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大佬竟是我前男友 作者:乍光匣 文案: 程陨之在修炼之余,谈了个对象。 作为颜狗,程陨之就喜欢他对象那副冷清清的模样,平时不为外物所动,但程陨之摩挲他手指,缠绕指间,轻佻地喊他相公时…… 他对象的耳朵就会不自觉地红起来。 超可爱。 然后对象会低眉顺眼地把他抱在怀里,给他梳头束发,低声哄他。 能谈这么温柔的恋爱,简直就是程陨之的人生梦想! 结果最甜蜜的时候,对象露出了他的狗脾气。 对象说:你不准吃这个。 对象说:你不准看那个男人。 对象说:你不能接他的东西,你要什么,我给你。 程陨之:??? 合着之前的小模样都是装的呗? 他程陨之,什么时候被人不准这不准那的? 这恋爱谈不下去了! 想分手,但对象死活不同意,程陨之决定远走高飞单方面分手。 他改头换面,进了修真界第一大宗门玄天宗。 颜狗程陨之很快找到了下一任目标:英俊的内门弟子首席。 他追着对方进了内门,结果在拜师时,一抬头,看见他前对象,现仙门大佬顾宴坐在最上头,垂着眼睛注视他。 程陨之:啊这。 谁来救急,单方面分手算分手吗? 仙门大佬顾宴是无数道修憧憬的仙君。 他俊美,强大,一手棱剑斩尽十四洲,天地层云为之初开,雪衣银冠,清冷不似凡间物。 拜师典礼那日,在所有人面前意味深长地提起: 我有一位未过门的道侣…… 阅读提醒:隐藏颜狗说书人外加话本作者受x老能装仙君攻 立意:尊重各人差异,尊重隐私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破镜重圆,天作之合,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陨之|配角:顾宴|其它:假的破镜重圆 一句话简介:正经谈恋爱突然变成师尊年上 第1章 开春不久,枝头刚开了桃花。 呈化街头来往人流熙熙攘攘,黑瘦的摆摊贩子蹲在木板车旁,时不时吆喝两声。 “卖——面人——” 一串小孩从他面前嬉笑,打闹而过。 木板车下探出个小脑袋:“我想要截阿仙君的面人儿!” 这些天截阿仙君的话本格外流行,大街小巷都在传,那些个酒楼里固定出现的说书先生,都会额外讲点这位仙君的其他事迹。 于是摆摊贩子抓住商机,连夜搓了一把截阿仙君的面人,拉着车就往街上跑,果然生意好的不行。 见小孩想要,他自然答应:“好嘞,来几把?” “一二三……四把!”小孩叫道。 结果面人才搓到一半,就听见街头响起连串的锣鼓声。 有人一边敲,一边满场子转悠,惹得无数人围上来看热闹。 噼里啪啦,咚咚恰恰,惊得酒楼上客人们推窗探头。 小孩儿眼睛一亮:“是那个说话本的哥哥!” 摆摊贩子:“诶诶诶!” 手伸到一半,“算了算了,几个小孩……” 他低头做面人,做着做着就笑起来,也探头望:“哎,多靠陨之,我才能有这么好的生意。” 小孩儿往前一窜,然而街头已经被大把的人围满了。他格外着急,仗着个儿矮,直往里面钻。 等里圈人少了,他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最里面那青年不拘小节地坐着石墩子,披件雪青色外袍,拿把文绉绉的折扇,笑容满面,那扇金灿灿的锣鼓就落在他手边。 他和一般说书先生格外不同:面如皎月,唇似点朱,桃花眼,浅卧蚕。 笑起时上下眼皮一搭,好像拢了汪清水潋滟。小缕黑发贴在他颊边,颇为甜蜜。 哪像说书先生,反而像个出来体验生活的富家公子。 小孩儿可吃他惊人的美貌,黏黏糊糊往上黏,眼巴巴站他旁边等人开口。 人群后面还有人在议论:“上次那截阿仙君话本新回,就是他出的?” “好像是。” “为啥不去酒楼里坐着说,反而要在外面晒太阳?看这细皮嫩肉……” “那说不定人家乐意呢。” 青年笑眯眯地拱了拱手:“哎,对对对,又是我。正是,截阿仙君新回,有趣,真的有趣,这仙君有趣的紧。” 他咳了咳,拎出个铁盒:“瞧一瞧看一看,有钱您捧个钱场,没钱也请捧个人场!” 啪一声开了折扇,幅度极大地给自己扇起风来:“诶,天气热嘛。” 这下半点富家公子气质都没了。 “上回说到,截阿仙君推开鬼蜮大门,周围忽得起了薄雾。” 又忽的收了扇子,猝不及防开讲。 “截阿仙君当是仙人下凡,气势非同一般啊。他推开鬼蜮大门,见那薄雾起,面色不改,依旧仙凛凛。 下一刻,拔出截阿神剑,剑光闪过,薄雾竟被切了个粉碎,露出雾气背后无数吞吐浓雾的妖魔鬼怪……” 截阿仙君是绝大部分人都耳熟能详的仙君,持截阿剑,着雪衣,银冠黑发,走一条清泠泠的仙人道。 当年,他从玄天宗云雾高峰上走下,一剑劈开鬼域十八城,将庇护鬼域的十八夜叉身首分尸,奠定了“截阿仙君”的名号。 但这新来的漂亮青年似乎知道更多的“传说内幕”,口才又好,就算站街上讲,也有人愿意捧他的场。 更何况,故事讲得真不错,上回听完,真是大半夜都心痒痒,翻来覆去想听下一回。 直说了大半个时辰,在场所有人都如痴如醉时,青年一拢折扇,掩面道:“预知后事如何……” 他话还没说完,人群便跟知道要说什么般,发出一片嘘声。 恋恋不舍,回头再望,有人高喊:“这么点,真不过瘾啊,截阿仙君肯定能打的过那三头六臂鬼面夜叉的吧?” 青年拱手,笑道:“那您下回来听。” 哄一声,围着听的观众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了剧情。 程陨之给自己扇着风,不动声色从里边听些灵感。 人群尚未散干净,便看见街那边有个卖面人的黑瘦贩子拖着推车,急匆匆赶来,大声吆喝:“哎——截阿仙君的面人!现在只用两个铜板就能买一串!” 谁认出了他,笑骂道:“你可真能赶趟,又来卖截阿仙君的面人!” “我上次刚从你这儿三铜板买过,这次又来?!” 黑瘦贩子挠头,憨憨笑:“哎,这次不一样,得是两根棍儿——截阿仙君大战鬼面夜叉,怎么样!” 人群刚听完诡谲绮丽的故事,正对仙君充满向往,见他掏出新奇东西,自然买账。 七七八八,很快那些提前做好的面人们被卖了个干净。 老半天,人群终于散去,该干活的也勉勉强强拿起伙计,酒楼上探头的客人们也嘘着缩回脑袋。 黑瘦贩子还在数铜板,乐得嘿嘿出声。 程陨之慢慢度步过来,轻捻起一枚铜板。他的眼睛生的长而秀气,却不显得女相。 “今天生意真不错,老陈,”他笑眯眯道,“‘截阿仙君破鬼域’这话本儿快讲完了,你得找找下一个赚钱的法子。” 黑瘦贩子笑着摸摸头发:“是,多亏了陨之,不然我还得抱着师父的手艺发愁。” 程陨之道:“以后我不在了,你估计也能再卖上一阵,或者你把我给你的话本给下个说书先生,再新讲上一阵。” 听了这话,黑瘦贩子沉默下来,不再笑了。 他道:“陨之,你要走?” 程陨之懒散道:“是,你也知道,我四海为家嘛。换个地方,换种心情。” 黑瘦贩子舍不得他走,也舍不得他被锁在一个地方。青年帮了他太多,不好多说什么。 他想了想,从底下掏出个荷包,递过去。 “那,这个给你。” 程陨之却不接,折扇挡住他的手:“当初说好的,我出嘴皮子,你出手艺,收留我吃饭就行。” 他道:“行了行了,收拾收拾回家吃饭去。” 黑瘦贩子张了张嘴,没多说什么,沉闷地嗯一声,开始收拾起木板车。 木板车上头还有串没卖出去的“截阿仙君大战鬼面夜叉”,雪衣仙君执剑,面色清冷,威风凛凛,不可侵犯。 程陨之看的出神,拿下面人,搁在手心,捻得那仙君面人随着棍儿左右乱晃。 忽然,他听见喧闹声传来,程陨之抬头,好奇望去。 果然,片刻后,一队仙门弟子御剑而来。 为首那年轻人身着第一大宗玄天门特有的暗纹雪衣,面容清俊,大袖随风猎猎扬起,远看颇为仙风道骨。 只是凑近了,才发现他满脸咬牙切齿,表情扭曲,生生变成了个坏脾气的小孩儿。 甚至来不及御剑到头,他急切地从长剑上滚下来,挽起袖子! “那个无耻的魔修——” “子陶!” “师兄等等!” 人群纷纷从柱子后边探出头来,看见那最前边的年轻仙人咆哮起来:“刚说完再不伤人,束手就擒,没想到一回头就打死人出逃,嚣张至极!” 不过瘾,再来一句,“我去你娘的狗屁魔修!” 程陨之:“……” 挺,较真一小孩。 魔修说的话,那能信? 那边有声音传来:“是仙人!” “快,妞妞,拜拜仙人!” 看这样子,这群仙门弟子大概率是在追捕魔修的路上吃了瘪。 程陨之不打算掺和进去,他帮了一把黑瘦贩子推车,默默退到路边。 黑瘦贩子还在说话:“你身上盘缠少,这点钱还是拿着吧,免得换个地方吃不好住不好……”他慢慢,慢慢止了话头。 因为那队风风火火的仙门弟子在他简陋的木板车前停了步。 为首的年轻人勉强压住怒火。 和凡人说话时,没多少优越,随口道:“你这卖的是哪位仙君的面人?我怎么有点眼熟。” 黑瘦贩子看了眼程陨之,吞吐道:“卖,卖的是截阿仙君的面人。” “噢,”年轻弟子嘟哝一句,“师叔这么出名吗,给我也来一串。多少钱?” “……两个铜板。” 沉默一震,对方下意识开始摸口袋:“铜板……?” 程陨之笑出声,果然看见仙门弟子们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默契地开始掏兜,试图从里边掏出点除灵石以外的零钱。 屁也没掏出来,最后捧了块灿灿的灵石眼巴巴看他。 黑瘦贩子也不敢瞪眼:“这,小本生意,我找不开啊!” 两方大眼瞪小眼,最后程陨之出来当和事佬:“小东西,不值钱,白送,白送。” 被喊子陶的年轻弟子叫道:“那怎么能行!这捏的可是截阿仙君!我师叔的面人,那怎么能白送!” 最后收了半块灵石,黑瘦贩子没敢上牙咬,捧在手里不知道放哪儿。 他和身边漂亮青年目送他们远去,一致松了口气。 “下次他们说什么你就拿什么,知道吗?”程陨之教育道。 “好嘞。”黑瘦贩子也没想到自己卖卖面人的生意也能被仙人光顾,有些摸不着头脑。 程陨之催促他:“走吧走吧,回去吃烧鸡。” 像是感应到什么,他回头,看见那柱子后面,站了个清冷的青年,眼神专注,程陨发觉他在注视自己。 不由自主,程陨之心头一跳。 青年穿身雪衣,仅在下摆有一星半点暗纹,没有多余装饰,自然地垂着双手,长发银冠,一丝不苟梳好。 眼似点漆,眉若远山。 那人鼻高,唇薄,是锋利又美貌的长相,但常年冰雪般的气质削弱了他模样里带的半分戾气。 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冰棱柱、仙人道,冷漠至极。 程陨之不由自主往他腰侧看去,没发现佩剑或是其他武器。 他平息心头悸动,主动拱手笑道:“阁下,是有什么事?” 对方半张唇,又撇开眼睛。 程陨之眼尖地瞅见他耳尖泛红,恍然大悟,心中三分紧张感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怕是不太会与生人打交道的公子哥。 半晌,这人说道:“我想要刚才被买走的最后一个面人。” 程陨之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俏皮道:“好,您稍等。”说着,他用手肘捅了捅黑瘦贩子,让他赶紧再搓个面人出来,别耽搁了生意。 买面人就买面人,怎么还害羞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第2章 最后一个面人捏好,天边泛起夜色。 周边还有些摆摊贩子,纷纷收拾起东西,利索地给木板车上轴,铺好油纸防尘。 黑瘦贩子把面人递过去,冷漠青年没有伸手去接,仅仅默然盯着面人的脸。 骤然,程陨之似乎听见他喃喃道:“生人勿进……不行。”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见青年迟迟不接,主动拿过面人塞他手里,善意道:“这位公子面生啊,不是本地人?” “……嗯。” “面人送你,做公子远道而来的礼物,”程陨之笑道,装作抬头望了眼天际,“天色不早了,公子早日回去歇息吧。” 那人瞥过眼睛:“抱歉,我不认识路。请问……坊间客栈怎么走?” 怪不得吞吞吐吐不说话,原来是个闷葫芦棍子。 程陨之笑眯眯,用折扇在空中轻点:“公子从这里往前走,在第二个拐角左拐,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看见坊间客栈的招牌。” 丝毫没有亲自带路的意图。 对方停顿片刻,低声道:“好。”接着拿眼睛去瞧他,活像个八百年没出过门、心智单纯的老古董。 程陨之想道,如果他这时来点不好的念头,对方恐怕就是笔人肉白银。 程陨之本来没打算送佛送到西,然而对方侧过身,抬眼,一刹那冰雪样的眼眸望过来,又在迷惘中化成末冬将融的细雪。 耳尖上轻微的薄红褪去,嘴角下撇,程陨之似乎还眼尖地从他脸上看出点委屈神色。 砰一下,击中程陨之的心。 噢,他这毛病……程陨之叹了口气。 见对方迟迟不动脚,程陨之道:“公子不认路的话,我送公子过去可好?” 对方肉眼可见笑意扩大:“多谢。” 黑瘦贩子一愣:“陨之?” 程陨之摇摇头,笑道:“无碍,客栈就在不远处。” 程陨之嘱咐了贩子一些事,目送他推着木板车远去,回身,站定青年身边。 这时他仰头,发现对方高他半个头。 压迫感十足,不过,宽肩窄腰,配上一张出色的脸蛋,是美人的标配,高了点不是问题。 程陨之在前面带路,期间主动挑起话题。 “公子第一次来呈化吗?” 还以为对方仍然一个字一个字地蹦,没想到这时候话多了起来,说话的语调也跟着顺畅:“不算第一次,年轻时候来过,那时呈化还不是现在这样。” 程陨之看他一眼。 二十出头的年轻模样,却说年轻时来过,再加上隐隐约约的灵力波动,看来对方也是位修士。 难道是个深山老林里修炼多年,出来发现天下大变的懵逼老古董? 他被自己想的画面逗笑了。 “这段时间,呈化可能会不太平,” 他提点几句,算是对美人的耐心,“刚我看见几位玄天宗的弟子路过,看模样,像是追捕流窜的魔修。像我们这样的散修,最好别和大宗门的事掺和到一起。” “陨之不喜欢玄天宗?” 程陨之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叫他名字。 他挠挠下巴:“那倒没有,只是觉得,大宗门嘛,条条框框多,我这样自由的散修恐怕不适应。” “可,第一宗门,灵脉富饶,更有经验丰富的各山峰主,若能入门下,对修炼更有裨益。” 青年简略道,程陨之发觉他放缓脚步。 他笑了笑:“是,都很好,但我就喜欢四海为家到处乱跑,哪有师尊喜欢这样定不下心的徒弟。” 他走在前边,没看见青年定定看他一眼。 又走了片刻,街角露出坊间客栈的招牌。 天色完全暗了,四周寂静,行人走路发出隐约声响,客栈通明的灯火映照在程陨之的侧脸上,勾勒出他流畅的脸型。 他目送青年往里面走,还笑着向他拱手道别。 程陨之:“有缘再见。” 见他上了楼,没动静后,程陨之才施施然提起下摆,走进客栈。长身玉立,雪青色外袍翩飞,从黑夜中穿越来,立于客栈明亮灯火下。 小二一呆。 庆幸,他已经完全熟悉了这位长住的客人,见人露面,嬉笑着跑上来:“哎!客官!晚餐给您送房里头去了,还是老三样。您看,要不要再来点下酒菜?” 程陨之摆手:“今天不用。” 他环顾四周,看见来往后厨的店小二,想了想吩咐道:“还记得刚才上去的那位公子吗?” “哎,记得记得!” “你把我吃的这份,一模一样给他也送份,钱从我账上扣。” “好嘞!” 程陨之随意转了圈,同样上楼去。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他竟也住这家客栈。 他的思绪从街口那间店的烧鸡,转到今天玄天宗弟子追逐的魔修身上。 皱眉想道,这魔修估计不好惹。 能轻易在玄天宗弟子手中杀人逃脱,想必不是小角色。 但,呈化街头风平浪静,边上凡人屁事没有,难道魔修只在修士间作恶? 雕花窗棱在细微作响,程陨之往窗边走去,发现外头下起了小雨,滴滴答答打在窗台上。 他毫不在意,伸手关窗。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程陨之从睡梦中辗转醒来,隐约听见耳边有动静。 他半撑起身体,撩开床帘,往窗外看去。 睡前关上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正在半空中来回晃动,发出摩擦的吱嘎声。 还以为是下雨的声音,结果定睛一看,外面雨都停了,哪儿来的雨声? 况且,这动静响的,哪里是雨声,分明是冰雹啊。 程陨之下床,凭借绝佳的耳力,听见老远处传来道声音,约有半分熟悉。 “别……让他……跑了……” 程陨之完全清醒过来,匆忙抓过外袍披在身上,走到窗边。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底下大街上,一群白衣弟子像群热锅边缘的蚂蚁,满世界囫囵转圈。 一个个执剑拿着法器,严阵以待。 站在最前面的弟子,正是白天买了面人的“子陶”师兄。 他难得板着脸,严肃的要命,来来回回逡巡。 结果一抬头,看见个雪青外袍的青年从窗户中半探出身子,如墨长发垂落。 程陨之兴高采烈冲他们挥挥手:“各位晚上好——” 子陶差点原地起飞:“回去!别出来!把窗关上!!!” 他那样子实在滑稽,仿佛是只在奇人异士手里耍的铁猴子,程陨之只顾着笑了,没料到有不速之客从屋顶上下翻,掉进他屋里。 子陶瞪大眼睛:“背后!” 程陨之笑到岔气,愣愣转过身,发现背后出现了个陌生男人。 青年挑眉,后退贴上窗棱:“你是谁?!” 那人抬起头,露出面容,竟是煞气浓厚,面黑无须,裹了半身破破烂烂的黑袍,左手臂上血液滴答掉落,身上萦绕着散不去的魔气。 程陨之听见背后有人御剑起飞的破空声,一下逼近他窗边! 子陶大叫:“放开他!” 魔修抓住程陨之手臂,双眼血丝爆出。 哐当一声,窗户被关上,雕花木纹被这下大力震得噼里啪啦作响。 清漆噌噌往下剥落,窗户后面的青年和魔修都被挡住了身形。 魔气爆发,一下笼罩住了整间客栈。 等这群仙门弟子砍破窗户纸冲进来,屋子已然空空荡荡。 程陨之一没防备,二是胆子大的能包天,纵然手上留着些秘法能逃脱,也没用出来。 只觉得头晕目眩一阵,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漆黑山洞。 这山洞大概是哪座山峰的内部,周围寂静,说话还有回音,被人为凿成穴居,内里简简单单摆了些蒲团,角落还有捆整理好的稻草做床,魔修老早不见踪影。 程陨之还没看清摆设,就被蒲团上盘腿坐下的雪衣身影吸引了注意力。 这人有点眼熟……等等,这不是被他亲自送回客栈,仿佛是从山里跑出来的老古董美人吗! 那魔修没了踪迹,程陨之环顾,无奈耸耸肩。 他凑到闭眼的美人面前:“朋友,你怎么也在这,那魔修把你也抓来了?” 雪衣公子睁眼,他漆黑的眼瞳定定地看着程陨之,把青年看的心里发毛,不自觉往后仰去,挑眉笑道:“不认识我了?” 但很快,他发现对方仍在入定状态,神智迷蒙,不搭理人。 程陨之啧啧,他知道这种老古董,入定要坐三天三夜,是雷打不动的睁眼瞎、万年松,就算怡红院的女子在脸上跳舞,眼皮子也不会抬一下。 他扒拉蒲团,发现上面落了不少灰,无人打理。 程公子才不愿坐在灰尘上头,他矜持地拢着袖子,上下摸了大半个洞府,才发现处干净地儿:稻草捆成的垛。 那儿刚好够一个人躺上去,程陨之自然当仁不让,舒舒服服往上一靠。 他让那魔修,可不是白捉的。 程陨之孤身在外头行走多年,自然掌握点逃脱的秘法,哪有这么容易让人掳走。 满身身家皆是底气,才敢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顺从被魔修掳来,打算要摸他老底。 ……结果老底就这,就这? 破破烂烂的洞窟? 他长长地叹气,又看向不远处打坐的雪衣青年,要不是遇到了老熟人,谁想继续在这里蹲着呢? 他自言自语道:“朋友,我劝你赶紧结束入定,在这破烂地方有什么好修炼的必要……等你结束了,记得告我一声,我有法子带你出去……现在先睡一觉,大半夜的折腾,有什么不比睡觉重要……” 雪青外袍的青年老早就忘记,是他自己看热闹不嫌事大,屋里进了个人都没发现,才被魔修抓来的。 现下困意上来了,程陨之打哈欠,猫般拉长身体伸懒腰,想小憩片刻,打个盹什么的。 结果眼皮子刚闭上,眼前投下满满当当的黑影。 他懵懂地半睁开眼皮,看见那原本还在蒲团上打坐的青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伸出双手,撑在他上方。 漆黑双眼一眨不眨,灼灼凝视着他,魔般贪婪而珍重地审视自己的财宝。 瀑布一样的黑发垂下,从稻草垛上一直蜿蜒到程陨之领口,缠绕住他颈项。 空间昏暗寂静,又在此刻近一步缩小到极致。 他看上去格外平静,又仿佛是在笑,浅浅的黑气从青年唇角四散,在空气里消失不见。 连气息也冻的吓人,呼吸间全是万丈高峰上冻雪的气味,没半点人气。 饶是程陨之见过大世面,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 他挣扎着半坐起来,推了推:“喂朋友,你入定就算了,怎么还趴我身上……” 话还没说完,这人眼睛紧闭,重重砸落,竟是温顺贴伏在程陨之颈窝,昏昏陷入沉睡。 尚且清醒的程公子:“……喂?!” 第3章 好沉。 这是程陨之目前唯一的感觉。 这人沉的好像块被冻硬的石头,趴在身上硬邦邦,看上去不显,接触起来却全是肌肉,甚至还没稻草垛来的软和。 程陨之没错过刚才一瞬间,从青年嘴里溢出的黑气。 那大概是魔气……不知道是自身走火入魔,还是别的魔修给他下的咒。 他动了动手,勉强满意地发觉自己还有能动的一部分肢体,伸过去将青年推开。 扑通,稻草垛上响起重物砸落的沉闷声响。 程陨之暗道一声对不住,他坐在青年身边,将手指搭在他眉心,又使了个巧劲掰开他的嘴,对着光源仔细瞧了瞧。 毫无异常,没有下咒的痕迹,很可能是修炼不当走火入魔,才导致产生丝缕魔气。 在修真界也算是常事,不大不小的毛病,通常灵力调整过来就好。 洞窟里光源只有不远处散落的夜明珠,这点光亮看得人眼睛疼。 程陨之掏了掏,总算从芥子袋里掏出长烛,惊喜地几乎要原地起飞。 转头点火的瞬间,身后传来动静。 稻草垛簌簌抖动,垛上青年领口大敞,衣襟散乱,玉白胸膛裸露大半,黑发好像一张蛛网般从身后铺开,落入腰间。 在橙红的蜡烛光亮下,他冷硬的侧脸线条也在此刻柔化,长睫轻微颤动,又迟迟不醒。 程陨之拿近长烛,找了块空旷地滴蜡,把蜡烛黏上去。 或许是他不想睡蒲团的意愿太过明显,片刻后,稻草垛边响起轻微动静,青年坐起身,黑发落下,铺满大半后背。 程陨之道:“你可算醒了,再不醒我今天就得睡地上,用蒲团当枕头。” 那人沉默片刻,出声:“陨之?” 。"你居然还认得我,。"程陨之坐到他前边,“朋友,你走火入魔了,建议多调息几个周天。” “多谢。” 然而周天还没调上,程陨之就发觉他有些不对劲。 青年原本积雪般冰凉的气息逐渐转热,呼吸声大的连程陨之都能听见,着实不对。 程陨之当机立断,伸手去探他额头:“你怎么了?” 青年抬眼,竟是全然无辜神色:“我怎么了。” “……你发烧了。” 完全没想到,居然还会有修者走火入魔到发烧,程陨之道,“额头很烫,你尝试看用灵力镇压?” 对方低低应一声,却没按照他的建议,而是往前,将额头抵在他肩头。灵力在他周身围绕,几乎要具现化成实体,缓缓流动。 程陨之怔住,有些轻微的不自在。 他从小只和师哥这么亲近过,然而对方神情脆弱,又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不好下手推开他。 他只好没话找话,放松身子,往后在稻草垛上靠实了,也能让自己舒服些。 程陨之又打了个哈欠:“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现下已然转过身去,盘腿打坐调息,听见他的话,低声道:“……顾宴。” “有点耳熟,”程陨之随口道。 结果一抬头,看见青年瞬间紧张的神情,差点笑出来,“别这样,我走遍天下没有仇敌,耳熟不打紧的。” “嗯。” 对方运转过后,灵力将伤病压了下去,不过看他那样子,估计浑身气力还没回来。 “我运气不好,没防备……那你是怎么被魔修抓来的?”程陨之问道。 “今天吃过晚饭,我在房里看书,”对方意外的很乖。 眼睛盯着他,慢慢说话,“一个魔修从外面冲进来,与我境界相差无几,隐隐强上一丝。我没防备,着了道,之后便来了这里。” 说话间,他轻抖衣襟,慢条斯理将凌乱的领口整理好,重新变回之前矜贵模样。 程陨之摸摸下巴,这样听起来,和之前抓他的魔修像是一拨人。 程陨之:“我有一秘法,可以及时脱离这里。顾……公子,你还有伤势在身,我先送你出去。你帮个忙,去街头附近找最近新来呈化的那些大宗门弟子,跟他们说,陨之暂时安全,叫他们不要担心。” 顾宴疑惑,看向他:“那你呢?” “我先留下来,打探打探这魔修老底。得让他知道,我可不是这么好抓的。”程陨之笑眯眯道。 没想到,被顾宴断然拒绝:“不。我不会放你一个人在这。” 程陨之挑眉:“你放心吧,我有秘法保命,那魔修能奈我何。” 顾宴还是说:“不行。” 程公子悻悻跌回稻草垛里,叽里咕噜吓唬他:“你可不要后悔,那魔修起码金丹修为,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头上还长了个好大的犄角,抓我的时候满身是血,就连脚底板都有小腿这么长。” 对方无言地看他,仿佛在看一个吓唬人的坏小孩。 顾宴说:“我也金丹期修为。” 程陨之:“好说好说——”啪一下,他卡了壳,睁大眼睛。 等等。 魔修,起码金丹。 顾宴,金丹。 程陨之……筑基。 菜的那个竟然是他自己。 魔修回到老巢时,就看见他抓回来的那个仙修和另一个陌生的仙修,头碰头靠在稻草垛上沉睡。 他很响亮地咂了咂舌,成功将二人吵醒。 “喂,老小子,你从哪里来的?!” 他走到顾宴面前,想伸手去抓顾宴,眼前一花,雪衣青年外袍猎猎,鬼影般出现在洞窟另一侧。 魔修生气,放出捆仙锁,成功将青年捆了个结结实实。 顾宴看了看身上绳索,不在意地摆动指尖,又想起什么般,顿在半空没了动静。 程陨之也被动静吵醒,睁开眼就看见这两人对峙。 他连忙起身,运转灵力,起码要遭金丹期魔修的一击之下保住小命。 “老兄,你我他萍水相逢,何苦为难彼此……” 魔修又很响亮地弹舌:“你我萍水相逢!哪有他!我可只抓了你一个!” 这话一说出,洞窟里陷入寂静。 程陨之惊讶地看了顾宴一眼。 发现雪衣青年仍是沉静,保持不谙世事的模样,琢磨片刻,还是决定相信他新认识的朋友。 不要相信魔修说的任何话。 “瞧你说的什么屁话,你只抓了我一个,那他哪儿来的?”他温温柔柔道。 魔修卡壳:“他……” 这时,顾宴接上话来:“抓我来的不是你,是另外一个人。” 魔修长长舒气:“哈!老子还以为有鬼呢,是师兄把你抓来的啊!” 他一抹胡须,露出狰狞面庞。 “正好,多个人多个筹码,这下我要把臭仙修手里的法器全部拿回来!” 他的身形鬼魅般闪动,手掌在程陨之眼皮子上头一晃。 黝黑的粗糙手掌攫住黑暗,程陨之眼前一花,立刻便从洞窟转移到了外头,身上还捆着绳索。 初春尚未暖和的寒风凛冽,程陨之长发扬起,露出光洁额头与漂亮的侧脸。 魔修悄悄瞥他一眼,想起当初闯进青年房里,咽了口口水。 本来是想在凡人街道上随便杀个人,好让这群软骨头的仙门弟子见见血,挫挫他们的锐气。 结果低头,抓了这么个漂亮人来。 他雪青的外袍松松垮垮搭在身上,雪白里衣勾勒出细瘦腰肢,倚靠窗棱,似笑非笑。 墨般长发从肩颈流下,搭在白皙到几近透明的手腕上。 魔修一下就看直了眼,杀惯了人,这下却不舍得下手。 于是想着,让他多活一会儿。 他想,等仙门弟子把法器交上来,再给个痛快,送他干净利落去见孟婆。 他们被转移到一处极大的空旷地上头,被前面一丛灌木挡住身影。 透过稀疏灌木的缝隙,还能看见空地对面,站着那群焦虑的仙门弟子,全副武装,做足了准备。 哈,他知道这群人在想什么,正道永远都是这样的。 等他把人一放,他们就扔火符和烟符,扰乱他的视线,再趁机压制他,将拿走的法器再夺回来。 魔修手指握住,程陨之感到身上绳索变得更加紧实。 他吃痛,不满地叫道;“你和他们有仇,就自去报仇,折腾我有什么用?” 魔修回头,低吼道:“别吵!” 程陨之嘁一声不说话,转头看那位和他一样倒霉的老兄。 那老兄气定神闲,周身气度并非常人,外袍在绳索的束缚下甚至没起半个褶子,让人怀疑,这绳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捆在他身上。 只是在他转头看时,雪衣青年脸颊薄红,眼神迷离,直直往下盯着地面,仿佛那里长了株千年生的灵芝。 程陨之:“你……还好吗?” 顾宴抿唇,勉强微笑起来:“抱歉,之前走火入魔,留下的伤势似乎没好全,希望不会拖你后腿。” 那可怜的小模样,程陨之心软了,瞬间忘记对方比他高一个大境界的事。 他磨磨蹭蹭挪到对方身边,歪头,小声道:“等会儿我施展秘法,先保你成功脱逃。” 对方也低下头看他,温顺道:“好。” 那魔修大大咧咧离开遮蔽行踪的灌木,光明正大出现在仙门弟子眼前。 为首弟子见到他,立刻拔出剑指着他的鼻子。 “大胆魔修!把之前抓走的人交出来,留你一条命!” “诡宗行事诡异至极,之前还杀害了好几个无辜凡人,陈兄,万万不可放他走!” “但是那法器……” 子陶说话,落地有声:“我们玄天宗,说的事,做的事,都要一一对的上。” 他挑高长眉,看向魔修,眼瞳灼灼有神:“你尽管把人放了,你要的东西就在这里。” 他伸出一只手,张开手掌。 浅青色的玉质莲花从他手上缓缓飘起,顺着灵力的方向逐渐旋转。 就算隔了远,程陨之也闻到那玉莲花上飘散出极为浓厚的灵力,更别提只离了几步远的魔修。 几乎是同时,贪婪、仇恨、嫉妒和垂涎欲滴同时出现在他脸上。 魔修控制不住自己张开手,要朝着玉莲花抓去:“……灵力!灵力!!!” 仿佛那是什么令人无比上瘾的致幻毒物,将这魔修的全部心神摄去,连魂魄都要跟着被拿走。 子陶收手,玉莲花消失不见。 他警惕,高声叫道:“你把人放了!” 魔修抬手,程陨之感到身上绳索有了拉力,拉拽着他往外面走去。 他假装紧张,浅蹙起眉头,不情愿地走到空地上。 怕身后那位公子紧张,他还频频回头,用嘴型示意他不要紧,一切有他在。 那位雪青外袍的公子出现时,子陶和师兄弟们还有心理准备。 他懊恼地想,早知道,就早点告诉这个捏面人的,大半夜不要随便打开窗户,万一碰上坏人了就完了。 看他笑眯眯出来做生意的样子,也不像是有修为的修士,估计就一凡人遭了池鱼之灾。 现下,只能先假意将玉莲花给那魔修,之后再商讨怎么拿回来。 结果那公子扭头时,出现一道极为熟悉的人影。 玄天宗一干弟子傻在原地,其中子陶尤甚。 这熟悉的暗纹雪衣,高大身量,无比浅淡的神情。 还有那双积雪样的眼眸,如果再配上一把神剑,劈开雪峰顶,踏着雪间松软缝隙从天上走下来。 这不,就是他那师叔,截阿仙君吗! 他脱口而出:“师——” 第4章 话不到半截,截阿仙君顾宴,他那小师叔直直看来。 子陶喉咙一紧,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后面那个音。 他的异样被同行的弟子发觉,疑惑看来:“是?是什么?” 子陶端着的姿态摇摇欲坠,几乎憋红了脸。 差点就要缓不过气来,喉中哽咽不下的力忽然消失。他猛烈咳嗽,挤出两滴眼泪。 子陶气急败坏大叫道;“就是狗屎!” “就是!” “怎么会是两个人?客栈老板明明说只有一个客人失踪?!” 魔修猖狂笑道:“两个人,不刚刚好?你把玉莲花交给我,我先放一个;剩下那个,等我走到安全的地方,再把他放了!” “你们一个两个,仙修心眼最多,我信不过你们!” 这下,所有仙门弟子都像踩在热锅边缘的蚂蚁,怕自己一个没做好,就使无辜人平白丢了性命。 子陶控制住自己,不往那个方向看。 事实上他大脑空白,连手指都在哆嗦。 如果不是为了维护他年轻一辈师兄的颜面,这下恐怕就得跪在地上抱住师叔大腿,求师叔一手指碾了那魔修。 但,师叔刚才隐晦地暗示他,不要出声。 在掩盖什么,还是在暗示什么? 子陶咽了咽口水,听见自己说:“那,好。玉莲花就在这里,你拿走之后,马上把人放了。” 身后弟子焦急地喊他:“子陶师兄!” 喊他这么大声做什么!他又不是聋子听不见! 然而现在没那个反应时间,子陶胡乱指一个人,提高声调:“你先把他放了!!!” 他指的正是程陨之。 程陨之眨眨眼睛,没想到他会指自己。 难道他看上去更讨小年轻喜欢? 他也冲对面挤眉弄眼,试图让他弄明白自己的意思。 快,换个人,看见我旁边那公子了没有,先把他救走。 子陶看清了。 子陶装没看见。 他想的很简单:先把真正在困境中的人救出来,等师叔腾出手来,这魔修九条命都不够杀的。 魔修没看见他们之间的弯弯绕绕,只觉得眼前仙门弟子的表情变来变去,脸色青的紫的红的一阵变化,只觉得出了口气,心里畅快。 他已经开始幻想拿到玉莲花后逍遥的日子,大笑出声。 子陶一咬牙,不顾身后众多仙门弟子劝阻,张开手掌。 玉莲花从他手里飞出,落到魔修手中,被其粗鲁地一把抓住,放到鼻子前狠狠嗅闻几下。 仙门弟子露出肉疼神情,心疼昂贵的法器居然要在魔修手里受这种折磨。 最终,那玉莲花落入魔修的芥子袋中,被塞进怀里。 他看似说到做到,伸手要解开绳索。 然而,他解开的竟然是顾宴的绳子! 这魔修极为大胆,松开顾宴的绳子后,猛一回头,拽住程陨之。 那一刻,灌木、长叶与无数细长枝条都在风声中交织,极速摩擦,发出刺耳的林间声响。 漂亮青年被他拽的一趔趄,迷惘朝他看去。 魔修叫道:“你想要这个,这个就不给你!我告诉你,如果在我离开之前,你们有半分出招的动作,” 他神情狠戾,眼珠在瞬间化为赤红,“我就,捏断他的脖子——” 魔修的话只说了半截,没了下文。 噗嗤一声,从他喉间发出声响。 那枚要掉不掉的长叶,终于脱离枝头,摇摇晃晃往下落。 被松掉绳索的顾宴往前走一步,踩着捆仙锁,神情平静。 之前程陨之在他脸上看到的脆弱神情,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所有人凝滞的时间下,他慢条斯理,顺手从灌木上折下一根长枝,没有半分灵力,没有任何起手式,刺破空气时带不出风声。 然后贯穿了魔修的咽喉。 轰! 巨量灵力在他身后炸裂! 在场所有人,除了程陨之,全部痛苦地闭上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 飞沙走石,灰尘滚滚冲天而起。 离他最近,修为最高的子陶被殃及的最厉害,满脑袋震动,嗡嗡嗡嗡响。 程陨之看不见被挡住的顾宴,他只听得一声闷响,那魔修的咽喉处多出一个洞来。 接着巨响炸开,魔修神色空白。 正面什么也看不出来,待他怔怔倒下,程陨之倒吸一口气。 那魔修的后脑勺,已经被炸空了! 这,需要多么庞大的灵力,以及施为者顶天的怒气。 程陨之的脑袋也空白一瞬。 他往前,看见平举长枝的顾宴,青年雪衣外袍飞扬,在风平息下慢慢垂落成平时的模样。 他张了张嘴,没说话,也说不出来话。 在他的视野中,那群仙门弟子已经睁开眼睛,呆若木鸡。 他们瞪大双眼,双手还维持着捂住耳朵的滑稽姿势,一动不动。 子陶张了张嘴,勉强清醒过来,开始惊恐地回忆之前有没有做了什么对不起师叔的事情,免得被一剑炸碎后脑勺,连脑水都炸的干干净净。 平举的长枝落下,手指颤抖。 雪衣青年脸色惨白,他看着程陨之没说话,缓缓合上双眼。 用过的长枝掉落在地面上。 程陨之眼疾手快,伸手接住脱力的顾宴,随即面色沉着,皱起鼻子,差点被一块儿压到地上去。 果然和之前看的一样,这人外表不显,其实肌肉沉的很。 他叹口气,没忍心把人就这样扔地上去。 顾宴与魔修同为金丹期,虽听他说有秘法逃脱,但还是不忍他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带路人被魔修欺辱,于是用尽金丹灵力,给了那魔修一个痛快。 唉,这好意,他程陨之领了。 那边仙门弟子面面相觑。 有人张了张嘴,看看顾宴,再看看死的不能更透彻的魔修。 “这……师兄,我们这就,干掉这魔修了?” 而他们子陶师兄,似乎也沉浸在这惊天变故里不可自拔。 然而,他的目光全然落在雪青外袍公子半边撑着的人身上,这这这说了半天也没说出半句完整的话来。 他,他不可一世,不怒而威的师叔! 啊!师叔啊! 怎么就…… 他张嘴,又合上,终于在众弟子殷殷期盼的目光里,重新想起自己带队大师兄的身份。 弟子问道:“师兄,我们现在去哪儿?师兄?喂?” 子陶:“咳。没没什么。快,你,去把玉莲花拿过来,我们即日回宗门复命。” 身后弟子:“等等师兄,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富商那边说一声?毕竟是他家出的事。” 子陶恼羞成怒:“你都知道了还问我?!” 他想上前,帮那人搭把手,但是想到刚才师叔的眼神和态度,又觉得心里发憷。 于是来来回回几趟,这步子是迈了一半,就黏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这这! 他咬牙切齿,挥手高呼:“我们把这作恶多端的魔修带回宗门!”顺便跟掌门师尊提一嘴,截阿仙君跟了个凡人跑了! 等等,这说不定也不是凡人。 程陨之一心撑着这人,刚回过神来,地上魔修的尸体消失,就连那群仙门弟子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懵逼,连连喊了两声:“喂?喂!就这么走了?!!” 还打算喊那群小弟子搭把手,现在恐怕只能自己上。 他叹口气,把之前没用的秘法用掉。 灵力环绕,蒸腾而上,再睁开眼睛时,他们已经回到了被抓之前的客栈房间中。 程陨之实在撑不住,被床脚绊了跤,跟着一同摔在床上。 他爬起来,发觉这人沉的简直就是块石头,真就没有半分借力,全身心压在他肩上。 结果转头,那雪衣青年外袍凌乱,下摆散落,双眼紧闭,浅蹙着眉头,眼角压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就这样陷入沉睡。 之前被灵力强行压下的薄红升起,更显得这人宛若千年冰峰暖化,脆弱的不像话。 程陨之伸手过去。 手背触碰他额头,发觉微烫。原本只是略微有点红,现在温度猛涨,看来不得不收留他几天,先把人治好再说。 “这,到底为什么,会让一个修者发烧?”他百思不得其解。 程公子郁郁叹口气,把自己离开这座城市的计划往后推了推,给他度了点灵气再压一压伤势。 他轻手轻脚,探头,发觉外面天际尚未亮起,小心关窗,天亮后再出门找医师,说不定能治好他。 怕病患醒来后口渴,程陨之给茶壶灌满水,拿出干净杯子。 最后,他挣扎地看了看不算宽敞的床铺,把青年往墙那边推了推,自己合衣躺下,倦倦地打了个哈欠。 这一趟出门,消耗可真不小。 等醒来,他绝对要冲到东街街口,买上一整只烧鸡,再打点小酒,就这小菜好好吃一顿。 还得去找医师…… 还得……把截阿仙君那话本的结局写完,交到面人贩子手上。 哎,就是不知道该不该给截阿仙君捏个红颜知己。 毕竟仙君从头到尾孤零零一人,连个同级的说说话都没有。 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大家是听的爽了,但也会觉得遗憾,觉得身边少个人陪着,寡淡。 唔…… 靠墙那头,青年睁开眼睛。 脆弱,温顺,与之相关的一切都在这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磅礴的神念展开,包裹住整个房间,当然也包括身后清浅呼吸的程陨之。 可他没有转身,依旧维持这个背靠背的姿势,直到天亮。 第5章 啪嗒声响,老医师将自己带来的木箱合上扣,摸着自己的胡须,沉默不言。 程陨之心里咯噔一下,匆忙询问:“大夫,他这是……”没救了吗? 老医师叹气:“他也没病啊,脉象正常,那为什么会发热呢?”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程陨之也捉摸不透,带着歉意,皱眉笑道:“他昨天回来就是这样了。” 可能是修炼问题,凡人医师能解决动脉,但没那个能力解决灵脉。 他起身,谢过人家白走一趟。 老医师提笔,伏案写药方:“我这有些寻常发热的方子,你照着这个方子抓药给他吃了,看看有没有效果。就算一般人喝了也不碍事。” 程陨之道:“好,我马上去抓药。” 老中医走后,程陨之放下床帘,捏着方子出门出门去。 药铺在一处富商府邸旁,是程陨之鲜少来往的地儿。 他感慨想到,成为修者后,他多少年没生过病了,现在居然还要照顾另一个生病的修者,真是稀奇。 等小学徒找药格的功夫,他无聊拨了拨秤上的零星药草末,听见不远处传来喧闹声。 程陨之没精力看热闹,懒散蹲在小木凳上,冲配药的小学徒招了招手。 人家利索地替他用纸包好,扎上绳子:“客官?” 程陨之一抬下巴,示意那边:“哎,那儿怎么回事,声音这么大?” 说起奇闻异事,学徒可不困了。 他把纸包往程陨之怀里一塞,神秘兮兮拢着嘴说:“那儿可是王大富贵的府邸,现在闹腾的很呢。” “王大富贵?” “他家一直标榜自己‘富贵善人’,大家就这么叫他了。” 什么富贵不富贵的,也富贵不到程陨之头上,他不对这个感兴趣。 就只问:“然后?” “前阵子,他家不是发生怪事了嘛。” 原来前些阵子,王富贵家里闹鬼了。 是个小婢女发现的,她晚上起夜,袖子不小心飘到桌上摆的花瓶上。 花瓶没掉到地上,也没摇晃着磕碰着哪儿。 只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化为了齑粉,在莹白月光下,宛如散了一地的骨灰。 她被吓了一跳,用力一推身后的实木桌椅,结果桌椅也和花瓶般,轻微刺啦,化为棕黄粉末。 之后,推什么散什么,出了房间才好转。 小婢女吓坏了,第二天大早就禀告了当家主母。 主母哪里信这邪,伸手去碰昨天被下人擦洗过的花瓶,不屑地叫她别整天神神鬼鬼的。 结果那花瓶原地人间蒸发。 主母呆若木鸡。 刚开始所有人,包括王富贵都不当回事,他们呈化是经常有仙师路过的城镇,寻常神鬼不敢从此过。 然而之后碎的变成了库房的银子,王富贵为此嚎了一天两夜。 药铺伙计大半夜被吵醒过,对此颇有怨言。 他们找了法师做法,平静了一阵子。 再后来,碎的就是他宝库里的传家宝,传出来是无言面对祖宗的。 程陨之听得连连点头,若有所思。 原来之前那群仙门弟子就是接了这个任务,前来捉拿“鬼”的啊。 虽然最后捉了个魔修出来,不过这魔修手上沾了血,也算是件为民除害的好事。 魔修用的什么手段,程陨之听完就懂。 这世上所有东西都有灵力,凡人不懂如何使用,而修士则要学习主动驱使灵力,让灵力为己所用。 那魔修修炼了邪法,吸走物体里蕴藏的灵力,使其化为齑粉。 听到这里,想起那魔修坟头草都三米高了,程陨之便丧失了兴趣。 他懒洋洋倚着木柜台站起来,爽快付钱,拎着纸包往外走。 黑瘦贩子这些天老婆生病,不出来捏面人了。 程陨之也就没了街头说书的力气,他慢慢度步,不知不觉也度到“王大富贵”的府邸门口。 稍一抬头,发现寥寥几个仙门弟子站在门口。 为首弟子臭着脸,极为不耐烦,一句话能简略成不到十个字,正是子陶。 他面前那人,挺着肚子耸拉眉毛,是程陨之陌生的面孔。 想必便是王大富贵。 程陨之想了想还没醒的顾宴,没忍住,决定留下来凑个热闹。 他挪挪脚步,凑近些听他们讲话。 王大富贵哀求道:“仙长,求你们留一阵子吧,王家一定好吃好喝招待……” 子陶冷酷摇头:“不行。” 他身后的弟子帮着师兄扩写,说道:“子陶师兄是说,我们还赶着回宗门复命,师长爱徒心切,请老爷多多担待。” 王大富贵一阵语塞。 他粗壮的手指抖了抖,还是没敢去抓子陶雪白的法衣袖子。 他低声道:“但,我真的觉得那鬼会卷土重来……” 子陶:“不会。” 师弟继续闭着眼睛扩写句子:“哎,师兄说得对呀,那鬼已经被我们灭了,您也看到过,那不是“鬼”。老爷就放下心,好好过日子,别自己吓自己。” 话说到这份上,王大富贵也不好留人。 只好一点不情愿地送客。 子陶趾高气昂地发出一个单音节,转过身,看见程陨之,跟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般,往后一跳:“……你!!!” 程陨之笑眯眯摆手:“哎,仙师,好久不见啊。” 他那副模样,活像是来打秋风的远方亲戚,笑容不怀好意,手里还拎着扎好的草药纸包,明显刚从不远处药铺里出来。 师弟惊喜道;“你是昨天活下来的那个!” 子陶回首,狠狠拍拍他脑袋:“什么叫昨天活下来的,会不会说话,”他嗤一声,看向纸包,“程公子,买药?” 买的什么药?这里还有谁需要买药? 他?他看上去也没病啊? 程陨之低头,扬了扬纸包:“哦,给那位顾公子……就是上次一同被魔修抓走的公子买的退烧药。” 说罢,见那雪衣弟子见鬼似的瞪着他。 他奇道:“怎么?” 子陶:“没,没什么。等等,你再说一遍?!” 谁的退烧药?! 程陨之慢吞吞道;“昨天顾公子惊吓过度,现在还发烧昏迷未醒。噢,你提醒我了,得赶紧回去。仙师,怎么了?” 他装模作样拱手。 子陶张嘴又闭上,回过头冲着王大富贵叫道:“听什么!说过不会留下来的,你再加灵石也没用!放你的心去!” 说完,怒气冲冲提着下摆,也不掩饰自己什么。 身后背的长剑凭空飞出,他纵身一跃,稳稳当当落在肩上,破空声出,眨眼间只剩一个小黑点。 他师弟懵逼,没拦住,又不好放子陶师兄一个人飞走,于是冲着王大富贵和程陨之拱手,也跳上飞剑消失不见。 又是满地响亮的“仙师慢走”。 王大富贵冲着天空大喊:“仙师您什么时候回来,这边最好的客房都给您留着!” 程陨之慢悠悠探过去,道:“你们请仙师来,都花了多少钱?” 说起这个,王大富贵把之前受气的憋屈全咽进了肚子里。 他喜洋洋地摆了摆手指,颇为艰难地挺着肥厚的肚皮:“只花了不到两千灵石,非常非常划算了。” 灵石在凡世间也可以作为货币,只不过和白银的兑率的三百比一。 子陶这一趟走下来,报酬可真算不上少。 程陨之被庞大数目哽了哽:“你看我怎么样,只要五百,我也帮你驱鬼哦。” 王大富贵:“你?” 他看了看程陨之漂亮的桃花眼和腰间的折扇碎玉,啧一声:“您还是回家歇着去吧,这专门的活,就得专门的人干。” 程公子不服气,摇头晃脑回到客栈,给顾宴煎药的时候,还在想,他这身打扮哪里不适合抓鬼了。 他单手端碗,另一只手推门,把滚烫药碗放在床前小桌上。 床上那个宛如冰雪堆积出来的公子还没醒。 他睡相极为老实,几个时辰下来一动不动,只有条手臂在被褥外头,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程陨之上前摸他的额头,再给他度了点灵力。 见他还不醒,轻轻推他:“顾公子,讲个鬼故事,你睡十二个时辰了,猪都该醒了。” 还没反应,他吝啬地抽回灵力补给,要离开床边,“药就在这里,你自己喝,到时候别说我不照顾病人。” “陨之……” 过了片刻,顾宴悠悠转醒。 他双眼迷蒙,明明是俊秀的年轻郎君,却意外有些小孩般的天真感。 乌黑的长发垂落,顾宴撑起上半身,望向抱肩靠着窗户的程陨之。 这时他说话倒客气不少:“多谢照料,难有走火入魔,程公子多担待。” 程陨之看着他的脸,自动把破烂句子补全了:多谢程公子照料,宴难得有走火入魔的时候,意料之外,还请程公子多多担待。 他叹口气,把那碗还温着的药递给他:“这个时候不喊陨之了?” 顾宴抿唇,撇开眼睛,没说话。 程陨之还能怎么办,只好无奈地笑道:“喊吧,随便喊什么,总之都是我,又不会再变第二个程陨之出来。来,把药喝了。” 仅着单衣的顾郎君低头,乖顺地喝药。 剩了个碗底的时候,顾宴轻声道:“这是凡人的药,对我不起作用。” 程陨之:“看出来了,你的脸比姑娘家的粉底白两个色号。” 顾宴:“我还得多多调息几次,陨之……” 其他话,他像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别过脸去,耳根泛起薄薄的红。 程陨之一眼就看出来他想说什么,无所谓摆手:“你打坐吧,不打紧,这客房我订到了后天,时间够得很。” 顾宴嗯一声,盘腿调息。 程陨之闲的没事情干,又琢磨着,掏出他那精华小本本。 这可是他说书的素材记录,有了什么灵感,都要在上头记录下来。 他随意描了几笔,目光不知不觉转到床上的顾宴身上。 程公子瞧那冰雪堆积出的人,忽然联想到自己写的那位截阿仙君,也同样是“冷面仙君,冰肌剑骨”。 忽然间,灵感爆棚。 程公子大喇喇地想:这些冰雪人,到了情动发热的时候,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想着想着,他不知不觉掏出话本,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灵感爆发的时候,不知几何。 忽然间,身后有人问他:“陨之,你在写什么?” 程陨之想也没想:“截阿仙君的话本,你没听过吧,是不是很新鲜?” 第6章 他又奋笔写了两行,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程陨之扭头,笑道:“呦,顾公子,气色好了不少啊。” 顾宴幽幽盯着他,坐在他身边的竹椅上,手指合拢交叉。 看上去是比之前精神太多。 他放缓了语气:“截阿仙君的,话本?” 这话本,街坊邻居听过,远道而来的手艺人听过,就连客栈的小二都听他分析过精彩剧情,照理说,程陨之张口就能来。 但这下,对着顾宴的目光,程公子竟然说不出一个字。 莫名心虚。 他嘿嘿笑着,挠挠下巴:“就随便写写,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说着,不着痕迹地把话本往怀里藏去。 没想到顾宴恢复好了精神后,充沛的灵力也跟着回来了。 他手指弹动,那小巧的话本就跟自己长了腿似的,直愣愣从程陨之怀里掉出来,飞进他手中。 程陨之下意识去抓:“等等!你这耍赖皮啊!” 没抓到,输人不输阵。 程陨之收回手,若无其事坐下来。 他轻描淡写:“都是些差不多的本子,讲截阿仙君的丰功伟绩,没什么好看的。” 所以看完了赶紧还他! 最后两页刚出场的红颜知己们可不是什么良家角色! 程陨之庆幸,幸好红颜知己出场是最后的几页的内容,不仔细翻翻不到。 前面全是吹截阿仙君的好话,无功无过。 结果,顾宴不按常理出牌。 他捻了捻本子柔软的纸张,直达目的,精准翻开最后程陨之写的那几页。 顾宴神情单纯无辜:“哦?红颜知己?” 程陨之:“咳咳,咳咳,小角色啊,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他顿了好一会儿,琢磨点味儿出来,道,“截阿仙君多年独来独往,这谁都知道。普通的话本也只写那几件陈芝麻小事,翻来覆去,三岁小孩都倒背如流。在下话本受大家欢迎,当然就是因为细节够多,剧情够精彩……” 顾宴看向他,弯起眉毛:“受大家欢迎?” 程陨之:“哎,都是小事,小事。所以我要写几个红颜知己出来,寥寥几章,说尽情仇,最后留白结尾,尽留大家遐思。毕竟,英雄总得配美人,仙君这等级别的‘英雄’,配三四五六……七个红颜知己,不过分吧?” 顾宴:“不错,一点不过分。” 他光明正大打量程陨之。 青年仍披着他那身雪青外袍,领口一排金色的小流苏晃来晃去。他衣着朴素,没有任何花纹,也仅着一双小白鞋。 然而腰间却配把折扇、碎玉吊坠和香囊,实打实富家公子做派。 只是这些都没有他惊人的美貌惹眼,小缕黑发搭在雪白颈边。 很难不使人起心思,要伸手把那缕头发从他脖颈处捋下去,再摸一摸那细嫩颈侧。 顾公子收回目光,把话本还给他。 说着说着,程陨之还真就进入了状态。 他灵思如泉涌,也顾不得说什么,接过话本就是刷刷好几行,下笔如有神,没多少功夫,眉眼撩人的红唇姐姐跃然纸上。 他捧着本子,同样心满意足地瘫回竹椅上,懒洋洋晃起小腿。 顾宴挪了挪椅子,坐在他身边,肩并肩,距离不足两公分。 低声问他:“很喜欢?”这个写出来的女人? 程陨之笑道:“当然,创造写一个栩栩如生的角色,是我打小就想干的事儿。你别说,我想了个火爆结局,保管大家都对她又爱又恨,恨来爱去。” 说罢,他拢过袖子,伸长手臂去沾不远处桌上的墨水。 笔尖还没够着,那墨水自动朝他的方向移来。 程陨之沾好水,不自然地和顾宴道谢:“等我话本儿写完,第一个说给你听。” 顾宴瞧他眼睛亮闪闪的模样,突然道:“要火爆,有比红颜知己更好的。” 程陨之:“谁?!说来听听!” 雪衣公子微微一笑:“妖颜祸国的蓝颜,不比红颜……更好?” 程陨之呆若木鸡,睁大眼睛。 是夜,呈化街头静悄悄。 王大富贵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大张着嘴,口水从嘴角流出。 在他梦里,是跃上飞剑的仙师,又朦朦胧胧回到自家损坏的“传家宝”身上,心疼地哭出声。 他翻了个身,摸摸自己的肚皮,清醒过来。 想一想梦,还是很难过,甚至有些毛骨悚然的惊悚。 他哆哆嗦嗦下床,要去起夜。 王大富贵并不是白来的名儿,他本身就叫王富贵——爹娘起的富贵名。 他还记得自己幼时,家里并没有这般富贵,后来爹娘生意做大了,才换来今天的好日子。 他现在还记得娘捧着“传家宝”,战战兢兢和他说:“儿啊,把它好好供在库房……不,不行,得供在祠堂,它保我们家富贵!” 哦对,现在这传家宝,已经压库房了。 王富贵打了个寒战,生怕老娘从地底爬出来打他。 他没打算用夜壶,也没打算叫醒下人,一个人裹着单薄的睡袍,去了茅房。 王富贵蹲坑的时候,忽然发现旁边隔间也蹲了个人,隐约露出点不明显的影子,有点不悦。 这人是谁,大半夜看他进来,连声招呼也不打?! 只是现下情况属实尴尬,现在也不好再喊他出去。 王大富贵泄了气,决定不计较这人冒犯主家的罪过。 他提了提裤子,从茅房里出来,端着架子喊他一句:“喂,里面的,下次听到有人进来,记得说一声。” 王富贵等了半晌,没等到一声“老爷”,也没等到任何回应。 他立即生气! 这人怎么不长眼睛,也不长耳朵,哪有连别人话都不听的下人! 明天让管事的把人赶出王府,免得有朝一日不长眼睛冲撞贵人。 他自认为脾气算富贵大人里一等一的好,又耐着性子喊了一句。 静悄悄的,连空气都暂停了流动。 王富贵骂骂咧咧重新冲进去,大力敲门。 “喂!喊你呢!懂不懂规矩!你这人……”他的话伴随着悄然敞开的房门戛然而止。 他身上穿的的确是王府的家丁衣裳,边角还绣着王府的图案。 有血腥味,也有浓郁的排泄废弃物的发酵气息。 房门完全敞开,他蹲在坑上,已然变成了一具裂着牙齿的白面骷髅。 双眼无神,直勾勾盯着近在咫尺的王富贵。 “啊——” 整个王府都被惊醒,睡着的守卫连滚带爬冲过来,喊道:“老爷!老爷您怎么样!” 王富贵惨叫道:“鬼啊!!!” 客栈中,程陨之拿了自己的扇子,漫不经心等药煎好。 虽说顾宴已经好了很多,但药还是得喝,钱可不能白付。 小火炖两下,他就拿扇子扇两下,懒洋洋的几乎要打盹。 小二从门外进来,见客人在自行煎药,眼睛一亮。 他磨磨蹭蹭擦桌子,擦着擦着挪到程陨之身边,闲聊般开口:“客官,您知不知道,东街王大富贵家闹鬼了。” 程陨之打个哈欠,他昨天写话本儿写到上头,半夜三更了才睡下。 青年倦倦道:“他家闹鬼不是刚被仙师解决掉吗?” 大概是困意上头,声音都能拉出丝似的。 “害,是啊,但又闹鬼了!这次一上来就是人命,不得了啊!” 程陨之来了点兴趣:“有没来点细节讲讲?” 他怀揣着一肚子八卦上楼,端着黑漆漆的药,推开房门。 雪衣公子衣襟整整齐齐合拢,长发没有束起,笔直地顺着脊背从床上蜿蜒出去,听见程陨之脚步,神情浅浅。 程陨之关上房门,随口道:“听故事听上头了,药可能有点凉,你掐个诀热热。” 顾宴看他走近,微微前倾身体,仰头看他,又低下头望向那碗药。 没话,也没动静。 程陨之读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不想喝药,懒得掐诀。 他扶额,无奈道:“行行好,顾公子,你的发烧只是用灵力压了下去,并不是痊愈。” 顾宴还是不动。 程陨之顺着他的意思,自己掐了诀给药热上,放一边桌子上。 抱肩,和颜悦色:“我明天就要离开了,你照顾好自己,下次不要再修炼到走火入魔了。” 雪衣公子动了动,抓住他手腕。 他低声道:“陨之,你不多呆几天吗?” 程陨之用眼神示意桌上的那碗药,顾宴总算乖乖喝了。 还偷偷抬起眼皮瞧他,被完全看在眼里,活像只藏在树洞里探头探脑的小兽,怪可爱的。 虽然这么形容年轻郎君不太合适,但程陨之的确这么觉得。 可爱过头,戳爆他的心。 程陨之好笑,情不自禁伸手去摸摸他的长发,顺滑得简直像一匹上等绸缎,触手生温。 又猛然惊醒,有些尴尬地咳了咳:“一般来说,我只在一个地方待三个月。” “新地方,新心情嘛。” 他拿出搪塞面人贩子的话来说。 床铺边缘动了动,顾宴起身,站着凝视他的脸庞。 “那陨之带我走,好不好?”他道。 程陨之的眉毛几乎要挑高了飞出去。 他着实惊奇,笑道:“顾公子,我们认识只有仅仅三天,你要去哪儿,陨之是管不着的……” 顾宴突然说:“我也孤身一人,四海为家,漂泊不定,居无定所。” “那我可以为你在寻一处安定工作……” “我遍寻各地,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你。” 他嗓音冷清,千年的积雪终于融化了一星半点儿,程陨之微愣,被带着坐下来,看见对面人露出细微的笑意。 “程公子,程陨之,” 他笑道,“你真的没认出我的声音吗?” 程陨之看着他,突然手忙脚乱从随身芥子袋里拿出一面镜子。 自从他答应要帮面人贩子发扬光大手艺,写话本逐渐忙碌后,也逐渐少了对着这面镜子讲话的次数。 对面颇有微词,甚至某一次还提出要来找他,只不过被他选择性忽略了。 程大公子慌忙站起身,结结巴巴道:“等,等等,这面镜子是是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小天使和我说说话啥的(望天 撒花打卡都行orz 第7章 程陨之小的时候,在师父的库房里发现了这面镜子。 他好奇捧起来,跳下□□带回自己的卧房。 期间碰见师哥,师哥见他人小,抱着个脑袋大的镜子往回跑,还好笑地扶了他一把:“陨之,你这是从哪儿拿的镜子?” 程陨之是宗门的老幺,从小被宠到大,经常从师父库房里拿东西出来,这事儿谁都知道。 于是这下理直气壮道:“师父那里。” 师哥摸摸他细软的头发:“去吧去吧,小心点,别把镜子摔了。” “哎!” “晚上做了糖醋排骨,等会儿你去喊上师父过来吃饭。” “知道啦!” 他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用手触摸这面镜子,又用刚入门不久的灵力碰它。 很快,镜子发出微光。 程陨之:“喔噢!!!” 对面没有声音,程陨之趴在镜子上,大声叫道:“喂,我叫程陨之,你叫什么呀!” 他不知天高地厚,从小骄傲的鼻子都能翘到天上去,自然对这可以说话的镜子感兴趣。 至于镜子会不会告诉他叫什么……这还用得着说? 他小程这么可爱,谁会连名字都不告诉他? 然后,对面一言不发。 啪叽关了通道。 当然,后来还是通过镜子慢慢联系,最终变成了无话不谈的“镜友”。 想起这段记忆,程陨之十分尴尬地摸摸鼻子。 他道:“这不能怪我,镜子里你的声音和现在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的差别。”还着重强调一点点。 他飞快地看了眼顾宴,收回目光,感慨道:那道声音的主人果然和他想象里的一模一样,冬日薄冰不过如此。 顾宴垂着眼睛,慢慢说:“我已经等不及想见你,所以就来了。” 程陨之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到呈化这边来了?” 顾宴看他:“你自己说,呈化街头桃花开了,是个好兆头,决定帮个面人贩子重走人生巅峰。” 程陨之:“……” 看他这记性。 原来对方是多年无话不谈的朋友,程公子忽然觉得放松了不少。 他到小桌面前去,提起茶壶,替两人各沏一杯茶。 他笑道:“抱歉,我还真没认出来。来,这杯茶算我敬你,咱们相交多年,头一次见面,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顾宴瞅他:“你招待了我三碗很苦的中药。” 程陨之:“……那是大夫干的。” 雪衣公子理了理外袍,站起身。 顾宴道:“陨之是不是还忘记了什么?” 他步步紧逼,把双手捧着滚烫茶杯的青年逼到窗前,把他按在雕花木纹的窗棱上。 程陨之又想起在魔修洞窟里,对方黑发垂下,从他的面颊一直滑落到耳廓,再滑进肩颈。 目光灼灼,除了没有走火入魔溢出的魔气外,别无二致。 程陨之:“……我忘了?” 顾宴慢条斯理道:“是你说,我声音好听,好想有一天能亲眼看看我的长相,再决定,”他亲昵地低下头,用唇瓣贴住青年耳根,“……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这话说的轻佻。 但还是被简化了,当时程陨之说的,可比这轻佻百倍。 哦,他想起来了,他当时聊得上头,说:“咱俩都隔着镜子聊了两百年了,要有天能亲眼看看你长什么样……” “我们就在一起?” “好啊,”他毫不介意接过话茬,笑道,“喊你一声相公,你会不会应?” 听听。 他当初说的什么浑话。 然而程公子临危不惧,他将茶杯捧到嘴边,小抿一口茶水,露出享受的神情。 停顿片刻,他仰起脸,眉眼舒展:“好啊。” 顾宴一滞,随即缓过神来。 青年漂亮的脸庞靠近他,笑容甜蜜,轻飘飘贴住他下巴,含糊不清道:“……我觉得挺不错Nanf 。” 好像自从有了这层身份在,程陨之很多东西都不再避着他。 比如写他那话本上“祸国殃民的蓝颜知己”。 在他笔下,白肤黑发的公子伏在截阿仙君膝上,身形颤抖。 他哭诉道:“是我配不上您,师尊,世人皆耳清目明,只有我混沌,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当初我便不该上这玄天宗,不该……做您的徒弟。” 那雪做的仙君神情淡淡,将手覆上他长发。 他道:“没什么配不上,天命注定,你是我的弟子。” 写这段的时候,程陨之总感觉味儿哪里不太对。 他琢磨不出来,但这段剧情是顾宴提议的,和上文衔接的也格外恰当,仿佛天生便该这么写。 他道,让蓝颜做截阿仙君关门弟子。 近水楼台,自然得月,听起来是要比大街上写烂了的一见钟情来的靠谱。 但,总有哪里不太对劲。 算了,程陨之压下那点怪异,欣然采纳了这段剧情,将之写入话本,那蓝颜便顺理成章站在仙君身边,日夜相伴。 他放下笔,合拢话本。 顾宴刚好从外边进来,把收集好的小册子摊开,放在他眼前。 是了,他们正在挑选去的下一个地方。 顾宴作为家属,也愿意跟着程陨之一起走。 当时,程陨之是这么说的。 他说话前,笑容甜蜜地能拉出长丝,但说着说着,脸上就没了表情。 “我这人,从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别家道侣怎么相处,”程陨之道,“你要厌了我,咱们好聚好散,绝不纠缠;我要厌了你,也自然会说个清楚,不叫你误会。” 顾宴只道:“不会的。” 到底是不会厌倦,还是不会误会,什么都没说。 随后程陨之欢欢喜喜展开地图,用手肘戳他腰间,要他来看看,下一个该去哪里。 顾宴认真观测一番,圈定几个点。 居然正是之前程陨之心仪的地儿! 他不由得赞叹:“天瑞地安,气候相宜,美食无数,阿宴,你比我想象的还会挑,眼光真不错……和我一样。” 程公子得意地翘起尾巴,把地图卷好。 “但我们要解决一个新问题,”他道,“阿宴,你有盘缠吗?” 顾宴无辜地看着他,诚实摇头。 程陨之啧啧:“真不错,就连没钱这点也和我一模一样。别这么看我,我的钱全砸在客栈上房里头了。” 他原本打算重拾老本行,街头卖艺……啊不,说书时,又听见了那个传闻。 程陨之扒拉住围观的人群,拽住位老哥。 他问道:“王家这又怎么了?”指的是在门口贴讣告。 老哥皱着眉头,叹气:“哎,王大富贵啊,他们家又闹鬼了!” 是第二条人命,不是别人,正是王大富贵的大老婆。 和第一次闹鬼时听见的细节不同,这次的鬼更凶,更狠,不吃死物,只吃人。 前头不少人议论纷纷:“这都叫什么事儿……” “王家是不是镇压着邪祟?不然左邻右坊都没事,怎么就他们家接连闹出人命?” “嘶,邪门儿。” “上回死的是他家下人,这次死的主母,毫无规律可言啊。” 程陨之摸摸下巴,回过头来。 他道:“阿宴。” 顾宴:“嗯?” 程陨之:“你觉不觉得,我们的盘缠到手了。” 王大富贵站在前庭,抹掉眼泪。 周围围着不少家丁,他大声叫道:“我要再请仙师来!让仙师把鬼统统抓起来!” 他颤抖的不成模样,不仅仅因为老婆没了。 更因为想到那鬼就在家里头,甚至哪天晚上,自己小命不明不白丢了,这怎么能不叫人胆战心惊。 他癫狂地上蹿下跳,指挥下人去开库房,取灵石。 “两千两,够不够……不,三千!四千!我要让仙师把这里的鬼统统抓光!” 话语不成调子,显然吓狠了。 也是,任谁发现老婆变成了骷髅,还躺在自己身边,估计都会变成这副模样。 程陨之掐着指头,算道:“一个下人,一个女人,都是凡人。这手段和之前那魔修相差无几,听起来是同类秘法。” “吸干了有灵气的血肉,留下白骨,”他摇摇头,“这‘鬼’比前面那个凶多了。” 围观的人群被疏散,王大富贵正准备联系仙师,旁边窜出个人。 他尖叫一声,捂住胸:“你!你你你!” 程陨之摆摆手,“诶,我我我,别怕,是我呀。” 王大富贵睁眼受了好几天罪,脑子有点混沌。 他眯起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程陨之,忽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前段时间,能泰然自若和仙师说话的小公子吗! 这下可好,说不定他可以帮忙联络仙师! 王大富贵抓住他的手,感激涕零:“公子!我的老天爷啊!求您帮帮忙,赶紧把仙师叫来吧,我已经好几天吃不好睡不好了……” 紧跟着他的动作,一道目光落在他手背上。 手背皮肤似乎在灼烧,无比疼痛,王大富贵猛地抽回手,吃痛地大叫。 是站在雪青外袍公子背后的男人。 着一身暗纹雪衣,长发束冠,不怒自威,看他的目光就像一株被积雪压垮的路边草。 王大富贵哆哆嗦嗦,几乎马上要把下人喊过来,赶紧挡在他前头。 这哪儿来的煞神! 正巧,程陨之也收回手。 青年笑容满面,侧过身向他介绍顾宴:“远水解不了近渴,王老爷,这位也是远道而来的仙师,实力不输之前那几位,驱鬼有一手,用过都说好……您要不要试试?” 第8章 王老爷看他的目光,就像看地下冒出的鬼手一样惊恐。 他期期艾艾道:“公子,我们家小业小,真不是在玩闹,这鬼着实凶啊,张嘴就吃了两个人,一般仙师……不是对手。” 程陨之笑道:“别慌,所以看情况,如果不对,那还是请原先几位仙师来。” 听着他们说话,顾宴站在前庭青石地板上。 他没有掐诀,也没有拿出武器,仅仅简单看了看四周,便告诉程陨之:“金丹后期。” 程陨之:“唔,看来不是我们惹得起的。” 他摊手:“那几位小仙师估计也惹不起,得找他们师辈来。” 王大富贵浸染过一星半点修仙道,知道点等级能力强弱,这下一听,急的双腿打颤:“啊,这这这,这鬼这么厉害?!” 连上次仙风道骨的仙师们,都无法处理吗? 他叫道:“那,请仙师的老师们,这灵石不得翻倍儿……” 程陨之懒散:“哎呀没办法,人家厉害,这报酬就少不了。” 金丹后期也不是他能处理的范畴,这事儿他程公子掺和不进去,于是拉着顾宴往外走。 如果他愿意大出血,请大佬出手,那呈化估计能跟刚泼过一遍水般干干净净,半个鬼都不剩。 要是愁报酬太高,就得隐姓埋名,换个宅子。 只是不能放任魔修伤人,他得想个法子给附近门派送封信。 如果有得空的大佬出手,算是最好的结局,只是可惜那些无辜送命的人。 他一边走一边说:“我们这两天出门也得小心,金丹近元婴的魔修,捏我们跟捏菜似的,看都不用看。” 顾宴低下头看他,沉默片刻。 程陨之发觉他有什么话说,抬头:“怎么?” 顾宴道:“我可以对付那个魔修,”他温柔到近乎温顺,“只用要五百灵石,就足够我们路上吃好喝好。” 青年一怔,惊诧道:“阿宴不也是金丹期么?” 同境界的魔修,通常要比仙修战斗力更强,更别说这是金丹后期。 他唤名字的口吻无比熟练,好像天生就会这么叫唤人,顾宴注视他,眼底慢慢沁出笑意。 雪衣公子慢慢道:“我之前,没和陨之说真实情况,怕陨之难过。” 程陨之顿住,停下脚步,意识到什么。 他道:“所以你是想和我说,你已到元婴期?” 顾宴:“对。” 对你个大爷。 程陨之一哽,瞪他,像看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他道:“你这样我说什么好。” 顾宴没说话,点漆般的眼眸静静注视过来,着实像只不知所措的林间兽。 呈化街头浅薄的阳光点缀他,让雪衣公子仿佛刚从云层里降落,是似乎触手可及的仙人天资。 长睫轻动,他很低地拉长音:“五百灵石呢……” 噗啾,程陨之听见自己的心发出哽咽声。 他道:“元婴道君足够自己开宗立派,哪有你这样,还要来区区商贾家驱鬼赚灵石的。” 顾宴:“开宗立派哪有陨之好。” 程陨之温和道:“……你真有能耐。” 王大富贵着急的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能跳脚。 如果可以,甚至不想在站在这闹鬼的宅子地界上。 他挥手驱赶家丁:“去去去,赶紧去请仙师!还愣着干什么?!啊!你们这群愣头青……” 一转身,看见那两个本来已经出门的公子站在他面前。 本来气的上头,打算发火,然而看见那双冰雪样眼睛,王大富贵就忽然瘪了气,缩了缩脑袋。 他涨红了脸:“您两位,又有什么事?” 所以说没事情就不要在这里乱晃! 碍手碍脚! 就算是仙师的朋友,也,也不能瞎站着吧! 但出口时变成:“您两位,要不要进寒舍喝口茶?” 程陨之笑容满面,冲他拱拱手:“不了不了,王老爷,我只是想说一句,如果请不来仙师,那我这位朋友也能帮你驱鬼。” 他侧过身,露出顾宴清冷的面容。 王大富贵哪里信:“哎,您这……” 他本来想说,您这还是哪儿来回哪儿去吧,咱这庙小,容不下那么多大佛,等真正的仙师到了,没法落脚就不好了。 程陨之左右瞧了瞧,从前庭草坪的地面上捡了根三寸长的树枝,将它交到顾宴手上,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那树枝小而细,甚至有点滑稽。 然而顾宴一点不在乎这根“小剑”多可笑,他接过来,握在掌心,掌心宽大而平整,是修剑的好料子。 程陨之敏锐注意到虎口有常年握剑的厚茧。 雪衣公子示意他们,往后站站,细细溪流般的灵力从他身上涌出。 凡人的肉眼无法看见灵力动向,而在那一刻,程陨之似乎从他身上看见了威力巨大的神像虚影。 天神凛凛,居高临下,神像抬手,虚虚下压。 下一刻,他静悄悄地冲着不远处石雕假山挥去。 静止一瞬,那石雕假山化为齑粉。 这下没人敢说什么,王老爷瞪直眼睛。 他打了个磕巴:“……您这——边请。” 王富贵给他们安排了一件上好的客房,朝南,阳光正好。 房内摆设精致,程陨之绕过屏风,看见最里面的软榻被挂好床帘,被褥整整齐齐,看上去精致又暖和。 他啧啧道:“只有一张床,我俩挤挤,还是去找王老爷再加间房?” 顾宴沉静道:“一张床也无碍。别去麻烦人家了。” 要不是他表情无辜,程陨之恐怕就要相信,只要一间房的话不是他说的了。 程公子宽容了这点小心思,大大方方往软塌上一坐。 他敞开手臂,拍了拍被面,发出软和的轻微闷响。 顾宴顺着他的动作,跟着慢慢坐下来,坐在他身边。 说实在的,程陨之头回这么心平气和,与一位年轻郎君坐在同张床上。 坐的这么近,手臂隔着宽大袖袍,几乎挨在一起。 没什么别的动作,只是看着他光洁的下颌,就有些出神。 程陨之摸摸鼻子收回视线,往后一靠,正好卧倚软枕上。 他道:“我不和你计较骗我的事情……嗯?阿宴已经元婴,不考虑开个山门吗?” “我有自己的洞府,平常便在里面修炼,甚少出门,”顾宴答道,“没有弟子,也没有别的洒水童子,就我一个人。” 程陨之着实惊讶:“就你一人?” “是,”雪衣公子颔首,“所以,陨之要不要随我回洞府……好好住段日子?” 话说的隐晦,但程陨之完全能听懂。 顾宴也知道他能听懂。 ——他在邀请他进入他的领地。 意料之中,程陨之摇头:“不了。” 他笑容明媚,似乎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我志在走遍四方,等好地方都去完了,再考虑定居吧。” 顾宴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王大富贵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一面叫人去请大仙师,一面喊来住进客房的两位公子前来共进晚餐。 他想着,无论谁能抓住那只鬼,都是好事嘛。 再说……这边只要五百灵石呢! 他想到这里,打发下人去请他们来用晚餐。 程陨之为主人家的款待道谢,下人告辞后关上房门。 他重新坐回软塌,穿好鞋,整理衣袍的空档里,思考一番。 他怎么就忽然睡着了? 小睡一刻,的确舒服的过分,浑身骨头都被养酥了,只想伸个懒腰后继续埋进被窝里,再呼噜呼噜地打个盹。 手臂上微热的温度已然不再,程陨之听见敲门声,甚至没反应过来。 他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新晋的自家郎君呢? 青年披好万年不变的雪青外袍,推开门,撞上回房的顾宴。 “正好,”他笑意盈盈,也不问顾宴去哪里了,“王老爷喊我们吃晚饭呢,我正想叫你。” 顾宴轻揽,房门在身后缓缓关阖,发出不重的扣拢声。 他静静道:“我刚才出门查看一番,忘了叫醒你。” 程陨之仍然笑着看他,落落大方摊开手,丝毫不为自己贪睡找理由,以至有些理直气壮:“说说看,有什么线索?” 王富贵的宅子,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那些盆栽、绿植草木和假山,都有着自己的作用,而大宅自带的厢房等建筑,则有聚财的功效。 照理来说,对于王富贵这样的商贾世家,要招财是能理解的。 但这招的“财”未免过于强运……且浓厚。 顾宴:“如果一种东西,它使人招财,强身,耳清目明,会是什么?” 程陨之想了想:“那绝对不会是仅用阵法就能做到的效果。” 他们对视,青年缓缓道:“天生灵力。” 天生灵力往往来源于未开蒙的凡人孩童,而修士一旦开始用灵根修炼,就会逐渐失去它。 然而呈化这段时间……或者说这些年,都没有小童离奇死亡的事出现。 “而且,他们快灵体化了。” 天生灵力聚集浓厚的地方,很容易将无力抵抗的人和物灵体化。 在这“强运”的阵法里浸染多年,里头的石头啊土块,恐怕都变成了灵体化的状态。 一般情况无碍,凡人也看不出区别。 然而一旦遇上魔修,那可真是烤了半熟的孜然肉,香的很。 想到这里,程陨之无言半天。 他摇摇头:“我还以为当今魔修连个吃饭活计都找不到,还得生啃别人家桌子腿。原来啊,是上一个胆子不够大,这次倒来了个胆肥的大魔修。” “走吧,去吃晚宴,” 青年招招手,笑容里忽然带上丝狡黠,“大仙师用不了多久就会来,那吃人魔修忍不了多长时间。” 第9章 吃饭的厅其他不多,灯点的格外通明。 程陨之两人踏着夜色,进大厅时,王老爷急急忙忙迎上来。 他现在是不敢小看程陨之了,顾宴露的一手,可把他吓了一跳。 现在总算是想通了:仙师不简单,仙师的朋友肯定也不简单,仙师的朋友的朋友也是同样道理。 他弓着腰抬高手臂,热情招呼他们进来。 “哎,公子来来来,这边请。” 等他们落座,侍女纷纷上净手盆,再移步小厅等待传唤。 王大富贵不在乎地挥挥手,让所有人都下去,除了一直跟身边的管事。 他眯起眼睛,给程陨之倒上酒水。 “公子,敬你一杯,嘿嘿,这可是上好的酒,刚从地窖里开的。” 程陨之不动声色,拿袖子一拂,眼前小酒杯忽然就消失了。 而王富贵不知被什么人推搡,一股柔和的力道袭来,让他往后坐,懵逼跌坐回椅子上。 他大叫;“谁!谁推我!” 程陨之柔声道:“王老爷,我可不喝酒。” 王富贵劝他:“这怎么能不喝酒?只尝个一星半点两口三杯的,不碍事,喝,喝吧!” 程陨之笑起来:“我要是沾酒,王老爷,您这富贵厅,这些桌子椅子恐怕都不能要了。” 他喝酒之后什么德行,自己清楚。 王富贵不死心,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把好酒从地窖里捞出来,就是想今天喝够本。 一是抚慰自己被枕边骷髅吓坏的心,二是抚慰即将支出一大笔钱,马上要吓坏的心。 原本以为这两个公子人模人样,想必,几杯酒不是问题。 但一下给他拒了,王大富贵面子挂不住脸皮,有些过不去。 “我这酒不上头……” 谁知,程陨之手拂过,那玲珑酒杯又重新出现在他手心。 青年回头,噙着笑,将酒杯凑到顾宴唇边。 身后顾宴一怔,微抿起唇。 程陨之望着他,眼底是星灯萤火,拢过一汪清水月,脸颊侧酒窝浅淡,用他惯常的笑和声调。 “我不喝酒,这杯你替我喝,怎么样?”似是试探。 那酒杯在顾宴眼前晃过,马上就要收回去前,被顾宴握住。 他神情淡淡,仰头一口。 “好!”王大富贵高兴起来,疯狂鼓掌! 程陨之食指点点桌布,不作声。 片刻后拿起筷子,叫道:“王老爷,光喝酒有什么意思,吃菜啊。” 王富贵:“吃!吃……吃他娘的!” 席间,程陨之说起顾宴刚才的发现。 他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话头:“刚刚我小睡,还没有发现,反倒是阿宴出去逛了一圈,看王老爷这宅子了不得啊。” 王富贵嘟哝:“有什么了不得的,又不是我建起来的。” “听起来,这宅子有段年头了?” “是呗,”王大富贵抱怨起来,“不然我也不会死守这破地方,还不是我老娘要我保住这宅子……不然,我老早就搬去城西住了!管他什么破烂玩意儿死人还要花钱。” 程陨之挑眉。 他刚想继续追问些细节,便见王大富贵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最后三杯倒,啪叽一声砸在桌子上,还打了个饱嗝。 程陨之举着筷子,无言以对。 满桌丰盛尚未开动,主人家已经倒下了,这叫什么事儿。 王富贵的小妾来,把老爷搬走,管事的让程陨之他们随意,吃饱喝饱。 程陨之倒也没想过这阵仗,他叹口气,摇了摇头,从眼前的餐盘里夹了一筷子菜,听见身后酒杯磕桌面的轻响。 刚才那杯酒,总不能现在才喝完? 没有别的动静,程陨之慢条斯理,也夹了筷子菜到顾宴碗里。 他抬眼,注意到顾宴雪白脸颊缓慢染上薄红,意识到:他是不是也喝醉了。 程陨之喃喃:“在场三个人,不能都一杯倒吧?” 结果还真是。 顾宴并没有多余举动。 他直视程陨之,脸上没有了之前挥之不去的沉默和腼腆,现在单单坐在那儿,就是位气势威重的元婴道君。 只是这气势,未免比元婴要深沉太多。 然而程陨之走过天南地北,也没走过元婴道君们的洞府,自然不知道其中区别。 他挥一挥手:“阿宴?顾宴?顾日乌?顾白鸟?” 本来喊得是字,后来就变成了奇怪的诨号。 如果顾宴清醒,定要和他理论一番。 然而他并不清醒,看了青年片刻后,简简单单抬起右手。 “过来,陨之。”他道。 程陨之可没想到,会有这种发展,难不成,一杯酒能将他的新晋郎君喝到改性? 试探性的,程陨之凑过去:“阿宴?” 顾宴皱眉,轻声:“又乱叫。陨之,叫师尊。” 程陨之:“……” 合着您还在演之前他那话本里的内容?! 演点别的什么不好,偏要截阿仙君和他那祸国蓝颜的师尊弟子情?! 虽说你顾宴冰雪气质,的确和截阿仙君有几分相近,但总不能扒着人家模子演吧? ……不过别说,怪像的。 程陨之满脸迷惑,假装顺从,被揽着从一把宽椅移到另一把上,伏在顾宴肩颈前。 顾宴看着他,难得露出一丝细微笑意。 “这周不好好努力运功,还不叫师尊,陨之,你可知你入门前说过什么?” 不,他话本里没写这段。 自由发挥,这他在行啊! 程公子哪里怕他这演出来的“威严师尊”,他讲过的话本多了去,胸中自然有一套应付法门。 不仅没被吓到,反客为主,直起背脊肩颈,桃花眼明媚至极。 他轻声,慢悠悠道:“叫什么师尊啊,叫相公不是更好?” 没等顾宴反应过来,他用力一推往后退去,自然而然站到地上,拍了拍自己压皱的漂亮雪青外袍,整理领口几个金灿灿的玲珑小流苏。 顾宴往前伸手,没抓住他。 反而看着他大摇大摆走路,踏出门前还回过头,对他招招手。 相公。 他用口型做出这两个字,悠然朝房里去了。 顾宴忽然笑起来,那点腼腆重新回到他身上,仿佛从未离开过一样。 他轻拍左襟,拍散那点本就不存在的酒味。 程陨之作势要关上房门,正遇到一只脚从外边踏入,将房门重新推开。 程公子后退,上下打量他。 笑道:“酒醒了?” 顾宴垂着眼睛,回手关好房门:“陨之,你笑我。” “笑你做什么,”程陨之往床头一靠,十分正经,“一杯倒而已么,算什么事儿。” 顾宴跟着坐下来,软塌陷下小小的坑。 他问:“你走之前说的是什么?” 程陨之:“不告诉你。”虽然他们都心知肚明。 夜色深沉,紧闭的窗户忽然发出被风吹动般的响动。 窸窸窣窣,吵醒了眠浅的程陨之。 他挣扎着起身,勉强半睁开一只眼,模模糊糊朝那边看去,见窗户还是关着的,不意外地躺下。 身侧,年轻郎君忽的转身,凝视他,眼瞳在夜色里似乎闪闪发亮。 程陨之不太高兴,扭头就要继续睡。 顾宴轻声:“陨之?” 程陨之懒洋洋地回他,脸埋在自己那床被褥中,露出大半绸缎般的黑发:“等会儿。” 片刻过去,脑袋总算清醒了点。 旁边已经没了人,顾宴背着手站在窗前,神色平静。 雪衣黑发,丰神俊朗,月光照在他脸上,连睫毛都一清二楚。 程陨之撑着脑袋,直起身,朝着床底下找睡前踢进去的鞋子,发现被整整齐齐地排在床沿脚边。 他不客气地穿好鞋,同样走到窗边,毫不忌讳伸手推开半关的窗户。 顾宴侧过身,任他作为。 “我闻到了灵力聚集的味道,”程陨之皱眉,“像是某种特殊阵法发动,在固定时刻出现。” “月圆之夜。”顾宴颔首,肯定了他的说法。 程陨之顺势往上瞧,果然看见月亮滚圆,光芒大盛。 被聚集而来的灵力顺着阵法固定好的轨道,正在缓慢运行,旋转。 一时间,整座王府就像陷入灵力漩涡。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些灵力充斥着魔的气味,完全不像修士寻常使用的轻盈模样。 程陨之:“我有些不祥预感,你看看王老爷现在怎么样了。” 顾宴点头,闭上眼睛。 他自然不用亲自去看,只需展开元婴期的神识,轻松扫描整座王府,自然就知道王富贵的状态。 顾宴将视野共享给程陨之。 王大富贵正熟睡着。 他的身体红的像火,又隐隐发紫,在神识的扫视下,缓缓逼出一丝魔力。 程陨之啧舌:“我看他饭也不吃几口,还好生疑惑,他是怎么把身体养到这般壮硕。” 现在看来,皮肉里面已经被魔化的灵力填满,变成了圆鼓鼓的……灵气囊。 月圆夜,养了他们这么久的魔修,是时候该现身了。 王府寂静,一道漆黑魔力出现,将整个王府封锁。 程陨之能感受到一股陌生的神识从他头顶扫过,然而顾宴就站在他身边,轻描淡写将他们的存在抹去,不留半点痕迹。 视野下,王富贵的窗边终于出现一道身影。 他隔着窗户不算宽敞的缝隙,露出只眼睛,紧紧注视最里头,躺倒在床里深处的王富贵。 接着,他转身,光明正大推开门,从正门进去,站到窗边。 肉猪被养大了。 可以吃了,就像他匀称肥美的大老婆一样。 *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时间应该在晚上六点,九点,零点间整点转移,如果上一个时间点没有的话,基本就是下一个时间点啦 第10章 凡人看不见魔力,自然也看不见这王府从上至下的怪状。 好像有磅礴的漆黑魔力成环,围绕整座王府盘旋,阴森至极,渗入地里泥里。 魔修终于现身。 他抬起手,掌心中隐约露出阵法的光芒,光芒阴森,似洞窟中闪烁的暗芒,照着王富贵的猪头脸。 程陨之脚下震颤,他随意扶住顾宴的手臂,疑惑道:“地震了?” 顾宴摇头,扶稳他:“不,应该是阵法被激活了。” 在神识中,王府所有被阵法喂养的人,皮肉鼓胀,很快肿成看不清五官的“灵力囊”。 而王富贵是被影响的最大的那个。 他呻.吟着醒来,却惊恐地发现自己连翻身都做不到。 浑身上下就像是在皮下挖了个孔,有人不断往里面充气,撑的他双眼上翻,口角流涎,痛苦到流出眼泪。 “啊,啊……” 站在他床边的魔修上下打量他,满意又不满意的神情。 “劣质流油的皮肉,也就养出的灵力还不错,”他自言自语道。 王富贵也终于看清了床边人的模样。 他已经完全没了呼唤下人的气力,肿胀的脸颊几乎要完全遮挡住他向下看的视野。 他勉强道:“你……你是谁……” 魔修拔出小刀,银光闪闪,似乎是特殊制过。 王富贵:“啊!!!” 那把小刀的刀尖对着他的胸口,就像划一块豆腐般,轻而易举划开一道口子。 可是没有血,一团浓郁到了极点,以至肉眼可见的浅青色灵力从伤口中喷涌,接着才是被污染的漆黑的血液。 感受不到疼痛,然而王富贵已经被吓得屎尿迸出,涕泪俱下,动弹不得,肌肉颤抖至痉挛。 不知道从哪汇聚的气力,他绝望大叫道: “仙师——” 雪白剑光自天边来,削掉了魔修手中小刀最锋利的下半部分。 那半截断掉的刀片掉到王富贵胸口,啪嗒轻微拍打声,终于把惊恐过度的王富贵吓得昏了过去。 那魔修眉头一皱:“仙修?!” 迅速放出神识扫过全府,扫至房前,见一位穿雪衣暗纹的年轻仙修背着手站在那儿,他手上腰上都没有持剑,长发过腰,看似平平无奇,站在原地,毫无动静。 魔修放出神识,朝他撞去! 然而料想的结果并没有出现。 他额头一阵剧痛,吃痛地大叫,痛苦弯下腰去! 程陨之走在他背后,正打算把王老爷转移走,被魔修这动静吓了一跳。 难不成顾宴的神识强到了这种程度,横扫元婴以下境界? 不等他细想,那魔修已经跃出窗户,与顾宴正面相对。 他抹了把流血的唇角,掌心发光的阵法隐约浮现,最终隐没在皮下。 魔修道:“我可真没想到,居然会有元婴道君愿意来追杀我这小小金丹魔修。” 他面露杀意,却并不害怕这所谓“元婴道君”,想必有所倚仗。 顾宴看他一眼,发觉他修为不稳,似有结魔婴的迹象。 他平静道:“起码吃了百人,才能走到这金丹后期。” 魔修:“是,我只要再炼化这一府之人,就能突破元婴!你又何苦要在这时阻我道路!” 顾宴摇头:“吃人的道……” 魔修骤然拔高声线:“是吃灵力!” 又有什么区别呢? 程陨之听全了他们的对话,悄咪咪将王老爷搬到远离战场的客房。 咚一声,重物落床,他空口气,直起身捶捶自己发酸的手臂。 想了想,悬空掌心在王老爷头顶,给他渡了点保命的灵力。 那边魔修已然和顾宴交上手,他舍弃了之前被削掉一半的小刀,从怀中掏出淬了毒的长刺,招招照人要害处捅。 相较起来,顾宴看上去寒酸的多。 他手上什么都没有,背着手来回走几步,轻而易举化解掉魔修来势汹汹的攻势。 袍角缥缈,猫抓耗子似的拨弄两下,便兴趣倦倦。 没想到那魔修进攻是假,逃跑是真,见顾宴没有攻击意图,灵脉内魔力化雾,冒出黑烟。 身形一扭,便是要原地消失! 他看起凶猛进攻,其实早就找好了退路。 这种元婴道君他见得不少,心中满是傲气,觉得金丹期的魔修一定是掌中之物,任他戏耍。 然而,无人知晓他握有秘法,可以轻而易举在元婴期道修下逃脱,甚至能回过头反制对方。 魔修唇角露出不明显的微笑,只可惜不能带只肉猪回去享受。 何况,他这次是来找师弟的,却没找到人,有些疑惑……正要发动秘法逃走,却突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他倒在地上,瞳孔映出雪衣下摆暗纹的倒影。 死前,他只感受到了庞大浩瀚的威压,沉沉从头顶压下,几欲直接碾碎他的天灵盖。 没有想要逃脱的意图,也生不出反抗心思。 战战兢兢,七窍流血,甚至没看到对方有拿武器的动作,就被轻而易举碾灭了意识。 经脉寸寸碎裂,即将成型的魔婴从他金丹中呼啸逃出,被雪衣公子伸手,牢牢抓在掌心中。 魔婴尖啸。 他莫名看了一阵后,随手捏死了。 程陨之从后面探出头:“阿宴,解决了吗?” 顾宴回头,颔首:“解决了。” 程公子飞快窜出来,用根树枝挑了挑倒地魔修,果然断了气。 他扔掉树枝:“我看你连连后退,还以为这魔修竟然强到这种地步,连元婴道君也没法一个照面灭杀他。” 顾宴不着痕迹,瞥地上尸体一眼。 他回头道:“他有克制元婴道修逃脱的秘法,所以慢了些。” 程陨之漫不经心道:“阿宴,你不是剑修?怎么没见你使剑。” 在前面走着的顾宴停顿,平静转头道:“剑不在身边。” “剑修不带剑?”程陨之惊讶笑道,这离谱程度和瞎子不带拐杖一个道理。 顾宴撇开眼睛:“嗯……出了些意外,放在洞府里修养着。” 程陨之将受控最重的王府人搬到空地上,皱着眉头打量他们。 顾宴看了看:“受阵法影响,他们恐难恢复生机。” 程陨之道:“好恶毒的阵法。” 这些普通人的先天灵力在阵法的作用下膨胀,现下突破了皮肉限制,肆意扩散开来,将原先的“宿主”摧毁得不成人形。 基本已经救不活了,除非用灵丹妙药吊着。 他点评一番,摇摇头。 此刻,魔修后脑才有殷红鲜血流出,细细一条,染红了地砖的缝隙,蛛网般朝远去蔓延。 王富贵没想到自己还活着。 他从昏迷中醒来,发觉自己手疼头疼,浑身上下就没有不疼的地方。 一双大眼睛在他面前扑闪,王富贵视线模糊,尖叫出声,晃了半天后发现是头顶上的两盏灯。 他哆嗦着摸了摸床边,一只手捞了个空,才发现自己躺在某间客房的床榻边缘。 “仙师,仙师……” 他恍惚间想起,那两个不看好的仙师救了他一命。 王富贵扶着床柱,踉跄起身,推开房门呼喊下人:“桃红,给我更衣,我要好好谢谢两位仙师——” 他的话卡到一半。 正是天光破晓,仙师站在庭前空地,袍角猎猎。 那黑长发的青年裹着他不变的雪青外袍,蹲在地上拢过袖子,用两根手指掐住地上尸体的下巴,来回翻看。 晨光细微,勾勒出他白皙的侧脸与翕动的长睫。 雪衣公子在他身侧,双手自然垂落,平平无奇地站着。 王富贵看见这满院子的死人……不,满院子已经死去的他的佣人和亲眷,正静静躺在空地上。 没有破坏的痕迹,也没有伤痕,他们就像是被吹爆了的气球,干瘪地蜷缩着。 如果没有仙师出手,这些被阵法灵气灌满的凡人,恐怕连血肉都会被魔修吃的一干二净。 王富贵很轻很轻地打了个磕巴,直挺挺往后倒去:“啊!!!” 程陨之注意到他出门,大惊失色:“老爷!老爷你振作一点!” 玄天宗。 仙雾缥缈,山峰高悬。 玄天宗最为人称道的便是它高耸入云的山峰,那主峰下三万白玉阶,甚少有人能一口气走完。 子陶踏剑而来,破开薄雾,落在试剑广场上,惊得周围一群弟子围过来,你叽叽他喳喳,热闹至极。 “师兄,此次下山,感受如何……” “师兄有何收获……” 一贯来说,子陶师兄会摆出副凶人的脸色,叫他们赶紧散开练剑去,在这里聚集说小话算什么好弟子。 然后悄悄在他们身后,一个个纠正练剑的手势。 结果今天呢? 掌门嫡亲弟子、内门师兄子陶心不在焉,活像只被浇了水的凤凰,仿佛刚从哪里被打击后灰溜溜地跑了回来。 跟在子陶身后的师弟机灵上前:“小师兄走路太久,累了累了,大家散了吧,等日后有机会,师兄会慢慢给大家讲解……” 子陶回过神,恼羞成怒:“你才小师兄!要叫大师兄!大师兄!” 师弟:“好好好,大师兄,大师兄。” 子陶想到点什么,挥了挥袖子,头也不回:“我去找师尊,你们别跟着!” 一边走一边琢磨,那到底是不是他师叔? 不会,真的是吧? 他上了主殿去找师尊,掌门师尊不在,只好鬼鬼祟祟去师叔住的长漱峰,摸到半路,看见掌门师尊皱着眉头,顺着林间小路往下走。 子陶规规矩矩行礼,眼睛不自觉往上瞟:“师尊。” 掌门看见他,颇为欣喜:“子陶,你回来了,来长漱峰找你师叔?” “……正是。” “你师叔不在,回头再找他吧。” 掌门揽着弟子下山,高兴问道:“子陶这次下山回来的早,都在山下遇到了什么,给为师说说?” 子陶面无表情被揽着肩膀:“遇到了师叔。” 掌门:“……?” 子陶:“师叔还帮我打了魔修。” 掌门:“……这不挺好。” 子陶:“他还装元婴期,欺骗无辜美貌散修。” 掌门:“……啊?!” 悄悄跟在子陶身后的师弟:“啊?!!” 第11章 号外!号外! 截阿仙君离开了长漱峰,去山下拐了个美貌道修当压寨夫人! 就晚课的功夫,这消息已经传遍整个试剑广场,听见的弟子无不惊掉剑鞘,最后不得不满地找哪剑鞘才是自己的。 然后消息变成了“截阿仙君拐了个美貌孤寡道修上山。” 再传,变成“截阿仙君强抢了美貌寡夫!” …… 程陨之翻看完尸体,只在魔修的右手上发现篆刻阵法的痕迹,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发现。 “这是什么?”他在魔修怀里找出块胸牌,上边刻着奇诡图案,他翻来覆去瞅了两眼,发觉自己一点都不认识。 顾宴不着痕迹把魔修衣襟扯拢,从程陨之手里拿过胸牌。 他道:“是某种宗门的标识,这魔修大抵是这图案宗门的人。” 程陨之赞叹一句:“不愧是阿宴,见多识广。” 顾宴一顿,似乎有些害羞,别过脸去:“我也没认出是什么宗门,陨之不必夸赞我。” 程公子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这样的人。 他啧舌,道:“我就夸一句,阿宴便听不得?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夸才行?我这人别的不行,就是喜欢夸人好。” 顾宴顿住,没说话,侧过身去查看别处。 程陨之绕到他面前,歪头去看他:“我们以镜交友许多年了,阿宴又不是不知道我德行……话说,我怎么不知道阿宴这么容易害羞?” “嗯?”程陨之逗他。 顾宴这才看他:“以镜相交,不过是交流话语,”他顿了顿,“哪里比得上陨之站在我跟前。” 程陨之笑眯眯:“我在跟前的机会多得是,阿宴尽早熟悉才好。” 顾宴应道:“自然。” 程陨之越看顾宴,便越觉得顺眼。 他最初用镜子聊天,不过一介未长大的小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随后断了好些年,对面才又重新接起镜子通讯。 之后又断了好长一段时间。 等两人重新联系上时,程陨之已经离开宗门,在外闯荡了。 然而隔阂仿佛并没有存在,对面声音一直不变,而程陨之也从从丁点大的年纪长到了青年模样。 听镜中顾宴偶然的语气,他那时便已经是元婴道君了吧。 要说关系好,的确好,他们无所不谈,尽管都避免谈及对方隐私。 要说交情有多深……其实也不见得。 只是没想到“镜友”长得这么好看,程公子这波不亏啊。 想着想着,程陨之伸出手去,食指和中指夹住雪衣公子鬓发,随意绕了两圈。 顾宴骤然被他捏住长发,有些疑惑,不过还是乖乖没有继续动作:“陨之?” 程陨之盯着那缕长发,不自觉道:“还没问过,阿宴年岁几何?” 顾宴:“……” 他看似镇定:“记不清了。” 程陨之恍然:“也是,修道之人不记年岁。” 顾宴平静地转移话题:“王老爷醒了。” 王富贵这醒来的还不如不醒。 他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想了半天我是谁。 随后记起来了,便哆嗦着开始嚎啕大哭,边哭边大骂“就是个败家玩意儿”! 程陨之倚靠在门边,敲敲门,王富贵陡然收了哭声,连滚带爬从床上下来,试图抓住他的手:“仙师!仙师帮帮我,那鬼真的死了吗!死的不能再死了吗!!!” 程陨之认真告诉他:“真的,凉透了。” 听到这话,王富贵抖着肥胖的脸皮,嚎啕道“我的银子,我的桃红……”等词,情真意切,令人潸然泪下。 见他哭嚎半天,程陨之叹口气。 他把前两天王富贵没放在心上的线索,复述一遍:“王老爷,之前我说您这宅子了不得,便是指这宅子的布局。” “您也见识到了,那魔修的手段。” 王富贵连连点头。 “他让凡人喝足灵力,然后使用阵法,逼出他们身体里的灵力,混着血肉供自己享用,王老爷不觉得,这和什么有些相似吗?” 他说着,拢过袖子,慢条斯理揭开茶壶,在王富贵瞪眼注视下,沾了点茶水。 纤长手指落下,在桌面上画出数道条痕。 在茶水半干之际,程陨之确认王富贵已经看清:“老爷,这就是那魔修手里用的阵法邪术。” 王富贵勉强打量一番,差点惊诧到原地起飞。 “这,这不就是我家宅子的布局吗!!!” 难道这就是为什么,整个呈化只有他们一家倒霉? 之前从来没听过还有魔修鬼怪袭击凡人家府,原来,原来是这布局的问题! 王富贵尖叫道:“我这就叫人拆了这墙,还有这些假山,这,这这,都拆了!王凳子——” 没人应他。 老爷这才想起,自己的下人伤的伤死的死,醒着的没几个,差点背过气去。 程陨之再次确认:“王老爷,你这宅子,是谁布置的?” 他的神情十分严肃,王富贵跟着战战兢兢打了磕巴。 他结巴道:“是,是我老娘。” 他倒豆子般将他老娘如何经商,如何跌入谷底,又如何捧回家一个传家宝的事情如数说出,就连嘱咐他“你可以丢,这东西不能丢”的话也一并讲了出来。 王富贵抽抽噎噎,配着他尚未消瘦的肥大身躯,莫名有些可怜。 “之后家里条件就好了起来,再然后,老娘就置办了这座宅子,这些假山、布景,都是她一手布置,连我爹都没反对。几十年了,我哪敢动啊。” 顾宴道:“你那传家宝在哪?” 王富贵:“在我家库房最里面。” 王富贵家的库房,看上去简简单单平平淡淡,没有一点奇怪的地方。 前院被外人占满,连官府都被惊动,派遣衙役上门,封锁了王府前门,将尸体一具具搬出去。 左邻右坊都在讨论,王大富贵这是撞了厉鬼了呀。 其中,讨论的本人就走在前头,给程陨之他们带路。 他摸出钥匙,打开库房大门:“就在前头。” 他红着眼眶,抽了抽鼻子,看上去情绪坏透了。也是,任谁被魔修抄了家,都得是这副模样。 他不住地嘟嘟囔囔,说着“我这下半辈子怎么活啊”,一边坐在角落里,捂住脸。 程陨之刚一进门,就闻见股专属于魔修的奇怪味道。 他安抚好崩溃的王大富贵,率先走在前头,往库房深处前进。 两侧架子上正好摆了几枚散落的夜明珠,程陨之随手拿了颗下来,权当照明。 他皱了皱鼻子:“魔修的味道……”着实难闻。 顾宴纠正他:“是魔力的味道,就算没有魔修存在,也有这种味。” 程陨之眼前一晃,顾宴已然出现他在身前,抬手,贴住他颈侧。 程公子挑眉:“怎么?” 顾宴道:“怕你觉得难闻,不舒服。” 他言简意赅,手指灌输灵力,封住了程陨之的嗅觉,这下空气都清新了起来,程陨之大脑一片清明。 他笑道:“我都没想到灵窍还能这么用,阿宴,回头你得教教我这个!” 顾宴:“自然。到了。” 库房最深处,已经没了架子,只剩下光秃秃一座供奉台。 讲道理,在库房里摆上供奉,无疑让人觉得脑子有问题。 可能王富贵也这么觉得,所以台面上摆放的瓜果蔬菜,基本都干瘪的不成样子,恐怕三四个月才想起来一换。 而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占据最其中的“传家宝”。 程陨之原以为是这个阵法的阵眼,或是别的什么邪术载体,结果放在那台上的,就一普普通通小木块。 他绕着台子走两圈,想伸手去拿那小木块。 伸到半空,有些犹豫:“就这么直接拿了,不会有事吧?” 他脑子里想的是魔修会在上面动手脚,而顾宴没说话,直接伸手拿下,放在他掌心中。 程陨之一愣,很快笑开。 他拿近夜明珠,轻微的光亮刚好照在小木牌正面,映出上边浅淡的图案。 “啧啧,”他摇头,“一模一样的图案,看来,那魔修跟这牌牌是一伙的。” 王富贵耸拉着脑袋,见他们出来,赶忙迎上来:“仙师,仙师找到传家宝了吗?” 程陨之随手冲他挥了挥小木牌,看得王富贵眼皮直跳,想说放下,又想说您悠着点。 “诶,仙师您……” 程陨之不把所谓“魔修之物”当回事,上下抛了抛,随手把它装进芥子袋。 他笑道:“这木牌上,有魔修用以追踪的术法。” 他徐徐开始推测:“很有可能,魔修在最初传播阵法的时候,就以‘没有木牌便不会成功’的理由,将木牌分发给了凡人。 凡人不懂阵法,便将高人传授的‘转运发财阵’建进自己住处,时间一长,便逐渐被阵法聚集的先天灵力腐蚀。 等时间一到,这些魔修就主动上门,发动阵法逼出灵力,最后将人杀害。” 王富贵听得大腿一阵打颤。 他想着想着,突然说道:“我们一家,并不是一个时间死的,为什么我那下人,提前就被鬼吃掉了?” 这事儿,程陨之没听过,也没别的可以解释。 他想了想,琢磨道:“可能是这魔修提前馋了,早了些时候上门,见其他人还没成熟,就先随便宰一个……诶!王老爷!王老爷您别倒啊!” 事情解决,王府死的人被运出去埋葬,伤的人也醒了过来,很快,整座府邸挂上白纱。 王富贵出来送他们走,面色很憔悴。 不过幸好,他的商铺并无多大波及,还能回血。 程陨之临走前,王富贵给他们塞了个小钱袋,里边是五百灵石。 是说,就算他王家没落了,也不能少了给仙师的报酬,不然这因果不了结,是要被老天报复的。 程陨之接过,颠了颠。 他道:“走吧,阿宴。” 顾宴:“嗯。” 程陨之和颜悦色:“我是说,该离开呈化了。我昨天放床头的地图路线,你看过没有?” 顾宴:“看了。” 程陨之:“那就走吧,我等着吃特色烤鱼!那儿都是河,我最爱搁水边钓鱼,一边钓一边打瞌睡,最后被我师哥敲脑袋……啊,走吧走吧这边,我已经等得迫不及待了!” 另一边,王富贵派出请仙师的家丁也终于赶了回来。 子陶从飞剑上跳下,身后是他师伯,一位玄天宗的峰主,真正的分神道君。 威压压下,凡人惊恐抬头。 王富贵:“之前那位仙师?他们早走了,据说要去别的地方了。” 子陶:“什么?!我师叔跟着那个道修私奔了?!” 第12章 程陨之收拾好行李,放进芥子袋。 这下,浑身上下轻松无比,没一点累赘挂着,走哪儿都方便。 他整了整自己外袍,认真把领口那一排金灿灿的小流苏顺好,温顺地垂下。 顾宴也没多少行李,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带行李出门,空着手站在旁边,乖巧地等程陨之整理东西。 程陨之感叹道:“还是芥子袋方便,只可惜凡人用不着这般灵器。” 顾宴:“他们自有凡人的法子。” 说着说着,他们下楼退了客房。 小二热情地送他们出去,两人站在门口时,程陨之提出要去和老朋友告别。 天气偶有些闷热,程陨之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他的折扇,给自己扇凉。 他想了想,似是随口唠嗑:“我刚开始遇见他时,他还蹲地上哭呢。他这人,一心想传承面人手艺,报答师父恩情,可惜当时没人买他面人,自然也没有徒弟上门把这手艺发扬光大。” 顾宴:“所以,你就帮了他?” 程陨之懒洋洋:“我就跟他说,那是因为你的面人没有故事,大家都喜欢有故事的人,面人也不例外。我闲着没事,就帮他编了些故事出来。蛮不错,大家还算喜欢,他的生意也好了起来。” 顾宴:“那为何选的截阿仙君,而不是其他道君?” 程陨之:“……哈哈。” 总不能说,截阿仙君是大能里最好看的那位吧? 他有些尴尬,挠了挠下巴,很快理直气壮起来,仿佛刚才尴尬的不是自己。 程陨之道:“仙君好啊,名字好听,故事也好听。讲他天神下凡,切瓜砍菜弄死反派,拯救一方水土百姓;再飘然而去,不受一分一毫跪拜。又俊又美,换我我也喜欢。” 顾宴温声道:“你喜欢就好。” 程陨之:“我喜欢……嗯?” 雪衣公子仿佛从没张过嘴,也没说出什么奇怪的话。 他神情愉悦地回头,道:“那里有间马厩,陨之喜欢骑马,还是坐马车?” 程陨之狐疑:“我觉得你有点问题。坐马车吧。” 顾宴微笑,道:“那就马车。” 再次来到黑瘦面人贩子家门口,程陨之把折扇收好,推开他家木门。 木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里头的人顺着声响望出来,面露惊喜。 “程小哥!” 奔出来的是贩子他老婆,额头缠着布条,看上去苍白而虚弱,但精神头不错。 她气喘吁吁地奔到程陨之面前,被青年一把扶住。 程陨之神情温和:“嫂子,我来找老哥。” 女人裹了裹外袍,往里头喊一句:“老王,程小哥找你来了!” 面人贩子匆匆忙忙从里头跑出来,后头跟着一连串半大的萝卜头,叽叽喳喳,鸟雀般从后院冲过来,每个手上都沾着白花花的面泥。 “陨之!” 程陨之拱手:“这些日子多叨扰,时候不早,我也该离开了。” 面人贩子道:“你的主意,向来是错不了的。不过等以后你再来呈化,要记得来看看我们。” 程陨之笑容满面:“自然。” 他的视线转移到身后顾宴身上,有些惊讶:“这不是,上次那个来买面人的客人吗?” 程陨之笑道:“正是。他是我的老朋友,上次没认出来。” 那群萝卜头围住程陨之,抓他外袍下摆:“说话本的哥哥,你要出门了吗?” “是,我该去别的地方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我也想去!” “我想跟着哥哥学说话本!” 程陨之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好学的,你们几个,好好念书就是。” 他把手里早就写好的话本子交给面人贩子,这是他老早就结束的一个版本,仅仅描写了截阿仙君英武事迹。 那些红颜蓝颜乱七八糟的,不能见人的,统统被他撕下,整合到“外传”中,打算回头加个匿名,悄悄投出去。 青年高声笑道:“那我走了,等哪天我回来,你再请我吃烧鸡!” 马车行驶而去,留下一群人在后头张望。 郊外大道,一辆马车摇摇晃晃。 程陨之本来打算两人轮流赶车,没想到顾宴坚持,只好松口,只让他一人驾车。 谁曾想,元婴道君的驾车技术,跟寻常凡人也没什么两样。 甚至途中两次差点翻车,最终程陨之把他赶进车厢。 顾宴无辜地探出头:“陨之,我学会了。” 程陨之干脆利落将缰绳塞进他手里,半盏茶不到的时间,马匹嘶鸣,就差扬蹄狂奔。 程陨之:“……” “顾道君,进去待着吧您,” 程陨之冲他笑,就算笑容假的很,“已经能看到城门了,我可不希望闹出在城门口人仰马翻的笑话。” 说着,地平线上露出一座高耸的城墙,牌匾上“长津”二字清晰可见。 程陨之眼里露出怀念神色,他将马车赶到阴凉处,停了下来。 顾宴撩开帘子,坐到他旁边:“长津。这地名我倒有些印象,似是陨之与我说过。” 程陨之轻声道:“啊,我也记得说过,” 他顿了顿,“其实,我本来想去个新地方,但后来想了想啊,总觉得,该回来看看。” 顾宴侧过脸看他:“这是陨之的家乡?” 程陨之轻轻点头:“算是。” 停下不久的马车再次行驶而来,骨碌碌往前驶去。 原来是顾宴接过他手里的缰绳,学着程陨之驾车的姿势,重新让马匹走起来。 伴随着马车轮碾压过地面碎石子的声音,程陨之伸了个懒腰,慵懒地将自己抻长,见顾宴基本上手,于是进了车厢打起了盹。 休憩前,他敲敲马车木边框,提醒年轻郎君:“进城的时候,你记得叫我起来。” 然而,顾宴放任他,任凭他睡着。 睡了一个时辰后,程陨之自然而然,悠悠转醒。 他还没下马车,立刻就被这繁华昌荣的城镇吓了一跳。 还四处张望,眼睛发亮:“这才多久!居然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吗!” 顾宴提醒他:“我们该去住宿了。” 程陨之拦住他:“别别,住什么宿,这不白花冤枉钱,我在长津有自己的宅子!快,走这边!” 幸好长津大致格局没多大变化,程陨之还能勉强认得路。 马车驶过平整规格的青石板,略微抬高,驶上一座长宽石桥,程陨之撩开车帘,把手放在顾宴肩上。 “看!”他神采飞扬,眼睛熠熠生辉,“那就我家的宅子。” 马车驶过一片绿柳桃花,豁然开朗,一座精致而小巧的宅子出现在街道尽头。 它看上去老旧而不破败,青瓦白墙,翘起的飞檐精致可观,宽大木门上挂着生锈的锁,说明它的主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来过了。 程陨之让马车停在附近的马厩,上前开了锁。 咔哒一声,一股尘封已久的落魄灰尘气味扑面而来。 程公子显然是忘了这一遭。 他呆愣愣用手捂住鼻子,完全忘了,久久不打理的房子就会变成这副模样。他勉强用一根手指顶着木门推开,站上宅子前院。 可以看出宅子的曾经被好好打理过,两侧的草坪盆栽,都精心设计摆放。 只是时间久了,现在它们都枯萎的差不多了。 程陨之有点没受住,噔噔噔连连后退几步:“不行,灰尘太多,我的鼻子可要遭罪。阿宴,我们今天还是去住客栈吧。” 顾宴一时半会儿没回话。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房门窗上,一股十分好奇、渴望探索的神情几乎从他身上扑面而来。 程陨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是主卧,他住的地方,没什么奇怪的。 “清洁术估计也要连着放一两个时辰,着实不划算。我们今天先住客栈,回头我找人来打扫打扫……” 顾宴终于回过神,道:“我替陨之打扫,不用一两时辰。” 程陨之:“是,是,顾道君嘛,元婴的清洁术跟我肯定不是一个量级……嗯?!” 只见顾宴从容将大门关上,这下,老宅子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程陨之这才想起来,元婴道君施放个清洁术,恐怕只是动一动手指头的功夫。 灵力如溪流般汇聚,凝集到顾宴的指尖上。 程陨之不开灵视,也能感受到温润如水的灵力从他指尖蓬勃散落,只需半盏茶的功夫,整栋屋子便焕然一新。 就连他脚边的绿植也重新焕发生机,变得生机勃勃了起来。 但…… 程陨之迷惑:清洁术有这种功效吗? 有没有不重要,他惊喜地扑到栏杆前,摸了摸光洁的表面。 喜滋滋道:“我从没见过大规模的清洁术,简直抵得上好几个人的活!” 他回头望去,顾宴已经姿态自然地摸进他住的屋子。 雪衣公子站在门口,推门而去,仿佛进的就是自己家,完全没有一点犹豫。 等程陨之在外边溜溜达达,逛完进来,发现主卧焕然一新。 他装模作样掐了几个诀,清洁一番角落里的灰尘后,懒洋洋盘腿,坐在……光秃秃的木板床上。 没办法,之前的家当都已经被他收走了,就算是主卧,也得是家徒四壁的状态。 程陨之环顾四周,掐指一算:“我们还需要一套桌椅,两套被褥,一套茶具,一个放置物品的柜子,总共需要……” 顾宴温声:“什么都不需要。” 程陨之看着他笑起来,懒洋洋道:“顾公子,这可不是修士闭关的洞府,我们在过凡人的生活啊。看似琐碎,但如果没了,可真是太受罪了。” “我知道。” 顾宴听他说完,递来一枚指环。 看似平平无奇,无比朴素,连点花纹都没有。 程陨之上下抛了抛,毫不在意:“乾坤戒?” 是种和芥子袋差不多的空间储物,前些年十分流行,因此价格昂贵,就算储物空间差不了多少,价格也比芥子袋贵个数倍。 他啧舌:“这玩意儿能买七八个芥子袋了。” 程陨之不是没见过乾坤戒,他原本也只把这表面平淡的环戒当寻常稀奇玩意儿。 谁知,神识一经探入,被满目华光吓得神情恍惚。 这,华云锦;这,叠冰千层桌;这,紫金万象笔…… 这哪是平平无奇乾坤戒,这分明就是世间难得的宝库,被珍藏,再被小心地献出来。 雪衣公子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如冬日薄冰初融,从树叶间滴落。 “陨之,你滴一点血,它就是你的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周四了,上榜啦,这周随榜更新,到下个周四会有五更左右 更新时间的话,就固定晚上九点整,如果九点整没有更新,那天就默认没新章节 谢谢支持的小天使们(鞠躬 第13章 程陨之瞠目结舌,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会儿,结结巴巴:“这这这,莫非阿宴将自己洞府里的宝物全挑了出来……” 却见顾宴摇头,重新接过他手里的戒指。 他手指弹动,乾坤戒里无数华光流彩的宝物接连飞出,去自己该待的位置。 轻薄纱帐挂起,古朴木桌落地。 字画、小几,就连床边踏脚的小凳都准备妥当。几张字画挂在墙上,徐徐展开,只消看几眼,便能将人心魄摄去; 镂空半面的花鸟屏风发出折叠后松弛的摩擦声,壁角香炉凭空生出,点上熏香,轻烟缕缕缥缈。 不过眨眼功夫,光秃秃的主卧大变模样。 成了个金屋藏娇的好地方。 程陨之后退,膝盖被阻隔,不自觉后坐到床上。 再后知后觉,发现床铺也大变样,称之富丽堂皇也不为过,柔软的简直能把整个人都陷下去。 他认出来:“华云锦和落霞冰丝……” 一时恍惚,摸着被褥的手仿佛在数底下藏了多少灵石。 而那黑发的元婴道君极其满意,近似满足。 他站在红木桌椅面前,紧紧注视陷入床铺里,挣扎着不想爬起来的青年。 看他墨般的黑发如云团层层叠叠,散落在被褥表面上卷曲; 看他腰肢纤细,神情慵懒,裹身单薄的雪青外袍,露出一星半点雪白肩颈藏在发间。 层层纱幔落下,将他面容半掩半遮。 突然间手指有点痒意,想去摸摸他的长发发梢。 用万般天材地宝装饰洞府,也不及将他的宝物稳妥地放置在舒适的小屋子里。 程陨之由衷称赞:“真不错。”这床软的足够舒服。 顾宴也垂目道:“真不错。” 床上的青年看过来,神情无辜,开了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这里好东西太多了,我怀疑现在阿宴的洞府里空空如也。” 顾宴低声:“非也。只……拿了不足万分之一。” 程陨之只当他在开玩笑,这一屋子的东西,非有名有姓的望族无法供养,何况只拿了万分之一?然而他从没在听过有名声在外的元婴道君叫顾宴的。 只是摆设解决了,五脏府的大事还没解决。 程陨之起身,随手梳了梳头发,打算出门去。 “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去买些东西填肚子,”他见顾宴疑惑看来,笑道,“顾道君可怜可怜我,我还不会辟谷呢。” 原本以为只是件小事,程陨之低头整理衣袍时,连晚上的主菜和小菜都想的一清二楚了。 没想到顾宴面露犹豫:“陨之……” 程陨之:“怎么?” 顾宴坐下来,裹挟着冰雪般清甜的气味,直往程陨之鼻腔里送来。程公子抽抽鼻子,不知不觉凑到顾宴身边去。 顾宴道:“我自己去买就好,陨之在家里等我……不要出去,好不好?” 他特意软化声调,又低又沉。 只是,那目光着实没收敛恰当,流露出几近露骨的占有。 在程陨之抬头前,他重新变回那个沉默又容易害羞的雪衣公子。 程陨之哪里能看见这点违和之处。他只觉得莫名,笑道:“我呆在家里又没事情干,一起出去还能商量着买。” 顾宴沉默,道:“好。” 说是采购,其实就是去踩点,看看哪个酒楼的菜肴更适合长期点单。 他们逛了好大一圈,在街口草棚下点了两碗小馄饨汤,一人一碗对着吃。 程陨之吃的极香,最后捧了个碗,享受汤水蒸腾时热乎乎的快乐。 他看向对面,顾宴拢过袖子,慢条斯理舀起块软绵绵的小馄饨,轻咬一口,细嚼慢咽,看上去便知道家教极好。 明明在吃热乎的凡间食物,却吃出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感。 程陨之眯着眼睛,喝口汤。 桌子底下,悄悄踢了踢顾宴,对面抬头,疑惑地望来。 程陨之道:“别光顾着吃馄饨,来点小菜啊,”他示意桌子上碟装的小菜,“有咸有香,才是味儿嘛,光嗦那点面皮有什么意思。” 顾宴顿了顿,抬起筷子,去碰桌上的碗碟。 谁知筷子头还没碰到碗碟边缘,立刻一股大力袭来,重重磕到桌子边缘。 程陨之手一抖,手里大碗没捧稳,汤水差点就要全部洒在外袍下摆。 幸好顾宴反应比他快得多,汹涌灵力袭来,替他托稳了碗底。 然而也正因为无暇顾及,他们手下木桌被狠狠撞飞出去,撞到隔壁桌人身上,人仰马翻,好一片狼藉。 那些没尝到的小菜也就此喂了地砖。 顾宴敛目,程陨之安抚般拍拍他的手臂,站起来。 他有些生气,蹙着眉头笑道:“老兄,打架别搁别人吃饭的地儿打啊。” 砸飞桌子的是个灰面蓄须的青年人,痞里痞气,袖子领口上沾着隔壁桌洒落的馄饨汤。 他唉声叹气站起来,叫道:“我又没说谎,你那屋子就是闹鬼了嘛!” 程陨之寻声望去,另一位动手的中年人倒是姿态硬派的多,穿了件宽袖道袍,只可惜他脸上慌张的神情打破了那一丁点的仙风道骨。 “胡,胡说什么!”他慌慌张张道,“我住的屋子,我能不知道有没有闹鬼?!” “你他妈别胡说八道!” 真稀奇,这鬼是批发的吗?怎么到处都闹鬼? 程陨之立刻联想到了在呈化的“王富贵闹鬼记”,后来发现其实就一修炼了吃人邪法的魔修,想来眼前这闹鬼,也差不离多少。 程陨之插嘴道:“老兄……” 那中年道人:“会赔你钱的!” 程陨之顺势而为,闭上了嘴。 那就不关他什么事儿。 程陨之喊来老板,重新给他们上了一份:“钱记这位老兄账上。” 这边风平云淡继续喝着馄饨汤,没了桌子,只好光坐在椅子上,用手捧着碗。 顾宴显然极少做出这样的动作,怎么捧怎么别扭,最后不得不搁在老板送来的托盘上,看馄饨摊可怜小老板哼哧哼哧把散架的木桌拖走。 程陨之笑眯眯看着他,没有被小插曲打断小心情。 他单手捧着碗,敲敲顾宴的手腕:“这么端比较好。” 顾道君学着他的模样,手指扣住碗底,将大拇指搭在碗边,另一只手架着筷子,生疏极了。 程陨之越看越惊奇:“我还以为你会使筷子。” 顾宴低声道:“许久没吃过凡食。” “那感情好,长津别的没有,就是美食多,够你吃一年半载不会腻,” 伴随着吵架音,程陨之气势恢宏,指点江山,“回头我带你去后街,那里吃的最多。” “……那天我都看见鬼了!黑不拉漆的!哪有你这样,穿么穿个道袍,其实就一骗子!” 原本还当打打闹闹的青年人也恼怒了起来。 他还当这是个正经人,呸!其实脑子有病! 他吃痛地站起身,大力拍手,吸引来全茶棚的目光,街头也有人看过来,“就是这个人啊,大家看清楚!他家昨天半夜鬼哭狼嚎,有妖风从院子里刮出来,还有黑烟!我都看见了! 这个人就从后门跑出来,一边跑一边乱喊乱叫,大家看,这是我有问题还是他有问题?!” 他指着灰袍中年人的鼻子叫道,对方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这么一听,众人议论纷纷:“这,真的有点毛病……” “哪有人半夜跑到街上大吼大叫的。” “我也看见过,那天他从山上回来,就鬼鬼祟祟不知道干嘛。” 中年人气急败坏大叫道:“你他妈才鬼鬼祟祟!我家不小心走水了,冒烟不是很正常吗!乱说什么?!” “你看看,正常人哪有这么激动的。” “这么说来,像是哦,我之前也有……” 他被气得怒火攻心,正巧这时老板从后头跑出来,拎着副算盘,凑到他跟前:“客官,包括损坏的桌椅,还有别的客人的菜,一共一两银子一贯钱……” 这可撞到枪口上。 那中年人气血上涌,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扑头盖脸往老板身上砸下。 那馄饨摊老板被砸的吃痛,哎呀哎呀叫着连连后退几步。 众人急道:“你这人!怎么还打人呢!” 几枚铜钱反弹出来,眼看着就要落进程陨之捧着的馄饨碗里。 程陨之叹口气,撇开手里的碗。 手中筷子弹出,小巧的筷子头一顶,一挑,那连串铜钱跟长了翅膀似的,噼里啪啦飞回去,全数磕中年人脑门上。 他大叫:“啊!” 众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到程陨之身上,急急忙忙呼号而起:“仙师!是仙家法术!” 程陨之无奈道:“诸位,只是点小技法,哪里称得上法术。” 他慢悠悠站起,朝大家拱拱手:“各位,以和为贵,这闹不闹鬼呢,没个真假,恐怕只有主人家自己知道。如果不影响别人,随他吧。” “但是那鬼要出来吃人了怎么办!他邻居怎么办!” “也是,闹不闹鬼,不都是这人说的吗?”指的是对着吵架的青年人。 对方立刻竖指,对天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仙师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程陨之扶他起来,道:“我就一说书的,说话本的,写话本的,呃……真不是什么仙师。” 中年人道:“反正就是没闹鬼,你们也别想叫衙门来,那是我家!你们都不准进来!!!” 说罢,青紫着脸,甩过袖子就离开了馄饨摊。 程陨之重新坐下来,笑容满面招呼大家:“大家伙儿,吃饭吧,吃吧,小馄饨可香了,汤也好喝。” 有人问他:“公子,你说你是……说书的?写话本的?这啥跟啥?” 程陨之:“对对对,《截阿仙君大战鬼蜮七十二魔将》,听过没?” 众人肃然起敬:“原来是从您这里来的啊,可受欢迎!茶楼里都在说这段!下一回呢?这回反反复复,听了无数遍了!” 程陨之清清嗓子,扬起下巴:“等回头我找个好点的地方,亲自说一段。” “好!”众人鼓掌! 这小馄饨吃完,两人也一块儿回去。 结果程陨之懒洋洋捏着钥匙,开自家门的时候,看见那中年人从隔壁邻居家走了出来,大摇大摆、轻车熟路地上了锁。 程陨之:“今个儿天真不错。” 中年人一回头,惊悚道:“怎么是你们!” 程陨之:“合着您就是我邻居啊!” 第14章 趁着周围没人,程陨之凑上去,神秘兮兮问道: “所以真的有鬼吗?” “没有!!!” 中年人狠狠剐他一眼,像是怕被看见屋内布置,匆匆忙忙落了锁,裹着外袍就往东边走。 程陨之注视他离开的背影,仰头对顾宴道:“他有问题。” 顾宴:“恐怕真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屋子里点了熏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尤其是喝了热乎乎的小馄饨汤,满口都是鲜香的滋味儿,更平添几分睡意。 程陨之歪倒在宽大竹椅上,从怀里掏出一卷纸。 他左右四望:“阿宴,我的笔放哪儿了?” 顾宴没有把收好的笔墨掏出来,反而从乾坤戒里拿出支新的笔,递给他。 程陨之随手接过来,沾了沾墨水,写的时候才感觉不对。 他疑惑地拿起来看了看,笔杆碧绿温润,笔头长而顺,没有一丝杂质,光是拿在手里,都感觉触手生温,甚至有灵力从外部缓缓聚集而来。 他一惊:“这是什么笔?不似凡品,倒像哪里的法器。” 顾宴温声:“是,它叫碧海螺声,只是有些凝集灵气的功效。陨之不要放在心上,随便用就是。” 如果信了他的话,程陨之真是白瞎了走过那么多城镇的路途。 他哭笑不得:“我又不是没听过碧海螺声的名号,你用不着这么哄我。” 碧海螺声是一种上好的法器笔,可以清心凝神,凝聚灵力。 光是挂在笔架上,都能充当微小灵阵的作用,光别说长期握在手中。 更有上好品质的碧海螺声,可以在写字时听见大海波涛滚滚而来的声音。 程陨之安慰他:“寻常地方也能产碧海螺声,你不用担心我会有不好的情绪。虽然用法器写话本奢侈了些,但也不是不能这么干。” 他低头,顺着心意慢慢写了两行字,刚想夸夸这笔的毛够顺滑时,耳边一震,仿佛打通任督二脉。 很清晰的水声,伴随着大海波涛的低吟,从耳边传来。 这么清晰的声音,绝对不是一般品质的碧海螺声。 程陨之:“……” “不,”他艰难道,“……这也,太奢侈了。” …… 中年人匆匆忙忙,从集市回到自己家门口。 他开门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警惕地探头,瞧了瞧邻居家的动静。 想起中午,那年轻人居然能一筷子挑起那么多零散铜钱,还全数砸在他头上,害他额头起了包,痛得坐立不安,不得不出门找大夫抓药。 他火上心头,狠狠踹了两脚邻居家的墙角,还没等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邻居家的大门突然敞开,程陨之出现在后头。 程公子懒洋洋道:“你这装修的屋子,一点不像能修炼的模样,享乐的想法要不得,记住了吗?” 顾宴点点头,问他:“那我们要买些什么?” 这程陨之能说好多! 他立刻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我们还得买些厨房用的东西,还有这前院,未免过于空旷,再来点盆栽假景也不错;” 他理直气壮:“以及,你不能让我在床上打坐。” 顾宴状似惊奇:“为什么?” 虽然是老毛病了,但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东西:“我这人,就有这么个奇怪毛病,一上床就想躺着,躺着就想睡,这哪还有精力打坐修炼……” 声音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街边,被人群层层遮挡。 中年人抹了抹汗,暗道一声怪不得。 原来也是个道修,怪不得能一手暗劲敲他一脑壳包。 ……等等!也是修士的话,那屋子里的东西更不能被发现了! 凡人认不出来的东西,修士搞不好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疯狂冲进门,哐当一声落锁,抬头看了看围墙,发觉这墙还不够高,恨不得能十丈高! 街坊邻居看他冲进房门,嘟哝一声:“这人咋回事。” “做事风风火火。” “关门关的这么响,也不知道下手轻点。” 程陨之走了很远,才回过头,遥遥看了一眼。 他想了想,道:“那屋子里有不能让我们看见的东西。这样的话,不是天材地宝,就是不为道修所容的东西……邪法?” 人群汹涌,将他和顾宴挤散。 他琢磨半天,回过神,看见五颜六色衣裳晃过的街那头,一身素色白衣格外显眼。 雪衣公子从街边摊贩手中,接下块蒲团,冲程陨之扬了扬。 程陨之:“……噗嗤。” 他连忙拨开人群赶过去,笑道:“眼光真不错,这蒲团看上去倒是格外结实。” 顾宴道:“多少灵石?” 小贩一呆:“多少灵石……?” 程陨之拉住顾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自己掏了贯铜钱出来,买下两个蒲团。 随手装进芥子袋,程陨之责怪道:“阿宴许久不下凡人世吗,这物价哪有王富贵家那么膨胀,一般人家用用铜钱,有钱的用用银两——谁家用灵石?” 顾宴无辜看他:“修士间用灵石结算,我习惯了。” 程陨之笑道:“那这习惯得改改。” 他随手拿起手边一支纸风车,凑到顾宴脸侧,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吹了吹,风叶呼啦啦转动。 见顾宴反应不大,程陨之失望地放下:“……老古董。走吧,去那边看看。” 他大步走在前头,身后那目光追随着他,不发言语。 傍晚时分,他们搬了好多东西回来。 亏得有芥子袋,才能让出门如此轻松。 “如果我俩都是凡人,恐怕会在第二家店门口就打起来,”程陨之开玩笑道,伸手去开门。 顾宴也学着他的口吻开玩笑:“我哪里打得过陨之呢?” 程陨之还没回话,立刻被陌生的人声镇住。 他回头,狐疑地盯着自家房门,怀疑里面站着无数个陌生的不速之客,细碎人声从缝隙里传出。 以修士的耳力,可以听得很清楚。 程公子大惊:“阿宴!我们家进贼了!还进了一大帮子!!!” 他一把抓住芥子袋,开始考虑到底是用剑还是符箓。 顾宴轻笑,替他推开房门。 那一瞬间,无数目光投来,程陨之不自觉抓住芥子袋,道:“各位,这是我家宅子,不欢迎……” 他一顿,神情从警惕变为迷惑:“这是?” 院子的确塞得满满当当,也的确是人。 但这些“人”面容精致身材娇小,双目无神,梳着繁复的发髻,双手拢在大袖中,一动不动直立着。 即使他们酷似真人,程陨之也能从细微痕迹上看出,他们只是些手作人偶。 雪衣人走入人偶间,拍了拍他们的脑袋,无一反应。 程陨之惊叹般睁大眼睛,学着他动作,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人偶的发髻。突然,被他摸的小童抬起头,一板一眼道:“程公子。” 仿佛封印解除,满屋子的人偶都活动起来。 程公子手悬在半空,没摸下去:“怎么,又变活了?” 顾宴从那边走过来,身后是满满当当一大串会动的活人偶。他们各司其职,打扫的打扫,除草的除草,井然有序。 还有一位小童打了水来,冲他高高捧起铜脸盆,边上挂着毛巾用以擦手。 被他摸头发的小童人偶板着脸,却一动不动,任由他抚摸发顶。 一时间,程陨之忽然有了被供起来的错觉。 他被牵着坐下,好好净手,桌上摆好饭菜。 那个被摸了头发的小童人偶揣着双手,立于身后。 程陨之有些不自在,试图哄走他:“我这里没什么事情,你去帮帮其他人吧。” 小童严肃道:“程公子,吃饭是很重要的事情。” 顾宴在他对面坐下,慢条斯理抖好外袍,摆开碗筷,这时似乎才发现程陨之一直盯着他。 他抬头笑笑,神情轻松愉快极了:“陨之?” 程陨之手肘杵着桌子,托着下巴,就这样静静看着他。 顾宴温顺地被他盯了好一会儿,才推推面前餐盘:“再不吃,菜就要凉了。” 程陨之道:“一般来说,无论是华云锦还是碧海螺声,都是只要有钱就能买到的好东西。” 顾宴不为所动,又推了推盘子:“吃吧。” 程陨之继续:“可是这种灵人偶,可不是用钱就能买得起的。” 他有些口渴,看向手边小茶杯,已经被小童眼疾手快倒上茶水:“何况院子里还有一大群。阿宴,这你可不能继续哄我说是什么便宜货色不值钱。” “恐怕是……开宗立派的宗主,大宗门长老,这类职位罢?” 只剩下小童续上茶水的声音。 过了会儿,顾宴道:“只是怕陨之不愿接受我,所以没说。我并非哪派掌门,也非哪里长老。” 他顿了顿,缓慢道:“我……” 一支筷子骨碌碌顺着桌面滑来,最后横着停在顾宴面前,打断他的话。 只听程陨之缓声:“这些就够了,我也不在乎你什么身份,到我身边来么,就做个会仙法的凡人,吃凡人的菜,做凡人的事。” 顾宴捻起筷子,身边小童机灵上前,接走清洗。 然而,又听他道:“反正,谈个恋爱而已么,知道那么多东西做什么,你也别放在心上。” 顾宴一怔,刚想说什么,程陨之已经停住话头。 他挥挥筷子,重新露出明媚笑容:“来来来尝一口,我也想试试灵人偶的手艺!” 饭后,顾宴问道:“陨之真不在乎我什么身份?” 这话说得,程陨之只能道:“你只要是个好人,我就不在乎。” 顾宴试探:“若我是截阿那般层次的人……” 一听这话,程陨之大惊,这他还能活吗! 于是连连摆手道:“那不行!我写了那么多仙君的话本,这不还得要面子吗我!” 过了会儿,他偷偷摸摸,警惕地凑过来,道:“你不是吧?” 顾宴停顿,无辜:“怎么会呢。” 过了会儿,见程陨之还是有些心虚,便宽慰他道:“不要紧,截阿仙君天高皇帝远,管不着我们写话本的陨之。” 程陨之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的确是这样,他老人家修炼忙碌,哪里管得着个写话本子的。” 却见桌边年轻郎君摆了碗筷,目光灼灼看来:“那,陨之吃饭。” 第15章 顾宴只当他脸皮薄,如果他现在显露身份,他家陨之恐怕会连夜卷着写好的话本跑到大陆西边去。 再多点时间…… 等感情熟了,深了,离不了,那时再说,也顶多把这些事儿当情趣笑料。 程陨之从没探究过他身边郎君心里那些弯弯绕绕。 他好吃好喝躺了两天,终于打败了自己的怠惰,懒洋洋从榻上爬起,抬手招来小童:“我放在桌上的通明镜,帮我拿来好吗?” ……其实也是懒得可以。 小童懵懂点头,跑过来替他拿了镜子过来。 程陨之熟练接过,往里面注入灵力,镜面如涟漪般泛开波澜,另一头传来顾宴的声音:“陨之?” 这就是他们过往用镜子交流的方式。 只有声音,没有画面。 他们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也能从今天的天气聊到今天看的什么书。 程陨之翻个身,仰卧软塌,小童趁机捧了杯水过来,笨手笨脚想要喂他喝水,差点打湿程陨之领口,被他笑着接过杯子。 小童一脸无措。 程陨之扭头笑道:“你这灵人偶也太……竟然把我当孩子养,还打算给我喂水?” 顾宴咬字清晰,但或许是通过镜面转达的原因,程陨之总感觉他的声音远比之前沉稳冷漠。 “嗯,”顾宴应道,反问,“不好吗?” 程公子大笑道:“这我不得被养着衣来伸手的废物。” 顾宴也跟着笑。 他声音压得格外低沉,程陨之听着便觉得耳朵热:“我喜欢。” 程陨之:“不行不行,哪有这样的。不说了,我起了啊,你也早些回来。” 说着翻身下床,洗漱过后,小童给他端上一托盘早餐。 顾宴似乎是洞府里出了什么事情,他得回去主持大局。 哎,瞧他说什么了,不是名门望族,就是有钱有权的大佬,程陨之也不想计较这些,得过且过,安于此时就行。 ……他不想深究顾宴的身份,就是觉得,这关系长久不了。 现在元婴大佬估计就是尝个新鲜,和他搭伙过两天日子罢了。 吃完早餐,一连串小童鱼贯而入。 有的捧着铜脸盆,有的捧白毛巾,有的捧香薰,有的捧灵茶,挨个儿排着队往程陨之跟前凑。 程公子是从来没见过这阵仗的,他以往见的小童,各个活泼调皮,拽他衣角不肯撒手,于是他也能挨个儿敲脑瓜崩,笑骂几句。 但眼前这些,虽说是灵人偶,但也过于乖巧了。 最后只能手足无措地摸摸他们头发,捧着灵茶,装作无所事事的模样,晃到前庭去,看看盆栽,看看浅池。 他叹气道:“年年岁岁如此,不就养出个标准废物?” 说罢,喝了口茶。 口齿留香,真好喝。 哪里听得邻居家传来动静,似是什么湿漉漉的布条拖过地面的声音。 就在围墙后面,和程陨之离得不远。 他捧着茶,朝不远不近一小童招招手:“帮我找个垫脚的凳子来。” 原来是邻居中年道人在布阵。 程陨之看着看着,便蹙起眉头,喊他两句:“老兄!老兄!” 但道人的心思完全沉浸了进去,一点没听见有人喊他。 他不知是从何处寻来的阵法图纸,竟有这般稀奇,让他大早上就在院子里画阵。 中年道人擦了擦汗,疾走东西南北中四个方位,嘴里念念有词。 只见他手臂用力挥甩,朱砂泼溅,在地上滚过一条鲜红的痕迹。 似乎还需要不少别的材料,中年道人去了趟后院,搬出不少东西。 他累得满身是汗,但一想到那古朴笔记中记载的内容,忽然又充满了动力。 他想要变得强大,重新拿回他失去的一切…… 画阵并不是个轻松的活儿,尤其是修士的阵法,一边布置,一边往其中注入灵力,更是不容许半点分心。 他的灵力几乎枯竭,被抽成一具干尸,摇摇欲坠。 但所幸,阵法终于要被画完了。 咚的一声重响,手上小桶掉落地面。 他喘着粗气,擦过头上的汗,发觉自己已然汗如雨下,手臂肌肉痉挛不已。 原来,日头挂在天灵盖上方,火辣辣,直晒得他头顶发烫,发梢都要跟着烧焦。 中年道人松了口气,低头检查这个庞大而繁复的阵法上有什么纰漏。 他在长津后山的一处隐秘洞窟里,捡到了这本古朴手札,记载了好几种阵法。 上边介绍,这阵法将会聚拢天地灵力,逐渐改造周边事物,形成专属“聚财盆地”,让主人转运。 若是之前,中年道人定会嗤之以鼻,斥责它是“小儿说说”。 但这段时间,他实在是倒霉透顶了。 看见这记载的好运气,竟然鬼迷心窍,将阵法图画了下来。 还自作聪明,在后山挖个坑,囫囵个儿把笔记埋了。 他随手把汗擦在外袍下摆,心想,他也算是对阵法有几分了解,的确能看出,这阵法拥有聚灵的功效。 这可不能让别的修士看见,不然万一被学走,他的天地灵气不就得被分走大半…… 这一晃神,太阳略微倾斜。 似乎是低头太久了,他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他怎么看见围墙上凸起一块疙瘩? 甚至还能听见小童清脆的声音,正喊道:“公子,该下墙吃午饭了。” 他一偏头,正好和围墙上一个脑袋对上了视线。 那脑袋黑发松卷,乌云般堆在肩颈,神情倦怠,看样子,在墙上待了不短了。 中年道人:“……” 程陨之笑了笑,冲他点点头:“画阵的手法不错。” 便施施然下了围墙,被小童领着去吃午饭了。 道人;“…………” 他倒吸一口气,气血上涌,冲出房门,对着他邻居厚实的宅子大门一顿乱敲,咚咚重砸:“你出来!你这个小偷!偷看别人家的东西!” 吱嘎一声,木门打开。 应该出现在小厅的程陨之出现在了院子里,门后。 他倚靠在门边,完全眯起了眼睛,道:“老兄,我只是听见可疑的声音,还以为邻居家进贼了。” “那你不光明正大地看,反而鬼鬼祟祟,偷窥我这么久?!”中年道人咄咄逼人,往前一步。 这可冤枉,程陨之喊了他好多次,他自己没应。 程陨之:“我见道兄全神贯注,不好意思打扰罢了。”随口编了个说辞。 中年道人:“放屁!” 程陨之:“诶,文明人,不说脏字儿。” 中年道人:“你是不是就想偷偷学了我那阵法,然后给你自己改运?!” 程陨之扫视他,见他头发凌乱,衣衫褴褛,脚上的鞋沾满了泥巴,如果不看他道修的身份,活脱脱一个桥洞小叫花,不怪别人觉得他有毛病。 他收回目光:“我还不至于学这东西。” 出于好心,程陨之提醒一句:“老兄,你这阵法是从哪里来的?” 中年道人:“我呸!不告诉你!” 他急的跳脚,直往程陨之宅子里看,想观察他有没有类似的画阵原料。 程陨之无奈,道:“好心劝你一句,这可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东西,等启动之后,恐怕吸引来‘脏东西’,别的不说,我这宅子也要跟着你遭殃。” 中年道人翻了个白眼:“用不着。管好你自己。” 他往回走,没走两步,再跳回来,叫道:“我警告你!别偷我的阵!” 回应他的只有人偶小童重重关门的声音。 程陨之回到屋里,吃了两口米饭,凝神思考片刻,缓缓放下筷子。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中年道人在院子里画的阵法,和王富贵家宅子的摆阵如出一辙。 除了部分地方更精密些,也更……符合修士的构造。 不能放松警惕。 程陨之挥手,招来小童,走近后定睛一看,还是那被摸头发的灵人偶。 没等程陨之说话,小童板起脸:“程公子,吃饭就得专心吃。”话里话外,都在谴责程陨之一边吃饭一边想事情。 程公子讨巧般摸摸他头发,想蒙混过关:“我只是想到了些重要的问题,不是不专心吃饭……” 说着,那小童差点爬上椅子,端着饭碗和筷子来喂他,固执地撅起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程陨之大惊失色:“不不不不不!我吃饭!吃饭!” 只是吃完,依旧嘱咐小童,看紧点隔壁。 半夜,打更人缓缓走过街道。 他提着灯,照亮身前的每一寸角落,将手边墙壁上的纹路都照的清清楚楚。 他已经做了几十年的打更人了,这街道的每一尺、每一寸,都映照在了他心里。他敢说,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不走歪。 看见某间宅子似乎有些变样,他疑惑地回忆了一下,恍然大悟。 对了,前两天有位年轻公子住了进来,框里当啷改屋子,这事儿街坊邻居都看见了。 只可惜他旁边住这个疯……咳,咳咳咳。 不好细说。 他放下心,走过这片街道拐角的时候,突然听见有湿漉漉布条划过地砖的声音。 咻——咻—— 一下一下的,连绵不休,好像还有谁在不停地喘着粗气,水声滴落,无比渗人。 他回想了下,这家是个什么人物,结果想起来,这家闹鬼啊! 这下连到嘴边的打更词都忘了,一心一意逃命去! 正在喘粗气画阵法的中年人迷惑地抬头,看向门外。 第16章 折腾了整整三天,阵法终于大成。 中年道人不吃不喝干了整整三天的活,就算是铁打的也支撑不住,这上下眼皮耸拉,只好草草用布把阵法一盖,回屋睡觉去。 他一回屋,不吃不喝监督他的小童从围墙上跳下,噔噔噔跑去找程陨之。 开口道:“公子,那人终于画完了!” 此刻,程陨之正半倚在软塌上,专心致志看闲书。 他小时候是极爱看书的,总是对闲书爱不释手,最后被师父追着骂,抓过来打手心,训他好好正课不听,就看些话本闲书,没上进心。 但最后,也对他拿了藏书阁钥匙的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正看到兴头上,见小童严肃地跑过来,板着小脸,都觉得亲切可爱。 程陨之招了招手:“画完了?我去看看。” 他恋恋不舍丢下看到精彩部分的书,去敲了敲邻居家的门,果然没人响应。 于是琢磨着没人看见,偷偷摸摸从围墙上翻。 底下一众小童端着垫脚凳,小脸上如出一辙的忧虑担心,生怕他从墙上倒栽葱摔下来没人接。 程陨之笑着冲他们挥挥手,轻巧一跳,在中年道人家的院子里落地。 擅闯民宅他倒是干的熟,随意转了两圈,本来不打算进房。 单单是院子里的这个阵法,估计就要琢磨上好一阵。 程陨之左手拢过袖子,生怕沾上地面未干的红朱砂,另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去,夹住布掀起,露出阵法的一个角落。 他打量好一阵,重新放下布。 的确是那个聚拢天地灵气的邪阵法,不知道怎的,就流到了中年道人手上,还被他完整地画了出来。 完整版的威力可比王富贵家的高出太多,恐怕不用魔修引动母阵法,庞大的先天灵气就能将周围物体直接撑爆。 这个屋子、隔壁、这条街,恐怕都要遭殃。 程陨之的神色冷了下来,他扫视几番,从院子角落里拿出朱砂笔。 接着提起手腕,在上边画了几笔。 中年道人好好睡了觉醒来,扭头看窗,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窗外月光透进来的一点光亮。 五脏六腑都在打鼓,他支撑着爬起身,打算吃点早上买的饼。 这时他才发现,有个人影站在他屋子里,一言不发。 那双眼映着清冷月色,冷厉地、默然地注视他。 中年道人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他差点尖叫出声,冷喝道:“什么人?!!” 程陨之从黑暗里现出身形,皮笑肉不笑。 他平常笑的时候,是人都能看出来的明媚甜蜜,好像全世界的花都跟着开了一般; 但露出这种笑容时,却又让人觉得,他的心冷硬如铁,恐怕再悲惨的事情都只会无动于衷。 中年道人认出是他,松了口气,转瞬间又提了起来。 他叫道:“你擅闯民宅!还半夜装神弄鬼,要不是我脾气好,我现在摸出剑砍了你都没人说什么……” 程陨之冷肃道:“院子里那阵法,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中年道人呸一口:“我说了,不告诉你——” 他骤然噤声,然而为时已晚,脖子上被割开一条口子,细细的血线留下,没入衣领。 他后知后觉,眼前这年轻人是比他修为高的,不能,不能得罪。 想着,中年道人嘴角抿起,牙关打起颤来。 不行,这阵法,他恐怕要保不住了…… 还未细想,便听见程陨之再次逼近,筑基不算厚重的威压笼罩他,中年道人竟在其中感受到了另一股高修为修士的气息。 心底弥漫恐惧与迷茫,他怔怔道;“我是在长津山上捡到的笔记……” 听他说完故事,程陨之也有些愣怔。 他注视着中年道人饱经风霜的面皮,也好像在注视深空,许久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就这些?没了?” 中年道人连连点头:“对对,就这样,”生怕他不信,连忙举起三根手指起誓,“我敢对天道发誓,这些事情都是真的!” “长津山很大,具体在哪儿?”程陨之紧紧盯着他。 中年人用力回忆,可他越是回忆,越想不起来具体方位。就好像有人专门在他脑海里设置了一道门槛,如果不能突破,就会被死死拦在外面。 他悻悻道:“不记得了……” 程陨之:“嗯?” 中年道人崩溃道:“真的不记得了!完全,一点也想不起来!别逼我,我脑子痛!!!” 见他不像是伪装,程陨之收回手,点点头。 中年道人见危机解除,趁机提出要求:“你要用这阵法转运也可以,我们一起搞,到时候得来的运气一起分,就算是两个人也差不了多少。” 程陨之低头,看他一眼。 忽然就笑开,轻声细语道:“我可不用你这破烂阵法。” 中年道人瞪大眼睛,刚想反驳,就被一掌敲昏,啪叽摔在了床上。 等他再次醒来,天际已出鱼肚白。 中年道人疑惑地回忆昨天发生了什么,等他想起来,冲出房门,掀开院子里那块布。 发现庞大而繁琐的阵法还在原地,而上面覆盖了只巨大的王八。 他两眼一黑。 缓过来后,冲到隔壁,哐哐哐敲门! 一边敲一边怒喝:“你给我出来!看我不打死你!” 小童给他开了门,有鼻子有眼地描述:“程公子出门前说了,这个点来敲门的都是乌龟崽子。” 中年道人深呼吸:“他人呢?” 小童答:“踏青去了。” 中年道人:“……”踏你大爷的青! …… 程陨之还真是踏青去了。 他先是走了趟早市,在那边买了早餐,又馋得慌,兜了袋油光发亮的油枣,有滋有味地啃着,清脆作响,馋的行人纷纷回头望他。 只是不止他一个人,身后还跟了一小童,亦步亦趋。 可能就被程陨之摸了头发的那会儿功夫,他就从一个普通灵人偶,变成了程宅里管事的大人物,其他灵人偶都要听他发号施令。 这次也是,擅用职权,把其他想一同跟着走的灵人偶压下,自己跟着主人家离开宅子,格外得意。 虽然在程陨之面前,他还是那个严肃的要命的模样。 程陨之用小指长的油枣逗他:“吃不吃?” 小童正经道:“我可以吃,但是,吃了不好。” 程公子没成功,不死心:“那油条吃不吃?来杯豆浆配着,赛过活神仙。” 小童噘嘴,看着他不说话。 程陨之大笑,他本来就知道灵人偶不吃东西,也只是逗逗小孩子,最终还是把那油枣扔进自己嘴里。 他一边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又看他一眼,说:“一。” 程陨之:“没了?” 小童:“没了。” 程公子评价道:“真够寡淡的,小孩子的名字也不好好取。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小童认真说:“程公子,灵人偶不是小孩子。” 程陨之懒洋洋薅一把他的头发,发丝细软有光泽,无论怎么看,都是实打实的年纪轻轻的小孩。 他威胁道:“所以新名字,要不要?不要就不给你当管事。” 小童又噘嘴,试图板起脸,没成功,嘴角跟着瘪下去:“……要。” 程陨之看了看周围,还沉思了好一会儿。 “灵人偶来自天地灵气,聚时迅捷如风,散时就像这街上的马车,星星点点,零零散散。聚散有形,来去自如,才是自由自在。” 他伸出指头,点了点街边车辆。 “这样,以后你叫风车好了。” 说罢,随手从路边小摊上拾起个纸风车,弯下腰,贴着小童脸颊吹了吹。 小童脸颊骤红,一本正经的模样顿时破功:“程公子!” 程公子无辜道:“怎么?你觉得风车这名儿不好听?” 哎,这才是正确反应嘛。 程陨之放下风车,笑着往前走去。 新上任的小童风车没法子,只好自己跟自己生闷气,转头把程陨之拿过的那支风车买下,装进主人嘱咐过的乾坤戒中。 戒中,已然零零散散装了好些东西。 全部都带着程陨之的气息。 长津山迎来了熟悉的客人。 风从树林间穿梭,将熟悉的青草泥地的气味,传递给许久不归家的游子。 程陨之路过郊边村庄,有不少人看见他,面露惊喜地和他打招呼。 “程公子!” “程小哥,真是好久不见!” 程陨之也笑眯眯地跟各位拱手:“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好得很!程小哥,你这是要上山?” 程陨之:“正是。” 这下,和他搭话的几个人面露犹豫,最后有人道:“程小哥可是仙师,哪里怕这些。” 程陨之面露疑色:“山上怎么了?” 原来是前些日子,山间那条唯一的小路走不通了,猎户们怎么上去的,就得怎么下来,无论如何都没法进更里面的位置。 别说打猎了,就连好些的草药都找不见。 好好一座山,不知怎的就给搞成了鬼打墙,实在是闹心。 程陨之正色道:“那我定要上去瞧瞧,帮大家看看是怎么回事。” 只是越近那山一步,他就走的越慢。 最后停在山间小道的起点,抬头仰望,见阳光从树叶间隙间落下,在他脸上形成一个又一个刺眼的光斑。 风车:“程公子,鬼打墙还没来呢,你怎么就停了。” 程陨之道:“我这是,近乡情怯。” 第17章 小童有些疑惑,不过很快就舒展眉头。 程公子说长津是他的家乡,那么这长津山也是家乡的一部分,大概承载了过去某些很重要的回忆吧。 他仰头,去找程陨之眉眼,可惜阳光太刺眼,看不清多少:“公子,我们上山吗?” 程陨之轻松道:“当然。” 他们沿着山间小路往山上走,小路蜿蜒曲折,时不时出现分叉口。每次风车都要稍微停一下,而程陨之却能立刻确定方向。 风车是灵人偶,但也有体力限制,走了会儿,便气喘吁吁,小脸弥漫上薄红。 程陨之注意到后,慢下脚步。 风车惊喜地追上来,难得露出点笑容:“公子,太阳大了,我给你撑伞吧。” 程陨之看了看他的身高,委婉道:“山路不好走,没必要撑伞。” 风车失望地点点头。 那林子似乎真的有古怪,初入时不觉得,等他们爬山爬到一半时,不经意间回头,却发现身后小路被迷雾笼罩,周围都跟着阴沉了下来。 程陨之停下脚步,辨认往前的方向。 风车站在他身侧,抬起小下巴,抽了抽鼻子。 他嫌恶道:“公子,有魔气的味道。” 虽嫌恶,却不恐惧,好像只是叙述前方道路上出现了一只烂香蕉。程陨之也发现了,点点头。 他掐了个决:“恐怕这山上真的有魔修出没,我先给你上个隐匿诀。” 风车:“那我们还继续往上走吗?” 程陨之:“唔,你要是怕了,我先把你送下山,你在山脚等我,我很快就来?” 风车道:“我自然不惧怕这些。主人嘱咐过我,得跟着公子一起走。” 程陨之摸了摸他细软的发丝。 又踩过湿润泥土,往上走了半盏茶的时间,他们终于从小路走到大道上,然而用处不大,就像村民们说的一样,如果想往上走,只会遇到鬼打墙,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等他们第二次回到原地,看见熟悉的树丛灌木后,程陨之恍然道:“是个阵法。怪我平日里惯爱看话本,多年不看阵法书,连这种简单的布局都没看出来。” 风车:“我也没看出来。” 程陨之失笑:“你才多大,看过多少书。” 灵力从程陨之指尖上逼出,露出荧蓝的光点。他连续结了几个法印,又顺手从地上抓起根树枝,描画出基础的阵法图形。 风车见他手势繁复,将结好的法印填入阵法空缺处,一时间,地面阵法蓝光大起。 天色骤变,狂风刮过,满树林都跟着摇晃,窸窸窣窣抖落满地树叶。 风车道:“这样,我们就能解开‘鬼打墙’了吗?” 程陨之风轻云淡,摆摆手:“当然不能。” 风车:“……” 程陨之挑起眉头,拉着风车退到一边:“我都说了,我这么多年没看过阵法书,哪里还记得破解的法门。” 风车不解:“那这是干什么?” 程陨之不说话,只叫他屏息噤声,两人后退,直到退至一处宽大树木背后。 原地那阵法仍然在发着耀眼的光芒,上空似乎有隐隐形成龙卷的趋势。 风车静默,听程陨之平静道:“来了。” 细碎人声传来,一道漆黑的身影出现在阵法旁,露出面容。 竟是个魔修! 风车睁大眼睛,更往程陨之身边缩了缩。 程公子懒洋洋揽住他肩膀,安抚的拍了拍小孩子头顶,道:“别怕,我们有隐匿诀,只要不离的太近,他是注意不到我们的。” 果然,那魔修警惕地侦查了一阵阵法旁的空地,都没找到他们的行踪。 他掏出块玉牌,骂骂咧咧地往里面输入灵力。 很快,玉牌亮起微光,这显然是某种可以即时通讯的法器,程陨之在修士市场上见到过,不过嫌弃它用个没几次就坏,性价比太低。 见那头接通,魔修叫骂道:“你守个山腰,守出什么玩意儿来了?”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更是引得他勃然大怒:“你娘的吃屎去吧!有道修进来了,恐怕还突破了山腰的雾障,你跟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要是那道修破坏了尊上的计划,我扒了你的皮!” “你守好门,我马上就来。” 通讯断开,魔修心痛地看着玉牌在手中化为齑粉。 他拔出随身长剑,在阵法上随便划两笔,等灵力蓝光消失才松了口气。 他嘟哝一声:“好像有传送图案……怕不是来踩点的,得赶紧说一声。” 说着,鬼魅般踩了几个步伐,直直没入山间迷雾中,消失不见。 程陨之:“走!” 他记忆极好,魔修跳的那些步伐,被他牢牢记在脑中。 风车眨了眨眼睛,青年便走完了同样的步伐。 程陨之双手附上灵力,牵住风车,回头道:“抓住我!” 小童懵懂点头,紧紧抓住他的手指。 话音刚落,两个人往前倾去,追随魔修的步伐,同样没入山间浓郁的迷雾之中! 眼前景色豁然开朗,再回头时,哪里有什么迷雾,只是一些排列规律的小石子。 阳光正好,整片树林郁郁葱葱,绿的生机盎然。 一条光明正大的大道呈现在眼前,铺着平整的石砖地面,显然是正规通往大山深处的路子。 风车平铺直叙:“公子好厉害。” “哪里哪里,”程公子超级得意,尾巴都要翘起来了,“破不了阵法,就解决能破阵法的人,世间无非就是这几条大道理。” “走吧,”他意有所指,“让我们去见识见识,看看山里都住了些什么妖魔鬼怪。” 那魔修返回到一半,立刻暗叫不好。 他很快反应过来,道修不可能布置一个动静如此之大的传送阵,只为了在山上踩个点。 同样,他对尊上布下的雾障十分信任,没道理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破开雾障进来。 除非是修为元婴以上的道君。 ……但那种修为大佬来山沟沟里找他们算账? 直接打进来不更干脆?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那阵法就是为了吸引山中人的注意力,主动破开雾障下来查看,而使用的一种障眼法! 魔修意识到不好,连忙从腰间掏出块玉牌,想通知在里面驻守的同僚。 然而为时已晚。 雪青外袍的人影出现在他背后,笑眯眯用折扇点了点他的肩膀:“老兄,谢谢你啊。” 还未转身,他只看见阳光在地面上投射的人影,便被一记从下而上的刺击夺走呼吸。 灵压封住他呼救的声音,魔修筑基修为的威力完全没爆发出来,以至于湮灭在腹中。 小童面色平静,漂亮的大眼睛里面闪烁着金属光芒。 这让他看起来宛若非人生物,冰冷而褪去情感……虽说他的确不是人。 咚一声闷响,魔修尸体倒地。 风车擦了擦手中匕首,瘪着嘴甩了甩,试图把上面的血甩得更干净些。 他身上的灵压散去,金丹修为明晃晃地摆在程陨之面前。 程陨之噔噔几步连连后退,警惕道:“你要甩干净,就去那边甩,衣服沾了血很难洗的。这魔修这么弱?” 风车顺从,道:“好。区区一个筑基魔修,不需要多费神。” 同样筑基的程陨之:“……” 明天一定好好修炼。 他委屈道:“我也是筑基,连你也比我高么。” 没想到风车背着手,不知所措地看他一眼。 他小声道:“灵人偶的修为是主人家修为的呈现,只比主人低一个大境界。况且,公子前途无量,而灵人偶只能永远维持在这一个境界,是完全无法修炼的。” 程陨之好奇道:“那如果主人的修为增加了,你们会跟着升境界吗?” 风车摇头:“不,已经诞生的灵人偶不会动,只有新生的人偶才能跟着主人的新境界走。” 程陨之:“真不错,回头我也想做一个炼气的灵人偶,只用天天给我洗衣做饭。等我到金丹期,再做个筑基人偶当打手。” 风车只道:“有我呢。” 那魔修的尸体被程陨之踢到隐秘的角落,让他和花草相伴去。 剩下的路,恐怕不太好走。 程陨之想了想,掏出通明镜,打算和顾宴通个气。 镜子接通,青年带着鼻音道:“阿宴。” 很快,那边传来雪衣公子温和而威严的声音:“都先停一停。陨之?” 程陨之:“……” 啊,这。 他尴尬地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听这动静,恐怕是在和手下众人议事,那他想和自家郎君撒个娇什么的,岂不是都要被别人听见了?! 程公子立刻板过脸,道:“没什么。我现在长津山上,发现了一窝魔修驻守,来和你说一声。” 对面,那位元婴道君的声音染上笑意,似乎是用拳抵住唇边,动静很小地笑了笑。 但就算这样,程陨之也敏锐地听见有细碎声响动静传来。 程陨之:“……” 他平板道:“回头见。”说完,立刻撤了镜子上的灵力。 看风车神情懵懵懂懂,程陨之道:“走吧。” 风车的玉牌还附在耳边,迷茫看过来:“主人说他很快就到。” 程陨之道:“不,我暂时不想见他。走走走,走走走,把这窝子魔修干掉。” 小童举起玉牌,给他看上边的灵力波动:“可是还没挂断。” 程陨之:“……” 你们这窝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18章 程陨之拨开树丛走在前头,风车举着玉牌在后头追,势必要让他和玉牌里说个清楚:“主人说——” 程陨之反手接过玉牌,掐断了上面的灵力波动。 他和颜悦色道:“这样就不用说了。” 风车呆若木鸡。 他们光是沿着大道,就往里走了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暗,被这崎岖的石壁和茂密树丛遮挡大半。 再往里面走,只剩下程陨之手上点亮的照明术的灯光。 眼见只剩下一个人行走的空档,程陨之往里面看了看,当机立断:“我走前面探路,你乖乖跟在我后面。” 风车拽他袖子:“可是前面就是魔修老巢,很危险的。” 程陨之笑道:“我们只是进去看看,谁说一定要打起来呢?要打也得等阿宴回来,是不是?” 这话说得风车放下手,但还是担忧地掐着袖子边边。 为了避免太引人注目,程陨之灭了照明术,摸索着慢慢往前走。 风车跟在他后头,小心翼翼地屏着呼吸。 灌木树丛繁多,程陨之好不容易才清出一条能走的路。转眼抬手,从枯树长枝中看见不远处灯火通明。 俨然形成了一个小宗门,挂着形态诡异的金黄长灯,到处是青色长旗,顺着东倒西歪的枯树桩横铺一地。 虽说是在山体内挖个洞,但这些魔修还挺有闲情逸致,在山口雕出飞檐,正门挂上一大牌匾,正中大字: 长津门。 乌鸦簌簌飞落,凄惨鸟唳划破长空,平添几分阴森。 小童歪头,朝里面望去,小声道:“这些魔修居然会用地名做门派名,属实罕见。” 他等了会儿,没听见程陨之的反应。 风车仰头,去瞧程陨之。 他似是极愤怒,又似极其冷静,最后用力地闭了闭眼,弯起唇角。有熊熊的火焰从他胸膛燃烧,眼底金红明暗不定。 “是啊,”他睁眼,嘲讽般笑道,“太难得了。” 说罢,风车身前空空荡荡,他面色空白一瞬,伸手去抓飞扬而去的袍角:“程公子!!!” “站住。不要跟过来。”程陨之没回头。 然而等不到他说完,便大改之前谨慎作风,风一般朝魔修宗门的正门掠去。 他所过之处,树叶犹如箭雨般疯狂落下,漫天、满目,都是扑头盖脸的暗色。 果然,激起四周大喝:“什么人!” “是道修!怎么会有道修进来?山下守门的吃屎去了吗?!” 两个修为较高的魔修镇守大门前,见他孤身一人,不由大笑:“还真的有小鸡崽子觉得,我们好惹吗?” “不知天高地厚。” 越靠近灯火,黑暗越褪去。 直到那道修踏出夜雾,面色冷肃朝他们走来,这两个魔修一下停住话头,痴愣愣打量他模样。 好半天,才说一句:“……道修真带劲。” 瞧这灼灼神光,清瘦身姿,光是黑发堆叠的肩颈,就令人无限遐想。 这时,程陨之已然走到他们面前。 刚才陡然爆发的怒意似乎被他收拾完了,现在开口说话,竟也听不出什么:“还请两位通报,我想见见这‘长津门’的掌门人。” 一魔修大笑:“竟然不是来踢馆子的。” 另一人随口附和:“难得,太难得了。还以为你们道修一上来就要打打杀杀,哈哈哈哈!” 看他们模样,基本不把程陨之放在眼里。 他们人数众多,修为也不低,况且,同境界中魔修小胜道修一筹,哪里怕这么个区区筑基? 啧啧啧,够有趣。 程陨之静默片刻,继续拱手平静道:“我是想问问,这‘长津门’的牌匾是从哪里来的。” 周围到处是哄笑,还有人在远处高喊:“小美人,你要这牌匾,就摘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是啊是啊,哈哈哈哈!” “我倒是头一次看见,有道修上门,只要块破牌子!” 那守门的魔修更是一脸不可置信,伸出手想来掐他下巴:“你要这破木头有什么用,我们宗门里,好东西多得是!” “你要是要,就入我门;如果尊上看上你,这不多得是天材地宝。” 程陨之用折扇打开他的手,避过去:“倒也不必。” “我只要这牌匾,怎么样愿意给我?”他认真道。 这下,更是满堂大笑。 那魔修差点笑得上不来气:“你还当真啊哈哈哈哈!要不,你去和我们尊上说,让他把这牌匾,赐给你啊,哈哈哈哈!” 程陨之面色稍缓,继续问:“那你们尊上今天在吗?” “在啊,怎么不在,我们尊上,就等你这种美人上门——” 鲜血喷溅,一个圆咕隆咚的脑袋尚且瞪眼,就已经掉落在地上,碾过地砖灰尘。 一时间,满堂寂静。 乌鸦发出凄厉尖啸,打破凝固空气。 折扇锋利的边缘割开血管,灵力砸断脊柱,鲜血顺着边缘,流到程陨之指尖。 他看了看指尖那点殷红,随手擦在尸体衣服上。 “你——” 群魔暴起,鬼哭狼嚎,无数鬼魂的嘶吼从地底深处响起,大地震颤,阴森魔气拧成长绳,就要重重抽在程陨之身上! 然而雪青外袍的青年动作比他更快。 只听他腰间碎玉吊坠轻撞,灵光闪过,凝成长鞭,一手小心拢着大袖,抽碎了魔气拧成的长绳。 一道金光从他身上冒出,竟是形成道璀璨的防护。顿时,那些可怖的攻击统统落在防护罩外头,被完全消融殆尽。 他简简单单什么都没做,只是往里走去。那些魔气附着在身边,却是一分也不得进。 这些魔修脸色难看,挡住他去路。 “果然是来踢馆子的,”有人啐了一口,“我说怎么会有这么好心的道修……” 他没说完,两边大开杀戒。 那年轻道修从芥子袋中取出长剑,认真地说:“我很多年不碰剑,也不碰法术。只是你们‘长津门’着实令我生气,也只好动一动了。” 在他剑尖下,同级筑基的魔修仿佛完全没了战斗力,被几下简单剑招击溃的再缓不上来。 堆叠的魔修人数越来越多,他却仿佛不知疲倦,一步一步往里走。 走一步,就要杀好几个。 再恍然回首,他面前已空,露出往上的石壁台阶。 状似杀意入魔,再回首,又是原本平和模样。 眼角余光处,风车提着自己下摆,跑到他身边。 程陨之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小童愤怒地瞪他:“我还以为公子有多谨慎,结果也这么容易热血上头么!” 程陨之挠挠下巴,忽然想起指尖沾过血,于是悻悻放下。 不好意思地笑道:“实在生气,抱歉抱歉。反正现在打算一路莽进去,风车帮帮我?” 小童生气,板着脸翻个白眼。 一声长啸,从山门深处传出,饱含怒火:“道修!!!” 程陨之抬头,道:“是那尊上。” 他感受到有人在推他,低头哭笑不得:“怎么?” 风车急道:“这魔修头头肯定是金丹往上,你就算能打同境界,也不一定能打高一个大境界的!不如让我去,我砍了他的头给你当球踢,好不好!” 程陨之摸摸他的头发:“不了,我有秘法对付他,还有些问题需要问他。” 于是风车眼睁睁看着程陨之往里走,消失在狭窄石壁长阶之后。 程陨之在一处极大的血色大厅里见到了尊上。 那魔修坐高台之上,见他进来,不由冷哼一声:“我道是怎么一个胆大道修,竟敢杀我无数门人!原来是一不知天高地厚的筑基小子。” 青年习惯性拱手,想了想,魔修大概没这传统,估计也不懂得回礼,只好放下。 他笑道:“尊上,我只是有些问题想问您,没多大恶意。” 尊上幽幽道:“你杀我无数门人,这叫没恶意?” 不多废话,他从高台上站起,掌心向上,骤然合拢,要将年轻道修灭杀在原地! 挤压的灵压铺天盖地朝程陨之涌来,几乎要将他挤成肉酱! 青年面不改色,笑道:“就这?” 魔修;“……” 程陨之同样伸出手,骤然抓握,道:“我倒是有一招差不多的,想教教你。” 相同的灵压、相同的挤压,但这次并不是朝着程陨之,而是朝着那魔修头头去了。 魔修惊愕地发现,周围灵气忽然不受他控制! 无与伦比的失控感裹挟着他摇摇欲坠,尊上长啸! 血色大厅的天花板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血茧”被长丝挂着,缓缓降下。 尊上挥手,一枚血茧朝他飞来,在他面前爆炸成了血雾。 那血茧中,隐约有一道肿胀的人影,他闭眼默念:那些流出去的邪法,果然是这里的魔修干的。 尊上吸收了充满先天灵气的血雾,仰天狂笑。他身形膨胀,竟比原来大出了好多倍,光是舒展肌肉,松动筋骨,就踩得这血色大厅摇摇欲坠,吱嘎作响! “这下,我已金丹后期!你那利用法宝模拟灵压的小小手段,能奈我何!” 说罢,状如坚硬肉山般的手掌,从上而下重重压下! 在风声破空的空档间,程陨之掐诀的手一松。 他闭上眼睛,侧过脸,正好贴住另一人肩颈,温热的、细腻的皮肤,还有柔软长发扫过他鼻尖。 程陨之道:“阿宴。” 那手掌停在半空,半分动弹不得。 尊上痛苦尖叫一声,面呈猪肝色,血管青筋条条暴起,几乎要膨胀炸裂。 雪衣公子从容道:“我在。” 程陨之突然觉得难过了。 他喃喃道;“我不该走那么远……不然也不会让这些魔修鸩占鹊巢,偷了我家的牌匾,占我长津门的名号……” 第19章 偌大的厅中,魔修浑身是血,粘稠地从身体上挂落至地面。 他似乎是被更高境界的灵压制服了,咬着舌头,嘎吱嘎吱挣扎,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脊柱寸寸折断,每一寸泯灭的声响都被他吞进肚子里。 程陨之回身,垂下眼睛。 他正眼看人时,只会觉得这人,多情,烂漫,是浪迹天涯的游子和击掌唱诗的河边行走。 但垂着眼睛笑时,又有格外脆弱的美。 他手上锋利长剑轻鸣一声,嗡嗡作响。 顾宴注意到,问:“陨之的剑?” 程陨之摇头:“不,是别人的,我只是暂用。” 这句话说罢,那剑实在是忍不下去,在他手里,嗡鸣声越来越大,似乎是在催促他解决这件事。 程陨之笑着抚摸它的剑身,安抚道:“不要着急。” 他拍拍顾宴手臂,神光彩彩,完全恢复过来了:“阿宴,放开灵压吧,我去解决他。” 顾宴似乎是不太同意:“这邪修用邪法提升大境界,近元婴了。没有足够的灵力加持,恐怕无法砍断他脖颈。” 肉身随大境界提升,这程陨之还是知道的。 但年轻道修依旧固执道:“我只是想给偷我家东西的人一点教训。” 他说得轻巧,顾宴轻叹,平举的手掌微松,那被禁锢在半空中死死无法动弹的魔修翻身,扑通一下砸在地上。 程陨之提着剑,剑尖下指,往前行走的过程中,剑尖在地上划过满地泥沙,留下一道清晰的长痕。 最后停至魔修脏乱的脑袋面前,用长剑指着他。 语调不变:“是你偷得我家牌匾么?” 那魔修被捏碎全身经脉,打断寸寸骨骼,居然现在还笑得出来。 “哈,哈哈哈……”他七窍流血,惨笑不止,“区区一个木头牌子,就有道修来要我性命……” 程陨之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满头的人命。好,现在我们问最后一个问题:你在偷牌匾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什么人?” 魔修却道:“人?什么人?是你什么人……咳……” 他吐一口血,蜷缩在地上不动了,好半天才狂笑道,“我当然见到了,貌美如花的女眷,几个小童,几个道修,还有个老头,是不是?杀了……我全给杀了,一个不留,哈哈哈哈哈哈哈!” 噗嗤一声,剑尖没入柔软皮肤,干净利落斩首,魔修脑袋偏移,露出碗大个疤口。 剑身颤抖的幅度太大了,程陨之几乎要握不住它。 他轻抚剑身:“别太激动。” 好半天,长剑才平稳下来,不情不愿嗡嗡一声,卷了卷剑刃,重新变回死寂的模样,失去光泽。 程陨之随了它的意志,把它塞进剑鞘了,封入芥子袋。 顾宴道:“这长剑倒是有灵。” 程陨之心不在焉,在想什么事情:“它的确有灵,在我师哥手里的时候,天天撒欢,就连阁门口那条狗都能跟它拜把子。” “……看不太出来。” 程陨之露出轻微笑意,拍拍外袍上沾的土,那魔修的尸体还在后面,倒是跟没事人一样。 “宗门里也没养几只动物,但凡是活的,都跟它有点亲缘关系——不然是老大哥,不然就乱叫姐姐妹妹,亲的很。” 顾宴:“它有名字吗?” 程陨之:“有的,叫,” 他忽然一卡壳,疑惑地挠挠下巴:“叫什么来着……哦对,泊歌,它叫泊歌剑。太长时间没叫了,看我这记性。” 青年一拍脑袋,指了指天花板上那些倒霉茧子:“阿宴,把他们放下来吧。” 雪衣公子指尖划过,长丝断裂,那些血色长茧纷纷掉落,在即将落到地面上时骤然减速,缓缓接触尘土。 灵力如火,散落在血色长茧的表面。 逐渐燃烧,将那邪法包裹的血茧烧灼殆尽,露出其中肿胀人影。 漫天白色长丝随风摇晃,程陨之双掌合拢,拜了拜它们。 心想:长津总该是没有邪法侵扰了。 离开之前,程陨之在尊上私藏密室里找到本手札,想必就是那中年道人口中所说,记录惊天转运阵法的‘好东西’。 哦,顺手找了份行动记录,上面详细记载了两条路。 第一个是在凡人间悄悄流传,到时间了就去割韭菜;另一个是在山间隐秘洞穴处藏宝,这样可信度也大大提升。 程陨之无奈,这年头魔修也打算不战而屈人之兵,坐等猎物自己撞树上啊。 期间,顾宴一直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程陨之踏出血色大厅,风车急急忙忙迎上来,本来想捉程陨之袖子,结果看见青年身后的人影,又一声不吭把手缩回来。 可惜满脸渴望,还是被顾宴捉了个正着。 顾宴不作声,看他一眼,风车知趣,默默退到后边去。 但程陨之没看见他们之间的动静,揽过不到他肩膀的小童,道:“走这么后边做什么,是不是被吓坏了?” 小童看顾宴一眼,一本正经道:“我是灵人偶,魔修吓不到我的。” 程陨之:“那也是没多大年纪的灵人偶。” 见他说话不如以往,顾宴以为他被魔修的话吓到了。 沉默半天,等走过满路的魔修尸体,临近大门时,他轻声道:“陨之,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程陨之转过头:“什么?” 顾宴组织话语,不想他更难过:“那魔修说的,定然是胡话。” 皮肤雪白的青年定定看他一眼,灯火橙黄,火焰微微跃动,在他眼瞳里打下明艳的光晕。 程陨之道:“你这不废话。” 突然间,他笑喷道:“阿宴还以为我信了么!怎么可能!我打小知道,宗门里就我,我师哥和我师父,顶多一狗一鸟一鹅,都是公的!哪儿来的如花女眷几个小童!” “还有,你看这牌匾,” 他拍拍手中大沉块,“没伤痕,没破损,说明我师父和师哥都还在远行路上没回来,那魔修压根连人都没遇到,索性只能偷块牌子镇镇排面,是不是很滑稽?” 他眨眨眼睛,冲人一挑眉,神情重新生动。 风车适时插嘴:“但是你刚才真的很难过。” 程陨之镇定道:“小孩子别插嘴。” 风车:“我是灵人偶!!!” 青年用指尖挠挠下巴,叹口气,终于承认道:“唉,我好久没见着我师父和师哥了,着实有点想他们。” 想了半天,最后一锤定音:“还是得回去看看,说不定我家被魔修翻了个底朝天。” 顾宴回过神,见青年冲他伸出手,笑意盈盈。 那汪清澈见底的潭水在他眼底流动,华彩四溢,桃花眼微挑,指尖莹白如玉。 他发出邀请:“来我家吗?” 山间迷雾在魔修尊者死去时全然散去,山林重归平静。 还在鬼打墙的猎户们一抬头,便看见太阳的光透过树叶间隙,降落人间,有人恍神,似乎看见山腰深处露出某些精巧建筑一角。 等定神再看,那建筑消失不见,不由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后来下山,和人说起这件事,对方恍然大悟,竟然是看见了同样的景物! 再一传十十传百,很快长津便传出言论,说后山上有仙家驻地,凡人找不着。 烈日当下,雪色衣衫便格外耀眼刺目。 程陨之站在宗门门口,把牌匾重新端端正正挂在上面。 还后退歪头瞧了瞧,觉得自己挂的牌匾是天下第一的端正了,格外满意地点点头。 他进门,率先高喊一句:“师父!师哥!我来了!!!” 踏入门廊,无人回应。 顾宴望去,只见那处处是景,步步入画,飞檐画廊,流云长瀑自后山高处飞流直下,溪水潺潺,叮咚水声不绝于耳。 到处是栽种好的树荫可以乘凉,还有精致小巧的凉亭。 亭柱上刻着:我之之来了! 风车倒吸一口凉气! 程陨之:“……” 他小时候刻的字怎么还在上面,没被他铲掉?! 他大叫:“别看!都别看!去去去!!!” 再后边,便是宗门大殿和居住的厢房,到处透着股巧妙的意味。 顾宴原本以为已经走到死角,没想到一拐弯,又是豁然开朗,来到一片新天地。 很快,来到处小厅,经程陨之介绍,这里才是他们生活的惯常居处。 风车疑惑:“那前面那些厢房不住人么?” 程陨之:“那都是唬来访的客人用的,我们师徒其实都住后边,小房子住着舒心,什么东西伸手就能拿到。” 说着,他走到厅中央,拎起桌子上唯一的一壶酒瓶,外加摸出把杯子。 对着东南方向,程陨之嘴里念念有词:“诶,这杯给师父喝。诶,这杯给师哥喝。” 说着,接连给杯里满上酒,随手一泼,就撒没了。 “他们出门在外,不容易,送两杯酒过去,就当过过嘴瘾。” 顾宴眼睛瞥到别处去,没说话。 风车疑惑:“都泼到地上了,这哪里是给人喝的,不得下黄泉才能喝到。” 程陨之一想,好像是这个理:“你说的没错。那等他们回来,我再敬酒吧。” 说着,带两人闲散逛到宗门后山,踏着水声,踩过石拱桥。 环境再次变暗,这次不再是魔修的幽暗,相反,像是桃源境般,格外静谧。他撩开悬挂的藤蔓,走进去。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面巨大的石壁,石壁上深深浅浅,镶嵌着很多很多石门。 就像漫天神佛,发散着遍布天际。 但每扇门后,都有温柔的气息透出,似乎是在眷顾他们的后人。 顾宴凝神,发觉这些石门有新有旧,但看上边雕琢痕迹,几乎都是这百年里出的。 程陨之已经在一旁跪下,响亮道。 “弟子不孝,这么长时间到外边浪了,没给列祖列宗好好扫扫门口的灰,回头我拎个水桶,一人一桶泼开,绝对不留半点灰尘,比清洁术还好使。” 他正说着话,便听见旁边膝盖落地的声音。 顾宴也跪在他旁边,面色肃穆。 “各位,”顾宴垂目敛眸,平静道,“受我一拜。” 第20章 程陨之一把抓住他袖子,不敢置信。 