就要喷出。 学武之人最忌心浮气躁。 这句话忽然浮现在脑海。敛王心中一痛,想着说这话的人已经不在了,神色不由大悲。当下便大喝一声,朝着大门方向狠狠冲去。 你有苦衷,我不怪你。 不知怎么,这样的一句话又在耳边响起。 敛王一愣。那声音分明就是乌大头,但是他从没说过这话呀!自己这是……幻听了? 敛王忽然没了力气,颓然倒下。苦笑着想:明明只是鬼话,自己却当真了。 那股寒气渐渐离开了他。敛王起身,走出几步,发觉鬼打墙已经消失了。然而他一腔热血已经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以乌大头的为人,想必也不愿他连累一众人等,只为去上三炷香。 就当那鬼话是师父说的吧! 敛王对月长啸,沉吟片刻,稳稳地摆起架势,将当年乌大头教给他的拳法一丝不苟地打了下来。 摇曳树影中,仿佛有幽魂欣慰而笑。 翌日,皇帝批完奏折,低哼一声。 “他总算放弃了。” 散仙眨眨眼:“敛王?” 皇帝提笔又写了一封信笺,盖上玉玺,随后露出些许倦容,淡淡道:“去,把这信送给敛王,教他不要声张,低调行事。” 散仙眼睛一亮,欣然接了,笑问:“陛下怎么又改了心意?” 皇帝朝他伸出手,说:“来,到朕身边来。”散仙靠过来,皇帝便拉起他手,凝望着他,柔声道,“朕还不是怕你这小小侍读,在心里骂朕?这下你可满意了?” “满意满意,大大地满意!我替敛王谢主隆恩!”散仙发自内心地高兴,举起信笺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说完,飞也似的跑了。 皇帝笑着摇头,看那飘然的白衣在随风舞动,渐渐消失。 散仙离开不久,术部尚书求见。 “皇上,是否要派人……” 皇帝道:“这回不必。”忽然又想起什么,随口问道,“南山那边如何了?” 术部尚书遂将决明近况一一道来。皇帝点着头,并不动容,挥手让他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无常他总是不来4 乌盟主当年初出茅庐时就曾闯过大江南北,如今以鬼魂之神再次游遍神州,心境自然大不相同。 然而,这最后一位好友,却是怎么也找不着了。 乌盟主有些担心。他不知无常到底何时会来,如果到最后都见不到这位朋友一面,恐怕他会真的会抱憾到下一辈子。 “白及,你又去哪儿偷东西了啊……”乌盟主对着夜空长叹。 盗圣白及——谁也不会想到,这位赫赫有名的义盗,竟然是武林盟主乌大头的多年好友。 一个盗贼能被称圣,其武功自不必说,偷窃本领当然也是一等一。难能可贵的是,他还是个劫富济贫的义盗。 当年瘟疫水灾频发,赈灾款项多被贪污。其中有几个贪污官员暴毙家中,所藏粮食财宝也不翼而飞。人人都当是神仙显灵,殊不知,杀人的是小楼,偷盗的是白及。 他二人虽不相识,却一前一后,心有灵犀般地做成这桩义举。事后乌大头从二人口中得知此事,得意之下连连自夸: 不愧是我乌大头的好友! 白及听后,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摇头走了。 白及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喜欢自言自语,自己一个人独处时话很多。但只要有旁人在,他就少言寡语。乌大头觉得这大概是常年单独行动所形成的习惯,自己给自己的解闷。但他不是盗贼么?要是偷东西的时候也忍不住自娱自乐,不是很容易被发现?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白及的隐匿技巧确实高超。 也正因为这个,乌盟主到现在还找不着他。 在外面飘荡越久,乌盟主就越觉不安。他的尸身仿佛在召唤他,或许是无常快来接他了?白及却还是不见踪影。乌盟主徘徊几日,终究失落地回去了。 他回到乌家堡时,竟有种久违的感觉。想想自己不过离去几日,却将大半个人生都回顾了一遍。可惜缺了白及,他的人生失去了非常非常重要的……开始。 没有人知道乌盟主与白及是好友,更没有人知道,白及其实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然而白及不姓乌,他是私生子,连姓氏都不配有。 乌家是武学世家,老堡主当年也曾风流。白及的存在本来不为人所知,但在他三岁那年,他的母亲病故了。老堡主心怀愧疚,便排除万难将白及接到了堡中。 当时的乌大头还只有八岁。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讨厌白及,他只为多了个弟弟感到高兴,而且还是个长得非常可爱的弟弟。 这个弟弟不爱搭理人,乌大头就追着他跑,给他好吃的、好玩的。这个弟弟也从来不喊哥哥,顶多是一句“大头”,更多时候是“喂”。久而久之,乌大头也习惯了,不再强唤他弟弟,只是仍对他好。 堡中下人对白及的态度很暧昧,这一点乌大头自然不懂。但是白及这么小的孩子,却好像是懂的。 等乌大头再长大点,他才理解了白及的处境。没过多久,父亲也病故了,乌家堡大权落在了母亲手里。毫无疑问,白及吃尽了苦头。乌大头越是为他求情,母亲就对白及越坏,还反复告诫乌大头:他不是你兄弟,他是个外人! 又过了几年,当乌大头喜欢上一个姑娘时,他开始理解了娘亲的处境。父亲当年的所作所为,对娘实在是不公平。父亲把白及接回来,是对死去的情人赎罪。但是对娘来说,这个孽种时刻都在提醒她父亲的不忠和欺骗。她心中有怨气,无论如何下不去。 上一辈的恩怨情仇,非但没让乌大头疏远白及,反而令他更心疼跟这个弟弟了。白及的反应却总是木木的,仿佛谁对他好、对他不好,他都不在乎。 终于,在乌大头成年之际,母亲为他张罗了婚姻。与此同时,母亲暗示白及:你也不小了,乌家堡留不住你,出去闯荡江湖吧! 白及一声不吭,点了点头。走出去,又折回来,问:我能喝喜酒吗? 母亲没有答应,实际上她根本不想让江湖人士知道乌家次子的存在。于是白及当天就离开了,走时只带了十两银子一身衣裳,没有向任何人告别。 乌大头得知后,与母亲大吵一架。追出三百里地,却四处茫茫皆不见。随身玉佩给树枝勾住了他也不察。乌大头找不到弟弟只好回去,却看到母亲在屋内独自拭泪。他立刻深感悔恨,向母亲下跪认错。母子二人抱在一起痛哭。数日后乌大头迎娶娇妻,酒席上苍茫四顾,弟弟果然没来。乌大头在心中默默起誓,此生要对娘子从一而终,绝不重蹈父亲覆辙。 又过了数年,江湖上出现了一位义盗。乌大头听闻了他事迹,不由心驰神往,想要结识这位侠义之士。义盗神出鬼没,乌大头自然难见其人,便多方打听。没想到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义盗突然来到乌家堡。 哦,不是来偷东西的。 义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乌大头面前,解下面罩,露出那张乌大头无比熟悉的脸。 那个人的表情还是木木的,一双眸子显得漫不经心。面对乌大头,他问:“你在找我吗?” 乌大头惊喜交加,激动万分地拉住弟弟,一时竟说不出话。 那晚,白及与乌大头温酒叙旧,彻夜长谈。翌日,白及不辞而别。乌堡主头昏脑涨地醒来,发现一只靴子找不到了。 “以后不能喝这么多酒了……”他便寻靴子不见,沉痛地得出了结论。 在那之后,白及有时会来,却从不长住。乌家堡里更无一人知道他的身份。乌堡主无数次挽留他,希望他以二主人的身份回来,白及的回答永远是拒绝。 就这样,又过去了许多年。 其实在葬礼上,乌堡主还担心过白及会不会死守秘密,不肯将身份公之于世。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弟弟的身世恐怕就要被他带进棺材里去了。 结果白及根本没有出现。 原来他真的从来没把自己当成兄长。或许就连好友都算不上。 乌大头很心痛,很想去找他讨个说法。但这回也像当年一样,他怎么都找不到弟弟,终究还是无功而返。 乌大头回到乌家堡,坐在自己的灵堂上,忽然觉得他这一生,其实并非没有遗憾。 有些事他做错了,有些事他做得还不够。 有些人他辜负了,也有人辜负了他。 可惜他已经是一缕幽魂,什么也做不了了。 ……无常到底还来不来? 乌大头心中莫名感到不安。他在灵堂上转了一圈,立刻明白了不安的缘由——这里只有他的牌位,没有尸身。尸身已经被葬入祖坟了。 乌大头便飘向乌家祖坟。隔着老远,就听见一阵嚓嚓声。 待他飘进,他惊悚地发现——有人在掘墓! 而且,掘的还是他的墓! 但是这个人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熟? “白及?!”乌大头失声大喊。当然,白及听不见。 此时的白及身着夜行衣,手握一把铁铲,正吭哧吭哧刨着乌大头的坟。大概是觉得热,他没蒙面罩。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只是不断地自言自语。 乌大头愤怒地斥责着他,未果。忽然想起那夜吓唬敛王之时,便飘到他身上去,想将他吓跑。 这一凑近,却听清了他的低语。 “你知道我抱着你的靴子自/渎了多少回么?” 乌大头惊得差点掉到地上去。 白及一下一下铲着土,时不时抹去额上细汗。他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瞟着坟头,口中絮絮叨叨:“还有那块玉佩。你肯定不记得了,就是当年你追出来的时候弄丢的那块。我捡回来了。我试过把它塞进屁/眼里,很不舒服,后来就一直把它挂在身上了。有时候也会摸着它手/淫。我一直在幻想,你的腰和屁股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你那玩意儿有多大?你练武这么扎实,夹起来一定很紧吧。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不叫你哥哥了吧。我倒很想听你叫我哥哥,哭着求我用力操/你呢。” 乌大头听得冷汗涔涔。白及当然毫无察觉。那双眸子不起波澜,缓慢地一眨一眨,说话的语气始终那么平静:“后来我也从你房里偷过几样东西,可惜你根本没发现,所以我就放回去了。你太粗心了。还有一次,我趁你不在,在你的床上自/慰。床铺都给我弄脏了,你居然以为是自己梦/遗。你到底是粗心,还是故意忽略我的存在?我还射到枕头上去了,我都想不通你是怎么自欺欺人的。” 乌大头浑身发抖地抱着头,痛苦道:“别说了……” 白及竟然真的停了下来。 乌大头一看,原来自己的棺材已经露出来了。 ……你想干什么?! 乌大头牙齿打颤,惊惧交集地去拉白及,当然拉不住。白及拂去棺材上的泥土,拿工具撬着棺盖,口中还在不停地说:“魔教教主外强中干,又好面子,宁愿去找小倌发泄也不跟你坦白。小楼就更怂了,每次看见嫂子都像被打了一拳似的,一口老血含在嘴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敛王么,皇帝管着,他想来也来不了。这些人都不成气候,争不过我的……” 救命啊! 谁都好,快来救我——的尸体啊! 乌大头绝望地扑在棺材板上,希望能够阻拦哪怕一丝一毫。可惜鬼魂毫无能耐,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及掀开棺盖,露出棺材内,他那寿衣齐整的尸身。 白及面无表情地盯着这具尸体。 “畜生!住手!”乌大头护在自己尸体前,愤怒大吼,“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及平静地眨眨眼,朝尸身伸出手。乌大头奋力一推,忽觉背后有巨大吸力,将他整个身子拉了下去! “住手!”乌大头怒目圆睁,起身就是一拳! 那一瞬间,四目对望。白及的眼睛竟是湿润的。 面对突如其来的拳头,白及瞳孔一缩,措不及防。那一拳正中他鼻梁,打得他脸都歪过去,鼻血直流! ……咦? 乌大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拳头。 咦?!这拳头!这肌肉!这寿衣!这……身体?! 白及捂着鼻子回过头,迅速眨了几下眼,眼中的湿意消失不见。他的表情又变得平静无波,语气却有点得意。 “你真的被我气活了。” 乌大头一愣,忽然觉得嘴巴里有东西。吐出来一看,是块苹果。 ……哦,想起来了。 原来他是吃苹果噎死的啊…… 乌大头坐在自己的棺材里,突然之间心情沉重。 他回想起白及的话,不禁心有余悸,咬牙问:“你刚才说的那些……” 白及木然道:“假的。” “真的?” “假的。” 乌大头有点晕:“……真的是假的?” 白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鼻血又流下来了。 乌大头:“……” “你果然没死!”另一个人的声音自风中传来。出声之人轻功极佳,说“你”时还在远处,话音落下时,他却已经站在棺材边上了。 乌大头狐疑地抬起头,看着魔——不是,人人有饭吃教教主。 “你怎么……” “师父!徒儿来拜……师父?!”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扑过来,锦衣玉袍沾满泥土。敛王风尘仆仆地跪在棺材边,眼含热泪。 乌大头忽然心头一动,扭过头望向暗处。 “你还躲什么?” 树影之中传出一声低哼。小楼缓缓上前,神色冷峻。他今天没易容。 ……人齐了…… 乌大头终于人如其名——头大了。 忽然,他发觉不远处还有位白衣公子,正悠闲地朝这里走来。他走在墓地里却仿佛闲庭漫步,雪白衣袖随风飘舞,一双眼眸竟是碧绿。 白衣公子来到众人面前,露出些许惊叹神色:“你们感情这么好?不打架么?哦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乃蓬莱散仙,下凡来寻……” 此时白及忽然伸手将乌大头从棺中捞起,扭头就跑。乌大头体力不支,大惊失色,却无反抗能力。幸好小楼眼疾手快,早已拦在白及身前,掌下薄刃距离白及不过一寸。白及身形灵动,抱着乌大头侧身躲过。正要转身,没想到人人有饭吃教教主已封住了他去路。 敛王这才回过神来,大吼着“还我师父”,风风火火加入战局。 散仙:“……” 四人打得不可开交,还有一个乌大头被他们争来抢去。散仙幸灾乐祸,躲在旁边看好戏。乌大头最终忍无可忍,使出全力怒吼一声:“都给我住手!” 四个人都停了。 乌大头咬牙:“放我下来!” 四人各自放下了他的两条手臂两条腿。 