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她之名》作者:邬鄞 文案: 九个女孩,九种伤痛,交织在顾鸳的青春里,她为之牵扯,为之神伤,而她那隐匿已久的秘密也终于可以曝之于阳光下—— 只是,眼泪会流干,眼睛的酸涩却永远无法消除,她这自身的伤痛又能否在这高中三年的时光里尽皆抚愈?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成长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青鹭中学青江公园桃花源 一句话简介:她将用一生,去治愈过往 立意:过去的终究会过去的 她的梦魇 进门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再次回望,迷茫的浅棕色眼瞳中,承装着淡咖色夕阳西下的天际。 这只是个开始。 她已经很熟悉了,毕竟这是两年多来,她梦里最惯常的开场镜头。 她冷眼旁观,以精分的第三者姿态,站在梦里自己的侧面,像个事不关己的看客。 门后灰蒙蒙一片,她一直往前走,脚底下是镜子一样的湖面,水是死的,呈现毫无生气的蓝紫色。 湖水倒映着她的脚掌。枯骨森森。她没有皮,没有血肉。但笑起来是人的一张脸。 湖没有边,到不了岸。 她有意识地停在了湖中央,手中一截画轴短木,尾端尖利。暗黑透亮。 手握着它,像握一把刀刃。 骨上黏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裙子,湿漉漉好像半张褪了色的人皮,裹挟着她往湖底慢慢地,沉下去。 在水淹没脖颈的最后一瞬,她忽然抬起头,朝着旁观的她,缓缓微笑。 那张脸——不是她的脸。 谁的脸?! 客运汽车上,坐后排靠窗位置的顾鸳猛然惊醒,瞳孔收缩,一身冷汗。 她喘息着苍白的一张寡言面孔,攥紧了左手手腕系着的一暗色棉绸丝带,尾部绣有木兰,很老旧的一种紫染。 透着暗沉的蓝。 脸转向右侧,把目光投向车窗外那无尽远处的模糊天际。 这是八月,日光粗野蛮横,拽着一股子排山倒海的狂热,朝整个南夏省的腹地平原席卷而来。 于是,南夏省这个隶属于青江市管辖区的水中城镇―― 青鹭县。 沸腾了,烧灼弥漫。 车道上,客运汽车持续前进着。 车窗里外遍布粗糙渍迹,是经年难去的污痕。不遮不掩。 窗外景色如持续快进的放映片,山水田园到钢筋水泥,自然收敛,人迹横行。 车里面味道难闻,像隔夜饭菜倒进颅腔里加了半碗子水,高温熬煮,尖酸刻薄。 都是人,坐着站着挤着,包裹行李一大摞,近全是赶去县城报道的高一新生和陪同家长。 鼎沸声疾,聒噪不休。 说笑着的脸上有远古文明残存的诚挚憨厚,只于细微处流露一丝现代工业文明包装出来的虚假。 把耳机的音乐声开到最大,还是盖不住,但聊胜于无。 顾鸳靠着座椅,仔细观察着车窗玻璃右下角一处环型污渍,慢慢松开绸带处的,因为心慌而被勒僵的苍白瘦冽的手指。 车窗里她的五官不分明,半垂着眼,碎长刘海遮住眉睫,一副温顺样子。 怎样看都是无害的。 盯着一个地方太久不眨眼,眼眶酸涩,眼皮麻木。 顾鸳揉揉脸,扭了扭脖子,闭眼数了几个数,再看一眼右手腕表的时间。 距离青鹭总站,只剩几分钟了。 她重新闭上了眼睛,手下意识摸进腰间内口袋里,摸到那把木柄折叠匕首,攥进手心,汗湿。 来的时候是外公送上车的,谆谆嘱咐,殷殷盼望,花白的头发往后梳,露出几点老人斑。灰色的,棕色的,印在土黄色的额头上。 她东西不多,一副行李箱,木青色。同色双肩背包端正放在膝盖上,边侧绣着大朵的艳色并蒂莲,针脚细密,寓意吉祥。 她还记得,那里本来有一个缺口,刀子划开的,很长一道,她放在家里弃用很久,还是这次临来青鹭上高中,外婆从衣柜里翻出来洗好给她新补上的。 书包很旧,但洗得很干净,稍稍低头都能闻见布料上的肥皂香气。 环抱着双肩包,顾鸳手指落在并蒂莲刺绣上,摩挲,再一略过左手手腕绸带,半眯着眼,把脸更加的贴近车窗,融进脏污里,隔绝周身所有。 上善若水。 心如止水。 耳机里的音乐一路单曲循环,是少年干净的嗓音,在轻声的吟着《我》。 沉迷中客运汽车一个转弯,刹车。 青鹭终点站到了。 顾鸳睁开眼睛,慢慢站起来,等着人差不多走干净了才提起双肩背包下车,碎长刘海摇晃。 车站停车位,顾鸳接过司机递来的行李箱,汇入人群,熙熙攘攘,她缓缓扬起唇角,惯常的微笑。 这张苍白的,略显柔和的青涩脸庞默然一瞬,便是铺天盖地的生动鲜妍。 她长得像内田有纪 天气很好。 顾鸳走出车门的一瞬间,就让刺目的日光来了个热情的拥抱。 她眯起了眼睛,享受的微笑着。 青鹭县位于南夏平原的一座低矮丘陵上,青江在此分流,多年冲击侵蚀下来,形成了一片湿地湖泊,称“青湖湿地”,也就造成了青鹭县如今两面环水的地理环境。 常年四季,青鹭都是湿润一片,夏热冬凉,气候分明的厉害。 热气扑进鼻腔里,也是水的味道。 顾鸳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吐出,摘了耳机收起来,拖着行李箱走出车站。 街道整齐繁华,汽车站两边就是水果店和银行。 路边停着两排黄包车,有客乘车走了,也有空车回来。 离着最近的一辆黄包车下来一位蓝衫老人,到跟前问去哪里,要不要坐车,不贵。 言语粗质自然,身上隐隐有外公的影子。 顾鸳摇头拒绝,很不适应这样场面,但她保持一贯的微笑,提着行李箱停在了出站口一边的公交站台旁。 青鹭县有好几所高校,她要去的是青鹭中学,也称青中。 看清楚方向,就循着人行道往前走。 左边车来车往,汽车鸣笛声不绝。右边店铺琳琅,色彩纷纭,来往大多数是少男少女,提袋背包,谈笑风生,眉目也大都张扬恣意,有这个年龄段里特有的明媚气质。 十五六岁。朝气蓬勃。 顾鸳默默观望着,突然就没了要走下去的欲望。 她停下来,低垂着苍白的脸,脚尖点在人行道的红色砖石上,下意识开始盘算一旦转身她所需支付的代价。 下场凄惨,尸骨无存。 顾鸳轻踢了一脚行李箱,重新抬了头往前挪,过了大概七八个站台,已经到了青中所在北区的十字路口,人还没站定,背包一侧就响起了手机铃声。 是一段纯音乐,明月松间,清泉石上。 她忘设置静音了。 反手拿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的名字,顾鸳眉头一皱,捏着手机听铃声渐重,本来就不算好的心情顿时就更不好了。 “沈飞。” 她语气平静。眉眼低垂,静静望着左手手腕的墨色绸带。 “嗯,我已经下了车。” “没事,不用来接,我快到了。” “真的不用,你快点上课去吧,别迟到了,我没事,真的没事,嗯,拜拜。” 迅速挂断电话,想了想,又微笑着给父母打了个电话报平安。 等她放好手机没挪几步路,就在一声类似于平底惊雷的“让――开――啊!”的海豚音中,被左边一道突如其来的强风劲流带摔到地上。 那是一辆明显超速的酷炫死飞自行车。 她果然应该往回走的。 行李箱倒在一边,双肩包就砸在她身旁半米的距离里,手机也摔了出来。 正面磕在地上,屏碎了,声音清脆。 顾鸳就这么侧趴在地下水道盖上,一动不动,姿态不甚雅观。 她的目光微凝,闻着地底飘来的污水搅着垃圾的强烈腐臭味,脸部表情反应迟钝的平静着。 手臂被水泥地面摩擦的刮刺破皮痛感并不强烈,像幼时被蜂尾蛰的那一下。 人行道上有人放慢了脚步,更有人干脆停下不走了,就这么看着,窃窃私语。她才反应过来的眉头紧缩。 她不喜欢被围观。 “对不起对不起啊,你没事吧?” 肇事者把手中的山地自行车往路边一推,就要扶她起来。 视线上移。 极帅气的一张脸。 但是个女生,隐隐约约看出内田有纪的感觉,但更英气些。 她摇摇头,说了声没事,慢慢站起来,捡起手机,看一眼碎裂的机屏就扔进了背包里。 再走出几步伸出左手去拖行李箱,一下没拖动。 搭在拉柄上纤细手腕怔了怔,换用受了伤的右手。 箱子不重,也结实,就是在地面蹭出了几道刮痕,大大拉低了颜值。 像天青色等烟雨。 顾鸳一看箱体表面,默默想着,没有说什么,转身要走。 被人拦着了。 顾鸳侧过脸,以眼神示意,有事? “那个你等一下――同学,我看你手机屏幕都坏了,我带你去手机店里修吧,修不好算我的。” 窦蔻走近了,伸出戴着棕色腕表的手来,很不好意思的挠头。 眉眼大气,笑容清脆,帅得叫人惊叹的面庞上,垂着几缕细黑碎发。 顾鸳摇头,说不用。 窦蔻表情疑惑,“没事同学,本来就是我撞的你,该我赔的我不会赖,就是太不好意思了,我刚跟我哥们儿赛车,快到终点赛段就没控制住速度。呃,你的手确定不要看医生吗?要不要我先买瓶水给你清洗一下?不然很容易发炎的,要不我干脆带你去诊所吧,还是去医院,然后再去修手机?” 顾鸳耐心听窦蔻说完,然后面带微笑的说,“真的不用了,我没事。手机也没关系,只是钢化膜碎了,我到时候自己去店里换就行,谢谢。” 绿灯了。 她移开几步,跟着人群过斑马线。 过了十字路口,隔着人群车流,她还能听见窦蔻的声音。 “那个同学,我是青中的高一生,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青中找我,同学要不我告诉你我家小区住的单元门牌号,告诉你号码也行啊!” “不用。” 顾鸳面无表情的对着前方的虚空轻声回答,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听得见。 这个女生,按她以往的判断来看,越少接触越好,容易招祸。 只是同是青中高一生,很难说之后还会不会遇见。 顾鸳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然后皱眉,为自己的直觉暗恨。 少女纤弱身影融没于人群里,很快就看不了,只余左手边半截子黑色腕带寸末尾端透过涌动车流的罅隙,随夏风忽隐忽现。 “真就这么走了啊?” 窦蔻站在原地,扶起车子后还是有些不可思议的摸了摸脸,托自己家遗传的优良基因的缘故,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不被女生待见。 再一看四周,围观渐散的人中还有些女生对着她眼冒精光的磨磨蹭蹭不肯走,这才满意的一个抬腿骑上车,朝她们摆手,“再会!” 骑上车的时候,窦蔻突然想起来自己貌似正在与同伴赛车,看看腕表,妥妥的最后一名。 “啧。” 她英挺的眉毛一挑,笑得满不在乎,“这回释一绅那个傻货肯定乐得快断气了!” 众所周知,城北的青鹭中学,城东的一中,城西的青江公园和二中,齐被誉为青鹭县的四颗明珠。 其中,一中坐落于城东青湖畔的桃花林边,外有古朴屋舍环拥,内里木亭石椅遍道,素有“书香门第”的美誉。 学校文强理优,综合实力为青鹭之最。 而此时,一中校外不远的桃林外,一个公共篮球场旁的草场里,聚着八、九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扶着各色各样的死飞自行车,大声谈笑着。 “卓少,这次说好了的都,*朝整个晚场的台球赛都已经订好了,谁最后谁买单!” “废话不是,你看看还差谁?” “这都几分钟了,窦蔻她那个变了态的怎么还没到?手机也在这里没带身上,要不还可以打电话问问。” “老窦这回这么慢,别是半路上被哪个美人勾搭走了吧。” “就她那张脸,除了咱们卓少,谁还那能勾搭走她呀!” “都给老子消停点,也就一两分钟的事了,你们几个是有多嫉妒她那张脸,哈?” 几个人里,卓尔就靠在一颗桃花树下,半撑着腿,最后开口,短袖卫衣,不言不语一勾眼,也是于众生的诱惑。 但他笑得灿烂,毫不收敛,指间夹着根抽了一半的烟,尽情尽兴。 “不是嫉妒,卓少,是爱慕。” 其中一个女生花痴着一张脸做捧心状,然后不等别人笑,自己就先忍不住趴在她那辆暗黑朋克风的死飞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有人摇头,有人翻白眼。 “也可能是钱多痒得慌,故意得个最后一名来烧钱的!” 接着说话的是一高壮少年,也就是窦蔻口中的释一绅。 他站在卓尔左边,侧坐在自行车横杠上,扶着一边把手,粗野难驯的脸庞上满满都是不耐。 而站在卓尔右边的是一个面目抑郁阴狠的少年,则是三人中性子最绝断的冯旭。 听到释一绅的话,冯旭单眼皮一挑,语气阴冷的像从地道里刮出来的,吹得释一绅汗毛根根倒立。 “蛮子,这次比赛可是你先挑起来的,输了老窦这么多次,现在她晚来几分钟你还有意见了?” “没有,我这不是好不容易赢她一回,就得瑟得瑟还不行啊?” 释一绅瞪大了眼珠子,缩缩脖子,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跟他那高壮的体格实在匹配不上。 “滚你的,谁让你欠骂呢!” 看不惯他那副畏缩德行,冯旭冷笑一声。 释一绅被冯旭盯得浑身不对劲,赶紧往卓尔身边靠了靠,站在卓尔肩膀后面,找到了胆气,然后又作死的挑衅瞅了眼冯旭。 冯旭手握成拳,一根根捏手指,劈啪作响。 众人笑起来,也不帮忙,就等着看。 卓尔更是拖着释一绅,甩到了冯旭面前,一副想看好戏的样子,“你们打架就打架,光动嘴有什么意思,来来来,打一架给老子看看!” “卓少……” 释一绅语调颤抖。 卓尔笑了,拍了拍自己肩膀,“老子这肩膀可是给美人靠的,你一爷们凑这么近,找削,正好了,让旭子给你松松筋骨!” 有人附和,“对啊,冯九哥,这次你可不能手下留情了,就得让蛮子长点记性,下辈子要靠卓少肩膀,最好投个女胎!” 冯旭,老冯家的行九,也称冯九。 “女胎?就蛮子这体格?” 卓尔挑眉,很是嫌弃的抽了口烟。 众人又是大笑起来。 窦蔻赶到时,最先看到的就是人群中最为醒目的漂亮少年,眼神里满满的都是风流骄傲,拽得让窦蔻直想抽他。 “卓尔。” 她没好脾气的喊了一声,把车停在了一边。 “回来了?” 少年习惯性一笑,烟没抽完就丢进一边垃圾桶了,完美的三分。 他没再搭理身边看似要开架的冯旭和释一绅。 窦蔻受不了他这副随时随地都在勾引人的痞子样,大喇喇的白了他一眼,“废话,直接去*朝吧,早去早散,我明早还得军训呢。” 说完双手插兜,很无所谓的样子,一脸懒散。 “军训而已,去不去的也就那样。”卓尔比她还无所谓,跟窦蔻勾肩搭背往篮球场上走,“还不如我们两个打一架来得痛快!或者我你,还有旭子,我们三个打一架好了!” 窦蔻呵呵笑了两声。 卓尔耸肩,“怎么到的这么晚,路上没遇见什么不长眼的人耽误了吧?” “想真多。” 窦蔻说着又轻飘飘的瞟了眼明明一脸得意偏偏故作矫情装不在乎,还装得不像的释一绅,朝天翻了个帅的没边的白眼。 等冯旭拖着释一绅走在后面,招呼一大票人也跟卓尔勾肩搭背的往前走的时候,窦蔻才轻飘飘的来了句,“就刚刚路上骑太快,没注意,撞了个人。” 那一年。 盛春时节。 山水隔绝的城镇里。 湖中小岛,庭院深深,桃花开了满天,纷纷洒洒都是残瓣飘落。 一个小小少女造访了这里。 “小姑娘,迷路了?” “没有……嗯。” “你要去哪里啊?” “不知道,你这里是做什么的?” “你看看我家这招牌。” “刺、青?” “对啊,我这里可是祖传的老手艺,不用机器,全靠一双手。” “那你会什么刺青?” “小姑娘你要刺青?” “不可以吗?还是你有客人?” “也不是……” “那就进去吧,这样的话,我就不算迷路,我是专门来找你的。现在就预约。” “哈哈,那你要刺什么图案?你年纪还小,我不建议大面积刺青,不然等长大了后悔,想洗掉就难了,还痛,小姑娘你有没有自己喜欢的图案,不能太大面积的啊?” “――有。” 她叫宁卿 青中建于开国初期,位于城北老城区,背靠青江老渡口,历史悠久。 其中,青砖教学楼随处可见,墙砖斑驳,二层结构,楼周绕有古木苍郁,红漆柱子支撑走廊,走廊白墙墨碑篆刻古字,历史气息浓厚。 而事实上,青中虽然不如一中文理分明,却是每年报考人数最多的重点高中。 校门呈拱形,白底黑瓦,麦橙色的瓷壁衬着阳光恢宏无比。 上书“青鹭中学”四个金色的楷体大字,字体庄严肃穆。 顾鸳正视眼前气派校门,微微一笑。 进来一侧是森严的保卫科钢门,万分宽敞的道路就在脚下,路旁两排栀子树,仍留有六月残余的花香。 左边再往里是大片树林,木色葱茏可爱,右边是红木搭建的学习走廊,通向一座挂着红色条幅“新生接待处”的凉亭,走廊三三两两的散坐着一些新生和家长。 接待处从一边文体馆接了电线和插座线过来,四台空调扇就摆在凉亭四个出口,插座上还插着一些手机充电线。 有几个高二的学长学姐坐在接待处的桌子前摆弄着手机,不时抬头看一眼,有新生来就收了手机,笑着接待,身上蓝白色的青中校服很是惹眼。 顾鸳默默收回目光,没有去接待处,提了行李箱直接走向宿舍楼所在的枫林大道。 稍稍抬手遮住阳光,从这个角度,她已经能看见林木间那连栋女生宿舍楼乳白尖顶铺着的那一排太阳能热水器。 她在太阳底下站了站。 一边接待处凉亭旁栀子树下,有一个穿着青中校服的女生,不知道观察了多久,然后慢慢地走了过来,站在了顾鸳身前。 “学妹。” 距离太近了。 顾鸳下意识退后一步,心脏一颤,表情的晃神了好一会儿才把眼前女生的样子看清楚。 一怔。 少女五官精致,画着淡妆,偏长了张不谙世俗的娃娃脸。 “学妹不好意思啊,吓到你了吧?” 她细看一眼顾鸳,后退几步,轻挥手中的机器猫卡通圆扇,吐吐舌头,把手背在后腰处,身体微微前倾,不经意透出几分矜贵涵养。 一身蓝白色校服,眼睛大而明亮,水润润的充满着温柔歉意,笑容真诚,让人不由自主想亲近,生出崇慕,气质温暖如晨曦。 顾鸳想着,微笑,示意没关系。 宁卿荡了一下马尾辫,伸出手来,透过顾鸳的蓬松刘海直接凝视,温柔而俏皮的眨了一下眼睛。 “学妹你好,我叫宁卿,宁采臣的宁,众爱卿平身的卿,高二。” 顾鸳默默看了眼伸到跟前的白嫩手掌,顿了顿,还是微笑着回握,“顾鸳,高一。” 掌心里的温度如此美好而柔暖,顾鸳垂眸,末了才不甚肯定的轻轻加上一句,“鸳鸯的鸳。” “那就对了,走吧,跟我做一下新生登记,然后我带你去女生宿舍。” 宁卿欢天喜地,一转头,忽然皱起眉头轻呼一声,“你的手!等会儿我,我给你去拿一下消炎药。” 顾鸳张张嘴,话没出口,宁卿已经转身去了凉亭,跟几个坐在接待处的学生交谈着什么。 见她过去,那几个学生就都站了起来,显而易见的恭敬态度。 顾鸳抬眼,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宁卿的身态比例匀称,步伐落落大方,就是背影落在眼睛里也都美观不已,十分舒服。 隐于刘海后的眼睛一眨,顾鸳微微笑着,神情清冽,可皮囊之下的心脏却忍不住的,微微暖了一瞬。 这个叫“宁卿”的女生,她的存在简直太美好,也太不可思议。 顾鸳右手指尖颤动,鼻头一酸,竟有了落泪的冲动。 强摁下心慌,嘴里却下意识胡乱念着:不动不恸,无欲无伤,内宠并后,外宠二政,嬖子配适,大都耦国,乱之本也,乱之本也…… 宁卿已经从同学手上拿过包往这边走了。 顾鸳匆忙转过脸,立即闭了嘴,咬牙攥紧了左手腕带末尾的那截木兰刺绣,硬生生把眼眶的湿意给逼了回去。 眼尾透出几分血色,不明显,像玻璃试管里的透明药剂的颜色,不是健康,而是混合物强撑出来的脆弱,一碰就碎。 栀子树下的阴影里,宁卿拿矿泉水给她手臂清洗伤口,小心翼翼,一脸不忍,“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顾鸳笑着摇头。 宁卿用湿巾沾出嵌进肉里面的细沙子和小石粒,小声地惊呼着,“学妹,你手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破皮这么严重,我带你去诊所吧,校门口就有一家,不然破伤风就不好了。” 她很关心她。 这是顾鸳观察后得出的结论,至于原因,她不知道,也猜不出来,但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她很肯定。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解释,顾鸳还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蹭的。” “啊,怎么这么不小心?” “也没有,我总是这个样子的,左摔一下右碰一下的,习惯就好了。”顾鸳态度很是无所谓。 “什么叫习惯就好!”宁卿自然而然的一瞪眼,不由分说的开始给顾鸳手臂消毒贴创口贴,语气更是转换成了家中长辈一般的严厉,“人的身体本来就脆弱,更何况还是女孩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后可不能这么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了,听见没?” 然后就念叨着说顾鸳脸色不好,看起来就营养不良需要各方面进补这些那些。 单凭语气姿态,说她是自己姐姐,随便扯个人过来都能信。 顾鸳看着宁卿那张如同初中小女生的娃娃脸,有些诡异的暗暗想着。 宁卿清理好伤口转头一触及顾鸳视线,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连连摆手,咳嗽两声掩饰尴尬,“那个我平常教训我弟成习惯了,你别介意啊,他今年初三了都,但总不让我省心,不过,爱惜身体总是要的,你听见没?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不是别人的。” “嗯,我下次不会了。” 顾鸳乖乖做出毫无可信度的保证,不甚在意的抬了抬胳膊,行动自如,可一看手臂外侧贴着的那一排的卡通OK绷,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好夸张,要不是我知道自己没事,光看这只手,我还以为我残废了呢!” “安啦安啦,幸好我平常总是随身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 宁卿左右瞧瞧,很满意的欣赏着,把剩余的OK绷放进刚带过来的青色斜挎包里。 一会儿后,顾鸳就半抬着右胳膊填好了新生登记表,在旁等着的宁卿一看顾鸳的字迹,眼眸湛亮,“学妹你有兴趣进我们学校里的文学社吗?” “青鹭文学社?” 顾鸳一愣,如果她记忆没错,文学社的招收时间并不是现在。 看出了顾鸳的疑惑,宁卿笑得眉眼弯弯,“看你这手好字,比我家小青就差那么一丢丢吧,可也是个妥妥的文青了,考虑一下怎么样?” 顾鸳望了眼登记表上的潦草字体,不甚自在,决定对这所谓的文青气质不发表任何看法。 “谢谢,麻烦给我一张申请表吧。” 然后,在她诡异的视线中,宁卿拉着她到了栀子树后公告牌的背阳面,做贼似的左右张望半晌,才从小挎包的最里面拿出一团纸递到顾鸳手里。 这个…… 顾鸳看了看手里一团废草稿纸样的申请表,再抬了脸,看那怎么看都是一副可爱天使模样的宁卿,脑袋里江湖骗子般不靠谱的既视感却是怎么都去不掉了。 不大真实的捏着这张申请表,展开后依然发皱,白里泛青,信纸模样……顾鸳开始发呆。 要知道,青鹭县几所重点高中里,青中最为学生追捧的,就是它那令人又爱又怨又敬的三大金字招牌。 青鹭文学社,是其中之一。 青鹭文学社成立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每年有多少刊登于全国各大杂志文刊的文章是出自其中,而文学社每月一刊的《青学报》也是受整个青鹭县众多学子追捧的必读“圣物”。 据说,青鹭文学社由学生自办,其内社员不问成绩,只凭自身能力,从而衍生出一套超强的自我管理系统。 发展到现在,学校已经不仅是在资金支持了,还配给他们一栋单独的教学楼,作为其办公地点。 每年文学社的入社申请表都有限定,招收成员都会提前调查□□,能进入的都是百里挑一,十分严酷。 好比此时此刻,她就站在起点上,自以为千难万难要一将功成万骨枯,更要腥风血雨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得偿所愿的时候,突然眼前就出现了一道门,直通目的地,而宁卿给了她一把打开这道门的钥匙。 貌似她只需要拿起手里这把钥匙,对准钥匙孔,轻轻扭一下。 顾鸳捏着皱巴巴的申请表,惯性的沉默起来。 她性格有缺,不愿意思考太复杂的事,所以尽量让自己过得简单,老老实实把自己缩起来,减少接触外界的可能性。 可偏偏,她偏爱一切古老美好的事物,尤其是文字,这也是她当初摒弃所有,不顾一切选择考取青中的最根本原因。 当然,她能被青中录取,运气占了很大部分。 顾鸳深吸一口气,对于宁卿这份突如其来的好意,她根本无法拒绝。 行李箱被寄存在新生登记处,宁卿让相熟的同学照看,就先一步带着她参观校园。 两人并排而走,不远不近。一拳之隔。 很容易产生好感的距离。 从红木走廊转石子小路过塑胶跑道,一路经过篮球场,文体馆,图书馆,就是枫林大道,学生公寓就掩在这重重木叶两边,男女对楼。 顾鸳一直微笑着听宁卿讲述,并不说破自己曾来过这里,虽然只有一次,但也足够印象深刻。 脑子里突然浮现沈飞,想起他那张笑得比阳光还要耀眼,比春风还要爽朗的、令她心烦气躁的脸。 她只好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沉浸于宁卿的话语里,不可自拔。 然后,转进去枫林大道后,走到一张长木椅边,她就听见宁卿说,“小鸳儿,我告诉你啊,这张申请表可是我坑来的,你可要帮我保密不准告诉别人啊。” 她连瞠目结舌的表情也都省略了,简简单单回了一声,嗯。 宁卿倒是毫无所觉,“呐,为了不辜负我的心意,你也要认真填写,考虑好想好了再写,不急哈。” “嗯。” “差不多也逛完了,我们现在就去B幢公寓楼,找生活老师拿去你宿舍的钥匙。” “嗯。”下意识回应后,顾鸳咬咬舌尖,“我准备租房子住。” 这是她私下决定的,并未告诉家人,而这租房子的资金,她也是准备从每个月的生活费里出,宁愿少吃点饭少买点糖果,也不想住寝室。 初中的女生寝室给了她极不好的回忆,她不想再盘桓于相似的地方重温过往,更不想以谎言编织的原因去告知父母她为什么住在校外,以免横生枝节,徒增烦忧。 宁卿闻言,眼珠一转,邀请的话就脱口而出,“住我家吧!” 看到顾鸳的惊讶表情,宁卿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殷勤,以一副很是傲娇的可爱模样道,“别太感谢我哈,我这是看你顺眼才租给你的,别人我看都不看她一眼呢,相信我,我家很好看的!去吧去吧小鸳儿,保证你会喜欢的!” 顾鸳有些意动,可还是没有马上答应,不是她不相信宁卿,只是,到底是她自己的问题罢了。 虽然她对宁卿有好感,虽然她们只是初次见面就被这么照顾周到,可这都无法让她真正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一切。 她从不相信突如其来的好意。 哪怕,她对宁卿是自心底里就毫无防备的,也不能。 “别拒绝了好不好?” 宁卿见顾鸳犹豫,立即皱起了那张娃娃脸,可怜兮兮的模样像只土拨鼠,委屈不已。 她扯扯顾鸳的衣摆,“就让我对你一见钟情的心得到救赎吧!我真的很喜欢你,住我家吧!好不好小鸳儿?啊?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小鸳儿?” 她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这么叫了一路了。 顾鸳停住了脚,隔着刘海的灰棕色的瞳孔无限放大宁卿的表情,除了真挚还是真挚。她沉默了。 几秒,还是十几秒。 她突然笑了起来,撩起刘海别至耳后,露出左额的那块与眼眸同色的印记来,就像是蜗牛感觉到外界的安全然后缓缓伸出她的触角一样。 她说,“好,谢谢你宁卿。” “哎呀,干嘛要这么客气,谢谢什么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宁卿一看见顾鸳额角露出的印记,神情只是流露出一瞬间的愕然就立即恢复如常,然后本就灿烂的笑容更是爆炸开来,兀地热烈,无比真挚,无比欢悦。 “小鸳儿,看你样子,你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嗯。” “那你吃饭了没?”宁卿突然转移了话题,探过来身子,双眸亮晶晶的瞅着顾鸳。 顾鸳被盯得脸微微泛红,难得的没了苍白色泽,“没,我对这里不太熟,吃饭的话随便找一家就好了。” “这样啊……” 宁卿想了几秒后做了一个决定,她蹦哒着靠近顾鸳,眼睛里溢出满满的期待,“那等会儿去了我家把东西收拾好了我们一起去吃饭吧,不过会多两个人,就我弟和闺蜜,可以吗?” 顾鸳没说话,只是右手指尖颤动,下意识就要摸向左手手腕的绸带所系,但她忍住了,改为握紧。 才要说些什么,可她一看到宁卿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就脱口说了声“好”,说完她的反射弧才迟钝的通知她的大脑应该说不。 顾鸳无言于自己的反射弧,眼看着凉亭就在不远了,就只好默默提起自己的行李箱,垂头认命的,在一众学生起身的目送里,跟着宁卿,走了校门。 她也已经懒得去深思了,虽然她听见了那些学生口里的“会长”,但她拒绝不了宁卿身上那种莫名的吸引力,那种沐浴在阳光碎片里的,温暖。 于是,站在午后枫林的簌簌细光中,顾鸳注视着宁卿的眼睛,注视着那双瞳孔里自己的浅细倒影,才会不由自主的想要跟随。 也许,每个人都是因着自己心的指引来到世界各地,然后在一个特定的时候与人相遇,视线交汇一瞬,便足以生出相识了几生几世一般的熟悉与信任。 碰撞。吸引。 每个人都嵌在适合自己的齿轮里,推动命运的巨轮重启,转动。 而那些早就注定好的缘分也开始慢慢出现,无声无息的,缠绕在各自的命途里。命中注定。 不得拒绝,不得违抗。 她的猫 宁卿是本地人,几乎从小生长在青鹭县。 她家离青中不远,一条古巷子里,每天可用散步的速度来去学校。 因为意外事故,宁卿小升初那段时间,宁家父母双亡,只剩下她和胞弟守着这栋房子,相互依存着长大。 本来她还有一个姑姑,宁父胞妹,也是当年宁家的嫡系大小姐,声名在外,不过很多年前就嫁去了上海,至今没回过青鹭。 说起原因,宁卿眨巴着眼睛,做了个懊恼的表情,很有些难为情的样子,但眼神坦荡。 顾鸳并没有问,但她还是说了。 原来宁卿姑姑很小的时候就跟人订了婚约了,老一套思想的娃娃亲。 本来也就这样了,毕竟男方家里也是青鹭名流,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在,可偏偏她姑姑大学考去了上海,没等毕业就怀了孕…… 这是家门阴私,但显然无法隐瞒。 这件事当年轰动了整个青鹭,宁卿姑姑回来就悔了婚,当年还是青江市市长的宁老爷子一气之下就要断绝父女关系,宁家姑姑也硬气,拼着身份不要也非去上海不可。 这一去,就是十多年。 那个时候,宁卿还很小,只有四五岁,但当时的情境却记得清楚。 她站在院子门口,就这么看着自己姑姑离开的背影,没回头,大着肚子,一件行李没带。 那种决然,让她印象深刻。 后来宁家剧变,宁卿姑姑虽然依然没回来,但每个月月初,都会从上海寄来额度不低的生活费。 也算全了这份血脉亲情。 巷子宽阔深长,很见清静,都是深宅大院,显然是旧时富贵所在。 顾鸳站在宁宅院门口,立即就被大门上的古两边的老铜环锁了心神。 但打开门进去,花木之后矗立着的,却不是亭台楼阁,而是一栋造型精致的洋楼,中世纪罗马样式。 尤为明显的,是紫藤架下一把藤木躺椅,椅子里落满了紫藤花瓣,很有意致。 两根大理石柱子立在房子门廊外的石阶顶上,两边门框却贴着年味十足的一副对联:候门万户生光彩,大厦倾颓乐太平。 横批也很有意思:总算清净。 房子内部现代化十足,半开阖两层打通,两边旋转楼梯摆着四盆常青木,圆憨可爱。 客厅全素色的地毯,卡通图布装饰的沙发,塔几米的水晶吊灯,厨房是全开放的,靠着进后院天井鱼池的玄关巧妙的建了个吧台,背靠着一墙壁的玻璃酒柜……说不出来贵重在哪里,就是觉得足够精致。 顾鸳站在客厅里,环顾。 她脚上已经换了客式拖鞋了,听宁卿的意思,等晚上还要带她去城东的超市一趟,买两双拖鞋回来给她。 看过了大致,宁卿十分细心引她上楼,“小鸳儿,重头戏到了,我们去看看你房间,别太惊讶哦!” 房间在三楼,卷云阳台,隔壁就是卫生间,外面另有一个小会客厅,其上吊灯十分含蓄,壁纸呈暗银色,有浅浅木纹。 整体给顾鸳一种秀丽文雅的视感,不难看出设计者当初是费了怎样一番心思的。 宁卿送她上来后,白嫩饱满的手指略过整个三楼,然后俏皮的眨眨眼,以一副托孤的心疼语气道,“这间房是我小时候住的,一直空着也是空着,所以你不用太感激我啦,不过一定要好好保护她啊,这里可是装满我童年回忆的地方。” 说到最后,宁卿的语气莫名感怀。 顾鸳点头应好。 她放下背包,走进这个鹅黄色的小世界――窗帘,台灯,书桌,衣橱,床单,连阳台的玻璃门上,也印着黄色的小鸭子图案。 阳台窗台上有几盆颜色各异模样娇小却极为艳丽的花木。 顾鸳一眼看过去,指着其中一盆青色婀娜花木,有些惊异,偏头去问宁卿,“这是什么花?” 宁卿自己也是恍惚了一下,慢慢走了过来。 她声音很轻,“绿腰。也叫绿美人,美人腰,美人茵。” “很漂亮。” 顾鸳毫不掩饰自己对这盆花木的喜爱。 “嗯,是我以前养的。” 宁卿说着,转身的时候下意识看了眼阳台一角,一废弃猫屋,然后偏转视线,回了客厅。 她很久没上三楼来,并没想到,这些植物无人照料,依然可以美好如故。镜花水月一样的不真实。 客厅沙发上里,宁卿优雅躺坐着,拢了拢头发,手一抚后脖颈,声音温柔。 “小鸳儿,我弟也快放学就回来了,我先下楼,你等会儿收拾好了就下来吃点水果,有需要记得随时叫我。还有,你的手也记得别碰到了。” “嗯。” 顾鸳笑着答应,转身出阳台的时候,看到了角落半敞开的猫屋,天蓝色,陈旧破损。 里面空无一物。 回到房间,她打开行李箱拿出最上层的衣服叠放在床上,再是几本子杂书,和一些零零散散的小玩意儿。 顾鸳把书放到书桌上摆正,抬眼就能看见窗户外头,阳台上的那盆绿腰。 等收拾完直起腰,拿过放在书桌上的手机看了眼时间,五点四十九。 正好的黄昏时候。 她把最后一件衣服放进衣橱挂好,浅青色的,一件宽带棉布裙子。 扭了扭脖子,顾鸳走到阳台舒展四肢,眸光一瞥,凝定。 巷子里已经亮起了灯,老式路灯应景,光度低迷,而有一道纤瘦身影站立灯下,依稀可见是个少女模样。 她像是在等人,长发及腰,低首抚指,与夜色相融而突显成画中一抹亮色,衬着灯光,如此引人注目。 顾鸳凝眉看了一会儿,未做深思,出了阳台再把地板擦了一遍才下楼。 走旋转楼梯下到一楼,因为住行劳累,又贫血严重,她踉跄到一楼,正好遇见有人上楼来。 两人同时抬头,然后一个愣怔一个惊悚。 短短几秒,惊悚的人率先回神,大喊着转身跑过了客厅冲进厨房。 “姐!姐!有鬼啊!” “胡说,光天化日,哪来的鬼!有鬼也被你这大嗓门给吓跑了。” 宁卿甩掉挂在身上的胞弟宁染,把才摆好的水果拼盘,端着走进了客厅。 她看见迎面而来的顾鸳就笑了,“诶,小鸳儿,你这是挖矿回来了吧!要不要先洗个澡再去吃饭?” 顾鸳脸微红的摇头,不用照镜子,她都知道自己此刻的尊容是副什么德行。她只是忘了,现在自己并不是在自己家里的这个事实。 “不用了,太浪费水了,我回来再洗,他就是你弟啊?” “怎么样,帅吧?” 宁卿将宁染往前一推。 少年身形尚小,面目还未完全张开,那张与宁卿略有相似的婴儿肥的脸上满满的都是嫌弃,眼睛也闭着,好似顾鸳的存在对他而言,就是一种视觉污染。 “是挺可爱。” 宁染一听顾鸳的话就炸了,把手里戳苹果丁的木签子往盘子里一扔,瞪了顾鸳一眼,一点不客气,“丑八怪,你就是我姐找来的……房客?” 他扭头看宁卿,随意的拿起一个切了一半的杨桃啃着。 “还没定下来吧?姐,我不喜欢这个丑八怪住在这里,伤眼。” “阿染!” 宁卿动作一滞,下意识的就厉了声色,“不准不礼貌,你的教养呢?” “姐!” 宁染急声。 “道歉。” 宁卿语气恢复平缓,态度却不改强硬。 “凭什么!” 宁染一拧脖子,眼神凶狠,恨不得能一口咬死顾鸳,“她凭什么住在我们家!凭什么要我道歉!我不喜欢她,我也不想和陌生人住在一起!让她走!” 说到最后,宁染眼眶都红了。 往往在人前,宁卿总是十分维护他的面子,今天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他拒绝接受这种被陌生人闯入家宅的感觉。 少年倔强而偏执,半点不肯退让,眼里却是被动受伤的脆弱,隐含戾意。 “宁——” 顾鸳忍不住插声,毕竟是因自己而起,虽然她理解不了宁染反应如此激烈的原因。 但她从来厌恶情感冲突,也不想成为□□,租房而已,住哪里不是住,她会跟着来宁宅,最大的原因也不过是对宁卿的好感,不想辜负宁卿的好意,仅此而已。 她才张嘴,宁卿抬手就止住了她,摇摇头,上前拉过宁染的手,恳切笃定的,“阿染……她不一样。” “可是姐,要是、万一她……” 宁染攥紧了宁卿的手,试图把全身的重量依附。 “她不会。” 宁卿揉着眉心,搂过宁染,自胸腔里发出深深的叹息。 她知道,宁染拒绝顾鸳入住的原因只是担心她涉险,但在这件事情上,她做不到一丝一毫的让步。 她不能让她离开,怎么都不能。 宁卿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尴尬不已表情歉疚手足无措的顾鸳,如此想到。 “她——” 宁染后退一步,愣愣的看一眼宁卿,再看看那被刘海遮了大半张脸的顾鸳,兀地沉默了。 脑子里晃动的,全是数年前宁卿从那个废弃旧楼里走出来,一身血污,看着他笑的样子。 要不就是去年青中秋游那次,从青丘赤着脚走回来的样子。 两次绑架,两次生死未知。 他害怕了。 真的怕了。 姐弟两个相依为命这么些年,他相信宁卿看人的眼光。 可只要一想到那些可怕的画面,他的心就止不住的颤抖。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不允许任何可能伤害到自家胞姐的不确定因素出现,更别说还住到家里来了,就算这个女生,是宁卿自己领回来的。 气氛僵持半晌,顾鸳尴尬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宁卿就这么一直看着宁染,也没说话,只是站在了顾鸳身前,表明态度。 到底是宁染妥协了,他狠狠瞪着顾鸳威胁,“我告诉你丑八怪,我不管因为什么,总之,只要你敢伤害我姐,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这种台言般的宣告很显中二气质,顾鸳皱了一下眉头,看着如同炸毛刺猬的宁染,心里默默地吐槽了一番。 她懒得搭理他,笑着转向宁卿,“其实我真的没关系的,我可以其他找地方住。” 宁卿一听这话,立即赶过来握紧了顾鸳的手,娃娃脸满是温柔歉意,微带恳求的,“不要走不要走小鸳儿,你现在就算去找也是别人挑剩下的,再说,是我邀请你来住的,你走了,那我这大半天的殷勤不白现了!?” 说到最后,竟有几分搞笑意味。 顾鸳忍俊不禁,想了想,终于点头嗯了一声。 她偏过身子,看向愤愤的宁染,刘海一刹倾斜,左额眼角上的印记那样刺眼。 刺眼的让宁染都顾不上生气,只剩下满脸的迷茫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胞姐多年前养的那只猫。 象牙。 等回神再看顾鸳那张重新隐入刘海的脸,宁染几次张口,怎么也说不出什么反悔的话来了。 宁卿一乐,哼声,“他就心里不平衡,小孩子心性的,见不得我对别人好,眼红呢。” “鬼眼红了,一个丑得跟鬼一样的丑八怪而已!” 宁闷闷摁了遥控器,打开了壁挂式显示屏,开始打游戏。 宁卿笑出了声,她看了眼宁染,语气奇怪道,“那我们要去吃饭了,你去不?” “不去。” 宁染偏过头,他现在没心情吃饭,只想给自己几拳,怎么就鬼迷心窍的同意这个丑八怪跟自己同住了呢? 想不出来,干脆就对着电视机里的游戏人物发泄郁气,一边打游戏,一边小声嘟囔着别人听不懂的骂词。 宁卿摇头不再多说,拉着顾鸳往外走,“那我们自己去吃吧,到时候给他带一份就行。” 顾鸳点头,心里松了口气。 出了院门,顾鸳目光一下子捕捉到那灯光下的身影,宁卿却向那道纤瘦女影招了招手,“小青!你怎么不进去?” “我刚来不久,没必要进去等。”少女回头冷冰冰的说。 等顾鸳和宁卿走近,她才跟在了两人身后,“你弟呢?” “没来,别理他了,这是顾鸳,新来的高一学妹,我房客。” “知道了。” 小青语气冷淡,没有任何好奇的样子,见顾鸳转头观察她,也只是冷冷回看了一眼,就完全不搭理了。 顾鸳完全有理由相信,少女这一眼还是看在宁卿的面子上才给的,而就是这么冷的一个人,竟然会是宁卿的朋友? 顾鸳有些好奇了。 她手腕上的刺青 青中地处城北,独占一隅,紧邻的小吃街巷子最负盛名。 出了宁宅,拐几步路就到了小吃街。 现在正是晚饭点,街上各色小吃铺子都是拥拥攘攘坐满了人,还没进去,美食独有的味道就飘了出来,香得直把人舌头勾下来。 她们去的是一家素食店,在街巷后半段的窄楼里,人不多,也不算少,好在足够清净。 店家是一对中年夫妻,系着同色格子围裙,洗得很干净,一看见她们进来,就连忙招呼,眼神都显得要更柔和些。 宁卿说,这是她和小青常来的地方。 顾鸳点头,看看四周墙上贴的天青兰壁纸,默默微笑起来。 她很喜欢这里。 小姑娘和小青姑娘。 这是店家夫妇分别对宁卿和小青的称呼。 可能是见有新人,就多问了几句。 宁卿咳了咳,拉着顾鸳手臂笑得眉眼弯弯。 “这是我妹,失散了好几年,才找到,就带出来见见人,免得以后生分。” 说完了还把脸凑近了,问两个人长得像不像。 店家夫妇显然与宁卿玩笑惯了的,听见她问,就都点头,说像。 桌位是四人座,宁卿和顾鸳坐里面,小青一个人背对店门口,在对桌低头看手机,十分寡言。 等饭菜上来的功夫,顾鸳就似有意似无意的打量着小青。 春季校服,长袖长裤,都是蓝白相间的素色,就是低着头,也把背脊立得笔直,像一柄剑,锋芒不显,却感觉得到尖锐。 再是五官,小青的样貌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细眉细眼,就是不笑,也由内而外的透着风情。 虽然从一见面到现在,她就没见过小青笑过。 唯一不协调的,是在宁宅门口路灯下的那一次对视,她看到的那双眼睛,太暗淡了,照不进,点不亮,沉在夜色里,比夜的黑还要黑。 