青年悄悄凑过来,扑闪着眼睫问他:“你干嘛?” 顾宴温声道:“既然是陨之的长辈,我也合该拜一拜。” 那也没道理行这么一大礼吧! 程陨之拍拍他手臂:“去上柱香就完事了,真不用这样。” 他们点了线香,给老祖宗插上。 香炉是程陨之新买的,大概刚从哪个摊子上淘来,还有股和墨块混久了的墨香味。崭新崭新的,搁台子上闪闪发亮。 他插了香,嘴里念念有词。 顾宴没打算听,程陨之没避着他,大概意思是希望师父师哥能平平安安早日归来。 顾宴缓缓扫视着漫天石洞,最后,目光落在左手面,最靠近出入口的石壁上。 那里也有一扇石门,和对面那些祖宗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程陨之看出他的好奇,顺口解答道:“那是我师父以前闭关的洞府。喏,旁边那个没封闭上的,就是我师哥给我准备的,你要进去看看吗?” 他自然而然发出邀请,笑着道,顾宴摇头。 拜过祖宗,他们从深山深处走出,不知不觉就拐到程陨之自己的住所。 其实就是师徒三人住所里其中一间房,房门看上去和别处毫无二致,一进门,程陨之便赶紧掐了个清洁术。 “咳,咳咳,”他摆手,捂住口鼻,“灰尘有点多。” 一同把房间打扫好,程陨之推开窗户,阳光照进来,温柔宜人。 顾宴几乎能想象出来,更年幼些的陨之坐在靠窗边的书桌边上,摇头晃脑读书。 “我曾经就这么干过,然后被我师哥骂一顿,说小孩子在太阳底下看书,就是要瞎眼的。” 程陨之抱肩,无语道,完全看出顾宴在想什么。 顾宴点评:“的确不该。” 程陨之:“是是是。” 风车道:“我就可以这么干。” 程陨之:“你瞎了没人给你重新安一个,放弃尝试吧。” 他回身,坐倒在刚铺好的床上,满足地长叹一声。 顾宴没有跟着坐下,而是环视所有的一切。 这里全部都是他生活过的痕迹,无论是泛旧的木桌、矮凳,还是顶着墙壁那头的高个杉木衣柜,一切都带着程陨之的个人习惯和气味。 是他从小长到大的地,也是无数个入眠的居所。 是他最私密的领地。 程陨之招招手,顾宴下意识往前一步,却看见身边小童如风一般扑过去,乖乖被青年揽住肩膀。 程陨之细白的手指轻轻搭在他肩上,随意道:“坐下来歇歇吧。既然这里没人进过,那我敢肯定,那小偷魔修头头肯定把前殿翻了个底朝天,一会儿还得修葺前院,工作量可大了。” 风车乖巧应一声,就算向来习惯板着脸,也露出天真的笑意。 顾宴道;“一,你去把前殿打理一下。” 风车:“……”笑容立刻消失,“主人,程公子给我取名字了。” 雪衣公子垂眼,轻声道:“风车,对吗。”他停顿,微微一笑,“风车,你去把前殿打理一下。” 风车语调平平常常:“你就想支开我。” 顾宴很爽快地承认了:“对。” 程陨之:“……” 他哭笑不得;“别这么支使人家,前边肯定乱,他一个人收拾不过来的。” 顾宴转身,直直看向风车:“那我就把二三四五全部叫过来帮你?” 于是变成了明晃晃的威胁。 风车忍辱负重,被打发走了。 程陨之注视他离开,笑着扭头道:“风车越来越像个活人了,之前还一脸木愣愣,这两天简直像个真实的小孩子。” 顾宴应道:“是,灵人偶接触活人越久,就会越像个活人。” 他一挥手,灵力随风,将门窗统统关上。 程陨之还在琢磨,他一个人睡的床该怎么睡得下两个人?难道让顾宴去睡客房? 但是又不太好讲出口,看他郎君那模样,恨不得一直腻在一块儿…… 听见门窗关闭的磕碰声,他骤然回神。 程陨之疑惑挑眉:“怎么了?” 没想到顾宴撩开外袍,捧着他的手,半跪下来。 程陨之:“……啊?!”他结结巴巴说,“你做什么?地上我还没扫呢!” 面前人抬眼,如宝盒初开,明珠落入凡尘。 程陨之一直知道,顾宴的眸色极深,但也从来没深到这种程度。 知道他美貌,但当美人刻意把自己最好看的那一面摆出来时,冲击简直就是扑面而来,令人猝不及防。 哪怕动一丁点幅度的眼角眉梢,都不会有这种,这种…… 这种符合他心意的模样。 他雪白的外袍不染凡尘,在地面上绽开成长瓣的花苞。 顾宴注视他掌心的纹路,捧着他的手心在反常地发烫,程陨之不自在,想抽回手,被按住。 顾宴道:“也许太快了,但我忍不住。” 他把脸埋在程陨之掌心里,呼吸温热。 程陨之这才意识到,无论他的外表有多像峰尖那捧积雪,他的呼吸也是有温度的。 “想和陨之在一起。” 程陨之好笑道:“我们这不是已经在一起了?” “有好多好多话想和陨之说。” “说罢,我听着。但我得说一句,往常都是我在说,也没见你有多热情。”程陨之掏出通明镜,挥了挥。 “想和陨之,结为道侣。” “……” 一室静寂,程陨之缓缓张开嘴。 他们目前为止,砍掉镜子交友这种不是很靠谱渠道上相处的时间,见到真人后满打满算不超过一个星期啊! 就已经我爱你你爱我到奋不顾身,以至于要结婚的地步了吗?! 程陨之震惊说:“哥,我们就是谈个恋爱,不要较真。” 顾宴骤然抬头。 他的眼神收敛的很好,于是程陨之只能看见顾宴震惊地望着他,逐渐带上委屈,似乎是不理解他这么说。 程陨之有些尴尬,呃呃啊啊半天,没说出话。 他用食指勾了勾下巴:“这个嘛,也没什么,主要是我这人太自由了,你懂吧,就那种,” 他展开手臂,扑打两下,“飞翔的快乐鸟儿,从天南浪到海北的。这道侣也太正式了,要被天道认可的,我还是,还是,” 顶着顾宴的目光,他坚强地说完,“……还是暂时没法接受。” 面前黑发年轻郎君定定凝视他,仍是凝固的模样。 这下,程陨之更不好说出口了,他是一点没有能走长的信心,能谈个恋爱就很不错了啊! 他胡言乱语道:“哈哈哈,哈哈,哈……我们先多谈一段时间的恋爱,再,再,再,考虑这件事?” 顾宴终于有了动静,低声道:“好。” 程陨之还是没扛住自己的好奇心。 他把顾宴从地上拉起来后,凑过去问:“为什么突然想结道侣?” 冰雪样的人终于动了动,一低头,如瀑黑发从耳侧垂下来。 程陨之眼尖地看见,他的耳垂慢慢变红了起来。红到滴血。 “想……”他说话很含糊。 程陨之眨了眨眼睛:“嗯?” “想亲陨之。”顾宴镇定地把话说全了,扭回头看他。 好像之前满屋凝固的氛围都在这个时候解冻,春暖花开,和煦的桃花香从窗口飘来,将桌面微小的光尘吹落在地。 程陨之漂亮的桃花眼弯起,直起手臂支撑自己。 然后凑上去,在他唇边浅浅地贴住,半张唇,轻佻地笑起来,模糊道:“这样?” 好极了,老古董是个纯情的古董。 程陨之正这么想着时,忽然感觉到后脑覆盖上一只手。 那手松松张开五指,托住他往前,接着感觉到顾宴微张唇,正面含住。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舌尖轻触,一碰而过。 很轻,很痒,如果不是他敏感,恐怕就能完全忽略过去。 程陨之:“……?” 怎么跟他想的有点对不太上。 但后退拉开距离后,顾宴仍是那副无辜的纯情模样。 程公子严肃道:“你伸舌头了吗?” 顾宴:“没有。” 程陨之:“……”他怎么不信呢。 他半信半疑,对面又低头过来,声音很低很低地喊他:“陨之,我想再来一次……” 伴随着喧闹的声响,由远及近。 风车噔噔噔跑回来,瞪大了眼睛控诉:“程公子!二三四五他们都来了!主人不讲……” 他一卡壳,身后一连串叽叽喳喳的灵人偶都跟着涌进来。 房门差点给挤裂了。 程陨之惊恐地从床上跳起来,扶住最前面快要跌倒的风车:“怎么了怎么了?” 板着脸的小童们一起噘嘴,那场面活像传说里的向日葵花田见着了太阳,略有些滑稽。 “是一不讲道德!” “他强权压迫!” “他偷偷摸摸跟程公子出门去!” “他,他他有了新的名字!” “还是之之取的!”这位可能刚路过凉亭。 这下找到了吵架点,于是满屋子都是嘀嘀咕咕的小麻雀啾啾叫,你一言我一语,将顾宴好不容易营造的气氛搅和没了。 顾宴端坐床头,没多大幅度的动作。 程陨之站起来当和事佬,摸摸这个脑袋,碰碰那个肩膀,火急火燎挨个儿安抚,他哭笑不得,哪里知道灵人偶之间还能吵成这副模样。 程公子摆出屡试不爽的招数:“大家都不许吵了哦,那所有人都有新名字,回头我正式写在纸上好不好?” “好——”众小童齐声应道,眼巴巴地看他。 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似乎只有炼气期,因此比别的灵人偶都矮小一截。他挤开所有人,巴巴贴住程陨之外袍。 眼角眉梢,都挂着委屈:“我刚才看到了,我也要亲亲。” 程陨之:“……” 众小童:“……”你怎么说出来了。 顾宴轻描淡写:“不行。” 第21章 众向日葵齐刷刷扭过头,看向顾宴,委屈地瘪了嘴,活像被水浇多后蔫了脑袋。 程陨之似笑非笑,他回过头,撩过顾宴发梢。顾公子显然很吃这套,享受般地眯起眼睛,一点没有欺负灵人偶的那股恶气。 他笑眯眯道:“跟小孩子过不去呢?” 顾宴从肩膀上抓下他手指,握在掌中,捏捏指尖,程陨之被捏的有点痒,轻笑着要收回来,又被紧紧握住。 没想到对方很爽快地承认:“是。” 程陨之眨眨眼睛,挥手让小灵人偶们出去。 可怜的小童排着队牵着手,垂头丧气被赶出大人们的房间。其中当然不包括风车—— 他有新名字!他是叛徒!不和他牵手! 见所有人偶都离开,程陨之咳了咳,装模作样拱手道:“您好端端吃什么气呢,平白无故的,除了让自己不开心,别的屁用没有,跟吃人的魔修一样,合该埋地下做肥的。” 顾宴坐姿端正,脊背笔挺,是像模像样的道君架势。 结果没过两秒,就又来捏他指尖,颇为黏人:“我没吃醋。” 程陨之定定地看他两秒,恍然大悟。 他手指从对方掌心里拔出,一勾手,卷住他垂落的墨发,用细碎的发梢轻扫他下颌。 顾宴自然抬头看他,没有躲避,活像个被欺负的可怜见。 脸上光影被遮挡,程陨之浅淡的影子落下,竟是他弯腰,凑近了。他漂亮的眼睛和嘴唇都近在咫尺,一张一合,像是在讨吻。 “我又不会对他们这么做……”漂亮青年轻声道,弯腰,在他下唇轻轻一碰,礼貌而亲密。 顾宴坐在原地,没有动弹。 程陨之大笑着起身,用手边折扇拍了拍毫无灰尘的外袍,背着手去看那群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灵人偶们。 只留下那修为深不可测的“道君”坐在床沿。 前殿果然被魔修翻了个底朝天,外表看来光鲜亮丽,其实里面乱糟糟一团。 灰尘蛛网漫天,那些零碎摆在明面上的装饰品也落了满地。 一片狼藉。 就算风车被组团排斥,他还是明面上辈分最大的那个。 他竖起眉毛,板着脸指挥他们:“你们把这边收拾一下;你们,收拾这边。” 虽然臭着脸,但分工依旧细致。 等程陨之大摇大摆进殿时,已然看不见满地的琉璃渣滓,被细心的灵人偶们扫走处理掉。 小童走过来,仰头问他:“程公子,晚上想吃什么?” 那这能说的可多了,程陨之报了几个菜名,有些好奇:“我这宗门地处偏远,不比镇里,哪有新鲜食材做菜来吃?” 风车随意点了两个人:“他,他,脚程很快,来回镇里不用不到半个时辰。” 即将被派出去的两位小童气鼓鼓地瞪眼。 有小童着急地跑过来,刚想对管事的风车说什么,却看见程陨之,话到了嘴边,忽然说不出来。 程陨之奇道:“怎么?” 小童左看右看,没人给他打掩护,只好乖乖原地站好,像是做错了什么大事,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嘟哝道:“程公子,前,前殿的画像,被,被被……” 程陨之一怔,风车只见他雪青的外袍翻飞,眨眼便到了前殿厅中。 入目所及,正是一副被毁的祖师画像。 画像上慈祥的老仙师身着长款道袍,散着头发,背手,没有胡子。 只余眼角几道细纹,以及温和看向画面之外的神情。 就算着墨不多,也能看见画者在画像上倾注了无数珍贵的记忆。 末脚,写着小字:陨之绘。 然而这样长长的一幅画,被人用利刃割开,搞得破破烂烂。 七横八竖,连着后头悬挂的墙壁,都裸露处森森裂缝。 风车不安地捏了捏手指头。 他听见程陨之明媚地笑起来,轻描淡写道:“那是我师父的画像。” “我要杀了他同宗所有人。” 他从容道:“修炼这种邪法,要是被我看见,一个不留。” 长津依旧热闹非凡。 街头出现两个小童,一个空手,一个挎着篮子,面无表情地停在将要收摊的菜摊面前。 菜摊阿婆弯下腰,笑呵呵说:“哎呦,买大白菜不啊?” 没想到严肃的小童从怀里掏出一卷纸,骤然拉开,清了清嗓子开始念:“要。一斤白菜,青豆,圆茄,胡萝卜,芹菜,包心菜……” 卖菜阿婆:“……” 小童一丝不苟地念完,卷起纸,另一位小童叫道:“请。” 子陶背着剑,从街的对面走过。 他眯起眼细看,不确定道:“对面那两个小孩子,好像有点眼熟。” 他身边陌生的少年笑道:“那不是小孩子。” “怎么可能,这么矮小。” “那是灵人偶。” 子陶表情空白一瞬,能让他感觉到眼熟,又有技艺制造灵人偶的,不就是他师叔,独此一家么! 仙门弟子热血冲昏了头脑,冲过去搭住他们肩膀:“十三,十四?” 待两小童转过脸,子陶更确定了! 这就是他师叔的灵人偶,那他师叔、截阿仙君定然就在附近! 他惊喜到说不出来话,小童也认出他,行礼道:“子陶师侄。” 因为跟着仙君,所以也同样称呼子陶为师侄。 他憋住话头,只矜持道:“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们,还以为你们仍在峰上待着。话说,我……那位呢?” 两小童一对视,看向慢悠悠跟在子陶后边的陌生少年。 子陶当然也看懂了他们的眼神,嘶了一声,觉得还是得替他们师叔保密为妙。 万一哪天就莫名其妙传到美貌寡夫耳朵里了呢? 于是他们单独分开,子陶和十三偷偷说悄悄话。 小童规规矩矩道:“师侄,道君在长津山上。” 子陶:“道,道君?!” 身后不远处,少年也跟着眯起眼睛:“道君……?” 程陨之和大家一起搬东西,打扫前殿,累得团团转。 见整理的差不多了,头疼地拉过身边一把破栏木椅,坐上去,手腕撑着脑袋,决计是没想过会有这么多工作量的。 风车从乾坤戒里掏出把蒲扇,给他扇风,扇得程公子不知不觉往他那里凑,闭着眼睛扬着下巴,享受片刻凉意。 只享受了片刻,他睁眼,神色清明。 “好了好了,”他抬手作驱赶状,“给你自己扇去,看你满头汗的。” 小童最后的倔强都用在此处,生气地噘嘴,手上半点没停,程陨之只好由着他继续。 他眯眼打量光洁如新的前殿,心中太多感慨。 被划坏的仙师画像也被他取下,换了副新的挂上去。 两侧窗明几净,穹顶高悬,是正统的道修宗门大殿模样,拿出去一点不掉价。 他打了个哈欠,忽然眉头一皱,起身道:“有人来了。” 来人正是子陶、陌生少年和两个带路的小童。 他们一踏进殿中,发觉那两位在他们面前一板一眼的灵人偶,在看见某人后,惊喜几乎是溢在脸上,黏黏糊糊地冲上去,贴着人家不肯放手。 灵人偶继承了主人的部分修为,也继承了他的部分性情。 这么粘人,这么喜欢他…… 小童谨记主人的叮嘱,道:“程公子,是子陶仙师和他的朋友来了。” 程陨之摸摸他的脑袋,笑眯眯拱手道:“哎呀,这不是子陶仙师嘛,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却见对面没有立刻回话,而是鬼鬼祟祟环视四周一圈后,松了口气。 程陨之满头雾水:“怎么?” 子陶立刻挺直腰板,光明正大大声道:“我听这两位小管事说,程公子成功剿灭长津山上盘踞已久的一处魔修巢穴,为民除害,特地前来拜访。” 他侧过身:“这是我结识不久的朋友白茨,也是位散修,也想来见见程公子风采。” 白茨弯着唇角,跟着拱手道;“啊程公子,久仰久仰。” 子陶瞪眼:“我们买菜的时候,你才知道的,怎么就久仰了?” 白茨正经道;“一时不见如隔三秋,我们从买菜走到这里,也差不多一个时辰了,这不得是已经差了三年之久嘛,也能称得上是——久仰啊。” 最后几个字,他含在舌尖,半天才吐出来。 子陶恍然大悟:“有道理。” 适时,顾宴从殿后踏出,雪衣公子完全恢复他之前清冷做派,半分没有之前抬眼看人时那般引人遐思。 他唤道:“陨之。” 忽然就卡了壳,和站在对面的子陶对上眼睛。 他不急不缓地移开目光,从容地继续话题:“风车问你吃杏仁豆腐还是拌小葱。” 子陶:“……” 程陨之道:“我是觉得两道都好,各有各的风味,你让风车看着选吧,或者做他爱吃的也不成问题。阿宴,今天来了两位客人,” 他侧过身,饶有兴趣,给彼此做介绍,“这位是子陶仙师,之前抓捕魔修时你见过的;这位是白茨道友。这位是顾宴。” 束着马尾的仙门弟子头一次鸡皮疙瘩起来了。 他看着对面冷清清的仙君拢着袖子,敛目,平静地冲他颔首:“子陶仙师。” 所以,他师叔现在还是隐瞒身份骗美貌小寡夫么?! 子陶打了个磕绊,结巴道:“……顾,顾宴仙师。” 这这这。 这种话他居然也说得出口! 他碍于自己大师兄的身份,还得勉强端着师兄的架子……起码不能在灵人偶面前丢脸。 心中思绪犹如狂风扫落叶,面上一点不动。 双方打过照面。 程陨之见天色已晚,合掌,虔诚道:“不早了,该吃饭了,” 他热情地招呼一声,“你们也留下来吃饭吧,风车每次都做好大一桌的菜,完全吃不完,今天正好能解决掉。” 子陶心事重重跟着他走,左脚左手,右脚右手。 还是没忍住,悄悄挪过脚步,小声问程陨之:“程公子,这位顾……顾仙师,是你什么人?我见你们之前还不算熟识。” 程陨之不疑有他,笑道:“是我相公。”他眨眨眼睛,“私定终身,是不是很有趣?” 子陶呆若木鸡。 程陨之大笑,果然还是逗藏不住表情的小朋友有趣。 想必这位朋友,还没见过两个同性仙师在一块儿吧? 而子陶心里想的是:流言说的居然是真的 第22章 去吃饭的厅还有些路程,拐过好几个走廊的弯。 子陶由于过于震惊,不知不觉就落在了后面,和白茨肩并肩。 这位新认识的长津本地散修笑眯眯背着手,撞他的肩膀:“顾宴仙师,是你什么人呀?看你这脸色,是之前就认识?” 子陶心不在焉:“是,我师叔……” 话语刚出口,他忽然一惊,抬头望了望四周,发觉程陨之走在最前头,离他好一段距离了,理应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的。 如果他现在就把口风捅给了程公子,不得被师叔一剑炸了后脑勺! 他警觉地探头,小声警告道:“被你发现就算了,你千万不要和程公子说我俩的关系。” 白茨颇为好奇:“为什么?” “为,为什么……” 子陶卡壳,威风凛凛的玄天宗大师兄,现下憋不出半个字,你他我半天,最后可怜巴巴地威胁,“反正不准说,就当第一次见!” 程陨之走在最前面,看似热情地替他们带路,其实在回忆刚才的情景。 不,他心觉,那个叫白茨的,绝对不是一般散修……也绝对不是长津本地人。 就在刚刚进来的一瞬间,他隐约闻到股难闻的、熟悉的气味,但还没等他想起来是什么味儿,就消失殆尽。 随后白茨跟着子陶踏入屋内,笑眯眯地背着手,看似在打量屋内,实则在打量屋里的人。 看见他打招呼后,才慢吞吞拱手,跟着回礼。 眼睛还是黏在他身上。 但说是恶意,好像也没多少,起码不像是上门来杀他的。 难道是,魔修? 程陨之笑着回头,招呼道:“快跟上,前面拐弯有点多,我怕你们不认识路。” 子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说话。 白茨眼睛一亮,快步跟上去:“前面就能吃饭了吗!” 程陨之笑眯眯道:“我家吃饭的地儿的确远了点,不过就在前面了。” 待白茨跟上他,程陨之一副苦恼模样。 道:“白茨道友,你说,这到底是杏仁豆腐好,还是拌小葱好呢?” 对方一摸自己束好的发冠,狡黠道:“我是‘二者皆可得’派,当然……来者不拒!” 程陨之:“好!非常好!” 子陶落在后面,走着走着,回过神来,就发现原本还在自己身边的白茨道友,转眼间就跑到前边程陨之身边去了。 他翻个白眼,刚想加快脚步,忽然身边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人。 子陶汗毛倒立,僵直一阵后,若无其事地放下心。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师叔?” 顾宴走在他身边,目不斜视。他很高,子陶作为还在发育的青少年,不得不仰着脑袋看长辈。 顾宴道:“我们不认识。” 子陶;“放屁……呃,是,我们不认识。” 他们结伴走了一段路,顾宴轻叹一声:“你和那白茨是怎么认识的?” 师叔什么时候开始管起小辈的事情了? 子陶摸不着头脑,老老实实回答:“我们是在长津的街头认识的。” 事情是这样的。 王富贵家第二次闹鬼,也派了家丁来请玄天门的大仙师。 然而来回路途长,总要点时间,所以等子陶和另一位峰主到呈化时,那魔修早就被顾宴摁死在了地上。 那峰主无所谓,就留在呈化,准备吃几天呈化鼎鼎有名‘天宝鸡’,而子陶满脑子都是宗内传言。 什么“强取豪夺”,什么“虐恋情深”,差点就有人挥笔写“前世今生”了。 于是也搅和得他满脑子奇奇怪怪。 唉。 就这样不清不楚,鬼鬼祟祟追到长津来。 白茨是在长津街头吃馄饨的时候碰到的。 他搁那儿叫了碗馄饨吃,看见老板的帮工是个年轻俊秀的年轻人,虽说长相有些邪气,但行事光明磊落,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他多看了两眼,又觉得自己有毛病,就低头自顾自吃馄饨去。 吃到一半,身边有人打了起来。 那老板用围裙擦手,一边制止一边哭“怎么又有人挑事,你们就不能找街西头的馄饨摊么”。 子陶正义感爆满,恶狠狠扔下筷子,拔出剑决定给他们一个痛快。 当他威风凛凛执剑,要砍了挑事人时,年轻俊秀的帮工从里面出来,一脚把人踹飞了。 子陶敢保证,他自己都做不到能将人踹出十米开外。 看那人口吐血沫,半边身子凹陷,感想是,这人估计也活不长了。 子陶:“……” 默默坐了回去。 如果他没看走眼的话,眼前人是灵力暂且无法体外具化的炼气道修,但已经能将体魄修炼强壮,以至踹飞一个人也,也,也毫无问题。 ……这话说的,他自己也不信啊! 可能是子陶震惊目光停留过久,那帮工也注意到了他。 发觉两人都是修士,就坐下来,友好地和他打个招呼:“啊,是道友。” 子陶不敢置信道:“你是怎么炼气就踹飞那个人这么远的?” 帮工打哈哈笑道:“我是体修嘛,就专门修炼体魄,肯定比一般道修更强壮些。” 年轻的剑修弟子不由自主地比了比两人的身高差,绝望发现,对方看着年纪和他差不多,身形高大一圈。 之后就顺利成章聊上,子陶又惊讶地发现,对方懂得好多好多! 明明只是一个馄饨摊的帮工,却对很多有名晦涩的书籍侃侃而谈,说出自己的见解,连子陶作为大师兄,都没能想出这类解决方式! 不由得深入,讨论。 等对方被老板叫走帮忙,他才意犹未尽地把剩下的馄饨汤喝掉,发觉已经冰冷。 哎,玄天门大师兄收敛了脾气,得意地想,不愧是他,能和学识高博的人聊这么久。 又听见有人叫他,抬头,看见帮工站在跟着,手里提着壶,壶口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烧开不久。 对方的半长发被囫囵个束起,衣领歪斜,算得上桀骜不羁的打扮。再配上他细长五官,简直就是不干好事的狐狸精本狸。 说话调调却意外正经。 帮工细长眼睛一眯,笑眯眯提了提壶柄:“要不要再来壶茶水?我们继续聊聊刚才那本书?” 子陶:“来!” “之后我们就成了朋友,他说在馄饨摊打工只是一时无聊,觉得跟着我更有趣,就和我一起走了。” 子陶陈述完,意识到什么,炸起毛:“他该不会是有意接近我吧!” 顾宴沉思,道:“不无这种可能。” 子陶想了想,觉得自己作为大师兄,出门在外应该谨慎一些:“我觉得可能性不大。不过师叔放心,我会好好看着他,保证不会发生意外。” 说着,一本正经地行礼,顾宴颔首。 程陨之试探过后,觉得是不是自己太多疑。 对方并无恶意,也没有魔修恶臭的魔力气味,规规矩矩就是位境界低下的道修,只不过和子陶交好,跟着来见见世面罢了。 他指前边房门:“到了!” 吃过晚饭,灵人偶给客人们分配客房。 白茨原本是连连拒绝的,可惜子陶拉着他的袖子,臭着脸说前天那本书的结尾部分还没讲完,不让他回自己郊外的小草棚屋睡觉。 白茨看出他的心意,连声道好,被扯进了子陶的房间。 很快,响起两人叽叽咕咕的声音。 见此,程陨之不由感叹:“小朋友的感情就是好。” 他们也往回走,吃饱喝足后,总觉得浑身的懒骨头都犯了,筋骨酥麻,想找把躺椅,靠个枕垫,小小地打个盹,看会儿有趣话本,度过闲暇的晚餐后时间。 顾宴跟着他进屋,坐在他身边。 程陨之侧目,憋不住心里的话。 晚餐的时候,顾宴就一言不发,好像心事重重,不知道想说什么。 青年眯起眼睛,抬手过去,捏住顾宴下巴掰过来。 他慢吞吞道:“顾公子,心里头事情想了得有几个时辰了吧,又在想什么呢?” 自从确定关系后,青年行事越来越大胆,当然,顾宴也是纵容他放肆地撒欢。 被捏着下巴的人也不恼,轻颤眼睫:“……没想什么。” 程陨之啧啧称道:“前两天还什么都能说,现在怎么吞吞吐吐,是不能说,还是不敢说?” 顾宴又看他一眼:“怕陨之不高兴。” 程陨之气笑,他向来不在乎凡事,很多事情可有可无,除了宗门,哪里会为一些身外事发火? 他抬过双臂,架在顾宴肩上,亲昵地凑上去。 威胁道:“我现在就要你说出来,怎么样?你说还是不说?” 顾宴别开眼睛,一副思虑至不好意思的情态。 他的双手仍然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如果程陨之不凑得这么近,或许还能发觉一点端倪: 顾公子,竟然没有半分“担心”、“忧虑”、“害怕”的小动作。 ……肢体动作平静得近乎诡异。 顾宴:“陨之说,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所以不打算结为道侣。那,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条件,可以提前这个进度?” 他骤然抬头,正面凝视程陨之。 程公子想啊想,想啊想,就是没有想出这个所谓“条件”是什么。 顾宴一句接一句,近乎逼问。 “你会希望拥有一位修为高深的道侣吗?” “或是坐拥无数天材地宝?” “或是手握大权,呼风唤雨?” “开宗立派,名镇一方的……大人物?” “陨之,”他把这个名字含在嘴里,仿佛细细咀嚼了一番,“你要什么,告诉我好吗?” 漂亮青年看着他,默默把手臂收回去,被顾宴捉住,动弹不得。 他抽了几下都没成功,嘴唇翕动,这下,瞥开眼睛的是他。 “不,”他道,“什么都不需要。” “我不会和谁成为道侣的,我要……还要等我师父和师哥回来。”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耳语。 啪一声。 好像是窗外电闪雷鸣,又好像是程陨之的发带断裂,飘落在地面。 …… 第23章 外面嘈杂的声音将程陨之惊醒。 他困顿极了,用手支撑住脸,刚想从软垫中爬起,却发现自己正身处宽大躺椅中。 顾宴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搭着肩,另一只手从不远处的桌面上拿下木梳,整洁清晰的木框梳妆镜映照出程陨之疲惫的面容,和发红的眼角。 程陨之脑子还有些没清醒:“这是干什么……?” 顾宴将木梳插入他发间,长齿轻划过头皮,略微有些痒。 他轻笑着缩了缩肩膀,歪倒在另一侧软垫上。 “有客人在前厅等着,”顾公子倒是格外从容不迫,“是位熟人,想见见陨之。” 程陨之倦倦地打着哈欠,含糊不清:“这才几点,怎么就有人上门了。” 他扭头望去,发现窗外太阳已经接近头顶。 “……” 程陨之:“……我这是睡了多久?!!” “不到十二个时辰。”顾宴倒是一点不急,再次拢过他长发,慢悠悠梳下,“陨之要是困,就再睡会儿。” 这像什么话,哪有把客人晾在前厅,自己搁后头睡大觉的? 程陨之假装生气道:“这不得赖你。” 顾宴:“是,我的错。” 眼见着他的动作仍然悠然自得,仿佛完全没人在等他们一般。 程陨之气也泄得七七八八,想挺直腰板,去拿顾宴手里那把木梳:“你这梳的,不得梳到明年去。” 一下没拿着,原来是顾宴抬高了手,故意不让他碰。 程陨之哭笑不得:“顾公子,顾郎君,行行好,梳头梳一个时辰,我也吃不消啊。” 顾宴却道:“以后陨之的头发,就都由我来梳,好吗。” 正巧,程陨之也总是懒得处理他这头发,平日打理着实要费一般功夫。这下有人接手,岂不美哉? 他笑眯眯靠下去:“这你说的,说话算话。” 顾宴也跟着轻笑:“好。” 他这一笑,可不得了。 程陨之又想起某些事情,同时在心里埋怨他。正常来说,他早就起了,哪有懒散过头,睡到日上三竿的道理。 他撒泼似的伸手去拽顾宴垂落的鬓发,警告道:“这事儿可不能多。赖床要被风车听见了,可要被嘲笑的。” 顾宴轻描淡写:“他敢。” 然后探过身去,从上至下,阴影彻彻底底地拢住了程陨之。 只听他说:“为什么不能多……陨之不舒服吗?” …… 中年道人在前厅喝茶,那是喝了一杯又一杯。 喝到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水桶时,主人家才姗姗来迟。 风车手执长嘴壶,站在另一侧,规规矩矩劝他:“客人请用茶。” “用用用……”中年道人话都说不清楚了,“用不下了!你家主人呢?!怎么还没来,我水都装了一肚子,真当我水桶啊?” 这话说的,着实委屈。 风车睁眼说瞎话:“主人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中年道人眼珠子要翻到天上去:“这话你半个时辰前就说过……”他一转头,就看见程陨之和顾宴真的出现在走廊尽头。 还遥遥冲他打招呼,热情地直挥手。 走至跟前,程陨之热情洋溢地拱手:“这不是道友嘛!稀客,稀客啊,刮了一夜的西北风,总算把您吹来啦?” 中年道人拿眼睛撇他:“我告诉你,我还记得你骂我王八蛋呢。” 程陨之无辜道:“可我说得是乌龟崽子。” “……” “不跟您贫,”风车眼尖,给程陨之加了把带软垫的椅子,“您来我这,有什么事嘛?” 原来,中年道人那天气不过,不信邪,重新给画了阵法。 天灵灵地灵灵,就站在院子前头等着显灵。 灵没显多少,他就觉得身体不对劲。 就跟那气囊一样,好像有什么东西往他经脉里充气,噗嗤噗嗤,一下一下,半分不停歇。 只需半个时辰,他整个人都涨成气囊,皮肤、血管肿胀不已。 偏偏还动弹不得,绝望地站在那里等死。 就在即将要被撑爆前,隔壁一道剑光闪过,割开他的各个主要经脉。 于是整个人都跟开了口的气球一样,疯狂泄气,最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瘫在地上大口喘气,死里逃生,心悸不已。 他抖着眼睛往上望去,正好看见隔壁邻居家的小童执剑,站在他围墙上,生气地瞪着他,剐他一眼后,从底下抬了桶水。 噗一下,把新画的阵法全冲没了。 再之后,他听人说,长津山的迷雾散开,定是仙人显灵。 前后一结合,哪里不知道这是魔修下的诱饵,要叫他这等心性不稳之辈做猎物。 回想起程陨之告诫他不要碰,不由得羞愧不已,于是等松垮的皮肤恢复好,就急匆匆上山来。 他起身,正式地长鞠一躬,向他道谢:“多亏道友救命。” 已然没了之前暴躁烦闷的模样,整个人也平静了下来。 程陨之受他一拜,叹口气:“要是只祸害你一个人,我管你死活。只是魔修终究贪婪,这阵法一旦开启,长津百姓都可能要被侵扰。” 两人说着,又提起魔修宗门那事。 中年道人好奇问道;“道友,是真灭了那邪法魔修的老巢?” “是。”程陨之也不瞒着。 沉思一番,他试探性地问道:“那敢问道友,有没有在老巢里发现什么东西?” “哦?” 这可就有意思了,程陨之兴致大起,眼睛亮晶晶,“比如说?” 中年道人摆手:“我也就是猜测。这魔修作恶多端,肯定也藏了不少财宝。这要是能好好搜查一番,肯定能找到好东西。” 他说着说着,就嘿嘿笑了起来,“道友要是感兴趣,不如……带我一个?” 他搓搓手:“鄙人没别的什么能力,找东西可在行。道友要是带上我,事半功倍,事半功倍。” 程陨之倒也对魔修老巢感到好奇。 他上次只粗粗地扫视一番,也没往老巢后边的库房处走。 想必还有不少财宝被堆积在魔修宝库中,不见天日。 等等,该不会他家仓库也被洗劫过,充了魔修库房吧? 看见他眼色,风车轻咳嗓子,示意程公子看过来。 小童挺直腰背,从怀里抽出卷轴,开始唱:“库房已经清点过,配合着程公子宗门之前的库房清单,一共损失的财宝法器共有如下……” 唱了五分钟,合拢。 程陨之:“……” 他陡然站起来,嘶一声,愤怒道:“我们怎么能放任魔修搜刮的赃物不管呢!我们走!” 果然,上次他们没有仔细搜查,在魔修老巢的后半部分,看见了不少锁着大门的房间,想必这里就是库房。 中年道人快乐地扑上去,砸了两下锁没反应,咬着舌尖叫道:“程公子!这锁打不开啊!” 程陨之倒不着急看库房。 他腼腆道:“哎,打不开就打不开嘛。” 中年道人:“你不积极!你有问题!” “别着急啊,我先看看这边,等会儿就来!” 他循着直觉,往前走去,经过狭窄走道,最终停留在类似于禁地之处面前,挑起眉头。 程陨之一字一句道:“极乐堂。” 顾宴随意一眼就认出:“是魔修的弟子堂,用来放命牌和命灯,防止弟子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 程陨之啧啧道:“命牌做一个不便宜啊,魔修可真大手笔,看来这些年肥的流油,是给他们美的。” 说罢,抬手推门,跨过门槛进去。 大堂一片漆黑,只余门处投来的光。 程陨之百无聊赖地打量这满墙命牌,和他想的差不多,基本七七八八都碎了,看来这魔修宗门根基也就这样,除了尊主,也就青苗一代。 要是再蹦出个二代三代弟子,那才是不好搞。 他的视线掠过命牌墙,定格在某一处。 那里空空荡荡,没有刻着名字的命牌,和没有碎裂后留下的齑粉。 程陨之心中升起猜测:“有人比我们提前进来过了。” 还拿走了他的命牌。 他骤然转身:“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是被抓我的那个魔修的‘师兄’抓进来的。” 顾宴:“……是。” 子陶和白茨彻夜未眠,在房间里讨论了无数法术阵型,如痴如醉。 他不得不彻底搜刮脑筋,才能维持自己作为“大师兄”的一点威严。 幸好,他略胜一筹。 白茨笑眯眯给他鼓掌:“还是子陶兄厉害啊,这么难的书都看得懂,如果不是子陶兄给我解惑,我怕是明年也想不到答案。” 子陶孔雀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他嗤笑道:“这么简单的东西,也难为你看不懂。” 其实在心里对玄天宗教书先生拜了拜,道,还是先生教得好。 他们并无困顿,又觉得房中沉闷,最后出去,找了个山顶凉亭吹晚风。 年轻的仙门弟子一个上头,拔出长剑,雪白剑花晃人眼。 白茨惊呼一声:“子陶!” 雪衣弟子长发飞舞,年轻气盛,大喝道:“白茨兄,能否见我心剑!” 说着,他飞快刺出剑招,翩若游龙,几乎拉出残影细丝,一招一式,皆在水平之上;姿态动作,无愧大师兄之名。 白茨看着他舞剑,过了片刻,站起来道:“我也来!” 随即,参与进来。 他不懂剑,也没有子陶这般精妙的剑法。但他自有一套健身拳法,有力地打出,也颇为赏心悦目。 旭日东升,他们堪堪停手。 山顶凉亭的阴影拉长,旋转,他们相视一笑。 子陶得意道:“我的剑法练得不错吧?” 白茨笑道:“不愧是子陶兄。” 这下打累了,子陶把剑往芥子袋里一扔,大大咧咧摊在凉亭里头,给自己扇风。 太阳出头时,他打了个盹,醒过来时,白茨也在他身边,手腕撑着脑袋,显然是熟睡已久。 他舒展懒腰,听周围溪水潺潺,鸟叫清越,清风徐徐,突然觉得程公子这偏僻小宗门挺好,适合修身养性。 只是人也太少了,呆久了未免孤单吧? 太阳已经到了头顶,他拍醒白茨:“白茨,时候不早了,我们下山吧。” 白茨迷迷糊糊醒过来,也打了个哈欠,直往他身上靠:“我们再来下盘棋?” 子陶心一软,差点无法维持神情:“唉,好吧。” 正下着,看见程陨之匆匆从小路上来,身后外袍雪白的年轻公子不紧不慢跟着。 程陨之看见他们,松了口气。 他笑道:“原来你们都在这里,风车叫半天门,都没人应。” 子陶道:“我和白茨兄昨天晚上就出来了,下棋练剑,顺便看看日出,这里真是看日出的好地方。” 程陨之:“你们……昨天到今天,一直在一起?” 子陶:“对。” 第24章 子陶并不是听不懂人话的主。 程陨之这么一说,他立刻反应过来,皱眉道:“发生什么事了?” 程陨之也不好把这事儿捅给他听,打哈哈混过去:“没什么没什么。说起来,我前两天救下的一位道兄今天上门,和我们说了不少东西。他也是之前为之前魔修同宗所伤。” 子陶敏感:“同宗?合着他们还有一老巢的魔修!” 程陨之:“是。不过,已经被处理的七七八八。” 他们说话的时候,都是正常的音量,没有刻意防备。 走着走着,在大厅里见到中年道人。他看上去无精打采,用手肘斜斜撑着脑袋,两条腿交叉,作出一派浪荡道人姿态。 见程陨之下来,中年道人总算打起精神来诉苦。 “程兄,魔修库房一点东西都没有。诶,真不是我私藏,是真没有油水,也不知道这群魔修把宝贝都放哪儿了。” 说着,往前探了探脑袋:“好香啊,程兄,你们这厨房手艺不错!” 他夸张地耸耸鼻子。 程陨之好笑,怎么看不出来他是想顺便蹭顿饭。 他转头摆放碗筷,故意道:“道兄,中午了,我们家要开饭了,不如您……” 中年道人眼睛一亮。 程陨之:“不如您早些回去,还能吃到热乎的饭菜?” “家里连个婆娘都没有,哪儿来的饭菜?!”中年道人失望道。 程陨之这才松了口,笑着摆出请的手势:“那就留下来吃顿饭,怎么样?” 中年道人这才反应过来,程陨之在逗他。 也高兴起来,抓起筷子吃吃喝喝。 子陶和白茨也在后头跟着落座,接过程陨之递来的碗筷。 子陶作为仙门德高望重的大师兄,暂且还有些矜持:“昨天留宿,今日还要借一顿程公子家的饭,着实不好意思,不如用灵石抵饭钱……” 他正说着,看程陨之有伸手的动作,也不自觉跟着伸手。 一回神,发现手里多了双新筷子和空碗。 白茨就干脆多了,扒拉口饭,用斜斜的眼角瞥他:“你筷子都拿上了,有什么不好意思。” 子陶:“……” 他恼羞成怒,口不择言:“筷子自己递到我手里,能怪我吗!” 白茨:“好,真好,天下之大奇观也。” 酒足饭饱之际,中年道人满足地往后一摊,摸着肚皮打了个饱嗝。 “真不错!”他不停称赞,“这厨子未来肯定有出息。” “可惜我啊,估计就没出息了,一辈子也就这修为,这么活下去喽。” 他把腿放下,一咕噜爬起来,兴奋道:“你们会不会去参加中樟洲举办的仙门大会?” 仙门大会,程陨之之前也听过,不过是过过耳边风的程度,几乎没放在脑子里。 据说它有个可长的全名,不过大家都不爱记,于是只简缩成“仙门大会”。 简单老土,非常好记。 程陨之:“我去那干嘛,凑热闹,数人头?” 中年道人叹惋,扭头问面相更年轻些的道友们:“道友,你们去不去中樟仙门会?” “据说截阿仙君也会临场,看诸道友表现。今年可是仙君头一次透露口风说会到场,中樟城的入城通牒据说都要放完了!”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神色各异。 顾宴一如既往平静,精准地夹起菜,放进程陨之碗中。 还轻声道:“吃吧。” 程陨之第一反应则是:他要是去的话,他的读者群可以扩大了! 这么多人都是冲着仙君来的,不就是群活生生的野生读者么! 改天他要把话本印刷好,投给中樟的书铺。到时候,灵石、读者大把大把地来! 他的梦想,不过如此! 啊?至于那“蓝颜知己”的番外部分? 那肯定不能随意投递啊,得精修! 再改个笔名,悄悄摸摸投出去,免得被截阿仙君的追随者打上门来,指着他的鼻子叫:“你就是那狐狸精的作者?!” 他脱口而出:“有多少钱……不不不,我是说,仙门大会是比拼修为么?有什么奖励?” 中年道人奇怪看他一眼:“这有什么好掩盖的,当然有很多钱。” 而子陶的第一反应是:“师——” 两人交谈被打断,包括白茨,也从把玩筷子的另一边扭头看过来。 顾宴抬眼,看他一眼。 仙门弟子眉毛竖起,意识到不对,堪堪停下。 顶着所有人的目光,他五官一皱。 硬是咬住舌尖,面露痛苦:“嘶——好痛!我咬到舌头了!白茨救命!!!” 白茨:“这我怎么救,把你舌头拖出来撒药?行行好,倒是救救我吧。” 子陶瞪他,英气勃勃的脸庞充满心虚:“什么狗屁?安慰的话你都不会说?” 白茨咬住筷子头,举起手来:“好好好。” 程陨之失笑。 他敲敲桌子,笑道:“风车最近手艺进步了很多,连子陶兄都吃入迷了啊。” 子陶:“我那是在想事情!仙门会我师门早给我报名了,我用不着考虑去不去。” 才把刚刚那声惊呼牵强地扯开。 说回正题,中年道人终于说到了点子上。 “这哪是钱的事儿啊,据说仙门大会的前十名都会奖励一件灵器。灵器!不是法器!这要是到手一件,天下无敌不至于,那也能名镇一方啊!” 程陨之的注意力还在前面上:“所以给多少钱?” “……十万灵石。”中年道人憋屈道。 程陨之意识到他误会了,失笑:“我也不是特别在乎钱,但你看,我这宗门刚被魔修洗劫过,前殿看着光鲜亮丽,实际上后头乱糟糟,百废待兴。我这不得多攒点钱,振兴一下我长津门?” 他说着说着,用腰间抽出折扇,高呼:“振兴我长津门,就在这一刻!” 满桌寂静,唯听见顾宴支持道:“是,兴我长津门。” 子陶:“……” 程陨之满面笑容,冲满桌人抱拳:“哈哈,见笑,见笑。所以奖励还有什么,说不定我还能肖想一下。” 说着,冲中年道人抛了个眼神。 中年道人忍了忍,没忍住,从芥子袋里抽出张玉简,重重扔在他跟前。 “都在上头!” 程陨之也不跟他急,伸手拿来,贴在额头上:“元婴以下修士可以参加,这我没问题。唔,前十名奖励还真不错,中樟宗有大好事啊,真就把他们压箱底的宝贝都拿了出来?” 他看了看,咦一声:“白灵珠?” 在一众金光闪闪的名字里,这灵器的命名未免也太过朴素了点。 他不认识,多得是人认识。 顾宴给他解释:“储存白灵气的珠子。” 程陨之抱肩,就差做出假笑的表情:“请问白灵气和之前的先天灵力有什么区别?” 子陶插话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说着,忽然就强行闭上了嘴,扭过头去和白茨聊天,像是被谁硬生生掰过脑袋去。 顾宴神色平静地回头,继续道:“白灵珠本身没什么特别,但它可以用来储存白灵气。白灵气是一类特殊灵气,一般宗门不知道它的原理,只知道拥有它的人的福运会慢慢加深。” 程陨之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为什么?” 顾宴:“你可以把它理解成功德的稀释,是天道自行散落在人世间的天生灵器。” 他说得简单,仿佛这不过是一件平常的事,跟今天晚餐吃什么差不多。 然而程陨之见众人反应,也意识到顾宴所言惊世骇俗。 中年道人手都在抖,筷子差点都握不住了。 他居然听见这种秘密! 他一哆嗦,筷子掉在地板上,捡起来的时候,哭丧脸道:“我不会被灭口吧!” 这种秘密只在顶尖宗门高层流传,哪想到,最后会流到他耳朵里。 子陶也震惊地扭过脸来,这下没人再强行让他回头。 一脸震惊的模样,仿佛用目光说“师叔你居然真的把这事儿说出来了!”。 程陨之也意识到不对,他愣愣放下筷子:“那他们为什么会把白灵珠拿出来当奖励?” “可能是觉得白灵珠的改运不值一提。”顾宴轻描淡写。 但是就算再微薄的改运,都是功德的加持! 一两颗不要紧,但只要数量一多,那后果可不得了! 中年道人仿佛痴人说梦般呢喃:“我也不需要很多,只用来一颗,就能在渡劫的时候获得一点庇护……” 程陨之听闻,骤然扭头:“这玩意儿还能引来天道庇护?” “功德!那可是功德啊!” 这下满桌只剩下白茨咀嚼的声音。 他把面前的盘子扫空,对其他人挥挥筷子:“你们都吃饱了?还剩这么多菜呢。” 夜里。 顾宴起身,摸了摸空无一人、尚且温热的床铺。 他顺着长长的走道往前,精确地拐过之前程陨之带他走过的弯,停在那漫天石门洞窟之前。 透过藤蔓织就的帘子,隐约能看见有一人跪坐在香炉前边。 程陨之长发未梳,瀑布般垂落于地面上,几缕黑发垂落肩颈。 他双手合拢,看姿态,像是为谁祈祷。 奇怪的是,他并不是正面对着香炉,而是侧过身,斜斜对着另外一个方向。 听见顾宴进来的动静,程陨之毫不意外。 他回过头,骤然笑开:“阿宴,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顾宴神情清冷,身材高大的雪衣公子走到他面前,从上至下俯视,对他伸出手。 程陨之噗嗤笑了,拍开他的手,自顾自站起来。 一站起来,就伸了个懒腰:“我打算去参加仙门大会,赢个白灵珠回来。” 原本以为顾宴会毫不在意地答应下来,没想到,对方沉寂片刻。 “为什么要去?” 对方答,神情陌生,“我也有白灵珠,我给你,你不要出去,好不好?” * 作者有话要说: 到了六月末的考试周啦,小天使们如果晚上九点整刷不出来更新,那肯定是我咕咕咕了【 第25章 程陨之看他一眼,奇怪道:“你也有?阿宴家底不薄啊。” 他顺便开了个玩笑。 顾宴道:“是,有不少。” 话说至此,他也没有停下话头,“全数堆放在我洞府的库房里,陨之想要,随我去取,好不好?” 他神情温顺至隐忍,就连说话也温声细语,全然是程陨之最喜欢的模样,只是话里的意思越听越不对劲。 “要拐我做道侣,这点可不行。” 程陨之挑眉,撩开藤蔓,走出洞窟。 说着回头,眼神明亮:“若我要白灵珠,哪里用得着阿宴手里那些。” 第二天中年道人走出客房,被风车引至大厅前,听见程陨之也打算去参加仙门大会的消息。 他猛然一震:“好!真不错!路上做个伴,哈哈哈!” 程陨之现在在大厅里激情开嗓,拿出他说书的架势,硬是把折扇扇成蒲扇的架势,风声呼啦呼啦响。 “只见那道冲天剑气,从天际降下,将魔修作恶的台子劈得粉碎!” 他字正腔圆,显然是上头了,临场编了一小段,“截阿仙君翩翩降落人间,剑锋还带着不化的积雪。台下众人惊呼,几近昏厥,竟是要爬到台面上,近些看看仙君容貌……” 他一卡壳,呃了好一会儿。 子陶跟着噼里啪啦敲桌子:“然后呢然后呢!” 白茨也跟着凑热闹,敲桌子拍板凳声不绝于耳,中年道人坐在旁边喝粥,眼睛不住地往这边凑。 风车完全维持不住自己“严肃管事”的模样,眼睛亮闪闪,显然是听说书入迷了。 就差给程陨之三句一鼓掌。 顾宴脚步一顿。 程陨之背对着他,绞尽脑汁:“呃,这,却见仙人风姿绰约,丰神俊朗……” 他听见脚步,回头时瞧见顾宴,不由眼前一亮:“仙姿卓秀,面若朗月,长眉似峰,一派不似凡间人!” 噗。 子陶暗搓搓翻个白眼,把碗端起来遮住自己的脸,差点噗噗笑出声。 咳咳,肃静肃静,不能笑。 他可是大师兄!大师兄要严肃! 程陨之狐疑道:“我好像听见谁笑了?讲讲道理,写位仙君的外貌真的很难!” 说着把扇子往怀里一插,迎上去:“来来来,吃早餐了!” 这下人到齐,讲事情也方便。 程陨之当众宣布他要参加中樟仙门会的事,获得中年道人、子陶等一众支持。 顾宴不言语,安安静静喝他那白粥。 饭后,风车喊来两三小童帮忙收拾碗筷。程陨之坐桌边喝茶。 子陶话到嘴边,拐了个弯,“顾……顾宴仙师也去参加?” 程陨之看向顾宴,却见他没答话,一手执茶停在原处,视线落在白茨身上。 年轻的道修现下用手腕撑着脸,呼吸均匀,居然在吃过早饭后,在他们的视线底下睡着了! 程陨之用折扇拍拍他侧脸:“朋友,老兄,困的话就去床上睡呗。” 子陶内疚道:“都怪我不好,大半夜不睡觉拉白茨兄讨论道法。肯定是昨天睡不够,今天才撑不住。” 大家正说着,白茨悠悠转醒。 他迷迷糊糊爬起来,搓了一把脸,望向子陶:“怎么了?” 因眉头挑起,原本长而细的眼睛被拉扯偏圆,比起之前桀骜而邪气的模样,现下看上去居然有些莫名幼态。 子陶的话卡在半途。 他伸手,掐了一把白茨的脸颊,被对方不服气地反掐回来,两个少年人差点在早餐桌上打起来。 程陨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闹成一团,道:“那我们整理行李,准备出发吧。” 难得开一次的宗门大门,又缓缓关上。 程陨之两手空空站在门口,看风车使足力气,才勉强把两扇厚重的门合上。 虽然离上次出门,只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但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宗门里还有好多可爱的小人偶在勤勤恳恳地工作,等他回家。 程陨之转身,朝着通往山下的小路走去。 他抬手,举目眺望,见远处火红,似有烟雾弥漫,笼罩了大半山峰。 于是感叹道:“这下午的火烧云,就是不一样,好像真的烧起来了一般。” 子陶:“……” 中年道人:“……因为那是真的烧起来了啊!!!” 程陨之缓缓放下手:“……” 他们急匆匆赶到,发现是魔修遗留下的宗门残迹被一把火烧干,只剩下了部分烧不掉的石料建筑。 有人放了火,又用灵力压制火势,静悄悄地将遗留物烧了个干净。 那些建在洞窟门口的飞檐,那些诡异的横条旗帜,全被烧没了。 空荡荡,只留下烧成飞灰的碎屑在空气里飘荡,到处还有残留的小火苗,在零零星星地继续。 程陨之头发都竖了起来! 居然有人在他家门口放火,他却没发现! 万一这人看长津门不顺眼,也一把火把他家烧了呢! 他们进去搜了一圈,没找着半个人影,放火贼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青年火急火燎就想往回赶:“得赶紧通知灵人偶,免得有贼人上门没防备!” 他往回走一段,听见身后子陶遥遥地喊:“白茨——” 程陨之抬头看,白茨站在魔修老巢门口最高的岩石上,眯着眼睛在眺望什么。 他残破的衣角猎猎,在风中飘荡。 零星火星从他脸侧飘荡而过,散落着飞向身后幽暗的灌树丛。 还有那基本不会梳理整齐的长发,松松垮垮,遮住大半面容。 听见子陶喊他,才堪堪回过眼来,过来和他勾肩搭背。 子陶奇怪道:“刚才喊你怎么没听见。” 白茨随口:“刚才我在想是谁放的火嘛。”他眯起眼睛,弯起的眼角斜飞向上, “这烧得,真够干净的啊。” 说着,对注视他的程陨之笑了笑。 小童开门,并对回来嘱咐注意事项的主人家连连点头。 最后一把抱住他,撒娇道:“之之,我也想去仙门大会!带上我好不好!” 程陨之:“……刚才说的你听见了吗?复述一遍我听听?” 顾宴:“不许。” 小童屈辱地撅起嘴,不说话了。 完全不知道是谁放的火,所以程陨之只能下山报官。 呃,听起来好像不是很修仙的样子,但没办法,有时候还是得凡人管着点。 他们一行人,也总算放下心。 中年道人提出一个猜测:“说不定放火的人,正好是对这群魔修心怀怨恨呢?不然连人家老窝都烧没了,这多恨人家啊!” 程陨之:“有道理。说起来,这么长时间了,老兄,你还没告诉我们你叫什么?” 中年道人:“……” 合着认识了这么久,从来没问过名字吗! 刘芥荣,也就是那中年道人,接过赶车的担子。 他原话是这么说的:“坐你们这几个后生的车,再结实的骨头架子都能给颠散了。” 他们并不需要一辆车行驶到中樟洲,而是通过每洲特有的传送法阵进行传送。 中漳宗的仙门大会开在海中仙岛上,需要他们先通过传送缩地成寸,来到海岸附近,再通过坐特定的船进入仙岛。 他们从马车上下来,马厩老板从后头出来,牵着马去后头喂草料。 程陨之撩开马厩的帘子,迎面而来的便是咸腥的海风。 空气中伴随着腥臭的鱼味儿,还有不知名海草的气息。 来来往往的人群从面前走过,身上、脚跟都沾着细碎的软泥沙。 他招呼后面的人赶紧跟上来:“趁着时间还早,我们早些上岛,好好看看仙岛模样。” 顾宴负手,跟在他后头:“陨之之前从来没有来过中樟?” 程陨之爽快地回答:“是,我还是头一次看见海。” 他抬手眺望,忽然看见天际与地平线之间连接的那一点蓝色,面露向往:“那就是海吗?” 众人乘着指定渔夫的船,悠悠出发。 程陨之垂着眼睛,去瞅手边深色的水域,伸手拂了一把。 清凉海水入手,小小的波浪打在手心上,涌出白沫,有股轻巧的推力。没有鱼,但是能看见水面深处有细小的黑影掠过。 渔夫站在船头,有些惊讶:“我摆渡这么多年了,头一次渡这么平稳的船。” 程陨之头也不回,高声笑:“老爷子,是因为今天大海高兴啊;它一高兴,就慢慢推着船往前走,不起大波大浪的。” 子陶斜眼瞥他:“程公子,你不是头一次看见海?” 程陨之纠正他:“头一次亲眼看见,又不是从没听说过。” 船划着划着,很快,看见远处仙岛的一点露头轮廓。 渔夫道:“这位公子说话真有趣。我们中岛海啊,有个传说故事。” 程陨之将手从水里收回,颇有兴趣地捧道:“是怎么个传说法?”对于各类故事,程陨之向来是不吝啬自己的时间。 渔夫缓缓地说:“传说啊,中岛海有一群海护卫,面似夜叉,青面獠牙,以水草为生。它们就住在中岛海深处,不轻易露面,与海边的人们泾渭分明,两不相干。” 子陶不屑道:“以水草为生,不需要多忌惮。” 渔夫失笑:“的确是这样。但有一天,出现了一只海护卫首领,大家管它叫‘海王’,比别的海护卫高大数倍,长相也不尽相同。如果不是它也能在水里生活,大家还不敢认它是海护卫呢。” “之后?” “这位海护卫长相奇特,于是受了排挤,竟然是从海里,生生走到岸上来,口吐人言,要与众渔民一起生活。” 第26章 “大家都很害怕它,一个海里的大怪物,怎么能走到地上来,和人一块儿生活呢?” “发现所有人都不信任它,海王就说,我可以帮你们做很多事情,只要你们给我一个姑娘做老婆。” 为了取得信任,它发出长啸,引来无数大海的鱼群。 它力大无穷,无数担夫竭尽全力的货物能两步送到目的地。 好使,太好使了。 但是从哪儿给它找个“老婆”? 还得年轻貌美,温柔贴顺。 最重要的,要自愿。 好不容易有个姑娘愿意跟它走,结果海王说,我要你和我一起回我的家乡。 它家乡在哪儿? 海里啊! 这姑娘顿时吓白了脸,连忙摇头,说人怎么能在海里生活呢? 结果海王就露出了它的真面目,龇牙咧嘴,把人家姑娘吃了。 回过头,又狰狞地和所有村民说,它还要个姑娘做老婆。 程陨之:“它这哪里是要老婆,就是想吃人,随便编的借口罢。没有谁来治治它?总不能任由它兴风作浪,无法无天。” 渔夫:“正是。” 这第二个姑娘,是从隔壁村找的。据说父亡母瘫,实在活不下去了。大家劝说她,只要她去了,别人会尽心照顾她母亲的。 于是这姑娘哭哭啼啼地去了,没回来。 第三个姑娘,是打死也找不出来了。 这海王不尽兴,还自顾自走进村里,一家一家地看,有没有年轻的姑娘。这下把所有人吓得够呛。 家里有女儿的,赶紧塞进木桶里、橱柜后边,总之是绝对不能让它看见。 海王不高兴了,威胁说,要涨潮,淹了这村子! 这话刚说完,身后大海如有神威,竟是聚起滔天巨浪,要将整座村子拍得粉碎! 村民哭爹喊娘,四处奔躲,人心惶惶,一片狼藉。 还有些人拽着别人家姑娘的手,要将年轻女孩子往外推。纵使人家爹妈苦苦哀求,但也扯不开人家想活命的力道。 那几个可怜姑娘被海王抓在手里,一同成了它“老婆”。 就在即将命丧它口时,一位自云端路过的仙君瞥来目光,抽出神剑。 他一共挥了三剑。 第一剑,将海王身首分离,轰隆巨响,它的脑袋在地面砸出巨大深坑。 第二剑,劈开巨浪,让水重新回到大海。 第三剑,在海岸线上划出一道剑痕。从此,再没有海护卫敢越过剑痕,自行上岸了。 程陨之肃然起敬:“这是哪位仙君?” 渔夫:“害,这头上,还有几位仙君在?” 所有人恍然。 便是那位号“截阿”的仙君吧。 渔夫敬畏道:“到了现在,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海护卫存在。那位仙君的剑痕,倒是一直存在海岸边。” 程陨之奇道:“我们刚从就是从海岸过来的,怎么没见到?” 渔夫道:“被风沙盖在底下了。你要是想看,可以拿把铲子,到海岸边挖一挖,通常往下挖个几寸,就能看见点仙君剑光。” 程陨之想起,刚才的确看见不少孩童在海岸边,拿着小铲子挖来挖去。 本来还以为是在挖海产,原来是在找仙君遗迹么! 故事讲完,渔夫长长地叹口气。 子陶聚精会神听完,也跟着长叹一声:“师叔仁义,不愧截阿仙号。” 程陨之写过不少仙君的话本子,就连瞎编的故事都听过大把。 这下难得再次对这位仙君起了兴致。 他知道子陶是玄天宗弟子,也是那位仙君师侄,想必对仙君的了解,比他多得多吧。 程陨之和颜悦色道:“子陶兄,平日里,截阿仙君究竟是位怎么样的人?” 子陶:“……” 子陶太难了。 渔夫大惊失色,手里船桨甚至没拿稳,大叫:“你你你……您,竟然是仙君后辈么!!!” 子陶傲然道:“正是。” 但是视线一落在坐在船尾的人,骄傲的玄天门大师兄立刻萎靡了下来。 他有气无力地清嗓子,最后结结巴巴说了几个字:“……和你前天那说书段子差不多。” 程陨之反驳他:“怎么会差不多,那段子是我看着阿宴编的呀。” 子陶:“……” 白茨神色微妙:“……嗯?” 子陶:“真的,就这样。” 他不再看顾宴,而是紧紧盯着自己的鼻尖:“仙姿卓秀,不似凡人。” 程陨之恍然大悟:“你是说这个啊,看来天底下长相冒仙气的人都一个样,描述也大抵是差不多的词吧。”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感慨,如果有机会,真要见见这位传说中的仙君。 想着,便见顾宴回头,一眨不眨地看他。 程陨之:“怎么了?” 顾宴:“我与截阿,差不多?” 子陶:“……” 大概是神情太扭曲,仙门弟子立刻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就转过身去,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他搭住白茨的肩,叫道:“看看看,那里有鲨鱼!” 白茨:“鲨鱼,你确定?” 这头,船夫在慢慢地摆渡。 程陨之摸他头发,笑眯眯道:“怎么会呢!仙君不过是传说里的人物,我家郎君可就在我边上,差别大得很。” 年轻郎君嗯一声,再没别的动作。 和他料想的一样,程陨之凑过来,贴了贴他的脸颊,这似乎是他很喜欢的亲昵方式。他身上清浅的香气跟着袭来,是长津山草木特有的气息。 但顾宴不吃这浅淡的亲昵。 于是就要低头,去找他嘴唇。 渔夫适时出声,指着前头说:“仙岛到了!” 云雾缭绕散开,一座精巧小岛出现在他们视野里。 绿植茂密,云雾缭绕,一点建筑的尖尖在云中若隐若现。似有人声穿越海水,往他们这涌来。 程陨之跟着站起来,兴高采烈地挥挥手:“中樟洲!我们来了!” 子陶:“噗。” 没打算被师叔炸掉后脑勺,仙门弟子立刻若无其事地变脸,假装刚才的声音不是他放出来的。 摆渡船靠上码头,牵引绳一扯,程陨之等人踩着摇摇晃晃的船板上岸。 中途乘船的时候还不觉得,等回头看去,才发现对岸居然这么遥远,而他们这一路摇摆来,竟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怪不得是中樟仙门会的指定摆渡处。 一上岛,被遮掩的人声没了阻挡,清晰地穿到他们耳边。 入岛,上城。 他们顺着指引,去了仙门会的报名点填写了玉简,留下灵力波动作为报名信息。 报名点的道修头也不抬,拿了玉简,噼里啪啦操作一番后,指了指不远处那间客栈:“指定客栈。” 程陨之点点桌面,指甲轻磕:“这客栈是有什么特意之处么?” “没有。”对方有些不耐烦。 眼圈青黑,看那样子,估计是在这儿坐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了,“宗内指示,要众道友方便管理,所以统一住一间客栈。” 白茨半个身体都压在柜台上,笑眯眯:“那万一住满了呢?” 对方:“那就旁边那家。” 众人回头望去,发现这一整条街开的全部都是客栈,不知是先天形成,还是刻意规划成这样。 不过有客栈住就不错了。 众人进门,柜台的掌柜喊他们开几间房时,才发现还需要自己掏钱付房费。 子陶郁闷地掏出灵石,试图咬成两瓣:“远客前来,不得有模有样招待一番?我们玄天宗都是这么做的……” 程陨之温和地纠正他:“所以大家格外喜欢玄天宗举办仙门会。” 简称蹭吃蹭喝。 就算输了仙门会,也有安慰的礼物可以拿。 玄天门大弟子毫无宗门形象可言地翻了个白眼,从掌柜手里抢过钥匙。 掌柜一愣,没反应过来。 “是是是,我们宗门就是钱多烧得慌。” 说着,噔噔噔踩着楼梯上楼去,往上走没两步,立刻转头叫道:“白茨!我们睡一间房!” 白茨挑眉,指了指他手里的钥匙:“一共四间房呢,你我还得挤一张床?各一间不行?” 子陶:“怎么,修道你还会睡觉?打个坐要多少地儿,是不是还得给你个枕头和被褥盖着才香?” 白茨委屈:“昨天论道你还拉着我的手,今天怎么就凶我?” 子陶:“你你你胡说什么!我不就激动了一点?!” 刘芥荣在背后幽幽道:“四间房,四个人。你这是没算我,还是没算顾公子?” 子陶:“……” 他们上楼,掌柜的在后头数钥匙,突然发现其中几把不太一样。 立刻慌里慌张地要从柜台里出来:“公子!公子!钥匙拿错了!不是那间!” 他喊来小二,一块儿冲上楼,然而为时已晚。 这几位年纪轻轻的公子和中年道人已经各自回房,动作快的连床铺都重新铺好了。 他眼睛一黑:“这,这屋子,有人提前约好了……” 程陨之不解,他从桌上倒了杯水,塞进掌柜手里。 “掌柜的,不过一间屋子罢了,怎么这么慌张?是这屋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吗?” 掌柜擦汗,话都说不灵清:“不,不是屋子的问题,是人的问题……不不不,不是说您,是那位提前预定的公子。” “他是我们这儿常客了,就定的这间房。别的都不要。那公子有洁癖,这间房自从被他订下后,再没有住过别人。 刚刚是我眼睛老花,不好使了,这钥匙没看清楚,不知不觉就给了出去…… 公子不如把这间房让出来,我们悄悄换一间,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人的问题……你是说,这是我的问题?” 说着,便有一道男声自楼下传来。 第27章 程陨之应声看去,只见一年轻公子身着白衣,从楼梯处上来。 他大概也是来自什么地位不低的宗门,虽然穿着白衣,但满身金闪闪的配饰,颇为晃眼。 倒也不像暴发户,反倒是有种家里长辈众多,因此一人一个长命锁都能把脖子压垮的感觉在。 他一上来就叫:“是那个不长眼的抢了我的房间?!” 程陨之也不打算和他掰扯,温和上前,把无辜掌柜遮在后头去。 他率先拱手道:“公子,这房间就还给你,我们换另一间房,这样处理可以吗?” 还以为对方会蛮不讲理地嘲讽他两句,结果人家瞅他一眼。 动作幅度一大,这满身金灿灿的饰品就跟着瞎晃悠。 “我可不住散修住过的屋子,”年轻公子翻了个白眼着,“快,掌柜的,把他碰过的床都换了。” 他原本想说,哪儿远就滚过去。 但眼睛一往上瞥,忽的看见程陨之面容。 见那漂亮青年搭着门框,眼角微挑,眸中水光潋滟,笑容明媚,并不计较他说的难听话。 他一滞,出口的话就骤然变了个味道。 “你也不用搬远,就住旁边算了,免得别人说我欺负筑基散修。” 程陨之笑道:“公子,筑基怎么了,筑基吃你家米了?” 说着,一直没等到程陨之回房的顾宴也跟着出来,带着沉沉的元婴威压。 对方说:“哟,还带了个元婴。”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走走走,去旁边去,别搁我眼前,我躁得慌呢,没心情搭理人。”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楼梯下上来两三元婴,穿着一模一样的制服,沉默不语,站在这年轻公子身后。 看样子,像是保护人一般的角色。 顾宴微微往前半步,那几个元婴立刻发觉,骤然瞪过眼来。程陨之轻巧搭住顾宴肩膀,不希望在这里闹事,他也并没有什么生气的念头。 他也的确是想起来了,就在刚才和子陶呛声的功夫里,仙门大师兄被气得一蹦三尺高,一把抢走掌柜还在配的钥匙。 想必就是这会儿拿错了钥匙。 他道:“道友,这隔壁有人了,还是劳烦掌柜再分间房吧。” 掌柜连连点头,应声:“正是,正是。” 年轻公子厌恶道:“掌柜,我上次不是说过,两边房都空出来吗?我给的大把灵石,你就这么做生意?” 话音落下,掌柜的冷汗都出来了。 小二也被冻得够呛,不过还是勇敢上前,替他东家分担压力:“公子,这两边的房……” 说着,子陶和白茨从里面走出来。 子陶道:“程公子,我在房里就听见外面叨叨嚷嚷,声音贼大,你们在说什么?” 程陨之温和道:“没什么大事,只是这房被这位朋友提前预定过,我们开错房间了而已。换一间就好。” 在程陨之设想里,这件事的解决其实简单的很。 既然是人家先定的,那自己换走,完全不碍什么事,甚至花不了多长时间。 然而片刻寂静后,对面的白衣公子开口:“原来是你。” 程陨之:嗯……? 他扭头望去,见子陶也瞬间挂上一副厌恶的神情,一只手压在腰间长剑的剑柄上,指尖捏紧剑柄花纹。 白茨从他身后出来,随口道:“这位是?” 子陶低声说:“祖山,白嘉木。” 他语气不算熟稔,却带着一股笃定的味道。念对方名字时,恨不得这人用半分钟时间从他眼皮子底下消失。 看样子,应该是老仇人配置。 白嘉木露出一个笑容,虽然半分也称不上友好。 他:“这么巧啊,在这里遇到你。怎么,我旁边的房就是被你们占了?” 说着,另一边的房间大门悄然打开,刘芥荣的脑袋从房门后面伸出,鬼鬼祟祟朝这边人群看了过来。 他一点点挪动脚步,想不着动静地溜出客栈,结果被那元婴护卫发现,一把提溜回来。 白嘉木差点笑出声:“你怎么和这种人混到一起去了?” 刘芥荣梗着脖子叫道:“什么人?哪种人!你说清楚!” 程陨之皱起眉,走到他跟前:“道友,不过是几间房的事,不必迁怒他人。” 年轻公子看他一眼,没理睬。 反而是转身,道:“陈子陶,你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和这些人在一块儿。你师门呢,怎么拉不出来见见。” 他说得格外懒散,不把人放在眼里。 子陶嘲讽他:“总比你苦修到最后,发现连个说话人都没有来的好。怎么,白公子现在金贵到,要带三个元婴才敢出门了吗?” “哪里啊,这不是找不到筑基废物,只好拉元婴凑数呢。” 果然,这话一出,子陶勃然大怒。 他没把握住手中力道,腰间长剑拉出半截,闪着尖锐的金属光泽:“你说谁是废物?” 白嘉木吃惊:“你生气什么,关你什么事,你不是金丹了吗?” 这里的筑基,程陨之心知肚明,除了刘芥荣,也就他自己。 到底是随口骂了谁,他也不知道。 他感觉手下肌肉在微微颤动,是他家的元婴郎君,正有些忍耐不住地抬手。 那边子陶已然吃惊地看过来,想必是感受到了顾宴泄露出的威压……只属于境界高深的大修士。 只是对方的元婴也不是吃素的,立刻放出威压,顶住压力。 程陨之在顾宴身侧,没感觉到威压的存在。 他摇摇头,手指轻压,示意顾宴把注意力拉回来。 他朗声笑道:“白公子,你也太看不起人了一点。”话是这么说,也没人看见他有生气恼怒的神情。 白嘉木:“两百年才到筑基中期,这不是废物是什么?” 子陶:“什……” 他吃惊地望过来,看向程陨之,就连在元婴手下疯狂挣扎出口成脏的刘芥荣也停下,愣愣地看过来。 从炼气到筑基,并不是一个很难跨越的坎。 一般人若想修炼入门,会在六岁左右修炼基础心法,不过两三个月便能入门;而修炼到筑基,就算是最普通的修士,只要灵根还凑合,基本十年就能搞定。 筑基后期到金丹,是个坎,但前期到后期却不是,纯粹靠时间累积就能做到。 而程陨之两百年了,还卡在筑基中期…… 不然是停止了修炼,不然就是灵根特别、特别、特别差。 刘芥荣结结巴巴道:“我还以为你也就二十来岁……” 原来比他还大吗! 被众人瞩目的青年无所谓地摊手,望向白嘉木:“这位朋友说的倒也没错。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白嘉木:“面相、骨龄。”他停顿一下,“真可怜。” 也不像是放弃了修炼的模样,那么只能是天赋格外低下的缘故在了。 程陨之温和道:“不可怜,打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白嘉木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一筑基散修,说的什么屁话,想来也是吹牛放放狠话罢了。 子陶既想捂住这个的嘴,又想捂住那个,急得他恨不得自己生出三头六臂。 结果哪个都没办法捂住,于是自暴自弃,拔出剑,坏脾气地叫道:“可怜,有你可怜吗?当年明明都已经做了掌门嫡亲的大弟子,结果被个私生子抢走了位置。” 白嘉木骤然看他,眼神黑的恐怖。 一柄灵剑从他脊柱上出现,节节拔出,灵气被吸走搅和成漩涡。 光芒照亮了整个二楼。 他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子陶哪里肯落入下风。 他手中长剑轻鸣,也跟着亮起微光,越来越亮,最后灼灼如日。挺直脊背,长发跟着无风自动。 运行功法后,他眼里出现金色微光,似两枚落日。 “反正从小打到大,我这次难道还会怕你?” 两方光芒碰撞,发出炽热的白光! 程陨之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话,只来得及把木桩一样钉在地上的顾宴往后一扯,顺手带了把掌柜。 轰隆! 如他所料,剑光碰撞,必然产生严重的后果。 在猛烈的天旋地转中,程陨之无语地轻叹一声,道:“中樟有没有什么规定,比如在城内不允许私下斗殴?” 顾宴平静道:“没有。但仙门会有。” 程陨之:…… 被禁赛,估计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客栈里并不只有他们几人,还有不少提前入住客栈的道修们。 只见一派飞灰落尘间,无数灵光从废墟里飞出,纷纷降落在不远处的街道空地上,目瞪口呆回望,见那开了百年的客栈缓缓倒塌。 掌柜折腰,伏在程陨之手边,同样一副目瞪口呆的神情。 他磕巴的连话都说不出:“这这这……” 那两个罪魁祸首从废墟里爬出。 一个被元婴毕恭毕敬清理干净身上尘土,另一个则被友人扛在肩上运来,痛苦地卡脖子。 子陶:“放,放我下来,我肚子……” 白茨笑眯眯地扛着他:“虽然我们一见如故,但是我绝对不会帮你付维修费用的,一块灵石,都没有。” 子陶:“你个铁公鸡……呕……” 他扛着子陶,闲庭信步从废墟顶上跳下,朝程陨之这边走来。 程陨之还没来得及说话,恰好看见不远处报名点的弟子望向这边,呆若木鸡。 好半天回过神,开始疯狂对着通讯玉简输出。 不用过太久,中樟执法弟子御剑飞来,稳稳当当落地,身上执法制服威风凛凛。 “是谁在岛上撒野?!”他大喝道。 子陶:“我干的!” 白嘉木:“他!” 子陶一愣,气急败坏,把指向自己的手指向他:“你居然敢说我?你做的不敢认吗!” 白嘉木:“是你先出手的!” 子陶:“你灵剑都出来了,我难道还干看着吗?!” 执法弟子狐疑地看了看他们俩,刷刷,在玉简上写下什么信息。 半晌,拱手道:“原来是玄天宗,祖山的道友。” 子陶抱肩,冷哼一声。 白嘉木道:“中樟可有什么惩罚?” 执法弟子:“既然你们俩都说是你干的,且作为挑事的一方,那么,玄天宗的道友,不好意思,这次仙门会你被禁赛了。” 子陶:“啊?!!” 白嘉木狂笑:“哈哈哈哈哈哈!” 执法弟子:“你作为帮凶,全款负责客栈的修葺费用。” 白嘉木的笑容缓缓消失。 执法弟子:“五百万灵石。” 第28章 这五百万,也不知道怎么付。 白嘉木黑着脸,甩手而去,背后金灿灿的挂链金饰叮当相撞,被乌黑长发隐去。 跟随他的元婴轻叹,将手里什么东西扔给执法弟子,便跟着主人默默离开,其余人也一样。 执法弟子下意识去接,遮挡的掌心松开,发现是一枚有价无市的灵果,汁水饱满。 那头,白嘉木走到程陨之身前,眼睛看着子陶。 他看上去并不显得狼狈,也许是有随身护体的东西,又或许他修为更胜一筹,竟比子陶看上去好太多。 而玄天门大弟子被友人搀扶着,没看见伤痕,却被陷落的废墟扑了满头灰尘,显得灰头土脸。 子陶狠狠拽住白茨肩头布料,硬是拽出难以消除的折痕。白茨并不在乎这个,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冷眼看着白嘉木。 子陶见白嘉木走来,还有力气嘲讽:“倾家荡产的滋味怎么样?” 白嘉木面无表情,瞪他一眼:“被禁赛的人,没资格和我说话。” 他停顿好几秒,回头看向程陨之:“你最好让你这些没出息的废物朋友也跟着退赛,要是在仙门会上遇到我,当心横着走。” 接着轻飘飘甩过衣袖,就这样转头,朝着街道尽头离开了。 子陶:“你……哎,算了,我自己做的自己受着。”他把手放下来,过了会儿又觉得不服气,“明明是他先拔剑的!” 执法弟子来请他们记录信息,好容易折腾一番,大家在另一家客栈住下。 子陶一屁股坐在桌子前,从桌面茶壶里倒了满满一杯水出来。 他咕噜咕噜地灌下,又觉得口渴,忍不住再来一杯。 程陨之也拉着凳子坐下,好奇地问他:“这白嘉木是个什么来头?” 子陶皱着鼻子,好好一五官端正的少年人,愣是扮出副鬼脸。 “你也听到了,他是祖山弟子,和我从小比到大。以前脾气还勉强算能忍受,现在倒好,越来越差。真是的……” 他忍不住抱怨:“就没几次好好说话的时候。” 程陨之想起刚刚充满火药味的场面,十分赞同他的话。 不过依旧对某些事很好奇:“你说,他被私生子抢了掌门大弟子的身份?” 子陶:“噢,这事儿,其实大家都知道。他有个多情的老爹,在外面找过几十个女人。以前他母亲还在的时候,稍微收敛些。等他母亲不在了,就各种放肆,还把几十个私生子接回家,挨个儿养。” 程陨之一噎:“几十个……” 子陶:“所以他在家里就被私生子欺负,过得挺不好的。之后倒是运势来了,被祖山选中,一路青云直上。本来以为可以摆脱这些人,结果发现有私生子和他一起进了掌门弟子选拔。 还输给人家,被踩了一头。哈,换我,得一剑杀了那狗东西。” 顾宴平静道:“慎言,子陶。” 子陶陡然一震:“……是。” 程陨之给自己倒了杯水,狐疑地看了看他们俩,没注意另外的小细节。 玄天宗大弟子咂咂嘴,品出点茶水味儿:“反正我比起白嘉木,更看不惯那个私生子。总之只要知道,白嘉木不是什么好鸟,别人更是坏东西就行。” 说着说着,又觉得忧愁起来。 他自己肯定是不怕白嘉木的,祖山和玄天宗年年举行弟子讨教活动。 他跟那私生子打过,也和白嘉木打过,都觉得自己战力绰绰有余。 但,但他现在被禁赛了,程公子说不定会在仙门会上遇到这人。万一伤了可怎么办。 子陶只觉得自己掏出大师兄架势,操一百个心。 冷酷无情地撇头,冲着程陨之叽里呱啦。 开口道:“你可千万小心,白嘉木可不是光明正大的玄天宗弟子,他们祖山,其实都一个德行,要赢总会耍点小手段。更何况,他金丹修为,怎么说也比你高一个大境界。” 程陨之哭笑不得,摸摸子陶脑袋:“好好好,我会小心的。再说,仙门会这么多人,也轮不到我俩上场。” 子陶犹如炸毛的猫,喝了一半的茶水喷到地上,一蹦三尺,连板凳都被一同绊倒,框里当啷地上滚了一圈。 他色厉内荏:“小心你的手!我我我……” 我了半天,说不出来话。 白茨撑着下巴看他,似乎是觉得颇为有趣。 等滚落的茶杯在桌面上停稳,他伸出手,扶正了陶瓷茶杯,用袖子擀了擀撒掉的一点茶水。 擀完,伸出手去,要把子陶拉起来。 子陶十分自然地顺着他的力道起身,重新坐回椅子上。 白茨顺势道:“可惜我修为低微,不够格参加仙门会,不然也能助程公子一臂之力。” 子陶道:“胡说,仙门会向来是一对一对决,哪有帮上忙的道理。” 白茨笑眯眯道:“先来一个人把他削弱,剩下的自然能赢。” 程陨之给他鼓掌。 把车轮战说得这么委婉,也是一种本事。 等一场闹剧彻底结束,年轻人们也累了,晚餐都懒得吃,自顾自回房间休息去。 一般来说,修道之人不吃晚餐。 或者说他们不吃东西……除去灵食灵果。 不过程陨之不行,他吃了两百年正常三餐,这一天不吃就瘆得慌,哪哪都不对劲。 让叫顿晚餐上来,顾宴也很听话地去叫了。 小二摆了满桌菜肴,程陨之定睛一看,分明都是他近期爱吃的菜,哪道都是。 他执着筷子,啧啧称道,竟然不知从何处下手。 他笑道:“我说风车天天往兜里抄张小纸条,总该是给你记的?” 顾宴顺势跟着坐下来,平静地给他布菜。 “嗯。” 这种平静和之前的平静,有着相当大的区别。 至少对于程陨之来说,现在状态下的顾宴……逗起来不是很好玩。 程陨之慢慢吃饭,等他反应过来时,不大的饭碗已然冒尖,而顾宴仍固执地往上叠菜,快掉下来了,才勉强扶一把。 他头疼地咀嚼,思考要怎么安抚他。 说实在话,没跟这种脾气的元婴道君打过交道,现下经验匮乏,惭愧惭愧。 他尝试着开口:“祖山那弟子,估计也就是随口说说,你也随便听听,别当回事嘛——再说了,他说的也不是假话,我的确两百年才筑基,这你也是知道的。” 初至镜子交友时,小程陨之可会叨叨。 当时天真烂漫,真就什么都会说,包括今天师父师哥给他烧了红烧排骨。 又或者叽叽咕咕一些趣事,比如又在宗里的凉亭上刻了一句新学的诗,刻的歪歪扭扭,最后被师哥追着提衣领。 他接触修炼的时间特别早,五岁入门,九岁筑基。 师父惊为天人,要他好好修炼,未来将成大才——这可是大宗门也难得一见的天赋。 之后?之后谁都知道了。 程陨之不记得小时候对着镜子说过什么,但是关于他进入筑基期的事情,一定和镜子朋友说过。 顾宴道:“但,筑基期寿命只有区区两百年。” 而程陨之起码已过两百一十岁。 这下,房间里陷入寂静,程陨之垂着眼睛,他长长的眼睫轻微颤动,黑发从肩头落下,顺着他夹菜的手臂滑落至脊背之后。 他咀嚼的模样很好看,似沉默,又似思索。 好像湖边沉默的莲,微舒花瓣,被团团荷叶衬托出水。 “寿命嘛,”他终于说话,长长地拖开音调,“是我师父和师哥的礼物,保我能长久活在这世上,别的倒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顾宴道:“我不在乎这个。” 程陨之终于抬眼瞧他,面色忧愁,叹了口气:“你这么一说,是有些奇怪,万一子陶他们觉得我是什么老不死的怪物怎么办。” 顾宴冷道:“不会。” 程陨之又瞧他一眼,噗地笑开,湖边的莲终于又舒张花瓣,朝着吹风的方向轻微抖动。 “瞧你这样子!” 他大笑,把筷子往碗边一搁,“是不是觉得,如果那弟子再喊我一声废物,就去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是。” 程陨之从桌边站起身,走到顾宴身边,压住他的外袍,把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倾注在他身上,笑嘻嘻地靠近顾宴雪白耳廓。 “别这样嘛,笑一个,” 程公子懒洋洋地说道,“人家虽然只有一个金丹脑袋,但还带着三个元婴脑袋呢,不好对付。我可不希望阿宴替我出气,然后被别人拎住尾巴。” 顾宴道:“我既要杀他,又怎么会留下把柄。” 程陨之低头,仔细观察顾宴似坚冰般的神情:“你这样子,倒真有些像我话本里的截阿仙君。” 还摸了摸下巴,“说不定子陶没说错。” 顾宴:“是,我便是截阿。” 程陨之不以为意:“那我就是小阿七,要拜入玄天宗,指明截阿仙君做我师尊……这个戏份怎么样?”小阿七便是话本里的蓝颜。 他回身,正面对着顾宴,好生瞧他一会儿。 眼角微弯,竟一点点勾出道漂亮的弧线,轻唤:“师尊。” 顾宴骤然起身,拦腰勾住他,往后带去。 第29章 第二天一早,程陨之便爬起来,坐在桌前奋笔疾书。 晨光照在他鬓角,简直把这个人照的透亮,要顺着他光滑的衣袖往下洒落成一地的闪光碎屑。 顾宴起身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程陨之侧对着他,没有转头,却也从窸窸窣窣的声音里得知他过来的消息。 手边笔尖仍在飞快地动着,半分不带停。 他嘀咕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讲大声了些:“阿宴,你觉得,让小阿七和截阿仙君怎么发展比较好?” 顾宴落座他身侧,思索片刻:“上次你说,要让他近水楼台先得月。” 程陨之:“正是。不过那也是没下笔的思路。现在我想法改了!我要他们走一段轰轰烈烈的感情!” 突然就亢奋起来,把笔往下一摔,突然回头,啄了一下顾宴的唇角。 雪衣公子没反应过来,震在原地。 程陨之眼睛明亮,像是有一团小小的火苗在燃烧,在燃着他……微弱的生命力。 他笑道:“什么样的感情够热烈隆重?那必不被世俗容许!我就这么写:他们是嫡亲师徒,同时也是彼此的仇敌。” 顾宴……顾宴此时的表情,不可用话语表述。 似乎在困惑,似乎在震撼。 “这样,当他们相爱,自然热烈爆发,又沉闷而令人悲恸。”说着,再次往纸上添几笔,满足地拎起来,抖了抖纸。 顾宴轻轻蹙眉,略有些委屈,道:“但截阿既已然位至仙君,又怎么会不替他扫除这些障碍?” 程陨之:“你又不是他,你懂什么截阿仙君。” 子陶打着哈欠来敲门。 几十年如一日早起练剑,偶尔有一次赖床机会后,突然又能感受到了赖床的乐趣。 虽然,虽然一醒过来,就想起自己被禁赛了。 ……很想暴打白嘉木一顿。 他郁闷地翻身,对身侧白茨道:“要是我遇不到这家伙就好了,这样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白茨也是刚醒,抓了抓头发爬起来。 听了他的话,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又不是嘴上说说就能解决的。你想见不着他?那简单,找个人杀了他。” 子陶“腾”地一下坐起身,瞪大眼睛:“那不行!哪有好端端……” 白茨把自己套进那身略有些破的道袍里,露出结实的腰背肌肉。他也不打算整理发型,看得子陶一阵手痒。 撇过脸来,露出野性难消的半张侧脸,比平常要冷淡些。 “这不行那不行,不就活该遇到吗。” 那头,床上少年跳到地面上,无情地薅住他的头发,收紧。 子陶冷酷说:“不梳好头发,不准出门。” 白茨吃痛,回手就要挣脱:“这哪家的规矩?” 子陶吃了他一拳,竟然格外的疼,就算是炼气体修,力气也远超一般修士。 这下更是较劲,更不撒手:“我玄天宗的规矩!怎么,不服气?” 白茨咬牙道:“我又不是你玄天宗弟子。” 子陶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样,他又不能用玄天宗的规矩去约束他友人。 这么想着,怔怔退开。 “是,是哦,”他愣愣地松手,“对,对不起,我刚才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当师兄习惯了,门下师弟小时候,起床不会梳头,都是我帮忙的。” 他盯着那头松垮的长发,忍住了还是瞥开眼睛。 最终叹了口气:“今天得去找我师门汇合。大概要被嘲笑了吧,和白嘉木打架打到禁赛,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坐在板凳上的友人没说话。 子陶食指挠挠侧脸,给自己穿好外袍,束好长发,再次变成那个神采奕奕的大师兄。 他给自己打气:“不就是被嘲笑一顿吗!” 推开房门,他回头:“我先去叫程公子他们,你等会儿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早餐吗?” 友人还是没说话。 子陶心觉刚才惹人生气了,有些心虚,再次认认真真给他道歉:“别生气啦,我脾气不好,不应该管别人私事,你的头发,当然得你做主。要是还生气,那我的头发也给你碰,好不好?” 说着,就想扯下发冠,打算把梳好的头发弄乱。 白茨背对着他,肩膀抖了抖。 他笑眯眯转过头来,晃了晃脑袋,眉角斜飞入鬓,难得少年神态。 白茨道:“我碰你头发做什么。那,你要是不嫌弃,帮我梳头,可好?” 子陶呆愣愣接过梳子:“……好。” 程陨之手搭着客栈栏杆,往下走的途中遇见子陶。 子陶说他要和师门汇合,问他要不要一起来,程陨之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你们一个宗门的人聚在一起,我要是在里头,该有多尴尬。”程陨之温和道,“去吧去吧,不用担心我。” 子陶冲他挥挥手,很快跑出客栈。 又一眨眼,他重新从客栈房门处探出头:“程公子可以提前去看看仙门会场地。” 说着,不见了人影。 程陨之有些困惑地挠挠下巴:“提前看看场地是什么意思?” 他转头询问顾宴,顾宴还是知道些的。 “应该是提前适应场地,”顾宴道,神情舒缓,像是满足极了,“千年前的仙门会尚且是传统打擂,现在有了些改变,陨之是得提前看看。” 他们吃过早餐,在报名点领走新刻好的选手令牌,朝着中樟仙门会比赛的场地走去。 程陨之接过报名点弟子递给他的玉简,观看片刻,不由得高高挑起眉头。 “还需要提前一天参加什么召开大会,需要选手全部在场,”程陨之惊奇,“这又要做什么?” 身侧没有声音,他不由得扭头望去。 见顾宴神色莫名,抬眼望来。 程陨之懒散道:“和你说话呢,顾公子,怎么不理我?” 顾宴:“抱歉,想了些别的事情。” 他们并肩走着,顾宴给他解释道:“召开大会主要是迎接各宗道君,好撑个场子,看起来热闹。” 程陨之啧舌:“懂了,上头来视察呗。” 突然想到,截阿仙君这次好像也要来。 他:“上次说,仙君也会来?” 顾宴隐隐露出一丝笑意:“是,他会来。” 程陨之:“我还真期待仙君长得什么模样,会不会跟我话本里的描写对不上号,” 说到这里,突然眉头一垮,忧愁起来,“万一仙君阳刚硬朗,整一副硬汉形象,岂不是与我背道而驰?!” 顾宴:“……放心,不会的。” 程陨之狐疑地看他,刚要说话,便听顾宴道:“我见过他的画像。” 程陨之:“好叭。” 穿越层层人群,程陨之买了份萝卜糕,走着走着,便到了仙门会场外头。 说是会场,其实是一片小山峰群的包围地,中间谷底被削平,蓄着水,只留下中间葫芦状大小的平台。 周围水波荡漾,碧水映着蓝天,在没人的时候,颇有一股清味散出。 周围小山峰被削成阶梯状,偌大的场地,竟需要极好的目力才能看清楚山峰各处。 有维护的中樟宗弟子从外头走进来,看见台上站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站立,雪白顺滑的布料顺着他的手肘,顺服地垂落,时不时被风吹起部分; 另一人蹲着,用手去拨对战平台周边蓄好的水。 中樟宗弟子:“看可以,摸不行啊!” 程陨之懒洋洋喊话:“为什么——不行啊——你这水里是加金子,还是撒了灵石粉啊?” 中樟宗弟子恼羞成怒:“能看场地就不错了!还得寸进尺呢?!” 于是程顾二人被轰了出去。 他另一只手还拿着吃了一半的萝卜糕,抬起湿漉漉的手指,放在鼻间嗅了嗅。 的确没味道,应该就是普通海水。 程陨之颇为失望地叹气:“我还以为能在水里加点新料。没意思。” 顾宴突然说:“的确加了东西。” 嗯?那他闻着怎么毫无味道? 难道是某种不为人知的暗料…… 他一下就联想到中樟宗弟子“鬼鬼祟祟”的行踪,又想到他一进来,就呵斥他们不要碰水那紧张的语气。 程陨之:“我懂了!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等小程我仔细探查一番,肯定有蛛丝马迹。” 顾宴温和道:“那蓄水池连通大海,想必是想吸引大海里的某种东西。” 见程陨之睁大他漂亮的眼睛,不解地望过来,雪衣公子轻声道。 “加了诱鱼的丹药磨粉,大概是想给召开大会上的诸位道君一些惊喜。” 程陨之秒懂:上头微服私访时的歌舞表演。 他也笑道:“那想必是一场盛大的演出。” 萝卜糕被程陨之捏在手里,都快捏的冰冷了。程公子用嘴唇贴了贴它的表面,感受温度的下降后,嫌弃地挪开。 他拉长腔抱怨道:“我向来不喜欢冷了之后的糕点,一点都不好吃。” 顾宴温顺道:“是,不好吃。” 说着,侧过脸,一口咬住程陨之手里的萝卜糕,顺手替他擦了擦指尖的油花。 他慢条斯理地咀嚼,手上动作强势,把程陨之两只手都擦的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做得太突然,连程陨之都没反应过来。 他一怔:“你干什么……” 反应过来之后,哭笑不得,“就算不想浪费粮食,也不至于这样吧,顾道君?” 冰雪般的元婴道君垂目,轻声说:“我不嫌弃陨之。” 程陨之:“谁管你嫌不嫌弃,你吃了我打算当夜宵的半块萝卜糕,晚上我要是饿了怎么办?” 这话说的,倒是有些不讲理。 不吃萝卜糕的是他,不让处理的也是他。 顾宴刚要说话,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熟识无比的声音。 “程公子!顾公子!” 是子陶! 他换上了玄天宗独有的雪衣暗纹道袍,长发被精神地梳好,束以发冠,走在前头的模样,不负掌门大弟子之名。 而他身后,遥遥跟来一队穿着同样道袍的年轻人,还有位带队的峰主长老。 浩浩荡荡,老大一群人。 子陶兴奋地冲到他们面前,要为师门长辈和师兄弟介绍他新认识的程公子和,呃,这……顾公子。 他后知后觉,语气也迟疑了起来:“这位是程陨之程道友,这位呃是顾,顾宴顾顾顾道友。” 还打了个磕巴,更显心虚。 没见过截阿仙君本尊的师弟师妹们上前问好。 而见过仙君模样的峰主长老:“……” 胡子开始微微颤抖。 *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要暑假了,好【震声 暑假一定日更,给小天使们做保证!所以明天想咕咕咕【 第30章 “程道友,顾道友!” 师弟师妹还是十分乖巧的,顺着师兄的话,一个个上来问好,好奇打量这两位年纪轻、模样漂亮的道友。 而站在队伍侧边的峰主长老,摸胡子的手都开始颤抖了。 “程道友,顾,顾,顾……” 合着打磕巴是玄天宗老传统了。 子陶心道:“您别顾了,再顾就真的顾没了。”不过没敢讲出来,得为峰主长老留些面子。 顾宴瞥他一眼,主动道:“顾宴。” 峰主一滞,倒吸一口气:“顾顾顾顾宴道友!” 磕巴打多了,以往威风无所不利的峰主长老,也变成了可怜的鹌鹑,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人。 峰主长老半侧过身去,用眼神示意子陶:你怎么没说仙君也在这里?! 子陶同样用眼神示意他:谁让你一上来就拉着我讲禁赛的坏处?这不忘了个干净! 顾宴能看见他们的小动作,不过没管。 程陨之什么都不知道,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于是漂亮青年出来打圆场,这里说说,那里说说:“子陶是要带各位道友去客栈吗?我看近些地方的客栈都已经满人了。” 说到这个,子陶就郁闷:“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晚来的得住偏一些……简直不给我们玄天宗面子。” 缀在他身后的师弟适时开口:“师兄的意思是,中樟宗专门为玄天宗准备了单独的客栈和院落。” 程陨之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他探头,看了看子陶身后:“白茨呢?” 子陶:“他啊,说是看见了老朋友,找人去了。” 看着玄天宗的队伍走远,程陨之也打算回客栈去,好好休息几天,迎接三天后的召集大会。 忽然,街上人流增多,他们应是来到了某个拐角处,就连街边小摊小贩都多了不少。 程陨之的目光再次被卖炸糕的摊贩吸引,觉得这中樟宗的品味真不错。 这种仙家海岛,若有凡人,都是后来引进,专门服务修士,收也是收灵石作为货币的。 因此来海岛的凡人,定是都通过了中樟的审批。 这么一看,这满大街炸糕炸串,糖饼烧鸡…… 不就能明晃晃表现出东道主什么德行! 他正想着,腰被人一拦,轻巧往后退去。 程陨之适时回头,恰好看见一道人影骑着高头大马,从远处疾驰而来,身姿轻盈如燕,长发高高束起,呈一道流畅的马尾造型,从空中一甩而过。 小程看得眼睛都直了! 他喃喃道:“街上还能放纵马匹乱跑?” 顾宴没答话。 只是程陨之也没注意这些,他探头,多看了两眼人影消失的地方。 回头时挠了挠脸侧:“我还以为修道之人只会御剑飞着玩,没想到还有人以马代步。” 顾宴忽然出声,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陨之。” 程陨之:“嗯?” “你看的是那马匹,还是那人?” 这个嘛,程陨之觉得他完全可以老实回答。 虽然小程喜欢美人……咳,咳咳。 程陨之大方地摊开手,回答道:“最远处我看的是人,近些我就看马去了。” 顾宴应声,牵着他往回走。 程陨之恋恋不舍地回头,目光在炸糕小摊上流连忘返,试图挽留:“我们再逛一会儿吧?还早呢,才出来没多久,炸糕也还没吃……阿宴,你还记不记得那半块萝卜糕?” 顾宴答:“记得。” 程陨之道:“不然我们留下来,在这里把午饭解决了,还免得掌柜小二上下楼一顿跑的功夫,你说好不好?” 顾宴终于停下脚步,一根一根,把他的手指捏在手心。 他反复数,从左数到右,又从右数到左,整整齐齐十根手指,代表程陨之的一双手全在他掌心里,紧紧握着。 顾宴露出点委屈神色:“我看见你看那个人了。” 虽然的确是看了,但真的也就一眼啊!就跟看见陌生人,先打量长相差不多! 程陨之一怔,立刻回过味来,他家郎君这是不高兴了。 他啧舌,凑过去,亲昵地称呼他:“顾道君,这么点小事,你就不高兴了?那我这双眼睛始终是要看很多很多人的,这气你哪能吃的过来。” 顾宴垂着眼睛,没有看他:“我没有生气。” 程陨之差点笑出声,这么明显,就差把情绪写在脸上:“是是是,没有生气。” 顾宴这才抬眼,眼瞳漆黑,却强调:“我真的没有生气。” 程陨之道:“好!没有生气最好了。” 他才不信这人嘴里的“不生气”,反手挣脱他掌心。 顾宴骤然抬头,眼神直勾勾冲着他来,见程陨之没动作,勉强敛了神色,瞥向一边。 却听,雪青外袍的青年道:“我程陨之说过的,一定会做到。” 他似乎意有所指,果然瞅见顾宴神情松动。 又走了两步,身侧人轻声说:“是有一些不太高兴。” 瞧瞧,这老古董果然开始说实话了,连憋在心里都做不到。 程陨之鼓励他:“不高兴,是因为什么不高兴?只是我看了那个人……一眼?” 这未免有些夸张了吧!程陨之啼笑皆非。 “如果我说,不想陨之去看别人,会怎么想?” 顾宴低声道,近乎耳语。 程陨之想了想,神色也跟着认真起来。他笑得时候好像有些轻佻有些懒散,不笑时倒是一本正经,像这么回事。 烈日悬在头顶,并不烫头。 程陨之慢慢说:“如果阿宴想的话,我也会这么做,阿宴是我认可的郎君,应该拥有这种待遇——但正常地看别人,总是需要的吧?” 他开玩笑地说道。 面前的身高肩宽的美人才回过头,浅浅地笑开了。他好像低声说了什么,不过程陨之没听清。 “好。” 程公子笑眯眯往前走,错过顾宴的最后一句话。 子陶从他们住的客栈里搬了出去,和他的师门住到了一起。 他还邀请程陨之要不要一起去,那边人少清净,每个人都能享受更大的房间和院落空间。 程陨之婉拒了,于是子陶只能将白茨带过去。 转眼间,召集大会很快来临。 程陨之被折腾多了,就连睡懒觉的次数也直线上升,这次如果不是顾宴轻声唤他,恐怕还半梦不醒,以为自己还躺在自己宗门的床上。 他懒洋洋地半睁开眼,入目所及是顾郎君敞开的里衣。 顾公子半坐在他身侧,没有把里衣理好,反而放任它随意散开,露出雪白的胸膛和结实的肌肉。 墨色的长发从耳侧垂到肩颈锁骨,有一种冲击性的美。 程陨之清醒之前,还模糊说:“不愧是剑修,身材练得就是好。” 顾宴伸出手,程陨之像只没睡够的猫一样,把指尖搭在他掌心,很轻,仿佛轻挠了一下皮肤。 “今天是召集大会,”顾宴声调平板,隐约透着笑意,“陨之打算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进后场吗?” 程陨之睁大眼睛:“什么?!!” 他从床上爬起来,探头去看窗外光景,哀嚎一声,太阳果然升的很高了! 顾宴:“还有半个时辰。” 程陨之:“别说话!说到底还是你的问题。” 他冷哼一声,半晌后又憋不住,急匆匆穿好外袍,就要往外赶去。 程陨之:“即使,我小程这次仙门会大概率就得个参与奖,也不能从根本上蔑视对手!” 又半个时辰后,他们终于赶到先前踩过点的仙门会外场,还有半盏茶功夫,即将开始中樟宗掌门讲话。 程陨之出示选手令牌,而顾宴被拦在外头。 程陨之力争理据:“他毕竟也算家属,家属不能一起进去吗?” 中樟宗守门弟子眼睛看鼻尖:“不能。” 程陨之遗憾道:“那好吧。” 时间很紧迫,大多选手都已经入场,因此外头空空荡荡,只剩他们两人,隐约能听见穿过山峰隧道后面嘈杂的人声。 程公子冲他眨眼睛,挥挥手:“不用担心我,”他的语气十分轻快,“就算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会遵守约定的哦。” 顾宴近乎温顺:“我在观众侧席,下场后等我来找你。” 目送程陨之消失在隧道口,顾宴站在原地没动。他闭着眼,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柄被主人扔在远处的神剑发出躁动的轻鸣。 ——它在嗡嗡地诉说,已经迫不及待了。 顾宴朝着另一个方向,慢悠悠度步,却不是去观众侧席的入口。 看完了全程的中樟宗弟子:“……” 他觉得该提醒一下进仙门会后场的那位公子。 程陨之穿过长长的山峰隧道,眼前大亮,他踏入一个巨大的厅中,无数选手的目光犹如利箭般射来。 程公子笑眯眯:“……?” 他不就是稍微迟了些,用得着行注目礼? 环顾周围,发现大多是不同宗门抱团,穿着各式各样的宗门服饰,泾渭分明,远远地隔开别的团体。 这类仙门会,并不是邀请全世界的道修来参加的,向来是与中樟宗建交的那几个宗门,外加零零散散一些受邀请的散修。 比如程陨之,他便是通过子陶的邀请拿到了报名资格。 而场上受到邀请的散修,放眼望去,小猫三两只,完全不成气候,孤零零极为显眼。 程陨之尚未反应过来,一道声音在他身边响起:“程公子!哎呦我找你好一会儿了,你怎么才来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要准备入V啦,希望还有小天使可以陪我继续走下去,谢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们! 第31章 程陨之背着手,转过身去,笑道:“刘道友。” 刘芥荣还是那身不变的道袍,几天没见,脸上的皱纹好像又加深了些。这下看见程陨之进来,赶忙把他从入口中央拉到旁边,脱离了各个宗门弟子的注目。 刘芥荣道:“我还到处找你呢,我一个人,心里怪慌慌的。” 程陨之挑眉:“最近少见刘道友,都去哪儿进修了?” 刘芥荣一脸苦相:“嗨,我就是把之前从魔修宗门里搜出来的小玩意儿摆到后街去卖,您也知道是什么,其实没几个玩意儿,也不值钱——但他们居然说我是骗子!我怎么可能卖假货呢!” 刘芥荣之前的确从魔修宗门里淘了几瓶丹药,给程陨之过目过,的确就是些低级丹药,不值钱,但起码不是假货。 程陨之沉思片刻,道:“你卖了多少出去?” 刘芥荣摊开手:“没了!那人全包了!结果转头就有人来抓我,说人吃了我的药昏迷不醒,说我是假药,要吃死人!” 这就奇了怪了,程陨之当时怎么看,都是普通增进修为的蕴灵丹。 不过他是怎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里:“他们放你走了?” 刘芥荣:“是啊,找了医师来看,说,虽然有点奇怪,但的确应该是在突破灵脉,昏迷和我没啥关系,就把我放出来了。” 程陨之安慰他:“别多想,回头突破了,还得找你送锦旗呢。” 想着想着,程陨之突然想起,刘芥荣当时还分了他几瓶。 于是他掏出芥子袋,从里头拿了瓶蕴灵丹。 打开瓶塞一闻,清香扑鼻,和寻常蕴灵丹毫无区别,怎么看都是真货……再说,他们魔修宗门在库房里备个假货做什么,坑同门? 刘芥荣叫道:“是吧,我说我哪里可能卖的假货!” 他们正说着话,听见旁边一队人中某个冷哼一声,说道:“等我大哥醒来,也少不了你们好果子吃。害得他没法参加仙门会,这账回头还得算!” 刘芥荣愣了一下,不可置信:“不是吧,是你!” 程陨之随便理了理思路,恍然大悟。 隔壁居然就是苦主的家属! 他俩居然就在买药的苦主家属旁边,大声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 漂亮青年一滞,从腰间抽出把折扇,想要随便搞点小动作化解尴尬。 他摇啊摇,唠嗑般随口道:“道友,我们这药,肯定是没问题的,不信,你可以查验。喏,正好我这还有瓶。” 说着,把药瓶递出去。 那人生气地撇过脸,一把抓过药瓶,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似乎感觉不过瘾,干脆从里头捞了一颗,塞进嘴里。 他身后同行的人都进了,冲上来制止他:“当心!” “没事,”他含糊地说,“味道很正,应该是蕴灵丹,这小子没说谎。” 刘芥荣叫冤:“我真不是卖假药的!” 他道:“但谁知道你卖我大哥的药是真是假。反正等我大哥醒了,就知道什么情况了……你等着。还有你,就一同伙儿,都别跑!” 最后那个指的是程陨之。 程陨之笑眯眯:“……?” 他什么都没干,就变同伙了? 大厅的出口打开,众仙门会道友像开了阀门的洪水般往外涌去,在中樟宗给选手划分的坐席上坐好。 程陨之和刘芥荣缀在末尾,遥遥找了散修的区域坐下。 这坐席颇为有趣,是在一处山峰上开凿,硬生生凿出百条台阶,充当座椅。 听隔壁说,就连这些山峰都是被大能以通天法力,从远处硬生生搬来,等仙门会结束了,恐怕还被搬回去。 程陨之:“……” 他有些费劲地想象了下,如果是截阿仙君使用法力移山的模样。 这仙门会会场占地极大,就算凭借道修极好的眼力,也不过看见对面观众席人群模糊的面容。 还没开始,众山之间尚有云雾缭绕,遮山蔽日。 刚开始,程陨之还饶有兴致地眯着眼睛,试图从观众席上找到顾宴在哪儿,后来发现人太多,眼睛看得生疼,只好悻悻放弃。 只听远处钟响,厚重大钟的声音传遍整个仙门会场。 只听人群惊呼,一团火烧云从天空滚滚降落,裹挟着浓厚的灵气,大能威压散开! “烈火阁堂主!” 见他落在高台,收了神通法术,施施然坐定,才有第二位大能入场。 “祖山老祖!” 第二位,第三位…… 很快,高台上满满当当坐满各位大能,而喧闹的众人早已无比安静,不敢贸然开口造次,现场安静的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 刘芥荣望向远处高台上合体期化神期的大能们,眼生向往。 “唉,”他忍不住叹气,“要是我有这个资格拜入大能门下,也不至于这般年纪也突破不了筑基。” “唉,”程陨之老神在在,“我比你还大些,是不是又觉得自己有戏了?” 刘芥荣瞥他:“我可不信你是真的只有筑基……否则,怎么可能还能维持年轻的模样。” 程陨之和颜悦色道:“驻颜有术,返老还童,随便选一个,我不介意。” 高台上众大能相互递了个眼神,有人问:“那位?” “不知道,说是会来的。” 寂静。 维持了半盏茶的时间,有位中樟宗弟子从高处跃出,悬浮在空中,唱:“仙君到——” 先到的不是人,而是一道剑光。 有一柄威风凛凛的神剑从天际急速飞来,一路破空而至,发出尖锐爆裂声! 卷云为之层开,竟是分开一条路,让它先行。 有人惊呼出声:“是截阿剑!” 全场起立,就连诸位大能也跟着起身,遥遥望着神剑飞来。 就连选手席也全部站了起来,程陨之坐在一干站的老高的仙门弟子中,突然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没办法,鬼鬼祟祟跟着站。 那柄剑穿过层云,没有半分停留,目标无比确定,朝着仙门会飞来,很快便从一个小点,变为银光闪闪的长剑。 ——就连方向也无比确定,没有一丝一毫改变! 程陨之总觉得这柄剑好像是朝着他来的,毕竟这剑尖的方向,好像,似乎,正好朝着他的脑壳…… 近了,更近了,这下程陨之确定:就是朝着他来的! 这神剑莫不是和他有仇,想一剑扎死他! 怪了! 他手上那本“截阿仙君大战蓝颜知己小阿七”不是还没出版吗?! 截阿神剑这发的什么脾气? 总不能是开千里眼看见了吧?! 这一瞬间,他的心理活动极为丰富,什么五颜六色的内容都往脑壳子里涌,甚至还有心思再看一眼观众席,指望能在临死之前见他家美貌郎君,免得死不瞑目。 这一片选手席众仙门弟子跟着炸裂,惊呼声四起! “截阿剑是冲着这边来的!” “仙君呢,仙君没来吗?!” “快快快,它来了!” “等等,都快到了,怎么还不减速?!” 刘芥荣也终于总对大能的痴迷中脱离出来,发觉事情不太对。 他定睛一看,大惊失色,连忙推了一把程陨之:“程道友!那截阿神剑好像是冲着你来的!!!” 程陨之面无表情地被他推得晃了晃,百无聊赖地想:是啊,冲着他来的,看这架势,怕不是想激动地扎遍他全身。 可惜啊可惜,他恐怕要变成史上第一位被正主的剑扎死的话本作者了。 他叹口气,将手抚上怀中的芥子袋,准备临时发动秘法转移保命。 不过只怕以后,不能再写他已经想好了的故事,不然又得像今天,从天上飞来一剑取他性命。 在他略微愣神之际,刘芥荣已经打算摁着他的脑袋,强行把他摁倒在地上……保住性命比什么都强。 结果猝不及防,神剑又忽然消失了踪迹。 刘芥荣和周围弟子神色大变,弟子席被空出一大块空地,正中心恰好是恍神的程陨之。 程陨之冷静地想:“还会瞬移,看来今天逃不过了。” 正想着,那柄剑骤然出现在他眼前,噌一下—— 插进了他脑袋旁边的石壁里。 程陨之脸上保持微笑:“刘道友,不要慌,坐下看仙门会吧,别挡着别人视线了。” 刘芥荣与诸位弟子:“……” 您差点就要被一剑砍了脑袋!!! 说来也正巧,程陨之是因为没从剑上感觉到杀气,才迟疑那么一瞬的。 他侧头望去,见这柄剑端端正正,横着钉入他身侧石壁。 剑身轻薄,极为锋利,灵光偶现,剑柄似矿石又似白玉,整体看下来就不像凡器。 不愧是在截阿仙君手上斩尽鬼蜮妖魔的神兵利器。 现下,这柄神兵跟死了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程陨之:“诸位道友,你们不要看我,看得我有点慌。有哪位大能行行好,将截阿神兵送回仙君身边,小程我,在下有点手……手有点软。” 他往下瞅去,一个小黑点般,貌似是子陶的人正竭力往上爬来拯救他。 程陨之心想:子陶兄,你的好意小程心领了,但你这修为,恐怕拔不动截阿剑。 远处,诸位大能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行事。 “这,截阿神剑怎么这么激动?难道这是仙君的意思?” 最后,由玄天宗宗主出面,从高台上起身。 他犹豫道:“仙君不知为何,还没到场,反而是神剑率先赶来了。既然这样,不如由我来……” 片场鸦雀无声。 他说着说着,也收了话,目瞪口呆。 程陨之眼前忽然被蒙了一层轻纱,隐隐约约再看不清。 好像有个人就站在他面前,长袖捂着他的眼睛,遮蔽了大半视野。 只见一只手从斜后方伸来,握住截阿剑柄。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他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看着它握住剑柄,又看着截阿神剑被乖乖拔出,没有一丝一毫反抗,乖顺的仿佛凡间没有剑灵的普通铁剑。 刘芥荣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仙,仙,仙……” 黑压压一片弟子拜下,齐道:“恭迎仙君。” 无处不响亮,无处不整齐。 噌一声,截阿神剑离开石壁,被人插回剑鞘,不满地轻鸣起来。 那雪衣人拍了拍它的剑柄,示意它安静些。 程陨之没有动。 就连目光也仅仅盯着石壁上那道被神剑切割出的痕迹,脑子里漫无目的地想:这算什么,和话本正主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离谱。 身前雪衣人很轻很轻地笑了声。 “抱歉,它今天太激动了。” 声音低沉,程陨之莫名觉得有些耳熟,只是他神思不清,暂且没有那个脑子把线索连起来。 终于,朦朦胧胧的长袖从程陨之眼前离去,踏着虚空,骤然出现在远处大能坐的高台之上,冲各位道友点头示意。 刘芥荣这才腿软地一屁股坐下来,往后一瘫。 他勉强大口喘气,刚才一直屏息,差点把自己屏没了。 “居然,真的是仙君……哎,我刚才怎么就动不了呢!不然要是跟仙君介绍一下我自己也好啊!” 程陨之这才回过神,往那处高台上一望。 那声音着实耳熟,仿佛就好像昨天晚上刚听过一样,近在咫尺。 他的视线落在高台中央雪衣人的脸上,失望的发现,雪衣人的面容模糊,像是特意用法术抹去记忆一般。 程陨之接话道:“别提你了,我也动不了。” 何止动不了,差点就原地去世。 刘芥荣:“说真的,刚才你要是直接扯住仙君袖子,叫他收你为徒,保管你三年金丹五年元婴。” 程陨之:“这是成功的前提。如果不成功,仙君一剑砍了我脑袋,这因果不得算到你头上。” 刘芥荣悻悻地笑了笑:“哪能呢,仙君大人有大量,不会计较这些。” 四周散开的弟子纷纷围上来,打量程陨之的目光好像在看珍稀灵物。 就差问问他对飞来神剑有什么观感。 中樟宗掌门适时起身,开口主持大局:“咳咳,各位,今天是我中樟宗大开宗门的日子,广邀各位道友,来参加我中樟仙门会……” 声音洪亮,缭绕各个山峰,却没法绕进程陨之心里。 程陨之手肘支着脸,心有余悸,还有些恍惚。 他往观众席上找一段看一段,时不时没忍住心里好奇,又往高台上看。 目光正对上那位雪衣人,没想到对方也正好在看他,冲他颔首。 程陨之:…… 他赶忙移开目光,装作不在意地从怀里抽出折扇,噼里啪啦给自己扇风,快把头发都扇起来了。 隔壁刘芥荣遭了无妄之灾,被扇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这怎么能行,于是赶忙制止他:“别扇了别扇了,现在哪有这么热?” 程陨之和颜悦色笑道:“小程我心头火起,这个理由怎么样?” 正说着,又往台上看一眼,又和雪衣人对上了眼。 小程:……………… 他的预感肯定没有错,仙君就是在看他! 又一钟声传来,背景嗡嗡的讲话声终于告一段落。 现场安静下来,而程陨之终于在观众席上找到一个疑似顾宴的身影。 他松了口气,探头探脑,希望对方也能注意到他,打个招呼。 只是那人一直没回头,程陨之有点遗憾。 突然底下人群惊呼起来,探出一片黑压压的脑袋。 程陨之也跟着探头,问道:“怎么回事?” 刘芥荣眯着眼睛,有些不确定:“不知道,好像是底下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天爷!看!鱼群!” 五彩斑斓的鱼群从大海被引进,穿过长长的隧道,终于在山峰包围的巨大海水池中露面。 它们的鱼鳞金光闪闪,就像阳光削落在水面上的光屑,伴随着长的、短的身形线条,和七彩的颜色,被自然地织成了一幅巨大的鱼群画卷。 中樟宗掌门的灵力从手心迸发,悄无声息落在平台上。 下一刻,那池水宛若龙卷,腾空着离开水池,在空中展开,形成长长的巨幅横条。 上写:中樟仙门会。 很快,召开大会结束。 按程陨之的话来讲,就是“什么实事都不干,光讲些表面话,做些表面动作”。 大能消失,宗门弟子和观众也匆匆退场。 不过程陨之不打算马上离开,而是冲着那个一直没搭理他的白衣背影走去。 路才走了一半,被人拉住袖子。 刘芥荣奇怪地说:“出口在哪儿呢,你往哪走?” 程陨之回头,指了指那个方位:“我去找人。” 结果再看时,原本颇为显眼的雪衣背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陨之默道一声奇怪,不过也没多想,顾宴大概是打算去出口等他。 他俩结伴往外走,中途又碰见那个苦主家属,是位年纪不大的年轻道友。 见着他俩,眼睛跟着瞪过来。 “我大哥出事情了!”他还带着哭腔,愤恨地盯住刘芥荣,“你还说你卖的不是假药?!!” 刘芥荣一下就蒙了:“啊?!不可能啊这!” 程陨之连忙打圆场:“两位都冷静些。” 年轻道友擦了擦眼睛,愤怒道:“又不是你哥,你当然冷静了!” 程陨之想了想,诚恳地握紧他的手,力求能让小道友冷静下来。 “别慌,我们真不是卖假药的,我也不是他同伙。不然你带我们过去,看看你大哥,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年轻的小道友被他握住手,刚想用力甩开,忽然眼睛落在他面庞上,愣愣地松开力劲,丧气地垂下脑袋。 他闷闷地说:“如果我大哥真的出了问题,我要你们好看!” 后头有人喊他:“阿思,你赶紧过来!” 他也回头:“你们先回去,我马上就到!” 刘芥荣看上去仿佛一只无处落脚的苍蝇,程陨之想了些问题问他,比如“那人买药时有没有什么异常”,或者别的问题,刘芥荣一概说“没有”。 程陨之头都大了。 一问三不知,这怎么整? 临近出口,他叹口气,和阿思说:“你们等我一下,我去和阿宴说声,马上回来。” 刘芥荣没太大反应,只是嘟哝:“顾公子在啊。” 而阿思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生怕他撒手就跑:“不许走!你们都是一伙儿,跑了我怎么办!” 程陨之被扯得踉跄一下,哭笑不得:“好好好,你先松手,我要站不住了。那不走,发个简讯总行了吧。” 说着,拿出芥子袋里的通讯玉简,单向发了个简讯出去。 阿思狐疑:“不会还有第三个同伙吧?” 刘芥荣崩溃道;“真!没!有!!!” 三个人影从往外走的人群中逆流而上,拐入另外一处街道,阿思敲响了其中一个院落的门。 很快有人开门,放他们进去。 传说中“吃了假药”的大哥就躺在里屋榻上,人事不知。 阿思转头扭住开门的人:“今天医师来了吗?怎么说?为什么大哥还没醒!” 那人也很无措:“没,没有。只是说还在消化灵力。” 阿思无力地松开手:“……啊。” 在阿思和那人说话的空档,程陨之上前,没有坐在床边,而是弯腰,简单查看床上人的状况。 而那个疑似装假药的小玉瓶就放在床头,没有上瓶塞。 程陨之拿过来一看,头皮发麻。 他赶忙把阿思叫过来:“你哥这是,一口气把所有的蕴灵丹都吃了?” 刘芥荣直呼:“真有胆量!这不撑爆他!” 阿思傻眼:“啊?” 他皱起眉头,也不敢相信:“应该不会吧,哪有人这么傻的一口气全吃了,我哥肯定是分开吃的。” 小玉瓶也没什么嫌疑,去嗅闻剩下的气味,也算端正。 忽然,程陨之眼神一凝,伸手指进去,在小玉瓶瓶底抹了一下。 刘芥荣疑惑:“你在干什么?” 青年答:“我闻到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听见这话,阿思的目光犹如利箭般射过来。 他惊恐大叫道:“果然是假药!!!你们这些假药贩子!” 程陨之伸出扇子,拍了拍他肩膀:“朋友,安静些,我有头绪了。” 这种味道不止在小玉瓶里出现过,还在长津山上出现过,还在王富贵家膨胀的人体气囊中出现过。 他缓缓闭上眼睛:“先天灵力。” 程陨之这下笑不出来了,把小玉瓶拍到刘芥荣手里,平静道:“闻闻看,有没有觉得很熟悉?是不是在那个库房里闻到过?” 刘芥荣接过,仔细嗅嗅,脸色大变:“他们居然,居然是自己造的蕴灵丹!” 是那群魔修,从凡人体内抽取先天灵力后,为了防止灵力流失,于是硬生生压缩成了蕴灵丹! 刘芥荣六神无主,不知道怎么办,毕竟一个正常道修,是不会接触先天灵力的,只有魔修为了速成才会这么干。 “那怎么办?”他痛苦地哀嚎,“我哪知道这么多!” 阿思也脸色大变,狠狠抓住刘芥荣胸前衣领,把他提起来半步,眼眶一红:“那我怎么办!我大哥怎么办?!” 刘芥荣急得双手乱挥,极力想把他推开,口不择言:“他自己买的,自己吃的,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炼丹的,也不是吃药的!我赚点钱容易吗我,我也太点儿背了!” “那也是你卖给他的!” 说着,床上的人似乎有了动作,意识不清地咳嗽起来。 阿思把刘芥荣往旁边一甩,冲上去:“大哥!” 没人回应他,那人再次萎靡下去,看上去状态更差了些。 阿思哽咽,颤颤巍巍站起来,指着刘芥荣的鼻子说:“你等着,我这就告诉中樟执法堂,把你驱逐出境!” 刘芥荣惨叫一声:“别啊……真,真不关我的事!” 一双手缓缓落在阿思肩膀上,阿思浑身一震,将他的手甩开。 “你也是!”阿思恶狠狠地说,“全装一张好人皮!” 程陨之镇定道:“朋友,先别慌。先天灵力也不过是灵力的一种。如果有外力相助,还是可以救回来的。” 阿思慌张道:“哪还有什么外力!” 他抹了抹眼睛,见床上人不舒服地皱眉,连忙从盆里拧了毛巾,给他细细擦了把脸,照顾的姿态不可谓不熟练。 擦着擦着,便泄了气,好好一穿道袍的年轻小道友,变成了弓着背的“老头子”。 他:“唉……”勉强算冷静下来,“你说说看?” 刘芥荣翻个白眼,背过去说闲话:“对我这么狠,对他这么温柔。” 程陨之若有所思:“他现在的问题,无异于灵力无法吸收,从而堵塞了灵脉,导致人醒不过来。” “然后?”阿思急切地询问。 “只要有灵力够强的人,帮他打通灵脉,让先天灵力提前排出去就好。” 刘芥荣听到这里,没忍住,扭过头:“但是打通灵脉这种事情,需要的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灵力,要高很多个大境界!” 阿思想了想:“那,我叫我师长来,够不够?” “你哥是什么境界?” “金丹期。” “那你师长呢?” 阿思又开始六神无主,咬着牙道:“元婴后期……” 这下不用解释也听得出来,恐怕是不太够的。 刘芥荣垂头丧气,拿脑袋去磕房屋的墙:“强行打通灵脉还不让人受伤,这得分神期往上的境界了吧。” 程陨之对这倒是不急:“我们不认识分神期的大能,但是子陶兄认识。” 说起玄天宗大师兄,刘芥荣恍然大悟:“是哦!他们师门带队的,好像就是分神的长老?” 有了合适的人选,程陨之拱手道:“阿思道友,我们不得不先回去叫人……” “然后趁机跑了?”阿思显然不信任他们。 他瞅了瞅刘芥荣,又瞅了瞅程陨之,倔强道:“不行,你俩假药贩子必须待在我眼皮子底下!” 程陨之有些头疼,但能理解阿思的做法。 恐怕再换个警惕心更高些的人,恐怕不会由得他俩在这逼逼叨叨。 他问刘芥荣:“你有子陶的通讯玉简吗?” 刘芥荣莫名其妙:“你都没有,我怎么会有。” 程陨之摊手:“那就只能过去他们客栈找人。朋友,既然你不放心,那和我们一起走一遭怎么样?” 阿思有些勉强不乐意,但是碍于还在昏迷的大哥和好像可行的方案,还是决定和他们一块儿走。 出门时,遇见了不少师兄弟,各个对程陨之他们怒目而视。 指着刘芥荣:“看,那就是假药贩子,让师兄没法参加仙门会。” 指着程陨之:“还有他的同伙。” 程陨之保持微笑:“我怎么还是同伙?” 顺便给顾宴去了条玉简信息。 很快,接到顾宴的消息,他拿出玉简。 顾:他手上有些事情,需要即时去解决,可能要离开程陨之一小段时间,等解决完了,马上就回来。 程陨之懒洋洋想了想,又输了点灵力进去。 程:需要解决这么多事情啊……顾道君? 顾:是给你的惊喜。 惊喜? 程陨之笑道:最好是真的惊喜。 经人问路,很快找到玄天宗下榻的客栈。和子陶说的一样,的确是大院落、大空地,就连占地面积都比隔壁不入流小宗门大好多倍,实打实大宗门待遇。 子陶在自己房里,愁眉苦脸地对着睡着的白茨。 他早上去完召开大会,回来就看见他白道友趴在桌子上,睡的正香。 这也就罢了,偏偏还叫不醒! 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昨天晚上,我的睡姿真的有这么差吗?” 在程陨之进来之际,他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通过些特殊手段把白茨叫起来吃饭。 程陨之倚在门口,轻敲房门:“子陶道友。” 子陶回过头,惊喜:“程公子!” 他们互相介绍来历,子陶听完,点点头,敲敲自己的胸脯:“没问题,等回头我就跟长老说一声。” 阿思一进玄天宗落脚的客栈,便觉得有些拘束。 路过空地,看见一众正在辛勤练剑的雪衣弟子时,更是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对程陨之他们的防备也少了不少。 毕竟,人家还认识第一宗门的人。 大概率不是坏人吧。 程陨之他们说话的空档里,白茨悠悠醒来。 他凌乱的散发搁置在胸前,仰起头时,还随便用手抓了抓,伸了个懒腰,露出少年结实的肌肉,身上还穿着子陶的道袍。 想必是他自己的衣服实在破破烂烂,子陶看不下去,硬塞着把自己衣服塞给他。 白茨一醒来,看见屋里这么多人,也不觉得奇怪。 只是懒洋洋地打哈欠,点头示意:“程道友,刘道友,还有这位道友。” 他咬着道友这个词时,总有几分轻佻和冷峻,好像并不把道修间礼貌的称呼当回事。 看见子陶,才露出一点真切的笑意:“子陶?” 子陶回头,面无表情瞪他:“你睡了好几个时辰了,早上我出门你就在睡,现在还在睡。” 说到这里,突然反应过来:“该不是有嗜睡症吧?” 白茨笑眯眯站起来,抬手,搭住他的肩。 “怎么会。我刚还梦见和诸位大能一块儿讨论道法……说起来,子陶,像仙君等诸位大能,会留下来看仙门会的比赛么?” 子陶:“不会,开场露个面就走……呃,仙君的话,我也不知道,但也差不多吧。” 说着,偷偷看了眼程陨之。 心道,截阿仙君可能走了,但“顾道君”还在啊! 白茨点点头,笑容里好像并不遗憾:“原来如此。” 阿思一直站在程陨之身后,在众人说话的空档里,也不敢和大宗门弟子随意搭话。 见大家停了话头,才小声道:“那,能不能尽快请长老?” 子陶:“没问题,我这就去个通讯。” 然而,还没等外出的长老回话,阿思便接到信息,给他发消息的同门师弟带着哭腔喊他:“阿思!师兄没了!” 短暂的寂静过后,爆发出剧烈回响。 阿思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什,什么……?” 阿思的大哥是在刚刚离开的。 他就躺在那张床上,悄无声息。还是路过窗边的师兄弟打算进去照料他,才发现这人已经没气了。 众人几乎是一路狂奔跑来,阿思一把推开门,冲到床前:“哥!” 他先是伸手去摸昏迷道修的动脉,触手所及尚且温热,但明显能感觉到温度在不停流逝。 那个给他报信的同门无措地站在旁边,看他俯下去嚎啕大哭。 “哥——” 那屋里昏暗,黄棕的木色在阴影的遮蔽下愈加显得深沉。 只有一盏烛灯点着,摇曳出一点点几乎看不出来的光晕,这哪里是大中午,分明已然进了夜里。 似乎有水光,从床沿边上一晃而过。 程陨之前脚刚踏进门,便看见俯身下去的阿思站起。 转过头时,他黑发落下,露出那张悲痛过度、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孔,像个刚诞生不久的迷茫的鬼魂,冲着他的方位直奔而来。 接着,和程陨之擦肩而过,把藏在他身后,想偷偷摸摸看情况的刘芥荣提了起来。 刘芥荣的脸色也难看到了另一种境界。 这换谁也想不到,居然就在他们刚刚离开的这么点时间里,这人就死了?! 中樟宗执法堂弟子赶到,在屋外站了一排,阻隔所有不相关人的注视。 但这事儿并没有完全瞒着外面的人,很快,便传得七七八八,说这边有人吃了假药吃死了,立刻引起一片议论。 刘芥荣当然懂一命抵一命的道理,但他可不想死啊! 再说了,他是真的不知道这药会吃死人! 阿思力气奇大无比,生生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脸颊涨红,就要将人往下一掼,最好掼得他脑浆迸裂、七窍流血才好。 那目光不再是略有些担忧的平和,而转变成恨不得啖他肉、引其血的浓烈情感。 要将眼前这眼神闪躲的中年人挫骨扬灰,为他大哥陪葬去! 不知何时,他的手腕上燃起一丝火光,蜿蜒绕过他的指骨,朝着刘芥荣的脖子爬去。 程陨之心底浮现一丝不祥的预感。 果然,旁边的同门师弟扑上来,想要制止他:“阿思!你疯了!” 程陨之展开折扇,要用灵力逼退燃起的火蛇:“这是什么?” “别用灵力!” 同门师弟制止他,疯狂摇头,“这是我们宗门的秘法,点燃灵力变为燃火,无法用水熄灭,用灵力只会助长!” 眨眼间,那火蛇已然蔓延到了手指中段,拔高三寸长! 刘芥荣已经被掐成了猪肝色,翻着白眼,要喘不过气。 外面进来的执法堂弟子目瞪口呆,但没人敢上前碰那捧火蛇。 程陨之快速问道:“怎么熄灭?” “不知道!师长没教,只说是无法熄灭之火!” 那万一烧到自己身上怎么办? 他强行按住呼吸,搭在阿思肩上:“阿思!我觉得有蹊跷,怎么会有人因为灵力堵塞,才多久时间就……” 阿思甩开他的手,因为秘法,他的眼睛和火蛇变成了一个颜色。 “那他也要与我大哥陪葬!” 执法堂弟子上前一步,喝道:“你要在这公然杀人,就算事出有因,也会被永远驱逐出境!” 阿思惨然笑道:“我大哥与我相依为命多年,如今我孤苦无依,去哪儿又有什么不同!” 同门师兄弟被这阵仗吓得神志不清,轮番劝他。 “阿思!你想想师尊!” “我们宗门待你不薄,你要杀了人,我们整个宗门都要跟着被驱逐!” “师弟!一切交给执法堂好不好?会给你一个公正交待的!” “阿思!!!” 阿思:“我还要什么公正交待……我就要他……” 忽然,一只手轻轻落下,搭在他指骨燃着的火焰上。 就像一滴雨落在清浅的池水面上般,泛起看不清的波纹。 程陨之握着他的手指,温和的、强硬地将他已经化为白骨的手指掰开。 刘芥荣咚一声砸在地上,人事不省。 他敛着好看的眼睛,大拇指不容置疑地按住火蛇顶端,硬生生将它压下去,再一点点从白骨上抹除。 抹除了燃烧血肉的声音,也抹除了燃烧时盘旋的黑烟。 只听“呲”一声,那火蛇熄灭了。 第32章 火蛇熄灭时,是不情不愿的。 但还是被强行压灭,变成了一缕黑烟,从程陨之的拇指下晃晃悠悠飘出。 飘到程陨之眼前,他眯着眼,轻轻一吹就散了。 阿思僵直,他举着双手,被程陨之握住。 握的不紧,却忽然就感受到,除了滚烫火蛇以外,那点来自掌心的温度。 化为白骨的十指失去知觉,软趴趴地垂了下来。 他的身体晃了晃,往前倒去,被程陨之接住。 这时,执法堂的弟子涌进来,将整个屋子塞得满满当当。 没多少功夫,原本寂静无言的屋子被嘈杂人声占据,中樟弟子大声叫着不要去动尸体,等专门的人过来。 还有那边的人,不要乱动床! 而阿思的师兄弟七手八脚,从程陨之手臂上接过昏迷的黑发弟子,小心翼翼将他放平到地面上。 再小心翼翼,伸手去探他鼻息。 程陨之放下手,雪青外袍长长的袖子落下。 语气轻松:“各位行行好,治治小朋友的手吧。看他,骨头都露出来了。” 人群犹豫的目光转移,又是一阵骚乱,响起惊呼。 “天哪骨头都烧出来了!” “宗门秘法,他就这么使出来了?!” “是真的不怕死,”有人咬着牙道,“完全不顾后果!” 在等人来的空档里,程陨之看着他们安置好刘芥荣,才无言地退出屋子,慢慢地朝着走廊那头去了。 有人在他背后迟疑地喊一声:“道友,道友?” 程陨之回头:“是有什么事吗?” “这,” 那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住这个救了他们师弟一命的漂亮青年,“您要不要进来喝口茶?” 程陨之摇头道谢,留给他一个黑发如云、清瘦的背影。 路过一池水,程陨之蹲下来,把整只手压进水里。 冰凉的水唤醒他的思绪,青年懒懒散散打个哈欠,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在水里来回拨动。 再收回来时,他神情莫名,低头看向自己的拇指。 ——那里漆黑一片,是被火烧灼过的颜色,他却像没有痛觉一样,拇指和食指互相揉搓。 发现搓不掉颜色,还有些遗憾。 程陨之心道:“这要是被阿宴瞧见了,不得生一场大气。” 不过,谁知道呢,随他去吧。 等顾宴回来,这点伤早就好了,半点蛛丝马迹都不会留下。 不打算在这里多磋磨时间,他重新回到屋里,被一群人簇拥住,连声问道:“道友!道友你是怎么灭火的?” “道友!我有个问题,希望你能解答一下!” “道友!道友!” 这一大群“道友”,着实令人被冲昏头脑。 程陨之头晕脑胀,差点连脸上的笑容都挂不住,只知道满脑子嗡嗡嗡嗡。 东边没了西边来,还有执法堂弟子正直看他:“道友,做好人好事,中樟有专门的奖励。” 程陨之拿假笑敷衍他:“谢谢,谢谢,请让让,让让。” 他怎么说也是“假药贩子的同伙”,这哪里当得上好人好事? 这下总算挤开拥挤的人群,到了床前。 刚好有人要搬运尸体,被他喝止。 搬运的那几位师兄弟受了惊吓,冷不丁松手:“怎,怎么了?” 程陨之深呼吸,笑眯眯道:“验尸的人还没来呢,你们怎么就打算把人抬走了?” “这……”他们互相看两眼,解释道,“您瞧,屋子里人这么多,光线有点暗。这不,感觉不方便,于是我们打算搬到外头空地上去。” 程陨之恍然大悟:“哦。” 突然,他往前走一步,右手搭住床上道友的肩,将他翻转过来。 “诶——”有人想拉住他,不过被制止了。 程陨之搭上他脉搏,快速检查一番,发现这人灵脉的确有被阻隔的痕迹。 且经脉在关键处断裂,灵力失控,造成惨剧。 他沉思:还真的吃假药吃死了么! 完了完了,程陨之看向刘芥荣,沉思:如果刘芥荣被抓进去,那他自己不知道会不会跟着坐牢…… 门外喧闹一阵,有几个中樟宗医师装扮的人迈入,扛着工具箱,进来就叫:“在哪儿在哪儿!” 程陨之适时侧身,让人有足够的空间。 他站在旁边,掐着时间说出自己的发现:“我探过他灵脉,发现可能是被先天灵力阻塞而死……” 然而,对方听了他说的话,嗯嗯两声。 接着把箱子往地上一扔,直接上手扒了尸体的衣服,动作之利落,仿佛已经干过千百次。 程陨之:“……” 两名弟子面色不改,一人在上头,一人在下头,从头到脚查看,不放过一点痕迹。 只是用不了多久,便叫出声,惊讶地指着:“是外伤!” 这可在程陨之意料之外。 他顺着人指的角度,仔细观察,脸色一变。 果然,在尸体光裸的胸膛心口,有一个细细的小圆孔洞,微微外翻着皮肉。 没有凝固的血,孔洞周围干干净净,仿佛被什么东西细细抹除过一般。 这俩弟子满脸疑惑,凑上去研究。 一个说:“怎么会没有血?” 另一个挠头:“难道是凶手杀了人,给他擦干净了之后才走的?” 一个翻白眼:“这不闲得慌么。” 没有头绪,只好凭空猜测。 他们的发现被身后广大群众听见,立刻扩散,引发一场讨论。 不过最起码,他们俩带来了一个关键信息。 不是吃假药吃死,而是被人谋杀的。 执法堂派来的管事叫贾达,本来打算封锁这片大街,但是被众人的抗议打败。 毕竟大家是来参加仙门会的,要是被锁在这里,哪还怎么比赛? 程陨之站在床头,向贾达建议道:“整个仙门会期间,没有外来船只,也没人能突破中樟族的海域结界。” 贾达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凶手跑不了?” 程陨之见他理解,颇为欣慰:“对。” 最后贾达沉思片刻,疏散人群,打算先从阿思的师兄弟开始询问起。 毕竟,他们是离死者最近的人。 回来车轱辘话,程陨之没兴致听。 不过,其中某人的词引起他的注意:“我路过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我还以为师兄醒了。结果一推门,师兄还躺在床上。” …… 程陨之恹恹地回了客栈,往床上一躺,头痛脚酸,觉得今天真是不吉利——不宜出门。 更何况,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他家郎君又一次出门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程陨之斜斜的倚靠着床头,百无聊赖,刚想从怀里抽出话本写两笔,忽然动作一顿。 等等,既然中樟在海域上设下结界,普通道修无法随意进出……那顾宴这“惊喜”,是哪门子惊喜? 从海里给他抓海鲜的吗?! 程陨之沉思片刻,决定,如果惊喜不够“喜”,他就自动滚到隔壁房间去睡。 子陶在门口探头,露出小小一个脑袋:“程公子?” 白茨跟着他探头探脑。 程陨之笑着招招手,见子陶小心走进来,左看右看:“师……嘶,顾公子呢?” 那模样,活像老鼠在问猫去哪儿了。 程陨之:“不知道,阿宴自己出门了,我回来就没看到他。” 子陶一顿,脑子里闪过无数小话本。 后知后觉想起来,截阿仙君应该只是要和玄天宗汇合,处理些情况。 ……并不是他脑子里想的“负心汉”“抛妻弃子”等奇奇怪怪的剧情。 玄天宗大师兄尴尬地咳了一声,正色道:“刚才是什么情况?” 程陨之将所见所闻告诉他,见子陶皱起眉头。 子陶道:“恐怕没有这么简单,什么时候杀人不好,这个时候杀;而且杀谁不好,偏偏杀一个在屋里昏迷的道修。” “着实有点奇怪。” 程陨之想了想,诚恳道:“可能是比较菜,只能搞搞昏迷的。” 子陶:“……” 他说完,有些口渴,去倒了杯茶。 突然,白茨盯着他的手,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子陶:“嗯?” 他敏感地凑过去,往程陨之手上看去,青年哭笑不得,下意识把手往茶杯后头藏,结果还是被看了个正着。 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是路上不小心剐蹭到了,没什么大问题,估计过两天就好。” 那头,子陶已经开始掏自己的乾坤戒,试图从里面找出伤药。 他严肃地板起脸:“放屁!什么东西能剐蹭成这样,分明就是被火烧了!怎么,看个尸体还往火里凑?” 程陨之心虚道:“有时候,天降横祸,也没人知道嘛。” 玄天宗大师兄摩拳擦掌,准备强行给他上药。 程陨之如临大敌,苦苦劝说:“过两天,灵力一循环,自己就恢复了,用不着伤药。” 子陶瞅他,说:“那顾道友回来,看见怎么办?” 程陨之语塞:“这……” 白茨笑眯眯打圆场:“子陶兄,让程道友自己上药吧,自己手指上药也方便。” 被这样一劝说,子陶勉强接受。 他把上等伤药放在桌上,叮嘱道:“记得上哦!所以,到底是谁给你烧成这样?” 正说着,一道小旋风从外面刮进来。 阿思冲进门,卷起一阵风,直愣愣朝着程陨之而去。他神情委屈而不泣,眼眶通红,倔强地咬着唇,不让情绪发泄出来。 程陨之下意识张开手,被年纪轻轻的小道友抱了个满怀。 他轻拍阿思后背,发觉小道友的身高也不过才到他下巴。 不由怜爱道;“见过你大哥最后一面了?” 阿思把脸埋在他怀里,不说话,显然是刚醒来没多久,就自愿的、被迫的,和最后的亲人见面,注视大哥青白的面容。 即使身边围绕着诸多师兄弟,他却想起刚才那个,亲手灭了灵火的漂亮青年。 于是发疯般冲过来,要再见他一次。 程陨之拉过他的手,叹口气。 果然,原本好好的一只手,被灵火烧成了几截会动的白骨,看着着实渗人。 “你在担心我吗?”他闷闷地问。 程陨之温和道:“很痛苦的秘法,难为你能成功。” 阿思注视着自己的手,喃喃道:“最起码,我有自保的能力了,秘法灵火是无法烧毁我的骨头的……我一定要抓出凶手,为我大哥报仇!” 他骤然抬头:“你的手怎么样?”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好安静……有没有撒花按爪打卡的小天使啊orz 第33章 此话一出,子陶便知道:“原来他手上的伤是你烧的!” 程陨之尴尬地咳了咳,阿思则退后一步,内疚地低下头。 他出来打圆场:“不是你的错,看见至亲之人离开,的确很难控制的住情绪。” 阿思沉默了好久好久。 突然,他坚定抬头,对程陨之道:“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需要什么,若来找我,绝不推辞。” 门口传来声音:“他不需要。” 屋内众人转过头,看见位雪衣公子从外头迈过门槛,见众人看过来,脸色毫无波动。 程陨之眼睛一亮,连声音都跟着软下来:“阿宴,你回来了!” 阿思也跟着众人目光瞧他,心中思索:原来这就是程陨之口中说的“阿宴”。 的确是位仙风道骨的道修,完全剑修那一派的味道。 跟他们锋利的本命剑一个德行。 咦。 他下意识往对方腰间看去,并没有发现长剑存在,不由开始思考为什么一眼就认定对方是个剑修。 正当他思绪万千之际,程陨之已经离开桌子后头,亲亲密密地倚过去,就连脸颊旁一小撮黑发都甜蜜地翘了起来。 程公子装作没‘惊喜’这回事。 故意问他:“你先离开了,怎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顾宴温声:“原本以为可以在召集大会结束前做好,但是出了些意外,不得不回去处理一趟。” 这话,程陨之听出点意思。 他面色一僵:“呃……这,也就是说,你中途就离开了召集大会?” 顾宴:“是。” 原来那个酷似顾宴的人,根本就不是他家郎君! 怪不得从始至终一直没回头。 程陨之哭笑不得,插科打诨,打算把这事儿混过去。 顾宴却没放过他,一把抓起他的手,摩挲程陨之手上漆黑的痕迹:“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已然带有隐隐怒意。 程陨之不自然地想把手指抽回来,听见身后阿思上前一步,响亮道:“对不起!” 顾宴的目光离开漂亮青年,轻飘飘落在阿思身上,打量年轻的小道友。 他看上去比子陶还小,年轻脸嫩,五官清秀,眼瞳大而圆,正眼看人时,总有点不自觉地扬着下巴。 不敢保证,但说不定会是程陨之喜欢的那一款。 略微有些松动的力度立刻握紧了,程陨之怎么拔都没□□。 他第一反应是:发带又要断了。 顾宴低头看他:“陨之原谅他了吗?” 程陨之叹口气,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的命运如何:“不是什么大事,小朋友遇到困难了,我总得帮一把。” 白茨突然拉住子陶,硬要把他拉到外头。 子陶挣扎不过,刚想再说两句,突然察觉室内气氛不对,便恍然一僵,嘟嘟哝哝跟着白茨离开,脚步飞快。 程陨之安抚地拍拍顾宴,示意他松手。 他拉长腔调:“你弄疼我了。” 此话一出,手上力道瞬间松弛,只是恋恋不舍、委屈般松松地捏着他的手指,不肯放开。 程陨之回头,看向阿思:“你先回去吧。” 阿思立刻接话:“可是你……” 程陨之摇摇头,没把他的话头接下去:“若我猜得不错,你们师门应该会让你带着大哥离开这儿,回家乡入土为安。” 室内寂静,阿思轻轻地说着:“我大哥是被人谋杀的。” “嗯。” “我如果离开了仙岛,还有谁会在意凶手呢。” 阿思:“公子,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是我不能走,起码不是现在。大哥我会好好安顿,但凶手也绝对不会放过。我相信执法堂的能力,但我想要为他,为我大哥做自己那份的努力。” 阿思话说的颠三倒四,但程陨之完全听得懂。 说着说着,被惊愕、恐惧、内疚强行压住的悲痛再一次袭上心头,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他的话语已经带上哽噎,再也说不下去。 向程陨之行礼后,又如旋风般冲出门去,消失在走廊那头。 程陨之注视着他,化为僵硬隆起的雕像,只剩胸脯顺着呼吸起伏。 身侧自然垂落的手指再一次被握住。 他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笑,强打精神:“所以这么急匆匆来去,还是没能准备好惊喜?”他打趣道。 雪衣公子没说话,灵力涌出,控制桌上茶壶抬起,为他们倒上杯热腾腾的茶水。 他笃定:“你在难过。” 程陨之:“我……” 顾宴摇头,示意他可以不用说出来。 程陨之:“只是想起很早之前,我也有个师兄夭折了,当时我比他还难过,还没他一半镇定。” 顾宴嗯一声,过了会儿,询问道:“今天那个,是被人杀了?” 程陨缓慢地谈起这件事:“对,虽然有着灵脉寸断的迹象,但整体来看,的确是受了致命外伤。” 他详细描述一番伤口,有些发愁:“这完全想不出来是什么武器,会有人用这种武器吗?尖锐的长棍,甚至只有我小指宽。” 他翘起小拇指,往顾宴眼前一拄:“喏,那洞还没这宽。” 说着,被人握住手指,被亲昵地吻了吻指尖,又摩挲两下。 程公子精神稍微恢复了些,懒洋洋地倚着座椅靠背,任凭自己的手在自家郎君那儿被又亲又摸。 脑子里还在想问题:“你说,凶手会不会就隐藏在看热闹的人里,自信没人能发现他。” 顾宴淡淡道:“中樟的执法堂不是吃素的。” 程陨之:“我想也是,只希望阿思能挺过来。” 他的手腕已经软了,动了动指尖,惊喜地发现上头被火燎出的伤痕消失不见,想来是顾宴替他治愈了。 他道:“顾道君,别摸了,皮都给你蹭没了。” 顾宴抬眼看他:“哪会。” 却见程陨之抽回手,用那只已然发软的手靠近脸侧,指尖莹润,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他嘴唇不算丰润,但在轻压下,还是陷了点小小的弧度。 这人轻舒眉头,眼角弯出道好看的弧度。 “摸这儿,不更好?” …… 召开大会算是顺利结束,接下来几天的安排十分自由。 可以去听中樟特别开设的修真小课堂,也可以去和各位真人道君论道,或者上武斗台与众道修一决高下。 直到最后一星期,才会安排比赛选手最后的较量。 一共大半个月,时间不可谓不短。 虽然需要自己支付客栈住宿的费用,不过,客栈包吃,也算是一件大好事。 程陨之每次出门,都会在房门上发现不少小卡片。 例如:戚坚真人邀您共赴流水盛宴。 伏屯道君论道会将在申时开启,地点…… 等等。 程陨之刚开始还纳闷,后来才恍然大悟。 原来,中樟仙门会的前半段“自由时间”,就是让被邀请来的道修们互通有无,抓紧时间认识新的人,扩展人脉资源。 这么想着,程陨之还有些跃跃欲试。 他把房门上的小卡片统统摘了下来,抱回屋子里。 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的小卡片比隔壁房的多得多,大概是有不少人看见他制止阿思的那一幕了? 最后往实木桌上摊开,满满一桌。 好家伙,这仙门会居然聚集了这么多“真人”“道君”,程陨之看不过来,啧啧称奇,只道平常难得一见。 一具温热的躯体从后面覆上来,随即,顾宴的额头抵住他的脊背,唤他:“陨之……” 程陨之头也不抬,专心在小卡片里找能看的内容。 找着一张看起来不错的,也没回头,反递给他。 身后那人不情愿地接过来,念道:“文成真人真挚地邀请道友前往金针亭共论大道。” 背后的声音传来困惑:“这有什么好去的?” 还似有些不满,揽着他的腰,声音都跟着低沉下去:“陨之早上出门了吗?” 程陨之笑眯眯:“对,去共论大道了。” 顾宴:“……” 他重新拿回那张卡片,字正腔圆地念最底下小字部分:“提供饮食灵酒灵果自主选择。” 程公子字正腔圆地把小卡片往桌上一甩:“骗吃骗喝,好!” “我就喜欢这种共论大道!” 顾宴静默片刻,问道:“陨之,早上就有人论道吗?” 程陨之:“没有,只是吃早餐的时候顺便论两句。” 论两句这家的肠粉好不好吃,不过这句没说出来——怪丢份的。 顾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程陨之糊里糊涂就被人压着坐在椅子上,早上出门时胡乱搞的发型被解散,长发垂落,顾宴一下一下给他梳平,束好。 客栈里没有梳妆镜,因此程陨之也看不见顾宴的神色。 他琢磨出一点不对劲,试探地问道:“阿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去论道?” 顾宴答非所问:“陨之有什么修炼上的疑惑,都可以问我。” 程陨之有点为难:“你也知道,论道同辩道,有助提升修为。虽然我用不着,但听听别人辩道还挺有意思的。” 顾宴直截了当:“陨之不能留在客栈陪我吗?” 他顿了顿,“等仙门会结束,我们就回长津山去,长长久久地住下来,好吗?” 程陨之抽空回头,瞅他一眼。 他纳闷道:“我怎么觉得,阿宴不喜欢我认识更多的人?” 顾宴停顿,肉眼可见的,眉眼间染上委屈,道:“怎么会,只是觉得没太大必要。” 似是补救:“要是陨之真想去,那就去吧,去完早些回来。” 第34章 程陨之还是觉得有些问题。 顾宴的语气也太委曲求全了一点,生怕他生气一样,听着就让人心软。 但平时,他可不是这种态度。 程公子懒散地仰头,正巧顾宴弯腰,便在他下巴啄了一口。 “别这样,顾公子,”他正经说道,“搞得好像我要去见不正经的人一样。” 顾宴没答话,不过看他的表情,的确也是这么觉得的。 程陨之哭笑不得,反应过来。 心道,这是吃的哪门子醋。 他故意问:“如果是平常难得一见的大能论道,你去不去?” 顾宴立刻回答:“不去。” 可真有骨气,程陨之夸他:“若是仙君亲自开坛讲课呢?” 这可是全天下道修梦寐以求的机会,总不会不去了吧? 没想到顾宴定定地注视他片刻,摇了摇头。 唇边仅仅露出微不足道一丝笑意,就让他整个人仿佛从冰雪中融化、活过来了一般。 “不去,没什么好听的。”他从容道。 程陨之:“……” 他诚恳地说:“阿宴,没必要违背本心,真的。” 身后人没答话,把脸埋在他肩颈,呼吸时吐出微薄的热意,丝丝缕缕,程陨之感觉自己耳垂都跟着烫了起来。 顾宴还在叙述:“如果我希望陨之只能看我一个人,陨之会生气吗?” 程陨之:“会。” 顾宴:“我知道。” 程陨之转头,很正经地看他。 “阿宴,你得讲讲道理,”程陨之说,“哪有人行走世上,不结交好友,不与人打交道的呢?” 顾宴垂着眼睑,长睫毛微微颤动,程陨之每说一句,就跟着颤抖一下。 当然,程公子还是心软了。 他叹口气,笑眯眯勾住顾宴脖颈,把他拉下来,悄声说:“但是,我不喜欢阿宴不高兴,所以……” “我会尽量去做。” 他挺直身体,打算去楼下厨房找点心吃:“谈恋爱嘛,安全感总是要给足的,这一点尽可放心。” 突然,顾宴勾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走。 “陨之想去的话,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程陨之回头看他,浅浅地笑开:“好呀。” 流水论道迎来两位特殊的客人。 站在门口的迎宾小童揉揉眼睛,在雪青外袍青年弯下身,笑容明媚问他流水亭在哪儿时,才恍然回神,给他们带路。 走在前边,还时不时回头。 虽然旁边的公子很好看,是修真界最推崇的仙气而气派的长相,但他的目光还是被漂亮青年吸引,总会往他身上打转。 偷偷看一眼他金灿灿的小流苏。 或者偷偷看他光洁流畅的侧脸…… 顾宴:“你在看什么?” 小童一惊,抓包似的猛然回头,心虚说:“没,没有。”只是看这位公子好看……但这话怎么能说出来呢。 程陨之无辜地摊手,他可什么都没做。 但是越靠近流水亭,顾宴周身就越来越紧绷。 程陨之却眼前一亮,指着不远处白雾中犹如仙境般的扁湖小岛,还有岛上若隐若现的小亭,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 “就是那儿吗?” 小童点头,指引他们坐上小船,摇摇晃晃往湖心岛划去。 一边划,一边介绍:“中樟岛上有很多处适合论道的地方,也大多是湖心岛,公子若是去别处,也大多是要乘船进出的。” 小船晃晃悠悠,划开水面波纹荡漾。 近些,便能看见上头已经有不少人,或站或坐,正高声议论着什么。 这时,似乎是开办论道的主人家出现,邀请诸位道友沿着长桌坐下,品尝岛上准备的灵茶瓜果。 众人欣然坐下,这时,程陨之的船也到了岸边。 主人家是位金丹真人,见还有人前来,让小童再给他们安置张长桌:“道友这边请。” 程陨之上了岸,拍拍衣摆,姿态大方,笑道:“请。” 说着,便和顾宴入席坐下,轻抖外袍下摆,盘腿挺直脊背,桌边有配套的小童替他们倒茶,茶烟袅袅。 隔壁桌道修忍不住瞧他一眼。 没忍住,凑过来用手捂着侧脸,小声询问:“道友,我看你有些眼熟,咱们是什么地方见过?” 顾宴骤然看去,没有搭话。 程陨之心想,到底有多少人看见了他徒手灭火的英勇事迹啊,怎么来个人就觉得他眼熟? 他漫不经心地露出一个微笑:“大概是我长相大众吧。” 那道修仍在嘟嘟哝哝:“怎么会……” 只听上头清脆拍掌,还在窃窃私语的众道修一致停了交流的话头,往上面看去。 主人家端端然立在台上,朝着各方道修拱手:“此刻邀各位道友前来,是为共论大道。在下修道不精,仅做抛砖引玉,讲些浅显的东西,各位见笑。” 接着,也不多废话,从灵脉运行顺序入手,讲了些修真界人尽皆知的灵力运转法门。 就在大家有些坐不住,蠢蠢欲动时,话锋一转,提出自己的见解。 “除此之外,还有我个人发现的新法门,供各位道友参考。” 新法门! 这可不是普通的好东西了,如果能加快修炼速度,加快引灵入体,那整体修为都会上升一个档次! 他说完,底下寂静片刻,马上热闹起来,纷纷讨论他刚才所说的法门真伪。 隔壁桌道修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他沉吟道:“仅仅改变零星几个灵脉窍门的运转,就能加快引灵……今天真是来对了地方!” 程陨之也跟着笑笑,茶水入口,赞叹一声:“好茶。” 倒茶小童动作矜持,似乎是天下标配,也板着张脸。 但不比灵人偶心理素质强大,作为真正年纪较小的道修,明显有些紧张。 程陨之举着杯子,小声逗他:“你也来一杯,尝尝看?” 小童明显有些招架不住。 他一边摆手,一边偷偷看他:“公,公子,不了不了。” 待诸位道修一一验证过后,对东道主另眼相看。 “居然能想出这样精巧的灵力法门,道友,来日可期啊!” “完全没想到,还可以这样!” 席上响起一片热烈的讨论,隔壁桌的道修滔滔不绝讲了数句见解后,有些纳闷地看过来:“道修,你怎么不说点什么?” “是啊,道友,你也说说看?” 另一人也跟上话。 程陨之无比从容地给自己续茶,露出小半截白皙手腕。 闻言,他侧过脸,笑道:“我修为低微,比不得道友,也没什么好说的,练得都是烂大街的法门。能受邀请前来听诸位论道,已是人间幸事。” 说罢,那茶水也续满了。 他端起来,遥遥朝着隔壁桌敬茶:“不如多喝点灵茶实在。” 隔壁道修哈哈大笑,承了他的茶:“不必这样。每个人修道,定有自己独特的理解,修为高低不说明什么。” 程陨之小口啜饮几口,刚想顺便夸夸这东道主茶选的不错,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他笑眯眯喝完放下,转身拱手道:“白道友。” 正是白嘉木。 程陨之尚且对他还有些印象,上次和子陶打的那一架,可谓令人记忆弥新。 今天他倒没有带那俩元婴保镖,而是规规矩矩独身一人坐在席上饮茶。 见程陨之望来,不屑地撇开眼睛,吹了吹茶面漂浮的碧叶,又有些嫌弃,悻悻放下。 程陨之和蔼道:“白道友,也许是我耳朵有点背,请问您刚刚说了什么?” 白嘉木:“没什么。只是想和那位道友说,不必和一个废物结交。” 隔壁桌道修正在喝茶,闻言,差点把口中茶水喷出去。 他狼狈地咳了两声,抹了抹嘴,尴尬地看了看白嘉木,又看了看程陨之。 最后了然:他们可能有点私仇。 程陨之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并不生气,和颜悦色地纠正他:“并不是哦,是我一位朋友和这老兄有私仇,可能恨屋及乌到我头上了——这我可不认。” “况且白道友,虽然现实情况的确是这样,但把废物放在嘴边,怪不好听的。” 显得你挺没礼貌。不过这话被程陨之咽下去了。 白嘉木眉头一挑,轻蔑地撇过脸。 手肘撑着桌子,又小口饮茶。 他随口道:“和玄天宗那个废物一样。大半时间用来拉扯小辈,自己不好好修炼,老爱对别人指手画脚。最后自己落下修为,这不是废物是什么?” 隔壁道修算是听明白了:“哦,原来是朋友的私仇啊。那道友,你干啥逮着这位不放,还说人家……”废物呢? 程陨之制止他,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但白嘉木已经听见了。 他冷哼一声,重重放下茶杯:“两百年了,还在筑基中期,不是废物是什么?这种人,能有什么独特理解?笑掉大牙。” 道修:“两百……” 他吃惊地望向程陨之,便看见他身侧着雪衣外袍的公子站了起来。 程陨之连忙拉住他;“阿宴。” 他拉住顾宴,对方跟一尊雕像般,冷硬地、定定地望着前方,没说话,但起码会听他说话。 程陨之深吸一口气,平心静气将身侧茶杯推开。 这里的动静已经大的吸引数人目光,就连远处也有人停止交谈,遥遥望来。 程陨之道:“也许我们会有一场对决,在仙门会上,堂堂正正,而不是在这里动手。” 对方不屑地冷笑,挺胸,傲然道:“在这里动手又怎么样?你倒是来啊,怕是连玄天宗那个废物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话还没说话,一道精纯的灵力集中他的胸膛。 白嘉木只觉大力袭来,推得他视线周边飞速后退。 咚!!! 众道修瞠目结舌,看着那漂亮青年收回手,而白嘉木已经被他一道灵力推出湖心亭,扑通落入水中,溅起水花无数。 程陨之无辜道:“他让我先动手的,我只是没和他客气。” 白嘉木挣扎两下,被人从水里带出来,一上来便骂出口:“狗娘养的——” 第35章 他还没把湿漉漉的头发捋上去,眼前一白。 一道凌厉到极致的杀意几乎实体化,直冲着他而来,震得他心神恍惚,什么反应都做不出。 只听一道清越的声音急匆匆喊:“阿宴!” 白嘉木被这一声猛然震醒,后退一步,惶惶然直接坐进水里,成了个名副其实的落汤鸡。 那雪衣的道修从程陨之身边站起,居高临下地注视他,仿佛在看一只不知死活的蝼蚁。 这时,刺痛自左耳廓传来,有液体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原本还以为是沾染的池水,直到眼角发现颜色不对。 白嘉木连忙抹一把脸,抹的满手血。 众人望去,见他左耳廓靠内侧,有一道清晰的血痕裂口,已经割开了皮肤。 只要再用力些,就能将他的耳朵完整割下。 意识到这件事,白嘉木连手指都颤抖起来。 顾宴敛着眼睛,不再看他,轻飘飘落下:“慎言。” 程陨之倒并不是很在乎白嘉木骂的脏话,只是吃惊于顾宴对他的敏感度。 出手之快,恐怕是已经在心里憋得久了。 只不过碍于他在场,仅仅是以割耳作为警告。 他拉住顾宴,不再把注意力放在白嘉木身上:“阿宴,稍微过分了点吧?” 顾宴:“他骂你。” 程陨之:“是,不过口舌之争……” 顾宴冰冷道:“死不足惜。” 白嘉木瘫倒的那池水,硬生生被源源不断注入的血流染红,晕开一大片。 他一只手捂着被割伤的耳朵,一边踉踉跄跄地站起,浑身湿透,冒着水汽,仍然有血从他手指缝隙里冒出。 程陨之回头,看出不对:“血怎么还在流?” 白嘉木咬着牙,眼睛里都要跟着冒出火:“在伤口上附着灵力……真是‘光彩’的手段啊。” 这样,灵力就会源源不断撕开裂口,不让身体自主痊愈,的确是不太光彩的手段。 程陨之还没说话,便看见顾宴抬手,将他附着的灵力收了回来。 很快,滴落的鲜血减少。 天际出现了两道身影,看轮廓,很像之前护卫白嘉木的那两位元婴道君。 应该是接到白嘉木的通讯,特地来接人的。 只见那两位道君落下站定,其中一位看见白嘉木狼狈模样,皱了皱眉头。 不好说什么,冷着脸来搀扶白嘉木,被人狠狠挥开。 白嘉木忍着浑身的疼痛,强硬道:“我承认今天,是我没有准备。等仙门会上,我也会将你击下水潭,让你也尝尝这个滋味!!!” 他身后元婴冷道:“白公子,该回去了。” 白嘉木一脚踢翻主人家精心准备的矮桌,灵茶灵果洒落一地,一旁斟茶小童心疼地叫了声,捂住嘴。 而自己搭着元婴道君的手臂,被带着消失不见。 程陨之沉默了一会儿,回头时,笑容清浅。 他冲四面八方无数射来的目光,落落大方行礼:“真是抱歉,打扰了各位雅兴,是在下处理不周,还望各位海涵。” 隔壁桌道友惋惜道:“你这明明是无妄之灾。” 说罢,重新落座,小童上前,将被踢翻的长桌撤走,重新给他们上新鲜灵果,只是程陨之再没吃一颗。 原本这场流水论道有一个很好的开头,大家皆大欢喜;这下被闹了个不愉快,总有些人感到不尽兴。 程陨之感觉到了,他有些愧疚。 轻声道:“如果我不来参加,或许白公子还能给各位道友提些意见。” 原本只是自说自话,却没想不远处有一人接上话,目光炯炯有神地望着他。 “但你刚才露的那一手,已经很了不得了。” 没想到还有人注意到了,“似乎是将灵力压缩,化为极大推力?” 程陨之一怔,下意识回答:“是,灵力经过两三关窍时,会有压缩凝练的过程。若在这里阻隔,便能产生一股推力。” 他随场演示,推得手边池水寸寸分离,露出光秃秃的池底鹅卵石。 隔壁桌道友震惊:“居然有这种说法!那不同的关窍,岂不是能产生不同的反应效果?” 程陨之温声应答:“有这个可能。” 这下,什么白嘉木落不落水,都被抛之脑后。 立刻有人围上来,热烈讨论关窍的组合效果。 如果这股灵气附着在武器上,居然还能对敌手有一定击退作用! 最后就连东道主也凑上来,众人你一言我一句,讨论得不亦乐乎。 甚至还动手实践。 立刻,在场多出好几个湿漉漉的落汤鸡。 被击下水的道修也不生气,抹了把脸就冲上岸:“真不错!完全抵抗不住!” 东道主开玩笑道:“早知道就不选湖心岛了:别人的论道结束,众人满怀新法门;而我论道结束,诸位道友满怀是水。” 顿时,所有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这一打岔,气氛重新活络起来,热热闹闹讨论起大道万千。 小童上了一批又一批,灵果也送来一批又一批。 直到天色渐暗,众人肚子里全是灵果,撑到不可思议,才反应过来到了结束的时辰。 于是小童摆渡,道修三三两两聚集,往外头走去。 人影寥落,程陨之也站起,朝外面慢慢度步。 他漂亮的面容有些沉郁,常年噙在唇角的甜蜜的微笑也不见踪迹。 隔壁道修和他道别:“不要在意别人说的什么。就算只是筑基,道友也未来可期,毕竟,这等窍门不是一般人会去注意。” 程陨之勉强笑笑,没有推辞,两人交换通信玉简。 等回了客栈,他长长地舒口气,往软塌上一瘫,顿觉腰酸背痛,哪哪都不得劲。 他喃喃道:“不对劲啊,我又不排斥见血……” 为什么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很快,他想清楚了,郁郁地转过去,正面对着床头。 那里有一尊雪衣雕像,正立于床头。 高大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似是不放过任何一点皮肤露在他能触碰到的范围之外。 程陨之忽然觉得侧脸犹如火烧。 并不是他脸红,或是别的什么——而是顾宴的目光落下,犹如实质地灼烧着他。 那是种怎么样的目光? 是程陨之从没见过的、可怖神情下催生的目色,像是凝视着熊熊烈火之中,那颗被烘烤至漆黑的滚烫石子; 又像旅人从沙漠走过,往前伸手抓住的最后一棵细弱绿植。 顾宴低沉的嗓音,仿佛在吟诵着诗歌:“……是我的陨之。” 不像个人,而像说一只鸟,被抓握至手心,关在笼中。 程陨之疲倦地叹口气:“牙对牙,血见血,本身便是对等的惩罚。阿宴,你有些过头了。” 顾宴却坚持:“是我的错。不应该割下他的耳朵,而该割下他的嘴。” 叫他永世说不出话,截阿仙君沉默地思索。 程陨之骤然看他:“你……” 却见一只手,从上至下,蒙住他的眼睛。 程陨之话没说完,便被遮挡视野,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漆黑。 顿时,没有一丝光能穿透那只手的封锁,进入他的眼里。 程陨之大为震惊:“你这是做什么?” 顾宴低头,很轻地啄了口他的唇瓣。多么依恋,轻轻地磨蹭,不敢深入,又眷恋地四处徘徊。 程陨之的呼吸也跟着急促,他张开唇,接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 大海波涛汹涌,码头仍在不停地上下人。 中樟海岛没有宵禁,因此还存在着极为热闹的夜市。 新鲜的海鱼被运送上岸,还有路过的修士在讨论召开大会上那金光闪闪的“鱼群震海中樟长卷”。 一道暗影从码头疏松的木板底下游过,轻轻甩起一小道水面波纹。 搬运工还在说话,要将船上的箱子搬至角落。 路过水边,有些累了,就将肩上的木箱卸下,斜斜倚着,勉强喘口气。 在凡人眼里,他们是幸运的,因为能被仙师选中,上仙岛来做工。 但在仙师眼中,他们无论如何都只是讨饭吃的凡人罢了。 继续搬时,他隐约听见一番话。 有人在说:“你上次急什么?” 停顿好一会儿,才若有若无地轻笑。 不绝如缕,笑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搬运工甚至能想象到,说话这人眯着眼睛微笑的模样:“你可真贪吃。如果不是我制止,你是不是要将那人的胸膛全部掏空了,才肯吃的满意?” “……” “毕竟是个道修,还有这么多人看着,你倒是留意点。不过大能基本都走了,你叫你父亲再忍忍,别多事,等披上人皮,就能跨过仙君留下的屏障上岸了。” “……” “吃个凡人过过瘾?也行,这个偷听的怎么样?” 搬运工心中大骇。 还来不及后退,大声呼喊救命,便觉得胸膛一紧,被人扣住脖子,呼吸不得,涨的他脸呈猪肝色,很快就断了气。 那人随手把尸体扔进水里,若有所思:“或者,等你万千同族醒来,再闹也不迟。” 他柔声说:“怕什么,这座岛,迟早会回到你们手里,用不着怕这些道修。” 在远处明灭的灯火下,有光照到他的小半张脸。 照到头上冠的银光闪闪“玄天宗”发饰。 第36章 万众瞩目的仙门会正式开启,但凡岛上人有空闲的,总会想方设法跑去观看比赛。 于是仙门会入场门口不再冷清,不少小吃街的凡人将自己的推车拉来,卖绿豆汤的,卖糖葫芦的,卖冰粉之类乱七八糟的,都统统聚在了一块。 搞得执法堂弟子不得不带上佩剑,站在门口维持秩序。 程陨之抽到的是第二天下午场,整个第一天都不关他事儿。 但事实上,他就算是想起也起不来。 昨个儿夜里,他家郎君就跟吃了火药似的,格外浮躁,惹得他也没好下场。 白天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他竟然还能看见阳光! 程陨之艰难地翻身,扑在大块软枕上,长舒口气。 他从床头翻出自己的选手令牌,眯着眼睛,对着阳光看上边细腻的雕字。 忽然间脸色红的紫的连番变化,最终定格,像是想起了什么。 顾宴从外边进来,手里端了个托盘,步履移动间,竟有些微妙的心满意足感。 程陨之撇头瞧他,目光在他脸上一扫而过,见他神情舒展,不由扭过头去,对着墙自闭。 一边自闭,一边轻声嘀咕:“这墙怎么灰不溜秋的,是不是掌柜十年没刷漆了。” 身后那人坐在床边,床沿微微下陷,程陨之没控制住自己,顺着下陷的力道往后一仰,被一条手臂结结实实揽住腰肢。 他敏感地打了个轻颤,被顾宴捕捉到。 程陨之没动弹,任凭顾宴长长的鬓发垂下,在他脸颊边轻扫,带起轻微的痒意。 他眯起眼,似是被窗外阳光刺激到流泪,有细小的泪珠从眼角流落。 顾宴沉沉地看他,忽然低下头,想抿去那点水。 程陨之骤然偏头,把他推开:“阿宴,你瞧那边,窗户那有只鸟!” 原来搁这儿琢磨鸟什么时候飞走。 顾宴没回头,把手里的瓷碗递给他。 程陨之接过,看都没看就倒进嘴里,吃了口后回过神,惊讶道:“冰粉?” “你之前说喜欢这个。”雪衣公子温顺地看着他。 是很早之前,程陨之在镜子里遗憾地说,他喜欢吃街西头那家的红糖冰粉,但是不卖了,着实有些遗憾。 顾宴道:“可惜不是你最想吃的那家。” 漂亮青年被扶着坐直了身,雪白的里衣裹在他身上,露出领口一星半点儿白到晃人的肌肤,被摇晃的墨发半遮半掩。 程陨之见顾宴有些走神,懒洋洋地敲了敲他:“就算买冰粉讨好我,我可也是会生气的。” 对方什么都不快,倒是认错认的快:“是,我错了。” 程陨之难以置信:“一觉醒来,你就这样了?昨天谁折腾来折腾去,就是嘴硬不认的?” 眼前冰雪样的公子凑近,讨好般轻啄他的下唇:“别生气。” 这程陨之可是憋了一肚子气,白天醒来都还在窝火。 原本以为,就是恋爱中的彼此深入交流一下,等白天醒来,继续正常交往。 但,昨天是谁攥着他的腰,一直不放手的? 问他怎么回事,突然就沉默地发了脾气,如果不是程陨之后半夜动了真火,生硬地推开,恐怕得一觉睡到今天晚上去。 程陨之想到这里,也没胃口继续吃冰粉了。 他把瓷碗往旁边矮几上一搁,抱着肩膀问他:“昨天发的什么脾气?” 顾宴:“没有。” 程陨之提高声音:“没有的话,你这么折腾那图什么?” 青年抬高声音的同时,还略微扬起下巴。 这让他看上去漂亮又矜持,活像只刚从睡梦中被打扰醒、不耐烦想用爪子挥人的猫咪。 程陨之郑重地警告他:“下次不准再这样了,有什么不满的,直接跟我说,别在心里头憋一整天。”然后晚上来折腾他。 顾宴哪里不答应:“好。” 那碗冰粉不算少,顾宴想着他生气,还特意买的大碗。 结果吃完后,程陨之肚子都饱了,中午饭也吃不下,坐在桌边看着糖醋排骨,干瞪眼。 子陶夹了块排骨,放进他碗里,纳闷:“你怎么了?” 程陨之打了个哈欠,没动那块排骨:“没胃口吃饭。” 累得很,还没缓过来,总觉得骨头仍然酥麻,想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子陶继续纳闷:“你昨天干什么去了,今天累成这样……” 说着,便看见顾宴起身,用什么都没沾过的筷子,从盘里夹了块排骨搁进子陶碗里。 子陶表情活像见了鬼。 顾道君只说:“吃。” 别吵。 转头便对着程陨之温声:“你要是还困,就上去再睡会儿,午饭我会留好。” 程陨之实在撑不住,冲饭桌前各位点点头,便脚步酸软,被人揽着带走,连背景一丁点头发丝都被遮挡的严严实实。 子陶筷子里还夹着他师叔平生第一次夹给别人的排骨:“……” 他难以置信:“顾……顾公子给我夹菜了?!!” 楼上房内,顾宴看着程陨之再度睡下,眉眼轻蹙,一只手捂着肚子,转过身背对着他。 他沉默片刻,伸手,轻轻将程陨之翻过来。 想要程陨之正面对着他。 又被折腾的青年脾气都没了,半搭着眼皮,长长的眼睫顺着颤抖。 程陨之:“嗯,一天几回了?” 没想到,顾宴反问他:“陨之为什么不肯对着我呢?” 程陨之心想,这不是对着墙壁比较有安全感,免得突然又被亲上来。 估计是不能说出口的,于是道:“你太热了。” 但这话又说的像撒娇,顾宴忍了忍,勉强忍住了。 程陨之马上就要睡过去的时候,耳边又有人在说话。 “就算是子陶给你夹东西,你也不要吃,好不好?” 他有些没听清,只想睡觉了,就随口应下来:“好……”随即睡了过去,失去意识。 顾宴又道:“只吃我给你的东西,好不好?” 没听见回答,他轻笑一声,额头抵住程陨之漂亮的颈窝。 “可否?” 还是没听见回答,可见是真睡熟了,半张着唇。 顾道君神色不明地凝视他,也跟着闭上眼睛,权当自己闭目养神。 楼下子陶捧着饭碗,还在震惊中。 他把那排骨吃了,扭过头去,道:“你看见了吗,顾公子给我夹菜!!!” 白茨瞧他一眼:“是,看见了……所以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子陶:“就有点,意料之外。” 白茨:“你若想要,我也能给你夹菜,”他敏感地眯起眼睛,问子陶一个措手不及,“顾宴道友是你什么人吗?” 经常有很多细节,昭示那顾公子并不是普通元婴道君。 陈子陶来自玄天宗,是掌门座下嫡亲的大弟子,那么和他沾亲带故的元婴…… 想不出来,没有谁是姓顾的。 子陶果然有些不自然,呃呃啊啊道:“这,也不是……没有,没有什么关系!” 磕磕绊绊,结结巴巴。 他的狡辩实在没多少说服力,但白茨也没继续追问下去。 只道:“我就随便问问。来来来,吃饭……我也给你夹块排骨,怎么样。” 吃着吃着,白茨突发奇想:“子陶,若是我去你玄天宗拜师,会欢迎我吗?” 说到这个,子陶就来劲了! 他立刻放了筷子,滔滔不绝道:“好啊!如果你来,我一定和师叔师伯们说一声!” 白茨侧头,神情微妙:“这么……不介意我修为低微?” 子陶摇头:“怎么会!况且,白兄的拳法甚是精妙,连我都要好好拆解。哎,要是你来啊,说不定我大师伯还很高兴呢!” 白茨看他一眼,随意笑笑:“算了,我还是当我自由自在的……散修吧。” 仙门会第一天过去,修士们熟悉了比赛流程。 无非是大家从指定的地方抽签,然后上台比赛,先认输或落水者失败。 于是,不出半天,门口摆摊的凡人从卖糕点卖绿豆汤的,变成卖吸水的布巾,生意还颇为红火。 程陨之睡了个午觉起来,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事情。 等他在街上逛一圈回来,恍然大悟。 中樟岛没有出书的书局! 不禁扼腕,叹息他绝妙的话本没法借仙君的余威,在这里一炮而红。 他只好安慰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海岛,不比陆上人多。 想着想着,便从怀里掏出小本本,郑重写下:次日。 子陶探头喊他:“程公子,签下来了,你要自己去拿还是我们帮你带回来?” 程陨之头也不抬:“帮我带一份儿吧,谢谢谢谢,别放辣椒……不,我是说,十分感谢。” 子陶一言难尽:“你看上去有些昏头昏脑。” 程陨之:“在我的世界,我就是昏君。啊!我懂了,接下来要这么干!” 子陶:“……你懂什么了?” 玄天宗大师兄嘟哝着自言自语走了,留下程陨之奋笔疾书。 上一回写到,小阿七拜入截阿仙君门中,近水楼台。 仙君铁骨柔情,日夜相对之下,两人都动了情。 看样子情势一片大好,但有个经典款反派愣是跳出来,指名道姓小阿七资质低下,配不上仙君。 仙君自然维护自己徒弟,但修真界也开始回过味来,狐疑地琢磨,是不是小阿七以色侍人,勾得仙君收他作徒弟。 程陨之写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开始生气,一边写一边骂:“他配不上,难道你配的上吗!” 这股子气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比赛,程陨之拎着剑踏上平台,对面赫然是白嘉木的脸。 程陨之:“……”抽签怎么抽到了你啊朋友! 不禁一瞬就代入了反派。 程公子在心里道,狗贼,纳命来。 结果,原本白嘉木还有些倦怠,随意抬眼瞧他,这下立刻精神了,气冲冲提着灵剑要打他。 “你喊谁狗贼?!” 程陨之:“我心里的话,你居然也能听见?了不得啊!” 旁边记分的中樟弟子头也不抬,提醒他:“你说出来了。” 白嘉木冷笑一声,气沉丹田。 “今天,我们可算有一场决战了。” 虽然跟你有仇的应该是子陶,而不是他程某人。 程陨之心想。 第37章 日头刚过正中,纵然海风习习,也无法完全掩盖那股热意。 还在海选阶段,选手们并不是在最中央的台上比拼,而是站在相邻的小台上。 因此,观众可以自由选择位置,来观看不同道修的比斗。 白嘉木只道:“你瞧好了。” 他的灵剑骤然重组,纵然是无实物的灵力化剑,放在他手心里,就像一柄沉甸甸的真剑一样。 子陶曾经把他的攻击特点拆分了讲给程陨之听,也包括了白嘉木的灵剑由来。 他并不是没有真剑,而那柄真剑,就在他身上,就在他灵力化剑之处——脊柱。 子陶啧啧道:“虽然不喜欢他,但不得不说,想重新拿到他们祖山老祖的重视,还能让元婴护送,他也是下了苦工,吃过苦头的。” 白嘉木本人注重爆发,速攻,将剑的优点化为极致。 更何况那是柄灵剑,还能随着他的心意……伸长缩短,这无疑是一点绝佳的优势。 临出门前,子陶扯着程陨之,忧心忡忡。 “你要是扛不住他的第一波攻击,基本后续也很难扛了,”子陶的两条眉毛拧成麻花,“他这人就这样,永远得寸进尺,追着死打猛打,更不会因为你是筑基就放水……你要撑不住,马上跳水啊!” 而顾宴道:“别怕,我看着你。” 想了想,又道:“打不过也不用跳河。” 程陨之:“我懂了,跪地求饶是不是?” 子陶:“……” 作为仙君,当然有能力护住一个人不用跳水跪地、就能安稳下台啦,大师兄酸溜溜地想。 程陨之迎着白嘉木充沛厚实的灵力爆发,也从腰间抽出把剑。 这剑看上去普普通通,就算搁程陨之手里,也没让它看起来身价倍涨。 他慢吞吞挽了个剑花,不仅没有残影,甚至像老神仙跳舞,关节迟缓,毫无力气。 白嘉木:“……你在耍我?” 程陨之跳了半盏茶的时间,伸了个懒腰。 闻言,惊讶道:“怎么会呢,我先热个身,这你不介意吧?” 虽说是老神仙跳舞,但没办法,程陨之太好看了,纵然慢吞吞,也别有种趣味在。 中樟宗弟子咳了咳,举起手:“好了好了,玉简落地,比赛开始。” 说罢,手一松,玉简落下! 白嘉木早就忍不住了。 他的脊背在发烫,那柄剑藏在他脊柱中,不住地嗡鸣,提醒他,赶快出手,结束这毫无意义的比试。 不,不能说毫无意义。 毕竟他的老对头没法上场,也就打打他朋友来挫他威风。 看他怎么拔出惊天一剑,将对面的筑基散修一剑捅进水里,然后风光收剑,骄傲地等裁判弟子下判决…… 灵力涌出,犹如激昂喷射的水流,沿着他手中灵剑逆流而上! 他精准地盯住程陨之下盘,找到其中的缺口! 就是现在! 到处都是破绽,到处都是缺口。 打这样缺乏实战经验的筑基期,根本就是小菜…… 菜,菜…… 菜……? 程陨之轻飘飘挥剑,细窄的剑身恰好卡住了白嘉木的剑锋,令他无法再进一步。 就连那水流灵力,也没有突破屏障。 白嘉木意识到什么,主动抽身,剑尖拉出一道银光。 他嘲讽道:“缩成乌龟壳子,就以为能赢了?” 下一刻,更加凶猛的攻击袭来! 然而对面那个乌龟壳子就跟打不动的千年王八一样,普通剑招根本无法突破。 程陨之对他笑笑:“就这?” 白嘉木:“……” 是了,白嘉木冷静下来,想。 他作为金丹期,和筑基在灵力积累上有着本质的区别,他又何必用普通剑招一步步试探呢? 白嘉木抽回剑,在这一刻,他全身的灵力从灵脉中涌出,剑意如高耸山峰下落的白练瀑布,朝程陨之铺天盖地涌去! 