乌大头老脸通红,把四人一个个批评过来,直呼成何体统。四人一个都不认错,要么挑眉要么冷哼要么咬牙要么面无表情,乌大头顿时觉得队伍不好带,有些局促地朝散仙看了一眼。突然发觉他的眸子已经变成了普通的黑色。 “哦,别不好意思。我不是外人。”散仙笑笑,解释了来龙去脉。 五个人都愣住了。散仙一圈望过来,笑着摇摇头。 “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闹起来还像一群小孩子。这样吧,你们也别争了。我有个提议,又能保全‘乌盟主’的名声,又能遂了你们的心愿。你们权且一听?” 注:“半蒌贝蔹及攻乌”出自十八反。中药配伍中有这么几种关系:单行、相使、相须、相畏、相杀、相恶、相反。这七种关系被称为“药物的七情”,其中相杀是指两种药物合用,能产生毒性反应或副作用。十八反有口诀: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及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有兴趣可以自己去查一查。这里要提一下,半(半夏)蒌(瓜蒌)贝(贝母)蔹(白蔹)及(白及)攻乌(乌头),怎么看都应该有六个角色对吧。氮素为什么只写了五个呢?……因为我懒,中间有个人设憋不出来了,所以就直接跳过了。是的我知道如果我不说你一定发现不了,但我就是要说~我就是要逼死强迫症~哈哈哈哈反正我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篇二十五。欲壑难填 篇二十五。欲壑难填(皇帝5) 散仙回到皇宫的时候,皇帝正在沐浴。散仙迫不及待想把此番见闻告诉他,便推门闯了进去。宫人自不敢拦。 白玉池中雾气缭绕,散仙笑嘻嘻地跑过去,正要开口,忽然发觉皇帝已靠着池壁睡着了。即便是睡梦中,他的眉头也微微皱着,仿佛还牵挂着政务。 散仙心中一疼,遂静静在旁等候。他不知皇帝已睡了多久,怕水凉了,撩起袖子便去试水。未料皇帝只是假寐,闭着眼睛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散仙笑笑:“你怎知道是我?”他甩掉手上水珠,命宫女进来加热水。门外太监应声,几个宫女即刻便提了热水进来,低眉顺眼跪在池边,将热水缓缓加入,不敢看皇帝一眼。 皇帝微微扬起嘴角,不答。散仙却从那笑容里明白了他的意思。 偌大皇宫里,这般没规矩的,可不只有你一个? 散仙不禁莞尔。 待宫女都出去了,皇帝才柔声道:“一起洗吧。朕想你了。” 散仙一愣,脸上突然红了。 皇帝又闭上眼睛,露出些许倦意。散仙看着他赤/裸的身躯,心中天人交战。片刻之后,背过身去,将身上衣裳一件件脱了。皇帝始终不曾睁眼。 直到散仙赤条条地跨入池中,皇帝才伸出手臂,搁在池壁上。散仙红着脸靠过去了。 皇帝长舒一口气,将散仙揽入怀中,慵懒地问:“不是急着要告诉朕么?说吧,这回又碰上了什么事?” 一想起此番见闻,散仙眼睛又亮了,心中的尴尬羞涩也一扫而光。他倚着皇帝臂膀,将乌头之事娓娓道来。说到趣处,自己都忍不住发笑。末了,欣然道:“这回可真是大丰收!这样一来,散落的仙草差不多都已经收回了,接下来就……” 话未说完,散仙忽然停了,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帝。皇帝含笑地低下头:“怎么了?” 散仙愣了愣,随即笑笑:“没事。反正都答应你不走了。” 皇帝不禁情动,凝视着他双眼,忽然低头吻了吻他的嘴唇。散仙身子一紧,神色里有些慌乱。 皇帝叹了一声:“别跑。”便压上来,胯/下那物硬硬地顶着散仙。 散仙不安地挣扎了一下。皇帝苦笑着问:“事到如今,你还把朕当小孩么?” 散仙想起那夜与宰相的交谈,便摇摇头,红着脸低声道:“我已经知道你不是了。但我……我还是有点……”他感到难堪,轻轻挪动着身子,不想碰到皇帝那物。 未曾想这一挪,却蹭着那敏感的顶端。皇帝难耐低吟,忍不住握紧散仙肩头。散仙看着皇帝,脑中却始终是他小时候的样子。心里抗拒得厉害,眸子瞬间幻出碧绿,险些克制不住爆出仙气,皇帝却先松开手了。 “难道你真的……”皇帝碰了碰散仙胯/下,那里一点反应也没有。眼中不禁露出失落神色。 散仙于心不忍,低声求道:“给、给我点时间。” 皇帝长叹一声,闭眼抵上散仙额头,压抑着喘息道:“好,朕等你。” 散仙看着他忍耐的神情,忽然很想做些什么,便犹豫着抬起双手,捧着他的脸,仰头吻了吻。 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皇帝微微扬起嘴角,柔声问:“这算是补偿吗?” 散仙满脸通红,急急推开皇帝,飞快地上去穿衣了。皇帝独自留在池里,笑容愈发苦涩。 散仙手忙脚乱,衣带都系不上,只好匆匆打个死结。皇帝好笑地看着他,道:“你倒是跑了,朕怎么办?” 散仙睁大眼睛,手足无措。 皇帝无奈地笑了笑,命令道:“去找个妃子来。” 散仙如获大赦:“找谁?” 皇帝疲惫地闭上眼,靠在池壁上:“随你。要快。” 散仙突然觉得很对不起皇帝,一脸惭愧地跑出去了。险些跌跤。 几个月后,宰相府。 “这么说来,舒妃怀上龙种,还是托你的福咯?”宰相呷着茶,促狭地笑了笑。 散仙手捧茶杯,望着庭中花架出神。 宰相唤了他一声,散仙反倒吃了一惊,只好尴尬笑笑。 “舒妃腹中这胎儿,你怎么看?”宰相含笑问。 “用洞明眸看呀。”散仙茫茫然道,“……是个女孩儿。” 宰相失笑:“我哪是问这个。是男是女又与你何干了?反正你也不争储。我的意思是,你吃醋么?” 散仙摇摇头,眼中竟有忧色。那是极少在散仙脸上出现的忧愁,然而与皇帝相处越久,他的烦恼就越多。 宰相笑着摇头:“只怕皇上还盼着你吃醋。”忽然转了话题道,“听说你时常去看舒妃?” 散仙这才展颜:“是啊。眼看着她肚子大起来,挺有趣的。” 宰相问:“你觉得舒妃如何?” 散仙想了想:“她人挺好的,我每次去她都拿好多点心招待我。她从家里带来的厨子做糕点特别好吃。” 宰相扶额:“你还真容易打发……”忽然话锋一转,又问道,“上回你说你会受到仙草影响,那么普通□□呢?对你有用吗?” 散仙一愣,窘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吃过。你问这个作甚?” 宰相若有所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舒妃不简单,你要小心。”随即促狭一笑,“我这儿倒有个秘药……” 散仙脸上发烫,恼怒道:“你这乱七八糟说的什么!” 宰相好整以暇地理理袖子:“你就说要不要吧。” 散仙心中天人交战。许久,别过脸,嘴唇动了动。宰相哈哈大笑,即刻从袖中摸出一枚玉瓶来,凑到他耳边这般那般吩咐一番。散仙把那烫手玩意儿匆忙藏好,眼里眉梢隐有春意。 宰相嘱咐完,露出长辈般的慈爱目光。 散仙心中温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将军还没回来?你与他通过书信么?” 宰相摇摇头。转身端起茶杯,去庭院里赏花了。散仙望着他落寞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舒妃十月怀胎,果然生下一女。后宫其他嫔妃皆眼红得要命,就连皇后都气得跳脚。太子倒是很喜欢这个妹妹,老是和散仙一起去看她,将这小小的生命抱在怀中逗乐。 舒妃那里明显地热闹了。太子、散仙常来此处,皇帝有时也驾到。眼见舒妃受宠,宫里人都百般讨好她。舒妃却不卑不亢,待人接物仍如往常一般,亲切和蔼。 散仙喜欢小公主,对舒妃也越发有了好感。舒妃与散仙也亲近,月子坐完,便亲手下厨做了一桌家乡菜,吃得散仙赞不绝口。 一日舒妃又来邀请散仙,说厨子新作了几样甜点,想请他来品评。散仙高兴地来到宫殿,四处张望寻找小公主的身影,舒妃却道小公主在吃奶,一会儿再抱来。 散仙遂入座,视线完全给那些精致糕点吸引。桌上还有甜酒,舒妃斟了两杯,自己先将酒喝了。 散仙端起酒杯,嗅到酒香,却忽然一愣。 舒妃劝酒,散仙面露为难,称过后还要去服侍皇帝,不能饮酒。舒妃只好自斟自饮,渐渐说起家乡往事,不禁垂下泪来。 散仙有些不忍,安慰了她几句。没想到舒妃将身子靠近,柔柔地倚在他肩上,娇声啼哭起来。散仙正想去推,舒妃却拭去眼泪,秋波荡漾道:“如今这偌大皇宫,只有大人对奴家是真心的了。” 散仙皱起眉头,忽然瞥见她胸前两点濡湿。小公主产下不久,舒妃还有奶水,难道那是……散仙脸上顿时红了,急急起身后退,也不顾舒妃失了倚靠,娇喘着跌到椅上。 “大人……”舒妃媚眼如丝,娇柔无力地抬起头,忽然神色大变。 散仙还想退,却忽然被人按住。他吃惊地回头,赫然是面若冰霜的皇帝。 “陛、陛下……”舒妃惊骇地跌到地上,跪着爬过来,“陛下!我……”忽然指着散仙,哭诉道,“是他给臣妾下药的!” 散仙惊呆了,一时之间竟不知做什么好。皇帝用力握着他肩头,将他拉到身后,森然道:“莫再狡辩,朕还可饶你族人。” 舒妃顿时脸色惨白。整个人像被抽空一般,颓然倒在地上。 散仙手足无措地看着皇帝。皇帝瞥了他一眼,漠然下令:“赐舒妃白绫。” 散仙一惊,急欲求情。皇帝眯起眼睛,冷冷道:“你若再过问此事,小公主也一并赐死。” 散仙悚然,怒气忽然冲上心头。正要辩解,却听舒妃哭喊道:“谢主隆恩!”散仙错愕,只见舒妃跪着爬到散仙面前,啼泣道,“请大人放过公主!奴家给您磕头了!”说着真的磕了几个响头。 散仙无法接受眼前这一切,整个人都呆住了。皇帝强行拖着他离开了舒妃宫殿,直把他拖回寝宫,散仙这才回过神来。 “你放开!”散仙大怒,用力甩开皇帝的手。 皇帝冷哼:“朕还没追究你,你反倒向朕发脾气了?!” 散仙气得满脸通红:“她在酒里下药了!我不知道她干嘛要这么做,但是……” 皇帝漠然道:“朕知道。不是你的错。她只不过想拉拢你,却选了最蠢的办法。” 散仙怒道:“那你也罚得太重!就算她下药,我又不可能上当!何况她刚为你生下孩子!你不顾念夫妻情义,也该为小公主……” 皇帝勃然大怒,猛地抬起手。散仙眸中碧色一闪,人已退开。那巴掌却没落下来。 皇帝握紧拳头,重重放下。转过身去,咬牙道:“你去面壁思过!好好想想,你到底有何立场说朕的不是!” 散仙气结,还想争论,门外忽有太监来报,舒妃已经香消玉殒了。散仙想起这几个月来的相处,不禁神色一悲。 “尸身送回原籍。”皇帝冷冷下令。 送回原籍——就是说不准葬入皇陵。舒妃名义上还是妃嫔,族人绝不敢将她葬在祖坟。那么她的尸骨—— 皇帝好狠的心! 散仙忽然觉得他不认识皇帝了。 不,其实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先前的敛王也是,平常被他打骂惩戒的太监宫女乃至朝廷大臣也是。只要人犯了一丁点错,甚至只是稍稍忤逆他的意思,他就重下责罚,远远超出那人应得。 “……暴君。”散仙痛心疾首,夺门而出。 皇帝闻言色变。急忙追出去,只见散仙跃上宫墙,猎猎白衣顷刻不见。皇帝情急暴喝:“术部尚书何在!快传!” 与此同时,仙山蓬莱。 女仙手持花锄,轻柔地除去园中杂草。此地既是仙境,附于仙草而生的杂草当然也不是凡品。女仙将杂草都完整挖出,仔细擦去泥土,打算过会儿将它们移去灵山。 女仙看着这一园仙草,心情很好,忍不住轻轻哼起了曲。她哼的这一首曲,名为《芳草吟》,轻快明亮,隐有仙风,是蟠桃会上仙女们演奏的贺乐。仙草们都有灵性,它们似乎也很喜欢这曲,都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枝叶。 就在女仙微笑地做着这事的时候,头顶忽然响起个温厚声音。 “他还没回来?” 女仙抬头,看见一位气度不凡,眉眼含笑的男子。她一时没认出这是哪位仙人,仔细端望半天,不禁失声:“啊!陆……”便要行礼。 道君笑容温和,抬手止住她,询问道:“他还没回来吗?” 女仙心叫不好,故作困惑道:“他?道君问的是……” 道君笑道:“我那宝贝徒孙。” 女仙见瞒不下去,满脸惭愧,求道:“道君恕罪,小仙误把仙草种子遗落凡间,故请他下凡去寻了。前些天他回来过一趟,这会儿又去了。” 道君嘿了一声:“前些天,是说我家那小调皮蛋渡雷劫的时候吧?” 女仙面露不忍:“正是仙尊渡劫时。” 道君脸上却无一丝悲伤,反而笑嘻嘻地望向园中仙草,问:“他可说过何时回来?” 女仙答了。道君竟颇有得色:“这小家伙,胡闹的本事也是一等一,不愧是我徒弟的徒弟。看来他是打定主意要在凡间渡情劫了……”遂笑着离开了。 女仙略感尴尬,回想起蓬莱诸多传闻来,不禁深有同感。 注:诗云“先有鸿钧后有天,陆压道君还在前”。至于陆压是谁……请自行百度~不过本文中散仙的太师父不是指陆压,毕竟是架空,我懒得编神仙体系了,所以就以陆压为原型。反正只要知道他太师父很牛逼就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篇二十六。死别 篇二十六。死别(甘草大黄4) 南山,灵泉。 泉水里咕噜咕噜冒着泡泡。一片树叶漂在水面上。 “你还要再这儿呆多久?”决明抱胸站在泉边,一脸不耐烦。 哗啦一声,散仙从水里站起来,怒道:“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灵泉借我用两天都不行?” 决明冷着脸:“你这是借用灵泉,还是躲人?如果只是为了躲你那位陛下,那请你去别处,不要打扰我修行。” “躲什么?还怕他通缉我不成!” “通缉倒没有,他只是重金悬赏你的下落罢了。”决明冷哼,“真是笑话,你又不是给人绑走的。哪天你想明白了不就自己回去了?” 一旁的羊藿终于忍不住出声:“散仙哥哥,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呀?” 散仙叹了口气,竟不知从何说起。决明嘲道:“他与主子闹个别扭罢了。大张旗鼓跑出来,还不是想让皇帝放下架子来寻?” 散仙大怒,从水中一跃而起,吼道:“你胡说什么!” “不是吗?”决明丝毫不惧,双眼明若秋水,厉声道,“不管你们俩是为什么争吵,现在的结果就是你跑了,他到处找你。你躲在我这里作甚?难不成还想我出面去跟皇帝说你没消气,不肯回去吗!有矛盾就去处理,不行就分道扬镳!你这样躲着,不是撒娇胡闹是什么?我又凭什么要收留你?!” 羊藿给吓了一跳,惊慌地拉扯着决明衣袖。散仙被他这通质问,如同冷水当头浇下,顿时清醒不少。又颓然坐回泉水里,一手按上胸口,苦笑道:“我快要历情劫了。皇帝让我的心乱了。” 决明眼中忽然迸出一丝黑气。 