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老祖她翻车了 作者:墨殊 简介: 唐久有个秘密,她知道自己能活九千岁。 她夺天地造化,成半步真仙,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唐久原本只等着活满九千岁就痛痛快快的兵解回归天地,却没有想到一个她八千七百多岁的时候随手救下的小徒弟,最后居然会以一己之力搅得整个世界人仰马翻。 而纪尘寰这样上天入地的折腾,就只是想要一个有她的人间。 翻车什么的,翻着翻着就习惯了。 #这是一个,女主一心混吃等死,而男主丧心病狂,偏偏要她活下去的故事。# 阅前注意: 1.她一心向道,他就愿化身她的登云之梯。可是她如果不要他,他就只能疯起来了。 2.本质上来说,这是一个“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的故事,不过男主绝非善类。 3.男主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反派智商不代表作者智商。 内容标签: 重生 爽文 史诗奇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纪尘寰,唐久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终其一生,只想握住她的指尖。 立意:爱情到最后是返身自重,学会爱自己。 第1章 . 不叩仙门(一) 青云问道,不知春秋。 一群身着统一青色长袍的青年男女聚集在一处,他们面前并没有巍峨的仙门,只有漫山遍野仿佛疯了一样盛开的花。 青衣的少女伸手碰了碰眼前的淡粉色的小花。这朵花单瓣粉色,五片花瓣中间衔着一朵淡黄色的花蕊,随着女孩子的触碰在她指尖洒下一小片细碎的黄色花粉。 花与人俱美,然而带队的少年面上拢上了一层霜雪色:“返真花你也敢碰,不要命了。” 言语之间,这个少年已经抽出了腰间的佩剑。他的剑一出鞘就似覆了一层流光,看起来就知绝非凡品。而此刻少年持剑,竟是出手就要向着身侧的青衣少女指尖砍去。 “师兄!”剑光袭来,不光少女大骇,就连其余的青衣男女也不由惊叫出声。 少年咬紧牙关,对同门的惊诧骇然之色熟视无睹,剑气只是更加凌厉,随着他的动作,他整个人竟然是笼罩上了半身的流光。 少女此刻还没有说话,手也不知道放下藏好,只是含着泪看向这位忽然发难要砍她手的师兄。 他们同出一门,乃是若虚宗的弟子,自小在一起修行。她的这位师兄根骨奇佳,虽只年长她两岁,但是却已经是隐约要结丹的修士,和她境界差了不止一两层。 也就是说,如果她师兄执意要斩她的手,那当真是没有半点能商量的余地。 如今天地三分,一曰“凡尘”,二曰“上清”,三曰“仙灵”。 凡尘界灵气稀薄,所居之人终身难踏仙途,偶有惊才绝艳之人破碎虚空进入上清界,方才有机会求得更长的寿数,甚至飞升成仙。 上清界多是修仙之人和其他精怪,此界中人引灵气入体,经过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分神、渡劫、大乘七重境界,方才能够飞升入仙灵界,也就是所谓的“飞升成仙”。 若虚宗是上清界的三大宗门之首,如今这一队小弟子刚入境界,不过却都是根骨绝佳的内门弟子,尤其是带队的大师兄韩三水。 韩三水今年不过弱冠,却已经是筑基大圆满的修为。能够在这样的年纪有这样高的修为,足以见他天赋不凡。 这不是韩三水第一次带炼气期的师妹师弟出来历练了。若虚宗讲究“临危破境”,之所以能够成为上清界屹立不倒的仙门,与若虚弟子“逆天争命”的宗门信条不无干系。 长剑未到,寒芒先至。只需要等韩三水手起剑落,他那师妹的一截手指就要被切削下去。 这却不是韩三水心狠手辣。刚才他那师妹碰触的是返真花,这花虽然生的美丽,但是花粉沾染上修仙者的灵气皮肉之后却会吸引百岁蜂。百岁蜂通常会成群出现,而且除了喜欢返真花的花粉之外,最喜欢的就是以修仙之人的血肉灵气为食。 一只百岁蜂不足为惧,可是成群的百岁蜂,就是金丹修士都别想从它们手底下讨到什么好处。他们这一群刚摸到了修仙门槛的小修士,一旦对上百岁蜂,定然是必死无疑。 唯有斩断沾染过返真花的手指,再以烈火焚烧,方才能够躲开那些百岁蜂。 韩三水不可谓不果决。只是,要斩断一个妙龄少女的手指,无论怎样都让人觉得残忍了。 少女清楚的感受到冰冷的剑切入自己皮肤的感觉。他们大师兄是水灵根,可是剑却冷得像是若虚宗长风崖底最冰冷的雪。 可是,就是到了这个时刻,少女却还是相信韩三水的,所以她只是闭上了眼睛。 “哎,何至于此。” 一道模糊的声音响起,明明是很飘远的声音,却仿佛响在了这些青衣小弟子的耳畔。众人全是一惊,他们虽然修为不高,但是修仙之人五感通明,他们这么多人,居然没有发现这周遭还有其他人。 韩三水手中的剑势一偏,他整个人浑身都紧绷了起来,他将神识外放,想要找到那个说话之人。 其实也不用他这样的紧张,因为很快,众人就看见了一个身着一身白衣的人从层叠的树影之中走了出来。 那个人身上的白袍简单至极,仿佛是将这个人整个罩住。来的人一头如瀑青丝垂落,她仿佛赤足而来,如果不是足尖一点柔润的粉,那白皙的足似乎就要与她的一身白衣融为一体。 上清界没有什么男女大防,但也讲究一个非礼勿视。韩三水飞快将视线转移到这个人的脸上,不肯下移分毫。 不过他是水灵根的修士,哪怕不用看也很快就发现其实是自己误会了。 眼前的这个忽然出现的女人不是赤足而来,而是用精纯的水灵力凝结成鞋履。此刻她的足踝还有翻卷的浪花,竟是凝结了一片两指宽的水。 来人微微一动,她身后的长发就随着她的动作散落下来,掩住了她的半边脸颊。她混不在意的将长发往旁边拨弄了一下,可是试了好几次,那长发就是要滑落下来。 最后实在失去了耐心,她索性一扬手,一道灵力切下了一支生开着返真花的花枝,而后随意用这支花枝将长发挽了一个发髻。 来人动作利落,可却偏偏给人一种悠然自得的样子,可是她簪着的分明是沾染上灵气就会成催命符的返真花。 韩三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个女子看见韩三水的表情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伸手拉住韩三水那位师妹的手,白皙的指尖和少女的相碰,不仅仅带走上面的返真花花粉,而且就连少女手上被韩三水的剑气切出来的小血口都消失不见了。 此刻她鬓边是淡粉鹅黄相交映的返真花枝,花朵娇嫩,更衬得人肌肤若雪。而她此刻长发挽起,容貌就显更盛,竟生生有了几分咄咄逼人一般的艳色。 若虚宗的弟子已经算是持重守礼,可是在看清这个女子的长相的时候,却还是陷入了片刻的怔愣之中。 韩三水看着这个忽然出现的女人的举动,就已经知道对方并不怕返真花粉和灵力会吸引百岁蜂。而她敢这样做,除了一句“艺高人胆大”之外,韩三水还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晚辈若虚宗凌云剑峰弟子韩三水,谢过前辈出手相救。” 不必多言,只看对方掬水成鞋的本事,韩三水就料定此人修为定在他之上。眼下这人虽然出现突兀,可是到底对他们出手相助,就单凭这一点,韩三水就觉得自己应该以礼相待。 “凌云剑峰?容二的山头?”女子偏头想了一会儿,随即就笑了起来“如此正好。” 她不笑的时候就已经是极盛的容貌,一笑起来就更宛若冰雪消融。韩三水还没有分辨她说的“容二”到底是谁,就见着一道白绸向自己飘了过来,卷走了他手上的佩剑。 在韩三水等人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那女子单手结印,一道精纯灵气向着他们笼罩而来,就宛若一只碗一般将他们密不透风的扣住。 韩三水神色一凛,起身就要追上这个女子的脚步,冷不防却撞到了一道透明的屏障上,他即将结丹,可却还会被这屏障撞的脑壳疼。 “小子,你乖乖带着那群小崽子们呆在里面。还要切人家小姑娘的手,那你半个身子都沾上了返真花粉,你难道还要都切了不要了?” 好好的姑射仙子、白衣仙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偏偏长了一张嘴。 韩三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青衣,果然发现有一大半都沾上了淡黄色的花粉。他沉默了一会儿,终归没有把那句“我可以脱衣服”说出口。 没错,这会儿他已经隐约猜测到刚才这位前辈说的“容二”到底是何许人也了——非常不巧,他们凌云剑峰的是祖师恰巧姓容,并且在他那一代的弟子之中行二。 不用韩三水多想,隔着透明的结界,凌云剑峰的弟子们亲眼看见一团“黑云”向着他们这里逼近。 近了,更近了。 百岁蜂煽动翅膀产生的摩擦声都似乎能够清晰的传入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一些胆小的弟子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不用看,他们都能想象到底来了多少百岁蜂。 而白衣女修丝毫都没有被他们的紧张感染,她持剑而立,甚至还轻松的挽了一个剑花。 韩三水甚至没有感受到灵气的流动,可是她剑斩黑云,竟是直接冲入了那一团百岁蜂中。 “师兄!前辈没事么?”刚才差点儿就被韩三水切掉了手指的小姑娘这会儿也不记仇,还是一紧张就要去拉韩三水的衣袖。 仿佛只是韩三水一低头的功夫,那一团“黑云”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搅碎,而以韩三水临近金丹的目力,只能依稀捕捉到百岁蜂群中那一道腾挪的白影。 恍惚间,他看见那个白衣女修冲着他扬了扬眉,竟是在酣战的间隙对他说道:“小子,看着点儿。” 韩三水不明所以,下一刻,他却见一道水龙腾空而起,由那女子的剑尖奔涌而出,直向着百岁蜂咆哮而去。 第2章 . 不叩仙门(二) 【晋江独家首发】…… 这原本应该是开天裂地的一剑,可是在那条水龙冲天而起的时候,却忽分化成了数道剑光。细小的剑光缠绕住了每一只飞来的百岁蜂,却并不是将它们的身躯碾碎,而是以不可抗拒却又非常柔和的力量将要它们送到了远方。 若虚宗的弟子们有些神色恍惚。 他们方才见大师兄如此狠绝的对待小师妹,就已然知道了那百岁蜂定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妖兽。可是这女子只用了一招,仅一招就仿佛轻易化解了这一场可能葬送他们这一行人性命的灾厄。 她是谁?她什么修为?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时之间,众人心头都盘桓了这许多疑问。 不过若虚宗到底是如今上清界的第一仙门,他们又是正正经经的内门弟子,凌云剑峰素来对门下弟子要求严格,这会儿身为大师兄的韩三水不说话,其他的小弟子们纵然心中有许多疑虑,可是却也没有人轻易多言。 韩三水这个时候最应该代表凌云剑峰、甚至是代表若虚宗站出来对这位保护了他们的前辈表示感谢,可是其他小弟子等了许久,偏生没有听到他们大师兄开口。 女子用了韩三水的剑,这会儿她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虚虚捏住韩三水的剑柄,将它随意丢给韩三水的小师妹。 “丫头,你师兄入定了,你搬他去树荫底下吧。”白衣女修十分顺手的在韩三水的小师妹头顶拍了一下,并且冲着她露出了一个笑来。 从方才这个白衣女修凭空出现,到现在她出手救了他们,看着好像是很复杂的事情,可是事实上满打满算也没有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只不过,这短短的一炷香里遇见的事情,简直比若虚宗这些小弟子们从出生到现在遇见的还多了。 强者若斯,竟是举重若轻。 从白衣女修手中接过了自己师兄的剑,凌云剑峰的小师妹吞了吞口水,随后才像是猛然找到自己声音一样连声道:“晚辈谢雨师,多谢前辈救命之恩,只是还未请教前辈尊名?” “自家小辈,谈什么谢不谢的。”白衣女修身挠了挠头,倒是一下子冲淡了方才那种高绝冷艳的气场。 她手中空无一物,并不见本命武器。一身白衣宽大,只在腰间用素色腰封勒出盈盈一握,就连一头逶迤长发也不过信手折了一枝花随意挽起,全身上下竟无一物可以证明她的身份。 谢雨师看不透她的身份,但是听见她称呼他们这些若虚宗弟子为“自家小辈”的时候还是猛地瞪大了眼睛。 这个小丫头眼睛瞪得圆乎乎,她方才身涉险境,差点一根手指头就要没了,这会儿却也没什么害怕的样子,简直天真到让人发笑。 于是,这个白衣女修也就真的笑了出来。 谢雨师眨了眨眼睛,一边出声询问白衣女修的身份,一边把要砍她手指的已经入定了的韩三水直接“端”到树荫下面。看那动作,竟然一点儿都没有觉得吃力的样子。 白衣女修不承认,这么多若虚宗的小弟子围在这儿,她谁也不点,偏偏要点才到韩三水胸口的谢雨师去拖他,实在是存了看笑话的促狭心思。 只是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这么实诚,让她去拖,她还真的去拖了。 修仙之人内炼清气,外锻筋骨,谢雨师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修为摆在那里,想要拖动她大师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入定之人身若木石,一个看着就娇小可爱的小女孩直接“端”起来一个成年男子,那画面,简直和下尘界的胸口碎大石没有什么区别。 ——谢谢,眼睛有被辣到。 白衣女修闭了闭眼睛,手里却诚实的拿出了留影石,记录下这段让人尴尬到脚趾抠地的片段。 若虚宗的凌云剑锋一门剑修,而剑乃万兵之首,习剑者非坚毅通达不可成。这当然是好听的说法,而不好听的说法是——剑峰多出铁憨憨。 这些铁憨憨的笑话,真的是怎么看都看不厌烦。 热闹已经看够,白衣女修抬手轻轻抚上自己双眸,原本纯黑澄澈的眸子很快染上了淡淡的金光。她将视线轻轻一扫,很快就把在场的若虚宗弟子的灵根探查了清楚。 “这是……拂世金瞳?这是……啊,您是……” 谢雨师的嘴已经张大。 平常时候她也是个顶顶爱漂亮的姑娘,又是凌云剑峰最小的弟子,其实还是很受宠的,身上自有仙门子弟特有的矜贵气质。只是这一会儿,她好像忘了要保持自己的形象,整个人已经震惊到忘了控制自己的表情。 谢雨师能够发现的事情,她的师兄师姐们自然也很快反应了过来。下一刻,这些凌云剑峰出来的嫡传弟子们就动作整齐划一的跪了一地。 “参见归棠老祖。” 这金瞳并非修习的法术,而是血脉灵术。上清界中人三成拥有灵根,可以修行。而这三成人里万中无一,只有很少的人可以觉醒血脉灵术。血脉灵术依附于修者血脉,乃是先天功法,比后天修行的任何法术都要厉害许多。 而血脉灵术具有绝对的排他性,哪怕是同宗同族,也不会觉醒出一模一样的。于是,血脉灵术也和本命法器一样,成了修士身份的象征。 “好孩子,无需这般多礼。”唐久无奈的笑了笑,她伸手拂出一道灵力,柔和却又裹挟着不可抗拒的力量,直接将这些跪了一地的小弟子都一一扶了起来。 天下着白衣者多,然而拂世金瞳一出,除了归棠老祖,便不做第二人想。 归棠是唐久的道号,自她跨入元婴之后,上清界就惯以她的道号“归棠”称呼她。这些年来唤她唐久的人越来越少,反倒是这个道号听着还更让唐久觉得熟悉一些。 若虚宗分九峰,分别由九位大乘期以上的修士镇守。九峰环抱,乃成若虚。而唐久,正是若虚宗门第九峰归去峰的峰主。 唐久刚入宗门的时候,她最小的师兄也已经到了金丹期。几个师姐师兄看着自家师父抱回来的奶白奶白的小团子,当真是一半儿当师妹、一半儿当孩子在养。 几个最低金丹期的修士手忙脚乱的哄个小孩子,当时简直堪称是若虚宗的一大盛景。 而等到了唐久开始修行,别人是有一个师父偶尔提点几句就不容易了,唐久却是有一个师父,外加八个代师传艺的师兄师姐。 她本人对修行并无执念,但是胜在乖巧听话。师兄师姐说要好好说要好好修炼,要修习法诀一百遍,那么唐久就绝对不会偷懒只练习九十九遍。当然,也不会修习第一百零一遍的。 最开始的时候,唐久的师兄师姐都怕自家最小的这个孩子不开窍,修为进展慢。 要知道,修为的增长也意味着寿数的延续。他们亲自照料唐久长大,从一只手臂那么长的一点点,拉扯到如今少女亭亭的样子,总是不希望有一天眼睁睁看见最小的师妹耗空寿数的。 不过唐久的师尊却并不着急。那位距离飞升也只有半步长者总是自信满满,还说唐久内心澄澈,最是清静无为,定能得证大道。 而事实也恰恰如同唐久的师尊预料的那样,唐久虽然对得道成仙没有执念,但是突破金丹之后,修为简直堪称一日千里,就连传说之中“睡觉都能吸收灵气”的般若琉璃体的修士都没有办法和唐久相提并论。 后来,唐久还不到一千岁就攀登大乘,成了若虚宗门第九峰归去峰的峰主。 一千岁不到的大乘老祖,和那些其他宗门动辄七八千岁的大乘期相比,唐久这已经不是一句“惊才绝艳、天资卓绝”就能概括的程度了。 当时上清界所有的人都在翘首以待唐久白日飞升,只不过这一等,等来的却是整个上清界都再鲜有归棠老祖的消息,数千年也没有听说有谁顺利飞升。 和已经传承不绝的凌云剑峰相比,归去峰就显得略微有些寒酸了。 倒也不是说若虚宗苛待唐久这个一峰之主,只不过从唐久跨入大乘,到如今夺天地造化、成半步真仙,辗转七千年,她竟是未曾收一个门下弟子。 如今归去峰上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唐久和两只灵兽而已。 哦,传说中归棠老祖的朝暮剑早已修出剑灵,若是真要清点归去峰的活物,或许那朝暮剑的剑灵也能被拉出来充充门面。 唐久活了快八千岁,虽然容貌定格在了突破金丹时候的二十岁出头的模样,但到底光阴不虚度。如今她看这些小弟子,不自觉的就带上了一些长辈的模样。 不要这些小弟子们跪她,唐久微微勾起了嘴角,一双瞳孔之中的金色却并没有褪去。 她抬头遥遥的望了一眼天际,那里方才还一片晴好,这会儿却隐约聚集起了层层雷云。 唐久瞥了一眼盘膝而坐的韩三水,摇头轻笑了起来:“和你们师祖一样不讲究,这荒山野地的也没什么准备,居然就要渡劫了!” 渡劫?谢雨师的脸已经白了:“老、老祖、师兄他要结金丹了!” 第3章 . 不叩仙门(三) 【晋江独家首发】…… 金丹期的雷劫,真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对于即将突破金丹的韩三水来说,那当然是要命的玩意。但是对于已经成就半步真仙,在大乘已经夯实境界七千年的唐久来说,破一个金丹雷劫,并不会比她掸去手边的飞灰难上多少。 谢雨师虽然有些慌乱,但是和她周围的青衣小弟子一样,他们目光灼灼的看向唐久,似乎找到了什么主心骨。 唐久“哈”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明白这些孩子都盯着她做什么。 眼见谢雨师的面上染上了一层急色,少女白皙的脸上急出了一层淡粉,唐久踱步过去,向着谢雨师伸出了手。 然后……她伸出两根手指,毫不犹豫的捏了捏谢雨师的脸。 果然是一张谁都爱捏的苹果脸,这一会儿急出了一些热意,那热意伴随指尖柔嫩的触感蔓延过来,让唐久笑弯了眼睛。 谢雨师:就很气。 如果唐久没有一身堪称人间殊色的皮囊,这一会儿,谢雨师的师兄师姐们简直想要把她当成是占人家小姑娘便宜的登徒子。 唐久当然不是登徒子,她只是有些倚老卖老罢辽。 韩三水的额头上已经隐隐有了青筋暴起的样子。周遭的水灵力都向着他聚拢过去,唐久伸手微微探了探,神色十分轻松的点了点头。 “别担心他了,担心一下你们自己吧。”唐久一手揪住一个青衣弟子,带着众人往几百里之外遁去。 一直到被唐久抓在手里飞向了远方,谢雨师才结结巴巴的对唐久说道:“老祖,我们、我们不管师兄了吗?” 金丹之劫非同小可,一旦有所差池就丝毫没有回旋余地。如今如韩三水在宗门之外渡劫,谢雨师实在是非常担心。 唐久却像是并不觉得韩三水这边有什么问题一般。她一边将这一队初出茅庐的的小弟子圈在阵法之中,一边向着韩三水所在的方向望了望。 这边□□,那边却雷云密布,眼见着就要降下天劫。 天地仿佛割裂开来,天地之威让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弟子都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放心,你师兄修行正气,一路又没有什么逆天的机缘,如今得破金丹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唐久颇为不以为意。 而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方才还隐约有阳光的天空已经染上了浓稠的紫色。雷云阵阵,腰粗的闪电顷刻之间就向着韩三水所在的地方劈下去。 “难得此刻灵力丰沛,正宜锤炼筋骨,尔等抱元守一,速速入定。” 唐久就如同她说的那样,对现在韩三水的情况丝毫不担心。 她不仅不担心,甚至还想带着她们若虚宗的小弟子们薅天道羊毛。 只见唐久挥手向着这些面上慌乱的小弟子们拂出了一道灵力,下一刻,这些小弟子们便都被强制入定了。 不过是一群修为尚浅的小弟子,唐久亲自出手,他们低自然无法抵挡。纵然都忧心自家大师兄,可是却也不得不开始修炼。 韩三水在下山之前本来就已经临近突破,如今得见大乘期修士的一招,虽然对方恍若随意,却也让韩三水得到了顿悟之机。 刚才韩三水的本命长剑被唐久抛给了谢雨师,这一会儿他将灵力努力运抵自己周身,竟是打算在没有法器相助的情况下硬扛天雷。 这小子倒是有些胆魄。 唐久的眼中浮现出了一丝欣赏。只不过她依旧没有出手相助,反而取出了一物轻轻捏碎。 谢雨师看见了唐久的动作,差点吓得尖叫出声。 她当然认识唐久手中的这个东西,因为他们在场的每一位若虚宗弟子手上都有这个东西。 那是宗门的传讯符,如果弟子在外遇到了什么危险的话,定然会捏碎这个传讯符,然后宗门之中的长老就会至此相救。 一个大乘期的修士都要向宗门求救,谢雨师充分的怀疑她家师兄肯定是变异了——不然的话,怎么会招来如此来势汹汹的劫云? 谢雨师虽然没亲眼见过几次货真价实的劫云,可却也是听着“归棠老祖硬扛八十九道天雷,成就半步真仙”的故事长大的。 这样彪悍的一个人物,堪称是当世最强,而就连她都解决不了的劫云……谢雨师越想,就越觉得心下一片冰凉。 唐久今年到底八千余岁,虽然因为这些年来荒于修炼,心境上和那些各大修真门派的“活化石”相比,的确要打了折扣,但是也不至于就连谢雨师这样的一个小丫头心里在想什么也看不出。 唐久并不与这些小辈一般见识,索性就任谢雨师自己误会去。 唐久并不会承认,就这么看着谢雨师这个小丫头自己吓自己,还是有些有趣的。 相比之下,总不能让唐久承认她就是生性疏懒、不太乐意管别人徒子徒孙的闲事吧? 自己家的小辈当然要自己照拂,断没有麻烦别人的道理。唐久在心里的小本本上给她的容二师兄记上了一笔。 按说到了唐久这个境界,传音入密、神识千里什么的,只不过是雕虫小技。可是她偏生生就要用最原始的通讯办法,简直是将“懒惰”一词发挥到了极致。 当年唐久师尊为唐久的那座山峰起名“归去”,取的是大道常清静的无为之意,正暗合唐久心性。却没想到,唐久直接将自己的山峰弄成了“不如归去”的避世之地。 世人都说归棠老祖品性高洁、离群索居,却不知道这个人是疏懒到了极致,半点麻烦都不想沾。 可见方才唐久能出手,免去谢雨师被韩三水砍掉一指的命运,就已经是非常喜欢这个宗门内的后辈了。 若虚宗的主殿之中,宗主和几位长老按顺序围坐一圈,共同感悟天地大道,推演万物规律。 忽然,一人猛地睁开了眼睛,竟是直直从地上起身。他未与众人多言,便化作一道剑影,直直冲着门的方向而去。 不足两息,他便又重新端坐在主位之上。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如今的若虚门宗主谢彦。 若虚宗的宗主之位从来不以修为论,而是由九峰长老考验心性,择优而任。 如今这若虚宗掌门修为虽未至大成,但做事妥帖公允,深受若虚总门人信任。也因他是九位峰主共同所选,身后以九峰之主为靠山,这千年之间,谢彦的这个掌门之位竟是坐得很稳。 唐久本来传递消息的对象是她的二师兄,也就是凌云剑峰的峰主。只不过非常不巧,如今凌云剑锋的峰主正在闭关,于是这通讯符就飞到了谢彦的手中。 唐久在传讯符上只写着“有事,速来”四个字,其余并未多言。 字越短,事儿越大。 谢彦直觉此事非同小可,于是更不敢耽搁,只得一面请人去九峰之中请其他峰主,一面自己起身带着长老们往消息传回的方向而去。 幸好谢彦还有理智尚存,知道宗门之中绝对不能没有大乘期的峰主镇守,所以并没有让人在九峰之中一一知会,否则的话,那其余的八峰峰主是都要跟去的。 也幸好他们若虚宗的九位大乘修士没有倾巢而出。 哪怕是谢彦见多识广,当他看见面前他们老祖所说的“顶要紧的大事”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微微抽搐了一下嘴角。 虽然弟子成就金丹对于一个修士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是他们若虚宗今天这个阵仗,如果不说有魔尊出世,恐怕很难收场。 怪就只怪唐久“最受宠的小师妹”之称并不是空穴来风。她这一传信符下去,除了正在闭关和云游的几位之外,九峰峰主竟来了大半——可怜谢彦一片苦心,居然没有丝毫成效。 如今若虚宗的那个阵仗,镇压一个半个魔尊也都是够了的。 天地良心,唐久还真的只是想给要渡劫的小子找找家长,却没想到一下子引来了这么多人。 不过她也是很会物尽其用的人了。 这世间最难拒绝的一句话,恐怕就是“来都来了”,哪怕是修行之人也未能免俗。 于是,在韩三水在渡劫的时候,他就非常有排面的被若虚宗的长老与峰主们团团围住。 有了这些响当当的人物的镇守,哪里还有什么九死一生的局面,光是这些大人物们你一缕我一缕的零星灵力,就够韩三水受益无穷了。 就这?就这! 谢彦无语地望着正在渡劫的金丹小弟子,已经能够预见上清界即将炸锅的未来。 “师姑,六百年未见,您风采依然。”依然闷声闯大祸。 后半句谢彦不敢说出口,不过却也暗搓搓的用自己的眼神将情绪表达了出来。 唐久耸了耸肩,在看见谢彦一个堂堂八尺男儿生生成了个苦瓜脸,差一点委屈缩成球球的时候,她忍不住糊了一下谢彦肩膀。 取过一根枯枝戳了戳地面,唐久示意:“喏,别说师姑折腾你呀,这底下就是仙人传承之地,不日就将开启,怎么样,你们走一趟不亏吧?” 谢彦:人生真的是大起大落落落落……起!不用去编“仙门大佬围观金丹小弟子渡劫为哪般?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这种丧病故事了!开心! 第4章 . 不叩仙门(四) 【晋江独家首发】…… 唐久当然不是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的。 平素她连归去峰都不愿意出,如今此地距离若虚总相隔何止千里,她只身前往此处,的确是因为有一桩要紧事。 但凡是大乘期的修士,总会有一些天地感应,当天地异宝出世的时候,最先反应过来的也是此间的那些大乘期的修士们。 只是这种感应十分玄妙,带了几分“有缘者得之”的天命感——就非得是谁最先感应到,谁就要肩负起带领上清界的修士们寻找到此处的秘境的责任。 唐久虽然疏懒,但是这一次,她却是上清界之中最先感应到了此地有秘境现世的人。 所以,她就不得不从归去峰中出来,赶来到此地探查一番。 这里是上清界东边的一处密林,虽说占了一个“密”字,但是在修真界中这样的密林没有上千,也该有上百了,实在是没有什么稀奇的。 而且这里是刚踏入修仙界的小弟子们的历练之所,唐久刚刚筑基的时候也曾经在这里历练过。 按说这么多年的时光,如果有什么秘境现世的话,早就该被人发觉了。可是这么多年来,这里的确没有任何动静,而唐久顺应天道的一丝感应而来,却偏偏停在了这里。 等到唐久探查一番,还真就发现此处有一个秘境即将现世——与其说是密境现世,不如说是封印解封。 而事情就是这样的凑巧,等韩三水恰好突破了金丹,若虚宗的很多人也都来了此处的时候,也恰好到了秘境开启的时机。 人世之中当然有许多事情都堪称“巧合”。 虽然唐久并非是将这些若虚宗的长老与峰主们聚集在此,但是她一番神操作下来,他们的确在这里聚集了。 当唐九幽用手中的树枝轻轻敲击地面的时候,密林之中被落叶掩盖的地面居然骤然爆发出了一道金光。 霎时之间,周围的白雾弥散,那隐匿于此多年的小密境,居然就这样随意的被唐九一敲门就敲开了。 “我怀疑,这秘境的入口是我们若虚宗的大门做的。”谢彦无声的吐槽。当然,为了保持若虚宗宗主的高冷,他还是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 谢彦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在若虚宗中,就没有唐久敲不开的门。 谢彦只觉得自己周身被一股强劲的拉力带着往秘境之中跌去。在下坠的过程中,他居然还有心思这般苦中作乐的吐槽一句。 方才的一瞬间,唐久随手一敲就将这秘境开启,而有关秘境的讯息也不容抗拒地灌入了她的识海中。 进入大乘期修士的识海却有如入无人之境,足可见这秘境主人实力之强劲。 唐久方才推测这里是已经飞升的修士留下的小秘境,如今这道灌入她的识海的神念也恰好证实了她的猜测。 秘境的主人姓纪,乃是万万年前在修真界之中横行的修士。他实力强劲,渡大乘而飞升。 这位纪姓修士留下此处秘境,为的是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留一线机缘。 姓纪的修士虽然没说此处的秘境非他的血脉不可进,可是唐久想起了自己耳刚才听到的那一连串对纪家、对他自己,还有对这个小秘境吹出来的彩虹屁,她……她真的很想翻白眼。 看起来,比间主人是真的想把此处的秘境留给他的子孙的。若非如此,旁人哪有那么多耐心听他絮叨。 方才的短短一瞬,唐久简直就像是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天地良心,她对什么纪家的家族史,还有这位叫纪容修的修士的成长历程什么的,简直一点兴趣都没有好吗? 不要随便的强迫别人听故事啊喂!!! 唐久撇了撇嘴,平静的脸上有了一瞬间的鲜活。 可惜她这种可可爱爱的小表情转瞬即逝,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就是了。 唐久真的想让纪容修闭嘴,但是这位已经飞升的修士的确实力强劲,哪怕如今只是他留下的一道神识,唐久作为一个大乘修士,居然也无法随意将之屏蔽。 说到底,唐久还是吃了出生太晚的亏。 在纪容修的那个时代,天地灵力堪称精纯。从小被精纯灵力滋养,修仙之人的实力自然也是强劲。 虽然如今唐久遇见的只是纪容修留下一道神识,他留下这道神识的时候和也唐久一般同是大乘,但是唐久不得不承认,她和纪容修两人的实力还是有些差距。 修仙之途,一线之差也是相隔千里。像是唐久这种境界的修士,哪怕是差了一线,恐怕都要被沦入被对方掣肘的境地。 “小丫头,我把这里封了成千上万年,就觉得你和我有缘,如今这个小境界见你而开,里面所有的机缘和珍宝你随意取用,想拿来干嘛就干嘛。” 等到唐久被拉入了这个秘境,她的面前出现了一道水镜,一道虚影也从水镜之中飘出。 大象无形,神识也当然本该无影无形。 刚才唐久只是听见了纪容修的声音,这一会儿却将纪容修的样子看了真切。 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看起来面容就是冷肃,唯有望向唐久的时候,眼角眉梢微微暖了几分。可是那笑容也如同浮冰碎雪,在他的脸上并不真切。 纪容修从水镜里飘了出来,对唐久继续说道:“不过日后你遇若遇见我纪家人,必要招拂一二才是。” 和一般的修士不同,纪容修现在完全是白发苍苍的苍老的样子。修士当然可以容颜永驻,到了大乘期,想要什么模样,端的看自己的选择。 就比如唐久,她如今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不算是特别天真年幼,也达不到让人看了一眼就想叫“老祖宗”的程度——就是恰如其分的普通,是上清界的修士们约定俗成的模样。 当然,确有许多修士习惯变成长者模样,为的是显一派仙风道骨。 唐久不太理解那些修士的审美,不过偶尔看多了假的“年轻人”,看一看真正的老头,感受一下世界的参差也没什么不好。 唐久看着她面前出现的这道虚影,倒没有觉得纪容修是什么仙人风采。相反,她真的只是觉得这是好烦一老头。 虽然知道对方只是一道神识,但是唐久还是将灵力运转至双目。当她的一双眸子泛起了金色,拂世金瞳的血脉灵术开始施展的时候,纪容修的神识的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丰富多彩了起来。 他饶有兴致的向唐久凑近了一些,然后不出意外的,纪容修一下子就穿过了唐久的身体。 已经飞升的仙人留下的神识也终归只是神识而已,当然不可能接触到实体。 “我说小丫头,你这血脉灵术倒是有些意思哈。”纪容修绕着唐久转了几圈,他虽然满头白发,甚至眉毛都染上了一层灰白,但是却依稀能够看出他年轻的时候,应当是个极为俊美的男子。 这个世上,偏偏就有那么多人喜欢糟践自己的一张脸。 唐久活了将近九千岁,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也并不因为纪容修糟|蹋自己容貌的怪癖而大惊小怪。 她只是用拂世金瞳认真的打量了一下纪容修。 说真的,唐久原本也是想试一下,却不想这一试之下,居然还真让她看见了纪容修身上的一条因果线。 那因果线的颜色浓稠似血,仿佛预示着纪容修当真有后人在这个世上。 上清界血脉传承之难,让这里每一个新出生的孩子都变得宝贵。更别像是纪容修那般的修为和境界,留下血脉就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这血线……没有血缘,哪里来得这么颜色浓烈的因果。 没有想到纪容修居然当真是有血脉留下的,唐久仔细探查一下就发现了问题的根源。 怪不得纪容修设下了这样的禁制,还撼动天道引她至此。 他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是因为他的那一边的“因果”根本不在上清界,而是在下尘界。 上清界和下尘界的壁垒还是可以突破的可能,而仙灵界的修士最多传递一点儿信息到上清界,那还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千万年来几乎没有飞升的修士愿意如此为之。 而仙灵界想要到下尘界,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天道造物到底存了一丝悲悯,早在天地初开之时就定下了规则。 若非如此,那些拥有移山填海之能的大罗金仙,岂不是心念几转之间就能让下尘界灰飞烟灭了。 恐怕正是因为境界壁垒无法突破,纪容修才打了这个用灵药和机缘“贿赂”上清界中人为他照顾纪家血脉的主意。 可惜纪容修遇见的是唐久。唐久对他的“贿赂”丝毫不为所动。 她甚至打了个呵欠:“我八千七百岁了,还有三百年就将兵解,这种带孩子的事儿,你还是找别人吧。” 听见唐久的话,纪容修背在身后的手握紧又松开,最终却忍不住还是沉了面色。 他逼近唐久,微微皱眉,真的非常疑惑:“你灵力丰沛,境界稳固,不日便是飞升成仙之相,却为何要兵解?” 修士兵解,就是归还灵力于大地,就连灵魂也随风飘散,不入轮回。 所以说,唐久口中所谓的“兵解”,就是真的……一了百了了。 第5章 . 不叩仙门(五) 【晋江独家首发】…… 唐久真的很想说一句“老身不才,今年恰恰八千七百岁。” 所以,纪容修一口一个“小丫头”的,还真不是那么合适。但是仔细想一想,纪容修万万年前就已经横空出世,在上清界横行多年,最终飞升而去。如果年岁不虚度的话,纪容修比唐久不知道大了多少岁,叫她一声“小丫头”,唐久也不算是太吃亏。 唐久不在乎这些外物,只不过习惯了被人当做仙门老祖,偶尔被叫小了年纪,她稍稍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纪容修直勾勾的盯着唐久,似乎她不针对“兵解”这件事说出个所以然来就不罢休一般。 明明是一张苍老的脸,却忽然变得有些摄人的锋锐。 唐久不喜欢和人争驰,也觉得没有和人解释自己选择的必要——毕竟认真说起来,她和纪容修素昧平生,她何必和一个陌生人解释。 唐久只是赞叹纪容修果然不愧是上古修士,哪怕是一道神识,到了如今居然也还能有这样丰富多彩的表情。 她环视了一周,顾左右而言他:“我门下弟子呢?” 仙门老祖的架子还是要端起来的,这辈子都是要端起来的。 纪容修死死的盯着唐久,半晌之后才似乎咬牙切齿一般的说道:“这里是我留下的秘境,内含上千小世界,那些弟子自有机缘,无须你担心。” 这个时候,唐久就能从纪容修的脸上看出一点儿“少年气”来。 也难为她能从一张满脸褶子的脸上寻找到那一丝丝的少年感。 事实上,眼前的情况不仅违和,而且还非常的诡异和辣眼睛。 唐久搓了搓手臂,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刚才纪容修洗脑一样的自我介绍给弄得哪里坏掉了,居然还会萌生出一种“恨不与君生同时”的怅然来。 纪容修已经不知道飞升多少年了,哪怕他没有飞升,而是活生生的站在唐久面前,以唐久的性子,唐久恐怕也未必真的会与之攀交。 所以刚才心头一闪而过的惆怅什么,想也知道是在庸人自扰。 放开心头的这无端升起的诡异念头,唐久决定还是绕开什么兵解不兵解的私人问题,重新他们谈话的重点引回到纪容修的那一段因果上。 “这位容前辈,你应该知道,上仙界和下沉界虽然并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壁垒之隔,但是想要横跨两皆不仅并不容易,而且或许也没有什么必要。” 唐久摊了摊手,斜靠在方才纪容修的神识寄存的水镜旁边。 这一会儿,那个水镜就如同一年普通的镜子,只映照出唐久的眉眼。 她瞅了半天镜子里的自己,笑得更开了一些:“更何况,别人不知道,容前辈你还不清楚么?修仙之路也并非是一路坦途,不知春秋的在下尘界活过一辈子。也未必没有我们所谓的‘求证大道’活得更舒坦和自在。” 唐久这个话,说的仿佛是她自己。 她不觉得踏上修仙之路就有什么好。当然,唐久不会因为自己修仙而沾沾自喜,也同样不会为下尘界的人无法修仙而觉得惋惜。 在唐久看来,万般种种,只不过是“天命予我,我自顺天而为”罢了。 可是在下尘界,人生短短几十个春秋。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纪容修的眉却是狠狠的皱了起来。他对唐久对待自身境遇、甚至是对待飞升成仙、得证大道的态度很是在意。 估计如果纪容修是唐久的师友,他肯定恨不得直接撬开唐久的脑袋,让她好好清醒一下,不要想着什么兵解大地,一了百了。 而显然,纪容修并不是唐久的亲友,他没有立场去评价和左右唐久的选择。 不过纪容修也不是认命的性格——若是没有三两逆天改命的反骨,估计也没有办法飞升。 虽然现在纪容修只是一道神识,但是他身后的那面镜子并非凡品。随着纪容修广袖一挥,唐久眼前场景就自动切换到了方才随着她一同跌落进入到这个秘境之中的入虚宗弟子们那里。 唐久只觉得,她家平时一本正经的若虚宗门人,这一会儿无论境界高低,一个个的居然都摆出了一副“老鼠掉进米缸”的样子。 简直有点儿丢人……唐久看了一眼自己头顶如有实质的“若虚宗老祖”的称号,只恨不得连夜驾云离开。竟是半点儿都不想跟那些完蛋玩意扯上关系。 其实也怪不得若虚宗的弟子们见识短浅。他们刚刚进入到这里的时候,纪容修就大手笔的给这些若虚宗的长老和弟子们送去了“见面礼”。 如今这些若虚宗的弟子们或多或少都有奇遇,唐久就只是透过水镜扫了一眼,就不得不感慨纪容修的出手之阔绰。 这秘境之中的东西拿出去,供养一个中等偏上的宗门都不成问题。若虚宗虽然是上清界的第一大宗门,但也没有目下无尘到那种程度。 天材地宝不能让唐久动心,但是能让那若虚宗的门人动心就也足够了。 纪容修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了一些近乎是无赖的神色:“好了小丫头,现在你也看见了,你家的弟子们已经收了我的东西,那你肯定要替我办事才是。” 唐久这个人,素来有些爱倚老卖老。她辈分是真的高,实力也是真的强,但是容貌太盛,反而冲淡了一些她作为上清界强者的气势。 这样一个生的妍丽的姑娘,一口一个“本尊”的时候,就让人觉得她高如顶峰之雪,轻易不能掬雪在手,唯恐被其寒冷所摄。 如果真能如此,倒也不枉费她这幅欺霜赛雪的容貌了。 偏偏唐久自称“本尊”的时候并不多。非但不多,她还偏爱声声“小家伙”、“小崽子”的叫着门下后生,还爱“老身”、“老身”的自称着。 时间长了,竟然就连若虚宗对她的“老祖”的尊称都显出了几分烟火气来。 ——“姑射仙人”忽然变成“隔壁二姨奶”,真的是怎么想都怎么觉得糟|蹋了唐久的那张脸。 当一向倚老卖老的人忽然被纪容修叫成了“小丫头”,唐久是真的从心底里涌起了恶寒。 这个时候,她好像理解谢彦每一次听见她自称“老身”的时候的感受了。 以后对谢彦那小子好一点吧,他也是真的不容易。 唐久忽然和谢彦共情,难得的为自己以前磋磨师侄的行径感到了愧怍。 当然这一点点的愧怍,在唐久看见谢彦精准的拿到了一株九转五华天灵芝的时候,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毕竟九转五化天灵芝堪称仙品,在上清界中极为珍贵,已经到了“但凡出世,必起争端”的地步。 该说谢彦不愧是若虚宗的掌门么?他一出手就拿走了这样的一株极品的灵药,无形之中让唐久欠纪容修的又多了一点。 背对着纪容修,唐久的眼角狠狠的抽搐了一下。 再看一眼水镜子之中的其他人,个个都是一副欢欣鼓舞的模样,唐久觉得,她几乎已经可以预见了自己债台高筑的未来了。 “罢了,儿女都是债,纪前辈你说是也不是?”唐久强自撑起了一点镇定,换上了苍老的眼神,望向了纪容修。 儿女? 纪容修微微的迟疑了一下,随即就明白了唐久的意思。不过他也并没有和唐久解释,纪容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半透明的手指,就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虽然是已经飞升的仙君的神识,但是能够停留这样长的时间已是不易,现在他还需长话短说:“归棠老祖一言九鼎。你门下的弟子竟然拿了我的东西。你别少不得要替我往下尘界走一遭。” 似乎觉得自己咄咄逼人了些,微微顿了一下,纪容修放软了语气:“你就当可怜可怜他,他一直在等你,他过得很辛苦的。” 似乎想到了什么,纪容修换上了诱哄的语气:“你在他最苦的时候出现,对他招招手,把他当小猫小狗一样的带在身边,他就会对你忠心耿耿的。怎么样,这买卖不亏吧?” 把人当狗养。这样的话亏纪容修说得出来。 此人以天道引她入此,又以若虚宗的弟子逼她欠下因果,使得她就不得不真如他所言一般往下沉界走一趟。 纪容修已是真仙,真仙言出法随。如果违背了与他的约定,唐久纵然不恐惧自身受损,却也不得不为若虚宗考虑一二。 而纪容修这样苦心孤诣想让唐久搭救的人,现在却说什么“当成小猫小狗养”? 汝听,人言否? 唐久有点儿怀疑,不知道纪容修让她照拂的是亲人,还是仇人。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事已至此,若虚宗的小弟子和长老们已经拿了纪容修不少东西,到之后纪容修追究起来,还是少不得唐久这个仙门老祖出来还债了。 唐久的无奈的摇了摇头。 在纪容修一错不错的目光之中,唐久轻轻的叹息一声:“罢了。应你便是。” 对方行事不够磊落,此刻唐久已经不愿尊称纪容修为“前辈”了。 事已至此,不过就是往下尘界走一趟,以如唐久的修为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就是了。 第6章 . 不叩仙门(六) 【晋江独家首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在唐久看来,去一趟下尘界其实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虽然她也难免会觉得有些麻烦。 她自己不觉得怎样,但是当她把这个决定告诉谢彦的时候,谢彦难得裂开了那一张一向淡然的面具。 可怜谢彦一代若虚宗掌门,到了这会儿端茶的手都抖了起来,嘴里“老祖、老祖”了半天,却依旧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对面的女子眸光澄澈,似乎一直在等他说出自己的观点。而谢彦只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人堵住,好半晌才讷讷开口:“此事弟子不敢自专,须上秉众位峰主定夺。” 唐久有些不解的歪了歪头,说:“可是,你告诉他们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没有一个打得过我。” “况且……”唐久微微眯了眯眼:“也不知道是谁,领着门下弟子拿了秘境中那么多东西,才害得我不得不应这一遭。” 有机缘现世,各个宗门当然各凭本事,只不过拿人钱财,也不是完全不用付出代价。 像是这种秘境主人有一念尚存的,还是要看秘境主人的修为。若秘境主人修为够高,足以沟通天地,那么在后人拿走秘境中物的时候,就已经无形之中与秘境主人定下了契约。 只不过一般来说,都是谁在这秘境之中得了最多的好处,谁就要帮秘境主人行事。而像唐久这种分文未取却要替人去下尘界还债的倒霉蛋,那还真的是少之又少。 但凡唐久对宗门稍微没有一些情意,那么最后倒霉的,还是那些从秘境之中得了所谓“机缘”的若虚宗弟子。 说到底谢彦才是一方宗主,保护门内弟子应该是他的分内之事才对,而唐久今日所做之事,算是替谢彦而为之了。 正因如此,到底让谢彦在唐久面前说话弱气了些。 唐久最是看不惯旁人这副吞吞吐吐的倒霉样子,她冲着谢彦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随意,爱告诉谁就告诉谁,左右我去去便回。” 说着,唐久化作一道虚影,就这般的消失在了谢彦面前。 若虚宗第九峰,归去峰峰主唐久,有天纵之才,自是当世无匹。 就像唐久所说的那样,如果她不愿意的话,就是她的几位师兄师姐联手,也未必能拦得住她。 这世间已少有能够伤了唐久之人,更何况只是区区一个下尘界。 谢彦在心中宽慰着自己,可是不知为何,却总觉得心跳如鼓,总是不托底,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可是一个大乘老祖入一次凡尘,又能有什么事情呢?谢彦摇了摇头,唯恐是自己多心。 唐久修为如此,想要踏碎虚空并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仗剑劈开空间壁垒什么的……到底有些过于招摇了。 唐久不欲引起上清界与下尘界之间的动荡,所以她选择了更为温和的方式,并未用长剑横斩,而是取了朱砂和灵石,开始在自己的归去峰上布阵。 布阵之事并非唐久所擅长,不过也与师姐学了这么久。再加上她比如今的大部分阵修都不知年长多少岁,因此这破碎虚空的法阵在旁人眼中看来或许异常艰难,但是在唐久眼中,却也不过只是费些功夫罢了。 唐久不知道,在她花了一些心力去布阵的这段时间里,归去峰的后山的一棵千年的玉竹上,一只鸟轻轻的睁开了眼睛。 鸟儿打了个呵欠,最终挥动着翅膀,懒洋洋的在唐久的周围飞了两圈,然后毫不客气的落在了唐久的肩膀上。 那只鸟体型巨大,落在唐久肩膀上的时候,尾羽能够直直地拖到地上。若非唐久早就到了大乘,几经天雷淬炼一身肌肤骨骼,恐怕此刻就要被这只大鸟直直的压趴下去。 “江笛,我劝你别太缺德。”被这样直直的一压,唐久手上的朱砂霎时就画偏了一笔。 好好的一个符阵,原本两相对称,线条圆融,这会儿就多了一个突兀的尾巴。 唐久深吸了一口气,回手想要揪住那鸟的长长尾羽。 被唤作“江笛”的鸟知道惹了唐久,看到她这个动作就扑闪闪的又飞了起来。江笛一边飞,一边还不忘讨好似的喷了一口火,将方才唐久画错的那一笔朱砂焚烧干净。 做完这一切,江笛才向自己做了什么好事情一般,施施然的又飞回了唐久的肩头。 还未等唐久说话,在归去峰的另一端,又响起了一声低低的吟啸声。 不一会儿,兽吼渐歇,一道白光却冲天而起,向着唐久和江笛的方向冲来。 那裹挟着漫天水气的灵力,让落在唐久肩上的那只鸟瞬间就本能地炸起毛来,并且骨碌碌地抖落了一身的火焰与之相抗。 唐久已经非常有经验,她迅速的在自己周身竖起一圈灵力,然后事不关己地走到一旁,就任由这两只神兽在她的归去峰上斗了起来。 左右这唐久的归去峰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山的花草树木。这两只毁了多少,一会儿就得让他们用自身灵力催生回来多少——怎样唐久都不亏。 此刻两只神兽相斗,隐约能看出空中的龙凤形状。原来那只大鸟并不是什么普通的鸟,而是一只凤凰。而那发出龙吟的,则是一只青龙。 大荒之后,世间便不见龙凤两种神兽,却不知为何在唐久这里能够得见龙凤齐聚的盛景。 只是可惜这龙与凤仿佛天生不太对付,每一次见都要斗上几轮。 若虚宗的弟子以为他们的归棠老祖生□□亲近自然,不爱在自己的山头建筑亭台楼阁。可是谁又能知道,这哪里是唐久不想建,分明是不能建。 无论唐久建了多么豪华的厅堂府邸,最后都难免被这两只不懂事的神兽祸害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就以山壁为洞府,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一时之间,归去峰上凤鸣龙吟,竟也显得甚是嘈杂。幸好唐久早早设下结界,不然非得引人围观不可。 两只上古神兽这会儿宛若没开灵智的野兽一般,打起架来你给我一爪子,我给你一嘴巴,简直是不可开交。 虽然周围有灵气碰撞出的层层光晕,可是他俩那动作也着实没什么美感。唐久只是扫了他们一眼,便继续绘制自己的阵法起来。 唐久摆明了是想坐视不理,却见她手腕上的一寸皮肤发出了一阵灵光。在一阵淡粉色的烟雾散开之后,一个周身披着七彩罗裙,仿佛披着一段霞光的少女就懒洋洋的从唐久的手腕飘了出来。 少女打了一个呵欠,整个人都瘫在唐久的肩头,软绵绵的恍若没有骨头。 “阿九,他们又打,你也不管管?”少女的声音婉转,是与她自己容貌以及她的主人都不相称的风情万种。 方才那名叫江笛的凤鸟落在唐久肩头的时候,那重量让唐久手抖,险些毁了手下的符阵。而这会儿,身披霞光的少女似乎将自己整个重量都压在了唐久身上,却不见唐久有丝毫的异样。 毕竟那少女是唐久的本命剑灵剑,灵本身又有什么重量,再加上朝暮浑身的气息都是唐久熟悉的,于是就更没什么大惊小怪了。 “玉城比江笛小五百岁,按理说应该江笛让让玉城。可是玉城又是男孩子,我若虚宗的男孩子又该要让让女孩子。所以朝暮,你说我该怎么管他们?是让江笛谦让一下弟弟,还是让玉城照顾一下女孩子?” 唐久叹气又皱眉,可是眼里分明写了“看热闹”三个大字。 玉城,便是方才那只冲出来的龙了。 自从这两只住在唐久这里,归去峰就竟是没有一日消停。以至于唐久每一次看下尘界的人说什么“龙凤呈祥”,她就要表示非常的怀疑。 看看归去峰这断壁残垣吧,这福气给你你要么? “就说你懒就完了!”朝暮揪了揪唐久的耳朵——当然,她的手指什么都没碰到。剑灵只能碰触自己的本体,除此之外,就连剑的主人也是碰触不到的。 朝暮剑的剑灵的名字也是朝暮。 想当初她刚刚生出灵智,欣喜的等自家主人赐名。然后想当然的,唐久没有在起名这件事上费什么心思:“既然是朝暮剑的剑灵,当然要取名叫朝暮。” 当时年纪还小的朝暮还觉得挺欣喜的,以为是自家主人非常喜欢自己的这个名字。后来她知道原来剑灵是不必非要跟本命剑同名的之后,还不大不小的跟唐九闹了一场。 朝暮当然要闹,因为她总感觉自己被敷衍了。不过自那以后,朝暮对唐久的咸鱼程度已经有了新的了解。 也不能指望这样的一个人去给那见面就打了两小只拉架,招募最终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她从唐久的肩上立了起来,冲着那边喊道:“喂,你们两个打没打够?我要跟主人去下尘界了,你们两个留在家里看家吧!” “不要!” 朝暮还没有说完,就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的向着唐久冲了过来,生怕晚了一步就被丢在归去峰。 唐久……唐久的脸黑了。 她的面前,一碟朱砂恰恰的扣在这阵法中间,而那向她飞扑过来的一龙一凤不偏不倚的被溅了半身。 唐久顿时冷笑了起来:“行呀,都去,你们什么时候把阵法修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就去!” 第7章 . 不叩仙门(七) 【晋江独家首发】…… 事实证明,哪怕是神兽,想要用自己的爪牙把那一点儿扣在地上的朱砂痣清理干净,那也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江笛和玉城知道自己闯了祸,只能可怜兮兮的望一眼唐久,试图卖萌蒙混过关。 然而他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唐久了,知道唐久是怎样的“无情”,恐怕就是算他们哭瞎了眼,唐久也不会多看一眼。 自己闯下的祸还是要自己收拾。长久的在归去峰中种植灵草灵木的经验告诉江笛和玉城——装可怜是没有用的。 于是这两只顿时也不打了,虽然彼此看对方还很不顺眼,但是却都在落地的瞬间就乖乖的化成了人形,吭哧吭哧的清理起地上的朱砂痕迹来。 神兽的生命漫长,玉城和江笛虽然已经在若虚宗中生活很久了,甚至比若虚总中的许多弟子都要年长,但是放在龙族和凤族,他们实在还只是两只小小幼崽。 这会儿化了形,江笛和玉城看起来也不过是十一二岁的样子,竟然比朝暮还要更加的年幼一些。 归去峰上,最小的也不是最受宠的,反而要因为年幼而被搓来揉去。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玉城和江笛这两只在归去峰上才越发不喜欢化形。而朝暮每每看着他们两个,却总有一种当姐姐的满足。 神兽化形不易,剑灵化形更难,如果真的论年纪算起来的话,江笛和玉城唤朝暮这一声“姐姐”也并不亏。 唐久仿佛没有心急的时候。 事实上,和这一群不省心的生活了这么多年,唐久早就已经发现,心急是没有用的。 她就真的在一旁等着这几个归去峰上的小的自行收拾闯下的烂摊子,等江笛和玉城收拾好了之后,才施施然出了她的洞府。 没有办法,虽然是天生的神兽,但是让他们画阵,也实在是太为难这两只天生不长手的了。 唐久独自在归去峰中一呆就是上千年,当然不可能是忍不住寂寞的性情。与其说她疏懒,不如说唐久本身并不喜欢与万物争执。 不强求,大概就是唐久的道。 所以放在平常,即使玉城和江笛如何的撒娇弄痴,唐久也不会动摇分毫,就非得让他们自己把阵法修好才是。 但如今不知为何,唐久总是想起那日纪容修对她说的那句“那孩子过得很苦”。 他们再多拖延一日,恐怕那孩子就要在下尘界多受苦一日。 唐久到底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虽然此番并非是她刻意结下的因果,但事已至此,唐久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罢了。”说着,唐久便在江城和玉笛好不容易清洗好的地面上运笔如飞,竟是只用了片刻不到的功夫,就已经重新画好了破界之阵。 归去峰虽然并不奢华,但是好歹若虚宗是第一宗门,唐久作为一峰之主,也算是非常富裕。 唐久不缺灵石,此刻上品的灵石接连不断的被她投入阵中,让原本就灵气富裕的归去峰更是灵气充盈起来。 不过那充盈着的灵气下一秒就被吸收干净,待到那一阵亮光拂过,这天地之间又怎见唐久与她身边的那两个小童的身影? 上清界的修士不愿意去下尘界,这并非是没有原因的。 天地之间自有法则存在,任何修士绝不不可能凌驾于法则之上。 下尘界无法承载上清界修士的灵力,所以到了下尘界,纵然唐久是大乘期的老祖,可是周身的灵力却也会被封印九成九。 如今,唐久灵力几近为无,行走在下尘界,就更像是比常人体力稍好一些的凡人罢了。 玉城和江笛就更惨,两个人连本形都维持不住,更别说那十二岁的小童模样。 如今江笛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雀鸟,不依不饶的蹲在唐久的肩膀上。而玉城则变成了一只只有常人手指粗细的淡青色小蛇,缠在唐久的手腕上,怎么看都只像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装饰物。 至于朝暮,她本就是剑灵需要靠灵力滋养,如今唐久周身灵力锐减,所以她也只能化作唐久雪白皓腕上的一点殊色,俨然成了一道星月交映的胎记。 虽然两界上清下浊,灵气天差地别,但是却是差不多一般的规模。 想要在这里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唐久如今被封印了灵力,哪还使得出在上清界之中心意一动、神识就覆盖全界的神仙功法。 唐久也不是第一次到这下尘界了,空间法则对修士的压制,她早深有体会。 到底不是刚刚从宗门出来历练的无知少女,唐久还是留了后招。 眼下她出现在一座繁华的都城之中,这里的人生活富裕,就连街上走动着的贩夫走卒脸上都透着生活顺遂的红晕。 只是扫了一眼,唐久就知道如今大概是个盛世。 她摇了摇头,似乎只是自言自语:“这样一个好世道、好人间,明明给个神仙也不换,做什么非要去修仙呢?” 如果此间是乱世的话,唐久倒不是不能理解纪容修的想法。毕竟宁为盛世狗,不为乱世人。修仙之途虽然艰险,但只要心性坚定,未必不能不是一条生路。 可是此时人世种种,已是繁华分明,又何必让自己的子孙走一条惊险之路。 只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纪容修,唐久便没有食言而肥的道理。 “罢了,到时候看看孩子自己怎样选择,如果他想要留在人间,我随他愿,便也不算失言。” 唐久就这样想着,举步便走入了一间客栈。 唐久自然有在下沉界寻人的办法,只不过仙家手段不宜施展于人前,如今还是先找一个客栈安置下来才是。 她对这一次下界的准备不可谓不充足,知道灵石在下尘界并不通用,唐久特意带了一些金银。 唐久知道,这些在上清界并不稀缺的金属,却是下尘界流通的货币。 有了金银到底好办事,唐久很快在一间客栈之中安顿了下来。 从唐久跨入客栈的那一刻起,她周围就有许多双眼睛都盯在她身上。但是作为一方老祖,唐久虽然行事低调,寻常不与旁人起争端,但是她也早就已经习惯了是众人视线的焦点。 在唐久踏入客栈的时候,那间客栈人声顿消。所有人都直勾勾的盯着唐久在看,而唐久居然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大渝民风开放,女子也可以独自上街,更有一些胆大的小娘子连面纱都不戴。寻常时候,见到这样的未戴面纱的女子,众人也只不过会扫过几眼罢了。 只不过像是唐久这样容貌殊丽,却丝毫没有防人之心,连个面纱也不戴不说,周遭也没有仆从的小娘子,当然就会引人注意。 上清界可没有女子出门要蒙面的说法,毕竟上清界女修也不在少数,如果一个个遮遮掩掩连门都出不去,又何谈得证大道。 因此唐久注意到了别人对她探询的目光,却没有想到这目光竟是源于她的容貌。 比起这些,唐久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她没有在客栈的大厅多做停留,而是径自进入到了客栈的房间之中。 在房间里布下了重重结界,唐久就盘膝坐在了床榻上。 想要在这里调动灵力,必须要对抗空间法则,自然不如在上清界那边自如。不过唐久到底已是上清界最强的大乘老祖,光阴不虚度,比众人多活了那么多年,她总有一些不为人道的手段的。 此刻无法大肆放出神识,但是不妨碍唐久布下一个小小的阵法。支撑这个阵法,她用些许微末的灵力却也是足够了。 这一次唐久动用灵力,她并没有做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而是一指按上了自己的眉心。 下一刻,从唐久胸口便飘出了一道几乎是透明的神魂。那神魂颜色极淡,然而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这道神魂居然是纪容修。 只不过不知是否是唐久的错觉,她恍惚觉得,这一点被强自保存下来的纪容修的神念,比她当初见到的要更加的年轻些。 当然,现在的纪容修也还是在“苍老”的范畴之内,不过从七八十岁的耄耋老翁,变成了五六十岁的老年样子。 “纪容修,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帮你找到你的血脉,你最好给我些提示。”无法从周围吸收灵力,又经方才的动作,唐久的面色有些苍白。 纪容修的面色也并不是很好看,他飞出来之后没有先回答唐久的问题,而是绕着唐久仔仔细细的转了两圈。 半晌之后,纪容修才几乎咬牙切齿的说:“我以为我疯了,没想到你比我还疯。” 他只是一抹神识,在秘境的时候就早该就此消散,却没有想到唐久将她拘在自己的内府之内,还日夜用心头血温养,这才留存到了今日。 而到了这个时候,纪容修才明白,这个人是真的不顾惜自己。 而唐久这样费劲将他留下的原因,居然只是为了让他指路,好早日寻到他那所谓的“人间血脉”。 对于修士来说,心头血和内府是何等重要,而唐久居然为了毫不相干的人这般动用。 “简直不知死活!”纪容修的眉深深地拧了起来——竟是真的生气了。 第8章 . 不叩仙门(八) 【晋江独家首发】…… 唐久就是觉得,纪容修这个人还挺无聊的。费尽心机让她到下尘界人是他,这会儿质疑她寻人手段的人也是他。 唐久小半辈子都窝在归去峰中,但是好歹活了八千多个年岁,也算是见过许多种人。像是纪容修这样难伺候的,她还是头一次见到。 并不想在什么内府啊、心头血啊的事情上妄作纠缠,也觉得这个人生气生得简直莫名其妙,唐久直接对纪容修说道:“早先在秘境中的时候看你那么着急,还以为你多么想早日找到你那位后代子孙,怎么这会儿到反倒是我皇上不急太监急了?” 在秘境中的时候唐久就是牵出了这个人身上的一条因果线,方才知道纪容修还有血脉之亲在下尘界。 这一会儿他们要在下尘界寻人,自然还需要纪容修出手。 这是最快速的法子,却也不算是最省力的。毕竟用自己的心头血去喂养一个陌生的早该溃散的神识,哪怕是唐久都会觉得有些吃力。 而且内府之地,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脆弱,一旦出了差池,可能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唐久就是再不谙世事,也不至于如此没有防人之心。说到底,她只是真的不在意罢了。 纪容修看着唐久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就沉默下来,到底没有将一些话说出去。眼下说什么也都是晚了,只会徒惹她生气,所以纪容修只能咬牙闭嘴。 虽然是半透明的神魂,可是那几乎透明的神魂之中却透出了一丝血色。而这一丝血色连缀成了飘渺的线,指引着唐久向一处而去。 唐久本来打算起身去寻着纪容修凝出的那道因果线一探究竟,只是还没有等她动作,纪容修就收回了手。 那如血一般的因果线凝结成了一粒朱砂,直接落入唐久的眉心。 唐久被纪容修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唬了一下,可是面上却并无太多的慌张。她甚至没有变换姿势,只是保持着方才靠床边的动作,这样闲闲等着纪容修说话。 纪容修的脸色精彩极了,简直让唐久觉出些无端的好笑来。 分明着急让她下界来寻人的是他,这一会儿因为她寻人手法而耍脾气的人也是他。 都说修真之人的年岁不能以常理论,眼前这人虽是一副老年皮相,可是却真真没有十分成熟稳重的仙尊样子,简直让人怀疑纪容修当年飞升之时恐怕还是少年心性,以至于他留下的神识虽然披着一张苍老的皮,却难掩几分不成熟。 纪容修身上每一处都透着诡异,不过有很多事情唐久并不想去探究。 这世上有太多的人与事,如果事事都认真计较起来,那真是十足的劳心劳力。 顺势而为,何须强求? “你今天损耗太过,那小子那里也没什么好着急,今日便好生在这里休息吧。” 似乎猜到了唐九想要说什么,纪容修冷哼了一声,转而却抬手轻轻抚住唐久的眉心:“我已经将那小子的所在地画标记出来,你只需要心念一动就能看见。” 看到了唐久有些迟疑的表情,纪容修微微一讪:“都是修士,谁还没有些其他手段,活了许多年岁的又不止你一个人。” 说着,也不知道纪容修用了何等的功法,他冲着唐久拂了一下,唐久就是觉得一时之间眉眼昏沉,像是溺在了一块又甜又软的云朵之中,竟只愿渐渐睡去,就此长醉不醒。 下尘界之中的灵力稀薄,却并非没有灵力。唐久之前消耗了不少,但是在这黑甜一梦之中却也补回了七七八八。 她虽然灵力被封,却五感通明。她闭上眼睛细心感受了一番,却发现纪容修的那抹神识已经消散。 而此刻唐久眉心生出一点朱砂,随他心念一动,那朱砂便似有指引一般带她向客栈之外走去。 昨日唐久进入这客栈的时候方才是晌午时分。没想到这一梦昏沉,如今已是转过一日的清早。 此刻街上并无人影,只有寒露浸透了城中的青石板路。 唐九听到到一阵杂乱而有些沉重的脚步声,也很快便嗅到空气之中一点带着水气的烟火香。 本来窝在她肩上睡着的鸟雀动了动翅膀,小小的一团缓缓的在唐久的肩头站了起来。 从翱翔九天的鸾凤变成不到巴掌大的一只小小鸟,江笛的接受程度居然很是良好。 凤凰乃百鸟之皇,江笛作为未来的鸟中王者,对自己的族人一向是一视同仁。她不觉得自己有多强大,同样也不觉得巴掌大的鸟雀有多弱小。说到底,只是外在形态的变化罢了。 如果说物似主人形,江笛大概只有这个时候才最像唐久。 空气中湿润的夹杂着肉香的水气,成功的唤醒了江笛,也同样唤醒了盘在唐久手腕上的玉城,让这只本来伪装成装饰品的小龙缓缓的绕着唐久的手腕游动起来。 虽然平日里唐久对这个惹祸的两只总是不假辞色,但是事实上她也算得上是宠爱孩子的家长。 看着蠢蠢欲动的玉城和江笛,如果搁在往日的话,唐久早就为他们买上一碗馄饨,纵然不能在人前自在的大快朵颐,可是能够闻一闻这难得的人间香火气也是不错的。 换成是严厉一些的灵兽主人,恐怕就会训斥江笛和玉城玩物丧志,居然还贪恋人间烟火。可是唐久自己都是贪恋人间烟火的,所以这一人两兽凑在一块,往往会更加行事无忌。 搁在以前,唐久不仅要给那两只买,而且还要让店家再上一碗,自己也要尝尝。 不过今天到底有更要紧的事,唐久一手捂住了在自己肩头活蹦乱跳的小鸟,又抬手弹了一下手腕上不安分动着的小蛇,终于还是让这两只安静的下来。 事实上,唐久是那种很有良心的人,也分得出轻重缓急。 她自然不会为了满足自己两只小宠的口腹之欲而延缓的救人。所以唐久不容江笛和玉城胡闹,她没有在那馄饨摊前多做流连,而是径自顺着眉心的那一点红痣的指引往前走去。 然而,在路过那馄饨摊的时候,馄饨摊主却忽然冲着唐久问道:“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吗?” 摆摊的是一个身着布衣的老婆婆,她看起来普普通通,在任何一个集市上都能一抓一大把。 如果不是这位老奶奶在即将与唐久擦肩而过的时候唤人,唐久恐怕很难留意到这样的一号人物。 对方说的是事实,她也的确不是本地人,所以唐久脚步微微一顿,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久没有说话,但并不代表她什么都没做。只是瞬息之间,拂世金瞳便已经将这老妇人从上到下的扫了一遍。 拂世金瞳算是唐久的血脉灵法,乃先天所得,使用起来并不需要损耗太多的灵力。 若非如此,唐久也不会将在下尘界十分珍贵的灵力浪费在一个寻常相逢,并且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老妇身上。 拂世金瞳能看穿人心底的善恶。这老妇灵魂的底色虽然灰蒙蒙的,但是也不像是大奸大恶之辈。她只是平平无奇的灰色,灰色代表了很多普通人——他们无法做个好人,也没有办法狠心做个坏人,于是就只能随波逐流了。 老妇人说话缓慢,唐久也并不心急,只是顺势重新回答了这个老妇人的问题:“在下的确是旅居在此,并非本地中人。” 老夫人的脸上划过了一丝担忧,不过更多的却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样子。 她谨慎的向四周望了望,然后才凑近了唐久,小声说了起来:“哎呀,姑娘,我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在我们本地,生得像你这个好看的姑娘,可不敢一个人走在街上的。” 这个说法倒是引起了唐久的一点兴趣。如今虽然并非是□□,但是倒也算是朗朗乾坤。 圣人治下盛事,必定门不闭户、路不拾遗,如今下尘界的皇帝虽然不是什么盛世名君,但也不至于让女子不敢独自上街吧? 这与唐久昨天见到的景象分明有些矛盾。 见唐酒脸上有些不解,老妇人的声音压得越来越低:“最近啊,我们城里出了专门抢人家大姑娘的神秘人。听说,越是漂亮的姑娘越是容易被他们抢去。我看小姑娘你生的这般容貌,不带上个七八十个家奴仆妇,是根本保护不住你的!” 卖馄饨的老妇人的话让唐久蹙眉,不由多问一句:“夫人,您是说最近城中丢了许多的女孩子?” 卖馄饨的妇人肯定得点了点头,又一再嘱咐唐久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被人掳了去。 唐久应下,谢过这位夫人,转过身来却觉此事绝不简单。 唐久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眉心红痣。总觉得似乎有什么能够将一切串联起来。 “长恨人心不如水,哎。”唐久摇了摇头。 她肩膀上的江笛啄了啄她的耳垂,毛绒绒的身子炸成一颗小球球:“阿九别怂,管他什么魑魅魍魉,只要干他|娘|的就是了,给我拿出你归棠老祖的气魄来!” 唐久:……她能说,她现在最庆幸的就是别人听不懂江笛的“鸟语”么?看看江笛现在这霸王模样,那还有女孩子的样子!一定是她养崽的方式有问题! 第9章 . 不叩仙门(九) 【晋江独家首发】…… 不管唐久承不承认,在她的归去峰中,江笛的确是混不吝的那一个。 玉城平时虽然也跟江笛打,不过好歹也算是知分寸,并不会真的伤害到江笛。而江笛总是像个真正的小疯子一样,动不动就上去扑咬,好几次都抓掉了玉城身上的鳞片。 从这种角度上来说,虽然玉城不算是非常的好脾性,但是却真的算是对江笛谦和忍让了。 而随着年岁渐长,江笛一个小姑娘,不知跟谁学出了满嘴的片儿汤话,反倒是玉城还算是克制守礼,平素也只是看起来性子清冷了些,但是混在普通的若虚宗弟子中,也没有显得特别扎眼。 江笛若不是一身凤凰血脉自带的浩然正气,恐怕都会有人觉得她是行事无羁的魔修。 唐九曲起手来弹了一下江笛的脑门儿:“说什么混话,我们快走。” 太阳升了起来,渐渐的驱散了街边的浓雾。下尘界的这座繁华城市渐渐显现出了往日的面貌。 唐久注意到,在这熙熙攘攘的城郭中,有几家门口挂着白幡,不需凑近都能听到挂着白幡的院落之中传出的哭泣声。 通过那些模糊的哭泣声,唐久很快就明白这些挂着白幡的人家,就是卖馄饨的老婆婆说的女孩走失了的人家,这些女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亲属苦寻不得,就只能做到最坏的打算。 唐久着急去一探究竟的原因,是她眉心的那颗朱砂痣越发的灼烫起来,似乎在催促着她什么。 唐久按了按眉心,加快了脚步。 “阿九你是要去寻那个小崽子吗?好啊,我们先去寻到那个小崽子,然后再来料理这里的事情。”江笛的声音带着几分欢快。 她并不关心人类,就如同人类也并不会关心其他走兽的死活一样。江笛绝对支持唐久的选择,并不认为她先去寻人有什么问题。 唐久被压制到灵力只有微末,往日缩地成寸的本事似乎也施展不出。但是唐久的身形依旧很快,下尘界中就是轻功最好的人也难以与之相较。 随着唐久寻人的念头在心中升起,那眉间的朱砂就渐渐地在她的识海中化作一张地图。他们的目的地清晰的指着东南方向,大约过了小半日,唐久终于也到了地图之中指引的方向附近。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她已经从一座只是有些繁华的城池到了巍峨的帝都。 帝都之中素有龙气,而所谓的“龙气”其实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灵气罢了。于是越是靠近帝都,唐九就莫名觉得内息运转得更加的轻松一些。 只不过她并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修士,在这种让她感觉到身心愉悦的灵力向她蔓延过来的时候,唐久还是敏锐的感觉到了空气中的一丝异样。 寻常的时候,灵气对于修士而言都应当是十分舒适的,可是唐久偏偏觉出了些许的浑浊与凝滞。 如果放在上清界那样灵气丰沛的地方,这点儿混在灵力中些许不同,就连唐久这种大乘期的老祖恐怕都感受不出。可是在下尘界灵力稀薄,物以稀为贵,所以唐久从一开始就觉出了此处的异样。 事出反常必有妖。 盘踞在唐久手腕上的小蛇一般的玉城也缓缓的顺着她手臂爬到了肩膀,凑在唐久的耳边说道:“这里的所谓‘龙气’不太对劲,我们家没有这么脏兮兮的龙,它怕不是口臭吧?” 口臭是什么鬼,唐久简直不忍直视。 为了防止玉城说出更恶心的比方,她用指尖轻轻的碰了一下玉城的小小的头,示意他自己知道了,转而开始探查这片区域。 不能外放神识对于唐久来说的确有些不方便,但是却并非是绑住她的手脚,让她做不了任何事。 就像现在,唐久要探查,便抬手一挥衣袖。有朵朵鹅黄色的花瓣顺着她的衣袖飞了出去,散入空中,转瞬不见踪影。 如果此刻韩三水或者谢雨诗在的话,恐怕就能认出来那脆弱又美丽的花瓣,正是险些要了他们性命的返真花。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返真花辅以特殊功法,就是最简单的替身傀儡术。那细碎的散出去的花瓣,每一瓣都可以替唐久探查。 唐久不是喜欢藏头藏尾的人,眼下她做完了自己能做的事,就散开了周围的隐身术法,转而走到了一旁的茶摊上坐下。 这台茶摊上的茶并不是什么名品,不过好歹是京城地界,已经比周遭强了不少。 唐久入乡随俗的点了一壶茶和一些粗制的点心,而后就这样漫无目的一般地坐在了椅子上。 她并不是真的漫无目的,只不过是在等那些返真花给她传递回来的信息。 想到这里,唐久就不得不吐槽一句。哪怕是很多年前就已经飞升的人物留下来的神识,也多少有一点豆腐渣工程。她费劲的为纪容修留下的一道神识,没想到那神识只是将她引来到这里,却没有办法再更进一步了。 到了盛京,唐久只能确定纪容修的后人在这里,但是那个人到底在何处,却还需要看唐久自己的本事。 “这位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呀?” 就在唐久捻着一块茶点却并不吃,只是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的时候,就听到一道声音从她的旁边响起。 唐久当然早就发现了这个人,也大概知道他要来做什么,只是让一个大乘期的老祖去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大材小用不说,唐久还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人碾死。 想想就都觉得非常麻烦,所以唐久只是选择了无视。 可惜的是对方现在不懂唐久这种良苦用心,越是看唐久就不理他,他越是要往前凑。 “姑娘是外乡人吧?嘿嘿,我带你领略一下帝都的风土人情?” 活着不好么?唐久连翻白眼都懒得翻。 她对小辈非常宽容,否则也不会将江笛和玉城宠成那样无法无天的性子。眼前的这个纨绔子弟虽然有些让人倒胃口,让她本来就吃不下的茶点就更吃不下去了,可到底还没有触碰到唐久的底线。 所以他和唐九攀谈,唐九也只是一板一眼的回他:“的确不是本地人。” 这一句“不是本地人”就仿佛是戳中了那个纨绔子弟的某种开关,让对方肉眼可见的兴奋了起来。 他凑到了唐九洲身边:“姑娘,我跟你说,我们这京都之中的独身的女子可不安全。” 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说法了,唐久挑眉:“那你便说说,是怎么样的不安全法儿?” 大乘期的修士,说是言出法随也不为过。眼下唐久有没有动用半分灵力,但是说出来的话却也不是肉I体凡胎能够抗拒得了的。 本来这人还因为没有听到小美人儿娇羞无比的唤一声“公子”而有些遗憾,可是在唐久说完这话之后,他就不由自主的将自己知道的一切的和盘托出。 纨绔子弟道:“整个京都都传说有贼人专门掳掠年轻漂亮的女子,可是我姐姐是宫中的贵妃,她告诉我,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贼人,而是国师大人需要用那些漂亮的女子的血为祭,再辅以一味良药,方能让我朝连年风调雨顺。” 将国运建立在女子的牺牲之上,唐久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居然还有这样的邪门歪道。” 听到唐久这样的说,这个皇妃的弟弟的脸也苍白了起来。他连连摆手:“可不敢混说,我们的国师是有大造化之人。去年的蝗灾就是他施法驱散的。同样都是我大渝儿女,儿郎们可以在边关悍不畏死,牺牲几个女儿家的血又怎么了?” 这种慷他人之慨的言论,偏偏还有人最是上头。 唐久并不和人争吵,她只是皱眉看了一眼这个三观不正的纨绔子弟,随后冲他问了一句:“那你姐姐告没告诉过你,那国师平时都在哪里做法?” 这显然已经涉及到了皇家,哪怕这纨绔再胆大妄为却也绝对不肯说。可是他如何能够抵挡得过大乘老祖的威压? 他脸上浮现出了一股痛苦神色,似乎整个人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斗争,好一会儿,他才磕磕绊绊的张了张嘴,然后抬手指向了不远处的方向:“在……在那。” 唐久瞥了一眼,那人指着的地方正是这下尘界的皇宫。 唐久头也不回的抬腿就走,一直到他走了很远,那纨绔子弟才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一般的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 他自然没有看到的是,唐九走的时候冲着他微微的抬起了自己的手,在唐久的手腕上,那道碧青色的身影发出了微弱的光。 江笛飞到了玉城旁边叽叽喳喳的问道:“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玉城的神色淡淡:“他既然觉得女子的牺牲理所当然,那么就让他在睡梦之中一遍一遍的体会那些女子做出的牺牲吧。想必他也会觉得十分自豪的。” 玉城的声音淡淡,江笛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速腾着小翅膀重新的飞回了唐久的肩膀上,然后小小声的冲着玉城说了一句:“忽然就觉得,你平时对我还蛮不错的。” 你才知道吗?玉城忍不住的翻了个白眼,却忘了自己现在被压缩成了蛇类的模样,而蛇……是没有眼皮的。 玉城:翻白眼翻了个寂寞。 第10章 . 不叩仙门(十) 【晋江独家首发】…… 这个被唐久的颜色所迷,进而大胆上前搭讪的纨绔子弟的存在也不算是毫无意义。至少,他为唐久带来了一条重要的信息。 如果都已经被提示到这个份上,唐久如果还找不到这京都之中的怪异所在的话,她也就真的是平白的虚度了八千岁月。 唐久施了点小手段进到皇宫之中。 只要一踏进去这座皇宫,唐久就感觉到了空气之中的异样。 好好的一座巍峨皇城、天子居所,唐久一踏入就只闻到了浓重的香火味儿,让她以为自己进了哪座道观。 这皇宫看着繁华巍峨,谁又能想到在这几丈高的宫墙后,居然堂而皇之的修建了一个巨大的道场。 宫中的天家贵胄们,甚至是皇帝本人在地上跪了一地,而那道场中间则是一个持剑的道人。 都不需要唐久去探查,只是单凭空隙之中嗅到的浓重的血腥味,她就知道这个老道有些邪门。 这个时候,唐久眉心的那颗朱砂痣已经烫得仿佛要燃烧起来。 也幸亏唐久在之前闭关的时候曾经修炼过“身化木石”的特殊功法,这一会儿误打误撞,在这颗红痣异常滚烫的时候,唐久居然也能面色平静。 唐久身上下的禁制可以隐匿自己的踪迹,不过这种修仙界的低等法术向来都是看修为的。修为低的修士在使用这些法术的时候,自然都会被高阶修士看出来。 而这一会儿,唐久被天地规则压制到修为比一个小小的若虚宗刚入门的弟子都不如,这隐匿术法的说法虽然也能施展得出,不过威力却大打折扣。 唐久心头却一点都不慌,她顺手撸了一把江笛圆滚滚毛茸茸的小脑袋,而后就这样大摇大摆的向着那高台上的老道走去。 这是一个十分大的高台,竟然占据了整座皇宫大半的面积。而那高台当真也是高耸入云,被称作是国师的人在上面比比划划,站在高台下面的人就是不跪着也看不清他的动作。 唐久不需要仰头就能够将高台上的事情看得分明,返真花制成的傀儡轻轻的飞散在空中,然后在高台处停留萦绕。 借着返真花的视角,唐久分明看见那个道人在高台中央绘制出了一道符阵。 寻常修士制作符阵都惯用朱砂。阵法的强弱只和阵法制作者本身的灵力有关,与用什么绘制符阵并没有干系。 眼下这个国师用鲜血结阵,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让唐久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虽然被空间法则压制得厉害,但是唐久本身拥有大乘修为,整个人与一团精纯的灵力无异。越是精纯的灵力,越能感知邪气和怨魂。 唐久只是靠近了这座高台,就已经被空气中的邪气扰得生出些烦闷。 她可以看到隐约模糊的灵魂。 那些被束缚在此处的灵魂长发被面,怨气浓重的还能够看见漆黑的长指甲。 唐久不觉得这些鬼魂面目可憎,只是觉得她们有些可怜。因为她知道,那些灵魂就是之前那个纨绔子弟说的被献祭了的女子了。 异地而处,化身厉鬼、将仇恨和撒向这个人间,其实也只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好指责的。 有的时候,有些人比鬼还可怕,根本不配被称之为人。 返真花制成的傀儡并不能够在高台之上待很久,因为那里有着剧烈的灵力波动,而返花的花瓣只要碰到这些灵力就会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溃散。 返真花得来不易,而将之制成傀儡的效果却并不好。这世上除了唐久之外,大概很少会有人在用这样的术法。 虽然返真花在高台之上只环绕了一会儿就化为灰烬,但是却也足够让唐久看清台上的情形了。 在那个阵法的中间,恍惚是一尊栩栩如生的玉石雕像。 乍一看去,那雕像看起来就是个少年模样,眉眼精致如同霜雪,周身不带一丝的血色。 可是那不是玉雕石像。 唐久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这个少年雕塑中是有一丝人气存在的。因此很容易推断,必定是那个所谓的国师做了什么。才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尊雕像。 此刻那些少女的鲜血向着这座雕像的方向聚集,然后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原本平静的空气之中开始有大股的灵气涌现,最终宛若泉涌一般倾泻而下。 唐久的修为虽然被压制,但是眼力还在。 她清晰的看见在那个阵法的上方,上清界和下神界的时空破开了一道壁垒,而这些灵气正是那个国师利用这个阵法从上清界之中偷渡下来的。 上清界自然灵力浓厚,犹如江水无歇,有人窃取了一丝半缕也很难有人能够飞快查出。 可是就是这一丝万缕的灵气却足以带来人间帝王眼中的虚假繁荣。 果然,只见那国师用桃木剑向皇帝的方向摇摇一指,便有丝丝缕缕的灵气顺着他的桃木剑灌入到了皇帝的身体之中。 原本有些神色萎顿、面色苍白的皇帝,顷刻之间又焕发出了活力。 “神迹啊!这是神迹啊!朕乃真龙天子,得上神庇佑!”皇帝感激涕零的冲着国师方向跪拜。 而后,那跪在高台下的一群人就陷入了一场魔魇之一般的狂欢之中。 当然,那个国师分给他们的灵力只是一星半点,更多的灵力则被他吸入了自己的身体之中。 也不知道这样的“祭祀”进行了多少次,这个国师在灵力稀薄的下尘界,居然也隐隐有了金丹修为。 唐久分明看见,在这些人专注着吸收能力的时候,那阵眼之中的木像身上忽然布满了细碎的裂纹。而在裂纹之下,则露出了人类一般的皮肉。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那些皮肉便鲜血淋漓。 有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玉石人像的眼眶滑落,可惜却无人在意。 看到这里,唐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个玉雕根本就不是雕塑,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唐久眉心之间的朱砂痣翻滚而起,脱离了她的眉心,飞上了那个高台,然后坠入到这尊石像一般的少年的眼角。 少年眼角一颗朱砂红痣摇摇欲坠,就要仿佛他真的滚出的一颗眼泪。 唐久知道,这是纪容修给她的最后指引了。 眼下这个被镇压在阵法之中的少年,就是纪容修在人下尘界留下的血脉。 “去救救他吧,他每一天过得都很辛苦。” 一直到这一刻,唐久才明白纪容修所说的“辛苦”,到底是为了哪般? 她扫了一眼台上的阵法,很快就明白,那是有人以少女的鲜血与少年的躯体为祭,目的是打开上清界和下尘界之间的壁垒。 之所以纪容修的后人能够成为阵眼,是因为纪容修本就是上清界中人,而且天资卓绝,已然飞升。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有血脉在低等的世界之中,血脉的力量就会无形之中冲击着时空的壁垒。 越是先祖修为厉害,天资卓绝的人,对时空之中的壁垒产生的冲击就越大。眼下纪家的血脉虽然在下尘界,可是破碎虚空也并非是全然不可能的事。 只是这样的阵法是逆天而行,上天不会平白赠下馈赠。自然是要有人承担其中的后果。 少年那僵硬宛若玉石一般的身躯,和冲击时空壁垒的时候身上裂开的血口就是最好的证据,也是他每时每刻不要付出的代价。 身体一遍一遍的碎裂,然后又重新聚拢开。到底怎样心性的孩子才能忍受这样的折磨? 也怪不得纪容修说那孩子过得很苦了。 唐久知道,自己根本不必再问纪容修的后人不愿意跟她走,因为今天无论纪容修的后人愿意还是不愿意,唐久总是要将人带走的。 朝霞剑需要用唐久的灵力催动,进入下尘界之后就被封印在了唐久的手腕肌肤上。 而这一次,因为感知到了主人的愤怒,唐九手腕上的星月标记只是轻微的闪亮了一下,而后竟然凌空凝出一道长剑虚影。 “就这么多了,凑合用吧。”朝暮的声音在唐久的耳畔响起,却并不见朝暮的人影。 也是,朝暮现在连本体都凝结不出,还说什么显露剑灵,就不要太为难剑了好吧。 幸好朝霞有平时储存一些灵力的习惯,不然这一会儿恐怕还真的要让他们的归棠老祖陷入无物可用的境地。 一日朝暮剑在手,唐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 “走了,干活去,干活去。”江离已经按捺不住欢快地扑腾着小翅膀。 龙凤乃是洪荒遗血,对世间的清气浊气感知最为明显。唐久都能发觉这里有怨灵,对于江笛和玉玉城来说,这里更是怨气冲天。 上古灵兽,见恶必诛。江笛和玉城早就按捺不住。 打架是不用讲究什么基本法的,唐久可并不喜欢在打架之前放出什么豪言壮语。她只是握紧了手中虚影一般的朝暮剑,转而乘风向上,一瞬之间就落到了阵法中间的少年身旁。 “什么人?抓刺客!” “国师,救命啊啊啊!!!” 沉浸在吸食灵气后的飘飘然状态之中的皇宫中人被惊醒,全都慌乱了起来。 第11章 . 拂世之花(一) 【晋江独家首发】…… 周遭的人熙熙攘攘,台上的人却只是缓缓的睁开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之中无悲无喜,并没有因为唐久的出现而绽放出什么光芒。 台上的少年身化木石,周身的肌肤骨肉也在寸寸碎裂、寸寸重塑。 这样的痛楚却没有在少年的脸上染下半分的痕迹,除去他眼角那一颗从唐久眉心之中飞出来落在他眼角的殷殷红痣,他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唐久并不是一开始就躲在归去峰中避世不出的。 在她踏上修行之路的前一两千年,也曾经游走在尘世,也见到过许多种悲喜。 台上的少年虽然可怜,但是唐久见过比这更可怜的人和事。 说到底,都是人心贪婪罢了。唐久轻轻地叹了一声。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如果没有那么多贪婪的人心,也就不会有很多场悲剧。 朝暮剑感应到了自己主人的心境变化,她轻轻的在唐久的手心之中翁动了一下。 唐久随即会意,握紧了剑身,转而指向那个所谓的国师。 如今唐久被天地法则压制,周身灵力近似于无,但是大乘期老祖的威压却还在。 唐久剑指之处,那个黄袍老道便猛地哆嗦了一下。 “你,你、你……“ 他“你你你”了半天,手中握紧了桃木剑,却不敢对唐久说出一句不敬之言。 这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就像是小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直觉。不过在天地万物之中,人的直觉已经大幅度退化了。老道本能觉得危险,可是却心存侥幸,没有即可逃跑。 大概是从上清界窃取过来的灵力将他冲击到了临近金丹的修为,而唐久看起来总像是强弩之末,因此这给了那黄袍老道很大的信心。 黄袍老道缓缓的站直了身体,勉强将下巴抬了一个睥睨的弧度:“你是何人?速速退下,本尊饶你一命。” 唐久并没有理会那个老道士跳梁小丑一般的威胁,耳边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皇宫的侍卫向着他们的方向围拢过来。 只是唐久眼眸一扫,她眼神并不伶俐,却让这些侍卫全都僵硬在了原地。 人间的皇帝哆哆嗦嗦地藏在了一众妃子背后,如果不是玉城有些不满的甩动了一下尾巴,唐久恐怕并不会注意到这个人。 她一眼望去,就能看见那个人身上沉重的因果和暗淡的龙气。 那龙气稀薄的程度,让唐久明白了这个人为何对这种明显是歪门邪道的术士如此推崇。 国运将衰,这个皇帝为了保全自身,是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的。 虚伪的文人在帝王的授意之下对一个少年歌功颂德,说他英勇无畏的牺牲拯救了整个国家。 而唐久只觉悲悯。 这个少年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世人将一个国家的兴衰压在一个人的身上。同样都是人命,又有谁非得为了不相干的人牺牲? 女子的眼眸之中泛起了金色,拂世金瞳缓缓的流转,让唐久深深的凝望着阵法中心那个容形狼狈的少年。 这一瞬间万籁俱寂,场上所有的人都不敢说话。 那个老道士徒劳的手持一柄桃木剑,发狠一样的向着唐久刺了过来。 朝暮是上古神器,又在唐久身边温养多年,已经成为了唐久身体的一部分。 不需唐久动手,她手中所持的虚影一般的长剑就蓦然放大,化作一段霞光,奔着那老道而去。 在与那桃木剑相接的瞬间,这道霞光就快散出万千光点。 老道神色一喜,以为朝暮就只是一身空架子。 可是他却不想,这细碎的霞光就如同一柄一柄的小小光刃,毫不留情的击打在他的身上,让他自己也成了一个血人。 朝暮并不心软。她,当然杀过人。 唐九一剑霜寒、斩妖除魔的时候,恐怕这个老道还没出生。 只是七万年不理世间尘嚣,这些人仿佛就忘了归棠老祖昔年剑斩妖魔、横劈山岳是何等的光景。 只不过,说到底,是这个老道不配罢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死在归棠老祖的朝暮剑之下的,而如今,让这老道体验一下自己带给这少年的残忍经历,也算是小小的抒发了一下朝暮心头的郁气。 都说“物似主人形”,朝暮的性情,总有那么几分像唐久的。 黄衣老道的惨叫声响彻了整个高台,台下的人间帝王疯狂的拉着周遭的人护在他的身边,生怕唐久一个不顺心就将他宰了。 只是,那个皇帝一身明黄不说,那颤巍巍的翩翩大腹也足够夺目了。可见把人投入绝望的境地,管他曾经是什么身份,总是能看出本质。 这个皇帝是这副德性,将国家治理成这个样子,好像也不足为奇。 唐久走到了少年身边,她轻轻抬手扶上了少年的脸,这个动作让台上不能动弹的少年忽然睁开了眼睛。 唐久抚上的是少年眼角的那颗血痣。 从前那里凝聚着纪容修的一点神魂,如今唐久再探,就发现里面曾经寄居的神魂已然消散·如今剩下的,只有这一点朱砂一样的痕迹点缀在少年眼角。 这一点朱砂,似乎在提醒着唐久这个少年的身份,也督促着唐久不要辜负了和纪容修曾经的约定。 “疼吗?”唐久轻轻的问了一声。 少年眨了眨眼睛,随即脸上就扬起了近乎明媚的笑容:“不疼的,姐姐,我已经习惯了。” 他甚至如同小犬一样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唐久伸过来的手。下垂的眼角天生就带着深情,显得天真又无辜。 唐久很快收回了手。 她只是神识无法外放,才只能靠着触摸去确认纪容修的神识。如今已经确定,就没有再抚摸少年人的必要。 少年并没有因为唐久躲避的动作而失望,他依旧是笑盈盈的看着唐久。 只是眼下他的这般境地,让这个笑显得莫名有些违和。 唐久站起了身:“我与你先祖有旧,受人之托,如今要带你走。” “好的呢。”少年的声音柔软,还带着上翘的尾音,显得非常乖巧。 只是,在唐久走之前,她还需要处理一件事情。 那个黄袍老道如果不解决,保不准就会有下一个少年。唐久站直了身体,转而手持着木剑,向着地上翻滚的老道走去。 被暂时搁在一旁的少年垂下了眼,掩去了眼底的万千波澜。他嘴角勾起了一个笑容,乍一看去仿佛非常满足。 可是凝神细看,却总有几分触目惊心的意味。 “上清界与下这界相隔壁垒。这不是桎梏,而是保护。你逆天而行,从上千界窃取灵气,却不知上清界的灵气到下尘界必定变异,会害人性命的。” 假以时日,那些灵力会吸收下尘界沾染过这些灵气之人的生命力。而且沾染灵力之人到达了一定数量之后,便会在人间引起瘟疫。 至于这个“一定数量“……唐久粗略扫了一眼,发觉在场的几位已经足矣。 唐久双手结印。她身上站着的江笛与手腕上的玉城开始迅速吸收那个老道从上清界之中窃取下来的灵力。 唐久正在封印那一道由纪家血脉打通的时空壁垒。 那些人间的皇亲国戚与君王听到了唐久的话,已经吓得一哆嗦。如今看见江笛和玉城,虽然这两只小小的伏在唐久身上丝毫不显眼,但是他们吸收灵力的时候,空中猛的浮现出了一道龙凤相缠的虚影。 这样的神迹,让缩成一团的皇帝猛地瞪大了眼睛。若非是那高台高耸,此刻这个皇帝恐怕已经要向唐久扑过来。 “嗷!阿九,那边是什么东西!” 江笛注意到了那个人想要过来攀扯她家主人的模样,非常不满的冲着皇帝的方向喷出了一个小小的火球。 核桃大小的火球落在了皇帝的头顶,并没有灼伤人的皮肉,只是烧出了他后脑勺上的小小的一片秃顶。 高台下的人顿时乱作了一团,手忙脚乱地开始扑火。 期间又有几个人不慎扯掉了这个皇帝的几缕头发,让皇帝的叫声越发凄惨了起来。 看着比自己预想要大了足有两圈的皇帝头顶的秃秃的头皮,江笛丝毫没有心理负担的“啾啾”了两声,把自己伪装成一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麻雀。 看着平时威武的皇帝丑态百出,阵法中心的少年微微的闭上了眼睛,似乎已经不屑再看。 唐久很快修补好了空间的裂缝,转头便看见那个老道被吸去了身上所有的灵力,整个人也萎顿在地的样子。 唐久的拂世金瞳运转,一眼就看穿了这个作孽的老道士的命运。 就是她不出手,恐怕这老道也没有几年好活。于是她跨过这老道。转而向阵眼中的少年走去。 “姐姐,你不为民除害吗?”少年虽然不能动弹,可是却以眼神示意那个老道的方向。 唐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少年目光澄澈,带着几分天真的向唐久发问。 唐久的脚步顿住,她把江笛捞进手心揉了揉,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老身今年八干七百岁,年长你太多岁月,你唤我一声‘老祖’便是。” “好的,老祖。”少年乖巧应声。 他虽然周身狼狈,可是却还挣扎着冲着唐久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第12章 . 拂世之花(二) 【晋江独家首发】…… 唐久自然知道自己到了下尘界,周身的灵力会被压制,为了不让她这一次成为“有去无回”的旅行,在制作传送法阵的时候,唐久也是用了一些心思的。 她这一次绘制的阵法开启了一个定时传送的功能,以七日为限,无论她七日之内找没找到纪容修的后人,在归去峰上的阵法都会如期的将她拉回上清界。 如今唐久在下尘界中周身灵力被压制,又经过一场战斗,虽然后来也“回收”了一点那邪门道士从上清界偷渡下来的灵力,不过没有那个以纪家后人为阵眼的大阵加持,仅仅靠着这点儿微末灵力的确也很难打开时空壁垒。 眼下形式明朗,一动不如一静,找到纪容修家的后人之后,唐久就只需要静待即可。 风烟俱净,唐久看了一眼周遭一片狼藉。 那个老道奄奄一息的趴在地上,因为灵力缺失而灰白的头发随风狂舞,呈现出真实的颓唐之色。 皇帝和妃子瑟缩成了一团,只是看着唐久的神情带上了些许狂热。 “仙人!仙人留步!我愿意和仙人共享江山,求仙人救我!” 皇帝站了起来,开始踉跄着往高台上爬。当年他建造这个高台的时候,最喜欢看国师驾云而上的场景,所以甚至没有修建台阶。 这一会儿,皇帝恨不得打死当年那个不修台阶的自己。 拂世金瞳运转,确认玉城已经将这个人身上的浑浊龙气驱散,只留下他应有的部分,唐久不再给那个皇帝眼神。 她挥手“托”起了阵法中间的那个行动不便的少年,转而带着他消失在了原地。 唐久来的时候不能施展缩地成寸的功法,只能用双脚赶路。而如今已经找到了人,她也索性懒得折腾,就带着纪容修的这个后人在京都周遭稍微清静些的小城镇中住下。 唐久宅了太久,一时之间忘了,就是在下尘界,其实也还是有代步工具的存在的。 虽然事急从权,但是她这么托着一个少年,从谁身边过,谁不得多看她两眼。 唐久没有掩饰踪迹,也并不担心人间的皇帝会对她做出什么。他龙气寡淡,自取灭亡是迟早的事情。若是还不长眼招惹她,唐久也不介意把他的脑壳打歪。 一个容色殊丽、美貌惊人的姑娘,拎着一个身体有异的少年,这样的组合到哪里都不常见,如果有心之人要探寻,恐怕很快就会被找到。 被唐久罩在一件灰色的大氅之下的少年眉头微微皱了皱,不过他并没有多言,只是安静的闭上了眼睛。 清风拂动,少年那长而卷翘的睫毛都随风轻轻的摇摆。 他的脸上是病态的苍白,可是却生了一张极为硬朗又突出的容貌。 他生了一双剑似的浓眉,配上让人一见就心软的明亮的眼,高挺的鼻梁,和有些薄的嘴唇。 纵然现在那双唇上毫无血色,可是却不得不让人承认,这是个生的好看的孩子。 唐久见过太多生的好看的人。他们或清冷、或俊俏,好看得各花入眼。 因此,当眼前的这张堪称“浓艳”的容颜放在唐久眼中,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惊奇的地方。 虽然,那并不妨碍唐久承认纪家的这个后人生的好看。 如果纪容修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他能留下血脉好像也不足为奇了。 唐久一时之间恍神,一辆车从她脑海之中奔腾而去,带走了她碎了一地的节操。 幸好如今这个少年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叫做“读心术”的术法,不然归棠老祖在他心里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形象,那还真的有些难讲。 “啧,真是个喜庆的孩子,天生一副笑模样。” 江笛最是活泼的性子,站在唐久的肩膀上叽叽啾啾说个没完。 在场的人中,只有唐久能够听得懂江笛的语言。唐久伸出一根手指弹了弹一直在啄她耳垂的小鸟,最终使坏的把自己手腕上的小蛇卷了下来,绕在了小鸟的胖胖的身体上。 冰凉凉的蛇身把自己缠绕,江笛瞬间炸毛。那高频率的叽叽啾啾的声音,让听不懂鸟语的那个少年都怀疑这只鸟在骂街。 玉城对这叽叽喳喳的炸毛已经习惯,虽然此刻他是小蛇的形象,但是还是像龙一样的盘踞了起来,将那只活蹦乱跳的小肥啾包裹在了自己身躯中间,任凭江笛怎么挣扎都挣扎不脱。 眼见着江笛和玉城闹做了一团,唐久直接把这两位放在了客栈的桌子上,免得一会他俩打起来站在她的肩上,她自己被殃及池鱼。 别看现在这两只小小的样子仿佛也没有什么杀伤力,但是弄乱了她的头发,或者是抓皱了她的衣裳也是不好的。 好在现在江笛和玉城这两个都小小一只,客栈的桌子也足够他们闹腾。 安置好了江笛和玉城,让他们两个自己玩儿去,一直被唐久提在手里的少年也被她放在了客栈唯一的一张床铺上。 看着这家客栈唯一的这张床铺,少年的眼神闪了闪。 小崽子心思还挺多,唐久挑了挑眉,根本就没有理会他眼神中的复杂。 唐久只是走在桌前,扯出了一张圆凳坐下,对着床|上只能躺平的少年陈述事实:“眼下我们还有几日才能去上清界。我设定了定时阵法,这一点你无需担心。” 看着少年眉眼弯弯的样子,唐久继续说道:“到了那里之后,你可以入我入虚宗修行。” 唐久用拂世金瞳看过这少年的资质,的确不愧是纪容修的血脉,入若虚宗的内门简直轻轻松松。 “真的吗?太好了!姐……”似乎想到了什么,话到了嘴边,少年又改了口:“我是说,太好了,老祖。” 他的笑容当然最天真纯稚,可是却瞒不过唐久的眼睛。 唐久在这个少年的脸上,其实依旧可以看到了淡淡的戒备。 这不难理解,在他那样的处境下长大,如果对人毫无戒心的话,可能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不需要去探究这个少年曾经的故事,唐久能肯定的一点是,他一定过得非常苦。 除了估测资质,唐久还顺带着用拂世金瞳探查了一下那个老道在这个少年身上到底施展了多久那本术法? 结果是七年。 七年,虽然比之前唐久预测的十年要少一些,可是却已经是这个少年的半生。 少年如今只有十四岁而已,可是人生的一半的时间却都在受苦。那样的凌迟,他每三个月就要经历一次。 而他以一己之力,却能够引得上清界与下尘界之间的壁垒破碎,甚至用的时间还少于唐久的预料,足可见这个少年在修行一道上,其实堪称是天资卓绝。 ——虽然他现在的资质已经很是让人惊叹了,但是如果他生的上清界,不敢说他能够比肩纪容修,但是应当也是备受宗门争抢的天之骄子。 所以时至今日,少年这般境遇,感慨一声“命运弄人”也并不为过。 只不过,这样的感慨总是有些无用罢了。 唐久并不做无用之事,她扯过一旁的被子给少年盖上,哪怕此刻少年已经有半身化作雕像,其实并不会感受到什么寒冷,可是唐久还是给他盖上了被子。 接着,唐久继续对这个少年说道:“那老道称自己施展的是个阵法,但实际上那阵法对于你来说也可以理解成是针对你个人的一种诅咒。这诅咒并非不可解,不过在下尘界并不方便行事,等到回到上清界,我便为你施法解咒。” 到了那个时候,因果清算,她和纪容修之间的这一幢才算是了结干净。 “多谢老祖。” 这一次,少年称呼唐久为“老祖”称呼得非常顺当,仿佛刚才那一声没有叫出口的“姐姐”并不存在一样。 唐久必须说的话已经说完,一时之间两个人陷入了些许的寂静中。 过一会儿,江笛和玉城互相扑腾的声音也渐渐的落了下去,整间客栈的房间彻底的鸦雀无声了下来。 在这样有些尴尬的沉默之中,唐久忽然听到了一丝轻响。 她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见少年微微红了脸。 清晰的腹鸣声回荡在屋子里,因为屋子的安静而显得格外的清晰。 在唐久的目光之中,少年的脸终于红了。 不知道多少次斗争失败的江笛生无可恋的在桌子上摊成了一只软软的肥啾饼。 她当然听见了那声音,这一会儿,江笛抬起了一支小翅膀,无奈冲着床就摆了摆:“我的好老祖,你不食人间烟火已经好几千年,不吃个一顿半顿的没什么打紧,可是这个小崽子要吃的呀。” 唐久其实也不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她年少的时候,也喜欢在外游历,尤其最喜各地各色美食。只不过后来年岁渐长,她一人居住在归去峰中,渐渐就懒得折腾罢了。 不过并没有对江笛还有那个少年解释这些,唐九站起身来:“是我的疏忽,你且忍一忍。” 说着,唐久便叫来了店家,点了一些柔软而好克化的食物。 想了想,唐久又加了两道肉菜。 她兀自对着小少年笑了起来:“我跟你说,我小的时候入宗门,什么都不懂,还以为宗门里是要吃素的的,当时师父给我两个肉包子,我还吓得哭出来,摇头晃脑的说不要,还不许师父自己塞嘴里。” 唐久不觉得这是糗事。 她是很能和过去和解的人,如果自己的“小事”能让其他人少走一些弯路,那她才真的会觉得高兴。 只是床上的小少年好像被唐久的坦荡惊到。 他张了张嘴,最终没有问出什么。 好半天,他才仿佛答非所问一样的低声道:“那老祖是怎么发现修道是不用吃素的呢?” “发现我师父在啃烧鸡。”唐久耸了耸肩。 谁又能想到,开创若虚宗,并且培养出九个好徒弟的那位大能,私底下居然是这副德行呢? 唐久的回答让床上的少年怔住,不过很快,他的唇边就流露出了一丝笑容来。 “老祖少时,必定赤子之心,极近可爱。” 这话别人说来就像是恭维,偏偏这个少年说起来,就莫名让人觉得很是真挚。 江笛被唐久搓揉习惯,虽然现在明明她才是探究手心躺平任蹂躏的一团,不过这会儿却有了一些和少年“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进而生出些许惺惺相惜的感觉。 江笛可是听其他峰的峰主说了,他们家阿九,小时候明明是个扎着包包头的小!糖!包! 谁知道小糖包怎么长成现在这个懒丫头的?今年刚刚五千岁,恰好比唐久小了好几千岁的江笛,一直觉得那是个未解之谜。 唐久才不管江笛的腹诽,她推开房门,门外站着的正是端着很多吃食的店小二。 店小二手脚麻利,到底是天子脚下,小二很是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他没有将目光落在分明和常人有异的少年身上,只是低头在做自己的事情。 很快,空气中就开始弥散着食物的香气。 唐九将人扶到了这边坐好,方才为了让这个少年可以独立坐着,唐久特意去店家要了一张圈椅。此刻唐久细心的在圈椅里塞了几个枕头,这样可以让这个少年坐的舒服些。 少年努力的尝试着抬起手,此刻他的手上不是那种宛如玉石一样的质感,依稀还是人的皮肉,可是偏偏只是抬手的动作,少年就已经尤为费力。 他努力了很久,豆大的汗珠顺着白静的脸上滚落下来,最终却只是将手抬起了不到一寸的高度。 唐久拍了拍少年的脑袋,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等到了上清界就好了。”这不是唐久安慰少年的话,而是一个来自归棠老祖的承诺。 少年还是普通人,不吃饭是不行的。唐久随即取过了一方的碗筷,在指尖涌起一丝灵力,让滚烫的粥稍微凉些,成为正好适合入口的温度。 下尘界灵力宝贵。不过唐久却不介意用宝贵的灵力做这种事。 她舀起了一勺粥凑到了少年的唇边。 少年轻轻的颤了颤,却乖乖的开始低头喝粥。 粥里面放了稀碎的肉糜和碎叶,甚至熬粥的时候还放了一些牛肉汤,想来味道并不寡淡。 一直喂这个少年喝了大半碗粥,唐久这才收回手去,转而又喂给少年一口菜。 少年人也不知道是格外乖巧,还是真的不挑食,总之这两个人分明是第一天认识,唐久毫无疑问也是第一次伺候人,但是却进展的格外顺利。 一餐饭很快就吃完。 玉城自诩是为这个家付出了最多的人,这一会,他当然也要为这个家做出一些力所能及的努力。 年少不知灵力贵,原来在归去峰,他和江笛都闲得用灵力催生植物。可是现在到了下尘界,他们只能一分灵力掰碎成两分用。 如果让唐久把人弄到床上去,那她定然是施展术法。现在玉城可是看不得唐久这么浪费,所以立刻“挺身而出”。 原本盘踞在唐久手腕上的小青蛇忽然之间就变大了些许,他卷起来上了动弹不得的少年,然后就这样将整个人卷回了床上。 虽然以修仙之人的力气来说,让唐久抱动一个少年也不算是什么难事,但是玉城就是莫名觉得他们家老祖做这件事情有些辣眼睛。 今天依旧是为这个家庭承受了太多的玉城,深深地为自己感到了骄傲。 玉城带着少年往床|上一扔。 当然,玉城那动作,和温柔缱绻什么的一点儿都沾不上边不说,反而像是打出了一套军体拳…… 被一只蛇给弄到了床上,少年的脸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不过唇角的笑容微微的淡了些许,展现出他的委屈来。 但是他还是客客气气的对玉城说了一声“谢谢。” 玉城不在意的摆了摆尾巴,随即又滑到了唐久的身边,直接回到了她的手腕上。 那个老道的灵力,已经被他们吸收的七七八八。而除了那些灵气之外,玉城还吸收了人间帝王被污染的空气。 这一会儿,玉城俨然成了在场之中修为最高的人。 “一直‘小子’、‘小子’的叫你也不是个事儿,不如你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这时候,玉城修为恢复得快的好处很快就体现了出来。 就比如说现在,当玉城已经可以口吐人言,而江笛还只能“叽叽喳喳”的时候,玉城心里居然升起来诡异的满足感。 但是有一说一,玉城他也是真的服了自家主人这疏懒的性子,真真是天塌下来都不会多管闲事。 而现在,她已经和纪容修的后人相认这么久了,居然还没有打听一下人家的姓名。 少年刚才围观了江笛和玉城的打架,全程只觉得这是两只过于活跃的动物。 眼下玉城忽然口吐人言,少年也并没有表现出非常的震惊。 世人都喜欢进退有度的君子,没有人喜欢一把软骨头。虽然眼下这个少年还需要靠唐久才能开启一段全新的生活,但是他也么有到就连唐久的宠物都要讨好的地步。 不过面对玉城的问题,少年还是认认真真的答道:”纪尘寰。” 纪尘寰分明在回答玉城的问题,可是在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却分明地落在了唐久的身上,仿佛在与唐久进行一场对话一般。 玉城:您觉得您礼貌么? 玉城有点气气,但是玉城不说。 唐久并不意外他姓纪,只不过在听见他说他名“尘寰”的时候微微挑了挑眉, “尘寰”就是人间的意思。这个孩子以人间为他的姓名,不过却被人间辜负了太多。 唐久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她已经知道了,在这个下尘界,“纪”是国姓。虽然不能说每一个姓纪的都是皇家贵胄,但是能够出现在皇宫,纪尘寰的的身份,其实已经不用太多的解释。 之所以那个人间的皇帝背负上了那么重的因果,正是因为纪尘寰是他的血脉。 “虎毒食子”乃是世间因果之中最重的一环,最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也就是说,纪尘寰是被他的家人亲手推上祭祀台的。 他被抛弃,继而被迫牺牲。 如果知道纪尘寰曾经遭遇过什么,其实就并不意外他会有如今这般的性格。 其情可悯,终究是,其情可悯。 说实话,其实唐九并不喜欢纪尘寰这样的性子。 他生得好看,得天独厚的一张乐天的脸,看起来是一团明媚。 如果不是唐久到底过了八万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再加上纪尘寰实在太年轻了一些,并不能完全隐藏好自己的情绪,恐怕唐久还真的会以为这是个爱笑的小崽子。 但是想也知道,在遇见了那些苦难的时候,谁又能全然干净? 有的时候,这种天真无畏,只是某些人想要表现给你看的。 一想起这个,唐久就觉得没有意思极了——她一天天的也不是专门看戏的,偏偏有人跟草台班子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 纪尘寰报过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就笑容温软的看向唐九,似乎在等待着她回一个她自己的名字。 最开始的时候,纪尘寰叫唐久“姐姐”,而唐久毫不犹豫的让纪尘寰唤她“老祖”。 事实上,对于很多修真仙之人来说,唤若虚宗归去峰的归棠老祖一声“老祖“就已经足够了。但是既然眼前这个少年执着想问,唐久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唐久耸了耸肩,直接蘸了桌上已经凉透了的茶盏,在桌上写给少年看。 ——唐久。 哪怕唐久是出现的时候,一人抵抗皇宫之中的千军万马,可是唐久周身却也依旧给人一种平和的感觉,平和到近乎平易近人。 可是此刻看着她提笔写下的两个字,纪尘寰有些惊讶。 唐久的字居然这般凌厉,又带着几分霸气,如果是写在纸上,必定是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如今“唐久”这两个字被主人蘸着茶水写出来,片刻之后就会消融,但是却依稀得见几分主人的风骨。 唐久。 纪尘寰默默的在心中默念了这个名字。 比起这些有的没的,唐久已经招呼店小二,让他将桌上的东西收下去。 店小二先是高高的应了一声,转而咚咚咚的跑上来。在他收拾妥当离开的瞬间,纪尘寰和唐久的脸色都微微的变了一下。 他们听见了其他的声音。那是狂乱的脚步声,还有疯癫的喘息声。 那只是一瞬,唐久不见丝慌乱,似乎这个小插曲都尽在唐久的预料之中,。 唐久就没有说话,反而大大方方的打开了这间客栈房间的大门,整个人端坐在正对着大门的木桌旁。 不一会儿,一个浑身是血的老道,跌跌撞撞的冲着唐久就冲了过来。 那个老道周身已经没有灵力,头发花白,眼神狠厉,让人多看一眼就觉得毛骨悚然。而且和普通的人相比,他还多了几分病弱。 老道冲过来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个踉跄,险些直接摔倒在唐久的面前。 唐久看了一出闹剧,也顺带认出来这个冲向她的老道士就是那个国师。 唐久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败了这个国师,皇帝自然也不再信任那个国师了。 不得不说,普通人薄情寡义起来,总是让人更加叹为观止。 皇帝并不敢将这个国师定性为“江湖骗子”,因为他的确对他的国运有所影响。 但是皇帝却也不敢再留这个老道士,毕竟那位亲仙子亲手将他伤成这样,就已经是在认定他不是好人。 如今这个人间的帝王还对唐久就有事相求,自然就不能与她认定的不是好人的人“同流合污”, 所以,前一秒还对着那个国师大肆吹捧的皇帝立刻翻脸,不仅将这个老道士从皇宫之中赶了出去,还顺带着收走了赐给他的府邸。 现在这个老道士浑身带伤,无家可归,甚至不能在京都之中逗留,只能在旁边的小村里面落脚。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在老道士狼狈奔跑的时候,就听到有人议论唐久和纪尘寰的这对怪异的组合。 两个人没有掩饰自己的行踪,老道士只是稍加打听,然后就找到了唐久与纪尘寰现在的住处。 他心头对唐久恨极,想也不想的就冲着唐久冲了过来。 当然,他也并不是什么莽夫。这一次之所以这样有底气,是因为他终于动用了家中的一样传承多年的宝物。 唐久看着这个老道士冲了过来,她原本以为这回是物理伤害,却没有想到这个老道士还没有碰到她衣角的时候,他手中拿着的一样东西倏忽就从顶端绽开,浮现出了九转莲花的模样。 唐久长久沉默,很快意识到事情不对,她迅速的后退,可是却忘了自己没有灵力。 大乘修士的本能还在,她吸入白烟不可避免,然而在那之前,朝暮还在主人强制召唤下现身。 唐久持剑,一剑斩下了那个老道士的头颅。 背后偷袭,非君子所为。唐久皱了皱眉,甩干净了手上朝暮残存的血珠。 第13章 . 拂世之花(三) 【晋江独家首发】…… “小师叔、小师叔,你快醒一醒。” 唐久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便看到了一张凑近的大脸。 她条件反射似的拿枕头糊了过去,不出意外的,鹅毛枕正好就击中了趴在她床边的那个书生模样的男人的鼻梁。 幸好唐久喜欢用柔软的枕头,什么轻柔的棉絮枕,或者是鹅毛枕。她睡觉的时候,总要满满当当的塞上一床,将自己包裹起来,这才安心。 如果唐久像是她的师兄师姐那般,睡一根原木警枕,那恐怕此刻凑在她床边的这个人就不是鼻子微微红肿那么简单了,头破血流都是轻的。 来人“哎哟”一声,捂住了鼻子踉跄了两步,这才稍微退开了些。 唐久从床上坐起身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带着四个肉坑坑里的小手,她微微的愣了愣。 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才到肩头的小头发,唐久心头一跳,直接一双小脚赤足踩在了地上。 “哎,我的小祖宗哎!您了别光脚啊!”来人不顾揉鼻子,伸手掐住塘唐久的腋下,把她提到了空中随意抖了抖,像是抖干净一块抹布,然后才将人熟练地抱回了床上。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而且既嫌弃又怜惜,活脱脱就像个精分。 一边让唐久坐在床上不要动,男人一边伸脚往床下的位置探了探,果然扫出了一双鹿皮小靴。 唐久自己接过鞋子穿了上来。她摇晃了一下脑袋,还能听见扎着的两个包包头上系着的铃铛清脆的响声。而当唐久站在床下与男人对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才到这个人的腰部。 如今唐久是个身量未足,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孩子,而这个人叫她“九师叔”。 唐久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什么师叔、什么师门的,通通在她脑海之中搅成了浆糊,半点都想不起来。 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记忆,然后发现除了“唐久”这个名字之外,旁的其他事情他几乎都忘得一干二净。 但是也不要紧,她床边的这个人是个碎嘴的性子,他絮絮叨叨,很快就让唐久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地。 这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偏远山谷,而他们师兄弟几人就是随师父一道隐居在这里的。 不,或许对于其他师兄弟来说是“隐居”,但是对于唐久来说,她从小被她师傅捡到,也就一直养在了这座山谷中。 她没有确切的名字,只是随了师父的姓氏,又因为是师父的第九个徒弟,所以索性就叫唐久。 其他的师兄弟们有自己的大名,可是为了照顾自己这个最小的小师妹,防止她胡思乱想,平时在唐久面前的时候,他们也就按着姓氏后面缀着齿序的这样的方式胡乱称呼。 而眼前这个吓了唐久一跳,又被她用枕头砸的人,就是唐久二师兄的徒弟。 是的,他们这个山谷至此已经正式开宗立派,也开始培养合适的门徒了。 至于这个古怪的地方能教人什么?大概是琴棋书画、五行八卦、治家平天下,但凡能想到的,这里的人就总能涉猎一二。 门派中弟子本就天资不俗,所以每每有谷中之人作品传世就都会引人惊叹。如此一来,就更将他们这个门派蒙上的一层神秘的面纱。 唐久倒是不觉得有什么神秘的。毕竟一个人一辈子如果专注做一件事情的话,总有被人惊叹的地方。 她的八位师兄师姐各行一道,师父虽不是十全十美的天才,但是十分懂得因材施教。反倒是唐久自己,因为从小被八个师兄师姐带着,什么东西都会一点点,可是却没有找到自己最精通的东西。 所幸她现在年纪还小,比谷中早入门的师侄辈还要小上许多。因此大家都乐意对唐久指点一二,却也没有人强迫唐久成长。 唐久刚刚醒来的时候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对自己的师门也没有什么印象。而这一会儿那自称“谢彦”的师侄语速飞快,杂七杂八东拉西扯的说了一堆,可是偏偏唐久却有一种熟悉感。那复杂难记的人名和人际关系谢彦说了一遍,唐久就已经掌握了七七八八。 唐久没有对谢彦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的事情,只不过重新的在短时间之内将自己的记忆梳理了一遍。 谢彦是个隐形的话唠,他喋喋不休的说了一大堆话。见到小女孩自力更生的爬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水咕咚咕咚灌了小半,谢彦又难免老老妈子上身。 他取走了唐久手上的已经凉了的茶水,转而走了出去。不一会,谢彦就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奶。 这羊奶里加了茉莉花和杏仁粉,尝起来并不是反而有一点点的香甜。 唐久不算是对食物不挑剔的人,但是用小勺子舀起来尝了一口之后,她就也觉得味道不错,于是就自己挥舞着小勺子认认真真的喝奶。 “对嘛,小孩子就是要多喝一些牛奶羊奶,这样才能长得高。”谢彦笑眯眯地看着他家小师叔把自己喝成了一只小花猫,却暗搓搓的用手掌比划了一下唐久脑袋到他腰际的高度。 更过分的是,谢彦一边比划,还一边忍不住的偷偷地笑出声。 全宗门谁不喜欢小师叔呢?特别是小师叔明明长了一张包子,脸却还要报板起来端着长辈的架子的时候简直是意外的可可爱爱。 刚才谢彦火急火燎的来叫自己,不像是没有事情的样子。 唐久一抬头就看见谢彦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古怪表情。她沉默了一下,在心里面暗自把这个师侄标上了一个“不靠谱”的标签。 唐久:亲生的师侄,不能扔,不能扔。 心里建设了一下,唐久不得不出声提醒道:“刚才你那样着急唤我起床,只是为了给我端杯羊奶?” “当然不是!”谢彦如梦初醒,然后就大不敬的抄起唐久就往门外走。 都是小师叔刚才太可爱了。 谢彦清咳了一下,正色道:“师祖说等您醒了之后,让带您去一下山门,今日有顾客来访。” 