就算抽干筑基全身的灵力,估计都无法比得上金丹区区一角。 这就是境界的差别。 台下水流随着进攻荡出波纹,灵力流转之间,水花纷飞,从空中凌乱下落,竟是有不少掉落到了台上,溅得地面一片湿滑。 程陨之就在漫天水花中睁开眼。 他停下慢吞吞的舞剑动作,也有不菲的灵力自他手腕涌出,附着在长剑剑锋。 见状,白嘉木嘲讽道:“就这点东西?” 程陨之温和道:“处理你,炼气就够了。” 白嘉木还以为他死到临头都在嘴硬,加大凌厉攻势。 几乎无孔不入,剑光无处不在! 台上剑意咄咄逼人,层层攻势,台下子陶站在顾宴边上,担忧到把全身重心都压在本命剑上,惹得自家灵剑不满的嗡鸣。 子陶:“师师师师师……程程程他!” 身边身着雪衣外袍的公子一动不动,似是僵硬成一块刻不动的老木。 他有些后悔。 白灵珠,他手里多得是。 程陨之如果想要,他大把大把拿出来也不心疼,功德这种东西,对他、对玄天宗来说,并不是急需的物品。 但是他的陨之…… 如果在剑光下受了伤,流了血,或是拖着疲惫的身躯硬和对方拼剑招。 顾宴:“祖山可以消失了。” 子陶:“……?” 您心里脑补了什么东西? 顾宴忽得垂眼,低声道:“我知道祖山老祖的脾性,少一个弟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子陶:“是是是,毕竟是您嘛……呃……” 隔壁就是白茨好奇的目光,子陶话到嘴边,拐了个弯。 台上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程陨之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白嘉木年纪轻轻,有这样熟练的剑招与灵力,已是积累的相当不错了。 程陨之在他逼近的那一瞬,问道:“你猜,为什么……我两百年才到筑基?” 这话他说的近乎耳语,台下是决计听不见的。 但白嘉木听见了,他下意识就要思考,随即反应过来:说不定就是在诈他!让他自己停下! 他冷笑一声:“别是天天睡大觉,才练不上去的吧!” 只听长剑噔一下金属轻鸣,像是谁在他剑面上轻弹一指。 程陨之笑笑,和颜悦色道:“是啊,梦里我也在练剑呢。” 说罢,他骤然反手一折,竟是主动进攻了! 底下子陶:“程陨之!!!” 白嘉木完全没听见外人在喊什么。 他只看见一点锋利剑尖,好像正冲着他,不,是冲着他眉心,穿过了重重剑阵,格外朴素地一剑袭来。 他瞳孔紧缩,神情大骇! 怎么会!明明他的剑阵防御得密不透风—— 呲—— 他好像听见了水的声音。 剑阵停下,观战众人才看见,白嘉木在不知不觉中后退到了台面边缘,脚跟悬空。 而程陨之的那柄剑,轻轻点住了他眉心。 竟是令人再动弹不得。 程陨之又笑起来。 他笑的很好看,也很喜欢笑,仿佛就再没有别的表情供他挑选。 或许是即将获得胜利,青年还轻声细语问:“你是要认输,还是自己跳下去?” ……怎么可能! 白嘉木脑子一片空白,程陨之见他迟迟不下决定,贴心道:“我替你选择吧。” 于是收剑改掌,轻轻一推,就把他推进了水里。 扑通—— 溅起好大一朵水花,晶莹剔透,漫天飞舞。 程陨之无聊地接了点水,嗅了嗅,果然还是从水里闻到了奇怪的味道。 诱鱼的药粉?还是别的什么。 白茨一咋舌,子陶敏感地扭过头:“怎么了?” 对方没说别的,懒懒散散一抓头发,笃定道:“他绝对不是筑基。” 子陶:“昂……啊?” 白茨若有所思:“应该是有所奇遇,令他修为大跌,跌到了筑基才堪堪止住。” 子陶疑惑地问:“有所奇遇,为什么会跌修为?” 白茨:“因为……”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少年眯起眼睛,神情恍若子陶刚从馄饨摊上见到他。 白茨笑眯眯地说:“子陶,你知道吗,世界上还有一种秘法,可以让人境界下跌,重新修过大道。只是条件苛刻,还需要……决心和毅力罢了。” 落水的白嘉木被留守弟子救起来,不让他继续在水里泡着。 可能是落水那下的打击太大,被人拖着走时,竟然毫无反应。 而程陨之撩开湿了半身的外袍,提着往台下走去。 顾宴站在出口深处,似是朝他望来。 程陨之心头一软,朝他伸手。 “被我吓到了?顾公子,尽管放心好了,我如果没两把刷子,哪里敢来这种地方,连不同境界都不隔开?” 顾宴沉默片刻,抬眼,眸光晦暗:“……我后悔了。” 程陨之尚未意识到,仍眉眼弯弯:“后悔什么了?我跟你说,这些小年轻哪是我的对手。等我把最顶上那个打下来,到手的奖励用一个扔一个……” 顾宴没有说话,平静地冲他伸出手。 程陨之后知后觉,意识到顾宴好像是真的后悔了。 他皱起眉,尽量放缓语气:“后悔?阿宴,你真的不用太担心我。修士逆天而行,打斗、比划在所难免,更何况这种正式的仙门会,总比野外来的强得多。” 对方没有说话,维持着平举一只手的姿势,片刻后,手指微微蜷起。 他道:“陨之,把手给我。” 程陨之难得起了警惕心,他从来没有在顾宴面前有过这种感觉。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道:“你要做什么?” 顾宴:“我要,带你回我的洞府,我的地盘。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无论是白灵珠,还是灵器,或是别的天材地宝……” 他斩钉截铁:“我全都有。无论,是什么。” 第38章 程陨之难以形容这一刻的心理。 就好像,忽然看见一柄古朴文静的长戟落在他跟前,见猎心喜,想要伸手去捡,却发现它在渴求着见血。 伸也不敢,收也不敢。 他摇头,试图拒绝:“我们还没到这种程度。” 也就是说,依旧坚持拒绝进入对方地盘的举动,拒绝让另一处染上他的气味。 顾宴神情凝固,庞大的灵压从他身后冒出,就好像怒起,火急,又舍不得伤他,犹犹豫豫,在原地彷徨踌躇。 因此,程陨之一点威压都没感觉到。 他还在坚持:“把手给我。” 程陨之有了预感,如果他真的把手搭了上去,他恐怕会立刻离开中樟岛,被带到他陌生的洞府里。 被人哄,被圈着养……无可避免。 “不。” 青年看向地面,看起语气平和,实则坚定,“我会把该决斗的对手,通通打落高台……而不是临场怯战。” 他伸出手,没有搭在顾宴手上,而是轻轻一击掌。 顾宴立刻抓握,却被脱开,眼见着程陨之背对着他,离开现场。 只留下元婴道君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原地,看向自己摊平的掌心。 半晌,他问自己:“陨之,不是我的……吗?” 程陨之走出半截,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劲。 他回忆着,在心里琢磨:顾道君平常有这么强势、不平易近人吗? 没有吧! 平常有这么倔强吗? 好像是有点,但很快也会过去。 再说,打斗时受点伤,无可避免,就因为这个而选择避战,他小程傻了才会这么干! 手上有点刺痛,程陨之低头,看见手背上有条伤痕,想必是刚才被那条不长眼的剑阵伤到。 这可不能被他家郎君瞧见,不得拉着他遁地千里,找个人烟罕见的地方战战兢兢过日子。 程陨之被想象里的场面逗笑了。 等顾宴寻出来,便看见程陨之站在一边,噗嗤噗嗤地笑个不停。 他静默片刻,哪想得到是这种发展。 不禁原地踌躇,轻声询问:“陨之……我刚才那样说,你不生气吗?” 程陨之笑得停不下来:“我一想到,你看我削水果不小心削到手,就会吓得要把我关进深山老林里……你可真有趣。” 顾宴:“……” 见程陨之好像没有发脾气的模样,他立刻收敛了满身灵压,有些委屈地凑上去。 美人就算委屈,蹙着眉头也格外有一番风味。 更别说顾宴身材高大,低下头瞧他,瞧得程陨之心软成一片水,在心里替他开脱: 真的就是太看重他了!没别的意思! 正巧,雪衣公子上前一步,轻巧牵住他的手。 还,还低声哄他,程陨之立刻把刚才那点警惕和鸡皮疙瘩,全数扔到脑后。 “一想到陨之会受伤,我就心慌得不行。” 他态度一软化,程陨之也跟着软和。 他快速看了看左右,发现没人,于是搭着顾宴的肩,在他下唇轻轻一贴,飞快地离开。 小程有些心虚:“我知道,所以不和你计较。走吧走吧,回客栈去,等下一场比赛的通知。” 他还主动抓紧顾宴的手,一回头,看见子陶与白茨站在他们身后,神情微妙。 程陨之:“……” 子陶十分正义地扭头,一把抓住白茨的手:“白兄!我们回客栈吧!好好休息,等下一场……比赛观众进场的通知。” 白茨一怔,笑眯眯地反握:“好。” 小程恼羞成怒,连忙挥手驱赶:“什么观众通知!哪有的事!去去去!去去去去去!!!” 回了客栈,子陶溜去找他自己师门的人,而白茨留在这儿,没走。 程陨之刚要上楼,便听见白茨与他搭话。 “程道友,” 白茨身上还穿着子陶给他的衣服,意外的合身。 只是,即便穿着玄天宗衣服,却也不太像玄天宗的人,“今天看道友比赛,竟然有些领悟。我想单独与道友私下比一场。” 顾宴没说话,静静看了眼白茨。 程陨之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白茨一个炼气,他一个筑基,都是修真境界末流。 就算使出全力打,可能也翻不出多少水花,说不定连地都锄不干净。 于是轻松应下:“没问题,明天还是?” 白茨立刻接上:“就现在。” 现在?哪儿来的场地? 白茨想了想,指出:“玄天宗落脚的客栈后门,有一大片空地,我们可以在那里切磋。” 程陨之自然应下。 说是切磋,实则两人都隐去灵力,单纯以剑招、拳脚比拼。 白茨一边接招,一边笑眯眯道:“程道友放心来,这点力度,真不至于使我受伤。” 程陨之见他自信,也慢慢放开了手脚:“那你看好了。” 一接一承,白茨竟也接的有模有样。 几番回合下来,程陨之眼前一亮:“你都是哪儿学来的路子,居然能接住我的剑法。再过几年,白兄,前途无量啊!” 白茨眯着眼睛,微笑道:“不敢。” 子陶在上面打开窗,朝着底下挥手:“一楼大厅摆了晚饭,你们进来吃吗?” 白茨也学他模样,跟着挥挥手:“来啊!” 程陨之欣喜道:“莫非是庆祝我打败了白嘉木的庆功宴?子陶兄,这我可却之不恭。” 子陶委婉道:“程公子,今天我师门全员进了下一场。不过你若说是庆功宴,也没问题——终于不用看见白嘉木在我眼前晃荡了!” 一行人进了客栈,纷纷围着饭桌坐下。 程陨之还特意往楼上瞧了瞧,发现也就寥寥几位玄天宗师弟师妹在场,剩下的不知所踪。 子陶介绍说,他们去了中樟岛东边的一处秘境,估计晚上才能回来。 程陨之还挺好奇;。"这么点大的海岛,还有秘境?。" 子陶:“多得是呢,甚至还有不少秘境还没被挖掘出来,不然中樟为什么选这里作为大本营?” 几人边说话边吃饭,楼上传来稳重的脚步声。 程陨之随意瞧一眼,见是带队的峰主长老,端庄地从楼梯上步行而下。 他热意地伸手打招呼:“金长老,您吃了吗?” 金长老正要捋自己胡子:“尚未……” 他定睛一看,发现顾宴坐在程陨之身边,正无言地给他挑刺,顿时脚下一空,差点没整个人滚下去。 程陨之:“……” 子陶大惊失色,一跃而起:“长老!您怎么了!腰闪了?!” 一场大戏以小师弟匆忙跑出去买膏药而终止。 程陨之正吃着饭,芥子袋里的通讯玉简开始发烫,显然是有人联系他。 他把碗放下,偷偷摸摸从芥子袋里把玉简扒拉出来。 顾宴:“陨之吃饱了?” 左手端着碗,右手筷子里还有块剃了刺的鱼肉,这架势,铁面无私,活像端着碗的爹追着给小孩喂饭。 程陨之随口答:“没,就是有个小朋友找我。” 低头一看,果然是阿思。 这两天阿思没联系他,程陨之也不知道哪儿是什么情况。 不过也是,毕竟仙门会开了,估计阿思又要比赛,又要处理大哥的事后,而执法堂弟子给出真相也需要点时间。 算算时辰,今天的确差不多。 他站起身,热情地招呼桌上众人:“来来来,你们先吃,我去接个短讯,不用在意我。” 他去了一旁的房间,接通玉简。 阿思焦虑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程道友!执法堂那里出结果了!” 程陨之镇定地安抚他:“别急,慢慢说。” 执法堂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带回去问了个遍,并没有出现意料之外的人证,也没谁的证词是对不上的。 顶了天有所不同的,还是当时那说辞:似乎有听见他醒过来的动静,但是进门后又发现他还躺在床上。 说着说着,阿思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 他带了点恐惧:“然后,然后执法堂他们验尸……” 验尸的结果和初步判断差不多,是外伤一击毙命,和灵力阻塞的关系不大。 因此,刘芥荣可以不用背上卖假药的锅,改天就能被执法堂放回来了。 阿思:“但是他们说,那毙命的凶器,既不是刀,也不是剑,也不是刺,这种伤口和截面,目前没人能看出来是什么。” 程陨之回想当天的疑点:“甚至没有过多的血流出来……” 着实奇怪。 程陨之沉思片刻:“除了这些旧的,还有别的新发现吗?” 阿思:“我同门说,周边开始流传怪物上岸的传说,他们觉得,说不定是怪物杀了我大哥。” 程陨之:“怪物……?” 这倒是全新思路,但是,没证据的传言跟放屁有什么区别。 阿思道:“是这样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海护卫的传闻?” 程陨之:“听过一个。是被仙君砍瓜切菜的海王?” 阿思:“我们说的,不是海王,而是海护卫这个种族本身的传说故事。在故事里,海护卫青面獠牙,牙齿尖利。它们四肢瘦削,却力大无穷,还有……还有一条细长尖利的舌头。” 程陨之立刻道:“你觉得可能是这种怪物杀了你哥?” 阿思踌躇片刻,失去主见的小少年沮丧道:“我不知道。我可真是个废物,什么都想不出来。程……陨之,陨之,我现在执法堂,你可以过来一趟吗?我好难过……” 程陨之答应下来,决定过去一趟,安抚失去兄长的可怜的小朋友。 回头看见房门合拢,顾宴坐在他身边,神情郁郁,像是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的通讯。 程陨之吓了一跳:“阿宴?你怎么在这儿。” 顾宴反问:“你要去见那个年轻的道修?” 见程陨之点头,他垂下眼睫,轻声道,“可以带上我吗,不会给陨之添乱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可恶,被你们发现了! 虽然有小黑屋,但是章纲说,估计还有一段时间 而且不小!也不黑!之之一章就能从里面跑出来分手大吉【不是 第39章 执法堂位于中樟岛的中部区域,是中樟宗的外围,一处有别于周围建筑的庞大房屋。 或许是处于本身的特殊性,出入的人并不多。 阿思站在门口,焦急的眺望来人。 当看见颜色相近衣袍的青年,眼睛一亮;近些发现不是,便失望地收回目光。 忽然肩膀一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阿思惊喜地回头:“陨之!” 程陨之收回手,微微弯腰:“我来了。你现在还好吗?” 阿思原本想说不好,但出口便是:“我很好,一点问题没有。” 他这哪里像很好的样子,眼底青白,袖口折痕凌乱,更像是刚从仙门会台上打完架,刚下场就被叫到执法堂。 程陨之应声,推着他往执法堂里边走。 他随口问:“你师门呢?” “在里头。” 很快,他们拿到了完整的尸检文书,和阿思在通讯里说的基本一致。 程陨之大致过了一遍,摇摇头。 过会儿,询问道:“你在通讯里说的海护卫传闻,是真的吗?” 阿思琢磨片刻,迷茫地回答:“这……传闻肯定是真的,但传闻里的东西,我也不知道。” 他停顿:“我师门就在中樟旁边的洲,也算是挨得比较近的邻居,但除了仙君当年那一剑,完全没有见过别的海护卫。” 里头众师兄师弟出来,沉痛地拍拍阿思的肩膀。 少年垮了肩,丧了气,不免又想擦擦眼睛。 他强打精神:“哪有说一个怪物,就一定是它干的的道理,说不定就是有人,有人……” 他某个师兄弟道:“阿思,执法堂没有找到凶手,也没有找到有嫌疑的人。他们说,会上报中樟,打开结界让你先带着师兄回宗。” 另一个也劝说:“是啊,阿思,你也不想师兄孤零零在这儿,没法回故乡吧。” 阿思声音低哑:“他们……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众人对视一眼,叹口气。 “说是会继续调查,加强警戒,没有出城通牒一定不会平白放人离开。” 阿思嘲讽道:“就这?” 接下来没人说话,只是用怜悯的眼神打量他。 有人说:“阿思,你要振作起来。前两天师兄与掌门通信,说了你能使出宗门秘法的这件事,掌门很高兴。看开些,你可能要从外门弟子晋升去内门了。” “……我宁愿不要这些。” 他扯了扯程陨之的袖子,很轻地说:“我,不想继续呆在这里了。” 程陨之:“那,我们去周边转一圈?” 没走两步,身后有人追来,回头看去,是那时搭手帮忙照顾师兄的师弟。 他看着比之前瘦削,双颊苍白无血色,就连胸膛都有些怪异的扁瘪感,声线与之前无二,只是苍凉几分。 似是无比悲痛,他狠狠一抹自己的眼睛,红着眼眶道:“阿思,对不起……我那时不该离开这么久,不然师兄就不会遭此大劫……” 一边说着,一边从红肿的眼皮下看阿思的反应。 阿思反应并不大,略有行尸走肉之感,沉默地摇摇头,显然不想多说。 那人自知阿思悲痛,于是停住话头,目送他们走远。 迎着海风,程陨之道:“你要护送你大哥回去吗?” 阿思:“不。我和大哥是师门的外门弟子,本就不受师门多看重。现在执法堂仍决定追查,不过是看我师门面子。等我一离开,人多健忘,恐怕再无水花。” 这话题实在不讨喜,无论是谁都没有讨论的心思。 程陨之决定让他稍微开心些,过于悲伤,恐怕连修为都会被影响。 他故作轻松:“放心,凶手一定会找到的。对了,刘芥荣被放出来了,就是之前卖你哥蕴灵丹那假药贩子,估计在客栈——你要打他一顿出气吗?” 阿思:“我想打。要不是他,我大哥就不会,就,不会毫无还手之力。”又忍不住抽抽鼻子。 程陨之:“打他。我替你按着,保准打得痛快又不会跑。” 他温柔的笑容过于有感染力,阿思瞧他一眼,舍不得收回目光,怔愣着,想和他凑得近一些。 但忽的想到顾宴就在程陨之身侧,阿思心头一哽。 即使年纪轻轻,他也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 难过、悲伤一齐涌上心头,阿思猛地往前两步,一脚,踢飞岸边半大石子,咚一声砸进水里。 石子在中樟穿岛河流中沉没,溅起水花。 他说:“我是说如果,真的是海护卫干的,那我可以去哪儿找它们报仇?或者说,它们是靠什么方法,才能躲开众人视线,在岛上畅通无阻?” 程陨之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我连海护卫的民间传说都没有听过多少,更别提别的。” 阿思肯定了他的回答,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停住脚步。 突然回头,认真地盯住程陨之:“我们还是去打架吧。” 当然,指的是倒霉鬼刘芥荣。 当天晚上,杀猪般的叫声响遍整个客栈,道修们纷纷表示,猪不要半夜再宰,容易扰民。 程陨之的第二场比斗很快到来。 仙门会的规则就是这样,只要是这个年龄段内的选手,无论境界,都可以上前一试。 因此,他的第二个对手也是位金丹期。 对战的女修较为擅长术法,能操控阵阵水流。 或许是对手较为娇美的缘故,周边观众都多了不少,连连为其喝彩。 诸如“某某仙子我看好你!”“某某仙子上啊!”等话语。 程陨之心无旁骛,还没等对方正视他,就一剑刺出,把金丹女修击落台面,溅起的水花倒是比白嘉木小些。 中樟弟子裁判:“……下一位。” 他拧着眉下了台,与顾宴道:“刚才我将要上场时,听见有人在议论,侧街也有人死去的消息。” 顾宴嗯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程陨之压低声音,免得被旁人听去,引起恐慌:“会不会是同一个凶手干的?” 很快,消息得到证实,执法堂连夜封锁了这条街,挨个儿排查嫌疑。 原因是那道修死状凄惨。 表面看不出异样,但仵作验尸时,发现内脏已经空了。 这次,不再没有一丁点线索。 有目击证人哭着喊着要离岛,尖叫着说他看见了怪物。 “真的!你们信我,真的是怪物!它的脸上都是青黑的刺,耳朵上有鳍,牙齿就像箭一样锋利,我就看见它把舌头伸出去,捅进皮肤里,很快,那个人就瘪了下去……” 恐慌的情绪弥漫了大半个中樟岛,不免直接惊动上层。 执法堂连夜上报,于是有中樟长老出来主持大局,确保仙门会照常进行。 “那个怪物,你看见它去哪儿了吗?” “没有……” 目击者哆哆嗦嗦,是位可怜的凡人,碰见这种事情,恨不得一晕了之,“一眨眼它就不见了……” 仙门会不得不暂停,但接下来几天,毫无异样,再没有人死去的消息,更不用说那个活在别人回忆里的怪物,更是毫无踪迹。 程陨之没见过尸体,但就算只听旁人嘴里说的信息,也能发觉一些相同之处。 他找来阿思,将目击证人的话告诉他。 阿思振奋道:“这么说,的确就是那个怪物干的?!” 程陨之严肃地点点头:“很有可能。” 小少年立刻精神起来,秘法火焰在他手指上若隐若现。 不过,他现在的精神状态还算过得去,暂且能压制火焰的爆发。 他拧眉道:“恐怕所谓怪物,指的就是海护卫,说的东西都对得上。” 程陨之:“海护卫在海里生活,我们不知道它的生活习性,又不知道它为什么要吃人。” 阿思冷笑一声,抱肩:“恐怕是馋的不行了吧。” 见他模样,恨不得现在就蒸干大海的水,把里面一头头海护卫全部逮出来,通通砍掉脑袋! 等等,大海里的水…… 程陨之的思绪立刻跑远,严肃的模样把阿思吓了一跳,闭上嘴,小心翼翼瞅他反应。 顾宴起身,给程陨之倒了杯水。 程陨之道谢,毫不客气地伸手拿杯子,像是已经被惯坏了,就连吃饭喝水都要人帮忙。 他思索片刻,很多线索都串通了起来:“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吃人,但我知道它们是怎么上岛还不被人发现的了。” 阿思一怔,急忙询问:“怎么?” 中樟为了举办一场气派的仙门会,不仅舍得拿出大笔的灵器做奖励,更是花了血本搬山造湖。 那仙门会现场,就是最拿得出手的结果。 中樟本就是“岛上岛”、“湖中湖”,就像程陨之前去论道的地儿,便是位于岛中湖上,四面水域环绕。 而这些水域,基本四通八达,岛上无处不可去。 只等仙门会现场那个大湖引入海水,与中樟水域一连通,海护卫便能通过中樟水域,来去自如。 程陨之忽的明白了,他道:“我记得你居住的地方,后院有一条穿过的小河?” 当时他被火焰灼伤,还溜达去了水边洗手,因此印象颇为深刻。 阿思张了张嘴,脸色变得苍白。 想来,他大哥是怎么死的,原因已经明了。 顾宴道:“白水,加了蜂蜜。” 程陨之漫不经心:“好,谢谢阿宴。” 但他没有马上就喝,而是沉思片刻,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阿思几乎没有犹豫,腾地从桌边站起。 他斩钉截铁说:“凶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我再想不出别的可能。我马上去跟执法堂说……如果他们不愿作为,那就由我来潜入海底,搅碎它们的老巢!” 第40章 程陨之缓声道:“海护卫很可能无穷无尽,修为不低。你一个小小的筑基,贸然上前,可能只是自寻死路。” 阿思:“那我能怎么办啊!” 他喘了口气,一屁股闷闷地坐下,揣着手跟自己生气。 程陨之:“哎……刘芥荣这破事,我也算参与的一份子。回头我陪你一块儿去。” 阿思猛然抬头,惊讶地叫道:“你和我一块去?你我皆筑基,岂不是双双葬身海护卫嘴里!” 那当然不会白死。 程陨之双手合十,拜了拜顾宴,语气亲昵至极。 “顾道君,能不能带我们稍稍一探海护卫老巢?不用多深入,只消门口看一眼就行。” 顾宴平静地点头:“好。” 阿思纳闷:“门口看一眼有什么用?” 程陨之终于露出点笑意,他捧起暖融融的陶杯,一双眼皮往下一搭,敛出潋滟的水光。 “那当然是去查看方位,然后告状啊,” 他理所应当地矜持道,“我们小小筑基做不到,可不代表中樟上层做不到。” 下水这件事,说简单简单,说难难。 中樟岛这么大,谁知道海护卫把它们的老巢驻扎到了哪个角落?再说,它们在水里,绝对比修士在水中行动速度更快。 如果被发现,恐怕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他们绕了一大圈,决定在仙门会会场附近跳海里看看。 好不容易找了个没人的角落,他们翻过围墙,落脚在岛上低地细软的沙滩上。 风吹得海水翻涌,往沙滩上扑,又转瞬间消逝,不留任何印记。 阿思自告奋勇,刚要捋袖子脱鞋,便被雪衣公子一个手势阻止。 阿思差点一个猛子扎进去,被他一拦,险些踉跄个屁股墩,不免道:“怎么了怎么了?” 顾宴:“不需要。” 程陨之也在旁边绑袖子,露出白皙手腕与光洁的上臂,闻言回头道:“阿宴?” 立刻,他意识到顾宴想做什么:“你打算用神识查看?” 顾宴点头。 神识是元婴及以上境界才拥有的能力,可以快速查看眼睛看不到的东西。 是个好技能,但关键是,它的范围和境界挂钩。 元婴期只是神识的入门阶段。 照道理来说,估计看不了多少。 不过,程陨之也不打算磨灭他的念头,只是兴致勃勃地凑上去,连声道:“你试试看?说说海里有什么东西?” 他小程可从来没在海里扑腾过,还挺好奇! 顾宴温声:“你先坐会儿。”说罢,展开神识。 程陨之毫无感觉,甚至觉得顾宴只是闭上眼睛,站在原地冥想。他很快就无聊了,百无聊赖地幻想海里有多少奇形怪状的鱼。 而阿思则不一样。 他只觉得有尊神像在他身侧睁开双眼,眼底冷漠,放空无人,是从天上云深处走下的仙人,不言而威。 大道震颤,百神哀鸣。 他短暂地失去意识,只觉有什么庞然大物落在他身上,直将他看得透彻,碾得粉碎。 又在片刻后清醒,像是被重组过一般,满头都是冷汗。 “你……”他短促地哀叫一声。 面对顾宴望来的目光,阿思骤然停顿,堪堪将恐惧话语咽回嗓子眼里。 程陨之从无聊中惊醒,迷茫地回头:“啊?” 阿思不敢再说话。 他觉得他心底隐藏的很好的那点小心思,全部被人发现了,而且看得格外透彻。 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后退一步,勉强笑道:“没,没什么。” 他谨慎地吸一口气,道:“顾道君,请……继续吧。”声音越来越低。 这,怎么可能是元婴…… 适时,顾宴睁开眼,抬手往下一指:“就在入海口不远处,有大型洞窟的存在。” 程陨之听了他的话,惊呆了:“这么近,岂不是就在它们脑袋上?!” 仙门会会场仍然传来观众的喧闹声,以及道修们比拼打斗的金属碰撞声,只是传到沙滩这边,已经被削弱了不少。 程陨之严肃道:“准备好了吗?我们一触即离,绝对不多贪恋。” 阿思也绷紧脸,严肃地点头:“好,我准备好了。” 说着,程陨之噗嗤一下笑出来。 似乎是觉得气氛太僵硬,他伸手,搓了搓阿思道友的脸蛋,慈祥地拍拍他的脑袋。 “别担心,”他轻快道,“我们都会在你前面,跟紧就好,不会发生什么的。” 阿思眼睛往下瞧,模糊地咕哝了一声,点点头。 顾宴沉默地瞧他一眼,若有所思。 程陨之闭上眼睛,灵力从灵脉中涌出,将他全身包裹而住。 见时机已到,他骤然睁眼,浸着清凉的海水,任凭风平浪静的大海将他缓缓吞噬。 海水没过头顶,天空在碧蓝中被掩埋。 耳压增大,不过在灵力的保护下,很快便维持固定住。 凭借灵力,程陨之睁开眼睛,自在地扭头,查看四周。 又是扑通两声,想必是他同行的两位伙伴都纷纷下了水。 侧边阴影靠近,他看见顾宴的侧脸从水面游鱼般的光影下浮现,雪白的外袍被水流托起,在他身侧聚拢。 在他出现之前,程陨之完全没有他靠近的体感。 仿佛一个被海洋遮蔽的幽灵。 程陨之鸡皮疙瘩起了半身,想了想,这毕竟是自己人,没必要怕的,于是勉强把一丝心悸压了下去。 顾宴往底下指了指,程陨之正要点头时,袖子被另一边扯住。 哦对,阿思也跟在他后头。 程陨之回头,正好看见少年道修满脸纠结,一边想自己往下潜去,一边又有些踌躇不前。 在水里没法说话,程陨之刚想笨拙地摆两个手势,便看见阿思掏出通讯玉简。 程陨之:“……” 是他被养傻了。 阿思道:“我……我有点怕。” 程陨之假装自己也知道这个交流方法,不慌不忙道:“别怕,跟紧。” 他戳了戳顾宴,示意顾道君帮忙带个路。 没想到,以往似乎不所不能的顾道君,就站在原地不肯动弹,被程陨之戳了,只是委屈地抿唇。 程陨之好奇:“怎么了?” 顾宴放轻声音,视线落在程陨之身上,而余光注视着阿思。 此刻,他说话的语气竟和阿思有五六分相似,恰到好处把握住了‘皱眉’‘垂眼’‘委屈巴巴’之间的度。 “下面太黑了,我不敢下去。” 但是,声线太平静了,导致程陨之不仅不想安慰他,反而笑了出来。 他亲昵地靠近,细长手指搭在他臂弯:“但是我需要你的帮助啊,郎君。” 顾宴低头,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程陨之眉头高挑,毫不犹豫地凑上去——在几乎只有发丝宽的空隙下,又轻轻一撇而去。 好像亲到了,又好像没有亲到。 他笑意盈盈,仗着通讯玉简没法说太多,简单做了个肢体动作:请? 似乎被耍了一道的顾道君委屈地垂下眼角,不甘心,但只好在前方带路。 程陨之得意地吐了个泡泡,咕噜咕噜两声。 他回头,想招呼阿思跟上,发现少年道修背对着他们,正在奋力抓捕路过的银鱼群。 仿佛这群小鱼和他有着深仇大恨。 程陨之上前,拍拍他的肩:“别玩了,该下去了。” 阿思被他拍得一抖,接到通讯后,又打算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翻个白眼。 他容易吗! 这不是,不想看见他们亲热么! 破开重重阻碍的水流,他们顺着顾宴神识探寻的方向,一点点下潜。 光被海洋吞噬殆尽。 四周已然变成无垠的黑暗,程陨之点亮照明的法术,尚且还能照亮身侧这方寸之地。 可能是在水里的原因,灵力被阻碍,就连通讯玉简传递信息的速度都跟着减缓。 程陨之没想太多,紧紧跟住了前方一块雪白衣角。 顾宴的身影变得清晰,前方似乎传来亮光,就在隐隐约约的远处。 程陨之心中了然:大概率是海护卫的老巢到了,而它们似乎也需要光明来生活。 真难得,明明是生活在水域深处的种族,却需要光亮? 他思索片刻,用力一蹬水,游至顾宴身侧。 再次搭上他手臂,传去通讯:“前方便是海护卫老巢吗?” 顾宴闭眼感知一番,点点头。 越往里,亮光越明显。 近些,能看到海护卫巢穴的外围,被奇形怪状的奇石堆叠,洞穴口缠绕着漆黑的海底植物,还有簇簇珊瑚被栽种在洞穴口四处。 只是,它们皆化为灰白石状,死去许久了。 他们打算稍稍深入一点点。 只用游进去两三米,便能发现,这洞窟极大、极为宽阔,足够数百上千的海护卫生存。 还有深粉色的海底藤蔓从穹顶垂下,不知是随着水波摇晃,还是自行摆动。 突然,顾宴掐了个遮掩气息的法诀,将程陨之团团裹住。 程陨之瞧他一眼,顾道君才‘恍然大悟’将保护罩扩大,把阿思置入其中。 海水将声音掩盖,他们勉强能看见,有零星小黑点在洞穴底下行走。 阿思目力良好,很快认出,那就是海护卫! 青面獠牙,脸侧探出数根长刺,有耳鳍,皮肤青黑,完完全全是深海怪物的模样。 程陨之停下,警惕地打量它片刻,决定先打道回府。 他回头,唤一声:“阿思,我们回去。” 阿思也警惕地瞅了一眼这只海护卫,没有任何热血上脑的举动,点点头,乖顺地跟着程陨之走。 漂亮青年满意地拍拍他的肩,三人同时往上游去。 游出一段距离,程陨之感觉不对劲。 身侧,顾宴的灵力仍然稳固,没有丝毫波动,他琢磨了会儿,不经意间一回头—— 发现那只海护卫就遥遥缀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正笔直地冲他们游来! 第41章 程陨之一恍惚,顾宴便停下了,侧头,疑惑地看他。 阿思也停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脸色一变。 “海护卫!” 他焦虑地猛戳通讯玉简,“它居然跟上来了!!!它是怎么发现我们的?我们要杀了他吗?!” 但是杀了这一只,指不定血液的味道顺着海流,扩散出去后,吸引来更多的海护卫! 在还不清楚这个种族实力之前,他们不打算正面迎击。 程陨之慎重地摇摇头,把手放在芥子袋上。 如果这只海护卫要袭击他们,那就算是惹得海护卫倾巢而出,那他也要拔剑杀了它。 顾宴也跟着,将手放在剑柄上,只等程陨之出声。 海护卫越来越近,程陨之几乎能通过密不透风的水流,闻见它身上腥臭的鱼生味,伴随着海草的气息。 海底昏暗,那海护卫笔直地冲着它们游来,脚底薄鳍有力地划过,一蹬便是三丈远,瞬间便逼近他们。 阿思紧张的不得了,他吞了口口水,拔出半截长剑。 就在他实在忍不住,要挥剑与它一决高下之前,被程陨之拦下。 ‘别。’ 青年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程陨之沉住气,示意所有人悄悄后退,尽量不带起较大的水流波动。 顾宴掩盖气息的法术灵力仍在他们身上,照理说,海护卫是没办法这么容易就发现他们的。 三人轻飘飘地后退,默契避开海护卫前冲的方向。 阿思震惊,那海护卫果然没有发现他们! 它仍然循着原有方位,手脚并用往前游着,半点没有掉头追击他们的意思! 眨眼间,海护卫从另一侧与他们擦肩而过,并没有注意半隐在海底黑暗中的道修三人。 程陨之道:“我们跟上去看看。”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也便心领会神:这是打算看看落单的海护卫会干什么。 它是打算蹲点? 还是悄悄找些血食来引起再一次的骚动? 他们跟随这只海护卫,环游过仙门会会场,路过围墙空地,海护卫停下动作,静静漂浮在水中。 三人立刻停止动作,往海中礁石后面靠拢。 幸好它不转头,也不打量四周。 停歇了好一会儿,浮在最侧面的阿思看见它张大嘴,像是打了个哈欠,又像张嘴尖叫。 此刻,他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 这样,就不用清清楚楚地看见海护卫尖锐的牙齿,上面附着无数没清理干净的海草,还有层层叠叠的口腔内壁和一条细长犹如吸管的长舌。 长舌卷绕,在外层牙旁轻扫,扑扑掉落许些海草残渣。 阿思:“……” 他捂住嘴,露出无比嫌恶的神情,忍不住在心里想,今天晚上,他绝对不想在饭桌上看见!任何!绿色的食物了! 阿思往通讯玉简里传输灵力:“接下来干什么?” 程陨之拍拍他:“再看看。” 这一等就是半刻钟的时间,阿思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皮都要泡皱了,才看见海护卫有所动静。 他精神一震:来了! 海护卫迅速离开这里,再往前,便是人来人往的码头,程陨之心想,该不会在这里就馋了吧! 幸好没有,海护卫顿了顿,就接着往前游。 后头,生怕它干坏事的人齐齐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又提了起来。 前方人越来越少,直到只剩下了一个,在细白沙滩上漫步,是不是蹲下来,用手随意挖开沙坑。 海护卫就直直地朝着那个方向游去! 阿思脱口而出:“它该不会是想现在吃人……?” 只见它越游越快,近乎在水面上划开一道浅白的破浪痕迹。 只要岸上人不眼瞎,没道理看不见。 然而,那人毫无危险靠近的意识,仍然蹲在原地,注视被自己挖出来的小小沙堆。 程陨之抓住芥子袋,决定,如果那怪物冒头杀人,他也不介意给它脖子来那么一下。 但近了,他一愣:这衣服有点眼熟。 这般雪色,又带着熟悉的暗纹……他很确定,这是子陶常穿的衣服款式,是玄天宗的弟子服! 难不成前方那人,竟是玄天宗的道修么?! 不过这样,海护卫应该是无法再行事了。 正这么想着,便看见海护卫从水底冒头,哗啦啦水流泄露,溅起水花无数。 岸上那人吃惊地望来—— 阿思再也忍不住,他一点也不想再看见,有人丧生海护卫嘴中了!!! 他的手指冒出秘火,被他操控着附着在灵剑上。 少年道修从水下一跃而起,尚未散去的灵力在他身上散发着荧荧蓝光! “怪物!受死吧!!!”他大喝道! 刹那间,海护卫回过头,细管长舌从它嘴里激射而出,绕过几个诡异的弯,直冲子陶面门而来! 它嗬嗬嚎叫,毫不畏死地与阿思的剑光撞在一处! 大概是憋得太久了,阿思的火焰暴涨几丈高,顺着灵剑的剑面,朝海护卫暴涨而去。 海护卫一时不敌,被熊熊烈火燎过口腔,吃痛地尖叫起来! 程陨之也不可能看着阿思一个人和海护卫战斗。 他拔出长剑,趁着对方缠斗的片刻,一道剑光挥过,海护卫头颅落地。 那条吸管状的长舌也随之脱落而出,掉进海里,瞬间便被水流冲刷不见了。 阿思喘着粗气,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为大哥报了仇。 不,远远还没。 他还有一群敌人……一大群敌人! 程陨之哭笑不得地安抚他,让他平稳气息:“你也太着急了些,我剑还没拿出来呢,你就扑上去了。” 阿思缓过来之后,难过地低头。 程陨之连忙道:“不过挺好的,少年意气,正值当头,我年轻时都没这热血,还得向你看齐。” 岸上传来一道疑虑的声音:“程道友,顾道友……?” 程陨之抬头,无奈地笑起来:“白道友。” 原来,在岸上沙滩边行走的,正是子陶好友,白茨。 他穿着的玄天宗衣饰,大概率是子陶借予他穿的。 可能因为身量相差不大,这衣服穿他身上,简直是位正统玄天宗弟子,没有半点违和。 虽然,那头乱七八糟、歪歪扭扭配着发冠的长发还是暴露了他的原始风格。 一时,道修四人围着掉了脑袋的海护卫尸体,一时无言。 阿思毕竟在执法堂进出过几次,还是有些熟悉的。 他主动起身:“我来吧,把尸体送到执法堂,让他们准备准备海护卫的事情。” 很快,死去的海护卫尸体轰动了整个中樟岛。 仙门会就此暂停。 中樟宗召开宗门大会,聚集这岛上所有有名有姓的道修,要铲除这一窝活在岛下深处,蛀空了海岛的海护卫! 当然,普通道修最震惊的,还是传闻中的海护卫真的存在。 他们是真当传说故事来看的! 最后,那尸体被执法堂的弟子钉在了木桩上,包括它狰狞的头颅。 痛苦的受害人家属上前,用石子砸它光秃秃的脖颈。 原来,执法堂之后统计,发现不止死了两个道修,期间还悄无声息地死去众多凡人。 只是这些凡人大多被拖进海里,看不见尸骸。 就算上报了,也因为没有线索而草草结案。 因此,不仅道修,也有不少凡人上前发泄怒气。 没过半天,原本还算完整的海护卫尸体便被无数小石子砸成肉泥,执法堂不得不派人把它从木桩上拖下来,以免过于影响市容。 阿思也平静下来,怔怔地低头,瞧自己的脚尖。 他已经发现,救下的那个眼熟之人,之前便在玄天宗见过,很可能就是玄天宗的弟子。 第一宗门的弟子,即使修为不高,整体实力也不会比他弱。 他还一股脑地冲上去,生怕人死了…… 他藏在长袖下的手握了握拳,发觉质感不对,愣怔松开,才想起掌握这火焰的后果是,他的手再没了血肉。 白骨森森,怪可怕的。 于是这两天他都将这只手藏在袖子里,不敢拿出来见人。 他想:“大哥……什么时候,你我能真正得到安宁呢?” 身后有人喊他。 他下意识回头,是同门师兄弟,簇拥上前,将他团团围住,连声询问他捕捉海护卫的过程。 阿思一句话都没听清,视线越过人群,和程陨之对上目光。 “阿思,长老发来通讯,已经说好了,等你回去,就能转拜掌门为师,做亲传弟子!” “每个月能领一百灵石的月例!大好事啊!” “阿思,苟富贵,勿相忘!” 程陨之笑眯眯地冲他眨眨眼,做了几个口型。 阿思也慢慢微笑起来,把手背在身后,对着同门师兄弟点头:“嗯。” 一直在旋转的小旋风慢慢停歇了。 他拨开围住他的师兄弟,快快奔跑过去,扑了程陨之一个满怀。 程陨之觉得自己就像个教幼儿念书的先生,哄道:“好了,你的师兄弟都在看你。” 阿思闷闷地说:“让他们看吧。” 他脱离开,仰头看程陨之:“你听见了吗,他们说我要成为掌门亲传了!” 程陨之笑起来,真心恭喜他:“很厉害。” 阿思:“明明是你厉害。以后要是有空,你来我们宗门,我带你观光看风景。” 程陨之:“好。” 一大一小慢慢分开,程陨之挥挥手:“去吧去吧。” 目送阿思融入他的同门师兄弟群中,程陨之颇有种‘小孩子长大了’的错觉。 身边顾宴道:“小小年纪,没了至亲之人,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程陨之漫不经心道:“我都可以,他肯定可以的。” 顾宴回头,凝视他:“陨之……没了至亲之人?” 程陨之迷茫了下,立刻笑起来:“哦,是我很小的时候,父母便去了,不过很快就被我师父接走,没吃几天苦头。” 顾宴:“我也要做陨之的至亲之人。” 程陨之:“好好好,至亲顾道君,可好?”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是两更,明天正常日三昂 第42章 前期仙门会小打小闹,都是不入流宗门弟子和散修的排号。 等轮到大宗门上场,就连现场都跟着热闹了起来,召开大会那天几乎全满的观众席,这两天也坐了个七七八八。 仙门会继续,而海护卫的出现,让中樟宗的上层提高警惕。 很快,布告便下来了。 贴在街头的木栏上,让所有来往的人都能看见。 上边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海护卫的出现,中樟一定会追查清楚,给冤屈死去的人一个交代。 但是这件事由中樟宗全权接管,要别人,包括某些格外好奇的散修不要无故插手。 通告下来了,措施也跟着下来。 他们围住了下海的几个出入口,就连码头送货来往的凡人都被约束,不让随意走动出门。 一时间,原来还算热闹的码头集市,也随着措施慢慢消退了热度,变得无比冷清。 不过,程陨之他们受到的影响并不大,除了每天的饭钱越来越贵以外,近乎是没差别的。 子陶付钱的时候,还直白地表示了自己的不满。 “我昨天也点的这两盘菜,怎么昨天一个价,今天一个价?!”玄天宗大师兄横眉竖目,“你这客栈黑啊,是不是不想继续开下去了!” 掌柜的连忙告饶:“仙师!这几天码头不让运货,东西少了,钱,这,肯定上去了对吧。” 这边子陶和掌柜吵架,那边程陨之端着茶水,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刚有人找上门,找的就是他和顾宴。 是中樟执法堂的人,要求他们立下契约,不把海护卫巢穴的位置说出去,不能传播给其他不知情的人。 程陨之想了想,能理解。 也对,怎么说都是吃人的怪物。 无论是谁知道,这窝怪物就住在自己屁股底下,恐怕都能像坐在鞭炮上头一样蹦起来满地乱飞。 为了安稳,这的确是最好的做法。 于是客客气气签了字,发了心魔誓。 不过,执法堂弟子此番前来,并不完全是要他们发誓的。 而是希望他们可以跟着下海的弟子们走一趟,帮忙指点海护卫巢穴的位置。 程陨之一下就懂:让他们做向导,免得到时候找错了地方,一群人在海底下尴尬。 但说真的…… 他摊手,无辜地询问:“可我们也是‘某些好奇的散修’,照理来说没有权利掺和这事儿的。” 执法堂弟子瞅他一眼,叹口气,老神在在地揣起了袖子。 他道:“上面说了,你们去的话,一趟两百灵石,当日现结。” 程陨之肃然:“关乎民生的大事,我们义不容辞。” 很快,仙门弟子集结好了人马,按照阿思的说法,那天死去的海护卫大概炼气左右的修为,并不高深。 不过既然有炼气,那么筑基、金丹,估计也少不了。 偌大沙滩空地,在海水满过的沙子上,站满了人。 程陨之拿好自己的手牌,学他们的样子挂在腰上。 据说,这块手牌会在黑暗里发出荧光,供周围人辨认敌友。 玉质的手牌和他本身腰间配的碎玉挂在一起,轻轻相撞,发出好听清脆的声响。 程公子颇为得意地晃了晃,转头看见顾宴拿着手牌,站在原地没动。 他慢吞吞度步,凑过去明知故问:“顾道君,这手牌拿着没用,得在腰上挂好。” 顾宴回头看他,没有多余动作,仅仅微微低头。 在程陨之看来,就是另类的动作,充满了独属于顾宴的信息:我不会,你帮帮我? 程陨之就吃他这一套。 什么话都不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好的不得了!美人就是有不说话的特权! 小程轻车熟路帮他挂好手牌,挑过手牌的下端晃了晃,调笑他:“平日里利落的很,今天怎么了,突然就什么都不会,还不说话了?” 这两天顾宴怪怪的。 话越来越少,只有和他单独待在房里的时候,才黏着他说两句小话,就连声音也越来越低,简直能低到耳膜深处去。 小程就是被他这副模样蛊惑了! 才答应了奇奇怪怪的条件! 顾宴把眼睛往旁边一瞥,似乎在克制着什么。 他越来越不像一位元婴道君,身上威压一天比一天沉重。 惹得子陶这两天都不敢来找程陨之玩耍,生怕师叔什么时候看他不顺眼,挑着他的脑壳送回玄天宗去。 只不过,威压绕过了程陨之,再加上相处了好些日子,程陨之才没对他的变化做出太大反应。 程公子顶多纳闷:怎么和他话本里的仙君一模一样。 思虑回笼,见顾宴乖顺答道:“从来没在腰上佩戴过别的东西,还得麻烦陨之帮帮我。” 态度之温顺,声音之柔和,和往常并无二样。 程陨之立刻放下疑惑,兴高采烈牵住他的手,向后头趴在城墙上看他们出征的子陶他们挥挥挥。 青年作喇叭手势:“我们要下海探险啦!” 子陶也顺势遥遥挥手:“一路顺风!” 程陨之再挥:“给你带特产!” 子陶挥:“这能有什么特产,别是海护卫的脑袋吧!” 顾宴:“……” 众人:“……” 中樟宗弟子秉着不能得罪向导的朴素想法,慰问了程陨之几句后,集结所有人下潜入海。 一群人入水,广阔大海泛起大范围浅白浪花。 第二次下海,程陨之可谓是轻车熟路了。 他运转灵力,让自己在水下更舒适些,才慢吞吞划水,朝下头游去。 同之前一样,光线随着下潜的深度,越来越稀少,直至陷入完全的昏暗。 幸好下水之前做好了准备,众人腰上手牌发着荧光,勉强能辨认清晰。 很快,海护卫的巢穴雏形在海底下若隐若现,修士用灵力加强双眼,才能看见那些奇形怪状的堆叠怪石。 程陨之停下往下游的动作,示意他们:地方到了。 他退到一旁,看中樟宗弟子与他擦肩而过,半步不停歇。 他们浅色的宗门制服鼓起,在海水里翻飞袍角。 远处看去,就像一朵朵潜入深处的海洋水母,带着犹如电光的灵力长剑。 程陨之闲来无事,用通讯玉简和顾宴闲聊。 在海里,玉简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他却乐此不疲说一串儿。 时不时用手肘捅捅顾宴,小动作多得不得了。 “你说他们会怎么处理海护卫?” 程陨之琢磨着,这个种族被中樟发现后,估计不会好过,被赶出去,被圈养,都是很大的可能。 放过他们是绝对不可能的,毕竟这种族……吃人啊。 顾宴想了想,握住他的手指,不让他上上下下乱动。 “大概是,全杀了。” 程陨之睁大双眼:“这……”他瞠目结舌。 没有再说话,很快,他看见中樟弟子从芥子袋中掏出秘法丹药,像是不用钱一样,一把把往海护卫巢穴里扔去, 一袋扔完了,还有下一袋接上。 程陨之:“他们这是在……撒钱?” 顾宴按住他肩膀,像是把青年整个裹进怀里,恰好程陨之也觉得那些海水过分冰凉,主动往他那边凑了凑。 汲取一点热源后,程陨之舒舒服服地呼了口气。 身边郎君道:“一种不值钱的丹药,大部分海生物都不喜欢它的气味,他们应该是想利用这种丹药,把海护卫从里面赶出来。” 程陨之笑眯眯道:“那万一,海护卫天生嗅觉不行呢?” 顾宴笃定:“他们会有另外的手段。” 那些秘法丹药一从玉瓶里脱出,便融入海水,带起大片污浊。 就算程陨之用灵力屏住呼吸,也能不自觉感觉到那股,从内至外的,无与伦比的恶臭。 程公子嫌恶地捂住鼻子,震惊一番怎么毫无用处后,悻悻放下。 他思忖着:如果海护卫这都能忍,它们将来必成大业。 虽然,海护卫是半盏茶都忍不了的。 不过几个呼吸间的功夫,成片青面獠牙的可怖怪物出现,从洞穴深处涌出,活像大海自己有了意识,在不停地往外排泄废水。 就连撒丹药的中樟弟子自己都震惊了,他们停下动作,看着这群海护卫浩浩荡荡往上涌来。 不知道是谁无声的喊了一句,众人立刻急急忙忙散开,祭出灵剑! 刹那间,灵器祭出,幽蓝的灵力与金属长剑相映,在海面下结出一副大阵! 此阵颇像渔网,孔眼密集,从他们手中张开,将是要将这所有溃逃而出的海护卫一网打尽! 然而奔逃的海护卫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一副灵网网不住,在不知谁的领导下,中樟弟子面色沉着,齐心协力,将那鼓囊囊的灵网完全收拢。 程陨之还在想:这是要将它们扔到岸上去么? 下一刻,便看见那灵网一鼓,一缩。 连续数次,直至包裹的东西在变小。 ……竟是在挤压海护卫的血肉,将它们活生生捆在灵网中,互相挤压致死。 数位操纵灵网的中樟弟子就站在灵网旁,他们神情平静,长发随着海洋无处不在的暗流,正四散飘动。 听不见的哀叫消散,其中一人上前,手挥过,将灵网解散。 什么都没有了。 一切都被灵力灼烧殆尽。 程陨之低头,又看见一大群海护卫,正不要命般甩着它们细长的吸管舌,疯狂地冲着上方游来。 于是又被拢入网内,挤压,灼烧。 来回几次,终于再看不见陌生海护卫的身影。 中樟宗弟子满意地拍拍手,向所有人做了个手势,要众人返回岸上。 程陨之也慢吞吞跟上去,轻巧地借着顾宴的力道,浮上水面。 光线刺眼,他眯起眼睛。 青年踏上沙滩,一边用灵力烘干自己的衣衫,一边问道:“你们是直接把海护卫杀完了么?” 中樟弟子毫不在意地应:“是啊,全杀了,以绝后患嘛,谁知道它们以后会不会再上来。况且,中樟驻地在此,哪里能容一群怪物放肆。” 第43章 程陨之原以为,这件事结束了。 虽然把海夜叉全杀了,实在是不太道义。 但谁也不知道它们的本性,也不通晓它们的语言。放着这么一群隐患在,不如全杀了来的保险…… 这,也是修道之人的一种傲慢。 程陨之看着中樟弟子收起灵网,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只是当天晚上,他还在房里睡着,突然就听见外边下雨、天打雷劈的剧烈声响。 程陨之哪把这当回事儿,转头翻个身,滚进顾宴怀里,被人搂着拍了拍背。 或许是被褥太温暖,他嘟哝几声,便听见几道雷仿佛批在耳边,震得他一哆嗦,恍惚地睁开眼睛。 这外头,是在打雷……还是渡劫呢?! 咸鱼本能发作,程公子惰性上身,推了推顾宴,懒洋洋道:“阿宴,去关个窗户。” 顾宴自然应下来。 他本就没有陷入睡眠,仅仅打坐修炼。 尽管只修了半刻钟,身边漂漂亮亮的小郎君把细长手指搭在他小臂上,就心甘情愿停了修炼。 还改换姿势,让人靠得更舒服些,自己也闭眼小憩。 听见程陨之声音,顾宴拍了拍他的脊背作安抚,下了床。 但是刚走到窗户边上,就听见外头有凡人声音凄厉,划破夜空! “涨潮了!!!” ——海啸了! 程陨之立马清醒,他从美梦醉乡中抽离,下床到窗边,神色一凝。 当真看到巨大的海啸,数百丈高,冲着海岛远远拍来! 巨大的波浪顶天立地,活像是天幕裂开,从穹顶上往下倾倒的巨大水流。 就连天色也跟着暗了下来,黑漆漆一片。 哪里像是凌晨快要亮天的模样! 这一嗓子,全海岛的人都醒了! 无数人挤搡着聚集到窗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海面波涛汹涌,掀起巨浪! 第一下,重重地、拍在了中樟海岛的沙滩上。 无数曾被人称赞过的坚固码头,还有坚硬不摧的砖石围墙,只用这么轻轻一拍——统统化为废墟! 轰!!! 四分五裂! 但转瞬间,又一道更大的海啸在地平线尽头酝酿,深处浪潮涌动。 执法堂守夜的中樟宗弟子连滚带爬,赶紧给长老发了信息。 很快,人们看见几道白光划过天际,加强了中樟海岛的结界防御。 他们这才注意到,原本的防御结界,竟然不知何时,削弱到了薄薄一层! 程陨之眯着眼睛,遥遥看了会儿他们加强结界的阵法,又瞧了瞧凝聚了大半的海啸雏形。 青年倚着自家郎君,缓慢道:“估计是拦不下来的。” 他完全能看得出来,海啸上每一片水幕、每一滴水珠,都附着了合体期的灵力。 这哪是普通海啸! 分明就是有人故意搞鬼! 程陨之蹙眉:“天灾人祸……估计要中樟宗主那层次的修士出面才行。” 顾宴道:“昨天西面出现了一处秘境,中樟宗主携各位长老,都去那边打探,目前不在岛上。” 程陨之骤然扭头,震惊道:“岂不是意味着,现在没人能拦住它?” “程公子!!!” 房门被重重敲响,子陶推门而入,身后是一大串跟过来的师弟师妹,各个穿戴整齐,寸步不离大师兄。 子陶见他们俩还待在窗前,气急败坏,脱口而出:“浪都要打到头上了,你们还等什么呢?!等着收尸啊!” “走走走,赶紧!大家都在上头!” 程陨之按住子陶的肩膀,让焦虑上头的玄天宗大师兄勉强冷静下来:“子陶,别着急。” 后面冲出几位师弟,把子陶拖住。 另一个师弟出来,冷静地和程陨之他们解释情况。 “中樟宗刚刚发了通知,说这不是一般的海啸,打过来结界撑不住,恐怕元婴以下的修士都会被冲击致死。” 他快速又清晰地说明,“现在要叫所有人上高台,清点人数。” 子陶一回头,绝望道:“我不是叫你们在上面待着别动吗!怎么全跟着我下来了?!真当自己元婴了不怕死啊!” 程陨之赞赏他:“好,有义气。” 他随便看了看,询问:“子陶,白茨道友呢?” 子陶闷闷道:“他老早就上去了,你也赶紧的!”说着,扯过程陨之袖子,紧赶慢赶,让所有人都上了海岛小山高处。 一松懈,才想起来刚才自己说的什么话。 程陨之见他战战兢兢,恨不得把十分钟前的自己一把掐死的模样,笑着宽慰道:“不要紧,子陶是担心我们。” 于是,玄天宗大师兄跟自己发脾气。 师弟师妹面面相觑,只好派出一个手气最烂的和师兄石头剪刀布,试图让师兄开心一点。 小山高处平台,倒是颇为宽旷,足够容纳不少人。 现在已然聚集了大块人群,还有不少人被中樟弟子赶上来,部分穿着里衣,连头发都没整理,完全是从睡梦中被挖起来的。 程陨之趴在栏杆上,凶猛的海风吹散了他随手打理的长发,发带飘扬。 他纳闷道:“这海啸是哪儿来的?没一点征兆。” 他问的是顾宴,可惜对方也摇头,低头给他梳理长发。以指为梳,轻轻解开打结的几缕长发,再用发带束好。 顾宴垂着眼睛,漫不经心:“说不定是一场复仇。” 程陨之若有所思:“复仇……” 他一边怀念梦里香喷喷的烧鸡,一边在脑海里快速过一遍这两天的所见所闻,还在凝神思考中樟弟子一股脑灭杀海护卫的场景,忽觉有人惊呼! “那是什么?” 原本只是寥寥几处零散的呼喊,之后近乎变成了人群齐心协力地大呼喊:“那是什么东西?” “我怎么感觉……” “有点眼熟?!!” “狗娘养的,不就是那些怪物吗!哪儿来的这么多?!” 无数海护卫从角落里、各处还没完全封闭的水域间钻出,就像墨点落进了清水,迅速将它们染成一片污浊的青黑。 众人瞠目结舌,哪里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执法堂不是,不是说,已经把海护卫都杀完了吗?”有人哆哆嗦嗦道,“那这些是哪儿来的?一夜之间……生出来的吗?” 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能生出这么多! 恐怕,之前那些不过是被放出来牺牲的诱饵,而大部队趁岛上道修放松警惕,强行占岛! 有人道:“它们这是疯了!” 有人冷哼一声:“执法堂的布告里说,海护卫虽数量广大,但修为低下,甚至不会成型的灵力术法,怕它们做什么!” 另一人道:“我们人虽没有它们多,但炼气魔物不过草籽!随随便便杀了就是。” 此话一出,一呼百应。 随后立刻有执法堂的弟子出面,清点人数的同时,向所有人通知中樟的决定。 “请各位道友,有余力的出一出余力,帮忙清一些底下的海护卫。事情结束后,必有酬谢。”执法堂弟子客客气气道。 程陨之倚着栏杆,撇开眼睛琢磨。 让前来参加仙门会的道修清理杂鱼,那……中樟的人去哪儿了? 中樟宗可不是三流宗门,海岛是他们重要的驻地,就算大能出门探险秘境去,也不该只有一群执法堂弟子在岛上维持秩序。 所以……海护卫真的只有炼气修为吗? 他抬眼,清点周围熟人的人头。 子陶和他一家子宗门师弟师妹,白茨在挺远的地方搬了个小凳子坐;刘芥荣紧张地搓着手,清点怀里法器数量,顾宴,还有他。 除此之外别的“熟人”,例如阿思,或是白嘉木,都不在这方高台,想来是去了别处。 天际乌云越来越厚,层层堆叠,这架势,活像是百八十个修士要在底下渡劫了一般。 也使得能见的光线也越来越少。 程陨之伸出手,勉勉强强能看清自己的手指。 他收回手,听中樟执法堂弟子高喊:“斩妖除魔,仙门重地不允侵犯!” 人群跟着呼喊,簇拥着跟领头人走,眨眼间便从上头跑了个干干净净,竟是热血上头,要去杀灭那些可怖怪物! 声音中,杂夹着子陶微弱又气恼的呼喊。 “你们几个!不许下去!师尊是让我带你们来见见世面,不是让你们陷入危险的!” 身后师弟翻译道:“师兄老担心你们。” 有师弟字正腔圆:“小师兄,玄天宗之辈没有看见怪物退缩的道理。” 子陶气急败坏:“这些东西没这么简单!我上!你们几个在这儿待着!” 一个一个拽回来,罚了原地挥剑三千次。 一扭头,看见白茨也跟着人群往下走。 玄天宗大师兄绝望道:“白兄,筑基我尚且还能放一丝半点的心。” 只有炼气的白茨打哈哈:“哈哈,子陶,我这不想跟大伙儿一块斩妖除魔么。” 仅仅待在上面,看不见多少有用的信息。 程陨之沉思片刻,也打算跟着一块儿下去,杀些海护卫,说不定可以拿到一星半点线索。 说真的,光是那道能突破结界的海啸,就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 结界削弱?还是有内鬼? 程公子脑壳有点痛,他伸了个懒腰,跃跃欲试,决定从高台上跳下一步到位,直接跳进海护卫潮中。 他一脚踩上栏杆,扭头:“你跟我一块,还是我们各自……” 顾宴抓住他的手臂,手指细长,坚硬如铁。 似是觉得自己的动作太过强硬,不符合之前的定位,他陡然放松力道,缓缓眯起眼睛:“陨之,你这是要做什么?” 程陨之气沉丹田:“斩妖除魔!” 子陶:“程公子,你吵到我眼睛了。” 程公子冲子陶假笑,拍掉顾宴的手。 还重新理了理下摆,想了想,客气地伸手:“顾公子,你愿意和我……” 顾宴毫不犹豫地搭手上去:“好。” “……杀海护卫吗?” 刹那间,耳边风声响起,手指被抓紧。 程陨之在半空中,能听见海声、风声、和好多不同细碎的声响在耳膜深处鼓动,格外不安分。 有点像顾宴送的碧海螺声,但要比那更清楚、明晰的多。 他被人拥住,从高台一跃而下,落入怪物汹涌潮水之中。 第44章 海护卫的巢穴,远远不止程陨之他们探查出的一处。 它们分布广泛,周围大小岛屿、礁石,还有那些寸草不生的无人小岛……竟然都有海护卫的踪影。 领着中樟弟子出来探查的长老倒吸一口冷气,看那大海中无数墨点朝着一个方向,也就是中樟海岛的方向游来。 他脑子空白,想着:“宗主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接到通讯?” 手边弟子惊呼:“它们行动如此整齐划一,莫不是有更大的头在领导它们行动?” 长老回神,肯定道:“说不准。” 他们刚想回头支援海岛,便看见几个三人高的海护卫,从黢黑的海下洞穴中探出脑袋。 “这……元婴以上的海护卫?!!” 那可怖的海护卫从洞穴中完全探出身体,正面迎上空中数位道修震惊的目光。 它痴狂地仰天大笑,举起拳头,对着中樟一行人,一拳轰来! 风声炸裂! 程陨之睁开眼,身体比脑子更快地做出反应! 芥子袋打开,抽出长剑,灵力附着,劈开一片海护卫的脑袋……这一套行云流水,恐怕比筷子使得还熟练。 数十个海护卫的脑袋满地乱滚,他才被人轻轻托住,脚底踩实地面。 程公子嫌恶地抬起脚,不想踩到任何满地乱滚的头颅和飞舞卷曲的吸管长舌。 可惜哪里都没地下脚,只好摇摇晃晃,踩住略高一些的路边土坎子。 他点评:“海护卫虽怪,还是有些为数不多的优点。” 顾宴站在他的身后,轻声问:“比如?” 程公子从怀中抽出折扇,捂着口鼻眼睛道:“起码它们的血就是普通海水,不像一般魔物那样腥臭。” 他们这一跃,起码炸空了方圆好几丈的海护卫。 一下,大街上满地乱爬的怪物便疏空不少,也总算让人能放开手脚杀敌。 正想着,便听见上头威风凛凛喊着落下:“我来!” 子陶仗剑下落,灵力从他的剑尖犹如烈阳,一下照得满街犹如白昼。 他的功法似乎极为克制阴寒的海护卫。 不少蠢蠢欲动的海护卫,碰见一丝来自子陶剑上烈阳的光,就尖叫凄厉,连滚带爬往后逃去。 子陶冷哼一声:“一群魔物,不过如此。” 他转头:“程公子,你们可要……程,程公子?!” 身后哪还有什么人影? 那头,程陨之已经跑到码头边上。 他踩着被海水浸泡的木板废墟,尽可能近距离地观看中樟长老布阵。 见那金光大震,数位长老空中踏步。 无数身影闪烁,接连几个手印,伴随着灵力光芒大涨,落下数个繁复阵法连结。 海风吹得他颈边长发飘扬,程陨之鼓掌赞叹。 “好极,好极。我早就听说中樟的结界有独一无二的精妙之处,这下可算见到了。” 顾宴随手杀了些靠近他们的海护卫,状似温顺地询问:“陨之本来就想来中樟?” 程陨之兴高采烈:“是啊,很早就想着了。” 一波,又是一波,海护卫朝岸上爬来。 众人惊恐地发现,这些怪物哪里只有执法堂说的,“炼气”修为?! 这分明炼气也有,筑基也有。 金丹也有!!! 就连程陨之这略高的码头废墟也有不少。 它们无穷无尽,从海底浮现,简直就像鬼蜮里爬出的恶鬼,要来人间索命。 他干净利落解决了数十个脑袋,决定回援:“走吧,去和大部队汇合。” 顾宴适时出声:“陨之,你看那里。” 他手指之处,正是天空最漆黑一片、层云最厚重的地方,那里电光闪烁,云层呈螺旋状下沉,隐约的雷声轰隆作响,充满了不祥的预兆。 程陨之思索:像是渡劫。 他顶着海风出声:“中樟宗应该会派人去查,他们不至于废物到这种程度。”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刹那,一个巨大的圆柱肉球从海平面的那头探出模糊不清的雏形。 程公子失声:“……这……那是什么?” 轰隆! 那海底下的巨人每走一步,都有沉闷巨响从海洋深处传来。 它越来越近,众人也逐渐看清这是个什么东西—— 海护卫!巨大的海护卫! 它却偏生没有脑袋,山峰般起伏的胸膛上只顶着一截粗短的脖颈,削面凹凸起伏,显然是在长时间的恢复中长满可怖肉瘤。 它没有脑袋,自然就没有眼睛、耳朵,照理来说是看不见东西的。 但这怪物,哪里能以寻常方式揣测它们的行动方式。 ——它竟然在胸膛上划开两道口子,从里面长出圆咕隆咚布满血丝的眼球! 远处传来执法堂弟子的呼喊:“所有元婴以上修士!集合结阵!!!” 正听着呼喊尖锐,便看见那巨大的海护卫一步跨至中樟海岛的结界前,抬高了手臂! 程陨之:“照理说,长老们五分钟前刚加固的结界……” 海护卫重重一拳挥下,犹如万千山脉从天上坠落,震起无数看不见的空气波纹。 只这么一下,结界就有了裂缝。 程公子:“……应该是抵不过三拳的。” 顾宴:“结界是中樟祖传的手艺。” 程陨之思索:“所以就是有内鬼……走吗阿宴?” 顾宴疑惑:“走?” 程陨之扬起下巴,示意远处高高飘扬的旗帜:“阿宴也是元婴,该出些力气,怎么样?” 雪衣公子明显有些不舍得,沉默地对抗。 他那小模样几近看笑了程陨之,于是程公子挠挠顾郎君下巴,懒洋洋理好他胸前衣襟,然后又随手弄乱。 顾宴:“……” 程陨之威胁他:“不许自己理。我就在这里等你。这儿视野开阔,还能看见你们在天上结阵的英姿,简直一举两得。” 见顾宴还是不为所动,他只好后退一步。 还摊开手深表遗憾:“那我们继续杀海护卫?” 顾宴垂下眼睛,语气有了明显的松动:“我去。陨之就在这里……哪儿也不许走。” 程陨之:“自然,自然。小程我还是很听话的。” 他笑眯眯看顾宴离去,随意找了块被海水冲刷干净的木板坐下,用手肘支撑着下颌。 所以有这能力削弱结界的,到底是谁? 况且,就算死了这么多同伴,海护卫也依旧想要上岛……它们是想寻找什么吗? 天下问题万万千,程陨之觉得自己也不过是蠢货一个,哪里知晓这么多答案。 很快,他看见众修士的灵力光芒升起,开始重新加固结界。 有海水蔓延到他脚边,程陨之出声:“老兄,你在后面跟得够久了。” 海水涨潮,冲刷干净沙砾。 他笑意浅浅,站起身,还有闲心拍打雪青衣袍下摆。 有个人影从他身后不远处走出,就像踩着海护卫倒下尸体的阴影出现的一般。 “程公子,居然知道我在这儿,连……元婴期的顾公子也不知道。” 他咀嚼着其中几个字词,笑起来。 程陨之诚恳道:“你这不是刚来吗,他当然不知道了。” 黑影:“被你发现了。” 程陨之:“……” 看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内鬼,他作为找出内鬼的人,自然不再是世间如出一辙的蠢货。 程陨之颇为欣慰:“我猜猜,你是那邪法余孽?” 黑影:“被你发现了。” 程陨之:“你今天是来找我报仇的?” 黑影欣慰:“被你发现了。” 程陨之:“……” 这老兄别的不行,复读颇有一手。 黑影:“正是。你觉得你在我手下,能活多久?” 程陨之垂下眼睛,他眼瞳中映着波光如鱼鳞的浅层海水,也映着雾气朦胧、层峦冒尖。 “你是怎么把自己伪装成炼气道修的,白茨?” 他和颜悦色,“教教我,回头我也拿去骗不谙世事的小年轻。” 是的,在他眼前,这魔气浓郁近乎实质,笑容邪气的少年,身上还穿着子陶借予他的玄天宗道袍。 那束发头冠闪闪发亮。 白茨:“我可没有故意接近他。谁让他馄饨摊上随便找人讨论道法的。” 程陨之:“我们离开前的那把火,也是你放的?” 白茨:“对。” 程陨之沉默片刻,道:“你就这么,把你的宗门一把火烧了?” 白茨看着他,缓步逼近。 他看上去赤手空拳,但程陨之浑身都绷紧了。 这样浓郁的魔气,还有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身体素质……元婴?分神? 白茨:“你杀光了我宗门的人,我是感谢你的,毕竟我不喜欢吃人,也不喜欢他们做的这套破事。” “既然人死光了,那垃圾也别留下,干脆一把火烧了痛快。” 程陨之:“感谢我,就不必整虚的这一套。” 白茨:“但好歹,我宗门养我长大,理论上,我得为他们报仇。以血还血,他们既算我的‘亲人’,那你也该死一死。” 程陨之:“你打开了结界?” 白茨走到他身边,看上去和前两天毫无差别,程陨之细看之下,便能发觉他身躯略有些透明,不由得恍然:秘法分/身。 那些奇怪的倒头就睡,恐怕就是他分/身出来捣乱的时候。 白茨摊开手:“这么老旧的结界,戳几下就破了。” 他娓娓道来,比如他通晓海护卫的语言,蛊惑它们战术上岛,再兵分两路,引走顾宴,他自然能有空子杀掉程陨之。 程陨之打断他:“所以,海护卫为什么这么急切要上岛?” 白茨指了指海里仍在蓄力的大块头。 “看见了吗,它马上要渡劫了,” 他的长发被狂野海风吹得凌乱,“被逃掉了前几次雷劫,天道愤怒,自然要将所有雷劫合在一起,给它个痛快。” “更何况,这本来就是海护卫的岛,被你们道修强行抢走了而已。” 少年露出轻蔑的笑。 “它们要占领海岛,穿上人皮,穿越仙君留下的屏障,霸占海岸渔村,就这么简单。” 第45章 天地变色。 海护卫——不,应该叫它海王,正把它硕大的拳头,冲着结界薄弱处砸下。 它发出尖锐嘶喊,胸膛裂开大口,骤风般甩出一条长舌,再次抽下! 它正是多年前被仙君一剑斩首的海王! 它没有死!而是沉入海底,被同胞以血气喂养,慢慢恢复原本的实力。 头颅,本就不是它致命的弱点。 只见再一拳落下时,结界碎裂成齑粉。 程陨之看得清清楚楚,它头顶的雷云已经近乎酝酿完毕,若是它在这里渡劫,海岛上无数境界不够的道修…… 恐怕即刻毙命。 正想着,白茨站在他背后,踩住程陨之打算离开的影子。 他笑眯眯道:“程公子,你要去哪里?” 程陨之警告他:“如果海王在这里渡劫,恐怕你我都得死在雷劫之下。” 白茨:“白某生而为魔修,早被道修唾弃过无数遍,要死,也是死了百八十次了。不过抛弃肉身,有什么难的。” 却见那漂亮青年眨眼,轻声道:“子陶要是知道你骗他,恐怕会难过上好一阵子。” 白茨笑容一滞。 不过刹那间,快到连程陨之都没反应过来,便看见这魔修骤然逼近,五指成爪,要来抓他脖颈! 在场两人都很清楚,要是被真的抓住,恐怕手指一用力,他的脑袋就能被当场掐断。 在他心神闪烁之间,秘法发动,程陨之出现在另一处。 白茨抓了个空。 程陨之知道,对战元婴以上的修士,还是魔修,他毫无胜算。 当然,他从小到大,最不会干的事情就是原地认输当场认命。 于是他从乾坤袋里抽出长剑,认认真真劝道:“直接杀了我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比比剑法。” 白茨:“我不会剑。” 程陨之:“……” 这就尴尬了。 峰回路转,白茨又笑起来:“你出剑,我出拳,怎么样?” 程陨之礼貌拱手:“真是谢谢你。” 两人面对面站停。 在一片狂风呼啸中,白茨骤然出手。 他的拳法看似杂乱,实则格外有条理,不愧是修炼有成的魔修,除了看起来不像是邪法宗门亲自带大的,别的也挑不出错。 狂风暴雨砸下,程陨之举剑阻挡。 白茨原以为,程陨之撑不过他三拳。 筑基的道修,不论灵力,即便是□□强度,也远远逊于同等级魔修。更何况,他和程陨之交过手,知道对方什么境界。 然而程陨之眼神灵动,剑影闪烁着辉光,竟是分毫不差,将他的攻击尽数挡了下来。 来回竟有大半个时辰,不落下风。 白茨称赞:“好周全的剑法。但少了点血性。” 说完这句话,便看见那道修停下,长剑下垂。 剑尖在沙滩上划出长长的痕迹,四周已然犹如飓风卷过,再看不出半点原有码头的痕迹。 “血性——”程陨之拖长音调,“我身陷鬼蜮,举城攻我的时候,你恐怕还没尝过血的滋味。” 白茨只觉眼前一花。 万千残影合并为一道,程陨之鬓边额发飞扬,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漂亮眉眼。 他的剑尖同样点在白茨额头,蛮横的、用朴素的剑法,万剑合一,将魔修生生压制。 风声停顿一瞬,随即向周围四散而去。 白茨沉默,道:“你果然不是筑基。” 程陨之看了看他,突然大笑:“我吹牛啊,这你都没听出来?” 白茨:“是了,鬼蜮大乱时,你我还没出生。程公子,我认输啦,像我这种自学的粗略拳法,果然抵不过你的剑。” 程陨之收剑,劝他:“你去和子陶道别,然后我们再打生打死来一场?下次我就不留情了。” 白茨笑眯眯应道:“多谢。” 轰隆一声,细小的雷点从天空劈下,似是下起小雨。 有修士大吼:“它要渡劫了!!!” 指得显然是那庞然海王。 层云缓开,眼看那雷劫就要落下! 天地骤亮! 亮的不是雷点,而是一道剑光! 它照彻了整个长夜! 海王震天撼地的第三拳尚未落下,便被劈成了两半。 更有人喜极而泣,伸出手去:“宗主!老祖!!!” “仙君……是,仙君!!!” 程陨之满目白光,视野被庞大的剑光笼罩,看不清半点眼前人行动的轨迹。 他始料未及,没有防备,左肩硬生生挨了白茨一拳。 一股魔力顺着暗劲导入他灵脉,震得程陨之嘴角渗出血,左肩碎裂,头脑一阵发昏! 白茨:“这下,礼斗才算结束。” 他轻蔑又冷静地笑笑,向程陨之行礼。 程陨之硬扛着他这一拳,还能动的右手抓过长剑,反手挽过,刺入他心脏。 哗啦—— 雨真的下了下来,剑尖也真的刺了进去。 白茨:“你大概忘了,这是我的分/身。” 说罢,便化成散乱的黑色雾气,隐没在细密的雨幕之中。 只留下道修跌跌撞撞,用长剑稳住身体,连完好一侧的手臂都在克制不住地颤抖,显然是疼痛到极致。 雨水从他的头顶,滑落到鬓发的一侧,用冰冷的触感抚慰他,试图减轻一点痛感。 漫天雨丝啊。 程陨之一边吸气忍住疼痛,一边想着。 杀光那魔修宗门,是他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雨跟着下大了,满岛密密麻麻的海护卫都在骚动,与道修厮杀,不死不休。 然而就在天外剑光飞来的一瞬,它们一齐停下动作,扭头看向大海,即便下一刻被抓住机会的道修斩掉头颅也无所谓。 在海王倒下的那一刻,它们竟然像人一样直立而起,双臂环绕,紧紧抱住自己,大抵是它们特有的悼念礼仪。 主心骨死去,剩下就再没有反抗的动力。 中樟岛,真的变成了海岛——到处弥漫着没脚的水洼,完全被大海和雨水淹没了彻底。 再过一刻,到处便堆积起了海护卫的尸体。 子陶抹过脸上的雨水,只觉得心脏都在怦怦跳,根本没有静下来的时候。 不要命的海护卫让他庆幸,将师弟师妹留在高处。 但……友人却昏睡过去,怎么呼唤都叫不醒。 周围没人修的医道,也无法帮忙。 子陶晃他,叫他,怎么都没用,就差用剑柄扇他巴掌了……等等,也不是不可以这么做。 玄天宗大弟子念念有词,从腰间抽出长剑,对着昏迷的白茨道歉。 “白兄,你要怪我,就醒来再怪吧。这里实在是危险,不知变数,睡过去恐怕会遭偷袭……呸呸呸!没有偷袭!这说的什么话!” 他一把扯住白茨衣领,瞪大眼睛,喊道:“白兄,我真的下手了!” 就在手掌马上要落下的一刻,白茨眯起眼睛,准确无误地挡住他那一巴掌。 白茨:“你可真让我惊喜。” 子陶愤怒地一翻白眼:“你才让我惊喜!时不时就睡过去是个什么怪毛病,等我回宗,一定要请最好的医修师姐,给你治到精神百倍!” 白茨:“哪儿来的精神百倍,我人都要没了。” 他手扶着地面,勉强坐起来,另一只手捂住嘴,咳出血来。 子陶大惊失色:“你怎么了?!” 白茨若无其事道:“一点旧伤。” 子陶瞪大眼睛,叫:“昨天你还活蹦乱跳的呢!!!” 白茨晃了晃,站起身,朝不远处被摧毁了一半的围墙走去。半耷拉的黑发在他后背晃来晃去,子陶眼尖地看见他后背衣衫裂了个口子,像是被谁用剑划拉开的伤痕。 他狐疑道:“你去那儿来干什么?” 白茨:“看海王死透了没。” 原来是这,那肯定能放心的。 子陶松口气,道:“肯定死透了,我师叔都出面了,怎么可能死不透。说起来,程公子人呢,一眨眼就不见了。” 白茨冷冰冰地垂过眼睛,咀嚼着“程陨之”“师叔”等词,终于恍然大悟。 他轻声道:“原来是这样。” “顾公子,就是……截阿仙君吧。”说着说着,他就笑出声,反而带了股放松的意味。 “这本书给你,” 黑发炼气道修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缓缓地说,“我骗你的。” 子陶呆若木鸡:“……啊?” 白茨:“我根本不懂什么道法,也不懂大道。我说的全在上面有写,我仅仅是背下来了而已。” 子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是预感到了不祥,他控制住自己,倔强地没有去接。 “你……在骗我?” “子陶,该回来了。” 他听见熟悉的青年声音,回过头,程陨之站在他身后。 他看上去狼狈极了,黑发往下淌着水,白色衣襟湿透,紧紧地贴在脖颈附近,就连雪青外袍都吸足了雨水,变得厚重而沉甸甸的。 但他手里提着剑,剑尖沥血。 又一瞬间,回了原本轻快模样。 程陨之:“和子陶道完别了吗?” 白茨笑眯眯地拱手:“多谢。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 只有子陶迷茫道:“你们在说什么?” 程陨之:“……他……” 白茨抢先一步,说:“我是魔修,被程公子发现了。我想杀了他,只是技不如人…… 略输一筹!” 话音未落,他化掌为爪,和提着剑的程陨之撞到了一块儿! 又掀起一阵冲击波!激起无数雨水如箭般飞散! 子陶嘴唇哆嗦片刻,看看白茨,又看看程陨之。 他又不是蠢人,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年轻的道修连手里剑都提不稳了,他发疯地想,我是谁,我在这里干什么? 赤金的小烈阳摇摇欲坠,而程陨之也成功将剑尖逼近白茨心脏。 他宣布:“再见。” 但还是慢了一步。 白茨冲他甩来一团舒展的布料,盖住程陨之的视野,而他自己站在残缺的围墙顶端,直直向下坠去。 程陨之把脸上外袍扒下来,一看,发现是子陶的弟子服外袍。 “白茨!!!” 子陶扑到栏杆边,下意识伸手去捞! 不知是雨天湿滑,还是子陶真的抓住了白茨飞扬的里衣下摆。 他们二人双双从墙头跌落,朝着数丈之高的海平面砸去。 没有声响,也没有水花。 程陨之呆愣一瞬,立刻扑过去往下看,竟然完全没看见这两人的身影! 而是看到一条秘境裂缝在缓缓合拢,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知是巧合,还是……白茨给自己留的退路。 程陨之痛得眼前发昏,他一把抓过通讯玉简,叫道:“子陶!” 玉简毫无回音。 身后一群看呆了的师弟师妹围上来,大喊道:“师兄!!!” ……太痛了。 程陨之苦中作苦地想,被人打伤,还弄丢了子陶,他这是要向玄天宗赔罪道歉啊。 天际划过亮光。 他迷迷糊糊地思索,应该是仙君斩杀余孽的剑光余留。 那……仙君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如果向仙君祈求,能不能让子陶回来,让他见到他的师父师哥…… 再不济,能治愈他的伤也行,他会亲自去找。 *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要进小黑屋剧情啦 第46章 轰隆。 沉重,又轻巧的,顶天立地,那巨大的怪物倒下。 尚且还有灵力残留的海啸也被跟着一分为二,悄无声息地卸了力道,在海洋深处散去。 溅起一道巨大的海浪,但不含灵力。 很快便和云混合到了一起,跟着雨水一块落下,冲刷满地废墟。 大海重回平静。 众大能松口气,心有余悸。 就差一点,他们就无法从探索秘境中赶来,中樟海岛就要血流成河,要化为血池之所了。 不止一个人想到了可能有内鬼:“找!必须找出来,居然会有人知道怎么削弱中樟阵法,真是,真是……” 剩下的话,没谁说,但是大家都知道。 真是耻辱。 中樟引以为豪的结界,居然被个不知名内鬼破了个彻底! 雨变小了不少,落在地上都显得更温柔,水洼漾开浅浅的波纹。 奋战杀敌的道修们从海护卫尸体堆间回神,摇摇晃晃,星星点点散落在海岛各处。 有人想起自己的目的,颇为疑惑:“所以我来仙门会,是干什么来的?” 吃了两斤手抓饼,喝了论道会上的灵茶,还杀了满地的海护卫。 嘿,还没参加仙门会,会场的台子就毁得七七八八。 这都什么事儿啊! 中樟的结界被重新修补,而众大能隐藏在空中,抬手向一个方向道谢。 中樟宗主文绉绉道:“仙君多劳,又替中樟过了一劫。” 层叠浅云背后,有人颔首,没说话,心思似乎已然不在此处。 于是众人心领会神,若无其事地互相谈笑,向仙君一一道别,离开此地。 而仙君啊,还在想自家漂亮的道修。 刚刚雨下得那么大,别是站在远处,打着瞌睡被雨淋吧? 顾宴重新回到废墟码头,没有看见程陨之身影。 他若有所感地低头拿出通讯玉简,没看见程陨之发来的消息,反而是玄天宗带队长老给他发了讯息。 “仙君!子陶和那魔修掉进秘境失踪了!” 顾:马上组织人手去挖掘秘境。 长老:好!以及,程公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受伤了! 顾:……我马上到 程陨之就站在围墙上,底下四五个师弟师妹扒拉着他,生怕墙头水多,这人一个脚滑掉下去。 他用灵力封住受伤的那条手臂,心虚地把它往后藏。 但仍然有人看见他受伤的手臂外,紧贴的衣衫在不停地渗血。 被灵力封住后,那些血液凝固在表面,颇为渗人。 众师弟师妹:“……呜!” 程陨之推搡,快速道:“我没打算跳崖,我只是想下去找找子陶。现在下去,说不定还能找到秘境入口的蛛丝马迹……” 往往跟在子陶身后的小师弟抽了抽鼻子。 他跟着子陶师兄多年,几乎是师兄手把手带大,感情自然不同寻常。 看见子陶掉下去的时候,他脑袋空白一瞬。 当时就在想,干脆,他也一块儿跳下去算了。 接着就看见一道身影像鸟般轻盈,骤然飞上墙头……他才猛然回过神,惊恐地扑过去抱住。 “程公子!!!” “师兄下去了,您可别一起下去啊!!!” 程陨之崩溃道:“再不去找,子陶就真的找不到了!” 他用力抹了把脸,可怜兮兮地扒拉腿上众师弟师妹。 “我就只是下去看看,没看到人就上来,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 程陨之眼睛一亮,瞬间忘记他还受着伤,惊喜地扭头:“阿宴!” 雪衣人站在他不远处,面目略有些模糊,但程陨之能隐约看见从他眉眼处透出的微妙情绪。 他飞快叙述一遍事情,接着道:“你看好他们几个,我下去看看,马上上来!” 然而迎接他的是一双结实的臂膀,眼前一花。 湿漉漉的青年被人托着腿弯,从墙头抱下。 他已经冷极,脸色雪白,从骨子里透着寒意,被水浸泡久了,整个人都在不住地颤抖。 被热源靠拢,他就不自觉缩过去,小心翼翼地吐了口寒气。 但他的眼睛是极明亮的,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于是没有迷茫。 “谢谢,谢谢阿宴,”他故作轻松,“我不恐高,也不腿软……” 将他拢在怀里的雪衣公子没答话,程陨之后知后觉,好像哪里不太对。 顾宴低头,贴住他冰冷的唇角,那里一点温度也没有。 他含糊道:“你受伤了。” 程陨之:“区区小伤。” 顾宴:“对,就断了条胳膊。” 程陨之:“……” 他镇静道:“阿宴,放我下来。” 顶上那人没有再说话,很轻地叹口气。 灵力闪烁间,程陨之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睡意,他吐出冰冷气息,缓缓合上眼皮。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不自觉陷入昏迷,脑袋往里一靠,完整地、彻底地蜷缩进了顾宴怀里。 没有疼痛,也没有漫天的水,分不清是天空还是海洋。 顾宴亲昵地贴了贴他的眼睑,终于露出看不出笑意的微笑。 “中樟秘境极多,” 彻底昏睡前,程陨之听见有人道,“叫中樟把秘境名单拉一份出来。他们不可能会放过任何一个未探索过的秘境。” 啊,有人去了,去找子陶。 程陨之心道,那他就小睡一会儿吧。 这一觉睡得好长啊,长到程陨之梦回幼时,师哥抱着他转圈圈,说要摆上一桌子好菜,祝贺他突破筑基。 小程得意,又不想得意被人看出来。 就学大人模样,背着手,故作腼腆地笑笑,虽然最后嘴角越拉越大,忍不住欢欣雀跃地往家长身上蹦。 “之之是神童!” 程陨之骄傲地宣布,“我明年就破金丹给你看!” 师哥超夸张地揉他头发:“天哪,明年之之修为比我都高了!” 程陨之:“那是!” 结果一转头,两人都被师父敲了脑壳。 师父左手端着糖醋里脊,好好一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头,硬是被家常菜破了氛围,变成了……奇怪的白胡子老头。 师父:“都多大了,还哄你师弟,金丹哪有这么容易突破的,想什么呢。” 师哥揉着后脑勺,悻悻地站起来。 半大少年笑:“那不一定,之之说不定就是天才呢。” 师父:“三灵根的天才?得了吧。去去去,吃饭去,吃完就修炼。” 转头,把屁点大的小徒弟抱起来:“哎呀,之之好重了。” 程陨之无辜地说:“师父,上次你这么做,就闪到腰了。” 师父骂他:“胡说什么,我堂堂道君,抱不起你个小不点?” 说着,咔一声。 又闪了腰,留下狂笑的师哥和不知所措的之之。 程陨之睡着睡着,也跟着笑起来。 浑身都暖洋洋的,被仔细地掖住被角,到处都塞得妥当,整个人都陷在格外柔软的床铺里,仿若身处云中。 脸颊贴着柔顺的枕面,黑发铺开,搭在肩背上。 受伤的部位也没有了痛感,大概率已经被治愈了。 他翻个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简直就是一只张嘴打哈欠,抻长自己的猫。 程公子舒服极了! 他边心里思索,这被子不像家里的,也不像客栈的,挺舒服,要阿宴买一条带回去,边挣扎着睁开眼睛。 视线模糊,蒙上了一层水雾。 程陨之半支撑起身,往后靠去,意料之中被几个又大又柔软的枕头垫住,使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半躺。 他眯着眼,伸手撩开床帘,顿时,昏暗的床榻明亮起来。 往外望去,见天光乍现,从窗棱的边缘透入。 熟悉的碧海螺声挂在笔架上,笔尖柔顺垂下;是他熟悉的古朴长桌,木凳,还有最喜欢的躺椅,均在视野范围内。 就连墙上的挂画,都与他房内的装饰,不能说有些相似,只能是一模一样。 烟雾袅袅。 一个雪衣人背对着他,站在长桌前,抬手执笔,正在写些什么。 那人肩背宽阔,收腰又极窄,一头黑发从背脊处垂下,又将白映得更白,黑映得更黑。 光是露着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就够程陨之津津有味看上好一阵子。 现在,程公子还没意识到他所处的境地。 他撩床帘累了,也不开口,总之,顾宴不可能没听见他起床的动静。 但今天似乎真的没听见,程公子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自家郎君立刻走来。 怎么,觉得他娇贵容易受伤,不想理他? 程陨之懒懒散散呼唤一声:“阿宴——” 雪衣人手腕用力,写完最后一笔。 他把笔搁回笔架上,凝神注视自己的作品,轻叹一声。 顾宴转过身,走到他床边,像往常般坐在床沿,伸手来扶他。 程陨之也得寸进尺,凑到他怀里头,下巴倚着他肩窝。 “做什么呢?”程公子睡舒服了,说话也颇有些理直气壮,“不理我?” 顾宴:“在想别的事情,没听见陨之喊我。”一如往常温顺。 程陨之放下心,有些好奇:“你在写什么?” 顾宴去取了自己的字来,纸上写着:“山高路远。” 程陨之摸下巴,琢磨道:“字是好字,只是,你写这个做什么?” 顾宴只道:“喜欢这四个字。” 程陨之无所谓,随口道:“那就挂起来,喜欢就天天看。” 顾宴:“那陨之觉得,挂哪里比较好?” 他起身,帮忙把四侧床帘全部挂起,方便程陨之观察屋内摆设。 程陨之望去,见那些柜子、盆栽,都在十分眼熟的位置,不由陷入沉思。 南边有窗,西边是排排书架,北面挂着原有的挂画,看来看去,只剩他头顶上有位置。 程陨之:“……” 也没听说谁家把字挂在头顶上!怎么看都不对啊! 正当程陨之犹豫,要将那两幅挂画的谁拆下来时,见顾宴把手里题字一卷,随手丢弃到地上。 程陨之怔住:“你……?” 仙气凛凛的顾公子翻身上来,墨发垂落,将他笼罩在阴影之下,眼底流露出程陨之见过几次的莫名神色。 很像是,上次。 “我要把你带回我的领地”,细致地养起来。 听顾宴很轻很轻地叹口气,似是心满意足,就算这样一动不动,也流露着奇妙的满足。 柔软漂亮的道修……终于彻底落进他掌心的居室。 程陨之看着近在咫尺的雪衣公子,一点点蹙起眉头。 “顾宴,”他撤下笑容,意识到哪里不太对,“你告诉我,这屋子为什么和长津的这么像?” “因为,就是从那边仿的一套。” 程陨之:“你连碧海螺声都仿了来,怎么……就没有把门做出来?” 这间屋子,只有窗户,没有门。 第47章 一件正常的屋子,就算它没有窗…… 也总该有门吧? 程陨之细细打量四周,完全没有看见门框、门缝存在的痕迹,就好像房门在这个世界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全封闭的结构,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进来的。 顾宴低头,细细啄吻他的唇角,黏人极了。 他道:“要门有什么用,有了门,陨之就会出去,出去就会受伤……不如,一直在房里待着。” 程陨之无语道:“你这是从哪儿来的逻辑。” 他用力闭眼,想起昏迷前的一切事项,又睁开眼。 “好极了,”他故作轻松,“特意用术法把我迷晕,然后关在这里,甚至不允许我出去……所以,子陶找到了吗?” 顾宴刚张嘴,想回答他上一个问题,没想到程陨之话题跳跃极快,转眼就扯到了旁人身上。 他一顿,点头:“找到了。” 程陨之:“白……那魔修呢?” 顾宴点点食指,轻声道:“不见踪迹。” 真不错,搞不好还活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蹦出来杀他。 程陨之想到这个,顾宴也能想到,因此脸色愈发难看。 他似乎眨眼就找出理由:“我会叫人排查附近区域,所以,陨之这段时间就先待在这儿。” 程陨之笑眯眯地望着他,没说话。 两人僵持一刻,雪衣人拉起他的手,轻吻指尖,被漂亮青年一指头按住上唇,不让动弹。 他收回手,利索地翻身,把自己重新卷进被子里,背影颇有些可怜可爱。 过了会儿,程陨之闷闷的声音传来:“最多只待七天。” 顾宴温声道好,起身回到桌案前。 床帘重新挂下,光线也变得暗淡,程陨之伸出手指,在空气中轻轻一划,无声地啧一声。 没有灵力。 整个屋子,被结界封锁,没有灵力的存在,他在这里,就是个手无寸鸡之力的凡人。 这样,他就不可能……会从没有门的屋子里出去。 程公子纳闷地想,当初随口笑“关进深山老林”这回事儿,怎么就成真了呢? 他小程真就这么脆弱,得让人养在一个固定的地方? 他眯着眼睛想事情,结果想着想着就再睡了过去,醒来后不敢置信自己能睡这么久。 他起身,用灵力探索被震碎的那边胳膊,发觉被自家郎君修复了大半,但还剩下一星半点暗伤,需要时间拔除。 顾宴大约就是顾忌暗伤,所以不让他出门。 行吧,总的来说还是有正当理由。 他下床,右手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难以想象顾宴替他治伤时的心情,看见好端端一条胳膊变成这样……程陨之笑起来,懒洋洋敲敲床柱。 他并不把没有灵力、没有门这种事情放在心上,仿佛胸有成竹,无论怎么样,都有方法走脱。 在小榻上修炼的雪衣人睁开眼睛,望过来。 程陨之可怜兮兮地拜拜他:“顾道君,小程饿了。” 顾宴道:“好。想吃什么?” 程陨之:“什么都可以吗!” 顾宴微笑:“当然。” 程陨之:“烧花鸭烧子鹅,红烧排骨辣子鸡。” 顾宴:“不行。” 程陨之:“……”那你说个什么劲。 程陨之扯过被子,往自己脸上一盖。 随后闷闷道:“那我能吃什么?” 顾宴:“粥。” 程陨之:“……”他就知道!哪里会这么轻易放他吃重口味美食! 脸上被褥被轻轻扯下,眼前显出顾宴的脸。 是吃准了他会对这副长相心软,雪衣公子肩膀宽敞,将赖床不起的青年抱起。 顾宴:“不吃?” 程陨之:“……吃。” 顾宴温顺道:“这段时间需要拔除暗伤,所以饮食方面,陨之得委屈一下自己。等回头结束了,我们再吃别的,好不好?” 程陨之被他哄得晕晕乎乎,没多久把喝粥把自己填饱。 实话说,剩下的时间有些无聊,程陨之也想不出该干什么。 他伸手去扯顾宴的长发,有些耍赖皮:“我想出去玩。” 被扯住鬓发的顾道君也不恼,任凭他用自己头发打卷儿。 他平静道:“该修炼了。” 瞧瞧,这话说得,比学堂里的先生还刻板,只会面无表情,要手底下学生学习、念书。 老古董。 程陨之打了个激灵,悻悻放下,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本子。 顾宴一眼就认出:“有灵感了?” 豁,还不是顾道君这一番操作,给小程上了灵感嘛! 程陨之捻起碧海螺声,啧啧啧摇头又点头。 见顾宴凑过来,要看他之前写的,程陨之连忙把小本子抱进怀里,不让他看。 还挥手驱赶他:“去去去,干你自己的事去。” 顾宴委屈。 他轻声细语道:“陨之背着我写了什么,是不能给我看的内容吗?那我就不看了,陨之慢慢写。” 说着,缓缓起身,竟是要绕去另一端,乖巧地不去看他手上话本。 程陨之没过脑子,在他反应过来前,就已经喊住顾宴不让走。 待顾宴停下,他清清嗓子,故作镇定:“我又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坐这儿也行。” 两个时辰过去,程公子后悔了! 不行,是真的不行! 他这儿剧情写到什么了? 哦对,经典款反派指责小阿七以色侍人。 那就来点高/潮,让可怜的蓝颜知己在出宗门中的秘境中受到排挤,一群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厌恶他,唾弃他。 小阿七柔弱,没了人帮衬,很快就在秘境中受伤,含着泪一瘸一拐地走。 就在危险降临之时,仙君从天而降,解决危机。 众人俯身下拜,高呼仙君。 但那云中人、雪上君,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仅仅带走失血过多的小阿七,将他安置在自己位于长漱峰的卧房内。 看着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的弟子,仙君沉默。 于是默默执起他指尖,落下一个轻吻。 他现在才知道满修真界都传得什么谣言,本想立刻出面澄清,他和小阿七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但满腔柔情要喷发出,是抵挡不住的。 他不能让弟子背上“蛊惑师尊”的名义,他想和小阿七堂堂正正地站在殿上,执手成为道侣。 可……他尚且不知小阿七对他的心意。 仙君选择性忽略了师徒间过分暧昧又自然的举动,固执地认为,弟子对他不过是对师尊的情谊。 难道要正面问他么? 这件事儿,就连躺在床上养伤的小阿七也在思索,痛苦地认为,师尊对他不过是舐犊之情。 是,大家说的很对。 他这么容易受伤,境界又提不上去,的确不该成为仙君的弟子。 他颤抖着想,要向仙君提出辞行。 安安静静,从哪儿来,就从哪儿离开。 程陨之:“……” 程陨之露出和笔下人物一样痛苦的表情,觉得这对师徒怎么都跟木头一样! 平日里那些手把手练剑,亲手做羹汤,还有温泉坦诚相对……等等等等,都是假的吗! 小程仰天,纠结地捏着碧海螺声。 还是顾宴看不下去,出声提醒他:笔要被捏断了。 程陨之骤然回神,碧海螺声蔫蔫地发出一道海浪声,随即没了动静,也不出墨了。 还打算加把火的某话本子作者:“……” 程陨之:“看看,这什么冒牌货,除了会学海螺叫,还会什么?一支笔甚至不能写字!” 顾宴替他把笔放回笔架,顺手捏了捏程陨之酸痛的手腕。 顾宴:“给我看看?” 程陨之:“不行哦顾道君,这可是别人的小说……你可真能耐。” 说着,那话本子就落进了顾宴手里。 明明整个尺寸也不算小,但被顾道君拿着,莫名就觉得有些玲珑袖珍。 程陨之没抢回来,悻悻坐下,觉得这剧情仿佛似曾相识。 “……” 顾宴一目千行,看完了新写的内容。 他平静地合拢,突然道:“他们到现在还不明白对彼此的情谊。” 程陨之:“是吧?我写得都有些看下不去。这俩木头……” 顾宴看着他,眼睑微合。 “仙君还不至于木成这样。” 程陨之:“嘿,顾公子,你这等于说我人物崩坏啦,你又没见过仙君,怎么知道他不是这种性子?” 顾宴道:“他若知晓自己心意,定会告知天下,不让心爱之人受辱。” 程陨之懒散道:“说不定仙君孤身一人待久了,不懂这些操作呢。你可不能指望一个老单身汉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顾宴笑了一声:“老单身汉……” 程陨之嘟嘟哝哝说着,觉得有点燥热,便站起身,要往窗户的方向走去。 顾宴也不拦他,任凭程陨之打开窗户,探出头,呼吸新鲜空气—— 然而,窗外是一片孤山陡崖,空气倒是新鲜。云层环绕,隐约能看见窗户底下伸出的绿意。 程陨之震惊地说不出话! 况且,就算他伸出脑袋,也感受不到灵力的存在。活像是落进空落落的凡人世界,浑身上下都不得劲。 程陨之:“我觉得不对。”他警惕地后退一步,睁大眼睛,想要捏出秘法,却被空荡荡的灵脉阻拦。 顾宴垂着眼睛,微笑说:“哪里不对?” 程陨之义正言辞:“你就是想软禁我——你这思想很危险。” “对,我就要软禁我们陨之,” 顾宴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关上窗户,然后再把只着单薄里衣的青年拢在怀里,摩挲他指尖。 “等陨之乖乖答应与我做道侣,我们再出去,好不好?” …… 第48章 一个次日,程陨之从床榻上醒来。 再次挣扎着起身,第一反应便是探查自己的灵脉。 发觉好了大半,他着实松口气,下了床活动活动筋骨,结果脚刚触地,整个人都立不起来,摇摇欲坠,重新坐回床沿。 程陨之:“……”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吗? 他感觉要肾虚了! 想起昨天晚上,仅着雪白里衣的顾公子伏在他耳侧,趁他半梦半醒,轻声谈些格外催眠的话题。 好像是关于成为道侣之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幸好,程陨之左耳进右耳出,睡着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白日里,顾宴陪他写话本,练字,绘画,修炼,亲手给他磨墨,解决所有的衣食住问题。 等他回过神,发现这种日子和之前在长津待着,差别也不算大。 顶多是叽叽喳喳灵人偶消失,换了个大的来。 程公子被伺候惯了,懒洋洋养了几天伤,就连骨头都养酥了不少。 但出行自由,总得多争取下。 于是他在顾宴陪他写字的时候,诚恳地谈了谈这个问题。 那时顾道君站在书架前,听见他说话,立刻回过头,走近了点。 身侧的香雾顺着他的动作,顺着风的轨迹,略有些漂移。 程陨之:“阿宴,讲讲道理。看,我的伤好的差不多全了,完全可以自保。” 顾宴过来,捏捏他手腕,又捏捏他上臂。 可能也是找不出太大的问题。 于是他沉思片刻,道:“万一那魔修卷土重来,偷袭陨之,事后成功离开……” 程陨之:“上次他有灵力不用,赤手空拳和我拼剑,一般卑劣的魔修干不出这种事儿。” 顾宴:“他放海护卫上岛伤人,所以是相当卑劣。” 程陨之:“……有那么点道理。” 他叹口气,难得有些郁闷,哽在胸口出不去。 漂亮青年趴在桌面上,用手肘支撑着上身,整个人歪歪地斜开,光是看背影,便能看出充满了郁气。 程陨之道:“你得尊重我,程某走惯了天南海北,哪里会想到,有一天,居然被……拘在这么点大的屋子里。” 就算这屋子大而华丽,也不是他要的模样。 顾宴若有所思:“如果是觉得活动空间太小,不如搬回我洞府中修养?” 这话他说的又快又顺畅,一点不打磕巴,程陨之刚听没什么问题,但愈琢磨,愈觉得有问题。 听起来就好像—— 把门关了,等他抗议,再意思意思开扇窗户。 他打了个寒颤,将这个念头挥开,回头定定看了顾宴一眼,对方只是垂着眼睛微笑,不疾不徐。 …… 又一次日,程陨之醒来,只觉腰酸背痛,哪哪都不是自己的。 他手脚酸软,赖着床不起来,叫顾宴,发现屋里没人,只有他自己在。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程陨之不知道,他还在回忆之前种种,最后得出一个要命的结论。 顾宴有备而来,故意出现在他所在的面人摊前,而没有在通明镜中与他说一声。 一步一步,温水煮青蛙,直火攻心。 最后寻个由头,将他……彻底变成他的所有物。 ……真可怕啊。 说是金丹,再到元婴,恐怕他的真实修为,也远不止吧? 如果他想要个道侣,要谁不行,偏偏要他呢? 还步步费尽功夫,花费钱财和精力,决心要把他煮得熟透。 等顾宴再次出现的时候,程陨之正坐在窗前发呆。 他浑身单薄,裹着白色里衣,长发同样蔫蔫地挂在后背上,衬着青年苍白的脸色,颇有些羽化登仙的仙气模样。 窗外孤峰薄雾,阳光透的也少,连只会叫的鸟都没有,寂静得令人心慌。 程陨之还是头一次有这种体验。 他小时,便习惯在偌大的宗门领地里到处乱窜,长大之后,同样天南海北地乱跑,是闲不下来的性子。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他便会生出错觉,觉得自己的人生就这样看到了尽头。 这是多么可怕的念头,仿佛未来再没有了前进的大道。 听见顾宴出现的动静,他无聊地往后望去。 顾宴倒不在意程陨之的目光所向。 他带来了几盆名贵的盆栽,如果程陨之回头多看一眼,就会认出这些是多么宝贵的灵物。 但他转过去了,百无聊赖地看远处唯一展翅的鸟。 顾宴温声道:“陨之,你在看什么?” 程陨之指向窗外,道:“它怎么飞上来了。” 顾宴朝那边一瞧,漫不经心地低头整理盆栽枝叶:“大抵是分不清路。” 他微笑着,将小小的盆栽放在程陨之手边的矮几上:“看,这盆黄金果将会在三个月后结出小果,陨之若是吃下,便能安稳进入金丹。” 见程陨之反应不大,雪衣公子委屈地垂着眼睛,叫他名字:“陨之。” “你不高兴吗?” 程陨之终于有了反应,这次,他明显有些疲惫,揉了揉眉心。 “啊,顾道君,你终于肯说实话了,”他蹙着眉,“什么拔除暗伤后会放我走,恐怕都是骗我的吧。” “三个月后进入金丹?那是不是还要两年进元婴,十年入分神?” 他眉眼骤然冷了下去。 “直到我永远待在这里?” “怎么会,” 雪衣人从容地坐下,执起他的手,这段时间,顾宴格外喜欢摩挲他的手指,仿佛要将上边所有纹路都摸个了然于心,“我想要的,一直都很简单……可是陨之不答应我。” 程陨之沉沉地深呼吸,想起几个月之前与顾宴见面。 他迷茫,乖顺,做事妥帖,温柔而纯情……竟是他的一厢错觉。 程陨之:“你把结界撤了。” 顾宴道:“我只要一撤,陨之恐怕眨眼就能跑的远远的——是不是?” 他终于放下手,抬起视线,落在程陨之身上,满足地、近乎贪婪地描绘他的轮廓。 “和我在一起有什么不好的呢?如果陨之嫌弃我不会照顾人,那我把风车他们叫过来,好吗?” 他轻声细语,将刚泡好的茶水往程陨之那边推去。 见程陨之没有什么表态,他抬起手,刚想将灵人偶尽数召唤过来,眼前人忽然有了动作。 程陨之主动抓住他,眼角眉梢都挂上不高兴。 程公子扬着下巴,被养的矜贵,连小动作都透着几分吸引人的点:“把风车叫过来,看我俩笑话是不是?” “那便不叫了。” 顾宴适时收手,逼近,询问,“陨之什么时候会改主意呢?” 程陨之只道;“为什么要做道侣?我们什么事情都做过了,和之前一样,不好吗?” 顾宴停顿,过了片刻道;“这是天道承认的契约。” “永世不分离。” 怎么可能呢,程陨之心想,他作为两百岁的筑基,本身寿命就不多了,又怎么能与道君……永世不分离? 见顾宴依旧是原来那副态度,程公子不得不换个态度。 “那再给我一段时间考虑,好不好?”被雪衣人太过直白地注视,程公子避开,“我需要灵力来加速暗伤的恢复,你撤了结界,我……不会跑的。” 顾宴:“不行。” 说着,又垂下眼睛,来揽他的腰。 啪—— 程陨之打开他的手,冷硬地站了起来。 他是脾气好,但不至于在这种情况下都看不清形式。 顾宴根本就不打算放他走! “顾道君,”程陨之强硬道,“你要这样,我恐怕连几个月的情分都没法予你,何必呢?” 被甩开了手的顾宴端坐着,一点没有被拒绝后的尴尬。忽然便轻笑,而眸色愈发深沉。 程陨之深吸一口气,说:“我程陨之,不需要被人拘在笼子里,无论是受伤还是别的什么。” “魔修要来,就让他来,就算我断了一条胳膊,还是两条,”他掷地有声,“都不是让我乖乖做别人笼中鸟的理由。” 顾宴只道:“陨之觉得,立下道侣契约会使你感到被禁锢吗?” 依旧是之前的想法,死死地掐住,决意要他想要的东西。 忽然便觉得,有些泄气。 程陨之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道:“你要这样,那就当我对感情不忠,谈过之后便分手罢,也许各走各的路会更好些。” 也就不用经受你这所谓的好。 顾宴骤然看过来:“你要分手?” 程陨之:“对。” 还以为得掰扯半个时辰,没想到顾宴站起来,从墙上摸出一道隐形的门框。 他轻松用灵力解开封锁,把门一推。 程陨之睁大眼睛,看见外面是他熟悉的山林景色,还有一条陌生的山间小路! 他猛地回头,看那窗外仍是高耸的山峰,景物一如既往。 清鲜的风从门外吹来,是他熟悉的气味,那种奔跑过、深深呼吸过的山林的气息。 顾宴平静地看着他:“如果能走出这个门,那之后,一切随你的意愿。” 漂亮青年眼睛一亮。 那一刻他仿佛被全天下的生机充满身躯,前半天的疲软无力都失去了踪迹。 他急匆匆地奔跑起来,伸手,真的能摸到门框,以及门外自由的风。 等出去了,烧花鸭烧子鹅,红烧排骨辣子鸡,什么都不能少! 他程某人,要将这些天损失的东西全部补回来! 可是他没有出去,就在跨出门的最后一步。 脚下一绊,被候在门边的雪衣人抱了个满怀,被接住的时候,对方唇边噙笑。 意料之中,仿佛接住了他的全世界。 如果能和他的陨之生活在一个小屋子里,他想,他的领地、宗门、洞府和财宝,全部都可以拱手让人。 他坐拥全天下的宝藏……哪里比得上怀里这个呢。 可是程陨之懵了。 他低下头,看见脚踝浮现一个金灿灿的圈,将他牢牢地钉在门之内。 第49章 顾宴随手关上门,用上臂怀抱他,就像认真地捧高了一尊昂贵的小鼎。 直到程陨之被放回躺椅上,他仍然没有回过神。 程陨之怔怔地注视着,已然光洁、毫无痕迹的脚踝,过了好久,才轻微地晃动一下。 似乎是才拉扯回思绪,他泄气道:“这便是你的依仗吗?” 哪怕没有灵力,也要再下一重手段,要他乖乖待在原地。 身后人一只手扶着他的肩,又取来木梳,顺着他略有些凌乱的发梢,轻轻往下梳理。 动作娴熟,在过去的时日里做过多次了。 “它只能限制常规行动,也就是从床到门边的距离,”顾宴说着说着,低头碰了碰他的发顶,“陨之,不要想太多,等你的伤全部愈合,我们就离开,好吗?” 不好。 程陨之心里念头如纷飞的柳絮,转眼间便消失了个无影无形。 他叹口气,一直蹙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 “好吧,”程公子大大方方地说。 他像往常一样,改换个最舒服的姿势,“但是我想吃的东西,你可不能短缺我分毫。” 说这话时,他故意往后仰,露出自己漂亮的肩颈线条。他向来是偏瘦的,这种姿态总是会让肌肉绷紧,好看的线条一览无余。 程陨之笑眯眯道:“还有,不许用这种金圈箍着我。” 雪衣人又来执他的手,第二次低头碰了碰程陨之的发旋。 “陨之不喜欢,我现在就解开。” 等金圈碎裂成灵力碎片,程公子露出新奇的神色,他摸摸脚踝,也没摸到什么东西,“长得怪好看的。是一种灵器吗?” 顾宴答;“只是法器。” 也是,他现在灵力全失,也无法修炼从空气中获取灵力,自然用不着灵器,一般的法器就能料理他。 这也是顾宴为什么没有一直待在结界里的原因。 他总要出门,自然恢复自己流逝的灵力。 程陨之静悄悄地深呼吸。 他要保持镇静,保持心率的平和。 他知道顾宴的真实修为远不止此,那么,也会比想象中的更敏锐。 顾道君啊,顾道君。 你多久会发现呢? 他的笑容更明亮,眼角的弧度也比一般时候更弯些。近日里那曾消失不见的潋滟的水光也再次出现,让顾宴心头跟着一颤。 似乎重新回到几天前的气氛。 他们聊天,谈论大道,共进晚餐,又在灯火烛光摇曳下,解开床帘上的垂带。 程公子轻佻而活泼。 他想要做出的姿态,是一万分能呈现的出来,哪怕敞开自己,把脚踩在顾宴膝盖上,摇头大笑。 唔。 然而他却想着,最后一个晚上了,打个分手炮,也不枉这些天叫的相公。 真可惜啊,明明是第一次恋爱,却有这样缺憾的结局。 是,他的确没有灵力,可他知道顾宴有。 这就足够了。 他行事崇尚光明正大,但也不禁下流手段。 ……只要一点点灵力,他就能发动师门留下的秘法,将他完整无缺地、立刻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 那这一点点灵力,只能从顾宴身上拿。 神不知,鬼不觉。 果然,那点灵力拿到了手……虽然获取的手段有些羞耻,但程公子问心无愧,眼观鼻鼻观心,天知地知,没有旁人知,就不算什么。 等天刚亮,程陨之昏昏睡着,忽然感到身侧一空,那人起身,不知捏了什么法诀。 只待灵光闪现,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离开前,顾宴还体贴地给程陨之多加了个枕头,用术法热了热壶里的水。 可惜,这些东西,留着给下一个“道侣”吧。 黑暗中,程陨之睁开眼,半分睡意都没了,警醒得仿佛一夜没睡。 他攒着灵脉中拿到手的零星灵力不肯放,一旦放开,任凭它自己顺着灵脉运动,很快便会消散到空气之中。 现在,他也总算有足够的灵力离开这里了。 程公子不慌不忙下床,打着哈欠,捞过木柜里的雪青外袍。 和孤身一人过去的岁月一样,他披上外袍,认认真真穿好鞋袜,将领口金灿灿的小流苏挨个儿摆放到最顺眼的位置上。 还有在睡觉脱衣前,被顾宴解下的两串碎玉吊坠。 程陨之也从木抽屉里找出,一丝不苟地挂在腰上。 哦,还有他的芥子袋和折扇。 这两个倒是被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每次程陨之想干什么,都会优先从这里面找,因此顾宴并没有收起来。 全部整理完后,他又变回那个漂亮的说书先生啦。 程陨之摇着折扇,浅淡地……轻蔑地一笑。 他幅度很小地弯腰,对满堂熟悉事物行礼,感谢它们在过去的日子里,为他提供便利与欢乐。 礼罢,脚步轻巧,往外走去。 就在即将到达金圈与床沿的临界点时,那道雪青色的身影一晃,不见了。 徒留半敞的床帘晃荡,还有那壶再也等不到人起床的热水。 千里之外,顾宴骤然抬头。 与他议事的掌门连水都没喝完半口,便看见刚坐下的仙君站起,神情冷冽,怔怔地望着远方。 独属于大乘期修士的威压从他身上缓慢溢散而出,竟如有实质。 零星冰霜在身侧桌椅上凝结,簌簌碎裂。 掌门手里的热茶本剩半盏,这下就像捧了个冰坨坨一样,放也不是,继续拿着也不是——冻手上了。 但掌门倒没太在意自己喝不上热茶的事儿。 比起这个,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仙君露出这种神情。 截阿仙君在民间话本里是一副英雄形象,可在诸位大能这边,却是闭而不宣、心知肚明的…… 帝君。 说是清闲度日,做玄天宗的太上长老,实则将整个玄天宗都捏在他手心中,只留略微空隙让底下弟子活动。 不止玄天宗,就连上三宗二山四阁,都……被他握住大半。 修真界,只有他一个大乘。 因此,再没有第二人与他相争。 无论是谁知道了这种秘密,都难以置信:修道修道,岂不是越修越清心寡欲么? 大道超凡,三千只取其一,便是要求修士专心修炼,抛弃俗物。 哪有,哪有这样,甚至称得上…… ……野心? 不过,幸好这位无名帝君在掌控了大半修真界后,再无其他动静。 或许对他来说,是不是自己的,才是最重要的。 后续怎么发展,过程是什么,都不过是其次。 掌门好歹是玄天宗一路上来的弟子,自然知道截阿仙君作风:东西,一定要到手; 但是之后怎么用,怎么发展,便宽容得很了。 因此也不太害怕,老神在在地运用灵力,将手中冰坨坨重新加热,变回一壶热茶。 他道:“仙君啊,您说,子陶什么时候能醒呢?” 顾宴回神,沉默片刻。 道:“临近了,就在不远。” 掌门得到确定回复,也总算放下心,又问:“您在看什么?” 看什么? 看他已经离开的陨之,看那扇摇摇晃晃的房门,和屋内除了他自己的东西,再没有带走任何一样宝物。 顾宴没有用通明镜联系程陨之,他已经知道,那面镜子,估计再也不会接通了。 他收回视线,抬手时,那柄截阿神剑出现在他手上。 神剑轻鸣,没有什么不情愿的,鼓励他去这么做,说不定还能将人留下来。 然而掌门看见神剑凭空出现,心头一颤。 总不能是仙君闲来无事,决定砍人泻泻火气吧! 掌门:“仙君!这……神剑是怎么了,忽然出现?” 顾宴冷漠道:“它要将自己熔了,重新变回陨铁,说不定还能当份独一无二的礼物。” 掌门:“……啊?!!” 被庞大神识注视的程陨之,若有所感地抬起头,遥遥望了眼天空。 被窥视的感觉骤然消失,快得仿佛之前宛若错觉。 还掐了个诀,法诀告诉他,没人窥视。 他想了想,轻快地甩开折扇扇面,在山间小路上跳了一段祭祀舞。 这舞是他走南闯北时,在东南边的一个小镇上学来的。 教他的是个皮肤麦色的姑娘,为了感谢他庞大的脂粉知识,姑娘便把当地特有的祭祀舞传授给了他。 并告诉他,这舞能让舞者感应天地,心情愉悦。 最适合在这种时候跳,给自己壮壮正气。 ……当然,无论是谁跳得宛若天狗捉老鼠,都会感到心情“愉悦”的吧。 程陨之跳完,果然感觉自己心平气和,看淡红尘。 他虔诚地合掌,对着东南方向念念有词,还拜了拜,感谢对方的教导。 幸好山间小路较为隐蔽,没有人路过。 他痛快地大笑三声,厚着脸皮,觉得没人看见就是没做过。 程公子决定了,尽量在中午前下山,找个安全地儿去喝碗馄饨汤填填肚子。 坏事,应该在离开屋子前,从小几上拿两块糕点再走,顾宴带来的糕点总是无比符合他的口味。 失策了。 正想着,突然一扭头,看见有个猎户伫立在离他不远处的树旁,目瞪口呆。 程公子:“……”突然感觉自己脸皮丢尽。 猎户:“……”他是不是应该掩面奔逃? 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 在猎户最终决定转身赶紧跑之前,程陨之一开折扇,慢吞吞咳了咳。 “且慢,” 他彬彬有礼地笑道,“老哥,我想问问,下山是这条路吗?这里距离下山,还有多远的脚程?” 猎户看他一眼,后退半步。 “再走半个时辰,就能看见山脚了,”他警惕地说,“你不是山里妖精化形吧?” 程陨之笑得可无辜:“当然……不是。我只是个路过的说书先生。” 天地广阔,灵气充裕。 他决定再不掺和这些那些修士之间的事儿,好好当他的话本作者,在街上、茶楼里说书、喝茶,比什么都强。 这么想,前景简直一片光明。 程陨之朝猎户拱手,潇洒地往山下走去。 只是这点潇洒还没进城,就先被城门上贴的告示吓退了三分。 “上头有令,仙人诏曰!” 城防军大声喝道,冲着满地抬头看他的人群,“要找这样一个青年,身高,面容,皆在这张纸上,进城所有人,都要经过排查!” 底下有人喊:“那这人叫什么啊!” “姓程,名陨之!” 程公子扇子也摇不动,笑也笑不起来了:“……” 今天的馄饨汤估计是没着落了! 第50章 程陨之还没进城,就先被这告示吓了个半死。 这会儿他离城门较远,人头攒动,一时半会儿也看不见画像长什么样。 说不定,只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位倒霉蛋呢? 程公子侥幸地想,他这才跑出来多长时间,顾宴就算通了天眼,也没办法这么快就下发指令,要全世界来搜捕他吧? 只是,他也不能这么大摇大摆,等排队到了前排后,往城门官兵面前傻愣愣一拄。 说不定人家抬头。 豁,你怎么和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啊? 程陨之鬼鬼祟祟缩脖子,发觉自己不能这么怂,容易被人发现端倪。 于是小程咳了咳,左看右看,重新挺直背脊。 他戳戳前边的大高个儿,是位扛着麻袋的壮硕挑夫,回过头时,眼睛在身后扫一圈,才低下头。 程陨之拜拜他:“老哥,能不能请你描述一下,那官兵画像上那人长什么样啊?” 挑夫看着满脸横肉,但心性不坏。 也是与人做个方便嘛,就没多说什么。 他给肩上的麻袋换了个方向,顺嘴,给程陨之描述画像。 “是个二十多岁的男的,长得挺清秀一小白脸,眼睛和你挺像,脸型也有点像,好像还涂了颜色。呀,悬赏五百万灵石?!奶奶,这够我吃八辈儿啊!” 他突然卡了壳,愣愣低头,发现身后那漂亮青年已经不在了。 程陨之:“……” 原来他就是那个倒霉蛋! 刚刚他心头一热,想着干脆改道去另一座城镇。 可是过去的脚程不算近,太阳也到头顶了。 晒得程陨之额头全是薄汗,只想赶紧找个地儿,坐下来乘凉,顺便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他闭眼,心一横,用术法给自己换了副脸。 反正这些官兵都是凡人,看不出他脸上的名堂,先进城再说! 很快,排队排到了前列。 程陨之偷偷瞄一眼,画的和他有七八分相似,毫无疑问就是找他的。 只可惜了这五百万灵石。 做什么不好,偏偏拿来悬赏他呢? 小程唉声叹气。 果然,官兵也没有发现他易容过,轻而易举便放行。 程陨之浑水摸鱼,溜进城里,大大松了口气。 还格外得意地摇了摇折扇,想着,顾宴果然还是年轻,连这么大的漏洞都想不到。 他到处转了转,果然找到一处街头摆开的馄饨摊。 摊主为了招揽客人,还特意在外放的桌椅上搭了个简易草棚,不说别的,搁底下总是比别的地儿阴凉些。 程陨之坐下时,那摊主热情地来招呼:“嘿,客官吃点啥?” “来碟小菜,来碗馄饨汤。” 程陨之随口报上菜名,掸了掸自己的外袍,满意地发现外袍干干净净,没有在外头人潮里沾染些不好洗的痕迹。 摊主“哎”了一声,告知他:“我们这儿没卖馄饨汤,多得是拌馄饨。” 程陨之立刻就懂,应该是没有汤底的干馄饨。 这种也不打紧,只要有好吃的料可以拌,干馄饨不比馄饨汤差到那里去。 “那来碗拌馄饨。” 摊主应一声,给他上了杯茶,就回屋里准备干拌馄饨了。 程陨之极尽自在地伸了个懒腰,准备喝口茶润润嗓子。 手刚伸出去,便眼尖地看见街对面来了一群人。 程陨之第一眼没看清,第二眼差点连茶杯都没拿稳。 穿着明显的某宗门弟子制服,行动路线规整,逮着街上能看见的活人就是一顿盘问,恨不得把人家吃喝拉撒全问出来。 这么一看,不是来逮他的,就是来逮通缉犯的啊! 程陨之哪种可能都不想尝试。 他决定放弃自己还没到手的干拌馄饨,就算可能会被摊主唾弃,也不能把身家自由压在别人身上。 他悄悄把几两铜板压在桌板上,尽量不惊动任何人,缓慢地起身,缓慢地把凳子推到桌子底下。 摊主女儿拿着辣椒酱出来,还奇怪看他一眼。 顺口道:“公子,你这是……” 话还没说完呢! 那长相漂亮的公子哥优雅地从桌子边站起,矜持地离开。接着一路甩着袖子,飞奔到了街的拐角,随即消失不见。 摊主女儿举着辣椒酱,呆若木鸡。 摊主捧着大碗从她身后探出头,纳闷道:“闺女,客人呢?” 客人跑了啊!!! 客栈里来了位面目平凡的青年,要掌柜的给他开间上房。 程陨之经此一劫,决定低调做人。 他十分心痛地重新变换了易容,将原本那张称得上漂亮的假脸,换成路上随处可见的路人模样。 唉,长长地叹息啊,连好看的外表都不能保持,那他程某人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义呢。 颜狗程陨之决定这两天不照镜子。 幸好,他驻在窗边,看那群临街搜寻的仙师们只盘查了能看见的人,而没有大肆闯入客栈。 看这样子,大抵是上面严格命令,下面做做样子吧。 不由得舒了口气,在客栈床上躺着滚了滚,才想起来那碗与他无缘的干拌馄饨。 虽说干拌馄饨没了,但这儿好歹是客栈,还能饿着他不成? 他下了楼,喊来小二点单。 在看菜单那两张泛黄的纸时,他还顺口问道:“外头那群仙师是什么来头,到处抓人盘问,没人管管?” 小二道:“这还能怎么管,人家就是最大的官儿!” 原来这城镇就是人家宗门的属地,自然随便折腾。 程陨之和谁都能唠的起来,小二与他说着,便呼噜出不少事儿。 “那些仙师,了不得啊,据说手上有三十张捆仙网,生要见人,死……死倒没说怎么样。现在还是第一波寻人,据说还有第二波,第三波,越来越严,直到找到为止!” 小二夸张道。 程陨之;“……” 这是他单方面分手的前男友吗? 难道分个手,就变成了隔夜仇人了?他不至于这么糟糕吧? 他神情空白一瞬,随即挂起假笑:“要这两盘,再加一盘葱香鱼。” 小二:“一碗米饭?” 程陨之:“劳烦。” 他好后悔啊!要是之前没倔强做人,坚持己见,提前知道顾宴是哪方神圣,现在就能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了! 跑出顾宴的势力范围,远远躲一阵子。 过段时间,他前男友气估计也消了。 他就再雇上一帮子人,吹拉弹唱热热闹闹上长津山,让顾宴顾忌凡人着不敢动手,再拿回自家宗门。 如果风车不介意,那还能留他们在宗门里一口饭吃。 做人果然要给自己留后路! 程公子长吁短叹,后厨探头,和小二说了声什么。 小二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过来道:“公子,葱香鱼的鱼就一条了,但是您和隔壁桌都要……” 程陨之一愣,他还甚少遇见这种两桌同一道菜的情形。 小二:“这,下一批新鲜的鱼过会儿才到,不然您,还是这桌客人先等等,等下批来了再……?” 顺着小二的视线范围,程陨之扭过头,看了一眼隔壁桌。 隔壁桌比他人多,比他人壮,怎么看都不像好惹的模样。 他也不打算在这里起争执。 再说,一条鱼嘛,多等等有什么关系。 程陨之:“那,请隔壁朋友先享用吧。” “慢着!”在小二欣喜点头的空档,隔壁桌某一位客人站起来,抬手一挥,“不用!” 这边两人有些困惑,一同望去。 “相遇就是缘,不过一条鱼,没什么必要让来让去!” 那客人中气十足,对着程陨之叫道:“兄弟,你过来!我们一起享用,还有些酒菜,都来!都来!” 看这模样,像是遇到人好钱多的傻子老兄。 不过与他同行的几位伙伴也没发出异议,程陨之欣然若往,并不觉得他们对自己有什么图谋。 不过,还是有些好奇:“怎么会想与在下合桌呢?” 其中一位年轻的女子给自己倒上茶水,笑道:“我们看你一会儿愁眉,一会儿苦脸,想必是遇上麻烦事儿了吧。” “是极!姐姐所说,正是我想说的。” 正是那邀请的人,响亮道。 还孤身一人在客栈里坐着,已经够他们脑补一场大戏了。 程陨之听完,鼓掌笑道:“朋友,你们的想法真巧妙。” 这下,竟然热热闹闹地融合在了一起,这边说一句,程陨之便能接三句,气氛不仅没有冷下来,反而更火热了! 程公子向来见人会说人话,更何况,人家还愿意分享刚上桌的烧鹅进他的碗。 几句就将陌生人的友谊炒了起来,几人对他相看恨晚,恨不得当场拜把子。 聊着聊着,就提到他们其实也是过路的旅客。 程陨之暂时上心:“你们这是要去哪儿求师吗?” 看他们身着道袍,身后负剑,有点像拜师学艺的模样。 他们对视一眼,不觉得这是什么不该说的话题。 “我们打算去玄天宗,” 小兄弟道,“半月后,便是第一宗大开宗门,广迎天下弟子的时候。” 另一人附和:“想去碰碰运气,若是能被玄天宗收入门下,就算做个外门弟子,灵气灵石,也是只多不少啊。” 他们相互谈论,说着说着,便发现程陨之没了声响。 有些疑惑地望去,忽见他们心里认的拜把子兄弟眼睛一亮,活像看见了新大陆! 程陨之想:对啊,他路子走窄了啊! 根本不用跑到天涯海角,只要他进入玄天宗,受第一宗门庇护,管他来十个八个顾宴,还能伸手把他抓出去? 况且,玄天宗还有截阿仙君镇场子。 无论怎么说,都得给仙君一个面子吧? 等他做了几个月的外门弟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估计也没人会管一个小小弟子去向。 顺便看看子陶,慰问一下故人。 说不定还能有机会,瞻仰仙君风采呢! 越想越对头,半分不觉得这主意有什么问题。 程陨之放下筷子,大声道:“我也要去玄天宗拜师!” 第51章 “真的?!” 那小兄弟眼睛跟着一亮,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这可好,我们路上又能多个伴了!” 程陨之也激动地回握,深情款款:“多亏了你们,我才想到这法子!简直是天下一大妙招啊!” 女子有些疑惑,她扭过头来:“程公子,你的目的地应该不是去玄天宗吧?” 程陨之:“去哪儿都无所谓,主要是躲人。” 小兄弟果然炸起:“躲谁?” 程陨之镇定道:“我前男友。” 小兄弟:“好!居然有前男友!” 另一边闷头吃饭的老兄抬头,咕哝道:“你前男友这么大本事?” 本事多大,他程陨之不知道,但起码他菜。 程陨之笑笑:“所以去玄天宗的地界躲段时间,避避风头嘛。” 小兄弟咬着筷子头,含糊道:“如果能成为玄天宗的弟子,那我们以后的日子会好过很多……阿姊,你说是吧?” 女子没多说什么,看他一眼:“吃你的鱼去。” 不过也没否认。 他吃鱼也吃得不安分,很快就嘿嘿嘿笑起来。 他探头探脑,过来戳戳程陨之胳肢窝:“陨之,如果让你选,你会选那位道君做师父?” 玄天宗共有十八主峰,八十一次峰,还有无数零零散散的小峰,以及避世不出的隐峰。 只要晋升元婴道君,便能收徒弟自立山头。 一般来说,做刚开山头元婴的徒弟,师父的资源能独占的更多;而作大峰主的弟子,资源更好,但竞争也越大。 小兄弟问的也是这个。 他一边说着:“哎呀,真难选,我和姐姐都不想去大峰,要和一群师兄弟争东西,但小峰又窄了点……” 接着被打了脑壳,泪眼汪汪抱着脑袋:“阿姊你打我!” 女子训他:“什么大峰小峰,那还得是拜入内门才能选的!我们还得先过外门的考核,那也不容易。” 程陨之思考了一阵,发觉自己并没有什么答案。 在小兄弟期待的目光下,他悠悠道:“我把鱼吃了。” 小兄弟:“……?” 他控诉道:“你不讲道理!” 程陨之也不答话,慢悠悠伸筷子,吃掉鱼尾巴上的肉。 在小兄弟眼巴巴的期待下,把肉夹进了他碗里。 小兄弟捧着装了鱼肉的碗碟,感动道:“好!你以后就是我亲大哥!” 闷饭那人满头雾水抬头,道:“我才是你亲哥好吧?” 程陨之想了想,道:“我对玄天宗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它作为天下第一宗,力量强大,宗门占地极广,资源丰富。” 小兄弟听他念完,打了个哈欠;“你这不是把它该说的都说完了嘛。” 程公子笑眯眯,道:“我嘛,肯定想竞争一下最好的师尊。” 众人一致:“好,有志气。” 小兄弟兴致勃勃给他出主意:“最好的峰主,相比起来也有四五个了,那这还得好好选择,还是说陨之想去掌门一脉?” 程陨之:“你说,我想去截阿仙君那峰,是不是有些天方夜谭?” 小兄弟瞪圆了眼睛:“……” 女子看他:“……” 闷饭人慢慢抬头:“……” 程陨之摆手,给大家伙儿打圆场:“别冷场啊各位,我就吹个牛皮,别信啊!仙君就没收过徒弟,这我还是知道的。” “我也不至于自信到这地步嘛。” 小兄弟慢慢放下筷子,沉默地把下巴搁到搭起的手指上。 他深沉地叙述:“其实,我曾经有个梦想……” 女子毫不犹豫:“他小时候哭着喊着想进仙君门下。” 小兄弟:“你不讲道理!!!” 程陨之吃鱼,没忍住,和隔壁不讲话的闷饭人一起噗嗤噗嗤地笑。 小兄弟高叫:“谁都有梦想的,不是嘛!这又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东西!说不定仙君就见你骨骼清奇,一眼定心,哭着喊着要把你收进门内了呢!” 程陨之:“我三灵根。” 小兄弟:“那没事了。” 下桌前,程陨之宽慰他道:“我是没机会了,但你说不定能行。加油,相信自己,仙君会哭着喊着把你收入门下。” 小兄弟无言地看着他,目光仿佛在说“我也不傻”。 说好同行,自然第二天一块儿走。 小兄弟大名陈飞白,是家中第三子,上面有大姐和二哥,也就是女子和闷饭人。 他心性单纯,牵了匹马就觉得快乐的不行。 还在前面一摇一摆晃缰绳,差点没把马晃得烦躁,喷他一脸白气。 陈飞白拍了拍马背,骄傲道:“它可是匹神驹,我们去玄天宗全靠它。” 神驹被拍烦了,特意扭过头喷他气,被陈飞白笑嘻嘻躲开。 他身手敏捷,三下五除二就翻身上马,冲后头几人挥挥手,“你们进马车!我来驾马!” 走走停停,期间铲除了三四个土匪窝,在四五个寺庙里上过香,一块儿吃了第六顿野餐。 终于来到玄天宗的地界:玄天洲。 陈飞白下马,跑过来开车门,扶他姐姐下车厢。 程陨之跟在身后,一出车门,便被这宏大的人流和喧闹冲天的人气震得立在原地,半晌,才缓缓回神。 见他眼前的所有建筑,宽旷而雄伟,霸道在地图平面上铺开,铸就这座天下第一城。 程陨之仰头,才想起之前自己一直没来过这里的原因:太有名了,反而不打算来。 但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还是踏上这里的地砖了呢? 程公子惬意地摇了摇扇子,看着这密集人群,开始思考自己的老本行能不能顺利开张。 而剩下三人,则一个扶一个,被震惊得移不动腿。 陈飞白张开嘴:“大,好大!” 程陨之则看了看密集的人流,在一处隐秘角落里换回原来模样——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的人,总不能再有谁带着人来抓他了吧? 几人入住客栈,扭头找人打听玄天宗招收弟子的细则。 程陨之曾游历过不少地方,也见过不同宗门招收弟子的标准。 有的只看灵根,有的要过心魔境,为的就是保证弟子品行,一以免日后出师了,反而回手掏一把宗门软肋。 都行,就是没见过玄天宗这标准。 第一,要看眼缘。 第二,有特别的地方。 程陨之:“……” 他想,他特别的地方是挺特别,就是不知道仙君他老人家能不能承受得住。 陈飞白看完了满城分发的弟子细则,满脸忧愁。 他唉声叹气:“这我特别的地方可太多了,万一他们觉得我太特别,不想要我怎么办。” 程陨之和颜悦色地示意:“比如说?” 陈飞白自信道:“比如我吃鱼从不卡鱼刺!” 程陨之:“那你可真特别。” 他这么说了,居然也这么写了。 要进弟子选拔的道修可以去指定地点领取手牌,将自己的“特点”写在上面,一天后,玄天宗会给过海选的人送来通讯。 程陨之道:“我在凡人世见过,往一张纸上写自己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再拿着去找东家。东家看完了,觉得你真的不错,再录用你。” 陈飞白喜笑颜开:“那一块手牌怎么写的下嘛!” 他动用灵力,唰唰唰不停往上刻入信息。 看样子能写的挺多,连陈飞燕和陈飞双都忙着往上面刻东西。 程陨之拿着手牌,坐在座位上。 他一手撑着侧脸,一边想:他有什么特点? 平平无奇一凡人,顶了天就是有点修为,尚且能为长津的百姓们铲除点魔修,喜欢馄饨汤,别的也没多少爱好。 除此之外,还有呢? 他慢条斯理地写下第一条:长得特别好看。 好,这个不错。 两百岁还没过筑基期。 这个也挺好,可以给玄天宗众人带来挑战,给他们枯燥乏味的修行生活带来与众不同的乐趣。 比如把朽木扶上墙。 还有他的老本行,会说书。 这个可能不大行,宗里多得是土生土长的二代弟子,估计连说书都不晓得是什么。 不过好在能充门面,刻就刻了吧。 噢,还有,写话本的。 他想了想,悄悄在底下刻一行小字:接受仙君话本定制,经验丰富(写过一本),资料繁多(道听途说)。 在把手牌投递出去之前,程公子还有些遗憾:手牌太小,不能把他已经写好的话本打包投递上去。 不过,他对自己过弟子海选并没有多少信心。 天底下来玄天宗拜师的人,不说千千万,塞满这种城总有的。 天才同样多如牛毫,哪里看得上他普普通通三灵根? 不过,程陨之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就算没过,他也能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一段时间,赚点外快,尝尝各路美食,过把个月没问题。 之后,嘿。 他小程就算在长津山横着走,又有谁在意他? 他十分自信地将手牌提交上去,开始着手看房,准备租一套院子住两个月。 陈飞白有些迷惑,看不懂他:“还没发告示下来,你怎么就觉得自己一定会折在外头呢?” 程陨之对着有经验的很。 他拍了拍陈飞白的肩膀,摇摇头。 “这种大宗门,向来高傲的很,是只喜欢天才的,” 他叹气,老神在在,不把这当回事。 “它凭什么把人招进去吃干饭?平白耗费不少月例,去帮一个扫地打水五灵根成长?” 陈飞白一怔,居然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总不能争都不争吧?” 程陨之:“手牌都交上去了,纠结这也没用。” 程公子露出笑容,懒洋洋道:“我看楼下饭铺子有道特色菜叫‘凉拌鲫鱼’,实在好奇,不如大家跟我一块去尝尝味道,这次程某请客……” 还没说完,陈飞燕从楼下匆匆跑上来。 她第一句话;“你直接过选了!不是海选,是直接被收了!” 程陨之;“他?” 陈飞白:“什么,我?!!” 陈飞燕:“他!!!” 程陨之:“……” 他突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可能来自前男友,也可能来自远居高峰的截阿仙君。 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 第52章 程陨之平平无奇地揣袖子,普普通通地微笑。 “可能是你看错了。” 陈飞白、陈飞燕两姐弟扭头,无言看他,就像在看什么珍稀动物、隐士奇人……总之不像是吃饭拼桌认识的路人。 陈飞燕委婉道:“是这样的,一般来说,三天后才放榜。这种提前录取的榜单,往往没有几个人在上头。” 她的意思很明显:总共也没几个人,还能看错? 程陨之撑不住,勉强露出笑脸:“这这这,” 他心虚道:“指不定哪位老兄和我同名同姓呢……” 很快,一群人聚集在楼下大门前,全靠掌柜和小二拦在门口不让进,否则,这大厅满地的桌子椅子,恐怕都不想要了。 人群大声密谋:“听说提前招入玄天宗的弟子之一,就在这里住着!” “掌柜的,这不给大家煮个鸡蛋散散喜气?” “有谁见过这位新晋弟子?长什么模样?” 程公子从窗台上收回脑袋,万分庆幸自己搞了张假脸。 实在不行,他就一天换一张,保管没人能眼熟他。 他自己也纳闷啊! 他写的手牌,到底有什么特点,能让玄天宗直接招收他为弟子?老母鸡下蛋还得满窝咯咯叫? 大宗门,会激动到这种地步? 思考不得解,程陨之颇为迷惑地坐下,被陈飞白捏住肩膀。 小兄弟比他激动多了,满脸通红,眼睛闪闪发亮,仿佛被录入的人是他一样。 “陨之!你要发达了!” 程陨之咳咳咳:“老兄,大可不必。我只是被玄天宗招生,不是被仙君选中当驸马。” 陈飞白激动地握住拳头,指头嘎吱嘎吱响。 “进了宗门,就是跨过第一道门槛,以后就好过了!” 就连陈飞燕也有些兴起,认认真真向他祝贺:“恭喜程公子,只待以后青云直上。苟富贵,勿相忘。” 她还小小开了个玩笑。 程陨之今天仿佛在梦里,他颇为恍惚,差点认为自己没睡醒。 很快,便有宗门弟子上门,接提前招收的弟子回宗门。 那两人凭空出现在客栈门口,灵力骤然出现,分开了热情拥挤的人群。 一时间,客栈大门口鸦雀无声。 所有人抻长了脖子,努力瞅凭空出现的两位仙师。 他们一男一女,梳相仿的弟子发型,披身雪色银纹的道袍,身后负剑,袍角猎猎,的确是一派仙宗弟子行头。 却见那青年从二楼窗户处探头,脸上震惊,大概是没想过,进个宗门还要被这么多人围观。 程陨之悻悻地收回脑袋,痛苦地抹了把脸。 他道:“我宁愿不提前招走……他们得给我一个录取理由。” 陈飞白安慰他:“起码你不用走三千弟子阶,省了很多功夫。” 听见陌生的名词,程陨之警醒:“那是什么?” 就连陈飞白这么精神的大小伙子,提起这个,都不由得紧皱眉头,满脸苦相。 “唉,”他叹口气,“走上山台阶嘛,好多宗门都有这么个步骤,要走好几个时辰,走到人吐血、脱水,要一躺不起……” 他想起来了,无论大小宗门,放话要考验弟子耐力与韧性,总会有类似的考核。 要弟子们在烈日下,规定时间内走完上山台阶,不得使用灵力,也不能用别的辅助工具。 程陨之:“……” 他正色道:“我觉得,像我这样的惊世奇才,的确不需要走弟子阶。”格外自信,格外膨胀。 他程某人,当然不需要这种小小的考验。 ……说不定走到一半,就会忍不住碰瓷,让人把他拖上去,这样所有人都会看清他身娇体弱的本质。 程陨之一边给自己鼓掌,一边走下楼梯:“仙宗没见过我人,就愿意收我入门。这等气度,程某人喟叹不如。” 陈飞白一边走神畅想未来,一边捧场:“是是是,程公子胸怀大义,胸襟宽阔,胸……” 鸡同鸭讲片刻,程陨之站到那两位仙师面前。 在人群的围裹下,三人互相行礼。 其中,女仙师明显有些走神,显然是不喜欢被一群人围着看。她撇头,伸手甩出一艘法器灵舟。 那法器初见时如手指般袖珍,一落地便变成正常型号,足够几人毫不拥挤地坐入其中。 她道:“程道友,请上舟来罢。” 程陨之笑眯眯地冲她拱手,回头示意身后陈家三子:“这几位是我同行的好友,请容许我告别。” 陈飞白道:“不要紧!程兄你去吧!记得在宗里等我!” 程陨之非常感动,冲他深深行礼:“朋友,考核那天,程某一定在三千弟子阶的最上头看你爬。” 陈飞白:“……” 待那艘漂亮的小舟腾空而起,人群惊呼,陈飞白才摸着脑袋,满脸琢磨的意味,转头去问他的亲亲姐姐。 “他好像在骂我。” 陈飞燕:“没有呢。” 灵舟御空,将惊呼一片的人群抛下,高高地行走在城池上方。 越过稀薄云层,璀璨金光洒下,将一切都照得透亮。 程陨之坐在灵舟一侧,好奇地抚摸木质栏杆,以及踩了踩脚下嘎吱作响的木板。 这艘灵舟有明显修补过的痕迹,看上去是刚上过漆、修补过的,但细节上依旧有些陈旧。 光是看这些细节,就足够程陨之脑补一出大戏。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礼貌,但观察这些细节,说不定玄天宗这尊庞然大物,已经是外强中干。 就连弟子外出最显眼的代步工具——灵舟,都无法派出崭新的来。 这说明什么,说明宗门财政已然到了危机时候! 程陨之骤然严肃,思考他要怎么度过在宗门中的日子。 虽说不是他的师门,但好歹也是将要拜入的宗门。 作为弟子,总要尽些绵薄之力…… 他的目光不算隐蔽,起码来来回回,在灵舟的几处破损处逡巡,是个人都能看得见。 同行的仙师揣起袖子,仿佛一点不担心这刚收入门的“师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冲他笑笑。 还从乾坤戒里掏出小袋子,塞他手里。 “师姐给你的见面礼,不用谢。” 女仙师笑道。 另一位掏了掏,没掏到东西,冷着脸从怀里翻找,总算翻出瓶品相上乘的丹药,同样塞他手里。 “喏,给你的。”他一改冷脸,冲程陨之挤眉弄眼。 程陨之揣着一个袋子,一瓶丹药,有些恍惚。 这气氛……怎么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师姐也完全不像刚才的严肃美人,笑道:“你给的什么破烂东西,就这?也好意思拿出手?” 师兄冷静道:“上乘弱火丹。呵,你给的什么破烂玩意儿?” 师姐:“要什么花里胡哨,灵石不比这些爽快?” 师兄:“怪不得要娶剑当老婆。” 师姐:“你以为你能找到个人样的伴侣吗?” 程陨之:“……” 小程夹在中间,经受着狂风暴雨的摧残。 他决定仔细询问,不自己随意脑补,免得让脑海里的玄天宗威武形象和现实差异过大。 “两位仙师,能否给程某讲讲,宗门里有什么规矩?” 之前他便是不喜欢大宗门的规矩,才一个人散漫到如今。 现在逼于无奈,得仔细问问。 师姐一愣,没说话。 师兄倒是若有所思,琢磨片刻,叹了口气:“我们玄天宗乃天下第一大宗,自然,规矩少不了。” 年长者衣袖随风起,刚要侃侃而谈,突然被迫闭嘴。 师姐:“什么?我入门四十年了,怎么没听过狗屁规矩?” 师兄:“……你能不能不拆台!” 程陨之骤然起敬,从容起身,给两位师兄师姐行礼:“愿闻其详。” 师兄:“第一,一定要吃饱喝好。” 程陨之行礼的动作行到一半,便被师兄冷静的话语震得停顿,弯着腰,开始思考这和“大宗门规矩”之间,有任何一点重合度。 师姐秒懂,给他解释道:“我们宗门的食堂伙食很好,伙食费也便宜。 师长最讨厌有弟子为了赶时间,导致上早课不吃早餐,练剑练到一半就晕过去。所以大家商量之下,把这条刻进了宗门的千训碑中。” 师兄:“第二,上课不许迟到早退,可以睡觉。” 程陨之:“……” 师姐继续解释:“反正你要是没听懂,课后就会被压着打。” 师兄:“第三……还有什么?” 师姐皱起眉头:“你问我?” 两位年长的师兄师姐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见“别想在小师弟面前树立威严”的神色,各自撇过头,冷哼一声。 程陨之笑眯眯问:“第三?” 师姐想了想,恍然大悟:“哦,上面那些不重要,你只要记得最重要的一点。” 师兄:“你还别说,我想起来了。” 师姐颔首,将被风吹起的头发挽到耳后,但仍有几缕长发掠过她秀美的脸庞。 她缓缓道:“宗内大家都很好,每一个弟子,无论是外门还是内门,都会受到宗门的培养。因为每个人都是天命注定的宗门弟子。” “这也是为什么宗门气氛会很好,你不用担心会受到小人暗算。” 师兄扶了扶自己的发冠,挺直脊背:“说重点。” 师姐道:“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宗门并不在掌门和长老的执掌下。” 程陨之惊讶,一个宗门,掌门人却不是最大的那个,有些不同寻常。 他点头,询问:“敢问……” 师姐:“太上长老,也就是截阿仙君,才是整个宗门最大的‘掌门’。你就算得罪了峰主,得罪掌门,都没关系,宗门严格按律奖惩。但若是得罪仙君,恐怕……” 她耸耸肩,说是这么说,但并没有多少害怕的神情。 师兄道:“说的这么可怕干什么。师弟,别听她。仙君一年到头都不会出现,绝大部分弟子至今都没见过仙君一面,只要别在长漱峰上放鞭炮,恐怕仙君正眼都不会看你。” 程陨之泰然自若;“没关系。” 师姐欣慰:“懂了就好。” 程陨之懒洋洋道:“等我拜仙君为师,就能在长漱峰上放鞭炮了。到时一炮三响,送给在座诸位师兄师姐。” 师姐:“……” 师兄:“……你不要命了啊!” 第53章 从他们的谈话中,程陨之得知,自己是长老“算”出来,也就是传说中“天命注定”的玄天宗弟子。 怪不得还没放榜,就有人急匆匆要来接他入宗。 程陨之还有一点想不通:“请问,这算出来的弟子,是根据什么来的?总不能光靠天道分配吧。” 师兄和师姐再对视一眼,师兄啧啧。 师姐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 她说:“长老算到,你的姻缘就在我宗。很强的姻缘,密不可分。再者,你本身也是我宗弟子之一,两权相加,自然能入提前放榜。” 说罢,师兄还冲他挤眉弄眼:“程师弟,记得抓住机会。” 程陨之呆若木鸡。 他怎么都没想过会是这种“机缘”! 合着未来宗门的长老……都是月老下凡、红娘转世? 怎么和他记忆里的剑修宗门不太一样? 说到姻缘,程公子可就不困了啊。 他坐直身体,颇有兴趣:“居然还能算出弟子姻缘,可喜可贺……我的意思是,这姻缘一定能成吗?” 师兄却道:“那不一定,命定姻缘也有可能被剪断,孤独终生,不无可能。一切还看人为。” 程陨之松口气:“那有准确人选么?” 说这话时,他脑海里闪过他家前任郎君的身影。 想起雪衣人长身玉立,站于半敞的窗台前。 月光拢过,他侧脸看来,垂发长落。 程陨之轻叹,要不是之后暴露了真实面目,他们现在估计还好得很呢。 这么说来,他很快便能脱离现在的困境,迈入人生的崭新的阶段了! 他不打算结道侣,但起码得让他看看那个人长什么样? 师兄;“肯定不能告诉我们的吧,之后,便是天机,不可泄露。” 说着,他站起来,越过小舟船舱的棚顶,遥遥一指。 “师弟,那就是我们宗门!我们到了。” 程陨之压住灵舟栏杆,扭身朝他指的方向望去。 初见时只有一片大雾,将周围景物茫茫遮蔽;直到灵舟将近,大雾分开,露出其中一条宽阔的云中路。 庞大的宗门一角,便从中显露。 十八座主峰,八十一座次峰,犹如一张巨大的棋盘,将整个世界覆盖。云雾缭绕,磅礴而雄伟。 那些标志性的宗门殿堂,在彼此的映衬下,竟也显得格外精细小巧, 只见平整的练剑广场从底下掠过,眨眼不见踪迹。 灵舟带着他们稍微绕了一圈,越过长长的台阶,最终落到一片石砖平地上,恰好是长阶顶端。 程陨之从灵舟上跳下,落及地面,带起一片轻薄的风。 他长袖如云,飘飘落下,伴随着堆叠在肩颈的长发,怎么看都不像玄天宗传统的剑修弟子。 师兄师姐自他身后下来,一前一后,同样站定。 师姐介绍道:“这边便是弟子入门前要过的云阶三千梯。” 程陨之顺着她的手势往下看,只觉得自己看见一片浓雾与悬崖。 那些颤颤巍巍的台阶就像巨人啃出的边缘,被植被遮挡,零星能看见几处裸露的平台。 据介绍,那是鲜少几处落脚的休息点。 程公子看完,对自己还没入门的同门表达由衷的敬佩:“能上这三千阶,已然不是普通资质。” 师兄傲然道:“正是。绝大部分玄天宗弟子,都是这么一步步上来的。” 程陨之委婉道:“那万一失足……” 师兄:“就没了呗。” 程公子:“……” 您这话说的,恐怖过头了啊。 师姐回头,无语片刻:“又在后面说什么?失足的弟子自然有人护卫。” 这才对嘛,程陨之松了口气,不然这悬崖底下,怕不全是冤魂。 他们不过是在大门处等候片刻,期间路过了好几队下了早课的弟子,频频好奇地往他们这边看来。 程陨之不在意目光,笑眯眯,任由他们打量。 很快,便有管事从里面出来,带程陨之去弟子居住下,还带他介绍认识了一番外门弟子最主要的去处。 例如试剑广场,学堂,食堂和领月例的灵阁。 眼见着程陨之走远,没动弹的师兄师姐齐齐叹了口气。 他们见对方叹气,对视片刻,不约而同移开目光,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雪色外袍拂过,如宗门山脚永不凛冽的风。 师姐随手捋过耳边碎发,忧愁地叹气:“虽不知道具体人选,但这姻缘,着实强了些。” 师兄也跟着忧愁:“程师弟看上去,也没有打算接受这段姻缘的样子。” 原来,并不是说有姻缘,就一定会接人入宗。 但这位新入门的小师弟,他的姻缘,这,这也太强了些!就算他不去,恐怕也会主动找上门来…… 屋前,程陨之抬手遮住前额,浅薄的阳光略有些刺眼。 视野中是一处精致的院落,还附带个格外空旷的院子——这让程公子不禁怀疑,就算一百个人在里面跳舞都毫无问题。 管事将他的房间安排在了正中央,还提前告诉他,很快会有室友上门。 程陨之谢过,待人离去,自行入内。 摆设倒是中规中矩,和他之前的住宅并无多大区别,连床帘和床铺都已经被人规规整整地铺好整理过,只待主人上门。 漂亮青年舒舒服服地往床上一躺,外袍散开,床帘半落。 半睡半醒之间,他还在琢磨,得找个时机,去问问能不能见子陶一面。 自从上次事情之后,他一直怀愧于心。 就算顾宴说子陶已然安好,他也不太放心,想自己亲自看一眼。 他仰躺在床铺上,随手掏出通讯玉简,给子陶发了消息。 没有想到,对方很快就回信了! 不过,说是身上还带着伤,不好出来见他,让程陨之放心。 等再过两日,就出来,带程陨之尝尝玄天宗城内最好的酒楼和菜肴! 好! 程公子赞叹,不愧是大师兄,就是大气! 消息正发得起劲,他往下一滑,又看见了熟悉的名字。 顾宴。 这个名字牢牢霸占了通讯玉简空间的正中央。 就算不用灵力去试探它,也能体会无与伦比的存在感。 灵力陡然波动,程陨之默默翻了个身,上次的消息还停留在要准备惊喜上,便再没了下文。 灵力在他手心发出幽蓝的微光,很快掐灭。 昏暗的床铺内侧,程陨之将通讯玉简收回乾坤袋,然后随手一扔,扔到枕头边,不再去管它了。 他垂下眼睑,任凭睡意在他脑袋里扩散。 明明才起床不久,却仍然能感受到疲累和精力的匮乏,就好像一口老井,快干涸见底了,还往外抽着水。 他迷迷糊糊地想,什么时候顾宴才会消气,然后他们客客气气见一面,礼貌地道别分手呢? 总比现在这样好。 那到时候,顾道君会怎么说? 好久不见,还是不会放手? 他琢磨着,听见院子里传来开门的吱嘎声响。 程陨之意识到,管事说的那个“室友”上门了,现下估计正站在院子里,思考要住哪一间。 他起身,拍平衣上褶皱,慢慢度步出去,倚着门框,去瞧他新上门的同门。 这么一瞧,大为惊讶。 玄天宗竟然也会招这么年轻的道友入门? 院子里站的同门皱着眉头,似乎是有些无措,一只手拽着自己衣角,一只手伸手去够背后木剑。 他孤独地站在原地,警惕打量周围。 新来的同门看上去颇为年轻,估摸着只有十来岁的模样,身后背着木剑,表情冷漠。 身上穿的,也是平平无奇普通道袍,略长,显得有些不太合身。 年轻……或者说略有些年幼的道友一言不发。 见程陨之从房内走出,明显一怔,左脚往后挪了半步,转身,朝另一间空屋子走去,似乎不打算早早与人结交。 看上去,还是打基础的年纪。 不过,既然是玄天宗提早招入门的弟子,天资自然不俗,想必很快便能晋升。 见他闷声不吭地往一个方向走,程陨之温和出声道:“道友,那边房改成了杂物间,是不能住人的。” 他对年轻的道友往往充满了耐心,或许这也是师门传统之一。 那偏瘦的身形一僵,顿在原地。 没有转身,也不出声,就这样背对着他。 程陨之看着有趣,挺直身子,要领他去另一间空的屋子。 漂亮青年走到他跟前,微微弯腰,笑眯眯道:“老兄,我们以后就是室友了。我叫程陨之,敢问道友贵姓?” 他都领着人走到屋门口了,小道友才说:“……姓路,叫路鸣溪。” 程陨之:“原来是路道友,失敬。” 他推开门:“我住那侧,路道友若是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不用怕麻烦。” 屋内摆设和他的差不多,程陨之大致扫了眼,心里就有数。 见小道友仍然没有说话,他轻叹口气,想来,大抵是人家生性内向,不敢与陌生同门多谈几句。 他体贴地后退,拢过自己长袖,给同门留出足够的余地:“那我先走了。”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身后有人微不可闻地喊:“程……陨之。” 程陨之惊讶地回头,没想到内向的小道友接受度还挺高,这么快就喊他名字。 他道:“我在,有什么事?” 路道友低头,瞧了瞧地板上灰不溜秋的石砖花纹。 有一缕小小的碎发从他鬓边掉出,反而增添一丝仅有的活泼感。 他轻声:“没有事情……可以这样叫你吗?” 说着,可能是不好意思,又或者别的原因,路道友生生扭头,快步往自己的住房走去。 然而,大抵是他动作太仓促。 衣袍摩挲间,被腰带系在背后的木剑居然陡然松动,被他背后滑落至地面。 木剑还算轻,只发出一声不大的闷响。 程陨之不介意这点顺手之劳,伸手去帮他捡起,没想到路道友自己也慌里慌张,要抓握木剑。 两手骤然相遇,小路道友惊慌地看他一眼,赶忙把木剑收回,别过脸去。 程陨之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眯起眼,定定地看他。 现在天气不算冷,但若是从外域乘灵舟被接来,被天上寒风刮上半个时辰,的确能把手刮成这种温度, 但……过凉了。 凉到近乎冰冷,好像……不似活人般。 他脑中浮现一个词:“灵人偶”。 第54章 手底的皮肤没有温度,触之,仿若在碰一块冰凉的玉。 程陨之琢磨,就算自己腰上挂串碎玉也没有这么冰。 这……着实不像活人温度。 他心里百转千回,面色却半点没变,见小路道友匆忙把剑捡起,便收回手。 小路道友抱剑而立,冷冰冰冲他颔首:“多谢,”便要快步回房。 然而还没踏入门框,他便听见身后有人说:“今天老天爷心情好,还出了太阳。” “道友,要不要一起去逛逛宗门?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儿做。”程陨之唇边含笑,静静等候他的回应。 年轻的小道修步子立刻停下,他似乎在权衡什么,半晌,才转过身。 怀里依旧抱着他那柄粗糙木剑,连下颌线都绷紧了。 程陨之继续道:“我一人在外头走着有些奇怪,但若是道友陪我一块儿,两人作伴,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可能是哪个词触动了小路道友,他一怔,抬起眼睛,直直地冲程陨之望去。 “我们……作伴?”他沙哑道。 程陨之笑道:“当然。” 小路道友原地踌躇片刻,往前迈步到程陨之面前。 他低头,道:“那我跟着你走。” 程陨之点点远处,脚下步子不动。 路鸣溪一怔,却见眼前人微笑起来,上下眼皮轻轻一搭,敛住眸色。 “该把你的行李放下,” 程陨之觉得新来的室友着实有趣,耐心地指引他,“总不能一切都没理好,就出门吧?” 路鸣溪低头,道:“我没行李。随时都能走。” 这位同门着实有趣,看上去冷冰冰不近人情,但实际真要邀请时,勾勾手就能跟着过来。 偏生还要迷茫地看你,眼神好像在说,“你怎么不走啊”。 走走走!当然走了! 小路道友矮他一个头,腿也短了一小截,走着走着就开始小跑,不然就跟不上,要落后好长距离。 程陨之不得不走到半路停一下,等小路道友追上来。 他追上来了,喘匀气,然后又抬头看他。 小路道友严肃地说:“怎么停了,到了吗?”转头张望四周。 程陨之顺着他的话头:“我只是……” 他卡壳,嘴边的话便跟着拐弯,“我只是走的有些累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歇歇?” 正好跑累了的小路道友眼睛一亮,矜持地点点头。 他们转悠一圈,便到了灵舟路过的试剑广场。 现下,正是许多弟子刚下了早课,来试剑广场相互切磋的时间段,见偌大的场地上有不少弟子三三两两,拿着剑互相比划。 当然,聚集在一起聊天谈论的人群也不少。 程公子大摇大摆混进去,在树荫下找了个阴凉地儿的石凳,用袖子掸掸,干净地叫程公子满意,才喊小路道友一同坐下。 路鸣溪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双手自然下垂。 眼神也往地上瞥,没看他,似乎有些走神。 等程陨之再次喊他名儿,才回过神。 他笨拙地跟过来,只是没有坐石板凳,而是站程陨之身后,背过手。 程陨之和善道:“小路道友,你站哪儿不好,偏偏站我后头。要是不明事理的人来了,恐怕要说程某虐待同门,连张凳子都不给人坐下。” 路鸣溪摇头,声音细微:“我这样就好。” 他一门主意打定,程陨之也无可奈何。 他摊手,笑眯眯道:“好吧好吧。那你好歹站过来些,总比大太阳底下晒着强。来时像米糕,回去一块炭,这多新鲜。” 这随口逗小朋友的话,还能顺便编首打油诗。 小路道友可年轻,没经历过险恶的世界,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刚好到程陨之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内。 于是程公子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 路鸣溪浑身一震,他睁大眼睛,一只手已经抬起,要劈开程陨之搭在他衣襟上的手指,上半身跟着后仰; 然而在下手的前一刻,又忽得想起什么。 他收掌为拳,勉强握拢,侧身避让过去,神情隐忍。 小路道友微微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程陨之还是原先那副笑眯眯的神情,似乎这样伸出手去,突兀抓人衣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为人侧目的举动。 他低低地笑一声,轻佻道:“别这样,我看你衣襟有些凌乱,给你理理不行么?” 路鸣溪却怎么说也再不上前,和他隔了两丈距离,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 而程陨之若有所思地垂眼思索。 刚才瞬间触感,的确温热,有心跳,完全一副正常活人的模样。 那之前他指尖碰到的那股冰冷……难道是错觉? 他笑容愈盛,并不在意路鸣溪与他身前隔了足足两丈远,仿佛不是新认识的室友,而是什么恨不得再碰不着的隔夜仇人。 路鸣溪:“我自己可以。” 程陨之的确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施施然收手:“那行,请。” 隔壁弟子小团伙堆在一起,时不时爆发惊呼,将程陨之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他侧耳细细听了一阵,颇有些蠢蠢欲动。 程陨之:“老兄,我们也去凑凑热闹怎么样?” 路鸣溪瞅他一眼,闷声;“你去就好。” 程公子站起身,大摇大摆冲着那群人走去,一点不在乎自己衣着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时而用余光往后瞧,果然看见他年轻的室友在原地踌躇片刻,还是两步作三步走,慢慢跟了上来。 他笑了笑,这才听见这群刚下了课闲得发慌的弟子们在讲什么。 这一听,不得了啊! 和他话本上的剧情撞了啊! 听听人家怎么说的? 哦,“仙君带着美貌散修私奔”,但散修被高人点醒,不想再见他,于是慌忙逃入某处与世隔绝的秘境。 仙君大怒,落下大乘威压,也跟着一路追入秘境。 然而秘境三年开启一次,这三年……没人知道他们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出来时,散修已然身姿服帖,落入仙君臂弯,眼角仍有红痕。 程陨之肃然起敬:“……” 这剧情,他甚至以为有人先他一步,把话本剧情写了出来! 他伸手,拍拍前头竖着耳朵听的某位弟子,等对方回身,再客气地行礼。 程陨之:“师兄,麻烦挪个位儿,师弟也想听听。” 对方一头雾水地转过头,刚想问你谁,便见他身上尚且穿着自己的服饰。 于是恍然大悟,意识到这是即将进宗门的新师弟。 他也客客气气地回头,跟着行礼:“啊!师弟!弟子居入住如何?” 一有动静,周围各类目光都跟着看过来。 诸位同门目光炯炯有神,见他与路鸣溪都是陌生面孔,立刻热情地围上来,将他们扯入新的包围圈。 程陨之被人一路推搡,不知不觉,竟到了圆圈中心。 他尴尬又礼貌地微笑,背起手来。 程陨之:“非常好,多谢师兄关怀。说起来,你们这是在说什么?话本么?” 没想到师兄神神秘秘地摇头,小声说:“不是话本,是真的!” 程陨之;“……” 路鸣溪缓缓睁大了眼睛。 仙君追着散修一路跑进秘境,还在里面待了三年才出来……这居然是真的吗? 师兄注意他神色:“不要介意细节嘛!总体来说,就是仙君跟着散修跑了,还过好长一段时间的凡人日子呢。” 原来如此,程陨之恍然大悟,看来某些东西只是艺术加工,当不得真。 更有人在叽叽咕咕,说些别的闲话。 “三年了,搞不好暗结仙胎……” “从没听过仙君会有这么长时间离开长漱峰……” “散修,是男是女?” “没说,只说是散修……” 听了满脑子窃窃私语,程陨之把手拢进袖子里,大彻大悟。 说真的,他之前还颇为担心,万一剑修弟子、仙宗地界都是老古董,不喜欢有人写仙君的话本子,会不会上门挑事、质问他这原作者会不会写。 现在可好嘛! 感情偌大个仙宗,竟也有不少人这么八卦! 不愧是包容万象的第一仙宗! 程陨之勉强收敛脸上得意神色,就怕被人看出不对劲来。 他回过头,对师兄再询问:“这些消息是否属实?” 师兄:“害,都传言嘛……” 前边一人骤然回头:“属实!自然属实!消息是从掌门一脉的人传出来的,绝对是真的!” 嘶—— 这话落地,周围传来一片响亮的抽气声! 程陨之也睁大眼睛,跟着抽气! 这一瞬间,程公子已经把日后升境发财的路都想好了,指不定他三个月后能躺在灵石上数钱,美滋滋等新读者上钩呢! 后头有人缓慢地拖长音,发出疑惑声响,似乎是冲着他来的。 程陨之回头,客气道:“敢问?” 那人惊讶地回看,上上下下扫视他全身打扮,恍然大悟:“我见过这位师弟!” 人群目光再次偏移过来,程陨之也惊讶。 毕竟,玄天宗地界和他平常活动的城镇完全不搭边,不应该这么容易出现熟人。 但这人下一句话立刻让他回忆了起来:“我见过这位师弟!就是前段时间,我跟着子陶师兄去呈化抓捕魔修,在街头遇见的……说书先生!” 玄天宗众弟子:“没想到啊!” “真人不露相……” “我好像也有点印象……卖仙君的面人儿?” 程陨之:“……” 好家伙,这里都能碰到一面之缘的人? 还有人高喊:“原来是您!那天‘截阿仙君破迷城’这回我听了半截,后头被人喊走,愣是没听见结局,可把我急的抓心挠肺。” 那人笑嘻嘻过来,认认真真给他行礼,抬头道:“师弟,后头那结局你再说说呗?” 程陨之也没想到,居然这里还有人记得他曾经说过什么。 他也严肃地跟着行礼:“我可没想到,当时随口编的一个仙君段子,居然能被师兄记得这么牢,那回头我不得……” 正说着,手指被人握住,又立刻松开,虚虚地留下一点轻软触感。 程公子的注意力被强行拉走。 他回头,见路鸣溪站在原地,瞧向他的目光里透着半分惶恐,活像哪朵被漫天暴雨打得疼了的花。 路鸣溪又轻声,又有些急促,皱着眉头,莫名惹人怜爱。 “陨之,我肚子饿了,想去找些吃食,但我不认识路……” 这腔调、句式,未免也太熟悉了些。 程陨之听过、梦到过,也有人在他耳边这样说起过。 但他一时间暂时没反应过来,只觉熟悉感大盛。 程陨之看着他,狐疑发问:“那我俩一块儿走,路上好做个伴……等等,我以前在哪儿见过你,对吗?” 第55章 此话一出,路鸣溪维持着原有神情,定定望向他。 程陨之被他注视着,笑眯眯地回望。 两人就这样原地僵持了好一会儿,仿佛不问出答案决不罢休。 树荫闪烁,倒影凌乱,光斑在每个人脸上晃动。 似乎是被光斑闪到眼睛,路鸣溪明显一顿,扭过脸去。 呀道:“你的错觉。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程陨之也莫名停顿了会儿,道:“好吧,好吧,大概是程某感觉出错。” 大概是有些热了,他从芥子袋里抽出折扇,一边大力给自己扇风,一边推脱师兄师姐们热情的“来一段”。 他艰难地从人群里挤出,承蒙师兄好心,给他们指路。 两个人晃晃悠悠去了趟玄天宗大食堂,再晃晃悠悠回来。 程陨之满口烧鸡香气,手里还有外带的半个馒头,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 他时不时咬一点,嚼着玩,道:“刚才听某位师兄说,之前的食堂提供丰富的灵果灵食,量大,但也只有普通饭菜; 这两天却意外多了不少地方小食,连烧鸡烤鸭酱烧猪蹄都有涉及……真令人意外。” 程陨之仔细想了想,居然从琳琅满目的食物种类里看出,不少都是他喜欢的品类。 满食堂弟子都是一副震惊的神情,仿佛八辈子没见过肉。 排队队伍九拐十八弯,程陨之差点就没能从打饭师傅手里抢一杯羹,好像全宗门的人都挤食堂吃饭。 程公子心有余悸,道:“程某可从没见过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还是仙门弟子。” 路鸣溪嗯一声,轻声给他解答疑惑:“宗门伙食两百年没变过,再好的灵食也要吃腻了。这次改动颇大,的确令人惊讶。” 程陨之笑起来:“真不错,这食堂活像按照我的口味打造……” 他话说半截,忽的卡壳。 玄天宗伙食两百年没变过,却在他刚入门的这段时间里变化颇大,还全是按照他的口味。 这可不是他小程自恋啊! 这些变动搁一块儿,换谁谁不怀疑? 但疑虑只在他脑子里游荡片刻,就自动消散。 程公子放松地摇了摇扇子,把最后半个馒头嚼嚼完,大步往前走,惬意极了。 再怎么多巧合,也不过是巧合啦。 顾宴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把手伸进天下第一宗门里头。 所以这些变动…… 搞不好就是仙君自己嫌弃弟子伙食太差,随口下令叫人改了的呢? 他漫不经心道:“咦,小路啊,我俩都是刚入门,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路鸣溪:“我入门之前,找专人介绍过宗门情况。” 解释得通,程陨之也就把这当做随口杂谈,笑着抛之脑后。 等他们结伴回了弟子居,在跨入房门的那一瞬,程陨之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 程公子含笑,转过身:“怎么了?” 路鸣溪站在门槛后边,半边脸都被门框遮挡。 年轻道友沐浴在夜色下,神色莫名,像之前一样,定定地注视他。 程陨之被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脸上笑容撇下,再问:“怎么?” 路鸣溪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无事。明天他们爬弟子阶,我们一起去,好吗?” 程陨之眯起眼睛,没多说,只简简单单道:“好。” 哐—— 宗门大钟敲响,千百只飞鸟从林间跃出,消失在天际。 玄天宗大开宗门,身着暗纹白衣道袍的弟子队列如长龙,从高耸台阶上走下,正式宣告广招天下修士。 拿到宗门下发通牒的,便是通过玉简初选的预备弟子。 他们可以拿着宗门的弟子牌,去城内任何一个灵宝阁任职,将会有不俗的月薪; 或者,通过眼前考验,成为天下第一宗正式的弟子。 陈飞白将自己的长发高高扎起,不耐烦地抹过额头上飞扬的细碎额发。 他用手背挡着眼睛,叫道:“阿姊!这边!” 他们穿过重重人群……不,这只能用人海来描述。 数不清的人,数不清被拿在手里的玉简,陈飞白头昏脑涨,一脸苦相,清点自己包裹里还有多少清水和食粮。 宗门大钟再次敲响,他放下手,被人群裹挟着往台阶上走。 年轻道修昏头昏脑地迈步,惊慌回头。 “阿姊!阿兄!” 然而,浓郁白雾将他完全包裹住,这下,漫长台阶只剩下他一个人,再看不见半个刚才同行的人影。 这算什么事呢,一转头人没了! 陈飞白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开始痛苦地爬台阶。 爬啊爬,爬了好久好久。 久到他都看见了自己的心里拜把子兄弟,都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幻觉。 雾气缭绕下,陈飞白满头是汗,满脸通红。 这人衣襟袖子上全是悬崖峭壁沾染的泥土,神情狰狞。 他道:“程兄,你不用拦我,刚才出来个我爹,一看就是假的,叫我赶紧下去休息……我一下去人就没了!我这不得坚持着进仙宗啊!” 程陨之揣着袖子,和蔼道:“现在你可以休息,不会人没了。” 陈飞白愣愣地看了他两秒,低头,发觉自己已经站到了弟子阶最高层,再没了向上的楼梯。 他一心只想着往上爬,反而没有多计较自己爬了多久。 前看看,后看看,居然是最快爬上来的! 眼前这玩意儿也是真的!不是幻觉! 小兄弟“嗷”一声叫出来:“我做到了!!!” 说着,他扭头找自家姐姐:“阿姊!阿兄——” 然而脚还在台阶边缘,稍一后退,就踩了个空。 程陨之眼睁睁看他神情从狰狞变得惊恐,整个人往后仰,就要落下悬崖。 他也被吓一跳,赶忙伸手去捞! 刺啦一下,陈飞白的袖子被挂在悬崖上的树枝划破。 不过也还好,就这样整个人被挂在悬崖的树枝上。 幸好没有跌落底面,就算是被护卫的弟子捞起来,恐怕也要重新走一遍弟子阶。 被程陨之拉上来的时候,陈飞白还没反应过来。 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就要往程陨之身上撞。 程公子老洁癖了,哪能和他这般近距离接触。有些嫌弃,只遥遥地伸出手,虚空轻拍他的肩膀。 他勉强细声细语:“别哭啊,进天下第一宗,可是大好的事。” 陈飞白抓住他的手,就差捂脸痛哭一阵,就被人推开,连连后退几步。 他打了个嗝,从大起大落的悲喜中回过神。 定睛一看,怎么是位十来岁的年轻道友? 路鸣溪挡在他和程陨之中间,侧身对着他,视线并没有对准他,而是虚虚落在程陨之身上。 这位年轻道友话语冷淡而官方:“陈道友,恭喜通过弟子阶的考验。” 他这话,不带半点情感色彩。 听起来不像是道喜。 陈飞白没琢磨出味:“呃……同喜同喜?” 路鸣溪垂着眼睛,道:“爬了这么久,恐怕也累了吧。陈道友是时候好好休息,等候明天的考验。” 陈飞白:“其实我也不算很累啦哈哈哈。” 路鸣溪加重语气:“怎么会呢,好几个时辰了。” 程陨之:“……” 很快有管事的人过来,将陈飞白带去弟子居。 小陈道友被带走前,还泪眼汪汪要程陨之跟来,一起看他入住新屋。 被后来追上的亲姐一把拉走,连连回头,恋恋不舍。 程陨之冲他打打手势,示意回头会去他那儿玩,这人才放心地被拉走。 他放松地耸耸肩,路鸣溪跟在他身边,看他一眼。 程陨之还没说话,路鸣溪便抢先道:“你想去当他的舍友吗?” 说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程陨之哪里知道他刚才这么怼人,原来心里想的是这些。 程公子失笑:“怎么会。弟子居不是分好的吗,可以自己随意更改?” 路鸣溪:“和管事说便可。” 程陨之慢悠悠道:“那我……” 见身边年轻小道友一下紧绷,才慢半拍拖长了音:“还是不去做飞白的舍友了。” 路鸣溪追上来,想伸手抓他的手掌。 却在伸出手的那一瞬后悔。 幸好程陨之并没有往后看,他掩饰性地背手,周身灵力终于一点点放松,彻底散开了。 身后年轻的声音低缓道:“那我们要做很长很长时间的舍友了。” 程陨之却说:“那不一定,小程我嘛,别的不会,吹牛最在行。搞不好三个月我就能进内门,要换新弟子居……” 他说到一半,嘴边逗小朋友的话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路鸣溪低着头,没听完后半截,疑惑地仰起脸来,看见程陨之迷惘神色,定定地往前看。 该怎么描述那种神情? 犹如黄昏日落,倦鸟归巢,八千里长路漫漫,终于看到了尽头,看到了尽头的某个人。 雪青外袍的青年站在山路半截,同道上那人对住视线。 那人身着暗纹银袍,长发猎猎,被发带束好,落下一缕遮住锋利眉眼。 腰间挂着一串碎玉,身后背着朴实长剑。 这人也莫名注视他片刻,之后敛过陌生神色,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消失不见。 边上有人窃窃私语:“那是哪位?气质非凡,不像一般人。” “没认出来?腰间碎玉,身负长剑……” “啊!” “是俞子帧俞师兄啊,你忘啦?” “嘿我真一下没想起来……俞师兄作为外门首席,不是刚被三大峰主招走做了峰主徒弟吗,今天怎么出现在这里?” 程陨之张了张嘴,没说话。 要伸手去抓住,眼前哪里还有人半分踪迹? 路鸣溪一下抓住眼前人的手,不自觉屏住呼吸,放到最小力度,捏了捏程陨之柔软的指腹。 他小心翼翼、轻声道:“我们,回去吗?” 程陨之眼中潋滟水光终于落下,被他随手抹掉。 “啊,回去,”他低头思索片刻,做出决定,“我也要进内门……不,我一定会进去。” 他程陨之说过的话,一定做得到。 第56章 陆陆续续不少人竭尽全力,爬上高耸陡峭的弟子阶。 好一些的,站在原地恢复气力。 资质差一点的,就一屁股坐地上,哼哧哼哧地喘粗气,庆幸自己坚持到了终点,总算没一头栽下悬崖去 天色渐暗,宗门大钟再次敲响,气波悠远。 他们若有所感地抬起头,见连绵群山亮起点点星火,接连成一片。 而眼前建筑灯火通明,将所有人照亮如白昼。 前来引路的弟子也不再背负长剑、神色淡漠,而是露出笑容,提着灯,叫他们跟随一同前去宗门大殿。 程陨之也在队伍之中。 虽说他是提前招录的弟子,可以早些时间进入宗门,但这种祭拜祖先,正式加入宗门的场合,也不能够缺席。 于是悠然前往,匿于人群。 他还在沉思,神情倦怠,对引路弟子的话一搭没一搭地聊,看上去便觉得兴趣不大。 然而人家对他兴趣大得很,手里提着长灯,走在他边上。 引路弟子笑道:“师弟,一会儿进正殿,要先过两道关,怕师弟觉得无聊,我们不如换个通讯玉简,也好聊天打发打发时间?” 程陨之懒洋洋瞅他一眼,暗自评估,觉得无论修为还是相貌还是性格,都不是他吃的那一款。 那应该不是传闻中的“命定姻缘”。 这下好说,程公子干脆利落,交换通讯玉简,也算多交个朋友。 他漫不经心道:“敢问师兄,是哪两道关?” 引路弟子一副头痛神情:“是大管事讲话和二管事讲话。” 程陨之:“……噗。” 引路弟子涛涛不绝,想必是受了许多苦楚。 “做引路这一差事,原本听上去是十分轻松,又有额外的灵石拿,谁都想来;然而一说到要跟着凑人头,和新入门的师弟师妹一起听管事讲话,显得场子热闹……这就没人想了。” 程陨之:“师兄这不是来了么?” 引路弟子:“……这不因为划拳输了。” 将程陨之他们带到正殿的某个地儿,嘱咐他们在这儿坐会儿,他去放灯,去去就回。 然而等人一转头,路鸣溪拉着程陨之就跑。 程公子完全没反应过来,视线里只有小路道友略有些娇小的背影,直被拉得有些踉跄,左拐右拐,藏到正殿十人环抱的支撑柱后面。 这么远,绝对不会被人找到的。 就算停下来,路鸣溪也没有松手,扒拉着程陨之的袖子,沉默地捏住他的手指。 程陨之一口气没缓上来。 他看看四周,道:“……怎么了?等那位师兄回来,找不见我们人就不好了。” 突然就拉着他往另一边跑? 路鸣溪闷闷道;“我们都还没换通讯玉简。” 程陨之哭笑不得:“就这吗?那……换换?” 他随手掏出玉简,见路鸣溪下意识往手上乾坤戒里掏,却陡然收回手,把手背在身后。 程陨之询问:“怎么了?” 路鸣溪:“我……通讯玉简没带在身边。” 两人之间一片安静,只剩下大殿里到处充斥的低语的嗡嗡声。 程陨之维持着手握玉简的姿势,慢慢弯下腰,凑近。 小路道友可能也是被自己惊到了,他睁大眼睛,撇着脸,一板一眼地回答:“早上出门太急,大概是忘在了哪里……” 他一回头,便和格外近距离的程陨之对上视线。 程陨之看见路鸣溪整个人都一震,像是被吓到,猛地后退半步,像是想起什么,克制住自己不再继续后退。 