那不该是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一双眼睛,顾鸳暗暗思量,收回视线时,不经意扫过小青搭在餐桌边沿的手腕骨节,一怔。 那是刺青,暗金。 ZY。 宁卿还在一边说着趣事,说她和小青有一回不知道怎么了聊到了水漫金山的典故,然后她就问小青,是不是家里还有个姐姐叫大白,小青说,没有姐姐只有弟弟,但也不叫白,因为姓李。 她当时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小青是在讲冷笑话。 “因为小青的表情总是太严肃了,说完笑话自己都还不笑。” 宁卿摇摇头,很是无可奈何的样子。 餐桌靠墙方向放着一小盆宝石花,粉白色,有一片瓣尖枯死了,折断悬空,就不肯掉下来。 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小青放在宝石花旁边的手机响了,铃声是一段念词一般的低吟浅唱。 梵语。 顾鸳伸手夹扁豆的筷子一顿,愣愣看着小青拿起来手机,划过接听,声音冰冷的说着话。 “嗯,我在。” 声线却婉转了些,显出情意。 顾鸳收回筷子垂眸,继续吃饭。身侧,宁卿精致眉形一蹙,放下了筷子,像是要站起来抢过手机丢掉的怏怏,还有厌恶。 但她只是顺手抽出了一张桌子上的抽纸,叠一半,擦拭嘴角,再叠一半,等了等,优雅的扔进了桌子下的垃圾篓里。 小青还在跟电话里讲着,“是,你不要担心,我很快就回宿舍了,我没事的,宁卿也在,嗯,放心,我吃完就回宿舍,不会在外面逛的。” 十几秒后,小青一放下手机就抬头看过来,看向宁卿,下意识的欲言又止,捏着筷子的手收紧,眸色愈加暗淡。 宁卿叹口气,“我不是不认同你与他在一起,我就是有些不放心你。” 小青想了想,语气肯定,“我很好。” “你好就好。” 宁卿微笑,没有再纠缠这个话题,而是忽然看了眼顾鸳,咳嗽两声,一副心虚表情,“小鸳儿,文学社确实是开学后才招新人的,不过你现在有了张申请表,等于成功了一半,就不要担心啦,我相信你的实力。” 顾鸳愣了,完全不明所以。 小青抬了眼看那正死命眨眼睛的宁卿,眼里常态的冷漠中,有无奈一闪而逝,“你提前把入社申请表给人了?” “咳咳,那个,我这也是惜才,怕你们文学社错过了好苗子才先斩后奏的嘛!” 一瞥小青脸色不对劲,宁卿又赶紧说,“反正我给都给了,你准备怎么办,不过先说好,不准长篇大论,不准用你的冰山腔来教育我!” 宁卿瞅着小青,样子可怜。 “你做事情总这么不顾后果,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现在你倒知道服软了,摆出这么一副样子,又让我怎么好意思再教育你?” 小青揉了揉眼角,对这副模样的宁卿完全没辙。 “不怕不怕。” 宁卿乐道,撑着下巴胸有成竹,“我已经跟周尧打过报告了,他都没说什么的,只让小鸳儿也跟其他人一样,等开学再把申请表交上去就行,哦,还有一篇自创的文稿。现在顶多算提前拿到考卷,不算坏了规矩的。” “那是周尧君子风度,对你又从来宽容,你才敢这么不把文学社社规当回事。” 小青见惯了她这姿态,面色冷漠的吃着菜,一边还十分轻雅的以理说人,直叫宁卿无话可说。 顾鸳听着听着,不自觉笑出了声,“人长的贤惠,声音也贤惠。” 宁卿耷拉着脑袋,咦了一声。 小青偏过脸,“你说我——贤惠?” 她停了筷子,第一次正视顾鸳,视线冰冷,却不含反感,只盯着顾鸳的眼睛,好像透过这心灵之窗,她就能了解顾鸳这整个人。 除此之外,都可忽视不计。 不久,小青又拿起了筷子,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明天新生军训,你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构思好一篇文稿,到时候交给宁卿,她会转交给我,文稿要求让她回去告诉你。” 顾鸳笑应好。 考官太体贴,把考试大纲都列出来了。 宁卿却还不满足,得寸进尺的扯着人袖子喊,“小青,你太不给面子了,你都不放水!” “你来放?”小青冷着一张脸,丝毫不为所动。 “我又不是你们文学社的,那张表还是我从周尧手里抢来的!他不……” 宁卿果断住嘴,说漏了。 “承认了?” “小青!” “嗯。” “臭小青!” “嗯。” …… 顾鸳在一边默默微笑。 她从来知道,有些人的关系如同陆地和海洋,彼此之间依存求生,淹没或填满,缺了谁都只能是覆灭。 而小青和宁卿显然就是如此,她们之间那种牢不可破的情谊,那种隐秘的联系,让她动容。 可她不能插足,只能观望。 她很喜欢这样的情谊。 城东。 作为整个青鹭县最为繁华的地段,城东不仅有着一中,桃花源,青湖桥,更是青鹭县青少年娱乐场所的聚集地。 网咖,电玩城,溜冰场,酒吧,KTV……诸如此类。 曾有青鹭学子感叹如果把他高中三年所有的生活费分成十份,一份用于裹腹,两份用于穿着,那剩下的七份就都是抛进了城东的精神享受里了。 城东是不眠的地域,永远有人不甘落寞的在这里苟延残喘,消耗着自己为剩不多的青春活力。 九度空间。 也在城东,属于*朝娱业的门面,功能最全,花样最多。 大厦全玻璃制成,共七层,一层一个玩法,场次永远是满的。但在顶楼,整个第七层的区域,却是卓尔他们这群人的专属,从不对外开放。 此时,七层电梯旁,一间特意改建出来两百多平的电玩室里,热闹喧腾。 “冯旭你闪啊!后面!诶!老窦你快躲!唉!又是平局!你们都不能谁输个一回吗?” 模拟搏斗游戏里,窦蔻正在和冯旭干架,两人都带着头盔,除了游戏里的厮杀,根本听不见其他声音。 其他人都各玩各的,只有释一绅在他们两个旁边唯恐天下不乱的叫嚷。 无声的世界里,只能看见释一绅的手舞足蹈,嘴巴张合,姿态滑稽无比。 窦蔻看了眼游戏屏幕上的“game over”字样,耸耸肩,嚼着口香糖下了座椅,换上了另一个少年。 “老窦,你这就不玩了?” 冯旭摘下头盔问她。 窦蔻“嗯哼”一声,就顺手拿起冯旭旁边桌子上的饮料转去了休息区。 “无聊。” 冯旭撇眼,看都不看一边跃跃欲试的释一绅,就直接选择游戏开始,把视线转向了游戏屏幕。 休息室里,只有卓尔一个。 空气里有淡淡的烟草味。 窦蔻打开门就看见沙发上咬着烟对着手机傻乐的卓尔,皱着鼻子坐他对面,十分看不顺眼的挑眉,“你癫痫发作了?” 说着,她就把嘴巴里还有大半味道的口香糖吐在纸巾里,裹好往卓尔那里扔,手法利落。 卓尔一个偏头避过,反应迅速,期间甚至还对窦蔻翻了个极其漂亮的白眼。 有了重量的纸巾就堪堪从他脑袋边上划过,砸进了沙发后的垃圾桶里。 力道稳重。 “满分!” 窦蔻满意的点点头,从沙发边饮料柜子上拿了瓶可乐,打开。 “你滚粗!” 卓尔一个凌厉的媚眼抛过来,脚鞋尖划开了桌上的烟灰缸,以脚掌对着窦蔻,抽了一口烟,“真是想太多,我宁姐关心我让我早点睡呢!” “宁卿?” 窦蔻挑着眉把腿一伸,动作流利帅气的搭上另一个沙发,随手从茶几架子上抽出一本《青学报》,翻了翻,指尖停留在其中一页。 笑意莫名。 她盯着a4纸大小页面上那张极具亲和力的娃娃脸,语气缓慢,“我听过她的名字,青中的学生会主席,很厉害的一个女生,很多人都喜欢她,叫她‘宁女神’,我也是因为她,才想的进青中。” “因为宁姐进青中的你又不是头一个,如果不是宁姐不同意,我和旭子他们,也会去。” 卓尔与有荣焉的笑容满面,然后狠狠皱起眉头,“就是周尧!一想到这个不怀好意的人就待在宁姐身边,我就不舒服。” 窦蔻横他一眼,“说的好像真是你姐一样,管这么宽,你姓卓她可是姓宁,你这么攀关系就不怕她的后援会生撕了你?” 她合上《青学报》,又重新放回了架子上,力度轻巧。 卓尔哼了两声,笑得眉眼愈加邪肆张扬,“那又怎么样,全青鹭都知道宁卓两家是世交,而且宁姐从小到大都很照顾我,她就是我姐,是老子亲姐,怎么着,你还嫉妒啊?” 窦蔻实在受不了卓尔这副得瑟样,抬腿给了他一个无影脚,被他轻松挡过了,还返回来一脚,她连侧身避开。 卓尔放下指间还余半根的烟,两人开始拳脚往来。 酣畅淋漓的打到最后,窦蔻一个后仰,脚踹在了卓尔左膝盖上,反身扣住卓尔的脖子,“哼,幸好你上的是一中,不然要是和你同在青中,我肯定会疯的。” 卓尔右肘往窦蔻腰侧招呼,笑了,依旧无所谓的样子,“老子没去才是你们青中最大的损失,死老窦,人长的高,力气却不怎么样!” 说着,借力打力,给窦蔻来了一个过肩摔,被她轻巧跳开。 “那是因为看你最近心情不怎么好,让着你!” “打不过老子就直说,废什么话!” 卓尔冲近,窦蔻避开,改为防守,“唉,听说宁学姐会在这次的青中新生开学大会典礼上致辞,和那个、那个……周尧一起对吧?” “不知道。” 卓尔手脚动作一下子变得凌厉,有了几分认真。 窦蔻感觉出来了,也不再敷衍,“来,宁学姐的世交,关于她和周尧,他们两个是情侣这个消息是真的吗?” “他还没这个资格!” 卓尔身形一顿,风流眉眼里有寒气滋生,窦蔻看出他不想打了,干脆一个后跳,两人同时停手。 卓尔抽了一边锻炼钢架上的毛巾,丢了一条给窦蔻,自己拿着一条擦拭头发,脖颈上的汗水。 他搓着头发坐回了沙发,茶几烟灰缸边的已经完了,只剩烟蒂,他忍不住再点上一根,很烦躁的样子。 “那个周尧,是个人物,可惜他再好,也配不上我宁姐!” “为什么,他可是京都周家的人,又是青中校草,呃现在不是了,这届校草换成了一个新生,好像叫……沈飞来着。” 窦蔻一脸好奇,毛巾裹着脑袋,露出一张帅得没边的俊脸,“可不管怎么说,周尧还是青中男神,要说能力,他可是青鹭文学社的社长,他配不上那谁配得上?” 卓尔一愣,烟夹在指间,没了下文。 在他的印象里,宁卿永远是小时候的那个样子,明媚温暖,会照顾他保护他,会跟他在一起很久很久。 他还从没想过,在未来,宁卿,会单独的属于哪一个人。 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他有些不愿意深想。 卓尔坐在沙发上,任烟在指间沉默着燃烧完,最后,他洒脱笑笑,没再强迫自己想下去。他看重的是现在,谁管他以后。 他把烟头丢进烟灰缸,拖着窦蔻往外走。 “本来心情就不好,最近成天的被我爸给敲打,烦都烦死了,你就不能挑点好听的说!宁姐她来一中这边了,说是陪人买生活用品,怎么样,闻名不如见面,我带你去看看,你们青鹭的宁女神?” “说得跟谁怕去一样。” 窦蔻挑挑眉,“早就想认识宁学姐了,去就去呗,迟早要见面的……死卓尔,走就走,你扯我领子做什么?想勒死我也不能这么光天化日的!” “别废话,快走!不然就再跟老子打一架!” 她加入了后援会 吃过晚饭,三个人一起走出素食店。 小青提出要先回宿舍,她今天的作业还剩三张数学卷子,一张英语完形专题和一张文言文题卡。 听到的时候,顾鸳很惊讶,认为小青学习太刻苦,会熬到很晚。 结果小青偏头看来一眼,而挽着她的手的宁卿就笑嘻嘻的说,刻苦是刻苦,但怎么也到不了熬夜的程度。 “小青是学霸,哦不,学神,没办法的事情。” 顾鸳无言:神的世界她不懂,她只是个凡人。 送别小青,两个人就提着打包的素食餐盒回了宁宅给宁染,然后又一起去逛超市,主要是给顾鸳买生活用品。 按理说超市哪里都有,去哪里都一样,可宁卿偏偏拉着顾鸳坐公交去了城东。 一中的地界。 从储物柜区走出来就是儿童娱乐区,宁卿推着购物车同顾鸳慢慢路过一些玩乐孩童,并未在其他地方多做停留,而是直奔生活用品区域,一起挑拣着。 才把沐浴乳放进推车里,宁卿手机就响了一下,打开来看,是卓尔的语音微信,碍于公共场合,她选择译成书面文字。 有些词不达意,但也能懂。 大致意思是他听宁染说她在超市,正好就在附近,准备带个新认识的朋友来见一见她。 宁卿正想回复,又是叮咚一声。 他们已经到超市东门马路对面了。 清除掉打好的字,宁卿抬眼看向顾鸳正拿着几盒不同品牌口味的牙膏,不知道怎么选一脸纠结的顾鸳,就息了屏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她笑着走过去,“要么选最贵的,要么选最喜欢的。” 顾鸳看着宁卿笑起来微微露出两排整齐雪亮的牙齿,笑着点头,选了支青苹果味的牙膏。跟她选的沐浴乳是一个味道。 顾鸳笑的时候偏着头,刘海一荡,眼角灰色印记就显露出来,大大方方,毫不遮掩,看得宁卿一阵恍惚。 她看着顾鸳转过去的侧脸思索了几秒,笑容温柔,“小鸳儿,我先出去一会儿,马上就来,你好好在这里挑,有事打电话知道吗?” 顾鸳乖顺点头。 出了东门,外头风有些湿热。宁卿只走了几步就停住脚,看着绿灯后越过人行道直奔向自己的卓尔。 笑容一度度升上去。 “宁姐!这儿!” “你慢点跑,急什么!” 宁卿无奈的揉揉卓尔微微凌乱的头发,闻着少年身上的酒气烟草气,笑中自然带上几分长者的威严,“又跟冯旭几个去九度空间胡闹了?” 卓尔犹犹豫豫,脸上掩不住儒慕情意,“宁姐,我这几天没见你了,你就别说我了,我这不是出来了吗,马上就回家了,我保证!” 少年就站在那里,唇齿夭夭,笑容不知恍惚了多少人的眼眸。 “你呀!”宁卿对着卓尔脑袋敲了一下,动作极轻,“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下次不许了,烟酒这些东西能不沾就不沾,对身体没好处,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呢,下次要是再带着一身酒气烟气来,就别见我了,听见没?” “嗯嗯嗯嗯。”卓尔没一点知错就改的觉悟,腆着脸凑到宁卿跟前,“宁姐,我后面那个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你的狂热崇拜者,窦蔻,我故意带她来看你的。” 窦蔻本来在对面,轻悠悠的刚走到近前,正好听到最后一句话,白眼一翻,如同挥苍蝇般的挥开了卓尔。 她的目光清澈理智,仅从表情一点也看不出卓尔口中所谓的“狂热”。 街灯璀璨,繁光下的人儿剪着一头极其利落的短发,模样装扮很是随性,锋芒毕露,雌雄莫辨,帅气得直让人惊叹。 这是一个在颜值与气质上与卓尔一般上下难分好次的艳绝人物。 花妖潋滟之于风清月朗。 饶是宁卿心理素质强大,此刻看着这近在眼前的两张脸,都忍不住有些愣怔,但良好的教养与习惯让她下意识的就微笑起来。 “你好。”宁卿说。 “宁学姐好,我是青中的高一新生窦蔻,也是你的后援会的一员,见到宁学姐,我很高兴。” 窦蔻十分礼貌的望向宁卿,对宁卿微微弯了弯腰。并不显得卑躬。 宁卿点点头,看了眼卓尔摇摇头才说,“最近一直听卓尔说起你,你才从蜀中来不久,还习不习惯?青鹭这边自然还是人文环境都是不错的,唯一有些不好的,就是多了卓尔冯旭这几个祸害,要是以后他们因为你长得比他们帅就欺负你,可以告诉我,我来教训他们。” 窦蔻笑得灿烂,“没有,宁学姐放心,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以后会尽量……让着他们的。” “滚粗,谁让谁还不一定呢!”卓尔瞪窦蔻一眼,转脸就笑嘻嘻的抱着宁卿的一只胳膊,“宁姐,你不是说陪人逛超市吗,怎么没看到人啊?能让宁姐你领回家的人一定不是小角色,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本事。” 他向四周望望,语气里说不出的探寻。 “你还好意思说,做事全凭心情来的不管不顾。”宁卿摇头,忍不住又把指尖点在了他额头上,“要不是担心你回家太晚,我还用费这个劲出来一趟再回去?还想见我的小鸳儿,就你这张脸啊,我可不放心。” “损人不损脸,损脸伤自尊的啊!” 卓尔老不高兴的反驳,被宁卿带偏了话题。 窦蔻在一边看着两个人其乐融融,也笑了,“宁学姐,卓尔居然肯让你碰他额头,上回不知道谁不小心蹭了一下,手都被拧骨折了,差点没成残废。” 卓尔冷哼了一声,“不长眼的货色而已,本来就赶上心情不好,还来找事,那一顿已经是轻的了。” 转头却看着宁卿笑,样子有些不自知的傻,“宁姐是我姐,和别人都不一样,他们怎么能和你比呢!” 宁卿无奈的拍拍他脑袋,“你一发起脾气来六亲不认我又不是不知道,总叫你性子收着点也不见你改,我是没辙了。窦蔻。” 她喊了一声。 回答的声音很轻,却力度铿锵,“我在。” “给你个特权,以后要再碰见卓尔几个对谁动手了,要是他们收不住,你可以反着揍他们一顿,免得我不在他们身边,就一个个的没了管教,全凭性子来,尤其是卓尔。” 窦蔻眼睛亮了亮。 卓尔皱起脸,有些不服气的嘟囔,“宁姐,我已经收敛很多了,就窦蔻刚说的那个蠢货,当时要不是想着宁姐你说的分寸,他要骨折的哪里会只有一只手,最少也要加上一条腿吧。” 宁卿瞥他一眼,看着窦蔻,神情认真而温暖,“拜托你了。” 望着这样表情的宁卿,如传闻里,如身边所有人赞颂的温暖模样,窦蔻点头,将手放在胸口保证,“宁学姐放心。” “好了。”宁卿转眼看看明显还有些不服气的卓尔,忍不住笑,也不搭理他,只说,“我先走了,小鸳儿应该也差不多买完了,你们也早点回去吧。” 卓尔表情一变,很不想人走,“宁姐,你这么快就回去啊?” “不然呢,还需要我再训你一顿吗?”宁卿扫来一眼。 “哪能啊!”卓尔挑眉贱笑,“不过宁姐,你好久没来我家,可乐都想你了。” “可乐想什么你都知道?”宁卿哭笑不得,“好了好了,我真得走了,下次聚吧。” 窦蔻点头,“宁学姐再见。” 等宁卿转身不见,卓尔立即就沉了脸,嘴里咀嚼着“房客”“顾”之类的字眼。 窦蔻转头看向卓尔,很是牙酸,“你说的可乐,指的是你家那只藏獒吧?” “是啊,怎么了?”卓尔下意识就答。 “我记得它站起来比你还高。” “废话。” 窦蔻摊开手,摸着鼻子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你喊这个名字,我都有一种你养的不是藏獒,而是一只还在吃奶的泰迪的错觉。” 总算回神的卓尔:“……给老子滚!” 这边,已挑选完毕的顾鸳结了账,毫不意外的接到了沈飞的来电。 她眸色一暗,走到超市出口一角,就站在摄像头底下,接通。 浅浅笑着。 “沈飞。” “鸳鸳。”少年的声音爽朗,还有几分欢悦,“学校寝室住的感觉怎么样?” 顾鸳敛眸,轻声地,“嗯,还行,有事吗?” “没事还不能找你啦,你那边有点吵,你现在在外面?” 他一副明显的担忧口吻。 懒得应付这种关切,顾鸳搭在手推车扶手上的手指敲了两下,音色淡淡,“在超市买生活用品,很快回去了。” “都快九点了,你一个人去的超市?”他还是不放心。 “不是,还有一个学姐……要没事我先挂了。” “诶,等会你,急什么,我是想问问,你也来青中了,明天中午还是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顾鸳默了默,“明天再说吧,我学姐她过来了,我挂了。” 她睁眼说瞎话,直接了当的关了手机,看着机屏的碎裂痕迹,手指轻轻抚过,笑了笑,苍白面色掩不住的讽刺,或者悲悯。 她一直知道,这不是她和他之间该有的相处模式。与青春期的叛逆无关。 只是,事情一旦开始改变,慢慢地,时间会让人的习惯变成自然而然,能避免就避免,疲于应付。 她的生命里缺失了一些东西,她再也找不回来了。 不如就这样,各自安好。 可一想到接下来的高中三年,或者有可能的余生,她依然摆脱不了这些情感上的往来,就心情烦躁的想要捏碎什么东西。 幸好不等她动手,这个买了不到一个礼拜的新手机屏幕就自己碎了。此情此景,她突然有些感谢今天白天那个撞了她的女生。 还有那张实在帅气的脸。 顾鸳低头看着左手手腕的木兰腕带,再摸了摸右手尾指已经张长了的被咬的残缺不齐的指甲,这尖锐的刺痛。 忽然,她抬头看向聚光处,有一道纤影缓步而至,从容不迫,气度自来。 是宁卿。 她下意识地笑了起来。 回去的时候不到十点,但推开院子们,顾鸳一眼看到等在小洋楼台阶下的宁染,竟然觉得有些心虚。 尤其是,她手提袋子里,还装着宁卿买给她的两双换洗拖鞋,粉白色的,坠着兔绒球。这拒绝不了的好意。 顾鸳尴尬的冲宁染笑了笑,立即就被瞪了一眼。 见宁染还是一副厌恶她的样子,顾鸳耸肩,不愿再搭理,中二么,脑回路不在一个次元,她理解。 宁染已经越过她扑进宁卿怀里了,皱着一张包子脸撒娇,“姐你总算回来了,我都担心死你了。” 宁卿拍拍他脑袋,“不是打电话让你快点睡吗?怎么这么晚还站这儿?吃饭洗澡了吗?” “嗯嗯,吃完了也洗完了。” “这才乖,你说你傻不傻呀站在外面,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就是担心嘛。”宁染嘟囔。 “都快十点了,再不休息,要是明天早上起不来,我还要打电话去补习班给你请假,听话,快去睡。” 宁卿拉着宁染上楼,顾鸳默默跟在后面,然后自顾自走上了三楼自己的客居,她还没有插入这种别家亲情和睦氛围的兴致。 她放下袋子进了浴室。 浴室小巧精致,四壁贴着棕木瓷片,靠镜子的地方,是一整面的仕女浣纱图,影影绰绰,面容不清。 打开莲蓬头,赤脚站在水里面,淋浴。 闭上了眼睛一动没动。 三分钟。 她有意冥想,但脑子里总有声音晃荡,杂乱无章,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也像是电台无规律的波段起伏,还有点汽车鸣笛的间断感。 她左手手腕上的系带没有取下来,而是陪同她一起被水淋湿,如同生长在她血肉之上的皮肤。 她抚摸着手臂,往下,停留在纤细脆弱的骨节上,无力的,如同她额角那一小块灰色痕迹一样,证明她曾许过的一个极致美丽又极致脆弱的誓言,她迟到了,错过了,铸成大恨。 也是大悔。 这种悔恨,就是隔着丝带,每每触碰,都能一丝一寸的痛彻骨髓,她的身体记住了这痛,提醒她情动的后果。 无时无刻。 二楼,宁卿从宁染房间出来,轻轻带上门,准备转身回自己房间。经过转梯长青木的时候,她犹豫了,抬头看向三楼,壁灯还亮着,顿了顿,抬脚上楼。 敲门,门内顾鸳反应很快,“谁?” “是我,来看看你收拾的怎么样,方便进来吗?” “嗯,等会儿。” 顾鸳打开门,短袖短裤,头发披散及肩,站在那里,像一尊瓷像多过像活人。 宁卿看着,神情很自然的有些恍惚。 宁家夫妇奉佛,一年里总要带着她去佛庙四五回,常常一待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吃斋念佛,诚心诚意。 九岁那年,她在寺院里拣了一只猫。通身浅灰色皮毛,只有四只脚掌雪白,一张圆脸,眼角上方有一个很丑的肉色伤疤,看人的时候,竖瞳里都是佛性的悲悯,与淡漠。 带回来宁宅养着,正好那时候宁父送了她一件生日礼物,象牙色的佛珠子,也就取了这个名,一声声的叫着。 宁家夫妇出事以后的某一天,象牙也就失踪了,找了很久,都是无用功。 这以后的几年里,她就再也没上过三楼,没进房间,没到阳台,也就看不到那个猫屋,还有那盆艳丽异常的青色花木。 绿腰。 曾是象牙的最爱。 而顾鸳,此时就站在她面前,苍白的,残缺的,以那种悲悯的清浅的相似眼眸,望过来。 宁卿心脏狠狠一颤。 失而复得。 莫大欢喜。 她的药,回来了 她走进房间,大致看了看,然后在靠窗书桌内侧墙壁的木制书架前,细细端详,指着其中一册书问,看到了哪里。 顾鸳顺宁卿指尖方向望过去,偏着上翘眼尾,书架最外侧躺摆着上下两侧《源氏物语》,封面的漆发和服女子显露眉眼,明艳鲜活。 那是她暑假买的,看了一遍没大懂,所以放在最顺手的地方,以求甚解。 “看过一遍就好了,不要陷进去太深,容易伤神。” 宁卿说着,转过身来看着顾鸳的眼睛微笑,得到肯定回复后,又说了几句晚安早睡的话,就带上门出去了。 顾鸳目送。 门在背后轻轻合上,有轻微一声响动,过道楼梯口的壁灯亮起来,宁卿扶梯下到二楼,进了主卧,曾经的宁家夫妇的卧室,现在成了她的了。 盘绣的暗色窗帘旁,柔暖的复古云石壁灯下,宁卿坐在款式老旧简约的港式布艺沙发单人椅上,不断回想着顾鸳的那双眼睛。清清浅浅,蒙着雾一样。 隔开浴室的宽阔墙面贴着Asheu的优雅壁纸,嵌着一方异常厚重的镂空格子木架,漆色冷漠,分四层摆满了颜色材质形态各异的香炉。都点着香,檀香。 窗开着,有夜风漏进来,卷动着檀香,浓烈经年,不像是居处,反而像是哪里深山的一间佛殿。 唯独木架最中间的那格有些不同,一个少女手掌大小的木制针线盒矗在那里,从沙发这个角度,一眼就能看到全部的轮廓。 她站起来,走过去,走过了木架,进去书房,打开最上面一格上锁的抽屉,弯腰的姿态优雅,好像她拿出来的不是药瓶,而是什么装着甜酱蜜饯的糖盒。 她有过一段失眠期,看了心理医生也不见好,只有睡在这个屋子里,情绪才会稍稍好一点,但也只是一点,大部分时间,她还是要靠着安眠药度过的。 不过今天晚上……闻着屋子里淡淡的檀香气,宁卿把手里已经打开了瓶盖的白色药瓶重新拧紧,放回抽屉里,锁好。 随即拉开上面一格,取出一个天青的笔记本,绣着笼鸟。 再是一册书,封面的和服女子跟顾鸳那里的别无二致。 笔记本放在书桌上,书推过去,没注意掉在了地毯上,沉闷一声,砸出小半张明信片来,隐隐可见上面的黑色笔迹。 捡起来看,是她之前写过的一段文字: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说文》中将人解释成天地生物中最宝贵的存在,强调的,就是人这种灵长类的特殊性。喜怒,哀惧,爱恶,欲求,妄念,贪长生。 默默看完,她把明信片塞回书里,打开那本笔记本,开始书写,用她最倾慕的清瘦字体。 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小心翼翼,这不是做试卷,没有书面整洁的要求,但她一直都很谨慎,从她买下这个笔记本,在上面写下第一个字,落笔的那一瞬间,她就是这副样子,如履薄冰,乐此不疲。 她回来了。我的药。 她只写了七个字,就停笔,她知道自己今天晚上会有个好觉,以后也会。不过不着急,她有的是时间等,还有两年,只剩下两年了…… 宁卿摸了摸后脖颈,唇角扬起,躺回床上,关灯。 这一夜,谁都该有个好梦。 第二天高一新生军训。 “立正!” “稍息!你们准备好了没?” “时刻准备着!” 一阵哄笑。 “严肃点!”青年教官长得谨慎,总爱用正经语气开玩笑。 这是早上六点,青中新生军训的第一天。 塑胶跑道上,青年教官们念着自己班里学生的名字,组成一个个军训小组。 分划了各自的所在区域后,同一个军训小组的人都在相互打量,问候,大家笑容满面,似乎都对未来三年的高中生活充满了期待。 顾鸳穿着学校分发的军训服,传统的军绿迷彩,站在二十七班的阵营里,昏昏欲睡,提不起半点精神。 过了最开始的正步走训练,教官就让大家即地休息,然后一排接一排,挨个的做自我介绍。 轮到顾鸳,她正好听到上一个说话的尾声,就随口说了自己名字,然后也跟着附和了一声“画画”就站回原位。 没一会儿,她就连打了几个哈欠,睡眼朦胧的摇晃着想倒下,念头才起来,右边一人回了她一声哈欠。 顾鸳扭头一看,一个瘦高女生,应该是叫余槿,皮肤稍黑,五官颇有异域风情,样子文静,见有人看她,就不好意思的抿了嘴笑笑。 顾鸳回之一笑。 正式军训前,会有校领导演讲和新生代表发表宣言。于是,共一千多人的新生队伍慢慢向塑胶跑道上的草场聚集。 升了国旗,唱了国歌,四周一片肃静。 一个姓万什么的教导主任上台讲话,声音尖细,话语拖沓,絮叨到最后才说了句,“现在请乔蓝天同学上主席台发言!” 掌声鸣动。 顾鸳跟余槿并排站着,她抬头看了看主席台上的模糊人影,头晕的厉害,还有点恶心――昨晚没睡好,做了噩梦,早上又赶早起,没吃饭就到了学校参加军训,现在又顶着初阳站了半个多小时,连口水都没喝过。 这副样子,像是要中暑了。 舔着微干的唇,顾鸳晃晃脑袋,继续挺直了背,听身边的几个新生说八卦,聊学校新闻。 “这个乔蓝天,听说是以全省第二名的成绩被招进来的!” “也就是优生,不然你以为谁都能上去发言哪!” “这个乔蓝天有这么厉害啊?我刚好像看到他,还挺高的,就是不知道长得什么样,比得过沈飞不。” “沈飞也是特招生啊,还是我们青中公认的校草,学校表白墙有一大半是他的照片和名字!” “诶诶,我知道我知道,这个乔蓝天听说是二中初中部毕业的,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不过其他的就一般般了,要是什么都第一,那还给别人活路吗。” “这种人,就算长得一般,也应该早就有女朋友了吧?” “这就不知道了,谁管他呢!” …… 乱七八糟,愈演愈烈。 顾鸳苍白脸色脸都虚浮起来――不是因为他们口中的那个名字,沈飞,而是她真的中暑了,摇摇欲坠。 可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她倒下去,她身后一人却是快准狠的把头跌在了她肩膀上,力气大的像要把她敲碎―― “同学,我要倒了,麻烦你、你让我靠一下。” 声音似曾相识。 顾鸳僵着身子瞥肩上一眼,不敢动了,只是手臂摩擦的伤口突然感觉到痛,直想骂一句冤家路窄。 她们果然又见面了,但没想到这么快,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军训有分近三十个班级,偏偏她们被分在同一个班。 顾鸳皱眉,头更晕了。 这个女生,她的那张脸,太惹眼了,堪称移动性祸源,而且攻略对象是男女通吃。 怪不得刚才的讨论声里,还夹杂着一些女生男生不住的抽气和惊叹。想到这里,顾鸳举手,“报告教官,有人中暑了,我可以扶她去旁边坐一会儿吗?” 得了准许,顾鸳动了动肩,窦蔻就顺势倚在顾鸳半边身体上,被同是病患的她艰难扶着去了一旁的空地。 幸好窦蔻倒向的是她右肩,要是左肩,她的左手根本没力气去扶。 窦蔻要比她高几厘米,应该在一米七上下,体重就可想而知。 到了塑胶跑道下一个阴凉台阶,她搀着人慢慢往地上放,还没挨地,耳边就听见一句话,中气十足。 “原来你叫顾鸳啊!” 窦蔻仰着脸笑,惊得顾鸳差点脚步不稳摔她身上。晕晕乎乎转头,看见这张气色好的不行的俊脸,想一拳头挥过去――让你装柔弱! 可实在没力气。 顾鸳深吸口气,在隔着适当的距离之外,扶着墙坐在了第二级台阶。 窦蔻见顾鸳张大了眼睛的气急模样,兴致更大了,“诶,我都观察你一早上了,你都没看见我?我们昨天见过的,我长这么帅你肯定记得我吧?” 顾鸳抚着胸口慢慢平复呼吸,不看旁边那张笑得格外欠扁的脸,声色淡淡,“所以呢?” 窦蔻哈哈一笑,一点不介意顾鸳脸色,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惊喜啊!那个你手好点没?手机屏换新的了没?我还在想你在哪个学校读书呢,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竟然同组!诶,交个朋友呗,顾鸳。” 放纵不羁,很自来熟。意外的讨厌不起来。顾鸳默默叹了口气。 窦蔻才不管她内心如何汹涌,坐近了些,在军训队伍前排的一众异色目光中,习惯无视的笑眯眯道,“我叫窦蔻,窦应该不用解释了吧,这可是上古大姓,蔻就是那个豆蔻的蔻,呃,豆蔻年华的那个蔻。” “我知道,你不用解释两遍。”顾鸳往旁边挪了挪,尽量远离窦蔻这张脸,面无表情的点头。 窦蔻还在手舞足蹈的说着什么,表情生动,过分活泼。 顾鸳或者微笑,或者点头,应付过去,感觉差不多了就站起来,往自己所在的排队方向走,走了没几步,她停脚,后面跟着的窦蔻差点没直接撞上去。 台上,那个叫乔蓝天的高个子男生已经走开了,换了另一个人。 她背对着演讲台,不用回头看,只听话筒里传出的声音,就知道是沈飞。 病毒一样的无处不在。 军训完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沈飞打了电话来,她没接到,她手机状态一般静音。 她费尽心思应付走了想和她一起吃午饭的窦蔻,给沈飞回电。 他们约在了一个偏僻小店,顾鸳偶然发现的,就在她第一次来的时候,离青中其实不远,就是巷子太深,容易迷路。 沈飞找来的时候以他的智商都差点迷了路,所以当他看见顾鸳坐在店里桌子前,面向门口,望着他笑的时候,他还有点恍惚,以为看错了人。 顾鸳的方向感不好,他很了解这点。 “菜已经点好了,我让他们端上来。” 沈飞在桌对面坐下,刚抬头就听见顾鸳这么一句,他点头,就像他了解她一样,她也同样了解他的口味。 青椒肉丝。土豆片。茶树菇汤。 青椒肉丝是他的,土豆片是她的,茶树菇汤是两个人一起的。很分明。 “你怎么找到这个店的,这么偏?”沈飞很是惊奇。 “陪你来青中补课第一天,你在上课,我下午闲逛晃荡的时候找到的。” “迷路的时候?”他一语道破事实。 顾鸳语气一滞,嗯了声。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青中。”沈飞咧嘴,看着端上来的青椒肉丝,笑得扎眼。 “不是因为你。”顾鸳表情平淡的咬着嘴里的土豆片,扒拉了一口饭。 “不管是为什么,你来了就好了。”沈飞端起一边的干净瓷碗舀汤,放在了顾鸳面前,“我当时收到一中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学校要提前补课,我都提着箱子准备去了,一想到你可能会来青中,就临时改了来了青中了。我果然没想错,毕竟青中可是有个青鹭文学社的。” 他还有点得意。 顾鸳看了沈飞一眼,没拒绝他推过来的汤碗,也懒得告诉他,如果给自己千千万万个来青中念高中的理由,唯一被排除在外的,就是他。 因为这个,她连收到青中录取通知书的万幸欢喜都来不及表达,就扭曲的僵化在了脸上。 她当时还以为是沈飞脑子进水了才临时改主意的,万万没想到会是因为自己。 阴差阳错导致他们现在进了同一个高中,共校三年,想到这里,顾鸳很想一拳头捶碎桌对面沈飞那张笑脸。 结果沈飞吃了几大口饭就放下了筷子,一脸认真的看着她,“鸳鸳,青鹭文学社要到九月初开学以后才正式从新生里招收社员,我都问过了,要进去手续很严格,光是申请表都不是很容易拿到,还要先去文学社办公楼提交相关资料,一个礼拜会有通知,过了才能拿到一张申请表,之后还有入社考核……” 顾鸳默默吃着饭,听沈飞说进入青鹭文学社的八十一难,内容详尽,比她还上心,好像她要进入文学社,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情。 她没有蠢到告诉沈飞自己已经拿到入社申请表的事实,也幸好他不喜欢文学这些的,不然她就要立刻转身回宁宅收拾家当打包回家了。 回西河街,回到那幢空荡荡的房子里,同校已经够她忍受的了。 顾鸳吃完饭,坚持不跟沈飞一起回学校,不用想,要是她敢这么正大光明的站在沈飞身边,一起出现在青中的校门口,她一定会学校里那些女生的目光给凌迟死。 懒得再跟沈飞掰扯,反正餐钱她已经提前结付好了,直接走就是了。 她是传奇 一个人在校园转了很久,绕过图书馆,最后在枫林大道的木椅上坐下。 图书馆是六七十年代的老建筑,一统的蓝白漆面,年年刷新,颜色却一直没变,只有在每年的九月份正式开学以后才会开放。 进不了图书馆打发时间,只好把目光放在来来往往的学生身上。 有因为补课留校正放学回寝室的学姐学长们,也有刚搬进寝室谈笑热闹的新生,他们的面孔与神情,形形色色,有种她不能理解的急迫感。 中午阳光热烈,她一半身体沐浴在日光下,一半遮在树荫里。 闭眼休憩。 这时候,小青正抱着一捆试卷出了寝室楼,匆匆往有冷气的教室赶。 她冷着一张脸目不斜视,偏偏注意到了顾鸳,一个昨晚上才见过一面的学妹。 她停下来,想起顾鸳微笑着的那张实在善良的脸。 她改了方向往顾鸳的方向走,没走几步,有人截在了她前面,率先一步到了顾鸳跟前,还大喇喇的坐在顾鸳旁边。 听见动静,顾鸳一下子睁开眼睛,显然被来人吓了一跳,往旁边一侧,整个人缩进树荫里。 “窦蔻!你怎么神出鬼没的,吓死我了,你又怎么了?” 窦蔻很是不客气的揽过顾鸳的肩膀,语气懒洋洋地,“和你一起晒日光浴啊,搂你一下怎么了,我又不是男的,你这么防备我做什么?” 顾鸳笑了两声,把窦蔻手推开,“就你这样的,性别不明,性向不明,我不防着还等着你来勾引我吗。” “唉。”窦蔻叹口气,“本来还想来告诉你一个秘密的,现在嘛还是算了……” 她等了等,忽然一脸不满,“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秘密?” “没兴趣。”顾鸳眯着眼睛享受阳光,连表情都懒得给她。 “是宁学姐,宁女神,跟文学社社长周尧一起叫做青中双神,天作之合,模范情侣的,这你应该知道吧。” 顾鸳一脸茫然。 “O,M,G,有多少人是奔着宁学姐才来得青中,你居然不知道她!顾鸳,你之前是生活在蛮荒里当野人呢吧,连宁家大小姐宁卿都不知道,她还是我们青中的学生会主席呐天!” “宁卿?” 顾鸳偏头,很难把传闻里那个雷厉风行的学生会主席跟宁卿那张娃娃脸对应起来,慢慢地,她想起开学那天从其他学生嘴里听到的那句“会长”。 “顾鸳你还真是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本来还打算告诉你我加入宁学姐后援会,想让你羡慕一下,那可是宁学姐的后援会,在某种程度上,比进青鹭文学社还难,现在好了,半点优越感都没了。” 窦蔻长吁短叹,一副知音难觅的怪相。 几乎在全青鹭的所有初高中校园里,都知道有这么个女生,她是万千学子心中的女神,更是某些人坚定不移的信仰。 她是偶像,也是传奇。 顾鸳愈加沉默不语。 她曾听过很多事,都有关于宁卿,只是没想自己会离传闻的核心人物这么近,近到住进了她家里。 不过,传闻是传闻,现实是现实,她分的清楚。 “会长。” 学生会办公楼,一个短发女生敲门进来,把一份文件放在了宁卿桌子边,“今年所有的新生资料已经拿来了,一共一千九百四十七个人,其中有二十二个特招生,四十一个艺术特长生。” “嗯,辛苦恒微了,放一边就是,我等会儿看。” 宁卿没抬头,专注地盯着手里的开学典礼策划案,揉着额角,“还有,右上抽屉里的那份特权名单我已经做好标记了,你拿了送去校长办公室,老校长在等着。” “是,会长。” 女生拿了文件,转身走了几步,手刚搭上门把手,就听见身后宁卿喊了一声,“等等。” “有个新生……”宁卿斟酌了一下,“叫顾鸳的,她被分到哪个班了?” “顾鸳?” 女生怔了怔,但很快就回想起来,“二十四班,普通班,怎么了,她有问题吗会长?” 女生最后的声音有些凉。 “她啊,她是我妹妹。” 宁卿笑得眉眼弯弯,“遗失在外好几年了,才回得家,不过,普通班啊……没关系,她才高一,有的是时间。” 对于宁卿凭空多出来个妹妹,女生很讶异,但习惯性的保持信服,没有多问。 她是成立宁卿后援会所在大本营青中的元老之一,顾恒微,高二生。 “算了。” 宁卿站起来,放下了手里没看完的策划案,走到顾恒微身边,“还是我和你一起去吧,正好有点事要跟老校长说说。” “会长,有什么事我去就好了,最近开学很多事情堆在一起,你这几天肯定都没休息好,趁午间,你就多睡一会吧。”顾恒微望着宁卿,神情忧虑地,关怀备至,至上虔诚。 宁卿摇摇头,“我没事的恒微,事关我家小鸳儿,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好一些。” 顾恒微点头,温顺地跟在宁卿身后。 走出办公楼,一路上有学生看见两个人下来,都会喊一声,会长好。同班的也是一声班长好。 宁卿都一一笑着回应了。 走在林木大道上,经过高三所在的青砖瓦楼时,她回头问,“恒微,现在管理高一特招班零班的班主任是哪位老师?” “文子仕,文老师。” 顾恒微不假思索。 “那孔老师呢,她还是在管理高二那两个亚零班吗?” “是,会长。” 宁卿想了想,停在了教师办公楼外的树荫里,转头对着顾恒微微微一笑,“还是文老师吧,他是国家分配来的,省级特等教师,文采风流,有他做小鸳儿语文老师,我总要放心点。” “不是班主任吗?”顾恒微有些疑惑。 宁卿摇头,“再宠一个人也要有分寸,过了那个界限,那就是在害她了。” “会长,要不让你妹妹进学生会吧,有我们几个在,不会有人敢欺负她的。” 顾恒微仰慕的看着宁卿,少女半掩在树荫里的脸,暖如神袛。 “她呀,想进文学社,一直都想,我不能干涉她的想法。” 宁卿笑得有些无奈。 “那也好,反正周尧学长是文学社社长,还可以照顾会长的妹妹。”顾恒微笑着说。 宁卿叹了口气,“他是男生,不方便,还是要拜托小青的,有她在,我也放心。” 顾恒微皱了皱眉头,还没说什么,就看见一个少年正等在楼下,蓝白校服,眉眼带笑,气质温文。 顾恒微收声,很有分寸地站住了没往前凑。 少年看见宁卿过来,温润眉目一下子舒展开来,“阿宁。” 宁卿满目欢喜,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阿尧!” 她奔过去,少年揉了揉她头发,眉眼之间很见宠溺,“穆老已经煮好茶了,就等你了。” “只有我们吗?”宁卿很自然的转头问,眼睛里都是天真。 周尧忍不住笑了,揉着宁卿头发的手就落到她脸颊上轻捏了一下,“不然阿宁还想有谁?茶水就那么一壶,到时候还得跟穆老抢,要再来个谁,就只能嚼茶沫子了。” 宁卿红了脸。 顾恒微只在一边看着,嘴角都忍不住跟着上扬,心中关于某些念头的执行,更为坚定了起来。 下午的新生军训,有十几个女生接连中了暑被送去医务室。 顾鸳庆幸自己撑住了。 解散后和余槿在校门口街边一家饭馆吃了饭,告别回宁宅。 宁卿在厨房,她有兴致的时候就会下厨,看来今天心情不错。 宁染就坐在沙发上等饭吃,见顾鸳回来,瞟过来一个白眼,耳麦扣在耳朵上,手速飞快。 他是初二生,城西的二中初中部的,因为是艺术学校,所以一般都没有暑期补课这一说,还是宁卿给报了几个学习班,但也属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迟到早退。 “良卿,你晚上几点关门呀?” 顾鸳无视他,进了厨房,趴在吧台上侧着脸笑嘻嘻的问宁卿。 宁卿挂好砧板,沾了水的手在围裙上擦拭,端着切好的土豆块放进锅里。 “十点左右吧,我补课是九点半放学的,怎么了小鸳儿,晚上有事?” 顾鸳眨了一下眼睛,“嗯,等会儿洗了澡和同学出去散步,不知道几点回来,不过应该不会很晚。” 宁卿点点头,踮起脚拿橱柜上装的咖喱的盒子,“那行,我叫阿染给你留门,别太晚,外面不安全,过巷子要看着点,这边挺乱的。” “就她,又没钱又没色的。” 宁染嘀咕声不大不小,正摘了耳麦到吧台拿放在篮子里备用的充电线。 宁卿横了他一眼,笑着说,“小鸳儿,我晚上准备炖咖喱土豆,要不要吃一点,阿染吃不了荤的,正好你也喜欢吃素。我就放在保温箱里,饭也是保温的,等你回来了,当宵夜,不过不能吃太多,不然晚上就睡不安稳了。” 