总算是想起来就是小师叔那小拳头,锤起人来也是挺疼的谢彦连忙恢复了一脸正色。 只不过,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真的尊重师叔的师侄揣着他亲师叔的动作,就像夹着一个布口袋的? 又或者说,这个世界上哪有正常的师侄一伸手就去夹着他师叔的? 疯的不是我,疯的就是这个世界。 唐久摸了摸自己还带着一些婴儿肥的软嫩脸蛋,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那绵软又滑嫩的触感,却让唐久心中升起了更多的古怪感。 有一点唐久可以确认,她在宗门地位并不低,至少辈分上来说,应该是很高的。而能够让唐久这个辈分的弟子都出门相迎的贵客,身份应当不简单。 只是唐久刚刚有了一点头绪,就被一路夹着到了山门口。 唐久看见的场景让她微微的愣了一下。 一般顾客来访是什么样的症状她就不太清楚,可是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客人,也不至于是跪着来的吧? 站在山门口塘角向下望去,能够看见长长的蜿蜒的阶梯,而这样蜿蜒的阶梯很长,人走上来就已经是不易,可是一个头发有些斑白的老妇人穿了一身金贵的锦袍,却是一步一叩的登上了他们的山门。 那锦袍夫人身边还跟着一队仆从,仆从小心翼翼的抱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被包裹进白色的襁褓之中。雪白的颜色让唐久的眉心忍不住的跳了跳——正常人家,谁会用白色的襁褓? 那妇人一看就是保养着很好,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了,但是眼中却是说不出的坚定与清明。 她一步一叩地登上了这座山门,在郑重的行完了最后一个三拜九叩大礼之后,夫人抬起头去看,看到了山门门口站着的两个人。 一个一身青衣、白面微须的书生。一个穿的红彤彤很是喜庆,还扎着两个可爱的包包头,包包头两边各戴了一个铃铛的小女孩。 老夫人看了他们两个半晌,眼中划过了一丝失望。不过她很快收敛了情绪,对着谢演说道:“敢问先生可在?纪薛氏求见。” 她没有说要见哪一位“先生”,可是到了这里,能够被称之为“先生”的,也就只有那一人了。 谢彦并不是一个刻薄的人。他看见对方行如此郑重大礼,只为求见他师祖一面的时候,心中也只剩下一声叹息。 只不过谢彦叹息一声之后,还是一瓶丹药放到了老夫人的手边,然后对她说道:“夫人一路劳苦。师祖吩咐在下将丹药转交。天气苦寒,夫人可服用一粒。” 老夫人眼中的亮光更加熄灭了几分,只不过她还是将那枚丹药握在了手里,倒出了一粒。 她身后的人很是紧张,刚想上前劝阻,却被这夫人一道凌厉的目光逼退。 当着谢彦的面服下一粒丹药,这一次,这位夫人顺着谢彦搀扶的力道站起身来。 谢彦这才继续说道:“夫人所求之事,师祖已经知晓。然而师祖有言,万般皆有缘法,因此夫人今日之事成与不成,关键要看我小师叔。” 唐久成为了在场目光的焦点,她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所以只能眨了眨眼睛。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只留下唐久发间的金铃铛摇晃的声音。 第14章 . 拂世之花(四) 【晋江独家首发】…… 什么叫“把这件事情交给她决定”? 你们还记得我只是一个年龄个位数的宝宝么? 唐久看着比自己高出了一整个人的谢彦,简直想跳起来大力的摇晃她的倒霉师侄一下,让谢彦清醒一点。 谢彦委屈,但是谢彦不说。 其实他也很想知道这个师门中到底还有没有靠谱的人了,让一个到他腰部的小女孩去做什么决定? 谢彦大逆不道的想着,他家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师叔现在能决定的,恐怕只有晚上喝一碗奶,还是喝两碗奶。 ——想喝三碗那是肯定不行,她会要撑得打奶嗝,说不定还要哭鼻子。 谷外的风疾吹,直吹得穿得像个小红包一样的唐久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似乎有什么神奇的感应,唐久一抖,那襁褓之中被包着的小孩子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小婴儿原本被人好好地包裹着,却不知怎么的挣扎着从包裹襁褓之中伸出了一只胳膊。 那奶白的胳膊很快被风吹成了红彤彤的颜色,却还是颤巍巍的向着唐久的方向够了过来。 唐久看着那奶乎乎的向着自己伸过来的小肉手,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唐久差一点咬了自己的舌头,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唐久底是撑着小师叔的尊严,并没有躲到谢彦的身后。 那位老夫人看了唐久许久,看着那没有一点儿的小肩膀,半晌也没有说出话来。 许久,唐久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思索那位老夫人口中的“先生”,也就是她未曾谋面的师父此番作为,到底是何用意? 但是那老夫人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她就平静了下来,上前走了几步。走到了唐久的面前。 说实话,唐久有些警惕地盯着她,生怕她冲着她跪下来——那也太折寿了。 好在那位老夫人只是伸手拉住了唐久的手。她的手指细腻柔白,只是中指处有厚厚的茧。 唐久虽然有些懵懵懂懂,但是此刻她真的表示有些意外。这个世界上,难道女子也要写这样多的字吗? 那样厚的笔茧,如果不是长年累月的奋笔疾书,恐怕真的生不出来。 唐久走神之际,那位夫人已经矮身蹲了下来,屈膝保持和唐久平视。 这位老夫人并没有因为唐久看起来非常年幼,就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对她蒙骗。 她是不疾不徐地讲了一个故事,或者说,是一个王朝与一个家族真正发生过的事。 季家王朝传承至此,中兴之君中道崩殂,只剩下一个尚且不足月的孩子和老妪苦苦支撑着整个摇摇欲坠的江山。 可以说,如今的世道已经到了一个拐点。是让这个王朝自此衰败下去,还是留给纪家血脉一线生机,就看当事之人如何选择。 而这一次,选择的机会交到了唐久的师门之中。 那个被包在白色襁褓之中的孩子并不普通。他是先皇仅存的一点血脉,也先皇驾崩之后,在仓促之下被人推上皇位的年幼君王。 唐久对天下局势尚且没有十分了解,但是看见那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在寒风之中啼哭着,却固执的向她伸出手去的小皇帝,唐久就已经感觉到了脑壳开始疼起来。 皇太后——不,此刻应该尊称一声“太皇太后”了。 说起来,其实这位也是一个奇女子。年轻的时候,她曾经与夫君横刀立马,携手荡平周遭小国,创下卓世功勋。 而后到了她的儿子成为皇帝,她更是时常从旁规劝,一力引导着她的儿子将这个朝代推向辉煌的中兴之治。 这样一位果敢、才能卓绝又知进退的女性,如今却遇见了难解的危机。她的孙儿这般年幼,可是又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可想而知,如果这个襁褓之中的孩子一旦行差踏错,对于整个百姓与朝廷来说就都将是灭顶之灾。 所以,如何教导这个孩子,就成为摆在太皇太后面前最重要的一道难题。 早年太皇太后行军之时与唐久师父有旧,知道唐久的师父无论从心性与眼界,抑或是学识方面,都是教导一位明君的绝佳之选。 更何况他门下尽是佳徒,虽然行事极为低调,但是却是一股极为庞大的暗势力。 几番思虑之下,太皇太后才不少有行此大礼,三跪九叩的来到这山谷之外,只为了为年幼的皇帝求一位名士为师。 这不是收一个徒弟这么简单,而是天下之托。 这其中的种种,唐久的师父如何看不明白? 太皇太后此举,是要拖他整个门派下水的意思。 虽然他们门派看起来不起眼,但是弟子卓绝,势力遍布各行各脉集结起来,其实也是很庞大的势力。更难的是,他们师门中人守望相助,空前团结。 如今正是风卷云涌、天下动荡之时,如果唐久的师门下场,不知又将掀起怎样的风浪。 唐久的师傅之所以选择隐居,就是懒得理会这些蝇营狗苟。 可是,唐久的师父却又不能知天下苍生与不顾。 如今太皇太后这样的大张旗鼓,未尝没有以天下苍生胁迫唐久的师门的意思。 这件事情没有对错之分,也没有手段高下之别,只不过是人心的博弈罢了。 太皇太后也只是在赌,赌这位心怀天下的方外之人,最终也不会置天下百姓于不顾。 而事实上,太皇太后确实猜对了。 唐久的师父更没有严词拒绝,可是却也并不想让整个宗门都卷入到朝廷纷争中去,所以最终他另辟蹊径,以一种近乎荒诞的行事破开此局。 他将一切交给了一个小孩子。 道法自然。 虽然天地不仁,但是总会给人留下一线生机。如今对于双方来说都是绝境,那么不如放手一搏,让无知稚子进来搅局,说不准真的就会给他们门派和天下留一线生机。 太皇太后显然也没有想到唐久的师父的这一神来之笔。但是事已至此,太皇太后心下一空,却也只能静待着唐久的选择。 这个小姑娘知不知道,她今日做出的选择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于她来说,或许只是无聊的大人是一句戏言,可关系到的却万千黎民。 太皇太后心中叹息一声,却只是将情况介绍给了唐久,之后就并不再言语。 唐久认真听了太皇太后的话。她严肃着小脸点了点头,一时之间居然让人怀疑这个小女娃怕不是听懂了刚才大人们高深的对话。 唐久走到太皇太后身后的那队人身边。 她在侍从身边稍稍垫了垫脚。那侍从也是乖觉,立刻半跪下来,将襁褓之中的小皇帝给唐久看。 那些人当然不敢让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单独抱着他家的小皇帝,不过看看却还是可以的。 唐久仔细观察了一下襁褓之中的那个小婴儿。 她其实看不太清这个还没有长开的孩子到底生了怎样的相貌,只不过那哭的眉眼通红的小孩眼角的一颗朱砂痣鲜艳欲滴,让唐久心头狠狠一跳。 唐久没有时间权衡利弊,因为年纪太小,倒是难得的随心所欲、顺遂本心。 “夫人,您想给这个孩子寻一位良师。” 唐久又跑回了太皇太后的身前,扬起脑袋向大人发问。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姑娘,让他当你师弟,怎么样?” 她还是忍不住诱哄了唐久一句,不过却也只有这一句了。 唐久摇了摇头。 太皇太后抿了抿嘴角,终归没有说话。 如果让唐久的师父将皇帝收入门墙,那么就代表着他们整个宗门已经牵扯其中了。 唐久本能知道其中厉害,所以并不想见这样的局面。 眼前的小婴儿眼角的红痣在唐久脑海之中晃了晃,让她莫名有些在意。 怕什么,遵循各自本心罢了。 没有绕弯子,唐久直接提议道:“寻常孩子三岁开蒙,开蒙不需要我,只等这孩子七八岁已明事理之时,再由我来为他传道授业,夫人以为如何?” 像是强调什么,唐久板了一张雪白的小肉脸:“只有我,跟我师父无关。” 太皇太后对唐久的说法显然有些吃惊,不过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女人,她望了一眼谢彦,但见对方也是一副“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太皇太后便明白唐久这般惊世骇俗的“奇思妙想”并不是此间主人授意。 唐久晃动了一下两个金铃铛,颇有些不服气的说道:“他七八岁的时候,我也差不多到了及笄之年,夫人难道不相信师父会把我教的很好吗?若我师父都不能使我成才,又如何使帝王懂得为君之道?” 唐久提到“为君之道”这几个字,显然就是知道太皇太后真正想让皇帝学的是什么了? 稚子居然如此通透。 太皇太后沉默了半晌。许久,她深吸了一口气,向唐久伸出了一只手:“好,七年之约,我们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大手和小手连击三下,誓约尘埃落定。 自从那天开始,唐久几乎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她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她师父。 和唐久想象中的白发白须的是谪仙形象不同,她师父是个一身虬结肌肉、络腮胡、身后背着一柄巨剑的中年大叔。 那大叔……简直一拳能打死十个小朋友说,起话来也嗡声嗡气的,声音大的震的脑唐久脑壳都疼。 第15章 . 拂世之花(五) 【晋江独家首发】…… 京都之中高楼林立,黑色的砖瓦和金色的琉璃瓦交相辉映,廊柱与大门上的朱红宛若点点暗夜里的点点血迹。 长街无声,只有金吾卫列队逡巡。 “这大冷天的,我们做什么要守在这儿?”守城的侍卫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却冷不防被他的同伴狠狠地踢了一下后脚跟。 “作死呢,当值的时候也敢殆懒,我看你是黄汤吃多了,皮子也紧!”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踢了一脚还嫌不够,拳头直接冲着那侍卫的脑袋招呼,直让他“哎呦”一声。 转头看见自己上峰,那侍卫再不敢耽搁,身板站得笔直,在寒风中成了一棵摇曳的杨树。 侍卫长冷眼扫了自己缩脖子的一群手下,空甩了一下手里的长戈:“都给我精神着点儿,今天我们可是奉了太皇太后的命令,在这里迎接贵人!” 众人齐声应下,刹时间呵气成霜,成了白雾雾的一团。 风继续吹。 就在这个时候,从城门方向居然模糊走来了两个影子。 那两道身影一高一矮,矮的那个头顶上居然仿佛有两个兽类的尖尖耳朵,在漆黑的夜里向着城门的方向走过来的时候,总是会引发一些奇诡的联想,直让人脊背发凉,猛地一个哆嗦。 “滚吧滚吧,都大惊小怪个什么劲儿,小娘皮似的。给我看清楚了,那是个人!”侍卫长握紧了自己的长戈走近两步,在看清来人的时候骤然松了一口气。 似乎为了自己刚才的疑神疑鬼而感到有些羞耻,侍卫长回头吼了一句,转而谨慎的上前两步,骤然轻声细语:“敢问,可是无名谷中的贵人?” 大道无名,唐久的师门之名,正是来源于此。 明明一门的咸鱼,却偏偏搅合进那等糟心事儿中。唐久叹了一口气,不过还是按照约定进京。 她这几年,为了和那个眼角长了一颗红痣的小崽子的约定,在师门里过得很是辛苦。 别的师兄师姐只需要有一技之长就行,而她因为当年立下了豪言壮语,所以一直被她师父揪着学这学那。 唐久非常怀疑,自己之所以没有成为厌学少年,那真是全靠她心性坚定。 为了不让她给无名谷丢人,她的师父和一干师父师姐牟足了劲儿“操|练”她。而唐久本人算是争气,且不说人后如何,人前好歹能装出三分隐士高人弟子的模样。 乍一看去还是有几分唬人,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唐久也不算特别生嫩。行事手段这种东西别人没法教,心性品行这种东西靠别人教也没有什么用。唐久他师父总是把这个自己捡回来的小姑娘拎起来抖落抖落,总想看看能不能生生比别人多抖落出三斤的心眼来。 不过这粗狂的汉子没有说的是,如今他最小的徒弟替他入局,出手就是苍生为棋,那还是她的心眼越多,他才越放心才是。 “去吧,结束了就回来。我们都在谷中等你。”唐久的师父拍了一下唐久的脑袋,转而抬眼看了一眼低头哈腰的金吾卫首领。 将自家孩子往人手里一送,唐久师父摆了摆手:“劳烦小哥带我家这小徒弟进去吧。” 唐久的师父看着是个大老粗,可却是玲珑心思。他看了一眼周围呵气成霜的金吾卫,从兜里摸出了一颗金瓜子:“小哥辛苦,给弟兄们喝酒。” 那金吾卫的侍卫长刚想要推拒,却看见那粗狂男子一阵风似的消失无踪。 站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一个白嫩嫩的半大少女。 少女脸上还有一丝婴儿肥,眉黛如远山,星眸若秋水,是人间殊色。 然而她身上的气质有些复杂,一时之间竟难辨纯真还是淡漠。她整个人就如同她身边扑簌簌的水气一般,似柔、也似冷。被她的那双眸子一望,侍卫长居然有一种自己被人看透了的感觉。 天子城池,遍地皇亲贵胄,便是一个金吾卫的侍卫长也是世家子弟。 哪有人能轻易看透世家子弟的?侍卫长摇了摇头,只觉得是因为太皇太后对于无名谷的师徒态度过于郑重,以至于他看着一个半大的姑娘都自带“高人”光环了。 唐久没有再梳包包头,只是那两个金铃铛她还是随身携带,如今被缀在她的腰间,帮她压住裙角。 至于方才那吓到侍卫长的“毛耳朵”,只不过是唐久披风兜帽上的装饰罢了。师姐的恶性趣味,就连师父也不能逃脱,何况她这个最小的师妹。 太皇太后已经等了唐久很久了。不过她等了七年,也不急着再等一会儿。 七年不见,曾经的小女童已经成长为少女,不过似乎距离她当初说的“及笈”还有些差距。 太皇太后慧眼如炬,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唐久抢先说道:“不曾赠礼,不敢收徒。” 从一旁的屏风后走出了一个七岁孩童,他一身黑色龙袍,小小的身体被龙袍压住,莫名显得有些沉重。 他走到了唐久面前,黑漆漆的眸子凝望着唐久。 这孩子生了一双狗狗眼,若是自己也能生这样一双眼睛,说不准在师门的时候能少挨些揍。 唐久心里暗道了一声“可惜”,却不知道以她上房揭瓦、唯恐天下不乱的脾性,就是生得再可怜无辜,她师父师兄师姐也狠得下心去好好教育。 如若不然,放纵这皮猴,无名谷中那些被她这段的长剑、偷喝的烈酒、攀折断了的花草等等等等,恐怕得一大哭。 这个七岁的小少年可不是什么软萌的小犬。他看向唐久的眼神分明是挑剔,却偏偏在面上摆出了一副尊师重道的模样。 只可惜到底还是小了一些,唐久天生一双破妄眼,轻易就能看穿表象之下的真实。 她觉得自己大概有些天赋异禀,能归为“生而知之”的行列里。不然为何明明生年不满百,却能看透许多复杂的人心。 唐久对人心并不失望,相反,她意外的宽容。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无论是亲她之人、还是对她心怀恶意之人,唐久似乎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而这个未来会是她弟子的小皇帝,却像是唐久的相反面。 他野心勃勃,不相信人间真情,而且自命不凡。 ——或许他的确有些异于常人的小聪明,但是对于执掌一个国家来说,这点儿小聪明似乎还有些不够用。 更可况,孩子自以为是的伪装,在成人面前的确很容易沦为小聪明。 唐久摇了摇头,对小皇帝的品行与心性不甚认同。但也不难理解他的处境,在这样的环境下养成这样的性情无可厚非,唐久自然没有什么好对一个孩子指责的地方。 甚至,从一开始,唐久也没有指望自己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本性。她来之前已经很清楚,如果皇帝纯善,她就教他自保与权谋手段。如果皇帝生来多疑,她就教他克制本性,理智行事,做个明君。 如今只不过恰好契合了第二种可能,唐久既然许下承诺,如今也是应约而来,自然不能做个甩手掌柜。 明白如今自己这般年幼的模样不能取信人于人,唐久笑了笑,转而摊开一张疆土地图。 伸出指尖轻轻点了一处地方,唐久笑:“此地,就算是为人师者赠与新徒的见面礼吧。” 太皇太后的瞳孔骤然一缩。 独自支撑七年,挽狂澜于大厦将倾,太皇太后的心机谋算不必细讲。可是在她看见唐久的指尖所及之处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露出几分惊讶之色。 幽州白月城,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昔年太皇太后与先帝率兵征伐数月,损失惨重,堪堪驱除当地蛮族半城之地。而后数年,此地必有重兵镇守,否则白月一破,举国危矣。 然而白月蛮族多邪术,常使士兵忽然暴毙,军中人心惶惶。如今此处已成皇家心病。 太皇太后知道唐久必定要对她和皇帝展示一番自己的手腕,却没有想到她一开始就挑中了这么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白月蛮族尊龙凤为神,且极为虔诚。神鬼之说固不能取信,然用以愚民之智,也未尝不可。” 唐久的话音未落,就看见堂上的小皇帝皱起了眉头。 他虽然年幼,但是已经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如今皱眉被人发现,那么只能是因为他想要让人发现。 “祖母,装神弄鬼并非是君子所为,何况就连尘寰都知道,此举极容易被人戳穿。” 还什么龙凤,自己这样的七岁小儿都已经过了相信童话故事的年纪。纪尘寰还以为这个无名谷高徒会有什么惊人手段,却没想到是不问苍生问鬼神。 眼中划过一抹讥诮,纪尘寰却是一脸的正义凌然。 唐久自然看得出这个小孩子的挑衅,不过这也的确在她的预料之中。 伸手抚了抚自己腰间金铃铛,唐久的唇边带出了一抹笑容来。 ——你对力量一无所知。 唐久看着隐隐炸毛的小孩子,决定动手让这个略熊的小徒弟早早感受一下世界的参差。 第16章 . 拂世之花(六) 【晋江独家首发】…… 唐久说要将幽州白月城作为送给纪尘寰的拜师之礼,她并没有食言。 此番上京之后,未及多日,唐久便带上了几人的队伍离开了京都。 纪尘寰原本以为,这个装神弄鬼的女人定然是欺世盗名之辈,却没有想到时隔两个月,唐久居然真的有手段,让一直负隅顽抗的白月蛮族举朝归顺。 纪尘寰第一次见到唐久的时候,其实有些失望。因为唐久和他见过的京都贵女相比,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非说的话,那大抵是唐久要比那些京中女子要更加好看些许。好看到让人觉得她是温室之中小心侍候的花朵。 这样的一个女人,说要教他为君之道,那实在是有些太过可笑了。 可是纪尘寰却没有想到,他第二次见到唐久的时候,对方意气风发,一出现就褫夺了所有人的目光。 唐久没有身着战甲,只是一身白衣,外披一件鲜红的披风。 白马上的女子披风烈烈如火,那里面的一身白衣却又深深的多了几分凌霜赛雪的味道。 她来时籍籍无名,再度踏入京都,却有京都百姓夹道相迎。 毕竟,收服幽州白月城,那可是不世之功。天知道,多少中原儿郎埋骨于此,又多少百姓因为白月蛮族而终日惶恐不宁。 而这困扰了纪家整个王朝和数代君王的问题,居然在短短两个月之内被一个小女子轻松化解了。 唐久的来历已经被精心处理过。 当年无名谷为不参与红尘之事,取折中之计,让谷中幼徒出世教导君王,为的便是撇开关系。 可是说到底,无名谷中人还是更心疼自己的小师妹——若他们真有新撇清关系,便不该大张旗鼓的以无名谷的旗号送唐久入京。 无名谷难得行事高调,如今京都之人想要探查唐久师门,自然也并非难事。 在唐久率军归来的第一天,太皇太后边亲自为小皇帝主持了拜师之礼。 唐久与太皇太后并肩坐在主位上。这般尊崇,让京都之中许多人全部大吃一惊。 本朝民风开放,像是像是太皇太后这般的女子,也可以上阵杀敌,保家国天下。只不过,像如今这样将一个女子推上和皇家比肩高位的,当真是万中无一之事。 偏偏这女子出手便是举世功勋,让一众人心服口服,连说酸话的余地都没有。 “今日圣上入我门墙。若是治世之明君也罢,太皇太后今日之重礼,他日必成一段佳话。但若圣上资质平平,只堪为守城至君,太皇太后、陛下与臣今日作为,也定史书留名,徒增后人笑耳。” 唐久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纪尘寰,虽然说着自己可能会被人钉在史书上笑话,可是手上接过纪尘寰茶盏的动作却一点都不慢。 唐久将杯中茶一饮而尽,随着掌握礼太监一声“礼成“,唐久就成为了本朝第一个女子帝师。 人在皇宫之中成长的速度是很快的。 几月的光景,唐久刚和纪尘寰会面之时,对方还是一个眉眼之中藏不住事的稚嫩孩童。如今相隔数月,他仿佛长大了一点,周身的气质也更洗练了几分。 至少此时,纪尘寰看向唐久的目光,就全是徒弟对师父的孺慕之情,全然忘了当初在殿上指责唐久“不问苍生问鬼神”的人也是他自己的。 唐久知道对方对她如何在幽州白月城施为好奇不已,这一会儿却偏要吊足人胃口,端起一副师父的架子,硬生生的一直到仪式结束都没有再看纪尘寰一眼。 幽州白月成一下战,让唐久在朝堂之中站稳了脚跟。“帝师”并没有真正的官职,唐久如果想要左右朝堂局势,势必就要有些资本。 而平定幽州白月城,就是纪尘寰和唐久的开始。 “师父,我们既然已是师徒,是否就该以诚相待?” 这一次,在皇帝的宫廷之中,纪尘寰脱下了一身厚重的皇袍,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衣。 他那一头故作成熟而被挽起的头发散开,看起来倒真的像是普通人家七八岁的小孩子,单纯又无害的样子。 可是唐久却知道,这种“柔软”本身,也只是他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罢了。 唐久并不排斥手段。而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乐意向纪尘寰展示一点他未知的世界。 少女洁白的手指叩上了自己腰间金铃铛,指尖轻轻一点,刹时之间,帝王的行宫之中响起了一阵龙吟凤鸣。 纪尘寰眼睁睁的看着唐久腰间的两个金铃铛的之中冲出了两道光影,虽然只是虚影,却也不妨碍他看出来那就是传说之中的龙凤。 此刻一龙一碰徘徊在唐久的身边,她身着一身白衣,显出几分出尘的仙人一般的气质。 唐久出生无名谷,本就气质有异于常人,此刻再有那龙凤之影加持,更让她恍惚若天人。 纪尘寰看着唐久身上的金铃铛,目光竟是有些直了。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纪尘寰根本就什么都没有想。 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自己不是人间之主,而是没有见识的小土狗——纪尘寰发誓,自从他出生开始,就已经没有这样失态的时刻。 唐久这个人,总是带给他太多的惊奇。 三岁开蒙,纪尘寰之天资绝非常人能比。就连太皇太后也不得不承认,他远胜于他父亲当年。知识或眼界,对于纪尘寰来说是很容易获得的东西。 而唐久,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让纪尘寰产生“未知”这种感觉的人。 纪尘寰被勾起了难得的探寻欲,他想知道,这个与它处于截然不同的生长环境的人,到底能够教给他什么? 唐久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纪尘寰的情绪变化,她满意的收回了自己手中的金铃铛,将方才现出身影的两只也一并的收入了铃铛之中。 “生而有涯,知也无涯。陛下,你纵有四海,可是谁又能说,我们位于的不会仅是三千世界中的一个小世界呢?” “没有人的全知全能,哪怕是为人君主者,也不能。不过也没有人需要全知全能,只需要比你的对手看得更深,看得更远,就已经足够了。” 唐久的声音不疾不徐,并没有因为方才那两个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金铃铛震慑到了小皇帝而得意。 她是真的在认真授课,传授纪尘寰为君之道。 太皇太后就在门外听着纪尘寰与唐久之间发生的一切,一直到这一刻,她才彻底的放下心去,知道自己做出的事是对纪家最好的选择,也是对纪尘寰来说最好的选择。 得此良师,不愁他们培养不出盛世之君。 帝师并不是真正的官衔,但是唐久却已经被卷入到了朝廷争端之中。毕竟除了周围他国环视之外,也不少人欺皇帝年幼,想要趁此机会为自己谋取好处的。 而唐久要做的,就是剁了这些人伸过来的爪子。 毕竟纪尘寰也算是半个无名谷的门人。他们无名谷中之人,是不许有人这样欺辱的。 当年唐久在幽州白月城之时,借自己腰间两个生物在人间之中生生的塑造出了神使现象。唐久让白月之民误以为自己是神仙降临,很快就让白月中人对她俯首称臣。 白月蛮族,本就是靠信仰聚集到一起的民族,而如今要控制他们,自然也只能重塑另一种信仰。 “但是,你这样治标不治本。”听到了唐久的叙述之后,纪尘寰最先提出了异议。 可是,他收获的却是唐久似笑非笑的眼神。 “当然只是权宜之计罢了,但是我能保证,震慑那些白月之民□□十年不成问题。”这几十年,唐久至少能够保白月没有异动。 “陛下多得了这几十年的光阴,难道还能坐以待毙?” 从一开始,唐久就已经连这一步都计算好了。 当真是算无遗策,将一个皇帝的野心也算计其中。身处唐久的计划之中,就连纪尘寰也不得不对唐久说一声“佩服”。 唐久对付一个蛮族尚且如此,朝中诸事,战外戚、平内乱、诛奸臣、择良将。唐久做的事情很多,其根本目的无外乎就是要保护纪尘寰平安长大。 毕竟当初唐久跟太皇太后约定的是培养出一位盛世明君,而盛世名郡的最低标准就是要活得够久,否则自己的抱负还没有施展,就已经驾鹤西去,那再是贤明,又有什么用? 唐久自觉这些年自己为了纪尘寰算是弹尽竭虑。 她从见面第一天起就看出纪尘寰的薄凉性格,她也不指望纪尘寰和她师徒情深,但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两个人多少算得上是可以放心交托后背的战友了。 十年光阴转瞬即逝。 唐久少年时便喜穿一身红衣。因为无名谷常年被清雪覆盖,一点红衣显得喜气又温暖。 后来唐久出了无名谷,那白马入京、红披风猎猎的场景,至今依旧被人津津乐道。 不过后来人海浮沉,唐久又开始偏爱柔软轻便的青衣宽袍了。 此刻唐久一身青衣,斜倚在皇帝寝宫的软榻上,手中持一柄书卷,竟然是在比在她自己的房间还要轻松惬意一些。 悠悠十年,人生大梦一场。 第17章 . 拂世之花(七) 【晋江独家首发】…… “好啊,我整日累死累活,却没有想到师父却在这里躲清闲。” 皇帝寝宫的门忽然被用力推开,唐久放下手中的书卷,转而向门口看去,就见一道欣长的身影出现在了皇帝的行宫门口。 纪尘寰气势汹汹向着唐久的方向就疾走而来,行走之间,环珮叮当。 帝王的冠冕上东珍珠发出一串细碎的的声响,显然是还没有下朝多久。 十几岁的少年君王,气势已经很是慑人,唐久却是半点不惧。 唐久从床上坐起来,慢悠悠的给自己穿了一双鞋子,然后才悠悠说道:“陛下这是下朝了。” 这显然是明知故问了。 纪尘寰不仅下朝了,而且还被气得不清。 他甩下自己属于皇帝的外袍,也并不需要旁人伺候,径自来到唐久的床前脚榻,然后就那样席地而坐。 这会儿看来,纪尘寰竟是没有半点帝王的架子。周遭的宫人早在唐久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规矩退下,眼下偌大一个宫殿之中,只剩下了纪尘寰和唐久两人。 纪尘寰松了松自己被揪的有些疼的头发,也并不介意在唐久面前披头散发的席地而坐。 方才唐久斜倚在床上,这会儿半坐了起来,纪尘寰索性就顺势揽住她的腿,将下巴搁在唐久的膝盖上。 简直就像一只大狗狗。 唐久瞅了瞅纪尘寰,抿唇没有让自己笑出声。 纪尘寰用下巴磨了磨唐久的膝盖,絮絮叨叨地说开去:“师父,南方水患,那些废物不去治理,只想着囚禁流民,不让百姓往京城方面迁移。” 他揪了一下唐久的衣袍,轻哼道:“我必定要想个法子,削下这帮废物的一层肉来。” 这几年唐久与纪尘寰已渐渐收拢朝中权柄,连带着整治了不少贪官污吏和乱臣贼子。总之,纪尘寰再也不是原来柔弱可欺的少年帝王了。 唐久拨弄了一下纪尘寰柔软的发,此刻两人仿若是天地之间最亲密的师徒。 年岁渐长,纪尘寰渐渐脱离了原本的一双狗狗眼就让人心软的幼犬形象,逐渐成长为杀伐果断的君王。 可是在唐久眼中,他仿佛又没有什么变化。 比如说现在,纪尘寰还是一副小可怜的模样,趴在唐久膝盖上,对她诉说着朝堂上的烦恼。 然而,唐久从来不当这是纪尘寰随意提起的闲话。 纪尘寰是她养大的。这个孩子从小做事就很有目的,作为一个君王来说,“目标明确”是能否成为明君的必要的先决条件。 唐久对此喜闻乐见,并且因材施教,只有让纪尘寰摸清了周遭的每一个人的脾气秉性,才可以将他们彻底的变为自己手中的棋子,而后以苍生为棋,实现自己的野心。 生在帝王之家而有野心,这从来不是一件坏事。时至今日,唐久依旧是这样想着。 所以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种她知道纪尘寰的目的,而纪尘寰也知道她知道他的目的的互相博弈,纪尘寰和唐久玩了十年,并且乐此不疲。 如今已经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将之当做是博弈,还是已经成为一种恶性趣味之中培养出的默契了。 如果纪尘寰真的不想让唐久知道他的烦恼的话,他就不会将这些事情在唐久面前提起。而如今,纪尘寰既然已经提起了,那便势必是想利用唐久解决如今他的困境。 南方水患,官吏无能,百姓流离失所。这样的危急之秋,朝堂需要一颗定心丸,受灾的百姓也需要一颗定心丸。 而从纪尘寰对唐久说出这件事情的时候开始,就证明他心中已经有了充当“定心丸”的绝佳的人选。 唐久性子疏懒,这些年几乎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她有自己的帝师府邸,不过更多的却是宿在宫中。 十年的时间看似很长,但是要培养出一个君王,十年还是太短。 为了心中共同的目的,夙兴夜寐,对于唐久和纪尘寰来说很是常事。 “陛下所言之事,臣已经明白。” 唐久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声音也是平平。仿佛纪尘寰只是让她去御花园摘一颗果子,而不是让她少去随时都可能丧命的险境。 纪尘寰闭上了眼睛,半晌,他蹭着唐久的膝,轻轻地嘟囔了一句:“师父最好了。” 如今他的声音已经低沉又有磁性,不再像面前的时候满满的骄矜的奶味儿。可是,却依旧是满心满眼的欢喜与依赖。 你看这个人,玩起“我只有你了”的这一套的时候,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唐久只是淡笑了一下,转而抖了抖膝盖,将自己膝上趴的那只大狗狗抖落放到一边。 唐久从容起身的:“陛下,容臣先行告退。” “愿师父此去,平人间浩劫,安一方百姓。”纪尘寰被抖落开也并不生气,反而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十七岁的少年人,黑黝黝的眸子之中藏着灿烂的星光。 有的人天生一双无辜的下垂眼,简直看谁都是深情。 唐久却并不看他,冲着纪尘寰摆了摆手,她的身影如同一阵飘渺的清风,向着宫门口飘摇而去。 看着唐久的背影,纪尘寰才恍然意识到,他的这位师父真的很清瘦纤细,纤细到就连腰肢都盈盈不堪一握。 纪尘寰甚至难得的走了一会儿神。 他觉得,如果九天仙人都像是他师父这般的身形,那他们凭虚御风的时候还真是要小心,否则保不起哪一阵风就把他们自己刮跑了。 因为这个纪尘寰忽然冒出来的、有些茫然又荒谬的想法,他被自己逗得先笑出了声。 一直在门口小心伺候的宫女们听到了帝王寝宫中传出来的笑声,不过她们却默契的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彼此对望了一眼。 “也不知道陛下今天为何这样的开心呀。” 到底年纪还小,一个圆脸的小宫女轻轻的嘟囔了一句。 掌事的嬷嬷狠狠的瞪了那小胖丫头一眼,小宫女顿时吓得缩起了脖子。 就在圆脸宫女以为没有人会回答她的问题的时候,却听见管事嬷嬷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陛下这么开心,大概是因为唐大人今天来的缘故吧。” 唐大人来的时候陛下总会很开心,所以对于唐大人要小心伺候着——当然,这后面的一句话,嬷嬷没有直白的说出。 宫里的人通常说话不会那样的赤I裸,总习惯说一半藏一半,能够领略的聪明人,自然能够青云直上。 管事嬷嬷如今已经将这登天之梯递给了这群伺候的小宫女、小太监们,至于他们这些人能不能抓住,那就看个人造化了。 “凤神在上,听闻陛下要派神使去治理水患。” 一个身着宽大白袍,腰间只用一根金色绸系住男人,缓缓的从帝师府走了过来。 这个人身上的气质平和又清冽,又带着一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男人的一头长发随意的披散在肩头,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宁静祥和的气息。 他看着唐久,就像是看着自己的神明。 这个人是幽州白月城归顺朝廷的条件之一。他们的必须要有人侍奉在神使身边,随时聆听神的旨意。 只是带一个人在身边而已,到了京都之中也很好安置。心中有数,唐久稍微权衡,很快就这样将这个人带了回来。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幽州白月城原来的大祭司陆行之。 陆行之在来到京都之后非常的老实,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也并不像要搞什么破坏。 陆行之只是要求,希望可以让他有一个供奉龙神与凤神的小小院落。 除此之外,陆行之还要求必须住在唐久的周围。 那个时候,唐久已经有帝师府,只不过她的帝师府中基本上从来不住人。 不过,帝师府名义上的还是唐久的家,思量了一下,唐久直接陆行之整个人打包扔到了自己的府邸之中。 顺带着,唐久也给上纪尘寰了一课——嫌犯必须重点看管,否则保不准哪里就会出幺蛾子。这几乎和“为君之道”没有什么相关的地方了,但是却是非常实用的一个道理。 这几年陆行之深居简出,平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供奉神明,每日与龙神和凤神沟通。 唐久自己就是装神弄鬼的鼻祖,她能够很轻易地接受自己的铃铛之中存有两个生物这种神奇的设定,自然也尊重他人的信仰。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说不准陆行之和神像虔诚祈祷的时候,他们的神真的能听得懂他的呼唤呢! 此刻,陆行之难得的走出了自己的院落。 许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陆行之很快就知道,那是他们的神使开始收整行装。 得到了唐久要南下的肯定答案,陆行之的面上浮现出了一丝忧伤,却还是对唐久说道:“神使大人莫怪。待我稍微起个卦,为您占卜此去占卜吉凶。” 唐久看她郑重的神色,只得到过谢,心中却是在暗自觉得有些好笑。 推演命格、起卦卜命什么的,是中原道士的看家本事,却没想到陆行之还挺会入乡随俗,如今就是连起卦都会了起来。 第18章 . 拂世之花(八) 【晋江独家首发】…… 幽州白月城虽然名义上已经归属了朝廷,但是陆行之这个白月城祭司,其实和皇帝没有什么接触。 更多的时间里,陆行之是真的一心一意的在侍奉他们的神使。 但是这一次,在陆行之得出了唐久“此行凶险多艰”的结论之后,陆行之与唐久就打了一声招呼,竟是径自去了皇宫面圣。 白月城祭司身份尴尬,陆行之这么多年一直低调行事。可是这一次,他要为唐久争上一争。 陆行之起卦大凶,不过唐久本人其实并不在意。她在朝堂之中沉浮十年,所行之事,所求之物,哪一样不是大凶? 无名谷中人虽然不理凡尘,但向来与天争命。便是唐久自己,今日在这朝堂之上斡旋连纵,便不也正是因为她师门不愿受天命摆布,所以硬生生的为自己破出一道生机么? 只是陆行之却并不认同唐久的说法,即使唐久本人去意坚决,可是他还是想帮她争上一争。 陆行之找到了纪尘寰。 自从幽州白月城归顺,如今已过了十年光景。这十年之中,陆行之一直在帝师府中深居浅出,倒是很少有直接来面圣的时刻。 如今纪尘寰志得意满,虽尚且未能一展大志宏图,但却也不需再迁就任何人。 一个幽州的白月城祭司,纪尘寰其实是可以不见的。但是对方言之灼灼,说此次面圣攸关天下之势。 纪尘寰不信什么运势——至少,他是不信陆行之口中的“运势”。 不过也好奇这个在京都安静了这么多年的别族祭司到底所欲何为,纪尘寰挑了挑眉,还是宣陆行之觐见。 唐久坐在帝师府中,看着皇城的方向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和陆行之也认识许久了,略微思量,唐久挥了挥手召来一个小童,让他往皇宫之中跑一趟,好歹是把陆行之好好地拉回来才是。 帝师府奴仆不多,每一个都是纪尘寰给安排的。这个小童虽然年幼,但是平素唐久有什么跑腿的活计也都会交给他。 小孩子嘛,还是应该多见见世面,总是拘束在一座府邸之中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个小童其实也是世家子弟,被纪尘寰选招入宫,却没有做伴读,而是转手塞进了帝师府。 这小童不是什么爱学习的性子,纪尘寰的年岁也注定让他不需要这样年幼的伴读。所幸太师府中一切都不拘束,小朋友乐得自在。 难得见他们帝师吩咐他做什么事情,小童顿时来了精神,一连声保证自己一定做好,然后就迫不及待的坐上了马车,一溜烟儿的往皇宫中而去。 接连派了两个人入皇宫,一时之间,似乎整个京都的眼线都集中在了帝师府周遭。 可是唐久却不在乎这些目光。她安坐帝师府,只是低头理着自己的行囊。 只不过,唐久习惯轻装简从,她的行囊之中也只是一些散碎银子,并两件换洗衣物罢了。 南方大水,灾情刻不容缓,她即日即将启程。而皇宫之中发生了什么,唐久其实并不关心。 因此,唐久不知道的是,在皇宫之中,陆行之在给纪尘寰行过大礼之后便长跪不起,恳求纪尘寰收回成命,不让唐久出京。 听到了陆行之的话,纪尘寰并不意外。他只是挑了挑眉,转而用手敲了敲桌案:“你需要给朕一个理由。” 天子之言,一言九鼎,哪有随意更改的道理? 陆行之也知道这一点,他只是沉静地从自己袖中掏出了方才卜算的结果。 “凤坠西南。帝师此行太过凶险,陛下,凤神已经给了我们提示,她不愿帝师有此一行。” 唐久说陆行之学中原人卜卦,这倒有些冤枉陆行之了。因为陆行之从一开始,就是在用幽州白月城的古法与他们的神明进行沟通。 而神明降下指示,要他留住他们的神使。因为此去西南,唐久很可能一去不还。 凤坠西南,这又怎么可能是什么好兆头。 陆行之紧紧的抿起了唇,无悲无喜的目光看向了纪尘寰,似乎想要从这个野心勃勃的帝王眼中看出其他别样的情绪。 陆行之知道,平日里纪尘寰十分看重唐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纪尘寰和唐久也认识了十余年了,这十几年中,他们风雨同舟,并肩而行,情谊自然不需外人再细讲。 只是,帝王心术,纪尘寰到底是唐久亲自教养出来的君王。 陆行之不敢去赌,赌唐久和纪尘寰这点儿情谊,到底能比得过什么东西在纪尘寰心里的分量。 此刻,陆行之摆出了与唐久有关的神明的启示,祈求纪尘寰能够收回成命。 纪尘寰只觉得一切荒谬且可笑。 虽然他知道幽州白月城因何而归降,但是说到底鬼神之说还是太过荒谬了些——他又并不昏聩,江山社稷,岂能因为一句鬼神之说作出更改? 但是纪尘寰是多年的君王,养气功夫已经到家,并不会轻易与人撕破面皮。 他看着就名侍奉神使、实际上是进京为质的白月城祭司,只是微微一笑,顾左右而言其他:“祭司连夜入宫,一路辛苦,不如饮杯清茶,与朕细讲。” 说着,纪尘寰示意了一下自己旁边的大内总管奉茶。 这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总管太监,原就是太皇太后宫中的心腹,如今更是得纪尘寰重用。 这些年来,满朝文武已经被纪尘寰敲打的差不多,能够得他身边这位亲手奉茶的人已经不多。 按理来说,陆行之一个质子,不该享此尊荣,不过那总管太监并没有端着架子,反而是恭敬的端了一杯茶到陆行之面前。 陆行之嘴角紧紧的抿起,他知道这是皇帝不听劝告的意思。 如果搁在往常,陆行之不会再对这异族皇帝多说一句。 只是此刻还不等他说些什么,那总管太监就似手中不稳向前踉跄了一步,原本就圆圆肥肥的身体骤然失去了重心,整个人狼狈地趴在了地上。 总管那白而圆的脸都痛苦地皱成了包子。陆行之站着的方向,也因为他这一摔,恰巧成了茶水泼洒的必经之地。 躲闪不及,陆行之雪白的靴子外加雪白的长袍被这一盏茶一泼,瞬间就成了晕开的山水画一般。 纪尘寰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感到惊讶,他微微的顿了顿,随后便摆了摆手:“这奴才做事向来笨手笨脚,祭司莫怪,不如去换身衣服。” 那总管也连忙爬了起来,连声对陆行之告罪,而后忙不迭地推着陆行之去了偏殿,并为他送上了一套更为飘逸的白袍。 那一身白袍正是他们幽州白月城的样式,居然很是周到。 那位大内总管心中有许多的抱歉,他殷勤的伺候着陆行之更衣,只是在陆行之换好衣服之后,他却并没有将陆行之带回纪尘寰那里,而是转而对陆行之作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分明是要送他出宫的样子。 陆行之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那笑眯眯的担任总管面上的神色一凛:“天色不早,宫闱即将落锁,祭司请回吧。” 方才这总管跌倒在地的时候,动作显得有些笨重,这一会儿站在门口的时候却生生的出了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这个时候,就是个孩童都应该明白,这是纪尘寰不愿听他再讲的意思。 陆行之紧紧的捏紧了拳头,半晌之后才仿佛想出了折中的方法:“此行路遥,不如我随帝师一起前去……” 只是他话音未落,就看那圆脸的总管太监彻底沉下了脸来:“祭司身份贵重,乃白月城与我朝交好之桥梁。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这个道理祭司应该比老奴更明白。” 这是提醒陆行之,他不仅是自己一个人,更是代表着整个幽州白月城的意思了。 不等陆行之还要说些什么,就看见唐久派过来接他的小童冲着他拼命挥手。 小童跑过来抓了抓陆行之的袖子,生怕他想不开再回皇宫里去。 陆行之叹了一口气,望向皇宫方向,喃喃道:“只望陛下,落子无悔。” 他说的很轻,却分明是说给那圆脸的总管。被一双这样冰凌凌的眸子看着,总管哆嗦了一下,却躬身送客。 作为一个合格的大内总管,这句话他会一五一十的告知他们陛下——但也只是如实转告罢了。宫中多年,他要学会了适时闭嘴。 这位总管回转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们陛下坐在阴影里,他面前燃着一个火盆,悦动的火光在纪尘寰的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 眉眼深邃,棱角分明,浓墨重彩。不知不觉中,纪尘寰已经长成了这样让人惊艳的模样。 大内总管无端感受到几分心惊肉跳,他小心翼翼偷瞄一眼他们陛下身前的火盆,依稀在里面看到了几块破碎的白色布料。 “南海皎纱,十年才得那么一匹,朕巴巴的给人送过去,她倒是极为慷慨。” 纪尘寰不紧不慢的批着手上的奏折,看见总管的动作,他上抬了眼眸,那眼角眉梢泄露出的凶光让总管膝盖一软,“噗通”一声瑟瑟跪了下来。 第19章 . 拂世之花(九) 【晋江独家首发】…… 纪尘寰他好像有那个大病。 陆行之死也不会想到,有人这样大费周章,甚至一早就吩咐了自己的总管大太监,居然就只是为了毁他一件衣服。 有这个拈酸吃醋的功夫,说不定南方水患已经治理好了有木有? 可是纪尘寰就是心中非常不悦。 他一眼就看出,陆行之身上穿的那是之前南海进贡的皎纱。 皎纱珍贵,且名字十分贴切。南海十年拢共也就产了这么一匹,制作成衣衫,青云雪白,层层叠叠之间恍若月光流泻。 那人最喜欢穿宽松不拘束的衣服,披这样一身月光,定然姿容绝美,飘飘若仙。 纪尘寰看见布料的第一眼,就想到了这身衣服,穿在唐久身上应该是很好看的。所以他想也没想,直接就让人送到了帝师府中。 当然,作为天下之主,纪尘寰还是有一点属于他自己的骄傲的。虽然皎纱珍贵,可是他却总要摆出一副“也就那样,你随便处置”的模样。 纪尘寰之后一直没见唐久上身,原来还以为是唐久不喜,却没想到今日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上见到。 纪承欢并不是小气之人,他富有四海,送人的东西自然不会计较对方怎么用。 哪怕唐久是用那皎纱去糊窗子了呢? 纪尘寰不承认,他就是宁愿是让探究拿那玩意去糊窗子。 太监总管在他身边已经呆了许多年,只是一个眼神就已经知道他们家陛下的小心思。 总管心里叹了一口气,却尽职尽责的实现了他们家陛下的吩咐。 其实这位太监总管很想说,既然陛下这般的将帝师大人放在不与常人相同的位置上,连这种寻常闲醋都要吃,那为什么却能够放任她只身涉险呢? 只不过贵人的心思他们不好揣测,总管在这宫中快三十年,深谙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讲的道理。 没有妄自议论帝师的事情,太监总管只是一五一十的将方才陆行之让他给皇帝带的话告知了他们陛下,然后就退到一旁沉默不语。 少年天子,临危受命,自然险象环生,步履维艰。如今这些年过去,纪尘寰却也是已经逐步收拢权柄,越发有天下之主的气势。 纪尘寰看着自己面前浮动的飞灰,冷笑了一声。 他是真真实实的在冷笑。 陆行之让他不要后悔。那不是什么劝告,而是实打实的威胁。 可笑,落子无悔的道理,难道他会不懂?只是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又何必去后悔? 太监总管看见纪尘寰这副模样,就已经知道他们的陛下自己已经有了决断。 双腿依旧是软得止不住在颤抖,可是太监总管就收敛了神色,轻声的应了一声“诺”。随后,他就便指使着几个门外的小太监将那一盆几乎燃烧尽的火收拾干净。 整座皇宫都恢复了平静,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天灾在即,不容有丝毫迟疑延缓。 唐久深知自己每耽搁一日,百姓就有可能受苦一日,所以在纪尘寰对她说明了南方的情况之后,唐久即刻启程,前往灾区。 来的时候唐久一人一马,如今南下,唐久依旧只是白衣一人,与白马一匹匹而已。 她没有和纪尘寰道别,或者说,这么多年来,唐久来来去去,她可以为纪尘寰千里奔波,却仿佛从来没有好好道别。 相逢会有时。唐久是这样想的,纪尘寰也是这么认为的。 “至亲至疏“这个词,用来形容唐久与纪尘寰之间的关系再好。 他们是天底下最为亲密,也最为彼此信任的师徒。但是因为太过了解彼此,所以注定不能倾心交付。 唐久一步一步地看着纪尘寰成长起来,或者说,在她第一次见到纪尘寰的时候,她几乎就已经知道了这个人的本质。 她师父说她有一双破妄眼,总能透过现象看穿真实,这话倒是所言非虚。 唐久知道纪尘寰是什么样的人,而作为一国之主,纪尘寰这样……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所有感情用事都不适合执掌一个国家。其实有的时候,唐久觉得自己在培养一个君王的同时,也在磋磨一个人的人性。 她只是把纪尘寰心中属于“人”的部分一点一滴地剔除,然后让他成为最冷静与睿智的天下之主。 唐久能够预见此行的危险。南方远离京都,又是富硕之地,虽有天灾,但是更多的恐怕是人祸。 所以没有人比她更合适走这一趟。朝堂之中,对纪尘寰忠心的人没有唐久的手腕,有唐久这般手腕的人未必对纪尘寰那样忠心。纵然手段与忠心都不缺,可是代天子行事,谁又有唐久这样名正言顺的立场? 陆行之从皇宫中回来的时候面色灰白。他一言不发,只走进去了帝师府中为他修建的供奉神明的小明堂。 他一遍一遍的祈求,一直到天光乍破的时候,陆行之才走了出来。 不过他没有片刻耽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整个帝师府和他自己带来的东西都扫荡了一遍,但凡是药材、武器、银票,总之是一切他猜测唐久可能用到的东西,他全都收敛了一团,然后一鼓作气的塞进了唐久的行当之中。 原本唐久的行囊只有小小的一个,如今被陆行之折腾下来,看着竟然像个小山丘。 唐久简直哭笑不得,可是陆行之却不容她拒绝。他强悍地将这有些夸张的行李拴在了唐久的马背上。想一想,陆行之又觉得不放心,还是将里面的东西拆分成了若干份。 唐久的马背上缀了一连串的小包袱。 “俗话说,狡兔三窟,财不外露,神使此去千万小心。”陆行之像是孩子第一次出远门的家长,喋喋不休的叮嘱着唐久。 分明他的年岁比唐久还小一些,而唐久也不是第一次出门了。 知道陆行之对她不放心,唐久微微的晃了晃自己腰间的两个铃铛,怪模怪样的行了一个幽州的礼:“龙神在上,凤神保佑。” 这是幽州白月城的人忠诚他们的信仰的时候,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唐久虽然并不信奉什么龙神凤神的,不过也不介意此刻安一安陆行之的心。 陆行之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同样郑重的回了唐久一礼:“愿龙神凤神与您同在,常伴左右。” 唐久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两个小金铃铛,心说这“龙神”和“凤神”还真的是会常伴她左右。 不过唐久知道这是来自于她的朋友的真诚祝福,所以唐久只是冲着陆行之微微摆了摆手,随后便起身上马,一路飞奔而去。 南方水患之处距离京都大约有半月的路程,唐久快马加鞭,路上也用了足足十余日。 她听到过纪尘寰对她描述的南方如今遭灾是怎样的场景,就已经心知情况不容客观,却没有想到亲眼所见之时,南方真正的模样比纪尘寰描述的要严重的很多。 唐久一路向南而行,指间渐渐感受到越发浓重的水汽。而到了南方,那里就是连日的阴雨。 阴雨催折了房屋,有时有飓风会卷起两人合抱的大树。偶尔有骤雨初歇的时候,空气也是说不上的暑热与沉闷。 这样的天气,最要命的是会滋生瘟疫。 且不说如今正是秋收的季节,水灾一来不知道多少粮食都腐败在了地里,一年的心血也是一场空。 便是秋老虎加上再闷热潮湿,若是引来一场瘟疫,也不知道要牺牲多少人的性命。 纪尘寰当然并不是让唐久只身上路——他是想要让唐久帮他稳定南方人心不假,却也没有要害了自己的师父的意思。 甚至因为这次是唐久去赈灾,纪尘寰的准备只会更充足。纪尘寰派了赈灾的官员与大夫先行一步,周遭的粮草与物资也源源不断的向这里输送。 按理来说,纪尘寰赈灾的措施已经算是周全,可是南方这里的场景却并没有因此好上太多。 唐久白衣入城,虽然容貌在一群面黄肌瘦的灾民之中算是显眼,但是当人人都在苦难之中挣扎的时候,是没有人留心周遭会不会走过一个漂亮的姑娘的。 唐久在骤雨之中疾走。她看见房屋倒塌,流离失所的百姓瑟缩在雨棚之下,每个人手中捧着的,都是一碗清澈见底的粥。 不远处就是朝廷赈灾施粥的棚子。唐久混在灾民之中向前排队,没一会儿就看见一个凶恶的士兵吆喝起来:“没有了,没有了,今天的粥已经是没了。” 他敲着大锅,一脸的吆五喝六,却无论周遭的人怎么求他,他也不肯再多施舍出一碗粥来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哪怕是南方人总是习惯温文尔雅、吴侬软语,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也有人被激出了几分血性。 “怎么就没有了!那不还有米?”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义愤填膺,推开了周遭的人,直接就向着装着米的袋子扑了过去。 眼看着他就要碰到袋子,方才敲锅的士兵眼疾手快,一脚踹在了那书生模样的人的肋骨上 士兵用的力气非常大,直接将书生踹翻在地:“滚滚滚,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明天赶早!“ 说着,他使了个眼色,旁边站着的官兵们“噌”的一下抽出了瓦亮的佩刀。 这样的场景每天都会发生,周遭的百姓似乎已经见多了。他们看了看已经空了的锅,叹了一口气,最终一哄而散,各自回到屋檐下避雨。 “娘,饿。” 唐久没有领到粥,却听见了一声软软的哼唧声。 循声望去,唐久便看见一个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小女孩,她揪着同样枯瘦的女子的衣襟,嘤嘤的哭泣起来。 女子把孩子抱在怀中,轻声的哼出了一曲温暖的小调:“睡吧,睡吧,乖囡囡,睡了就不饿了。” 小女孩很懂事的往母亲的怀里缩了缩,也乖乖的闭上了眼睛。 可是唐久距离他们不远,也听得见小女孩复习咕噜咕噜叫的声音。她分明饿惨了,哪怕是闭上眼睛,也无法驱散如影随形的饥饿。 这样的场景在街上随处可见,唐久就并没有前去帮助这个小女孩。 如今这样的场景,她怎么做都不合适。无论是给予那对母女钱财还是食物,都可能为她们招来祸患。 唐久要做的,是帮助更多的人——她早一日将这里的一切肃清,南方的百姓就可以早一日得到救助。 如今街头巷尾的见闻,已经让唐久有了一些方向。 她沉默不语的看着那些士兵们收拾了施粥的工具,转着向着府衙走去。唐久选择不远不近的缀在这些士兵身后,方便探查更多的信息。 那队人马不对劲,唐久一看就知道。 “哥,我有些饿。”一个抬着锅的年轻士兵揉了揉肚子。 方才在施粥的时候掌勺的那个士兵扫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了半个地瓜塞给了他。 年轻的士兵却是猛劲的摇头:“不,不行,哥,咱们一人一天才半个红薯,你给了我,你吃什么?” “你是哥还是我是哥?让你吃你就吃,你管我?” 说着,老兵不容拒绝的把这红薯塞到了年轻的士兵手里。 年轻士兵却是垂下头来,捧着那已经凉透了的红薯却没有下口。半晌之后,他抬起头来,望向他们驮着的一袋又一袋的粮食舔了舔干涩的唇:“我说哥,你看我们这么熬着,还不如……” 他的话还没有说要,就只听见“啪”的一下,有人重重地打了他的后脑。 “你知道那是什么粮食?那是观音土!你要吃你不要命了!”老兵揪住了年轻士兵的耳朵,大声喊了出来。 他们派出来施粥的部队,一半是衙役,一半是驻守的士兵。如今事急从权,这些人编撰成了一队,相处几日下来也有了患难与共一般的情谊。 唐久听见那老兵的话的时候就微微的挑眉。一瞬间,所有的事情在她面前都串联起来。 唐久本就心思如发,刚才还以为是这些士兵趁着天灾而欺负百姓,却没有想到中间还有这样一层曲折蜿蜒的故事。 袋子之中的原是观音土而并非粮食,难怪他不让那书生碰。此刻若是这个消息泄露出去,恐怕又是一阵的人心惶惶。 那小士兵委屈的瘪瘪嘴:“虽然咱们眼下的存粮加上军队的粮草,全都做成粥发给百姓,可是那粥清的见得了底,我都听到那些百姓骂我们呢。” “而且咱们才有多少存粮,又能支撑几日?”说话之间,这小兵的语调之中已经带出了哭声。 老兵沉沉的叹了一口气,他望了望县衙的方向,继续往前走:“能支撑几日算几日吧。” 南方水患治理不力已经成为现实,而千头万绪之中,粮草就成了最清晰的一条线索。 唐久当然要继续探查下去。 能够将自己的食物分给周遭的百姓,也甘心承担骂名,生怕人心涣散,这样的衙役已经算是合格。 唐久并不以圣人的标准要求他人,更何况在灾厄面前,人的天性本就是要顾惜自身多一些,而这些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能做到这一步就已经算是让唐久十分意外的了。 作为无名谷弟子,唐久永远折服于人性之中的这些暖意与闪光点。 因此,有的时候,唐久也会反思。她与太皇太后联手,一路探索着将纪尘寰教成了如今这副样子——永远冷静,懂得权衡利弊,从不意气用事。 很难说,这不是纪尘寰姓格之中本身就存在的,不过说到底,唐久还是会感觉有些遗憾。 她的学生在人间走一遭,见识过了太多人性的弱点与晦暗,居然从来都没有被人真心实意地暖过。 需要承认的是,哪怕是唐久自己,也因为对纪尘寰有并不纯粹的期许。她期盼他独当一面,期盼他成为一个立下不世之功的君王,因而在与纪尘寰相处的时候,少了几分真诚纯粹。 这一点,唐久当然会感觉到愧怍,不过如果让她重新选择的话,恐怕还会指引纪尘寰走向这样的一条道路。 每个人生在这天地之中,就自有自己的责任,唐久如是,纪尘寰亦然。 愿天下河清海晏,这算是唐久与纪尘寰的共同目标。为此,纪尘寰可以牺牲,而唐久也同样可以。 所以唐久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南方,哪怕知道此行艰险。 受灾之地缺少粮食已经成了不争的事实,而唐久顺藤摸瓜,探寻为何此地会如此缺粮严重,竟然像是没有得到一半点外界的支援一般。 探查之下,还真的让唐久探察出了一些东西。 纪尘寰的确下令让周遭城镇的粮草支援受灾之地,但是阴雨连绵,不知何时停止。周遭的那些城镇各自打着各自的小算盘,生怕有一日大雨延到自己的城池。 到那个时候,没粮的恐怕就成了他们。 虽然皇命难违反,但是囤粮之事关乎百姓,自然自有章法。 为保全自身,各地允许有一定量的囤粮自用。唐久探察一番,发现他们的确踩着这个标准,并不算是违反了纪尘寰的命令。 虽然今年收成比往年减了两成,但是也不至于短缺到这个地步。 事出反常必有妖,唐久持续的探查下去,最终终于让他发现了一丝端倪。 的确是有人大量的囤积过粮草。其中,就以当地的黄、沈两家为最。 这两家从年初开始就开始囤积粮草了。如果放在寻常时候,他们囤积的数量并不多,至少不会到了引起常常警觉的时刻。可是偏偏赶上了灾年,他们囤积的这些粮草就显得尤为重要起来。 并非是捕快们贪墨,也并非周遭城村不听皇命,说到底竟然是市场行为,却阴差阳错的导致了南方陷入了无粮可调的窘境。 黄、沈两家身为皇商,势力盘根错节,不好强迫。 唐久揉揉揉眉心,只觉得对付这两家,其实并没有比对付朝堂之中那些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们轻松多少。 既然不能强制要求,那么就只能徐徐图之。 看着名单上的两个人,唐久随意一点就定下了先后顺序。 她唐久最后选择跟这两个皇商谈一谈。 凡事讲究先礼后兵,唐久先去了黄家府邸。 黄家家主是一个白皮微顺,身材有些圆滚滚的汉子,一看很是符合唐久在心目中设想的富商形象。 黄家家主对唐久非常客气,只不过在唐久说明来意,甚至说愿意钱购买他的囤粮的时候,这是黄家主却慢吞吞地与唐久打起了太极。 唐久见过的不爽快的人多了。她微微抿了一口桌上的茶水,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不急,家主不妨仔细考虑,毕竟手中存量粮像您这般多的还有一位。” 请将不如激将,这个道理,唐久还是懂的。 黄家的茶水入口有些苦涩,唐久没有在意。她只是拨动着手中的茶盏,也并不去看在提及另一位皇商的时候,这位黄老板一瞬间有些狰狞扭曲的神色。 与沈家商谈的时候,对方并没有表现出像黄家人那样恭敬到有些谄媚的态度。沈家家主全程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反倒就要唐久高看了一眼。 沈家家主如今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很是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他在知道唐久的真实身份之后就直言不讳:“我这次本就是看黄家那边大量存粮,所以就也跟着囤了一些。” 对方不像是开玩笑,唐久默了默,心说说您这可真是够“顺手”的,顺手到如今府中的存粮恐怕要比黄家还多一些。 “这些囤粮我可以分文不取,全都发放给周遭百姓,就当是积善行德,也为自己攒一攒福祉。然而听闻陛下有意开展海上商贸之路,如果可以,我沈家愿为陛下先头军。” 纪尘寰的确有意开辟海中通商渠道,只是没有想到沈家消息却如此灵通。不过,让哪一家先走海路通商,对于纪尘寰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可是对方却是实打实的用粮食交换。 稳赚不亏的买卖,权衡之下,唐久一口应下了沈家的这个条件。 至此,有了沈家支持,源源不断的粮草向受灾的城镇输送了过去。 第20章 . 拂世之花(十) 【晋江独家首发】…… 虽然府衙的存粮也勉强够当地的百姓撑过了一段时日,至少没有出现饿蜉遍地的人间惨象,但是时间久了,如果迟迟没有人伸出援手,当地的军民也难免会生出几分孤立无援、独木难支的凄凉景象。 虽然那些他们并不敢直接抱怨皇帝,但是人心就是这样,长此以往,朝廷终有人心向背之日。 就在当地的官员和军民都要绝望的时候,却有大批的存粮涌入了他们的州府,百姓们也终于喝上了浓稠的清香米粥,而不再是清澈见底的、只有几块儿红薯碎的红薯粥了。 熬粥的时候,纪尘寰派来的医官往里放入了预防瘟疫的草药。毕竟防患于未然,永远比事后找补更加有效。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除了连绵的阴雨让众人束手无策之外,就连受灾的百姓脸上都出现了几许振奋。 他们真切的感受到了朝廷对他们的关怀,也深深的体会到了作为本朝子民的安心与骄傲。 唐久这个人不慕名利,但是却很懂得适时展现。 毕竟她现在身为帝师,所行之事全都是代表着纪尘寰。在百姓之中为纪尘寰树立口碑,同样是唐久就此次来的重要目的之一。 很快,南方的百姓都知道有一位“帝师娘娘”为他们解决了粮草的问题。作为一届女流,唐久却也切身参与到赈灾中来。 一时之间,感念皇帝圣恩的情绪蔓延开来。 在灾难面前,最难得的就是人心安稳。如今南方这幅情景,便正是纪尘寰想要看见的。 当唐久从南方传过来的书信的时候,纪尘寰唇边微微地荡开了一抹笑意。 “陛下倒是难得这样开心。”太监总管在一旁为纪尘寰收拾着笔墨。 纪尘寰伸手拂过那熟悉的笔迹,仿佛能够感受到唐久落在纸上的余温。他又将唐久的三言两语重复的看了几遍,这才郑重地将信收好放在了一旁的匣子里。 “老师从不让人失望。”他轻声的说着这句话,居然莫名有些炫耀的意味。 纪尘寰心中所想之事,手下臣子能做上七分,他就已经算是满意,而唐久却总是能做上十二分。 其他人对他恭敬顺从,是因为他是皇帝,可是唐久呢? 纪尘寰总是在想,如果他不是皇帝,也许唐久也还是会对他像现在这样好——或者说,如果他只是个没用的普通人,只要拜入唐久门下,她肯定会对他比现在还好。 唐久对其他的同门是怎么样子的,纪尘寰是见过的。正是因为见过,他才会心有不甘,日日夜夜去做无用的“设想”。 这种无用的小小念头,毫不客气的在纪尘寰心中扎根,然后这些年来被唐久不断的浇水灌溉,最后竟也郁郁葱葱的成长起来,成为纪尘寰向前走的底气。 纪尘寰在人间彳亍独行,可是每次回头的时候,都有人恰好站在他身后。 因为是唐久就是唐久,她能在人心鬼域之中为他杀个七进七出,也能为他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纪尘寰知道,唐久之所以能如此,并不是单纯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是因为唐久懂他,知道他所求所想,也愿意和他一起为心中这个目标而奋斗。 亦师亦友。 纪尘寰给他和唐久之间的关系下了一个定义。 “如今南方人心安稳,赈灾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开展,相信老师很快就会回来了。”纪尘寰一边将唐久的书信放了起来,一边随口对身边的太监总管说道。 总管在一旁看着纪尘寰舒展的眉眼,心中微微的松了一口气。 之前因为陆行之的那一个预言,皇宫之中一直气氛压抑。他家陛下就像随时会爆发的火山,只等着有朝一日毁天灭地。 如今帝师大人安全无虞,南方也是顺遂,大内总管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越发觉得之前那白月族的祭司危言耸听、杞人忧天了。 唐久并不是报喜不报忧的性情,只不过解决粮草问题,还是这连绵的阴雨更加棘手一些。 前者尚且算是人力可控,后者却仿佛全靠老天心情。 “纪尘寰那个臭小子,整天催我回京,莫不是以为我真能呼风唤雨?” 在奔波一天,唐久的衣角已经被泥水沾湿。她在驿站居住,好在驿站还有几个做饭的老婆婆,看见唐久这幅狼狈样子,几个老婆婆连忙给她准备起热水和干净的衣物。 唐久只觉得阴冷都侵透了她的骨头缝。她在无名谷长大,无名谷终年积雪,按理来说唐久应该已经适应了寒冷。 可是南方的冷和北方还是有所区别,这种浸润着水气的湿冷,就是唐久这种见惯了风雪的女子都有些挨不住。 将整个人都泡在有些滚烫的热水里,唐久呼出一口气。她最近总觉得有些乏力,这让唐久不觉有些讪讪讪。 当年她及笄之年独闯幽州还不觉得如何,如今不过十年光景,唐久嗤笑了一声,自嘲自己居然有些水土不服起来。 唐久带领着一群人在南方预防瘟疫,帮助百姓重建家园,但是,她能做的事情似乎也只有这么多了。 天边无尽的阴雨,哪怕是唐久也没有办法能够说得清楚这雨到底什么时候这雨才会停。 她身上从小带着的两个金铃铛是有一些神通,可惜那一龙一凤都是银枪蜡箭头,平日里能出现了虚影就不错了,这个时候简直指望不上。 “好家伙,这雨女娲补天之前,恐怕也就是这阵仗了吧。”沈家的家主从瓢泼大雨之中快步跑到唐久住着的驿站。 他身上穿着一身密实的披风,不过却也被这雨浸透了几分。 唐久今天只觉得十分乏力,早晨起床的时候眼前一黑,险些倒了下去,竟是站也不稳。 好在这眩晕的感觉只是一闪而逝,不多时候唐久面前恢复了一片清明,她也打起精神来,准备去看看为城郊百姓修建的房屋进展如何了。 之前府衙的人都尽力在筹措粮草,房屋修缮之事上自然也就迟缓了一些,导致唐久看到许多百姓都瑟缩在不挡风窝棚之中。 这一会儿他们有了余力,唐久与当地的官员已到招募了青壮劳力,很快就将一座一座坚固的小房子修建起来。 这些小房子虽然也不比寻常人家,但是作为一时的安身之所却也足够。 作为皇商,沈家是真的很看好海外的那一片未知的领域。得了皇帝的应允,他们帮起忙来也自然是不遗余力。 除了粮草,他们还捐献了大量的银两和药材。 “嘿,我可不做赔本的买卖,只是我们江南多才俊,保不齐今天我救助的这些百姓里面出个状元探花,才子榜首什么的呢,到时候他们可都得记着我沈家的好!” 沈家家主从不掩饰自己的市侩,可是却也坦荡到堪称真诚。 虽然有富商与朝廷在后支援,当地的知府也是个非常精打细算的人。他在赈灾工作上很有章程,又尤其善于治理水灾。 唐久依稀记得,当年这人科举的时候,那篇策论是与赈灾相关的。 说起来,唐久也是有几分过目不忘的本领了,近十余年的进士策论,唐久都一一读过,不能说逐字逐句记得清楚,但大多有印象。 从策论之上,唐久总是能够看出几分那些未来朝堂官员的秉性。 纪尘寰让这人镇守南方州郡,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如今唐久来到了南方,见到了这里赈灾的场景,就更是肯定了自己当年给纪尘寰的建议。 唐久将自己在南方所见之人、所行之事一一写在了给纪尘寰的书信上。驿站快马加鞭,唐久来江南时用了十日,而这十日的时间,却也足够她的书信走个来回。 纪尘寰一封一封地数着唐久的信,看着那匣子之中越来越厚的信件,不知为何,他心中莫名生出了一股焦躁。 他虽然知道此行艰难,但是以唐久的手段,两月有余足该返京了。 可是如今两个月过去,唐久丝毫没有回转的意思。毕竟南方的天灾还没有过去,可是老天阴雨不停,他们凡人又有什么办法? 纪尘寰有些焦躁地在寝宫之中来回踱步。他的手指神经性的抽动了一下,纪尘寰很快伸出自己另一只手握住这根手指,脸色也肉眼可见的黑沉了下来。 太皇太后从走进他孙儿寝宫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幅光景。 看见纪尘寰这副样子,太皇太后微微的皱起了眉头。她见不得皇帝这副六神无主的焦躁模样,这不是一个君王该有的样子。 纪尘寰听到身后有声响,他很快转过身。而在他在回身的霎那,他的脸上的全部情绪都一一收敛。 纪尘寰没有解答太皇太后的问题,只是虚扶了一下太皇太后,问了一句:“祖母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孙儿?” 在纪尘寰年幼的时候,朝政由太皇太后把持,后来纪尘寰年岁渐长,太皇太后也开始逐步还政于纪尘寰。 就像当年她可以不顾太皇太后的尊容,跪在无名谷前一天一夜一样,她对皇权势力没有半点的贪恋,一心所求的只是这个国家昌盛。 如今纪尘寰成长成了一个合格的君王,太皇太后自然也并不太恋权柄。 纪尘寰虽然没有回答,可是太皇太后已经看到他手中捏着的信。 知道信是唐久写的,太皇太后猜测:“可是南方进展不顺利?” 纪尘寰不动声色的将这一封信放回自己的匣子中,这才对太皇太后说道:“天灾之事,我们凡子终归不择其法,不过老师此去赈灾,却还不忘为我寻找忠臣良将,当真是煞费苦心。” 太皇太后笑了笑:“阿九这个孩子,从来都是有心。” 她缓步走到桌前坐下,太监总管为太皇太后奉上了一杯她习喜欢的核桃露。 太皇太后素来不喜饮茶,却对这种甜滋滋的补品很是喜欢。 只可惜纪尘寰就没有欣赏这种甜品的眼光了。他从来只喝茶,还要极浓极苦。 在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夜,这样的浓茶陪伴了他与唐久的两个人的时光。 “如今陛下已经一十有七个,眼见着就要到了弱冠之年,总不该这样麻烦阿九的。她一个女孩子,为你蹉跎了十年青春,难不成还要当一辈子的老姑娘?”太皇太后笑着摇摇头:“阿九也总是要嫁人的。” 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了纪尘寰手中的匣子上,不过很快,太皇太后就恍若无事发生一样的移开了目光。 她只是笑着看着纪尘寰,就仿佛世界上最普通的老祖母一样的慈祥宽容。 纪尘寰面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他低头拨弄了一下自己的指甲,忽然轻笑出声:“祖母,我看你是忘了。” 迎着太皇太后的视线,纪尘寰缓缓笑开:“早在当年老师为我收复幽州白月城的时候,就曾经与白月城中人立下誓约,说她将永生永世侍奉神明。不然你以为,那个幽州白月城的祭司为什么非要巴巴的跟着老师来到京都?还不是要监督他们的神使。” 一旁的大内总管无声的打了一个哆嗦,他在纪尘寰身边伺候多年,当年幽州白月城归降的时候,总管自然最是了解当时是怎样的情况。 虽然陆行之跟随唐久进入到了京都,可是却从来没有干涉和拘束过唐久的行动——他是真的供奉神明,被纪尘寰那么一说,反而像是个教养嬷嬷了。 而如今一口大帽子扣了下来,陆行之自己恐怕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盯着不让谁出嫁的这个职能。 可是天子之言,一言九鼎。纪尘寰就是有这副颠倒黑白、信口胡诌的本领。 太皇太后的笑意在唇边微微淡了几分,她审视着纪尘寰,似乎想要从他的眼角眉梢之中寻找一丝破绽。 可是纪尘寰就像她最精心雕磨过的一个作品一样,此刻的笑容无懈可击。 而纪尘寰的说法虽然十分荒诞,可是当这句话是被纪尘寰说出来的时候,就莫名的增强了许多的可信度。 然而他三言两语,断绝的是他授业恩师的此生的嫁人之路。 这其中的种种,大内总管根本不敢深思,他只有深深的将头埋下去,将自己融入到空气之中,生怕飞来横祸。 知道的多死的早。这个道理,作为大内总管,必须牢牢的刻进心里。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意义不明的对纪尘寰说道:“帝师出身无名谷,就是方外之人,不理会人间嫁娶之事也情有可原。不过尘寰,你身为帝王,当为皇家早日延绵子嗣才好。” 太皇太后拍了拍纪尘寰肩膀,而纪尘寰只是微笑着看着太皇太后。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之中无声的碰撞,最终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她深深的凝望了一眼纪尘寰,一言不发的缓缓走出了属于她孙儿的宫殿。 唐久并不知道,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已经被人认定一生不宜婚嫁了。不过想来以唐久的性格,就算她知道,恐怕也不会在意。 与其让自己的婚姻成为朝堂倾辄中的一个筹码,她就还真的宁愿自己干干净净一个人。 唐久现在只是真切的意识到南方的这场灾祸的棘手。 无论人使用什么样的手段,却都抵不过天灾。唐久明白,雨如果一直不停的话,他们之前做的再多努力也终归是功亏一篑。 沈家的存粮的确是多,但是也填不满一个无底洞。换句话说,如果沈家的存粮足够供养一座州郡的话,那纪尘寰才真的是得留意他几分了。 唐久微微皱眉,沈家家主反倒是神情松快。 如今南方大雨对沈家的生意也造成了许多影响,但是他终日脸上都见得了笑模样,可见这倒真是个天生乐观开朗的人。 唐久总觉得这人是个瓜兮兮的乐天派,却听见沈家家主凑到她身边小声说道:“帝师大人何必如此忧心,我夜观天象,觉得这场雨不过十五日必停。” 他一脸认真,并不似玩笑。沈家虽然是皇商,但是却是从祖上开始就热爱冒险。他家主要是喜欢集结商队,四处往来贸易。 想要保证商队的安全,无疑推演天气是沈家人的看家本领,而作为沈家家主,他对天气的推演能力也是不差的。 沈家家主这话一出,瞬间吸引了知府个唐久带来的钦天监官员的注意力,几个人凑在一起探讨一番,这半旬之期居然算是敲定。 想到十五天之后南方连日的阴雨就会停歇,唐久终于微微的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连日紧绷之后骤然松懈,不知怎的,唐久竟真的感觉眼前一黑,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意识被抽离的一瞬间,唐久听见无数人惊叫着呼唤她。 这些人唤她“帝师大人”,却没有一个人唤她的名字。 唐久没有想到,自己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居然是她的师父。 和十年前送她去京都的时候相比,她的师父的胡子越发的浓密,一身肌肉也越来越结实。 十年前的时候,他还勉强能被称之为一声“大侠”,而十年之后,哪怕是唐久这个亲传弟子见到他,也只想抱拳尊称一声“壮士”。 这位壮士挥起了他蒲扇大的手,最终却是轻轻的点在了他的小徒弟的纤细的手腕间。 他小徒弟那样的手腕似乎都没有他两根手指头粗,总是让无名谷谷主想起自己第一次把这个小女娃捡回家的时候的场景。 那时候她哀哀的哭,像猫一样,总让人靠近她的时候忍不住地屏住了呼吸,生怕哪一口气呼重了,这个小娃娃的小命就被吹散了。 昔时豆蔻,今已亭亭。 自南下以来,唐久连日的煎熬心力,又淋了几场大雨,她本身就不是特别结实的身子骨,当然经不起这般的折腾。 可是,如果是一个寻常的小感冒的话,也不至于让无名谷主深深的皱起了眉头。 谷主给唐久号脉,最终却勃然大怒。 “狗|娘养的!这都是什么狗|娘养的!” 无名谷主虽然生的一副粗糙面皮,可是从来都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像是这样的口出粗鄙之言,就连唐久几乎都没有见过。 唐久被自家师父吓了一跳。 看着唐久这样的懵懂无知的样子,无名谷主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他伸出一根手指想要戳一戳唐久的额头,问问她怎么这般不小心,还能着了别人的道。 可是手伸到一半,无名谷主却生生的忍住了。 已经切过脉,他知道,现在他家的小徒弟看着还算精神,可是实际上却简直是个一吹就灭的美人灯,让他这个做师父的浑然不敢使劲,生怕一手指头戳上去,就把自家徒弟戳出个好歹的。 可是,这样一个威武的谷主。却气到双拳颤抖,甚至红了眼眶。这个时候不说本就是人精的沈家家主,就连这里的知府都知道事情不对了。 眼看着众人就像是一滴凉水落进了热油里,即将乱哄哄的闹成一团,这个时候,反倒是唐久最为镇定。 她微微起身,拉住了一副要冲出去和人搏命样子的自家师父。 唐久不愧是生了一副玲珑心,更何况她家师父又并不擅长伪装。 事到如今,唐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将自己这几日异常的身体反应回想了一遍,唐久问道:“师父,我是……中毒了吗?” 唐久这虽然是疑问,但是却是肯定的语气。 她的师父这一会儿像是个举足无措的小孩。无名谷主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最后强自在唐久面前扯出了一抹笑脸:“没事儿小九,这都是小事儿,你有师父在呢。” ——有师父在,就什么都不怕了。 “哎,我说师父呀,我也不是五岁的小孩子了。”唐久笑了笑,面上却是异常的平静:“此毒应该无可解,那么我还剩多少天?” 唐久的师父浑身都不可抑制的颤抖了起来,可是最后,在自己徒弟清亮的目光,他还是之中败下阵来。 谷主哆嗦的伸出手指:“不足二十天。” 二十天……唐久在心里默念,就忽然笑了起来:“二十天,足够了。” 第21章 . 长风相送(一) 【晋江独家首发】…… “她是怎么死的?” 在空旷的宫殿中, 有一个人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之中,他平静的说出了一句话,就仿佛是鬼魅一般的细语, 却让跪在地上的一群人克制不住周身的颤抖。 大内总管是伺候着纪尘寰长大的人, 他从来都觉得自家陛下不像是外表看起来那样好脾性,所以在纪尘寰身边伺候的时候,这位总管指总是分外的小心。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成了在纪尘寰身边伺候的最久的人。 纪尘寰并不霸道, 也不凶恶,可是却莫名有一种慑人的气氛。让大内总管这种深宫之中混迹了多年的人也觉得胆寒。 他几乎没有见过纪尘寰出手整治下人,只不过, 在见过一次纪尘寰处置背叛他的宫娥的之后,这位大内总管就发誓效忠陛下、永不背叛。 那个向臣子透露陛下和帝师大人相处的场景的宫女的下场,就是大内总管这种见惯了深宫阴私的人也会觉得胆寒——先给人希望, 又让人深入绝望, 诛心之举比直接折磨人更加的可怕一些。 而如今, 纪尘寰的面容非常平静。 他不哭,也不愤怒。如果并非对纪尘寰十分了解的人,几乎会只觉得他在询问一个普通的朝臣之事。 只是大连总管知道, 这份平静下潜藏的是另一种波涛汹涌。 “我说,你没听见吗?我问你她是怎么死的?”纪尘寰的眼睛泛起了一层薄红,他死死的盯着自己眼前禀报南方之事的奏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已经知道那奏折之中所写是何事, 也正是因为知道, 所以大内总管更不敢言语。 这样的纪尘寰,他面前站着的却是神态仿佛跟他截然相反的陆行之。 纪尘寰当然不是与大内总管问话,此刻他的宫中伺候的人跪了一地, 每个人都面色苍白。 这些宫人也是规矩,每个人都自觉的一身缟素,生怕哪里犯了忌讳。 分明是中秋在即,前一日宫中还热热闹闹的准备着一场盛宴,准备为帝师大人接风洗尘。而今日,整个皇宫就像是一夜之间被水洗过一般,撤去了所有花哨的颜色,只剩遍地静素。 不能满城缟素,可是举世同悲。PanPan 宫人都已经瑟瑟发抖,而被纪尘寰诘问的陆行之却没有多余的表情。他站在那里,并不惊惧惶恐,也似乎没有太多的悲伤。 陆行之手中悄然握紧了两样东西,在望向那位人间之主的时候,他的眸中居然含有悲悯——多可笑啊,陆行之居然在悲悯。 纪尘寰坐拥四海,可是在陆行之眼中,如今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陛下,我说过,愿您落子无悔。” 陆行之这样轻声的说了一句,言语化为伤人的刀刃,只恨不能一刀一刀的戳进纪尘寰的心里。 陆行之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能这样的心狠。 人非木石,相伴十年的人,明知道凶险,为何纪尘寰却不肯为唐久更改心意。如果心里真的看重一个人,是绝对不会将人置于危险之境的。 当日那总管对陆行之说“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可笑他一个白月城幽居在此的质子尚且称之是“千金之子”,那纪尘寰又怎不知,他的授业恩师也同样命格贵重,不宜轻易涉险? 是了,说到底,是纪尘寰早就习惯了唐久对他的纵容,也习惯了唐久的牺牲。 这么多年来,陆行之虽然从来不参与朝堂之事,但是对朝中情况却知悉的很是清楚。更何况,纵然他不了解朝堂之事,可是他也最是了解唐久。 唐久为纪尘寰做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凶险至极,或是煎熬心力? 现在这幅痛心疾首的样子给谁看?早干什么去了? 看纪尘寰这般作态,陆行之只是捏紧了手中的金铃铛。 他原本不应该有多余的感情,只应该全心全意侍奉自己的神明。可是如今,陆行之却如同凡人一般在心中多了几分大仇得报的快意。 白月城归降,不仅是纪尘寰的子民,白月城中也有了片刻的安宁,因此在这件事情上,陆行之并不觉得纪尘寰做的有何不对。 如今他对这人生出这么大的恶意,无非是因为他亲眼见证了纪尘寰和唐久这一路走来,又亲眼见到唐久是如何被人利用算计。 帝王无情,很多时候纪尘寰托唐久所做之事,在陆行之看来都只是算计。他像是世界上最贪婪的蛀虫,一边榨取这唐久的关怀,一边又利用着唐久的智慧。 太多时候,陆行之甚至在心中为他们的神使觉得不值。神使分明是方外之人,该求证大道,如今纠缠于红尘琐事也罢了,还被另一个人算计。 何处惹尘埃?又何必惹尘埃! 最开始的时候,陆行之总觉得是他自己旁观者清,唐久身陷死局之中,又有和这人常年相处的情谊,恐怕会被他蒙蔽。 可是年岁日久,陆行之便发现唐久并非是不知。从头到尾,她分明将一切都已经看得清楚透彻——她不是不知道纪尘寰在利用她,只是她也并不介意。 这世上的太多事,一说起“不介意”,或再一说起“不后悔”,就总显出几分决绝的味道来。 陆行之又想到了唐久给他写的那封信,信上简短,不赘旁的一字。 唐久说,求仁得仁,无需介怀。 从来没有那样的一刻,陆行之并不想成全唐久的“求仁得仁”。 他只恨不得将唐久这最后剩下的二三言语凝成冰、凝成火、凝成最锋利的刀子,将它们通通的抛向纪尘寰才好。 陆行之当然要这么做。 他完成了神使之托,而神使也没说不许他这样做。 白月城的祭司本应该公正无私,本该不染凡尘。可是从陆行之选择跟唐久离开白日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这红尘之人。 那么这一次,就让他按照这红尘俗世的人的方法来处理这件事情吧! 指央是属于唐久的金铃铛的冰冷触感,那是唐久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 陆行之在宫殿之中,静静的感受着纪尘寰的怒火。 看着周围已经瑟瑟发抖的宫人,陆行之却仿佛是不在乎一样的笑了起来。 纪尘寰还在逼问他唐久是怎样去的?君可知,何谓“面大如盆”? 微微的敛了眸子,陆行之再一次说出了这几日他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说辞。 “江南骤雨数日不歇,神使设祭坛沟通天地,祈求众神怜悯,止此灾厄。神明初始不语,会天大雨,神使苦求三日。之后神明有感,天边实现龙凤徘徊不去。神使以身为祭,引动凤凰涅槃、青龙长吟,骤雨方止。随后青龙徘徊于皇宫之上,龙吟三声方才去,为祥瑞之兆。” 一字一句地将这段民间已经流传甚广的故事重新说给纪尘寰听,陆行之的唇边甚至出现了一抹笑意。 只不过,这笑怎么看都像是讥讽:“陛下乃真龙天子,天命所归。才不是什么克父克母、天煞孤星的命格。天降祥瑞,乃我朝之幸,黎民之幸、江山之幸……” “够了!朕并不是想听这些!” 纪尘寰猛的掀翻了他面前的桌案,摔碎了上面摆着的笔墨。折子散落一地,纪尘寰却也顾不得。 他踩着这些折子到了陆行之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狗屁的祥瑞,朕不是想听这些!” 方才陆行之说的,是民间和朝堂关于唐久忽然消失不见这件事情流传最为广泛的一种解释。 当日众目睽睽,许多人都亲眼的看见了那场“神迹”,这故事之中所说的一切似乎也并不作假——龙凤现世是真的,龙凤现世之后暴雨止歇也是真的,那青龙在京都之中、确切的说是在纪尘寰的宫殿的屋顶上徘徊也同样是真的。 众口铄金。 随着这个故事广为流传,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教导出他们皇帝的那位帝师大人是真的乘风而去。而他们的皇帝,虽然因为父母早逝,小小年纪就被推上了帝位,但是却是天命所归。 那些说纪尘寰克父克母、天煞孤星的人,也不知道是做何恶毒的心思。 纪尘寰到底年轻了些,虽然他很早就开始逐渐料理朝政,但是在百姓之中,知太皇太后贤明者多,知这位少年天子之名的人却很少。 这天下,终归是纪尘寰的天下。百姓若只爱戴太皇太后,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这个带了鬼神色彩的传闻一出,因为那天地异象实在过于宏大,在京都之中千万人亲人所见,实在是做不了假,所以一时之间,纪尘寰皇权天授的声音渐渐地盖过了那些人对他命格的恶意揣测。 这样快的传播速度,如果说没有人在背后是做推手,是根本不可能的。 纪尘寰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再加上那熟悉的龙和凤,他一瞬间就想到了是何人为他这样造势。 只是这个时候,纪尘寰已经没有什么心思管因为这个传言他会获得多少声名了。 关乎龙凤的故事有些长,其他人都将视线落在了京都突然出现的龙身上,唯有纪尘寰脑中轰鸣。 ——他分明听见讲故事的人说,说他的帝师随着那凤凰涅槃而去。 那是熊熊烈火,纪尘寰从不抱侥幸。而且,三月离别,他日日盼归的那个人,却终归没有回来。 那些随着唐久一同前往南方赈灾的官员和大夫都一一回朝,唯有一身白轻骑,飘然出京的唐久迟迟不归。 在发现归来的队伍之中并没有唐久的时候,纪尘寰的心终于很沉很沉地坠了下去。 回朝的队伍战战兢兢地递上了一封书信,上面的字迹纪尘寰非常的熟悉。 他七岁的时候唐久就在他的身边,虽然那个时候纪尘寰已经开蒙,但是很难说如今纪尘寰写的字之中没有唐久的痕迹。 而书信上寥寥数语,只是劝慰纪尘寰万般皆是命,莫要迁怒他人。 唐久真的非常了解纪尘寰。 可怜满朝文武还以为他们陛下是什么温和宽容的好性子,然而唐久却知道,所谓的温和宽容,只不过是因为她时常在他耳边耳提面命,让他爱惜名声,莫行事暴戾,为自己添个暴君的名声罢了。 骨子里纪尘寰控制欲极强,而且冷漠又薄凉。他的所有温和手段,全部都是唐久教的。 纪尘寰很听唐久的劝告,当然,他本质上只是追逐利益最大化而已。毕竟。一个看起来温和的君王,的确比一个暴君的名声好一些。 或许是纪尘寰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吓人,那些送信归来的官员们乌泱泱的跪了一地。 虽然知道南方灾区艰苦,可是他们每个人都抱着赈灾归来,为自己履历上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心思,更何况这一次帝师与他们同去,有了唐久在,就像是一颗定心丸。 可是谁也没想到有了那样的变故,他们现在只盼着陛下不要迁怒。 回京述职、并且知道唐久之事实情的灾区知府战战兢兢的不敢说话。 他只能按照帝师大人最后的吩咐,将她留下的书信递给了皇帝陛下。 当时帝师大人的神色镇静,却又郑重至极的写下这些书信,然后一字一句的叮嘱,说务必要第一时间交给皇帝,否则的话他可能有性命之忧。 而如今知府看着他们的陛下紧皱的眉和颤抖的手,心中却是不敢确定那封信到底是他的保命符,还是催命符的。 而最终,知府确认了那信的确是保命符了。 因为皇帝陛下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他们出去了。到了第二日,还在庆幸留下了自己一条小命的知府也收到了来自皇帝的嘉奖。 一切都仿佛是很正常,但是确实只是“仿佛”而已。 纪尘寰其实是个很擅长养气之术的皇帝。如果他不想,谁都无法从他的面上窥探出他的情绪好坏。可是在这队南方赈灾的队伍归来之后,纪尘寰那压抑着的疯狂情绪就已经摆在了脸上。 一时之间,整个朝堂之上都小心翼翼起来,生怕触了这位的霉头。 “南方灾厄得以顺利平复,按照道理来说,陛下应该高兴才是啊。” 不知内情的官员和百姓为所谓的祥瑞之兆而欢呼,唯有纪尘寰,他能够猜出其中的端倪,却不敢承认,所以只能向散播的这个所谓“祥瑞”的源头去求证。 陆行之进京十年,第一次被传召入宫。 唐久算无遗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将一切都已经安排的分明。 她送了纪尘寰一场祥瑞,送他江山永固、民心所向。 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祥瑞?所有的吉祥预兆,都不过是有人刻意而为罢了。 那一日,唐久从昏厥之中醒来,然后见到了自家师父,知道了自己中毒的事情。 身中无可解的剧|毒,唐久居然并没有惊慌。朝堂十年沉浮,她早就习惯了谋算一切。于是,就连自己的注定的死亡结局,她都要算计清楚。 一个计划在心中很快成型,在唐久的坚持之下很快就铺陈开去。 参与进唐久的计划中的人,他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和时间赛跑,因为帝师大人是真的是日无多。 从昏迷之中缓过来,唐久就开始写信。给纪尘寰的、给陆行之的、留给比间官员的。虽然写了很多封,但是唐久的每一封信都是寥寥几语。 她已经拿不稳笔,那一场昏厥就只是开始,像是一场预告,昭示着唐久的身体将很快地衰败下去。 唐久的师父说她是盏一吹就灭的美人灯,这话法的倒并不夸张。 年幼经年苦学、日夜不辍,十年朝堂勾心斗角、煎熬心力,中毒之后更加宿兴不寐、肝胆摧折。 就是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更何况唐久也只是个普通姑娘罢了。 虽然无名谷中有人是绝世高手,但是唐久也只是跟着学了些皮毛。 可是你看她出幽州、平山岳,支身千里走单骑,奔赴灾难之地,不知道的还以为帝师大人是什么绝世的武林高手。 唐久没有特别的能力,甚至没有强健的体魄,只不过,在有些事情上,她总是格外的勇敢罢了。 若没有一腔孤勇,一个六岁的孩子怎么敢应下教导天子的责任,一个刚刚及笄的女子,又怎么敢只身入朝堂,开始十年的与人生死谋算、以命相搏。 而如今,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唐久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情,就是为纪尘寰铺路。 哪有什么凤凰涅槃,不过是有人在周身涂了可以自燃的紫金粉,控制好了时间,与这一场大雨共焚而已。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用一场祥瑞洗干净纪尘寰身上最后的一点污点,那么作为“祥瑞”本身,唐久就势必不能留下尸身、不能发丧、死后也不得享祭。 因为在众人眼中,她并非是身故,而是与凤凰一道涅槃,成为神明,回归天际。 以唐久的功绩,她去后本该位列凌霄阁,受万人敬仰,享后世烟火,而如今,却是千里孤坟,只在无名谷中留下一个孤单单的牌位,和一座小小的衣冠冢。 她本该被所有人记得,可是最后却几乎不会再有几人记得。 世人再提起这位帝师,都会议论她最后的归处,消遣一样去探索传说之下不可能找寻的真实,而不会有人记得她攘外安内,挽狂澜于大厦将倾的不世之功。 而唐久,终于焚尽一身荣耀与骨血,化身千古一帝的登天之阶。 烈火焚烧殆尽,南方连绵的骤雨初歇。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欢欣的神色,他们目睹了一场神迹,也看见了这场天灾的终结。 生活还要继续下去。这一刻百姓的心中是安稳,也是对他们的陛下的感激。 一切都仿佛非常完美。 在拥抱过那一阵火焰之后,唐久化成风,化成此地萦绕不去的水气。 十年朝堂,人心鬼蜮,唐久曾经说过想有朝一日游览这片山河,不再理会那些朝堂倾辄。 而如今,她终归如愿以偿,可以安心的睡一场很长很久的觉。 长风相送,若是纪尘寰感受到南方吹来的风,那便是……她回来了。 唐久这样的在信中写道。 她很少用这样近乎缠绵的语句,在和纪尘寰的通信之中难得流露出了些许温柔。 是温柔,可是却也最残忍。 “她就不怕我此后,再也不敢吹风吗?”寂静无人的夜,志得意满的少年君主被兜头泼下一盆凉水。 纪尘寰手中攥着一封薄薄的信,眼中的泪终于坠了下来,一颗两颗连缀成线。 最终,沉默的眼泪成了无声的嚎哭。 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之中,纪尘寰伏在唐久最习惯躺着的软榻上,哭得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像是失去了世界上最宝贝的东西的孩子。 京城之中人声喧嚣,举国之内议论纷纷。可是一直到了看到了唐久的亲笔信的那一刻,纪尘寰才明明白白的感觉到了什么是失去。 他真的失去她了。 纪尘寰这一生,做过许多狠心的决断,而这些狠心的决断,的确为他带来了最大的利益。 陆行之苦求他收回成命无果,于是就祝他落子无悔。 到了这个时候,纪尘寰才知道,陆行之那并不是什么祝福,而是诅咒。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在最后抗争无效的失落里,白月城的祭祀对异族的皇帝施展了此生最恶毒的诅咒。而可怕的是,他的诅咒真的应验了。 没有什么落子无悔,只有每一次呼吸都会想起的疼痛。 纪尘寰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指尖因为用力而泛起了青白的颜色。浑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一般的冰凉,他在早已没有唐久余温的软榻上,将少年高大欣长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 纪尘寰还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的宫殿这么可怕过——这里每一处都有唐久的气息,都仿佛有唐久旧年的影子,可是却无时不刻的提醒着他,已经……没有唐久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一个人,那个人为他身覆火焰,焚尽周身,用生命为他的皇图霸业添上了最结实的一块砖石。 纪尘寰谋算一切,也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他没有一次将唐久看作他脚下枯骨,自始至终,他都认定她会是陪他走到最后的那个人。 纪尘寰从来都知道他的老师淡泊名利,也更不愿与人计较,也知道唐久是一副玲珑心肝,对世事洞察明晰。 他曾经和唐久探讨过唐久的处世之道,最终纪尘寰笑着说:“只不过是不在意罢了,那些人,始终不在老师的心上。” 当时唐久是怎么说的呢?纪尘寰闭着眼睛,回忆起了旧年光景。 他记的唐久当时说,人生在世,如果事事计较,未免活得太累了一些,所以亲疏有别、远近有分,就只在意自己亲近之人,计较与自己亲近之人有关之事就好。 这是极为旷达的处世之道,纪尘寰明白,唐久不是不计较,而是懒得计较。 一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发现自己所有的算计与利用,其实唐久一早就看得清楚。 唐久真的不介意被纪尘寰利用。 曾经纪尘寰觉得那是偏爱与维护,而如今看着那人的绝笔,纪尘寰才忽然发现——那是亲疏有别,他仿佛从来没有一刻踏入过唐久心中属于“亲近”的这个圈子里。 唐久不介意被他算计,不是愚钝,也不是内心对他留有柔软,而只是懒得介意罢了。 可是凭什么呢?他们那十年一起走过来,彼此交付后背,一同奔赴既定的目标。他们明明应该是天底下最亲近的师徒,是死生师友,凭什么到头来,他又成了唐久的“不在乎”? 纪尘寰近乎自虐的又将那个南方知府召进了宫中。这一次,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的表情,就连平时在朝臣面前伪装出来的和善都无。 知府对皇帝忽然传召所为何时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正因为知道,所以他才格外的不安起来。 纪尘寰哪里理会他的不安,只是开门见山:“说说吧,当时到底是怎样的场景?” 陆行之的嘴,纪尘寰是撬不开的。陆行之是最虔诚的信徒,一直到了这个时候,纪尘寰才发现,陆行是在乎的东西里甚至没有白月城——他只在乎他的神明,所以他一丝不苟地完成唐久交代的事情。 在唐久去后,陆行之甚至没有了对纪尘寰假装恭顺的理由。 纪尘寰有的时候甚至觉得,陆行之是恨不得他杀了他的,因为白月城祭司有不得自戕的教条,自戕的祭祀,是无法回归龙神和凤神身边的。 陆行之是最幸运的白月城祭司,因为他们世代信奉龙凤双神,而一直到他这一代,白月城的祭司才真正得以窥见他们的信仰。 可是他也是最不幸的白月城祭司,因为他没有守护好他们的神使。作为祭司而言,这就是渎职。若非神使不许,陆行之真的想即刻随神使而去。 纪尘寰才不会遂陆行之的愿。 这个人有什么资格为他的帝师陪葬。不过是一个被骗了之后还厚脸皮的黏上来的蠢货罢了,有什么资格随着阿九而去? 老师。阿九。 前者是纪尘寰使用了多年的称呼,而后者,似乎只有在他心里才会悄悄的被唤出来。 因为纪尘寰知道,如果他唤唐久为“阿九”的话,唐久会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人。 而如今,这个反对他的人已经不在了,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一夜月亮星稀,天气清朗,只是寒风彻骨。纪尘寰杀意更盛。他心里早开了一个口子,风呼啦啦的往里灌,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流血。 纪尘寰的思绪已经飘远,而跪在地上的知府却汗如雨下,他在飞快的组织语言。 知府只觉得有人割了舌头一般。这一路,他已经在心中打了十多天的腹稿,也早就料想陛下会有这一问。可是事到如今,他却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因为,事情的真相实在是太过惨烈了。 知府大人都不明白,帝师大人看起来是那样柔弱的一个姑娘,为何会有勇气在自己的身上涂抹了可以自燃的紫金粉,那烈火灼身之痛,比她拖着支离的病体安顿南方诸事要更加痛苦万分。 她怎么敢?她就怎么能有这样的勇气? 时至今日,这位知府对唐久当日的抉择敬佩万分,可是每每想起,他却也会倒吸一口凉气。 “朕要听实话,从你嘴里面说出一句虚言,你就不必回南地了!”纪尘寰看着这知府出汗如浆,神色犹疑,他冷了声音。 他不要听什么祥瑞的传闻,他就要知道唐久在最后的时刻到底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又是怎样的场景? 纪尘寰知道他的老师不会随意的挥霍自己的生命。和一个可以运筹帷幄、辅佐君王的帝师相比,一场虚无的神迹当然非常不值。 可是唐久做出这个选择,一定是因为她没有办法活下去。 是什么让一个人没有办法活下去?纪尘寰还不知道真相,可是手却已经神经质的抽搐了起来。 泪意冲上眼眶,却被死死的按住,刺激得纪尘寰双目都赤红了起来。 如果这一刻知府抬起头来,他会很难辨认得出他面前的是地狱的修罗恶鬼,还是他们的人间帝王。 幸好他没有抬头。在纪尘寰这威胁的话语说出的下一刻,知府浑身一个哆嗦,终究将唐久的怎么谋划,一五一十地呈现在纪尘寰面前。 紫金粉。 纪尘寰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狠狠的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却颓然的靠在了椅背上。 她怎么敢?她该有多疼。 纪尘寰想起,其实唐久并不是都吃得了苦的。 他还记得有一次唐久走得匆忙,不小心膝盖磕在了桌角上,蹭破了一层油皮。那个时候,他那的娇气的老师小口小口的吸着凉气,手指轻点着自己的膝盖,却是碰都不敢碰的样子。 最终还是纪尘寰这个皇帝亲自拿了药油,狠下心来给人涂在膝盖上,揉散了那一团淤青。而为了这点儿小伤,唐久足足告假了三日。 可是,最怕疼的姑娘,却为他做出了最惨烈的选择。烈火一寸一寸的舔上肌骨,周身都是割肉切骨一样的疼痛,偏偏人却最为清醒。 传闻之中,那凤凰涅槃的场景分明持续了很久,纪尘寰不敢想象唐久痛了多久? 世事如棋,执子之人,从不后悔。 纪尘寰以为自己能够做到的,可是事实上,他的身体比本人还诚实。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纪尘寰就添了一个毛病,凡是事关唐久的决断,在他后悔之时,手指就会神经质的抽动起来。 曾经他能够压抑自己心中的后悔情绪,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大业,是大势所趋的必然抉择。 而如今,他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忽然明白,这是他的身体在告诉他什么是后悔。 从做出让唐久南下赈灾的决断开始,其实纪尘寰已经无时不刻都在后悔了。 如果,如果再有一次……纪尘寰自嘲的想,如果再有一次他会怎样呢,难道还能将唐久拘束在身边,小心稳妥地保管起来,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不成? 难道他就能放弃一个忠臣良将,放下他手中最锋利的刃? 这不是帝王的抉择,也绝对堪称不了最优解。 所以纪尘寰只能笑了,笑容里充满对自己的讽刺。因为他知道不可能,哪怕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因为他冷漠、功于心计、不通人情,所以他失去了唐久。 那他现在做出这副追悔莫及的样子给谁看呢? 纪尘寰开始抚上了自己的眼睛,唇边却忽然流下了一道蜿蜒的血迹。 周遭是慌乱的叫太医的传唤之声,纪尘寰却不太想理会。 他不能倒下,因为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唐久在信里劝他不必执着。 纪尘寰知道,那是唐久在叫他不要追查她的死因。 可是怎么可能不追查呢?他必须要知道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前因后果。哪怕是要将这朝堂搅个天翻地覆,纪尘寰也要知道他的阿九是因何而死。 她那样的一个人,从来都是风光霁月。 她当然也可以死,可以死于宁静的午后,满足的晒着太阳,回味着自己很长很好的一生。 也可以死在某个安静的夜,膝上卧着一只垂垂老矣的肥猫,身边是一卷读完的话本,屋内有“哔剥”燃烧着的炉火,握着她的手的,是与她把酒言欢的人。 纪尘寰其实给唐久设想过许多种长眠之法,并且在每一种场景下都贪心的加上了自己的影子。 他当然想过未来要如何安顿唐久。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唐久知道太多和纪尘寰有关的核心机密,在朝堂之中又牵扯甚深,可是纪尘寰却没有一天想过兔死狗烹的结局。 别的君王对待知道自己太多秘密的人,总是想着如何处置,而纪尘寰对待唐久,却想着如何妥帖安置。 “这样一对比,我仿佛也不是最坏的吧。”那个时候纪尘寰还在心中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真是温柔。 他知道这个人其实最喜欢自由,困于京都十年,可是唐久却总想四处走一走。所以在最后他们的结局只之中,纪尘寰总是想着给唐久身边添置上悠然的小屋,还有自由又清澈的风。 唐久不该死于势力谋算,不该死于人心贪婪,也不该死于权力的拉扯与斗争。 她应该有光、有风、有世人的景仰。因为唐久值得——她配得上这世间一切的自由与美好。 纪尘寰是愿意满足唐久的所念所想的,虽然他也曾经在心中想着那么一丝可能——或许,唐久就愿意留下来陪他呢? 哪怕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为合格的帝王,不需要唐久在他身后再小心翼翼地为他支撑。 她喜欢读书也好,喜欢在皇宫之中捣鼓那些奇奇怪怪的小东西吧也罢,纪尘寰只是想着自己每天下朝回到寝宫之中,就会有人懒洋洋的靠在他的软榻上,轻声对他说一句“回来了”,就能抚平他一天的焦躁与心累。 虽然知道这是妄念,也不太可能,可是万一呢? 十年的时光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纪尘寰举目四望,只觉得他周遭已经全部落满了的唐久的影子。 将这个人从自己的心中转移出去,就像是拔掉一颗根系繁茂的树,不仅需要使上十足的力气,而且还会翻带出新鲜的血肉。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唐久,再也不会有那样全心全意的支持他的人。 不会再有人值得纪尘寰交付后背。纪尘寰忽然清楚的认识到,他的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皇权的本质就是孤独,凌驾万人之上,自然是高处不胜寒。”当年唐久说的这句话,纪尘寰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纪尘寰这个人天赋异禀、过目不忘,他从来没有痛恨过自己居然有这样的本领。因为他发现这十年之中,唐久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能够记得分明。 就仿佛将这个已经去了的人揉进了自己的骨髓里,他自己就是唐久的影子。 纪尘寰的性格之中有一部分由唐久亲手塑造,他本身就是由唐久用十年雕琢出的一件作品,为人处事也多少能反映出唐久的内心。 纪尘寰一点一滴的将属于唐久的痕迹收拢起来,她看过的书、喜欢的茶盏、没有喝完的酒,零零总总,听着琐碎,可是到最后,却只得小小的一箱。 一个人在这世间的痕迹,到最后就只有这些。 纪尘寰的眼泪和鲜血,在这一刻终于一起流了下来。 在唐久去后,纪尘寰有了呕血的毛病。他分别是不及弱冠的少年人,平日又是拉弓射箭,本是最健硕的身体,可是却开始时不时的吐血。 太医反复看了好几轮,却束手无策,最后一个九十多岁的太医院院判摇头叹息:“陛下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纪尘寰沉默无语,最终却摆了摆手,让这些反复给他看诊的太医散去。 他开始着手清洗。 唐久中了毒,那毒一开始会潜伏在人的身体之内,半月之后才会毒发。这期间人自然要饮食饮水,因此到底如何中毒,的确几乎是无迹可寻。 可是纪尘寰就是有这本事,他掘地三尺,终于还是梳理清了事情始末。 只是纪尘寰没想到,在所有害了唐久的人之中,居然还有太皇太后的手笔。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也是一桩鲜血淋漓的悲剧。 在这朝堂之上,想要把唐久永远留在南方赈灾途中的人有很多。唐久一去,诸多事势力可以得到好处,所以有毒的虽然是黄家的那一杯茶,但是一些朝臣、乃至于他国势力却也参与其中。 纪尘寰一一将这些人查了个清楚,同时也揪出了隐藏最深的一根线。 “祖母,我想知道为什么?”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纪尘寰倒是非常的平静。 从纪尘寰决心去探查唐久的死因那一刻,太皇太后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 事已至此。 “你是帝王,而帝王没有弱点。”太皇太后的语调冰冷又平静,抬眼望向纪尘寰的时候,问出的话语也非常冰冷:“你要为了一个外姓人处置自己的祖母么?” 太皇太后是他的至亲,如果以那点血缘论的话,唐久的确是外人。 可是,这世间的亲疏远近,难道是以血缘论的吗?纪尘寰只是觉得荒谬可笑——为了别人心中的完美的帝王,为了一个所谓的没有弱点的皇帝。 “您成功了。”纪尘寰笑了起来。 他笑着,可是却仿佛已经哭了。 渐渐的,纪尘寰的表情消失了。他宛若一樽石像,口中的话已然是审判:“您成功了,您的确挖走了我心中最后的属于人的部分。” 一个时代走向了终结。 另一个时代轰烈开始。 第22章 . 长风相送(二) 【晋江独家首发】…… 唐久醒过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满身的功德金光。 她还是在下尘界一个简单的客栈,整个人伏在桌案上,周身却是意外的灵气充盈, 以至于江笛和玉城, 甚至是朝暮,在这个灵气枯竭的下尘界,都因为那一道浓郁的功德金光而闪现出了实体。 朝暮斜倚在唐久的肩头,不怀好意的冲着唐久的耳垂吹了一口气。 朝暮的嗓音之中带上了几许撩人的味道:“哎呀。我们的小阿九这次可又是舍身忘死了呢。” 唐久有些困惑的眨了眨眼睛, 不太明白朝暮说了什么。 随即,她目光就落在了地上掉落的那个法器上。那法器是莲花形状,唐久仔细端详了一下, 愕然发现在这下尘界,居然还有上古神器“一梦婆娑”。 之所以被称之为神器,是因为一梦婆娑的真正作用是能够引人入小境界。所谓的小境界, 并不是指修士的幻想与时光的虚影, 而是真实存在的世界。 也就是说, 一梦婆娑里发生的事情,就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只不过,在一梦婆娑中发生的事情, 到底会不会化作“一梦”,修士本人又到底会不会记得,那却说不准了。 对于修士来说,想要积攒灵气还算容易, 但是要获取功德, 却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而有了一梦婆娑,就可以穿梭于小世界,在小世界之中积攒功德。 也无怪乎唐久刚才醒来的时候功德加身, 在下尘界也感到灵气前所未有的充裕了。 可笑那老道士怀揣这样的神器,却使明珠蒙尘,偏要用那作损的方式修炼。 唐久仔细的回忆了一下,到底有些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小世界之中经历了什么。 这功德金光也有许多不好的地方,比如现在……唐久就只感觉到了自己耳垂处强烈的疼痛,可见朝暮捏她的这下,是真的下了死手。 生出实体的剑灵伸手掐住了唐久的耳朵,还坏心眼的拧了两拧。 “谁让你刚才用我去斩那个老道士的头的???脏死了!!!” 朝暮之威,岂是凡人□□凡胎能够承受的。所以当唐久一剑横出的时候,那老道身体已经碎了一地齑粉,就连神魂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但是,切入凡人血肉之中的感觉,对于剑灵来说却感受得清清楚楚。 她可是归棠老祖的朝暮剑,明明是上斩魔尊,下破万妖的拂世之剑。 朝暮斩过林间吹拂的风、水面漂浮的月、枝头葳蕤而开的花,也斩过崖底终年不化的雪。 区区一届心术不正的凡人,就如何值当朝暮一剑了? “你以前明明很宠我的,现在居然用我去砍这样的人。再过些日子,你是不是该用我劈柴烤鱼、切菜剁肉了?” 朝暮看着唐久,忍不住冷哼一声。 其实唐久很想说,如果朝暮真的是个寻常长剑的话,她说不准还真的会在特定的情况下用它干这些事。因为剑终究只是剑,要为人所御才是。 可是如今朝暮生出了剑灵,还是个生的美貌的姑娘,唐久和她相伴数载,知道朝暮最爱漂亮又爱干净,自然不会用它去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这会儿见朝暮生气,唐久少不得要好声好气的哄上一哄。 一直到唐久许诺将珍藏了数千年的梨花白拿来浇酒洗剑,朝暮那一张紧绷的小脸上才见到了一些高兴的颜色。 “哎,阿九,你记不记得梦里我们咋了?” 功德加身,江笛和玉城虽然懒得在此处化作人形,不过好歹也能口吐人言。 一只毛茸茸的小肥啾轻轻的啄了啄唐久命运多舛的耳垂,找到了一丝自己的存在感。 江笛从幻境之中出来,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很长很累的梦,只不过梦醒之后,她只觉得周身有些乏累,心头有些超然若失,却偏偏并不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 玉城也从唐久的手腕蜿蜒到她的肩膀。 唐久看了一眼玉城,玉城原本只有她指头粗细,被天地规则压制得维持不了龙形,非常惨兮兮。 而这会儿,虽然玉城依旧被压制,可是整条龙却肉眼可见的胖了两圈,竖起身子来也大概到唐久的肩膀,和之前细细小小的一条盘在唐久手腕上的小蛇简直天壤之别。 一梦婆娑之中,谁又能够想到,获益最多的居然是玉城呢? 此刻一条蛇趴在女子肩头的画面看起来有些惊悚,玉城稍微静默了一下,使了个法诀,终于将自己的身形缩减到了之前的大小。 看着江笛那副俨然已经忘了梦中发生了什么的样子,玉城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就盘上江笛四处扑腾的小肥身子,制止住她试图想要让唐久想起来的动作。 梦中的一切,玉城记得分明。 正是因为他记得,所以他才觉得,唐久忘了其实是一件好事。 他亲眼见过,作为帝师的唐久在烈火之中煎熬的时候是怎样场景的,虽然归棠老祖不会因为一场惨烈的赴死而折损心智,但是玉城总是不希望唐久再难过的。 玉城并不觉得那场幻境之中的每一个人的选择有什么对错,他道心通明,懂得原谅旁人的执念。 但是玉城还是觉得,能够不再想起,对于唐久来说才是更好的事情。 人世婆娑,不过大梦一场。忘了也好,忘了就好。 帝师以自己的生命在全天下之人面前做了一场戏,成全了千古一帝,亲手洗刷去了皇帝身上最后的污名,也为纪尘寰的雄图霸业添上了最坚实的一块基石。 可是在,失去了自己的老师之后,玉城亲眼见证幻境里的皇帝是如何自苦自罚的。 其实玉城很怀疑,虽然幻境里的皇帝叫纪尘寰,但是却也未必是如今躺在这间简陋的客栈床上的少年。 或者说,那个“纪尘寰”可能只是这个少年性格之中的一小部分,只不过被一梦婆娑抽离了出来,并且越发的强化。 玉城不将这里的纪尘寰看作是一梦婆娑中的纪尘寰,自然不会迁怒。 一梦婆娑自然也有危险,若是心性不坚定,就很容易永陷那个小世界。江笛和玉城算是唐久的灵宠,和她一道入小世界自然理所应当,但是对于一个还是凡人的少年来说,去经历那样跌宕痛苦的一生,真的算是无妄之灾了。 故事中的纪尘寰之所以被称之为千古一帝,是因为他亲手结束了数千年的皇帝制度。 纪尘寰纳百家之言,拓行商之道,改举国之制,创全新之时代。数百年未必能完成的变革,却在纪尘寰短短的几十年的人生之中一一实现。 毫无疑问,一梦婆娑连通真实,那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而那个世界里,没有一个皇帝的功绩可以与纪尘寰比肩。 可是却也是纪尘寰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贤明君主,亲手结束了此间三千多年的帝制。 纪尘寰之后,再也没有“天下帝主”的说法。法治与民主在他成为帝王的那个时代里面萌芽,而后肆意生长,最终成为掀翻了这个时代的浪潮。 纪尘寰的龙气之盛,无人可以比肩。而他悍然亲手斩断龙脉,也使得那些无所皈依的龙气只能向着玉城靠拢。 太皇太后是在纪尘寰宣布废除帝制的那一天自戕的。 她养出了最杰出的帝王,却也断送了纪家。她亲手挖掉了纪尘寰性格中属于“人”的部分,也就真的培养出一个冷酷的铁血君王。 纪尘寰当然并没有折磨他的祖母,哪怕他祖母作为幕后推手,杀了他最重要的人。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纪尘寰也的确亲手杀死了他的祖母, 太皇太后一生之所求,是想看纪家千秋万代,而后才是四海升平。而纪尘寰让太皇太后看见一个她盼望的盛世,却断绝纪家所有的后路。 纪家数代子嗣单薄,而到了纪尘寰这代,更是一点旁系血脉也无。纪尘寰终身无嗣,彻底的绝了那些王朝的遗老遗少们的复辟之路,也是绝了太皇太后最后的纪家延绵的希望。 太皇太后活得极长。然而,在看着纪尘寰毁了纪家百年基业的时候,她每一天都恨不得死了。 可是她偏偏却活着。 纪尘寰展示给她的,是纪家最终将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的必然未来。 最终,这位守护了纪家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看着纪家皇权千秋万代的老夫人,终究希望落空。 在临终之际,太皇太后仿佛看见了很多年前,无名谷中的那个身着红衣的小小少女的身影。 对方从风雪之中走来,将长跪不起的她扶了起来。 女孩的手心很暖,笑起来也像是个小仙女。 虽然知道纪尘寰不需要,唐久也不需要,但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太皇太后终于还是落下了泪来。 ——唐久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可是最终,她还是做出了狠心的决定。这个决定说不上是后悔,只不过到了今天这步田地,太皇太后终究忍不住一声叹息。 世间之事,兰因絮果。说到底,她不该低估人心的分量。 纪尘寰天纵奇才,雄韬伟略,却在帝师去后的第二十年,盛年而终。 这就是玉城知道的全部后续了。 而这二十年之中,玉城和江笛作为金铃铛,始终跟在一人身边。 那个人就是陆行之。 唐久在临去之时将他们交给了陆行之,而陆行之完成唐久的最后所托之后,便开始踏遍唐久守护过的这万里河山。 只是玉城和江笛知道,陆行之不是为了什么游山玩水,而是为了寻找无名谷之所在。 无名谷那里有唐久的衣冠冢,这是唐久在这个世界最后的痕迹了。 神使生前,他不能好好守护。神使去后,他只愿守她安眠。 只是,太皇太后作为一个俗世中人能够找到的地方,陆行之空耗了二十余年,足迹踏遍大江南北,却终究不能得见无名谷入口。 