这么近,完全可以看清程陨之眼睑上落着的浅淡的阴影。 或许还能数清他有几根眼睫。 年轻的小路道友几乎被迷住了。 他不知不觉放松下来,要尽情地、惬意地贴上去时,程陨之上仰,重新站直。 “……” 路鸣溪也表现出一副惊醒过来的模样,站直身体。 “好吧,”程陨之似乎有些遗憾,“那回头再交换玉简也不迟。” 不太像。 程公子狐疑地在心里思索,虽然有很多类似的小动作,但也无法分辨其中的独特之处。 再说,顾宴那般性格,怎么会悄悄扮作一个年纪不大的小道友,还这么容易一惊一乍,一看便不谙世事。 正想着,小路道友又扯了扯他的袖子。 看,这动作顾宴肯定就做不出来。 程陨之笑眯眯地望去,道:“怎么?” 路鸣溪:“我看不见前面,现在是要做什么了?”还特意垫了垫脚,强调自己身量不高的现实,让程公子见了,更心软一片,不再怀疑。 程陨之探头,往前望去,见重要项目还没开始。 于是低下头,逗同门小道友去:“人太多,一时半会儿还没开始,不然我把你扛起来,在高处看岂不更方便?” 路鸣溪强装镇定:“……不,不用。” 宗门大钟再一次敲响。 冗长的讲话过后,所有弟子挨个儿上前,手捧线香,仅作小礼,当对祖宗先辈的敬意。 等有幸入内门,拜真正的长辈为师时,才会行更大的礼节。 程陨之也捧着线香,跟着人群上前拜祖宗。 线香上袅袅的烟盘旋,程陨之一边行礼,一边不安分地瞧瞧周围。 他一抬眼,看见后殿帷幕之后,站着个熟悉的人影。 正是他之前见过的俞子帧俞师兄。 程陨之一怔,再次和他对视,只是这次马上被人打断。 路鸣溪拉着他,重新回到宗门大殿的柱子后面。 路鸣溪这次说话里带着明显的怒气,他仰着脸,皱起眉来:“你看上他了?” 程陨之的心思已经被勾走,显然不在这里了。 他随口道:“这哪跟哪,”一边再偷偷探头去,要再瞧一瞧那人。 路鸣溪道:“他是内门弟子,这两天出现在外门只是意外。” 程陨之道:“是……所以,他是哪个峰主名下?” 小路道友一下警惕起来,他直接绕到程陨之身前,踮起脚,要挡住他的视线。 程公子被拉回注意力,还有些哭笑不得。 路鸣溪道:“你不是说,要去仙君名下的长漱峰么?怎么一下就改了主意?” 程陨之道:“仙君嘛,你知道的,竞争又大,又不好搞,说不定他老人家今年也不打算收徒呢。那我不如换一个目标……等等,我之前与你说过我要去仙君座下?” 路鸣溪肯定地点头:“你说过。” 那没事了。 程陨之过了这一茬,心不在焉:“现在不有个更好的目标嘛……” 捏住的手指一下攥紧了。 路鸣溪匆匆忙忙,又要掩饰自己的意图,又要让程陨之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内门弟子罢了,你要喜欢他,去哪位峰主名下都无所谓,总归能看见的。比起来,修炼更为重要。仙君手里握着的资源,肯定比一般峰主要富饶不少,拜师也更划算。” 他静静地叙述,不动声色。 他要他的道修和截阿绑上世俗的关系,在众目睽睽之下。 师徒,便是天地,君臣,血亲之后,最亲密的关系。 一旦绑住,就再不会那么容易就离开。 但是如果变心了,想要提前断截这段关系……没关系…… 那间屋子被他搬回了长漱峰。 年轻道修压抑的灵力蠢蠢欲动起来,他高大的骨骼几乎要从这副皮囊里破裂而出,将随手炼就的灵人偶外壳撑的碎裂—— 程陨之恍然大悟:“你说得对。” 内门只要进去了,就肯定能看见这人。 ……那,此生就拜这么一个的师尊,肯定得好好选! 小路凝练的灵压骤然消散。 他背起手,状似乖顺道:“那个人,你是认识的吗?” 程陨之:“以前认识,现在……不认识。” 路鸣溪:“去认识一下么?” 程陨之摇头,笑了起来:“不了,不去打扰他,只要能看见他安好就行。” “他是谁?” “是我最重要的人之一。” 晚上,程陨之坐在自己的房里案前,随手从芥子袋里掏,掏出一支碧海螺声来。 翠绿的长杆落在他的指间,倒是衬得笔更郁,肤色更浅。 他原本还想写出点新东西,但满脑子都是白天看见的那个人,怎么也静不下来。 程公子哪里遭过这么大的罪,难过地长长叹口气。 结果刚一扭头,看见一个鬼脸贴在窗子上,见他看来,迟疑片刻,犹豫地咚咚小声敲打窗户。 程陨之:“……” 这,这么大一宗门,居然还闹鬼吗?! 小程差点没从案前一飞冲天。 他连忙起身,克制住自己差点骂出声的念头,走过去,一把打开窗户。 鬼脸疑惑:“你是……” 程陨之:“是我。” 那鬼脸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从窗外翻进来,鬼鬼祟祟地探头:“快把窗关上!” 程陨之难以置信:“子陶,你,这……” 那人见后边没有追兵,总算松口气,大大方方站起来,任他查看:“我无碍。” 程陨之:“你这像无碍的样子吗?” 看他,脸色苍白,头上,手臂上还缠着绷带,长发倒是梳了个正规的弟子束发,可惜松松垮垮,活像从哪儿逃难出来的一样。 子陶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事,灵丹见效很快,剩下的就是外伤,不打紧。” 这哪里像宗门大师兄! 子陶瞧出程陨之心里在想什么,骂骂咧咧道;“还不是那几个兔崽子,趁我带伤,反了天了,剑么也不练,课么也不好好听,天天做这个饭那个菜的,我是猪吗吃这么多?!!” 程陨之含蓄道:“子陶道友,你这……发冠也是自己束的么?” 子陶一愣,抬手摸了把头发,翻个白眼后悻悻地放下手。 “算了,” 他嘟哝道,“什么都计较,迟早会计较不过来。” “倒是程……道友,”子陶看了眼程陨之的假脸,“我刚才还没认出你,怎么换了张脸,还亲自跑玄天宗来了?” 程陨之回身,给千里迢迢从内门跑出来的大师兄倒茶,从头解释事情的经过。 “是这样的,事情很长。” 子陶:“没事,你长话短说。” 程陨之:“我和阿宴分手了,他要抓我,我来玄天宗避避风头。” 子陶:“噗——” 第57章 “咳咳,咳!” 子陶被呛了个惊天动地,咳得刺激又痛苦,差点没把自己呛死。他烫手般放下手中茶杯,捂着脸咳嗽个不停。 程陨之也被他吓到,不自觉往后一仰,又上前给他顺后背。 玄天宗大师兄在偷偷溜出门之前,绝对不会想到,迎接他的居然是这么个消息! 早知道他就约程陨之在宗门外的酒楼见面。 不然,在宗门里偷偷说话,也指不定会被师叔神识打探个一清二楚。 他刚听掌门师尊提过,仙君前段时间刚回来不久,一派怒气磅礴,要把整个修真界并入玄天宗的无情模样。 合着,合着是被人甩了啊! 偏生另一位当事人站在他眼前,烦恼地摇着折扇,忧愁叹气,长眉紧蹙,显然是被困扰得不轻。 当事人随口:“我也不清楚顾宴哪里人,多大势力,但见他胸有成竹模样,想必那头都要被他渗透尽底。我也没法子,只好跑这边来。” 子陶心里想着,这里也被渗透完了,一边理顺气息,没被半口水呛死。 他压抑住自己,勉强问道:“你是打算入内门么?” 程陨之道:“是,难得进玄天宗。” 也行。 说不定师叔没工夫天天用神识扫荡宗门,程陨之在眼皮子底下藏,的确更不容易被发现。 虽说,这法子风险也更大。 程陨之瞧瞧他苍白脸色,又看看他打了绷带的胳膊。还是握剑的那只胳膊,手指还在轻微颤抖,伤的不轻。 程公子垂下眼睑,有些难过。 “最后还是连累你受伤,”程陨之道,“而且看样子,灵药也无法完全治愈。” 子陶无所谓地说;“迟早能好。再说,当时你的伤也不见得比我轻上多少。我把魔修直接带到大家面前,这也是我的责任。” 他张嘴,卡了壳。 过了会儿,走过去粗鲁地拉开椅子,往上头一坐,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沉重摩擦声。 少年毫无形象地翘脚,又想起什么,挺直脊背,把脚放下来。 “最后也算我识人不清吧,”他绷着下颌,冷冰冰道,“不然我也不会受这样的伤。” 程陨之嗯一声,没去问他和那魔修在秘境里发生了什么。 子陶暗自哼声,琢磨了会儿那魔修动向。 突然反应过来,回头冲程陨之道:“都说了是我的责任——你要斩除魔修,还是作恶的魔修,这有什么错?” “好好好,我们都有责任,”程陨之给他倒茶,衣袖拂过桌上碧海螺声,“我也有责任,应该直接解决他,而不是拖这么久。” 子陶默默看了眼,道:“师叔的碧海螺声……” 他声音太轻,程陨之没听清。 不过,程公子也不打算让气氛太僵硬 他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和子陶手中轻轻一碰杯。 茶杯轻撞,杯中水晃荡出浅淡波纹。 他懒洋洋道;“都过去了,不说这个。子陶你作为掌门弟子,说说内门选拔?我还基本不了解呢。” 说着,便起身,开玩笑地行礼。 还冲他眨眼睛:“师弟刚入门,还要师兄在前头带带呢。” 子陶瞪大眼睛,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他左脚一蹬,整个人往右横移三尺,椅子不堪重负,发出痛苦的吱嘎声。 终于没支撑住,带着子陶连人带椅往右倒去。 程陨之:“……子陶!” 子陶单手撑地,愤怒叫道:“你好好行什么礼啊!” 他嘶一声,推开椅子站起。 这一下不得让他想起师叔,心里自然怂的要命。这要真受了礼,回头他这掌门大弟子人就没了! 程陨之伸手扶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程老虚了:“我新入门,照辈分来说确实是师弟……” 玄天宗大师兄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他勉强编个借口:“之前便是朋友,现在行晚辈礼,我不习惯。” 小程也不懂,小程假装自己接受这个理由。 “内门选拔有什么要提醒的么?” 子陶;“这有什么好说的,就是看你基础掌握的怎么样,有没有师尊看上你,两样都过了,就能进内门。” 他回过味:“你可有心仪的峰主?” 这么一说,他接连想了好多个适合程陨之发展的峰主,都可以成为不错的师尊。 有擅长法术、灵剑的,也有脾性温和、严格的,都和程陨之合得上。 程陨之道:“我听说,仙君座下尚且没有开山弟子?” 子陶随口:“是,师叔开长漱峰以来,就没收过徒弟……” 程陨之笑道:“那我愿做这个开山弟子。” 却见子陶一副悲痛神情望向他。 程陨之可以从里面看出“你怎么回事”,“好好的阳关道不走偏偏喜欢独木桥”,“你可是我师弟我好朋友我怎么能让你一条路走到黑”等各类神情。 子陶觉得,不能让程陨之继续被瞒下去了。 和仙君分手,无论是谁,承受的压力都是巨大的。 无论是外界,还是……另一方。 他之前碍于师叔在场,不敢说出实情,也确实看在他们甜蜜的份上。 可现如今…… 大师兄闭了闭眼,泄气般扭过头,又深深吸一口气,正视他。 子陶认真道:“我不建议你拜仙君为师。” 程陨之奇道:“为什么?” 子陶决定说出实情:“因为……”却立刻被打断。 房门被推开,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口。 程陨之回头望去,顿时笑开:“啊,小路道友。这么晚了来找我,想我了?” 子陶一句话没说完,被憋在喉咙里。 路鸣溪缓缓走进来,站在程陨之身侧,轻声道:“我刚刚听这位师兄说,不要拜仙君为师。这是为什么?” 因为那是跳入狼窝。 碍于外人在场,子陶没敢多说,只低声嘱咐程陨之通讯玉简见,就匆匆离开。 程陨之遥望他离开的背影,有些纳闷。 他道:“所以为什么不要拜仙君为师?” 路鸣溪温和地说:“可能这位师兄觉得,仙君多年不收徒,今年也不例外,让你做好心理准备罢。” 程陨之赞赏他:“有道理!” 然而之后,他再没接到子陶的通讯。 不知道是通讯信号不好,还是被担心他伤势的师弟师妹们压着养伤去了。 为了给天才们一条通天路,刚入门没多久,上头就通知下来,要召开内门选拔。 程陨之听见这消息的第一反应:话本还没写完! 路鸣溪道:“拜师不比话本重要么?” 程陨之言之凿凿:“我程某人拜师,十拿九稳;但入了内门后,估摸着大半时间要在师尊眼皮子底下修炼,哪有时间琢磨话本。” 于是他想了半宿,艰难地下了一个决定。 要在入内门之前,将这本《仙君大战蓝颜知己》全部写完! 要知道,后面还有好些内容,就算程陨之脑内灵感如泉涌,也没法短时间将它们写出来。 只能生生轧长写作时间,熬夜写话本。 路鸣溪每次偷偷来看他,都能望见雪青背影坐在案前,执那支碧海螺声,奋笔疾书。 夜色下,年轻的小路道友沉默片刻,回去送了个口谕。 就在内门弟子选拔即将开始的前几天,程陨之终于将全部的内容写在纸上,并给了截阿和小阿七一个好结局。 要他们精疲力竭时,也能静静依靠在一起,共看朝阳。 小阿七抬手,手指在浅薄阳光下透亮。 “师尊,” 他指那卷叠长云千层,苍翠群山万里,“阿七修为低下,道行浅薄。” 截阿被他倚靠肩膀,不声不响抚他长发。 漂亮蓝颜扭头,贴住他额头,笑道:“但起码现在,是我站在你身侧。” 曾经的自卑、悲伤,会被抛弃的惶恐和遭人中伤的苦痛,统统消失不见,而眼底明亮。 冷清的仙人浅淡笑开,截阿贴过,给他一个轻吻。 全书完结。 程陨之怔怔地放下笔。 长时间的写作让他更容易代入,也更能思考人物动机和行为走向。 当然,最后也越难脱出。 他的视线落在纸上最后一行字,怅然若失。 若有所感地抬头,见光线渐亮,天际泛起鱼肚白。 他离开弟子居的时候,没有被任何人发现,静悄悄避开路鸣溪的房间,一个人去了之前打听出的书局。 玄天宗自营的书局,在整座城中有不菲的地位。 如果由他们发行,想必会有最好的发展。 投完稿,程陨之又不声不响回来,搁椅子上一坐,神色还有些迷惘。 截阿,截阿。 他尽力将顾宴的身影剥去,但最终不可避免还是有了影响。 程陨之忽然有些后悔。 他不应该将这样带足了私人情感的话本公之于众。 无论是对顾宴,对截阿,还有对他的读者,都不是一件愿意见到的事。 或许,他该将那本手稿要回来,作他的私人珍藏。 程陨之披过雪青外袍,匆匆忙要往外走。 然而不可避免的睡意袭来,如潮水般汹涌。 程陨之打了个哈欠,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就想着,睡一小会儿,醒了就去书局,便囫囵个睡过去,连床的边都来不及靠,直接睡在椅子上。 一道身影出现在他背后,散去手上昏睡诀,将他抱起。 书局的人清点投稿时,意外发现了这本意料之外的稿件。 他随手翻过,还没来得及赞叹作者的文笔,就被手稿胆大包天的内容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连忙扯来同事:“这这这,这怎么办?” 同事好奇探头,瞄了一眼,也跟着倒吸凉气。 叫道:“不行,这绝对不行。这要是被仙君知道了,不得天外飞来神剑,将我们项上人头一刀斩落?” 他苦着脸,把手稿塞进退稿堆最底层。 “谁这么大胆,敢随便编仙君的感情故事?没见前辈写过,年轻人还以为自己第一个吃螃蟹?!” 同事见他把手稿藏得好好的,松了口气,安慰他:“没事,等原路退回,你我都和这无关。” 结果手稿没来得及退,上头就来了命令。 他俩打开一看。 豁! 宗门高层不要命了! 上头指定,要那编排仙君感情的话本尽快发行。 最好……宗门上下人手一本。 第58章 内门弟子选拔那天,热闹的好像全宗门的人都来了。 偌大一广场,放平时估计还会被嫌弃浪费钱浪费石头,现在恨不得再大,再大些——总不能让人踩别人脚后跟吧! 程陨之懒散地打着哈欠,眼皮不断往下耷拉,活像是几天几夜没睡觉一样。 还从食堂里讨了杯清茶,一路捧着。 时不时啜一口,也当活跃脑子。 他从小路边走过,被广场无比热闹的情景吓一跳。 “这,”程公子没想明白,“内门选拔,有这么多人要考核么?” 看来竞争比他想的要激烈得多啊! 不会一会儿也有一群天才,冒出来和他抢师尊吧? 路鸣溪探头,仔仔细细查看一阵,道:“并不是。绝大部分人都是来看热闹的。你看这,” 他一指左边手捧早餐还没吃完的小团体。 “还有这,” 再指右边弟子们,左手书简右手灵剑,怎么看都不像来正式考核的模样。 程陨之顿时放心,仰头,咕咚咕咚把清茶牛饮而尽,满足地叹口气。 他摸索着把茶杯放进芥子袋,旁边路鸣溪骤然发问:“你这两天没睡好吗?” 程陨之安置好食堂的茶杯,笑眯眯转头:“是啊是啊,晚上做了个噩梦,程某人一夜吓醒三四次呢。” 熬夜写话本这种东西,还是不说出来带坏小道友了。 路鸣溪皱眉,道:“做的什么噩梦?” 虽然程陨之见他神情,更应该是“我在旁边,怎么可能会有噩梦”。 但为了维护同门情谊,他随口说:“唔,梦见我前男友大半夜不睡觉,在我床边站着扮鬼吓我。” 说起来,他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居然在床上,而不是和之前一样倚在靠椅上昏睡。 不过大约是身体自己有了意识,梦游去了床上罢? 路鸣溪张嘴,没说话。 程陨之拍拍他肩膀,伸了个懒腰:“放心,起码我昨天睡得不错,今天对付内门弟子选拔还是很有信心的……” 程陨之悻悻地放下手:“……” 他终于想起,某件被他遗忘的事情了。 之前还打算去书局,把他的手稿拿回来。 怎么一睡睡到太阳上竿头,愣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呢! 书局的人别已经把他的手稿看完了吧?! 小程整个人都傻了。 他看看天色,再焦虑地瞧瞧山下,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出事了。 路鸣溪:“怎么了?” 程陨之:“不然,你在这等我,我有个小问题可能要解决一下……” 路鸣溪:“小问题?” 程陨之:“大问题,大问题!!!” 小程火急火燎往山下跑,路鸣溪不过踌躇片刻,便看见他被陈飞白拖着手臂扛了上来。 陈兄弟义正言辞道:“今天内门选拔,大好的机会,你怎么还临阵脱逃呢?” 程陨之:“我没有!我就是临时有个小问题要解决……” 陈飞白:“害,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个,未来师尊在里头等你呢。” 程陨之没能挣脱过身强体壮的陈兄弟,被拖着一头栽进人流,入了选拔秘境。 小程叫道:“陈兄!行行好我尿急!” 陈飞白也跟着叫:“我看你是想尿遁!” 大批弟子冲过秘境,话不聊两句,立刻分散开找不同擂台打擂。 陈飞白指了指不远处空白高台,纳闷地说:“程兄之前不是很自信,还要拜仙君为师么,怎么到关键时刻了,反而掉链子?” 程陨之心想,他就不该在几个时辰之前,迷迷糊糊跑到书局门口。 这下好了! 他原地度步,挑挑拣拣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尽量删去不必要的具体信息,也让陈飞白听个明白。 陈飞白一下就懂:“噢——” 路鸣溪跟在旁边,大致听懂。 “所以,你不想让书局出书册么?” 陈飞白格外兴奋,在他看来,读书人的事儿都是好事:“能出书多好,什么人物角色的,我也听不懂,反正看的人也不太管这些嘛!” 程陨之想了想他书中的主角,没被开解,反而更加忧愁了。 他愁道:“算了,程某若死了化鬼,一定不会放过你。” 陈飞白:“……”啊? 程陨之拖着沉重的步伐,爬上擂台,站到一位入门两年的弟子面前。 面前师兄有些迟疑:“这位师弟,你……看上去面色不佳。是身体有疾?” 这话都说得委婉。 若来个心直口快的人,恐怕脱口而出:“老兄,你都白的快成水鬼了!” 程陨之冲他行礼:“师弟无碍。师兄,请。” 师兄格外迟疑地抽出长剑,犹豫要不要在剑上附着灵力。 这师弟看上去憔悴不堪、境界不高,恐会难对付附着灵力的长剑。 那不如两人纯以剑招比试,也能分出高低。 师兄道:“师弟,我们就纯粹比剑招。”让师弟输得慢些。 程陨之欣然:“多谢。” 两招后,长剑脱手,师兄躺地不起。 师兄:“……” 程陨之收回剑,真心实情地感激:“多谢师兄成全。” 师兄:“……” 师兄带着忧愁,拖着沉重的步伐去找下一个擂台了。 程陨之抱剑坐在台上,刚听完内门选拔的规则。 这里有多少的擂台,就有多少名额。 只有坚持到了最后一刻的擂台主,才有机会入灵门殿,双向选择师尊。 因此,并不是过了擂台赛,就一定可以入内门,还要看各位峰主是否会选择你。 程陨之是真心感激那位师兄的。 如果不是师兄知道他体内灵力浅薄,特意用他擅长的剑招比试,延长守擂的时间,他恐怕不能支撑到最后一刻。 好人!好人啊! 下一位师兄也上到台面来,定睛一看,见黑发青年盘腿坐在擂台正中间,拄着剑,脸色苍白,显然是消耗巨大,令人不忍。 然而,内门选拔的名额就这么几个,不得不争取。 师兄叹气,摇了摇头:“师弟,你消耗太大,不如先下去恢复,再上台一战。” 程陨之有些迷惘:“多谢师兄,我灵力充沛,尚且能与师兄一战。” 师兄:“你脸色太白了……” 程陨之:“熬夜熬的。” 师兄:“……” 心想,大抵是熬夜修炼,为入内门做准备吧。 一方金丹,一方筑基。 师兄道:“不如我们单纯比试剑招,先落地者算输。”指掉下擂台的地面。 程陨之:“多谢。”但是为什么都比剑招。 半盏茶后,师兄躺地。 六个时辰后,程陨之获得了入灵门殿,双向选择师尊的机会。 他走下擂台,一万个不解:“我真就这么柔弱,没人愿意与我比试术法么?” 陈飞白:“嘿呀,程兄这小胳膊小腿的!” 路鸣溪:“是他们眼拙,看轻对手。” 不过,就算是纯比划剑招,六个时辰连接比划,也几乎耗尽了程陨之的气力。 就连陈飞白也一个模样。 陈小兄弟满头大汗,精疲力竭,头顶冒烟,也不知道是靠哪方面的实力,居然也摘得一个名额。 程陨之奇道:“陈兄,你也是筑基?” 陈飞白擦了把汗,嘿嘿笑起来:“是!看不出来吧!” 程陨之给他鼓掌:“厉害厉害。” 两人互相吹捧,虚伪地迎合。 “哪里,怎么比得上程兄,程兄不费丝毫灵力就摘得名额,肯定能成仙君座下一员大将。” 程陨之谦虚道:“怎么会,仙君老人家远远瞧不上我呢。倒是陈兄,毅力非凡,气力惊人,迟早能自立峰头,做天上云里的一名道君!” 陈飞白:“天资聪颖!” 程陨之:“力能盖世!” 陈飞白:“哈哈哈,我说的是我。” 程陨之:“……” 对不起,小程没这么厚脸皮。 旁边坐着听他俩互捧的弟子实在听不下去了。 “你俩拿到了名额,在这儿说什么屁话,不赶紧去里头等峰主们来?” 他做着书局的兼职,早上也同样翻阅了那本被指定的“大名鼎鼎”的话本子。 一翻,惊为天人,五体投地。 其他人只把这当做某个杜撰的稿,但他从上头的命令里发现了一点不同之处。 于是悄悄摸过来,混进内门弟子选拔的现场,指望能看到点蛛丝马迹。 哦,蛛丝马迹没有,俩师弟屁话一堆。 程陨之扭过头,才发现前方抬起通天桥,数名坚持守擂的弟子着道袍,正陆陆续续往桥上走。 他冲那提醒他们的师兄行礼,拉着陈飞白往桥上走。 走了两步,他回头,望见路鸣溪“孤零零”站在原地。 年轻道友一双眼睛望过来,神情是说不出的莫名,似希望他回头,又似盼他早些往前走。 程陨之心软了。 他停下脚步,用力挥挥手:“你在这里等我,”他眨眨眼睛,“我很快就出来。” 路鸣溪笑笑,轻声道:“我们很快会再见。” 程陨之挥别,跟上人群,大步向前走。 所有人跟着通天桥进了灵门殿,满殿幽蓝的弟子牌,悬浮在大殿四周,犹如一双双眼睛,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混杂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正思索着一会儿的流程,便听有人私语:“可惜仙君从不收徒……” “毕竟是‘那位’,”旁人安慰他,“做仙君的徒弟,以后要继承的东西能压垮你这小身板。” “啊,是了,都称‘帝君’……” 陈飞白看上去有些迷茫。 他戳戳程陨之:“他们说仙君从不收徒诶。” 程陨之淡然自若:“没事,从今天起就有了。” 话是这么说,程公子自己也对仙君收徒这件事发憷。 要是真不收,他就随便找个师尊,总归是道君,实力资源估计也相差不远。 得找个脾性好些的…… 满墙幽蓝的灵光一顿,有弟子接连唱名。 掌门,各主峰峰主,接二连三在头顶现身。 弟子们小声惊呼,抬起头来,瞧天上那一尊尊缥缈的人像,又见人像下落,在四周高台上显出真实人影来。 陈飞白激动地拽住程陨之袖子:“看!程兄!那就是我想要拜的师尊!!!” 程陨之口里答“是是是”,一边环顾四周。 发觉的确没有仙君的踪迹,不由失望地低头,周围不少人也和他一个反应。 他想着,今天估摸着是见不到了。 忽然,有弟子唱:“截阿仙君——” 轰!人群哗然,一片嘈杂。 第59章 仙君居然真的出现了! 所有人都一齐往天上望去,包括高台上一尊尊地位崇高的峰主们,他们同样面露惊讶之色,万万没想到,从不在灵门殿收徒时露面的仙君,居然真的会来! 莫非,仙君暗窥天机,已然发现了天命中的徒弟? 见那满墙灵光齐齐跃动,云雾初开,上方高台侧边,一个雪衣人凭空走出,脚步轻踏,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现实。 雪衣人面容模糊,长发起落,几下便站定。 “仙君!” “难得见仙君一面,居然在这时候。” “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可有看好的弟子?” 在座各道君连声询问,只有掌门发散神识,稍微分出一点余光,去瞧底下呆愣的弟子们,中间有没有仙君“看上的人”。 他施施然笑道:“仙君请坐。” 往后叫了一声:“子陶。” 程陨之随着弟子们好奇望去,看见子陶领着一众内门弟子出现。 各个搬着一张宽木椅,给众道君摆好。 这下,所有修为高升的道君们都坐在了椅子上,而非刚来时浮在空中,平添几分地气。 程陨之暗道,是了。 师尊的身份,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仙人,而是教授传道的年长者、先行人。 子陶搬的椅子,便是给截阿仙君的一把,看仙君坐下,大师兄规规矩矩行礼,口称:“师叔。” 截阿点头,问;。"伤势如何。。" 子陶:“无碍,请师叔放心。” 他行完礼,默默往后一拐,站到了仙君师叔背后,胆大包天地探过脑袋,去瞧底下弟子。 嘿,果然让他给找到了程陨之! 程兄实力与修为不匹配,打两个外门弟子绰绰有余,在灵门殿见到他太正常了。 得提个醒。 程陨之刚和子陶对上视线,便看见他狰狞的面孔和口型。 挤眉弄眼,噘嘴努鼻,程陨之只能眯着眼睛,勉强分辨出口型中“仙君”“不要”等字眼。 雪衣人略为一动,子陶便瞬间恢复原有神情,坚毅认真,比掌门还像掌门。 程陨之:“……” 什么?说的什么玩意儿? 子陶见程陨之露出无比迷惘的表情,心中一梗,继续疯狂用眼神和肢体动作示意不要选“某人”。 程陨之:“……”某人? 掌门轻咳:“子陶啊。” 子陶恢复冷淡面容,微微行礼:“师尊。” 掌门:“……你先回去养伤吧。” 看这伤痛的,可靠的大弟子都痛出鬼脸了。 子陶:“……是。”便速速退去。 离开之前,深深地看了程陨之一眼。 我老实的程兄弟!发现真相后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程陨之目送他离去,听见旁边的陈飞白叹口气,眼里露出坚定的光。 程陨之:“……嗯?” 陈飞白幽幽看过来:“你刚才看到了吗?连掌门弟子都露出这副表情,肯定是为了警示我们,内门□□,没这么好混,叫我们小心点。” 程陨之愣住,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意思!” 子陶!你可真是个可靠的大师兄! 有弟子拉开雪白长卷,上边写着的,便是各道君中意的人选。按照规矩,先唱峰主名,再唱中意弟子名。 如果两边都有意,便行礼,敬拜师茶。 他刚拉开个头,所有人的眼光都火热起来。 弟子叫道:“乐陵峰。” 他一连叫了七八个人的名字,最后也留下多达五人,挨个儿排队上前。 老实行礼,敬茶,并由新上任的师尊赐下弟子牌,刻入灵力。 在众人见证下,这些刻好的弟子牌散发灵力的微光,从他们手中冉冉升起,盘旋着,飞入墙上牌流之中,和前辈融为一体。 他们抬头明悟,心中有什么东西,和脚下这片土地合二为一。 然后是第二峰,第三峰。 很快就有人发现,刚开始招收的都是小峰,各大峰峰主皆沉默不语,旁观他们拜师。 如果被前面的小峰招走,很可能会失去后面去大峰的机会。 因此,有些人踌躇不前,犹豫着拒绝了小峰的邀请,却在接下来再没听见自己的名字。 等一溜小峰收完,只剩下殿内寥寥数人还站在原地。 其余弟子都站在师尊身后,或兴奋,或后悔,神态不一。 而剩下的几人,同样脸色各异,不知道是被大峰挑走,还是彻底没了希望,要重新回去做外门弟子,等下一次内门选拔。 那弟子拉开第二卷 名册,叫出声:“泰然峰。” 陈飞白一下就紧绷起来,显然是他想去的峰头,还时不时把期待的目光投向泰然峰峰主。 程陨之拍拍他的肩,权当安慰。 上头,掌门侧过脸,低声询问:“仙君,弟子都要被挑完了。” 雪衣人颔首:“无碍。” 弟子唱名:“俞鸿彩,丁鸿宝,陈飞白……程陨之。” 被叫到的人上前一步,陈飞白脑子里的那根弦啪一声断掉,激动地叫出声,一把扑在程陨之身上:“我做到了!!!” 高音在空旷殿内回响,所有人看过来,陈飞白后知后觉,瞪大眼睛,小心翼翼把结实大臂从程陨之脖子上挪下来。 程陨之:“……我看你是想勒死我。” 泰然峰峰主从上头站起身,大笑着往下走。 “好!我泰然峰就喜欢活泼的弟子。” 陈飞白嘿嘿笑着挠了挠头,把自己整理好,啪扑过去行了个大礼,叫:“师尊!” 泰然峰峰主亲自扶他起来:“起来吧,不需要如此大礼。” 峰主笑着看过来:“你呢,愿意入我泰然峰么?” 他的示意、目光所及,都是站在旁边不吭声的程陨之,说着,众峰主也将目光投来。 这位无疑是选拔秘境里最出彩的一位——凭借筑基灵力轮流打败两百余众,毅力、心性,皆为上乘。 仅是筑基期,并不要紧。 天下第一宗还缺洗髓的天材地宝么? 一般来说,这类弟子是默认会留到最后,由他自己挑选的。 但泰然峰峰主没忍住,嘿,没忍住,就让唱名弟子在里头多加了他的名字。 说不定提前拦截,就能让弟子被忽悠进自己峰来呢! 众峰主的视线从泰然峰移向掌门。 掌门眼观鼻鼻观心:“……” 就算贵为掌门……他也不敢拦人啊! 众弟子一致露出羡慕的目光,毕竟在场所有人,目前只有程陨之得到了道君的亲自邀请。 连陈飞白也眼冒金光,就差惊喜道:“程兄,你不然……” 他忽地卡壳,有些为难地挠挠头皮:“哦对,你是想那个来着。” “是。” 众目睽睽之下,程陨之往前迈一步,先对泰然峰峰主行礼:“多谢峰主厚爱。” 他语出惊人:“弟子想拜仙君为师。” 没有人说话,只有清浅的呼吸声蔓延。 弟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一致回头,去观察那雪衣人的态度。 刚才不是没有弟子想拜仙君,毕竟大好机会就在眼前,仙君既然来到这里,想必也是想收个徒弟的。 那为何不试试? 然而雪衣人听完拜师言,没有一点反应。 还是旁边弟子出面,口道:“仙君暂无意向。” 其余人便悻悻而归,之后也没有人再敢去肖想那位云中君。 又有人鼓起勇气,要拜仙君为师了。 这次估摸着,也毫无悬念,要被…… 然后,雪衣人从宽木椅上站起,从上至下,将目光投来,准确地落在程陨之面容上,突然那层坚硬的薄冰融化,所有人都听见低沉笑声渐起。 程陨之心脏砰砰跳起来。 他眯起眼,使劲往上面看,可依旧无法看破那层模糊的伪装。 雪衣人道:“你愿拜我为师?” 程陨之深吸一口气,答:“是。” 雪衣人下一句话,震惊全殿人:“那你可愿与我结师徒契约,在天道见证下。” 所有人,就连掌门,都震惊地说不出来话。 这,这也…… 太过了! 师徒契约虽有“师徒”二字,却是一个类道侣契的天道契约。师者,分担徒者所有伤害。 修炼时,增长灵力将会部分分往徒弟。 而徒弟只有达到师者境界,才会自动解除契约。 是一个,完全受保护的角色。 而截阿这般境界,若程陨之愿意做他徒弟。 两千年,三千年…… 不说别的,他这辈子能达到大乘期吗? 若是达不到,仙君莫不是要保护他一辈子! 程陨之走南闯北,自然也听过这一古老契约。 他睁大眼睛,说不出话,不敢想象,为什么这位天下第一人,愿意与他结这般不平等契约。 他低头,道:“仙君,我愿拜您为师,但不需要……” 雪衣人抬手,掌心聚拢出一个金色的、由层层天道符文聚拢而成的光球,这便是实体化的师徒契约。 他神情莫名:“你若愿意,现在就吞了它。” 程陨之努力回想,可想不出半点约束徒弟的条件。 他不敢说话,也不敢伸手。 可契约没有约束他的思想,也没有困住他的行动,他作为徒弟,是完全自由的存在。 是一场他不知道缘由的豪赌。 最终,仙君一直以来的好名声和磅礴修为还是打动了他,程陨之徘徊许久,终于抬头。 “好。” 雪衣人也笑起来,在场人都听出他笑声中无处不在的愉悦:“接住它吧。” 程陨之定定地看着,那光球浮到他面前,许久。 他想起远行的师父和师哥,又想起长津山那座空落落的宗门。 他接住光球,决定接受所有豪赌的结局。 程陨之心想,他身上什么都没有。 仙君总不会看上他口袋里那一星半点灵石吧? 光球从他的手腕处融入,一刹那,程陨之感知天道降下灵力,将他和面前某位修为高深的大能连接起来。 冥冥之中,甚至还能大致感悟对方的方向。 程陨之:“……”他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雪衣人道:“上来吧。” 是了,接下来要敬拜师茶。 程陨之接过旁边弟子托着的茶杯,一步一步,走上高台,成为仙君唯一的弟子。 他低垂着眉眼,不敢抬头看。 一双手从他面前伸来,稳稳接住茶杯。 程陨之心脏漏跳一拍,他发觉,这双手好生熟悉。 雪衣人没喝,只道:“你名程陨之?” 程陨之:“是。” 雪衣黑发的仙君站起,微笑着、意味深长道:“我有一位未过门的道侣。” “他也叫程陨之。” “我们,好生有缘。” 正是时候,仙君模糊屏障散去。 露出程陨之曾经日夜相伴的枕边人的脸。 万籁俱静,顾宴静静垂眼瞧他。 程陨之:“……” 程陨之:“………………” 我日你大爷的孽缘。 * 作者有话要说: 仙君(心里):终于能结个契约了,管它什么约,能连得起来都是好约! 小程:忒! 第60章 满墙幽蓝弟子牌收集完毕,盘旋着,飞往穹顶两侧,最终宛若这座灵门殿的一部分般,嵌进墙体之中。 程陨之与他人一般,仰头注视这一切的发生。 别人心中:“新的人生开始了。” 程陨之心中:“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 他回过神,蔫蔫道:“仙君赶紧把茶喝了吧。” 顾宴单手捧着茶杯,垂眼瞧他。 说话姿态颇为不客气,令旁边一众道君面面相觑,刚有人皱眉,出声要斥责他时,被掌门一力压下,敬畏地想。 原来子陶在房中,和他师弟师妹们说的八卦居然真不是流言。 他们说话声音并不响,下边弟子只能隐隐约约听个大概。 见程陨之与仙君攀谈,同样露出敬畏的神情……起码他们是不敢这么和新晋师尊说话的。 而陈飞白站在泰然峰峰主身后,有些得意,又有些惋惜。 得意他程兄弟有了大好前途。 与仙君做师徒,那就是天下顶呱呱的大好事! 又惋惜他程兄弟不能与他一块儿,想到以后分开,还有些失落。 等拜师仪式正式结束,道君们消失,弟子众才敢从后面追上来,纷纷与程陨之道贺。 “程道友一表人才,不愧是仙君选中的人!” “仙君严谨,定能出高徒!” “苟富贵勿相忘啊程兄!” 程陨之扯出笑容,与人一一行礼、拱手,笑道:“多谢多谢。” 回过头来立刻垮了脸,通讯玉简上某个名字发来消息,格外有存在感地占据了他的视野。 顾宴:结束之后,陨之记得到长漱峰来,给你添置了很多东西。 程陨之:“……” 小程瑟瑟发抖。 他想起了那间富丽堂皇、甚至能称得上奢华的屋子,若里面又添置了很多东西……还能是什么东西? 总不能给他加了一排的碧海螺声罢?! 但是现在又跑不了。 天道契约锁定了他的识海,只要他愿意,就能感应到顾宴所在方向,对方也大大方方地想他敞开自身信息; 而想必,他在顾宴那儿也是一样。 这还能怎么跑! 大乘期的截阿,恐怕整个十四洲都能来去自如,朝去夕回! 程陨之尴尬地扶住灵门殿的柱子,缓缓气息。 陈飞白凑过来,有些怀疑:“程兄,你和仙君似乎是……老相识?” 程陨之蔫蔫道:“是老相好。” 陈飞白:“……” 他缓缓张大嘴,露出大为震撼的神情,活像乡下猴子进了城里水果铺。 他:“……他他他他……” 程陨之:“对,前男友,隔夜仇人,单方面分手——我是在做梦吗?不我不是。” 陈飞白怜悯地宽慰他:“说不定仙君大度,不计较前朝恩怨。” 程陨之:“我不信。” 陈飞白:“……” 弟子们陆陆续续走到门口,程陨之也缓过了气,走下通天桥,见路鸣溪还站在原地,遥遥眺望着等待他回来。 被前男友折腾得人快傻了的程公子眼前一亮,他快步上前,心情略有放晴:“还在等我?” 小路道友态度端正:“说好等你出来。” 程陨之颇为感动,伸手拦住他的肩:“你可真是我的好道友啊。” 身量颇小的年轻道友被他揽在胳膊肘下,支撑了他大半重量,一点不嫌重。 还帮忙调整了姿势:“拜师不顺利吗?” 怎么不顺利,顺利的可以原地起飞。 程陨之叹气:“顺利,太顺利了。” 陈飞白插嘴:“他在里面遇见了恨不得杀千刀的前男友。” 路鸣溪困惑:“嗯?” 程陨之叫冤:“我刚才是这么说的吗?!” 他们决定回弟子居整理行李,半途和陈飞白告别。 小陈兄弟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路鸣溪拽着程陨之,一路小跑回了弟子居,啪一声关上门。 路鸣溪仰头,难过地说:“你以后要去仙君那里,不回来了吗?” 一边说着,一边带了哭腔。 就连眼角也有了三分红意,半点湿痕,湿漉漉地看过来。 程陨之手足无措,弯腰安慰他:“怎么会!等我空闲下来,一定会回来看你。鸣溪在外门好好努力,等下一次内门选拔,考来内门,我们再一起玩好不好?” 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之前还冷冷淡淡的小路道友,怎么一听他要离开就哭成这样?又不是一定见不着。 路鸣溪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喊“之之”,又强行压下去。 他压抑着低声:“他不会允许我进的……” 声音太轻,程陨之只听见零星半点:“不会?进?怎么会呢,小路超棒的,一定可以的!” 路鸣溪沉闷地点点头,啪叽一声黏上去,抱住程陨之的腰。 太阳正悬空中,照亮云层。 程陨之两手空空,只带着怀里一个芥子袋,便按照指示到了指定广场。 众人只觉大风骤起,天地俱变,不由停下手中动作。 一只褐翅鹏落下,脖颈低垂,一道小小身影从上边跳下,一路冲着程陨之狂奔而来,冲过来抱住他。 “之之!” 程陨之被撞了个七荤八素,听见熟悉的喊声,他下意识道;“风车?” 小童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用力把自己从程陨之身上扒下来。 他恋恋不舍,视线像丝一样直往程陨之身上黏。 黏糊糊,被程陨之低头瞧了,才勉强把目光收回来,如往常般板起脸。 但绷不住,还是一头栽进程陨之怀里。 风车闷闷道;“仙君说你不要我们了。之之,风车哪里做错了吗,为什么之之不想要我们了呢?” 小童紧紧怀抱他不肯撒手,大眼睛里全是满足的期待。 程陨之一个头两个大,哪里知道顾宴会放灵人偶出来博取他的心软。 虽然现在的确心软的一塌糊涂。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风车的问题—— 总不能说都是你们主人干的坏事吧! 他支支吾吾:“嗯,这,大人的事情比较复杂……好了好了,我们先回去吧,也不早了。” 听闻此言,风车懂事地点头,拉着他的手,指引程陨之上座驾大鹏。 呼啦一声,大鹏振翅。 程陨之只觉得震起的气流全扑到他脸上,连眼睛都睁不开; 等睁开后,便听风车说:“之之,看,那就是我们长漱峰!” 等他望去,便看见缭绕云雾后边,绝无仅有一块空地上,隐约露出座山峰的影子。 大鹏在原地打了个转,风车解释说,这是让他记来时的路。 “之之肯定会经常来回走动,那记住必经之路还是很必要的。” 风车道。 他又反驳自己:“不对。之之要是不想记,那以后都让我来接就好了。”说罢,抬头期待地看过来,似乎颇为得意自己的主意。 程陨之伸手揉揉揉他的小脸,摸摸脑袋。 他笑眯眯地说:“程某别的不太好,记忆力还是不错的。” 穿过云层,大鹏降落。 风车先跳下去,然后踮起脚扶着程陨之往下走。 两人都安全着地后,风车拍拍大鹏的脑袋,喂它些吃食,便放它自行撒欢去了。 目视大鹏离开,程陨之想起了刚来宗门的一些心理活动。 这毕竟是顾宴的宗门,总不能经营得像他想象里那般……外强中干吧? 之前不好问,现在风车家里人。 听完他的简述,小童背着手,认真回答:“代步灵舟?那是弟子自己的私藏,只要有外出任务,宗门便会免费发一艘。之之坐的那艘可能不善于保养吧。” 说着,便有些懊恼:“应该由我接之之入宗门。” 程陨之秒懂。 果然还是心目中的天下第一宗! 就连昂贵的代步灵舟都能随便发,这还能质疑它库房存量吗!不可能的! 大鹏离开,两人步行,仅仅三两步移位,风车便带他入了一处玄妙境遇中。 程陨之恍惚一瞬,等清醒过来,意外地发现自己已经从山脚到了山顶。 他仰头,眺望眼前这庞大的峰主殿,和后边连绵不绝一排规模宏伟的长老殿。 无处不庞大,无处不精巧。 仅仅是凝视殿门口牌匾上那几个笔划锋利的题字,便被冰雪样的剑意冲刷识海,短暂失去意识。 回过神,风车捂住他眼睛,担忧地歪过脑袋。 小童道:“之之不要看!真是的,好好写什么字,挂门口要把之之冲伤了。” 程陨之哭笑不得:“别这样,阿宴想怎么写便怎么写。” 然而一切过于空旷,正常来说的那些洒水小童不见踪影。 程陨之环顾四周,奇怪道:“其他灵人偶呢?” 风车:“他们怕吵到之之。” 程陨之:“怎么会呢,大家平时都很安静听话的。让他们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大群灵人偶从峰主殿内蜂拥而出,叽叽喳喳,激动地抒发自己的心情,活像赶小鸭子出圈,半刻不停歇。 “之之我好想你!” “之之你怎么才来!” “拿过去点,你扫帚打到我了!” “你怎么回事!之之在呢!” “不要挡着我,看不见了!” “之之!” 好小一个灵人偶扑到他怀里,细细撒娇。 很快,又有两个,三个挂上来。 程公子现在一个头十八个大,头昏脑涨,看过长相相差无几的灵人偶,都能怀疑自己眼睛出现了重影。 他无助地叫:“风车!风车救命啊!” 最后还是管事威严管用,风车严肃地把所有灵人偶赶下去,警告他们:“不准挂之之身上。” 一众小童蔫着脑袋:“是……” 风车得意:“只有我能。” 众小童:“……”可恶!可恶的强权! 程陨之适时出声,忙着解救陷入人堆的自己,就连要见前男友都不怕了:“风车,仙君在哪里?” 风车道:“仙君在后边弟子居。” 好家伙。 一个弟子都没收过,就建好了弟子居。 等着他往里面跳呢? 雪衣人便站在崭新的弟子居门口,仰头的动作,使漆黑长发从脊背上垂落,微风不动。 程陨之随手拨开小路细枝,便看见这一幕。 顾宴转过身,冰雪样眼眸望来,有半分融化迹象。 他很轻地微笑,极沉地唤道:“陨之。” 程陨之叹气:“阿宴。” 雪衣人后退一步,回身,示意他看眼前这座弟子居的全貌。 程陨之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惊讶发现,顾宴几乎还原了长津门的全貌,在长漱峰上重建了出来。 顾宴走来,离他不过半尺距离,克制地停下,没有揽他腰,也没有放肆地捏他的手指。 “别生气,”雪衣人温顺道,“这样陨之就不会太想家。” 程陨之的确没有生气。 看见自己熟悉的地盘在别人领地上重现,不知为何,有种占领的微妙愉悦。 他的目光重新落向正中心的弟子居:“那间屋子呢?” 顾宴温和道:“将之前陨之住过的屋子搬过来,重新修葺过罢了。” 他随手打开门,展现内里全貌,的确是之前程陨之住过几天的屋子。 一切的一切,都展示了出来。 哦,还有他的陨之,也完全属于他了——即便不是道侣层次。 顾宴:“来……” 程陨之忽然出声,打断他:“不着急,仙君,我们还能去看看别的。” 迅速伸出手,轻压顾宴下颌,指尖几乎贴着截阿仙君唇角。 顾宴从容地握住他的手指:“叫我什么?” 程公子定定看他一会儿,回头笑开:“啊,是了。” “师尊。” 他懒洋洋地呼唤,指尖一挑,正巧压住顾宴唇侧,指尖泛出桃花色泽。 而那位云中君笑了笑,用他最喜欢的姿态垂眼看他,张口,轻咬他指尖。 程陨之一滞。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是想让他们先进一段正常的师徒剧情来着 怎会如此! 第61章 指尖传来湿润的触感,无论是哪方面,都不太对劲。 程陨之若无其事地、迅速地收回手,尴尬晾在空中。 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最后还是顾宴拉过他手,细细替他擦干净。 程陨之去瞧他神色,瞧这位熟悉的仙君眉眼舒展,一看就知道,心情极好,愉悦几乎要溢出来。 ……是,逃跑的前男友兜兜转转,自己跑回来。 放谁身上都觉得有趣吧? 程陨之见自己手指重新干净,立马收回,缩进宽大的袖袍中。 微风徐徐,林间枝叶簌簌。 顾宴道:“进来看看?添了不少东西。” 程陨之想:希望不是那种东西。 他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对着顾宴露出一个不常用的假笑,假装镇定,跨过那道门槛,往里面瞧去。 幸好,顾宴在这方面依旧十分正经。 原本华贵的屋子也没多大变化,也就是大了那么一点,满了那么一点,就连架子上的碧海螺声都多了一排,配着块名贵观台。 ……已经和原来的模样基本不搭边了。 程陨之头痛地扶住床柱,震惊地发现榻上多了无数个软趴趴的枕头,似乎是恨不得他陷进去就再出不来,精确地掐住了程公子的死穴。 小程就喜欢趴在枕头上! 这里还有这么多的枕头! 程公子的心都在蠢蠢欲动,恨不得懒洋洋地窝进去,享受地打着盹。但意志限制了他的行动。 他回头,道:“这屋子你留着啊。还改了挺多。” 顾宴低垂着眉眼,站在他身后,声音不大不小:“陨之不喜欢原先的模样,我就把它稍微改了改。” 程陨之:“做弟子居,恐怕有些浪费。” 怎么会呢,顾宴道:“给你怎么会浪费?” 看来是说不通他。 也是,截阿仙君富可敌国嘛,区区收拾出间漂亮的屋子,根本不算什么。 后背拥上一个人,炽热的温度从接触的衣物皮肉上,一波一波地传递而来。 那人伸手拥抱他,深深地埋下脖颈,额头贴住他脊椎,低低地轻笑。 边笑着,程陨之边无可奈何地转过身。 程陨之道:“正常点,顾宴仙君。” 顾宴:“有哪里不正常吗?我们又回到之前了。” 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 他换了个姿势,轻吻眼前青年的额侧、眼角,顺着脸颊一路往下滑,很快便落在他唇侧。 紧接着,被程陨之毫不留情地推开。 程公子后退一步,道:“别这样,好歹是名震天下的截阿。” 顾宴委屈道:“明明现在只有阿宴。” 程陨之:“……你起码给我留些对仙君的好感啊!” “要那些名头做什么。”顾宴并不在意。 程陨之双手交叉,眉头一竖,摆出拒绝的姿势:“不行。怎么说也是分手的前男友……” 这下,眼前仙君更委屈了:“明明是陨之分手,与我没关系。” 程陨之:“总之!不行!干点师尊会干的事儿吧!” 当个正经师尊吧! 像是被程陨之后退一步的动作伤到,顾宴神色间肉眼可见地带上焦虑。他似要上前,像以往一般用点小手段,把人哄回来……只是看程陨之坚定神色,只好放弃。 雪衣人小心翼翼后退一步,示意他不打算做什么。 “你好好休息……需要我陪吗?长漱峰的夜晚有些安静。”顾宴彬彬有礼地问道。 程陨之警惕:“暂时不需要,多谢。” 安静还需要人陪? 等顾宴退出去,体贴地关上房门,程陨之才有了身处长漱峰弟子居的真实感。 然而无论是熟悉的配饰,还是身下花纹相同的床铺面,都让他宛若梦回月前。 他琢磨道:如果顾宴还想干什么…… 那他程某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撕破脸下山,谁怕谁啊! ……要不是真心喜欢他那副模样。 小程叹气,颇为郁结,往后一躺,正好陷进枕头堆。 别的不说,小物件倒是添得颇符合他心意。 他想着想着,便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摆好姿势,拉上被褥,端端正正的平躺在榻□□,又不知不觉地滚出个奇怪的姿势。 有人在摆弄他的脚。 程陨之惊醒,迷迷糊糊低头看去,只看见一个漆黑的头顶,束着童子发鬓,正把他踹出床的脚端端正正放回床榻的范围内。 正是来看他睡觉的风车。 小童把他摆放规矩,一转身,程陨之又变回原本的姿势。 风车一脸纳闷,再拉了一次被子。结果还没转身呢,被子又掉了! 风车一怔,仰头看来。 正巧碰到程陨之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挑眉瞧他。 程陨之还没调笑他,小童立刻板起脸:“会着凉的!” 嗨,大家都是修真之人了,哪儿来的风寒? 程陨之懒散地翻个身:“程某热得很,哪需要被褥盖呢。” 风车惊讶道:“很热……?” 程陨之:“那倒也没有。怎么,喊我起床?” 风车:“仙君想来叫之之吃饭,但是不敢进,便叫我来了。” 程陨之稀奇,这天下居然还有截阿仙君不敢进的地方,这他屋子可真独一份儿。 他下床披上外袍,跟着风车出门,到了一处精致小厅门口。 仅仅随便看一眼,便能看见隐约一道雪衣身影坐在小厅中央圆桌侧边,抬手斜壶,不知道再倒什么。 程陨之进去一看,好家伙,满桌的菜。 他抽抽鼻子,隐约闻见点酒香。 看来顾宴手里那壶,便是酒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类,味道如何。 程公子大大方方拉开椅子坐下,顾宴抬手,递来一小瓷杯,里边斟满了酒液,清澈见底。 他接过来,晃了晃酒杯。 顾宴道:“庆祝陨之到长漱峰的贺酒。” 程陨之闻了闻,还挺香。 不过他并不经常饮酒,本来打算拒绝,却听顾宴冷清清道:“你要喝了这杯,我们便做正经师徒,明天就开始教陨之一套新剑法。怎么样?” 程陨之到喉咙边的话,都给他这番操作噎回去了。 怎么,到手边的兔子不捉,到嘴边的肉不吃? 程陨之道:“仙君,你这话说得让我有点害怕。” “是这杯酒里有什么吗?” 他高举酒杯,但凭他眼力,压根没看出有什么蹊跷。 顾宴道:“不,什么都没有。” 他仅做出一个动作——伸出手,示意程陨之与他勾腕。 程陨之:“……” 您老人家欺骗自己的方式挺特别。 师徒契约能当成道侣契约,贺酒当交杯酒。 程陨之也不跟他拉拉扯扯,问清顾宴的确是这么想的,便伸手,与他喝一杯。 醇香酒液入喉,不过半刻钟,喉咙就火辣辣地烧起来,烧得他一边笑,一边咳嗽。 程陨之:“仙君,厉害。这么,这么烈的酒也能拿得出手……” 他只顾着这个动作,却没料到酒本身也是绝无仅有的好酒,光是后劲,就能把不常喝酒的小程烧得头脑迷糊,要落入仙君的手掌心了。 说着,雪青外袍的青年一扶额头,吐出炽热的酒气。 当初嘲笑顾宴一杯倒,结果现在自己也中了相同的招数。 很快,他往后靠去,靠在椅背上,脸颊、耳侧逐渐弥漫出柔软的薄红。 看样子,是醉的不轻了。 顾宴不动声色地接近他,伸出手去,接住程陨之歪斜的身体,让他可以安安稳稳靠在自己身上。 接着,他轻声询问:“陨之?” 怀里青年抬头,懵懂地瞧他。 这下,他眼里便全是潋滟水光,长睫低垂,眉宇惆怅,仙的能直接羽化而去。顾宴觉得,他比自己更像那走仙人道的。 但再仙,也坠下人间。 顾宴哄他:“叫我师尊。” 程陨之:“师尊……”他半垂眼睑,显出三分困倦。 “告诉师尊,”顾宴静静地微笑,“这两天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人吗?” 程陨之:“没有。” 顾宴:“……” 没有他,也没有某人。 他换了种说法,毕竟不能跟喝醉的人置气。 “陨之这两天有想去见的人吗?” 程陨之想了想,点头,拖长了音色:“想见,师兄……” 顾宴不动声色道:“是那位俞子帧师兄么?” 俞子帧? 是叫这个名字吗? 他忘记了,已经没有叫过那个名字,好多好多年,都忘得彻底了。 程陨之只道:“忘了。” 这下,顾宴轻舒一口气。 他摸摸程陨之长发,决定把新收下的爱徒送回房,好好休息。 结果爱徒转过头,就响亮地告诉他这个师尊:“对!我要去见师兄!” 站在一边的风车与众小童默默地后退一步,用帷帐遮住自己的身影,免得仙君秋后想起来还有他们在场,一条一条算账。 顾宴眯起眼,怀抱住他的手臂收紧。 程陨之:“嘿,你生气了?略略略,前男友嘛,生气就再见。” 仙君微笑:“……” “为什么想见他?” 程陨之反问:“为什么不想见他?此去一别多年,师哥总算远行回来了。唔……小程,没别的东西,只能空着手向师哥道贺,要与师哥说,恭喜恭喜,师哥啊…… 师哥啊……” 他皱起眉,努力思考:“要和师哥说什么来着。” 顾宴:“和师兄礼貌地说再见。” 程陨之:“你真小气。” “对,要跟师兄说,你看之之天赋绝伦,已经,已经到合体期,能摸到分神啦。” 第62章 长漱峰的落叶从树梢落下,静静飘落进平静湖水边。 一小童怀抱着程陨之换下的外袍,努力抬高手臂,从湖边走过,没想到湖水边泥土太湿太软,脚下一滑,差点摔跤。 幸好天外伸来一只手,拎住他后颈,让小童免于一脚摔个狗啃泥。 小童镇定,站稳后成熟地道谢:“多谢……” 忽然,发觉眼皮子底下的衣料纹样不太对,并不是峰上常用的样式。 他倒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是外来的人! 眼前明显也是玄天宗的弟子,不过是别的峰主座下,令小童略微放心。不过,该问还是得问一下。 “你是哪位峰主座下弟子?” 他板起脸,严肃道,“来长漱峰做什么?” 这弟子身高腿长,墨发长垂,腰间一串碎玉,背后一把朴实长剑。 闲适站定,看向刚过他腰间、丁点大的灵人偶。 他道:“原来,是长漱峰的洒水童子啊。师尊通知我,来长漱峰应仙君召见。敢问仙君何处?” “仙君在后殿。” 听闻回答,小童略微放心,回答了他的问题。 然而在他即将离开时,小童仔细临摹着他的眉眼,突然眉头一皱,跳起来指他:“你就是那个,那个!!!” 弟子迷茫,惊奇道:“哪个?” 小童大声斥责他:“那个要勾走之之的人!不可以!等着吧!!!”喊得撕心裂肺。 说罢,气呼呼地剐他一眼,重新用力地把怀中要洗的外袍拢好,踏着愤怒的步伐从湖边跑开。 俞子帧还摊着手,然而眼前小童已经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 他心中迷茫还没解开,又平添一层。 “勾走?” “之……之?” 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但在他印象里,一点也找不出这个人长什么模样。 奇怪。 仙君峰上的小童,应该不会无故放矢吧。 他又陆续找到了几个面目相近的小童,详细打听了去后殿的路,才发现自己绕路绕到了天边,又花了好些功夫,才找着去后殿的小道。 后殿门外一片整洁石砖,两侧树影婆娑。 他不敢怠慢,在殿门外行礼道:“仙君,弟子俞子帧来见。” 一片寂静,就连枝叶摩擦声都跟着消失不见。 像是有一道结界撑开,完全遮蔽他们之间的谈话,仿佛是要防止被谁听见一般。 俞子帧咳了咳,殿内传来仙君冷漠的声音:“进来。” 俞子帧掸掸下摆,谨慎跨过门槛,争取不发出太大的动静。 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穿过正厅,见传说中的截阿仙君坐在殿中高位,抬手饮茶,身后便是他的画像: 无上仙君,玄天太上长老,持剑踏雪图。 俞子帧不敢多看,只觉得殿内气氛冷凝,犹如刚刚凝结成的坚冰,令人呼吸不敢、动弹也不敢。 冥冥之中好像还有庞大灵压,从天上神佛之位遥遥压下。 他惊出额角冷汗,顿时运用全身灵力去对抗,沉默地保持行礼的姿态。 一边想着:仙君为什么要为难他; 一边又觉得身上松快,才猛地惊醒,原来刚才威压全是他的幻觉。 这才松口气,放下手来。 截阿仙君没有露面,依旧维持着神秘模样,面目模糊。 俞子帧也不敢盯着看,只好把目光瞥到旁处,然后就发现,左边探出三五个小童脑袋,右边探出三五个小童脑袋,都目光炯炯,盯着他看。 好像都挺生气。 俞子帧:“……” 见鬼。 到底发生了什么,谁给他个解释。 仙君放下茶杯,在桌边发出磕碰的一声脆响。 语气平淡;“你叫俞子帧?”明知故问。 俞子帧在心里吐槽一声,答:“正是弟子。” 他原本以为,仙君会问他一些十分犀利的问题,例如和外边那小童口中“之之”相关的问题,他也能顺道从里面得出些缘由。 然而,仙君问道:“听说你刚入内门不久,在内门生活可习惯?” 俞子帧:“……弟子习惯。” 顾宴:“嗯。” 他略一抬手,立刻有小童从旁边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下说话,显然是要长谈的架势。 俞子帧见情况不妙,倒吸口气。 坐是不敢坐的,询问道:“仙君找弟子前来,是有何事?” 顾宴道:“没什么事,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就是最大的事了! 谁家大能在大好时光里不来修炼,而是找下边碌碌无名的弟子来唠家常? 仙君随口道:“你腰上这串碎玉,看起来有点眼熟。” 俞子帧低头看去,是他从小带到大的碎玉串,轻轻一碰就会磕碰出清脆声响,挂在腰间,给一身素的道袍增加了几分别的颜色。 他笑了笑,道:“正是家母所赠。” 仙君又闲聊:“看上去并不只有装饰用处。” 俞子帧有些犹豫,这么家常的话题,不像是仙君真正想问的东西。 他道:“是,没多大用处。” “小时候睡得很死,叫不醒,家母就用碎玉串挂在我床头,只要轻轻一拨就能醒来。后来延续成了一个习惯,就带在身边。” 然而一般人家,怎么会想到用碎玉串,而不是用更便宜的东西来代替? 顾宴轻抿茶水,不言语。 谁也猜不透顾宴心里的想法,包括俞子帧。 他如走薄冰,回答完了所有的问题,仙君定定看他一会儿,便抬手,示意他离开。 等俞子帧背影消失在后殿门前小道上,顾宴才轻磕茶杯盏,将杯盖扣拢,遮住那杯其实一口没喝的清澈茶水。 他垂过眼睫,掩盖眸底神色。 心道:长得也没他好看。 照理来说,是不会抢夺他在程陨之心中地位的长相。行事也粗放,半点不精致,不像陨之喜爱的脾性。 那,问题就出在“师哥”上。 远行的师哥,兜兜转转,在玄天宗上见面…… 可是,他没有认出程陨之。 一旁,一小童探出头,悄悄说:“仙君,之之要醒了。” 顾宴起身,道:“好。你去叫风车通知厨房。” 人还没走出殿门,道:“不许这么叫他。叫程公子。” “……是之之。” “程公子。” “放屁,你也在心里叫之之。”小童很勇敢地说道。 “……” 众小童侧目看他,一水儿的大事不妙,连忙示意他赶紧溜。 没想到顾宴轻声应和,也没多大反应:“也就在心里。” 说着,离开后殿,往弟子居走去。 程陨之一杯倒的后果,就是睡到日上三竿,太阳晒屁股了才略微转醒。 稍一抬手,便碰到床边温热躯体。 手指被人握住,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很快,他鼻尖上落下轻吻,又轻柔地下滑,贴住他唇瓣。 柔软唇瓣被贴得变形,隐隐露出水光。 程陨之半睁开眼,困顿地把他推开,眼角也跟着现出浅淡水色,卷着被子就要往里面窝。 仙君拦住,不让他继续睡。 程公子才迷迷糊糊醒过来,一醒来就要面对前男友那张俏的能凭空飞升的脸。 ……心情突然就变好了。 眼见着顾宴锲而不舍,又要继续俯下身,程陨之不理他,从另一侧巧妙地绕出包围圈,要从顾宴身后下床。 被想到仙君包围人的本领也挺强,头也不回,一伸手就能把人重新揽回来。 顾宴轻声诱哄:“啊——张嘴。” 小程里外被亲了个够本后,崩溃道:“老顾!放我走吧!” 顾宴道:“不行。我刚收下的弟子,改天就要跑。那这截阿的名号,恐怕不能要了。” 程陨之:“那你当个正常的师尊。” 顾宴:“我多正常啊。” 程陨之:“正常的师尊会亲弟子嘴吗?!!” 顾宴显然不想让他逃离这种奇怪的师徒话题,在程陨之试图从另一边滚下床前,用巧劲让人自己滚了回来。 顾宴低垂着眉眼,似乎在笑:“会。” 程陨之:“……这是哪家的师尊?!!” 顾宴:“你话本里的,我看过了。” 程陨之:“……” 程陨之:“…………” 好家伙,他完全想起一切和眼前这位大名鼎鼎仙君有关的事情了。 还大部分都是他自己干的好事。 干的时候还贼得意。 贼快乐。 他是怎么干的来着? 哦,也就是在截阿仙君眼皮子底下,写了一本以他为主角的爱情小说,主角原型还参照的就是本人,就连剧情发展也有仙君本人的建议。 可谓是:纪实文学。 哦。 还有更悲惨的事情。 他那可怜的爱情小说,已经送到书局,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人的观看。 天要亡他! 小程呜咽一声,格外可怜巴巴地遮住眼睛。 他半个身子还卷着被褥,坐姿一点都不端正。 还合掌拜了拜仙君,企图能对强权吹点枕边风。 小程道;“是这样的,那本子呢,我交给宗门管的书局了。但是吧,那内容不是很合适,所以我想……” 顾宴拢过他长发,示意他稍微坐正些,方便他梳理。 仅轻描淡写一句:“我知道,书局很快有人上报给我了。” 听见这句话,程陨之心中升起希望! 只要越不过仙君这道防线,那就绝对不会…… 顾宴道:“我吩咐他们,赶快印刷,早日出版,争取人手一本。” 程陨之;“……” 防线破灭了。 扑通一声,顾宴被一道无名气力踹了一脚,从床上摔坐在地上。 然而也一点不狼狈,大大方方坐在地上,仰头道:“陨之不开心吗?很快就能看见实体了。” 程陨之居高临下地望向他,虚假地微笑起来:“师尊,请出去吧,我要换衣服起床了。” 顾宴彬彬有礼:“可以让我帮你吗?” 程陨之咬重语调:“不用。谢谢。” 第63章 早餐是风车亲自做的,为了庆祝程陨之正式来到长漱峰的第一个早晨,还特地摆了好看的拼盘,倒上温水。 一串小童跟在他身后,眼巴巴地望着远处弟子居的方向。 很快便看见程陨之在前面走,顾宴在后边跟着。 早餐无疑是非常愉快的,虽然已经快到中午,但并不妨碍他吃喝。 顾宴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空荡的茶杯倒茶,细细啜饮。 程陨之吃了两口,放下筷子。 他清清嗓子,道:“我可不会比桌上的小菜更下饭。” 顾宴抬起手,用茶杯示意他:“你会的。” 程陨之:“……” 程公子悻悻闭嘴,本来还打算邀请顾宴一块儿吃,毕竟总不能让主人家在桌边光看他大吃大喝。 结果顾宴不当人。 “来吧,顾仙尊,”程陨之喝最后一杯茶的时候,模糊道,“你说过,今天要教我什么?” 原本以为顾宴还得磨蹭一会儿,说一堆废话。 没想到对面仙君十分爽快地站起身,伸出手来邀请他。 “说好教你一套剑法,就不会藏私。” 风刮过长漱峰的山顶,竟没有寻到以往的半分寒意。 有弟子从不远处的空中路过,往这边看来时,发现长漱峰常年积雪的雪顶已然萌发绿意。 如果在往里看仔细些,就会发现一个光秃秃的、崭新的空地,权做练武场。 程陨之从代步的大鹏身上跳下来,回身拍了拍大鹏的脑袋。 大鹏倒是没啥反应,小眼睛瞅他一眼,往程公子手底下歪了歪脑袋,就一展翅膀凌空十丈之上。 程陨之看看四周,一片秃秃的平地,两边还有没削干净的草丛,不远处还能听见水声,似乎有瀑布溪流之类的水源,从山上飞流而下。 新上任的师尊站在他身侧,道:“拿出你用得惯的剑来。” 程陨之慢吞吞,从芥子袋里抽出把朴素的木剑。 顾宴往他手上望去,微不可见地皱起眉,很快又松开。 顾姓仙君态度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接过他手中剑,颠了颠,对程陨之轻轻摇头,似乎有些不赞成:“这把剑太轻了,不适合这套剑法。” 程陨之哪里知道,是因为这把剑和俞子帧背后的剑太过相似的原因。 他只迷惑地颠了颠,嘟哝一声:“重吗?” 程陨之怀疑道:“仙君,我可只有这一把剑,你别驴我。” 顾宴道:“我有备用的。” 说着,便从腰间随手抽出神剑,塞到程陨之手中。 程陨之:“……” 我觉得你就是在驴我。 “这是什么剑法,还得挑剔剑的重量?” 他调笑道,顺着顾宴的指示,摆出剑招的起手式。 神剑在他手里激动地连连嗡鸣,然而十分克制,并没有其他大幅度的动作让他握不住。 程陨之摸摸他,接着想着仙门会当天,神剑从天边直直指着他飞来,差点没一剑扎到他脑袋上。 于是笑道:“现在不怪你。当时,你要准头再偏一点,今天可就见不到我了。” 神剑委屈地轻嗡一声,剑柄微微发热。 顾宴注视他与神剑交流,查看他的剑招起手式。 不太赞同道:“它没什么分寸,不要惯着他。这样,你先看我过一遍全部剑招,记个大概。记不住也没关系。“ 程陨之笑眯眯道:“好。” 没想到顾宴真的在他面前舞起了剑。 如果说子陶的剑犹如刺眼的烈阳,每一招都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那顾宴的剑就像那山河磐石。 或许峰顶上有那么一撮积雪瞩目,所以世人皆将目光集中在积雪的凝结与融化上,却忽视积雪之下,山峰的牢不可摧。 他简简单单起手,没有多余的动作,也不摆撑场面的剑花。一招一式,都是这套剑法的最大化,最精准的表达。 长袖在程陨之面前轻飘飘落下,他才猛然回过神。 他下意识摸向自己颈边,发觉已然被震撼出一手冷汗。 顾宴收了剑,见程陨之怔怔地站在旁边,手搭着自己的脖子。 怕他被剑气波及,走过去问:“我的剑气伤到你了?” 程陨之摇头:“没有。” 停顿片刻,又问:“这是什么剑法?” 顾宴道:“这是我原创的剑法,现在全部教给陨之。” 程陨之开玩笑道:“若是我学会了,是不是能有仙君的一半厉害?” 原本还以为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顾宴真的点头承认了。 程陨之惊讶道:“光凭剑招本身?” 顾宴:“所以很难学。” 程陨之握着截阿神剑,看了看这柄据说斩过鬼蜮头头的神剑,发觉它绷紧了剑身,像是要在他面前露出最锋利的一面。 拍拍它时,神剑还特意嗡嗡两声,骄傲地绷直了自己。 顾宴道:“别理它,试试看。” 程陨之凭着记忆里的动作,尝试性地挥舞起来。 他练剑多年,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对剑招的理解。 可是顾宴的剑法——无论怎么使劲,都觉得差三分意思。然而就是这三分,就能失去绝大部分的威力。 偌大空地上,雪青外袍的青年长袖翩翩地舞着剑,动作里带着他特有的懒散。 好看是好看,可完全没有那个味,自然也失去了力量。 程陨之皱着眉停下来,调整半刻钟。 这次,他换了个重心,试图让剑法带上独具一格的厚重和凌冽…… 也失败了。 他感觉不太对,这套剑法毕竟是顾宴自己创造,带着无数仙君大道残留的痕迹,不是一般人可以轻易学会的。 程陨之回望,见顾宴站在原地,静静注视他瞎学剑。 程陨之:“……” “师尊——” 为了避免伤到人,他特意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于是说话都变得费力起来,他拄着剑,懒洋洋地高声喊道, “你教教我呗——” 一瞬间目光的错位,让他忽略了那位云中君喉结的滚动。 顾宴顺势走来,程陨之正打算把神剑还给她,重新观看剑招演示时,顾宴又把剑塞进他手里,示意他自己握着。 程陨之一头雾水:“怎么?” 背后那人没有回答,只余留神剑不满地轻鸣声。 截阿仙君从背后拥住他新收的爱徒,左手虚揽,右手包握着爱徒抓紧神剑的手,紧拥着、亲密地裹挟着他。 要用全身气力的走向,来做他的引导。 顾宴揽着他,让他放松,顺着他的力道挥、刺、劈。 简简单单的剑招被不同搭配组合,再从顾宴手中使出来,就有了不同的味道。 灵力如洪般倾泻,短时间内,就泄了个干净。 所有剑招使完,程陨之仿佛被抽空了全身气力。 他吃力地用剑支撑住自己,黑发垂落,汗如雨下,唇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气,眸色却明亮至极。 他从顾宴的指引中,触摸到了那一层神秘的领域,只要是爱剑、练剑的人,都会为此而动容。 仅仅是触摸片刻,也足够使他心情激荡至今。 顾宴扶住他,输入灵力,助他恢复气力。 程陨之就连说话都说不利索,力气实在是被抽空的太过了。 他仍然在笑,断断续续:“这就是大乘期的剑法吗。” 顾宴温和地持续输入灵力:“是。今天就先这样,我们回去休息好么?” “不。” 出乎他意料,就算已经疲累至极,程陨之依旧勉强站直身体,望向顾宴:“我想,再来!” 两个时辰后,漂亮青年躺在旁边草地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断续地笑着,无比畅快:“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累了。” 手指被人握住,程陨之转过脑袋,顾宴在他身边坐下。 “以前有这么累过?” 程陨之轻描淡写:“有一次。当时外面全是妖魔鬼怪。我就想着,如果现在还有谁能杀出去,那就只有我了。” 他回头,有些惆怅地叙述:“然后我就杀了好多好多的妖魔鬼怪……龟龟,现在想来,数都数不清,当时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小程陷入困惑。 顾宴:“肯定有信仰的东西。” 程陨之:“那倒是。我要,跟上师哥的步伐嘛。” 然而又过了好一段时间,久到程陨之以为顾宴要睡着了,疑惑地扭过头,才听见沉默的仙君说话。 “那个俞子帧,我叫他来问过话了。” 说着,顾宴难得的别过脸去,目光游移。 结果,程陨之一脸困惑:“俞子帧是谁?” 顾宴:“就你那个,师哥。” 程陨之:“我师哥不叫……”他猛一卡壳,似乎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啊,对,叫俞子帧。” 好像忘却了身上疲乏,程陨之一咕噜坐起来。 他凑过去,警惕道:“你叫他来做什么?我敢保证,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认识我,绝对问不出一点消息。” 顾宴蹙着眉头:“我以为你喜欢他。” 程陨之高声道:“我当然喜欢师哥……不是那种喜欢!师哥手把手把我带大,都跟我爹似的了,这还能不喜欢?” 顾宴委屈地轻声道:“你当我鬼迷心窍吧。” 程陨之和颜悦色:“你可真是个小醋坛子。” 顾宴:“那他为什么忘了你?” 程陨之一怔,陡然沉默。 他面色依旧苍白,不知道是练剑过于疲累,还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最后随口道:“忘就忘了呗,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陨之竖起眉头,道:“你别去招惹他,让他安安静静过这一世……” 顾宴;“他已经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已经把之之的背景故事写了个大概的时间线,师父师哥都在这里面,回头可以尝试往主线里放了! 现在还是快乐的师徒日常时间! 过了这段估计就没日常了(大概可能也许吧望天 那啥,因为我是个金鱼脑,三次元也忙,所以可能会有情节上的疏漏。 小天使们看见了提给我,我会改掉的! 第64章 顾宴的话轻飘飘就落了地,没有回音,也没有其他动静。 许久也不见程陨之搭话,还以为他太累睡着,可是等顾宴回头,去瞧身边青年的反应时,才发现他神色惘然,眼角擒了泪。 程陨之固执道:“师哥只是远行去,现在回来了而已。” 顾宴;“……好。那陨之想见他吗?我再把他叫来。” 程陨之:“不,不用。” 他觉得自己这副表情有点奇怪,连忙把眼角两滴水抹了,重新露出笑容。 程陨之道:“别这样,他心里估计要吓死。好端端的,仙君一次又一次叫他上长漱峰——怎么,第一个徒弟还没焐热,就想收第二个了?” 顾宴温顺道:“只会有你一个弟子,回头我便让明虚(掌门)发通告,叫我长漱峰闭峰,再不收第二个。” 程陨之大笑道:“你干脆立我做下一任峰主得了。” 顾宴:“你我寿命极长,不用考虑这个问题。” 这的确又是一个问题。 程陨之用手撑住下颌,歪过头去瞅顾宴。 在他视野中,截阿仙君坐姿端正,脊背挺直,墨发雪肤,就算是从下至上的奇怪视角,也能看得出其中美妙来。 他回过头,蔫蔫地叹口气:“兜兜转转又是你……我记得师徒契约上,只说徒弟会分担一部分伤势给师尊,那如果弟子死亡,师尊会如何?” 顾宴:“会重伤。” 青年扭头瞧他,道:“那你小心些,指不定我什么时候暴毙,还要连累你。” 顾宴皱眉:“怎么可能好端端……” 程陨之上下眼皮一搭,笑容轻佻而薄凉:“师尊,陨之已经两百余岁,不年轻啦。” 说着,他站起身,掸掸身上尘土。 就连继续感受大乘期剑法的念头都没有。 程陨之轻舒郁气,往后挥挥手:“我随便看看,认认路。没有什么我不能去的地方吧?” 顾宴:“没有。” 他注视漂亮青年的背影消失在小路之后,一只手抚摸上自己的乾坤戒,手指轻搭,垂目沉思。 “道侣契……不愿与我同生共死?” 程陨之急急忙忙,顺着小路逃离那片空旷的练武场,直将顾宴甩在身后,回头看见没人跟上来,才轻舒一口气。 他不太高兴地踢开路边一颗小石子,背着手,晃晃悠悠沿着小路走。 他寿元将近,不知道还有几年好活。 但他觉得,估计也长不了,毕竟筑基修士嘛,能活的岁数大家有目共睹。 说不定他会是个千年老王八,一直拖着不敢闭眼呢? 程公子被自己逗笑了,就连那颗踢飞的石子也咕噜咕噜,顺着斜波重新滚回他脚边。 虽然跟顾宴说,不要去打扰俞子帧。 可他自己也好想去看看师哥啊……即使,即使那人没有师哥的记忆。 程陨之漫不经心嘟哝一声,决定沿着路下山去,总之不能一味待在山上,和顾宴大眼瞪小眼。 指不定哪天旧情重燃,被迷昏了头,又答应些奇奇怪怪的条件呢? 程陨之:“……” 他又想起了早上被新上任的师尊压着亲。 一点都不守师德。 小路上一直没有灵人偶出现,两边杂草一人高,光是只看眼前路,压根看不出来要往哪儿拐。 小程摇摇摆摆,顺着小路走。 直到听见水声,发觉附近有水源,估计规模还不小。 拨开杂草,一步跨出,发现是片湖。 是一片清澈的湖水,被高耸石壁围拢,四周杂草丛生,是天然的屏蔽场。若没有人误入,很难被发现。 程陨之费劲地拨开杂草,走到湖边,低头望去时,发觉这湖和一般水潭不太一样。 它要更透明、更清澈,像是完全将水中杂质过滤至净,不留一丝。只是湖底很深,深不见底。 一看就有古怪。 程陨之蹲在湖水边,下意识地伸手拨了拨湖水,晶莹水滴从他手掌上落下,滚落湖中,溅起水花, 仅仅是这么眨眼的接触,程陨之便觉得心底一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离而去。 湖水展开波澜,一段短短的记忆画面也从湖底浮现。 先出现一群人的面庞,晃动着,视线模糊。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又对上一双眼睛,是俞子帧的面容。 那人道:“之之,我去前面探查情况。如果魔修没有追来,我就给你发信号,你带着人赶紧往前走。”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焦躁道:“师哥!那万一对上魔修怎么办?” “杀!还能怎么办!” 短暂的记忆画面到此结束,心底疼痛奇异般的消散,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都轻快了不少,仿佛是被人搬下肩上石头。 然而下一刻,他在湖中看见了顾宴的倒影。 程陨之被顾宴面容吓了一跳,还以为顾宴就站在他身后。 小程鬼鬼祟祟往后头瞧瞧,见杂草自由生长,完全没有他人踪迹。 显然只是湖中幻象。 有种窥视顾宴记忆的错觉,他并不打算看,但被湖水的力量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湖面再次泛开涟漪。 画面中的雪衣人从湖边走过,站在一片空地上。 他已然是现在这副仙君打扮,只是看上去更冷漠些,眉宇紧皱,仿佛从湖中看见他毕生的敌人。 程陨之尚未来得及转动眼睛,便看见顾宴捂着脸,缓慢地跪倒在湖水边。 “……” 小程大为震撼! 像是有什么东西,一层一层从他身上撕裂、剥离,轻飘飘地落地,凝固成宛若皮肤般细腻的薄膜。 极痛苦,极震撼。 等他松开手,重新露出面容时,已然过去了半刻钟。 程陨之也觉得自己像是被剥了半刻钟的皮一样,幻痛尚未散去,冷汗从额间流下。 最后一个画面,顾宴像是没站稳,扑通—— 重重地踩进湖水之中,沉入湖底。 程陨之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起来,勉强反应过来,刚才看的是湖中幻影,并不是他本人的真实记忆。 这经历,他还真见过。 当年他在鬼蜮和师哥分离后,修为大跌,无法自顾,转眼便跌进某人的心魔境,在里面磨蹭了好几年养伤。 心魔境的主角,就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而那一年,鬼蜮,仙君斩鬼将的传说故事传得到处都是,遍地开花。 是了,地点人物都对得上。 他踌躇着,往来时的路走去,忽然眼前一暗,又是熟悉的宽大袖袍落下,顾宴出现在他面前,垂眼望过来。 顾宴伸手,想扶他一程。 然而伸到一半,不知想起什么,犹豫着收回,被程陨之拉住。 程陨之大大方方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走,到空地上才停下脚步。 他好多有好多疑问,踌躇一会儿,才挑出一个。 “居然可以看见记忆里的画面,这是什么灵器吗?” 仙君摩挲了一下手指的触感,手臂垂落,平静道:“天生灵器。这水名为化魔湖,落水能抽取心魔,作为画面储存在湖里。” 他停顿,有些艰难道:“陨之,都……看见了?” 程陨之道:“是,看见了我印象里的画面,虽然只有半刻钟不到的时间。” 他叹气,道:“啊,那个时候的我好年轻,充满了活力,好难的事情也是说干就干,挺怀念的。” 顾宴:“……你有看见我的吗?” 仙君语气平静,目光游移,一看就知道,心里的想法七拐八弯。 那或许是他最狼狈的时候,就连晋升境界时,天道降下的雷劫都无法让他痛苦到这种程度。 现在,被储存在湖水里,被心爱的弟子一眼不错地瞧见。 只是没想到程陨之主动往前走了一步,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他,是在拥抱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顾宴略一愕然。 低头道:“你想起来?” 程陨之抬头望向他,神色终于柔软下来。 漂亮青年怀念地叹口气,上下眼皮一搭,慵懒极了:“没想到吧,我现在才发现。原来那是你,你好端端跑到鬼蜮做什么,还和鬼域之主打成那个样子。” 顾宴沉默片刻,虚虚地环抱,拢住他:“你在镜子里说,发现自己到了鬼蜮。我,实在不放心。” 那是他听见的第一个,程陨之所在的准确地点。 况且,声音疲惫,似乎在无言地求救。 程陨之道:“我以为我们之前的联系只有那面破镜子。” 顾宴:“是没多少。” 程陨之自言自语:“起码让我看见,过去熟识的人们,终于有人迎来好结局。” 仙君有些蠢蠢欲动,大约是指着这根杆子往上爬。 他低声道;“那我们复合好不好?我还是想做陨之的……” 程陨之:“不好。” 顾宴委屈:“好。” 程陨之:“不好。” 仙君委屈地抱紧了他,有点黏人,程陨之受不了地拍拍他,把人推开一点。 程陨之道:“我想去看我师哥。” 顾宴不语,不情不愿地说:“……好。让风车带你下山。” 风车在前面走,程陨之在后边跟着。 小童管事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就算是之之出门拜访个邻居,都要从时辰说到吃食上。 最后大惊:“今天给之之的零嘴还没准备。” 程陨之哭笑不得:“怎么又多了个零嘴儿啊。” 小童振振有词:“零嘴儿,就是风车给之之做的伴,等之之吃下去再出门,就像把风车带在身边了。” 程陨之:“……”还挺有逻辑。 他乘着褐翅大鹏起飞,穿过浅薄云层,遥遥地朝着俞子帧所在峰头飞去。 然而在穿过弟子们云集的广场时,程陨之眼睛一尖,居然大老远就看见底下有道熟悉的身影。 他拍拍大鹏脑袋,示意它静悄悄地飞下去,不引人瞩目地落地。 这样,他就能静悄悄看师哥一眼,毫无痕迹地走人。 大鹏摇摇脑袋,敷衍地叫了一声。 程陨之:“……”突然有不祥预感。 只见大鹏尖锐地发出唳声,猛然拍打翅膀,形成巨大的、涌动的潮流。 一干弟子惊讶望来,连连散开。 大鹏在半空盘旋几圈,收拢翅膀,略一滑翔,稳稳当当落到地面上,翅膀下涌动的空气激起一片尘土。 一点,都,不安静。 众弟子拿稳手中的话本,惊奇地望过来。 仅仅有少数几个见过程陨之的内门弟子,从原地蹦起来,与同伴道:“那是仙君刚收的弟子!” “原来是他。” “他就是仙君的弟子啊……” 程陨之表面淡定,内心呆滞,死马当活马医。 他刚刚见到那人走进了这道门,不管里面是什么,他程某人总归是要往内头走一趟的…… 然而里头也有人往外走,两人打了个照面,差点撞上。 程陨之道:“抱歉道友,是我走路没长眼睛,好使的眼睛全看地了,撞了你实在对不住……” 对方道:“是你。” 程陨之一愣,迅速抬头,向对方行礼:“原来是俞子帧师兄。” 师哥。 俞子帧依旧着原本那副装扮,腰间碎玉串,背后木剑,这次长发全部束起,显得脸侧线条干净凌厉。 他大为意外:“你认识我?” 程陨之:“程某在外门,有闻师兄名声。” 俞子帧打量他片刻,也迅速回礼:“原来是仙君大弟子。见过程师兄。” 程陨之:“……” 救命啊!师兄管他喊师兄! 他再行礼:“……不不不。俞师兄入门早,该称一声师兄。” 俞子帧再再行礼:“仙君辈分大,程师兄辈分也比我大,该称师兄。” 程陨之再再再行礼:“师兄修为比我高深,能者为大。” 旁有弟子瞅他俩拜来拜去,纳闷道:“你俩搁着结义呢?” 程、俞:“……” 程陨之赶快一锤定音:“师兄到这儿来,是有什么急事么?” 俞子帧示意他往上看,一直看到建筑的招牌:“师尊下发通知,叫弟子每个人来这儿领书。” 领书?领的什么书?顾宴怎么没告知他一声? 程陨之后知后觉,周围环境有些眼熟。 仿佛曾经大清早的不睡觉,来过这儿一般。 他缓慢往上看,看到了两个大字招牌:书局。 * 作者有话要说: 先说一声,近期不发刀子!刀子连柄都还没酝酿出来! 第65章 程陨之进了书局,进去时,面不改色,嘴角噙笑,向书局的管事点头示意。 出来时,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把话本塞进芥子袋。 幸好他那天出门起得早,没和任何人碰面。 不然无论谁从半路跳出来,指着他恍然大悟“原来这话本是程兄您写的啊!”……都能让小程生不如死。 他出门时脚步一顿,又与俞子帧打了个照面。 这次,前外门师兄的态度自然了不少,微笑询问:“程兄也来领书?” 程陨之想,反正没人知道我是谁,对吧? 小程心安理得,挺直了脊背:“是,才接到师尊通知。” 俞子帧道:“俞某只是没想到,仙君也会注意这类闲书。” 程陨之:“……” 仙君不是只‘注意’,而是恨不得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塞满‘仙君也想谈恋爱’的念头。 这是正经师尊吗?这不是! 俞子帧又道:“见程兄在书局里待的时间颇长,可是看了部分?” 程陨之胡言乱语:“对对,看了一部分,还挺带感。真不错啊真不错哈哈……” 俞师兄一眼便觉得与他亲近,试图和程陨之套近乎。 然而圈子不同,话题也不同,思来想去,竟然只能聊聊手中话本。 “那依程兄高见,上面为什么要弟子人手一本呢?” 程陨之:“……” “或者说,程兄有何观后感?” 程陨之:“…………” 小程的观后感:救命啊! 两人你一顿来我卡壳,竟然也难得聊了个七七八八不重样。等天色渐暗,广场上起了风,才意识到弟子们也陆陆续续回居处了。 程陨之原本打算再去看看路鸣溪,只是看时间不早,也只好先回长漱峰吃晚饭。 俞子帧轻车熟路地送他上大鹏,程陨之跨上做好,低下头去。 他们虽然没聊什么,居然也觉得投机。 俞师兄认真道:“程兄下次出门,俞某定要请程兄好好吃一顿。” 程陨之道:“好,程某定会赴约。” 他低头,拍拍大鹏脑袋。 不知是前一只大鹏,还是在休息期间换了只新的过来,这位鹏兄的脾气难得的温和,见程陨之和人道别完了,才慢慢悠悠地展开翅膀。 呼啦一下,尚未升空,气流先至。 程陨之的长发被吹得飞扬,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和漂亮眉眼;而宽大的衣袖也被吹得猎猎扬起,露出腰间光滑剔透、绳串被摩挲的有些陈旧的碎玉串。 俞子帧的目光立刻被他的腰间配饰所吸引,手不自觉抬起,抓住自己的配饰。 虽然用的玉料质量不一,但上面的打结手法,他却熟悉的很。 在小时燥热的夏夜里,他总是睡不着。平时么,又睡得死。 按照当地传统,母亲说要给他在床头绑个东西,祈祷小孩能快快入睡,早早长大。 最好是清脆的、吉祥的物件。 这样,就能在燥热的天气里,听清脆撞击,仿佛能觅得半点凉意。 原本找了银匠敲出三角银片来挂上,但他模模糊糊,想起还能用碎玉料做挂坠。 母亲见他固执,便寻了便宜的玉料,钻了小洞,挂在他床头。 他自己还觉得绳结打的不够好看,认认真真解了,再打一次。 夏夜,俞子帧躺在床上,脑袋边不远处便是那串碎玉串。 他一只手枕着,伸直了另一只手臂,去够碎玉串的底端。 轻轻拍打,让它们能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好听的清脆声,与水的清冽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感觉。 嘴里模糊念道:“……起床啦……” 还哼歌,是当地的小调,不着音,却也能听。 第二天他起床,去问母亲:“我是不是有个弟弟?” 母亲笑骂,让他赶紧洗漱完吃饭:“你都差点保不住,我从哪儿给你变出来个弟弟。说,做梦梦到什么了?” 他记得当时的自己随口道“没什么”转身离开,还有些遗憾。 现在想来,便是想要程兄这样的兄弟罢? 他抬头遥遥地去望,然而也只看见了大鹏展开时极大的翅膀,在视野中变成了一个看不清、模糊的小黑点。 程陨之和师哥成功汇合,还顺带刷了一波感情。 他心情愉悦地吹着风,顺着大鹏起伏的姿态调整重心。 很快,地平线上便露出长漱峰的峰头,而空旷地面上有两个小白点在静静地站着等候他。 程陨之一怔,在他反应过来前,大鹏便一震翅膀,俯冲而下,即将降落地面。 那不大的白衣身影似乎站在门口站了许久,一直在等候。 还有身边站着的小童,也睁大了眼睛,满眼期盼地等他回家。 看见他乘着大鹏归来,连眼睛都亮了,止不住地微笑。 大鹏长长呖叫一声,斜冲向下。 程陨之顺着它的力度一路下滑,竟然在半空中脱离的座位,踩着空气下落,被顾宴抱了个满怀。 仙君将怀中青年放下,后退一步,打量他的状态。 见他神采奕奕,精神良好,唇边笑意不减,明白他现在心情极好。 果然,漂亮青年见有人在门口等他,连说话的语调都放软了半截。 “你们怎么在门口等我?” 风车道:“大家都说要等之之吃饭。” 说罢,便假装自然而然地走上前,想来拉程陨之的手。顾宴平静地上前一步,挡住他的前路。 小童:“……”生气地板起脸! 程陨之打哈哈道:“等我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指不定还会跑出去大吃一顿呢。” 顾宴垂下眼睛,温驯道:“是我觉得你会回家的。” 噗嗤。 小程的心又被戳了一遍。 就算知道前男友这些基本是拿来哄他的小手段,也能被感化到心软,谁让顾宴正好吃准了他的喜好。 于是等接下来顾宴抱上来的时候,他也没多少反应。 下巴安安静静枕着仙君宽阔的肩膀,懒散闲适地舒口气,享受现有的宁静时光。 顾宴道:“陨之身上有俞子帧的味道,不好闻。” 程陨之;“……” 来了。 小醋坛子成精。 顾宴皱起眉,难过道:“陨之也与师哥拥抱了吗?” 程陨之:“……没有!” 顾宴:“或者是别的接触,拿到了他拿过的东西……” 程公子叭叭地大声指责:“怎么可能!我们也就拜了拜,行过礼,聊了两句,从哪儿沾染的味道?怕不是仙君您心里的味儿吧?” 风车刚想转身,又被程陨之的话吸引地凑过来。 小童凑进两个大人中间,仰头闻闻闻,迷惑地说:“哪有别的味道?” 仙君冷漠地加强重点:“有。你闻到了。” 风车:“……” 小童显然已经是习惯了强权逼迫,撇着嘴角小声改口闻到了,重重翻了个白眼。 顾宴斌不打算理会灵人偶,只松开手,带着爱徒慢慢往餐厅方向去。 脚步落在石板路上,发出干净利落的声响。 树影婆娑,蛛网般细密晃动,将三人完全笼罩在其中,留下缝隙间半点淡淡的月色。 顾宴慢慢地说:“你是怎么确定他是你师哥的?” 程陨之:“长得一模一样。” “有些人转世,便和上一辈子大不相同。” 程陨之想了想,坦诚道:“我不知道,但见他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算什么,烧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他小小开了个玩笑。 “再说了,还有那串碎玉串。” 顾宴:“碎玉串?” 程陨之:“是啊,师哥的打结手法特殊,我换双眼睛都能看的出来,更别说明晃晃挂在我面前的。” 他小时候贪睡,师哥就不知道从哪儿搞了快破碎的玉料,给他打了个碎玉串。 每天早晨都踩着点,跑到程陨之床头,在他耳朵旁边弹碎玉串。 一边弹一边说:“哎呀,师父蒸的腊肠都被吃完啦;师父做的肉包子也吃完啦;之之再不起床,就连玉米也剩不下须须啦。” 程陨之愤怒地掀开被褥,爬起:“等我!!!” 结果到了餐厅一看,嘿,师父师哥都一口没动,就等着他吃饭呢。 程陨之现在想起这段,还颇为好笑。 他随口和顾宴提了提:“之后,师哥就这么喊我起床,喊了好多年。” 顾宴应一声。 晚饭十分顺利,顺利的没有一丝波澜,让程陨之错误地认为,顾宴回心转意,准备做他最正宗的亲爱的师尊。 程公子吃得能打嗝,摇摇晃晃回了弟子居。 你瞧怎么着,刚踏进门口,他就敏锐地发觉床榻与以往不太一样。 程陨之暗自思索:不会真的有什么重大变故吧? 他小心翼翼往里面走去,一转头,看见原本只有幔帐的床柱上挂满了珠玉串。 活像海底水帘洞被强行搬到了他的床上,满目全是晶莹的珠玉摇晃。 风从没关稳的窗户缝里吹来,吹得满床长串浮动,叮叮当当地响。 不仅拨一下会响,甚至还能吵得人睡不着觉。 顾宴从房门后走来,彬彬有礼地敲了敲门,示意自己要进来了。 他话说了半截,好不容易说出下半句:“我吩咐风车他们准备类似的玉串,想给你一个惊喜。” 小童们听见命令后,每只小童都想把自己亲手做的玉串挂在之之床上。 于是铆足了劲编织,愣是做了一大把,只好统统挂上去。 挂上去之前,小童们难掩期待:“亮闪闪的,之之一定喜欢!” 挂上去之后,小童们怀疑人生:“之之会喜欢,吗?” 程公子抱着肩,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床水帘洞特产。 仙君见他连假笑都没有了,忙走上前,试图说些好消息让他高兴点。 顾宴道:“陨之的话本很快就有新读者了,高兴吗?” 程陨之叹口气,转过身:“顾公子,我已经知道了——全宗人手一本,对不对?” 顾宴道:“不仅如此,我让明虚把它加入了弟子学堂的课本,这样弟子们就可以……” 程陨之:“……” 小程;“救命啊!带我走吧师尊!!!” 这长漱峰他是待不下去了!!! 第66章 程公子果断转身,开始收拾放在桌边的一切小物件。 顾宴轻揽,将人从桌案边揽开,轻压肩膀,让他能舒舒服服坐到榻上去。 仙君道:“不高兴吗?” 程陨之似笑非笑地望向他:“顾仙君,这话你说着,心里没底么?” 顾宴道:“明虚说,这样陨之恐怕会不高兴。居然被他说准了。所以我临时收回了想法。” 程陨之:“……我真是谢谢你。” 程公子虚弱地把手背搁在额头上,眯着眼睛,轻嘘一声。 “你不能总是拿着仙君的身份压我,”他缓过神来,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还干些我一点也不喜欢的事儿。” 顾宴轻声细语道:“你也把我写进话本里,甚至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青年漂亮眼睛瞥过来:“我当着你的面写的,这可不就是默认?” 顾宴:“那话本学堂教科书的事情,我也就当陨之默认;明虚再来游说,恐怕也压不下来。” 程陨之:“……行行行!” 小程诚恳地合十,拜拜顾宴。 “顾仙君大人有大量,让那话本子去该去的地方吧。” 顾宴宽容道:“好。” 说着,张开双臂,示意程陨之主动给予他一个拥抱。 程公子瞧他正正经经,不像要干坏事的模样。 于是毫不留意地凑上去,又被抱了个满怀,抱得可紧,好像要把前段时间的分离全部补回来。 程陨之艰难地挣脱,道:“所以那话本能退还给我了么?”人手一本的破事儿先不跟你计较。 顾宴:“我叫他们退回来。” 程陨之欣慰:“孺子可教。” 顾宴:“加上些插图,最好能上色,人物挑着陨之的长相画,专门供给长漱峰。” 程陨之:“都行,最好别晃到我面前。” 顾宴:“到时候我亲自念给陨之听。” 程陨之:“…………” 姜,老的辣。 程公子一把推开他,虚假地笑了声。 他道:“抱歉啊师尊,这些日子我不得不下山,恐怕听不着您这特供。” 两人位置转换,这下轮到顾宴坐在榻上,双臂仍成展开的姿势,过了许久才缓缓放下。 顾宴沉道:“剑招尚未练成,你要去哪儿?” 程陨之:“和我俞师兄一块儿,出个任务。” 仙君长眉逐渐拧起。 程陨之:“师兄亲自邀请我,去见见不同的风光,顺便做个任务,领些灵石分红。” 顾宴:“他多大了?”还要人陪? 程陨之笑道:“怎么说,也比顾仙君小个千把来岁吧?” 顾宴:“我没那么老。” 程陨之和颜悦色地拍拍他的肩膀:“到时候,麻烦师尊镇守长漱峰,别让闲杂人等随便进出。” 顾宴:“……” 程陨之身心舒畅,嘴上一副关爱孤寡老人的架势,手上不停歇。 连推带赶,终于把人赶出来,示意自己要就寝了。 仙君可怜地搭着门框,舍不得出门:“我也想去,陨之,带上我好吗?” 程陨之:“以师尊的资历,哪儿还用得着来干这种浪费时间的活儿呢?” 说罢,毫不留情关上房门。 一夜好眠。 长漱峰也像睡醒一般,全峰的植被都跟着活了过来,重新郁郁葱葱起来。 峰顶尚且残留着半点雪痕,就像大地上雪白的星火,零碎散落。 小童端着托盘,一边走一边问风车管事:“之之快起床了,我可以把早餐送到他房里吗?” 风车严肃道:“之之要出远门,今天早就起了。” 小童:“什么!!!” 这消息传遍整个长漱峰,于是程陨之不得不和无数个灵人偶拥抱道别。 一个抱完还有下一个,似乎无穷无尽。 没抱过的灵人偶乖巧地排在队伍后面,等走到之之面前,再打开手臂,恋恋不舍地抱住他的腰。 程公子抱得腰都酸了,感叹一句,出个远门真累。 忽然觉得不对劲,往后面一瞧: 嘿!有灵人偶仗着自己长相差不多,悄悄重新混进队伍后排,连着抱了三次,心满意足。 他就说,怎么一盏茶功夫过去了,队伍还这么长呢! 被发现了! 小童们纷纷遗憾地散开。 最后一个年纪最小的灵人偶跌跌撞撞跑过来,仰头看向他。 程陨之蹲下来,含着笑:“你还想再抱吗?” 小童用力晃了晃脑袋,悄悄告诉他:“我只抱了一次。” 程陨之称赞道:“你好乖好乖。” “我可以,亲亲之之吗?”年幼的灵人偶睁着大眼睛,闪烁着期待。 当然,程陨之欣然接受,脸颊被轻轻贴了一下,一触即离,几乎没有感觉。 “谢谢之之。”小童闷声说完,扭头跑开了。 程陨之站起身,对站在后边,看不出脸上神情的仙君道:“灵人偶们比你可爱多了。” 顾宴:“他们从某种程度上,也是我的一部分,” 他停顿,静静微笑起来,“是我年幼时遗留的部分,很高兴陨之会喜欢他们。” 程陨之和俞子帧约好在弟子阶前广场碰头,意料之外,同行的人多了一个——路鸣溪。 小路道友就站在广场空地上,一个无比显眼的位置,背着小包裹,背后没了木剑,俨然一副准备结伴外出的模样。 见到他们时,眉头微微一挑,晃了晃手中任务令牌。 程陨之惊讶道:“小路?!” 三人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尽量在任务开始之前熟悉彼此。 程陨之作为纽带,给同伴介绍对方。 “这位是俞子帧俞师兄,”程陨之道,“这一届的外门大师兄,前不久进入内门。” “这位是路鸣溪路道友,刚入门,没什么任务经验,俞师兄多多担待。” 俞子帧:“路师弟好。” 路鸣溪:“俞师兄好。” 程陨之:“……” 明明是正经的问候环节,但不知为何,总有种头皮发麻的尴尬感存在。 待互相认识之后,程陨之奇怪道:“小路啊,你这任务令牌是哪儿来的?这不是内门的任务么。” 路鸣溪理了理包裹上的折皱,严肃道:“我也不知。之前帮外门一位管事浇水,他给了我这个牌子,说是人少灵石多,抵作报酬。” 俞子帧道:“你被驴了。我们要去的是偏远村落,没什么钱。” 路鸣溪:“……” 见小路道友噎住没说话,程陨之哭笑不得拍拍他。 “没事,程某有点小钱,请两位好好吃饭没问题,”程公子大方地摊开手,“这个给你。” 路鸣溪低头,发现是一枚芥子袋。 程陨之温和地说:“给你带了些内门特产,是前些日子没出来看我们小路道友的赔礼。” 路鸣溪听话,从芥子袋里翻出一包小程爱吃的牛肉干,顺手把背上背的包裹放了进去。 程公子见状,得意地晃了晃,像是完成了某项无人发现的计谋。 俞子帧摸了摸下巴,沉思道:“我们去的地方远,恐怕还有一定的危险,路师弟,你看……” 他的本意是外出时间较长,怕路鸣溪刚进宗门没学到东西,就要去跟着做危险的任务,心里不舒服。 没想到,路鸣溪立即回过头,神色委屈。 他注视着程陨之,低低地说:“我有自保能力。” 程陨之:“好好好,小路能自保,小路超厉害……喏,灵舟来了!” 广场上,弟子们停下练剑的手,惊呼响起一片。 只见天空降下一艘崭新的灵舟,不大的规模,装潢却格外富丽,活像哪家的少主微服私访,却微服错了地方。 灵舟盘旋一周,神气昂扬降落在程陨之面前。 打开门,从里面探出个小童,超级高兴地冲程陨之挥挥手。 三人乘坐灵舟离开,留下满地弟子惊叹。 灵舟上,俞子帧本来打算将任务令牌摊在桌子上,方便程陨之查看,然后坐在他身边,这样大家好讨论。 谁知路鸣溪一脚踩进来,将他和程陨之隔开,堂而皇之坐在两人中间。 俞师兄充满迷惑:“嗯,啊,也行……” 他费劲地伸出手去,把任务令牌往程陨之的方向推了推。 “你先看看前提。” 程陨之接过令牌,细细往下读。 在他们即将到达的任务地点,是一座村落。 村民生活质朴,经常有和附近的大城镇有贸易往来,平静而幸福。 他们最受崇拜的职业是船夫,因为,在村落后面,有一条宽阔的河流,名为湘棱江。 船夫在湘棱江上摇橹的历史,已经有百年之久,期间送过无数人,包括现在修为高深的诸位道君。 然而,就在前不久,他们最年长的一位船夫早晨渡江出去,几天不回。 到了傍晚,村民们却看见他躺在船上,被水流悠悠推到岸边,尸首分离,没了鼻息。 发现他的人叫小慧,是个到江边洗涤衣物的女子。 而在前天,小慧也失去生机,死状凄惨,像是被人撕裂了一般。 不过短短一天功夫,村子里就死了不少人,人人自危。 于是就有人来报官。 官府也一个脑袋不够用,又上报各仙宗,盼望赶紧有人来解决这件事儿。 程陨之听完,皱起眉:“封村了么?” 俞子帧费力地把任务令牌拿回来,道:“封了,不让任何人出去。你别担心,就算是鬼修作祟,我也有办法。” 想再说些什么,发现他和小程兄弟之间,隔着一个漆黑的脑袋。 将他看向另一边的视线,挡得不可谓不严实。 俞师兄默默放下任务令牌,总感觉哪儿不对劲。 他试探道:“离湘棱江还有一天的行程,晚上我睡程兄旁……” 路鸣溪警觉,道:“我和陨之一起。” 俞子帧:“……边的房间。” 程陨之微笑:“嗯?” 第67章 灵舟落下,只听轻噗一声,扬起半面尘土。 它依旧光洁、崭新,亮丽如前天,程陨之从其中走下,不由得回过身去,爱怜地抚摸它的外壁。 他称赞道:“外面不显,没想到内有乾坤,难得有如此不错的长途旅行,” 双手合掌,欣然道:“多谢,多谢。” 随舟自带的小童扒拉着门槛,头上不太稳当的发髻晃来晃去,惹得程陨之总想伸手去逗逗他,拨弄几下。 小童板着脸沉思片刻,恍然大悟! 他悄悄把自己发髻扯得更歪斜,还凑到漂亮青年面前,扬着脑袋,叽叽咕咕说话。 程陨之看了一眼,再看,再再看一眼。 最后终于忍不住,上手摸摸,露出满足的笑容。 小童也板不住脸了,两个人嘿嘿嘿同样快乐地笑起来。 路鸣溪看了眼腻歪在一块儿的两人,低头整理乾坤袋。 反倒是俞子帧有些按捺不住,回头道:“程兄!我们早些入城吧,还要走小路去村庄。” 程陨之望过来:“好,稍等。” 他低头,摸摸小童脑袋,悄悄问:“你擅自出来,仙君没有什么表示么?” 小童用力摇晃脑袋。 他也踮起脚,悄悄告诉程陨之:“仙君出门了,才功夫管我做什么。” 程公子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微妙笑容。 他拖长腔调,夸赞道:“能一个人开灵舟,你真厉害。” 三人顺着人流排队入城。 城外不显,城内倒是热火朝天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街边小贩但凡有个会吆喝的摊主,生意也基本不会差到哪儿去。 还有流动的小推车从他们身边推过,小贩扯着嗓子叫:“卖糖醋肉丸——” 程陨之琢磨:“糖醋肉丸是个哪地儿的新词,我怎么没吃过。” 俞子帧笑道:“大抵是此地的新品种。你要吃吗?” 程陨之下意识点头,俞子帧熟练道:“你在这儿别动,我去买点。” 程陨之扯住他,道:“我多大的人了,哪需要别人帮忙,一起去就是。” 路边有人在谈天说地,聊得大约是这两天的热闹景象。 “湘棱神明天下凡,看见这般热闹景色,该高兴地合不拢嘴了。” “你说,今次湘棱神要的是什么?” “这我咋知道,每年都不一样!去年河神爷要了个卤猪头,今年该不会再要一个吧?” “哈哈哈说不定呢!” 程陨之从小贩那儿接过肉丸,惊奇地看着手中串串。 类似糖葫芦的质感,只不过用的手打肉丸,淋上特制的糖醋汁,别有一般风味。 他拿到手了也不吃,先在同伴面前晃一圈。 “俞兄吃不吃?来一口,怎么样?”程公子笑眯眯,故意这么说。 俞子帧刚露出笑容,想说程兄客气,接着便接到身边小路道友凝视的目光。 他微微侧过身,询问:“小路师弟是想吃吗?” 路鸣溪抱着剑,道一声:“想。” 俞子帧:“……那,再来一串。” 小路道友倔强地说:“陨之手里那串看上去更好吃。” 程陨之晃了晃糖醋肉丸串串,偏偏从小路道友眼前一晃,最后自己咬掉一颗,脸颊鼓起一块。 他略有些得意:“要是想吃,那程某再买一份就好了。” 最终小路拿到一串崭新的肉丸,却似乎没多大兴趣,有些沮丧地低头,自己把串串吃掉。 他们穿过流动的小贩和推车,走过酒楼与客栈,在衙门前边表达自己的来意,官府立刻派人将他们送到出事村庄去。 只是,接送他们的人,似乎有些不太寻常。 来人是个不大的少年,挺高,略带一点不明显的驼背,穿着一身换了又换、洗了又洗的短褂。 草鞋倒是挺新,应该是自己编织的。 他赶着一匹牛,拖了个四轮要掉不掉的板车,示意他们上来。 他扯了扯自己的蒲草帽,帽子尖尖露出个破口,被他不好意思地扯开,转到后面去。 “仙师好,仙师好,仙师好,” 他挨个儿问好,一点也不嫌烦,然后扯着自己的牛,拽过小破板车,叫他们坐上来。 程陨之看了看这板车的宽度,倒是勉强够坐三个人,一点歪斜不能有;倒是强度令人胆战心惊,生怕坐着坐着就散成一地狼藉。 程公子委婉道:“仙师有仙法,不如小友指路,我们自行前去?” 少年呆愣道;“可是你们自己走,恐怕也不知道地方。” 好吧,看来是避免不了的。 俞子帧一点不嫌弃,客客气气冲人家道谢,随手在板车面上一抹,就当去了灰,自然地坐上去; 路鸣溪也不嫌弃,轻身一跃,半点声响都没发出,人已经在上头。 程公子看着这满车的灰尘,露出无助的神色。 然而很快就缓了过来,小程总有自己的办法——比如从乾坤袋里掏出件外衫,当初逛街时随手买下,要给顾宴作礼物的。 现在拿来垫在屁股底下,似乎也挺不错。 吱吱嘎嘎,摇摇晃晃,板车出发了。 俞子帧看出不对,这外衫的尺码明显比程陨之大上一号,怎么看也不像他要穿的。 俞师兄琢磨半天,没琢磨出来:“陨之啊,你这衣服是你自己穿的吗?” 程陨之漫不经心道:“当然不是,我哪有这身量。” “那是?” 紧贴着他俩坐的小路道友竖起耳朵,目光灼灼盯着程陨之。 程陨之想了想:“我……前男友。”特地在前字上加强重音。 小路隐形的耳朵立刻失落地垂了下去,闷闷地把脸埋进膝盖。 而俞子帧的反应比他大多了。 俞师兄从板车上一跃而起,声音大的能惊动方圆十里的鸟。 “什么,前——” 活像是养了多年的白菜被猪拱了。 板车被他踩得吱嘎作响,陈旧的木板摇摇欲坠。 前方老牛受了惊吓,突然停在半路,赶牛的少年一个摆子差点扎到板车底下被轮子碾,好不容易才把自己扳回来。 俞子帧赶忙跳下车,帮忙赶牛。 等程陨之眼前一花,人又回到了板车上,劫后余生般重舒口气。 俞子帧:“没事。程兄不必在意,区区前男友而已。” 程陨之大笑:“对对对,区区前男友。” 路鸣溪;“……” 牛车慢吞吞,在小路沉默,俞师兄和程师兄的交谈声中,终于载着来到了香稜村,取自湘棱江同音。 俞子帧还在说:“……如果程兄还需要,我也有认识的不错的朋友,也喜欢男道友。到时候安排大家见见……” 路鸣溪突然回过头,道:“他不需要。” 程陨之逗他:“怎么不需要了?” 路鸣溪:“分手这么久,你都没找新人。” 说着,还有点委屈的鼻音。 程陨之:“不找可不代表我不需要啊。” 身边年轻的同门低下头,啜嗫着,忽然就少了刚刚有些锋利的戾气。 “可是他肯定还想和你在一起,陨之是最好的人了。” 青年垂下眼睑,过了会儿,才“嗯”一声。 村口大开,放牛少年费劲地赶牛,缓慢驶进村口,踩过村口大路泥泞的坎口。 有三两人从另一边走来,看见他们进村,齐齐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其中一个走上前,叫道:“林兴致,你带陌生人进村?” 赶牛的少年正是林兴致。 看见这几人上前,他有些害怕地畏缩一下,立刻尽量挺直脊背。 “他们不是陌生人,是官府老爷找来的仙师。” “仙师?!” 中间那人道:“哪有什么仙师,都是江湖骗子装神显灵的把戏,还没有湘棱神来的真切……你要真闲得慌,就去帮忙搬祭司用的东西,人手不够还不去帮忙,真是白养你个没爹娘的。” 这人格外瘦削,门牙突出,眉骨高耸,说一句话咽两口唾沫,说两句能活活把人憋死。 林兴致敏锐地反应过来,说:“你们不也在外面闲逛吗?” 这几人立刻骚动,一个说“小兔崽子你管不着”,另一个“多管闲事狗拿耗子”,再一个说“一点不懂尊敬长辈”,然后溜达着往外走了。 眼见着他们走远,林兴致才松口气,按按胸口。 程陨之道:“似乎,事情还不需要仙宗解决?” 林兴致;“需要的,需要的!” 他立刻介绍:“我就是那个报案人,跟村长爷爷说了,叫我报到官府;结果官老爷派了人下来,没解决,又说要上报仙宗。” 程陨之心想:结果仙宗并不当回事,挂弟子任务墙上,谁有空谁去。 “怎么不叫附近的仙宗?” 毕竟玄天宗虽然名头大,但着实远了点。 林兴致道:“我们附近,没有仙宗。所以那几个人觉得,仙师都是江湖骗子……我也是侥幸,才去了官府,不然恐怕也见不到几位仙师。” 程陨之把目前有的线索连起来,没找着头绪。 他道:“大致发生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总共死了两个人?” 林兴致:“怎么可能只有两个!好多人了,两个星期就要死一个呢!” 刚开始死了人,大家还以为出现了一个绝恶的凶手LJ作祟。 直到悄无声息地死了第二个,第三个,事情就不对劲起来,仿佛有个黑影隐藏在村落的角角落落中,无声地注视着。 官府来查,查不出什么,只能封村,不然人进出,物资只在村□□接。 正巧,第一个死的是船夫,而最近恰逢湘棱江神庆典的日子。 于是有人猜测,是不是河神爷生气,觉得他们吃白食,白白渡河,没人上供,要显神威。 香稜村之前是不供奉神的,所以有这个猜测很正常。 林兴致:“有人说,第一次供奉就要供大的,所以村长爷爷在后面准备了好久。” 第68章 准备好久? 供奉河神爷的东西,顶了天了都是从外头拿,让官老爷们派人送过来,自己是没干多少事儿的,又怎么会准备了好久? 林兴致反手敲敲自己的背,有些踌躇。 有些东西不好说出口,他给几位仙师倒茶,用的自己最好的、存放多年的茶料,茶汤清澈。 俞子帧没在意,随口饮了,把杯子放到一旁。 “你们供奉河神,都需要什么?” “本来是按照城里的规矩买的供品,比如香桃、梨和卤猪头。但河神爷不满意,就重新准备了。” 程陨之也捧了个茶,小口啜饮,时不时吹吹滚烫的水面:“这重新准备,怕是不好准备吧?” 林兴致叹了口气,苦笑一声:“村长爷爷愁的头发都白了。” 不过最后还是告诉他们:“河神爷前两天在祭坛上降下神谕,要一对童男童女。” 程陨之轻啧一声,而俞师兄嫌恶地蹙起眉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童男童女的习俗?” 林兴致:“大家都不想,但是抵不过河神爷要。” “我先带仙师们去找村长爷爷。” 林兴致在前面带路,后面程俞两人凑到一块儿,刚想小声密谋,立刻被小路道友挤开。 小路道友手里捧着一杯没喝过的茶,生生托到程陨之嘴边:“你渴吗?” 程陨之:“不,谢谢。” 小路道友坚持不懈:“你都说了这么久的话,这杯茶我没喝过。” 程陨之瞅他一眼:“刚我喝了不少,肚子都快被撑饱了。茶还是路道友自己喝吧。” 俞子帧:“谢谢小路,正好我渴……” 小路道友咕咚一声喝完茶水,无辜地转头看过来。 俞师兄走着走着,晃到程陨之旁边,悄悄说:“你这小路道友,是不是在针对我?” 程陨之忍笑道:“怎么会。小路只是性格孤僻,于我稍微多熟了会儿,所以只认我。等再过些时日,也能与师兄相熟。” 俞子帧松口气:“如此便好。” 性格‘孤僻’路鸣溪:“……” 村里给仙师安排的落脚处,便是村长的隔壁,一栋勉强称得上整洁利落的房屋。 村长也是个年过七十的白发老头,在他们到来之前,胡子一把一把的掉,可见忧虑。 村长:“正好赶上小祭祀,仙师们随我来吧?” 程陨之有些疑惑,这祭祀就祭祀,怎么还有大小之分? 村长说:“小祭祀就是没到吉日的祭祀,大家要多多供些供品,安定河神爷情绪。等到了吉日,再用盛大的供品祈求河神爷显灵,帮帮我们。” 几人跟着村长,去了村后头的祭祀台。 那儿几乎聚集了半村的居民,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站着蹲着,不一而足零零散散。 祭祀台四四方方砌了石碑,看上去活像个没盖子的棺材铺盖,上面刻了湘棱□□号,长的足足有三四行,绕满了圈才刻完。 半拉的白烟从河神爷的牌位后面遥遥飘出,供品摆放在篮子里,东面一个,西面一个,留下南面的空位让人祭拜。 程陨之现在望过去,还能看见线香上明灭的星火,祭祀显然还在进行。 听闻河神爷喜欢童男童女,于是大家不得不把自己家里的小孩带出来,拜拜河神爷。 小孩上前,懂事的没到处乱摸,仅仅对牌位行礼,就下来了。 牌位什么变化都没有,连带着周围人的脸色也愈加灰败了。 就连林兴致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恐惧和忧愁的光,程陨之扯过他,悄悄询问:“既然这里闹鬼,你们不顺着江逃么?” 林兴致道:“逃,怎么逃,没办法逃。官老爷据说曾经也是位仙师,手上拿了个罩子,往我们村子头上一罩,就给封了了事,没人再出的去。” 程陨之立刻懂,这是碰上了混吃混喝的,让他们自生自灭。 顶多给点物资,不至于落人口舌。 俞子帧颇为敏感,看他一眼:“那你是怎么出来接我们的?” 林兴致摇摇头:“也是官老爷给的特权,只有我能进出,平时物资清点也由我碰头。” 他轻轻打了个磕巴:“因为我是那个报官的人嘛。” 他们几个的到来太过明显,还引起了一阵骚动。 现在没人穿的这般光线亮路,还有一身他们不敢想也不敢穿的雪白衣衫。这种衣服在黄沙弥漫的江边,基本是存不住,立刻要被染了色的。 程陨之他们,简直就是把外地人的字刻在脑门上。 村长出来招呼大家,包括还在祭祀台前的人。 他高声道:“各位,这三位就是来解决我们村难题的仙师,大家都认一认,认一认啊。” 村民排着队过来,稀稀拉拉把他们当远在天边的官老爷。 拜了拜,拜了拜,就没然后了,默默走到一旁去,没多大的反应。 还有人,就比如在村口见到的那仨愣头青,愣着头过来叫唤。 “仙老爷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呗?” “是啊,上一个仙老爷可什么都不知道,最后灰溜溜地跑了呢!” 最后一个颇具怨念:“拿走了村里那么多东西,还能去城里换成灵石,结果什么都没做到,海口倒是大得很。人不还在死吗!” 村长连忙站出来,制止他们:“又是你们仨,好好的不干活,瞎叫唤什么!这几位仙师是官府请来的,由官府出大头,不花你兜里的钱。” 这才没了火气,叨叨念着就要走人。 没想到,被后头那个笑眯眯的青年仙师叫住。 程陨之揣着手,和颜悦色问他:“之前也曾有仙师来过么?” 那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这时,问前人有何用意。 俞子帧道:“问你们呢。来接任务的仙师总有一定本事,哪会什么都查不出来,灰溜溜就逃走的?” 其中一人大叫道:“真的是这样!我骗你们干什么!一看就知道你们几个也就来骗吃骗喝,其实连人话都听不懂……” 俞子帧脑门上崩起一根青筋。 他道:“那我问你,前仙师都干了什么?” 村长急忙出来打圆场,应该不想看见村民混混和刚请来的仙师,好端端在河神爷牌位前吵架。 他说:“几位都先来休息一下,再慢慢说吧。” 其实一盘算,前仙师干的事情还不少。 他在村里到处转悠了个遍,画了符咒,还分给村民一家一张贴门上。 半夜里怕有人死,就不睡觉把人召出来清点人头。 还总结了规律,比如家里锁比较新的,受害几率比较少,所以号召大家都换新锁。 只不过后来发现这招也不大灵,大家就不理他,觉得仙师除了蹭吃蹭喝,其实屁用没有。 后来这仙师消失不见,大概是熬不住,自己跑了吧。 叫王大涛的这混混一脸痞样,一进村长家就像进自己家一样,坐上椅子,翘着腿儿,不把这些仙师当回事。 他道:“我住在村西头,那里没什么人住,想必这怪事也暂时落不到我身上。你们要干活就快点,免得这村里头死了没人,上面官老爷面子挂不住。” 程陨之道:“你倒不害怕。” 王大涛:“我有什么害怕的,哈哈,死就死呗,反正我横命一条,平生也没干多少好事。” 大家都暂时没什么头绪,决定先休息一天,明天走访各死了人的家庭。 他们三人在临时的落脚处整理行礼,路鸣溪手里还攥着林兴致家中带出来的茶杯,没地安置。 程陨之安慰他,下次再见赶牛少年,再把杯子还回去也不迟。 俞子帧还在纳闷,这位刚晋升内门弟子不久的俞师兄似乎满头都是问号,什么都想问:“你们觉得,前仙师是真的跑了吗?” 路鸣溪平淡道;“不见得。” 程陨之也这么觉得:“他做了这么多努力,明显是想帮他们一把的,不太像会临时逃脱的模样。” 俞子帧道:“那这神秘失踪,绝对有问题。” 第二天,有人发现王大涛死在家中。 死了人的屋子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但没有人敢进去看看情况,所有人都心神不宁,魂不守舍。 三个混混团体立马变两个,剩下两位还在门口愣头愣脑。 程陨之还刚睡醒,就听见外头热热闹闹,传来这么件糟心事。 他眯着眼睛,神思不清。 路鸣溪从椅背上取来他的衣衫,一件件替人套好,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掏出把木梳,从上至下梳开。 对床的俞子帧看得目瞪口呆。 俞师兄开始怀疑人生,怀疑对面那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程陨之懒洋洋地打哈欠,随手将泪光抹掉:“发生了什么……” 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扭过头,看见的是小路道友寡淡而冷漠的小脸蛋。 路鸣溪帮他解开发尾小结:“王大涛死了。” 程陨之:“谁?” “昨天那个混混。” 王大涛是村里有名的混混,昨天也有很多人在昨天看见他出声谈论仙师,还以为祸害遗千年,结果今天就没了。 程陨之挤过人群,打开房门,迎面而来一股腥臭的水汽。 王大涛失去了灵魂的躯壳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胸膛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内里全无。 他睁开的眼睛也失去光泽,直勾勾盯着天花板。 程陨之转换成内循环,屏住呼吸,在躯壳旁边蹲下,细细查看。 旁边人没有什么新发现,然而他却莫名觉得眼熟。 程陨之严肃道:“我有个大胆的推测。” 第69章 “你是说,曾经在中樟宗地盘上遇见的海中怪物?”俞子帧震惊道。 程陨之琢磨半天,也想不出别的可能性。 “你看,胸腹破洞,大水临庄,怎么看都像是海护卫的模样,除非这里又出现了一种我们不知道的新的怪物。”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通讯玉简,以路鸣溪措手不及的速度,向顾宴发去一条消息。 路鸣溪一怔。 似乎有庞大到可怖的灵压从他周身溢散,生生拦截那条消息灵力两秒,才勉强让自己怀中的通讯玉简响起。 叮。 程公子与俞师兄的目光一致地望过来,没有感觉到半米之外的灵压,而是看向他怀中的玉简。 程公子和蔼道:“小路道友有人找的话,先去接通讯吧。” 路鸣溪垂眼望地,然后说:“我出去一下。” 正说着,程陨之又连着发出去两条消息,这下可没有什么停顿时间,两人又接连听见路鸣溪的通讯玉简响起。 小路道友这下站不住,冲他们点头示意,脚下生风地离开屋子,大概是去后屋了。 程:顾仙君,我有不少事情需要问你。 程:当初在你干的破事儿之前,中樟把那些数量庞大的海护卫处理掉了吗? 程:急,速回。 顾:中樟派了人手,去清剿海护卫,应该清理掉了大半部分。 程:以往都是立刻就回,今天怎么磨磨蹭蹭? 顾:…… 顾:陨之做完任务,早些回来,给你准备了些礼物。 又是礼物?怕不是另一间装满了天材地宝的屋子罢? 程陨之笑了笑,决定不再故意逗他。 他将通讯玉简收回乾坤袋,正巧看见接完通讯的路鸣溪从外头急匆匆跑进来,小喘着气,睁着眼睛望过来。 小路道友说:“有消息了吗?” 程陨之眯起眼睛,慢慢道:“可靠消息称,可能有部分海护卫在天罗地网的抓捕中逃散,可能沿着水路往外扩散。” 听完他的话,俞子帧也思考道:“然后有那么几只到了这里。” 程陨之的目光则落在路鸣溪身上,松开紧蹙的眉。 顾宴是个什么德行,他自己知道;可小路道友现在的表现,可完全不像是仙君上身啊。 程陨之迅速低头,又发了条消息出去。 口中念着:“那我再问问看。” 只听路鸣溪怀里又传出通讯玉简的声音,他掏出玉简,脸色已经僵的不能看。 他偷偷瞄一眼程陨之,说:“陨之……” 程陨之大度道:“没事,你再去接吧。” 身边的小路道友很明显松了大大的一口气,小跑着一溜烟又去了后屋,步伐又急又慌,活像身后有一打水鬼在追着他。 俞子帧疑惑地望过来:“程兄?” 程陨之笑眯眯地说:“没什么,只是又发现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小秘密。” 等路鸣溪“发完通讯”回来后,他们商量好先休息,养精蓄锐,下午下水看看情况。 程陨之并不指望能从江里看见海护卫的老巢,毕竟来这儿的海护卫搞不好只有一两只,不然也不会三两星期才死一个人。 那它在水中留下的痕迹,估摸着也小的要命。 现在最不怕的就是和海护卫正面撞上。 虽说水中是海洋怪物的天下,但修士也同样通水性,程陨之自信自己能和海护卫斗一斗。 ——更何况,他身边还埋伏着一个“小卧底”呢。 想到这里,程陨之差点笑出来。 还在端端正正拿着筷子吃饭的路鸣溪停住,疑惑地看过来。 程陨之也只是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他:“小路好好干,下午的探路就靠你了。” 小路满头雾水,但因为心里有鬼,不敢出声。 三人解决完午饭,和村长通报过行程后,白胡子老头着实有点担忧。 他着急地抓下两把胡子:“江水很急,若里面有怪物,仙师此去,着实危险啊。” 俞子帧咳了咳,正色道:“我们此番前来,就是不惧艰难危险的。”不然也不会接这种没灵石的活计。 程陨之:“对对,村长别怕,我们受过训练,不会轻易被打倒。” 村长道:“那让兴致跟着你们吧,这样还能有个照应。” 林兴致从外头回来,又挨个儿给他们行礼:“仙师好,仙师好,仙师好。” 程陨之说:“正好,我们也不认识路,可以让兴致老兄带我们走走。” 去江边的路正好路过已经结束的祭祀台。 那里现在没人待着,只有烧完的纸灰落在地上,随着轻风虚虚飘起落下,湘棱神的牌位铸在台上,沉默着。 再后边,便是险些一眼望不到头的湘棱江。 站在岸边,满目风沙棕黄,植被在岸边越来越稀少,几乎看不见踪影。 如果他们在几月前前来,还能看见有一介船夫,费劲地划船,从江的一头,将人渡到另一边。 但是现在,除了水流急促,漫天飞尘,其他什么也没有了。 程陨之他们走到岸边,周围并没有什么变化。 而林兴致往外走时,周身闪了闪青光。 据他而言,青光便是官老爷给他的特权,叫他能自由地进出结界。 林兴致说着:“这边就是湘棱江了。” 几人听他说话,突然俞子帧往后看一眼,似乎是敏锐地感觉到了不怀好意的视线。 程陨之立刻反应过来:“有人在后面?” 俞子帧沉声:“对。” 但是等他们再赶回去,到处搜索一番,并没有发现有人存在的痕迹。 林兴致道:“可能是村里好奇的人。” 程陨之点点头,暂时先处理这里的事情:“那行,我们先下去,你在岸上等着,我们很快就上来。” 第二次下水探查海护卫的踪迹,比第一次轻车熟路了不少。 然而江里泥沙更多,即使程陨之用灵力护眼,视野也被牢牢限制在一米内。 他看不见师兄,看不见小路道友,又不能说话,心中自然有些焦躁。 但很快,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攥住他手指,半点不放松。 有人穿过滚滚水流,突破视线无法到达的屏障,出现在他面前。 程陨之心下一松。 路鸣溪紧紧地皱着眉头,抿着嘴唇,挺直了脊背要来抓紧他。 姿势僵硬笨拙到可笑,不知道是不习惯这湍急的水流,还是陌生的身体。 他伸直手臂、上半身,只有手指弯曲,长发被水流冲击的凌乱,梭梭地往后扬起。 这么近的距离,程陨之甚至能从他脸上找到独属于顾宴的神情作态。 等再沉下去些,水流终于平静,不再裹挟着他们往下游流去。 程陨之也找到块高耸的平地,小心翼翼将脚踩上去。 刚想叹口气,又想起自己在水里。 小程:“……” 俞子帧也用力突破,从上方游下,竟比他们两人的动作更快、更利落。 他游到程陨之附近,也恢复成类站立的姿势。 三个人默默打起手语,最终决定从另一个方向开始探索。 最终,程陨之在沙地里捡到一小块鳞片。 三人齐齐上浮,等到脑袋露出水面,才大大地舒口气,朝岸边走去。 程陨之露出笑容,俞子帧也笑起来,问道:“找到线索了?” “一块鳞片,”程陨之道,把鳞片放在太阳底下查看,还能看见几道微不可见的纹路,“我的猜测没错,的确是它。” 路鸣溪提醒他们:“上岸再说。” 一上岸,林兴致迎上来,笑容满面。 “仙师们找到线索了吗?” 程陨之点头,拿出那块鳞片。 林兴致看了看那块鳞片,伸出手想去碰,然而因为鳞片在程陨之手上,最后还是收回了手。 程陨之严肃道:“这样,我们就可以肯定,香菱村肯定有海护卫存在,每次上岸就是它饿了,要吃人的时候。” 林兴致:“仙师说得对。” 程陨之:“所以我们只要在下一次周期之前,在海边堵住海护卫,再一举击杀。” 俞子帧点点头,摸了摸下巴,觉得目前拿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也挺不错。 路鸣溪自然没什么异议。 他们把这个结论告诉了村长,白胡子老头激动地从椅子前蹦起来,抹着泪花说太好了。 “不用死人,太好了……”他道,“仙师们放心,我会安排人看守,那怪物一上岸就会被发现!” 他回头道:“兴致,你去叫他们。” 林兴致低着头说:“好的,村长爷爷。” 这边集结了人手巡逻,而仙师们也借口要锻炼“杀招”回屋,来对付神鬼不知的海中怪物。 等回到落脚处,路鸣溪将门窗都关上,防止外面有人听见他们的声音。 俞子帧也一下警觉起来,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程陨之说:“不,我只是向村长询问了一个问题:前仙师住在哪里。” 俞子帧恍然大悟:“这就是你刚才留下来和村长偷偷说的?问这个有什么用吗?” 程陨之思索:“前仙师的住处离我们并不远,你说,我们去那里找找线索怎么样?” 前仙师既然已经能开始总结规律,那他毕竟已然掌握了不少证据。 这些证据对现在的三位仙师们来说,无疑是至关重要的。 于是大家伙儿又不得不像贼一样从后窗溜出来,往另一边摸去。 俞子帧小声:“我们为什么要这么鬼祟?” 程陨之示意他噤声:“我怀疑有人会偷听我们说话。” 路鸣溪跟在程陨之后面,默默跟着师兄们。 程陨之回过头,发觉他有些跟不上,马上把人拉过来,往他站在自己和俞子帧中间位置。 路鸣溪一怔,浑身不自在,但也没办法再调整。 一番努力之下,他们摸到前仙师的房屋后门。 大概是很久没人居住的缘故,门前杂草都快赶上一人高,门锁更是腐朽作响,程陨之只要轻轻一拧—— 门把手就掉下来。 小程惊恐:“我真的用了很小的力气!” 另外两人赶紧把他拉进屋,轻手轻脚关上房门。 转了了一圈,别的什么也没发现,倒是从床上被褥里发现几根毛发,看来前仙师走后,村子里的人并没有进来打扫的意思。 路鸣溪道:“陨之,你过来看看这个。” 程陨之闻讯赶来,接过路鸣溪手上纸张。 他小声地、一字一句地念,俞子帧也放下手中物件,凑过来听他说话。 “……初步怀疑是海里的生物,因为总能闻见一股鱼类的腥臭味,真是快熏死我了。” “说不定真的是鱼怪,村子被封了出不去,需要水,所以在村里发疯呢?当然只是我的小小猜测,哪有什么隐身鱼怪啊,闻所未闻。” 这是路鸣溪从桌角下垫本中找到的。 也不知道小路都往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翻。 “死法都是胸口大洞,我斗胆量了一下,发现内里空的尺寸都差不多,简直像某些东西的藏身之处。“ “哎,那些人说我神棍,这,的确没地方施展仙术呀!” “我倒是想施展仙术,但我又不会算卦,能知道些啥!” “我觉得有问题,那东西一定就藏在我们周围。” “它到底藏在哪里,在鱼群的水中,还是……死去村民的血液里?” 程陨之合上纸张,难以置信得得出结论:“它会藏在村民之中,化为人形。” 那些死去的村民,不过是它早就吃空的皮囊。 吃完了,就丢掉,换下一个人。 也就是说,现在还活着的村民中,起码有一个人,是怪物披着人皮。 第70章 他们将结论告诉村长,并向他展示了前仙师的手札。 “所以,很有可能是怪物披着人皮,正藏身于村民中,”俞子帧严肃道,一页页向村长展示,“我们需要集合村民,清点人数,查看是否被怪物附体。” 白胡子老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只手摸着胡子,另一只手扶住墙,突然感觉有些腿软。 他呆愣道:“我应该没被怪物俯身吧?” 说着,上上下下迅速地摸一遍,发觉自己完好无埙,才重重地舒口气,放下这颗七老八十还操心的心。 他往屋外头叫了一声:“兴致!” 林兴致从外面走进来,闷闷道:“爷爷。” 白胡子老头让他摸摸自己,看看有什么异样,林兴致别无二话,一声不吭,上上下下摸了一圈,最后说:“没有奇怪的地方。” 村长放下心:“那就好。” 程陨之瞅了林兴致一眼,总感觉他有些驼的背似乎更弯曲,话也比之前更少些。 刹那间,他与林兴致陡然对视,程陨之只看见赶牛少年一片漆黑的眼瞳,也并无其他不同。 他略微放下心:也许这点疑惑只是他的多虑? 正想着,便听见俞子帧正色道:“我之前学过一门闲置仙法,可以粗略判别一个人有无被夺舍。说不定对付怪物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程陨之笑道:“竟然有如此仙法,那就劳烦师兄。” 俞子帧纠正他:“叫,子帧就好。” 忽然,一旁小路道友也插进来,定定地注视程陨之:“俞师兄说的法门,我也学过,虽是辨别有无夺舍的入门之法,不过应该足够。” 然而刚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对着程陨之。 “我叫了好久的陨之,陨之也可以叫我的名。” 程陨之看看他,微妙地笑起来:“鸣溪。” 路鸣溪严肃地说:“陨之。” 俞子帧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忽然相互叫名字,颇有含情脉脉的神思,叫得他头皮发麻,眉头紧皱。 看了看程陨之:多好一师弟! 看了看路鸣溪:也很好一师弟! ……但凑一起后,怎么总觉得怪怪的。 路鸣溪成功把前头两人的话题打断,功成身退,到一旁乖乖闭嘴不说话了。 村长听完他们的计划后,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 于是在傍晚,将所有的村民急召过来,在广场上列队列好。 程陨之站在高处,发觉他们面容平静,然而个个眼中死灰一片,完全不像是正常生活的模样,甚至还没有上次祭拜时来的有生气。 不远处,一帘白布扬起。 他举目四望,发觉这不大的村庄里满是创伤,丧葬用的白布随处可见。 身边也有人重重叹了口气,扶住额头。 俞子帧道:“希望我们在抓出怪物后,他们能恢复到之前的生活。” 程陨之:“不太可能了。” 村民一一上前,往两位仙师查验。 路鸣溪、俞子帧手掌上附着灵力,将手盖在村民太阳穴附近,发动仙法。 一列列的人上前,一列列的人走开。 全查完了,一个都没有。 “怎么会一个都没有……”程陨之沉思道,“难道没有半点异常?” 俞子帧看了看村长,道:“,确实没有夺舍痕迹,可能怪物附身的手段比这高明。” 村长有些迷惑,毕竟仙师的那些仙家手段,应当是无往不利。 他挠挠白胡子:“没事,没事,我们不是还有……第二个计划?” 第二个计划,便是检查伤痕。 男女分开,由特定的人查验。 另一头,林兴致还在和村长说话,聊的是村里的食物。 赶牛少年低声道:“村里的东西快吃完了,我方才去查验过,这个月给的例额,比上个月少了半成。” 村长愤怒道:“怪不得,怪不得这个月大家吃得这么快,原来给的就少了!” 林兴致摇摇头,眉宇忧愁:“把我们扣在这里,又不给东西……” 但是没别的办法,要是去闹,有仙家手段的官老爷,他们又能闹得多大? 光靠林兴致一个人,又能闹多久? 村长还是不死心:“那兴致,你去问问官老爷,是不是上个月给错了。说不定这个月会补给我们的呢。毕竟我们要是饿死了,这,这,对官老爷的前途也有害呀。” 林兴致只是点点头,道:“我回头再去问问。” 他们望向仙师的方向,见那着雪青外袍的漂亮仙师蹙起眉,点了点那两个被指出有伤痕的村民。 程陨之道:“跟我过来吧。” 其中一个村民默默点了点头,刚想跟上去,却看到旁边的村民咧开笑容,向他张大嘴,一口咬来! “啊——”村民尖叫,“怪物!!!” 所有人惊慌失措,场面一度极其混乱,人群逃散,程陨之立在高处没有被波及,但差点也就失去了披着人皮的怪物的踪迹。 他叫道:“那儿!” 只见俞师兄和小路道友齐齐反应过来,伸手向人群中的某人抓去! 白胡子老头尖叫道:“怪物显形了!!!” 林兴致赶忙扶住他,说:“爷爷,小心点。” 被压住的怪物没有立刻停止反抗,而是不停挣扎,回头要咬按住他的两位仙师。 程陨之匆匆忙忙从高台上跳下,在乾坤袋里掏出一截麻绳:“快,我有绳子!” 俞子帧一把接过麻绳,给怪物打了个结实的结。 程陨之见怪物被控制住了,松口气。 他对村长说:“您赶紧先带着大家回屋子里去,听见什么动静也别往外瞧,更不要轻易出门。” 村长重重点头:“好!” 村民们脸上终于出现了平静以外的神色。 他们焦虑、恐慌,目光不住地往地上那个被捆住的人身上望去,但又不敢看全,匆匆瞄一眼,就催促前面的人赶紧走。 被压在地上的人冷笑一声,忽然失去生机,脑袋一软,趴伏在地上,不再动弹了。 村长道:“他他他他他他……他死了没?唉大全啊,你怎么就给怪物附身了啊!” 程陨之瞅着不像,让大家小心点:“恐怕有诈。” 俞子帧从背后抽出长剑,腰间碎玉串叮当响:“我去看看情况。你们在这等着,千万不要靠近……” 话还没说完,就被程陨之重重地拉了一把,险些一个踉跄。 他回头:“程兄……” 程陨之道:“我去。” 俞子帧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安抚他:“怕什么,死了最好,没死我给他一剑,保证死透了。” 程陨之低声道:“师兄……” 俞师兄冲路鸣溪递了个眼神,小路道友这下终于不捣乱,乖乖上前,把程陨之往后扯。 俞子帧长剑在握,心里有了底。 他谨慎地伸长手臂,去挑地上那人的衣领,要让他翻过来看看。 然而在场没人想到,在他翻动的瞬间,一大滩血从大全身下掩盖着的地面上蔓延而出,逐渐扩散成一个不大不小的血潭。 俞子帧叫道:“我翻了!” 随着话音落下,他动作迅速地将人翻了个面,意料之中,一道攻击自人胸□□出,目标直指他的眼睛! 程陨之:“师兄!!!” 俞子帧眼瞳微缩扭头,看见程陨之冲上来,双手空空。 身后路鸣溪半伸手,要抓住程陨之衣袖,却扑了个空,露出无所适从的、难过的、格外惊慌的神情。 他完全有空隙、有时间防御,然而在他避开之前,一道劲风袭来,生生切断破空而来的吸管长舌,淡如海水的血液喷洒一地。 程陨之收回手,怔怔地撇开眼睛,望向自己被淋湿的下摆。 他想:幸好没有什么异味。 被切段了攻击武器的怪物发出凄厉的嘶鸣声,它挣扎着,从死者身下滚出,当着众仙师的面,就要往不远处的湘棱江逃窜。 俞子帧眼疾手快,将死者翻了个身。 果然,胸口一个大洞,怪物就是藏身其中,控制着外面这层躯壳行动,关键时刻便舍弃躯壳逃走。 只见路鸣溪默不作声,从芥子袋里抽出长剑。 仅仅轻轻一抛不费任何气力,便将远处疯狂逃离的怪物钉在地上,半点不能动弹。 他沉默地注视那团肉球,没有说话。 它死的很快,甚至可以称作“容易”,仅仅被长剑捅穿,眨眼间就失去了生机,软在地上。 它在外形上完全不像海护卫,程陨之刚看见时,还怀疑过原先的想法。 四肢格外细小,没有人形,失去了任何类人的感官。 仅仅有一张口,里面存放着和海护卫一模一样的吸管舌。 程陨之倒吸一口气:“要交差的话,是要把它带回去作信物吗?” 俞子帧:“对。” 看着肉球奇怪的外形,小程虚弱道:“你们谁,帮帮我。”帮忙把这玩意儿装进乾坤袋。 村民也从暗处走出,得知了一切。 海护卫的新变种沿着水路,披着人皮上岸,因此害死了不少人。 但是目前来说,他们的危机解除了。 只要禀告官老爷,他们就能重新自由的生活了—— 最后,大家将肉球装好,准备带回宗门交差。 村长叫林兴致送他们出村,林兴致赶着牛车,像来时一样招呼他们上来。 牛有些骚动,不肯乖乖赶路,被林兴致默不作声地抽了一鞭子,总算肯拉着破板车上路。 程陨之道:“我还以为这个任务会费很多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 俞子帧:“主要是程兄心中已经有了猜测,时间自然快很多。” 程陨之笑道:“师兄同样帮助良多。” 林兴致将他们送到城门口,不远处就是半敞开的城门,还有官兵正在筛查通牒,人流往来。 程陨之看他依旧沉默不语,以为他仍沉浸在之前的悲痛中。 便安慰他:“我们会去告诉官老爷,说事情已经解决了,放你们出来。” 林兴致闷闷地说:“谢谢仙师,谢谢仙师。” 两方道别,仙师离去。 过了会儿,林兴致牵着不敢再骚动的牛,慢慢往村里走去。 第71章 火红的太阳从天际落下,染得那些灰暗低矮的民房门口地砖一片璀璨,勾勒着不显眼的轮廓。 他们往街上走,正迎着太阳落下的方向,显得一切都刺眼极了。 程公子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把手臂搭在路鸣溪肩膀上,伸出两个手指:“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路鸣溪顺着他的意思问道:“我有两个选择?” 程陨之:“一,先吃晚饭;二,先找个客栈歇下。” 俞子帧顺口插嘴:“怎么不直接回宗门?” 程陨之大笑起来:“师兄啊,现在都这么晚了,等小童把灵舟开过来,估计都是凌晨,困得要死。再说,我们刚经历‘惊险刺激’的事件,不得多歇歇?” 俞子帧抱肩,不由挑眉笑道:“怕是陨之犯懒了吧?” 他的口吻明显亲近许多,程陨之想着,此次跟出来,效果不差。 也笑起来:“被师兄看出来了。” 那头又有人群骚动,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匆匆忙忙抱起糖葫芦串杆子,往他们身边一躲。 连带着扯来好几个小孩儿,一个接一个蹲在店铺门口,时不时探头张望。 程陨之顺口道:“老哥,你这是在躲什么?” 小贩回头,看见是位漂亮的青年,心花怒放回答:“湘棱神的塑像要来了,大家都得避一避,请他老人家到庙里去。” 果然,大家往街上一瞧,发现行人皆躲到了街道两侧。就连不是很方便搬动的摊位,都勉强往后挪了两寸。 再过不久的一阵,程陨之往远处眺望,看见一尊青年男子的塑像被放置在轿子上,由人抬着往庙的方向走去。 那青年男子手持长剑,雪衣如练。 墨发没有一丝杂痕,并不是正对着外面,而是侧站着,露出冷漠的半脸。 另半边被黑发遮挡,看不清真实模样。 小贩道:“你们是外地人吧?看,这位就是湘棱神!” 程陨之:“……” 路鸣溪:“……” 程陨之微妙道:“你这位湘棱神,是不是某天忽然经过湘棱江,发现这里有什么要紧事,于是出手救了一番,再潇洒离去?” 小贩大惊:“我故事还没讲呢,您怎么知道?难道是提前听见过?” 程陨之心想,何止提前听见过。 简直是听见了好几个版本了! 仙君真就这么闲,不好好修炼,光是一天到晚全世界救火呢?!! 人们目送湘棱神的塑像被抬着,往远处去,还有信仰虔诚者,立刻下跪,向神祗祈求。 等塑像逐渐远去,街上才恢复了原本的热闹喧哗。 小贩身边几个孩子重新扯着他的袖子要糖葫芦,拿到了糖葫芦,就心满意足地跑远。 小贩擦了擦满头的汗,回头发现这几位气质不凡的青年仍在原地,眼前一亮。 “嘿,您有空嘛?”小贩道,“湘棱神的故事,要不要来听听看?” 看来是一腔倾诉欲,无处宣泄。 程陨之点点头,小贩刚要滔滔不绝,便听见他道:“麻烦长话短说。” 小贩遗憾:“……好吧。” 大致就是仙君经过湘棱江,发现这边起了大火。 当时全城的人都在着急,救火的救火,救人的救人,然而火势太大太凶猛,几乎要将这座城市吞没。 有人还在挣扎着往外跑,而有人已经绝望,抬高双手,求老天,下下雨吧! 满城百姓的哀嚎,传到了路经此地的仙君耳朵里。 他的眼瞳里映着这熊熊大火,几乎要将墨黑长发染成炽热的金。 百姓们看见有人悬在空中,不管他是谁,只想求救。 下一刻,如有神助,湘棱江江水如龙卷般逆天而起,在空中凝结成一团巨大的水。 于是,淅淅沥沥,下雨了。 百姓们仰头,用额、脸和手心,去迎接这人为的救命的雨。 “火势熄灭,那位仙师便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 小贩感慨道,“大家感谢他用湘棱江水救了满城性命,便称他为湘棱神。但是离得太远,看不清湘棱神全脸,就只塑这半面塑像。” 程陨之好奇道:“塑像应当之前便有吧,现在又做新的?” 小贩:“害,这是另一码事。本来只是当做救命恩人,时间久了,大家慢慢就遗忘了。结果有人因为信仰湘棱神,运道也慢慢变好,于是每年都要给做个新塑像,再祭拜一回呢。” 两人面对面笑起来,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故事说完了,小贩挥别他们,也离开了此处落脚地。 袖子边传来拽动感,程陨之低头:“选好了?” 路鸣溪坚定道:“先去客栈。”把房分好。 本地官老爷为他们准备了上好的房,供远道而来的仙师们歇息。 然而,仙师们推辞说睡在官府里会浑身不自在,有的说脚痛,有的说脑袋痛,反正就是不习惯。 只好放任他们离开官府,在外面自行寻一处客栈歇下。 程陨之三人找了个干净客栈,结果客栈小二说,只剩了一间上房。 只有一间房,俞子帧倒无所谓。 他道:“那一间也没事,我睡地上,你俩躺床上就行。” 程陨之倒吸口气:“那不行,不得冻坏了师兄身子骨。我们换一家看看?” 又问了两家,都是因为祭拜湘棱神,开的祭祀活动太有趣,吸引了无数外地人前来观光,客栈都住满了,他们只好灰溜溜回来。 晚饭他们找了家当地有名的酒楼,还能靠窗,顺便观赏了下街上排着长队的跳舞。 小伙子拿着火把,姑娘举着水盆,里面装满湘棱江水,一晃一晃,要从街这头去那头。 程陨之看得蠢蠢欲动,恨不得下去和大家一起顶水盆玩,被俞师兄和小路道友联手拉住。 俞师兄苦口婆心:“程兄啊,我们要保存体力,还要坐好几天灵舟呢。” 小路道友干脆道:“陨之,你会烘干衣服的术法吗?” 程陨之:“……” 并不是不会,但融入凡人生活后,术法烘干的次数大大降低,已经把口诀忘得差不多了。 小程蔫蔫地被师兄师弟架回客栈,往床上一搁。 他双手撑着下巴:“不然还是我打地铺,程某贪凉,平日里就喜欢在地上滚。” 俞子帧温和道:“不得把你滚成泥猴子。” 程陨之:“……” 救命啊! 师兄不是没有之前的记忆吗! 为什么能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小程大受震撼:“师兄,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俞师兄:“什么记忆?” 小程:“……没什么。” 他回头,把小路往床铺里头赶,一副床榻恶霸的架势:“小朋友就乖乖睡里面,免得大半夜掉下去。” 路鸣溪道:“床很矮,掉下去不会痛。” 程陨之和颜悦色地笑道:“但是会砸到师兄脑袋上。” 俞子帧:“……” 于是当睡觉的时候到来,地上的人睡得极好,床上的人各有心思。 程陨之闭着眼睛,不知不觉,便开始回忆这段时间发生的每一个细节。 发现师尊是前男友,跑到好远的地方,还能看见截阿仙君的痕迹,活像这个世界都是他的一般。 程陨之在心中叹口气,突然起了个恶劣的念头。 他恍然熟睡,侧过身,正面对着睡在床内侧的路鸣溪。 长长的黑发在他身后披散,交织成一张不大的蛛网。 路鸣溪神智清醒,他眼睁睁看着程陨之从仰卧的姿态,变成侧卧,正对着他。 呼吸清浅,在他们之间逐渐蔓延开。 他若有所感,伸出手去,捉住即将往下滑落的一缕长发,轻轻替他收到背后。 忽然,听见程陨之在轻声呢喃着什么。 年轻的道友不着痕迹地挪了挪位置,凑得近,更近,最终只差了一个指头的宽度,堪堪将停留在程陨之眼前。 听见程陨之说:“仙君……不好吃……菜……” 路鸣溪嘴唇微张,有些不知所措。 他将那些破碎的字句拼接到一起,得出结语:仙君不是他的菜。 小路道友震惊到僵硬,再听见程陨之说:“菜……不好吃……大猪蹄子……” 他立刻松口气,原来是说晚餐的猪蹄不够软烂。 路鸣溪沉默地思索片刻,得出让风车学会炖猪蹄的结论。 远在玄天宗的风车:“啊?!” 程陨之这觉睡得足够沉。 睡梦中,他总隐隐约约闻见一股令人安心的气味,盘旋挥发不去。 他醒来,磨磨蹭蹭地卷了卷被子,闭着眼睛都能发觉身边没人。 程陨之挣扎着睁开眼睛,看见路鸣溪和俞子帧早早就起了,正一个站一个坐大眼瞪小眼。 程陨之大惊:“小路,你该不会大半夜越过我,真的滚到师兄脑袋上了吧?!” 路鸣溪;“……没有。” 俞子帧严肃道:“那我们得查验一下。” 路鸣溪嗯一声:“我也是才想起来,不然昨天就能发现端倪。” 程陨之后知后觉,发现他们在说正事,脸色也同样严肃起来:“怎么了?” “陨之,你把昨天收进来的海护卫尸体拿出来看看。” 程陨之拿出乾坤袋,那摊肉球滚落地面。 “小路师弟有制造傀儡的经验,他说这个海护卫有问题。”俞子帧道。 程陨之一怔,立刻看向地面。 路鸣溪手指合并,引出一道灵光,射入肉球体内。 在他手指尖和肉球之间,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灵线,如同悬丝诊脉一般,他将另一只手搭在灵线上。 半盏茶过后,路鸣溪皱起眉头,道:“是傀儡。” 程陨之道;“如果是傀儡的话,还能逃过你……你我三人的视线?” 路鸣溪摇头:“恐怕是娘胎里带下来的伴生物,天生的,比一般傀儡更能隐藏自己。” 第72章 在场所有人惊醒,无声地站立。 如果是傀儡的话,那真正的海护卫在哪里? 这样从大海之中被污染、被催生的怪物,面目可怖,獠牙狰狞,竟然还能有这样类人的智慧,和操纵傀儡的能力? 他们匆匆离开客栈,返回村庄。 却见小住几日的村庄已然空空荡荡,没有人在土路上来回走动。路面也干干净净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只是人不见了。 他们怔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过了片刻,程陨之颤抖道:“我们去找村长。” 白胡子老头的家比其他人要更低、更矮胖,因此十分显眼。 他们凭借记忆找过来,推开门,高声道:“村长!” 没有人回应。 这里变成了一座空城。 只有角落有残留的血迹,十分不起眼,他们蹲下身仔细查看后,才发现是被人用湿漉漉的东西抹过,将地上的血迹抹了个干净。 身侧师兄站起身,神色恍惚。 他喃喃道:“仅仅一夜过去……它就屠了整座村子?” 程陨之没说话,只是看着不远处掉在地上的一块馅饼,半露着馅料,已经有蚂蚁爬过,啃食搬运。 他道:“那真的是海护卫吗?” 官府接到报案,派人来搜查一番。 和他们之前的观察一模一样,就算是最善于观察的人也一无所获,睁大双眼,告诉他们:没人了。 程陨之站在空地上,看官府的人们来往。 忽然,路鸣溪拽住他的袖子,示意他看不远处结界的痕迹。 现在结界已经开放,只有一星半点的灵力残留。 程陨之嗅了嗅,闻到了大量血迹的气味。 路鸣溪严肃道:“我们昨天说了结束,可是有人犯懒,没有立刻来解开结界。” 程陨之完全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也就是说,从头到尾这样的懒惰,让村民无法从这个吃人的地方离开,也在海护卫现身之后,让村民求救无门,无法逃走。 于是在昨天晚上,变成了怪物的乐园。 “怎么会……”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把手背搁在额头上,挡住自己的双眼。 另一边,俞子帧和官府的人接头,拿到了他们的过城记录。 上面便有熟悉的名字:林兴致。 程陨之:“虽说是他拿着通牒离开,但……我觉得并不是他本人所为。” 俞子帧却道:“不一定。说不定和海护卫狼狈为奸……”雪色道袍的弟子紧紧地皱着眉,攥紧了腰间碎玉串,“他居然跑了……” 不然,林兴致是海护卫披着的皮,放了个障眼法后离开; 又或者,他做了个伥鬼。 一村子的人没了,可不是什么小事。 官府就再想压下,也没有任何办法,也同样生怕怪物卷土重来,于是乖乖写文书上报,指望上面能给点支援。 在程陨之提醒他们之后,官老爷才哦哦着恍然,加大人手搜查。 避免林兴致出城之后折返,躲在城内的某一处角落,导致他们灯下黑。 暂时没有别的线索,就连在村庄里随处可见的血味,都在出了门之后断开。 程陨之道:“查出来,恐怕很难。” 路鸣溪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俞子帧道:“那海护卫能操纵傀儡,傀儡能控制另一个人,这可不是小事情。我们先回宗门,上报这件事,看看掌门和仙君的主意吧。” 程陨之瞥了瞥身边的小路道友,说道:“是啊,看仙君是怎么处理的了。” 在等小童操作灵舟过来之前,俞子帧掏出一个简朴的乾坤袋,朝着他们摊开。 “这是这次出来的费用。虽说结局并不是很理想,但我们也找出了原因,官府支付了这笔钱。” “这些给你。” 程陨之苦笑道:“师兄。现在这种情况,我要怎么坦然接受。” 俞子帧也看着他,面色有些难看:“可,也不是你的错啊。” 程陨之张了张嘴,手里被塞进乾坤袋。 他刚想塞回去,便听见俞子帧说:“我没有要所有的钱,只要了你的和小路师弟的。我的那份,就当做观察不力的赔罪吧。” 程陨之:“那我也不要。” 路鸣溪:“我也不用。” 俞子帧拍拍程陨之肩膀,又轻拍路鸣溪的肩膀。 “就当是,师兄请你们吃酒。”他打了个磕巴,终于流畅地说出那个自称。 程陨之接过来,默不作声地打开乾坤袋,把其中灵石全部拿出来,只剩下一块留着,剩下的尽数塞给路鸣溪。 “小路师弟本就是为了灵石而来的,结果什么好东西都没见到。这些就当做给师弟的礼物。” 程陨之低声地说着。 他看上去累而疲惫,是心里的疲惫,仅仅一宿好眠,是消不去的。就连那双时常含着潋滟水光的眼睛都垂了下来,沉默地等待灵舟的到来。 突然,小路道友贴上来,害怕但坚定地抓住他的手。 仰头道:“陨之,你好难过。” 程陨之低头静静地看他一眼,瞥开目光。 没有任何肢体上的语言,路鸣溪愣愣地松开手。 “啊,是啊。我本该想到的,”他冷静地叙述,“我们在江边,听见了那些奇怪的动静,何尝不是一种提示。” 俞子帧震惊地回过头:“那个时候?” 程陨之缓缓地,将他的思路说完:“之后他的性格有略微的改变,也是一个疑点,所以我更倾向,他被附身了。” 被附身之后,检查为什么没有把他查出来? 因为他是村长的收养的孩子,所以被信任,充作清白的检察官,没有排进队伍。 天边,小童操纵的灵舟已然出现,耳边还是城内人们讨论的话语。 “诶,你知不知道,那边那个叫香稜村的,一夜之后,一村的人全没了!” “怎么可能?” “是真的!” “你这是哪里听来的神野怪谈吧,去去去,别打扰我干活。” “哎呀是真事啦,就在前不久发生的!” 也许在很多年以后,这会变成一个没有人知道来龙去脉的传闻。 灵舟腾空,又是一片人跪下,口称“仙师慢走”。 宗门内。 一片剑光升腾。 等剑光消散,持剑的弟子将长剑重新背好,对战两人才客客气气行了礼,相互擦肩而过。 灵舟降落,程陨之惊讶:“现在是做什么?” 他们从灵舟上陆续走下,发现宗门内多了很多陌生的面孔。 这些陌生的、年轻的弟子穿着外来宗门的袍服,正礼貌地和玄天宗弟子交流。 如果能谈妥,就地来一场比划也不是问题。 俞子帧探头看了看,了然。 “到了和外宗交流的时间,这次轮到玄天宗举办弟子交流会,” 俞子帧轻车熟路地介绍,“这边是试剑台,大家可以上去挑战想挑战的人,没什么奖励,随便打。” 程陨之感慨道:“居然还能定期开放宗门,和外面的弟子交流,不愧是天下第一宗。” 俞子帧笑道:“峰主自然不希望弟子闭门造车。可惜外门弟子基本是被看不上的,我也没有正式参与过。” “嗯。”程陨之干巴巴地说,“师兄已是内门弟子,接下来想必会很忙。” 俞子帧:“也说不定没人记得我这号人。” 三人面对面,也不知道说什么。 俞子帧打起精神,做那个最年长的师兄:“我先去弟子堂,把任务了解。” 程陨之:“好。” 目送俞子帧离去,程陨之也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 他恍惚间,看见位雪衣人翩翩降落,长发微扬。 弟子跪倒一片,只剩下震惊不知所措的外门来客,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跟着跪下。 程陨之没什么力气冲他假笑,随口道:“师尊。” 顾宴冲他伸出手:“回长漱峰吧。” 程陨之安安静静地把手搭在他手心里,垂着眼睑,抿着唇,被人揽着带上大鹏,猛禽展翅,重新冲上天际。 程陨之:“小路……” 说着,便俯下身,去找地面上路鸣溪的身影。 刚找到一半,突然想起,这位也是截阿仙君的化形,恐怕早就知道顾宴要来的消息。 便泄了气,安安静静坐在大鹏背上。 顾宴温声道:“已经知道路鸣溪的身份了?” 程陨之:“你这大概是明知故问。” 仙君静静地注视他,牵起他的手指,轻轻落下一吻。 “别这样,”他道,“并不是什么时候,我都在场的。” 程陨之用力抽了抽,没抽出来,随他去,态度格外消极。 “所以他是什么?” “他就是灵人偶。” 顾宴一点都不生气,甚至还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 他心爱的弟子、未过门的道侣终于愿意提出更多的问题,来探求他本身,和他的过去,算是好奇心的另一种体现。 程陨之蔫蔫道:“你别驴我。” 顾宴温驯道:“我不骗你。由我亲手炼制的灵人偶,与我归属同源。他们的灵力、筋骨、皮肉都是我一手赋予,是拥有血缘关系的存在。” 程陨之看他一眼:“所以?” 雪衣人上前,贴了贴他的下唇,很快就分开,没让程陨之有躲开的机会,“所以只要我愿意,我的神识可以穿梭任何一位灵人偶。” “包括风车?” “是。” 程陨之回头,追问:“那他们的意识呢?” 顾宴道:“他们的意识也是我神识的一部分,自然是融合了。” “我以为他会是我的新朋友。”程陨之怔怔地叙述,“结果变成了你的眼线,要来监视我吗?” 第73章 雪衣人一怔,握住他手指的手倏然钻紧。 这下指间再没了一丝让气流通过的缝隙,燥热的令人心慌。 程陨之低头,望向他握紧的手指:“怎么。” 顾宴道:“他不是我的眼线。刚出生的时候,他说他想要一个名字,我问他你要名字做什么。这是非常罕见的,像风车他们出生时,意识空白,又怎么会想着替自己讨要名字。” 顾仙君难得说了很长一段话,他双眼直视前方,程陨之也随着他的视线,往远方望去,看见了长漱峰高耸秀美的轮廓。 稀薄的风刮过,露出雪衣人光洁的侧脸。 程陨之:“他很特殊。” 顾宴:“他自愿请求下山,去宗门里做个外门弟子,而不是待在长漱峰上做管事的小童。也许他也一样,想认识新的朋友吧。” 或者说,想认识你。 以一个独立的年轻修士的身份,而不是依附于其他人的洒水童子。 程陨之收回目光,感觉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说不出来。 顾宴道:“但有些事情是抹不掉的,陨之知道,我也知道。” 雪衣人长长的墨发垂落,大鹏用力拍打翅膀,炸起的羽翼恍若能遮天蔽日,将他们的身影掩盖。 程陨之轻声控诉:“你用他的身体窥视我。” 顾宴垂着眼睫,唇边笑意轻微:“我想多看几眼我的弟子,我未过门的道侣,这难道会有什么错吗?” 程陨之一滞,背过身去。 然而在转身的前一刻,被顾宴拉住,重新往后一仰,跌回人家怀里,老半天才重新坐直。 程陨之感觉自己满身的力气没地方出去,只听顾宴说:“我没想到,陨之会把才认识几天的人真的当做朋友。” 程陨之皱起眉头:“你没有吗?” 顾宴:“没有。” 长漱峰上,众小童还在来回准备。 风车板着脸,一笔一划地指挥众人将东西归位,要把入目所及的地方全部打扫干净。 嘴都讲干了,还来不及喝水,就看见大鹏从天边云层的边际里跃过,俯冲下来。 风车眼睛一亮! 小童冲到空地前面,扶住树干,冲着天空挥手:“之之!” 雪青外袍的青年从大鹏上下来,照理给了小童一个拥抱。 程陨之抱住娇小的灵人偶,还捏了捏他的手臂,的确是有血有肉,骨架上附着这薄但有的肌肉,完全看不出这气势并不是活人的身躯。 他叹口气,没说话。 小童敏锐地意识到程陨之心情不好。 他恋恋不舍地从怀抱里挣脱出来,严肃道:“是任务没做完吗?还是之之的旅行出了什么岔子……” 顾宴也说:“你心情不好的话,我让路鸣溪上山来陪你?” 程陨之立刻支起,拒绝道;“不!” 他一顿,又瘪了下去:“让小路自己安静地生活吧。”人家好不容易有了独立生活的想法。 程陨之吃饭的时候,察觉到有什么人的视线不含恶意地盯着他。 他静静放下筷子,往桌子侧边瞧去,果然看见一只小童藏在桌脚边,怯生生地探着脑袋来瞅他。 被程陨之发现了,小童睁着大眼睛问:“不吃了吗?再吃一点好不好。” 程陨之下意识去看木桌另一侧坐着的顾宴,然而雪衣人脊背挺直,仍在安安静静用筷子夹蔬菜,并没有往他这里看。 但是等程陨之的视线过来了,他也抬头,道:“不吃了吗?再吃一点?” 程陨之复杂地收回视线:“吃的,还没饱呢。” 小童立刻开心起来,继续藏在桌角看他。 程陨之没忍住,把小童从桌子底下抱出来,让他也能坐在桌边的一张椅子上。 程公子告诉他:“别傻站着,你也吃点,小孩子补补身体。” 小童扭了扭,有些坐不住:“我反正也长不高嘛。” 程陨之把空碗塞他手里:“那也不能光看着别人吃。吃,肉吃不吃,菜吃不吃?” 等他尝了两口,眼睛发得极亮,活像是看见之之弯下腰,点点自己的脸颊:“好吃!” 程陨之刚想说那以后都来吃,一转头,就看见小厅旁边的幔帐背后,一溜烟探出好几个脑袋,其中风车的眼睛最亮最显眼。 程陨之:“……” 嘴边的话活生生变成了“那以后风车多吃点”,收获小童迷惑的目光。 饭后,还是风车走在前头,牵着他慢慢地走向卧室。 一路上,程陨之控制自己去注意身边擦肩而过的小童,才发现,这座山上的灵人偶这么多。 之前前来讨要拥抱的数量,远远不及全部。光是他回屋这一路上,就足足有几十个小童走过。 程陨之微妙道:“阿宴炼这么多灵人偶,是有什么用吗?” 风车毫不留情地说出真相:“之之也在化魔湖里看见了,每一次心魔的化出,都要经历蜕壳的过程,褪下来的部分不用白不用,就炼成灵人偶了嘛。” 等过了个拐角,周围终于没人。 程陨之才慢慢托出心中所想:“风车。” “嗯?”小童停下脚步,仰头来望他,从喉咙里飘出疑惑的单音节。 “你现在还是风车吗?”程陨之踌躇地问。 风车瞪大眼睛:“我怎么不是我啦!” 程陨之:“阿宴说,你们的意识会与他融合。” “但既然我们已经分离出来,就再不是原本的一部分了,”风车安慰他道,“本体想要融合,也挺费劲的。” 程陨之笑了笑,心情终于有些轻松起来:“那你不想像小路一样,下山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风车摇摇头:“不想。总要有人留在山上的,况且我还是最早出生的那一批。如果我也下山了,还有谁能这么熟练地照顾之之呢?” 小童背起手,超级骄傲。 “之之今天吃得最多的那道菜是我炒的!” 程陨之真心实意地夸赞他:“你好棒!” 他往前走了两步,身后小童抱上来。 小孩子身体娇软,手臂也细细的,从背后抱人也只能垫着脚,勉强抱住腰,把小脸蛋埋进程陨之的后背衣衫里。 风车说:“之之喜欢我和大家吗?” 程陨之一怔:“喜欢的。” “仙君说,我们马上就能光明正大地拥有之之了,”他闷闷地说,可怜可爱,“然后之之就走了。” “就不能,继续和仙君在一起吗?这样我们就能永远一起,快乐地住在长漱峰上。” 程陨之再忍不住,蹲下身,摸了摸风车的脑袋。 小童歪了歪脑袋,特意在他手掌心里蹭蹭,神情难过。 没有眼泪,却也也像只湿漉漉的、走投无路的小兽,想要向人寻求慰藉。 程陨之慢慢地说:“我曾经透支过修为,所以,可能只能陪风车现在这点时间。” 风车不解:“那让仙君把寿元分给之之,不就好了?” 程陨之笑了笑,反客为主,牵着他往前走:“仙君是人,不是神。这些多寿元凭空给了我,他会难受的。再说,哪来分寿元的法子?就连道侣契也不过是同生共死罢了。” 弟子居到了,小童说不出来话,程陨之松开手,敲敲房门。 程陨之笑眯眯道:“好啦,我到了。风车也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小童固执地站在门前,不肯走。 逐渐的,他的眼眶里积蓄出点点泪光,哽咽道:“我明天还能见到之之吗?” 程陨之:“……” 脑袋突然胀了起来。 “我是指,可能没几十年好活了……不是明天就没了!!!” …… 早上起来,程陨之意外发现,仙君居然能忍住不来打扰他睡觉。 他看了看窗外明亮的太阳光,又看了看自己软和、轻柔的被褥,小程充满了正气地躺了下去,决定睡个回笼觉。 小程侥幸地想:反正顾宴来没叫他起床…… 那肯定是因为时辰还没到! 不是他赖床! 小程竖了竖耳朵,选择性忽略昨天晚上,他义正辞严地拒绝了师尊的□□邀请,并要求他早上不要随意进出小程的卧房。 小程高高兴兴闭上眼睛,又无语地睁了开来。 扭过头,看见窗户上趴了一排的脑袋,个个目光炯炯,活像窗台上晒太阳的盆栽。 中间那个最大、最年长的脑袋见他看来,还挺高兴地晃了晃:“陨之!” 程陨之:“……”小程只好离开被窝,披上外套。 小程不高兴地埋怨:“大早上的就来打扰别人睡觉?” 中间那个脑袋倒吸一口气:“中午了!” 脑袋突然拔高一截,露出玄天宗雪白的弟子道袍,子陶一撑手臂,把自己从窗外头翻进来,落地还跌了踉跄。 子陶正气凌然:“我送师弟师妹们去学堂,却没看见你来。以后要不要一起去学堂上课?” 程陨之迷惑地走到门边,轻轻一推,就能打开房门:“你为什么不从门进来,是不喜欢吗?” 子陶:“……忘记了,不行吗!” 其实是半路上看见小童偷偷蹲在屋外窗下,他一时脑抽,也跟着蹲墙角。 程陨之看了看太阳,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学堂都教些什么?” “基础的心法、术法之类的。有些弟子年纪不大,先生还得教识字。”子陶介绍道。 程陨之想了想:“他教的会比仙君教的好吗?” 子陶:“……好像没有。” 大师兄循循善诱:“早上食堂会提供特别好吃的肉包和夹心酥饼……” 程陨之:“风车也会做。” 子陶转头,露出牙疼的表情:“懒死你得了。” 程陨之懒洋洋地扣好扣子,给自己挂上碎玉串和乾坤袋,“能多睡一会儿就多睡,这可是程某的人生准则……” 正说着,子陶的通讯玉简响了起来,被他轻车熟路地接起。 大师兄显然也是个忙人,送完师弟师妹上学,到处敲打懒惰的弟子,还能不停地接通讯。 灵力通话的对面气喘吁吁,“小师兄!白嘉木说我们学堂里教出来的都是废物!在场的师弟师妹们都打不过他!” 子陶叫道:“你给我看着,我马上就到!” 说着他掐断灵力,急匆匆就要往窗外翻:“这两天外宗的来交流,白嘉木那玩意儿又跟这祖山来了。都不是第一次这么干,我得去帮他们打架!” 程陨之更加迷惑:“可是门开着,为什么还要翻窗?” 子陶:“……” 子陶:“你来不来?打架可是我们玄天宗拿手好戏,没有人怕的!” 第74章 子陶诱惑他:“你来的话,我带你挑个看戏的好位置,绝对不虚此行!” 程陨之想了想。 平时的话,他已经洗漱完毕,要出门和顾宴一起吃早午饭,只不过他是填肚子,仙君则陪他吃饭。 但是现在嘛…… 小程兴奋道:“走走走!我程某凑热闹一流!” 至于端坐在早餐桌边的仙君嘛…… 程陨之在小厅门口探头,果然看见雪衣人脊背挺直,坐在桌边,手边放着一双青木筷,正垂目细读一册玉简,显然是在等他吃饭。 发觉到屋内光线不对,仙君微微侧头,看见了露出半个脑袋的小程。 顾宴微微一歪:“陨之?” 漂亮青年冲他小小地招手,懒洋洋笑起来:“仙君,程某要跟子陶兄去山下凑热闹,不吃饭啦。” 说着正想立刻溜走,却被屋内人叫住:“等等。子陶。” 玄天宗大师兄一抖,同样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扒着门框往里面望去。 上下看了看,仙君好像没生气,才悻悻走进屋内,局促地行礼:“师叔。” 顾宴点了点桌上丰富的早餐:“这个,这个,这个。” 微微一抬下巴,示意他打包走。 子陶眼睛一亮,这桌食物可都是珍贵灵食制成,他作为掌门大弟子,甚少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啊!真不愧是程兄!跟着程兄吃香喝辣! 他选择性遗忘了入内门前努力让程陨之逃脱陷阱的往事,惊喜道:“给我的吗?” 顾宴点头:“你打包好,看着陨之吃掉。” 子陶:“……” 破案了,其实根本没他什么事。 门外,青年又看了两眼,发觉不对劲,连忙跨过门槛阻止:“东西我塞进乾坤袋就行,保证热乎的吃上。” 程陨之双掌合十,笑眯眯道:“师尊。” 顾宴瞧他一眼,缓缓将玉简合拢,搭在桌边。 程陨之道:“好啦,我明天一定早起,保管吃上早饭和午饭。” 顾宴:“我不信。” 程陨之:“……” 仙君对着子陶,言简意赅:“装。” 大师兄麻木地把桌上食物装袋,一个两个三个,满满一桌。 子陶在心里想着:等他把东西装好,山下架都要打完了吧? 打慢点!等等他!!! 程陨之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一跨出长漱峰的范围,程陨之立刻就着清水,几下就搞定了大部分食物,扭头打了个嗝。 看得子陶头皮发麻,不知道他是怎么塞下去的。 程陨之道:“我这不是为了我们玄天宗的打架……大业!” 子陶悄悄问:“师叔不会知道的吧?” 程陨之也悄悄说:“我觉得他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 两人往脚下一看,看见程陨之腿边站着个娇小童子,正不高兴地瞪着子陶。 大师兄惨烈地尖叫一声:“师叔的童子!!!” 最后程陨之给了小童两个“啪叽”,才算贿赂成功。 小童心满意足地哼哼。 两人颇为狼狈地赶往学堂,但说不准是因为他们来太晚了的原因,学堂门口空地已然形成双方对峙之势。 玄天宗这边好几个受伤的师弟师妹,而另一方也没好到那里去。 然而白嘉木依旧站在前方,威风凛凛,半点没有损伤。 他背执长剑,似乎发现没有人能和他打了,便颇为无趣地冷哼一声,长剑化灵,燃烧般成为火焰,消失不见。 程陨之:“好多受伤的……没事吧?” 子陶咬牙切齿:“没事,大家打打闹闹受伤惯了,回头我给他们找点伤药……白嘉木这家伙,来打还在识字的师弟师妹算什么!有本事找我啊,或者找其他人!” 设立在内门的学堂,师弟师妹也是宗门本土的第二代,天生来便是玄天宗的弟子。 而他们大部分小时候都在子陶手下待过,跟着大师兄生活,也被大师兄勒令好好吃饭不准乱跑。 这下看见师兄来了,各个如同稚鸟般围上来,叽叽喳喳地控诉:“白师兄又来挑战二师兄!” “我们要去练剑,他还不让走,说让我们跟他打,也算练剑!” 就连伤者也被人搀扶着过来,哭诉道:“师兄我好痛!” 说着好痛,结果程陨之仔细一看,个个不大的萝卜头眼睛里半点水都没有,全在笑嘻嘻准备开打呢! 子陶挨个儿薅脑袋,无情地把他们往后面一推:“离远点。” 白嘉木冷眼旁观他们互动,嗤笑一声。 他道:“我幼时可不会这么没用,被人打了,还找师兄哭。“ 学堂的师弟师妹们愤怒地瞪他,白嘉木权当蚊子挠痒痒,不当回事。 子陶抽出长剑,剑尖落地,不屑地瞥他一眼:“怕是连能哭的人都没有。” 白嘉木:“搞得好像谁多想要一样。” 两人站定,又要像往常一样开打。 弟子们习以为常地拉着别人后退,免得打扰了师兄的发挥,程陨之也被拉住,笑眯眯道谢:“多谢,我站这里就好。” 弟子随口提醒他:“程师兄!站那头吧,那头位置好,看得清楚。” 程陨之望去,发现是台阶,高高兴兴站了上去。 空地中央,子陶道:“每次交流,你都要来烦学堂的师弟师妹。白嘉木,欺负弱小还没欺负够吗?” 白嘉木笑道:“什么弱小,难道等他们长大,我才有资格打吗?” 弱小?资格? 子陶冷哼一声,拔出长剑指着他:“早知道,我也在第一次交流的时候,把你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白嘉木:“我刚好学会了新的一招,就由你来试试!!!” 长剑与长剑相撞,碰触出大片火花四溢,惊得周围人再次连连后退三大步! 他们没有用灵力,干脆撇开外力,□□相撞,狠狠地用手上兵器去捅对方的要害,招招致命! 子陶的发冠被劈开,束好的长发簌簌落下,随风扬起; 而白嘉木被劈开左袖,露出光洁的小臂,镶嵌在衣袖上的金饰乒乓碎裂,洒落一地。 程陨之听见身前师弟在欢呼:“师兄!加油!” 小程也兴高采烈地开始鼓掌欢呼,凑热闹不嫌事大。 依照他的眼光,这俩水平其实相差无几,打不死人的。 两人正在过招,白嘉木不知为何,抬眼一瞧,看见了当初在中漳州,一剑把他捅下水的噩梦。 噩梦正在挥臂欢呼,显眼至极。 他呼吸一滞,机会转瞬即逝,却被子陶抓住。 狠狠刺下,贯穿他左腹,将人完完整整钉在地上! 白嘉木;“你他——” 子陶从上至下俯视他,冷笑一声:“跟我打,还走神?白嘉木,你未免也太瞧不起人。” 说着,随手把长剑拔出,随手甩了甩血,塞回剑鞘。 地上被钉住的人终于有机会爬起。 他忍痛捂着左腹,被人搀扶着,拿出灵丹,随口一吞。 昂贵的灵丹在喉咙中化为热流,涌向左腹,转瞬之间,便修复好了他的伤势。 两人打得这么凶,也是心知肚明,对方手里有好东西,砍几下是没法伤筋动骨的。 地上血流逐渐干涸,露出棕褐色的粗糙表面。 然而他的目光还落在重重人群之后,程陨之身上。 白嘉木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往前走两步,子陶警惕地拿剑鞘一拦,挡住他去路。 子陶皱眉:“你输了。” 白嘉木缓缓抬手,指着远处程陨之,那张他绝对不会忘记的脸:“把他给我叫下来,我要和他打一场。” 子陶一噎。 白嘉木这话说得,好像要邀请程陨之和他切磋。 但是这语气,差不多跟“把他叫下来让我打一顿”相差无几。 大师兄心想,这要是让你打一顿,那他估计见不到今天的晚饭。 子陶心一横,抬手拦住他:“跟别人打有什么意思,有种我们换个地方再来一场!” 结果大师兄一回头,便看见小程高高兴兴地跑过来:“喊我?” 子陶:“……” 你不要过来啊!!! 白嘉木盯着他,灵丹无法抹除痛觉,小腹还在隐隐作痛,但他不在乎这个。 他骄傲地宣布:“我专门向老祖请教了一招,克制你那个奇怪的剑法。怎么,敢不敢应战?!” 程陨之瞅他一眼,道:“白兄可不要太嚣张。” 子陶站在身侧,低声提醒他:“他恐怕真的学了新东西,万一威力强大……”你就大声喊仙君救命。 程陨之大声道:“我也跟着仙君学了些新东西,用不着怕他。” 白嘉木一怔:“你便是仙君新收的徒弟?” 仙君千年难得一遇,开峰门下山收徒,徒弟却平平无奇,看不出多高的天资,已然在修仙界中流传。 没想到,居然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程陨之借来子陶的练习剑,道:“我也正好试试新学的剑法。” 半刻钟后,白嘉木再一次被钉在地上。 众弟子:“……” “惨啊……” “看着好痛……” “看来程师兄下手也好狠……” 白嘉木死死地咬住白牙,硬生生将长剑从自己下腹抽出,狠狠一丢,扔向三米开外。 血流如注,再次被他粗暴地用灵丹修复。 离得近的师妹看不过去,嘟哝着“被打的这么惨还每次都来挨打图什么”,便想去帮忙扶一下,结果被狠狠挥开,往后一跌。 白嘉木口不择言,道:“对待败者,还这么心慈手软,玄天宗弟子如此没有血性么?” 子陶赶紧扶住那个帮忙的师妹,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肩膀。 从口袋里掏出颗芝麻糖,塞进她手里。 他低声道:“去后面吧。”便放手。 前面白嘉木还在高声道:“不过只是因为有大乘仙君坐镇,才得了个天下第一宗的名号。但是细数门下弟子,有几个在修真界排的上号的?” 子陶心想:排的上号的师兄师姐都在闭关呢。 白嘉木继续道:“我看这天下第一宗,干脆让与我祖山算了。” 众弟子都竖起眉,生气地要和他理论! 然而子陶琢磨了会:可是你祖山的绝大部分道君,不也都是仙君的人。 大师兄啧啧地摇头,没打算告诉他真相。 果然,白嘉木被激怒:“你什么意思……” 他们若有所感,所有人抬头望去,包括白嘉木,脸色瞬间变化。 程陨之仔细观察了一阵,发觉出一点恐惧,一点憎恨和一丝不大的羡慕。 “我哥哥今日身体不舒服,说话没过脑子,还请各位见谅。” 有人笑意吟吟道,“玄天宗名不虚传,第一大宗实力深厚,请不要和我哥哥计较。” 两三元婴道君从天上降下,裹挟着一个年纪不大的青年,呈环绕形包围保护他。 