散仙低着头,求道:“我心里难受得很。决明,再让我留两天吧。” 决明垂下眼帘,沉默转身。 羊藿看看散仙落寞的神情,又看看决明的背影,一咬牙,去追决明。 回到木屋,羊藿终于忍不住了,拉着决明道:“决明哥哥,你为什么不告诉他,皇帝已经派人来……” 此时决明怀中银铃猛然响起。决明神色一冷,抄起桌上法剑,疾步下山。羊藿急急地跟上去,决明头也不回道:“你去灵泉那儿守着。要是看到焰火信号,就带他走。” 羊藿急得跺脚,大喊道:“你一边赶他走,一边挡着那些术士!你到底在想什么呀!” 决明眸中黑气隐现。他抬手一按心口,苦笑道:“没什么。情劫罢了。” 就在散仙避世不见的这几天里,京城蔓延起了瘟疫。起初是蛮族使节发病,渐渐地,满朝文武都开始倒下。皇帝宣布早朝暂停,但是政务不得堆积,奏折仍一封封地往御书房送。没过两天,皇宫也开始往外运送病人。 这些,散仙不知,决明也不知。 最初染病的那批大臣里,就有宰相。要知那些使节本就是宰相去迎接的,因此他发病也比别人早。这病很难治,患者起初只是食欲不振、高烧不退,很快就会人事不知,水米不进。已有年老体弱的大臣病死家中,尸体很快就给拿去火化。 宰相虽然元神受损,但毕竟是仙草之身。如今他意识尚且清醒,只是无法进食,汤药入口也即刻吐出。皇帝派了太医来给他针灸,现在全凭那些金针在吊着一口气。 宰相夫人每日哭哭啼啼,宰相怕她被传染,不许她服侍床前。府里下人进来伺候也都战战兢兢,打翻米汤、误碰金针都是常有的事。宰相也不忍心责骂他们,只静静在心中问:这一生就要交代了吗? 他今年四十二,官至一品,丰功伟业无数。有一妻一女,女儿跟人私奔了,去年来信说,她过得很好。 他还有个学生,是镇国大将军。如今在边疆,等他。 边疆那么远,自己的死讯要多久才能传到?只怕他哭得背过去,给人看到又要笑死。 宰相在病榻之上露出促狭笑容。他这学生实在可爱得很,随便逗一逗,就能气得晕倒。可惜太执拗太倔强,认定了,就怎么都不肯放手了。总是难免伤心。 “先生!” 熟悉的身影从门口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盔甲铿锵作响。 时辰不多了吧,都开始产生幻觉了。 宰相艰难地侧过脸,端视着那近在咫尺的面容。幻觉中的将军风尘仆仆,却不掩英气。这么多年来,宰相第一次允许自己的眼中露出留恋。那俊朗的脸庞,他怎么也看不够。 “先生……学生来迟了……”将军眼含热泪,跪在床边。他看到宰相身上插满金针,心痛得表情都扭曲了。 “来,亲亲为师。”宰相闭上眼,微微一笑。 将军泪流满面,颤抖而郑重地吻上宰相的唇。宰相感受到他灼热的双唇,苦涩的泪水,竟猛然睁开了眼睛。 “你回来了?!”宰相大惊,本就憔悴的脸色此时愈发苍白,“你真的回来了?!” 将军被他吓了一跳,用力点头道:“是!我回来了!一个月前散仙给我传了信,告诉我你快要出事了……” 宰相一愣。一个月前?那时蛮族使节还没出发,散仙怎么会……散仙果然知道他的寿命吗? 就是说……自己这回真的没救了? 宰相突然又坦然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将军懒懒道:“替为师把这些针拔了吧,碍手碍脚。” 将军紧张道:“现在拔掉,你会不会……” 宰相笑道:“先生的话也不听了?拔了这针,让为师抱抱你。” 将军顿时心痛难忍,泪水滚滚而下。他轻手轻脚地把针都给起了,然后用力抱紧宰相。 “先生……”热泪落到宰相颈上,将军泣不成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早告诉你也是哭,现在说也是哭。”宰相无力地抬起手,抚摸着他的铠甲,“好徒弟,你都是大将军了,可别让人笑话啊。” 将军嚎啕大哭,悔恨道:“先生!我错了!我不该赌气出走!这些年我应该陪着你的!我应该陪你去找宁儿!我不应该只顾着自己伤心就躲起来!先生!……” 宰相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好徒儿,不哭了,为师不怪你。这本来也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故意瞒着你的。” 将军哽咽道:“散仙呢?他为什么不救你?他一定有灵丹妙药能够起死回生的!” 宰相微微皱起眉:“你不要怪散仙。人各有命,即便是他也不能跟鬼差抢人,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就连皇……”不知想到了什么,宰相颇为伤感地闭了闭眼。 将军急道:“我不怪他,我不怪他!你别生气!” 宰相虚弱地笑笑,慢慢抬起手来,抚摩着将军那俊朗的脸。将军心痛难忍,握住他的手,颤抖地亲吻。 这些年来,宰相始终将感情深埋心中,不断压抑,不断克制。如今终于坦白,却很快要生离死别了。 造化弄人,竟连仙草也要捉弄。 找谁说理去? 宰相忽道:“我在院子里种了几株花藤,你去看看,开花了么?” 将军不解他此问,但还是急忙跑出去看了一眼,然后边转身边说道:“花已经开……” 宰相的手垂下了床边。 将军如遭雷轰,跌跌撞撞地扑到床前,撕心裂肺地哭号起来。 从相遇到相思,从求欢到忍耐。与这人纠缠的种种在眼前闪过,将军心中最后只剩悔恨。他明明早就发觉异样,为什么不追问?为什么宰相稍有拒绝,他就害怕退缩?阿宁走的那年他为什么也任性离开?这么多年,他为什么一直不敢回来,甚至连信都不写一封?! 他为什么看不出来——宰相对他的情意—— 年少无知之时将他引回正途,初出茅庐之时为他遮风挡雨,功成名就之时为他寻觅佳偶,心灰意冷之时——骗他,哄他,让他安安心心地走—— “先生——!” 将军心如刀绞,再也忍受不住,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死了?”散仙的声音忽在身后响起。 将军沉浸在刻骨铭心的悲痛中,头也不回。 “赶紧的,吃了这个。”散仙说。过了一会儿,又朝另一个方向说,“不好意思,这人是仙草,我要带回蓬莱的。” 将军心下疑惑,眼泪汪汪地回过头来。只见散仙看着门外,似乎在目送什么人离去。然后转过身来,对他歉然一笑。 “最近有心事,差点来晚了。实在对不住。” 将军沙哑地问:“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我呀……”散仙眼睛一亮,朝床上笑道,“哎呀,醒啦?快起来动动,看身子还习不习惯?” 将军吃惊地望向床头。只见宰相撑起身子,无奈地笑着。 “仙人误我。” 抬手,轻轻为将军拭去嘴角鲜血。 将军脑子一炸,还反应不过来:“你你你……先生?你没死?!”他回过神来,喜极而泣地抱住宰相,“你没死!太好了!你没死!你没死!哈哈哈哈哈……” “咳咳……”宰相艰难地喘着气,“你要把我掐死了……” 将军赶紧放开他,激动得满脸通红:“这是怎么回事?”他回头望望散仙,眉开眼笑道,“你果然来救他了!” 宰相道:“方才我离魂之时,散仙给我服了仙丹。元神的裂痕似乎修补上了。他又跟鬼差打了招呼,我就回魂了……倒是你,没事吧?”他注意到自己胸口给喷了一大滩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将军恍然大悟,傻笑着连连摇头。散仙有些忐忑地朝天空瞟了一眼,嘟囔道:“也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受天罚……” 将军想想觉得不对,诧异道:“既然有这办法,为什么不早给他吃药?非要……”他狼狈地抹去血泪,脸上红得厉害,“非要闹上这一出……” 散仙撇撇嘴:“我也是钻个空子。生死簿上阳寿不可更改,甘草若是阳寿未尽就恢复成仙草,上天不打雷劈我,两个无常也要弄死我。再说了,要是没有这一出,你俩怎么能……”散仙眼睛瞟着他嘴唇,嘿嘿一笑。 将军羞得别过脸去,正对上宰相促狭的目光。他又羞得别过脸来,散仙已笑得直不起身。 “言归正传。”散仙笑够了,正色道,“你虽然活了,但还得装个死,千万别让人知道是我给的仙丹。我这儿仙丹只剩下一颗了,要是人人都来跟我讨我可没法分。你也正好了却凡间事,跟将军走吧。” 宰相方经过大悲大喜,一生都在眼前闪过,此时不禁怅然若失。他看了看将军,只见将军满眼赤诚,握拳道:“你要是放不下,我就留下陪你。我再也不走了,你赶我我也不走!” 宰相笑笑,握住他的手:“这回,我跟你去边疆。” 将军激动得又差点勒死他。 宰相咳嗽两声:“对了,你怎么擅离职守?来之前可曾向皇……”他话说一半,忽而神色大变,朝散仙急道,“散仙快回宫去!皇上也染病了!听说已经……” 散仙一愣,夺门而出。疾奔之时,他抬头望了眼天空,不由呼吸一窒。 满天的乌云,正朝他聚来。 作者有话要说: ☆、篇二十七。番外:立业成家 这章是肉。结构大概是: 甜甜肉肉 肉肉肉肉 肉肉甜甜 因为河蟹太麻烦所以我就不贴了。有意者请直奔cp,或者等我出本…… 作者有话要说: ☆、篇二十八。生离 篇二十八。生离(决明5) 不过离开几天,皇宫已经大不一样。 散仙腾云驾雾,不出片刻已来到皇帝寝宫外。只见宫女太监面上都罩着白布,眼中闪着惊恐,行色匆匆。这场景令散仙想起与藿香相遇之时。散仙一抬头,看到乌云密布,雷鸣滚滚,闪电仿佛随时都会劈下。 那雷电是在警告他——不要逆天改命。 散仙深吸一口气,大步跨进寝宫。 皇帝床边围着一大群太医,正在叽叽喳喳地商量对策。皇后太子也在,太子已经吓坏了。皇后看到散仙,尖声骂道:“这里有你什么事!滚出去!” 太子哇地哭了出来。 散仙不答,径自来到床前。太医们都不敢拦,齐刷刷地给他让路。皇后见状,怒目圆睁。正要唤侍卫来将他押下,散仙双唇一动,在场众人都给一股看不见的力道推了出去。两道大门也随即关上,任谁都打不开。 门外乱成一团。散仙布下结界,不给他们砸门破窗。 寝宫终于安静下来。 散仙在床边坐下,看到皇帝面色苍白如纸,心痛不已。 “陛下,我回来了。”散仙不禁苦笑。片刻之前他才看过别人的生离死别,没想到一转眼就轮到自己。 皇帝听到他的声音,慢慢睁开眼,勉强朝他伸出手。散仙凑上来,握住他的手。 “朕……会死吗?”皇帝气若游丝。 “我不知道。”散仙眼睛一湿,悲伤地笑道,“我不知道……” 那天他只问了甘草的阳寿,并未问皇帝的——他那时只想着陪伴皇帝一世,却没想过皇帝竟会英年早逝! “朕有点……害怕……”皇帝茫然地睁大眼睛,轻声呢喃,“你说朕是暴君……那朕死后,是不是会……下地狱……” 散仙心中一痛,还没来得及说话,皇帝突然剧烈地呛咳起来,脸上泛出紫气。散仙急忙将仙气输入他心肺大脉。此时屋外忽有惊雷落地,散仙吓了一跳,却顾不了那么多,继续输送真气。 皇帝一口气回上来,表情仍十分痛苦。他无助地蜷起身子,双手抓着散仙袖角,哀哀唤道:“你是不是要走了?……是不是朕一死,你就要回去了?” 皇帝的身影仿佛与幼年时重叠了。散仙心痛不已,用力将他拥入怀中,柔声道:“我不走,我留在这儿陪你。” 皇帝无力地抓着他的衣裳,眼中万分依恋,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你还在哄朕……朕早就知道自己不成了……你是留下来,送朕上路的吧?” 散仙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一张嘴,眼泪却落下来了。 皇帝笑笑,怜爱地吻去他的泪水:“你总把朕当孩子……你自己看看,到底谁更像孩子?” 散仙再也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忽然间,惊惧回头。 皇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竟然也看到了——黑白无常。 “他真的……”散仙呆呆地看着两个无常,突然失控地将皇帝抱在怀里,拼命往床上躲,“不行!再等等!再等一会儿!” 皇帝靠在他胸口,气若游丝。 散仙的胃忽然抽痛起来。 “上仙,不要让我们兄弟为难。”黑无常铁青着脸。 “上仙,人各有命,放手吧。”白无常咧嘴一笑。 两个无常朝散仙逼近。散仙低头望向皇帝,只见皇帝深情地凝视着他,眼中似有万语千言,万般情意。然而他就连那万分之一都还没说出口,头已垂向一侧。 胃痛得厉害。好像几百年前吃了泥土木头那样。 皇帝死了。散仙想道。 人总是会死的。 皇帝死了! 不是早就想好要送他上路的吗?无常都来了,为什么不放手? 可是皇帝死了! 他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凡人吗?是人,就会死的。总是会死的。 可是…… 可是—— 不舍得。 不舍得放手! “上仙……”白无常上前。 “不行!”散仙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他一手抱着皇帝,一手迅速划下结界。两个无常悚然色变。 “上仙!万万不可!” 无常试图破阵,却无论如何闯不进来。散仙已从怀中摸出仙丹,塞入皇帝口中。 屋外,电闪雷鸣! “上仙!你这是要遭雷劈的!”白无常急叫。 “已经来了!”黑无常暴喝,“快住手!” 散仙不听,运起真气助仙丹进入皇帝身体。皇帝魂魄刚刚离体,尚自茫然。此时仙丹起了效力,忽地将魂魄拉回肉身。皇帝低哼一声,悠悠醒转。 散仙神色一喜。结界外,两个无常跺脚道:“糟了!” “待我回报阎王,看他如何处置!”黑无常怒吼。 此时,一道雷电竟直劈下来,将皇帝寝宫生生劈成两半! “还用等阎王?这雷就劈得他万劫不复!”白无常骂完,拉着黑无常跑了。 散仙被那天雷吓得浑身哆嗦。他师尊就是死在九天玄雷之下!当着他的面被劈成了灰!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会连累皇帝! 散仙来不及看皇帝一眼,赶紧从那裂口里飞身跃出。 只听天上雷声滚滚,大雨倾盆。散仙正欲提身飞起,迎面一道落雷,吓得他连连后退。慌乱之下一脚踩滑,重重跌到地上,溅起一大片水花。 宫外众人见此情景,都惊骇万分,退出了好大一块空地。 散仙心中惊惧万分,自知违抗天命,终究躲不过去。一念至此,便两腿发软,再也站不起来。这下更没活路,散仙浑身发抖,害怕得大哭起来。 “师尊……师尊!”散仙大声哭喊,“师尊!” 就在他嚎啕之时,一道巨型闪电破空而下!那闪电仿佛是上天狂暴的怒气,瞬间照亮整个天空! 散仙恐惧地抱头蜷缩,忽觉领子一紧,有人用力将他提起,一把甩了出去! 