那一座传说中的山谷,就像是在这个世界凭空消失了一样,陆行之到底遍寻不得。 “也是个痴人呢。”玉城轻轻地嘟囔了一句。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却听见床边忽然传来的动静。 下一刻,床上躺着的半身化作木石的少年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第23章 . 长风相送(三) 【晋江独家首发】…… 纪尘寰醒来的时候, 已经感觉到了身上缓慢流淌的功德金光。 他本就根骨不凡,就连空间法则都能被他以凡人之躯撼动,如今一梦婆娑里走过一遭, 他竟是已经引气入体, 踏入修仙之境。 非但如此,有继往开来之大成就,成覆雨翻云大宏愿,纪尘寰获得的功德也很不一般。 这些功德金光缓缓地渗入了他已经僵直的身体, 将他身上化成木石的部分逐渐的剥离开去。 唐久早就跟他说过,这一身木石是他所中的诅咒,等到了上清界, 那里灵气充裕,这诅咒她就很容易为他解除。 纪尘寰并不信任素昧平生的唐久,但是他却相信唐久说的这些话。 因为对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实在太过随意, 随意到让人相信唐久不至于为了这些小事就来欺骗他。 仙人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在纪尘寰之前的生命里, “仙人”并不神圣, 甚至代表了痛苦和邪恶。 人心贪婪,他被一刀一刀的凌迟,流干了血, 也流干了泪,只为了弥补人心的贪婪,去凿穿两界壁垒。 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他要化身别人的足下尘、登云梯? 纪尘寰生在皇宫之中,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 就始终在被利用、被抛弃。没有人教他善恶是非, 他却本能的会计较得失。 他是作为工具出生的,像一颗野草一样野蛮的在皇宫之中生长起来,然后学会了隐去自己真正的情绪。 纪尘寰后来就真的不再哭了, 因为他发现,哭泣是没有用的。任凭他怎样的哭喊求饶,那一刀一刀划向他的动作并不会停止。 时间留给纪尘寰最淋漓的伤口,让他习惯了疼痛。但纪尘寰没有一刻认命,他只不过浅浅的蛰伏下去。有朝一日,他终究要冲破豢养他的皇宫,向那些践踏他的人加倍讨还。 只不过,还没有等到纪尘寰为自己的一场复仇积蓄足够力量,一切却戛然而止。 有人在纪尘寰即将与这肮脏的俗世共焚之前拉住了他。 纪尘寰不知道那双手是将他拉上来,还是会将他推入更深更绝望的深渊,不过好在,如今他也不是小时候那样的柔弱可欺了。 他收敛了自己的全部情绪,伪装成天真无垢的样子。 纪尘寰从小到大接触的人也并不多,但是却对人心非常敏锐——如果但凡他有那么一分不擅长把握人心,或许他就没有机会长到这么大。 在对人心的揣测与剖析之中,纪尘寰找到了从他人身上汲取利益的方法。 人心可愚,人心可欺。谁的往前走的道路,不是生生的踩着别人的血泪呢? 纪尘寰不觉得自己是错了,他只是再也不愿意流血和流泪了。 所以他攀住了唐久的衣角,毫不犹豫的拉住了唐久的手,并且在和唐久并不熟悉的时候,就已经试图利用她了。 纪尘寰知道唐久可能来自于这些人做梦都想去的上清界,他想用唐久为自己复仇,所以就言语引诱,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想让她心软。 纪尘寰小心拿捏着分寸,可惜唐久终究没有如他愿望的那样一举倾覆了这个国。甚至,唐久还心慈手软的放过了那个老道与皇帝。 纪尘寰笑着,但是心中在不满的同时,也昂扬起了一份斗志。 他很有耐心,而这人将他带入到上清界,那里又是另一番的天地。 人的寿命漫长,修士的寿命更加漫长,在漫长的时光中,纪尘寰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够将唐久化作他手中的刀刃。 而没有等纪尘寰开始徐徐图之,一切就变故突生。 他的意识被恍惚拉入到了一个幻境之中,宛如婆娑一梦。 梦醒之后,纪尘寰清晰地意识到,在那个世界,他的灵魂被割裂成了两份,一份是高高在上却抱憾终身的千古一帝,而另一份则是不肯承认自己动了心,却愿意用下半生去追寻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在世间零星痕迹的痴人。 当时身在局中,纪尘寰尚且看不清形势,而如今抽身而出,纪尘寰将那一世的两份记忆仔仔细细的在心中梳理一遍。 他现在只是活了十几岁的少年人,心口一时之间竟然无法承受那么多复杂的情绪。 纪尘寰听见自己耳边有的人声,也能够清晰的判断出说话的人是谁,可是一直到酝酿了许久,纪尘寰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在那个梦境之中,看似他是主角,拥有波澜壮阔的人生,可是对于纪尘寰本人来说,“唐久”这个名字就像是世界上最短的总结。 纵然是史家工笔为他书墨千篇,可是纪尘寰的一生,“唐久”两个字就仿佛已经说尽。 ——他一生的快乐源自于此,一生的痛苦和遗憾也如是。 在一梦婆娑之中,纪尘寰踏过了一位千古一帝的戎马一生,也同样感受过一个虔诚的祭司从触碰到自己心中神明的衣角的欣喜若狂,再到亲眼看到神明陨落的绝望的复杂心境。 他是纪尘寰,他也是陆行之。 可他既不是纪尘寰,也不是陆行之。 有过这样的经历,很难说,此时此刻躺在床上的少年模样的人,是否还真的是一名少年。 纪尘寰心头有许多纷繁的心事,但是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就收敛了眼中的全部神色。 他知道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是作为皇帝的纪尘寰的一生,与作为祭司的陆行之的一生,在他的身上多多少少都会刻下影子。 在面对唐久的时候,纪尘寰本能地将这些痕迹抹去,就像是剥离出了两个完整的自己后再抛弃。 纪尘寰终究是一个心狠的人,他生生的打磨自己的人格,然后将这两个部分从他的身上剥离开去,只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去审视那两个人的一生。 纪尘寰的心中有一些许别样的情绪,导致他看向唐久的目光也不甚清白。 作为被人剥皮抽骨一般压榨的小可怜,唐久从天而降旧他于濒死之际,本应该成为纪尘寰生命之中遇见的唯一的光。 只不过,这道光来的太迟了。 在他看尽了人性的丑恶之后唐久才出现,纪尘寰已经很难对唐久生出感恩戴德的情绪。 而在那一场梦境之中,唐久这个人对于纪尘寰和陆行之来说,绝对不仅仅是帝师和神使。 他们之间隔着许多利益之争,也隔着生生死死,但是说到底,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执着而已。 纪尘寰重新翻阅那两个人的一生,终于轻轻的“啧”了一声。 现实中的唐久他不知如何,但梦里的那个如果是她的投影的话,纪尘寰只能说,那两个人或许到最后都不明白,唐久就像风,而没有人能拘禁风。 梦里的纪尘寰和陆行之偏要强求,最终落得一个求之不得、误尽终身的下场,便也怨不得旁人。 怎么会有人想要留住一缕风呢? 纪尘寰嗤笑一声。 只不过梦境中的人到底顶了和自己一样的名字,还有一张和自己一样的脸。陆行之或许藏得深一些,唐久一时半会不会发现他与那个幽州白月城祭祀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此“纪尘寰”,可是实打实的彼“纪尘寰”。 想想唐久那个近乎惨烈的结局,纪尘寰冷静分析自己如今的现状,在对待唐久的时候就不如多了几分小心。 什么原谅不原谅,亏欠不亏欠都是其次,目前为止,唐久自称和他先祖有约,要三度他去对上清界。纪尘寰对那个下尘界中人人都想去的好地方嗤之以鼻,但是如今他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渡他之人,无论结果如何,着眼当下,纪尘寰并不想松开唐久的手,也不想放弃去上清界的机会。 如今纪尘寰在这里有些纠结,却听见那边传来一道有些懒散的女声:“哎?小纪,你醒了啊?快,起来走两步。” 唐久斜倚在床边,纪尘寰一醒来就看见唐久笑起来的眼。 唐久的笑也并不是特别的甜,但是总给人心头带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酥痒感。 纪尘寰微微抬起头去,然后像是被蛊惑了一般的握住了唐久冲着他伸出的这双手。 木石碎屑片片剥落,纪尘寰只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四肢百骸就像是重新生长了一遍,虽然近期还需要一些时间来熟悉这先长出来一般的四肢,但是那通体舒畅感,分明就是一个人被长久的桎梏,有朝一日枷锁洞开之后身体本能的欢愉。 “真好呀。” 从来都是心思百转,纪尘寰给自己上了一层又一层的保护色。像是这样直白的夸奖,纪尘寰几乎从来就没有过。 唐久如果再坏心一些,此刻她就应该挥手招来一面水镜,让纪尘寰看看他摇头晃脑又笨拙的样子——乍见之下,真的像是谁家脱了缰的巨型犬。 “走吧,此间事了,老身带你登云。” 本来在若虚总的归去峰上有定时传送他们回去的阵法,不过如今,唐久在一梦婆娑中走过一轮,灵气正是充盈,也无需再等待。 于是,唐久直接拎住了的领子,朝暮也化作唐久手中的利剑。 唐久之剑就是这样破开上清界与下尘界之间的重重壁垒,直往上清界而去。 目睹了一切的江笛:所以非逼着我和臭龙化成人形也去修补那个传送阵,果然只是耍着我们玩儿的吧?阿九,这是人干事?!!! 第24章 . 长风相送(四) 【晋江独家首发】…… 他们归棠老祖走一趟下尘界, 结果带回来一个人。这件事情居然也并没有在若虚宗兴起什么波澜。 若虚宗弟子确认的是,有个飞升的修士用一整个秘境的灵宝和他们若虚宗做了个交易,使他们老祖不得不下界一趟。 等到唐久从下尘界回到上清界, 整个若虚宗都已经传遍了这个“传闻”。 若虚宗的弟子们还是很有良心的。他们知道这次是老祖代他们受累, 同样也知道这位从下尘界上来的纪家血脉给了他们大机缘。 毕竟拿人手短,在纪尘寰还没有到到若虚宗的时候,若虚宗的弟子们对他已经充满了善意。 唐久不知道纪尘寰稀不稀罕这点善意。 唐久知道纪尘寰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所以很理解他心门难叩。过了八千多年, 唐久不会因为纪尘寰心底防备重重就对他存在偏见,但是唐久不欲多事却也是真的。 回到了宗门之中,唐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谢彦。 此刻纪尘寰身上还有一些狼狈。他用一身功德金光解了自己身上的诅咒, 但是显然,纪尘寰这个刚入仙门的弟子自己胡乱摸索的解咒效果并不多好。 纪尘寰的手脚还有一些滞涩——毕竟,他已经是许多年都没有真正活动过自己的手脚了。 谢彦早就预感到了他们家老祖不日将归, 可是却没有想到他们老祖居然是一剑斩破时空壁垒。 这些天来谢彦连日提心吊胆, 甚至还耗空了灵力去窥探唐久在下界的境况。按照道理来说, 谢彦应该对唐久在下尘界的情况了若指掌,然而这如今唐久的这一剑,却还是让谢彦有一些心惊胆战的感觉。 他知道如今若虚宗九峰, 几位峰主都到了即将飞升的节骨眼上,但是论起真正的实力,其他几峰恐怕没有办法和几千年前就有飞升之像的归棠老祖相比。 归棠老祖实力深不可测,偏生这位不理凡尘俗事日久, 如今他们老祖再涉红尘, 谢彦心里也打了鼓,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唐久一进来就看到了谢彦这张苦瓜脸。 明明也是个清俊的修士,脸一皱起来的时候还真的有几分不忍直视。 唐久默默的回想了一下, 她还记得谢彦小的时候还不如她膝盖高,却也是个笑起来见牙不见眼的小肉团子。 ——果真是越长大越无趣。 唐久看谢彦的眼神简直是赤|裸|裸的嫌弃了。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唐久手上提着的那个少年的事情。 谢彦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他家老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老祖,您看……您是不是把小纪先放下来?” 十几岁的少年人虽然身量未足,但是已经和他们家老祖差不多高了,此刻像是个小鸡仔一样的被他家老祖提在手上,虽然知道修仙人力量其并不能以常理推断,也知道唐久别说提一个半大小子,就是移山填海其实也没什么问题,但是谢彦还是觉得有点辣眼睛。 今天,这对师叔师侄还是在互相辣着眼睛,并没有放过彼此。 回到了上清界,江笛和玉城已经迫不及待的显露了身形。 两人分明是一般年岁,在归去峰上也是一同长大,只不过如今下界走的这一遭,玉城终归比江笛吸收了更多的金光。 此刻化成少年人模样,江笛还是十二三岁的小女童,而玉城看起来却和纪尘寰差不多的年纪了。 谢彦是知道玉城底细的人,虽然他也了解下尘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在看见身量拔高了一截、明显又长了几岁的玉城的时候,谢彦还是微微的吃惊。 上古龙凤生长不易,最终谢彦不得不感慨那么一句,这一次玉城真的是有了大机缘了。 纪尘寰从刚才进门的时候就一直低垂着眉眼没有乱看,此刻他已经感觉到了周身有暖洋洋的气息游走,并且四面八方温暖的气息都向他涌来。 他只觉得身体里长久以来负重的感觉骤然一轻。恍惚之中,纪尘寰听见了“咔嚓”一声碎响,那是根植于他灵魂深处的诅咒最终破裂的声音。 唐久缓缓的收回了手。 就在刚才,唐久指尖有金光一点,被她抬手按在了纪尘寰眼角的一颗朱砂痣上。 那颗朱砂痣是唐久与纪容修之间的因果,当时落在这少年人的眼角,就像是纪容修在提醒着唐久,她答应他的事还没有做完。 纪尘寰还没有正式踏上修行之路,许多事情恐怕都不懂。可是谢彦却已经是修为仅次于九峰之主的存在了。 他知道自家老祖用神魂心头之血温养那小秘境主人的神魂,又替他下界寻找他的后人。 而如今,谢彦比任何人都清楚方才唐久那般随意按在纪尘寰眼角的是什么。 那分明是一点功德金光,是此间下界唐久全部的收获。 谢彦不得窥见当年纪容修何等的惊才绝艳之人,但是却能够从若虚宗的藏书依稀知道当年纪容修是如何神速飞升的。 一人遮掩一世之光,使同时期的修士全部籍籍无名,这是何等的实力?又是何等的霸道? 而如今,眼前这个少年是纪容修的后人。 纪尘寰回归上清界之前便引气入体,虽然是奇异之事,但是谢彦终究能够将之归功于血脉——是纪家的血脉天赋异禀,所以这个少年才格外适合修仙。 但是纵览整个修仙界,那些从下界飞升上来的,哪怕是身负功德,也总是因为沾染了太多的因果和罪恶,使这些人在上清界之中很快泯然众人矣。 而这个少年。他的过去堪称是干净,甚至算得上是天道不公,天命亏欠。或许正因如此,如今纪尘寰居然是以一身的功德入道。 自家老祖哪里是送这个少年一点功德,分明是为他铺就一条扶摇而上的青云大道! 谢彦除了是修为很高的修士之外,也是一派掌门。为若虚宗长久计,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在心中下了决断——无论如何,这个由他们家老祖亲手带上上清界,又由他们老祖亲自为他一点灵台的少年,他都要将之留在若虚宗。 唐久懒洋洋的伸了一个懒腰,她看着一旁踮着脚要去拍玉城的脑袋,但是怎么也够不到的江笛,又看了一眼飘在半空之中斜倚在她肩上似笑非笑的朝暮。 呼吸了一口熟悉的若虚宗的空气,唐久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冲着的谢彦摆了摆手:“别问我怎么办,说到底是你的因果,你要不首先拿人家那朵灵芝,我何苦走这一遭?所以谢大掌门,这孩子,你好生安置了吧。” 眼见着唐久要走,谢彦一下子就拽住了唐久……身边的玉城。 时至今日,谢彦还是没有勇气直接去拽他们老祖。 谢彦:“我想将这孩子留在若虚宗,只是纪家那边……” 唐久还没有说话,江笛已经笑了出声:“你看人家资质好,想收个徒弟的话,当然是小纪同意你就能收啦。收个徒弟难道还要三媒六聘的去下聘礼不成?” 江笛叉腰:“更何况就是你想去,纪家那个老头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然的话,他有那么一个整个秘境的宝贝早就传给自己的后人了,还留得到你来捡漏?” 唐久也并不想欺瞒纪尘寰自己带他上界的原因,想了想,唐久觉得还是把事情对纪尘寰说清楚才好。 于是,唐久难得的停下了脚步。 这会儿在上清界,灵力充沛,唐久在掌心氤氲了一团灵力,随即取出了一颗墨绿色的圆珠。 将那墨绿色的圆珠放入了纪尘寰手中,唐久对他解释道:“这就是那个小秘境了,如今你引气入体,只需要调动灵力即可进入秘境之中。毕竟怀璧其罪,这秘境主人早就设下了禁止,除非谢家血脉,否则旁人根本进不去。” 纪尘寰握了一下手中的珠子,那珠子随即就隐没在了他的手心,只剩下他手腕处的一点绿色痕迹。 见到这样奇异的场景,纪尘寰没有惊慌,只是睁着一双漆黑的眸子望向了唐久,再垂眸的时候仿佛就在眼中氤氲了泪光:“老祖,我不能跟您在一起吗?” 谢彦倒是很理解纪尘寰这种雏鸟情节,只不过他们家老祖向来不愿意照顾人。 谢延走上前了两步,抬手拍了拍纪尘寰的肩膀:“老祖素喜清静,你入我入虚门下好生修炼,终有能再见老祖。” 其实谢彦很想吐槽——什么叫跟老祖在一起?难道是这小子想当老祖的徒弟不成? 如此一来,那在他们若虚中他这辈分可是太占便宜了些。 “小崽子,啧。”对于纪尘寰的话,唐久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她只是随意的摆了摆手,就要往外走。 却在这个时候,远方传来了一阵地动山摇的声响。一瞬间,原本晴朗明媚的天空就被层层乌云压盖住。 在黑云将陆续笼罩住若虚宗的时候,唐久神色一凛,随即身影就消失在了原地。 谢彦抬眼望了一下天空,心中暗道了一声“不好”。 不过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谢彦只草草的吩咐了纪尘寰了一句,让他在不要出去,而后便也一阵青烟似的消失了。 第25章 . 长风相送(五) 【晋江独家首发】…… 天边阴云密布, 恍惚让人觉得若虚宗的九座群山都倾压了下来。 唐久一人一剑,只身站在若虚宗最中心的登仙台旁边。她没有上台,只是凝望着台上的那人。 台上的, 很难辨认那是一个人, 还是……干脆就是一柄剑。 容燕回,若虚宗凌云剑锋峰主,唐久的二师兄。 唐久不足千岁登临大乘,而后数前面修为停滞大乘境。其他宗门虽然不敢在唐久面前嚼舌根, 但是难免要对若虚宗阴阳怪气,说他们若虚宗的归棠老祖恐怕如伤仲永,恐怕耗空寿元, 若虚宗也不得一个飞升的仙人。 然而,当若虚九峰的峰主陆续跨入大乘境,这些人终于不敢再说什么了。一个大乘老祖无法飞升, 难道若虚宗九个大乘老祖都无法飞升不成? 而如今, 天地异动, 若虚宗凌云剑锋的峰主容燕回引动天雷,眼见即将渡劫飞升。如果他此次飞升成功,便将是近万年来第一个飞升仙灵界的修士。 谢彦已经飞身而出, 他手中闪现本命灵宝,一展白练即开,如同一条银龙在整个若虚宗游走,眨眼的功夫就将整个若虚宗的弟子尽数收入白练之中。随后他挥手一甩, 很快将这些弟子都放在了山门大殿之中。 若虚宗的弟子忽然被带到了这里, 整个人都有点懵,不过他们虽然生在若虚宗为仙门魁首,妖魔两界也和人修秋毫无犯的“和平时代”, 却终归是若虚宗教养长大的弟子。 很快,这些若虚宗的弟子就按照所属群峰分成了若干派,每一峰的大弟子都开始组织清点人员。 “这位兄台,在下凌云剑峰韩三水,兄台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先和我们凌云剑峰的人呆在一处吧。” 韩三水很快清点了他们剑峰的人数,一转头看见站在一旁的纪尘寰。他并不认识纪尘寰,只是在纪尘寰身上,韩三水清晰的感受到了一股唐久的气息。 若虚宗上下都知道他们归棠老祖下界,韩三水心念一动,很快就明白纪尘寰恐怕就是他们老祖从下界带回来的那位“仙人血脉”。 知道纪尘寰身上结着归棠老祖的因果,被唐久点拨破境的韩三水瞬间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更重了。 他凑到纪尘寰身边,把这个少年人拉到了他们凌云剑峰的队伍中来。 谢雨师老远就看见了她师兄去拉一个少年,虽然有些不理解她师兄意欲何为,但是他们剑修从来万事随心,想做就去做了,哪里用想那么多为什么。 谢雨师虽然是内门最小的弟子,不过现在这种危急时刻,特却也担当起了内门弟子的责任,协助韩三水将凌云剑峰内外门弟子都清点妥帖。 看韩三水拉回来一个少年,谢雨师十分体贴的多拿出了一个蒲团。发现纪尘寰刚刚入道,她又特地将给纪尘寰的蒲团放在她和韩三水旁边,方便他们随时保护他。 纪尘寰对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是有些陌生的,但是微笑仿佛已经成了他的本能,纪尘寰微微一笑,对韩三水和谢雨师道:“多谢两位仙人。” ——纪尘寰并不掩饰自己从下界上来的身份,下界中人对这些修士从来都是以“仙人”称之。 谢雨师连连摆手:“你……看起来我比你大几岁,你先叫我师姐就成,哪里敢称仙人。等我们师祖过了这九转雷劫,那才是真正的仙人呢!” 谢雨师和纪尘寰正在交谈的功夫,韩三水忽然神色一凛。 他仰头看了看大殿之外的天空,那一点雷云的沉色忽然被一抹白练替代。 谢彦的白练飞快变长变大,遮天蔽日一般的将整个宗门大殿重重包裹了起来,若虚宗巍峨琼宇被白练覆盖,恍惚成了一粒蚕茧。 “哎?” 忽然听见谢雨师的一声惊叫,可是随即,整个若虚宗的小弟子们都只觉得眼前一黑,内府和灵台都宛若被天雷击中。 他们整个人虽然是抱元守一的坐在蒲团之上,却无端得感到一阵一阵的轰鸣。 飞升金仙的天雷,居然这样恐怖。 虽然有掌门法器庇佑,但是当容燕回的天雷真正降下的时候,若虚宗的山门大殿还是为之一震。 这个时候韩三水似乎理解了,为何归棠老祖对他的金丹雷劫泰然处之。实在是……和眼前这恍若灭世一般的雷劫相比,他的金丹雷劫委实不值一提。 “天欲成我?天欲灭我?老子的道,凭什么让这贼老天去决定!” 容燕回大笑三声,紫玉发冠在第一道雷降下的时候碎裂,他一头长发被阴风卷起,掩去了嘴角的血迹,却也让人越发胆战心惊。 唐久在雷云周遭,她持剑而立,朝暮化出剑灵,与她并肩。 唐久没有动作。 法则之内,唐久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天道察觉。 朝暮扣住了唐久的肩膀,不再像是平时和她玩闹一般的整个人倚靠在唐久肩上,而是决心身化磐石,不让唐久有半分的轻举妄动。 容燕回已经挨过了三十道劫雷,他甚至还没有出剑,只是拼得一身筋骨碎裂,却也生生扛下了三十道天雷。 筋骨破碎,又被天雷之中的浩然之气修复,在破碎与愈合的过程之中,容燕回似乎也成了天道气运中的一部分。 天雷的破坏力和修复力在容燕回的身上呈现出微妙的平衡来,然而,当第三十一道雷劫降下,这种微妙的平衡已经被打破了。 容燕回吐出了一口血来。 这一口血中红金掺杂。金色,就是仙人之血的颜色。如今的容燕回距离登临仙人之境,只差半步之遥。 唐久上前了半步,却被容燕回呵住:“小九,退后!” 容燕回的目光格外严厉,居然真真堪称一句“长兄如父”。是了,他行二,她行九,唐久被捡回宗门的时候,容燕回在下尘界早就过了当父亲的年纪。 他们师父为人潇洒,飞升之前也爱四海云游,一双蒲扇大的手拍死只妖兽容易,养活个小奶娃却是很难。 更何况唐久刚到若虚宗的时候小小一团,就连一口奶都没力气喝下去,还是容燕回他们几个师兄师姐轮流守着她,小小的女孩才堪堪抢回了一条命来。 唐久被容燕回呵斥了一句,她咬了咬唇,却并不肯后退,只是扬声说道:“容二你行不行啊?不行你退后,我来!” 说话间,唐久居然不惧天雷威压,竟就这样悍然又往前迈了两步。 “小九,说不听了怎的?” 这一声,却不是容燕回发出的。只见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坐着一柄折扇而下,落地的瞬间,那巨大的折扇缩成她手中小小一柄,然后毫不客气的敲在了唐久的脑袋上。 唐久被敲得一缩脖子:“哎呦,四师姐。” 若虚宗第四峰,烟云扇峰,本峰弟子人手一柄各色折扇,扇底桃花、扇间风月,这就是烟云扇峰弟子们的道。 而唐久的四师姐名唤张灿灿,这个名字大俗大雅,根本不像是仙门世家出身的矜贵大小姐,也更不像是仙门魁首的修仙宗门的一峰长老。 唐久最喜欢这个四师姐,却也最怕这个四师姐。 修仙的人家,哪里有随便捉住孩子打屁股的。偏偏她的这位四师姐从不顾忌,每次唐久调皮捣蛋,她都一定要揪住唐久狠揍一顿屁股。 但是唐久她四师姐又是很纯粹的人,她带唐久看日升日落,感受人间烟火,她们的师父带着唐久上山,张灿灿却带着唐久入世,在她的性格养成之中烙印下自己的痕迹。 “灿灿,看好小九。”容燕回看见那一抹红衣,整个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再不迟疑,容燕回抽出自己手中长剑,正正向着那横劈而下的天雷斩去。 大厦将倾不过如此,天道不仁,它欲先予之,就非将修士置于九死一生的绝境不可。 感受到了容燕回周身的战意,第三十一道雷劫降下,直向容燕回斩去。 “若虚宗弟子何在?” 容燕回身在轰鸣的雷声之中,可是他的声音却穿过那层层尘嚣,仿佛响彻在每一位若虚宗弟子的耳边。 “剑峰弟子在此!” “扇峰弟子在此!” “丹峰……” “阵峰……” “器峰……” “妖峰……” 重重呼应声接连响起,若虚宗的小弟子们依旧被他们掌门护在白练之下,却在这一刻,以神魂之“我”回应容燕回的呼唤。 “归去峰,唐久,在此!” 唐久的声音轻如烟尘,却撕开雷劫激荡而起的尘沙。白衣女子持剑而立,竟成为这至暗时刻天地之间唯一的光。 她说,她在。 众人皆在,人间皆安。容燕回满意的笑了起来,此刻他的本命长剑上已经隐现裂痕,可是这裂痕却被另一种力量飞快修补着。 容燕回还在力斩雷劫,可声音却是平稳而清晰。 “容燕回,若虚宗第二峰凌云剑峰峰主,十五岁初闻道,七十金丹,二百六十四成元婴,此后千年乃入大乘。行路至此,幸为诸君师友,今传我道——无他,唯一‘勇’字耳。天若阻我,我自斩之!” 随着容燕回的一声语落,八十道惊雷已停。 若虚宗万年来能否有人一步登仙,只等这最后一道天雷落下,自见分晓! 第26章 . 长风相送(六) 【晋江独家首发】…… 传道授业, 幽冥开悟,这都是累世累年的大造化、大功德。 似乎就连天道都没有想到,居然有人能在天雷劈下的时候忽而就地传道。可是, 那是天地之间早就定下的规则, 就是天道本身也不能违逆。 容燕回天雷传道,九天之上自然降下功德。 他丹田气府已经空虚,八千多年累计的法器灵宝都祭了这漫天玄雷。如今他是一步登仙,还是殉了这九九八十一道天雷, 只看这最后一击。 而这一击,端得看容燕回传道的功德,能否和这天地相抗。 唐久的师兄师姐们都已经来了。 天威惶惶, 就是谢彦使出了本命白练,一夕之间也很难护若虚宗上下周全。幸而有若虚宗的几位老祖出手,数位大乘修士的灵力倾泻, 无形的灵力却凝结成了漫天屏障。 他们并非只为了若虚宗一门一派, 更是将容燕回天雷的威压拢在此处。 大乘老祖的雷劫, 更是万年来第一位即将飞升的大乘期老祖的雷劫,这期间的凶险已经不言自明。 一旦容燕回的雷劫外泄,恐怕受到波及的绝不仅仅是若虚一门。 天道偏向残忍, 修行是在向天争命。同样的,但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天道也会将还没有长成的星星火种掐灭。 下尘、上清、仙灵三界之中的灵气稀稠不一,但是上古洪荒尚且有倾颓之日, 如今人修、妖修、魔修、鬼修, 谁不是掠夺天地灵气与运势。 此消彼长,天道当然不希望有人能分一杯羹。 唐久被几位师兄师姐联手“镇压”。 她的师兄师姐似乎从来都没有将唐久要替容燕回战天雷的狂言,当做是小儿不知天高地厚。他们死死的盯着唐久, 是真的怕她有所异动。 唐久的双目之中金光流转,然而恍惚之间却仿佛要落下泪来。 拂世金瞳作为她的血脉灵术,总能让唐久看清一些旁人看不清的东西。 她怕为时已晚,她也怕悔之晚矣。 所以,唐久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当唐久双目之中金光盛极,她整个人也如同一尾游鱼一般从张灿灿的掌心滑了出去。 张灿灿一边要和其他师兄师姐一道构建灵力屏障,一边还要注意容燕回方向的动向。一时不查,居然真的让唐久溜走了。 唐久的动作极快,仿佛她才是真正与天地争驰的那个人。 眼见着最后一道天雷即将劈下,却见到两道身影闪身冲进了雷劫之中。 “什么玩意?!!!” 谢彦的声音突然劈叉,差点儿维持不住一贯的仙风道骨的掌门风范。 他自然看不清唐久的身法,却依稀能够辨认出来,另一道闪身入雷的,应该是那个被他家老祖带上来的纪家小崽子。 一个凡人……不,想了想纪尘寰那是一身功德金光,谢彦默默的更新了一下纪尘寰的个人资料,不能将他看作普通凡人。 可是无论如何,一个刚刚初闻道的小修士,是不要命了么,居然敢冲进大乘老祖的雷劫之中。 “韩三水!我他娘的让你看好他,你看哪去了?”谢彦仿佛被触动了某种开关,一捋自己长长的广袖,开始高声骂娘。 按照辈分排,韩三水算是谢彦的师侄,而谢彦则算是唐久的师侄。谢彦一个长辈,又是一宗掌门,骂几句小辈实在不当什么。 然而谢彦一直以温润如玉著称,一身的养气功夫极好,曾经与佛门宗师坐地论道,论到激烈之时,千年的佛修都破了功,忍不住跳起来指着谢彦的鼻子破口大骂,而谢彦却唾面自干,一番引经据典,直说得那佛修羞愧不已。 而如今,谢彦忍不住高声叫骂起来。 可惜不光韩三水听不清楚他们掌门师叔在骂什么,周遭若虚宗的小弟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沉浸在容燕回方才传授的“道”之中,没有人理会外面发生了什么。 大乘修士飞升之前所传之道,蕴含着他对自己之前的修行之路和心境的领悟,也暗合天地规则,对于一群若虚宗的小修士来说自然玄妙无穷,需要细心参悟。 如果谢彦知道自己岌岌可危的形象是这么保下来的,恐怕他会忍不住泪流满面。 不过也不需要什么“如果”,谢彦现在就超想哭的。 一想到他们家归棠老祖知道他连个小修士都看不住,还让那纪家小子滚到了雷云之中,谢彦就觉得……如果那纪家小子被劈成了粉沫沫,以他和他家归棠老祖的同门爱,归棠老祖应该只会用朝暮剑把他碎成饺子馅儿吧。 谢彦感觉自己已经看到了愁云惨淡的未来。 他不知道的是,在雷劫之中,本是强弩之末,几尽油尽灯枯的容燕回和一身是血的纪尘寰被一个人扶住。 那猛烈的最后一道天雷已经降下,铺天盖地的黑云已隐见散开之势。 天道不仁,诛杀大道将成之人。然而天地法则却终归为人族留下了一条登天之路。 如今雷云已经将要散去,容燕回却没有倒下。 天地之间为之一清,在恐怖的劫难之后,天边烧红的晚霞流泻下朵朵金光。 天光乍破,混沌初开,天道隐现。 一缕金仙真气从仙灵界被缓缓输送到上清界,片刻的功夫,一身狼狈的容燕回就恢复了最初青衣紫冠的模样。 他眉间绽开一朵金莲,那是大罗金仙的标志,整个人也显出别样的威严,几乎让人仰视才见。 容燕回抬手抚上了唐久的头顶,一如当年他做过许许多多次的那般。他只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似乎有千言万语,却最终未说一言。 “容二,你现在这样,还真的是‘仙人抚我顶’啦。” 唐久横接半道天雷,居然周身看不出半分狼狈。若不是她的一身雪白衣袍的袍角还有星星点点被烈火灼烧的痕迹,几乎不能相信她方才经历了怎样凶险的境地。 容燕回看着仰着脸看他的女修,她鲜艳明媚,张狂肆意。哪怕纵观整个上清界,恐怕都找不第二个像是他们小九这么好看的姑娘。 然而容燕回想到的却是当年被他师父抱回来的小小一团。 那个时候他们若虚宗只有他们师徒几人,还没有分九峰,也并不是什么仙门魁首。他们同门几人整日修炼之余,都要小心照看家里这个最小的,生怕他们一不留神,这小小一团就失了气息。 然后,她郁郁葱葱的成长起来,从吃奶都费劲的小娃娃,成长成如今一剑战天地的一峰之主。 容燕回笑了起来:“愿授我家小九长生。” 仙人言出法随,随着他的话语,天道降下一道金光,拂在唐久身上。那是来自仙人的祝福,代表着容燕回哪怕身处上界,却也愿意在此地留一分庇佑。 唐久仰头看着已经登上了接引金莲的二师兄,她垂下眼去,掩去了眼底的情绪,另一只手却把血人也似的纪尘寰拖拽过来:“来来来,师兄的祝福见者有份,我也就那样了,让阿纪多照一照。” 感觉这个人就是特地破坏气氛的。 如果可以的话,容燕回真想从金莲上跳下去,也好生揍这个排行第九的一顿。 唐久嘿嘿一笑,冲着容燕回挥了挥手……上的血肉模糊的人:“二师兄,这个是纪容修的后人,纪家小儿享你半道天雷淬炼筋骨,此后必定大有进益。纪容修那个老家伙飞升数万年,你人身地不熟的,有事儿就去找他吧!” 容燕回……容燕回只能以袖掩面。 哪怕唐久是他同门,还是他一手带大的,然而容燕回还是要说,他真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分明是那纪家后生碎了一身功德帮他抗住了半劫天雷,怎么到他小师妹口中就这样的颠倒黑白了呢?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容燕回指尖金光闪过,一道清气笼罩在纪尘寰身上,让他被天雷碾碎的肌骨重生。 虽然唐久说纪尘寰用这天雷淬体,说得倒也不假。但是这世间淬体的法术那样多,实在没有必要选择那样凶险又痛苦的一个。 金仙之后是不同的世界,容燕回看了一眼唐久和纪尘寰,居然从二人之间看见了浓烈的因果。 容燕回瞳孔微微一缩,并指如刀,居然凝结起一道新领悟的仙人术法向着纪尘寰和唐久的方向斩去。 ——他当然不是斩唐久和纪尘寰,只是斩他们二人之间的因果。 他的小师妹,原本就不该沾染这样多的因果。 只是,大罗金仙借天地道法的这凌空一斩,却并未损那条因果线分毫,反而是容燕回被剧烈反噬,直接吐出了一口血来。 这一次,他吐出的已经是纯金色的仙人之血。 在场的若虚宗几位老祖和谢彦被吓了一跳,江笛和玉城直接化出真身,护在容燕回身边,防止他跌下金莲。 容燕回抚平灵台激荡,他想要再对唐久说几句,然而天道和空间法则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容燕回之前所言为自己尘缘,之后所言,却是为了上清界众修士计:“此界飞升之路已开,诸位各自准备,吾等终有再见之日。” 话音刚落,青衣紫冠的仙人手持长剑,随着接引金莲一道飞升上界。 第27章 . 长风相送(七) 【晋江独家首发】…… “那可是大乘期老祖的雷云, 就连咱们掌门都不敢轻易凑到前面去,还是多亏了九峰的峰主出手护住了咱们,你这小子怎么就敢生生的滚进雷堆里去?” 谢雨师一边给韩三水递着手帕, 一边在一旁小声的碎碎念着。 自从那日容燕回平地飞升, 整个上千界都为之一震。这些年来若虚宗虽然雄踞仙门之首,但是却有很多其他仙门都在暗戳戳地腹诽。 他们说若虚宗纵然坐拥九个大乘期修士,可是却无一人飞升,恐怕是没有仙缘。 然而事实上, 这几万年来,仿佛是天道刻意为之,上清界就连达到大乘期的修士都很少, 更别说什么平地飞升了。 而容燕回是万年来第一个打通仙灵上清两届壁垒的若虚宗修士,如此一来,若虚总宗乃仙门之首的地位依然不可动摇, 仙门百家的势力即将重新洗牌。 容燕回飞升之前留下的那句话, 被无数人传说, 也被无数人当成一座谜题去猜想。 实际上,其实也无需猜想。因为很快此间所有修为到了大乘期的修士都已经有所感应——那长久以来桎梏着他们的天地法则已经开始松动。 容燕回飞升的第七日,无量山的佛修传下“佛前箴言”。佛修们断言, 说十年之内,此界将有数十位修士平地飞升。 眼下,正是上清界欣欣向荣之象。 也不知和容燕回的飞升有没有关系,短短的几日, 上清界有许多处枯竭的灵脉重新涌动出灵气来。 万般种种, 似乎都在印证着当日容燕回的所言非虚。 唐久当日为容燕回扛下了半截天雷。她自己言说无事,却还是被她的几个师兄师姐押着去闭了关。 若虚宗统一了口径,宗门上下都对外言说归棠老祖旧伤未愈, 已进入归去峰闭关。 唐久的师兄师姐们这样谨慎,就仿佛害怕外人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但是唐久本人却并不担心,回到了归去峰上,依旧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受伤什么的,不存在的。 江笛和玉城化作了两个小童,整日只知道满山的跑。 虽然只是短短的下界一次,但是因为在那婆娑一梦之中的经历,让他们感觉仿佛离开了这里很久很久。 归去峰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们俩亲手催生出来的,这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当然会倍觉亲切。 明明都是快五六千岁的人了,撒起欢儿来却还是像个小孩子。 唐久任由他们满山遍野的跑,只不过在一旁懒懒提醒一句:“你们可悠着点,若是坏了我这山上的一草一木,你们课都得给我用灵力填补回来。” 唐久的话音未落,江笛就冲着她做了一个鬼脸。十几岁的小姑娘,做起鬼脸来非常娇俏。 平时看起来唐久不像是个惯孩子的,但是实际上她却很宠自己这两只自己亲手养大的这条小龙和小凤凰。只不过这宠爱之中大多掺合着那么一点护犊子的心理,就是她养的小龙和小凤凰,她随意欺负就行,别人欺负一个试一试……归棠老祖把头都能给那个人打歪。 那日唐久提着一个浑身血肉模糊的纪尘寰出现在了谢彦面前的时候,险些把谢彦吓得的心脏都停摆掉。 幸好谢彦好歹算是一宗一门宗主,在发现虽然纪尘寰出气儿多、进气少,但是好歹还是顽强的呼吸的时候,他这一颗悬着的心才坠了地。 不用被老祖做成饺子馅儿了,谢彦心里当然高兴。不过随即他又恨不得上去捏住纪尘寰的耳朵,问问他这个臭小子怎么这样的大胆,难道是不要命了,连大乘期老祖的登仙的雷云都在往里冲。 而如今,纪尘寰在凌云剑峰养伤,谢雨师对他提出的,正是和谢彦当时一样的困惑。 当日众人被容燕回的雷劫之力所慑,一时之间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之中。不过在陷入一时昏沉之前,谢雨师还是发出了一声惊叫。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发现方才坐在她和师兄之间的那个下尘界上来的小少年不见了。 只不过当时的情形并不允许谢雨师做什么,她很快就整个人眼前一黑,坠入了另一种境界里。 从容燕回的天雷劫中出来,唐久直接将纪尘寰交给了谢彦照顾,而谢彦则将纪尘寰送到了凌云剑锋。 唐久当然看到了容燕回飞升之前最后的动作,那分明是斩因果、却尘缘。 唐久有的时候也挺好奇自己和这纪尘寰之间到底有怎样的因果,居然惹得她师兄如此忌惮。不过既然已经知道不宜纠缠,唐久也就难得的的听了一次她师兄的话,乖乖的回归峰“静养”了。 唐久将纪尘寰交给了谢衍照顾,谢彦思来想去,最终决定还是将纪尘寰暂且放在第二峰中。 这不是谢彦随意为之,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毕竟凌云剑峰的大弟子韩三水行事沉稳、张弛有度。凌云剑峰上下虽然在若虚宗中算是人员众多的,但是却井然有序,弟子之间最先见到很少存在间隙龃龉,也没有什么勾心斗角、争风吃醋。 权衡之下,谢彦觉得把纪尘寰放在凌云剑峰之中照顾是再好不过了。 韩三水一时不察,让纪尘寰跑到了雷劫之中,虽然他不知道纪尘寰为何这样做,不过辜负了掌门的信任,看丢了人,韩三水还是心里有愧的。因此,这些日子来,他照顾纪尘寰照顾得格外用心。 就连他的小师妹都笑话他,说日后若是有了个娃娃,想必师兄也能得心应手了。 韩三水没有想到他师妹居然是这般促狭的样子,他不善言辞,只能一边摆手让谢雨师不要胡闹,一边却在心中暗暗焦急,不知这位掌门让他照顾的小兄弟何日才会清醒。 韩三水其实还是有些庆幸的。幸好那是他们老祖飞升之时降下一道清气,复原了这位小兄弟的血脉筋骨,不然的话,这样重的伤还真不知道要养到猴年马月去。 纪尘寰新生的筋骨比之前要强韧数十倍。 他本就是下界生人,体质和上清界的众人不同。确切的说,是差了许多。 而且最要命的是,纪尘寰是唐久姻缘巧合之下带到上界的,少了下界飞升之人的天雷淬体。 这本是纪尘寰登仙之路上的劣势,却没有想到纪尘寰生接了他半道天雷。大乘修士雷劫滂沱精悍的力量,恰好是补全了纪尘寰的淬体流程,也算是因祸得福。 虽然让纪尘寰得了这样的好处,但是若虚宗上下倒没有人说他心机深重的。毕竟那天雷摆在那里,人人都可以冲进去,可是真的有纪尘寰这种勇气冲进去的人又得凡几? 比起觉得纪尘寰是故意为之,更多的若虚宗弟子相信,这中间定然有不为人知的苦衷。 纪尘寰本就是若虚宗的红人,还未至仙门便已经家喻户晓。如今又有了这种奇事,一时之间,整个若虚宗上下茶余饭后的话题,无非就是围绕着纪尘寰展开。 韩三水和谢雨师一线吃瓜,而且在吃瓜这件事情上,谢雨师一向是超勇的。她直接就舞到了正主面前,在错综复杂的吃瓜之路上走出了自己的会风格,舞出了自己的水平。 谢雨师:不是瓜田主人亲自递的瓜,我!不!吃! 谢雨师吃瓜直接就问了瓜主,纪尘寰却没有表现出被冒犯的样子。 听见了谢雨师的问题,纪尘寰只是轻咳了一声,嗓音带着嘶哑,就像是吞下去了一块烧糊的炭。 他身上的皮外伤虽然已经复原的七七八八,但是这嗓子却是被天雷的烟尘呛到,一时半会儿还真的好不利索。再加上十五六岁的少年本就是变声期,无论如何声音都不会好听到哪里去,如今这一受伤,,就更是雪上加霜。 只不过纪尘寰眉眼澄澈,一双深色的眼珠简直氤氲泪水,而他的眼角又有一些微微的下垂,当他睁着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就会莫名觉得这个人非常的真诚。 至少对于谢雨师来说,她就不相信纪尘寰会对他说假话。 此刻纪尘寰咳嗽了两声,却还是认认真真的回答谢雨师的问题:“当时我也没有多想,只不过想到老祖还在外面,我就总是放心不下。” 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一个答案。不用说谢雨师,就连韩三水就都微微怔住。 纪尘寰担心的那个人是谁?是归棠老祖,是他们若虚九峰之中最神秘、也是最强大的存在。修行之路漫长,他们还如同幼嫩小苗的时候,老祖已经身成山岳,支撑起他们若虚一宗了。 从来都是他们仰仗着老祖,仿佛这个人的强大就是天经地义。 谢雨师想起自己之前遇见归棠老祖的时候抱着她痛哭的样子,心中不由的就浮现出了一抹羞愧——她抱过老祖,怀中的身体温热,是和她一样的血肉之躯。 谢雨师还记得,他们老祖的腰很细,肩膀也很纤弱。正是因为记得,所以谢雨师才觉得愧怍。灾厄面前,他们怎么就理所当然的觉得这样一个纤细的女子应该挡在他们面前呢? 而如今,只是一个从下界被老祖提携上来的少年,居然都懂得关心老祖。相比之下,他们这些真正受老祖庇佑、听着她的故事长大、仰望着她前行的若虚宗弟子,是不是把一切都想得太理所当然了? 有那么一瞬间,谢雨师和韩三水仿佛要被心头的愧疚淹没了。而两个人看向纪尘寰的目光也多了一抹钦佩和复杂。 纪尘寰似乎因为说了太多的话,现下已经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谢雨师连忙的给他递上了一杯水。他们凌云剑峰的修士平素不爱饮茶,可是喝的也是百花清露。 倒不是说他们剑峰的弟子多么雅致,只不过剑峰上下,数百弟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寒暑不辍。每日他们晨起练剑的时候就顺便以剑气采集当日的露水,也算是个磨练剑修的眼力和耐性的修行。 这百花清露清爽干净,用来解渴润喉正合适。 只不过纪尘寰伤的有些严重,三杯百花清露被他尽数咽下,谢雨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热水浇在了炭火上的声音,想也知道纪尘寰应当是极为难受。 他那样的关心他们的老祖,不惜舍命相陪。纪尘寰的举动带给若虚宗的小弟子们的震颤,不是一语就能说清楚的。 谢雨师心头念头百转,最终她咬了咬唇,直接从床上拉起了卧床多日的纪尘寰:“走,我早就听师父说了,归去峰上有一眼冰泉,那冰泉的泉水清冽,包治百病。小纪这样的担心老祖,我们何不借着求老祖赐下甘泉的名头去看看他。” 重点是,带小纪去看看老祖——这一刻,谢家的少女莫名的有了一种责任感。 若虚宗全门上下感情都是非常融洽的。虽然一峰弟子整日聚在一起学习,但是其他峰弟子的交流感到却并不少。 唯有归去峰是特殊之地。因为归去峰上没有其他弟子,只峰主一人。平时像谢雨师和韩三水这样的小弟子,是没有机会直接接触到归去峰的。 如果没有上次他们陷入险境时老祖从天而降,犹如神祇一般将他们救了的“奇遇”打底,就算谢雨师是凌云剑锋最受宠的小师妹,也是不敢贸然提出去归去峰上做客的想法。 可是偏偏谢雨师一直记得老祖救他们的时候是那样的温柔可亲、让人心折,于是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按照道理来说,谢雨师这样冒冒失失,韩三水是应该制止的。作为流云剑锋的大师兄,他总要在师弟师妹们闯祸之前拦住他们。可是去归去峰看他们又失踪的老祖又有什么错呢?韩三水心念一动,居然也跟着谢雨诗一道走了出去, 纪尘寰跟在他们身后,他微微的垂下了头,唇边却忽然荡开了一抹笑意。 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 归去峰上从来都没有不请自来的访客。这里清冷,连个正殿都没有。虽然对于唐久这样的大乘修士来说,想要修个正殿也是分分钟心念一动的事情。 但是唐久为人疏懒,师兄师姐问起的时候总是胡诌一句“性好田园”,就将修缮宫殿的事情敷衍过去,任由那些被送来给她修建宫殿的天材地宝在她的山脚脚里积了灰,却也不见唐久多看它们一眼。 倒是有的时候,江笛和玉城会去那些被唐久师兄师姐们送来的宝贝里面扒拉两下,说不准就会获得一个新的玩具。 是的,那些外人趋之若鹜的天材地宝,在归去峰中却也只是沦为两只小兽的玩具。 谁还不是个未成年的宝宝了? 江笛和玉城这个时候就忘记他们五千来岁的事实,反正才不管人族如何界定,按照龙族凤族的标准,他们俩的确未成年是未成年的小崽崽就是了。 归去峰比韩三水和谢雨师想象的简陋,但是却自透出一种洒脱不羁的飘渺来。 唐久临水而居,在溪水边建了一个小小的木屋,平日里就在这木屋之中闲坐。溪中有鱼,偶尔闲了,唐久也会在溪水里试着钓钓鱼。不过其他修士钓鱼到时候也会敷衍的用一丸下品丹药当做诱饵,而唐久不仅是随意聚了一团灵气,还用直钩。 若真有溪中游走的小鱼被她的灵气吸引,想要咬住那只鱼钩被唐久钓起来,那也的确需要一些技巧。 这哪里是钓鱼?分明是在训鱼。 而除了钓鱼之外。唐久还在归去峰上种了很多灵花灵草,虽然这些灵花灵草最终是逃不掉被江笛和玉城糟|蹋了的命运,但是唐久闲了的时候,还是会拿着小锄头去种上两棵。 上清界的灵花灵草品级越高,生长的周期越长,这些花草能不能在遇见江笛和玉城之前开花结果,那全靠它们自己坚强努力了。 旁的峰,就是峰主再随意洒脱,也会在山峰之下设立验灵石,或是干脆设下山门大阵,控制人员往来。 旁的不说,验灵石可以鉴别修士的灵力来源,进而确认修士的身份。而山门大阵则是各峰之中重要的防御工具、是危险来临之时庇佑峰中弟子的最后屏障。 可是这两样东西,在归去峰上却是瞧不见的。虽然有些离谱,但是仔细想想却又有几分道理。毕竟整个归去峰也只唐久一人,她自己就是最真材实料的“山门大阵”。若唐久都不敌的时候,说不准整个若虚宗都将被倾覆,一个小小的后山大阵又能奈何?、 平常也没有人会进山寻找唐久,这也就导致了谢雨师一行人一路居然畅通无阻。他们这一路没有触发任何禁制,就顺顺当当的走到了唐久的那个小屋门外。 唐久到底是大乘期的修士。早在有人刚刚踏入她的归去峰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到了来者何人。发现是宗门里三个小的,她也就没有理会。 眼下这三个小修士摸到了她小屋旁,唐久懒洋洋的歪在躺椅上,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这三个人。 须臾,唐久微微一笑,冲着韩三水点了点头:“不愧是如今的剑锋的大弟子,短短的数日就已经稳固到如此境界,非常不错。” 韩三水本质上是少言寡语的人,只是承担了剑锋大师兄的责任,很多时候少不得强迫自己与人多说两句,却也掩盖不了他有些面瘫冷脸的事实。 如今被老祖这样夸奖,韩三水的脸上竟然依稀有些笑意,明明已经是金丹期的修士,笑起来却无端有点儿像是小孩子。 唐久又看了一眼在一旁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前的谢雨师。她伸手敲了敲这个小丫头的脑袋,十分顺手的捏了捏那一张谁都爱捏的苹果脸:“你这小丫头,居然也没有半点记性,难怪你师兄要打你,你还只知道傻不愣登的站在那里,连躲都不会?” 这是说初见时候韩三水因为谢雨师沾了返真花的花粉,为了保全她姓名,就要斩她手指的事情了。 唐久的语气并不重,谢雨师心里本就和唐久亲近,这一会儿听见她并不严厉,于是就很会撒娇的蹭到了唐久身边:“哎呀,老祖我就是笨嘛。咱们宗门谁也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几百岁就能飞上大乘,我九百岁的时候能成金丹,我爹娘就要高兴疯了。” 哪里来的没出息的小丫头,如果被宗门中的其他长辈听到了,少不得要好生教训她一下。 然而唐久本身就是个疏懒的,听到谢雨师的话,她没有生气,反倒笑了起来:“人生在世,能不强求也很不错。” 谢雨师大着胆子牵住了唐久的衣袖,唧唧歪歪的蹭到了他们老祖身边,一张小苹果脸上通红,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道:“我还以为还以为老祖不记得我们了。” 唐久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她伸出根手指支开这个腻腻歪歪的小丫头:“我又不是真的七老八十。怎么会如此健忘?更何况老来多健忘,唯不忘……”刻意的停顿了一下,唐久盯着谢雨师,只将人盯得脸胀得更红,她才慢慢悠悠地接上了后半句“唯不忘相思。” 相思道君,这是谢雨诗的道号,就如同唐久的“归棠”一样。 只不过相思一词总显出了几分痴性,在剑峰之中实属少见。 谢雨师的师兄们有的知道这是小女孩的天真烂漫,因为谢雨师小时候最爱吃的就是红豆羹,所以连道号都要取“相思红豆”的相思。 而有的写作“耿直”,读作“脑子不转弯”的剑修却会嘻嘻哈哈,仿佛窥见了什么少女心事,直气得谢雨师拔剑就要砍他们。 ——红豆羹举世无双,谢雨师是认的。无中生有的少女心事,谢雨师却是不认的。 见识过了老祖的强大,谁不想苦心修炼,有朝一日犹如老祖一样一剑之威震慑天地呢?谢雨师觉得,自己哪怕是一条咸鱼,也要做坚持和老祖贴贴的咸鱼好吧? 眼见着唐久和韩三水、谢雨师都聊得都很热络,纪尘寰脸上的笑容未变,他只是静静的站在这两人身后,漆黑的眸子却始终不转睛地望着唐久。 唐久感受到灼热的视线,她不慌不忙的对着纪尘寰微微点头,唤了一声“阿纪。” 这样显得有些亲昵的称呼,让纪尘寰很快的笑了开去,简直像只撒欢的大狗子,无端的生出了几分毛茸茸的感觉,撩拨着人手心和心底的那么一丁点儿痒意。 第28章 . 长风相送(八) 【晋江独家首发】…… 对于若虚宗里的这些小辈, 唐久一贯都是很好的。或者说,她作为仙门老祖,对待所有修仙的小辈, 也都是非常和善的。 如今忽然有三个小的来唐久的归去峰拜访, 唐久也并没有端着长辈的架子,而是非常热情的招待了他们。 这种的热情……像极了年节时候儿孙要去拜访的老祖母。 唐久的归去一峰上一共就那么几个人,而且是人人都要吃零嘴的。就连朝暮这个剑灵,也要时不时磕几个上品灵石消遣。 唐久原本摆出来的瓜果点心已经够多, 她却总是担心孩子不够吃。 归去峰灵草灵花遍地,被龙气凤息催生出来的灵草灵花,品相比外界又要更胜一筹。而唐久还嫌弃品类不够丰盛, 于是又拿出了许多被她收在储物戒中的果子。 江笛虽然知道储物戒中时间与空间都静止,别说几千年,搁上个几万年都不成问题, 可是却偏还要对着唐久哼唧道:“也不知道你那些灵果还能吃不能?都是你几百岁时候采集的了!” 唐久有些不好意思, 也真怕她这的疑似过期的灵果给那几个小的吃出一个好歹来, 于是赶忙又要收回手去。 不过纪尘寰却先唐久一步抬手,轻抚上唐久的手腕。 少年人有些冰冷的手指扣在唐久的手腕上,并且并没有一触即离。 唐久望向纪尘寰, 就看见那少年笑的腼腆:“这是老祖第一次送我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他声音有些暗哑,因此反倒多了几分深沉,可是目光却隐含着笑意。 是了, 方才唐久拿出的果子, 恰好正递给距离她最近的纪尘寰。 而纪尘寰垂下眸子,轻声说:“也是第一次有人送东西给我呢。老祖,不要收回去, 好不好?” 唐久对纪尘寰并没有什么恶感。 唐久很明白,这个世界上有苦心积虑要往上爬的人,也有费尽心思只是想活下去的人。 无论纪尘寰属于前者还是后者,目前为止,他并没有伤害到其他人,所以唐久不会主动和纪尘寰亲近,但是也不会先用最恶的恶意去揣测他。 眼下这孩子可怜兮兮的握着她的手腕。 何至于此。 唐久微微一讪,松开了要拿回灵果的手,不过还是叮嘱道:“江笛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这灵果乃我七千多年前所得,你拿去玩儿便是了,还是不要吃了。” “阿纪,放在糕点里的不是这种梅花。这宫中长的红梅你拿去玩儿便是,不要往嘴里塞。” 纪尘寰知道如今唐久不记得——从一梦婆娑里出来,他就和那上古神器产生了一点儿感性,因此也就知道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只是,纵然知道唐久不记得,可是纪尘寰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瞬间,眼前这个端着长辈架子的若虚宗老祖,似乎和他的帝师重合。 纪尘寰的心重重的跳了一下,面上却收敛起了最后一丝异样,只是柔柔笑开。 谢雨师只觉得这个下尘界中上来的小师弟有些可怜——竟是从来都没有被人好好的真心关爱过。 不过幸好,他现在遇见他们老祖了。 看见纪尘寰握在唐久手腕上的手,谢雨师觉得自己嗑到了。她偷偷的笑了下,却并没有出声打搅这一份对于纪尘寰来说可能很珍贵的亲昵。 韩三气本能的觉得,纪尘寰作为一个男子,这样握住他们老祖的手腕不是很好。但是一想到纪尘寰今年仿佛才十几岁,韩三水就觉得真的没什么了。 本来也就没什么。 唐久不甚在意的将自己的手从纪尘寰的手腕中抽了出来,转而开始询问起了这三个小的今日的来意。 “是这样的……”谢雨师连忙将纪尘寰又往唐久的方向推了推,自己转而攀扯住了唐久的袖子,很是有一些晚辈对长辈撒娇的意味。 谢雨师:“老祖,你可怜可怜小纪吧。他冲到了我家师祖的雷劫里,虽然捡回一条命来,伤也算是好的七七八八,但是现在这嗓子却也不见好,听着实在是让人慎得慌。” 韩三水连忙接话:“听闻老祖有一方冷泉,对外伤有奇效,不知能否看在这位师弟替我师祖挡下了半截雷云的份上,求老祖赐下一点泉水?” 剑锋修士素不求人,这次能让凌云剑峰的小师妹和大师兄带他前来,可见纪尘寰这小子在剑锋这几日很得人心。 唐久微微挑了挑眉,却并没有立刻应下。 就在韩三水和谢雨师惴惴不安,怀疑是否是自己唐突的时候,方才听见唐久有些为难的开口:“我这山上,似乎并没有什么灵泉。” 此言一出,在场的另两人都愣住。 唐久也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若虚宗内对我归去峰有诸多传闻,想来这也只是不实在的传闻中的一个了。” 可是……韩三水想说,每一次他们凌云剑峰跟人斗法,总是要上归去峰上求一点灵泉的。 这归去峰的冷泉疗伤的效果比药峰的灵药还好,特别是对皮外伤,更是效果奇佳。 还不等唐久说话,就见江笛偷偷的走到了唐久的身后,还猛地一拽她的袖子。 唐久冷不防被这小小的一只拽的一个趔趄,刚要起身出手把捣乱的江笛拎起来丢给玉城,便听见江笛凑到她耳边小声的耳语了几句。 “阿九,他们说的那个冷泉,应该是……是……”似乎是什么很难启的话,江笛难得扭捏,欲言又止的看向了凌云剑峰的师兄妹。 唐久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于是她捏了个法诀,彻底的阻隔了声音往韩三水和谢雨师那边传递。 江笛这才松了一口气,连珠炮似的快速说道:“那冷泉,其实是我和玉城洗澡水。啊啊啊!!!他们非得要的,不是我恶作剧,小九你放过我们吧!!!” 江笛和玉城是上古龙凤,自然也属于奇珍异兽的行列。而这奇珍异兽的洗澡水沾染了他们的气息,少不得有些特殊功效。 也不知道是江笛和玉城他家谁起了作用,还是他们俩共同起了作用,总之他们两个日常嬉戏沐浴的灵泉的确是有了一点奇效。 而且,在江笛阴差阳错将这水当作灵药赠给剑峰的某个憨憨弟子,还治好他胳膊上的剑气伤痕之后,这“冷泉”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了,简直连解释的机会都没留给江笛。 现在如果来求这冷泉的人是别人也就罢了,或者是伤在别处也勉强可以凑合,只是这伤在嗓子,要治愈的话,难免要喝让人喝下才行。 喝洗澡水什么的,实在是有些作I贱人,再加上来求药的是纪尘寰,他和他们又有一些前尘。 别的不说,江笛和玉城那功德是实打实因纪尘寰而得的,断但没有这样糟践人的道理。 于是纵然再为难,江笛还是得硬着头皮跟唐久承认了自己做下的好事情。 唐久其实一听这个冷泉的来历,就想到肯定是这江笛和玉城他们两个搞的鬼。眼下听到了事情的全部原委,唐久一手拎住了江笛的耳朵。 唐久:“你们还能夺笋?给后山的食铁兽留点吃的吧!再有下次,我就把你们的毛毛和鳞片都拔了做药,让你们真正体验一把当天材地宝的滋味!” 江笛瞬间哭唧唧,一扑愣就变成了毛茸茸的鸟身。 主要是变成了凤凰本身之后,江笛就没有耳朵让唐久去揪了。 不过江笛是一只很有良心的小鸟,虽然变成了鸟身,可是江笛还是很勤快的扑通翅膀,转而去了她和玉城的“劳动改造地”里。 江笛揪了一颗清咽润嗓的灵果,又扑棱扑棱的飞回来。 唐久默默的回忆了一下自己在上清界和纪尘寰见面时的场景,发现她不是给对方疑似过期的灵果,就是差点让对方喝了她家那俩就不省心的灵兽的洗澡水。 唐久顿觉有些羞耻,感觉再这样下去,她都不好意思再在纪尘寰面前摆老祖的架子了呢。 唐久轻咳一声,手中凝聚起了一团灵力,将其江笛送过来的那个灵果握在了手心。 在唐久的掌心之中汇聚起了一个小小的雷阵,就仿佛这十方天雷尽在她的掌心。 就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时候,在唐久手心的那颗灵果,缓缓的化作了一滴淡紫色的凝珠。 唐久这才收手,将明珠递给了纪尘寰。 唐久:“灵果入丹药效果也是不错,但是到底多了几分烟火气。你这嗓子可受不得火气,眼下用这颗灵珠精粹,比丹药效果要好得多。” 纪尘寰抬头望着唐久,眼中似乎一瞬间就绽开了柔软的星芒。 唐久将新提炼好的灵珠精粹递给纪尘寰,只是她久不见人动作,不由抬眼看去,就见少年就那样傻傻的看着她。 一时之间,唐久只觉得这孩子真的有点儿可怜了。 她叹了一口气,几步走到了纪尘寰身边,手指捻着那颗灵珠精粹,催促纪尘寰快吃。 说话间,唐久手指一抬,那一颗淡紫色的精粹滑入了纪尘寰的口中,而唐久的手指也正落在纪尘寰的唇珠上。 纪尘寰下意识的伸出了舌头舔了舔,唐久只觉得自己指尖微微一凉。 唐久幼年时喂过兽峰的小犬,感觉和今日的纪尘寰也很是相似。 轻咳了一声,觉得把一个小弟子比成狗什么的,终归不太尊敬,唐久端起了自己的老祖的架子,顺手拍了拍纪尘寰的脑袋。 然而,对方居然还用头顶毛茸茸的头发在唐久的掌心蹭了蹭。 完蛋,更像狗了。 唐久迅速收回了手,并且心里暗暗的叫了一句“要命”。 第29章 . 长风相送(九) 【晋江独家首发】…… 谢彦来找唐久的时候, 也没有想到归去峰上居然有客人。这么多年来唐久在归去峰上一直闭关,也就是她两只小灵兽还时常能在若虚宗中有限的几个人面前刷刷存在感。 就连谢彦这个掌门,也是不常去归去峰的。 只是这一次情况终归有些不同, 让谢彦觉得有些惊诧的是, 当他走到归去峰中,便听见了一阵欢声笑语。 当然,这欢声笑语多半都是谢雨师发出来来的。 这姑娘,笑起来实在是不斯文。 不过唐久实在是喜欢这个小姑娘, 看谢雨师故意撒娇,唐久也愿意由着她。 而且谢雨师作为凌云剑峰少数的几个女弟子,平时在凌云剑峰上也是很受宠的。大概被宠爱长大的孩子就会自信些, 因此在唐久面前,她虽然也很敬重,但是却没有他人那种战战兢兢。 如此一来, 唐久和谢雨师相处反倒是更为融洽了些。 谢雨师最自豪的就是自己的一张厚脸皮, 眼下他们老祖并没有赶她走, 于是谢雨师就厚着脸皮,带着师兄和纪尘寰一道,要在归去峰上吃晚饭。 天知道他们修士早就已经辟谷, 就连刚从下尘界上来,并且刚刚引气入体的纪尘寰也是不需要顿顿都吃的。 归去峰上很讲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既然谢雨师强烈要求要蹭饭,唐久索性就丢给了她一个锅。 这满山遍野灵花灵草众多, 偶尔也有些未开灵智的动物经过, 比如河间的鱼、山间的兔子和野鸡。 谢雨师好歹和韩三水是出门历练过的人。宗门弟子外出历练,难免有风餐露宿的时候。虽然大多时候他们要么是各自调息,最多是吃两粒辟谷丸, 但是偶尔打猎、生火、做饭也算是一种野趣了。 如今到了这会儿光景,倒也不妨重温一下旧时手艺。 韩三水和谢雨师很快自告奋勇去山间打猎,一时之间,整个归去峰又剩下了唐久和纪尘寰两个人。 纪尘寰吃过了一颗唐久□□提炼的灵果精粹,只觉得喉间的灼烧被一阵清凉抚平,不需要片刻的功夫,他便恢复如常。 那灵果的效用的确神奇,此刻少年的声音少了几分低沉,更多几分清澈。本来纪尘寰正是变声期的时候,这一会倒是因祸得福,不仅消去了喉间的灼痛,而且快速的度过了尴尬的变声期。 又有谁能对一只被雨淋湿的大狗狗声色俱厉呢?至少唐久不能。 纪尘寰的这一趟归去峰之行并不算毫无半点收获。至少唐久对他的称呼眼见着亲昵了起来:“阿纪,你过来。” 听到唐久唤他,纪尘寰往唐久的方向凑了两步。 此刻唐久躺在摇椅上,她也并没有看纪尘寰,不过她和纪尘寰说的事却很是正经:“阿纪啊,你能引气入体,那么定然是有灵根的,我看你资质不会差,有时间去让谢彦帮你测测,看看你是什么灵根。” “老祖说的是。”纪尘寰乖巧,不过对于自己是什么灵感,其实也不需要掌门出手测试,他也已知晓。 朝暮剑是唐久的本命法器,与唐久一道在上清界中声名鹊起。只是如今入世中内已经很少有人能够说得清,朝暮它到底是流传下来上古神剑,还是唐久亲自炼制出来。 但是无论如何,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在朝暮出现在这个世上之前,一梦婆娑就已经存在了。 年轻的朝暮都能生出剑灵,一梦婆娑这样的上古神器之中生出器灵,也就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了。 那日虽然是唐久被一梦婆娑吸入了婆娑幻境,这才有了她身为帝师的那一世,可是真正支撑起那个世界的人却是纪尘寰。 于是,和一梦婆娑产生更深羁绊的人,也同样是纪尘寰。 这当然不是巧合,而是一梦婆娑的器灵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 “我一个老头子,在人家小姑娘的丹田气海里呆着,像什么事儿?更何况那丫头的内府已经够挤了,老头子可不想去跟人争那一亩三分地。” 一梦婆娑之中住着一个器灵。器灵当然没有具体的性别。不过就像朝暮幻化出的形象是个妖娆的姑娘一样,每个器灵诞生之初就有自己下意识的选择。 一梦婆娑有个妖娆的名字,但是生出的器灵偏偏就是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头子。 这些年来进入一梦婆娑之中的人不在少数,却没有谁像是纪尘寰一样与他缔结了因果。 如今一梦婆娑的本体被唐久带回了若虚宗,交给谢彦妥善的保管了起来,而器灵则寄生在了纪尘寰的丹田内府之中。 一梦婆娑和纪尘寰已经定下了契约,只不过这契约对器灵老头儿和纪尘寰的影响其实并不大。 从这一点上来说,其实一梦婆娑的器灵要比朝暮更厉害一些。 朝暮还需要依存本体,甚至还要管唐久借一点儿灵力,但是一梦婆娑却可以脱离本体自由行走了。 预要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纪尘寰还是懂的。 这个器灵见多识广,再和纪尘寰结契约之前就许诺了他不少好处,更是直说会助他修行。 可是这样慷慨又好为人师的器灵,纪尘寰却是不信任他的。 并没有本事强行和宿主缔结契约,眼见着就要重新被吸纳回一梦婆娑之中,这个器灵才不得不交代的实情:“你当我稀罕你那个小世界之中攒下的丁丁点儿功德?我跟你说,你们稀罕这些功德,可是这些功德对我来说屁都不是!若不是作为你分|身的陆行之用一生踏遍那一梦中的每一寸山河,意外的和我产生了共鸣和羁绊,你当我非你不可?” 可是按照眼下的情况看来,那个器灵还真就非纪尘寰不可。 没有想到居然是这个缘由。权衡了一下,纪尘寰还是与一梦婆娑缔结了契约。 ——他总是需要强一些、再强一些。那个幻境之中,他是天下共主,却都尚且留不住的人。纪尘寰明白,如果没有力量,说什么“留下”,都不过是妄念。 这一次容燕回渡劫,纪尘寰之所以敢冲入着雷劫之中,这是因为得了那老头儿的指点。 从古至今,但凡大气运必有大危险。所谓富贵险中求,无外乎如是。 天雷固然可怕,但是天雷之下的机缘却也的确令人垂涎。 早在和纪尘寰定下契约的那一刻,一梦婆娑进入到纪尘寰的内府,他就知道纪尘寰必须历此一劫。 因为纪尘寰是雷灵根,并且是一个隐性的变种雷灵根。这样的灵根放在上古时代堪称天纵奇才,可是如今灵力依然稀薄,变种的雷灵根若吸不够足够的天雷之力的话,是很难完全觉醒的。 原本老头还在为纪尘寰觉得焦急,却没想到这个小子的确有大气运,他没有来到上清界多久,就正好遇见了大乘期的修士渡飞升劫。 借着那半道天雷的威力,如今纪尘寰完全觉醒了变种雷灵根。再加上他以功德入道,论起天资来,足以傲视整个上清界。 纪尘寰听唐久要有时间帮他测一下他是什么样的,他反倒有些好奇起来。 纪尘寰接过了唐久手上泡一壶清茶的活计,笑着反问道:“我这一路倒是听了许多老祖天纵奇才的故事,却并不知道老祖是何样的雷根?” 谢彦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了纪尘寰在问这一句。他微微绷紧了面皮,快速走了两步。待谢彦走到近前,恰好听见唐久说道:“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刚才为你淬炼那颗精粹的时候,你大概应该也见过了。” 说着,唐久掌心凝聚起了一团小小的雷云。 眉峰微微一挑,唐久手心的雷云直向门口飞旋而去。 亲眼看见那朵雷云向着自己而来,谢彦不敢托大。他一剑横出,抵挡在身前。 谢彦的剑有如星辰碎玉,只是刚刚出了剑鞘,就恍若星河洒下的万里长辉。 星河浩瀚,一股滂沱的剑气荡漾开去。 谢彦当然不敢对着唐久出剑,只不过这一剑是为了挡下唐久方才射出的那半朵小小雷云。 谢彦原本以为那劫云会是泥沙俱下的雷霆一击,然而等待雷云真的到他面前,这只是云淡风轻的炸开了一朵小小的火花。那火花甚至不需要人力特地去吹,短暂一瞬的绚丽之后,便径自熄灭了。 谢彦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他抹了一把冷汗,却看见他家老祖小屋的门扉洞开,两个人一坐一卧。 “真够没出息的。”唐久轻啧了一声。转而将方才纪尘寰泡的一盏茶向着谢彦的方向凭空递了过去。 这一次那茶杯慢悠悠的行进,不见半点凶悍或者试探的意味。谢彦松了口气,知道他家老祖只是嘴上说说,并不是真的对他不满。 在小辈面前,若虚宗掌门的脸并不能丢。谢彦轻咳了一声,随后以一个非常漂亮的姿态接下了唐久送过来的茶杯。 谢彦轻抿了一口:“多谢老祖。” 一语未竞,下一刻,谢彦的脸就由红转绿,由绿转白,异常的精彩好看。 然后,谢彦就听见他们家那个缺德老祖对宗门小辈说道:“看见了吧?银松针必须用冷水浸泡,用热水浸泡就会变得滚烫无比,就连马上入大乘的修士也抵挡不住。” 谢彦:我可谢谢您了,您这教学方法真是生动有趣,就是有点儿……费我。 第30章 . 长风相送(十) 【晋江独家首发】…… 师侄这种东西, 如果不用来欺负,那么就毫无存在的意义。 更何况唐久看看了一眼谢彦,就知道这个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此刻来寻她, 必定心里也没安好心。 谢彦是皮糙肉厚的将近大乘的修士,欺负他的时候难道还有什么注意事项不成? 唐久有些嫌弃的看着毫无若虚宗掌门风范,一手疯狂在自己嘴前呼扇的谢彦,她微不可察地“啧”了一声, 谢彦顿时泪眼汪汪。 再也没有同门爱了,谢彦委委屈屈。 倒是纪尘寰很是懂事,他又倒了一杯清水递到了谢彦面前, 并且认错认得十分干脆:“方才小子失礼,还请掌门不要怪罪。” 这是在说方才给谢彦用热水泡了银松针的事了。 谢彦默默在心中哭成了三百斤的好孩子,但是也不能在小辈面前失了姿态。 他轻咳了一声, 若虚宗掌门的风范不能丢:“左右也没什么要紧事, 下次注意点便是。” 如果谢彦此刻没有被烫得眼泪汪汪, 他说出来的话倒是有几分可信。 这边谢彦还在为自己岌岌可危的掌门形象努力挽尊,那一边,韩三水和谢雨师已经手中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饭食, 喳喳呼呼的向着唐久的小屋跑了过来。 归去峰在整个上清界里地处西南。西南有鸟,名曰赤鸠。赤鸠之大,一锅炖不下。 这赤鸠面身带灵气,并且各个都是骨少肉肥, 味道十分鲜美。 在上清界, 能够自带灵气却未开灵智的飞鸟走兽,简直是这些修仙人人士居家旅行、身处野外必备之良品。 谢雨师到底是个剑修,并没有多么娇生惯养, 然而让她去打个鸟还成,可是说起做饭,为了她和众人的身心安全,还是不要让谢雨师去碰炉灶的好。 韩三水虽然名字之中充满了水气,但是他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蜀地中人。 上清界的地理位置与下这界类似,川蜀地区多食辣。不过在下尘界的川蜀多用茱萸作为辛料的时候,上清界已经直接换上了没有坤苦味的赤阳果。 赤阳果味道刺激,而且是红彤彤的一锅,让人看着就觉得口舌冒热气。 川蜀之地的男孩子,多数都是会烹饪的。 “我娘说,不会做饭的男娃,以后讨不到婆娘。” 在谢彦有些吃惊于韩三水这个不苟言笑的剑峰的弟子,居然做的一手好菜的时候,韩三水悄悄红了耳朵尖儿。 若虚宗没有不许早恋的说法,他们问道修仙,又不是讲究清修的佛门子弟。 谢彦看着又干了一大碗灵米,简直把自己的苹果脸都吃胖了一圈的小姑娘。 若虚宗的宗主想了想他们剑峰剑修一贯落拓的德行,微微摇了摇头,心里为他们剑峰大弟子能不能养得起媳妇而捏了一把汗。 不过,再忧心忡忡,肉是不能少吃的。 谢彦低头夹了一块酱香浓郁的赤鸠块,只觉得入口就是霸道的鲜辣,肉块裹着带着火气的焦香,但是却汁水丰盈,并不干柴。 等到那麻辣劲儿过后,口中久久萦绕不去的酱香,当真是让人吃了还想吃。 谢彦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一副仙风道骨,不过却是催促韩三水再去炊一锅灵米来。 看着斯斯文文低头夹菜,小口吃饭的纪尘寰,谢彦一点儿也不记方才他那一杯茶的仇,反受用公筷给纪尘寰夹了一块被剁得大小合宜的赤鸠腿肉,转而轻声的嘱咐道:“小纪,来,吃,放松一点,不要客气。” 转过头来,谢彦看到吃的把脸都快埋在碗里的江笛和玉城,他嘴角抽了抽。终归忍不住用筷子去敲了敲那两只的手背。 挑高了眉毛,谢彦教育道:“你们两个,客气些,别太放松。” 若虚宗驰名双标。从他们老祖到谢彦个掌门,简直是一脉相承。 唐久其实已经很多年不吃真正的食物了。倒不是说她真的辟谷,也断然不是唐久不重口腹之欲,只不过在厨艺方面,唐久是真的没有什么天赋。 她也不能指望江笛和玉城这两个没谱的——指望他俩做饭是不可能的,拆家方面,那两只倒是有些本事。 如果可以,谁不喜欢人间烟火、江河百味呢?总觉得所有餐风饮露的仙人,其实都有一段火烧厨房的悲惨过去。 唐久炼丹都是直接用阵法萃取灵草灵花的汁液,做药都难,做饭就更没什么指望了。 眼下有人给她做好了。纪尘寰和谢雨师一人占住她一边,一起用亮晶晶的眸子看着她。 唐久有点儿顶不住,她还是伸出了手去夹了一块蘸了汤水的赤鸠肉放入了口中。 唐久从来都没有伪装成九天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不过此刻她认认真真的吃饭的样子,看起来竟然有些像初涉凡尘的小仙子。 纪尘寰看见唐久腮边鼓起了一个小包包,他掩在长长袖口下的手指微微一动,几乎忍不住就要戳上去。 一梦婆娑中的老头在他的识海之中大呼“糟糕”,反复提醒纪尘寰:“小子!现在可不是一梦婆娑的幻境了,她也不是你的帝师,你如果真的敢戳上去,被人一剑抽到山底下那都是轻的。” 这并不是老头第一次提醒他了。 唐久一忘皆空,纪尘寰却不能像唐久那样的潇洒。 虽然当了一世的人间帝王,也曾经河山踏遍,见识过天际辽阔。可是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对于纪尘寰来说,那也不过是叫曾经的遗憾一遍又一遍的在心头重演,又将那个人一寸一寸地往他心里凿刻进去而已。 纪尘寰真的是费了自己毕生的演技,才能在唐九面前伪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纵使相逢应不识。如今,不识的只有唐久一个人而已。 唐久方才刚刚捉弄了谢彦,她也没有想到报应来的这样的快。 她原本是冰雪一般白净的面色,此刻脸颊泛起了一抹柔粉,而那粉迅速的转换成红。 很快,就连唐久裸露在外的脖颈都染上了这一抹绯色。 和他同桌时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就连一直在努力干饭的江笛都忍不住的叫嚷了起来:“阿久,你脖子是怎么回事?你脸怎么这么红?” 唐久用力将那一块儿肉吞下,一时间,竟然恍惚不知道自己吞下的是一块美味的赤鸠肉,还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辣是一种痛觉。唐久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感受到这样清晰的疼痛了。 她终于忍不住抬手掐了一个法诀。只见唐久五指如同花瓣轻旋,空气中的水气就向着她的指尖涌来,很快就凝结成了一方小小的冰。 唐久将这冰含入口中。 纪尘寰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这是怎么样回事。他快速倒了一杯方才泡好的银松枝——当然,这一会儿,是真的用冷水泡过正经灵茶了。 银松针茶香清冽,纵然是冷茶,却也泛出了泠泠的松香。 纪尘寰将这盏茶凑到了唐久的唇边。合着唐久方才凝出的那一块冰,她将这一碗茶一饮而进。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众人方才重新坐回了一桌前。 韩三水简直有些要羞愧自尽,他低头挠了挠脑袋,小声嗫嚅:“原来老祖不能吃啊?早知如此,我就不放那么多赤阳果了。” 唐久摆了摆手:“今天之前,我也不知道我是不能吃辣的。” 看着屋中的小辈这副做了错事一般的样子,又看到谢雨师那个小丫头暗搓搓的欺负她师兄,自以为隐晦的用两根手指拧她师兄手臂内侧的肉,唐久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揪住谢雨师的领子,把欺负人的小姑娘拎到了一旁。 这一刻,唐久又很像是真正的长辈:“你们看,很多事情,不试一试,又怎么能知道结果?我们修仙之人就是与天搏命,就是走错了一步,再寻其他的办法找补回来就是。可是如果不走出这一步,就什么都没有。瞻前顾后,非吾辈修仙之人行事准则。” 唐久轻声地说出来这一句,她其实并没有特意针对谁,可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这句话是对自己说出的。 境界或许有高低,修为也有深浅,可是道心的开悟,每个人都在同一水平线上。 唐久不知道今日自己所言的启发了谁,只是冥冥之中,她感受到了传道的授业的契机。 世间冥冥,自有因果。唐久这和归去峰沉寂千年,今日却忽然被几个小辈叩响了山门。这是巧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是却,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命。 唐久起身而去,转而来到了回去峰的一棵杏树之下。这只是归去峰上一棵再普通不过的杏树,此刻树间繁花点点,满树的杏花疯了也是的开。 唐久指尖化作一道剑气,斩一枝杏花,也斩尽春风。 唐久站在杏花树之下,遥遥望着屋里的人:“墨守成规多年,今日天地已开,谢彦,你不挽天河,更待何时?” 谢彦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他腰间的星河长剑已经发出了阵阵嗡鸣,似乎只带主人心中有了决断,便悍然出鞘。 唐久折枝而立。,一直在等待那个时机。 终于,一向温润自持的若虚宗掌门大笑出声,骤然拔剑。 一剑既出,归去峰的晴天白日忽然染上了漫天夜色。 日月之辉暂退,此刻——星河长明。 第31章 . 星河长明(一) 【晋江独家首发】…… 整个上清界, 谁不说一声谢彦的运气是真的好。 谢彦出生的时候,上清界迎来了难得的和平年代。没有各族之间浴血厮杀,没有魔族禁犯, 没有妖界作乱, 也没有天地混沌,清浊不分。 除去出生在末法时代,天地灵力有些稀薄之外,谢彦这一代, 几乎堪称是出生在上清界最好的时代。 谢彦的襁褓没有沾染长辈的鲜血,又出生在仙门世家,早早的拜入第一宗门, 自然成长成了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可是谢彦却也真的倒霉。 他出生仙门,自有家学渊源,几乎是毫无意外和悬念地进入了若虚峰中。 这是谢彦的幸运, 却也是谢彦的不幸。 堪称上清界翘首的宗门, 宗门之内自然天才辈出。谢彦是很有天赋的修士, 但是这点天赋在若虚宗中仿佛不够看。 向前看,若虚宗九峰峰主,都是惊才绝艳之人。 他的小师叔唐久, 更是号称“以一人之力,遮蔽一世之光”——九百岁的大乘老祖,当之无愧的上清界第一人,让和唐久同时期的修士都变得籍籍无名、不值一提起来。 而谢彦的同辈之中, 也是人才辈出。 谢彦的许多师兄师姐, 他们年纪轻轻便以窥大道,动辄就开始在后山闭生死关。而等他们闭关而出的时候,必定是修为大涨, 一时之间为人称道。 谢彦这一路修行,看似平顺非常,平顺到就连他担任若虚宗掌门,都仿佛没有受到太大的阻力。 有九峰峰主背靠山,谢彦这个掌门当的中规中矩又平稳。他没有遇见需要宗门精锐、九峰染血的大危难,也没有犯过能覆灭宗门传承的大过错。 没有大风浪,自然就平和又中庸。 大多时候,谢彦都是很好的脾气,但是在真正牵扯到若虚宗的利益,比如和其他宗门划分秘境和灵脉归属的时候,谢彦却又寸土不让。 ——是个难以对付的老狐狸。 这就是其他宗门和谢彦打过交道的人对谢彦的印象了。 他的修为停滞在距离大乘期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虽然也会有人为谢彦觉得可惜,不过细想想,谢彦千年不得再进一步,仿佛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谢彦每日操持若虚宗大小事务,自然没有办法全心全意追求大道。 虽然距离谢彦大乘期只有一步,但那也是许多修士这辈子难以企及的高度了。 放眼整个上清界,又有几个人能够像谢彦一样,有这样高的修为? 有些人假惺惺的对谢彦说一句“可惜”,不过是谢彦的师叔们珠玉在前,他的这个掌门就总是显出几分弱气来。 可是只有真正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谢彦当初并不是无可奈何的“被选择”,而是主动的自我牺牲。 ——他几乎是,亲手断送了自己登临大道的路途。 谢彦说,他资质平庸,不及师兄师姐,所以愿为宗门鞠躬尽瘁,至此终老。 可是不要忘了,他当年也是天纵奇才,是让仙门世家的骄傲的子弟,如果勤勤恳恳的修行,在寿元耗尽之前,他未必不能够再上一步。 天道酬勤,勤能补拙。更何况,谢彦的天资本就不差,又是修行之路上走得最踏实的那一个。 可是他偏偏一手接下若虚宗,在若虚宗青黄不接的时候。 或许修为到了他们这个境界,冥冥之中总是有些感应。谢彦已经感觉到了天地之间灵力渐渐衰微,所以他不是不能理解同门闭关的真正原因。 从结果上来看,是谢彦投身俗务,断却仙途。可是事实上,其他若虚宗门人也不是单纯的为了自己的修行而选择闭关。 他们出生的确是一个和平的年代,但是,他们出生在末法时代,这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天地之间灵力日渐衰微,几乎不足以支撑一人飞升。修为到了一定境界的人纷纷闭关,他们想要与天搏命,为自己争出一条生路来,也为整个上清界争出一个未来。 成为若虚宗掌门的前一夜,谢彦抱剑枯坐一夜。 他拔剑之时,他的碎星剑便是漫漫长夜之中唯一的光。而在破晓时分,朝阳出升之时,他一寸一寸的将碎星的光芒收敛,也决心化身此夜静候黎明的一片星光。 从那一天开始,谢彦接下了整个若虚宗的内外大小事物。他变得非常忙,因为若虚宗不仅有修为强劲的老祖级别人物,还有每一年懵懵懂懂的从他们这里踏上仙途的孩子。 若虚宗中师徒传承,连绵不绝。谢彦守着若虚宗,就像守着他掌心的一片星火。 他发大宏愿,有大牺牲,也不在乎其他人人背地里的嘲笑。 他师父问他,君行此路,九死不悔,哪怕前路多艰?哪怕仙途断绝? 谢彦记得当时自己只说了两个字——无悔。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承天地造化,自然也要承担各自的责任。 谢彦的选择出自本心,这是他心之所愿,自然无悔。 他的前辈、他的同门,都在寻一条通天之路。不光是为他们自己,也是为上清界之中此后成千上万的修士。 谢彦觉得,自己或许不能够与他们并肩,但是至少,他要为他们守住一条后路。 而整个上清界中,那些源源不断踏入仙门的小弟子,就是希望与未来。 薪火相传,总有一天将成燎原之势。 这也是他的道。 谢彦从未对别人说过他所寻之道。他只是沉默着,似乎已经习惯了万千人误解、万千人揣测。 只是谢彦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心路历程竟然被唐久一语道破。 在九峰之中,谢彦唯一觉得琢磨不透的便是第九峰归去峰的峰主唐久。 他的师叔们每一个都个性鲜明,而唐久却仿佛没有个性。唐久天纵奇才,却每日得过且过。 虽然若虚宗对外一直宣称唐久在闭关,但是作为若虚宗的掌门,谢彦总是比别人知道更多的东西。 他知道唐久没有一日在真正闭关,她只是平静的在归去峰中生活,有的时候逗弄她的两只灵兽,有的时候怂恿若虚宗的小弟子下山给她买话本。 更有甚者,唐久干脆在归去峰上摆个小傀儡,而她本人则金蝉脱壳,以散修的身份在上千界四处游荡。 总之,唐久绝对不是一个人就能沉寂千年的性子,相反,她一个人也能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无论如何,唐久是闭关不出也好,懒散度日也罢。谢彦能够在每一位九峰老祖的身上看见强烈的想要一步登天的心,可是唯有唐久与众不同。 唐久几百岁的时候就已成半步真仙,成为大乘老祖。她分明是上清界万年来最有可能飞升的人物,可是却偏偏修为停滞不前。 唐久究竟想要干什么?谢彦一无所知。 但是谢彦却是最先和他这位小师叔熟悉起来的。因为自从他当上掌门之后就发现,很多若虚宗的弟子在外遇险,却总是会被一个白衣女修所救。 那白衣女士几乎不遮掩自己的身份,因此谢彦很快就知道,救了那些若虚宗小弟子的是自家老祖。 谢彦最看重的就是门派之中的弟子,而唐久屡次出手相助,保全这些小弟子的性命,让谢彦天然的对唐久多了几分好感。 随着时间推移,谢彦和唐久相处日久,他渐渐就发现,唐久和他记忆中的任何一位老祖都绝然不同。 唐久知世故,但是更愿意天真如赤子。唐久也懂得人心姽狷,但是却很愿意相信人心。 她竟然是这样矛盾的存在。 有的时候,强者的天真,往往比弱者的蠢笨更可怕。 谢彦真的担心外面那些人会把他们家老子骗了,他分明是师侄,可是却活生生的操起了当爹的心。 而如今,面前的唐久让谢彦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 唐久折枝为剑,就这样在谢彦不远处站着。 唐久周身分明没有一丝杀意,可是却就连片片飘落的杏花都被唐久周身激昂的战意卷起,最后被搅碎成了朵朵花瓣。 “来,一战否?”唐久微微抬了抬下巴。她是在约战,但是还是却对着谢彦笑了起来。 唐久这一笑,就分明揽尽了春光。 谢彦的回答,是抽出了他那里的碎星长剑。 碎星,已经多年未完全出鞘了。 “星辰之光,安敢与日月争辉?” 曾经有与谢彦对战的对手这样讽刺他。 说起来也是巧,那一次,与他对战之人手中恰好就是一柄赤阳剑。 赤阳剑和赤阳果,谢彦真的不知道,和一味调料同名的剑,到底有什么好骄傲的? 而对方又是别派长老,区区一个长老公然挑衅他这个当掌门的人,纵然谢彦是好脾气,也少不得要应战。 那一天,谢彦三下两下的用剑鞘抽飞了那人。 可怜那人方才叫得这么嚣张,还以为有多厉害,却居然连谢彦的碎星剑都没有逼出。 如今碎星剑全然出鞘。那剑身的细碎光芒让人不敢直视,因为只要目光落在那星芒之上,就会恍若整个人被拉入了星河之中。 谢彦也是剑修,可是他的本命法宝是一条白练。那白练可以遮天蔽日,藏人储物,更能束缚住大乘期的老祖。 他的白练太过惊人,反倒有人忽略了他手中的剑。 可是作为谢彦的师叔,唐久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白练与碎星剑其实本就是一物,只不过是被谢彦一分为二罢了。 白练为卷,剑气做墨,谢彦一出手便是一条星河。 那星河向着唐久席卷而来。 唐久站在原地,手中捻着的,正是方才折下的那枝杏花。 雪白的杏花花瓣柔弱,似乎一吹就散。 谢彦以剑气绘出的星辰挂在暗沉的天幕上,就像是要给夜空烫出个洞来。虽然月光是清冷的,可是有那么一瞬间,谢彦的剑气却带上了灼人的温度。 唐久握着的花枝顺势而出,她没有退,反倒是迎上了谢彦那星河直下的一招。 同是漫天星河,让人恍惚就有一种这一剑已经与天上的繁星融为一体的错觉。 而这一次,谢彦没有退。 他平素习惯了温柔,也精于谋划与算计,可是在拔剑的时候,谢彦的剑却带着几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赤子之心。 他肩上担着并不比九峰老祖要轻的责任,已经很少有这样肆意妄为的时刻。 但是现在谢彦不想去想太多,他只想逐花。 唐久归去峰的那棵杏树十分繁茂,清风徐来的时候,天地之间就会散满了片片杏花花瓣。 唐久跟谢彦说,他应该迈出一步。 谢彦在目前的境界止步太久,本来已经有些不知道这一步该如何往下走下去。但是当他真正的拔出了尘封多年的碎星剑之后,从来没有一刻,谢彦这样清晰的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他想要追逐每一朵落下的花。 花瓣纷繁如雨,可是他也有碎星一剑。星河没有清点之日,花瓣却终有尽时。 一朵,两朵,三朵。 一颗,两颗,三颗。 渐渐的,谢彦够控制的星辰越来越多,他操控手中之剑,整个人都进入到了玄妙的境界。 唐久功成身退,手上的树枝已经已经掉了大半的杏花,她把花枝随手放在门边,走回了屋中。 韩三水做的赤鸠肉有些太辣,唐久吃不得。不过方才纪尘寰给他泡的那杯雪松茶就很是不错,此刻茶香未散,唐久不紧不慢地靠在了桌边,也不理会韩三水和谢雨师探寻的目光。 谢彦现在这么多年境界未得寸进,并非是灵力积蓄不够,而是差一个机缘,如今,唐久将这机缘送到了他手边。 容燕回的飞升就是一个预告,灵力复苏就在眼前。 此刻谢彦再进一步,那自然最好不过。 关键时刻,若虚宗弟子自然应该挺身而出的。不过,他们若虚一门,乃至整个上清界的长久之计与延续之机,绝不是压在一人肩上。 一时的牺牲固然可以,为此断送仙途却万万不能。 唐久偏就要送谢彦一场登天大道。于是,才有了今日这饭局之上的点拨。 如今看来,谢彦没有辜负唐久所愿。 第32章 . 星河长明(二) 【晋江独家首发】…… 如果唐久早知道帮助谢彦破镜之后, 她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多此一举的。 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掌门信物,唐久的面色出现了一瞬间的扭曲。她呲牙咧嘴, 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我!不!会!” 她本就是归去峰上的一个闲散人, 管理宗门什么的,她才不会。 谢彦此刻气息圆融,如果唐久的拂世金瞳一开,就能够看到这人简直满身的升腾紫气。这正是大乘期修士才有的气象。 谢彦在归去峰中一剑横出, 碎星逐花,终于勘破了大乘之境。 大乘期老祖的雷劫,虽然比不上之前容燕回的飞升雷劫, 但是也威力不容小觑。 当谢彦感觉到自己要突破的时候,就在心中暗叫不好。 他可是知道的,就连江笛和玉城打闹的时候折损了归去峰上的花草, 他们家峰主也是要追着两只小兽, 让他们把峰上的花草补齐才算完的。 若是谢彦在此渡劫, 保不齐要削下半座山峰。到时候,恐怕谢彦会赔的连底裤都不剩。 不过渡劫这种事情就像是腹泻,没有道理说憋回去就能憋回去。 谢彦苦笑一下, 却只能凝神聚气,开始对付即将劈下的惊雷。 幸好,情况没有他想象的糟糕,唐久比他更早一步的感受到了雷劫将至。只见唐久先谢彦一步飞身而起, 将灵力灌注在整个归去峰。 归去峰就仿佛唐久的一件法器, 随着她的心意,一阵金光拂过,归去峰上不知何时升起了一个大阵, 那大阵完完整整的将谢彦笼罩在了其中。 而这天雷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乖觉的只往唐久阵法圈定了的区域里劈。 寻常修士渡个雷劫,怎么说也得伤筋动骨,而谢彦的雷劫被这大阵一圈,却放水犹如泄洪。就仿佛是别人都徒手驯烈马,而谢彦则是跨上一匹训好的良驹,而且还有人给这良驹配上了马鞍。 江笛和玉城都不知道自己的归去峰上什么时候多了这样的一个阵法。 江笛有些狐疑,不由凑到了唐久身边,仰着脑袋仔细的瞅了一瞅那朱砂阵。 盯了一会儿,江笛忽然瞪大了眼睛,叉腰怒道:“唐小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诓我们俩画的那个下界法阵吧?” 唐久丝毫没有诓了别人做白功的愧疚。她耸了耸肩,十分无赖的说道:“也没有人规定,这个世上的阵法只能有一种用途呀。而且上回不是没用上这个阵嘛?朱砂很贵的,也不能浪费不是?” 上一次唐久一剑斩开上清界与下尘界之间的壁垒,自然没有用上这所谓的召唤阵。 原来江笛还以为是唐久殆懒,所以才没有收拾那遍地朱砂,现在看了一眼阵中的谢彦,江笛越发的怀疑,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召唤阵,只不过是这个人预感到了归去峰早晚有此一劫,所以提前骗他们两个免费劳动力做下准备罢了。 唐久的心思实在是难猜,不过这朱砂大阵终归发挥了效用,将归去峰的损失控制在了可控的范围之内。不然的话,按照唐久的性子,谢彦跨入大乘之后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发卖全部身家,然后来归去峰还债了。 大乘期修士破镜必有天地异象,很快整个上清界都知道若虚宗的掌门突破了境界,一举成为大乘修士。 自若虚宗凌云剑峰的峰主飞升后,谢彦填补了空缺,若虚宗很快又重新拥有了九位大乘修士。 可惜并不是人人都能随意破境的,至少谢彦破境之后,就需要一段时间闭关来巩固修为,适应大乘期老祖的身体。 偏偏容燕回飞升之后,其他的九峰峰主都有感悟,为了容燕回所说的那个“再见之日”,他们也纷纷闭起了关来。 九峰峰主闭关自然是好事,只是这也就造成了如今若虚宗中,竟然只剩下唐久一个还没有闭关的大乘老祖的尴尬局面。 唐久简直要闹了。 她自问是个闲散之人,实在是难堪大任。 “我说宗主大人,你难道不怕我把你若虚宗的牌子摘了去换酒喝?”唐久鼓了鼓脸颊,不过还是觉得这个小动作太有损她归棠老祖的风范,于是转而皱起了眉头。 谢彦这次是真的忍不住地笑了起来,韩三水和谢雨师忍笑忍得实在辛苦,双双憋出了一张大红脸。 而纪尘寰也在唇边微微荡起了一抹笑意。纪尘寰可以肯定,最终唐久还会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的。 在纪尘寰还是唐久的弟子的时候,他就指导,唐久虽然总是撒娇,说自己不耐烦、也说自己最是懒惰,不愿意插手太多的闲事。 可是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在大是大非之前,唐久从不含糊。 天命于我,我即承担。唐久是这样教给纪尘寰的,也身体力行的践行了这一点的。 谢彦自然知道唐久是嘴硬心软的性子,他直接将掌门信物放到了唐久手上。 “区区一个宗门匾额有什么好稀罕的?小师叔就是用着掌门信物换酒,若虚宗的弟子也没人敢说您一个不字。”谢彦对唐久打了包票。 反正若虚宗的掌门信物……就只是一个信物罢了。真正能够号令他们若虚宗弟子的是掌门本人,才不是一块死物。 至于为什么非要搞出一个信物,大概是因为,别的宗门有的,他们若虚宗也必须要有。这是仙门魁首的最后倔强了。 唐久依然不死心的垂死挣扎:“谢彦呀,你也知道我这些年在归去峰上是什么德性,怎能担此重任?” 谢彦笑了笑。这会儿,他一改在唐久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倒真显出几分被其他宗门痛斥为“老狐狸”的时候的风范:“小师叔莫要太过自谦,自您踏上大乘,曾经九次代掌掌门之位,九次从未出过任何差错。若是您这样都算是经验浅薄的话,那宗门之中岂不是再没有合适担任掌门的人了?” 唐久又是被她的大师兄,也就是谢彦的师傅揭了老底。唐久在心里暗搓搓地记下了一笔,决定以后要拔光她大师兄的胡子,才能报今日的一箭之仇。 总之,无论唐久愿不愿意,她也只能接下了若虚宗代掌门的位置,在谢彦和她的师兄师姐们都闭关的时候。 唐久:不用可怜当年的谢彦了,今日,我们都叫谢彦。 忽然面临了和谢彦当初一样的处境,唐久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这个世界的悲喜并不互通,有人一辈子汲汲营营,想要更多的权利。而唐久,却只觉得非常麻烦。 谢彦:“哦,对了,小师叔,您也是知道的,自从二师叔飞升之后,凌云剑峰就暂无峰主,只让三水一个金丹弟子代行峰主之事。可是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您既然接下掌门之位,就顺带着对连凌云剑锋照拂一二吧。” 还真是顺带呢,唐久只觉得肩上的责任又重了。 她恨得牙痒痒,只想再召唤一道天雷,把谢彦重新劈上一遍。 谢彦也知道自己这件事情上做的有些不地道,为了防止被劈成黑炭炭,他脚底抹油,飞也似的溜回自己的洞府开始闭关了。 所以,你们一个掌门的交接竟然这么随意吗?唐久无语的望着谢彦飞奔的方向,忽然觉得之前的九次代掌宗门,她师兄总记得给她留下一大堆资料,是真的心疼她了。 若虚宗一共有九座山峰,除了唐久的特立独行的归去峰之外,每一座山峰都是广收门徒,若虚宗宗门之盛,门下弟子不下万人。 光是门内庶务就已经浩如烟海,更别提要平衡各派势力盘根错节,日常与其他门派的交际往来也是一门学问。 唐久是知道谢彦真的很不容易的,但是她并不想这样直观的感受谢彦的不容易。 她上一次处理这些宗门事物,仿佛已经好几千年前的事情了。唐久光是想一想,就已经虚弱的靠在了桌上摇头叹息:“哎呀,老了老了,这记性和精力也大不如前了。” 这就是活生生的“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唐久虽然不是像谢雨师那样有一张天生软乎乎的苹果脸,但是怎么看,她也是风华正茂、容颜正盛的妙龄女子。 和留了胡子的谢彦比起来,唐久跟他恨不得就是两辈人,而且还是谢彦居长的那种。 此刻唐久虚弱的趴在桌边,怎么看都怎么让人觉得她是装的。 事实上,唐久还真的是装的。 戏演的太假,就连原本为他忧心的谢雨师都不再理会。 在亲眼见证了一场大长期修士的雷劫之后,谢雨师居然还有着定力能够慢悠悠的坐在桌前持续干饭。 韩三水用来盛吃食的锅是一个灵器,这么久了也并不会让锅中食物的热气流失。那一边谢雨师自告奋勇去新做的一锅灵米饭已经焖熟,她甚至有心思催促她师兄去再炒两个清淡小菜。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谢雨师十分有孝心的给唐久也添上了一碗饭。 唐久觉得心里面堵的慌,可是谢雨师吃的那样香,小口小口的往嘴里添食物,两腮很快就圆鼓鼓,简直就像是小松鼠一样。 这小姑娘还真是下饭。当然,这里没有说谢雨师“秀色可餐”的意思。 反正不吃白不吃,唐久坐在桌边,夹起了一块韩三水新炒的芙蓉鸡片。 韩三水的手艺真的不错,不重口的菜也做得很有滋味,看似清淡,但非常鲜美。 这一次,没放赤阳果的饭菜算是对了唐久的胃口,桌上的几个没大没小的干饭人也重新掀起了干饭的浪潮。 玉城此刻是看起来,是比江笛要大上几岁的少年模样了。他依稀有几分在一梦婆娑里的记忆,却不确定其他人是否还记得。龙的一生漫长,玉城总要记得很多东西,也会自然而然的忘记很多东西。 所以,“记忆”这玩意对于龙族来说,就像是指甲或者头发,放着也行,时常修剪一下也可以。 他不打算将一梦婆娑里发生的事情对唐久细讲,毕竟看着唐久投身火海的时候,他是真的哭得像江笛那个丫头片子一样狼狈。 玉城总是最了解唐久是什么德性的,让唐久持剑去砍人还行,让她精细的处理那些和其他门派的交际,结果恐怕会很可怕。 玉城觉得,如果真的让唐久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等到谢彦出关的时候,他们若虚宗恐怕已经树敌无数了。 早知道就不应该让唐久从小就跟容二混,生生混成了现在这样如剑修一样耿直的性子。 仿佛已经看见了若虚宗千夫所指的未来,玉城打了个哆嗦,觉得自己有必要做些什么。 他目光落在了在一旁默默给唐久加菜的纪尘寰身上。 现在这小子看着温顺,但是玉城却记得他执掌天下时是什么样的模样。想来纪尘寰成长于群敌环四之下,步步为营,小心蛰伏,最终一朝执掌天下,也堪称英明果断。 或许,可以让纪尘寰尝试着帮他家阿九分担一些? 玉城心里冒出了这样的一个大胆的想法,并且马上就付诸了行动。 他戳了戳纪尘寰的胳膊,小声说道:“小子,咱们打个商量。” 玉城今年五千多岁,纪尘寰不过十四五岁,玉城叫纪尘寰一声“小子”,那简直是没毛病。 因为记得一梦婆娑之中发生的事情,玉城在心里还是暗搓搓的憋了一口气的。 可是这会偏偏有求于人,于是一时之间,玉城说话的腔调都有些扭曲了起来。 纪尘寰脸上的笑容不变,没有因为玉城近乎咬牙切齿的表情而觉得被针对。 纪尘寰笑着望向玉城,等待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玉城也不跟他客气:“阿九是个直肠子,你帮帮他呗,省得她把整个若虚宗玩没了。” 谢雨师的筷子都吓得掉了下去。 所有人都听清了玉城说的话,于是也就将目光落在了纪尘寰身上。 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纪尘寰脸上笑容不变。他凝视着唐久,语调有些不似少年人的妥帖温柔:“当然,若老祖有需要,尘寰自当随老祖驱策。” 纪尘寰乖巧的听唐久的话,唤她“老祖”,可是若虚宗里面人人都叫唐久“老祖”,唯有纪尘寰的这一声,生生激得唐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对劲,这小子很不对劲。 唐久自己在心里犯了个嘀咕。她怀疑这是血缘的神奇,以至于她在纪尘寰身上总能品读出几分纪容修的影子。 江笛却是一个一贯习惯性玉城唱反调的。 她敲了敲玉城的脑袋:“我只想知道,你这脑子里面是不是进了水?” 江笛掐起了腰来,毫不客气的冲着纪尘寰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玉城你是不是傻的?你知不知道阿九要做什么?阿九可是代掌门唉,小纪现在连入门弟子都不是,他以什么身份插手入若虚宗的事物?” 韩三水和谢雨师这会儿才从巨大的震惊之中反应过来。虽然他们一直称呼纪尘寰为“师弟”,也认定了纪尘寰一定是他们若虚宗的人,但是少了入门典仪,也没有上告天地,更没有将纪尘寰的名字写在弟子册上。 如今纪尘寰算不得正经的若虚宗的人,他的身份的确尴尬。 玉城被江笛敲了敲脑袋,他看着江笛那一副猫猫祟祟的缩着头,生怕他又敲回去的模样,终归只是把手落在了江笛头上的小羊角髻上。 用捏江笛的羊角髻取代了捏了她的小耳朵,玉城对江笛提出的疑问不以为意。 玉城:“名分什么的,那有何难?阿九好歹是大乘期的老祖,其他的九峰早就开枝散叶……啊,不对,是广收门徒,别说徒弟了,徒子徒孙都好几百号人了,咱们却连个亲传弟子都没有。” 玉城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纪尘寰,简直恨不得将他一寸一寸的翻检一遍,道:“正好这小子也是雷灵根,就让阿九收他为弟子。别的不说,就是这辈分上,这小子就能压若虚宗许多人好几头。到时候他再帮阿九处理门中的这些琐事,我看谁还敢嚼舌头!” “亲传弟子是你说收就收的呀?”江笛翻了一个白眼,非常不斯文。 这个白眼只翻到一半,江笛猛地一顿:“哎等等,你刚才说,这小子是什么灵根?” 江笛原本还叽叽喳喳,但是却敏锐的捕捉到了玉城刚才话中的重点。 这下,玉城捏江笛羊角髻的手直接变成了掐她肉呼呼的小脸蛋:“就说你不学无术,居然这点表象都看不破,真是白瞎了你那上古血脉!” 玉城引着江笛去看纪尘寰:“你再仔细看看,能不能看出来他是什么灵根?” 修士需要用测灵石测灵根,但是江笛和玉城自然是上古龙凤,自然有一些过人之处。 所谓的灵根属性,说白了只不过是一个人对一种属性,或多种属性的亲和力罢了。 江笛和玉城对灵力分外敏感,他们只需要仔细辨别纪尘寰身边萦绕的到底是哪种灵力,就很容易能够窥测出他的灵根。 纪尘寰历经半劫天雷,如今灵根已成。江笛和玉城凝神细看,自然很快有了定论。 雷灵根修士在整个上清界中已经不仅仅是凤毛麟角的程度了。在遇见纪尘寰之前,江笛和玉城一直以为唐久的雷灵根就是上天入地的独一份了。 ——至少,他们活了五千多岁,唐久活了八千多岁,却也是第一次见到除唐久之外的雷灵根。 “收,必须收!”江笛一下子就从座位上蹦了起来,跑到了唐久身边,恨不得现在就能摁着唐久收下纪尘寰这个徒弟。 比起江笛和玉城的兴奋,唐久在遇见了与自己同属性的修士之后,却仿佛十分的淡然。 她重新看了一眼纪尘寰,整个人抽掉了骨头一样的瘫软在桌边:“我说我最近怎么给自己卜出了一遭因果,却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 其实何须唐久占卜?已成真仙的容燕回飞升之前的奋力一击却也斩不断的因果线,想也知道,这种因果必定意义重大,影响深远。 看着唐久兴趣缺缺,仿佛没有什么要收徒的意思,纪尘寰也没有出声,一副“任凭老祖做主”的样子。 江笛在一旁急得不行。她不想看着唐久传承断绝,也不想唐久以后被人忘记。 修士的生命漫长,时间也漫长。在浩瀚的星河里,经过时光的洗礼,曾经如太阳一般足以遮蔽一世之光的人物,最终也会慢慢的消散成历史云烟。 可是江笛不想唐久这样,她想要唐久被人记得。 因为她的阿九那样好,那样的内心柔软又清明坚定。她有自己的坚持,会为了这份坚持一直走在已经选择的道路上。 对于江笛和玉城来说,唐久是他们的同路人,也是引路人。 所以江笛不想要唐久有一天成为书册上的三言两语,而希望唐久永远被人惦念和牵挂。 那个惦念和牵挂唐久的人,自然可以是她和玉城,但是却不能仅仅是她和玉城。 “阿九,我……我是会涅槃的呀。”曾经江笛这样带着哭腔对唐久说道。 凤凰不死不灭,但是每一次涅槃,却又是新的开始。 江笛不敢保证自己在涅槃之后还会存有关于唐久的记忆。如果她不小心忘了呢?那个时候,还有谁会记得她那么好那么好的阿九? 所以江笛比任何人都希望唐久可以有个徒弟,可以将她的一身本事传承下去,也要找一个人,永永远远的记得阿九。 纪尘寰的出现,隐约让江笛看到了一丝丝的希望。 唐久从来都不惯着江笛和玉城,哪怕是她将这两个小崽子一手拉扯长大的。 江笛的撒娇很少会管用,但是唐久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江笛并不是单纯的在撒娇。 ——她在为她谋划。 当一个人全心全意对另一个人好的时候,另一个人自然会有所感应。 至少,江笛的这份赤诚,唐久接住了。 拂世金瞳已开,唐久清清楚楚的看到纪尘寰和她相连的浓重因果线。 罢了,因果就因果,反正她也从来没有怕过。 唐久走到了纪尘寰身前站定。她来的方向,正好有光。 纪尘寰几乎能够嗅到唐久袖口沾染的一点杏花香气。她的味道并不固定,有的时候是山河水气,有的时候却又仿佛一团燃烧的火。 她可以若早春枝头的一捧冷雪一样清绝,却也可以是踏实的人间烟火。 “你想当我徒弟么?”唐久问纪尘寰。 并没有等纪尘寰回答,唐久微微一顿,居然有些王婆卖瓜的错觉:“我可能不会是个很好的师父,毕竟如果你答应了,那么你可能就是我第一个徒弟,也是唯一一个徒弟。” “唯一”这个词,让纪尘寰的眼睛微微的亮了起来。 然后,他就听见唐久继续说道:“所谓师徒缘分一场,或相伴百年,或相伴千年,只是终归有离别之日。如果你入我门下,希望等到了离别那一天,你可以从容。” 还没有说相聚,唐久就已经开始讲述离别,这让纪尘寰心头升起的那一点热意又缓缓的降了下去。 可是他知道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的机会。入若虚宗日久,纪尘寰越发明白,在这里,唐久是怎样的存在。她如天上月、岭上雪,最是不可攀折。 更何况,唐久不是也许了他百年千年吗? 生命短暂,普通人的生命短暂,修仙之人的生命也很短暂。 在已经很短暂的时光之中,纪尘寰实在是很不愿意为可能的失去,而放弃眼前的得到。 他望着唐久的眼睛,恍惚之中仿佛看见了那年白马入京的女帝师。 “故所愿也。“纪尘寰轻轻地答道。 很多年后,一直到纪尘寰修为小有所成,他才明白,那一天唐久问他的话不是随口说说的问句,而是叩问道心。 在他给出肯定的答案的那一瞬间,他与唐久的师徒名分就通报天地。若虚宗的弟子册下,归去峰唐久之下,蓦然多了一个人的名字。 正在闭关的其余几峰老祖猛然惊醒。 这一天,归去峰终于迎来了千百年中第一位,也可能是唯一一位门徒。 第33章 . 星河长明(三) 【晋江独家首发】…… 若虚宗归去峰的归棠老祖收徒, 这件事在整个上清界之中引起轩然大波。 所有人都对归棠老祖的这位徒弟非常的好奇。事实上,和唐久同龄的修士其实已经所剩不多,但是, 纵观整个上清界, 谁还没有一个叫做“唐久”童年阴影呢? 唐久从小到大,都堪称是仙门的长辈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所谓的“以一人之力,遮一世之光”,可不只是随便说来听听的。 后来唐久缩在若虚宗里闭关不出, 当真让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是这些人没有想到,等到他们已经成长成了宗门长老的级别的人物,却还是要活在唐久的阴影之下。 一时之间, 所有人对唐久新收的这个徒弟的来历的好奇,甚至要掩去了探花大会的风头。 探花大会,是上清界每五十年一次的重大集会。 上清界之中宗门盘根复杂, 难得有探花大会这样大部分宗门都要参加的大型集会。 所谓“探花”, 探得是上古留下的浣花秘境。 五十年, 足够一个门派有长足的发展,也足够新的一代的弟子郁郁葱葱的成长起来。 因为探花大会举办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考究新入门弟子能力,所以特意限定了参加的条件。 凡是宗门推举出来参加探花大会的第子, 需要骨灵百岁以下,修为最高不可超过金丹。 上清界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是,探花大会的结果还牵扯到了此后五十年中各门派修仙资源的分配,所以总需要设置一点儿限制条件, 维持最起码呢公平。 往常探花大会这种小事, 唐久是从来都不放在心上的。她活了这么年,历经过的探花大会大大小小也已经有好几百场,实在没有必要每一场都像是第一次出去春游的几岁稚童。 但是这一次, 唐久作为若虚宗的代掌门,需要安排好若虚宗的一切事宜。 唐久所以对这次探花大会很是上心,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在这次探花大会上,纪尘寰将第一次亮相于人前。 唐久倒并不是不相信纪尘寰。 从资质和天分上来看,纪尘寰分明是方方才入道,可是隐约已经有了筑基圆满的修为。 从年岁上来看,十几岁的筑基大圆满修士,仿佛只有当年的唐久可以与之比肩。 而且唐久可是从小生长在若虚宗,从能喝奶开始就被她师父糊提灌顶,打通一身灵脉。而纪尘寰入道都不满一年,这样的修为速度简直堪称恐怖。 虽然纪尘寰天赋如此,但是唐久的担心并不多余。 她还并没有系统的教导过纪尘寰,纪尘寰的修行也全都是野路子。 就像是稚童怀揣重金入闹市,纪尘寰周身纵然功德深厚,灵力充沛,却未必懂得怎样应用。 更何况炼气期修士的修为精进还可能存在侥幸,可是到了筑基期,修为的每一点精进,都需要考验道心。 唐久知道纪尘寰在下尘界受过一些折磨。易地而处,纪尘寰如果对给予他苦难的骗子老道恨之入骨,那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若是因此对修仙之路有了偏见,那却当真有些得不偿失。 唐久平时看看师兄师姐们带徒弟,只觉得乌泱泱的,每个人身后随随便便就能带一大群。 而且他们若虚宗从来没有娇惯弟子的师父,唐久他们一门九人,谁不是被摔摔打打长大的? 到了她自己成了师父,或许是因为纪尘寰算得上是他们归去峰一根独苗苗,唐久反倒开始畏首畏尾起来。 唐久收一个徒弟,仿佛真是揣了一颗当老母亲的心,总是要为纪尘寰思前想后,生怕误了他的仙途。 “阿九你也太纠结了。我可是听你师兄说过,你小的时候初窥门径,你师父只是扔了个玉简让你随便看看,然后你自己就开始修行了。” 江笛吐出嘴里嚼了好半天的一根草梗,看着唐久的目光有些无语。 唐久面前摆着厚厚的一摞玉简,每一个玉简里面都是入门的修行功法。 若虚宗一共有九个峰,每个峰各自修行的法门不同,唐久自己从小就在师兄师姐的山峰上厮混,所学之驳杂,若不是有过人的天赋撑着,恐怕真成了半吊子。 而入门对于唐久来说,是记忆之中很久远的事情,简直都回忆不起来。 唐久还在那纠结。 江笛看不得唐久这副眉毛和鼻子都要皱在一起的模样,只觉得简直是生生糟蹋的那张好看的脸。 江笛干脆把这些玉简全部往自己怀里一搂,“噔噔噔”的跑到了纪尘寰的房间里。 在唐久的小屋隔壁,纪尘寰也自力更生的建起了一间屋舍。师徒二人比邻而居,至于江笛和玉城,他们两个更喜欢住在自己的窝里。 真好,今天也是不是归去峰上没有大殿的一天。 江笛把手里搂着的一大堆玉简噼里啪啦的堆到了纪尘寰的书案上。外面千金难求的功法秘籍,到了归去峰上,真是一点都不值钱。 “嘿,小纪。”比纪尘寰还矮的小女孩伸出一只手指敲了敲桌子。 纪尘寰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但是瞥见随着江笛走进他屋舍的那道白色身影,他敛了眸中的神色,转而换上了一副被吓了一跳的表情。 “哎呀,你们人类没有传承,真是麻烦。”江笛被掉下来的玉简砸了脚脚,顿时开始炸毛生气。 她和玉城是天生地养的上古神兽,记忆里就自带着血脉传承。没有人教江笛和玉城该怎么样修行,因为修行对于江笛和玉城来说,就像吃饭和喝水一样自然。 唐久一进来,就看见他徒弟脸上惊吓的表情。 不用想也猜得出来发生了什么,唐久走上前去,伸手敲了敲江笛的脑袋:“好好说话,以后你可是要当百鸟之王的人。” 唐久没有特别偏袒纪尘寰的意思,不过却安抚一样的对纪尘寰解释江笛要做什么:“阿纪啊,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让你自己来选一选,决定要修行哪本功法比较好。” 稍微停顿一下,唐久补充道:“当然,如果有能耐,这些玉简里的功法你都拿出去学一学,也没有什么不妥。” 唐久就自己小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世间功法相生相克什么的,在雷灵根修士的面前是不存在的。 雷属性的灵力本就暴戻,它本身就是世间最与人相克的灵力。雷灵根的修士日日吸收这样的灵力,什么相克的功法在他们面前都是不够看的。 “师父!”纪尘寰一看见唐久,脸上就露出了信赖又安心笑容来。 他从书案绕到唐久身前,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牵住了唐久的衣袖。 唐久知道自己这个徒弟非常不喜欢唤她“老祖”。之前在下尘界,纪尘寰想唤她“姐姐”,被她拒绝之后,就乖乖的和别人一道叫她“老祖”了。 可是,这小子当时当真怎么看怎么委屈。 之前纪尘寰对于唐久来说是不相干的人,唐久当然可以不做理会。这会儿既然成了自己的徒弟,那当然又是格外有些不同。 她主动跟纪尘寰说可以唤她“师父”。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叫唐久姐姐,不过却也只有一个人能够叫她师父。这样的独一无二,让纪尘寰心里高兴了不少。 甚至,还有些“重温旧梦”一样的愉悦。 纪尘寰在唐久的归去峰上已经生活了大半个月。 虽然江笛和玉城有五千多岁,但是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少年模样,于是几个小的勉勉强强算是“年龄相仿”。 纪尘寰和他们两个很快就熟了起来,也没有了初来若虚宗的时候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唐久在端详纪尘寰的时候,就只觉得这是个还算是活泼开朗的少年。在下尘界中受的那些挫磨,仿佛没有在纪尘寰身上留下什么印记,这让唐久微微松了一口气。 总觉得这孩子之前过得太苦,如今得到一小点甜,就很容易满足的样子。 唐久只觉得,如果他徒弟是这副心性,天生豁达仿佛没心没肺,那倒也不算难养。 在做师父这件事情上,唐久并没有什么合格的对照组。她闭关太久,也并不知道若虚宗如今改了规矩,其他峰的弟子选择修行功法的时候,是需要攒够宗门贡献点,然后再去藏书阁中自行甄选功法的。 像唐久这样,把自己之前游历中得到的功法一股脑的堆在徒弟面前的师父,那还真是没有。 玉城是知道一点其他峰的情形的,不过他也不觉得唐久是在惯孩子,毕竟是一根独苗苗嘛,他们指望着小纪茁壮成长,那么多施点肥、添点土也是应该的。 这样一些让上清界无数人眼红的功法典籍堆在面前,纪尘寰却没有动作。他只是揪住了唐久的袖子,就仿佛只剩下揪师父袖子这一件事有趣了。 唐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扭了扭头:“小狗崽子盯人似的,你不好好学,盯着我做什么?” 纪尘寰从善如流的握住唐久的手搁在自己头顶,还主动用柔软的发蹭了蹭唐久的手心,坐实“小狗崽子”的身份。 只是,他说出的话却让唐久无言以对。 “师父,这玉简要用神识去读的吧?徒儿愚钝,还不会动用神识。” 下尘界上来的小土狗,对上清界“常识”的了解真的非常有限。 唐久眨了眨眼睛,居然难得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明白了她徒弟到底在说什么。 第34章 . 星河长明(四) 【晋江独家首发】…… 一梦婆娑里的老头子特别想举报纪尘寰骗人。 神特么的不会运用神识, 不会运用神识的话,天知道他是怎么和他产生感应的? 唐久不知道纪尘寰的小心思,她只觉得棘手。 上清界当然不是人人都有灵根, 但是有灵根的总是大多数。大多数人能够自然而然的引气入体, 也能自然而然的动用神识。 教人如何动用神识,就宛若教人如何呼吸。 但是不教又不行。 正是因为动用神识这种事情在上清界之中就如同呼吸一样寻常,所以唐久才不能让纪尘寰输在起跑线上。 她试图让纪尘寰感受一下什么是神识:“抱元守一,引起入体, 气沉丹田。来,小纪,我们感受一下灵力在你身体之中游走的痕迹。” 唐久的声音不疾不徐, 她随手扯过了一个蒲团,将纪尘寰按在了蒲团上坐好。 纪尘寰按照唐久的教导运转起了周身的灵力,很快, 他周围就隐隐有雷光闪动。 与其他灵力相比, 雷灵力其实非常稀薄。但是天地之间有那么多人可以吸收金木水火土等五行灵力, 却唯有唐久和纪尘寰可以吸收雷灵力。 这么算下来,倒也显出雷灵根的优越来了。 等到了唐久这个境界,甚至无需开她的拂世金瞳, 只要她想,就能够看见灵力在空气之中游走的痕迹。 唐久看见那些淡紫色的雷灵力从四面八方涌进了纪尘寰的身体。 “很好,现在你就追逐着你经脉中的这些灵力,直到你能看清它们。” 说到这里, 唐久微微的停顿了一下, 似乎在等着纪尘寰自己的感悟。 纪尘寰的额头很快沁出了一层薄汗,汇聚成了小水珠,一点一滴的打湿了他青色的衣裳。 少年人的身影还有一些消瘦, 反而让纪尘寰看起来比同龄人更加的棱角分明一些。当纪尘寰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分明是五官凌厉的样子,只是那双眼睛睁开的时候,却无端会让人心软。 唐久看到一滴汗顺着纪尘寰棱角分明的侧脸蜿蜒而下,差一点就要没入他的领口之中。 唐久顺手从纪尘寰的袖子中掏出了一方素帕,然后按在了他的锁骨上。 相处半月有余,唐久已经知道纪尘寰是多洁癖的性情。 若是放着这滴汗不管,一会儿这人少不得又要难受。 尽管已经入定,但是纪尘寰却还是感受到了锁骨上的那点异样触觉。 他身子微微一颤,几乎要下意识的睁开眼去。 唐久伸出手,将自己的一抹神识摁入纪尘寰的眉心:“别动,用心感悟。” 唐久说这个话的时候,除了纪尘寰之外,屋内的其他几人无从听见。因为这声音,正是方才唐久摁入纪尘寰内心的那一抹神识发出的。 唐久的神识顺着纪尘寰周身的经脉游走,顺带着带着他炼化着刚吸收的雷灵力。 这一点上,不得不说唐久是有些偷懒了。 唐久只是想着,反正也要教这小子如何运转能力,不如索性就两事合并,一同教给他算了。 纪尘寰从来没有这样真切的听过唐久的声音。那声音直接响在他的灵台内府里,不需任何介质传播,近乎成为天地之间,他唯一能够听见的声响。 然后,纪尘寰就感觉自己刚才吸收的那些雷灵力被另一股温和的力量裹挟着,缓缓的游走在他的七经八脉之中。 哪怕是变异雷灵根的修士,在吸收雷灵力的时候,也会因为雷灵力的太过暴戾而感觉到些许的不适。这一点,纪尘寰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可是,当唐久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纪尘寰就感觉内府和静脉隐隐的疼痛全都被一一抚平了。 他知道,都是因为他的师父。 你看,这个人这样好,那般的强大,又愿意待他温柔。就仿佛像他过往的伤口,就像体内的这般暴戾的雷灵气一样,都被这个人一一抚平了。 纪尘寰心里有一种异样的的甜蜜,却飞快地抿住了嘴角,不想让人发觉他的愉悦。 其实,这也是唐久第一次进入别人的灵台内府。 上清界之中,哪怕亲密如父母兄弟,也不会轻易将灵台示人。 也就是唐久,敢将纪容修那个来历不明的神识喂养在自己的灵台之中。 而如今,另一个轻易袒露自己灵台的人也出现了。 纪尘寰并不是对人不设防的性子,但是在唐久的神魂进入到他的内府的时候,他却没有一丝的反抗。 唐久进入纪尘寰的内府之中的时候,没有比回到她自己的内府困难多少。 纪尘寰的内府之中是一片的黑,在这一片漆黑之中,只能恍惚见到隐约的雷电划过,裹挟着凌厉的气势,却成为他混沌漆黑的内府之中唯一的光亮。 “能看见我吗?阿纪。” 忽然,在这一片漆黑之中,出现了一点柔和的白光。那光芒并不咄咄逼人,只是兀自闪烁着,像是道路上的灯塔,依稀引导着行人。 纪尘寰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向着那一团光扑了过去。 唐久的神识是纯白色的亮光,而纪尘寰的神识的更像是黑色的影子。这一团影子在这一点白光周围缓缓的围绕,然后终于像是按捺不住一般,开始将这一点白光鲸吞蚕食。 它仿佛很快就要成功了。 纪尘寰的内府重新的暗了下来,那一点点的白光就仿佛要消失殆尽。 可是,就在白光只剩下指甲盖大小的时候,纪尘寰的内府之中却忽然白光大盛。那一点白光骤然变大,缠成丝、绕成线,又仿佛要将这片黑暗照亮成永恒的白昼。 现在,是这团白光反而围绕着周围的影子了。 属于唐久的神识就像是有生命一般,将纪尘寰的那一小点黑影团团围绕住。 “阿纪你看,这就是你的神识。它就潜藏在你的内府之中。” 其实纪尘寰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神识。他也并没有唐久所想的那样,对上清界的一切一无所知。 他不仅会操控神识,而且在若虚宗的这一个月里,纪尘寰也已经学习了不少上清界的知识。 现在,如果没有人特地点明他的来历的话,纪尘寰和上清界之中土生土长的世家公子也没有什么差别。 不过,现在他的这些多数都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 归去峰对他从来不设禁制,唐久之前历练所得的书籍,纪尘寰全部都可以自在翻阅。 是的,上清界之中也有书籍的存在。