他下巴略尖,面容白皙,细长双眼落在白嘉木身上,冲他笑了笑。 白嘉木眯起眼睛:“白炯……” 程陨之恍然,这人物关系,一听就知道,是子陶故事里那个‘白嘉木父亲的私生子’! 第75章 果然,在白炯落地的那一瞬间,白嘉木犹如被惹怒的公鸡,将长剑于身前一横,冷冰冰道:“你来干什么?” 白炯笑嘻嘻道:“哥哥,我来干什么,这不是得问你吗?” 白嘉木一愣,深深吸口气:“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 白炯:“当然关我事了。” 他骤然一变脸,喝道,“白嘉木,老祖来之前吩咐过我们,不要在玄天宗上惹事。你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 白嘉木哑口无言,白炯道:“挑着人家未成器的弟子欺负,这不是惹事是什么?!” 说着,他转身,向诸位年幼的师弟师妹长长行礼:“抱歉诸位,是祖山管教不严。” 子陶作为掌门嫡亲的师兄,自然是被行礼的第一顺位。 然而他眉头一竖,似乎有些不理解:“白嘉木来学堂挑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怎么现在才来管教?合着之前都不算挑事是么!” 白炯顿住,一时没答上来。 过了会儿,才脸色不太好看,勉强笑道:“因此,才要为之前所有的无礼道歉。” 他刚跟着老祖,参观过这天下第一宗的地盘。 毫无疑问,财大气粗,灵舟随便弟子用,月例丰厚。峰头无数,天下少有的道君,却在此处随处可见。 况且,宗门氛围完全不一样。 祖山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会将末位的弟子淘汰掉,这些弟子不会被送回人间,而是扔进秘境,或扔进危险的任务中。 只有不断努力,才能在这样的宗门里脱颖而出——他,白炯,正是如此。 然而他一点都不想要这样的宗门。 呕心沥血,辛辛苦苦,最终得到的报酬,不过是可以活着,以及温饱罢了。 他刚听说了仙君收徒的事情,一夜没合眼。 有大乘仙君作后盾,满宗宝物任由挑选,天材地宝堆积,再无用的灵根,都能被提升至道君。 他有了主意。 他要留在玄天宗。 如果可以…… 后面的思绪他逐渐掩盖下去,认真地对着子陶行礼:“抱歉,子陶道友。” 身后弟子窃窃讨论,称白炯进退有度。白嘉木却觉得,自己的脸皮都丢尽了。 他被子陶打败不要紧,被无名的小卒打败也不要紧。 但是,被这种人代表着,到处弓腰道歉,笑嘻嘻接受那些他不需要的原谅…… 白炯头也没回,挥挥手:“把他带回去,面壁思过,严加管教。” 身后两位保护他的元婴点头称是,向白嘉木走来。 青年站在原地,半垂着头。 他沉默地看着那两位元婴像他逼近,要伸出手来拿他。他身上代表身份的金饰已然碎裂一地,不过着的是朴素的白衣罢了。 视线中,所有的一切都在放慢,学堂师弟师妹惊恐的目光,元婴紧缩的瞳孔,子陶道友来不及阻止,仅仅来得及将手放在剑柄上。 忍了那么多年…… 父亲对他好,忍了。 祖父对他好,忍了。 他们的灵根无差,却占了他的名额提前进祖山,因此被老祖看重,忍了。 以师兄的身份处处压他,忍了。 忍了这么多年,他白嘉木,是真的想忍吗? 怎么没有人问问他,他这个正统少爷,一步一步垒下的基础和实力,是真的不如他,所以必须忍耐吗! 白嘉木火上心头,抽出长剑。磅礴的灵力从脊柱处节节溢出,气势不断攀升,像火一样,雄雄燃烧起来! 像漫天飞舞,直入天穹的大火! 他提剑就刺! 目标正是白炯的后心! 刺啦—— 白炯堪堪侧身躲避过,然而衣袖依旧被划破,直直往地上落去,只剩下一只尴尬的半袖。 臂上血痕流泪,将尴尬的中衣打湿成一片殷红。 那个私生子痛苦地捂住手臂,叫道:“白嘉木!我忍你很久了!抓住他!!!” 灵力肆虐,周围人群齐散,高声喊叫着往外袍。 元婴出手了! 灵力如刀,割得白嘉木浑身血流如注,他却狂妄地大笑起来,支着剑,勉力支撑住自己,不会直直倒下。 他轻声道:“白炯,就算复仇,你也不敢用你自己的刀对准我……懦夫。” 而玄天宗这边已经看傻了。 子陶推了把年长的师弟,让他赶紧把小萝卜头们带到安全的地方,免得被出手的元婴道君的灵力所伤。 师弟会意,赶小鸭子似的,连忙把小萝卜头们统统轰走。 子陶傻乎乎地道:“我还以为,只是下来和白嘉木打一架。” 程陨之接上去:“绝对没有想过要看他们内讧。” 仅仅半盏茶不到时间,来挑事的人居然已经跪到地上去了。 子陶收回目光:“我真不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 他随口嘟哝道,把长发重新束好,摆正发冠。 正说着,白炯便笑眯眯地走过来,朝着子陶行礼:“抱歉,让子陶兄看笑话了。” 子陶皱起英挺的眉毛,脸庞轮廓干净利落。 “祖山对于擅自出手攻击同门的人,有什么惩罚么?”他直截了当,“扔进炼境?” 白炯却不太情愿地说:“……死了扔进秘境,没死,惩罚是关在枯崖上禁闭三个月。” 虽说没有生命危险,但无法见人,吃食简陋,没有生活用品,三个月也算颇为艰难的苦修了。 元婴将白嘉木提起,一左一右,站在他的两侧。 或许是,一想到要被关入枯崖,之后三个月无法外出,他便悲从心起,狠狠地抹了把脸。 从远处柱子后面探出个脑袋,跑到跟前,想要来扶他:“白师兄!!!你没事吧!!!” 结果跑到跟前,被两个元婴用眼睛一瞪,脚都软了,啪一下就坐到了地上去。 白嘉木烦躁道:“你过来干什么?” 小跟班委屈道:“白师兄,我这不是看你伤势严重……止血!快止血!师兄你的灵丹呢?” 白嘉木没好气道:“吃完了。” 小跟班呆若木鸡。 随后,哆哆嗦嗦从自己包裹里,掏出颗珍藏已久的丹药,要塞进他嘴里,白嘉木被猝不及防一塞,呛得昏天黑地。 还没把罪魁祸首咳出来,他便被元婴左右一架,带下山去。 小跟班愣在原地许久,才奔跑着一路追过去。 眼见着不顺心的东西离开,白炯就连笑容都真切了几分。 他得意地和子陶来回拉扯了两句,目光不住往后面瞥。 等会儿车轱辘话说腻了,终于假装不在意扯开话题,往程陨之身上引去:“不知道这位道友,该怎么称呼?” 既然能站在子陶身侧,与他平等对话,那么身份在玄天宗众,自然不低。 如果能和此人交好,也是开拓人脉的一部分…… 程陨之眯着眼睛,笑道:“姓程,名陨之。” 白炯道:“哈哈!好!程兄。” 他随口道;“不知程道友在哪位道君门下……” 子陶看了看四周,最后往程陨之身上一瞧,没说话,显然是将主动权放给程公子自己来。 程公子想了想,没什么好藏的,毕竟拜师那天,许多人都看见了。 他略微弯腰,笑道:“不才,在仙君门下。” 白炯漫不经心地说:“哪位仙君……” 说到一半了,自己才反应过来!在玄天宗地盘上,能称仙君的,不过就那么一个人么!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原来他就是截阿仙君新收的弟子! 白炯瞳孔微缩,还没显现出来,便被他压下,重新出现笑容。 “原来您便是仙君弟子!久仰啊程兄,”他格外热情地凑上来,“听闻过许多仙君收徒的传言,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程陨之回礼:“是啊是啊,我活着呢。” 白炯格外热情地邀请他们,一起来山下酒楼聚聚。 程陨之想了想那些被他囫囵个塞下去的食物,对小童抱有他程某人极大的愧疚。 但,说不定是刚才吃的太快太急,现在总感觉嗓子眼噎得慌。 于是欣然应约前往,子陶兄警惕地跟在身旁。 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白炯请了格外好的一桌菜,花出去不少灵石。 席间,他逮着程陨之便问:“程兄,听说你新入宗不久,可曾习惯?” 程陨之:“仙君替我筑了房,用的我喜欢的装扮,没什么不习惯的。” 白炯:“……听说,程兄修为不高,在这能人辈出的玄天宗内,可曾受什么欺负?” 程陨之:“我师尊活着呢。” 白炯:“…………听说仙君授课严谨,要求严厉,是这样的么?” 程陨之:“那倒不是。” 白炯松口气,刚想问那仙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东西。 转头,程陨之道:“没什么要求,甚至能一觉睡到中午。” 等下了席,白炯笑容僵硬地离开时,子陶啧啧两声,转头道:“他不怀好心。” 程陨之漫不经心,从容道:“程某眼睛和耳朵都好着呢。” 子陶道:“他想抢你男朋友。” 程陨之:“……也估计也不至于。那叫前男友。” 他叹口气,指挥小二打包桌上丰盛饭菜,不忍心让它们孤苦无依地被抛弃:“不喜欢祖山的竞争,想一步登天罢。” 他们在山下分别,子陶要去看看他那些在比划中受伤的师弟师妹,而程陨之没有借助大鹏,而是一个人慢慢从山间小路往上走。 走到一半,林间阴影扭曲,雪衣人从空凭空踏出,一步落在他眼前。 程陨之还没说话,顾宴便微微前倾,嗅了嗅。 顾公子轻蹙眉头,委屈道:“怎么会是外面的香料,不是长漱峰的味道。陨之是出去打牙祭了么?” 程陨之和颜悦色道:“仙君,您这狗鼻子灵得很啊,是不是连几道菜都能闻出来?” 顾宴道:“那倒也没有。我只是问了小二,你那桌点了几道菜罢了。” 晚饭时间,又见子陶。 这次大师兄满脸厌恶,坐在小厅的凳子上,双腿晃晃。 见程陨之进来,摇了摇头。 程陨之奇道:“怎么?” 子陶道:“那个白炯,悄悄跟人说他仰慕仙君,这就算了,还说你天资低下,就算是仙君弟子也永远爬不起来……这是什么人啊?!” 程陨之道:“跟他计较什么,”说着,手腕微倾,“这茶味道不错,请喝,请喝,能清肝下火。” 子陶一把夺过茶杯,仰头干了。 第二天,大师兄又像进自己家门一样,冲上梁山……啊不是,长漱峰,一拍房门,大叫一声:“陨之!那个白炯死了!” 第76章 第二天,那位白炯道友便安安静静死在了自己屋子里,夜里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也没有吵醒周围屋子的其他人。 只有等到伺候洗漱的佣人推门,叫一声:“白公子,该起床了。” 屋里没人应答,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死气。 他感觉不对劲,走上前,微微一掀被子,惊叫起来。 白炯已然死去好几个时辰了。 全宗上下震动不止,就连早起练剑、不爱交流的内门弟子,也聚在一起,讨论这起发生在宗门内的凶案。 尤其当白炯并不是本宗人,而是外来交流进步的客人时。 宗门里包括祖山和其他宗门弟子,几乎挤爆了执法堂,要将这件事打听个明白。 况且,死者白炯是祖山老祖的亲传弟子,地位不可估量。 他的尸身立马被送去查验,发现在小腹上多出一道新鲜的刀痕,撕裂了金丹,贯穿大半个丹田,将经脉一一挑断,才放任他死去。 颈椎断裂,身上钝器击打的淤青众多。 由此可见,这人死前格外痛苦。 不仅要亲眼看见金丹被刀锋搅碎,还要感受到修为大降,浑身剧痛,动弹不得。 甚至不能叫喊出声,因为舌头也被搅碎了。 当然,最主要的致命伤,还是小腹上贯穿的刀伤。 看上去像小把的匕首,但他们不敢随意确定,愣是抽调了好多人,才检验出附着在匕首上的浓郁灵力波动。 和所有的外来弟子比对,没有发现一模一样的波动。 执法堂无法,拜请掌门,打开灵门殿,方便他们执行公务,用弟子刚拜师时抽取的灵力命牌进行比对。 最终比对,发现这灵力波动来自于一块特殊的命牌。 牌上篆刻的字迹幽蓝,笔迹清秀。 程陨之。 在白炯死后尸身被发现的半个时辰里,这个消息便传遍了全宗门,不可谓不快,简直就像是有人在背后提前说好,到时间了放出来一般。 当然,玄天宗弟子自己是不信的——仙君怎么会看走眼? 而大师兄子陶的反应最为强烈:你逗我呢? 子陶言之凿凿:“绝对是有人放出来陷害程兄,我是绝对不会相信这所谓的证据!” 他挨个儿敲打师弟师妹:“出去不准乱说话,知不知道。” 师弟委屈地摸着脑袋:“可我们也没相信嘛。” 子陶敲打完师弟师妹,出门就碰到执法堂在集结人手,心里一咯噔。 他知道,执法堂的弟子会有将人抓来拘禁一两日的传统,方便问话,期间好吃好喝,条件不差。 但,无论怎么说,把人抓过来这行为…… 大师兄踌躇片刻,迎上前去。 为首的弟子见他出现,立刻停下脚步,口称:“小师兄。” 子陶:“……?” 他清清嗓子,决定先不和他们纠结称谓,免得耽搁时间。 只是询问:“你们这是去哪儿?” 执法堂弟子规规矩矩道:“最新进展,我们发现了程陨之师兄的灵力波动,按照规定,需要找师兄问话。” 子陶:“唉,放别人身上,我没什么意见;然而程师兄嘛……” 执法堂弟子:“哎,我懂我懂,仙君首徒呀……” 说罢,两人面面相觑,齐齐叹气。 子陶随口道:“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探探口风?” 执法堂弟子大喜过望:“这真是太好了!!多谢师兄!” 子陶:“……” 我看你就是想等我说出这句话。 子陶走到长漱峰脚下,刚要通知大鹏下来接他时,忽然,头顶刮过飓风,将下方一片树木刮得左右飘摇。 他警惕的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天际出现一个修士的身影,身披羽翼状斗篷,脚踩薄云,一头黑发猎猎。 仅仅几个大跨步,便近了长漱峰,悬停在半空中。 子陶立刻认了出来:“祖山老祖!” 老祖低头,看见山脚下孤零零地站了个眼熟的弟子,随手一抓,便把人抓上半空,同他一块儿站着。 子陶一时摇晃,不得已抽出长剑踩在脚下,御剑飞行起来。 他稳定住自己,行礼道:“见过老祖。” 老祖冷淡瞥他一眼,回过头:“陈小友,许久不见。仙君在峰上吗?” 子陶想了想:“仙君近些日子甚少出门,应该是在的。” 果然,长漱峰的结界消散,两人一同落入长漱峰峰顶。 老祖面上并无波动,而子陶见这大不一样的景色,顿感惊讶。 之前的长漱峰,峰顶积雪皑皑,不说冰封千里,起码也是霜寒冻人。 哪像现在样子,水流清澈,层花叠草,活像哪处洞天福地被搬到现世了一般? 小童接引他们往后走,老祖竟也规规矩矩跟着,没有半分逾越。 等到了卧房,风车道:“仙君就在里面,你们等会儿吧。” 说完,端端正正走到拐角,消失不见。 子陶想到白炯是老祖弟子的身份,又想到老祖和仙君应该有些交情,不至于太过无情,略松口气。 正说着,顾宴的声音从里边传来,声线缥缈,有些不真实。 两人即刻噤声,雪衣人开了门,瞧了他们一眼,便转身关门,示意他们去前厅说话。 子陶一眼便看得出来,这是程陨之还在里头睡觉呢! 他看了看快到头顶的太阳,啧啧两声,决定留在这里等程兄睡醒。 至于老祖嘛……仙君有的是办法,是不是? 很快,他听见里面传来动静,欣喜地伸手去推。 发现推不动,不难猜测门被仙君上了锁,只能里面开门,于是大师兄不得已操回老本行,从窗户里翻了进去。 见程陨之从床上坐起身,子陶冲上去:“陨之!白炯死了!” 小程一副“你在说什么玩意儿小声点”的模样,要从床上探出去,顶着头凌乱长发,也要努力去够搁在外头的外袍。 一边梳理,一边说:“慢点慢点,你说谁死了?” 他打了个哈欠,听见子陶字正腔圆道:“昨天和我们吃饭那个。” 程陨之:“……” “他死了?!” 前厅,老祖和仙君达成共识,老祖道:“那便不打扰仙君了。” 顾宴随意道:“去吧。” 一个走了,又来了一群。 执法堂弟子久久不见子陶归来,只好集结了数十个人,一起上长漱峰,指望人多力量大,能说服仙君,让他们把人带走。 为首弟子显然格外害怕仙君,迈进前厅的腿都还在抖。 “仙,仙君,我们是为了祖山老祖亲传弟子案而来的……” 顾宴显然很清楚执法堂的规矩,一句话:“不给。” 执法堂弟子:“……只是请师兄过来说说话,晚些我们会亲自把师兄送回来。” 顾宴:“不给。” 还没等弟子理据力争,便看见个漂亮青年从后头出来,笑眯眯冲他们行礼:“各位师兄早上好,早上好。” 这人长发仅用根发带束起,身上衣衫凌乱,一排漂亮的小流苏都跟着晃来晃去、乱七八糟,七上八下地到处打架。 显然,这位便是仙君首徒。 他的到来,让整间屋子都跟着亮堂起来,连雪衣人都微微侧身,朝他的方向望去。 程陨之道:“程某知道规矩,随后便和诸位师兄走一趟。” 执法堂弟子欣喜若狂:“多谢程师兄。” 你师兄来我师兄去,最后这群人开开心心地走了,留下程陨之和顾宴待在厅里。 程陨之说:“细节我已经了解,附有我灵力的匕首,以及残忍的死法……你猜是不是我干的?毕竟我们昨天还吃过饭,机会多样。” 顾宴道:“若要他死,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说着,便从高位上走下,牵着青年就往旁边的椅子走去,程陨之听他说:“他死之前,我想起陨之不喜欢这样,便收手了。” 程陨之温柔道:“我也曾猜过是你。你还真这样干了?” 顾宴想起昨天晚上,这人喝多了酒,在酒楼里,就三番五次给小程夹他不喜欢的东西,程陨之笑着拒了,没别的话。 但那人晚上回去是怎么说的? 他有些醉,翻来覆去地说“不给面子,居然不喝酒”,“给他夹菜,他居然敢不吃!”,又或者“我才是仙君徒弟……”。 仙君想了想,从空中现身,在他惊恐时,一把捏住他的喉咙。 就像捏一只鸡一样。 只用轻轻一摁,他就能把晚上吃的全部吐出来,一点也不剩下。 本来还想随便杀了了事,但想了想,若是被陨之发现是他杀得,恐怕落不得好处。 于是松了手,随便他掉落地面,差点砸断了脖子。 雪衣人蹙着眉,颇为委屈:“但我确定,在我走的时候,他还是活着的。” 一系列心理活动听完,程公子简直想跳起来拍他脑袋。 程陨之抱肩,无奈道:“这你让我怎么回答他们的问题?‘我师尊想弄死他但想了想还是算了,之后可能有第二个凶手?’” 顾宴道:“把师尊改成别的,相公就挺不错。” 程陨之:“醒醒,天亮了。” 那把匕首是凶案现场唯一的凶器,在完整清除了类程陨之的灵力波动后,匕首也终于现出全貌。 古朴,大气,略有些陈旧,像是已然放置多年,不曾出鞘。 然而现今,它的刀锋上仍残留着半点干涸的血迹,就像劣迹满满,不肯除去的锈痕一般。 执法堂的弟子没有让程陨之触碰这把匕首,而是拿了布垫在手上,客客气气放在他面前,让他仔细看看。 程陨之上瞧下看,都没发现有哪里不对。 现实中没见过,梦里也没见过,完完全全就是陌生的凶器。 程公子大大方方摊开手:“你们可以测试我是否说谎,但我真的没有见过这种样式的匕首。” 执法堂的弟子规规矩矩喊他程师兄稍等,接着从外边请了人来。 当然,结果还是没有说谎。 程陨之甚至开了个玩笑:“总不能是我梦游了,抢了别人的东西杀人吧?” 一刻钟问答下来,除去相似的灵力波动,再没有其他的疑点。 执法堂弟子叹口气,低头整理卷宗。 这些天来自祖山的压力很大,他们不得不放下修炼时间,来处理这宗案子。 正巧,听见窗外远方有不小的动静,轰隆掠过。 程陨之和对面师兄一齐抬头,往远处望去,看见祖山七彩鸟展开羽翼,载着祖山数个弟子,背上还有一座小小的楼阁,浩浩荡荡往远处飞去。 遮天蔽日,无比庞大。 程陨之有些奇怪:“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执法堂弟子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亦不知。大概是在玄天交流完了,要去别的地方。” 程陨之注视着彩鸟上鲜艳的纹路,突然回身,将桌上凶器拿起观看。 执法堂弟子们被他吓了一跳:“程师兄!” 程陨之若有所思:“你们有找过匕首的主人是谁吗?” 某弟子挠头,回答他:“上午宗门里公示过它的模样,但是没人举报。说不定只是无主之物。” 程陨之用白布包着匕首,往上抬,抬到眼前,挡住了大部分光线,直至和彩鸟身上的纹路重合。 他眯起眼睛,将特定角度示意给同门看:“你们看,这里的花纹像不像?” 弟子一惊:“师兄是指……祖山内讧?” 一瞬间,在场所有人脑内闪过各种阴谋论。 忽然有个年纪轻轻的师弟道:“昨天白嘉木来挑我们学堂,不就跟白炯打起来了嘛!” 众人回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程陨之无辜地叫道:“我可没有这么说,万一是有人偷了祖山的匕首呢?” 众弟子笑嘻嘻拱手,表示懂得都懂。 便分散开来,去找人了。 首先找的便是祖山。 上午的公示没给他们看全,这下得拎到划分给祖山的弟子居区域,让他们一一过目。 大约是大部分祖山弟子都离开了的原因,留下也不过尔尔。执法堂弟子抓到一个算一个,都让看看匕首。 露出尖锐的刀锋,摇摇头,没见过。 合上匕鞘,诶!有印象! 立刻就有人认了出来:“这不是白嘉木师兄的匕首吗!他怎么会和执法堂有牵连……” 说到一半,立刻反应过来。 现在执法堂在做的什么案子? 白炯案呀! 白嘉木和白炯的关系,不说人尽皆知,那在那个圈子里的,基本也都知道点东西。 执法堂拿着白嘉木的东西来问……啧啧。 执法堂弟子认真道:“这真的是白嘉木的东西?” 那人道:“当然是啊!白师兄天天挂在腰间,连芥子袋都舍不得放呢!问问大家伙儿,不都见过嘛。” 一圈问下来,都见过,证实的确是白嘉木的东西。 程陨之沉思,两人有矛盾,白嘉木又曾当场想杀了他,那,是有可能大半夜摸去白炯的房间,一刀毙命。 但问题是,白炯难道是傻的吗,有人白天想杀他,没成功,就不会防备晚上了么? 某位弟子也提出了这个疑问,众人附和。 程陨之刚也想赞同,突然想起,自家师尊也曾经夜袭过,试图弄死白炯。 小程:“……” 搞不好白炯所做的所有准备,都被顾宴一脚踩了个稀巴烂。 程陨之缩缩脑袋,决定不把这事儿说出来。 顾宴说真的没弄死……先信他一回。 然而,问遍所有人,竟然没人知道白嘉木的去向,都说昨天晚上没回来,不见人影。 如果他真的是动手的那个人,那现在搞不好已经逃下山,离开玄天城了! 事情大条了! 执法堂立刻联系山下办事处,小范围封锁,并且集结所有现在空闲的执法堂弟子加外编,浩浩荡荡人马,要下山捉拿白嘉木! 程陨之混在集结的人群中凑热闹浑水摸鱼,跟随大部队,决定当个光明正大的混子。 人群往山下移动的空档,他思索:真的是白嘉木干的吗? 而他们要缉拿的嫌疑人,正在山下酒楼旁的客栈里躺着。 被抓住的时候,白嘉木一脸震惊,仿佛干了屁点大的坏事都被揪了出来。 祖山要求弟子不能喝酒,他知道。 ……但他真的就喝了半杯酒,放平时都张只眼闭只眼!今天老祖连这半杯都不能忍?! 衣衫不整,被人从床下捉下,反剪着双手,白嘉木都没力气反抗,脑袋一阵阵的疼。 等捆仙索出现,落在他手上时,迷惑地说:“现在喝一口酒都要用上捆仙索抓人了吗?” 弟子喝道:“不是酒的事。白炯死了,你可知道一二?” 可是白嘉木的反应比在场所有人都大,简直一颤,从地上一跃而起,又被人连番把脚也捆上。 他连番回头,看看四周,发现身边没人,才想起好像有哪里不对。 “白炯死了?!” 有人给他看匕首:“这是你的吗?” 白嘉木震惊的连袖口仅剩的金饰都在叮当振动,连声道:“是!是我的!” 他想伸手去摸腰上挂件,才想起手已经被捆住了。 看见匕首上干涸的血迹,白嘉木脸色苍白,不难猜出他们是想说什么。 他摇摇头,喃喃道:“绝对不是我。” 记录案宗的弟子执笔,示意他把知道的讲出来:“昨天你去哪儿了?” 昨天? 两个元婴一左一右,和门神无二,夹着他就往山下飞去。 白嘉木身上细碎伤口很多,但吃了灵丹之后,已经不致命,就是模样看上去格外狼狈。 说来也奇怪,那两个元婴居然把他放到了玄天宗山脚下,而不是直接发配到老祖面前,接受制裁。 元婴什么也没说,只警告他不要再随便出手,便消失不见。 白嘉木猜测,这些都是白炯的命令。 但他完全看不懂白炯是什么意思,尤其是当他临时起意想杀人,绝对不存在任何计划。 热血下头,他决定还是忍一忍。 万一白炯有什么后手? 他皱着眉,从乾坤戒里掏出新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 忽的听见身后有喊他名字的声响,白嘉木转过头去,看见小班跟一步三台阶,连滚带爬从山门上下来,停在他面前大喘气。 小跟班哭诉道:“师兄啊!你慢点跑!” 白嘉木脑门青筋暴起,咬牙切齿:“这是我想慢就能慢的吗?!” 两人路过酒楼,小跟班劝他难过就喝点。 “虽然说宗门规定弟子不能喝酒,但我看平常,许多师兄出去喝一小杯也无碍,”小跟班诚恳地说,“酒能解人愁嘛。” 白嘉木觉得他话说的在理,于是进了酒楼。 本来打算只喝一杯的,但是配上小跟班煽情的话语,他心里惆怅更浓,不由得一杯接着一杯,停不下来。 最后喝得酒精上头,分不清方向了!!!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清晨,他在一条小巷子里醒来……等等,小巷子?他难道是没付酒钱,被店家扔出来了吗?! 刚醒来,脑子也还不清醒,便踉跄着往客栈走,随便开了个房间,倒头就睡。 睡得昏天黑地,不知凡几。 结果,嘿! 人还没醒呢,玄天宗来抓他的人已经到床头了! 白嘉木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他突然心虚,被人拽着手上的绳子,也没多说什么。 但那就是他的匕首,之前无论是什么时候,从不离身,因为是母亲送给他的礼物。 他该不会,喝醉了撒泼,真的冲上去把白炯捅了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写完了(瘫倒 五千八四舍五入六千没问题 第77章 他这一心虚,执法堂弟子立刻就能看出不对劲。 他一眯眼,问道:“你在想什么?” 说着,看白嘉木态度较好,便让同行的同事们稍微给他解松了点捆仙索,让他的脚可以自由活动——总不能让人把他拖回去吧。 白嘉木倒是对这并无感觉,随口说:“我敢发下心魔誓,白炯绝对不是我清醒时杀的。” 执法堂弟子:“你醉酒的时候呢?” 白嘉木一时语塞:“这,梦游是我能控制的吗?” 他明显有些不情愿,尤其当看见执法堂准备带着他上街,光明正大从街道上走。 所有的路人都会看见,他双手捆着绳索,一副被逮捕的蠢样! 但他不打算和玄天宗执法堂争执,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 白嘉木再次来回巡视,像是要找什么人。 程陨之悄咪咪溜到他后头,询问道:“你是要找谁吗?” 白嘉木不耐烦:“丘臻。” 程陨之再悄咪咪地问:“丘臻是谁?” 白嘉木骂骂咧咧回过头:“丘臻你都不认识?就是跟着我后头那个小矮……你?!!” 祖山弟子一怔,随即怒火上头,掷地有声,就连不远处护卫的执法堂弟子们都寻声望来。 只见被捆仙索捆住双手的白嘉木怒发冲冠,两条眉毛竖得高耸,嘴角狠狠地往下一耸。 “好啊,你也是来看我热闹的吗!” 执法堂弟子连忙冲上去,拉住他,尽量把人安抚住:“程师兄只是随行来帮忙,请你不要太激动……” 程陨之心想,殴打白嘉木都过去这么久了,他怎么还对曾经念念不忘,难以忘怀? 小程摇摇头,叹气道:“人啊,就该心胸宽广,看淡往事。” 白嘉木:“呸!” 程陨之安慰他:“别怕,你看,那把匕首上附着的灵力波动还是我的呢。程某就一点不慌,没做亏心事,不怕执法堂敲门。” 白嘉木:“我是没做亏心事,执法堂不一样到我床头了吗!” 他迅速回过神:“匕首上附着了灵力波动,还是你的?” 程陨之:“是啊是啊,你看我也挺倒霉的,不知道被哪个倒霉催的小坏蛋摸会了灵力波动,居然还能模拟的像模像样。” 说着,漂亮青年抽出把扇子,给自己大力扇风:“我们不能出去说吗,一定得挤在没开窗、又多的是人的屋子里?” 白嘉木不吃他这套。 这人从地上跳起来,一口咬住他:“你偷了我的匕首,去杀了白炯,然后叫执法堂来抓我?!” 程陨之略有些无语:“老兄,是不是你梦游杀人还不知道呢,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白嘉木冷笑一声:“反正被发现也不要紧,有仙君给你兜底,就算杀了个老祖亲传又怎么样,还不是连皮都伤不到。” 程陨之关切道:“……你还清醒吗?” 白嘉木:“忒!将计就计,这招用的倒挺好啊。” 执法堂弟子过来打断他们争执,无情地说:“现在跟我们回执法堂。” 白嘉木挣扎起来,高声叫道:“我乃祖山弟子,死的也是我祖山弟子,怎么说也应该是由我宗门审判,怎么就轮到你们来?” 执法堂瞅瞅他:“但是今天上午,按照之前的行程安排,祖山弟子大部分都走了。你拿西北风来审你?” 白嘉木挣扎的动作停顿了下,显然也是想起这一茬。 他面色难看,面如菜色。 直到被捆着双手,从客栈一路拎到街上,才后知后觉。 虽说满街都是陌生人,甚至还有不少凡人来回走动,执法堂出巡的景象也司空见惯,照理说,是没人认得他的。 但白嘉木总觉得,有人在看他的脸,有人在看他手上的绳索。 他屈辱地低下头,尽量把捆仙索藏进袖子里。 然而,这玩意儿还会自己发金光!特别显眼! 最后实在忍不住,低声下气去问:“能不能换成普通绳索?” 执法堂:“对不起,没有。” 程陨之:“我有呀,你要吗?” 白嘉木:“……” 他咬牙:“他也有嫌疑!他怎么不带着破玩意儿!” 执法堂弟子道:“唉,程师兄嘛,有仙君作保,那我们只能相信喽。” 白嘉木:“……”可恶! 老祖!老祖!老祖你在吗!!! 但他直到了执法堂,也没看见老祖。 程陨之也跟着找了个位置坐下,和白嘉木一起听执法堂的问题。 执法堂道例行询问:“昨天你在哪里?” 白嘉木翻了个白眼:“刚才那地儿旁边的酒楼,叫什么忘了。” 执法堂奋笔疾书开始记录:“和你同行的人?” 白嘉木:“白炯那俩手下,不过很快就跑了。还有丘臻,跟我一起喝酒,现在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们倒是有看见他吗?” 记录的师兄微微抬头:“丘臻?” 他侧过头去,听了听旁边人的小声话语,道:“我派人去找他。” 白嘉木不耐烦地说:“这小子,该不会是跟着宗门回去了吧。” 出门的人很快就找到了丘臻,这位朋友正蜷缩在临时居住的房间里,磨磨唧唧喊疼。 被塞了个伤药,才勉强恢复元气,跟着他们来执法堂。 丘臻一进来,看见面容阴鸷的白嘉木,还吓了一跳,直往后躲! 白嘉木一看他那样,就恨不得想打他一顿。 他说:“你躲什么!” 丘臻看了看周围全站着人,才说话:“昨天师兄喝多了,打了我一拳。” 昨天他安慰了白嘉木了几句,白嘉木一喝多,酒劲儿就上来了。 先是在街上舞了段剑,然后冲进屋里,一拳砸碎了喝空的酒壶。 掌柜被他吓得一愣一愣的,躲在柜子后头不敢出来。 偏生这人还不安分,到处挥舞拳头,最后一拳砸在来劝他的丘臻肚子上。 小跟班本来修为就不高,被砸这一下可算是元气大伤,差点血吐当场。 实在忍不住,便给了掌柜足够的银子,让他把安静后的白嘉木送到隔壁客栈,自己也一瘸一拐也开了间房,坐下调息。 一调就是一晚上,然而刚才饿的不行了,醒来后发现肚子还在痛。 不由得床上打滚,恰逢执法堂从外面推门进来。 白嘉木一愣;“那我为什么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在巷子里?” 小跟班哭诉道:“那肯定是掌柜赚了黑心钱,没管师兄死活啊!” 执法堂自然也要看看丘臻的嫌疑。 他们拿来灵器,测出丘臻的确是修为低下的炼气期;又找了人问话,客栈掌柜也说没看见人出门过。 这下好了,又没了线索! 嫌疑人不能放任到处乱跑,执法堂按照以往规则,将他们送往水笼□□……□□……嗯?! 程陨之自己没什么问题,但是上头传来旨意,要他们另外给程陨之安排个房间,得和平时住的没区别。 没什么区别?都算得上监狱了,哪儿来的没区别! 程陨之认认真真地用灵力编织信息,给顾宴发去:你总不能破了人家这么多年的规矩。 几乎是立刻,顾宴的消息也落在他的通讯玉简上。 十分简洁:我就是规矩。 小程:“……”还真就这样! 嘿你仙君,你了不起! 程陨之给他发消息,服软道:师尊,为难执法堂弟子,对你没好处。 顾宴:我的陨之能住的开心,这就是好处。 小小小程:…… 程陨之忘记旁人看不见通讯玉简上的消息,尴尬地用手拢住,免得被发现顾宴讲得什么玩意儿。 那边白嘉木冷哼一声,抱肩冷嘲热讽道:“不愧是仙君弟子,大家都一样的规矩,就你不一样。” 只见漂亮青年没搭理他,而是自行在通讯玉简上发着消息。 消息一条接着一条,一点不间断。 过了会儿,他笑眯眯回过头:“哪儿不一样,不还得水笼做邻居?” 通讯玉简咯噔一声。 顾宴的消息委委屈屈:那我可以来看你吗? 程陨之想了想,觉得探个视不算什么,于是答应下来:行。 丘臻被送到别院看管,而白嘉木和程陨之则被押送至水牢,只不过一个被牵着手上捆仙索,另一个一身轻松。 水笼设立在执法堂建筑后面不远,在山体的深处。 他们一行人走了长长的一段走道,走道两侧灯光昏暗,几乎只能照清灯光下半尺距离的景物。 然而再走一段,眼前便豁然开朗,出现一条穹顶挑高极高的走廊,无数水的锁链从两侧水渠中伸出,封锁了“水笼”的各个区域。 他们被安排了隔壁两间房。 只见执法堂弟子不知启动了什么,那些滚绞着穿梭的水锁链便骤然消散成漫天水雾,而在他们进去后,又重新成型,将各自房间封上。 执法堂弟子告诉他们:“不要擅自触碰水链。” 说完便离去了。 白嘉木踢开地上刚送进来的蒲草团,一屁股坐在冰凉地面上。 发觉就连自己脚底下的地砖里,都有细小水流穿行,打湿了他的裤脚,这人只好悻悻把蒲草团拖过来。 砖墙另一端,传来程陨之略有些模糊的声音:“老兄,感觉怎么样?” 声音被冲刷的水流筛过,有些听不清。 回荡在空荡荡水笼里,骤然觉得,这地儿大的过分。 白嘉木冷笑道:“做戏做的真好。” 程陨之和颜悦色地说:“程某人才懒得跟你做戏。我只想问你,你觉得自己会是凶手吗?” 白嘉木顿时沉默,程陨之又道:“你觉得你真有那么大能耐,能在醉酒时梦游杀了白炯。或者说……你根本就没醉?” 白嘉木瞬间抬头,道:“我说的,句句属实!” 程陨之摊开手,发现对方也看不见:“你看,你觉得自己不是凶手,我也觉得我不是凶手。那凶手是谁?难道是我们不知道的第三个人?” 白嘉木:“哪又多出个第三人?” 程陨之想了想,引导他:“那的确是你的匕首。” “对。” “那谁能够得着你的匕首,并且有机会去杀人?” 白嘉木顿时反应过来:“昨天在我身侧的,只有丘臻!不对,他也只跟了我半月,哪有对白炯这么大的恨?” 然而程陨之那头的声音断开,再没回响。 白嘉木纳闷道:“喂?喂?人呢!” 在水流冲刷声下,那点微不足道的声响也被掩盖殆尽。 程陨之仰面躺卧在地砖上,细小水流绕过他的铺开的黑发,却也打湿了发梢,湿漉漉的,结成小缕。 雪衣人一只手垫着他的后脑,一只手攥着他的手腕,将那点冲劲卸去。 “我来看你了。” “想跟他讨论事情,为什么不叫上我呢?” 顾宴细细啄吻他的脖颈,道,“我觉得我知道的事情也不算少。” 程陨之被亲了个满脸,无奈地拍了拍他脑袋:“你就是这么来看我的吗?” 第78章 雪衣人没有说话,再一次俯下身来,轻轻叼住他嘴唇。 只见他长眉轻挑,眼角微弯,眼底泄露出一丝半点满意的眸光,活像积雪成精,要凡人倚靠来暖暖身子。 小程被亲得喘不过气,难受地撇过头。 他眼角溢泪,被轻柔拭去。 鉴于白嘉木还在隔壁房间待在,程陨之也不敢大胆动作,用唇语道:“出去。” 顾宴居然没开结界,开口说话:“我来看看你。” 程陨之也学着他那副模样:“探监是站在水栏杆外头,礼貌地探望……不是让你进里头来的!” 很轻,充满了气音,被水笼之下潺潺流过的水声覆盖。 从白嘉木那一头听过来,只觉得程陨之那里好像有人在说话,又好像没有。 白嘉木格外纳闷:“你干什么去了?” 他想了想,不对啊,怎么感觉好像有两个人在说话? “你那边有两个人?” 对面没说话,传来程陨之翻身时,衣物摩擦之间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完了,白嘉木更纳闷:“你是在说话吗?” 似乎又过了一弹指的时间,程陨之闷闷道:“没有,这边就我一个人。我刚刚是在想,万一丘臻之前就认识白炯。他真的只跟了你半个月吗?” 白嘉木应声:“嗯。” 他不耐烦地啧一声,拍拍蒲草团的边缘,嫌弃地挪了挪双腿摆放的位置。 而一墙之隔,可怜小程被压在干燥的稻草垛上,鼻腔里满是另一个人身上的香气,十分清淡,是雪融化的味道。 程陨之一边奇怪,背后突然多出一垛稻草堆是什么情况,一边不住拍打雪衣人的手臂,示意他松开些,他要呼吸不过来了。 能被勒到胸口疼,也是一种本事。 顾宴依言,略微松开一点点,紧接着抬头,长长睫毛在程陨之眼皮子底下微颤。 “我想抱抱陨之,”他轻声道,“很久没有这样抱过了。” 他们几乎完全陷入稻草垛中,稻草蓬松,遮住了他们的身影。 白嘉木道:“我怎么听见你那边有奇怪的声音?” 程陨之:“……稻草!是稻草,我这里有,有稻草,我想把它们摆放的好一些。” 白嘉木竖起耳朵去听,但大半耳朵灌得都是外头的水声,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东西值得注意。 哦,还有程陨之的喘息声。 ……嗯?喘息声? 这是什么道理,难道稻草堆重到人要气喘吁吁了么? 白嘉木严肃地敲了敲墙壁,把耳朵贴到墙壁上:“你又在干什么?气喘那么大?” 程陨之:“……我天生呼吸就喘,不行么?” 白嘉木悻悻地坐了回去,双手交叉,往脑后一放,合衣就地躺倒:“行行行。你干什么关我屁事。我睡了,别吵我。” 他说完,滚到另一头,枕着蒲草团,面对着墙壁,闭眼小憩。 但可能是修炼的习惯作祟,这人睡着睡着就做起来,很快,便不自觉坐成盘腿姿势,开始修炼。 另一头,程公子刚恼羞成怒地在顾宴唇角咬了一口。 仙君被咬,也是一点不生气。 他抬手,摸摸嘴角伤痕,神情甚至有些雨过天晴的明朗错觉。 再一次伏身至小程耳边,道:“之之。甜的。” 程陨之:“……?” 几天的冷落没有让仙君悔改,甚至变本加厉,得寸进尺了啊!!! 程陨之冷漠地将自己长发从肩上捋到后边,顺便整理好凌乱衣衫——现在一看就像不干正经事,他程某可是正经人。 雪衣人半跪坐在他面前,见他起身,还伸出手,帮忙把顶端那几个金色的小流苏系好。 一切整理完毕,又靠过去,把脑袋埋进他颈窝,深深地吸了口气。 程陨之无奈地抹了把脸,也不打算去追问顾宴,到底从他身上闻到了什么味道。 想必又是一些奇怪的回答。 他侧耳倾听,隔壁没有一点声响。 见得白嘉木的确合眼躺下休息,不说假话。 他又推了推仙君:“你有什么线索?” 声音压得极小,因此他们之间距离极尽,他只要略微一侧头,就能贴住顾宴侧脸,就连呼吸也喷到对方脸上,染得那双眼睛都仿佛起了雾气。 程陨之不可置信地定睛一看:都是错觉。 仙君怎么会露出这种表情? 然而温热触感挥之不去,皮肤和皮肤接触,只用轻轻一贴,就能放大所有细微的触觉。 顾宴道:“你得注意一下他那跟班。” 呼吸温热。 程陨之严肃地说:“你好好说话。”呼吸的气流吹拂得他侧脸痒痒。 顾宴委屈地蹙眉:“我好好说话了。” 程陨之勉强歪过头,思考道:“果然,我也觉得那个跟班有点问题。他杀白炯,是因为他想替白嘉木出气吗?” 顾宴温驯道:“也许是这样的。陨之,你低头看看这个。” 程陨之不疑有他,低下头去。 轻而易举的,就被人握在了掌心,就像鱼被饵钓上了岸。 事后小程:“…………” 不能听信顾宴的鬼话!!! 程陨之没有多余的线索,执法堂自然也没有。 他们把几个嫌疑人来来回回问了好多次话,比对了各种证词;在宗门里上窜下跳,试图从旁人口中问出点东西,还被人笑这些天是不是没睡好,黑眼圈都出来了。 就连白炯死的那间屋子,他们都翻来覆去地查看过,格外纳闷。 因为从屋子里发现了仙君的灵力波动。 执法堂:“……” 见鬼。 他们敢去质问仙君吗? 之前找仙君唯一的弟子,已经是有熟人在前开路,鼓起了全部的勇气,这下还得去找仙君本人…… 马不停蹄去请教仙君,仙君端坐帘后,平静叙述:“那天去找白炯小友叙叙旧。没做别的。” 最后四个字,念得格外重。 执法堂立刻请安:“弟子愚钝!” 又半刻不敢停歇,从长漱峰上连滚带爬地离开。 执法堂地面上头发那是大把大把地掉,尤其当祖山老祖也发来通讯,要他们赶紧抓出凶手时,压力更是成山的重。 记录卷宗的弟子心想:这都造的什么孽啊! 水笼内,迎来了位熟客。 子陶轻车熟路地打开水笼门,回手关上。 他沿着走廊一路走去,在执法堂弟子告知的第一个房间号门口,他停下脚步,放声嘲笑道:“白嘉木,你也有今天!” 祖山弟子孤孤单单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单腿蜷曲,脑袋枕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放在腹部,脑袋下是一只不大的蒲草团。 孤单又可怜,从来没见他这副模样。 被子陶的声音吵醒,白嘉木挣扎着睁开眼睛,往笼门外一瞧。 好家伙,打了几十年架的对手就站在水栏杆门口,尽情地嘲笑他! 然而并没有能嘲笑回去的地方,只能无语地翻个白眼。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子陶,不打算多说话。 子陶倒是肆意嘲笑了几声:“当初带着那么多人在我脸上耀武扬威,现在好了,还不是一个人待着这里,连个枕头都没有。” 白嘉木捂住耳朵,表示不听不听。 子陶哼笑一声,想起程陨之的房间就在隔壁。 说了这么久的话,程公子怎么半点声音没有,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大师兄纳闷地走过去,探头一看。 只见程公子缩在墙壁和稻草垛的夹缝中,外袍散开,凌乱褶皱。 他仰着脸,膝盖顶住顾宴的胸膛,不让对方过分靠近。 一只手被拉开,紧紧攥着手腕,显然就要被再亲个够本。 程陨之挣扎道:“子陶来了——” 正说着,他一转眼,就和站在水栏杆之外的子陶对上视线。 程陨之:“……” 在年轻人面前,怪不好意思的。 子陶:“…………” 救命啊!并不是很想看这种画面!容易被师叔一剑炸了后脑勺! 大师兄仿佛见了鬼,噔噔噔后退三大步。 他哆嗦着手,拿出钥匙要给白嘉木开门:“你们可以,可可可以走了,我这里有有有钥匙……” 白嘉木翻身回来,瞧了子陶一眼。 他不屑道:“你不先给你的程兄开门,反而给我开门,是几个意思?该不会让我先出来,再抓回去吧。” 子陶保持着瞪大眼睛的神情,冲他道:“出不出来?再不出来我就锁门了,到时候水栏杆困你一辈子! 白嘉木利落翻身:“出来就出来,谁怕谁啊。” 刚踏出水笼一步,便听见隔壁待着程陨之的水笼中,发出一点奇怪的声响。 像是从喉咙里溢出的声音,忍耐不住地散开。 白嘉木从没听过这种声音,奇怪道:“他又在干嘛?” 子陶眼睛瞪得大大的。 又? 师叔搁这儿多久了?! 在子陶踌躇的半点功夫里,白嘉木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大师兄还没来得及伸手拉住他:“等等……!” 白嘉木探头一看,只见程陨之端端正正坐在地上,形容昳丽,衣衫整齐。 程公子大大方方道:“子陶,快帮我开个门。” 子陶心里挣扎:师叔在?不在?在?不在? 听见程陨之出声,他松口气:太好了! 大师兄要承担这么多可怕的秘密,真是太可怕了! 第79章 离开水笼后,就连路边的一根草都觉得眉清目秀。 白嘉木身上衣物占满了水汽,就连领口都湿漉漉的黏在脖子上,难受的要命。 一从水笼出来,他立刻把外袍脱下,从乾坤戒里换出新的衣物。 白嘉木抱怨道:“我可真没想到,玄天宗里还能有这么一个湿漉漉的地方。” 子陶翻了个白眼:“你平时也轻易进不来。” 白嘉木:“执法堂愿意放我们走了?” 子陶:“没呢,我偷钥匙劫狱来了。” 白嘉木:“……” 还在整理衣服的程陨之:“……” 白嘉木连摆乱的带子都整理不下去了,他不可思议道:“我白嘉木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压进监狱里。你该不会想让我进第二次吧?” 程陨之想了想,不能便宜了顾宴。 万一真的要进第二次,他决定使用特权把自己捞出来。 只见子陶道:“骗你的。” 白嘉木:“看我不打死你——” 最后又闹到执法堂前面,可怜的、刚熬夜记载完卷宗的执法堂弟子刚有时间合眼小憩片刻,接着一睁眼,发现刚从水笼里出来那仨又打了起来。 白嘉木:“你给我滚过来!” 子陶笑道:“就不。” 执法堂弟子伸着手,无话可说。 程陨之咳了咳,那俩总算发现自己还站在人家执法堂门口,周围人来人往,纷纷投来奇怪的目光。 程公子道:“要玩你俩回屋玩去。” 白嘉木恼羞成怒:“我什么时候要跟他玩?!睁大你的狗眼……” 执法堂弟子见势不妙,立刻上去拖住一个:“子陶师兄,你们可以走了,慢走不送。” 子陶抱肩,道:“别这样,我和白兄难得在这见面,这不得留下点纪念。” 白嘉木:“滚滚滚!” 最后,执法堂弟子告诉他们,由于还没查出凶手,所以他们只能在规定的范围内活动,也不能离开玄天宗。 执法堂会在他们手上扣上一枚佩环灵器,防止他们逃走。 “还有那位叫丘臻的道友,就住到水笼旁边的房间,你们也可以把他领走了。”执法堂弟子翻翻玉简,这么说道。 子陶:“丘臻?那是谁?” 程陨之:“是一位跟着白兄的小友。” 白嘉木拧了拧手上的佩环,发现紧紧扣在手腕上,动弹不得,就连点松紧拧动皮肉的机会都没有。 他明显有些不悦,几次想说话,都硬生生按回了喉咙。 最后只随口说道:“我去接丘臻。” 等白嘉木离开后,子陶啧啧称奇:“祖山居然真的有愿意跟着白嘉木的道友,挺难得的。” 他说这话时,并不像在嘲讽白嘉木没有朋友缘,声调平和,仿佛只是说出自己的感受。 程陨之:“为什么,他没有朋友吗?” 子陶:“从小到大,的确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在祖山行事乖戾?” 大师兄耸耸肩,“敌人比朋友多,说的就是他白嘉木。所以现在有了个朋友,还挺难得。” 程陨之道:“我觉得那丘臻有问题。” 子陶好奇道:“怎么说?” 程陨之:“不知道。他们也说丘臻有问题,然而我察觉,他的问题不仅仅是在白炯案例。等他来了,说不定你也能看出来。” 白嘉木去接丘臻,发现他房间的门大开,而丘臻坐在凳子上,百无聊赖地低头看着地砖上的缝隙。 白嘉木道:“你怎么还待在这里?” 丘臻抬起头,笑眯眯道:“白师兄。玄天宗我来的少,不认路。幸好师兄来接我,不然恐怕我得迷路。” 白嘉木在前面,一边领着他走,一边说:“玄天和祖山交流这么多次,你一次都没出来过吗?” 丘臻笑道:“白师兄,您忘了我上个月才入门的吗?” 说着,两人踏上台阶最后一届,看见宽阔试剑广场的右侧石桌,有两个身影坐在那里,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白嘉木并不想走上去,他心想,搞不好丘臻才是他唯一能亲近的人了,那他干嘛还要和这些玄天宗弟子接触? 反正还要被嘲讽,还要被说。 但心里想是这么想的,他脚下步伐也没停住,在那两人回头之前走上去,语气不好道:“喂,我接到人,先走了。” 程陨之慢悠悠地转过来:“别跑呀。好歹水笼同事一场,不如我们一起去食堂吃个晚饭?” 白嘉木:“吃吃吃,吃什么吃。” 程陨之笑道:“这不打不相识,不关不友好……”他的视线落在转身后定住的子陶身上,纳闷道,“子陶兄?” 他的目光沿着子陶的视线,一路平移,最终落在丘臻身上。 子陶宛若一尊塑像,全身凝固,也许只有胸膛在起伏;他呼吸急促,就好像看见了汹涌而来的洪水猛兽,颤抖着,将手放在腰间剑柄上。 白嘉木注意到子陶的异样,不屑道:“搞什么?我们多了一个人,就这么害怕吗?陈子陶,你不过如此……” 感觉哪里不对劲,白嘉木也堪堪停下来。 他回想着这段时间以来所有奇怪的事情,为什么从来没有朋友的他,突然就有了一个全心全意对他好的朋友? 为什么从来没见过的陌生面孔,突然前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玄天宗? 以及赶路那天,丘臻看见了他腰间的匕首。 丘臻好奇地问道:“白师兄,你是用匕首作武器的吗?” 那时,他们离玄天宗还有一段距离,白嘉木在灵舟上坐得烦闷,翻来覆去地想,见到子陶之后,该怎么用出他的新招。 听见新来的朋友这么说话,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别吵。” 丘臻安静片刻,又凑上前问:“白师兄,我可以摸摸这把匕首吗?” 白嘉木脾气被叫得爆了出来,发火似的回头道:“叫叫叫,叫魂呢!没事情干就去夹板上练剑,别到了玄天宗,连别人刚入门的弟子都打不过!” 正想一脚把他踹出去,突然看见丘臻那几分和他母亲相像的脸庞。 白嘉木一顿,把匕首扔给他:“小心点,要是磕了碰了,就把你的脑袋摘下来。” 丘臻小心翼翼地捧走了匕首,很快就捧回来,就像拿着什么名贵的宝物。 其实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母亲在地摊上买的,就图个好看。 但白嘉木还有说出口,仅仅瞅他一眼,重新开始打坐。 思绪回笼,他的话卡在喉咙里。 子陶慢慢地从石凳上站起来,站到丘臻对面,双眼直视他。 丘臻也很轻地笑起来,那个在屁股后面跟着跑的小跟班形象荡然无存。 白嘉木立刻反应过来:“你……是玄天宗的叛徒?” 子陶冷笑一声:“叛徒?那还不至于。” 丘臻的视线转移,先落在白嘉木身上,又移去程陨之,上上下下打量片刻,说:“这些天,你过得不错。” 程陨之也瞅瞅他,若有所思,从芥子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瓷壶。 大概是之前在哪里买来的灵果饮,又或者是在仙君默认下,从长漱峰小厨房顺手牵羊摸来的,顺嘴喝了一口。 他想了想,得出结论:“你是哪位高人,来伪区区一个炼气期的小道友?” 白嘉木:“……什么?! 子陶的神情也印证了程陨之的说法。 表情从疑惑开始,逐渐转变为难看,甚至是无比可怕! 在旁人尚未反应过来的关头,子陶抽出长剑,以来不及防备的速度刺出,烈阳大亮,从他身后灼灼升起! 丘臻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默认了这一刺。 长剑直接贯穿了他的胸口,血肉被撕裂的声音令人牙酸。 有血沿着长剑前行,滴露。 子陶从牙缝里挤出那个名字:“白茨!!!” 丘臻遗憾道:“子陶兄。” “你还敢来我玄天宗!!!” 大师兄气急,身后烈日愈发刺。 他就像一枚小太阳落入凡间,灼灼赤金,不可直视! 他手中长剑直接点住丘臻……不,应该来说是白茨的喉咙,只要轻轻一压,就能将他的要害齐整切开! 广场上并非没有其他弟子在,变故发生后,无数弟子齐齐望来。 “那是……子陶师兄?” “真的是大师兄!大师兄为什么要杀那个人?” 旁余弟子大呼:“执法堂!执法堂!” 还有不少人看热闹要围上来,被子陶一掌震开,隔绝脚下方圆三尺地。 子陶急切地大呼:“执法堂!上捆仙索!魔修混进来了!” 丘臻的咽喉抵着长剑,说话时还在震动。 皮肤已然破开,有细细血线下落,但他不在乎。 这人认真想了想,询问:“我觉得,我学做一个‘天真、无辜’的跟班,已经非常相似了,子陶兄,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呢?” 子陶:“……你就是化成灰飞上天我也认得出来!炼气期,你怎么还是这个境界,没有一丝一毫进步呢?” 白茨颇具遗憾地将喉咙上锋利的剑尖挪开,随口吞了枚丹药,将胸口的血止住。 白嘉木认出那是他随手送的东西,倒吸一口冷气! 白茨说:“我本来打算,再拖延些时间,多呆一会儿。” 子陶脸色难看,道:“你要干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他从怀里掏出一只肉球样的魔物,在他们眼前晃了晃。 程陨之一下没反应过来,便听他说:“本来应该是我蜮的东西,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洲上。既然来了,那就废物利用好了。” 然而又在众人完全没反应过来之下,他敏锐地往天空一眺,啧舌道:“来了。” 来了? 来什么? 白茨身侧裂开一条裂缝,他宛如回自己家的花园一样,轻轻松松跃入,仅留下一地稀薄的血液,和那只被捏的半死不活的肉球。 众人眼前朦胧,再回过神来时,发现一位陌生的雪衣人站在血液之侧,静静低头。 程陨之把瓷壶装回芥子袋,回身道:“顾公子,你来的怎么就这么巧,刚好慢一步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先写三千,剩下的晚上老时间! 第80章 只听程陨之道:“人已经跑没影了。” 子陶怔怔地望向自己的长剑,看到上面稀薄的血液滴落,砸在地面上时,才骤然回神,提剑道:“人呢?这就跑了?” 他意识到现场哪里不对,立刻低头,口称:“师叔。” 众人跟着他,齐齐称呼:“仙君。” 截阿仙君站在程师兄身侧,正侧头,低声说着什么。 程陨之立刻摇头,顾宴不无遗憾道:“好,我尊重陨之的意见。” 他们的目光重新回到地面上被遗弃的肉球上,程陨之蹲下身,嫌弃地看了半晌,忽然意识到什么,蹙起眉头:“这不是……” 海护卫! 白茨手里居然掌握着这种东西吗? 程陨之不由得回忆在湘棱江边村庄的件件往事,脑中画面已然变成血红,村民被掏空内脏,而这变异的寄生虫,就寄生在空档的胸膛之中。 顾宴也显然想起这件事。 当然,当时他还是年轻的小路道友,不免有另一角度的视角,但同样想起海护卫的可怕之处。 立即下令,探查全宗。 程陨之被安安稳稳送回长漱峰,在峰口和诸位朋友道别。 嗯……也许不包括白嘉木。 祖山弟子现下脸色已然无比阴沉。 他抱肩站在原地,手里还紧攥着自己的佩剑剑柄,就连手臂上的衣物都要被他的手指捏皱。 那边,子陶在和程陨之说话。 程陨之严肃道:“我之前一直不问,是怕子陶兄心情不好。现在白茨又卷土重来,看样子形不灭心不死,我必须得问了。” 子陶同样沉声道:“问吧。” 程陨之:“当初在中樟海岛,你和白茨都掉进裂缝,裂缝是通往哪个秘境?” 子陶一愣。 他瞥开眼睛,仔细思考一番这个问题。 照理说,他已经去过一次,心里该有答案的,然而大师兄一片茫然,仅摇摇头,说不知道。 子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觉得天地一片黑,灰蒙蒙的雾笼罩了全部的视野。有镇子,有人家,但都诡异非常,拿活人做吃食交易。” 他张了张嘴,又合上。 许久后道:“白茨把我抓去,当他的吃食,拎在街上走,也没人说什么。我们在那个镇子上待了好几天,一直都是他出去找能吃的东西,也没有把我扔到街上。但是最后一天,有人来询问,询问我的价格。白茨报价了,要把我给他,自己拿钱走。” 子陶自嘲道:“幸好师叔来的及时,不然我堂堂玄天宗大师兄,要变成这些吃人怪物嘴下食盘中餐了!” 程陨之安慰他:“起码现在还活着,胳膊腿也完好无损。” 子陶:“哎,谢谢师叔,谢谢师叔。” 大师兄对着长漱峰顶拜了拜,回头道:“我该走了。陨之你就上去好好休息吧,师叔会照顾你的。”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就感觉不对,不由想起了水笼里那一幕。 大师兄一哽,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立刻挥挥手迈开腿儿,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白嘉木听他们无趣的谈话,倒也没有提前走人。 他左看看右看看,光是数树木种类都要入迷了,结果一回头,看见子陶拎着自己弟子道袍下摆,飞一般地冲下了长漱峰。 白嘉木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跑这么快!” 程陨之想了想,同样安慰他:“那是逃命的速度。” 白嘉木皱起眉头:“什么逃命的速度……”说着,他睁大眼睛,也飞一般地逃下长漱峰! 走之前,勉强说了句:“仙君,弟子先走一步!” 程陨之目送两位小朋友拎着下摆就跑,摸摸下巴,想起不久之前,被顾宴派的人在屁股后面追的景象,同样也是如此,毫无风度,见人就跑。 小程:“……” 这样看来,罪魁祸首都是仙君罢。 仙君人就在屁股后头,要问什么,转过去就能问。 程陨之走在顾宴身侧,身边雪衣人身高腿长,放缓了脚步,让他能走到自己前面半步。 程公子懒洋洋地问道:“小顾道友,这海护卫该怎么解决?你有什么好法子么?” 顾宴道:“我已经传过通讯,叫各宗门加强戒备,严加管辖自己的地盘。” 程陨之琢磨道:“感觉不太够。” 顾宴温和道:“是不太够。措施老旧,但暂时没别的办法,不是所有的宗门弟子都会检查寄生或夺舍的法门,我已经将功法传下去,叫他们跟着做了。” 这是个好办法,最快程度传播鉴海护卫的方法。 程陨之又琢磨了片刻,大声道:“我也不会!” 格外理直气壮。 雪衣人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便口传心授,将自己会的法门教于他,就像一位真正的、严谨的师尊。 小程跟着顾师尊念了三天的口诀…… 嘿!坐不住了! 念着念着就只想往外挪,顾宴一从台前转过去,小程就往桌案上一趴,虚弱地叹口气。 他略微一撇头,就看见顾宴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身侧不足十公分处。 仙君弯腰,问道:“陨之有哪里不懂的吗?” 程陨之:“……没有。” 顾宴疑惑道:“那为什么叹气呢?” 程陨之的手腕支撑着脑袋,又叹了口气:“……师尊,我们可以直接从功法的效果入手。” 而不是,把功法里的某一个字按着字典讲上三遍。 程陨之心想:我真是中了你的邪,居然真的乖乖听课。 他那老爷子师父都没讲得这么细! 顾宴道:“陨之只要通过我的考核,就能开始练法门了。” 程陨之瞅了瞅桌案上的无数本书,又瞅了瞅自己快秃了头的毛笔,严肃地皱起眉头。 希望顾宴不要出太难的题目。 程陨之:“师尊,请。” 雪衣人站在三米之外的台上,静静地注视着他,仿佛在思索,该出哪些问题,该怎么才能考倒自己的得意弟子呢? 过了片刻,仙君抬起手,将食指按在自己的下唇上,示意他。 程陨之:“……” 这哪是考题……这明明就是贿赂! 小程考生攥着笔,无言地与他对视,仙君也看着他,最终从台上走下来,走到程陨之低矮的桌案边上。 立刻,看见程公子微微扬起脸,垂着眼睛,示意考官来贿赂他自己。 仙君格外温顺,顺着他的方向屈膝,轻轻贴去。 反向贿赂……果然成功了! …… 各个宗门接到仙君的旨意,立刻加强戒备,同时学习了那几个必备法门。 然而有些地方出乎人意料,竟然没过多久便向玄天宗发来求援信息,希望仙君能分配人手救援。 中樟宗。 海护卫第一波冲击之处。 中樟作为海护卫的爆发地,传来通讯,表示仙门会的海岛已然失守,海护卫悄无声息的变异体被原体带上岸,寄生了不少修士,一举夺岛。 没有人想到,海护卫中竟然也有不少修为不俗的存在。 幸好它们的智慧通常都不高,勉强能打。 然而,作为变异体的海护卫智慧大幅升高,它天生便携带迷惑人心的法术,要将修士引诱了来,吃掉他们的内脏,寄生之中。 中樟海岛就这样失守了。 现下,还有一波又一波的海护卫冲撞海岸线,要突破仙君留下的屏障,惊扰了沿线许多凡人。 中樟一边清理海护卫,一边分出人手查验宗门辖地,是否有人感染海护卫,人手分都分不过来,只好求援。 尤其是,当今天凌晨,海洋里又出现了一只巨大的、化神期的海护卫! 中樟宗门堪堪化神,掐指一算,发现这玩意儿叫三个化神来,都可能打不过。 果断拿出通讯玉简,给仙君打了个通讯。 仙君啊!救命啊! 仙君当时也还在小程榻上,其实不是很想理响个不停的通讯玉简。 后来被小程推开,才勉强接通通讯。 程陨之翻了个身,黑发散落,铺满大半张床。 他半梦半醒:“你要出门?” 顾宴道:“是,中樟求援。”他将手掌放在程陨之眼皮上,示意他继续睡,“睡吧,不吵你。” 夜色朦胧之间,程陨之又翻了个身,手指碰到旁侧空空荡荡的床榻,心中有些惆怅。 他莫名清醒,摸了摸旁侧床铺。 冰凉,已然离开多时。 程陨之心想,也不知道顾宴那里解决的怎么样了? 海护卫长成那副模样,的确可能惊扰凡人,造成混乱,到时候海护卫寄生的人更多,排查难度更大。 希望这事儿能早些解决吧…… 他翻身,仰卧榻上,刚想继续睡,忽然眼角余光一闪,似乎是窗帘随着风飘摇,窗户半敞,风从外面吹来,吹得他面庞似乎有一丝凉意。 一个人影站在他床侧,不声不响。 程陨之一滞,猛一偏头,银光袭来,噌一声,扎进了床板上! 第81章 那把匕首的刀尖,离他的眼皮仅距一寸。 锋锐的寒光几乎能穿透此寸空气,贯穿他的眼睛。程陨之后仰,立刻将床上被褥一甩,蒙住那人正脸。 趁此时机,程陨之翻身下床,顾不上穿自己外袍,随手抓过桌上芥子袋,抽出惯用的长剑。 “谁?!” “我呀,”那人慢吞吞摘下脸上被褥,随手一扔,被褥掉落在地,差点掀翻低矮桌案,幸亏程陨之探出条腿,堪堪绊住桌脚,“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这可真令人伤心。” 程陨之勉强松口气,道:“我可不喜欢记小贼的名号。” 只是,这声音,听上去格外耳熟。 那人笑眯眯地说:“别这样,好歹也有同行之缘。” 程陨之闹钟网灵光一闪,决然拔出剑。 不听他细说,长剑陡然出鞘! 剑光闪过,那人猛地后退一步,原本便凌乱的长发被削掉一截,看上去仿佛跟狗啃了一样杂乱无章,堆积在脊背凹陷处。 程陨之收剑,目测了一下两人距离,确认对方暂时打不到他。 他没有收剑,长剑直直指向下方:“你没走?” 那人粗暴地将头发捋到脑后,随手一扎,显然也不在意自己何种发型。听见程陨之发问,笑容愈盛:“好不容易混进来,我怎么能走?” 程陨之脑中立刻闪过当时情景,发觉那条裂缝黑漆漆,连半点景物都看不清。 想必白茨就待在裂缝之中,等所有人散了,才抽身而出。 程陨之:“我还有一个问题。” 白茨道:“请。” 程陨之看了看窗外,依旧是长漱峰熟悉的模样:“长漱峰有仙君的结界,你是怎么进来的?” 白茨反问他:“这有什么难的,你看我,现在还看不出来吗?” 他长臂微舒,大大方方展开,身着长靴短打,半头长发拢至脑后,少年体型,眉眼锐利至有些刻薄。 只觉他今晚是不算闲聊,一定要杀人了。 程陨之查看过他周身,立刻发觉:他现在是魂体状态,因此轻易穿过结界,来到他床边。 但是…… 程陨之思绪跳跃,话题转以极快,立刻道:“白炯招你了?” 白茨遗憾道:“是啊,说我的化形和他长得像,骂我杂种呢,指不定觉得我又是他爹的哪个私生子。” 就曾经这么轻飘飘的一句骂,让他记到现在。 等到了合适时机,再沉睡而去,让魂体自由行动,去杀了他。 程陨之不由啧舌一声,道:“你记仇可真久。” 白茨笑起来:“你也不差嘛。” 说着,程陨之率先出击,长剑直奔白茨喉咙而去! 然而白茨这次看清了他出剑的路数,敏锐一晃,将这招躲开,又正面迎上另一剑。 这魔修眉头都不皱一下,哪怕被剑气刮破了皮,流了血。 程陨之这招还是在试探他,见他仍不出招,有些奇怪地停住起手式:“你在做什么?” 白茨笑眯眯道:“程公子,等你穿上外袍,我们再打一场好吗?” 程陨之刚想说这不正好我还有点冷,忽然反应过来,锵锵架住他一掌,挥剑将他手掌格开。 剑锋掌心相撞,居然刮出金红火花! 白嘉木后退一步,低头望向自己的手:“数月不见,你退步了。” 程陨之沉思片刻:“大抵是被优渥的生活腐蚀了。” 但,起码不会再被他的话语骗到后再受伤。 屋外小童听见动静,迷迷糊糊醒来后,发觉程陨之这屋里怎么不对劲。 光是透过窗户,便能看见森森魔气环绕,隐约透过一道雪白的人影,将屋中形式看得透彻。 他心头一哽,警惕地噔噔噔跑过来敲门,大声叫道:“之之!” 程陨之立刻说:“不许进来!” 光是听声音,程陨之都能听出,这不过是一位炼气期的小童! 白茨离门更近,若是小童进屋来,他还不一定能护得住! 而白茨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他瞥了程陨之一眼,竟然侧行而去,要去开门了! 程陨之阻止不及,仅在他手臂上开了一个小口。 而白茨嘴角含笑,随手将程陨之剑气荡开,便打开房门。 ……看见门口乌泱乌泱站了一群小童。 每个都抬起脑袋来看他。 白茨:“……” 程陨之:“……走开!危险!” 只见风车踏入屋内,手上不过执一柄小小匕首,便将白茨钉在地板上。 白茨吃痛,一边抽气一边失笑:“是我失算。” 风车无语道:“你还真以为我们会单打独斗吗?伤了之之,看我不砸了你的脊椎骨!” 白茨躺在地板上,左臂流了一地的血,他不在乎,笑的很开,伸出手去,在空中描画,仿佛要抓住程陨之的头颅。 夜色浓厚,屋里没有点灯,所有的一切在黑暗中,格外虚幻。 “我只是完全没想到,仙君居然与你成了师徒。” 白茨这样想的,也这样说了。 大概是疼痛加剧,他抽气也愈发大声,可惜笑声也跟着变大,听着怪渗人的。 程陨之见他已经没力气挣扎,便把生下数个小童赶回自己屋去。 他放羊式挥手:“去去去,都会去睡觉。明天早上仙君回来,看你们能不能起得来。” 这个说:“之之也没睡嘛。” 那个说:“之之本来就睡懒觉!” 程陨之:“……”紧赶慢赶,把小朋友们统统赶回去睡觉。 他一回头,听见白茨说最后一句话。 魔修轻轻道:“你说,我如果把你们的关系捅给世人,告诉你们宗门的长老、弟子,甚至扩大到这九州大陆……” 程陨之心想,那他顾师尊可不得欣喜若狂,当面道谢。 漂亮青年幽幽道:“你知道吗,有个话本儿,写的便是师徒相恋,现在全宗门人手一本,人人叫好呢。” 白茨看着他,一动不动,仿佛被这消息震惊到。 过了许久,魔修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我师父教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便终生遵守,将他视为父亲……你们道修都这么野的吗?” 程陨之:“那没有,现在玄天宗只有我师尊敢这么野吧。” 乌云遮月,又散开,屋内一切重新明亮。 风车提醒他:“夜深,该睡觉了……不然之之明天又得日上三竿才起。” 程陨之指了指地上白茨:“总算抓到他,那这位老兄该怎么处理?” 白茨:“放我走。” 风车:“先关押到水笼,等仙君回来再做定夺。或者,之之想剥了他的皮泄愤吗?我不怕的。”小童挺起胸膛! 白茨:“我怕。” 小童嘴里说着不怕,手上动作已经有些蠢蠢欲动。 程陨之拍拍他脑袋,挠得小童仰起头,舒服地眯起眼睛。 程陨之冷酷道:“抽了他的筋。” 小童:“好嘞!” 白茨:“……你有什么想问的,我都说。” 程陨之的确有不少问题。 他回身,拉了把宽椅坐下,托着下巴,懒洋洋道:“那为什么用白嘉木的匕首?你要栽赃他么?” 白嘉木无辜道:“哪有什么栽赃,手边正好有这么一把顺手的,不得顺手用用?” 程公子嘶一声:“老兄您的顺手,范围还挺大。还有一个问题,老兄,您吃过人吗?” 白嘉木道:“宗门传统,但我没有。” 程陨之和颜悦色道:“那就先不扒你的皮。最后一个问题。” 程陨之慢慢站起身,靠近白茨:“你投放进玄天宗的海护卫,分别在什么位置?” 白茨定定地注视他,张开嘴,无声地说了几个地点。 程陨之暂时还没学会读唇语的本事,他看了半天,都没猜出来哪几个字。 变故忽然起! 风车被刮的重心不稳,连连后退三大步。 他祭出灵力,才前面在屋内站稳脚步;而程陨之立在原地,用手挡住眼前狂风! 只见屋子中央狂风大起,白茨又如同以往一样,狂妄撕开裂缝。 哪怕手还被捆仙索束缚,哪怕他胸膛血流不止! 他直接在地上撕开裂缝,直直往下坠落! 不知他天赋如此,还是后天练成,撕开空间裂缝跟吃饭喝水一样,眨眼就出。 地板被裂缝溢出的黑气腐蚀,呲呲作响。 程陨之下意识伸手去捞,却没有抓住他衣角! 白茨就这样调入空间裂缝,消失不见了! 小童急道:“他跑了!” 风车转过身,急急道:“魔修太狡诈了!” 回头便见程陨之从另一边架子上捞过外袍,囫囵个儿披上,就连长发也匆匆束好。 风车一怔,冲过去扑住他:“之之!” 程陨之回身,安慰他:“不要紧,他能空间裂缝跑走,我也有转移位置的秘法,我俩半斤八两,他伤不到我。” 风车急道:“等仙君回来……” 程陨之温柔地摸摸他脑袋:“等仙君回来就太晚了,杀魔修,不能耽误,尤其是逃走的魔修,我先探一步。” 他停顿,低声道:“顾宴有法子捕捉我的行踪,对吗?” 风车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话。 他眼见着程陨之往下跳,眨眼间,便消失在裂缝的另一头。 风车伸手去捞,抓住他衣袖,眨眼便撕裂,只剩手里一小块碎裂的布料,裂缝合拢。 他的之之,决然毅然地跳了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换个新地图。 第82章 年轻的魔修出现在这座城镇中,闲庭信步,宛若在逛自家的花园,从街道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 他踏过坚硬的青石板地砖,穿过冷冷清清的街道,眼角余光皆是零零散散,三三两两的摊贩。 有的打盹不想开张,有的已然吃饱喝足,要收摊了。 白茨笑道:“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是啊,今天天气真好。小哥,你来点什么吃吗?” 三步远的摊主高声叫道。 白茨停住脚步,往他锅里望去。 他瞳孔漆黑,眼底似乎也泛着看不见的红,略有些渗人。 白茨摇摇头,挥手拒绝了他的好意,全然看不见摊主腐烂的半边脸,以及锅里炖煮的食材。 的确,他不知是看不见,还是习惯了。 城中轻风弥漫,却刮不走这足膝的红雾。红雾沉甸甸的,坠在膝下,越往高处越稀薄。 如果有人蹲下身,将鼻腔凑到这红雾里,便会闻出浓厚的、清晰的铁锈味道。 白茨依旧想着自己的事情,往前走,长些踏过地砖,发出哒哒轻响。 之后,他停在某个热气腾腾的摊位面前,略一侧头,望向摊主手中的笼屉。 摊主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完好无埙的脸上显得有些惊恐:“这,这位道友……” 白茨打断他的话:“你这笼屉里,卖的是什么?” 摊主:“包子,素食包子,包的香菇。” 白茨沉思片刻,道:“你还有多少没卖出去?” 摊主指了指摊位上那几个正冒热气的笼屉,怯怯的,不敢说话。 魔修不答话,露出轻蔑的笑容。 过了会儿,他掏出一袋子钱,扔过去给他看:“全买了,够不够?” 摊主:“这,道友,和外头不一样,我们全收的灵石……” 白茨哦一声,摊主瞬间蹲了下来,双手抱头,泣不成声。 在发现对面的少年没有动手后,他松口气,哭腔道:“您……您全部拿走,拿走。” 白茨笑眯眯道:“我又不吃你,有什么好怕的呢?” 半点没有吃人的戾气,如同外面那些道貌盎然的道修一般。 他的笑容在满眼红雾的映照下,格外可怕。 摊主似乎能从他嘴角边看见不知道是谁的血,沿着下颌流入领口,染成一片鲜艳的颜色。 再定睛一看,发现是自己的错觉。 白茨道:“行吧,灵石就灵石,我还不至于付不起。” 说完,魔修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从芥子袋里掏出一块零散的灵石,到处凑了凑,递给摊主。 摊主接过,手都不敢合拢。 最后,白茨干脆把整个笼屉都装进芥子袋,走进隔壁的一家酒楼。 他漫不经心地坐在二楼,从里头掏出个素食包,随口嚼嚼,吞了下去。 或许是感应到谁的存在,白茨挪到窗边,一只手搭在窗台上,静静地望向窗外。 那里匆匆闪过一道雪青的身影。 城中。 程陨之也跟着他,跳入裂缝。 在他跳下来之后,裂缝立刻合拢,差点就要将风车的一只手齐整切断。 灵人偶毫无痛感般地将手接回去,赶紧报告仙君,希望顾宴能早些回来。 自此,风车蹲在那条裂缝的周围,静静等待程陨之的归来。 他心想:“之之的话,没问题的。” 对,没问题的。 而雪青外袍的青年落入裂缝。 他眼前晃过一条条紫金般的闪光,天旋地转,头晕眼花,脚下仿佛永远踩不到地面,永远在下坠。 忽然,便有了实感,踩在地面坚硬的地砖上。 他怔怔抬头,看见眼前这血红的城池,漆黑的建筑落入街道两侧,仿佛进入了另一个色彩失衡的世界。 街边也有三两行人,他们就跟这座城池一样,匆匆行走。 是漆黑见不得的一道影子。 程陨之刚想找一个上前搭话,手还没碰到人家肩膀,话还没出口,便看见那人掩面迅速逃离,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程陨之话卡在喉咙里:“喂——” 没人理他,没有人看他。 但除去行人,其他的一切都格外正常。 街边有行人,有酒楼,有客栈,有沿街摆摊的小贩,还有蒸汽腾腾,热浪扑面的食物。 这是哪儿? 程陨之不得不强行抓了个摊主。 人家摊主还在打着盹儿睡觉呢,被他一抓抓起来,整个人都抖了抖。 “你……” 程陨之立刻道:“请问,这是哪里?” 摊主颤抖着抬头:“这,这这这是哪里……” 他一愣,见眼前青年干干净净,半点没有城中行人身上沾染的血腥气。立刻断定,这是一个从外面掉进来的人。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道修,若是修魔的,这里简直就是天堂;若是修仙,还能有一战之力。 可惜若是凡人掉进来,恐怕求生不活,求死无能啊。 摊主说:“呼。幸好是道修。这是迷雾城。年轻人,奉劝你一句,不要乱吃这里的东西。” 程陨之看向他摊位上售卖的物件,多是些低等级的丹药,以及出门必备的芥子袋等小物件。 程陨之认认真真道谢:“多谢。请问,您有见过这样的一个魔修吗?” 他详细叙述了一遍白茨的长相,同时留了个心眼,观察周围路过的人。 可惜,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人。 摊主迷惑地挠挠头:“没有见过。” 程陨之叹口气:“那好吧。” 说着,他双掌合十,无奈地笑道:“那请问朋友,哪里有可以入口的东西呢?” 他大早上被白茨吵起来,本身就没睡够,结果早餐也没吃上,就急急忙忙跳进这里。 小程被养得精细,现在可不饿坏了。 摊主琢磨片刻,含糊道:“你往前面走走,应该就有可以吃的东西了。” 程陨之再次认真道:“多谢多谢。” 不忘帮忙买了瓶疗伤的丹药,给了块灵石,作为新朋友见面礼。 他往前走去,果然,便看见前边摊位不知不觉多了起来,周边也尽是卖小吃的摊主。 程陨之低头,看见足膝的红雾裹挟着他的双腿,竟然有些沉沉的下坠感,若不用些力气,恐怕连腿都迈不开,属实费劲儿。 漂亮青年自言自语:“白茨来的什么破地儿。” 他先在旁边的面摊上点了碗小面。 仿佛一切正常,周边食客的桌子上的面条,看上去也没什么异样。 程陨之放下心,那头摊主叫道:“吃什么?” 程陨之请他稍安勿躁:“等等,先让我仔细看看。” 那摊主说:“都是新鲜的……”“只此一家……”“最好的就别挑三拣四……”他侧着脸,专注地从大桶中舀出骨汤,浇在已然烹煮好的面条上,淋出喷香的气味。 程陨之失笑,没想到这样诡异的城镇中,面摊居然还有这么激烈的竞争。 果然,在哪儿都逃不开竞争。 他摇摇头,低头看起菜单来。 只是一看,嘿,这老板怕是不吃半根菜叶子吧? 手上菜单里,居然看不见半点素! 程陨之定睛一看,好家伙,肉沫面,卤肉面,肉大排面,烤排面…… 他再一看价格,差点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这!” 一碗面十个灵石! 怪不得刚才拿了丹药要走的时候,那摊主握着他给的一块零食,满脸尴尬,不知该说不该说呢。 “这这这,”小程瞠目结舌,摸了摸自己的兜,“这地儿这么贵,连碗面都要十个灵石么?这肉是拿黄金做的?” 不对啊,现世中的黄金,还没一块灵石值钱呢! 摊主还没说话,旁边的食客纷纷站起来指责他。 “你懂什么,这家的面比别家好吃多了!” “小孩子没吃过好的,就别乱说话,万一人家摊主不想干了呢。” 程陨之还没被这么多人指着鼻子说话,居然感觉到一丝新奇。 他站起身,朝各位拱手:“对不住对不住,我也是头一次看见……”看见这样的菜单,这样的价格。 真稀奇,是黑店,还是当地物价真实昂贵? 他勉强自己不去看地上红雾,点了碗肉沫面,专心等摊主将面条送上来。 等了会儿,摊主把面条放在他右手边。 “十个灵石。”摊主平平无奇道。 程陨之紧紧盯着面条,也没管他说什么,随手抓出十个灵石塞给他。 他闻到面条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程陨之瞬间抬起头,然而摊主已经背过身去,正低头清点手中灵石的数量。旁边食客吃光一碗,又站起来高喊“再来一碗!”。 但是,他绝对没看错。 那碗面条上,还附着着修士的灵力波动! 程陨之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简单的地方。 程陨之轻轻的、悄悄的,从座位上站起,在旁人都没注意到他的时候,飞速穿过摊位,往外飞奔而去! 摊主看了眼那碗一口都没动的面条,无所谓地倒进自己嘴里。 然后露出满意的笑容。 程陨之又往前走,他思考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那碗面的肉沫,是用修士的肉做成的。 肚里空荡荡,仿佛不在人间。 小程唉声叹气,又不打算回去推翻那个摊位——看周围食客的模样,恐怕早就习惯了,若是鲁莽行事,怕不是会被旁人暴打一顿。 只好再往前走走,期望第一个摊主说的是真的。 又往前走了两百米,发现了一家卖素食包子的店。 程陨之眼前一亮,宛若发现救命恩人,赶忙凑上去:“敢问,这里还有能吃的东西卖么?我出五十个灵石。” 小程在生存方面,理直气壮将顾宴的钱袋子掏出来。 摊主呆呆地看他一眼,往后一指:“被那个人买完了。” 程陨之后知后觉,才注意到身上一直粘着一道黏腻的目光。 他回过头,看见对面酒楼二楼,有一个熟悉的人影端坐,手上举着一根烤肉排,对他点头示意。 白茨有条不紊地嚼了嚼肉排上的肉,发现难吃,了无生趣,将嘴里东西一吐,刚好越过窗户,掉到程陨之面前。 程陨之:“……” 第83章 白茨抱怨道:“着实难吃。” 程陨之心想,就算难吃,你这也是把它纳入口中过的,还吐到外面的地上,管它原料是什么,都一样缺德。 当然,他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跟魔修讲什么道理? 不如一剑削了他最快,送他去和天道讲道理。 剑风掠来,白茨微微一偏头,便将那道本来能正中他眉心的剑气避过,堪堪削去他半面额发,更将凌乱的长发显得跟狗啃了似的。 然而他躲过了剑气,酒楼的窗户可没这么幸运。 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巨响,白茨敏锐地一踢墙脚,将自己连人带椅后退三大步! 哐当一声,酒楼的窗户整扇落下,就砸在白茨原本的位置! 若是他逃离原位再慢一点点,都要被砸个正着。 不说脑袋开花,流点血肯定是必不可少。 魔修也意识到这个,粗暴地将自己的长发捋到后面去:“打的可真准。” 程陨之懒散道:“白兄反应速度也不差。” 在两人短暂的交谈间,那扇原本立在地面上的窗户,终于因为没了支撑的原因,横着平铺,砸到地面上。 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周围的行人纷纷望来。 程陨之琢磨片刻,又想了想这城中的物价,忧愁地思考,这扇窗户该值多少个灵石。 五百个包子,总会有的吧? 程公子警告:“我去赔钱,麻烦白兄在这里等我。” 白茨无辜地笑道:“甚好。” 程陨之提起下摆,踏进酒楼大厅。 只见满厅的客人在见他进来之后,都默不作声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将目光、头颅、身体的转向,全部对准程陨之的方位。 如果目光有温度,那他程某人恐怕就会变成钻木取火中的那个木。 他心里有些发毛,赶快找到老板,示意要赔他窗户的钱。 老板手里捏着紫砂茶壶柄,另一手搭在木柜台的算盘上,深沉地倒嘶口气:“窗户掉了,倒不打紧……您是怎么把窗户打掉的?” 程陨之实话实说:“我有仇人在这酒楼中,刚刚与他斗法,不幸击落窗户。” 他后退躬身,行礼道:“实在对不住,殃及池窗了。” 老板啪啪打了两下算盘,又拨了拨算盘上光滑圆润的珠子,不知想到了什么。 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窗户嘛,要你五十灵石,不过分吧?” 程陨之眼睁睁看着灵石从钱袋里被拿走,不由得捂住心口,心里一梗。 他程某可不是什么勤俭持家的料子,喜欢的东西随手就买,灵石花的速度飞快,不给自己留多少。 但就算再能花钱,起码也见识过合理的物价。 小程露出牙疼的神情,他可没见过,要五十个灵石的窗户!!! 这样的价格,放在现世,恐怕能被买家一拳打进下水道; 可对比迷雾城中,一碗面都要十个灵石的价格,窗户的物价似乎并没有那么昂贵? 他这么安慰自己,将钱袋收好。 白茨居然没有趁着程陨之赔钱去的功夫跑路,而是一直站在酒楼门口,百无聊赖地等着他。 这魔修别的不干,专干坏事。 隔壁卖素食包子的摊主重新提了些面粉出来揉,他倒好,一脚踢飞石子,端端正正踢进人家还没发酵的面团里。 脏兮兮的石子嵌进雪白面团中,格外刺眼。 摊主勃然大怒,骤然抬头:“你——” 一看,竟然是刚才那买走了全部素食包的魔修,心尖一抖。 摊主闭上嘴,逃避似的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石子从面团里□□。 不与他争论,也不向他讨个是非。 白茨再一次露出无聊的神情,脸上连点笑意都没有。 在他踢飞第二块石子之前,恰逢程陨之从酒楼中走出,满脸牙疼的表情。 那块可怜的石子被脚尖碾了碾,滚进旁边的沟渠中。 程陨之奇道:“我还以为,白兄会逃得无影无踪,让程某头疼去哪里找呢。” 白茨:“那倒不劳烦程公子费心。” 魔修笑眯眯抬起手,炫耀般转了个圈:“看我。” 看你?这有什么好看的? 程陨之道:“白兄难道是……让我看你新换的外套?” 白茨道:“愚笨。没有发现我哪里不一样了吗?” 程陨之仔细看了看:“不就是身形变得凝实,恍然实体了……吗!”他的剑风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便冲白茨的面门汹涌而去! 精纯灵力涌出,将每一次刺出、劈砍,都将更有力量! 他硬声道:“就算你本体来了,那又怎么样?!” 白茨躲过他的攻击,挥手间,人便出现在三米开外。 “这就说明……” 一道庞大的魔力同程陨之的灵力相撞,完全泯灭了灵力的存在! 巨大的冲击波集中程陨之的胸口,令道修连连后退,扶住墙才能稳住身形。 白茨:“这就说明,我可以靠境界碾压你。” 程陨之扶着墙没说话,喉咙上下浮动。 白茨啧啧称奇:“我还以为我转魔从道,已经是天下第一人;没想到居然还有你这样的,硬生生将自己境界打碎,跌落筑基……那滋味不好受吧?” 程陨之:“好不好受,你自己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白茨摇摇头:“那不行。” 他抬头遥望远方:“看,他们来了。” 程陨之本不打算理会他说的鬼话,然而脚步伴随着马蹄的声音越来越明显、清晰,直到那些踏击地面的人物从街道的那一头走来。 他们穿过红雾,身影逐渐清晰,包括带着金属头盔的模糊的面部。 白茨笑道:“他们是这座城的管理者,简称城管。” 程陨之:“……” 小程震惊地脱口而出:“我打破的窗户已经赔了钱了!”那老板没道理再叫 魔修挑着眼角眉梢,迎向那队沉默的……城管。 他低眉善目,大大方方道:“诸位,这里有个血食主动攻击了我。” 程陨之警惕地握紧长剑,刚想听听这群人要说什么。 结果他们一句话都没说,领头那个一挥手,眨眼之间,程陨之身边便围了一圈人,将他束缚在原地! 灵力也被魔器强行压制,再试不出来一丝一毫! 程公子震惊:“……等等!我还没说话呢!” 然而,没有人再听他说话。 城管将人提起,带走,而白茨在后边,轻飘飘地冲他挥手。 他努力回过头,要去看白茨的表情和手势,却也只看懂了最后一句—— “不见不散。” 城东监狱,迎来了新的客人。 程陨之琢磨着要不要用秘法脱逃,但想了想,这城镇的问题比白茨还大。 就这一路走来,他看到了满目魔修颐指气使,凡人唯唯诺诺,道修避而不谈,执法者沉默不语。 他决定暂且按一按。 他们穿过红雾,身后白茨的身影逐渐消失。 程陨之询问:“各位大哥,程某犯什么事了,还要去监狱一趟?” 没有城管搭话,又走了一两百米的脚程,领头那个才说:“攻击魔修,罪加一等。” 程陨之:“……?” 很快,穿过阴暗的走廊,他被扔进最里面的牢房里,身后栏杆门重重关上。 程陨之一点不着急,掸掸身上的尘土,把被抓皱的衣袍下摆擀平,再不疾不徐地观察四周。 一间房里显然不会浪费资源只关一个人。 就他目测,在黑暗笼罩的房间内,起码还有四五个人,或坐或躺,一些在稻草堆之后,另外几个则躺在光秃秃的地板上。 见有新的人被扔进来了,也不吭声,仅仅把头一扭,看他一眼。 程陨之也不着急,挨个儿询问道:“老兄,请问这是何地?程某初来乍到,就被抓进这里。” “敢问老兄,当地有什么规矩么?” “老兄,你可知那些城管是怎么会是……” 角落里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新来的,就是吵。” 程陨之半点不恼火,跨过地上几人探出的双腿,走到角落边上去。 他行礼道:“朋友,指点一下?” “哎,”另一边角落里,有人悄悄说,“别吵他,他发火就完了。” 程陨之也学着他的模样,凑过去蹲下身,悄悄地说:“怎么说?” 那人道:“你已经知道,这里是迷雾城了吧。” 程陨之:“是,只知道这个。” 那人叹口气,将一切娓娓道来。 迷雾城有一门特殊的功法,学了便能吸食人血肉,强身健体,增进修为;而没有修行迷雾城功法的人,都不过是他们的备用血食。 因此,魔修在这里,自然不与凡人和道修一个待遇。 若是对魔修无礼,便会被城管抓来,提前给祭日做供品。 程陨之才恍然大悟:合着白茨压根没想跟他打架,是想看他被城中众人分食呢? 他虚心道:“我看,城中凡人道修也为数不少……” 那人道:“迷雾城会在现世展开通道,倒霉掉进来的凡人和道修,若是不修行它的功法,就出不去啦。” 他看向程陨之:“你也是倒霉掉进来的?” 程陨之道:“我自己跑进来的。” 那人:“……” 程陨之再问:“祭日是什么?有谁逝世了么?” 那人摇摇头,缩回角落中:“你马上就知道了。”他说着,绝望地把头埋在膝盖里。 这‘马上’,居然只有半刻钟。 程陨之屁股底下的地砖都还没坐热,便有人打开牢房的门,要他出来。 来提他的狱卒也是魔修,只一眼看见他,再移不开。 “啧啧啧,” 他道,“细皮嫩肉,好血食啊!好啊!” 第84章 角落那人同情地说:“你完了。” 一直等狱卒离开,程陨之才移开自己的目光,回到那个人身上,疑惑地挑起眉头:“朋友,详细点说说?” 那人略微直起脊背,立刻哎呦哎呦地喊疼,捂着腰半天没吭声。 想必是在角落里坐太久了,腰都跟着不好使。 “这还用得着详细说说吗?”那人揉着自己的腰,摊开双手,“你看看我们,再看看你。” 程陨之探过脑袋,仔细一瞅,发现他伸出的双手上沾满了黑黢黢的尘土污垢,甚至毫不嫌弃地抹到自己脸上。 他环顾四周,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将自己抹的脏兮兮、黑漆漆,最好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他再低头,看看自己。 嘿,衣着干净整洁,手和脸也同样白皙,就连长发都同样干净蓬松,直直地垂在脊背之后,一看便是刚从迷雾城外来的人。 和牢房中旁人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程陨之立刻明白过来:“为了避免被早早挑走做血食?” 那人点头:“是。但你现在抹了,估计也没用,” 他摇摇头,抓过稻草垛,把细碎的稻草往肚子上一盖,权当薄被,“已经被看见了,在狱卒手里头,你估计榜上有名喽。” “等等,”他突然想起什么来,再次回头,看了看程陨之,恍然大悟,“你可以不用被吃啊!” 程陨之好奇:“敢问有什么方法?” 那人握紧拳头,一敲脑袋:“你看看你,细皮嫩肉,长相颇佳。说不定会有几个大魔修看上你,带走充后院,就不用被当血食了!” 几乎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拖着无力的双腿,爬过大半牢房,直直摔倒在程陨之面前。 他两只眼睛都像充了气般鼓起,紧紧盯住程陨之漂亮的面庞。 越看越觉得有戏。 就连声音,都不自觉断断续续:“你,你……一定回被选走,真的!我说的一定是真的!” 这人紧紧抓握程陨之的肩膀,几乎带上哭腔:“你要被大人物带走,一定要把我们放出来啊!他们允许从牢房里挑人一起走的!” “求求你,求求你,看在我给你指了条明路的份上,带我走,带我走好不好……” 他完全看见了生的希望,双手不住颤抖。 自从那年掉进迷雾城,在街上游荡,目睹了满城魔修吃人画面,差点天崩地裂,天昏地暗,觉得自己要永远葬身此地,再也无法逃脱。 老天啊,他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 后来,他绝望地想,说不定可以修习迷雾城的功法。 就算……就算他也变成了吃人的、有违伦理有悖天命的怪物,那也是。也是能活下来的。 再后来,知道了祭日。 他觉得他完了。 就算死了,他的灵魂也离不开这座城市了。 回不到故土,那再苟延生死的一段日子,又有什么意义。 他默默生活,打最累、最难的活来养活自己,走街串巷,只为卖出一个馒头。 只要遇到魔修,他倒头就拜,任打任骂,像条狗般被踹到下水道旁边,浑身沾满污水。 这些他全部忍了下来。 有一天,他遇见了个小姑娘,也是意外掉进来的。 那个姑娘要被人抱走做血食,他忍不过,冲上去点头哈腰,要把自己全部身家拿出来,赎她一个活着。 那点零碎的灵石被踹翻。 姑娘挣扎出了血痕,依旧被带走。 他被踹断双腿,魔修扬长而去。 这里的动静也惊动了城管巡逻,认为他不尊敬魔修,罪加一等,于是扔进牢房,做供品来。 什么都没救下来。 他的命也要没了。 靠着抹灰,他缩在角落里,侥幸没有被点做供品带走。 这下抓住了程陨之这个希望,他双臂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重重磕在了地上:“求求你,求求你,留我一条小命,我给你做牛做马……” 他的动静也惊醒了牢房内的其他囚犯,也纷纷意识到,离开这里的机会就在眼前。 无数双手伸来,要抓住程陨之干净整洁的衣袍下摆。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从左到右,从下到上。 从昏暗的角落到充满灯光的另一头,紧紧地,盯着他。 “也,加我一个……” “求求你,我也想活着!” “让我离开这里吧……我好想,好想活下去啊!” 溺水的人想活着,他们也一样,要死死抱住能求救的对象。 程陨之后退一步。 他们的心凉了半截。 然而听那个漂亮青年蹲下来,平静地回答:“好。” 他半垂着眼睛,脸上光影明灭不定,是张好看的、沉静的面容,他眉眼间略有些惆怅,但同样的,无法抵消坚定的决心。 有人忽的想起,好像也在哪里见过他。 程陨之轻声承诺道;“我会带你们出去。” 框里当啷,隔壁牢房陡然沉寂。 栏杆之后,挤出无数张渴望到有些扭曲的脸庞。 那个人说的没错,程陨之果然是第一批作为祭品,被带出了牢房。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道,阴暗一过,整个视野都跟着亮堂起来。 这外头,居然有这么个空旷而巨大的广场! 带着血腥味的微风从另一边刮来,不少人闻到味道,便开始哭泣。 狱卒将他们带上纯黑高台,拴在粗壮的木柱上。 时辰到了。 无数的魔修从广场之外涌来,占据这的一寸之地,用贪婪的目光舔舐站在高台上细腻的血肉。 程陨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魔修,光明正大挤在一个地方,做这样可怕的聚会。 他们窃窃私语,他们巡视供品,就像买卖前的客人,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他们。 一道目光凝聚在了程陨之身上。 第二道,第三道。 数道。 又有私语在魔修人群中响起,似乎是刻意说给旁人听的。 “中间那个,看上去真不错。” “你想的太美了……” “估计要被人带走,做血食?不可能啊。” “也不知道要充进哪位大人的后院里,美人不见天日,可惜啊可惜,不如就现在填饱你我肚子,也算落得个痛快呢!” “你还真不怕了?” “怕?怕什么……反正练了这功法……” 而祭日的主角,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抬上高台来。 程陨之望去,不由得倒吸口气,皱起眉! 台上显然也是魔修,然而他们似乎发生了异变,已然神志不清,脸上长满鳞片,长舌外吐,一抽一抽地卷动。 这模样,与海护卫何其相似! 他立刻想起白茨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们那里的废物,结果跑到这里来了。” 有一名祭司打扮的人上台来,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众魔修纷纷闭嘴,听他说话。 祭司道:“很遗憾,我们还有很多同胞,没有挺过迷雾老祖留下的孽障,陷入了无尽的迷失之中。” 又开始有人细细念起来。 例如“造孽”“你也不吃了”“没多少时间”等零碎的话语,程陨之几乎没听清完整几句。 只见祭司抬起双手,迷雾扬起,地面裂开。 一条宽敞的河流出现在广场左侧,河岸漆黑,尽头是无尽的迷雾,将河流的末端吞噬。 台面上那几个异变的魔修扭曲挣扎起来,面色狰狞,细长尖锐的指甲从手指尖长出,一道道将自己划伤。 祭司平淡地说:“这几个吃的太多,控制不住了。” 他的声音洪亮,略微一丝微不足道的邪恶:“希望大家引以为戒——” 这,才是这场祭日要举办的目的。 修行了迷雾城功法后,会忍受不住血肉的诱惑; 然而若是真的食用血肉,则会加速异变,到头来还是个死字。 还不知道来日里,会有多少人被迷雾城吸入,为了离开不得不修炼这功法,最终落得人不人,鬼不鬼。 于是祭司警告众魔修:忍受诱惑。 扑通,那几个异变的魔修下了水。 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见,他们在下水之后,长发脱落,迅速生长出在水里活动的脚蹼和鳍,脸上、身上均布满鳞片,睁开的双眼漆黑无神。 祭司高喊:“放血食——” 要放下血食,填满它们的肚子,再驱赶它们朝着尽头的迷雾游去! 程陨之当机立断,撕开手上绳索,抽出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捅入祭司心口。 将他一剑毙命,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剑光如电,将供品身上的绳索削断。 断裂的绳索落在地面上,而重获自由的供品僵持在原地,满脸无措。 他轻车熟路,一脚踩在死去祭司的尸体上,将手伸出去。 一瞬间,无数人将手伸过来,要搭在他掌心上。 程陨之轻轻握住最前面一位的手指,在台下魔修混乱的功夫里,示意他们一个拉着一个。 最前面的人腿软的几乎要跪在地上,但他撑住了。 他抬起脸,第一眼,便是程陨之平静的眼神,和领口垂下的那三个细小的金色流苏! 身后人一个接一个拉住手,不知旁人干了什么,接下来又要去哪儿……但起码知道,有人在救他们! 他心神恍惚,那金色的流苏在他记忆里重合,逐渐演变出两个人的身影。 叫道:“向导!是向导!” 程陨之露出一个懒散的、温和的微笑。 在第一个魔修上到高台,第一个法术打过来之前,他说:“抓紧我,走吧。” 秘法发动,供品原地消失,而程陨之则抬起头来。 他看见数以千计的魔修,如潮水般浩浩荡荡涌来,腥臭的魔力升起,在空中卷成势如破竹的飓风。 天上地下,魔力织出一张巨大的网,要将他整个人笼罩。 唯一留下的供品身上灵光一闪,魔力网收拢! 竟是扑了个空! 第85章 程陨之秘法闪动,不过眨眼功夫,便从高台上消失。 只剩下被踩踏过胸口的祭司无助地捂住腹部,疼痛难忍,呻。。吟出声,指着程陨之离开的方向,悲天动地地呼号起来。 魔修术法堪堪及,人便消失在原处。 他们愤怒至极,无数闪烁着漆黑魔力的术法将高台轰炸了个遍,最后也只能接受供品已经跑了的事实。 祭司高声喊道:“抓住他,我要亲自吃了他的血肉!” 他捂着心脏,嗬嗬地喘气。 有人问他,这件事该怎么办?他不得已说,只能去叫城主。 程陨之不过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便发现自己出现在一处集市的门口。 眼前景象热闹之极,半点没有别的地方凄惨冷清的氛围。 他勉强松了口气,幸好在这魔力弥漫的城市里面,还有零星一点灵力存在供他使用。 小程侥幸地想,万一灵力不奏效,那他人就没了! 忽然之间,他似乎意识到什么。 刚想往集市门口走,忽然发觉有人在暗中盯着他。 程陨之脚下步伐一顿,没有继续再往外面离开。 而是装作自己的确要进入集市的模样,慢吞吞的、懒散的往里面走。 走到一半似乎是发现什么,他将手举到额头前,假装问道:“老哥,你这碗里卖的是什么呀? 摊主将盖在上头的木盖子一掀开,把里面圆咕隆咚的人脑袋展示给他看。 “最新鲜的人脑袋!你瞧瞧,刚从牢房里捞出来的,还年轻着呢!” 程陨之只定睛一瞧,只见碗里那脑袋咕噜噜地滚动,顺着摊主的动作朝他滚来,两只黑洞洞似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而里面雪白的眼珠已然不知去向。 年轻道修仿佛被吓得一愣,连连后退,摆手道:“不了不了,我暂时不需要这个,我去那边瞧瞧。” 摊主看他一眼,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是血食还是同伴,你自己掂量掂量。” 摊主说:“反正也走不出这迷雾城,对吧?” 程陨之意识到自己这样非常显眼。浅色衣裳,雪白的皮肤,一看便是道修的经典打扮。 放在这魔修云集的迷雾城里面,与一头盖宰的羔羊有什么区别? 他谨慎道:“我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年轻道修再往集市里面走,试图摆脱那些暗中盯着他的人。 果然在后面一个摊子上,看到了一双整齐摆放的眼珠。 摊主热情地招呼他:“要不要来一口试试看?” 程陨之说:“不了。” 还有人汤,人烤排。 有些摊主不会放血,于是血就在满城的热气中,融入雾中,逸散开来,重新组成红雾的一部分。 红雾恍若有生命般,缓缓涌动,将人群的欢呼掩盖。 而那个似乎误入集市的漂亮道修,已然成为许多人将要下手的猎物。 在自己的地盘,无须忍耐。 于是一个接一个的魔修从阴影中走出,将程陨之团团包围住,有人问,道友,你吃面条吗? 道友,你喝汤吗? 道友,你吃肉吗? 无数声音宛若心魔再生,从程陨之的心底迸发开来。 他手中没有剑,可心里有,芥子袋中有。 道修骤然抬头,银光长剑亮出,不过眨眼间,领头魔修的头颅已然落地,众魔修群涌而上! 程陨之似乎回到了过去,腰间碎玉串轻响,他孤身一人陷入敌人的陷阱,求救无门。 他不求救,硬是抓住那点希望,突围而出! 青年道:“区区魔修……!” 他那双眼睛极亮!哪有什么潋滟水光,除去血色的杀意,还剩下什么? 一剑一头颅,一剑一心脏。 红雾被他搅碎,无数剑的重影自程陨之身上析出,一把、一把,重重地插在地上,最后金光大盛,映照得他眉眼明亮,长发猎猎! 已然是摆出万剑阵法,要将众魔修统统斩杀在这里! 浴血奋战,远不到这种程度。 吃人肉堆积修为的魔修,能有多少战斗力。 通通被他斩落地面,毫不留情砍断脊椎,最后满地黏腻,将昏暗的集市染成血肉绽开的模样,就连他脸颊上,也沾了腥臭的血迹。 程陨之拽过袖子,平静地擦了擦血。 踏破飞沙与雾,他一脚将煮着肉的大桶踢翻。 桶滚落,里面东西散落满地,而集市再没人出声,一切静悄悄的。 程公子长剑指地,重新微笑起来:“我该杀了你们所有人。” 他剑尖沥血,再硬的骨头也挡不住一劈之力,青年踩过满地尸骨,骤然抬头,又发现,天上地下,站着乌泱泱、满满当当的黑衣魔修。 一声怒吼自远处袭来,震动的音波甚至将碗筷震碎。 “杀我城民,血债血偿!” 一道血红法印自空中结阵,遮天蔽日,足以撼动泰山,笼罩着整个迷雾城! 众魔修注目那处,高声唱道:“恭迎城主!” 大袖魔修踏空而来,只看他一眼,程陨之便猛咳一声,捂住嘴唇,眼睛、鼻子和耳朵都开始往下淌血。 高声喝道:“何人杀我城民!” “血债血尝!血债血尝!” 他这是要杀鸡儆猴,动用迷雾城城主大能的威势,要所有不安分的血食断绝希望,陷入孤苦无助的绝望中! “血债血尝!血债血偿——” 呐喊声戛然而止,他们老祖最得意的灭杀阵法,被一道剑势当场划破,泯灭不见! “……那是谁?” 程陨之低下头,安安静静擦掉脸上血迹。 原来曾经的愿望,真的被仙君听见了。 他自嘲般一笑,重新握紧长剑。 迷雾城城主大声喝道:“你是谁,竟然叨扰我迷雾……” 他倒吸口气,从牙缝里挤出:“……截阿!” 雪衣人就像个突兀的小白点,出现在迷雾城遥远的天空中,手中神剑嗡鸣作响。 迷雾城城主已然化神后期修为,离大乘也不过一步之遥,碾压一个小小道修不过一瞪眼的事。 然而眼睛瞪了,道修没死! 眼前之人十分明了,能破他阵法的,也就只有天下第一人,截阿仙君! 雪衣人无言,神剑颤动。 一击之间,将迷雾城城主从东面轰到西面,在地上砸出陨石般巨大的坑洞。 顾宴徒手撕裂了迷雾城的结界,于是那些被转移出来、躲躲藏藏的供品也有了逃走的地方。 程陨之逆流而上,只要见到魔修,坚定不移就是杀。 在他身后,层层叠叠铺满了魔修的尸体,也终于重新回到牢房,将手搭在栏杆上。 在那人震惊的目光中,程陨之没打开锁,一剑劈开栏杆,示意他们出来。 那人结结巴巴:“你,你回来救我们。” 程陨之温和道:“我承诺过的,走吧。” 他纠正道:“不是我救的你们,是仙君。仙君撕开了结界,所有人都能离开了。” 程陨之回头,朝遥远的方向一指,侧脸线条温和清秀。 “撕开的地方就在那里,有仙君构筑出的通道。回去吧,现世等着你。” 被囚禁的供品犹如涌动的水流,从程陨之的两侧穿梭而出,不顾一切地狂奔。 他站在中间,竟是一丝一毫都没有被撞到。 直到所有的供品都离开,剩下空荡荡牢房和程陨之他自己。 迷雾城城主修为已然化神后期,然而境界之差,千差万别,被雪衣人击落地面,筋骨受损,竟是无法自行起身了。 截阿仙君凭空而立,注视混乱喧闹的人群,试图从建筑的阴影中寻找程陨之的下落。 但是幸好,他的之之主动联系了他。 对面还在喘息,灵力波动不稳定,听起来断断续续。 可顾宴立刻被安抚下来。 他垂着眼睛,专注听他说话:“你说。” 程陨之认真道:“你要升仙,受不住这么大的杀孽,那剩下这些东西,让我杀就好了。” 他絮絮叨叨:“阿宴,快帮我找找白茨下落。这魔修打架不行,跑得是真快。” 对面没有说话。 程公子立感不对,软声安抚道:“把白茨找到,我们就收手,回长漱峰上去好不好。” “不好,”雪衣人的声音听起来冷漠至极,“我把他们全杀了。” 神剑一念过去,便有千百条生命终结。 仙君动怒,伏尸万里。 就连藏在空中的白茨都被震下,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落在程陨之面前。 他往地上吐了口血,难堪地笑起来:“不愧是仙君。” 一剑封喉,刺向他喉咙,白茨在地上一滚,勉强躲过。 现下,两个人都狼狈至极。 程陨之衣上占满血迹,而白茨浑身尘土,然而一站一躺,胜负不言而喻。 白茨被震得内脏都在破裂,一边笑,一边咳血。 “你要杀魔修,就把他整个宗门全部屠完,”白茨咳嗽道,“不然像我这样,打不死,又抓不住,杀不过来,凭白惹了满身麻烦,去哪儿都怕仇家找上门。”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虽然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恨过你。但是师父常年告诉我,血债血偿。管他们吃了多少人,杀了多少百姓,但他们是我的宗门,我就得替他们报仇。” 白茨笑了笑:“是不是觉得我很烦?” 程陨之终于说:“很烦。” 白茨:“我从来没有吃过人肉,只因为天生是魔修,就要被困在这迷雾城里。身能出去,心又能去哪里。” 最后,他说:“迷雾如障,城主要自爆了,你自己当心。” 轰隆一声,整座迷雾城都在坍塌! 雪衣人终于将迷雾城城主逼入绝境,破他金丹,杀他元婴,城主怒吼一声,整座城的红雾都散开,露出了原本的面目。 他元神自爆了! 巨大的灵力波动瞬间席卷了整个城,就连仙君也没办法第一时间出手拦截。 还留在城中的生灵脑中空白,只觉得人生如梦,眼前一切为障。 程陨之同样脑内空白,眼睁睁看着视线里景象扭曲,重新出现绿意盎然的山坡和精致小巧的宗门建筑。 流水潺潺,鸟叫不止。 一位英俊少年站在宗门口,居高临下望着他。 过了会儿,不高兴地开口:“之之,又去哪里野了?” 漂亮青年一愣神,随即便感到自身记忆被抽离,逐渐缩水成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思想。 迷雾如障。 之之噔噔噔跑上来,一把抱住少年的腰,被人托着腿弯抱起来,就差坐在人肩膀上耀武扬威了。 程陨之想了想,理直气壮地说:“师哥,是师父喊我去山下买芝麻糖的。” * 作者有话要说: 之之小时候来了! 第86章 长津山绿植茂密,流水潺潺,好一副天然模样,自是称得上鸟语花香,林间几座小屋子隐隐约约露出点尖角,并不明显。 俞子帧师哥把程陨之放下来,看着小朋友把买来的芝麻糖纸包往手里一攥。 然后悄悄,悄悄地藏到背后。 他扬着小脸蛋,肉眼可见的心虚,说:“真的是师父叫我买的!” 俞子帧半耷拉着眼皮,轻声道:“拿出来看看。” 师哥哼道:“嗯?” 程陨之从小就听师哥话,踌躇半天,乖乖伸出手,打开拳头,里头捏着的芝麻糖差点被他捏成糖渣渣,黏在程陨之手指缝上。 俞子帧仔细看了看,小朋友买的的确不多,就算没有真的分给师父吃,他自己慢慢吮糖也只能吮上一小会儿。 师哥放下心来,告诉他:“去给师父分一点,然后自己慢慢吃。” 程陨之顿时露出笑容:“好!” 俞子帧看着师弟跑远,头上的小揪揪一跳一跳的,格外活泼。 他半边脑子在想今天练的剑法,下一招该往哪里比划,半边脑子在想,小程师弟是不是该添件新衣服。 结果半只脚跨过屋子门槛,就听见里面传来老头子一阵怒吼。 “叫你买的芝麻油!不是芝麻糖!!!” 少年师哥一愣,赶紧关上门,冲去里屋:“师父!别凶之之!” 屋里,那半拉芝麻糖搁在桌子上,程陨之低着脑袋,乖乖听训。 老头子穿了个白色道袍,气不过地吹吹自己胡子,点点小程脑袋:“听什么去了,嗯?满脑子都是糖?” 程陨之心虚地说:“明明就是芝麻糖嘛。” 老头子:“我多大年纪了,还吃糖?吃小孩子爱吃的玩意儿?也不想想!我的牙都受不了……” 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机警地捏住程陨之脸颊肉:“之之,嘴张开。” 程陨之满头雾水,跟着张开嘴:“啊——” 师父上上下下,趁着正午的明亮光线,把小程嘴里看了个仔细。 顿时,屋子里充满了老头子的大呼小叫:“蛀牙!蛀牙!我就知道!!!” 小程心虚,小程不敢说话,开始掉眼泪。 俞子帧顿感大事不妙,立刻冲上去,把之之抱起来,掂着哄他。得亏少年道修常年练剑,臂力了得,不然还真抱不起半大小孩儿。 他生气地摸摸之之细软头发,对着师父说:“反正小孩都会换牙,蛀一颗怎么了?” 师父:“……?” 老头子大声地说:“有你这么溺爱他的吗!什么叫蛀一颗又怎么了?!!” 俞子帧理据力争:“回头我天天盯着他刷牙,行了吧!老头子别啰嗦。” 回头亲亲小程脸蛋,熟练地哄道:“不哭不哭,之之不哭。” 白胡子老道瞪着眼睛:“嗬,我当初收养之之的时候你怎么说的?站那儿跟我噘嘴,说我们宗门一穷二白养不起个孩子……现在再看看你?!回头当心他满嘴蛀牙,别来和我哭!” 老头子一挥袖子,活像一只被气饱了的公鸡,满屋子转。 俞子帧:“我多大年纪了哭什么,老头子!” 说着,就把小程师弟抱出屋子:“别跟师父计较。” 说着,脸颊边的小朋友忧愁地望过来,小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漂亮极了。 程陨之趴在师哥肩上,闷闷说:“以前师哥不想要我吗?” 俞子帧顿时头大,像只跳脚的小公鸡崽:“放屁!只是,只是师父收养我的时候,宗门太穷了,连顿肉都吃不起,再养个孩子,恐怕连奶水都供不上,要让之之饿肚子。” 程陨之:“现在不饿肚子了。” 俞子帧:“是,不饿了,也亏了师父天天下山卖艺……呃不,下山替人斩妖除魔。” 边说着,边抱着小师弟往外走。 突然见小师弟又开始掉眼泪,俞子帧如临大敌:“怎么了怎么了!” 程陨之道:“我芝麻糖还在师父屋里!” 芝麻糖是拿到手里了,但徒弟二人也被师父轰了出来。 俞子帧不以为然,看了看天,发觉离午饭还有段距离:“之之跟我一起去练剑吧。” 少年道修拿了把真正的法器长剑,放在手里沉甸甸的,就连略微挥劈,都能刮出大片剑风。 程陨之也有自己的剑,是一把十公分的小木剑,剑头还被师父削得圆不隆冬,估计戳人都不疼。 俞子帧沉声道:“之之,跟着我!” 说完,一剑刺出! 程陨之短胳膊短腿,但被师父师哥精心教导几年,动作也有模有样,往空气上噼里啪啦挥砍半天,旁边师哥给他鼓掌:“之之真棒!” 小朋友的尾巴也立刻翘了起来:“我真棒!” 这点骄傲延续到吃午饭的时候,程陨之又被师哥抱着,带去找师父。 俞子帧见他心情很好,随口道:“师父昨天下山打了块肉,说是给之之做糖醋排骨,之之多吃点,别给他留。” 程陨之信心满满:“好!” 进屋,师父正好端了一大一小两个米饭碗出来,搁在他们面前。 老头子言简意赅:“吃你们的。” 程陨之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糖醋排骨啊! 只有清水煮白菜! 小程呆若木鸡,手中夸张大的木筷摇摇欲坠。 俞子帧也愣住,叫道:“昨天说好给之之做糖醋排骨呢!” 白胡子老道瞪他:“那得放好多糖!不给,要吃让他自己做。” 程陨之愤怒地跳下凳子,抽出小木剑戳师父的后背,老头子满不在乎,一边被戳,一边悠然自得:“诶,诶,诶,舒服,之之按得再重一点,舒服!”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程陨之还是被白胡子老头的不要脸惊呆了。 他呆呆地回头,问师哥:“师哥,那排骨呢?” 俞子帧也立刻说:“师父,那买来那块肉呢?” 白胡子老头一昂头:“我刚吃完,你们来晚了。” 豆大的眼泪从小朋友脸上掉下来,他一把扔了木剑,跳出门槛,眨眼就跑的不见踪影。 俞子帧手里捧着饭碗,没来得及拉住小师弟:“之之!” 师父道:“小孩子家家,吃那么多糖干什么。” 他不自在地咳了咳:“肉还在厨房里,我没动,晚上再给他做糖醋排骨……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之之叫回来吃饭啊!” 俞子帧已经把碗往桌子上一摔,立刻冲出门,然而小程师弟已然不见踪影。 他大喊道:“之之!” 东边库房的门被打开,细微光线从门外投入,又突然合拢。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窗户那里透出的一小点光来,程陨之跑到窗户底下,坐在地上,不敢置信地擦了擦眼泪。 老头子就是坏! 小朋友把师父的话十足十地信了个彻底,这下没辙,委屈地掉眼泪,觉得自己是宗门里最不受师父看重的小徒弟,连块肉都吃不上。 发现泪水把地上都打湿了,程陨之手足无措,赶紧扯着衣服下摆去擦地上的水光。 忽然,一道光线闪过,晃了他的眼睛。 程陨之顺着抬起头,发觉架子的最上边,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折射着光线,刚好落入他眼中。 那是什么? 他立刻被满满的好奇心所占据,发觉自己怎么也够不着架子上的东西后,想了想,聪明地从后头挪来好几本书,高高兴兴往上面一踩。 这是他自己做的梯子! 程陨之把架子上的东西拿下来,一看,居然是面镜子。 镜子可不算什么新奇的东西,起码程陨之自己就有一面,小小个的,可以照出他的小脸蛋。 没什么意思,小朋友兴致缺缺要把镜子放回架子上。 突然,脚下一歪,书搭成的临时梯子跟着歪倒,顿时散架,小程从上头摔下来,甩了个七荤八素,两眼找不着北。 “哎!” 那面镜子不偏不倚,刚好砸到他胸口,砸的小程叫了声,赶紧把镜子拿下来。 可恶!小程屁股摔得好痛! 正想站起来,赶紧把镜子塞进角落,突然看见镜面泛起波纹,一道成年男性的声音传入镜中:“嗯?” 小程瞪大眼睛! 镜子里居然有镜灵! 这下哪管屁股痛不痛的,程陨之赶紧端端正正做好,介绍自己:“你好呀镜灵,我叫之之。” “镜灵?” 成年男性的声音比程陨之印象里所有听见的声线,更冷淡一些,仿佛对小程的自我介绍完全不感兴趣。 还不等程陨之说完,对方便道:“抱歉。” 听这语气,好像是想离开,不跟程陨之说话了! 程陨之急了,连忙倒豆子般,赶紧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生怕对方什么也不听。 “之之是长津门弟子,今天在库房里捡到你,很高兴!你要是不高兴了,我带你去洗澡,洗干净就高兴,好不好?” 显然,这是师哥带小孩洗澡的口吻。 那道声音一迟疑:“长津门……” 程陨之高兴地说:“对!就是天下第一的长津门!” “好,天下第一。” 对方冷淡说了两句,将镜子灵力掐断了,毫不留情地脱身而去。 程陨之喊了他好几声,镜子里再没有重新出现刚才那个好听的声音。 小朋友等了好久,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于是十分生气地把镜子倒扣在地面上。 “不跟你说话!” 第87章 这一不说话,就是大半天。 程陨之嘴上说着不跟你说话,其实小朋友半点话头都憋不住,叭叭叭就往外冒,从师父强行扒开他的嘴看牙齿开始,理直气壮抱怨:“谁家的小朋友不喜欢吃糖呢!” 他趴在镜子上头,歪着脑袋,敲敲镜面,手下触感冰凉。 小程又悄悄:“说话呀说话呀,你叫什么名字?” 镜子里没有任何动静,活像是镜灵离家出走了一般安静,小程表示十分失望。 他也不顾库房地上有许多灰,压在镜子上滚了一圈,把自己团到角落里,大镜子压在额头上。 好重,小程悻悻地重新放回地面上。 程陨之说:“还是师哥好,师哥从来不会不让我吃糖。” 他想了想,想咬手指尖,低头发现手上全是灰,爱干净的小程立刻往身上擦擦,嫌弃极了。 “虽然他有时候也和师父一样话好多,但是之之超级喜欢他们。” 他又翻了一个滚:“肚子饿饿。” “你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嘛——” 小朋友显然没有太多精力,大约是被师哥带着练剑,全给消耗完了,现下手软脚软,恨不得拽住师哥和师父的下摆,眼泪汪汪想吃糖醋排骨。 不对,哪有什么糖醋排骨! 师哥骗他!师父也骗他! 程陨之好饿好饿,整个人都压在镜子上,越看越迷糊,一口咬在镜子边边,发觉牙齿磕到了镜面,什么味道都没有,嫌弃地呸呸。 镜子:“……” 活像是被人扑上来亲了一口。 镜灵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应该是出去玩了,程陨之老气横秋地叹口气,往后仰去,把自己团在角落里。 他想:睡着了就不饿了。 这一睡,就是大半天,窗外阳光逐渐落幕,夜色降临。 屋子外的呼喊越来越大声,少年道修几乎是用尽了气力,扯着嗓子喊,恐慌蔓延,生怕小师弟就此消失不见。 “之之——” “之之出来——” “师父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之之你在哪里!” 白袍老头也满脸满头的焦虑,他好好一个丁点大的小徒弟,怎么就自己跑没了呢! 俞子帧问:“师父,他下山了吗?” 师父一掐指头,算出程陨之还在山上:“没,他还在上头。” “那他躲哪儿去了!几个时辰了还在躲,发脾气也要有个限度!” 俞子帧生气极了,握着腰间剑柄的手腕都在微微发抖:“我俞子帧对他不好吗?我什么时候骗过他!” 白胡子老头眼观鼻鼻观心,毕竟今天的破事儿还是他自己惹出来的。 “唉,”他叹口气,“本来还想给他做糖醋排骨当晚餐吃的,现在这么晚了,就算找出来,也吃不了大肉,估计又要生气。” 俞子帧:“那就不吃!惯的他。” 他的本命剑在剑鞘里微微发烫,似乎要告诉他什么讯息。 俞子帧微微低头,便看见松软泥土路上,残留着一串小小的脚印,延续着往不远处的青石板地砖上去了。 少年道修的神情微微一松,终于抓住了希望:“找到了!” 他们沿着小路,最终停在库房门前。 库房的门被打开了一条小小的缝,不像是贼来过,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白胡子老头咳了咳,就要进去教训孩子,被俞子帧一手拦住。 师父:“……你干嘛。” 俞子帧:“你进去不得把之之吓哭?我去骂他一顿。” 白胡子老头心里想着,就你? 但是最后,他还是默默跟在大徒弟屁股后面,跟着进入库房。 没走多远,俞子帧突然一竖指头,屏住呼吸,示意他敛声:“有之之的呼吸声。” 的确,一道清浅的、像是在打小呼噜般的呼吸出现在库房深处。 老道也跟着点点头,严肃地拨开架子,轻手轻脚跟着往里面走。 很快,便在最里面的角落看见了睡得正香的程陨之。 师父压着声音:“睡着了!我们找了他一个下午,结果睡在这儿了?!” 孩子不打不知道教训,白胡子老道挽起袖子,刚想敲敲程陨之手心,关头上,又被大徒弟一手拦住,气势都卸了一半。 俞子帧理直气壮:“他才多大,知道点什么!” 师父:“……” 师父不敢置信:“刚才你还不想惯着他呢!” 俞子帧:“那也不能吵他睡觉啊!” 少年道修翻了个白眼,把丁点大的小师弟团起来,抱住,往库房外头走去,师父满脸纳闷,缀在屁股后头颠颠地溜达。 师父闷闷地说:“那,那盘糖醋排骨怎么办?” 俞子帧想了想,给了个好主意:“你用法术给他冻住,明天吃不就行了。” 白胡子老道:“……?” 这么溺爱,要是熊孩子,迟早给你气死! 又是走了段路,到了程陨之的屋子前头。 俞子帧只觉得肩上沉甸甸的,小师弟乖顺地趴着,在睡觉,不知道做什么排骨的梦。 师父跟在后头走着,提醒他:“夜里转凉,给他换个被子。” 少年道修应了声,回头看他们这小小的宗门。 整个宗门里只有他,师父和未长成的小师弟,连个其他的活物都没有。 在夜色笼罩下,几间小小的建筑披星戴月,在空地上投下模糊的阴影,没有其他宗门的辉煌,也没有别人人口兴旺。 有的,也只有他们三个人。 他忽然觉得,振兴宗门,要靠他的力量。他是这一代的大弟子,也是唯一成人的徒弟,有了力量的道修。 小师弟还这么点大,用不着靠他。 俞子帧止住念头,把程陨之送进床榻上睡着,出来和师父说:“师父,你说我们修个灵门殿怎么样?” 师父瞅他:“什么用?就我们仨,要什么灵门殿?” 俞子帧耐心解释说:“将来若要使宗门发扬光大,存放弟子命牌的灵门殿不可少,就算建的规模小一些,也是需要的。” 师父摸摸下巴:“你决定就好,虽然听起来也不错。” 程陨之是在一串碎玉碰撞的清脆声响中醒来的。 他挣扎着一睁眼,便看见早起练剑的师哥站在他床边,正伸手波动床头那两串碎玉。 叮叮当当,就像夏日里放在嘴里嚼的浮冰,格外凉爽。 小程翻了个身,一把抱住被褥,软趴趴地说:“师哥之之想再睡会儿……” 突然发觉师哥不对劲,怎么进来半天都没说话? 程陨之迷茫地睁眼,总算想起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跑进库房,然后睡着了,今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卧室,而师哥站在旁边,静静地盯着他。 之之一抽鼻子,慢慢坐起来。 他耸拉着脑袋:“……师哥。” 程陨之较一般小孩儿来说,要早慧不少,因此一些简单的关窍,一说就能想得通。 想必是他不小心睡着后,师父师哥找他找了大半天。 最后还毫无怨言地把他背回屋子里,给之之盖好被子,看着他睡觉,才安心离去。 小程呜咽一声,磨磨蹭蹭挪过去,一把抱住师哥的腰。 俞子帧满腔想教训师弟的话,全被卡在了喉咙里。 他瞥着眼睛,听小师弟细细地撒娇。 最后,程陨之闷闷地说:“……以后不会了。” 师哥用力薅一把他的脑袋,什么话都不会说了,最后只憋出一句:“师父昨天晚上给你做的糖醋排骨,还在桌上冻着。” 程陨之睁大眼睛,万万没想到,师父师哥没有骗他! 太好了!他从此是宗门里最幸福的小徒弟! 小程高兴极了! 他赶紧跳下床,要去厨房,结果又被师哥在后面撵着追,要他把袜子穿上。 当然,那面神秘的镜子,程陨之可没有忘记。 回头还偷偷又来了库房,把镜子从角落的缝隙里一抽,仔细地用袖子擦了擦镜子上蹭的灰。 师哥在库房外面等他:“好了吗?” 程陨之跑出来,高举双手:“师哥师哥!我想要这个!” 俞子帧一瞧,一脸困惑:“就这面镜子吗?之之不再看看别的?里面还有师父好多年的积蓄呢。” 这镜子看上去一点没有特殊的地方,就连边上铸的花纹也单调无聊,照理来说,是吸引不到小朋友的。 程陨之坚定地摇摇头:“就要这个。” 拿去给师父看,师父跟师哥一样纳闷;“就这?” 他想了半天,都没想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得到这面镜子,也想不起来这镜子有什么古怪之处。 程陨之点点头:“我昨天听见它说话了!” 师父和师哥的神情一齐严肃起来,异口同声道:“镜灵?” 程陨之想了想,指指镜子:“但是它后来又不理我,之之想跟它说话。” 一点问题没有,师父大方地把镜子塞进他怀里,程陨之高高兴兴抱着镜子跑了。 等小徒弟走了,白胡子老道才意识到什么。 刚刚惊鸿一瞥下,看见了镜子下刻着的三个字:“通明镜。” 他咀嚼道:“什么是通明镜?” 程陨之抱着镜子回了屋,坐在床上,大大方方地敲敲镜子,大声说:“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啦!” 镜子:“……” 程陨之又敲敲敲镜面,活生生把对方的注意敲到了他这里。 小程又趴在镜子上:“你叫什么名字?” 镜子:“……” 小程:“你要是没有名字,之之给你取一个,叫狗……” 镜子那头适时发声,成年道修的声音略有些不真实,但小程听不出来。 “日乌。” 如高山积雪,那道声线仿佛永远也走不下神坛。 “这是我的名字。要是没事情,就参悟这句话,没参悟出来之前,不要再来打扰我,好吗。” 说着,便念了一句简短但晦涩的语句,程陨之听得脸都皱起来了。 终于摆脱了喋喋不休烦人的小朋友,不用再在修炼时,受通明镜催魂似的呼喊了。 镜子那头的声音终于略显一丝满意:“好了,就这样。” 第二天,程陨之又趴在镜子上。 他大声说出了正确的见解,宣布:“我解出来了,所以你要和我说话!” 镜子一阵沉默,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程陨之不满地说:“我叫之之呀,之之!快叫我之之!” 镜子:“……” 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在程陨之的催促下,沉沉地呼出气来。 “之之。” 第88章 程陨之参悟那句话,仅仅用了短暂的一天时间。 当对面意识到这一点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对小朋友撒娇般想多说话的请求,也不再那么抵触。 直至后来,他说:“这是我给我未来弟子的考验。” 程陨之一听,好家伙,镜灵的声音听着这么年轻,居然已经是他师父那个年纪了吗! 小程大吃一惊,把所有带徒弟的师父都想成白胡子老爷爷的模样。 程陨之说:“你是不是……” 镜灵的声音有些缥缈,从镜子的那一头传来:“我曾经为自己算过卦,虽说一般不准,但到了我这个境界,没有算不准的东西。” 小程警惕地说:“你什么境界?” 镜灵悠然道:“我已入大乘。” 然而小程脑子里,压根没有大乘是什么的概念。他自己还没开始炼气,师哥筑基,已经很厉害了,而师父金丹,在他眼里,根本就是天上神仙一样的存在,说什么有什么。 比如说糖葫芦有糖葫芦,说糖醋排骨有糖醋排骨。 小程吸溜了一下口水,觉得镜灵大概是那种,要多少盘排骨都能有的大人物。 镜灵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你可愿做我的弟子?我宗幅员辽阔,资源丰富,若你来,必是宗门……” 程陨之发觉不对,这镜灵好像不是一般的镜灵。 他居然还想挖他师父的墙角! 程陨之大声地回答他:“绝对不去!我师父是天下最好的师父,我师哥也是最好的师哥,你是最好的师父吗?你有最好的师哥吗?!” 小朋友说话颠三倒四、翻来覆去,但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 不去! 呸! 小程恶狠狠地握紧拳头,敲了敲镜子坚硬的表面:“你好可恶!不理你了!” 说着,程陨之飞速下床,踢着小鞋子冲向柜子,双手抓紧柜子扶手拉开,将镜子塞进去。 他往里面探过脑袋,噘嘴,噗噗两声:“去去去,果然会说话的镜子都不是好东西。” 镜灵:“……?” 当天晚上的饭桌上,小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和镜灵‘对峙’的全过程,还着重讲了他是怎么拒绝镜灵,坚定待在他们这个宗门里的决心! 程陨之一手拿着木筷,一手抱着碗,简直就是只停不下来的小雀:“他想框我跟他走!之之才不上他的当!” 师父手里的筷子夹着大白菜,摇摇欲坠,但完全没心思理它。 他生气地把白菜戳进饭碗里,高声表扬程陨之:“很好!之之做的棒,这什么人啊就来抢我徒弟,想要徒弟自己去找呗!这天下满大街的都是人呢!” 师哥难得附和:“恐怕是什么附身镜中的妖魔鬼怪,之之不要怕,看师父师哥消灭它。” 程陨之完全不带怕,甚至还有些兴高采烈。 小朋友一只脚踩着凳面,摇摇晃晃站起来,举起拳头:“打败镜灵!打败妖魔鬼怪!” 师父:“……” 师哥:“……” 师父大呼小叫:“快快快下来,踩在凳子上成何体统——好好吃饭呢喊什么喊!” 师门如此高涨的士气,一直持续到了晚饭后,程陨之将镜子重新捧出来的时候。 师门三人围着镜子正襟危坐,师父师哥紧紧盯着平静的镜面。 而小程一点不虚,趴在蒲团上,伸出手戳戳镜面。 程陨之说:“快出来呀,我师父师哥要来打败你了。” 师父:“……” 白胡子老头严肃地教育他:“之之,不能这么说,就算是敌人,也要礼貌一点。” 程陨之瞅瞅他,再瞅瞅镜子:“好吧。” 镜面泛出涟漪,盘腿坐在另一边的少年道修双手抱肩,英俊的面容上满是不耐,见出现了异样,立刻道:“来了。” 说着,镜子那头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之之。” 白胡子老头立刻站起身,吹胡子瞪眼的:“之之什么之之,之之是你能叫的吗!还有想抢我徒弟,你是什么妖魔鬼怪,我要跟你不共戴天!” 镜面又泛起一点轻微的涟漪:“没有用的。” 对方从容道:“我算过,他迟早会成为我的弟子。我愿意从此不收任何一个弟子,只等他一人。” 白胡子老道一瞪眼睛:“呸!!!” 他立刻扭过头,把小徒弟团起来,抱到自己身前,指着镜子说:“之之,听见没有,以后出门要是听见这种话,就是想把之之拐走的坏人!” 程陨之恍然大悟:“原来是……坏人!” 然而又开始困惑:“可是他也教了之之很多东西呀。” 白胡子老道不屑地掐断灵力,不给对方一点说话的机会:“教的什么?别是让你走歪门邪道的东西。” 程陨之看着他,大眼睛天真无邪,将那句他参悟的话说了一遍。 师父师哥呆若木鸡。 师父倒吸一口气:“嘶……” 如此高深的东西,说给一个小朋友听……小朋友居然自己悟了! 师哥有些坐不住,走过来,把程陨之抱起来,小程轻车熟路地趴在师哥肩上,然后被放到一旁的高个椅子上。 师父念着那句话,翻来覆去,念念有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怎么回事这样……原来是这样!” 小程被吓了一跳:“师父怎么了?” 师哥见多了这个过程,一点不慌:“师父有了新的感悟,要闭关了。” 少年道修几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他用审视的目光凝视那面镜子,或许,对面的‘镜灵’并不是什么普通人。 仅仅一句话,就能让金丹期、年近末端的道修原地顿悟。 他回头,先哄了哄小师弟:“之之去休息,我守着师父吧。” 程陨之满头疑问,但是小朋友已经能读懂人眼色,遗憾地说:“好吧。” 于是跳下高椅,跌跌撞撞往自己的屋子跑。 目送小师弟跑远,背影消失在拐角,俞子帧才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而那面镜子从刚才开始,都没有任何回音。 过了一刻钟,白胡子老道精神焕发,从顿悟中醒来。 看上去就连脸上的皱纹都少了几道,年轻不少,颇具一副仙风道骨。 师父说:“你……到底是谁?” 对面沉默了很久很久,或许是去算,自己和这个从天而降的徒弟到底有没有缘分。 最终笃定,重新归来:“顾某名宴,字截阿。” 师父又变成一只木鸡:“截,截阿仙君……” 大乘期的修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俞子帧站在旁边,手开始抖,嘴唇也开始抖。 他的本命剑完全能感知到他痛苦的心情,也跟着低低嗡鸣起来,像是安慰,也像是不舍得。 少年道修低下头颅,他知道,大乘期的修士如果来真的,想抢人,他们一个小小的宗门,绝对是拦不住的。 他,养了这么大的之之…… 师父强撑着,万一对方是假冒的呢:“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截阿仙君吗?” 对面人说:“证据?我在这里,就是证据。” 说着镜面涟漪异常增大,有模糊画面从对方那头传来。 镜中,一只手从镜子外伸来,拿起通明镜,往他脸上一照,师父和俞子帧都能清楚地看见,是一位权高位重的、境界高深的道修。 顾宴漠然道:“随便看。” 镜子从高峰空地上竖起,映照着周围所有的景象。 高峰耸立,云雾飘渺,仙鹤成群,蚂蚁大的弟子从天上掠过,远处,宏伟的宗门大殿在厚重云层中若隐若现。 天下第一,玄天宗。 顾宴继续说:“他会是我关门弟子,继承我玄天宗所有资产,包括我的东西。怎么,这还不愿吗?” 末流宗门的两人心思如飘云端,又如坠悬崖。 师父痛苦地捂住脸:“这……” 这让他怎么选择? 之之是他在长津山上捡到的孤儿,差点就要被狼咬了。 他把小孩子抱回来,悉心喂养,教导他所有的东西,才能把小徒弟教成现在乖巧又可爱的模样。 他怎么舍得…… 师父求助般望向大弟子:“子帧,你觉得呢……” 然而,俞子帧却道:“师父,你说,让之之去玄天宗,会不会比这里更好?” 他如木偶般摇摇晃晃,身形有些不稳,一手支撑着桌面,一手扶住额头。 要说不舍,他才是最不舍的那个。 俞子帧道:“之之这般天资,即使是三灵根,也比你我双灵根修行快上无数倍。他在我长津,只能像个普通小孩一样玩闹,但要是去了玄天宗,就能成为最厉害的道修,有最好的老师和资源。” 师父不敢置信:“俞子帧,你疯了?” “他走了,你我怎么办?” 俞子帧道:“师父,你看看库里,还有多少银两,多少石头?之之到现在,一次洗髓的丹药都没吃过,甚至连一顿灵食也不曾见过。” 白胡子老道和他对视,挣扎着撇开眼睛:“说不定,说不定他自己不想走呢……” 门框处传来细碎的声响,师徒二人转头一看,看见程陨之扒拉着门框,含着眼泪看他们。 俞子帧一怔:“之之!” 程陨之飞一样的冲过来,俞子帧下意识蹲下来,伸出手来接他,却看见小师弟冲进师父的怀抱,抱住师父的脖子。 他扭过脸,鼻尖通红,害怕地控诉他:“师哥不要之之了!” 第89章 俞子帧张了张嘴,犹如一座被封印的雕像,就连腰间本命剑都僵住,不再难过的嗡鸣。 是的,他说出了那种话。 要之之离开他们,去拿那个看似唾手可得的位置。 但是,这样大的宗门,这样冷漠不近人情的仙君,真的是之之喜欢的吗? 俞子帧蹲下来,冲他张开双臂。 少年道修的神情有些落寞,踌躇不绝,他是无法想象之之离开后,长津山冷冷清清的模样,和师父两个人坐在桌子前,无言地看着桌边的空位。 或许会再摆上一副碗筷,等小师弟来探望他们。 “之之,”他的喉咙有些干涩,说不出话,“那里要什么有什么,不像我们什么都没有。仙君也会是最好的老师……。" 程陨之被师父抱起来,埋头掉眼泪。 他闷闷地说:“他是谁?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怎么会是最好的老师呢?” 只是为了‘天道缘分’,为了‘命定徒弟’,这样的教导,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他热爱这座山,和山下无数的百姓。 就算年纪轻轻,但也不是不记事,师父师哥在他小时候,带着他手忙脚乱,完全不知道怎么照顾一个稚嫩的孩子。 只好下山去,一家家问过来,找刚哺乳的村民,请教窍门。 这家教一点,那家学一点。 宗门没粮的时候,也得些村民救济。 之之幼时要吃奶,也是一家一家地抱过来。 他终于到了记事的年纪,却要放弃这座山,去另外一个遥远的、从来没有生养过他的地方? 俞子帧再没说话,张开的双臂也沉默地放了下来。 却不见程陨之松开抱住师父脖子的双手,两三步冲过来,是一只小小的燕子,扑进家人的怀中。 之之带着哭腔:“我不想离开师哥。” 师徒三人齐齐沉默,师父抹了把脸,站起来,一只手重重地按在镜面上,像是说给谁听的一般。 “之之不哭,我们不走,就在这里。” 程陨之担心地摇了摇挂在师哥脖子上的手臂,眼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水珠,探过脸,怯怯地去瞧俞子帧的脸色。 俞子帧说:“之之,或许这样,你的修仙道就再走不出来了。” 师父担心地叫他一句:“俞子帧!” 然而,小师弟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说:“之之走到哪里算哪里,就算当个凡人……” 他紧张地咬住手指尖,含糊地说,“也挺好的。” 俞子帧颠了颠他,发觉小师弟依旧有些瘦弱,体重轻的不像样。 想必是幼时在山林中着了凉,还没养回来。 少年道修感觉那副担子,沉沉压在他肩上:“那,等师哥凑钱,给之之买洗髓丹去。” 虽说拜顾宴为师的事儿黄了,但那位仙君看上去,并不是很在意。 镜中声音依旧平淡,像是有这事没这事完全一样,对他来说毫无区别。 顾宴:“也罢。时间到了,缘分自然会来。” 白胡子老道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大名鼎鼎的仙君交流。 该说,之之绝对不会去的,还是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都不对味儿啊! 万一激怒了截阿仙君,真的来抢人怎么办! 顾宴似乎发觉了他的心思,道:“我平时教他些法门,也算另一种名义的师徒。” 白胡子老道松了口气,看样子,仙君不打算和之之完全断开联系。 这样最好,不见面,又能学点新东西。 他连连道谢,等仙君那边灵力掐断,镜子完全变回普通模样后,把程陨之抱回来,一本正经地教育他:“以后可以继续和他聊天,但是不能告诉他我们在哪儿,知道吗?” 小程师弟第一反应:“他不是坏人吗?” 白胡子老头一时语塞,想腾出手来抚摸自己的胡子,却发现两只手都抱着小徒弟,完全没空。 俞子帧想把之之接过来,但师父不给,他也没办法。 顺着师父的话头,说道:“他的确不是坏人,但之之也要有点警惕,万一他心存歹意,要将之之骗走怎么办。” 程陨之也立刻严肃起来,用力点头:“好!” 有了一个名义上的师父,和没有,区别相当大。 短短几天,程陨之便读熟了炼气入体的法门,在顾宴随口几句点播下,转眼便越过炼气初期,腾腾地往中高阶去。 不过一二十日。 看得师父师哥震惊不已,生怕给他打坏基础。 仙君解决了他们的疑惑,又告诉他们,若是程陨之入了高阶,先不要进筑基,好好巩固一年,以后才会有更高的成就。 顺便,也跟着随口点播了师父一句。 师父原地顿悟,神情恍然,程陨之趴在旁边,晃着小腿歪头看他:“师父?” 白胡子老头的白胡子都在颤抖:“对,对,就是这样!” 他看向程陨之:“之之,你去告诉你师哥,师父闭关去了,不用担心。” 程陨之刚张开嘴,还没答应,就看见师父风一般溜走,生怕抓不住那一点天道垂下的细细丝线。 小程迷惑,往前挪了挪,直接趴在镜子上。 他已然炼气,身上带了灵力,不知不觉顺着镜子一注入,将画面传递到截阿仙君那头。 他自己看镜子,依旧是自己的脸。 然而仙君低头,却看见小程光洁的下巴,和他漂亮的小脸蛋。 他垂着眼睛,看了一阵,心想:这就是天道给予他的徒弟。 小程纳闷地说:“你怎么不说话呀,我师父怎么啦?” 顾宴:“他要升境界,闭关去了。” 师哥对师父的闭关一点都不意外,毕竟,有了大乘期修士爱屋及乌的点播,连他都涨了不少修为,隐隐能摸到金丹了。 他从师父闭关的石壁处回来,熟练打开厨房,要给程陨之做饭。 小程趴在桌子边上,看他拿了好多东西出来。 “今天午饭好丰盛。”程陨之馋的要流口水了。 俞子帧带着完全不符合他外表的烟火气,熟练地起锅烧饭,回答他道:“之之多吃点,师哥晚上可能回来的有点晚。” 程陨之睁大眼睛,大声地问:“为什么!” 俞子帧颠勺,往菜里加了点盐:“师哥赚钱去,给之之买洗髓丹。” 程陨之不知道洗髓丹是什么,但总归是个好东西,不然师父和师哥也不会心心念念着,要给他买回来。 小程想了想,说:“之之要跟师哥一起去。” 俞子帧瞧他一眼:“去镇上的路很远。” 程陨之不服气地反驳他:“之之已经是炼气高阶了,不怕这点小路!” 也行,俞子帧把这么小的师弟一个人放在山上,师父不在,也挺不放心。 既然小师弟自己决定要和他一起去,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给程陨之多盛了点饭菜。 他决定像师父一样,下山替人斩妖除魔,赚一点报酬来。 少年道修牵着小师弟,一路下山,临出门前,程陨之还体贴地提醒他上锁。 两人往山下去,穿过村子,又走了好大一段路,总算到了长津。 这镇子规模不大,人口倒意外的多。 光是从镇门外往里头走,就遇上好多波熟识的人,包括不少姑娘家家冲他们打招呼。 俞子帧每次遇见这种场景,都有些绷不住脸。 他低头握紧程陨之,想着,赶紧从人群中突围出去,给之之找点零嘴儿打发时间。 结果一抬头,便看见有姑娘家家从他眼前飘过,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人家问:“俞小哥,你们这是去哪儿呢?” 俞子帧生硬道:“杀妖除魔,斩!” 人家姑娘:“……” 而程陨之的待遇,显然不比他差不少。 有年轻妇人,女孩儿,出门逛街的姑娘家,甚至还有好几个看见他就笑起来的胡子拉碴的大叔。 他们蹲下来,熟练地用自己的胡子去扎程陨之的小脸蛋:“之之饭吃了没?饿不饿?” 程陨之被扎的生无可恋,已经习惯了:“之之吃过了。” 而女孩儿们的动作就温柔很多,摸摸他细软的头发,啧啧称赞。 “之之头发好软好软。” “嗯?之之是不是用了什么秘法,才能让头发这么黑这么软?” 程陨之被揉搓得晃来晃去,就差被人团起来抱在怀里哄:“没有,之之没有用秘法的。” “不可能,之之不要骗我们。” “就是!” 等师兄弟二人突出重围,已经是半个钟头之后的事儿。 有人指点他们:“俞小哥,要找事情做,城门口有告示,可以去看看。” 俞子帧僵硬地回头拱手道谢,牵着程陨赶紧跑。 总算是离开了热闹的街道。 他接下了一个驱赶野兽的告示,回过头,发现小师弟安静的过分了。 他低头一看,发现小师弟脸蛋红扑扑的,表情生无可恋。 程陨之惆怅地说:“师哥,是不是等之之长大之后,才不会被捏脸呀?” 俞子帧安慰他道:“那可能还要好几年。” 程陨之好忧愁的:“原来还要那么久啊。” 他低下脑袋,搓搓搓搓自己发红的脸。 俞子帧忍了忍,没忍住,也下手去捏小师弟的脸蛋。 之之眼泪汪汪,被捏了好一会儿,才生气地挣脱开来,要去捏师哥的脸皮。 第90章 俞子帧的第一份工作并不难,上头写着的是“替人驱赶野兽”。 去了发现,原来是大户人家,后院直接连着山。 之前都没什么大碍,但这两天,却总是有不明的野兽从山上跑下来,闯进这户人家的后院,撕扯坏了很多东西。 原本找的是武功高强的护院,但这两天护院家中有事,户主只好出来重新找人。 俞子帧看了看条件,感觉都不差,于是撕下张贴的告示,去找那户人家。 出来迎接他们的是管事,还有些怀疑。 管事犹豫地说:“那野兽夜里会来,而且体型巨大……” 俞子帧看出他心中怀疑,拔出长剑,剑尖落在地面上,客客气气地问:“我正好有把好剑,可用那野兽开刃。” 说着,随手一挥,手边一块假山石被整块劈下,震得那管事说不出来话。 一边叫道:“仙师!恭迎仙师!”,一边连连往后退,更犹豫了,“这,仙师,主人家的报酬,已经卸载布告上……” 大概是担心,亮出道修身份后,理直气壮地涨价吧。 俞子帧摇头:“无碍,这么多报酬也可。” 管事连连道谢,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房,还体贴地送来张小摇椅子,刚好让程陨之安坐。 小程师弟慢慢坐上去,前后摇了摇,觉得还挺有趣! 管事道:“那野兽总是夜间出没,仙师,您看有什么需要的?” 俞子帧沉思片刻,他并不需要什么做法的东西,对剑修而言,最能依靠的便是手中这把本命剑。 他摇头,道:“麻烦替我师兄弟二人送些晚餐来。” 管事答是,便俯身下去了。 程陨之晃了晃椅子,好奇地问俞子帧:“师哥,是大野兽诶!” 俞子帧回头,摸摸他的脑袋,将自己的本命剑从腰间解下,拿出块软布,在剑锋上细细擦拭。 师哥嗯一声:“是大野兽,恐怕凶猛的很。师哥晚上打野兽的时候,之之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出去,好吗?” 程陨之乖得很:“好。师哥不害怕吗?” 小师弟张开手掌,撑在脸颊两侧,嗷呜地叫了一声,把俞子帧逗笑了。 俞子帧:“不怕,师哥是道修,仙法对付这些野兽,绰绰有余。” 那头有人敲门,俞子帧打开门,见侍女鱼贯而入,替他们摆好饭菜。 俞子帧刚向侍女们道谢,回头便看见小程师弟趴在桌子边上,只差亮着眼睛流口水了。 他人还没桌子高,垫着脚尖勉强探出一双眼睛,但鼻子闻到的香味,骗不了他。 程陨之怔怔道:“师哥,我闻到了排骨的味道。” 俞子帧走过来一瞧,踌躇地、犹豫地应了一声:“是有排骨……” 他的动作有些迟缓,不像之前,久久不把程陨之抱到椅子上。 搞得小师弟有些纳闷,乖乖地冲他张开双臂:“师哥抱。” 俞子帧告诉他:“做好心理准备。” 程陨之奇怪地应一声,直到被抱到椅子上,才发现……排骨和冬瓜一块儿炖了! 他之之,最讨厌的就是冬瓜! 程陨之呆若木鸡,他小小的脑瓜子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有大人喜欢把冬瓜和排骨烧到一起去呢? 之之不理解! 其间他尝了一口冬瓜和排骨,最后眼泪汪汪地咽了下去。 整顿饭下来,程陨之连吃师哥剃好的鱼肉都没兴致了,无精打采地戳了戳最后一口米饭,被师哥冷着脸教训,才把最后的食物吃下。 夜色渐深,俞子帧看时辰差不多了,准备背着剑去院子里守着。 当然,最重要的事情是先把程陨之哄到床上乖乖睡觉。 虽然,小师弟一双大眼睛亮闪闪地盯着他,看不出半点睡意。 程陨之软绵绵地说:“我想和师哥一起去。” 俞子帧想尽一切办法,包括讲故事,唱歌,快把自己念睡着了,结果低头一看,之之大眼睛依旧闪亮。 俞子帧:“……” 最后,少年道修粗暴地扯过被子,往程陨之身上一盖,言简意赅:“睡。” 眼见着小师弟整个团着往被子里缩了缩,才松口气,同时警告他:“不许出来。” 程陨之:“好——” 他闭上眼睛假装睡意,听见师哥吹灭了蜡烛的声音,房门打开又关闭,房间里的一切归于平静。 鬼鬼祟祟的小程猛地从被子里探出头,左看看,右看看,好的没人! 他努力伸出手,去够床头的芥子袋,从里头拿出通明镜来。 程陨之往里面输入灵力,还要时刻警惕师哥会不会回来,活像是做贼。 灵力接通,镜子对面传来成年男性平静的声线:“之之。” 程陨之蜷缩在被窝里,和他的镜子朋友打招呼:“乌乌晚上好!” 对面一时没接上话。 过了半晌,带着半分疑惑:“为什么是乌乌?” 程陨之理直气壮:“总不能是日日吧!” 姓名称呼这块,暂且按下不提,起码仙君也不打算做些无谓的纠正,只是问他:“有什么事?” 好冷淡哦,程陨之在心里嘀咕着,幸好没有让他当之之的师父,不然每天都要害怕,为什么师父三句话打不出一个屁来。 他又瞧了瞧外头,道:“今天师哥去杀野兽了,之之一个人在房间里,有点害怕。” 然而他过于理直气壮,中气十足,顾宴是没听出半点害怕的意味来的。 仙君停顿片刻,程陨之得寸进尺:“乌乌给我念睡前故事好不好?” 他小程可自来熟了,撒娇什么,张口就好,半点不含糊。 然后,顾宴答:“给你念功法吧。” 程陨之:“……” 功法念得像佛经,成功把小程念睡着了。 那头,俞子帧拒绝了管事给他加御寒披风的请求,只穿着单薄的衣衫,盘腿坐在后院的石头顶上,闭着眼睛。 据他的话来说,披风容易影响行动,不方便驱赶野兽。 他小憩到了后半夜,发觉有什么东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山的那一头小跑而来。 少年道修一顿,睁开双眼! 在他的扫视下,即使有着夜色的遮挡,所有的景物也分毫毕现,院里的假山,花草,和…… 一头野兽! 俞子帧迅速站起身,噌地拔剑而出! 他没有说话,沉默着从假山上跃下,落在野兽前头,挥舞的剑光成功将野兽逼退。 野兽受惊,压低声音,含糊地嚎叫了几声。 然而,俞子帧竟看不出,它到底是什么品种的野兽。 它面容扁平,毛发长而凌乱,一双眼睛无神地盯着他,四肢纤长,肌肉并不是很明显。 师哥想了想,不是狮子,也不是老虎,更不像别的动物…… 他一扭头,看见程陨之在窗户纸上挖了个洞,焦急地正在说些什么。 俞子帧一惊:“之之!出来干什么!” 程陨之大声地说:“师哥!那不是野兽!不是野兽!” 顾宴的念经十分有效果,但停下来后,程陨之也顺势重新清醒了过来。 他没在床上赖多久,便听见后院那头传来打斗的声响。 小师弟实在按捺不住,偷偷在窗户纸上挖了个洞。 或许是俞子帧离野兽太近,无法明显看清野兽的全貌,而远处的程陨之就看得清清楚楚。 这样四肢着地的‘野兽’,分明就是一个人啊! 见没有瞒过道修二人,那野兽竟然直立而起,显然是不打算伪装了! 一股股黑雾从野兽的脸上冒出,环绕着它全身。 俞子帧太震惊,以至于差点握不住手中的剑,他也是难得下山替人干这种事儿,不由得没控制住自己,往后退了一步。 一见他后退,野兽气势暴涨,竟然冲着他的脸扑来! 但怎么说,俞子帧也是受过训练,险之又险地避了开来。 一下不成,野兽抬起上半身,又来了一次! 俞子帧拉起长剑,只听刺啦一声,爪子和金属长剑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居然打的不相上下! 程陨之趴在窗台上,着急地替师哥加油。 然而,不知道气力不敌,还是怎么的,俞子帧竟然逐渐落入下风。 野兽不过简单地挥舞几下爪子,便把师哥逼得连连后退,手臂不住颤抖。 他原本干净的道袍被刮得阵阵碎裂如布条,连脸颊侧边也陡然多出一道血痕。 俞子帧深吸一口气,他没想到,‘野兽’不仅不是野兽,还是魔修假扮的! 哪怕这魔修看上去失去了意识,癫狂而嗜血。 程陨之看得着急,并不知道是野兽口中吞吐的黑气,使俞子帧无力招架。 之之只觉得师哥要输了! 他想爬出去喊人,却被顾宴阻止。 镜子那头的朋友问他:“之之,你出去能干些什么呢?” 程陨之生气地说:“我去帮我师哥!” 顾宴又问:“而不是成为你师哥的累赘?” 程陨之被问得一愣,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掌心。 他那柄小木剑,恐怕挡不住野兽一爪子。 听他那口气,似乎有救,程陨之怯怯地问:“镜灵,你可以帮帮我师哥吗?” 顾宴也不纠正他镜灵的称谓,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程陨之眼睛一亮,却听他道: “之之,连你也不是我正式的弟子,又何况他呢。” 第91章 镜子朋友的声音就像是,就像是危险没有发生在他眼前,因此与他毫无关系。 甚至以此为条件,诱惑……或者说,哄骗程陨之答应他。 “之之,”顾宴亲昵而冷淡地唤他,“你答应了我,就再不会有危险,你的师父师哥,也将入我羽翼下庇护。” 程陨之怔怔地说:“那样的话,是,是要喊你师尊吗?”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双手臂将他从地上捞起来,险险后退,任凭野兽一爪子刮倒了满屋的木柜,噼里啪啦,各种小物件碎裂满地。 不远处灯光亮起,似乎是有人被惊醒,要来查看动静。 俞子帧心想,幸好嘱咐过管事,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他扭过头,刚刚好听见顾宴说完最后一句话。 师哥倒吸一口冷气,竖起眉头说道:“不劳仙君费心。” 说着,灵力涌动,将扑上来的野兽劈开,握剑的指尖、手臂都在颤抖,然而抱着小师弟的那只手稳稳当当。 程陨之迟疑地说:“师哥……” 俞子帧没有时间看他,也不能把他放回地上,如果野兽转移了注意力,去抓之之,那他将无计可施。 他的侧脸坚毅而英俊,明明也是不大年纪的道修,却仿佛和师父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气质。 “之前还说不想走,现在被人说两句,就要乖乖被哄走了?” 程陨之被师哥团在怀里,憋足了气运行灵力,让自己变得更轻盈。 年纪不大,也已经知道不能做累赘。 可是野兽越来越癫狂,每一次扑击都冲着他面门而来。 俞子帧几下躲闪过,上臂还是被抓出几道渗血的痕迹。 小师弟被吓得叫出声,扭过脸,把小脸蛋埋在他颈窝,紧紧蜷缩成一团,害怕地问他:“师哥,我们能……” 俞子帧只是安抚他:“别怕。” 他抬头一看,发现远处点点灯火越来越多,不由得一皱眉。 “糟糕,”俞子帧心想,“如果有人来,吸引走野兽注意力,凡人伤亡不可估量。” 他当机立断,沿着后院的小路往山上跑,同时用剑划过地面,制造刺耳的声响。 果然,被灯光吸引走的野兽重新望向这边。 俞子帧也顾不上琢磨这到底是野兽还是人,还是从未见过的魔物,他只知道,起码要先让之之远离野兽的视线! 但是,野兽的目光一直落在他们身上,根本没法子绕过它! 风萧萧过,树叶如同茂密的雨丝般,从天空降落。 后山昏暗,所有月光能附着的景物,都被遮蔽的一干二净,看不见半点光亮。 程陨之听见自己的呼吸急促,他难受地又往师哥怀里缩了缩,闭着眼睛。 俞子帧敏锐地发现不对:“之之?” 程陨之摇摇头,没说话。 但是他的体温在升高,额头发烫,就连鼻尖也噗噗地渗透着热意。 俞子帧养孩子养了几年,一眼就发现了,小师弟发烧了! 惊吓,冷冽的夜风,以及野兽身上魔气的注入,无可避免地,让程陨之体温病态升高,最后,竟是发烧了。 俞子帧惊得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他往旁边打了个滚,同时把程陨之举高:“之之!!!” 年幼的道修尚且不会用灵力护体,而在这丹药匮乏的地带,寻常人的诊方对道修无效……一场高烧很可能会使其夭折! 这绝对是他不敢想的结局! 烫。 摸哪儿都烫,尤其是额头。 夜色笼罩,凭借修炼过的眼力,也只能勉强看见程陨之紧皱着眉头。 小师弟软软地趴在他肩上,难受地带了哭腔。 但还是安慰他焦虑的师哥:“师哥……师哥,野兽……没事……” 俞子帧本命剑上灵力暴涨,竟然劈裂了野兽尖锐的爪子。 但是下一刻,就差那么点的距离,野兽身上磅礴的魔气就要夺走他肩膀上趴着的幼小的孩子。 一道金光闪过,夜晚的树林里仿佛升起一道金灿灿的太阳! 野兽被金光震伤,连连后退,趴在地上强撑着嘶吼。 俞子帧回头,看见师父犹如天降,身前浮动着一枚金灿灿的金丹,有不俗的灵力从金丹中涌现。 师哥看得愣怔。 他知道,筑基到金丹,才是一次质的飞跃。 他能与野兽堪堪打平,而师父一道术法便能让野兽失去战斗力。 俞子帧谨慎地站定:“师父!” 白胡子老头就像所有话本里,从天上走下来的老神仙一般,浑身都发着光,往那儿一站,手指一点,野兽便服服帖帖地趴了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见危险解除,俞子帧也顾不上找管事领报酬。 他冲到师父面前,把程陨之一递,流露出焦虑的神色:“之之发烧了!” 原本仙风道骨一副神仙做派的老头:“……什么!!!” 天际亮起鱼肚白,长津山。 见程陨之终于退烧了,他们才堪堪睡去。 躺在床上之前,老头子还在想:杀千刀的魔修。 那披着野兽毛皮的魔修被他们活捉起来,关在宗门后头的一处小屋子里,设下了结界。 山下的报酬明天再说,不打紧。 师父能及时赶来,并不是和徒弟们格外心有灵犀。 程陨之趴在俞子帧肩膀上时,就曾掏出独属于自己的通讯玉简,给师父发了消息,这才破关而出,及时赶到。 要不然,他的宝贝小徒弟噢…… 老头子心疼地长吁短叹,摸摸之之的额头,确定退烧了,再给他拉拉被子。 俞子帧默不作声地跟在师父后头,活像个玉石打造的木头墩子,三句话打不出个屁来。 “我已金丹高阶,只要跨过金丹化婴这个坎,我就是元婴了,”老头子自言自语道,“那时,我便可称为道君,入中等宗门供奉,替之之赚点丹药钱来。” 俞子帧道:“恭喜师父。” 等师父离开睡下,俞子帧跟着坐在程陨之床边。 那两串碎玉串在他眼前晃动,只要轻轻一碰,就能发出好听的声响,驱走心中这点愧疚。 他抬起手,就要触碰时,陡然一惊,指尖停在碎玉串之前不足一公分。 不行。 不能吵之之睡觉。 那只手放了下来,垂在他身侧。 他想,如果不是因为他无用。 如果不是他修炼不到家,半桶水就敢下山晃荡。 如果不是他骄傲自满,自信能保护好之之。 小师弟就不会遭这么大的罪。 晨曦微光,俞子帧一直坐到东方既白,身影消失在屋子里。 他走后不到两个时辰,程陨之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 小师弟醒来,哪儿都难受,头痛,手痛,脚痛,好像就连牙也在呼号着疼痛。 小程师弟可怜巴巴地想:该不会他也要变成像野兽那样的动物了吧? 他僵硬地躺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不由自主开始想师哥。 师哥带着他跑,最后师父好像也来了? 他对最后那阵刺眼的金光印象极深,再之后便没了记忆。 事情应该都解决了吧? 这么想着,他动动手指头,再动动脚趾头,惊喜地发现,他小程没有变成野兽! 他小程还是他小程! 程陨之一咕噜从床上翻身起,压醒了放在他床头的通明镜。 通明镜接通玄天宗,眨眼间传出顾宴的声音:“之之,你考虑好了吗?” 程陨之眨了眨眼睛,生气地一拳锤在通明镜上。 他大声道:“谁要你做师父!我之之只会有天下第一的师父!” 然而镜灵反驳他的画面并没有出现,随着一阵灵力波动,小程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一束光从通明镜中射出,照在空地上,逐渐显露出一个人影来! 这样的显形,要耗费极大的灵力,也不过只能传输来一个投影。 仙人从镜中来,垂下长发。 雪衣,墨黑长发,腰间一柄神剑,装盘朴素。 雪衣人从容道:“我乃截阿。” 程陨之却说:“截阿是谁?” 顾宴看他,天真不知世事:“截阿便是天下第一。” 程陨之:“你放屁,天下第一明明就是我师父。” 雪衣人旋身,从他眼前走过,落在床边,就连屋子都被这道雪色照得格外亮堂。 顾宴:“他不过金丹后期,怎么称得上天下第一?” 程陨之纳闷地说:“他把之之养大,给了之之一个很好很好的师父和师哥;他还帮山下百姓斩妖除魔,大家都认可他,这在之之心中,为什么不能是天下第一?” 顾宴眉目微舒:“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程陨之斩钉截铁地说:“他就是之之心目中的英雄。而不是你,抢之之的……坏东西!” 顾宴没有反驳他说的话,垂目想了想,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瓶丹药,安安静静,放在程陨之床上。 床上团着被子的小师弟一咕噜往后退,缩进墙角。 只露出一双警惕的大眼睛,灼灼盯着他。 顾宴居高临下看着他,漫不经心道:“济世扶贫,若我想做,我也能做得着。” 他停顿片刻,认真地询问程陨之的意见:“这样,我也能称得‘英雄’吗?” 这可难倒了程陨之,毕竟师父做事都是发自本心,哪有这样把善事当做条件的。 程陨之的小脑袋瓜里转不动,最后老老实实地说:“你这样,得算是天下人的英雄。” 顾宴看着他,唇边一抹细微笑意,似乎是找到了突破口。 他道:“当个英雄,便能做你师尊,着实划算。”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都开学啦,祝大家开学快乐! ……其实我也要开学了枯了 第92章 师父晋升金丹后期,贼得意,天天在宗门里头晃荡,抚摸他那柔顺的长白胡子,逮着一个徒弟算一个,跟他们叨叨自己有多厉害。 不仅如此,他特意收拾了一下自己,下山跟乡亲们说,他出息了! 有什么疑难杂事,统统来找他! 还给程陨之买了一个芥子袋,里面装满零食和玩具。 小徒弟想要伸手去拿,结果这白胡子老头怎么都不给,搁在之之头上晃了晃去,差点又把心爱的小徒弟弄哭,才心满意足地塞进程陨之手里。 程陨之被整的打了个嗝,怀抱着芥子袋,认真地思考换个师父的可能性。 对此,顾宴表示十分赞同。 然而好事临门,人也跟着变忙。 师父斩妖除魔的本领被乡亲们知道,也就变相传播扩散。 这流言除了第一个人的嘴以外,剩下的,基本都不可信。 在村西头,还朴实地传播着“仙师能杀一头狼”,到了镇子上,就变成了“仙师一拳打死大老虎”。 ……虽说对金丹期的道修来说,的确能一拳打死老虎。 乡亲们纷纷来找他办事,这一来二去,时间久了,就连隔壁镇都有人慕名而来,专门上这长津山,希望仙师能替他们办事儿。 师父忙里忙外,一单干完了又来一单,脚不沾地。 因此,就很少着家了。 桌子上仍放着师父的拿手好菜糖醋排骨,但现在,那是师哥的手艺。饭也冒着热气,可是桌子的主位上,只剩下了一副碗筷,一张空凳子。 程陨之和俞子帧坐在桌子的这一头,无言地看着那个空位。 小师弟闷闷不乐地用筷子戳自己碗里的米饭,被师哥说了之后,难过地抬起头:“师父今天又不回来吃吗?” 俞子帧夹了一筷子糖醋排骨肉,放进程陨之碗里,叫他快吃。 师哥道:“师父忙着呢,哪有时间回来看我们。” 他心中埋怨显然不比程陨之小多少,但介于小师弟还在乖乖吃饭,总不能说出来坏之之的胃口。 只是烦闷地一摆筷子,站起身来:“之之喝不喝蛋茶?” 程陨之被他放下筷子的动静惊了一下,听说有蛋茶喝,立刻点头:“喝!” “甜的咸的?” “甜的。” 俞子帧进厨房给他烧水,程陨之戳一筷子排骨,又戳一筷子米饭。 原本还显得有些笨拙的使筷,现下也熟练了不少,不用师哥在后面追着喂饭了。 小师弟低着头,慢慢地咀嚼,想着:师父什么时候能回来吃饭呢? 晚上睡觉前,师父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洁白的道袍上还有几点零星血迹。 程陨之暂且还没睡觉,盘腿坐在床上练功,耳朵却敏锐地听见隔壁屋有人说话。 他想了想,跑到窗台前,打开窗。 隔壁屋里,俞子帧话语有点硬邦邦的:“之之很想你,总是在说师父怎么不跟之之一块吃饭。” 白胡子老头被按得老腰一颤,低低地叫唤:“痛,痛,痛……你下手轻点。” 俞子帧放缓擦药的手,同时也放轻语气:“师父,第六式的剑法,您还没教给我们。” 师父惆怅地说:“可是最近活儿很多呀。外头不知道怎么,来了很多魔修,百姓深受其扰,找不到别的道修,都求到我这儿了,为师分身乏术……” 他想了想:“灵石我也攒了很多,你先别拿去修灵门殿,先给之之买洗髓丹,他是不是快筑基了?” 俞子帧下手一重,摁在他那老皮肉上,摁得师父嗷嗷地叫:“你给我轻点!” 程陨之听得也难过了起来。 他默不作声地关上窗,跳下窗台,把自己团进被褥中,小脸埋进枕头里。 他只知道,师父和他相处的时间,不多了。 又是一顿糖醋排骨,颗颗饱满,沾满了酱汁,盛在碗里的时候,格外令人有食欲。 程陨之夹了一筷子,放进师哥碗里,说:“师哥吃。” 俞子帧平静的脸上露出点笑意,也夹了一块排骨到程陨之碗里:“之之吃。” “师父下午就要回来了,给之之带了个惊喜,”俞子帧道,“之之想不想知道,是什么东西?” 程陨之摇摇头,只对师父要回来的消息感兴趣。 见师哥希望他猜,之之想了想,说:“新的话本?” 俞子帧摇头,说:“是小动物给之之养,好不好?” 程陨之对小动物没什么兴趣,他更喜欢窝在库房的角落里,看那些稀里古怪的话本。 有时候还能拿出点东西,和顾宴讨论讨论。 可师哥希望他养,小师弟老实地答应下来:“好呀。” 下午师父回来,带来了一只棕黄皮毛的小狗,鼻子湿漉漉,眼睛也湿漉漉的,看上去刚断奶没多久,是和程陨之差不多的年纪。 一点不怕生,刚被放下地,就扭着尾巴拱到程陨之怀里。 小师弟僵硬着手抱它,不知所措。 师父循循善诱:“之之好好养,以后等它长大了,就能看家护院,保护之之了。” 程陨之很想说,他不想要什么小狗。 年幼的道修怀里抱着小狗,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瞧他,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师父教我怎么养吗?” 师父一挥手,豪气道:“没问题!” 晚上,又被一张布告叫走,不见人影。 程陨之摸了摸小狗的脑袋,把它放到地上去。小狗也不跑,蹲在他脚边,哧哧地呼着气。 他说:“乌乌,你说,师父以后还能陪我一起养小狗吗?” 床上搁着的镜子发出一阵亮光,很快便熄灭,传出顾宴的声音:“嗯。” 程陨之不再看小狗,而是抱着镜子蜷缩起来。 “师哥最近也经常下山,”年幼的道修叙述,“这么大的长津山,只有之之一个人。” 顾宴未发一言。 俞子帧下山是为了买材料,建造宗门第一座灵门殿。 当然,忘记了什么,都不会忘记给小师弟买洗髓丹。 他尤记得程陨之接过洗髓丹时的惊喜,和听到他说要下山,眼睛里的光都熄灭了的不舍。 程陨之问他:“还要下山吗?” 俞子帧也舍不得,怀念过去,和小师弟在山上一块儿练剑的时间。 但鸟往前飞,人往前看。 于是摸摸小程师弟的脑袋:“是。” 程陨之送他到山门口,突然说:“师哥,我想要一只鸟。” 俞子帧十分耐心地蹲下来:“好,师哥给你买,要什么鸟?” 程陨之答:“要会说话的。” 转日,俞子帧给他提来了一笼鹦鹉。 鹦鹉叫着:“欢迎回家,欢迎回家,”叫得程陨之更难过了,把它挂到偏厅去,最后剩下能说话的,只有顾宴罢了。 仙人在镜子那头,仿佛无论何时,都有时间,有闲心回答他小程的问题。 程陨之躺在草地上,头顶是暖融融的阳光和草木的阴影,手边是摊开的话本和通明镜,小狗侧卧在他裤脚边,茸茸的毛发软和极了。 顾宴道:“我救了一方百姓。” 程陨之道:“怎么救的呀?” 顾宴道:“有海怪上岸来欺负百姓,我杀了海怪,将它们封印在海里,永世不得上岸。” 程陨之:“你真厉害。”他软趴趴地夸奖。 仙人露出笑意,从容道:“我可称英雄?” 程陨之想了想回答他:“你是那方百姓的英雄。”不是他之之的。 顾宴:“原来还不够。” 说着,便从镜中隐去,没了声响,似乎是重新出门,要去做他程陨之口中的“济世”了。 程陨之无人倾诉,无人倾听,怔怔地把手腕靠在眼皮子上。 或许是阳光正好,他竟然浅浅地眠过去,直到一阵猛烈的撞门声吵醒了他。 门口声响剧烈,整块门板都在吱嘎作响,似乎下一刻就要被人撞开,冲进来了! 程陨之勉强睁开眼皮,往门口方向走去。 他一边说着:“是谁呀,”一边打开门,往上看去。 他一点不相信,会有人不经过允许,就能穿过师父设下的结界,因此小程完全没设防,乖乖打开门。 好几道高大的身影站在他面前,露出森然的笑容。 有人笑道:“就是这儿。” “这是他徒弟吗?长得真不错。” 程陨之发觉不对,他原本以为是师哥没带钥匙,现在居然是几个陌生人。 他怯怯道:“你们是谁?” “我们是谁,这得问你师父了啊。” 为首那人蹲下身,程陨之甚至能看见他脸上环绕盘旋着的森森黑气,小程一愣,就想往后退去,却被一只手掐住脖子,直直提了起来。 程陨之窒息:“唔——” 脖子上的那只手越掐越紧,直到被后面人提醒:“不要弄死了,捉活的,给那老头一点颜色瞧瞧。” 这才松了手劲,程陨之掉落,被人团着提起来。 那魔修笑嘻嘻道:“你师父杀了我好多师兄弟,你说,我是不是该杀了你,给我兄弟报仇?” 正说着,忽然腿上一痛,那人低下头,发现一只乳牙都还没换的小狗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一口咬在他腿上! 魔修吃痛,将手上年幼道修甩开:“什么东西!”一脚将小狗揣向三米开外。 一道剑光自门口挥来,那魔修猛地回头,正好看见自家兄弟身首分离,滚落草地的画面。 俞子帧一步走来,便是数米。 眨眼间,来到程陨之面前,着急地将他抱起来:“之之!” 程陨之从眩晕中醒来,不由得攀住师哥脖子:“之之没事。” 俞子帧教训他:“好好的,给别人开什么门!” 程陨之委屈道;“我以为是师哥回来了……”他难过地低下头,发觉脖子有点疼痛,想必是被捏的青紫了。 这头,俞子帧再想去杀了那魔修,却发现门口已然空无一人。 想必是打不过,自己跑了。 俞子帧把程陨之放到安全的地方,自行去收拾门口的尸体。 他道:“师父杀得魔修多,名气很大,想必这些东西已经打听到了长津山所在,要来找我们麻烦。之之当心点,以后别轻易开门。” 第93章 程陨之点点头,觉得是自己不够机敏,才会着了敌人的当。 小师弟难过地被师哥抱着走回卧房,在四下无人之际,掏出通明镜,和镜中有人倾诉:“之之以后不给陌生人开门……” 他想了想,更难过了:“连之之都要遇上敌人,那师父岂不是每天都要和好多好多魔修打打杀杀?” 程陨之以自己经历,去简单地推断师父遭遇,不由得心生担忧,幻想师父和师哥是不是也经常遇上这种事情。 他什么时候能长大,替他们分担这些可怖的事情呢? 顾宴平静道:“那是你师父选择的路。” 程陨之说:“是之之太难养,花了宗门好多钱。” 顾宴:“……或许。” 他随口转移了话题,“现在已经被魔修打探清楚住处,为什么不换个地方?这样迟早还有更多的魔修上门,扰你清修。” 程陨之一愣,觉得这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好像可以,那我跟师父说说。” 但师父暂时不在长津门内,偌大一座山,程陨之只能找得到师哥说话。 找过去的时候,师哥正叫人做灵门殿的雏形,空地上工人来来往往,而俞子帧手里拿着小小的袋子,装了点灵石,做工人们的茶水钱。 不得不说,新建一座建筑,要花不少钱。 小程在人前,总是显得有些扭捏。 幸好师哥发觉小师弟怯怯地躲在柱子后面,期盼般望着他,立刻赶来:“之之?” 程陨之被抱起来,顺势将手搭在俞子帧肩膀上,照葫芦画瓢,将顾宴的话原封不动送给师哥品鉴。 俞子帧若有所思:“搬家吗?是个主意,但治标不治本,就算换个地方,师父也会干这样的事,那魔修依旧会来找我们之之麻烦。” “还是说,之之想师父看着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见死不救吗?” 他平静地说着,安抚般摸摸程陨之的脑袋。 程陨之被他话中的分量镇住,思考起来。 过了会儿,他摇摇头,坚定地说:“之之是大家一起养大的,肯定要帮帮大家。” 这里的大家,或许指的就是山下不知姓名、默默无闻的百姓。 俞子帧道:“最近魔修变多,凡人生活艰难。我们不是什么圣人,救不了世界,但力所能及的附近,总能帮一手。互帮互助,之之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少年道修把事情掰扯的很清楚,细细地讲给程陨之听,希望小师弟能明白这个道理。 程陨之努力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嗯!之之也会尽微薄之力!” 俞子帧看了看他稚嫩的小脸蛋,又拍拍脑袋:“等你长大。” 师父在某日傍晚时分,风风火火赶回长津山,这次他换了身新道袍,出现在程陨之面前时,看不出半点伤势和疲惫的神色。 师兄弟二人正在饭桌前吃东西,程陨之木筷使到一半,突然旁边出来个人,吓得手没拿稳,筷子掉落桌面。 小师弟慌慌张张将筷子拿起来,一扭头,惊喜道:“师父!” 坐在另一头的大徒弟没那么激动,冲他挥了挥筷子:“出去这么久?” 白胡子老头一点不客气地扯来一把凳子,屁股重重往上一坐,很有气势。 他没好气地说:“跑太远了,一时回不来而已。” “只是没想到我的小徒弟被人欺负了……这能忍?!看来我还是手下留情,没赶尽杀绝了,看我明天不端了他们的老巢,把这群坏蛋一网打尽!你说是不是,之之?” 说着,夹了块茄子到程陨之碗里。 程陨之委屈地说:“师父走的太久了。” 白胡子老头瞅瞅他那委屈的小模样,再上下打量,发觉大徒弟把小徒弟养的很好,不由得连心情都愉悦起来。 师父亲了口小徒弟,哈哈笑着拍拍他脑袋:“没事,接下来就不走了。” “真的?”俞子帧骤然抬头。 “真的吗!”程陨之更兴奋,他老早就盼着师父回来,他们宗门团团圆圆了! 师父得意洋洋地说:“这么久的修炼之路,我已从金丹后期进入巅峰,离元婴不过临门一脚。这次回来,我就是想闭关突破元婴!” “等我突破,之之要叫我道君师父,好不好?” 程陨之高兴地说:“好!” 只要师父能留在宗门,叫什么都好!叫神仙师父也可以! 白胡子老头闭关的地点,就在他们长津门后山,一处祖宗留下的石壁内。 师父头一次将两个徒弟带到这里,也存了几分让他们认认路的心思。 程陨之好奇地抬头仰望,发现这石壁上封闭着无数的石门。 据师父所说,很多石门后面是祖师曾经的闭关地,也是宗门延续而下的传统。 就像天上住着的漫天神佛,安静地、无言地注视这小小地界。 师父给程陨之指了指某个方向:“以后,之之要闭关,就去那个洞里,那是之之这一辈的石洞,师父已经在里面放了芥子袋,之之要闭关,就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铺好,闭关也能闭的舒服一些。” 俞子帧跟在后头,接上话来:“我呢?” 师父:“你?你就门口打个地铺……” 少年道修脸一黑,差点没抽出长剑抽他老人家屁股。 师父果然说到做到,下山将魔修老巢端了个七七八八、 在临闭关前,师父还是放心不下,嘱咐他们:“我要闭关,这长津门上上下下,就得靠你们打理。” 师兄弟二人站直,口称:“是。” 师父:“我已在山上设了结界,不让魔修他们进来,之之放心住,实在不行就叫唤你师哥,带你去山下避避。” 小师弟磨磨蹭蹭地挪过来,抓住师父充满皱纹的手,小脸蛋在他袖袍上蹭蹭,十分不舍得:“我知道了,师父。” 师父也很不舍他的小徒弟啊,还这么小,这么年幼。 金丹突破元婴是一个大坎,从称呼中也能看出,这是一道分水岭,也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这一闭关,得闭多久呢? 