顾鸳笑着点头,转身看了一眼已经坐回沙发,貌似在打游戏的宁染,上楼去了,走在楼道上,清楚的听到楼下宁染的歌声,唱什么“天这么黑,你这么美,真怕别人看不见……” 她一时忍不住,朝客厅顶壁的水晶吊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六点多,天才擦黑,城西的青江公园已经人声鼎沸,到处是小摊贩和杂耍台子,有卖冰激凌的车在青塔半丘陵的石道上,车边围着几个半大的孩子。 顾鸳和窦蔻一起慢慢的走在青石道上,一人捧了杯奶茶,边往上走边说着话。 奶茶是冰凉的绿色,里面的冰块还没完全融化,喝进嘴巴里,满是薄荷的香气。 名字也取得好,叫薄荷奶绿,味道不错,窦蔻给她点的,完全不容拒绝。 “鸳呐,你知道要分班的事了吧。”窦蔻语气惆怅。 “嗯,所以——” “我们居然不在一个班!” “高一的话,我们都在回字楼,只是不在一个班而已。”顾鸳很淡定的喝了口奶茶,没有把雀跃表现在脸上。 “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没有我的日子你该是多无聊啊,想想都为你感到可惜。” 顾鸳看看窦蔻为她不平的侧脸,很不可思议,“你是艺术生,不去二中的高中部而是来青中,就已经很不务正业了,你居然还想和我一起待普通班?” 窦蔻叹口气,故作正经,“唉,谁让宁学姐在青中呢,我不来这里还能去哪里。” 顾鸳想了想,问,“那,对你来说,宁、宁卿也是你的信仰吗?” “不是。”窦蔻的回答很肯定。 顾鸳免不了疑惑,又听窦蔻说,“学校贴吧的置顶帖子你应该也还没看吧,但你肯定听过,有一个女生,本来想自杀的,可是因为宁学姐,她放弃了。” 顾鸳点点头,这个所谓自杀女生的故事版本她听过好几个,但换汤不换药,主题都是一样的,宁卿救了那个女生。 至于过程,她并不了解。 她也没有探知别人故事的习惯。 “不是故事,是真的,那个女生是我表姐,她啊,以前很骄傲的一个人,长得好看成绩又好,还过目不忘,是真的过目不忘!我从小就佩服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去年,突然就闹着要自杀,不过现在她好像已经好了。” “好像?” 这个词让顾鸳有些不舒服,她皱皱眉头。 “是啊,好像。” 窦蔻笑得灿烂,“你说奇怪不奇怪,明明人都站在回字楼楼顶栏杆上了,谁来都没用,宁学姐就是走过去,笑着让她下来,她就真下来了,再也没提过自杀的话。宁学姐,是我表姐的信仰。” “所以你会选择青中,也是因为你表姐?” “嗯,总想见一见,也是感激她。”窦蔻突然往前大踏步,然后截在了顾鸳前头,转身,摊开手,笑出一嘴的白牙。 “你干嘛?” 顾鸳对她的行为很不解。 “拥抱啊!”窦蔻倒退着走,夸张了声音,“你不为我高兴吗,我从蜀中来这边的最大原因,就是为了宁学姐,现在我终于可以见到本人了,难道这不值得庆祝吗!” 她语气莫名的,“对了,忘说了,我表姐和你一个姓,也是顾。” 顾鸳沉默不语,握着奶茶的掌心冰凉。 幸好窦蔻的手机响起来,不然她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接下去这个话茬。 “死变态,有事?” 窦蔻一接听就把话说的很不客气。 “九度空间?现在没心情,在散步,你们去吧。” “你已经在外面了?行吧,我在青江公园这里,你直接过来吧。” 挂了电话,窦蔻在手指间转了几圈手机放进口袋里才扬起一张俊脸,在逐渐亮起的路灯下,挠挠头发,“鸳,我哥们要来这边,去九度空间就算了,不适合你,要不等会儿我们一起散步?” 总算正常的声音,以及行为。 顾鸳松了口气,“算了,我不习惯,有你一个就已经很别扭了,你在这里等你朋友吧,我先回去,正好家里还有本书没看完,趁时间还早,我也能多看几张。” “顾鸳!”窦蔻不开心了,“有我这个盛世美颜在一边陪着散步不要,你居然要回去看书,哼,敷衍也不知道要找个好点的借口!” “你声音就不能小点吗?”顾鸳揉揉太阳穴,“我是真的书没看完,没敷衍你。” “那你看的什么书?三秒之内说出来,一二……” “《源氏物语》。” 窦蔻挫败的收了声,挥挥手,一副心如死灰生无可恋的样子。 顾鸳忍俊不禁,上前几步,轻轻抱了抱她,“先走了,你自己小心点。” “你――”窦蔻有些愣。 “不是你说要庆祝吗,现在抱也抱了,总不算是我在敷衍你吧。” 顾鸳挥手转身,脚步放的缓慢,很轻松悠闲的样子。 窦蔻静静望着她的背影,几秒后,也松口气,笑了起来。 她房间里的檀香味 走出青江公园,顾鸳没直接回宁宅,而是转头往二中的方向走。 二中的后门,有一条小路,青石铺成,直通青江公园的半矮丘山,林深木密,半道的狭长石牌后侧,有一座兰若寺样子的古庙,绕过去,拨过荒草丛生,有一方石台。 坐在上面,能清楚的望见青山脚下的整座烈士墓园。 她准备去那里坐坐,熬一熬时间。 至于看书,这的确是个借口,只不过她总能把谎话说成事实一样的真挚肯定,这个习惯不好,但她已经懒得改了。 这边,卓尔赶到的时候,窦蔻正坐在青塔的白石阶上摆弄手机,听见人喊,她抬起头来,懒散的笑笑,“十五分钟。” “差点被我爸给半路逮回去,晚点就晚点了,你怎么待这上面不下去?” 卓尔抻抻腿脚,手插在裤袋里,没抽完的烟一抛,跌进台阶边的垃圾桶里,样子轻松,没有一般人登塔后的气喘样子。 “蛮子旭子几个都在九度空间等着了,快点走,偏偏要老子多上来一趟,浪费时间!” 窦蔻横他一眼,从白石栏杆上跳下来,拍拍沾了石灰的手,“你这个电话来得太不是时候,搅了我的约会还好意思来埋汰我?不跟你打一架已经是看在咱两个交情份上了,这几天你不是都被关禁闭了吗,怎么还有空闲出来玩?” 卓尔挑挑眉毛,有些得意,跟窦蔻勾肩搭背的往下走,“我爸这几天忙得很,腾不出手来管我,怎么着,这样子看着心情不好啊,你不是说在跟你那个小闺密一起散步吗,她惹到你了?怎么没看见人?” 瞅着窦蔻有些丧气的脸,他幸灾乐祸。 窦蔻呵呵两声,“听见你要来,她吓跑了。” “靠!老子就不该问你!” 卓尔松开手,抬腿就要踹过来,窦蔻灵活避过,稳稳立在台阶转角,回身就一掌往后呼,“那你废什么话!” “滚你的!” 卓尔很快跳开,捂住了自己的脸,“你居然想打我脸,腿断了就断了,脸要是废了你准备养我啊!” “养你?我图什么?” 窦蔻手一收,像是听到笑话一样上下打量一下卓尔,样子嫌弃,“我喜欢的是我家鸳这一款的,你这样的,啧。” 她摇摇头,“还不如养可乐。” 卓尔一时无言,眼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男生女生总忍不住把视线往这里抛,祸水东移,“看毛啊看,没见过老子这么帅的灵长类啊靠!” 窦蔻立即笑出了声,心情大好,“卓尔卓大少,麻烦你下次你说话之前先照镜子看看你自己那张脸,酷啊帅啊这些词,是用来形容我这样的。” 她指一指自己的脸,还对旁边路过的几个女生抛了个大大的媚眼。女生们脸红着避开,有的还犹犹豫豫捏着手机想上来要微信。 “人妖!”卓尔愤愤不平,拽着窦蔻就继续下台阶。 “客气!”窦蔻不反抗,只是脸上的笑容怎么也去不掉。 出了青江公园,打车去城东。 上了车,后座卓尔随口说了句,“我宁姐家那个房客我查到了,是你一个军训班里的,你想不想知道是谁?” “哦。没兴趣。” 卓尔:“……” 回字楼。 从宽阔大门进去上了楼梯,顾鸳跟着指示走到一楼拐角的教室门口。 高一(24)班。 她看着门上挂着的暗金色牌子,神色莫名的慢慢走进去,略过所有的人物背景,一眼就看见了一张熟悉面孔。 “小槿。” “顾鸳。” 顾鸳笑着和先到的同桌打招呼。 那是余槿。 因为两人相识,自主挑选座位时,也就做了同桌,而且余槿寡言,性子软,很对顾鸳胃口。 她还记得这个有着异域风情的少女自我介绍时,就站在她右边―― “我叫余槿,木字槿。”她说着,羞涩的笑。 很可爱的一个女生。 顾鸳的笑容分外良善。 因青鹭每个年级上学和放学的时间都不一样,顾鸳并未同宁卿一起,而是一个人。 上课铃已经响了,顾鸳把装了大半糖果的背包放进课桌里,扭头就见秃头班主任人模人样的提包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假人模特的笑。 顾鸳白了空气一眼。她不喜欢这个班主任,从第一眼起就不喜欢。 昨天,她和窦蔻来看教室,恰好在走廊里碰见老秃,她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 老秃面容普通,但眼睛里闪烁着阴狠的光芒,带着小人物的得志,被他看一眼,顾鸳都觉得会有不洁感,浑身不舒服。 班级里的人很快到齐了,统一的蓝白校服,互相打量着,也有相熟的就说笑在一起。 讲台上,老秃等人都到了大致介绍了一下校规就开始讲数学必修一。 摊开课桌上崭新的数学课本,顾鸳郑重的在开篇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班级,然后端正了坐姿,望着黑板,开始神游。 窗外青叶扑簌。 无聊的时间总是过得慢。 一个礼拜下来,各个科目的老师也就都认齐全了。只不过有一个小小的意外。 她班上的语文老师是文子仕,零班的班主任,从来没听过他有教哪个普通班的课,这一次,是先例。 圆脸阔目,棉麻绸服,爱拿一把折扇在手上,扇骨玉质,扇面绘山水白鹤,落款只一句:诗酒趁年华。 绝妙的瘦金字体。 这个人身上,有难以言喻的气息,按余槿的话就是,很有雅致。不像这个时代的文人墨客。 但不可否认,他教学的方式一流。 听他读诗,不像是简单的拼凑文字,解读含义,划好重点背诵,而是他把整首诗都揉拦了嚼碎了,演绎成历史,峰回路转,绝处求生又惊心动魄。 学生很难不被他的语言所引诱。 坐在课堂上,顾鸳看着讲台上的臧否人物论述古今的文子仕,竟然只能想到这么一个词。 引诱。 文学性质的诱惑。 对于他为什么会来十七班授课,而不是选择别的普通班,或者亚零班。 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但真正的原因,不得而知。 一放学,她毫不意外的在楼梯口看到了窦蔻,男生女生一大群的围着,气氛热烈。 顾鸳扶额,突然想起来窦蔻提的要跟她一起去食堂吃午饭的事。 “怎么了?” 看她停下来不走,余槿问了声。 顾鸳摇头,“没事,看到个祸害,我们从另一边走吧——你想好等下吃什么没?我们学校大厨的做饭水平还是不错的。” 余槿点点头,手里还折叠了一张古诗词背诵单,放进口袋里,也是笑着,“想吃花菜或者豆角,有其他的菜也行,清淡点的,都行。” 放学时间,校园里人声鼎沸。 熙熙攘攘进了食堂,她在隔壁的隔壁排队打菜的学生里面,一眼看到了沈飞。 他身前身后都是同班的男生,可能在讨论题目,还是别的什么,笑声舒朗,只站在那里就好像一道光,炙热的,耀眼的,太阳的光。 无疑,女生们的视线总忍不住投向那里,窃窃私语,或明或暗,神情动作里藏不住的倾慕。 余槿也看到了沈飞,但很快就收了回来,显然心思不在其上,刚才那一眼也只是习惯使然。 顾鸳站在余槿身后,偏过眼,端着餐盘的手很稳,样子平静。 沈飞受欢迎的场景,她在初中已经见惯了的。 特招生是没有军训的,但也有发泄过剩精力的渠道,比如篮球。 这礼拜的周六,晚上没课,顾鸳婉拒了窦蔻的散步邀请,洗完澡就又转回了青中,到塑胶跑道一边的篮球场看台上坐着,第三排,靠右。 带了本书,还有随身听。 这是惯例,从初中开始,只要有沈飞的球赛,稍稍正式的,她都不会错过。 青中对实验。 于她而言,篮球赛实际没什么看头,她不懂篮球,看不出门道,但因为沈飞的存在,就显出了几分不同。 她去的时间正好,球赛才开始,但看台上已经坐了不少人了,大部分是女生。 篮球场上,沈飞没穿校服,换了身撞色球衣,自如的运球,传球,投篮。 她戴了一边耳机,侧倚着护栏打开书来看,时不时听见女生们的加油叫喊声,然后抬头往球场里看一眼,算是附和。 场上沈飞总往看台上张望,惹来女生们阵阵惊呼。 球赛结束的时候,女生更是毫不在乎形象的尖叫起来,大声喊着沈飞的名字,显而易见的结果,青中获胜。 等人都走干净了,天也黑了,操场上的灯都亮起来,顾鸳戴好另一边耳机,别好凤尾书签合上书,走下看台。 塑胶跑道上没走几步,她回头。 “你怎么还没回去寝室?” 沈飞从灯柱下走出来,还穿着球服,一手抱着篮球,歪着头笑,“等你啊。知道你肯定会等人都走完了才会走,就在这里等着了,要是上看台找你,你又要发脾气。” 他貌似识相的话并不能触动她,但看到他额头脖颈都在流汗,头发湿粘在耳朵上,球衣上全是打过球后的污痕,形象却不显得糟糕,反而更有几分少年气概。 她皱着眉头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素灰帕子递过去,“汗流的难看死了,谁让你在这里等了,都高中了,哪有那么多时间看你打球,要是我没来,你还准备在这里等一晚上?” 沈飞摇摇头,接过帕子擦汗,“没那么蠢,想着这时候你应该下来了才等的,要是再等一会你还没下来,那我就知道你没来,也不会再等了。但你肯定会来的。” 他到最后补了句。 画蛇添足。 顾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沈飞却不放弃,“等会儿我送你到寝室门口吧,你住几栋?女生高一应该是住三栋和四栋,要不是八栋?” “我没住寝室。” 顾鸳懒得跟他编瞎话。 沈飞一愣,放在额头吸汗的手帕泅湿,浸透,眉峰拧起的弧度好看,“你没住寝室住哪里?” 他完全想不到顾鸳会在外面找房子住,这在他们家里,是被严令禁止的。 “一个学姐家,几分钟就走到学校了。” 顾鸳笑了声,眼神凉凉的,“你知道了,然后打算告诉家里吗?” “鸳鸳――” 沈飞欲言又止。 “无所谓了。” 顾鸳笑着耸肩,没去看沈飞的脸,转身面无表情地往塑胶跑道铁网门口走,怀里抱着书暴露在灯光下。 彩绘封皮,源氏物语。 回去宁宅,宅门墙檐和院子里的灯都亮着,显然是宁卿给她留的。 进来的时候,她再一眼看到门框两边的鲜红对联,行体开阔,笔法流利,仍然忍不住通读一遍,然后笑了,为那横批的四个字――总算太平。 她念了几遍,就看到紫藤架下的藤椅里垫着软毯,还有抱枕,一边木架玻璃上放着本书,样子熟悉。 她走过去,没到近前,二楼阳台响起了宁卿的声音,“小鸳儿。” 顾鸳抬起头看,宁卿一身鹅黄睡裙,模样温软,像才褪去不久的黄昏天色,正攀着覆满爬山虎的石栏望着她笑,“你从学校回来了啊?” 顾鸳点点头,笑着说,“青中赢了。” “小鸳儿你下次应该说,我们青中,是我们青中赢了,才对。” 宁卿招手,“上来吧,时间还早,你要不急着回房间看书写作业就来我这里,我们聊会儿天。” 顾鸳也就再没往藤椅那里走,转身的时候被院子里一丛刺槐枝子扯住了裤摆,淡黄色的,赏心悦目。 她弯腰扶开枝子,轻轻捧着淡黄花朵往身后移,抬脚上了台阶,到二楼。 宁卿已经站在楼梯口那里等她了。 身后的房门大开,半昏暗的,只开了两盏壁灯,有檀香味从半遮挡的窗帘后丝丝缕缕溢出来,浓重的不像人居。 顾鸳皱眉进去,转到沙发那里,看着侧边整面墙壁木架子上的香炉,下意识的问了出来,“你很喜欢檀香吗良卿?” “不好闻吗?” 宁卿朝她伸手,微笑着接她进房间。 “也不是,就是觉得这种味道太沉了,也老,不适合你。”顾鸳挠头笑笑。 宁卿笑了,目光随着顾鸳视线的落足,停在了正中央的针线盒上,“这个味道可以让我保持清醒,喜欢不喜欢在其次。” 这句话很别扭,顾鸳愣了愣,就听见宁卿温和的声音响在耳畔,“你怎么知道是檀香的?” “……之前一个朋友,她的身上,也总有檀香味。” 顾鸳迟疑了一下,望定宁卿的眼睛,慢慢笑着说,“她说檀香是佛香,有安心凝神的用处,点了檀香她才能睡得着――就是我不太喜欢。” “不喜欢才好。” 宁卿感叹一句,揉揉她脑袋,两个人一起去了阳台。 两把椅子,躺上去可以看见漫天星光。 聊的事情很杂,也乱,大部分是宁卿在问,顾鸳就选择性的回答,或者笑。 “初中没什么好说的,一直都很平淡,就是中间转了一次学,让我郁闷了很久。” “转学很不适应吧,什么都是陌生的,什么都要重新开始。” 宁卿口吻带着怜惜。 “其实还好,习惯了就还好。” 椅子里的顾鸳身体放平,双目放空,仰望夜空的语气里无限慈悲,“那时候我最想念的就是那片湖,还有那棵老榕树,尤其是夏天,总能听见蝉鸣,还有松鼠,就站在那里,就那样的看着你。” “那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人吗?” “没有,只记得他们,我的那些同学,都很友善,对我很好。” “那小鸳儿你的初中生活过得很幸福啊。” 顾鸳点点头,想起宁卿看不见,就轻轻地嗯一声,闭上了眼睛。 “良卿,你在门口贴的那副对联,是街上买来的吗,感觉有点红楼梦的意思。” “不是买的。” 宁卿笑了,手枕在脑袋后,弯起来的眼睛与星光媲丽,“有一阵迷恋红楼,就让阿尧――你未来社长,周尧,我让他随手写了一副。” “那这个词也是他撰的?” “这个倒不是,是我说,他写的。” “被良卿你这么一说,我脑子里自动就有画面了,天,想想都很幸福。” 顾鸳想起窦蔻说的有关于宁卿和周尧是青中模范情侣的传闻,咧开了嘴笑。 “这样子就幸福了吗?”宁卿的语气有些疑惑,“只是这样子?” 顾鸳重重说了个是。 周末上午。 青中高二零班的最后一节课,自习。 教室最后一排,只有一张课桌,小青就坐在这张刻痕杂乱的课桌上。 没过多久,她做完了手头的物理试卷,看了看教室黑板上方正中心的钟表,拉开有些歪斜的椅子站起来。 她挺直了背往讲台走,不苟言笑,面色冰凉到冷漠。 听见动响,前排正中的顾恒微转过头,看向小青的视线冰冷,但她什么也没说,就一直盯着小青走过来把试卷放在了讲台上,然后走出了教室。 离放学还有十几分钟。 顾恒微拿出课桌里的方块表格,每一行最前面,对应着班级里每个人的名字。排在第一行第一个的,是小青。 她顺手拿了摆在自己卷面上的蓝墨钢笔,在小青名字的后面,对照着周末的那一纵列格子里,写下两个字,早退。 出了教室,小青目的明确的去了校区林木最繁盛的一字楼。 这栋白瓷砖楼,建立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共四层,样式古朴大方,是如今青鹭文学社的办公地点所在。 她先去了三楼自己的办公室一趟,整理好文件,再穿过一道走廊,去到二楼尽头,敲响了挂有“社长”牌子的红棕色实木门,里面传来一道温润如水的少年嗓音,“请进。” 小青走进去,办公桌后,周尧抬起头来,看见是她,俊颜一刹温柔开来,眸间的笑意里,有常人难懂的深情。 很是扎眼。 小青看都不看周尧,一走进去就将手里的文件放在办公桌上,冷着脸,半点不耽误时间,“这是今年开学《青学报》第一刊打印稿和配图的排版,你看看效果怎么样。” 周尧看完后,没发现什么大问题,他轻轻放下手中的青学报,笑着问,“小青,阿宁她说中午去食堂吃饭,你要一起吗?” “没空。”小青冷媚的眼眸里带着明显的疏离。 “那晚上呢,明天就开学典礼了,你不跟我们聚聚?” “不用。”小青瞥过去一眼,“你快点看吧,要是觉得没问题,就签字,我拿去给秘书部的瑯淑言。” “好。” 周尧无奈一笑,眼底失落不显。 “对了——”小青忽然想到什么,默了默,还是摇头,“没事。” “小青。” 周尧知道她要说什么,点点头,安抚语气,“入社申请表的事,阿宁已经跟我说过了,你别担心,只要那个女生按时交上来资料,没什么大问题,初试还是会通过的。” 小青说了句谢谢。 周尧笑容一下子苦涩起来,“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的。” 小青听若罔闻,往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还有,她叫顾鸳,不叫那个女生,等顾鸳入社了,我会让她进编辑部,我直接带她。” 周尧默不作声,就这么看着小青坚决的背影,直到她离开了很久都回不过神来。 放学铃的音乐才起,没过几秒,桌上手机就响了起来。 看了眼来电显示,是宁卿。 “阿尧阿尧,你好了没有啊?我已经到了一字楼门口了,你快点下来,我们去吃饭!” 周尧握着手机,很快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声色温和,“嗯,我马上就下来。” 想到宁卿那张娃娃脸,他就忍不住的轻笑。 这么可爱的女生。 她的哥哥 开学典礼每年都有,只是一中今年的格外有些特别。 建校70周年。 不能不庆祝的盛典,就是其他几所高校的校长以及党员都正装出席。 一中校门口两边站了警察,正统的军队出身,身板挺得笔直,样子肃穆庄严,很有国庆阅兵礼时红旗下站立的兵哥哥的范。 进来的女学生们各个眼冒星星,走出一大段路了还忍不住回头看。 校外自行车棚里,卓尔几个人停好车走出来,都穿着校服,迎着满脸的朝阳说说笑笑,神采飞扬。 校道上的学生自觉让出一条道来,避着走,视线坚定的望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往中间多看一眼。 卓尔几个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被”迁就过来的,习惯了,也完全无所谓。 释一绅更是仗着他一米八多的身高,大喇喇就往校门口的那几个警察跟前凑,被卓尔拽了回来。 “旭子,你看着他点,今天几个老头子都在,别让他犯蠢了。” 卓尔心烦气躁的拎着释一绅脖领子,甩到冯旭面前。 “卓少,你看看,这一中的校服穿我身上跟个傻子样的,等我毕业了我就进部队,军服多帅啊!”释一绅委屈的捏着校服扣子,转头伸长了脖子去看校门口那些士兵。 冯旭满头黑线,扶额偏过脸去不忍直视。 卓尔眉峰颤动,直接侧身给了糙汉子一脚,“你做的什么破表情来恶心老子!” 释一绅被踹却半点疼都感觉不到的,委委屈屈,热泪盈眶,“我就是太感动了,我熬了三年,终于上高中了。” 卓尔深吸口气,想动脚去踹又嫌恶心,“旭子,还是你动手吧,今天开学第一天,老子现在没心情抽他!” “他就是欠的,这个蛮子!”冯旭提了半边脸在笑,然后直接就拽着释一绅往学校大礼堂走。 释一绅顶着那张粗脸,还来不及感叹,就有一个少女冲出人群,跑到了卓尔面前,眼角泛红,眼神痴缠,欲语还休。 她穿着青中的夏季校服。 冯旭狠狠皱了皱眉头,释一绅也不浮夸了,悄悄退后一步,凑到冯旭耳边问,“这是咱们初中的那个高冷大校花?” 冯旭冷冷嗯了一声。 释一绅八卦之心浓浓燃烧,满脸的佩服,“卓尔女朋友?” 冯旭看了看卓尔的神色,肯定道,“前女友。” 女生说话了,微微忐忑的,带着乞求,“我们复合好不好?” 话才出口,气势就已经落了下去,女孩垂下脸,攥着手机的手指搅在一起,极度的不安。 尤其是周遭那些颜色各异的视线。 卓尔倒是淡定自若,扶住女生的肩膀,轻眨着眼睛,笑得恶劣,“诶,程薇薇,老子从来不吃回头草,你今天是来砸老子招牌的?” “卓尔……”女生已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了。 卓尔捏起女生的下巴,完全不为所动,“乖,回去,别让老子动手赶人,你看见老子什么时候有把一件衣服穿两遍过?趁老子现在心情不错,快点滚!” 女生愣在原地,伤心欲绝的表情看得释一绅睁大眼睛,冯旭在一边扶额摇头,走过去跟女生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安慰话,女生捂着脸跑开了。 卓尔继续往前走,冯旭走在他身边,叹了口气,“以你这种换女朋友的速度,我高中三年什么也别做了,就专门给你收拾烂摊子好了,那些女生多烦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什么烦人,多可爱啊,也就哭的时候比较烦。”卓尔撑着脑袋笑了,一搂冯旭肩膀,“怎么了,你爸天天在法庭上处理案件诉讼,我给你提前体验的机会,你还不乐意?” 冯旭一噎,阴狠面目都忍不住挂上几分深长无奈,“你都说了那是诉讼案件,你这个连法院门口的台阶都够不着,只能算桃花债,不对,用窦蔻的话来形容,你就是个渣男,还是粉末级别的。” “老窦那是嫉妒,□□裸的在嫉妒我,谁让她光知道长脸了哈哈!” 卓尔豪气万千,来了兴致,“旭子,等典礼一结束我们就走,城北那边有个不错的篮球场,到时候约上窦蔻几个一起,我们去打一场。对了,青中也是今天开学典礼?” 冯旭点头,“是,青中跟一中本来就不对付,尤其这几年,什么都要比一比。” “一个两个闲的!”卓尔笑着说完,忽然脚步一顿,转身往外走。 “你不去学校礼堂了”冯旭奇怪。 “去什么礼堂!我去青中!怪不得我总觉得忘记了什么,青中开学典礼我宁姐肯定要上台演讲的,那个周尧……操!” 卓尔拧着脸加快了脚速,一下子兴致全无。 九月清晨,曙光微暖。 青中大礼堂后台。 一众人的兴奋八卦注目中。 “阿尧阿尧!快点,帮我看看我的妆有没有太浓,衣服有没有弄好,快点!” 宁卿急得直在原地转圈圈,一只手攥着讲辞,一只手还扯着周尧的白色西装,娇嫩的脸上满是慌乱。 “阿宁你别紧张,把这次演讲当常规演讲对待就好了,你已经练习了很多遍,可以的。”周尧半环着宁卿,轻拍她娇软的手背安抚。 宁卿半靠在周尧臂弯,嘟囔,“可是我这次是要给我未来的学弟学妹做榜样诶,要是临时忘词了,要不就是在台上,灯光太亮,显得我的妆化得像鬼一样怎么办,我学姐的形象都没了!” “不会不会,我家阿宁这么可爱,就是不演讲,往台上一站,他们都会喜欢你的。” 一边拿着典礼安排流程单在看的顾恒微点头附和,“是啊会长,周社长说得没错,会长这么优秀,不用太紧张的。” 她接过宁卿手里的演讲稿,从流程单下抽出另一份名录,递给宁卿,“这是等下要登台的高一新生代表,会长你看看。” “乔蓝天,年级第一,特招班。” “沈飞,年级第九,特招班。” “王婉清,年级十一,特招班。” 顾恒微慢慢报出名录上出现的名字,以及将要演讲内容。宁卿合拢名录,点点头,“这三个要上台的新生代表我都知道,老校长特意关照过的。恒微,以后这些事情你自己安排就行,不需要问我。” 顾恒微摇摇头,“以防万一,我必须请会长过目一遍。” 宁卿还要说什么,就让在一边看着直笑的周尧拉上台了。 礼堂席上,高一(24)班所在区域里。 顾鸳跟余槿并排坐着,望住台上芭比娃娃似的少女,忍不住微笑起来。 宁卿今日烫了个一次性卷发,翘曲的搭在肩上,鹅黄色的小礼服,及膝。 笑容依旧,只比往常肃穆几分。旁边站着一身白色西装的周尧。 温文尔雅兼之笑暖世人,他们两个确实太合衬。 “今天,我们很荣幸能站在这里,代表高年级的学姐学长们,向你们表达欢迎与祝福。我们呢,希望你们在青鹭快乐学习,快乐生活,能以最好的姿态走出青鹭,一同迎接属于我们的未来!” 宁卿先致辞。 “是的,就让青鹭为我们见证!” “现在,开始第一项活动——青鹭,我们的过去。” 大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幻灯片。 一组组青鹭中学校园风光的照片被呈现出来,从残损到完整,从黑白到彩色,无一不在诉说着青鹭中学的历史。 再有自建校以来,各个时期不同学生的活动照片,放学、走路、看书、吃饭、笑闹、听课…… 宁卿与周尧各站一边,分别解说着。 “也许,我们会被他人忘记,但青鹭学生档案馆,会记住我们青春的每一个精彩瞬间!” “也许,我们都将远离,被岁月推到海角天边,各自为家,但请不要忘记,我们还有一个记忆里永不会褪色的青春家园,这个家园的名字,叫青鹭中学!” 幻灯片放完,两人相向着走至舞台中间,对视一眼,执手转身,面向这近千的高一新生,笑道,“学弟学妹,青鹭欢迎你们!” 掌声。叫声。刹那轰鸣。 宁卿笑颜明媚。 周尧接着说了些过渡的话,等场面安静下来,才道,“现在开始第二项——青鹭,我们的现在。有请高二(23)班,为我们带来舞曲《青春狂想曲》。” 掌声响起,恍然灯暗。 独留舞台上一束彩色灯光,落在俯卧于地的少女舞者身上…… 笛声轻扬,少女的双手似蝶翼一般,随着乐声而微微颤动。抖起。缠绕。飞跃。坠落。附地。 小提琴声与箫声骤然同奏。乐声活泼。 顾鸳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余槿的手,与大家一起屏息。 与此同时,台上又一处亮起,侧对观众席地而坐的少年画者,半曲着腿,不时看望一下远方,再低头于画板上细细描绘着什么。 再一处亮起,黑白钢琴对弹,少年与少女神色安详,以指尖对语。乐声与背影交缠,折射,诉尽靡离。 直到灯光全开,大家才得以看清这舞台上的情景一一每一处都有人,或几或一,在演绎学生在班级里的一种学习状态。 有认真听课的,有在练习的,有人在睡觉,有人在打牌,还有埋头玩手机的……全是无声表演。 随着乐声急促,激昂。 他们的表情,动作,一处一处如实景。将各自出演,和谐成浑然一体的动态画卷。这么清晰而狂乱。 似在宣泄着什么的,使听者为之悲伤。 骤然灯灭。 人陆续退至幕后,只剩了那个少女舞者一个人,半蹲在台上,低着头。 一灯,一人。 “青春啊——” 幕布后响起了少男少女的合唱。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却被注入了无尽活力。牵引着台上的舞者。 抬头。踮脚。展臂。跳跃。坠落。收臂。交叠。抱紧。 身体屈缩。陡然张裂—— 破茧成蝶。 舞台瞬间陷入黑暗。 顾鸳一项项节目看过去,眼里无波,面色显露出的五分激动,恰到好处,直至宁卿再度踩着灯光上了台。 可余槿此时脸都白了,“顾,顾鸳,我手疼。” 顾鸳低头,这才发现同桌的手腕一直被自己攥着,她赶紧放手,“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小槿,你手没事吧?真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 余槿动了动通红的手腕,抬头朝她一笑,“没事,就是有点吓到了,你刚刚那个样子……”她微微蹙眉,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笑得好奇怪。” 或者说是诡异。 顾鸳眨眨眼睛,作乖巧状,“被你看出来了啊小槿,其实我告诉你,我身上有着一个秘密。” “什么?”余槿略微好奇。 “其实啊……”顾鸳凑近了说,“我呢,就是传说中的ET,来地球考察的,观察你们这些人类的生活状态,再报告给我们星球联盟的首领,准备随时占领地球。你看看,我身上披的这件人皮不错吧?” “顾鸳~”余槿被成功的逗笑了。 顾鸳也就跟着笑。 开学典礼结束,下午没课,顾鸳准备跟余槿告别就回宁宅,还没走出大礼堂大门,就看到窦蔻这个祸水大喇喇的闯进了她班级所在区域。 她刚想转头躲开表示不认识,窦蔻却直截了当的冲余槿打了声招呼,拉着偏头偏了一半的她就往校外走。 “走了走了!带你去看球赛!” “什么球赛?”顾鸳端着平静的脸,内心简直想哭。 “我哥们他们几个约我去打篮球呢,下午不是没课吗,一起呗!”窦蔻一脸兴奋。 “我书还没看完。”顾鸳干巴巴的找了个不愿奔波的借口。 窦蔻哼了一声,完全不给顾鸳离开的可能性,“别说你不想去啊,看什么书,等明天上课了,语数英的必修一就够你看的了,书又不会跑!” “我——欸欸窦蔻!窦蔻你走这么快干什么,你别扯我衣服啊,我校服扣子都要掉了,我说真的,我对球赛没兴趣啊。” 顾鸳很努力的在反抗,但反抗无效,到最后,她只能无奈的被窦蔻拖着走,在路上看过来的那些人的视线里,摆出一张生无可恋的脸。 球场不远,就在青中校门口隔了两个街区的旧体育馆里面。 刚到体育馆,顾鸳就瞳孔一缩,她挣开窦蔻的手率先走过去,站在了馆门口,表情冷淡。 “你脸怎么了?” 沈飞正站在花坛边捂着半边脸抽气,手里拿着没盖子的半瓶水,听见声音就下意识的抬头,然后又迅速低了下去,“没事,走路摔的。” “摔的?”顾鸳简直想笑,“也不知道哪里的路这么有特色,摔脸只青一边的眼眶,形状还这么均匀。沈飞你给我抬头。” 少年慢慢转过来脸,露出的半边肿胀,眼眶发青近紫。 顾鸳深吸口气,把少年手里的水接过来,拿出帕子沾湿,轻敷在少年眼眶周边,“活该,谁让你不在学校好好待着,你是跟谁打架……谁打得你?” “鸳鸳,我没事。”沈飞觑着顾鸳脸色谨慎开口。 顾鸳一下子手上用劲,痛得沈飞倒抽口凉气,“你谋杀啊!” “谋杀你还用得着这么费劲?”顾鸳冷笑,“给你半瓶水,放点老鼠药搅和一下说是饮料你自己就喝了。” 沈飞顿时就泄了气,没再说话。 后走过来的窦蔻一脸惊奇,“你们……” 知道她问的什么,顾鸳面色淡淡的来了句,“我哥,表的。” 她的手帕 “看这样子,这个球赛肯定是进行不下去了,窦蔻,我带着沈飞先走了。有事随时打给我。” 顾鸳看了眼体育馆内里,钢化玻璃透不出影像,没听见动静也就收回视线。 窦蔻点头就走进了体育馆,被篮球架下面样子悠闲的几人惊得愣了愣。 释一绅跟她招手,“老窦这里!这里!” 窦蔻皱着眉头过去,“人呢?你们没打架?” 释一绅动作浮夸的摆摆手,“打什么架啊,就职高的几个二百五,跟青中的人抢地盘,被我们看见了,顺手帮了一下。” 他贼眉鼠眼的指指卓尔,“卓少让的。” 然后一摊手,表情摆的要多无辜有多无辜,显得蠢而不自知。 冯旭看不过下去了,走过来解释,”青中那伙人里面有个叫沈飞的,抢了周尧校草的名头,他一高兴,就直接动手了。” 窦蔻瞥了眼那边一直站着没动的卓尔,“那他怎么了,动手了心情还不好?” 冯旭耸肩,“青中开学典礼,宁姐给下禁足令了。” 哦,那就是活该了。 窦蔻了然一笑。 “那个沈飞呢,职高的人都走了,我们可以接着打球啊!”释一绅插了句嘴。 “他啊。”窦蔻边挑眉,边往卓尔那里走,“他被他妹带走了。” “他妹?” “是啊,他表妹,也就是我家鸳,本来还准备带过来看你们打球的,结果一看到沈飞,连门都没进就走了。”窦蔻神经大条的随口说着。 “老窦。”冯旭突然眉头一皱,“你说的那个什么鸳,是不是姓顾,跟你同年级,军训还是你一个班里的?” 窦蔻脚步一顿,听出来冯旭话里不带善意,她转头,“怎么了?” 冯旭本来就阴狠的眉目顿时就更难看了,他看看篮球框下面站着抽烟的卓尔,又看看一脸无知的释一绅,叹口气,转向窦蔻,“宁姐家那个房客,就是顾鸳。” 窦蔻的脸一下子失了色。 “顾鸳……和宁卿?” 冯旭点头,“是。” “靠!”窦蔻忽然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见鬼了!” 这一下,让冯旭和释一绅都是一怔。 窦蔻已经懒得管他们怎么想了,快步走到卓尔面前,冷着脸笑,“你不是不爽吗,正好我也不爽,打一架好了!” 卓尔这才肯抬起头来,沉着脸看了窦蔻几秒,就扔了烟,两个人开始拳脚往来。 释一绅在一边看得胆战心惊,用手肘碰碰冯旭,“卓少不高兴就算了,怎么老窦也不开心,诶诶,你说的那个叫什么顾的……” “顾鸳。” 冯旭盯着篮球场中间打得凶狠的两个人,面无表情的吐出了这个名字。 “呃顾鸳就顾鸳,一个女生而已,老窦怎么一听这个名字就跟吃了枪药样的,火气比卓少都大?” 冯旭笑了,眼神冰凉,“我也奇怪,一个女生而已,怎么就住进宁姐家了,还跟老窦玩得这么好,看刚刚老窦那样子,不像是反感,反而有点担心那个顾鸳,才借着跟卓尔打架来出气。” “哈?什么玩意儿?” 释一绅一脸懵懂,完全没明白冯旭话里的意思。 “宁姐下个月月底生日不是订了潇湘宴的顶层吗,我如果想的没错,到时候那个顾鸳也会来。” “她来怎么了?” “她来了就能看清楚是人是鬼了。”冯旭正盘算呢,转头一看释一绅情商堪忧的脸就心塞,“你就算了,到时候跟着卓尔吃吃喝喝就好了,我来吧。” 顾鸳现在很想甩手走人。 可是沈飞就站在那里,用让她烦躁的眼神看着她,好像是她遗弃了他一样。 顾鸳站在巷子口深吸口气,手攥着帕子附在额头上揉了揉,指向不远处的青中校门,“你进去吧,我不会告诉你妈你被人揍得很惨的事实,如果她问起来,我就说你脸上的伤是你不小心摔地上摔的,至于她信不信,看你怎么解释了。” 沈飞摇摇他肿了半边的头,“这个没事,鸳鸳,我是想上次你走得太快了,我都没问清楚你到底住哪里现在,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就在这附近,学姐人很好,对我也很好,你可以走了。” “可是鸳鸳……” “沈飞你够了,都高中了,你管我住哪里,说了是一个学姐家就是一个学姐家,你怎么就那么喜欢管我的事,你们零班是有多闲,不用好好学习的吗!” 顾鸳把手帕往沈飞手上一扔,也不想他能不能接得住,转身就走,她实在烦透了再跟他待一起。 多一秒都无法忍受。 她走了十几步,到了巷子转角了,停下来,跺跺脚再转身,看向杵在原地没动过一下的沈飞,直望着她,帕子就贴在他臂弯处,没有落在地上。 青灰色一片。 看到顾鸳转身,沈飞一下子就高兴的拿起了帕子跟她招手。 顾鸳走回去,从衣服口袋里拿出诊所开的消炎药,放在他手里,“……我刚才语气太冲了,忘了你是病人了。” “我就知道鸳鸳你会回来的!” 沈飞哈哈大笑起来,才要伸手去抱,顾鸳立即瞪他一眼,沈飞手在空中抡了个半圆又收了回来,尴尬的放在后脑勺磨蹭,“忘了你有精神洁癖了。” 顾鸳忍不住朝他翻个大大的白眼,就知道白愧疚了,以沈飞这性格,就是天塌了,他脑子里想的估计也是“想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世界终于倒在我的面前”! 任凭沈飞怎么软磨硬泡,顾鸳依然不为所动,坚决不允许他跟她一起回去宁宅。 进院子门的时候,突然听见两声犬吠,声势凶猛,还没站稳,就被一庞然大物扑在了院子花坛边的一块圆石上,磕得她后脑勺生疼。 “嘶……” 来不及睁眼,脸颊两边就被湿漉漉的舔了个遍。她一下子怔住了,僵在原地,眼皮慢慢抬起,对上一对野性灵动的圆润眼睛。 “可乐!” 宁染抱着笔记本跳下了大理石台阶,匆匆走过来挽开眼前大藏獒的脖子,伸手要拉扯顾鸳起来,“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我姐呢?” 顾鸳没让他扶,自己行动迟缓的站起来,拍拍身上灰尘,再碰了碰后脑勺,还是疼。 她看向宁染,“这只……可乐……” 她还没说完,一边坐着就到她肩膀高的大藏獒就又吠了两声,好像知道她在叫它的名字一样。 顾鸳住口了。 宁染奇怪看她一眼,招呼可乐,“走了,我们回屋子里等姐姐!” 顾鸳摸着后脑勺默默跟上。 学校为了形成一种高考临近的紧张氛围,高二的晚自习时间已经跟高三年级一样了。 而且为了形成一种良性竞争,学校故意把成绩在同一阶段的高二高三年级分成几个平行班,月底考试后,凭成绩进行班级集体奖惩。 宁卿和小青就分别在不同的平行班内,都是理科生。 这天晚自习下课,隔壁教室的宁卿亲手把顾鸳的申请表交给李小青,连带着一封装着顾鸳所写文章的信封。 如惯例般,见到宁卿来了,整个教室都安静了许多。 然后周围的目光就聚在最后排的小青身上,尤其是前面的顾恒微转过头,视线从宁卿背后望过去,或明或暗的警告着什么。 小青无视,她接过东西,冷淡的看了一眼,将它们一并收进了课桌,“我不会放水。” “安啦安啦!”宁卿浑不在意摆摆手,“我对小鸳儿有信心,再说,小青你铁面无私我又不是不知道,上次开玩笑的啦!不过,我觉得小青你一定会被小鸳儿给惊讶到的。” 宁卿的娃娃脸上满是自信。 小青面色如常,没搭话,反而继续低头写作文,拒人千里之外。 宁卿也习惯了,就微笑对着教室里的其他人摆摆手,“我走啦!” 大家也都纷纷笑起来,与宁卿说再见。 宁卿回到教室,看见了周尧正独坐在自己位置上,笑容温润,一身谦和气质,她顿了顿,脚步更轻快的走上前去。 “阿尧!” “阿宁,送过去了?” 周尧自然地轻接过宁卿的手,扶她坐在自己身边,待她坐好,才出声问。他们两个从高一开始就是同桌,升了高二,全班位置大调动,而他们依然是同桌。 宁卿撑头看他,温柔面容略带安慰笑意,又有几分孩童天真,“送完了呀,你别看小青表面不在意,她现在心里肯定是满满的好奇,哼,等我一走,她一定会忍不住偷看小鸳儿到底写了什么!” “这么笃定?”周尧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不意外的看到宁卿的娃娃脸染上红晕,可爱极了。 宁卿嘟了几次嘴巴也没避开他的触碰,而是轻声嚷嚷着什么“发型发型,我温柔端庄的形象都没了!” “阿宁你真可爱。”周尧轻笑。他从不吝啬,也不掩饰对她的赞美。 宁卿怔了怔,随即唇角上扬的更为灿烂。 周尧心事一了,拿起桌边的没做完物理试卷继续写题,慢慢问,“你生日还是跟去年一样过吗?” 宁卿双手交叠靠在桌子上撑着下巴,有些无奈地笑着,“对啊,你今年还是去不了潇湘宴吗?你别担心,卓尔那几个就是皮痒,有我在他们做不了妖,你可以去的。” 宁卿满眼希冀。 周尧手中的钢笔在洁白卷面顿了顿,左手抬起来又揉了揉少女头发,语带歉疚的,“阿宁,我和他身份敏感,不适合在同一个场合出现,还是跟去年一样,就我、你还有小青,我们三个提前一天,另外聚一聚就好了,礼物我还可以送你两份。” 宁卿笑着点点头,也就不再强求。 只是把脸转回去原位,看着桌子上堆叠的模拟考卷,一下子脑袋放空,手下意识的搭上了自己后脖颈,停住不动,一股酸胀的闷自胸口丝丝弥漫出来,延缓身体各处的痛觉神经。唯后脖颈处冰凉一片。 她知道,于身边这个只端坐着就有文华透骨、尔雅温文气质的少年而言,自己是个什么存在。 只是小青,小青…… 她的腹中 “小姑娘,怎么又回来了?” “我要刺青。” “决定好了?你上回说的那个图案不太好做,我上网查过,资料很少,很多还只是传闻。” “你画好的图案呢,我先看看。” “在楼上,你跟我上去吧。” “好。” “这里,因为你上回说的那种我想了想,不适合大面积,面积太小又做不出效果,按你说的要求只能做隐绣了,就是手针要刺得深,你又不需要麻醉,小姑娘,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没事,就这个吧。” “图案不需要再修改么?” “不用了,就这个,越快越好。你今天还有预约的客人吗?” “没有。” “那就现在开始吧。” “好吧,小姑娘,你准备纹在哪里?” “这里。” “好。” 周六。 傍晚。 放学后,青中校外稍远,一家名为“天之涯”的小店铺,装饰温馨,天花板是星空模样,只设两人座,平时出售手工奶茶,周六独为情侣开放,茶水免费。带走另算。 小青背着书包进了店,一眼望见那早已等着的装扮非主流的高挑少年。 