之所以功法要用玉简,只是为了方便动态演示。日子久了,大家也就习惯这样的方式了。 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在此之前,纪尘寰还没有觉得自己的神识黑乎乎一团有什么不对,可是在看见唐久明亮的神识之后他,就突然产生了那么一点近似于羞耻的情绪。 ——她像是天边洁白飘渺的云,而他则像河底泥沙一样的黑。 这情绪来的有些莫名,而纪尘寰的神识比他本人要更加的诚实一些,在唐久指着它说“阿纪你看”的时候,这一团黑色的神识就疯狂的抖动了起来。 若不是被他外面的白色神识裹住,恐怕这一会儿,那一团小小的黑影就要跑得没了踪影了。 内府之中,最能感知对方的情绪。唐久直观的感受到了纪尘寰的不好意思,她觉得有趣。 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小徒弟平时看起来一张冷脸,居然这么怕羞。 这让唐久……更想逗逗他了。 白色的神识骤然的大了一圈,抱着怀里黑色神识的时候,就像是抱着小玩偶。 “阿纪,你看一下啊,你看到了吗?”起了坏心思的师父一个劲儿的催促,直接让纪尘寰的那小小神识羞的缩成了更小的一团。 如果神识接触也能感觉到温度的话,唐久觉得,她此刻环绕住的这一团神识恐怕就已经烫手了。 到底是大乘期的老祖,唐久的神识比纪尘寰要强上许多。 在纪尘寰全心全意感受内府的变化的时候,唐久还能分心睁开眼睛瞅了一眼纪尘寰。 这一看,唐久真的忍不住的笑出声。 原本纪尘寰虽然也是个爱笑的孩子,更是成天的摆出了一副谦谦公子的模样,没有想到,这一会儿少年人的脸却红成了苹果。 真是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作为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人,实在不应该这样欺负小朋友。 唐久压下唇边的笑意,随后她分出了更多的神识,进入纪尘寰的内府。 很快,那一团白光居然凝结成了一个小小的人。 纪尘寰的神识其实已经能够将自己内府中的情况看得真切。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出现在自己内府中的小人那小人,短手短脚,还有一张白嫩嫩肉嘟嘟的小脸,可爱得像是某种动物幼崽。 然而,这小小的一团眉眼精致,分明的是唐久的模样。 他的师父,如今在他的内府里。 这个认知,让想看过的一些书籍的纪尘寰的脸“噌”的一下全红了,连带着内府里的那团小小黑影也开始四处乱窜。 小黑影先是一圈一圈的绕着那个小人,随后又像是怕了她一样的躲得远远的,缩在那个内府的小角角里。 明明是纪尘寰的内府,可是他的神识这会儿拘谨的却像是个误入了姑娘家闺房的小少年。 “哎呀,我说小纪,你到底有没有看到呀,那个黑漆漆的,就是你的神识啦!” 肉嘟嘟的缩小版唐久又起了腰,扬起小脸,然后她伸出了嫩嫩的藕节一样的小胖手,精准的指向了纪尘寰内府里缩着的黑漆漆的影子。 她甚至还打算迈着小短腿,去把那一团黑色的神识揪过来。 纪尘寰:要命了,她居然还撅嘴撒娇。 第35章 . 星河长明(五) 【晋江独家首发】…… 唐久很快发现, 神识交融,这是一种很快的教学方式。 人体的筋脉复杂,如果单靠口述的话, 其实很难准确的把握每一寸灵力的运转。而偏偏纪尘寰的情况又很复杂, 他几乎是完全跳过了练气的阶段。 一步筑基,这虽然是大功德成就的大造化,但是也难免让纪尘寰的修仙“基础知识”非常薄弱。 也就是说,别人的踏踏实实的从练气期修行起来, 对灵气的把握要强过纪尘寰许多。 眼看着探花大会在即,纪尘寰如果不能迅速的把课补上,就很容易成为花架子。 唐久深知人性。如今纪尘寰被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地盯着, 探花大会之时,也难免被针对。 唐久不觉得这样的瞩目有什么不好,但是为了纪尘寰自己的安全, 还是让他尽快对灵力的运转熟悉起来才是。 于是, 每一天唐久都用一点神识钻入纪尘寰的内府, 胖嘟嘟的小人费劲的掰着自己的小短腿盘膝坐下,小胖手操纵着那一团影子,带动着周遭的灵气在纪尘寰的全身游走。 虽然这样教徒弟实在是太过牵扯心力, 至少唐久自己入门的时候,可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不过教学效果也是肉眼可见的好。 短短七日,纪尘寰对灵力的使用已经渐渐纯熟了起来。 唐久觉得他这个小徒弟哪里都好, 就是面皮太薄了一些——也不知道他在害羞个什么劲儿, 好像每一次唐久分神看练功中的纪尘寰的时候,都能发现他的脸红彤彤的。 刚开始的时候,唐久还以为是自己教习的功法出了什么岔子, 导致她徒弟走火入魔了呢。 江笛和玉城对他们归去峰的这棵独苗苗也很是关心。两个人这些年在归去峰中种的灵花灵果,轻易是不肯给别人的。这一会儿,却是不要钱似的往纪尘寰嘴里塞,恨不得让他把灵果当一日三餐似的啃。 所幸纪尘寰的经脉宽广,不然他们俩这个喂法,迟早是要出事的。 也就是唐久本身自己就是经脉宽广、天赋异禀之人,才没有发现他徒弟是多么惊人。 刚刚引气入体,就能一步筑基的妖孽,听起来很是离谱,但是想想,如果那是唐久的徒弟,就又仿佛很正常。 等到纪尘寰差不多已经掌握了修行的诀窍,对灵力的控制也有了初步的了解了之后,唐久琢磨了一下,直接让谢雨师带着韩三水来归去峰一趟。 现在凌云剑宗也算是归唐久管,有老祖传召,谢雨师当然拉上了她家师兄快快乐乐的跑到了归去峰上。 只是谢雨师没有想到,这一次他们老祖让他们俩过来,就有些居心叵测了。 谢雨师现在是筑基大圆满修为,距离金丹也仅仅是一步之遥。平时虽然她是剑锋之中人人宠爱的小师妹,不过剑修一向是爱剑成痴的,从来没有谁因为谢雨师年纪小,或者是因为她是师妹,而在修炼的时候让着她。 谢雨师这样小小的一只,居然也是被剑锋的师兄师姐们揍着长大的。 原本谢雨师也是习惯了挨揍,然后在挨揍之中一次一次的变强。只是谢雨师没有想到,在凌云剑峰已经习惯挨揍了的她,却会有被人揍哭了的一天。 纪尘寰现在还没有佩剑,他只是折了一枝树枝,前一秒还笑得一脸温良,对谢雨师温声说“有劳师侄指教”,下一秒出手却毫不手软,丝毫看不出他是今天第一次手持类似长剑的武器与人对战的。 谢雨师也是很憋气。 她的年岁比纪尘寰要大一些,之前纪尘寰在他们凌云剑峰的时候,谢雨师还一口一个“师弟”的叫着,很有一些当小师姐的自觉。 谢雨师却没有想到,转过身来这人摇身一变就拜入了老祖门下,居然成了她的小师叔。 谢雨师倒是不嫉妒纪尘寰的境遇,只不过满心以为自己不再是最小的了,现在却是满心欢喜落了空。 将若虚中的九峰过一遍,怎么看都怎么觉得纪尘寰最适合拜入他们剑锋的门下。原本以为的小师弟转过头来成了小师叔,谢雨师的心中一片复杂。 可是还没有等她感慨,谢雨师就只感觉一道凌厉的剑气直奔着她面门劈来。 当然,剑气什么的,那是她的错觉。 如今以纪尘寰的境界,还远没有修出剑气,只不过他的周身的灵力储备是旁人的数倍,将灵力灌注在手中的树枝之上,就有一种滂沱的压迫感。 纪尘寰现在的修为只是筑基初期,而谢雨师已经是筑基大圆满,但是在这样强力的灵力压制之下,谢雨师竟然感觉到了几分呼吸困难。 她慌忙抽出自己的长剑格挡,想了想,终究没有长剑出鞘。 就带着剑鞘,谢雨师抬手挡下了纪尘寰的第一击。 纪尘寰顺着谢雨师格挡的力道后退三步。谢雨师心中一喜,以为一举击破了对方汹涌的攻势。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再而竭。 对方来势汹汹,然而只要一击被破,就会后继无力。 以谢雨师与人对战的经验来讲,她判定纪尘寰走的就是这样的路数,因此破了纪尘寰的第一击之后,谢雨师连忙乘胜追击。 谢雨师起手一转,挽出了一个剑花。 只是这却并不是花哨的虚晃一招,谢雨师整个人的身体随着这剑花一挽而腾空,身形就如风中飘絮。 “未若柳絮因风起。”谢雨师轻呵一声,道出剑招的名字。 她的身法飘渺至极,就有如飞絮散入空中,让人不知道下一刻她会从何处而来。 这是谢雨师的凌云十三式之中的起手式。 容燕回一部凌云剑法,拆解开来只有十三招,可是每一招都变化无穷,奥妙万千,非破境而不可修之。 如今像是谢雨师这样的筑基大圆满弟子,也只能领悟其中四招。 只会四招剑法的修士,而且还是一个剑修,听起来怎么听怎么有些不靠谱,也怎么听怎么有些可怜。 但是只有凌云剑峰的弟子才知道,他们的一招剑招变化莫测。他们眼中的一招,就是世人眼中的千万招。 纪尘寰只觉得眼花缭乱。 谢雨师鹅黄色的衣角在风中飘成残影,如果纪尘寰对战经验再丰富一些,他就能够知道,虽然同样是流云十三式,但是每一个凌云剑峰中的弟子修行出来的效果却并不相同。 谢雨师的剑法走轻灵飘渺的路线。她身法极快,一个起手时之间就刺出了十几剑。 纪尘寰觉得,有很多道剑光从在不同的方向向他刺来。谢雨师的剑未出鞘,可是却寒芒先至。 这几乎是让人避无可避的剑法,因为谢雨师身形太快,前一剑的剑气还未散去,后一剑的剑气已经铺天盖地而来。 她只有一人一剑,却仿佛有几十人、几百剑。 “好剑法!”唐久不由夸奖出声。 这是纪尘寰第一次与人对招,江笛和玉城都暗自的为他捏了一把汗。唐久却是一副气定神闲、老神在在的样子。 细看之下就会发现,师徒二人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如出一辙一般的微笑。 “师侄承让。” “小谢输了。” 下一刻,师徒二人的声音重合。 只见纪尘寰抬手,一道紫色的灵力缠绕上他手中的树枝。那分明是一根刚从树上折下的枝头嫩柳,此刻却缠绕上了紫色的雷灵力。 纪尘寰的身形微动,手腕一转之间,柔韧的柳枝被他凌空画出了一个圆。 这一道圆将他周身护得密不透风,而在纪尘寰感觉到自己的手中树枝与一物相撞之后,他放大了灵力的输出。 雷灵力顺着树枝和谢雨师的剑相交的地方迅速的蔓延上去,谢雨师只觉得自己持剑的手一麻。 她下意识的尖叫一声,下一刻,长剑坠地,谢雨师执剑的手也开始不自然的颤抖了起来。 纪尘寰的确没有办法判断她会从哪里对他刺出这一剑,他也没有必要做出判断。 没有想到自己的剑法居然是这样被破的,谢雨师睁大了眼睛,不过却在眸子中浮现出了一抹亮光。 凌云剑峰上的人,每个人都是剑痴,谢雨师也不例外。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师叔刚刚入道便有这样实力,果然是天纵奇才。” 凌云剑峰人从来不吹人彩虹屁,所以这是谢雨师真心实意的夸奖。 唐久在一旁听着,却暗道“不好”,果然便听见谢雨师继续说道:“有机会我们剑峰的弟子还想向小师叔讨教一二,还望小师叔不吝赐教。” 果然,恭维不是目的,约战才是。 被凌云剑峰小疯子们缠上,唐久真的要给自己的徒弟掬一把辛酸泪。 唐久揪住谢雨师的领子,抬手抚上小姑娘还在发抖的指尖,为她牵引出了方才纪尘寰灌入她筋脉的雷灵力。 眼见谢雨师兴致勃勃的还要继续约战,唐久一巴掌拍在这个小弟子的脑门:“你小师叔虽然是可再生资源,但是也没有逮到小师叔就可劲祸害的道理。今天到此为止,还不做饭去?” 打发走了被激起战意的谢雨师,唐久回头一看,就看见他们归去峰的“可再生资源小师叔”正双眼亮晶晶的望着她。 怎么看,怎么是一副求夸奖求表扬求顺毛的样子。 第36章 . 星河长明(六) 【晋江独家首发】…… 纪尘寰和谢雨师的这一战, 开始的时候还是暖意融融的午后,可是结束的时候,却已经月低星垂, 风静云止。 对于修仙之人来说, 这样的一战十分耗费精力。但是真正经历这一场大战的两个人却仿佛周身都燃着未散的战意,丝毫没有显露出疲态来。 韩三水在一旁抱剑而立,他认认真真的围观了全程。如果细看的话,就能看到韩三水眉眼之中涌动出的, 是和谢雨师如出一辙的战意。 可是他终究没有上前对纪尘寰约战。 韩三水平静如水的眸子之中汹涌着的是深不见底的潭,也是寒冰之中的火。 唐久将韩三水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她到底没有多言, 只是打发了谢雨师去做饭。 接着,唐久轻轻摸了摸纪尘寰的脑袋。果不其然,唐久感觉到了自己掌心的一点湿意。 方才那样几乎掏空一般的输出自己的灵力, 纪尘寰也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样轻松。 他只是习惯性的隐藏下去自己的脆弱罢了。至少, 这种掩藏骗过了谢雨师。 可是他骗不过唐久, 感受到自己掌心湿漉漉的带着热气的触觉,唐久取出一方帕子按在了纪尘寰的额角。 他的额间和鬓角沁出了细微的汗,如果不仔细的看的话, 几乎是看不出来的。 唐久的动作称不上温柔,却让纪尘寰心满意足的笑了起来。 她把手帕塞给了纪尘寰,让他自己擦汗。 不可以太宠溺徒弟,不然他们会长不大的。这一点, 唐久心里有数。 不过她到底不算是完全不宠溺孩子的大人。若不然的话, 其实唐久完全可以捏一个避尘诀。说到底,是照顾她徒弟更习惯用帕子拭汗这种方式罢了。 纪尘寰总觉得,避尘诀没有办法把一身的灰尘和汗迹清理干净。 唐久敢说, 就是再懒惰的修士,也没有用避尘诀代替沐浴更衣的。而且她徒弟本来就是洁癖,唐久当然不能在这种小事上勉强他。 她招呼了一旁吃瓜看戏的江笛和玉城带纪尘寰下去休息。说是休息,其实就是让这两只上古神兽帮着纪尘寰还梳理调息,顺带再投喂二三灵果,弥补他周身灵力的亏空。 打发走了周遭的人,唐久才似笑非笑的看向了韩三水:“怎么,小韩,你不想和他打一场?” 凌云剑峰的人之所以被称之为疯子,就是因为他们从不管对手是何人,只要觉得是可堪与自己一战的对手,他们就势必会穷追不舍,直到打败对方,或者被对方打死为止。 作为剑修,谢雨师看到纪尘寰都是战意激昂,唐久不信韩三水一点都没有动心。 但是韩三水这一次却是克制住了。 韩三水的手抚在自己的剑上,他一寸一寸的拂过剑身,就像是安慰他手中的本命剑,又像是安慰他自己。 他只是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愿与小师叔一战,但不是现在。” 如今,凌云剑峰在九峰之中是最为特殊的存在。他们有已经飞升上仙的峰主,却也代表着如今他们并没有可以庇佑整个凌云剑峰弟子的主事人。 韩三水笑了起来,这笑容并不苦涩——这笑容居然并不苦涩。 他只是摇了摇头,对着唐久说道:“有机会真应该和掌门师叔讨教一番,如今我算是体会到他当年的心境了。” 当年谢彦是怎么样被推上掌门之位的,如今韩三水这个凌云剑峰的大师兄就同样面临着相同的境地。 他不觉得不自由,只是唯恐自己不够强,做得不够好。 前人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而后生还需要一些成长的空间和时间。凌云剑峰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只是剑峰弟子一息尚存、一念未绝,这千古传承就延绵不绝。 唐久如果是一个足够娇惯孩子的家长,此刻她就应该拍着韩三水的肩膀,告诉他“人活一世,万般随心”就是。 可是唐久到底不是那样胡闹的性子,如今看见韩三水有这样的觉悟,其实她心中也有些欣慰。 看了韩三水半晌,唐久移开目光,向着天空的方向笑骂一句:“容二那个家伙说飞升就飞升,留下你们这孤儿寡母……啊,不对,是留下你们这一峰的小弟子,小韩你可得争气,以后有朝一日飞升上界,去把容二的胡子拔光,这才算报了今日这一箭之仇。” 韩三水默默的在心中大逆不道的想象了一下自己拔光他们剑峰老祖胡子的场景,终于也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韩山水的顾虑并不多余。 一个天赋惊人、天纵奇才的小师叔横空出世,对于若虚宗来说自然是好事。 但是,这个小师叔却不能踩着流云剑宗的大弟子上位。 韩三水不是不可以被人打败,但是至少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显露败绩,特别是不能败给一个刚刚引气入体没有多久的人——哪怕那个人修为的速度堪称妖孽。 韩三水能够明白这一点,还能克制住与剑心同来的骨子里的胜负欲,这让唐久很是放下了一些心。 她平时虽然是懒惰的性子,但是既然答应了谢彦要帮持一下凌云剑峰,唐久就也不能做甩手掌柜。 如今凌云剑峰的弟子有如此心性,已然可堪大任,唐久在心中便放下了许多顾虑。 唐久这一次叫谢雨师和韩三水来,当然不是单纯的为了考验韩三水的心性,最主要的是,唐久准备将纪尘寰扔到凌云剑峰中去历练一段时间。 纪尘寰击败了谢雨师,所以谢雨师就是他的起点。 凌云剑峰之中一共有十八位亲传弟子,韩山水居长,谢雨师居幼。也就是说,这其中有十几位弟子,可以让纪尘寰一位一位的挑战过去。 这是最快的成长方法,也是帮助纪尘寰在若虚宗中立威的方式。 若虚宗中大半的弟子都受了纪容修的恩惠,因此他们对纪尘寰天然就有些好感。 可是,如果没有相应的实力,纪尘寰平白占据了一峰老祖亲传弟子的位置,那这份好感又能支撑多久呢? 唐久洞明人性,所以明白,与其去赌之后若虚宗弟子们的品行,还不若早日提升纪尘寰的实力,让他站在高处,再无人敢闲言碎语。 唐久不同意自己的徒弟与世隔绝,她希望纪尘寰可以融入到若虚宗中来,甚至有朝一日,唐久更希望纪尘寰可以在整个上清界之中结交更好的朋友、同伴、同路之人。 她徒弟绝对不应该被困于归去峰这小小的一隅。所以从一开始,唐久就已经开始为纪尘寰的未来铺路了。 这样看来,唐久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师父,在自己的徒弟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已经为他想好了之后的很多很多步。 爱之深,则为之计之远。他们师徒一场,唐久总觉得,自己对纪尘寰是有责任的。 因果已生。 唐久看了一眼自家的小崽子,不知怎的,就忽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似乎认识纪尘寰之后,她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八千七百岁的时候遇上了这么样的一个徒弟,唐久真的觉得有点要命。 纪尘寰很快发现,每日他最盼望的唐久单独为他“补课”的时间越来越少了。那胖乎乎的、眉眼与唐久相似的小人钻到他的内府之中指点他修行的次数,也肉眼可见的降低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凌云剑峰的剑修们一场又一场的挑战。 凌云剑峰这一代的弟子其实都不算年长,但是实力却各个不容小觑,就连最年幼的谢雨师也不是轻易好对付的角色。 她和纪尘寰一次又一次的对招,虽然每一次都会被纪尘寰压制,但是纪尘寰分能感觉到谢雨师每一次都在进步。上一场对决中用过的招数,下一场谢雨师势必已经想到了破解执法,于是这也倒逼着纪尘寰想出越来越多的奇诡剑招。 纪尘寰被扔过来的时候,甚至还没有系统的学过剑法。可是某一天,韩三水观战的时候却发现,纪尘寰似乎已经能够使出凌云十三式。 他的凌云十三式与他们所学有所不同,似乎是脱胎于此,却具有强烈的纪尘寰个人风格,就仿佛是的另一种剑招。 这样的变招,让从小就修行凌云十三式的凌云剑峰弟子都觉得有几分棘手。 棘手之处在于,这是他们的剑,可是在与纪尘寰对战之后,就成了纪尘寰的剑。 每一场与纪尘寰的对战,都像是在他身上留下了自己的影子。于是在下一场对战的时候,与之对战的人时而仿佛是纪尘寰本人,时而又仿佛是他们宗门中其他的师兄弟,时而甚至就仿佛是他自己。 唐久让纪尘寰去凌云剑峰之中磨练一番,他就真的认认真真的去。 只是很多时候,清早时分,唐久会在归去峰的门口收获一只一步三回头的可怜幼犬。傍晚的时候,也会发现一只恨不得直接扑到她怀里的世界上最快乐的大狗狗。 看着夕阳下逆着光向自己奔跑过来的人影,唐久只觉得自己眼前有点花,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冲着一旁的江笛和玉城困惑道:“他们纪家是不是有妖修血统?我怎么仿佛看到这个崽子身后长出了根大尾巴。” 呸,我们没有这样的妖修。 江笛和玉城感觉自己有被冒犯到。 虽然这是他们归去峰上的一根独苗苗,但是怎么说呢,他们两个也并不是很想把纪尘寰这个黏糊糊、整天只想牵师父衣角角的小崽子当做同类好不好?这些人修就是会甩锅! 江笛撅起了嘴巴,强烈的拒绝承认纪尘寰和他们有什么种族关系。 第37章 . 星河长明(七) 【晋江独家首发】…… 虽然山中无岁月,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距离探花大会的举办的时间还是越发的近了。 若虚宗共有九峰,每峰内有十个名额, 但是因为归去峰的情况与其他几峰格外不同, 所以最终若虚宗一共有八十一位金丹之下的弟子出席这一年的探花大会。 九峰境况不一,但是大底参选的弟子都少不得要经过宗门小比。归去峰虽然无人与纪尘寰争这名额,但是也没有人会觉得纪尘寰这是捡个漏。 毕竟,他可是实打实的从战力最强的凌云剑峰亲传弟子之中一路打上去, 从第十八名的谢雨师,一直挑战到了她的七师兄。 纪尘寰在凌云剑峰的问剑台上一直战了半月。 “咱们这个小师叔在下尘界到底是做什么的?听闻但凡是从下尘界上来的修士,本就是根骨奇佳之人, 是因为抵达了下尘界无法承载的高度,所以才会破碎时空而来的,莫非我们的小师叔也是如此?” 一旁观战的弟子亲眼见识过纪尘寰剑挑凌云, 她目瞪口呆, 不由发出了这样的灵魂质问。 被她问及的弟子出自烟云扇峰。 扇峰的弟子总是自带一股沉稳内敛的气质。此刻这个扇峰女弟子被丹峰小师妹抓住了肩膀来回摇晃, 却也能气定神闲的打开自己的折扇,缓缓扇出一阵香风。 她其实也对纪尘寰的来历并不是很清楚,不过她们扇峰弟子成熟稳重的气质不能丢。 索性这个丹峰的小丫头也是个好骗的, 扇峰师姐这会儿开始避重就轻,说起话来居然也用上了春秋笔法:“总之,可以肯定的是,我们的这位小师叔定然来历不凡, 你看他那满身的功德金光, 简直比定禅法寺历劫三世的佛子看起来还要金光灿灿。” “哎,你这么说是不是有些夸张了?被那些佛子的信徒听见了,他们少不得要一人一口啐在你脸上。” 丹峰小师妹瞬间紧张了起来,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是在自己若虚宗的地盘上。这才微微的抚了抚胸口,松了一口气。 说起定禅法寺的那位历劫佛子,他在整个上清界之中也算是家喻户晓。 定禅法寺一门佛修,大多都是走感悟佛法、积德行善的路子。但是这位佛子的修行法门却与旁人不同。 别人都是一生一世,一入轮回就前尘散尽,可是这位佛子却是将自己的神魂投入到轮回之中,一世又一世的积攒法力和功德,也反复蒙受苦难,锤炼心境。 当然,这样的修行法门之所以存在,而没有被天道毁灭,是因为它还远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逆天。 虽然有上一世的记忆,不过佛子的每一世修行都是从头开始。 只不过重来数次,别有心得,这术法根基也比寻常人要夯实许多,再加上累积下来的功德,这位佛子的修为自然越发精纯,修行速度也堪称一日千里。 如今那位佛子听闻刚从俗世归来,重新拜入定禅法寺门下。 红尘里洗练一番,大彻大悟,自然又比之前的两世进阶速度快上许多。如今这探花大会,定禅法寺的这位佛子,恰是属于骨龄未满百、修为未达金丹的弟子之一,所以定然会参会。 “可是他这样算不算是作弊呀?”丹峰的小师妹也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她本身又不是佛子的信徒,说起话来个自然无所顾忌。 说好的骨龄不满百呢?像是定禅法寺的佛子这种有前世记忆的人,真正算起来指不定是何等的年岁,也真好意思和他们一干小弟子一道参会。 扇峰的师姐倒是很宽容。 她随意的冲着满脸不忿的小师妹摆了摆手,安慰道:“左右各个宗门都有自己的名额,他们定禅法寺一年也招不上几个弟子,每年的名额都用不完的。” 这位扇峰师姐生性豁达,只觉得探花秘境里都是个人的机缘,别的宗门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又有什么打紧? 这就能看出来,这些孩子的确是生长在十分和平的年代了。 眼下各个门派之间的修行资源,大多是通过大大小小的宗门比试划定,虽然比试之中难免也有所争执,但是都是有头有脸的宗门,很少有人愿意撕破脸皮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没有见识过杀人夺宝的残酷,对待修行资源也就没有那般的“锱铢必较”了。 很多其他宗门的人,和这位丹峰师姐想得差不多。多一个佛子和少一个佛子,对于其他宗门的弟子来说……真的也就那么回事。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这位定禅法寺的佛子可以反复参加探花大会的原因。 纪尘寰原本正在和凌云剑峰的师兄们讨教。他神识外放的功夫原本就是被唐久亲自教导,又有一梦婆娑之中的老头时不时的给他加课,如今可以笼罩的范围远比众人想象的要更加宽广。 此刻纪尘寰能一心二用,一边是紧张的对决,另一边却能分心留意周遭人的细语。 他将这佛子之事听了一耳朵,也默默的记在了心上。 纪尘寰一向习惯谋而后动,虽然这次探花大会,他并没有明确的对手,但却还是本能的搜集更多有效的信息。 到了这一年的三月初七,探花大会即将举行在即。 经历了好几场大比小比,若虚宗中各峰派出参会的弟子名单也终于的确定了下来。 这一次,凌云剑峰并不是由韩三水带队,因为他意外的突破了金丹期,所以这一次探花大会,他已经没有了入场资格。再加上他需要镇守凌云剑峰,所以顺理成章的留在宗门。 在骨龄和修为的双重条件的筛选之下,谢雨师勉勉强强也挤进了名单之末。 就单是确认参会弟子的名单,就已经足够让唐久觉得煎熬心力了。如果没有纪尘寰从旁帮忙,唐久恐怕真的要亲自动手去把谢彦揪出来了。 谢彦如今根基已稳,被揪出来左右不过就是损失一点点灵气,她成百上千倍的也能给他补回来。 纪尘寰十分聪慧贴心的把他师父从炸毛的边缘拉回来,一通揉揉搓搓,最终又能哄得唐久再坚持一会会。 好不容易一切尘埃落定,此刻唐久只想回到她归去峰的小屋躺平。 谢彦大概能了解自家这位老祖是什么样的性情,算算时间,也几乎到了唐久的极限了。 只不过,往界探花大会,他们若虚宗最少也要派出两三位峰主随行。 今年情况特殊,若是就连一位老祖也不出现的话,恐怕会引人非议。 毕竟若虚宗号称“巍巍九峰,九转大乘”,如今这样难得的宗门盛会,如果没有大乘期的老祖坐镇的话,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受人耻笑倒是其次,毕竟谢彦作为一宗掌门,其实都没有那般的看重名誉。 名誉不能当饭吃,自然可以不用在意。只是这一次去参加探花大会的人,都是若虚宗中下一代弟子之中的精英,可以说是承载了若虚宗下一代的希望。 没有一个门派比若虚宗更加看重门下弟子,这些弟子,一个都不能出差错。 如此一来,唐久这位大乘老祖随行,就显得十分必要了。 为了让一个人选择她不想选择的困难选项,最好的办法,就是给她制造出另一个更困难的选项。 于是,在“留守在若虚宗中与其他门派的大乘老祖坐而论道”和“带领着若虚宗的小崽子们去探花大会”之间,唐久还是不情不愿的选择了后者。 虽然唐久今年已经八千七百多岁,但是在那些距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的其它门派的大乘老祖之中,唐久还算是稍微有些年轻。 不足三百岁的年龄差,唐久却也能捏着鼻子,怪声怪气的称呼的那几个大乘修士一句“老怪物”。 ——可见那些人中,有的人是真的非常让唐久讨厌了。 唐久只觉得自己,如果她留在若虚宗中与那些老怪物们论道的话,很可能要么是一开始就把这些人的脑壳打歪,要么就是她听他们磨叽得再也忍受不了,进而举起朝暮把他们的脑壳打歪。 怎么想,怎么容易出外交事故。 思量再三,唐久还是决定脚底抹油,趁早跑路。辩法?不可能的,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 若虚宗作为仙门魁首,虽然一宗之内并不主张奢靡铺张,但是好歹“第一宗门”的名头不能堕了。 谢彦真身依旧在洞府之中闭关,可是却能够用灵力凝结成一道法身,处理些许事宜。 他振袖一挥,一粒有如核桃大小的飞舟就从他手中飞出,并且逐渐扩大,最终成遮天蔽日之势。 此刻若虚宗弟子齐聚,这座飞舟缓缓降下,谢彦的声音也传遍了每一位若虚宗弟子的耳中。 “诸位此去,务必珍重。开眼界、长修为、得机缘、证道心。望我弟子行止有度、进退有品,不堕若虚风骨,扬我若虚之名!” “谨遵掌门教诲!” 不仅仅是那八十一人,上千名若虚宗的弟子齐声回应,呈山呼海啸之势,让人心绪激荡,久不能平。 第38章 . 星河长明(八) 【晋江独家首发】…… 这一届的探花大会在仙姝宗举行。 探花秘境每五十年换一个入口, 在探花大会开始之前,自会有宗门之中的长者推断入口的开启方位。 寻常时候,若不是开启方位所属之地实在是太不起眼的小宗门, 上清界中一般都是约定俗成, 探花秘境在哪里开启,探花大会就在哪里举行。 如今上清界老祖不足两手之数,其中又以唐久居于这些老祖之首,更有半数以上的大乘老祖是女子。 修仙第一人是女子, 一半的大乘老祖也是女子,纵然仙姝总整个门派都是女修,可是上清界又哪有人那般不开眼的瞧不起女修? 在推演出这一次探花秘境的入口在仙姝宗之后, 仙姝宗的“流光笺”很快传向整个上清界。 纪尘寰是唐久的嫡传弟子,但是在这一次的宗门活动之中,他也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师父而享受到多么高级的待遇。 八十一位若虚宗的弟子被编成了三个小队, 每一队中自有带队的弟子。这些弟子大多年长, 虽然也是第一次参加探花大会, 但是却有丰富的做宗门任务的经验,在宗门之中也很有威信。 这一届探花大会之的参会人选之中,纪尘寰的辈分最高, 但是他这一路都很安静,对待同门也十分谦和有礼。 这倒让一直担心这位小师叔是个刺头的带队弟子松了一口气。 纪尘寰坐在若虚宗飞舟的角落里。他手上没有佩剑,在一干手持本命法器的弟子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纪尘寰却十分淡然,他的抬起一支手臂, 倚靠在飞舟的窗框上, 静静的望着飞舟之外飞逝的景象。 距离他不远处,坐着一个抱剑的少年。 “小子,你看他。” 一梦婆娑中的老头子很是有些本事, 寻常器灵并不能够远离本体很远,而他却并不受这限制。 因为与纪尘寰结下契约,此刻器灵寄生在寄生环头顶的玉簪上,除了不能施展出将人拉入幻境的一梦婆娑本体的功能之外,这老头还是一如既往的聒噪,不见丝毫的灵力衰退的迹象。 总是叫他“老头、老头”的也不像话,一梦婆娑的器灵就让纪尘寰叫他一声“孟叔”。 见过纪尘寰当皇帝的那辈子傲气成了什么德性,一梦婆娑本来以为这事不成,没想到这小子也不知想了什么,眼珠子一转,居然就应承下来了。 反正以一梦婆娑的年纪,不用说当纪尘寰的叔叔了,就是再长两个辈分,纪尘寰也不吃亏。 一梦婆娑说见多了不形形色色的人,懒得去猜纪尘寰的小心思。左右这是个一贯爱装相的,他现在这么乖,这背后的原因肯定和他师父有关。 眼下孟叔使劲儿的在纪尘寰内府之中扒拉他,让他去看一眼角落之中缩着的那个小少年。 其实那个角落里的人看起来比纪尘寰现在还大个几岁,两个人站在一起,纪尘寰才该被称作是“小少年”才是。 纪尘寰刚刚筑基,对望气之术还不甚精通,可是对于孟叔来说,看破一个人的气运,这却是他看家的本事。 孟叔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身上有这样浓厚的气运——不,也不是第一次,上一个孟叔见到的这样气运加身的人,还是纪尘寰这个小子。 “你看着吧,此子定非池中之物!”孟叔和纪尘寰续续叨叨。 纪尘寰看了一眼那边。 那是一个身上有些许的脏污,抱着一柄巨剑,容色堪称狼狈的少年。 他身上没有穿着若虚宗的弟子服,显然并非是若虚宗门人。 看见纪尘寰在看那边的少年,韩三水好心的对纪尘寰解释道:“那是刚才咱们门下的小弟子发现的一位道友,这位道友应该是散修,在我若虚宗附近徘徊很久,于师兄心中不忍,于是就将他带到了这船上来。” 他们所说的“于师兄”,比韩三水这位凌云剑峰的大弟子入门还要早一些,乃是霄云器峰的大弟子,更是这一次主要的带队之人。 像是那个少年这样的散修,每一次的探花大会都有许多。他们会在大宗门周遭徘徊,期望着可以碰碰运气,与这些大宗门的弟子一道进入探花秘境。 天无绝人之路,宗门自然不能垄断修仙资源,也要给散修留一条活路。 探花大会上,一些宗门可以带散修进入,只不过各个宗门都布有大阵,寻常时候也并不会轻易将方位是示人。 能够找到其他宗门地址,又有机缘能够破了宗门之外的障眼迷阵的散修本就少之又少,有运气能够找到若虚宗这样可以带散修进探花秘境的大宗门的,更是凤毛麟角。 只不过如果这样小的几率都被人碰上了的话,那便是天命本来如此,一般宗门也不会拒绝这些散修。 这已经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也不是人人都能乘上若虚宗的东风的,孟叔说这人气运加身,就单凭这件事来看,他的气运果然不错。 纪尘寰在心中有了思量,不过却并不打算与之攀交。 毕竟别人气运好是别人的事情,他也不怎么将之放在心上。 在韩三水和纪尘寰说话的空当,抱剑的黑衣少年抬头看了一眼纪尘寰。 他看纪尘寰的时候,目光直接掠过纪尘寰那张好看到出尘的脸,只停留在了他的手和腰间。 在发现纪尘寰手中没有佩剑之后,这人便转开了目光。他的目光和纪尘寰一触即离,两人未曾交谈。 事实上,这两个人也没有什么机会交谈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就已经到了仙姝宗的地界。 仙姝宗和若虚宗又是两番景象。若虚宗身处寒凉之地,一年四季皆是清凉。而仙姝宗这里,只是一下飞舟,便让人感觉到了丝丝暑热,与之同来的,则是纷繁错乱的花香。 这里繁花如锦,其他的门派弟子一下飞行法器,便能看见仙姝宗的女修梦手持花篮,在花海之中采摘晨露与繁花的胜景。 花香袭人,更有天人之姿的少女们在花间嬉戏飞舞,恍惚之中让人以为入了九天仙境。 这当然是极美的景色,只不过在场之中,有一些的弟子已经脸色微变。 “小子,封闭五感!” 孟叔的声音在纪尘寰的耳畔响起,纪尘寰迅速的运转灵力,切断了自己的五感。 五感切断之后,整个人就像是被关入了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没有声音,没有光亮,没有气味,也口不能言。 纪尘寰却不慌不忙地将灵力灌注往自己的四肢百骇。 他可以不依赖眼睛,耳朵和鼻子。即使灵力所到之处,带给他的是削皮刮骨一样的疼痛,但是却让他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更加清晰。 这是下层界的经历留给他的痕迹,当时纪尘寰的身体被阵法和诅咒侵蚀,一遍一遍的碎开,又一遍一遍的重新聚拢。 现在想一想,那样的过程其实更相当于筋骨肌肤在一次次的碎裂和重新聚拢之中被淬炼,而纪尘寰也获得了更多别人得不到的东西。 比如说,这一身比旁人更加敏感个强韧的肌骨。 他不听,不闻,不问,却能够通过周遭灵力最细小的变化,探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仙姝宗入口的这片花朵很美,可是却片片暗藏杀机。当风裹挟着这些花朵飘荡而起的时候,那些采花的仙姝宗女弟子们暗暗地操纵了灵力。 她们将灵力灌注于细小的花瓣之中,并且以花自带的香气迷惑了初来乍到的众人。 她们操纵着那片片花瓣,割向往来的弟子。 周遭尽是自己的同门,纪尘寰却并没有出声提醒。倒不仅仅是他生性冷漠,而是纪尘寰也发现了,这些花瓣看似来势汹汹,但是真正落在人身上的时候,也只会割裂外袍罢了。 仙姝峰的待客之道,居然是先给来客一个下马威。 纪尘寰冷笑一下,周身的灵力凝聚而起,细小的有如灵蛇一般的雷灵力在他的身前交织,直接搅碎了向他而来的花瓣。 纪尘寰手指微动,不多时候,便有一片黑云向这方聚集。很快,只见一道惊雷乍现,黑云滚滚而下,一阵忽如其来的雨,将那些飘扬的花瓣砸回了原地。 一时之间,空气之中只剩下了泥土淡淡的腥气。 “我等远道而来,没想到仙姝宗居然是这样的待客之道!” 在纪尘寰破了那诡异的花香之后,韩三水眉目一凛,他手中的长剑出鞘,整个人虚空一斩,向着那还散发着妖异香气的花丛斩去。 与他同来的,是另一把古朴至极的长剑。黑衣少年出剑的姿势也是平平,却自有一股大开大合的气势。 韩三水与他分明是素昧平生,可是两人的剑气却默契的凝成了一股,直向着那花田扫荡而去。 刹那之间,原本花团锦簇的一亩花田,竟是被这两剑合力夷为平地。 韩三水一脸既出,不由在心中赞了一声“好剑法”。 再看那出剑之人,正是方才搭乘着他们飞舟来此的那名散修少年。 “若虚宗,凌云剑峰,韩三水,幸会兄台。” “风如晦,散修。” 少年也看着韩三水的剑,明明是没有什么起伏的语调,眉宇之间却隐含了一抹快意。 第39章 . 星河长明(九) 【晋江独家首发】…… 凭心而论, 韩三水和风如晦的这一剑当然极好。他们双剑既出,顷刻之间就毁了这花田,也让许多弟子从花粉的幻境之中惊醒。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 如果没有纪尘寰降下的那一场雨, 没有感觉到自己脸上的些许清凉,恐怕这一会儿韩三水和风如晦都还要在幻境之中挣扎,也自然使不出这样好的一剑。 韩三水很快想就明白是纪尘寰救了他们,他冲着纪尘寰抱了抱拳:“多谢小师叔了。” 纪尘寰拜入唐久门下, 自然被提高了辈分,不过有了先入为主的概念,韩三水和谢雨师对待这个小师叔, 很多时候是怜爱多于尊敬。 毕竟差一点点,这位小师叔可能就要成为他们剑锋的小师弟来着。 而这一会儿被纪尘寰救了,韩三水也没有丝毫被后生赶超的窘迫感, 他大大方方地道谢, 甚至还有心思和纪尘寰开玩笑。 韩三水这个人, 多亏一张冷脸撑着,内里其实是个憨憨来着。 纪尘寰看他这样,只是摇着头叹了口气, 转而微微抬手指了指韩三水身后——他身后,站着十几个对他怒目而视的女修。 “你们这狂徒好生没有道理!”一个女修望向那一大片被毁的花田,愤愤然的冲着韩三水道。 此刻花田被一剑所毁,又有纪尘寰凝结出的雨水敲打在身上, 不多时候, 若虚宗的弟子都从幻境之中惊醒了过来。 谢雨诗从幻境之中挣扎出来,便看见一个女子对自己的大师兄怒目而视。 其实平时谢雨师自己也有仗着韩三水的宠爱就欺负他的时候,不过这一会儿看见别人居然敢凶她家大师兄, 谢雨师当季长剑出鞘,也不多言,她直接一剑横在了那个女子的脖颈处。 到底是他们凌云剑峰的弟子,能动手的时候,就绝不废话。 韩三水的脸上也并没有什么毁了别人花田的惭愧神色。他天生一张冷面,不熟的人很难从他的脸上看到情绪。 可是谢雨师却分明看见他家大师兄轻“啧”了一声,可见是真的生气了。 “仙姝宗的待客之道如此,可见宗门教养也不过如此。” 韩三水说出的话,让纪尘寰微微挑眉,这一会儿,纪尘寰恍惚明白,为什么这位大师兄平时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了。 因为他一张嘴,那何止是伶牙俐齿,口中吐出的话语简直像淬了毒一般,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韩三水说话真的是一点情面也不留。仙姝宗的弟子大多是长得貌美,寻常时候都要被人捧着,哪里见过这样的出言不逊之辈。 一时之间,一群女修都被气红了眼,也被气红了脸。 一般的男子若是看到她们这样作态,恐怕早就心软道歉了,可是韩三水仿佛天生没有这根筋。 也不能说韩三水一点儿都不解风情,他只不过是……分人罢辽。 若是他小师妹这样,他还是肯去哄一哄的。而这几个不知所谓的其他门派弟子,生气就生气,眼睛红就眼睛红,他才不要去理会。 虽然这是仙姝宗的地盘,但是凌云剑宗也绝不是让人好欺负的。眼下看着自己剑峰大师兄为自己出头,凌云剑峰的弟子自不必说,整个若虚宗的弟子都隐隐的呈剑拔弩张之势。 两个宗门的弟子这样的杠了起来,不出一时三刻恐怕就要动手。 若虚宗的弟子当然都是有些傲气的,不然你当这仙门魁首之位,靠的是他们以理服人? 正在双方胶着这个时候,一阵仙乐乍响,远方传来了几声鸟鸣。 “是师叔祖的凤鸣!师叔祖来了!” 几个仙姝宗的弟子顿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纷纷的高兴了起来,哪怕她们眼角的泪痕还没有干,却还时不时的拿眼角去瞥一眼韩三水,一副他大祸临头的样子。 只见远处原本密布的乌云被一阵霞光驱散,纪尘寰降下的那一场雷雨也停了下来。 天光乍破之际,只见一队身穿八宝襦裙,手持各色乐器的少女簇拥着一个一个华丽的女修,缓缓地向他们这里行来。 那女修的脚下,乍看之下,竟然是一只“凤凰”。 没有被这五光十色迷了眼,纪尘寰眯眼望了过去,不需要孟叔提醒,他就知道那哪里是什么凤凰,只不过是一只不知道从何处沾那些凤凰气息而变异的山鸡而已。 这山鸡红腹锦羽,虎一虎没有见过凤凰的人还可以,可是纪尘寰在归去峰的这些时日,江笛的真身他已经不知见过多少次。 这一会儿若是让江笛知道有人用山鸡充凤凰,恐怕起少不得要气的现出真身,让这些见识短浅的人开一开眼。 有一些鸟就是很奇怪的。她们自己变其他飞禽、变麻雀、变小肥啾就可以,可是别人要是拿这些东西冒充她,她就会很生气。 纪尘寰:“孟叔,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孟叔也是见识过江笛那只小肥啾一样的法身形态的。想起那又肥又小的一小团,孟叔也不由得笑出了声。 “既然你小子诚心诚意的请教了,那么老夫也就大发慈悲的教教你。江笛的故事告诉我们……不要轻易去惹女人,哪怕这个女人的皮相只有十几岁,本体也只是一只一手就能捏死的肉团子。” 孟叔是上古神器,其实也是见过成年的凤凰的。凤凰的生命漫长,对于凤凰一族来说,江笛如今也只是幼崽。但是比较一下,孟叔还是要承认,江笛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凤凰幼崽了。 凤凰一族都有些傲气,被山鸡冒充,他们当然会生气。 “叔也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哪怕江笛还是一只小凤凰,但是它喷出一口火来也能让你形神俱灭。毕竟现在你还没有真正脱离肉|体|凡|胎,皮还太脆。” 孟叔好心的提醒了纪尘寰一句,生怕他一个想不开去招惹江笛。 纪尘寰当然不是那种撩猫逗狗的轻浮性子。 江笛也算是他师父的小宠,所以纪尘寰少不得也要对江笛照顾几分。 人心偏颇,没有真正看清来人,纪尘寰就已经因为这人乘坐的那只草鸡,而对她的印象极为不好了。 听这些仙姝宗的弟子们叫那个人为“师叔祖”,纪尘寰的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随着一道清脆的鸟鸣,只见一道烟雾散开,一个锦衣的女修带着一队穿的花枝招展的侍女,站在了若虚宗的弟子们面前。 “我家小凤凰可是最喜欢这片般若花,怎么今日竟被人毁了?” 在仙姝宗的弟子齐齐下拜,口称“拜见师叔祖”的时候,就连纪尘寰这个刚刚引气入体不久弟子都能感受得到一阵威圧。 此刻他们看不清这女修的修为,但是却能直观的感受到她在仙姝宗的辈分。 方才风如晦和韩三水的一剑之威未散,两个人也不曾遮掩,随便一个小弟子都能找出始作俑者,这一会儿这位师叔祖却故作不知。 带队的于师兄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答话。 他犹豫,并不是因为他怕了这位仙姝宗宗门长辈,而是有些拿捏不定。 刚才的那一剑可以说是他们凌云剑峰的大弟子施展出来的,也可以说是风如晦一个散修施出来的。 可是眼下这人来意不明,不知是机缘,还是劫难。 若是劫难,他的言说这是他们若虚宗弟子所为,想来也不会有人愿意为了一片花和上清界第一宗门正面对峙。 可是若是机缘呢,若是他们一力担下,岂不是耽误了那位风小兄弟? 这一犹豫之间,于师兄还没有站出来,就听纪尘寰先一步开口道:“这花香迷人心智,贵派弟子亦暗中以花瓣伤人。此等邪物,我若虚弟子自然一剑破之。” 纪尘寰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依旧是温和的神情,只是唇边却再也没有笑意。 他本就是人间帝王、天下共主,此刻沉下面色周深爆发出的气场,绝不是一个刚刚踏入修行之境的小弟子能具有的。 韩三水和谢雨师在一旁看着,不知怎的,就觉得此刻他们的小师叔最是像他家老祖。 若虚弟子,天不可欺!人不可欺!这就是宗门给予他们的底气。 没有料到出来答话的会是这样的一名弟子。 纪尘寰虽然筑基,但是修为也并不惹眼。不提他才引气入体不过一月的话,场中十之八|九的人都和他同样的修为。 仙姝宗已经有人站出来:“我们师叔祖问的话,哪有随意叫出个人来就能回答的道理?” 于姓师兄这个时候反应很快,他执行了一个男修对女修的谦让之礼,语气很是客气,可是说出来的话却非常不客气了。 “这位是我若虚宗归去峰峰主,归棠老祖座下唯一亲传弟子,也是吾等的小师叔。这位小友可是仙姝宗云字辈弟子?按照礼数,姑娘需沐浴焚香,三跪九叩,才有资格给我们小师叔见礼才是。不过我若虚宗不讲太多虚礼,小友只给我小师叔叩个头,也不算你们仙姝宗没有规律,不成体统!” 唐久比仙姝宗的掌门辈分还高,她的弟子,便是这位被请出来主持大局的仙姝宗师叔祖,都要客客气气的称一声师弟,自然比那女弟子高了很多辈。 霎时之间,方才出言不逊的女弟子脸色瞬间青白了起来。 第40章 . 星河长明(十) 【晋江独家首发】…… 就在仙姝宗的门口, 仙姝宗的弟子险些就要和若虚宗的门人闹起来。这两边,一面是仙门魁首,一面是探花大会的东道主, 若是真的闹起来, 这探花大会能不能开下去都是个问题。 仙姝宗的流光笺遍洒整个上清界,收到邀请的当然不止若虚宗一门。各大门派前来参会的时间大多相近,若虚仙姝双方对持的功夫,陆陆续续有其他宗门抵达了仙姝宗的山谷谷口。 几个乖觉的宗门一早就发现这下面的场景似乎有异, 姑且探查不出来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这些宗门只是将飞行法器悬停在空中。 别人可以躲事,可是上清界中除了若虚宗为仙门魁首之外, 自有两寺四派五楼十七阁。 都是叫的出名号的宗门,这些人自诩名门正派,总不好躲在后面看热闹。 就在众人对峙的时候, 空气之中忽然飘散了一阵清润的莲香, 随着渺渺佛音响彻, 只见天空之中飞来一队仙鹤。 等到那仙鹤由远及近飞来,便见它们一只一只的舒展周身翎羽,下一刻, 这些仙鹤居然化作一朵朵盛开的金莲。 而每一朵金莲之上,都托着一个身负功德金光的僧人。 这一队人,正是定禅法寺的佛修。 定禅法寺的修行法门在整个上清界中独树一帜,他们不修灵力, 而修一身功德金光。不过这功德金光当然也可以内敛于内府, 此番这些佛修将金光示人,当然是要壮一壮他们定禅法寺的声势。 “阿弥陀佛。” 一道佛号响起,在纪尘寰与仙姝宗师叔祖的身边, 骤然出现了一个身着雪白袈裟的僧侣。 他和其他的定禅法寺的僧侣看起来有些不同,最奇怪的就是他并没有剃度,而是还顶着一头长及腰际的乌黑长发。 但是没有人怀疑他佛修的身份,毕竟他的神情肃穆庄严,周身功德金光也最盛,比周围的任何一个和尚都更像和尚。 “小子,你快看,这个人身上的功德金光比你还厚呢。” 孟叔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有些“纪尘寰这个臭小子终于遇见对手”的难掩的幸灾乐祸,可是却也有掩盖不了的困惑。 孟叔是觉得有些困惑的。 纪尘寰的功德金光是怎么来的,没有人比孟叔更清楚了。 一梦婆娑从来不是制造什么幻境,而是真的联通一个小世界。在那个小世界里,纪尘寰说是“功过三皇,德高五帝”也不为过。 纪尘寰有的是泽被苍生的大功德,那么这个没有剃度的佛修,又是凭什么样的人生际遇,才能这般金光耀身? 一梦婆娑本就是助人增长功德的器灵,孟叔自己也要靠着功德滋养,所以对于那个长头发的和尚,他就格外的在意了一些。 纪尘寰抬眼望向那个和尚,周身的气息竟比那和尚更加清润平和。 绿茶而已,谁不会似的。这一刻,纪尘寰莫名有点儿棋逢对手的感觉。 纪尘寰双手合十,也对那和尚还了一礼:“阿弥陀佛,敢问尊下可是定禅法寺那位三入轮回的佛子?幸会佛子,在下归去峰归棠老祖座下,纪尘寰。” 纪尘寰本不是佛门中人,不该如此回礼,但是他佛号念得自然熟稔,让定禅法寺的佛子都愣了一下。 这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一梦婆娑的世界里,纪尘寰在唐久去后的最初几年,是靠着故人故梦,才能有片刻喘息。 只是后来故人再不肯入梦而来,纪尘寰只能当那是他的老师还在怪他。他白日里战战兢兢的处理国事,不敢有一日懈怠,夜晚却开始佛前诵经,祈求她长安。 是了,他不求她入梦,因为纪尘寰听人说过,魂魄只有重入轮回,才不再会入梦而来。 他就只能当她开始了下一世。所以他励精图治,只当铺就一个太平盛世,让他的老师能安享太平。 他求佛诵经,他创不世之功,只是因为纪尘寰还心存一个关于“唐久”的妄念罢了。 如今纪尘寰压下那半生的风霜雨雪,只觉得能够在唐久身边就很好。只是还是会有细枝末节被泄露出来,比如那对佛法的熟稔。 虽然若虚宗一个道门中人行佛门礼很奇怪,不过对方很快反应过来:“在下慧空,这是我这一世的法号。” 定禅法寺佛子三入轮回修行,这在上清界之中并不是秘密,因而慧空这话说得古怪,但是在场大半数之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说这一世的法号,意思就是前尘事毕,只念今生。 佛门弟子分为修前世道、今生道、来世道。显然,这一世,修“今生道”就是慧空的选择。 慧空说的很明白,但是似乎总有人与佛法无缘,难以理解佛门中人打的机锋。 就比如那位仙姝宗的老祖。 她现在,就是真情实感的尴尬起来了。 她出现在这里,本就是仗着自己的辈分高,想要给门下的弟子撑一撑场子。 却没有想到,不仅仅是和他们仙姝宗发生冲突的若虚宗来了一位和她平辈的归棠老祖亲传,就连定禅法寺也来了一位辈分奇高的佛子。 说起这位佛子,虽然他的第三世是定禅法寺“慧”字辈的弟子,可是谁不知道,他第一世法号“了空”,正经论下来,那可是又与她平辈。 打脸来得太快就像是龙卷风,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反正这位仙姝宗的师叔祖是面皮生疼。 但是无论如何,看到有人出来阻止这一场闹剧,在天空中悬停的法器才纷纷下落。 风如晦看着这些仙门子弟居然是这幅德行,面上不由露出了一点轻蔑的神色。 散修和宗门修士之间本就不对付,风如晦站在人群中央,这微妙的表情未免显眼。他没有身着门派服饰,但是站在若虚宗众人身边,也不会有人胆敢将他轻视了去。 各个宗门的飞舟下落,如同星子颗颗坠落。 纪尘寰站在一干若虚宗弟子面前,和仙姝宗与定禅法寺的人隐隐形成对立之势。 他如今是筑基修士,对面定禅法寺的佛子也是筑基修士。可是,在两个筑基修士面前,仙姝宗分明已经渡劫、距离大乘只有半步之遥的师叔祖却生生显露出几分弱势来。 她的那只山鸡哀哀的发出凄厉的叫声,冲着被韩三水和风如晦一剑毁去的花田叫了起来,似乎催促着它的主人快些给它出气,教训一下毁了它心爱花田的小子。 自己的灵兽的叫声让这位师叔祖有了一些底气。她挺了挺身,周身的环佩发出一阵叮当碎响。 纪尘寰微微皱了皱眉。 他师父就是不爱这些繁复装饰的,却能将一身白衣穿出凌然的气势。 如果平日无事,唐久甚至都不爱束发,任由一头如瀑一样的青丝蜿蜒而下,只有要见客的时候才会随手折一根树枝,将那一头几乎长及脚踝的长发挽起。 纪尘寰有的时候看着唐久,会恍惚觉得那是什么山中精怪,生性自由散漫,不爱沾染尘世。 就让他……更想让这三千软红、万丈红尘去沾惹她足尖的方寸之地了。 “若虚宗又如何,若虚宗就可以在我仙姝宗的地界撒野了?”仙姝宗的这位师叔祖恨不得竖起眉毛,决心在这些宗门面前为自己门下的弟子找回场子。 上清界到底实力为尊,哪怕那两个小子辈分很高,可是这两个人的修为摆在这里。 ——都来参加探花大会这种级别的小集会了,就连这样的小机缘也放在眼里,仙姝宗的这位师叔祖实在对这两位同辈看不起。 她当然要忽略纪尘寰和慧空骨龄还不满百的事实,也要暂时假装忘了她即将五千岁,眼见着就要耗尽寿元,卡在渡劫到大乘的门槛上这件事。 道理已经说过了,眼下不必讨论是非,只是见招拆招就是。 纪尘寰心里有了决断,他横了一眼愤愤然要出声的韩三水,小师叔的威严让韩三水本能闭嘴。 “阿纪你行不行呀,师父一眼没看见,怎么你就被人欺负了?” 纪尘寰还没有开口,却忽然感觉到内府之中有了微小的变化,他听见了唐久的声音。 下意识的将神识往内府之中一探,纪尘寰发现,他的内府之中居然有一个软软嫩嫩的小女娃盘膝而坐,这一会儿那一小只托着自己肉肉的小脸,直冲着纪尘寰皱鼻子。 要命,这个小女娃简直是说不出的可爱。 纪尘寰用了很大的毅力才让自己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诧,只是那如同银丝一样的神识却忍不住游走进自己的内府,将那可可爱爱的小胖妞缠绕住。 “什么小胖妞?才不是小胖妞!臭小子你是不是没有见识过为师的家法?” 一个人就是再会装相,却也没有办法伪装到神识。当两个人神识交融的时候,往往就能捕捉到最真实的情绪。 有些人,看起来是一副尊师重道的摸样,私底下却还会把他家师父的元婴叫“小胖妞”。 其实唐久的元婴宝宝并不是胖,只是灵力越是深厚精纯,凝结出来的元婴就会越圆润可爱而已。 “没有没有,师父你不要生气,你的小元婴才不是胖乎乎,她只是有很多很多的可爱而已。” 纪尘寰也觉得这种神识层面上的直接接触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他迫切的想要了解唐久,而总是进入到他内府的唐久的小元婴无疑是很好的途径。 虽然这样的神识相拥,纪尘寰有一些小心思难免藏不住,而且这样的小心思被他家师父发现的话,纪尘寰难免要被一顿好收拾。 可是,平时看起来清清冷冷,似乎真的宛若慈悲又淡漠的仙人一般的师父,她的元婴居然又会撒娇,又会卖萌。而且还是小小的一只——是纪尘寰一只手就能握过来的样子。 每一次纪尘寰见到唐久的元婴,都有一种想要磨一磨后槽牙的冲动。当然这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咬牙切齿”,而是他需要这样,才能克制住自己的一点渴望。 纪尘寰不想承认,其实他很想用自己的神识捕捉这个在他内府之中毫无防备的小胖妞,甚至想把她含进嘴里,仔仔细细的尝一尝,舔一舔,看能不能品啧出香香的奶味儿来。 纪尘寰并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性子,既然一念生,就注定会找个机会实践一番。 只不过,如今他师父固然对他很好,可是却也没有到事事依着他、对他无下限宠腻的程度,纪尘寰只能按下心绪去,再不将这些妄念流露出一丝半点的端倪。 人在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之前,所有的等待都是甜美如斯。 纪尘寰只是将自己的神识凝成更加细白的丝线,密密麻麻的更紧的将这个在他内府之中的小小元婴束缚了起来。 唐久知道这是她徒弟在撒娇,虽然觉得这样被人捆绑元婴实在有点儿奇怪,甚至有些难为情,但是她到底顺着纪尘寰了一回, 从这个方面来说,唐久的确是非常宠溺徒弟的师父了。 纪尘寰似乎一点都不奇怪为什么他的师父的元婴会出现在他的内府之中。 从他参加探花大会,却没有发现他家师父随行的时候,纪尘寰就在心中有这么样一个小小的念头。 他不相信他师父会放心的抛下他不管。因为唐久带徒弟的经验实在不足,又总有很多的操心,所以就总是忘了她的徒弟是十五岁,而不是五岁,要习惯性的将对方当做幼崽来带。 幸亏江笛和玉城不知道纪尘寰在唐久心里居然是幼崽,不然这两只真·幼崽恐怕要哭出声来。 只不过将自己的元婴放在别人的内府,无论是对于双方谁来说,都是一件有些危险的事情。 纪尘寰只是有那么一瞬间的妄念,妄想他师父会非常信任他、非常关心他、非常放心不下他,而唐久每次总是会回应他的期待,甚至做的比他预想之中的更好。 心中涌起了千言万绪,只是却不敢泄露出端倪。 纪尘寰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胸口,想要平复一下心绪。 其实突然在这种剑拔弩张之际抚胸,这绝对是比较突兀的动作,但是等回过神来,他就发现他这个动作并不突兀了。 因为周遭以他们对峙之地为半径,呈圆形扩张趋势,许多宗门弟子都捂住了胸口,甚至有的撑不住半跪在地。 探花大会是金丹之下的大会,这些宗门之中很多弟子修为尚浅,因此都捂着胸口,面上露出了一点痛苦的神色。 有唐久的元婴在纪尘寰的内府之中撑着,他自然不觉什么。可是其他的弟子们并没有那么幸运了。 仙姝宗的这位师叔祖是几近大乘的渡劫期。但凡是修士,谁没有一点傲气。此刻被纪尘寰和慧空联手下了她的面子,这人也不顾别人说她欺凌小辈了,直接将渡劫期的威压四散开去,迫得这些还没有凝结金丹的小弟子都看看要吐出一口血来。 纪尘寰面色一凝,他内府之中的唐久的元婴同样收敛了脸上笑意。 虽然是小小的一只,可是唐久的元婴不笑的时候,却依稀能够看见那位白衣执剑,一剑霜寒的归棠老祖的影子。 若虚宗带队的于师兄反应最快,他早在刚才场上的气氛剑拔弩张之时就早做准备,此刻渡劫期修士的威压一开,他迅速地开启了法阵。 虽然于师兄动作还是稍微慢了一些,让一些年纪尚小的弱势中弟子吐出了一口血来,但是那谢彦特地交给他的法阵凝结而起,就如同在周遭拓开了一道坚韧的屏障,就连大乘老祖的威压也透不进来,更何况一个渡劫期。 十分好心的将风如晦也同样的罩了进来,于师兄打开了自己的乾坤袋,掏出了好几瓶补气养血的丹药,迅速的分发给了自己周围的弟子。 他也不吝啬的塞给了风如晦整整一瓶的丹药,知道散修不易,于师兄只能借此对风如晦照拂一二。 此事一半因他们若虚宗弟子而起,一般是因风如晦。如今他们当然是统一战线,是一起被幻境迷了眼,被渡劫修士压得吐过血的交情。 虽然风如晦这一路少言寡语,却让若虚宗的弟子对他产生了几分同舟共济的患难之情。 韩三水以自身剑气挡了一阵那威压,因此此刻他居然没有吐血,而且还有余力去照顾他师妹。 反手将一颗丹药塞进谢雨师嘴里,韩三水这才转身询问纪尘寰:“小师叔,你没事吧?” 纪尘寰刚才为他们出头,依然是被仙姝宗的那位师叔祖重点打击报复的对象,收到的威压也应该是最大的。 纪尘寰对韩三水摆了摆手,转而接过于师兄递过来的丹药也往嘴里塞了一颗。 虽然此刻他有唐久的元婴护持,其实并没有受伤,但是本能的,纪尘寰知道,自己内府中的那个小胖妞的存在不能被别人知道。 为了不露端倪,纪尘寰还是乖乖的磕起丹药来。 “哎呀,阿纪!那又不是糖豆,是药三分毒,你年纪轻轻的就沉迷嗑|药,那可是不好。” 小元婴用小胖手撑住纪尘寰内府之地,然后撅着小屁股,就这样生生把自己“顶”了起来。 对于短手短脚的小朋友来说,每一次盘腿之后如何优雅的把自己解开,这真是个世界级难题。 也不是第一天见到这个小胖妞了,其实纪尘寰也发现了,这个小元婴性子上有些像他师父,但是也不是像了十成十。 在很多时候,小胖妞会比唐久要表现的更加直白和真诚一些。就像现在,她就直白的用行动表达了自己对纪尘寰的担心。 虽然那一颗丹药是从纪尘寰的口中进入到他的身体的,但是却半道儿被小胖妞指挥着他的神识丝线,将这一颗丹药拖拽到了纪尘寰的内府。 进入到了身体里的东西当然不能平白被克化,也不可能平白无故的消失。而纪尘寰的内府又不是储物袋,长期存着一颗品级也就一般的伤药算怎么肥四? 有些发愁的小胖妞盘膝坐下,想了一会儿,总也没有想到太好的处理方式。 但是又不能很没面子的在让神识将这颗药送回去,小胖妞索性盘膝坐下,抱着这一颗有她半个身子大的丹药,“嗷呜”一口直接啃了下去。 元婴是修士的体内灵力凝练到一定程度的产物,本质上来说就是灵力。这个丹药也是补充修士灵力的,唐久的小元婴吃一颗两颗倒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纪尘寰却是没有见过这阵仗的,他结结实实的被这小胖妞的举动吓了一跳。 心念一动,纪尘寰丝线一样的神识缠住了小胖妞的小手小脚,眼见着就要往那没有一点点大的嘴里探去,似乎想要把这药抠出来的样子。 纪尘寰只是担心会伤到了他师父的元婴,却没有想过大乘老祖的元婴,本就是这个时间至坚至圣之物,便是修士神魂俱灭,元婴还有独自逃生的能力,又如何会被小小的一口丹药伤到。 在纪尘寰的内府里,被纪尘寰的神识束缚住了手脚,唐久分明能够轻易的将这个一点都不懂得尊师重道的臭小子的神识挥开,可是却到底一时心软,还要顾及着他徒弟和她之间的修为差距,生怕自己动一手指头就把这个臭小子弄死了。 距离仙姝宗千里之外的归去峰上,唐久冷不丁的打了一个哆嗦。被别人的神识包裹缠绕的状态实在是太过诡异,而且今天这个臭小子居然还得寸进尺的操控神识往她的元婴的嘴里捅。 这是什么邪恶的姿势?简直太破廉耻了。 已经活了八千多年,唐久什么没见过。想过几千年前自己看过的某些不正经的坊间话本,唐久的目光已经开始在自己的归去峰上开会扫视了。 她打算等她徒弟一回来,就给他规划好一块土地。 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就只是想让纪尘寰那个臭小子也享受一下他们归去峰上每个崽崽都有的待遇。 想想江笛和玉城种下的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灵田,唐久露出了些许欣慰的笑容。 ——别人家孩子有的,他们家孩子也必须要有不是么?今天也是关爱徒弟健康成长的一天。 虽然一指头就能弄死这个以下犯上的臭小子,但是唐久最终还是没有对纪尘寰动一指头。 她只是嗷呜一口,让小元婴咬在了丝线一样的神识上,只把纪尘寰弄得浑身一个激灵。 内府深处的悸动让纪尘寰腿上一软,险些站不住。 他这样可是把于师兄吓得不行,还以为在这威压之下,他们家小师叔出了个好歹。 于师兄慌忙的几步走到了纪尘寰身边,眼下场合不宜说话,但是于师兄的眼神之中却满含关切。 纪尘寰只是对他微微的摆了摆手,随即调整了呼吸,端正站好。 眼下,因为这仙姝宗的渡劫期修士不分场合的释放威压,还伤了许多要参加此次探花大会的未结金丹的弟子,已有门派之中带队的长者表露出了自己的不满。 若虚宗敢直接让弟子自行参加探花大会,甚至不说大乘老祖一个没有来,就连修为稍微高些的修士都不曾出面亲临现场,依仗的是若虚宗累是累年的声名,和他们大乘期老祖自在感应天地,神识遍布整个上清界的角落的实力。 于师兄敢放任韩三水和纪尘寰出头,也是因为心知他们归棠老祖虽然没有亲至,可是却随时观察着他们这边的动静。 一旦有人对若虚宗的弟子出手,伤及门内弟子性命,这仙姝宗和若虚宗千里之隔,也不过是他们老祖一息一念而已。 其他宗门很少有大乘期的老祖,竟然就要派一些修为高的长者跟随这些弟子而来,毕竟这些参加探花大会的弟子都是宗门未来的希望,没有哪个宗门可以等闲视之。 此刻见自己门下小弟子受伤,这些宗门长辈们都表现出了几分震怒,他们不像仙姝宗的人那般的不讲规矩,几道威压同时散开,却是避开了其他宗门的小弟子,直接向仙姝宗的那人碾压而去。 这位仙姝宗的师叔祖只是年岁大而已,实力本也没有多么强劲,至少她还达不到以一敌百的程度。 此刻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威压一起镇压,她也支撑不住,猛的吐出了一口血来。 这口血,恰恰的吐在她身前的那只山鸡上身上。这山鸡是她的灵兽,此刻却哪有半点护主的姿态。 山鸡欣喜地啄食着渡劫期修士的鲜血,癫狂狂热的就连着琢秃了自己的几撮羽毛也并不在意。 这副丑态落在众人眼中,明眼人分明的都多出了几许鄙夷。 “凤凰最是骄傲。非良木不栖、非仙果不食,又怎会是如此这般,就连修士鲜血都不嫌弃的要吞吃样子?” “对呀,我之前也有听说过这仙姝宗的凤凰得来蹊跷。洪荒之后就不见的神兽,怎么会轻易与人缔结契约,还为人坐|骑。” “往常仙姝宗的这些人总炫耀他们的凤凰,今天看一下他这凤凰这德性,我怎么感觉是山鸡?” 也不如人群之中忽然响起了这样的窃窃私语,虽然声量很小,可是在场修仙之人,谁不是耳聪目明? 很快,众人便将视线聚集到了那只仙姝宗引以为傲的“凤凰”身上。 这“凤凰”大概也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齐齐注视,当下竟也是怕了起来,它一缩脖子,抬起屁股就要往仙姝宗的师叔祖裙子底下钻。 被钻裙底的女修尖叫一声,一手压住自己的裙摆,又一脚拼命的向那灵兽踢了过去。 不管到底是什么品种。那灵兽是她的本命契约兽,契约兽自然与主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仙姝宗师叔祖踹向那灵兽的力道不轻,灵兽当即被踹的翻倒在了地上,它两腿一蹬,竟是这般撅了过去。 而受到这样的重创,山鸡的契约主人立刻遭到了反噬,连带着她自己也又吐出了一口血来。 一般的灵兽反噬当然没有这样的威力,只是方才她与众人对峙。其他宗门中人固然有手下留情,但是被这样多的威压冲击肺腑,她多多少少都受了点伤。 那揣在自己本命契约灵兽身上的一脚,就成了她亲自给自己放上去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见人真是不能装像,山鸡到底充不了凤凰,慧空禅师,你说是也不是?” 随着这仙姝宗的师叔祖昏了过去,她施展的自己灵兽上的法诀就很快失效,那凤凰华丽的尾羽很快就消失的一干二净,地上躺着的竟是一只颜色有些灰扑扑的秃尾巴鸡。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佛子低眉,摇头叹息:“是那位施主着相了。” 唐·小胖妞·久:“没有想到这谈话大会还没开始,就已经如此的精彩纷呈,妙啊。” 趁着纪尘寰在留心外界事态发展,唐久一下子挣脱了他神识的束缚,迅速抱着那半颗丹药,缩在了纪尘寰内服的角落里,随后就吭哧吭哧的啃了起来。 她三口两口的就将那丹药啃得七七八八。毕竟到了纪尘寰的内府,什么丹药也就都化作了灵气。那丹药看着很大,实际上却是真正的“易消化,好吸收”。 将粉白的小脸撑的圆圆,鼓溜溜得像个发面的小包子,唐久还有精力出来吐槽一句。 透过纪尘寰的内府观察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唐久微不可查的轻啧了一声。 仙姝宗的人,其实她也认识几个的,甚至他们上一代的宗主阮青辞还算得上是唐久的朋友。 眼前的这个所谓的仙姝宗的师叔祖,其实名为焕蓝,在她还是一个仙姝宗的小弟子的时候,唐久也是见过她的。 之所以能够给唐久留下一些印象,是因为焕蓝与她姐姐涴蓝是双胎。 两个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多多少少是有些震撼人心的。所以当年唐久才会多看这对姐妹一眼。 其实如果只是双胎的话,唐久倒也不至于记这么久。她当时只是感叹,这世界上居然有这样外貌上全然相思,内里却大相径庭的双胞胎。 那双胞胎的姐姐资质出众,心性也是少见的沉稳。唐久只是打眼一看就能看出这个女修日后定然会飞升大道。 而她的妹妹,却无论从天赋还是心性上都不及姐姐。PanPan 唐久没有想到,经年流转,再见之时,焕蓝已经成了现实中的老祖。只可惜有的人只长辈分,不长脑子。 那片味道奇特的引人入幻境的花田,明显就是这是这人养的那只山鸡最喜欢吃的般若花。 如果焕蓝是因为宠爱自己的爱宠,所以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种上一地的般若花也就罢了,偏偏她还鼓动着门下的小弟子以花瓣去攻击入谷的修士。 虽说给前来参加探花大会的修士一个下马威没有什么不对,可是要立威,却也是得有立威的实力才是。 这一上来就拿他们若虚宗做伐子,唐久真是不知道该说这人到底是生性愚蠢,还是自命不凡,单纯的不长脑子了。 如果此刻焕蓝姐姐涴蓝在的话,她一定会拼命的认同唐久的想法,并且按着她妹妹的脑袋认下她说两者皆有——不仅生性愚蠢,而且不长脑子。 师父叫阮青辞,徒弟却各个名字里带蓝。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这师徒不是明摆着倒退回去了么? 唐久当时就劝阮青辞改个名字,最不济也给徒弟改个名字,可惜阮青辞却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仙姝宗宗主已经闭关多日,算算时辰,今日其他宗门来访之时,也是涴蓝出关之日。 知道自己妹妹是个不安分的,涴蓝三令五申让焕蓝不许插手探花大会的任何事情。可是涴蓝还是没有想到,她妹妹居然是以这种形式给她捅了一个天大的篓子。 一出关就收获了这样一份惊喜,如果可以的话,这位涴蓝真的想直接继续闭关好了,也好过在这里给人收拾烂摊子。 可是,那是她自己的宗门、自己愚蠢的弟子和自己愚蠢的妹妹,涴蓝也不能说不管就不管。 只得将身化作一道流光,飞速向着他们仙姝宗的山谷谷口而来,只是紧赶慢赶,涴蓝却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等到这位仙姝宗的宗主前来的时候。就只看见她妹妹整个人脸色胀红,可是后背的衣衫却已经被冷汗浸透,衣服上还血迹斑斑。 而她的那是伪装成凤凰,总是被拿出去炫耀的山鸡也撅着屁股晕倒在一旁,奄奄一息的样子。 从来没有哪一刻。涴蓝这样恨。自己是双生。 双生子同生同感,此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妹妹的情绪。那是从心底滋生出来的,对若虚宗的归棠老祖亲传弟子,和定禅法寺佛子的一阵又一阵压制不住的恶意。 一眼没看住,她都给我招惹了什么人? 这一刻,仙姝宗的宗主真的要撅过去了。 其实,当个独生子女也挺好的。涴蓝咬牙切齿。 第41章 . 一剑霜寒(一) 【晋江独家首发】…… 涴蓝就算是再疼爱她的妹妹, 但是焕蓝之前居心叵测的在仙姝宗的谷口栽培可以迷人心智的般若花不说,更是指使门中弟子操纵花瓣伤人。 在上清界这么多宗门面前,这哪里是什么立威, 分明是显得她们仙姝宗一门气量狭窄、心性歹毒。 焕蓝作为一宗的师叔祖尚且如此, 简直让人不敢想象她们门中弟子又是何等的德行。 涴蓝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今日之事若没有一个合理的交代,她们仙姝宗将面临的势必是这些宗门的口诛笔伐,甚至是联手排挤。 能够承办探花大会本来是广结善缘的好事, 没想到她的妹妹居然这么愚蠢。 说什么先发制人,如今她们仙姝宗哪有什么张扬的资本? 焕蓝还曾经对涴蓝嘲笑别的宗门青黄不接,却也不想一想, 自她姐妹之下,她们仙姝宗有哪里还有拿得出手的弟子。 若非如此,焕蓝也不可能单就凭着辈分, 就在仙姝宗中拥有如此话语权。 涴蓝气的咬牙切齿, 面上却还要端着一派掌门的沉稳。 她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焕蓝下了一个禁制, 不许焕蓝再开口说话,也自然的封上了焕蓝全身的威压。 看着在场诸位弟子手中拿的若虚宗分发的丹药,涴蓝脸色一凝。 在众人的目光之中, 涴蓝直接向着纪尘寰走去。 就在众人以为涴蓝要对纪尘寰发难,替她妹妹找回场子的时候,这位仙姝宗的宗主竟然是对纪尘寰微微颔首屈膝,行了一个平辈礼。 说实话, 涴蓝的这一礼真的是生疏极了。 她师父和归棠老祖平辈论交, 她在上清界的辈分已经是极高。这么多年来,能让涴蓝行一个平辈礼的人,差不多已经陨落的陨落, 闭关的闭关了。 心中浮现一丝苍凉,涴蓝却是平静道:“舍妹顽劣,让纪师弟看笑话了。” 若虚宗的人说纪尘寰和仙姝宗的宗主同辈,与仙姝宗的宗主自己承认与纪尘寰同辈是两件事情。 虽然仙姝宗失礼在先,但是他们宗主居然也拿出如此气度,承认一个刚刚筑基的弟子和她平辈,已经算是非常谦卑,倒是让若虚宗这个苦主都不好再说些什么。 纪尘寰不慌不忙,只回了涴蓝更标准的一礼:“这般若花自带迷幻效果,我若虚宗弟子养于宗门昭昭正气,自然皆是神台清明、道心坚定,只不知今日若非是我若虚宗先来一步,又有多少门派弟子还未入幻化秘境,就受伤于此了。” 纪尘寰提及了道心。 对于修士而言,道心稳固与否,是决定一个修士能够走多远的重要因素。 特别是对于这些刚刚入境的弟子来说,如果在入道之初就因为幻境而伤了道心,恐怕就是断了此后的修行之路。 纪尘寰这一提醒,方才还感叹仙姝宗宗主大度的人,也不免得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永远不觉得疼。这世界上慷他人之慨者众多,而纪尘寰三言两语,就点醒了这些脑子进水的人。 周围风向迅速的一变,不少宗门都暗自为自己门下的弟子捏了一把汗,望向涴蓝焕蓝姐妹的目光也变得不善了起来。 “我等应流光笺邀请而来,却没想到这便是你们仙姝宗的待客之道!” 原本隔岸观火一般的其他宗门之中,有人冷哼了一句。 就像是一滴水进入了热流之中,很快周遭都是对仙姝宗的谴责之声。 仙姝宗的宗主面上歉意更重,只是却暗中的放出了威压。 涴蓝和焕蓝是双生子,修为也要同进同退。如今焕蓝卡在渡劫的位置上,眼看耗尽寿元不得寸进,作为她的双生姐姐,涴蓝本来也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 只不过涴蓝的天分和心性本就强于焕蓝很多,又执掌仙姝宗多年,因此涴蓝的威压一出,就显得方才焕蓝那一阵威压简直如同小打小闹。 修士之间的境界差别有如天堑,哪怕对方只是一个渡劫期的老祖,并没有跨入大乘,可是对于在场的众人来说,却已经是堪称恐怖的威胁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些人抱怨了两声,却也并不想真正惹恼一位渡劫期修士。 人声终于平复了下去,涴蓝面上的神情不变,只吩咐她门下弟子好生招待众人入谷。 纪尘寰内府之中的小胖妞打了个呵欠。 看见唐久的小元婴的嘴边还有方才的那一粒丹药的残渣,纪尘寰的神识凑到她的唇边,替她抹了抹,仿佛忘了就是刚才,这个小胖妞“嗷呜”一口的咬在了他的神识上,那酥麻异样的感觉让他腿都软了一般。 虽然于师兄是带队弟子,但是这一次,仙姝宗的宗主在众人面前唤了纪尘寰一声“师弟”,理所当然的,就由纪尘寰这个辈分最高的人走在最前,带领着若虚宗的一干弟子进入到仙姝宗。 虽然仙姝宗的宗主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但是这在宗门入口之处培育致幻的花朵,并且安排门下弟子攻击别派修士的事情,却也被涴蓝一力压了下去。 谢雨师有些愤愤不平,她从自己的剑匣后面抽出了一个本子,一边走还一边的运笔如飞。 纪尘寰等人看到她这副样子,都有些好奇谢雨师在做什么? 韩三水一脸“诸位见笑了”的表情看着风如晦和纪尘寰,跟他们解释道:“这是我师妹的记仇小本本。凡是得罪了她的人,都会……”被她狠狠记上一笔。 敢情这孩子是打算回宗门告状去。 风如晦一向是个冷脸的人,但是却被谢雨师的神来一笔逗笑。 纪尘寰内府里的小胖妞已经笑得打滚。 那滚来滚去的圆圆一团实在是可爱,虽然纪尘寰并不觉得谢雨师的“记仇小本本”有多好笑,但是他们家小胖妞实在是好笑的很,于是纪尘寰的唇边也露出了一抹笑意。 谢雨师抬眼就看见三个人眉眼含笑地看着她,面皮很薄的小姑娘顿时炸毛。 她举着笔,脸上摆出一个自认为凶狠的表情:“你们再笑!你们再笑的话,我也给你们记上去。” 风如晦和纪尘寰礼貌的挪开的目光,只留下韩三水这个平时看起来也算是冷酷的剑修在那手足无措的哄。 “不过,这探花大会主办方如此来者不善,你们一定要小心。” 唐久的小元婴笑够了,她绷紧了一张小脸,忍不住对自家的几个孩子叮嘱了几句。 参加探花大会的修士虽然修为等级并不高,但是因为每一年参加探花大会的弟子,都是各个门派之中新进弟子之中的精锐,可以说是决定宗门此后五十年的走向。 曾经就有宗门,因为派出参加探花大会的弟子意外全部陨落,以至于那本就不算强盛的宗门直接覆灭的。 因此,探花大会反而是所有的宗门集会之中出幺蛾子最多的。 虽然说出事实,可能纪尘寰并不会那么高兴。 唐久并不是一个非常会娇惯自己弟子的人,相反,唐久可能还是一个有些严厉的家长。这一点,从唐久对江笛和玉城的态度就能可见一斑。 因此,这一次唐久之所以连元婴都派了出来,照顾纪尘寰是一方面,看顾整个宗门则是另一方面。 所以你看,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还是并不知道的那样清楚,人才会比较开心。 这一晚,虽然仙姝宗设宴,但是却没有几个宗门前去赴宴。有无数的飞信从仙姝宗的地界之中发出,向天南地北发去。 焕蓝的行事实在有些荒唐太过,在听闻的一些其中细节之后,各个宗门之中带队的弟子都决定要即刻回禀宗门。 对于这样的结果,涴蓝又是生气,又是无可奈何。 在她清修的洞府之中,她妹妹还一脸的余怒未消,似乎不明白为何她们堂堂渡劫尊者,要如此礼遇一个刚刚筑基的弟子。 涴蓝已经习惯了她妹妹这般颐指气使,只是好脾气的劝了焕蓝几句,又将如今她们仙姝宗在上清界的地位掰开了揉碎了,与焕蓝细细的讲了一遍。 对方一副依旧是不能理解的样子,涴蓝只是叹了一口气,就并没有在责怪她。 涴蓝的洞府之中烛火明灭,似乎昭示着主人并不如同她表现出的那般平静。 焕蓝扫视了一眼周遭,有些嫌弃的对她姐姐说道:“这世上照明的东西有那么多,夜明珠、蓝荧花、灯芯草,哪一样不是明亮又干净,就偏生你喜欢这种烟熏火燎的蜡烛,你这洞府我真是一刻也不愿多待。” 说着,焕蓝也不再听她姐姐解释,直接就拂袖而去。 这一夜,其他宗门如何风起云涌暂且不知,只是到了第二日,众人却没有在拒绝仙姝宗的邀约。 因为这一次,仙姝宗并不是邀请他们去参加什么劳什子的宴席,而是事出突然,原本几位大能预测之中要两日之后才会开启的幻花秘境,居然提前开启了。 修士本就对时间的概念并不看重,早一天晚一天,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差别。 只不过,秘境开启在即,他们终要一聚。 第42章 . 一剑霜寒(二) 【晋江独家首发】…… 幻花秘境每五十年开启一次, 和之前纪容修设下的那个秘境不同,幻花秘境是真的一个小世界。 没有人知道这个幻花秘境是何人所设。整个幻花秘境就是一座仙山,每五十年会在上清界之中出现一次, 而金丹期以下的修士进入其中获得的奇珍异宝, 就可以说是这些刚入修仙境的小弟子们的第一份机缘。 而之所以有“大比”这个说法,是因为每一次幻花秘境现世,都会凝结出一颗浪蕊珠。这颗浪蕊珠可以作为日后修士们打造本命法宝的重要材料。 一旦浪蕊珠落入人手,整个探花秘境也会自然而然的将这些修士送出秘境之外。而那取得了浪蕊珠的人, 自是此次幻花秘境的魁首。 除了浪蕊珠之外,各个宗门之中的弟子获得的天材地宝也可以兑换一定的积分。最后各个宗门以弟子的平均积分为排名,决定此后五十年各家资源的分配。 因为算的是平均积分, 所以也不是去的人多就一定好。 于师兄在带队赴宴之前,就与在场诸人讲清了这幻花秘境的比赛原则。 但是,他也不无遗憾的补充了一句:“那浪蕊珠虽然是难得的宝物, 不过向来是有缘者得之。已经有好几十届的探花大会没有浪蕊珠踪迹了。” “没有浪蕊珠, 那我们这些人要如何出来?”谢雨师皱了皱眉。 “谢师妹倒不必担心。”于师兄解释道:“幻花秘境每一次开启时间只有一月, 一个月之后,无论有没有人取得浪蕊珠,这幻花秘境都会关闭, 我们自然也还出得来。” “按照于师侄的说法,这秘境之中似乎并没有致命的危险。那么当年那个全门派的弟子全军覆没又是怎么回事?”纪尘寰抓住了重点。 于师兄深深的叹了口气:“这也就是我即将要说的了,没有危险的时候,人就最危险。整个幻花秘境虽然没有什么足以致命的妖兽魔物, 但是却并不忌杀人夺宝。” 每一次的探花大会, 用来监测秘境里面的情况的留音镜也只会随机跟随大部队进入秘境,然后不定期的向外界播报。 幻花秘境中发生的事情无人监管,又并不禁止杀人夺宝, 这也是许多宗门将它作为门下弟子历练的第一关的重要原因。 修仙之途总比人想象的严苛残酷,但凡是修仙之人,就不能总呆在宗门为他们构建的安全的环境之中。 他们终有一天要面对人心鬼蜮,而这幻花秘境,就是最好的试炼。 与其说让他们见见世面,不如说让这些年轻的弟子们见识一下,利益面前,人可以化身多么凶狠的野兽罢了。 “风道友,这次秘境,不如你就跟我们若虚宗一队吧。” 参加探花大会的弟子,有宗门的自然要和宗门一起行动,而像风如晦这种散修,处境就会尴尬而艰难一些。 如今他们与风如晦已经算有些交情,韩三水便邀请风如晦与他们一道。 风如晦垂下的头。 他手中原本空无一物,只有自己手中的剑。如今,却多了一个药瓶。 那是于师兄之前给他的伤药。他摩挲着这个光滑的药瓶,许久之后才点了点头:“也好。” 仙姝宗邀请众人齐聚,待到人齐之后就直接开启了探花大会。 作为东道主,涴蓝自然要说上两句的。而她的身边站着的,居然是那位定禅法寺之中的慧空法师。 佛子慧空如今修为尚浅,看起来也不过才及冠的样子。不过他三入轮回,功德加身,被请来与仙姝宗的宗主站在一处也无甚不对。 随着慧空低声细语念了一句佛号,他在抬头时,眸中隐隐闪过一道金光。 纪尘寰精准的捕捉到了那一抹金光,因此眸色凝固了一瞬。 像是与慧空呼应一般,天边凝起了一道小小劫云。 那劫云并不恐怖,更像是一种预示。 随着劫云降下,整个仙姝宗所在之处的光仿佛都被遮住了。而在伸手可见的黑中,渐渐浮现出了一朵花瓣的形状的光。 那花最开始只有人手掌大小,随后渐渐的随着旋转,越扩越大,最终竟形成了一条所有足有一人高的通路。 凝结的乌云就仿佛是一张深色的画纸,而这朵花瓣上的亮光成了纸上唯一的颜色。 无需凑近,就已经能够闻到空气之中依稀传来的点点香气,裹挟着无数复杂的奇花异草的芬芳,让人为之精神一振。 “阿弥陀佛,幻花秘境已经开启,诸位施主但请各结仙缘。” 慧空的神色并没有为这座藏着奇珍异宝的秘境现世而有所动,只是随着他话音刚落,那一朵一人高的花迅速的扩大、扩大、又扩大,最后将在场的所有人都笼罩其中。 等到那阵光晕全部消失之后,方才轻念佛号的佛子也跟着众人一道消失了。 场上只剩下各个宗门零星的带队之人。涴蓝静静的凝视着原来熙熙攘攘,如今寥寥无人的场地,她端起了手边的一盏清茶,轻轻的拨弄了一下。 “可惜了我这三百年才成的岩茶,竟然无人与我共赏。”她低头轻啜了一口杯中灵茶,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那一道花的符号就是传送法阵,也幸好于师兄已经与若虚宗弟子们说了幻花秘境开启的情形,此在那一朵花瓣一样的灵印向着他们压过来的时候,于师兄并没有丝毫的惊慌。 他是手中振袖一挥,片刻的功夫,在场的若虚宗弟子与风如晦每个人手上都落了一枚传讯令牌。 透过传讯牌,于师兄的声音清晰的传送到每个人的耳中:“这阵法会将我们随机传输到幻花秘境之中的各处。各位师兄师弟和风道友进入秘境之后,可通过这枚令牌互相联络。如果遇到危险。捏碎这个令牌,里面有我们九峰老祖设下的才其禁制,可以将人直接传输出秘境。” “咱家老祖说了,成绩并不重要,大家的安全才重要。”于师兄声嘶力竭,恨不得把这话刻在每一个若虚宗弟子的脑门上。 唐久本就是觉得,所谓修仙资源的争夺划分,合该是他们这些师长们的事,本来就和这些小的无关。 一场探花大会,直接将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一群孩子身上,实在是有些胡闹。唐久这个人虽然有些殆懒,但是有些事情上还真随了若虚宗的那位开山祖师,简直是个霸王性子。 就比如说这修仙资源的划分,在唐久看来,有什么划分不划分的,都是天生地养,他们缺什么,抢过来就是! 难道他们这么多年来战战兢兢的修行术法,增强自己的实力,是为了在上清界以德服人的? 至于什么劳什子的探花大会,让家里的小的见见世面哄孩子玩罢了。 当然,这些话唐久是不会对若虚宗的小弟怎么说的。 适当的给豆芽一点压力,豆芽菜会长得更加的粗壮。豆芽菜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群小修士。 也不知道唐久一个好端端的修士怎么就有了这么多种菜的心得,可见当真是非常不正经了。 纪尘寰的运气真的不怎么好。整个幻化秘境自然是以花为名,寻常弟子被传送之处,不是芳林,就是花海。哪怕是凛冽冬日,也有寒梅相伴,让人心旷神怡,更有无数灵花灵草供他们采撷。 然而纪尘寰睁开眼睛,入目便是一片洁白之地。他环视四方,只能见到一片又一片的白茫茫。 一阵寒风刮过,裹挟起地上的那些白,直直的向他面上扑来。纪尘寰微眯了眼睛,伸出手去拢住了那一抹被狂风裹挟而来的白。 一抹白入手,纪尘寰几乎是愣了愣,半晌才确认落在自己掌心中的是雪。那是精巧的、哪怕是最灵巧的匠人也雕刻不出的六瓣雪花。 纪尘寰乃是变异雷灵根,天生血里带火,命中带风。灵根觉醒以后,他的掌心一年四季都是温热。这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在他掌心上,却没有丝毫要融化的痕迹。 他向前走了两步,很快就发现,其实这里并没有下雪,有的只是从四面八方不知何处席卷而来的风。 风将地上这些已经飘落的雪花重新卷起,营造出落雪纷纷的错觉来。 这里也有花,不过是雪花。 一切都是安静的。纪尘寰走在雪地上,听见自己的靴子压在雪上时发出的咯吱声响。 最初他听见的是自己的脚步声,随着他往前走,他依稀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血液流动的声音。 天地之间是极端的安静,无论是他内府之中的小元婴,还是因为唐久的小元婴霸占了他的内府而不得不栖身他头顶发簪上的一梦婆娑,都没有了声响。 真的很安静呀。 纪尘寰捧起了一捧雪在自己的手中揉捏着。终年不化的雪从他的指缝之中漏下,甚至有一种沙砾的错觉。 现在他又是一个人了——没有师父,没有同门,没有孟叔。 纪尘寰向前走着。忽然,一座巍峨的宫宇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眉梢微微动了动,眼中是凝成霜雪的冷,只是,他却依旧坚定地向着那个宫殿的方向走去。 第43章 . 一剑霜寒(三) 【晋江独家首发】…… 那一座宫殿, 纪尘寰当然非常的熟悉。 他抬手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发簪,入手的发簪依旧温润如玉,只不过任凭他如何呼唤, 里面住着的器灵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纪尘寰忽然意识到, 如今他所处的这个地方就连他师父的元婴都可以屏蔽,更毋论一个小小的器灵。 虽然那个自称是“孟叔”的器灵上蹿下跳的在他内府之中蹦跶,说自己在洪荒时期如何的震惊天地,但是在纪尘寰心目中, 他师父唐久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 任何一个人见过唐久出手之后,都会认定他举世无双。纪尘寰只是不能免俗罢了。 没有办法联络到孟叔,纪尘寰心中的疑虑一时之间无法得到解答。 他神情有片刻的清明, 不过随即却又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只能更向着那座熟悉的宫殿走去。 雾锁楼台,声色渐迷。 按说那座宫殿充斥着皇家巍峨, 本不应该为外人所见。可是纪尘寰就是这样轻易的穿过了那一道朱红宫门。 在穿过出门的一瞬间, 纪尘寰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飘了起来。 他低头一看, 便发现他的手掌变得透明化。确切的说,是他整个人都变得透明了起来。 像是沉重的躯体终于被抛弃,纪尘寰整个人都只剩下了轻飘飘的灵魂。 纪尘寰抬手抚上了自己空荡荡的内府。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整个人如坠梦境。 他总记得,自己的丹田处应该有一个东西。小小的、圆圆的、很可爱的。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想起来,整个人就像被什么吸引了一般,向着这座皇宫的更深之处飘去。 直到看见案前正在奋笔疾书的那个人, 纪尘寰才恍然大悟, 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在方才抬手去碰触一梦婆娑。 因为这里不是别处,正是他在一梦婆娑的那一世住过的宫殿。 那个人奋笔疾书年轻的脸上全是志得意满。 说是年轻,可是一身黄袍的少年帝王, 看起来也比如今身为归去峰真传的纪尘寰还是要年长些许。 他们两个,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一个是十七八的年轻君王。 纪尘寰看着仿佛比他如今大上几岁的人脸上的自得笑意,他只是没有由来的喉头泛起了一抹难以抑制的恶心。 不用凑近,他都知道这个人现在在写什么。 那是一份计划,只待他的帝师为他干净利落的收拾了南方的乱局,他便借着这一场天灾痛斥南方官员无用,而后对南方的官场进行了一场大洗牌。 四海归心,他要的,就是四海归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南西北四方,只要给他时间,他总能一个一个的收拾。 因为他手上有最锋利的一柄刀刃,他的帝师从来不令他失望。 抛弃了沉重的肉身的纪尘寰只觉得难以抑制的恶心。他看着那个人的笑脸,恨不得将他现在写的计划撕碎、团成纸团、然后再狠狠的摔到他的脸上去。 纪尘寰几乎是下意识的冲着那个人扑了过去,想要撕碎他的笑脸。可是此刻他是半透明的魂体,根本就什么做不了。 忽然,纪尘寰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急匆匆的从门外踉跄而来,哆哆嗦嗦的呈上了一封密函。 纪尘寰的瞳孔猛然一缩,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个小太监呈上来的是什么因此看着那个愚蠢的帝王脸上的笑脸,纪尘寰心中忽然生出了一抹怨毒。 笑吧,这封信之后,你这辈子都笑不出来了。 那一封信上,带来的是他的帝师的死讯。寥寥数语,字字诛心。 后来千帆过尽,纪尘寰也脱离了这个环境,他试着去揣度当时唐久的心情。 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取舍。小皇帝并没有想要害他的帝师,也不可能和他的帝师之间毫无情义。只不过,江山之重,已经重过了这份情谊,所以他的帝师就成了被舍弃的那一个。 虽然是当时的自己做出的选择,但是如今站在第三方的视角再去看那个世界,纪尘寰心中并不是遗憾和懊恼,他是真的在恨当时的自己。 原本他忽然变成了魂魄的形态,也联系不上自己的师父,心中有些慌急,可是如今,纪尘寰就想多看一会儿了。 他没有忘记,他曾经在帝师去后的每一个夜里长夜无眠,唯有期盼故人入梦。他曾在佛前叩首,所求那人来世喜乐平安。 又或者明明是在他自小长大的皇宫之中,自她去后,他每一日也都过得心惊胆战。因为入目所及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有她的影子,足够他去怀念。 如今虽然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可是当时的痛彻心扉,纪尘寰每一次想起,都会觉得痛不欲生。 可是,这是他该得的不是吗?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他本就该痛不欲生。如今冷眼旁观,纪尘寰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着那个小皇帝痛苦,看着他领受自己应得的惩罚。 他在一旁抱臂站定,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就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而纪尘寰却满意的笑了起来。随后,他再不留恋,转身便走。 这一次他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了另一座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府邸。那里曾经住着他的帝师,不过他的帝师与他相伴数载,帝师府不过是短暂的落脚之地。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纪尘寰没有什么犹豫的踏入了这座府邸之中。 并不意外的,他看见了一个十指被鲜血染透的男人。那个男人毫不吝啬的割开自己的手指,将血涂抹到了两个金铃铛上。 他将金色的铃铛用带血的手指捧到自己的胸口,然后垂眸念着冗长又复杂的咒语。 旁人并不知道他在念什么,但是冷眼旁观的纪尘寰却是知道——他在招魂。 以自己的鲜血为献祭,盼望着另一个人魂兮归来。这是白月城之中的禁术,因为付出的代价太过惨烈,所以禁止任何人使用。 作为神明最虔诚的信徒,陆行之却违背了作为大祭司必须遵守的规则。 那两个铃铛是唐久托人带给他的,也是他和他的神使大人之间最后的联系了。 陆行之只能用它作为媒介,向天地索要着唐久的神魂。 陆行之就是纪尘寰,是他在一梦破碎之中分出的第二个化身,所以纪尘寰知道陆行之是个胆小鬼。 陆行之一生都隐忍,一直到唐久离开之前,都没有勇气拉住她的手。他进宫面圣乞求另一个人收回成命,却没有勇气对唐久说一声“不要去”。 他在唐久离开之后,胆大妄为的动用禁术又有什么用呢?别人可能会感叹陆行之一生痴情,可是纪尘寰反身自视,只觉得陆行之也不过是懦夫行径。 他这两个化身,一个自私自利,一个卑微又怯懦,所以他们才会理所当然的失去最重要的那个人。 纪尘寰看着陆行之在风雪之中踉踉跄跄的身影,清晰的回忆起了当时他那种心都被掏空了的感觉。 从来没有一刻,他这样的恨过一个人。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冷静的审视一梦婆娑之中的那一生。纪尘寰不敢去恨唐久,就只能将一腔忧愤宣泄在自己身上。 他恨纪尘寰,也恨陆行之。这样的恨,激得他红了眼眶。 后来纪尘寰几番试探,发现他师父的确不记得一梦婆娑之中发生的事。可是他却能够回忆起他们相处的每一个小细节。 他想,这大概就是他的帝师还是怨恨他的原因吧。否则也不会惩罚他记得。 可是纪尘寰却无比清醒。如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不仅仅是对那一世的帝师唐久,更是对如今他的师父,归棠老祖唐久。 是的,唐久。 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纪尘寰忽然有了片刻的清明——他回忆起来,他本该是参加探花大会的,而他也答应了他师父要平安的归来。 就仿佛是一道惊雷直劈内府,纪尘寰一个眨眼,面前的皇宫和帝师府都忽然消失了干净。 他的手中,甚至还捧着那一捧不曾化的雪。 一片冰雪之中,纪尘寰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如果不是抬手能够摸上眼角清晰的泪痕。纪尘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被拉入了一个可怕的梦境。 他终于意识到,这里随时都有可能拉人入幻境。 知道危险是一回事,但是抵抗危险又是另外一回事。 纪尘寰终究是太过年轻了,只是这片刻的清明之后,他眼前的景色又扭曲了起来。 等他能够再看清眼前的景物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个双手作揖,请他的帝师南下赈灾的皇帝。 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过真实,就连那皇帝唇角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都清晰的展现在纪尘寰面前。 这一刻,纪尘寰站在原地,只觉轰然。 他身形变换,抬起手去直接扼住了那人的脖子。 纪尘寰其实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够碰到那个人,但是很快,手中真实的触感就提醒着他——他的确卡住这个小皇帝的脖子了。 他好像,找到让自己心不再那么痛的方法了。 第44章 . 一剑霜寒(四) 【晋江独家首发】…… “你当年是怎么得到了浪蕊珠的?” 在归去峰上, 江笛和玉城围着唐久,听她讲过去的故事。 唐久将神识一边外放,一边还要留心着在纪尘寰内府中的小元婴, 而且还要分心去应付归去峰上的这两个叽叽喳喳的小的。 ——实在是忙碌的很。 这样的一心多用, 唐久还能伸出一只手去,敏捷的从炉火之中扒拉了出一颗刚刚烤好的香甜番薯。 听见江笛的问话,她的目光微微一凝,似乎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之中。 带队的于姓弟子没有说错, 浪蕊珠已经许久都不曾现世了。然而这样稀罕的玩意,唐久的确得过一颗。 “我当时入了一个幻境,说是幻境, 其实是昨日之流光。只要不动心神,不去攻击幻境中的物体、不妄求改变已经过去之事,自然而然就能破境。” 唐久有些得意的扬了扬眉毛:“讲真, 根本不需要多么努力, 那颗浪蕊珠就会在你破境之时飞入你手中。” 唐久说的非常轻松, 玉城却在眉眼之中流露出了一抹担忧神色:“你生而无垢,百岁就成就大道,除修炼之士之外, 简直堪称心外无物。你破这幻境很是轻易,但是咱们归去风上的这小子,他那过去可是沉重了些!” 人行此世,焉能事事落子无悔? 玉城和纪尘寰认识许久了, 如果算上一梦婆娑中的一世的话, 光是他知道的这小子心中悔恨之事,恐怕就已经不胜枚举了。 听到唐久那么说,玉城真的在心里为纪尘寰捏了一把汗。 唐久道心通明, 又从小就长在若虚宗长大,她入幻花之时,恐怕都未曾入世。唐久一心追求煌煌大道,又有何可惧之物、可悔之事? 但是纪尘寰……想到这里,玉城不由对唐久问道:“若是控制不住的攻击了幻境之中的人和物,会怎样?” “会死的吧。”唐久掰开了一个红薯,在手上来回颠倒了两下。 修仙之人并不畏惧刚烤熟红薯的热意,不过一边吸气,一边吃着滚烫的烤红薯也是一种乐趣。 唐久故意撤了护体的灵力,一个大乘修士被那一只烤红薯烫的嘶嘶哈哈,唐久却觉得有趣。 江笛实在是不理解唐久这种恶趣味。但是不理解,也不影响她从唐久那里抢好吃的。 于是,这两个人很快就吃成了小花猫的样子,哪里看得出是大乘期老祖与洪荒异兽。 玉城没有这两人这般没心没肺,听到唐久说“会死”,原本盘得弯弯曲曲的一条龙顿时绷直了身体。 “毁了毁了!”他哀嚎一句,只恨不得腾身而起,冲入幻境之中,把他们那根归去峰的独苗苗拉回来。 唐久并不是那么不靠谱的师父。她知道日常在急什么,但是却伸出一脚踩住了这条龙的龙尾巴。 唐久慢悠悠的说道:“我的元婴在他身上,还能让他出事?” 唐久说的这样自信满满,让玉城渐渐的冷静下来。 归棠老祖一生从不负人,既然说了要护纪尘寰周全,那么她就一定能做得到。 纪尘寰被眼前的景象所迷,他伸手扼住了小皇帝的脖颈,然而在外人看来,他伸出手去,掐住的却正是他自己。 说这里是幻境,未免有些太瞧不起这幻花秘境了。虽然眼前的景象也是虚妄,但是这些景象是以修士的回忆为根基,里面的人和事,自然也是有修士的神魂撑了起来。 简单的说,如果有人克制不住攻击了自己看到的景象,那么其实这个人最终就是攻击他自己。 就比如现在,纪尘寰扼住了幻境之中自己的脖子,如果他再用力几分,他大概就会成为难得一见的自己把自己掐死的人。 纪尘寰只听见有人轻轻的一声叹息。随后,十四五岁的少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抱着他的人其实并没有太高,怀抱也并不宽厚伟岸,但是莫名的却让人觉得温暖。 一双白皙的手抚住了他用力的手掌,纪尘寰听见有人在他耳畔轻轻的安抚:“阿纪,听话,松手。” 他那用劲的手指下意识的一松,随后纪尘寰就发现,自己的手被另一双纤细却温暖的手握在了掌心。 他身前站着的人依旧是一道虚影,甚至比他是如今自己还要透明几分。 但是白衣的女修就如同一阵温柔又清凉的风,拂过了他的灵台,让那些在他眼前纷乱的幻象全部消失无踪。 “阿纪,你记得你是来干什么的吗?”女子声音轻柔。 唐久待自己的徒弟从来都是细心,在发现纪尘寰的手指深深的扣入掌心之中,留下月牙形的痕迹之后,她不由分说地伸出手去,和他十指相扣。 唐久以最简单粗暴又有效的方式阻止了纪尘寰对自己手心的施虐。纪尘寰感受到从他们相触的指端传递出来的温度,一瞬间的意识回笼。 有那么片刻的功夫,他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慌乱。 这一刻,他祈求这一切只有他一个人记起。因为他不得不承认,陆行之的怯懦本就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并不想让唐久回忆起他们的过去,也不想让唐久知道他做过一个怎样愚蠢、错误、并且伤害过她的决定。 纪尘寰仓皇的抬头,目光直勾勾的跌落进唐久的眼底。他的喉咙像是被千斤的棉花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 纪尘寰去看了一眼那个如常伏案批阅奏折,并不知道自己方才命悬一线的皇帝。 他小心翼翼的凝望唐久,就像在等待着谁的审判。 纪尘寰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的手足无措,却也没有想到这个世上有人仅仅三言两语就能抚平他所有的惶急。 唐久爱怜的看着他,有几分爱莫能助的摇头,随后就是有些抱歉的说道:“阿纪啊,这是你的劫数,或者说这是你心中的恐惧。” 她隔空摸了一把徒弟柔软的头毛:“这恐惧只有你自己一个人才能度过去。即便是为师也是无可奈何。你如果从这幻花秘境之中出来,倒是可以和为师说一说你在幻境之中到底看到了什么。” 纪尘寰忽然意识到了到底是哪里不对,他看着唐久半晌,之后才涩声发问:“师父看不见?” “虽然我并不想承认,但是你说的没错,为师的确看不见你的心魔是什么。” 唐久耸了耸肩,大大方方的承认,并不觉得这件事在徒弟面前丢面子。 纪尘寰的心忽然很沉很沉的坠了下去,这一刻他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有庆幸,却又更像是劫后余生。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恐惧的东西,我们虽然将之称之为心魔,但是小纪你不要害怕,无论如何,师父总会陪着你在你身边的。” 话说的太难,其实刚一出口唐久就有些后悔。 毕竟修仙之路漫长,纪尘寰此后的路也漫长,她实在是不应该轻易的许诺永远。 只不过现在这个小少年整个人都如同惊弓之鸟,唐久作为他的师长,实在是忍不住要去安慰两句。 反正少年忘性都很大,说不准她徒弟很快也会忘了她的承诺。 唐久这样想着,于是也就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的哄起了纪尘寰。 纪尘寰还听到了唐久的话,却整个人都仿佛明亮了起来。他一改刚才颓唐沮丧的样子,冲着唐久露出了一个极为灿烂的微笑。 平时他在若虚宗也算是个开朗的孩子,可是却也没有笑成这般的模样,怎么看都怎么有点憨。 唐久脸上默默的浮现出了一抹不忍直视,总觉得这孩子如果是这种性子,那还真是有些可惜了他这张脸。 别看唐久久居归去峰,可是对宗门之中的小八卦却了解的非常清楚。毕竟她的人生漫长,总要找一些事情来自我消遣。 唐久可知道,现在他们若虚宗的弟子之中,最吃香的就是高冷男神那一卦,本来她的徒弟是很有这种潜质的,可是一言不合就笑成个憨憨,唐久真是觉得纪尘寰距离“高冷男神”真的是越来越远了。 不高冷就不高冷,反正他们归去峰的孩子,难道还愁找不到道侣不成? 想着从现在开始给她徒弟攒嫁妆,日后必定送她徒弟风光大嫁,唐久就默默的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更重了。 幻化秘境之中不许境界超过金丹的弟子进入。这禁制唐久到未必不能破,只不过一破禁制之后,整个幻花秘境就会自然而然的崩塌,只在五十年之后才会重新开启。 唐久参加探花秘境,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是她依稀记得,秘境里面的各种奇花异草还是很香的。 并不想以一人之力破坏了整个上清界的小弟子的仙缘,所以唐久此次进入到这个秘境之中保护了她徒弟的只是一道神念化身。 一般来说,神念化身显形都需要媒介,纪尘寰和唐久之间因果众多,简直不需要什么媒介——或者说,纪尘寰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媒介,可以让唐久在此地来去自如。 灵台瞬间的清明起来,纪尘寰缓缓抬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眼角那颗微微有些发烫的红痣。 他深吸了一口气,直面眼前的场景。 这是,他的心魔。 第45章 . 一剑霜寒(五) 【晋江独家首发】…… 纪尘寰的师父告诉他, 如今他面对的,就是他修仙途中的第一个心魔困境。 心魔和修士总是如影随形,就是渡劫修士, 在没有跨入大乘之前, 也很难说自己不会受心魔困扰。 而这心魔困境对于纪尘寰来说,是机缘,也是危机,稍有不慎就真的可能命丧于此。 “无论如何, 不能伤害你所见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物。”唐久这样的吩咐了一句纪尘寰,然后就消失了。 虽然和纪尘寰之间有很深的因果羁绊, 但是心魔之事最终要靠纪尘寰自己。 纪尘寰屏气凝神,看着那一世之中发生的一切。 因为已经站在了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所以他看得尤为真切。 他亲眼看到了那一场在信中三言两语被描述尽的大火。 那火是从他的帝师身上烧起来的。先是她足下一点, 然后在顷刻之间就已经将她吞噬。 纪尘寰只觉得自己眉眼灼热。他想哭, 可是泪已经流尽了。 如果这是心魔的话, 纪尘寰不得不承认,他的确由此产生的恐惧的心理,甚至有了想要逃避的情绪。 身体像是被割裂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告诫他要快速的战胜心魔,离开这里,而另一部分却只想与当时的自己同归于尽。 那漫天的火灼痛了纪尘寰的眼睛,他陷入了一场更加恐怖的轮回之中。每一次轮回, 都是以着漫天的火光终结。 唐久在他面前死了七次, 每一次都几乎摧毁他的神智。 “你不想阻止这一切吗?你明明可以阻止的。” 一个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似乎是魔鬼一般的低语。而顺着那个声音,纪尘寰重新回到了皇宫之中, 回到了一切还未开始之前。 “你可以阻止的,你应该去阻止。” 那个声音继续蛊惑着他,让他伸出了手。 “对,就是这样,掐死那个人,掐死他,你的小帝师就不会死,你也不会痛了。” “伸出手啊!你这个懦夫!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啊!” 那个声音犹如泣血。 纪尘寰当然会觉得这声音熟悉,因为那个哭着的、声嘶力竭的、癫狂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悔恨的想把当初的自己杀掉,因为这样或许就能够改变帝师的结局。 他几乎是被蛊惑的伸出了手去,却在触碰到幻境之中的人的脖颈的时候猛然顿住。 眼底是一瞬间的猩红,纪尘寰是真的想直接杀了当时的自己,但是他的手却还是停住了。 听着耳畔的那个声音近乎疯狂的嘲讽,纪尘寰的面色反而缓和了下来。 “她为了我并不怕死,所以,我也不怕为了她活着。”纪尘寰低声的自语着。 那个属于他自己的癫狂的声音终于不再响起,似乎已经把他当做了一个不可救药的懦夫。 幻境就这样的在重复下去。 纪尘寰看见了他的帝师筑起神台,也看见了熊熊燃烧将人吞噬的火。 只是这一次,除了看着,纪尘寰终于有了动作——电光石火之间他奋不顾身的扑入了那团火焰之中。 他答应了唐久不伤害这个幻境之中的每一个人。纪尘寰也算是重诺,所以这一次,他选择用自己去殉他的帝师。 “我操操操操操操!现在的年轻人这么狠的吗?” 这一次,在他耳边响起的不再是他自己的声音。 纪尘寰整个人都是痛极,被烈火灼烧的滋味并不好受,可是一想到他那么怕疼的帝师也曾经受过这样的煎熬,他就觉得自己没有瑟缩的资格。 所以哪怕无人看见,他却也还是将自身与他的帝师一道投入这团火焰之中。 重新在那痛苦的一世之中轮回,纪尘寰越发的发现,其实从他帝师离开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将他带走了。 那么这一次,他选择跟她一道走。 只是说不能够伤害幻境之中的人,却没有说不能伤害他自己。 纪尘寰未尝不是在赌。从他第三次重复之前的幻境,一遍又一遍的亲历唐久的死亡,他就知道自己被困住了。 纪尘寰未尝没有在寻找突破这个心魔幻境的方法。他入门不久,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只是带着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凶狠。 他只是想着,左右是他的心魔,那么他如果在这里死了。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他死了,这心魔自然也就跟着他消亡了。 而且,纪尘寰也是真的想感受一下当年她有多痛。 所以他跌入了那一团火,与她共焚。 而后纪尘寰知道自己赌赢了。这一次等待他的,不是继续重复的幻境,而是那片只有落雪的空间。 风停了,地上的积雪不再被吹起,而是被聚拢、被凝结,最后成了一颗珠子的形状。 那颗珠子通体圆融,似乎闪烁着珍珠一样的温润光芒,但是凝神细看,却能够发现这颗珠子之中波光粼粼,似乎有水光流淌。 在这颗珠子现出本体的一瞬间,被阻断了和他的联系的孟叔和他内府之中的小元婴忽然齐齐出声。 “你没事吧?” “小子,你怎么样了?” 两个人声线不同,可是对纪尘寰表现出来的关心之情却大同小异。 纪尘寰看了一眼他的发簪,这一会儿这支发簪终身萦绕着晶莹白光,不再是方才灰秃秃的样子。 他的另一只手抚上自己的丹田,虽然知道丹田之中的小胖妞感受不到,可是他这样隔空的抚摸她一下,自己的内心之中就涌起了许多的安定。 现在这里依旧是一个宁静的空间,只不过不再像刚才那样除了纪尘寰之外,隔绝任何人和任何开了灵智的东西。 纪尘寰将孟叔住着的簪子举到了那颗珠子面前。发簪在他的掌心晃了晃,终究没有敌过纪尘寰,不情不愿的靠近了那颗珠子。 不一会儿,孟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小子运气还不错,这就是这个幻花秘境之中的浪蕊珠。它并没有生出器灵,你刚才听到的所谓的蛊惑你的声音,是它诱人心魔的特性。你一个刚刚踏入修行之境的小修士,能够堪破心魔,还是挺厉害的!” 孟叔很少夸纪尘寰。这一次破解了心魔,虽然平时这小子不做人,但是孟叔还是觉得他很值得肯定。 能够堪破心魔的修士,就不会再畏惧道心劫,自然也就能比其他修士走得更远一些。 好歹是和自己缔结了契约的修士,孟叔这会儿当然有一种荣具与焉的感觉。 孟叔:“这个浪蕊珠没有器灵其实是个好事,毕竟它是个炼器用的法宝,如果真的像我一样有器灵,你好意思直接炼了它?” 纪尘寰微微沉默了半晌,其实他很想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想到了孟叔的聒噪程度,他还是理性的决定了闭嘴。 而孟叔还在絮叨:“更何况你现在丹田内府里还这住着个小丫头,你和浪蕊珠缔结了器灵,你要把它往哪儿放?” 说到底,还是在计较小胖妞占了他的地方这件事。 孟叔当然知道纪尘寰如今为何对他的存在会莫如深。毕竟他好心帮纪尘寰遮掩了唐久在一梦婆娑之中的记忆。 如果让那丫头想起来了自己在幻境之中被人那样的利用过,真的很难保她还会不会对纪尘寰这样好了。 如今孟叔和纪尘寰缔结契约,颇有几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意思。若非如此。他才懒得替纪尘寰抹去唐久的记忆,也也不会自动自发的让出了纪尘寰丹田的位置给那个小胖妞。 纪尘寰想起他进入到幻花逆境之中之前,听宗门之内的带队弟子说过,一旦有人取得了浪蕊珠,这个幻花秘境就会坍塌。 他迟疑了一下,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捡起地上那颗圆溜溜的珠子。 孟叔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翻了个白眼,孟叔对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小子解释道:“之所以有浪蕊珠一旦认主,这个秘境就会坍塌的说法,是因为取得了浪蕊珠之后,整个探花秘境都会为一人所有,自然会将其他人排除出去。” 这个浪蕊珠可以说是一把临时的探花秘境的钥匙。换言之,浪蕊珠的主人如果不想这个秘境坍塌,就不要让这颗珠子把其他人传送出去就好了。 虽然在秘境之中辗转重复了很多世,但是刚才纪尘寰已经确认过了,此时距离他们一些人刚入幻境,其实只过了不足一日。 三十日的探花大会,不足一日就结束,未免有些让人扫兴。 更重要的是,纪尘寰记得,他师父明明对围观这场大会很期待的。 其实并没有很期待。唐久只是说,这就是一场大型的“菜鸡互啄”。 纪尘寰取走了浪蕊珠,但是并不想断其他人机缘。他师父教他对旁人要有宽容慈悲之心。纪尘寰不懂什么是宽容,却也知道自己师父的话还是要听的。 听了孟叔的解释,纪尘寰点了点头,转而弯下腰去捡起了这颗光滑莹润的珠子。 在他捡起珠子的那一刻,这颗珠子迅速的钻入了他的内府之中。纪尘寰皱眉,下意识就要将那颗珠子逼出来。 他内府之中的小胖妞抱着浪蕊珠滚了一滚,冲他招呼了一句:“无妨无妨,本就是日后要被你用来当炼制本命法器的材料,现在让它在你内府之中温养一时半会儿的也没什么。” “内府又不是储物袋,这是师父您说的。”纪尘寰微微的抿了抿唇,声音居然有几分可怜。 什么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就是教科书一般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唐久非常的怅恨,因为她发现,自己居然很吃这臭小子撒娇的这一套。 第46章 . 一剑霜寒(六) 【晋江独家首发】…… 纪尘寰收了浪蕊珠, 却并没有关闭整个幻花秘境。 他并不贪心,从很小的时候纪尘寰就知道,但凡天命所赋, 就必定要收回什么代价。他觉得自己的所有运气都用来遇见他师父, 所以其他的东西,他并不敢贪求。 于是,这一次纪尘寰做出了和很多很多年前唐久一样的选择。 他不想独占幻花,只想着要给师父寻个像样的礼物, 给江笛和玉城找点儿小玩意,除此之外,幻花秘境里的东西, 纪尘寰都没打算取走。 眼前的景色就如同褪了色的山水画一样,天地之间的纯白渐渐地染上了颜色。 纪尘寰在收起了浪蕊珠的刹那,他一眨眼睛, 周遭漫天的雪色散去, 只剩下了朵朵繁花。 这是幻花秘境之中的春之境。 因为有浪蕊珠的传承, 所以这一座仙山一样的幻境对纪尘寰来说没有什么秘密。 纪尘寰知悉这里的每一处奇花异草的所在,也能够感知那些外来人在幻花秘境之中的行动轨迹。 很快,纪尘寰就锁定了若虚宗弟子们的方向。 风如晦和韩三水这两个人曾同出一剑, 这“一剑之缘”当真是非常深厚了。 韩三水并不是一个真正冷酷的剑修,不过凌云剑峰大师兄的皮相还是很能唬人。此刻他一身蓝衫,与穿着黑色外袍的散修风如晦一起抱剑而立,乍一看去, 怎么看怎么像两尊门神。 事实上, 韩三水和风如晦也的确在充当门神了。他们两个人共同警惕着四周,而谢雨师则负责去采摘回春果。 回春果,顾名思义, 经过炼制之后有妙手回春之功效,是不可多得的炼丹宝物。 虽然在其他的地方,回春果也能够生长,但是幻花秘境之中的回春果灵气最为浓郁,果子也比外界的回春果要大许多。 回春果又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灵果,这几个人能够遇上,也堪称是不可多得的机缘了。 纪尘寰停下了脚步,并没有走入这三个人的神识范围之内。 回春果这样的灵果,周遭当然有伴生的神兽。 谢雨师也算是知耻而后勇,自从上一次她外出历练的时候被唐久救下,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宗门之中苦心磨砺自己。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谢雨师横出一剑,另一只手则握着刚刚用剑气采撷下来的回春果。 她没有犹豫,起手是最基本的凌云剑招。分明是简单的横劈直刺,却也让守护回春果的一头熊也似的妖兽哀嚎一声。 谢雨师身量未足,那妖兽看起来足足有她两个高。可是她却不慌不忙,一剑横出,一剑直劈。剑气划在妖兽厚厚的皮毛之上,直接破开了那妖兽护身的罡气。 剑气切入皮肉,让这只看起来巨大的妖兽哀嚎一声。 谢雨师剑气催发,那熊妖知不能硬拼,在谢雨师的这般威慑之下,它“嗷呜”一声,然后动作异常敏捷的向着森林之中奔去。 谢雨师的唇边扬起了一抹自得的笑意。她飞身上树梢,却没有将成熟的几颗回生果全数摘下。 留了一颗给刚才那只熊,谢雨师一跃回到师兄和风如晦的身边。 谢雨师一共得了八颗果子,她直接将四颗给了风如晦。 风如晦是一愣,那边谢雨师就已经摆手对他说道:“我和师兄一伙儿,你自己一个人一伙儿,这样分很是公平。” 风如晦已经受了若虚宗太多照付,如果搁在以往,他只会觉得这些宗门的小弟子简直被宠坏了,不知道修仙资源的抢夺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太多的同情心只会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可是看着对面两位道友,他有许多话,却怎样也说不出口。 风如晦固执的又挑出一颗最大的回春果塞给了韩三水他们。他也不多言,只是向身后幽深的丛林中瞥了一眼。 “快走!”风如晦立喝一声,继而很快召出飞剑,如同流星一般率先飞了出去。 韩三水听到了身后的响声,他直接抓起了谢雨师,也迅速带着他师妹飞了起来。 在他们身后的丛林里,跑出了一队的方才那样的熊形妖兽,而方才与谢雨师对战的那一只,居然是这里面体型最为娇小的一个。 什么叫做“打了儿子,来了老子”?这就是了。 谢雨师感觉自己闯了货,她垮了一张小脸,总感觉自己是拖后腿的那一个。 “不是的,师妹只是还没有经验。”韩三水伸手捏了捏一下谢雨师肉肉的小脸,丝毫没有被他师妹拖累了的感觉。 纪尘寰就在距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围观着三个人被一群熊追的在天上直转悠的景象。 他是温文尔雅的归去峰弟子,才不会做背后笑人的事情。 他师父教导他,想笑刘当着那人的面,正大光明的笑。 没有飞剑,也没有法器,纪尘寰只是不紧不慢的踱步而出。 谢雨师最先看到了纪尘寰,她刚叫了一声“小师叔快跑”,就见那些熊“嗷呜”一声,居然就这样的从纪尘寰的身边冲了过去,仿佛直接将纪尘寰这个人忽略了一般。 谢雨师心里是觉得有些奇怪,却更惊悚的发现,为首的那只熊一个趔趄,直接刹住了车。 因为惯性太大,那只巨熊半只身子都栽进了松软的泥土里。 可是这只灰熊迅速的爬了起来,冲着纪尘寰的方向仔仔细细的望了一眼。 也不知道它这一眼看到了什么,就仿佛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它高高低低的吼叫了几声,向他的同伴传递信息,然后叼起刚才那只小熊崽子的后颈,吭哧吭哧的迅速往丛林之中跑远了。 若不是地上还残留着纷乱的巨型脚印,甚至还有那头巨熊刚才强力刹车留下的大坑,真让人觉得刚才这一场丛林之中的追逐只是修士自己的错觉。 “小师叔!”谢雨师和韩三水从空中架着飞剑飞了下来,在距离地面还有三、四米高的时候,谢雨师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向下一跳,来到了纪尘寰身前。 “小师叔,你没事吧?”这个时候,谢雨师又很有一些年长的自觉。 毕竟看起来纪尘寰只有十几岁的样子,比她还要小。 纪尘寰不吃她这一套,他板着的一张脸,有些严肃的教育道:“谢师侄,以后切记莫要如此莽撞。” 纪尘寰曾执掌尘嚣,教育起一个小女孩来自然不在话下。分明他比谢雨师还年幼,但是谢雨师被纪尘寰这样一训,立刻就乖得像鹌鹑一样。 可怜巴巴的瞅了一眼自家师兄,等韩三水落地之后,谢雨师就乖觉得缩在了韩三水的身后。 谢雨师并不是那种别人说了也不听的性子,其实她已经比上一次出宗门任务的时候要沉稳许多了,只不过还输在经验尚浅。 但是这话她可不好意思拿出来替自己辩白,毕竟和她相比,他们家这位小师叔不仅是第一次出门历练,甚至刚刚来到上清界也没有多久。 大概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一些人天生比较沉稳,也比较厉害吧! 谢雨师挠了挠头,面上怂得不行,也的确是虚心受教。 不过她很快也发现了华点:“小师叔,为什么这些熊看见你就纷纷退散了?” 谢雨师倒是并不怀疑他们老祖会偏袒自己的徒弟,偷偷的塞给纪尘寰什么法器——没看他们家小师叔现在连个飞剑都没有么? 而且谢雨师觉得,就算是老祖塞给小师叔法宝,那也无可厚非。 谁家徒弟出门之前师父没给塞法器?同样是当人师父的,老祖给小师叔几件法器又怎么了? 不过这些日子来,谢雨师去过归去峰很多次,她明显的发现归去峰的教徒风格,其实更偏向于……散养。 估计小师叔也是被他们家老祖散养着的吧。 唐久:我不是、我没有、你乱讲!我只是不小心忘记徒弟还没有飞剑而且还不会飞了!!!毕竟我几千年就不用飞剑驮着飞了啊!!! 纪尘寰并没有打算将自己得到浪蕊珠的事情公之于众。面对谢雨师的问题,他只是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自己眼角的一颗泪痣:“师父的一道威压,可驱妖邪。” “噗哈哈哈哈哈,阿纪,你现在骗起人来怎么一套一套的了?”