最后看见的是,雷电之下的——决明! 他怎么会来?他为什么要来! 巨雷劈在地上,发出惊人的轰响。散仙整个人撞到宫墙上,头晕眼花。他大口喘着气,茫茫然地爬起来,看到地上那个大坑,一时脑中空白。 决明呢? 散仙悲鸣一声,扑到那个大坑边上。坑里竟然连灰烬也没有!是被雨水冲走了吗? 决明呢?决明呢?决明呢?决明呢? 决明呢决明呢决明呢决明呢决明呢决明呢决明呢决明呢决明呢决明呢—— 散仙泣不成声。在极度的悲伤之下,他的胃再次抽搐起来。散仙捂着肚子,狼狈地在地上爬来爬去,想要找到哪怕一丁点的灰烬。 可是——哪里都没有—— 决明、决明—— “决明我操你大爷!”散仙失控地大哭。冰凉的雨水打在背上,寒冷刺骨。散仙哭得浑身颤抖,胃痛让他连身子都蜷缩起来,在这漫天大雨里仿佛一个孤独无助的孩童。 忽然,有人把他用力拉进怀里。 散仙泪眼朦胧地望去,瞳孔猛地一缩,映出决明的影子。 “你他妈——”散仙悲喜交加,汹涌情感化作愤怒的一拳,“你他妈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来!谁要你救我!你知不知道——” 决明握住他的拳头,咬着牙,不说话。只是再次抱紧他。 散仙也抱着他大哭起来。 头顶忽然响起笑声。 “又不是九天玄雷,你大可以躲开的。怂什么?” 散仙听到这声音,愕然抬头。 只见一位丰神俊朗的仙人站在面前,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一袭白衣猎猎作响,仙气将雨水尽数震开。 随着他两臂舒展,天上的乌云仿佛被他拨开。太阳不情不愿地冒头了。 “太、太、太……”散仙惊呆了。 仙君笑道:“老归老,我辈分有这么高吗?” 决明起身,郑重行礼:“多谢仙君救命之恩。不知仙君尊姓大名?” 散仙结巴了半天,总算说出了下半段:“……太师父……好。” 决明一愣。 仙君俯下身,摸摸散仙的头,微笑道:“嗯,徒孙好。” 宫中众人看着这从天而将的仙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有人大叫起来,原来皇帝已经醒了,正倚在门上,远远看着,神情复杂。 散仙看见皇帝安好,脸上绽开笑容。仙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微笑道:“你就是为了他?” 散仙跟太师父不熟,不敢造次,只好老老实实道:“是的。” 仙君把散仙扶起来,称赞道:“居然拿天子渡情劫,不愧是我徒孙。” 散仙脸上一红。决明忽道:“敢问仙君,他的情劫……这就算渡完了么?” 仙君看了决明一眼,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在唇上竖起一根手指,颇为调皮地道:“跟谁说都不能跟你说。” 散仙不解:“啊?为什么?” 决明却像听懂了。忽然面露犹豫,低声道:“我还有一事想向仙君请教,不知能否……” 仙君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来,你陪我一道去地府,我还要替这小家伙说情去。” 散仙忙道:“地府那里我自己去认罪便是,不劳烦太师父了。” 仙君却已揽过决明肩膀,哈哈大笑道:“给你说情只是顺路,我主要是想跟这个小朋友聊聊!” 散仙:“……” 决明失笑:“到底是你师……太师父。” 散仙无奈,只好向太师父拜别,捂着肚子走到皇帝身边去了。决明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浮起一个苦涩的笑容。 仙君幸灾乐祸地笑笑:“嘿,我这没良心的徒孙,你豁出性命去救他,他连句谢也没有。” “何止。”决明的眼神渐渐变得温柔。他转回身来,微笑道,“他还打了我一拳,操了我大爷……不过,足够了。” “为难你了。”仙君高兴地拍拍决明肩膀,忽然间注意到那群宫人还都盯着他。仙君便转过身,优雅缓慢地摆出阵势,然后弹个响指,打开地府之门。一时之间,鬼哭之声响彻天地,黄泉阴气令两旁花草瞬间枯萎。 一众宫人都大惊失色,跪拜高呼神仙显灵。只有皇帝面色自若,而散仙则捂着脸没眼看。 仙君在众人的呼声下,得意地跨进地府。 决明并不动容。只远远地望了散仙与皇帝一眼,然后平静踏入地府。 以下是分支选项: 未曾想决明这一去,三年都不归。——篇二十九 三个月后,瘟疫平息。——篇三十 作者有话要说: ☆、篇二十九。春风十里 篇二十九。春风十里(皇帝HE) 未曾想决明这一去,三年都不归。只是写了信给川芎,托他照顾羊藿。散仙事后才想起他忘了向决明道谢,便只好将感激藏在心里,待他回来再好好叙旧。 那场瘟疫在三个月后结束了。京城伤亡惨重,但毕竟是天子脚下,百姓的生活很快就恢复如常。只是无常勾去的那些鬼魂都一去不复返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要感谢当初巴戟天肉苁蓉造成的生育潮。如今京城里到处都是小孩子,可以想见十年之后,京城又会变得欣欣向荣。 “你把这天下,治理得真好。” 春日,高楼。 从这里可看到大半个京城。摊贩卖力的吆喝着,往来百姓脸上皆是融融春光。瘟疫的阴影渐渐消散,新的生活已经开始。 散仙把玫瑰甜露搁在栏杆上,笑吟吟地回过头:“风吹着好舒服,我们去踏青吧?” “明天吧。”皇帝从后面环住他的腰,抱着他一起看这繁华景象,“今天将军给太子讲行军布阵,朕要旁听。” 散仙端起玫瑰露,眨眼问:“想打仗啦?又要去侵略谁?” 皇帝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玫瑰露,笑道:“防患未然罢了。有你在,朕哪敢兴不义之兵?” “臣——惶恐!”散仙调皮地拖着调子,心中满是欣慰。 那场瘟疫之后,皇帝变了很多。 或许是生死离别令皇帝明白了生命的珍贵,或许是散仙的舍身相救化解了他心中的戾气,总之…… 他不再是暴君了。 三年来,各地赋税都有所减免。皇帝召集群臣修改法令,调整刑罚,甚至在万寿节大赦天下。他还大开国库,兴办教育,不问出身,广招有识之士来填补朝廷的空缺。最重要的是,他将一部分权力分给了两位宰相——顺带一提,左右宰相分别是四君子中仅存的两位:前言官白术和前太史茯苓。这样一来,朝廷大事不再由皇帝一人定论,两位宰相有权驳回皇帝的决策,皇帝也有权砍他们……当然,只是“有权”而已。至少在白术茯苓这一任上,他是没法砍的。 除了这些明面上的,皇帝还有个巨大的改变。 那就是,他开始吃甜了。 用过午膳后,将军求见。皇帝与太子早就在御书房等他了。 散仙没兴趣听行军打仗,便去看望小公主。小公主已经三岁了,舒妃死后她被过继给萧妃。萧妃吃斋念佛,心性平和,对小公主很好。如今太子日渐长大,皇后地位稳固,也就不争宠了,安心当她的后宫之主,有时竟也过来抱抱小公主。小公主长得像她母亲,也像皇帝。散仙看着她粉雕玉琢的小脸,心中便溢出浓浓宠爱。他是真心喜爱这些小小的生命,不希望他们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逗过小公主,将军那里也结束了。散仙回去,恰好看到太子送将军出来。太子今年十五,已经长得很高了。他早已没了当年那种骄扈,仿佛突然间意识到这天下将来是自己的,他要好好守护。因此对宰相将军等人都谦恭有礼,时常向他们讨教治国之道。 太子见到散仙,还是一如既往地亲昵。散仙哄过了他,把将军拉到一边,窃笑着问:最近如何? 将军龇牙咧嘴,脚步不稳。脸上狰狞道:“轻、轻点……疼!” 言简意赅。散仙捂着脸走了。 将军叫住他,满脸通红地问:有没有什么仙药仙膏,借来一涂? 散仙嘟囔:我哪有那玩意儿。 将军疑道:难道你不用吗?我听说陛下□□…… 散仙的脸也变得与他一般红,忽地推开他,恼道:皇帝的事,你瞎问什么! 将军踉跄后退,惨叫连连。 之后的一整个下午,散仙都在想“皇帝的□□”。 见……是见过,也、也碰过,但是…… 散仙可是四岁就入蓬莱,几百年都没动□□的仙人。如今他虽与皇帝朝夕相伴,但是那种事……还是…… 皇帝说会等他,这一等就是三年。三年来,他和皇帝食则同桌,寝则同床。皇宫里关于他俩的传闻也不少,散仙每每听得脸红不已。 ——皇帝今年三十一了,正是欲求最旺盛的年纪。 散仙回想着将军那步履蹒跚的模样,有点害怕,又有点…… ……还是先备点药吧……防患未然! 事前用的……有。当年甘草给他的秘、秘药,他藏得好好的呢。事后用的……找谁要?不行,这种东西怎么开口?难道再去找甘草?将军自己都那样了,甘草那儿也没什么好用的药吧…… 不知道皇帝会、会把他……伤到什么程度…… 呃,伤?对了,川芎的异兽馆里经常有人被野兽抓伤,他那肯定有疗伤圣药! 散仙悄悄来到川芎府上,看到柴胡正在喂马。 散仙直明来意,跟他讨要伤药。柴胡豪迈地抱出一大罐油膏,还问是什么牲畜受伤了,涂药之前记得剃毛。散仙扭头一看,棚里那匹马屁股上油亮亮的,涂的正是这种药,心下顿时尴尬不已。 此时川芎恰好路过,把散仙纠结的表情玩味一番,暧昧地问:那种? 散仙怕他又搞错了,小心翼翼地反问:哪种? 川芎挑眉:就是——那、种、啊。 散仙羞得说不出来话,只好点头。没想到川芎得寸进尺,颇有兴味地问:前面后面? 散仙忍无可忍,把他拖到后院暴打一顿。川芎终于老实了,鼻青脸肿地捧出一盒药,还周到地给他贴上“前用催情”、“后用润滑”、“事后疗伤”、“一夜七次”等等标签…… 散仙不好意思挑挑拣拣,整盒抱着走了。 万事俱备,只欠……欠…… 夜晚,皇帝寝宫。 散仙服侍皇帝脱下龙袍,伺候他躺下。然后自己也脱了外衣,熄了灯,钻到被窝里去。 皇帝已伸出手臂,等他来枕。 散仙今天心虚,不敢面对他,便背对着他睡。皇帝抱过来,与他耳鬓厮磨道:“朕已吩咐过了,明儿下了早朝就去城外踏青。你别又偷懒不肯起。” 散仙笑着应了。皇帝搂着他,又低低说了会儿话。他的嗓音温和轻柔,因为压低了声音,所以有些沙哑。皇帝说的是朝上见闻,到了散仙耳朵里却成了催眠曲,哄得他渐渐有了睡意。只觉背后怀抱温暖,皇帝的心跳安稳有力,安详甜美的梦境就在一步之遥。 不知怎么,散仙突然想起无常来勾魂那日,皇帝说的:你自己看看,谁更像孩子? 还有甘草说的:现在明明是他宠你。 散仙忍不住抓紧皇帝的手,迷迷糊糊地想道:原来是他弄反了。小皇帝早就长大啦…… 皇帝把他往怀里拉了拉,让他更紧地贴近自己。忽道:“你今天见到将军了么?” 散仙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皇帝的声音仿佛很远:“真没想到,他居然是下面那个……” 散仙一惊,神智立刻清醒了。结巴道:“你、你你发现了?” 皇帝笑笑:“这么明显,怎么可能看不出?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什么都不懂吗?” 散仙脸上一红,不说话了。他想着将军龇牙咧嘴的样子,忍不住问道:“那种事,真的很……很疼吗?” 皇帝挑眉:“想试试?” 散仙有点害怕,轻轻往皇帝怀里缩了缩。心中天人交战半晌,小声说道:“……试试。” 皇帝的心跳立刻就乱了。 [肉在cp] 皇帝拿帕子把两人身上擦净,然后伸出手臂。散仙自然而然地钻进他坏里。 皇帝轻声问:“还疼吗?” 散仙忽然觉得有点困:“……不疼了。” 皇帝问:“明天还去吗?” 散仙迷迷糊糊地答:“去……” 就这么睡着了。 皇帝又亲了亲他,这才抱着他,一同睡下。 翌日,春郊。 有了昨夜春雨的滋润,芳草花树都茂盛地舒展开来,在微风下摇曳生姿。春光正好,百姓也多来踏青。皇帝不愿打扰百姓,故便装出行,连侍卫太监都没带一个。散仙遂扮作书童,跟在这位器宇轩昂的公子身边,不卑不亢,眉目含春。 路上行人皆频频回头,偷看这对举止不凡的主仆。更有胆大的女子径自上前,或是假装问路,或是打听府上。皇帝笑而不答,只握了握散仙的手,那些女子便咬牙跺脚地走了。散仙尚自茫茫然。 来到一处花圃前,恰遇到甘草大黄二人。大黄看见皇帝,想起当年夜不归城恰给皇帝散仙撞到的事,不由尴尬一笑。散仙看到大黄健步如飞,与昨日判若两人。摸摸自己羞处尚有些疼,忍不住想问甘草用了什么秘方。甘草便把他拉到一旁,嘱咐慰问。皇帝与大黄站在树下远观。 “他俩怎么老有悄悄话要说。”将军抓着脑袋,莫名其妙。 皇帝但笑不答。 将军看看皇帝,又看看远处的散仙,长舒一口气,笑道:“陛下,宰……不是,甘草说得对。散仙确实能让您变回原来的样子。” 皇帝挑眉:“原来的样子?” 将军郑重道:“陛下,散仙把那十年的风雨,从您身上抹去了。” 皇帝扬了扬嘴角,视线追随着远处那个雪白的身影。那位仙人的一举一动,含笑的眼睛,脸颊上的红晕,甚至是微微飘扬的衣角……全都牵动着皇帝的心。 那位仙人会陪伴他一世。 上天终究,待他不薄。 皇帝发自内心地微笑着。那个笑容如孩童般单纯明亮。 待散仙与甘草说完话,一回头,对上他的视线。眨了眨眼,也笑了。 春风十里。 两年后,太子大婚。隔年,太子妃诞下一子一女。 又十四年,公主出嫁。 皇帝的子女都长大了,皇帝也老了——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是散仙惊异地发现,这十六年来,皇帝的相貌竟丝毫未变,体格也健壮如前。岁月在他身上几乎没有留下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 散仙硬着头皮跑到地府去问,正好碰到黑白无常。 “哼!”黑无常鼻孔朝天。 “上仙又来作甚?”白无常瞪起死鱼眼。 散仙心虚地把事情说了。黑无常愤怒咆哮:“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白无常冷笑:“不光害我兄弟受罚,还连累判官大改生死簿。可知皇帝一人不死,世间多少阳寿要改?” 散仙惭愧不已,怯怯问道:“那如今他的阳寿……” “没了!”黑无常眼里冒出火来。 白无常凉凉道:“本来阎王是要重新判他功过,另定个阳寿的。道君果然好大面子,阎王的人情,他也敢强讨。上仙不愧是道君门下,如此看来,逆天救人,倒也不算出格了。” 散仙看两位无常的态度,就想象得出当年太师父是如何大闹地府了。不禁汗颜,心下又感激。遂恭恭敬敬朝俩无常行礼拜别,回了凡间。 皇帝的名字已从生死簿上勾销了。 也就是说…… 散仙忍不住扬起嘴角,眼中满是柔情。 不知道皇帝对双修有没有兴趣? (皇帝HE达成) 作者有话要说: ☆、篇三十。指间沙 篇三十。指间沙(皇帝6) 两个月后,大军整装待发。皇帝命太子监国,散仙随侍,然后踏上了御驾亲征的旅途。 