正低头玩手机的余荆川似有察觉,抬头,露出一张轻佻耐看的脸。 他毫不含蓄的笑喊,“小青!” 桌边垃圾桶里,有熄灭不久留有残温的烟蒂。 小青轻轻应了一声,过去坐下后打开书包的间隙,她动了动鼻子,皱眉,“你抽烟了?” “嗯。”余荆川挥了挥身前的空气,“味道还是很重?” “还好,不过这毕竟是公众场合,你以后要实在忍不住,就先去厕所,味道散干净了再回来。” 小青边说,数学题集就边拿在了手上,没看一会儿,又放下了。 “怎么了?” 她看向对桌一脸犹豫的少年。 余荆川两只手握着手机,等了等,还是开口,“小青,下个礼拜就中秋了,我问过了,你们学校放三天假,你回家待几天?” “两天。” 余荆川立刻就忍不住笑了,一贯轻佻眉眼都沾染几分蠢色,“那就是八月十七有空啰,白天你肯定要写作业,晚上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小青摇头,“跟宁卿说好了,要去她家吃火锅。” “那吃完之后呢?” 小青犹豫了一秒,还是摇头,“太晚了。” “那天是我生日。” 少年脸上的轻佻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伤的苦涩。 “我知道。”小青看向余荆川,看见他受伤的眼睛,她拉开书包,拿出一个天青礼盒来,系着紫色蝴蝶结,“给你。我已经答应宁卿了,不能失约。所以就提前买好了你的生日礼物,你现在要看吗?” 余荆川愣住了。为这意外的惊喜。 礼物是一个有着温暖天空蓝的手机套,表面是只蓝鲸喷水的图形,只是握着这个手机套,余荆川就忍不住眼睛弯弯,笑得有些蠢,是流于表面的欢喜。 小青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流露的欢喜雀跃,终于扬起了唇角,她的冷寂的空洞的心脏也终于喷涌出无尽暖流。 这个人的好,她自己知道就行,不用世俗来评定。 这几个月来,两人在一起,从未言语相激,从不过分亲密,往往是电话邀相见,见面也是呆在这里,一个看书做试卷,一个看手机打游戏,少有玩笑时候。 但奇怪的是,两人都感觉无比心安,好像这样,就是所有。 中途余荆川去了趟卫生间,他放在桌面的手机振动出声。 小青看了一眼,没接,任由手机屏幕亮起,熄灭。 这是余荆川的隐私,她不会涉及,就算手机来电显示的名字是“程妹”,他职高的同学,初中就认下的妹妹,一个对自己怀有敌意的恣意少女。 她知道程妹喜欢余荆川,也知道两人相处亲密,却从不问他。 她不愿猜忌,嫌疑一旦生出,哪里忍得住不多想,然后呢?斤斤计较,衡量比对,只能不欢而散。 更何况……小青盯着自己手腕骨节上的字母刺青,有些踌躇。 余荆川问过一次“ZY”是什么意思,她只说是同学闹着玩刺的,不想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叫“周尧”的少年,曾那样虔诚的要在她身上留下属于他的印记。 她从来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只是多个刺青而已,就当身体又多了一道伤痕,只不过,这个伤痕比起其他的,更难因时间复愈,消退,完好如初。 仅此而已。 她不愿她的荆川多想。 那是遇见余荆川之前,一个寻常午后,在青鹭的塑胶跑道,仍是朋友的周尧找到她,笃定道出他的喜欢。 自然,她拒绝了,理由只有一个。 “我对你没有感觉。” 小青不改面色,冷静的像是在讨论一道试卷上的数学题目。不是不喜欢,而是毫无感觉。 她一直相信,所谓“喜欢”这个名词,一定是基于五感之上的,只有被触动,有所感觉,才能衍变成喜欢。 她对周尧连感觉都没有,更别说喜欢与否。 她看着他,眼神里的决绝很轻易被读懂,她不想给他留一丝幻想的余地。 周尧温润的眼眸里显出心伤,他轻轻执起她的手。她不曾暖和的手。问,“小青,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小青望定他的眼眸,并未抽出手,一直望着,然后说了声好。 她没问这个请求是什么,只是直觉的相信周尧不会伤害她。 然后,“ZY”刺进皮肤里。成了印记。 直到余荆川的出现。 她愿意为了这个少年,放弃与所有异性的联系,尤其是对她有想法的周尧。她不允许有一丝意外发生的可能。 在街角的刺青小店外,周尧拦着问她时,她挣开手,连原因都不曾给。 到最后,她答应周尧,不会抹去刺青。这是作为两人关系决裂的交换。绝情如此。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是宁卿知晓了,也只能无可奈何。 幸而,小青人前是冷情惯了的,大家也看不出什么来。 “可她这样,逼自己太狠了,我怕有一天她撑不住了怎么办?” 月下,宁宅顶楼,宁卿扶着栏杆,轻声的道出担忧。 她想,她大概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从塑胶跑道回来后,周尧望向自己的那双隐痛的眼睛,其中有多少不能言喻的复杂情感,沉重的让人心碎。 他抱住她,一直问她为什么。 她无法回答,甚至有些不愿意再想。 顾鸳背靠在栏杆上,敛眉,久久不语。 天台不远,一株常青盆栽边一人多高的狗屋里,可乐伸出大半个脑袋耷拉在地毯垫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吐舌头,不时还抬起眼皮看一眼宁卿,再顺带瞟一眼顾鸳,神情居然有几分像宁染。 顾鸳扶额,一下子没了哀愁的兴致。 天之涯。 余荆川回来看见手机上的未接来电,眉头一皱,直接划过去,没回拨。小青就安静坐在对面,认真的写着试卷。 在旁边餐馆吃过晚饭,两个人就去了青江公园散步,牵着手,如同所有热恋中的少男少女一样,有时候只是转头看对方一眼,都觉得幸福。 经过一些流动小摊子,吃的玩的都有,吆喝往来,男男女女,很热闹。 小青有时候会忽然停在小摊子不远,仔细的看着那些人讨价还价。 余荆川要给她买什么她都摇头,逛到最后,余荆川一脸挫败的搂过小青肩膀,动作很轻,是呵护珍物般的小心翼翼,“小青,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这个男朋友根本就没什么作用啊!” “不会,这样子就很好了。” 小青转头看他,神色依然清冷,眼眸里却盛着少年的整个身形。她想了想,又说,“我不喜欢这些东西,你没必要浪费钱去买这些的。” “小青……” 余荆川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少女清冷脸庞的眼角妩意。 小青反伸手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眉目间都是不够自信的忐忑,“只要你不觉得跟我在一起太无聊就行。” “怎么会!”余荆川瞪大了眼睛,很惊异的握紧了小青的手,“你怎么会这么想?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多特别小青,能跟你在一起,我觉得……我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余荆川情急之下说出这些话后,反应过来的偏过头,有些不敢去看小青,脖颈透红。 小青也是愣在原地,很久才慢慢说了一句,“能和你在一起,我也很幸运。” 两人执手站在青江公园的湖畔榕树下,身边人来人往,时间愈久,所有风景就都成了背景,唯有眼前的人,眼前的这张被时间塑造成彼此最欢喜的青春的脸。这样纯粹的情义体现。 将近八点的时候,宁卿来了电话。 小青接通一会儿后挂掉,没再往前走,眉头轻蹙。 “我没事小青,宁卿不是叫你过去吗,那你就去吧。”余荆川拉着小青的手,很有点依依不舍。 “我不想过去。” “怎么了?” “周尧也在。” 余荆川一下子没了声音。小青看他这样子,低低叹一声,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脸颊上,“荆川,宁卿她……” “我没事。”余荆川转过头来看小青,想笑一下却发现扯不动嘴角,只好改为去拥抱小青,不让她看见自己抑制不住难过的脸,“你们是朋友,我不是一直都知道吗,没事的。” 他没有添加其他人称,小青却听出来了这个“你们”里,包括的是谁。 青中校门口不远,深巷的一间餐馆里。 小青在这里跟宁卿和周尧碰了面。这是三个人过去常一起来的地方,只不过从小青交了男朋友之后,她已经很少过来了。 更别提,周尧也在。 小青看着宁卿为她和周尧布置碗筷,不停念叨多久没一起聚餐的开心样子,要走的话几次从喉咙里浮上来,又咽了回去。 只是饭桌上,她显得格外沉默。 清冷面孔从没望向过周尧,只专注的看着自己眼前的一盘洋葱土豆,一口一口的吞着饭,然后在宁卿说了什么的时候,尽量去附和。 她不想看到宁卿失落的样子。 吃完饭已经过九点了。巷子里的灯光太暗,总看不清楚前路。 周尧说要送她回去,小青没让,把一边站着的宁卿拉了过来,往周尧跟前一送,“我可以自己回学校,你送宁卿吧,她家还要远一点。” 她正视了周尧一秒,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开。 “小青……” 宁卿在身后喊她。 小青摇摇头,没停下。只剩下宁卿立在原地,眉目担忧的握紧了周尧的手。 回校路上,快出巷子口的一个转角,小青被一群女生拦住了。 “李小青贱货!” 这样不搀有任何善意的开场白。 小青就看着她们气势汹汹而来,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凶狠的盯着她。当先一个,就是她班里的顾恒微,一个平常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可爱短发少女。 只是此时此刻,顾恒微的笑透出绝狠的冰冷与凶恶。像匍匐而来的兽。 小青惯性的动也不动,就睁眼望着这些背光的、影像不分明的存在涌向自己,平静接受即将降临的霸凌,一如接受她既定的命运。 何必反抗呢。 她只是庆幸,这些女生有多讨厌她就有多喜欢宁卿。 或许,更甚几分。 第二天早读结束。 宁卿背着手,巴巴的跑到小青桌前,敲敲桌子,眉眼弯弯的从背后拿出一罐玻璃瓶装透明七彩糖果,放在桌上,“愿小青接下来一个月,天天开心,快乐无忧。” 小青看了她一眼,把糖罐收进了抽屉,“每个月都来一回,你不烦吗?” “才不,小青的快乐比什么都重要哦!所以,我很荣幸的。”宁卿微笑着,那样温暖的在笑着。 “那我走啦!” “宁卿。”小青在背后突然说了句,“别太得瑟,不然怎么赶上我。” 宁卿回眸一笑,无比认真,“我永远都在你后面。” 永远。 多美好的词。 她还记得,好像从高一以来,她们两个就霸住青鹭年级成绩排行榜的第一、二名,她第一,宁卿第二,从未变过。 说起来,她们明明在对立的班级,应是竞争关系,可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成了至交。相识的原因她却忘了。 小青握着自动铅笔的手慢慢松开来,垂眸看着掌心的纹路。缓缓地,笑。 课桌上摆着篇写了大半的作文,字体清瘦,很是好看。 只等宁卿出了教室很久,她掩在春季校服外套里的身体骨骼才一刹全卸了开,痛感如潮袭来。 她想站着,那样疼痛会弱些,可比起引人注目,这份疼,反而轻了很多。 小青咬紧牙关,继续握起笔来写物理试卷。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冷哼。 小青头都没抬。她知道是谁。 如果说,一件衣服,宁卿是那件衣服的光鲜表面,那么她,就是剩下所有的黑暗内里。人前,她永远不会对宁卿表示亲近,这也是一种保护。 有关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只要宁卿不知道,就好。她想看到宁卿笑,每天都是。那种温暖,那种抚慰,比任何安定药剂都更有效。 然后,小青自然而然想起顾鸳,想起顾鸳的笑,清清浅浅,犹如月光。 小青握紧了笔筒,突然有一种想要迫切见到顾鸳的冲动,不可名状,不知缘由,或许,她会问顾鸳,她究竟此生何途? 接着又想起,顾鸳入文学社资料里所携信封里的那首诗,明明矫情的不得了,却在一个令人失意的晚上,轻易勾起她的私心。 于是,她把这诗,连同信封一起藏了起来,和着酒,藏在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她的腹中。 她带刀 桃花源。 一中湖上大道。 窦蔻跟卓尔一路勾肩搭背,动作狂放,惊艳了每一个过往路人的眼球。 “我从小到大还没这么被人嫌弃过!” 窦蔻顶着张帅得过分的脸,表情却哀怨的跟个小媳妇似的。 “我昨天去她班上找她,你猜她说什么,她居然说让我以后在学校离她远点,你说过分不过分,哈,卓尔,你来评个理!” “就她呀,我宁姐家那个房客?” 卓尔从手机上的照片回眸,摁息了手机,□□裸的嘲笑,“你至于嘛,一个女生而已,长的还这么普通,你怎么整个人被勾了魂样的!” “去死!” 窦蔻立即一拳挥过去,瞪着眼睛抢回自己手机,“懂又不懂,顾鸳可是我革命战友,一个军训队伍里待过的,她不让我陪她去散步,我失落失落你还落井下石了是吧,又想打架了吧你!” “说起这个,老窦,你不真是个蕾丝边吧,那天跟我打得那么凶,要不是旭子中间插了手,你半点余地不留啊是。” 卓尔揶揄,显然并没体育馆那天的事放心上。 “那是你欠!扯什么蕾丝边!” 窦蔻指尖转着手机,一个起跳坐在了湖边大道栏杆上,“那天也怪我没控制好情绪,还劳烦你了卓大少,跟我打那一场。” 她朝天翻了个帅得没边的白眼,惹来站在一边的卓尔哈哈大笑。 “不过说真的,我看你们青中那个沈飞特顺眼,哪天约上,我们几个一起打球去?” “滚!要约你去,我才懒得,你不是能查人户口吗,你查去啊,电话微信你想用哪个约就哪个约!” “哟,真生气啦?”卓尔忽然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这次算是我小题大做,这不是担心我宁姐安全吗,再说也没查出来什么事,我们架也打过了,都几天了你还没消气?要是搁蛮子那里,他要敢跟老子置气,老子早踹过去了,也就是你对老子胃口。” “跟你生什么气——” 窦蔻停止了转手机的动作。 “是我自己想太多了,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又哪来那么多意外。” “是嘛是嘛,我们以后还是要相亲相爱的嘛,不过那个顾鸳她怎么非不让你跟着呢,大晚上的就她一个人去散步?太危险了吧!青鹭这么乱她都不怕?” 卓尔满不在意的随口问了句,笑得恣意随性无比。 “乱?” 窦蔻跳下栏杆,又点开手机里的相册。 高清照片上,是黄昏时青江公园的湖泊背景,穿着青中校服的少女闭着眼睛,侧坐在木板桥边,卧于红木长凳上,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下巴圆润瓷白。 睡态安静,有软软的乖巧。 多可爱。 窦蔻别过眼,虽有些不忿,心却软了,随即轻声的有些咬牙切齿,“她带刀。” 卓尔眸色瞬间变换莫名。 “中秋过后,第一个礼拜日,上午第二节课结束,来一字楼,文学社特别考核。两节课的假已请好,请勿迟到。” 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顾鸳正好在座位上,拿笔盯着数学练习册,神游。等她回宁宅洗了澡躺在床上拿起床头静了音的手机打开,才看到。 发来信息的是个陌生号码,只在最后表有落款:青鹭文学社网络部,王婉清。 顾鸳没懂这个信息的意思。 时间太晚,她也就没下去二楼打扰,第二天早起才问了正在烤面包煮牛奶的劳模宁卿。 “唔,笨蛋小青现在还在竞赛没回来,她肯定是做试卷做的昏了头,忘了告诉你了。” 宁卿轻拍着顾鸳的背,娃娃脸甚是幸与荣焉的欢乐。 顾鸳一脸懵怔。 宁卿笑得开怀,“不怕不怕啊,小鸳儿,就是问你一些问题,再考一考文学功底,其他没什么的,放心,到时候小青也在,你要是临时紧张了就看着小青说话就行,保准一秒静心,我相信你可以的!加油哦!” 顾鸳点头,才知道小青暗自给她提交了入编辑部申请表,要是通过,她的地位就跟社龄一年的老社员无异。 本来特别审核应该在这几天就开始的,可是因为小青去参加竞赛,而特别审核她又不能缺席,所以经过文学社全员一致决定干脆就推迟到中秋以后了。 只是她依然不太懂,小青这么做的用意。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就上课,发呆。发呆,上课,中午和余槿一起去食堂吃饭,回教室听音乐看书或者午休,晚饭后去塑胶跑道上散步消个食,小日子过得很是轻松惬意。 这天下午放学,塑胶跑道上。 余槿拿着数学公式边走边背,顾鸳是百无聊赖听着音乐,另一边耳机绞着手指转圈。 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窦蔻站在一群男生女生里,一身运动服,戴着发带,一个三千米长跑结束被她这么一笑,倒像是战胜归来的王,虽然在那一小片天地里,只她那张脸,就足以称霸天下。 顾鸳看了一眼,没忍住,把耳机塞回耳朵里,转身就走。 余槿无奈跟上,笑着的眼睛里有微微同情。 就开学的这短短月把时间里,她是看着顾鸳怎么被围追堵截的,自己班的、别的班的,都是想通过顾鸳搭上窦蔻的,扰不堪扰,她只是看着就觉得累。 更有一回,牵扯到了沈飞。 那天晚自习前,顾鸳才进回字楼,踏上台阶没几步,就让一女生给堵楼梯口了,一段“不管你之前跟她什么关系,但从今天起,我要跟你PK,赢得那个才能当窦蔻女朋友”的深情演讲之后,顾鸳白眼翻到一半,就看见沈飞从楼梯上走下来,身边跟着几个同学。 沈飞皱着眉瞟过来一眼,就离开了。 他那几个同学倒是说说笑笑还一直往她这边看的。 然后晚上在电话里,她被沈飞整整教育了半个多小时。 不能早恋,不能跟同学发生纠纷,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三年后考个好大学……她只回了四个字,“她是女生。” 沈飞卡机了很久,最后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干巴巴的问了一句,“什么时候一起吃饭?我知道有个不错的餐馆,也远,里面的土豆做得很好吃。” 顾鸳无言以对,干脆挂掉了电话。 接下来一个多礼拜,她都没碰见过沈飞。 而在中秋之前会有一次全校月考。各个科目的老师会依据这次考试成绩来定课代表。 顾鸳成绩在初中总有起伏,忽好忽烂的,稍微成绩稳定的时候就是在初三,中游水平,雷打不动。所以她也不是太在意这次月考,会的就写,不会的就逻辑混乱的乱写。 除了化学。 她初中的化学就很好,到了高中也不想辜负,所以写得很认真。余槿都对她一改懒散的态度有些惊讶。 月考结束,还要上半天自习。 高一回字楼里老师刚刚说了中秋的三天假期,宣布放学,然后是整栋楼的喧嚣,此起彼伏。 顾鸳跟余槿道别,毫不客气的挂断了窦蔻邀约出去浪的电话。 宁宅里,可乐就趴在楼梯口的地毯那里,挡住了去路。 顾鸳走过去弯腰摸了摸可乐脑袋,问,“良卿呢,她回来了没?” 可乐眯着眼睛很享受的蹭了蹭顾鸳手心,然后起来往后院里走,宁卿正在给花浇水,宁染抱着书包,脚上的机器猫拖鞋还没换,正抱怨着,“每次都待不到几天就回来了,姐,这次我们就提前一天去好了,我都答应了卓尔哥了……” “你答应了你就去,顺便把可乐带过去,我还有事。”转头看见顾鸳,微微一笑,“放学了?” 顾鸳乖乖点头,揉揉可乐脑袋,说了声谢谢。 宁染一看见她,就一副想咬她的不忿样子,“真不知道你下了什么药了,我都是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才跟他熟起来,你这个才多久,可乐都肯让你摸他头了!难道就因为你看起来比较好欺负?” 顾鸳看了他一眼,敷衍的笑了一下,和宁卿说了回来参加聚餐的时间,她就提着昨天晚上就收拾好的行李箱回了外婆家。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入了镇,入了乡,一股子泥腥味就扑面而来。 稻田绵延不绝,菜园水塘随处可见。还有很多的石头房子。 外婆家房子外搭一个小院子,种着花色南瓜,青皮玉米,长扁豆角,脆嫩黄瓜,各样辣椒,还有一株不知来历的粗壮树木。 院前是一望开阔的青绿池湖,湖边有田,田外是朦胧欲隐的山。 在这里,顾鸳可以尽情享受自然的赠予。 早晨起来,田间散步,与路过的老人笑语几句;上午待在菜园里,赤着脚给外婆提水,然后摘一根黄瓜坐在田陇上,陪外婆唠嗑。 午餐的食材有鲫鱼、土豆、野生莲藕、茄子、青椒,十分丰盛;午间洗了个历时长久的澡,披了头发,搬一把摇椅于院里树荫之下,睡到日薄西山方醒,然后为这天地自然的落日景色惊叹不已。 待外公耕种归来,往凳子上一坐,脚一伸,大嗓门一喊,他的外孙女儿顾鸳就屁颠屁颠的拿着指甲剪奔过来,替他修剪积泥的厚棕的脚趾甲。 晚饭过后,老老少少就聚在电视机前,先陪着外公看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再跟着外婆看电视剧,雷打不动的惯例。 老一辈的习惯。 也只有在这里,这时,这些人,顾鸳的心才真正的觉着安宁。 晚上给父母打了电话,不意外的得了“好好学习”的勉励。 她开始发节日短信。 宁卿,小青,窦蔻,余槿,还有……沈飞,每一条后面都加上了笑脸表情符号。 联系人列表一个一个按下来,看到其中两个名字时,她目光都是一凝,动了动手指,还是发送了“中秋快乐”过去,然后静音,不想听到任何有关于消息回复的提示音。 冯漾。 释初。 这两个她试图忽略掉的名字。 从浅显意义上来说,她们三个是初中同学,是她转学之后关系最亲近的两个人。 可这只是浅显意义上。 第二天,她到底没躲过去,让释初给堵家门口了。 释初是实验中学的,比她还要多放一天假。 顾鸳心虚的站在院子里,缩缩赤着的脚趾,有些胃疼。 外公外婆都认识释初,见人来了就笑着让进屋里坐,中午留下来吃饭,释初笑着应好了,转头就沉了脸。 “穿上。” 二楼,释初拽着顾鸳去卫生间洗了脚,初熟门熟路从鞋柜拿了双拖鞋放在顾鸳面前,然后就坐在背向落地窗的床沿边看着她。 面无表情。 顾鸳没敢抗议,乖乖把鞋穿上了,然后磨蹭到床沿,低头绞着手指,一脸委屈。 “地上这么凉,你的体质你自己不清楚?” “我知道,下次不会了。” 顾鸳温顺道歉。 “说吧,最近怎么样?” 释初声音里依然有怒气。 顾鸳才张口,释初又说了,“除了电话里你说的还好不错还行还可以挺好这些词,我听烦了,换个别的。” 顾鸳闭嘴了,感觉词穷。 毕竟她也不能违心说好,说开心,她不会在释初和冯漾面前说谎,可以不说,但绝不会说谎,这是他们三个之间的约定。 释初盯着她看,然后突然就卸了表情,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顾鸳。” “嗯。” “你知道我们很担心你吧,尤其是冯漾。” “嗯。” “现在已经不是初中了,冯漾也出去工作了,她也不敢总打电话给你,怕打扰你学习,之前你没跟我一起去实验,问你原因,你也不说,现在你一个人在青中,我和冯漾都怕了。” “……我没事。” “有没有好好吃饭?你一直都不喜欢学校食堂,开学这么久都在哪里吃的饭?” “大部分是在食堂,偶尔去学校门口饭店吃。”顾鸳声音低低地,“高中有三年,我会慢慢习惯的。” 释初看了顾鸳很久,看着少女侧脸投落的阴影弧度,圆润好像乌山上的一抹薄雪,沉寂表面遮不住内里铿锵。 视线再慢慢落到顾鸳手心里搅弄的一截墨兰绸带,就系在纤弱手腕处,仿若禁锢。 她眉头紧锁,“左手还是使不上力?” 顾鸳轻轻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提不了行李箱,会痛,但可以端半杯水。” “你学校没人知道吧?” “没有,我同学只是觉得我矫情,去上学还带个腕带,搞这么特立独行。” “本来就矫情。不过矫情就矫情了,比其他什么词要好。” 释初轻轻握上顾鸳的双手,合拢,“你记得你答应过我和冯漾什么吧?” 顾鸳右手尾指颤动了一下,缓缓抬起了眼睛,回视。 “我不会忘。”她就着释初的手,碰碰自己额头,浅浅一笑,“你知道的,我记性不好,靠脑子不行,我已经写进日记里,就不会忘记了。” 她喜欢文静的 午饭后再待了一会儿,释初就离开了。 顾鸳等了等,就拿着行李准备去街上的客运汽车站。 去的时候刚好,几乎全都是跟她一样提前赶去学校的高中生,有的穿着自己所在学校的校服,有的就比较日常,但毫无例外都是喜悦满身,笑声灿烂的像要跌出车子。 车里后排尽全满了,偶尔空着一两个,顾鸳粗粗看过一眼,没过去,在靠近驾驶座的木台上坐下,垂眼,侧身,直视窗外,神色平静,一动不动。 她身上穿着的是青中校服,秋装,长衣长裤。 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离开这里,是必须。 车子出了镇,顾鸳戴好耳机,听着一首首伤情的恋歌,脑子里却浮现出《橄榄树》的调子来。 唇角不禁上扬。 她第一次听见这首歌,是在广州的一家录像店里。 彼时,她还年幼,随着父母辗转于南京、深圳和广州南方各地。 来来去去,总难长久。 她读过十几所小学,住过许多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也见过拥有过许多情感,但大多遗失在记忆里了。 唯独这首偶遇的歌——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懵懂的她,一个人在放学的路上,听到这首歌的刹那,就觉着心扯似的闷疼。 后来,她一遍一遍学唱这首歌,直到她把词与调记进了骨头里,每走一步路,都能把地面踩的铿锵出旋律来,才停止。 幸而,都过去了。 她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 到宁宅的时候,宁卿姐弟还没回来,他们把可乐也带走了。 这是惯例,中秋他们要去城东一位伯伯家拜访,暂住,顺带看望一下儿时的青梅竹马。 可乐就是宁家姐弟两那位青梅竹马送过来玩几天的。 据宁染不经意的透露,她才知道,可乐原来就是宁卿养的,只是后来大了才送走的。 至于收养可乐的那位青梅竹马,卓尔,提起这个人,宁卿满脸无奈,宁染更是诡异的脸红了。 她其实知道这个人,虽然她并不热衷校园八卦,可他实在太出名。 青鹭横着走的小霸主,女朋友基本一个礼拜一换,家里有权有势也有钱,脾气不好,最爱暴力解决所有问题,像活在故事里的主人公,自带话题效应。 而在窦蔻嘴里,这个卓尔又多了另一副样子,为人义气,就是长得太妖气,还毒舌自恋的厉害,不过脾气不好倒是真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窦蔻还顺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笑得欠揍,“总之,没赶上我十分之一的帅气就是了!” 顾鸳无言以对。 然后窦蔻还扯着她衣袖,盯着她的脸看了又看,最后叹气,“还是算了。” “什么算了?” “把你介绍给卓尔当女朋友啊!” “……” “不过看看你这张脸我就知道你降不住他,卓尔那就是个妖孽,一千座雷峰塔都关不住的那一种!” 顾鸳冷笑两声,“怎么几天没见,改行当媒人了?” “我是说真的,卓尔就是嘴贱,人不错,真不错,跟你挺配,就是吧,脾气不大好,你又温顺惯了的,我怕他家暴你。” 窦蔻一脸诚恳,顾鸳简直想翻白眼,“放开你抓着我衣服的爪子,不然我怕我会忍不住废了你。” 窦蔻立即收了手捂脸,“你要家暴我吗啊鸳,我会伤心的。” 戏精。 顾鸳扶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没消停一会儿,窦蔻又转了脸来看她,表情认真。 “鸳,你真准备在宁学姐家常住?” “怎么了?” “没事。” 窦蔻笑着一张脸,语气却有点闷闷不乐。 因为是中秋,公园里也是热闹。 顾鸳洗了个澡就出来了,没来得及吃饭,她准备逛完了再看,逛到哪儿就在哪里吃。 登青塔台阶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顾鸳愣了愣,才想起来怕宁卿会晚上打电话过来,所以把静音给关了,拿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接通。 “顾鸳!你现在在哪里啊?我们班在办聚会!你来不来?” 正在KTV里玩嗨的窦蔻,几乎是尖叫着喊她出的名字。 顾鸳手一抖,差点没把手机给扔了,“窦蔻,你那边好吵,我听不清楚,你没事吧?” “我说你来不来!” 顾鸳这下子听懂了,“不用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晚上别玩太疯,我……” 那边直接就挂了。 顾鸳无言了老半天,才把翻白眼的冲动忍住,继续散步。 大概走了一圈后,她心情好到差不多,就打算离开去吃饭了,却被水池边上坐着的一对父女的谈话吸引了。 “爸爸,宝宝要吃嘛,不管嘛!”四五岁的小女孩子带着哭腔,指着不远处的冰淇淋小摊,十分委屈。 “可是我们才吃完饭啊,现在就吃冰冰,宝宝会肚子痛啊。” 商量的语气。 “不行,要吃,宝宝不喜欢爸爸了,宝宝回家让妈妈再生一个爸爸,要他买冰冰。” 男人哭笑不得,搂住心肝女儿,问,“妈妈还能生爸爸呀?” “嗯!”女孩儿重重点头,“宝宝是妈妈生的,爸爸是妈妈生的,妈妈好厉害的。” 说到这里,小女孩儿挣开男人,站在石凳上,踮起脚来,摸着男人的头,表情严肃,语重心长,“爸爸要乖啊,你给宝宝买冰冰,宝宝不告诉妈妈哈,爸爸不要怕,妈妈不会不要你的。” 男人紧紧搂住宝贝女儿,直应声道,“好好好,爸爸乖,爸爸听话,爸爸给你买冰冰,宝宝不要告诉妈妈啊!” 顾鸳听着,就忍不住笑。 不敢再待,怕笑声太放肆,吓到了那父女俩。她赶紧捂着嘴往外走去,过了转角,走出去十几步远,迎头把一人给撞了。 她一连退了几步,跌在地上,差点没把舌头咬断了! “唔……” 顾鸳捂着嘴巴,痛的眼泪在眼眶里盈盈转。 “你没事吧?” 似玉敲击瓷器的少年嗓音。 顾鸳懵了懵。 周佩立于暗中,一只手握着从少女口袋里摸出来的东西,声色温雅,极易给人好感,却不伸手来扶她。 他的表情隐在黑暗中,不分明。 “我没事,你没事吧,不好意思,我没看见有人,撞到你了。” 少女嗓音轻柔,莫名的熟悉感。 周佩逐渐清晰的视线落在顾鸳脸上,凝眉。 他见过她。 周佩几步上前,想要扶顾鸳起来,顾鸳侧过肩膀,避开他的触碰,自己站了起来。 夜色朦胧里,近视的顾鸳看不清楚眼前的脸,只是闻到了少年身上隐隐的书香味。 淡漠的,莫名的使她生了一丝好感,但她习惯性的保持沉默,没有再说话,道了谢,就错身离开了。 两人反向在石砖路走着。 周佩却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看着顾鸳消失的身影,慢慢松开手,已经完全清晰的视线里,是掌心方正躺着那把从顾鸳口袋里取出的小巧折叠刀。 他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起来。 城东,桃花源住宅区,一处地势极好的新式楼宅内。 “你们怎么就要走了?不是还有半天吗?难得来一趟,也不用这么急着走啊!” 现代化十足的西式客厅里,宁卿姐弟被拦着了。毫不意外。 没办法,谁让这个场景已经连续上演了五年,连内容都没换过。 宁卿住脚,拉了宁染一把,给了从沙发上蹿起来的卓尔一个白眼,“卓尔你还听不听话了,卓伯父答应的时候可不见你留啊,他这刚去和冯伯伯下盘棋的功夫,你就幡然醒悟啦?” 满是揶揄的语气。 听见宁卿这般说,卓尔一张漂亮妖孽的脸顿时漾起笑来,没了人前气焰,反而谄媚不已,“宁姐,拜托拜托,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爸这几天给我下了禁足令,冯旭绅儿他们不在,你们再要走,我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这副模样让宁卿嫌弃得不行,她避开卓尔扯向她衣摆的手,“说了不行,免谈。” “阿染……” 这是求援了。 宁染看着卓尔桃花泛滥的脸,实在是受不了的看向自家姐姐,等她定夺。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眼前的人越长越漂亮,也不知道是不是体内激素混乱的原因,怎么就能好看成这个样子,长得比女生还女生。 “小卓尔你够啦,再勾引阿染试试!” 宁卿无视美人计,面色古怪上下打量他,“小时候还觉得你挺可爱的,怎么越长越娘了,你家也没谁长这样啊,基因变异也不带你这么变态的,真搞不懂那些女生怎么想的,竟然喜欢你这种弱鸡脸,一点安全感没有。” 说着,她又看了一边频频点头赞同的宁染一眼,“幸亏是一块长大的,不然,小时候你当阿染新娘子惯了,改不过来,非嫁给我家阿染可就糟了。” 卓尔脸一黑。 宁染更是满脸幽怨,“姐,你说卓尔哥就光说他好了,这种小时候玩过家家的黑历史就不用拿出来了吧。” “再说了宁姐,小时候不是你仗着比我们高,用拳头胁迫我们……” 卓尔小声辩驳着,隐隐感觉自己扎过头绳的头发连着头皮都开始痛。 他给了宁染一个同病相怜的眼色。 “仗着?胁迫?” 宁卿笑盈盈的,上扬了语调,“阿染~” 声音温柔,两人却听出那一股威胁意味浓厚。 宁染脸色一变,立即表明立场,“姐你说的对,卓尔哥长得是太……不像个男人了,我唾弃他。” 感觉到某人的怒视,“姐,我们还是快走吧,你不是要跟小青姐去买晚上的火锅配菜吗。” 宁卿点头,既然已经按惯例鄙视完卓尔了,“那就走吧!” “真走啦?”卓尔依依不舍,还不敢扯宁卿衣袖。 “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宁卿问。 “去干嘛?” 卓尔耷拉着脸,郁郁寡欢,最近他老子脾气不好,前几天玩的狠了,夜不归宿,早上回来才打开门,他就这么撞枪口上了。 只是禁足。不错了。 宁卿本来都走出宅子了,想到什么停了脚,带着宁染转身回来。 有些事,得防范于未然。 她笑着问,“小卓尔,你的女友选择标准是什么来着?” 听这温柔的不正常的语气,卓尔汗毛一抖,老实交代,“长得跟我一样好看!” “哈~” 宁染笑的一点也不客气。 宁卿无语,但也放心了不少,“潇湘宴的生日宴我会带小鸳儿过来,你记得到时候离她远点,要是让我知道你勾搭她,哼!” “你是说你家那个房客吗宁姐?” 卓尔一脸懵怔,随即嫌弃的皱了眉。 “那么普通一女生,宁姐你也太怀疑我对美的欣赏的能力了!” “总之听姐姐话,离我们家小鸳儿远一点。”宁卿走上前,踮起脚笑眯眯的摸了摸卓尔脑袋,“你这张脸,天生跟小鸳儿犯冲。” 卓尔乖乖点头。 “还有,要是禁足令解了,也别总往九度空间跑,有时间叫上冯旭他么几个一起好好学习,多读点书,别总玩游戏喝酒抽烟,伤身体,听见没?” “我知道了宁姐。”卓尔撇撇嘴,“那我们只能等你生日见面了啊?” “嗯。” “那可乐呢,宁姐你不带我,要不带可乐回去吧?” “乖,照顾好可乐,要是下回让我发现可乐瘦了,你就等着吧。” “天呐宁姐,你居然喜欢可乐胜过我!我吃醋了!” “呵~” 宁卿扭头,笑得眉眼弯弯。 卓尔打了个冷颤,乖乖缩着脖子,回去给可乐投喂了。 宁宅中,刚进门不久的小青正和顾鸳一起在厨房做水果拼盘,圣女果、猕猴桃、小个儿草莓……摆出笑脸。 小青端到客厅上,宁卿姐弟俩就提着一盒糕点踏门而入了。 “小青姐!” “小青。” “回来了,可乐又丢卓尔家里了”小青往他们身后看了看,脸上清浅笑意一闪而逝,“还是带的桃花酥?” 这是宁家姐弟从卓家拜访回来必带的甜点。从无例外。 宁卿点头,随手将手中红木食盒放在桌上,拦住了宁染伸向水果拼盘的爪子,“先去厨房洗手。” “哦!”宁染蔫了。 “好了,小鸳儿,水果回来再切,我们现在先去买东西,晚上好好吃一顿,一起庆祝中秋佳节,宁染照例看家。” “来了!”还在厨房的顾鸳应声。 不觉已是黄昏后。 鸳鸯火锅就摆在桌上,宁染说着他学校的趣事,笑点满满,惹得众人捧腹不止。 当然,小青冷情依旧,端正着脸,好像不明白宁染的所说,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待食过半晌,小青讲了几个十分古怪的冷笑话后,宁卿就有预谋的出声了。 “小鸳儿,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啊?” 这一问来的突然,顾鸳有些猝不及防,傻着张因火锅辣红的脸,愣了几秒钟,“不……不知道,应该是文静的,好相处的吧,喜欢读书,能陪我散步的那种。” 她露出些憧憬的样子。 宁卿心落了三分,咬了口豆泡,眉眼弯弯接着问,“那外貌呢,喜欢不喜欢狂拽酷霸的,还是妖孽横生的?” “啊?”顾鸳窘迫,耳尖都红了。 “切~” 一边,被宁卿三令五申不得为难顾鸳的宁染刚吃了半个草莓,闻言,翻了个白眼,“她自己就丑的天怒人怨,还要求别人呢,哼!” 顾鸳就坐他旁边,听见他的话,脸也不红了,很想翻白眼,“不知道,不过绝对不能太好看,会招蜂引蝶,我不喜欢别人对我的东西,有什么觊觎的心思。” 一针见血。 “那就好!”宁卿松了一口气,心完全落下,安放胸腔,“我还担心……” “嗯?” 顾鸳偏头,看向宁卿,“担心什么?” “啊,那个担心你早恋咳,没事没事,来小鸳儿你太瘦了,多吃几个素丸子。”宁卿转移视线的给顾鸳夹菜,一边告诫,“就是想告诉你,越美的东西越毒,希望你别被那些表面现象迷了眼,到时候伤了自己怎么办。” “哦。” 顾鸳呐呐点头,傻笑。 一见顾鸳这种表情,宁卿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 一边,小青站着将清汤里的青菜挑了几根到碗里,坐下,将宁卿的话在脑中整理,思索一遍,马上就明白了,眼睛里浮起一丝笑意。 是因为卓尔吧,那个很漂亮的男孩子。 他,表里如一,挺好的。 她想养只乌龟 宁染见不惯自家胞姐的忽视,插了一句,“姐,你问她怎么不问我啊,当我的女朋友,不说漂亮,肯定是比这个丑八……啊啊啊痛啊姐,别掐我了,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吗。” 顾鸳摇头,也没觉得尴尬,也没拦着,反而笑出了声,就看着宁染被教训。 火锅的烟气朦胧里,顾鸳笑着笑着,脑子却不受控制的想起刚来青鹭的没几天,午后,去青江公园散步的时候。 路上她被一个骑着摩托的中年男人尾随,问她去哪里,需不需要载一程,言辞迫切,神情猥琐,她面无表情,持刀以对。 如同在广州时,那个极流行拐卖孩童的混乱年代与地带,她就读小学六年级的一个寻常傍晚,她跟随母亲去公园。 一个人玩着双人游乐设施,走上来个年轻男人,大拇指缠着布带,问她想不想吃糖,他带她去买那般的,令她反胃。 循循善诱,阴暗昭显。 那之后的一整天她的心情都不好,很不好,她不敢转身去往人多的学校或者宁卿家里,怕自己失控,干脆一直走到底,在青江公园找了个极僻静的地方,告诫自己:上善若水,心如止水。 循环往复。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身上的黑暗性质,本身就会招惹带有同种属性的同类。她无法预知,无法抗拒。 所以,防备,这最不可随天性衍生的习惯。 她认了。 火锅团圆宴结束后,几个人收拾好残局,一起窝在沙发里,聊天。 至于宁染,被宁卿以“初三学习任务过重”为由,无视抗议的赶到二楼睡去了。 走之前,少年还狠狠瞪了顾鸳一眼,换来顾鸳咬着桃花酥的挑衅的微笑以对。 少女之间,话题一转再转,慢慢地,就提及了彼此喜欢的明星、动物、世界名胜以及历史上风采艳艳的人物。 “我喜欢福田麻由子。” 小青说。 顾鸳有些愣,她从没听过这个人名。 宁卿笑了,给出解释,“是一个日本女演员,小青在对电视镜头里的她一见钟情。” 顾鸳和宁卿都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明星,因为不大关注,所以印象都不错,泛泛之爱,宜乎众矣。 不过宁卿有一位极喜欢的历史人物,“南齐后主,萧宝卷。” 这个名字顾鸳隐约有一些印象,应该是南北朝时期的末代君主,她能记得,还是因为“三寸金莲”这个词儿。 然后,顾鸳就说,“我啊,没什么大的爱好,就是想养只乌龟,每天趴在地上,瞪它,看谁先撑不住!” 很是认真的样子。 “你要跟乌龟玩深情对视练习么?”宁卿摸摸顾鸳的脑袋,笑得欢畅。 小青抿唇,也忍不住笑了。 顾鸳为这笑颜一怔,思绪慢慢回归现实,“良卿,你刚刚看见没有,小青笑了,好好看啊!” “那当然啦!”宁卿搂着顾鸳,扯着小青一起挤在两人座的沙发里,笑容剧烈,“小青本来就很美,只不过笑起来更美而已,你都不知道,我就没见过她在别人面前笑过,你运气真好,这么快就见到了,快感谢天感谢地吧!” 她说得夸张,顾鸳更是配合的瞪大了眼睛看小青,还东嗅一下,西嗅一下的,逗得宁卿哈哈大笑。 “宁卿,你正常点,我只是不喜欢笑,对着别人,我没有想笑的欲望。” 小青冷媚眉眼如常。 宁卿摆手,“安啦安啦,我才不管别人呢,你对我们笑就行!” “看心情。” 小青扶住了笑得要掉下去沙发的宁卿,冷冷语气里有隐隐无奈。 宁卿开始耍无赖,“啊!不行,你现在就要笑!” “笑不出来。” “不可以,你笑嘛笑嘛,小青,来,给姐姐笑一个嘛~” “所以你现在是在卖萌吗,宁卿?” “额,有吗?没有啊!嘿嘿。” 宁卿把娃娃脸搁在顾鸳肩膀上看小青,模样无辜。 小青摇头。 顾鸳又忍不住诱惑的拿了一个桃花酥,小口咬着,默默看宁卿和小青之间的那种令人倾羡的互动。 笑得清浅莫名。 说到最后,顾鸳忽然问了一个很烂大街的问题,这个问题,她曾经听到过两次。 “良卿,你会喜欢一个女生吗?甚至会为她放弃恋人?” “会!” 宁卿答的快且坚定,毫不犹豫,好似身体本能,而非来自大脑思考。 “比如呢?” “小青啊,如果恋人背叛,我顶多给他一个巴掌,自个儿伤心,可要是换小青背叛我,我会捅她一刀,再给自己一刀,算作殉情,可能就觉得恋人是理所当然,而她却是天理不容。哼。” “所以说——” 宁卿双手叉腰站在了沙发上,下巴高抬,义气云天,“有了女朋友了,还有男朋友什么事,通通给本宫都滚一边去,这个世界上,唯有两样东西不可辜负,一个呢叫美食,另一个就是小青!我最最最最最可爱的小青啦!” 她扑进小青怀里。 顾鸳笑得抽抽,小青无语望天,对这两个不着调的货也是没法了。 这个一个轻蔑之风盛行的年代。 中秋节过后,生活安然无事轻轻过,就是月考总成绩放榜当天,顾鸳的生活里,出了点不大不小的意外。 不论她怎么告诫窦蔻收敛一点,也挡不住这个想到就做的行动派所谓的一刹那的心血来潮。 所以,当月考完后的一天晚读,窦蔻捧了束花大喇喇的来了她教室,还不进来,就站在走廊边,从窗口探进来半个身子,笑盈盈的把花放在了她桌上的时候。 顾鸳就面瘫着一张脸,忍受着走廊和教室里窃窃私语。 “天呐!好帅啊!她就是窦蔻,二十三班的那个体育生?” “她真的是女生吗?好帅啊!” “诶诶诶,这个窦蔻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啊?” “啊啊啊啊啊,本来还想喜欢校草沈飞的,现在我感觉自己要移情别恋了怎么办……” …… 捏紧手里的物理练习卷,深深吸了一口气,顾鸳发现自己还是很想把试卷呼在窦蔻脸上。 同桌余槿停下讲解刚才课堂上老师重点划出来的物理试题,笑着看顾鸳发呆。 文理分科在高一下半学期,她这个班是混杂班,成绩好的,成绩不好的都有,余槿的总成绩在高一年级里都排到了一百以内。 要知道整个高一有近三十个班,每个班的学生人数都五十上下。当然,这个人数不包括特尖班零班。 最好的总是稀少的。 不意外,在高一年级总成绩排行榜上,那个军训时期令她印象深刻的名字,乔蓝天,又是理所当然的第一。 在第九的那个位置上,她看到了沈飞的名字。 公告栏里,除了各个年级的成绩排行,还有就是高二高三年级放一起的成绩总排行。 涉及了文理所有学科。 虽然宁卿说过小青的成绩很好,可抬头一眼看到小青名字的时候,还是让她吃了一惊。 总榜第一。理综门门满分第一,英语满分,数学满分,语文只减了两分。 宁卿和周尧总分一致,并列第二。 顾鸳当场看得满眼都是小星星,乐呵的不行。 就是窦蔻,在英语成绩总排行榜上那一溜满分中的一个。 不少女生眼冒红心的对窦蔻的名字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好像顶着那张脸的窦蔻就连名字,都要格外璀璨,与众不同一些。 顾鸳倒是很释然。 她记得窦蔻对英语国家的极致喜爱,尤其是英国,称之为狂热也不过分,说以后要去伦敦或者牛津定居。 甚至说过这么一句“我觉得,英语是这个世界上最优雅的语言,唯二的只有古英语!” 顾鸳听着并不插话,因为这不涉及己身的未来,她不愿参与。 她从来是个合格的听众。 “鸳,你在听我讲吗?” 窦蔻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顾鸳回神,头皮发麻,面带微笑的点头。 “来,你看看我给你买的什么,是百合还有满天星,哈哈,好看不好看?” 窦蔻得意的不行的把花束递到顾鸳跟前晃了晃,花瓣上的水珠滴落,泅湿了一小片试卷卷面。 “你怎么过来了,都快上课了?” 顾鸳脸色平静的,僵硬着手接过了花。 窦蔻没发现异常,笑得欠揍,“想你了呗,你不去看我我就来看你啰,快快快,说一说,这花怎么样,我昨天回去路上看到的,觉得跟你特配,早上起来忘带了,刚回去拿的,还撒了点水!” 窦蔻一耸肩,干脆进了教室,以眼神恐吓走了顾鸳前桌的男生,凑近了把手撑在顾鸳课桌上托腮,笑的肆无忌惮,一张放大也看不出瑕疵的脸更是帅到没朋友。 “有没有被我感动到,哈哈,我应该是第一个送你花的人吧!” 顾鸳呼吸一滞,身体往后靠了靠,免疫系统自动安装完成,还是笑,“真好看。真感动。从来没收到过花的我表示很激动,实在是太激动了。” 声音轻软,毫无起伏。 窦蔻立即不开心了,“顾鸳你个死变态是在敷衍我吗,说好的朋友之间要坦诚以对呢,你看都不看,就说好看了?还感动?” 顾鸳扫了花一眼,点头,“嗯,好看。感动。” 余槿扑哧一笑,暗中轻推了推她。 顾鸳看了余槿一眼,才勉为其难的哼了一声,“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死窦蔻,本姑娘已经说了,好看就是好看,感动就是感动,爱信不信,快上课了,快点滚回去四楼,下次我去找你就是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跑上跑下的,你也不闲累的慌!” “啊,我的玻璃心啊,就被你这么轻轻松松的两句话给碰碎了。”窦蔻很是受伤的捂了捂胸口,装模作样,“鸳呐,你说话要算数,要来找我哦,不然我就立马躺尸给你看!” 顾鸳扶额,轻轻嗯了一声。 未免周遭越来越不加掩饰的视线以及唾沫淹死,她不能不嗯,虽然她实在懒得动。 窦蔻一走,就有女生围上来叽叽喳喳,问一些要么白痴要么花痴的问题。 “顾鸳你认识二十七班的那个窦蔻啊?” “嗯。” “啊啊啊啊啊啊,天呐,听说窦蔻可是力压这届校草的新晋男神诶,那个零班的校草沈飞就已经很帅了好不好,没想到窦蔻更帅,啊啊啊啊啊好帅啊!她真的是个女生吗天?!” “嗯。” “你有她企鹅号吗?” “没有。” ……诸如此类,烦不胜烦。 等上课铃铃声打了三遍,班主任都走进来了,她们才磨磨蹭蹭的回到了自己班级或者座位。 声音渐起,渐浓,渐躁,渐闹中生静。 “顾鸳,你还好吗?” 余槿把修改好的物理试卷推过来,安静的神色里有些关心。 她担心刚才的热闹场景使得自家同桌的心情会不好。 顾鸳转头,笑眼温温,认真的说了个,嗯。 余槿也就放心了,她说,“那个叫窦蔻的女生,感觉人很好,她的笑容很真诚。” 顾鸳惊喜,很感激余槿一眼看透她愿与窦蔻相交的本质。 她一直觉得,女孩子生来就该被珍爱。所以无论身边女生的性情如何,是亮是暗,她都会以一种分外宽容的心态来对待。 她想爱她们。 她知道,这种偏爱,从来与她们的容貌性格身份无关。 她把花放在了教室后门边的储物课桌下,晚自习结束后带回了宁宅。 宁卿还有一节晚课,要晚些回来,她上楼放下书包,洗了澡。 下楼找花瓶的时候,宁染刚好拿了外卖从厨房里拿出筷子碗来摆好。 “丑八怪,你要不要吃?” “没心情。”顾鸳脚都不停一下,眼神也懒得给一个。 “你这个丑八怪说什么……” “家里还有闲置的花瓶吗?”不等宁染回答,她就自顾自的点点头,“算了,问也白问,还是等良卿回来再说吧。” 宁染怒发冲冠,回望楼梯,却已经找不到可以怼上一怼的人了。 房间里,顾鸳坐在书桌前,很认真的看着桌子上的鲜妍花束。 粉色的、白色的、干净微带青色。百合与满天星。圣洁。 与纯洁。 巧了,一个与她不搭。 顾鸳微笑着将指尖所触到的花瓣上的水珠,点在打开了的半读诗卷的某一域,泅湿。 芳香呕出。 诗作插画是赤身的侧卧看书的女子,迎着光,露出线条清晰的脊背。 她目光迷恋的,念着这花的语。一句一句。 “爱恶。静谧。亮光。以及一切自然的、美的事物。” “正与她的旷世之美相匹配。” “一切都像是她的画框。” “增添她的、完美的光辉。” 她的传闻 宁卿从英语补习班出来,进电梯之前,习惯性的往楼道窗边向下望了望。 周尧就在一楼门外台阶不远处,一颗银杏树下,等着她下课,身长玉立,英姿勃发。 她的六门功课里,英语是弱项,不是说不好,而是比起其他几门来,不尽人意。 因为各种原因,她并没有要私教,而是让卓伯父给找的补习班,一个班也只有四五个学生。 这个补习班走的是国际化的高端路子,师资力量很强,她在其中,确实受益匪浅。只是位置离青中有些距离,比较偏僻。 周尧不放心,所以只要是她补课的日子,他都会来接她,风雨无阻。 这样无关风花雪月的情谊,唯美的像是脱离现实的虚无童话。 她奢望的,那一种童话。 宁卿想着,转身的动作就微微缓了一些,视线一直落在树下仰光的少年身上,笑容灿烂。 “哈哈,我下课了阿尧!” 一下电梯,宁卿就飞奔到树下,冒冒失失地,差点收力不及扑撞进周尧怀里。 “阿宁你别急,摔到了怎么办。”周尧赶紧伸手扶住了她,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嘱咐她慢一些。 宁卿微窘,鼓鼓脸颊咳了两声。 周尧来接她,骑的是他用来日常上课的那一辆自行车,又不大像,样子更厚重,车身金属看起来也更有质感。国产牌子,但她好像没见到市面上有卖。 车是冷硬的纯黑色,但前面却装了个浅色的车筐。古怪又好看。 最开始是没有车筐的,但后座有了她后,筐子也就加上了。 两人中途去了一趟超市,买了些鲜果蔬菜,就放在车筐里。 回去的时候天色也暗了,路边的灯亮起来,一辆车,两个人,就穿行了大半的青鹭县,消失在繁华的街道尽头。 城北。 进了巷子,周尧推着车子送宁卿到宁宅不远的处转角,看了看深阔院门外屋檐下点着的一盏橘色吸顶灯,问,“要不要……”送你进去? “不用了。” 宁卿止住他要出口的未尽含义,温温柔柔的笑了,把果蔬从车筐里提出来,有些费力,但也还提得动。 她不是正统柔弱的娇养少女。 “你先走吧,我可以的。” 周尧无奈笑了笑,温润眉眼都是心疼,他伸手去揉宁卿头发,温声说,“阿宁,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 “真的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宁卿使劲眨巴着大眼睛,示意自己力量不弱。 周尧看着少女白嫩嫩软生生的娃娃脸,忍住了没笑出声,点点头,“好吧好吧,那阿宁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看你进院子了我再走。” “嗯!谢谢阿尧!” 宁卿笑得眉眼一掬,蜜月一样的甜而真诚。 晚间,送宁染回房间,再跟顾鸳道了晚安后,宁卿就在一楼客厅坐了大半宿,没有开灯。 坐姿端正的,盯着深长黑夜,把自己的表情隐在暗色里。 一直到凌晨三点多,她才上楼回了自己房间,点好了香,沐浴后坐在书桌前,打开有笼鸟刺绣图案的密码本,以她最羡艳的字体书写少女心事。 好似在写一个故事,故事里没有人名,没有具体事件,也没有“我”,只有“她”和“他”。 一笔一划,一撇一捺。癫狂。宣泄。放肆。为着这光的影。 这是她为剩不多的乐趣。 周五。 下午放学后。 播音的男生声音清朗,幽默的播报着校园趣事,天气。响彻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里。 挂了家里来的电话,顾鸳坐在塑胶跑道看台上,很认真的沐浴着午后温和几许的阳光。 塑胶跑道上很热闹,旁边操场上还有男生在打篮球,里面没有沈飞。 她微微笑着,戴了一边耳机,并没有打开音乐,只是为了隔绝外界嘈杂。 正准备戴另一只耳机,校广播台里刚好开始放音乐,她没听过的,觉得好听,也就没有堵住耳朵,而是很自然的把耳机线绕上了手指,静静地听着。 “我慢慢地听雪落下的声音,闭着眼睛幻想她不会停,你没办法靠近,绝不是太薄情,只是贪恋窗外好风景,我慢慢地品雪落下的声音,仿佛是你贴着我叫卿卿,睁开了眼睛,漫天的雪无情,谁来赔这一生好光景……” 旁边有人坐下了,顾鸳睁开眼。 是一个不认识的女生,短发微卷,校牌上写着高二(2)班,顾恒微。 “顾鸳。” 她一坐下就叫出了她的名字。 顾鸳没说话,只看着她,细细打量,猜测来意。 顾恒微伸出手来,笑得和善,“我叫顾恒微,学生会副主席,会长后援会的管理人员之一。” 顾鸳点点头,跟她握了一下,触手冰凉。 然后顾恒微也没说别的什么,就是问在学校待得习惯不习惯,有没有人欺负,要是有问题,可以随时去找她这些。殷勤的,却不谄媚。 只是到最后,她说了一句话,让顾鸳觉得奇怪。 “既然是会长认定的妹妹,有些规矩也应该要知道的——远离李小青。” 顾鸳看着顾恒微,顾恒微也回望着,一脸微笑,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对了,看你刚刚沉浸的样子,应该很喜欢广播里刚刚放的那首歌吧。” 顾鸳没点头,也没摇头。 顾恒微笑了笑,“雪落下的声音,周深唱的。”转身,利落走了。 没头没尾。 顾鸳没去看顾恒微离开的方向,只是低着头,慢慢地扬起一边唇角,笑了,讽刺莫名。 晚自习结束的时候,沈飞打电话过来,还问她要不要一起吃夜宵。 她冷笑两声,说了句滚,挂断了。 第二天,下雨了。 是她最爱的朦胧细雨时,或喜或忧,因这份模糊,就能被浅浅加深,表现出来,就是极致的享受。 也就在这个微雨天,小青病了。 胃病。 校外诊所里,顾鸳看着躺椅上睡颜憔悴的小青,静静看着,表情不明显。 就在半个小时前,刚放学不久,小青突然打来电话,当时她正在宁宅房间里画画消遣,等赶到学校的红木走廊,小青已经倒靠在了走廊一边的灌木丛里,捂着肚子,浑身颤抖不止,冷媚眉眼揪作一团,却咬着牙不吱声,显然隐着剧痛。 这一幕,深深刺激了顾鸳的心神。 而就在刚刚,诊所老医师叫了她去,“这个小姑娘我说她几回了,就是不听,痛的受不了了才来看病,迟早会出问题的!你是她同学吧,多劝劝她,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别想太多,更不要经常性的空腹饮酒,这么消极的避讳看病,再好的身体,也禁不住她这么耗啊,还有,她身上的伤……” 顾鸳都温声应下,才知道小青的病况,由来已久。 不规律饮食,惯常性空腹饮酒,长久性外创伤,精神方面也有些抑郁。 小青曾不止一次让老医师给她开止痛药和安眠药。这一次有她,那以前呢,良卿……看样子该是不知道的。 可顾鸳想了想,还是决定不问,等小青自己开口。 中途沈飞又来了一次电话,应该是约饭,她看了看,没接,设置成静音,任手机无声的响。 这么守了半个多钟头,顾鸳不知不觉靠着椅背,睡着了。 “顾鸳。” “嗯?” “我打完吊水了,走吧。” “哦。”顾鸳睁眼,甩甩麻掉的身子,追上已经走出去的小青,仍有些迷糊道,“小青,你还痛吗?要不要去吃饭,我有点饿了。” “没事了,你要吃什么?” 没了雨中撑在红木走廊上的病态,小青又是一副冷漠模样,可这不妨碍她看着顾鸳时眼里偶尔出现的一缕温情。 “土豆盖浇饭,你呢?”顾鸳站起来,有些未醒的摇晃。 “一样。” 顾鸳还在原地摇头晃脑,嘟囔着“晕”,努力让自己清醒点。 小青就站在不远处,注视着她。见顾鸳跟上来,也不等她,转了身先走一步。 一步一态。 好似她脚下踩的不是水泥地,而是微波荡漾的水面,每一步,都可以开出媚人至极的花朵,一瓣瓣的,踏出涟漪来。 弱柳扶风,诱惑至极。 本来就晕的顾鸳,一下子被迷惑了,口干舌燥心痒难耐,更晕了。 “好妖媚啊!” 她被这步法惊艳,下意识叹出了声。 小青突然停下不走了,转过头冷冷看她,“你说什么?” “你走路好好看呐!”顾鸳几步小跑上去,与小青并排而行。 “是风骚吧。”小青一下子戳破谎言的本质。 “呃那个……对,就是风骚!”顾鸳挠头,没心没肺的笑着,“是褒义词啦!我就是没想到,一个人走路可以走的这么……有感觉,就像……妖,嗯,很妖的感觉……” 小青不语。 这种步法,来自于她幼时看过的一本有关“秦淮艳妓”的旧书。 她改不了。 所以她每天都近乎是最早到学校的,最后一个走的。 没想到,就是顾鸳,在第一次见面时,竟然说了一个她从来没想到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形容词,“贤惠”,尤其当她从顾鸳眼中看到那份真诚时,她忽然就有些慌了—— 她不想顾鸳知道有关自己的传闻。 因为在青中纷纷扰扰的“三角恋”传闻里,她是插入别人情感为人所不齿的那一个。 这一刹的念头,在往后与顾鸳相处的日子里,被她死死压下,不留半分给人窥见的可能。 可现在,她想知道了。 “顾鸳,你也来了青鹭有一段时间,对我有什么其他的看法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顾鸳的反应弧一顿,然后,她脑子里回想起顾恒微的那句话,立即明白过来,笑了。 “小青学姐,我一直相信,人性,是最难揣测的东西,我也知道,流言的力量有多可怕,你是什么样子,我会自己去感受,还不会傻到让别人来左右我对你的看法,而且,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被你吸引了,你的身上有我喜欢的味道。我先说明啊,我可不是女同。” “我知道。” 小青清冷的面目缓缓染上温度,笑颜一展,是纯粹的,毫不遮掩的欢喜。 “你信啊?” 顾鸳惊喜了。 “实例为证。上次逛街,有个戴黑色运动耳机的学弟经过,你眼睛都冒光了。”小青冷静出声。 “啊?我有这么夸张?” 顾鸳轻喊一声,捂住嘴巴,觉得丢人,关键是她都不记得了,小青还记这么清楚,真是啊,被发现了自己的禽兽本性。 “别纠结了,餐馆到了,进去吧。”小青看着顾鸳故作夸张的样子,知道她是在开解自己。 她把自己的一份饭钱交给顾鸳,让顾鸳一起付。 而顾鸳转身对炒菜师傅说着“不要蒜,不要辣椒”的时候,笑意犹在,眼眸深处的郁色却一下子落于面上,怎么也掩不住。 因为,就在小青问出那句话的一瞬间,她就想到了她自己……也曾置身流言风暴的中心。 所以,她心疼小青 周天上午第二节课间。 “顾鸳,有人找你。” 顾鸳疑惑着走出去,一眼就看见了靠在走廊上侧对着教室门口的,那个穿着夏季校服留着学生头的青雉少女。 她脖颈间环着黑底红边耳麦,十分显眼。 “顾鸳。” 少女走过来,仔细看了一眼明显在发呆的顾鸳,凌厉眉眼一挑,“你比照片上要漂亮。” 夸人都夸得有几分盛气凌人。 她伸了手,笑出咄咄明媚,“王婉清,高一(1)班的,也是青鹭文学社网络部的,来带你去文学社办公楼。” 这是个长得过分有攻击性的女生。 顾鸳想着,也伸出手去握了一下,“谢谢。” 一字楼。 会议室。 顾鸳一直以为,传说中的文学社全员审核会很变态,类似于二战英国间谍保卫战时期那种的刀枪剑雨,防不胜防。 可现实是,一大屋子人就这么盯着她看了大半天,半句话不说,还有人发出啧啧不已的感叹,听得顾鸳一阵毛骨悚然。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进了什么非法营销组织,奇货可居,嘈嘈切切。 坐在前排中间的顾鸳仰头望了望天,干脆摊开手,笑得一脸人畜无害。 然后他们与她围坐在一起,谈论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尺度之大,范围之广,气氛之热烈,尤其一个戴眼镜的高年级女生,说的问题与回答简直称得上刁钻,不像是神圣的入社考核,倒像是举行什么宗教仪式给新入教成员进行洗脑一般的诡异郑重。 顾鸳禁不住脑洞大开联想青鹭文学社其实就是一中秘密邪.教,而整个青鹭中学就是这些异教狂热分子的窝藏地点。 禁书。禁区。法度。环保。社会制度。再到青鹭历史的客观表述。 与其说是考核她,不如说是趁这个机会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研讨会。 顾鸳身处其中,也问也答,不会的不想说的也都坦诚的说出来,面不改色,处之安然。 期间小青一直没开口,就安静的坐在一边旁听。冷漠的脸。与世隔绝的态度。 她的身畔坐着一位极有气度的温雅少年,眉眼间郁气凝结,看起来心事浓重。 他应该就是周尧,老一届的青中校草兼之男神,传闻里的宁卿男友,青鹭文学社社长了。也是让小青陷入流言的最关键人物。 他的姿态,摆的太暧昧不清了。 顾鸳并不怎么喜欢他。 将近饭点的时候,周尧站起来,对坐在会议室后排一个人自娱自乐听着歌的王婉清扬扬手。 王婉清摘下了耳麦,拿出一张信纸来写了什么,走到前排来递到顾鸳面前,“写、或者说你的看法,五分钟够吗?” 顾鸳接过信纸,看着上面的英文单词两边的书名号,莫名的,笑了一下。 “医生,我最近感觉不太好。” “还是睡不着?” “嗯,有点分不清楚昼夜,看什么都是昏的……白天也会有幻觉幻听。” “那晚上呢,还是做噩梦?” “嗯。” “还是一样的场景?” “不知道,这次好像更真实了,我有时候不太能分清是梦还是现实,我整个的颠倒了。” 她的笑 Lolita,多么馥郁谴绻的一个名词。 只是,被这世俗的符号妄自囚住了,她看的有些眼睛疼。 “这是个很美的英文名词,牙根,舌尖,我要怎么念出来才感觉不是辜负这个词?” 她声音不自觉的放轻。 王婉清正坐在右排调节耳麦的重低音强弱,闻言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看着她,笑,“看过了?” 顾鸳点点头,也弯了唇角,半开玩笑的眨了眨眼睛,“影视剧和文本演绎。我可以不回答吗,如果是别的,我就是瞎扯也能给你们扯几句,可这个……” 顾鸳无奈的感叹了一声,环顾四周,“我完全没有思绪。” “没有任何感受?” 王婉清并不相信,“这个名词争议性很大,不应该没有想法,顾鸳,你是不会还是不想说?” “不想。”顾鸳倒也干脆,说了这一句就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从头到尾默不作声的小青,“我是不是没办法通过考核了?” 她有点心虚,毕竟她是小青推荐的人,走的还是野路子,算歪门邪道,要是没过审核小青会没面子的吧。 “不一定。” 瑯淑言扶了一下眼镜,从他们那个小团体中站出来发声,“从刚刚的表现来看,你对文字的敏感度很不错,甚至让我吃惊,你很坦诚,不矫情也不作,至少,现阶段你给我的表面印象就是这个样子的,所以,我们秘书部全体持接纳意见。” 顾鸳轻咳了一声,更觉得心虚。 “外宣部同上。” “婉清你的网络部呢?”周尧笑着问,显然也对顾鸳的印象不错。 王婉清直接就说,“社长,编辑部已经人才济济了,顾鸳可以来我这个刚成立的网络部,我现在可是求贤若渴。” 意思是同意了。 至此,顾鸳加入文学社编辑部的事情总算尘埃落定。 大家一致鼓掌,欢迎她入社。 恭祝声中,小青没有多留,得到了结果就离开了,冷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喜怒。 临走之际,瑯淑言轻拍了拍顾鸳的肩膀,“你给我的感觉,比王婉清那个混沌性子还要难以捉摸,不过,未来总是充满变数的,我很期待你能带给我们惊喜。” 顾鸳嘴边一直挂着清浅的笑容,舒服的,柔软的,透着几分朦胧的无辜隐秘。 直到人渐散去,王婉清在位置上把一首金属摇滚乐听完了站起来,话中带刺的扎着她说,“你笑得好难看,不想笑就不要笑,没人会因为你笑不笑而去质疑批驳你的能力。不要活的这么假,我很看不惯。” 顾鸳沉默。收笑。 “还有,抱歉,虽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道歉,可我直觉上想这么做,如果刚才我给你的那个词,有什么让你心里不痛快的地方,你可以直接告诉我,虽然我不一定会改,但说不说在你,这是你的权利。” 王婉清笑了一下,眉目间凌厉依旧,可顾鸳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而且是越看越可爱。 “我好喜欢你。” 顾鸳忍不住咬唇,笑容剧烈的像要谋杀谁似的。 “你好矫情。”王婉清拧眉,有点受不了顾鸳过分肉麻的眼神。 “可我还是喜欢你!” “我有男朋友了,目前没有双的倾向。” “呃……” 看着王婉清这么一本正经,还带点嫌弃的表情,顾鸳差点没噎着自己。 歪打正着。 只能这么说了。 哪怕文学社考核事件过去了好几天,顾鸳还是迷糊得很。 不过,对于实在想不明白的事,她从来不会让自己陷入烦恼,抛开就是了,反正,她如今是编辑部兼网络部的成员之一,这就行了。 至少,没让宁卿还有小青失望,知道消息的当天晚上,宁卿狠狠抱了一下她,然后给她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宁染坐在一边,很看不顺眼的说风凉话。 “还说卓尔哥不如可乐,我看我也不如可乐,更别说这个丑……” “阿染,礼貌呢?” 宁卿端着一盘土豆片出来,看了宁染一眼,再是笑语嫣然的走到顾鸳对面,“大部分菜是阿姨临时过来做的,不过这个土豆片可是我炒的,来,小鸳儿你尝尝味道。” “谢谢良卿。” “这么客气做什么,和阿染一样,把我当姐姐就好了,跟你姐总不会这么天天说谢谢吧。” “嗯。” 进入文学社以后,为了熟悉度,她每个星期也会跑东跑西,跟着其他社员去各年级收收稿子,送送文件什么的。 然后才真正理解,所谓荣誉之下的无尽劳累。 当然,她喜欢这种没心思胡思乱想的感觉。 宁卿的生日宴还有不到一个礼拜。 一天放学傍晚,宁卿正在客厅里教宁染解初三的数学题和化学题。 电话响了。 “宁姐,周尧他爸是中央纪检委的。” 一接听就是这么一句,宁卿愣了愣,“已经确定了?” “对,信息是从京城那边传过来的,不会有错。” 电话那头,卓尔的声音沉重。 宁卿握着手机的手一紧,捂着手机话筒,拍拍宁染脑袋,“好好做题,我出去接个电话。” 宁染嗯了一声,纠结的盯着练习题,脑子打结,咬牙切齿。 站在院子里,宁卿慢慢微笑着,手指碰了碰花坛里的橙色秋菊,“我说小卓尔,你不会也听信了传言吧?呐,你宁姐我再重申一遍,姐姐跟周尧只是搭档兼好友,真是,你瞎操的哪门子心!” “我这不是怕你被那个京都来的花花公子给骗了吗。” “嗯,我知道,你们几个都别担心,我有分寸,还有你们别去找周尧的麻烦了,知道他不好惹还一门心思撞上去,释一绅上回找周尧单挑,后来升级成青中和一中的群架,影响实在恶劣,没有下次了听见没?” “知道了宁姐,只要你跟他没什么就行,他们这些人乱传消息,我回去就把他们好好教——” “嗯?” 宁卿一个单音,卓尔立即改了口,“我是说,我回去就把他们好好教育一顿,能动嘴绝不动手,宁姐你就放心吧!我听话着呢!” “听话就好。” 宁卿目光停留在指尖缠绕的菊花枝叶上,“再说了,有你们这么凶残的后援军,那些男孩子避我跟避什么样的,这样下去,你家姐姐我很难找到男朋友啊!” 她说的是实话,从小学初中到高中,她总是被各种送情书表白,这种情况到如今,因为卓尔几个人的强势恐吓,还有后援团的存在,已经是寥寥无几了。 “那群子歪瓜裂枣还配不上宁姐你!宁姐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好到顶天的男朋友!” “啧,我这是没魅力到什么地步了,还需要你们这群二货帮?” “宁姐你别不信呐,我肯定找得到,反正就是对你好,比周尧好!” “好好好,怎么都好,都听你的行了吧?” 宁卿有些想笑。 发自内心的那种毫不收敛的张扬剧烈的笑。 她张了张嘴。 无声。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静默之后,她温声问,“还在关禁闭?” “没,我妈一出手,只关了两天,我就解放了哈哈哈哈~” “嘚瑟。”宁卿笑了笑,“伯母身体恢复的还好吧?” “在家里待了几天就回省医院了,没大事,就是不能操劳,旭子他姨父的医院,照顾的肯定好,宁姐你别担心,就是这次没来得及见一见你和阿染,说有点想,又不让用电子产品,不然就可以直接视频了。” “这个没事,等放寒假了,我和阿染还有你,一起去接她回来过年。” “嗯嗯嗯,这就最好了。”卓家客厅里,卓尔把踏在沙发上的脚收回来坐好,喜笑颜开道,“对了宁姐!过几天不是你生日吗,我有个想法,我们可以——” “你又想做什么!”宁卿把眉一挑,磨牙笑道,“我跟你说啊,小卓尔,要是你搞砸了我这次的生日宴,我就把你头给拧下来!” “我那是创意!” “创意?”宁卿一笑,“相亲宴还是酒鬼团?别给我扯七扯八,一句话,别想,我可不想到时候吓到了我的小鸳儿。” “不会不会,宁姐我保证,我这次一定不乱来,你就让我帮你办吧!” “不行,你的保证不具有任何法律效率,前车之鉴,铁证如山。” “宁姐,你听我说……” “顾鸳!” 宁卿噤声,客厅传来的这吼天吼地的暴躁雷音着实把她惊了一惊。 “宁姐,是宁染吗?” 那边的卓尔显然也听到了,宁卿点头,又想到卓尔看不见就轻嗯了一声。 客厅里,宁染本来就心烦气躁,恨不得把练习册撕碎了扔垃圾桶里,就碰见顾鸳悠哉的端着一盒饼干下楼,还明目张胆的把茶几上果盘里最后一块剥好的橙子拿走了。 他气不过吼了一声,顾鸳很是随意的翻了个白眼,揉揉耳朵,说了句“我在。” 声音很是轻飘飘的无赖。 “把橙子给我!” “不给。” “顾鸳!!” “我在。”顾鸳把橙子自然的丢进了嘴巴里,笑得恶劣,“我都说了我在,你叫我做什么?” “橙子!” 宁染指着她,瞪眼半晌也只说出这两个字来。 顾鸳微笑,点头,“对啊,橙子,你想吃啊,厨房冰箱里有,自己剥去。” “顾鸳!我要跟你拼命!!” 中二少年彻底暴走,丢开笔扑上来就要开打。 顾鸳又是轻飘飘的避开,立在沙发边一脸得意,“我是个弱女子,不玩暴力,要不我们来石头剪刀布,谁赢了谁去剥橙子?” 不等宁染反驳,顾鸳又顺手把手里吃了一半的饼干放在茶几上,推到他面前,“我不是已经赔给你饼干了吗?难道你嫌饼干太干还想要一杯水?唉呀,你也知道我是个弱女子,端不起水壶的。” 宁染颤着手指向空了一半的饼干,“你说这个?” “对啊。”顾鸳点头,顺着他的指尖看向那盒饼干,心情大好,这是窦蔻送的。抹茶味。 “我自己都舍不得吃,赔给你了,你还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宁染,做人不能这么贪心啊。” 语气里不免有些不舍。 她确实喜欢这饼干,毕竟嗜甜,对一切带有甜味儿的东西都持有一份特别的钟爱。 顾鸳想起窦蔻送饼干时一副嫌弃“甜食”的样子,眯眼笑了。 听到客厅没动静了,宁卿再说了几句道了别,把电话一挂,那些没出口的真心话在喉管打个遛,滑入管道,再在心间来个急停,便是无尽的沉痛,如潮如流。 她抬起头,手抚在后脖颈的中央,目光久久凝视着二楼自己的房间,好像能一眼望到壁架正中央的针线盒子,慢慢地,微笑了起来。 温暖地,浮出表面。 她的短发 一个人,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的度过这一生。 因为仓央嘉措,顾鸳相信,缘分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美好的事情。 不论过去,或是未来,她始终坚持这一点,不容辩驳。 那些人。那些影像。 她曾做过一个梦。 一座漂流在海面上的倒束甜筒状小房子,四叶草窗子,云朵一样柔软的床,藤蔓一样旋转的格子扶梯,环型墙壁上摆满了着永远也看不完的书,房子尖顶上是一架高高的秋千,每天清晨醒来,都会有海的精灵爬上秋千看太阳从大海里缓缓升起。甜筒房子永远不会靠岸,她是隐形的,大人们是看不见她的。 只有花草树木,海兽,飞禽,岸边伸长的荆棘,深林突兀的云杉,还有懵懂无知的孩童,才有偶然遇见她的机会,可是一旦她察觉到了,她就会飘的远远的,因为甜筒房子习惯了一个人,她有些害羞。 每当夜幕降临,那些深海里沉寂的星星都会一一亮起来。甜筒房子不见了,也变成了一颗星星。 她记得清楚,做这个梦的时候,她十二岁,初一。 …… 《义勇军进行曲》的铃声响起的时候,顾鸳正沉溺于梦境不可自拔。 反反复复的梦境里,她站在一个很高的混沌石台上,一次一次的往下跳,她既旁观又亲历,独那份心悸不可伪造。 顾鸳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刻,就在此时,她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万种情绪经过一夜酝酿,只剩下冷静。 关掉闹铃,顾鸳直腰走到阳台,迎着晨光深呼吸三次,才转身去刷牙洗脸换校服下楼。 宁家姐弟正在吃早餐,见她下楼,宁卿指了指饭桌上的豆浆和包子,“刚打包回来的,还热着,拿去学校吃。” 宁染轻轻哼了一声,很自然的给过来一记白眼,显然还在为昨天被抢的那瓣橙子鸣不平。 顾鸳面色自若的走过去,已然刀枪不入。 她提起早餐,给了宁卿一个大大的笑脸,就飞奔去学校了。 今天是文学社每个月的例行总结大会,她不能迟到。 一字楼大门口,王婉清拦住了气喘吁吁的顾鸳,“你跑这么急是赶着去投胎么?” “你怎么在门口不进去?” “我又不急。” 顾鸳一拍脑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废话,王婉清住宿舍,几步路的事情,自然要比她从容。 “你就不能早点起来,非得赖上那么几分钟然后赶命样的跑过来?” 王婉清扶正了她的手臂,盯着她苍白的脸,不赞同的,“你平常缺乏锻炼,突然这么跑一下完全是在找罪受,顾鸳,你想早死?” 顾鸳捂住肚子,想翻白眼,“婉清,为什么我就从来没在你嘴里听过什么吉利的字眼,总是罪啊死的,我会怕诶。” “说多了你就习惯了,然后就会发现,生死是寻常事,不用大惊小怪,我这是在给你做心理预防。不用感谢我。”王婉清理所当然。 人生在世,转瞬百年? 顾鸳欲哭无泪,“你说的好有道理,我都感觉快被你给说服了,可我还想以后七老八十了跟好友一起去吃火锅呢,不想早死。” “那就协调你的作息时间,能早睡早起就早睡早起,日常运动,活个七八十岁不成问题,当然,如果意外事故导致的……” “好了,我好了,走吧!” 顾鸳突然觉得自己腿也不麻了,肚子也不痛了,浑身轻松,然后赶紧站直了身子,往前走。 王婉清在后头收住话,也就慢悠悠的跟上了。 她今天没戴耳麦,换成了耳机。 依旧是红色。张扬的。热烈的。 她最喜欢的颜色。 顾鸳走在前头,脚步放慢了来等王婉清,脸上笑容清浅。 她轻轻地,抬起左手,春季校服外套的袖子宽大,遮住了手腕,她却能感受到手腕处系的黑色绸带,绸带尾端绣着紫色木兰。 泛旧。孤朵。 她不愿谈及这些,并非恐惧死亡,甚至每当身体哪处有不适,她都会有一种隐痛的快慰,觉得死期将至,这样也不错。仿若本能。 她唯一害怕的,是人性趋利避害所衍生的副产品——自欺欺人。 这个月的《青学报》已经刊印成册发到了各年级各班,还有一中、二中、实验中学以及各大校外杂志社都有发行。 范围涉及很广。 这天午课结束,晚上没有自习,顾鸳散步去了青江公园深处。 她最近的心情一直都都处于恍惚的状态。她想恢复过来。 走了一段路,她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陌生,她顺着石子路绕了一圈,才慢慢肯定她已经走到了青江公园的尽头,抬头,是青鹭二中的校园院墙,视线所及可以看到二中特有的欧式尖顶建筑。 她知道城西是青江公园,城南有青鹭二中,却不知道,这青江公园的尽头竟然就是二中的后门之墙。 二中――紧靠城西新区的商业街,尤其繁华。 学校集初、高中于一体,初中部升学率为青鹭县之最;而有“艺术维度”之称的高中部更是走在时尚前沿,艺术特长生云集,是众多帅哥美女的聚集地。 她会知道二中,还是因为这是王婉清的初中毕业学校。 她是那个学校中考成绩的前十,第一是乔蓝天。 窦蔻也说过她的本意是想去二中上高中的来着,因为宁卿才临时改进了青中。 “不过——” 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窦蔻就伏在学校红木走廊的石亭圆桌上瞅着她,似是有感而发的露出一副很是哀怨的欠揍表情,“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遇得见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啊!” 顾鸳笑着摇头,把回忆从脑子里甩掉。 略站了站,一摊手,反正没有解决自身心境的办法,干脆不想了,转身往回走。 林木重重,青石小道。 “呸,年级第一了不起啊!” “看什么看!给老子跪下来!” 顾鸳停脚。 “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整天的一副拽样,谁欠的,来,给我揍!” “揍死他!” 顾鸳皱眉。 她好像听见了霸凌? “你们可以轻一点吗?我不想回家被我妈妈看到。” 一道语气平静的,语调却十分奶声奶气的弱弱嗓音。 极易让人想入非非。 顾鸳怔神了一瞬,敛了眉眼拿起电话来。 “嗯,舅舅,不用来接我,我一个人没事,真的,啊?我看看啊,二中后门,对,现在就来,你们警察局不是还没下班吗?哦,那行吧,我在这里等你。” 声音轻软平静,话说家常,却足够林子里的人听到。 里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有人咬牙切齿的说了句,“别让老子再逮到你!” 顾鸳笑笑,转身又走回了原路。 到了半山台阶的石碑处,顾鸳停下来,转头去看自己身后的小尾巴,“你跟着我做什么?” “姐姐,你还没有告诉我名字。” 唇红齿白的小男生,蘑菇头,个子小小的,脸也小小的,穿着二中特制的艺术校服,模样实在是招欺负的柔弱干净。 小男生手还在抚压着因为被人攥住被弄皱的衣领,脸色倒是很平静。 顾鸳挑眉,“名字?” “嗯,姐姐,我是认真的,妈妈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救了我,我以后会报答你的。” 报答? 这是什么老封建的教育思想? 顾鸳怔了怔,放在衣服口袋里的指尖轻触着折叠刀的木柄。 这是她最近新买的一把,之前的不知道掉在哪里去了,找了很久找不到,也就算了。 她并不执着于此。 眨了眨眼睛,她半开玩笑的,“那你要怎么报答,以身相许么弟弟?” 才说完自己就笑了。 顾鸳上前几步,拍了拍奶弱小男生的头,“小朋友,乖,别被大人的话给骗了,回家吧,不然我可不敢保证那些人不会再回来。” “不要拍我的头。” 小男生皱了皱好看的眉,似是对顾鸳哄孩子般的语气有些不满,不过还是很坚定的说,“我不怕,他们只是武力胜于我,没什么好怕的。” 又说,“姐姐,你好厉害啊,居然把他们都骗走了。” 自信满满的表情配上那一张奶气萌宠脸,有种令人善性大发的宠溺喜感。 顾鸳仰天望了望,捶捶被萌到的小心脏,“你怎么知道我是骗人的?” “那当然,我最聪明了!” 小男生开心的连踏上了几级石梯,奔到顾鸳面前,“姐姐,你是哪个学校的啊?” “青中。” 顾鸳很无所谓的一答。 “青鹭中学?那我以后就去你学校报答你!”奶弱小男生顺口道。 顾鸳看了看腕表所指的时间,想到宁卿说的晚间聚餐,没作他想,“我先走了,你快点回去吧,以后别让别人欺负你了,你越让他们,他们越会蹬鼻子上脸,我并没有救你,也不需要什么报答。” “而且——” 顾鸳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半偏着脸笑了起来,“你太小了,我不喜欢姐弟恋。” 有风吹来,吹起少女蓬松额间垂着的轻软头发,吹起少女手腕处的墨棉绸带,兰朵飞扬。 遗世独立。 小男生怔在身后,透过林木深深,回头望了望渐暗的天色。 他猛然回了神,对着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清瘦身影喊,“诶――姐姐,我叫霍湘君!是二中初中部的,就是初二(1)班的,姐姐,你听见了吗?” 顾鸳摆手,没回头。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 顾鸳抬头适应了一下落在脸上的雨滴,雨不大,也就不急,沿着商业街慢慢地走。 这个时候最适合听音乐,舒缓的,幽柔的,哀伤的,缠绵悱恻的,轻挠耳膜的。 想着她也就戴上了耳机。 “无辜的眼,迎风而张,抱不住的孩子,挥舞着手掌,被遗忘的书上,小人儿自顾笑着,指向远方……” 雨慢慢大起来,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对雨势猝不及防的抱头而过的人群。 就是在这时候,她在十字路口的公交站台边,看到了一道她回忆里最印象深刻的那个梦魇之影。 她脚步动了动,似乎想要冲上前去抱住那道身影,又好像要立即转身逃离般的狼狈。 而那个似宫崎骏画中走出来的少女,就这么微笑着望着她,站在朦胧的雨里,看着她。 少女那蓬松柔软的半短头发,那坚毅的面庞和清澈敏感的眼神。 那被浸泡在湖水里的紫木绣兰布鞋,就这么的,立在微雨的黄昏里。 顾鸳一动不动,站了很久,才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这是假的。 是她的记忆在欺骗她的眼睛,或者说,是她的眼睛在投射她的不敢落幕不敢暴露在阳光之下的腌仄记忆。 耳机里依然是少年干净纯粹的声音。 “杂乱的楼房太遮挡,不认输的脸庞,思念的追寻的,那么的相像……” 她被惊动的初心 宁卿生日宴的前一天傍晚,顾鸳还是和沈飞出去吃了一顿饭。 还是那个弯弯绕绕的巷子,狭小却干净的餐馆。 老板笑吟吟的先端了两盅茶树菇汤上来,热气腾腾。 “中秋放假怎么没去我家玩” “时间不够,提前一天来学校了。”顾鸳低头摆弄手机,找了个不算借口的借口。 沈飞点点头,例行问候,“这次月考感觉怎么样?” “老样子,你呢?” “没考好,英语有一道完形填空不该错的。排名退后了。” 沈飞抓了抓头发,有点烦恼的样子。 顾鸳收了手机看沈飞,“二姨又说你了?” 沈飞点头,伸出手想扯顾鸳的袖子,顾鸳避开了,他抓了个空,手垂在桌子上,有些委屈,“鸳鸳,我最近都没怎么去网吧上网了,也没看漫画,打篮球也是放假的时候,而且下个礼拜天一中那边有人约好了……” “好了你给我,别废话了,地点?”顾鸳揉揉额头。 “一中篮球馆。” “我会去的。” 沈飞委屈的表情一下子破了功,笑得要多灿烂有多灿烂,“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家鸳鸳会来的,就是你最近总不接我电话……” “你再给我废话试试,喝汤!” 顾鸳凶他。 “喝喝,我喝!”沈飞立刻用勺子舀汤,放进嘴巴里,还有点烫,吐着舌头吞了。 “你慢点,也不怕烫脱了皮!” 应付完这顿饭,顾鸳就戴上耳机,面无表情的走了。 礼拜五,早读前。 宁染因为没有周六周天的补课这一说,准备晚上一放学就去桃花源,去卓家住,等晚上就可以直接去潇湘宴了。 他今天只喝了杯牛奶就拽着书包带子去学校了,走之前还不忘鄙视的给顾鸳一记眼色。 