在纪尘寰的内府之中小元婴笑得打跌。 可以驱邪的明明是这个在他内府里的小胖妞本身,才不是什么威压。 更何况刚才那些熊之所以四处奔逃,是因为感应到了浪蕊珠的气息,和她唐久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件事情上,唐久确实认同自己徒弟的做法的。 她倒不是针对容二家的那两个小崽子,而是忌惮风如晦。 虽然唐久一打眼就看出来这个散修心性颇佳,也很有风骨,但是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也不能拿人性去做赌。 如此,又何必用一颗浪蕊珠去考验萍水相逢的人的品格?与其事后说自己失望,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保护好自己。 谢雨师确实非常好骗的。她崇拜的看了一眼纪尘寰眼角的泪痣,扭过身来认真的问韩三水:“师兄,你觉得我眼角点颗泪痣好看吗?” 其实谢雨师更想问……如果我也想要老祖的一道威压,老祖会给么?老祖应该很宠我的吧,她最爱捏我小胖脸了! 瞅了一眼训人很可怕的小师叔,谢雨师到底没敢把这话说出口。 一个团团脸的小美人,眼角如果生一颗妖治的泪痣,怎么看都怎么不搭。 剑修好难,当人家师兄也好难。 剑修一生诚于己,从不虚言。就在韩三水搜肠刮肚的想着如何给出一个让他师妹满意,又不愧是自己本心的答案的时候,丛林的深处忽然又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韩三水:如听仙乐耳暂明! 脚步声本声:你好像有那个大病? 第47章 . 一剑霜寒(七) 【晋江独家首发】…… 这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是从丛林深处传来, 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到了韩三水等人的面前。 看到他们,那些人就像看到了希望一样迅速的扑了过来。 “可是若虚宗的道友?道友救我们!” 为首的一人身着华丽的道袍,手上还抱着琴, 他的琴上已经隐隐能够看出断了三根弦, 显然方才经历了一场辛苦卓绝的战斗。 韩三水神色一凛,迅速的抽出了长剑。谢雨师也摆出了一个御敌的姿态,不过这两个人没有想当然的将这些人护在身后。 这是很显而易见的警戒姿态,那些人脸上“得救了”的神色刹那退却, 不过还是冲着韩三水一拱手:“道友,林中有凶兽出没,道友还是与我们一道抵抗的好。” 其实这种情况之下, 韩三水与他们往相反的方向奔跑就是,此刻这人说着什么与“我们一道”,分明就是想韩三水进入他们的队伍中, 为他们增一份战力。 这样的小小算计, 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但是韩三水是剑修,自然带一种凛然正气。 怜贫济弱乃是本能,虽然眼前这些人目的不纯, 但是既然同为修士韩三水倒也不妨去助他们一助。 “你看他这样,像不像个大傻子?” 纪尘寰的内府之中,小胖妞拄着下巴,看着事态的发展, 她不由冲着纪尘寰吐槽了一句。 纪尘寰的神识也沉入内府之中。他习惯性的将这小胖妞包成了一个圆圆的茧, 银白色的隐私的神识一圈一圈的缠绕在元婴的身上,而唐久也由着他。 这样的姿态实在有些过于亲昵,不过师徒二人却谁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唐久被包得整个人又胖胖了一圈, 只有更加短小的手脚能够在外活动。 纪尘寰的神识将她缠得更紧了些,竟然有些幽怨一般的说道:“可是师父不就是喜欢他这种傻气吗?” 的确,唐久一边说着韩三水傻气,一面却又忍不住的面露欣赏。 幸亏元婴乃是天下至坚之物,不然此刻小胖妞短短的手脚怕是都要被纪尘寰的神识勒出红痕了。 那边韩三水一剑既出,金丹修士的一剑之威毫无保留的施展,丛林之中只听到几声不甘的兽吼,却没有见猛兽冲突。 过了半晌,空气中属于妖兽的腥气渐渐散去。韩三水有些莫名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剑,他都不记得自己何时有这般能耐。 那几个冲出来的弟子修为虽不及他,但是几人相加起来,大约也有与他有一战之力。既然那林中妖兽并不惧这几个人,还将这几个人追得四下奔腾,缘何他只是横出一剑,就能起到这等的震慑作用? “在下妙音门弟子陈柯,多谢韩师兄出手相助。” 在确定那些野兽的确退散了之后,刚才抱琴的弟子冲着韩山水深深作揖。他身边的小弟子则是直接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纪尘寰收回了凝视的目光。 韩山水当然没有那一剑退敌的本事,但是纪尘寰有。纪尘寰不是救他们,只是想要看看这些人到底打怎样的算盘。 “这位道友,你们为何会被那妖兽穷追不舍?”韩三水依旧握着手中的剑,神色没有表现出多么轻松。他依旧望着林中方才几人奔来的方向,转而看向了陈柯。 陈柯苍白的一张面色,艰难的喘息着。见他如此身边的一个小弟子便说道:“那是流光兽……” “的确是流光兽。“陈柯直接截断了这小弟子的话头,他唇边呛出一抹血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是生生将那口血咽下去了一般。 “我们也不知道这凶兽为何要追我们,我与师弟几个只是路过此处罢了。” 韩三水看了陈柯一眼,也没有说相信他,还是不相信他。 他只是点头:“既然此刻已经逼退那些凶兽,陈兄还是调息一番,然后带着你的师弟们先离开这里吧。” 说着,韩三水拎起谢雨师,又冲着纪尘寰和风如晦点了点头,就是转身要走。 陈柯没有想到韩三水离开得如此干脆利落,他张了张嘴,韩三水却没有理会他,脚下的步伐更快。 陈柯连忙高声道:“韩兄请留步!我们妙音门长辈对这幻花秘境颇有研究数十年前他们进入此地时发现了一处秘境。此时我与师弟实力不济,若韩兄愿助我们,那秘境之中的宝物,我们妙音分与若虚宗平分!” 流光兽生性温顺,能够让他们群起而攻之,还穷穷不舍得追了这么远,必定是因为这些人取了流光石。 流光石并非是真的石头,而是流光兽的卵,虽然是炼丹的宝物,但是盗人子嗣有伤天和,更何况数千年前已有大能培育出与流光石效用一样的灵草。 这些人对万物无怜悯之心在前,对救了他们的人也满口谎言在后,韩三水并不想和这些人有更多牵扯。 一看韩三水不为所动,依旧要走,陈柯连忙道:“韩兄可知,那个秘境其实是个剑冢!韩兄还没有本命佩剑吧?” 韩三水这次停下的脚步,不过眼中并没有多少感兴趣的神色,他只是悠悠道:“我师出若虚,若虚之剑,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剑。” 陈柯面色依旧。他不是剑修,也不出身于凌云剑峰,自然不理解韩三水那种敬师门如圣,对若虚凌云剑峰之剑也珍之爱之的心情。 不过听到韩三水提及凌云剑峰,陈柯头脑运转飞快,很快接上一句:“我听门中长辈说过,若虚宗归棠老祖的剑,也是出于那个剑冢。” 此言一出,不仅是韩三水,所有人的脚步都顿住了。 纪尘寰审视着这个人,似乎一眼就能望穿他的灵魂。 纪尘寰:“你是说,归唐老祖的剑,也出于幻花密境?” 幻花秘境之中有一剑冢,此事纪尘寰自然是知晓的,只是他未曾想到,自己的师父手中的剑居然也是出自于此。 陈柯立即倒豆子时的将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千真万确,我听我师父说过,归棠老祖的那一柄剑也是取自幻花秘境的剑冢,那剑叫做、叫做……朝暮!对,叫朝暮!” “好,我们一言为定,我等与你们同去那剑冢,只不过之后个人际遇如何,就全凭本事了!” 还没等韩三水说话,纪尘寰直接应了下来。 “小师叔?”谢雨诗似乎有些不解,他看了一眼纪尘寰,却见对方微微冲她摇摇头。 陈柯大喜过望:“小师叔果然是好心胸、好气魄,陈某佩服!” 他原本也是没有将这位所谓的小师叔放在眼里的。毕竟从境界上来看,他比纪尘寰还要高一个小境界。 只不过眼下看来,这个队伍之中明显以纪尘寰为领头人,于是陈柯连忙也对纪尘寰巴结了起来。 纪尘寰并不与他多言,他只看了一眼风如晦:“风道友可是要与我们同去?” 风如晦低头抱着自己的剑,半晌之后低低说了一句:·我虽有本命剑了,但是剑冢之中还有其他奇异,纪道友不会不想让我分一杯羹吧?” 纪尘寰笑道:“如此正好,我们同去便是。” 谢雨师觉得一切都太奇怪了。 先是自家小师叔神神秘秘,又是那位风道友也仿佛有许多未尽之言。 她是最憋不住的性子,待到这一日众人安营休整的时候,谢雨师终于忍不住揪住自己的师兄过来堵他家小师叔。 在纪尘寰的临时洞府外布下了结界,谢雨师一点都不担心他们说话的内容会被那些妙音门的弟子听见。 这道结界是她临行之前特意管唐久要的。她家老祖出品,整个上清界无人可破。毕竟,“大乘第一人”的名头,可不是说着好听的。 “小师叔,就算是朝暮出自那什么剑冢,可是这些妙音门的人明显不是善类,我们真的要与他们同去吗?” 谢雨师心中其实是理解纪尘寰的,但凡是和老祖有关的事物,她家小师叔总会格外的上心, 可是那些人明明是因为取了流光石而被流光兽追杀,却不肯与他们说实话。品德有失,且待人不诚,这样的人,真能与之同谋么? 谢雨师哪知道她这位小师叔根本就不是什么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她只担心他识人不清而被骗。 纪尘寰看了一眼满脸担忧的谢雨师,他略微点了点头:“谢师侄能够看出这些人并非善类,可见是长进了。”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谢雨师,在谢雨师是炸毛之前,纪尘寰轻声说道:“师侄无需担心,进入剑冢之后,你且记住,你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就是你师兄,且跟紧了韩师侄便是。” “小师叔也不能相信吗?”谢雨师下意识的杠了一句。 纪尘寰却是笑了起来:“的确如此,谢师侄且记住,我对其他同门好,皆是出于道德。唯有对我家师父,一腔热忱出于本心。想来,韩师侄对谢师侄,亦是如此。” 轰的一声,因为纪尘寰的话,韩三水的脸成了红彤彤的大灯笼。 “师兄把我当师父看???为什么???”谢雨师惊得跳了起来。 纪尘寰:……韩三水,我可怜你。 第48章 . 一剑霜寒(八) 【晋江独家首发】…… 这些妙音门的修士品德有亏, 不堪与谋,但是纪尘寰却依旧选择了要与他们一道。 因为纪尘寰知道,要开启这剑冢, 单单凭借他们若虚宗的八十一人是不够的。 这剑冢乃是上古大能所遗留, 但凡开启,必须要集齐“五灵根”和“五相身”。 若虚宗这一次来了八十一人,这五灵根倒是很好齐聚,只是这五相身, 便不是那么好凑的了。 生、老、病、死.求不得,皆是天残地缺之相,谓之“五相身”。 也不知道当初那位留下剑冢的前辈到底是何等的恶趣味, 亦或是偏爱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门。 总之,唯有受生老病死求不得之苦之人,方能绝处逢生, 在剑冢之中寻得一线生机。 此行若虚宗弟子乃是门中精锐, 半生顺风顺水之辈者多, 宗门之中想求个体弱的都难。 毕竟他们若虚宗的浮云医峰也不是徒有虚名的,便是有再难的疾病,被医峰的那些疯子们揪住, 又怎么有治不好的道理? 纪尘寰成为了幻花秘境之主,自然知道剑冢要如何开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在打量了一番陈柯队伍的结构之后,同意与他们同行。 生老病死皆是易被人看出表相, 惟有求不得, 便是唐久在此,恐怕也不能一眼洞穿一个人的前尘经历。 但是排除一下,却也不难得知, 这陈柯必定是妙音门准备的“屡求而不得”之人。 所求之事皆不得,故而生生受其煎熬。 虽然陈柯也是开启剑冢传承的关键,纪尘寰却对陈柯并不以为意。 他只是将自己知道的关于剑冢相关的信息与谢雨师和韩三水说了一番。 既然他们是同门,不坦诚就没有意思。在这种小事上,纪尘寰也不愿意瞒着他们。 听完纪尘寰所说的关于剑冢中的一切,谢雨师和韩三水对视了一眼,并没有去深究他们小师叔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纪尘寰:“这一路上你们除了要保护好自己之外,还要记得看顾一下妙音门的那四个人。” “四个?”不是五个么?谢雨师有些疑问。 纪尘寰唇角露出了一抹和煦的笑意,只不过这笑任谁看到都会默默的打了个冷战:“陈柯自然不必理会。” 谢雨师想了想,就明白了过来:“说的是呢,‘生老病死’我们一时半会凑不齐,可是都是追求大道而未得圆满之人,谁又没有点儿求而不得之事呢?” 谢雨师也是很少这样直白的挤兑一个人了。 韩三水在一旁听着小姑娘气鼓鼓的发言,不由失笑。 就在韩三水准备拎这着谢雨师走出他小师叔的临时洞府,不再打扰他小师叔休息的时候,却忽然听得纪尘寰说了一句:“韩师侄,你小心着风如晦吧。” 纪尘寰直接让韩三水多加防备,仿佛就已经认定了风如晦不是什么好人,至少是别有所图之人。 和韩三水、谢雨师,甚至凌云剑峰的师兄弟们相处了这么多时日,纪尘寰也算了解剑修是什么德性了, 剑修对自己以剑相识的人,总是有一种盲目的信任。他们过于相信自己的剑,也过于相信别人的剑。 一个人的剑,是否能等同于一个人本身? 这一点,纪尘寰从来都是持反对态度的。 他自己就能使出最清正光明的剑,如日月凌空,昭昭其行。 可是他再了解不过自己是何等的人——他只不过偶然见过太阳,于是就能模仿出太阳的光芒罢了。 所以,剑修的剑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一个人的内心,但是一个人的剑却绝对不代表一个人。 这样的前提之下,因为风如晦使得出那样一剑,就暗自将风如晦引为知己,韩三水和谢雨师的行为在纪尘寰看来是有些幼稚可笑的。 韩三水唇边上的笑意果然就淡了下去,他深深的皱起了眉,似乎想要为风如晦这个他刚结识的友人争辩几句。 纪尘寰却并不听他争辩,直接挥了挥手就将人请出了自己的临时洞府。 韩三水从纪尘寰的洞府出来的时候,迎面就碰上了风如晦。 他坐在篝火旁,怀中没有再抱着他的剑,而是将这剑搁在膝上。 韩三水走得近了些,这才发现,风如晦的手中居然是一壶酒。作为一个剑修,风如晦居然在饮酒。 他们初见的时候,风如晦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如今在月下饮酒的这人,却莫名地多了几分落拓风霜之意。 回忆起了纪尘寰方才说的话,韩三水心头一紧,不过却还是走到了篝火旁和风如晦并肩坐在一处。 风如晦抬眸看了一眼韩三水。 其实他并不是特别善于言谈的人,不过见到是韩三水,他却难得的主动的引出了话题。 “你还没有本命剑。”风如晦抱着一柄巨剑,看向韩三水。 韩三水当然是佩剑的,如今他的佩剑名为“风入松”,那是他师长所赐。只不过修士的本命法宝,非得经个人炼化,进而得出一种全新的法器才是。 所以韩三水这一柄师长所赠的剑,也算不得是他真正的本命剑。 “剑冢之中的剑,每一柄都是绝世好剑啊。” 风如晦喃喃自语,忽然猛地举起酒壶,灌了两口酒。 韩三水既没有阻止风如晦,也没有陪他一起喝一杯。他只是在风如晦搁在膝上的那柄重剑几乎坠地的时候出手,将这一柄摇摇欲坠的剑牢牢的握住,转而塞在风如晦怀中。 韩三水:“你永远不该抛下自己的剑。” 似乎被酒呛到了,风如晦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可是他却摔开了那一坛喝了一半的酒。 烈酒在火堆旁边炸开,燃起了熊熊火焰。 只是却也无妨,毕竟这火堆之周围早就设下了禁制,这火就是燃烧的再旺,也只是在划定的圈里燃烧着。 风如晦的酒只是让这火焰更窜高了几分,却并没有让这火焰向四周蔓延。 风如晦睁睁的看着那一堆火焰,好半晌,他才粗鲁抹去自己唇边的酒液,随意往火堆旁边一躺,只望着画画面线之中湛蓝如洗的月色。 “小韩我问你,你在那仙姝宗布下的幻境里看见了什么?” 韩三水没有说话。 他保持沉默,风如晦却是忽然大笑了起来:“你不说我也知道!” 他笑得张狂,如果不是修士休息的地方都各自布下了防护结界,恐怕他要将这里所有的人都吵醒。 韩三水怕他这声音引来附近的妖兽,于是就又默默的撑起了一道隔音结界。 好一会儿,风如晦才像是笑够了一般:“肯定和你师妹有关,是也不是?” 仙姝宗山谷外的般若花田,会引人陷入幻觉。韩三水堪破这幻象之后,就连风如晦都能看出来韩三水对谢雨师的态度明显不同了。 这变化的原因,很难让人不联想到他在幻境之中看到了什么。 就在风如晦以为韩三水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才听到韩三水缓缓说道:“我看见我师妹嫁人了。” 风如晦静静的看着他,转而笑了起来:“那她嫁的肯定不是你了。” 这一次韩三水没有否认。 风如晦看着韩三水的脸,略微停顿了半晌,才像是一位长者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 风如晦面色一肃,脸上的神情有几分诡异,不过说的话却非常郑重:“听着,小韩,在剑冢里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之后,带着你师妹还有你那个小师叔快些离开。你们马上就走,不要回头。” 韩三水确定,风如晦面沉如水,掐着他肩膀的手也更加用力:“听到没有?立刻就走,不许回头。” 韩三水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便只感觉掐着自己肩头的手纵然一松。 只听“砰”的一声,风如晦面朝着地直直倒下去。他呼吸急促,面色有几分潮红——竟是醉倒了。 韩三水下意识的将人先扶了起来,面上却更多了几分沉重。 这一夜之中,有许多人彼此交换了信息,而清晨一早,众人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结伴而行,共同向位于幻花秘境最中心的剑冢而去。 “朝暮,他们要去你老家哎。” 归去峰上,唐久睁开了眼睛。江笛和玉城已经四处去玩耍,唯有朝暮幻化出了人形。 看唐久用手撑着脑袋在床上入定,她就跑到唐久身边去,一下一下撩拨着唐久的头发。 听到唐久这么说,朝暮耸肩,也不甚在意:“肯定是你那个小徒弟的主意,偏他最能闹腾。” 翻了个身,整个人覆在唐久身上,朝暮作剧似的冲着唐久的耳垂吹了口气。 虽然知道唐久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耳垂从来都不是她的敏感之地,但是朝暮却还是乐此不疲。 唐久只是偏了偏脑袋,无所谓的说道:“小孩子总有好奇心呢。” “小孩子?”朝暮的神色有些古怪,不过随即又不是很在意的躺到了唐久身侧:“行叭,你也就能把他再当几年孩子!” 十四岁的少年郎,把他当成孩子也没什么不对。不过想到了什么一般,朝暮轻啧一声,决定还是不说。 朝暮:阿九啊,希望你以后如果被这小狼崽子咬了,不要找我哭吼~ 第49章 . 一剑霜寒(九) 【晋江独家首发】…… 朝暮并不是那种天生神器, 也不是一开始就有了剑灵。 她被不知名姓的人锻造,被不知名姓的人使用,又被不知名姓的人封印在幻花秘境的剑冢之中。 自从朝暮有了意识开始, 目之所及就是一片一片的黑暗。她在空荡荡的剑冢里四处游荡, 却再也没有遇见过和自己相似的器灵。 如果孟叔在这里,他一定会告诉朝暮,是天地初开的一缕清气赋予了器灵神识,她是一柄剑, 纵然是绝世神兵,可是并不是诞生于上古的神器,能够有这一缕精魄, 定然是有不寻常的奇遇。 至于这奇遇到底是什么,除了朝暮自己,恐怕旁人无从知晓。 在漫长的时间里, 也不是没有人打开过剑冢, 只是那些人身上污浊的气息让朝暮本能的躲了起来。 她静静的待在剑冢的角落里, 等待着时光从自己身上流淌过去。 朝暮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人,直到有一天天光乍破,剑冢的大门再一次打开, 一个人走进来。 她感受到了空气之中让人温暖又心安的味道,那是阳光和花草的味道。 “你生在幻花秘境的夏之境,外面有最繁盛的百花和最热烈的阳光,你应该去看一看外面的天空, 感受风吹过身体的细碎触觉。” 朝暮听见有人这样对自己说。 然后, 她跌入一个人手心,就跟随着那人一步踏入了万丈红尘。 现在这些事情想一想,朝暮还是觉得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哎呀, 我真是很久很久没有回去那里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没有机会再回去那里了吧。”朝暮倚靠在唐久的肩头,浑身没骨头似的。 虽然朝暮是剑灵,并没有什么重量,但是其实她整个人趴在唐久身上的景象还是挺慎得慌的。 虽然两个姑娘都是难得一见的好容貌、好气度,但是朝暮趴在唐久肩头的时候,还是更像一个艳鬼,而不像是正经的器灵。 也幸亏归去峰上平时没有什么人,不然这幅场景被旁人看见了,少不得要吓出个好歹来。 若虚宗以降妖伏魔为己任,朝暮怕不是要被唐久的徒子徒孙们出手“收妖”。 “阿朝,你有点儿想他了吧?”唐久目光悠远一瞬,却转而弹了一下朝暮的额头,笑着看她。 朝暮不闪不避的任由她弹,甚至还凝实了一点儿灵体,方便唐久的手指戳在自己脑袋上。 朝暮眨了眨眼睛,带着几分促狭:“怎么了?想谁?想你家那个小崽子?” 装傻充愣就没有意思。 唐久也不和她争辩,翻了个身将这只不正经的玩意从自己身上抖落下去,转而起身盘膝而坐,又将神识投入到纪尘寰那边去了。 纪尘寰那边的情形并不好过。他们的队伍又扩大了几分,在前往夏之境的剑冢时候,他们又辗转遇见了几个若虚宗弟子的小分队。 一看到小师叔和剑峰大师兄,其他弟子迅速的围拢了过来。 纪尘寰眉头微微皱了皱,但是并不好直接说明,更不好出言赶人。 他已经知道妙音门心怀不轨,风如晦目的不明,这一趟剑冢之行堪称凶险。纪尘寰手握浪蕊珠,随时可以将同行之人斥出秘境,这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但是那些个对危险一无所知的小同门,纪尘寰却并不想拖他们涉险。 纪尘寰对谢雨师说过,在这里保护同门是基于道德。纪尘寰这个人冷心冷清,但是目前为止,他却还不想当个缺德的人。 总觉得当了人家“小师叔”,肩上就莫名有了一点儿长辈的责任似的。纪尘寰的修为虽然并不是队伍里最强,但是却责无旁贷的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空气中渐渐有了一些暑热燥意,修仙之人本应该寒暑不避,但是这一会儿,所有人的额头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众人商榷了一下,觉得眼下不是节约灵力的时候,而是应该一鼓作气御剑飞出这个鬼地方。 下一刻,数道光影冲天而起,这支队伍的人都御剑飞了起来。 纪尘寰是雷属性的修士,风雨雷电本就是他的力量之源,他明显感觉到空气中的水汽渐渐的稀薄了几分。 夏之境并不像是它的名字那么美丽。 虽然剑冢所在之地有繁花和绿草,但是实际上,这剑冢就是一块“沙漠绿洲”,想要抵达那里的人,就势必要穿过广袤无际的沙漠。 队伍之中开始有人取出之前准备的清水。 正常修士到了一定境界就可以辟谷,从周遭灵气的吐纳之中获取维持生命的各种物质。而到了这样的极端环境之中,不是水灵根的修士已经没有办法从空气之中榨取水灵力。 他们头顶烈日,口干舌燥,哪怕是踏入修仙之境的修士,可是却也像是普通的旅人一样狼狈。 纪尘寰其实还好。他是浪蕊珠的主人,凡是幻花秘境之中的灵力,都可以通过他丹田之内的浪蕊珠为他所用。 但是谢雨师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的修为和纪尘寰仿佛,此刻整个人已经口唇干裂,飞剑也踉跄的摇晃了起来。 韩三水从旁扶住谢雨师,防止她从飞剑之上掉下去。 虽然韩三水是水属性的修士,但是他要御剑带着纪尘寰,又要留心着谢雨师,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纪尘寰盘膝坐在韩三水的飞剑上,不动声色的用手抚住飞剑的剑身,将浪蕊珠调动的灵力凝成涓涓细流,一缕一缕的输送到韩三水的经脉之中。 传送灵力谁都会,但是这样细致隐蔽而持久的传送,如果被第三个人发觉,恐怕都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风如晦御剑飞在了韩三水旁边,看了一眼这人艰难的场景,他皱起了眉头:“剑冢虽然是机缘,但是到底有些凶险,你们这拖家带口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们若虚宗组织的弟子游园会!” 纪尘寰抬眼望了过来,风如晦的目光定定的落在他身上:“力弱而心多挂碍,终是悲苦之兆!” 也不知道风如晦这话是说给纪尘寰还是韩三水听,总之他撇下这一句,就径直往前飞去纪尘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心中已经有了决断,纪尘寰掐指凝诀。他将自己的动作掩盖在宽大的衣袍之下,只不过下一刻,漫天黄沙便冲天而起,周遭响起了一声又一声的尖叫。 以陈柯为首的妙音门的弟子们叫得尤其惨烈,毕竟他们只是一群老弱病残罢了。 陈柯反应极快,他拨弦一挥,琴弦瞬间卷住了自己门中的几人。陈柯再不犹豫,带着这一队被风吹的左摇右摆地同门着纪尘寰,他们的方向飞去。 纪尘寰端坐在韩三水的长剑之上,虽然他的长发也被风吹乱,但是和周遭的人对比起来,他就显得尤其的沉着冷静。 陈柯看到他这副神情,咬了咬牙,他再从自己的丹田之中榨取了一股灵力,拼命向着纪尘寰那边飞了过去,打定主意就要待在纪尘寰他们身边。 “是沙尘暴!快跑!” “不是,是黄沙怪!” 被卷起的黄沙隐隐约约凝成了一股奇怪的形状。仔细看去,那哪里是什么黄沙,分明是一只似狼非狼、似虎非虎的猛兽。 这猛兽一咆哮,周遭的黄沙就冲天而起,形成巨大的风浪,将周遭的过路之人全部都吹得东倒西歪。 陈柯好不容易挨到了纪尘寰身边,还指望着他拿出什么法宝——毕竟这人看着这般的老神在在,一副心有成竹的样子。 可是纪尘寰却没有什么动作。 就在陈柯张了张嘴,想要和纪尘寰说句话的时候,一股黄沙卷起,生生灌了他满嘴,让他一阵又一阵的干呕呛咳。 正在此时,只听到一声悠远的佛号,有人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后便见一件写满了佛家六字真言的袈裟兜头罩下,将纪尘寰、韩三水和陈柯一行人一起卷起。 黄沙自然是纪尘寰自己招来的,目的是不想让这些若虚宗的小弟子与他涉险。 没想到刚吹散他们这支队伍,他们就被罩在了一件袈裟之中。 纪尘寰也并没有慌乱,黑暗之中,他嗅到了让人头昏脑胀的檀香味。内府之中的小胖妞也捂住了鼻子蜷缩在角角里,似乎对这样的味道极为不适。 他们是修道之人,对佛门的东西多多少少是有些不适应的。 纪尘寰抬手抚上了自己的丹田,不动声色的短暂切断了自己与外界灵力的吐纳。 这件袈裟里自成一个小空间,将他们几人罩住,却并不拥挤。 和其他人的混乱相比,纪尘寰显得过于气定神闲。一直到周遭的动静都停止了下来,纪尘寰才不紧不慢的睁开了眼睛。 此刻入目都是莹润的绿色,漫天黄沙都已经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慈眉善目的佛子低眉敛袖:“阿弥陀佛,刚才情形危急,是贫僧多有冒犯了。” 此刻站在众人面前的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定禅法寺的佛子慧空。 第50章 . 一剑霜寒(十) 【晋江独家首发】…… 这位佛子出现的时机真的非常不凑巧。 说他是为了救人, 可是他恰好带他们飞到的这片沙漠绿洲,却正是剑冢的所在之地。如果非说是巧合,未免只能骗一骗黄口小儿。 纪尘寰对慧空的感观并不好,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只是本能的觉得讨厌。 或许是因为童年的关系,所以纪尘寰对这些喜欢装神弄鬼的人一向都没有什么好脸色。慧空这样的三世轮回、累世为善的大功德,在纪尘寰看来,也难□□于“装神弄鬼”之流。 但是他又不是将自己的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的小孩子了, 此刻见到慧空,纪尘寰还是能够笑着和他道谢。 毕竟无论对方目的如何,从结果上来看, 慧空的确是救了他们一行人。 另一边,刚才作乱的风沙兽呆愣愣的在原地,好半天也听不到他家主人的指令。 它疑惑的抬起后爪爪抓了抓自己的耳朵, 最终只能只能“嗷呜嗷呜”的吼叫了两声, 拿巨大的爪子扒拉了两下沙子, 从里面扒了出几个和他家主人穿着同样门派道服的弟子。 确认自己被主人用完就丢,这只黄沙兽失落甩了甩看着好像毛绒绒,实际上是巨石组成的大尾巴, “咻”的一声重新的藏回了漫天的黄沙之中。 陈柯可没有什么心思看着这两个人对望,他只是快速的冲向了绿洲之中,在看见绿洲的绿叶掩映之下藏着的一块小小石头的时候,陈柯顿时喜出望外。 方才那几个他的同门被他用琴弦拴上, 此刻陈柯也不和他们多言, 直接一扯琴弦,便将这几个人扯到了那块小石头周围。 这块小石头不是旁的,正是陈柯他们苦寻的剑冢之所在。 眼看自己此行的目的地就在眼前, 陈柯却恍然找到了一丝理智。 看着被他邀请而来的若虚宗的修士,又看着刚才忽然出现在黄沙之中救了他们的定禅法寺的佛子,咬了咬牙,陈柯收敛了自己面上的狂喜之色,摆出一副宗门大师兄的标准表情。 陈柯对纪尘寰和慧空一行人说道:“几位道友、慧空法师,这里正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剑冢之所在。” 慧空是中途加入的,陈柯还想向他解释几句关于剑冢的事,可是慧空却低眉,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 佛子眼睛像是看穿世事,让陈柯想说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他尴尬地笑了两声,想起来这位佛子轮回三世,也三次进入这幻花秘境,想来知道的也不比他少。 陈柯很快强自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想来佛子出现在此地,也是为了这剑冢而来?” 没有听见慧空反驳,陈柯像是有了些底气,他咳了一声,拽了一下自己手中的琴弦,将让几位同门拉到了自己的身前,随后说道:“几位有所不知,若要打开这剑冢,必要汇集五灵根和五相身。” 看众人面无表情,似乎他的底牌成了人人都知道的事,陈柯的一颗心狂跳了起来。 然而事已至此,他只能继续说道:“此番我们妙音门的队伍之中恰好有几位同门符合剑冢开启的要求,我妙音门愿意与诸位一道进入此地,同享资源,守望相助,分甘同味。” 这话说的真是大方极了,倒不是陈柯是这的大公无私之人,只不过他自己自有计较。 从修为上来看,他的修为远不及在场几人,独吞机缘实为不智。 更何况这剑冢看似虽小,实际上却是一处无相无果的广袤空间,反正纵然他进去,也无法将其中的全部机缘掌握在自己手里,还不如此刻大度一些,也少生事端。 陈柯已经如此伏低做小,如果是其他人再说些什么,反倒显得他们咄咄逼人。 处于幻化秘境之中,虽然不是处处都是留影石,但是这留影石神出鬼没,极有可能将发生之事投影给秘境之外之人。 若虚宗一个仙盟魁首,定禅法寺也是佛门正统,众目睽睽之下,这两派的弟子自然做不出杀人夺宝之事。 也正是如此,也算是给了妙音门许多底气。 话已至此,慧空说道:“阿弥陀佛,贫僧来此只是为了取一件故人旧物,并非被抢夺机缘。若是道友可以开启这剑冢,日后贫僧可承道友一诺。” 定禅法寺的佛子一诺,在整个上清界之中都重逾千金。 更何况陈柯看了一眼慧空,对方宝相庄严,周身尽是功德,的确是正统的佛门修士无疑。 剑冢虽好,可是剑对于一个佛门修士又有什么用?慧空只是站在那里,陈柯对他所言之事就已经信了七八分。 与他相比,同样是剑修,或许也可能是持剑的法修的纪尘寰,他的目的看起来就很是明确了。 陈柯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犹豫,可是很快,这一丝的犹豫又被他压下了:“陈某愿意立下心魔誓,得若虚宗的道友护送至此,我妙音门一行绝不厚颜抢夺纪小师叔的机缘。” 陈柯口口声声的说不抢夺纪尘寰的机缘,可是言语之中,却分明是怕纪尘寰抢夺他的机缘。 纪尘寰并不与这样的人计较,他只是挑眉一笑,对陈柯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没有想到纪尘寰真的让他发誓,一般人听到他这么说,都会豪气干云的说一声“道友我相信你。” 唯有纪尘寰这样不按常理出牌,陈柯脸僵了僵,却还是抬手起誓。 陈柯并不知道,这样的手势还有一种含义,那便是“请开始你的表演”。这个手势被纪尘寰在此刻做出来,简直是讽刺意味十足。 在前面几个人打机锋的时候,谢雨师就安静的站在韩三水身边,简直和周遭的山川草木融为了一体。 谢雨师也并不是不识大体的姑娘,只不过此刻谢雨师也不顾什么失礼,她扯了扯韩三水的衣袖,带着他环顾了一下周遭:“师兄,风如晦呢?” 韩三水他似乎早有预感,料定到了这里,那位他很是投缘的散修就会与他们分开。 所以韩三水只是伸出了一只手,摁住他旁边摇右晃的小脑袋,转而微微摇了摇头。 谢雨师的手骤然一紧,捏着韩三水手臂的手也紧了紧。 韩三水只是安抚性的拍了拍谢雨师的手,轻声的说:“一会跟紧我。” 队伍之中了一个人,又多了一个人,人数没有什么变化。 在那一个小小的石碑面前,妙音门的第一将陈柯围拢其中,而陈柯默念一句,一道光是从他的掌心流出,投射到那小小的石碑之上。 这个石碑变大,眨眼的功夫,就从还没有人的小腿高,逐渐的长成了三人多高。 这变化似乎只是在须臾之间发生的,却莫名有些骇人。 这一片在沙漠绿洲之中的片瓦之地,就像是一叶小舟漂泊在黄沙的海洋之中。 此刻海洋之上翻起了滚滚波浪,有什么东西撬动着黄沙,从地下向他们这里的方向翻涌而来。 谢雨师莫名的觉出了一丝担忧,甚至小小惊呼了一声。 她本能地向地上横出一剑,地上浅浅的一层绿色植物被掀翻,露出了底下翻滚的黄沙。 谢雨师一剑横出,扫开障目之叶,黄沙里就隐约看出一只手的形状。 那只凝成手掌的黄沙被谢雨师一剑斩断,断口之处却喷涌出了鲜血,看起来十分的妖孽恐怖。 韩三水忍不住笑了起来:“师妹叫的挺惨,出剑倒是挺手下不留情的。” 这话虽然是调侃,可是却是满满的欣慰。小师妹到底还是他们剑宗的小师妹,作为一个剑修,出剑自然当如此。 “师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嘲笑我。” 谢雨师再不犹豫,飞身向前。 她的剑上被一层霜雪覆盖。她本身并不是寒冰属性的修士,只不过是方才从韩三水那里借了三分与此处属性相克的寒冰灵力罢了。 然而这一剑霜寒,根本就是将寒冰插入熊熊烈火。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寒冰所过之处熄灭火焰,还是这冰雪被烈火消融。 所有人都在等这一剑落下,也只需要等这一剑。 谢雨诗的剑,也是若虚宗的剑。她藏锋许久,如今日展露端倪。 这是脱胎于唐久的一剑,当日唐久以这一剑助谢彦破境,这一剑之威,被围观的凌云剑宗的小弟子学去三分。 虽只有三分,对付这漫天黄沙却已足够。 “此谓之,千里冰封!” 谢雨师咬紧了牙关,手中的灵力却是暴烈输出。 她长了一张谁都喜欢掐一把的苹果脸,此刻眉眼却恍然带了几分她家老祖的影子。 谢雨师的剑气所过之处,处处都是鲜血淋漓。不仅仅是血的红,而且空气之中很快弥生出了真实的血腥气味。 陈柯和他的同门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却巍然不动,他们端坐在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很快就有血线从陈柯的手心之中蔓延开来,缠绕住他的同门。 谢雨师沉浸在自己挥出的那一剑中,却猛然感觉到了一股妖邪之气。 她的剑,是唐久的剑,蕴含着惶惶天威,也蕴含着浩然正气。 这样的剑,对妖邪之物自然敏感非常。 感受到了邪气,谢雨师抬剑一指,剑尖所指的方向,赫然就是那五人的结陈之处。 第51章 . 浮花浪蕊(一) 【晋江独家首发】…… “玉小城, 你在搞什么东西?” 归去峰上,江笛一边把自己的脚脚放在冰冷的池水里,一边忍不住扬起一点水泼向了倒腾着什么东西的玉城。 玉城是一条龙, 龙有一种天赋技能, 叫行云布雨。而玉城这样尊贵的血脉,自然还可以左右一方的天气。 听起来是很牛的技能,然而到了归去峰上,也不过就是在这一峰的小姑奶奶们想要吃冰西瓜的时候, 把温度调成夏天罢了。 玉城本身并不喜欢什么炎热的天气,天气一热,他就只想懒洋洋的泡在池水之中, 动也不动。 但是西瓜还是好吃的。经不住江笛手上脆生生的西瓜的诱惑,玉城一甩脑袋,冲着江笛的方向游了过去, “嗷呜”一口叼住了江笛刚刚从井水里面打捞出来的西瓜, 咔嚓咔嚓的三下两下嚼碎吞掉。 江笛总共就从院子里的寒井捞上来两个西瓜, 本来算好了阿九、朝暮、她和玉城一人半个,切开用勺子挖着吃。 此刻这只臭龙不管不顾地叼走了一整个儿,气的江笛直接跳下水去, 摁着这只龙就把他脑袋塞在了池子里,半天也不让玉城上来。 这个小凤凰居然想暴力淹死一条龙。玉城的心中一时不知道该充满对自己小伙伴智商的怜爱,还是对这个小凤凰的嘲弄了。 ——前者是他的真实感受,后者是为了不崩人设。 最终, 为了赔罪, 玉城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镜。只见他往里输入了一点灵力,整个幻花秘境之中的场景就向他们隔空转播了起来。 毫无疑问,虽然若虚宗去了整整八十一个人, 但他们唯一想看的就是他们归去峰上的小崽子。 所以难得没有丝毫的争吵,江笛和玉城直接就将镜头转到了纪尘寰那里。 好东西就是要和她家阿久分享。江笛挥挥手,召唤出了一个路过的鸟雀,让它去把总在屋里闭关打坐的唐久揪出来。 从前也没有见她家阿九这样勤快的,最近这丫头简直不太正常。 江笛哪里知道,这些天来唐久总是在一心二用,一边要照顾着他们,一边又要分神用神识出入纪尘寰的内府,和她放在里面的那只小原因进行通感。 这就是所谓的“儿行千里母担忧”吧——唐久自动自觉的给自己戴起了一顶高帽。 当然,事实上,唐久总是觉得,下尘界的人总说“慈母严父”,比起母亲,绝对不放纵孩子的她更像是这归去峰上大家的爸爸罢了。 和唐久将自己的整个元婴放在别人的内府中的那那种既不安全,又耗费许多心神和灵力的方式相比,玉城的这个小镜子完全就是科技改变生活了。 他这小小的水镜只需要一点点灵力,就可以放映出纪尘寰那边的情形。 吃上一口冰凉解暑的西瓜,再看着自家小崽崽在幻花秘境之中的探险,简直是美滋滋。 唐久发誓,她如果在玉城的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嘲讽,她绝对要把这只龙崽崽染成五颜六色的,而且要用那种一年都卸不掉的染料。 幸好玉城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围观纪尘寰他们的小分队上。无意识之间,他保护了自己身上漂亮的青光闪闪的龙鳞。 在“探险”的纪尘寰还不知道的时候,他的幻花秘境升级寻宝之旅,已经成了归去峰上一项重要的娱乐项目。 在看见这所谓的定禅法寺三世轮回的佛子的时候,朝暮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唐久的方向。 而后者没有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唐久甚至不正经的摸了摸下巴,转而挖了一大勺西瓜塞进自己的嘴里,含糊说道:“这玩意儿,不像是好人啊。” 朝暮仔仔细细的看了唐久半晌之后,她的脸上重新挂上了轻松愉快的笑容。有些嫌弃的拿着手帕给唐久擦了擦汁水横流的下巴,朝暮伸手戳了戳唐久的脑袋:“多大人了,也没个正形,还没有小纪沉稳。” “我明显感觉到了,自从这小子来了之后,你喜欢他越来越多过喜欢我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很爱我的!” 归去峰日常瞎一幕,只见唐久好好的一个仙门老祖,生生在自己的地界上撒泼打滚了起来。 江笛还有一些手足无措的看了唐久一阵,似乎想要上去把她扶起来,不过却被玉城不动声色的挡在了身后。 而被唐久撒娇的朝暮本人甩都不甩她。 PanPan 玉城动作夸张的从自己的储物袋中掏出了一本砖头厚的小本本,往前翻了许多页,然后老神在在的说道:“我们的归棠老祖的心智偶尔可能只有三岁这样的场景,虽然也不多见,却并非无迹可寻。” 唐久很早就怀疑,玉城可能暗搓搓地记了她的起居注,而且很可能把这些当成小话本卖给门内,乃至门外的其他修士。 如今看着玉城手上的厚厚的小本本,她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证据。 感受到了来自于唐久的死亡凝视,玉城下笔如飞,飞快记下了这一笔,随后动作麻利的将这小本本收好,只恨不得藏在自己的逆鳞之下。 神龙一族在空间的掌握上本就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像是玉城这样的上古龙族,更是可以开辟自己的空间。 哪怕是唐久已成半步真仙,距离飞升只有临门一脚,可是想要突破玉城的结界,直取他逆鳞之下的那片空间,却也是不能的。 唐久冷哼一声,不就是记小本本么,他们归去峰的祖传技能罢了,谁不会似的。 心里面也给玉城记了一笔,唐久决定,她一会儿就要当着玉城的面,盯着他胡须,啃一大块龙须酥。 笑闹过了这一阵,在铜镜之中,他们忽然看到了谢雨师出的这一剑。 “哎呀,这丫头居然修出血脉灵术了!” 看着谢雨师一剑横出,江笛不由的挑了挑眉。 实话说,看惯了唐久的剑,再看谢雨师这一剑,其实并不觉得有多么惊艳。 这一剑,别人看来其实滂沱,可是归去峰上的人看起来却觉得更像被冲淡的水墨画,甚至于哪怕是平时看起来修炼最不认真的江笛,也能够指出这一剑之中的许多疏漏来。 但是他们都能清醒的看到,这不仅仅是谢雨师感悟于唐久的剑招而挥出的一剑,更是她激发了自己的血脉灵术。 这个世上倒不是说每一个修士都能激发出自己的血脉灵术,但是能激发出的人数,都是大机缘、大造化。 若虚宗的弟子如此,本来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别看江笛和玉城是上古灵兽,但是他们从出生有灵识之日起就在若虚宗,如今他们也在此处修行。 生于斯,长于斯的度过了五千多年,江笛和玉城两个对若虚宗的感情并不比任何一位宗门弟子少。门内弟子有出息,他们两个本来应该是高兴的,可是看见谢雨师这一剑到底是怎样的一剑之后,江笛和玉城却都双双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反观唐久自己,她仿佛没有那么的在意。看着这两个小的如临大敌的样子,唐久啃了一口西瓜,含糊问道:”怎么了?” 知道她明知故问,江笛伸手忍不住拧了一下唐久手臂,恶声恶气的说:“这是沾染因果,你懂不懂?因果也是你敢沾染的?” 修士的修为到了一定的境界,修仙的时候就不光光是淬炼筋脉、积累灵力了,更多的是修心。 而修心在修什么?就正是斩断因果。 可以说,内心越无挂碍的人,就越容易飞升。唐久修行八千年,其中七千年不得寸进。如今眼见她九千寿元即将耗尽,江笛和玉城嘴上不说,心里却是着急的。 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唐久现在又是助人破境,又是助人感悟血脉灵术,这样沉重的因果,更是会将唐久羁留在人世之间。 更别说唐久还收了一个小徒弟…… 想到这里,江笛和玉城顿时觉得,那根他们归去峰上的独苗苗儿,似乎也没有那么的可爱了。 ——简直是一瞬间的脱粉下头,江笛费了好大一股劲,才没有让自己回踩一下纪尘寰。 凤凰是百鸟之王,也从来都是至情至性,江笛就是那种“爱之则欲其生,恨之则欲其死”的性格。 当江笛决定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她甚至能连凤凰涅槃用的金羽都可以送给对方。而她决定对一个人不好的时候,也可以瞬间一忘皆空,将这个人之前的好全都不念了。 或许是因为命里带火,所以注定了江笛这样的性情。 对于江笛来说,唯一的例外就是唐久。 这个世间的鸟类大多都有一些雏鸟情节,她在混沌未开的时候被一双温暖的手捧起,此后日日夜夜浸润在这个人的灵力之中,早就和她呼吸相通,命运相连。 而当江笛破壳而出,第一眼看见这个世界,看见的也是一张妍丽非常的脸。 江笛并不是见色起意,她只不过是非常非常非常喜欢唐久罢了。 同样,所有伤害唐久的人,都会被江笛所厌恶。 因为江笛她只是一只小动物,一只小肥啾又能有什么坏心眼呢?所有的喜欢与讨厌都是那样的直接罢了。 人类才会去权衡利弊,这世间的其他飞禽走兽只看自己的喜恶。 之前江笛明明是很喜欢谢雨师那张谁都爱说的苹果脸的,也是很在意他们归去风上的独苗苗的,可是此刻,江笛恨不得如同母鹰护雏,把唐久护在她的翅膀底下,谁都不给看,一点都不让她沾染俗世因果。 江笛所愿,只是想帮唐久逃过三百年后的那场身死道消。 唐久仿佛懂了江笛的心思,却又仿佛什么都不懂。她只是撸了一把浑身都炸毛的小凤凰,难得轻声细语的安慰:“你只是一只还没长大的小凤凰而已,不要想那么多的事,小孩子想太多是长不高的。” 唐久也不说谢雨师和她结下的这段因果是好是不好,就如同唐久从来不会对江笛和玉城说从一开始,她沾染的纪尘寰的因果,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而另一边,谢雨师还不知道自己的地位在归去峰上正如同在坐过山车一般,一阵高一阵低的。她只是一剑横出,遥遥的指上了阴邪所在之处。 这妙音门的五个人结阵,陈柯自称是破解剑冢的阵法,可谢雨师却分明感觉到了一阵邪气。 如果这里曾经是朝暮的出生之地,那么那样一柄浩然正气的剑,就根本不应该由这样邪气的阵法开启。 他们都已经到了剑冢外面,只差临门一脚就可以开启剑冢,可是此刻谢雨师却要对正开启剑冢的五人拔剑。 并非是谢雨师目下无尘,不在乎机缘和宝物,只是我有凌云剑在手,邪魔自然当斩之! 如今陈柯坐在了阵法中间,他手中飞出的血线扎在了其他四个人的脖颈上,仿佛在吸吮着他们的生命力。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 陈柯的力量的确是在不断的增强,仿佛这四个人的生命和修为都被他通过这些血线吸取了过来。但是这血线却也让他动弹不得,眼见着谢雨师长剑指向他,似乎下一刻就能让他身首异处,陈柯的目光慌乱了一瞬。 他本能的想要逃跑,却被那些血线固定住不能离开。他只能大喊大叫:“救我!快救我!快阻止这个疯女人。杀了我,你们谁都别想再开启这个阵法。“ 谢雨师是不是在发疯?她能刚刚使出了那样的一剑,她怎么可能发疯。 纪尘寰眉目一凛冽,很快飞身向前。只不过他并不是阻止谢雨师,而是挡在了谢雨师身前。 只见他双手结印,一道淡蓝色的光波从他指尖飞出,和一道金光相撞,发出了碎金裂石一般的声响。 纪尘寰抬眼就见敛低眉的佛子也同样是双手掐诀,只不过这一刻,他并非为了除魔卫道,而是用精纯的佛法攻向了谢雨师。 纪尘寰的唇边多了一抹冷笑:“原来,这就是佛门所说的慈悲吗?” 这不是普通的一句话,而是和着大乘老祖的灵力发出的一句诘问。这甚至不是纪尘寰的问题,而是唐久借着纪尘寰之口,对慧空所作所为的嘲讽。 唐久已成半步真仙,距离飞升只差临门一脚,乃是如今的天下第一人。上清界之中,唐久本就已经言出法随的存在,更何况这里是幻花秘境,纪尘寰手握浪蕊珠,在幻花秘境之中,他就是万物之主。 此刻借着唐久的一缕灵力,又身在幻花秘境,天时地利人和,纪尘寰居然一语叩问慧空的佛心。 目前纪尘寰和慧空这两个人,论起修为来,慧空当然比纪尘寰强一些。 平心而论,纪尘寰和慧空的修为之差,并不仅仅是筑基和金丹的区别。 慧空已经轮回三世,这三世不仅让他身负功德,更让他修为更加凝实。如今虽然慧空只是金丹期,但是跨界挑战比他高两个境界的对手也不是什么难事。 反倒是纪尘寰,他修行时间日浅。与修士们的漫长光阴相比,他修行的时日说是“弹指之间”也并不为过。 可是纪尘寰承天之机,又借了唐久的势,这般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慧空居然真的被纪尘寰一语问住了佛心。 纪尘寰误打误撞,居然真的让慧空入定了。 从表面上来看,纪尘寰问了慧空一句之后,他沉默不语,站在原地的时间也不过是喘息的功夫而已,但是只有慧空本人知道,他就像是被推入了阿鼻地狱。 有的时候,他人不是地狱,自己才是。 慧空只觉得他心中所有的恐惧、丑恶、执念、怨怼,全都被揉碎了摊开在他面前。漫天神佛尽在他的头顶,而他就像是被投入漫天神佛审判之中的罪人。 他跪在原地,有人问他“悔不悔”,有人问他“可知罪”,有人劝他“回头是岸”,有人告诫他“切莫沉迷”。 而慧空只能握紧自己手中的佛珠,一遍一遍的念着“我佛慈悲”。 可是,这神佛,真的就慈悲吗? 慧空扬起头来,目光扫过低眉的菩萨,也扫过怒目的金刚,最终望向了始终不悲不喜的注视着人间的佛祖。 和佛眼中的芸芸众生相比,慧空只觉得自己渺小如沧海一粟,更仿佛不值一提的微尘。 虽然他一遍一遍的走着轮回路,在众生的苦难里挣扎,也拯救过许多许多的芸芸众生,但是这些苦难和功德在佛的眼中,却根本不值一提。 我佛慈悲,慈悲在哪里? 慧空握紧自己手上的佛珠,仰两头问佛祖。 而佛祖并不答,也不言不语。于是慧空就一遍一遍的问——哪怕是喉咙哑了,也要发出泣血一般的哀鸣。 他一遍一遍的问,最终满口血腥告诉他,他的喉咙破了。 唇齿之间只能发出含糊的声响,慧空咬破自己的手指,在漫天神佛的注视下,用淋漓的鲜血写下自己的疑问。 鲜血浸在了地砖上,光滑如镜的地砖映出了他癫狂又执拗的脸。 三世轮回又如何,这也本就是个痴人。 “所以你看到了吗?执念放不下,终归无法成佛。” 这个时候,一道声音从慧空的头顶响起。慧空听见他的佛祖对他说:“心中有太过执着之物,轮回转世便不是为了修成正果、累积功德。目的变了,就是种下的因变了,自然也得不到你最初想求的那个果。” 佛问他:“你现在可还是在为度众生之苦轮回?你入轮回肉|身修行,尝遍八苦,是为了度众生,还是为了度自己?” 佛祖的话敲在慧空的心上,顷刻之间就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又像是将他整个人都扔在了冰冷的寒潭之中。 慧空茫然的抬头,想要争辩几句,却见漫天神佛做云烟消散。他眼前不再有什么金光宝象,而只剩下了四具已经被吸干了的枯骨,还有阵法中间已经变得双目赤红的陈柯。 方才慧空在自己的佛心幻境之中沉沦挣扎许久,但是事实上,对于幻境之外的纪尘寰和。谢雨师等人来说,慧空的撕心裂肺,也不过只是一个呼吸之间的事情。 而一个呼吸之间,就让他们错失良机。 四个人就眼睁睁的在他们面前化作了枯骨,谢雨师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这一次再不犹豫,直接提剑向着陈柯斩去。 陈柯的手已经变成了兽类的爪子,他的手上根本不是人类的皮肤,而是一层黑色的、仿佛某种爬行动物的鳞爪。 陈柯的爪子上面偏偏长着尖锐的指甲,哪怕是撞在谢雨师的剑上,却也没有让它的指甲产生丝毫的崩裂。 此刻陈柯看起来已经不再像是个人,他嗷嗷一声,双爪用力。居然直接将谢雨师的这一柄精铁所铸的长剑搅碎。 谢雨师心头大骇,韩三水更是上前一步,护在了谢雨师身前。 可是陈柯却并没有向着谢雨师的方向扑来,而是转而冲向了那一座剑冢石碑所化的门。 刚才的门上还是坚硬的石块,虽然成了门的大小,却怎么看都并不能过人,而此刻陈柯的手指如同切豆腐一样陷了进去,很快就破开了一个可以供成人矮身通行的大洞。 陈柯头也不回的就迈进了这个洞中。 如今慧空头上还有未散的冷汗,但是他却不再犹豫,也随着陈柯一样冲入了剑冢之中。 谢雨师和韩三水都看向了纪尘寰,用眼神询问他们是否要跟上。 纪尘寰上前走了两步,他伸出手去,只见方才被陈柯用利爪暴力撕碎的大门,碰上了纪尘寰的手,却就像是一块油脂遇见了烈火一样,片刻的功夫便融出了更大的一块。 纪尘寰整整齐齐的将刚才陈柯划出的那只容半人同行的大洞扩大成了一个门的模样,这才不紧不慢地迈了进去。 纪尘寰看起来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可是讽刺起世人来也堪称刁钻刻薄了:“我若虚宗的弟子,可没有钻狗洞的习性。” 这样语带些许嘲弄的小师叔……就是坠吊的!他们若虚宗的弟子当如是,他们老祖唯一的弟子也当如是!韩三水和谢雨师简直要吹爆这一刻的他家小师叔。 此刻陈柯之流,纪尘寰已经懒得理会,唯有刚才对谢雨师出手的定禅法寺的佛子,让纪尘寰眼中的讽刺之意更深。 慧空的所作所为,分明是正邪不辨、是非不分,还说什么佛门弟子六根清净,又说什么修身修功德,发大宏愿。 剥开这层佛子端庄的皮囊,谁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污秽不堪的玩意! 纪尘寰到了这个时候,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见这人就觉得浑身难受了。大概是这个世界的欺世盗名之辈,终归骗不过他的一双眼睛吧。 对于成为“世人独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的人,纪尘寰并不感兴趣,他也并不想点醒蒙昧的众人,更不会无聊到去揭穿一个什么定禅法寺的佛子的伪善。 纪尘寰之所以对慧空出手,是因为对方方才出手袭击他们若虚宗的人。既然如此,纪尘寰也送对方一场佛心幻境,到底也算是小惩大诫。 至于其他,还是等他日后慢慢料理就是。 纪尘寰现在很是珍惜自己外面披着的一层外面尔雅的皮的,他并不想很快在他师父面前暴露本性。 纪尘寰总觉得自己需要乖一点,再乖一点,等到他师父对他的底线一退再退,才能逐步将真实的自己展现在唐久面前。 他已经有了谋算,又反正来日方长,如今纪尘寰当然并不着急。 他师父那样强,他也需要尽快强大起来才行。 进入到了剑冢之中,纪尘寰能够感觉到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 这里名为剑冢。 冢,坟墓也。 可惜的是,浪蕊珠只能给纪尘寰带来近五十年之间幻花秘境之中的见闻和传承。这剑冢屹立在幻花秘境之中已经不知道多少年岁,自幻花秘境诞生之日起,它就在此处。 所以这剑冢到底又何种渊源和来历?只握着一颗浪蕊珠的纪尘寰,恐怕无从知晓。 陈柯有一点没说错,这里的确是无相无我的另一重空间。从一个小小的入口进入这剑冢里面,就仿佛踏入了由各种神兵利器的海洋。 而在这交错重叠的法器之间,想要搜寻陈柯和慧空的身影仿佛就十分困难。 韩三水和谢雨师原本打定主意要找这两个“钻狗洞”的卑鄙小人,可是在进入了这剑冢,看见了这铺天盖地的神兵利器之后,谢雨师和韩三水这两个剑修瞬间就将什么陈柯、什么慧空通通在脑后了。 众所周知,剑修……穷啊。 哪怕是在凌云剑峰,剑修的本命法器基本靠攒和捡,要么自己辛辛苦苦攒材料攒灵石,要么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机缘。前者苦不堪言,后者则可遇而不可求。 现在,这个机缘就被丢在韩三水和谢雨师面前了。 他们两个东摸摸、西看看,简直像第一次跟着父母上集市的孩子。 被叫了这么多次“小师叔”,纪尘寰都快忘了自己这副身体如何还没及冠——不仅没有及冠,甚至被称之为“舞象之年”都有些勉强。 可是他却非常像个家长一样的看着韩山水和谢雨师满剑冢撒欢乱窜,丝毫不嫌弃这两个看见了绝世神兵的就化身超龄儿童的家伙闹腾。 简单的说就是,纪尘寰他现在,看起来还……挺慈祥?!!! 第52章 . 浮花浪蕊(二) 【晋江独家首发】…… 为难慧空, 对于纪尘寰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认真说起来的话,的确也不能说全然没有。 在慧空被他叩问佛心的那一瞬间,纪尘寰透过他刹那动摇的心境, 已看到了一些慧空不愿提及的旧事。而这个旧事却让纪尘寰不得不在意, 因为他在慧空的回忆之中,分明看见了唐久的影子。 在慧空的记忆中,他并不是现在的这个模样。而唐久一如纪尘寰初见一般,眉眼和周身气质没有丝毫的变化。 唐久一身白衣胜雪, 除却墨发红唇,全身上下仿佛已经没有了其他的颜色。 慧空和唐久并肩而行,言笑晏晏。 纪尘寰一瞬间就意识到那并不仅仅是慧空的记忆, 更是他师父的曾经。 心里是一瞬间弥生出的贪婪,虽然知道记忆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绝密,但是纪尘寰还是克制不住的调动了属于幻花秘境的全部力量, 用来去窥探慧空记忆中的惊鸿一瞥。 那个时候, 慧空还是了空。他不像是现在身在佛门、贵为佛子, 却并未剃度,而是被定禅法寺的老和尚养大。那个时候,他还不是什么佛子, 而是定禅法寺里普普通通的小沙弥。 定禅法寺之中除了了空之外,还有和很多这样的小沙弥,他们负责料理寺中的一切杂事。 所有的佛修都几乎是从寺院之中的小沙弥中挑选出来的,但是却并不是每个小沙弥都能成为佛修。 那一世, 慧空虽然幸运的出身在上清界, 可是却没有灵根。他本来应该平平常常的在定禅法寺中消磨一生,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被唐久在妖兽的犬牙之中救了下来。 虽然唐久一剑就剿灭了那妖兽,但是她到底也只是一个人, 而不是神。既然不是神,就难以准确地掌握世间万物的命运。 唐久消灭了妖兽,但是却慢了一步。等到唐久赶到的时候,那小沙弥被妖兽咬穿了喉咙,又一爪拍碎了心脉。 了空一呼一吸之间都带出了喷薄的血沫,将他灰色的袈裟染透了一大片。 了空的确是唐久见过的求生欲最强的人,他死死地抓住白衣女修的衣袖,哪怕喉咙被咬破,也还是用残破不堪的声音乞求道:“救救我,施主,请你救救我。” 每说一句话,小沙弥都要喷出一口血来。 他和唐久是萍水相逢,唐久将伤了他的妖兽斩落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可是哪怕是在窥探慧空记忆的纪尘寰都知道,唐久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因为这就是唐久,她乍见之下犹如崖底终年不化的雪,在人间独自皎洁,但是所有和唐久有过交集的人都知道,她分明是在以神的姿态去爱着世人。 能够袖手旁观的,就不是唐久了。 这个小沙弥根本就没有灵根,修士用来补气的丹药对于他来说几乎就可以是剧毒,一颗普通的丹药喂下去,别说拯救他的性命了,恐怕直接就会送他轮回往生。 所以唐久以精纯的灵力在自己的指尖点燃起了一簇烈火,又以这灵火提炼一株在整个上清界之中也堪称珍贵的灵植的精华。她将那几乎是透明无色的灵植凝萃塞入了这小沙弥口中,没有丝毫犹豫和权衡。 但是不够,远远不够。 灵药到底只能护住了空的心脉一时,却没有办法替他修补已经破碎的心脉。然而只有这一时半刻,却也算是给唐久争取时间了。 纪尘寰如今处于慧空的视角之中,他很难看到唐久在离开的时日里到底做了什么,但是就如同那一道乘风而来的身影在慧空的记忆中永远闪亮一般,那鲜血将一身白衣染透的女修的影子映在了纪尘寰的眼底,同样也让他的眉眼灼热。 唐久周身浴血,一只手臂也以一种不自然的弧度弯曲。她那雪白的衣袍上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一看就知道唐久曾经经历了一场怎样激烈的战斗。 中途的艰难险阻,唐久一句也不说。她只是向着了空伸出手去,在唐久的手上,托着的是一枚散发着莹润光泽的玉简。 意识到了空现在还没有神识,是看不了玉简的,唐久无奈的看了一眼这个捧着玉简不知所措的小沙弥。她叹了口气,认命的转身铺开笔墨,一字一句的开始替他誊抄功法。 看到这里,纪尘寰微微的松了一口气。他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怕他的师父也会将一点神识投入到这个小沙弥的脑海之中——一如当初她对待他那般。 纪尘寰平生多有不足,唯有和唐久相关的一点点的被珍视、被特殊以待的经历,凝成他心底细碎的甜。 纪尘寰当然知道唐久绝对自由,可是当对方有可能将给过他的一点点甜分给别人的时候,纪尘寰还是会本能的嫉妒。他对自己的这种嫉妒心绪非常坦然,毕竟他也是□□凡胎。不可能真正六根清净,心无挂碍。 如果有一天,修仙真的要修到了那种冷心冷情的程度,那这仙……不修也罢! 纪尘寰一念生,却不可绝。 按理说修士唯有凝结出了元婴之后才能沟通天地。纪尘寰当然没有自己修出元婴,但是他的内府之中,却也的的确确有一枚元婴。 唐久的元婴端坐在纪尘寰的内府,不可避免的将他与这天地建立起了联系。从纪尘寰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开始,无论纪尘寰是否愿意,天道都已经清晰的看见了他心中的所思所想。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天道也回应了这位找到了自己修行之路的修士。 一颗星子冉冉升起,最终流入到了广袤的星河之中,抵达了永恒。在纪尘寰还没有意识都有那么一瞬间,他已然真正入道。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既然已经昭告天地,纪尘寰就势必要在这一条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一步一步的走下去。 当时唐久交给了空的,正是让了空可以轮回几世的不二法门。 凭借着这一部功法,没有灵根的修士也可以踏入修行,他们不修灵根,不修灵力,也不淬筋骨,甚至悍然放下了寻常修士所求的长生。 他们一世一世的轮回,修因果,也修功德。待到功德加身之时,同样也是一条无上的通天之路。 修士以灵根修行,虽然仙门百家口口声声说考验弟子德行,并不单纯以灵根作为权衡弟子好坏的唯一标准。但是不可否认,放眼整个上清界,也没有哪家的亲传弟子不是灵根卓绝之人。 而唐久拿出的那个功法,为没有灵根的普通人铺就了一条通天之路,是足以撼动整个上清界的存在。 可是唐久得了这样一本了不得的功法,却那般很不经意的给了一个素未平生的小沙弥。 唐久说,这个小沙弥得到这个功法,原也是他自己的机缘。 她九死一生的为不相干的人涉险,不过是因为唐久看出来了了空想要活下去,而她恰恰就有能力让他活下去而已。 她说得异常轻描淡写,并不觉得自己成就了一个定禅法寺的佛子,就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了空和唐久的相交只有那么短短几日,对于唐久来说,他不过是她浩瀚人生之中的一次微不足道的俯身。 但是那个白衣执剑的身影,却成了慧空轮回之中的追寻。在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之中,小沙弥渐渐知道了当日救了自己的到底是怎样一般的人物。 了空并非是没有想过去若虚宗中拜访唐久,只不过哪怕是定禅法寺的佛子,也没有道理想见若虚宗的老祖就能见到。 隔了三生三世,了空也好,慧空也罢,他能够见到唐久的次数简直只手可数。 慧空的和唐久的交集并不复杂,他所有和唐久有关的回忆都被浪蕊珠吸收,凝成了一个淡蓝色的泡泡。 纪尘寰勾了勾手指,那淡蓝色的泡泡飘到了他的指尖,很快就要被纪尘寰用力碾碎,消散在空气之中。 忽然遇见一个对他师父执着的人,纪尘寰很难说自己心中是怎样的感受。不过想起自己初见时候对慧空的不喜,纪尘寰就觉得自己的下意识果然也没有错。 想起之前慧空对陈柯说他进入这个剑冢是为了取一件故人旧物,几乎是一瞬间,纪尘寰就想到那所谓的旧物,很可能和他师父有关。 纪尘寰再不犹豫,开始在剑冢之中搜索着慧空的位置。纪尘寰可以驱使幻花秘境之中的所有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一入了幻花秘境,就也被规为“东西”的范畴。所以,同样是寻人,幻花秘境之中纪尘寰掌握天然的优势,比与他用来的韩三水和谢雨师要容易。 纪尘寰看了一眼韩三水,韩三水正紧紧的握住谢雨师的手。 莫名有些想举起火把了,纪尘寰微微扯了一下嘴角。 好在韩三水并没有沉湎于儿女情长和这里随处可见的绝世神兵,他总是记得如今他们还没有找到风如晦的。 想到风如晦,韩三水只能叹了一口气。 剑冢之中全是各色名剑,没有人知道它们是怎么被收集到这里的。不过是幻花秘境之中光阴漫长,这些长剑虽然没有生出像是朝暮那样可以化为人形的剑灵,却也有好些名剑都开了神智。 他们原本还想在纪尘寰面前装死,但是一梦婆娑是上古神器,品阶上对于这些剑冢之中的剑来说是绝对的碾压。有孟叔在,那些剑再不敢伪装,只得听从纪尘寰差遣,帮着他好生看着谢雨师和韩三水。 剑冢之中的剑,向来都是有缘者得之。纪尘寰也并没有为这两个师门小辈开后门,只让他们在剑冢之中寻找自己的机缘。纪尘寰之所以和剑冢的剑灵们打了个是招呼,只是让他们帮着护卫一下这两个若虚宗小辈的安全。 孟叔其实是很爱热闹也很爱玩笑的性子,和纪尘寰相处这些时日他其实很是嫌弃,直说自己简直要憋坏。可是没有办法,自己选择的契约人,哭着也要陪他走完这段修仙之路。 如今整个剑冢之中的小剑灵,在孟叔看来都是无知的小辈后生,但是好不容易有除了纪尘寰之外的其他玩意可以听懂他的说话,孟叔终归还是愿意和他们多交谈两句的。 还别说,孟叔的这一闲聊,还真让他闲聊出了一点有用的信息。 当纪尘寰往一个方向走了两步的时候,整个剑冢之中的小剑灵全都叽叽喳喳的叫唤了起来。 “别去那边,那边有个怪人!” “没错,他就是很奇怪的!他长得很像人类,才不像我们的剑,可是全身却是剑的味道。” 小剑灵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热闹,孟叔也好奇了起来:“啊?那他到底是一柄剑,还是一个人?是人剑合一,还是根本就是个剑人?” 这话说出来简直像是骂人。 纪尘寰没有和这些剑冢之中小剑灵沟通的本事,可是却能够分明的感受到,孟叔在他脑袋顶上的白玉簪子上笑得打跌,简直让他的簪子都跟着震动了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纪尘寰真的想屏蔽掉这只笑得让人颤抖的器灵。 “天凉了,还是让有些人回他的本体,一起去若虚宗的宝库里吃灰把。”纪尘寰一边往方才的方向走,一边在心中淡淡的开口。 这话简直比三伏天的冰水还管用,瞬间就让一梦婆娑冷静的下来。孟叔收敛了鸭子都害怕的笑声,却把方才这些小剑灵的是劝告全都当成了耳旁风。 孟叔化出半个身形,伸手一指前方:“走,小纪,我们去那里。” 如果有一面镜子,就能看出来,孟叔现在笑得简直就像是逼|良|为|娼的老|鸨。幸亏他没有妖娆的身段,化形的时候也是个长满络腮胡的黑胖壮汉,否则哪怕他是个金手指,纪尘寰也会忍不住把他人道毁灭了。 孟叔学着朝暮的之前的样子,斜倚在纪尘寰的肩膀上,然后对他十分蛊惑的说道:“来呀,去选一把呀。” 这是什么烟|花|柳|巷的标准台词? 纪尘寰又不是真正的十几岁的少年,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皇帝陛下,他真的很想把这有失体统的玩意儿从他头顶拔下来,然后远远的扔出去的。 但是孟叔说的一件事非常有道理,纪尘寰的确可以选一只属于自己的佩剑了。 先不说如果遇见了危险,手中有剑和赤手空拳完全就是两个概念,就是单纯的出行,对于一个修士来说,没有剑也的确并不方便。 纪尘寰这一路但凡有要御剑飞行的时候,从来都是从韩三水代劳。韩三水虽然没有怨言,但是终归并非是长久之计。 纪尘寰向着那些引起那些小剑灵喧嚣的地方义无反顾的走了过去,他有一种预感,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召唤着他。 孟叔原本最支持纪尘寰去寻剑,但是当纪尘寰真的向一个方向走去的时候,孟叔却是轻啧了一声,连带着插在纪尘寰头顶上的玉簪也晃了晃:“总有一种讨厌的感觉,是我的错觉吗?” 没有人回答孟叔的话。 一旦纪尘寰有了决断,仿佛广袤无垠的剑冢空间就迅速的缩短。他只是向前行了两步,就已经来到了一座石台面前,那石台上空无一物,纪尘寰稍微思索了一下,就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指尖摁在了那石台上。 下一刻,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猛然惊醒,石台之上居然缓缓地浮现出了一道身影。 那个身影飘渺,犹如鬼魂,仿佛很快就要被风吹散。可是他的声音却如同洪钟乍响,他哈哈的笑了起来,震得四周的小剑灵都瑟瑟发抖了起来。 “好久了,真的是好久了,我已经没有感受过这么熟悉的灵力很久了。”那道淡蓝色的身影还是看不清脸,不过却能看见他囫囵的冲着纪尘寰伸出了手去。 “嘿,你小子你很不错,就刚才的那道灵力,你再给我来一道。” 纪尘寰是雷灵根的修士,天雷之威,他的灵力本就是无坚不摧。哪怕纪尘寰修为尚浅,但是一道雷劫下去,什么妖邪鬼怪都要灰飞烟灭。 可是眼前这道飘渺寡淡到似乎要消散的身影却丝毫不惧,反倒还叫嚣着让纪尘寰再输一道雷灵力来。 纪尘寰放大了手下灵力的输出,淡紫色的烟雾缠上了那个人的灵体,但是并没有从中穿过,也没有把他劈的魂飞魄散。 相反,这道紫色的雷电能力顺着那道淡蓝色的身影的手腕蔓延上去,所到之处,那道淡蓝色的身影竟然渐渐的显露出了脸来。 那是一个非常雄壮威武的青年,或者说他的相貌介于青年与中年之间。 从皮相来看,这个人是显得有些老的,可是他的眼睛极亮,眼睛里带着一种爽朗和天真。 那是双让人一见就喜欢的眼睛,可惜长在了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大汉的脸上。他身上甚至还穿着一身铠甲,和其他讲究飘逸灵动的修仙之人格格不入。 但纪尘寰看着他,就觉得他从头到脚、从头发丝到鞋尖,每一处都是本该如此。 “这个灵力是对味儿了,我喜欢。哈哈哈哈,妙哉!妙哉!”大汉的喉咙里面简直像含了一个扩音喇叭,说话的时候嗡声嗡气,直震得在石台之下仰望着的他的纪尘寰脑袋都隐隐作痛起来。 “都说了,别把上臂的肌肉练得有别人的脑袋大,这是一种畸形你们知道么。” 孟叔从纪尘寰的发簪里面钻了出来,他轻啧了一声,看起来对眼前这人的肌肉非常不满——绝对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而那个人则捏紧了肌肉,冲着纪尘寰他们伸出了砂锅大的拳头。 一个是器灵,一个是说不上什么的灵体,这两个人打架,纪尘寰很果断的选择站在旁边。 一场大战仿佛一触即发,但是就在空气之中渐渐的凝结出了火药味的时候,孟叔却是“刺溜”一下的窜回了纪尘寰的白玉发簪之中。 笑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孟叔他自己也清楚,他可是法师,才不擅长近身肉搏的。 好吧,那人看起来一个人能有他两个壮了,简直是一拳送你上西天的节奏。孟叔觉得自己是傻了,才会去和他真刀真枪的对掐。 孟叔现在在纪尘寰身边待的好好的,虽然纪尘寰的内府里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但是被纪尘寰插在脑子上,好歹还能占一个视线辽阔不是? 人都是非常擅长自我心理安慰的动物,这样想了之后,孟叔果然觉得心里面安慰多了。 “嘿,我说,小子,你是从哪里来?”那大汉感觉纪尘寰一直仰头看他实在费劲,也觉得自己这样和把他唤醒的恩人说话好像不太礼貌,所以大汉非常乖巧的盘腿坐在了石台上,用手杵着下巴,一副乖宝宝的模样,等待着纪尘寰的回答。 纪尘寰:重金求一双没有见过长着发达的肌肉的壮汉如同小女孩一样撒娇弄痴的眼睛。 纪尘寰微微的闭上了眼睛,假装自己看不见眼前的这幅场景。为了防止对方继续对他发动眼神攻势,纪尘寰十分利落的回答道:“在下若虚宗,归去峰纪尘寰。” 这个大汉顿时眼前一亮。他一身精良铠甲,一看就重若千斤,却“噌”的一下动作轻盈的窜到了纪尘寰的面前,几乎要和他脸贴脸。 纪尘寰本能后养仰,对方却不依不饶的追了上来,。他看着体格壮硕,身姿却非常的轻盈,毕竟已经成了灵体,淡蓝色的灵体一圈一圈的绕着纪尘寰,把他仔仔细细的看了个清楚明白。 这位壮士兴奋的冲着纪尘寰问道:“你来自若虚宗,那你认识唐久吗?” 也不需要纪尘寰回答他,那边的壮汉就兴奋的嚷嚷了起来:“你认识的吧?肯定是认识的吧?你身上有她的灵气的味道,你不用瞒我,我已经闻到了!” 壮汉非常得意:“别人的灵气我认不出来,那丫头的灵气我还认不出吗?” 他叉腰大笑了起来,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的话,恐怕还恨不得把纪尘寰拎起来抖了两下,抒发一下他的亢奋之情。 幸好情况不允许,否则那画面纪尘寰简直不敢看。 对方直接说点了他师父的名字,纪尘寰也并不意外。 不怕雷属性灵力的灵体,想也知道定然不凡。所以在对方喋喋不休的追问他和唐九到底是什么关系的时候,纪尘寰淡定回道:“正是家师。” “哎呀我去,我在这鬼地方真的是被困了太久了,那小丫头居然都已经能收徒弟了!”大汉长大了嘴巴,险些能看见他颤抖的小舌头。 “哎,小子,你给我说说,她现在是怎么个修为?” 这个问题,让纪尘寰确认了,哪怕这个人是认识他师父,可是他和他师父相识的时候距离现在未免也太久了。 唐久什么修为?当然是几千年前就成就大乘。 上清界之中,只要到了元婴就可以收徒了。唐久当然早就有收徒的资格。 孟叔忽然问:“我说老兄,你应该是被困在这里很久了吧?” 眼看着话题就要向着诡异的方向策马狂奔,孟叔忍不住打断了这两个人有些驴唇不对马嘴的交流。 大汉还没有意识到纪尘寰的身上居然还带了一个器灵,他被吓了一跳,转而再看,就见一个长满落腮胡子的黑胖身影出现在纪尘寰身边。 大汉一脸纠结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似乎在想象自己也长了一片络腮胡的话,会不会更加的威武帅气。 一个板上钉钉的络腮胡爱好者,和一个潜在的络腮胡爱好者,虽然他们素昧平生,但是孟叔和这大汉却都感觉像对方像是和自己很能聊得来的样子。 孟叔和剑冢之中的剑灵们交谈已经有了经验。虽然这个大汉和那些小鸡崽子似的初生的小剑灵有很大的不同,但是在三言两语之中,孟叔还是知道了他的故事。 这个故事,可以伴随着很多风花雪月的联想,不过认真的说起来,这更像是一个人,不,应该说是一柄剑的一腔义气。 这只生得粗犷的剑灵,名叫“枕山河”。 他原本并非是剑冢之中的剑,只不过他随着自己的主人进入到这里的时候,遇见了另一个初生的小剑灵。 枕山河觉得对方应该看一看繁花秋叶,看一看剑冢之外的世界。所以他就在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义气。 于是,他对那个初生的小剑灵说:“你出去吧,我替你守着这里。” 这里是剑冢,是万千名剑的埋骨之地。剑冢之中忽然生出的一个拥有人类形态的强大剑灵,绝非是偶然。 在这里出生的剑灵,肩负着镇守这里的十万名剑的责任。如果剑灵要出去,那就势必要有另一只和她实力相当的剑灵愿意替她镇守。 “所以我就留在这了。”枕山河随意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这一副生生把几句了不得的话说理所当然、轻描淡写的的神态,纪尘寰总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 孟叔却一脸的若有所思:“小子,你不要告诉我,你放出去的那只剑灵……名叫朝暮吧? 第53章 . 浮花浪蕊(三) 【晋江独家首发】…… 听到朝暮这个名字, 枕山河就很高兴。 他知道纪尘寰是认识唐久的,所以对于纪尘寰知道朝暮这件事也并不觉得很奇怪。 这个长得非常粗犷的汉子的目光之中甚至出现了一些怀念,他伸手比划了一下才到他腰间的位置:“嘿嘿, 不瞒你说, 我第一次见着那个小丫头的时候,她才这么点,我们剑灵也就是不能生闺女,如果我有个闺女的话, 一定是朝暮那个小丫头一般的样子。” 纪尘寰从未在意过这个世界上唐久之外的人的容貌,不过他认真的端详了枕山河一下。 纪尘寰回想了一下朝暮的容貌,只觉得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 这个人都称得上是“脸大如盆”了——朝暮如果真生了他这般模样,哭也得哭死。 纪尘寰还记得,他们归去峰的朝暮是最爱惜容貌的。她甚至为了能够在脸上上粉描眉而努力的修行, 比一般的剑灵更早的能够接触实物。 孟叔却抓住了枕山河这话里的重点, 他在一旁难以置信的说道:“你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小丫头守了这个剑冢快八千年?” 孟叔是上古神器, 在遇见纪尘寰之前,他也被曾尘封过漫长的岁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周遭寂静无人的被尘封,到底是何种的滋味。 所以他尤其不能理解, 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器灵为了一个另一个器灵,甘心承受这么久的孤独。 听到孟叔说“八千年”的时候,枕山河真的震惊了:“我的天啊,你是说, 老子在这么个黑不隆冬的地方, 整整呆了八千年了嗷?” 就在纪尘寰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的时候,枕山河就是嘿嘿一笑:“那就也难怪了,我们家小九那么聪明, 八千年足够她修成元婴收徒弟了。” 一直到这个时候,纪尘寰才恍然大悟。他想,他已经明白这位枕山河是谁了。 “物似主人。”纪尘寰轻轻地念叨了一句,然后在孟叔惊讶的目光中,他平静的问枕山河:“我师父的本命剑,其实是名为枕山河,而非朝暮,对吗?” 世人皆知,归棠老祖手握一柄神剑,上斩妖邪,下斩人间不平之事。这柄剑跟随唐久日久,从她成为让天下为之惊艳的修士开始,到她如今已经让全天底下的修士都仰视才见的仙门老祖,朝暮始终都在唐久身侧。 可是这些人却不知道,朝暮原也并非是唐久的本命之剑。 她的剑,应当名为枕山河。而她的剑,实在是太像她这个人了。 因为和纪尘寰所谓的先祖有渊源,所以唐久就能一剑劈开时空裂隙,将他带到上清界,许他一段仙缘。 因为感受到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小沙弥的求生欲,所以唐久就愿意九死一生,为他取来无上的功法。 而唐久的本命剑本也自带三份唐久的心性,因为觉得一个新出生的小剑灵长久的在黑暗之中,实在是可怜,所以就能够以身替之,送给这个小剑灵人间烟火雨、盛世繁华。 纪尘寰觉得自己已经认识唐久很久很久了,可是时至今日,他却还是觉得他不懂她。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无私的人?遇见唐久,似乎是每一个人的幸运。 那么她自己呢? 纪尘寰的眼中仿佛又燃起了那一世的熊熊的烈火,又无数次闪回唐久为了给慧空寻功法而断掉的胳膊。 如果这就是唐久的道,纪尘寰几乎不敢想象他师父选择的到底是一条怎样的道。 枕山河哪里知道纪尘寰这样复杂难言的心境。他只是端详着纪尘寰,像是端详着一个无比稀罕的物件。 半晌之后,枕山河又有些欣慰,又有些惆怅的抚掌一笑:“真好呀,如今我们会哭鼻子的小九也有弟子了。小九的徒弟啊,以后如果你也有弟子,他们入幻化秘境的时候,记得让他们来看我一眼。嗯……倒也不用进来,就在外面的那块石头上放朵花也好,我就知道是你们来了。” 被一语道破八千年的岁月飞逝,又乍然见到与自己有旧的人,枕山河非常高兴。 但是他高兴的同时,却没有想要跟着纪尘寰离开的意思。 枕山河知道要打开这剑冢,必定要牺牲人的性命。他不信他家小九的徒弟能够做出那样妖邪之事。 枕山河确定,如今纪尘寰进来,那破开剑冢之外法阵的人定然不是他。 倒不是枕山河多么纪尘寰,只不过他是唐久的本命法器,诞生于唐久的精纯雷灵力之下,自然知道雷灵力乃是天底下最为浩荡清正的灵力。 天雷惶惶,时刻拷问道心。身负雷灵根之人,一旦心生妖邪,不必天道出手,纪尘寰自己吸收进来的雷点力就足以将他荡涤干净。 至于经历了自己产生的雷劫之后,还能不能剩下点骨头?枕山河只能说,迄今为止他只见过两个雷灵根的人,所以这一点他还不知晓,不过却并不建议纪尘寰去尝试。 纪尘寰是唐久的徒弟,那也算是他的小辈了。 ——爱护崽崽,人人有责。 “人生天地间,无愧于己,无愧于苍生,如此才是正道。” 枕山河对纪尘寰殷切嘱托。这当然不算是教导,只是提醒他莫要行差踏错,堕了唐久的威名。 毕竟,枕山河还指望着纪尘寰把归去峰发扬光大,以后让徒子徒孙来看他的。 枕山河由唐久以一身灵力反复淬炼,又被唐久藏于脊骨之中日夜温养。他虽然生了一张和唐久不相干的粗犷的面相,但是他是唐久的本命剑灵,无异于唐久的肉中骨血。 想清楚了这一点,纪尘寰很难说服自己再将枕山河丢于此处。 可是枕山河的态度也很明显。他需要留在这里,镇住这十万剑灵。 他已经在这里镇守了八千年了。这么久的时间,进入剑冢的修士虽然少,却也不是没有。 这就是他的选择,八千年前枕山河没有动摇,如今见到纪尘寰,也同样不会动摇。 就在纪尘寰还在思索如何劝解,或者以何种手段带走枕山河的时候,他们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轰隆巨响。 枕山河虽然是灵体,可是肉眼可见的他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沿着他的额角滚落,本来就淡色透明的灵体,这一会儿更加的透明了几分。 “不好!”枕山河轻呼了一声,立刻便在石台之上盘腿坐下,口中默念出了一段法诀。 而随着他念诵法诀,千丝万缕的金线从他身上飞出,这金线并不伤人,哪怕是从纪尘寰身上直穿而过,却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痛楚。 这些金色的灵力向着四面八方飞了出去,剑冢之中一阵一阵渐渐响起的剑鸣仿佛停息了片刻。 是的,哪怕相隔很远,可是纪尘寰还是能够听到清晰的长剑嗡鸣之声。 长剑嗡鸣本是很是细微的声响,可是当十万长剑齐声嗡鸣的时候,却也能凝成震耳欲聋的声响。 孟叔一改刚才调儿郎当的神色,他飞快的窜到了纪尘寰的身边,低声讲解:“不好,这个剑冢本身是一个阵法,而枕山河,或者说原来的朝暮就是阵法的阵眼。” 这个阵曾经换过阵眼,幸好枕山河是比朝暮还要强的剑灵,虽然并非是原配,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枕山河的替换,为这个阵法升了级。 可是到底朝暮是为这里而生的剑灵,而枕山河是一个外来者,他能够镇守了这里八千年都相安无事,是因为这八千年中,从来都没有人想要去毁掉这个剑冢。 而如今,就仿佛有人要拿着一柄大锤,先是准备一锤狠狠的凿穿这个阵眼,然后再将这整个剑冢分崩瓦解。 剑冢之中尘封十万名剑,他们之中自然有君子之剑,掌天下威仪,也有君王之剑,指五湖四海。 可是这其中,不乏有斩千万人头颅的杀伐之兵,也自然有以人的鲜血骨肉铸就出的邪魔之剑。 一朝剑冢碎裂,万剑齐发,这些藏锋已久的名剑出了这埋骨之地,天底下不知又要起怎样的一番纷争。 枕山河座下的石台因为方才有人对剑冢的破坏而出现了丝丝缕缕的裂痕。有人意欲破坏剑冢,最先承受一击的就是指山河。 可是这个时候,枕山河却不得不分神去压制那十万狂躁的剑灵。 眼见着他越发苍白的面色,纪尘寰心念一动,握着浪蕊珠的手也开始暗自蓄力。 整个幻花秘境之物皆可为他所用,那这剑冢难道就不是幻化秘境中的一物么? “你这小子,真是够疯。”枕山河只觉得自己周身的压力一轻,还没来得及高兴,便看见他今天刚认识的唐久的小徒弟唇边泌出了一缕鲜血。 这小子,是在生扛十万剑灵。 枕山河惊叫:“要了命了,你在我这出事,小九不得淬了我回炉重造?” “哪来的那么多废话!去镇你的十万剑灵!” 纪尘寰心已经将可能捣鬼的人过了个遍,无外乎也就是那么几种可能。 他原本就是打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主意,只不过这一会儿对方在暗,而他在明,这让一贯习惯谋而后动的纪尘寰微微有些恼火。 第54章 . 浮花浪蕊(四) 【晋江独家首发】…… 枕山河座下的石台已经出现了隐隐的裂痕, 这是因为有人攻击了这座剑冢的阵眼,而那时他恰恰就是这个剑冢的阵眼之所在。 当这是裂痕越来越大,最终轰然破碎的时候, 一柄长剑从石台之中缓缓的浮现而出。 那是一柄和枕山河生的并不相似的剑。 枕山河这样的一个身着铠甲的壮汉, 总让人以为他的真身会是无锋的重剑,地崩山摧,锋锐无匹。只是却没有想到,从石台之中浮现而出的却是一柄只有常人两指粗细的细剑。 这一柄剑通体雪白, 只有剑柄之处嵌着一颗说不上什么材质的宝石,宝石圆润光滑,中间却闪现出隐隐的雷纹。 而细看之下, 枕山河雪白的剑身之上是条条水样锻纹,堆云积浪,宛若一川山河全部都堆积在这轻薄的剑身之上。 一任天光枕山河。 在看见枕山河的本体的那一刻, 纪尘寰仿佛明白了为何唐久会给这柄剑取这样的一个名字。 看见自己的本体, 枕山河突然长叹一声:“天命如此!天命如此!” 一瞬间, 从枕山河周身射出的金线尽断,整个剑冢之中都响彻了十万名剑的哀鸣。 人总说,人非草木, 安能无情? 然而草木就真的无情吗?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精怪比人类要度过更加漫长的岁月,也同样比人类更加懂得感情。 这十分长剑于剑冢之中尘封许久,如今剑冢已破,它们之中固然有欣喜于自己重见天日的, 可是却也未尝没有为此地的坍塌而叹息哀鸣的。 枕山河悬在那已经破碎的石台上。这八千年来, 这石台是禁锢之所在,却也与他呼吸消融。 到了最后的时刻,已经碎成片片碎石的石台强自聚集在一处。有细碎的石块蹭了蹭着枕山河的剑身, 竟恍若是带着几分眷恋。 “罢了,罢了,相伴千载,终有一别。”枕山河一声长叹,转而却没入了本体的剑身之中。 长剑之上镶嵌的宝石中的闪电发出了一阵亮光,回归本体的那一刹那,枕山河却忽然愣住。 这一柄长剑悬空,半晌之后,这一柄属于唐久的本院法器忽然颤动了起来。 枕山河终于忍不住的开怀大笑:“哈哈哈,果然是小九,不愧是小九!” 纪尘寰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枕山河。事关他师父的事情,他要知道,他必须要知道。 枕山河也不卖关子,因为下一刻,就有一阵耀眼的光芒顺着枕山河的剑身飞射而出,和方才枕山河手中的金线一般重新将这十万名剑束缚住。 “我有的时候怀疑,小九的拂世金瞳并不仅仅能让她透过现象看本质,而且还能让她预知未来。” 有些突兀的,枕山河这样对纪尘寰感叹了一句。 拂世金瞳是唐久的血脉灵术,这一点纪尘寰是知道的。 当年唐久从将纪尘寰从下尘界带到上清界的时候,被下尘界的规则压制得几乎只能动用拂世金瞳。 但是这和如今的情况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听枕山河继续说道:“当年小九带朝暮离开之时,曾经在此处剑冢设下了一个道禁制。因为小九的禁制,此间长剑非认主而不可离开幻花秘境。虽然那个时候小久只是金丹修士,但是这一道禁制却是可以随着她的修为而不断增强的。” 如今想来,唐久的修为当世无匹,整个上清界之中,根本无人能破她的禁制。 而方才那道从枕山河的剑身之上射出的金光,就是唐久留下的那道禁制了。 这十万名剑,被束缚也好,被安抚也罢,总之方才那一阵山呼海啸一般的剑鸣此刻忽然安静了下来。 剑冢的确被毁了,可是,一道大乘老祖留下的禁制,却又成了新的剑冢。 纪尘寰手握浪蕊珠,明显的感觉到整个幻花秘境都随之安静了下来,不复方才的躁动。 就在这个时候,纪尘寰手中的联络法器忽然亮了起来,里面传出了韩三水和谢雨师有些着急的声音:“小师叔,小师叔你还好吧?” 方才的剑冢之中群剑躁动,这样的动静,韩三水和谢雨师又怎么能够听不清。 只不过时机就是这样的恰巧,就早在刚才发生意外之时,这两人恰好遇见了适合自己的本命法剑,正陷入与本命剑结契的空间之中。 虽然能够清楚的听到外面的动静,可是他们却一时分身乏术。 这一会儿,两个人好不容易完成了长剑认主,立刻就忙不迭的四处寻找纪尘寰。 纪尘寰方才以浪蕊珠之力帮助枕山河镇压这里的剑灵,误打误撞之中,却对整个幻花秘境的掌握更加的深刻了几分。 这一会儿,纪尘寰心念一动,很快就将在外面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的韩三水和谢雨师拉到了他面前。 这两个人刚刚和本命剑结契,这一会身上的灵力凝实,隐隐都有要进阶的迹象,不过在幻花秘境之中,是没有任何人可以进阶的。 这是此地空间的限制。往年探花大会之中,各门派的弟子从幻花秘境出来之后相继进阶的盛况,也是检验各家弟子此番探寻秘境成果的重要依据之一。 谢雨师和韩三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等到他们站定之后,便是看见了自家小师叔神色自然地站在一位壮士……的魂体旁边。 谢雨师被吓了一跳。 她也不是没见过剑灵,只不过唯一见过的剑灵就是朝暮那般的好颜色、好容貌。 而眼前这个浑身淡蓝色散发着幽幽鬼气的灵体,谢雨师乍见之下还以为是什么鬼魂——说来惭愧,她虽然是剑修,但是她真的没有看出来这个是剑灵。 纪尘寰一见就知道谢雨师想歪了,看了一眼谢雨师腰间的新得的长剑,他微微皱眉:“都已经和本命法剑结契了,为何还要这般大惊小怪?” 忽然被纪尘寰点名,谢雨师的长剑上飘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小凤凰。 谢雨师的本命剑是由凤凰尾羽制成,剑灵看起来还真有几分江笛小时候的样子。 而韩三水那边的剑灵也调皮的从的从他手腕上飞了出来,赫然就是一只晶莹剔透的小冰龙,看着也有几分像玉城的微缩版。 这两只小的站在各自主人的肩头,可以看出来是有些怕纪尘寰的,但是居然很是护主的样子。 枕山河:“也不是所有的剑灵都是人形啊,他们没见过我这样的也不奇怪。” 虽然剑冢之中的其他小剑灵好像都很怕枕山河,但是枕山河意外的对他们很是和蔼。 他其实本就是脾气很好的剑,有七八分像唐久,大度又温良。如果平时不是需要镇住这些四处乱窜的剑灵,枕山河也不用摆出一副谁都欠他钱的凶神恶煞的样子。 纪尘寰看的一眼韩三水和谢雨师肩膀上站着的小剑灵们,若有所思的道:“你们这两个小的,和我归去峰倒是有些缘分。” 十几岁的少年说别人是“小的”,放在平时,不用韩三水出手,谢雨师就要揍他。可是纪尘寰在流云剑峰那么多的时日,一场一场的战过去,如今凌云剑峰上,谁不心悦诚服地唤他一声“小师叔”? 被他这么一说,韩三水和谢雨师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剑灵,又想到了江笛和玉城,于是都闷头笑了起来。 纪尘寰看似是跟他们谈笑,实际上却已经将自己的神识扩开。 他的神识是由唐久亲自教导使用,内府之中又有唐久的元婴加持,再加上这里是幻花秘境,于是虽然纪尘寰只是筑基修为,却能够将整个剑冢的每一寸地方都细细的笼罩上自己的神识。 很快的,纪尘寰就揪出了那个捣乱之人。 这一次,毁坏了剑冢的人是风如晦。 此刻风如晦正走到了陈柯身前,他也不跟陈柯废话,抬手便是一剑直接插入了陈柯胸口,转而又是一剑插入陈柯的丹田。 风如晦下手极为狠辣,破开陈珂的丹田气海,又毁他灵台紫府,显然是不打算给陈柯生还的机会。 做完这一切,风如晦咳出了一口血,随后整个人委顿在地。 纪尘寰当然知道这是为何。 这剑冢几乎是与幻花秘境同时诞生于此地,又能镇得住天下名剑,自然不是寻常的宝库之流,而是由上古大能亲手打造的天下神兵藏藏锋之地。 想要破坏这里,无异于是与上古大能隔空交手。哪怕风如晦一击得逞,却也难免要遭受反噬之苦。 风如晦距离他们很远,可是韩三水等人随着纪尘寰踏出两三步,便已经到了风如晦面前。此刻风如晦会低垂着脑袋,生死不知。 韩三水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走上前去将风如晦扶了起来。而这一扶,韩三水自己就先吓了一跳。 风如晦原本是个青年模样,而此刻,他的头发开始斑白,人也迅速的衰老下去——居然出乎意料的显现出了老态。与此同时,风如晦周身金光暴涨。 在这金光过后,一个和韩三水印象中的风如晦生的一模一样的元婴从他的头顶浮现出来。 风如晦,居然是元婴修为! 第55章 . 浮花浪蕊(五) 【晋江独家首发】…… 幻花秘境的入境条件极为严苛, 需要通过层层检查。在幻花秘境的入口,放着多位老祖共同出手炼制的法器,这法器不仅检查修士的修为, 也检查修士的骨龄。 这样谨慎对待, 是因为幻花秘境不仅仅是对各门各派小弟子的考验,也关系到各门各派此后五十年修仙资源的分配。 仙门百家,众目睽睽,半点假都做不得假。 原则上, 是不可能有元婴修士混入幻花秘境的。 像是纪尘寰那种的情况当然另当别论。毕竟就是将这样的方法告知天下人,谁又敢向唐久那样,直接把自己的元婴放到别人的内府之中。 不但这做法惊世骇俗、闻所未闻, 而且唐久也并不是为了用自己的元婴帮着小徒弟作弊的。她早就在元婴上下了种种禁制,那小元婴至多只能借纪尘寰一丝灵力。 这一丝线灵力在和人、和妖兽的比斗中简直微不足道,根本不会影响最终结果。 能像纪尘寰这样, 把一个元婴带进幻花秘境的, 在整个上清界之中几乎是不能复制。 那么, 这风如晦又是怎么回事? 他那元婴分明就是他自己的相貌,也就是说,那就是他自己的元婴。一个元婴期的修士进入幻花秘境, 这是对上清界仙门百家约定俗成的规则的公然挑衅,也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不知道他如何成事。 这个时候,韩三水的剑灵, 也就是那只小冰龙若有所思的说道:“或许, 是因为他本身就有什么血脉灵术也说不定。” 血脉灵术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讲理的东西,能够修炼出血脉灵术的人,总是有一些特殊的本事, 很难用寻常修士的思维和道理去解释。 小凤凰绕着风如晦的方向飞了两圈,似乎在嗅了什么东西。 随后她恍然大悟的嚷了起来:“我知道了,是时间!他对他的时间动了手脚!” 谢雨师的本命法器是一个由凤凰尾羽制成,自然拥有一些凤凰一族的特性。 龙对空间的掌握程度要远远高于其他的种族,而凤凰则最擅长把握时间。 谢雨师的这只小剑灵对时间法术最为敏感。 虽然这两只小剑灵说的有些含糊不清,但是纪尘寰却很快反应了过来。 纪尘寰:“原来如此,风如晦的本命灵术不是让他能够在时间之中穿梭,而是让时间可以在他的身体之中穿梭。” 简单来讲,就是风如晦借着自己血脉灵术并不能够回到过去,或者抵达未来,但是却能够决定自己的年老还是年轻。 他将时间调整回了自己年轻的时候,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不会被幻花秘境排斥,也没有引起镇守幻花秘境的入口的宗门警觉的原因了。 虽然解释了为什么风如晦有金丹,但是众人就只觉得更加迷惑了。 一个元婴修士,为什么要苦心孤诣的回到幻花秘境里?为什么要对妙音门的弟子动手?他又为什么要毁了剑冢? 一切疑问是一团一团的环绕,等待着有人去解开。 韩三水有些神色莫名的看着风如晦的那个元婴。他没有去对这个原因做什么,只是伸手探了探风如晦那具肉I身的鼻息。 哪怕是修士,在肉l身覆灭的时候,其实跟普通的人也没什么不同。风如晦身体的温度一点一点的消失,整个人变得僵硬。 他肉身已灭,也难怪元婴逃出了内府。 元婴修士和普通人相比,他们内府之中凝结出了元婴,就相当于多了一条命。 这个时候,风如晦的元婴最该做的事情就是应该逃窜,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休养生息,以期来日。 可是这个时候,风如晦却一动也不动地坐在自己死去的肉|身之上。他的元婴并不像是唐久的元婴那样圆圆滚滚、白白嫩嫩的一团,而更像是就像是某种植物的核,让人一见就觉得流满了苦涩。 风如晦没有跑,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必跑了。 他的元婴一寸一寸的碎裂开来,像是破碎的瓷器,仿佛下一刻就要像是这个剑冢之中的石台一样碎成一瓣一瓣。 这是来自上古大能的报复,这个剑冢虽然不算是上古大能的心血,可是到底算是人家的心爱之物。但凡是有些能力的人总是难免傲慢,上古大能的尊严,岂容风如晦一个小小的后生挑衅。 “你做了这个大一个局,就是为了杀一个妙音门的修士?”韩三水不明白。 他是真的没办法明白。这个人搭上他们若虚宗,进入幻花秘境,再进入这个剑冢。如果风如晦是从一开始就这样谋划,那么……他图什么呢? 像是韩三水这样的剑修,已经习惯了直来直往,杀人对于他来说,根本不该是这么费劲的一件事。 风如晦的元婴笑了起来,这会儿他看着韩三水,就真的像是在看一个孩子了:“你不懂。多好啊,希望你不像我,希望你永远不会懂。” 相逢一场,这是风如晦对韩三水的祝福。 韩三水见不得他这故弄玄虚的样子,他皱起了眉头:“好,我不懂,那你说给我听。” 但凡韩三水有一星半点的将风如晦当做是朋友,那么他总该知道自己的朋友选择了一条这样的道路的原因。如此,就也不枉他们相识一场,就也算是他们有始有终。 “罢了罢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风如晦笑了起来,有些遗憾的说道:“可惜元婴不能喝酒,不然我还想和你们再饮一壶。” 枕山河随着纪尘寰一道出来,此刻他倒是很像是唐久的剑。这柄剑绝不肯自己悬浮,而是懒洋洋的趴在纪尘寰的掌心。 纪尘寰也没一点儿“这是他师父的本命剑”的觉悟,或者说,正是因为枕山河是唐久的本命剑,所以纪尘寰才更要将之牢牢的抓在手心。 现在,该来的人都到了这里,所有人都没有贸然出声,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风如晦的故事。 风如晦的故事没有那么难懂。 和韩三水一样,他也有一个师妹,也曾有一个师门。 是的,风如晦不是一开始就是散修的。 他的宗门并没有多么强盛,但是也算是地处灵力丰沛之地。风如晦虽然不是最好的资质,但是在习剑一途中也算是天赋很高。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他本该过得很幸福。 风如晦的师妹是水系单灵根,被那些人抓走的时候,她还怀着身孕。 抓走风如晦师妹的人,正是妙音门的老祖,是一位大乘期的修士。大乘期的修士,整个上清界之中都是屈指可数,他亲自来抓人,不仅风如晦没有放抗之力,就连他的宗门,也是被那个妙音门的老祖弹指之间就灭了。 风如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他本来早在宗门被灭的时候就也跟着死了,可是他活了下来,就担负上了拯救他的妻子和孩子的责任。 人性懦弱,那个时候,风如晦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该如何向一位大乘期的老祖复仇。 但是对方只是捉走了他的妻子,而没有立刻杀掉,风如晦就知道,一位大乘期老祖这样费力,定然另有所谋。 抓住了这一丝一缕的线索,风如晦循着他和妻子孩子之间的一点儿感应,最终追踪到了这幻花秘境的剑冢中来。 然后,他就知道了这剑冢的秘密——必须集齐五灵根和五相身,才有可能开启这剑冢。 而他怀了孕的水系单灵根的妻子,就是开启这个剑冢的重要“钥匙”。 风如晦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死在他面前的,作为“钥匙”,她完成了使命,被剑冢外的阵法吸干了灵力和气血,就带着他们未出世的孩子一起,在风如晦眼前灰飞烟灭。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在看见自己的宗门覆灭、妻儿惨死之后,风如晦心中是滔天的恨意。在这样的恨意之下,他觉醒了血脉灵术。 他的血脉灵术的确是和时间有关,在是觉醒了血脉灵术之后,风如晦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清楚的东西。 整个上清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大乘期的老祖飞升上界了。没有办法飞升,就是大乘期的老祖也难免寿元耗尽的命运。 修仙修到了这一步,谁甘心在上清界耗尽寿元,而后兵解回归大地?于是,这些比寻常人在仙途之上走了更远的老祖们在寿元耗尽的威胁之下,开始挖门盗洞的探索飞升的法门。 这个幻花秘境之中的上古大能留下的剑冢,就是妙音门的那位老祖找到的可能让他飞升的秘宝之所在。 为了一个“或许有”的可能,一些拥有力量的人可以轻易草菅人命。 “我还是有些不明白,妙音门的老祖和你有仇,你就要屠杀妙音门的门人么?”韩三水非常不解。 他和风如晦相识日短,但是他却认识风如晦的剑。这样的一柄剑,这样的一个人,韩三水不相信他会滥杀无辜。 所以,就只能说明,陈柯也绝不无辜。 想起之前为了进入这个剑冢,陈柯可以毫不犹豫的献祭自己门内同伴的生命,韩三水心中的天平就在向着风如晦倾斜。 而且,听了刚才风如晦的故事,韩三水十分怀疑那几个被陈柯褫夺了生命的人是否是妙音门的修士,还是如同风如晦的师妹一样,是因为特殊的命格而被妙音门的门徒掳了过来。 “我杀陈柯,是因为他早就该死了!”风如晦的元婴还没有韩三水的手掌大,可是此刻悲怆的仰天大笑,却恍惚就是几日之前沉默抱剑的黑衣剑客的样子。 他笑着,元婴上的裂缝更大了一些,让他看起来就仿若是一道巨大的伤口。 看得出来风如晦剩下的时间不多,韩三水和谢雨师不忍心的别过脸去,他们的小剑灵也挤挤挨挨的缩进了这两个人的头发里,似乎有些哭唧唧的样子。 纪尘寰却并不动容,他听了一个别人的故事,这个故事的确是人间惨剧,可是他走过那么长的路,已经听了太多凄惨的故事。 纪尘寰只是皱了皱眉,随即仿佛有一点明悟:“莫非,陈柯就是当年掳走你师妹的人?” “老祖”这个称呼,在纪尘寰心里只代表他师父一人,他不愿意让一个品行不端的人和他师父一样被这样尊称。 “你这小子,太过聪慧了一些,简直不像是十四五岁。”风如晦眯了眯眼睛,看向纪尘寰的目光居然带上了冷冷的审视。 他之所以这样审视纪尘寰,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毕竟风如晦遇见过一次鬼,以后怎么可能不怕黑。 风如晦杀了陈柯,是因为所谓的“陈柯”根本就不是“陈柯”。 风如晦为了复仇,已整整筹划了五百年。这五百年里,他如同阴暗的臭虫一样蛰伏。 天地不仁,或许不会被炽热的爱所感动,但是一个人咬牙切齿的恨到了极致,就总能让他找到一点复仇的方法。 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利用自己的血脉灵术反复试探,居然真的让风如晦发现了可以杀死一位大乘期修士的方法。 大乘之下皆凡人,唯有踏入大乘,才算是真的触摸到了“逆天改命”的边缘。 大乘修士被困在此间无法飞升,当然就要想尽办法给自己留存一线生机。而妙音门的这位,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启发,居然效仿定禅法寺的佛子,开始轮回转世。 只不过,他这个转世是无法累积功德的,只是封印了自己大部分修为,然后进入更年轻的身体,换取更长的生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跟魔族的夺舍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哪怕是大乘期的老祖,进入新的身体的时候也是要重零开始修炼的。而对于妙音门的那位来说,这样的重新开始未尝不是好事,因为他有了进入幻花秘境的资格,就可以一次次的进入剑冢。 风如晦至今不知道剑冢之中有什么,但是毫无疑问,每一次进入剑冢,妙音门的这位总是收获最多的。 他每一次从剑冢之中出来,就会以更快的速度进阶,并且随着他反复修炼,对于修士来说是九死一生的雷劫,对于他来说也开始像是“走形式”。 “他这般厉害,舍弃了大乘期修为的肉|身,虽然不必身死道销,但是也不见他们妙音门再有大乘期修士了。”谢雨师抓住了重点。 风如晦嘲弄的笑了:“蝼蚁尚且偷生,有些人的心性,也就配当个蝼蚁,偷生苟活了。\" 纪尘寰注意到风如晦说的“此间大乘期修士已经许久无人飞升”,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因为纪尘寰分明记得,远了的都暂且不论,眼下他们若虚宗就是刚刚飞升了一位峰主的。 纪尘寰不关心万千修士的命运,但是他记得,当时在下尘界,他师父曾经在他唤她“姐姐”的时候,近乎是戏谑的对他说过一句“老身今年八千七百岁”。 如今纪尘寰已经知道,大乘期的修士,如果不能够飞升,那么终归是有寿元耗尽的一天的。他的师父总是那样强,能一剑斩天雷,也能一念束万剑,纪尘寰从来没有将“身死道销”这个词和他师父联系起来。 如今听见风如晦的声声控诉,纪尘寰的思绪却不觉飘远了。 幸而风如晦也不是要说给谁听的。其实风如晦本就不必解释,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如今长剑痛饮仇人血,虽然风如晦的元婴也有了溃散之相,但是他求仁得仁,九死无悔。 风如晦其实不必和谁解释,但是和韩三水相识一场,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对这位小友有个交代,也不枉费他们相识一场。 风如晦的元婴已经支离破碎,距离他真正的魂飞魄散已经只是时间的问题。 韩三水捡起了风如晦地上的剑,那是风如晦和他初见的时候抱在怀里的重剑,而这一柄重剑居然有一个堪称是温柔的名字。 “尽夏,这是我妻子的名字。”注意到韩三水正在仔细端详他的本命法剑,风如晦笑了笑。 风雨如晦,夏有尽时。 有的时候风如晦真的觉得是他们师兄们两个人没有取好名字,才让命运待他们这般刻薄残忍。 他摇了摇头:“本来想着,我们相识一场,这柄剑留给你多少是个纪念,不过现在我反悔了,这里是她的埋骨之地,我想在这里陪着她。” 摆了摆手,风如晦驱赶一样的对几个都算是他的后生的年轻人说道:“走吧走吧,本来我想毁了这个剑冢,也杀了妙音门的人,现在这剑冢虽然没有毁成,不过能杀了妙音门的老妖怪,我这辈子也不亏。” 纪尘寰:“剑冢的话,的确是毁了的。”现在这里镇压十万名剑的不再是什么剑冢,而是他师父的一道禁制。 风如晦哪里会和他们这样咬文嚼字,他保持着不耐烦挥手的姿势,小小的元婴却缓缓褪色,最终碎裂成一捧齑粉。 他最后的一句话是对韩三水说的:“好好待你师妹吧,你们好好的。” 或许,那个关于风如晦自己的故事原本就是无关紧要,风如晦真正想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指的就是这句最后的嘱托。 谢雨师捂住自己的嘴,嚎啕哭了出来。 她是情感丰沛的姑娘,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丢人。 纪尘寰和韩三水也不觉得她丢人,只是作为小师叔,纪尘寰默默退开两步,难得善良的给韩三水和谢雨师留下一个独处空间。 “我的天啊,我记得这小丫头不是水系灵根啊,怎么这么能哭?”纪尘寰内府的小胖妞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她只是觉得,光是看着谢雨师哭,她的眼睛也开始疼起来了。 闻言,纪尘寰开始翻找储物袋。 “你做什么?”小胖妞有些奇怪。 “找东西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吵到师父。”纪尘寰一改方才善解人意的小师叔的模样,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理所应当的霸道样子。 小胖妞被气得倒仰:“阿纪,听师父的话,你可做个人吧。” 风如晦的故事已经走到了终结,人死如灯灭,无论风如晦有再多的不甘和遗憾,他都只能留在这里了。 谢雨师肉肉的两腮边都是泪花,她真情实意的为风如晦哭出声来。 这个人虽然欺骗了他们,一路借着他们若虚宗门进入到了幻花秘境,更是尾随他们一道来了剑冢,可是说到底,从头到尾风如晦都没有想着伤害他们。 谢雨师只是觉得,太可怜了,风如晦太可怜了,尽夏太可怜了,他们未曾得见天光的孩儿也太可怜了。 这个世界上虽然自古就是如此,落后就是要挨打,可是因为弱小的人无法反抗,恃强凌弱难道就是对的么?他们修士逆天修行,与天地斗,也与人争,承担着随时都可能没有明天的风险,难道就只是为了欺凌比他们弱小的人,从别人的伤痛里攫取利益么? 如果是这样,人都一度不配为人,她还修什么道,问什么仙? 谢雨师放声大哭,是为了风如晦,也是为了天底下很多像是风如晦一样的人。 世上总有不平事,世上也总有恸哭人。如果她要为每一个遇见的人哭,恐怕眼睛哭瞎了,也是哭不尽的。可是,因为“不可为”,就能理所当然的麻木不仁么? 谢雨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知道她修为尚浅,也算不上是绝顶的资质,学了老祖三分剑气,成就如今的血脉灵术。虽然机缘巧合之下和她家老祖有了更深的羁绊,可是谢雨师其实清楚,她终其一生,也许都无法成为归棠老祖那样的人。 她斩不断天雷,但是却也想像是他们老祖那般,管一管这人间的不平事。 只要她手中还有若虚之剑,便总敢教天下无风尘。 谢雨师眼中还有泪,可是却也有比她的眼泪更明亮的光。韩三水和纪尘寰看着谢雨师这般模样,却是心头一凛。 “这丫头快破境了,出去了能直接结金丹也说不定。”枕山河在纪尘寰的手心,却是幽幽说了这么一句。 他感受得到谢雨师身上的和唐久相似的剑意,虽然只有三分,虽然还有些浅薄稚嫩,但是枕山河作为剑灵,比纪尘寰和韩三水更敏锐。 他看见了若虚剑意的清正无匹,他看得见若虚宗有弟子如此,必定传承不绝。他是唐久的本命法器,比任何人都对若虚宗感情至深。若虚总新的一代郁郁葱葱的成长起来,枕山河看着这些出色的后生,心头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剑冢已破,前辈要随我们一道出去么?”纪尘寰轻声问枕山河。 他很是乖觉,看得出来枕山河一直和唐久平辈论交,甚至很有可能私底下偷偷以唐久的老父亲自居,所以乖乖称呼这个剑灵一声“前辈”。 一来纪尘寰并不觉得比一个剑灵矮了辈分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二来反正她师父知道了有人暗搓搓的想当她爸爸的时候,被重新淬了的又不是他,纪尘寰当然乐得吃瓜看戏。 后来过了很多年,枕山河复盘当年和纪尘寰的相遇,了解这人当时叫他一声“前辈”,在心里居然都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枕山河终于忍不住啐上一句:纪尘寰,恐怖如斯。 当然,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如今还没有看穿纪尘寰的真面目,枕山河被他擎在手上,当真在认真思考自己该何去何从。 枕山河当然相信他们家小九是很强的,但是他和唐久分开的时间的确太长了。山中无岁月,八千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枕山河虽然胸中有沟壑,但是这样与世隔绝的活了八千年,他对唐久的“强”其实是没有什么准确的概念的。 如今这十万名剑都靠着唐久的禁制震慑,真正守了这剑冢八千年,亲身经历过无数次名剑躁动的枕山河对一道进制真的有点儿不放心。 更何况……那道禁制在他的本体里藏了八千年,如今虽然镇压了名剑躁动,但是真的不会过期么? 看出来了枕山河的犹豫,纪尘寰抬手不动声色的抚了抚自己的内府。 小元婴比本人更加不会掩藏情绪,如果此刻在这里的唐久,说不准她还能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可是小胖妞又能怎么样呢?她只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一难过就会委屈得缩成球球的小朋友罢了。 小胖妞鼓着白嫩嫩的小脸,艰难的盘起短短的没有纪尘寰一根手指长的小胖腿,唉声叹气的面壁坐下。 原本是看起来甜滋滋的一小团,这会儿仿佛愁苦得要拧出苦汁子来。小胖妞伸出小胖手揉了揉眼睛,憋了憋嘴巴,坚强的忍住没有哭。 她也很想她的本命剑的,虽然她的本命剑大大咧咧又啰嗦,但是他是一肩担道义,一剑挽山河,是她心中七分期许所化,承载着她对自己、对未来的向往,终究塑成了一道冲破黑暗照亮人间的光。 朝暮很想念的是枕山河,唐久也一样。 如今暌违八千年,她不想刚刚相逢又离别,却也不想要强迫枕山河。 尊重枕山河自己的选择是一回事,心里的期许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她只是个还没有□□头大的小元婴,又不是什么仙门老祖,凭什么不能难过。 不说小胖妞这幅让纪尘寰看见心都疼起来了的委屈小模样,纪尘寰本来也是不打算将枕山河留在这里的。 他不允许和他师父相关的东西脱离他的掌控,更何况是本命法器这样重要的东西。 如今唐久已经和朝暮结契,但是枕山河对于唐久来说绝对不是什么昨日黄花。他被唐久放在脊骨里温养多年,近乎是唐久的肉中骨血,那是朝暮也不曾享受过的待遇,所以哪怕过去了八千年,可是枕山河身上还是有唐久浓烈的气息。 “如果你不放心,前辈,我可以催动浪蕊珠,给这里再添几重进制。”纪尘寰有足够的说服枕山河的底牌,在进入到这个剑冢之前,他就已经手握浪蕊珠了。 提起浪蕊珠,枕山河并没有放下担心,那窄而薄的剑身剧烈的震动了一下,仿佛一个壮汉在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脑壳儿。 “你瞅瞅我这个记性,差点儿出大事!”他没有解释是什么大事,下一刻,纪尘寰一行人就被枕山河拉着重新回到他们初遇时候的那个空间之中。 如今,封印了枕山河本体的石台已经碎裂,地上留下了一个圆圆的凹槽。 “你小子得了浪蕊珠是不是?”枕山河戳了一下纪尘寰腰间的软肉,这一下用了几分力道:“下去吧你!” 一个曾经摆放过一个石台的凹槽罢了,还能是万丈深渊不成?纪尘寰被猛地往那凹槽推去的时候,只以为是这个剑灵一时兴起的恶作剧。 可是他没有想到,当他跌入这个看起来只有人小腿深的“凹槽”里的时候,却真实的产生了一阵下坠感。 纪尘寰不跌入了这个凹槽之中,在韩三水和谢雨师的视角里,他们的小师叔只是被一柄剑怼了一下,然后这个石台的凹槽就像是择人而噬的猛兽,一张嘴就把他们小师叔吞了进去。 两个若虚宗的弟子顿时有点儿方,韩三水沉默了一下,抬手摸上了自己佩戴的宗门传讯符。 枕山河也不客气,又是用力的一戳,虽然有所防备,但是韩三水还是也掉进了那个坑里。这个坑的确只有成年人的小腿肚子那么深,韩三水后退一步跌进坑里,他沉默了一下,自己抬腿迈了出来。 “也不知道你们一个个的瞎操什么心,他是小九的徒弟,就是我们归去峰的崽,你还看过坑害自家崽子的?”枕山河非常大爷的戳了一下韩三水的脑门儿,给这个怀疑他的后生一个教训。 等到枕山河飞到谢雨师身前的时候,他稍微犹豫了一下,考虑到对方是女孩子,枕山河就只是非常小力的敲了一下谢雨师的肩膀。 枕山河,好偏心一男的。 “等着吧,一会儿小纪就上来了。”枕山河很大爷的横在了韩三水的肩膀上。 实话讲,韩三水真的没有见过哪个剑修把剑像是扛大旗一样的扛在肩头的。但是估计自己并打不过他们家老祖的本命法器,所以他还能怎么样呢?只能任劳任怨的伺候这位大爷了。 纪尘寰的确不相信枕山河会害他,所以此刻哪怕他一直在往下坠,但是纪尘寰也没有表现出慌张神色。 他往下下坠了很久,一直到他都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昏昏欲睡了,耳边才响起了一个孩童的声音:“哎呀,你怎么不叫唤啊,不好玩,一点儿都不好玩。” 纪尘寰睁开了半眯着的眼睛,向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一片黑暗之中,出现了一点若隐若现的光。 不,那也不是什么光,而是一对轻薄柔软的翅膀。 纪尘寰在脑海之中将上清界和下尘界之中的生物都过了一遍,却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生物的翅膀。 或许,并不是生物呢? 一直在纪尘寰内府之中很是安静的浪蕊珠似乎躁动了起来, 它先是在纪尘寰的内府之中乱转了几圈,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已经认主,绝无可能在纪尘寰不允许的情况下离开纪尘寰的手掌心。而且它又分明感受到那个虽然长得可可爱爱,但是一看就让它心生畏惧的元婴已经抬起了手,浪蕊珠如果有嘴,此刻恐怕就要“危险危险危险”的嚎叫出声了。 意识到自己的小细胳膊是拧不过别人的粗大腿的,浪蕊珠冷静了一下,顺着纪尘寰身体里的奇经八脉游走了一遍,最终给自己找到了个“好地方”。 纪尘寰只觉得自己的左眼一阵细微的灼热,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左眼有光华流转,从那光华的样子来看,发光的赫然就是浪蕊珠。 煽动翅膀向着纪尘寰飞过来的不明生物忽然顿住,她停在纪尘寰的鼻尖处,试探性的唤道:“浪蕊?” 纪尘寰的眼睛之中的光芒闪了闪,当做是在回应她。 童声顿时大了几分:“他是你的主人?你多少年没认主了?” 这一次,纪尘寰眼中的光芒闪烁得更厉害了。 这样诡异的交流,纪尘寰没有掺合,也没有打断。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那发光的生物兴高采烈的说道:“好的,那我也要认他当我的主人,浮花和浪蕊就是要永永远远在一起。而且他这个人都是不怕高也不怕黑的,轻易就通过了我的考验,好厉害的。” 纪尘寰微微挑眉,而下一刻,他就感觉到一阵光芒向他扑了过来,随后他的右眼也泛起微微的热。 纪尘寰只觉得自己周身一轻,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居然已经站在那个石台的凹槽里了。 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纪尘寰大概也明白了枕山河的一番苦心。可是他闭着眼睛,居然难得有些犹豫——他现在睁开眼睛,不会双眼冒光吧? 枕山河:灵宝认主是你的福气。 纪·疑似眼睛里装了电灯泡·玛丽苏·尘寰:这福(机)气(缘)给你,你要不要啊? 第56章 . 浮花浪蕊(六) 【晋江独家首发】…… 世人都知道, 幻花秘境开启之时会生一颗浪蕊珠,而得浪蕊珠的人就可以掌控整个幻花秘境,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 浪蕊珠并不是孤单的个体, 和它一起诞生的还有一颗珠子,名曰浮花。 浪蕊珠的效用天下皆知,浮花却是多年未曾现世,世上知道它存在的人都很少, 更别提了解它到底有何作用了。 如今浮花浪蕊两颗珠子都认纪尘寰为主,只不过和浪蕊珠认主时那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前世纪尘寰最害怕之事的考验相比,这浮花珠的认主未免也太儿戏和草率了一些。 但是不可否认, 如今纪尘寰虽然双目微闭,但是却在瞬息之间接收到了这属于幻花秘境的传承。 幻花秘境之所以名为“幻花”,乃是因为镜中花、水中月, 秘境中事皆为虚幻, 映射出的都是人心底不可得之物。 既然明知不可得, 有的人会选择强求,有的人会选择强迫自己佯装不在乎。这是个人的选择,没有哪一条是正确的。 浮花和浪蕊这两颗珠子并不是以“选择正确”为评判自己主人的标准, 说到底,也不过是看个人眼缘罢了。 浪蕊:“我的标准也没有那么玄幻,只不过我最喜欢看故事,这一队进来的人马, 只有你的故事最精彩, 所以我愿意认你为主。” 浮花:“我都听浪蕊的。” 浮花和浪蕊亲亲热热的交谈着,如果此刻它们两个并不是缩在纪尘寰的眼眸之中,纪尘寰或许还有心情听他们两个腻腻歪歪。 纪尘寰如今并不睁眼, 只是在意识海中与这两个已经认准了的灵物交流。 纪尘寰:“浮花暂且不提,只是世人都说浪蕊珠每五十年择主一次,不说旁的,我师父应当就取过这秘境之中的一颗浪蕊珠。” 浪蕊珠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要镇守着秘境,随着你们出秘境的只是我的一道分|身,虽然如此,却也能承接我本体全部属性,是用来练器的不可多得的宝贝。你师父的那一颗,如今不正是被她安在了朝暮上吗?” 浮花笑出了声:“小朝暮本就是我们幻花秘境之中滋生出的剑灵,你家师父倒是很懂得‘原汤化原食’的道理嘛!” 又不是在吃饺子,还讲究什么“原汤化原食”? 不过纪尘寰并没有将吐槽的话说出来,而是抓住了一丝重点:“当年你认我师父为主的时候,这浮花珠为何出现? 没有想到纪尘寰如此一针见血的写的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原本叽叽喳喳恍若一对爱侣的浮花和浪蕊明显的沉默了下来。 他们两个虽然已生灵智,但是到底只是死物,又和纪尘寰结契,纪尘寰很轻易就能感受到这两个珠子的这一点儿异样。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心道这世间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纪尘寰并不了解这世间的气运机缘,只不过本能的觉得,自己师父都得不到的好东西,他没有道理能够得到。 因此他多了一分心眼,有心试探一番,却没想到这一试探,还真让他试探出了一点东西。 无声的沉默在纪尘寰和浮花浪蕊之间蔓延,最终是浮花最先不住气,她叹了一口气,对纪尘寰说道:“不仅仅是剑冢,整个幻花秘境之中的所有天生地养的灵物,如果想要离开秘境中,必定要与人结契。