或者等他出关,他年幼的小徒弟已经从小孩儿变成漂亮的青年了。 师徒沉默地拥抱,分开; 俞子帧也没落下,和白胡子老头结结实实地拥抱了一下。 师父叫唤:“哎,抱那么紧干什么!说不定这次闭关很顺利,明年我就出来了呢?之之要是比现在瘦,我就拿扫帚抽你!” 俞子帧只道:“赶紧闭关去。” 师父:“我还没说完呢,这么急干什么。之之你要有什么急事,就像之前一样,给师父我发消息,知道吗?师父就算不闭关,也会冲出来帮之之的!” 他们目送师父走入石洞,和这些已经不会说话的祖师们一样,石门挪动,将洞口堵住,也将师父的身影完完全全遮蔽住。 那点影子一消失,程陨之便觉得自己眼里湿润,开始掉眼泪。 他哽咽道:“师父又出门了,这次要多久才能回来呢?” 俞子帧不语,半晌,道:“很快的。”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石洞,程陨之在前面走,走着走着,突然折返回来,一把牵住师哥的手,俞子帧一怔。 他勉强笑道:“之之?” 程陨之说:“师哥以后也会闭关吗,像师父这样?” 俞子帧不想看他失落,但也不想骗他:“可能会的。” 程陨之抽抽鼻子,更难过了。 他几乎能想象得到,在多年以后,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宗门的小厅里吃饭。 饭桌上热气腾腾,有他爱吃的排骨,是熟悉的老味道,可既不是师父做的,也不是师哥做的。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而他无能为力。 完蛋了,这下小师弟的眼泪落得更凶。 俞子帧毫无办法,只能把小师弟哄到房间休息,希望他能自己缓过来。 程陨之自己孤零零地落泪,好不容易擦干眼泪,却被顾宴一句话说的,又差点没忍住。 顾宴道:“人总是会,走的。” 程陨之道:“我师父是闭关!闭关!” 小程生气极了,用力敲了敲镜面,要顾宴搞清楚一点:“他只是出门去了!会很快回来陪之之的!” 镜子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你师哥也会走。” 程陨之道:“闭关!是闭关!” 小程无能为力地叫了半天,最终后仰,倒在床上,心中酸涩。 他轻轻地说:“没有人能陪之之往下走吗?” 未来他孤身一人,行走世间,再没有亲近的人与他结伴…… 突然,通明镜彻体明亮! 一道金灿灿的符文从通明镜中传出,浮现在程陨之眼前,也彻底照亮了他的小脸,包括脸颊边未干的泪痕。 “师徒契约,” 顾宴平淡地叙述,将一切都摆在程陨之面前,供他选择,“我乃大乘修士,你若入我门下,便可结契,平添万年寿命。” 程陨之看着那道契约看了很久,手一扬,把通明镜翻到背面,不让那契约再出来扰他心神。 被关闭的通道的,还有顾宴的声音。 没有师父师哥的长生,又有什么意义。 他年纪小,再深些的东西,也想不着,只能赌气一般,拒绝了顾宴的邀约,要自己一个人扛。 小程师弟一把扯过被子,往脸上一蒙,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只觉得眼前一片火红,炽热,滚滚的烟,滚烫的浪往他脸上打来,扑得程陨之意识模糊。 第94章 那浪惹得程陨之一激灵,他打了个滚坐起来,差点就翻到地上去。 没睁开眼前,他迷迷糊糊一摸床帘,只觉得外头好热,连风都透着股烧焦的烟味儿。 睁开眼睛后,发现…… 走水了啊!!! 虽说着的并不是程陨之这间房,但也极尽,近的只要他打开窗,便能看见对面房子的顶上正燃烧着熊熊烈火。 程陨之被烟呛得窒息,立刻关上窗户,满世界找水。 找到了,从小鱼缸里倒点水出来,铺天盖地把自己往里面一浸,打算等师哥来救他。 他心怀希望,发着抖,缩在角落里。 不能乱跑,万一哪里火大了,将屋脊的大梁烧断,他小程的小命就得交代在这里! 火势渐大,而程陨之口中呼唤的人不见踪影。 小师弟察觉不对,晃晃悠悠站起来,弓着腰,推开已然烫的有点粘手的房门,往师哥的卧房冲去。 几乎有火苗要舔到他的小脸蛋,但程陨之只是稍稍避开,鼓足了勇气运起灵力,将自己团团裹住,冲到师哥门前。 他踮起脚,焦急地敲师哥的卧房门:“师哥!师哥走水了!师哥,师哥你在哪儿!——” 敲了门,也去敲了窗,毫无动静。 程陨之不顾会被师哥师父教训,将纸窗扒了一个大洞,扯着嗓子往里头喊:“师哥!火!着火了!” 没人,没有反应。 程陨之不信邪,往房间里瞧去,果真发现,卧房里空荡荡,竟是没人在家! “师哥!师哥——” 他跌跌撞撞,从东头跑到西头,火势沿着山上天然生长的草坪朝他蔓延而来,不死心地想要来吞噬他的脚。 程陨之置若罔闻,一个劲儿往前跑:“师哥!” 师哥在厨房吗? 师哥在柴房吗? 师哥在哪儿,师哥下山了吗?! 然而他初入修炼,不懂变通,也不知如何演算,只知道用自己最原始的力量去寻找。 偌大一个长津山,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回应他的呼喊。 年幼的道修爬上烧不着的高地,往下眺望。 他见宗门原本便寥寥无几的房屋被焚毁殆尽,一条火带从半山腰一直蔓延到他们宗门所处的地带,最后弥漫成通天大火。 他见到自己的屋子被仅在咫尺的火苗舔舐,吞没。 又看见师哥的屋子在此刻坍塌。 程陨之呆呆的,站在高地上,看他的童年被这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他哽咽道:“师哥……” 他们引以为傲,要将其发扬光大的宗门,就这样消失了;他过去的痕迹,镌刻在物体上的记忆,也在他眼皮子底下,逐渐成了灰烬。 落日余灰,灰暗的阴影终于从天边扩散而来。 年幼道修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迈出脚步。 不能一直在这里站着,他要去山下喊人来扑灭这把火,不能让它烧到整个山头。 他呆愣着,沉默地这样想着。 程陨之脸上灰扑扑的,像个初初被控制的木偶,甚至不能操纵好自己的手脚。 他踉跄着,往大门的方向走,却发现大门完好无损,被师父的结界保护的很好很好,依旧是原本的模样。 程陨之忽然想起来,师父在闭关。 然而已经诚实地将大门打开,映出好几个熟悉的身影,低着头,朝他望来。 那魔修的笑容,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沾染着死气和血腥,尤比野兽的狰狞。 要像昨天一样,伸出手。 程陨之往后退两步,终于哭了出来:“师父!师父!!!” 年幼的身影朝着火势深处跑去,消失不见,而魔修慢慢悠悠跨过门槛,朝他的方向走去。 步伐缓慢,笃定他离不开这方寸之间。 程陨之往后跑着,竭力叫道:“师父!!!” 一颗石子落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程陨之没注意,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又吃着痛爬起来,膝盖青紫。 撩开藤蔓,跑入石洞,视线摇晃而模糊。 身后魔修的脚步就像刻在他脑子里了一般,久久消失不去,就好像仍然跟在他身后一般。 现在它越变越大,越来越…… 真的跟在他后面! 程陨之扑到师父闭关的门洞前,攥着拳头,重重砸在石头上。 他泣不成声:“师父!之之后面有魔修!师父救之之!!!” 然而,他才多大,他敲打出的声音又能有多少呢? ……要被火焰燃烧和脚步声掩盖殆尽了。 程陨之脚一软,坐在石洞门口,把自己蜷缩起来,石壁闭关之处外,藤蔓摇晃处,闪过魔修的身影。 一步步地逼近。 石洞下,又传来敲打和哭泣的声音。 程陨之把额头靠在石壁上,脸上满是灰黑:“师父……我们长津……没了……” 咚!石洞之中,传来一声重物落地、与众不同的声音。 程陨之当真是抓住了希望,重新站起身,重重击打石门上凹槽的部分,期待师父就像神仙一样,从天而降,将他的之之抱起来。 没有,什么都没有,石洞静悄悄的。 他终于想起了通明镜,将镜子从芥子袋中掏出。 大滴泪水落在镜面上,通明镜泛开涟漪。 顾宴一接通,程陨之哽咽道:“乌乌,我师父不想见我……” 那头,仙人轻捻手指,算过告诉他:“之之,走吧。” 程陨之道:“可我师父还在这里!” 顾宴:“他无暇顾你。” 程陨之嘶声力竭:“你放屁!师父说过,只要之之喊他,他就会……” 他扑到门上,用力敲,敲到拳头被粗糙石门磨破出血,也没有再听见他师父的一声之之。 通明镜从他手中滑落,啪—— 顾宴:“之……” 镜子已成碎片,夹杂着顾宴尚未说哇的话语。 一缕残余的剑光从他头顶掠过,在石门上留下细微痕迹。 程陨之呆愣着仰头,去触碰那点熟悉的剑意,直到被人拦腰抱起。 这下不是陌生的魔修,而是他师哥。 俞子帧踢开脚边魔修的头颅,衣摆焦黑,半边浴血,一言不发,单手将程陨之从地上捞起来,径直就往外走。 程陨之疯狂挣扎,直到被俞子帧一手按住脑袋,不许他动。 小师弟带着哭腔说:“师哥,师父还在里面!” 师哥说:“师父已经离开了。就像以前一样,去很远的地方。” 程陨之呆呆地看着他,似乎在消化他话语中的含义。 他一下收了眼泪,全然不顾石门完全没有打开的痕迹,充满希望的、天真地说:“他又去很远的地方打魔修吗?怪不得我怎么叫师父都没有应。” 俞子帧不再说话。 他带着小师弟往山下走,还有部分残余魔修在山腰奋力顽抗,却也抵不过剑修的一挥之间。 要成为将军,也不过需要斩这么多的头颅罢了。 程陨之感受着略有些不同的灵力,恍然道:“师哥,你什么时候变成金丹了呀。” 俞子帧摸摸他脑袋,眼神依旧直视前方,没有再说话。 过了会儿,他缓慢道:“之之,跟仙君说过了吗?” 程陨之道:“仙君是谁?” 俞子帧:“你那镜子。” 程陨之仍不懂仙君是谁,但他知道,仙君没了。 他神情恍惚: “镜子摔碎了。” 他的朋友也消失了。 他们冲出火势,看见不少村民在山下聚集,水里提着桶和铲子,要上山灭火。 见他们下来,赶紧说:“俞小哥,刚刚有鬼鬼祟祟的人往山上走了!这火恐怕是他们烧的!” “就是!问他他还不应!” “人家不安好心!” 俞子帧嗯一声,无言地谢过,逆着风继续往前走。 他腰间还别着一个芥子袋,那是师父昨天夜里递给他,要他给之之买的洗髓丹,花了宗门库房中的大部分钱,差点连继续修建灵门殿的工钱都结不出来。 师父这么说:“什么灵门殿,停一停又不碍事,之之可一直在长啊!” 少年道修眼里仍残留着火光,脸边血污,沿着脸颊侧边往下流动,最终滴落在衣领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能让他从筑基一举突破到金丹,而没有任何感觉。 该死,都该死。 突然,血污被布料擦去,程陨之问:“师哥,那我们该去哪里?” 俞子帧犹如大梦初醒,才发现,自己怀抱里,还有一个年幼的小师弟。 他把程陨之放下来,让他牵着自己。 俞子帧蹲下来,程陨之才发现,师哥脸上也有两道浅浅的痕迹,像是被滑落的泪珠擦洗过。 师哥说:“之之,你想去哪里?” 程陨之想了想:“我们还要继续斩妖除魔吗?” 俞子帧:“等我们都有力量的时候。” 如果他强大到结界能护住这座山,神识遍布方圆几里,不放过任何一粒草籽,那今天就不会变成这样。 如果他能识破魔修调虎离山的阴谋,那他的小师弟则不会受魔修侵扰,不会被吓成这副模样。 也不会抱着他,问师父在哪里。 程陨之:“那我们先帮叔叔婶婶他们灭火,再去找个地方,变得有力量吧。” 是啊,灭火。 他们一齐抬头,望向仍在燃烧的长津山。 金红的色泽充斥着师兄弟两人的瞳孔,一个火焰在燃烧,而另一个则熄灭了。 第95章 熊熊的火势,烧到隔离带前,再怎么有能耐,也变成了一团灰烬。 或许是长住山边,村民们对灭火十分熟练。 甚至在俞子帧刚拿上木桶的时候,淡定地提醒他火已经小了。 的确是小了,只剩下还没完全烧毁的建筑,与其顶上股股浓厚的黑烟,呛得附近的人都纷纷捂住口鼻。 程陨之穿梭在大人们之间,被村民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脑袋。 有面善的婶婶蹲下来,怜爱地看着他。 “可怜啊,这么小就没了住的地方,” 她有些舍不得这么漂亮的小朋友,循循善诱道,“婶婶家里新添了一张床,之之要不要来婶婶这儿,不缺你一口吃的。” “你师哥已经到了成家的年纪,以后顾不上你的!” 另一位妇人凑过来,呛她话题:“就你家那点大的地方?” 她望向程陨之,脸上的笑容盛都盛不住:“我家大,来我家!” 程陨之放下小木桶,认认真真朝她们道谢:“谢谢婶婶,师哥待我不薄,是不能扔下师哥的。” 于是妇人们笑道:“好好好。” “我们之之就是乖啊,不像我家臭小子。” “那以后,好好听你师哥话。” 最后一点火苗灭完,事情也到了尾声。 点火的魔修被师哥晋升境界时爆发的灵力,斩了个稀巴烂,就连渣都剩不下一斤; 而附近鬼鬼祟祟逃窜的人,也被扭送到了官府。 见没事了,村民们提着桶,勾肩搭背下山,师兄弟二人站在山上冲他们挥手,将来帮忙的人们送下山。 程陨之这边说“叔叔慢走”,那边说“谢谢姐姐”。 等到人全部走光了,俞子帧低下头。 他瞳孔中的色泽黑漆漆的,本命剑别在少年道修的腰间,异常沉默,一动不动。 他晃了晃牵着之之的手,轻声道:“我们要不要下山,散散心?” 程陨之还是有点难过,垂着眉毛,抽了抽鼻子。 他抬头道:“我去拿个东西,很快就回来。” 说罢,抽出被师哥握着的手,冲灰黑的建筑废墟深处跑去。 俞子帧一惊,伸手向拉住他:“之之!” 很快,小师弟便跑了出来,怀里围着什么东西,亮闪闪的,俞子帧仔细看去,发现是镜子碎片。 程陨之自然而然地说:“镜子碎掉了。我觉得,山下的师傅可以修好它。” 俞子帧应声:“好。” 程陨之收拾镜子碎片的时候,一眼都没有给紧闭的石门。 等两人到了山下,拿给会修补玻璃的师傅后,师傅试了半天,都没能用常规的方法,把镜子重新粘合在一起。 程陨之沮丧地将镜子碎片一块块按进铜镜框里,自欺欺人,假装它们被拼合好了。 晃晃镜子,远处看,它已然光洁如新,只有近处能看见些丑陋的裂纹。 程陨之呼唤他的朋友:“乌乌!” 镜子没有反应,死气沉沉的好像,它失去了以前所有的功能。 程陨之绞尽脑汁,终于想到,镜友曾告诉他的大名。 他认真地、严肃地呼唤另一个陌生成年道修的姓名: “顾宴。” 顾宴说,他在。 可是程陨之听不见。 小程放下镜子,拿了瓶胶水,歪歪扭扭地将镜子上的裂纹糊住,好像这样他就能重新找回镜子朋友。 又叫了一次:“顾宴!” 顾宴又说,他在。 程陨之听不见,呆呆的,他将镜子平置在床铺面上,轻轻抚摸它。 “我不是故意的,” 小程伤心道,“你还能听得见我吗?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也不用拳头捶你了,小程说到做到……你能再说话吗?”他抽抽鼻子,好难过。 师哥推开客栈房间的门,见程陨之趴在床上,身前是那面镜子,不由道:“我们长津门的事,自然是由长津人解决。之之,你向仙君求援了?” 程陨之摇了摇头,说:“师哥,它再也不说话了。” 他将镜子举到师哥面前,师哥仔仔细细看了一阵,不得不确定,它失去了法器的能力,现在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了。 少年沉默片刻,低声道:“这面镜子需要灵力蕴养,之之加油修炼,迟早就修炼好,叫他重新出现的。” 程陨之眼睛一亮:“好!” 然而,这只是程陨之那头没有反应,顾宴那里,完好无损的另一面通明镜,却能看见每一块镜面碎片折射出的画面。 他看着年幼的道修一点点长大,熬过修为纹丝不动的一年之后,成功进入了筑基,年纪小小便是入门的筑基修士。 他看着程陨之的面容逐渐变化,从一副模样,变成另一幅模样。 但眉眼没有变化。 那头的小徒弟会和他说很多东西。 或许是觉得,再也没有人能听见他那点小秘密,于是话题愈发大胆。 也会说点悄悄话,跟他说: 今天在街上,师哥给之之买了好多吃的和玩具,还有换季要换的衣物被褥。 但是师哥站在一个摊子面前,看上面的法器看了很久。 之之问他,要不要一同买下来,师哥却说,他只是瞧着新奇,并不是很想买。 之之觉得他骗人。 师哥不是那个师哥了。 程陨之的镜子没有任何反应,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的脸。 顾宴听他说话,看得久了,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指尖却碰到通明镜冰冷的镜面。 仙人沉思良久,没有任何动静。 他也曾看见通明镜那头,夜色浓重,镜中映着程陨之的半边脸和身后飘扬的窗帘。 突然,道修便在深夜里毫不自觉的失声痛哭,把自己全缩成一团。 他好像更瘦了。 丢掉小时候那点软软的脸颊肉后,呈现的少年道修身形清瘦,好像一只手就能抱起来,和小时并无二致。 第二天师哥来问他眼睛怎么肿了,小师弟一愣,笑嘻嘻道昨天看话本太感人,被感动哭了。 师哥无奈,把师弟揪出去练剑。 他们离开这间小小的、租来的房屋,身上没有多少钱,生活却快乐。 顾宴只要一伸手,就能带他离开那里,来他大而阔的玄天宗,重新过上仙人缥缈的日子,像老天一样长寿,一样潇洒无留恋。 他想重建长津门? 想要发扬光大宗门,收满满的弟子? 像喝口水一样简单。 但顾宴没有。 仙人端坐镜子另一头,如坐云端,足足看了他十年。 通过这面小小的镜子,确定那一头就是他要的人。 想看着他,要看他长大,看他重新露出笑容,就算不像小时候那般无暇也没有关系。 天道没有错,顾宴心想。 他愿意将自己所有的知识的教授给他,他就是顾宴最合契的徒弟,完全符合他的心意,每一年的变化,都像是踩着他喜好的边檐肆意生长。 如果他来,他就是下一任长漱峰的峰主。 每一次程陨之半垂着眼睛,慢慢对着镜子倾诉的过程,都是顾宴枯燥修炼里最享受的部分。 他大道中那点微不足道的瑕疵,被填满了。 充斥着另一个人的气息,哪怕没有见过面,没有真切地碰触过。 他原地顿悟,安安静静步入大乘圆满。 最后,仙人从镜中站起,雪白的道袍垂落,犹如他长长的、墨一样的黑发顺滑。 时辰到了。 他终于能用最圆满的姿态,前去见他。 另一头,程陨之可不知道,每天对着已经碎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通明镜唠唠叨叨…… 居然还有人听着,还记下来了! 不过,也算是形成了一种习惯。 每次遇到烦心事,程陨之便笑容满面地过来,对着镜子一顿输出。 说完了,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他的天资也终于显现出来,一年筑基后,五年金丹,十六岁金丹后期,即将迈入元婴。 师哥本身算是天赋不弱的双灵根,原本做好了小师弟三灵根几十年勉强入金丹的心理准备,被这飞一般的速度吓了一跳。 他现下长成了个青年,身姿不俗,站定时颇为唬人。 晚饭时找到师弟,严肃问道:“之之,你是不是吃错东西了?” 程陨之无辜道:“师哥!我每天吃什么,你不知道吗!” 俞子帧:“……” 其实还真不知道,小师弟天天上街,正餐不吃吃零食,搞得都没胃口吃饭了。 把小师弟拎起来抖一抖,程陨之又格外无辜地叫道:“不就是吃了顿烧鹅,一碗冰粉,一贯铜钱的炸串串……嘛。” 小程师弟熟练地冲他歪头,等师哥一松手,背影便消失在了房门另一头。 俞子帧:“……” 总算知道是什么东西搞坏他胃口了! 孩子真的不能从小喂零食! 他们住在离长津有段距离的城镇上,干些像师父一样找找鸡找找孩子……咳,斩妖除魔的活儿。 而程陨之在闲暇时刻,喜欢泡在酒楼,听那些说书先生说的天花乱坠。 有时他掏出小本子,时不时记一笔。 没有刻骨铭心的修炼,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喊打喊杀,过着红尘中普普通通的生活,享受馄饨汤和冰粉,吃热腾腾的米饭与小酥肉。 就像是忘掉了过去,重新开始了。 在程陨之十八岁那年,俞子帧做出一个决定。 师哥替他斟上茶水,道:“要突破元婴,光是待在一个地方,恐怕不太够。” 程陨之双手捧着茶杯,洗耳恭听:“师哥请说。” 俞子帧道:“你我当游历众宗门,参加他们举办的仙门会,讨教修道知识。” 程陨之也替他斟茶。 清澈的茶水细流落入俞子帧杯中,程陨之笑眯眯道:“还要宣扬我长津,是不是?” “师哥,放心。” 第96章 或许是这个决定顺应了他们心底的想法,程陨之没两天便收拾出了包裹,在师哥房门前笑意吟吟地一拄。 “师哥,”刚成年的漂亮小师弟道,“我们第一站先去哪里?” 俞子帧沉思片刻,拿出一张大洲地图,放大后,圈了一个地方。 他郑重其事道:“第一站,我们就去这里。” 程陨之低头一看,嘿,这不就是他们家门口的宗门吗?! 他道:“师哥,我们是出去远足修行……不是家门口春游!” 俞子帧点点他脑袋:“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宗门规模不小,弟子充足,离我们最近,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地点。” 程陨之笑嘻嘻道:“哎,没有师哥给我分析,那我是真不懂嘛。” 说是家门口,也未免有些夸张。 两人收拾好包裹,塞进芥子袋中,两手空空,活像是公子哥出门郊游般轻松写意。 出门便是水路,俞子帧从渔夫那里借了条小船赶路,从上游湖泊浩浩荡荡赶下,冲起水花片片。 程陨之站在船头,袖袍纷飞,望那天空澄澈,那云卷卷层叠,与触之清冽的水流。 水里游过一条细小的红鱼,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由想吟诗一首,突然发现远处的山还是远处,纹丝不动,一回头,看见师哥抱肩看着他:“……” 小程师弟就算长大了,还是那个小程师弟。 他心虚地笑道:“师哥,这船怎么不动啊?” 俞子帧道:“是啊,你不划,它怎么会动呢?” 程陨之:“……”可恶,想偷懒被师哥发现了。 小程蔫蔫地被师哥提过来,本着不能溺爱孩子的原则,将船尾的浆让与他分担。 摇摇晃晃,小船又出发啦。 一路下游,在遇到陡坡时,一鼓作气,将船穿过瀑布。 俞子帧厉声道:“灵力护体!” 说着,他浑身罩起了幽蓝色的灵力闪光,而程陨之反应也快,立刻将自己保护起来。 哗啦—— 说时迟那时快,小船从瀑布底端穿梭而过,程陨之仰头,只觉冰冷的瀑布水从天上降下,打在他脸上,还怪凉快的。 当然,如果没有使用灵力护体,那可能就是另一个故事。 噗,小船驶入一片平静的水域,在岸边停了下来。 程陨之下了船,师哥在后面把船拴在岸边,再把浆挨个儿摆摆整齐。 程陨之眯起眼睛眺望:“居然是这儿,水帘之后有洞天,他们选择将宗门建在这福地中。” 俞子帧将一切摆放好,也上岸说:“是,所以也只能通过瀑布进来。瀑布的水对魔修有毒,对没有防备的敌人也有抵御效果。” 两人往里面走,见洞顶被发光的矿石填充得满满当当,竟然恍若白昼,周围郁树翠草,与外界并没有什么差别。 不远处有一座凉亭,一位怀握扫帚的小童坐在亭下,正眯着眼睛打瞌睡呢。 程陨之饶有兴趣地说:“嘿,这凉亭怪可爱的。要是我有这样的凉亭,不得在上面乱涂乱画,刻个‘我程大人来了’!” 俞子帧心想,之之才不会这么做。 应该是刻个“我之之到此一游”。 小童被惊醒,见有陌生客人上门,便将两人往里面引去。 很快便有管事出面,将两人引向客房。 听说了他们的来意,见是为了交流修炼心得,再看看两人都是金丹的不俗修为,不由得大喜。 “自然,我们弟子非常欢迎两位前来交流,嘿嘿,交流经验。”管事道。 金丹只在元婴称“道君”之下的一道境界,在大多数宗门内,都是中流砥柱的存在。 里面甚至还有人已经金丹后期,不日便能元婴! 这么年轻的金丹,不就明晃晃预示着,将来会成为道君么! 这样的经验,谁不听谁傻子! 师兄弟二人受到了款待,第二天便和不同的弟子交流讨教经验,学到了不少之前从来没见识过的法门。 在离开这处福地之前,程陨之感慨万千:“师哥,我感觉我瓶颈开始松动,想必多来一次,就会有一场晋升。” 他们挑选的第二个宗门,名气不小。 何止不小,甚至可以被称为不成文的“天下第三宗”。 祖山。 程陨之对这个宗门并没有什么初始印象,他们选择这里的原因,也不过是因为祖山是离上一个福地最近的大宗门。 摆放哪个不是摆放,不如按顺序一个个来么! 但祖山管事听说他们来意后,告诉他们:法门不能白白讨教。 你想进祖山交流经验?没门! 从来都是祖山去别处交流,从来没开过这个先例! ……哦,对玄天宗的内部交流,不在这个范围内。 管事告诉他们,只能以客卿的身份,接受祖山的供奉,才能以陌生人的身份踏入祖山的领土。 两人一合计,嘿,有吃有住,这不妥了嘛! 立马答应下来,觉得真是个美差事。 最初,他们和别的门客一样,被礼貌而疏远地供养着,作门派客卿般的待遇,在偏远的院子里生活。 师兄弟二人一边修炼代发,一边结交朋友,努力将自己‘长津’人的旗号打的更响亮些。 当然,这事儿一般都是小程师弟干的。 小程师弟并不那么喜欢和外人说话,但宗门需求迫在眉睫,他不得不亲自上阵,笑意吟吟与他人攀谈、结交朋友。 师哥的脸色硬邦邦的像块石头,实在难让他出去干这种活儿。 别人原先对这师兄弟俩一点不感冒,只觉得是宗门新来的客卿。 后来发现,这家师弟真好看,长得也好看,说话也好看! 再后来……小程先生,今天再来讨教! 恨不得住在人家院子门口! 以至于俞子帧将厨余垃圾打包好,准备出门扔进特定耳朵地方时,突然发现,门口蹲了一排眼熟的客卿,想见见他的小程师弟。 呵。 没门!!! 最后还是程陨之笑眯眯走出来,安抚这个,安抚那个,将所有人都说的一团和气,大家才放下芥蒂,开开心心地笑起来。 越来越多的客卿,甚至还有内门弟子前来,想看看传说中的“小程客卿”的真面目。 想知道他是不是传说中那般“漂亮”。 来了之后:的确漂亮。 程陨之白天在他们之中周旋,晚上回来,将新讨教到的法门奋笔疾书,默写到纸上,等师哥回来一同讨论。 房内的灯火一直摇曳到半夜,程某人才心满意足地睡下。 一来二,二来三。 等半个月过去,程陨之眼熟的,叫得出名字的,居然到了百来号人! 这事儿立刻捅给祖山高层,这些内阁长老们立刻恼火起来。 觉得这些刻晴不知好歹,一边接受宗门的供奉,一边拉帮结派,结党营私! 这样下去,不行,必须得制止! 甚至还有内门弟子掺和进了这群客卿的浑水里……也必须纠正! 要知道祖山内部等级制度森严,上下阶层分明,内门弟子是远远大于被养在偏僻角落的客卿的。 这些人,真不是个好东西! ……但是,没找到结党营私的头子之前,暂且不能把人轻易投出去,免得祖山在修真界中落下“对待客卿”苛刻的刻板印象。 这些内阁长老拍脑门一想:这不好办,举办一场大型活动么! 将这群人全部聚在一起,看看他们头子是否露出马脚,顺便考核考核客卿的真实水平,总不能让南郭先生一直搁这儿摸鱼吧。 好办!就这么办! 考核的布告立刻贴了下去,告诉所有人,只有通过考核的客卿才能在祖山继续待下去。 俞子帧十分顺利地通过了考核,轻松下台来。 他走到程陨之身边,示意他不要紧张:“之之别紧张,就像……”他想了想,打了个滑稽的比方,“就像师父在屁股后面追你读书一样,一点都不紧张。” 程陨之无言,道:“那可比这个紧张刺激多了。” 他接过师兄的好意,拍拍下摆,施施然迈上上高台的第一道台阶,底下立刻传出“小程先生加油!” “程公子必胜!” “陨之肯定能赢,要是赢不了,我就把我房里那瓶墨水喝下去!” 俞子帧缓慢扭过头,盯了过去。 而他人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诨:“哪里只有你房里那瓶,我房里,他房里,都得喝!哈哈哈!” 师哥大怒! 他们无礼!居然直呼之之的名字! 这一切,程陨之是不知道的,只顾着上台,将自己衣摆整理好,小程要做最光鲜亮丽的小程。 对手从另一边上台来,竟然是他见过一面的某内门弟子。 对方还没和他说过话,就被人挤走,再看不见面孔。 程陨之唇边噙着笑,简直就是株盛开的花,要用莲、昙花、玫瑰、牡丹形容他都不对,难以形容的热烈与清幽;又或者,能从近处窥视到他身上隐视的烂漫来。 这年轻气盛的道修往前走一步,又忽然笑开:“王道友。” 那内门弟子看见他笑,一时看呆。 程陨之见时辰差不多了,拔出长剑,剑尖落在地下,示意他出招:“王道友,请吧。” 王道友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哆嗦了一下,扭捏半天,才拔出剑。 他怯怯地,小声说:“程道友,在切磋后,我可有幸……邀请程道友吃一顿饭?” * 作者有话要说: 不仅没吃到饭,还把他打了一顿【摸下巴 第97章 那内门弟子行为扭捏,眼神却直勾勾地挂在程陨之身上。 被人正面发现了,也半点不慌乱,大大方方走到程陨之面前不足一米,向他发出邀请。 “程公子,陨之,祖山客卿也分好几种种类,”那内门弟子话锋一转,叙述别的话题去了,“有初级客卿,也有高级客卿;前者凭本事入门,而后者,则需要内门的推荐信。” 他小心翼翼道:“不如我们一起吃顿饭,好好谈谈推荐信的事情?” 果然,在他设想之内,程陨之漂亮的眉目立刻垂了下去,又高高竖起,表情格外生动:“吃顿饭就能拿到推荐,师兄,你这是瞧不起自己,还是……瞧不起我?!” 说着,程公子剑尖如游龙,在裁判一声令下的那个瞬间,顺利地刺了出去,正中对方肩膀! 看见自己中了,这道修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委婉道:“和我一起吃顿饭的,不止你一个,不如大家聚一聚,认识认识?” 内门弟子受他一剑,吃痛地捂住肩膀。 他老实巴交地抽气,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你,你偷袭!” 程陨之疑惑地“嗯”一声,侧身道:“可是,裁判已经说开始了。” “师兄要是这点痛都受不住,不如尽早下台来,让我……早些完成客卿考核!” 道修气势大盛,连连将内门弟子逼至后退,差一点,就要踩着擂台的边缘,囫囵个儿跌下去了。 程陨之剑尖在他胸膛,虚虚一点,轻巧地抽回来。 见对方似乎无力还手,他叹口气,不知道自己这么广泛地结交朋友,是对是错。 或许会遇见心怀鬼胎的人,而他浑然不觉。 或许,还要连累师哥,生活在这么可疑的环境里。 “你输了。”程陨之道。 他收回手,正看向裁判,疑惑他为什么还没喊胜负时,便听他内门弟子阴恻恻道:“程公子,我还没踩线,还没输呢。” 一阵杀招从他剑间凝聚而起,要用狠招,来打伤那个他看中的、漂亮的道修! 只有将养伤的名义将人带走,放在自己身边养。 若是态度好些,任打任骂,恐怕进展要比简简单单吃顿饭快得多! 一条……捷径。 因此,他改变了目标,不再是君子决斗般瞄准手臂大腿,而是直接朝着程陨之的小腹,灵力喷涌,形成刺眼的杀招! 刺中,人就是他的了! 然而程陨之发觉周围气氛安安静静,半点没有胜利者欢呼时的热闹氛围,便知道,身后那人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等那道凛冽的剑气袭来,他骤然转身,压住自己的手腕,竟然直直冲着杀招迎了上去! 站在底下的俞子帧心脏已经提到喉咙眼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先示弱,再偷袭,而程陨之堪堪转过身去。 “之——” 话刚喊了一半,骤然一顿,而周围嘈杂议论的人也忽然停顿住,不可思议道:“这!” “这不可能啊!” 只见程陨之抬手,不知道做了什么,长剑与对方剑锋接触,轻轻悄悄,便带着对方的剑势回转而去。 接着他顺从自身重力,往下一压,一推! 噗嗤! 对方的剑,插进了对方的肚子里! “停!”裁判赶紧出场,不希望有人直接死在常年,有损他们祖山的名声:“不准继续动手!” “算,程陨之赢!” 俞子帧提起的心脏总算落回了胸膛里面。 他和他的本命剑一样害怕,生怕自己的小师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出什么意外……那他要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师哥松口气,想要拥抱等会儿下来的小程师弟。 而台面上,程陨之皱着眉后退,彬彬有礼冲他拱手。 “师兄见笑,”他冷淡道,“这长剑不长眼睛,插进谁的肚子里,老天爷也不知道,对吧?” 他话里意有所指。 “你……” 内门弟子也不知道,程陨之一个小小客卿,居然还能有这一手! 他腹中剧痛,发出去的灵力尽数用在了他自己身上,那是有苦说不出啊。 程陨之道:“师兄先顾好自己吧。”便决意要下台。 而内门弟子‘你’了半天,最终难堪地阖上眼睛,轰隆一声冲着后面倒下,被周围几个人手忙脚乱接下。 程陨之下台来,和师哥会面。 师哥看上去吓坏了,下颌线条绷得格外紧张。 见他下台,严肃道:“陨之,刚才为什么不一口气让他认输?” 程陨之哪里知道,会有这个变故呢? 他忧愁道:“怪我,把这世上的人想的太好,防备不到坏人。师哥教训的是,下次该警惕性高些。” 俞子帧见小师弟乖乖认错,也松缓了些:“你知道就好。” “程陨之——” 裁判高台上传下裁判的话语,众人皆抬头上望,没有任何意外,听见裁判决定判给程陨之赢,并赐予他胜利者可以拥有的客卿令牌。 程陨之上前接过令牌,冲裁判道谢。 裁判也冲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并无多少温度:“不用道谢,因为……” 他又拉开长长的卷宗,唱到:“程陨之,你可知罪!” 众人一片哗然。 俞子帧三步作两步上前,将程陨之扯到自己身后:“他有什么罪?这场决斗不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吗?!” 程陨之单手压住师哥肩膀,示意他不要太着急。 “别这样,师哥,起码听他把话说完,”被指罪的本人都没担心,反倒安慰起人来,“再不济,我们就那个嘛。” 说着,冲师哥眨眨眼睛,走到他前头去。 他下巴微扬,高声道:“我有什么罪?” 裁判这才说:“你打伤内门弟子,视若罔闻,不给予医治,便是最大的罪!” 裁判正宣判之时,昏迷的内门弟子偷偷睁开眼睛,瞧了程陨之一眼。 立刻躺下,做他的美梦去呢! 要程陨之受困,他再出手相救,嘿嘿,嘿嘿嘿…… 程陨之:“……” 他,下台,和师哥拥抱。 就这么短的时间,居然也能触了祖山的一个霉头? 裁判道:“内门弟子无比珍贵,自然与尔等客卿完全不同。打伤内门弟子,便是有罪;而若杀了人,那就将你三魂九魄全部铐起来,挨个儿惩戒!” 他喝道:“抓起来!关入寒冰潭!” 程陨之:“……” 四周冒出了无数的人头时,他还在和师哥说话。 小程忧愁道:“师哥,若我做寒冰潭下鬼,你一定要来接我回家。” 俞子帧再也忍不住,哪怕小师弟有办法脱身,但寒冰潭,那是正常人能进的地方吗?!哪怕待一个晚上,恐怕都要被冻得不知凡几何时! 师哥就差当场拿出芥子袋,套在小师弟头上,把人打包带走。 他咬牙道:“不行!” 程陨之:“师哥!” 他附身过去:“哪有这么容易就抓人的,这里面一定有阴谋,你等我的接头暗号,到时候我们再商议——” 俞子帧:“……” 漂亮青年被人带走,而师哥不仅心里藏着紧张愧疚等情绪,还依旧觉得自己对不起列祖列宗…… 或许,让小师弟的好奇心这么茂盛,并不是什么好事。 寒冰潭,看名字,像是传统冰冷的湖水,然而并不是。 程陨之被带到那里,发现是一处很深很深的地牢,底下黑黢黢,似乎能一直蔓延到地心中去。 他若有所思,往下面一挥手,感受一股寒意冲着他天灵盖直直冒上来。 小程师弟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不是玩脱了! 看守他的人将人一推,把门一关,万事大吉。 程陨之直直从地牢上方跌落,全然不知外界,他师哥是怎么焦虑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门口一群人围着堵着,要争着上来安慰他师哥。 例如,“小程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我从来没听说过祖山有这种规定,说不定是误判,明天就能出来!” 俞子帧心道:明天要是没出来,他就劫狱救人去。 这都什么破事儿啊! 程陨之从空中跌落,在即将砸落地面上时,一股轻缓的气流从他周身吹拂,将人稳定在半空,再慢慢降下。 在这里,便是“千年寒冰潭”的底部,用作牢狱的最冷之处。 程陨之脚尖刚着地,他便听见一阵滋滋作响,像是从他鞋底传来。 他尝试着抬脚,却发现…… 发现他鞋子冻在地上了! 这什么人间疾苦的地儿?关在地牢的人动都不能动吗? 程陨之大惊失色,连忙运用灵力,将鞋上的冰霜融化,这才顺利脱身。 然而灵力有限,尤其是在这种极寒的地方,灵力消耗极快;但若是没有灵力护体,便有冰棱柱从他睫毛上簌簌结出,掉落,着实难捱。 程陨之快步走开,在四周转了一圈,居然真给他找到了处没冷到这种程度的地方。 这地方通常是犯人抢夺地盘的首选,谁可以睡到这地儿,谁就是老大。 但,程陨之这毕竟是个单人间,用不着争来抢去。 他叹口气,拍拍衣摆,打算折好衣物垫着,让他可以小睡一会儿。 睡前想着,师哥,等他出来。 结果半夜被热醒了! 他迷迷糊糊一睁眼,还以为自己被抬到火炉旁边,顶着熊熊大火烤肉呢! 然而周围环境依旧冰冷,程陨之试图伸出手指,在自己睡觉之地外围地面一划—— 刮出一圈冰花来。 程陨之震惊地仰躺在地上,就算是后背正贴着寒冰潭的地板,也不觉得冷,甚至还有些热乎乎的。 他再翻个身,嘿,还是热! 怪了。 他拿肚子贴住地面,才觉得稍微凉快些。 还没凉快多久,他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克制地握住他的手臂,让他翻个面,躺在自己的衣物上,勉强软和些。 程陨之大吃一惊,一咕噜爬起来,发现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唯一进出的口只有天花板。 他年纪尚轻,没见识过多少修为高深的道修,自身也尚未修炼至元婴,不知道这世上,无色无形的东西还能有神识。 于是,小程沉思片刻,决定连夜带着师哥跑路。 怪了!!! 这祖山还放鬼吓唬他! 那一头,截阿仙君莅临祖山。 二话不说,上去就是把祖山老祖打趴下,要他双手奉上祖山剩下的产业契书。 他神识范围广阔,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程陨之所在地。 发觉心爱的、还没过门的小徒弟,居然困在一处寒冰潭内! 于是操纵神识,要给他一个烈火法术,让小程周身暖和起来。 他心下满意,露出轻微的笑意。 祖山老祖见状,将契书递给他:“仙君,这些契书在此。” 仙人大悦,觉得小徒弟到手,祖山的控制权也全数到手。 顾宴道:“很好。” 再一低头,发现地牢里人没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吓死我了,电脑被学校断网了,拔了网线才能上来更新orz 还以为今天会被迫断更 第98章 消失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这么大一个徒弟,就这么凭空不见了? 他磅礴神识放开,重重扫过祖山的每一个角落,力求将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描绘清楚。 再着重扫过那些行走中的人影,顿感疑惑。 照理说,程陨之金丹修士,是没有机会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更何况是逃脱百丈高的寒冰潭,到地面上去。 他不可能会飞,也没见过可以御空飞行的法器。 那么……是秘法? 上头,雪衣人长长的袖袍落下,祖山老祖低下头,只觉得一生傲骨不断,却被这位大乘仙君压折到地底下。 然而,强者为尊,他并无觉得有何不妥。 以前不屑于察言观色,这下也能主动开口:“仙君,是有什么吩咐吗。” 最好说没事情,不然…… 顾宴道:“我的人跑了,你去把他招来,带给我罢。” 祖山老祖:“……” 他只是客气一下,不是真的让你吩咐!怎么说他也是化神修士! 他听命低下头:“是。” 找人这种小事,甚至不用老祖亲自出马。 只要一个命令,下面的人就能查到蛛丝马迹,进而追查。 而前来禀告的心腹道:“老祖,姓程的客卿不见了!” 祖山老祖了解到,这是个曾关入寒冰潭的罪人,在客卿考核上对内门弟子动手脚,导致内门弟子重伤。 为了体现门派规矩的森严,就算两人是自愿决斗,裁判也将程陨之关押入狱。 祖山老祖骤然严肃,原来仙君并不是无故放矢,他不喜有罪人越狱,就算是这么小的事情,也要亲自派人去找。 “传令下去,调派元婴,捉拿罪人!” 而那一头,程陨之发觉寒冰潭有鬼, 于是他自个儿鬼鬼祟祟从寒冰潭内离开,只要使用秘法,嗖的一秒钟,嘿,人就已经到外边了! 想不到吧! 这便是他最大的依仗,只要灵力仍有一丝残留,便能通过这个方法逃脱。 程公子得意地哼着小曲儿,从寒冰潭上头往下走。 正值夜色笼罩,四周树影婆娑,不远处有巡夜的弟子来回走动,程陨之没一个怕的,悄无声息掠过他们,就像徘徊在祖山后山的幽灵一般。 不多时,便回到了客卿住的院落,敲敲师哥的房门。 里面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程陨之一皱鼻子,扮了个鬼脸:“我是寒冰潭中鬼——” 俞子帧毫不客气地从里面开门,一把把他抓进来。 师哥比少年时期话少不少,但是对着自家师弟,那就是停不下来。 “这么冒险,你可得意了啊,”俞子帧冷笑道,“觉得自己是不是天上地下都能去,无所不能啊?” 说着,师哥瞧了瞧周围的环境,走过去将窗户关上,免得有人发现里头不对劲。 不仅关上窗,还要拉了床帘,避免有人发现影子数量不对。 所有的一切都处理完毕,师哥气势汹汹地转过头要教训小程师弟,结果小程师弟双掌合十,可怜巴巴地冲着师哥拜拜。 活像是远渡重洋的浣熊在拜他,一副撒娇模样。 小程心虚道:“我看这祖山,也没厉害到哪里去,就连最严的寒冰潭,都被我轻易逃脱。师哥别担心,我这不是安全回来了嘛。” 俞子帧狐疑地看了看他,打量他有没有受伤:“这么好逃脱?” 程陨之回忆了整个过程,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寒冰潭好逃脱,而是一直有个帮助他的‘鬼’! 设想一般犯人,初初扔进寒冰潭,那肯定是百般不适应,冷的要死,潮的要命,走哪儿哪儿冻上。 等后面懂得灵力护体,那灵力消耗速度也是一绝。 上气喘不上下气接不上,那人进去再出来,不得被折磨得脱了层皮。 程陨之一边恍然:“原来是因为这个……”忽然想起,对啊,有鬼! 听他绘声绘色,不知加了多少油醋的故事后,俞子帧的脸色从沉静转向惊愕。 “神识,”见识比小程广了那么亿点点的师哥斩钉截铁道,“元婴以上修士便能修出神识。” 程陨之询问:“那有什么用吗?” 俞子帧:“神识存在范围,就是你手和眼睛的延伸范围。” 这么一说,程陨之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不更恐怖了吗!这和鬼有什么区别?! 一想到蹲大牢还有人跟着他,旁边藏了个隐身的修士,对他虎视眈眈,也不知道是在图谋什么。 这祖山是不能待了。 搞不好是他们长津的仇家,上门复仇来了!师父杀了好几年的魔修呢! 两人一合计,诶,都觉得不行。 趁所有人不注意,程陨之和他师哥将自己的包裹打包好,装作从来没有人来过这一样,从祖山的后门溜走。 路上还碰着了支商队,说他们兄弟出门被山贼抢劫了,这下无路可去,求商队收留。 商队也是好心,就将他们收留上车,往东边走了。 等天色渐渐亮起来的时候,很快就有人发现俞子帧的屋子空了,想必人和他师弟一起溜走了! 祖山派来的元婴也扑了个空,不知道再往哪里搜查下去。 直到他们窥视天道痕迹,发现程陨之他们的痕迹,才一路追着往东边走来。 程陨之坐在马车车厢里,身体随着车厢而不停地颠动,觉得自己跟那油锅里的糯米糍粑似的,没有半点安静的时候。 小程颠得屁、股疼,探头探脑,想看看这是什么路。 “颠得过头了,师哥,”他挪了挪位置,试图让自己舒服些,“你觉得,祖山会派人来抓我们回去吗?” 俞子帧看他一眼,从芥子袋里掏出块软垫,程陨之惊喜接下。 师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如果在他们眼中,我们只是若有若无小小客卿,想必祖山也没道理花这么大力气追捕我们。” 程陨之叹口气,小小年纪就开始惆怅了。 “希望他们赶紧忘了我们这号人……月例都还没领呢!这可真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 他漫不经心地撩开帘子,首先是看见商队跟在马车屁、股后面的货车,被几头老马拉着,默不作声地赶着路。 也不知道这些马匹,每天要走多少路,运多少的货。 程陨之心里正想着,抬头一看,竟发现天空掠过几道灵光,是御空飞行法器的身影! 他立刻往灵光尽头望去,一眼就看出,这些人修为比他高深,穿着差不多的制服。 能比他厉害的,恐怕只有高一个大境界,拥有神识,能被称一声道君的元婴罢了。 元婴是个挺尴尬的境界,往下相差了一个质变的距离,能被称道君,看上去倍儿风光有面子; 然而在上半层的修士中,也不过是用来使唤差遣的角色。 程陨之一震,立刻回身和师哥回报道:“外面有人!不像是空闲来逛街的角色!” 师哥比他经验多多了,只消一眼,便知道这群人身上穿的宗门服饰,是他们刚离开的祖山! 祖山还是来人了! 两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正准备弃车离开时,却发现这群元婴离开,往前面城镇去了。 师兄弟二人才勉强松口气,程陨之心有余悸道:“幸好他们过去了,要是在路口卡我们,师哥,我俩恐怕就得风餐露宿。” 俞子帧温声道:“风不着你,我带了帐篷。” 程陨之浑身一松,连坐姿都变得歪歪扭扭。 他笑道:“还是师哥想的周全,就连我俩在外头野营的情况都能思考的一清二楚。” 俞子帧:“不过是把家当打包一遍罢了。” 他审视般地凝视程陨之,小程师弟原本还是笑着,被师哥看得也正襟危坐起来。 “怎么了师哥?”他疑惑地说。 俞子帧沉默片刻,道:“如果有需要,陨之,你就自己跑,我去引开他们,等离开祖山的领地范围,基本就安全了。” 程陨之也回望他,神色迷惘,像是不敢相信师哥说的什么话。 他道:“师哥,你说的什么鬼话。” 俞子帧道:“我说真的。” 程陨之骤然往他跟前一阵,伸手去勒住他脖子。 成年后,师兄弟二人便很少这样打闹。 俞子帧刚想说别闹,便听程陨之恶狠狠说:“如果师哥留下我离开,那我这个做师弟的,又算什么?” “不敬兄长,自私自利,我可真是个大恶人。”他自嘲道。 他又重复说:“别说这种鬼话。之之是师哥一手带起来的,舍了师哥跑,来生也是要下地府,被阎王爷审判的。” 俞子帧松了推开他的手,移开视线:“好。” 商队忙忙碌碌,驶入城镇,刚开城门,就有一股凉爽的、咸腥的风从远处吹来。 商队暂且在这里卸货,而师兄弟二人便可以自由活动去。 祖山下发的客卿长袍未免太过显眼,于是两人进了一趟成衣坊,将自己浑身上下换了身打扮。 “也是为了不让他们这么容易认出来嘛,是不是?”程陨之笑道。 他见师哥从里头走出,啪啪啪给他鼓掌:“好!师哥穿这身就是好!” 俞子帧低头,还是过往习惯性的白衣白鞋,并无区别。 他看向程陨之,发觉小师弟才是变化最大的那个。 小程师弟换了身雪青的短装,衬得他肤色剔透。长发也被扎成马尾,显得格外活泼,漂亮极了。 正是大好时光少年郎。 小程笑嘻嘻地拱手弓腰道:“师哥,我好像听人说,这头过去就是海边,您陪我去玩玩呗?” 第99章 师兄弟二人从来没有见过海,就连传说中海水那股与众不同的味儿都没有闻过。 俞子帧面上不显,心里还是颇想的。 他应声,和程陨之并肩走出门。 问过人之后,往东边走去。 是海边的渔镇,虽然常住人口并不多,但来去交易的人也不少。 程陨之走在街边,目光像巡视他领土的皇帝一般,从那些平躺的鱼身上逡巡而过。 小程得意道:“我眼光可好了——这条,绝对够新鲜。” 他弯下身,伸手去握住,看上去无力动弹的鱼在他手掌心里猛烈跃动起来,鳞片滑溜溜的,差点便握不住,要一手甩到师哥脸上。 程陨之叫道;“师哥,看我,看我!” 小贩竖了竖大拇指,赞赏道:“公子,看不出来,您眼光真好。” 程陨之笑道:“这鱼怎么卖?看我跟它有缘,捎它一程。” 小贩说了个价之后,程陨之掏钱将其买下,用草结扎住鱼嘴,一路拎着走。 摇摇晃晃,看上去极为开心。 见他这般模样,俞子帧猜想,他是想发善心,对鱼做做好事:“你要把它放生吗?” “啊?”程陨之莫名其妙道,“放生多对不起我的钱呀。” 俞子帧:“看你这般兴奋……” 程陨之笑眯眯地说:“我是高兴,海边肯定有很多农家做鱼好吃。我这不高兴可以吃鱼了嘛!“ 俞子帧:“……” 小程师弟撒娇最有一手,就算师哥老大个人了,也被他说得招架不住。 “要是师哥给我做鱼吃就最好了。”他可怜巴巴地拜拜师哥,就像拜哪尊坛上的菩萨一样虔诚,“好久没吃师哥做的鱼,小程都馋的不得了。” 俞子帧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前天在祖山山里,我不是做过给你吃了么?” 程陨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不都六年了嘛!” 成年的道修无言看着他,目光仿佛在谴责孩子好吃懒做,但又无可奈何,完全不能拿他怎么办。 程陨之:“你看上去像我爹。” 俞子帧:“除了年纪不对以外,还有什么区别。” 程陨之大惊失色:“师哥你变了!” 俞子帧道:“这不得谢谢你自己。” 他师哥什么时候嘴皮子能利落到这种程度,能完全接上他的话茬了! 小程格外心虚:“前边好像有卖大葱,不如我们……” 话还没说完,两人敏锐地抬头,天空穿过磅礴的灵力波动,直直冲着他们二人而来! 不,准确来说,是冲着程陨之来的! 那些灵力编织成一张大网,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程陨之目光一闪,是旁边的师哥抽出剑,剑尖落地,严阵以待,俨然是一副要迎战的神情。 俞子帧:“刚才和你说过的,我留下,你赶紧……” 程陨之:“不听王八念经。” 师哥两根眉毛都跟着竖起来:“……你个乌龟崽子……” 程陨之打断他,示意他看向天空:“师哥!来了!” 宛若闪电从天空的缝隙里钻过,天上元婴脚步犹如鬼魅,凭空在这街道上方踏出几步,留下肉眼可见的残影。 程陨之眼前一花,一个元婴便落了下来,眨眼间就到他的面前,伸手要来抓他! 师哥已经和另外一个元婴杠上,幸亏对方没有杀死他们的意愿,现下还能有说话的空档。 “程陨之!” 俞子帧挥开长剑,人却出现在几丈之外,“别恋战,赶紧跑!” 程陨之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手上刚与元婴过了几招,赶忙一个回头:“跑哪儿?” 俞子帧:“这里是祖山和中樟的交界处——” 就连元婴也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这里是两个宗门领地的交叉处,也就是领土的分界线,只要他们能逃到分界线的那一边,元婴还想上去追捕他们,就必须要先上报于宗门,叫宗门给中樟宗发追捕函,对面同意了才能继续。 这一套鬼一样的流程下来,任务目标估计都能跑到天边去了! 一瞬间,程陨之承接的攻击便凌厉了不少,元婴压着力道,要将他禁锢或打昏,而程陨之明白后,立刻后退,拉远他们之间的距离。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还有一条路。 程陨之高声道:“师哥!我们还有一招!” 俞子帧道:“好。” 元婴尚且收手,要提防他们这一“绝招”,正将灵力笼罩护住身体,却见那两人被另一同伴击飞,重重摔在小贩车中! 人群惊慌,尖叫着逃窜,一时之间,竟然挡住不少他们的视野! 然而不知还有哪个倒霉行人被绊住,一咕噜往下倒,一个勾住一个的脚。 这下就跟韭菜压倒大葱般,一茬接着一茬倒下;更有人磕在小贩推车上,摊位坍塌,水果蔬菜齐飞,把把往元婴脸上糊。 元婴惊恐道;“偷袭!是偷袭!” 然而,不知是谁从角落店家那里买来一袋面粉,狠狠心,撕开一个角,哗啦一下,全倒在他们身上去! 有人愤怒地喊道:“哪儿来的小贼,在你爷爷的街道上撒野!” 元婴从来没被人喊过小贼,这下气的心肝脾肺都在疼。 然而,等他们抹干净脸,视野重新变得清晰时,任务目标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下好了! 早知道就拉开结界,将凡人们打包隔离开! 神识从他们身上骤然散开,要用这只无形的手来代替他们的眼睛! 他们来回扫视了整座城,却发现这两人仿佛原地蒸发一般,没有再留下任何痕迹。 糟糕,估计是逃到海边,进中樟的领域范围了! 祖山的排行比中樟高,但也不是为所欲为的角色,毕竟上头还有管事者压着,不敢妄为。 这下好了,人丢了,短时间里拿不来中樟的追捕书! 元婴悻悻离去,而使用秘法,趁着人群混乱时传送离开的师兄弟二人则齐齐松口气,小程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轻轻叹口气,从怀里掏出那只他买的鱼。 被强行用灵力按住塞进芥子袋,这鱼恐怕已经没什么活力了。 “可惜,”程陨之虚弱道,“小程心愿未了……” 刚说到一半,师哥无言地弯腰,将他手里的鱼夺走。 程陨之从地上一蹦而起:“师哥!” 俞子帧手机拽着鱼嘴的草结,一边平平淡淡回过头:“你不是说想吃农家烧的鱼吗?” 小程师弟这下心满意足,干脆像小时候那样黏在师哥后头,一点点缀着走:“就算不是师哥烧的,我也会捧场的!” 俞子帧心想:哪次下馆子不见你捧场。 谁让之之是他师弟呢? 师哥道:“我给你烧,不麻烦人家。” 他们找了家敞着门的渔户,敲敲门,说明了来意。 希望能借用他们的厨房,给他兄弟二人烧点东西吃。 那户人家热情地将他们迎进来,不仅没有收他们钱,还将两人拉上饭桌,要他们和与一起享用其他小菜。 年迈的婆婆将菜夹到程陨之碗里:“孙女儿,多吃一点……” 程陨之笑容一点点变得僵硬:“谢,谢谢婆婆。” 儿媳妇拿过婆婆的筷子,给婆婆夹了一碗的菜:“阿妈你自己也吃。” 等年迈妇人吃完饭上楼休息,妇人才告诉他们,母亲的孙女丢了好多年,现在看着程陨之,就能想到当年走丢的女孩儿。 师兄弟二人抢着去洗碗,小程全程拉着脸,不太高兴。 他拖长腔调:“哥,你看我,真的这么像女孩儿吗?” 师哥上下打量他片刻,回想了一下过去。 小时候的之之的确像个女孩儿,雌雄莫辩,小脸蛋软乎乎的,眼睛又大,完全看不出性别。 现在么…… 他真诚道:“像。” 说着,便看见小师弟对他假笑,说:“师哥,十秒钟不见,你也会说违心的话了呢。” 这顿饭不仅没有付钱,还得到了免费的饭菜。 程陨之洗完碗,坐在妇人提供的一个小板凳上,满足地摇晃。 俞子帧擦干净手,走到他身边去,看见他小马尾尖尖一左一右俏皮地跳跃,有些手痒想把它梳起来。 听见他在哼歌,是很久没听过的长津本地的歌谣。 俞子帧有些意外:“什么时候学会的?都没听你唱过。” 程陨之轻轻舒口气,神色惆怅:“之前听过,没学,现在想起来,就像昨天有人在我耳边唱一样。” 他又来回哼了几遍,只觉得想念家乡,想念他成长的地方。 “毕竟是老家,也能当我小程的大本营了嘛,”程陨之懒懒散散地伸出手臂,枕在脑袋后面,“我才不会走太远呢,得经常回去看看……” 两人同时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有人大声呼喊,从遥远的海边传来,似乎还伴随着海浪一波波拍打岸边沙滩的细碎声响。 “有……” 程陨之有点不信任自己的耳朵,他站起身,走到门边:“有什么?” 俞子帧也没听清。 又听见下一句传来,这次近了,清晰不少:“有怪物上岸了——” 妇人在楼上,听见声响匆匆忙忙赶下来,脚步将楼梯踩得咚咚响。 一下来,她叫道:“我听见我丈夫的声音了!” 俞子帧沉声道:“他说有怪物上岸了。” 程陨之一愣,遥远的记忆似乎从天边回笼,和现在的场面慢慢重合。 他缓慢回身,有些不敢相信,又想难过地冲俞子帧微笑:“师哥。” 俞子帧拿起桌边长剑,说:“我去看看是什么怪物。” 程陨之觉得自己脑袋有点痛,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在师哥出门前,不得不提醒他:“是从海里上来的怪物,恐怕满身鳞片滑不溜秋,师哥可要小心了。” 第100章 等师哥走出门,程陨之注视着他的背影,看着师哥道袍的下摆在轻轻摆动,忽然之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冲破了迷雾城自爆留下的禁锢,将现世的记忆全部释放出来。 程陨之呆呆地站在原地,大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不再是现下刚成年的之之,而是那个已经活了两百年的程陨之。 “原来是这样……”他自言自语道,低下头,摊开的手掌一如既往白皙,和现世一样,只有薄薄的练剑留下的薄茧。 他……他动了! 程公子的脚不受控制地往外面走,他抬起下巴,高声喊道:“师哥!等等我!” 他懂了!趁着这个机会,他要去看看年轻了两百岁的顾宴! 看看这位仙君现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现在,他们有十余年未见了。 虽然对大乘期修士来说,十余年不过一弹指的时间;但对程陨之而言,每一天都是他实打实经历过。 没有哪天遗漏,连记忆都还新鲜着。 如果他现在冲上去,喊一声师尊,顾宴会不会原地钉住,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程陨之想着这里就想发笑。 他往外头走去,很快赶到师哥身边,询问道:“师哥,是什么东西上岸了……” 说着说着,他停住脚步,缓缓抬起头。 怎么这个时候,他还是想不起年轻岁时的记忆? 一点都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就像被谁凭空抹去了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仿佛只有现在,才能突破束缚,一点点呈现在他面前。 看着眼前的怪物,程陨之才想起了这些。 “海王,”他喃喃自语,望着不远处的怪物,道,“他叫海王。” 俞子帧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只觉得没这怪物的模样吓了一跳。 他第一反应便是扭过头,伸手要捂住程陨之眼睛。 小程师弟哭笑不得地躲开,道:“师哥,你还当我只有三岁吗?” 俞子帧才意识到,小师弟已经这么大了。 他收回手,掩盖道:“忘了你已经不害怕这些了。” 远处的怪物,浑身沾满黏液,半个身体上覆盖着薄而坚韧的鳞片,而另外半个身体,居然还是人类的模样。 清醒的程陨之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从迷雾城里刚异变成怪物,被大祭司放逐出海的魔修! 它尚且还有人类的半分意识,口吐人言道:“村民们,我需要一个女孩。” 程陨之心想:“不!它要的,是年轻女孩的肉。” 是的,没错,就是这里! 他后悔过的地方,辗转反侧的夜里,都有那些人的身影。 过去的他,也曾从祖山一步一步走到了这里,逃亡到中樟海边,然后被村民用一顿饭收买,互相有了交情。 然后突然,一只怪物上岸了。 小程还是热情万分的少年郎,而师哥也不可能对村民袖手旁观。 他们就联手把怪物拦在村外头,不让它进来。 怪物说,它并不是想做坏事,只是到了它们求偶的时间,于是就想上岸求个姑娘当老婆。 不仅如此,它还承诺了很多事情,例如就这么一个请求,以及如果愿望成真,它会为村里带来财富和好运。 村民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怪物狰狞的面孔,想相信它,又不想相信他。 最后不得不相信。 他们去求助村里唯二的仙师,期盼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小程和师哥连夜讨论,觉得得先把怪物安定下来,不要让它偷偷摸摸伤人。 就给它出了个主意,要它在村里表现表现。 他们告诉怪物,只有展现出力量的人,才会有可能被年轻姑娘们看上。 怪物同意了,上岸帮村民们干活,被程陨之他们摸清了力量的底细。 然而怪物也变了脸,在仙师动手之前,扬言要涨潮掀了这个村子,除非他们马上、立刻、现在就给他送老婆! 所有人讨论一致后,决定拖延时间。 师哥知道一种阵法,但需要时间布置,就有个勇敢的姑娘,自告奋勇愿意跟它走。 然后被怪物拖下了海,再也没回来。 众人已然心惊,然而怪物再一次上岸来,说还要一个老婆。 还要! 第二个姑娘老母卧病刚去 ,家境贫寒,在众人始料未及之时,孤身跳下了海。 再也没有回来过。 怪物生气了,一家一家地搜查,就要抓到个年轻女孩才行。 有人推举别人,被程陨之一手拉住。 当时他记得自己的怎么说的? “这怪物不可怕!”他凛然道,“我们所有人齐心协力,肯定可以将它打倒!” 那人啐了一口,说连你们仙师都打不过,他们平平凡凡的人,要怎么样才能斗得过怪物? 所有人被他们带领着,众人一石头一石头,连夜在村某垒砌围墙。 在海王推翻围墙之前,他们用石头砸它,用热水浇它,让它身上倒滚烫的、刚烧好的油,争取了不少时间。 简直就像怪物攻城般,程陨之和师哥竭尽心血,才免于让怪物立刻入村来。 熬了好几天啊,熬到怪物停手,他才赶紧组织村民们从后面逃走。 有村民不明白:“它不是已经躺下了吗?” 可是躺下并不代表它失去了力气,无论是程陨之,还是俞子帧都知道这一点。 一旦等它醒来,这点小鹅卵石一样垒出的墙,不过是一推之力。 村民们赶紧从村后头离开,并让大部分小孩子踩在堆积着东西的推车上,被大人推着走——这也是小程的主意。 那个漂亮年轻的仙师猜测,怪物很可能像它说的那样,拥有控制潮水的能力。 要所有人将孩子搁在高地上,免得等怪物动怒,潮水蔓延渔村,小孩子们却没有地方站脚。 水还是涨了起来。 不过,村民们已经踩在安全的高地上,抱着小孩,焦急而不焦虑。 眼看着自己家的房屋被淹掉,有人就想将别人家的闺女推出去,被程陨之一手拦下。 小程仙师一只脚踩在烟囱上,另一只手握着长剑,长长的马尾辫飞扬,一如他鲜艳的神采。 他宣布:要去迎击海王,让村民们沿着小路走。 能斩杀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能作断后之用,拖延时间。 师哥自然不能丢下他一个人走。 师兄弟和海王辗转拖延了整整大半天,灵力枯竭,气力耗尽,终于才等到援兵—— 仙君从天空的那一头来了。 于是,名震整个中樟领地的一剑,就这么轻飘飘地落下来。 之后他是怎么和仙君相认的? 两百岁的程陨之思索片刻,笑出了声。 当年仙君气势汹汹地叫人抓他,自己也亲自出马。 结果到了中樟海边,真正见到他人的时候,却假装自己仅仅是个过路人,杀了海王,就从云路上走了。 走了。 ……走了。 现在他还不确定,仙君到底是真的走了,还是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俩对着海王头颅上蹿下跳。 程公子想了想,决定去会会这个年轻了两百岁的仙君。 但是首先,解决掉眼前这位名为“海王”的怪物。 当它说出“我需要一个老婆”的时候,程陨之往前一走,开口道:“可以,我给你找个老婆好不好。” 俞子帧骤然道:“之之?你难道要……” 村民们也纷纷看过来,觉得小伙子长得越好看,胆子也越大。 哪儿来的姑娘这么勇敢,愿意给个怪物做老婆? 怕不是他编出来诓它的! 到时候怪物发怒了怎么办?! 大晚上的,俞子帧扯住小程师弟的衣领,道:“你要去哪儿?” 被扯住衣领,鬼鬼祟祟的小程终于显出踪影,蹙眉叫他:“师哥,我得去做做准备才行。” “做什么准备,要去找你口中说的姑娘?”俞子帧道,“我们刚来,你就认识了新的女孩么。” 小程叹口气,看来师哥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不破不罢休了。 但是,这个计划略有些危险,他实在不好让师哥参与进来。 他沉静道:“是,我知道有人愿意去,我也跟他说好了。” 程陨之犹然记得,那两个女孩在临走前跟他说过话。 一个人说,我要去了,谢谢仙师愿意看顾我们村子。 另一个人哭着说,我母亲刚过世,怕是不能尽孝…… “之之?”俞子帧疑惑地唤他一声。 程陨之回过神,摇摇头,道:“没事。师哥我去了,等我的好消息。” 在他转身离开之前,俞子帧一把抓住他。 “我跟你一起去。” 程陨之笑着摆摆手,不同于过去青涩的他,现在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 他走出装着师哥的屋子,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敲开某户人家的门,向他们说明来意。 趁怪物还在海里休息没有防备,现在是打败它的最佳时机。 程陨之借来了一件外套,只要趁着夜色,让怪物模模糊糊以为他是女孩就行。 接着,他跳入冰冷的海水中,就像计划好的一样,散开自己的灵力。 扩散,尽可能扩散,要让顾宴散落在外的神识感知到他的存在。 ——没错。 要把那位马上将要来到的仙君,提前吸引到他的身边,提前将怪物斩杀在海中。 几个城邦之外,仙人睁开眼睛。 第101章 程陨之身披那轻飘飘的外套,踩过码头被水浸泡了无数年的木板,扑通一声,跳进了冰冷的海水里。 浅浅的浪花从他周身拂开,不过半人高的水位,走路便有些难行;再往里面走些,不使用灵力,几乎是挪不动腿的。 宽阔的海边,一个小小的身影将自己踩进海水中,沉下心,感受海王的气息。 不时,他睁开眼睛,周身灵力涌动! 就在这里! 哗啦,一道被夜色吞没的身影自海的深处崛起,顶着冲天的水浪,朝程陨之这边压来。 “女……肉!”那怪物嘶声咕哝,双爪布满鳞片,一手朝着程陨之抓来! 它似乎没有发现,站在海里那个人并不是它想要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它现在饿,很饿很饿了,再说不出什么要老婆的话,它只要吃的! 这次,程陨之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怪物的模样,与恢复的现世记忆一对比,他心道:“真的是海护卫。” 就在海王那一爪子下来之前,风跟着时间,一齐静止了。 程陨之额前发丝微动,尚且还有闲心侧过身,往后瞧瞧是怎么回事。 那道不可见的剑光从他头顶掠过,没有削掉他的半点头发,而将那海王的身躯削掉大半——或者说,只剩下了一部分。 铺天盖地海水一样的血液从切口喷出,程陨之周身灵力编织出网,将他团团护住。 但就算这样,也被砸下来的海水沾染得浑身湿漉漉的,有些狼狈地一擦眼睫。 顾宴就站在不远处的沙地上,靴上沾染了细沙,正遥遥地望着他。 太远了,看不清目光里含着什么东西。 程陨之笑了笑,知道这件事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他淌着水,慢慢地往前走,趟过膝盖深的海水后,行走终于变得轻松起来,连步伐都跟着加快了。 他连衣摆都往下滴着水,走到岸上,朝顾宴的方向走去。 雪衣人就站在原地,静静等他冲自己走来。 等进了,听见程陨之询问:“敢问道君是为何人。” 顾宴有些意外,但没有表现在面上,而是问:“我们十余年前曾见过一面。” 小程心道,可拉倒吧,就镜子投影见过一面,老实说之之还没看清楚他长得什么模样,就缩回通明镜里头去了。 别说是那些不太记事的童子,就连年岁较长的修仙者,也难得记得十余年前说过什么话,见过什么人。 这下夜风习习,程陨之慢条斯理地将外套脱下来,将水拧干。 这是要还给别人家的,得晒好了再还回去。 他一边拧,一边道;“程某已经不记得,十余年前见过什么人了。”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眼角余光里人影闪烁,顾宴竟是眨眼间便出现在他身侧,和程陨之距离竟不足一米! 饶是程陨之知道他境界高深,也被他吓了一跳。 顾宴难得地蹙起眉头,要抬手来抓他。 程陨之顺从地被他抓住,两人距离过分的近。 小程好奇地探头听了听,凭借修道的绝好听力,听见顾宴胸膛里心脏传出跳动的声响。 没想到顾宴下一句:“你不是他。” 好家伙,这都被您老人家发现了? 程陨之哭笑不得,这还能怎么说,他是他,他又不是他;小程还是小程,只不过不是现在的小程啦。 没等程陨之解释,顾宴一只手轻弹,竟是在空中结成法印,要将程陨之的魂魄从他身体里活生生拉出。 小程被扯得东倒西歪,顾宴半天没扯出来,意识到,这就是原装的魂魄。 仙君神色探究,沉沉望来:“不是夺舍。” 程陨之暗自道,谁闲的没事干来夺舍他,一边可怜巴巴道:“您老人家放过我,程某可是原装货,哪儿来的夺舍。” 顾宴:“你不是他。” 程陨之叹口气:“是,我是未来的程陨之……仙君信吗?” 听见这句话,雪衣人竟然将手放了下来,询问:“你是未来几年的人。” 程陨之算了算:“两百多一些年吧。” 这下,顾宴反而有了些兴趣,又说:“我有一项决定,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你说说,两百年后发生了什么?” 忽然便见那漂亮青年从那边挤来,亲亲热热地贴过来,拿他刚成年的,漂亮的眼睛和剔透眼珠瞧他。 顾宴这才发现,长大后的之之眼角略深,简直像能含着一汪清水。 听程陨之轻声道:“你亲自来追我,要我……做你徒弟,是不是?” 雪衣人沉默片刻,坦然承认:“是。他成功了吗?” 程陨之后退半步,大笑起来。 现在的仙君相比起以后,尚且缺了一星半点必需的自满。 想必是刚入大乘不久。 要是以后的顾宴,自然是想尽方法,然后理所当然地应声“他一定成功了,你就是我徒弟。” “他当然成功了,” 程公子懒洋洋地道,和他现在这副活泼的青年人装扮有些格格不入,又有奇怪的融洽,“用了些法子作陷阱,让我一脚踩进去。” “于是我只好喊,师尊。”程陨之拉长调调。 雪衣人又静静盯了他片刻,立刻伸出手:“那你愿意跟我回我长漱峰吗?” 程陨之:“不愿意。” 那只手停在半空,如玉如琢,程陨之还有闲心去数上面有几片练剑留下的薄茧:“我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法子,但想必不会强迫你。” 程陨之道:“你那是强迫吗,你那是……” 他卡住壳,这要怎么说? 哦,不就是以身作诱,步步紧逼,关入金屋,以及满城搜捕么。 卡住便说不出口,程陨之决定,先将这个顾宴拉回他正常的轨道上去,起码现在不能和他在一块儿,做师徒也不行。 程陨之道:“那你得给我保密,不能干扰现在的我。” 这话说的理直气壮,和两百年后支使他枕边人的口吻没什么两样。 顾宴皱眉,强硬道:“若是我现在就带你走,无论是你师哥还是谁,都没有办法阻止我。” 小程瞅他一眼,恍然大悟。 现在仙君还没习得怀柔手段,不太会迂回,自然也没有后世那般多样手段。 漂亮青年凑上去,仰头望向顾宴的下颌,决定试试年轻两百岁的仙君的味道。 在雪衣人动作之前,他一只手搭上顾宴肩头,略一垫脚,亲吻他的唇角。 雪衣人停住,就像石雕一样僵在原地。 程陨之亲完,立刻后退三大步,一边退一边笑,得意之情远远溢于言表。 他道:“就是这个关系。我叫你不准出手,顾仙君,你就不许出手。” 顾宴的神情就像是,看见他荒芜的内心世界就此消融,荒野的尽头开出一小朵浅紫色的花。 想要一个徒弟? 不,这不是他真正的愿望,是天道告诉他,他的人生轨迹,他未来一定得拥有的东西,这样才能功德圆满,步入更高的境界。 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这些顿悟般的思索,在程陨之的现世,恐怕用了两百年,仙君才得以得出结论,然后真正出手来找他。 在那之前,只是为了达成未来徒弟想要一个‘济世’师尊的愿望。 而这些,全部被程陨之一个轻飘飘的吻,缩短成现下的一个瞬间。 雪衣人再维持不住端着的姿态,伸出手要去捏他下巴,又被程陨之挥手别开。 “怎么?”顾宴问他,“我们不是这种关系吗?” 程陨之纠正他道:“未来是这样的关系,但现在不是。请对他保密,好吗?等现在这个之之慢慢长大。” 顾宴松开手,再去端详片刻他的眼睛,最终应道:“好。” 程陨之脑中的记忆快被迷雾封印,他叹口气,终于没忍住,告诉他一点未来的东西。 “仙君,顾宴,你不问问我是怎么从未来来的吗?” 顾宴静静地看着他,缓慢摇头。 “好,”程陨之道,“那再拜托你一件事。” “请你在鬼蜮大开追击鬼王的时候,也帮忙出手击杀鬼将好不好。”程陨之双掌合十,惆怅地低下头,“他撑不住的。” 等之之再次从外面回来,俞子帧已经在床上盘腿坐的人都僵硬了。 程陨之悄咪咪打开房门,探头,似乎在看师哥在不在。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的呼吸声,程陨之松口气,脑后小马尾一晃一晃,跟着主人一路冲到屏风后面。 他扒下自己的外衣,刷拉一下,拉开屏风,就要扑到床上! ……结果卡在原地,师哥端坐在他铺上,冷眼瞧他。 程陨之:“……” 小程师弟心虚地说:“师哥晚上好,嘿嘿,之之回来了,”他一点不心虚地自称幼时昵称,“没有夜不归宿吧。” 俞子帧:“没有夜不归宿。但是我以前让你别热血上头,之之听了吗?” 小程师弟:“……” 师哥站起来,嗅闻片刻,有些不敢置信。 “你……”他迟疑道。 程陨之不敢多说话,探头问:“怎么啦师哥?” 俞子帧:“你身上,怎么有别人的味道?” 程陨之张了张嘴,忽然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在干什么。 哦对,他借了人家女孩子的外套,说不定那外套上沾了人家的香膏,也流了些气味在他身上呢? 程陨之老老实实将这些说了出来,被俞子帧否定:“不,不是香膏味。” 他思索片刻,终于得出一个最接近的味道:“像雪。” 第102章 当师哥说出味道不对的时候,程陨之已经有些惊恐,而说出像雪,这下就更害怕了! 他之之刚才不就是去了趟海边,穿着女装外套引诱海王上岸,再一剑斩杀了它么? 就连挥出去的剑光,都历历在目。 只不过,杀了海王后,程陨之没有立刻回身。 而是坐在沙滩上坐了好一会儿,迷迷糊糊地打了会儿瞌睡,这才摇摇摆摆回到村庄中来,期间没有见到任何人。 要说是一股咸腥水汽的味儿,他还能接受…… 但是,雪?! 程陨之想了想,不敢苟同:“是不是你闻错了啊师哥,你看这海大浪大的,哪儿来的雪?” 还得是积雪,一小片的雪甚至染不上味道。 俞子帧从小程师弟的眼皮子上头一直打量到他的唇角弧度,发觉他的确没有撒谎,有些犹豫,想着,不太像是女孩儿的味道。 难道,是某个陌生男性的气味? 之之还充满希望地瞅着他,俞子帧怎么也不好说出口。 难道要问他:“你身上怎么有别的男人的气味?” 这话怎么越说越奇怪,也不像他站在兄长立场上说出来的话。 于是转移话题,从桌上茶壶里倒杯热水递给他,程陨之接来一饮而尽。 一边喝,一边听师哥教训他,内容无非是“下次不许这么冒险”,“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该叫师哥探路”等等等等。 程陨之左耳进右耳出,茶水一喝完,笑嘻嘻将师哥推出门去。 之之冲他一挥手:“师哥,该睡觉了,明天起来我们再讨论,好不好!” 俞子帧拿他没办法,一看见程陨之的笑容,他就心里洋溢着浓郁的亲情而心软,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然而成年道修年纪已经大了,不好再像小时一样风风火火,将之之抱起来亲昵。 便道:“好,明天再说,你先睡吧。” 程陨之藏在房门后面,对着师哥挥挥,立刻关上房门,冲到床铺上,将自己的外衣扒下来。 幸好人家女孩子的外衣还没还回去,程陨之做贼心虚般东瞧瞧西看看,最终偷偷闻了闻人家的衣服。 泡了海水,味道闻得不真切,不过也基本是城里叫得出名字的香膏气味。 他再闻了闻自己的外衣,震惊地发现,师哥说的没有错! 小程的衣服上,真的有别人的味道,还不是香膏! 师哥的形容也十分恰当,这样剔透又清澈的气味,不香不臭,恍若透明,的确跟雪相差几乎。 但是怎么会是,他小程,嘿,刚才哪有见到别人? 他四处漫无目的地回忆,发觉,除了他打瞌睡的那一段,好像没有别的可能,让他染上其他人的气味。 小程师弟那叫一个惊恐啊! 会不会真的有位不知名的男性,趁他打盹,来对他做了什么?偏生小程自己还毫无察觉! 这…… 难道是祖山的鬼,跟着到这儿来了! 程陨之差点睡不着觉,躺下之前,还从柜子里拿出鸡毛掸子,神神秘秘地对着床铺上一通狂扫,念着妖魔鬼怪快离开,犹犹豫豫睁开一只眼睛。 没有变化!鬼没来! 小程兴奋地跳上床,从芥子袋里掏出通明镜,一股脑将这股子怪事说给它听。 “……太怪了太怪了,”顾宴听着他絮絮叨叨,漫不经心又想起那个据说是未来回来的程陨之,“镜子啊,你觉得,真的有鬼吗?” 程陨之小声说道,把通明镜抱在怀里,把自己缩在被子里。 就好像被子一盖,这世界上无论什么鬼,都无法伤他分毫。 “不行!” 雪衣人一抬眼皮,听见镜子中的年轻道修愤怒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来,“我小程怎么能怕鬼!” “它该怕我!” 说着,他将镜子猛地挥出,冲着房间里一同照:“听说镜子可以照出鬼的身影,你行不行!行不行!” 通明镜:“……” 顾宴:“……” 镜子无声,画面也毫无动静,程陨之皱着眉头叹气。 他偷偷摸摸打开房门,想抱着枕头去找师哥一起睡,结果被师哥赶了回来,说是“孩子不打不独立,什么,不敢一个人睡?打一顿就好了”。 小程唉声叹气,灰溜溜回到自己床上,把被子拉到眼睛往上。 半盏茶不到的时间里,程陨之安安静静睡着了。 可香。 第二天,村民们对怪物的头颅啧啧称奇。 海王的尸身已经被夜晚的大浪移开,沉进海底,而被斩下的头颅还留在岸上,没人敢去动它。 程陨之打个哈欠去凑热闹,被众人恭恭敬敬地迎为上宾,要为他斩杀怪物的功绩摆一席酒。 而某个人家则掉着眼泪,过来要握他的手。 程陨之满头雾水,经过多方打探,才知道,原来昨天夜里,村里经过一番讨论,决定将一个看不见的女孩子推出去,如果海王不依不饶,他们只能交人平事。 结果第二天起来,发现怪物居然已经死了! 这是他们的大恩人啊! 程陨之脸都要笑僵了,回头跟师哥抱怨,被师哥顶着脑袋数落。 两人在海边居住了好长一段时间,期间城里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但都不是追捕他们的元婴前来闹事。 最初惊心胆颤,中间有些疑惑,后期平静如水。 程陨之懒洋洋地闻着海风,晒着台风,颇为惬意。 阳光从头顶洒落,将他的发根晒得暖融融的,一摸还有些热意。 俞子帧在他后面练剑,一套漂亮的剑招练完,他顺势收剑,往前迈过一步,眼疾手快,从小程师弟手掌心里夺过什么东西。 师哥看了一眼,眉头挑高:“你又吃冰的?” 程陨之:“……” 可恶啊!晒得太舒服了,神情不清迷迷糊糊,居然忘记师哥就在他身后站着! 要是不拿出来,存在芥子袋里,晚上回去偷偷吃,师哥还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被抓了个正着,接下来一个月,他恐怕连点冰屑都吃不着! 俞子帧道:“什么时候买的?” 小程师弟心虚地摸摸鼻子:“今天村民们去城里,将这件事上报中樟宗,我不是跟着一起去了嘛。这不看见街边有卖冰,我想着这又不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实在忍不住,就买了一点回来……” 他一点一点挪了挪,蹭蹭师哥衣袖:“师哥,你不介意的是不是?” 师哥就像看熊孩子一样看他,摇摇头。 紧接着,程陨之看见他手里的冰碗一拐弯,拐进了自己的芥子袋里,估计再也拿不回来了。 小程:“……”他才吃了两口!!! 俞子帧沉静地说:“下次不准吃这么多,你要凉快,自己用些制冷的法术么。” 程陨之苦着脸道:“制冷哪有这个冷。” 他打哈哈转移话题:“我在城里露面这么久,都没有祖山的人追捕我们。这么久没动静,估计已经放弃我们了……” 俞子帧:“被你扑过去买冰块的动静吓跑了吧。” 程陨之:“……” 两人修为都卡在金丹后期,难以突破,就连俞子帧的剑练得再勤,程陨之每天多加一个小时修炼,也无济于事,看不见突破的影子。 不得不开始收拾东西,要继续他们的“探宗计划”。 当然,祖山是个意外,于是这次,两人挑选了名声不显,但扎扎实实、家底厚实的宗门做拜访对象。 这下就没了幺蛾子,顺顺利利地走完了好几个宗门。 程陨之的金丹后期尚且没有变化,但俞子帧竟是感悟颇深,要突破元婴了。 小程师弟有些气馁,明明之前他突破的速度都跟御剑一样,蹭蹭蹭往上涨,怎么这次半点反应都没有。 师哥安慰他,可能是积累不够,时间不够长,他怎么说,也要比程陨之大了十余年的积累,先他一步也正常。 突破是一件大事。 两人不得不离开已经住了把个月的小房子,在遥远的山林里找了个山洞作洞府,正是要闭关了。 在进洞府前,俞子帧给洞门口布上结界,这样,就只有他和程陨之可以看得见它。 “可惜,不能像宗门传统那样,在石壁里闭关。”程陨之惋惜道。 俞子帧:“突破难得,比死规矩来的珍贵。等我们小程要突破,我们再一起回长津。” 程陨之别扭道:“那倒也不用,我又不是什么古板的人,当然是哪里方便去哪里。” 他目送师哥的背影走入洞府深处,回过头来,冲他安抚地笑笑。 很快,一切被黑暗遮盖,包括俞子帧雪白的袍角。 程陨之呆在原地,静静的聆听片刻,没有听见一丝一毫从洞穴深处传来的声响。 想必他的师哥已经清扫完了洞穴中的所有灰尘,掏出蒲团坐下,要开始突破了吧。 程陨之心中有事,连走路的步伐都慢半拍。 等夕阳西下,天空朝着深蓝转变之时,山里的风也跟着变大,刮得脸生疼。 程陨之记得,师哥认为自己突破需要些时间,就让他自己回城里去,不要傻愣愣地站在门口等。 不然等他突破完出来,恐怕小师弟就要变成师弟干了。 程陨之当然不会傻呆呆的站在风口,他机灵地找了个山洞,同样避避山里凛冽的风。 坐下来,点了火折子,扔到堆好的干草堆上,程陨之陷入沉思。 他不知不觉,又想到了那个不知名的味道。 也不知道这么久了,那个鬼还有没有来找他? 正想着,小程张大嘴,沁着泪花打了个哈欠,然后把头埋在臂弯里,抽抽鼻子。 等他再睁开眼时,便看见一个雪衣的人影正做了个手势,让那干草堆上的火焰凭空燃烧。 那跃动的火焰光影落在雪衣人沉静的面容上,勾勒出模糊的美感。 就连他的眼睛里,似乎都有火的闪光。 程陨之一动不动,僵在原地。 这眼睛,这鼻子嘴巴……完完全全,实打实长在他的审美上。 格外眼熟。 格外熟悉。 他见过这样的人吗?记不起来了。 那难道,这是他曾梦见过的模样? 老天爷啊,原来是他的梦中人出现了……等等,原来,原来他小程喜欢的不是女孩子吗?! 第103章 程陨之大为震惊,胆大包天,甚至往前靠了靠,伸手去触摸顾宴的脸颊。 雪衣人哪里曾被人这样触碰过,这下脸颊侧边微凉,竟是程陨之指尖的温度。 即使坐在火堆旁,他也没有暖和起来,还是这样冰凉的模样。 程陨之摸到了,略微一怔。 是柔软的,可是没有温度。 他收回手,发觉夜色暗下来之后,山洞里明显冷意十足,完全不像是初夏的模样,不由得将手伸出去烤火。 然而,他的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顾宴。 “老天爷,”他小声地惊叹,“我今天居然能看到这么好看的人。” 顾宴瞧他一眼,没说话。 雪衣人的视线重新落到火堆上,抬手,火堆舔舐着干草,熊熊燃烧,很快便将垫在底下的干草燃烧殆尽。 程陨之正要去找些柴时,被顾宴阻止。 他慢慢地说:“之之,梦里是不需要木柴烧火的。” 程陨之迷惘地眨眨眼,望向山洞外被遮挡了一半的月亮,难以想象这是他的梦境。 明明和现实里一模一样,他甚至也没有自己睡着的意识。 他恍惚地想,是了,刚才他将头埋在膝盖里,小小睡了一会儿,说不定这次梦境就是它的衍生。 他缓慢地扭过头,看见火焰烧完干草后,在空气中不停跃动,完全不像要熄灭的模样。 程陨之傻愣愣地问:“你是不是我的梦中人,郎君,你好熟悉……” 他呢喃道,将头靠在臂弯中,蜷缩起膝盖,长长的睫毛半垂不垂,显然是困顿了。 顾宴注视他片刻,道:“你曾经在梦里梦见过我?” 程陨之:“大概是吧,看你眼熟。” 顾宴心想,他们明明用通明镜交流过好一阵子,怎么,十余年未见,就这样失去了过去的记忆么? “你在梦里梦见了谁?” 程陨之道:“梦见了谁?这我怎么给你描述出来。我程陨之啊,做过的梦可多可多,数都数不过来,一天三十个……” 这下可好,他开始说胡话。 就连袖子都扬了起来,用一副数星星的姿态,将自己的梦挨个儿点给顾宴看。 “有师哥的,有师父的,我的……怎么还有你的。”小程道,“你是谁?” 顾宴垂下眼睛,不疾不徐:“我是你梦中人。” 坐在火堆边的人的确犹如梦境中走出的一般,不似凡人。 程陨之看了他好一阵,脑袋慢慢清醒过来。 他叹口气,扶住额头,用力闭了闭眼:“抱歉,公子,刚才困得开始说胡话,让你看笑了。” 说着,又打了个哈欠,话语再次变得破碎不成调。 顾宴慢慢靠近他,逼近,从上至下俯视他漂亮的脸庞线条,只觉得山洞里安静至极,就连那一点火堆迸裂的声音都觉得吵闹而刺耳。 他可真喜欢他未来的徒弟,就连那一小撮睡得翘起的头发都觉得可怜可爱。 火星跃出,掉在地上熄灭。 雪衣人慢条斯理地掀开外袍,坐在他身边的地上,离程陨之不过几寸距离,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他。 他道:“不用太过担心,当我作梦中人便好。” 程陨之撑着困意道:“是我占了你的山洞吗?” 顾宴:“不,先来后到,这里该是你的,我只是个过路人。” 程陨之:“既然如此,请便。”他挪了挪位置,和原来的地方也不过一指,便侧过身去,往下点点脑袋,看样子就是要睡着了。 山洞里一时安静了好一会儿,忽然,听见程陨之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看样子已经睡着的漂亮青年惊恐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结结巴巴道:“你听错了!” 纵然满脑子仍充斥着睡意,但将肚子叫的声音暴露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未免太过羞耻。 小程心中惨叫,看他刚才困得,都干了什么啊! 雪衣人看着,却难得展颜,笑意不自觉噙在嘴角。 他放软了声音,道:“我这里有不少食物,之之,你可要一点?” 程陨之见他不在意,也重新坐了下来:“有东西吃?那真不错。”他随口道。 那些食物从乾坤戒中,被一份一份地拿出来,摆在程陨之面前。 小程立马认出:这是城西那家酒楼的招牌菜!那是东街角落烧鸭店的拿手好活!还有的食物不认识,但不妨碍他闻见那股溢出的灵力与香味。 好香好香! 他惊喜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顾宴温声应他:“都是给你准备的,之之请。” 程陨之笑道:“哪里哪里,朋友,你先请。程某一个人享用,未免太过不好意思。” 却见顾宴单手挽过袖子,摸出双木筷,从一份食盒里轻捡出一块,细嚼慢咽地咀嚼。 程陨之一只手拿着碗,一只手拿着筷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见顾宴真的将食物吞下去了,他喜出望外:“朋友,别见外,请,请,这边,还有这道。” 他胡乱将大部分菜都往顾宴面前一堆,而顾宴来者不拒,每道菜都夹了点,咽了。 见他真的吃完,程陨之反而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疑惑地思索片刻,很快,疑惑散尽,笑容尽出:“看着朋友吃这么高兴,我也很高兴。” 于是他们吃吃喝喝,转眼夜色深沉,到了入眠的时辰。 程陨之芥子袋里装了床,只不过是单人宽度。 但也不好让一同在山洞里蹲着的另一位朋友睡地上,只能腼腆道:“我这有张陋床,朋友,你不介意的话,不如我们来凑活凑活,也能过得去。” 顾宴垂眼,看了看那张小床,看上去似乎只能塞得下程陨之一个人。 他示意程陨之看自己的身量:“恐怕挤不下。” 程陨之却坚持:“不挤挤怎么会知道挤不挤得下?” 于是他们尽量侧过身,腾出空间来。 顾宴还是头一次,被迫挤在这么点大的床上,他侧躺着,很快便躺不住,起身来,盘腿打坐。 眼角余光,看见程陨之手臂一动,又忽的停住。 大乘期修士的神识无知无觉,就像无处不在的眼线一般。 神识展开,往程陨之贴着墙的身前一瞧,骤然看见一柄已然出鞘半截的长剑,剑柄被程陨之握在手里,剑身深深压入铺面,用自己的身体将武器完全遮掩。 只要身后人一有异动,他便能像闪电一样将长剑拔出,护住自己。 顾宴心想:没有什么忽如其来的信任。 只是,不过才十余年,程陨之便忘了镜子里的他么? 程陨之一觉醒来,发现长剑好端端地握在自己手里,而雪衣人已然无影无踪。 他去师哥闭关地门前晃了晃,掐着手指头数日子,发觉师哥可能还要很久才能出来。 就去了城里,买些日用品,可以供他守着师兄闭关地。 他上午出门,晚上回来,一推开遮掩山洞入口的大石块,便被洞穴深处那抹雪白的衣色晃了眼睛。 程陨之奇道;“老兄,你还在这呢?我以为你走了。” 顾宴从修炼中抽身,道:“暂且没有这个打算。” 程陨之以寻常态度对待他,不问他来路,也不问他去向,只严肃地要求一点:要顾宴不准去后山。 因为会打扰他师哥闭关。 雪衣人似乎白天有什么事情,总是晚上回来。 刚开始一段时间,两人默不作声。之后小程总是熬不住自己话痨的习惯,憋不住,只好若无其事地对着顾宴讲话。 说得多了,也就熟识起来。 日子一天天地过,程陨之一天到晚就修炼,练剑,联系术法和算卦,再无别的事情好做。 唯一的乐趣,便是等到夜晚降临,顾宴从外边走来,递给他一些新奇的玩意儿。 有时候是新的符咒,有时是拍一拍能发亮的夜明珠。 这些东西攒着攒着,很快便堆满了洞穴的一个角落。 这时,顾宴若无其事道:“洞里快满了,之之,你去把它们收起来吧,别占了地方。” 程陨之不疑有他,过去把东西收拾好,装进了自己的芥子袋。 小程这边高高兴兴地分门别类,顾公子那头,也愉悦地想着,礼物被收下了。 程陨之还时不时去师哥闭关地面前,看看师哥出来了没有。 每次去,都会在石头门上刻一条杠,等以后师哥出来,他就理直气壮指着门上的杠跟师哥说:“看!当初我等了你多久!” 这一守,就是七个月。 他期间曾短暂地出去过,回了趟长津,看他的宗门在之前留下的工人和村民手里慢慢重建,长津山也在恢复升级。 村民拉着他的手,说给之之建好了房子,要他回来安心住着,以后要是有坏人,喊他们来打跑。 他也回了师父闭关的石壁前,无意识地走了几圈,在中央对着祖师的坛子拜了拜,念念有词。 不外乎是要师父师哥早点远行回来,不要让他小程彻夜地担心。 等到九个月过去,他站在师哥闭关的石壁前,怅然若失。 程陨之用额头抵着那堵厚重的石墙,心中茫然。 他磕了磕,轻声道:“师哥?” “……” 说着,又将额头抵上去,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他一直都知道,金丹突破元婴,是修仙途中第一道生死攸关的大坎,无数人折在这上面,再没有半点精进,或是丢了性命。 但程陨之也从来没有想过,师父会被死死卡在元婴之前。 而现在,轮到他师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师哥就是卡住了,没憋出来,这里小程自己吓自己 第104章 程陨之回到城中自己的小屋内,将房门关上。 他一把扯过竹椅,袖袍散落在把手上,他抬手,手指按住自己额头,显然是没有多少说话的力气。 石壁冰凉的触感依旧留在他额头上,挥之不去,就连手指都跟着,一点点降下温度来。 小师弟眉眼茫然,四顾没有任何相熟之人在身边,只觉得窗边的风很冷,吹得他脸颊生疼。 程陨之站起来,伸手关上窗。 等回过头,看见顾宴站在桌边,眼睛注视着桌上几盘凉掉的菜。 一年的熟识,让程陨之对他的到来视若无睹。 小程师弟蔫蔫地走过来,示意他:“请,朋友请吃吧,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 顾宴当真伸手拿了筷子,尝了几口。 程陨之道:“味道怎么样?” 他从小就没有下过厨,切菜时小心翼翼,一盘菜能切两分钟,恨不得刀和手指离两丈远。 只不过下油锅的时候可勇敢了,哗啦一声就往里面扔,然后提着锅盖噼里啪啦到处一顿炒,眼睛都不敢往里面看。 这么几个月下来,他逐渐熟练了下厨,可以快速地切出好看的菜丝来。 当然,味道还是那个味儿,并无多大长进。 这次的菜是程陨之精心炒制,还做了好看的摆盘,将两双筷子和碗摆在饭桌两侧,恭恭敬敬放好,学着人家进庙里的姿态,诚恳地拜了拜。 他祈求道:让小程的师哥能回来,吃上小程做的饭吧。 小程……会炒菜了。 顾宴夹了一口,点点头。 程陨之立刻探过头去,兴高采烈地叫道:“怎么样?我这次不仅放了盐,还拍了大蒜进去,用的好贵的油……” 雪衣人长袖一摆,转眼就到他跟前:“做得很好。” 小程得意洋洋:“那当然,我程陨之做的菜,怎么可能不好吃……” 说着说着,气势就弱了下去。 看看外面逐渐变黑的天,和桌上早已没了热气的菜肴。 他露出笑容,若无其事地把碗塞进顾宴手里:“吃吧吃吧,不吃就浪费了。” 三个月前,他们才互通姓名。 程陨之只觉得顾宴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见过。 这是混迹在凡人世中久了,听不见各位大名鼎鼎的道君名号。 若是生活在某些宗门内,指不定要将道君们的名讳如数家珍,倒背如流,保证第一眼就能认出人来。 而程陨之的反应是:“顾宴?好熟悉的名字。难道……” 顾宴抬起脸,平静地看他。 小程大惊失色:“你难道是城西头那家酒楼的老板?!我记得好像也叫什么宴什么……” 雪衣人手里搭着筷子,给他夹了菜。 “该吃饭了,”顾宴温声道,“不要在吃饭的时候编故事。” 程陨之:“……”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东西,目光不知不觉落在顾宴身上。 顾宴其人,他看了好些日子,差不多将这张脸的各个角度都看遍了。但无论怎么看,还是觉得,这模样,完全就是印在他心上长出来的。 在没发觉自己心意之前,他就像旁人一样,觉得自己喜欢女孩儿。 现在嘛…… 小程笑眯眯地撑着下巴:“阿宴,你可真好看。” 是看一眼就能心动的那种好看。 “我以后要是能找朋友,怕也得长成你这样的,才能入得了眼。”程陨之感叹道。 顾宴放下筷子,眉头轻蹙,怪忧愁,怪好看。 仙君最近也学会了轻声细语,哄他小程最管用:“找朋友?那恐怕不多见。”或者找不到。 程陨之:“哎,所以说,就是想想嘛,做个梦,谁不会啊。” 饭桌那一头传来筷子轻磕的声响,程陨之只觉得桌子一震,震得他手底发痒。 顾宴从另一头走来,利落又干脆,坐在他身边。 这位顾郎君倒是半点不害臊,直直看着程陨之:“你看我怎么样?” 照他猜测,这么近的距离,小程可能会被他一时迷惑,然后慢慢答应他…… 程陨之道:“你是我兄弟啊!” 顾宴:“……” 晚上入睡前,程陨之光脚坐在床上,外袍已经脱掉,挂在一旁竹椅靠背上。 他的头发也长了不少,甚至能垂落床面上,是一捧深不见底的沉水。 程陨之掏出通明镜,没想到顾宴也在另一边掏出一面镜子。 这下可惊奇!小程道:“你怎么也有一面镜子?” 顾宴看了看手里的镜子,转过身,向他展示:“是一面通明镜。” 程陨之笑道:“好巧好巧,我这也是通……明……” 程陨之:“……” 他低头,看了看碎裂成一块块,被他强行拼回去的镜子,再看看顾宴手里那面崭新无损,倒吸一口冷气。 程陨之:“你觉得,碎了的通明镜还有用吗?” 顾宴:“也许没有。” 程陨之:“你看我,像是看不出假话的人吗?” 小程终于记了起来,好家伙,原来这位“好兄弟”,就是十几年前想把他抢回玄天宗的仙君!截阿! 程陨之脱口而出:“兄弟!十几年过去了,到现在还没放弃呢!” 顾宴:“……” 雪衣人不过往前走了一步,程陨之视野便一花,见顾宴来到近处,离他不过一尺距离。 他傻愣愣地抬头,看见顾宴那张仙人一样的脸,鼻尖都红了。 顾宴道:“我从来没有放弃过。” “倒是你,改变主意了么,”他想了想,用亲昵的称呼,“之之?” 而床那头,程陨之利落道:“想得美。” “我得是师父的之之,不是你的。”小程轻哼一声,道,忽然发觉有哪里不对,警惕地探头,“你得叫我‘程公子’。” 顾宴道:“程公子。” 程陨之:“你要是早些来找我,也许我会愿意和师哥打包去玄天宗。现在,晚了。” 顾宴不语。 早些日子,境界尚未步入圆满,又怎么愿意用这种缺陷的模样见他的陨之。 睡觉的时辰,虽然说一切和往常并无变化,但程陨之还是感觉到,总有一道目光从房间的另一头传来。 他悄咪咪翻了个身,往不远处的矮榻上望去。 顾宴就坐在上头,垫了个寒酸的蒲团,正静心打坐。 月光从窗外静悄悄地洒下来,落在他的侧脸,显得清冷而平淡。 程陨之突然出声:“如果师哥一直不出关,我等他三年。” 顾宴睁开眼睛,看过来:“三年?” 程陨之翻了回去,仰躺在床榻上,一只手臂垫在脑后。 “程某人也不能懈怠,在这里荒废时间,”程陨之平静地说,“师哥也不会愿意看见我这样,浪费资质。” “若是三年也未出关,程某就出去走走,去别的地方看看,再拜访些门派,来精进修为;但若是师哥能出关,就再好不过了。” 他忽然翻过身,脸蛋贴着枕头,小声又难过地说:“你们玄天宗,会欢迎我这样不入流的门派吗?” 顾宴:“会的。我门弟子品行良好,会热情地欢迎你。” 程陨之舒口气:“那就好。” 九个月过去,程陨之敲敲石壁,抹去石壁划痕上的灰,又郑重地刻了一笔。 快一年时,程陨之又来到了这面石壁前。 他身后没有人,顾宴回了他的玄天宗,不知是去干什么。 程陨之孤身一人,来拜访他仍在闭关的师兄。 程陨之扫了扫地面上的灰,一屁股坐了下来,对着石头墙壁念念有词。 不外乎“师兄你看我修为又精进了不少,等你出来肯定要吃惊”,“师兄,你看我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桂花糕,但是师哥你不在,之之就自己吃啦”等等。 他念了老半天,竖起耳朵,贴在石头墙上,听里面有什么动静。 什么都没有,他离开,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下山去。 或许下一次上来的时候,就能发现石头墙打开,而师哥站在他之前生活过的洞穴里等他了呢。 程陨之手里提着油纸包,慢慢往山下走。 天色渐暗,却不是夜晚的暗,而是被乌云层层叠叠遮罩住,将所有的光线吞吃殆尽。 要下雨了。 轰隆隆—— 打雷声就像应了他心中的答案,适时响了起来,格外的近,格外响亮。 雨滴落下,打在程陨之眼皮子上,他不满地擦掉,从芥子袋里抽出一把伞,撑开遮住自己。 然而很快,他发觉这雷的方向不对。 怎么,这天彻底的亮着? 雨越来越大,风也越刮越急,不等人反应过来,便呼啦啦地往程陨之脸上去,刮得他满身是水,差点没站稳。 程陨之回头看,呆愣地看着那雷被含在天空中,缓慢地、朝着山头移去。 程陨之打了个激灵,伞也不顾上收了,随手一扔,顶着满头的风雨,就要往刚刚回来的路上跑。 “师哥!师哥!!!”他嘶声力竭地喊,尽力往上爬。 是雷云,雷劫! 师哥要渡劫,要突破元婴了! 他抹去满脸雨水,湿漉漉的,将他整个人笼罩在水层之下,看不见天空的颜色,就连视野也变得模糊起来。 一脚一脚,踩在山间小路的石板上。 越往上走,越艰难。 雷劫似乎意识到,有人想闯入渡劫范围,便象征性地劈了一道在程陨之面前,劈裂了他身前的石板。 程陨之骤然停顿在原地,意识到,老天爷在警告他,不许前进了。 但是,那是师哥,师哥一个人孤零零的,身上甚至没有像样的法器…… 程陨之深吸一口气,坚定地,再次迈出一步! 轰隆!!! 是海水肆意涌流的声音! 程陨之震惊地回头,看见山下城镇洪水蔓延,房屋简直像脆弱的瓦片那样,一磕就碎,正层层叠叠往下坍塌。 有人大喊:“……堤塌了——” 防海水的堤坝,在凶猛的海水倒灌下,就像纸一样折碎了。 身后,雷还在响,一下接着一下。 雷雨云布满了整个天空,雨水顺着程陨之的长发,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师哥。” 雷劫之下,没人回应他。 程陨之终于拔出脚步,却是往山下跑去,他越跑越快,几乎要飞起来,踩过长剑,像箭一样往山下城镇的方向冲去。 能救几个算几个! 师哥,拜托你,顺利渡过雷劫吧。 第105章 他的剑就像拖着流光,从天空划过,留下不灭的痕迹。 很快,到达被水淹的最厉害的地方,立刻按着剑头下降,跳到一处屋头上,攀附着烟囱四处张望。 很快,他看见一个人淹在水中,正满脸眼泪地大声呼救。 看见他,那人眼睛发亮,嘶声力竭:“救我!救救我!!!” 程陨之镇定道:“朋友,安静下来!相信我!” 他沉下心,灵力在掌心聚拢,发出幽蓝的光晕。 那人看着他施法,神情呆滞,就像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稀世珍宝。 程陨之低声喝一声,将手放在汹涌奔流的洪水上面,硬生生的,将水面撕开,露出半米宽的通道来。 见方法成功了,他欣喜,随手扯出一条绳索,远远地抛过去:“接着!” 那人就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拽住绳索,并在自己腰上缠绕好几圈,打了个死结。 “我,我抓紧了。”他恍若视死如归,紧紧地闭着嘴唇和眼睛。 程陨之一只手撑着烟囱,另一只手放在绳索上,骤然发力! 金丹修士的力气对比烦人,自然是大不相同。 他只要这么一用力,那人便觉得自己腰上的绳子一提,拽着他就像拽一只小鸡一样,直直往上冲! 他惊恐地睁开眼睛,正下面对着的就是程陨之! “仙,仙师!快让开,让开,啊——”他尖叫道。 然而没想到,那仙师宽袖舒展,轻轻松松就托着他,缓冲到屋顶上,抱住烟囱瑟瑟发抖。 程陨之瞧他模样不大,还是个少年。 样子看着黑瘦黑瘦的,身上的短褂刚好能遮住肚皮,只不过还是能看得出有些短了。 这下被水淹了一遭,整个人都在往下淌水,就像是水做的一样,狼狈极了。 程陨之温声道,施了点法术,让他烘干些:“好些了么?” 那少年被烘干头发和眼皮上的水,还有些不知所措。 他喃喃道:“仙,仙师……”乖乖低下头,不敢看他。 原来,住在山那头的仙师真的存在,还长这副好看的模样。 程陨之见他没什么大事,便安抚道:“我送你去安全的高地,好不好?” 少年猛地抬起头,直直望向他:“仙师!您要去救人吗?” 程陨之不明所以:“是啊,你看水这么大。” 少年:“我,我跟您一起去!我认识这里的每条街道,人都在哪里,我大致都晓得!” 这下刚好,程陨之很少出门逛这座城市,自然也只知道那几条有名的街道,其他一概不熟,认路自然没有本地人来的好用。 见他点头同意,少年欣喜地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踩着长剑的末端。 程陨之不得不提醒他,踩得稍微前一点,免得飞起来时站不稳当,当心从天上摔下去。 “到时候摔成肉泥,我可不救你。”程陨之随口哄骗他。 少年坚定地说:“我会抓紧的。” 飞起来时,他依旧少少地踩在长剑的末端,一只手提着滴水的下摆,另一只手牵着程陨之宽袖的后端。 一直升到空中,他也只发白了脸,没有惊叫出声。 程陨之满意道:“没事,不用太拘束。朋友,看看别人都在哪儿?” 少年接连指了几个方向,让程陨之飞过去瞧瞧。 来来回回,倒也救了不少人。 有女孩儿和小孩,也有汉子和老人,零零杂杂,居然也有十余人。 程陨之将他们放在一处高地上,人们要跪拜来感谢他,程陨之一惊,一只脚踩滑,差点一头滚进泥水里。 幸好被少年敏捷地拉住,才没有成为一只泥淖小程。 程陨之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好了好了,大家散一散散一散,我们接下来要去后山避难,大家整理好自己的随身物品,不要漏了什么东西。接下来跟我走……” 活像个吆喝的小贩。 有的人沉默地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而另外的人眼巴巴看着程陨之。 有个干瘦的汉子凑过来,低声下气地对他道谢,接着小心询问:“那个,仙师,我父亲现在还在城中,下落不明,求求您,帮忙救救人吧。” 程陨之一顿。 见他有反应,三三两两,又有不少人跪下来,掩面哭道:“仙师,我还有个弟弟……” “我有个叔伯……” “我那住在城西头,离大堤坝不远的叔嫂们……” “……救救他们,求求你,救救他们……” 泣声四起,哀哀怨怨,被翻滚的洪水声响淹没。 这些都在问他:要不要先放一放你师哥。 看看这城中,或许还有更多的人可以救出来,都是性命啊。 后面有人抹着眼泪议论:“虽说靠着海,可这么大的洪水,千年难得一遇,怎么就给我遇见了。” “我的屋子,我刚建好的染坊……” “我之前看见了雷雨云,”有人哽咽道,“是有仙人在渡劫,是不是?我们遭了仙人厌弃,才让水神出手,淹了这座城。” 不是,不是这样的。 程陨之很想反驳他们,然而天上雨,不停歇,倾盆浇在没有遮挡的空地上,迫不及待往低处流去。 而那个山头上,他师哥还在渡劫。 雷一道接着一道的劈,不知道还有几道,也不知道他师哥身上受了多少的伤。 他干巴巴道:“那,我再去救一些上来,你们先在这里躲一躲。” 他转过头,目测好下一个露出水面的空地,就要往那边跳,忽的听见身后人们骚动的声音。 几个汉子从人群里走出来,要和他一起去救人。 “不能让你一个细胳膊细腿的救这么多人,我们大老爷们什么事儿都不干啊!”他们道,“仙师怎么了,仙师不也是人?这模样看着才十几岁吧!” 程陨之失笑道,摇摇头。 “快二十了。”没说出声。 飞剑不好载这么多人,程陨之想了想,在拿出来的绳索上附着了灵力,让下来救人的人们紧抓着绳子,一个接一个往另一边走他打头阵。 某个人说:“仙师,这绳子我们拿着就行。您飞到空中看看,还有没有人需要救吧。” 程陨之真想问问,这么大的水,他们能撑住,能站得住吗。 但是,看他们信心满满,程陨之也慢慢平和下来,叮嘱道:“一定要抓好。” “好!” 他依着大家的意思,升上空伤,立刻就看见在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斜斜的坡道,似乎有个人的脑袋在洪水里忽进忽出! 小程吓得心脏提到嗓子眼:“那里!” 一群人一个抓一个,跟一条绳上的蚂蚱似的,一点点往前挪动。 直到抓住那个人的肩膀,为首一人惊叫起来:“叔父!” 程陨之原本还没看清,听见他叫,也猛地一惊。 居然是山底下村庄的村长! 是程陨之之前就认识的熟人,自从买过他们家的东西后,就跟程陨之熟了起来,经常给他多拿点东西,还不多花钱。 村长是个五六十余的老头,总是笑眯眯地跟他说,这东西进进来,可便宜了,让他多拿点,不费事。 后来,见他守在山上也不知道干嘛,就经常上山来,给他送些吃的。 小程脑子一热,在众人惊呼下,飞剑从他脚底抽离,回到剑鞘之中。 他强势地挤进第一个人的位置,抓住他抓着村长的部位:“我来!” 第一个人叫道:“仙师!我叔父好像被卡住了!” 程陨之两只耳朵都充斥着洪水的声音,哪有闲心听他讲了什么! 直到村长露出苦痛的沉闷表情,程陨之才意识到,这水底下坍塌了不知道多少东西。 这…… 他也不敢用力,不敢松手,就怕松开一根手指,村长就在他眼前原地消失。 太湿滑,太沉重了。 就好像全世界的大海压在他肩上,抬不起手,就连肩颈也硬生生跟着弓下去。 他脸上神情没怎么变化,不断安抚道:“没事,村长,您吸口气,把腿挪挪,我再用用力……” 村长那张老脸也露出笑容,满脸的水。 听不清声音,但能看见他的嘴唇在一张一合。 陨之啊,他活够了,不要浪费力气救他,最后连自己也保不住。希望陨之可以和他们好好活下来。 对了,不是仙人的错。 是堤坝年久失修,早就裂了口子了…… 程陨之手上力道一松,要救的性命就像被吞进深海的淡水鱼,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村长——” 那条绳子的尾端,顺着冲刷的水流,在不停摇晃、颤动。 程陨之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停止了。 后面有人不知不觉松了手,喃喃道:“村长……” “没了……” 他们呆愣愣地抬起头,看见一只手伸过来,抓住程陨之手里多出的那截绳子的线头。 那手皎白如玉,指间隐隐约约,带着练剑才能留下痕迹的厚厚的茧子。 漂亮青年几乎是惊喜地往上看:“顾……” 俞子帧一只手提着昏迷的村长,一只手抓着绳子,严肃而疑惑。 师哥询问:“顾是谁?” 程陨之大脑空白一瞬,想也不想,就想扑上去,像小时候一样在师哥怀里哭。 “师哥!!!” 俞子帧一把抓住师弟的后衣领,斥责道:“之之!看看现在什么情况!” 程陨之笑了起来,粗暴地抹掉脸上的水:“是师哥回来了。” 雷劫竟是在不知不觉间,无声地停歇了。 雷雨云没有散开,但雨势很明显小了不少,打在脸上,竟也没有之前那般生疼。 见俞子帧将村长救了上来,人们连连感谢他:“多谢这位仙师!多谢这位仙师!” “请问这位仙师……怎么称呼?” 俞子帧想了想,带着昏迷的老人往上面走。 “叫我俞向导就好,”他回过头,往后挥了挥,“这边,跟着我!” 第106章 凡人无法御空,而他们的长剑也承载不住这么多人,便没法快速将人运到安全的地方。 俞子帧把昏迷的村长老头放在程陨之的飞剑上,让他将人送回去,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们慢慢往前走。 洪水是泥泞的色泽,还冲刷过不少碎石子,打在膝盖上怪疼的。 俞子帧皱起眉来,让后面的人握紧绳子。 “不要抗拒,大家放松!” 竟是有一股幽蓝的灵力,顺着所有人紧握绳索的双手,逐渐笼罩在他们身上。这下,就算是磕到碰到,也不会受伤了! 人们纷纷欣喜:“好!仙师厉害!” “好神奇!” 这时,程陨之送完村长,让留在原地的妇人们照顾他,自己则扭头回了师哥的所在地儿。 那头,师哥也刚好把人们从泥水里拔上来,就像是在拔一串连着一串的萝卜,那些儿萝卜被拔上来的时候,还抖了抖泥水,噼里啪啦的。 接连救了好几个人,程陨之再打算继续时,身后传来怯怯的声音。 “仙师,”是他之前刚救下来的黑瘦少年,“我可以跟您一起去吗?” 程陨之还没发话,他师哥倒是率先转过来,看了他一眼。 黑瘦少年手指一抖,悄悄把沾满了泥浆的手掌藏到后背去。 程陨之难得露出温和的笑容,对着他说:“不要紧,我们可以救得过来。倒是你,体力消耗的多,还是在这边休息吧。” 然而少年依旧坚持,程陨之也只好让他跟上队伍,和别人待在一块儿。 他们换了条路走,俞子帧走在最前头,程陨之走在他身后,大约一步之遥。 这个距离,刚好可以听清前面人讲了什么,而雨水隔绝了后面人的听觉。 程陨之难掩激动,等了好久好久,终于把师哥盼来,小程可太激动了! 他噙着愉悦的笑意,慢慢说:“师哥,已经是元婴道君了啊。” 俞子帧在前面走着,后背宽阔,在躬身穿过头顶石壁时,后背两片蝴蝶骨几乎能透过薄薄的道袍映出来。 程陨之不由自主地想,师哥好像也清减了一些。 那位新晋道君嗯一声,没有回头,但程陨之知道,师哥肯定笑了起来。 “是元婴了,”俞子帧道,“回头可以将宗门建好,便由我坐镇。” 说到这里,程陨之将喜报告诉他:“师哥,我们的宗门快重建完了,我又回去,叫了工人来帮忙,现在估计已经修到居室那边。” 俞子帧:“花了多少钱?” 程陨之:“倒也没花多少,就几百灵石吧。” “几百灵石,”师哥轻啧一声,回头瞧他一眼,“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程陨之不在意地说:“有新书局想要稿件充门面,我就写了点手稿送过去,也勉强入选了一些罢。” 俞子帧应声,慢慢说:“我还以为是哪个野男人给的。” 程陨之:“……” 师哥道:“那个姓顾的,之之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程陨之:“……” 就知道说漏了嘴没好事。 小程师弟打着哈哈,试图扯开话题:“师哥,我都多大了,不能再叫之之了。” 俞子帧语出惊人:“是啊,成年了。你们同房过了吗?” 小程师弟:“……?” 程陨之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 他哭笑不得:“师哥,闭关一年,脑子里想的多了不少啊。” “没有,什么都没有,就是以前的一个旧友,突然又见上面了而已。刚才师哥出关,我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他来找我了。”程陨之解释道。 队伍走出山间避雨的小道,重新回到城镇冲刷着大水的街道上。 以防有人落队,程陨之主动请缨,去做了那个殿后的。 这样就算有人没拉住绳子,也能将人拽回来。 就算师哥闭关回来,果然也不能久待——上了年纪的成年道修脑子里总是会想点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师哥自己还没娶妻呢! 说起来,师哥若是要娶道侣,该娶什么样的道侣? 可爱的,活泼的?还是美丽大方的女孩儿? 前面师哥在心里思索,师弟是什么时候跟野男人跑了,怎么张口闭口都是陌生人的名字; 后面师弟沉思,师哥什么时候能娶妻,顺便给他个师侄,大家伙儿在宗门里热热闹闹地长大。 最后,师兄弟脑中想法惊人的一致:有什么好想的,师哥/弟还没一撇呢! 队伍在洪水中沉默的前行,像一把插入水中的锋利的刀刃,将洪水囫囵个儿劈开…… 不,是真的劈开了。 俞子帧在前面打头阵,用灵力劈开洪水,这样他们尚且能踩着坚实地面往前走。 而程陨之在后头补充灵力,避免在队伍走过之前水面合拢,那这队伍基本得七零八散、走不动道了。 忽然,他似乎听见哪里传来一阵婴孩哭闹的声音,隐隐约约不断绝。 程陨之若有所感,和所有人一样,默契地回头看去。 众人大吃一惊! 竟然看见一个婴孩被裹在襁褓里,被顶在根截面狭小的柱子上,正不安的晃动,似乎就要掉下来了! “哇——” 他正悲伤的哭泣,看不见大人,也看不见周围有任何生的迹象,只有他一人,孤零零躺在柱子上,踢着腿,哭到小脸通红。 或许他也知道,自己从此,便是孤单一人了。 众人忙道:“那里居然有个孩子!” “这孩子哪儿来的,怎么会是,怎么会在这里!多危险啊!” “他家大人呢?大人人怎么不见了?!” 然而,众人心知肚明,若是强行将孩子放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多半代表大人已经……被洪水冲走了。 俞子帧当机立断:“得把他救下来!” 离柱子最近的,是程陨之前面的那个人。 只见他一听号令,立马抓着绳子往前走,啪一声,用力抱住那根柱子,就像根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上面。 他回头,大喊:“快!踩着我上去!这孩子要掉下来了!” 程陨之忙道:“我去就行!” 他的长剑上满是泥水,包括他自己,头发湿漉漉地贴着头皮,是一只漂亮的落汤鸡。 但是衣服下摆吸足了泥水,踩在长剑上时没有防备,重心不稳,竟是摔了下来! 小程嘶地倒吸口气:“糟糕!我太重了!” 他连忙扭头求助:“师哥!” 然而俞子帧也没反应这么快,在他上飞剑之前,已经有人迫不及待,踩着前一个人的肩膀,沿着柱子往上爬。 他一边爬,一边口中念叨:“哎小乖乖,不要乱动,马上带你下来……” 就在他说话的功夫,那只手都已经伸出去了,就要在指尖勾住襁褓的一刹那,那小孩儿不安分,竟一脚重重踢在襁褓上头。 被水浸久了的襁褓和柱子都滑溜的很,几乎是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空档,就这么啪一声。 扑通。 掉进了水里。 “孩子——”那人眼睁睁看着小孩掉进水中,不由得往前探,要去抓住他。 程陨之见势不妙,忙喝道:“底下的人不要动!” 迟了,就在这时,底下的人也扑了出去,就要抓住被水冲走的孩子! 绳索一个带一个,每个人都在重心不稳的情况下,被狠狠拉扯了一把! 其中几人更是脚滑,带着绳索滚进了水中! 程陨之始料未及,被绳子带着往前一扑,一头栽进水中! 又是一个大浪打来,将所有分裂的痕迹抹的,一干二净。 黑暗,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就算眼睛能适应光线的变化,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看见自己身处何处,自己的手在摸什么东西。 程陨之迷迷糊糊地醒来,睁开眼,还以为自己被洪水刺瞎了眼。 黑啊,太黑了。 他尝试着将手放在自己眼前,但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 他小心地叫了一声:“师哥?” 没有人应他。 就像是置身在陌生而危险的环境中,程陨之立刻不敢再说话,生怕惊扰了他看不见的东西。 然而周围没有倚靠的感觉实在不太好,他不耐烦地重重眨了眨眼,手往旁边一摸,竟然摸到了坚硬的石墙。 坏了,他给洪水冲哪儿去了? 就在他想要点个火折子照明之前,脚下突然绊了个人。 “哎!”脚底下有人不满地叫道,“谁踩我?” 程陨之一愣,赶忙把脚收回去,默默挪了个地方。 被踩醒那人一睁开眼就说:“什么玩意儿乌漆嘛黑的,我是被洪水冲进地府了吗?” 很快,便想到关键,“孩子!那个孩子怎么样!” 哗啦,另一侧亮起光线。 程陨之猛地闭眼,将刺眼光线躲开,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周围的一切。 他师哥站在人群的另一头,手掌半举,手心上燃烧着一团火焰。 光线不亮,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勉强也算足够。 而这地上躺着的,一个没落,全是刚才跟着下来救人的人们,这些一个踢一个,连环锁一样被踢起来,揉着眼睛起身。 “等等,这,这是哪儿?” 他们终于发现周围与众不同的环境,不由得惊慌起来。 程陨之见师哥安好,放下心来。 他环顾四周,发现穹顶椭圆,就像一条隧道般,前通道,后有路,可以往前走,也可以往后走。 俞子帧显然不放心他,走到他面前:“陨之,怎么样?” 程陨之点点头:“我还好。只是这路,需要探一探。” 俞子帧:“我来吧,毕竟我已有神识。” 过了不到半刻钟,俞子帧神色复杂。 他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往前一直:“我的神识出不去隧道,有结界阻挡。只有前面一条路,似乎通往……一个城镇。”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算了算,这个剧情完了后还有顾宴的个人线,然后现世的收尾……不知道十月写不写得完Orz 第107章 “城镇!在哪儿在哪儿?那我们赶紧过去啊!” 立刻有村民着急起来,左推一个右拉一个,简直像只赶着羊群的牧羊犬,就差没自己撒丫子飞奔过去。 俞子帧收回视线,和程陨之对了个眼色。 程陨之一怔,不由得沉思:师哥并不是无故放矢的人,也不是会吊胃口的人,那这城镇,难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他意识到这一点,立刻出声约束村民:“大家安静些,听我说。” 近二十余人的大队伍一旦吵起来,那威力在隧道内回荡,不可谓不可怕,能将程陨之的声音完全淹没过去。 但是等他在嗓子里用上灵力,那么声音便能自然而然地传开,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去。 众人吵不出个结果,一致地望向程陨之。 漂亮青年在众人的注视下,倒没有半点不适,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这般集中的视线。 他抬起手往下压,做了个安抚的姿态:“大家安静些,前方可不一定是安全去处,我们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声调温和,感染力一绝。 “这样,由俞向导在前面走着,大家跟在后面,我殿后,保护大家安全,这样好不好?”他笑容满面,拱手道。 “太小心了吧,城镇总比这鸟不拉屎的隧道好吧?” “小心点总没错……” 有人道:“不如大家手拉着手,热闹一点,就算有怪物,也会被我们吓跑。” 程陨之心想:倒不如说,会被你响破天的动静吸引过来。 这下,所有人又排成一队,手拉着手,俞子帧在前头举着火焰,权做照明路灯,而程陨之跟在后头,时刻警惕身后危险。 脚步声嘈杂,大家都在放轻动作,但架不住人太多,再轻微的动静,也能被放大百八十倍。 “哎!” 有人摔了一跤,重心不稳,直直往前面人的后背上嗑去,这下动静就大了,好几个人都被绊倒,原地滚成一团。 众人警惕地跳开,赶紧往后躲。 “有敌袭!” 嘿,最后发现就是被小石子儿绊了一跤,也算是松口气。 哆哆嗦嗦,叨叨念念,很快有人抱怨:“还有多久啊,是不是都走了半个时辰了?” 在黑暗中,对时间感官的流逝的确会加快,但也没有加快到这种地步。 程陨之哭笑不得,告诉他才走了五分钟。 很快,为了缓解隧道沉闷的气氛,三三两两的人都在搭了句话。 “要是我早知道有洪水,我就不出门,专心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某人瓮声瓮气地说,“这样大水来了,我们还有地方可以跑。” “老哥,你那是有人可以守,”还有人摇摇头,叹口气,“我孤身一人,就算没发大水,也在外面晃悠,更别提来水了。” “如果出去了,我要大吃一顿。” 有人开了个玩笑:“那我得把仙师的功劳跟我老婆吹一遍,让她听听仙师的事迹,我就是在故事里帮仙师跑腿的马前卒,功劳也大着呢!” 豁,众人大笑,给他拍掌。 角落里一对兄弟肩膀搭着肩膀,脸上并无多少惧意,悠悠晃晃往前面走。 程陨之环视四周的时候,和他们对上视线,点了点头。 这两人是异姓兄弟,搭伙儿在城中生活。 被程陨之救下来的时候,一个人向他道谢,另一个人则沉默不语,简直是块哑巴石头。 等仙师提出要出去救人,别人吵吵嚷嚷加入了,这俩倒是一声不吭,眼神坚定就站了出来。 大概是受了人群氛围的影响,其中一个活泼些的,悄悄向程陨之凑进。 等凑到边上,程陨之颔首后退半步,才腼腆地笑起来。 “程向导,你说到前面的城镇后,我们有地方住么?”说话细声细气的那个叫柏文,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不自觉瞥到地上去。 程陨之记得他,刚才在水里救人,他是攥的最紧的那个,额头青筋都崩了起来。 小程展颜,笑道:“肯定有的。一座城,别的不说,客栈总会有吧。” 柏文道:“可我们的家当都被水冲走,现下,恐怕是拿不出十文钱来……” 程陨之:“这有什么难,我有钱,借你兄弟二人一点,等出去了再换,都一样的。” 两兄弟大喜,向程陨之行礼道谢。 然而又走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到地方。 这下人群可就按捺不住,宛若沸水一般炸裂开来,觉得是不是根本就没有路,俞子帧为了安抚人心,才诓他们。 互相有口角,程陨之安抚完这个,那边又吵了起来。 听来听去,无非就是“我不想死”,“我还有老母妻儿”等等,争着吵着,竟也和旁人动起手来。 师哥看上去也一个头两个大,干脆站在前面闷头走,让后来的人不自觉跟上。 耳边全是漫无目的的咒骂和自家师弟安抚的声音,他总能听见程陨之说:“没事的,我师哥在呢,一定可以出去。” “我也会护你周全,不用过于忧心。” “再等等,说不定还有一里路,我们就能出去了。” 俞子帧骤然转过身,道:“不想出去的,就在这里待着。” 然而他话刚说完,不知道是阴风干扰,还是他主动灭了火焰,竟使手中唯一光亮熄灭,这下众人全部陷入孤立无援的黑暗处境中,一下,哭爹喊娘声,咒骂声,绝望的悲声泣不绝如缕。 程陨之站在原地没动,他看向师哥大致的方位,心里明白他要做什么。 在人群刚爆发完一阵情绪,陷入萎靡时,程陨之轻松道:“瞧,我们发现了什么。” “那里有点亮光,看见没?” 果然,虽然看不见他手所指的方向,但众人敛目一阵,再睁开时,也看见,视野里好像若有若无的出现了一点微小的光亮。 终于到了! 劫后余生! 没有俞子帧的照明,竟也有人无师自通,从瘫软如你的地上爬起,蛮牛似的往光亮的地方冲去! 啪! 他好像撞碎了什么东西,又好像没有撞碎,这人慌乱地上下摸索自己,毫无异样。 松口气,抬头打量眼前的城池。 第一眼,便凝固在了原地。 他牙齿战战,双股不住地发抖,腿软到几乎要站不住,踉踉跄跄扶着一旁的石壁,才能勉强站稳身体。 这时,后面的大部队才追了上来。 “你没事吧!”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人苍白如纸的脸色。 第二眼,便是这座城池的外观全貌。 它的城墙就和普通城池并无任何差别,然而砖块宛若张开的鳞片,层层叠叠;大门也和普通的大门没什么区别,除了上头挂着的两个人头。 城中也和一般城镇没有差别,除去浓厚的……血雾。 这下,没有人再敢说,进这座城后,好好歇一歇。 俞向导是对的,仙师真的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 这样危险的城镇……他们真的能活着出来吗? 不少人心里开始敲退堂鼓,想等别人进去之后,自己再看看情况。 然而回头一摸,却愕然发现,隧道还在,但就像是封上了一层厚实的透明得到膜,竟是半点也不肯让他们入内。 心头恐惧骤升,他们冲到隧道面前,大喊大叫,用力去敲打。 显然,隧道不打算让他们回到黑暗但安全的环境里了。 怎么办?只能进去了。 程陨之也看见了那弥漫城中的红雾,倒抽一口凉气。 “这,”他犹豫着看向师哥,“这城看上去颇为危险,师哥,不如我们两个先进去,让他们在外面等着?” 俞子帧点点头,刚转身时,众人扑上来,就差抱住他的胳膊喊。 “仙师!仙师不能抛下我们!” “我们待在外面,万一外面出来个什么妖魔鬼怪,这,我们手无缚鸡之力,又该如何是好!” 完了,程陨之脑袋又两个大了。 权衡利弊后,师兄弟二人做出决定,让众人跟着他们进城,期间行动一定要听从他们安全,绝对不擅自离队。 众人自然连声答应。 所有人排好队,紧紧地贴着彼此,挨个儿进城。 城门的守卫就像八百年没见过人一样,散漫的不成样子,说话的说话,嗑瓜子的嗑瓜子,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俞子帧走上前,不卑不亢地行礼道:“诸位,我们入城,是否需要交接文书通牒?” 守卫看都不看一眼,挥手道:“进去进去,要什么文书?搞笑。” 就在他抬头看的那一眼,俞子帧整个人绷紧了。 就好像马上就要从鞘中拔出长剑,将眼前人统统斩杀! 还是程陨之发现师哥不对,一肘子将他敲回现世。 一行人越过守卫,自行入城。 一入城,众人发现,城中的红雾比外头的浓郁更多,甚至称得上千倍百倍,稍微远一些的地方,例如街尽头的拐角,就什么也看不见东西。 或许是在红雾里呆的久了,竟也不觉得它难闻。 城中自然有不少行人,与外界并无不同,三两成群,还有零星小摊贩落在有限视野的两侧,只不过没有吆喝,显得冷清不少。 他们首先要找的,便是落脚的客栈。 四处搜寻,到处查看,仅也找到一处客栈,可供他们这么多人休息住宿。 师哥不惧这些,坦然抬脚入客栈大厅。 身后没见过世面的凡人们不由得缩了缩脖子,鹌鹑般跟着鱼贯而入,程陨之紧随其后。 掌柜坐在柜台后面,正低头搭着算盘。 俞子帧光是看他一眼,整个人都僵硬住了,还是小程师弟强硬地将他拖到后面,自个儿笑吟吟上去交涉。 和掌柜对上视线后,程陨之后颈汗就落了下来。 魔修。 到处都是魔修。 别慌。 程陨之道:“掌柜的,你看我们这么多人要几间房比较合适?” 掌柜的大致一数,十七八人。 他想了想,道:“若是两位客人一间的话,开六间房刚刚好。” 程陨之奇怪道:“两人一间,为何是六间房?” 掌柜道:“因为,二六十二位是客人,那么剩下的六人,自然是……本间客栈的租金喽!” 他伸手一挥,一张卷轴从他头顶落下,迅速舒展开来。 上头写着:一间房,两条人大腿。 掌柜站在柜台后面,微笑若隐若现。 “虽然我用不上,但总有人用得上,对吧?” 第108章 “有没有搞错!人大腿是什么东西!” 身后队伍中众人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见了什么东西。 或许是他们的幻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里走了太久,以至于找不到现实的重量…… 揉揉眼睛再看,还是那副字! 见鬼了!这是什么鬼地方,居然还能有这种要求?! 官府!官府在哪儿,明目张胆吃人,还能不能管管! “官府?你是说官府吗?”掌柜的将算盘重新摆在台面上,瘦长手指来回拨打,完全不像是在算数的模样,而是都慢慢地逗弄他们,“那你们去找官府好了,看他们怎么说?” 俞子帧警惕更甚,一只手按在腰间长剑上,屏息凝神。 要不是小师弟就在旁边,他估计就要大闹客栈了。 而程陨之走过大堂木头桌椅,细细查看上头的气息,发现其实并没有多少人肉的腥臭味儿。 要人肉做报酬,但并不用? 他若有所思,一只手抹过桌椅,果然抹了手灰,被他轻轻吹掉。 一只手轻轻抽走师哥手中长剑,俞子帧骤然回头,看见低垂着眉目的程陨之。 “陨之?”他皱眉道。 程陨之对他摇摇头,见师哥情绪还算稳定,便把剑还给他。 随即往前走了走,将客栈内掌柜小二的视线吸引到他身上去。 程公子衣摆轻摇,随意地倚在桌子边上。 他笑吟吟拱手:“掌柜的,那有什么用灵石做报酬的地方么?我们初来此地,哪有什么……人大腿的。” 按压住心中不快,程陨之认真说起话来。 掌柜瞅他一眼:“那你们去城主府附近找找喽,说不定有嘛。” 说是这么说,但屋外红雾浓重,气味刺鼻,怎么也踏不出这一步。 众人磨磨蹭蹭,来回迈步,身后掌柜瞧他们一眼,舔了舔牙齿,稀薄的魔气从他身上溢出。 俞子帧早已满身紧绷,成年道修就算已然元婴,也不会看不起仅仅筑基修为的掌柜。 搞不好,这城镇以魔修为主体,道修反而稀少。 他道:“你们站我背后,我先探路。” 程陨之不和他争,毕竟元婴金丹差别巨大,他正色道:“师哥小心。” 一行人谨慎地踏入红雾,朝掌柜指的方向走去。 路上碰见不少人,但都是有着黑气的魔修,与他们擦肩而过,凡人就算感应不到魔气,也能被周围肃杀萎靡的气氛感染,越发恐慌。 程陨之正走着,身后衣摆被抓紧。 他回过头,见到队伍里一人走出,小心地来抓他袖子。 “怎么了?”程陨之镇定道,见对方情绪不稳定,安慰说,“别怕,我和师哥都能保护你们。” 那人摇摇头,道:“没什么。” 然而一路问过来,的确有用灵石作报酬的客栈,然而没有人胆敢踏进此地。 那些地方里面的人们就像看见了一盘热腾腾的肉,围绕着,垂涎着,但不敢下口,光是眼神都绿油油的,像是饿疯了,又勉强克制自己。 众人几乎是踮着脚尖,轻手轻脚从他们之中走过。 终于走到空桌旁边,众人如数重负,赶紧坐了下去,弓着背,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 然而这么庞大的队伍,哪里可能隐藏住自己的行踪? 程陨之肩膀一震,他不动声色地吸口气,微微侧头。 “各位,初来迷雾城吧?”他身后的人双手搭着他的肩,不安分地点动着,“给你们一声劝告:不要轻易踏进人多的地方。” 程陨之肩膀一抖,将他的手抖下去,自己侧过身来。 他客客气气道:“多谢阁下告诫。只是,我们这么多人,属实不知道往哪里去。” 魔修看了看他漂亮的脸蛋,心里痒痒。 他心想,是个好看的道修,带了这么多人进迷雾城,可不就跟落入蛛网的羊羔般肥美……啧,幸好他早些下手。 这人嬉皮笑脸道:“你们不如去棚屋区,那里都是你们这样的人,除了……脏乱。” 一边说,还不满足,还要低下头,想贴近他耳廓。 俞子帧坐在另一头,长剑出鞘,堪堪要削掉他脸颊肉,被人机敏地躲开。 “哎!给你忠告,怎么还要打我?”这人大呼小叫起来,“跟你说,你们这样的道修不用做血食,但若是攻击魔修,可就保不住命喽!” 等程陨之转过头,又是风轻云淡笑意吟吟的神情,似乎丝毫不理会魔修做了什么。 小程彬彬有礼道:“谢谢你。不过,棚屋区在哪儿?” 一炷□□夫,众人便从客栈逃出,赶往所谓棚屋区。 分明就是流着脏水的贫民窟。 刚进所谓的入口,程陨之便屏住呼吸,睁大眼睛。 海鲜的腥臭和腐朽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满地都是湿漉漉的污水,分不清是从哪里漏出来的;来往都是凡人,没有灵力,看上去面黄肌瘦,已然惶惶终日多年,没有一天是安定下来的。 他们找了个空着的棚屋,能遮风避雨便好。 总算将庞大的队伍安顿下来,程陨之松口气。 他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见屋内众人忙碌,不由得环顾四周。 不能一直被困在这里,一定有离开的方法。 程陨之望向师哥,俞子帧也看向他,双方目光交汇,很快便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要出去探查一番。 程陨之立刻明白过来,他站起来,对打扫屋内卫生的众人道:“各位先休息一会儿,我出去看看情况,师哥会在这边保护大家。” 俞子帧皱眉:“还是我出去吧,外面危险。” 程陨之冲师哥拜了拜:“这里这么多人,遇到危险可来不及撤,还是拜托师哥保护吧。我一个人目标小,没人会对我怎么样的。” 师哥沉思片刻,看上去十分不情愿将小师弟放出去,离开自己眼皮子底下。 但他说的有道理,只好作罢。 程陨之走出屋子,往棚屋区的另一侧走去。 期间问了些凡人,才知道,这里是一处魔修的世外桃源,魔修比道修和凡人都尊贵。 若是魔修被击伤,在场所有除魔修外的人,全部被抓入牢中做血食。 程陨之满肚子疑问:“大家都知道这条铁则,又如何会攻击魔修?” 凡人看他一眼,目光复杂。 “如果那魔修魔性上头,当街要吃了你,你会不会击伤他?”他空洞的,绝望地说道。 程陨之一怔,许久轻轻点头,随即道谢。 最后,他问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那,朋友,请问该如何离开这里,回现世去?” “我都没有离开,你觉得你能?还是……修道的。”那人嘲讽道,“简单啊,很简单,只要修炼了这座城的功法,你就能离开了。” “这座城的功法?” “修了,你就是魔修,你就得吃人!” “我熬了好多年了!你以为我不想出去吗!可是我这样的凡人,毫无灵根,就算给了我功法,我又能怎么样?!” 程陨之后退一步,震惊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该不该把这些消息,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一定会有人留在这里,还是告诉他们,只有修炼功法成为魔修,吃了人才能离开? 晚上回了棚屋区,众人们都已经躺地上歇下了,空留一张摇摇摆摆小木床,竟是没人想去睡它。 “留给仙师,嘿嘿。”众人这么说着。 程陨之轻手轻脚地进来,掩上房门。 见师哥也没有睡床,而是睡了床边上的空地,长剑抱在怀里,侧身躺着,底下就垫了点干草,看上去咯的慌。 这里没有月光,只有零星光线透过红雾,照在他侧脸上,显得一种不正常的红。 程陨之见他背后还有点空隙,小程把自己挤巴挤巴,安安稳稳塞进那缝隙里。 谁知,师哥立刻醒来。 发觉身后动静,他不言语地回过身,看他一眼,将长剑放在另一只手边上。 俞子帧:“这里大家都好,不用担心。” 可是小师弟依旧用难过的目光看着他,红雾的光衬得他瞳孔有种不自然的红,脸颊苍白无比……不知道是真实的苍白,还是光线营造的假象。 只听程陨之道:“师哥,我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俞子帧示意他道:“没事。” 程陨之:“在这里,我们要看着魔修胡作非为,肆意杀人,而不能出手干预。” 师哥的胸膛上下起伏了一下,几乎不能想象这种可怖的场景。 “还有一个。” 小程师弟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只剩气音了:“要离开这里,只能……融入他们。” 变成和他们一样吃人的魔修。 且不论魔修吃人的问题,光是道修转魔修,风险格外大,走错一步就会爆体身亡,并不那么容易就能入魔。 凡人还能修炼失败,而已经踏上仙途的道修,那就只有两个未来: 入魔,或者死亡。 昏暗光线下,眼角余光里,小师弟茫然地把自己蜷缩起来。 俞子帧定定地看着简陋的天花板,发觉角落里有些漏水,不过暂时蔓延不到他这里来。 “没事的,”师哥冷硬道,“明天我去找找别的方法,现在,你先睡觉。听话,之之。” 角落里一个人,骤然发起抖来。 他想抬头看看小声说话的仙师,又不想被发现,只能埋头在干草堆里,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第109章 被大水冲刷过的城镇,凄惨而破碎,几乎没有看见完好无损的建筑,毕竟,就连人们也奄奄一息,几近崩溃。 程陨之曾经住过的小屋也是这样,地面上还积留了不少的水渍,将放在屋内灶台里的木灰、铁夹,竹制的簸箕,都被大水冲到不知何方。 桌椅飘零,东倒西歪。 顾宴轻轻推开门,沉静地往里面看一眼,怔住。 雪衣人站在房间门口,敲敲门:“陨之。” 屋内没有人回答他,而身后传来恐惧的绝望的呻。。吟,将她的话语切割的支离破碎。 “你是,在找住这屋的……啊我的……小伙子吗?” 是程陨之年迈的房东,好心低价将房屋租给程陨之,还允许他使用空旷的院子晒鱼干。 顾宴侧身,询问:“是。他去哪儿了?” 心中纵然有疑惑,然而仅仅是他离开的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就发生如此巨变吗? 老婆婆掩面哭泣,整个人和她手里的拐棍一样,吱嘎作响,摇摇欲坠。 “不见啦……都不见啦……都被,被大水冲走了……” 验证了他的猜测,顾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只摇了摇头。 “他身怀修为,没有这么容易会被洪水冲走,”顾宴道,“定是去了别的地方。” 在他师哥闭关的地方吗? 一路上山,也同样看见扭曲的、被吹倒的植被和树。 山路泥泞,雪衣人往上走的时候,身若浮空,雪白的靴面没有碰到一丝泥泞之处。 那个洞口敞开了,里面没有人。顾宴在门中站了一会儿,确定这里的确没有人的气息,作罢。 他还未过门的小徒弟,会去了哪儿? 大乘期修士精通各法,他原地演算片刻,发觉,程陨之身处迷雾之中,看不清具体方位。 于是折身回了宗门,让专修此道的长老测算,最后发现,他已然从那安宁平静的城市,转移到了鬼蜮。 玄天宗上,长老忧愁地劝道:“仙君。鬼蜮好不容易还平静下来。” 前些年,鬼蜮一直蠢蠢欲动,试图派万千鬼将出手,将人间界打下;而顾宴作为唯一一个大乘修士,和鬼王打的昏天黑地。 最终将鬼王重新压进鬼蜮地界,封锁了鬼蜮边境。 若是现在再进鬼蜮,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事端。 长老身后,两个年轻的抱剑童子也齐齐俯身,齐道仙君三思。 众殿人也像海浪一样俯身,没有人希望在安宁了没几天后,又开始不停歇的动荡日子。 顾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若无人去救他,那自然要我去,” 雪衣人抚摸着自己伴随身边多年的神剑,神剑有灵,知道他要做什么,嗡鸣出声。 “鬼蜮若要再来,我再打一次就是。” 顾道君以身为法,以脚下的土地做锚点,徒手撕开通往鬼蜮的大门,毫不犹豫地,将众人抛在脑后。 他要去接回他的徒弟,他的陨之。 这会打乱你人生轨迹吗?仙君心道,那位未来的“陨之”? 然而鬼蜮地界庞大,总有足足十八城,哪知道程陨之到底在哪个城里,或是露宿在荒郊野外,苟且生活? 要好好补偿他。 他走入鬼蜮,大门在他身后合拢,决定一座城一座城地找过来,光明正大。 动静之大,直接惊醒了沉睡的鬼王。 等程陨之清醒的时候,视线一阵模糊。 好不容易视野清晰,他揉了揉眼睛,往上看去。 师哥正坐在他身边,皱着眉看他,神色像是多年前看见年幼的他发起高烧的那种无措。 想为他做些什么,但又束手无策。 见小程师弟醒来,俞子帧的面容总算是舒展开来,身后传来众人的欢呼声。 “醒了醒了!” “我就说嘛,肯定没事的!” “程向导吉人自有天照应,命大得很呢!” 程陨之脑袋还有点隐隐约约的生疼,睁眼的时候,活像不知东南西北,只想一头栽下去再睡一会儿。 他用力搓搓自己脸颊,口齿不清地问道:“师哥,怎么了?” 然而,口腔和鼻子里,还残留着铁锈干涩的气味,令小程师弟狠狠地咳嗽了出来,被师哥灌下一杯温水。 俞子帧起身,把被子放在屋内唯一的木桌上,神色不明地晃了晃接不了多少水的缺口茶杯。 他言简意赅:“现在快下午了,怎么喊你都喊不醒。” 程陨之大惊:“都下午了!” 他不仅没有吃早饭,还将午饭错了过去! 等等,现在不是纠结吃饭的时候。 程陨之赶忙起身,拍拍身下衣摆上沾染的灰尘,行礼向众人道谢:“多谢各位照看我。程某不知为何,忽然昏睡不起……” 他说着说着,就想到了这城中诡异的红雾,堪堪闭口。 搞不好就是这些红雾的问题,吸入过多就容易导致昏迷。 他连忙将这些疑点告诉众人,郑重其事要大家不要轻易出门,然而在场所有人脸色难看起来,看看你我,瞥开目光。 在场多是成年的汉子,老人和女人们都没有进救援的队伍,也就没有落入这诡异的地界。 现在气氛迷惘,也没有人说话。 程陨之奇道:“怎么了?” 俞子帧摇摇头,成年道修就算晋升元婴,也对这种事情束手无策。 空气都跟着寂静了一瞬,终于有人颤颤地问:“程仙师……向导,我们真的能离开这里吗?” 程陨之不假思索道:“一定可以的。” “你放屁!” 在他话音刚落的一刹那,有人一拍桌子,绝望地站起来:“我们已经知道了,只有,只有……只有吃人才能出去!”说着,他哽咽起来,五六十的中年人,眼眶通红。 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从来没有接触过修道的世界,能遇见存在故事中的仙人,已然被冲击了世界。 现在又说,要腐蚀掉他们作为人的良知,才能活命。 谁能扛得住? 一双双无助的眼睛看过来,聚集在他身上,知道程陨之才是最主要的出主意的人。 是靠谱的小程向导。 程陨之张了张嘴,可以说你们凡人还有机会修炼成魔,而道修一旦入魔就容易爆体身亡,风险比你们更大,我都不怕,你们也别怕。 但他不能这么说,已经是身处拉拉到紧绷的危机之上,一不小心,就要扯断那根纤细的线。 俞子帧想说点什么,被他惆怅的小师弟拉住。 程陨之慢慢摇头,说:“是谁告诉你们的,这个消息?”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知道,早上一醒来,流言就传开了。 后面去追问俞子帧,俞向导闭口不谈,便认为是真实的。 程陨之道:“这是迷雾城城主放出来的消息,那是这里最大的一个魔修头子。”他顶着众人不解的目光,解释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不会把其他能离开这鬼地方的方法,轻易告诉你们。” “只要能进来,肯定就能出去!”程陨之斩钉截铁,“我们只要找到出去路就行。” 众人不语,显然是不觉得他的方法可行。 程陨之转过身,伸出手去:“师哥,走吧。” 成年道修盘腿坐在地上,听他师弟讲话时,侧脸英俊而平静,完全认可程陨之在说什么。 见小师弟向他走来,道:“去哪儿?” 程陨之:“去找吃的。这么多人,师哥,食物需求可不少啊。” 在离开前,他叮嘱众人,不到万一,不要离开屋子。 一旦在外面过多地吸入红雾,就容易陷入昏迷。 要不是他昨天晚上回来的及时,还有修为傍身,搞不好就得一睡不醒。 两位仙师结伴出门去,将众人留在着紧闭着门窗的压抑空间内。 过了许久,某人轻轻地说:“仙师……不留下来保护我们吗?” “要是,有魔修闯进来怎么办?” 有人嘲讽地笑了一声:“我们就像被圈养的小鸡仔一样,一出门就可能暴毙啊。” 又是一阵骚动。 有些话,只能等仙师不在的时候才能说。 有人认为,他们毕竟是人。 就算没有读过圣贤书,也知道要遵守人的基本道德。吃人的人,是要遭天谴的! 就算是死,也不能这么做! 然而沉默的其他人,则心想,他们想活命。 毫无办法,如果还有的活,谁会走上这条路呢? 再说,成为魔修后,可以拥有强大的力量,甚至还有可能长生不死…… 一条幽暗的路,逐渐在他们眼前清晰明了起来。 过来几个时辰,不再有人说话,众人躺在地上,七扭八歪,直挺挺躺成混乱的模样,忍着饿肚子的难受。 直到仙师推门进来,给大家发放食物。 每人两个馒头,要喝水去盆里接。 “这是没有钱买食物吗?”有些咽不下去,其中的一个人说。 他掏了掏兜,“我这里还有点钱,没被大水冲走。” 在场还啃馒头的人一愣,也纷纷从无比干净的兜里掏出一两点钱来。 程陨之看了看师哥,难堪道:“不是灵石的问题,是……” “根本没有谁在卖正经的食物。” 他脸色苍白,眼底还泛着点不明显的水花,就连嘴唇都是失去血色的模样。 就在刚刚,他和师哥买了个昂贵的肉包子,想掰开分师哥一半。 一撕开来,却是血淋淋的不知道什么肉,当场呕吐了出来。 事后摊主说是动物肉,但这下,没人再敢吃手里的东西。 “茹毛饮血,”年轻的仙师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既恶心又崩溃,“这里是要教所有人都变成野兽。” 没办法,只好买了纯素的馒头,凑活着过今天吧。 第110章 就这样熬了好几天,熬得程陨之不识日月,不知年岁几何。 他们掩盖面容和灵力的气息,沿途奔走,试图从城中众人的行迹里,看见蛛丝马迹可以离开的证据。 然而,见那魔修,径直穿出结界; 见那凡人,留在城中,痛哭流涕。 城中自然有道修聚成小团体,程陨之和师哥名正言顺地加入他们,进入那间小小的、用作据点的房屋内,找了个座位坐下。 带他们加入的道修神色倦倦,勉强打起精神来招呼他们:“坐吧。” 屋内气氛沉寂,寥寥坐着的几人看模样,疲倦至极。 见有新人进来,强打精神,问他们是从哪里来,是哪里人士。 程陨之谨慎道:“是……长津人士,在海边住着,突然发了大水,就被冲到这里来了。” 坐着的那几个道修全然没有现世道修的风轻云淡、仙风道骨,只比乞丐强上那么点,没多少污脏罢了。 对方应道:“长津,我多年前去过。” 他想了想,开了个冷笑话:“很多年以前。” 众人:“……” 他道:“别这样哭丧着脸,虽说新人进来并不是什么好事,但起码能给我能增添些力量,是不是?” 程陨之环顾四周,称不上家徒四壁,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眼前几个人在椅子上坐着,再看不见其他人的踪迹,他不由小心问道:“敢问,这里只有这么多人吗?” 对方呛了他一句:“魔修的大本营,你还想要多少人。” 说完过了会儿,闷闷地用手掌捂住下半张脸:“就没多少人,多的都是凡人,和变成魔修的凡人。前些年还有些道修在,但近些年……少了许多。” 程陨之一惊,道:“他们是离开了吗?” 对方:“想得倒美。是死了。” 就算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程陨之心里还是一窒,流露出点细微的惶恐和悲伤。 他望向师哥,指望俞子帧能在这个时候给予支撑他的力量。 幸好,俞道君向来是小师弟的支柱,他不相信,难道连元婴的修为,都没有办法突破这座城的桎梏吗? “不可能的,”对方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摇了摇头,“在你之前,也有不少元婴,终日暴露在红雾下,过了两年,修为大跌,又过两年,元婴溃死……” 见俞子帧眉头紧皱,笑了声:“你要不相信,从城主府出去直线一公里外,就是出去的结界。” 师哥骤然起身,小程师弟吓了一跳,赶忙冲上去把他按住。 “师哥!”程陨之低低喊他。 俞子帧望向他,反手一挥,将他抓住,叮嘱道:“我去试试看,能不能出去,之之你先回去,照顾好他们……” 程陨之一把抓住俞子帧脸皮,直把成年道修拉的弯腰。 “想什么呢师哥,”程陨之皱眉道,“要去也是我们一起去,你要是有什么意外,我在旁边搭把手会好很多。” 他转向对方,那人明显还有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简单明了地问他:“还有什么方法,除了强行打破那个结界?” 被发现了,对方叹息着往后一仰,卸进力气一般,摔进靠椅的怀抱里。 他轻声道:“另一种方法,比如前面的简单多少。” 程陨之示意他:“你说。” 对方答:“去城主府,找这座城的主人,也就是迷雾老祖,问他离开的路子,他会给你一个挑战。” “至今为止,没人能通过这个挑战。” 这方法虽说也困难,但总比前面那个虚无缥缈,要打破结界的方法好了很多。 “如果过段时间还没有人打破结界,我们估计也要找迷雾老祖要挑战喽。”说着,对方起身,去了后边的房间。 一盏茶的功夫后他出来,手里端着个托盘。 他给程陨之和俞子帧一一敬酒,脸上神情正经不少。 他道:“我叫郑言。请两位,就算到了这里也不要泄气,就算过了很多年出不去也不要泄气。只要有人在,我们一定可以出的去。” 说着,朝他们长长的躬身,双手高举。 程陨之接过他手中茶杯,发现只有杯没有茶。 不过,不妨碍他们领受对方的好意。 这是在劝他们努力活下来,即使修为和性命都会被这座城侵蚀。 俞子帧一仰头,默默地喝了个空气,然后将茶杯重新交回对方手上,示意他可以起身了。 郑言扶着腰站起来,哎呦两声,敲打自己的腿侧。 程陨之见他神情忧愁,忙问道:“是腿不舒服吗?” 郑言苦笑一声:“是啊。在这红雾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这就是那迷雾老祖的能力,能让魔修变得更强,让道修变得更弱。我还算还,只是一些□□上的痛苦,修为倒没有多少减少;但不少同袍都快掉了一个大境界了。” 小程师弟扶了他一把,将人搀扶到椅子边坐下。 郑言道:“多谢。两位还有什么需求,可以一并说出来,郑某尽量实现。” 程陨之道:“别的都还好,只是这食物,郑老哥,能否指一条明路?” 郑言说:“你去城中最大的那个商行里买么,总会有的。顶多比外面高一百倍的价格。” 离开道修大本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刚走出去两步,便看见浓郁红雾裹挟着,朝着他们一拥而上,似是想将他们一口吞没。 俞子帧皱着眉,挥剑将红雾砍开,清理出面前的一小块区域。 周边都是破碎颓败的屋子,想必只有这样的落魄,才不会有魔修看上这块地罢。 程陨之突然竖起耳朵,挣扎着往某个方向看去。 呜呜咽咽,好像是谁的哭声? 显然,俞子帧也听见了,身侧握着剑的手一阵收紧。 他正要迈步,被小师弟一只手拉住:“师哥。” 程陨之心中顾虑绝对不少,例如若是个凡人,被魔修欺负,该怎么圆场,怎么从魔修手里救出来,还有后续的安置;若是鬼怪,那师哥一人也有危险。 但总之,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出口,只好低下头,轻声道:“师哥小心。” 俞子帧安抚道:“我就在前面,不走快,去看一眼。” 穿过红雾,在一众模模糊糊的视野里,哭声和吵闹声越来越近,程陨之定睛一看,竟然是个陌生魔修在当街吃人! 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跟着消失。 只见那被魔修抓住手臂的人,不就是他们队伍里,那对兄弟之间的一个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从漏风但起码安全的屋子里跑了出来,也不和众人结伴,独身一人前进在充满红雾与魔修的街道上…… 他想做什么? 但现在没有条件想这个,因为在场所有神智清醒的人,都能看见魔修脸上不正常的血污,以及他血红的眼睛。 疯疯癫癫,嘴里念着胡话,有如细丝般的魔气从他身边穿过,最后在天灵盖上束成集结的一束来,周身黑雾环绕。 若不是他手里还抓着人,程陨之毫不疑问的怀疑,他会匍匐在地面上,神情狰狞,在地面上滴出涎水。 这是,发疯的魔修! 暂且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疯,但似乎现在听不懂人话。 程陨之和师哥对视一眼,决定赶紧上去救人。 然而他们来的还是晚了一点,被魔修禁锢住的人双眼上翻,而双臂已然被啃食的坑坑洼洼,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了。 鲜血从他的双臂上淌出,浸染了大片的地面。 俞子帧用长剑,架在魔修脖子上,硬生生把这发癫疯的人从地面上拉扯开。 并不打算在这里留下灵力痕迹,于是只用长剑的剑柄将人敲晕。 程陨之趁机将手下那人拖出来,敏锐地探他鼻息。 还活着。 程陨之看了被师哥打昏的魔修一眼,蹙起眉头来:“不杀了吗?” 师哥言简意赅:“怕留下痕迹。他疯的很彻底,不会记得我们。” 那就好,程陨之松口气,喊师哥来搭把手,一起将人带回去。 这人被啃食血肉,失血过多,程陨之用术法给他吊命,出去找些药草辅助疗伤。 然而,要是还在外面的世界,要找什么草药都容易;可这是魔修横行的迷雾城,食物都找不到合适入口的,又哪有足够的药草呢? 很快,他想起郑言所说,城中有个大商行,那里会有任何东西,且也是用灵石交换。 程陨之便去买了干粮和药。 出去时,荷包里的灵石不算多也不算少,回来后,便变得空荡荡的了。 小程把荷包往师哥手上倒过来,抖了抖,抖出两块残余的灵石来。 程陨之瞅了瞅,自嘲道:“没想到,又朝一日我也能千金只为买块饼了。” 他不禁忧愁道:“这也太昂贵了,连块干粮都要十个灵石。我们暂时出不去,还得找些赚钱的门路。” 俞子帧回忆起刚才在商行里看见的情景,就算是稳重靠谱的成年道修,也不禁打了个磕巴:“不,不然,在商行里接些活来干。” 程陨之抬头,冲他假笑道:“清洗衣物?” 俞子帧:“没别的活。之之会做女红吗?” 程陨之:“……” 这什么鬼地方! 小程更忧愁了,愁云几乎能从他额头上飘出来。 然而回到了屋内,那朵愁云变成了雷云,噼里啪啦的炸裂起来。 被他们救回来的人已经醒了,痛不欲生,既是□□上的痛苦,也是精神上的苦痛,现在被众人七手八脚按着,才没有一口撕开缠在手臂上的绷带。 他狂叫道:“让我死吧!让我死吧!啊——” 第111章 迷雾城无论白昼黑夜,都弥漫着那股诡异的红雾。 程陨之眼睁睁看着它从窗户的缝隙里,犹如实质,一点点蔓延进来,往地上发狂的人的鼻息探去。 仅仅是被它勾住一点,地上痛不欲生那人便嚎叫起来:“让我死吧!求求你们……啊!” 俞子帧迅速回忆了几个术法,便捻了法术给他止痛。 然而痛苦是没有了,他身体不再痉挛,脸上神情却依旧崩裂,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五窍流血,一直能流到他嘴巴里。 这下,被啃食的坑坑洼洼的双臂无力下垂,落在地面上。 他睁开双眼,视线失去了焦距:“哥……” 抱着他痛哭那人抬起头,不敢置信。 当看着他尚且残留有一丝神智的双眼后,欣喜若狂,眼睛通红:“阿弟!你怎么样,好点了吗?” 是队伍里那对兄弟,长相有三分相似,性格却大不相同。 弟弟低声道:“痛……也不痛了。” 程陨之温声道:“师哥的术法定是有效的,可能是疼痛太久,产生了幻觉。” 说着,他走到窗台前边,神情严肃,用力将窗户关的更紧些。 见仍有空隙,他往地上抓了一手干草,干脆地塞进去。 终于将红雾堵在外头,程陨之松口气。 他回头,向师哥解释道:“刚刚我看红雾涌入,这位小兄弟反应就激烈了些,想来可能是红雾的原因。朋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他蹲下来,询问弟弟。 对方怔怔地看着他,摇摇头。 眼角落下清泪,他无声无息地哭泣起来,怎么也不敢低下头,去直视现实。 他哥干脆一把蒙住他的眼睛,说:“以后你别出去,我去就好。” 他拽住哥蒙在他脸上的手,用双手手腕遮挡。 嘴唇蠕动几下,竟是将自己流进口中的鲜血吞咽了下去。 随后,他松开手,声音嘶哑:“还是,还是我去吧……哥。” 旁边一个老兄啜嗫道:“他饿坏了,就自己出了门,想找点吃的,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一整个晚上,都没什么人说话。 程陨之在屋子里看护众人,而俞子帧出门去了最大的商行,看看能不能找些活计回来,大家分着干,挣些微薄的饭钱。 他百无聊赖地捏住自己的手指,在地上画些清心去祟的符咒阵法。 手指一抹,地面的灰便会被除去,逐渐堆积起来,露出清晰的划痕。 抹去一层灰,底下还是灰扑扑的。 程陨之丧失了复习阵法的兴趣,想着,要是顾宴在就好了。 他从镜子里遇见的远方的朋友,天上地下第一人的剑修截阿,现在又在哪里呢? 说不定回来后,发现他被大水冲没了。 会来找他小程吗? 第一人的力量,大乘修士的修为,应该足够破开这座城的结界,将他们救出去吧。 漂亮青年浑身灰扑扑的,没了之前光鲜亮丽的模样。 他将脸埋进膝盖里,沉沉地闭上眼睛。 他从来没做过向别人祈祷这种事情,没有信仰,也就没有能够祈求的对象。 师父会向天道祈求,说些不着边际的浑话,例如抱怨之之怎么还不长高,抱怨宗门里的米粮又见了底。 师哥好像也有祈求的时候,但很少见。 顶多有时候程陨之从他窗台下路过,踮起脚看见的一眼。 而他小程,似乎从来没有祈求过,也不知道向谁祈求,就好像祈求这种事情会低人一头般,固执地不去碰它,也不去想它。 现在想来,也就是个聊胜于无的慰藉罢了。 还得自己去干。 那就,求求他无所不能的大乘仙君顾宴。 救救他们。 ……救救他们吧…… 傍晚度过,俞子帧却还没回来,程陨之有些担心,一直瞅着那扇门发呆,直到身边有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响起,就落在他身侧。 程陨之扭头望去,发现是他们昨天救回来的人。 他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容,见对方也坐下,才没跟着站起身。 “你看上去好多了。”程陨之轻声道,冲他微笑。 对方一愣,摇摇头,神色阴郁。 那双手臂就像他碍眼至极又无可奈何的挂坠一样,松松垮垮挂在肩膀上,去不掉又无法眼不见,看着会绝望地想着,这辈子毁了。 心中像被软刀子割着,慢,但是巨痛。 程陨之没有看他的手臂,而是重新扭过头,看向房门。 “你饿了吗?” 对方摇摇头。 程陨之也不勉强他,示意他凳子上的包裹里还有剩些干粮,是众人从牙缝之间省出来的。若是明后没有食物,尚且可以咬一点度日。 若他现在肚中饥饿难忍,也可以来点垫垫。 没想到他还是摇摇头,连句应答都不肯说。 许久,在程陨之一边想师哥,一边分心看他情况的时候,对方终于说:“仙师,我们真的能离开这里吗?” 他被吓坏了。 就算现在在他哥的安抚下,表面正常了一些,但里面已然碎裂,无法修补了。 白天的时候,他肚中饥饿,便偷偷告别众人,踩着房屋的阴影往城里走,想尽可能找到些残汁冷肴,就算是别人吃剩下的也没事。 路上没有碰见人,他怀疑是不是自己迷路,忽然,对面走来个人。 那个时候,那个人多正常啊,穿着端正的衣裳,脸上手上也没什么血腥的气味。 就像他们一样,是个误入的过客。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回过身冲那人的背影道:“你好,我想问问,这城中……” 说着,对方转了过来。 露出血红的眼睛,和沾满血丝的长牙。 再后来的事情,他受了太大的刺激,竟然已经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一下又一下,尖锐的牙齿插进皮肉的触感,以及身体被人活生生剥落的恐惧。 就像撕扯一块生着带血的牛肉一样。 他哭泣,尖叫,疯狂的挣扎,什么用都没有。 在魔修即将来吃他胸膛之前,两位仙师赶到,将他救了下来。 就像一场梦,一场梦啊…… 他捂住双眼,嘴里还在询问,全然没有初见时内向腼腆的模样,自然而疯癫,和程陨之见过的魔修竟然别无二致。 他轻轻抽了口气,手搭在他肩上:“你……” 对方一抖肩,就将他的手抖下来。 冷漠道:“不劳……仙师费心。金宸会照顾好自己。” 说着,脑后传来轻轻的拍打声,很轻,但也拍的他晃了晃。 身后人立马慌了手脚,将他的脊背扶住,着急问他:“你没事吧!” 金宸发现是他哥,态度一下就好了不少,抿着嘴唇的神情,竟也与之前模样相似,带了那么一点独属于家人的欣喜。 他叫道:“哥,你回来了。” 金林点头,先拘束地向程陨之行礼,再扯过弟弟,轻手轻脚,尽量不去碰弟弟最伤心的地方:“哥给你带了好东西。” “什么东西?” 于是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挲动静,像是打开布包,从里面找出块会往下掉屑的糕饼。 金林的声音隐隐传来:“一个袋子里有两枚,哥看着那人咬了一口就扔了,还剩一个没吃过的……” 金宸:“你吃……” 金林笑了笑:“你吃吧,你身子还弱。” 程陨之还定定地注视房门,身后传来分食的咀嚼声,而房门一点动静都没有。 金林又说:“今天,俞仙师带我们找了个活计,可以挣点钱。等哥赚钱了,给你买好吃的。” 程陨之骤然回过头:“我师哥呢?” 这两人吓了一跳,捂住手里的糕点,没让碎屑撒到地上去。 金林一仰头,把手掌心里的碎屑倒进嘴里抿掉,才瓮声瓮气回答他的问题:“俞仙师让我们先走,我,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似乎是意识到什么,金林一震:“难道,俞仙师有危险!我要去……” 程陨之连忙把他按下来,并不打算让周围人知道这件事。 示意他们兄弟继续吃,他自己出门去。 “我得去找我师哥了,你们好好在这里待着,好吗?”程陨之道,金林点点头,金宸还在重复着咀嚼的动作,听他出声,慢半拍地抬头。 程陨之有些放不下心,毕竟这有一大屋子人。 但屋内暂时应该还是安全的,相比起来,他师哥说不定更危险些。 程陨之踌躇片刻,便毅然踏出房门,朝着红雾深处走去。 在掩上的房门背后,金宸自言自语道:“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金林疑惑:“什么?” 金宸:“无论如何,我都要离开……” 金林松口气,抚摸他脑袋:“那肯定,我们兄弟俩不可能就这么折在这里。你等着,明天哥再给你找好吃的。” 金宸没有说出心中所想,而金林也没有说出事情的真相。 的确是被人抛弃的糕点,裹着半散的油纸包掉落在地上。 扔掉它的人一脸不屑,转身走开。 金林见他不要了,欣喜若狂,扑上去想要捡走,却被人一脚踩住,用脚尖碾压他的背。 力度极大,脊柱在寸寸哀鸣,金林也被一寸寸地踩在地上。 “我不要的东西,你这个血食竟然也敢拿?” 金林给他磕头,哀哀地求着:“求你,求你可怜可怜我,我有个兄弟……” 第112章 屋外的光线一点点暗淡,同时暗淡的还有程陨之的眼睛。 小师弟就坐在房门后面一点点的地方,沉默地看着地面上被他划出的痕迹。 那对兄弟还在他身后,窸窸窣窣地咀嚼糕点,尽量不发出声音,让屋内人听见。 应该是吃完了,纸包一折,被塞进了哪个布料之中。 金林将弟弟扶起来,佝偻着背,让弟弟可以更顺畅地驻扎在他身上,被带着回屋里头去。 走了两步,像是想起程陨之还在这里,金林回过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仙师,那我们先回去啦。”他内敛道。 程陨之没回头,只是挥挥手:“去吧。” 别人家的兄弟连糕点都吃完了,师哥,你现在又在哪里呢? 程陨之先是坚定地将他师哥当做一个强大的元婴修士,有浩瀚磅礴的灵力和无处不见的神识,无论何处,来去自如。 等时间越过越久,心底的印象也就不自觉缩小。 开始担心他年轻的师哥,能不能抵御危险? 这城中魔修茫茫如牛毛,就算是个强大的修士在此,一旦被众人缠上,恐怕不死也得脱层皮……呸呸,说什么晦气话! 他小程可不是乌鸦嘴,也不想当乌鸦嘴! 里屋中,众人爆发出一阵小小的吵闹劲儿,很快有人推开门,冲前屋探来。 见程陨之就坐在前屋的门边,松口气,脸上的皮和肉都一齐跟着卸了劲,就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恨不得紧紧地缠上来。 “仙师……啊不,程向导,屋里干草铺好了,”他干巴巴地说着,觉得有些难以出口,“还有足够的清水。” 程陨之回过神来,抬起头:“谢谢你,不过我还不打算入睡。你们先歇息吧。” 对方看上去明显有些失望,毕竟若是仙师跟他们睡一屋,无论有什么魔修邪祟的,都难以入侵吧。 可惜仙师看上去面容疲惫,但意外的,不打算休息。 他侥幸询问道:“您……要等俞向导回来吗?” 程陨之垂着眼尖,倦倦地点点头。 对方呃了一阵,没敢说万一这外头魔修凶猛,俞向导不幸,不幸……呃。 当然,这种话没人会拿出来触他霉头,便恭恭敬敬挑选了几句吉利话,试图让他心情变好些:“那您坐这边些,这边风小。俞向导很快就会回来的,您慢慢等。” 程陨之礼貌道:“多谢。请去歇息吧。” 待人回了里屋,很快,隔着门的热闹动静被墙砖和门板挡了个九成九,几乎听不见了。 偶尔还能从门缝的空隙间,听见似乎有谁在低声交谈。 程陨之站起身,拍拍裤脚上粘着的灰尘,一步跨过地上他用手划下的阵法,直接到了门前。 他轻轻拉开门,一头栽进红雾之中,将自己的身影踪迹层层叠叠包裹起来。 程陨之打算去找师哥。 这么晚都不回来,明显是有问题的,师哥不是会故意逗留在外不回家的人,定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他的脚步。 这座城,这样的红雾,还能有什么事情? 还有这满城的魔修! 看城门的是魔修,客栈老板是魔修,街上摆摊的也是魔修,就连酒楼客人、商行客人和路上的行人,也都是魔修! 他师哥…… 怕不是和魔修打起来,被人关进牢里去了吧?! 一想到这里,程陨之的心就抽疼抽疼。 他匆匆忙忙上街去,随便找了个人就问:“请问,你有看见这么高,这样身形的成年男性么?” 程陨之比划了个宽度,简略描述了一下。 没想到对方回过头,阴恻恻地对他笑了笑:“有啊,这么高,被我啃了脖子,肉还堆在那边角落呢。” 程陨之看了看他苍白的嘴唇和滴着血的下襟,一股火便从心中烧了起来,烧到脑子里,烧得他头脑晕眩,不知东南西北。 连手也不听使唤,从腰间拔出长剑。 以剑身为拍,几乎是凛冽风声撕裂,将人重重劈开,掉落在几丈开外的地上,差点还爬不起来。 “你……” 程陨之缓步走上去,从他下襟的鲜红上嗅到了动物血的气味,一怔,神色放缓。 地上那人咬着舌头,骂骂咧咧叫唤:“你,小兔崽子……等着吧,看城防军不来把你抓去充作血食!” 程陨之从上至下,静静地俯视他。 没有闻见人血的味道,对方身上的魔气也很浅薄,完全像是刚成为魔修的模样。 既然如此,便不杀他。 漂亮青年冲他歉意一笑,蹲下身来:“抱歉,刚刚我没注意到,下次不会了。” “你还想下次……” 啪,程陨之干净利落再给他来了一劈,直接将人打昏。 见四周夜深,无人在场,他想了想,把人拖进角落,用术法遮掩他的气息,然后掐了个昏睡诀,试图使他睡上一个月。 没事了,程陨之拍拍手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这次,他可不敢再和任何人搭讪,说不定那个人便是修为高深的大魔修,反手他就要遭殃。 一看见对面有人,或是身后有脚步声,程陨之就往身侧屋子里一躲,等人走了再出来。 多亏迷雾城占地大人少,不至于随时随地都有人。 程陨之找师哥,没想到自己能走整整三个时辰的路。 从城东走到城西,凡是身形相似的,他都大着胆子往上走,但都不是。 他不知腹中饥饿,最后转了一圈,又回到相熟的房屋面前。 看见熟悉的景色,程陨之一愣,没想到自己左拐右拐,居然拐回了远处。 师哥呢? 师哥回来了吗? 进了门,他下意识扫视四周。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听见里屋传来某些人交织在一起如雷般的打鼾声。 程陨之迷惘地叹口气,又转身,忽的看见有人影从红雾中匆匆行来,身型面容逐渐清晰起来。 他心头一跳,是师哥吗。 俞子帧从红雾中走来,望见他怔怔地伫立在门口,眉头一竖。 刚进元婴不久,身上的威压尚未熟悉,走到小程师弟身边时,清晰地看着程陨之浑身颤抖了一下。 他一愣,连忙扶住程陨之,深吸口气:“抱歉,我尚未完全掌握力量。”吓到你了…… 还没说完,看见程陨之鼻翼一颤,紧闭眼睛打了个喷嚏。 俞子帧:“……” 程陨之抹掉眼角泪花,假装是因为喷嚏才涌出来的。 他边擦,却也擦不掉,还在往下掉,一滴一滴落在他手背上。 边笑着说:“师哥,你怎么才回来,我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找到你。快进来吧,外头红雾重。” 屋们敞开,露出空荡荡的内里来。 俞子帧跟随他,顺手将房门带上。 只听咔哒一声,房门扣了锁,然而锁也是年久失修,是这座房屋自带的老物件了,被他一摆弄,铁扣和本体竟然断成两截,径直掉落在地上。 程陨之回头道:“别理它,早上已经坏了一把了。” 屋内静寂无声,听见小小的水声哗啦,将缺了口的茶杯填满。 程陨之随手一转,递给他:“师哥,喝点水?” 仿佛只要见到师哥安全回来,无论前面三个时辰他走了多少路,还有在屋内无望的等候,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程陨之笑道:“不早了,该休息了。” 俞子帧停住脚步,撇开眼睛,好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将今天干的事情和盘托出。 他沉声道:“之之,我去探查了一番出去的路。” 程陨之叹口气,只用听上半句话,就知道下半句是什么:“你是不是去打那个结界了?” 之前没有想到,现在看师哥的态度,恐怕是一个人去干这件危险事儿了。 程陨之垂着眼睛,沉默而伤心。 “你甚至不让我知道,师哥……俞子帧,你要在那里暴毙,我得多长时间才能知道?” 程陨之语气加重,被师哥一掌摸了脑袋。 就像小时候的之之一样,不安分地躁动起来,就会被少年师哥摸摸脑袋,然后就能安静成一位乖巧的小朋友。 俞子帧僵硬地转移话题:“地上怎么有渣?” “人家哥哥给他弟带的糕点。” “我也给你带了,”俞子帧从口袋里掏出块梅菜饼,被体温捂着,竟然还不算冰冷。 “我俩不用吃食物,不过我想,之之看见这个,肯定会高兴的。” 