其实消灭蛮族并不需要这么庞大的兵力。远征军浩浩荡荡,更多的是为了杀一儆百,重振天子威仪。皇帝亲征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蛮族,蛮族也集结军队,就连老弱妇孺也拿起武器,打算背水一战。 行军数日后,皇帝大军终于进入南疆地界。一路上遇到许多蛮族探子,都被远征军一一俘虏。要知皇帝此行不光有仙人助阵,就连术部尚书也随军而行,在营地四周布下阵法,以防偷袭。 眼见着大战在即,散仙随皇帝巡视营地,看到士兵个个摩拳擦掌,士气高昂。反观那些蛮族俘虏,尽管倔强嘴硬不肯投诚,但是眼中时常流露出绝望。散仙便知这场战争的结果已经注定了。 如果蛮族投降就好了。 散仙实在不愿见到生灵涂炭。他询问过皇帝的想法,皇帝却告诉他,先皇当年打天下时,曾亲手斩杀蛮族首领以及祭司数名。这些年蛮族虽然臣服,原来终究放不下血海深仇。瘟疫一事已经表明了他们的决心,如今蛮族已无退路。 眼见着大战在即,蛮族果然毫无投诚之意。散仙心中烦乱,便独自在营中闲逛。他此时换了近卫衣服,因此不大显眼。士兵们或擦拭武器结伴操练,或高谈阔论杀人立功,空气中仿佛已经弥漫起血腥味,令散仙很不舒服。 他来到营地边缘,看到有术士正在立坛作法,为士兵祈福。散仙站了看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飞鸟展翅声。刚要抬头,就看到一只雪白信鸽被火焰击中,扑棱着坠落下来。 散仙大惊,原来是方才祈福的那术士出的手。他正想上前询问,却猛然发觉草地上的信鸽已经化为尘土。 泥傀? 散仙疾步朝泥鸽走去,那术士却厉声呵道:“走开!这不关你的事!” 散仙一愣,这才想起自己穿了军服,那人不认得他。遂假装好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术士过来察看泥鸽残渣,不悦道:“这是蛮子的邪魔法术,别多问了!回去以后不许在军中乱讲,知道吗?这是尚书大人的命令!”他扒拉了几下土堆,似乎没找到什么书信,便咒骂着离开了。 泥鸽已经被打碎,依附其上的法力也消散无踪。散仙心中疑惑,终究无可奈何,便回了皇帝帐内。 皇帝一身戎装,英气勃发。几位将领正向他汇报军情,见散仙来了,便都闭上了嘴。 皇帝道:“无妨,继续说。” 散仙转身想出去,皇帝却抬手召他回来。散仙只好站在皇帝身旁,听完了军情。待将领们都出去了,皇帝才问:“去哪儿了?” 散仙道:“随便逛逛。” 皇帝道:“大战在即,不知蛮子会使出什么下三滥伎俩。你莫要到处乱走,这些天就跟在朕身边。” 散仙还想着信鸽的事,心不在焉地应了。忽然想起树叶的事还没问术部尚书,正想去找他,皇帝却不许,说尚书正在祈福,别去打扰。散仙只好作罢。 就这样又过去三天,蛮族送来了战书。形势已经无法挽回。 散仙亲手为皇帝披上战甲,扶他乘上战车,然后紧紧跟在皇帝身旁,护卫他上阵督战。 战况完全是一边倒。蛮族军队根本不堪一击,很快就溃不成军。但即便藤甲破裂、刀剑震飞,也没有任何一个人逃跑。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勇士,但两军差距实在悬殊,于是战争变成了屠杀。 若非皇帝下令收兵,只怕杀得眼红的士兵们会冲进城寨,把老弱妇孺也斩杀殆尽。 短短一月之内,蛮族全军覆没,所有城寨都被远征军占领。蛮族男子都死在了战场上,俘虏只有女人小孩。皇帝将女人赏赐给士兵,小孩全部杀死。城寨清扫一空,放火烧毁。 至此,蛮族不复存在。 散仙亲眼见证战争的残忍,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班师回朝途中,皇帝特意放慢速度,好让散仙游山玩水,散散闲心。散仙也渐渐想通,正如皇帝所说,这不过是为了守住江山。 皇帝是在守护他自己的天下。他并没有错。 那么屠城灭族,也是应该的吗? 及至回到宫中,散仙仍旧闷闷不乐。皇帝为了哄他,叫人每天都给他送些好吃好玩的,倒弄得散仙哭笑不得。 一日闲来无事,散仙正在花园中闲逛,忽然看见一只白隼。那隼凶猛异常,在空中瞅见散仙,便凌厉地扑将下来。散仙错愕欲躲,没想到白隼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减了冲势,拍打翅膀停在空中,张口大喊: “决明有难!师兄快回来!” 川芎的声音! 散仙瞳孔一缩,回想起那天看见的白鸽,心头闪过一丝阴霾。他来不及多想,赶紧提身飞起,出了皇宫。 刚来到南山,散仙就大惊失色。整个山头都被烧得光秃秃的,决明羊藿所住的小屋也烧成了灰烬。他又赶紧来到灵泉,泉水已经干枯,血竭也不见了。散仙心急如焚,又赶到川芎府上,没想到川芎家也已化为废墟。 散仙从百姓口中得知,某天晚上这家突然传出了打斗声,天不亮时就起火了。至于里面的人,谁也没见到。 散仙惶然不知所措,忽然想起川芎手下还有几间异兽馆,便去一一找寻。然而竟无人知道川芎柴胡的下落。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帝为什么不让川芎给他报信?决明又在哪里?他们到底怎么了! 散仙东奔西跑,一无所获,只好回宫去找皇帝。没想到皇帝已经在寝宫等他了。 散仙心急火燎,开口就问。皇帝却叹了口气,说:“到底瞒不住你。先坐下吧。” 散仙坐到他面前,看到桌上还摆着桂花甜汤。心中担心着决明他们,自然没有胃口去吃。 “朕让尚书瞒着你,就是怕你着急。”皇帝把甜汤推到他面前,柔声道,“一天没吃东西了吧?” 散仙心里一整天都崩着弦,此时听到皇帝温柔的声音,那根线立刻就断了。他眼睛有些发红,望向皇帝的眼神也悲伤无助。 “出征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散仙哽咽道,“怎么他们一下子都不见了?” 皇帝握了握他的手,望着他说:“你先别急,听朕给你说。” 散仙点点头。皇帝便道:“仙草的事,不知怎么被一些民间术士知道了。朕先前就听说有人在觊觎仙草,于是派了人驻守南山。没想到那些术士,趁着朕不在京城,偷偷摸上了南山。” “但是决明怎么会被轻易……” “是,朕知道他法术高强。”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嘲意,“但是暗箭难防,总有大意的时候。他中招以后,你那两个师弟赶来帮他,反而也落入圈套。” “那他们现在呢?” 皇帝道:“朕已经派人去查了。” 散仙急急起身:“我也去找!” 皇帝忙拉住他,皱眉道:“你不许去。说不定他们就是拿仙草来诱你出宫呢?你的身份已经不是秘密,难免有人对你心怀不轨。” “但是……” “你不许去。”皇帝握紧他的手,眼神渐渐变得深沉,“你留在宫里,不许离开朕。” 散仙顺势坐下。思前想后,终究不放心,起身道:“我还是再去找找。再怎么说我也是仙人,打起精神防备一些,应该不至于……” 皇帝的眼神突然变了,他用力抓着散仙手腕,厉声道:“不许你去找他!” 散仙吃痛,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挣扎着问:“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见皇帝不肯放手,散仙眯起眼睛,爆出些许真气将他的手震开。皇帝恼怒不已,还欲伸手,散仙已后退两步,望着皇帝,沉声道:“决明的事我不能不管!再危险我都要去救他!” 皇帝猛一拍桌,暴喝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你这么在乎他!” 散仙大惊之下不禁大怒:“你怎么这么说话?他是我朋友!是我的救命恩人!” 皇帝冷笑道:“朋友?恩人?那朕呢?朕对你来说是什么?” “你是我——”散仙一时失语,不知该不该把情劫一事告诉他,遂恼怒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决明他——” 皇帝却嘲道:“他不过救了你一次,你就心心念念记挂着他。你以为朕不愿意为你去死吗?” 散仙未料皇帝有这心思,不由呼吸一窒。 皇帝眼中如有火焰,灼灼逼视着散仙,“哪怕天打雷劈粉身碎骨,你以为朕不敢吗?!” 散仙听得这话,心里更疼,语气便软了下来,低声道:“我明白你对我的心意……只是他毕竟真的救过我,如今他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管……” 皇帝的眼神渐渐冷却,脸色也阴沉下来:“非去不可?” 散仙道:“是。” 皇帝猛一拍桌,散仙吃惊地看着他。皇帝见他惊慌,便不愿再说狠话,遂背过身去,望向窗外。散仙看到他双拳紧握,微微颤抖,心里不禁有些愧疚,便道:“我答应你,一定万分小心。如果找不到他,我就立刻……” 皇帝却摆摆手,打断了他。转过身时神色如常,眼睛却微微发红:“关于决明,朕确实还有事瞒着你。” 散仙看着他受伤的神情,心里越发地自责了。 皇帝拉着他在桌边坐下,道:“来,你先吃点东西,朕再告诉你。” 散仙没胃口,摇了摇头。皇帝便端起碗来,叹息道:“饿着肚子,怎么找人?”说着舀起满满一勺糖桂花,送到散仙唇边。散仙嗅到那浓郁的甜香,肚子里咕噜一叫,终于忍不住张了嘴。 他奔波了一天,其实早就饿坏了,只是心中焦急才不想到吃食。如今给皇帝这一开胃,肚子越发饿了,遂接过了碗,自己大口吃起来。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 散仙觉得不大好意思,正想开口说话,忽然觉得晕晕的。回过神时,手里的碗已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皇帝伸手扶着他。 甜汤里下了药? 散仙错愕地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帝。皇帝却朝门外道:“进来吧。” 只见术部尚书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名术士。他们手持法器,似乎随时准备好了战斗。散仙大惊失色,想要站起,眼前却不住地发晕。 难怪会放那么多桂花。难怪要亲手喂他。 皇帝将他抱在怀中,对术部尚书说:“动手。” 尚书便拿出几支细长金针来,浸在一瓶药水里,口道“失礼”,然后解开散仙的腰带。 他要干什么?! 散仙浑身无力,拼命运起真气试图排解□□。神智一丝丝清明起来,没想到尚书迅速在他肚子上按了几下,然后飞快将金针刺入他神阙、气海、关元几个大穴! 真气骤然受阻,腹部传来剧痛! “记得小时候,你跟朕说过,这些都是真气运行的地方。”皇帝轻声说道。 散仙额头顿时冒出汗来。他想起当年自己确实把命门所在告诉过皇帝……当年他还让十五岁的小皇帝靠在他肚子上,一个个地认穴位!只是没想到皇帝现在会用这个来对付自己! 散仙悲愤交加,无力地挣扎着。皇帝温柔地笑了笑,将他抱得更紧。 长达三寸的金针尽数没入穴位,将真气运行的通道死死封住。无处可去的真气横冲直撞,散仙只觉内脏翻涌,头昏欲吐,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难受得恨不得死去。 尚书顺着经脉又下了几针,到后来,散仙几乎已经麻木,只觉得肚子疼得要裂开了,根本无法分辨他是在哪里下针。待到十数根金针全部扎进穴位,真气彻底被堵死,他这才停下手来。散仙已经痛得泪流满面,浑身都在颤抖。 皇帝紧紧抱着他,柔声哄道:“很快就结束了。” ……还没结束吗?还要做什么? 散仙绝望地闭上眼。唇上忽然一热,皇帝抚着他的唇,说:“张开嘴。” 散仙惊讶地睁大眼睛,只见皇帝手上拿着一颗黑色的药丸。散仙想问那是什么,话没说出口,术部尚书已经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开嘴。 药丸滚进嘴里。散仙不肯下咽,术部尚书却伸出两指抵住他咽喉,以真气诱导药丸吞下。散仙竭力挣扎,却只是徒劳。眼里又溢出泪来。 “别怕。结束了。”皇帝将他衣襟掩上,哄小孩儿似的轻拍着他的背。术部尚书带人退下,守在门外。 散仙勉强抬起手,摸向腹部。针身已经全部没入穴位,只留下很短的一截针柄。不知道这针要留多久…… 为什么要这么做?皇帝给他吃的是什么? 麻药渐渐被真气冲散,散仙神智愈发清醒,身上的疼痛也更加剧烈。散仙艰难地喘着气,用尽全力问:“决明……呢?” 皇帝神色一冷,嘲道:“你到现在还在想他?不必想了,他死了。” 决明死了?那川芎呢?柴胡羊藿呢?他们…… 散仙虚弱地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难道这一切,都是皇帝做的?围捕决明,扑杀信鸽,甚至在一开始命他随军出征……难道全部都是皇帝的阴谋? 不,还不止这些……还有那片树叶…… 皇帝为什么要监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散仙心烦意乱,体内真气更加狂躁。他一时控制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来。皇帝伸手给他擦了,冷笑道:“你就这么心疼他?” 散仙气若游丝道:“他是我的……朋友……” “只是朋友吗?”皇帝眼中闪过一丝阴狠,“那你和他在南山颠鸾倒凤,又怎么说?” 散仙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想了想,才惊觉他指的是肉苁蓉巴戟天那事。但这件事自己只告诉过宰相啊!他是怎么……树叶?对了,那晚宰相也从自己背后摘下了树叶! 原来皇帝从那时起就在监视他了…… 散仙心中郁结,忍不住又吐出血来。皇帝拿出手帕,轻轻给他擦了血,柔声笑道:“对了,朕给你的帕子呢?” 手帕?……手帕…… 手帕在羊藿那里!那天她吃东西呛着了,恰好又出了急事,手帕就留在了她手里! “不记得了?朕告诉你,你落在决明那儿了。”皇帝将染血的帕子丢在一旁,将他扶起来,森然道,“不过朕已经拿回来了。朕的东西,朕一定会拿回来。你也是。” 散仙想要说话,却吐出更多血来。他绝望地摇着头,忽然感到胃里一绞,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他的内脏。疼痛很快从胃部蔓延开来,四肢百骸都像被虫子啃食着,痛得他蜷起身子,忍不住呜咽起来。 “药效已经发作了?”皇帝漠然一笑,“真快。” 散仙无心去听他说什么,只觉自己被皇帝强行拉起,掰开嘴巴,又丢了一粒药丸进去。他被呛了一下,药丸给咳了出来。皇帝就又拿了一颗,掐住他的脖子,直接把药丸丢进喉咙深处。 “唔!咳咳咳咳……”散仙呛得眼泪都流出来,药丸终于进到胃里。此时肚子已经痛得麻木,散仙紧紧捂住肚子,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皇帝就搂着他,任由他眼泪鼻涕全蹭在龙袍上,安抚地拍着他的背。 剧痛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就缓和下来。散仙大口喘着气,感受疼痛渐渐远离,一时之间大脑空白,眼泪还在无声流淌。 “你刚才吃的这个,叫做百虫丸。每天都要吃一颗,否则就会像刚才那样发作。”皇帝怜惜地擦去他的泪水和鲜血,柔声道,“以后朕会提早给你吃药,这样就不疼了。朕只让你发作这一次,你知道有多难受就好。” 不要……别这样…… 散仙无助地流着眼泪,心里比身体更痛。 “别哭了。”皇帝吻着他的眼角,柔声道,“你不是答应过朕,要陪朕一辈子吗?” 我已经答应你了,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你是朕的。不许回蓬莱,不许再想决明,不许为别的事分神。以后你就留在朕的身边,不许离开朕半步。”皇帝将他紧紧抱在怀中,眼中流露出疯狂的深情。 不要…… 散仙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他痛苦地闭上眼,无声地呼唤起来—— 以下是分支选项: “决明……”——篇三十一 “师尊……”——篇三十二 作者有话要说: ☆、篇三十一。失道于天 篇三十一。失道于天(皇帝BE) “决明……” 可是无论呼唤多少次,决明都没有来。 [肉在cp,或者等我出个人志] 今年的万寿节格外寒冷。 御花园里,太监宫女皆在假山外面侍立,没有传唤不得入内。假山之中,观景亭上,三个火炉围着石桌,桌上摆满了糕点甜品。 “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凉。”皇帝微微皱起眉,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 散仙的身体在一天天地虚弱下去。他很怕冷,那件不染纤尘的仙衣早就无法抵御风寒,他如今身上穿的是北国朝贡的貂皮大衣。不仅如此,他腿上还盖着厚厚一条绒毯。然而躲在层层包裹之中的双手还是毫无热度,□□在外的脸颊更是苍白如纸。 散仙昏昏沉沉地靠在皇帝肩上,听到他的话,一时没有反应。皇帝解开衣襟,将散仙的手放到自己内衣里,再将绒毯盖好。散仙这才微微睁开眼睛。 “来,尝尝这个。新来的南方厨子,除了甜食什么也不会做。”皇帝一手搂着他,一手拈起块玫瑰酥饼,送至散仙唇边,柔声道,“这馅儿是新鲜玫瑰花做的,又香又甜。来,尝一口。” 唇尖触及尚自散发热气的酥饼,散仙却食欲全无,只觉腹胀如鼓,有气自少腹上冲至咽喉,令他水食不下。散仙方露出犹豫神色,皇帝便皱起眉来,轻声问道:“不喜欢?” 如果他不喜欢的话,那个厨子…… 散仙张开嘴,咬了一口。 酥皮柔中带韧,却又不粘牙。玫瑰糖馅还带着热气,温软香甜地流入口中。如果放在以前,散仙肯定早就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然而如今他只能食不知味地咀嚼,艰难将酥饼咽下。 “怎么样?”皇帝展露笑颜,给他擦了擦唇边的碎屑,柔声问,“再吃一点?” 很好吃。 散仙本想这么说,然而喉头忽然一热,他本能地躬起身子,哇地吐了出来。 他不仅吐出了刚才吃下的酥饼,还有一个时辰前好不容易喝下的燕窝粥。皇帝见状大惊,连忙搂住他给他拍着背。绒毯掉在地上,散仙还在不断地呕吐。呕吐物把绒毯溅得脏乱不堪,却并没有什么酸味,仿佛他吃的不是容易消化的米粥,而是坚硬石子。 吐到最后,胃都空了,散仙还在抽搐地干呕。眼泪鼻涕全都挂在脸上,身体无力地往前倾着。若非皇帝揽着他,恐怕他要摔在自己的呕吐物里。 “来人!来人!”皇帝连着大喊几声,假山外的太监这才赶来。皇帝面带怒气,命人打扫干净,同时沉声道,“把新来的厨子杖刑两百,投入天牢!给我好好审审!他这做的是什么东西!” 不是他的错…… 散仙拼命摇着头,抓着皇帝的衣袖,正要起身,胃中却猛然传来一阵剧痛! 这是……! 还不等他反应,可怕的疼痛已经迅速蔓延遍全身。散仙猛地蜷起身体,双手紧紧捂住肚子,然而肚子里还是像有千百条蜈蚣在啃噬,痛得他冷汗直冒。 “怎么了?”皇帝很快察觉到他的异样,将他紧紧搂在怀中。散仙挣扎扭动着,失控地惨叫出声。皇帝惊讶了一下,然后迅速从袖中摸出一个药瓶,拿出丸药塞进散仙嘴里。 一旁的宫女太监都低着头,不敢多看。 散仙已经痛得失去神智,拼命摇着头把药往外吐。皇帝死死捂住他的嘴,逼他把药吃下去。片刻之后,散仙才渐渐停止躁动。 “今天不是吃过两回药了吗?”皇帝皱起眉头,喃喃道,“难道毒发时间又缩短了……” 此时的散仙已经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躺在皇帝怀里只剩下喘息。他失神地半睁着眼,还未从毒发的可怕痛楚里回过神来。皇帝怜惜地看着他,拿随身的手帕给他擦拭脸颊。散仙眼角还在不断流出泪水,身体软得像条蛇。 此时太监忽报,术部尚书求见。皇帝冷哼道:“朕正要找他!”遂命人将散仙小心送回寝宫。 散仙心中还记挂着那个厨子,只见众宫女太监朝他拥来,要将他抬上暖轿。头顶几把大伞,众人又用身子给他遮挡风雪,怕他那羸弱的身子禁不住寒。他心里忽然闪过一句: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禁凄然,厨子的事也便罢口不提。 片刻之后,术部尚书冒雪来到亭内。 皇帝质问了□□发作一事,术部尚书只道散仙身体虚弱,体内正气不敌邪气,故而每况愈下。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重新打通穴道。皇帝听后,漠然不语,术部尚书却道另有要事上奏。 只见他从怀中捧出个锦盒,郑重献上。皇帝命人打开,里面是个小小的黑籽。 “此乃妖物决明的原形。他逃亡了这么久,终于被下官打碎肉身,如今元神尽蜷缩在这颗决明子里了。”术部尚书面上颇有得色。 皇帝拈起那枚决明子,端视片刻,嘲道:“就是这么个东西……” 仿佛感知到皇帝的存在,决明子不安地躁动起来。它又蹦又滚,却始终逃不出皇帝的掌心。皇帝冷笑一声,转身将决明子投入火炉。 小小的决明子瞬间被火焰包围!它疯狂地到处乱窜,被火烤得滋滋作响。片刻之后,决明子从里到外都焦枯了,终于不再动弹。 皇帝遂命人将火炉浇熄,取出其中残渣,碾碎成灰,倒入护城河。 与此同时,皇帝寝宫内,散仙缩在厚厚的棉被里,望着暖炉中的火焰,喃喃呼唤: “决明……” 如同以往的无数次,这一次,决明仍旧没有来。 就像师尊一样。 一年后,百姓不堪□□,纷纷起义。皇帝派军血腥镇压,将领却临阵倒戈。 又三月,镇国公战死。京城沦陷,皇帝被迫出逃。 散仙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距离他上一次醒来,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散仙看着头顶的军帐,缓慢地眨动眼睛。耳畔响起皇帝欣喜而颤抖的声音:“你醒了……” 散仙侧过脸,看到皇帝憔悴的面庞。他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 很显然。皇帝也已经没有退路了。 “陛下……”散仙悲伤地看着他,气若游丝。 皇帝赶紧俯下身来,凑到散仙唇边:“朕在,你说。” “你终究……失道了……”散仙轻声说完,便闭上了眼。 三天后,散仙油尽灯枯。尸身无火自焚,浇水而不熄。 皇帝悲痛欲绝。翌日,死于乱军之中。遗体遭鞭笞,悬挂城门之上,受万千百姓唾弃。 蓬莱。仙草园。 “道君……”女仙手持花锄,战战兢兢地看着道君。 “今天天气很好。”道君微笑,将手中小瓷龛递出,“请你将他洒在仙草田里。” 女仙双手颤抖,小心翼翼地接过,不敢抬眼,只恭敬应道:“小仙遵命。” 道君温和地望着她:“不必惧怕,吾不怪你。我那傻瓜徒孙,正是看不透死生,才会酿下大祸。吾又岂会与他一样?” 女仙惊讶地抬头,却看见那位传奇人物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寂寞。 女仙心头一震,道君已经笑着转身。 那一瞬间,他眼中闪过的碧色,浓郁深邃,仿佛是千万年的潭水沉淀而成。 (皇帝BE达成) 作者有话要说: ☆、篇三十二。此情可待 篇三十二。此情可待(决明6) “师尊……” 明知道师尊已经不在了,但他依旧是散仙心里最后的依靠。 师尊,救救我。 散仙在心中拼命呼唤,身体却再也支撑不住,终于昏死过去。 皇帝将他抱起,正要放回床上,身后却传来砰砰几声重响。皇帝震惊回首,房门竟已被撞开了。术部尚书和几个守卫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皇帝大惊失色,正要喊人,眼前忽然一黑,手上便空了。 皇帝定睛一看,来人果然是决明,此时他正将散仙扛在肩上,转身就走。皇帝大怒,上前一把抓住散仙衣袖,谁知那仙衣太过光滑,他这一抓竟然脱了手。决明察觉他的阻拦,伸手一捏,只听嘎啦脆响,皇帝捂着手腕痛呼起来。 决明看也不看他,抱紧散仙就要离开。皇帝情急之下再度上前,伸出左手死死抓住散仙手臂。决明毫不犹豫抬起手刀,要将皇帝这只手也打断。皇帝咬紧牙关,誓不放手,反而灼灼逼视着决明,眼中迸出迫人的气势。 决明眯了眯眼睛,说:“放手。” 皇帝暴怒:“该放手的是你!来人!”他朝门外大呼,却始终不见人来。 决明侧过脸,看了看昏迷的散仙,嘲道:“他要是醒着,肯定舍不得我废你双手。而你竟伤他至此。” 皇帝心头一震。决明忽然用力一扯,将散仙衣袖生生撕断!皇帝措不及防,抓着半截衣袖朝后摔倒。决明则抱紧散仙,足尖轻点,飞出宫墙。 皇帝急急追出。大内侍卫们此时才奔至皇帝身前,见到宫殿内外倒了一片,这才发觉自己的失职,一个个都跪在了皇帝面前,口呼护驾来迟。 “废物!”皇帝愤怒地踢翻几个侍卫,咬牙望着决明离去的方向,怒喝道,“去追!赶紧去追!” 手中还紧紧抓着那半截衣袖。 另一边。 决明抱着散仙一路腾云驾雾,凡人又怎能追的上?没过多久,便来到了会合地点。 ——夏宫。 皇帝绝对想不到,他们竟然藏身于此。 川芎羊藿等人皆焦急地等待着,一见到决明,羊藿便首先冲了上来。 “决明哥哥!”她看到决明怀中的散仙,惊叫道,“呀!散仙哥哥没事吧!” 决明不答,径直走向竹林。众人赶紧跟上,只见决明将散仙安放在灵脉之上,三两下掀开他的衣裳,露出里面十数根金针来。 “这是……!”川芎认出那些穴位,不由大惊,“这针得赶紧起了!否则真气会逆行!” 决明仍是一言不发,两指夹起金针,刚拔出半寸,散仙便痛苦地挣扎起来。 “怎么回事?”川芎急忙蹲下,仔细查看那些金针,悚然变色道,“针上下了咒,跟他的五脏六腑连在一起了。强行拔针他会痛死的!” 羊藿柴胡都急得直跳脚。决明看了看散仙满头的冷汗,当机立断,将他揽入怀中,一手顺着他胸前任脉巡行部位,挨个穴位输入真气,试图强行打通穴道,从内部将金针逼出。醇厚真气涌入穴位,稍稍安抚了散仙狂暴的仙气。散仙神色略微缓和,双眼却还是紧紧闭着。 “我也来!”川芎明白了他的用意,遂在散仙身后坐下。决明点点头,将散仙后背转向他。川芎便沿后背督脉输送起真气来。 柴胡羊藿二人修为薄弱,此时只能在旁看着,好不心急。血竭亦在灵脉之上漂浮着,他早就被转移到这儿来继续修行,现在被散仙占去灵脉,他也无甚反应,仍旧浑浑噩噩地飘荡。羊藿抬头看到血竭,想起当年决明散仙联手拯救血竭,而如今散仙却落入这般境地。不禁怆然,泪水也滚滚落下。 但她不能哭,不能再添乱。于是她擦擦眼泪,说:“我去通知藿香哥哥和青葙子叔叔!”柴胡遂也与她一道去请二人。 原来先前皇帝携散仙出征之时,暗中派术士围攻南山。决明带羊藿血竭杀出重围后,发觉柴芎二人已经被抓。遂又杀入大牢救出二人,一行人来到夏宫,借着灵脉休养。期间,川芎向藿香、青葙子等人发信,请求救援。这段时间也多亏了竹妖和那小太监里外照顾,才不至于走漏消息。 至于散仙那里,川芎送去信鸽不下十数只,全都被皇帝帐下术士拦截。众人便知皇帝要对散仙不利。 无奈柴芎伤势未愈,青葙子给他俩疗伤又真气大损,决明只好独自去救散仙。 待藿青二人来到竹林,川芎已累得虚脱。青葙子看到自己昨天刚救回来的师弟居然又冒险去救别人,气得大骂。川芎遂被青葙子扛走,藿香留下照看散仙与决明。 “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藿香对羊藿道。 羊藿眼睛红红的,摇摇头:“我不累。我去给你们做点吃的。”便去了厨房。 决明仍将真气源源不断输给散仙。藿香不懂修道之事,只研究那金针。不久,藿香另行施针,试图加强行气之功,助散仙逼出金针。 折腾了大半夜,终于金光一闪。扎在天枢处的金针自行离体。 羊藿看到那针的长度,不禁胆寒。又过了许久,散仙体内金针陆续脱出,只剩下气海一处还顽留不去。 散仙始终昏迷不醒。 眼见着天快亮了,决明忽然睁开眼,说:“羊藿,去休息。”他回来以后始终不发一言。如今终于开口,声音竟有些颤抖。 羊藿眼中满是血丝,摇头道:“没关系,我在这儿陪着你们。” 决明坚持道:“你去休息,叫柴胡来护法。别让宫人发现我们。” 羊藿只好去了。决明又朝藿香道:“你也去睡吧,这里有我。” 藿香笑道:“病人还未清醒,医生怎能离开?” 决明皱了皱眉,欲言又止。凝视了他一会儿,说:“最后一个大穴恐怕难以冲开,我要把内丹给他。” 藿香大惊:“内丹?!那你……” 决明平静道:“我已经耗尽真气。他的经脉要是再不打通,这身修为就要废了。” 藿香面露不忍:“那你呢?” 决明脸色有些苍白,却坚决道:“内丹可以再筑。不用担心我,你快走吧。” 藿香仿佛猜到了什么,面露不忍。遂起身道:“好,你保重。我去看看青葙子他们。” 决明点点头。藿香走出两步,又回头道:“待散仙醒转,我会告诉他你为他做的事。” 决明笑笑,说:“不必。” 藿香长叹一声,答应了。 待藿香离去,决明回过头来,看着怀中散仙。