宁宅客厅里,宁卿接了个电话,端着一杯豆浆从厨房出来,看顾鸳低头坐在餐桌前吃早餐,笑了,“小鸳儿,今天的晚自习我要多上一节,你先去,就在潇湘宴,别走迷路了,我跟卓尔说了,让他去门口接你,记得吧?” “嗯。” 顾鸳乖乖点头,喝了口玻璃杯里面的牛奶,样子温顺。 宁卿收拾好书包,换了鞋子准备去学校,踏下台阶之前,她忽然回头问,“小鸳儿,你不会相信一见钟情这种狗血剧情吧?” “怎么了?”顾鸳抬头问,嘴唇边还挂着一圈奶渍。 宁卿摇摇头,又走了回来,拿出餐桌上的纸巾给顾鸳擦拭嘴角,很是感叹的,“卓尔那副皮相祸害了太多小女生,我就不明白了,一张弱鸡脸,有什么好看的,你可别被他骗了。” 顾鸳笑着答应了。 晚自习的铃声响起,顾鸳收拾好东西,跟余槿在女生寝室门口致别,再一个人慢吞吞的往校门口挪。 搭了一辆黄包车,坐在车上,不知道为什么,顾鸳有点心烦气躁,很想停车,自己转身走回去。 潇湘宴。 环形的大院子,三层的独立阁楼,表面都是镶着木头的古式结构,周围一圈都是露天停车场,铺了草毯,场中间有一座双鲤喷泉,鱼嘴里吐着两颗珍珠灯,光影绰绰。 阁楼门口站着两位丽人,青衫袅娜,笑容甜美,两边玻璃窗挂着七彩的淡色流苏,还没走到门口里面的冷气就扑面而来。 顾鸳站的略远,仰头看着“潇湘宴”的招牌,恍惚中,肩膀被拍了一下,她偏过头,一怔,再怔—— 她好像听到了荒芜之境桃花盛开的声音。 眼前站着的,分明是从远古遗留的一株桃木,稚子纯粹,未经雕琢。 她的初心,便是在这一刹惊动,喜悦,新生,自此深陷。 “怎么不说话?” 卓尔把晃了晃手机走近,递给过来一瓶冷饮,桃花眼里笑意层层叠叠,“宁姐跟你讲过了吧,我是卓尔,来接你上去的。” 顾鸳平静接过,没说话,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算好,声音也因为情动而显得更加柔软撩人,迸涌勃发荷尔蒙腥甜味。 这是本能。 耳尖发烫,顾鸳紧紧咬牙,庆幸楼阁门前的灯光如此奢雅低调,将她的心事遮掩,有了伪装的保护色。 卓尔招手,“我们进去吧,对了,窦蔻你认识吧,她也在里面!” 顾鸳点头,半偏着街灯下瓷质苍白的脸,摆出了生人勿近的姿态。 “你就是我宁姐房客啊,听窦蔻说你性格挺好的。” 卓尔不确定的想要拿出手机照片再看看清楚,会不会是自己认错了人。这也太冷漠了些。 顾鸳点头,还是不说话。 要不是窦蔻中途出现,一边控诉顾鸳的绝情抛弃为什么不一起过来,一边拉扯着她上去,卓尔都要转过身再去街上找人了。 他跟在后面,看着那个被窦蔻扯上楼的只露了半边脸颊的纤弱少女。第一次觉得眼睛跟不上大脑的反应速度。 他想,这个女生,果然不上相。 顶楼已经热闹的不行了,音乐激扬震颤,窦蔻推门进去的时候,宁卿和小青都还没到,眼前所见,除了宁染她一个都不认识。 而且,也太吵了。 一瞬间,顾鸳心里萌生的退意无限生长。 窦蔻已经推着她进去了。 里面的人或多或少看上一眼,意思一下,顾鸳也知道这一点,也就沉默,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她从来是个边缘人物。 宁染更是对着空气重重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呕谁。 少男少女的群欢盛宴,热烈的,放纵的却也纯粹。 有几个关小点了音乐,聚在一起大声聊天,谈起宁卿,都是敬佩不已的表情。如此尊慕。 尤其是男孩子里,虽说有着顾及卓尔的因素,可之前没几个不迷恋她的。 但宁卿每一次见他们都是左一句“弟弟”右一句“姐姐”的,愣是把那份旖旎心思给生生压没了。怎不英雄气短。这以后都是把她当姐姐来看,反而更添儒慕之情。 有个男生说起趣事,“初二那年,临省新转来个不长眼的,和宁姐表白,那九十九朵玫瑰花送的,寒碜死了!还是宁姐厉害,直接让人找我们单挑,这不是让他投胎再造嘛!” “岂止,你记不记得,那个叫什么姓孙的应该是,说什么去河北之后再也不回来了!” “孙少明,舅舅在京城做官的,被我们收拾了几顿后不照样怂的跟个王八羔子样的!” “让他姓什么不好,偏偏姓了孙,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了!” “哈哈哈哈哈……可不是,还敢觊觎宁姐,污言污语的,别说我们看不惯,就是阿染都动了手!” 有装扮新潮前卫的女生掐着宁染的包子脸,一脸被萌到的泛滥表情。 男生纷纷起哄。 “对啊,就是我们这些人里面最好说话的阿染都忍不下去了,可见那个孙子有多欠!” “不止啊,我记得卓少都直接上脚了都!” “哈哈哈哈哈对对,我也记得哈哈……” 中间那个相貌粗野的少年笑得最大声,被众人环绕的卓尔在后脑勺拍了一掌就立即噤了声,惹得周围的年轻男女们更是笑得收不住,纷纷往旁边倒。 顾鸳静坐一旁,没有去喝那瓶冷饮,而是轻轻的,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可乐,动作微小。 才喝了两口,就有人走到近前,是那些人中的一个,叫冯旭,眉眼阴沉,很不近人情的样子。 “顾鸳?” 冯旭很不客气的坐在了对面沙发,仔仔细细的打量过来,眼神里的审视与怀疑让顾鸳捏紧了手里的玻璃杯,浑身都不舒服。 “我是,有事么?” 顾鸳直直回望,神情淡漠的。 “没别的事,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别动什么心思,在宁姐家里住着就安分点,不然……”冯旭笑了一声,阴冷的,并没有把顾鸳放在眼里。 顾鸳看着他,仔细回味了一遍这话里的威胁意味,又想起来第一次进宁宅的时候,宁染防备的样子,笑了,轻轻地,唇角勾了勾。 冯旭拧眉,来不及说什么,宁卿和小青已经到了。 冯旭站起来去迎接,阴狠面目都显出了几分柔和,与卓尔和宁染那几个少年少女一起,把宁卿围在了正中央。 小青很自然的退开到一边。 宁卿拿了一杯酒,站在立台上做了个简短的开场发言。 下台的时候,她还往顾鸳这里看了一眼,眨了眨眼睛,顾鸳愣了愣,抱着瓶可乐笑出声来。 之前一个晚上,宁卿专门找过她,说想把她介绍给眼前这些非富即贵的少年少女们。 她摇头,说不习惯,宁卿微笑来揉她脸颊,说一早知道这个答案,可还是忍不住问一问。 所以这个晚上,宁卿给了她安宁,以及隐秘不宣的尊重。 接着有青衫飘飘的服务生端上来饭菜,没人动筷子,蛋糕单独放在靠沙发的桌子上,六层的,每一层都缀满了一圈粉色玫瑰花瓣。 点了一根粉色蜡烛许了愿,蛋糕就被丢在了一边,也没人动。 一群的少年少女们都笑着问宁卿许了什么愿,宁卿笑得温暖,手指靠在唇间,眨了眨眼睛,“保密哦,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众人哈哈大笑。 接着大家都是把礼物放在了宁卿眼前,一个个的央着宁卿先打开,永生花状的水晶球、限量款香水、新上架的品牌服装…… 卓尔更是送了宁卿一条玉石手链,是明亮的暖黄色,宁卿当场就戴上了,衬着少女白皙的肤色,别提有多好看了。 顾鸳低垂了眼,看着桌子上未曾开封的柠檬冷饮,看着玻璃瓶外渗着的水珠,默默的,看着。 这是卓尔之前递给她的,她没喝,直接放在一边了。 小青坐在离她比较远的大厅另一边,自饮自顾,冷漠的,始终没有投过来一眼。 中途,窦蔻端着酒走过来,大喇喇坐在她旁边,问喝不喝,顾鸳笑着摇头,“不喜欢。” 窦蔻耸肩,自己一口干了,她越喝越多,一边喝一边跟顾鸳讲话。 不着边际的,脱离现实的,奇怪的话。断断续续,隐晦不明。 这是一个宾主尽欢的青春盛宴。 顾鸳到场了,附和了,表情始终维持在差不多的水平。 按王婉清的话来说就是,她又开始作了。 旁观眼前这些粒子构建的动态图景时,渐渐迷醉,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西河街外婆家那个坐在三轮车上叫卖豆腐的老人,日夜的苍老叫喊,环绕村庄不绝。 他驼的厉害的肩上,有一柄日夜挑着的竹扁担。 生日宴开到凌晨一点多,有司机分别送回去,宁卿也喝了不少,一下车进院子就开始呵呵傻乐,然后笔直的冲上三楼顾鸳的房间,倒在床上,滚来滚去。 宁染跟卓尔那些人玩游戏的时候,喝岔了酒,本来是果酒,被那些人恶作剧换成了白酒,只喝了两口就醉了过去,还是司机扶回来的,顾鸳也没管他洗不洗澡,就给他盖上被子关门走了出去。 楼上,宁卿已经翻身坐了起来,半垂着头嘟囔着什么,顾鸳摇头失笑,走进去,蹲在了床边,哄小孩子一样的温和语气,“良卿,要不要先洗澡再睡?” 宁卿点点头,又摇摇头,扯着顾鸳到了阳台,指向角落,笑得天真,“呐,我养你好不好,你不要走啦,你走了我好害怕啊……” 顾鸳看过去,角落里待着的是那个粉色的猫屋,半隐在藤萝里。 她点点头,扶着宁卿往浴室里走,“不走,我不走,那我们先洗澡再去睡觉好不好?” 宁卿任由她牵着,还伸手来拨弄顾鸳的刘海,指尖摁在额角那一小块灰色印记上,痴痴的笑了起来,“象牙……” 咬字清晰,莫名眷恋。 顾鸳怔了怔,还是说,“我在。” 她怕被蛊惑 虽然都是女生,可顾鸳给宁卿洗澡的时候还是红了脸。 等把人扶进二楼主卧,屋子里那股淡淡的檀香味就缭绕进鼻腔,说不上好闻,只是带着檀香特有的冷感。 这不是她第一次进这里,之前玩闹时候也进来过,还好好夸了一把那占了整面墙壁的巨大书架,就是那个针线盒也古朴的好看,宁卿说那只是摆设,小青才是刺绣良人。 这些往事总是愉悦的,顾鸳笑着把宁卿扶到隔间床上,又弯腰给宁卿解散头发,盖好被子,起身的时候不经意打落了枕头,露出床头一本绣着笼鸟的密码本。 她愣了愣,没多想,日记本而已,她也有一个,算不得意外。 顾鸳把枕头捡起来放了回去,就关好门准备上三楼。 想了想还是有点不太放心,就转身去了宁染房间。 打开门,宁染正躺在床边地摊上,抱着一只机器猫的拖鞋唱着一段串词的《粉刷匠》,半点不安分。 “鞋子给我。” 顾鸳弯腰伸出手。 “不给!”宁染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醉意朦胧也不改嫌弃,“丑八怪!别想抢我姐姐!” 顾鸳笑了,忍住想要捏一捏宁染婴儿肥的脸的冲动,威胁他,“把鞋子给我,不然,我就让巫婆关上任意门,机器猫就再也回不到地球了,你姐姐也回不来了。” 宁染瞪大了眼睛,顾鸳趁他失神,把拖鞋抢了回来,扔的远远地。 宁染马上就要爬过去找拖鞋,“巫婆丑八怪……你为什么要丢我姐姐!你把我姐姐还给我丑八怪!” “闭嘴,睡觉!” 顾鸳满头黑线的挡在了宁染面前,逼他滚进被窝里,搬了把椅子守着,偶尔宁染偷偷睁开眼,就会看到顾鸳阴恻恻的笑脸对着他,吓得他赶紧又把眼睛闭上。 等宁染自己先捱不住睡了,顾鸳才拖着有些累的身体上楼。 回到自己房间,洗了澡在书桌架子上随手抽出一本书来趴在床上看,翻到那一句“谁敢说,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的时候,忍不住笑了。 她抱着被子越笑越大声,有些控制不住,仰倒在床尾,长长的长发铺落一地,只垂在床沿的手,将这本《青蛇》攥得死紧。 天气渐凉,于无知觉处,入秋。 周末。 上午第四节课最后三分钟。 一字楼二层。 顾鸳分批处理完到手的稿件,向同志们道别后,从审稿团专属办公室里走出来,轻轻别下胸前的社员徽章,抱着文学社要送到学生会的文件,经过回字楼的时候,停下脚。 穿着青中秋季校服的女生们,三五成群,跟她背道而奔。 她们的脸上,全是兴奋的神采。 “快点去一中体育馆占位置,球赛快开始了!” “我可是妥妥的篮球迷,怎么也不能错过这一盛事啊!” “青中对一中,想想都心跳加速,那是卓尔和沈飞!简直是颜值的巅峰对决!!” “诶诶诶,别挤呀,我都快摔人身上了!” “不急?这已经是最后一节课了,现在过去都不知道还挤不挤的进去!!” “什么什么?!沈飞和卓尔对打?天呐!我要晕了,这场面,有爱的简直不忍直视!” 篮球赛…… 顾鸳一愣,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今天周末,下午没课,她答应了沈飞会去一中看他打篮球的。 还有……卓尔? 顾鸳低垂了眉眼,她只知道,沈飞他初中就是个风云人物,总有女生围着他转,而看刚刚那些女生的反应,显然他的受欢迎,到了高中也不例外。 她不得不承认,球场上的沈飞实在是太过耀眼,真的,比任何的骄阳都还要耀眼,耀眼到球场上所有的女孩子都为他疯狂的地步。 而卓尔,那个男生怎么就……长得那么合她心意呢。 呵。 顾鸳扯扯脸皮,不露声色的上挑了眼尾,笑得莫名讽刺。 送了文件,顾鸳从学生会出来,上到回字楼一楼拐角,从后门默然进了教室,老师不在。 教室里有些空,留下的学生大多在垂首埋头的做数学练习题,或者偷偷写下午第一节课之前要交的英语试卷。 余槿在整理物理笔记,顾鸳坐到位置上问,“老师呢?” “开会去了。”余槿笑容恬静。 “你要不要去一中看篮球赛?”顾鸳问,有些不大想一个人过去。 余槿摇头,“作业没写完。” “真乖。” 顾鸳笑嘻嘻的坐回自己位置,翻开了没做完的物理练习册,然后顺手从课桌里摸出了一只耳机,塞进耳朵里。隐有震颤。 她列表里的歌曲播放方式总是单曲循环。现在放的是张先生的《风再起时》。 铃响。 放学了。 余槿住校,正巧要去校外买笔记本,这种低价的黑白两色笔记本本学校超市没得卖,于是就和顾鸳一同离校。 “小槿,你真不跟我一起去吗?” 校门口正对面就有一家文具店,分手的时候,顾鸳扯着余槿袖子,“小槿,你真的不去啊?” 余槿抱着三科的练习卷,轻轻摇头,“我要是可以去会跟你去的,可是我卷子还有很多没做完,顾鸳你也是,别看球赛到太晚,早点回来。” 顾鸳无奈点点头,只好放手了。 她坐公交到了一中,一中校门口种了大片的桃花,开得正好,纷纷摇摇。 青鹭县的地势气候温暖,桃花的开势能从春天缤纷到晚秋。 顾鸳站着观望了一会儿,就进去了。 她身上穿的青中校服,但也不显眼,校门口往里走的女生里,哪个学校的都有,保卫科的保安们看见了也当没看见,专心的摆弄着手机。 女生们成群结队的往体育馆赶。 顾鸳在道路边慢慢走着,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体育馆里面已经人满为患了,很多女生都堵在门口,挤不进去。 顾鸳站在一边看了看,突然就有点高兴,准备转身回去。 “顾鸳!” 有人叫住了她。 冯旭走过来,表情跟潇湘宴上一样的令她反感,“宁姐知道你要过来,让我们来接你进去。” “良卿也在?” 她有点意外。 “宁姐没来。”冯旭挑眉,转身从另一个方向的不对外开放通道进了体育馆。 顾鸳默默跟上,拿出书包里静了音的手机,果然看到一条宁卿的未读信息,还是上午课间休息发的。 意思大概是早上忘记说了,以卓尔和沈飞的影响力,体育馆肯定人气爆棚,担心她进不去,所以让冯旭来接她进去。 宁卿知道她和沈飞的关系,也知道她会来看这场球赛。 她不应该意外的。 位置在第一排角落,不引人注目,但视线很好,能看到全场,显然也是宁卿安排的。 这样的体贴细致。 冯旭领完路就回了球场,他也是一中篮球队的一员。 球赛才开场一局,正好是休息时候,青中对一中,1:2的成绩。 顾鸳坐好了抱着书包抬头,一眼就看到了沈飞,那个穿着青白球衣阳光帅气的男孩子。 他也一样,在这么多人里,看到了她。 沈飞怀里抱着篮球,朝着她笑,露出一嘴灿烂白牙。 顾鸳为他的笑容所刺,偏头,却又看见了卓尔。 少年穿着白色球服,绑着着发带,露出额头,整个人又妖美又锐利。 她低垂了眼睫,怕被蛊惑,影响心智。 场上,沈飞见顾鸳没看他,挠头。 “诶!我们青鹭的暴龙王子!怎么了你,刚刚笑那么y荡啊!” 八卦王陈绪林贱兮兮的凑过来,穿着大号的球服。 “滚,你才淫y荡!”沈飞抱着球踹过去一脚。 陈绪林利索的避开,腆着脸上前,“好好好,我y荡!我y荡行了吧,快说,刚刚看见什么了?我看你刚刚打球都没什么劲。” 连y荡都能承认的这么无惧无畏,沈飞也是没辙了,干脆直接说了句,“看见我妹了。” “你妹来了?哪儿啊?指给我瞅瞅!”陈绪林来了兴致。 “你管呐!” 沈飞满头黑线的拍开他越发靠近的脸,问了声,“周佩这次请了两天假,是今天回来上课吧?” 陈绪林点头,“对,怎么了?诶,他怎么就不喜欢打球呢,我劝他他都不搭理我!” 一想到那个清瘦少年,陈绪林就想摇头,身体太弱了,性子又淡,不过怪了,他以前一直看不上这种文弱书生,偏就周佩入了他老陈的眼。 “老陈你给我回神!周佩是做学问的人,你以为他跟你一样,满脑子暴力思想,走吧,下一场,一中那边就全员上场了吧!” “对,也不知道这么一个娘娘腔,怎么打球这么猛,我们开局就落一分!之前一中对二中,二中那帮体育生都输给他了,我还以为是谣言,原来还有点实力嘛!” “开场了!”队伍里有人喊了一句。 沈飞给了陈绪林一拳,“知道你还不当回事!涨他人志气的,走!不能再轻敌了,兄弟们,我们上场!” “走!干死他!” 少年们高声应和,少年意气尽显。 球场另一边。 “哼!不说是球场上的暴龙么?照样给我们卓少超过了,真是一群井底之蛙!” 释一绅说话了,满脸的不屑。 冯旭冷笑了一声,盯着球场对面的沈飞,毫不留情的鄙视,“你个野蛮子!这才第一场,你就这么自以为是,那个沈飞不能小看,至于其他人,你个蠢货,难道你就没看到,刚才打球的时候那个沈飞一直往观众席上看,像是在找什么人,打球都敢分心,找虐!” 卓尔抬抬手,示意他们噤声。 释一绅顿时偃旗息鼓,冯旭他们也就不再言语。 他们几个人自上小学以来就混在一起,和学校的规章制度开始持之以恒的斗争,把打架上网泡妞逃课这些事通通过了一遍,硬是把一身少年意气混成了匪气。 卓尔转身抬脚就跳上了裁判台,拿过来一瓶水就开始洗脸。 观众席上顿时一片尖叫。 裁判是一中本部的高二生,看着卓尔半天,也没敢说出他拿错了水的话来。 卓尔挑眉,看了眼那个脸憋话憋的通红的男生,就笑着跳了下台,对冯旭说,“行了,那个叫沈飞的,老子看他顺眼,你们也别说了,安心打球就是。分心?那老子就打的他不敢分心!走吧!我们上场!” 又一成片的尖叫声里,陈绪林狠皱起眉头,“哗众取宠。” 沈飞摇头,又往观众台上看了一眼。 顾鸳正看着他,还微笑着比了个口型,加油。 几个小时后,球赛结束。期间还加赛了一场。 青中对一中,青中以最后一球险胜。 看完球赛,狂热的女生们都不情不愿、意犹未尽的离开了。 体育馆内管后台,顾鸳微笑着递给沈飞一瓶水,“呐。” 沈飞接过,直接拧开瓶盖仰头。 “怎么样,今天你哥我帅不帅?” 沈飞一口气喝完了,腆着脸来求表扬。额头发丝都被汗浸湿。 顾鸳本来要说了话停在嘴边,轻轻说了声,“帅。” 沈飞立即就笑得震天响,体育馆顶都要坍下来的愉快。 顾鸳看他这样,很想翻白眼。 门口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原来你在这儿啊!” 她的吻 沈飞视线越过顾鸳,往她背后的门口去看。 “卓尔?” “是我。”卓尔笑着走进来,扫了眼背脊挺直的少女,就伸手搭上了沈飞的肩膀。 沈飞抖肩甩开了。 卓尔笑笑,手插在裤兜里,靠着一边闲置的桌子看过来,“你妹啊” 他轻佻的态度让沈飞眉头一皱,拉过顾鸳袖口让她站在自己身后,“你来干嘛?” “打个招呼而已。” 卓尔耸肩,摸了摸裤兜,刚换了衣服,烟不在身上。 他嗤了声,看了看沈飞那一脸防备的样子,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顾鸳。 少女站姿乖巧,微微低眉,视线专注于脚尖,脸色很平静,也漠然。 “无趣。” 卓尔转身走了。 沈飞一脸的莫名其妙。他转头看顾鸳,“你认识卓尔?” “不认识。” “你以后离他远点,听见没有?” “嗯。” …… 这次球赛事件过去很久,校园里依然有人在谈论不休。 尤其是其中最为出彩的两个少年,一个自信阳光,在球场上分毫不让,一个漂亮成妖孽样的寸步必争,这样的绝世盛景,看一眼能激动一整年。 于是,学校八卦论坛里各种各样的奇怪论调都出来了。 球场上的那第一百次眉目传情! 青中校草与卓美人不得不说的那一夜! 沈飞的真实身份就是卓少豢养的秘密情人! …… 最出名的,是说“同性之间才是真爱”的奇谈怪论,由此还诞生了一个奇怪的群体,叫腐女部落联盟,专门搜集各种证明两人有在一起可能性的花边小料。 顾鸳听到这些的时候,面色古怪。 沈飞会是个同??唔,脑洞别跑,脑洞你站住,快回来!! “小鸳儿你说说,他们两个是不是有奸情?!” 回字楼石亭里,窦蔻指着手机里不知道被翻拍几手的模糊图片,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顾鸳赶紧扶住她,感受着来往学生不时投来的视线,神色自若,已然刀枪不入万毒不侵。 她很认真的看了看照片,然后摇头,“太模糊了,看不清楚。” 窦蔻边笑边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屏幕里其中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上,顺着指尖顾鸳依稀只能看见球服背后大大的“7”,那是沈飞的球服号。 其他的,恕她无能为力。 窦蔻收起手机来,眼睛里全是幸灾乐祸,“诶,我真是,这次家里有事没去看,居然错过了这么一场大戏!以前我就一直在想,卓尔那长相怎么跟别的女生站在一起会这么别扭,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是因为找错了性别!哈哈哈哈哈……亏我还想撮合你两,结果被你哥给捷足先登了!” 捷足先登? 顾鸳暗忖,这个词用得真是好。 周天下午休息,顾鸳去了校门口的一家提供借阅的小书店。 书店空间不大,却有茶吧,装饰风格像是老北京胡同巷子里的砖瓦石墙,壁灯明亮,书架正中间是一颗人工种植的梨树。 她一下子走到了最里面毫不意外的看见了某个熟悉的身影。 “婉清。” 正坐在角落地板上看书的少女闻言抬头,露出一张凌厉的面目来,却笑容真诚,“你来了。” “嗯。” 顾鸳打了招呼后,就开始看着书架上摆的齐整的新书,目光一排排看过去,视线无半分停留。眼内眸色平淡,不含欣喜,并无厌恶。 她只是没有看这些书的欲望。 “没有想看的书?”王婉清拿开了书签问,是《知更鸟女孩》的第一部,她自己在京东商城新买的书。 不喜欢图书馆,偏爱来这个较热闹的书店看。是王婉清的癖好之一。 王婉清的文稿顾鸳看过,刚硬简明,见解独到,且文采斐然,个人风格极强。 网络部在王婉清的带领下也是势头渐盛。 小青周尧他们都很看好王婉清,对她的特立独行总是十分宽容。还说她和顾鸳两人互补,刚柔相济。并让顾鸳多跟着她学学。 后来,因为总是待一起,就关系近了起来。 然后每到月末过最后一遍稿子再作教订的时候,一字型大楼的二楼总会传来王婉清的吼声。 “顾鸳你是蠢货吗?这么矫情的文稿你都敢通过!” “不行!重审!顾鸳你个老古董!衣服品味差就算了,听的都什么破歌,还划线,看不懂就自己去听!” “顾鸳老古董!你是从前清穿过来的吧!白话文不明白吗?重审!” …… 自此,顾鸳在文学社就有了“老古董”的称谓。 而招惹谁不能招惹王婉清!也成了文学社不成文的社规之一。 她那张嘴能把你寿命给说的少好几年,眼里跟有刀子似的,明晃晃的,直逼迫到你心里最难堪的想法上去。使人不敢对视她的眼睛。 也是因为过于强势,说话太直,带着刺,容不得半点阴私。没什么人敢接近她。 嗯,顾鸳的审美异于常人,只觉得婉清是朵奇葩,不能算。 顾鸳永远不会忘记,入社审核时,婉清站在一边,看她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件稀世奇珍。 一个古董,一朵奇葩,多么可爱的组合。 “我在等人送给我。” 顾鸳半开玩笑的应了句,脸色却有落寞。 她对这种崭新的勉强被称之为“书”的商品实在没什么感觉。新的书,气质生硬,摸着如冰冷的机器,顾鸳甚至能闻到它机油的味道。 她喜欢旧的书,有几经周转后被赠予的情意。 且这书,经历了岁月,沾染了人气,便显出灵性,如何不使她心喜痴狂。 “我家里挺多书的,可以借给你看,晚上去学校带给你,不过不送给你啊,我自己要收藏。” 婉清瞥了她一眼,难得解释。 顾鸳点头,笑“嗯”了一声,目光却忍不住的落在婉清衣着上。 诶,今天穿的格子衬衣。 顾鸳其实很难想象,一个女高中生,能把寻常衣服穿的这么得体,不追韩流,不随大众,一如其文,简明的特立独行。 “发什么呆,来书店不看书啊?” 王婉清的语气有些郁闷,她对顾鸳的慢半拍反应实在接受不来。 顾鸳自己也深知这一点,轻轻笑了笑。 她走到右手边隔间的古书读物区域,随手从书架抽出一本书来,坐到了地毯上才看了眼书名。 《古生物图鉴》。 她看了看序言,觉得不错,就慢慢翻阅起来。 王婉清的生物钟极准,离上晚读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候,她刚刚好准点站起来。 等顾鸳回神反应过来对面人不在的时候,王婉清已经走到门口了,又不得不折回来叫她,恨不得给顾鸳脑袋上敲一棒子。 “我要是不叫你,你是不是就要老死在这犄角旮旯里了?” 顾鸳坐在地板软毯子上,无辜的看着她。 王婉清扶额,“顾鸳你个老古董我也是服了你了,快点起来,不然别说吃晚饭,你连晚自习都赶不上!” 顾鸳合起书放回原位,看好了位置,再傻笑的跟上了,“婉清,明天周一了,又是我们班升旗,你们班什么时候举行升旗仪式啊?都没看到过你。” “当然没看到,我又不参加!老古董!快走了!”王婉清白她一眼。 “哦。” “那个一班的沈飞,是你哥?” “……嗯。” “真看不出来,我听我男朋友说的,他跟沈飞同班。” “嗯。” 后来,王婉清嫌弃顾鸳实在走路太慢,本来准备去拉她左手腕,兀地想起了曾经顾鸳的避而不及以及脸上的苍白表情,转眼就换扯了右手。 拖着她走。 这天,风清日丽的上午。 校园大道上。 放学不久,在许多的注目中,一个高瘦男孩子正追着他那难得一见的女朋友。 “婉清!婉清!你等等我!婉清!” 有段时间没见他了吧。 王婉清停步,往旁边靠去,才转了身抬眼望着奔的有些气喘的少年,“怎么了?” “你怎么最近总不来找我啊?” 男生走到近前,脸上是憨傻的笑容,他的眼睛如孩子般无邪。 是她喜欢的那种好看。 王婉清笑容几转,开口,“乔蓝天,我们不要做男女朋友了!” “为什么?”乔蓝天没有恼怒,只是很奇怪的看着她,“婉清,你不喜欢我了啊?” “当然喜欢。” 少女的目光是罕见的柔和。 “哈?!”乔蓝天糊涂了。 王婉清笑容明艳。 她喜欢他,一直喜欢他。可她不想以“女朋友”的与他一起了,初中以来,这种亲密的关系,已经过于的影响她的思维,让她做出一些她本不会做的感性行为。 她从来认定,人与人之间都是单独的个体,一旦有了确定的关系,就很容易陷入不自由的境地。 所以,她必须制止。 “乔蓝天,你个蠢货!我是说,我王婉清只是王婉清,不是你女朋友,而你乔蓝天也不是我男朋友。我们以后的交往只会是王婉清和乔蓝天的交往。明白了吗?” 乔蓝天耿直的摇头,又说,“我不管你说什么,婉清,只要你还喜欢我就行,不是男女朋友就不是,我听你的。” 他的心思从来单纯,跟他讲话,不需要婉转以对。他都明白的。 婉清一笑,扯过乔蓝天的衣领就在他唇角亲了一口。 男孩的脸色顿时就红了。 “乔蓝天,我都亲你这么多次了,你怎么还没习惯啊!诶,换你亲我了!” 乔蓝天傻傻愣愣地,没动。 他与眼前的少女一样,都不是注重别人眼光的人,所以就算身边此刻是放学的人流,他也不惧。 他不动,只是因为所喜之人的突然亲吻而纯粹的害羞而已。那此刻,这个他喜欢的女生正在邀请他回吻。他又怎么拒绝呢。 乔蓝天回过神来,就立即捧着王婉清的脸,吻上了她的唇。 温柔腼腆。 她不想说 城东,一中。 高一(24)班。人声鼎沸。 男生女生们都在自己的圈子里聊着天,睡着觉,听着歌,打着游戏,看着智能手机上的韩剧美剧,又哭又笑。 不时有女生把最新一期的明星八卦时尚杂志或者言情小说读物扔来扔去,相互借阅,砸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男生脸上,又是一阵喧嚣混乱。 教室外,偶有巡视的老师经过,也不转头进来看,听见声音都只是轻轻的叹一口气,就去别的班了。 就在这教室里众多杂乱的声音之下,掩不住一道厚重的男中音在铿锵喊着,“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原是讲台上,二十余岁才师范毕业的眼镜青年,也是24班新鲜出炉的班主任,正仰着脖子,背手在讲台的方寸之地来回走着,高声念诗文。 一步一句,颇有古时名仕的出俗风范。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言言切切,沉浸于诗中意境里无法自拔。说到动情处,眼中隐有泪光闪现。 从头至尾,眼镜青年都没往讲台下看一眼。 这是高一年级里最无法无天无人敢管的混乱班级,被分配成为这个班的班主任,满腔教书育人的热血无处奔涌,他感到很无奈。 有女生往讲台上扔来一本崭新的语文必修一,大笑着说,“老师,您老还是歇歇吧,都叨了半节课了,累不累呀你?” 他只当自己幻听。 两不相干,相安无事。 教室中间一排最后的位置上,卓尔扯掉了扣在耳朵上的蓝牙耳机,戴上了卫衣帽子,转过去脸,趴在桌子上继续睡。 冯旭拉了半边窗帘,替他遮阳,然后津津有味的翻着《三国演义》,是让人从京城博物图书馆那边寄送过来的典藏版,刚到没几天。 “啧,这腰这腿这屁股……” 隔桌释一绅眯着眼睛看手机,野蛮脸上尽是满足于自我幻想中的猥琐。 他把手机翻转过来,重新点开了播放结束的瑜伽指导视频,刚才那个指导师的有些动作太高能,他需要再认认真真回味一遍。 窦蔻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把还神游视频里的他好好惊了一惊。 “蛮子,卓尔手机怎么关机了?你们都在一中呢?” 窦蔻开门见山。 释一绅哼了一声,抬头看了眼两人,嗤笑一声,“不然呢?昨天玩得太晚,卓少在补觉,手机肯定是没电了,旭子又在装深沉,你找卓尔做什么?” “没你的事,问那么多做什么,把电话给卓尔。”窦蔻的语气有些烦躁。 “可是他在睡觉。” “把他叫醒。” “为什么?”释一绅瞪大了眼睛,有些讷讷。卓尔有起床气,他又不是受虐狂,不敢这时候把人叫醒。 “如果你不叫,我会让你一双狗眼再也看不了有色视频!” “我……” “那部情影《煨·慰》的资源网上找不到的,你不是一直都想看吗,你要是现在叫醒卓尔,我十分钟后我就给你发链接。” “成交。”一时鼻血上头,释一绅就悲壮莫名地答应了。 生命诚可贵,友谊价更高,若为《煨慰》故,二者皆可抛。 “靠!!谁推老子!!!!” 教室里一瞬寂静。 听见卓尔的吼声,青年班主任沉默一瞬,就选择了闭口,捡起了那本语文课本坐在讲台前,自我封闭。 闹腾的少年少女们都忍不住往后看。 “蛮子,你最好给我一个破天的理由。” 卓尔揉着被手臂压乱的头发,狠踹了课桌一脚,极度的觉求不满。 冯旭在心里默默给释一绅画十字,然后继续看书,幸灾乐祸。 在卓尔虎视眈眈的怒目下,释一绅抖着心脏干笑两声,把手机递了过去,“窦蔻找你。” 卓尔愤怒的表情有些懵,他疑惑的拿过来手机,语气依然很冲,“喂?” “卓尔,我问你一件事。” 难得郑重的口吻。 “你说。”卓尔一头雾水,连带着被吵醒的怒意都消散了几分。 “一年前青鹭那起绑架案,宁学姐是报案人?” 卓尔揉着头发嗯了一声,“这个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怎么又提?” “没事。” 窦蔻挂了。 卓尔愣了半天,才火气蹭蹭蹭上涨的一脚踢翻了释一绅的桌子,爆发了。 “卧槽!!窦蔻你耍老子玩呢吧!!!!” 释一绅开始后怕。 冯旭摇头,也不知道窦蔻在那边说了些什么,惹得卓尔发这么大的脾气。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青年班主任沉默了一会儿后,长叹口气,“卓尔同学,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吧,老师给你批假。” 卓尔看都不看他一眼,忍了几秒还是没忍住,直接撩了外套站起来,高气压的出了教室。 冯旭耸肩,胡乱的就把那本看了大半的《三国演义》塞进了课桌里,跟上。 九度空间。 顶层。 卓尔跟窦蔻一见面话都没说,都沉着脸,对视之后直接进了包厢打了一架,出来脸上身上有了不少挂彩。 等在厅里的冯旭拧起了眉头,走过来递上两杯水,“怎么回事你们两个,这次又打的这么狠?” 上回是顾鸳,这回总不至于又是她。 “你问她!老子怎么知道她发了什么疯!” 卓尔把水推开,坐在沙发上,还是一脸的不高兴。 “老窦?” “别问我,我不想说。”窦蔻接过来水,坐在冯旭对面,慢慢地喝着。 “你不想说!?” 卓尔火气又上来了,一个跃起把腿一抬,就是要六亲不认再次开打的节奏。 无奈扯到了嘴角的伤,他龇牙咧嘴,就是不喊痛。 冯旭看的好笑,蹲在角落里画圈圈的释一绅绷着一张威猛脸,死憋着笑,脸都憋红了。 窦蔻倒是很淡定,她把喝完了的水杯递给冯旭让再给倒一杯,她刚刚打累了,懒得动。 “对,我不想说,你不是跟宁学姐是世交吗?打一架怎么了,不服气啊,你可以去找周尧打回来。” 冯旭佩服的接过水杯,去倒水。 他暂时不想对这两位纯属作的找虐受的人发表任何的看法。 卓尔深深看了她几眼又重新坐下来,语气已经平静下来了,“说清楚点,就因为那个绑架案?老子不是都说了那是意外,要不是宁姐挺身而出及时报了案,那几个被绑架的女生一个也别想活!” “是,所以我感激她。”窦蔻笑了,模棱两可。 卓尔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窦蔻,我知道你表姐也在那几个女生中间,可那次春游是学生自发组织的,我宁姐只是没有临时有事没去成,你不能因为你表姐受了伤害就怪到别人身上,再说要不是我宁姐……” “我知道。” 窦蔻点点头,多了几道红印的脸依旧帅得让卓尔想再揍上一拳。 宁卿的存在,无论是对于整个青鹭的局势,还是眼前这群青鹭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圈层,都太特殊了。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卓尔。” 窦蔻忽然叹了一口气。 “你说我长得这么帅,怎么就没人绑架我呢,尽挑弱女子下手了,比如你这种的……” “窦蔻你今天很想死是吧?”卓尔磨牙。 “被你看出来了啊,真意外。”窦蔻语气波澜不惊。 “再打一架?” “来呗!” 临近元旦。 十一月份的一个下午,顾鸳逃课了。 她脱了鞋袜,赤着脚在塑胶跑道来来回回的走,面容温顺而静默。 观众席,最高靠里的位置上,站在主席台一侧背靠沉思的周佩慢慢睁开眼,望定。 是那个女生。 他没动作,只是目光一直追随着少女时隐时现的身影,看她走了一圈又一圈,至最后一圈时,才发现自己的存在。 然后,他唇角微勾,笑意清远。 乍见有人,刚准备出去的顾鸳顿觉窘迫,顿住了。 她缩了缩裸露的脚趾头,无处可躲,还是硬着头皮迎上了高台之上的注视。 距离有些远,但依稀能看出是个男生。他穿着青中的校服。 他不动,她不动。 同是天涯逃课生,应各自安好,不予为难。 顾鸳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大大方方的蹲下穿好鞋袜,摆摆手,学校里无处不在的喇叭突地响起固定的纯音乐铃声,放学了。 她准备去食堂吃饭。 周佩收回视线,敛眉,他专注地看着手上这本未打开的《亚瑟王之死》,渐渐思绪深远。 他善于揣摩人心,可他已见过她三次,却从未看懂她。 也无所谓,不相干的人而已,他来青鹭为的是自己的结业课业——找到那位隐世多年的老中医,把一封信交到他手里。 可奇怪的是,往往线索刚出城南,追不到一半,就莫名的失去了痕迹。 不过,这也无碍,总归是时间早晚而已。 周佩笑了笑,取出口袋里一柄小巧精致的折叠刀,打开来看,刃口锋利,是随时可见血的好刀,只是皮相太弱气,跟她很像。 这算是管制刀具,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得来的。 他目光里一片淡漠虚无,拿了书,一步一步慢慢往主席台下走。 身后天光大亮。 她的解药 来青中的第一个平安夜。很平静。 晚读时间后,窦蔻送了苹果,装在粉红色礼盒里,丑死了。 她给窦蔻回礼,再是买了苹果,送小青和宁卿,最后一个送了余槿。 收到苹果的时候,余槿愣了愣,然后就笑得开心,脸红着抱了抱她。 很轻一下。 放开了。 在课间休息十分钟里,她绕着回字楼散步了一圈后,戴了耳机上楼,脑中回荡着如宋词般美好的《烟雨蒙蒙》。 她喜欢赵姑娘的声音,有那种“清露晨流”的感觉。 几个男生正搬着箱装苹果上楼,在大声谈论着什么,另外几个女生怀里抱着一堆礼盒,走在一边,不时就豪笑着给男生们几下,骂他们皮痒。 整个回字楼,一片喧嚣。 然后,就在一楼楼梯的过道处,卓尔一个人,她也一个人,他们的视线相遇了。中间隔着模糊的人流。 怎么就遇见他了呢。 顾鸳面无表情的想了想,没有避开他转身上楼,而是照之前的方向,往班级教室走。 “顾鸳。” 幻听。 “顾鸳你这人怎么不跟人打招呼的,你怕我啊?” 卓尔转了方向跟上她,不紧不慢。 走廊上人来人往,总有视线往他身上偏移。 她怕他? 说反了吧。 顾鸳转身,偏头问,“你认识我?” 样子自然地带着陌生和戒备。 卓尔一口气噎在喉咙,不敢置信的指了指自己,“你不记得我?” “神经病。” 顾鸳转身就走。 “喂,顾鸳!你敢说你不认识老子!” 卓尔一下子凶了起来,上前就要拽她手腕,她系着木兰绸带的左手手腕。 骨节生疼。 却抽不出来。 她皱起眉头,眼睛里头有一种朦朦胧的雾气,看不出来是生气没生气。 卓尔笑着看她,那么漂亮轻佻的一张脸。 心脏里有什么蔓延出来,蠢蠢欲动,无限欢喜。 她垂下脸一瞬,抬起来就是温顺的笑,“良卿说过你有毒,我哥也让我离你远一点。” 被攥住的手腕透过绸带,透过校服,仍能感觉到少年手掌的温暖力度,与她皮肤的冰凉格格不入。 她已经开始反胃了。 “放开。” “哟,你有这么听话?” 卓尔嗤笑一声,反而更攥紧了她手腕,眉头微拧,怎么这么细,不会一下子给他捏断了吧,于是又忍不住松开了些,可嘴上却半点不让,“我可是知道,像你这种表面看上去乖的,实际啊——” 他故意断了话头,等着她反问。 顾鸳偏不入套,微微一笑,“谁给你的胆子的?” “什么?” 卓尔有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人怎么比他这个向来无法无天、飞扬跋扈的卓家大少还要嚣张! 明明说话的语调温温弱弱的,可态度摆的铿锵。 趁他失神的瞬间,顾鸳抽回手,手腕骨节处红里透紫的一圈,显然有了淤伤。 卓尔一下子有些愣怔,他只是开玩笑,想逗逗这个看起来总是温顺良善的少女,并没有伤害她的心思。 “你——” “没事。” 顾鸳轻轻甩了甩左手手腕,好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一样,她说,“这是意外,你是无心,抱歉,我要上课了。” 她转过身,面无表情,只左手无力的手指忍不住轻轻颤动。 暴露她的情动。 这个少年,是毒药,是她的解药。 多讽刺,他都送上门来了,她居然舍不得沾染他。 顾鸳眼睛凉凉的,笑了一声,回了教室。 卓尔抱臂看了顾鸳的背影一会儿,耸肩,改了方向去窦蔻的班级。 在青中的第一个元旦晚会,顾鸳没赶上。 家里外公骑摩托车下坡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车子半残了,万幸人没多大事,就是磕破了几块皮,腿走路不大利索,得好好修养一阵。 顾鸳在家里待了一天,就被赶了回来,理由是,学业为重。 她回来后,单是听说就能想象这个元旦晚会有多热闹多盛大。 拉丁芭蕾流行乐古典乐通通上场,小品相声钢琴古筝络绎不绝,有人惊艳一时,有人只是陪衬,还有人是纯粹来搞笑的。 但很显然,窦蔻的表现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以往,大家都只是说艺术特长班出了个堪比校草的帅气女生,叫什么什么的。现在好了,走在路上都有男生女生惊叫不断高一(27)班的窦蔻,是如何如何帅的惊天地泣鬼神。 窦蔻那一曲《my heart will go on》的惊艳,生生掀起了青鹭高校的学唱英文歌曲的风尚潮流。 总结来说,窦蔻她,彻底出名了。 不过这一点,顾鸳是后来才知道的。 “如果我知道才一天不见,你就招人眼的这么变态,我才不会过来!” 红木亭子里,顾鸳捂脸,尽量让自己忽视周遭越来越密集的灼热视线。 她上午才到的宁宅,正收拾房间呢,就被一个窦蔻电话喊了过来,以为是有什么急事,结果倒好,又被动成青中少男少女的一大公敌了。 她咬牙切齿,一脚踩在笑得死帅死帅的某人脚上,“死窦蔻,你是不作就不会死啊,元旦一结束就约我来这里做什么,如果只是单纯的让我感受一下你的人气凝聚力,很成功,我现在觉得快被你那旺盛的人气憋死了!” “咳咳。” 窦蔻故作疼痛的收脚,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nonono,亲亲顾鸳,我只是想让你感受一下我在元旦晚会上的风采,谁叫你元旦那天不在现场的!现在后悔了吧?” 她脸上“坐等夸”的欠揍表情简直不要太明显。 顾鸳深吸一口气,忍着全身的战栗感,终于能面带微笑的开腔,语气甚是温软,“说吧,你是想左脸残还是右脸残?” “呃。” 窦蔻这才发觉自己得瑟过头了,触及到好基友底线了。 顾鸳说过的,她不喜欢被围观。 窦蔻挠挠短发,嘿嘿的贱笑起来,扯着顾鸳的棉服袖口,眼睛放电,“亲亲鸳鸳,我错了嘛,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我请你吃你最最喜欢的干果,还有红薯,土豆饼!吃完了再回来赶晚自习,然后你就原谅我这么一下子好不好?” 顾鸳只看着她,笑。温温柔柔地。 