第二天,程陨之醒来时,嘴里还留着那块梅菜饼咸咸的滋味,是他现在能想到的,最好的味道了。 正回味着,听见旁边小声地吵起来。 “外面危险,你也知道,”是稍微粗犷些的男声,程陨之可以听出来,是那对兄弟中年长一些的金林,“等你伤好了再去,好不好?” 另一头,自然是他可怜的弟弟金宸。 “要等我伤好,恐怕被下辈子吧,”说话的声音,听着有些不是滋味,“哥,你是嫌弃我残废了吗?” 他把自己细瘦的只有骨头的双臂高举起,低声道:“你仔细看看,这还能好吗?” 金林手足无措:“不是,我没有嫌弃你残疾,我只是……不不不,你才没有残疾!仙师说了,血肉是可以长回来的!” 说着,兄弟俩一同望过来。 程陨之点点头:“可以的,只不过现在会慢一些。” 金宸定定地注视他一阵,收回视线,落在自己无力的手上,眼中的情绪几乎都快滴出来了。 “好,”他哽咽着,忽然平静下来,“你们去吧,我……不去。” 等金林一行人在外东躲西藏做工赚钱回来,就连在最前头的俞子帧都有些狼狈。 程陨之上前帮忙,小声说:“明天我去吧。” 俞子帧摇摇头,将道袍上的灰色污渍用术法除去,松口气:“那里我比较熟。有什么异样吗?” 程陨之回忆片刻:“没什么异样,不过中途,金宸出去了一趟,傍晚才回来,看着也并无区别。” 正在搓衣角的金林听见了,忙着抬头看过来:“啊?金宸出去了?他是来找我吗?可我也没见到他啊。” 三人心中弥漫上不祥的预感,齐齐望向金宸。 只见金宸也慢慢回过头,冲他们露出一个羞涩的、腼腆的笑容。 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害怕了。 第113章 这迷雾城,就像从来没有春夏秋冬般,一直维持在一个温度。 也就只有早上和夜晚时,气温会稍稍降下一些,让行走的人们披上外衣,而没钱、没外衣的人,自然就硬生生地挨着。 俞子帧他们找到的活计是替商行里分担缝补衣物,去干活的大老爷们干不来,但也没办法,只要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缝补。 师哥作为元婴,自然不用和他们干一样的话。 然而某天程陨之在门口路过时,看见俞子帧背着手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给人家做门前卒,看守着上楼的门。 他常常低着头,墨黑的鬓发垂下,略微遮挡了眉眼。 身上原本雪白的道袍早已更换,换成商行自带的服饰,灰扑扑的,要不是身形出众,眉眼英俊,程陨之还真认不出他来。 也不知道看着人来人往的场景,师哥心里会怎么想。 会难过吗,难过一身修为,在这魔修聚集的大本营里,却也只能当个小小的守门人,来赚取一星半点儿的伙食费。 前两天的伙食费还给他买了糕点,自己只吃了两口。 程陨之悄悄藏身门后,不敢多看。 怕师哥发现他,又怕师哥难过。 现在小程师弟自己开始难过起来了,自从来了这座城,他从来没有这么情感丰沛过。 看见一点点悲哀的景象,就忍不住想哽咽。 他连连后退两步,一直退到师哥看不见的地方,随后急急忙忙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程陨之将那点难受咽到肚子里去,决定去看看那个结界。 出了城门,再往外行走三两公里,穿过偌大的、荒废的原野,终于在红雾中,触摸到了那一层薄而坚韧的结界。 结界透明,尝试着伸出一只手去,只能贴服在表面。 程陨之不信邪,双手附着灵力,试图融入,也失败了。 那要怎么打破?破坏阵眼,还是莽撞暴力? 他尝试无数种手段,取巧的,暴力打砸,什么都不管用。 直至夜幕降临。 “算了,”程陨之心想,“时候不早了,万一师哥回去没看见我,恐怕要追问。” 他身后是空无一片的茫茫荒野,寸草不生。 红雾侵蚀着一切,自然也包括这里,土地干涸,寸寸开裂,不知是不是红雾下的手。 程陨之站在这里,心中生出荒谬的妄念。 浅红的天空,暗红的大地,和眼前捉摸不透的透明结界,一切都像他的幻觉,像谁构建出来,诓骗他的幻境梦魇。 他,真的落到这样的城中,离不开了吗? 天地没有光,于是阴暗处将会滋生出诡异的魔来。 程陨之一怔。 恍若大梦初醒,他迅速看了看上下左右,倒吸一口气。 右手抬起,按在自己心口,只觉心神晃荡剧烈,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诞生。 然而等程陨之内视紫府,却什么都没看到,只好作罢。 踌躇片刻,决定回去。 他在来之前就已经规划好了路线,赶在俞子帧回来之前,抢先一步坐在外屋的干草上,摆出修炼的姿态,假装自己一天下来都没有出去过,听从师哥的吩咐,在屋子里休息。 俞子帧疲惫地回来,看见师弟眼睛亮亮的,似乎半点没有被城中红雾腐蚀,心下松了口气。 “之之今天怎么样?”成年道修略微急切地追问。 程陨之笑道:“我一切都好。师哥呢?” “我也好。” 一阵沉默。 俞子帧不知道说什么,他从没有与程陨之透露过他工作的内容,这下更不好说出口;而程陨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若是安慰师哥,怕师哥听了心里更难受。 屋外传来众人回来的声响,浩浩荡荡一群人回来,开关屋门的声响动静不绝于耳。 经过他们身侧时,有些不安地叫道:“向导……” 程陨之终于有了转移话题的借口,他拍拍师哥手臂,让对方说:“怎么?” “那个,”对方吞吞吐吐,“我们赚的钱,可能不够吃饭……” 程陨之注视他,很快明白,报酬太少,物价太高,众人已经干了一整天的活,真的没有精力再干别的。 食物越来越少,大家都开始饿肚子。 尤其是伤员,本来身体就不好,这下更难熬。 程陨之从他身边路过,偶尔会闻到一丝难闻的气味,便担忧地问他,需不需要洗漱,出去走走。 他猜测,这是在屋子里闷了太久,身体散发出的腐朽的气味。 还有……还有他缠着布条的双臂。 这两天布条上不再渗出新鲜的血,照理说,这是件好事,代表在没有药的情况下,慢慢地痊愈。 程陨之本应为他高兴,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 金宸随意地摇摇头,眼睛里散发出难得一见的光亮。 “仙师,我感觉我好多了!”他激动地轻声叫道,瘦弱的后背在微微颤抖,“多谢仙师的术法!” 程陨之递给他一个小布包,温柔地说:“吃点东西吧,我看你一整天了不吃不喝,身体会承受不住的。” 他回头要叫金林来喂他,但金宸着急地喊住他。 他吞吞吐吐地说:“不用了仙师,不用麻烦我哥。” “大家都饿,还要出去干活,多余的食物,还是给他们吃吧,我现在不饿。”金宸说。 他这两天听了不少众人回来后对食物的抱怨,觉得心底漏风,东南西北无人不在呼啸,哀嚎,和抽泣。 反正他也不饿,用不着浪费粮食给他吃。 程陨之拗不过他,将布包往地上一放,道:“那你来决定吧。” 他蹙眉笑道:“我修道,是用不上食物的。” 说罢,转身去前屋修炼,争取积攒更多灵力来治愈伤员。 在他关门的一刻,金宸倒在地上,蜷缩着,用膝盖顶住饥饿的腹部,一阵又一阵无声的干呕。 他这么久没有进食,怎么可能不饿呢。 可是,金宸无论是看清澈的水,看干燥的粮饼,或是几天来难得一次的肉荤,都没有半点进食的念头。 瘦弱的男人在地上蠕动,片刻后,伸出自己的双臂。 他在着迷地凝视,凝视自己双臂上的肌肉慢慢长好,很快便有了正常线条的雏形。 调动力量不久后,他又开始饿了。 饥饿就像一团火在他肚腹中燎烤着,烧得他痛不欲生,无声哀嚎,大脑变成了混沌的浆糊,就连骨头缝里都在痒,在疼,在被蚂蚁啃噬。 给我吃的…… 给我吃的。 给我吃的!!! 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 他一眼都没有看向那个布包,用力撕扯着自己的手臂,恨不得将它们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这样巨大的疼痛才能抵挡心底的渴望。 漫长的饥饿过去,他就像脱水一般,满脸满身是汗,浸湿地面一大片。 啪,屋门打开,惊慌失措的金林扑到弟弟身上,发了疯一样喊他:“阿宸!你怎么了!” 他扭头大喊:“仙师!阿宸他出事了!” 程陨之脸色凝重,伸手给他粗略地诊治,皱起眉来。 并无任何问题,要说也就是长久未进食,身体有些虚弱。 他道:“给他吃东西,我来治一治。” 听到他的话,金林忙不迭点头道好,把布包拆开,撕了点食物往金宸嘴里塞。 见塞不进去,找了碗水来,先给他润润。 见能入口了,再赶紧把食物往里头塞。 刚塞进去一半,金宸便把东西呕吐了出来,神情痛苦至极,用干瘦的手臂压住自己的肚子。 他嘶哑地叫起来:“哥,哥,我好饿啊……” “他太虚弱了,得喝些流食,”程陨之凝重道,他也是头一次担任队伍里的医师,哪怕自己只有些常识,不得不上,“我去找些干柴来,拿水熬一熬,熬软了给他吃。” 金林身形比他弟弟魁梧了一圈,这两天下来,也消瘦不少。 但区别依旧明显,老大一个汉子了,难掩感性,往下掉眼泪。 他擦擦,笨拙地冲程陨之行礼:“谢谢向导,向导救我弟弟,慈悲心肠,大恩大德……” 程陨之不忍再看,扭头去找些柴火烧。 金林把他弟弟的脑袋放在自己大腿上,孜孜不倦,用碗边的缺口对着弟弟的嘴唇给他喂水。 水倒是喝下去了不少,他松口气。 金宸半昏不醒,金林也不敢随意唤醒他。 他轻轻地摇了摇弟弟,屋外弥漫红雾,屋内弥漫灰尘和寂静无声。 周围谁都不在,他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总觉世事无常。 “小时候,要不是娘抱着我俩,恐怕我们就要被水冲走了,”他苦笑一声,“没想到小时没冲走,大了还是被龙王卷了大坝,来了这个鬼地方。” 金宸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睛,耳边金林的话半点没听见。 他还是好饿。 那些水唤醒了他的食欲,让他……让他更饿了。 那些蚂蚁从胃袋一直爬到食管,几乎要从他喉咙里爬出来,金宸连忙紧闭嘴巴,惊恐地呜咽,不想被金林看见他体内密密麻麻布着“蚂蚁”。 然而,他哥误会了。 金林见他清醒,惊喜若狂:“你醒了!” 随着他的动作,一阵香味飘来。他眼睛血红,青筋暴起,嘴边一抹笑。 那是股什么样的味道?就好像多年前他饿疯了,哥从别处找来的一块猪肉饼。 好香。 好香啊。 油渣从他嘴里爆开,顺着喉管慢慢滑下,能满足一切无望的食欲。 他眼前五彩斑斓,冒着看不清的闪光,全身上下,所有的地方都在欢呼,雀跃,用尽一切力气,在给他喝彩。 周围的世界,已经和他无关了。 “好香啊,”他喃喃自语,“哥,你闻到了吗?” ……哥? 第114章 金林最喜欢金宸喊他哥哥,不过,也仅限于小时候。 在发大水之前,两人轮流坐着卖年糕的活计。 家里穷,买不起驴子,于是他哥磨米粉,上蒸笼,再锤打成型,都是金林一个人的活儿。 他么,就负责把热腾腾的年糕放进担子里,挑出去卖。 要往小孩多的地方走,这样年糕卖得快,只要一点点白糖,就能抢个精光。 最后一个小孩冲过来,要问他买年糕,金宸笑起来,撒了第一个谎,道,年糕已经卖完了。 其实还有最后一块,但他打算留给干力气活的金林,便挑着担子往家里走。他本身有些驼背,这下挑着卖光后轻松不少的担子,脊背都能挺起来了。 金林见他回来,惊讶地问,怎么还有一块。 他就谎称,没人买了,拿回来自己吃。 金林笑呵呵地信了,把年糕切了,大的给弟弟,小的给自己。 他假装生气,说自己路上吃过了。 金林信了。 这样的日子,在发大水后,一去不回。 他本就是走街串巷的挑担人,对各种路途熟得很,也揪心街里邻居的安慰,便和仙师一起去救人。 众人被冲进隧道,都在惶恐怎么才能离开时,他和金林窝在角落里,用拳头抵着腹部,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了。 金林紧张兮兮地问他,肚子怎么了,那模样就像一只大笨狗。 他谎称自己没什么事,就是肚子疼。 金林信了。 终于有了安定的地方,仙师分发的食物不多,草草吃了两口就没了。他前胸贴后背,头脑眩晕,眼前一阵阵发紫。 便踉跄站起身,要往外面走。 金林在后面担心地喊他,问他是不是肚子又疼了,要不要哥在旁边陪你。 他要不是饿极了,恐怕都要笑出声。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哪还有手拉手上厕所的习惯。 他说对,他肚子疼,想上厕所,你别过来。 金林信了,缩在里屋。 在进红雾之前,有个面熟的老乡问他去哪儿,他没心思再应付别人,随口说他去找点东西。 他不敢进酒楼,就在外边摸索,翻进他家厨房后院,在垃圾里找正常的东西。 找到些鸡蛋和还算干净的半个馒头,总算能松口气。 刚想囫囵吞枣,突然想起,他哥也还饿着,要是自己一下嘴,说不定会控制不住自己,把食物全吃掉,这样金林就没东西吃了。 于是他把食物揣在自己怀里,闷头往回赶。 如果,之后他想。 如果他把食物吃了,在那里多停留一段时间,他是不是就不会遇到那个魔修。 ……是不是就不会遭此大祸,惶恐不可终日…… 他恨啊。 被人救回来的时候,他心里觉得,手臂还在痛,哪哪都在痛,他头痛,心痛,至于快死了。 那把烈火从他手指尖烧了起来,灼烧他的眼珠。 最后金林趴在他身上,老大的爷们了,哭的涕泪横流,满脸通红,一度窒息,被众人七手八脚挪开。 他突然想,他死了,从小跟他相依为命的哥哥…… 还能活吗? 能的,他可以的。 他勉强支撑起来,对他哥说,你看我好好的。 变成残疾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忍。 忍不住就,发疯似的往外走,要在红雾里大口大口吸气,才勉强缓解一星半点痛楚。 他又遇到了一个魔修。 那魔修没有吃他,只是叹口气说,这里的人都没有选择。 就算是吃了你手臂的人,说不定现在痛苦的已经自裁了。 曾经他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后来他总算明白了。 魔修给了他一个功法。 如果修炼成功,他就能活下去,并且离开这里。 如获救命稻草,他把功法藏在内衣里,终日修炼,金林看他终于不出门了,大喜,除了干活和睡觉,一直围在他身边。 就算看不明白弟弟在做什么,也懂事的不去打扰他。 他总说,他是个粗人嘛,只会力气活,不如识字的弟弟懂得多。 金宸是个天才,不过两天,他功法入门了。 也才发现,只有他能离开,他成为魔修后,庇护不了他哥哥。 红雾侵蚀,会侵蚀道修的修为,凡人的□□,没有人能躲得过去。 这座城纵容他们,也排斥他们。 魔修就算不想异变,也将会被功法控制着,一步一步走入迷雾中,成为失去方向的人。 “现在,我也是迷雾的一份子了。” “我能离开它,也再离不开它了。” 屋内,一片狼藉。 金林的胸膛破开一个巨大的口子,雪白阴森的肋骨外露,就像他咧开的牙齿一样,露出了鲜红的牙龈。 金宸满嘴满脸,都是血。 他身上的魔气环绕,在程陨之等人推开门的一刹那,重重爆发开来! 地动山摇,飞沙走石,这座脆弱的棚屋被炸裂,一个满手鲜血的魔修坐在最中心,怀里抱着他相依为命的、失去了呼吸的哥哥。 没有人说得出话来。 程陨之撑开灵力,为身后众人抵挡冲击,但一时不察,还是被飞舞的木屑划伤手臂。 俞子帧不在,他得撑住,这就是他为什么不去做工,留守棚屋的意义。 他咬着牙,高声道:“金宸!金林还在你身上!” 一刹那,飞沙走石停止了,就像时间静止了一般。 魔修嘴角还在往下滴血,他愣怔地低头,看见沉睡的哥哥。 他刚才要做什么? 对了,他饿了,出去找食物,要给他哥吃,但是他哥不肯吃,推来推去,食物最后掉在了地上。 这事时常发生。 好像他们有了闲钱做新衣服,推来推去,结果新衣服掉在水里。 又或者,家里晒了腊肉,割下来那么一小条,放在碟子里,推给你,推给我,最后掉在地上,被老鼠啃了。 魔修怔怔地笑起来,眼泪从他脸上滴落,胸膛抽动。 他陷入了自己构建的幻境里,抱进金林的尸身,按着他哥的脑袋,给程陨之磕个头。 轻轻磕一下,他哥的。 啪啪,重重两下,他的。 魔修大叫道:“仙师,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我马上就能离开了,离开了!” “哥!!!” 就像陷入了他自己的梦境中,魔修东倒西歪,跌跌撞撞,从破烂的棚屋中离开了。 俞子帧回来,震惊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程陨之哽咽道,是他看管不好,是他的错。 “师哥……”他神情恍惚,差点就要站不稳了。俞子帧带着他走过那么多宗门,那么多地儿,也没忘记,他的小程不过堪堪成年。 小师弟蹲在地上,缩成一团。 众人东倒西歪,入夜时,无人沉睡。 当夜,有人看见金宸的头颅被挂出来,悬在城主府的钉旗上。 那头颅脸上,郁郁而终,大仇不得报。 竟是想冲进城主府,杀了编写这个功法的迷雾老祖,要他血偿。 他失败了。 他在敌人的戮刀下,自裁了。 或许是他冲进城主府的事迹惊动了迷雾老祖,很快,城主府发出布告,广告全城人。 若有想离开迷雾城而不修炼功法的人,只要能在他手底活过三招,就将能打开结界的迷雾石送给他。 全城沸腾。 夜里,程陨之还没睡着。 他们被邀请去了另外人的棚屋,大约是看他们人多,想凑合过个日子,不在乎活多久了。 队伍里多了新面孔,但没人高兴的起来。 房子被稻草铺满地面,凌乱无章,没人顾得上理这玩意儿。众人七零八落地躺着,将沉重的脑袋搁到稻草堆上。 他们干了一天的活,一躺下就能入睡,着实累得慌。 或许是气氛过于凝重,俞子帧掐了静音的法诀,轻声道:“之之?” 程陨之还在想结界的事,哪怕金宸的脸还在他眼前浮现。 他整个人都在抖,心里已经不害怕、不慌张了,可手指抽动,紧紧地握在一起,掐的自己手背生疼。 身后传来师哥的话,程陨之悄悄转过去,看见俞子帧冷凝的面庞。 师哥说:“不是你的错。” 他的小师弟摇摇头,如果他能发觉金宸身上微弱的魔力波动,也许就能提前解决…… 提前…… 这还能怎么提前呢,入魔是不可逆的过程。 他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件事,身后还有一大片人需要他们领着往前走。 程陨之叹口气,将自己湿漉漉的长发捋到后面去,那是被冷汗打湿的鬓发。他随手施了清洁咒,把自己弄得干爽些。 不想师哥继续担心,他艰难地笑起来,但俞子帧能清晰地看见,他的眼睛没有弯曲的弧度。 之之还在恐惧。 俞子帧回转,仰躺在地上,硬邦邦的地板,硬邦邦的肌肉,没有松懈的时候,只有睡着了,才有那么点放松时刻。 少年时他还能多说点话安慰小师弟,长大了,反而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最后也就来句:“别想那么多,快睡。” 程陨之道:“师哥,你会去挑战迷雾老祖的吧。” 俞子帧的眼神骤然转来,落在他身上。 师哥直起身,蹙着眉头,不客气地说:“你不许去。” 程陨之笑着呛他:“你都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因为……”俞子帧气势沉沉,但他不敢说出那个后果。迷雾老祖起码到了化神甚至更高的修为,像他们这种低末流的修士,能在他手下走过一遭,已然了不得。 现下,要求三个回合……无异于求死。 他说不出口,就撇过头,冷硬地说:“之之,听话。” 第115章 听话?听谁的话,听师哥不讲道理的话吗。 小程师弟明显有些生气,但他并不打算把情绪露在脸上。 师哥比他年纪大,经验自然也比他丰富,光是吵嘴,大概率吵不过他。 于是程陨之决定,明天跟着俞子帧。 防止师哥一个想不开,真跑迷雾老祖跟头送脑袋。 晨光来临,众人窸窸窣窣陆续起身,该干活的干活,洗漱的洗漱……不,没有洗漱,尽量弄一盆水,随便洗了洗就算。 有馒头的啃干粮,没有的饿肚子。 程陨之目送师哥离开屋子,偷偷摸摸跟上去。 他脑海里回响着师哥说过的那句话:“天塌下来了,有修为高的给你顶着,之之不要怕。” 程陨之沉默片刻,觉得师哥说的不对。 师哥给他顶着,那若是天真的塌了,师哥怎么办? 他就这样满揣着复杂的念头,偷偷摸摸跟在俞子帧身后,看他像往常一样,绕过魔修聚集的街道,从小路走。 一路走到他工作的商行,再去后面更换衣服。 程陨之就躲在门口拐角处,担忧地垂着脑袋。 他在门口听,听着听着,里面忽然就没了动静! 程陨之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地想到,师哥该不会是没换衣服,而是去挑战迷雾老祖了吧! 他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冲过去,顺着门缝往里面挤:“师哥,师哥!” 房间里果然空无一人! 而俞子帧另一边,他从窗口跳到外面,利索地翻身进了后院,又从后院回来时的小路。 他决心回去瞧一瞧,他那某个方面过分固执的师弟,会不会真的不听师哥话,跑去找迷雾老祖。 千万别做这个螃蟹! 俞师哥回了棚屋,满地是人和堆砌散乱的干草,但他这么大一个小师弟,却半根毛都看不见。 成年道修呼吸都跟着一滞,他发现自己有些站不稳,摇摇晃晃。 随手抓了个人就问:“你看见程陨之了吗?” “仙师!啊!仙师!”被抓来的人结结巴巴,“没……不!我看见了!他早上还在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 他随手一指,正是早上程陨之睡过的角落,可信度大大增加。 俞子帧心乱如麻,小程恐怕在他走后瞒过所有人,偷偷去了城主府。 他无比怀念程陨之幼时,哪里都走不动,要张手让师哥抱。 哪像现在,一不留神,就将自己扔进危险的地方,让师哥都找不到地方。 他一边自嘲自己是他爹管得太多,一边又像分裂一样,怒火上涌,要去把程陨之抓回来,关在安全的地方哪里都不让去。 最后沉默下来,跟自己生气。 要不是他只是个小小的元婴…… 现在该做的,就是去城主府,把程陨之找回来。 若是挑战开始了,他就去求迷雾老祖,把他也加进挑战里;加不进去,把自己卖给他,或者下跪,磕头,当场入魔…… 什么都可以。 他这小小的长津门,只有小师弟了。 俞子帧和留守众人打过招呼,便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独身一人上路了。 程陨之望向空荡荡的狭小的房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无法想象,失去师哥之后,孤身一人的小程能去哪里,该怎么过以后的人生。 他们师兄弟,还有很多事情要一起做,例如,重建他们的宗门,收更多、更强的弟子。 天下之大,他犹被困在这迷雾城,哪也去不了。 师哥,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程陨之当机立断,扭头离开,马不停蹄往城主府赶去。 路上遇到零零散散几个魔修,程陨之心里只想着,他们别惹事,幸好没人注意他,让程陨之顺顺利利到了城主府前边的空地上。 这里与棚屋区,根本就是两个世界,整洁又气派。 程陨之心头紧绷,四处张望,凡是看见身形像的人,都匆匆忙忙奔上去,抓住人家袖子,高声喊:“师哥!” 对方扭过头,不是。 空地上人未免也太多了,程陨之跌跌撞撞,环顾四周,根本不可能一个一个找过来。 他心乱如焚,随手逮了个畏畏缩缩的凡人,询问道:“你有看见这么高,这般身形的道修吗?是为元婴,穿灰扑扑的衣服。” 被抓住的人畏惧地瞧他一眼,低声下气道:“看见了,看见了。” 程陨之高兴地脑袋要冒花儿了:“在哪儿?!” “就,在那里,他马上要挑战迷雾老祖了,”手里人道,“他是第一个要求挑战老祖的,的,元婴修士,太厉害,太了不起了,要是他能成功就好了……我们就能活命了!” 说着说着,就带上了哭腔。 他话还没说话,就发觉对方仙师的手不知不觉松了开来。 这好看的、就像仙人一样缥缈温柔模样的青年怔怔道:“你说……谁?” “在哪儿?” “他为什么,要自己去……” “师哥!”他松开手指,心头已然死灰一片,只剩半点希望的火苗,“万一他活下来了……” 程陨之喃喃道,像是有所感,在茫茫人群中,他抬起眼,和着急寻找他的俞子帧视线相对。 程陨之一愣,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俞子帧反应的更快一些,就像一头敏捷的豹子,残影穿过人群,用力地抓住他失而复得的师弟。 像感谢老天,让他们得以重逢。 俞子帧声音都哑了,他叫了好多声,都没有叫到程陨之。 “你没事就好,”高大些的道修松口气,将脑海中那些坠了魔后的未来一同抹除,不再去想,“好端端的,跑这里来……” “师哥!!!” 程陨之哽咽道,他弯下腰,剧烈地干呕片刻,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红雾侵扰了他脆弱的身心,使他喉头发痒,胃袋颠倒,整个人难受的不行。 但万幸,万幸,师哥完好无埙。 俞子帧左手攥紧,极力控制自己。 另一只手轻拍程陨之后背,悲哀地发现,小师弟的背,又清减了不少,薄得快只有骨头了。 他想把人养的壮一些,但无能为力。 “好了,没事,这么大个人了,”俞子帧勉强说,“要喝点水吗?肚子饿不饿?” 程陨之直起身,总感觉嘴里仍然残留着铁锈的怪味儿。 他咳了咳,点了点头,接过俞子帧手里的水。 简单清理一番后,总算有了气力,不再像之前一般苍白无力。 程陨之苦笑道:“师哥,我差点以为,今天要上去挑战的人是你。万一师哥真的去了,我……之之该怎么办。” 俞子帧安抚地摸摸他脑袋,道:“我在这儿,不会没做准备就去的。” 他一转话题:“今天就有人要挑战?” 程陨之模糊地喝水:“是,你看这么多人,都是来看他的。” 一片红雾中,主角登场。 是个在迷雾城内蹉跎了半生的元婴,脊背佝偻,长袖飘飘,第一眼只觉得他瘦,没有背的感觉。 他似乎有保命法器,于是选择挑战迷雾老祖。 想着,就算三个回合撑不过,他也不想继续苟活在这座城内,然后被宛若鬣狗的低修为魔修们分食殆尽。 死,也要死在强大的人手中。 他往空地上一站,瞬间,他周围的人清空,被无形的力量推到远处,分成两股,泾渭分明。 一方是狂热的魔修,雀跃着,欢呼着:“打死他!打死他!” “自不量力!” “让他尝尝迷雾的厉害!” 一方是沉默的道修和凡人们,没人敢抬起头,去注视场中央的情况。他们怕看见可怖的情景,将自己本就摇摇欲坠的决心分崩瓦解。 过了片刻,有人侥幸说:“他会成功的吧?” 没人回应。 天际开始变色,风云渐起,将天地这片空间渲染成灰暗的色泽。 雷云飘过,开始打雷,每一次雷电落下,都将这块大地点亮片刻。 有谁高声唱道:“有请——迷雾老祖——” 程陨之连忙定住心神,内视紫府,要稳固道心,不被魔修灌注了魔力的声音影响。 他抵抗得尚且有些吃力,更何况周围还有不少凡人。 一个个觉得脑中胀痛,疯狂发泄不出。 不过,很快便有道修默默撑开灵力,替他们挡住声波。 程陨之缓过气,抬头,发觉空中雾气源源不断喷涌而出,将光线染得邪恶而强大,呈现鲜艳而不祥的红。 很快,雾气凝聚成人形,幻化出一身血红长袍,凌空飞扬。 正是迷雾老祖! 在场魔修欢呼声更甚,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红雾犹如拥有生命,随着欢呼一阵一阵波动,像海浪般往远处扩散而去。 程陨之身边有个道修长长叹息一阵,摇摇头,难受地低下脑袋。 也是,这里不是别的地方,而是魔修大本营,看见地方如此盛况,他们根本无力阻止,只能暗自叹息。 等欢呼声停下,迷雾老祖悬浮空中,施施然翻手下压,示意他们听他说话。 迷雾老祖道:“我们迎来了新一次盛大活动的开场,这便是迷雾城的庆典!” “让道修心甘情愿,来你手中赴死!” “迷雾老祖。” 要挑战的那人听不下去了,他双手颤抖,连手中剑也跟着嗡鸣不止。 若要再不阻止魔修说话,恐怕他的士气,要被一而再再而三地磨灭,更是雪上加霜。 他抬起头,直视迷雾:“我来挑战你了。我一定会,拿走你手中的迷雾石。” 迷雾老祖似笑非笑看他,眼角上挑,半点不将人当回事。 手中灵光乍现,出现一块晶莹剔透的宝石,就算在红雾掩映下,也抵挡不住它琉璃般的光彩。 正是能离开这座城的“迷雾石”! 第116章 然而不到片刻的时间,众人尚未将迷雾石琉璃放彩的模样刻在心里,便看见那红衣老祖手一翻,将迷雾石收回袖中。 见他收回,在场不少人都伸出手去,想抓住那颗希望的石头。 可惜,没人能碰得到。 迷雾老祖从空中一步步踩下,落在高台长椅上,温柔道:“就你,也想来挑战我?” 底下元婴点头,目光坚定。 无论迷雾老祖有多强,只要不完全泯灭他的躯壳,不斩杀他的元婴,只要尚且有一丝生机,他都能吸收天地灵力,重塑肉身。 三个回合……只要熬过三个回合! 元婴挥剑,撇开视线:“正是在下。不要多废话,冲我来吧!” 话音刚落,他身上亮起温暖的明黄色光芒,那是保命法器出现,试图从迷雾老祖手下保住他的性命。 也不知道这场挑战过后,这位勇士又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程陨之叹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他也不过是个毫无力量的金丹罢了。 程陨之怔怔地想了会儿,再抬起头的时候,和一双眼睛对视。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他描述不出来。 只觉得识海空白,眼前发昏,温柔的杀戮声从对面一点点传来,塞进他脑子里。 刚开始还觉得能够承受,然而越到后面,越觉得千军万马奔腾过,数不清的咒骂和诅咒宛若火药在他脑子里炸裂,搅得程陨之识海昏天黑地,往后一倒。 俞子帧在他身边,立刻发觉小师弟不对劲。 在程陨之倒下的那一刻,他一把抓住程陨之的衣领,将人搀扶起来。 师哥着急得声音都有些变调:“之之!程陨之!醒醒!” 喊半天喊不醒,俞子帧就地把人放下,掐他人中,掐虎口。 发觉还是不行,立刻沉心静气,探出灵力至他经脉中,查看小师弟灵力状况。 这么一看,果然发现小师弟识海一片狼藉,乱七八糟! 然而识海是十分私密的部分,俞子帧就算是他师哥,也无从下手。 只好将外围一圈的混乱收拾完,万幸的是,程陨之也正好醒来。 他一醒,就立刻抓住师哥袖子:“师哥!他,我我,我……”着急过头,说话就开始结巴。 俞子帧见他清醒,成年道修微不可闻地松口气,沉稳地递给他一杯水,装作自己从来没有慌张的模样,要定小师弟心神。 见师哥不慌,程陨之也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他喝了口水,扭头看向场地中央:“有人在看我。” 俞子帧蹙眉,他完全没感觉到有人往这边来的视线:“谁?” “不知道,一对视我便觉得头昏脑涨,要昏过去了。” 俞子帧点点头,暂且将这件事压在心里,毕竟现在不是追究的好时候。 拍拍他的肩,示意人没事就好。 转头沉下心,开始寻找场中的嫌疑人。 他心中有不祥的预感,来源于修道自带的算卦自觉。 场中,迷雾老祖收回自己的目光,笑道:“一旦我出手,你可就没机会了。”他循循善诱道,“活着不好吗?” 元婴咬牙,执剑的手都在颤抖:“像一个畜生一样,在这里活着吗?” 显然,他是不打算改变主意了。 迷雾老祖惋惜地叹口气,血红的衣袖在风中猎猎飞扬,除去不祥,竟也有一丝半点仙风道骨之意。 没人在意这个。 元婴见他说了这么多话,还不开始挑战,不由得心中看轻几分,觉得迷雾老祖也不过如此,没有硬实力只会逼逼赖赖,说不定是个嗑药磕上去的废物。 说不定在保命法器下,他无伤过挑战,还能嘲讽几句呢。 例如“不过如此”,“您也挺会放大话的”等等。 迷雾老祖满意地笑了起来,就像看见一件珍贵的、需要捧在手心里慢慢掌玩的宝物,就连眼角眉梢都带在笑意。 “好啊,”他轻巧地说,“第一招。” 第一招,元婴的法器碎裂,他双眼瞪出,嘴角鲜血如注。 迷雾老祖:“就你?” 第二招,众人中有人发出凄厉的哭叫,而那元婴已然消失不见,只剩地上一滩肉泥。 程陨之喉头腥甜,他扭过头,不引起师哥注意,喉咙滚动几下,将血吞咽。 等他再回过神,往场中看时,一团透明的元婴从肉泥中艰难探出,即将飞走! 程陨之知道,迷雾老祖一定不会放过他最后的元婴! “不!” 啪。 那团小小的元婴被迷雾老祖轻而易举地捉到了手里,神情不明地打量片刻,就像在看什么常见的劣质品,摇了摇头。 随即轻轻松松一捏,就将这位可怜人的元婴捏碎。 于是,只有转世投胎,再无重来机会了。 “好!” “太好了!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魔修的欢呼排山倒海,而这边众人咬紧牙关,不敢多发出声音。 碾成肉泥,他们就算收尸,也无尸可收。 第一人下场如此凄惨,哪还有人愿意出这个头,冒着极大的风险,站到迷雾老祖面前。 程陨之终于缓过气,抓住师哥的袖子。 等俞子帧回过头来之时,他一字一句地说:“师哥,我不准许你去。” 有保命效果的法器也不过只挡住一招,那身上一穷二白的师兄弟,恐怕只值人家一个小指头。 就算在城中苟活,也不要现在就出头…… 俞子帧点头,示意他安心:“不会。” 实际上,他也有些难以接受这个结局,但若是和师弟一起,相互扶持,未必没有别的机会可以离开。“听你的。” 众人搀扶着搀扶,离开的离开,哭泣的哭泣,是一团聚拢不起的残缺鸟兽,哀伤地舔舐伤口。 程陨之又有所感,抬起头,和那道目光再次碰撞。 这次,他没有再昏过去。 对方似乎收敛了力道,笑意吟吟地看着他,看着将将离开现场的众人,放出声音来:“我让你们走了吗?” 这下,全场寂静。 迷雾老祖笑道:“既然这个人失败了,我不介意再来一位,完成他未尽的遗愿……有哪位,仙师,嗯,愿意前来?” 没有人愿意出声,恐惧地交换眼神,寂静无声,僵持当场。 迷雾老祖道:“没有人愿意来的话,那就由我重新抽取一位吧。” 程陨之忽然觉得心脏狂跳,一股格外不祥的、裹挟着红雾的预感从他脑海中迸发,要炸的他站不稳。 只见红衣老祖手指往下一指,力度轻巧,却像座大山般压在他头顶;众人回头,眼神中带着担忧和微不足道的窃喜。 幸好,不是他们…… 俞子帧失声:“陨之!” 那根手指,正正指着他的方向! 事已至此,没有什么好回避的空间。 程陨之回忆刚才迷雾老祖注视他的眼神,直觉不会将他直接斩杀当场。他暂定心神,从众人分离的过道中走出。 师哥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叫他,喊他,程陨之一概都听不见了。 他现在专注地凝视着高台处的人影,耳边空气安静无声。 然而,心脏一下一下地挤压他生存的空间,呼吸只有半截,缺氧感愈重。 迷雾老祖,要他,做什么? 红衣老祖看他片刻,忽然笑起来。 他笑容恣意,说话柔和温软:“我真喜欢你的眼睛,”他道,“它们真美。” 众人哗然,程陨之低头,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他没有回头,不知道众人被迷雾老祖随手布下的结界隔在外面,包括他状若疯子的师哥。 他冷静地说:“你该不会是想我把它们送给你吧。” 迷雾老祖缓缓降落,恰巧踩在前一个人的尸体上,和程陨之面对面,对他微笑。 “怎么会,”迷雾老祖说,“我不会这么血腥,也不至于如此没有情调。” “这样吧,” 他语出惊人,“你来做我迷雾的弟子,我就放你一条生路,怎么样?” “之之!!!” 程陨之一愣,他完全没想到,迷雾老祖会说出这种话。 迷雾老祖劝他:“活着跟在我身边,不好吗?” 程陨之沉默地思考片刻,轻声说:“如果我拒绝呢?” 迷雾老祖:“我就只能将你留在这里了,”他停顿片刻,“生死不论。” “别浪费了它们,好吗?”很难得,他竟然开始劝阻别人。 程陨之终于听见师哥在后面喊他。 可他不能回头,一旦回头,所有软弱和恐惧的情绪都将在此刻爆发出来,指不定他就会做出什么危及众人的举动。 “之之!!!!!” ……师哥。 千言万语,现在已经没有办法转过头,对他的师哥说了。 他仰起头,突兀道:“我来做那道挑战了。” 迷雾老祖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你就这么不愿意做我弟子吗?” 程陨之:“如果我说愿意呢?” 迷雾老祖道:“那我便血祭在场所有人,庆贺你入魔。” 辱骂声,抽泣声,将全场点满。 它们拉扯着宛若偶人的俞子帧,扯得他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心都在滴血。 有什么办法……有没有什么办法……救救他……救救他…… 程陨之道:“不如送我迷雾石,等我将想送的人送出城,再来心甘情愿做你弟子吧。” 看似低头,迷雾老祖也嗤笑一声:“想送的人?”怕不是直接变为空城。 他懒散道:“那你站好,该接我招数了。” 言下之意,你该去死了。 之之。 之之…… 他的之之站在魔头面前,握着自己的剑,难过地闭上眼睛。 甚至不愿意在走之前,再看他一眼。 第117章 长剑哐当下坠,在地面上接连打了几个滚,落在不远处,再无声息。 迷雾老祖的攻击并不激烈,就如同先前对那位元婴下手,起码明面上并无多大波澜。 他就像这满城的红雾般,悄悄地,从空中降落,将程陨之打倒在地。 漂亮青年喷了一口血,往后仰去。 他的脑袋重重地磕到地面上,鲜红的血蔓延而出,浸染着他一头墨黑的长发,就连被迷雾老祖称赞过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暗淡无光。 全场声浪一声比一声高,没有人听清别人在喊什么。 那个被点名的年轻道修,看样子活不过第二击。 第二击同样轻飘飘地落下下来,众人不忍直视,撇开眼睛,默默祈祷,留他一个尸身周全……不要再像前面那个人一样尸骨无存了。 然而,奇迹真的发生了。 迷雾老祖的第二击竟然并无攻击之意,而是替程陨之吊起了命,勉强续上最后一口气。 红衣魔修降落地面,轻巧踩过满地血污,将程陨之亲手抱起,像是在抱着什么名贵的宝物,颇为怜爱。 他低头看了看,伸出手去,撑开程陨之眼皮,近距离细细观赏一阵后,满足地长叹一声。 “我怎么舍得这么漂亮的眼睛死去呢?”他喟叹道,“我救你一命,按道修的说法,你该舍身报我了吧。” “现在,做我弟子,同不同意?” 他摁着生死不知的程陨之的脑袋点了点,替他梳开额前凌乱的鬓发,高兴地说:“你答应了!真好。” 众人看那红衣魔修像抱小孩子般,将那年轻道修的身体抗抱在肩膀上,转身离去。 走前,他在遥远的空中,回头望了一眼。 望见那更年长些的道修目不转睛盯着他怀中的人,缓缓从口中呼出冰冷的气。 他大口大口吸着弥漫的红雾,迟钝地发现哪里不对,低下头去。 打开内视,发现多处经脉受损,内脏出血。 已经愤怒到这种程度,有什么用呢? 之之,你…… 你等等我。 迷雾老祖怀里揣着新出炉的弟子,心情大好。 他落在自己的宫殿门前,将人交给管事,吩咐他们,这就是他的徒弟,未来的主事人。 管事接过程陨之瘫软的身体,全然无视他满身鲜红的凄惨模样,点头应是。 迷雾老祖一边往前走,一边笑道:“让人给我拿两坛酒,等小徒醒了,让他喝点庆祝庆祝。” 管事应是,将程陨之运到空置的殿中。 见人依旧是半死不活的模样,管事心想,容易触老祖霉头,要知道,老祖爱干净,能带着人走这么长一段,已然是极其看重了。 他吩咐了几个下人,拿来一套和迷雾老祖穿着相仿的外衣,等程陨之醒后,让他穿上。 下人应下,问管事:“需要给……他上药吗?” 管事一愣,他们一同回头看去,正好看见血缓缓渗出,从程陨之后脑勺和七窍处流淌,慢慢染红了床铺。 管事当机立断:“救。老祖肯定是这么想的,你去拿千年老参来。” 众人离开,无数轻薄的浅红幔帐飘落,将床中人一点点掩映而起。 俞子帧差点就疯了。 那日,他看着程陨之被带走,就算看魔修当街吃人他都面不改色,这下连手都握不住剑,重重砸落地面。 同时砸落的还有他的膝盖。 那是他……那是他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啊…… 他沉默地、无言地绝望,当视线触及地面孤零零残留的血迹时,更是一阵模糊,不由自主地大口呼吸。 现在被人打成重伤,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恐怕也断了骨头,伤了五脏六腑。 之之何时受过这么大的苦! 高大的道修不由自主弓下腰去,双眼模糊,直到清澈的水落在地面上,才将他砸醒。 下雨了。 尚未散去的众人不敢上前安慰他,生怕被失去理智的道修一剑砍了。 他们前后踌躇万分,却看见雨丝从天上落下,将干燥的地面打湿成小圆点般密集的波纹。 迷雾城很少下雨,或许是被红雾挡在了外头,众人生活这么久,都是晴天。 他们抬起手来,接住清澈的雨水,有种不知世事的恍惚之感。 红雾挡不住的雨,那自然大得不得了。 没过多久,众人就如同鸟兽散开,留下道修孤零零一个人跪倒在场上,双手支撑着地面。 那摊血,很快就被冲刷干净。 俞子帧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他做下了一个决定,要进入城主府,把他的小师弟偷出来,哪怕可能会被迷雾老祖当场格杀,又或者被无数魔修围剿而死。 …… 鬼蜮大门,被人悍然撕开,露出空荡荡一片虚无的窟窿。 顾宴面无表情穿过鬼蜮之门,沿着鬼蜮通天道慢慢往下走,雪白的衣袖宛若长空飞鸟,落在鬼蜮之中,就是一道刺眼的光。 鬼蜮和现世时间流速不同,就算是大乘期的修士,也有些难以适应。 他闻到了程陨之的气味。 是清淡的草木气息,伴随着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灵力波动,在鬼蜮十八城中的某一城内,隐隐约约,若有若无。 这天上来的仙君低头,神剑在他手中愤怒地嗡鸣。 顾宴冷硬道:“你也闻到了,是不是。” 只有受伤了、流血了,他心爱的未过门的徒弟才会大量散发出自己的气味,才能被他捕捉到一星半点。 时间紧迫。 他半点不怠慢,朝着某个特定的方向踏空而去。 脚下,群鬼冒头,魔烟笼罩,荒芜干涸的大地上,长出一簇簇漆黑的不祥草,被众魔采集,放置入自己口中,贪婪咀嚼。 若有人来看,定会被这数以万计的群魔大军吓至昏厥。 他很快便找到了那座城市,被砖红的屏障隔开外界,看不见半分城内人的行动轨迹。 是鬼蜮十八城之一,迷雾城。 在这片大地上,顾宴的修为也会被压制,因此,要速战速决。 正想着,便听见鬼蜮深处传来嘶哑难听的声音,低笑道:“原来是仙君大驾。” 顾宴平静道:“我来找个人。” 那鬼声笑了笑,幻化出一只遮天蔽日的石手,往空中通天道之上,被撕裂的鬼蜮大门指去。 “那这又是什么?” 仙君挥开袖子,并不听他念经,自顾自落下解咒,将迷雾城的屏障削弱三分之一。 鬼蜮深处的声音果然被激怒了,桀桀笑着,冒出它状似石雕的本体,朝着仙君走来。 “这次……是你先撕毁契约的!” 东南西北中,一共冒出五个庞大的身影。 正是分管不同地域的五大鬼王! 顾宴仰头,看那浓郁的黑雾遮天蔽日,在他头顶聚集,竟是要将大名鼎鼎的截阿仙君永远困在鬼蜮,不得脱身! 即刻,顾宴便被魔气淹没! …… 程陨之在床上抽搐了一下,被人惊恐地按住腿,扭头叫道:“动了动了,人醒了!” 管事急匆匆走过来,撑开程陨之眼皮,叹了口气。 也算是保住了性命,只不过根骨损伤,以后恐难在修道上有所精进……呸!什么修道! 入了迷雾老祖门下,怎么说都该修魔了! 他又凑过去,仔细看了看程陨之的眼白,又扒拉他的舌头,瞅了好几眼,道:“气弱体虚,流了太多血,接下来得静养,不然这身修为都被废。” 下人小心翼翼道:“他肋骨好像断了。” 管事:“小伤,你去拿瓶药。” 下人领命疾走,管事将垂落的幔帐挂好,又取了一只香炉,往里面点了支静心凝神的香。 是老祖最喜欢的香,送来给他用,想必这新徒弟的分量还不轻。 满城的红雾,竟然半点不入这座殿。 又一转头,看见红衣的魔修无声无息落在他身后,眼珠往下,正打量自己的新徒弟。 似乎是看见了满意的地方,他浅浅笑开,坐在床边,怜惜地抚摸程陨之的长发,它们被清洗过,现在还算干净。 老祖:“洗过了?” 管事立定,垂首道:“只用了清洁的法术。” 老祖又摸了两把,忽然觉得,这头长发也是不错的宝物。 他轻飘飘地说道:“我刚抓住了一个小贼,似乎和他有些关系。竟是胆大包天闯入我府,将下人打昏,叫嚣着带走他。” 老祖若有所思:“幸好我留了他一命,将他关在万魔窟里去了,问问说不定有什么好东西。” 管事恭敬地说:“此等小贼,万死不足惜。” 老祖:“那不至于。” 说着,红衣魔头起身,拉过束起幔帐的长带,随手扔到地上。 幔帐落下,再次层层叠叠将人掩映。 他穿过大殿,入了万魔窟,在一个窟口前站定,看向里面狼狈不堪,断了手腕脚筋的道修。 俞子帧躺在地上,竟是站也站不起来了。 万魔窟无时无刻无不在的尖锐哀嚎传来,灌入他耳膜,能将活人硬生生逼成疯子。 他感觉自己耳鼻口被打穿了一个洞,正呼呼地漏风。 但被迷雾老祖扔在此处一夜,俞子帧仍然神志清醒。 见有人在他面前停下,他拼命挣扎,抬头往上看,看见一席鲜红的衣摆,意识到,迷雾老祖真的来了。 之之有希望了。 俞子帧断断续续说:“你把……你把他放了,我随你处置。” 迷雾老祖神色惊奇,他亲手打开牢笼的门,走到俞子帧身前蹲下,和蔼询问:“我要你做什么?你有什么用呢?” 俞子帧道:“我怎么说,也是个元婴。也算半只脚踏入修道大门吧。” 老祖温和地反问他:“可我不需要踏入修道大门的道修。”说罢,一只脚踩在道修手腕上,细细倾听他沉重的呼吸声。 越听,他越陶醉,便越兴奋。 俞子帧手腕剧痛,但他已经管不上了。 道修翻身,仰躺在脏兮兮地面上,道:“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入魔也可以。”他平静地叙述着,心中画面不知不觉,飘向几年前的回忆。 似是昨夜仍是夏天,他和之之躺在凉席上,一点点数星星。 师父站在他们不远处,待到小程沉睡,乘着清风,送他回房休息。 “让,让之之离开这座城,”道修道,隐约有些哽咽,“让他离开,我能付出所有的代价。” 没想到,迷雾老祖很爽快地答应了。 “好啊,”他轻巧地说,松开踩着他的脚,反而给了口气续命,“听起来不错。” “那你把你卖给我,就像卖给厉鬼一样;做我锋利的刀,手下忠实的狗,没有灵魂的傀儡吧。” 他双指并起,点在俞子帧额上。 低声,暗沉地笑声一点点传来:“这是我迷雾城的功法。” “修炼了它,你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数了数,大概三四章结束这段剧情,然后进仙君个人线啦 第118章 程陨之在迷雾老祖的宫殿中醒来,睁眼看见陌生的幔帐床帘,还有些许迷惘。 他可不记得,他来过这种华奢堂皇的屋子。 周围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东西,被它的主人堆在此处,全用来给他一人随意观赏把玩,无非也是另一种漫不经心。 程陨之撑住脑袋,探视自身情况。 发觉自己筋骨虚软,经脉内脏受损严重,但是充斥着一股药力,像是被人用上好的药材吊着命,不要他死。 他艰难地回忆片刻,只记得自己被迷雾老祖一掌轰的失去知觉,随后不省人事。 难道,他死后,还能入如此奢华的灵堂? 莫非是老天爷看他上半辈子做的好事太多了么! 还不等小程真正高兴起来,门外传来脚步声,将他的思绪全部吞咽了回去。 程陨之犹疑地重新躺下,装作自己仍在沉睡。 不知外面是敌是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很快,进来个管事打扮的人,见他身上被褥掉落在地,大惊失色,冲上来就要给他掖被子。 在他靠近之时,床上状似还在沉睡的道修一个打挺起身,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程陨之闻到,他身上有魔气的味道。 然而不等他下重手,忽然手腕酸疼,全身都像被抽走了气力,往床上一软,失神地喘息起来。 下气接不上,任他有再大的力气,都是白搭。 被掐了脖子的魔修管事颤颤巍巍作起来,有些埋怨道:“少主人,您可要掐死老奴了。” 说着,从地上抱起轻薄的被褥,交给身后跟进来的下人,要他们去换一床干净的来,仿佛刚才程陨之要杀他,他一点也不在意。 管事道:“最近转凉,您请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踢被子了。”说着,弓下腰,仿佛真是照顾程陨之长大的忠心耿耿的奴仆。 床上,程陨之勉强喘匀了气。 他不得不想,伤筋动骨,确实要休息一百天,现下他才休息几个时辰?没力气是正常事儿。 他强撑着起身,扯起之前对待外人的假笑来:“请问,这是何处?” 管事低眉顺目地说:“这儿是老祖亲自为您定下的弟子居,少主人,请好好休息吧。” 他一边说,一边从下人手中端来一碗粥,散发着清甜的香气,显然是被炖烂了,适合病人入口。 还有些迟疑,问道:“您自己吃,还是老奴喂……” 然而,听完他说话,程陨之脸上对外人的假笑都消失不见了。 是了,魔修,红雾…… 他还在迷雾城。 恐怕被迷雾老祖强抢来,当了他的徒弟罢。 程陨之收敛神色,撇开眼睛,道:“你拿下去吧,我不饿。” 以往脸上的假笑都落了个干净,管事愣是没从他眼中看出刚才刚醒时的彬彬有礼。 他还没有这个闲心,在敌人的大本营喝一碗热腾腾的、专门给病号熬的粥。 对了,师哥。 他被人带走,按师哥的性格,恐怕不能善了。 他得在师哥做出傻事之前,赶紧把人安抚下来。 程陨之想到这层,身下再软和的垫子,都犹如针扎。 他仓促下床,要抓起自己的外衣和鞋子,状似往外头走,被一众管事下人纷纷拦住:“外面天凉!” 程陨之蹙起眉头,就要挥开他们,道:“让开!” 吱嘎,房门被轻巧推开,一袭红衣从众人身后隐隐出现,很快,众管事下人低垂着头颅,分开两道,迎接老祖大步向前,掐住程陨之的下颚。 迷雾老祖走到他跟前,似笑非笑道:“小徒,你这是要去哪儿?” 程陨之也没想到,刚把他打个半死的人,还能如此泰然自若地出现在他眼前,问他,你要去哪儿。 “你……”他一时哽住。 只见迷雾老祖轻飘飘挥手,程陨之的手脚不受控制,整个人被一股雾托起,重新落在榻上。 红衣的魔修拢过袖子,屈尊端来下人手中瓷碗,坐到床沿上。 他动作缓慢,用勺子搅了搅滚烫的粥,轻声替他埋怨:“这些人当真怠慢,这么烫的东西,也敢拿来给我小徒吃。” 程陨之简直被他说的头皮发麻,一言不发。 那碗粥终于被吹凉了,迷雾老祖舀起一勺来,递到他嘴边。 他怜爱道:“小徒,该吃点东西了。”勺子直接磕到他唇边,好像只要稍微张开一点,就会立刻被强行灌进去。 程陨之完全没看出这是对待徒弟的态度,更像是在屋子里养了只小猫小狗。 心情好了,就来亲自喂两口; 若心情不好了,无人问津。 见他还不肯张口,迷雾老祖没有放下手,而是逐渐冷淡下来,说了件事:“你师哥前天晚上不识好歹,夜闯城主府,打伤好几名我的手下,这笔账我还没算清。” 程陨之一怔,心想,果然如此。 他不禁悲喜交加,现在师哥估计已经落在魔头手里去了。 “你要说什么?”程陨之轻声道,“你把我师哥怎么样了?” “别担心,乖乖的,” 迷雾老祖越看他越喜欢,看漂亮的东西,自己心情也会变好,伸出手去,摸了摸程陨之的长发,“我没把他怎么样,好好的,关在牢里呢。” 程陨之没有反抗,任凭他抚摸自己的头发。 迷雾老祖道:“来,喝一口。” 勺子被递到程陨之嘴边,程陨之低垂着眼睛,将勺中粥抿掉,颇为乖顺,不复之前模样。 迷雾老祖见他听话,当然不觉得年轻道修已经屈服。 恐怕心里还藏着计划,要抓住机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反咬他一口。 这么一喂一喝,倒也将碗中粥吃了个七七八八。 程陨之腹中勉强好受些,在迷雾老祖起身之前问道:“你放了我师哥把。” 迷雾老祖把碗和勺子递还给管事,漫不经心地说:“我为什么要放了他?为了你吗?”他眉眼一挑,似笑非笑,无比轻佻。 说着,提起他自己,“倒是你,受伤不轻,得泡个药浴恢复,我可不要一个废物当徒弟。” 在程陨之拒绝之前,迷雾老祖把俞子帧提出来,威胁他,如果他不跟着做,他师哥的性命恐怕不保。 程陨之无言,只好如了他的愿。 在他泡完药浴出来,向迷雾老祖提出一个要求。 他说:“我想见见我师哥。” 红衣魔头:“当然可以。” 没想到,迷雾老祖言而有信。 第二天傍晚,吃过晚餐后,他回头,发现师哥走进殿中,朝他走来。 房门被关上,俞子帧脸色苍白凄惨宛若厉鬼,但看向小师弟时,眼神一如从前。 他的小师弟,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笑吟吟地看着他。 但程陨之看向他时,还有些迷惘。 师哥的灵力波动奇怪,气息也有所变化,只有眼神没变——陌生的就像另一个人。 可是等俞子帧也露出清浅的笑容时,程陨之立刻确定:这就是他师哥。 师兄弟再次见面,相顾无言。 俞子帧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幸好迷雾城气候凉爽,才没有惹来小师弟疑惑,他再把袖子掩了掩,沉默地打量程陨之。 见他面色虽然苍白,但嘴唇有了些红润色泽,起码迷雾老祖把他养的不错。 俞子帧心中忽得生出悲哀来。 没想到,他养的小师弟,还不如人家大魔头养得好。 正无言着,看见程陨之窸窸窣窣往前挪了挪,来抓他的手。 程陨之压低声音,凑近他小声说:“师哥,我想了一个逃出迷雾城的计划。” 俞子帧示意他:“你说说。” 程陨之叙述一番,他假装当迷雾老祖的弟子,让迷雾老祖放松警惕,他再撬开下人的嘴,问出迷雾石放在哪里。 等没人的时候,他将迷雾石偷出来,逃之夭夭。 程陨之:“如何?” 俞子帧张了张嘴,迷雾老祖已经在契约中说,会将迷雾石交给他。 他停顿片刻,点头:“很好。” 小程长叹一声,伸手来拉师哥手腕,见俞子帧面色过于苍白,想替他诊治一番。 没想到指尖刚接触俞子帧腕部,突然往后一扯,恰恰躲了过去。 两人一同怔住,程陨之片刻后笑起来:“给师哥看看脉象呢,跑什么。” 俞子帧将手腕收回来,搁在程陨之碰不到的膝盖上。 不知是心虚还是别的什么,他垂着眼睛,看旁边侧几上冒着细烟的小香炉,就是没有去看小程师弟。 俞子帧道:“我早上刚看过,没什么大碍。” 程陨之敏锐地觉得不对劲,但外头的人显然不给他时间挣扎。 迷雾老祖推门进来,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屋内师兄弟二人立刻紧绷了身体,警惕地望向他,生怕他再干什么坏事。 迷雾老祖要被这样弱小的警惕逗得笑出声,他摊开手,愉悦道:“我可什么都没干。” 程陨之硬邦邦道:“我和我师哥正聊天呢。”话里话外,都是赶他快走,也别在门口听墙角。 而俞子帧收回落在迷雾老祖身上的视线,一言不发。 迷雾老祖瞧了瞧他们一眼,发觉师兄弟二人长得都不错,立刻心情愉悦,爽快地退了出去,替他们关上房门。 见他走了,程陨之意识到,他们师兄弟能说话的时间不多。 “我这段时间就会采取行动,师哥你先回去,替我照顾好大家,” 小程语速很快,俞子帧看着他,目光里流露神情不明,“等我成功了,会出来和你汇合的。” 俞子帧自然什么都答应他:“好。” “一定会成功的。” 这句话,被程陨之认定为师哥鼓励他的话语,却没想到是未来一段时间里,仅留下的不多的真话。 第119章 清晨,就算是迷雾城,也有与平时不同的风景。 林间尚且有些露水,落在窗台上,被程陨之单手接住,从他手掌心里滚落。 自从那天师哥回去后,他再没见到俞子帧。 一个人被迷雾老祖关在这地儿,能见到的,只有来往的管事和干活下人。 迷雾老祖倒也会每天来一次,但程陨之摸不清他来的频率,有时早上来,有时中午和他吃饭,有时晚上毛骨悚然地出现在他床前,笑着给他掖被子。 小程就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红衣魔头靠近他,只为掖个被角。 迷雾老祖要他快快睡觉,程陨之移开眼睛,却依旧没有闭上。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几天。 程陨之早上起来,伸手接露水时,悄悄深入感知自己的伤势。 基础的部分基本已经恢复完毕,问题不大,就算骨头可能有些疏松,对修道之人来说,也不要紧。 啪嗒,那粒冰凉的露水顺着他的手掌纹路,落入地缝里。 红衣魔头出现在他身后,牵来他手,慢条斯理地将程陨之的手掌擦干净,蔑视那枚露水,竟敢污染他小徒身体的一部分。 见他新牵来的小徒长发散落,眉眼厌倦,年轻的面容白皙,脸上绒毛几乎白的发光。 那双眉头深深地蹙起,像是在忍耐什么。 迷雾老祖一笑,牵着他到镜前坐下。 “既是入我门,便不能这般仙人做派,”红衣老祖拿来把梳子,竟是想亲自为他梳头,程陨之挣扎了一番,被迷雾老祖威胁地按住肩膀,闭着眼睛无言默认了,“等会儿,你便换上我门制服罢。” 他被按着脑袋,梳了个颇为邪气的蝎子辫,在背后长长地挂下来,沿上编织入灰褐色的禽类尾羽。 两片清瘦的肩胛骨紧紧夹着,像一双即将腾飞的鸟兽双翼。 程陨之睁开眼睛,面前镜子清晰,照的他自己一点不像自己。 两人一高一低,迷雾老祖望向镜子,极为满意自己的手艺。 就像钳住会逃跑的小宝贝,他半强迫性地带着程陨之离开殿内,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炫耀他新得来的好东西。 迷雾老祖说:“既然入我门……” 程陨之一听这话,便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他浑身紧绷,低垂着眼睛,避免把自己的情绪泄露给迷雾老祖,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果然,红衣魔头笑道:“既入我门,得开始修炼我门的功法了。小徒,你可准备好了?” 程陨之准备了这么多天,就是为了这一句话。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准备好了。” 迷雾老祖倒是奇特地看他一眼,道:“我还以为道修都会难以接受这功法,没想到小徒接受的挺快。” 程陨之含糊道:“总会有这一天的。” 红衣魔头想了想,将记载着功法的卷轴交给程陨之,要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练功。 程陨之毛骨悚然,但又不得不依从他的旨意,静心修炼起来。 迷雾老祖替他护卫了几个时辰,眼见着他从平心静气,到脸颊通红,最后喷出一口血,狼狈地睁开眼睛。 老祖对这个结果一点不在意,毕竟从道修入魔,要比凡人直接成魔难得多,一次不能成功也正常。 他施施然笑起来:“小徒,干得不错。” 他起身,拢过长袍下摆,亲自走来,将程陨之牵引而起。 体贴道:“今天到这里为止。” 却见程陨之睁开眼睛,神色灼灼,望向他来,低声细气道:“若是到这里就停,我也做不了这个弟子罢。” 迷雾老祖有些好奇:“你想通了?” 程陨之撇开眼睛,不去直视他。 迷雾老祖露出笑容,颇为欣慰:“你想通了就好,不枉为师这些天的辛勤照料。” 程陨之一言不发,被他领着回卧房休息。 管事和一众下人就像蜂群回了蜂巢,一溜烟将他围住,上上下下地嘘寒问暖,被程陨之疲惫地挥挥手让下去。 一时间,屋子里剩下程陨之和迷雾老祖。 这时候的迷雾老祖倒没有多少高阶魔修的傲气,简简单单给自己倒杯茶,一饮而尽,嫌弃地说:“凉了很久了。” 程陨之也学着他的模样,一饮而尽,成功地咳出了声。 迷雾老祖大笑道:“小徒,当心些,被水呛到,可不是什么好事。” 程陨之好不容易把气理顺,装模作样,把今天修炼遇到的几个问题拿出来,放在迷雾老祖面前,表示自己真的有在好好练功。 迷雾老祖颇为欣慰。 他趁机追随而上,要在对方心情好的时候套些情报来。 “老祖,”他轻声问,“很快我便会入魔,成为您正式的弟子……可,弟子仍有牵挂。” “怎?” “我想送我师哥回家,”程陨之失落地说,眼角含着潋滟水光,就连长长的睫毛都在轻颤,“他不该继续活在这里。” 迷雾老祖毫不在意地道:“可以,这点小事,不用过问我。” 是魔头引诱人心的手段。 他看了程陨之一眼,笑眯眯地说:“你想离开吗?” “你若想离开,也可以哦。” 程陨之心中倒吸口气,连忙摇头:“我对现在挺满意的,不需要离开。” 迷雾老祖笑道:“这才对嘛。” 就在程陨之眼皮子底下,迷雾老祖掏出一颗流光溢彩的石头,轻轻往他手掌心里一放,示意他往下看:“这个,便送给你吧。想要拿着玩,还是摔碎了听个响,都是你的事。” 程陨之紧紧地盯着那颗石头,无法言语。 迷雾石…… “不过,我想你也知道,”迷雾老祖最后威胁他一句,“你想要放了谁都没关系,但我会在周围布下人手……起码,我的小徒可不能跟着一起逃走。” 程陨之一口答应:“你放心。” 迷雾石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落在了程陨之手里,他还有些恍惚,不敢相信,难道自己手里拿着的是真正的迷雾石吗? 他用灵力试探了好多遍,的确是真的。 有了它,就能撕开结界,离开这里。 程陨之第一反应,便是让师哥拿上这块石头,去往边境处,好好试探它的真假; 若是真的,就把大家全部接出去,大家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然而这个主意在晚上俞子帧被允许见面时,被否决了。 师哥道:“我们裹挟着迷雾石离开了,之之呢?之之难道就想被孤零零留在这里,做魔头的徒弟吗?” 程陨之一时难以启齿,他静默片刻,走到窗台边,只用轻轻一推窗,就能看见外面站着无数重重叠叠的人影,将他居住的寝殿护住。 就算是一只鸟也难以飞出去,更何况他们两个大活人…… 等等! 程陨之这两天一心装作修炼魔功失败,几乎都忘了,他身上还怀揣着来自宗门的秘法! 在无数时候,帮助他逃脱的术法! 俞子帧抬起眼,温和地看向小师弟,话语异常坚定:“无论如何,我的之之该从这里出去。” 程陨之握住他的手,目光坚定:“我们一起走。” 他们借助转移地点的秘法,掩盖身形,从大殿离开,逃脱城主府这座巨大的囚笼。 两人离开城主府,前往边境,发现只要带着迷雾石,引动其上气息,就能很容易地撕开结界,露出一个黑黢黢的、隐约透出点光线的口子。 巨大的诱惑。 但撕开结界时,地动山摇。 动静实在太大,在他们意料之外,根本无法带着人悄悄离开。 两人眼睁睁看着那道口子合拢,并无其余动作,在守卫来之前,他们敏捷地隐藏身形,默契回了棚屋区。 程陨之现出身形,慢悠悠走两步:“师哥,你没出去。” 俞子帧:“你不也是么。” 他们回到热闹的棚屋,谁知热闹在这里,并不是一个褒义词。 那里有人哭着喊着要去变成魔修,就算吃人也无所畏惧,被众人联手拦下。 你一言我一语,就算自己也不信,也要先将打算叛出群体的人拉回来。 然而更多的人绝望发现,自己没有一点灵根,就算想变异成吃人的怪物,都做不到。 他们囫囵个儿拉住有灵根的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讲尽哲理,要他们别抛弃自己。 没人想做弃子。 于是,棚屋区什么都有,热闹极,就是和开心愉悦挂不上钩。 程陨之抿住嘴唇,走上前。 很快有人看见他,认出他,怀揣着巨大的惊喜,尖叫道:“向导!向导回来了!” 无数人团团围上来,看着程陨之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块流光溢彩的石头,高举过眉,认真宣布:“我们可以离开了!” 他越喊,自己越信,逐渐热泪盈眶:“我们可以离开了!” 无数人,都跟着他欢呼起来:“离开!离开这里!” 这么多人撕开结界并离开,动静肯定非常大,一定会被城中魔修追捕,他们需要集聚更大的力量,去冲散城主府的守卫。 于是又逗留了两天,联系城中尚且自由的道修和凡人。 曾经遇到过的有个道修告诉他们,因为迷雾城每年都有血祭血食的传统,可能还有无数多的人被囚禁在牢里充当血食。 把他们放出来,可能会更好。 “可是……” 程陨之迟疑了一下,便被俞子帧拦住,不让他说,程陨之只好自己咽下去。 俞子帧明白他的意思,那这些人,不就会成为在魔修冲击下的第一批牺牲品吗? 但没必要,现在在线人面前说出来。 等线人走了,程陨之犹犹豫豫,又一次等到俞子帧按在他脑袋上的手。 和迷雾老祖冰凉的手掌完全不同,师哥的手是有温度的,虽然也不高,一点点渗进来。 俞子帧:“没必要说出来。你已经给他们打开了生路,能不能跑出去,看他们造化,”他停顿,“之之,你不能想着救每个人。” 程陨之有些失落,被他很好地藏起:“好。” 他很认真地跟师哥商量计划:“到时候,师哥拿着迷雾石,在前面打开结界,我在后面垫底。他们看在我是老祖弟子的份上,不会下重手的。” 没想到,俞子帧摇摇头。 他说:“迷雾石是迷雾给你的东西,沾染了你的气息,打开时才会更顺利。我么,就去引开追来的魔修守卫,带他们去另一个地方,之之再赶紧打开结界。” 程陨之一愣,他和迷雾老祖做的交易,便是放师哥他们走,他自己留下当迷雾老祖真正的弟子。 但师哥这么一来,计划不就乱套了吗! 老祖会不会因此撕毁契约,亲自出手追捕他们?! 他咬牙,头一次违背师兄的意愿:“不,你拿着,我去引开他们。”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个人觉得刀子不大,小程是很成功地逃出来的!大家不要自己吓自己! 第120章 他们布置好人手,利用道修小团体多年以来在迷雾城留下的布局,成功打入囚牢内部,看见茫茫多的人被困在那里,等待血食祭日。 初时,他们还不懂血食祭日是什么意思,从没有亲眼看过。 但据其他道修所说,那一天到来,迷雾老祖手下祭司将会流放异变的魔修,而全城的魔修都会聚集入海口。 这正是他们等待的大好机会。 程陨之联系好了线人,在关键时刻,打开囚牢的门。 他们甚至掌握了城主府以及各路魔修守卫的路径,避免正面突击,首先得保证他身后的这些人,能一个不落地成功抵达边境。 一切都惊人的顺利。 在行动前的晚上,程陨之独自在屋里待着,而俞子帧出门去,和另外道修汇合,简单地规划行动路线。 他看着手中划了无数道黑线的迷雾城地图,无言地卷起,搁在手边。 听见轻微的脚步声,程陨之抬起头,他知道是谁——没人会在仙师独自待着的时候,不长眼闯到他面前来。 来人身着红衣,墨黑长发发梢如云雾飘渺,正是这座迷雾城的主人:迷雾老祖。 漂亮青年也不坐着了,他站起身,蹙着眉道:“老祖。” 迷雾老祖笑吟吟道:“别怕,我只是来看看你。和朋友们道别了吗?以后可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程陨之垂下头颅,同时垂下的还有他的眼睫,将这人所有的心理活动掩盖下来。 “道别了,”程陨之声音茫然,“等明天我去引开守卫,和他们分开……” 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他师哥会带着所有人顺利地离开,而他,失去从师父那里继承的修为,留在红衣魔头身侧伴他左右。 他再也走不出这座城。 迷雾老祖端详着他的模样,对他这副死了爹妈一样的神情有些不满。 他敲敲程陨之的手掌心,轻声细语道:“有什么好失望的,做我的弟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满城魔修听你派遣……更何况,等你魔功大成,还是能离开迷雾城的。” 魔功大成,他还是他吗? 不过是身体离开了,心还被留在这里。 程陨之没有任何其他的话语,顺从地应一声:“好。” 往好处想。 他小程,起码,起码…… 起码不用再等待任何人,也不用怀揣着师哥和师父的希望踏上征程。 只是还想再见……一面啊。 俞子帧半夜回来,满身风尘,寻了仰躺在角落里的师弟,两人拥抱。 随即分开,各自心怀鬼胎的师兄弟望着对方的面容,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却卡在喉咙里。 最后,程陨之轻轻地说:“师哥,我们明天就能走了。” 俞子帧:“是。离开这里后,之之想去哪里?” 没想到程陨之反问他:“师哥想去哪里?” 俞子帧想了想,发现世界之大,他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回到熟悉的长津山,守着他的师弟,隐居山外。 但他得给师弟一个念想,如果自己走了,让程陨之有能去的地方。 便点点头,道:“去我没去过的地方吧。” 程陨之有些意外,他以为师哥会说,想回到长津山。 没想到,师哥心中依旧留存着走遍天下的宏伟志愿,和他小程一模一样,他们可真不愧是师兄弟。 程陨之笑道:“师哥跟我想的一模一样。那说好了,等我们离开,还是到处探访,做隐于市的陆上行走。” 不早了,俞子帧示意他该躺下睡觉,明天恐怕还有硬仗要打。 程陨之顺从躺下。 从他的角度往外看,正好能看见前一阵红雾散去,后一阵尚未跟来,拨开迷雾后的天空,意外的澄澈。 虽然很快,视线又被红雾遮挡。 就在定好那天,程陨之重整面貌,将棚屋区能带的人先带出去,其他人会在中途来和他们汇合。 被派去监视的道修回来,示意他们,魔修的血食祭日开始了。 程陨之救不了那几个被挑走的血食,只能狠下心来,示意大家放轻声音行动。 然而等他们真正离开棚屋区,程陨之恍然:队伍实在太多、太庞大了! 要是远处来了人,只需遥遥往上一眼,就能脸色大变,质问他们聚集这么多人,是不是想谋反! 行动半点不隐蔽,要不是全城魔修都被血食祭日拉走,他们恐怕刚上街的一刻就会暴露。 庞大的队伍如同水流,从一个街道出发,悄无声息地往另一个街道流动。 很快,拐角走来一队魔修,是城主府的精锐,也是他们行动路线上避不开的人! 程陨之回头望向身后一张张焦急的脸,心脏莫名地平和下来。 他不断告诉自己,他会成为老祖的弟子,他不会死在这里,他一定有能力,带着他们逃出去! 他扭过头,和俞子帧对视一眼,主动说:“师哥,我去引开他们!” 俞子帧手中芥子袋里,正藏着那颗迷雾石。 现下听了他的话,神色莫名,与他嘱咐道:“小心为上。赶紧来和我们汇合。” 程陨之坚定地点点头,示意身后众人先避一避,他往前引走城主府守卫军。 他故意跑到魔修精锐面前,打伤了他们其中之一。 又在他们追捕而来的时候,快速逃开,跑向另一条未知的街道。 俞子帧望向魔修离开的背影,神情沉沉,半点没有高兴的意味。 他高举单手,示意众人紧随其后。 “跑!” “跑!” 程陨之听见血食祭日的场上,群魔乱舞发出的尖锐呼啸,伴随着海浪扑打坚实地面发出的响声;又看着身前红雾就像认得主人的弟子,主动给他裂开的一条道。 听见魔修发现蝼蚁般的人们在脱逃,恼羞成怒的咒骂和念咒;还有,线人打开闸门,将被关押在不见天日的囚牢下,那些已然绝望的血食放出。 就像大海铺天盖地地涌来,主动和他这滴小小的水流汇合。 满城沸腾! “草他娘的!这些血食居然想跑?!” “要不是老子……老子就生剥了他的皮,啃给他看!” “真是挑的好时候,要不是大祭司提前结束,我们的血食,恐怕要跑个精光!” 程陨之奔跑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魔修。 他们站在地上、柱子后,藏在屋檐下,砖瓦上,千万双眼睛,不怀好意地落在程陨之身上。 看着漂亮道修孤身一人,行走在茫茫多魔头中,仰望着他们。 要伸出手,抓住他。 然而这漂亮的道修不给他们机会,身形一晃,眨眼间出现在百米远之外的街角,很快就失去了踪迹。 魔修懊恼地叫道:“抓住他!” “抓住他!!!” 程陨之身后缀着一干魔修,要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他拖着这么多人,绕城溜了好长一圈,隐约间想起,打开结界会发出极大的动静,然而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依旧平静如初。 师哥还没有打开结界? 是想等他汇合,还是被魔修拖住脚步?! 程陨之想到这里,脚下的步伐变慢了,他的决心忽然就不坚定起来,想要转头去师哥那边,将大家统统团起来扔到结界外面。 身后魔修还在追逐,甚至有些不清楚情况的凡人撞到枪口上,被当场摘了脑袋。 一时间,呼救声四起,还有股股黑烟从不远处升起。 应该是有人为了转移注意力而放的火。 不行…… 程陨之定下心来,又把他们溜了一圈。 还是没有动静。 再不出手,等魔修回过味里,他们的机会就没了! 程陨之脑中将“大祭司提前结束血食祭日”的消息选择性地过滤出去,满脑子都是“师哥需要我”。 他不再踌躇,扭身使用秘法,凭借这段时间对迷雾城路况的了解,几下穿梭过房屋,落在边境处。 远处是扭曲的透明结界,众人悲伤地恸哭,地上零星躺着几具魔修的尸体。 因为暂时没打开结界,魔修大部队尚未到来,他们清除了一些杂军。 程陨之快速扫视人群,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一些没见过的新面孔——应该是从囚牢里逃出来的血食,然而有些熟悉的面孔,却再没看见。 他脸色苍白:“我……”师哥呢? 俞子帧不再人群里。 他不相信这一点,发了疯似的一个个扭过肩膀,看他们面孔,万一师哥藏在人群里呢? 可是没有,相似身形的男性都看了个遍,没有一个是他师哥。 众人哀泣道:“仙师他们,他们留下阻断魔修去了,留我们在这里……” “俞向导……俞向导说他去挡住魔头。”某人道。 在程陨之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一颗迷幻的、流光溢彩的石头捧到他面前,捧着迷雾石的人满眼希冀,期待地说:“仙师,我们……可以走了吧?” 程陨之重复问:“我师哥呢?” “俞向导他……” “我是问你我师哥呢!”程陨之一把抓住眼前人的衣领,几乎要把人从地上提起来,“他在哪儿?!他去哪儿了?!!” “程向导……” “别太伤心,程向导,我们还指望您……” 程陨之松开手,抓住另一个人,不停地问:“我师哥呢……” “我师哥呢?” “师哥答应过我,要和我一起出去……”程陨之喃喃自语,“不可能,他不是不守诺言的人……” 师哥每次说的话,都会实现。 师哥从小答应他的事,从来没有违背。 身后的人还牵扯着他,不让他去找他师哥:“程向导!时辰不早了,我们大家伙儿的命还交代在您手上呢!” “程仙师!我跪下求求您了!!!” “求您可怜可怜我们,带我们出去吧……” “我们出去后,就给俞向导立碑,做塑像,一定不会辜负俞向导一番苦心……” 程陨之崩溃道:“谁要你们做塑像!” 呼啦—— 不远处的街道燃起熊熊大火,无数人影惨叫,又有团团魔气从中呼出。 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火,似乎能从热烈扭曲的空气中,照出自己的人影。 就算是当初长津山放火烧山,也没有这般……这般…… “啊!!!” 程陨之惨叫起来:“师哥!!!” 数万魔修从火焰后面,穿过暗红的雾,将他们团团包围起来。 一具被烧焦的尸体,被丢垃圾一样丢到他们面前。 众人慌不择路,有的抓住程陨之的手臂,有的抓住他的大腿,有的抓住他的脚腕,有的抓住他的脖子,无数只手伸出,将他往后拖。 又一具烧焦的尸体被抛出,重重砸落在程陨之面前,砸的七零八碎,散的地上到处都是。 又一具…… 又一具。 程陨之呆滞地看着好多道修尸体被魔修扔出,连身上的灵力波动都尚未散去。 显然,这不是普通的火,而是魔火,能将沾染的人完完全全烧光。 他像钉一样钉在地上,众人无论如何都拖他不动。 又一具尸体被抛出。 他面目焦黑,肌肉骨骼已经被烧至融化,完全看不出他的具体身份了。 然而,还有一处特殊的衣角没有被烧掉。 他们长津山的道袍。 师父说,这一角纹上的符咒,是代表了整个长津山,和山上无数生灵。 它不能保护你们不受侵害,但有时候,可以剪下这角衣袍。 它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用它传递信息吧,它保管可以送到。 第121章 又是一阵魔火肆虐,将地上已然焦黑的尸体烧了个精光。 程陨之尚未步入元婴期,他不知道师哥的元婴,是否还活着。 还是说,落到了魔修手里,消失的消无声息。 身后七嘴八舌,没有人敢对面前的魔修大军说什么。 他们都在苦苦哀求他,希望他能早些定住人心,带他们离开。 程陨之心想,迷雾老祖耍了他。 根本没有信守诺言,将他所要保护的人送走——他只会在背后更改决策,将他们所有人拢在掌心玩耍。 黑压压的魔修大军围上,静止在原地,等待后面的统帅发令。 要放他们一马,还是立地斩杀? 他忽然觉得心灰意冷,没有了离开的动力。 程陨之转过身,平静地从怀里拿出那颗散发着光彩的迷雾石,将他递给幸存的另一位道修。 他和蔼地说:“你去吧,打开结界,带大家离开。” 那道修仅筑基修为,捧着迷雾石连手都不敢放下,黑乎乎的脸哭丧一片,完全不觉得自己能担得起这个重任。 这人恨不得把迷雾石塞进他手里:“哥,前辈,我这么屁点修为,还没等打开结界,就要耗光灵力了啊!” 程陨之道:“让你去你就去。” 那人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不愿逃离的将死之人,是一个站在落了雪的墓碑前,说‘你隔地,我隔天,两不相见’的哀思人。 他哆哆嗦嗦起来,抹了抹眼角。 顶着两方人的目光,选定一处结界边缘,便开始往迷雾石中注入灵力。 灵力被染上迷雾石的气息,注入结界后,那透明的屏障犹如泛开涟漪的睡眠,似有似无,开始裂开一个小小的口子。 道修:“开了开了!” 程陨之心里想着,他们终于能平安离开了、 又在一瞬之间,看见遥远天空的云层上,一道人影若有若无,落下一条飞速掠过的闪光。 那条闪光从魔修大军的头顶掠过,正正好落在迷雾石身上。 没有一点完整的碎片,迷雾石被迷雾老祖的灵力击中。 碎成了一地的齑粉。 一切都是笑话。 迷雾老祖从云层中施施然走出,魔修举起手欢呼,就连□□的魔马都在摇头雀跃,声浪犹如能推动大山的气波,层层叠叠,直冲云霄。 而众人看着那地齑粉,呆若木鸡。 迷雾老祖看着程陨之,极满意他的表情。 似哭似笑。 他挥了挥手,让魔修们后退几步,留下他落地的空间。 那轻飘飘的红衣长摆落在地面上,轻微一个颤动,便顺滑如初。 迷雾老祖笑道:“你还可以改变主意。” 改变什么主意,死了师哥,还能安安稳稳地待在迷雾城,做仇人手下的亲传弟子吗? 程陨之抬起头,目光灼灼:“我杀了你。” 迷雾老祖满不在乎地挥开他,将人打落地面。 他微微侧身,面上仍似笑非笑:“你可是我选中的弟子啊,我怎么会亲自对你动手。” “告诉你一点小诀窍,迷雾石虽然碎裂,但它仍可以用。” 迷雾老祖紧紧地凝视着程陨之,目光中期待的含义不言而喻,在等待他起身,做些什么,“虽说没有原来的好使。” 听完这句话,众人一拥而上,将程陨之踉踉跄跄地拉走,要他尝试,万一能打开呢! 程陨之挥开拉扯他的众人,垂着眼睫。 他对迷雾老祖说:“我跟你回去,你把他们放了吧。” 迷雾老祖:“那怎么行呢?好歹是我迷雾城的血食,轻易放走,可说服不了城中数万魔修……” “除非你和我手下打一场,你只要杀了他,干什么都行。” 程陨之心道:“要你去死,行不行?” 没说出口,怕迷雾老祖连这点愿望都收回去。 漂亮的道修惨惨一笑,脸色像鬼一样苍白,身形清瘦,像是好多好多天,都没有好好进食过了。 程陨之道:“好啊。” 抽出长剑,先放在自己手腕上比划一阵,听不远处马匹嘶鸣,像是有人从远处驾马狂奔,冲着他来的。 雪白剑锋压住手腕皮肤,也压住底下青色的痕迹。只需稍稍一个用力,就能刺破。 他惆怅道:“可惜不能死得其所。” 程陨之放下剑,和迷雾老祖的手下,一个身形高大、穿着漆黑袍子的人对上视线。 那魔修肩膀宽阔,长发束成发髻。 全脸被一片黝黑的面具覆盖,看不清面孔,身侧一柄长剑,是城主府中最常见的样式。 程陨之望向他,见他周身魔气环绕,将抓紧缰绳的手指也一一掩盖。 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 他一僵,二十年的共同记忆,叫人浑身上下都弥漫出不同寻常的熟悉。 这样的肩膀…… 他曾趴在上面,昏昏欲睡,等人将他托腿背起,往家里赶。 这样的手…… 他曾练功练岔,被这双手一点点纠正灵力,救了回来。 被燃成灰烬的心复燃了,随即喷涌而出的怒火,将程陨之整个人吞没! “你就是这样耍我们的!是不是!是不是!!!”他长剑剑尖一转,直直地指向迷雾老祖:“你到底要做什么?! 迷雾老祖离他很近,施施然推开剑尖,转身隐入魔修大军之中。 程陨之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颤抖地滴在剑锋上,啪嗒,啪嗒。 红雾温柔地从他身侧卷走,听程陨之喃喃:“你先和他做了交易,是不是。” 黑面具一僵,没有说话。 “将我引开,将我拉回,将我像个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最后不明不白,要和你打一场……”程陨之凄然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你要我怎么办?!” 那一战,他们打的昏天黑地。 最终,程陨之金丹破裂,立地元婴,招来天地大劫,将黑面具斩落马下,一剑刺穿他的胸膛。 他脸上清澈的泪水依旧在滚落,声音嘶哑,视线模糊的不能视物。 身上一点伤都没有,黑面具身上也是,除了最后的致命伤。 但依旧固执地,紧紧握着手中长剑。 那些泪水顺着穿透胸膛的剑锋,滴落在黑面具的面具上,浸染出小小的水花。 黑面具无言地、温柔地示意他:“你在迷雾老祖的赌约中赢了。” 你是个,很棒的,很棒的,可以出师了的…… 小师弟。 快走吧。 黑面具躺着的地面之后,黑压压的魔修大军没有一丝杂音,也没有人冲上来,干扰黑面具落败的过程。 见那魔修躺在地上,血染红了大地。 而雪白的道修站立在原地,手里还握着穿透他致命伤的凶器。 程陨之像被烫到一般,松开手,长剑哐然下落。 砸在黑面具胸膛上,对方一声不发。 他伸出手去,想要最后摸一摸程陨之的头发。一点也不生气,这样的结局,比他之前想的,要好太多。 手伸到一半,就收了回来。 他想起来,他已经是个沾了血的魔修了,手上脏污,不能污了他洁白的小程。 死在程陨之手上,也算死得其所。 程陨之悲哀地想,他这样,就算活着出去了,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还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啊!!!”道修捂住脸,放声哀叫。 他扭身就跑,跑的越快越好!跑的越远越好! 只要他离开了,黑面具就没有死!没有死!!! 跑到结界前,伸手将迷雾石的粉末攥在手里,发动灵力。 灵力的光在他手里绽放,结界受了隐约迷雾石气息的掩映,又开始裂开缝隙。 程陨之伸手,直接抓住结界的裂口,用力,徒手撕开。 刚刚晋升元婴的灵力汹涌而出,将裂口撑大,大到足够一个人钻出去。 无数人在向他道谢,给他磕头下跪,诚惶诚恐,惊喜若狂,手舞足蹈,为了迎接最后的新生。 程陨之浑浑噩噩,长发凌乱,可怜地黏在他脸侧。 越来越多的人从他撕开的空隙里传出,离开这里,而程陨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灵力被粉碎的迷雾石吞噬。 只要稍微减少供应的灵力,结界裂口便会合拢。 “它!它变小了!”即将出去的人惊声尖叫! 后面的人不停地恳求他,祈求他,磕头将额头都磕出血,希望程陨之能坚持住,起码要坚持到自己离开。 程陨之重重摇头,将嘴唇咬出了血,没有松手! 刚生成的元婴被抽空灵力,凄厉尖叫一声,化为飘散的云烟。 程陨之想:“再见。” 溢散着灵力的金丹咔嚓一声,裂开缝隙,露出虚无空虚的内里。 他想:“好不容易拉上来的修为,终究落了个干净。” 身后传来最后一人的脚步声,就站在他身后,没有说话。听见水声滴答滴答,和衣袍动作之间摩挲的声响。 有人踉跄地走来,拄着剑,就站在他身后。 程陨之知道,他要救的人,全部都出去了,现在,就剩他一个了。 他再没有回头。 道修撕裂了自己的元婴和金丹,换来灵力的爆发和溃散,将自己从那窄小的缝隙里,重重甩出屏障的范围。 一跃而出,把他的过往和血脉,一视同仁,抛弃到身后的迷雾之中。 第122章 荒野。 是一片黑漆漆的大地,笼罩着半透明的迷雾,有些捉摸不透。 但起码,味道比迷雾城中要清鲜几分,也没有混杂着动物血的铁锈气息。 近处,能看到几株杂草。 而远处,似乎有人影闪动。 看不见半点山、半点水,和半点阳光。 茫茫大地上,程陨之仰躺着,四周仍是飘荡着细碎的魔力气息,但他已经不想管了。 要是闭上眼睛,就能永远昏睡过去。 “嘶——” 小程差点痛哭流涕,翻了个身,蜷缩地抱住自己,艰难地开始修复受伤的灵脉。 他还活着,对不对? 哦!这狗啃了一样的经脉是怎么回事。 程陨之一边缓慢地修整自己,一边心中安慰,起码没人看得见他这副凄惨模样。 失去了太阳与月亮的计时,他也就失去了对时间的掌握。 程陨之只觉得自己在荒野上躺了好久好久,久到他以为自己要从此腐败,做这不知名大地上的养料。 说不定,尸体上还能长点花花草草的东西。 长长的、不知名的时间,将他的情绪暂且安抚了下来。 忽然,远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带着微不足道的焦急。 漂亮青年迷蒙地睁开双眼,全身经络还在疼痛着,这时候要是来个怪物,或者魔修,就算修为再低,恐怕也能一刀了结他。 这个时候来的是谁? 他程陨之,元婴修士,该不会真的要死在刚炼气的魔修手里吧? 不对,他已经跌落筑基。 来的是熟人,在他撕裂结界后,千恩万谢的人们。 一大群,挨个儿围上来,小心翼翼地探他手腕。 发觉程陨之脉搏虽然微弱,但还有些跳动的痕迹,体温也是温热的,就连手指也能微微蜷曲…… 大家往上看,看见程陨之半睁着的眼睛。 立刻大呼小叫起来:“您还活着!” 程陨之:“……” 他活着,他自己不知道吗?! 漂亮青年吃痛般抽抽嘴角,客气道:“老兄,麻烦来两个人,扶我一下……” 大家嘴中叫着好好好,伸手来帮忙。 眨眼间功夫,程陨之就跟上了八抬大轿似的,整个人都被抬了起来。 小程:“……”救命啊!!! 是扶,不是抬到头顶上去! 好容易才把自己弄下来,双脚不再离开地面,程陨之随之松了口气。 没人知道这是什么地儿,人们往前探了探,望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条长长的梯子。 亲眼见过‘梯子’的人绘声绘色告诉程陨之,是一条能通往天空的长梯,通体纯白,散发着微微的光亮。 长梯最顶上,便是一道门,从中透出独属于太阳的亮光。 程陨之听得心头一动。 自从他们来到这鬼地方,就再没有见过自然的光。 如果那扇门后面拥有太阳,可不可以代表,那里就是他们想要回去的现世? “在哪儿?”程陨之拄着人的肩膀,勉强站起,“带我过去看看。” 不过,通天梯,太阳之门,以及这荒芜的大地,不免能猜测出,这是诸多传说故事里,生产反派的鬼蜮。 据说鬼蜮十八城,多得是妖魔恶鬼,大魔遍地走,是堕落之人寻欢作乐的大好去处。 而那困住他们的迷雾城,恐怕就是鬼蜮十八城之一。 程陨之定住心神,呼唤大家:“都跟上来,我们去前面看看。” 脚步声络绎不绝地响起,众人纵然腹中饥饿,但一想起马上就能离开,还是兴奋极了,就算程陨之叮嘱过了不要发出声音,还是窃窃私语起来。 程陨之走在最后面,疼得慌,只好扶着那个筑基道修的肩膀,慢慢往前走。 那道修扶着他,手都不敢放下来。 等程陨之呼吸不再急促,才小心翼翼探过脑袋去,睁着眼睛问:“您好些了吗?” 程陨之笑道:“谢谢你,我好多了。” 那道修一顿,程陨之疑惑地回头瞧他,发现人家耳廓都有些红了。 他沉默片刻,有些难为情地摇摇头,嘴唇弯不出个笑模样。 “不用这样,”他轻声道,“我境界跌落,修为尽失,当不得敬称。” “啊?” 人家像只被捏住嘴的鸭子般,愣在原地。 越往前走,越能听见清晰的打雷声。 程陨之有些疑惑,因为头顶这片区域并没有雷云存在,那是哪里发出的打雷声? 直到走近,众人一滞,慌里慌张藏进旁边空地的大石头后面! 程陨之慢了一步,差点跌了一个踉跄,被身侧道修一把扶住:“你没事吧?” 程陨之摆摆手,抬起脸仔细打量,发觉是有人在这儿打架。 战场太高太远,众人就算是使劲儿瞪着眼睛,都只能看见一点点蚂蚁般的轮廓。 “一个白的五个黑的,” 视力最好的那个人嘟哝一声,“大人打架,希望不会殃及我们小人。” 程陨之能看见的更多一些,能否隐约分辨出,那五个小黑点在围剿小白点。 他想了想,谨慎地判断:“我们绕路走。” 仅仅往里走了一步,他们便见阴风大作,四周魔气肆虐,刮得人睁不开眼。无处不飞沙走石,山崩地裂,连根顽强生长在岩石里的杂草都不能例外,被卷飞上天。 众人仓皇后退,推搡着绕到另一边去。 不远处,程陨之眼前景象发亮。 有东西在发光! 那发光的通天长梯,就像鬼蜮中唯一的月亮,清冷地照亮周围所有景物,毫不犹豫地展现自己。 在它最顶上,有一扇被开了一半的,敞着的大门。 第一个人小心谨慎地踏上通天梯,发觉脚下梯子毫无异样,兴奋地冲他们挥挥手:“快来!” 程陨之从那半开的门中判断,是有人强行将门打开,进入鬼蜮的。 他回头望了望,想必是那位道友。 阴差阳错,真叫他们找到了回去的路。 他回过神,看见众人欢呼雀跃地踏上通天梯,奋不顾身,不顾一切地往顶点冲去。 程陨之站在通天塔最下方,抬头仰望那扇光芒万丈的大门。 身侧那道修怔怔地放开他的手臂,往上跑了几阶,看上去是极向往现世生活的。 然而,他很快又停下来,高兴地叫他:“前辈!” “我们可以出去了!” 那漂亮青年望着他,他又不自觉地红了耳廓。 想着,就算是修为大跌也没关系,这样好的人,这样漂亮的模样,出去之后,想要什么生活没有呢。 程陨之定了定神,道:“你上去吧,我慢慢走。” 道修看上去很不放心他,但还是禁不住诱惑,转身努力往上跑去。 程陨之刚走两步,忽然,脚踝一紧。 他低头,发觉是一个漆黑的手从通天梯下方深处,重重抓住他的脚! 要不是程陨之重心够稳,恐怕要在这一抓握之下,骤然失去平衡,跌落地面! 程陨之抽出长剑,干净利落拿剑尖划断了漆黑手腕,往上跑了几步。 果然,上面有人被长长的黑手臂抓住脚,直接摔落通天梯! “什么东西!” 果然没那么简单,程陨之沉沉想道,这恐怕是最后一道考验。 他当机立断,要众人聚拢成一条直线,就像在洪水中奋力向前走一样,尽量将暴露在外的面积缩减到最少。 一道人影从程陨之眼角掠过。 他赶忙转身去抓,什么都没抓住,眼睁睁看着那人被拖走,掉进漆黑一片的墨海中。 他一下卡住壳,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满地,满眼,全部都是魔。 甚至不能称他们为魔修,只能叫没有人形的“魔”,千奇百怪,通体漆黑,有明显的四肢和脑袋,但是没有神智,动作时而缓慢,时而快速。 大家害怕地聚在程陨之背后,瑟瑟发抖。 不停有人问他:“向导,我们怎么办啊?” 程陨之安抚道:“我就在这里,”他环视一圈,冷静到了极点,“你们保护好你们自己,我来给大家守天梯!” 道修失声:“程向导!” 没说出的话中,含义不言而喻。 程陨之心想,反正出去他也活不了多久,不如最后再干一件好事,替下辈子积善积德,争取去个好人家。 漂亮青年长身玉立,长剑上仍有细细干涸的血线,鲜红刺眼。 那剑尖下落,轻轻一转,便削掉一个魔的头。 程陨之回头,笑道:“看,我一个人能应付,你们快走吧。” 众人千恩万谢,扭身,发了疯一样往上跑! 没有人想要落后! 通天梯被踩塌的轰隆作响,而梯下千百万的魔,也跟着一同沸腾起来! 无数双漆黑的手,从泥沼中探出,要抓住他们,被程陨之一一削掉; 无数双手臂要把众人拖入鬼蜮深处,也被程陨之全部砍走。 他就站在光芒之门的下落处,浑身逆光,站在那里,便能当关。 他是最称职的守门人。 鬼蜮的魔气奈何不了他,万千群魔突破不了他的防线。程陨之满身灵力将近枯竭,只留下一身不算精湛的剑术,将群魔斩落。 通天梯下,垒砌着累累白骨,就像一座精致的白骨小塔。 轰隆!大门敞开! 有人碰到那扇门了! 程陨之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个时辰。 他被群鬼淹没,用那微末的灵力支撑,经历了光线的暗淡与缱绻,起码一个昼夜。 直到他浑身沥血,再看不出半点别的颜色。 眼前仍是杀不完的魔,似乎还有一整个海洋那么多。 他一个人,不过是杀点沙末大小的杂质罢了,是多么微小、缥缈的力量。 程陨之不知不觉放下手,张开双臂,迎接扑面而来的太阳和风。 有人在焦急地喊他。 程陨之听不见了。 重重漆黑挣扎着往通天梯上爬,将那点鲜红慢慢吞噬,直至消失不见。 远处,雷云震颤,一道接一道雷,将整个鬼蜮大地劈得上下颠倒,众生哀嚎。 五大鬼王落下,携着万千兵将,将截阿仙君团团围住。 它们杀不死他,于是放出魔气,要催化他的心魔。 心魔一出,道修心境土崩瓦解,它们便能趁虚而入。 然而,没有人想到,仙君本身就有心魔未消。 这一下魔器袭来,心魔骤然膨胀,鬼蜮始料不及,正片大地都被笼罩在了仙君的心魔境下,包括即将被群魔吞没的程陨之。 他轻飘飘的,掉进一片云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走顾宴的个人线。 其实心魔在前文出现过,也有具体的东西存在 第123章 扑通,扑通,扑通—— 新上任的少主人冷漠地站立在大典的高台上,听他父亲讲话。 天空还是地下,总有一处,传来重物碰撞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从他胸膛中发出来的,响亮的声响。 但少主人知道,他的心从来没有跳过这么快,所以一定是错觉。 他百无聊赖地垂手立着,雪白的袖袍从他双臂上垂下,就像一片轻薄的雪。 还是他这些年来,头一次穿这样色泽的衣袍,柔软如云。 他父亲说:少主修为精进,人中龙凤。 少主想:的确。 他父亲说:少主进退有度,谦逊友善。 少主想:放屁。 他父亲又笑着说:少主尊老爱幼,孝顺族人,统筹大局,做我族下一任族长,绰绰有余。 少主垂着眼睛,想:嘴里吐不出象牙。 刚杀完被你记恨的母族人,便提拔坐上这位置,可见性质。 尚且年轻的道修少主面上不显,没人能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玩意儿。 也不知道未来成熟稳重的人,现在还会一边听,一边在心中嘲讽两句,幸好没人听得见他心中话,不然目前这形象,恐怕得崩个一干二净。 随后,他父亲的讲话结束,台下族人呼声渐高,如潮水般,将他们淹没。 少主转身,手里拿着父亲赐予他的天外陨铁,要去打造一柄神剑。 自他走下高台,族人自发后退,为他让出一条道。 人们眼中的少主,眉似远山,眼若漆黑一点星芒,长发束起,不留余发,更显得年轻身体上肩宽腿长,背脊笔直,像柄拔出一半的锋利的剑。 而少主心里想着:不想听,赶紧回去。 他垂着眼睫,将眼底那点厌倦掩盖。 在他走了之后,身后族人的呼声一下就收敛了个干净,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再提刚才这回事。 更有甚者悄悄向家主请教,为什么立这个不受宠的儿子为下一任家主。 他孤僻,不合群,从来没有笑模样,话少的要命。 从小住在偏僻的别院,和人都生分了,哪有什么对家族的情谊? 他父亲道:“这孩子……未来必能成大器。” 中年男人最受宠的小儿子从人群后面挤来,一群人半跪,口称小少爷。 小少爷眼眶红红,头发凌乱,想必是在屋里哭了很久。 他一开口,就能让家主心疼坏了:“哎呦,这是怎么啦。” “还说怎么啦!”小儿子嚷嚷道,“你为什么把少主给他不给我?爹爹,你不爱我了吗?!” “怎么会呢!” 家主把人抱起来,让小儿子在他肩膀上耀武扬威,“当然是爱你的,但是嘛……” 他想起那副卦象,叹了口气:“必须是他做家主,才能带着我们往上走。” 众人抱怨:“就他……” “他能帮我们做什么?” “能给族里做一星半点贡献,就不错了。” “你别说,那副模样还是挺能唬人的……” 众人笑起来,只有小少爷攀附在父亲肩膀上,闷闷不乐地咬着拇指。 几位长老慢慢围上来,彼此对视一眼,隐晦地确认了一件事。 而刚上任,被人议论的少主本人,则慢慢地离开场上,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里墓碑混杂,杂草丛生,里面被打扫的干干净净。 少主在墓碑面前坐下,长久地凝视着墓碑上那一小段简短的名字,看得出神。 那是他的母亲。 何其荒谬。 父亲夺走了母亲的修炼资源,美其名曰“我强大后会好好保护你”。 母亲为了加强对他父亲的依附,将年幼的他送到父族,在偏僻的角落里长大。 族人为了控制他这个名义上家主的儿子,拿他母亲的遗物来威胁他。 现在,他长成了有力量的青年,杀了拿走他母亲遗物的族人,从偏僻的角落里走了出来,向他父亲展示他的力量。 他父亲诚惶诚恐,迎接他,成为了新一任的少主。 可是现在,他依旧什么都没有。 资源?人脉?交心的朋友,心腹下属? 他,一个光杆司令。 什么都没有。 他胸膛中的野心在发酵,是统治欲的作祟,将来,要将他曾经见过的、手里没有的,统统,抓在掌心,死死捏住。 有细微的雨丝落下,天空阴沉了很久,终于有了解散的痕迹。 那些不太清晰的小水流将墓碑上的灰尘冲刷去,露出一个女性的名字。 算了,他闭上眼睛。 不能怪她,她这样怯懦的女人,将孩子送的远远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忽然,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从胸膛中透出,微妙地重合。 树影摇曳,长长的枝丫像恶鬼挥舞的手臂,在高处织出一张灰黑的大网。 扑通,扑通—— 少主警觉地站起来,环顾四周,这是什么声音? 他斩钉截铁地想,这一定不是他的心跳。 扑通—— 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接住了那个从天而降的人影。 这一下,声响的确是从他手臂上发出来的。 他一只手搂着那人细瘦的腰,一只手绕过他腿弯,下意识就想将人拢住,安稳地置在他臂弯中。 那人冰冷的呼吸在他脖颈间吞吐,像是命不久矣,毫无生机。 少主在原地足足站了半个时辰,手臂一点都不带晃。 他先想,难道是心里的计划过了火,老天降惩罚来警告他吗? 不过是想统一修真界罢了,这算什么说不得的主意? 又想,这人难道是刺客? 不对,这么细的腰肢,这般柔软的长发,还有伏在他身上,不带防备的均匀的呼吸,半点没有刺客的样子。 最后沉沉思索,这人是谁。 于是掀开遮盖在他脸上的袖摆,看见了一张漂亮,但伤痕累累的面容。 是他心目中的好看模样,眼角微挑,长眉舒展,就像一股轻风,看一眼便觉得,桃花已然盛开过半了。 然而细碎的伤口在他脸上遍布,有些合拢,有些还在渗出细细的血珠,并不妨碍他的模样,反而有着凄惨的美。 年纪好小,是个男孩子。 在少主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有了动作,先把人一把端起来,偷偷摸摸揣在怀里,往自己的院落赶去。 生怕被人看见,从他怀里抢去。 现在,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已经被父亲提到了少主的位置,再没有人敢向从前一样,想抢他的东西就来抢。 径直回了院落,没有人看见他,他松了口气。 但是不行,这样漂亮矜贵的,宛若富家公子般的年轻道修,应该养在富贵的院子里,而不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偏僻小院落? 他不免有些踌躇,毕竟,放在少主院中,会被别人发现。 会被抢走。 他心想,我和他有缘。 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气味,少主人将他放在床上时,突然从他发梢闻到的气息。 很难描述,但的确是一股“土”味。 是流水和青草混合的清晰味道,是大自然的泥土味儿。 他慢慢、慢慢的半跪下来,捧起年轻道修的长发,将脸埋了进去。 像是着魔般,细细地嗅着。 发觉哪里不对,他往脸上一摸,发现已经有些透明的皮开始往下褪。但是,居然没有任何的疼痛。 他沉沉地凝视着被他偷偷摸摸带回来的年轻人,忽然知道了,他对自己的吸引力来自何处。 少主人从小天赋异禀,升境界宛若吃饭喝水。 这是由体质带来的红利,但也同时带来了弊端。 ……他开始蜕皮。 就像一条蛇一样,每到月圆之夜,半透明的皮便开始剥落,痛苦地翻滚,最后躺在地上,仰望着,伸出手想去抓树梢末端那点不起眼的月亮光晕。 是他母亲的人拿捏住他的把柄。 “如果你不听话,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让他们都来叫你,怪物,”那人笑嘻嘻地说,“啊,小怪物,听见了没?” 没事,现在,知道这件事的人,他都已经杀光了。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让他自己迫不及待地想伸出自己的把柄来,递到他手上。 更是殷勤地期望,能从中看见格外不同的反应。 半透明的皮掉的越来越快,少主人知道,一般到这个时候,是他最痛苦的时期。 那些不要的皮上,仿佛遍布了使他痛苦的微粒,每掉一点,疼痛也增加一分。 他嗅着那股好闻气味,身上没有半点疼痛。 到最后了,居然有些不耐烦,自己用手扯着,像从茧中挣脱而出一般,成功完整地脱离出来。 那张半透明白色的皮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还有他的血的气味。 床上的人还是没有醒,哪怕四周发出这么大的动静。 试探性的,伸出手去,摸摸他发梢。 没有醒,再摸摸他耳垂。 软的。 他恍惚不能自已。 摸摸他脸颊侧边,也是软的。 想再摸摸他眼睛,忽然觉得,手掌心下的眼睫在轻微翕动,稍稍扇了扇他的掌心。 少主人面色一沉,重重地捂了上去,生怕他能看见自己模样。 然后一想,不对! 他本来就是想和人认识的,这样捂着别人眼睛不给看,他们要怎么相识? 程陨之:“……” 小程虚弱道:“老哥,你这是……摸了我多久了。” 第124章 外头月明星稀,院落深处还有流水潺潺的细微声响,从假山的四周环绕而去。 隐约有人声喧闹,脚步声似有似无,一切都空旷的不像样。 这里比起他从小生长的院子来说,无疑华贵宽敞太多太多。 有人见到少主在廊上走过,长而宽阔的袖摆轻轻垂落,被轻风吹拂,宛若一袭流心的月光,铺满一地雪色。 尤其是在夜里,更是小萤微光,宛若月中人。 他愣愣地呆住,心想,不愧是修仙的仙师。 “你过来。”少主远远地瞧见他,把他叫来。 头一次伺候这样新上位的主子,据说之前是不受宠的少爷,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就得了家主宠爱,坐上少主人的位置,要把这个偌大的家族,都在未来予他掌管。 听说新主人的脾气并不好,但至少没有打骂滥杀过下人,让他心里稍稍宽慰些。 他心下稍松,见少主召他去,也不管怠慢,小碎步跑过去,询问:“见过少主。” 少主嗯一声,轻描淡写地吩咐:“去煮碗粥来。” 粥? 看少主的模样,也不像是喜欢大半夜喝粥的。 不过,人家怎么说,他怎么做就是了。 他一连声允诺,片刻后,将托盘送到少主房间里去。 幔帐摇摆,烛火昏暗,少主正站在窗边,挽着袖子,露出手腕,平静地给窗边落地灯里倒油。 他一慌,差点连手里的托盘都托不稳,要上前帮他的忙。 却被人一袖子挥开,直直后退三丈开外,不能再进半步。 他听见少主冷清地声音响起:“粥放桌子上,你可以出去了。” 他满脸冷汗,点头,点头,弯腰,弯腰,把粥小心翼翼搁在桌子上,临走前,还顺手替少主人关上房门。 没看错吧? 那幔帐之后的榻上,似乎有个人影。 那可是少主人自己的床! 他把嘴一闭,就当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一幕,也没有把什么好消化的粥送到少主人卧房里头。 程陨之现在比那小厮还要懵。 他脑袋疼,努力回忆片刻,发觉自己是在斩杀群鬼的时候,不知不觉脚下一空,掉落到了这个地方,似乎也是一个新世界。 难道,这里还是鬼蜮某一城吗? 眼睛还没睁开的时候,忽然发觉有人在摆弄他头发。 小程心下悲凉:“……” 到头来,他还是得被当做食物吃掉么? 然而接下来,震惊小程一整年。 那人没有把他五马分尸,大快朵颐,而是轻轻伸手,碰了碰他的指尖。 指尖软绵绵的,当然不会给他任何反应,于是那只手明显有些失望,逐渐上移,落在他耳廓。 小程:“……” 一道温热的呼吸凑了过来,郑重而端庄地凑到他颈窝,深深地吸了口气,满意地用鼻尖贴住他的耳垂。 小程:“……” 随即,指尖被人拉住,那人微微起身,似乎是想来亲吻他的眼睑。 小程:“……” 小程在心中惨叫:师哥!师哥!!! 啊—— 有狐狸精出山,要吸他精气来了!这是什么古怪地儿啊! 他小程,没死在群魔堆里,不能死在榻上啊! 程陨之努力地睁动眼皮,要睁开眼睛,看清那人模样。 只要不是长得奇形怪状,他程陨之都能保证,他第一拳不打脸。 然而,眼皮沉重无比,尚未勉强睁开,就被人用手捂住,这下好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不过,这一下,程陨之能感知到,这人手上有不少厚实的茧,很可能是练剑留下的痕迹。 道修?剑修? 总归是个人。 他长长地松口气,庆幸自己不会被奇奇怪怪的东西吸走精气死在榻上。 身体虚的很,手都抬不起来。 程陨之虚弱地眨眨眼睛,忽觉那些疲惫像潮水般裹挟着他,想睡睡不着,想起起不来,活生生只能躺那儿不能动弹。 他轻叹一声,惹得那人误解,还以为是自己捂着他眼睛,让人不舒服了。 捂着眼睛的手仍然没有放开,只有那人响起清冷声音,程陨之总觉得十分耳熟。 “抱歉,暂时不能放开。”因为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程陨之感觉有些好笑,他这样一个手脚不能动弹的半残废,居然还能引来这般忌惮。 漂亮道修的脸被手掌捂住,只剩下小小的鼻尖和嘴唇,那下巴,尖的要命,在鬼蜮的那段日子,终究是让他逐渐清减。 少主注视着他的嘴唇,张开半晌,难为情地撇开眼睛——他也不过二十出头青年人,头一次干这种事。 听起来简直和强抢民女没多大差别。 程陨之左想右想,也没想出来自己对他有什么威胁,甚至不能看他的脸。 可能……长得比较寒酸,不敢见人? 他笑了声,宽容道:“郎君,程某会闭上眼睛,不劳烦您捂着。” 少主心想,不要用您。 虽然这时候,他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松开手后,看道修如约闭上眼睛,眼角下勾,合拢出一道漂亮的弧度。 他张了张嘴,语出惊人:“我想要你。” 漂亮道修的耳朵动了动,眉头逐渐蹙起。 小程:“……” 哈? 他不敢置信道:“老兄,你是否……” 看错了人?脑子有点问题?一时嘴瓢? 少主沉寂了好一会儿,程陨之不由得动动耳朵,想去听他那边的动静,却听见少主直接坐在他床边,抓住他指尖。 程陨之:“……” 少主生硬地强调:“你是我捡回来的。” 程陨之:“是的。”他挪了挪头,的确枕着柔软的枕头,便试探性道,“救命恩人?” 少主又一次说:“我想要你。” 见漂亮道修大半天不说话,少主心下有些着急,面上倒是半点不显,颇有冷漠仙人的意味。 强迫性地又捏捏他指尖,威胁道:“你要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 程陨之:“……” 这话说得,哪儿来的地主家的傻儿子。 他这么一个不能动弹的废人,要治好他,无疑将会往里头扔进去大把的精力和钱财。 还是素未谋面之人。 好怪噢。 程陨之想了想,觉得自己伤重,还是得创造条件,在环境清幽的地方休整一段时间。再说,他想保护的人们,应该都已经离开了鬼蜮,那他在这里待多久,也没有多大关系。 小程慢慢道:“要养程某,需要很多很多东西。” 少主敏锐道:“你姓程?” 程陨之:“我名陨之。” 少主反应极快,没有跟着喊小程:“之之。” 程陨之:“……”又来了,熟悉的声音,他在哪儿听过。 喊小名,算了,人在人家的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少主:“你需要什么东西?” 程陨之胡编乱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要一间很大很大的院落,要很好的环境,柔软的床和枕头,还有人贴身陪护;要很多很多草药治伤,要无数天材地宝供我修炼,这样我才能安静地待在屋子里,哪也不会去……” 少主反应极快:“没问题。” 程陨之:“……?” 他今天的无话可说比一整年的都要多。 有了具体条件,他就好办。 少主终于把心安稳地置回胸膛里,从容不迫地总结他的条件:“你需要有人权高位重,用优渥的环境供养你。这便是你的择偶条件罢。” 程陨之:“……?” 啊?! 他再说什么鬼东西?他小程不是开玩笑吗? 还有。 择偶?!! 他不敢置信道:“择偶……?” 然而话还没说话,对方有些难为情地与他掌心相扣,一卷被褥,就将他整个人卷起,托在臂弯纸上。 声音就响在耳侧,程陨之整个人都傻了。 “抱歉,用这样偏僻的院落来糊弄你,是我不好,”少主道,程陨之简直满头雾水,“我不该用他们会抢走你当做借口,无非是我没有力量,我无能……” 程陨之:“?” “我马上杀了我父亲,拿到家主之位,打开库房,你要什么,只管向我要就是了。” 程陨之:??? 程陨之:“不至于不至于。” 怎么越说越怪了。 老兄,你清醒点。 小程无比虚弱,想扶住自己脑袋,又被鼓鼓囊囊的被褥束缚,手脚那是半点动弹不得。 他扭过脑袋,开始思考,是不是自己已经死了,阎王爷看他善事做的不少,所以搞了这么个冤大头给他。 ……不行,越想越像见鬼了。 少主越说越多:“我要所有人奉你为主母,每年上供。那些依附的小家族,若是不肯供你喜欢的东西,那解除供奉条款,不过我一念之间……” 程陨之心想,这是哪年,居然还有这般权势浩大的家族,手底下有无数小家族供奉? 在他那个年代,不已经分割世家,由众宗门管辖了吗? 程陨之心虚请教:“请问老哥,现在是什么哪一年了。” 少主皱眉:“你竟不知?现在是清虚三年。” 程陨之:“……” 玄天宗初露头角的年代,差不多万年前,是他程陨之从来没有接触过的过去,哪怕书上也不过一笔带过。 是真的穿越回了过去,还是某人为他建造的一座幻境? 说着,少主一路匆匆忙忙,披着满身月光,回了他气派堂皇的少主院落。 少主将他小心翼翼放在踏上,握着他的手,郑重起誓:“我会找到那些伤你的人,杀了他们。” 程陨之动了动嘴唇,想说老兄你别想了,不可能的,那可是万年后的鬼蜮,连截阿仙君都没办法端平呢。 不过,人家毕竟是他的供养人,不好打击他热情。 小程叹口气,想睁开眼睛,看看救命恩人是个什么模样,却见层层幔帐放下,轻纱笼罩,将周围光线挡了个十成十。 少主站起身来,话语冷漠:“我这就去杀了我父亲。” 小程:“……不要啊——” 第125章 程陨之好说歹说,终于将少主劝下来,没让他真的干出点弑父的丑闻来。 少主反手握住他的手,坐在层层叠叠垂落的幔帐外围。 长发的影子透过薄帐,看上去略有些模糊,勉强能看出英挺的鼻子轮廓,颇为单薄。 少主低声道:“你说得对,是我不该冲动。现在不是动手的时机。” 程陨之想,就算是想上位想疯了,也不至于光明正大冲出去把人干掉吧? “你恨他吗?” 程陨之轻声询问,想收回手,被对方拉紧。 他一点都不觉得反感,隔着一层纱,还觉得对方手掌硬糙糙的,握着不舒服;但温度偏低,久了也不会感觉热。 少主:“恨?对,没错,以前恨过。” 明明是一面之缘,少主却觉得,有说不完的话,想从他喉咙里倾泻而出。 但是被他勉强克制,毕竟,对方还不了解他。 于是止了话头,有些尴尬,起身去给昏暗的烛灯里头倒油。 下人从外头进来,端了托盘,想送到床上人手上,被他一袖子拦下:“我来吧。” 下人告退,房门关闭。 天上掉下来的青年半坐在幔帐之内,映出隐隐约约一点轮廓。烛火摇晃,忽然,轻轻迸出一点轻微动静,映得满屋金黄烛光。 少主端着托盘,不敢靠近。 程陨之见他迟迟没有过来,问道:“你端的什么?” 少主:“粥。” 程陨之顺其自然道:“是给我的吗?那我……”他卡住壳,意识到自己现在一动不能动弹,是需要人亲手喂养的姿态。 经脉怎么样了…… 顺势,他想到了受损的灵脉和内脏,然而现在他无法运用灵力,便没办法查看自身伤势。 程陨之垂下眉眼,怔怔地呼出口气。 只要还有机会,掉到筑基也没什么,不过是再来一次罢了,他已经有了经验,反而简单。 少主晃了晃,终于走到他床前。 明明只是两步的路程,给他仿佛走了一长廊般遥远。 程陨之压下心中酸涩,笑道;“还是不想给我看吗?没关系的,你放几上,等我过会儿能动了,就去吃点。” 他的声音落进少主耳中,惹得他抿着唇,有些不高兴。 大概是惩罚自己的优柔寡断,少主单手托盘,迅速撩开幔帐,往床沿边上一坐,把碗端起来,背对着他,搅动碗中滚烫的粥。 程陨之这才看清他是谁。 小程:“……” 小程:“…………” 一席雪色长袍上,绣着大片雪松、白鹤的纹样,还有银丝暗纹卷层云,顺着衣料的边缘一直衍生而下,垂落地面。 他的腰很细,但是肩膀宽阔,完全可以将衣料撑起来,是青年人流畅又不显得瘦削的身躯,背对着他,漆黑的墨色长发就像流水般,从脊背处垂落,流到程陨之手边。 小程震惊地眨眨眼睛,直接扔掉矜持和礼貌,探头探脑要去看他面容。 少主难为情地偏过脸,只偏了一点点。 程陨之恍然大悟! 果然是老熟人! 他脱口而出道;“仙君?你怎么也在这里?” 深夜,本该是夜深人静,安静休息的时候,议事大殿却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族中长老、各方管事正聚集起来,讨论手上事务。 一干事情,不过都是老掉牙的处理方式。 然而最后一人提出的事宜,让所有人顿住,脑子都跟着清醒过来。 是问家主,为什么选那个……那个女人的儿子为下一任族长。 少主的父亲坐在主位上,双手合拢,抵在嘴唇面前。 他回想着继任典礼上,大儿子模糊看他那一眼,和小儿子吵闹不已的哭叫,顿感头痛。 “诸位,”他身后的长老递出一块玉简,能记载曾经的画面,是现在通讯玉简的雏形,“这是家主看见的未来。” 众人接过,一眼便大惊。 “这!” “大乘期……” 底下众人议论纷纷,也注意到了那显眼的宗门名称:玄天宗。 虽然在这时,它不过是一个初露头角,众世家还看不上眼的中流宗门,没人把它当回事儿。 不过,若是族中子弟能出大乘修士…… “振兴我族,指日可待啊。”某位长老喃喃自语。 所有人终于明白了族长是什么意思,也不再有异议。 顶多就是私下议论两句,该怎么笼络少主对族里的忠心,毕竟之前一直没有好好拉拢过。 天材地宝……美人……? 而在幽静的少主院落里,那位可怜少主正撇过头,承受小程从下至上的打量。 他眼睛不住地往下暼,道:“不要看我。” “你刚才说的仙君,是什么……?” “啧啧,”程陨之收回视线,难以想象,在这陌生地儿,他居然能找到这么个老熟人……虽然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算很熟,“是以后你的名字。” 少主惊讶,视线重新落到他身上:“什么?”他是货真价实的惊讶,“难道,我以后会改名‘仙君’么?未免……” 程陨之噗一声,差点没笑出声。 也是,在真正到达那个境界前,恐怕没有人笃定地觉得,自己一定能摸到那层遥不可及的境界。 笑归笑,在少主略显紧张的目光里,还是认认真真告诉他。 “你以后,会是突破大乘期的,修真界唯一的仙君,” 程陨之慢条斯理讲给他听,“你会有一柄神剑,名为截阿,并以剑为号。” “称,截阿仙君。” 顾宴坐在床边,目光灼灼。 现在的顾宴,不过和他同般年岁,大约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的青年,一点看不出步入大乘后,截阿仙君那副成熟稳重的模样。 说着,程陨之忽然觉得喉咙里很痒,不由自主地咳嗽,蹙着眉,将嘴里那股血腥味咽下去。 看来,伤势不能拖。 “你来自未来。” “是。我在掉到这里之前,曾经和百八十个魔头大战一番,受了重伤。未来仙君大人有大量,替我请个大夫来,好不好?” 程陨之笑道,顾宴紧跟着皱起眉头,语气都跟着加重:“百八十个?!” 他起身,片刻后从屋外破门而入,手上拎了个大夫进来。 可怜山羊须老大夫,刚睡下不久,就被人提着脑袋,一路风驰电掣,落在这处院落中。 本来还想说,你个龟孙儿看屁看,老子不干! 一看,嚯,新上任的少主。 惹不起,躲着走。 现在躲不开,只好就地一滚,勉强成功落地,往门槛后头踉跄几步,成功冲进屋里头。 他苦着脸道:“哎,少主人啊,这是做什么……” 顾宴从屋外一步跨入,雪白袖袍纷飞,完全一副盛气凌人模样。 他把程陨之扶起来,示意大夫诊治。 小程光洁的手腕露出,被大夫搭着脉,搭着搭着,那山羊须大夫两条淡淡的横眉就跟着皱成了一团,舒展不开了。 “这!” 山羊须大夫可没见过这样的脉象! 这,这跟将死之人,有什么区别? 他一时口快,道:“这不是快死了……” 却被顾宴单手掐住脖子,直直拎起来。 程陨之急道:“他是无辜的!顾宴,放他下来!” 这一着急,就免不得气血上涌,卡在喉咙里,疯狂咳嗽起来。 每咳一次,他的脸色就跟着苍白一分,好好一个漂亮小程,终于能移动手脚,却是先将自己蜷缩起来,抵御全身上下的痛楚。 他额头直冒冷汗,大夫尖叫一声,喊着:“快!放我下来!他快没气了!” 在他说完之前,顾宴陡然松开手,摆出结印的手势,要将自己的灵力输送给程陨之助他恢复。 大夫阻止不及,眼睁睁看上那只手拍在程陨之背上,拍的他整个人一震,喷出血来。 “之之!” 这下,床边年轻的少主就像被提着脑袋的木头人,半点动作也不敢动了。 大夫转转脖子,火急火燎冲过来。 先把碍事的人推到旁边去,自己执起一股温和灵力,先从程陨之胸膛下去,替他理顺呼吸,平复气血。 他一边推拿一边愤怒地埋怨:“他经脉都断的差不多了,你还想给他输灵力?啊?!你这个少主怎么当的,武人打架只有肌肉?” “他……”少主的声音轻若鹅毛,程陨之听得不太真切,“……他怎么样了。” “神仙下凡……” “说不定还有的救……” “看,”大夫的灵力在程陨之丹田转了一圈,隐隐约约照出点东西来,“这是他的元婴,这是他的金丹,都死成个鬼样!金丹连丹田,元婴连紫府,没成弱智就不错了!” 一道声音坚定:“他能活下来吗?” 大夫沉思片刻,道:“活应该是能活,但后半生,估计和残废没什么两样,尤其是在这修真界,” 说到这里,他重重叹口气。 “但是修为,估计保不住,当个普通人,也挺好的。” 他忽然想起来:“等等,你要是去找‘褐羽神医’,说不定可以保住他的修为。” 顾宴点头,看着大夫打开药箱,往纸上写了点方子,来保他的命。 程陨之听见下人领命,匆忙离开的声音; 也听见大夫摇头晃脑的叹息,说他年纪轻轻,天赋异禀,可惜毁的差不多了。 最后,在他昏睡前,听见少主跪在他床边,执着他的手的动静。 程陨之心里想着,别啊仙君,明明我们才见面呢,哪有这般真情实感,你这样,让小程我很慌啊。 忽的,听见水滴啪嗒落下。 * 作者有话要说: 让之之现在仙君眼皮子底下养伤【合掌 第126章 粥也来了,药也来了。 程陨之昏昏沉沉,被人扶正了身子,撩开垂在脸颊侧边的长发,撩到耳朵后面。 瓷碗与勺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浓郁而漆黑的药水被顾宴搅了搅,试图让它稍稍凉快些。 见手里瓷碗仍然滚烫如初,顾宴想了想,掐了个小术法,终于让药的温度降了下来。 他舀了一勺,送进自己嘴里,尝了尝味道。 可能是因为用的修真界灵草,所以整碗药大多只有草木的清新气味,甚少苦涩。 温热的,刚好入口。 程陨之睁开眼睛,还没说什么,嘴里先被塞了一勺药。 他乖顺地一口喝了,下意识咬住勺子,叼着勺子边缘,模模糊糊地咂了咂嘴,居然不是很苦。 顾宴道:“用的最好的灵草,大夫说,一个月后差不多就能稳住了。” 小程苦着脸,丧道:“要一个月啊,好久好久。” 少主露出轻微笑意,再舀了勺药:“慢慢来,暗伤好的全。请。” 于是又喝了口药。 就这样一个喂一个喝,漆黑的药碗竟也下去大半,最后见底。 顾宴将碗搁在手边案几上头,发出碗底碰撞的声响。 程陨之并不觉得嘴里发苦,只是脑子昏昏涨涨想睡觉,他眯着眼睛,往被褥里缩了缩,意外觉得仙君年轻时还挺好相处。 他选择性忽略了昨夜里顾宴‘大逆不道’的可怕宣言。 光是看着眼前,顾宴垂着眉眼,缓缓给他搅和碗里的粥,灯火的烛光落在他身上,是天上人走入凡间。 正想着,天上神给他来了勺粥,直直搁在他唇边。 也不说话,眼睛就这么看他。 小程嗷呜,把粥吃了。 又糯又香,是他没吃过的灵米味儿。 他模糊不清地赞叹一声:“好香。” 说着,突然想起自己可以动了,于是把手从暖和的被褥里抽出来,要去捧顾宴手上的粥碗。 总是让别人喂,可不是他小程的作风。 指尖且且接触,便被顾宴端走,放在他够不着的地方。 程陨之若无其事地抽回手,假装不在意地问道:“顾宴,我初来乍到,你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顾宴低头,吹了吹勺子里的粥,哪怕它已经变凉了不少。 “刚刚我出门,叫人初步调查了番。”他的声音听不出语气,“之之果然是天外来客,竟然查不到一丝半点痕迹。” 小程:“……” 老哥,你刚才出门,有一炷□□夫吗?还是一盏茶? 也不知道这年代的情报网如何运作,程陨之明智地选择换一个话题。 他放下手,严肃道:“我得想办法回去,顾宴,你能送我回去吗?我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 顾宴慢慢刮了刮,发现碗底只剩了些舀不起来的残渣,便放弃再给他喂一口。 “回去?”顾宴道,“你要回哪儿去。” “回家。” 少主笑了笑,凑过去,握住他的手。 小程的手在被窝里暖了这么久,一放出来,温度便流失的厉害……现在明明不是寒冷的冬季。 “为什么要回去,这里完全可以成为你的家,”少主看着他,眼神中闪烁着奇妙的光,那一瞬间,顾宴忽然就不像顾宴,“你要什么,跟我说就是。” 程陨之皱着眉看他,没有忽略刚才一瞬间,在他心里划过的违和感。 这里,真的是万年前,仙君尚且年轻的时代吗? 他忽的收了口,先不提这话。 过了会儿,小程往宽大枕头中央一缩,活像是滚进木屑的仓鼠。 他把被子往上拉来,骤然显得身形娇小,窝在榻上,好像小小一团,单手就能抱起来。 程陨之抱怨道:“你得给我找些乐子来,一直躺在床上,未免也太无趣了……” 小程:“……” 他回过神来,一愣。 说的什么玩意儿? 他小程,会,会这么说话吗?嗯?!即使对着未来仙君,也这么胆儿大?! 刚才一刹那,从心底传上来一股莫名其妙的理直气壮,让程陨之傻在原地。 顾宴收了他吃完的碗,整齐摆放在托盘上,见他神情迷惘,定是要好好休息。 便留下句:“你先休息,我去给你找些来。” 起身给他拉上幔帐,关上房门,竟是出去了。 小程:“……等等——” 人没留下来,他垂头丧脑地缩了回去。 唔,崭新的被褥,用来盖小程,刚刚好。 大概是药力上头,程陨之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头一歪,把自己藏进被褥里头。 房门被小心翼翼推开,露出一个脑袋。 身后小厮急的满头是汗,但是他不敢真的上手拉扯,只好压低声音,祈求不要被人发现。 “小少爷!少主快回来了,我们还是走吧。” 家主最受宠的小儿子翻了个白眼,一把打过他脑袋:“胆小鬼,怕什么!” 他扶了扶头上歪掉的发冠,昂首挺胸地跨过门槛。 转头,鄙夷地教训小厮:“你怕什么,我是父亲的儿子,他还不敢对我怎么样。我就是闯他卧房,又怎么样?哪怕摔他东西,你信不信,他连个屁都不敢放。” 小厮心想,他不也是‘父亲’的儿子,还刚坐上少主的位置呢! 然而,人家毕竟是主人家,他着急的满头大汗,也不好多说什么。 最后,小少爷勉强应下:“行行行,逛一圈就走。” 吱嘎—— 房门被推得大敞,天光直挺挺从外头照来,映得幔帐也跟着透亮。 小少爷大摇大摆走进名义上兄长的房间,拿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没晃出半点水。 他道:“哼,连水都不喝的活死人。” 小厮:“哎,人家已经辟谷……” 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在小少爷生气的目光下消失不见。 小少爷梗着脖子叫:“怎么,你也想不喝水?渴死你算了!” 说着,气冲冲地一甩袖子,学着大人的模样,往里间走去。 一边走,一边说:“我听有人说,我那好兄长从外头带了人回来,千娇百宠,还藏在自己卧房,自己床上!我倒要看看是哪家女子,不要脸的想进我族,真是鸡飞枝头妄想凤凰。” 小厮想,这恐怕才是您嚷嚷着要来的原因吧? 在自己房里打滚,听人说完闲话,脑袋一转,嘿,觉得抓住顾宴把柄的时候来了! 就拉上他往这边走,想要看看那人真面目。 到时候拿出证据来给父亲看,你的好少主沉浸红尘世俗,族中大任怎么能给他担着?! 于是,少主位一撸到底,最后给他套上,美滋滋! 小少爷心里想的可美啊,走到近处,果真看见幔帐里有人。 让两条眉毛一拧,冲上去就是大力掀开幔帐:“你这——” 像是被卡住嗓子的小黄鸭,嘎嘎叫着,没了声儿。 小厮见他没动静,瞧瞧外头,少主也没回来呢。 他凑上前:“小少爷,这是……”也没了声。 小少爷愣愣地蹲下来,戳了戳床上人的脸颊。 好瘦,可是好软,雪一样光洁,然而眼下青黑,睫毛疲惫地轻微颤动,似乎在忍受多大的痛楚。 幔帐里尚且弥漫着一股药味,小厮能闻出来,但小少爷不能。 他骤然转身:“我懂了。” 小厮试探:“您懂什么了?” “少主就给他做去!”小少爷乐的要死,就要用被子把美人卷起来,叫着让他搭把手,“小爷我才不干这破事儿呢!” “快快快,搭把手啊,我们把人弄走,让他看不见兜着走!” 完了,小厮人傻了。 他问:“您这说的什么话啊!” 小孩子果然不好伺候,鬼主意一套一套的。 小少爷理直气壮道:“我是说,我们把人弄走,急死他!” 小厮:“弄到哪里去?” 小少爷:“呃……我房里?” 小厮转过身去,翻了个白眼。 但是拗不过小少爷,于是搁那儿磨洋工,磨磨蹭蹭帮忙,好不容易把人卷好,时间已然过去大半,小少爷觉得他不出力,嘴上也没个把门的,骂骂咧咧要他使劲儿。 小厮谄媚笑着,总算把人卷好,要抬出卧房。 忽的听见外边传来脚步声,在两人反应过来之前,来人推开房门,一双眼睛正正好对着鬼鬼祟祟的他们俩。 小少爷:“……” 小厮:“……”他说什么来着。 他反应的极快,手上一松,程陨之的脚落回了床上,赶紧往前走两步,跪地叩拜:“小人见过少主。” 小少爷满脑子火气都起来了,大声嚷嚷:“你居然拜他?!我才是你东家!!!” 小厮哭丧着一张脸,心想,管谁是谁东家呢,过了这茬,小少爷估计就能忘事儿。 但少主可不一样啊! 来的人,正是顾宴。 他一只脚跨过门槛的时候,就敏锐发觉,有人闯入了他的卧房。 第二只脚顺势跨过去,看见那个厌恶的小少爷和他的狗腿子,做贼心虚,合力抱着一个被子卷,不知道要抱到哪里去。 被子卷里泄露出一丝墨黑的长发,之之趴在里面,睡得正香。 有人要偷走他…… 小少爷从来没见过,他这个不看好的哥哥发这么大的火。 他像一阵风般,转瞬之间出现在他面前,高高的、从上至下俯视他,眼底流露着冰冷的杀意。 随即,他整个人天旋地转,脑袋昏昏,落在不远处的地上,被小厮勉强接住,两人哎呦哎呦滚作一团。 他们两个人才勉强抬起来的被卷,顾宴一人就可以。 他轻轻松松地拖着蓬松的被子卷,小心翼翼掀开一点点,往里瞧,看看程陨之有没有醒。 幸好。 随即回过头,平静道:“你想把他带走吗?” 小少爷摔在地上,浑身上下疼得慌。 他龇牙咧嘴道:“对,他凭什么是你的!我要带他走!” 顾宴垂目,重新盖上被角,把人安安稳稳放床上去。 “想都不要想。” 第127章 木制的小药箱被轻轻放回桌面。 一只手伸来,给它扣上盖子,发出咔哒轻响。 这是大夫常年赖以为生的家当,被山羊须老爷子好好保存,用软手帕擦拭,因此看上去一尘不染,像新的一样。 顾宴有些出神,凝视着床上人的眉眼。 大夫在旁边微调方子,头也不抬。 一边写,一边抱怨两声:“下次请我来,喊老朽一声便得了,老朽的脖子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少主回身,给他行礼:“抱歉。” “是我心急。” 大夫低声道“年轻人就是定不住性子”,一边把微调的方子交给他,嘱咐他早些熬药,喂给卧病在床的人喝下。 “别用灵力刺激他,其他问题不大,”都是老生常谈的养生问题,“不要吃刺激的,别吃鱼虾蟹,冰的辣的那是万万不可以……” 顾宴掏出一块空白玉简:“您能写上头吗?” 大夫噘嘴,给他写了满满一整页,被顾宴满意地收起来。 然而,“可是他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还没有醒来。” 顾宴说着,走到床前,伸出手背去碰小程的脸蛋。 发觉微微透着一丝凉意,他抬头环顾,发觉窗户开了条缝,自觉找到了缘由,走过去,固执地要给窗关上。 大夫在后面幽幽地说:“开窗是为了通风啦……” 顾宴:“您说什么?” 大夫:“……咳咳,重伤之人,休息再久也是正常的。你去给他把药熬上,煮一碗药得不少时间呢,指不定就醒了。” 顾宴招招手,很快就有下人大半的人过来,接过药方。 大夫拉着他,一股劲儿吩咐灵药要怎么怎么切片,灵花灵草怎么处理。 睡梦中的小程也跟着皱眉,翻了个身,把自己缩进墙角里。 顾宴将房里一干人等都轰出去,眼见着下人一溜烟跑去厨房,才叫住想跑的大夫。 大夫悻悻回过神,不情不愿行了礼:“少主,大中午的。” 不要放他体虚老头子在门口晒太阳啊,该吃饭啦小伙子! 雪衣少主站在门口,眉眼下投着屋檐遮蔽的阴影。 “你上次说,一个月就能养好,”顾宴道,“是真的吗?” 大夫摸摸脑袋:“当然是真的。不过,这养好,可能和他的标准不太一样,用力的跑啊跳啊,可能就难了;但要是正常吃饭睡觉,那肯定没问题。” “经脉寸断,这可不是小事啊少主。” 又过了好一会儿,顾宴沉默。 “他……很痛吗?” 大夫:“您试试……诶,开玩笑开玩笑!” 说完玩笑,大夫正色道:“还是得给他找到‘褐羽神医’,未来才有保证。” 顾宴道:“我自会找到他。” 傍晚时分,顾宴端着熬好的药进来,放在床边案几上,再伸手去摸小程额头。 然而小程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抓住他的手,眼睛睁了个半开。 他醒了。 程陨之迷茫道:“我是谁我在哪儿……噢,仙君!” 他的目光落在顾宴身上,一下认出了他,也认出自己身处何处。 于是头痛欲裂,勉强坐起身,被人扶着后背喝药。 两口温热的药下肚,唤醒了小程的胃口。 他苦着脸道:“仙君,行行好,给小程一点吃的吧,要饿死了。” 顾宴没准备点心,他的院子里,可从没有备用零食糕点的传统,这下听见人喊饿,不由得手足无措,去摸摸他肚子,确实空瘪的要命。 他无措道:“你……没辟谷吗?” 程陨之:“辟谷?辟什么谷?是东西不好吃还是舌头不好使?” 这下两人坐那儿干瞪眼,程陨之顿时明白过来,端走顾宴手上的药。 他还打哈哈,想要混过去。 “不吃不吃,你看这药这么大碗,喝完估计撑的要死,哪有地方再吃点心呢,当我说胡话好啦。” 顾宴无言地看着他喝完药,无言接过,出了趟门,回来时,托着一托盘的点心回来。 有些油纸包都还没拆开,但依然有香味从缝隙里头传出。 床上小程摇摇欲坠,恨不得一掀被子飞奔下床。 他真心实意地感慨,大力表扬他:“仙君可真是心想事成好郎君了!” 在小程闪闪发亮的目光中,少主不慌不忙,从中挑出一个小块来。 程陨之:“……”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顾宴把挑出的这小块,切成四个小小块。 其中一块搁在小小的托盘里,精致的要命,递给程陨之。 “大夫说了,不能吃刺激的东西。”顾宴道。 程陨之:“……”你个老乌□□子。 漂亮道修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紧紧盯住被顾宴放在小托盘上的糕点,心里想着不吃算了,然而手不听使唤,悄咪咪伸出手,吧唧一口就没了个彻底。 他不太礼貌地咂巴了一下嘴,觉得滋味还留在自己牙齿上。 程陨之想了想,小心翼翼又理直气壮,摊开手:“还要。” 却见顾宴将托盘收了起来,让下人端走。 程陨之:“……那你买这么多来是做什么?” 顾宴轻描淡写:“望梅止渴。” 滚滚滚! 没了东西吃的小程生无可恋,手里被顾宴塞了个暖手炉,被角掖好,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像尊漂亮的陶瓷人偶。 顾宴极满意,他坐在床沿,掏出……一本话本。 程陨之以前在酒楼听人说过书,也曾在无所事事的时间里,掏钱买两本话本子充实一下他的脑子。 的确是用来打发时间,娱乐的好东西。 然而它出现在了顾宴手上,情况就变得不太妙了。 程陨之有些纳闷,他安慰自己,万一仙君就有看话本子的习惯呢? 下一刻,顾宴生疏地翻开话本,道:“下人说,坊间流传的就是这种东西,拿来给你解解闷,应该问题不大。” 程陨之:“确实,这些年来,新话本越来越多,大家都爱看。还有改编里头的故事,拿出来说书也不错。” 顾宴敏锐地发觉:“说书?” 程陨之一愣:“现在还没有说书吗?” 听字面意思,顾宴大致也能晓得一点。 他捻着话本的书页,在程陨之伸手讨要之前,平静地用掌心轧了轧纸,把它擀的一平二整。 程陨之心头一跳。 他挣扎道:“我躺着也是闲着,不如让我来……” 还没说完,被顾宴一只手按下去,另一只手倒是平平稳稳地托着书,半点不带打颤的。 他从容道:“我念,你听。” 小程:“……” 你念?! 对方倒是半点不带怕的,给小程摆了个舒服姿势后,翻过目录,到了第一页。 封皮上印着“平湖游记”,想必是篇游人墨客,在走遍湖光山色后,随性而发,写的一篇游记。 程陨之捧着暖手炉,坐立不安,挪来挪去,被一手镇压。 前面一切正常,基本是主角自述,要上京赶考,中途来到这片湖泊,发现风景妙极,可名字平平,只叫平湖。 书生在船上看湖,看得幻影一片,不由自主,大头朝下,栽进湖中。 本以为,自己得死在这儿,结果被湖中精怪所救,齐力给他托上了岸。 程陨之听着听着,打了个哈欠,觉得是自己大题小做。 没准就是普通话本呢,仙君念念,问题也不大。 接下来,书生满脸涕泪,与她们道谢。 众精怪娇笑,深夜入梦,若你个书生想报答,就去找这么几个人。 书生便与众精怪的凡人模样相见,相处久了,精怪们与他相爱,竟也不要他报答。 程陨之快听睡着时,耳边顾宴冷清声音响起:“卿卿出了阁楼,站在二层娇笑,给她看中的郎君丢花儿,刚好丢在人家脑袋上。郎君也笑,妾也笑,正是郎情妾意,眉目传情……” 程陨之:“……噗——” 他惊恐地睁开眼睛,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 他正色道:“请停吧,我知道后面什么走向,不用念了。”让仙君念这种东西,怪里怪气。 噫! 顾宴坚持道:“不多了。”还是念完。 书生有了正房,又贪不过,娶了妾室,将众精怪所化的美貌女子享在怀间,恰好放榜,他榜上有名,正是中了进士。 人生大好,春风得意。 然而人起了贪念,就消不下来。 忽然发现了妻子们的秘密,得知了众精怪的弱点,便将人送进宫中,反复刺穿腹部弱点,令她显出原形,原来是一尾鲜红大鲤鱼! 宫中众人便以此享乐,书生也就连连升官。 众妻子格外忧愁,要他将人要回来,书生醉醺醺,一尾鱼么,炖了就炖了,换他仕途高升,划算的很。 刚说完,他眼前一黑,竟是回到了那片湖中,原来一切是湖中精怪给他的幻觉,这下幻觉消失,精怪又不愿救他上来,书生便活活溺死了。 程陨之:“好!结局不错,是我的话,就这么写:书生落在湖中,浑身滚烫,竟是被冰冷的湖水生生炖熟。这不更带劲儿。” 顾宴合上话本:“之之心狠。” 小程心虚地一缩:“他干了坏事,我便心软不下来。” 顾宴:“哪怕只是在幻境中?” 程陨之一梗脖子,立刻开始咳嗽:“他还在话本里头呢……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顾宴抚摸他瘦削的背脊,给人喂了点水,蹙着眉头。 “是我不好,惹你动怒。”他低声地说,“下次不念了。” 程陨之心想,你念都念完了,结果现在跟我说,不念了? “不行,”小程口是心非道,“你念得什么玩意儿,一点感情没有……明天再念一篇,得好好练练。” 床边少主垂着眉目,低笑道:“好。” 第128章 小少爷被顾宴赶走,心中自然愤恨不平,吵闹得自己院落不得安宁。 小厮跟在他身后,跟人赔笑,还要收拾主子发脾气时打碎的东西,腰都要弯酸了,心中自然有些不满。 念他年纪还小么,就多担待一点。 小少爷在房中一哭二闹,还在地上打滚,惊诧一干侍女乳娘,心疼地要把他抱起来。 就连小少爷的娘也听闻儿子的这一番动静,连忙赶来,一看究竟。 一听,居然是和少主有关,也不意外了。 “我要……” 他吵着吵着,见这么多人围上来要来哄他,原本还有些得意的心,忽然就胆怯起来,连声音都不知不觉变小了许多。 “我要,我要……” 侍女连忙上前,温柔地问他:“少爷,您到底是要什么呀?” 小少爷看着她娇美的脸庞,忽的一怔。 回头看看,发现自己身后居然围了这么多的人,一直替他收拾烂摊子的小厮站在人群外面,苦笑着看着他。 那个漂亮的道修…… 若他开口要了,他们会愿意把漂亮道修给他吗? 会不会被谁偷偷看了去,然后趁他不注意,偷偷伸出手,用手背碰碰他柔软的脸颊? 小少爷被自己臆想中的景象气得半死,要说出口的话也临时改了。 “我要当少主!”他理直气壮地大声说,“迟早把顾宴那玩意儿打下来,让我来当!” “好!”周围人一阵欢呼,连绵支持他的注意。 这种事,之前小少爷就闹过,侍女也就用原来的话术哄小孩,夸他棒,夸他厉害,夸他特别有志向。 然而,小少爷并没有像之前一样,被哄的晕头转向。 而是咬着手指甲,转过头去,努力皱起眉头。 不过,因为动静太大,还是闹到了家主父亲那里去。 听闻小儿子干的好事,还让少主难得的发了火,在场众长老你看我我看你,耸耸肩,该干嘛干嘛去。 有人踌躇地说着:“又把少主得罪一遍,恐怕,在少主那里,落不得好……” 的确,本来就没有多大忠诚,这下把人推得更远。 哎,小孩子就会胡闹,干不得大事。 于是提议:“得拉拢人心啊。” “是啊,好歹让少主看看我们的诚意,毕竟,为家族做贡献,也是为他自己好嘛。” 更多目光投向坐在上位的家主,他毕竟是少主的父亲,说的话更有资格。 家主被众人盯着,心中生出一分得意,一分恼怒。 得意的是,他竟然生出了这样的好儿子,整个家族、旁系、分支和附庸,恐怕都要仰赖他这一脉活着。 恼怒的是,他这个家主还活着呢,大家就开始打算着怎么讨好他儿子。 “那就,给他挑些东西送去,”家主开口,众人静音,“打开库房吧。” 这送礼,也不能安安静静送。 家主挑了个由头,例如庆祝我儿修为精进,让人扛着箱子,吹吹打打送到少主院落门口,要他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承了人情。 什么乐器都得用上,越响亮越好,就得热闹! 程陨之昨天被折腾到大半夜才睡着,被屋外响亮动静吵醒,还有些恼怒。 昨天夜里,他喝完药昏昏欲睡,顾宴却制止他,不让他睡觉。 程陨之只能盘腿坐着,脑袋一点一点,直往下垂。 顾宴坐在他身后,一派修炼姿态,用细微灵力涌进他经脉,一点一滴替他重新搭好。 等一天的份结束,差不多也到了下半夜。 本来想想,第二天也没什么事情要干,小程便随他去,只求能一觉睡到大中午,醒来就能吃午膳。 结果太阳还没升到东头那座山呢,外头什么唢呐的,响亮无比,往小程耳朵里钻去。 程陨之;“……”见鬼。 可恶!要不要人睡觉了! 程陨之忍无可忍,恼羞成怒,从床上坐起来,连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睁开,就去摩挲挂在床边的外衣。 没摸到自己的外衣,倒是摸到了另一双手。 那双手的主人松松地牵着他,将小程重新牵回床上躺着。 程陨之半睁开眼睛,瞧他一眼,重新合上。 他疲惫道:“外头这么多人,总不是冲我来的吧?” 顾宴温和道:“你睡吧,我去应付他们。” 他尚未学过隔音的结界,想了想,土办法也只有关紧门窗,不让声音从缝里透进来。 待少主迈步出门,关上房门,程陨之才觉得耳边嗡嗡声好了不少。 他气血上涌,身体虚弱无比,连脸都跟着苍白了两个度。 声音确实比刚才小了些,很快便没了。 程陨之挪了挪身体,悄悄动用灵力。 这些天,在大夫和顾宴的精心照顾下,程陨之总算能感应到他丹田中储藏的灵力,属实松了口气。 他深深地呼吸一口,沉下心来,慢慢调理。 外头,顾宴果然被塞了一库房的东西,美其名曰“庆祝少主修为精进”,“是家主为少主带来的贺礼!”等等。 哪怕少主不耐烦,脸上表情可怖,也得硬着头皮把该说的话都说全了。 听完众长老和门客的说辞,顾宴只道:“麻烦各位。” 叫人来将东西抬走,不跟他们客气。 众人交换了眼色,默契退下。 专门有一箱珍贵的灵草灵药,没有进库房,而是送到了少主卧房。 顾宴将箱子打开,而旁边程陨之也重新睡醒,从床上好奇地探来视线。 “这是什么?” “是治病的草药。”顾宴言简意赅,翻了翻箱中被保存完好,散发着莹润微光的灵草。 哪像他口中所说,好像从路边随手采摘来的一般。 程陨之蹙着眉头上下看了半天,最后堪堪道:“……看起来挺昂贵。” 顾宴漫不经心地说:“大部分是从小家族供奉里搜罗上来的东西,用来充面子,品质还行。” 说着,挑了一株浅棕色的纤长灵草,折下一截根,让程陨之含在嘴里。 小程张嘴,乖乖压在舌下。 一股清甜的味道弥漫了上来,小程呜呜咽咽,惊喜地睁大眼睛。 “怪好吃的。”他模糊道。 顾宴见他高兴,眉宇舒展。 他自己了折了一截吃下,剩余的随手放到桌上,合上箱子,想着,回头叫大夫挑有用的出来,给之之补补身体。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近一月时,程陨之终于能下床走动。 他感觉自己好多了,也有了力气,可以将木头椅子从这头搬到那头去;长剑搁在窗边,程陨之走过去,随手一挥舞,也没有之前那般沉重。 或许,可以适当地锻炼,试试这些天在顾宴这里学来的剑招? 他正想着时,少主从外头回来,手里拿着一尊小像。 金灿灿的小像,不似凡物。 程陨之询问:“这是什么?” 顾宴:“是家族信物。过两天,世家要比拼,来争夺不同资源地的划分名额。” 他眉头跟着一动,发现哪里不对。 一只漂亮小程满屋子乱晃,手里还拿着剑,脚上却不穿鞋?! 迟早着凉。 “回床上去,或者把鞋穿好。”他道。 程陨之懒洋洋地说:“我身上热得慌呢。反正屋内干净,不差这一世半刻的。” 结果话还没说完,顾宴手招了招,程陨之的鞋就从床底下向他飞了过来。 小程:“……”笑脸逐渐垮下。 少主靠近他:“你是要我来,还是自己动手?” 程陨之见他是认真的,悻悻道:“我自己来吧。”遂将鞋穿上。 在程陨之低头的功夫,顾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他凝视着程陨之漂亮的发旋,用目光梳理他长长的黑发,忽觉程陨之头发已经长到了腰——之前还没这么长。 一月了啊。 程陨之一边穿鞋,一边问:“争夺资源,是要你上场吗?” 顾宴答:“是。其中一块资源地,里面有件宝物,要是拿到了手……” 程陨之:“拿到了手?” 顾宴:“就能请褐羽神医出山,为你医治。” 程陨之骤然抬头,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真的吗!” 小程快乐地左右摇摆:“谢谢!谢谢!仙君若有所需,程某义不容辞,取来报答你!” 顾宴轻叹一声:“那倒也不需要。” 程陨之简直就要迫不及待,他的这副身躯孱弱无比,没有力量,和之前的元婴修士有着天差地别。 就算过了一月,他仍然觉得体内空落落的,属实不习惯。 程陨之止了话头,感觉顾宴有话要说,但是说不出口。 或许是难言之隐。 程陨之试探性地询问:“仙君,是否有人惹你不高兴?” 顾宴沉沉地注视他,忽的伸出手,蒙住程陨之的眼睛,程陨之一时不察,没有躲开,视线立刻一片黑暗。 隐约间,他听见有人这般问他:“……可以吗?” 可以什么?什么可以?这是要做什么? 程陨之疑惑道:“可以是可以……这是怎么了?” “今天晚上,之之陪我睡好不好,”耳廓外的声音一点一点钻进来,带着说话人自己都没有听出来的苦痛,“就这样蒙着眼睛,不要看我。” 他说完,看见程陨之静了下来,就连睫毛扫过掌心的频率都降低了不少。 不可以吗……? “好。” 正想着时,程陨之一口应下来。 在少主松口气之前,程陨之突然道:“在一月之前,少主捡到我的那天晚上,便也是如此,蒙着我的眼睛,不让我看你。” 第129章 “是因为,里面有什么缘故吗?” 程陨之咬字清晰,不给顾宴半点辩驳的机会。然而年轻的仙君也不打算辩驳,在他计划里,就是要程陨之一点一点接受他的另一面,提前了些时间,也没有大碍。 只是,仍然难以启齿。 他撇开眼睛,声音都跟着降下声调:“我娘有些特殊血脉,让我继承了部分,可以……蜕皮重生。” 程陨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蜕皮?” 他小声地笑起来,俏皮凑过去道:“你是蛇吗?” 顾宴:“当然不是。据传是某位上古神后裔的血脉,可令天地,掌灵力,每过一段时间便会蜕壳重生。到后面血脉稀释,后人也便只继承了其血脉中‘修为易精进’这点。 每月一次,每次蜕壳,都会令我的境界提高一筹。这就是为什么,我已然元婴。” 程陨之头也不抬:“区区元婴。” 顾宴:“……” 他的目光落在屋中花瓶的花纹上:“我方二十一。” 程陨之道:“比我老一点。” 少主:“……” 眼前这只小程已经听不得他讲话,自从说了他会蜕壳,好奇心几乎要将他撑爆,东摸摸,西摸摸,拉起他的手臂,想看看臂上有无鳞片。 当然是没有的,不过顾宴也就随他折腾去了。 程陨之恍然大悟:“原来我的根骨,竟然如此不错。” 顾宴:“之之方且筑基?” 程陨之笑容满面:“我之前已经晋升元婴,且堪及二十,比你好一点。” 顾宴敏锐地意识到:“你的修为倒退了?” 程陨之笑着笑着,表情也维持不住,垮了下去。 “对啊,倒退了,”他有气无力道,“我杀了元婴,撕裂金丹,于是变成了之前那个模样。” 拖长腔调,懒散地说着话,“那个……重伤的我。” 顾宴立刻伸来一只手,止住他话头:“我带了点心,你吃吗?” 程陨之立刻变回小程,笑着双掌合十:“那就提前多谢仙君。” 结果,蜕皮话题不了了之。 顾宴还以为,程陨之会害怕他宛若异形般的蜕皮过程,但刚才程陨之所表现的,满不在乎,一点也不在意,就好像简简单单晚上“吃个饭”一样。 他沉默片刻,着重强调:“我蜕皮的时候,模样可怖,你要害怕,就把眼睛蒙起来。” 程陨之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哪里怕他:“好。” 厚重大钟被敲响,悠扬的敲击声传遍家族领地的每一处角落。 人们抬头往上看,看见一列大雁从天上振翅飞过,羽翼猎猎,从群山的尽头往大殿方向飞去。 然而这群大雁却有着人类的肌肉和骨骼,活脱脱就是……他们就是人类! 有小孩儿手里举着风筝,见大雁掠过天空,高兴地举起风筝,像大雁一样划划翅膀,叫道:“褐羽大雁来啦!” “大雁欸——” 大雁们依次收起翅膀降落,轻盈地落在大殿屋顶上。 他们长长的羽翼袍也跟着垂落,在身侧垂落成一张线条流畅的帘子,曳地而行。 每个人都拥有一头褐红色的中长发,略微蓬乱,犹如野兽。 人们认得他们,因此就算降落在家族大殿的屋顶上,也无二言。 这些身披褐羽长袍的人,便是褐羽雁。 他们一列,自成家族,没有固定的栖息地,而是顺着季风和洋流,到处漂流,蹭百家饭生活。 就算没有翅膀,依靠灵力和这身长长的褐色羽翼袍,也能飞在高高的天空上。 小孩欢迎他们,是因为他们会带来新奇有趣的玩意儿,有时候还能见到别的家族领地上的名产; 而大人欢迎他们,则是为了他们的……那身医术。 于是又称“褐羽神医”。 在信息相对闭塞,众世家分而管制的现下,他们能带来与众不同的信息,为人们治愈看似困难的杂症。 甚至还有不同品种的药草种子,可以在他们处购买来,种在院落里。 可惜褐羽神医每年只来一次,一次停留一个月。 只见为首的那只大雁拢了拢身上的长袍,从自带的小木箱里抽出张字条。 看完后,就烧了。 他利落地从大殿跃下,的确像极了一只鸟禽,旋身而去,眨眼间便消失在街巷里。 留下他身后一干大雁兄弟姐妹,自顾自找了块空地,架起架子,开始往金属串上串研制好的肉块。 众人们在他们身后挤挤搡搡,为肉块上不知名的昂贵香料而沉醉。 大雁们露出笑容,展示他们羽翼下携带来的众多香料和价格标牌。 那只离队的大雁几个振翅,便循着气息招来,落在少主的院落面前。 他直直降落到地上,望着紧闭的大门,眉头深深蹙起,抬着手,也不知道是敲,还是不敲。 不然还是直接飞进去吧。 大雁心想。 却不曾料到,门忽然悄悄开了个缝,从里面探出一张漂亮的道修脸庞。 大雁一瞬间惊慌失措,简直就想夹着翅膀飞着离开这里。 之后站直身体,低低地,顺着开口的趋势,敲了敲门。 那漂亮道修的目光一瞬间落在他身上,一看便双眼放亮,完全是没见过这副打扮的模样。 “原来是客人,”程陨之开了门,笑眯眯地迎接,“进来说话?” 大雁的鸡毛疙瘩都竖了起来。 除了幼时犯了错拧他耳朵的大姐,可没人让他有这种担惊受怕的情绪。 他迅速地左右瞟一眼,低声道:“我找顾宴顾少主。” 程陨之自然顺着他的话:“家族有个会议,需要他出席,现下不在家中,不过很快就会回来。” 小程格外自然地将人往家里请。 大雁顺着走进来,当看见程陨之过分苍白的脸颊,嘴唇一张,立刻闭合。 过了会儿,他道:“我就在这边坐着,等他。” 还以为漂亮道修会陪他坐着,聊会儿天什么的,结果人家探出头看了看天,发现还亮堂着,顾宴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于是开开心心道:“那您就在这里歇着,我出去玩会儿。” 说着,他忽的止了话头,咳,清清嗓子,端出成熟模样:“程某还有些要紧事要办,请客人稍等片刻,去去就回……” 大雁:“……” 明明已经特意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留出了空座位。 也特意把自己灰扑扑的褐羽长袍拢了拢,不让他坐在自己沾满天空灰尘的羽翼上。 还是眼睁睁看着那只小雀噼里啪啦一通折腾,冲出了门。 他低下头盘算着,之前少主在信中向他承诺过,医治的报酬是一条地脉灵石,但家族有急事,他不得不临时提高价格,向……向别人狮子大开口。 大雁想着,若那少主貌似无盐,就开口向他要。 结果顾宴匆匆从外头回来,纵然神色焦虑,看见他,脚步一停,冲他颔首:“褐羽神医。” 好看。 他开不了口,或许是为难人家。 于是想着,要是那病患长得丑,他也能立刻开口。 结果见那漂亮道修被人从外面接回来,顾宴把人牵住,不让小程满大街乱跑。 他道,这位便是需要褐羽神医医治的病人。 大雁呆若木鸡。 最后,大雁支支吾吾,不知道从哪里切入提高报酬的口子。 顾宴把程陨之领到褐羽神医面前,按着他的肩坐下,让他不要慌,不要怕生人。 小程乖乖坐下来,将袖子一拉,手腕露在褐羽神医面前。 手腕白皙光洁,大雁捻了捻自己的手指,觉得自己风餐露宿,到处流浪,着实有些难为情,不想这样同人光明正大地伸出去。 然而对方是病患,而他是医生。医生不好拒绝近在眼前的病人。 只好露出沾了灰尘的灰扑扑的手指,搭在他脉搏上。 对方二人皆无反应。 大雁悄悄地松了口气,诊治一番后,发觉和之前的结果差不多。 他收回手,将结果简略地叙述一遍后,结结巴巴开了这个口子。 “你们也知道,我族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家族医生要按照长老的规定收取报酬。” 他面无表情,说的又快又急,只有他自己知道,尴尬的像把头埋进地里去。 已经说好的数量,又加价,搞得他仿佛个流氓一般。 程陨之想了想,不让顾宴开口,自己问:“是什么样的报酬?” “一条半地脉灵力……” 高的不止一星半点,像地脉灵力这种珍宝,恐怕是众家族都在抢夺的好东西。 顾宴道:“你放心,于我族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夜晚的时候,程陨之枕在榻上,手里翻看着一本书。 这次就不是什么叽叽喳喳情爱话本,而是正经的山海地理志,讲大陆各地的。 他的手指顺着书卷的脊背处下滑,听见外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是顾宴进来了。 少主刚想说话,便听见小程鬼鬼祟祟地冲他挥手:“别说话。” 顾宴坐在程陨之床边,顺着他目光的趋势往窗外看去,看见夜幕中的大雁在天空中盘旋,引得人们驻足观望。 程陨之感慨:“说不定我上辈子也是这样的一只褐羽,哪里都能去。” 他说完,没人搭话。 少主坐在他身侧,手臂紧紧挨着他,从轻薄布料的另一端传来温热触感。 程陨之刚想开口,屋里忽的一暗,竟是无形的风将灯烛吹灭。 “怎么……” 程陨之始料未及,却被顾宴用单手捂住眼睛。 身侧人垂下头颅,靠在他肩膀上,用力地呼吸,嗅闻他身上清浅的味道。 太少了…… 那只手忽然便开始颤抖。 程陨之一把扯下他的手,在月光朦胧而隐蔽的光晕下,他看见顾宴的脸裂了。 脸,裂了。 程陨之:“……这可太恐怖了。” 然而定睛看去,却不是普通的裂纹。 就像是画皮从人脸上剥离,逐渐落下一层蒙过的透明的纸,薄如蝉翼,程陨之下意识接在手里,一下便能感受到,它上面附着的顾宴的血脉和灵力。 不是一般的蜕皮,恐怕是他的伴生。 在心思千弯百转之下,听见年轻的仙君声音越来越低,自嘲道:“看吧,我是个怪物。” 第130章 蜕皮犹如重生,极费力气。 年轻的仙君很快就没了气力,他昏昏沉沉俯下身,趴在程陨之膝盖上。鼻子和小程膝盖骨相撞,程陨之居然觉得自己的膝盖好痛。 “你这鼻子,怕不是铁打的。”程陨之抱怨道。 见他实在没力气出声,只好悻悻地闭上嘴,坐在床沿,双腿垂下。 而那貌美的仙君半跪着,伏在他膝头,撇过脸,看不清蜕皮蜕的怎么样了。 程陨之要掰过他的脸瞧他情况,被不情不愿地扭过来一点,又扭了回去,把自己藏得更深。 程陨之啧啧两声:“仙君,我又不是没看过,躲什么。” 说着,捏他下巴。 那人脆弱地被撩开头发,又被爱怜地抚到耳朵后面,露出光洁的侧脸线条。 他头上的发冠摇摇欲坠,程陨之心想,这么紧的东西扣着头发,恐怕不太好过。 于是擅作主张,将他发冠取下。 随即,一手头发垂落,发梢安顺地贴服他腿侧。 “怎么会是怪物呢, ”小程拿出哄小朋友的语气,“人丑心善的人这世上又不是没有。” 他开了个玩笑,“说笑,说笑。我是说,你不就蜕了个皮,又没干什么吃人的坏事,怕什么?” 顾宴半眯着眼睛,月光只能照到他的发梢,然而他眼睛里,似乎也有隐约半点月辉亮银的色泽。 他放在程陨之膝上的手指收紧,抓皱了他的衣料。 程陨之吃痛地呼喊一声,不敢拍他脑袋,只好拍他的手指:“松开松开,都有力气抓人了是不是?” 顾宴终于肯抬头看他。 程陨之发现他蜕下的皮摇摇欲坠,就挂在他下巴,而脖子上也卷了一层下来,像是蒙了层透明的纱。 倒也不丑,不怪,就是有些奇异。 程陨之摸了摸下巴,打量他片刻,又把人看得瞥过眼去。 顾宴两只手还放在他膝盖上,不过两人都忘了这一茬。 程陨之道:“老兄,你这蜕皮,蜕的连皮肤都变好了。” 顾宴:“……”他倒是从来没关注过这方面的变化。 程陨之大呼神奇,去摸他的脸,被少主一下躲开。 对方蹙起眉头,眉宇之间有些恼羞成怒:“没什么好摸的。” 小程撒娇道:“我看你白了许多,只是想试试手感罢了。” 顾宴:“……” 说什么也不肯,程陨之只好自叹遗憾。 蜕皮还在继续,顾宴也没有起来。 他的胸膛在缓缓起伏,顺着呼吸调整自己的状态,无疑是最虚弱的时候。 程陨之摸了摸他的长发,得意地想着,还是自己的头发更细软些。 他问:“你还能说话吗?” 顾宴微不可闻地点点头。 程陨之叹口气,道:“你这蜕皮,犹如重生……还有别的好处吗?不然总觉得亏大了。” 伏在他膝盖上的人呼吸温热,隔了层布料,一下一下扑打而来,弄得他膝盖有些痒。 顾宴:“每次蜕皮,便能带来一截修为精进。” 程陨之琢磨道:“倒是件好事,在长大呢。” 到了半夜,程陨之等他等得昏昏欲睡,脑袋下垂,又猛地抬起来。 见腿上的人没了动静,还以为他结束了,伸手去推他:“仙君?您老好了没,这也太重了,程某腿麻了……” 忽然,如电光一闪,他伸出的手被挡住,又被人猛一下抓握进掌心中。 程陨之手骨被捏的吱嘎响,他无语道:“顾宴,是我,不是什么天高地厚的小贼。” 被抓握的手这才放开。 顾宴没抬头,疲倦道:“还没有结束。” 行吧,怪不得说是得通宵一夜,他程陨之不至于熬不住一个晚上。 他打了个哈欠,道:“你放开,我去床上躺会儿。” 顾宴松了手:“好,你去。” 小程嘀嘀咕咕:“现在不怕我说什么怪物了吧,”一边上床,给自己拉拉被子,心满意足地挨在枕头上,“哎,可怜可怜我小程,大半夜了还不睡觉,真是困得慌。” 后背附上一具温热身躯,身后人也跟着上了床,似乎是黏人到了极致,一刻也不想分离。 顾宴的额头抵着他的脊柱,硬邦邦的,磕的程陨之后背生疼,龇牙咧嘴。 然而太晚了,他困得睁不开眼睛,回手拍了拍顾宴:“那我睡了啊。” 顾宴安安静静地说:“你睡吧。” 他漂亮的道修沉沉睡去,留下少主一人,在深夜中睁着眼睛,描摹眼前视线里,这一小块布料的花纹。 是他找来给程陨之做的新衣,被人熨帖地穿在身上,有种礼物被正主亲手拆开的快乐。 稍稍一用力,就能把小程翻过来。 小程睡觉说老实也老实,基本不怎么动弹; 说不老实,也确实不老实,直接将手一勒,滚出了被子,一头栽进他肩窝处。 少主疲惫而无声地笑了笑,扯来被子,替两人盖上。 晨光熹微,顾宴下了床,捡起地上他蜕下的皮。 说实在的,若是没人说,不会有人将它当做是什么人身上的皮,而像是一块被裁剪过头的半透明的薄纱。 连摸起来都有薄纱的质感。 顾宴也不好将它丢弃,万一被有心人发现,事情就大发了。 他在卧房的书柜底下摸出一个小木盒,将锁扣打开,露出里面层层叠叠无数的“薄纱”。 它们交织重叠在一起,每一块都惊人的完整,细腻朦胧,完全不像人皮这种血型东西,都是什么美丽的、带有灵力的法器。 顾宴端详着这些薄纱,以往,他会直接将蜕下的皮扔进去,再重重关上锁扣。 毕竟它们每一块,都代表着他的痛苦。 然而今天……他却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蜕皮期。 少主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向床铺方向,他的小程还在呼呼大睡,一头栽进被褥中不肯醒来。 最后,他将薄纱整理整齐,安安分分叠好,放在最上面一层,扣住木盒。 等这个盒子满了,他便要将它们带出去焚烧——因为一张张烧起来太引人注目,不如挑一个隐蔽日子,一块儿处理掉。 院落之外,传来人群的喧闹声,似乎是族人在和褐羽雁们做交易,购买他们手中那些奇珍香料和珍惜药草,褐羽雁每年会在特定的时候迁徙而来,也算是一个传统。 他收敛心神,将木盒关回书柜下层。 顾宴合上书柜的门,回头见小程蹬了蹬腿,轻声地叫:“师哥——” 顾宴一怔。 程陨之半梦半醒,听见有人撩开幔帐,坐在他身边的动静。 他难过地挨过去,贴着身边人的衣料,呢喃道:“我师哥在哪里……” 顾宴轻轻抚摸他的长发,没有说话,过了会儿,程陨之自己起来,打了个哈欠。 小程开口第一句话:“早上吃什么。” 顾宴想了想,昨天他醒过来,开口第一句就是“中午吃什么”,看来是睡到饿了才肯醒。 顾宴道:“还没,我叫人做,你想吃什么?” 程陨之:“都行都行,蟹黄包虾饺凤爪玉米烫,怎么样?” 少主:“……” 顾宴缓缓道:“那你得先问问我的厨子答不答应。” 程陨之大笑起来,往后一仰,冲他眨眼睛:“开个玩笑,喝点粥就好,粥里加点皮蛋什么的,有点咸味儿。程某懂事儿,不挑食。” 顾宴沉默,叫人去厨房端早膳,而程陨之穿了外衣下床来,纵然还有些虚弱,但褐羽神医的药效果拔群,很快就让他恢复大半。 他好奇心作祟,到处瞅瞅。 顾宴回头,见他探头探脑,便道:“在看什么?” 程陨之笑眯眯地说:“你昨天晚上掉下来的皮呢?给我看一眼?” 顾宴立刻沉默下来,看他的姿态,显然是不想程陨之接触这些东西的。然而小程好奇心膨胀,凑来凑去,不达目的不罢休,只好将小木盒拿出来,开给他看。 程陨之望着箱子里一层一层的薄纱,毫无意识地笑道:“在里面?” 顾宴无言,望着他往下翻,越翻越下,嘴里嘀咕:“不就一张皮嘛,还拿这么多布垫着,着实金贵……” 顾宴:“就是布。” 程陨之:“昂?” 顾宴示意他手上的东西,程陨之眉头一挑,惊讶极了。 “好家伙,”他啧啧称奇,“居然会变成这副模样,这谁知道啊!” 他小心翼翼拿起一层,薄纱半透,在窗边日光下还有些朦胧的闪光。 程陨之喃喃道:“我感觉出来了……” 顾宴:“什么?” 程陨之:“它身上,有你的血脉。” 顾宴轻声道:“从我身上剥离的东西,自然拥有我的血脉。” 程陨之:“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伴生,你懂吗,以前的大能会将自己天生的伴生物炼成灵器,让它以最具体的形象存在下来,拥有更实际的用途。” 他比划比划,试图让顾宴听明白些。 顾宴不愧是未来仙君,一下就了解了他是什么意思。 他沉吟片刻,点头道:“的确,它拥有着我的血脉和灵力,也会有最实际的形象存在于世。或许会变成我最趁手的武器。” 小程琢磨琢磨;“不太像,毕竟你看,这么多层的纱,那得多少把‘最趁手的武器’啊。” “炼了就知道。” 有敲门声响起,两人将东西收拾好,迎来今天的早膳:赫然是程陨之报过菜名的那几样。 小程惊喜:“仙君这都能提前知道!” 顾宴道:“你前几天提起过。” 由此可见,少主的心思也无比细腻,还能将他之前的话记这么久。 程陨之真心实意夸赞他:“仙君,除了不会生孩子,你简直就是万能的。” 然而过了两周,顾宴领回来一位懵懵懂懂的小童,扎着萌萌的小揪,小脸蛋仰起头来看他,眉眼间还有几分顾宴的痕迹。 程陨之惊呆当场:“你……” 顾宴介绍道:“这位是我……” 倒吸口气,小程大声地说:“顾宴,你真的无所不能了!” 第131章 顾宴冷淡道:“我无所不能什么?” 程陨之大声地告诉他:“你连生孩子都会了,还有什么不会的!” 少主:“……” 他眉头一皱,觉得小程嘴里吐出的不是什么好词。 他无言片刻,低头道:“认人,这位是程陨之程公子。” 被牵着的小童迷茫地看着眼前两位大人,甚至还需要把自己的下巴抬得很高很高,才能看得见他们两人的脸。 连那只扎的很高的揪揪,也在小童摇头晃脑下摆来摆去。 程陨之看得手痒极了,一双眼睛落在揪揪上头,也跟着动来动去。 小童不晃了,大声地说:“之之!” 程陨之:“……”想伸出去摸揪揪的手跟着一顿。 仙君还没说话,程陨之蹲下来,伸出手,让小童主动把手搭在他手掌心里,对方一握住他,就紧紧抓着,不肯放手。 程陨之笑眯眯道:“我呢,叫程陨之,之之是小名,你应该叫我程公子。” 小童:“之之!” 程陨之拍拍他脑袋,琢磨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 他仰头道:“仙君,你哪儿找来的孩子,和你这么像?你儿子?” 眼前少主一顿,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撇过脸去,松开手,让小童跌跌撞撞扑向程陨之,顺利地一头扎进漂亮道修的怀抱。 他冷声道:“我尚未娶妻,自然膝下无子。” 说着这句话时,他的视线转移来,落在程陨之头上,小程自然以为,他看得是小童。 “那这孩子……” “灵人偶。” 顾宴答,“是由我炼制的灵器,灵人偶。” 程陨之也意识到:“用你的……蜕皮?” 两人对视一眼,都注意到了那个木箱子里,无数张薄纱的重要用途。 程陨之摸了摸小童的脑袋,缓声道:“他生来便身负修为,简直难以想象。若你多炼出一批灵人偶,恐怕……” 直接有了忠心于自己的帮手,甚至数量还不少。 顾宴:“的确……” 话还没说完,外头传来下人通报的声响。两人将东西收拾好,程陨之托出桌边的一只小木凳,示意小童自己做好。 小童懵懂地盯着他,没有动弹,程陨之只好自己费点力气,将人囫囵个儿抱上去。 幸好小朋友基本不挣扎,恐怕程陨之还得受罪。 “好乖,好乖。”程陨之笑眯眯地摸了摸他脑袋,被小童蹭了蹭。 通报的声响近至门口,很快下人止了声音,替人打开大门。 那只褐羽雁从外面越过门槛,缓缓走来,坐在程陨之身侧,面无表情。 他仍然穿着他们褐羽的传统服饰,一席褐色的长长羽翼披地,脖子上挂着一串兽牙项链,腰间似乎拴着不少布包,是治病的东西。 见人进来,程陨之熟练地跟他客套两句。 最后伸出手让他复诊,看看接下来怎么用药。 褐羽神医熟练地开好药方,下人领命抓药,房中三人围成一个三角坐着,中间是张空桌,连茶壶里的水都被小程咕噜了个干净,实在没东西拿出来招待他。 见褐羽雁有什么要和顾宴说,程陨之移开视线,笑容满面地拉了拉小童的手:“我们要不要出去逛逛?程公子陪你散步哦。” 小童眼睛一亮:“好!” 他主动跳下凳子,一个劲儿来拉程陨之:“之之!走!” 两人离开,顾宴的视线也终于从程陨之的后背处收了回来。 他脑子里依旧是那席衣衫轻晃,而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平静道:“褐羽神医,你有要事找我?” 示意他说话。 褐羽雁也跟着眼睛一亮,哪像什么大雁,反而像再路上风尘仆仆跑了好久的小土狗,可怜可爱。 他道:“少主,我们长老催我来要地脉灵石了……”说着说着,声音便小了下去,逐渐微不可闻。 顾宴蹙起眉头,道:“现在就要?” 褐羽雁点点头。 然而,顾宴手上尚未拿到一丝半点的地脉灵石,他作为少主,也还没职掌那柄能打开库房的钥匙。 他本来想着在资源争夺战之后,和合作的众世家瓜分资源,但现下,恐怕要先提走一部分未来的既得利益。 “我暂时拿不出来,但我很快就能拿到,”顾宴道,“你可以跟在我身边,我拿到手就给你。” 褐羽雁想了想,点点头。 而外头在院落里散步的程陨之,停在一处小亭子面前,抬起头,抚摸柱子上精细的花纹。 是新建的亭子,尚未风吹日晒,因此看起来崭新的很。 他得意地走到里头,背着手转了两圈,回头招呼:“快来!” 小童站在亭子外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正当程陨之感到一丝怪异之时,小童的眼睛忽然便灿烂起来,就像人偶被注入灵魂,一瞬间,世界都跟着虚幻扭曲。 程陨之头一晕,感觉视线模糊片刻。 他按住太阳穴,沉思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再抬起头,看见小童噔噔噔跑过来,却停在他面前,极为礼貌地行了礼。 程陨之奇怪:“怎么了?” 小童直起身,背着手,老气横秋道:“下午好,之之,我叫一。” 这小朋友头顶的揪揪都还在晃呢,脸上的表情就跟大人似的成熟,颇有种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违和感。 程陨之想着,顾宴已经给他取名一了吗,刚才怎么没介绍过? 然而一接下来说的话,令小程瞠目结舌。 小童板着脸道:“我不是这个身体的人偶,是仙君把我送进来的。” 程陨之还没听懂是什么意思:“仙君把你送进来?” 小童:“仙君将那几个鬼王摁进了地底,心魔境覆盖了整座鬼蜮,还将你牵扯进来,不甚落入这心魔境中。仙君特意送我进来,把你带出去。” 他再详细描述了一下什么叫心魔境,说完程陨之恍然大悟。 “我就说呢!”小程大呼小叫,“哪有我杀了这么多魔后,睡了一觉,就到了万年之前!这也太离谱了。” 他摸了摸胸口,心有余悸, “原来是掉到心魔境里头了,还好还好。要是真回到万年之前,我师哥怎么办,我师父怎么办……” 说着,他沉默片刻,神情重新平静下来。 小童来拉他手,面上还是之前的表情,别无二致。 程陨之:“算了,不说这个。咳咳,那我要怎么出去?” 小童严肃地思考着,手还努力伸直了,来够他的十指。纵然是一派正常的表情,程陨之却从他脸上看出“焦急”“冒汗”的意味来。 他好奇地垂下双手,正好让小童完整地抓住他的手。 小童暗自舒了口气,程陨之笑了声。 不过,为什么小童看起来这么喜欢他? 他当然不知道那位仙人干的好事,天天坐在水镜前头看他,看上头了,连修炼都顾不上,只想好好看看他的小徒弟。 一干小童好奇地从他背后探头,装作路过走来走去,结果仙君意识不对,一回头,全给抓了个正着。 不点名,随便挑出一个小童。 问:“你在看什么。” 小童支支吾吾:“看……看他。” 问:“他有什么好看的。” 小童瞅他一眼,老气地叹息道:“对啊仙君,他有什么好看的。” 反将一军。 于是仙君又坐水镜前,身后挤着一大摊没事干的小童,而那些有活要干的童子们投来愤怒的目光。 一总不能说,仙君看了你多久,我们也跟着看了多久吧? 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得带着程陨之从心魔境中离开。 从亭子的东面,可以看到厢房处,窗户后面隐约两个人影在交谈。程陨之探头看两眼,不感兴趣地缩回脑袋。 “也就是说,我得找到他的心魔,然后化解它?” 程陨之不可思议道:“我程某何德何能,有能力化解仙君的心魔?这心魔怕不是顽固了百年千年了,我拿双手拔都拔不动吧。” 然而小童一心认定,他可以解决这件事。 “可以的!”小童目光灼灼,“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你能做到这件事!” 程陨之:“行行行,反正我无事可干,总得琢磨点什么东西当睡前读物……哎,”他惆怅道,“要是解不开,我是不是会永远活在这儿,出不去了?” 小童安慰他:“可以活到仙君寿元到期的那一天。” 小程大怒:“去去去!听起来就是我先老死。” 他心中莫名慌乱,心脏砰砰跳得快,脑子里还在消化一带给他的信息,仍然有点糊涂。 于是在亭子里转圈度步,一回头,发现小童眼神失焦,过会儿,又凝聚起来。 眼前世界扭曲,视线模糊,程陨之一愣。 仿佛似曾相识,小童看见他,眼睛一亮,噔噔噔跑过来,要来拉他的手。 好好好,程陨之纵容地给他拉。 然而小童一开口,就吓了他一大跳。 “之之!是我!我是风车!”他正色道,“仙君送我进来,要带你出这幻境……” 程陨之:“……你不是叫一吗?” 小童下意识道:“一不就是我吗?” 两人对视片刻,程陨之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童闭上眼睛思索一会儿,恍然大悟,连板着的脸也板不住了:“我懂了!仙君打破幻境让我进来,而过去的仙君也打破过去的心魔境让过去的我进来!是不是!” 程陨之:“……” 什么玩意儿。 你这个儿套娃呢。 第132章 风车长长地叹口气,抱住肩膀,想着“拿你没什么办法”,小脸也跟着垮了下来。 他是没想到,程陨之会在迷雾城自爆的幻境中失去记忆,也没想到他陷入二重幻境:心魔境。 这些解释起来,无疑是十分费力的。 小童结结巴巴,才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讲完整,而放在程陨之身上,又有些迷茫。 “什么?”小程懵懂道,“现在的我其实是我的过去?现在只是个幻境?” 小童郑重地点点头:“是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程陨之握拳,一击掌,原来如此! ……骗鬼呢! 