散仙的眉头微微皱着,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腹部气海。决明握住他的手,放到了自己心口上, 内丹确实可以再筑,但他已经没有多余真气维持妖形了。恐怕内丹一离体,他就要灰飞烟灭。 不过那也没什么。 情劫罢了。为那个家伙而死,总比随便被雷劈死要好。 唯一遗憾的是……那家伙,始终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也难怪。他心里只有皇帝,即便知道了又如何,不过是徒增烦恼。他们之间的情意羁绊,外人怎能理解。 但是皇帝又怎能伤他至此? 决明忽然觉得很可笑,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皇帝不是很爱他吗?怎么舍得伤害他? 如果换做自己,如果与他相恋的,是自己…… 决明最后看了散仙一眼,然后闭上眼睛,催动咒语。内丹开始从体内剥离,他的额头冒出冷汗来。 忽然,他察觉到有东西靠近。睁眼一看,竟发现血竭不知何时趴在了散仙身上,漆黑的眼珠盯着散仙。 “血竭……?”决明惊讶呼唤。 血竭并不理会他,只是闭上眼,将头靠在散仙胸口。还未等决明反应过来,血竭的身体已渐渐融入散仙胸膛。 “唔……”散仙轻哼一声,眉头微微舒展。 谢谢你们。 稚嫩的声音,轻轻响起。 不知道散仙有没有听到。 决明立刻明白了血竭的心意,遂深吸一口气,苦笑道:“算了,这次就先让你报恩吧。” 待柴胡赶到时,血竭已经完全融入散仙体内。叮地一声,最后一根金针飞出好远。 “师叔,你没事吧?”柴胡注意到决明脸色不佳,有些担忧。 散仙仍未醒来,但神情已经缓和许多,想必只要休息几天就能恢复。决明总算松了一口气。这一安心,脸上的疲惫便再也藏不住。他将散仙托付给柴胡,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一旁去打坐。 “师叔,你不坐在灵脉这边吗?”柴胡不解地问。 决明摇摇头,开始闭目养神。 中午时候,川芎等人皆来探望。羊藿四下寻血竭不见,便来问决明。决明低声把血竭的事说了,羊藿眼睛又开始发红,却笑着说:“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这话听在决明耳中,又勾起几分愁思。 傍晚时分,天上竟下起雨来。众人无奈,只好将散仙抱回房里,轮流看护。决明歇过一下午,总算恢复些气力,晚上又来到散仙房中。此时竹妖与小太监也在,决明便打发其他人去休息,他三人留下守护。 “他和皇上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呀?”小太监托着下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不解。 竹妖亦望向决明。 决明手指抚过散仙的半截袖管,垂眸道:“他是天上的云彩,皇帝却想抓在手里。” 小太监不太明白,扭头望着竹妖。竹妖也不懂这复杂感情,便茫茫然地回望,逗得小太监也笑了。 窗外大雨磅礴。 忽然,昏迷中的散仙□□了一声,然后捂着肚子蜷缩起来。神色竟万分痛苦。 决明皱起眉,连忙搭上他脉搏。脉象混乱,决明回头道:“快去请藿香来!” 竹妖一声不吭,扭头飞奔出去。小太监也急了起来,忙问:“我该做些什么?” 决明摇摇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继续给散仙输真气。然而散仙的痛苦却丝毫没有减轻,五官都拧在了一起,身体不断扭动挣扎,仿佛与体内什么东西进行着对抗。 “陛下……不要!……”散仙双目紧闭,断断续续哭喊道,“好痛……别这样……” 他哭得太凄惨,就连小太监都看不下去,忍不住道:“皇上到底对他做了什么?怎么把他弄成这样……” 决明咬了咬牙,将他搂进怀里,用力抱紧。散仙感受到熟悉的仙气,本能地往他怀里钻。决明情难自已,低头吻了吻他的发丝,却听他□□道: “师尊……救救我……我好痛……师尊……” 决明怔了怔,苦笑。 此时藿香终于赶来。决明退开,由藿香为散仙诊治。藿香搭过脉后,又掰开他的嘴去看舌象,最后脸色凝重道:“他中毒了。” “什么毒?” “不知道。”藿香沉吟片刻,道,“我先拟个方子给他吃,看看能否缓解。”他遂带上小太监,冒着大雨出去买药。 决明继续给他输真气。竹妖忽然上前:“不能再给了。” 决明淡淡道:“无妨。” 竹妖摇头:“你要坏掉了。” 决明笑笑:“不会。” 竹妖却不肯放手,执拗道:“停下来。你要坏掉了。” 决明只好停下手来。却仍将散仙抱在怀中,轻拍他的背,试图减轻他的痛苦。不知是不是唤醒了散仙的回忆,他一直在神志不清地呼唤: “师尊……师尊……” 决明微微一笑,低声道:“不是说好了,要叫我的名字吗?你师尊已经不在了,在你身边的是我啊。”然后就不再说话。 竹妖不明白这复杂的感情,只在旁看着,守着。 待藿香煎药回来,小太监伺候着他把药喝了。众人听说散仙中毒的事,都急忙赶来。房内顿时变得拥挤。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又是讨论解药,又是咒骂皇帝。决明嫌吵,一一打发他们去睡,只留下竹妖陪他。 夜深了,散仙终于安静下来,脸色却还是苍白。决明给他擦了脸,仍把他抱在怀里。竹妖在旁看了许久,忽然说:“不要把内丹给他。” 决明一愣,疑道:“早上……你听见了?” 竹妖不答,只凝望着他,重复道:“不要把内丹给他,你会坏掉。” 决明问:“如果出事的是你那小家伙,你怎么办?” 竹妖猛然睁大眼睛,捂住心口。许久,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眨着眼说:“我明白了。”然后从腰间抽出笛子,说,“你累了。我吹曲子给你听。” 决明笑笑,说好。 竹妖将笛子横在唇边,闭上眼吹奏起来。雨声淅沥,笛声悠扬,决明抱着散仙倚在床边,多年来的往事一一浮现眼前。 好像也没有过去多久,对他来说,对仙人来说。 等到身体恢复,散仙还会回去找皇帝吗? 算来仙草也收集得差不多了。待他渡完情劫,也该回蓬莱了吧。 决明闭上双眼,却无论如何睡不着。心里越来越疼,他忍不住睁开眼来,低头看着散仙。此时竹妖恰好吹完一曲,便放下笛子,安静地望向二人。 决明抚摩着散仙发丝,低声道:“你说,如果我销肉蚀骨,只留下元神,随他回蓬莱……” 竹妖想了想,说:“他一定会经常来给你浇水。” 决明苦笑出声。 竹妖上前来,摸摸他的头,问:“为什么不叫他留下?” 十天后。 当散仙醒来时,发现自己床边围了一大群人。川芎、柴胡、藿香、羊藿,还有竹妖和小太监,青葙子和他的小徒弟。藿香正坐在床沿凝神诊脉,大家都紧张地看着他。反倒是羊藿眼尖,首先叫了起来: “散仙哥哥醒啦!” 大家都面露喜色。藿香微笑地扶他坐起,川芎则双手抱胸,嘲道:“居然被区区凡人伤成这样,真是丢……” “脸”字还未出口,青葙子啪地拍了他一巴掌,骂道:“怎么对师兄说话呢!” 川芎摸着后脑勺,朝青葙子悻悻道:“师兄,我错了。”又扭头朝散仙不情不愿道,“师兄,我错了。” 柴胡一个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川芎恼怒不已,回头也是一巴掌,骂道:“怎么对你师兄说话呢!” 柴胡捂着后脑勺,委屈道:“我又没说话……” 青葙子瞬间又糊了川芎一巴掌,吼道:“平白无故干嘛打师弟!” 川芎悲愤交加,挥泪跑了出去。柴胡则“师兄师兄”地追上。 散仙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大家也都笑起来。 小太监忽然“啊”了一声,提议道:“既然他醒了,那今晚我们庆祝一下吧!我去准备酒菜!”说着便跑了出去。 青葙子的小徒弟跟上去:“我来帮忙!” 藿香连忙追出两步,嘱咐道:“散仙大病初愈,不宜过食油腻……”索性跟着两个孩子一起走了。 散仙笑望着他们离去,方才还十分热闹的房间突然安静下来。羊藿坐到床边,拉着他的手道:“散仙哥哥,你可醒了!你不知道这些天我们有多担心!” 散仙笑笑,沙哑道:“你们怎么都在?”他环视一圈,问,“这是哪里?” 羊藿遂将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婉婉道来。说到决明闯入皇宫救人那段,散仙便默不作声,垂下眼想着心事。羊藿还想继续说,一直沉默的竹妖忽然开口:“决明在外面。” 散仙一愣:“他在外面?他为什么不进来?”遂询问地望向羊藿。 羊藿也是这才发现决明不在,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竹妖眨了眨眼,说:“你去看看他吧,他好可怜。” 散仙莫名其妙,羊藿却忽然懂了,“哦”了一声,然后眉开眼笑地扶散仙起来。 竹林。 决明沐浴阳光,席地而坐。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他的呼吸均匀而平缓,仿佛一切外物都无法令他动心。 忽然,他睁开了眼。漆黑的双眸里清晰地映出一个身影。 羊藿把散仙扶到竹林外就跑了。散仙慢慢走到决明身边,歪着脑袋笑道:“这儿有灵脉?怪不得你要把一大家子拖到这儿来。” 决明仍保持着打坐的姿势,懒懒道:“怎么,当初在南山抢我灵泉,现在又要来争灵脉?” 散仙嘿嘿一笑:“正有此意!”便不管不顾,强行在决明身旁坐下。决明被他挤得没法打坐,又担心他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只好让出一半位置给他。 两人并肩坐着。散仙拿肩膀拱了他一下,笑道:“这回我又欠你一条命。谢了。” 决明闭目养神,淡淡道:“举手之劳。” 清风徐来,竹叶沙沙作响。散仙伸了个懒腰,仰望着蓝天,笑道:“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聊聊,可惜总是没有机会。每次见着你,不是吵架就是打架。咱俩也是好玩,哪有这么当朋友的。” 决明睁开眼,静静地朝他投去一瞟。 散仙回过头来,眨眼道:“你不会想说我们不是朋友吧?” 决明哼了一声,却道:“聊什么?” 散仙想了想,说:“这次的事,我要先向你道歉。一切由我而起,若非……” 决明打断他:“你不用替皇帝道歉。” 散仙一愣,微笑起来。决明侧过头望着他,问:“你还会去见……”话未说完,忽然神色一黯,转而道,“你还会留在凡间吗?” 散仙苦笑:“凡间复杂得超乎我想象。凡人有太多欲望,太自私。皇帝他……”他也话说一半便说不下去,深吸一口气,再次展颜道,“但是刚才看到大家围在我身边,说说笑笑的,我突然觉得,凡间也没那么糟糕。” “嗯。”决明应了一声,眼望着他,说,“我以前问过你,蓬莱是什么样子……你让我自己去看。” “蓬莱啊……”散仙露出回忆神色,微笑道,“现在想想,其实蓬莱也没什么好。仙人们一个个都清心寡欲,彼此相见客气疏远……原来还有师尊带着我胡闹,现在就连师尊也不在了。太师父又不知道去了哪里……” 决明的眼睛忽然一亮:“那你……” 散仙同时说道:“对了……” 两人一起停下来,望着彼此。决明面上微微泛红,不禁别过脸去,低声道:“你说。” 散仙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等我回去蓬莱以后,凡间的仙草就请你照顾了。我会请其他仙人来接替我。” 决明瞳孔一缩,蓦然回首。散仙却低下头去,苦笑道:“决明,我想逃跑了。我想回家。你可别笑话我。蓬莱的生活虽然单调,但我毕竟已经习惯了。凡间实在太复杂……我和小皇帝朝夕相处十几年,却没想到他会做出那种事。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我看不透他,我……”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哽住了,连眼圈都开始泛红。只好低头抱住双膝,慢慢平复心情。 决明闭上眼。睫毛微微颤抖。 沉默许久,他说:“好。你什么时候走?” 散仙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眼中流露出悲伤:“……冬天以前。万寿节以前。” 万寿节。那就还有三个月。 决明点点头:“那这段时间,你安心休养。我会——”他顿了顿,改口道,“大家都会在这里,守着你。” 散仙终于抬起头来,露出笑容:“谢谢。” 决明道:“不必。”遂起身欲走,一回头,却看到川芎站在竹林外。 “师兄……”川芎一脸犹豫,看看散仙,又看看决明,终于下定决心道,“……甘草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个人志开启预售啦~~地址和宣图在文案~求关注>< ☆、篇三十三。年年今日 篇三十三。年年今日(全员TE) 短短三个月,皇帝就像变了个人。 他每日仍旧按时上朝,然而总是听着禀奏就出了神;他也还像原来一样熬夜批阅奏章,然而下达的政令总是不尽如人意,言官白术简直快把御书房的门槛踏破。 至于后宫,他更是鲜少踏入。这些天来,就连皇后都见不到他,更别提其他妃嫔。 “陛下,您的子嗣太少了。” 御花园,观景亭。将军与皇帝共坐一席。 皇帝右手腕上还缠着纱布。他把玩着一块桂花糕,眼中略有悒色,却问道:“甘草没找到他吗?” 将军一愣,支吾道:“没、还没……他还没回来。” 皇帝勾唇一笑:“你一向不懂朝政,倒突然关心起朕的子嗣来了?除了前宰相,还有谁能说动你来进谏?” 将军瞪大眼睛,窘迫道:“陛下圣明……是、是甘草叫我来的。他已经回来了。” “没找到?” 将军不敢看皇帝:“没找到。” 皇帝点点头。 将军犹豫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如果他回天上了呢?” 皇帝放下桂花糕,手背往边上的桂圆莲子羹一碰,唤人道:“凉了。去换一碗来。” 宫人遵命,将糖水撤下。片刻之后,重新端了碗热腾腾的莲子羹。 皇帝望着莲子羹上的热气,又出了神。将军看着他失神的模样,于心不忍,只好长叹一声,向皇帝拜别。 将军回到府里,发觉府里空了许多。甘草已经把重要物事都整理装箱,只等明天的万寿节一过,就跟他去边疆。 京城里毕竟熟人太多,甘草是已死之人,整天躲在府里也不是办法。将军便向皇帝请求驻守边疆,皇帝答应了。 “回来了?”