窦蔻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赶紧做了手势,认真立誓,“我保证,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不知道为什么,顾鸳明明想给眼前扮样子的窦蔻给一脚踹飞,可眼神却不知不觉的软了下来。 美色误人,诚不欺我。 顾鸳无奈的扫了眼周围,轻声说,“窦蔻,带我离开这里,看这情况,我自己应该突围不出去。” “得令!” 窦蔻立即满血复活,用美色去误他人,给她打开一条色彩斑斓的逃生路。 而这所有的酣畅的曲折的事物或者说事故,与小青,都无关。 宁卿说过,小青从不参加这些活动。 顾鸳回头,偏仰望着文体馆后面林木间耸立的独栋宿舍楼,上挑眼尾里,猫瞳漾漾浮隐的雾,渐浓。 这次回家,她回到了初中校园,一个风景极好的地方。 象牙塔。 伊甸园。 却滋生了最恶劣的人性。 她漫步在校园,在校后的老梧桐下站了很久,转身的时候看见了那个人。 依旧模样温和。 他显然也看见了她,神情有一瞬间的怔忡。 顾鸳偏头,在一树一树花开的梧桐树下,微微的,笑了起来。 “老师好。” 近段时间,只要逮着空,顾鸳就会拽着窦蔻去娱城影院看《泰坦尼克号》的3D电影。 她入迷了。 结果是,窦蔻只要一看见顾鸳伸出的手,眼睛就痛。 顾鸳表示,总她躲着,也该换一换受虐对象了。 这个周六,王婉清家里临时有事,特请了两天的假。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她家在青鹭县附属的一个半山丘上的小村庄,人数稀少,家里往外走几步路,就是一个巨大的水库。 因为过去几十年不加节制的过度砍伐,原本的青绿一片也都成了光秃的黄脊刺陵。 大车开不进,小车往来带起一路的尘土飞扬。 说起自己家的时候,王婉清的神色倏尔是罕见的深重。 但她只是顺带一提,便移了话题。 后来,因为日常的交往相处愈久,顾鸳才隐隐约约了解到一些。 王婉清是家中长女,有对双胞胎弟弟。家里长辈具在,重男轻女的厉害,便也人情淡薄。她的所有生活费用都赖以维持于奖学金。 她会来青中,很大的一部分,也是因为青中特招生的奖励实在丰厚。 同时,她是唯一一个自愿从零班降到一班去的特招生。 她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一个有钱人,不用太有钱,能够自主生活就行。 走之前,王婉清拜托了顾鸳照看一下网络部,有不懂的可以去高二请教秘书部的瑯淑言。 至于其他两位大佬,王婉清表示无能为力。 副社长小青忙着考试和参加各类竞赛,社长大人周尧又时常见不到人。 “我记得,你跟副社长关系应该不错,要是实在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你可以问她啰,不过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在学校的任何公共场合去找她,不然可能会惹上麻烦。” 王婉清指尖缠着红色耳机线,轻甩,笑,“当然,这只是建议。”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显然知道什么。 顾鸳没问。 礼拜一。 惯例的升旗仪式。 高唱国歌期间,顾鸳站在这格外清朗的蓝天之下,轻望飘扬的五星红旗,上仰的眼眸里是深沉的情意。 “顾鸳,我喜欢这个地方。” 唱完歌,站在身旁的余槿说了这句话。 这样宽泛的一个词,这样明确的定义。与感知。 顾鸳立即就笑了,“我也喜欢。” 进了回字楼,余槿又说,“顾鸳,我每次坐公交车都向别人借钱,上了车再还。” 顾鸳微愣,“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只是想试一下。”余槿笑着,自己也有些疑惑的样子。 顾鸳又问,“万一别人不借呢?” 余槿偏头,仰着削瘦的侧脸,过分深邃的大眼睛里的感激无比纯粹,“没有一次被拒绝的。” 顾鸳心脏颤了颤,笑容加深,“真好。” 她抓错了人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期末前夕。 小青从学校分配的单人寝室里走出来,看到长椅上坐着的顾鸳,愣了愣,脚步挪移的靠近。 “我说过了,你不需要过来等。” 顾鸳轻笑,“反正在校门口等着也没什么意思,干脆进来等了,小青,你说要带我去的期末复习最佳地点在哪里啊?” 这是一个神秘的地方。 据说混迹其中的几乎都是青鹭各大高校的尖子生,交流,探讨,撇下一切偏见与私人恩怨,相互学习勉励,然后共同进步,直到考上自己想要的大学。 她听说很久了,小青知道不奇怪,奇怪的是会带她一起过去。 “因为你成绩太差。” 好强大的现实,完全无法反驳怎么办。 顾鸳默然。 “做出这种丧气样子做什么,你才高一,有无限可能,现在跟我过去就是了,我只带路一次,以后你就自己去。” 小青冷着脸,在离她几步远的距离说着话,没有温情脉脉,好像在有意避开她。 这就好像两个不认识的人一偏前一靠后的走在同一条路上,仅此而已。 顾鸳不满了,她拉紧了秋季校服里的棉外套,跟上,很蛮横的去牵小青那只刻有字母刺青的纤瘦手腕。 小青浑身一僵,赶紧甩开了她的手,“顾鸳,我说过了,在学校,不要离我这么近。” “可是都快过年放假回家了,你不多和我接触,再见面就是明年了诶,你不觉得机会稍纵即逝吗?” 顾鸳夸张的比了一个时间跨度的两臂距离。 小青无言辩驳,但还是坚定的不让顾鸳牵她,只是说,“并排走吧。” 走到半路,一直在沉默的小青突然问了一声,“过年你爸妈回家吗?” 顾鸳的脚步微微一顿,想了几秒,慢慢地笑了,“不知道。来吧,应该来吧。” 后一句的语气已经轻了许多。 只是她自己没察觉到,还重重点了一下头,像在肯定自己的说法。 她既想他们来又不愿他们来。因为想念,因为现实。她都不用延伸,就能直接看到今年的春节会是个怎样光景。 她不想见到一些人,不想面临一些与记忆重叠的场景。 她只是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成见与偏见盛行的年代,人人疑他疑己,人人为私欲所蔽,人人都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她想逃脱。 出乎意料,这个年,她并没有在外婆家过,而是去了北方。她的父亲的故乡。 她长到如今的十六岁,去过的次数不到一只手,那好似只存于记忆中的貌似熟悉的地方。 她的血缘之一的源地。她的故乡。 上一次来这里,应是九年前。 来了也好,这里没有认识的人,也就不需要委与虚蛇,故作姿态。 高速公路。车上。一家人。父母,妹妹与自己。 她坐在车后座右边,戴着耳机,戴上雪绒米色帽子,视线放在窗外。 北方的大地总是辽阔。处处透着苍茫,很适合被定格,装进相框里。 半黄昏际,颠簸到了目的地。村庄平矮,逐渐与模糊记忆合拢,一般无二。 这里远离城市,鲜有现代化设施,好似这条破损公路就是时代发展在这里呈现的唯一证明。 没有卫生间,没有米饭,晚上睡觉,被子里牲畜粪便的味道。 而且,语言不通。 顾鸳开始害怕。 九年过去了,这里一点儿变化也没有。这种落后,真叫人窒息。 她的皮肤开始战栗,夜里冒出一颗一颗的红色小疙瘩。她过敏了。 过年前的十余天里,日子平静,除了天寒地冻以及灌进嘴巴里的不知滋味的汤食,再也没有别的感受。 她极怕冷。 外婆说过,这是因为她长了副猫骨头。 她记得,幼年在外婆家过年,那只家养的黑灰色的猫儿每天夜里都会来她床上蹭地方睡,往往一睁眼,就能看见床头那一团蜷曲的毛绒软体。 她爱极了这种同榻而眠。 比之在外婆家,在这个地方她只是觉得心里空,好像缺了一块。 这里没有绿色。没有江南水乡的绵绵情意,她这样过惯了飘离日子的人在这里,难免不适应。 好像哪里都是天,好像哪里都是路,又好像哪里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人,没有活着的生物。 脚踩着积雪未褪的湿泞地面,她观望着眼前的一切种种,把自己的恐慌通通都惯性的咽了下去,藏在血脉里,藏在骨头里,放任自流。 过年前夜,她内裤上见了红。 她早有预备。 她的经期从未稳定过,只是到来之前会礼貌的以痉挛阵痛提醒她。 不然这样的地方,洗衣服都是一件麻烦事。 父母双亲见她脸色不大好,问怎么了,她笑着摇头,说可能是饿的,晚上多吃点饭就好了。 晚间宁卿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她有些委屈,咬着嘴唇说,“良卿,我破宫了。来势凶猛,都不敢睡着,怕弄脏了衣服被子。” 破宫。是她们几个女生之间对那几天的隐晦称谓。 年节当晚,先上凉菜,水果,再是几道叫不上名字来的热菜,还有厚实馒头,锅贴大饼……她没有半点食欲。 母亲提起她中午说饿了的事情,她便自作自受,吞咽一通,什么都吃了一些,一圈下来,有了三分撑。 期间,她的视线自动屏蔽羊肉、牛肉以及一切带腥味的食物。筷子怎么动都落不到这些肉食前。 村庄前后零零散散的放着几枚子烟花,顾鸳和妹妹站在门口看了看,觉得没甚意思,也就转身回去了。 按照习俗,第二日得早起吃早饭,桌子上围了一圈人,爷爷,伯伯,姑姑,姑父等等等等。 红糖水先端上来,配上油条,别有一番滋味。 顾鸳承认,这是她自来到这里后,吃的最丰盛愉快的一顿。 过了个年回来,顾鸳明显瘦了,面色也更苍白了些。 提着箱子进了宁宅,发现宁卿正站在楼梯边观望她。 顾鸳奇怪,“良卿,你看我干嘛?” 宁卿靠在扶栏上眨巴着眼睛,托着一张娃娃脸,笑,“小鸳儿,我觉得你好看了点诶。” 宁染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是冰箱里拿出来的冰镇黄瓜啃,听了宁卿的话,他一声短“切”,讽了句,“姐,别违心了,她都不照镜子吗?丑的没上限,整个一非谓语动词,还好看?” “阿染你个臭嘴别讲话!”宁卿瞪他一眼,转而问,“你脸色不太好,怎么回事?” 顾鸳微笑,示意没事。 宁卿走过来,把顾鸳手里的行李箱拿过来放在一边,凑近了认真端详她的脸。 顾鸳被看的有些窘迫,连忙摇头,“真的没事,就是过年的时候生了病,没吃多少东西。过段时间就好了。” 顾鸳心里温暖,忍不住笑,“哎呀良卿,我是真的没事,我很少病,一病,就要很多天才能全好,又不痛又不干嘛的,就是身体弱了点,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啦!” 宁卿哼了一声,明显不信,“别逞强啊,难受就说,现在先坐下来,我去给你倒杯水,刚下车,暖暖胃,阿染,把小鸳儿行李搬上去。” 宁染刚要说些什么,见顾鸳面色确实不好,也就歇了心思,认命的搬行李去了。 只是背影透出几分不情不愿,还带了些委屈。 顾鸳坐在沙发上轻轻的笑了。 星期三开学。 元宵节放了晚假,和小青宁卿聚了一餐,晚上回去才发现静音手机收到了两条信息。 来自特别备注,冯漾和释初。 “元宵快乐[笑脸]!” “阿鸳,元宵,安[微笑脸]” 她看过了,心跳微缓,神经里想要打电话问候的念头还没传递给眼睛,手指就先有了动作。 她一下一下的打着字,两条信息,同样的信息内容。 “嗯,元宵快乐[笑脸]” 她一回复完就立即关了机,裹着棉袄去阳台上吹风。 今夜的天空中多了许多的光点,远的近的,大的小的,亮的暗的。从万家灯火中缓缓升起来。 很多的一部分光点聚集在城西的上空。 今天的青江公园一定很热闹。她想。 顾鸳站在阳台上,默默的笑了起来,不知悲喜。 可紧接着的情人节,被中午食堂里窦蔻突然袭击的那一句,“baby,happy Valentine's Day!”给吓得不轻后,她才发现,她比自己想象中更讨厌过节。 尤其是情人节! 而且,就是今天,其他科目的老师纷纷请假,老秃一个人上了大半天的数学课。 想到化学晚自习也变作了数学,顾鸳有些烦躁,她坐在课堂上,开始神飞天外。 她确实累了,郁闷的撑头看同桌认真听课的模样,觉得她的五官好立体啊,眼睫毛好长啊,眼睛好大啊,鼻子…… “顾鸳,顾鸳,放学了。” 余槿已经收拾好了,推着撑头快睡倒在桌上的顾鸳,催促她去吃饭。 顾鸳精神一下子振奋了起来,双眸湛亮,撩了一下半遮眼眸的厚重刘海,舒展了一下困乏的身体,拉着余槿就往楼下跑。 英语老师名言:吃饭都不积极,你还能做什么事是积极的呢! 回字楼门口,顾鸳失散了余槿的手一瞬,就拉扯上了另一只手。 顾鸳先是不觉,等感觉出来不对劲时,她已经到了食堂,还摸了那只手的手心手背好几遍。 温良纤长。 顾鸳回头看了一瞬,眼前一黑,哪里来的良家少年? 周佩只是看着她,也不挣脱,甚至还能看到他唇角上扬的弧度。 顾鸳的手心发凉,却不放,反而把少年的手抓紧了些。这该死的紧张的自然反应。 等把僵硬的身躯挪到了打饭窗口的其中一只队伍后,顾鸳才艾艾松开手,然后抬头,死命想瞪出一副女流氓的气场。 “同学,不好意思,刚刚占了你便宜!” 说完她就想抽自己一巴掌,这语气实在太像挑衅。 顾鸳忐忑。 呵,虚张声势。 周佩微笑着,扶了扶鼻梁上的黑胶相框眼镜,样子认真,“如你所说,那么,作为对占我便宜的补偿,你是否应该付我这一餐的饭钱?” “嗯?” 顾鸳没料到这个,似懂非懂的愣了会儿,才恍然大悟般的红了脸,“哦,好。” “还有。” “嗯?什么?” “算了。我想你也不该是故意的。”少年声色淡淡,似曾相识。 顾鸳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便也不再想,只是疑惑的看着他,什么叫不该是故意的? 顾鸳有些自暴自弃的横了心,“不用算了,你说吧,还要什么?” 失礼在先,口吻就忍不住绵软,落了下乘。 周佩没说话。 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正大光明的近视她的脸。 苍白。过分的苍白。 纤弱。恰到好处的纤弱。 因为这隐晦的暧昧距离,他能很清楚的看进她眼睛里。朦胧的,寂静的,诱人深入的。藏有隐秘。 他活动了一下被牵过的五指,又发觉了一个事实。她的手很凉。 那边,有女生在叫她的名字,“顾鸳。” 周佩致歉,“不好意思,同学,刚刚我只是在开玩笑,你不用当真。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再见。” 他笑容变作寻常的温雅有礼,看着顾鸳,退后几步,才转身离开了食堂。 顾鸳愣神,事情变化太快,她有些反应不及,可刚刚她闻到了……味道。 似曾相识的书香。 顾鸳回望。 她是贼 顾鸳是个矫情人,跟她相处过久的人都有这种概念。这天,余槿要赶生物试卷,她一个人去食堂吃早餐。被一场围观现象给吸引了。 学校小超市门口。 学生们自然的围成一圈,窃窃私语,与己无关的笑容,略带愤慨的皱眉,关心的都是事件本身,而非被牵扯进事件中的人。 有三个人。一对中年男女,在质骂一个穿校服的男生。 前者是超市老板夫妇,后者是……顾鸳认出他来了。 那个人,是她同一个班的。他不大合群,总是一个人坐在最后面,老师问问题,他也是沉默。比她还像个隐形人。 事件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男生耳朵后面被揪出了血,脸上好几道指甲刮痕,鲜红的,勾勒他愤怒却沉默的神情。 顾鸳静静观望了会儿,知道了大概。 偷窃? 多熟悉的词。 顾鸳神情罕见的波动剧烈。她嗤笑一声,走进了事件之中。 挡在男生面前。 她对超市老板夫妇说,“学校有监控可以查,没有证据你们不能凭空污蔑谁,更不能动手!” 言之凿凿,口吻天真。 “要什么证据,你是哪来的在这里胡说八道!你是他一伙的吧!” 女人开始把矛头指向她,“我都看见了,钱都没付就走出去了,不是偷是什么啊!” “给我滚开,还学生,一个个不学好,学偷东西,你们也好意思!” “有人生没人教的!” …… 就在顾鸳负隅顽抗时,一旁的高壮男人趁机绕过她,给了她身后木桩子样的男生一拳,一下子把他打翻在地,然后,拳脚相加。 顾鸳也被那个泼辣女人打了一巴掌,脸被涂的黑红的指甲划出血痕来,可那女人将她狠拽着,顾鸳挣不开,只能睁大了眼睛旁观男生被打,被这漠然人群的注视鞭挞,毫无还手之力。 她想要辩驳,张开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胸腔里轰鸣不断,声嘶力竭。 她被丢掷在地上,失尽了力气的,看那对男女凶恶的世俗嘴脸,眼眶里有热流试图奔涌而出,她咬紧牙关,把这软弱生生逼了回去,一声不吭。 春季校服蓝白两色拼接处,有丝线崩裂的坍塌音质。 顾鸳不敢闭上眼睛。 她终究帮不了他。 一瞬间,好像又回到幼年时期,如此这般的难堪场面―― 围观。喧闹。脏话。面目模糊的人。她站在中间,小小的。 谁扯了她的头发? 谁推了她? 谁在笑? 她趴倒在地上,不知言语,只会哭。不远处,站着她的血亲父母。面目模糊。 她那样的,孤立无援。 “都让开!这是怎么了这么多人,全都让开!” 保卫科姗姗来迟。 那对男女骂骂咧咧收了手,顾鸳踉跄着过去想扶浑身是伤的男生起来,他推开了她,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跟着保卫科的人走了。 人群逐渐散开,顾鸳怔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顶着双微红的似泛雾气的眼睛,漠着一张脸,往教室走。如同没有魂灵的僵直木偶。 忽然住脚。 在楼梯转口处,沈飞就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出现了。 顾鸳一刹回魂,指尖死死扎进掌心的纹路里,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怎么能在此刻,在此种心情,遇见他呢。 沈飞他一定不知道,初中她在他家寄住的那两年,整整两年,她都不得安眠。 顾鸳想,如果她有千千万万个理由想进青鹭就读的原因,那么沈飞的存在绝对被排除在外,因为,一看到他,很容易记起过往,更别提现在,她觉得左手手腕的绸带下,开始收缩千千万万的疼痛。 冤家路窄。 “阿鸳!” 沈飞上前,并不靠近。只是眼中偶遇的欢喜怎么也收不住。 一见他这副模样,顾鸳就瞳孔收缩,心脏处似有隐疾般的痉挛着,她想晕倒,可还是忍住了,苍白着笑脸相迎,点头致意,然后几步和他错过身,上楼了。 沈飞挠头。 “诶,那就是你妹啊?” 和他勾肩搭背的陈绪林发了话,眼睛亮亮的,显然八卦兴趣浓厚。 “嗯。”沈飞懒得搭理他,给了陈绪林个白眼率先走了。 两人下楼,准备去食堂吃泡面。 “看着挺普通的,还不怎么好相处啊!” 沈飞只有一句,“肤浅。” …… 这边,顾鸳一到了教室坐回位置,就随手拿了本书盖在头上,偏头,脸贴在凉凉桌面上,继续她的回忆―― 初三开学,她第二次住进沈飞家。 二楼。 对着这些嘘寒问暖的亲人浅笑,面呈暖色,转身,面无表情。 她初一时,爸妈想她上学近些,就在阿姨家寄居。初二转学,经了些事情,就又转了回来。可她不想住在这里,一点也不想。 “阿姨家不是一样的?” “阿姨对你不好吗?”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暑假时,面对母亲愈发冷峻的脸孔与话语,她只能沉默,然后微笑接受她的血脉双亲为她安排的决议。 重回此处。 于生养她的父母,她从来不知如何反抗,也不能。她本就亏欠了他们。 果然,毫不意外的。 一个十分平常的晚上,她洗了澡,经过主卧时,就听到这么一句――“鸳鸳姐姐也偷了我钱咧!” 室内静默。 顾鸳靠在门边,笑得一脸讽刺。 她又走回浴室,忍住再洗一次澡的冲动,用力打开门,故意如寻常一般喊道,“我洗好了!” 她走近,主卧的门豁然打开,里面的人走出来,又是一张张亲切笑脸。 没人去向她证实什么。 也是,作为每次家中“失窃”的头号嫌疑犯,从她被打上“偷窃者”这一令人不耻标签后,她的话就再也没有可信度了。 可笑的是,这一点,是她经历了许多次同样的事情后,才得出来的结论。 然后,她变得难以接近,变得古怪,变得家里人都认为她有神经质了,她也可以笑对他们的怀疑目光说,“你们说是,那就是吧!” 唔,所以啊,他怎么能用那样快乐纯粹的笑容问她,她好不好。 她好不好? 顾鸳笑了,转头望着窗外的榆树,榆树上有日光,声音认真的,“我很好啊!” 那个男生,没过几天,就转学了,后来再也没和顾鸳有交集。 《纸牌屋》有句话,宁卿很喜欢。 “任何程度的残酷都是不可原谅的,所以要狠就狠到底,中途任何心慈手软都是没有用的。” 比如此时此刻。 此情。此景。 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这句话。 “你们很合适。” 小青离她一步之遥,在晚自习开始空荡的枫林大道,平静的说出这段话来。 合适? 宁卿想笑,所有人都可以这么认为,但独独小青,她怎么能不知道:只是合适而已。 她知道的。 可她还是说了。 宁卿蓦然一笑,娃娃脸有些无奈,“我试过,他拒绝我了。” 轻轻地,暖阳可愈合的伤感。 她没告诉小青,她告白周尧,甚至早于周尧告白小青之前。 小青惊异,“周尧他――” 宁卿直直的,望住小青清冷柔媚的眼眉,炸了眨眼,“对啊,他一直喜欢你,就算你跟余荆川在一起了,他还是会喜欢你,我怎么努力都不行,所以,我放弃了。” 她的洒脱没有半点虚假。 “宁卿――” “小青。我知道你在担心我,没事的,我已经能放下了。”宁卿的笑颜依旧温暖,明媚的胜过春日无尽的日光。 小青眼中难掩愧疚,“抱歉,宁卿。” 宁卿叹口气,搂住小青,不去看她真挚的眼睛,“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 母亲节。正晚。 宁宅楼顶。 “妈妈,最近还好吗?” “我知道,有钱用,没事。” “就是跟你说一句,节日快乐!然后跟爸爸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妹妹,嗯,我都好。吃过了。” “没事,我知道,你们放心就是,嗯,那你们都好好的,拜拜。” 挂了电话,顾鸳握着栏杆站了很久,一直望着远方,等站的腰酸了,转身下楼,正好遇见宁卿上来。 “良卿。”顾鸳笑。 “大晚上的来顶楼吹风不睡觉做什么,看到你房间没有人,我差点都以为你失踪了呢。” 宁卿皱着沐浴过后莹□□致的娃娃脸,推她下楼,语气疼惜的,“快下去洗澡,睡觉,明天一天精神好的去上课!” “知道。” 顾鸳下楼,进到房间,发现桌上又摆着盘水果,都是她爱吃的。床头柜上叠着衣服,取过来看,衣袖上有细密的针脚。 这是…… 顾鸳一愣,忽然就抱着衣服闭目,沉默良久。 她昨天才说衣服破了,今天就被缝合完好。 除了外婆,这是第一次,让她拥有被爱护的感觉,却不是来自血亲。讽刺么? 多令人欣喜。 顾鸳想笑,可这被她一再压抑忽视的那被命名为“亲情”的痛楚,却在今夜,从她的眼眶里,汹涌而泻。 良卿。 她的良卿。 这天青湖畔。一中。 桃花满地,香气盈绝。 卓尔趴在围绕着无尽桃树的假山石亭座椅木栏上,双手撑在两边,很荡漾的笑着。 亭子外冯旭挂了电话走进来,“窦蔻来不了,川蜀老家那边出了事。” 不是有事,而是出了事。 卓尔听出了其中意味,晃荡着腿,挑眉问道,“她家里又出幺蛾子了?” 冯旭点头,“这次比较严重,窦家老爷子去了,她大伯闹分家,热闹劲还没过,看来得有一阵子才能平息下来。” “她家不是早就搬了出来,怎么还有分家这回子事?” “问过了,今年川蜀那边新下了房产建造指标,划出来一块旅游遗产保护区,窦家老宅不是就在那一片吗,又是前清留下来的老宅子,被惦记上了。” “窦家老爷子还是没狠下心?”卓尔笑了,神采飞扬。 冯旭摊开手,坐到他一起,狭长眼眸里都是狠意,“对,跟你当初说的一样,宅子两分,一房一半。窦蔻大伯已经准备卖房了,想先一步得到那笔政府补房基金拨款。也是穷疯了。” “又不是你大伯,你怎么情绪这么大?” “我大伯?他要是敢动分家的一丝念头,不用他说,我爸也能给他高高兴兴请出门去,就是一个个的本事没有,眼睛却毒的很,宁愿烂在青鹭老家,也不想出去闯。” “这也是好事,近几年的青鹭不宜有大变,你那些叔叔伯伯能不闯祸,你爸你跟二舅就该烧高香了。” 卓尔倒是看得开,他踢踢腿,扬起一片飞花,“你哥不是在清华吗,他人脉那么广,对周尧的出处,除了他爸是中央纪检委的,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具体的说法了?” “没有。”冯旭面色凝重,“先是查不到,后来是不敢查,我哥也让我劝你别查了,那是京城的隐晦,谁碰谁倒霉。” 说完担心卓尔冲动,又说,“宁姐不是也让你别查了,她都说了跟那个周尧没关系,再查下去也是自寻烦恼。” “我知道。” 卓尔拧了脸色,一下子跳下了亭子,走上了那块最高的假山石,狠狠踹了假山一脚,“操!!” 假山被踹的略有松动,石屑纷纷飞扬而起。 “你悠着点。” 冯旭一下往后退了又退,怕伤及无辜。 他觑着卓尔的脸色,犹豫着,“还有,那个顾鸳……” “顾鸳怎么了?” 卓尔一撇眼,无意望见一个模糊的身影,顿时郁气全散,表情也摇曳生姿起来,“顾鸳!” “你叫一遍不够,喊这么大声做什么?”冯旭捂了捂耳朵。 “我看到她了,你先走吧!”卓尔兴致勃勃的,不愿理他,“叫蛮子最近把心收收,别满脑子就知道三围尺寸,要是分数够不上,升不了高二,就让他自己找块石头自杀自残,别来碍了爷的眼!” “你到底还听不听我讲,那个顾鸳,我总觉得她身上哪里不对,整个人怪的厉害。” 冯旭端起一张阴狠野性的脸,立在原地良久,眺望青湖畔,不久后总算隐约目测到一个似熟非熟的身影。 卓尔已经跟上去了。 “诶诶诶,顾鸳,顾鸳!” 顾鸳恍惚感觉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没回头。 最近总是心神不定,幻听迹象越来越明显,看来不用等到医嘱上说的明天,今天回去就得找代理店把药给炖上了。 她倚着湖面上的木桥栏,隔岸看湖心岛上的“桃花源”住宅区,沉吟不语。 桃林修筑,隐世而居,功参造化,岛底下流淌的便一定不是水,而是暗涌的世故人情。 她的思绪越延伸越远,直到肩膀被重拍了一下。毫无分寸的力道。 顾鸳被肩膀处的疼痛扯乱思绪,下意识转回头看,卓尔的脸就近在眼前。桃夭潋滟,春色无边。 “果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 她轻嗤一声,又转了身去。 “顾鸳你在乱说什么梦不梦的,我是卓尔,你这么快就没印象了?我说,交个朋友吧,啊,顾鸳?” 记忆纷杂,大梦初醒。 顾鸳有些不确定的问,“卓尔?” “记得我啦?哈哈,顾鸳,你来城东这边做什么?”卓尔低垂了脸来问她。 距离是不恰当的近。 顾鸳沉默着想了想,退后了一步,轻咬了咬唇,微笑,“散步。路痴。迷路了。” …… 这天回去后,她问了宁卿一个问题。 “良卿,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不信。” “为什么?” “哼哼,我又没真正见过怎么信?等我碰到吧,碰到了我就信了啰。” “这样啊……” 她转文科了 顾鸳最近的状态有些失常。 她循着假日,徒步去二十公里外的一家小寺庙散步。不参拜,不求什。 只是为了静心而已。 然后在寻常的破宫日子里,去看了自己存在已久的生理或者心理疾病。她不确定是哪一个,或者两个都有。 她初中时的经期不调,父母带着去医院看了妇科,问了一两句,医生直接给开了单子,让去抓药。 药比寻常药店贵上一半多。她一直放在柜子里,懒得吃。 来了青鹭后,无目的地散步时无意间发现了一间中医铺子,她走了进去,也就有了后来。 城东巷子里,幽深处。 “最近还是心悸?” “嗯。” “噩梦呢?” “嗯。” “气血两亏,脾肺有损,体质虚寒,给你开的这些药你都吃到哪里去了,病情没好转就罢了,怎的还严重了?” “不知道。” 顾鸳面带微笑的坐在半人高的药台桌几前,很是无辜的样子。 “不知道?” 看诊的老头大概五六十岁,头发花白,面色却很好,精神气也足。 听到顾鸳这不负责任的话,他一扭脖子,气呼呼的转过去脸,看着药柜后配药的年轻女人,大声道,“你还给她抓药做什么,她自己都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抓药也没用!” 蹲在药柜下计量阿胶斤两的年轻女人闻言,抬起二十余岁的美丽无比的一张脸,无奈的笑着,“当初是你自己要大发慈悲,说什么走进你的门就是你的病人,活也要救死也要救,半途而废可不是你的性子。” 顾鸳也就跟着点点头。 “你点什么头!” 老头一瞪眼睛,花白胡子抖动,语气却有些委屈。 “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什么了,这丫头看着是个懂事的,其实脾气倔的很,肚子里全是主意,哪里要得我上心,几个月了,我看她就不是来看病,是来砸我招牌的,早知道我就……” “您就不救我了。” 顾鸳很想翻白眼,但还是忍住了。虽然眼前的老头为老不尊,不但爱撒娇还小心眼的很,动不动就发脾气。可她敬重他。 “你这个……” “不识好歹的野丫头对吧?”顾鸳笑得愈发温柔,“您老人家来来回回就这么几句,我都不好意思反驳您了。” “绾绾!” “来了来了。”年轻女人半收着笑起身,走过来,白玉般的脚踝处系着一圈红绳铜铃,一移步,就是轻灵的叮咚声。 女人把包好的药材放在桌几上,就站在老头身后给他按摩肩膀,“你呀,就消消气,别总跟孩子较劲。” “是我要较劲?”老头一拍桌子,起身就要往里走,“把这个死丫头赶出去,尽知道气我的!要是下次再来,你给她看就好了,别叫唤我,年纪大了也不让人安生几天!” “医嘱不说了?” 年轻女人摇头失笑,眼中的柔情却始终不减。 “没心情!”老头哼哼两声,愉快的撂挑子不干了,回后院去看看花草,修身养性,免得被这么个不尊老的丫头气出好歹来。 “你小心些,别踩着了院子口那四盆花。”女人叮嘱。 老头很随意的答了一声什么,隔得远些,也没甚听清楚。 女人看着老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帷幕后,便坐了下来,只说了两句,四个字,“慎思。勿思。” 顾鸳笑着点头。 “你呀。”女人轻轻叹口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算真正有效的医嘱。 她随着老头行医各地多年,之后在青鹭这么个地方买了栋小院子,才算隐居了下来。 她的生活简单,种花养草,看病抓药,因为地处偏僻,铺子里十天半个月也难得有人上门。 来看过病的客人里也有病情绵长反复的,而顾鸳,是病人中最不听话的一个。 相处也算日久,知晓了顾鸳的脾性,也就最看不得少女这副什么都好商量什么都同意的敷衍样子。 这是心症。 她也无能为力。 提着药材包走出药铺后,顾鸳心血来潮,便转去了另一个巷子。 这是四月,水土湿润,城东这边的桃花应开的正好。 走过一路的古舍朴屋,院中常有人家栽种的桃树探出枝桠来,青粉色铺就一地巷石,蜿蜒成桃源深处的迤逦梦境。 还未走到青湖畔,顾鸳的脚步已经慢成了龟速,她兜兜转转,不辨方向的往青湖靠近,期间不时摸一摸敲一敲宅院木门砖墙琉璃壁瓦,闻一闻石间青苔院头桃蕊。 她深深的呼吸着,空气里都是桃花包裹青湖氤氲的雾粉水气。 不想便不想,只纯粹的享受着这江南水乡如诗如画的美妙景致。 顾鸳从未有过这般的好兴致,直到一柄秀致尖刀直挺挺的插进了她身边的那株已经古老的快要倚地的桃树枝干。 她一下子住了脚,止了动作。 她的刀。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缓慢地,淡然自若地。迫近。 “顾小姐。”熟悉的,轻质淡雅的少年嗓音。 顾鸳立即转了头,惊讶的,“是你。” 她的牵错手的无辜路人。 不过,他叫她――顾小姐? 他认识她。 “这条路上,你可曾见到过什么人?” 周佩淡漠的笑着,视线轻轻落在顾鸳眼睛里,压的她骨头都有些发软的站不住。 “没有。”她说,“这把刀……” “你流血了。”她又说。眉头轻轻地皱起。 周佩顺着少女视线所及,摸向自己的脖颈靠近下颚处,有一根淡淡的血线印在指尖上。 是利刃划伤。微不足道。 他轻勾了唇角,“无碍。这把刀是我捡的,顾小姐也觉得这把刀好看?” 逆光下少年戴着眼镜的双眸里,看不到任何的情绪波动。 顾鸳沉默了一下,还是说,“没有,这附近有药铺,我可以带你过去看看,买张创口贴也可以。” 周佩不答话,只是看着她。 好睱以整。 顾鸳敛眉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也就算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要走了。”她直视着少年秀致的鼻梁,忍住了脚软欲倒地的下意识。 少年让开道,淡漠的观望少女不自知咬的发红泛紫的唇色,以及她脸上更甚以往的苍白。 “那把刀,如果你拔的下来,送你了。” 顾鸳看都不看没入门上的刀柄,左手紧握着口袋里的崭新的木质折叠刀,缓缓地,敛眸,“不用了,谢谢。” 她没走过去,而是转身,走之前她未走完的道路。 “我有了新的了。” 很轻的声音。 周佩立在巷子口,望着少女踏着触目潋滟的桃夭深径,那光晕里愈发弱质疏浅的背影。 指尖微痒。 同班女生过来的时候,顾鸳正侧趴着脸沐浴透窗而落的午间阳光。 “顾鸳,化学老师让你去他办公室。” 女生是远近几个班里出了名的好脾气学霸,真正意义上的三好学生。 人长的甜甜的,声音甜甜的,笑也甜甜的。 很容易让人产生亲近感。 顾鸳听着声音抬起了头,看见是她,笑着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办公室里,顾鸳很乖的坐着。 化学老师是个中年大叔,国字脸,威严端庄,与人说话的语气却总是温和的。 “顾鸳。”他说着,摊开了桌子上的一本成绩记录簿,“老师找你来是想跟你谈谈你以后是学文还是学理的问题。” “你先自己看看自己这一年来的成绩。”他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一排排数字,以及她的名字。 她并不想看。 顾鸳拖沓过来成绩簿,眼睛泛泛掠过这一个个两位并排的刺眼数字。 “你觉得你的物理和生物,尤其是物理,学得吃不吃力?是没用心还是真的学不下去?” 顾鸳偏头想了想,用很是认真的口吻说,“学不下去。” 这个她没有说谎话,理科中的物理生物方面,她确实难以为继。 化学老师长叹一口气说,“这样下去不行的,顾鸳,老师最近也认真考虑过了,你的分数偏科太严重,现在的分数加起来上二本都够呛,你再这样蹉跎下去,到了高考后悔都来不及,所以老师建议,你转去学文。” 他是个好老师。 无论出发点为何,他都是个好老师。 顾鸳盯着自己的成绩单,用了两秒的时间来演绎沉默,以示自我痛苦纠结的内心戏。 她说,“谢谢老师,我也觉得我可能不适合学理,等高二报文申请下来的时候,我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的。谢谢你,老师。” 化学老师点点头,肃正面孔有他这个年纪不轻易流露的不忍心。 她是班里的化学课代表。 他的大众意义上的弟子。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顾鸳都在默默准备着,打电话给家里人,说自己要去学文,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意料之中的同意。 “鸳鸳,这是你自己的决定的爸爸不干扰你,你觉得可以就可以。”属于父亲的温和敦厚的声音。 “鸳鸳,你老师打电话跟我和你爸说过了,理科学不下去就去学文,好好加油知道吧,向你哥哥学习。”属于妈妈的无奈温柔的声音。和轻易被察觉到的失落。 他们对她的期望不高,一不企图光宗耀祖,二不奢望荣振门楣,只求她能考上个二本就够了。 她一直都知道。 但她关心的从来不是这个,既然想要的答案已经得到了,便也温顺回应,“嗯,我知道”。 顾鸳如愿以偿。 她要转学了 高一下学期后阶段的某一天,窦蔻嬉皮笑脸的告诉顾鸳,她要转学了。 今后只年节或回来一趟。 顾鸳坐到窦蔻旁边,就在女生寝室楼的枫林大道长木椅上,很轻声的问着,“怎么突然要回川蜀那边读书了?” 窦蔻耸肩,要笑笑不出来的纠结表情,不但不奇怪不难看,反而令她出众的脸庞上多了种独领风骚的颓败意味。 “前段时间我爷爷去世,我不是回了趟老家吗,我爸觉得老人家不在了,家里不能没人,总要回去守着,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大概高一一上完我就要走了吧,我跟卓尔他们几个说了,他们非要办个什么送别宴,到时候我班上人也会去,人比较多,会很吵,你去不去?也可以再办个就我们几个人的宴。” 她知道顾鸳讨厌热闹。 “可别。”顾鸳好笑的瞅着她,“搞得这么麻烦做什么,你都加了那么多前缀,我再不去,不是显得太不近人情了吗,再说我这个人一向善良,就大发慈悲的答应你了啰。” “谢主隆恩。”窦蔻又是笑嘻嘻的,帅脸上再也看不出丝毫的消极情绪来。 顾鸳受不了的踢她一脚,“滚!” 窦蔻捂住胸口做心痛状,“诶,我说我最亲亲的亲亲顾鸳,我都要走了,你就没有想跟我二人世界的冲动?” 顾鸳呵呵两声,面不改色。 “我对平胸没兴趣,不过,你要是隆了胸又变了性,那就说不定了。” “哇!”窦蔻改为抱胸,一脸惊悚的望定顾鸳,“你真变态。” “那是当然。”顾鸳挑眉一笑,“我还有更变态的一面你要不要看?” 窦蔻“啧”一声,上下打量着少女轻皱的眉眼,“顾鸳哪顾鸳,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了?说!我的纯情小顾鸳哪去了?” 顾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滚啦!不过说真的,帅哥,你得小心点呐,听说四川那边的女孩子都热情似火的很,你别一不小心就出柜啦!毕竟,不是谁都像我们这边的女孩子一样,这么矜持的。” “矜持?”窦蔻表情夸张,一下子从长椅上跳了起来,“你,确定不是……如狼……似虎?” “胡说!就是矜持!别跟我争,再说我一头撞死你!” 窦蔻立即举手,“……我投降。” 饯别宴在周六。 这天上午第三节课结束后,顾鸳从文学社大楼里才走出来,就收到了王婉清的才看完不久的《孤儿列车》。 “要不是瑯淑言老大让我去秘书部帮忙,检查社员资料,我都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在六月初。” 王婉清的凌厉眉目染了笑,万分彪悍的灿烂。 “那也还没到送礼物的时候,我的生日可是在暑假。”顾鸳顺手接过,对着王婉清她习惯的少矫情。 “没关系,当提前送了。” “这个就是你说的那本‘挺好看’的小说?”顾鸳认真看了书封,青色皮子上一列棕木色车厢,车窗上印着金发少女的虔穆的脸。 她知道王婉清的眼光有多挑剔,能被她说出好这个字的小说,分量至重,送予她便也情意至深。 虽然王婉清的表情实在过于平淡。 “嗯,你最好快点看,看完了告诉我感想,正好可以来一场辩论。” 王婉清送了书就要去门卫室拿快递,她网购的新书已经到了。 “好。”顾鸳抱了书,目送她远去。 这次的聚会吃饭地点是窦蔻自己定的,就在城东桃花源的一家大酒店里,包了一个会议厅,连摆了四五张大圆桌。 时间是下午三点开始。 顾鸳洗了头发过去的。 来的人果然很多,有九成半以上是她不认识的,但大部分,都有着独属于艺术特长班的过硬颜值。 窦蔻班她去过几次,其中有几个也还相识,顾鸳都笑着打了招呼。 她安然在窦蔻左边,隔着中间的窦蔻就是卓尔。她轻轻的点了点头,礼仪做足,也不管卓尔脸色如何,就自在的喝着可乐,一杯又一杯。很是惬意。 所有饮料之中,她独爱可乐。 她今晚上的兴致不错。 “干嘛呀,笑得这么y荡!” 窦蔻偏头暗暗问着,分别之际难免要借酒浇愁,她喝了不少,一靠近就可以闻到酒味。 “胡说。”顾鸳握紧了窦蔻的手,怕她仰后摔到地上去,“你才y荡,我明明笑得这么温柔。” 饭后就去溜冰场还是KTV,这群醉鬼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辩论,最后以猜拳三比二的结果,去了KTV。 顾鸳安安分分的坐着。她没喝酒,她不喜欢,也怕喝醉。 她就看着这一群少男少女毫无姿态的在地毯沙发上蹦着跳着,嚎叫狂扭。又哭又笑,群魔乱舞。喝了吐吐了喝。烟蒂中的雾气弥漫。 青春无敌的魔性。 顾鸳此夜才知道,离开了宁卿视线的卓尔,烟瘾极重。 这个晚上的妖孽少年话很少,烟一根接一根的抽着,身边男女环绕,尤其是几个女生,谈笑间的神态难掩暧昧。 顾鸳看着,一直都很平静。虽然她极不喜欢这侵略意义浓厚的烟味。 但看卓尔抽烟,她不讨厌。 “我们是被摧残的一代。” 不知为什么,疯了大半晚赖在顾鸳腿边沙发上的窦蔻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可能是真的醉了。 闹到最后,窦蔻突然正经了脸,拿出来一本《青学报》,指着上面的人说,“顾鸳,好好照顾自己,还有,远离她。” 封面上宁卿的笑容是那样的温暖明媚。 顾鸳凝眸,窦蔻迷蒙醉眼中的崇慕都不曾削减半分,可这句话,太没道理。 高一一结束,窦蔻就转学了。 她的离开,连带着顾鸳的生活都一下子没了波澜。 暑期前段。 高考这几天,为了做好这一特殊时期的《青学报》,文学社的人从半个月前开始,就都是整日整日的泡在了社办公楼里。 小青要做最后的审核工作,每天最晚一个走,顾鸳要跟她一起走都不行。 社长周尧天天的给发奶茶,饮料,负责给社员叫餐带饭。吃的尤其好。 秘书部的大姐大瑯淑言为此嘴边都长了三颗燎泡。 学生会就更别说了,身为文学社社长的宁卿走路都是带风的,根本没时间停下来喘一口气。 核对资料,划选出来的高考区的清洁和安全工作,招收校内志愿生和社会志愿高考服务者,以及联系青鹭县警察大队,这种种种种。 紧张程度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个高考生。 高考结束之后,某个周末下午。 顾鸳和宁卿都休息。 宁染因为中考在即,学校不但不给休息,反而还丧心病狂的要争分夺秒的补课。 