此次我感受到了秘境之外有人对我施以召唤之术,虽心不甘情不愿,但是若不能准时赴约,我这本体必然碎裂。恰好浪蕊认你为主,我才打算搭上你这顺风车。” 像是怕纪尘寰反悔,浮花立刻补充:“世人都说是浪蕊掌控整个幻花秘境,但是却不知道还有一部分幻花秘境之中的宝物被掌握在我的手中,如果你愿意带我出去,我可以在离开之前带你去探寻一番那些天材地宝。” 如今浮花珠不惜与人结契也要去完成这场召唤,想来拿召唤之术定然对它有诸多限制,才让它不得不出此下策。 能够让镇守了上古大能遗留下的秘境不知多少年的灵器都如此忌惮,想来那背后的施术之人也不可小觑。 纪尘寰心中略有成算,他心念一转,将眼中的两颗珠子收回自己的内府,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与浮花浪蕊交涉的时间虽长,但是在他的同门眼中看来也不过只是瞬息而已,眼见纪尘寰毫发无损的站在这里,韩三水和谢雨师终于松了一口气。 纪尘寰的视线终于落在了在一旁一脸坏笑的枕山河身上:“前辈也是很想出去的吧?方才此间灵物告诉我,他们非与人结契而不可此秘境,如果前辈不嫌弃的话,可以暂时与我结契,待到回到归去峰上,前辈自然可以去找我家师父。” 纪尘寰开门见山,他看得出来枕山河是什么样的性子,因此也没有说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枕山河沉吟了片刻,他唯一的顾虑就是此间沉眠的十万名剑,如今他见纪尘寰神色安定,就知道他方才定有机缘,也不枉费他做了一次恶人,将人推到那石台底座中去。 眼下知道浮花浪蕊尽归纪尘寰所有,枕山河对他能够帮助镇守剑冢之事才终于放心了几分。 他的面容有了几许松缓的神色,毕竟这是一柄以山河为名的剑,本来就应该纵横四野,尽览九州风光。 如今被困于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几千年,枕山河对前事虽然并不后悔,可是未来的日子,他却未必想这样做。 察觉到了枕山河态度的些许松动,纪尘寰乘胜追击。他指尖微动,灵力轻吐。这一丝灵力,正是唐久借他的那一丝。 感受到了熟悉到骨髓的气息,枕山河整个人都怔住,呆立在原地久久不动。 而这个时候纪尘寰乘胜追击,语调轻柔的对枕山河说道:“更何况,我师父也很想您,她还在归去峰上等您。” 故人旧事纷至沓来,枕山河虽是器灵,但却并不无情。他回想起了那一段自己被唐久藏在脊骨之中,却与她游遍河山的快活日子,就只觉得自己心头轰然。 半晌之后,枕山河伸手拍了拍纪尘寰的发顶:“攻心为上,你这臭小子,连我都被你说动了!” 虽然是笑骂着,可是枕山河的掌心却开始流淌出了淡紫色的光晕,而这光晕渐渐地向纪尘寰笼罩过去,纪尘寰笑了起来,随即也放出了自己的灵力,两道同根同源的灵力在空中交汇。 很快,天边就响起阵阵雷声。雷灵根的修士缔结本命法器的时候,天雷也会有所响应。 九道天雷轰隆而下,剑冢之中群剑齐鸣。这样大的阵仗,谁又能想到是仅仅一个刚刚筑基的小修士缔结了本命法器呢? 所有人都看到天降异象,却很难联想起这异象到底为何会发生。唯有定禅法寺的佛子用力捏紧了自己手中的佛珠,他平素看起来是温吞善良的样子,此刻却显得眉眼如刀。 是的,慧空本来就是眉眼锋利的人,只不过平时用纱衣、用佛像、用檀香、用僧侣的平和与几世功德将自己包裹起来,打磨成圆润的样子。 而如今佛子震怒,慧空的一双平静无波的眼中藏着的却是深深的火。 “居然有人敢……居然有人敢……”不成句的语言被他咬碎在唇齿,又一次一次挤出破碎的音节。 身处这道剑冢之中,慧空掐指细细的推演,最终身影缩成一刃寒芒,向着纪尘寰所在的方向直直而去。 此刻枕山河已经化作本体,被纪尘寰握在手中。 他刚才也是这般托着枕山河,可是那个时候纪尘寰是奉剑,而如今与枕山河缔结了契约,有了更深的羁绊,纪尘寰才成了真真正正的执剑之人。 枕山河被纪尘寰握在手上,而纪尘寰也感受了一下指尖由枕山河传来的点点冰寒。 半晌之后,枕山河悠悠开口:“小子,你不像她。“ 纪尘寰似乎微微的笑了一下,只不过这笑容太过短促。他说出的话掷地有声:“我何必像他?” 此生求仙之途漫漫,纪尘寰与唐久两世师徒缘分,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唐久那样的人。 但是幸好,他也不必很像唐久——他能护得住她,与她一起走下去便是。 听到纪尘寰这样的回答,枕山河也朗声笑了起来:“好好好。我归去峰有佳徒如此,必当延绵不绝!” 而下一刻,他们所站的地方四周突然升起了一片莲花,而随着那莲花步步盛开,一个袈裟在身却未剃度的僧人踩着这些莲花步步而来。 此刻慧空容颜冷肃,哪还有初见时候定禅法寺佛子的从容和淡定,他死死地盯住纪尘寰手中的剑,是分明的来者不善。 明明是非常紧张的时刻,可是在纪尘寰的意识海中枕山河的声音响起,迅速破坏了这种严肃的气氛:“这和尚怎么回事?看我的目光跟看大姑娘似的,真让人瘆得慌。” 大姑娘什么的……纪尘寰默默的回忆了一下枕山河灵体的大胡子,果断决定假装自己没有听见他的吐槽抱怨。 第57章 . 浮花浪蕊(七) 【晋江独家首发】…… 枕山河是唐久的本命法器, 当自己的本命法器认另一个人为主的时候,唐久虽然远在千里之外,却并不可能没有任何感知。 更何况她其实也不是在什么千里之外——唐久的元婴就盘腿坐在纪尘寰的内府, 当枕山河认主的那一刻, 小胖妞的掌心中也出现了一只短短的小剑。 抱着久别重逢的长剑,小胖妞轻轻软软的叹息了一声,而远在归去峰的唐久也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唐久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枕山河了。如今他们再相见,虽然是在另一个人的内府之中, 却是实打实的旧友重逢。 对于唐久大乘老祖的元婴和枕山河这样一柄压制过十万名剑的锋锐无匹的剑来说,纪尘寰的内府简直薄如蝉翼。 两个相逢的人和剑明明想抱在一起转圈圈,可是考虑到了纪尘寰的内府脆弱, 小胖妞和枕山河就只能老老实实的窝在一处,乖巧的像是两个听先生上课的小学生。 好吧,其实也并没有那么乖巧。 一会儿的功夫, 唐久和枕山河就是十分默契的一人一剑分别去戳弄龟缩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的浮花和浪蕊了。 纪尘寰嘴角微微勾起了一抹笑意, 他的师父没有很调皮活泼, 这份自由快活,是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他一个人的。 浮花和浪蕊十分想闹, 但是纪尘寰简直把“我会拉偏架”五个字写在自己脸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认主的情况下,闹起来对他们两个绝没有好处。于是两颗珠子只能委曲求全的把自己当成是逗猫的小球球,任由唐久和枕山河一会儿戳一下, 一会儿再戳一下。 和纪尘寰内府之中的一派“和谐”相比, 面对着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慧空,若虚宗的这只小分队的人就显得没有那么气定神闲了。 当时进入到这个剑冢之中的人中,风如晦已经长眠于此, 陪伴着他的妻子,也算求仁得仁。 而陈柯死于风如晦剑下,也是有了下场。 慧空作为唯一进入到了这个剑冢之中,却长久的没有动静的人,如今突兀的出现在纪尘寰的面前,就算是纪尘寰真的是个如外表看来那般十四五岁的孩子,他也知道慧空来者不善。 慧空的脸上出现了些许的冷凝,他视线毫无顾忌的望向纪尘寰,却没有在他的身上停留,似乎这样的一个人也不值得他多看两眼似的。 慧空他只是定定的看着纪尘寰,手中的长剑,半晌之后,慧空才近乎莫名的说到:“枕山河,果然是绝世神兵。” 慧空能一语道破枕山河的名字,更加让纪尘寰确认此番他来剑冢,定然是为了枕山河而来。 慧空是佛修,佛修并不主修剑术,然而慧空竟似乎是对枕山河有所执念。 明明是高洁无比的佛子,此刻慧空脸上却恨不得写上了“杀人夺宝”四个字。 不是为了剑,那就是为了人了。纪尘寰心中冷笑,怒意更盛。就说这个和尚六根不净。真没想到这人居然把主意打到了他师父的本命剑上。 此情此景,如果说慧空不知道这曾经是谁的剑,纪尘寰是不相信的。 他师父的剑绝对不能和除了他之外的第二个人产生什么羁绊,从看见枕山河的那一刻起,纪尘寰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纪尘寰微微眯了眯眼睛,扫了一眼枕山河。 这是他师父的剑,如果枕山河胡乱认了归去峰之外的人为主,那就是背叛——一柄叛主的剑,其实也没什么必要留在这世间了吧? 枕山河如果知道这个一脸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臭小子,心里居然打了这样霸道的主意,恐怕他早就要跳起来抽得纪尘寰满脸开花,让他知道知道这个家里到底是谁说的算了。 自诩为唐久的家长,枕山河非常有当别人长辈的自觉。 慧空这样虎视眈眈,纪尘寰寸步不让,眼见一场战斗一触即发,两人之间仿佛必有一战,却见这位佛子微微敛了眉眼,随后冲着纪尘寰深施一礼:“此剑于贫僧非常重要,贫僧愿意一世功德交换,不知施主可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慧空和纪尘寰都是修功德之人。慧空入轮回集攒功德,纪尘寰更是直接以功德入道。 慧空修功德,他之所以能成为定禅法寺的佛子,是因为三世功德加身,而他一开口就是愿意以一世的功德换纪尘寰手中的枕山河,这样的交换不可谓没有诚意。 可是正是因为太有诚意了,才越发的让纪尘寰的目光冷了起来。 纪尘寰的成长环境注定了他对人性有清醒的认知,人绝无可能无私,哪怕是定禅法寺的佛子,也没有愿意平白送人功德的癖好。纪尘寰断定,慧空之所以如此,定然是另有所图。 心中警惕,纪尘寰抬手轻抚了一下枕山河,虽然面上还能摆出几分公式化的温和,可是声音却已经彻底的冷了下来:“此乃家师之物,在下只待从秘境中出去,便会将此物带回家师身边。佛子所求,恕在下不能应了。” 听到纪尘寰说要将这个剑带回给唐久,慧空的神色就更加的柔和了几分,他唇边荡开了一抹堪称是慈悲的笑意,不急不徐的对纪尘寰说道,总:“既然如此。贫僧与施主的目的相同,施主若愿将此剑交由贫僧转交,贫僧依旧愿以一世功德交换。” 恐纪尘寰不信,慧空补充道:“贫僧愿立心魔誓,保证将比剑交到唐久失主手中。” 这位定禅法寺的佛子出场就是那样的大阵仗,然而提出的要求又是这样的诡异,一开始的时候谢雨师还有些发懵,这一会儿仿佛听出了那么一些端倪。 她柳眉倒竖,直接拦在了纪尘寰身前:“小师叔是我们老祖的弟子,老祖的剑自然应当由小师叔转交,何须劳烦大师您一个外人,而且您纵使三世轮回,和我家老祖的辈分相去也甚远,直接称呼我家老祖名讳未免失礼了些!” 谢雨师这话说的十分不客气,就像是个恃宠而骄的宗门大小姐。然而事实上,其实她待人坦诚,性格直率却没有这般的娇纵。 如果不是如今这定禅法寺的佛子怎么看怎么怪异,谢雨师不得不疾言厉色,只盼着这人能些快些离开,不要与他们产生诸多牵扯。 哪知道这个佛子都已经快藏不住眼中的凶狠,这一会儿听到了谢雨师咄咄逼人的话,却颇有几分唾面自干的意味:“小施主说的是,是贫僧着相了。” 慧空低着眉,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纪尘寰,转而就真的让出了半个身子去。 纪尘寰直觉有诈,只是一时半会儿却想不明白对方这态度为何转变的如此迅速,索性他也不需要十分明白——在这幻化秘境之中,他手握浮花浪蕊。但没有人能再伤得了他。 就在纪尘寰带着枕山河欲走的时候,却听见慧空忽然出声:“小山叔叔,多年未见,您连句话也不想跟我说吗?” 什么“小山叔叔”?这称呼实在是出乎纪尘寰的人的预料,甚至肉麻到让韩三水他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明明这佛子看起来是清冷孤高的人物,却不想还能摆出这种委屈至极的神态。而被他呼唤的人不是旁的,正是枕山河。 枕山河从纪尘寰手中的长剑之中窜了出来,淡蓝色的身影直凑到了慧空的身前。他惊疑不定地绕着慧空转了两圈,脸上带着些奇怪。 半晌之后,枕山河一拍自己的脑门儿:“我知道了,你是定禅法寺的那个小和尚!当年小九为了给你寻那部功法,还断了一根胳膊呢!那功法你真的练了?” 慧聪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少年人才有的稚气笑容,当然从容貌上来看,他如今也的确是少年。 他笑了起来,像是得了什么宝贝,正在人前炫耀:“是的,姐姐当年特地为我寻来,我当然要用心修炼。” 枕山河山端详他片刻,又看出来了一点不对:“哎?如今这是你的第三世了!” 这下枕山河是真的有些吃惊了,他随着唐久为定禅法寺的小和尚取来了一本逆天的功法,让没有灵根的人也可以修行。 唐久原本就是看在这小和尚遭遇横祸,求生意识又那般强烈,她于心不忍,所以帮着小和尚用另一种形式活下去。 按照道理来说,如果时常行善积德,修行养身,这个本来应该在十几岁横死的小和尚安安稳稳的混个寿终正寝绝对没有问题。 可是却也只是那样了,枕山河没有想到,小和尚居然利用这个功法辗转三世。 让他拥有来生,是唐久怜他年幼,恐他徒增遗憾。可是这第三世……就总是染指上人心贪婪了。 枕山河蹙眉,和故人重逢的喜悦也稍微淡了些,也歇了叙旧的心思。 敏锐地发现枕山河的态度变化,慧空垂下了眼眸,乖巧的和枕山河打过招呼,转而率先向剑冢之外走去。 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暂未能达成,所幸慧空一直都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刚才他已经发现了一点关于纪尘寰的特殊的事情,如今他需要做的,也只是等待而已。 纪尘寰。 在心中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背对众人,慧空脸上的阴蛰就更加的浓郁了几分。 第58章 . 浮花浪蕊(八) 【晋江独家首发】…… “小九, 有人要抢你和小纪的剑,你真的不打算管一管么?” 朝暮看着水镜中发生的一切,尤其是那个心思莫测的大秃瓢, 心里很是为他们的独苗苗担心。 “大秃瓢”这个称呼真的是又生动又具体, 只是朝暮这样的直接,很有可能会惹怒一大堆和尚。但是朝暮陪唐久纵横这么多年,得罪的人多了去的,她还真的不差那一个半个。 如果说真的有“物似主人形”这个说法的存在, 枕山河代表了唐久的人间理想,而朝暮和唐久相逢于她少年时,就真真是沾染了几分唐久的少年心性了。 人不可能一成不变, 更何况还横跨那么漫长的岁月。没见过少年意气风发的归棠老祖,那是如今上清界的小辈们没福气,才不是那样的老祖并没有存在过。 自己的本命灵剑, 有朝一日前面冠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和她并列, 一时之间唐久还真的感觉除了几分微妙。 不过那是自家徒弟, 也就没有什么了。很快放过这么一点异样,唐久剥开一颗看起来有些丑陋的果子。剥开果子粗糙斑驳的外皮之后,里面的果肉晶莹剔透, 明明没有用冰凉的山泉水湃过,可是却自带丝丝缕缕的凉气。 她分开这一瓣一瓣的果肉,将之整整齐齐的码放进半个空了的果壳里,极有耐心的拨了五六个果子, 唐久这才擦干净了手, 捏着一根银质的小叉子,开始慢条斯理的享受起了灵果来。 到了唐久这个境界,外面其他修士千金难求的可以增进修为的灵果, 到了她这里,也不过就是占了个“汁水丰沛”,适合如今这染上了一点儿秋意的燥热时节罢了。 正在吃着灵果的唐久听见朝暮的问话,她也看了一眼水镜,不过她并没有回答,而是若有所思的轻声说道:“我当年,好像做错了。” 唐久此人一生磊落,从来都是落子无悔。 听见她说自己错了,朝暮的第一反应是被吓了一跳。毕竟为了空取秘籍的时候,唐久手上的长剑还是枕山河。朝暮并不知道如今这位佛子和她家小九的前尘,只不过后来的两世之中,这位佛子对他们家小九似有痴缠,这一点朝暮还是看得清楚的。 虽然从实际上来说,朝暮的年岁要比唐久小一些,但是她随唐久游历上千年,唐久爱管世间不平事,她却惯看风月,总是自觉比唐久看人要更准确一些。 这个慧空就是很不对劲啊,哪里还有什么目下无尘的佛秀的样子。 朝暮在看见他冲着他们小纪索要枕山河的时候,再结合他之前数次想要到他们归去峰拜访小九的举动,就已经在心中用血红朱砂在慧空的名字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叉。 ——这么个人,绝对不能让他上他们归去峰来。 如今再见慧空,看他隐约有些执念过深之相,唐久难得的有些觉得自己当年错了。 当年,也算是唐久一念之差。 那个时候唐久也不足百岁,又是一路顺风顺水,难免有几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桀骜不驯。她一时心软给了一个小和尚他本不该有的机缘,这是唐久种下的“因”。而如今这人为难她徒弟,这便是那因结下的“果”。 虽然有“弟子服其劳”的说法,但是唐久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纪尘寰,将他无端牵扯进入自己的因果里。 如果此刻朝暮知道唐久在想什么,恐怕要一个白眼翻到后脑勺去。 麻烦别人之后会不好意思,那是知礼。但是纪尘寰和唐久之间的因果线都快有铁链子那么粗了,说白了,两个人就是下油锅,恐怕也得捻成一根油条,这个时候再说什么牵扯不牵扯的,还有什么意义? 而且,朝暮看得分明,纪尘寰那小子如果知道他和他师父之间因果深厚,指不定会有多高兴呢,小九的愧疚简直有几分多余了。 纪尘寰一行人随着慧空一道走出了剑冢。在剑冢之外,他们恰好遇见了若虚宗门带队的于师兄。 于师兄看着他们三个“凭空出现”,先是一惊,转而脸上便带出了欣喜若狂笑容,向着韩三水、纪尘寰、谢雨师的方向飞扑了过来:“终于找到你们了呜呜呜,还好我没有放弃呜呜呜!” 纪尘寰一行自从进入剑冢之中,那宗门传讯符就彻底没有了动静。于师兄作为带队师兄,他的玉简上,每一位若虚宗弟子都是一个小红点。 此行若虚宗共派出八十一位弟子,于师兄每一天都数着小红点度日。谁曾想他们进入这秘境还不足五日,有三个小红点就直接从于师兄的玉简上消失了。 于师兄简直又气又急,奈何幻花秘境是胡乱将宗门打散传输,于是于师兄就只能过上了一边收集灵草灵物,一边在幻花秘境之中“找孩子”的日子。 “你看见我家孩子了么?” 多少次,其他宗门的弟子看见面容日益憔悴的如若虚带队弟子,都先会被吓上一跳,继而深深同情起这位含辛茹苦的老母亲……啊不,是宗门带队大师兄来。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于师兄锲而不舍的追查寻找中,真的让他把奇遇的七十八位若虚宗弟子找齐了。于是,这失踪的三个弟子到底是谁也就明晰了。 还不如不明晰。 于师兄痛苦的揪住自己的头发,哀嚎着“怕什么来什么”。虽然临行之前,老祖对所有若虚宗弟子都一视同仁,并没有因为纪尘寰是自己的徒弟而让旁人对他多加照顾。但是于师兄也是得了纪容修秘境中的机缘的人,还因此提升了两个小境界。 他自己都是受了纪容修恩惠,如何能让纪前辈唯一的后人折在这个秘境中。 队伍之中的其他若虚弟子和于师兄也是一个想法,奈何还肩负探花大会上与其他门派一较高低的责任,因此这一对人马就只能一边探寻秘境之中的资源,一边寻找他们小师叔和韩、谢两位师兄师姐了。 回想起这几十天提心吊胆的日子,于师兄就想流两条宽面条泪。 纪尘寰一行在剑冢之中经历了许多事,但是却没有想到外面居然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了。幻花秘境总共也就开启一个月,也就是说,如今距离他们离开幻花秘境的日子已经很近了。 “是的小师叔,今天就是我们在这秘境的最后一日,确切的说,咱们一会儿就要出去了。”于师兄这会儿简直像是孩子失而复得的老母亲,虽然他本人不敢对自家小师叔造次,却也暗搓搓的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夹住纪尘寰和韩三水的衣袖,生怕一不留心他们又丢了。 至于谢雨师……好歹那是个姑娘家好吧,虽然于师兄比谢雨师年长几百岁,自诩当她父亲都绰绰有余,但是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去揪师妹的衣袖。 暗自怼了一下韩三水,于师兄故作严肃的说道:“师兄对照顾好师妹,三水,一会儿咱们就要出去了,你拉好雨师。” 此言一处,周遭的若虚宗弟子们都发出了三三两两的笑意。修行不易,找到同路之人更难,剑修想找到道侣更是难于上青天。这种不利红鸾的情况下,韩三水还能逆风翻盘的拉着剑锋小师妹自产自销,大家当然不能放过任何让韩三水尴尬的机会。 “羞羞羞。”扇峰的女修更是直接,她们冲着谢雨师刮了刮脸,直接让谢雨师的苹果脸变成了红苹果脸,这才罢休。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如果眼神会说话的,韩三水的眼睛此刻恐怕已经声嘶力竭了。 可惜被他求助的纪尘寰此刻只顾着小胖妞在他的内府里笑的滚来滚去,根本不管他可怜的师侄死活,甚至萌生出一点儿“让韩三水更尴尬一些以此来哄他师父的元婴开心”的邪恶念头。 就在连日以来盘桓在若虚宗众人头顶的乌云悄然散去的时候,天边忽然乍响阵阵雷声。 于师兄和纪尘寰同时神色一肃。前者是因为经验,后者则是掌握了整个幻化秘境。 “快要结束了。”纪尘寰握住手中枕山河,对周遭弟子高声道:“若虚宗弟子,准备破阵!” 此言一处,九峰弟子尽数祭出法器,一时之间,周围扇子、长剑、百兽、符篆尽出,只待最后联手破开这道禁制。 纪尘寰:……天地良心,他说得破阵,是破阵而出的意思,并没想着要集结九峰精锐去打破这个阵法的意思啊! 这一刻,纪尘寰深深的觉得,自己和这些热血的若虚宗年轻人真的有代沟了。 算了。纪尘寰无力再解释,就索性随着众人一道,一起向天雷斩去。 “若虚宗这是做什么?他们这一代的弟子简直更疯了!” 场外,幻花秘境之中的留影石将里面的场景如实呈现在众人面前。 就在众人都为若虚宗这惊人一举而无限唏嘘的时候,仙姝宗的涴蓝掌门眯了眯眼,看了一眼距离自己最近的长老焕蓝,一时之间,身为双生子中的长姐的她的那平和包容的目光中,居然显出了几分诡谲。 第59章 . 浮花浪蕊(九) 【晋江独家首发】…… 仙姝宗的宗主涴蓝和长老涣蓝是一对双生子。而恰巧, 她们的徒弟也是一对双生子。 相传,涴蓝和涣蓝对这对双生子的徒弟十分疼爱,待之如亲子。 可是这样被师门爱护的两个女孩子, 却也折损在了幻花秘境之中。 在幻花秘境之中折损几个弟子是常有之事, 然而对于宗门来说,这样的折损是最大的损失,而对于师长来说,看着自己带大的孩子尸骨无存, 其悲竟如何? 因此很多年,仙姝宗的众人都不敢在他们的掌门和长老面前提及“双生子”或者“幻花秘境”、“探花大会”之类的词语。 如今这幻花秘境在他们仙姝宗开启,一时之间就让知道内情的仙姝宗弟子倍感五味陈杂。 涣蓝这个人平时做事缺少了几分脑子, 像是被她的姐姐惯坏了。但是在自家宗门口对各门各派的弟子出手,做出了这种事情,说到底, 涣蓝是存了几分不想让探花大会召开的心思。 涣蓝总是想起那两个孩子。 当时她们小小的被她抱在怀里, 就像柔软的小面团。两个小丫头被她和姐姐揉揉搓搓的养到了那么大, 从喝口奶都要啼哭的婴孩长成了并蒂莲花一样美丽的少女。 她们本来应该拥有很长很好的一生,却因为一个幻花秘境而魂灯寂灭。 涣蓝:“幻花秘境,本来就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明明都是刚入修仙之途的小弟子们, 为什么要让一个秘境去考验他们的心性? 仙姝宗长于施展幻境,涣蓝虽然不如她的姐姐,但是对幻境也有自己的理解。 她看得出幻花秘境并不是单纯的新手村,一旦行差踏错, 很有可能折损这些小弟子们的道心。 因此涣蓝在仙姝宗入口设卡, 也有几分“能阻止能小弟子进入,就阻止几个小弟子进入”的意思。 可惜她只是宗门长老,不要说她, 就是她的姐姐,在整个上清界面前也是说不上话的。 探花大会作为五十年一度的宗门大比,已经延续了上千年。涣蓝不相信没有人看出其中的猫腻,只不过和未来五十年的资源划分相比,一些刚刚入道的小弟子们的前途与道心仿佛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那些人哪怕看出来了,但是也并不在乎罢了。 涣蓝这样的想法或许偏激,但是在失去了两个徒弟之后,她对幻花秘境到底是一点好感也无。 纪尘寰带领着若虚宗的一群弟子们出了幻花秘境。出了幻花秘境以后,纪尘寰抬眼就看向作为东道主的仙姝宗中人。 从他破境开始,他内府之中的浮花珠便躁动不安,而它躁动不安的源头,正是仙姝宗的方向。 涣蓝和涴蓝两人的眉眼别无二致,灵息也不差分毫。别说是纪尘寰,就是受人召唤,不得不离开幻花秘境的浮花珠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召唤了它。 和经常以分|身的形式到世间看一看的浪蕊不同,浮花是真正意义上的久居幻花秘境不出。 能够召唤浮花的秘术几乎已经是失传了,却没想到还有人能施展得出。 因为浮花的异样,纪尘寰和唐久将神识外放,落在这对双生子姐妹身上,于是也就恰好让纪尘寰听到了涣蓝的话。 听着自己妹妹的抱怨,涴蓝默不作声,只是含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似乎在纵容一个任性的孩子。 随着纪尘寰几人破镜而出幻化,其他宗门的弟子也陆陆续续的被幻花秘境送了出来。 这一场为期一个月的秘境试炼终于落下了帷幕,而最激动人心的事情便是之后的探花大会。 众人将在这探花大会上一一展示自己在秘境之中的所得,清点评分,最终确定排名。 纪尘寰的目光在四周一扫,并没有发现他师父的身影。他也并不十分意外,虽然此刻其他宗门的掌门或长老都齐聚于此,对幻花秘境之中的自家弟子取得的成果十分关心。 但是这样的场面,还不足以惊动一位大乘期的老祖。 就在众人开始逐一清点秘境所得的时候,天边隐隐聚集起了几朵雷云。 这样的场景,各家的宗门长辈也见怪不怪。毕竟从幻花秘境之中出来,修为提升一个小境界也稀松平常。 虽然在幻化秘境之中能突破境界的修士只是百里挑一,但是架不住此间有上万名年轻修士,哪怕只是金丹期的劫云,可是这劫云压顶、纷落而来,却也见几分壮观。 “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们这些老家伙也得承认长江后浪拍前浪了。”一位眉眼皆白的宗门长老微微抚了一下自己的胡须。 天边密布的劫云让他吃了一惊,他不是第一次参加幻花秘境了,但是像是今天这个密密麻麻的劫云还是第一次见,哪怕他如今已经三千岁,面对这样的雷云,却还是会觉得头皮发麻。 “小纪啊,这些可是大补啊,你快静心吸收灵力。”玉城对纪尘寰絮絮叨叨。 出了秘境之后,纪尘寰的传讯符就开始热得发烫了起来。 玉城和江笛素来都有一些话唠潜质,平时玉城当着他的面的时候,还能够绷着面皮,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毕竟如今江笛看起来是十一二岁的小豆丁,可是玉城却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了。 玉城在面对纪尘寰的时候很有几分当人哥哥的自觉,但是一旦他们开始用传讯符,玉城的话唠本质就暴露无遗。 ——他不仅话非常多,而且就连书写传讯符篆的手速都比别人快一些。江笛写一条信息的功夫,玉城下笔如飞,能写上四五条。 而且为了满足自己的聊天欲,玉城直接改造了他们的传讯符,不仅可以一对一的相互联络,而且可以建成一个频道,一对多的互相交流。 他们归去峰一共就那么几个人,当然就被塞在了一个频道之中。 随着年龄渐长,玉城渐渐有些面瘫脸的趋势。他才不会告诉别人那是因为他笑起来总是憨憨的,所以为了维护他们龙族的尊严,他就干脆学了剑锋弟子祖传的面瘫脸。 ——韩三水那样的一个憨憨都能端起冰山剑修的架子,玉城就不相信自己冷着一张脸的时候唬不了人。 既然要学别人面瘫,那就把话唠毛病也戒了呀。 纪尘寰一边在玉城的刷屏之中艰难的寻找他师父给他发的信息,一边在心底无声的吐槽。 玉城说对了一件事,眼下雷云密布,对别人来说是需要暂避的危机,而对于纪尘寰来说,却是难得的吸收灵气之时。 纪尘寰本就是雷灵根的修士,此刻空气之中雷灵力密布,纪尘寰不需要刻意吸收,那些雷灵力就不可抑制的向他偏移。 他像是一块洗海绵被扔进了水里,尽情的吸收着水分。 不知道是不是周围的这些修士的错觉,他们总觉得自己这次在幻花秘境出来之后,渡劫仿佛变得容易了。 其他宗门的长老和掌门们笑眯眯的看着台上的弟子渡劫,就像是看到了自己辛勤种下的白菜茁壮成长。 这一场雷劫持续了约有一个时辰,一直到一个时辰之后,天边才隐约看见一点蓝色,那密布的紫色劫云终于有了散开的趋势。 就在众人以为今年的探花大会上“当众渡劫”的传统保留节目已经结束了的时候,那才见了一角湛蓝的天空却忽然又一次劫云密布了起来。 而这一次,天边不再是浓郁紫色,而是压下了一片纯黑。 “玄雷?怎么会是会玄雷?”场外有人惊呼了一声。 明明那些小弟子只是最多不过金丹的修士,可是眼前这劫云分明是结成元婴的住修士才有的玄雷。 是谁家的金丹期弟子,居然要凝结元婴了? 到底是作为东道主,眼下一边突生异变,涣蓝和涴蓝一起站了起来。 玄雷的威力不容小觑,谁家弟子凝结元婴也不是小事,一旦操作不好必定殃及池鱼。 看着周遭的人只专心找那凝结元婴的弟子,涣蓝忍不住大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自己家的弟子拎走?” 因为要举办探花大会,也料定了幻花秘境出来之后会有弟子渡劫,所以这一次仙姝宗特地修建好了渡劫台。 只是如今看来,这足以百人渡劫的渡劫台,让修士用来渡元婴劫却还是有些勉强了。 涣蓝掌心灵力催吐,很快催动灵力凝结出了一层保护罩来,将那渡劫台扣在了其中。 涣蓝不是为了保护渡劫台上之人,只是为了不让其他的小弟子被这场雷劫波及。 涣蓝的话惊醒了许多其他门派的掌门和长老,一时之间,许多道灵力都向着渡劫台而去,将自己家的弟子席卷而出。 若虚宗这次带队的是于师兄,他没有那些掌门和长老瞬息之间转移百人的的能耐,不过却有许多师门给予的法器。 此刻于师兄摊开了掌心,微微吹出一些灵力,他掌心的核桃大小的法器便骤然变大,裹挟着若虚宗的弟子极速往外退去。 场上,终于只剩一人。 第60章 . 浮花浪蕊(十) 【晋江独家首发】…… 这是一个元婴的雷劫。 虽然上清界已经进入末法时代, 在凌云剑峰的峰主之前已经有好几干年没有人飞升了。但是一个元婴雷劫而已,实在没有什么好让人惊讶的…… 才怪! 谁用不到一年就能凝结元婴?这样那些几千岁的元婴修士情何以堪? 纪尘寰入道即筑基,不足一年又已经要突破元婴。这样的战绩, 放在哪里都已经不仅仅是让人惊叹的程度。 之前纪尘寰筑基的时候, 有他师父的修为进阶速度类比,还勉强让人能够接受。可是修炼不到一年就成元婴,哪怕是在“元婴遍地走的”上古时代,这也太离奇了。 寻常人不清楚纪尘寰的底细, 或者说,他们以为自己不清楚纪尘寰的底细——在那些关于归棠老祖突兀收徒的沸反盈天的传闻之中,人们总是选择相信自己相信的。 他们坚信纪尘寰并不是普通的下尘界人士, 而是定有特殊之处。 他们不愿相信纪尘寰是从零开始一步一步踏上仙途的,而更愿意相信他有上古大能血脉带来的资源。毕竟他的那位先祖大手笔的留给了若虚宗整个秘境,不可能没给他留下点儿什么。 比起相信纪尘寰天赋异禀, 显然纪尘寰另有奇遇才是更容易让柠檬精们接受的。 人总是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 不过这样的“误解”也好, 纪尘寰和唐久就不用要想出诸多办法遮掩了。 哪怕是唐久,在看见她徒弟的元婴雷劫的时候也不由微微愣了一下。 而下一刻,她选择了最理性的方法。 远在千里之外的若虚中归去峰, 白衣的女修默念了一个法诀,随后只见远处天边一点金光向着她的方向疾射而来,最后被她缓缓地归入内府之中。 纪尘寰只觉得自己丹田内府一空。 这其实算是一种似是而非的主观感觉,事实上, 如今他内府之中的东西太多, 已经有几分“人”满为患的意味了。 但是他闭眼内视,看不到那小小的、圆圆的、非常可爱的小身影,纪尘寰还是觉得自己心底一空。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仿佛是亲手营造起的亲密关系又被那人毫不犹豫的收回了一样。 纪尘寰闭上眼睛,这才能遮掩住自己眼底汹涌的神色。 元婴的雷劫对其他修士来说凶险万分,但是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在外人看来,纪尘寰算是修为一日千里,但是对于纪尘寰来,修为的精进却是水到渠成的事。 他以功德入道,本就不能用寻常修士的修为进度来和他作比。 对于别的修士来说,或许让浮花浪蕊认主才是他们修为提升的原因。但是对于修功德的纪尘寰来说,了却风如晦的经年执念,又成全了枕山河这八千年来一直想要重见天日的梦想,此非大宏愿,却是大功德,才是真正让他破境的原因。 满足了寻常之人的小小愿望,和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其实又有什么区别呢? 宇宙洪荒,浮生微渺。站在宏观的角度上来看,一朝的百姓与一个人,其实都是蝼蚁和尘埃。 可是哪怕是蝼蚁和尘埃,因为自身的渺小他们的愿望就可以被忽略、被轻视、被践踏吗? 纪尘寰不管别人怎么想,他自己就是有执念的人,所以对心中有执念的其他人,他不说很容易共情,却很容易就能了解他们的心境。 每个人因为立场不同,执念也有所不同。纪尘寰当然不是那种要满足天下人执念的圣母,他只是顺心而为,也顺势而为。 归去峰,是“不如归去”的归去峰。 唐久做了纪尘寰这几个月的师父,不教他做人的道理,也不强迫纪尘寰在自己的面前剖析他的心境。 唐久没有什么当人师父的经验,唯一懂得的就是言传身教。她只是让纪尘寰好好看看活得自在洒脱是什么样子,然后告诉告诉纪尘寰,他也可以这样活。 唐久就是漫不经心一般地将这份自在和洒脱教给她的徒弟。 她第一次见到纪尘寰的时候,这个孩子半身木石,眼神却比这僵硬的躯体还要沉重。 纪尘寰本是负重前行的人,负山难行,他身上的那座无形的山,就这样被唐久不动声色的一点一点的搬开。 唐久曾经笑说,愚公是因为不够聪明,所以才会选择去肩扛手提的移山。 而如今,唐久却也在移山。 天雷不足惧,一切就仿佛是水到渠成。 而纪尘寰眉头紧锁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不习惯自己内府的空荡。 他也没有想到,才几个月而已,自己居然就会被唐久娇惯的养成这样的习惯——他总觉得每当自己探查内府的时候,里面理所当然的就总会有一个小小的、圆圆的、很可爱的小小元婴盘腿坐在那里。 她应该待在他的内府里的,就宛若他的肉中骨血。 他们怎么能够分开? 纪尘寰还是没压下自己的不悦。他并非是心境容易动摇之人,只不过人在自己的东西丢了的时候总会有些不开心不是吗?他现在只是有些不开心了。 如果唐久知道纪尘寰现在的想法,恐怕她会忍不住一巴掌呼在这个小子脑门上。 那可是他的元婴雷劫,就是天纵奇才,元婴雷劫哪是那么好渡的?如果此刻唐久的元婴还待在纪尘寰的内府中,那就相当于两人渡劫。 老天的账一笔一笔算得分明,绝不可能让人占一点儿便宜。两个人一起渡的元婴雷劫,可不仅仅是简单的叠加。 哪怕唐久知道雷灵跟的修士并不会死于天雷,可是那三人合抱粗的雷劈在自己身上,难道不会疼的吗? 唐久也是真心心心疼徒弟,不愿意他受这点皮肉之苦,这才早早的召回了自己的元婴。 纪尘寰在探花大会之上突兀的跨过凝结金丹,直接凝结元婴,这让周遭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 在确定这个渡元婴劫的人是谁了之后,前来参加探花大会的仙门中人也齐齐变了脸色。 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一代新弟子之中“第一个凝结元婴之人”的名头或许没有那么引人注目,但是在探花大会上凝结元婴,也就是说,是一位还不满百岁的元婴真人,在这样的灵力凋敝的时代,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之前纪尘寰在上清界名声大噪,是因为他是那位是传闻之中九百岁成就大乘的归棠老祖的徒弟,是若虚宗弟子口中的“小师叔”。 而今天之后,他将有新的头衔,他是上清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元婴真人。 这上清界的势力此后将如何洗牌?众人心中都咯噔一下。 虽然若虚宗仙门了魁首的地位不可动摇,九位老祖坐镇,就像是九根承天之柱,保若虚宗雄踞云端。 但是自从凌云剑锋的长老飞升,其他的峰主也纷纷闭关,眼下若虚宗无人可用,已经到了将在后山闭关八千年的归棠老祖请出来主事的地步。 不少人有些蠢蠢欲动,觉得趁着若虚宗青黄不接,他们可以伺机而动,在仙门排位的时候多给自己的门派捞些好处。 可是眼下,若虚宗出了一位不满百岁的元婴真人。 后起之秀,势不可挡,风头无两。这半天玄雷之后降下了瓢泼大雨,也浇熄了许多人心头的小火苗。 在看见天雷下去之后,自家师叔傲然立在台上,周身没有半身狼狈的时候,若虚宗所有的弟子先是安静了一瞬,转而便爆发出了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 这欢呼像是点醒了众人,虽然每个人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但是面上却还是要过得去的。 他们端起了看不出真假的客套笑意,纷纷对纪尘寰表示祝贺。 纪尘寰渡过雷劫,凝结出了元婴。这个时候,对于这位的若虚宗的小师叔,在场的一些宗门的掌门与长老已经不敢随意对待了。 修仙人士的价值观,总是那么简单粗|暴。 先前纪尘寰修为不足,虽然顶着若虚宗小师叔的名号,但是那些其他门派的掌门看他,也如同看普通的弟子一般,至多会投一些好奇的目光。 而如今纪尘寰平地晋升元婴,简直和这些人顷刻之间就平起平坐了。 凝结元婴和凝结金丹不同,元婴就是一道分水岭,不仅仅是寿元的增长,而且意味着修士可以真正意义上的沟通天地,将自己的命运与宇宙星河相连。 之前因为上清界之中的灵力日益稀薄,虽然没有战争吞噬修士的生命,但是也让修士的修为进展极慢。 到了如今这会儿光景,不少门派的长老等人物还只是金丹大圆满。而纪尘寰是年纪轻轻,可是却已经是正经的元婴修士。 在元婴修士面前,他们并不敢造次。 当若虚宗的小弟子欢呼声渐消,涴蓝的脸上出了温婉的笑意,她轻咳一声,众人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位东道主。 并没有在意众人对自己的忽视,涴蓝只是非常周到的提议道:“没想到探花大会居然能得见这样的场景,我们于情于理,都该为小真人好生庆祝一番,诸位意下如何?” 第61章 . 山河朝暮(一) 【晋江独家首发】…… 意下如何? 对于纪尘寰来说, 他当然不想参加这什么狗屁的宴会,如今他归心似箭,心底像是有一头野兽蛰伏, 只能暂时收敛了爪牙, 在众人面前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目前为止,这张温柔的皮相还算是有用,纪尘寰暂时没打算抛弃它。 可是心底是焦灼着的想念,面上却还是要与人虚与委蛇, 纪尘寰眉宇之间飘过了一丝不耐,只不过这种不耐被他很快压了下去。 待到众人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又是那个善解人意、温文尔雅的若虚宗小师叔。 纪尘寰笑着应下了涴蓝的邀请。 众人各自维持着脸上僵硬的笑意。 若虚宗这一次又夺得了探花大会的魁首。是的, 哪怕纪尘寰并没有将他获得的浪蕊珠展现在人前,可是这一举踏入元婴境的壮举,也足够将其他宗门比下去了。 魁首之名, 若虚宗实至名归, 也彻底熄灭了那些想要借着若虚宗的几位长老闭关而捞好处的宗门的心思。 这仙门百家都摆出了一副与人为善的架势, 开始热烈的讨论起了今夜的“庆功宴”来。 纪尘寰注意到涴蓝的目光,深深的凝视着他,似乎再探究什么东西。 这个仙姝宗的掌门传闻之中是极为温雅, 又疼惜妹妹的。可是纪尘寰看惯了口服蜜剑之人,如今注意到这个涴蓝,他只觉得,人到了那个岁数, 披上几张画皮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纪尘寰面上不显, 他内府之中的浮华浪蕊却闹腾了起来。 如果不是纪尘寰死命压制,此刻浮花珠恐怕就要破体而出,直奔向那召唤他之人。 众目睽睽之下, 浮花珠如此为之,虽然也算是干净利落的找到所谓的“幕后黑手”,但是未免差那么点意思。 纪尘寰也很是好奇,这个人宁可布下那么大个局,兜了一个圈子,却也要召唤浮花珠。那她召唤浮花珠又是为了什么? 眼下浮花珠还在他的手里,纪尘寰是最不着急的人。 所以他只是死命压了丹田内府之中闹腾的两颗珠子,静观其变。 孟叔平时是打不过小胖妞的,所以明明与纪尘寰结了契约,却委委屈屈的缩在纪尘寰头顶的簪子上。 这一会纪尘寰内府之中的小胖妞被唐久召唤回去,孟叔毫不客气的就占据了纪尘寰丹田之中最大最好的位置。 看着纪尘寰压着浮花浪蕊,不让它们两个乱动,孟叔也直接走到两颗珠子前去,一手一个的压住它们,像是按住两个活蹦乱跳的皮球,直压的两颗珠子动弹不得。 浮花浪蕊在幻花秘境之中是响当当的人物,可是出了秘境就变得弱小、可怜、又无助。 更何况孟叔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上古神器一出手,这两颗珠子就被压到了纪尘寰内府之中灵物的食物链最底层。 两颗珠子嘤嘤假哭了起来。 放在平常,它们的那些主人们早就心软来哄它们。可是这会儿,纪尘寰却理也不理两个珠子。 两个珠子小孩儿似的嚎哭了一阵,发现纪尘寰无动于衷,浮花浪蕊只能委委屈屈的缩在小角角里,像是两只互相舔食伤口的小兽。 它们两个装得可怜巴巴,纪尘寰可知道,这两颗珠子利用起人来是不打商量的。 既然浮花浪蕊认了纪尘寰为主,就没有反过来拿捏他的道理。 众人虽然心思各异,但是少不得要给仙姝宗和若虚宗面子,于是仙姝宗的这一场晚宴,倒是难得的办得非常热闹。 修仙之人不食五谷,仙姝宗却是别样雅致的地方。他们将各色的灵花入肴,每一口都是精纯的灵气,又有百年的百花仙酿,一时之间,倒是宾主尽欢。 纪尘寰毫不意外的被邀坐在了主位侧首的位置上。 涣蓝看了好几眼纪尘寰,一脸的欲言又止。 谁又能想到,纪尘寰刚出入她们仙姝宗的时候,还只是一位刚刚筑基的小弟子,可是如今他们要走了,纪尘寰却已经成了元婴真人呢? 涣蓝自己被困在了合体境许多年,如今哪怕上清界之中重新出现了可以飞升的修士,她却总是也找不到飞升的契机。 眼见着寿元要耗尽,一时之间,涣蓝和她姐姐都非常心急如焚。 涣蓝很想向纪尘寰讨教一下突破的契机,只不过纪尘寰入仙姝宗之前她们对他的嘲讽之言犹然在耳,涣蓝此刻也拉不下面子来去对一个她认定的后生小辈请教——哪怕这个所谓的后生其实与她平辈。 纪尘寰这样的人,他当然能看出涣蓝心中所想。 可是他又不是好为人师的性格,甚至称不上是天生友善,不说他这晋级的法门主要还是因为机缘与灵根,就是可以复制,纪尘寰也不想与仙姝宗的人共享。 所以纪尘寰也没有理会涣蓝的欲言又止,只是低头静默的摆弄着桌前的酒杯。 修仙之人食冰饮雪、吹花嚼蕊,看着风雅至极,但是在纪尘寰看来,那都不如回归去峰上给他师父烤两只兔子来的痛快。 纪尘寰一言不发的沉默,周遭的人却并不想放过他。 仙姝宗的宗主对纪尘寰遥遥举杯,涴蓝公式化的祝贺了他突破元婴,随即故作随意的冲纪尘寰问道:“当今上清界之中修行最快之人,当属九百年成就大乘的归棠老祖,纪道友身为归棠老祖高足,此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想必老祖也会为纪道友高兴。” 对方提及了唐久,纪尘寰的面上微微带出了几分笑意,却听见涣蓝话风一转:“只是不知道,纪道友比番横跨两个大境界,是因为在幻花秘境之中有所奇遇,还是忽然顿悟?” 这话虽然是问句,但是但凡修行之人都知道,靠着顿悟能够突破一两个小境界是时常之事,但是想一举横跨两个大境界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纪尘寰和唐久是这上清界之中唯二的雷灵根修士,雷灵根修士不惧天雷,甚至可以帮着旁人阻挡天雷。 这样的惊人体质,在没有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之前被宣扬出去,实在是危险至极。 人心贪婪,谁知道多么强大的力量才能保护自己。所以哪怕是唐久,她的灵根资质也是若虚宗的不宣之秘。 纪尘寰知道这一点,当然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别人大刺刺的言明此事。 涴蓝这样问,就是在追问纪尘寰在幻花秘境之中的境遇的意思了。 幻花秘境之中,各人各有机缘。一般来说,除了亲友,一般人是不会打听旁人在幻花秘境之中的机缘的。 只不过纪尘寰的进阶速度实在堪称妖异,涴蓝也不过是问出了此刻众人心中都有的疑惑,所以哪怕如今她这样询问并不妥当,也相当失礼,却没有人出来阻止她。 纪尘寰低头轻啜了一口杯中的酒,他一只手臂轻抬,宽大的衣袖遮住了纪尘寰饮酒的动作。 虽然这个动作非常优雅,但是事实上,仙姝宗的酒并没有沾染纪尘寰的唇瓣半分。纪尘寰抬袖的动作,也不过是为了遮他眼底的冷笑。 此刻浮花浪蕊在他内府之中如此闹腾,涴蓝就是问得再旁敲侧击,纪尘寰也明白她看起来在问他在幻化秘境之中的机缘,实际上却是在问他得没得到过浮花珠。 确切的说,是在问他有没有将浮花珠带出来。 纪尘寰面上却故作不知,听见涴蓝这样问他,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继而抬手向自己的背后伸去。 霎时之间,纪尘寰背后泛起了一阵如雾似幻般的紫色灵力,在那紫色之中,隐隐夹杂着金色的天雷。 他分明只是拔剑,在场的众人却仿佛听见了惊雷乍响。哪怕此刻纪尘寰毫无战意与杀气,但是却还是让人心中一凛。 也不看看那曾经是谁的剑,也不看看它曾经被谁纳入脊骨之中温养多年。 它本该如此,枕山河一出,就应当让人想起唐久昔年上斩断妖邪,下斩人间不平事的风姿。 纪尘寰的唇边荡出了些微的笑意:“此剑名为枕山河,乃我师父旧剑,于秘境剑冢之中镇十万群剑八千年。” 剩下的话纪尘寰没有说完,而是留给在场中人自己脑补。 能够和一把这样厉害的剑解契,修为一日千里,似乎也能够说得过去吧。 而随着纪尘寰的话,枕山河发出了轻微的嗡鸣。 纪尘寰的内府中,一个长满了络腮胡子的大汉盘腿坐在了孟叔对面,听着纪尘寰说的话,他不由得伸手捧住了自己的脸:“哎呀,我也没有这孩子说的那么好啦~” 孟叔原本正在闭目修炼,冷不丁睁眼就看到壮汉捧心,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决定立刻闭上眼睛,不然怕眼睛被辣瞎掉。 所有人都在为这样的一柄剑重见天光而不胜唏嘘,唯有在距离纪尘寰不远处,佛门弟子控制不住的捏碎了桌边一角。 他望着纪尘寰和枕山河,眸中说不出的复杂。 同样复杂的,还有仙姝宗的掌门。涴蓝静静的看着纪尘寰,恨不得将他的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第62章 . 山河朝暮(二) 【晋江独家首发】…… 纪尘寰被很多双眼睛凝视, 不过现在,这些凝视对于他来说都不重要了。 尘世鬼蜮,人心画皮。有的时候是正还是邪, 真的不是那么好辨别。 纪尘寰也不需要去辨别。他只需要袖手旁观, 不必推波助澜,就能够看着每个人走到自己的终点。 慧空那镶嵌在脸上一般的笑意随时都有碎裂的风险,而涴蓝脸上的试探和琢磨也掩盖不住。 这两个人,恰恰是上清界公认的“德高望重”呢!纪尘寰嗤笑一声, 心里有些明白为什么他师父喜欢窝在归去峰了。 其实自从确定了涴蓝就是那个召唤浮花珠的人之后,这一场宴会对于纪尘寰上来说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纪尘寰更关注的,是慧空非常在意他师父的剑这件事。 枕山河告诉纪尘寰慧空与他师父之间的微末前尘——对于那个让他们家小九断过一只胳膊的小和尚, 虽然过了八千年,但是枕山河还是印象深刻的。 听了这些前尘往事,纪尘寰的心中最先生出的居然不是嫉妒, 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为一个陌生人的执念而只身犯险, 可以毫无顾忌的奔赴他人的苦难, 这果然是他师父能做出的事情来。 虽然心不在焉,但是这一场宴会上纪尘寰还是应对自如,无论是想要探究他在幻花秘境之中的机缘, 还是研究为何他的境界会如此迅速的提升原因的人,他总是能够自由应对,全然不似一个骨龄只有十几岁的孩子。 众人虽然各怀心思,但是面上还能维持着几份和谐, 勉强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一直到天边渐渐升起一轮圆月, 这一场宴会才算是散去。 宗门的小弟子们做完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此后的两天,便是各家宗门划分资源的时候了。 正因如此, 探花大会虽然结束,但是在场的众人却并不能走。仙姝宗为他们安排了住处,更为安排了一间独立的小院。 对于这样的安排,韩三水微微皱眉。他们家小师叔毕竟年幼,虽然一举踏入了元婴,但是此处人生地不熟,让他单独居住一所似乎有些不妥。 只是还不等韩三水开口,纪尘寰就冲他微微摇了摇头,把韩三水想说的话都堵回了嘴里。 月上中天,寄尘寰却并没有睡。他在等一个人,今夜必定有要潜入他这个小院的人,不然岂不是浪费了仙姝宗特地为他选择这个院落。 纪尘寰冷笑了一下,转而盘膝坐在榻上,默默熟悉着这具冲入元婴的身体。 元婴雷劫共有三十六道,帮助修士锻筋炼骨,以一个全新的身体沟通天地。 雷灵根的修士并不惧怕雷劫,此处的“不怕”,说的是他们并不会在这场劫运之中灰飞烟灭,但是炼筋淬骨该受的苦楚却是一点都少不了。 今日纪尘寰当众渡劫,他并不想将自己周身狼狈显露人前。幸好他内府之中还有一梦婆娑,有一梦婆娑替他遮掩,在众目睽睽之下,孟叔好歹给纪尘寰争取了一时片刻先去调养生息的时间。 纪尘寰其实没有多好受。他身体几乎碎裂,然后缓慢的被先天灵气修复。纪尘寰一直重复着这个过程,直到那一缕先天灵气被揉碎进他的身体。 这样的破碎之后的聚合,纪尘寰竟然是早已习惯的。他不觉得非常痛苦,只是除了唐久,他不愿意有第二个人看到他这个模样。 “哎呀,有个人啊,自家的孩子也是不知道心疼的。可怜的小纪,你在那被天雷劈了三十六道,你师父不仅半点不在意,她甚至还烤了只兔子!她还吃独食!” 在一梦婆娑为纪尘寰争取来的短暂的整理自己的时间里,纪尘寰听见了归去峰的“群聊频道”里传来的江笛和玉城不怀好意的“挑拨离间”。 他们控诉唐久不在乎。然而,纪尘寰却是知道唐久真正的“不在乎”是什么样子的。 他只是抿唇笑了起来。这两小只越是这样说,越说明他师父在关注着他。 对玉城发明的这个法器知之甚深,纪尘寰借用法器从声音交流转向直接与他师父面对面交流的模式的空当,不动声色的将手指探入自己肩下的伤口之中。 纪尘寰指尖一个用力,便将肩上那只有两寸的伤口血肉模糊的狠狠撕开。 这样的疼痛,正常人早就要痛叫出声,可是纪尘寰脸上却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不敢让自己乱了呼吸频率,只求不让他师父看出端倪。 等到终于能够看到朝思暮想的那人,纪尘寰嘴上黏黏糊糊的直白说着“师父我好想你”,转而又不动声色的身侧了侧身,将自己流血不止的肩膀暴露在了唐久的面前。 唐久并不是那种十分宠溺孩子的家长——这一点,纪尘寰已经发现了。可是纪尘寰也发现,唐久也是最见不得自己护着的人受伤的。 在看见自己的徒弟伤成这样之后,唐久不由轻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后悔自己草率的把元婴收了回来。 毕竟,若是有她的元婴阻挡一二,她徒弟那里,这孩子应该不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唐久的声音之中都有带上了几分焦急:“傻愣着做什么?还不速速疗伤?” 儿行千里母担忧。唐久这样解释自己护犊子的心理。 在纪尘寰去幻花秘境之前,唐久嘴上说“不过是个小秘境”,可是灵符和丹药却是不要钱似的往纪尘寰的储物袋里塞。 唐久口口声声的说,修为到了自己的这个境界,什么灵符丹药都派不上用场,与其放在角落里落灰,还不如来了养小徒弟。 那些灵符和丹药对唐总来说虽然并没有什么用,但是就可以用来换灵石。在上清界,灵石可是硬通货。 但凡唐久随便把给他小徒弟准备的灵符和丹药拿出去一件换掉,也不至于每次下山都要辛苦给人捉妖,才能有钱买酒了。 知道的事情真相的玉城和江笛并不拆穿唐久。不是他俩多么乖巧听话,主要是……打不过打不过。 如果不是众目睽睽之下纪尘寰不能耽误太久,想来纪尘寰渡劫的时候,归去峰的群聊频道里都能叽叽喳喳的聊上许久。 唐久总是很偶尔的才会参与到他们的谈话中来,可是为了唐久偶尔的那三言两语,纪尘寰却愿意听玉城和江笛持续的叽叽喳喳下去。 江笛和玉城:请问你礼貌吗? 现下这个小院之中只有继纪尘寰一个人,而他在等一位注定要来找他的访客。 只不过在这样一个绝不算是闲适的夜晚,纪尘寰刚刚修成的元婴在他的内府之中却也没闲着。 纪尘寰内视自己的丹田,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一个有些新奇的视角探索着自己的内府。 “其实,正常人的内府并不是你这样的。”孟叔曾经这样对纪尘寰说过。 正常人的内府之中的景象,总是能够或多或少的反映出他的内心。 人们的内府或是丛林,或是荒漠。或是一路有繁花盛景,或是风霜刀剑。 但是纪尘寰的内府里面什么景象都没有。那里就像真正的不毛之地,丝毫不让人窥见其主人真正的心境。 不过如果孟叔的胆子大一点,敢在小胖妞还在纪尘寰内府的时候也蹭进来,看看他大概能够明白,不是纪尘寰内府一片空无,而是纪尘寰的内府之中景象如何,全看那小胖妞的需要。 只要小胖妞想,这个内府可以一瞬间盈满璀璨的花海,也可以变得柔软糯弹,供她耍玩。 因为是神识之间的直接接触,纪尘寰总是能够体察到小胖妞最细微的需求,而且愿意为之作出改变。 眼下没有小胖妞了,纪尘寰看着那个同样有些短手短脚圆滚滚的自己,有些嫌弃的轻啧了一声。 同样是圆滚滚的身体,他就觉得他家师父的小胖妞非常可爱。而现在他内府之中盘腿坐着的连笑也不笑的三头身小豆丁,就完全和“可爱”沾不上边。 看着这样的元婴,纪尘寰心中难得有了些许忐忑——这样的自己,他师父会喜欢吗? 纪尘寰的心念一动,那板着脸的小小元婴艰难的扯出了一个笑意。 还不如不笑。 纪尘寰不得不沮丧的承认,控制元婴露出爽朗的笑,其实比他自己笑起来还难。 除了接受不了自己的元婴是个面瘫,纪尘寰又不满意的戳了戳小元婴身上穿着的纯黑色的道袍。他记得他师父喜欢白色,只是这元婴身上的服饰又并不是能够随着他的心意而改变的。 没用的东西。 纪尘寰皱眉,调动着自己的力量,不客气的把他的元婴戳得在他的内府之中翻了个跟头。 正在他跟自己置气的时候,纪尘寰忽然感觉到一阵陌生的气息袭来。 纪尘寰猛的睁开眼睛,他一剑横出,枕山河周身的紫色寒芒将这小小的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而在这人耀眼夺目的亮光之中,纪尘寰也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旁人,正是仙姝宗的掌门涴蓝。 纪尘寰神色不变,单手执剑,毫不迟疑地向着涴蓝的方向横劈了过去。 第63章 . 山河朝暮(三) 【晋江独家首发】…… 涴蓝没有预料到在纪尘寰看清她是谁的情况下, 居然还会一剑横劈而来。 倒不是涴蓝对仙姝宗和若虚宗那么点微末的交情有多么自信,她好歹是仙姝宗的掌门,是正正正正的合体期修士, 现在的上清界, 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区区元婴就敢对合体期修士叫嚣了? 虽然纪尘寰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接连破境实在是骇人听闻,但是修士之间的修为境界的分别就有如天堑,合体期的修士想要杀死一个元婴修士,其实还是很轻易的。 天纵奇才, 可是总要有成长的时间。再怎么样的天才,在没成长起来之前,都是没有与强者叫嚣的资本的。 涴蓝这样觉得, 认定的纪尘寰不敢在比他修为高出很多个境界的自己面前直接动手。 当然,涴蓝不敢直接对纪尘寰动手,同样是因为她不敢去招惹大乘老祖。 别的大乘老祖也就罢了, 唐久和涴蓝的师父有些交情, 涴蓝比任何人都清楚, 唐久是真正的能压得她前后五千年修士都抬不起头来的强者。纪尘寰既然是她的弟子,涴蓝就不想轻易对纪尘寰动手。 涴蓝这样的自信,却没有想到纪尘寰不按套路出牌。在已经分明看见是她的情况下, 纪尘寰依旧出剑。 纪尘寰这一剑横出,居然真的逼得涴蓝后退了半步。 枕山河是唐久的本命法器,由雷火之中诞生。此刻纪尘寰执剑,随着他剑峰过处, 一股霸道的雷灵力随着纪尘寰的动作被灌注进了涴蓝的筋脉。 就仿佛惊雷从自己的筋脉之中劈下的, 涴蓝感觉身体之中每一根经脉都泛起了疼痛。她和纪尘寰之间的确实力悬殊,但是纪尘寰却也并非是没有办法能让她疼。 就如同涴蓝笃定纪尘寰并不能越级挑战她一样,纪尘寰同样笃定涴蓝并不能对他真的下死手——无论是出于不敢得罪若虚宗, 还是不敢得罪他师父。 纪尘寰深谙人性,其实有的时候,这些口口声声追求大道的修仙者,和那些尘世之间蝇营狗苟、绞尽脑汁为自己谋划的凡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压下自己内腑的震荡,涴蓝后退了半步。她故作淡定的深吸了两口气,这才将体内霸道的枕山河的剑气逼了出去。 眼见纪尘寰睁眼看她,并且还单手执剑,涴蓝不见丝毫慌乱,而是摆出了一如白天那般和善的笑意。 涴蓝:“小友早知我会来?“她意有所指的看着纪尘寰。 纪尘寰就并不答话。 拖延时间是没有用的。涴蓝并不怕纪尘寰沟通外界求助,因为这是她的地盘,她等了这么多年,仙姝宗掌门总该有几分自己的谋划。 纪尘寰刻意的打了个呵欠,声音之中带上的几许困顿:“更深露重,掌门深夜来此,意欲何为?” 从幻花秘境出来之后,纪尘寰的口风就一直很严,不肯露出半份关于浮花和浪蕊的端倪。 一般这个年纪的小弟子想要尽早成名也好,本能的炫耀也罢,若是让他们得了浪蕊珠,恐怕总是会第一时间就惹得天下皆知的。 不过无论怎样,涴蓝本也不打算和纪尘寰多费口舌。眼下是在她的地盘之中,周遭尽是她的布置,纪尘寰插翅难飞。 于是涴蓝就直接说道:“小友从秘境之中应该得了秘境至宝,浮花浪蕊双珠。世人皆知让浪蕊珠是打造本命法宝的重要材料,我自不与你争。这浮花珠你留着也没有什么用,若道友愿意割爱,我仙姝宗定然有重谢,道友意下如何?” 纪尘寰真的很讨厌别人抢他东西,偏偏这些人一个两个的,居然都要抢他东西。 纪尘寰低垂了眉眼,掩去眼底的冷色,他懒洋洋的伸出手去,掌心之中躺着的赫然便是一颗长着白色小翅膀的珠子——正是那颗涴蓝觊觎已久的浮花珠。 眼见纪尘寰这般轻易的将浮花珠拿出来,涴蓝面上一喜,抬手便要去拿。却不想被纪尘寰一剑横在了跟前,锋利的剑尖抵着涴蓝的心口。 纪尘寰声淬寒冰:“世人都知枕山河是我师父的剑,由我师父锻造,如今与我结契,宗主有把握可以在枕山河剑下走上几回吗” 纪尘寰的声音一改平日的温文尔雅,带上的三分讥诮,当真是怎么听怎么气人。 仗剑之威而已,纪尘寰却似将“狐假虎威”发挥的淋漓尽致。 涴蓝发现自己被人用剑抵住。 纪尘寰出剑分明不快,但是那一剑向涴蓝横来的时候,涴蓝却有几分必无可避的窘迫感。她顿时身子一僵,呆呆立在原地。 “老祖之威,莫不敢忘!” 许久,涴蓝一字一句的这样说道。 这听起来像是服软的一句话,却让纪尘寰眯起了眼睛。 一直到上一刻,其实他都没有对涴蓝起杀心。毕竟涴蓝虽然是利用了他,但是纪尘寰也只是好奇这人要拿浮花珠子做什么。 在自己的事情上,纪尘寰意外的非常宽容。可是当涴蓝提及他师父时那抑制不住的恨意,纪尘寰却又断定这人再也留不得。 世人毁他、欺他、轻他、辱他,纪尘寰都可以置之不理。唯有唐久是是他心尖上的一点热血,其他人多看一眼,纪尘寰都会压抑不住想要杀人。 虽然纪尘寰不觉得这位仙姝宗的掌门有什么本事能伤了他师父,但是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纪尘寰也并不敢去赌。 心里面为涴蓝选定了下场,纪尘寰并不觉得自己是狂妄。他没有屠杀过比他高一个境界的修士,甚至不去提一梦婆娑之中他的那一世的话,纪尘寰的手到现在都还是干净,没有沾染过半分血。 可是,杀人这件事,纪尘寰的确是不害怕的。并且他没有杀过,但是他知道他能。 涴蓝哪里知道纪尘寰就这样对她起了杀心。她看着纪尘寰虽然看着她的目光没有什么温度,可是脸上看不出太多浓浓的杀意,反而询问起她要这浮花珠做何用,涴蓝就觉得此事还有回旋余地。 如果不到了非必要的时刻,她的确不想和若虚宗归去峰的那位老祖为敌,或者说,没有人想和若虚宗为敌。 上清界中,从来没有“得罪若虚宗中某个人”的说法,只有“和若虚宗宣战”的可能。 整个若虚宗,一门上下都是护犊子。每一个弟子,他们都像是护眼珠子似的护着。他们倾一宗之力言传身教,告诉门下弟子什么是正直和道义,也同样倾一宗之力护着这些被他们好好教导长大的孩子。 纪尘寰这位小师叔身份不凡,若是他真折在了仙姝宗,恐怕仙姝宗跟若虚宗就要不死不休了。 涴蓝伸出一只手去,微微推开纪尘寰的剑尖。 眼看着纪尘寰并没有阻止涴蓝的动作,于是她很快摆出了一个算是和善的微笑,对纪尘寰娓娓道来:“这浮花珠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大的功效,只是对人神魂有些好处。我是双生子,生来就神魂不稳,如想要突破境界,就非得有此物不可。” 浮花立刻嚷嚷起来:“主人主人,她说的话不算假,但是也不真!” 浮花珠瞬间像是被解开了禁制,开始在纪尘寰的手中活蹦乱跳了起来。 的确,召唤它的人对它下有禁制。浮花不能对任何人说出那人召唤她的原因——除非,等这个人自己说出这其中的原因的时候,这道禁制也就随之而破了。 只听见浮花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的说道:“这人不是什么好人,她召唤我出来是想让我帮助她吞噬她妹妹的神魂和修为,以此协助她来突破境界。这个涴蓝早就把自己的双生妹妹看作是累赘,这些年来养着她妹妹,也是为了让涣蓝当做自己修行的垫脚石。” “血肉亲情尚且能够不顾,这娘们果然不是好人!”枕山河愤然出声。如果不是此刻他被纪尘寰纳入内府之中,恐怕他要当面表演一下什么叫做拍案而起了。 虽然浮花很是聒噪,但是这也足以告诉纪尘寰这人这样大费周折的探寻浮花珠的原因了。 如果说风如晦的执念能让纪尘寰产生些许共鸣的话,眼前这个女人就是让纪尘寰作呕。 虽然纪尘寰以实现旁人的夙愿而增长功德,但是这种夙愿,他还是不实现的好。 想起涴蓝和慧空相谈甚欢,纪尘寰挑眉:“你还拜托了慧空替你去寻这珠子?” 在众人入探花秘境之前,涴蓝的确这么拜托过慧空,现在认下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她只是点了点头。 “好家伙,那和尚果然是心术不正!为了点儿功德也是瞎了心!” 枕山河啧啧出声,纪尘寰的嘴角则是不动声色的微微勾了一下。 这件事情,他不知道枕山河会不会说给他师父听。不过枕山河说了,就算是他偏得。不说,他也没有什么损失。 涴蓝一五一十的说了自己的目的,纪尘寰轻轻点头,他抬起手来,掌心之中托着那颗涴蓝朝思梦想的浮花珠。 他托着珠子的手并没有伸向涴蓝,而是伸向了她身后斜后方。 “刚才你姐姐和这珠子的话,你可听得清楚了?”纪尘寰问。 涴蓝惊觉不对,她猛然回头,看见的便是涣蓝那张青白的面色。 第64章 . 山河朝暮(四) 【晋江独家首发】…… 对于被纪尘寰邀请站在院子外的涣蓝来说, 这是她人生之中最漫长的一炷香时间。 短短的一炷香之间,她所相信的,她所信赖的, 她所仰仗的, 她所坚持的一切都在她的面前分崩离析。 涣蓝的姐姐在她心中曾经是那样的可靠,对她也堪称体贴无私。可是如今真相就被摔碎在涣蓝的面前,一切都在告诉她——之所以她姐姐对她这样的纵容,是因为她姐姐在谋取她的修为与神魂。 这个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 涣蓝将双生子当做是上苍的馈赠,是上苍不愿意让她们两个孤独长大的证明。而她姐姐却恰恰相反,只认为所谓的双生, 不过是将一个人的生活割裂成两半,却偏偏还要彼此拖累。 对于涴蓝来说,她不觉得吸收自己妹妹的神魂和修为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她认为她自己只是在拨乱反正。 因为双生子的存在, 本来就是错误的。 涴蓝知道幻花秘境之中浮花珠有将双生子合二为一的妙用, 其实是一个意外。 仙姝宗的宗主和长老是双生子,也恰好有一对双生子的徒弟。涴蓝的徒弟和每一个上清界的优秀弟子一样,曾经深入到幻花秘境之中。 那个时候, 涴蓝当真是一副慈母心肠,她不放心地将自己的一缕神魂附在了徒弟身上,想要保护她们周全。 也恰恰是当时的一念之仁,让涴蓝窥见了一个秘密。 浮花是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小精怪, 她知道自己对于人类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浪蕊的分|身可以锻造本命法器, 而她唯一的作用,就是能让两个双生子的神魂合二为一。 这个世界上愿意合为一体的双生子实在是太少了,而能够进入幻化秘境之中, 还愿意合二为一的双生子,就几乎是没有。 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之中,浮花就放弃了认主离开幻花秘境的心思,只不过在偶尔看见双生子进入秘境的时候,它还是愿意上去与这些双生子攀谈两句。 涴蓝的双生子弟子只是浮花漫长生命之中的一个小小插曲,却没有想到成了,这随口攀谈,却成了两个弟子的催命符。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对于浮花的询问,涴蓝的徒弟们并不动心,但是偷听的涴蓝却动了心思。 涴蓝实在是修为挺住太久了,又不甘心空耗寿元、兵解天地,于是她就总要想些办法。 她那的那对双生子徒弟其实可以不用死的,但是一念生而不可绝,涴蓝不敢保证她们两个会不会将在幻花秘境之中的见闻当作笑谈一样传播出去。 一旦浮花珠的作用传播出去,涴蓝对涣蓝出手的时候,就不敢保证有没有人会怀疑到她的身上。 涴蓝只能彻底断绝这个可能。 弱小的、还没有结成金丹的弟子,在幻花秘境之中身陨,这不是太平常的事了么? 涴蓝的一缕神魂原本是为了保护徒弟而存在的,到头来却要了这两个女孩子的性命。 涴蓝亲手杀了两个她视若亲子的小弟子,也不可避免的越发对得到浮花珠这件事情偏执。 在浮花将一切和盘托出,包括它在幻花秘境看到的关于那两个仙姝宗小弟子的遭遇之前,纪尘寰了解事情的始末么? 答案是否定的。 但是这并不影响纪尘寰对人性的推断。他只是提前找到了涣蓝,然后,纪尘寰也不能保证涣蓝会听到什么。 只不过无论涣蓝听到的是什么,涴蓝这个人伪善、冷漠、汲汲营营、不择手段却也是注定的了。 纪尘寰:“果然,对人心险恶这个词的理解,是需要随时刷新的。” 纪尘寰表面上还投身于涴蓝涣蓝这场对峙,但是背地里却已经在他们的聊天频道里用神识传递消息了。 ——没有直接语音传输,是纪尘寰对现场这严肃气氛最后的尊重了。 “我就不明白了,涴蓝都这么豁得出去了,为什么不去试试的堕魔呢?”孟叔摸着自己的下巴,有些不解的问枕山河。 “快别扯什么堕魔了,魔族又不是不挑剔,你当他们什么人都收?”枕山河看着涴蓝,身为灵体,枕山河轻易捕捉到的那一点涴蓝的回忆,于是他的言语之中就不由充满了对涴蓝的鄙夷。 纪尘寰其实并不想听仙姝宗这两个姐妹之间的纠葛。他又不是判官,也不是妇女主任,没有必要给这两姐妹判断是非得失,也不会为她们调解亲情关系,造就什么化干戈为玉帛的戏码。 纪尘寰只是恶劣的存了一点昭然若揭的坏心思,他将浮花珠往涣蓝的方向递了过去。 浮花到底已经认了纪尘寰为主,都说“物似主人形”,浮花珠也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于是,它非常主动的脱离了纪尘寰的手心,往涣蓝的方向飘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纪尘寰功成身退的后退半步,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一副“请开始你们的表演”的看戏表情。 涴蓝的牙根咬紧了。此刻她再也不披那张成熟伪善的面皮,二话不说直接抬手便向着涣蓝攻去。 为了确保纪尘寰不会对外求援,仙姝宗的这个院子里面完全隔绝了声音与灵力。也就是说,这两姐妹打的再激烈,除非她们就连院外的结界也打破了,否则的话旁人不会注意到这个院子里的半点动静的。 当然,前提是……如果没有人破坏结界的话。 不在他师父面前的时候,纪尘寰应该就是那种满肚子坏水的臭小子。 他还没有来得及学破阵,可是他的一柄山河长剑却足够所向披靡,只见纪尘寰往外走了两步,抬手干净利落的一剑,直接将偌大的结界切开了一个角。 从这一角开始,整个笼罩在这个院落外的结界就迅速的碎裂开来。于是,结界之中的院子里涣蓝和涴蓝的兵戈相接的声音,也就向四面八方的扩散来去。 涣蓝的实力虽然是涴蓝用灵药一点一点堆砌出来的,但是两个合体期的修士打架,动静也到底小不了。 院子里打斗的声音很快就惊动了周遭的各门各派的掌门。众人围拢过来的时候,便看见涴蓝与涣蓝两姐妹斗在了一起。 众人不明所以,只能问一下在场的始终在一旁袖手旁观的纪尘寰:“道友,这仙姝宗的掌门和长老,是再亲密无间的一对好姐妹,如何会打成这般你死我活的样子?” 这些人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也有怀疑纪尘寰的意思。 “对啊对呀,道友可知这是怎么回事?”有人也凑过来追问纪尘寰。 纪尘寰懒得与他们多言,直接扬手一抛,便见一方留影石迅速扩大成了巨大的屏幕,将方才从涴蓝忽然出现在他房间之中开始的一切景象都公之于众。 杀人诛心,如此而已。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纪尘寰只是稍微打听了一下,就知道涴蓝最在意的除了是自己的修为,便只有这张仙姝宗掌门的脸面。 仙姝宗虽然并不算是顶尖的宗门,但是平时涴蓝那一副仙门宗主的架势倒是比任何人端的都足。 纪尘寰一下子将涴蓝心中最隐秘的丑恶全都公之于众,甚至还捎带着定禅法寺的佛子慧空——说好听一些,慧空那叫做心肠太软、善恶不分。而往难听的说,就是慧空纵容涴蓝行凶,甚至意图和涴蓝合谋去褫夺另一个人的神魂和修为。 涴蓝在乎名声,慧空又何尝不在意。纪尘寰打蛇打七寸,除了“杀人诛心”这四个字之外,还真是让人想不到别的形容词。 涣蓝和她姐姐战在一处的时候,她是满腔的悲愤,旁的什么也无法去想。 而等到涴蓝意识过来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就已经悔之晚矣。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丢在了街上,涴蓝从来没有一刻感受到这样的难堪。 而那一边,她那不懂事的妹妹还在那“啊啊啊,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的上演着苦情戏。 涴蓝心中漾起了一抹不耐,眼中转瞬已就赫然出现了一抹赤红——这是堕魔的前兆,并且还真是奔着方才孟叔和枕山河设定好的剧本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涴蓝居然入魔。 “阿弥陀佛,施主何至于此?”只听一声佛号,来人因为涴蓝所托而受人诟病的慧空。 上前一步,他念了一声佛号,双手结印,指尖便有精纯的佛法,向着涴蓝的方向缠绕而去。 “施主虽然未对贫僧言明实情,但贫僧却不能不渡施主。” 说着,慧空念起的咒语,而那道束缚着涴蓝的灵力也越收越紧。 虽然轮回三世,但是慧空到底只是金丹期修为,他的额上很快就渗出细密的汗水,但是慧空却毫不在意。 慧空低声诵念着佛法,一遍一遍净化着涴蓝的心魔。这般普渡众生的模样,让方才还指责他和涴蓝沆瀣一气的人生出了几分愧疚。 好一个以退为进。 纪尘寰不否认,自己当众播放那段留影石,的确是有给慧空挖坑的心思的。没想到,慧空居然会来这一招洗刷自己与涴蓝同伙的嫌疑。 在慧空的持续努力之下,涴蓝眼中的红色渐渐褪去,整个人却也如同被抽了骨头一样萎顿在地。 第65章 . 山河朝暮(五) 【晋江独家首发】…… 慧空用来束缚住涴蓝的是精纯的佛法, 也有人看出,那道金光除了佛法之外,慧空甚至还动用了一丝丝的功德, 这才能够将以入合体期的涴蓝完全的束缚住。 他这个人还真是不顾惜那点功德的。 纪尘寰冷笑了一声, 无论是慧空想以一世的功德与他换枕山河,还是如今用功德束缚住了涴蓝,慧空的所作所为,在纪尘寰眼中看来都是为不智。 谁都知道功德对于一个佛修的重要, 能够舍得这样重要的东西,慧空此人必定有所图谋。 纪尘寰心中的警惕更深一层,不过眼下并不是他纠结于此的时机, 纪尘寰沉默半晌,忽然抬手拔剑。 在众人惊呼的声音之中,纪尘寰一剑斩向了涴蓝。 “不可!” “小友快住手!” 纪尘寰此举突然, 让在场的众人都不由一惊, 随后, 这些人却默契的出言要阻止他。 通过留影石,仙门众人已经大概知道了涴蓝的所作所为,但是涴蓝虽然利用纪尘寰将浮花珠带出了幻花秘境, 却并未谋取纪尘寰性命。 涴蓝真正对不起的是他的两个命丧幻花秘境的弟子和她的妹妹,纪尘寰不是苦主,由他向着涴蓝出手……这算个什么事儿? 更何况涴蓝是一宗宗主,绝没有被纪尘寰这样一个别派弟子随意处置的道理。 在场的人有许多也同样为涴蓝来的所作所为所不耻, 但是当看到若虚宗的人出手的时候, 他们又不由有些唇亡齿寒,唯恐又若虚宗会将他们整个上清界的仙门都压得抬不起头来。 虽然若虚宗的弟子都唤纪尘寰一声“小师叔”,但是说到底, 他也不过是一个刚刚入门的小弟子。 他们今天如果放任纪尘寰轻易处置了涴蓝,那让他们这些活了几千年的、随便哪一个单独拎出去都能被称为“老祖宗”的宗门长老与掌门们的面子又该往哪里搁? 只是纪尘寰的那一剑,涴蓝作为合体期的修士都有几分必无可避的感觉,在场众人很少有修为比涴蓝更高的,他们想要阻拦纪尘寰,基本上也是不可能。 纪尘寰对涴蓝动了杀心,但是却并不冲动。众目睽睽,众口铄金,他当着众人的面杀一个宗门掌门,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但是纪尘寰仍然出剑。 枕山河所过之处,空气中留下淡淡紫光,涴蓝却好好的站在了那里,也没有半点中剑倒下的趋势。 纪尘寰还剑入鞘,地上唯有三点猩红。这猩红并不是血液,它们散发着尸体一样的恶臭,而不是血液的甜腥。 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之中,唯有涣蓝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纪尘寰,转而感叹道:“你果然不愧是归棠老祖的弟子。” 这地上的三点红不是旁的,正是涴蓝的心魔。而涣蓝之所以有这样的感叹,是因为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看见有人可以直接剑斩心魔。 当年,那个被一剑斩去心魔的人是她。 归棠老祖唐久与她们的师父乃是好友。同为双生子,涴蓝天资卓绝,涣蓝却是平庸。常年生活在姐姐的光环之下,涣蓝本来本就不是多么心性坚定的人,自然很容易心中生出不平,进而滋生心魔。 涣蓝的心魔其实并没有多么邪佞,只是一点人心不甘与嫉妒罢了,那点儿不甘被涣蓝藏了起来,就连她的师父其实都没有看出涣蓝心中的这零星的变化。但是找她师父玩耍的归棠老祖一眼洞悉了这些许端倪。 那也是这般势不可挡,灿若惊雷的一剑,当这一剑向着涣蓝横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几乎要被褫夺了呼吸。 涣蓝本来以为迎接自己的是这被比较、也被压抑的荒唐一生的结束,却没有想到,那其实是一段新的人生的开始。 涣蓝没有倒下,因为归棠老祖的那一剑的目的并不是杀了她。老祖一剑斩去的是她心中的不甘,也是在她心窍之中依稀生长着的心魔。 转瞬心头潮已平。 涣蓝再去看那执着与自己姐姐比较的昨日的自己,就觉得荒唐可笑,心魔一曲去,她神思瞬间清明。 被唐久一剑斩去心魔,涣蓝非但没有心神受损,反而因祸得福,由此往上跨了一个大境界。 那一天,她们姐妹将永远记得唐久白衣执剑、所向披靡的身影。 只不过对涣蓝来说,唐久或许恩同再造,而对于她姐姐来说,归棠老祖的一剑之威,也成为若干年后她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 涴蓝并不是剑修,但是她总是想起唐久的那一剑。她在反复问自己,如果是自己的话,可否能展出那样清正无邪又一往无前的剑意?而如果唐久这一剑是挥向她的话,她又有几分能在她剑下存活的可能? 曾经涴蓝以为,和那些大能相比,自己只不过是晚出生了些年岁,没有办法吸收到上古的精纯的天地清气而已。可是在见到唐久之后,她才知道自己与那些大能之间的隔阂犹如天堑,并不是时间能够弥补的差距。 在灵力丰沛的上古时代,修仙之人更如过江之鲤,而如今能够真正闻名天下,让人仰视才见的却不过尔尔。 她永远抵达不了唐久的那个高度,有那么一瞬间,涴蓝心头生出的是无限的怨怼。 她曾有幸得见天光,知道以一人之力遮蔽一世之光到底是何等的风采。可是得见这一道天光的代价就是,她越发清晰的明白,无论自己再怎样的努力,也永远不可能望其项背。 涴蓝本就是抱着一颗向天争命的恒心踏上仙途,甚至怀揣着成为天下第一的野望——仙姝宗掌门绝对不像她以往表现出来的那边平和淡然,涴蓝原本有一颗争强之心,只不过这颗争强之心在她心底刚刚燃起熊熊之火,却转瞬被人兜头一瓢冷水浇下。 于是也不难理解,涴蓝对纪尘寰说出那句“老祖之威,莫不敢忘”的时候,又是怎样咬牙切齿的心情。 而如今,涴蓝没有想到,那困扰了自己许多年的一剑,时隔千年,居然又重新出现在了她面前。而不同的是,这一次受这一剑的人是她,被斩去心中心魔的人也是她。 灵台霎时间的清明,仿佛将涴蓝的整身体都投入到了冰凉彻骨的水中。心中的不甘与妄念被通通熄灭,涴蓝看见的是自己众叛亲离的事实。 因为野心,她杀害了自己的徒弟,而如今又要吞噬自己的妹妹。在少了欲望的驱使之后,涴蓝终于有机会清晰的审视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她呆愣愣的望着地上如同鲜血一般的心魔痕迹,半晌,涴蓝真的吐出了一口血来。 涣蓝看见自己的姐姐吐血,她本能的上前一步,可是她还没有来到涴蓝身边的时候脚步就突然顿住。许久之后,涣蓝叹息一声,还是走上前去,将面色苍白如纸,修为也肉眼可见的跌落的姐姐从地上扶了起来。 太多时候,仙姝宗的涣蓝长老表现的都是蠢钝愚昧,仗着她姐姐的宠爱为所欲为,而如今涣蓝手上扶着几欲倒下的涴蓝,又望了一眼周遭的仙门中人,倒是难得的显现出了几分一宗长老的气魄来。 涣蓝:“今日之事说到底是我仙姝宗家事,惊扰各位,涣蓝在此向各位赔个不是。时候不早,诸位还是各自回去休息的好。” 说着,她拂袖一挥,自己也扶着涴蓝消失在了原地。 纪尘寰这对姐妹的下场已经并不在乎,这场戏到了现在也该落幕了。他抬手轻抚上了枕山河,脸上虽然是笑着,但是却颇有几分毋庸置疑的意味:“时候不早,诸位请便吧。” 当众人听到纪尘寰这样说,这才恍然记得这是他的庭院。一时之间,众人心头滋味莫名,可是却没有人在这个时候选择刨根问底。 修仙之人本就不必非要睡眠,而这一夜,注定是诸多仙门弟子的不眠之夜——不仅仅是因为仙姝宗双生子姐妹的爱恨情仇,也不仅仅是因为这段爱恨情仇之中还牵扯到了定禅法师的佛子和若虚宗的小师叔。 和这些八卦比起来,上清界的仙门中人更关心的是纪尘寰一剑居然可以斩人心魔。 这意味着什么? 越是修为高深之人,越害怕自身心境动摇,而这个时候,忽然出现了一个可以斩断旁人心魔的人,那意味着什么? 一时之间,众人看了纪尘寰的目光都不同了。 他之前已经足够惊人,但是再惊人的天赋都是别人和别的门派的。对于不可以攫取的利益,其他宗门的人当然不会费太多心思去研究。 可是如今纪尘寰表现出来的一剑斩去合体期修士的心魔的本事,就让这位若虚宗的小师叔变得更加的金贵了起来。 “原来还不知道归棠老祖为何忽然收徒,如今看来,只能说老祖不愧是老祖啊!” 有个修士顺口对一边的同伴感慨,立刻获得了一片赞同与附和。 慧空听着众人的议论声,原本拨弄写佛珠的手指不由微微用力,险些捏碎一颗佛珠。 第66章 . 山河朝暮(六) 【晋江独家首发】…… 唐久有的时候会和她的小元婴玩, 虽然那画面看起来或许挺分裂的,但是当是当白衣女修手捧着一个迷你又缩小的“自己”在掌心的时候,却还是有很多很多的可爱。 谁又能想到, 能一剑挥开天地, 斩断世间不平事的老祖,私底下却非常的平易近人呢? 唐久把自己的小元婴在两个手掌之间倒腾来倒腾去。如果不是知道修士的修为越高,元婴就会越发凝实坚固,让人恐怕还会以为唐久在手心把玩的是什么柔软又手感极佳的小东西。 江笛盘腿坐在唐久的腿边, 用额头抵着唐久的膝盖。此刻是在归去峰,是她最熟悉的地方,江笛索性就半化为人形, 拖开了长长的尾羽。 属于凤凰的尾羽随着江笛的动作在身后摇曳,唐久被那金灿灿的凤凰尾羽晃的眼晕,手中的小元婴也像是找到了很好玩的东西一样跳到了江笛的长长的羽毛上, 然后把江笛的尾羽当做滑梯一样的呲溜呲溜的往下滑。 江笛被小元婴弄的咯咯直笑, 伸出手去要抓那小小的一团, 一人一元婴就这样玩耍了起来。 本来是很温馨的画面,只是玉城看着地上斑驳着爪痕和被巴掌大的小元婴踩出一个一个小坑的青石地板,他的脸上就多了几分不忍直视。 这种级别的玩耍……真的是随随便便耍几下就要人命。 但是玉城也并不敢去扫这两个小祖宗的兴, 他轻咳了两下,最终也没忍住化作龙形,绕着唐久床边的栏杆而上。 玉城凑到唐久耳边说道:“小九啊,小纪快回来了, 这一次他可是直接凝结了元婴, 而且不知道他在搞什么东西,现在好多人给咱们归去峰下了拜帖,就连好几个合体期的老家伙都惊动了。” “不是吧玉城, 你叫合体期修士‘老家伙’?”唐久不由的喷笑出声。她轻轻的捻动了一下手上的扇子,就这样直接笑软在床上。 唐久:“放眼整个修仙界,除了我几位师兄师姐,还有哪个人敢在老身面前自称老家伙?” “得了吧你!”江笛最受不了唐久一口一个“老身”,她灵活的尾羽向上一弹,趁着不唐久的小元婴不注意,一下就把她像一个皮球一样弹起来。 随后江笛一伸手,唐久的这个小元婴就像是小炮弹一般的飞到了江笛的手心里。江笛把小元婴放在脸边蹭一蹭,猛地吸了一下那肉嘟嘟的小脸蛋。 江笛把被吸了脸的小元婴捧到唐久面前:“你看,我们小胖妞明明还是个宝宝。” 小胖妞什么的……唐久一想到她家看起来听话乖巧的徒弟,私底下居然还给他师父起外号,就有点儿想要揍他了。 正在笑闹之间,江笛只觉得自己掌心一空,那被她蹭脸蛋蹭得脑袋摇成拨浪鼓似的小元婴忽然一下子被唐久收回了内府之中。还不等江笛问唐久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见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霎时之间,江笛迅速收回了尾羽,玉城也很快化作了十几岁的少年人。几个人正襟危坐,一改方才懒散的样子。 唐久收回自己的元婴没不是没有原因的,毕竟她徒弟就要回来了,让她徒弟看到他们这几个人为老不尊的样子可是不好。 说起来,纪尘寰仿佛才离家一个月的光景,可是少年人就是见风就长,短短一个月,纪尘寰简直是脱胎换骨。 那十几岁的小少年原本显得有些羸弱的身形骤然拔高,如果不是纪尘寰眉宇之间还带着几许少年人的青涩,从背影看,他已经和成年的男子没有什么区别了。 修士修炼成元婴之后就可以改变自己的骨骼皮相。但是这种改变也并非是没有限制,一般来说是会定格在修士修成元婴的那个瞬间。 不过当然也有例外,对于修仙之人来说,百岁便是分水岭。不满百岁的修士如果天资绝艳,那么就连天道都会给予几分宽容。毕竟修士的年龄漫长,不满百岁的修士,实打实的就算是个孩子。 天道没有在纪尘寰修成元婴的瞬间就定格他的容貌,而是给了他一次自己选择的机会。 纪尘寰选择顺其自然的成长。他总是怀揣着那么一点心思,纪尘寰发现自己的师父总是疼爱家里的小的,所以纪尘寰明白,他青涩稚嫩的时光其实非常宝贵。这样可以自在的冲师父撒娇,并且会得到回应的时光,他一分一秒都不想错过。 少年人像是欢腾的小兽,扑腾撒欢儿的就凑到了唐久的身边。平素纪尘寰最喜欢的位置如今被江笛占着,纪尘寰虽然没有直接开口,可是却委委屈屈的看了玉城和江笛,随后就将又长高了一些的身子缩在了唐久另一边的脚踏上。 少年的一双长腿缩了起来,整个人委委屈屈的快团成一团。也幸好是少年人,尚且身形柔软,否则那一块位置还真的是委屈纪尘寰了。 原本纪尘寰伸手就能将唐久一双腿揽在自己的怀中,这一会儿他也非常克制的只搂了他师父一条腿。 难为纪尘寰足够小心谨慎,出手也迅疾,居然半点没有与靠在唐久另一边的江笛有任何的身体接触,就直接将自己整个人贴在了唐久身上。 唐久看着纪尘寰柔软的发顶,只觉得她好像是养了一只大狗狗。 她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徒弟的头发,纪尘寰居然意外的侧了侧头。 唐久抚摸狗头的手微微一顿,就看见纪尘寰侧过脸先是用脸颊蹭了蹭唐久的手心,转而飞快地拔出自己头上戴着的玉簪子,这才将自己的脑袋凑到了唐久的手边。 被扔在地上的孟叔暂住的发簪:我或许不是人,但是你小子是真的狗。 自己的徒弟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这么爱撒娇的样子。唐久被纪尘寰逗笑了,毫不客气的揉乱了他的头发,转而推开了他一直往自己身上蹭着的脑袋。 唐久:“好了好了,原本从没见你这么爱撒娇的。” “因为小纪这次出去看见了别人家的师父都是什么样子的,怕不是被吓到了吧?”没意识到自己刚才被微妙的嫌弃了,江笛霸占着唐久的另一条腿,摇头晃脑的对唐久分析着纪尘寰的心境。 纪尘寰迅速借坡下驴,反正就是要撒娇,说什么都要撒娇。 唐久:…… 唐久一眼就知道这小子不是善类,从一开始也本来打算对纪尘寰听之任之、冷眼旁观,却没有想到因缘际遇这小子成了自己的徒弟,两个人之间有了更深的羁绊,自然也就情谊更深厚几分。 不过如果说说唐久对纪尘寰内心的冷漠、甚至愤世嫉俗一无所知,那未免真的有些小看她走过的那八千年岁。 她才不相信纪尘寰会被涴蓝涣蓝两姐妹的事情吓到,不过对于变得黏黏糊糊的徒弟她也没什么办法。 还能扔了咋的?唐久只能默默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淡蓝色的身影从纪尘寰的脊梁骨冒了出来,他发出一阵一阵爽朗大笑,绕着归去峰飞来飞去,恨不得就连归去峰的泥土都要捧起来亲近亲近。 “小九!!!想不到吧!!!我回来啦!有没有很想我?呦,这两个小凤凰和小龙小崽崽挺有意思,是你捡回来的?归去峰还是老样子啊,你就爱这些能结果子的灵树,都是当老祖的人了,怎么还这么馋嘴的?” 枕山河终于停在了唐久面前,他看起来非常闹腾,但是如果此刻他不是魂体的话,恐怕不难发现,枕山河的眉眼一片红。 作为剑灵,枕山河他是真的太久没见过唐久了。 唐久终于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还没来得及往枕山河那边迈出一步,唐久的脚步就忽然停下。她低头看着安静到仿佛不曾生出过剑灵的朝暮,手指摩挲了一下朝暮的剑身。 人人都说“近乡情怯”,没想到这还有一个“近乡情更怯”的人。 唐久很想嘲笑一下朝暮的,谁让她平时表现得很像个阅尽千帆的大姐姐,甚至有的时候会故意使坏去撩拨唐久,不把她弄得面红耳赤就不停手。 但是这个人到了枕山河这个她的“救命恩人”面前,还真的是出乎意料的……怂。 嘲笑别人是不好的,除非唐久她真的忍不住。 唐久坏心眼的把朝暮的本体往枕山河那边一塞:“喏,你们也很久不见了吧?可得好好叙叙旧!” 枕山河稳稳当当的把朝暮接到了手里。剑灵可以和主人共享灵力,现在纪尘寰刚突破元婴,比唐久当时的金丹境界还高,灵力又丰沛得很,枕山河只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拿一柄剑自然不在话下。 朝暮和枕山河故人相逢,周遭又尽是故园山水。环视一周,归去峰四季花开不败,江笛和玉城嬉笑打闹,纪尘寰紧紧依偎在唐久身边,还能够听见由远而近的韩三水和谢雨师的谈笑声。 ——就是这一刻了。 纪尘寰觉得,如果他一生之中有堪称“美好”的瞬间,应该就是现在了。 第67章 . 山河朝暮(七) 【晋江独家首发】…… 在唐久嘲笑朝暮是个怂包的时候, 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也同样摆在她和纪尘寰的面前,那就是整山河的归属。 毫无疑问,枕山河是唐久的本命剑, 由她亲手打造, 和她灵息相通。一般情况下,除非修士身陨,否则是不会轻易将本命剑交给别人的。 不过纪尘寰、枕山河和唐久之间的情况又有一些不同。 作为同样的雷灵根修士,纪尘寰使用起枕山河来, 其实并没有比唐久使用的时候威力逊色多少。他又是唐久唯一的弟子,也不算埋没了枕山河。 更何况,如今唐久有了朝暮。 虽然按照道理来说纪尘寰应当将枕山河物归原主, 可是在他想要解开与枕山河之间的契约的时候,却被唐久拦住了。 唐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刚才玩笑一般的将朝暮塞到了枕山河怀里, 但是这会儿, 唐久取回了与自己相伴了千年的佩剑, 执剑的手指微微用力的拂过朝暮的剑身,就像是抚摸朝暮的肩膀。 唐久沉默了半场,在她沉默的时候, 纪尘寰没有说话,江笛和玉城也难得的安静了下来。 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们老祖的决断,而唐久,的确早就有了决断。 “算了吧小纪, 先让枕山河跟着你吧。”唐久似乎是轻轻的笑了一下, 虽然只是平常的一句话,但是纪尘寰总感觉她言虽尽而意无穷。 他的师父交托给他自己的本命剑,此情此景, 纪尘寰总觉得唐久应该更叮嘱他几句的。可是唐久就只是笑着把剑给了他,纪尘寰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是该感慨于他师父对他的信任,还是会生出一点点意犹未尽的遗憾。 至今为止,唐久还是觉得枕山河从别人的脊骨后面飘出来的场景非常的违和,或者说,“修士可以将自己缔结契约的法器收在脊骨之中温养”的这种设定,本身就带着几分惊悚——好端端的一个剑灵,忽然从别人的脊骨后面冒出来,整只灵还偏偏是淡蓝色的魂体,当真是一不小心就会被人看成是妖邪鬼怪了。 唐久并不怕什么妖魔鬼怪,但是她生来清正,脑海之中的一点儿的设想,就足够她满身的鸡皮疙瘩了。 归去峰上的众人没有想到唐久这样轻松的将自己的本命剑给了别人,哪怕是江笛和玉城这种天生不需要本命剑的灵兽都微微有些诧异。 纪尘寰对于唐久来说当然并不在“外人”的行列,但是这简单的交接未免有些太过随意了。 要知道,修士的本命法器对于修士来说就是肉中骨血,当时唐久无可奈何,只能尊重枕山河替朝暮镇守剑冢的选择也就罢了,如今枕山河有了重新回到他身边的机会,唐久为何又会轻易的放弃她自己的本命剑? 唐久放弃是有原因的。 没有人知道,唐久经历了一场艰难的取舍,可是她的心中并没有什么愧疚。 她只是坦荡的望着枕山河,一如枕山河也坦荡的回望她一样。 唐久:“你跟我说过,没有主的剑就是无根浮萍,所以名剑认主,认的其实是自己的剑心。” 枕山河点了点头。这个时候,他又真的很像是长辈一般的拍了拍的肩膀,语气之中带着些许的宽慰,虽然这个宽慰很是不易察觉:“没错,小九你就放心吧,小纪人也不错,我跟着他也算快活。小朝暮跟着你也有几千年了,断没有轻易把她转手给旁人,或者随意丢弃的道理。” 伸手虚拧了一下唐久的耳朵,枕山河故意大声说:“听见没有?我们归去峰可不兴有这样负心之人。” 朝暮一直躲在自己的本体之中,不肯出来面对枕山河。和枕山河比起来,朝暮的确有一些近乡情怯的感觉。平时虽然朝暮看起来是个洒脱不羁的姑娘,最不必忸怩作态,但是唐久知道,其实朝暮只是有些别扭的性子。她只是用一身尖刺将自己柔软的那一面保护了起来罢了。 有的剑,看起来上斩天雷,下斩人间不平事,可是内在却是个小怂包。 朝暮很难说清自己对枕山河是什么样的感情,或许有感激,但是或许有一些别的东西。她总觉得人类的感情复杂,却没有想到作为剑灵,她居然也有这样纠结的时刻。 但是朝暮跟在唐久身边日久,也习得唐久三分性情。她总是特别擅长和自己和解,那些想不通的事情,朝暮干脆就不再去想,只将一切交给时间就可以。 ——反正他们是剑灵,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是最富裕的东西。 眼下朝暮好不容易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她闪身从本体之中浮现出来,就听见枕山河在说什么“负心之人”云云。 朝暮心是微微一愣,随即就明白了枕山河这样做的用意。就如同当年在幻花秘境的剑冢之中,枕山河将离开的机会送给了她一样,如今,枕山河也同样把和唐久结契的机会让给了她。 枕山河不愿意朝暮成为无主的剑,也不愿意和她抢夺剑心。朝暮跟在唐久身边很好,谁都能看出来她的开心和快乐。 朝暮看着自己眼前这个有些络腮胡子的落拓大汉,她眨了眨眼睛,掩去自己眼角的一点湿意。 枕山河总是这样,同样是困境,他却总是挡在别人前面,将所有的苦难都一力担下。枕山河总是宽慰朝暮,让她不要觉得欠了他,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可是,朝暮并不是当年幻花秘境之中天生地养、坐井观天的小剑灵了。她随着唐久饱览云烟,也随着唐久河山踏遍。 朝暮明白,所谓的善恶,并不是谁天生被赋予的性情,而是后天个人的选择。 枕山河当然可以选择不救她,可是他选择救了,于是朝暮山河他们之间的因果就只能越缠越多。 朝暮不可能真的不在乎。 幸好,如今枕山河他已经离开了不见天光的剑冢。也幸好,枕山河和朝暮还有很长很长的来日。 朝暮的心中泛起层层波澜,一时之间却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何种的滋味。她跟随唐久的时间的确太久了,久到她恍惚觉得自己是一个血肉温热的人,而不是天生剑灵。 无论如何,枕山河和唐久在一个对望之间,就已经确认了彼此的选择。 唐久郑重其事的将枕山河的本体从纪尘寰的手中接过,随后,她抬起手来,轻轻的用手中的剑鞘压住了纪尘寰的肩膀。 唐久对纪尘寰道:“今日吾徒承我归去峰之剑,此后仙途浩渺,当诚于己、诚于剑。小纪,接剑!” 就这样,唐久和纪尘寰完成了一柄绝世神兵的交接。纪尘寰从唐久的手中正式的接过了枕山河。有那么一瞬间,唐久分明感觉得到她的这个小徒弟周身都欢腾了起来。 纪尘寰当然很高兴,并不是因为他得到了人人艳羡的神兵利器,而是因为,这或许是第一次,唐久真正意义上的的认可了他。 枕山河曾经是唐久手中之剑,而如今,他成为了纪尘寰手中之剑。 纪尘寰和唐久手中一人柄枕山河,另一人手中一柄朝暮。他们将双剑平举的时候,剑身上飘出了一蓝一粉的两道身影。 此情此景,两人双剑相视而笑。 “哦,对了,我还想起了一件小事。当年我进了一趟幻花秘境,丢了一把本命剑,好一阵我都是不习惯的。”唐久托着下巴,讲起了一件和枕山河有关的闲事。 唐久:“那个时候,我甚至放出话去,说谁能把枕山河从幻花秘境的剑冢之中取出来,我就可以答应谁一件事。” 唐久抚摸着徒弟的脑袋,继续笑着说道:·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不过这个誓言还是作数的,小纪你帮了为师,现下可有什么想要的?” 枕山河被困在幻花秘境的剑冢的时候,若虚宗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这么说或许有一点点的不贴切,毕竟那个时候,整个上清界里面也没有多少正经的修仙门派。 若虚宗声名不显也就罢了,唐久本人虽然因为天资卓绝、进阶迅速而名声大噪,但是说到底不过是个金丹修士,还未达到老祖修为,也做不到言出法随,所以这件事情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 当时对于唐久的话,虽然也有不少人当真动了心思,可惜那些人之中能够进入幻花秘境的人修为和能力不够,修为和能力够的人又进不去幻花秘境,因此这么多年来,一直到唐久都已经从金丹修士成长为了仙门老祖,却没有拿着枕山河前来她兑现承诺之人。 而如今,唐久徒弟亲手带回了她旧日的故剑,唐久忽然想起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她一个当人师父的,去满足徒弟一个要求,倒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纪尘寰眼下只觉得日子再好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其他所求。纪尘寰总觉得,这样好的日子,如果他再求些其他的,就会显得贪心不足。 纪尘寰不怕别人说他贪心不足,只是他很是惜福。所有和他师父在一起的日子,都值得纪尘寰好好珍惜。他不应该、也不能再奢求他师父以外的东西了。 所以当唐久这样问的时候,纪尘寰低头假装思考半晌,随后有些无赖的冲着唐久撒娇:“暂时还没想到要什么,但是师父您帮我记着,之后如果我真的有什么想要了,再去找师父兑现吧。” 徒弟笑得又坏又乖,唐久戳戳纪尘寰的额头,纪尘寰也不躲,就任由他师父戳戳戳。 这个时候,枕山河从外面飘了进来,他的手中还端着一个巨大的托盘,托盘上是好几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这阳春面汤清色白,上面只是撒了零星几点葱。看起来是简简单单的一碗面,但是当枕山河端着这面走进的时候,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荤香。 说来的确有些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从枕山河回到归去峰之后,他除了和唐久叙旧聊天、陪伴江笛玉城玩耍、没事儿去其他几峰溜达之外,也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新爱好,那就是种田。 没错,是真真正正的挥起锄头种田。除了扩大了归去峰的灵田种植面积之外,枕山河还养一些小鸡、小鸭、小猪。虽然准确的说,这里的小鸡小鸭小猪都是灵兽,并非是俗世的家禽家畜可比,可是那也改变不了枕山河把这些动物养来吃肉的事实。 如今这碗阳春面,麦子是枕山河亲手种的,荤油也是用能够当战斗灵兽的灵豚炼制的。 到了枕山河手里,那可怜的灵豚非但不能战斗,而且还被剥皮剁肉,就连水油被拿来炼制荤油,榨荤油剩下的肉渣也被枕山河拿来拌上辣椒盐下酒。 幸亏现在纪尘寰的灵力充足,枕山河看起来只是一个浑身微微有些蓝色的大叔,乍一看去跟常人无异。否则他退化成灵体,每次吃肉喝酒的时候那些食物毫无障碍地从他身体之中穿过,那场景看起来还真是异常的惊悚,外加一点点的恶心——纪尘寰偶尔也会因为和凌云剑锋的弟子过招后灵力空虚,于是江笛也就不幸的见到了那又惊悚又怪异的一幕。 江笛:谢谢,有被吓到。 从那以后,江笛真的是恨不得把补充灵力的丹药当成是糖丸一样塞到纪尘寰手里,务必让她随身携带,坚决不允许纪尘寰出现灵力亏空的情况。毕竟被嚼碎的食物残渣纷纷落了一地什么的……不仅画面惊悚,而且非常不卫生。 归棠老祖本人行事离经叛道也就算了,她的前任剑灵也非常的独树一帜,从来没有见过谁家的剑灵这样的热爱五谷的。 而归去峰上最富有研究精神的玉城其实非常想问问枕山河,问他是如何消化这些五谷杂粮的? 玉城被枕山河看穿了心中所想,还没有等他将口中的疑问问出来,他就一下被枕山河捂住了嘴:“不,你不想。” 枕山河毕竟是能够把唐久都当成小辈儿的人,玉城在他的面前非常弱小、可怜又无助,只能“呜呜”的向江笛发出了求救信号。 至于江笛和玉城这两个原来总是掐成一团的小的如何忽然变得这样好了?他们两个不说,归去峰上的众人也礼貌的没有探究。 谢雨师:“不过我很好奇呀,涴蓝和涣蓝那两姐妹的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谢雨师和韩三水总是来归去峰蹭吃蹭喝,他们两个人在剑冢之中得到了两柄带着剑灵的剑,并且恰好又是龙凤型的剑灵,两只小剑灵无论是在玉城和江笛这里,还是在枕山河和朝暮那里都非常吃香。 很快的,韩三水和谢雨师就沦为了送家里的小孩上幼儿园的家长。孩子才是真爱,而家长只是顺带。 但是那又能怎样呢?小山叔叔做菜简直太好吃了。谢雨师一想到她和师兄在归去峰食物链上的地位,又想起枕山河做的软炸大虾、溜肉段、红烧海参、四喜丸子和红烧肉,眼泪就不争气的从嘴角流了下来。 没有什么能阻挡谢雨师去归去峰蹭饭……啊不,是讨教的脚步,而在吃饭的空当,谢雨师还是忍不住竖起了听八卦的小耳朵。 上一次探花大会之后,仙姝宗就对外封锁了一切消息。虽然众人都有些好奇涣蓝和涴蓝最后会如何,但是这的确是人家实打实的家事,仙姝宗摆明了不想广而告之,其他的宗门就只能旁敲侧击,而不能大张旗鼓的打探。 但是谢雨师实在是想知道第一手的八卦,所以她摸上了归去峰,凑到了纪尘寰面前想,听听他们家小师叔的第一手的资料。毕竟当时纪尘寰可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证了涴蓝和涣蓝两姐妹感情纠葛的人。 纪尘寰对涴蓝和涣蓝的下场不是很关心,但是天底下就没有一梦婆娑打听不出来的秘密。一梦婆娑说可以连通旁人的梦境而不被察觉,于是,也很八卦的孟叔很快就打听出了仙姝宗对涴蓝的处置结果。 涴蓝自然是被罢免了仙姝宗的宗主之位,而一向与世无争的长老涣蓝力排众议,以仙姝宗中修为最高的长老身份登上了掌门之辈,接管了整个仙姝宗。 对于涣蓝来说,涴蓝虽然要谋取她性命,但是后来被斩了心魔之后,她自身心境豁达不少,而如今涴蓝也同样被斩断心魔。想了想,涣蓝最后将涴蓝囚禁在仙姝宗后山的思过崖中,思过二百年不得出。 算一算涴蓝的寿元,如果这两百年中她无法突破,那么就是要在仙姝宗的思过崖上了此残生了。 纪尘寰虽然觉得这样的结果有些差强人意,这他也清楚,他当时虽然斩断涴蓝心魔,但这所谓“心魔”,其实只是一个人的贪嗔痴念,也是一个人的害人之心。 纪尘寰能够斩断涴蓝的心魔,自然就对她的心境有所了解。对于涴蓝来说,她心中一是为自己双生子的身份愤愤不平,二是在太年轻的时候遇见的了最惊艳的人。 一腔忧愤纪尘寰尚且能够斩断,而因为见到了可能是此生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而对仙途产生的退缩之心,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的。 涴蓝这一生,先是因为得见唐久之强而生争强之心,又因得见唐久之强而看到了自己努力的尽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终于只剩下无尽唏嘘。 纪尘寰当然没有那么好心,他斩断涴蓝的心魔,并不是真的为了助她得成大道的。 纪尘寰以成全他人而积蓄功德,但是涴蓝不值得。同样是看见唐久惊天一剑,有人能因此破镜,更攀无上大道,有的人却畏畏缩缩、停滞不前,说到底,关键在于个人心性罢了。 像是涴蓝那样的心性,纵然是侥幸再修为更进一步,最终也难以逃过中途陨落的命运。既然如此,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 纪尘寰微微挑了挑眉,却对涴蓝之事不再提及。 说好的不再提及……打脸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纪尘寰刚说对那两姐妹的事终究不再提,后脚唐久就因为听到谢雨师的问题而对她俩的事产生了一点兴趣。 谢雨师的好奇纪尘寰可以无视,但是唐久的“点滴兴趣”,纪尘寰却不能恍若未闻。 作为在场的唯一知情人,纪尘寰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始绘声绘色的叙述了这对双生姐妹的爱恨情仇。 谢雨师:有朝一日剑在手,斩尽天下双标狗。PanPan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恨情仇,如今不过是别人饭桌上的二三谈资。唐久听得津津有味,如果不是为了保持自己高冷的老祖人设不能崩塌,唐久真的想给她家徒弟拍手喝彩,甚至让他再来一个。 看着讲故事讲的绘声绘色的自家徒弟,唐久摸了摸下巴,只觉得当初如果自己没救他,她家小纪当一个说书先生也能过得富足饱暖。 而就在这几个人品尝着枕山河的手艺,愉快的凑在一起嗦面的时候,一张淡金色的带着檀香的拜帖穿过了归去峰专门给拜帖留下的小小阵法缝隙,飘飘悠悠的落在了唐久的手中。 唐久在读信的时候并没有避着纪尘寰,所以纪尘寰就将这信上的内容看得真切。 没有想到那个大秃瓢居然还阴魂不散! 纪尘寰咬了咬牙,面上却并没有显出端倪,只是望向唐久的目光更带上了几分可怜兮兮,简直就像是被谁抛弃了的狗子一样。 不理解自家徒弟怎么摆出了个这样奇奇怪怪的眼神,唐久扫了一眼纪尘寰,随后就将这拜帖交给了玉城。 只见玉城抬手一抹,精巧的拜帖消失无踪,被他放在了自己的空间中去。 “第十三封。”玉城向唐久报了个数。随后摇头感叹:“啧啧,这小子还真是执着。” 听到玉城的随口抱怨,纪尘寰更是咬牙切齿——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那六根不净的和尚指不定怎么纠缠他师父。 “师父,没想到这位慧空禅师很是执着啊。”纪尘寰小声的嘀咕了一句。似乎只是少年人单纯的抱怨。可是他那冰冷的怒火,就连坐在他对面的江笛和玉城都能感受的分明。 第68章 . 山河朝暮(八) 【晋江独家首发】…… 慧空的拜帖, 唐久一向是不接的。确切的说,不仅仅是慧空,其实无论是谁的拜帖, 归去峰中人都会以“老祖还在闭关”为理由统一拒绝。 慧空这个人并不特殊, 只不过寻常人被唐久拒绝了一次两次之后,就会转而去正儿八经的拜见若虚宗的宗主,而只有慧空锲而不舍的绕过若虚宗,非要单独给唐久下拜帖。 十三封拜帖听起来数量很多, 但是也并不惊人,毕竟他们相识也快有八千年了,时间将一切拉长, 长到足够定禅法寺的小和尚重入轮回,摇身一变成了定禅法寺的佛子。他的这种并不密集的骚扰,对于唐久来说只是微末小事, 从来不值得她放在心上。 唐久不放在心上, 纪尘寰却如哽在喉。 但是他又不是那种毫无道理就会冲着自己的师父发火的徒弟——无端冲着师父发火, 那叫撒泼而不是撒娇,纪尘寰比任何人都知道,那样只会让唐久越发的厌恶他。 他不去做让唐久厌恶的事, 而对于慧控的执着,纪尘寰似乎能够窥见到些许原因。 这个世界上,完全截然相反的两个人相见的时候未必会相看两厌,而相似的两个人相见的时候也不一定会惺惺相惜。有的时候, 纪尘寰看见慧空就感觉像是在照镜子, 慧空也只不过是稍微倒霉些了的纪尘寰罢了。 如果纪尘寰不够幸运,没有他那位先祖纪容修为他铺下的机缘,也没有和唐久是同属性的雷灵根的天资, 那么唐久和他恐怕就不会产生交集。如果没有那层层因果羁绊,如今唐久待他,岂不也像是对待慧空一样? 他和慧空,不过是都在攀扯明月,而纪尘寰稍微幸运,能让一片月光为他而来。 和唐久相处的时间越久,纪尘寰越是能够发觉,他师父看起来对谁都好,性子也是再洒脱豁达不过,似乎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值得她执着。 但是纪尘寰实在是太贪心了,他要的不仅仅是爱,而是偏爱。对谁都好,和对谁都不好,在纪尘寰看来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他爱极了唐久这样的性子,也恨极了唐久这样的性子。只不过如今一切都包裹在蜜糖之中,让纪尘寰还有喘息的余地,也稍微能够束缚住心底的野兽。 按照惯例的话,慧空每一次向归去峰递上拜帖之后,都会静静的在归去峰外等待一天一夜,对于修士来说,站上一天一夜其实没有什么打紧的,只是,慧空抬头静静凝望山头的一点月色的场景,总是显得有些凄凉。 纪尘寰的神识在整个归去峰上无所禁忌,元婴修士的神识本就强大,在归去峰中,纪尘寰的神识更是能够绵延整座山峰。通过神识,纪尘寰注意到了慧空抬头仰望的身影。 定禅法师的佛子只是站在山门之外,并没有上前一步,但是却让纪尘寰蓦然升腾起了一种自己的领地被侵犯一般的感觉。 纪尘寰的眉头骤然皱了起来,在唐久望向他的瞬间,他却换上了平和温润的表情。他一边盘算着得想个法子把这可恶的和尚赶出去,另一边纪尘寰却向唐久摊开了自己的内府,盛情邀请小胖妞回来故地重游。 因为纪尘寰的修为还是有些不够原因,他尚且不能够做到让元婴自由的脱离内府。若非如此的话,纪尘寰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师父,你不想看看我的元婴长成什么样吗?你还没见过他呢。”纪尘寰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明明已经是长成大人模样了,可是他仰头看向唐久的时候,还是会让唐久联想到某种动物的幼崽。 虽然觉得元婴不能、至少不应该被拿来玩——之前的几次,唐久都是有正当的理由,才会让她的元婴呆在纪尘寰的内府的——不过既然她徒弟已经诚心诚意的邀请了,唐久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跟自己的徒弟闹什么别扭。 唐久顺着纪尘寰的话,将自己内府之中的元婴放了出来。 小胖妞皱起了小鼻子在空气之中用力的嗅了嗅,随后就像是寻着了自己熟悉的味道一样,马上欢快的跳到了纪尘寰的掌心。 唐久如今才到自己徒弟肩膀,元婴也是小小的,被纪尘寰托在掌心的时候,小胖妞需要将双手环起来才能抱住纪尘寰的一根手指。 纪尘寰一手小心的托着小胖妞,而另一只手则伸出手指轻轻的按揉她软嘟嘟的小肚子,逗着小胖妞在他的掌心咯咯直笑。 一直到把小胖妞揉成了一只浑身软乎乎的小奶猫,四肢舒展的躺平在他的掌心之中哼哼唧唧,纪尘寰这才停手。 轻柔的吻了一下小胖妞的发旋,纪尘寰明显的听见他师父倒吸了一口凉气的声音。他简直是发挥了成为千古一帝的那一世的全部演技,一脸困惑和担心的看向了唐久,假装自己并不了解元婴和主人会通感。 唐久微微侧头,目光故意从纪尘寰和她的元婴上移开。 纪尘寰压下嘴角得逞一样的笑意,他在心中默念起法诀,见好就收的将小胖妞纳入到他的内府。 在纪尘寰的内府之中,身着黑衣的小纪念已经紧张到搓手。 元婴总是要比主人要更加的能直白表达心灵一些。纪尘寰本人还能够撑起一张面皮佯装严肃,可是他的元婴却诚实的反映出了主人现在的紧张。 黑衣小纪当然紧张。之前他都是白色的神识,这是他第一次以这种样子见到小胖妞,他总担心小胖妞会喜欢他这个样子么?还会像之前的时候那样愿意被他缠绕住手脚么? 这个时候,小纪仿佛能够亲身感受到几分纪尘寰本尊的懊恼。他记得小胖妞是很喜欢穿白衣服的,而自己现在穿了一身黑,也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这样,小胖妞就不喜欢他了? 可恨元婴没有办法更换衣服,他凝结成的样子,就是主人心中认定的自己应该成为的样子。当时凝结元婴的时候,纪尘寰下意识地选择了一身黑衣,那他的元婴就只能一身黑衣,纪尘寰就连个更换的余地都没有。 唐久哪知道她徒弟还在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当她见到纪尘寰的元婴的时候就不由得愣住了。 原本从理论上来说,谁的修为更高,谁的元婴就会更大。所以,有什么道理纪尘寰作为她的徒弟,元婴却说比她的大一圈就大一圈? 当唐久的小胖妞因为短手短脚而轻易被纪尘寰的小纪塞进怀里的时候,唐久本人不由有些怀疑人生。 可现在是唐久一切关于元婴的知识都来自于书本和“听说”,除了纪尘寰的之外,她还没见过其他人的元婴,自然也就无从比较了。 唐久心里面总是觉得她徒弟修炼出来的元婴怪怪的。不然为什么大家都是元婴,她的元婴就是短手短脚肉乎乎的小胖妞,而纪尘寰的却像是把他本人等比例缩小? 他们两个的元婴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两个画风,唐久的元婴因为圆滚滚肉嘟嘟而莫名显出了几分幼态,在徒弟越发酷似成年男子的元婴面前,简直是一点排面都没有。 之前已经说过了,元婴永远比主人更加的诚实,当唐久只是心头一闪而过这些小小的不甘的时候,小胖妞已经气得直接把自己缩成一个委屈的团——简直更方便让纪尘寰的元婴把她抱在怀里了。 “宝宝你这不是胖乎乎,只是有很多很多的可爱而已。”小纪伸出一只手去捏了捏小胖妞的小肉脸,俯身凑近小胖妞的耳边,声线低沉的细细的哄。 一直到这个时候,唐久才惊觉这个她捡回来的徒弟是真的长大了,甚至有了几分成年男子的模样。 身负奇遇的人就是会脱胎换骨,道理唐久都懂,可是刚养了不到一年的徒弟居然长得这么快,他们归去峰是给孩子吃化肥吗? 小胖妞越想越气,直接把自己在小纪怀里挣扎成了一条扭来扭去的小弹涂鱼。 自己的元婴居然挣扎不过,唐久本尊沉默了一下,转而走到了纪尘寰的身边,伸手毫不客气地屈指敲上了他的脑袋。 唐久:“就知道淘气。” 纪尘寰猛的被敲了这么一下,他下意识的就握住了唐久的手,感受到掌心的那一点洁白与柔嫩,纪尘寰停顿了一下,这才故作无辜的眨了眨眼睛:“哪里算是淘气?师父,之前我的神识还只是一团丝线的时候,我们不也是这样吗?现在师父不会是嫌弃我的神识凝结成了元婴吧?长大了就要失宠,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纪尘寰还在这强词夺理、大声哔哔,唐久抽出自己的手,用一根手指抵住了纪尘寰的眉心将他推远了些。 正在这个时候,另一张拜帖飞入了唐久手中,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这一张拜帖上是纪尘寰已经闻到过的檀香。只不过唐久这一次没有扫几眼就将它扔给玉城,而是微微敛了神色,认真的读了下去。 看见唐久骤然认真了的表情,纪尘寰眯了眯眼睛,顺势也凑到了唐久的身边,与她一道看信件的内容。 他倒要看看,这定禅法寺的佛子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第69章 . 山河朝暮(九) 【晋江独家首发】…… 慧空是定禅法寺中引人尊敬的佛子, 可是他在整个归去峰中,却是非常不受欢迎的。就连江笛这个喜欢漂亮清秀长相的小弟子的颜控小凤凰,在提起慧空的时候都是一脸憎恶的表情。 慧空在上清界颇受赞誉, 这样的一个佛子, 原本不应该在归去峰中享有这样的待遇,可是慧空想踏入归去峰,就连归去峰山门口镇守了千年的阵法都不会同意。 整座归去峰的阵法都由唐久亲手布下,多少与她心意相通, 唐久对于慧空的态度已经不言自明。 纪尘寰知道他的师尊是一个怎么样宽和温厚的人,唐久从来都没有这样直白的对另一个人表现过憎恶。 纪尘寰总觉得慧空和他师父的渊源仿佛并没有枕山河说的那么简单。归去峰不需要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纪尘寰心中有疑惑, 所以他就问了。 当纪尘寰这个问题的时候,归去峰的几个人难得的沉默了一下。 唐久并不喜欢说人坏话,但是她对慧空的所作所为只是觉得无话可说。 江笛紧紧的闭上了嘴, 还动作夸张的用手把自己的嘴唇捏的瘪瘪, 因为她真的怕自己一说出口就是一连串的脏话。 小九说女孩子是不能说脏话的, 别人的话江笛可以不听,但是唐久的话她总是要听上几分的。 到头来,最后负责解释的人就成了玉城。 玉城虽然也不是不生气, 但是被寄予厚望,他好歹能够将当日发生的事情说得清楚。 唐久送给了空的那套功法的确可以助他转世重生,并且保留上一世的记忆,只不过那套功法纵然再厉害, 却也不是无中生有。 最初的时候, 创造那份功法的人只是为了了却自己前生遭遇飞来横祸的遗憾,修一个很长很好的来生。也就是说,只要修行功法的人时常行善积德, 那么便可以走完前世未走完的命数。 作为了空的那一世,慧空并没有灵根,只是定禅法寺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沙弥。所以第二世中了空的转世会一生平顺,如果他听从唐久的教诲,多行善事,本也可以无病无灾的活到知天命之年。 偏偏不知这人怎么就弥生出了贪婪。 第二世中了空依旧没有灵根,并且也不应该有什么带着记忆的来生——这天底下哪有什么逆天的功法,还能够让人一世一世的积累功德?所谓的逆天改命、神乎其神,其实只是修行这套功法的人偶然有了一些感悟。 只是这些感悟基于人最心底的渴求,不见得是良善,也不见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在第二世中,了空感悟了一些功法之中不曾展现出来的力量。在行善积德之中,他发现自己是可以吸收功德,然后让这些功德积累成自己的气运。他本来应当拥有平安顺遂的一生,然后尘归尘、土归土。 可是,在将功德转化为气运之后,了空似乎摸到了一些其他境界的边缘。这也是他的机缘,原本也没什么。错就错在,他不该为了摆脱功法的桎梏而从他人身上攫取掠夺。 当唐久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一生行善积德、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却在自己禅房之中图穷匕见。 了空挖取了一个随母亲来听他讲经的小男孩的灵根。唐久闯进去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僧袍上的鲜血。 了空用秘法将那个男孩的水灵根植入了自己的身体中。虽然那个时候他已经是风烛残年,基本上以没有办法修行,但是他求的从来都不是今生,而是来世。 了空修改了功法,让本来只能转世投胎两世的自己反复轮回,也就成了今日的慧空。 唐久没有想到自己一时心软,居然会养出了一个妖魔一般的人物。 当时挖取了别人灵根的了空直接在唐久面前自我了断,奔赴来生。唐久本来是要追杀他这个孽障的,事实上,唐久的确一直在追踪他的转世。 只是等她找到慧空的时候,他在转世的时候前尘尽忘,除了心中的些许执念之外,其他的事情都不再记得。 至于他到底有怎样的执念,慧空却始终缄默不言。 唐久找到慧空转世的时候,他只是一个两三岁的孩童——不是一个真正的大人寄居于孩子的躯体,而是真正的重新历经一遭,成了纯白无瑕、前尘尽忘的佛子。 唐久如果对这样的一个孩子下手,还是为了讨伐他前世的罪恶,那未免有些师出无名。 按理说,慧空偷挖别人的灵根,断了别人的机缘,本是十恶不赦之罪,唐久不该手下留情。可是稚子无辜,唐久没有办法对一个全然无知的两三岁的孩子下手。 唐久并非是优柔寡断之人,却也不能滥杀无辜。她只是仔细检查了一下这一世慧空身上背负着的功法,发现这功法会让他逐渐找回前世的记忆的时候,唐久就决定留他一留。只等到慧空想起自己前世做了怎样的恶之后,唐久再一剑结果了他也不迟。 如果仅仅是倒行逆施、胡作非为的话,慧空在归去峰不会被这般厌恶。毕竟江笛和玉城是灵兽,朝暮更是剑灵,他们的价值观有的时候本来就和人类不同。 能够让归去峰这样一致对外,是因为明明是慧空他做错了事,最后替他承担的人却是唐久。 那个可怜的被剖灵根的孩子,唐久当然并不能置之不理。这个世界仿佛没有比唐久更尊重生命的人了,连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和尚想活下去的执念,都值得唐久为之涉险,更何况是一个因为她当年的一时心软而无辜受害的孩子。 这个孩子原本是水木双灵根的,而如今双灵根被生生剖去了半个,身体内只剩下了木灵根。 生剖灵根和通过后天洗炼将灵根提纯精炼是不一样的。生剖灵根当然对修行阻碍极大,为了给这个孩子补齐这被偷走的半条灵根,唐久生生抽出了自己半条灵脉。 属于大乘老祖的灵脉被植入到了一个甚至还没有入道的孩子身上,源源不断的替他吸收着灵力,滋养着有些羸弱的剩余的一条灵根。 ——对于那个孩子来说,他受了大苦难,却未尝是没有大机缘。 “你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有多疼。抽皮剥筋也不过如此,那可是半条灵脉呀,是长在肉里的东西,她说抽就抽出去了。”想起当年种种,朝暮忍不住眼眶都红了。 枕山河只是在一旁听着,手就已经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朝暮看了一眼双手微微颤抖的剑灵,她叹了一口气,伸手搭上了枕山河的手背。 只是听着他们小九为别人抽了自己的半条灵脉,枕山河就已经是这样了,朝暮很难对别人描述自己亲自划破温热的血肉,剔出唐久的半条灵脉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作为仙门老祖,唐久一肩担山河,一肩担道义,这天底下好像什么事情都比她自己更重要。天底下任何人有所亏损,仿佛唐久都能毫不吝啬的用自己弥补。 可是这就是唐久。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养成这样的性情,只是所有疼惜她、爱着她的人都知道,唐久本性如此,谁也阻拦不了分毫。 “所以我说这个小子该死,早在他第一世的时候就应该死了。他那个时候做了那种亏心事,哪里是什么佛子,和妖魔又有什么不同?小九就是多余救了他的!” 江笛终于按捺不住,直接痛骂出声。 纪尘寰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他只能深深的吸一口气,才能掩饰住自己一时的失态。 