甘草清点着箱里东西,抬眼问道,“陛下说什么了?” “就只问了散仙。”将军走到甘草身边,温柔摩挲着他后颈,有些惆怅地道,“其实我挺同情皇上的。我想想要是换做先生不见了,我可……” 甘草握住他的手,含笑地仰起脸。 将军叹了口气,拉他起身,笑道:“不说这个了。我来看看,还落下什么没有。” 与此同时,太史馆。 “陛下简直是在胡闹!万寿节是什么?是寻常节日吗?怎么能说不过就不过了!况且这次还有外国使节!人家千里迢迢赶来贺寿,我们总不能收了礼物、就请人回家吧!有失国体,有失国体啊!”白术一边扫着地,一边滔滔不绝。 茯苓坐在榻上,眼睛望着棋桌上的残局。他听到白术抱怨,只是偶尔才磕磕绊绊接上一句,注意力却全在棋上。过了好久,他才下了一颗白子。白术看见了,走过来放了个黑子,然后又去扫地,嘴巴里还念叨个不停。 “听说皇上现在还叫人每天备着热点心。虽然这么些点心也不值几个钱吧,但那毕竟是钱啊!点心一冷还要换新的,这一轮轮的下来、也要不少银子呢!不行,我得找个机会,去劝劝皇上。干嘛这么傻傻候着呀,等散仙回来了,现做不就是了,何况散仙还不一定回来呢!这笔花销要浪费到猴年马月……” 茯苓盯着棋盘,又陷入了思考。待白术扫完了地,茯苓才抬起头,叹气道:“我输、输了。” 白术看了眼棋盘,指着棋子道:“你就这一步走得不好。”他把白子移了个位置,细细解说起来,“你看,你要是走这儿……” 茯苓安静地听,不时点头。等到白术把整盘棋都分析过一遍,茯苓开始整理棋盘,说:“再来一局!” 白术嘿嘿一笑,坐到榻上来与他面对着面,一边称赞道:“刚才那句话说得不错!你最近说话越来越流利啦,是不是跟我学会了说话的技巧?我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看,我跟你在一起,说话速度也变慢了,你……” 茯苓笑了笑,撑起身子,越过棋盘吻上他的唇。连珠炮弹戛然而止。 一吻毕,白术回味无穷地咂着嘴。茯苓坐回垫子上,说:“继……继续,下棋。” “不下了不下了!”白术腾地站起,跨过棋桌把茯苓扑倒,高高兴兴地蹭着他胸膛,“来做别的!今天我要在上面自己动!你就……唔……” 茯苓微笑地搂住他,仰起脸,再次堵住了他的嘴。白术兴高采烈地扒着他的衣服,却被按住。只觉眼前一花,白术措不及防,已被茯苓压在身下。 “这回你再……赢了,就让你、自己动。” 茯苓眨着眼,认真正直地说道。 千里之外,某座深山。 篝火摇曳,一大一小肩并肩坐着。 “突然,书生背后发凉,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脊梁骨在往上爬。慢慢地,慢慢地……”小道士幽幽地说着,一手偷偷绕到青葙子背后,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上摸。 “啊啊啊啊啊啊啊!!!”青葙子吼叫着跳起来,拼命拍着后背,“什么东西!”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道士笑得打跌,拍着大腿道,“师父!你不是会法术吗?怎么还怕妖魔鬼怪?” 青葙子这才发现是徒弟在搞鬼,脸面顿时挂不住,不禁恼怒道:“都怪你!大晚上的讲什么鬼故事!这种东西不能随便说,特别是晚上!知道吗!鬼会凑过来听的!” 小道士撇撇嘴:“这有什么,不说鬼故事,难道还说些情情爱……”话未说完,耳后忽然一凉。 然后,有什么东西顺着脊梁骨慢慢地慢慢地往上爬…… 小道士打了个寒战,抖抖索索地看着青葙子:“师、师父,你你你别别别拿法术吓我……” 青葙子诧异道:“什么吓你?你怎么了?” 小道士心里一沉,只听“嘻嘻”一声,一道白影从眼前飘过。 “哇!鬼呀!”小道士连滚带爬,扑到青葙子怀里。 青葙子一听有鬼,连忙瞪大眼睛使出洞明眸。只见赤白两道鬼影飘然而去,再想细看时,却已经不见了。 “莫怕莫怕,已经走了。”青葙子安抚地拍着徒弟的背。 “……啊?”小道士眼里还噙着泪,却把鼻涕往他身上一擦,“哼”了一声跑开了。 “这就要走了吗?” 夜晚,夏宫,竹林外。小太监微微仰头,依依不舍地看着散仙。 “不能再拖啦。”散仙摸摸他的脑袋,望向一旁的竹妖,微笑道,“你们保重。” 竹妖点点头,递出一截竹筒,说:“竹沥水,加过糖的。他说很好喝。” 散仙欣然接过,高兴地道谢。一旁的决明忽然想到什么,皱着眉问道:“这竹沥不会是你自己……的吧?” 散仙一愣,这才想起,竹沥是竹子经烤后流出的液体!那这竹沥…… 小太监恍然大悟,忙道:“别担心别担心,这不是他的!是我砍的老竹。” 散仙方要安心,竹妖忽然点点头,补充道:“嗯,是尸油。” 散仙:“……” 决明:“……” 小太监无奈道:“……他不是有意的。” 散仙扶额:“我知道,我明白。毕竟是你们一番心意……”遂摇头笑着,将竹筒收下了。 “师兄,等等!”柴胡从远处跑来,身后跟着一个巨大黑影。待他走近了,众人才看清,那竟是一头穷奇!只见那如牛似虎的巨大妖兽脖子上给套了缰绳,两翼之间还安了个坐垫,完完全全成了头坐骑。 “总算赶上了!”柴胡高兴地一抹汗,“这个给你!”说着便把缰绳塞进散仙手里。 散仙惊喜道:“你这是从哪儿弄的?川芎呢?” 柴胡气喘吁吁道:“芎哥为了对付这畜生,已经累坏了,正休息呢。他也不好意思来送行,就叫我跟你说,一路小心。谁要再敢欺负你,你就让穷奇吃了他!” “这小子。”散仙笑着拍拍柴胡的肩膀,“你俩也好好的,自己保重!” “嗯!” 散仙接了缰绳,轻轻一跃,已坐上穷奇背脊。那妖兽尚未被完全驯服,骤然被骑便烦躁地晃动起来。散仙在它额上一拍,哄了两句,它便安分了。 决明站在一旁,微微仰起头,凝视着散仙。散仙朝他笑笑:“决明,谢谢你。再见。” “去吧。”决明平静地移开眼,转身道,“我去看看川芎。” 散仙望着他的背影,再次喃喃:“谢谢。”然后抓紧穷奇,喝了一声。穷奇便咆哮着腾身而起。 决明微微回首,眼睁睁望着那道雪白身影消失在夜幕。身旁柴胡唤道:“师叔……师叔!” 连唤几声,决明才回过神来,询问地望向他。 柴胡嘿嘿一笑,抓起他的手,往屋后跑去。 皇宫。 下雨了。 “陛下,外面太凉,不如……”老太监小心翼翼地开口,却被皇帝抬手止住。 观景亭内,皇帝独守着一桌精致点心。小火炉上温着酒,皇帝面色微醺,却不喝酒,只出神地望着手里那半截雪白衣袖。 他的右手腕上还缠着纱布。当日决明将他手腕捏碎,如今骨头虽然长好了,阴雨天却总是疼。 今儿是万寿节,他以为会下雪,没想到只有雨。冬天的雨比雪更冷。冰凉雨水打在亭上,不时溅入栏杆。手腕又疼了起来。 “你下去吧。”皇帝吩咐道。老太监只得退下。皇帝起身,走到栏杆边,仰望起夜空来。云幕低垂,月亮也不知去了哪里。整片天空昏昏沉沉,只有雨水不断落下。 他在这片寂寥的夜空中,看到自己的未来。 “回来吧。”皇帝紧紧握住那截衣袖,将它按在心口上,颤声道,“朕不会再伤害你了。回来吧……” 没有回应。 距离他最近的,是假山外的侍卫和太监。他们不可能听到他的呼唤,更不可能回应。 皇帝忽然心痛难忍,紧紧闭上双眼,露出无比痛苦的神情。 雨声充斥天地,冰冷雨丝溅到脸上,钻心地凉。 突然间,他听到了野兽的响鼻声。皇帝蓦然回首,竟看到亭外雨幕里,一袭白衣被雨水湿透。巨大猛兽甩了甩脑袋,似乎对这雨水感到不满。 “陛下。”散仙抬着头,仰望着他。 皇帝的眼睛模糊了,他急忙上前,想将散仙拉入怀里。散仙却受惊地后退两步,露出戒备的神色。一旁的穷奇也察觉异样,铜铃般的巨目凶狠地眯起。 皇帝的动作顿住。他闭了闭眼,声音有些哽咽:“外面雨大。快进来吧。” 散仙看了穷奇一眼,忽然抬手一挥衣袖,雨水便渐渐停下。他这才缓缓走向亭子。每走一步,身上的白衣便干了一分。待他走入亭中,衣衫发丝已经干透,仿佛方才一滴雨也没落一般。 皇帝情不自禁地想要上前,但是身子刚一动,散仙已经慌乱后退。皇帝惊讶而痛苦地望着他,想说什么,终究开不了口。 “陛下……”散仙看到一桌的点心,又望见他右手上的纱布,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便说,“我来找你,喝一杯酒。” 皇帝心头一震,急忙去斟酒。手指却不住地颤抖,酒都洒到了外面。散仙终究看不过,上前按下他的手,低声道:“我来。” 皇帝忙道:“酒里没毒,朕可以……朕喝给你看。”说着便举起那半杯酒。 “陛下!”散仙用力按住他,苦笑道,“我知道。我的法力已经恢复了。” 皇帝垂下了手。 “朕不会再伤害你了。”皇帝哑着嗓子,近乎哽咽地道,“你不要回蓬莱,不要离开朕。朕绝不再伤害你。不要走。” 散仙于心不忍,叹了一声,端起酒杯来。皇帝忽然抬起头,眼圈发红地问:“是不是喝完这杯酒,你就要走了?是不是你永远不会回来了?” 散仙又叹一声。酒杯抵至唇边,还是放下了。 他抬起手来,摸了摸皇帝的头,笑道:“看看你这模样,哪像个皇帝呢?别哭。” 皇帝想握住他的手,却不敢。只好苦涩道:“你不是总说朕像个孩子吗?” 散仙收回了手,凝视着他。皇帝也抬起眼来,眼中是复杂而深沉的感情。 “甘草来找我,说你丢了魂。”散仙说,“所以我来看看你。” 皇帝低声道:“朕只是弄丢了你。” 散仙握着酒杯,沉默不语。 “回来吧。”皇帝的声音近乎哀求,他朝散仙伸出手,“朕不会再那样了。只要你回来,朕什么都听你的。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朕全都答应你。只要你……” 亭外穷奇忽然打了个响鼻。 “我要你当个明君。”散仙慢慢按下他的手,凝望着他,缓缓道,“我要政事清明,国泰民安。我要百姓不再受苦,律法恩威并施。我要你像原来那样,好好守护你的天下,切勿再失道了。” 皇帝神色一喜,忙道:“好好,朕一定……” 散仙凝视着他,平静地打断道:“如果你乖乖听话,我就会遵守约定,年年今日,回来看你。” 皇帝愣住了。 “好吗?”散仙再次端起酒杯来,仰头一饮而尽。 “不要走!”皇帝急忙扯住他的衣袖,右手却忽然一痛。他忍不住皱起眉来,原先紧紧攥在手里的断袖飘落在地上。 散仙叹道:“放手吧。不疼吗?”他轻轻抚过皇帝的手腕,皇帝只觉疼痛瞬间消失,然而手上却也没了力气。 皇帝还要挽留,散仙却朝亭外呼唤一声,穷奇立刻跃起。眼见着散仙骑上穷奇,皇帝失控大喊:“不要走!到底要朕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朕?朕知道错了!朕不会再犯了!回来啊!” 那呼唤声声惨厉悲痛,皇帝双眼通红,神色凄楚不已。散仙不忍再看,无意间瞥见桌上那一口未动的精致甜点,往昔种种忽然浮上心头。 “快走。”散仙哽咽着吩咐穷奇,穷奇便一跃而起,扑打巨翅飞上夜空。 “回来啊!”皇帝追出亭外,绝望地嘶喊,“回来——” 然而散仙终究消失在天边。 假山外的太监侍卫闻声赶来,慌张地询问发生何事。皇帝心绪难平,喝退下人回到亭中,仍然悲痛难忍。便提起酒壶,仰面将酒尽数灌入喉中。 “回来啊……”皇帝呛得咳嗽,抚着胸口凄楚喃喃,“怎样才肯原谅朕……咳咳……回来啊……” 他太过悲伤,以至于有人靠近都全然不察。 “他如果没有原谅你,就不会来见你。” 清冷的声音,带着点嘲讽。只是不知是在嘲笑皇帝,还是自嘲? 皇帝没有回头,只是冷笑道:“原来你没死。原来是你……果然是你……” 决明站在皇帝身后,沉默片刻,淡淡道:“不是我,是甘草。是他去找散仙,告诉了他,那十年里发生了什么。他告诉他你被藩王囚禁□□的事,太后逼你退位的事,反贼潜伏暗杀的事,所有……那些把你变成暴君的事。” 皇帝愣了愣。决明嘴角一扬,嘲道:“所以他就原谅你了。多简单。你把他伤得那么重,他就这样原谅你了。他其实——” 他其实那么喜欢你。 决明没有把这句话说完,便闭上了眼。 皇帝嘴角浮起一丝苦笑:“那你现在来做什么?来嘲笑朕吗?来炫耀吗?” 决明睁开眼,冷冷道:“我怕你失心疯,听不懂他的意思。” 皇帝皱起眉,忽然想起散仙方才说的——如果你乖乖听话,我就会遵守约定,回来看你。 每年回来,那不就是不回蓬莱吗? 原来他还念着他们之间的约定,原来他还是愿意,年年今日,来陪自己喝一杯酒。 他真的原谅了他! 皇帝睁大眼睛,突如其来的喜悦令他措手不及。原来散仙对他情意未绝!原来…… 决明看着皇帝欣喜若狂的模样,便淡淡道:“你好自为之,遵守你们之间的约定。或许在你的有生之年,你们还能……” 约定——他要政事清明国泰民安,他要皇帝好好守住天下——这样,他就会回来! 皇帝陷入狂喜,神色激动,直到决明走出亭外他才回过神来,连忙追出两步,正看到决明翻身跃上一头妖兽后背。 这头妖兽比散仙的穷奇要小一些,却也威猛异常。 “你——”皇帝打量着决明,眯起眼睛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决明不答,只是抬头望了望天空。雨早就停了,月亮从云后冒出来,照亮了整片云海。铅灰色的云朵缓慢飘动,看上去深沉而温柔。 “你知道吗?他是天上的云彩,你我都抓不住的。”决明忽道。 皇帝沉默片刻,苦笑道:“至少你还能和他一起去蓬莱。” 决明嘴角一扬,低下头来,俯视着皇帝,嘲道:“是啊,我会陪他回去的。而你就安心地老死人间吧。” 说罢,一拍妖兽后背,腾身而去。 皇帝走回亭中,弯腰捡起地上那截衣袖。凝视许久,终于露出些许笑容。 “朕答应你。” 三十七年后,皇帝寿终正寝,享年六十八岁。后称盛世明君,彪炳史册。 又三百年,沧海桑田。 早已回归蓬莱的散仙在仙草园溜达一圈,刚走出来,便受到了太师父的召唤。 太师父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悠然吩咐:“凡间有个小朋友要渡劫,你替我送个法宝过去,还他人情。” 散仙应声,伸出手来:“法宝呢?” 太师父左张右望,随手捡起个花盆:“就是这个。” 散仙:“?” 太师父嘿嘿一笑:“去吧。” 散仙莫名其妙,但还是拎着空花盆下了凡。 凡间三百年,蓬莱不过三百天。散仙如今再看凡间,只觉人物皆非。他来到太师父所说的山头,发觉此地灵气四溢,确是个修炼的好去处。正欲遨游一番,却忽然嗅到个熟悉气息。 散仙大惊回头,看清来者,手中花盆差点落下。 “决……决明?!” 三百年没见,决明还是那样清秀俊朗,只是神色里多了几分温和。而那双澄澈洞明的双眸里,竟有些许温柔笑意。 只见决明接过花盆,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助我渡劫吧,师侄。” 全文完。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