他脑海里的记忆是如此鲜活,所有的人物在记忆深处熠熠生辉,永不褪色,就连长津山脚下,那些给他啊讨羊奶粉喝的人家面孔,他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这里怎么会是幻境? 小童难过地垂着眼睛,乖乖贴上来,用自己的脸颊蹭他手背,颇为黏人。 他自称风车,听起来倒是个简单好记的名字。 “你莫要诓骗我。” 程陨之低低地说,想着,这是顾宴亲手炼制出来的灵人偶,应该也不至于骗他。 再说了,离开仙君心魔境,确实是首选任务。 小童道:“你要做的,就是找出心魔所在之处,然后化解它。” 程陨之:“为什么不杀了它?” 小童一双眼睛移过来,落在他身上,程陨之立刻就想伸手挠挠他下巴。 被人家按住手,压在手掌心里动弹不得,认真道,“仙君的心魔,他就是站着不动,之之也砍不下来的。” 程陨之:“……”太真实。 树荫摇动,周围起风,略带一丝凉意。 小童看了看天气,又看了眼程陨之单薄的身量,拉着他要回屋里去,不能让病人在外头吹风。 程陨之:“那你能告诉我……仙君的仙魔长什么样吗?” 屋里,商谈好的两人各自起身,褐羽雁理理自己的羽翼长袍下摆,试图让它们平整光滑些;而顾宴则给茶杯里倒上腾腾热水,搁在旁边,不像是给自己喝的样子。 果然,很快看见有人推门进来,探出头:“你们聊完了?” 褐羽雁沉默点点头,没有出声。 顾宴倒是对来人一点不意外,示意他赶紧进来,去看桌上倒好的茶水。 程陨之见有热水可以喝,眼睛一亮,捧着茶水,熨帖地轻叹一声,掌心温暖。 褐羽雁点点头,向他们道别:“那我先走了。” 程陨之笑眯眯道:“褐羽神医慢走。” 程陨之喝了口茶水,茶的味道几乎喝不出。 他纳闷地品味一番,奇怪道:“仙君啊,你这茶有点问题,怎么没味儿啊?” 顾宴温声道:“因为我没放茶叶。” 程陨之:“……” 他真诚道:“少主,可以管它叫开水,白水或者水。”总之不能是茶。 纯煮的开水,可不是没味儿吗! 程陨之见顾宴情绪似乎不太好,以往这种时候,基本会往他跟前凑,坐哪儿都行,总之就得挨着他程公子。 然而今天一反常态,坐在桌子的另一侧,和程陨之面对面,也没有动弹的痕迹。 他神情莫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程陨之想了想,决定亲自出手,给他注意力拉回来:“仙君?” 他起身,执着茶壶,也给顾宴空荡荡的杯子里满上没味道的茶水,食指轻敲桌面,顾宴回神,垂着眼睛,似乎有些委屈。 程陨之笑起来:“顾宴,喝些茶,怎么样?” 对面的少主听话乖巧的很,一步一个动作,将桌上杯子执起,啜饮两口,便停了动作。 程陨之思考片刻,再给他满上。 顾宴再喝,程陨之再倒。 最后,总算把年轻仙君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无奈地放下茶杯,看着对面笑嘻嘻的小程。 顾宴:“不喝了。”他磕了磕茶杯的底,发出点动静。 小程贴心地问:“是褐羽神医要的报酬太过了吗?” 顾宴摇摇头,望向程陨之。 他的道修还是一如既往,那双含着水湾湾般的桃花眼看着他,眉头挑起,漂亮极了。 总不能让人家跟着他一块儿惶恐,顾宴心道。 “过段时间,就是世家的资源争夺战,”顾宴缓缓道,定神,声音渐冷,“我之前尚且不是少主时,曾以旁观人入场,见过他们如何打赢这场战争;然而现在,我上位,这场战争的主事人,也就变成了我。” 程陨之注视着他的侧颜,意识到,仙君现在,不过也是二十出头的,毫无经验的年轻人。 “是一张真正的战争,之之,”他平静道,“若我输了……” 他手上的资源,人脉,或者还有这座院落,亦或是身上的少主之位,都有着被拿走的风险。 除了修为,家族既然可以让他成长,也能将一个人重新打回一清二白的地下。 少主自己倒不要紧,苦日子过得多了,少不了它几天; 然而,他的卧房里,还养着一只天上掉下来的小程。 程陨之突兀地站起身,伸出手去,遥遥地隔了一张桌子的距离,挺直腰背,也要来寻他。 最终,顺利地按住顾宴肩膀,长发垂在顾宴眼前。 少主一怔,下意识抬手,要来接住他。 最终也就是虚虚扶着他手腕,不敢多做些什么。 程陨之一字一顿:“仙君。你要做什么,程某,永远都是支持的。” 呃,他猛一卡壳,感觉哪里不对。 不不不,关小黑屋,他是不支持的。 ……等等,他又没被关过,怎么忽然想起这一茬? 他回忆着现世里仙君的模样,见过截阿仙君的次数不多,长津山,师哥闭关,或是最后,五大鬼王围攻。 天雷滚滚,其中一点白影缥缈,截阿神剑上的光亮永不熄灭。 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但程陨之觉得,必须说点东西,给他信心,还有支撑他的力量。 “我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你还能有什么顾虑呢,” 程陨之笑意吟吟,掰着手指数,“你看,小程能用一笼虾饺养活,也能用一个大白馒头养活;用不着上好的茶叶,白水也十分适合;吃不着上好的药膳,熬完苦的要死的药水,效果,不也差不太多。” 少主握住他还在数数的手,虚弱的,将脸埋在他掌心里。 程陨之有些无措,托着他不敢动。 不久,顾宴抬起头,神情终于镇定下来,重新有了之前的从容。 “好,”他道,“等我好消息。” 程陨之笑眯眯地道:“早点回来。程某在家里等你。” 两人心知肚明,顾宴的处境也算不上好。 他根基薄弱,身后无人支持,资源有限,最近还都投给了卧房里的小程这个无底洞,自己修为竟无多大增长。 家族无人看好他,说了些,少主不过这等能耐的风凉话,要不是长老在上头压着,恐怕要传到他耳朵里。 不过,就算听不见,顾宴也知道,族人都在说他什么。 他出行那天,身着少主华服,长发完全束起,头顶高冠,竟显得眉眼凌厉,气势格外逼人。 城门口人头攒动,屋檐上零零散散落了几只深褐色的大雁,正好奇地探头探脑,来凑凑这难得的热闹。 族人们为自己的亲眷送行,这一趟出门,没有三两个月回不来。 他们簇拥着自己熟识的人,而顾宴身前,只有一位脸生的陌生道修,正给他调整头顶发冠。 旁人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两人全然不敢,并不将别人放在眼里。 调整大半天,程陨之从垫脚落在地上,舒口气。 “端正了。” 他上下端详了顾宴片刻,觉得对方眉眼舒展,眸底有光,纵然气质冷清,也完全是潺潺流水,初春将至。 程陨之赞赏道:“好郎君。” 他松开手后,两人便不再有接触。 旁人的声音被隔绝在外,顾宴道:“我这一去,不比平时。凡人的战争总有不少意外,少则一月,多则三月。” 程陨之并不在意:“无碍,你平安就行。” 顾宴:“褐羽神医会照顾你,听大夫的,不要自己擅作主张动灵力。还有,药要全部喝掉,不许留个碗底。” 程陨之:“……” 他不可置信:“都要走了,还说这些!”他小程是这么不顾自己身体的人吗! 那说些什么? 少主撇过脸去,浅浅笑开。 他难得一笑,犹如薄冰将碎,就是有点青涩,有点尴尬,有些难为情。 “好……” 他轻声应答,弯下腰去,贴了贴漂亮道修的唇角,“等我回来,我们就结为道侣,怎么样?” 出行的队伍集结,顾宴作为少主,也是整支队伍的领头人,自然走在最前面。 无数金翅大鹏落下,张开足以遮蔽天地的翅膀,供人上下。 无数人挥舞着手,期待他们凯旋。 喝彩声,欢呼声,和无数嘱咐的话语都如潮水般涌现,光线的折射在山的那一头掠过,格外动人,那些巨大的鸟扇动翅膀,最后成为天空中一条遮住太阳的线。 并不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战争,但仍有人等他们回来。 而程陨之:“……” 程陨之:“……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小程的进度:仙君是个好人,不如考虑答应他,谈个恋爱什么的。 少主的进度:我们结婚啦! 第133章 褐羽神医的手指从程陨之腕上收回,以往面无表情的脸,现在多出几分纠结来,看程陨之一眼后又撇开,似是不知从何说起。 程陨之叹口气,心里有了准备。 他起身,给医治他的大夫倒了杯茶,这回是货真价实的茶水,用的库房里供给少主的上好茶叶。 “直说吧,我没关系的。”程陨之宽容地笑笑。 他就心底本身就有预期,这些天身体逐渐好转,能跑能跳,大不了只是虚弱点,容易被风吹吹就受了寒,问题也不算大; 然而灵力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经脉里,动弹不得,又移除不了。 他尝试过多次,都是如此结果。 现下,若褐羽神医告诉他,他这辈子境界仅限于此,他程某,也没有什么怨言。 然而,褐羽雁看他一眼,没有喝茶,而是将茶杯往他的方向推了推,示意他自己多喝些。 甚至结结巴巴道:“喝,喝热水,对你有好处。” “好。”程陨之也不扭捏,将茶杯拿起,果然看见褐羽雁的神情略微放松。 那人低下头,轻声道:“程公子,你性命无碍,但修为恐怕……难以寸进。” 程陨之轻松地说:“这我知道,神医不用担心。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没谁说低修为就活不下去。” 褐羽雁道:“程公子通透。” “只是,修为若上不去,还有这身暗伤,恐怕剩下的寿元……”他忽然就说不下去,看着对面道修的眼睛,想着,他要怎么说这句话。 虽然现在你活下来了,但之后可能没几年好活? 程陨之一怔:“还有几年?” 褐羽神医道:“五年,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但最多不超过两百年罢。” 程陨之:“……”你这说的什么废话,谁不知道筑基期的寿元上限只有两百年? ……还以为他明年就要死了呢!! 吓一跳! 程陨之哭笑不得:“那满打满算,程某还能活两百年呢!比一般凡人活的久的多,还有什么不好满足的。” 褐羽雁只好嘱咐他,干些快乐的事情,维持好心情,据说这么做可以延年益寿,说不定对他有奇效。 干些快乐的事情啊……程陨之想了想,还真没想到什么。 见状,褐羽雁也不强求,给他开了方子,要他强身健体,境界上不去,锻炼锻炼□□,总没什么毛病。 褐羽雁喊了下人给他煎药,又嘱咐了两句,似乎是族中有事,匆匆忙忙地离开,留程陨之一人在屋内,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自己放在桌边的长剑。 看了一会儿,抽出长剑,在卧房内比划两下。 剑若游龙,凝聚着他斩妖除魔以来所有保留的精髓,没有一点赘余,招招简略致命。 他的剑尖一顿,停在半空中。 随即无奈地移转方向,将长剑收回剑鞘,搁在桌上。 他听见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就落在他卧房的窗外,恐怕是哪儿来的小老鼠,偷偷摸摸想看他一眼。 这并不奇怪。 自从去城门口为顾宴送行,这张陌生的脸孔便为许多人所打听,都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和少主站在一起,亲昵地替他整理发冠。 少主甚至需要将头颅低下,以便他能轻松调整。 于是这些天,院落里总会出现不少小老鼠,没什么恶意,但就想来瞅瞅他是谁。 程陨之剑尖一抖,一道凌冽剑气顺着窗户半开的缝挥出,击中院落的一块假山石,炸的满地都是。 外头的人鬼叫一声,吱吱哇哇地就想冲进来:“啊!什么东西!” 程陨之打开屋门,看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小少爷,闭上眼睛,重重地叹口气。 “请回吧,”他睁开眼,骤然冷淡许多,“小少爷,请别乱闯少主的院落。” 不是他第一次来闯,也不是程陨之第一次看见他。 小少爷双手捂着脸,身后也没跟着小厮,不看脸,还以为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小子出门玩耍。 见他出门,小少爷眼睛一亮,扭捏地站起来。 他绞着手,期待地叫道:“程公子,我在街上看见了一些好玩的东西,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程陨之直接拒绝他:“不用了,小少爷喜欢,就自己去吧。” 小少爷一愣:“为什么?你不陪我去吗?” 程陨之也不知道,这位小少爷是怎么喜欢上他的,三番两头来闯他卧房,扯着他的手臂,要把他从这里带出去。 最后程陨之忍无可忍,出手教训了他一番,对方才委委屈屈地收敛了手脚,不再强行把他往外扯。 小少爷想了又想,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这里是不是有那顾宴的结界,拘着你不让你走?” 程陨之看他一眼,想着,总得把这人的念头断掉。 不过,鉴于人家年纪不大,还是委婉些好。 程陨之道:“是,有结界,所以我出不去。” 小少爷果然信了,眉头都跟着竖起来,往后头瞧瞧,想要找到打开结界的突破口,却没找到一丝半点儿痕迹。 意识到不对,这少爷迷惑地说:“我怎么没有看见结界?” 程陨之施施然:“在我心里。” 小少爷:“……” 他嘟哝两句:“顾宴真讨厌。” 而他们谈话中的主角,正带领着整个家族的队伍,浩浩荡荡往云上洞府飞去。 金翅大鹏猛一振翅,带起的气流犹如潮水涌动,将昏黄光线都折射成了波浪的形状。 不过一日,飞跃两万里,穿过云门,在一片洞府前落脚。 是时候,众世家也已到齐。 顾宴收拢袖子,漫不经心往下看去,透过厚薄不一的云层,正好看见地上凡人的国度里,有两国堪堪交战。 你我双方各试探一下,尚未打响正式的硝烟。 众人也都随着他看了一眼,有人笑意吟吟地走来,长长对他施礼。 顾宴随意点头,听对方笑道:“顾家少主,还是头回做天上执棋吧。” “是。”顾宴也不含糊,干脆利落地回应。 众人相互交谈,往洞府里边走去。 脚边雪白的云层涌动,雾气环绕,仙气缥缈,若是一般凡人见到,定然倒头就拜,称这是仙家洞府。 但对于这群土生土长的世家子修道者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的景象了。 他们在洞府重心挑好蒲团,相继坐下。 不同世家之间,泾渭分明,一下便能清晰地将势力划分出来。 那人还想说点什么,却见顾宴随着大部队,自顾自坐下了:“顾家少主,这天上执棋者,有几点你可能不知道……” 他停顿,笑了笑:“您看样子颇为急切。” 顾宴盘腿,做了个修炼的姿态。 听闻此言,回头望他一眼,便收回目光,安神打坐。 “是,急着回去,”他道,“见我意中人。” 众人归位,资源争夺战,便正式打响。 凡人或许不知,在他们梦中熟睡之时,天都变了。 天上的“仙人”正以他们为棋子,相互博弈,你争我抢,释放出平日里被掩盖的好好的、凶猛残暴的一面。 两军交战,原本平坦的战场上,天崩地裂,狂风暴雨,洪水伴随着烈烈大火,向他们涌来。 凡人震旗,高声呼喊:“仙人下凡!” “是仙人下凡了!” 哪方杀得人多,哪方便能往前寸进一步。 前进的,都是能拿到手的“资源”。 无数生命被卷入洪流,在大水中来回翻滚,哀嚎着呼喊着,满身沉重铠甲将他们死死地往深处拽去。 端坐云上的仙人们哈哈大笑,刻薄地丈量自己能拿到手的部分。 顾宴旁观着自己操纵的军队,击杀敌方的一只侧翼后,热血上脸,溅得他们满身满血的红,连视线都染上一层模糊的血气。 还想往前追击,却浑身一震,默默回头。 顾宴瞥过眼睛,是他收敛军队,不让人再往前追。 而他对面的某位世家子脸色难看,皱起眉头,朝他们这边扫了一眼,想必是在他们这儿失利了。 这两国交战,打打停停,竟也有一月有余。 在这一月的时间里,地上血流如注,尸山残骸一片连绵,两方剩下的兵力相差无几,正是看这最后一场战斗。 顾宴在云端,忽的进入一片玄乎境界。 在他眼前,空白世界,但似乎又能看见芸芸众生,在翻滚的红尘中挣扎。 就像漫天神佛,无悲无喜,静静注视着人间百态。 他抬起手,毫无波动地看着自己心口溢出一丝透明的气,顺着流动的大道回归了天上。 顾宴一下就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做什么。 旁人惊惧地起身,看他修为节节攀升,气势锐不可当;而他麾下指挥的大军,竟从一支百人小队逐渐合拢成十万大军。 大军压阵,对面城镇不得不降。 天道问他,你是否要追求你的大道。 顾宴答,是。 远离红尘。 远离红尘。 他睁开眼睛,已然冰冷气势,是峰顶上那一捧化不开的雪模样。 旁人喜笑颜开地对他拜赢,连手下队伍都不管了,要欢天喜地恭迎他突破元婴,进入分神,是最年轻、最不可思议的分神修士。 他看着手下凡人,和看他的族人,眼神并无两样。 不过蝼蚁。 一切,都将掌握在他手心。 结局终了,顾家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因此拿走了小国地底的灵脉——地矿。 在他们离开后,战败国凄凉一片,而战胜国也元气大伤。 不少人疯疯癫癫,说是自己被鬼附身,或是仙人下凡入梦来,指点他要做什么,怎么做。 总之,浑浑噩噩,昏沉度日。 天上仙人们,不管在这场资源争夺战里吃了多大的亏,也得把血水往自己肚子里吞,皮笑肉不笑地恭喜别人,赢得妙啊。 顾宴起身离开,后面跟了一大帮子人。 族人期待地望着他,就像在看什么真神下凡、天道化身。 而他恍惚地想着,我的红尘呢。 第134章 程陨之一觉睡醒,还觉得自己心中惊愕感尚未散去,眼前朦胧,像是今天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他下意识坐起身,盘腿修炼,发觉经脉仍和之前一样,被石头般的灵力压的沉沉发坠。 他微不可闻地叹息,转头看向床沿,那里趴着一只小童,正安安稳稳地睡觉呢。 程陨之笑了笑,特意凑过去,用自己的一缕头发戳了戳小童的鼻尖。 风车努努嘴,似有痒意,扭过脸,翻了个身,一把搂住他的手腕。 他头上那个没扎好的揪揪东倒西歪,活像只毛茸茸的小球,惹得程陨之手痒痒。 以往这个时候,他定然伸手招呼上去了。 然而昨天夜里,风车陪他试了好久的招,还运气助他打通经脉,早日恢复灵力,一直折腾到了半夜里,今天若要这么早起来,小童肯定眼下要挂两个黑圈了。 程公子自行掀开被褥,下床来把小童抱起,放到床上去。 果然是累坏了,这么大的动静,竟然还在他怀里打着小呼噜。 程陨之忍了又忍,往他脑袋上轻轻招呼一下,便拿起桌边长剑,去了院落之外。 此时,天边尚未泛起鱼肚白。 竹林瑟瑟萧萧,莫名一股寂静,满林子的竹叶也都沉默地垂下,不发出多余声响。 程陨之默不作声地抽出长剑,随手翻了个剑花,往前一刺。 剑气飞出,而同样的反力也作用到了他身上,震得程陨之虎口发麻,差点握不住剑。 若他仍身负元婴,这点反力,简直就是毛毛雨;然而他跌落筑基,现在又是半点灵力不能动弹,根本与凡人无异。 昨天夜里,他也这么试探,被风车一手拦住。 小童板着脸,但泪花还是不由自主地从他眼角涌出,泪汪汪的。 “之之,”他道,“你的伤没好,就先别动灵力好不好。” 看着他被剑气震伤,风车揪了揪自己的袖子,恨不得扑上去,把程陨之手里的剑折了,一段一段地融掉,好叫它不伤害之之。 程陨之默不作声,试了以前几个剑招。 若是之前的他,信手拈来,然而这次却…… 想到这里,程陨之忽然觉得有些迷茫,不知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 他,没有修为,孤家寡人,去哪里都好。 也没谁会期待他继续往下走去,就算是遇到喜悦的事情,也无人可以分享。 不对,师哥还在鬼蜮呢。 程陨之举起长剑,光洁的剑面划过银痕,映出他的倒影,和他一双雾蒙蒙的眼睛。 提升境界,杀进鬼蜮,将他的师哥救出来。 哪怕他是魔修,那他们师兄弟从此隐居山林,再不见人,自然也无恶可做,自然“不成魔”。 想到这里,道修有些摇摇欲坠,长剑下指,支撑自己。 修为恢复无望,还能救人? 痴心妄想吧。 他重新执起长剑,挥劈眼前的竹子,不算粗壮的竹竿,竟也好几下才堪堪砍断。 一片竹叶簌簌下落,从他面前刮过。 程陨之后退一步,没听见有人寻来的脚步声。 风车循着动静,跌跌撞撞找到竹林,挥开植被遮挡,看见程陨之长身玉立,站在竹林中央,长发顺滑垂落,背对着他。 他刚想喊人,却见他认认真真地使剑,磨炼从小的基本功。 挥、劈、砍、刺…… 没有花里胡哨的剑招,只有天下剑修的基本功。 程陨之听见后方有来人的动静,他收剑回身,脸上立刻挂起笑容:“风车!” 小童板着脸,走上前去,也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抽出长剑。 他认真又大声地说:“之之,一个人练剑有什么意思,我跟你一起练!” 程陨之一怔,笑道:“不用。小孩子家家,回去多睡觉,多睡觉才能长高。” 他笑眯眯地弯下腰,比了比自己和风车的身高:“喏,你要是不多睡觉,以后一直这么高怎么办?” 风车心想,他诞生之初,就不能再长高,哪还需要睡觉长高的偏方来治。 他道:“之之才是,明明才睡下,现在就起来了。之之才该回去睡觉。” 程陨之脸上笑容逐渐变淡,轻叹一声:“刚才做了个噩梦,睡不着。” 风车疑惑:“噩梦?” 漂亮道修思索一番,也有些迷惘,他解不开梦中之意。 见小童瞪着眼睛看他,以为风车也想听他讲故事,便宽容道:“行,等我想想怎么说。” 他将梦中内容一一叙述,大致内容中心,竟是这位少主,未来的仙君。 他看破红尘,飞升成仙。 然而在天庭,也找不到自己飞升的意中人,不免意兴阑珊。 风车沉默片刻,想着,之之从来是个凡人,哪来的飞升? 程陨之继续道,那位少主走下凡尘,坐在高山山顶,身躯化为积雪,覆盖了整片山头。 在他沉沉睡去的时候,峰顶最寒冷的地方,长出一朵小花。 很漂亮的小花,却是普通的凡花,受不住这刺骨严寒,竟也不知是如何开花的。 立刻,日渐凋落。 少主收敛冰寒,但凡花已然枯败。 他坐了一天一夜,最终将凡花的种子往地上抛下,最后,长出一小片花海来。 “听起来是个美好的结局,”风车安慰他,更奇怪了,“为什么说是噩梦呢?” 程陨之叹口气:“因为梦中,我是那朵花。” 被冻死了呗! 这还能不噩梦吗! 见漂亮道修双掌合拢,絮絮叨叨,无外乎念着,希望仙君不要跟他梦中一样,化为积雪,把他冻死云云。 风车噘嘴,亏他还觉得之之是做了什么可怖的噩梦呢。 “别想那么多,”小童别扭地扯住他衣角,道,“我们回屋去,给之之煮点东西喝吧,外头还蛮冷的。” 程陨之收了剑,道:“好。” 便不多想了。 在迈步进屋之前,风车拽住他的袖子,让程陨之低下头,程陨之也听话地照做了。 只听小童再他耳边说:“不要担心,仙君会治好之之的。” 一月有余,顾宴班师回朝,轰动一方。 金翅大鹏在城门口落下,震起的气流足以将一个成年人掀翻。 它长长的翅膀垂落,让修道者们井然有序地走下身躯。 人们震惊的不是他们拿到了多少资源。 顾家向来有赢有输,对一般世家子来说,并无太大影响,虽然这次带回来的东西,的确比以往要多得多。 他们发现,出门时对少主尚且随意恭敬的世家子们,变得畏惧起来。 尽管没有多少聊少主的话题,但总会悄悄看一眼,再偶然收回。 而那位少主孤身一人立于城池之上,俯视这片城,不远处金丝夕阳落入城池边际,这眼前远处无数的建筑,也都披上最后一层璀璨的金黄。 “他之前不还是元婴吗……” “听说是晋级了,就在这个月……” “老天!”有人啧舌,“这才多久,老天爷追着喂饭都没这么快吧?!” 人群往城池的深处走去,就连那位少主也是,没入深巷,转眼不见踪迹。 很快,他出现在家族大殿之下,仰头望过殿上那两三只零散的褐羽雁,低头进了大殿。 果然看见家主站在殿上等他。 待拜过大殿里诸多牌位后,父亲问他:“有无收获?” 少主想了想,自然道:“有。” 父亲略微满意,露出笑容,转过身去:“想必你收获很大。” 少主:“是。” 家主:“……”你倒是说你收获了什么啊。 少主这才慢慢道:“我此次前去,受到了天道的感召。” 顾宴垂过眼睑,眼神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之上:“要我……远离这俗世凡尘。” 家主一怔,道:“可是这族里,还得你操心,怎么可能离得开。” 他慢慢走回自己的院落,在院子门口,听见剑气破空的声响。 紧接着,冒过屋檐尖尖的那片竹林,就像被用镰刀砍倒的茬一样,噼里啪啦落了下去。 这么大的动静,应该是他漂亮的道修在里头练剑。 是了,一月有余,他应该恢复的差不多了罢。 顾宴正想推门,便看见不远处一个小童手里挎了个篮子,短短的头发被扎成揪揪,在风中狂奔而来,那撮揪揪就像风中摇曳的火苗,东倒西歪。 “之之!” 小童狂奔到门前,忽的看见一人穿着少主华服,长发高束,站在门口凝视悬挂的牌匾,不由得竖起眉头,生气叉腰:“你还知道回来!” 说罢,便不再管他,自顾自推开门,大声喊道:“之之!” 此时,那片竹林已然毫无动静,像是有人偷偷溜走,为了自己的小动作不被发现,也是费尽心机。 小童看样子对此十分熟练,轻车熟路进家门去,从卧房里捉出一只仅着单衣的小程。 小程无辜道:“风车,我睡午觉呢。” 小童板着脸瞪他:“我都看见动静了!” 嘿,还挺倒霉,剑气一歪就给发现了。 小程看上去死不认罪:“你看我,外套都没穿,鞋也没穿,怎么可能是我在练剑,说不定是哪里来的贼……” 风车看上去更生气了:“贼会把泥巴和竹叶抹你外套上吗!” 程陨之:“……”认栽。 他哭笑不得安抚小童,顺便熟练地应他:“好啦好啦,我知道,下次不这么干了……这小秘密就我俩知道,别告诉仙君,好不好?” 小童猛一皱眉,回头大声道:“他还想蒙混过关!” 程陨之:“……” 只见门槛处跨过一只脚,来人眉若远山,长长的袖摆拂过,腰封略紧。宽肩窄腰,是他印象里的模样。 一月不见,更清,更冷了些。 顾宴:“之之,这段时间,你干什么了?” 小童大声地说:“他强行运用灵力练剑,已经挫伤经脉,再练下去会走火入魔的!” 第135章 程陨之心虚道:“别听小孩子胡说,我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可能不知道强行练功的坏处? 仙君,舟车劳顿,不如我们回去……” 话还没说完,顾宴在他眼前一闪,眨眼间便踩在他面前的地面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股强悍的灵力顺着脉搏,往里面探去。 很明显,是要亲眼看看他的经脉有没有受伤。 程陨之往回扯,扯不回来,便泄了气,道:“仙君,别听小朋友瞎说,他才出生多久,哪里知道这修炼的经脉和不修炼的区别。” 说着,他运起半分灵力,要将受伤的经脉掩盖过去。 然而这点小动作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顾宴。 不知为何,他对这具身体格外熟悉,清晰地知道经脉走向,以及程陨之熟练运功的灵力运势。 就连怎么行一个大周天,都有着清晰的见解。 因此,小程对他的那点掩饰,就跟蒙在眼前的破布般,一看便知。 “小挫伤不少,甚至还有很多暗伤没好全,褐羽神医真是吃干饭的。” 顾宴眉眼清冷,定定地凝视程陨之白皙面容,望向他清澈的眼睛,“你是想带着这身伤去哪里吗,不然为何如此匆忙。” 程陨之反射性答:“哪有去哪儿,从卧房走到竹林,再从竹林走回去,”他伸出两根指头,在手掌作平地上来回摆动双腿,“然后睡觉,怎么样?” 顾宴却一口咬定:“不。你要去另一个地方。” 程陨之收敛了笑意,上下打量顾宴片刻:“被你看出来了。” 不过,有个疑问他没有说出口。 那就是你今天怎么和以前不一样? 之前的仙君,已然成熟稳重的模样;而落入心魔境中的少主,纵然尚且带着少年心性,但和未来仙君也大差不差。 而现在…… 程陨之蹙眉道:“少主啊,回来的路上,你吃了什么玩意儿?”难道是吃坏东西了? 而顾宴的回答则是上前一步,将他拦腰托起,快步向屋内走去。 程陨之双腿挽着,被托举到空中时,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很快,他推了推顾宴的肩膀,惊恐道:“仙君!这是做什么?” 一旁的风车揣着袖子,没有答话,那眼睛余光去瞅顾宴的神情。 而那神情端的是高山积雪,巍然不动,冰冷无情。 只见少主将人强行带回卧房,风车在他身后关门,眼见着少主将人扔在床上,回头向他走来。 风车仰头,忧愁道:“仙君,程公子不会喜欢你这么做的。” 顾宴道:“无碍。” 小程落在被褥上头,还有三分迷惘,而立刻起身回头,眼睁睁看着顾宴周身灵力涌出,将整个卧房笼罩,尤其封闭了房门和窗户。 剩下床铺柔软,而程陨之的脸色也逐渐发青。 他一字一顿道:“顾宴,你疯了?!” 那少主封住出口,神情也一点点平和下来。 他走到床铺前,半跪下来,去找寻程陨之的手。 想去抓,被躲开,还有些淡淡的委屈,但也很快消失了。 “只是想你安安静静待在房里修养,我哪里做得不对吗?”顾宴道。 哪里都不对好吗! 程陨之深吸口气,来缓解被噎的心头梗塞,忽然看见不远处风车在顾宴背后给他使眼色,应该是结界他能解。 小程噗地吐出口气,挪挪自己的位置,留给顾宴一个背影。 顾宴见他转身,东看西看,就是不看他,便缓缓起身。 卧房的灯光穿越轻透的薄纱,落在他身上,投射出一个庞大的阴影,将他的之之完全笼罩。 听程陨之冷声道:“随意。少主自便吧。” 顾宴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便开门离去。 两人等他离开,风车一把扑到程陨之床边,神情惊慌:“之之!你没生他气吧!” 程陨之挪挪,又转回身,探头看了看窗户,用力摸了把小童脑袋上的揪揪。 不得不说,手感真好。 他重新露出笑容:“是我过于修炼,我的问题。他估计生气了,不怪他。对了,你刚才说,这结界能解?” 风车点点头:“我以前见过这结界样式,保管解得神不知鬼不觉。” 那就好。 程陨之点点头,有一个最大的疑问缓缓浮现。 “你有没有看出来,”小程摸了摸下巴,有点摸不着头脑,“你家少主今天不太一样啊?” 或者说,从资源争夺战后回来,就不太一样了? 两人又鬼鬼祟祟往窗外望,没见到人影。 这时,程陨之经脉里的暗伤反了上来,惹得他喉头一甜,被若无其事地咽了回去。 他拍拍小童脑袋:“不理他。我们先睡吧。” 风车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乌云遮月,遮不住仙人俯瞰大地的目光。 自从云上洞府回来,顾宴心中,一直徘徊着那挥之不去的,掌控和被掌控的可怕想法。 云上洞府再去不了,而他仍然有选择,可以在家族的领地上,观察凡人城池下,天底蝼蚁的一举一动。 他完全没有发觉,自己对这种行为上了瘾。 似乎已然飞升成仙,天下耳目无处不在,他格外着迷这种无所不能的感觉。 少主看见,那深夜凡人仍走出家门,在灯火万千的光华下,做不同的事情。 那些细小的黑点,欢呼雀跃地,从街东跑到街西。 原来是褐羽雁飞来,在街头围拢了一个集市,有不少人都认得他们,要找他们兑换货物。 云层下落,极尽地逼近大地。 而地上人们并无多少反应。 他们抬头看一眼,大声互相询问,是不是要下雨了,于是到处跑来跑去,要将已经赶出来的摊子收拾好,免得受了雨水的侵蚀。 顾宴沉默的、着迷地拢着袖摆,轻轻一摆手。 天下就立刻下了雨。 刚开始淅淅沥沥,只是不慌不忙的小雨,而后忽然变得大起来,浇在地上,浇的人满头是水。 人们咒骂一声,慌忙从旁边的棚子里扯出一个木盆,盖在头上,跌跌撞撞回了家;或是一头栽进屋檐下,你说一句我说一句,都是在说老天爷怎么回事。 满街的灯华都被这头大雨浇的暗淡了下去,眨眼间,街上便只剩下了寥寥几个人。 顾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觉无趣,便将雨云挥开。 眨眼间,天又放了晴。 人们无言地探出头,奇怪地看了眼天空,不由得咒骂一声。 这什么鬼天气! 急匆匆收拾好的东西,又要连推带提地摆到街上去,而刚关了大门的店家,也不得不再劳烦小二,将店门窗推开。 很快,街上重新变回繁华热闹的模样。 只有脚下踩着的积水证明,刚刚那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并不是梦。 天上仙人注视他们的一颦一笑,喜怒哀乐,忽然想起很早之前,他在母亲的墓前跪坐着,而天上掉下来一个人影,落在他怀里。 而人影在醒来后,对他虚弱,但灿烂地笑开。 雨云又开始积聚,在人们警惕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散开。 他突然很想,很想他的那位。 “那位”。 是含在舌尖的词语,吐不出来,但舍不得咽下去。 仙人有些迷惘,他竟然一时想不起来,形容现在自己心情的词语是什么,比以往淡薄的多,这不合常理,但对于现在他来说,依旧浓烈的要命。 他可能生气了。仙人静静地想道。 得给他找个礼物,亲手放到小程手里,他肯定就不生气了,说不定会眉开眼笑,说仙君,你可真是难得一遇的好郎君。 会夸他,夸得很好听。 所以刚才,他是在做什么,鬼迷心窍,就将人惹生气了? 顾宴想了想,落到地上,决定看见什么买什么。 这时,他看见有个在卖面人的小贩,拿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向诸位小孩儿炫耀呢。 顾宴走到他跟前,小贩什么都还没说,就被人抓在手里,不见了踪迹。 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面人车,和周围一圈尖叫的小孩。 顾宴将他带到一个空屋子里,向他展示程陨之的画像。 是他在修炼之余,为道修画的小像,自认为画得不好,就没有拿出来给程陨之看。 小贩一看,哎呦喂,您可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怎么可能把区区面人,捏的这么形象呢? 跪在地上求他,磕头,少主不为所动。 在离开前,给他一个晚上,将画中人捏出来。 不然,就永远别想走出这间屋子。 等结界笼罩,屋门关闭,顾宴彻底听不见屋内惊恐的尖叫和哀嚎,从容地往前走去。 半点没有将人掳来,强行半夜给他打工的愧疚。 他回院落前,又从空中路过凡人城池。 不过这次,一眼都没有给它,径直回了该回的地方。 风车给他开了门,神秘兮兮地看了看他手上,见什么东西都没有,失望地叹口气。 他侧身,让主人进屋:“仙君,你怎么不带点礼物给之之呀?” 顾宴平静道:“礼物在路上了。” 说罢,他看见眼前一缕雾从他眼前掠过,眨眼消散在空中。 风车疑惑的目光顺着他移动,什么都没看见,更疑惑了。 第136章 程陨之一觉醒来,看见顾宴在他床头坐着,神情漫不经心,在摆弄手上新得来不久的小玩意儿。 他似乎对手上这东西并不怎么满意,注视了好久,倦倦地合上眼睛。 程陨之懒散地翻了个身,已经对他不设防了。 随口道:“仙君啊,您这手上,拿的什么东西?” 顾宴不慌不忙将手上的东西藏在背后,虽然程陨之的确没有看见,但还是给他逗笑了。 小程懒洋洋道:“不给我看?” 顾宴道:“给你的礼物,但是手艺不怎么好。” 程陨之仰着脸,瞥过眼睛去看他脸庞,笑眯眯道:“无碍。只要是礼物,没什么好不好之分的。” 没别的法子,顾宴将东西从背后拿出来,递给程陨之。 程陨之从床上起身,接到手里,一怔。 是一尊木头刻的,他的小像。 专属于程陨之的面容有些模糊,似乎是雕刻的人十分生疏,不懂得雕刻之技艺,勉强将几分神韵雕出,剩下就没了辙。 然而,若有人有心去看,依旧能一眼认出,这就是他程陨之。 程陨之将小像珍藏地握在手心里,直到木头表面都染上几分暖意,才依依不舍地送开点,摸摸上头粗糙的纹路。 顾宴将它打磨的很好,就算整个儿拿着,也感觉不到木头屑的毛糙,想必是精心打磨过的结果。 “很好看。”程陨之由衷地赞赏。 顾宴摇头:“差得远了。” 他想起昨天夜里,被他从街上拐来的面人小贩,战战兢兢,照着画像做了一晚上的面人,捏出来的眉眼仍不如他意,看一眼,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他想要的之之。 于是将人丢出去,自己找了块上好的木段,谨慎地刻了起来。 他刻的又快又慢,又急躁,又谨慎。 快的是因为,天快亮了,程陨之快醒了。 慢则是,这件礼物容不得闪失,得雕琢好细节。 又急躁,想着,小程看见它,会是什么反应? 又谨慎,轻叹,希望不是还在生他的气。 这人现在冷静,倒是半点想不起来,在三个时辰前,那面人小贩被他扔出去,给了一袋灵石作补偿。 他愣愣地拿着灵石,脸上还挂着黑圈。 突然反应过来,对他凶猛地喊着:“有本事你自己做啊!” 也是,送给小程的礼物,总不能是别人的手笔。 程陨之将小像翻来覆去地看,颇为欣慰。 想必是顾宴知道了自己的错处,哪有将人关在屋里不让出门…… 正说着,顾宴道:“我去看看厨房的鸡汤熬好了没,你再躺会儿,不着急起来。”说着,离开卧房,重新将结界封好,不留一丝空档。 仍然不放心,还是选择将小程封锁在房里。 一个小脑袋从床底下探出,知道的人知道他是悄悄打开结界进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躲在床底下。 程陨之招招手,小童走过来,认真看着他,看得程陨之摸不着头脑。 还没等他说话,风车抢先一步爬上床,乖乖趴在他枕边,问道:“之之,等会儿我喂你喝鸡汤吧。主人选的上好灵鸡,要熬煮三十小时,才能煮出最好的鸡汤呢。” 程陨之一听,顿时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头皮发麻,连忙拒绝道:“我手还在,能自己喝,风车不要担心。” 他想起一件事,下床来,到处看了看,没看见自己的长剑。 想必是被顾宴收走,不知是何去向。 他想了想,道:“仙君既然送我礼物,程某也该回礼才是。” 风车也跟着下床来,跟在后面,就像他形影不离的小尾巴一样。 他格外理直气壮:“之之为什么要送他。” 程陨之笑了笑,回头摸摸他脑袋,揪了揪小童的揪揪。 小童板不住脸,生气地扑上来挠他痒痒,顿时两人滚做一团。 “人情世故,总是这样的,你来我往嘛。”程陨之解释道。 风车一呆,他思索片刻,问:“那有什么情况,是不用你来我往的呢?” 程陨之:“脸皮厚呗!” 饭点,无疑是程陨之最喜欢的时间。 在顾宴上桌之前,小程与风车夸夸其谈,说他这辈子,最爱的就是吃东西,并不是吃它们的滋味,而是吃一种烟火气。 风车听得入迷,手里的筷子都要掉到地上去:“烟火气,那是什么?” 作为一出生就在修仙界里沉浸的灵人偶,自然不知道烟火气是什么东西。 程陨之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是一种,你仿佛真切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感觉。” 风车:“可我现在也活着呀?” 程陨之挠挠自己下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明。 正好下人推门进来,托着一碗鸡汤,恭恭敬敬放在他们桌上,而顾宴从他们背后走出,也于桌前落座。 风车用大勺,小心地搅了搅鸡汤,将灵鸡身上最好吃的鸡翅鸡腿切割开,小童快乐地笑起来,将东西放进程陨之碗里。 最后,浇上一勺金灿灿的鸡汤,令人食欲大增。 程公子眼睛都要直了,他装模作样地合掌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罢,和风车快乐地吃吃喝喝起来。 顾宴坐在桌子对面,看着他们吃喝,也不言语,自己也不吃。 程陨之回过神来,示意他:“少主,该吃饭了。” 顾宴摇头:“你们吃吧。” 风车小心地磨蹭过来,小声在他耳边说:“主蓝封人辟谷了,以后不吃东西。” 程陨之一怔,要知道,前段时间他们还曾一起吃饭过,怎么现在,说辟谷就辟谷? 他放下筷子,有些迟疑:“是因为……” 对面的人一顿,开口打断他的话:“不为什么,别想太多,之之。我境界提升,再吃凡食,对修为无益,所以才决定断了。” 可是,仙君啊! 你才多大,就决定放弃世间三好事之一的美食吗?! 小程觉得,无论落得什么地步,自己估计都将美食,美景,美人打包塞进兜里,一个都不想放弃。 不过,若是为了修道,追求那无上大道,的确可以理解。 他含糊道:“好吧。” 便沉下心来,啜饮一口碗中汤水,满足地眯起眼睛,就连小童也跟着发出满足的呜呜声。 下午,顾宴又说,他得出门去。 现阶段,家族有诸多要事得他出面,不能推脱。 程陨之并不在意,自从资源争夺战回来之后,顾宴这段时间忙的像个陀螺,连晚上都时常不在院子里。 而外界,则开始流传他少主的名声。 什么,顾家少主今天又拿下了一块地,里面有一座灵山和两条矿! 什么,顾家少主今天把败兵后被世家拿走的地又拿了回来,共计四个村庄,两百号人呢! 什么,他今天砍瓜切菜一样把魔修的窝点砍了个空,安然无恙出来了! 风车每天都会给程陨之带一份小报,以前记载着“湖边的花开了,褐羽雁也到来了”,现在则变成了某某少主神勇无比,将失去的家族领地收付,大获全胜,于城门前凯旋。 看得两人开始迷惑,不知道是不是在说那个看着他们慢悠悠喝鸡汤的少主顾宴。 “这也太不一样了,”程陨之琢磨道,“他和之前行事截然不同,这是被心魔控制的状态吗?” 风车老实地摊开手:“事实上,仙君后来一直压制着心魔,但没有解决它。因此我也不知道,心魔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程陨之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他的额头。 小童委屈地抱头捂住额头,听小程恶狠狠道:“留你何用。” 风车叫着:“留我给你喂鸡汤嘛!” 夜里,顾宴又一次离开卧房,行踪无隐,不知去了哪里。 风车睡在隔间的榻上,咬着拇指,双腿蜷曲睡得香甜,是半点没听见顾宴出门的动静。 而程陨之睁开清醒的双眼,将自己身上薄被一掀,像只猫一样敏捷地跳下床,三下五除二穿好鞋,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衣,顺着顾宴离开的方向奔去。 门口没人,只有远处空中,一个勉强看得出人影的小黑点。 程陨之用风车教给他的方法,解开结界,调动所剩无几的灵力,拔剑而起。 夜里的风凛冽,刮的程陨之耳朵嗡嗡,浑身的热量被刮走,体表温度一点一点下降。 不由得有些后悔,出来前该穿件外套。 他踩着长剑,同样御空而上,朝顾宴那边追去。 经脉中能动用的灵力不多,为了避免人没追上,自己先从空中掉下去,小程明智地选择低空飞行。 一旦支撑不住,立刻降落地面恢复灵力。 他跟着顾宴,一路向北,穿梭离开家族领地,踏空走过凡人城池,在灯火通明背后的暗淡阴影下,找了处无人的枯山,静静坐下。 那人也不休息,也不修炼,一双眼睛平静,注视着脚下繁华的城池。 浑然忘我。 几乎要融入这山顶天空,羽化成仙。 程陨之御剑,遥遥跟着他,发觉灵力实在支撑不住,脚下一空,急速降落下来。 没想到峰顶那人看他一眼,轻轻一甩袖袍,便将他完整地带了上来。 纵然小程知道,自己这高度摔下去死不了,但依旧被惊吓到,魂都差点从喉咙里飞出去。 被带到顾宴身边,少主安抚般拢着他坐下,拍拍程陨之的后背。 程陨之胡乱道:“抱歉抱歉,我之前没怎么御过剑,下次不会了,绝对不会了……” 夜里的风很凉,顾宴没说什么,把自己的外袍解下来,披在他身上。 然而,就算他反应的快,一直被捧着养的小程还是猛地打了个喷嚏。 被安抚地揉了揉后颈,顾宴手心的温度很烫,似乎是故意用灵力升温过,贴在皮肉上,有微妙的熨帖感。 顾宴道:“怎么不好好睡觉,跑这儿来?” 程陨之带着鼻音,困惑地看着他。 他模糊道:“你这段时间话很少,也不跟我们同桌吃饭。白天喊你一起来下棋,也不来了。” “仙君啊,你这是怎么了?” 顾宴若有所思。 他垂下眼睛,侧脸被城池繁华的灯火染上一条透亮的金边。 “那个仙君,”他突兀地问起自己的未来,“是个怎么样的人?” 程陨之想了想,道:“就是一位仙君。冷清,拒人千里,好像从来没有见他如何波动过,像真正的仙人一样。”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怔怔地望向顾宴。 而少主没有承接他的目光,瞥开眼去。 他低声道:“我恐怕,很快就会变成那副样子了。” “天道要我脱离红尘,飞升成仙,做一名天生的仙人,”顾宴的声音遥远而冷清,“摒弃不该有的东西。” 程陨之:“那是什么?” 顾宴答:“是我爱的,但被抽走、要离开我的红尘。” 第137章 一个厨子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颤颤惊惊,魂不守舍,差点一头栽进汤锅里,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 别人一把扶住他,惊愕道:“老兄,你这是干什么……拿自己给大家伙儿加菜?” 厨子晃晃神,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才一拍大腿,骤然大叫道:“嗨呀!老子不干了!” 等等等等,不干什么不干。 这小厨房,可是为世家子们专供膳食的地儿,平日里清闲不说,就连结算的月例,也是按灵石给发的。 每个月带回家,婆娘一看,都喜笑颜开,美滋滋啊! 这一下就说不干了,婆娘怎么可能饶得了他? 说起这个,厨子可就来气啊。 那天他好端端的来了小厨房,准备摸会儿鱼,中午烧顿饭,给世家子们吃,其他也没别的事情。 备菜不用他管,买菜也不是他的事儿,这么好的活计,谁不爱干? 坏就坏在他那天看见少主来了小厨房,脑子一愣,傻呆呆地凑上去问,嘿呀少主,是不是想吃点什么? 我们小厨房的人,保证厨艺精湛! 就连程公子,也吃的赞不绝口呢! 少主看他一眼,把下巴抬了抬,示意他们要做什么。 “鸡汤,他需要补补。” 厨子一听,豁,简单呀,这种差事,通常一下能拿一大笔赏银,还不用干别的活,再合算不过了! 结果少主拿出一只他从来没有烹饪过的灵鸡,要他炖煮出鸡汤。 炖啊炖,炖了整整三十个小时,才将鸡肉炖烂,鸡汤炖入味。 他离开厨房的时候啊,那是头昏眼胀,路都看不清了,就差在地上爬着回家。 回想起这个,他心有余悸。 关键是中途不准休息!得时时刻刻看着火候! 他□□凡胎,哪能这么干活。 当下就说,这我要是能熬的下来,以后就不用睡觉了。 结果人家说什么?说,这不更好了。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少主走之后,他一拍大腿,愤怒地说:“他怎么越活越没个人样了!” 这事儿,倒不是就他这里发生。 别的地方,例如少主带出去的世家子们,也纷纷议论这件事。 他们总感觉,这个顾宴就跟修了无情道一样,被天道抽空七情六欲,连对人基本的道德和愧疚都没有了。 好几次,他们从云端往下望去,惊愕极了。 他们看见,少主手底下的士兵将领,就像不怕死一样,癫狂着往前冲,与敌人拼杀;而那位少主高坐云台,轻握拳掌,直直将人生捏至死。 不过片刻功夫,他手上就沾了数条人命。 ……问题是,人家修的不是无情道啊! 于是,这件事上告家族,需要家主出面处理。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程陨之和风车在屋里头吃面条,作早餐填肚子呢。 还是厨子忍不住,哭哭啼啼找程陨之告状。 说是第二只鸡也送来了,他老胳膊老腿的,可扛不住第二次不眠不休地熬鸡汤啊! 程陨之一听,那还了得! 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哪里知道自己喝的香浓鸡汤,居然让别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不用这么麻烦,平日里怎么做,你也就做什么。”程陨之蹙着眉头,对厨子道。 等人走了,他轻叹一声,回头问风车:“你知道他怎么了吗?” 风车手里拿着筷子,想了想,提出一个可能:“他是不是被心魔控制了?” 程陨之若有所思:“有道理。” 这时,褐羽雁上门,程陨之将之前,顾宴给他的地脉灵力拿出,交到褐羽雁手上。 对方没有清点,看着手心里两条地脉露出很浅的笑容。 程陨之有些好奇,毕竟像地脉灵力这种东西,需要埋在地里,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慢慢催发灵石的生长,逐渐衍生出足够的矿脉。 而像褐羽雁这样,漂泊不定的流浪者,照理说是没有固定领地,供他们催生地脉的,为什么还需要这个呢? 他带着好奇,慢慢问这件事。 褐羽雁看他一眼,摇摇头,没有特别明显的拒绝,显然是还愿意继续说下去。 这一群候鸟,会在冬天时南迁。 而当气候变暖,便会震着翅膀,回到原来的集聚地。 这一来一回,便是世家领地里人们对褐羽雁们一年行踪的“详细概括”。 因此,就算是漂泊不定的流浪者,也有着相对固定的集聚地。 说到这里,风车问道:“那,你们是打算不继续南迁,而是直接在聚集地过日子吗?” 褐羽雁摇摇头,示意程陨之把手腕拿上来。 程陨之按照他的要求照做了,让褐羽神医可以轻松复诊他的状态。 褐羽雁沉下心,复诊程陨之的状态,发觉他本身气血恢复得很好,但经脉仍然堵塞,便明白了。 也是这么一段空隙时间,他也想好了怎么回复风车。 “药方不改,还是继续这样喝个疗程,巩固一下。” 他说完对程陨之的诊治,将手收回来,看向风车,眼睛澄澈,却有些不明显的暗淡。 “不,我们仍然会按照原来的路线生活,该去哪去哪。”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和他沉默寡言的脸和灰扑扑褐色长袍完全匹配,“但是我们原来的聚集地,被某个世家容纳进了他们的领地。” 小童瞪大眼睛,要板不住脸:“世家的领地还能扩大吗?” “能的,”褐羽雁点头,肉眼可见的难过起来,“我们……我们本来是自由的雁,但世家通过资源争夺战,强行将我们聚集地规划到了他们的领土之中,当做资源抢夺……” 他道:“那条地脉,就是为了从世家手里交换我们的聚集地的筹码。” 风车:“打过去,抢回来?” 褐羽雁看他一眼,叹息般笑了声:“世家在这片土地上扎根许久,再小的世家,都是庞然大物。怎么会是我们褐羽雁能抵抗的呢。” 一下,屋内陷入寂静。 小童不安地挪了挪屁股,起身给两位大人倒茶。 应该是将自己的心情收拾好了,他看着程陨之说:“你好像还有别的事情想和我说?” 程陨之也想叹气,但哽在了喉咙里。 他想起这段时间的少主,经常在外,出门不回,去的也都是类似资源争夺战之类的事情, 争抢领地,夺取宝物,将手下凡人和修士的性命像泥巴一样来回揉捏,就算死几个也没有关系。 越是操控,越没有人性。 最终将死死地盯着眼前那窄成一条丝的大道,再奋力往上爬,渴求天道敞开片刻飞升的大门。 想必,众多世家前辈,都是这样走上修仙的路的。 他的呼吸骤然一顿:顾宴也陷入了这样的困境之中了吗? 他将这件事说给褐羽雁听,褐羽神医显然也知道这种事情。 “很少见的,”他沉思道,“的确会有剥离七情六欲的道,但并不会这么早就开始存在。” “那会是什么时候?” “化神后期,大乘,”褐羽雁的信息也十分模糊,修真界出这样的大能,也都已经是百年之前的事了,“这里大概会开始情感缺失。” 程陨之敏锐地发觉:“所以,现在他这样,是不正常的。” 风车悄悄挪过来,扬起脑袋提醒他:“心魔。” 褐羽雁一怔,他倒是没想过心魔这回事。 程陨之颇为纳闷,他自嘲道:“程某的想象力恐怕是世间一绝——什么也想不出来。如果和心魔有关的话,又会是什么样的关联?” 他说着,记忆回到了那个夜晚。 两人坐在灯火繁华的城池远处,那座光秃秃的枯山顶上,眺望远方。 程陨之:“你的红尘?” 顾宴冷漠道:“我甚至不清晰,它具体是什么。或许是风车说的,烟火气吧。” 小程想,烟火气明明是我说的,好你个仙君,居然敢记错小程我说的话。 “是是是,风车说的,” 程陨之含糊道,“烟火气,是人形的象征……大概。” 顾宴沉默片刻:“我想象不出来。” 程陨之由衷道:“那你可真是天生仙人。” “我母亲也是这么说的,她说我明明还有人形,却冷情的不像样……” 程陨之骤然打断他,无语道:“仙君,你刚遇到程某的时候,可完全没有冷清的半点模样。这话要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程某大概率是不相信的。” 少主很轻很轻地笑了声,被风刮走。 “或许天道也知道我的矛盾,所以降下助力,要抽离我的矛盾。” 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之之,你一降落,就掉进我怀里去了。我一边想着爱你,又一边想着掌控你的人生;或许这是心魔诞生的原因,也是这个庞大世界诞生的由来。” “你知道这是你的心魔境?”小程震惊! 少主长长的眼睫毛垂下,好看的不像样,几乎不像个凡胎了:“之之凭空掉下,我怎么可能不会调查一番?” “为了掌控而提升境界,提升境界却需要抛弃欲.望;抛弃了它,那我为什么要提升境界?” “现在天道替我选择,要我做天生仙人,便抽离了我的七情六欲。” 程陨之眼睁睁看着他的侧脸掩盖在夜幕中,呼出一口透明的雾。 少主忽然笑起来:“看,这就是我的七情六欲,倒也挺好,起码不用再被掌控和掌控别人。” 他着迷地望着那阵随风消散的雾,却有一个小程扑到他身上,晃了晃他的肩膀:“清醒点啊仙君,” 他无语道:“你要是失去了七情六欲,那你还怎么,怎么……” 最后那两个字难以启齿,等小程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能理直气壮道,“怎么爱我?” 两人骤然对视,小程气势被戳破,悻悻地缩下来。 程陨之道:“本来想给你当对象的,但是现在不行了。看,我绝对不守寡。” 顾宴:“……” “你这样绝对有的治,虽然我想不出来办法,”程陨之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下摆在枯山上沾染的泥土,“但见多识广的褐羽雁应该会有办法。” 第138章 听完他讲话,褐羽雁跟他大眼瞪小眼,两人都不再说话。 褐羽雁尴尬道:“我虽被称为褐羽神医,但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尤其是这种……难以见到病患的例子。” 程陨之笑眯眯道:“现在不就有了。” 褐羽雁抖了抖自己灰褐色的长袍,羽翼上细小的绒毛落在地上,被他踌躇地挥开,显然是对这个法子非常不自信。 “我得回去,问问我的族人,说不定我叔父他们知道方法,”褐羽雁轻声说,同时听见什么般,回头看了眼院落之外,“我年纪尚轻,见识少。” 程陨之跟着他看去:“怎么?” 褐羽雁更不自在道:“我好像听见少主回来了……我去叫下人给你煎药,方子我会去问问的。” 说罢,就像只淋着雨落汤的小雀般,扑腾着迅速飞离庭院,眨眼便不见踪迹。 小程奇异道:“他走这么快干什么?” 风车手里抱着茶壶,和他对视一眼。 就在下一刻,屋内重新被推开,一双雪白的袖袍率先伸了进来,几乎带来了满屋辉光。 屋内程陨之略一眯眼,先看见对方的发冠,再往下,一怔。 他松口气,屁.股重新挨回椅子边上,说:“仙君,今天怎么换了新衣服?” 说这话时,他还有些怀疑自己。 程陨之怎么记得,在万年后的时间里,已经称号截阿的仙君,不就是穿着这么一身白衣的吗? “是新衣服?”程陨之站起身,格外有好奇心地扯扯他袖子,东看西看。 少主对他的动作一点不在意,宽容地展开大袖,供他端详。 顾宴道:“是新送来的。” 程陨之笑道:“怪俏的。还是穿这一身好看。” 顾宴顺从道:“那我以后,便都穿这身。” 少主宽阔脊背挺直,从后头看,完全是一副神仙公子的模样。 程陨之啧啧打量两眼,重新变回那个好奇小程:“怎么突然想起穿白衣?” 顾宴回头,漫不经心道:“只是觉得穿起来还不错罢了。” 等顾宴回身,去了里屋,程陨之脸上的笑容立马就卸了下来。 他和风车对视一眼,小童眼睛里流露出担忧来。 就连他都能看得出,顾宴和之前不一样。 “这怎么回事?”小童小大人般摸起了下巴,“他为什么不抱抱之之?也不和之之多说两句话?不像他的作风……” 程陨之:“……” 他试图转移话题:“说不定是他还有别的事。不如我们练剑去……” 正说着,外头传来人通报,要见少主。 程陨之和风车紧挨着,坐在桌旁,端着茶,看顾宴和他的手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话都还没说完,程陨之一怔。 他看见顾宴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说不出是善意,还是充满恶意。这一下就让他从白衣翩翩的神仙公子,变成只披着白色人皮的可怖恶鬼,正阴森森冷笑着。 是一只矛盾的善恶怪物,尚且在这张皮囊里拉扯。 而又一恍神,笑容不见了,顾宴重新平静下来。 他挥手让手下出去,走到程陨之面前。 程陨之还没说什么,风车便被他一袖子挥开,眼睁睁看着他将之之抱起,搁在肩膀上,往屋里走去。 小程软绵绵地趴在他肩膀上,假装自己是一只大号娃娃。 他小声说:“仙君,你和之前不一样。” 顾宴漫不经心道:“怎么不一样?你看我,发冠,衣裳——难道不和你记忆里的仙君一样吗?” “还是说,你,更喜欢他,而不是我?” 程陨之被放下来,直视顾宴的双眼。 他心头一跳:顾宴居然是有意识地模仿现世里仙君的穿着,并大大方方地,展示给他看。 他就说呢!怎么穿的这么像! 顾宴继续道:“之之还没有答应做我道侣,是想离开这心魔境吗?” 明明是位冷心冷情的公子,说这句话时,眼底满是笑意。 而程陨之望着他的面容,沉默片刻。 过了会儿,他道:“你是心魔?” 顾宴松开他,依旧站在他跟前,如果程陨之低下头,用自己平视的视线打量他,便会发现顾宴长袍上许多暗纹,几乎都来自现世。 “是,”少主半点不避讳,大大方方承认,“我真高兴。” 程陨之警惕道:“你高兴什么?” 顾宴道:“高兴之之掉了进来。” 他握住程陨之手指尖,像是在握一柄珍视的灵器,然而小程给他整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想往回抽,拉扯疼了也没能松开。 那位公子蹲下来,扬起自己漂亮的脸。 他显得很高兴,就像掌握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半点不松手,才能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轻笑道:“只要我存在,这片心魔境存在,之之不就永远在我手中吗?” “以天为笼,以地为锁。他想的,一直是这么件事吧。” 程陨之:“你放屁,仙君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他顶多,”小程卡了壳,琢磨片刻,不确定地说,“顶多想做我师尊?” 少主轻微地笑笑,不可否认。 “那是‘爆炸’后的事情。”少主道。 他一点没有愧疚,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将程陨之安置在床上,还有闲心冲他浅笑。 他整理被褥的速度很慢,但就算再慢,也能将被角掖上程陨之的肩头,将他塞得满满当当,热热乎乎的。 “等我回来,”少主轻松地说,“仙君抢不走你。” 少主从容起身,离开屋子,而在他身后,警惕的小程探头探脑,在少主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风车冲过来,第一反应是:“之之穿鞋!” 程陨之语速极快:“他居然是心魔!之前可没想到,整得我以为仙君返老还童……不是。” 风车将刚刚偷听到的话全部整理一番后,严肃道:“我知道了。” “他正在完善这个心魔境。” 吸取本体的力量以壮大,摒开不相干的因素,来提升自己的修为和印象里。 只要实现最后的布局,就能将这片心魔境打造成最可靠的牢笼——要本体永远活在心魔的阴影下。 程陨之想到这里,悚然一惊。 他道:“可是,最后的布局是什么?” 风车张了张嘴,看了眼他,小童有些踌躇,踌躇到头顶的揪揪都跟着颤动。 他把自己的脑袋塞到程陨之手下,蹭了蹭。 “之之觉得,什么样的地方,才算铁桶一块,没有开裂的缝隙?” 风车说的这个问题,程陨之从没想过。 他思索片刻:“有一个强大的统治……” 漂亮道修立刻反应过来:“他想统一修真界?” 风车叹息,小童脸上的神情黯淡下去,有些难堪:“然后让所有人都按照他的想法生活,不再自由,百花齐放。要规矩,整齐,安稳地继续下去,做他理想的、大一统的修真界。” “现世中,也就是真正的仙君,不久之前,真的这么想过。” “后来他改变了主意。” 程陨之问:“他是怎么改变的?” 怎么改变的? 小童张了张嘴,没说出来,化为虚无的气音。 他在镜子里,遇见了你啊。 褐羽雁乘着满身的风,在夜幕中滑翔。 他坚毅的脸仍然带有些稚气,显然年纪不大,但也已经跟随族人和长老,从这片修真大陆上飞越过好几个来回。 而不久后,或许他们也将失去这双翅膀——长老说,世家答应了他们,决定收下他们贡献的地脉,而将聚集地还给他们。 但同样的,拥有另一个要求:所有的褐羽雁将回到聚集地,做世家管辖下普通的村民。 他们不会允许村民到处乱跑的。 要他们像别人一样,双脚在地上走路,每天晚上回到固定的居所,也再不能摆弄他们引以为傲的草药。 说不定,不久的之后,连褐羽神医这个响当当的名号,也要消失不见。 这就是世家,统治着这片大地。 以血脉世袭,只要血脉不死,他们就能一直活下来,扩大自己的范围。 强行…… 强行剥离他的翅膀…… 褐羽雁对此愤怒,然而无可奈何。 他们只是一群流浪的草药猎人,哪有力量对抗世家。 越想越愤怒,他捏紧了手中薄薄的纸张,几乎要直接将它捏碎。 好在他及时冷静了下来,降落在一处宽敞的院落之中。 院落里绝大部分屋子都灭了灯,黑漆漆一片,显得格外唬人。 只有正中央的房中还亮着一盏小油灯,将床边人的剪影隐隐约约剪下,映在薄薄的窗纸上。 褐羽雁平静下来,他收拢羽翼长袍,降落在地上。 屋里发出一点响动,褐羽雁被惊动,还以为里面有别人的存在。 在他转身躲起来之前,房门开了条小缝,一个小小的脑袋伸出,示意他赶紧进来。 褐羽雁松口气,抖抖长袍,将上面沾染的灰尘抖掉,才敢踏进干净整洁的屋中。 正好看见程陨之合拢灯罩。 温暖的灯火落在他眼睫上,更显得这位道修不似凡人。远远看去,似乎在发光。 褐羽雁不由自主地咳了咳,清嗓子。 他那双被风尘刮过的眼睛眨了眨,是一身灰扑扑色泽里唯一的亮色。 褐羽雁说:“我找到了那个方法,关于提前剥离七情六欲的缘故。” 程陨之和风车齐齐看过来,问道:“什么!” 褐羽雁扣了扣手心,将那张纸拿出来,平板无奇地念着上头的字:“……因修为成长过快,天道为了制衡,于是将他七情抽出,增加他渡劫的风险……” 这下可不清楚了,程陨之挑起眉头:“为什么七情抽出,就会增加风险?” 褐羽雁放下纸,平静地看着程陨之:“因为他不害怕任何东西,自然也不害怕危险。这样,遇到危险而不自知的情况,便大大增加了。” “行,听你的,”程陨之点点头,“那,怎么治?”他直截了当地问出这个问题。 褐羽雁将纸张展开,让他们自己读上面记载的文献。 风车凑过去,正好在程陨之怀中露出一个脑袋。 他的视线与纸张齐平,一字一句道:“用他最亲近之人的七情六欲,填补他缺失的那一部分。” 第139章 顾宴做了件震惊全族的大事,这个关头上,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他。 哪怕程陨之近些日子并没有出过少主院落的大门,也在隔墙处听见他们窃窃私语的内容,无一不是在说顾宴的。 小程刚起床,脑子还不太清醒。 风车担忧地搓搓他的脸,一块儿贴在墙上,准备听听外头是怎么说的。 说是这个少主,一上位,行事变化也太大了点。 就好像长老们肆意地纵容他做事,不顾家族名声,压根就打算管似的! 他最近为了手下附属家族的领地统一,直接出手灭了整整三个村庄的人口,才将那片土地收回,给附属家族像拼图一样,拼成完整一块。 结果这事儿还没完呢,附属家族刚感恩戴德,说要为他效犬马之劳,他直接给人家拒了,一转头,也像捏死蚂蚁一样,灭了这个家族,说是包怀异心,不怀好意。就差没指着人家鼻子说他们是间谍了。 程陨之:“……” 风车:“……” 小童恍惚地想,仙君应该没干过这么惨绝人道的事……吧?!! 两人蹲在墙角缩下来,默默听外头人说话。 程陨之小声地说:“所以,仙君在现世,真的干过这种事情吗?” 风车是在他身边跟的最久的灵人偶之一,照理说,他是知道很多过去的事的。 小童有些犹豫道:“应该没有……不,肯定没有!起码我没见过。” 他立刻改口。 程陨之摸摸他脑袋,若有所思:“那便是这心魔的行事激进,不能怪到仙君头上去。” 心魔毕竟是道修的另一幅面孔,是被恶念催化下,与自己化解不开的倔强和执念,一般都是和本体有着不相干的性情。 小童受他安慰,松了口气。 但仍有些踌躇,似乎隐瞒了些事,没有把完全真实的情况讲出。 程陨之没有去追问,两人继续听墙角。 “要我说,就不该给他这个少主的位置。据说他之前式微,还算有些礼貌谦逊;等到一上位,就换了个嘴脸,是不是?” “哪能的,说不定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嘴脸,毕竟,我俩也没见过是不是?” “还不如小少爷做这个少主……对了,这段时间怎么没看见小少爷?” “好像去和褐羽雁们混在一起,不知道做些什么小孩子把戏。” “说回顾宴。冤啊,死的真冤啊!跟了这么个心狠手辣的主人,死也不过几秒的事儿。你说,还会有家族愿意跟他吗?” “大家都在观望吧,哪有这么容易……” 程陨之后颈一凉,像是被凛冽的冷风刮过,又像是一颗巨大的雪花落下,落在他后颈和衣物的交界处,冰的他一打颤。 程陨之恍然回头,看见那位雪衣公子站在他身后,低垂着指尖,的确就悬在他后颈上方。 小童仰起头,惊讶道:“主人!” 外头的声音戛然而止,没有再发出一丝一毫的呼吸或交谈声。 身后少主眉眼倦倦,伸出手,略微一挥,外头便传来惊恐的呼叫声,像是整个人被卷到天上去了一般。 程陨之往上头望去,看见几个人上下起伏的衣角,在空中飘荡。 小程:“……好了好了,放他们下来吧。” 雪衣公子固执地伸着手,要程陨之触碰。 小程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也伸出手指,跟他对着碰了碰,轻的宛若蜻蜓点水。 风车:“……” 这动作他知道,仙君思念之之,想小程主动黏上他来的时候,都是这么做的。 然而现在的小程,还不是你时间点的那个小程啊仙君醒醒! 他没这个习惯! 程陨之碰了碰他,困惑地说:“仙君啊,外头有人说你坏话。” 那公子从容不迫道:“我知道,随他们说去。” 说着,手上动作倒是没有半点从容不迫,反而急切地很,要匆匆寻来,找程陨之柔软指尖。 才一抓住,他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难得含着笑起来。 小程仍然有些疑惑,看着眼前这个和仙君一模一样、就连穿衣习惯都没有什么改变的心魔,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对他。 他思索片刻,决定…… 该是什么态度就什么态度吧,等褐羽雁将填补七情六欲的方子带来,再讨论也不迟。 就这么一迟疑,便被雪衣公子一把拉起,拥入怀中。 过了许久,顾宴的声音才响起,轻而徐。 “并不是我下毒手,之之,”他解释道,“他们将我族的消息通过流水传递出去,差点就要落入别家手中。我杀鸡儆猴,杀了首领。手下的人能替我出气,才对他们下了较重的惩罚。” 程陨之安抚般拍拍他的后背,发觉雪衣公子的脊背肌肉僵硬,在他的轻拍下,慢慢放松下来。 漂亮道修软声安抚道:“我知道,我相信你。” 等顾宴回屋,准备一下又要出门,而屋外两人对视一眼,风车抓住程陨之的袖摆,脸上难得有些纠结。 程陨之莞尔:“怎么?觉得心魔应该不是这副模样?” 风车点点头,道:“简直就和仙君一模一样了,和主人想法完全一样的心魔,那还叫什么心魔?” 这倒也是。 然而,按照程陨之记忆里的模样,那仙君也是这般性情。 他沉思许久,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会不会是,仙君受心魔影响已久,自己也慢慢……融合了心魔的性格?” 风车仰起头来,懵懵懂懂地望向他。 程陨之也只是笑笑,没有说更多的话,风车也就无从获得解释。 他有些犹豫地咬住自己拇指,疑惑的神情就像一个真正的小孩子般。 程陨之见状,笑眯眯拍拍他脑袋上的揪揪:“走吧,不早了,程某还没吃早膳呢。” 风车有些踌躇道:“之之,上次那个厨子刚才来找过你,我忘记跟你说了。” 程陨之惊讶道:“来找我做什么?上次不是已经道过谢了?” “说是做了一桌丰盛的早膳,要之之去赏脸,”风车说,“据说拿出了看家本领呢。” 这还能不去?! 程陨之肃然起敬,思索片刻后,毅然点了点头:“那好,我们立刻出发,绝对不让人家的心意落空。” 说着,眼角余光里瞥到屋里走出个人。 顾宴缓缓度步而来,询问:“你们在聊什么?” 程陨之笑道:“是一位厨子,邀请我们去他那儿试吃新食,没别的什么大事。” 顾宴:“好。我跟你们去。” 程陨之:“……” 顾宴从容道:“恰好,我也没吃早膳,一块儿解决了。” 然而人家厨子正是要感谢程陨之,没让少主来找他麻烦。 这下少主也要跟着去,恐怕得是木头桌上到处一看,三张木头脸呢。 没办法,只好带着顾宴一块儿出门。 这厨子手艺确实精湛,在家里头休息了两天,精气神满满,觉得自己缓过来了,又是条好汉! 只要不再来做那劳什子鸡汤,剩下的都不是事儿! 他想了想,程陨之也算是立了大功的。 起码没让他被少主一顿磨砺,就算鸡汤实质上是做给他喝的,也被选择性的忽略不计了。 于是做了桌精致的早膳,要好好款待一下少主夫人……呸呸呸! 乱说什么呢! 结果程陨之是来了,后头还跟着他不太想见的人。 厨子眼观鼻鼻观心,请他们坐下,将小厨房不大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 程陨之环顾四周,能看见不少食物切了一半,还有些正泡在水里洗,完全是一副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 他有些惊慌地挪了挪屁.股,有种自己不事生产懒惰的愧疚感。 厨子迎上来,放下最后一道早膳,道:“还是得谢谢程公子替我说话……谢谢少主,谢谢少主。” 程陨之笑眯眯:“分内之劳。再说,我也用不着那等灵食来供养,又不是什么坛上的菩萨——是不是?” 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对着身旁身着雪衣的公子说的。 厨子看见,雪衣公子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终于完全放心了。 程陨之道:“这才是好郎君嘛。” 厨子心想,程公子果然是个好人! 程陨之拿起筷子,见一干人等还眼巴巴地看着他,立刻起身,对大家朗声说道:“别管我们,大家做自己的事,自己的事情。” 终于将围观群众疏散出去,程陨之松口气。 心想,反正厨子的事儿已经说开了,不然端回房里吃?他不太习惯被这么多人围观。 然而第一筷都还没碰到桌上晶莹剔透的饺子,立刻有人闯进小厨房,对着那静坐的雪衣公子抱拳道:“少主,院落起火了!” 小厨房里一干人等骤然起身,直直地看过来! 顾宴皱眉,轻声按住程陨之的肩膀:“你在这里待着,别动。” 说着,自己快步离去,眨眼便消失在小厨房门后。 程陨之一愣,这好好的院落,怎么会起火? 他倒吸口气,有些厌恶地撇开眼睛,似乎不想看见任何跟起火有关的事情。 不由得脸色沉沉,坐下来,机械性地夹起一筷,又没有咽下去的念头。 啪。 筷子被放下。 风车小声询问:“之之不吃了吗?” 程陨之摇摇头,飞快地走出门:“你吃吧,我吃饱了。”话都没说完,也跟随者顾宴的背影离去。 走到一半,在一处走廊前,褐羽雁宛若天空岛呃幽灵,直直降落在他面前,勉强稳住身子。 程陨之后退一步,才没给他吓到。 程陨之:“怎么了?” 褐羽雁掏出张纸,匆匆塞到他手里,有些不好开口。 再开口时:“你别去,失火了烟大,对你恢复没好处。不如看看这个。” 褐羽的大雁旋身而去,程陨之在原地静默片刻后,低下头打开纸张。 上面写了一小行字,很简单。 神交,将七情六欲渡进他识海。 第140章 漂亮道修一个人站在屋檐下,脸色青了白了紫了红了。 许久,他猛地将纸一折,随手囫囵个儿塞进自己怀中,想想不对,又拿出来,一把烧了个干净。 他吹了吹手指上的烟灰,狐疑地想着,褐羽雁该不会是蒙骗他的吧? 小程急的在走廊下走来走去,拿不定主意。 很快,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程陨之下意识回头,接住一头栽来的小童。 小童睁着大眼睛,着急地摸了摸程陨之的袖口。 “之之,你没事吧!”小童声音里满是担忧,“让他们去救火就行,我们之之得待在安全的地方……” 小童和顾宴足有六七分相像,程陨之望着他稚嫩的脸庞,忽然觉得,灵人偶,也是与心魔般的存在。 本体的身外化身。 他叹口气,驱走脑中繁杂的念头,想将那张纸掏出来给他看:“刚刚褐羽神医来了一趟,交给我一张纸……” 结果手在衣襟里摸半天没摸到,程陨之正奇怪之时,突然想起,刚才那纸已经被他烧了个干净。 小程:“……” 他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将手放下来,复述道:“他要我偷渡进仙君的识海,将我的七情六欲分给他。“ 风车第一反应:“……神交?” 程陨之:“……”他都已经避免说那个词了。 程公子尴尬地咳咳,眼睛也跟着不由自主地瞥开来,看天看地,就是看不见人。 说真的,这种事情若是道侣之间做,那才能称为神交;而是非道侣且对方不愿意的话,与夺舍何异。 若他心思不纯些,入侵时搞坏了仙君的脑子,恐怕出来一看,豁,大名鼎鼎的截阿仙君,以前竟然是个傻子! ……不行不行。 程陨之打哈哈略过去:“那边救火怎么样了,需要帮忙吗?” 他十分自然道:“我虽修为薄弱,但也能帮得上忙。” 风车道:“有主人在现场控制,火势自然没话说。”他注视着程陨之漂亮的眉眼和下颌,小童难得有些不解。 “之之,”他低低地问,“为什么之之这么容易就接受了修为大跌的现实呢?不会感到难过,不过悲伤吗?” 程陨之比他更震惊:“……我不是已经难过过,悲伤过了吗!” 两人大眼瞪小眼。 风车总算想起,之前程陨之十分固执,哪怕会损伤经脉,也要出门练剑的时间……原来这就是他的悲伤。 然而没过几天,小程就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再没提练剑这档子事儿。 程陨之想了想,道:“无论我悲不悲伤,现实总是摆在这里,我又赶不走看不见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用伤感情绪来干扰我的大好日子?” 他笑眯眯地合掌:“你看,在心魔境里,我还能和少主待在一起,自由自在的生活;若是出去了,天下之大,我何处不能去?筑基怎么了,天下凡人多得是,他们难道不能活吗?” 风车难过地说:“可是之之活不了很久的。” 程陨之:“生老病死,人之常理嘛。” “什么生?什么死?那是别人的常理,不是你的。” 一道声音自程陨之身后响起,风车从程陨之怀中扑腾着落地,探头,规规矩矩行礼:“主人。” 程陨之回头,见顾宴走来,依旧是原本的一身雪衣,没有看见半点沾染烟灰痕迹。 他道:“火势怎么样了?” 顾宴应道:“熄灭了。” 程陨之还想继续往下问,例如他脑子里的无数疑惑,火是怎么着起来的,人为还是意外,都想问个清楚。 然而,最后的视线,定个在少主面上。 顾宴脸色沉沉,是难得遇见的神情。 小程嘴里的话拐了个弯,最后变成了:“火烧了哪儿?我的卧房没事吧?” 顾宴道:“有事。” 程陨之:“……什么!” 这! 怎么还烧到他身上来了? 顾宴带他和风筝去看现场,程陨之站在一片空地上,望着那头人头攒动,正在处理搬运烧焦之后的东西无数。 他眼尖地看出,这就是他曾经睡过的卧房,同样也是顾宴的卧房……现在落了个一地废墟,飞尘滚滚。 程陨之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身边少主恢复过来,重新变回平静神色。 招了人来,要他们好好查查,是怎么着的火,下人领命离去了。 程陨之抹了把脸,略有些崩溃。 谁知道不过是出门吃顿饭的功夫,睡觉的屋子就塌了!这都什么事儿啊! “是冲着我来的,还是冲着你来的,都没有区别。” 顾宴看出他心中所想,伸出手来,揽住程陨之的腰。手骨卡在他腰间,程陨之觉得又冰又硬,怪咯的慌。 他平静道:“我大约知道是谁干的,等我腾出手,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但是在那之前,之之,我不放心。” 程陨之仰起头,疑惑道:“什么不放心?” 不放心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也不放心你和别人说话。 说自己“生老病死,人之常理”。 顾宴敛眸,轻声道:“生老病死,非我等修士的常理;既然我们要逆天而上,便是要打破它。” 程陨之道:“那你得活成个老神仙。” 顾宴道:“但在那之前,起码先得改了之之的命。之之,可不能依着这常理走下去。” 程陨之望着他,少主的容貌仍是他最喜欢的模样,就连眼底的冰霜寒意都加重几分,更是多了几分截阿仙君那副冰雪样的气势。 他有种预感,若是放任心魔肆虐,在心魔境中发展壮大,那外头的仙君,绝对讨不了好。 更别说他这个被困在心魔境中小小的筑基。 他心里一突,觉得不行。 程陨之反手一握,握住他冰冷手指。 真的像雪一样,坚硬而松软,一种奇特而微妙的触感,冰的他打了个颤。 程陨之放缓了声音:“那我该怎么走呢?” 少主定定地注视他,托出一个方案:“……与我结为道侣,共享寿元。” 程陨之又想起那天,顾宴站在城池的大门前,身着少主华服,发冠高悬,眉宇间染着光线折射下的靡靡色泽。 正回忆着,程陨之思绪被打断。 手又被人抓住,强制他不得不抬头,和另外一个人对视。 顾宴:“为什么不一口答应下来?” 程陨之哭笑不得:“这这,仙君,这哪是什么能一口答应下来的小事,又不是今天晚上吃烧鹅配梅花酒……结道侣,可是一件大事啊!” 顾宴:“那晚上就吃烧鹅配梅花酒,之后……” 程陨之:“好嘞!” 顾宴:“……和我结为道侣。” 话说了一半,小程快乐地接上去,直至人家把下半段说完,两人陷入寂静。 程陨之:“……” “不是我没有——” 顾宴:“你有。” 他斩钉截铁地说着,张开手,将程陨之完完整整地拥入怀中。 怀中人细细地颤抖了一阵,少主侧过脸,亲吻他的耳后。 “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仙君委屈地,惆怅地低声倾诉,“这心魔境,也存在了好久好久,我想下手,但又舍不得。” 程陨之的声音也跟着压低,他明明是清朗的声调,却也软的不可思议。 “等我?” “等你。我那日,在镜中见你,便想到你身边。我在镜中看了十年,终于胆敢出面,寻你而来。之之却不见踪影,哪都寻不到,便生了心魔,每天问自己,是不是与你擦肩而过。 你游历天下,走南闯北,最后陷入这迷雾城与幻境,于是我擅闯鬼蜮,激怒鬼王,谁知心魔反噬,构筑出这片心魔境。” 他说的,无一不是现世的内容。 然而程陨之听得一知半解,在他记忆中,顾宴中途仍然与他见过面,哪来的“到处都寻不着”? 只不过现下,不是追问的好去处。 卧房被烧毁,顾宴将漂亮道修和小童安置在偏房,做落脚休息之处,自己出门,要去追查纵火之人。 风车紧张兮兮地抓住他的手,问他:“之之你——” 他想问,等仙君回来,指不定就要将结为道侣这件事真正落实下来。 但是有没有人问过,之之本人,到底想不想结这个道侣呢? 程陨之明白他的意思,浅浅笑开,伸出手去,轻巧地摸了摸小童的揪揪。 小童一路风里赶来赶去,头发凌乱不少。 这下被程陨之逮住,愣愣地背过身去,让他给扎头发。 道修手指尖软和,给他梳头的时候慢条斯理,就连垂落的衣衫上,也能闻到点轻幽的好闻香气。 程陨之道:“自然愿意。” 风车轻抽一口气,没说话。 程陨之:“……反正是和心魔结道路,不关现世中的仙君什么事,对吧?” 这么说来,确实也是。 风车点点头,听见后脑勺处的声音染上笑意。 “这不简单,”程陨之笑吟吟道,“先跟心魔结道侣,结完我光明正大给他治病,治完病就跑。没了这个心魔,道侣契不得跟着一起消失?” 程陨之老神在在,一点不慌:“那我现在结个婚……又有什么问题?” 风车迷糊地开始咬自己大拇指,跟心魔结契,真的没问题吗? 怎么越听越怪呢! 第141章 程陨之也不知道啊! 他也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儿,听上去简直跟骗婚毫无区别! 但看了看风车着急担忧的神色,程公子觉得,这些风险还是他自己扛着比较好。 大不了……哈,大不了就和仙君结契呗? 仙君要不满意这桩婚事,也不能一剑砍了他吧,毕竟两人共享寿元呢! 程陨之道:“没事,我在呢,怕什么。再说,若是不结道侣,直接神交,这不是,呃……” 他的嘴里冒不出那个词,但两人都清楚,是类似耍流氓之类的东西。 风车还是觉得,这些做风险太大,他可记得,仙君之前提出要和程陨之结契,都被他拒绝掉了,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般。 他左思右想一阵,终于妥协:“好吧。” 晌午过后,程陨之坐在床头看话本,而少主也坐在他床沿,揽着他,共看一本书。 晌午的温度和阳光都刚刚好,看得程陨之直打瞌睡。 脑袋刚刚一歪,就歪到顾宴肩膀上去。 这位心魔倒一点不慌张,施施然将自己坐正,让小程可以更好睡一些。 直至程陨之手里的话本滑落,他猛然惊醒。 “书——” 少主向话本一勾手指,书卷便乖巧地哗啦啦冲他们飞来,被重新塞回程陨之手中。 程陨之握着书脊,松了口气。 他嘟哝一声:“我刚刚看到哪里了……”说着,又是哗啦啦一阵翻书。 少主垂眼看了他一阵,一挑手指,翻到了最新一页。 结果程陨之没看两行,又是困虫上头,眼皮子不断往下掉。 心魔温声道:“怎么这么困?” 程陨之下意识:“还不是昨天晚上……”一直在琢磨,该怎么将七情六欲实体化,再把它们从自己的脑子里搬到你的脑子,最后打破你的心魔境直接走人。 琢磨到后半夜,差点撑不住,倒头就睡。 但这话也不能往外说,要是被心魔提前发觉,说不准就得节外生枝,计划泡汤了。 小程嘴上的话题立刻拐了个弯:“还不是昨天晚上……一直在想,这个结契大典该怎么举行。” 少主悠然道:“自然就按最好的来办,广邀宾客,奉上等灵茶灵果,教众生见证你我结契。” 程陨之心想,得了吧,你的心魔境,自己随便怎么折腾都行。 他敷衍道:“好好好,行行行,都听你的来办。” 然而他这么顺从了,少主还有些不相信。 墨发雪衣的公子转过头来,紧紧地注视他,就连卡在他腰和靠枕之间的手臂,都有片刻的僵硬。 少主缓缓地说:“你之前还颇有些拒绝,今天怎么答应的这么快?” 程陨之放下话本,重重地叹气。 惹得那雪衣公子一把抱住他,怎么说都不肯撒手。 “你要肯心甘情愿的同意,那自然是我的荣幸,”顾宴声音很低很低,“若你不同意,我也愿意将这件事后移段时间。” 只是后移一段时间,而非打消这件事的念想。 程陨之幽幽道:“顾公子,我自是心甘情愿的同意——你又在担心什么?” “患得患失,可不像你。” 雪衣公子将脑袋埋入他颈窝,深深地嗅了几口他身上的味道。 他说的话很轻很轻,程陨之有些听不清:“……就算只有片刻。” 小程迷惑道:“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 少主若无其事地抬头,蹙起眉,“这个时间,褐羽雁应该来给你复诊了,怎么没有动静?” 程陨之道:“可能路上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吧。” 又过了不久,在顾宴忍不住想出去找人时,褐羽雁终于到来。 他浑身狼狈,敲开少主院落的大门时,开门的风车还以为这是哪儿来的野兽。 皮毛湿漉漉,沾满了飞尘,浑身狼狈,就连标志性的羽翼长袍,都缺损了好几块。看上去就像是被刀剑割伤,又用火燎过的痕迹。 风车连忙将人迎进来:“你怎么了?之之在后院西厢房,换位置了。” 褐羽雁平静点点头,谢过:“好。” 他坐到程陨之面前,像往常一样,要程陨之伸手方便他看诊。 程公子乖乖伸出手腕,在他搭脉的时候,忍不住上下打量他这一身的装扮,不由得发问:“你这是怎么了?” 褐羽雁没有回答。 他长长的睫毛无力搭垂而下,就像一只被荆棘贯穿了心胸的唳鸟,发出无言的啼鸣。 过了会儿,他松开手,低声道:“程公子,你恢复的很好,几乎能与常人等同,接下来也不用吃药了。” 程陨之:“多谢神医救我性命。” 他又问:“灵力方面?” 褐羽雁:“还是一样,尽量少动用灵力。” 程陨之点点头:“好。” 照理说,看诊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但褐羽雁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似乎不想起身,也不想再多聊会儿天。 程陨之不由得再问:“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褐羽雁:“程公子,这次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以后再也不能来顾家领地。” 程陨之第一反应:“为什么?顾家不让你们进门了吗?” 褐羽雁摇摇头:“不。因为,我的家族和世家发生了冲突,那两条地脉不仅没有保下我们的集聚地,反而变成了世家贪婪抢夺的源头。 于是战争打响了,我得放弃流浪的生活,回到集聚地,替族人们打赢这场仗。” 是无可奈何的人生变动。 或许从此以后,他再不能离开集聚地,在天空中自由翱翔,做一群来去自由,冬南夏北的迁移候鸟。 也不能再进入不同世家的领地,收集心爱的药草。 他们不得不收拢翅膀,一脚踩进泥泞的土地中。 程陨之听得怔住:“为什么不能?只是和一个世家有冲突……” 顾宴接上他的话,解释他的疑惑:“因为世家之间多有血脉至亲,与一个世家结下矛盾,后面会带出大把的关联来。” 褐羽雁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是。” 他们小心谨慎,与多方结缘,最终还是敌不过世家的贪婪,不能将自己的故土拱手让人,从而选择抵抗。 程陨之郑重地祝福他:“一切会好起来的。” 褐羽雁:“好。” 褐羽雁离开的时候,外面有人吹口哨。 是群年纪很小的小孩儿,追着飞翔的大雁吹口哨,试图吸引他们的目光。 他们沿着街道奔跑,朝着大雁离开的方向跑去。 尖锐的口哨吹完,小孩儿们手撑喇叭,大声喊道:“大雁——明年再来啊——” “明年——我还想和你们一起玩——” 大雁发出尖锐的啼鸣,略微降下高度,盘旋一周后,又重新回到原先的高度,浩浩荡荡地飞走了。 小孩儿们停下脚步,目送他们离开,或许心中还在期待,第二年的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们。 没人知道,大雁第二年不会再来了。 从此,将成为他们童年缩影一个小小的角落。 “或许我不会选择继承顾家。” 同样目送他们离开,顾宴离开窗边,走到坐在桌边的程陨之身侧,声音平静,说出来的话足以让家主和家族长老瞪掉眼睛。 “世家一成不变,不是好去处,哪怕是爬上最高位。” 作为后世来的人,程陨之自然十分支持他的选择:“好,都可以,都没有问题。不过,不继承顾家,你打算去哪儿?” “哪儿都行,”顾宴道,“最近宗门兴起,以能者居先,而不以血缘为重,我觉得是一个不错的好去处。” 程陨之道:“那得好好选个宗门。” 少主:“玄天宗怎么样?最近它初露头角,算是新兴宗门里较亮眼的,其他地方,皆不入我眼。” 听到此处,程陨之露出一个微笑。 他仰起头,温和地应他:“这自然是最好的了。” “但是在走之前,我们得先结婚,要在家族大殿里举行。” 程陨之惊讶道:“为什么是家族大殿?” 少主温顺地垂下眼睛,轻声道:“我要列祖列宗都看的清清楚楚,我的道侣是谁。” 程陨之:“……” 小程温和道:“你可真能耐。” 结契之事,很快便提上日程。 这件事传出去,不止一个人迷惑。 说起来,刚开始,顾宴忽然降临少主之位,出乎了众人意料;然后让他一个没有经验的新手率领众人打资源战,也出乎意料。 现在再结个出乎意料的婚契,大约也是某种意料之中。 毕竟他的道侣是位众人素未谋面、素不相识的道修,还是让众生迷惑片刻。 不过,等长老、家主一一出来说道,例如“他喜欢就最好啦”,“其实是多年感情啦”云云,便没人说话了。 修士结契,并不需要太多准备工作。 最后定下招待客人的规格,以及结契大典的地点和吉日,也就差不离多少。 而小程呢。 一天到晚缩在卧房里,琢磨来琢磨去,连顾宴也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 最后想着,说不定是之之有些害怕。 结契这种大事,定的还是有些草率了。 他只能怀抱着之之,应他一声:“回头给你补一个更好的结契大典。” 程陨之被搂搂抱抱,已经形成了习惯,说的话同样左耳进右耳出:“好好好是是是……嗯?” “结契之后,我将吞并周边世家的版图,作为新入门弟子的贺礼,你与我同去,一并带入玄天宗。这件事我掩盖不久,若被家族发现,我可能讨不了好处。” 顾宴低声解释道,低下头,去临摹怀中他家道修的眉眼。 程陨之看他:“原来你之前在忙这个,无异于自立山头,要独立出去了。那你那些附属家族怎么办?” 顾宴轻描淡写:“愿跟随我的,自然与我同去。” 他转身,捧出件大红的长袍,展示给程陨之看。 “道修结契,没有穿喜服的传统,”顾宴道,“但我想看你穿。” 第142章 程陨之去看那喜服,是上好的锻料,不看别的,光是在灯下影中这么一晃,便能看出上头流光般的细腻色泽。 他上手轻轻一摸,入手升温,感情还不是凡间料子。 他赞叹一声:“好料。” 少主将这件喜服捧起,要递到程陨之手上去:“颜色也很正,适合你穿。” 程陨之不知道怎么回事,对这件喜服有着莫名的抵触。 他并不知道上面有什么问题,但总觉得有些诡异,以至于在他看来,这喜服的大红色,似乎有些红的过头了。 照理说,心魔并不会害他。 程陨之摇摇头,摊开自己宽大的袖摆,示意心魔看。 他坦坦荡荡地说:“我可从来没穿过这种颜色的衣服,着实不适应,就算穿着,也得憋得慌,忍不住要脱下来。还是穿平日里的衣服吧。” 心魔见他不愿,连声音都跟着放软了,劝他道:“试试就行,看个效果,不舒服就脱。” 程陨之还是摇头,就是不穿。 心魔遗憾道:“看来我是没有缘分,能见之之穿这颜色的衣装了。” 程陨之心道,你可真把我当傻子看。 不是凡间料子,那么还能是什么? ……是附着了灵力的法器啊!穿上能有什么好事?! 结契大典在家族诸位长老的见证下进行,不算有多热闹,但族中能来的人,基本都来了,满满当当挤满了大殿前的空地,人头攒动,垫着脚要看前头的景观。 程陨之坐在卧房的梳妆镜前,身边没有下人,只有一位少主。 少主手中轻攥着木梳,给他梳拢长发,佩戴玉冠,并细心地将程陨之耳边碎发打理好。 小程望着镜中自己,有些恍惚。 他道:“我还是头一回这么打扮。” 少主笑道:“给我一人看见了,挺好。” 程陨之穿的一身白,而少主却穿了身浅浅的红袍。 是很浅淡的红色,更像是喜服外头罩了好几层轻纱,将那鲜艳的红色冲淡,放在他身上,却莫名显得大气。 最后,顾宴注视他片刻,道:“结婚了,穿的太素可不行。” 说罢,将自己头上的发带摘下,给小程系好。 一刹那,一身白的道修头上,忽然多出一点红来。 程陨之眺望窗外,见猎鸟赫赫,金翅大鹏跟着众人盘旋下落,看样子,是时间差不多了。 “吉时到——” 两人一前一后从院中走出,以步行的方式,走向不远处的家族大殿。 没有什么繁琐的礼节,在这万年前的时代中,道修们结契,能用灵茶灵果邀请宾客,已然十分显示夫妻同心,共登大道。 人海为他们分开,少主走在前头,面庞如玉,神情无悲无喜,平静至极。 而程陨之跟在他身后,发顶鲜红的发带随风飘扬。 直至两位道修走入家族大殿,人群发出不满的抱怨声。 鸟雀尚未作散,而受邀请的宾客则施施然入内,去看他们的结契大典。 殿内简简单单摆了长几与蒲团,客人入座,而那两位新人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跪下,参拜诸位先祖。 程陨之心想:就当是参拜仙君的先祖了。 他被少主牵着,一叩拜,二叩拜,那只手一直牢牢握着他。 直到礼成。 没有司仪,也没有主持的人出来说话。 家族的长老们坐在长几后头,神情复杂地看着家族大殿中这两人,不发一言。 少主神情自若:“你我相识多载,相知多年,终结为眷侣。” 程陨之心想:相识多载?这得多早?他们都还没出生就相识了? 少主道:“我愿以我家族产业与漫长的寿元相聘,邀我的……之之,与我共登仙途。” 他明明笑着,声音传遍大殿,显得风轻云淡而从容,程陨之却从他身上看见了隐约的魔气,缠绕不休,又骤然消失。 不愧是心魔。 程陨之清了清嗓子,要发表什么老大的宣言:“……听你的。” 少主垂下眼目,从心口拖出一个金灿灿的光球,递到两人中间。 这便是“道侣契约”。 一旦结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少主又问:“之之,你可不愿?” 程陨之笑道:“哪里不愿。”说罢,将手按在光球上,直至光球中细小的锁链爬出,将他与顾宴的手指一同连接。 金灿灿的符文顺着他的手臂爬上,很快,金光爆发,又眨眼间消散。 道侣契约正式结成。 那浅红长袍的公子垂下的眼目中,映着这最后消散的一点金光。 忽然,在小程的意料之外,他一把将人抱起,拥入怀中,走向殿外! 还候在外头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目送成功结成契约的少主与他的道侣离开。 小程一路上都不敢挣扎,到了没人的房内,他才敲敲心魔后背,要他把自己放下来。 程陨之懒洋洋道:“顾公子,大典结束了,这里也没人,不需要再扛着程某到处乱跑了。” 人家公子还不把他放下来,顶多颠了颠,往卧房深处走去。 程陨之无奈道:“程某有腿。” “我自然知道,之之有腿。”少主轻声道。 他将程陨之放回床上,半跪下来,凝视描摹着程陨之眉眼的线条。 程陨之心想,他怎么能看的这么入神,小程怪不好意思的。 他感受到道侣契约在颤动,想必是在催促他们,赶紧巩固契约。 程陨之深吸一口气,一把按住顾宴的肩膀,决定速战速决。 他坚定地望着仙君的脸庞,道:“少主,我们来神交吧。” 少主握住他手指,眉目平和:“好。” 这一过程从外表上看,并无多少异样。 两人相对盘腿而坐,双掌相抵,甚至生疏地隔开一段距离,并不像字面意思上那样旖旎。 精纯的灵力从程陨之丹田流出,循环了一个大周天后,顺着相接的双掌,流进顾宴经脉之中。 程陨之沉下思绪,顺着那股灵力,朝少主的识海奔去。 一进入,他几乎被满世界如潮水般的灵力冲击的呆愣在原地,要无力再往里面走。 他打了个激灵,勉强拉回注意。 七情六欲是不存在的缥缈雾气,它们的载体是记忆。 因此,程陨之需要分割一些记忆,将顾宴识海中缺失的部分填补完整。 他越往里面走,越能看见那些七零八碎的记忆载体。 一面是顾宴幼时,他的父母一个要走,一个哀求。 男声说:“我那点资源,要我怎么修炼?怎么在世家子中占得头筹?若我式微,他们必定要来找你们母子二人麻烦。这可不是件小事。” 女声哀求他:“夫君……夫君你别走……我家!我家也有不少资源,我把它们拿出来,和我自己的,都给你!都给你!只望夫君飞黄腾达……不要忘了我们母子……” 一面是顾宴初测灵根,被发觉出惊人的天赋。 苍老声音传来:“是个好苗子。” 女声道:“好苗子有什么用,他父亲做了家主,就不再来看望我们母子。好苗子,也不过是其父之弃子。” 程陨之淌着及膝的灵力积水,慢慢往前走,将自己的记忆像糊墙一样往上糊。 越往里面走,他注意力越涣散。 一面是顾宴被发觉会蜕皮的事情,众人视他为怪物。 嘈杂的声音道:“他从小就没有父亲……他的父亲,该不会就是大怪物吧!” “大怪物,生下了小怪物!” “哈哈哈,是小怪物!会蜕皮的小怪物!” 女声嘶哑道:“不许你们说夫君是怪物!他不是怪物!”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是个怪物,我可怜的夫君也不会受此等非议,遭人污蔑!打死你!打不死你!” “你还不如去死。” 一面道:“反正他修炼速度这么快,我们多拿他点东西,又怎么了?“ 一面道:“毕竟是顾家血脉,就算送过去被打入冷宫,也说不定能见顾家家主一面,求他手指头缝里漏点资源给咱们。” 女声苦苦哀求:“你们要把他送过去,可以,但是也把我送过去吧!我要见他,这么多年了,我要见他!!!” 程陨之停下脚步,最大的那块记忆正在破碎。 小程想了想,低下头,在自己最美好的童年里挑一点记忆,恋恋不舍地,抹在那块记忆的裂缝上。 但记忆还在开裂,程陨之叹口气,决定多拿出一些来。 一面道:“他是我们收割家主同情的资源,你这个疯女人,又是什么东西?” 女声道:“我是他夫人啊!” 最后,一面镜子记忆悄悄地说:“这里怎么有个小院子?好破啊。” “进去看看,他们说里面闹鬼呢。” 不是闹鬼,是年幼时的仙君,唯一能安身的破败的院落。 他也的确像个鬼魂般,安静地来,安静地走,凝固成角落里无人看顾的一摊积雪。 他有时也会想,什么时候,才能品味到属于他的烟火气呢。 程陨之又低下头,找出最大的那块记忆,是他最喜欢的热闹的记忆。 先是扣着师哥和师父的手,在繁华城区中奔跑。 后和他相识的友人并肩,在大街小巷中穿梭而过,他的友人侧目,面容美好的像一幅画般。 涂涂抹抹,最后剩给程陨之的,竟然也不剩多少了。 他清点一番,还有童年时零碎的快乐,和陷入迷雾城后,一定要救他师兄出来的决心,哪怕对方入魔。 这些就够了,程陨之心想。 最后,他珍惜地将融化的七情六欲抹平,拍了拍那块记忆。 “我把我最热闹的记忆给你了,”程陨之温声道,“希望我们仙君,能感受到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的烟火气罢。” 第143章 大殿的宾客散了个干净,鸟雀也走的无影无踪。 幽暗无声的大殿中央,突兀显出一个人影来。 他穿白衣,背对着映着光的大门,长长的墨发垂落,几乎能掩盖他腰侧神武威严的长剑。 人影抬起头,隐隐约约之间,恍若在视察这大殿满墙的牌位。 满墙的牌位在他的注视下颤抖,几乎要碎裂。 最后,一股力量包裹住它们,将其稳定下来。 人影道:“原来你在这里。” 大殿的大门敞开,落入一室月光,人影迈步,再下一刻,出现在大殿之外,平静地俯视这片尚且被世家统治着的大地。 灯火半灭的少主院落,连风车都打着哈欠,要去自己的卧房睡了。 只有刚结完契的少主卧房,尚且有几盏油灯亮着。 程陨之从对方识海中离开,已是浑身脱离,灵力枯竭,大脑浑浑噩噩,竟不知自己人生几何,来自东南西非哪一方。 他喃喃道:“仙君……师哥……长津……” 也仅仅就记住这点微不足道的稀薄名词,其他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在他往后倾仰,手指即将离开之时,对面人一个动作轻柔,将他捞起,靠在自己臂弯。 怀中道修柔软,但消耗灵力过多,让再鲜艳的花看上去都有些枯败。 少主摸了摸小程的长发,温声道:“我替仙君谢谢你。不过,就算你与我神交,也不过是补充我的力量。我离开不了心魔境,你也是。” 臂弯中的人动了动。 程陨之声音嘶哑:“我离开不了?” 结为道侣后,心魔境拥有了他的气息,从此来去自如。 他轻动酸软的手指,将这心魔境打开一个口子。若他还有三分力气,就能自己离开。 心魔摇摇头,笑道:“若我想,随时都能将你拉进来,这和一直生活在里面有什么区别?” “不如穿上这件喜服,和我好好生活在一起吧。” 他软语相劝,眼底黑沉沉的,透不过光,只能透出程陨之的倒影来,“我是仙君的心魔,你四舍五入,也可以算仙君的道侣,这有哪里不好的嘛?” 程陨之:“四舍五入是这么入的吗?仙君本人说什么了?!” 然而程陨之境界抗不过他,被强制地裹上喜服。 他翻了个白眼,道:“能掉进来遇见你,真是我倒了大霉。” 心魔却说:“是我三生有幸。” 他一松手,脱力的道修就会自己往后倒,扑通一声,砸在柔软的床铺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大红的喜服将他衬得极白,哪怕松松垮垮地裹在外头,倒也是另一番风味。 心魔将手放在他腰上,没有别的动作。 程陨之无奈道:“行行好,别的都行,就是别挠我痒。” 少主奇道:“不怕我对你做些什么?” 程陨之懒散地说:“要做早做了。” 他有些抵不过失去过多七情六欲后带来的浑噩感,幸亏他是有“根”的,只待时间流逝,慢慢长回来就好。 那些给仙君填补的部分,就当是被狗啃了。 程陨之手一伸,扯来被褥,往脸上一盖,意思大约是“不想看见你”。 “你现在不害怕我,也不喜欢我,是吗?”心魔缓缓道,“之之,你为什么会这么抗拒?我也是仙君的一部分,是他分离出来阴暗与矛盾的一面,你作为仙君的男朋友……” 呼啦。 程陨之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他迟钝地重复了一遍,道:“我作为仙君的男朋友……” “啊?” 他反应过来,震惊道:“我怎么就是仙君男朋友,我干什么了我?!” 心魔却是伸手压在,搭着他的肩,要将道修压在床铺之上。 他不透光的阴影落下:“你喜欢他那副好看的皮囊,而我,也有一副一模一样的。” 少主发觉哪里不对,敏锐地抬头,最后视线落在某个方向,锁定了不远处的宗门大殿。 “你男朋友来救你了,” 他温顺道,“你留下来好不好,我绝不干他那种把人锁屋里的破事儿……” 程陨之面无表情:“我没有男朋友。” “很快就有了。”心魔垂目,微笑道。 程陨之:“……” 一点剑光如霜,轻飘飘落下,在程陨之的视野中拉出一道飘忽不定的白光。 若不是心魔身影骤然消失,恐怕得被那剑光一剑腰斩。 程陨之视野一晃,眨眼间,他便离床铺足有三丈远,身前站了个人,侧身掩盖他的踪迹。 那人宽肩窄腰,手中一柄长剑,已然出鞘半截。 剑锋若银鱼,在昏黄油灯光照映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眼。 还在床沿边上的少主缓缓起身,袖袍扫过床铺,带起帘子阵阵晃动。 他回过身,笑道:“你不能杀我。” 挡在程陨之面前的人停顿片刻,声音细微喑哑:“你和之之结契了。” 心魔恍然大悟:“原来你知道啊,”他露出一副和仙君截然不搭的神情,几乎称得上露出放肆的笑容,在他唇边极为明显。 “我们道侣间要做的事情,”他咬重了其中两个字,“要你来插什么手?” 人影没说话,回头把住晃动的程陨之,跟着弯腰,将软倒的道修揽进怀中,克制地呼出一口霜寒般的冷气。 他意识到,程陨之给予他的补给过多,已经抽干了他自己。 若是再不赶紧带出现世,好好治疗一番,恐怕要落下病根,失去的根基再修补不回来,到时候,道修恐怕要变成个无情的魔头。 人影轻轻叹息一声,灵力外溢,外衣开始结冰。 就连他的眉毛、睫毛上,都沾了星星点点的雪粒子,挑白一丝,更显得这人犹如雪雕冰凿一般。 正是截阿仙君,顾宴本体。 他说:“与你无关。” 心魔注视着他怀里的程陨之,眉眼松懈开来,道:“如果你杀不掉我,那么道侣契约就会一直存在我和之之身上。” “仙君,你忍得住吗?” 顾宴轻抚怀中道修眉眼,突然,说出另外一个可能。 “若我将你炼化,那道侣契,不就将主动转移到我身上了吗?”他自言自语道。 心魔蹙眉道:“你疯了?炼化心魔,基本就是半坠魔,从此你的性情都将往心魔的方向演变,不再是原来那个你了。” 顾宴冷漠道:“原来那个我也没什么好的。” 大风从屋外刮来,来势汹汹,将这方天地卷的自成一派。 房屋震颤,屋檐瓦边都跟着碎裂。 飞尘扬起,将地上一切砾石都卷到空中,形成狂暴的龙卷之势,直连天地! 没有人出门查看情况,也没有讨论这撼动天地的事。 只因为心魔只能支撑住眼前这一方天地,而放弃了周边心魔境的领土。 于是,当卧房的四壁被一剑劈碎后,便只能看见一片虚空。 唯有小程最爱睡的那张床还放在原地。 顾宴走过去,把程陨之搁在上面,扯过完好无埙的被褥,盖在他身上,他的道修蜷缩成一团,副作用上来了,冷汗阵阵,看着颇为痛苦。 仙君将手虚虚悬在他天灵盖上,轻轻抚过,程陨之的眉眼神情便松弛下来。 他安然入睡,心魔站在不远处,没有打扰他。 “他需要治疗,我们赶时间。” 顾宴拔出长剑,这柄神剑终于见得天日,强悍地嗡鸣而起。 心魔冷笑一声,在他手中,也凝聚出一柄一模一样的神剑,在他身前横过。 心魔境在狂风暴雨下摇摇欲坠,而小床上的道修安然无恙。 他身前不远处,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影撕咬在一起,剑影,也看不清动作。 最终还是本体技高一筹,剑尖压住心魔的心脏。 此刻,心魔半跪在地上,心头血顺着截阿神剑细细滴落,露出吃痛的神情。 而本体也没好到哪去,脸颊侧边一道血痕裂开,同样往下滴着血泪。 本就是一体,自然知道自己会出什么招数。 心魔惨然笑道:“你不能杀我,我和之之,我和之之还有契约——” 所以,仙君毫不留情地将截阿神剑扔开,任凭它重重砸落地面。 他伸手,拧住心魔的脑袋,磅礴灵力涌出,将心魔永远镇压在了识海之下! 至此,他只有炼化心魔这一条路,再不能杀了它。 一切归于平静,只有心魔境还凭借残余的魔力苦苦支撑。 顾宴回头,神情略有些恍惚。 他坐到道修的床边,就像往常一样,像是在镜子看人般,静静地望着他。 半晌,顾宴开口了。 “今天之后,或许需要一百年、两百年,还是三百年?我不知道。” “但最起码,近些日子我没有办法找你,之之。炼化心魔很需要时间,我将闭关长漱峰,直到心魔湖将他化解大半。” “在那之前,若我炼化失败,堕落成魔,一定不会让讨厌魔修的之之看见。我会找个地方自行封印,仅供你充足寿元,让我的之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自言自语,弯下腰,将自己冰冷的额头贴到道修温热的肩颈皮肤上。 漂亮道修动了动,又没了动静。 “你不要我做你师尊,是吗?” 顾宴问,这捧积雪堪堪融化,“像他一样,做你道侣,好不好……不,不能像他一样。是重新开始,重新邀请你,做我的道侣。” 心魔境崩溃,顾宴平静地站起身,将程陨之打横抱起,往外一抛。 他仰起头,说:“两百年后,等我来找你。” 第144章 山间溪水潺潺,阳光明媚,偶尔有鸟叫响起,眨眼便看见它们振翅离开,抖落两片树叶。 樵夫格外喜欢这样的天气。 在他看来,这种天气一般都象征着“顺利”“幸运”之类比较正面的词汇。 不过,今天可能会出些小小的意外。 他在溪水旁边看见了一个人! 樵夫大惊,将自己的斧头握在手中,探头往溪水的方向看去,透过丛丛交织的灌木,能勉强看见,是一位正昏迷着的年轻人。 他松口气,将灌木丛拨开,一点点往前走去。 那年轻人面容白皙,眉眼清秀脆弱,一身雪白的道袍裹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例如手腕,细的过分了些。 樵夫小心翼翼地询问:“年轻人,你怎么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从背后的篓子里掏出一根长树枝,往年轻人的后背戳去,戳得那人晃动,却依旧没有其他动作。 樵夫转了转眼珠,将斧子丢到一旁,篓子也解下扔开,急急忙忙跑过来搀扶他:“年轻人!年轻人你怎么了!” 他一把拽住年轻人的手臂,要来探他鼻息。 指腹下气息温热,是还活着的,不知为何昏迷不醒。 樵夫又喊了两声,他抬起头,朝四周喊了喊:“喂!有谁看见他吗?” 四周只有一条小溪在潺潺流动,没有任何人回应他的声响。 樵夫松口气,露出笑容。 他回过身,要从篓子里取出长绳,结果一回头,却看见那年轻人直愣愣地坐了起来! 樵夫被吓一大跳,猛地往后一蹦:“你你你……” 年轻人注视着他,面容平静,一言不发。 他大半的身体都沾过溪水,因此衣袍濡湿,粘在他身上,还在往下淅淅沥沥地滴着水。 然而这人似乎也不想管这个,摇摇晃晃站起身,垂下眼睛。 樵夫试探地问:“年轻人啊,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又是怎么……”昏迷不醒的?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的话。 睁开眼睛后,他显得更‘活’了一些,那双眼睛一看来,简直将他这副漂亮的模样提升了好几条街。 若不是神情木讷,恐怕也是位落魄的翩翩公子。 樵夫倒抽口气,意识到,这是有条大鱼上门了。 他想了想,抓紧手中长绳,试探性地问:“不然,先去我家坐坐?” 年轻人看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樵夫将人一路带回了家,等进了家门后,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想。 这年轻人恐怕是被人一拳砸了脑子,导致现在浑浑噩噩,不甚清醒,只会肯定和拒绝,就连摇头都摇的格外缓慢些。 因此,樵夫的心思活络起来。 他热情洋溢地替年轻人煮了锅土豆,撒了点盐,便搬出来让他自己啃着吃。 自己则问:“年轻人啊,你从哪里来?” 年轻人捧着土豆,摇了摇头。 樵夫琢磨,可能是不记得了,也可能是不知道。 他又问:“那你可知,你姓甚名谁?” 年轻人啃了一口土豆,皱起眉,露出痛苦的表情,似乎是不适应这样粗糙的口感,连着咀嚼了好久才勉强下咽。 他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喉咙空出来:“……水……” 樵夫给他倒了水,叹口气。 又问:“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年轻人喝完水,总算平静了下来,点点头:“……之之。” 之之,恐怕是个小名。 樵夫笑眯眯地又给他续上水:“那之之,你是自己一个人来,还是和别人一起来的呀?” 年轻人迷惑地看着他,歪着脑袋,有点不理解。 过了会儿,轻声说:“我一个……” 樵夫大喜过望:“好!太好了!” 他几乎掩盖不住自己惊喜的心情,频频往窗外看去。 没想到,这年轻人居然是个傻子! 傻子好啊,傻子特听话! 他耐不住地站起身,循循善诱道:“之之啊,我还有些事,得出门一趟,你先在这里待着,不要出去,知道吗?” 他张牙舞爪,试图把外面不能出去刻在年轻人脑袋上:“外面有特别可怕的狼!这么大只,牙齿这么长!你要是出去,恐怕一口就给你咬断!” 年轻人果然瑟缩,露出明显的恐惧的表情。 樵夫放下心,将屋中窗户一一关牢,最后出门前,将门锁好,从外面挂上木栓。 临走前,他敲敲门:“不要出去!外面有狼!” 屋子里没声音,樵夫火急火燎地往山下跑,要去找一个人。 找谁? 找能给他钱票的人啊! 这么漂亮,还是个傻子,连话都不会说,说不定这脑子不好使,谁来了都会乖乖跟着走! 他可知道某些达官贵人,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漂亮的傻子。 这他要是能将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卖出去……那他到手的钱,恐怕下半辈子都不用他再砍柴了! 当然,为了防止傻子某天突然清醒,反咬一口他,樵夫决定演一出苦肉计,骗骗他,自己也是不知情的。 他很块就联系上了一个人,一个专门做这种买卖的“挑夫”。 “挑夫”就在城里头喝茶,抽烟,盘算着手里的货色,该卖到哪,卖给谁,都要一一盘算清楚。 他慢悠悠吹了口烟雾,看见有人从外头跑进来,兴冲冲地朝他跑来。 挑夫眉头一挑,愉悦地想,生意上门了。 樵夫冲过来,冲他点头哈腰,将家里情况统统讲了一遍,尤其着重去描述那傻子长得有多好看。 “……当真是神仙公子下凡,平白一股仙人味,那鼻子眼睛长得,要不是个傻子,你说他身为天官我都信!” 樵夫说天说地,倒是说的“挑夫”好奇起来。 真就有人能长成这副模样? 他心里一合计,不由得将价位往上提了好几个档次。 樵夫搓了搓手,冲他笑:“那个,我记得介绍的话,也能拿点中介的银两……” “挑夫”翻了个白眼,将烟往桌子上一按,不屑道:“你得先让我看见了才行。” “行行行。” 在他们说话的途中,却没发现,整栋茶楼都跟着安静了下来,就连说书人的声音都逐渐远去,小二和客人们直起身,目光朝他们看来。 挑夫说完话,才觉得不对,警惕地回头。 见那掌柜对他们充满歉意地一笑,侧过身去,露出身后穿着衙门短褂的一行官兵。 挑夫:“……” 樵夫:“……我!我是无辜的!” “不好意思哈,”掌柜搓搓手,“打扰您二位雅兴了。但现在,”他冲后头抬抬手,“这几位老爷叫你们老实点,跟他们一起去衙门呢。” 他们当然不从。 最后还是被乖乖压着走了。 衙门的老爷懒洋洋地说:“平时懒得管你们,但今天可不一样。京都的王爷替圣上巡国,恰好到了我们这儿。算你们撞了大霉喽。” 他们一行人乌泱泱地走,留下一个年轻公子和身边三两衙役。 年轻公子叹口气,起身道:“走吧,希望那位可怜人安好。” 他们从樵夫嘴里问出住处,便往山上去,要将可怜人从人贩子的手掌中解救出来。 他们砸开锁,将门用力推开,看见一个漂亮的年轻人坐在桌子后面,正用手支撑着脸颊,眯着眼睛打瞌睡。 而在他面前,只有一个沾着土豆泥的空盘子,看样子是饿的不亲。 年轻公子颇为怜惜,他上前推了推可怜人:“不要睡了,我们来救你了。” 待那人缓缓睁开眼睛,他只觉得这屋子都跟着亮堂起来。 年轻公子咳了咳,清清嗓子后介绍自己,和颜悦色:“是这样的,我乃王爷独子,你可唤我泽仲,目前在衙门里锻炼锻炼阅历。你是受人贩蒙骗,才到了这里。” 他由衷地赞扬道:“你长得真俊。” 那人望着他,平静至极,没有一点反应。 年轻公子一愣,在程陨之眼前挥了挥:“怎么了?” 漂亮道修摇摇头,一言不发,神情呆滞。 年轻公子才发现,这位公子,恐怕是遭了人贩毒手,连自己姓甚名谁,要去何处,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天底下的人贩子,都该去死! 他咬牙切齿道:“他给本世子等着!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程陨之被送去了医馆,结果大夫说,这病恐怕得病人自己挣扎,自己是医不好的,来回换了好几个医馆都这样。 后来找了据说医治过仙师的灵医,瞧了程陨之后,道要他自己慢慢恢复。 “时间长了,就能恢复过来,不用担心。”大夫如此说道。 但这长时间,又得等到什么时候? 世子不舍得将他孤身一人丢在外头,也不想扔给衙门那群糙老爷们照顾,便一路带他回了王府,要点名他做自己的玩伴,在空闲时陪他读书、骑马与射箭。 王府中人并无甚意见,就连夫人也十分喜欢他,常常招小程来坐坐,吃些糕点。 时间长了,小程也逐渐慢慢恢复过来,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话写字,虽然还是记不得自己是谁。 直到那天晚上,世子约程陨之出来吃饭。 他自己执着小酒杯,有些扭捏道:“这一杯,我敬程兄。” 程陨之含笑看他,也为自己倒上一杯,施施然抬起,和他凭空相碰:“今天是什么大喜日子么?” 他的笑容浅淡,世子知道,这是多日变傻子的后遗症,无论遇见什么事情,都激不起太大的情绪,也习惯了他如此。 只是今日这句话,他不得不说出口。 “父王召我回京,不日启程,”世子道,主动上前,去碰程陨之手里的小酒杯,自己一口闷了,“恐怕要和程兄分别多日。” 程陨之也喝了:“恐怕有关前程。” 世子道:“是。” 程陨之道:“那我得先预祝世子,来日飞黄腾达,可别忘了程某啊。” 世子却说:“在那之前,我有个心愿。” 程陨之一怔:“是什么?” 世子:“替程兄找到家人。” 程陨之放下酒杯,摇了摇头:“世子,程某自己都想不起来,又何况……” 他蹙眉的模样十分好看。 程陨之在王府富养了好久,若是走出门,恐怕比他这世子更像是王府的公子,格外富贵。 世子神游天外,急急忙忙地道:“程兄,我……” “我心悦于你,陨之。” 他认真地说:“在离开前,我真的不想憋到下次再说,只好现在就告诉程兄。我愿与程兄结为伴侣,不知陨之愿意否?” 程陨之一怔。 他挣扎道:“……不,我暂时没有,结道侣的想法。” 世子双肩一松,泄气道:“我就知道。没事,咱兄弟继续吃喝啊,吃吃喝喝!” 而他不知道,程陨之心中涌现无数回忆,几乎将他吞没。 最大的回忆中,是有人牵着他的手,往前慢慢的走。 满殿的牌位,他们缓缓下拜,在列祖列宗面前结下契约,成为伴侣。 所以,他不能再答应别人。 只是他看不见,那回忆中的人是谁……所以,他程公子,原来是已经有家室的人了吗! 他都已经有伴侣了,怎么可能再答应别人! 第145章 世子道:“程兄?程兄……?” 他伸出手,在满脸呆滞的程公子眼前晃了晃,都不见他有什么反应,不由得大惊失色,一把抓住他肩膀,疯狂摇晃起来! “程兄!”他伤心欲绝,“你该不会是癔症犯了吧!!!” 程陨之被他摇的头昏,赶紧拍拍他示意松手。 “没有没有,”程陨之搓搓脸,感觉有些不可思议,“我就是想到了别的事情。” 为了不让世子继续问下去,他赶忙提起酒壶,急匆匆往世子酒杯里倒满:“喝!我们兄弟再喝一杯!” 世子端起酒杯,狐疑地看他:“程兄倒是比之前活泼不少……” 程陨之假笑道:“是吗。” 他终于清醒了过来,拿回了部分过去的回忆。 于是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他满脑子都是长津、师哥,还有个看不清脸的蒙面人,捧着喜服要裹到他身上来,他一直在拒绝,但推不开人家。 合着这道侣契还不是他自愿的。 程陨之拿起筷子,对面世子热情地招呼他:“吃吧吃吧,点的都是程兄喜欢吃的菜。在我上京前,还劳烦程兄和我一起吃顿饭。” 哪里的话,世子毕竟是把他接出来,并好生养着的人。 程陨之笑道:“自然。吃十顿也不在话下。” 一顿饭后,那场告白就跟结拜兄弟一样,被大家都抛之脑后。 在走出酒楼的时候,程陨之犹豫地提起:“世子,程某……刚刚记起了一些东西。” 世子好奇道:“是什么?”他眼神清澈,没有半点阴霾,是位清风明月的郎君。 程陨之道:“程某记起了家乡和家里人。恐怕不久便得拜别世子与夫人,回程某老家去。” 世子一怔,脚步也随之停顿。 程陨之作为他的玩伴,日夜陪伴了好几年,就连王府众人都生出家人般的情谊。 虽然知道程陨之几年过去,没有变化,未来肯定不是他们一个小小的王府困得住的,但能多留几年算几年。 现下却说,他要走了。 世子皱起眉头,语气酸涩道:“我……我本来还在想,等我在上京打下基础,就请程兄来上京好好玩一趟的。” 程陨之放缓了语气,安抚他:“以后会有机会的。” 世子抬头,可怜地盯着他的双眼:“不能晚些再走吗?我娘他们都很喜欢之之。” 他特意叫了很早之前,还是个傻子的程陨之的小名,显得亲昵。 程陨之自然知道他心思,但久不归家,他思念极了。 “我还有不少家里人,正等着我回去呢,”他也站定,眼底淌出怀念的神色,“日也盼,夜也盼。我再不归乡,恐怕要叫他们难过了。” 世子叹了口气,程陨之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也没办法。 “那我们回去,跟我娘说一声再走,好不好?” 程陨之点头:“好。” 夫人听见他要走,大呼小叫,恨不得全王府的人走过来看热闹。 她伤心欲绝地一把抓住程陨之的手,擦了擦眼角的泪:“陨之,这,你再多留些日子好不好?” 程陨之经常安安静静陪夫人看书绣花,哪怕是夫人身边的婢女,都有些舍不得好看的道修离开。 他摇摇头,轻声道:“多谢夫人厚爱。” “你个傻孩子。” 夫人想了想,要把自己手腕上的青玉镯褪下来,戴到程陨之手上,被疯狂拒绝了。 她难过地收回来,落寞道:“你要走,我却没有什么好给陨之的……” 怎么会呢,这么多年的照顾,整个王府都对他不薄。 程陨之道:“有空我会回来看望夫人的。” 他垂下眼睫,沉默寡言,美好的像一幅画般。 夫人却拉着他说:“不行,你要不拿点东西走,王府就不放你离开!” 最后,程陨之左思右想,终于挑出一个东西来,挂在腰间。 正是一串碎玉串。 那日,游子背上包裹,侍卫驾马,而他从马车的车厢里探出头,向王府一干人作别。 多日赶路后,他回到长津,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地方。 登上长津山,宗门大敞,里头空荡荡,不知是不是在这些年里,被上山的人拿走了值钱的东西,当程陨之投入其中时,竟显得家徒四壁。 他无言地笑了笑,布下阵法,将整座宗门隐藏起来,叫凡人再没法看见他的长津门。 程陨之在长津一个人生活了好一段时间。 他大部分时候都在购置家居,修缮房屋,将他记忆里的宗门一点点搭建起来。 空闲的时候,他会去后山的藏书阁。 能在里面泡上三天三夜,读那些他早就看过翻烂的书籍。 有时候,看见上面还有别人的字迹注释,便会心一笑,幻想当时,写下这行字的人是何心情。 端详片刻后,发现似乎是熟悉的字体,脸上笑容就一点点垮了。 他一个人练剑,一个人吃饭。 直至某天脑子一清醒,想起自己还没参拜列祖列宗。 “我可真是个小混蛋,”他自言自语道,沿着路去找山间的那面石壁,“说出来是要被列祖列宗骂不孝的。” 程陨之轻车熟路地跪拜完,给祖宗们撒撒门前水,噼里啪啦清扫一阵。 他扫完,将扫帚扔开,提来水桶,将灰尘浇开,就像在浇一地的花般,神情专注。 漫天石门无言地注视他,有如无数仙灵与神佛。 还以为这种日子会持续到很久之后,突然某天,程陨之心血来潮,开始整理自己的储物袋。 豁,还真给他找出了点东西。 一面镜子。 这可真是稀奇货,甚至是一面碎裂的镜子,不知何人将它拼接好,粗暴地塞进镜框之中。 多年未见,它上面沾了薄薄的灰尘,被程陨之珍视地用袖子拂开。 他困惑地回忆:“这是什么?” 他一点也想不起,有关这面镜子的事情,所有的记忆在这一块,几乎都成了空白。 然而程陨之对它十分眼熟,这就说明了,不太可能是某天心血来潮随手打碎的小玩意儿。 他郑重地摸了摸镜面,发觉碎片并不影响使用,便尝试性地输入灵力。 镜子亮了。 一室寂静,直到镜中人主动开口。 “此为通明镜,能将你的声音传递给我,也就是另一面镜子上。” 程陨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来。 他第一反应是想问,难道你是活在镜子里的人吗?话还没出口就被他明智地咽回去,他程某可不是年轻时尚且不懂灵器的小孩儿了。 对面必定是一位修为极高的大能。 程公子缓慢地呼吸,终于问道:“这是个什么原理?” 对方停顿片刻,在程陨之几乎以为他不在了的时候,像念书一般,将原理说出:“……借助阵法的威力。” 程陨之听着,控制不住自己地微笑起来。 好像多年未见故人重逢,又好像心底开了一朵花。 他盘腿坐回床头,拉长了腔调:“您给我说说呗?” “……” “好。”对方格外郑重地答应。 一来二去,便和镜中人成为了好友。 他们默契地不过问对方姓名,也不过问对方身在何处,只聊最近修炼的功法,看见的人或事。 在宗门彻底修缮完毕后,程陨之也终于踏出了宗门大门,两手空空,穿他那一身最喜欢的雪青外袍,朝山下去。 “是程某一位长兄的嘱托,要我多去外面看看。” 他如此对镜中好友解释。 他行走天下,走过很多地方,却像是绕着长津画同心圆,不曾一路走到天边去; 也看见过很多奇人异事,他将这些事情编成故事,在当地的茶楼说书,竟也获得不少好评。 人们喜爱他的故事,就像喜爱他漂亮的模样一般热烈。 在他说书的时候,经常会有人给他扔些铜板,当做捧场的小钱。 程公子忽然就觉得,这似乎是一门不错的活计。 天下有谁还能动动嘴皮子,就能赚到养活自己的钱呢! 筑基修为够用,钱财也够用。 程陨之懒懒散散,又走过几个城镇,重点拜访了某些可能会在夏天涨潮的地儿。 偶尔,他也会回长津。 打扫打扫落灰的宗门大殿,将殿上绘着祖师的画像取下,按照他记忆里的模样,再重新画一幅。 画完,感觉不满意,撕了重新画。 宗门里空荡荡的,没有人跟他说话。 程陨之坐在小厅里喝酒,自己喝一小杯,在桌子对面摆一杯。 突然某天,他若有所感,怔怔地看着对面无人动过的酒杯,酒杯无风自动,落在地上,砸碎了。 泼了一地的酒水。 道修愣愣地注视地上那一摊水渍,终于撇开眼睛,将自己杯中的酒水也洒向大地。 在那之后,他也再不去那些会涨潮的地方了。 心情不太好的时候,友人建议他写写话本,将自己的郁闷心情抒发出去,说不定会好些。 程陨之就笑道:“可是天下豪杰,我能写的,已然写过大半。现在还有什么又新奇,别人又没怎么写过的人物?” 友人道:“仙君,截阿仙君。” 程公子一怔,他突然对这个名字产生了好感。 就像是,在洪水退去之后,对抗洪英雄产生的无边的敬仰。 不知道为什么,这位仙君格外合他心意,哪怕并没有见过对方真人。 程陨之觉得不妥,他都没怎么听过这位仙君的故事,都怎么能写的动人? 结果友人说,他听过仙君的诸多事迹,可以一一说给他听。 友人说到做到,每天晚上,将仙君的事迹编纂成册,像讲睡前故事一样,一一说给程陨之听。 程公子心情愉悦,跟他聊得很开心,不由得称赞他的声音好听。 他由衷道:“如此合我心意的声音,恐怕长相也是程某喜欢的模样。” 友人片刻后说:“如果真长得合你心意?” 程陨之开玩笑道:“那做我男朋友如何?我就喜欢长得漂亮的。” 友人:“这可是你说的。” 程陨之:“……”糟糕,高兴过头得意忘形,后果就是这样。 友人固执道:“不止男朋友,做夫君如何?” 程陨之:“……”他只能接受谈个恋爱。 他身上的道侣契约,在日复一日地变浅,直到程陨之感受不到,也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 然而这句玩笑话一出,他立刻就想起了这件破事儿。 程陨之连忙解释道:“不不不,男朋友可以,结道侣不行。程某暂时没有……结道侣的打算。” 友人嗯一声,轻巧地将话题带过去。 程陨之松口气,虽然自觉单身,但道侣契约的另一端,毕竟栓了个活生生的人,万一真的跟他有什么性命上的牵连…… 快结束的时候,友人问他,能不能去找他。 程陨之还挺高兴! 一个人的日子过久了,还挺喜欢到山下的城镇热闹热闹。 他自然答应:“好啊,程某等你来。” 第146章 一切时光走到尽头,程陨之在睡着之前,还迷迷糊糊地想着,明天要下山去,给宗门里的藏书阁多找些书来,免得老书被他翻得破破烂烂,这叫什么样儿! 结果半梦半醒时,听见一道玻璃打破的声响。 哗啦—— 将他的黑沉梦境一概卷走。 等一觉醒来,程公子舒舒服服地舒展手脚,伸长手臂,上下摸索一番后,精准地扯来被褥,往自己身上一盖。 来回滚一滚,就能滚成被团。 “好冷……”漂亮道修自言自语。 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地响起:“当然很冷啦,我不在就大半夜的踢被子,不冷你冷谁!” 程陨之:“……” 啊? 他长津门上下,不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吗?! ……闹鬼了!!! 程陨之猛地睁开眼睛,往后一瞧,看见一位穿着整齐的灵人偶抱着肩膀,长发束成整齐的发髻,板着小脸,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他身上。 程陨之迟钝地思考了一下:好面熟的小童,怎么会出现在他的卧房中? 难道是山下设置的结界失效了? 结果小童冷漠气势没维持多久,见他一双光脚还露在外头,愤怒地扑过来,把被褥往下扯了扯,将程公子露出来的部分也一同包好。 小童道:“程公子,一段时间不见,你就不认识我啦?!” 程陨之看着他,他也看着程陨之。 双方对视许久,小童的脸也绷得越来越紧,神情也越来越紧张。 忽然,道修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他长发披肩,梦中凝结不散的郁气终于散开,连带着他的神情都松弛下来。 “好久不见,风车。”程陨之懒洋洋地笑起来。 小童忍了又忍,没忍住。 他噼里啪啦冲过来,往程陨之怀里一撞,搂着他的脖子,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嘴里还嘟哝着:“仙君不让我继续在幻境里陪你!说之之可以自己慢慢出来的,可是,可是之之……” 他明显有些焦虑,习惯性要咬自己的大拇指指甲,被程陨之轻轻挥开。 “别咬,哪儿来的坏毛病,” 程陨之笑眯眯道,“但我这不是醒了嘛。你看我,好好的,哪儿都没缺。” 小童看他一眼,嘟嘟哝哝:“要是缺了哪儿,仙君不得给这修真界掀翻了。” 程陨之这才回过神,看了看四周。 屋内陈设齐整,不乏看见些珍贵的灵器,随手丢在架子上积灰。 稀奇字画,沉木茶几,上头还摆了碗热腾腾的粥,被风车端过来。 窗外青山绿水,云雾缭绕,树影婆娑,一派悠然自得仙家景象……总之绝对不是他小小矮矮的长津山。 这是回到了玄天宗啊,程陨之明悟。 小童爬到床边上,固执地要喂他喝粥。 程陨之刚想拒绝,却发现自己内里空虚,肌肉酸痛,像是大病了一场的人般。 只好接受风车的好意,将粥一勺勺喝下。 一边喝,一边用眼神示意风车讲讲,发生了什么事情。 风车见他好好地吃饭,便将先前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看见之之进了幻境,仙君着急死了,但他修为太高,怕撑破幻境,让之之受到伤害,于是就研究方法送我进来。” 小童把粥给他喂完,止住话头,到处翻找手帕给他擦嘴。 “这些日子,仙君带着众弟子,和天下宗门一起封锁水域,终于找到了鬼蜮海通往现世的入口,一块儿封死了。这样,以后就再看不见海护卫出来吃人。” 程公子手无寸鸡之力,被摁在床铺上,仔仔细细擦干净嘴。 “仙君还重新加强了对鬼蜮的封锁,但没法杀鬼王。没办法,对方有阵器加成,暂时杀不了;再说,杀了之后恐怕鬼蜮群魔乱舞,情况不会比现在更好。” “而且,那些一并逃出鬼蜮的人,也都安置好了,之之不用担心。” “一切都步入正轨了,之之。” 小童从他身上爬下来,蹭蹭程陨之的下巴,难过又亲昵。 程公子无言地看过来,幽幽道:“受伤的只有我,是不是?” 小童:“……咳,怎么会呢,也有很多人受伤。” 他的小脸上表情不多,但谁都能看出来有些扭捏:“对不起啊之之,没有保护好你。” 忽然间,小童就掉下眼泪来。 他皱着眉头,神情幅度不大,眼泪却又像涌泉般流下,看得人颇为心疼。 “之之昏迷这些日子,我好难受,大家都好难受,”风车断断续续地说,“长漱峰跟死水一样,连仙君都不怎么回来……” 程陨之摸摸他的小脸蛋,用大拇指帮他抹掉眼泪。 灵人偶是仙君血脉相连的一部分,甚至可以看做是截阿仙君行走世间的另一化身、万千耳目。 自然也表露出了本体的心情。 程陨之轻叹一声,顾宴现在估计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别哭啊别哭,”漂亮道修露出他标志性的懒散笑容,“风车哭了,程某也得跟着心疼,见不人哭。跟我说说,仙君现在在哪儿?不在长漱峰上吗?” “在你后面。”小童抽噎着说。 程陨之:“……” 他回过头,果然看见仙君像杳无踪迹的幽灵般,不知不觉出现在他身后,身着暗纹雪袍,头顶发冠一丝不苟。 顾宴眼瞳幽黑,神情竟与心魔有三分相似。 仙君定定地凝视着他,像是很久没有如此详细地描摹过他的容貌。 程公子才不怕他这副模样,张开双臂,笑眯眯道:“阿宴,不来拥抱一下吗?” 话音刚落,就落入一个略显冰冷的怀抱,被用力地搂抱住。 那股雪一样厚重而通透的味道也一并缠了上来,将他团团裹住。 程陨之重心不稳,不由自主往后倒去,浑身上下都被扣得生疼。 “痛,痛痛,嘶,松手。” 他哭笑不得,拍拍仙君后背,发觉他肌肉紧绷,透着股紧张兮兮的氛围,不由得拉长了腔调:“我们仙君在怕什么呢?程某可是好好地醒来了。” 顾宴起身,撑在他上空,流畅而长的墨发从他鬓边垂下,在程陨之四周扣下一座墨色的牢笼。 就连呼吸,也被困在里面。 “之之,你昏迷了好久,”顾仙君轻蹙眉头,委屈道,“我甚至不能亲自去幻境里带你出来。” 他委屈的神情,和之前如出一辙。 程陨之想了想幻境有什么。 哦,不就是和心魔结为道侣……哦!!!他和心魔结成了道侣!!! 好家伙! 他一直疑惑自己的道侣是谁,又不敢说,现在好了,真相大白! 亏他之前用不想结婚的名义,拒绝了顾宴好多次。 结果就是仙君他自己……呃,的一部分。 程公子面露同情,无论是同情顾宴,还是同情自己,也多亏在心魔境里走了一趟,将他缺失的记忆补了回来。 小程想了想,大度地拍拍顾宴肩膀。 “我都想起来了。况且,这些年走街串巷,我的‘情根’恢复的很好,” 道修被人笼罩在身上,声音越说越小,不由自主左顾右盼起来,“反正我现在还有道侣契在身上,暂时也不用考虑这档子事儿……” 顾宴垂下头颅,在他唇上轻咬了一下,笑容浅淡而明显。 他的眼瞳终于通透起来,熠熠生辉。 “要考虑的。”仙君道。 程陨之倒吸一口气:“这心魔……” 顾宴:“前不久,刚被我消化殆尽——他听见你昏迷的消息,方寸大乱,主动让我吞了他,来增强实力找你。” 程陨之:“……” 你这什么破心魔!!! 谁家的心魔是这副模样,还能让本体主动把自己吞了的吗?! 道修露出崩溃神情,完全没想好自己真正有了道侣后会是什么生活。 然而仙君不容他细想,只将幔帐解开,床帘垂下,陷入一室黑暗。 道修说:“仙君,我刚醒来,浑身上下都疼。” 仙君说:“不做别的,只是给你按摩,疏松筋骨,打通经脉——你很久没运功了,得重新打通。” “……” “幔帐是法器,能隔音。” 坐在不远处的小童挠了挠下巴,回想起仙君新学不久的开筋手法。 之之…… 呃,能不叫成杀猪就已经很不错了。 傍晚,程陨之奄奄一息从床上下来,浑身都被顾宴揉开,的确松快不少,仙君手法不错,看样子是用心学的。 可惜中间痛得要死,娇贵小程还是选择再也不碰这破玩意儿。 顾宴端了碗粥和小食进来,风车见状,利索地收起棋盘,探头探脑:“仙君来了,明天再来找之之玩。” 程陨之眼睁睁看着棋盘跑走:“诶——” 棋盘后面出现了一个雪衣公子,将托盘在他眼前放下。 程陨之看了一眼这一托盘的清粥小菜,露出牙疼的表情。 他已经在幻境中吃了不知道多久的粥,谁能想到,回到现世后还要吃呢。 “仙君,程某哪怕重伤成疾,吃烧鸭烤鸡的本领还是健在的。”程陨之双掌合十,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当然顾宴根本不把他这些屁话当回事,把粥碗端起来,舀起一勺:“喝。” 程陨之习惯性地张嘴:“啊。” 程陨之:“……” 好嘛,被喂出习惯来了! 第147章 长漱峰和它的主人一起,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偶尔前来的宾客也惊奇地发觉,接待他们的灵人偶终于不是常年摆着一副没了妈的死人脸,总算显露出年幼小童的活泼劲儿来。 有人好奇,毕竟长漱峰的事,也算他们宗门的头等大事。 “……是最近出了什么好事么?” 小童一点不在意,快乐地宣布:“程公子醒过来了,大家都很高兴!” 程公子? 哦,是那位,仙君当众收下的首徒,是护在掌上,心爱的小徒弟。 这位之前出了些变故,昏迷不醒好些时间。 在此之中,仙君也跟峰顶的冰坨子一样,一身霜寒,孤身直来直往,然而谁要是惹上他,冰坨子能立刻变成炸药。 噼里啪啦,得罪他的人砍的砍死的死,掌门就差给他跪下求仙君收收气。 哎,无冕帝君,这副脾气也正常。 于是有人试探性地提出:“听说程公子伤势已好,能否叫我等进来探望?” 没法跟仙君打好关系,跟他的徒弟打好关系,也是差不多的嘛! 小童瞅他一眼,完全知晓人心里那点弯弯绕绕。 他清清嗓子,道:“……不行。” 虽说人是醒过来了,但心里的伤……恐怕还得时间治愈。 这些日子,程陨之一直生活在长漱峰上,几乎没有出去过。 说是几乎,也就出去了那么一次,他回了长漱峰,说是要打扫打扫祖宗排位。 免得死后下黄泉,被祖师爷指着鼻子骂邋遢。 顾宴不太放心,但没办法,放手让程陨之回去。 结果,刚开始还好,后面程陨之逐渐就寡言了起来,像个幽魂一样来往于卧房和藏书阁,就像仍然身处幻境一般,无知无觉地生活。 他精神也慢慢恍惚起来,经常想叫顾宴的名字,却喊不出具体姓名。 有时候还喜欢絮絮叨叨,叫着师父,师哥。 回头看不见他们人,眼泪便自顾自掉一两滴下来。 打在顾宴的指尖上。 仙君敏锐地察觉不对,立刻将他带回长漱峰,好生休养。 哎。 小童难过地长叹一阵,完全说不出他已经“大好”这种话。 “下次吧,下次吧,”小童抽抽鼻子,像个真小孩儿般抽噎道,“说不定仙君很快就能把之之治好了。” 他实在忍不住,跑去厨房,端了一托盘的夹心馒头,要给喜欢吃吃喝喝的程公子送去,顺便摸摸之之眉心的皱褶,想帮他抚平。 可惜刚从厨房出来,就被大管事风车截了胡。 只好蔫头巴脑地继续去前厅招待客人。 风车知道程陨之在哪儿,他端上从另一位小童那儿抢来的托盘,放轻手脚,走到卧房二楼一处露台上。 那里,薄纱帘轻扬,隐隐约约露出后面半点人影。 程陨之靠在躺椅上,身上铺着薄被,把自己蜷成一团。 他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正安安稳稳地打着瞌睡。 凉风吹来,温度正好——被仙君的结界调控的风,不可能会吹进来不合适的温度。 忽然,后面冒出一个小童脑袋,被困倦的程陨之按了按脑袋。 风车瞪他一眼:“你怎么在这?之之要是睡不好怎么办。” 小童蹭了蹭程陨之的手掌心,委屈道:“是之之让我不用走的。” 程陨之半梦半醒,手下被蹭来蹭去,痒得要命。 他反手抓住人家脸颊肉,揉揉搓搓,心满意足了睁开眼睛,结果看见灵人偶在他手底下眼泪汪汪,就差指责他轻薄。 程陨之:“……” 他心虚地翻了个身,懒洋洋地仰躺:“出什么事?我好像闻到了馒头的香气,似乎有我喜欢的夹心——是不是?” 他回头望向风车,上下眼皮一搭,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好看。 风车把托盘放到小茶几上,担忧地看他。 自从程陨之被仙君带回来之后,陷入沉睡的时间不可避免多了不少,怕是哪里留下了隐患或者暗伤。 风车乖顺地应答:“有流心的。” 程陨之赞赏道:“知我者风车也。” 于是三人蹲在一起,快乐或不那么快乐地吃吃喝喝起来。 吃完后,程陨之长舒口气,见两小童依旧眉目间透着难过,安抚地摸摸他们脑袋:“不是什么大事,阿宴说了,修养段时间自己会恢复的。” 小童抓住他的手,委屈道:“可是前两天,之之醒过来,第一句话居然是‘我的长津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豪华’,这不就说明,还没有好起来吗。” 程陨之不语,两小童就差抱头痛哭。 房门处传来响动,雪衣仙君出现在薄纱背面,又在片刻间迈步到程陨之面前。 程公子瞧他一眼,打了个哈欠,往躺椅里头挪挪,腾出一星半点儿空间。 他拍拍椅面:“仙君坐会儿?” 小童看准时机,当机立断,冲上去,在顾宴坐下之前,一屁股占据了之之身边的位置。 顾宴:“……” 最后还是风车将小童拎走,不要打扰之之大人们之间的事儿。 仙君没有推辞。 他理了理衣袍,从容地坐下来,去握住程陨之的手。 道修的手柔弱无骨,并不是因为他保养的有多好,而是手上真的没有力气,连皮肉都有些无力的软绵。 幸好,多日的修养,终于将这只手养出点温度来,摸着总算不会冻人了。 “今天之之好么?” 顾宴注视着他,伸出手去,撩开程陨之额前鬓发,“长期身处幻境,精气神都被抽空,出来自然不适应。” 程陨之蔫蔫道:“我知道,挺不习惯的。但身上没少点东西,已经是万幸的结局了。” 他勾勾手,顾宴听话地凑过去,两人交换了一个绵长的亲吻。 仙君长长的睫毛垂下,听程陨之慢慢说:“有时候突然分不清,这是哪里。我生活过的城镇呢?刚刚走过的街道呢?还有我的长津山呢。” “那还认得玄天宗吗?” “可能只认得长漱峰了,”程陨之重新缩回去,猫一样挠挠顾宴掌心,“以后等恢复好了,重新认一遍。” “还认得些什么?” 程陨之居然还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恍然大悟:“还能想起以前认得的人,比如子陶……” 顾宴看着他,眉宇委屈:“你居然还认得他。” 程陨之:“……” 程公子已经免疫了美人蹙眉,他往后一仰,舒舒服服的:“程某只是丢了些记忆,不是真的失魂变成个傻子。” 见顾宴仍不言语,小程只好暗示性地又挠挠他的掌心,被人一把抓住。 “回头叫子陶带我去峰外认认路,全部想起来也就是一会儿的功夫。”程陨之安慰他。 结果,好家伙,仙君立刻想出了不那么仙君的新主意,听得程陨之心里想着好像还行,眼皮子却一跳一跳。 顾宴说:“不用他,我带你去认认路。” 程陨之想了想那副场面,他们飞驰云端,惬意地享受着天空凉薄的风和云彩。 仙君往下指,一点点给他说明这是哪,这又是哪。 听起来真不错,哪怕宗门占地广大,不出半天也能指认完重要的地标建筑。 程陨之欣然答应:“点子不错。” 待到程陨之恢复一些气力后,顾宴真的带他出了长漱峰,截阿神剑沦为载人工具,托着仙君和他的弟子从空中掠过。 堪堪飞出长漱峰一点距离,顾宴就停了下来。 顺着他往后转身的力道,程陨之也跟着看过去。 “这里是长漱峰的主殿,主厅,往后便是卧房与弟子居,当然,只住了你一个,”顾宴介绍道,“往上走还有些处理杂事的小厅,以及到峰顶,是练武场。之之若是身体好些了,就来练剑。” 娇贵小程眼观鼻鼻观心,心想,练剑好累。 将长漱峰一切介绍完了,程陨之原以为神剑会将人带到空中,没想到一降再降,两人直接踩在山间小路平整的青石板上。 顾宴站在下一层的台阶上,仙君气若闲庭,冲他伸出手。 程陨之望着他伸来的手,心里有些发虚。 “我们,不是在空中看一看就可以了吗?”程公子声音都跟着没底。 顾宴无辜地说:“其实主要是想带之之出来散散步,吹吹风,不能老闷在屋子里。” 程陨之:“……” 他就不能自己出来散散步,吹吹风? 还要你带?! “行吧行吧,”程陨之无可奈何,十分轻率地将手放在他掌心里,“走慢点,不然我走不动。” 顾宴道:“自然,会走得很慢很慢。” 最后两个词,他念得很重。 程陨之总感觉哪里不对,但是说不上来。 等完全出了长漱峰范围,走到弟子零星散落的大道上时,程公子恍然大悟:他被骗了!!! 什么出来吹风散步的! 全都是胡话,重点还是两人牵着的手上! 随着周边弟子增多,他们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落来,都不出意外地开始发直,张大了嘴,狐疑地目光在程陨之和顾宴身上来回转动。 大部分人不认识仙君……可他们见过程师兄啊! 能把程师兄这么拉着的,姿态恍若神仙公子般的人,还能是谁! 只有小部分人疑惑地摸摸下巴。 “那是谁啊,小程师兄旁边那个?” “是新来的师弟吗?面好生,都没见过……” 结果被认识的人猛一敲脑袋,痛心疾首:“你这个榆木脑袋!!!” 程陨之走着走着,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尴尬都要犯了。 他不着痕迹地抽抽手,偏偏这时候顾宴握的死紧,怎么就是抽不出来。 程公子面无表情:“顾仙君,你现在好像开屏的孔雀。” 顾宴:“现在不开,回去开给你看。” 小程:“……” 哪怕目的是暗暗炫耀两人的关系,要将总算能拐回来的道侣给所有人瞅瞅,仙君还是尽职尽责地帮小程找回记忆。 “弟子广场,过去那头便是学堂,往下走这边是食堂。”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程陨之对各色各样的目光已然麻木,只想走快点,赶紧让仙君把该讲的讲讲掉。 最后,来到一处眼熟的建筑面前。 顾宴抬头,看了眼牌匾:“这里便是玄天宗的书局,印刷好出版弟子们的书简。之之之前的话本,也是在这里出来的。” 程陨之:“…………” 小程一把糊上去,捂住他的嘴,崩溃道:“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 仙君从容道:“之之不打算把下半部分写完吗?” 程陨之:“写你爷爷!!!” 第148章 嘴上虽是这么说的,但肉眼可见程陨之变得精神起来。 没忍住,回头望望周围没人,于是鬼鬼祟祟往仙君身边凑。 “其实并没有做好下半部分的大纲,在我计划里,一本足够将故事讲完了,”小程眉飞色舞,“但如果要我写续集,倒也不是不可以。” 顾宴最关心的一点:“他们在前面一本里在一起了吗?” “呃……” 程公子难得卡壳,挠挠下巴:“这个嘛,你知道,并不是所有好的结局都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没想到,仙君反应很大,始料不及,抓住他的右手,放在自己心口。 那雪衣公子蹙眉,蹙得委屈而可怜,好看极了:“若有情人无法终成眷属,这又算什么好结局。” 程陨之被他抓着手,注意力全被仙君那副漂亮的皮囊吸走了。 他呆呆道:“他们相知相识,彼此心照不宣……这不算好结局吗?” 顾宴:“不算。你再写个他们表明心意,宣告天下的结局,好不好?” 被美色所惑的小程:“好好好!” …… …… 好你爷爷!!! …… 最后从书局离开,走过长长的天桥,步入新入门弟子必定要经过的偌大广场。 曾经程陨之在这里拜入玄天宗,在这里遇见了与众不同的灵人偶,以及…… 发现了前男友的真面目。 程公子惋惜地长叹一声,将手揣进大袖中。 顾宴听见他长叹,询问:“怎么了?” 程陨之道:“我当时要是没拜入你玄天宗,恐怕仙君会干出些了不得的事情吧。” 虽说用的疑问句式,但从语气听来,基本个陈述相差不离。 顾宴浅浅地笑了笑,侧过脸去:“看在之之的份上,倒也干不出什么了不得的事。” 说着,两人并肩进了灵门殿,经过两个站姿笔直,犹如雕塑的守门弟子。 守门弟子:“……”惊恐地交换眼神。 真要说起来,程陨之也见过不少地方的灵门殿。 大差不离,都是用来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甚至包括长津门内程陨之熟悉的石壁。 但从来没有哪个地方的灵门殿像玄天宗这样,让他感觉,这里并不是冰冷的、用于供奉之处,而是一个可以和先辈仔细交谈的温和角落。 两人走进大殿,望着漫天飞舞幽蓝光火的牌位,陷入无言。 纵然顾宴修为极高,在这一殿的景象面前,也显得无比渺小。 程陨之仰头,伸出手去,虚虚地握了握——大概心有灵虚,他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弟子牌。 “在你心魔境中,宗门发展壮大,似乎十分艰难。”程公子感叹道。 何止艰难,后期还迎来了世家的围剿。 但顾宴不打算将这一步说出,而是语气平平:“是。不过好在众志成城,再大的艰苦,也一一度过了。” 程陨之好奇地望过来:“你后来,真的放弃顾家,加入玄天宗了吗?” 仙君轻笑:“是。” 走的这步棋,可谓走在蚕丝上,稍有不慎,就能被世家反噬致死。 那个时代的人,已然习惯血脉相传,维护的、扩大的,无非都是自己血脉下,家族里的利益,而对宗门这种不看血脉的师徒传承表示反感。 刚开始,不将弱小的宗门当回事,随便喊喊口号,表示你们这是走上邪路,便忽视不管。 何曾想,后来新秀林立,黑马频出,世家措手不及,才动了真格。 两方对决,相持的时日自然不断。 “当年资源被世家把控,寒门修士没有出头之日,久而久之,便聚沙成塔,加入宗门。” “祖师用尽气力,才从世家严加看管的秘境中带出灵草灵药,供后辈炼成丹药,静心修炼。我便是其中之一。” “祖师要我留在玄天宗,时时帮衬一把,助宗门渡过风雨飘渺的夜晚,我也就留了下来。 直至今日,做了个清闲的太上长老。” 程陨之几乎可以想象的出来,从世家离开的顾宴,进入宗门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看出程陨之心中所想,顾宴道:“是,他们认我为世家子弟,绝大部分时候,都不带我一起……” 程陨之叹气,怜惜地主动抱上去,拍拍他后背。 被顾宴反手一搂,牢牢卡住腰背。 顾宴:“……说我修为高他们太多,带我一起,没办法起到历练的效果。” 程陨之:“……” 小程无语:“你说话能不能不大喘气。” 仙君愉悦地垂下头颅,亲亲小程额头,带他往灵门殿中央走。 越往中间,越有种曾经经历过的既视感。 程陨之环视内心,当时哪怕弟子入门,他也没有站在中心位置上,又何来既视感? 他思来想后,突然灵光一现。 这副场面,跟当初在心魔境中,两人在祖宗排位下结为道侣的画面,何其相似! 程陨之心中警铃大作,觉得顾宴才没那么好心单纯,只是重新带他看一遍灵门殿之景。 他委婉地询问:“带我来这,是要和诸位祖师爷对话,促进修炼么?” 顾宴:“怎么会。” 他终于肯松开手,稍稍后退一步,这样就有足够的距离,让他打量程陨之全身。 这人的目光灼灼,像是看见团温暖却不刺手的火焰,从一片荒芜雪地里冒出头,生机勃勃地燃烧跃动着。 “那句话我说了很久,也等了很久。” 他的嗓音低沉而清,“现在终于将之握在手心,人也有了,条件也有了,你看,连场地也准备好了。” 程陨之疑惑地蹙眉:“说人话?” 顾宴拉起他右手,垂过眼睑,摩挲他指尖的纹路,不靠近,也不疏远,恰恰好站在程陨之最舒服的距离上。 在这里,能清晰地看见这人唇边噙着的细微笑意。 顾宴道:“以前之之拒绝我,现在一切都回来了,可不能再拒绝了。” 还没等小程下意识反驳,这位大名鼎鼎的仙君眉头一挑,侧过身,示意程陨之去看他身后万千牌位。 “他既然敢在列祖列宗面前与你结为道侣,那我自然也不能落后,要叫诸位祖师与弟子同见证,共结道侣。” “……” 程陨之心想,他就知道,顾日乌嘴里吐不出好话来。 “我呢,是这么想的,”程陨之闲散地抱肩道,“我还是比较喜欢过小日子,不用太多人见证,在小小的峰头,叫上最熟悉的朋友,将仪式办完整就好,用不着多大动干戈。” 顾宴听他说完,有些遗憾。 他看上去格外乖顺:“如果之之喜欢办小的,那我们就不……” 程陨之笑了笑:“谁说,我要和你结契了。” 他和颜悦色。 “想得挺美。” 仙君一怔,要上前搂他腰背,被程公子敏捷避开。 顾宴试图挽留他:“之之……” 他笑了笑,从腰间抽出那柄折扇,轻轻一甩,将仙君伸来的手打掉,从容地迈步,朝灵门殿门口打去。 “程某四海为家,行走天下,可从没想过结契这档子事。” …… “所以,你拒绝了仙君?”俞子帧问。 程陨之试图纠正他:“是我的朋友,不是我。也不是仙君,是一位外门的大能。” 俞子帧:“好,你的朋友。” 程陨之郁闷地甩了甩折扇,好好一扇子,在他手上跟风车似的到处晃悠。 他道:“程某朋友知道自己长得好看,话说的也好听,也会编故事,也会那么小猫三两的剑招功夫——但实话说,那位大能理应是看不上的。” “再说,他也活不了多久了。结个契,给人砍掉一半寿元。修真界也讲究门当户对,谁有真的干这种亏本买卖?” 俞子帧;“按仙君这等修为,就算砍掉他一半寿元,也顶多从沧海桑田变成天崩地裂。” 小程恼怒道:“不是仙君!!!” 俞师兄纵容道:“好好好。” 程陨之这才顺了口气,悠悠晃晃,继续往下说:“再说,再说,要是结了契,随时被人知道行踪动向,这会不会……”他委婉地换了个说法,“很没有安全?” 俞师兄现在也不过是初入玄天宗不久的新新弟子,哪知道和人结契是个什么感受。 不过,没吃过猪也见过猪跑,他勉强能想点话术出来安慰人。 “若大能有心,定然不会让他的道侣陷入危险。” 程陨之:“……倒也不是这个问题。” 俞子帧皱眉道:“陨之,你要不喜欢仙君,管他是什么截阿,都不要轻易答应。结契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情。” 程公子揉揉眉心,露出点纠结又郝然的神色:“倒也不是不喜欢……” “反倒是师哥,有没有想过与谁结为道侣?” 俞子帧一怔,没想到话题会扯到他身上。 两人坐在广场长长的白玉台阶上,凉风习习,远处浩瀚城池仿佛只有巴掌般大,行人更是比蚂蚁还要渺小的多。 俞子帧摇摇头:“从来没想过,或许更会独登大道,而非与谁同走。” 远处传来钟声,空中陆陆续续有弟子御剑飞回,正是传音铃响,叫所有学道的弟子回去听论大道。 俞子帧回过头:“我该离开了。” 程陨之也跟着起身,笑眯眯道:“劳烦师哥帮我想这些杂七杂八的破事。” 俞子帧:“不碍事。反倒陨之,该仔细想想。” 他刚往前走两步,听见身后那漂亮道修镇定地询问他一句话。 “师哥,我的碎玉串呢?” 俞子帧回头,从腰间勾出一串来:“我有一串,你要吗?” 程陨之定定地看他一眼,遗憾而释然地笑开,轻声说:“谢谢师兄,不用了。” 第149章 顾宴再在露台上看见程陨之时,程公子明显有些闷闷不乐。 他的身体逐渐转好,面容也逐渐透出些健康的红润来,比之前看上去苍白无力的模样大好了不知道多少。 只是他一蹙眉,依旧带着种怜惜般的惆怅。 程陨之心里想着事儿,见顾宴过来,招了招手。 顾宴倒是什么话都没说,顺从地坐下,和小程共挤一张躺椅,把鼎鼎有名仙君的姿态丢了个干净。 程陨之被他这么一挤,差点吐血,连忙往里头挪了挪:“这么用力干什么。” 顾宴无辜道:“不是之之叫我来吗?” 说着,把程公子的手拉过来,一根一根把玩他雪白的指尖,观察完了,皱起眉头。 “还是不行,”他平静道,“气血太少。” 程陨之勾了勾手指,道:“慢慢养就好,不过是时间的事儿。” 顾宴放下手,转而问他最关心的问题:“在想什么?” 程陨之道:“想我师哥。” 虽然说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毕竟程陨之近些日子接触的人,思来想去也就那么几个,跳不出这个框框。 但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仙君有些微妙的不乐意。 “好,想我们师哥,”他轻声道,“想他做什么?” 程陨之:“我之前一直妄想着,希望师哥能从迷雾城中离开,哪怕坠入魔道也问题不大。但后来我出来了,突然感觉到他死了。” 露台上凉风习习,轻薄的纱帘顺着风的力道,不住飘摇。 程陨之遥望着天空,将自己的手抬起来,凝视指缝间透过的天光:“我希望那就是他,离开鬼蜮的他,而不是什么转世。现在发现,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他一个人留在迷雾城,还是一个新堕落的魔修——会遇见什么?”程陨之喃喃道。 顾宴:“你去试探他了?” 程陨之颔首:“嗯。结果我发现,师哥已经不是原本的师哥了。” “可他还是来到了你身边,” 顾宴也顺着他的目光,往远处看,“据我所知,他原本想进另外一处宗门,但不知何故,忽然改了主意,要来玄天宗。” 程陨之笑道:“仙君,你倒是调查的清楚。” 顾宴回头,注视着他的小程:“可能是缘分,也可能是天道不要你们继续离别。” 程陨之怔然道:“……也是。” 太阳从山的那一头落下,璀璨缱绻的光线编织成空中一大片不起眼的金丝细网,又被层叠云彩遮蔽边角。 程陨之一觉睡醒,伸长了懒腰打哈欠。 他一把抹掉自己眼角的泪珠,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整个人囫囵个儿趴在顾宴身上。 年轻的仙君也仰着面,垂闭眼目,神情平静地陷入梦境。 这或许是他多年来难得的一次入睡。 有风正好,有伴侣在怀,没有什么可以打扰他们。 程陨之想到之前的谈论,完全可以想到,顾宴是怎么带着新兴的宗门崛起,又怎么一一击垮世家,收割领土,分配不同宗门,又扛着哪些压力。 是他年轻小程接触不到的过去,独属于万年之前走过来的大乘仙君拥有的人生阅历。 现在他终于清闲了下来,第一次有着这样强烈的愿望,要以后行走大道,有另一人相伴。 程陨之想着,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顾宴的眼睫。 很长,很软,细微地搔着他的指腹,有点痒。 他再往下,摸过眼睑,鼻梁,开始思索,仙君又是怎么落成了现在的性子。 照理来说,按他的年纪,怎么都该是顽固不化老古董……哪里还懂得用自己的美□□惑人呢? 该不会是心魔的锅吧! 最后,指尖落到顾宴的唇上,虚虚地轻点着。 这边程公子还在思考问题,而那边,顾宴不动声色地睁开眼睛。 在程陨之没反应过来之前,仙君已经将他指尖含入口中,还特意舔了舔柔软的指腹,抬眼望来。 程陨之:“……你怎么装睡啊。” 被倒打一耙的仙君无辜道:“我也是刚醒。” 小程心虚地哦一声,小心翼翼道:“我看你脸上落了只蚊子,帮你赶走呢。” 他赶紧用力,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在离开之前,仙君惩罚性地轻咬他,像是无声地抗议,不要在别人睡觉时摸来摸去,程陨之吃痛,没敢吱声。 顾宴从容道:“现在还有吗?” 程陨之给他插科打诨:“没了没了,早飞走了。” 顾宴温声道:“可惜露台的结界不允许蚊子飞进来,不然我可能就要相信之之了。” 程陨之:“……”好狡猾一仙君! 程公子磨磨蹭蹭从躺椅上下来,把自己像面团一样抻了抻,总算没了睡到骨头发软的错觉。 在他身后,顾宴也坐起身。 少了身侧一处热源,总觉得怀里有冷清又空荡荡,令他无法忍受。 于是出声要挽留他的小程:“晚上之之想吃什么?” 程陨之忙着给自己披外衣换鞋子,没空回头看他,胡言乱语讲了一通:“想吃酱黄瓜炒板鸭,再来点灵果榨汁——灵果,仙君您总该有吧?” 雪衣公子一只手撑在躺椅的扶手上,从下至上仰望他。 “当然。你要去哪儿?” 程陨之头也不回,冲后面摆了摆手,就打算往外头冲:“和子陶约好了见面。” 独留下可怜仙君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椅子上头吹凉风。 小童从纱帘后面探出脑袋,老气横秋地摇头长叹,被仙君一指的力量隔空弹了脑袋。 那头,子陶坐在广场的台阶上,岔开腿,百无聊赖地等人。 他一边用白靴子踩自己的影子,一边心里想着,某人怎么还没来。 都要太阳下山了! 周边有陆续弟子经过,好奇地在他身侧停下:“子陶师兄,你是在等人吗?” 子陶不耐烦地摆手:“去去去,不关你们事儿。” 弟子笑嘻嘻道:“这不是学业考核过,卷面略微有点瑕疵么。子陶师兄在夫子那里替我说点好话,我下次还替师兄带蜜饯。” 子陶板起脸,摆出一副大师兄的姿态:“说说说,说什么好话?嗯?!看你那写的狗爬字,改你的卷子真是让我折寿。” 弟子假装大惊:“原来是您老改的卷子!” 于是笑嘻嘻地赶紧溜了。 子陶无可奈何地重新坐下来,开始怀念几年前还算乖巧听话的萝卜头,总不会让他这样,每次看见学业,都能血压升高脑门胀痛。 哎,不如再降一级,去带年幼的弟子算了。 他又踩了踩台阶,生气地回头四望,结果一下就看见程陨之站在他背后,笑眯眯地弯腰望着他。 子陶被吓了一跳,差点没从台阶上滚下来。 他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翻个白眼:“还在装鬼吓我,看来恢复的还不错。” 程陨之一掀衣摆,也在他身边坐下来:“承你吉言,的确不错。” 子陶不满地控诉:“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久?” 程陨之笑眯眯:“跟仙君睡久了,没能爬起来,还请大师兄见谅。” 玄天宗大师兄:“……” 希望不是他多想,希望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 程陨之轻松道:“反倒是子陶兄,这段时间还好吗?” 子陶撒手,往后一仰,双臂枕在脑后:“当然好了,我作为宗门大师兄,师尊尽然紧着我资源,不会亏待半分。” 他比起多日前相见,沉稳了不少:“现在手上还有一批新弟子要带,师尊说年前让我带完,然后放下一切尽管修炼,尽量早些进入元婴,好来接他的班。” 程陨之:“那以后要叫你掌门师兄了,是不是?” 子陶不满地瞪他,大声道:“叫什么叫!连你也要来折我寿是不是!” 程陨之只管在旁边狂笑,差点被大师兄暴打。 子陶转了转眼睛,得意道:“再笑,我就让你再也笑不出来。” 程陨之好不容易止住笑意,好奇道:“怎么就笑不出来?” 子陶见他真的不知道,骄傲地想着,他这可是一手资料,难得从别人嘴里掏出来的。 “有人啊,看见你新入门那天没直接去拜师,”子陶凑过来,神秘兮兮道,“而是进了书局!” “……” 程陨之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手里拿着书卷,出来之后,他偷偷溜进去一看,豁,” 大师兄字正腔圆地念出那几个字,“截阿仙君大战蓝颜知己,这名儿取得好,够通俗易懂。” 小程:“…………” 子陶:“之前大家就对这本书很好奇,毕竟还是仙君指定情史,只不过不知道作者是谁。现在好了。” 程陨之干巴巴地说:“这事儿,传开了?” 子陶点点头:“传开了。” 程陨之绝望道:“大家都知道了?” 大师兄宣布:“大家都知道了。” 救命。 程陨之倒抽一口凉气。 好,很好。 接下来就是仙君的追随者冲上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个蛊惑了仙君的狐狸精,不仅自己蛊惑,还要写一篇文是怎么蛊惑的。 估计很快别名“狐狸精自传”。 程公子绝望地捂住脸,子陶拍拍他,一副贴心大师兄模样安慰他:“不要紧,大家都觉得你写的很好看。” 程陨之的手掌下,露出一双眼睛。 他绝望道:“如果我今天和仙君分房睡,能威胁他把这本书重新收回来吗?” 子陶真心实意地回答他:“收不收回来是一回事,我会不会被抽碎后脑壳就是另一回事了。” 第150章 正文完 当天,程陨之龟缩长漱峰,生怕在哪儿遇见面目狰狞的仙君追随者,向他扔臭鸡蛋。 虽然风车对他的不着天际的想法表示无奈,认真地告诉他,不会有这样的极端之人,当然也跳不到之之面前来。 “如果他能带着臭鸡蛋上长漱峰,那恐怕得是仙君死了!”风车大声道。 程陨之哭笑不得,被灵人偶扑了个满怀。 “好好好,不怕不怕,”小程不得不开始哄孩子,“那我就放心了。” 小童留恋地蹭蹭他的下颌,重新落到地上。 程陨之奇道:“说起来,这两天阿宴怎么终日不在峰上,是鬼蜮没封锁好,又有海护卫出来作恶了吗?” 说起这个,风车的确知道点内幕,但他看上去,并不想那么快让之之知道事情。 于是小童心虚地撇开眼睛,姿态神情和那位仙君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角度都一比一的相似。 程陨之一看,豁,有情况,眯起眼睛。 小童吞吞吐吐道:“仙君的确有事情,需要他亲自处理……不过不是鬼蜮啦,鬼蜮早就处理好了,仙君说了,哪个地方的宗门不妥善处理当地事务,就把他们一锅端了……不是不是,就换个人来做。” 程公子往后一靠,长发散开,别有一番悠闲滋味。 他懒散道:“原来如此。仙君居然还是个大忙人。” 风车想了想,心里有鬼,跟着连忙应声。 然而就在下一刻,外头有小童探头探脑,向里头通报:“之之,山下有弟子前来,说要拜访之之,好好探讨一番。” 程陨之一愣,他除了前些日子,最近几天那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居然会有人想和他探讨? 他随口道:“探讨什么?” 小童脆生生:“话本!” 程公子:“……完了,臭鸡蛋要来了。” 风车一把把住他手臂,严阵以待道:“之之要是不想见,我们就跟他说长漱峰上没人!” 刚刚还信誓旦旦说肯定不会有,现在一听真的有人来,小童立刻进入战时状态,紧张的要命。 反倒是程陨之,现在心态还稍微好些。 他拍拍风车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宽慰他道:“光天化日下,他应该不会做什么大事。” 那名弟子被放上来,怀里还塞着一摞鼓鼓囊囊的什么玩意儿。 他束手束脚地走过长漱峰规整的石板路,最终在大殿后面的一个凉亭里见到了传说中的程公子程师兄。 他就跟别人传说里的一样,闲散,漂亮,一双眼睛犹似含着水,不穿玄天宗弟子袍,反而披了身雪青色的外衣,更是衬得他面容白皙赛雪。 这位仙君亲传正坐在凉亭里,一只手撑颊,眼睑垂下,百无聊赖地注视手中玉简。 弟子紧张地就吞了口口水,刚想往前走,忽然灵人偶出现在眼前。 风车板着脸,道:“你怀里的是什么?” 该不会真的是鸡蛋吧! 弟子被一惊,手抖了抖,差点没拿稳。 他连忙将怀中实物全部掏出,放在风车面前:“小管事,都是些书信,想给程师兄过目的。” 风车一目扫完,的确没有危险事物。 他松口气,侧身道:“请。程公子在前边等你。” 弟子往前走,进了凉亭,坐在程陨之面前,看那位仙君亲传抬起脸来,笑眯眯地望向他,和蔼可亲的要紧。 他紧张的心情舒缓不少,果然,和大师兄说的一样,小程师兄很好相处。 程陨之笑道:“是有什么事吗?” 弟子从身上掏了掏,把所有的书信都一并拿出来,紧张而郝然地推到程陨之面前,它们堆叠得像一座小山,弟子都不好意思说了。 “大家,大家都很喜欢程师兄写的话本,”他小心翼翼道,“有很多想法,想跟程师兄探讨一番。” “只不过,宗门难进,长漱峰亦是,便拜托我将他们的书信收集起来,带给师兄看。” 程陨之轻蹙的眉头展开,一下显得舒缓不少。 不是臭鸡蛋就好。 他看向那些信件,想立刻打开,却有些紧张。 怕有人说他写的不好,写的什么口水话,什么上文不搭下文,什么仙君才不是这样…… 但最后想了想,无非都是他的读者。 第一封信,入目可及的是一列大大的毛笔字,抒发了笔者强烈激动的心情:好!!! 程陨之:“……好。”他微妙道。 弟子连忙道:“可能有些人因为紧张,可能会写的比较口水话,也有可能上文不搭下文,程师兄看过笑笑就好。” 程陨之宽容道:“都是大家的心意嘛。” 原本以为,会有不少人说他,你怎么将仙君写成这副模样? 这可是修真界第一人,鼎鼎有名的仙君,他的事迹所有人都知道,雪衣银冠,恍若天上人云中君,怎么能把他写的如此为情所困,辗转反侧,最后只能勉强掩盖自己,强装镇定,只为弟子看不出来。 没想到,来访书信的读者们说,仙君可爱。 可爱。 程陨之掩面,没想到会有人这么评价仙君。 说他是难得的有情人,会将对象放在心上,比以前修无情大道的话本仙君们有烟火气太多太多。 格外神勇,温柔时又柔情似水。 简简单单看着话本日常,都能想象得出,仙君有朝一日走下玄天宗,在隔壁馄饨摊里喝一碗馄饨。 最终因为常年不吃凡食,而被热汤烫了舌头,最后眉眼轻蹙,十分无措。 可爱! 居然还有不少人表白小七,大胆热情地赞扬他,勇敢又活泼,心细而胆大,关键时刻绝对不掉链子。而被恶人中伤后,希望远走保全仙君又让不少人对其落下热泪,难过的要死。 哪怕没见过他,也觉得是一位漂亮的、天真又英气的少年道修。 有人说,小七唯一的缺陷就是对仙君在意太深。 那是他的引路人,是他亦师亦父的长辈,无论做什么,都会惹得他心神大乱,他想看见更游刃有余的主角。 程陨之想了想,告诉他可以关注下一本书,下一本就写游刃有余的主角。 哈。 小程决定,他要拿自己出来,真正踩实狐狸精的名号! 而下一本,他也会写一个,所有人都满意,连顾宴也挑不出错处的美满结局。 …… 不过说起来,仙君这段日子确实早出晚归,不知道做什么去。 鬼鬼祟祟的,令小程疑惑。 这也就算了,说不定仙君是有要事在忙,擅自打扰他,属实不成熟。 但每次仙君带着满身寒意回长漱峰,还偏要挤他被窝,把程陨之冰的浑身一哆嗦,那就很是问题了。 尤其是今天,顾宴浑身上下就跟埋雪里了一样,触手生凉,将已经睡着了的程公子生生冻得醒过来。 梦中,程陨之惊恐地看见,一片春意的湖泊突然结了冰,跳到空中的鱼眨眼变成冰雕。 他挣扎着醒过来,不满地轻踹枕边人一脚。 程陨之不满道:“仙君,你不睡觉,有的是人要睡。” 顾宴从容道:“我睡。” 程陨之很困很困,也没睁开眼睛:“不行……明天一定要约法三章……再上我床……我就,我就……搬出去……让你守寡……” 耳边传来轻笑。 忽然,唇上一冰。 程陨之挣扎着睁开眼,看见顾宴将一朵雪莲抵在他唇边。 雪衣公子长发微垂,眼里有着通透的微光,就像日出时,那点不起眼的鱼肚白。 “对你有好处的,吃吧。”顾宴轻声哄道。 小程顺从地张嘴,吧唧吧唧嚼了个干净。 吃完后,没觉得哪里有变化,但精神反倒是意外好了起来。 程陨之翻了个身,仰躺着瞧他,衣襟松垮,露出修长干净的肩颈来。 “是做什么的?” 顾宴道:“延年益寿。” 程陨之立刻就懂,怕他寿元将至。 “还有那些箱子,是做什么的?”他透过屏风的缝隙,看见露台上放着或大或小不少木箱。 顾宴却道:“给之之的聘礼啊。” 似懂非懂,程陨之被披上外衣,揽着出了卧房。 原来仙君给他找聘礼去了,不用自己宝库里原有的东西,觉得不新鲜,没有心意。 于是寻来延长寿命的天材地宝一双,被他吃了一支,剩下的当零食啃。 仙气的灵石有,通俗的金银也有。 失传菜谱一打,厨子招聘玉简一只。 一盒子碧海潮生,附带一座精巧的笔架,刚上漆不久,闪闪发亮。 扩大领地的地契一份。可以扩大长津门的范围,也能搬入玄天宗,受第一宗门庇护。 和一个小小的木箱。 程陨之打开木箱,看见是一枚染血的金丹。 顾宴轻声说:“是我从鬼蜮带回来的。” 点到即止,程陨之明白他的意思,合上木箱,说:“或许能物归原主。” 最后,打开一个大大大大的木箱。 在里头看见了做花童打扮的风车,不满地盯着仙君。 风车:“……” 程陨之:“……” 小童晃晃脑袋,哪怕被程陨之抱出来,还觉得自己满身花味儿,袖子里头都是花瓣呢。 顾宴的声音适时响起:“送你做花童,免得结契大典上没人开路。” 小童生气道:“花童是这么用的吗!!!” 程陨之哭笑不得,噗的一声:“你可真会选。这是什么?”他眼尖地瞧见木箱里还有东西,拿出来一看,居然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皮。 他一怔,立刻想起了这是什么东西。 他回头,望向顾宴,而仙君也凝视着他的面容,神情温软。 “是我飞升之前,也是和之之重逢后,最后一张蜕下的皮,”雪衣公子道,“送与之之,可以亲手炼制,看看会是怎么样的灵人偶。” 风车凉凉地说:“怕是要抢了之之注意力去。” 程陨之抚摸着褪皮,入手升温,妥帖的不行。 一定也是一个十分可爱,会缠着他叫之之的小朋友。 “听说之之有写新一部话本子的想法?” 程陨之回过神,点头:“有的。” 顾宴过来,在他身侧坐下,共享露台凉风:“那将我写的再神武些,将小七写的再可爱一点,好不好。” 程陨之笑眯眯地说:“谁写小七,接下来不写小七。” 雪衣公子望来,目光灼灼:“那写谁?” 程陨之:“我。”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是作者唠里唠叨的有话说,不看的小天使可以停住啦。 第一本长篇古耽写完了,脑子有点空白。 唏嘘,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能立地完结,感觉正文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后续也不知道写什么了,那就这样吧,看情况写点番外日常之类的。 说真的,一路追来的小天使肯定能看出来,我这本文跑大纲了【垂头丧气】呜呜下本一定不敢了,该写什么写什么,不花里胡哨加有的没的进去orz 当然啦,也真的很感谢有小天使愿意一路陪着我过来,每次只要看见一个按爪,就会很高兴,觉得不能对不起小天使。不然真的怕写不动,没法给他们一个完整的交代orz 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