纪尘寰只是又想起了在一梦婆娑中的那一世,想起了那个毫不犹豫燃烧自己的人。 那是半条灵脉。一个人全身也不过只有一条灵脉,修士靠着灵脉吸收吐纳灵气,随后转化成自身的修为。 灵根和灵脉对于修士来说都是何等重要的东西,这天底下怎么会有人为了毫不相干的人说剖就剖。而且和剖开灵根的那一下不同,如果想要抽出灵脉,就非得一寸一寸的割开自己的肌肤,摸索藏匿在血肉之下的灵力走向,而期间灵力的传输不能中断,否则灵脉就会隐匿于肌体之中。 生抽半条灵脉,这大概是魔修也想象不出的酷刑,而这人却并不忌惮的能够用在自己身上。 纪尘寰忍不住握住了唐久的手。他出现唐久面前的时候,十四岁的少年手指修长,已经能够虚虚将唐久的整只手包进掌心。而如今出门历练一趟,他身形又长,唐久那温热又柔软的手被他握在掌心的时候,只让人感觉更加纤细和小巧。 “师尊,下次如果你还需要灵脉,那还是先抽我的吧。”纪尘寰静静的看着唐久,幽深的目光之中似乎冷冻着说不清的情绪。 唐久居然有一瞬间的心虚,她做事从来从心只是因为心中那样想,所以就那样做了,面对徒弟掩饰不住的忧心,唐久只能微微一讪。 唐久用一根手指把纪尘寰稍微推开一些:“没有下次了,我也只有半身灵脉了,就是想再给别人,也给不出来的。” 听唐久语气,居然是“如果可以,下次还敢”的意思。纪尘寰只觉得心头更气。 眼看着把小徒弟逗的真的要炸毛,唐久立刻有娴熟的顺毛:“好了好了,为师答应你,下回绝对不会轻易送人什么半条灵脉了,毕竟真的有点疼。” 话音刚落,唐久就直接被一剑抽在了屁股上。 整个归去峰都能听到枕山河的怒吼之声:“你还知道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能刮骨疗毒的关公老爷、臂能跑马的威武汉子、力能扛鼎的千斤壮士呢!” 唐久被尊为仙门老祖,近八千年来,被师姐师兄拧耳朵的次数都是肉眼可见的少,更是已经很少有被人打屁股的时候了,冷不防被枕山河来的这么一出,她直接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冷不防一头撞进了纪尘寰的怀里。 纪尘寰伸出手去,探上了唐久的额头。温热的掌心贴到唐久额头上,虽然知道大乘期老祖身体强度世间少有能及,可纪尘寰却还是搓热了掌心贴在了唐久的额头上,替她轻轻的揉。 枕山河还在那气不过,冷哼一声:“小纪你揉什么揉,我们的美少女壮士根本就不需要!” 美少女壮士就美少女壮士……好歹还和“美少女”沾边。被枕山河这样挤兑,唐久苦中作乐的笑了一下。 现在唐久靠过来的时候,头顶正好能蹭到纪尘寰的鼻尖。纪尘寰微微比了一下,只觉得自己需要再长一些,也不用太多,用下巴能够轻易蹭到他师父的头顶就好。 心思一瞬间的恍惚,但是纪尘寰心中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 纪尘寰问玉城:“所以,师父是不是在等那个慧空想起来的前世自己的罪恶,然后再一剑杀之?” 对于自己的打算,唐久没什么不好说的,徒弟竟然问起,她不等玉城回答,就点了点头。 想起了慧空在幻花秘境的诡异行径,纪尘寰微微眯起了眼睛:“他这样的人,如何配脏了师父的剑?” 纪尘寰看了一眼站在唐久一旁亭亭玉立的朝暮,又看了一眼眼中与他燃烧着同样愤怒的枕山河。接收到了纪尘寰的眼神,枕山河重重的点了点头,就连被纪尘寰拿在手中的剑身都抖动一下:“小纪说的没错,这种人交给我们就行了。” 唐久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感受到了徒弟和枕山河的义愤填膺。她知道他们是在为自己不平,只是唐久扬了扬自己手中的这张拜帖,无奈道:“此人我定杀之,只是或许如今还真的不是时候。” 唐久手上的这张拜帖内容并不花哨,语言并不客套,只是简单的陈述了一件事情——定禅法寺发现了一个上古秘境。 自从若虚宗凌云剑峰的峰主成功飞升,这里的灵力似乎开始复苏。无数大小的洞府和秘境接连现世,如果只是寻常的小洞府,那也不值得慧空这样大张旗鼓的舞到了唐久的面前。 这一次他在拜帖之中提起了这个“小秘境”,就是有把握唐久一定会接受他的邀请。 定禅法寺这一次发现的是一个上古玄雷秘境,这世间是雷属性的秘境本身就十分难得,简直就像雷属性的修士一样难找。 如果这样还不值当唐久费心关注,那么如果这个秘境之中历练一回就可以积攒功德呢? 别的东西唐久可以不在意,但她有一个需要靠功德修行的徒弟。和别的修士不同,纪尘寰以功德入道,寻常的修炼方法自然也可以让他吸收灵力,但是如果累积功德,却能够让纪尘寰迅速的强大起来。 唐久其实并不心急,她知道自己的徒弟在求道之路上取得成就是早晚的事情。只是做人家师父的,总要替徒弟谋划一二。 如今纪尘寰修为进阶的速度堪称妖异,又能够剑斩心魔,光是这两样就不知为他招来了多少度觊觎。唐久作为师父,她有信心可以护得住纪尘寰。只不过百密难免有一疏,说到底,还是要纪尘寰自己强大起来才行。 轻轻的抖了抖手中的拜帖,唐久的手指在“上古玄雷秘境”上轻轻的敲了敲:“行了,无论如何,这个秘境我们得去。” 纪尘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他唐久抬手制止:“没事儿徒弟,你也别有什么心理负担,我若虚宗中也不止你一个人修行功德。” 整个上清界之中修行功德之人或许不多,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世上功德积攒不易,若非如此,一梦婆娑也不会被称之为上古神器。 “仙门老祖”的尊称并不只是说着好听的,唐久总觉得自己对门下的小弟子同样有责任,如果因为自己一时的厌恶与恩怨耽误了其他小弟子的机缘,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唐久站起身去,纪尘寰亦步亦趋的跟在听她身后。已经比唐久还高上许多的男孩见唐久转身就走,不由就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 你看,有些人在外面威武霸气,回到家里还不是要低眉顺眼的拉师父的衣角角? 感受到了衣角传来的些许拉扯,唐久脚步稍顿,半晌之后她回头,就看到好几双眼巴巴的瞅着她的眼睛 拖着归去峰的一串人,唐久无奈:“走吧,去议事厅。难道还要那个人踏足我们归去峰么?平白脏了我的地界。” 一方宗门发现了秘境,请其他宗门的弟子同入秘境,这是各门派的正常交际行为。慧空偏偏要以私人的名义与唐久相商。在唐久看来,这本就有些失礼。 对方失礼在先,唐久却不能失礼在人后。既然是定禅法寺有事相商,唐久当然就要大大方方的和他们在议事堂中一五一十的讲清楚。 慧空这跳过若虚宗和定禅法寺,私自来她的山头拜谒,那算个什么事儿? 唐久的态度让纪尘寰稍微按捺住心中对慧空的不满。如果说一开始的时候,纪尘寰对慧空只是本能的这个厌恶,那么现在就是赤|裸的不满了。 那可是半身灵脉,这个人害自己师父失了半身灵脉。 纪尘寰入门之后听无数人说过自己的师父是多么精大绝艳之人,而这样惊才绝艳之人,却停滞在大乘境八千年。 修仙越是修到了后来,就越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曾经的小小暗伤、旧疾、隐痛,都有可能成为阻碍修士的大山,更何况他师父是生生剖出半身灵脉。 若是不帮他师父找补回来,哪怕有天赋如他师父,恐怕也很难在修为上再进一步。 当然,有的时候纪尘寰也会在想,他的师父仅凭半身灵脉就可以纵横整个上清界,如果是全盛时期,他师父又该有多强? 这样的一个人,温柔而又强大,分明应该是九天之身高高而立的神祇,却又温柔的怜悯这世上的每一个人。 看着走在他面前的那道白色的身影,纪尘寰只觉得自己心下轰然。他深吸了两口气,才能平稳自己有些狂乱的呼吸。 眨了眨眼睛,纪尘寰飞快地跟上了唐久的脚步,一路往若虚宗的议事厅而去。 如今若虚宗中执掌各峰的人大部分都在闭关,虽青黄不接,却也不至于群龙无首。就如同凌云剑峰如今由韩三水掌事一样,若虚宗其他几峰虽然峰主闭关,但是峰主座下的弟子都责无旁贷的接过了代理峰主的责任。 今日唐久召唤,议事厅中瞬间就坐满了各峰的大弟子。 见到这样的场景,唐久微微有些欣慰——他若虚宗人才济济,如今下一代的弟子已经郁郁葱葱的成长起来。 终有一天……终有一天…… 唐久看着九峰弟子,眼中有一种掩盖不住的温柔。 慧空再一次见到唐久的时候,中间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隔了差不多快千年。 慧空辗转三世,最近也渐渐想起许多前尘。前尘往事掺合在了一起,如今慧空很难说清对唐久是遗憾,还是执念,或许两者皆而有之。 慧空有的时候会觉得,这漫天神佛其实和唐久有些相似。神佛绝不偏颇,他平等的对每一个人都投下了怜悯,而唐久亦然。 对于唐久来说,她只是随手救助过的一份他人苦难。但是对于经受苦难的人来说,那是命运的转折,是永远无法忘却的恩慈。 “阿弥陀佛。”慧空念了一声佛号,再一次扪心自问——他有错么?只是把一个人奉若神明,他有错么? 如果神佛能始终平等的对待每一个人,那么慧空原本是可以忍耐的。他原本可以把自己心中的那人供奉上神坛、日夜摩拜——如果唐久可以一直保持着这份神性,不曾真正为谁垂怜的话。 可是偏偏纪尘寰出现了。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纪尘寰?明明唐久应该在帮助了旁人之后就潇洒的抽身离开,可是她为什么会待那个姓纪的小子如此特殊? 慧空想不明白,从他听到归棠老祖收徒的消息那个时候开始,慧空就是想不明白。 如今再一次看到唐久,慧空平静如水的目光之中藏着一场山呼海啸。 他定定的望着唐久,攥紧佛珠的手指已经捏到了苍白。他手上的血色褪尽,而唐久的视线却是清浅的从他身上掠过,似乎不愿再多看一眼。 不,也不是没有多看。唐久其实已经静静的凝视着慧空有一段时间了,她不是得见故人,而是在评估着慧空对于前尘到底想起了多少。 朝暮已经迫不及待的在唐久的手中轻轻的颤抖起来,似乎随时都可能扬剑出鞘,斩尽妖邪。 还差一点。 唐久很快就有了定论。 大乘期的修士总是能够看到一些旁人看不到的东西,如今唐久端详慧空片刻,她就发现慧空已经能够想起前世种种,包括自己给予他功法、包括他入世修行。不过到了这一会儿,他恐怕还没有想起他前世曾经做过多么残忍之事。 如今慧空这身体中的水灵根,他还不知道那是他前世偷来的。 “快了。”唐久安抚似的拍了拍朝暮,让她再等待些许时候。 其实哪怕唐久不是大乘修士,她也能够预料得到慧空肯定没有想起那一世的全部,否则的话……他此刻应该避她如鼠见猫,绝迹不能出现在她的面前。 慧空如果对唐久有一丝一毫的了解,就应该知道,他做过那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在唐久剑下活命的。 毕竟,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唐久当时一时心软,却放纵出了一个挖人灵根的妖魔邪祟。她成全了一个遭遇横祸的小沙弥想要活下去的执念,却没有算到时间漫长、人心难测,这世界上能够九死而无未悔的人只在少数。所以,唐久为自己的一时心软和思虑不周付出了半身灵脉的代价。 唐久一心向善,一朝不慎纵恶都需如此,那么心生恶念的慧空本人,也同样需要为自己的狠心与贪婪付出代价。 唐久微微垂下的眸,可是身上的一闪而逝的杀意却还是让慧空捕捉到了。 慧空猝然抬头,似乎有些不解。有那么一瞬间,慧空以为自己的私念被洞察,所以才会引动了唐久的杀心。 可是能够引起唐久的杀心……那也是很好的。 慧空的眼眸之中泛起了层层波澜,眉心原本代表着法相庄严佛子印记也不觉得闪烁了起来。和他这个佛子比起来,唐久才更像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而这样怜悯世人的一个人,却独独对他起了杀心。 这种特殊,慧空怎么可能不颤栗? 他不是害怕,他是兴奋至极。 “我去他大爷的!小纪,我们打死他!” 那种粘稠到肮脏的目光落在唐久身上,只是让唐久微微蹙眉。枕山河却无法忍耐这样的一个道貌岸然的人用那种目光看他家小九。一瞬间,古朴长剑猛地出鞘,竟是直直的向着慧空刺去! 揍他?正和他意。 一般情况下,纪尘寰不是个冲动的人,除非他真的人耐不住。 第70章 . 山河朝暮(十) 【晋江独家首发】…… 也不需要枕山河鼓动, 纪尘寰现在非常就想揍慧空。虽然他一贯习惯谋而后动,但是有的时候,但凡他学得唐久三分气性, 就总会随心而为, 而不是瞻前顾后。 修仙修到最后修的是人心,如果连自己心中所想都不能去做的话,他还修什么仙。 只是枕山河出鞘的那一刻,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若虚宗的弟子是前所未有的齐心协力, 以纪尘寰拔剑为号,在场的所有弟子都纷纷的祭出了自己的武器。 眼见着一场单打独斗就要发展到群殴。而慧空虽然一个人站在这里,但是他又不是真的傻。慧空能感受得到归去峰上下对他的敌意, 这份敌意也延伸到了整个若虚宗。 若虚宗是堂堂第一仙门,哪怕慧空是定禅法寺的佛子,却也并不想轻易与整个若虚宗为敌。更何况……打是真的打不过的。 为了防止出现自己被若虚宗弟子群起而攻之的惨状, 敢只身一人前来, 慧空好歹有些准备。 在纪尘寰向他刺出一剑的那一刻, 慧空身后出现了万千佛影,这是整个定禅法寺给予慧空的保护与祝福,每一道佛影都是一位定禅法寺的高僧留下的神念。万千虔诚信徒的神念加诸于一人之身, 哪怕纪尘寰如今的剑意如同开山裂石、摧金断玉一般,唐久也还是疑心自己的徒弟会吃亏。 如今慧空敢在若虚宗施展出这一招,想来定定禅法寺之中定然有其他人盯着这里。终归是要进入定禅法寺发现的秘境,在这个时候和慧空闹翻, 到底有些不美。 眼见着枕山河破开那万佛护身之法, 凌厉的剑气在慧空的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而万千佛影被劈散之后又迅速凝聚,化作一只巨掌便要向着纪尘寰的方向压来, 唐久立刻出手。 唐久并没有去拔朝暮,而是向着慧空的方向施展出了一道灵力。唐久的这道灵力连绵铺陈,滂沱千里,在纪尘寰身前竖起了一道无法破开的屏障。哪怕是慧空借万佛之力,却也无法让他威压传递到纪尘寰身上分毫。 慧空没有想到唐久居然对纪尘寰回护到了这种程度。当这道佛影与唐久的灵力相撞,慧空咬了咬牙,居然并没有将身上的佛影立即收回,反而更进一步。直到他身后的佛影被唐久的灵力击碎在他的面前,如刚才一般寸寸碎裂,慧空只觉得自己内府震荡,喉头起一片腥甜,他才倏忽收回手去。 “阿弥陀佛。纪道友不愧为老祖高徒。”慧空咽了一口老血,却还是忍不住喷出了一点儿血沫。 这话说的是有意思,听着不像是称赞纪尘寰足够厉害,没有堕了唐久归唐老祖的声名,反而像是讽刺纪尘寰只会躲在自己师父身后。 这样的挑衅,或者该说是挑拨离间,无论是纪尘寰还是唐久都没有理会他,甚至就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自家护犊子的事儿,那能叫做护犊子么?虽然知道自家老祖是在拉偏架,但是在场的所有若虚宗弟子都眼观鼻、鼻观心,生生假装自己没有看见。更有甚者,虽然不是很清楚自家老祖为什么看不上这个和尚,但是深信老祖做什么事情总是有她的道理的。 并不了解前尘,只是单纯的凭着对唐久的信任与依赖,这些若虚宗的小弟子们就开始看慧空不顺眼了起来。 定禅法寺的佛子在“让人见之可亲”这件事情上一向无往不利,像是在若虚宗这样被直白的集体讨厌的情况,还真是少见。 唐久却并不想与慧空纠缠,既然看到了慧空身上的万千佛影,唐久就知道定禅法寺的其他人肯定也能够通过慧空看到这里的情况。于是,虽然唐久是面对慧空说话,但是事实上,唐久是在透过慧空,直接和给予了佛法虚像的那些定禅法寺的高僧们相商。 通常情况下,两个本来就交好的宗门彼此分享洞府和秘境,那是简单的利益交换。而像是定禅法寺和是若虚宗这种非但并不交好、反而隐约有一些竞争意味的宗门同入同一个秘境,情况就会变得更复杂一些。 世上总不会有无所求之人,定禅法寺这次做出了这样的让步,唐久不用深思,就知道他们有所图谋。 绕来绕去就没有意思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唐久直接慧空说道:“你们发现的那个上古玄雷秘境,我若虚宗的确有些兴趣,不过天下秘境何止万千,属性为雷的秘境也并不仅定禅法寺一家独有。” 唐久笑了一声,不紧不慢的道:“当然,如果贵寺是想找其他宗门合作的话,我若虚宗恐怕也不是唯一的选择。” 唐久的这话说的直白也不直白,总之到底却明白的表述出了自己的试探意味。对方如果不把真正的目的说出来,纵然那是玄雷秘境,纵然那里还可以修行功德,唐久也不会轻易让自己若虚宗的小弟子们涉险的。 一个秘境之中可以进入的名额是有限的,定禅法寺号称“天下第一佛宗”,门下弟子何止千万,佛修人人都修功德、修来世,进入这个秘境的名额就连他自己弟子都不够分,如何又可能割舍出送给他们若虚宗的部分。如果这是定禅法寺的阴谋,那么唐久只能说,这个钩未免太直了。 已经是涉及到宗门层面的问题了,之前慧空给唐久递上私人拜帖,这种小事上定禅法寺的佛修们可以跟他不计较,但是涉及到了宗门的利益,那些高僧也就不能任由慧空胡闹了。 听到唐久的话,还不等慧空说什么,就只见他整个人僵在原地,但是很快,慧空的身上出现了淡淡的金光,他的声音也开始变得苍老低沉:“施主所言极是,若非情况不允,我们定禅法寺也并不愿意将这秘境与旁人分享。” 和慧空相比,这人说话倒是直白了些。当把所有的算计都干干净净的摊开的时候,那算计就不是算计,而是一种选择。如此,倒是比刚才慧空说一半、藏一半的磨磨唧唧要让唐久欣赏得多。 这“暂借金身”之法,算得上是定禅法寺绝学,面对慧空忽然的变化,唐久也见怪不怪地重新打量了他一下。 唐久可以轻易的看穿神魂,她扫了一眼,能够看出如今慧空身上的这位乃是定禅法寺真正的主持悟善。 相传这位悟善主持一直都在闭关寻求突破之机。认真算起来,他闭关的时间比唐久“闭关”的时候还要久远一些。 悟善的闭关是真的在苦心钻研,而唐久只是变着法儿的想出去玩儿。 还在闭生死关,也不怪如今悟善需要以这种方式才能够与唐久进行交谈。 真的论资排辈的话,从年龄上来看,悟善算是和唐久的师父同时代的修士。唐久的师父无法飞升后兵解魂归大地,而悟善虽然没有突破,却用佛门独家法门延长了自己的寿数,这才能够存活至今。 “这些和尚,怎么一个个的都如此贪生怕死。”唐久轻啧了一声,对悟善的选择不置可否。 唐久也没有兴趣挨个点评别人的选择,如今既然悟善要亲自与她探讨秘境中事,唐久也就摆出了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悟善算得上是如今佛修之中德高望众之辈,辈分似乎也比唐久高上一截。不过佛修和道修的辈分一向不能混为一谈。从地位上来说,悟善是佛修之中执牛耳者,而唐久又是当之无愧的之中天下第一人。 悟善和唐久两个人一人是佛修的顶点,另一个人是道修的顶点,倒也算得上是旗鼓相当。虽然从面上看,他们一人容行枯槁,而另一人依稀年少,但是唐久在悟善面前举止有礼即可,当然无需谦卑。 唐久摆出了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悟善也没有卖关子。他借着慧空的身体虚空一画,很快便将那秘境外围的情况展示给了唐久和若虚宗的众人。 唐久只见整个秘境虽然已经闪现,但是却有如被罩在了一个透明的罩子之中。不用亲临现场,唐久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个秘境周遭布下了一层结界。 这个时候,就听见悟善不无可惜的说道:“想来以老祖的眼界,应该能够看出这个结界的特殊之处。老衲的弟子已经尝试过了,这个秘境之外的结界非雷灵根修士不能破。” 这个结界,就是定禅法寺不得不和若虚宗合作的原因了。 上古玄雷秘境之外,乃是秘境主人留下的一道禁制。整个上清界之中雷灵根的修士屈指可数。确切的说,世界上雷灵根的修士哪里是屈指可数,根本就是伸出两根手指头就能将所有的雷灵根的修士数尽了。 定禅法寺的人想要进入这个秘境,非破阵不可。而想要破阵,除了和若虚宗合作之外,他们别无选择。如同怀揣珍宝却不得取出之法,而他们这些佛修当然比道修更加在意功德。如此一来,定禅法寺的处境实在是憋屈至极,若非如此,他们也并不想让道门中人分一杯羹。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 唐久伸手去敲了敲悟善在空气之中凝结出的那道秘境虚影。半晌之后,唐久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好,我们合作这一遭。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入了秘境之后,各门弟子各凭本事,若虚宗与定禅法寺不必守望相助,但是必须立誓不能彼此坑害。” 佛道之争本就敏感,唐久这也算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了。 她答应得爽快,条件也说得清晰分明,悟善也没有什么好继续争执的。他同意了唐久的说法,双方立下契约,这一桩合作便彻底敲定。 临走之前,悟善对唐久提议道:“老衲此番推演过一轮,半月之后乃是这道秘境的守护结界最为薄弱的时期,吾等不如半月后一同深入秘境。” 半月的时间不长不短,足够若虚宗的弟子做出准备,对于这样的安排,唐久没有什么好提出异议的。她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悟善的说法。 悟善到底是借着慧空的身体才能出现在若虚中的。这种“暂借金身”的佛家术法并不如从魔修的夺舍之法那般霸道,因此效果也没有夺舍来的彻底。不一会儿的功夫,悟善那一道附身的神识就变得气息虚弱了起来。又稍微等了一会儿,慧空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一直到这个时候,慧空才发现他面前已经没有了唐久的身影,甚至整个若虚宗的人也纷纷散去。若非他知道自己身处若虚宗中,脸上还有一道被划破的血痕,慧空还会以为今日发生的一切都仅仅是一场幻觉。 若虚宗并不是什么讲究待客之道的地方,而且自从宗主谢彦闭关,唐久暂代宗主之位之后,整个宗门上下就越发弥漫出了一股自由散漫的气息。别说是将他们老祖厌恶的客人白白扔在这里了,就是把慧空扔下山去,只要唐久想,这些若虚宗的小崽子们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至于是否会因此得罪定禅法寺的佛子?唐久表示,这是他们若虚宗的地盘,如果若虚宗的弟子在自己家里都不能横着走,那这宗门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唐久就是这样无声的纵容着家里的那群小的。虽然慧空可以断定,哪怕是为了纪尘寰,唐久一定会答应他的条件,但是在到底要不要让小徒弟去这个秘境一探究竟的问题上,唐久还是有些犹豫了。 她徒弟刚刚进阶,需要闭关梳理灵力,稳固心境才好。时隔短短半个月,就让纪尘寰再进入一处秘境,唐久总是怕自己这样会揠苗助长。 只是这个秘境实在特殊,简直就像是谁为了纪尘寰而量身定做的。这种机缘说不准是一期一会,错过了可能就真的是错过了。 唐久养崽子一向是讲究散养,归去峰上的小崽子们哪一个不是被摔打长大。母鹰护雏、小心呵护什么的,根本就不是她归去峰的画风。 在吹着温暖而又带着花香的、属于归去峰的风的长夜里,唐久摸出了一个酒壶,爬到了她小屋的房顶上,仰头静静的看着天上的月亮。 纪尘寰站在屋檐下看着他家师尊对月饮酒,许久没有出声。 修仙之人的五感实在堪称细腻又敏锐。纪尘寰他听见“啵”的一声脆响,那是酒塞在被拔出的声音。随后就是唐久小口小口的吞咽声,中间还夹杂着被辣到的时候的小小抽气。 月下看美人,纪尘寰几乎能够想象得到他师父喝酒的场景。唐久是最洒脱不过的人,这样的一个人,总是让人怀疑她会轰炉饮酒。然而事实上,唐久喝酒其实非常斯文,她总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吞咽着,有的时候让人分不清她是在吞咽五味陈杂的人生,还是只是负山前行太累,贪恋微醺的些许快意。 又或许,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其实什么都没有,唐久只是单纯的想要喝酒而已。 本就已经和唐久灵息相融,再加上纪尘寰又是有意倾听,他能够清晰的听见唐久的每一次仰头喝酒的声音,也能够听见唐久伸出手,用指甲轻轻的弹着屋上瓦片,就如同击碎一片月光一般发出的声响。 在思考的时候,唐久总是会不自觉的敲击自己手边的东西。力道不轻不重,却有一种和谐的音乐感。 唐久很快就发现有人偷听,她往楼下的方向滚了滚,冷不丁就从屋檐上探出了一个脑袋。有那么一瞬间,纪尘寰还真的担心他师父会一时不稳就这样跌下去。 心跳顿时快了几拍,纪尘寰再不迟疑,直接飞身上了屋顶,转而坐在了唐久的身侧。一直到将人虚虚的拢在自己的怀里,纪尘寰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 “大乘老祖从屋檐上掉下去应该是摔不坏的,不过师父真摔下去的话,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丢人。” 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纪尘寰伸手给唐久披上了一件披风。夜风清凉,也知道唐久并不冷。只不过纪尘寰比旁人观察的要再仔细一点,他发现自己的师父其实很喜欢那种被毛绒绒的东西包裹着的感觉。 毛绒绒的披风衬得唐久更是小小的一团,纪尘寰只觉得自己掌心有些微的痒意,简直想把这一团揉进自己怀里。 听见自己徒弟的话,唐久挣扎着把自己整张小脸从披风领子中露出来,这才有些愤愤不平的为自己证明:“没事的,我会喝奶就会喝酒,泡进酒缸里都没问题,怎么样都不会从屋顶翻下去!” 张牙舞爪的一个团,比平时慵懒疏离的样子更多了几分真实和可爱。 纪尘寰给唐久拨开了粘到她唇上的几根围脖上的毛毛,一本正经的低声哄:“好,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一定找个大酒缸,让您得偿夙愿。” 在故意装怪的时候,纪尘寰就喜欢称呼唐久为“您”。这种“你在我心上的”暗喻,是纪尘寰含而未露的小心思。 第71章 . 春风又绿(一) 【晋江独家首发】…… 这一次定禅法寺和若虚宗合作, 他们让出了十五个名额给若虚宗。而在慧空代表定禅法寺和若虚宗商讨的十五天之后,双方的人就会在上古玄雷秘境的入口汇合。 等到双方弟子种下绝不互相伤害的心魔誓之后,两队人马将一同前往秘境之中。 唐久思量再三, 觉得这一次说什么也要跟着若虚宗的众人去走一遭。好歹是仙门老祖, 唐久就是去镇镇场子也是好的。 唐久对定禅法寺的和尚们实在没有什么好感。在她心中,唐久总是觉得真正的修佛之人该生生性豁达、慈悲为怀。而定禅法寺作为举足轻重的佛修宗门…… 唐久和慧空有私怨,如果以慧空为评价定禅法寺的佛修的蓝本的话,未免显得她对定禅法寺的人有偏见。但是作为定禅法寺主的悟善, 他的个人选择就已经可以窥见他们整个宗门对生死与机缘的态度可见一般。 心中有太强的执念与“求不得”,总容易使人堕入歧途之中。悟善看不破生死,慧空了不断执念, 有他们两个比在前面,定禅法寺的一门佛修在唐久看来都有几分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是第一次和定禅法寺合作,而且说到底对方又是上赶着的买卖, 唐久就很难不怀疑除了那个秘境之外有反正必须需要雷灵根的修士之力才能破开的结界之外, 这些和尚没有其他更深一层的图谋。 若虚宗的每一个弟子都金贵, 唐久必须要好好的保护住这些还没有成长起来的小崽子。就如同定禅法寺的佛修们修的是来世一般,唐久修的是整个上清界的未来。 和上一次参加探花大会的八十一人的队伍相比,这一次唐久带领着若虚宗中的十几个弟子一路轻装简从, 很快就抵达了秘境之所在。上一次他们乘坐的是一座华丽的飞舟,而这一次,唐久恨不得是凭虚御风,用灵力生托着这些小弟子而行。 大乘期老祖展现出的移山填海之能, 让这些刚刚踏上了修仙途中的小弟子不由心生几分钦佩, 就如同一颗种子种在了他们心底。唐久要做的就是种下这是颗种子。既然要修仙,没有几分争强之心,那还修的什么仙? 若虚宗的弟子们已经算是到的很早, 但是定禅法寺的佛修们到得更早。唐久带着弟子们凌空而下,一低头看见的就是一排整整齐齐的光头。 定禅法寺这一次来的佛修足有五十余人,带队的人却并不是慧空。这也不能理解,慧空虽然是佛子是新一代的定禅法寺弟子之中的领头之人,但是他到底只是金丹修为。 若虚宗已经出了一位大乘老祖,定禅法寺如果不能出个像样的带队人,恐怕以后会招人嘲笑。 这一次带队的是悟善最小的师弟悟玄,也是一位刚刚突破大成的佛修。之前上清界的灵力匮乏,能够达到大成期的修士,除了若虚宗的九位峰主之外不足一手之数。如今灵力有复苏之态,短短数月的时间,接连有五六位修士破境。而这位武悟玄禅师,正是破入大乘境的修士之一。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悟玄的大乘境跟唐久的大乘境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好歹也能撑撑场子,不至于显得他们定禅法寺无人了。 其实同样是无人,唐久就是“我们宗主和其实峰主说闭关就闭关,实在没有办法才让我出来主持大局”而悟玄则是“整个定禅法寺之中只有我修为最高,勉强能和对面若虚宗的归棠老祖看起来岂不相当”。 你品,你细品。这两者之间的差距,也不怪每一次提起若虚宗,定禅法寺那些永远最应该无悲无喜的佛修都恨得牙痒痒了。 唐久并不是一个少话的人,不过她的话都是留给自己亲近的人的,像是这种社交场合,唐久就只需要摆出归棠老祖的架子,微微冲着对面的人点头就是了。 悟玄虽然是悟善最小的师弟,但是却是以武入道的武僧,他同样也最不喜欢与人虚伪客套。在这一点上,唐久和悟玄居然难得的一拍即合。他们只是彼此点头示意一下,转而就一起迈开步伐,向着那上古玄雷秘境而去。 走到秘境的边缘,不说这一次两个宗门带来的小弟子如何了,就是悟玄自己,他靠近秘境之后都感觉到了吃力。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从脚下的土地窜起一阵一阵的酥麻,仿佛有细小的雷电在筋脉中行走。 这种小小的酥麻微痛,也更像是一种警告。而等到悟玄再往前迈两步,这雷电就骤然增大了输出。哪怕是悟玄自己,也感觉到了经脉之中撕扯一般的疼痛。 悟玄修为境界不算低。在定禅法寺之中,虽然他是武僧,但是也很多年没有感受到疼痛了。这种麻木又疼痛的感觉,让他不由脚下一停。 等到悟玄再回头一望时,他带来的弟子们一个个都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头顶滚落而下,因为全都是光头,所以看得十分分明。 看出队伍之中已经有弟子筋脉受损,悟玄顿时一惊,再也不敢带着队伍再前进。 反观唐久,折磨了悟玄很久的地方,唐久却如履平地。地上传来的那让他感受到经脉疼痛的灵力,竟然被唐久一人就轻易吸收。而唐走过之处若虚宗的弟子再走,就和寻常的土地无异了。 灵根属性的压制就是这样气人,悟玄感觉自己都要气哭了。他刚才抢着往前走,生怕让若虚宗的弟子走到他前面去。一来是不愿意堕了定禅法寺的声名,二来也怕有什么机缘会被其他宗门的弟子抢去。 而这一会儿,悟玄被卡在原路动弹不得,进退皆要受地上的玄雷法阵的折磨。 一回头,悟玄就对了唐久似笑非笑的目光。 唐久的目光简直就像是审判。在唐久的注视下,悟玄就仿佛被人看穿了那点小计谋、小算计。“轰”的一下,悟玄的面色胀得通红。 但是和他师兄相比,悟玄又很有一个优点,他从来不会死要面子活受罪。只见他把几个避雷的符纸扔在了地上,随后就踩着这些符纸,凑到了唐久身后。 悟玄外貌看起来还是个中年男人,笑起来的时候有几分憨厚:“老祖先行、老祖先行。” 一边说,悟玄一边摆出了“请”的手势,顺带带着队伍缩到了唐久的身后。 讲真,也是非常能屈能伸了。 带着众人破开结界进入秘境,这本就是唐久和定禅法寺交易的内容,如今唐久当然责无旁贷。而且这些和尚也算是懂得规矩,并没有抢夺唐久身后的最佳位置,而是乖乖的跟在了若虚宗的弟子队伍后面。 如此,唐久就更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了。唐久扔给纪尘寰一个“带好大家,跟上我”的表情,她先行一步,径自向秘境的入口走去。 定禅法寺之中的人判断得没有错误。这个阵法之外的结界的确需要雷灵根的修士才能够破开。而唐久越是走近,越是感觉到了几分熟悉的气息。 这份熟悉感,随着唐久越来越走进阵法的中心而越发的强烈了起来。 和唐久想的一样,秘境之外的这个阵法阵眼是一颗雷属性的灵珠。这颗雷属性的灵珠异常精纯,对于其他修士来说几乎是触之即死,可是对于唐久和纪尘寰这样雷灵根的修士来说,却是大补之物。 灵珠埋在地底下,朝暮是个女孩子,唐久做不出来用她去掘土的举动。好在纪尘寰十分贴心,不用他师父吩咐,他立刻就带着枕山河上前。 古朴的长剑插入了土里不到三寸的地方,就感受到了触及到一个硬物。 纪尘寰抬手一翻,霎时间一颗紫金色的珠子就破土而出。唐久估摸了一下那个珠子里储存雷电力的多寡,随后她就很放心的对自己的小徒弟说道:“行了,小纪,你拿着玩儿吧。” 闻言,纪尘寰将这颗珠子握在了掌心。 虽然知道他们师徒二人都是雷灵根,但是就这样徒手握住这颗堪称恐怖的珠子,刚才体会过了雷电钻心的疼痛的众人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一会儿,他们倒没有人觉得唐久的这种分配不公平了,实在是除了纪尘寰之外,别的人对这颗珠子也无福消受。 “唉,我说你这小丫头,要带人进我的秘境也就算了,怎么连我门口摆着的珠子都不放过?” 忽然,一个带着笑的声音响了起来。众人惊疑不定地四下寻找声源,唯有唐久抬手抚住了自己胸口——那里曾经住过一位仙人的一抹神念,被她用心头血温养过一段时日。 唐久分明感受到了熟悉的那个人。果然,下一刻,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唐久的面前。只是和他们初见的时候的老迈声音不同,这一次这个人看起来比唐久大不了多少。他身上自有一股千帆阅尽的沉稳气息,而眉目却赫然与纪尘寰有八|九分相似。 “纪容修。”唐久唤出了这个名字,神色之中也带上了一些了然。 第72章 . 春风又绿(二) 【晋江独家首发】…… 其实早在听闻定禅法寺又发现了一个雷属性的秘境的时候, 唐久就感觉到了些许的怀疑。 这天下哪有这么样巧合的事情,如今上清界雷灵根的修士满打满算也不过就是她跟她徒弟两个,再往上追溯一些, 上古大能之中是雷灵根的也如凤毛麟角, 怎么就能这般巧合的留下了上古大能的秘境洞府让他们寻找。 一个上古大能留下、非雷灵根修士不能入的秘境,这操作手笔还真是让唐久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熟悉。一开始的时候唐久并没有深想,只不过如今她的猜想真正应验了,唐久也不得不感叹一句“父母爱之深, 则为之计深远”了。 当唐久说出这句“爱之深、计之远”的时候,不仅是纪尘寰的面上仿佛有了一瞬间的尴尬,就连纪容修这个唐久印象之中的口一向爱插科打混的老头, 也动作十分夸张的打了个哆嗦。 两个人相似的容貌摆在那里,二人的血脉的羁绊又是唐久找到纪尘寰的重要证据。唐久很是不明白,这个时候纪容修的老头又在那矫情个什么劲儿。 唐久目光在纪尘寰和纪容修身上来回的扫视了一下, 只觉得如今纪容修和纪容修的这么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 看起来更加像兄弟了。不过从年龄上算, 说两人是父子恐怕都牵强。 虽然说不上是到底隔了多少代的血脉,但是好歹这两位姓纪的修士也算是彼此在世间的亲人。唐久想了想,冲小徒弟问道:“不然为师给你们造个结界, 你们先聊聊?” 唐久出品,必是精品。唐久设下的结界,就连她自己都无法偷听结界中的二人到底聊了什么。 纪尘寰并不想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而离开他师父身边,血脉亲情这种东西, 在纪尘寰看来, 几乎是最不值得理会的存在。毕竟在下尘界的那十几年,“亲人”这个词可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印象。 但是还没有等纪尘寰开口拒绝,纪容修就冲着唐久笑了起来:“嘿, 那感情好,我正想跟这小子聊一聊,小九你帮个忙吧~” 纪容修说话的尾音是可疑的雀跃,唐久觉得有点儿辣眼睛,所以干脆眼不见为净,连忙手下掐诀,给了纪容修的那一抹神念和纪尘寰独处的空间。 眼前的这个纪容修的神念,与唐久最初见到的那个老头还是有些许分别的。这个看起来要更加的年轻一些,只不过唐久肯定,那大概只是皮相上的些许差别罢了。 无论是鹤发鸡皮,还是年华正好,纪容修身上总有一种唐久琢磨不透的感觉。这个人非常矛盾,他有的时候很自由洒脱,有的时候却又仿佛心事重重。 或许,纪容修表现出来的并不是真正的他,只是有的时候可能是面具戴久了,伪装里也就渐渐多了几分真实。恐怕就连纪容修自己,都分不清他到底是何种性情了。 纪容修原本不是他表现出来的这个样子,那么他受了谁的影响,又或者说,他在特意模仿着谁?唐久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却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太过深究。 说到底,她和纪容修之间的羁绊…… 一想起她与纪容修之间的因果和羁绊,唐久就微微一顿。她想说纪尘寰算是她跟纪容修之间唯一的联系了,但是细想一想,她与纪尘寰之间之所以会产生因果,甚至有了今日这段师徒情分,始作俑者不也还是纪容修。 纪容修、纪尘寰,这两个人的名字渐渐地搅成了一团。就像是在思考这个世界上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唐久为自己一时飘远的思绪而嗤笑了一声。 她也是太无聊了,居然开始思考这种毫无用处的东西。 在场众人亲眼看见唐久将她徒弟与此处秘境主人的神魂放入了同一个结界之中,定禅法寺的人没有对这种行径表示反对,不过却也有人小声嘟囔,觉得唐久此举是为了给自己徒弟制造机缘。 这小小的嘟囔声传入了若虚宗弟子的耳中,当即就有一个性子急的若虚宗弟子“呸”的一声啐了出来:“你眼瞎呀?你看不着那个人跟我们小叔叔长的根本就是一模一样,想也知道那是我们小师叔先祖留下的神念啊!说不准这个秘境本来就是我们小师叔的先祖留给他的礼物,你能够进来还是沾了我们小师叔的光,进人家后花园摘果子的反过来骂主人吝啬,是不是你们当和尚的脸皮就要比别人更厚些?” 这是个新入门的小女孩骂起人开崩豆子似的嘎嘣脆,可是看起来都比同行之人要年幼许多,让人想跟她计较都变得不好意思了起来。 而此刻这小小的女孩被自家师姐捂住了嘴。她师姐冲着众人笑了笑:“师妹年幼,心直口快,大师们莫要与她一般见识了。” 这道歉的话没有什么诚意不说,而且还有几分夹枪带棍的意思,便是这捂嘴的动作,都简直是把“做做样子”写在了脸上——如果她真的想捂,就应当用掌心贴住那小女郎的嘴,而不是只以扇子在她面前虚挡。 这哪里像是教训不懂事的师妹,分明是不想让师妹被众人虎视眈眈的眼神吓住,好能再持续输出几句快人快语。 偏偏若虚宗小女孩说的句句都是事实,直接让这些宣称是自己发现了秘境的定禅法寺佛修们脸热了起来,竟然产生了几分偷人机缘的感觉。 和外面堪称是欢乐的气氛相比,纪容修和纪尘寰的对话就并没有唐久想象中的脉脉温情了。 唐久总觉得纪容修是一位忧心后辈的先祖,才会处处手动给自家后辈制造机缘。以前如果听闻谁家祖上这样的操心,唐久少不得要感慨一句“慈母多败儿”,可是如今被偏爱的人成了她自己的徒弟,唐久顿时就觉得这是人家先祖的拳拳之心。 简直是双标得明明白白。 唐久特意设下这个结界,留给纪容修和纪尘寰交谈一两句的空间,为的就是让自家徒弟感受一下来自亲人的温情。她是亲手将纪尘寰带到上清界的人,自然知道之前自家徒弟过得都是什么日子,所谓的“亲人”又是如何的包藏祸心。 唐久只希望,这位飞升九天之上却还固执的留下神念的长辈,可以让她家小徒弟恢复一些对亲情的信心。 只可惜纪容修恐怕要让唐久失望了。他看见唐久部下阵法,在确定这个结界之中的话语绝对不会再为第三个人听见之后,纪容修看纪尘寰的目光迅速地带上了一种挑剔,就仿佛纪尘寰是什么待价而沽的商品。 不多时候,纪尘寰听见了纪容修略略还算满意的声音:“罢了,你这修为虽然差强人意,但也只能如此了。” 汝听,人言否?纪容修这话如果被第三个人听到,恐怕都要被他这嚣张的话气的吐血。一年晋升元婴,就是修魔也没有这么快的好吧? 纪尘寰没有答话,对纪容修的话置若罔闻,就好像被这样评价的不是他本人一样。而纪容修也并不需要他说话,他只是注视着这纪尘寰,冷漠说道:“你的时间不多,要尽快变强,用尽一切方法、不惜一切代价的变强,只有这样才能……才能……” 纪容修话还没有说完,那一抹神念就迅速的摇晃了起来,似乎在与什么东西对抗。纵然只是一抹神念,纪容修的唇角也迅速浸出了一抹血来。 纪容修抓住纪尘寰的肩膀,对纪尘寰近乎嘶吼一样的叮嘱道:“总之,你要强一点,再强一点,而且越快越好!” 纪尘寰明显地感觉到纪容修的是神念快要消散了,他皱了皱眉:“哪来的这么多废话?你有什么变强的方法?” 似乎是费了一些力气才将自己的这道神念稳住,纪容修匆匆说道:“我在这世间留了几个秘境,你一一寻去。如果遇见其他机缘,尽管大胆去试,左右你轻易死不了。” 至于过程中纪尘寰会不会受伤,会不会痛苦,那并不在纪容修的考虑范围之内。 纪尘寰:“好,知道了。” 纪尘寰的语气平常,纪容修还是有几分不放心。只是他屡次张嘴,却无法再多吐露一个字。 纪尘寰面上浮现出了几许不耐,直接问道:“你要我快速变强,是否和我师父有关?” 听到纪尘寰的话,纪容修猛的睁大了眼睛。那一双冰冷的注视着纪尘寰的眸子里骤然迸发出了光彩。纪容修艰难地说了一个“对”字,而下一刻,喷薄而出的鲜血瞬间染透了他的衣襟。 一道神念居然也会这样惨烈的吐血吗?纪尘寰扫了吐血的人一眼,却并不在意。他只是冷漠的点了点头,随机对纪容修说道:“我知道了,你也不必强撑,且消散吧?” 看着一张和自己相似的脸,纪尘寰实在是有几分别扭。这种程度的相似……纪尘寰微微垂下的眸子,好好想到了更多的东西。 下一刻,唐久的结界打开,纪尘寰将一切情绪藏在了眼底,若无其事地向着他的师父走了过去。 第73章 . 春风又绿(三) 【晋江独家首发】…… “和尚都是没有良心的。”江笛开启了地图炮。 不是她一言不合就腹诽他人, 实在是这些和尚实在是有点儿脸大如盆,刚说这是她家小纪的先祖留给他的机缘,可是这些和尚一同给跟着纪尘寰进去的时候, 那可是一点儿犹豫谦让都没有的。 唐久本来应该跟着纪尘寰一同进入这个秘境。说来也够让这些佛修生气的了, 那让他们头疼不已,甚至险些折损的秘境结界,遇见唐久的时候简直就像是遇见了热刀的黄油,暴烈的雷灵力缠绕上唐久的指尖, 只是在她的指尖轻轻流连。 破开结界?唐久还真的是没有费什么力气。 可是等到唐久跟着徒弟举步欲入的时候,这原本乖乖破开的结界却又无论如何不肯让唐久进去。 唐久:我感觉我被针对了,并且掌握了证据。 可是不让进就是不让进, 难得看见无往不利的归棠老祖吃瘪,悟玄作为一个出家人,居然难得有了幸灾乐祸的时刻。他双手合十, 轻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转而招呼唐久:“施主莫要强求, 想来是他们这些小的自有机缘,施主不如和老衲一道在外面等他们吧。” 定禅法寺的和尚意外的讲究排场,从之前慧空出场的时候非要搞什么步步生莲就可见一斑。悟玄作为一个武僧, 佛修转身弄鬼的架势倒是端的足,此刻他坐在秘境入口的不远处,身下直接铺陈开了大片的金莲。 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唐久看着满山枫叶堆红、层林尽染,不是很愿意凑到那一堆反季节的荷花边上去——她看出来了, 为了栽活这一片无根的荷花, 悟玄在荷花根低下养了一群火蚩蛇。 这些蛇天生火属性,不过因为个头太小、能量有限,所以产生的热度只能催生这一池荷花, 而不是把荷花烤熟了。 唐久倒是不怕蛇,只是觉得悟玄为了一点儿没什么用处的荷花就剥夺了一群小蛇的自由,实在是有伤天和。 定禅法寺真的是烂到了根上了,唐久每一次和这个宗门的人接触,每一次对他们的印象就要更差几分。只是牵扯到了佛道之争,佛门中事道门不好置喙,悟善作为主持也是万事不管的,更有甚者,执着于寿数的悟善自己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里面的那根上梁。若非如此,唐久真的想带头把那家的破事儿从头肃清。 看着悟玄的幸灾乐祸,唐久状似没有看见一般的走到他身边坐下。只是在悟玄看不见的地方,唐久指尖微微一动,居然不动声色的破开了那层层掩映的金莲下面的一点空间,将这些盘桓在莲叶底下的可怜小蛇送到了另一处空间。 那里或许没有什么清正佛法,但是到底自由自在。 一只火蚩蛇显然是这一群里的首领,火蚩蛇虽然智力和实力都不高,但是却是实打实的开了灵智的灵物。他知道唐久是在帮他们,这只火蚩蛇游到了唐久的手边,十分感激的蹭了蹭唐久的手指。 唐久也抚了抚这条小蛇的脑袋,转而一个弹指,催促他快些走就是。 虽然和唐久都是大乘期,但是悟玄和唐久并不可同日而语。从唐久划开空间送走蛇群、再到现在她催动灵力继续维持这片金莲的葳蕤,悟玄统统没有察觉。 对于唐久来说,什么火蚩蛇,什么金莲,乃至什么慧空、悟玄都只是小事。她真正在想的,其实是纪容修。 纪容修是什么样的人,唐久和他相识日浅,但是却对纪容修了解颇深。唐久对纪容修的人品其实非常自信,因为她的心头血专克阴邪,纪容修的神念既然能够寄居在她的心头血中,至少可见这个人并非是什么妖邪之人。 可是这个人走过的每一步,都有些太过刻意了。唐久从未怀疑过纪容修是否有所图谋,对方做了这么多,根本就不可能无所图。 有所图谋和心头藏奸是两码事儿。谁也不是目下无尘的圣人,“无所图”才是不可能的事。 如今唐久唯一担心的事情就是纪容修把纪尘寰当成是筹码和工具。纪尘寰是她的弟子,她不愿意她的徒弟被别人算计,更不愿意给纪尘寰的“亲人”第二次伤害他的机会。 “小九,你就是太爱操心。”朝暮似乎看出了唐久在想什么,她没有现身,却通过神识将话语传递到了唐久那里。 唐久叹了一口气:“哪家师父不关心徒弟的呢?就连我家那个不正经的师父……” 说道这里,唐久的话戛然而止,忽然就说不下去。 朝暮和唐久几千年相伴,已经习惯了她这种语塞,她非常体贴的转移开了话题:“对了小九,你说小纪会在这个秘境里面遇见什么?不会又是像上次那样辗转一世吧?” “上次?在下尘界的时候么?”唐久捕捉到了朝暮话语里面透露出来的信息,顺口问了一句。 朝暮挺想拍自己嘴巴一下的,在下尘界的那个秘境中,小九的下场实在算不上好,她出来的时候一忘皆空,朝暮、江笛和玉城本来就商量好了绝对不对她提起的。 朝暮平时总是摆出一副姐姐的样子,担心江笛和玉城两个小崽子嘴上没有把门的,却没有想到最先说漏嘴的居然是自己。 她心中懊恼几分,不过归去峰上,谁还没有几分敷衍唐久的特殊技巧了?朝暮轻咳了一句,顺口胡诌:“可不是么,小九你不知道这种积攒功德的秘境有多烦人,动不动就又臭又长的,上一次在一梦婆娑的秘境里面,我都看见你长皱纹的样子了!” 如果真的能够看见女帝师位极人臣、君臣相和、度过很长很好的一生,朝暮觉得那样子也不错。 可惜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终归那位力挽狂澜平天下的女帝师,还是没有看见她期许的那个盛世。 幸好现在看来,他们小纪还是很乖的,没有那个小皇帝那种刚愎自用、自以为掌握了一切的坏毛病。 虽然朝暮有的时候也觉得纪尘寰实在是有些太黏他师父。就譬如“一张油饼要做成椒盐的还是枣泥的”之类的这种小事情,朝暮总觉得,小纪是完全没有必要像是个没断奶的娃娃一样认认真真过来跟小久请示的。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有了小皇帝作为对照组,朝暮这会儿又觉得纪尘寰是他们归去峰最听话的崽了。 那么,现在这个最听话的崽又在做什么呢? 纪尘寰原本以为,自己进入这个秘境的时候会如同当年在一梦婆娑中那样前尘尽忘,以新的身份和空白的记忆开始一段经历,从这段经历之中汲取功德。 孟叔也是这样认为的,他还颇有几分“遇见对手”的感觉,摩拳擦掌的准备在自己的主场发挥一下,信誓旦旦的对纪尘寰保证,说他一定会帮助他保存下来记忆,不会让他在幻境里懵懵懂懂、横冲直撞的。 虽然枕山河对孟叔这种类似作弊的行为非常不感冒,但是自家的孩子自己心疼,枕山河也是不放心让一个刚入道不到一年的小子只身进入这种一旦陷入就可能出不来的秘境的。所以对于孟叔的小动作,枕山河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这个秘境到底让孟叔失望了。 虽然同样是可以积攒功德,但是这个秘境的运行模式和一梦婆娑有很大的不同。 一梦婆娑是联通了三千小世界,而这个秘境则更像是昨日重现。 纪尘寰一进入秘境之中就感觉到了一点儿不寻常。往日天下十分雷属性的灵力,只他和他师父二人瓜分,那些流入他经脉的雷灵力对于他这样的刚入道的小修士来说就已经非常滂沱了。而如今,只是今日到这个秘境之中,还没有主动呼吸吐纳,纪尘寰就感觉到了周遭的灵力疯狂的向着他涌来。 平时纪尘寰吸收的灵力已经非常惊人,经脉之强韧决绝不是普通修士可以比拟,可是如今他已经隐约感受到了压迫和难受,很难想象其他的修士会是怎样的一番境地。 纪尘寰可以不去会管定禅法寺的佛修的死活,可是却不能不管他的同门。 举目四望,周遭是青葱的翠色,纪尘寰发现他们居然身处一处茂密的丛林之中。林木遮天,就更显得散落四周的修士渺小犹如尘埃。 纪尘寰放出神识向四周扫去,这才发现他刚才以为的自己背靠的“岩壁”,实际上一棵参天的古木。这棵树一颗就犹如山峦,它周遭的树木虽然没有它这般繁茂惊人,可是最细弱的一棵也足要十人环抱。 周遭是浓郁的水灵力,无根之水滋养春生之木,木水相济、生生不息,难怪这里的树木如此繁茂。 纪尘寰微微蹙眉,他记得这一次入秘境的若虚宗弟子之中有水、木灵根的弟子,如果放任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呆着,因为灵力太过充裕爆体而亡什么的,也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纪尘寰正思量着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巨响。他神色一凛,因为这正是修士“自爆”的声音。 第74章 . 春风又绿(四) 【晋江独家首发】…… 虽然还没有靠近, 但是纪尘寰却明显的感觉出来,那就是修士自曝之后才会产生的声响。 这个秘境中哪有什么自曝,不过都是外界修士骤然入此无法适应精纯暴烈的灵力, 这才爆体而亡。 一时之间无法判断到底是定禅法寺的和尚, 还是他们若虚宗的弟子,纪尘寰心头莫名一悸,只得快步向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他曾经是那种“我宁负天下人,天下人莫负我”的性情, 只是不知为何——或许也不是不知,毕竟唐久的行事风格渐渐也在纪尘寰的身上刻下了几分,如今他在若虚宗中被人叫一声“小师叔”, 就仿佛肩上承担起了宗门的责任。 爆炸的声音传得甚远,纪尘寰快走了几步,沉着脸的向着声音响起的方向奔去。 并非是他不想御空而行, 而是不能。一旦纪尘寰妄动灵力, 周围的灵力就会拼命的补充他的这个缺口倾泻而入。 这一次进入到这个秘境中的也不光是修为高深的宗门弟子, 还有许多初次出门历练的小弟子。谁也没有想到秘境之中是这般的凶险,刚刚入道的小弟子们不会控制力道。这才引发了惨剧。 其实这个时候,他周遭的人只要将他身上暴虐的灵力引渡到自己的身上, 这个小弟子未尝没有活命之机,只不过在场的众人没有一人出手。或者这么说也并不是妥当,好几个若虚宗的弟子想要出手相助,只不过却被定禅法寺的人拦住。 定禅法寺的弟子在原地哀嚎了几声, 最终化为了一堆血沫。在场的佛门弟子纷纷垂首, 低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有年纪尚小的弟子,尤其是在若虚宗中被保护的太好的小弟子忍不住的哭泣出声。慧空见状,劝了若虚宗的小弟子几句:“他们命该如此, 施主莫要伤怀。” 那个在秘境入口,三言两语刺得整个定禅法寺的大和尚都面皮发烫的小女孩此刻听见慧空把这一切归结于是那个小和尚“命该如此”,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女孩直接冲着慧空“呸”了一口:“明明是你们见死不救。说什么他命该如此?你们不救,为什么还拦着我们去救?他是你的同门,他的命在你眼中那么不值钱吗?” 小女孩在若虚宗长大,是赤云丹峰长老沈沉碧的女儿,也是烟云扇峰最受宠的小弟子。 她的父亲并不知道是谁,母亲却是一位敢爱敢恨的女子,当初入世历练之后,沈沉碧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回到了若虚宗。好在若虚宗上下只是心疼沈沉碧遇人不淑,并没有人置喙这个孩子的身世。于是就这样,在同门的关怀之下,沈沉碧顺利的生下了一个小女婴。 若虚宗每一年都有许多的孩子出生,大概这个女孩子尤其不同一些。她随母姓,唤“留珠”。而这个名字,居然是唐久亲自起的。 沈留珠小的时候甚至还曾经在唐久的膝上玩耍过。虽然她年纪小,但是修为不俗,以至于平日有许多地方需要跟着母亲与师长学习,不能四处撒欢玩耍。 归去峰的护山大阵却是不拦着她的,就连江笛和朝暮也喜欢宠着这小的。江笛的生长速度慢了些,生生的把自己疼爱的小辈宠爱成了玩伴,或许再过了几年,沈留珠看起来就要比江笛还大一些了。 纪尘寰入门的这一年,沈留珠正好在闭关突破一个小小的练气期的瓶颈。如果不是唐久说这孩子也能修行功德,恐怕沈留珠她娘还要把她关在家里,盯着她好生修炼。 虽然沈沉碧是丹峰的弟子,但是她年少的时候就是勤于修行之人,明明资质并非是绝佳,却生生在同辈的弟子之中压了众师兄弟一头。如今沈留珠天资上比她母亲强些,又是难得的虽然平时爱嬉笑打闹,但是在修行之道上却绝不含糊的性子,于是沈留珠她娘让她闭关,这个小的也闭得住。 慧空好歹是被人捧了好几世的佛子,被一个若虚宗的小辈如此冒犯,他原本会有些生气,只不过在看见沈留珠手腕上的那一朵小小的朱红梅花样的胎记的时候,慧空原本暗凝聚在掌心的想要给这小女孩一个教训的灵力忽然散开。 “佛音。”他不由自主的唤出了这个名字。 这其实不是慧空第一次见到沈留珠了。上一次慧空见到沈留珠的时候,她还是一个被放在襁褓中的婴孩。 虽然归去峰上下并不待见定禅法寺的佛子,但是定禅法寺与若虚宗到底没有断交,寻常往来也是有的。慧空上一次来若虚宗的时候,正赶上这个小女孩儿洗三之礼。 天地良心,当时谢彦这个若虚宗掌门真的只是跟慧空客气一下,问他要不要给这孩子取个名字。 一般来说,可以给孩子取名的要么是门中长辈,要么是孩子未来的师长。寻常修士遇见这种客套,都会礼貌性的推辞。谁知那天慧空也不知道怎样想的,居然还真的给这个手腕上有朱砂胎记的小女孩取名“佛音”。 好好的一个修逍遥道的道修,叫什么佛音?当时沈留珠的母亲就膈应的不行。幸好在谢彦假笑着把定禅法寺的人送走之后,归去峰后山飘来传信的千纸鹤,千纸鹤上写着的是他们老祖亲自给孩子取的名字。 留珠即是留朱。朱者,丹也。唐久取的这个名字,暗示着他们若虚宗赤云丹峰永远是这孩子的家。 有那么一瞬间,沈沉碧几乎以为他们老祖已经看出了什么。她心下惶恐,可是最终,他们的归棠老祖什么都没说,而且还放任了他们家这个小的一有空就往归去峰跑,平白扰了他们老祖清静。 老祖在后山闭关时日久远,也没听说过这般喜欢孩子,想来这次老祖如此为之,也是为了给他们母女撑腰。 沈沉碧自觉懂了唐久的意思,于是修炼起来更加的卖力了一些,甚至就连自己的女儿也严加要求,唯恐她贪玩而耽误了一身天资。 “其实我觉得沈师姐还是想多了。”玉城是个实在人,难得的说了句公道话。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脑补。玉城只觉得他们家老祖明明就是喜欢小孩肉嘟嘟、粉嫩嫩的脸蛋,时常想戳戳捏捏。 ——这不是挺明显的么?唐久喜欢的后辈们,多半长得一张谁都爱捏的苹果脸。谢雨师如是,沈留珠亦然。 不过堂堂老祖还是要面子的,有些事情就不要说穿。 沈留珠听见这个和尚叫自己佛音,她微微皱了起眉,摆出了一副“你在喊谁”的样子?正在这个时候,沈留珠看见纪尘寰走了过来,小姑娘迅速眼珠一转,马上飞快跑到纪尘寰身边去。 沈留珠:“小师叔,你可算来了。” 沈留珠这一嗓子,让纪尘寰成为了众人视线的焦点。纪尘寰看了一眼试图往他身后缩的扇峰小弟子,他没有出声,任由对方躲在他身后。 “这丫头身上有魔气。”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小弟子,纪尘寰还不会那般的意味深长。就在他刚才走进沈流珠的时候,他内府中的孟叔和枕山河已经聊开。 如今上清界中人人谈魔色变,即使这个世界上已经很多年没有魔族了,可是他们依旧是一副人人自危的样子。 纪尘寰耳聪目明,尤其是进入了元婴之后。走过来之前,纪尘寰就听见这小丫头狐假虎威,说她在若虚宗中如何得了老祖宠爱。 堂堂七尺男儿,如果跟一个半大丫头吃醋,未免有些太掉价了。只不过纪尘寰还是难掩心头的酸涩之意。如今听闻孟叔说这丫头身上带魔气,纪尘寰仿佛对他师父的用意懂了几分——说到底,是恻隐之心罢了。 在“让他师父心软”的这件事情上纪尘寰未逢敌手,自然不必将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放在心上。很快摆正了自己的心态,他看着沈留珠的时候,自然也不过就如同寻常弟子一般了。 被沈留珠劈头盖脸地啐了一脸的定禅法寺的佛子静静的看了一眼沈留珠。半晌,他说道:“阿弥陀佛,施主与佛有缘。不如随我修行?” “呸!你那是和尚庙,又不是什么尼姑庵子,如今定禅法寺的佛子还有随意就要拐人出家的癖好了?” 这一次,生气炸毛的是沈留珠的师姐。 烟云扇峰的弟子各个牙尖嘴利,大师姐更是曾经以一张利嘴退敌。如果让他施展开去,就是慧空再好的心性,今日恐怕也说不准要动手了。而眼下灵力这般汹涌,在场中每一个人都难免有爆体而亡的危险,实在不是什么动手的好时机。 纪尘寰轻咳了一声:“休得无礼。” 这一声虽然是制止若虚宗的弟子,但是纪尘寰却看向了慧空。他木着一张脸对慧空说道:“平日里我师父和掌门对女弟子难免骄纵了些。失礼之处,想来大师不会与她们计较吧?” 哪怕是出家人,一个男人总不好跟人家小姑娘过不去。更何况了纪尘寰这话说的滴水不漏,慧空只能。回以一个辨不出真假的笑容,道:“那是自然。” 第75章 . 春风又绿(五) 【晋江独家首发】…… 其实从一开始的时候, 孟叔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从沈留珠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孟叔就能够明显的感觉到慧空身上的运数变了。一开始的时候,慧空身上带着的一股死气。他玩弄生死, 这是必然要付出的代价。所以都不是说是在唐久面前, 就是在纪尘寰面前,慧空的运道都甚至有被压制之相。 而这一会儿,因为遇见了沈留珠,慧空身上的气运骤然增强, 有了隐隐可以和纪尘寰抗衡之势。这样的变化显然并不正常。从慧空对待沈留珠的态度上也能够窥见,慧空要么是早就察觉到了是沈留珠带给他的这种变化,要么就是这种变化根本就是他早有图谋。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 沈留珠是他们若虚宗的弟子。更是被唐久疼爱的小辈,纪尘寰少不得要回护她几分,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沈留珠被一个臭和尚欺负。 刚才孟叔对枕山河说, 沈留珠这小姑娘身上带着魔气。但是大概是纪尘寰没有见过真正的魔气是什么样子, 或者是沈留珠身上的魔气其实很稀薄的原因, 纪尘寰对沈留珠身上的魔气是没有丝毫察觉的。 如今纪尘寰修为高过慧空,他察觉不到的东西,慧空自然也察觉不到。所以比起慧空, 沈留珠更要小心的便是那些定禅法寺中其他的高僧。 下意识的,纪尘寰侧身有意遮挡了一下沈留珠。其他若虚宗弟子不明实情,只是很有默契的向着他们小师叔聚拢,恰好将沈留珠护在了中间。 纪尘寰没有忘记自己到这里来所为何事, 而只是他们耽搁的这片刻工夫, 在场的众人之中又出现了如方才爆体而亡的小和尚一般面色赤红的修士。这些人的脸是不正常的潮红,额头还能隐约见到紫色的青筋,显然身体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这种不幸终于也蔓延到了若虚宗的弟子这边。看着出现了筋脉破碎现象的若虚宗弟子, 纪尘寰再不迟疑,直接走上前却开始吸收他们身体之中的多余的灵气。他吸收得很有分寸,并没有替这些弟子一力承担,毕竟要是在这里探索秘境的话,就必定要适应这里的灵力。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鱼。短暂的平息了周围一定区域的暴动灵力,纪尘寰开始组织周遭的弟子调息,帮助一些修为尚浅的小弟子疏导灵力。 “上启天清,游走任督。”纪尘寰开始诵念运功法诀。这法诀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平时用来平衡疏导自己体内太过充盈暴戾的雷灵力。 毕竟这天下间的雷灵力只两个修士共享,简直堪称“非此即彼”。雷灵根的修士对于雷灵力来说就如同是吸铁磁石,作为雷灵力“唯二”的选项,唐久不吸收雷灵力就会都向纪尘寰涌来。而且很多时候,这些雷灵力还会有柿子捡软的捏,在他师父那里吃了闭门羹之后,就会发疯一般的向他涌来。 最开始的时候纪尘寰修为尚浅,那些灵力涌向他的时候他反正也反抗不了,多多少少吃了一些苦头。别人因为灵力稀薄而发愁,纪尘寰却愁灵力太过充裕。别人都琢磨什么聚灵阵法符篆,而纪尘寰却只能在疏导驯服这些灵力上下些功夫。 纪尘寰研究出那套功法的时候没有想到,他以为的全天下自己一人的窘境,这会儿变成了进入这个秘境之中所有人的窘境。而他平日里研习的这套功法,也阴差阳错的恰好帮助周遭的修士平复了暴乱的灵力。 而纪尘寰注意到,在这个秘境之中,就连他都会稍微觉得有些不适,可沈留珠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枕山河:“多半是他身体里的另一种血脉起了作用吧。毕竟这里可曾经是魔族的地盘啊。” “你说什么?”发出这种惊诧的疑问的并不是纪尘寰,而是孟叔。 枕山河好整以暇的霸占了纪尘寰内府之中灵力最充裕的部分,这一会儿他懒洋洋的大爷一般的瘫倒在了纪尘寰的内府之中。面对一梦婆娑的惊讶,他挑了挑眉:“怎么,你不是上古神器吗?几千年前的仙魔大战没经历过?” 别说,仙魔大战什么的,一梦婆娑还真没经历过。他是上古神器,可是进入末法时代之后,一梦婆娑就流落到下尘界。算算时间,他在下尘界也呆了几千年了。这几千年中,上清界中发生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现在都说归棠老祖“以一人之力,遮一世之光”如何如何,可是那些没有见识过当年与唐久同时代的修士的风采的人,恐怕永远都无法想象,能以一人之力压得同时期的修士都抬不起来的,到底是怎样的惊采绝艳? 唐久出生的时代,灵力并没有如今这般稀薄。人类没有偏居一隅,也未曾营造出如今这幅天下皆安的假象。那个时候人族、妖族与魔族还曾经陷入过短暂的混战时期。之所以非常短暂,是因为这一场战争并没有持续多久,就以魔族退守回自己的故地被终结。 当时人族一片欢欣鼓舞,人族和妖族借此结盟。为表诚意,许多仙门之中有名有姓的门派甚至单独为妖修弟子独自开辟出一峰。就连若虚宗,也是有兮云妖峰的。 现在想一想,那些魔族根本就不是什么失败退走,而是上清界的灵力对于魔族来说太过稀薄,他们与其攻占上清界,不还不如回到他们的原生地呢。说到底,就是魔族瞧不上人族那一亩三分地罢了。而如今人类的修士他们之所以觉得灵力太过充裕,以至于筋脉都无法承受,就是因为他们恰好是在魔族聚集地中了。 “怪不得人修强大却不敢侵略魔族,如果魔族是这个样子的话,还没有开战,我们单单是攻打到他们的城池,恐怕都要纷纷爆体而亡了。”沈留珠一脸的恍然大悟。 沈留珠恐怕还没有感觉,科室纪尘寰却看得分明。周遭的这些灵力中,十之七八都愿意往这小丫头身边凑。这是魔族故地,魔族之中的灵力居然对沈留珠如此亲近,那这丫头父亲的身份就很值得玩味了。 只是那又如何?沈留珠的名字是纪尘寰的师父亲自给取的。她给她取名留珠,就是要她留在若虚宗的意思。无论唐久是恻隐之心也好,是另有谋划也罢,纪尘寰终归是要达成他师父的意愿的。 这一会儿,别人在手忙脚乱的调息,而沈留珠居然还有余力可以在四处走走看看。她当然没有走远,只是在纪尘寰身边十步左右的距离。小姑娘好奇得很,什么都想摸摸看看,冷不防脚下一个踉跄,低头细看的时候沈留珠发现,方才绊了她一下的居然是一块界碑。 明渊界。 “入我界者,得大自在。”沈留珠扒拉了一下界碑上的杂草,念出上面的话语。 正在众人通过沈留珠扒拉出来的那一块界碑认出这里是魔族故地的时候,纪尘寰听见了身后气喘吁吁的脚步声。这个人大概是长途跋涉至此,脚步疲惫又虚弱,不过在看到他们的时候,这个人瞬间向着他们的方向奔跑了起来。 说起来,这也是个熟人。现下这个向着他们跑过来的人,正是上次在幻花秘境之中带队的那位韩三水的于姓师兄。别的小仙君名字大多如流风回雪、写意风流,而这位于师兄……名字意外的有些敦厚了。他姓于,名羊鲜。鱼羊鲜什么的,听起来就是很好吃的样子。 “小师叔啊,可算是找到你们了。”于羊鲜上前一步,本来想着抱住他小师叔的大腿,但是想了想到底没敢,自能一把拉住纪尘寰的衣袖。 纪尘寰往于羊鲜身后看了一眼,发现他身后没有跟着若虚宗的弟子。纪尘寰飞快的清点了一下人数,若虚宗进入秘境的一共十二个人,如今他身边一共有七个。 于羊鲜是水灵根修士,他凝聚了一团水灵力一口吞下,这才缓解了一路奔跑而来的焦渴。好歹是当人家师兄的人,纪尘寰微微皱眉,只觉得于羊鲜定然遇见了什么,否则不会被追得如此狼狈。 于羊鲜的确摊上事儿了。 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发,迅速对纪尘寰坦白从宽:“小师叔,你快跟我去看看吧,剩下的的五个弟子,他们……他们……快突破了!” 修士突破必有雷劫,纪尘寰难得沉默了一下。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跟着他进来的五个弟子,几乎都是差一步就要元婴的修为吧? 五个修士的元婴劫。纪尘寰想了想自己渡劫的时候的阵仗,他拍了拍于羊鲜的肩膀,难得肯定道:“你做得对。” 于羊鲜:??? 鱼羊鲜是一道汤菜,但是被五个元婴雷劫劈到,那也恐怕要劈成碎渣渣的。并不想检验鱼羊鲜的含水量,纪尘寰对于羊鲜道:“现在,带着他们,继续跑!” 分明感受到了雷灵力被几乎压缩成灵液一般的浓稠程度,纪尘寰再不迟疑,径自往于羊鲜说的方向飞去——这会儿,他也不再计较什么不能妄动灵力了,处理不好的的话,这里真的可能他们的埋骨之地。 纪容修:埋骨么?碎成飞沫沫的那种哦。 第76章 . 春风又绿(六) 【晋江独家首发】…… 秘境之中灵气浓郁, 而且进入秘境的许多弟子本就是在寻求突破的机缘,所以他们此番因为过于浓郁的灵力而结成元婴,听起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正常的鬼啊喂! 什么样的空间才能够经受得住五个元婴修士的雷劫, 哪怕是纪尘寰在此, 他都不敢托大。 当时在幻花秘境的时候,纪尘寰之所以可以吸收数以百计的弟子破境的劫雷,那是因为那些弟子大多修为不高,只在金丹期左右。 突破元婴和结丹, 那根本就是两个概念。蚂蚁成群与大象过境,大概就是这种区别。 可是纪尘寰不得不承天之重,因为在场所有人的安危都压于他一身。各有甚者, 如果在这秘境之中不能将这些雷劫之力妥善处理,那么势必会导致秘境崩塌。 这样的一个秘境一旦崩塌,谁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 又是否会波及到秘境之外的人?别人纪尘寰都可以不顾惜, 唯有唐久, 纪尘寰不得不小心翼翼。 从进入到这个秘境开始的那一刻,纪尘寰表面上看起来游刃有余,但是身体里的每一寸筋脉都在扩张。他内视一番就发现, 自己的元婴一直眉头紧锁。黑衣的元婴将自己的衣袍攥得死紧,那紧闭着的眉眼之中似乎都能拧出苦汁子来。 方才枕山河与孟叔那样的闹腾,可是纪尘寰的元婴始终都没有睁开眼睛,因为他不得不全力的呼吸吐纳着灵力。 可以说, 如今纪尘寰的身体就像是一个饱和的海绵, 不要说五个元婴的雷劫一同降临,就是其中一个降下,纪尘寰也没有能力再吸收了。 这个时候, 纪尘寰忽然明白了这场历练就是一个死局。纪容修让其他的人进入到这个秘境之中,并不是他为人慷慨,愿意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而是从一开始,纪容修就将这些人作为秘境这种考验纪尘寰的一部分。 对于纪尘寰来说,这个秘境是一场历练。而对于其他人来说,从他们进入秘境的那一刻开始就入了局。所谓的增长功德,只是纪容修投下来的,诱惑他们成为纪尘寰的磨刀石的饵。 这个人在唐久的面前表现出的那般快意洒脱,实际上心中却是弯弯绕绕,算计起人来也是干净利落,全然不似表面的那般良善。 说的也是,上古时期,人人都还没有披上一张道貌岸然的皮,弱肉强食才是至上法则。但凡纪容修有一丝一毫的心慈手软,他也无法从上古活到飞升。 只是纪尘寰唯一在意的,他不明白纪容修是为什么要在唐久面前伪装良善。虽然纪容修在他面前很像是一个人,但是说到底只是一个神念而已。 神念是当时修士留存下来的一道执念残影。纪容修的神念对待唐久分明与别人不同,可是按照年龄算,他跟唐久根本就没有交集。 纪尘寰甚至觉得自己也有些奇怪。除了纪容修表现的异常之外,纪尘寰抚上自己的胸口,差一点就质疑自己的判断。 他对唐久的感情复杂,却也简单。纪尘寰唐久敬畏有之、爱戴有之、感激有之。可是除此之外,纪尘寰对唐久更有师徒之间并不该有的占有欲。 他连唐久身边的空气都恨不得掌控住,连她对一个小孩子好都会觉得嫉妒,可是纪容修这样明晃晃的对唐久示好,纪尘寰居然没有生出想要将这个人驱逐出他师父视线的冲动。 所以纪容修身上到底有没有猫腻儿,这不是很明显了么?虽然时间和年龄都对不上,但是纪尘寰就是有一种感觉,总觉得纪容修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这种联系并不是唐久以为的什么血脉亲情。 “置之死地而后生。”纪尘寰低低的念了一句。他只是忽然想起了纪容修对他说的话。 纪容修出身上古,哪怕在上古之时,纪容修也是修行神速的修士。如果纪容修说他的修行路途是一帆风顺的,恐怕就连街边的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 比旁人更快的速度,当然就要承担比旁人更大的风险。纪容修自己走过这样的路,如今他也将纪尘寰推向了这样的路。 是的,他将这个秘境留给纪尘寰,根本就是带着几分恶意。都说置之死地而后生——纪容修负责将纪尘寰置之死地,至于纪尘寰能否绝处逢生,那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其实很简单呀,杀了那五个将渡劫的修士,这天雷不就不会来了吗?”了解到了发生什么,沈留珠忽然对于羊鲜说了这样一句。 于羊鲜心头大骇,他低头看了一眼身量未足的小师妹。沈流珠的一双眼眸黑白分明、透亮澄澈。 看见于师兄脸上像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沈留珠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嬉笑着耸了耸肩,拍了拍于羊鲜的肩膀:“笨蛋师兄,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当然是开玩笑吓你的。那可都是咱们同门,多丧心病狂才能说杀就杀。” 于羊鲜摸了一把自己额头上的沁出的冷汗,语重心长地对沈留珠说道:“留珠啊,师兄今年三百多岁了,年纪很大了,经不起吓的。” 沈留珠和于羊鲜的话传到了纪尘寰的耳中,他只是抬眸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沈留珠。只是两个人的目光并未交会,仿若纪尘寰的那一眼只是不经意一般。 其实那并不是不经意的一眼,只不过是纪尘寰已经确认了结果。现下是魔族故地,这里是明渊。 一入明渊,得大自在。魔之所以被称之为魔,就是因为他们肆意妄为,不遵守人类的理法和道德,不受约束。 在这里,会最大限度的放每一个人身上人性弱点。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道德上的瑕疵与人性的弱点,但是人之所以称之为人,就是因为人接受规矩的束缚,也在道德的准绳之内行事,而魔却并不在乎这些。 曾经有人不理解,为何魔会不在乎。 如今到了明渊,纪尘寰大概明白了——这里天生充斥着私欲和自由,本来就没有什么道德礼仪伦常,有的只是自由随心、强者独尊。 所以,魔和人又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天性如此、环境如此罢了。 难道因为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很多红色的苹果,所以就将红色的苹果作为正统,继而排斥那些粉色的、黄色的、其他颜色的苹果吗? 纪尘寰眉头微皱,第一次对魔这种东西有了概念,也第一次对明渊有了自己初步的了解。 寻常人踏入元婴界,闭关梳理个十来年心境也是有的,而纪尘寰用来梳理自己心境、巩固修为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他忘了自己已经是元婴修士,一旦产生了什么想法,立即就会直接沟通天地,自有天道对他的想法进行审判。 如今纪尘寰虽然是天马行空一般的漫无目的的联想,但是却在无形之中契合了天地的规则,顺了天道的心意。于是一瞬间,他身上的气运又添一层。 刚才因为遇见沈留珠,慧空身上的气运大涨,也有了压过纪尘寰的态势。而这一会儿,纪尘寰身上的气运同样增长,又重新的将慧空压制住。 或许是因为方才纪尘寰和慧空彼此虚与委蛇,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气运的比较和碰撞并没有被摆在台面上。而这一次两人的气运有如此明显的追逐比较之意,一梦婆娑想留意不到都不行。 “我知道了!我知道那和尚身上的古怪在什么地方了!”孟叔猛地从纪尘寰的内府中窜了起来,把在旁边懒洋洋的吃瓜看戏的枕山河吓了一跳。 枕山河抬手一把抓住了孟叔:“得了得了,你消停些。这关头你冲出去,要么是吓死别人,要么只是让小纪分心。” 孟叔想起这是什么节骨眼,于是只得乖乖地缩回纪尘寰内府,不再给他添乱。 不过孟叔的一张嘴却是闲不住的,连珠炮似的对枕山河叭叭:“我终于知道那个和尚有什么地方古怪了。可以这么理解,每一个世界都有支柱性的人物。我之所以是神器,是因为三千世界在我身上皆有投影。通过我而发生的事情并不是幻觉,而是三千小世界里的真实。上清界虽然是高级世界,但是也有小世界的投影。” 枕山河不明所以,孟叔耐着性子解释:“简单说,整个上仙界就是放大版的我。小纪和阿九气运冲天,是上清界的承天之柱。但是难免也有其他的世界投射过来,就像是慧空,他原本也是某一个世界的支柱人物。当然,那个世界的规模和现在的上清界比起来并不值一提。” 顿了顿,孟叔抓住枕山河的领子开始摇晃,终于说到了重点:“你懂么老枕,留珠那丫头应该在那个小世界里应该原本跟慧空这和尚是一对的,要不然的话,也不会她一出现这和尚就开始气运暴涨!” 枕山河顿时不淡定了:“呸!大秃瓢还要脸不要了?” 枕山河看了一眼稚嫩的像是花骨朵一样的留珠,又看了一眼眉目冷冽、总像是在算计着什么的慧空,终于忍不住的一口啐了出来。 枕山河真的是服了这帮秃驴了。每一次他觉得他们已经够突破下限的时候,这些人就会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嘿嘿,想不到吧?他们还能再没有底线一点。 第77章 . 春风又绿(七) 【晋江独家首发】…… 慧空对沈留珠的确算是不怀好意了。他倒是不至于和一个小丫头过不去, 可是随着他辗转几世生死,也逐渐窥探到了一丝所谓“天机”与命运。 慧空发现,这个世界上的人的命运错综复杂, 有的天生就受天地眷顾, 仿佛生来就是天之骄子。而有的人,就只是命运无聊的时候胡乱洒下的浅淡墨痕,一生苦难最终也不过是其他人故事里的三言两语。 可是凭什么呢?是谁决定谁配拥有灿烂的人生,而谁只配沦为别人故事里的配角?于是, 他想发出“我命有无不由天”的豪言,他想要想着不公平的命运宣战。 唐久觉得,如果一个人有反抗命运的想法, 其实那本来就无可厚非。就连她自己,也不会甘心于踏上既定的人生轨迹。 看透世界的本质不是过错,想要反抗命运、追求更好的人生当然也不是过错。错的是不应该贪婪的从别人身上攫取。上一世慧空偷窃别人的灵根, 而这一世, 他盯上的是沈留珠的气运。 沈留珠这个孩子, 身世的确有些和普通人不同。她的母亲是若虚宗一宗长老,可是父亲却是魔族。沈沉碧当年发现对方是魔族之后,她并没有选择耽于情爱, 直接为这个魔族背弃宗门,而是直接将这件事情上报了当时的丹峰峰主,也就是唐久的师兄。 丹峰峰主一生沉湎大道,对情爱之事无法理解。但是沈沉碧是他的弟子, 此番她决定将这件事告诉他, 也代表着她对养大她的宗门的信任。 无论是出于对沈沉碧的保护,还是不想要辜负这个孩子的信任,若虚宗的九峰峰主齐聚一堂, 就连四处云游的唐久都被他师兄师姐一封封的传音符给揪了回来。这样的九位堪称承天之柱的仙门老祖汇聚在一处,不是为了什么拯救天下苍生,而只是为了他们若虚宗的一个弟子的姻缘。 丹峰峰主不懂情爱,难道剑峰、兽峰、妖峰的几位峰主就能懂?唐久就眼睁睁的看着她这些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师兄们宛若闺女被人欺负了的老父亲,一边想要冲出去和那个欺负了自家孩子的臭小子打一架,一边却又非常笨拙的斟酌词句,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更伤害自家孩子。此情此景,她真的非常想笑了。 谁让若虚宗就是这么护短。唐久实在看不下去这一屋子的苦瓜脸,直接飞去丹峰把师侄本人请了过来。 当然,考虑到沈沉碧当时已经身怀六甲,哪怕修士的身体非常结实,魔族的小崽子更是非常抗折腾,然而唐久还是小心的托住沈沉碧的腰,带着她小心的御剑飞行。也正是那个时候,还在她娘肚子里的沈留珠伸出小jio jio,非常结实的踹了一下唐久的掌心。 沈沉碧第一次看见她那位天纵奇才的小师叔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惊慌神色,还夸张到差一点从飞剑上跌下去。很难说,唐久之后对沈留珠这个小丫头这样的喜爱,有没有她在娘胎里这一脚的原因。最起码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脆弱的小生命的小小活动,是真的让唐久觉得又新奇又有些心慌。 沈留珠:嘿嘿,我有特殊的抱大腿技巧。 唐久将沈沉碧带到了几位师长面前。唐久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他们觉得棘手、觉得无法替沈沉碧作出选择,那就……让她自己选择就好了啊。 唐久看不懂师兄师姐们的纠结,只是在护着家里人这方面,她真的非常若虚宗本宗了。倚靠在椅子上,唐久说得非常随意:“没事儿,小沈,不就是个魔族么?只要长得全须全尾的,你喜欢就跟他在一起。咱们若虚宗不忌讳什么魔族不魔族的。” 天下众口悠悠,若虚宗不在乎别人说他们和魔族有什么首尾,是因为若虚宗并不以种族分善恶,也同样不怕什么众口铄金、千夫所指。他们不怕,因为九位大乘老祖就是他们的底气,有这样的实力,天下谁又敢随意置喙? 不服来战,战不过就憋着。这就是他们若虚宗的行事法则。 听到唐久的话,沈沉碧先是沉默。她的沉默让唐久有了丁点儿不好的预感,同样沉默了一会儿,唐久小心翼翼的问:“额,他不会生得和我们不太一样吧?长了一只眼睛?两个鼻子?四个嘴巴?啊,孩子他爹生得太不成人形的话,不会影响你肚里那个小的吧?” 虽然每个人的爱好绝对自由,但是这一刻,唐久还是无比虔诚的祈求,希望她师侄喜欢的魔族姑且长得还在人类的范畴。 看着唐久难得有些惊慌的脸,她师兄默默掏出一颗丹药:“不要紧,师兄这里有塑骨丹,服用之后孩子保证生得更像我徒弟。”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简直来自闺女被人拐走了的“老父亲”的无声报复,塑骨丹炼制起来非常复杂,功能又只有改表一个人的容貌,寻常丹修得多闲着没事儿才会炼这个。能够一下就拿出炼制好了的这种丹药,唐久真的要给她师兄跪了。 两位老祖级别的人物在那里耍宝,方才脸上还带着一些愁容的沈沉碧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先是安抚了自家小师叔几句:“小师叔您放心,这孩子她爹原型还是比较倾向于人类的,不过身后生了翅膀。” 唐久默默设想了一下肉呼呼的小团子背后扑腾着软乎乎的小翅膀,瞬间就觉得非常安心。挂着一脸的秘之微笑,她缓缓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接着沈沉碧对在场的其他长辈与她师父说道:“我和他的缘分,在他瞒着我自己的身份的那一刻就断了。相识之初他不告诉我乃是情有可原,可是我有了他的骨肉,他却依旧隐瞒。他待人不诚,我们没有必要牵扯下去。” 转头看见唐久瞬间紧张的神色,沈沉碧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连忙保证:“这孩子她爹不靠谱,但是她又没有什么错,我还是要好好把她养大的。” 关于那个魔族的男人的事情,沈沉碧说的很是概括,其实她之所以能够发现那个男人身份有异,也正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魔族天生能够吸纳更多的灵力,甚至还能够在娘胎里就炼化一部分灵力成为魔气。 魔气和灵力虽然可以相互转化,但是到底有很多不同。沈沉碧是丹峰最优秀的弟子,自己身体的巨大异样她当然不会没有察觉。她给过那个人机会,暗示过他如果坦诚,她可以既往不咎。可是最终那个人没有对她坦白,于是沈沉碧也清醒的知道自己应该离开。 两个人萍水相逢、相交莫逆,但是如果连坦诚身份的勇气都没有,她又凭什么觉得这个人可以和他挨过千夫所指和随时都可能发生的魔族与人族的追杀呢? 沈沉碧下定了决心之后就回到了若虚宗。若虚宗可以是桃源之地,也同样可以是天堑之隔。只要沈沉碧踏入若虚宗,那么她和那个男人的联系就能彻底斩断了。没有若虚宗中人许可,魔族过不了若虚宗的问心石,也跨不过若虚宗的护山大阵。 九峰峰主对沈留珠的身世心知肚明,除了沈留珠很小很小的时候的确生了一对小翅膀之外,她和其他的孩子根本就看不出什么区别。她身上的魔气随着满月之后小翅膀可以随着心意隐藏而被干干净净的收敛,魔族的生父带给沈留珠更好的根骨。等到她稍微大了一些,就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选择入烟云扇峰修行。 这就是沈留珠的故事了,虽然有些遗憾,但是旁人听了,除了感慨她娘亲的果决清醒和若虚宗对弟子横亘一生的庇护之外,并不会觉得这个小女孩有多可怜。 但是慧空却窥见过另一个故事中的沈留珠。那个故事里,她不叫留珠,而叫佛音。她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在若虚宗长大,她的父亲是魔族,而且还是魔尊最得力的手下。她的母亲因为怀着她而被魔族追杀,到了一个寺庙之中仓惶产子,还没有来得及向师门与孩子的父亲传信就血崩而亡。 寺庙里的老和尚看着这个早产的女娃娃实在可怜,就熬一点白粥,每天取粥油喂她,好歹让小猫崽子一样的女孩活了下来。 老和尚说这个孩子与佛有缘,于是就给她取名“佛音”。魔族没有姓氏,她母亲去世得仓促,所以佛音就只是佛音,并没有随着母亲姓沈,也不是若虚宗中在老祖膝头被捧着长大的小女孩。 如果故事继续发展下去,佛音会在那座寺庙之中遍尝人间疾苦的长大,然后忽然有一天魔族血脉觉醒,亲手杀了养大自己的老师父。仓皇地踏上了被驱逐、被追杀的一生。 她会某一天被追杀的时候跌入了魔族的边境,遇到了自己的父亲,成为为祸一方的魔女。 而慧空在这个故事里扮演的角色就是渡她回头是岸的佛子。从来没有感受过人间温暖的魔女爱上了佛子,为他甘愿忍受抽皮剥筋之苦,剔除一身魔骨,用度化魔女的功德送这个佛子成就金身。 “真恶心,老子去把他的头打歪。”枕山河听着孟叔是讲述了佛音的故事,只是稍微代入一下他若虚宗的小崽子……硬了,拳头硬了。 第78章 . 春风又绿(八) 【晋江独家首发】…… 唐久和悟玄在秘境之外坐定, 对于秘境中发生的事情却也不是没有感应。一群金丹修士突破元婴,闹出来的动静之大,唐久和悟玄想要不注意到也难。 唐就是雷属性的修士, 本就对别人的劫雷十分敏感。早在悟玄还没有反应过来秘境之中发生什么的时候, 秘境之中的纪尘寰就只觉得自己内府之中被灌入一股暖流,下一刻,一个圆圆胖胖的小身影出现在了他的内府中。 唐久不是对自己的徒弟没有自信,只是她也并不托大。对付两个元婴雷劫, 纪尘寰努力一下或许可以做到。但是一口气对付五个,即使那些修士自己也会承担一部分雷劫之力,可是对于纪尘寰来说也还是太勉强了。 这个时候做人家师父的不出现, 那还要什么时候出现?于是,唐久就利用和纪尘寰的元婴之间的彼此吸引,瞬间元婴出鞘, 来到了纪尘寰的内府之中。 唐久的小胖妞到底不是非常霸道的性子, 纪尘寰这会儿内府之中的东西和“人”还不少, 小胖妞也只是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很是算得上友善了。 要知道,神识和元婴虽然投射本身的性情, 但是丹田内府,这可是神识与元婴的必争之地,凡是要呆在这里的神识和元婴,少不得要争斗一番, 非得定下个主次才行。 无论是从修为还是从纪尘寰的偏心程度上来说, 小胖妞当然是他内府的老大,就连纪尘寰自己的元婴都得退居一射之地才行。 孟叔从发现唐久的元婴出现在纪尘寰的内府的时候他就想躲。也不知道怎么的,见到唐久本人的时候, 孟叔还没有那么强烈的被跨级碾压的感觉,可是在面对她的元婴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器灵是“器之灵”,而元婴是“人之灵”,小胖妞和他本身性质类似的缘故,孟叔总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想要臣服的感觉。 但是孟叔好歹还有一点儿理智,唐久不记得一梦婆娑中的那一世,孟叔可是记得真切她以身燃业火的场景。虽然唐久现在不记得,但是那被烈火焚烧的痛苦,保不齐她哪一天忽然想起来了。到那个时候,谁能保证唐久不会向他这个罪魁祸首问责? 孟叔简直要哭了,早知道以后要和唐久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在一梦婆娑那一世中就该稍稍干预一下剧情的发展——那个世界里,其实最重要的是要让纪尘寰成就“千古一帝”,至于其他人,都只是故事里的些许粉饰。也就是说,其实作为小世界中的“天道”,孟叔的确可以稍微干预一下,让女帝师活下来的。 千金难买早知道,孟叔一改平日里和枕山河争夺纪尘寰内府之中最舒适的地方的时候的张牙舞爪,在发现小胖妞也进来直接,他就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球。 不说神识和元婴之间并不是靠着眼睛而确认对方的存在的,就说孟叔那么一大只,就是再缩那也是好大的一只好吧?小胖妞森森的觉得,那么一大坨如果自己都看不见的话,那真该好好去医治一下眼睛了。 唐久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感应到了孟叔的存在。只是孩子大了都是要有小秘密的,唐久对一梦婆娑中的一世毫无印象,她只当这个上古神器的器灵是自家徒弟的“小秘密”,作为天底下最好的师父,唐久礼貌性的假装没有看见缩在角落里的孟叔。 不过是和上古神器缔结了一个契约罢了,别人家的徒弟如果结契了一个上古神器,那还不得立刻就和师长显摆?也就她徒弟了,还藏着掖着,唐久轻笑了一下,但是还是给予自家徒弟充分的尊重。 不过现在也不是什么纠结于纪尘寰的小秘密的时候了,唐久的小胖妞一进入纪尘寰的内府,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纪尘寰的元婴身边,一把抓住黑衣小元婴的手。 软乎乎的一团覆盖在手背上,纪尘寰的元婴愣了一下,但是元婴永远比主人更加诚实,也更加毫不犹豫。黑衣小元婴顺势团住了小胖妞肉肉的小手,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原本盘膝而坐的人,这会儿两条长腿舒展,正好将小胖妞圈在了他的怀里。 唐久:……就很气。唐久也真的是服气了,她徒弟年龄不足她一个小小的零头,黑衣小元婴更是比小胖妞小了足足八千余岁,那凭什么纪尘寰的元婴现在身形修长的少年人,而她的元婴怎么看怎么年幼,简直像是个长着奶膘的小糯米团子。 这天底下关于元婴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没有道理可讲。 唐久的元婴到了自家徒弟那里,这边面上却还能和悟玄谈笑风生:“没想到这个秘境居然如此凶险,是大机缘,可是却也暗藏杀机。” 悟玄额角的冷汗已经滑落下来,他拨弄着自己手上的佛珠,一遍一遍的念诵经文。听见了唐久的话,他的目光瞬间锐利了几分,如同利刃一样的向着唐久扫射过来:“若虚宗同样有弟子在秘境之中,一旦天雷砸下,哪怕是雷灵根的修士,恐怕也没有办法幸免于难吧?” 归棠老祖的弟子是雷灵根,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虽然因为雷灵根的修士过于稀少,其他修士很难窥见雷灵根修士的修炼法门,可是看着唐久这会儿如此气定神闲,悟玄总是疑心这位道门老祖还有后手。 如今如果真的清算下来,定禅法寺在秘境之中的弟子有八十多个,而若虚宗只有十余个。想到这里,悟玄猛地瞪大了眼睛,在心中立即阴谋论了起来。 他疑心若虚宗这位老祖亲至,只是为了给他一种进入秘境的弟子们很重要的错觉,而事实上,这十几个小修士可能只是若虚宗的“弃子”,用十几个无关紧要的弟子换佛门最有希望修成正果的八十余位弟子,给予佛修致命一击。 这是道门的阴谋!一瞬间,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相”,悟玄额上的冷汗变成热汗,他手中握着的棍子被他攥得更紧,望向唐久的目光之中也更多了几分杀气。 天底下对唐久这位仙门老祖咬牙切齿的人多了,他悟玄又算得上什么。唐久隐约能够猜到悟玄想到了什么,她只是唇角牵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我们若虚宗哪个弟子都是宗门的宝贝,损失一个都不行,打老鼠伤玉瓶的事儿我们道修可是做不出来,大师还是不要以己度人的好。” 唐久平时说话没有这样刻薄,只不过这些和尚,她是真的不待见。 悟玄被气得眼中都爆出了几缕红血丝,但他是……真的打不过。忍了又忍,最终悟玄只能冷哼一声,随即开始用神识联络秘境之中的慧空。慧空作为定禅法寺的佛子,自然与普通的佛修弟子不同。他不仅有万佛金光护持,如今悟玄手上可以传递声音和影像的法器,也是定禅法寺的方丈特地给慧空的。 于羊鲜:“没有让小师叔一人面对雷劫的道理。若虚宗弟子,结阵!” 纪尘寰已经走进了雷劫中心,只静待第一道天雷劈下。若虚宗的弟子汇聚一处,于羊鲜和众弟子们被纪尘寰安顿在天雷圈的外围结阵,虽然对于元婴天雷的惶惶之威来说,他们的阵法能够引渡的灵力可能只是杯水车薪,但是这样的时候,做就总比不做要强一些。 就是年纪最小的沈留珠,徒然面对这样的生死,她都咬紧了唇,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害怕。沈留珠总是觉得,她是若虚宗的弟子,没有道理让对面的一群臭和尚看了笑话的。 若虚宗只是进来十几个弟子,就已经有了五个人要渡劫。定禅法寺进来了八十多个弟子,以这里的灵力充裕成都来说,渡劫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然而,这个秘境就像一块琥珀,它完全的封闭,所以灵力才浓郁至此。天雷劈下,除非进入修士的身体,转化为天地本源之力,否则任由天雷之力在这个小小秘境集聚,这里只会像是个饱胀的气球,终有被吹破那一日。 到了那个时候,秘境不存,秘境之中的人自然也就不在了。 纪尘寰理解了纪容修将这里留给他的原因。因为这不是上清界修士能者得之的风水宝地,而是仅仅属于他一个人的试炼。 纪容修将纪尘寰逼迫进了近乎绝境之地。要么吸收此间全部的雷灵力,要么随着这些人一起粉身碎骨。 很多年之后,千帆过尽,纪尘寰再回忆起纪容修的这种安排,他才恍然明白他为什么毫不犹豫的将他置于死地——因为和之后他要面对的事情比起来,与其因为实力不足而置身悔恨之中,还真不如就那样死在追求强大的道路途中,如此,倒也还算是痛快。 再不给纪尘寰犹豫和思考的时机,随着“轰隆”一声,所有人都浑身一震。 第一道天雷,如约而至。 第79章 . 春风又绿(九) 【晋江独家首发】…… 枕山河收敛了脸上吊儿郎当的神色。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唐久的小胖妞, 看着她和纪尘寰的元婴掌心相贴,给予纪尘寰无限的力量。 “也不能只看着一群孩子在那里拼命啊。”枕山河抻了一个懒腰,走到了小胖妞身前, 伸出手掌盖住了小胖妞的脑袋。 剑灵的手掌宽厚, 依稀仿佛带着几分温度,在贴上小胖妞的头顶的时候,纪尘寰的元婴都能察觉出他师父整个人都是一僵。 唐久原本还在秘境外面和悟玄打着机锋,因为元婴传来的近乎作用于神魂的震颤, 她原本流畅的怼着悟玄的言语都是卡壳了一瞬。 但是也只有一瞬,唐久和悟玄都是大乘寺的修士,大乘期修士修士言出法随, 沟通天地。他们如今并不是在简单的打嘴仗,而是在天道面前审判佛道的得失。 这种审判意味着,若虚宗此次的是非功过、得失荣辱, 唐久这位仙门老祖将一肩担下。 唐久从不是躲在师门小辈身后的人。如果有一天若虚宗的孩子们不得不直面风雨, 那只能是……那个时候, 他们面前已经空无一人。若虚宗的师长们从来都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受这样的敬重, 就定然要不辜负这份敬重。 悟玄疑心这是道门阴谋,是想断绝他们佛门的传承。他对天道说,这是他们道门徒增杀孽。如果他们佛门弟子有一丝一毫的损伤,都是道门的罪恶。 唐久当然不能任由他在天道面前胡言乱语, 唐久冷笑一下:“这秘境是你们定禅法寺自己发现的吧?也是你们自己邀请我们若虚宗一同进入的吧?这也能是我们道门的阴谋, 那我们道门步步都能预判你们定禅法寺的行动,我们道门还真的是算无遗策!” 悟玄:“你……” 想要反驳唐久的话就在嘴边,然而悟玄徒然想起, 之前明明知道这是纪尘寰的先祖留给他的试炼,可是他们定禅法寺八十多位佛修不原因放弃到手的机缘,所以还是硬蹭了进去。想到这里,悟玄就只能一时语塞。 没有人能够欺瞒天道,所有的是非曲直,天道自然可以辨别。这个时候,天道边降下一道天雷劈在了悟玄头上,虽然并不致命,但是也足以破开大乘期武僧的护体罡气,将他劈得狼狈非常。 这就是天道的审判了。谁私心作祟、利欲熏心,天道自有自己的评判标准。 唐久捻了捻在她指尖蹭了蹭,最终汇入她筋脉中的那一点儿天地清气,对天道这个审判的结果还算是满意。 悟玄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唐久,真的简直要气哭了。他一直听自家师兄说若虚宗的那位老祖才不是什么天道亲闺女,以为天道待这位归棠老祖也理应并不亲厚,因此才上达天听,邀天道审判此间是非。 悟玄却没想到,天道居然偏颇至此。 似乎感受到了悟玄心中不忿,天道有一次降了一道天雷下来,分明是在对悟玄发出警告。 如果悟善在此处的话,他一定会告诉他可怜的师弟——没错,归棠老祖的确不是天道亲闺女,她不过是天道唯一指定亲爸爸罢辽。 悟善始终秉承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理念,作死的活计从来都是丁点儿不沾,简直十分惜命。不愧是上清界上万年以来在天道的眼皮子底下都能苟住,明明寿元到了却还能不兵解也不飞升的唯一一人。 这一次和若虚宗合作,若虚宗老祖亲自带队,可是他们定禅法寺却没有由悟善带领而来,这其中的小小猫腻,恐怕也就只会悟玄这个浑身长满肌肉,就连脑子里都快长满肌肉的大和尚不会仔细想一想了。 唐久和悟玄在秘境之外是暗藏机锋,可是秘境之内就是检验这些修士的真本事了。 天雷纷纷降下,几个入定的修士猛地睁开眼睛,纷纷祭出自己的法器,抵抗着自己的元婴天雷。他们方才入定的时候已经听见外面的师弟师妹们说小师叔来了,可是这是他们自己的雷劫,没有人想着要靠纪尘寰度过去。 小师叔至此,只能期盼着他可以将这些师弟师妹们都护住,不要让他们的雷劫伤到了同门。 一时之间,这并不算大的秘境之中各色灵力纷飞,夺目非常。而这期间,又有几个定禅法寺的佛子也即将突破。和若虚宗这边情况不同,一旦定禅法寺的佛子将要突破,他们身边的其他弟子必定轰然散开,生怕殃及池鱼。 纪尘寰唯一关心的,是秘境之中雷灵力的积蓄情况。秘境之中的其他几种灵力有修士进行吐纳,可以形成自我运转和循环。唯有雷灵力不断涌入,若是他无法将之全部吸收,那么秘境之中的灵力平和势必被打破。 纪尘寰沉吟片刻,他知道自己的经脉比常人宽广,此刻他内府之中又有师父和自己两人的元婴。然而,他也足够清醒自知。固然有“人定胜天”的说法,但是,今时今日,恐怕穷尽他和他师父的力量,也未必能够和这不断涌入的天劫之力抗衡。 纪尘寰的眉头皱起,他不愿自己殒命于此,也不愿意若虚宗有人殒命于此。可是如果真的有人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他也并非不能接受那样的结果。 生死而已,纪尘寰从出生到现在,已经有过无数的濒死之境,也早就学会从容。 如今他唯一记挂和担心的事情,就是他内府之中的小胖妞。纪尘寰自问,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她就在你的内府之中,她愿意与你共同面对危难,也愿意与你同生共死。那么你自己呢?你真的愿意她陪你赴死么? 纪尘寰心底里每一寸的地方都叫嚣着独占,可是真的到了可以以死亡为权柄,永远独占她的时刻,纪尘寰发现自己居然是会犹豫的。他的师父是那样风光霁月的人物,配得上这世上所有的灿烂与明媚,所以,他真的舍得拉着她沉沦于这黑暗又满目疮痍的方寸之地么? 纪尘寰深深的叹息一声,他从不高估自己,也不小觑唐久对一个人的影响能力。 她不是代表光明,她就是光明本身。如果有一天他抓住了一道光,那么他也是不舍得让那一道光陪他沉沦黑暗的。 忽然想明白了这些,纪尘寰听见他自己对自己说“你完了”,又说“没出息”,可是面对这样的指责,他却笑了起来。 枕山河已经被纪尘寰纪尘寰握在了手里,黑衣元婴放开了他团抱着的小胖妞,小心翼翼的为她整理了不可能散乱的头发。“先出去吧,她也需要你的。” 黑衣元婴的手在小胖妞的脸上蹭了又蹭,下一刻,却是毫不犹豫的将小胖妞送出了纪尘寰的内府。唐 久对纪尘寰的处境会有所感应,纪尘寰当然不会对唐久经历了什么一无所觉。唐久沟通天地,接受天道审判,如果元婴在她的内府那自然没有什么,可是此刻唐久内府空虚,全靠自己积蓄的灵力强撑着。 纪尘寰当然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师父陷入这种危险的处境之中,毕竟还有悟玄那个大乘期的武僧在唐久身边,纪尘寰对佛门印象极差,这些大和尚嘴上说着“我弥陀佛”,下手却是最黑不过,如果被他看出些许端倪,他师父就危险了。因此,纪尘寰无论如何也要把小胖妞送回去。 元婴瞬息回到体内,唐久望向了秘境的方向,微微眯起了眼睛。 情况比她想象的要糟糕一些。她的元婴去了徒弟的内府逛了一圈,目的当然不是为了玩儿,如今她的元婴引渡回来的雷灵力之盛,居然让唐久几千年来难得的感受到了一点儿筋脉被灵力冲刷过的肿胀和疼痛。 只是元婴引渡回来的灵力就已经到了如此程度,秘境之内的景象简直不容乐观。 唐久都感受到了秘境情况的不容乐观,在纪尘寰内府之中的孟叔和枕山河更是有所察觉。孟叔急得在纪尘寰的内府之中来回踱步,半晌,他破罐子破摔一般的对纪尘寰说道:“干脆我把你们若虚宗的这些小弟子,连带着你一起弄到小世界中去得了,等你们在小世界过了一世两世的,这里暴烈的灵力也早该消散了。” 所以,原来所谓的这个秘境可以积攒功德,其实是在这儿等着他呢么?自觉已经掌握了“真相”,感觉自己即将打一场“盛世白工”的孟叔默默地留下了宽面条泪。 听见他的话,纪尘寰却并没有露出欣喜的神色:“孟叔,您是我们的退路,但是人不能一开始就选择走退路的。” 进入一梦婆娑之中轮回,对于纪尘寰来说并不是最优选择。他知道自己的执念在哪里,他最在乎什么,一梦婆娑编织出来的小世界中就会用什么去折磨他。孟叔当然不是故意要折腾纪尘寰,只是作为神器,一梦婆娑被锻造出来的时候就被赋予了这样的特性。一入轮回,就是反复在教进入另外一世的修士何为“放下”的过程。 纪尘寰偏偏不想放下。他不是没有见过九死而犹未悔之人,可是一辈子太久,他不能保证在一梦婆娑之中辗转的自己能否还是原来的自己。纪尘寰对于自己变成怎么样的人都尚且能够接受,可是他接受不了唐久如同看陌生人一样看他的目光。 他不敢期许来世,因为他不敢保证自己来生还能如此幸运,就还能恰好的遇见唐久、成为她的弟子。纪尘寰自觉自己运气一直不太好,所以他不敢赌。 进入一梦婆娑是最后的保命手段,那么在此之前,纪尘寰必定要竭尽全力。 周遭全是要渡劫的弟子,纪尘寰只觉得自己筋脉都是碎裂的疼痛,冷汗已经打湿了他的外袍,有那么一瞬间,纪尘寰的瞳孔甚至都涣散了。 他是个已经习惯了疼痛的人,若非如此,纪尘寰也不能忍受半身化作木石、半身反复碎裂的苦楚,可是如今筋脉之中窜过的雷灵力,还是让他感受到了近乎痛苦的疼痛。 他的同门比他的情况更糟糕。偶尔能够聚焦的瞬间,纪尘寰清楚的看见于羊鲜持剑的那只手,他的虎口处已经鲜血淋漓,甚至隐约可见白骨。 沈留珠咬破了手指,硬是逼出了自己的一颗心头血,将之涂抹到手中的扇子上,转而又输出灵力,为渡劫的师兄师姐们撑起临时的保护屏障。 若虚宗一向护着门内的小的,年纪最小的沈留珠都被迫入如此境地,其他的人的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若虚宗的弟子与天争锋,想要给自己、给同门求一线生机。这,注定是一场苦战。 而周遭定禅法寺的佛子们站在慧空身后,他们仰头看着天空,静带着同门或者自己境界突破。他们颂念着满天神佛,却没有一个人俯身看一看周遭的苦难。 “呸,这就是佛修么?无视旁人的危险和苦难,你们在修什么佛?你们怎么不去修魔!”沈留珠原本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可是她眼睁睁的看着于羊鲜冲着她跑过来,用血肉之躯给她挡下一道天雷,而那些佛修们却无动于衷,无一人挺身而出,沈留珠还是压抑不住自己心里的愤怒,冲着慧空痛斥出声。 慧空睁开眼睛,望向沈留珠,他看见她唇边的一丝鲜血,只是慧空并无动作。他低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是心有挂碍,故生怖惧。心无所念,无爱无惧。慧空并非是看不见他人的苦难,他只是觉得不该插手别人的苦难罢了。这就是慧空,哪怕沈留珠是他的“命定之人”,可是沈留珠的眼泪却也不能让他动摇半分。 “哎呀你这个小姑娘,你以为什么人都能修魔?别侮辱我们魔了好不了?”在意识半梦半醒之间,沈留珠忽然听见她耳畔响起了一道声音。那声音里盛着笑意,不过却也似怨似嗔。 沈留珠一个激灵,可是等她睁开眼睛环顾四周的时候,周遭有的只是定禅法寺的佛修们麻木的表情,和她的同门们一张一张疲惫的脸。 有人的雷劫已经结束了,他们成功的从金丹跨入元婴。可是无人欢呼,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突破,这个秘境之中的雷灵力已经开始争夺其他灵力的地盘,缓慢吞噬着周遭其他的灵力,将这个只进不出的秘境变成只有雷灵力的方寸之地。 如果没有破解之法,照着这个速度,他们哪怕突破成了元婴,可是终归难逃一死。 那道声音到底是从何来,对于沈留珠来说,这已经不是她要关心的事情了。她感觉得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在觉醒,这种感觉沈留珠其实并不陌生。这是她一直想要压制的力量,自从她出生起就一直如影随形。可是到了现在这种时候,沈留珠却又莫名的开始渴望。 因为她清楚,这个力量可以让她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 “没关系的,没有关系的,留珠不要怕,你师兄师姐们会疼你的,老祖也会保护我的小留珠的。”沈留珠想起了小时候娘亲抱着她一遍一遍呢喃的话。 那个时候,她娘亲以为她睡着了,其实她并没有。翅膀缩回身体里的感觉很奇怪,哪怕在娘亲的怀里,沈留珠还是没有办法安稳。所以,她恰好将她娘亲的话听得分明。 ——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的,我才不是奇怪的小孩,我是老祖最疼爱的小崽子,我和江笛姐姐一样,我们都是长着小翅膀,都是会飞的。 沈留珠在心里默念着,直到她尝到了一点咸涩的味道。她分不清流进她嘴里的是泪水还是血。她只是想到了若虚宗的点点滴滴,想到了在各峰之中撒欢玩耍的快乐日子。 其实沈留珠也没有很怕自己身体里的力量,因为她终于懂了,比起保护不了想要保护的人,只是世人的目光和言语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沈留珠扶起来了扑倒在她身前的于师兄,又看了一眼周围熟悉却又写满了疲惫的脸。她轻轻将自己的扇子塞进于羊鲜手里,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他:“师兄,如果我能回来,这柄如意清江扇你还是要还给我的。” 如果我回不来,那这柄扇子就留给你做纪念吧——这句话怎么听怎么有些残忍,所以沈留珠没有说出口。 于羊鲜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拼命想要爬起来拉住沈留珠,可是那一道天雷实在有些重,于羊鲜怀疑自己的脊骨被劈碎了。放在平时,这样的伤只需要丹峰的一颗丹药就能够治好,可是他是剑修啊,哪家的剑修富裕到随身能够携带丹药的? 于羊鲜从没有这样后悔过,他努力的伸出了手,却就连沈留珠的裙角都没有捉住。一口鲜血哽在他喉咙,于羊鲜又气又急,最终没有忍住,眼前一黑就直接昏了过去。 “小师叔。”沈留珠走到了天雷最密集的地方,也就是纪尘寰的身边。她叫了这么一句,提示着纪尘寰她的到来。 纪尘寰注意到凑过来的小孩子,他皱了皱眉,语气不算太好:“回去。” “我就不。”沈留珠有些狡黠的眨了眨眼睛,如果不是她眼睫毛都挂着泪水,此刻她的表情简直堪称“挑衅”了。 吸了吸鼻子,沈留珠对纪尘寰说道:“小师叔,你是不是嫉妒我可以和老祖撒娇?我想跟你说呀,其实男孩子也可以撒娇的呀,而且你也没有很大的,只比我大三岁而已啦,不要总在老祖面前装大人,就是也可以撒娇哒~” 说着,她也不看纪尘寰的反应——好吧,沈留珠承认,皮了那么一下,现在她怂到不敢看自家小师叔黑下去的脸色。所以沈留珠只能语速更快的说道:“这次我替你撑一会儿吧,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去找老祖的时候,小师叔你就不要在旁边死亡凝视了好不好?” 下一刻,纪尘寰就看见沈留珠腾空而起,她的身后,疏忽张开了一对黑色的羽翼。这对羽翼展开足有四米来长,黑缎似的羽毛之中夹杂着点点金色的光芒。沈留珠的眼眸变成了浓郁但是澄澈的血色,纪尘寰能够清晰的听见羽翼煽动的声响,也能够听见有的佛修小声的惊呼。 他们叫她,魔族。 而就在沈留珠展翅的这一刻,纪尘寰感觉到了澎拜汹涌的灵力停滞了一瞬——不,不是停滞了,而是那些灵力疯狂的向着沈留珠涌了过去。魔族是天然亲和灵力的种族,他们能亲和的灵力之中,当然也包括雷灵力。 这就是沈留珠说得“替纪尘寰支撑一会儿”,在她吸收此间灵力的时间里,不仅仅是纪尘寰,在场她所有苦战的同门都可以有片刻的喘息。 纪尘寰身上骤然一轻,可是他却并没有什么放松的神色。 若虚宗中养大了一个魔族,此事定然会在上清界引起轩然大波。但凡这件事发生在其他宗门,恐怕都不会如同在若虚宗这般没有转旋的余地。若虚宗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弟子,哪怕对方是个魔族。若虚宗也不相信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只知道沈留珠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他们老祖亲自取了名字、一心一意想要留下的孩子,也是在危难面前保护了同门的好孩子。 纪尘寰并非不会权衡利弊,若虚宗一门也并非是不会权衡利弊,可是涉及同门,就不再是权衡利弊的事情了。 等到此间事了之后,再去头疼这个小女孩的事情也不迟。 纪尘寰抬起头来,看着沈留珠的翅膀越煽动越慢,就知道她也在渐渐濒临极限。他们绝对不能将这个秘境的存亡压在一个孩子身上,纪尘寰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寻找着对策。 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第80章 . 春风又绿(十) 【晋江独家首发】…… “小纪, 你知道枕山河是一柄怎么样的剑么?” 就在纪尘寰决定死战到底的时候,小胖妞分明已经不在纪尘寰的内府,可是他却还是听见了自家师父的声音。生死之际, 唐久的声音意外的十分平静。 慌乱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唐久并不要求自己的徒弟时时刻刻冷静自持,但是唐久却由衷的希望,在灾厄面前,她的徒弟不会丧失思考的能力。 听见了唐久的声音, 纪尘寰动作微微一顿。他的手抚摸上了枕山河的剑身体,和朝暮相比,枕山河这一柄重剑恍惚有擎天之力。 枕山河的剑身上是被锤炼过千百次才能堆叠出的淡淡水纹, 就犹如千里烟波、河山鳞甲。枕山河是唐久的剑,但是太多时候,这一柄剑又似乎并不像唐久这个人。 只是, 当唐久问纪尘寰知不知道他握着怎样的一柄剑的时候, 纪尘寰选择微微闭上了眸子, 随着唐久的话而认真审视他的剑。 没错,时至今日,枕山河也同样是纪尘寰的剑。如果真的有“剑如其人”的说法的话, 枕山河除了有些唐久的风骨,也应该有几分像他。 枕山河是什么?是绝世神兵么?世人都说归棠老祖的剑是绝世神兵,可唐久又不是只有枕山河一柄剑。和朝暮比起来,虽然枕山河是唐久亲手锻造出来的, 可是却与她相伴日短。 那枕山河是什么?抛开剑身的锋锐无匹, 他永远拥有慷慨赴身他人苦难的赤忱。 虽九死而犹未悔!虽九死而犹未悔! 纪尘寰闭上眼,似乎就能看见枕山河在弹剑高歌。他身上自带三分侠气,永远有“虽千万人, 吾独往矣”的勇气和洒脱。 一肩担道义,可撑江山重。 一肩担风月,醉眠枕山河。 纪尘寰会嘲笑这世上一厢情愿的天真孤勇,可是他需要承认,他身处黑暗太久,但是却还是会为这种光明心折。枕山河身上,是唐久的三分天真孤勇,是唐久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唐久对这人间的抵死温柔。 温柔难道就不能强大么?纪尘寰看着枕山河,这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一改平日的懒散和邋遢,他望向纪尘寰,面上的神情就像是一位真正的长者。 “小纪啊,原来我是最看不懂你的。寻常人能和我结契,不是野心勃勃就是贪得无厌,可是你和我结契,却什么都不求。”枕山河去扒拉了一下黑衣元婴的脑袋,相比对待小胖妞的温柔,这次他的动作简直堪称是在泄愤了。 一边扒拉纪尘寰元婴的脑袋,枕山河一边碎碎念:“老子没有在夸你啊,无所求的剑,说白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出剑。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这一剑,那有何必出剑?真有那使不完的力气,还不如去帮我把咱们后山的地给翻了,明年我种上点儿向日葵,五香瓜子江笛那小崽子和小九都喜欢吃。” 其实枕山河更想吐槽的是,别人家的剑修都是恨不得时时刻刻和自己的剑绑定了,偏生他家这个,纪尘寰简直是有功夫就要让自己的元婴把小九家的小胖妞团在怀里,什么时候也不见他好好根自己交流一下。 枕山河:空巢老父亲有的时候会很寂寞的你知道么?不,你不知道,你只知道去揉揉搓搓别人家的胖团子。 枕山河对唐久算是有八百米滤镜,但是却也真的非常困惑。她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怎么说唐久也算是个身量纤细的姑娘,她的元婴却能长成谁见了都想捏一把的小胖妞? 好在人类的悲喜并不有共通,纪尘寰并不知道他面前端着长辈架子的剑灵如今正在内心疯狂吐槽,不然说不准他只会觉得枕山河吵闹。 纪尘寰只是在思考,他出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出剑。纪尘寰的脑海之中始终记得那人持剑破千军的样子,记得她缓步上高台,来到了他的身边。 纪尘寰那个时候满身狼狈,却清晰的记住了一缕风、一道光。或许,他穷其一生,也只是为了想要囚禁一阵风,也只是为了抓住一道光。 心头忽然有了刹那的清明,纪尘寰的手握住了枕山河的剑柄。下一刻,他的长剑豁然出鞘。这不是他第一次拔出枕山河,却是真正意义上的长剑出鞘。 有三尺青锋在手,何物不可破之? 纪尘寰知道,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拔剑的理由。他抬头向天边望去,目光穿过层层雷云,最终与秘境之外的那个人交汇——有秘境结界的阻隔,纪尘寰当然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就是有一种感觉,他知道他的师父正在看他。 “师父,等我。”将细碎的语句碾碎进唇齿,纪尘寰霍然拔剑。他疏导不了全部的雷灵力,可是他又何必疏导全部的雷灵力?这个秘境宛若凝结在时光之中的琥珀,那么纪尘寰就只需要……碎了这块琥珀就是。 “人剑和一,是为……剑人?” 纪尘寰的那一剑堪称劈山裂石,当世无匹。就连是尘封了多年的秘境,在这一剑之威之下,却也显现出了几分摇摇欲坠。感受到空气之中强烈的波动,一个人浑身黑衣的人脚步猛地一顿。 可是他原本就是向着此地疾行而来,这样猝不及防的停顿,让这个人以一种非常不文雅的姿态倒栽向了唐久他们这里。 原本的情况下,这个人这样跌倒一下也是不算什么的,毕竟这里是上清界,哪怕不能修行,这里的人也是各个筋骨非凡,任凭是三岁小儿还是耄耋老者,都是能够比划两下的。像是跌倒这种小事,简直不值一提。 可坏就坏在他跌倒的地方,正是方才悟玄和唐久坐在歇息的地方,悟玄在这里催开了一池子的金莲,这个人这么一倒下,直接就啃了满嘴的淤泥。 “呸、呸呸、呸呸呸!”黑衣人猛地一下从水里把自己“拔”了出来,他没有头发,一颗光溜溜的脑袋骨形饱满圆润,简直谁看了都想狠狠弹他一个脑瓜蹦。 悟玄被这颗完美的光头闪了一下,他抬手不自觉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结果只摸到了三两层肉褶——这怪他么?谁让他们武僧就是消耗得快,而他也就是一般般的能吃一些罢辽。 这个和尚看了都眼馋的圆润脑袋还没有从金莲的淤泥里面挣扎出来,就被唐久和朝暮联手给拍了回去。用朝暮的剑鞘抵住了这颗光头,唐久冷笑一声:“给你个机会,把刚才那句话重说一遍。” “咕噜、咕噜噜噜噜咕咕。”回答唐久的,是一串含混的咕噜声。 不用唐久动手,朝暮直接从剑身中飘了出来,一只纤纤玉足碾着这个人的脑袋狠狠往水里又踩了踩。 嘶,妇人心,毒矣。悟玄看不清这个人的脑袋,但是莫名的就有一点点的物伤其类。 唐久和朝暮毕竟也不是什么狠心的恶人,在把这个人的脑袋按进泥里不足一盏茶的功夫之后,朝暮攀着唐久的肩膀,直接用脚尖把人从泥巴水里勾起。 这个时候悟玄才发现,这个忽然出现在这里,就连他都没有感受到此人的到来的人,身上穿的还真是一身的袈裟,再加上他手腕上缠绕着的佛珠,看起来这还真的像是个和尚。 难不成是哪个小寺庙的散修?看着对方还在喘气,悟玄森森的觉得这是个可塑之才——废话,能够在归棠老祖和她的本命剑手底下活命,那就已经不是一般的人物了吧?这样的一个散修,简直是他们的佛门之光呀! 能够将慧空这样的人都提拔成佛子,已经可以窥见三分定禅法寺如今青黄不接的窘迫境地,这样的现实问题摆在面前,悟玄怎么可能不求贤若渴。 看了一眼被朝暮勾住领子的可怜佛修,悟玄清了清嗓子,决定再和唐久讲讲道理。 唐久却没有什么道理可和悟玄磨叽,她皱了皱眉,对一看就在装晕的黑衣“佛修”一脸嫌弃的道:“澹台余烬,你怎么会在这里?” 被唐久和朝暮摁在了泥里的“和尚”不紧不慢的从泥潭里站起了身,并且十分睚眦必报的握住朝暮的脚踝——并不是因为他想要占朝暮的便宜,只是想要蹭朝暮一脚脖子的泥而已。 朝暮如何看不穿他这种小伎俩,直接翻了一个白眼,在对方还没有碰到自己的脚踝之前,朝暮的半边身子就趋向于透明,直接让澹台余烬抓了个空。 澹台余烬也并不以为意,他扯了自己的袈裟开始慢条斯理的擦手,目光却是越过朝暮,望向了秘境的方向。半晌,他冲着唐久嘻嘻笑道:“唐小九你可真是收了个好徒弟啊,这个秘境里面是当年有个人直接挖走我的魔族的一块地,让你徒弟卖些力气,等他破开了这个结界,我还是要把这块地收回去的。” 唐久微微眯了眯眼睛:“一块地罢了,什么时候你这么小气?” 澹台余烬收敛了脸上的嬉笑:“我挖走你若虚宗一块地可以,但是摘了你若虚宗的牌子是不是不行?就是这个道理而已。” 悟玄已经惊呆了。他看着这个拿袈裟擦手的青年,“魔……魔……魔……”了好一阵,到底没说出那句完整的“魔族”来。 第81章 . 小山重叠(一) 【晋江独家首发】…… 澹台余烬此人, 和唐久也算得上是老相识了。别看唐久平日里对他是不假辞色的样子,但是澹台余烬一个魔尊与唐久这个仙门老祖的交情居然堪称不错。 两个人天赋相当,一个是九百岁的大乘期老祖, 一个是一千岁的魔尊。而且两个人又是年岁相仿, 没有交集才是奇怪的事情。 说起来,澹台余烬和唐久还真的有一段孽缘。 认识唐久的时候,堪称是澹台余烬这辈子最狼狈和憋屈的时刻。那个时候他的修为到了元婴圆满,正是能够触摸到一点儿天地法则的阶段。然后, 这个一路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就真的知道了一点儿了不得的东西——他发现,他们所在的世界其实是一本书,而他们只是书中的人物。 虽然天道告诉澹台余烬, 他是这本书的主角,会拥有光辉灿烂的一生。但是对于澹台余烬来说,不过就是“一只蚂蚁”和“一只肥硕的蚂蚁”的区别。 澹台余烬绝不要这种被随意摆弄的人生, 他奋起反抗, 用自己的方式。 澹台余烬做了两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第一就是修魔。那本书里说他会踏破仙途,一路飞升,他就偏要反其道而行, 走上了魔修的道路。 而另一件事……哪怕是在唐久看来,澹台余烬这个人都是多少有那么点儿大病。书里说他会娇妻美妾,倚红偎翠,那澹台余烬就偏偏要孤寡一生。 他做事从来都是很绝的, 为了断绝贼老天试图“拨乱反正”的将剧情拐回来的可能, 他先是剃秃了自己的头发,直接遁入空门。 在澹台余烬发现哪怕他成了个大秃瓢,那也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大秃瓢, 哪怕他天天顶着个光亮的脑袋,披着一身乌漆嘛黑的袈裟,也还是有很多眼睛瞎了的小姑娘、大姐姐疯了似的往他身边扑过之后,这位为了反抗命运已经疯魔了的家伙直接釜底抽薪。 他!把!自!己!阉!了! 唐久就是在澹台余烬对他自己下手的那一天碰上他的。 澹台余烬看见唐久,就宛若是在照镜子,如果他服从天道的安排,说不定也会走上唐久一般的成为仙门老祖的道路。一个人遇见和自己太过相似的人,要么是一见如故,要么就是彼此忌惮。澹台余烬对唐久这个人的感观,大概就是两者兼而有之了。 唐久这辈子没有服过谁,也从来没有打心眼里觉得谁不好惹过。唯有这个澹台余烬,唐久难得的对他有几分忌惮。一个对自己都这么狠的人,还能指望他对谁留有余情么? 唐久毕竟也不是什么魔鬼,在遇见了一个不惜自|宫也要反恐被摆布的人生的“壮士”之后,唐久对澹台余烬的行事风格不敢苟同,但是却也欣赏澹台余烬与天相搏的勇气。 人就是应该主宰自己的命运,命运如果已经被别人书写,那么就连命运本身,都应该是被踩在脚底下的东西。这一点上,澹台余烬和唐久绝对堪称“知己”。 所以唐久把已经失血过多,几近昏迷的澹台余烬拖进了一旁的山洞,又非常好心的在他身边设下了一层结界,防止这个人还没有承受忤逆天道的后果,就先被这个密林之中的妖兽给啃了。 虽然后来唐久才知道,她操的这个心其实是有些多余的,借给丛林之中那些妖兽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对澹台余烬下嘴。妖族之间的血脉压制,就是比唐久她师父要揍她还没有道理。 从澹台余烬绝对是个入魔的好料子,天道也是眼瞎了才会期待他成为仙门老祖、破境飞升。毕竟半妖血脉大多羸弱,像是澹台余烬这种修为精进速度可以比肩唐久的半妖,绝对堪称当世无匹。而从种族天赋来说,妖修其实更适合修魔。 ——没错,澹台余烬其实还是个半妖来着,他的母亲是玄蟒一族的公主,父亲则是一个休闲门派的宗主。妖族和人族的关系交好,因为很难留下天赋好的血脉,所以人族和妖族联姻的很少,不过这么多年下来却也并非没有。 澹台余烬的父母就是少数的妖族和人族修士结合的例子,他们也是澹台余烬不得不奋起反抗天道安排好的命运的原因。 因为如果事情按照那本以澹台余烬为主角的“话本子”发展下去的话,玄蟒一族和人族将要发生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这个冲突会冲击妖族和人族自联手击退魔族入侵之后建立起来的联盟。而妖族和人族决裂,直接导致了澹台余烬的父母被宗族与爱情反复拉扯折磨,最终双双殉情。 每一个“主角”都需要历经磨难,仿佛这样才配得上他们日后的荣光。可是谁又问过,那些故事里的主角愿不愿意承受这些磨难,又愿不愿意走上那所谓辉煌的人生? 别人澹台余烬不知道,但是至少他是不愿意的。他一直奋起反抗,想要规避父母双亡的命运,在痛苦而曲折的尝试之后,他终于明白事情的症结原来在他自己身上。唯有改写他自己的命运,才能避免他身边的人的悲剧的发生。 这也是澹台余烬能够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的原因了。他不允许自己的父母亲族被安排上那样残酷的命运,更不允许那样残酷的命运是因他而起的。 唐久比澹台余烬的修为高一点,双方短暂的交谈之后,澹台余烬很快意识到,唐久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变数”,而且她似乎也并非对“话本子”的事情一无所知。 在澹台余烬告诉唐久,他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其实是一本被随意书写出来的故事之后,唐久并没有表现得有多惊讶。澹台余烬不愧是起点男主,他很快就明白,唐久之所以不惊讶,是因为她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彼时他们两个虽然修为进阶奇快,可是却并非是天底下修为最高的人。修士到了元婴期可以沟通天地,可以看见更多别人看不见的事情,澹台余烬一直以为自己能够窥见自己的命运,是因为可以沟通天地、掌握天地法则的缘故,可是在遇见唐久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这种“先知”只存在于少数人身上。 “这个世界由很多故事组成,每一个故事都有主角,而能够脱离出自己的故事,从另一种角度审视所谓的命运的人,不瞒你说,其实我也只遇见了你一个。”唐久和澹台余烬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居然非常轻松。 澹台余烬愣愣的看了唐久好一会儿,他身上还在不断的流血,可是却终于哈哈大笑了起来:“所以这不是还有清醒的人么,什么狗屁天道,他也不是算无遗策!想要玩弄我们的命运,还早一万年!\" “终有一天,我要每个人的命运都交给自己书写、功过得失交给时间审判,我要每个人都能自由的选择自己想要过怎样的生活。我要这由别人书写掌控的故事,最终被每一个故事里的人狠狠踩在脚下。”一直过了很多很多年,澹台余烬还记得唐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眼中的盈盈水光。 需要澹台余烬再经历一些事情,再增长一些阅历,才能真正明白,那个时候唐久眼中的并不是水,而是熊熊不尽的火。唐久她,竟成了众人蒙昧混沌之中唯一的火。 当日一别,澹台余烬和唐久已经快几千年没有见过面了,虽然唐久写作“闭关”读作“外出游玩”的晃荡了几千年,不过也只是听见关于澹台余烬的寥寥数语罢了。 澹台余烬入了魔,成了魔尊,带着自己父族的上下一门和母亲的玄蟒一族都去了魔界,而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如今唐久再见故人,比较好奇的澹台余烬到底是被谁挖走了魔界的大门。 “就是一个厉害的人修,我年纪轻轻就进入了魔界,哪里会认识那么多你们人修。”澹台余烬皱了皱眉。他到底是个天之骄子,被对方连家里的门牌都挖走这件事情,现在想起来澹台余烬还是会有些愤愤。 看着唐久,澹台余烬摆了摆手,不想提及自己的黑历史。他只是用近乎冰冷的目光刮过一旁的拿手指着他的悟玄,继而似乎觉得再看这和尚一眼都是伤害眼睛。 澹台余烬:“对了,唐小九,这次还要谢谢你救了那些可怜的小蟒蛇,没有他们通风报信,我也寻不到这里来。”这是在说唐久放走了悟玄用来催开这一池金莲的小妖蟒的事情了。 唐久哪里想到她这个举手之劳的小小善举会恰好召来这位半妖出身的魔尊。不过来了就来了,唐久微微摆手,很快就将这件事情揭过去。 不远处,依稀能听见她徒弟一剑一剑破开那秘境的声音,想必此番之后,她徒弟和枕山河之间的羁绊会更深,也能更大的发挥出枕山河的真正实力。 只是…… “罢了,谁的修仙之路也不该是一帆风顺的。”唐久喃喃一句,转头却看见面色古怪的澹台余烬。 澹台余烬:“不是我说你啊唐小九,你现在完全就是个操心的老母亲。” 唐久:给你三秒钟撤回,不然我真的控制不住去拔朝暮的手了。 第82章 . 小山重叠(二) 【晋江独家首发】…… 都是修行千年的老狐狸, 彼此不坦诚就很没意思。澹台余烬这个魔尊忽然出现在上清界,唐久是不相信他别无所图的。 也不需要唐久揣测,澹台余烬很快自己就说出了到这里的真正目的。 澹台余烬:“其实一块儿当做地标的大石头, 当年那个人说挖走也就挖走了, 我们魔界就当成是做慈善了。但是我们魔界的小崽子,有人要把她当做是垫脚石,这我这个当人家魔尊的,总不能不管的吧。” 聪明人说话不需要说满, 澹台余烬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唐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这样说起来,澹台余烬和定禅法寺, 还真的是新仇旧恨呢——虽然曾经是被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但是澹台余烬毕竟是半妖出身。一群小蛇和一个小魔族崽子,这两者在他心中恐怕没有什么区别。 呃……也不能说没什么区别吧, 说不准还因为那一群小蛇的的数量多一些, 所以反而在魔尊心中占的分量比“一个魔族小崽子”还更重一些。 沈留珠的父亲是魔将, 虽然他当时的主人倒是未必是澹台余烬,不过到底给了沈留珠半身魔族血脉。既然沈留珠是魔族之人,澹台余烬这个护犊子的性格, 就不可能看着他的子民受这等奇耻大辱。 魔族天生强者为尊,信奉杀戮。魔族的子民过惯了腥风血雨的日子,他们可以死,可以在无休止的争斗之中陨身。可是澹台余烬却不许他的子民死在什么阴谋算计之下, 更不允许他的子民被所谓的天道推向被折辱、被徒增苦难、被蒙昧的命运。 那算是什么命运?那样的命运, 合该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的东西。 对于这一点,唐久和澹台余烬难得达成了共识——唐久必定要亲手杀了慧空,了却自己徒增的这段因果。而澹台余烬也想要认识一下, 到底是什么人这样胆大包天,敢踩着他们魔族的骨头往上爬。 澹台余烬对这爱替人写好人生的天道已经十分警惕,他在魔界也并非苟且偷安,而是替天下人生了一双眼睛。 这并不难理解。他和唐久年龄仿佛、天赋仿佛,如果他真的有心,若虚宗的凌云剑锋的峰主绝不会是此间飞升的第一人。 如果说唐久是大厦将倾之际,若虚宗最后的承天之柱,那么澹台余烬就是在众人蒙昧混沌的时候生生撕扯开了一线天光。 不飞升,或者说不得飞升,既是唐久与澹台余烬的选择,也是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澹台余烬一直监视着天道,并且已经明里暗里的打破了许多已经“书”中写好的命运。 世界上的因果在澹台余烬的眼中是千丝万缕的线,他尽职尽责的观测着这些“线”缠绕的走向。所以他注意到了沈留珠。 沈留珠身负气运,这一点在她出生的时候澹台余烬就已经知晓。他知道这天底下有许多身负气运之人,这些人就是天道口中的“主角”。 曾经澹台余烬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他从小知道自己幸运,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何幸运。他经历苦难,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何经历苦难。一直到真相铺陈在他面前的前一刻,澹台余烬都曾经为自己的“气运”而沾沾自喜过。 后来澹台余烬才明白,这些所谓的幸运,所谓的“天道宠儿”,所谓的“命运馈赠”,其实早就已经暗中标好了价格。 同样是主角,每一个故事里的主角的气运却各不相同。就像是一棵树的根与叶,沈留珠的故事无疑只是这棵树上的细枝末节。 澹台余烬注意到她,是因为她本来已经被人改变了命运的走向,不必去经历别人安排好的一切苦难,而会拥有幸福平顺的一生。但是偏偏有人却要将她拉回那堪称是凄惨的故事中,让她从若虚宗最受宠的小弟子变成千夫所指的魔族,让她明明有一宗的师长疼宠,却要遍尝苦难、流离颠沛,最终还要抽离一身魔骨,成就别人的大道。 “这要是我家傻闺女,我得心疼死了。”澹台余烬叹息了一声,却坏心眼的将沈留珠她亲爹听到他们魔尊跟他讲的他闺女可能承受的一切之后痛哭流涕的样子展现给唐久。 八尺魔族大汉“嘤嘤嘤”的哭,唐久整张脸都快皱起来。她现在深切的怀疑她家若虚宗弟子的审美——这么个玩意,她们家师侄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把他选成自己孩子她爹的? “反正就是要替小崽子的爹弄死那个秃驴,这一点咱们能达成共识吧?”澹台余烬完全无视了一旁悟玄黑沉的脸色,直接和唐久讨论慧空的生死。 朝暮从唐久的剑身飘了出来,难得没有和澹台余烬斗嘴:“我同意,这家伙必须死,而且必须我亲自弄死。所以你俩自己商量一下谁动手,本姑娘倒是可以忍受被别人稍微用一下。” 澹台·“别人”本人·余烬:“多谢朝暮姑娘高义。” 悟玄这会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舌头,他握紧了手中的杀威棍,声音里还是有些颤抖:“你……你们……你们一个是魔尊,一个是仙门老祖,如何就敢公然勾结,草菅人命?” 唐久还没有说话,澹台余烬最先抠了抠耳朵,一脸不耐的拖长了语调:“哦……让你一个老秃驴眼睁睁的看着我们杀小秃驴,的确有点儿不地道。” 悟玄以为他终于想起这是人修的地盘,终归有几分收敛,却见澹台余烬直接抬起手冷笑道:“算计我们家一只小崽子的账就需要你们那个狗屁佛子的命来填,你囚禁我家一窝小蛇,这个账你打算怎么算?” 悟玄决眦欲裂:“不过是一窝畜生……” 还没有等他说完,澹台余烬抬手,一道黑色的魔气直冲悟玄灵台。听见悟玄直愣愣的倒在地上的声音,澹台余烬抬手拂了拂袖子,漫不经心的说道:“不能眼睁睁的看,那就把眼睛闭上不就得了?” 悟玄好歹是个大乘老祖,澹台余烬这一手让唐久对他的实力有了几分估量。却见澹台余烬似笑非笑的看向她,幽幽道:“老祖和老祖也是有区别的,唐小九,你说是也不是?” 知道这个人说话就喜欢拿腔作调,唐久干脆没有理他。 就在这个时候,唐久和澹台余烬都感受到了一阵摧枯拉朽一般的灵力异动。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向着秘境的方向看去,随即飞身各自向两边。瞬息之间,澹台余烬和唐久两人一人守西南,一人镇东北,属于大乘老祖的灵力瞬息铺开,将整个秘境碎裂而倾泻而出的灵力牢牢的笼罩其中。 在秘境彻底破碎的瞬间,唐久和澹台余烬纷纷伸出手去,只不过这一次,澹台余烬是将被纪尘寰劈成两半的秘境收入袖中,而唐久则是输送出一股温和绵长的灵力,将若虚宗的弟子全部笼罩住,转而缓缓放在地上。 “老祖!” 若虚宗的弟子们还没有站稳,唐久就忽然觉得自己怀中扑过来一个小的。她的声音近乎惶急,还带着几分哭腔,扑到唐久怀里的时候,唐久分明感觉有湿润的液体沾湿了她的衣服。 这丫头在哭。 毕竟是自己看顾着长大的孩子,唐久抬手就要摸上沈留珠的后背,拍一拍以示安慰。 注意到唐久的动作,沈留珠整个人都微微一僵。但是她却并没有躲开,而是乖巧的就任由唐久摸。入手并不是少女清秀的蝴蝶骨,而是两支小小的、软软的……唐久微微一愣,转而很快意识到这是什么。 这是属于幼年魔族的小翅膀,在沈留珠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唐久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揉捏她这对小小的肉翅膀,直逼得还不会爬的小宝宝挥着小翅膀,突破生理极限的飞起来。 还来不及叹息,唐久就只觉得自己肩上一沉。已经生的比她还高的少年人用棱角分明的下巴抵住了她的肩膀一点一点的磨,呼吸之中带出的细小气流扑在她的耳垂,只带来了些许的痒意。 此刻众目睽睽,家里的这个徒弟又眼见着已经成长成一个半大小子,按理说唐久是不该这么任由纪尘寰撒娇的。可是她微微侧过头去,就只看见纪尘寰颤抖着的手和苍白的面色。 破开一个秘境,就是大乘期的普通修士做来都有些勉强,虽然纪尘寰有枕山河从旁协助,但是说打底还是太过勉强了一些。更何况纪尘寰之前又经历了那样的灵力倒灌,唐久分明已经察觉到这个小子随时都会倒下。 罢了,知道这个时候应该依赖师父,也不算他太笨。 摇头叹息一下,唐久甚至纵容的微微调整了自己的姿势,让纪尘寰靠得更舒服一些。 纪尘寰:“师父,我是让你骄傲的徒弟么?” 唐久:“还不算太差,继续努力。” 纪尘寰靠在唐久肩膀上,呼吸间充盈的都是唐久身上独特清冽的味道。他微微含笑,似愿似笃:“好。我都听师父的。” 第83章 . 小山重叠(三) 【晋江独家首发】…… 澹台余烬真的不想破坏气氛的, 但是眼睁睁的看着唐小九被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抱住,生生成了肉夹馍里面的那个“肉”,澹台余烬觉得, 他还是要做点儿什么提醒唐久一下, 让她稍微顾念一点儿他们同为老祖的尊严的。 轻咳了一声,澹台余烬示意唐久看看她周围:“我说唐小久,你确定真的要在这里体现你们若虚宗同门情深么?” 唐久随着澹台余烬的示意扫视周围,随即她面色古怪的瞪了一眼澹台余烬:“谁让你手那么快的就把这老和尚敲晕了, 现在你给他收拾他们家的烂摊子啊?” 澹台余烬笑得一脸跃跃欲试:“阿弥陀佛,既然是我佛门中事,断然没有麻烦唐道友的道理。贫僧这就送他们早登极乐。” 澹台余烬要渡谁上西天, 那可就真的是分分钟物理超度,贫僧说送你上西天,就是一定要保证绝对归西的那种。 刚刚历经了一场生死的定禅法寺弟子们还处在还一片混沌之中, 可是看见这个面露凶光的大和尚, 他们还是本能的觉得有点儿害怕。 有人十分眼尖、却十分没有眼力见的看见了地上倒着的生死不知的悟玄, 当即就大声叫嚷起来:“来人啊,杀人啊。” 讲真,就是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 受到惊吓的时候都叫不出他这样凄厉的声音来。 魔音穿脑,唐久忍不住抬手一个禁言的法术拍在这个和尚身上。看见唐久出手,澹台余烬不紧不慢的掐灭了手心里早就捏好的法诀。如果真让这个法诀打出去,恐怕在场的几个和尚就连渣渣都不会剩下。 就是这片刻的功夫, 唐久感觉自己肩上猛地一紧, 纪尘寰的下巴搁在唐久的肩膀上的力道更加重了几分。唐久轻轻“嘶”了一声,纪尘寰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扣住她的手腕。 下一刻, 唐久只觉得自己的内府一沉,等她内视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抱住她圆滚滚的元婴的黑衣少年。 唐久十分稀奇:“可以啊小纪,这才多久啊,怎么都会元婴离体了?” 不需要唐久张口,小胖妞自发的伸出小肉手捏住了黑衣元婴的脸。那一点儿不收敛的力度,很难让人不怀疑这个圆滚滚的不是在嫉妒人家棱角分明。 纪尘寰元婴的小脸上很快出现了大团的红痕,可是他点儿也不挣扎,反而低头用自己的脸蹭了蹭唐久的小胖妞捣乱的小手。小胖妞的手也是圆乎乎的,伸出去足足有五个肉窝窝,洁白晶莹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要咬进嘴里吸一吸,看看能不能吸出满满的奶味儿来。 黑衣元婴是这样想的,也立即就付诸了行动。 ——有的人长得浓眉大眼的,怎么背地里还能干这个事儿呢? 唐久深吸了一口气,这次是真的没有忍住,抬手就敲上了纪尘寰的额头。 师徒两个人简直亲昵到肉麻,毕竟从外表看,他们看不出八千多年的差距,分明是正当年的般配。 唐久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她自己的师父甚至没有来得及看她长大,却把她抗在肩膀、抱在膝上,还会用络腮胡子蹭着她玩儿,如同山岳一般将她保护得非常好,护佑她整个童年过得轻松又安稳。 所以师父之间能亲厚到什么程度?唐久只能说,比起她师父,如今她对纪尘寰的纵容根本不值一提。 只是,这样在唐久看来再正常不过的场景,却会扎了别人的眼。慧空看着唐久和纪尘寰如斯亲昵,心中的不甘就如同排山倒海一样像他涌来。 他不是对唐久年少慕艾,或者说,哪怕曾经有过零星的心动,但这种心动最终也湮灭于长久的苦难与轮回之中。他只是不甘心,不明白唐久明明对他很好的,都愿意为他克服千难万险的取功法了,那么她为什么不能一直对他好下去?为什么又不能对他更好一点? 如果他没有见过那些天资灵秀的人是什么样子,一辈子活得混沌梦寐,如同蜉蝣一般朝生暮死,那么慧空觉得自己也不会如今天这样痛苦。 分明他是井底之蛙,有一个人却将他带离了井底。他已经得见天光,在这种情况下,慧空很想问问唐久,让他摸到了长生的边缘,让他看见了生生世世的希望,却又告诉他他能拥有的只有这一世。这难道就不是属于仙门老祖的傲慢么? 佛不肯渡人,人唯有自渡。慧空自觉问心无愧,哪怕他伤害他人,褫夺旁人的天资和气运,慧空依旧觉得自己没有错。这却也是唐久觉得他无可救药的地方了。哪怕是仙门老祖,也没有直接宣判别人的命运的资格。 唐久曾经试图拨乱反正,劝慧空迷途知返,然而这个人魔障已生。唐久能够替他偿还他造下的孽,却不能看着他自顾自的继续犯错。唐久决定剑斩慧空,这并不是她的一时意气,而是她为自己曾经的选择而必须付出的代价。 “逆天改命啊,唐小九,还是我来吧。”澹台余烬笑着走近了唐久,从她怀里把他们魔族的小崽子挖了出来。 沈留珠眼睛都是红的,不仅仅是因为哭过,而且是因为方才她动用了身体里的魔力,现在一双赤瞳就是她魔族身份的象征。澹台余烬运转功法,一双黑如寒潭的眼睛很快也变得赤红,在沈留珠惊悚的目光之中,他功法逆行,很快一双赤色的眼睛又恢复了黑色。 澹台余烬:“一点儿伪装的小技巧,小崽子,你想学我教你呀?” 沈留珠哪里知道这是从何处冒出来的怪人,她飞快的看了一眼唐久,双手双脚扑腾着想要往唐久那边扑。 “哎,我说你这个笨崽子,没看她身后的那位都快用眼神把你吃了么?你是真活够了还是怎么的,居然还敢往那边凑!”澹台余烬一手揪住沈留珠领子,像是提着幼小的奶猫一样把这个半大的女孩子提了回来。 沈留珠小小的抽噎了一声,她倒是并不害怕,只是后悔平时没有听师兄师姐的话多吃一点儿,不然现在她努努力,说不能能压断这个坏人的手的。 澹台余烬:不愧是他们魔族的小崽子,果然天生的手狠心黑。 澹台余烬对沈留珠有绝对的血脉压制,魔族之所以难以有魔将篡位的事情发生,就是因为魔族的子民心中的所思所想,可以被魔尊轻易窥见。沈留珠虽然在若虚宗长大,但是她魔族的血脉摆在那里,自然还是能够被澹台余烬听见心声的。 魔族五百岁才算是成年,沈留珠就是按人族十五岁及笄算,都还没有跨入成年人的范畴,在魔族魔尊面前,当然是就连小奶猫都不如的小崽子了。魔族延绵不易,每个新生命都非常金贵,就算沈留珠只是个混血的小崽子,却也值得澹台余烬这个魔尊亲自跑这一趟。 看着沈留珠和澹台余烬交流得居然还算融洽,唐久微微挑眉,没有再多说什么。她是将沈留珠养到这么大,却也没有叫她不认爹。对自己的血脉认同,也算是对自己坦诚。 唐久只是重新看向慧空,对方看着她,似乎隐隐有不平之意。 唐久微微闭眸,等她睁开眼眸的时候,目光之中隐隐有金色涌动。拂世金瞳已开,能够看清这世间的一切真实。很快唐久就有了定论,她看向了慧空,声色渐冷:“如今,你该是已经想起了之前的事情了。” 慧空被笼罩在了唐久目中的金光之下。拂世金瞳一开,他所有的辩驳都会变得苍白无力。他看着唐久,也看着依旧没有松开唐久的纪尘寰。忽的,慧空难以压抑住涌到了喉咙的热血,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洒在他白色的袈裟上,宛若绽开的朵朵红梅。细看之下,这红梅之中分明夹杂着缕缕黑气与金光。 他这一生功过参半。慧空一世一世的苦修,踏遍万水千山,行无数善事。大到挽一国之将倾,小到护一人之平安。若非他最后行差踏错,他也本该是受人尊重和纪念的得道高僧。 说到底,是人心难平罢了。 “既然老祖一定会对别人好,那么那个受老祖垂怜的人,又为什么不能是我呢?”慧空一步一步的走进唐久。纪尘寰宛若被侵犯了领地的雄兽,周身骤然施放出烈烈威压——方才沈留珠对唐久撒娇,姑且还在纪尘寰能够稍微忍耐的范围之内。可是如今慧空的所作所为,已经是公然的挑衅了。 枕山河一阵嗡动,清晰的表现出他对慧空向唐久靠近的动作的剧烈排斥。而朝暮更是直接飞到了澹台余烬的手中。 朝暮到底还是向着唐久的。她方才听见澹台余烬说,斩杀气运之子,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的。朝暮可不舍得她的小九付出什么代价。 澹台余烬第一次被朝暮如此“亲近”,他很快想明白其中缘由。摇头嗤笑一声,澹台余烬却也顺势握住了朝暮。 无论新仇还是旧恨,无论是为了唐久还是沈留珠,总之,他们今日定斩慧空! 第84章 . 小山重叠(四) 【晋江独家首发】…… 慧空没有什么不能杀的。纪尘寰是这样的认为的。 他不是没有见过突破神速的人, 纪尘寰镜子就是整个上清界突破最神速的人。方才在那秘境之中,慧空也突破了金丹,成为了元婴修士。元婴修士之间, 时间不是不可能造成修为差距, 不过能够造成修为差距的时间肯定都是以“百年”为计量单位的。 慧空和纪尘寰同为元婴修士,他们两个一前一后的突破,时间间隔不足一年。然而纪尘寰是剑修,是本身就能“一剑破万法”、并且融合了唐久的本命灵剑, 因而可以斩破空间壁垒的剑修。 在纪尘寰看来,对付一个慧空,哪怕对方有万佛余念护持, 纪尘寰却也并非是没有一战之力。唐久和澹台余烬对于“斩慧空”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却高到了让纪尘寰惊讶的地步。 慧空顶着纪尘寰的威压向前,纪尘寰分明已经感觉到他看似和慧空同等级的威压对对方的压制。 慧空打不过纪尘寰, 这一点纪尘寰自己心知肚明。那么让澹台余烬和唐久这两个大乘期老祖都如此忌惮, 慧空身上定然有其他的秘密。纪尘寰微微顿了顿,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将慧空身上的秘密和归去峰上的所有人关于他师父的某种讳莫如深联系了起来。 除了归去峰,纪容修对他半遮半掩的说的话,纪尘寰总是觉得他在暗示他什么。 慧空的确不如纪尘寰, 哪怕他如今已经感知天命,并且摸索到了增强自己气运的方法的边缘,然而他越是能够看清气运,就会越是觉得苍天不公。 他苦苦求索的仙门老祖的垂怜与天道所赋的气运, 纪尘寰全都可以轻易得到。慧空就不明白了, 纪尘寰又凭什么呢? 是,慧空知道,纪尘寰他在下尘界的时候的确经历了一些苦难, 然而芸芸众生,谁人不苦?又凭什么只有纪尘寰特别的幸运? 慧空修佛修了三世,却还是抹不平自己的一腔忧愤。他双手合十,手中的佛珠居然缓缓消融在他的掌心。那雪白的融液随着慧空十指的动作,居然缓缓凝结成了一柄长剑。 一个佛修的本命法器居然是剑,当真是已入左道,偏修冷禅。 朝暮看清楚慧空手里的那剑的时候差一点吐出来。原因无他,因为慧空手中的那一柄剑,分明就是朝暮的翻版。 朝暮生于幻花秘境的十万剑冢,长于十万名剑交错的剑意与剑气之中,哪里是随便谁就能仿造的?如今这被慧空用自己几世积累的功德和欲念杂糅出的长剑,虽然仿造了朝暮的形制,却是气息斑驳,模仿得堪称拙劣。 朝暮这一次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她被澹台余烬握在手中,整个剑灵却是靠在唐久的肩膀上。朝暮冷叱一声:“找死!”随即就带着澹台余烬向着慧空直刺而去。 澹台余烬没有丝毫“吃软饭”的自觉,就任由朝暮把他当成个工具人,被朝暮带着直往慧空方向而去。 澹台余烬和慧空,他们两个一黑一白,都是清秀的僧侣模样,此刻悟玄昏迷过去,没有机会叫破澹台余烬魔尊的身份。在场的定禅法寺和若虚宗的弟子只是有些奇怪这个一身黑色袈裟的美貌和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有些奇怪他为何要对定禅法寺的佛子痛下杀手。 沈留珠的眼睛瞪得溜溜圆,她还是小心的挪到自家老祖身边,小小声的问了出来:“老祖,他是魔……”其他的话,都被唐久一只手掐灭在了沈留珠的唇齿。 唐久的手在沈留珠的眼睛上轻轻拂过,沈留珠一双通红的眼睛很快恢复了正常。这本来是一件挺让人高兴的事情,奈何现在沈留珠被唐久捏住了嘴巴,简直像是一只笨拙的小鸭子。 唐久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沈留珠身上,只是也笑着哄了家里这个小的一句:“没事儿,不就是给眼珠子变个颜色么,法诀什么的咱们若虚宗也会,实在不行还能让器峰的弟子给你抓几只斑斓碟的翅膀做成能戴在眼珠子上的法器,再不济你就去求求你娘,让你娘给你炼几瓶易容丹药常备着。咱们若虚宗这样偌大个宗门,不过是个眼珠子的颜色问题,难道还解决不了了?” 方才沈留珠扑腾着小翅膀,顶着一双红眼珠子,简直一副分分钟就要哭出来的样子,真的是非常可怜又可爱了。 唐久一向是不惯着家里的孩子的,见到她这幅样子,却也难得有些心软。 虽然被老祖哄了还是很开心的,但是沈留珠看了一眼打在一起的两个和尚,还是难免有些担忧。 看穿了沈留珠的心思,唐久敲了敲她的脑袋:“你担心什么?现在你看他们俩打成平手,那只是朝暮在拖着一个累赘的情况下和慧空打成平手。一会儿朝暮不耐烦了甩开澹台余烬,或者澹台余烬良心发现不吃朝暮软饭了,那形势就会很不一样了。” 老祖说的永远都是对的,这是每个若虚宗弟子都笃定的事情。听了唐久的话,沈留珠果然安心不少,乖乖站在一边不给唐久添乱,不一会儿就被其他若虚宗的师兄师姐拉到宗门的保护圈内围去了。 虽然刚才小师妹扑腾着金色翅膀的样子非常炫酷,但是小孩子就是要乖乖被大人保护。这一点,若虚宗上下早就达成共识。 纪尘寰足够敏锐,唐久和澹台余烬的确对慧空有些忌惮,或者说,他们对“杀了慧空”这件事情才是真的忌惮。 澹台余烬不紧不慢的追着慧空打,纵然是泥人都会被他这种打法激出三分火气,更何况慧空本来就是心存不甘之人。唐久注视着战局,许久,她把分明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可是却还是要硬赖在师父肩上的徒弟扔给周围的若虚宗弟子。 下一刻,唐久的血脉灵术运转到了极致,竟是生生将慧空和澹台余烬笼罩起来。 “人心幽邃,恒生贪婪,定斩不饶。”唐久的朝暮在澹台余烬手中,她的枕山河则给了纪尘寰,可当她说出“定斩不饶”的时候,竟横生出笼罩四野的剑气,她抬手一指,便有风雷从她腕下而生,仿佛要荡涤这世上所有污浊。 澹台余烬感受到了这惶惶天威,他眉目一凛,收敛了方才戏谑万分的神色。众人只看见雷光满天,纪尘寰和澹台余烬却看到了唐久唇边沁出的一丝鲜血。 唐久用袖子微微压了压自己的唇角,却是代掌天威,向慧空降下一道又一道的惊雷。 纪尘寰猛地向唐久腾挪而去,速度之快,一旁扶着他的若虚宗弟子都来不及反应。唐久隐隐看见一道身影向着自己而来。 她周遭雷电最盛,这种时候,谁敢向着她而来,谁又能向着她而来?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唐久轻轻叹了一口气,却是拂袖挡开一道屏障,直接将纪尘寰隔绝在外。 “莫要胡闹。” 上引天雷不是闹着玩儿的,唐久号称“半步金仙”,可是到底并非是真的神仙,强行动用禁术,就是她再气运逼人,也终归还是要付出代价。 自从成为仙门老祖,几千年了,唐久很少伤得这样严重。能让一个仙门老祖口吐鲜血的反噬之力已经堪称恐怖,但是唐久和澹台余烬知道,想要斩杀哪怕一个衍生小世界的“气运之子”,要付出的代价也不仅仅如此。 纪尘寰被唐久的结界阻隔在外,他看着与他至近至远的师尊一人反抗天地。雷灵力是世上最为霸道的灵力,结界之中的唐久一头墨发飞扬,差一点就要与纪尘寰的梦魇之中帝师自焚的梦魇重合。 纪尘寰握紧了枕山河,这一柄曾经属于唐久的剑上,似乎还带着一点儿属于唐久的风骨和秉性。枕山河嗡鸣一下,也不知道是在宽慰纪尘寰,还是在宽慰他自己。 “半身灵脉,唐小九,你可莫要太过托大了!”澹台余烬冲着唐久的方向吼了一句,转而变了一个手势,真正握住了朝暮的剑柄。他提剑的姿势非常奇怪,仿佛手中不是一柄剑,而应该是一把刀。 是了,澹台家,原本也是修刀的宗门。 “为了你家唐小九,朝暮姑娘委屈则个吧。”说着,澹台余烬双手握住朝暮的剑柄,直直向着慧空劈了过去。 慧空自然要用他凝结出的那一柄和朝暮仿佛的剑格挡,几世功德,碰到朝暮的瞬间却如同热铁切上了酥酪,居然不堪一击的融化开去。 慧空整个人都怔愣在原地,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澹台余烬:“此剑名为朝暮,为归棠老祖所持。不是‘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的朝暮,而是如日之升,如月之恒的朝与暮,这剑凝结的是人间正义,肮脏腌臜自然无所遁形。” 伸手拂去朝暮剑身上沾染的一点红痕,他的双目冷冽,带着审判的意味:“好好的一个天命之子,不去做承天之柱,反而把自己弄成邪祟之流,呸,就你这样的还想什么‘苍天负我,我便成魔’,我就明白的告诉你,我们魔族也是不收垃圾的好么?” 他骂得酣畅,只是慧空却并不会回应他了。澹台余烬一剑斩下,慧空徒然倒地,未曾剃度的脑袋骨碌碌的从他脖子上滚了下来,只是他嘴角的笑容却有几分诡异——那是他在无声的对澹台余烬:“我输了,但是你也没有赢。” 第85章 . 小山重叠(五) 【晋江独家首发】…… 澹台余烬一招就斩了慧空的头颅, 但是,没有人欢呼。唐久脸上依旧是凝重的神色,这种凝重让纪尘寰在唐久设下的结界之中更加惶急。 “师父, 你放我出来, 我就站在你身边,我哪里都不去!”纪尘寰第一次这样直白的……请求。是的,对于唐久,他已经是满心满眼的祈求。 唐久微微叹了一口气, 却是冲着纪尘寰摇了摇头:“小孩子家家的,且先安生呆着。” 纪尘寰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唐久却已经不再看他。她只是更加将护着纪尘寰和若虚宗一众弟子的结界加固了几分, 随即便头也不回的向着澹台余烬的方向走了过去。 纪尘寰低垂的眉眼,却是忽然抽出枕山河,向着唐久设下的结界狠狠劈了过去。他眼眶都已经红了, 唇边就是破碎的血迹, 一句“师父”被他咬碎在自己的唇齿。 这是唐久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 纪尘寰作为唐久的徒弟,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很难改变唐久的决定。可是,可是……纪尘寰向着唐久迈进就的每一步, 哪一次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呢? 唐久自然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她凝眉回眸,目光里面有的温软的无可奈何:“小纪,你乖一点。” 纪尘寰的眼中却是一片绯红。他咬着唇回望着唐久, 虽未发一言, 却是满心满眼的少年倔强。唐久很清楚这小子可不是随随便便就会哭的人,他的眼泪都是武器,分明是个黑心的小兔崽子。 唐久索性避开纪尘寰的目光, 转而看向枕山河:“老头儿,你也要跟他胡闹?” 唐久此言一出,纪尘寰只觉得他手中的枕山河忽然沉重了几分,而他原本和手中的剑心意相通、气息圆融,这一会儿却也忽然灵力滞涩了起来。 枕山河被唐久一句话训得倒戈,没有了神兵相助,纪尘寰就更不可能破开唐久的结界了。元婴期的修士而已,在大乘老祖的结界面前显得太过脆弱。 但是纪尘寰却也是真的倔强,唐久停了他手中的剑,他还有自己的手。没有办法直接破开,他还能掘地三尺。平素最是爱洁不过的一个人,这会儿用自己的十指挖着地面,他红着眼,咬着唇看着唐久,赌她刹那心软。 唐久静静的看着纪尘寰,眼前的这个少年是入她门墙时日尚短,却的确是最像她的弟子。 很多年前,她也像他一样,拼尽了一身灵力之后,甚至如同市井妇人一样撒泼一般的抠抓挖挠,可是她所有招数用尽、一身傲骨尽折,却也还是不能力挽狂澜。 曾经的灾厄面前,她不怕死,唯独怕自己因为年幼和弱小,就成了被保护、却也被抛下的那个人。如今易地而处,她却做出了如同当年那个人一般的选择。 八千多年横亘心头的心事忽然浮起,唐久轻声低语:“别着急,等到了该你出去的时候,这个结界自然会打开的。”唐久所有设下的结界都和她同宗同源,如果她身有不测,这结界自然会破开,结界里面的人就可以自去逃命。 虽然有“皮之不存,毛之焉附”的说法,但是天道总该给芸芸众生一线生机。 纪尘寰将唐久微笑转身的样子深深的印在眼底,此刻他还不知道,之后的很多个夜,他会因为梦见这个笑容而忽然惊醒。 “这个贼秃驴,临死了都是祸害。唐小九,那个叫慧空的和尚引来了天地大劫。”澹台余烬仰头看了看天边。平时澹台余烬是最爽利之人,从不爱婆婆妈妈,但是这一次唐久和她徒弟那般磨叽,澹台余烬却意外的没有出言讽刺。 谁知道这是不是最后呢?如果这就是最后了,那相互惦念的人的确应该好好告别。 “真好啊唐小九,还有个人可以惦念的滋味儿。”澹台余烬感概一声。 时间是是非常可怕的东西,虽然澹台余烬拼命挽留,但是却也抵不过时间。他的父母都是资质非常普通的妖修和人修,纵然澹台余烬努力帮助他们探寻天材地宝,但是却也没有办法持续延绵他们的寿元。 这么多年过去,澹台余烬极其惨烈的抗争过,他曾经以为自己赢了,不必踏上父母双亡、亲朋失散的道路,但是到头来,他却也没有敌过漫长的时间。 他这一生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呢?澹台余烬有的时候自己也辨别不清。唯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他真的是恨极了那些所以操控他人人生的人。 一个人的故事,本就应该交由他们自己去书写。 澹台余烬和唐久本是正邪两立,更兼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是正因为他们笃信人本该自由,因此居然意外的成了朋友。 唐久隐约明白澹台余烬心中在想什么,她抬手拍了拍澹台余烬的肩膀,面上最后一丝笑意收敛了:“没想到这个人这样丧心病狂。他将自己炼化成了‘引’,‘引’碎之日,就是天地将倾、大劫将至之时。” 唐久面无表情的的看着地上慧空的头颅,她知道,一直到了最后的时刻,慧空其实都在寻找她的目光。可惜啊,慧空这样的人,唐久真的一个眼神都欠奉。 澹台余烬仰头看着天边如同墨染一般向着他们迫近的黑云,低头飞快掐算起来。许久,他仰头高声笑了起来:“咱们的先辈们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你闭关的师兄师姐们也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带领上清界走下去。这劫因我们而起,也必须由我们去应了!” 谈笑之间,澹台余烬的黑色袈裟飞扬,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低眉顺眼的佛修,而是剥去了那一层慈悲和伪善的外皮的、张扬而又肆意的魔尊。 澹台余烬拉着唐久:“走,你我相识八千载,今日就一起痛快的和这贼老天斗上一斗!” 说话之前,澹台余烬抬手将朝暮塞回了唐久的手中,他探手向自己的脊背一拔:“刀来!” 顷刻之间,因为黑云压顶而暗沉下来的天空被一片金光撕碎,澹台余烬一寸寸的从自己的脊骨之中抽出一柄锋利的长刀:“踏雪一枝春,八千年锋芒暗藏,如今也到了你该初刀试血的时候了!” 唐久的手还搭在澹台余烬的肩膀上,两个人并肩而立,很有几分同舟共济的模样。可是下一刻,唐久却是一个手刀直接劈在了澹台余烬的后脖颈。 这当然不是什么普通的手刀,暗含了唐久的灵力不说,还有她早就设好的一个禁制。唐久的师父虽然没有几个徒弟那样绝佳的天赋,但是一生云游四方,涉猎极广。 唐久几乎是坐在她师父肩头长大,虽然后来以一手剑法惊艳天下,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她其实炼器炼丹布阵符篆都并不差。更何况,八千年的漫长时光消磨,她总能学到一点儿比旁人更多的东西。 唐久的这一个契合灵力的小阵法直接拍下,澹台余烬整个身体一僵,手中的长刀也急忙护主,霸道的横切进唐久和澹台余烬中间,不让唐久再靠近澹台余烬半步。 唐久停了下来,直接用灵力将还在负隅顽抗的澹台余烬和他的长刀包裹了起来。看着澹台余烬不敢置信又万分不甘心的眼神,唐久良心小小的痛了一下,不过随即就直接将澹台余烬和他的刀一起打包塞进她设好的结界,并且嘱咐沈留珠:“好歹算是个魔尊,和小留珠也算是半个亲戚,小留珠,你看好他了。” 沈留珠手忙脚乱的接住向着她直接砸了过来的魔尊。澹台余烬毕竟身形上是个成年了的高大男人,沈留珠一个小女孩想要接住他的确费了点儿劲儿。 澹台余烬死死的盯着唐久,如果并不是唐久拍在他后颈的阵法不断的催着他入睡,澹台余烬恐怕此刻已经要跳起来指着唐久的鼻子和她理论了。 唐久哪里有时间和澹台余烬解释那么多。那可是天地大劫,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扫了一眼澹台余烬,只是匆匆对他交代几句:“天地大劫之后,魔族或可不必偏居一隅。到了那个时候,还需要你主持大局。这劫,我应得,你应不得!” 随后,唐久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朝暮,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准备直接将朝暮扔回若虚宗的结界里。 “唐久!你敢扔我,我现在就碎给你看!”朝暮真的是气极,气到直呼唐久的名字。 唐久的动作微微顿住,只是又像是叹息,又像是撒娇一样的低声对朝暮说道:“可是,他还在那边呀,你真的舍得?” 朝暮却也不再理她,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 纪尘寰的手上已经可以看见森森白骨,他眼中的泪水已经流干了。此刻纪尘寰抬眸看了一眼唐久,眸中居然带上了几分死气。 “这小子!这小子!天地大劫要来了,我们是死是活还不知道,这会儿你就别给你师父添乱了行不行!”感受到纪尘寰内府剧烈震荡,孟叔终于忍不住从他的内府之中出来了。 也顾不得旁人会不会看见他,孟叔看了一眼那黑沉到不祥的天色,只能用力的推了一把枕山河,期望他这个做人家剑灵的能出点儿力,把这个快疯魔的臭小子抽醒。 第86章 . 小山重叠(六) 【晋江独家首发】…… 天地大劫来临那一天, 江笛正在采摘若虚宗的灵果。今天她难得出了归去峰,化作了普通的小弟子模样,来到谢彦的洞府外面。 谢彦是水灵根, 他的血脉灵术一直不为外人知晓, 因为一个堂堂宗门掌门,如果被人知道血脉灵术居然是催生一种带着乳香味的果子,那说出去多少有点儿没有排面。谢彦虽然不在乎什么排面,但是却一点儿不想他们若虚宗被旁人说嘴。 但是他本人对这种“天赋”是没有什么偏见, 还时常在洞府周遭催生一些这样的小果子。左右这种小果子可以强健筋脉,帮助修士滋养体魄,吃多了除却肚子有点儿撑之外, 其余的也没什么打紧的。 旁人不敢在掌门洞府外面造次,江笛却是每次都要在谢彦这里吃个肚子圆圆。 其实认真说起来,谢彦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都是小九的小辈儿, 江笛就很没有客气的自觉。 她来的时候大大方方, 在洞府之中用心感悟修行的谢彦也感受到了一股精纯的火灵力。整个若虚宗,能有这样精纯火属性气息的人,除了江笛, 谢彦也不做第二人想。 并没有出洞府,谢彦只是用了传音的小纸鹤:“江姑娘自便。”说着,还非常细心的让那些生了灵果的树枝弯了下来,方便身量不足的江笛攀折。 这本来是寻常的一天, 江笛不客气的摘了一颗果子塞进嘴里, 一张圆圆的小脸顿时鼓了一边,圆溜溜的眼睛也弯成了月牙。 天边的劫云凝结的时候,江笛手中的果子猝不及防的掉在了地上, 她呆愣愣的看着天,忽然眼中就落下泪来。 五千年来,她被唐久护在身后,从没有悲伤到落泪的时刻。可是这一刻,江笛只觉得自己心口抑制不住的疼痛,忽然就让她眉眼酸涩。还没有长大的小凤凰懵懵懂懂的落下一滴泪,凝结成了红色的珠子。 江笛伸手将那一颗珠子握在手心,血红色的珠子在她柔白的手心中忽然散发出了淡淡的金色光芒。江笛心头剧震,忽然就握紧了这颗珠子,没命似的向着若虚宗外跑过去。 “小九!小九!”江笛无措的呼喊着唐久的名字,跑了很远,江笛才忽然反应过来她是会飞的。一身红衣的小女孩忽然化作火红的凤凰,虽然是雏凤一只,却也身形巨大,飞翔起来的时候隐隐能够遮蔽半座山峰。 小凤凰飞快地掠过若虚九峰,口中发出了阵阵哀鸣。群鸟似乎都听见了他们的王的哀声,纷纷随之看长鸣。 归去峰上,早不见青衣少年的身影,远方层云叠嶂,云端隐隐闪现一只龙形。玉城没有来寻江笛,他知道,唐久出事,江笛也必然有感应。 他们一龙一凤只是向着若虚宗的宗门飞去。隐世五千年不出,龙凤初次现世,却是为了寻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人。 江笛和玉城是被一道阵法拦下的。能够在若虚宗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改变了他们的护山大阵,这样的人,除了唐久又还能有谁呢? 没有人比江笛和玉城更加了解唐久的能力,归棠老祖以一手剑法闻名天下,可是却鲜少有人知道,她其实更加擅长布阵。 当年通往下尘界,就连江笛和玉城都以为唐久是一剑破开空间壁垒,但是后来玉城重新查看了一下唐久罚他们用原型画出来的那个朱砂阵,就发现唐久在他们画出来的阵法上增补几笔,而那几笔,恰恰就是成阵的关键。如此高绝的布阵手法,恐怕就连唐久最擅长布阵的阵峰师兄也不能及。 而如今,唐久将整个若虚宗都封闭起来,别说江笛和玉城这两个还没有长大的洪荒小崽子,就是她其余的师兄师姐齐出,也绝不能在一时半会儿就破开这道阵法。 江笛哀鸣更为凄绝,凤凰泣血,天地变色,然而那道阵法却丝毫不为所动,坚定的阻隔着若虚宗之中其他人出去的脚步。 “江笛,你是凤凰最后的血脉,需留待日后。”就当江笛奋起而飞,不管不顾的向着大阵撞过去的时候,她没有感觉到疼痛,而是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江笛浑身一震,飞快地抬头看去。 搂着她的并不是她期待的那个人,而是一道即将溃散的虚影。那道和唐久生得一般的虚影拦住江笛这不管不顾的一撞之后,就化作点点荧光,最终只剩下一小点儿落在江笛头顶的翎羽上。那一小点儿光晃了晃,似乎是在催促江笛回归去峰去。 玉城盘桓在江笛身旁,他引天长吟一声,顷刻之间,一场大雨纷纷落下。龙族不许落泪,这天地之间的雨,就是替他们流的泪。 唐久谋算好了一切。或者说“谋算”并不恰当,当她下了那个决定的时刻,她就已经想好了之后的一切。 纪尘寰已经不会流眼泪了。他的双手是淋漓的鲜血,而他只能呆愣愣的看着他的师父。 唐久要杀慧空,不仅仅是因为他多行不义,在冥冥之中也仿佛有谁在告诉她,慧空必有一死。 天地不仁,唐久却不愿意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哪怕她本来就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资格。她愿意给千万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他们能够偿还自己的罪恶,并且取得被害者的原谅之后。 可是唐久却不愿意让慧空活——她救的那个小和尚,早在上一世就已经该入轮回了,如今这个所谓历经轮回又痴缠不去的,说到底只是人的贪心不足而已。 到了今日,唐久忽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慧空这般厌恶了。那是一种与生俱来毛骨悚然,原来慧空就是这天地大劫的“引”,而天地大劫,也是她的劫。 天空之中是层层叠叠的雷云,作为雷灵根修士,这样的环境分明应该让她最觉舒适,可是如今,唐久看着那紫到发黑的雷云,却只觉得层层战栗从脊背之中猛窜了起来。 八千七百多年了,她走过漫长的生命,也曾数次濒临死境,却没有哪一次有这样不祥的预感。唐久握紧了朝暮,仰头望向天边。她双眸之中绽出金光,拂世金瞳看向劫云。 那一刻,唐久很难说请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她看见众生。 天地为炉,将芸芸众生投入这铜炉炼狱,然后天道说,这是必须要有的牺牲。可是众生到底在为了谁而牺牲呢? 唐久看着众生应劫的景象,眼角滴下一滴泪来。她号称“半步金仙”,可是到底却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只要是人,任凭谁再是铁石心肠,只要见过唐久眼中的景象,恐怕都会有所触动。 唐久看见她的同门。若虚宗作为仙门魁首,就注定要挡在众生前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唐久的同门欲化承天之柱,在大厦将倾的时刻为众生撑起一片天。 天漏了个窟窿,若虚宗的弟子们就要去填补。先是唐久的师兄师姐,然后是谢彦那一辈。最后,偌大一个若虚宗,竟只剩一群金丹弟子。 可是他们没有退,韩三水、谢雨师、于羊鲜、沈留珠,这些年轻的小弟子们接过先辈们手中的剑,前仆后继一般的去填那个窟窿。 修为散了,他们还有一身皮肉。 皮肉碎了,他们还剩一身筋骨。 天威惶惶,人如蝼蚁。可是这些“蝼蚁”却悍不畏死。 唐久看见沈留珠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张开翅膀,为一个小小孩童挡去天边流火。唐久看见,这个被火焰吞噬的小女孩眼角分明是泪水,可却还拼命抬起手,擦掉她怀里更小的孩子脸上的泪。 若虚一门,数万修士,每一个若虚宗的弟子都为众生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不仅仅是若虚宗,也不仅仅是修士,在这场“清扫”之中,除了天道选择的那些“命定之人”可以飞升上界之外,整个上清界与下尘界都将覆灭。 这样的未来,这样的命运……唐久胡乱的抹了一把眼泪,她剑指天道,忽然冷笑出声:“这是狗屁的命运,谁给你的权力,让你决定众生的命运?” 对于天道要让她看到的一切,唐久就是半点都不相信的。因为她没有看见自己,唐久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绝对不可能是飞升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她这一生的宿命,并不是什么飞升,也并不是什么与天地同寿。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肃清这一切。 因为,每个人的命运,都应该由自己书写。命运如果是可以被随意摆弄的东西,那么就连命运本身,都应该被人踩在脚下。 “执迷不悟!这不过是物尽天择而已,此界灵力衰微,不然你以为为何这么多年才有一个修士可以飞升?让这些普通人化作天命之子的登天之梯事小,滋养此界留待日后才是兹事体大,你今日阻我,难道以为自己是在救世?众生蒙昧,你就是救了他们,又有谁在乎?”天道忽然出声,似乎还有些遗憾,可是下一刻,雷霆却早已降下。 唐久拔出朝暮,迎着这道天雷而上,她本不想和这天道多废话,只是听见天道所言,却还是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他们在乎,每一个活下来,能够重新看见日生月落的人都会在乎!你说众生蒙昧,可是是不是在用尽全力的过好自己的人生?你凭什么、又有什么资格将他们斥为养料,用众生的鲜血去换取此界的存续?哪怕是为了福泽子孙,也断没有这样的牺牲。更何况你剥夺了他们的今天,他们哪里还有什么子孙可以福泽!” 终于将胸中一口郁气骂了个痛快,唐久持剑斩下,直接劈开了向她而来的天雷。 “愚昧!”天道似乎气极,熊熊怒火化作惊雷,更向着唐久劈落而下。 这是,天劫。 唐久从未被雷劫伤害过,可是当这次天雷降下,唐久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蔓起无法言说的痛来。这痛并不在肌骨,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就像是有人拿着小刀一寸一寸的在身体内部凌迟,几乎让唐久灵力一滞,从天边跌落下来。 唐久自从成为大乘老祖,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可怕的伤害过了。可是这样痛极,唐久却忽然笑了起来。 她当然要笑,因为时隔数千年,她终于明白她师父当年对她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的师父曾经告诉她,她是化外之人,不在三界之内、五行之中,唯有她,才是一切冥冥注定之中的唯一变数。 既然是变数,这天道就没法左右她——天道或许能够让她痛苦,但是却没有办法真的弄死她。不然,以天道的傲慢,又如何会和一个他眼中的“蝼蚁”废话这么多? 忽然明白了这一点,唐久握紧了手中的剑,她的唇边已经是抑制不住的鲜血,可是唐久却笑了起来。 ——天地大劫而已,她应劫就是! 第87章 . 小山重叠(七) 【晋江独家首发】…… 唐久也并非是这世界上石头缝中蹦出的一个人, 她与这个世界的羁绊总比寻常人想象的要深。 身为大乘期老祖,总有人觉得她应该断情绝爱,以神的品性去俯视众生, 也对众生心怀平等的怜悯, 不该有所偏失。 可是唐久也只不过是肉体凡胎而已。天道尚且不怜悯世人。又凭什么要求唐久对众生心生怜悯? 唐久一步一步走来,咬碎牙强迫自己变强,为的也不过是要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罢了。因为走到今天,唐久越发清醒的认识到弱小就是一种罪过, 一旦弱小,就难免会失去。 唐久成长在若虚宗中,她还小的时候, 若虚宗还并不是天下第一宗门。唐久的师父其实并没有什么大志向,在唐久的印象中,她师父只是个爱喝酒、长络腮胡子、喜欢种田的老头罢了。 这样的一个老头, 七十多岁才入道, 一夕之间感悟天地, 坐地功德圆满。 朝闻道,而夕死值矣。若真是如此,那他一生也算没有什么遗憾了。可惜命运并没有让他在闻道的下一刻飞升上界, 而是将这苍生之重生生的压在最先有所觉悟的男人身上。 唐久的师父,就是第一个真正幽冥开悟之人。 他闻道之时一朝踏入仙途,本当成就金仙,可是却偏偏停滞在上清界。若不得飞升也罢, 以唐久师父的心性, 未必不肯当这逍遥的修士,可是天道却逼他入必死之局。 天道也并非全知全能,哪怕是天道, 也要应劫。天地大劫来临之时,此界必将倾覆。但是蝼蚁尚且偷生,天道自然不愿如此,所以他为自己寻找到了存续之机。 而这存续之机,就恰恰是他选中这个人。唯有一人以身合道,化作雨露反哺天地,此间方才能够存续。 天道哪里会去问他眼中的蝼蚁是否愿意听从他的摆布,是否愿意踏上它既定的命运。天道只是仓皇地将重任压下,为了保证唐久的师父能够甘心巅峰赴死,完成天道赋予他的使命,天道将他从垂垂老矣的身躯之中抽离而出。玩弄他的时间,将他变成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 天道总是有很多逼迫人的法子,既然有心将唐久的师父牵扯进来,那么天道做出的一切就远比常人想象之中的要残忍。 天道先是在这天地之间给他构建出层层叠叠的羁绊,八个视若亲子的徒弟还有嫌不够,在一个秋风正起的早晨,唐久的师父出门的时候,一道天光降下,随着天雷阵阵,一个弱小的啼哭着的婴儿落到了他的臂弯里。 这个婴儿一半的骨血是由天地清气凝结而出,天生自带雷霆之力,而另一半却是真真正正的肉体凡|胎,是天道选定的渡劫之人的肉中骨血。 这就是唐久的全部身世了。她根本就不是什么父母不详的婴儿,而是天道心怀鬼胎,硬生生的捏造出的。 天道无情,却要赌人这一瞬间的心软。而可笑又可怕的是,这一局,天道赌赢了。 因为天道选中的应劫之人必定心念坚定但心性柔软,他们能够为苍生发大宏愿、做大牺牲,却也会为稚子倾泻一腔柔情。 虽然唐久的出生就是天道对他师父最大的算计,但是他师父却始终对她待以温柔——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女儿,更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唐久除了他就没有其他的亲人了。 唐久的师父不愿意看到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面临这样的苦难,更不愿意这样的苦难是由他一手造成的。对苍生如是,对唐久亦然。 他真的给了唐久作为父亲和师长能够给予的一切。他春天里带她倾听百花盛开的声音,夏季带她感受山谷里迎面吹来的风,秋天带她去硕果累累的山上摘去那一抹甘甜,冬天会玩闹着在她脖颈塞一捧枝头细雪。 他并没有告诉唐久自己是他的父亲,却做的比这世界上万千的父亲都要好。 唐久的师父如果知道他应劫而去的那一天,那个被自己一点一点拉扯长大的小女孩会哭成那个德行,或许他会有些后悔,后悔不该因为心头的万千柔软而对这个孩子太过娇宠。 如果他家小九从来没有感受过父爱和温暖,在失去的时候就不会这样伤心了吧? 可惜一直到他意识消散,他都没有来得及再跟唐久说上一句话。 他自然也不会知道,在他一人承担天地大劫,神魂之碎,周身灵力和气运兵解反哺大地的时候,他最小的徒弟、也是他的女儿在撕心裂肺的嚎哭之中终归抢下了一点属于他的神魂碎片。 唐久是她师父的肉中骨血,虽然不知道天地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把她制造出来,但是这个世界上的确没有比唐久自身更能温养她师父残魂的东西了。 为了掩人耳目,唐久用她师父最后的残魂铸造了一件本命法器,放在自己的脊髓之中温养。 这世间修士对待自己的本命法器当然会用心温养,但是没有人会疯狂到将法器放在自己的身体中。寒剑入体,每一时每一刻都是风霜刀剑的凄冷与折磨。 唐久那个时候灵力低微,只是个刚刚入道的小修士,却深深忍受下这份折磨。她温养着自己的本命法器,实际上只是温养着那依存在法器上的灵魂——哪怕这灵魂只有一片。 后来枕山河真的生出剑灵,是个生得和唐久父亲一点都不像的中年大叔。所有人都诧异唐久的本命法器的剑灵会是一个中年男子。按理来说,本命法器的器灵与主人心意相通,唐久的剑灵就算不是个娇俏的姑娘,至少也不该换了性别。 可是唐久看着她家留落腮胡子、喜欢喝酒、爱种田的剑灵,在某个四下无人的夜,她忍不住在归去峰上拍开一坛老酒喝了个痛快,也哭了个痛快。 唐久与这天道有杀父之仇,本是不共戴天,可是她却是天道选好的下一个应劫之人。 一直到了很久很久之后,唐久已经习惯将众人护在了身后,她才明白自家老爹当年的选择和心情。 替天道应劫是一个人死,可是若不替着天道应劫,此间所有的人都不能活。 自己死,就可以换亲朋好友活下去,但凡是了解一点若虚宗的那位老宗主的人,都会知道他会如何选择。而如今,但凡是了解唐久一点的人,也同样会知道她会如何选择。 枕山河前尘尽忘,在唐久看来那也是很好的。先辈们已经做完了他们能做的一切,此后的路,也只能是他们自己走下去。 这样的选择,唐久并不后悔。只是她还是会有一些愧怍……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回眸看向了自己的徒弟。 唐久突然觉得有些对纪尘寰不住。按照她的设想,她应该是九千岁渡劫。当然,她应的这劫是天地大劫。 三百年的时光并不长,但是也足够让她徒弟长成一个心性坚定的修士。到那个时候,纪尘寰应该可以从容的面对分别。可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师徒缘分真的是太浅太浅了。 唐久第一次看见纪尘寰哭成这个狼狈的样子。唐久轻轻地问了一声:“朝暮,是不是我一开始做错了,这个徒弟我不该收。” 朝暮简直不想理她。 纪尘寰这个小子,朝暮一眼就看得出来是个慕强之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总会不择手段。他野心勃勃,但是却并不是真的足够冷硬心狠。一旦被他划入了“自己人”的范畴,纪尘寰又会真的待以温柔。 有野心但并不冷情,也犯错误但会反省知进退。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朝暮是欣赏纪尘寰这样性格的。如果再给唐久几年,哪怕归去风没有了老祖,有纪尘寰在,这归去一峰也不算是传承断绝。 可惜的是,唐久能够教导纪尘寰的时光真的是太少太少了。 天意弄人,天命如此。 唐久去应此劫,她与纪尘寰之间师徒情分只能道一声“可惜”。可若唐久不应此劫,纪尘寰和整个世界的众生就都没有“以后”了。 所以朝暮纪尘寰和唐久“可惜”,但也仅仅是可惜而已。 唐久回头一瞥的时候,纪尘寰直接喷出一口血来,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枕山河化作实体,接住了纪尘寰。 枕山河抬头深深地望了一眼唐久,他脑海之中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是又并不真切。 唐久对他笑了笑,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他想不起来,那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下一刻,唐久手握朝暮,一道一道地斩断天劫。可惜天地大劫并非是人力所能敌,朝暮化出一道虚影,摸了摸唐久的脸,替她挡下了雷霆一击。 下一刻,唐久的长剑尽断。随着朝暮的破碎,一道碗口粗的天雷直直的劈向了唐久。 唐久微微闭上了眼睛,八千载修为一朝散。 在唐久身形消散的那一刻,不祥的劫云缓缓散开,第一缕阳光倾泻而下,天地之间的灵力霎时间丰盈了起来。 是,云销雨霁,日月忽换。 第88章 . 小山重叠(八) 【晋江独家首发】…… 若虚宗, 归去峰。 一个男子一身白衣,他的白衣极素,没有一丝一毫的花纹。他没有戴玉冠, 一头墨黑长发仅被一支树枝挽起。此刻他靠在树边, 双眸微微闭上,似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对他而言重要的事情了。 “老祖。”归去峰的护山大阵传来了轻微的波动,树下坐着的男子微微睁开了眼睛。他抬手,一身青衣的若虚宗弟子就从山门被传送到了他面前。 男子容颜极盛, 若虚宗的小弟子是看了他一眼就慌忙的低下头去,生怕玷污了九天之上的谪仙人。 看着小弟子的忐忑神色,男子几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 “你唤我‘老祖’?”男子的声音算得上温和, 只是却恍若寒冰乍破,总是有一种飘忽破碎的感觉。 小弟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师父说啦,归去峰修为最高的那个人, 我们要尊称一声‘老祖’的。” “你师父是谁?”男子手心一张, 手心就出现了一颗圆润晶莹的小果子。他将这果子塞进那个孩子手心, 如同春风化雨,试图减缓一点儿这个孩子的紧张。 小弟子下意识的将果子塞进嘴里,直撑的两腮如同圆滚滚的小仓鼠。听见男子的问话, 他努力的嚼了嚼,好半天才含混道:“思……我四福丝谢雨师。” 他话都说得含混,唯有师父的名讳说得字正腔圆。 “原来谢师侄都收徒了。”白衣男子神色终于有了些许波澜。他摸了摸小弟子的脑袋,只是轻声教导:“你师父说得没错, 这里修为最高的人才能被称为‘老祖’, 她还在云游,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小弟子的眼睛瞪得乎乎圆,他刚入道不久, 但是毕竟是上清界出生的孩子,总是能轻易分辨出修士的修为高低的。眼前这个男子给他从未有过的压迫感,就连他师父也不曾厉害成这个样子。 这样的人还不能被称之为“老祖”,那他们若虚宗的老祖又该多厉害? 这个孩子出生得晚,等他出生的时候,上清界的大乘老祖已经飞升了七七八八,等他依稀懂了一些事理,那些修士们就纷纷传说,说整个上清界就只剩下了一位老祖,就在他们的若虚宗了。 小弟子真的是太小了,很多事情都难以对他解释清楚。纪尘寰只是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脑袋,低声问道:“你今天来,是你师父要让你帮带什么话么?” 虽然归去峰平时并不设禁制,就如同唐久在时一样,从来都是任凭若虚宗的小崽子们自由来去的。但是当年天地大劫,归去峰由纪尘寰暂代峰主之后,其他各峰都会约束门下的小弟子,不让他们往纪尘寰跟前晃悠。 无事不登三宝殿,哪怕是谢雨师和沈留珠,也不会随意让门人来叨扰纪尘寰的清静。 距离当年……真的是太久了。 当年唐久应劫的时候,纪尘寰心中大悸,昏死过去。他没有亲眼看见唐久魂飞魄散,却几欲就那样随着她去了。 “第二次了,第二次了。”那个时候,纪尘寰醒来了,可是却又像是没有醒来。他口中呢喃着这一句,或许只有一梦婆娑知道纪尘寰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对于纪尘寰来说,这是唐久第二次抛弃他了。 而这种抛弃,纪尘寰无力谴责。因为她是用生死在他们之间划下一条接线,将他和她分离两边。 他们的缘分太浅了,所有人都这样说。 世人看唐久如同神明,她以一己之力挽狂澜,救了所有人。他们赞颂归棠老祖高义,清醒自己劫后余生。至于唐久兵解,将一身修为和气运反哺天地这件事,世人在感激之余,却也难免有人觉得理所应当。 “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下尘界的人尚且知道这句话,在众人看来,或许是因为唐久比任何人都厉害,所以她就理所应当的应该站在众人面前。 纪尘寰哪里有功夫去揣度旁人的心思,他曾经野心勃勃,但是这野心让他弄丢了他的帝师。所以他换了一种方式,他是唐久最乖的弟子,从不忤逆师尊,也的小心翼翼的藏起全部心思。 纪尘寰甚至想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猝不及防的失去的。他和唐久明明亲密无间,明明应该相伴,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什么“世事无常”,为什么他师父总会以他想不到的方式离开。 纪尘寰是心性坚定的人,但是在那么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很沉很沉的坠下去,他只愿长梦不愿醒。梦里什么都有,梦里不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梦里他还能牵住她的衣角,还能感受她的温度。 纪尘寰的眼角沁出一滴泪来。 天地大劫突至,唐久应劫而去,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当唐久闭关的师兄师姐们有所感应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们,就如同当年失去师父一样,失去了这个几乎是看着长大的小师妹。 整个上清界都在庆祝自己劫后余生,唯有若虚宗无人欢呼。纪尘寰不知道,在他昏迷的三个月之中,若虚宗曾全宗缟素。 天下皆知若虚宗归棠老祖应劫而去,唯有归棠老祖的弟子不知。纪尘寰睁开眼睛之后,整个人都陷入了魔怔之中。他数次寻死——他是真的不想活下去。 纪尘寰自己也没有想到,“同心一人去,坐觉临安空”居然是这样的一种感觉。他的一切未来,都是以“要和师父一起”为前提的。少了这个前提,什么与天争、与人斗都变得没有意义。 他不像一梦婆娑中的那一世的小皇帝,在心空了之后还能拖着一具躯壳茫然前行。唐久不在了,那么什么登天之阶,什么浩淼仙途对于纪尘寰来说都没有意义。 那一段时日,对于谢彦来说简直是最艰难的时段。 天地大劫之后魔族结界破开,魔界浓郁的灵力散入天地。作为交换,魔族在这天地之间也有了一席之地。仙魔对立千年,但修仙之人的确受了魔界的恩惠,有了魔界的灵力相助,这飞升之路才算是真的畅通。 天道不会厚此薄彼,作为交换,魔族也终于适应了上清界的空气,不必再偏居一隅。 天地初定,再负担不起一次仙魔大战。作为仙门魁首,谢彦这个若虚宗掌门不得不站出来和澹台余烬这个魔尊签订了和平共处的协议。随着谢彦和澹台余烬在所有修士和魔族面前三击掌,至此魔族与修士在上清界共存,不得寻衅滋事,互相戕害。 当然,魔族生性桀骜,修士对魔族的偏见也难以一夕改变,仙魔两族和谐共处,还需要谢彦和澹台余烬各自约束、共同努力。 魔族之事已经够谢彦头疼的了,可是他却要日日去看看他们老祖家的那位小师弟。 他看出纪尘寰心存死志,同时也有了片刻的明悟,关于纪尘寰对唐久的心思的明悟。易地而处,如果今日应劫的是他师父,他一样会悲痛欲绝,但是却很难像纪尘寰这样愿意死生相随。 这不是一个徒弟该对师父有的心思,可是一想到让这位小师弟如此的人是他们老祖,谢彦又觉得理所应当。 毕竟,那是他们老祖啊。她本是天底下最远离凡尘的半步金仙,本是平等的爱着世人,却唯独为一人俯身回首。被那样强大的人偏爱过、保护过,生出更多的贪婪,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 世事无常,谢彦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纪尘寰的感情,却也知道这件事情其实也不需要他评价。谢彦能做的,只是好好看着纪尘寰。 纪尘寰是真的活不下去了。他每天都陷入唐久还在的错觉里,这个情况并没有随着他回到若虚宗归去峰而好转,反而愈演愈烈。 他修炼、变强,也如同往昔一样在唐久的屋子里一坐就是大半日。所有人都觉得纪尘寰正常了,直到枕山河发现了异样。纪尘寰解开了和他的契约。枕山河一个激灵,下意识就知道不好。而下一刻,纪尘寰逆行功法。 他是真的心存死志。元婴修士就是自爆都未必能死得干净,况且元婴修士自爆,那绝对是一场灾难。纪尘寰不想毁了归去峰,却也不想死在距离归去峰太远的地方。他就只能选择逆行功法——一个人想死的时候,总有很多种办法折腾自己的。 然后,谢彦就发现,这小子入魔了。 说到底,纪尘寰还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他虽然是元婴修士,但是入道满打满算没有超过一年。他哪里知道,修士逆转功法,其实就是入魔。纪尘寰当然没法儿知道,因为天底下唯一这么做过,并且还活下来的人,就是澹台余烬。 看着纪尘寰眉心生出的魔印,又看着纪尘寰通红的眼眸,谢彦握紧了手指,却终归没有忍住揍了纪尘寰。 谢彦直觉得,这个熊孩子这么折腾自己,简直是对不起老祖的付出。唐久去应劫,为的就是让他们这些小辈好好活下去——他这个小师弟怎么就不明白,对于老祖来说,“这些小辈”里,他一定是分量最重的那个。所以他这不是糟践自己,是在糟践老祖的心意。 第89章 . 小山重叠(九) 【晋江独家首发】…… 澹台余烬没有想到, 自从自己成为天道的反抗者之后,居然还有屈居人下的一天。 魔界就是这个样子,谁的拳头硬谁就说的算, 并不讲究什么论资排辈。而谁也没有想到, 纪尘寰在入魔之后非但没有形神俱灭,反而修为一日千里,简直比他正正经经的在归去峰上随着唐久修炼的进步速度还更加迅疾。 这句话里“更加”一词,当真十分值得玩味了。毕竟纪尘寰可是入道两年就修成元婴的鬼才, 而在入魔之后,如果他的修为上升还要更快的话,那么他会妖孽到什么程度? 如果不是见到纪尘寰对于所谓的天道是多么恨之入骨, 澹台余烬还真的以为这小子和天道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亲缘关系。 纪尘寰入魔之时,澹台余烬已经有所感应。每一次魔尊更迭,上一任魔尊都会有所感应。只不过有的魔尊会战战兢兢, 拼命想在下一任魔尊成长起来之前了结对方, 保护自己的位置, 而有的人则会见猎心喜,迫不及待接受挑战。 澹台余烬显然是后者,他来到归去峰上找到了纪尘寰, 痛痛快快的跟他打了一场,然后便毫不迟疑的将魔尊之位交给了纪尘寰。 只不过那时候纪尘寰心存死志,澹台余烬甚至都不确定这小子会不会继任魔尊之位。而让澹台余烬意外的是,虽然纪尘寰还是把他摁在了魔尊的位置上, 但是却并不像是对魔界的势力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 纪尘寰想让澹台余烬替他收拢魔界的力量。 说起来, 澹台余烬可是连天道都敢反抗的人,如果谁要左右他的命运,那么就连天道都要被他踩在脚下。可是这一次, 澹台余烬却选择了和纪尘寰合作。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纪尘寰忽然又不死了,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澹台余烬要帮着纪尘寰执掌魔界。 总之,不知道他们两个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在唐久应劫而去的若干年后,归去峰上有了新的峰主,而魔界,也完成了一次魔尊之间的不像样子的权力更迭。 纪尘寰做这一切事情的时候并没有瞒着谢彦,也没有瞒着归去峰上的所有人。谢彦很多次欲言又止,可是他就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作为唐久的牺牲的既得利者,作为天道用来要挟唐久的筹码,在面对纪尘寰的时候,谢彦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说起来,他们这些人和唐久相识的时间比纪尘寰要久很多。可是异地而处、扪心自问,被唐久有生命保护了之后,他们还能为唐久做些什么? 谢彦心头复杂,他不能阻止纪尘寰行事,因为他总觉得,纪尘寰要做的事,就是他唯一活下去的理由了。谢彦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们老祖看着这个小子,也护住这小子。 魔族天生反骨,纪尘寰一路走来,不说尸山血海,也算道路坎坷。一直到纪尘寰在魔界之中取得了绝对的话语权,镇压群魔不许维护人间,同时对他俯首称臣之后,澹台余烬才恍惚明白这小子要做些什么。 ——纪尘寰还真是个疯子,不过疯得他喜欢。 澹台余烬找到纪尘寰的时候,被谢雨师派来寻纪尘寰的小童子已经离开。看着小童子捧着灵果离开的身影,澹台余烬这才缓缓现出身形。 澹台余烬:“你对待若虚宗上这些小的都是温柔,可一点儿也看不出尊者的杀伐果断。长渊台上血未干,魔界中人要是看到你如今这般模样,怕不会觉得他们尊者是失心疯了。” 懒洋洋的靠在一旁的栏杆上,澹台余烬随手端了一个没人用过的茶盏,为自己斟上了一杯茶。感受到了入喉的辛辣,澹台余烬一脸“果然不出我所料”地笑了起来。 澹台余烬摇头:“就说你很是会装像,喝酒就喝酒,还非要摆出个茶盏来。” 纪尘寰并没有理会澹台余烬的调侃。他垂眸为自己倒上了一杯酒,烈酒入喉,纪尘寰这才收敛了几分心神,问道:“事情查的如何了?” 其实若虚宗中虽然并不讲究太多清规戒律,但是也并非是对弟子全无约束。白日饮酒,终归误事。谁家的徒弟若敢这样的话,少不得要被师长责罚的。 而澹台余烬看着纪尘寰,只能在心中暗自腹诽——若他的师尊真能过来责罚他的话,便是乏的忍受抽筋剥骨之痛,恐怕这小子也会乐得蹦起来。 可惜…… 澹台余烬也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那天的故人热血。那天纪尘寰昏厥过去,没有看见唐久最后的时刻。而他神色清明,清楚地看见了唐久全部的不舍。 在最后的时刻,唐久没有看苍生,而是深深的回望自己这个缘分尚浅的小弟子。 澹台余烬那个时候才明白,原来唐久也会不舍,原来唐久也没有所有人想的那样的勇敢无畏。 可是她的不舍,她最不舍得的小徒弟却终归没有办法知道了, 如果有下一次,希望自己的这位朋友不要再憋着心里话不说了。澹台余烬总觉得,如果当时唐久的未尽之言说了出来,应该就能够化作支撑着纪尘寰走下去的力量。 可惜没有如果,如今澹台余烬再觉得可惜,也没有办法替亡者开口,更没有办法让时光倒流——说到底,他们终归是无可奈何。 澹台余烬想到了唐久,一时之间,居然有些恍惚。而纪尘寰也并没有催促澹台余烬,如今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一日一日的在人世生死枯等,很多个时日,纪尘寰都怀疑自己能否走下去。可是最终他还是走了下去。 一息尚存,一念未绝。如今,纪尘寰恐怕是唯一能够将唐久拉回人家的那双手了。 是的,一直到现在为止,纪尘寰想着的还是要将唐久带回人间。他上天入地的折腾,为了只不过是要有一个有唐久的人间。 澹台余烬并没有走神太久,很快他给出了纪尘寰想知道的答案:“除了你已经除掉的那几个,我们找到了第四十九名天命者,他如今正要拜入若虚宗。” “天命者。”纪尘寰轻声念着这个词,半晌之后才开口问道:“你觉得这个该杀还是不该杀?” 纪尘寰所说的那些“天命者”,当然就指的是与澹台余烬、沈留珠,甚至是慧空等人类似的承载了天道特别的期许、拥有大运道,同时也会以自身的气运反哺天地的人。 同样是反哺天地,有唐久这样的应劫之人让天道可以苟且偷安,自然也要有其余的天命者在下一轮天地大劫来之前,维系着这天地之间的灵气与运势。 他们这样的人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纪尘寰没有办法给出这个答案。 或许他自己就是所谓的“天命者”本身,但是从他失去了自己师尊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要成为掀翻这天命之人。 澹台余烬的觉醒只是痛苦,而纪尘寰的觉醒,却伴随着滔天的恨,这些恨一寸一寸的揉碎了他的筋骨,又一寸一寸的将他重塑。如今他活下去的全部理由,就是要向这天道复仇。 入魔只是当初阴差阳错的结果,事实上,纪尘寰还是真的想死了。是一梦婆娑把他从疯狂的边缘拉了回来,他给纪尘寰编织了一个执念,告诉他要做些什么,以待来日。 其实一梦婆娑未必会有多么的智慧和通透,他只是很擅长给人画饼。 一梦婆娑只是问纪尘寰:“既然你都已经不怕为你师父去死了,那么你愿意为她活下去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梦婆娑是一个微小的缩略版的天道,所以它总是能够触碰一些常人触碰不到的东西。 关于唐久与枕山河之间的关系,关于方面枕山河应劫的旧事,一梦婆娑总是能够模模糊糊的摸到一点儿边缘。那一次一闪而过的想法被一梦婆娑捕捉了,成为支撑着纪尘寰活下去的火种。 一梦婆娑锲而不舍的进入到了唐久的师兄师姐们的回忆中,最终将当年的事情还原了一二。关于唐久为何要应劫,也关于枕山河到底是谁,一梦婆娑将一切告诉了纪尘寰。 如果枕山河是第一个应劫之人,如今他还能够有一息尚存——虽然是以剑灵的形式,那么唐久呢? 当一梦婆娑对纪尘寰说出这些的时候,纪尘寰的眸子亮了一瞬。一梦婆娑不是很能够确定自己是否说服了纪尘寰,但是从那天之后,纪尘寰的脸上终于不再是一片灰白的死色。 有的时候,人是要靠着一点点梦想才能活下去的。没有人比一梦婆娑更知道这一点,只不过一梦婆娑有的时候也会自我怀疑,他不知道放任纪尘寰痛痛快快的去死,和让他这样痛苦的活,到底哪一种才是更好的选择? 只不过无论如何,从那天开始,纪尘寰就开始踏上了一条与天斗争的道路。他开始威胁天道,用自己的方式。 既然天道把他师父从他身边带走,那么他上天入地的折腾,总有办法逼得天道不得不将他师傅还过来——这不是狂妄,这只是,纪尘寰唯一活下去的理由了。 第90章 . 小山重叠(十) 【晋江独家首发】…… 在一梦婆娑的帮助下, 纪尘寰知道了这个世间还有一种人叫做“天命者”。包括他自己在内,其实就是这所谓的天命者之一。 而如今他想要逆天改命,不是为了他自己, 也不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纪尘寰就只是想要天道把它褫夺的东西还回来。 他就只是想要如法炮制, 想要血债血偿,想要让天道也尝尝他们这些被它随意摆弄命运的人当年有多绝望。 ——他开始屠戮这天地之中的天命者,当然,这种屠戮并不是毫无原则的。 纪尘寰不算是个好人, 在唐久走了之后,他更是疯起来了。他之所以还没有大开杀戒,是因为他心头还有一片皎洁。 他总要让自己手上不要沾染太多鲜血, 待到他和他师父重逢的那一天,他用来牵住她的手……至少要是干净的。 至于纪尘寰的原则,其实也是非常简单的。说到底, 他也只不过做出了和他师父一样的选择。 就如同当年唐久选择帮助沈留珠, 而诛杀定禅法寺的和尚慧空一样, 所有拼命活下去、活得自尊、活得有风骨的“天命者”,纪尘寰未必会施与援手,但是至少不会落井下石。 因为这些人身上, 或多或少都有唐久的影子,一想到他们有着和他的师父相似的命运,也有三分像他师父的脾气秉性,纪尘寰就对他们下不去手。 而另一种像是慧空那样,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 甚至不惜戕害他人的天命者,纪尘寰也同样不会手软。 他斩杀这些毫无德行的的所谓天命者,真正的目的, 其实是阻断他们用自身的气运反哺天地之路。 人与天斗,与命斗。乍听之下,仿佛是蜉蝣撼大树。可是纪尘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偏生就要去斗上一斗。 纪尘寰其实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易地而处,纪尘寰并不觉得自己会做得比慧空更好。只是他终归比慧空幸运许多,在他绝望的时候,唐久向她伸出了手,而他拼命握住了那只手。从此之后,唐久就是纪尘寰前行的一切指引与理由。 纪尘寰未必会去做世人眼中正义的事,却一定会去做唐久眼中“应该如此”的事。 他这样的坚持不滥杀,当然会拖慢进程,所以澹台余烬曾经问他,问他这样值不值得? 那个时候纪尘寰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掌心洁白,丝毫看不出上面沾染过鲜血。 “至少我要保证这双手是干净的。没有沾染过无辜的人的血。”纪尘寰喃喃自语。 因为纪尘寰知道,在某些事情上,唐久其实最是严苛。 慧空的事情未必没有给纪尘寰丝毫启示。 虽然慧空这个人为人垃圾,如果当日没有被斩杀于唐久剑下,如今纪尘寰也会把他拉出来折磨千百万遍。但是好歹他给纪尘寰做出了错误的示范,也让纪尘寰及时窥见唐久的底线。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正是因为有慧空血淋淋的例子摆在那里,这个世界上才少了一个不择手段的魔头。 有些人生的没有价值,死后倒是泽被苍生。这天底下的事兰因絮果,到头来还真是说不清楚。 澹台余烬已经收敛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神色,听到纪尘寰问他调查的事情如何,他拍了拍手上的果皮,坐直了身子,对纪尘寰正色道:“这也是我今天来寻你的原因了。你让我找的人……如果推演不错,现在应该正好到了你若虚宗。” 难道新的天命者可能是若虚宗的弟子?一想到有这个可能,纪尘寰的脸色就微微严肃了几分。对于不相干之人,他尚要留有余地,如果这个人是他若虚宗弟子,哪怕这个人卑劣的褫夺他人气运,纪尘寰却也很难说自己能对同门下手了。 纪尘寰杀一个人自然不需要有太多的思量,可是若虚宗却中不能有一个对同门举起屠刀的老祖。他自己可以满身污秽毫不在意,却不能容许“仙门老祖”的名号在他手上染上一丝一毫的罪责。 澹台余烬自然明白纪尘寰心中的想法,他拍了拍纪尘寰的肩膀,对他耸耸肩道:“好了好了,放轻松,事情没有想的那么糟糕。我前些日子推演的时候这个气运之子还在东海,这几日别人到了你若虚宗,想来是参加你若虚宗的入门大比的。” 既然是气运之子,难免就要踏上仙途,而踏上仙途的人,终归是绕不过若虚宗的,毕竟若虚宗是天下第一宗门,乃是无数修仙之人心向往之之地。 如今乃是若虚宗仙门大比之时,难免有人想要来此碰碰运气。而且若虚宗想要入门的弟子向来没有诸多限制,真的考究起来,更多的还是讲究一个“缘法”,甚至都不究什么资质。 听到这个人可能还没有入门,纪尘寰微微收敛了神色。世人都传说,要进入若虚宗是没有什么规律可寻的。纪尘寰却知道,若虚宗但凡招纳弟子,必定严格考验心性。 当年他一步一步迈进若虚宗,“问心”一关多么严苛,没有人比纪尘寰更加清楚了。 能够入若虚宗的人,要么纯然宛若赤子,要么心中有一个“锚点”。前者因为不识人心难测而无垢,后者却是因为有所顾忌,因此有不能为之事情。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总之,过不了“问心”关之人,是无法进入宗门的。 若虚宗修士何止上万,却并无门内勾心斗角之事,上下一门空前和谐,凡入一门皆如兄弟手足。能够成就这样一个宗门,后天教育是一方面,早早甄别了修士的品性也是重要原因。 “哎哟,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天道选中的苦力们一个个都有些邪性的运气,就连你,自己不也是迷迷糊糊的被收入到这里的吗?你就当真不怕出了什么差错,一招不慎,让那人真的成了你的同门?” 澹台余烬偏生不喜欢看纪尘寰这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总是要上去给他泼一泼凉水。 纪尘寰不理会他不凉水。他只是低头静静的捏开了一颗干果,却并不急着吃果仁,只是将剥了干净的果仁放在一旁用小碟子放着。 仔细看去,那边的小碟子里已经叠了五六种不同的干果,还都是细心的用灵力剃了壳的。更有甚者,纪尘寰还不厌其烦的用灵力在枣子上刻下了细密的花刀,蘸一层晶莹剔透的花蜜。 这看起来哪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枣子,简直像是精致绝伦的艺术品。唐久并不爱吃太过甜腻的东西,不过这种稍稍蘸了蜜的枣她就很是喜欢。 往天唐久自己吃的时候,只是用小牙签扎住枣子在蜜里滚一滚,终归觉得有些不入味,吐起核来又麻烦。也真是难为她家的小弟子这样的用心,想出来如今这个法子。 纪尘寰对于唐久的事情从来用心,就连哄她吃个枣也是挖空了心思。 眼下纪尘寰正在专心致志的刻着手中的灵枣,澹台余烬静静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针对这件事情出言挖苦。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真心都不该被挖苦,而有的时候,一个人的“哭”总是有很多种表现形式的,并不一定要涕泗横流。 就像此刻纪尘寰坐在那里,他脸上明明没有表情,可是就是让人生出一种就连凝视都会不忍的感觉。 无情苦,有情更苦。 患得患失苦,生死两茫茫更苦。 终归这世界上各人有各人的苦难,浮生各自苦苦挣扎,实在没有必要嘲笑别人的苦处。 澹台余烬大多时候不做人,这个时候倒是横生出几分体贴来。 纪尘寰和澹台余烬他们两个人没有在这里闲坐很久,方才谢雨师让小弟子来找纪尘寰,也正是为了这一次若虚宗的宗门大比。 虽然不是每一届若仙门大比仙门老祖都要参加,但是自从接过了这个名号,纪尘寰总是不会错过这种活动的。 “小师叔,这边坐。”谢雨师和韩三水正在忙碌,冷不防看见纪尘寰,两个人连忙对他打招呼。 纪尘寰没有选择惊天动地的出场方式,他对谢雨师和韩三水点了点头。看见韩三水和谢雨师都没有佩剑,纪尘寰了然道:“江笛和玉城又带着他们两个出去玩儿了?” 谢雨师和韩三水的佩剑出自剑冢,剑灵又正好是龙凤,和江笛玉城算不算是同根同源,但是好歹有几分亲近。唐久去后,纪尘寰也并不太拘束江笛和玉城,一向是纵着他们的。 他知道唐久约束这两只,既唯恐这一点洪荒遗血受了委屈,又怕他们两个血里带风、命中含煞,会为祸一方。纪尘寰甚至想,他偏要宠坏江笛和玉城,说不准他师父一生气,就会回来教训他了。 “小师叔你看,这就是这次要参加仙门大比的人了。” 韩三水拍了一下纪尘寰的肩膀,让他向山下看一眼。 若虚宗的宗门之外人群攒动,纪尘寰微微合眸,等他再睁开双眼的时候,眼中有金光流动——正是拂世金瞳。 第91章 . 杯酒余温(一) 【晋江独家首发】…… 若虚宗的仙门老祖有一双拂世金瞳。 无论在唐久走之前, 还是在唐久走之后,这似乎成了若虚宗的仙门老祖的一种传承。 没有人知道,这天地上不会有两个完全一样的叶子, 哪怕是仙门老祖, 也并不一定非要有一双能够看破世人的眼睛的。纪尘寰之所以能够看破,大概是源于他的师父这一生只有一次的偏心。 天雷降下的那一刻,唐久应劫而去。她对自己的小徒弟满心愧疚,总是想要留给他更多的东西。仿佛只有这样, 唐久才能更加安心。 为了苍生,唐久将自己反哺于大地,而为了纪尘寰, 在最后的时刻,唐久把自己生生碾碎,榨干就血脉里的最后一点灵力, 生生的为纪尘寰催生出了血脉灵术。 天底下能够觉醒血脉灵术的人万中无一。纪尘寰已经占尽天下八分机缘, 又怎能事事如意?可他的师父偏偏要他事事如意。算准了自己徒弟命中并没有什么血脉灵术, 唐久就舍了自己的给他。 唐久这样的师尊,有的时候真的说不上她是残忍,还是温柔。 纪尘寰用短短百年走尽了人家千万年要走的路, 中间的凶险可想而知。可是谁都知道他是惜命的,甚至不敢让自己受伤。 纪尘寰当然不是什么苟且偷生的人。如果有人知道他的骨血之中融了怎样的血脉灵术,大概就能够对他惜命的原因窥见一二。 可以,这些不足为外人道之。 拂世金瞳一开, 世界在纪尘寰面前再无秘密。他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山脚之下仰望的众生。 那是一些刚刚入道的修士, 他们之中有的一心向道,有的则是想要到若虚宗来碰碰运气。他们来入其中的目的不一而足,却不约而同的在这个时候聚集到了这里。 纪尘寰虽然不会每一年都出席仙门大比, 但是总会留心一二。毕竟事关师门传承,他见多了这些怀着不同目的想要进入若虚宗中修炼的修士的面貌,本来已经只觉寻常。 可是因为澹台余烬的话,如今纪尘寰动用了血脉灵术,恨不得将这些还不算是若虚宗弟子的人一一剖开审视,只为了找到天命者。 找到又如何?当然是考验心性,考验过的就留着,考验不过的就杀之。 纪尘寰每一天都很忙,但是对于他来说,现在好像就只剩下这么一件要紧事儿了。 很快,纪尘寰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身上带着些微的金光。那金光,纪尘寰是很熟悉的。凡是天命者,拂世金瞳一开,总是能够看见这金灿灿的光芒的。 虽然近些年来,或许是纪尘寰屠戮了太多天命者的原因,天道也终于有所感应,不敢动不动就让这些天命者气运加身,但是既然授予天命,自然会与寻常人分割开去。 拂世金瞳之下再无掩饰,哪怕天道明知纪尘寰在屠戮他选中的人,可是却也没有办法在纪尘寰发现之前把他的那些刚刚选中的、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的天命者藏好。 每到这个时候,天道就在心中难免埋怨唐久——虽然唐久乖乖的应劫而去,保住了此间的长久安稳,保证在下一个天地大劫来临之前他们这个世界不会再有覆灭的危机。但是偏偏就她多事,临了临了送了纪尘寰这样一身逆天的血脉灵术,让纪尘寰以区区凡人之躯,却多了几分与天争命的底气。 蜉蝣撼大树。 最开始的时候,天道对纪尘寰的所作所为只觉可笑。他看纪尘寰,就如同看蝼蚁。蝼蚁再如何挣扎,不过是徒增笑耳。 可是随着纪尘寰手上的天命者的鲜血越来越多,不知怎的,就连天道都生出了几分要避其锋芒的感觉来。 唐久和澹台余烬当年要诛杀一个慧空都是如此费力,而如今纪尘寰杀上几个天命者,竟如同砍瓜切菜一般。 一贯知道纪尘寰这小子有些邪门,但是澹台余烬每一次看见纪尘寰解决那些天命者的时候,都还是会感慨这小子是真邪门。 其实不用拂世金瞳,这场下站着的那个小弟子也略是显眼的一些,就连平素一向稳重的斜谢彦也忍不住在脸上露出了几分惊讶的神情。 也不怪他们这些故人惊讶,因为……那个被纪尘寰注意到的,天生带着金光的少年人,竟是生了一张谢彦他们只会无端觉得熟悉的脸。 谢彦的目光措不及防地投向了纪尘寰。 注意到纪尘寰在看着那个少年的时候,谢彦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原因无他,因为这个少年生的有五分像唐久,而另外五分却是像极了纪尘寰。 谢彦的目光微微的呆滞了片刻,他想起来了几百年前,他这个小师弟在他面前第一次生气的时候的样子。 在唐久去后,纪尘寰执掌了归去峰。他对宗门中事说不上上心,也说不上不上心。他修为在那里,就只是在入虚宗之中坐镇,就无人敢来挑衅。 纪尘寰一向爱惜羽毛,也爱惜“仙门老祖”的名声。他从来不会在人前骇然出手,只是那一次,纪尘寰却是当着整个上清界的人的面杀了一个女子。 他剥下了那女子的整张面皮,手段之残忍,让很多修士都忍不住侧目。 纪尘寰之所以如此,原因无他,因为那个女子生了一张和他师父一模一样、别无二致的面皮。 虽然后来证明,这个女子是别有用心者派来的细作,想要蛊惑若虚宗的老祖,搅乱上清界的安宁,纪尘寰出手无可厚非。但是他当时下手之狠戻,还有那句凶兽一样咆哮而出的“似她者死”,还是成为了那场宴席之上很多修士的梦魇。 旁人无从窥见纪尘寰对唐久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只不过却知道了,原来若虚宗中那位应劫而去的老祖,正是现在的这位老祖的心头逆鳞,绝对不可触碰。 和唐久生的一模一样的人不行,那么,长得简直就像唐久和纪尘寰的亲生骨肉的呢? 与这天道斗了这样久,就如同纪尘寰拿捏住了天道的软肋一样,天道也不是对纪尘寰的心思半点无知。 到底是天道,他能左右众生命运,也能找到纪尘寰的弱点。 “如果……那大概就应该长成这个样子。”谢彦将说不出口的话吞了下去,可是这后半句,终归能让当年的故人窥见一点其中端倪。 谢雨师和韩三水对视一眼,两人双双拉住了谢彦的袖子,示意他不要胡言乱语。 自家认为小师叔对老祖的心思,不能说是司马昭之心,只是近这世间的所有喜爱,哪能不露半分端倪?韩三水和谢雨师也不是第一天认识纪尘寰了。他们两个知道其中的种种,也知天意弄人。如今再看见山脚下站着的少年人,谢雨师最先叹了一口气。 谢雨师近日心绪不宁,连推几卦,总觉得今日要有事情发生,所以才会派小弟子去找小师叔出来坐镇,却没想到这卦象却印证在了小师叔身上。 早知道如此,谢雨师真觉得自己不该去扰小师叔清静。 看见谢雨师有些自责的样子,韩三水拍了拍她的肩膀,半晌无语。 纪尘寰死死的盯着台下站着的生成那般模样的少年,而少年毫不畏惧地仰头与他对视,甚至还在唇边漾开了一丝笑意——他笑起来的时候,就更像唐久了。 “纪大哥,那位仙人……生得好像你。”一个鬓边簪了一朵粉红色小花的女孩轻轻的拽了一下少年的衣袖。她偷偷的指着纪尘寰用,自以为小声的音量对那个少年说道。 在场都是修士,这个女孩以为自己很小声,殊不知这话已经落在了场上所有人的耳朵里。 “不要乱说,当心得罪了仙人。”被女孩子称之为“纪大哥”的年轻人果然很有大哥的模样,这一会儿他拍了拍女孩子的头,虽然说着训斥的话语,不过绝对没有很严厉。 纪尘寰淡淡地收回了目光。他伸手端起了一旁的酒盏,面不改色的咽了下去。曾经他不会喝酒,但是唐久喜欢,如今他喝着喝着便也习惯了。 “主人,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您师尊的气息。”纪尘寰的内府之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弱弱的声音。 这是当年幻花大会上纪尘寰得来的浮花浪蕊珠,后来纪尘寰自然进过很多很多种秘境,也得到过比浮花浪蕊更好的法器,只不过浮花浪蕊始终能够呆在他的内府。 毕竟认真说起来,幻花秘境应该是唐久陪他入的唯一一个秘境了。 那个时候纪尘寰还不知道,每一次内视都能看见一个胖乎乎的小元婴在内府之中等他的场景,会是后来他每一次入梦的理由。 浮花浪蕊珠还有另一个功能,那就是它们可以非常敏锐的识别神魂和气息。对于纪尘寰这样的修士来说。其实这个功能有些鸡肋。不过如今,浮花浪蕊却先一步比纪尘寰更先感受到了唐久的气息。 这一次纪尘寰脸上的表情终于不再冷漠。他目光深凝的望着那个少年,忽然抬手放下了酒杯。 第92章 . 杯酒余温(二) 【晋江独家首发】…… 这是天道的一个阴谋。 其实如果纪尘寰仔细看的话, 他就会发现这个少年身边聚集的人,其实都有他身边故人的影子。 曾经纪尘寰想,如果他一开始就在入虚宗, 如果一开始就在唐久的门下, 那么在唐久做出那个残忍的选择的时候,会不会稍稍有几分犹疑? 而如今,天道就是将这份选择递到了他面前。 一个五分像他、五分像唐久的孩子,一群和他的少年伊辰相似的伙伴, 一种他想过很多次的“如果”。说玩弄人心的话,这天道才应该是最能玩弄人心的高手。 纪尘寰的神色冷了下来,他听得清底下的那个少女叫着少年“纪大哥”。 如果仅仅是一个和他姓的人, 纪尘寰分明不该如此关注。但是当浮花浪蕊说这个少年身上有唐久的气息的时候,纪尘寰还是不可抑制地要探查一二。 他分出一缕神识来到了少年的身旁,他已经是大乘老祖, 对世间的一切人的气息都非常敏感。此刻纪尘寰用心探查了一下这少年周遭的气息, 果然感觉出了熟悉。 他的确要熟悉, 因为天道这一次选择的命运之子,活脱脱的就宛若他跟唐久的孩子。 纪尘寰心中冷笑,但是却难以抑制的在面上流露出了三分怀念的神色。他真的是, 太久都没有感受过唐久的存在了。 纪尘寰活着,只是在心中吊着一口气与天道博弈,用自己的方法逼着天道将人还回来。但是这天道是否又有让人死而复生的本事?其实纪尘寰自己心中都不确定。 他只是凭着心中的一股执念却等待着,就如同在黑暗之中独行之人, 看不到路的尽头, 只能不眠不休的走下去。 可是,真的不会累吗?纪尘寰感觉自己像是被割裂开,就如同他现在担着若虚宗的仙门老祖之名, 却行着魔宗尊主之事一样割裂。 就只是一念未绝而已。 纪尘寰为什么能够等下去?因为在唐久去后,他又一次入了一梦婆娑。这一次在一梦婆娑所构造出的三千世界之中,他遇见了另一个自己。 纪尘寰确定那人就是他,只不过不是一个在下尘界被带到上清界的可怜虫,而是出生在上清界,比唐久、甚至比唐久的师父出生更早的天才修士。 纪尘寰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在那一个让他失去了自家师父的秘境之中,他就是见到了这个人。 而这个人也清楚他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他没有因为纪尘寰是他在平行世界之中的半身而手下留情。第一次见到纪尘寰,这个人就毫不犹豫地冲着他挥出了一掌。 这一掌之中满满都是怒其不争:“说了要让你好好的提升能力!不增强实力怎么斗得过天道?” 那人神色冰冷,看着纪尘寰的目光之中带着仇恨——那是对自己的仇恨。 纪尘寰恍然明白,如今自己经历了一切,或许这个人都经历过。他出现在这里,也是因为他动用了一梦婆娑力量。 忍耐着被“自己”攻击之后五脏六腑的灼痛,但是纪尘寰还是撑着一口气问他:“你最后……等到她了吗?” 那个人抬手向他攻击去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半响之后才冷笑一声:“能想明白我们之间的关联,倒也不算是太过无用。” 纪尘寰根本不在意他说的这些,他只是固执地问那人:“你最终找到她了吗?” 然后纪尘寰就眼睁睁的看到这人眼中流露出了几分入魔一般的红色。他不说话,纪尘寰却已经知道了结局。 如果他找到了相爱之人,就根本不会在一梦婆娑之中辗转这么多年。如今他辗转每一个可能的世界,给每个世界中的自己留下提示,大概是因为他真的曾经因为力量不足而永远的失去了自己所爱之人。 纪尘寰能够感觉到每一次开启一梦婆娑都是对自己神魂的巨大损耗。而眼前这个人一遍一遍的耗损着自己的神魂,辗转在不同的三千世界之中,纪尘寰忽然明白,他不是在可怜他们,也不是在帮助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而是他只能够这样了。 当在一梦婆娑之中耗尽神魂的那一日,他才能够真正消失在这个世界。而唯有真正的魂飞魄散,才是这个人和唐久相见的唯一渠道。 这个人留给了他一道机缘,让他能够与唐久相识。又在秘境之中给他指引的人,可能是因为,终其一生,他也没办法找到他的师父了,于是只能留下种种提示和可能,想让其它世界里的自己和唐久能够拥有幸福的结局。 纵然成为了世界最强,可是找不到他师父,一切都是空的。 那个时候纪尘寰还没有成为大乘期老祖,眼前的这个平行世界中的自己,也不知比他实力强劲了多少。可是纪尘寰就只是觉得他可怜。 而且他知道,如果他与着天道斗不赢,这个人的现在,就也是他的未来。 如果真的到那个时候,他才不愿意在一梦婆娑之中一遍一遍的沉沦,又去给其他世界的自己留什么契机,他就宁愿在唐久的世界之中化作一座山、一条河、一阵清风、一缕明月。 这都是唐久喜爱的东西,唐久消弭于这天地,纪尘寰就化身天地。 只不过那个时候纪尘寰大概会觉得有些可惜。毕竟他的师父被人那般欺负了,他却没有能力为自己的师父报仇。无论是作为一个弟子,还是作为一个心悦唐久的人,纪尘寰总是觉得自己有些不合格。 所以,不到万不得以,纪尘寰并不会轻易选择那样的结局。而他的万不得已,就只有完全确定了唐久无法回来。 这个时候,一梦婆娑都觉得纪尘寰有些可怜了。他给纪尘寰看了千万种结局,无论他和唐久是什么样的身份,就如从当年的小皇帝和帝师,在一梦婆娑的世界之中,他们两个似乎总是求不了一个圆满。 一梦婆娑不知道是什么书写了这一个世界一个世界之中的命格,只是那书写命格的东西,就连一梦婆娑都被气出了几分气性,想要将它踏在脚下狠狠碾碎。 欺人太甚,说的大概就是如此。 “所以这就是你纵着他这么多年胡闹的理由吗?”枕山河坐在过去峰上,一边吸着一碗阳春面,一边问一梦婆娑。 枕山河看起来好像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他腰间总是悬着一个剑穗。仔细看看那不是什么剑穗,而是一个女子破碎的簪子。 按照道理来说,对于他们剑灵,剑身即灭,剑灵就总该消失的一干二净。可是枕山河却是捡到了朝暮遗留下的簪子,虽然这簪子只是个碎片。 当日纪尘寰解开了他与枕山河之间的契约,但枕山河却留了下来,就回到了归去峰上。除了笑的次数几百年来一只手能够数得过来之外,枕山河依旧种田、下厨,生活仿佛没有什么变化。 纪尘寰看着这个明显是圈套的少年人,他没有说话,身边却忽然传来了一阵灼热的气息。 周遭的人纷纷以袖掩面,抵挡这阵霸道的灵力。唯有纪尘寰安然不动地坐在上位,等到众人终于能够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见一个女子站在的纪尘寰的身前。 她身上穿着一身红黑相间的衣裙,眉心的魔纹闪烁,魔气冲天。 台下的人议论纷纷,有人小声的说:“这就是那位年纪最小的魔将沈流珠吗?” 却见那红衣的女子拍了拍纪尘寰的肩膀,随意道:“小纪,你终于出来了。” 沈流珠可不敢跟纪尘寰这般举止,果然片刻之后,众人又感受到了空气中一阵清凉的水气,一个青衣的男子骤然出现。 他拉了一下女子,转而也笑着冲纪尘寰打招呼:“小纪,别来无恙。” 这两个人正是江笛和玉城。 唐久应劫,江笛哀鸣三声。凤凰泣血之后,江笛就入魔了。火凤本就桀骜不驯,江笛心中不愤,在纪尘寰入魔不久,她也入魔了。 虽然唐久应劫之前嘱咐澹台余烬的“需要克制魔族”就已经昭示着魔族和人族共存将是既定事实,但是种族偏见永远存在。 如果不是江笛入魔,沈流珠又当众展示了魔族血脉,纪尘寰未必愿意费这心思,帮澹台余烬快速促成魔族和人族和平共处。 虽然唐久从来都没有要求过纪尘寰,不是要守护若虚宗,但是除了这个,纪尘寰也不知道他还能干些什么? “前一阵子你们去了南海,玩的可是开心?”纪尘寰难得地询问了两句。 “开心,怎么不开心?”江笛从一旁取了另一个酒杯,从纪尘寰的酒壶里倒了一杯酒,一口气喝了大半。 江笛觉得太辣,于是便将剩下的半杯灌进玉城嘴里。 玉城无奈喝了下去,刚想和纪尘寰说上两句,却忽然见江笛眉目一凛,忽然抽出腰间长鞭,直向着台下弟子而去。 那人正是方才被纪尘寰发现的,天道特意送到他面前来的他与唐久的“儿子”。 江笛出手迅疾,来势汹汹。台下之人惊呼一声,猛的四散开去。 第93章 . 杯酒余温(三) 【晋江独家首发】…… “江小笛, 我记得阿九说过,咱们是不能够对若虚宗的弟子动手的。”玉城的声音之中带着无奈,可是动作却并没有出手阻拦的意思。 江笛冷哼一声, 下手越发的凌厉“就他们这些还没有通过入门考验的, 哪里算的上是若虚宗的弟子?更何况……唐小九她要是看不惯,那她回来揍我呀!” 一直过了这么久,江笛是唯一敢在纪尘寰面前提及唐久的人。而哪怕是过了这么久,江笛再提起唐久的时候, 也难免语气之中带上了几许哭腔。 江笛和玉城两个人看似交谈了许久,实际上却只是神魂之中的简略的三言两语。作为洪荒最后一点遗血,江笛和玉城总有一些不足为旁人道的本事。 虽然龙族和凤族天生不对付, 但江笛和玉城从小一起长大,于是总能心灵相通。 此刻江笛长鞭猎猎,一鞭直取台下之人的面门。 既然是天命选中的人, 就总有几分本事, 哪怕是还没有正式的踏入修道之途, 但是当江笛这致命的带着魔气的鞭子向他打过来时候,姓纪的少年就地一滚,腰间的玉佩发出了一阵盈盈蓝光, 竟是抵挡住了江笛的这一击。 虽然江笛这一击只是试探,并未尽全力,但是好歹也是不输于魔界之中任何一位魔将的水平。 江笛一击被阻,倒是没有太过惊讶。 她当然知道这人有些本事, 否则也不会在南海的时候就能在她手下逃脱了。不过江笛并不把这点儿本事放在眼里, 只见江笛掌心微微用力,这道蓝光随即就破碎开去。 而这个时候,那少年刚才身边站着的头顶簪了小粉花的女孩猛地从人群之中冲了过来。她挡在了少年身前, 为他抵挡住了江笛的暴力一击。 血色的长鞭触及到女孩身上,就在众人都带着几分不忍的闭上了眼睛的时候,却见那长鞭只是抽破的女孩身上的法衣,并没有伤及她半分皮肉。 女孩法衣已破,但是江笛没有半点停手的意思。可是这鞭却未伤人,一时之间众人都有些奇怪。 江笛停下了攻击的动作,只是面上神色却更冷:“这是什么品种的傻子?我这神鞭乃是凤羽与龙鳞所制,能辨忠奸、明善恶,绝不伤心中纯善之人。你可知你今日为他挡着一下,但凡心里有点儿阴私,不说魂飞魄散,也少不得要皮开肉绽。” 江笛眼刀一横:“你一个大男人躲在一小女孩背后,倒也躲得安稳!” 江笛这话说得凶恶,可是却抬手凝结出一道火灵力,这灵力化成了一条披风,被扔到了女孩身上,替她把露出来的肌肤遮得一干二净、不露半分。 而姓纪的少年被江笛这般嘲讽,他垂下头去,并不敢言语,俨然一副江笛仗势欺人的样子。 一时之间,虽然周遭都是想要入若虚宗的弟子,可是却也难免有人神色不忿。 谢彦有些为难的看了一眼纪尘寰,他知道自己这个小叔叔最是护短,可是如今众目睽睽,如果江笛无故对一个还未入道的小弟子出手却没有确切的理由的话,的确难掩悠悠众口。 而且就连谢彦也很想知道江笛出手的理由。虽然江笛这只小凤凰在老祖膝下被养了五千,性情难免骄纵了一些,但却从来不是仗势欺人的主。她这般做,必然有她的道理。 “江小笛,你也不是个孩子了,怎能如此冒失?”玉城抬手敲了一下江笛的脑袋。 他抬起手去,一颗珠子浮现在玉城手心。玉城微微催动灵力,这珠子便缓缓升空。这珠子之中的景象,终于让那个垂眸敛目的少年嘴角微微一僵。 只见珠子之中出现了一道十分美丽的身影。少女一身肌肤莹润,但仔细看去就能发现,她耳上并不是寻常装饰,而是耳鳍。这也不是什么寻常少女,而是南海鲛人。 从相貌看,鲛人越是道行深厚,就越是眉眼清秀。眼前这个少女这般好颜色,在鲛人之中显然地位并不低。 可是和她美丽清秀的脸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血迹斑斑的尾鳍。她尾鳍上一片鳞片都没有,呈现出了淋漓血痕。而此刻她正手捧着一个画像,低声呢喃着:“沈郎……沈郎……” 鲛人对月流珠,可这鲛人少女仿佛已经将眼泪流尽了。此刻她心中哀痛,双眼之中留下的却只剩下了一颗颗的鲜血,再也无法凝结成美丽的珍珠。 说起来也是个俗套的故事,人类少年骗了鲛人的公主。只不过他不仅仅贪图她的眼泪,鲛人一身都是宝贝,他哄着她给他鳞片治病,给他鲛珠换取其他修仙的所用的物资,最后更是拿走了她的内丹,让这少女饱受折磨之痛。 没有了内丹的鲛人回不了大海,也化不做完整的人形,不会被大海所接纳,也无法在陆地上生活。 江笛和玉城在南海遇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鲛人族少女。 “虽然这少女很可怜,但是这不是前辈出手的理由吧?”有一个与着少年交好的修士愤愤出声。 虽然这留影珠中展现出的故事十分可歌可泣,那骗了鲛人少女的男人也十分可恶,但是他们实在看不出这一切与江笛忽然出手有什么联系? 江笛不耐烦的轻啧一声,玉城十分顺手的接过了为众人解释之责。 玉城:“鲛人内丹可变化容貌,变化的容貌甚至可以骗过大乘期老祖,但是凡是因此而变的容貌,却有一个难以掩饰的破绽,那就是会对原主的血产生剧烈的反应。” 说着,玉城也不等旁人多言他便另取出了一个小瓷瓶。这小瓷瓶盖子一开,便有一颗红色的珠子飞了出来,直向着那少年而去。 少年惊恐地闪避,却终归避不可避,因为他的背后就是江笛抽出的短匕。那一颗鲛人的血触碰到了他的脸,就生出了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皮肉焦灼的味道。 玉城没有说的是,鲛人的内丹与血液相遇的时候,反应的强烈程度全看内丹主人的心意。如今能出这种皮肉焦灼的声音,显然可见那被人类蒙骗的鲛人公主心中是恨极。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知道人类是多么不可以相信的生物,还不如快快乐乐的坐在海中的小公主,何必经历这一遭? 玉城心下叹息一声。青龙掌天下水泽,鲛人自然也是他的臣民。如果说江笛出手是因为路见不平,那么玉城就是真有几分怒其不争了。 虽然从小在人类世界长大,但是玉城接纳的人类就那么多,简直是只手可数。 鲛人的小学让那人惨叫了起来。他用手捂着脸不肯松开,江笛一鞭子下去,他手臂巨痛,终于让人看清了他真正的那张脸。 凭心而论,这张脸也并不丑,和鲛人女子拿着的画像上面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和他自己用鲛人内丹塑造出的那张脸相比,这张脸就是少了几分让人心折的魅力。 他仓皇地捂着自己的脸,拼命的对着江笛求饶。江笛心中一阵恶心,抬起鞭子刚要有动作,却被玉城拦了下来:“他辜负的人不是我们,所以惩戒他的人也不该是我们。” 说着“只见方才玉城装着鲛人鲜血的小瓶之中幻出了一道青烟,等这道青烟散尽之后,方才留影珠中的可怜教人女子便疏忽出现。 这一刻,鲛人脸上没有了半分柔情和笑意,伸出的指爪也是带着长长的指甲,尽显鲛人“海中一霸”的风采。 真是一出闹剧纪尘寰看着场下的痴男怨女,恩恩怨怨,他却微微皱起了眉头来。这种戏码纪尘寰并不想看,只不过如今他还有一事不明。 这个人给自己塑造了一张这样的假脸,就算是天道的安排罢,但是他身上那阵他熟悉的属于他师父的气息,又该怎么一回事? 就在纪尘寰还在思索之际,台下男子惨叫的声音已经渐渐的停泄了,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涕泗横流,周遭的人却并不想去阻止。 虽然修仙之人讲究结果,并不怎么讲究过程,但是欺骗一个女子的行为终归为许多人所不耻。有许多人哪怕在心中觉得这个修士的所作所为理所应当,但是也会嗤笑他自己收拾不干净手尾。 至少面上,众人还是有披上一层君子的皮,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人会为这人求情。 想来这鲛人也是恨极,她一口一口的生生要咬下男子的肉去,片刻的功夫就已经可以看见他腿上的森森白骨。众人不觉残忍,因为他们想起了鲛人那被剥落了鱼鳞的尾鳍,如今也只觉得是以牙还牙而已。就在这个时候。 忽然,一道灵力向着鲛人打去,江笛眉目一凛,抬手隔开了这道灵力。 只听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小辈无状,还请仙宗高抬贵手。” 纪尘寰微微抬眼,向着西边看去。 像是看到了生的希望,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回光返照一般的往那个方向爬了几步,含糊地唤到:“爷爷!” 第94章 . [最新] 杯酒余温(四) 【全文完】 狗作者——就是让纪尘寰恨得咬牙切齿的那一位, 他也只是普通大众之中的芸芸众生,每天为生计奔波劳苦,在职场的勾心斗角之中麻木了表情, 逐渐成长成了一个不哭不笑、情绪稳定的大人。 但是他的笔下曾经有过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他创作了一个主角,主角的名字叫做唐久。 唐久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修仙文大女主。在他笔下,唐久有傲人的天资, 温馨的师门还有一帆风顺的人生。 这样的人生当然幸福,可是因为太过平顺,就也没有办法构成一本小说里的跌宕起伏。 按照“套路”, 唐久必须要面对苦难,失去到一无所有,然后在苦难之中打碎了自己一身筋骨, 再咬牙重塑——似乎只有这样的剧情才会被大众所认同。 但是那个时候狗作者多年轻呀。他还没有踏入社会, 自身的经历也是浅薄, 就是带着想给笔下人物一个圆满的执念,想让所有善良的人都幸福。 是的,那个时候, 作者还是个小菜鸟,还无法塑造太过复杂的人性,赋予唐久的性格就是“善良”。 当然,后来唐久成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善良之外自然还有其他的七情六欲。但是作者最初赋予她的品格, 永远是唐久不曾改变过的本质。 这样的一个角色被塑造出来,是毫无特色的“伟光正”,而且这是作者的第一本书, 文笔啰里八嗦,幼稚生涩。 刻板的形象,糟糕的文笔,单薄的剧情,似乎已经决定了一本网文的最终结局。 但是作者还是咬牙写完了这个故事。后来他写过很多故事,渐渐的也开始懂得去追逐热门题材,去把握读者喜欢的风格,也塑造出了很多历经千难险阻,最终踏上黑化、撕|逼、打脸、逆袭之路的角色。 后来,作者掌握了很多写作的技巧,写了许多本书,塑造了大大小小的主角,甚至成了小有名气的写手。随着他走向社会,成为社畜打工人,他塑造的这些角色和笔下的世界始终能够带给他一份不错的外快收入。 只是有的时候,狗作者还会想起唐久。只是那个时候,他已经不是当初凭着一股要和世界较劲儿的念头就匆忙动笔的少年了。 作者时常会翻看自己写的第一本评论和点击愁云惨淡,堪称混乱又平淡的书,只是为了看看唐久,就像是去见一位阔别多年的老朋友。 当然了,狗作者他说“见老朋友”,也并不是真的想要见到本人的意思。 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作者啪的一声合上了自己的电脑。 “你真的不能从这儿回去吗?”颤抖的指了指陪伴自己多年的电脑,作者现在非常肯定,他面前站着的正位,应该就是让他“意难平”女主角。 唐久没有想到自己被天雷劈了之后还能有再醒来的时候,而且从她睁开眼睛,就仿佛被囚禁在一串又一串光束组成的世界。 唐久伸手拦截了这些光束,然后就发现这并不是她所认为的光,而更像是某种神识。因为这些光束之中裹携着万千的信息。 在唐久触碰到“光”的一刻,这些光给她呈现出了更加精彩的一个世界。 唐久在这里不知道被困了多久,直到有一天她碰触到一缕光束。那里面承载的故事的主角也鸣叫唐久。 再后来,唐久看到了许多自己熟悉的名字,有慧空、有的她师父、也有她的师门中人和朋友。甚至还有一本,书里的主角名字叫做纪尘寰。 没错,狗作者他写的还是系列文, 唐久先是震惊,最终感谢这个作者最开始给她的人设就是“冰雪聪明,举止淡然”,慢慢的,唐久也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一直恨之入骨的天道,在另一个世界里,其实只是普通的人。他们恨他摆弄了他们的命运,却不知道,如果没有他,他们根本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而这个作者,虽然后来有些随波逐流,开始套路化的生产文章,却未必会真的存了想要害他们的心思。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只能说从这个故事被书写出来,也就是这个世界被塑造出来之后,事情的发展就没有人能够全然掌控了——哪怕是作为天道的作者也不能。 其实唐久不知道,她之所以能够出现在这里,与这个作者对她一直念念不忘,对那本以她为主角的小说扑街了的事情也始终愤愤不平其实有着莫大的关系。 所谓的执念,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唐久其实已经来到作者的世界很久了,只不过这些天她一直没有出现在作者的面前。 虽然对方是创造书的人,但是唐久到底活了八千多岁。一个刚三十岁不到的小辈,唐久还真的很难把他和“天道”这个形象对应起来。 唐久默不作声的观察着作者,最终确定这个人只是个凡夫俗子。这个作者他不知因果,创造一个世界的时候也没有深思熟虑,更谈不上慎重。 但是这不是他的错,毕竟一个三十多年连彩票都没有中过的人,是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能够言出法随,随手就创造出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的。 那个世界为了能够支撑自己的运转,只能从这些角色之中攫取能量。而他们在书中的世界如何轰轰烈烈,创造出他们的人却并非是全知全能,对“故事”之外的事情,其实他对此一无所知。 唐久轻声的叹息了一声。原来哪怕是“天道”,也要每天为柴米油盐而发愁。这世间的事,身在局中的时候只觉万分煎熬痛苦,可若是跳脱出来再看,除了觉得荒谬且让人发笑,唐久居然生不出其他的情绪了。 既然没有打算找这个狗作者算账,那么唐久出现在作者的面前,其实是因为她发现,如果她想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就必须得通过这个作者的帮忙才行。 “可是你为什么要回去呢?据我所知,你现在在网络里面其实过得也挺好的吧?”狗作者毕竟是个现代人,他很难想象会有人在见识过了现代生活的丰富多彩之后,居然还有人想回到古代。 当然了,如果是在另一个世界处在巅峰的人,想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其实也没有那么难以理解。 但是狗作者知道,唐久才不是那样的人。 虽然唐久在那个世界堪称是正道巅峰,但是在网络里,她也同样是随心所欲了。自己的女主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就像是没有人能囚禁的风。这一点,作者还是清楚的。 毕竟是写过了好几本书的作者了,在简略的跟唐久交流过之后,他很快通过强大的脑补能力跨过了和唐久的巨大代沟,清楚的知道了唐久现在的处境。 正是因为这样,他更不理解唐就一定要回去的原因了。因为现在的状态,应该无限接近于唐久想要的生活了。 面对狗作者的疑问,唐久只是笑了笑:“你创造出了我,但是你未必了解我。比起天下第一来,我更想要和我的亲人朋友在一起。” “可是你的师兄师姐们已经都飞升了呀,你回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他们。”作者自己写的系列文,虽然他没有在唐久的小说之中表明过她的师兄师姐们的最后结局,但是在后续的系列文中,她的师兄师姐们可是全部被他当做是新文主角的金手指拉出来过的。 唐久先是长久的沉默。她其实是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姑娘,这一点没有人比作者更清楚。并不想要看到自己笔下的人物露出这种失落的表情,作者微微闭上了眼睛思索了一会儿,转而忽然干劲十足:“要不我让你直接在仙界‘复活’吧,这样你还可以跟你的师兄师姐们重新在一处了!” 这一次,唐久沉默的时间更久了。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的笑了一下。 后来作者才发现,唐久那一笑,其实更多的是“认命”。 “可是,有一个人在等我呀。”唐久说。 望着作者有些困惑的眼眸,唐久笑道:“我能心平气和的让你快些将我送回去,可我那徒弟……如果有机会让他见到了你,说不准他抬手就要将你粉身碎骨了。” “我不记得你有这么凶残的徒弟啊!”作者大惊失色。 “从你创造出了我们之后,其实我们的命运已经不受你掌控了,与其说你真的是天道,不如说你只是一个写故事的人罢了。你当然不可能事无巨细的全知全能。” 唐久耸了耸肩,继续说道:“不过我徒弟你也应该是熟悉的。他叫纪尘寰。哦,你叫他魔尊。” “纪……纪尘寰!!!”这个名字一出口,作者瞬间打了个哆嗦。他当然知道纪尘寰是谁,那是他跟风写的黑化文男主。 纪尘寰其人,极其凶残变|态,心性深沉的程度简直堪比反派。或者说,身为魔尊的他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反派。 狗作者瞬间跪倒,以头抢桌:“果然这个故事已经不受我的控制了,他居然能成为你徒弟。” 唐久耸了耸肩:“所以你现在是想办法把我送回去帮你镇压这个恶犬,还是等着他有一天像我一样顺着你家电脑爬出来?哦,你这个法器是叫电脑的吧?” 作者想到了自己描写的纪尘寰杀人的场景,瞬间就要给唐久跪下了。 说好的风光霁月呢,他怎么感觉他的女主莫名的也黑化了QAQ “只听见远方传来一声怒喝,来人正是姓沈的这个少年的先祖,而这个老头的身上唐久的气息更加浓烈,如果此刻唐久在这里,她就会发现,这就是当年她舍了了半身灵脉救下的小孩。 如今这小孩也有了大乘修为,江笛和玉城看着他,却只觉得理所应当。毕竟,那是唐久的半身灵脉。 纪尘寰感受到了这熟悉的气息,一时不查,险些被这老者一杖击中。可是很快,他内府之中的浮花浪蕊和一梦婆娑都惊叫了起来。 浮花浪蕊:‘主人,主人,他这半身能脉就是老祖回归的重要的材料。’ 一梦婆娑:‘小纪,如果你肯分小唐一半元婴,再加上这半身灵脉,有我和浮花浪蕊助阵,小唐一定能回来。’ 纪尘寰再不犹豫,悍然出手,哪怕对方是老祖修为,也不堪纪尘寰一击。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老祖级的人物的惨叫一声。纪尘寰生生的从他的天灵之中抽出了一条七彩的灵脉。” 狗作者运笔如飞,将后续的情节飞快地敲了出来。唐久在他后面默默的看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这怎么能……” 知道唐久不会同意用别人换自己的命,狗作者飞快跟唐久解释:“他是我另一本小说的男主的主祖父,这本小说的男主颇为不择手段,是那种宁我负天下人,天下人莫负我的性格,一路踏着别人的尸骨走上自己的仙途。他这个祖父就是助纣为虐的凶手,害了不少人。我早就想收拾他了,只不过一直没想好情节,光顾着让男主爽爽爽了,倒把他忘了,现如今正好收拾了他。” “那又为什么让我徒弟剖半颗元婴?”唐久难得真的有点生气了。 自家徒弟自家疼,这作者轻飘飘的敲下这几个字,她徒弟该有多疼? 作者缩了缩脖子,小声说道:“他现在是仙魔双修,大概是三个全盛时期的你那么强,如果不让他剖元婴,那你回去不得被他分分钟小黑屋囚l禁起来?对了,你知道什么叫小黑屋囚l禁吗?” 在网络上知道了许多知识的唐久翻了一个白眼,但是她还真没法对作者辩驳说她徒弟不能做出这种事情。 “好啦好啦,唐小九,快回去吧。”噼里啪啦的敲下了最后一个字,狗作者轻轻的对唐久笑了一下。 那是他多年难平的心事,也是少年时的执念和孤勇。 好人就是应该有好的结局不是么?这是他塑造出来的主角,坦坦荡荡、为国为民、可以为全天下牺牲自己。 和那些一言不合就黑化,狡诈且不择手段的“主流”主角相比,唐久才是应该获得幸福的那个人。 看着唐久的身影在自己面前缓缓的变得透明,最后对他挥了挥手,作者轻轻的关掉了面前文档,却真心的笑了起来。 ——他真的真的很喜欢这个角色。 真好,善良的人就是应该获得幸福。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