所以顾鸳的小日子过得很是舒适。 而且最近,宁染嘲讽她的频率明显大幅度减少,整日的一回家不是埋头吃饭就是埋头睡觉,累得那张婴儿肥的包子脸都削尖了不少。 顾鸳有天闲来无事问他一句准备考哪所学校,他都罕见的没有呛声,而是用一种十分幽怨的眼神瞪她,就好像让他过上这惨绝人寰的日子的是她一样。 也是没救了。 顾鸳翻白眼,错身而过。 “小青今天就请假回家了?”顾鸳托着大盘的三色冰激凌,趴在沙发上,艾艾的问。 “你说小青?” 宁卿正从厨房洗了手出来,看见她嘴边沾的巧克力糕沫,顺手抽了饭桌上的湿巾给她拭了干净。 “怎么跟阿染一个德行,吃雪糕都吃不利索。” 宁卿很是自然的抬起顾鸳的脸东看看西看看,确定没有遗漏了,才拿起桌几上的复习笔记半躺在沙发里看。一心二用。 “嗯,她外公去世了。她是她外公外婆带大的。” 顾鸳没话了,只是放在口袋里的手突然握紧了一下。 “小青的外婆在她上小学的时候就去世了,因为她爸妈离婚的原因,她刚开始跟着她爸生活,后来就一直跟她妈妈待在一起。” 这并不是秘密,而且顾鸳是小青愿意亲近的人,说及这些隐私,宁卿并不防备。 “那小青现在也是吗,跟她妈妈住一起?”顾鸳放轻了声音。 离婚。多肥皂剧的一个词。 虽然现实,很多时候往往要比影视剧的情节更为狗血淋漓。 “嗯,小青是学校单独给了一间陪读房的。”宁卿答着,随之问道,“小鸳儿,这次放暑假你是在这边还是去上海?” “应该在上海,父母那边。” 宁卿眼睛盯着笔记,伸出一只手来拍拍顾鸳的手臂,“那就先在青鹭待几天,好不容易放一次长假,我带你去逛一逛青鹭的那些别人不大知道的老地方,你肯定喜欢。” 顾鸳点头,“那你不上课吗,小青说你们升高三要补课的。” 宁卿笑了,“学校说先放一段时间假,再补课,不急。正好卓尔他们也放假了,可以一起。” 顾鸳的心,微微一动。 放假前的上午最后几节课,大部分学生都在神游,早早收拾好了书包,满怀对暑期到来的兴奋。 铃声一响起来,大家就纷纷的拔腿往外赶,顾鸳转头和余槿道别。 学校里到处都是拖着行李箱的人。 有的家长开车来接,有的去校门口搭黄包车去车站坐车回家,也有的跟她一般无二,准备留在学校待个几天再说。 下午黄昏时分,顾鸳走在一下子变得空旷静谧的校园大道上,随手接住枝头飘落在的一枚栀子叶,安于掌心,俯身轻吻,如同亲吻自然绮梦将醒的唇。 “喂!你是蠢货吗?地上的叶子那么脏,你也敢捡起来往嘴里送!” 王婉清扯了耳麦挂到脖颈上,提着行李箱走近,大声叱着,很凶的语气,像是在骂人。 顾鸳笑着把叶子放进了宽松半袖的大口袋,没有反驳,“你暑假待在家里吗?” “不会,暂时计划打一个月的暑期工,然后去别的地方走走,不会太远,就在邻省。” 王婉清站定,腰间斜挎包上编织的贝壳在黄昏的日光下渡上了一层橘色的包裹膜,朦胧透亮。 她穿着素雅,却配挂这样明丽的风铃贝包,走起路来,玲脆声响,周身散发着动感人心的自信魅力。 “向死而生,总要出去走走的。”王婉清把行李箱换了只手提,蹙着眉道,“还有你,别什么都往嘴里送,知道你是吃货,但不要食欲熏心的这么明目张胆,OK?” 顾鸳点头。 王婉清不大放心的盯了她几秒,才转了身去。 顾鸳看着王婉清远去的背影,笑:向死而生,多难得的生存状态。 不过,她确实很喜欢活得这样明确分了的王婉清。 顾鸳记得王婉清说过的与乔蓝天的初识,是因为她看不惯,他的老实。 “说什么初中生,年纪小,该懂的都懂了,欺负人也不是因为好玩,那是骗老师的,他们这群混蛋,只是觉得你比他弱,欺负你会有快感而已。” 王婉清很不屑的踢了一脚墙,“乔蓝天那个蠢货,别人故意寻他开心都看不出来,由着那群坏蛋耍,也是醉了!” 她拧拧手指骨节,凌厉张扬的脸都是笑得明晃晃的怒气,“他那么蠢,我与他同村,总不能看着他被人骗吧!” “反正我又不在乎那群人怎么看我,泼妇就泼妇,不泼不凶怎么能对付这群没心没肺整天就知道装酷耍帅扮□□玩非主流爱欺负人的混蛋!想想我都忍不住想打人!!” “你果然是个泼妇。” 顾鸳忍笑良久,才吐出这么一句带有强烈反转语义的话来。 她赤着脚 宁卿果然神通广大,顾鸳在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方待了快一年,都不知道青鹭可以这么的多姿多彩,可以牢牢将她的心神吸引。 青鹭这一迷般的古老地域。 青湖公园的烈士陵园里,有一条路走到尽头,就是建于上个世纪的观音庙,里面有两株几百岁的老槐树。 桃花源那一座水上木板桥,在七八月份涨落之际,水漫过木桥,赤脚走上去,会有体型娇小的银鱼成群结队的划过脚背游过木桥。 青中后门的被废弃的码头依然有着不少的木制船只,可以坐去对岸,船费两块,对岸平原略有起伏的青郁一片,野花时隐时现,阳光正好,躺在草地上,可以听见青江的奔涌。 二中艺术街有一家奇葩服装摄影店,一星期只营业两天,里面从汉服到旗袍到中世纪宫廷的各色女装都有,不卖,只提供摄影。 如果照片拍得合店主的意,衣服将凭白赠予。 宁卿和顾鸳坐黄包车到的时候,店主已经正装皮鞋的在门口等了许久。 店铺新潮前卫,玻璃橱窗里拉上了厚厚的流苏帘子,要不是牌匾上确实写着“梦回万古”这四个字,顾鸳怎么都无法相信这是一家古老气息浓厚的服装摄影店。 店主是一个极有修养的矮个青年,宁卿下了车笑着与他道好,“这次不是我,你看看我身边这位,适合什么样的,你给她弄一个造型,拍的好的话,有赏。” 青年笑应,视线十分有礼的将顾鸳度量,“麻烦请跟我进来吧。” 店铺空间超乎意料的宽阔,外面一层顶多算是玄关,走进来毛绒地毯一直铺到底,两边挂着足以让人错乱时空的古老服饰,辅以古老布景。 到了一扇漆金雕花木门边,换了棉布绣花拖鞋,青年为两人打开门,展现出一个流光溢彩的古老世界。 从店里出来后,顾鸳提着服装盒子站在宁卿面前,有些无措。 “良卿,我是说真的,我们真的不用付钱啊?” 她不习惯这种无端获得什么的感觉。不真实也不现实。 “不用,走就是了,放心放心,跟着你姐我走,绝对错不了。” 宁卿连连摆手,瞪圆了眼来端看着顾鸳卸了妆容的平白无奇的脸,还伸手去拨了拨那丛厚刘海。 她有些奇怪,“怎么非要留这么个难看的发型,在里面让你剪你都不肯,也不是长得对不起广大人民群众啊!” “没有,只是你也看到过了,我眼睛这里有疤的。” 顾鸳也伸了手,笑着摸了摸眼角的那块凹陷,轻言细语。 “疤?我还以为是胎记呢,哎呀我的小顾鸳,现在的科技这么发达,小小的疤痕算什么,分分钟去掉的事情啦。” “能去掉?” 顾鸳声音微扬。 “当然啦,哼哼,要不要姐姐带你去美容院看看?”宁卿来了兴致,眼睛眨的不要太欢快,“说起来,我的皮肤都很久没去做保养了,还有头发,刚好你可以陪我一起,小青每次都坐在一边跟个木头人样的,一点都不可爱。” “算了,以后再说吧。” 顾鸳轻握住宁卿的小小的软软的手,“不过我可以陪你去看看,你要多久?” “呃,没算过,应该有好几个小时吧。”宁卿鼓起娃娃脸,这张只有娇生惯养才有的好气色的脸。 顾鸳耸肩,“好吧,那现在就走吧。” “安啦安啦,现在还早,等做完也差不多到了晚上,刚好可以一起去吃饭!” “嗯。”顾鸳应声,又问,“就我们两个人吧?” “当然啦,卓尔那个没眼力见的刚还打电话过来说晚上去九度空间浪,哼哼。” “又要聚会?” 顾鸳拧眉,有些抗拒的觉着脑袋疼。 宁卿立即笑了起来,一脸得意的说,“放心,我已经推了,最近被他们几个烦死了,还是跟小鸳儿在一起更身心愉悦。” “嗯,那就好。” 既然顺了心意,那么这股不知哪里缭绕视网膜的丝丝失落就可以轻易忽略。 顾鸳拉着宁卿坐上了黄包车。 她的手脚常年冰冷,极贪恋宁卿身体这股子如水的温暖。 也就是几天后,在宁卿送她去车站的路上,她双目紧紧禁锢住这座小县城的影像,一点一点的迫使眸色清明。 她必须确定,自已于青鹭而言,不止是个过客。 意外的是,那天卓尔也来了,并没有过分热络,只是告诉她,他答应过窦蔻,会照顾好她。 等她暑假归来,他会带她去浪。 当然,这些话是在宁卿看不到的时候他偷偷告诉她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离她的距离仍然是不自知的无分寸的近。 如同耳语。 顾鸳被耳边这一阵热气吹得浑身僵硬。 虽是夏日,但少年身上的味道依然是难得的清爽干净。隐隐有极淡的薄荷烟味蔓延进鼻腔里,腐蚀着大脑。 情动。 欲动。 顾鸳的脚尖发麻,有些站不住脚,刘海后的婴软耳尖有些发痒发烫。 这样下去不行,会失态。 顾鸳心神一禀,微微后退,卓尔却扯住了她的手腕,她的左手手腕,又凉又细。 如同许久之前。 他还不满的觑她一眼,“你站那么远做什么,听得见我讲话吗你?” “嗯。”顾鸳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咬紧了牙齿想抽出手。 “你这是什么视死如归的表情?” 卓尔看见她表情里的抗拒,更不爽了,感觉到手中握着的异样感,垂眼去看,这才发现顾鸳白色T恤遮不住的手腕骨节处,系着一根宽丝绸带,墨黑。 “这是什么,新式手镯?” 他问,故意靠近了她,轻眨了那双轻易能勾了她魂魄的妖美眼眸。 “不是。” 顾鸳立即撇开眼,不想再说话,可卓尔力气太大,她根本挣不开,无奈之下不由喊了一声,“卓尔你放开!”。 可她心虚气乱,势头不足,调子都整个的软了下来。 不说卓尔,就是她自己都被这一声引人遐思无限的轻嗔给惊愣住了。 恼羞成怒之下她狠咬了一下唇,干脆一脚踩在了还没回过神的罪魁身上,脚下生风的走了。 高一的终结以如此暧昧羞窘的镜头落幕,顾鸳表示,她想撞墙静静。 可在归途中,她坐在车窗边,打开墨绿色日记本,看到夹着的那张照片,看着那个如同自古老世界走出来的丽影,这样陌生的她自己。 一股反胃的呕吐感顿时上涌。 她身体中有什么在喧嚣撕扯,脖颈与耳尖的红晕通通退却划为挣扎无力的苍白。 顾鸳颓然的,缓缓掐住自己的左手手腕,这纤细瓷质的,仿若在夏日下透着薄亮的釉彩的少女手腕。 左手食指微曲,落在稍张的唇齿之间。研磨。啃噬。渗血。 怎么办。 真的好想,好想把他的眼睛囚禁起来一起带走啊。 顾鸳牙齿颤抖,攥着手腕的绸带尾端,狠狠闭上了眼睛。 上善若水。 心如止水。 在外婆家没待几天,她就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坐动车去了上海。 走出地铁一号线的时候,她被夜上海的东方明珠电视塔的璀璨灯光晃到了眼睛。 夜晚的上海总是浪漫多情,美得不真实。 她从小到大行走这座城市这么多次,以客居旁观的姿态,怎么都无法真正融入进去。 她总是不够积极。 但享受这种喧杂中独处的闲适感。 顾鸳坐在天桥某处的花坛上,仰头看着东方明珠电视塔的梦幻光亮,视线凝定而虔诚,并未落足于往来匆忙的人群之中。 几个小时后,她等到了晚班赶来的父亲。 父亲目光温润歉疚,问是不是等了很久。 顾鸳摇头,很乖顺的笑着。 “没有,爸爸,你来的刚刚好。” 学校彻底空了下来。 凌晨,小青赤着脚下了寝室楼,楼道感应灯有一层没一层的亮着,熄灭。 她紧拽着洗的发旧泛白的灰色棉衣后背及肩膀处有深浅不一的割裂血迹。 枫林大道的长木椅上,她身体僵直的坐着,长发披散,神情清冷。 月光很亮,她能清晰的看到脚背被瓷碗碎片割伤的血痕,弓起脚背,血很快就顺着皮肤表面蜿蜒成重力拉扯的长条分明状。 她已经很久没睡过安稳觉了。 愣神间,她突然想起来,顾鸳今天坐动车去了上海,应该是晚上到。 打开手机发了一条短信过去,“到上海了吗?” 关掉手机后,才恍惚的发觉现在是次日凌晨一点多,应该早几个小时或者干脆晚几个小时问这句话的。 无言中,手机屏幕却亮了起来,是顾鸳发来的信息,她也醒着。 “小青,你还没睡吗?” “睡不着。” “我也是。” 还来不及摁下一个键,寝室楼道感应灯一层一层的从最顶楼过道的窗户里亮起,门后的一团黑暗里有谁在喊她的乳称,“乖囡,回来睡觉了。” 小青立即关掉了手机,起身走进了黑暗里。 赤脚。 鲜血淋漓。 她的信 顾鸳走后没几天,宁卿无视了宁染的抗议,带着他去了青海那边,看过了月牙泉后,就在湖边民宿住了半个多月再回来。 她还要上课。 宁染一直心不在焉,也根本不问胞姐去青海的因由,只是沉重的等着被审判。 某天,在跟卓尔一起泡吧打游戏的途中接到宁卿电话后,他崩溃了。 逛奔回来连着确认了几遍,宁染抱着二中老师送来的中考成绩单,恨不得大哭一场。 “姐。”少年面色极难看的锤了一下沙发,“你可千万千万别告诉顾鸳我报考青鹭没入选的事,不然,她一定会笑死我的!” “可小鸳儿迟早会知道的呀!”宁卿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揉了揉胞弟的脑袋。 宁染哼唧,“我不管,反正能多晚知道就多晚知道,现在就是不能说!” “好,我答应你就是了,还不让说,有什么好不让说的,又不丢人,小鸳儿只是逗你,又不会真的嘲笑你。” “那也不行!”宁染皱着包子脸,一个劲儿的懊恼着。 宁卿好笑,“现在知道难过了?让你好好学习你不听,现在后悔了吧!” “谁说我后悔了,顾鸳她不就是走了——” “嗯?”宁卿的视线扫过来,宁染立马改口,“好运嘛,哼,不去就不去,谁稀罕呐,姐,我要去一中,跟卓尔哥他们一块!” “不行!”宁卿声色一厉,反对的十分坚决。 “为什么?!” “你别管为什么,你去实验还是继续在二中读都行,就是不能去一中!” “如果我非要去呢!” “随你!”宁卿说完,直接就上了楼。 “姐!” 楼下宁染在喊着,全然不懂气氛的突转是触动了什么开关,但他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复。 宁卿就站在二楼楼梯拐角,听着宁染的声音,她的双手紧紧抓住了木制扶手,微躬着身子,眼眸里,有什么在丝丝缕缕的溢出来。 她赶紧晃了晃脑袋,想要下楼去收回自己那些不经大脑思考就独断专行的话。 可她犹豫了,迟疑了,也就理所当然的,放弃了。 生活里怎能全是情感,总要有人挣脱出来,看清事实的。 宁卿如是想。 顾鸳在上海待得很是无聊,没有出门的欲望,没有饮食的欲望,没有休息的欲望。 父母都出去上了班,妹妹去小区另一户人家玩了,还没回来。 大热天的,她穿着吊带短裤,赤脚盘坐在地板上,扯着纠缠打结的长头发,很是气结。 洗个头发都能洗断了梳子,把断掉的梳齿缠进头发里,她很想哭上一哭。 对着屋顶上方的小圆窗出神许久,捧着乱七八糟的头发站起来,在房间里拿出一把剪刀来,咔嚓一声,手起刀落,好不容易蓄起的及腰长发的厚度就减少了三分之一,长度也杂乱不齐的到了下巴处。 她顿时松了口气,感觉头皮都轻松了许多。 干脆哼着歌,到洗手间里对着镜子把头发全都剪了,乱乱的,短短的,像被狗啃了一般的难看。 她却看得心情愉悦无比。 等到头发重新长到及肩的时候,已经是开学一个多月以后了。 她升了高二,宁卿和小青升了高三。 至于宁染,她知道他成绩不好,对他有没有报考青鹭的事情并不大上心,只知道他还是在二中。就读高一。 有天,她下楼解剖橙子找不到水果刀,正好碰见宁染回来,想要问上一问刀在哪里,宁染却像是受了惊似的,蹭蹭几步上了楼,根本不给她问出口的机会。 “中二病怎么越来越厉害了?” 顾鸳无解,继续在厨房客厅兜转着找水果刀。 所以当之后她知道宁染其实是报考了青鹭的,只是不如她幸运,没被选上时,便自顾自的乐了好几天。 是怎么看宁染怎么顺眼,就想着这人咱这么傲娇呢,告诉她怎么了,她又不会对他怎么样,也就笑一笑而已。 然后就是宁染自己生了自己一个礼拜的闷气。 顾鸳摇着折纸扇子,瞥了眼在沙发上装木头人的宁染,哼着小青教她的民俗小调,想要出门散个步。 走到门边,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脚步一下子停滞回缩,好心情全没了,跺跺脚,咬牙切齿的转身上了楼。 谁让她现在散步的路上,总能时不时的偶遇卓尔。 “这次是因为分手了心情不爽出来随便走走,还是你家客厅太大你又迷路了?” 顾鸳眯眼笑着问,半点火气都看不出来。 卓尔摸了摸胳膊,还乐呵的挺自在,“你别这么笑,怪瘆人的。再说了,我还不是担心你,我都答应窦蔻了,如果你真出什么事,那岂不是显得我很不负责任?所以呢,爷只是想言而有信,跟你可没什么关系!” 他掐了烟,上下看了一眼顾鸳,很痞气的笑了一下,“再说,你这样的,爷不惦记。” 这神态语气,就差没在她脑门上戳个自作多情的标签了。 顾鸳深吸一口气,“卓尔,散步是我唯一喜欢的户外运动方式,因为你,我这几天根本静不下心来你知不知道?!” “静不下心?为什么?”卓尔问得自然而然。 “我……”顾鸳一抬头就看见卓尔那张缭绕勾缠于心脏的妖孽脸,就没了再开口的打算。 她偏转了视线去看自己低垂于肩头的温顺黑发,半遮掩的猫样眼瞳里有有光晕流转,轻声的,只说给自己一个人听的,“上善若水。心如止水。” 宁卿说得对,卓尔有毒,靠近需谨慎! 她自我安慰调解了半晌,却明白的知道眼前的少年根本就无法了解她所有的内心挣扎,全是她自己自作自受,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是,她不能靠近他,不能伤害他。 更加的,不能暴露自己。 顾鸳想着便愤愤往前走,总觉意难平,转身走回来,笑吟吟的立在正准备再点一根烟的卓尔跟前。 抬脚,踹出去,正好踢在卓尔小腿上。神清气爽。 力度不大,纯粹是为了出气。 顾鸳开心了,卓尔却懵了。 他一脸不淡定的跟上,烟都不抽了,捏在手里,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顾鸳,“你刚刚是不是踢了我一脚?” “有吗?”顾鸳偏了头,很认真的想了想,“没有啊。” “怎么可能没有,你刚刚明明就踢了我一脚!”卓尔瞪她,仿佛她有多不可理喻,“你上回在车站就踩了我一脚,现在又来!” “证据呢?”顾鸳笑了,“卓尔,没有证据你可污蔑我,可能是你自己有被迫害妄想症也说不定啊,乖,转身,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呢。” “顾鸳!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啊,卓尔嘛。” “那你还敢踢我?” “踢?哪个踢,楼梯还是电梯?抱歉,我中文水平不太好,要不你拿本字典过来或者百度,给我好好解释一下‘踢’的含义?” “……” 人类语言功能突然死机。 回到家里,卓尔怎么想怎么气不顺,他拿出最新款的苹果手机来,拨通了冯旭的电话,“旭子,爷被人反压了!” 那边的冯旭正从自家客厅端了苏打水上楼,听到这句话,嘴里才喝进去的苏打水全都喷了出来,“卓、卓尔你说清楚点,你……被谁压了?” “还能是谁,不就是那个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顾鸳!” “你是说——你被顾鸳压了?”冯旭表示这个信息量太大,他需要好好消化消化。 卓尔反应过来什么,立即就隔空踹了床沿一脚,力气大的像是要把这张床给整个儿的踢碎了。 “你脑子是被蛮子给弓虽了吗!滚你的!打给你不如不打,浪费老子心情!” 卓尔说完就掐了电话,仰倒在床尾的沙发里,手臂遮住了眼睛,垂在沙发边沿的手指尖间的烟渐渐熄灭。 他想,面对顾鸳的时候,为什么根本生不起任何反驳的话呢,他之前从不会这个样子,在他看来,能动口解决的事情就绝对不会拖到动手,可对于顾鸳,他既动不了手也还不了口,这其中的原因很让他费解。 更奇怪的是,明明知道顾鸳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可他不仅生不气起气来,反而莫名有种诡异的兴奋感。 难道他真是受虐体质? 摇摇头,卓尔突然一个挺身坐起来,灭了烟重新给冯旭打了过去,“旭子旭子,你说,如果我追顾鸳怎么样?” 声音里是跃跃欲试的欢快。 “想爱上一个女子,静默的,坐在我面前,看着我,笑。” 顾鸳在墨绿色日记本这一页的最后写着,“我的柏拉图式幻想。二。” 这是高二分科的第四十九天。 余槿不用说,妥妥的理科学霸,她留在了高二新升的仅次于零班的理科重点班,十七班。 余槿同桌就是那个甜美的女生。 其他的345678班划为文科班,统居一楼。 顾鸳在高二(4)班。 本来还对高二有所期待的她,在看见老秃假模假样走进来的时候,顿时就很不得一刀子戳死自己得了。 她不想转文了。 昨天释初打了电话过来,问她报文还是报理,很确定的认为她肯定是报文,所以,她自己也报了文。 “对了,明天是冯漾生日,你别忘了给她打电话。” 顾鸳敲敲脑袋,嗯了一声,她果然又忘记了。 “你最近好吗?”释初问。 顾鸳对着手机点了头,她的新换了个智能手机。 “还不错,就是不太喜欢班主任,你呢?在实验好不好,跟寝室的室友相处怎么样?” “跟以前一样,你也知道我性格有多不合群,动不动就爱发脾气,除了你和冯漾,不会有人受得了我的。”释初的语气很是低哑,清晰可闻的失落。 “你很好阿初,能收敛就收敛一些,不行的话就干脆酷到底,管别人怎么说。” 释初轻轻笑了一下,愈加的苦涩,“我知道,别说这个了,你转了文的话,感觉学得怎么样?” “还行,就是数学,我一看到我班主任就头疼。” “你数学老师是班主任?” “嗯。” 谈话的氛围平淡安和到最后,释初说,“这都快一年没见了吧,暑假你也不在这边,最近你看看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来我这边,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释初沉默了一下,说,“一封信,夹在一本书里的。” 她与她不同 看到《孤儿列车》的第四遍,顾鸳去了学校街边的书店。 她靠着墙,盘腿坐在毯子上问王婉清,“希望身边的人都能过得比自己幸福,甚至为此,愿替代承担她们所有的苦难与罪责,这也是一种自私,是不是?” 王婉清直接把手里那本《孽海花》扔给了顾鸳,很不耐烦的,“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个?” 她就着顾鸳的手打开了书,抽出其中的半张a4纸,“我最近看了一本心理学的书,受到了一点冲击,你心理承受能力不错,帮我看看,有没有解法?” 她很轻易地就转移了顾鸳的思想关注点。 纸张上面只有两个英文单词。 Electra complex 和 Oedipus complex。 顾鸳看到后愣了愣,她的英文水准还没有达到王婉清这一程度的认知级别。 “败给你了。”王婉清很鄙视的拿出背包里的牛津词典,几秒钟就找出了两个单词的出处。 “我查了很多书和国外国内不同时期的弑母弑父报道,追求原因,可我对这两个词还是不理解。” 王婉清露出苦思不得解的痛苦表情,“太挠心挠肺了,你先说说看,这是个什么意思。省略你神经质的描写,平铺直叙就好。” “我这个、一时之间兵荒马乱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诶。”顾鸳咬了咬唇,“还有这个什么什么情节,我其实没有其他看法,存在即合理,合理即接受,虽然我感觉这个解释的意思有一丢丢小变态,咳。” 王婉清哼了一声,收了纸片和书,横顾鸳一眼,“你更变态。本来以为好歹能有个说法,结果你还不如乔蓝天呢!” 顾鸳挑眉,“你们两个还在一起讨论这个?” 婉清耸肩,“怎么了,正常的学术交流,OK?” “那你家乔蓝天怎么说的?” “没结论,因为到谈最后我们就谈到了外星文明和地球衍化起源的问题,谈论变成了辩论,我没辩过他,就干脆亲了他一下,他就认输了。” 顾鸳懵怔了二分之一秒,好彪悍的辩论方式。 她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 所以说,学霸之间的谈恋爱都是这么神奇古怪外加直白的让她耳尖发红的样子吗? “还有,纠正一下,他不是我家的。”王婉清敲敲脖颈上环着的红色铁三角耳麦,很不赞同的说,“我们是谈恋爱,又不是卖身。你这个形容很狭义。” “……” 高中的所有课程其实用两个学年就会通通结束,剩下的一年几乎都在在复习,备考。 所以“高二”这个词所代表的就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学习时间段了,很多人都认同这一点,只要高二学好了,到了高三,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沈飞最近受到了很好的照顾,虽然他的表现从来顺应人心,在家里在学校都是被学习的楷模标杆,但以防万一,他的母亲,也就是顾鸳的小姨还是坚持的来学校陪读了。 饮食住行,无一不周到。 捎带着就让顾鸳一起去吃饭了,涉及中午和傍晚,她现在天天都能看见沈飞在眼前晃来晃去。 从开学到现在,忍耐快两个月,她试着给家里打电话,问得很正式,也很平静,“我可以在食堂吃饭吗?” 她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多此一举只是想给自己一柄切断所有后路的尖锐钢刀。 “怎么又不想在小姨家吃饭了,阿姨做的饭不合你胃口?” 妈妈的声音隐着怒气,这段时间她没有打电话过来,就是想等顾鸳自己先开口。但顾鸳说的不是她想的。 她已经知道了自家女儿偷偷在外租房子的事情了。小姨过来了,必要的交集之下,这件事情瞒不住。 “没有。”不但没有,而且菜式很多时候都照顾着她的饮食习惯来。她知道,并且感激。 “那你怎么想去外面吃,不在阿姨家里吃饭?外面的饭菜不干净你还天天想着去外面吃,鸳鸳,你已经高二了,不是小孩子,不是你说什么你想要什么爸爸妈妈都要顺着你的。” 顿了顿,“外面租房子贵不贵?离学校近不近?你一个人住外面多危险,如果不行,就搬回来学校住,听见没?” “鸳鸳,租房的事情就算了,以后听话好吗?别总是这么任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爸因为你想在外婆家住,连房子都准备买在这边了,他最近工作经常加班到很晚,很辛苦,就不能让你爸爸省点心吗,啊,鸳鸳?” 她知道。她都知道。 这样不容辩驳的残酷事实。 顾鸳轻弯了眉眼,说好。微笑的,温顺的,不带任何个人主见的听从着。 那边这才松口气,“鸳鸳,听阿姨说刚月考结束是吧,你考得怎么样啊?” “老样子,这次数学没考及格。” 那边重重叹了口气,“要好好加油,不懂的就问你哥哥,他成绩这么好好,听见没?” “嗯,我会的。”顾鸳说着,直视着暗夜虚空眼睛里丝毫波澜没有。 宁宅顶层的天台,她挺直了背,眼睛里本就朦胧虚晃的光一缕一缕的抽离消散,暗寂至无。 此时应该有音乐,她想。 “小鸳儿,跟家里人说得怎么样了,你爸妈同意你住在外面吗?”宁卿的声音渐渐靠近,好似这酷暑里唯一的带着安抚凉意的温暖。 顾鸳转头,笑着说,“同意,就是不能经常跟你们你们在一起吃饭了,得去阿姨那里吃。” 她有些无奈的样子。 “安啦安啦,小鸳儿,你本来就不是天天跟我们在一起吃饭的,只是偶尔的话,你家里人应该不会反对吧,而且吃食堂和在家里吃饭两个选一个的话,还是家里好一些啦!” 顾鸳笑着点头,“也对。” 后来,和小青谈到与家人关系的这个问题时,两个人的神情却是出奇的一致。 所有的那些冷清的,安然的,平静的表皮撕破开来,能看到的都是被记忆反复搅拌折磨的喘不过气的脓血烂污。 与其他一切都无关。这是心魔。 《看见》里,有一种说法叫做“因为自我本身的残破所招致的灾厄”,对于这一点,两人皆十分认同。 但身为前辈,小青仍然希望顾鸳能不步她的后尘。 “你应该理解的,你爸妈只是担心你,因为不了解你,有些话也都是无心的。” 她性格有缺,不会安慰人,只能尽量的组织一些积极的词汇来堪堪表达情绪。 顾鸳笑了笑。 其实小青不用这么费力的,只要看着她的眼睛,自己就能全然感受到。 这种感觉与宁卿带给她的不一样。 宁卿是长辈式的关怀,人前顾及她的面子,却会人后教导数落她。教她处事之道。教她品味。不经常叫她吃饭,却时常做她爱吃的菜,土豆肉丸子,可乐鸡翅,爆炒鸭腿……可劲儿的诱惑她。 会时常买新鲜水果,拿个水晶盘盛着,放到她书桌上,不拒绝她的生日礼物,只告诫她下不为例,她知道她的心意就好。 日常生活中,知道她月经不调,会为她每晚上准备红糖水。为她晒被子。缝补衣服…… 顾鸳想,她把宁卿当姐姐,视小青为知己。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情感体系,她很清楚。 “小青。”顾鸳还笑着,眼角却红了,“我理解,都理解,就是因为太理解了,所以才更难过,要是我什么都不理解就好了。” 什么都不理解的话,才能毫无顾忌的没心没肺到底。 顾鸳摸了摸眼角,并不湿润。忽然觉得自己十分的好笑。 这么一想,那自己过去这些年来一直在人前营造三好家庭的氛围是做什么呢? 骗别人?骗自己?反正她却是信了,然后,向现实证明,期许过高,注定被辜负。 父母之爱,宜乎众矣。 “每次坐在阿姨家的饭桌上,明明都是合胃口的菜,可我一点食欲都没有,不但没食欲,反而胃里面还难受的想要吐出来什么东西一样。” “我知道他们都对我很好,尤其是我爸妈,每次跟他们说话,他们都好像是欠了我什么一样的,小心翼翼的让我自己都觉得我很罪恶。” “他们一边希望我亲近他们,一边又觉得我别有用心,很奇怪对不对,这哪里像是正常的家人关系。” “我想想啊,暑假的时候,应该是寒心了吧,我妹发烧,病的特严重,我还是那副样子,连关心问一句的话都没说过。然后我妈发了很大的脾气,我爸爸坐在一边也不看我也不跟着我妈一起骂我,他们其实也不知道怎么跟我交流,可能就觉得,我这样的女儿养了也白养。” “反驳吗?不会啊,我就是乖乖听着,说完了就好了,不然我只要一开口,肯定就会没完没了的。嗯,他们说过我无情,没人性,这样的人,别说过不了二本线上不了大学,就是上了,也是没用的。” “后来啊?在他们去上班之后,我就盖着被子和我妹一起睡的,因为是血亲吧,不然我应该会很不习惯这种亲昵,照顾安慰别人什么的,我其实很害怕,但我不敢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是怕他们说我虚伪。我想做一个乖孩子。很乖很乖的那一种。” “他们都不知道,我有多想跟他们亲近,可我只要站在他们面前,一看着他们,我除了沉默,什么都不会。” “我想解释的,可我就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没用的,他们不信。” 顾鸳说着说着,面孔上的苦涩都没了,她闭了闭眼,发现并没有预想中的咸液流落,愣了愣,然后笑得仰倒在草地上滚圈。 “而且——”她笑完了又说,“生老病死不是寻常事么,人生下来就是要死的,只是时间早晚,方式不同而已。” 顾鸳的神情平和,像是滚石乐曲播放带两首曲子衔接的那一个静点。 无声。 无息。 她饿了 “宁姐,为什么谁都行,就顾鸳不行?” “卓尔,小鸳儿不一样,如果你不是认真的,不是奔着结婚去的,就不要招惹她。换个人追吧。” “宁姐……” “别说你是认真的,我就问你,你爸那边你过得了吗?你以前怎么玩,卓伯父都可以不管,可你要是认真了,你是他儿子,应该知道,他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怎么对付顾鸳,最重要的是,她要的那种与世无争的生活,那种宗教性质的自由,你给不了。” 卓父老来得子,绝不可能允许卓尔这么胡闹的,到时候遭殃的只可能是顾鸳。她舍不得。 必须把这种情意终止在萌芽里。 “天大地大,世界比你想象中朦胧。你一脸无辜,不代表你懵懂。” 极好的歌词。 这个周末。下午。 吃了午饭,顾鸳去了一趟文学社,出来后在寝室楼大门边看到了正提着不锈钢保温桶出来的沈飞。 这个被那些女孩子尊为阳光校草的开朗少年。她的表亲的哥哥。 因为有半天假期,宿舍楼这里人并不是很多。 沈飞穿着校服走过来,笑容很灿烂,阳光下可以清楚看到那排整齐划一的洁白牙齿。 她摘了耳机,突然有些想窦蔻了。 “阿鸳,你手机没在身上吗?刚给你打电话你没接,这是我妈煲的银耳汤,你刚才走的太急没喝上,我妈让我装了让你带回去喝。” 沈飞递过来保温桶。 “嗯,我知道了。” 顾鸳微笑着接过来,拿出口袋里静音状态的手机,果然有一通未接来电。 她划掉了消息提示。 “阿鸳,下午有一场几个学校的联合球赛,但不是正式的,就几个学校一块儿玩,你要过来看吗?就在二中操场。” 顾鸳摇头,“下次吧,我下午要去实验一趟。” 实验中学在青鹭半郊区地带,只有一班公交车,坐车要坐半个多小时。上车地点还在一中那边。 “去实验?” “嗯,有事。”顾鸳说完了就侧身走了。 她把汤带回了宁宅放进了厨房,就直接动身去了实验中学。 之后的两年里,顾鸳一直在回想这一天。 她会不会后悔来这么一趟,会不会就此错过,就此遗忘,青湖畔上,那个红裙少□□雅而立,转过头来看她的样子。 就在一中公交站点不远处。 她并不急着去释初那里拿到那本书,那封信,并不是不在意,而是懒。 时间还有,她就先去湖边散了一会儿步。然后,遇到了一个人。 背影神似故人。 但怎么可能呢。 顾鸳脚步一下子踉跄。 红裙少女倚栏而立,姿态纤纤,长望着湖面,不语。 顾鸳近乎是半湿润了心扉的靠近了喊,“――兰。” 少女转头。 如此皎美鲜妍的一张脸。 顾鸳探出去的手猛地回缩,“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她退后两步,面色无比苍白。 这个女生的样貌过于清纯,楚楚动人的,没有深远记忆中人的那种半长成的孤绝冷艳。 只是她的眼睛。 她的美丽的红的眼睛。 顾鸳几乎是落荒而逃。 红裙少女一直维持着转身的姿势,瞩目。 后面的沈飞正好来一中应卓尔的约,一起去二中参加球赛,没有看到顾鸳,却见红裙少女转了脸不动声色的落泪,半点声音听不见。 梨花带雨,惹人垂怜。 少女也看见他,如此情形,走避不得。 沈飞硬着头皮上前,递给少女一方木纹帕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个,同学,你别哭了。” 少女接过帕子端详一会儿,抬头就眨着双湿漉漉的玫瑰般润泽的眼睛,迷途小鹿似的瞅着他,好似不大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下意识的,她周身泛散出一圈隐性的红晕,带有一股腥甜的气味,用来迷惑猎物的荷尔蒙,使其躁动,为她所蛊,甘心被捕获。 沈飞像是发觉自己靠的太近,很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然后很自然的离这模样分外出挑的少女远了些,朗声的,“我是说真的,你别哭了,那个,我还有事。” 沈飞作势要走,又拍拍脑袋停下来不好意思的问了句,“手帕你还要用吗?” 不等她答,沈飞就说,“湿了没关系,你现在给我就行。” 手帕是初三毕业前夕,顾鸳送他的生日礼物。 要是让她知道自己把手帕借给了一个陌生的女生,还不要回来,一定会觉得他脑子抽风! 而且是那种温声细语的让他毛骨悚然的冷暴力。 想到这里,沈飞无奈的笑了一下。 少女神色有变,被眼前人如此不知绅士风度的表现一惊。 这种不通情达理的木头,她还是第一次见。 她愣愣把手帕归还给沈飞。 “同学,以后不要来这么偏的地方了,青鹭治安不太好。” 沈飞告别,用光明爽朗的笑容,轻易地,在少女心上留下印记。 这,应该就是她要找的人吧。 她心之所向。 看校牌……是青鹭中学。 少女红着眼睛,唇角却扬起,勾勒出一个好似兴致盎然的瑰妍笑容。 她步履轻盈的往回踱步,绕着青湖边走着,冷不防撞到个人,脚一撇,差点撞到木栏杆跌进湖里。 幸而那人搂住了她。 可,这并不能改变她讨厌被触碰的事实。 少女眸色一冷,推开来人,站稳,为眼前这一副男生女相的脸心恶不已。这种模样,不搞男同,简直暴殄天物。 可她一闻见他身上的味道,就知道这人性取向绝对正常。 少女的好心情坏了个彻底,被触碰到的皮肤都反胃的想要呕吐。 她现在只想回到新房子里,好好的洗个澡。 卓尔此刻还停留在巨大的冲击里,没回神,等少女错身走出了几步,才猛然惊醒,“喂!同学,能告诉我你□□号吗?” 没反应。 “我叫卓尔,是一中高二(19)班的,你呢?” 没反应。 等他追上去,只看见少女鲜妍至极的蝶翼裙尾消失在一辆黑色的迈巴赫私家车里。 车牌号的省份简称是,沪。 顾鸳听着歌神思恍惚的坐过了站,两个站点后她才下了车,按原路笔直的走回到了实验中学校门口的公交站点。 因是休息时间,校外摆满了各色小吃摊,卖水果的卖水煮的都是,占满了实验中学校门外的一整条街道。 往来的学生很多,顾鸳眼巴巴的看着,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空虚。 她打电话给释初,语气都是漂浮的,“阿初,我到你校门口了。” “嗯,你在那里等一下,我来接你。” 释初穿着实验的校服,红白相间。这衣服并不适合她。 她的样貌不大符合大众意义上的审美,是不好看得有些尖锐的孤僻五官,一如她的对外的性格。 “吃了中午饭没?” 释初问她,真心的,虔诚的。 “嗯。”顾鸳乖乖点头,可怜兮兮的拽着释初的袖子,“可是我没吃饱,刚刚还坐车坐过了站,我懒得坐车就走过来了,我现在觉得好像三天没吃饭了一样的,快饿死了。” 微带撒娇的语气。 在学校在家里,她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释初和冯漾,是唯二的例外。 “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你忘了自己胃不好不能饿的吗?” 释初拧眉。 顾鸳把头歪在她肩膀上轻蹭着,有些委屈的,“我知道,可是我也没办法,我吃不下去嘛。” 她初中转学后的有段时候吃不下去任何东西,吃什么吐什么,饿到引发胃出血,还为此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医院。 “到了我这里胃口就好了?” 释初好笑。 顾鸳使劲的点头。 “走吧。”释初眼睛里有无奈的情谊,她拉着顾鸳去校外摊子上转了转,一直拧着脸,“别看了,这是油炸,你不能吃,奶茶也不行,这路上这么大灰尘的,你也敢喝,吃面吧,我带你去一家我经常吃的店。” 兜转了一圈,释初做了如此决定。 顾鸳咬唇,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了眼水煮摊,被释初蛮横的拉走了,“顾鸳你别想了,我不会给你买也不会让你买的。” 面店的生意挺好,两人等了十多分钟才等到了一个两人座。 老板娘擦干净了桌子,端走了只余汤底的大瓷碗。 鸡蛋面端上来,顾鸳吃了一口,简直要幸福的掉下泪来,“阿初,好好吃,我不想回去了,我要跟你一起在这里,我舍不得。” 释初吃着同样的面,闻言头都不抬,问,“你是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面?” 顾鸳竟然真的歪头思考了一下,然后很认真的说,“面。” 释初笑了,“顾鸳,这么久没见,你还是这么想作死的吗?” 顾鸳笑得无辜,鼓着脸说,“我才不要对你们说谎。” 释初伸手掐了掐顾鸳的脸,一下子都有些掐不起来,她皱起了眉头,“怎么瘦了这么多,瘦成这个样子,你这一年都吃了什么?” “饭。” “你答应过我和冯漾什么?” “吃饭,乖乖吃饭,好好吃饭,不能不吃饭。” “记得这么清楚,你有做到吗?” 顾鸳语塞,眨着眼睛笑了起来,伸出了三根手指头,“我保证,回去以后,绝对乖乖吃饭。我是真的饿了,你就不要再长篇大论了,好不好阿初?” “好。但你也不能忘了,你答应过我和冯漾,等到七老八十了……” “等到七老八十了一起去吃火锅嘛,放心啦,我都记得呐!” “最好是。” 释初寝室里,看到她拿出来的盒子,顾鸳的手指有些颤抖。 那是她丢失了一年多的墓志铭。 一本书。一封信。 “她握住她的手,问,我可以吻你吗?她看懂了她眼中纯粹的野望,知其虔诚,于是点头。而后她的吻,就一路落在她的眼角、心口和指尖。她向她道别,从此再没遇见。” 情由心生。 这是誊抄在顾鸳丢失了的书上的一段话,从释初那里拿回来后,她打开来看到的第一眼就是扉页的那两个墨色字体。 落款:穆兰。 有着这样名字的少女清高绝艳,性若木兰,是她的眷念她的梦魇她的灵魂至交。 她爱她,这毋庸置疑。 顾鸳终其一生,都愿为了她的兰,而远离其他任何人。 这与欲,并无干系。 顾鸳还记得,穆兰喜欢读佛经,也爱看些意思深沉的书,在那栋房子里,她们一起嬉戏打闹,玩的狠了就干脆除去服饰,互相观察对方的身体,然后为人体的构造而惊叹不已。 她们会牵着手一起去学校,她们是同桌,上课时会一个画画一个看书,会相约提前到校去校内湖边散步,坐在老梧桐树下,并不多话,就静静地看天,感受风的流动,感受彼此的呼吸。 只有一次,顾鸳偶见席慕容的《一棵开花的树》,央着穆兰读给自己听,然后就是一阵沉寂后,顾鸳觉得自己听到了幽谷兰草浮动的声音―― “如何让我遇见你/在这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就是那一瞬间,顾鸳才恍然明白过来,她们的相遇并非今生,而是前世,许是血亲,许是知己,许是敌人,许是爱人…… 然前世纠缠再过,她们的缘分再深,于今生,也只得“相知”二字的诠释了。 她们都背负着太多的过往,各自为战,各自愈合,谁又能帮的了谁? 但世俗总是无情义的,容不得异端,容不得有别于他们限定框架体系里的变数。 所以,她们约定好了同生共死,只是赴约的那一天出了变数,穆兰先一步投水了。 而她,残喘至今。 当时的兰只留下了两件东西,一封信,一本书。 信是临终的致别信,书是兰最喜欢的童话《小王子》。 顾鸳一遍又一遍的回想那一天,一遍又一遍的翻搅着自己不堪重负的记忆,问当初如果可能或许的种种可能性。精疲力尽。 她伸长了手,伏于摊开于书桌的《小王子》书页里,目光越过手腕处的兰朵绸带,虚落在窗台的那盆美人茵间。笑。 无欲。无恸。 无悲。无喜。 她带着刺 青鹭中学转来了个绝美少女,一进校就引起了全校轰动。 “是她吗是她吗?” “天,这女生真的是地球人吗?是从异次元来的吧,怎么就能长得这么好看?!” “她叫什么来着,听说是从上海来的,家里超级超级有钱诶!” “这种白富美怎么会来我们学校的,哦,这个世界玄幻了!” 高二(4)班。 “你们好。” 少女轻轻颔首,一笑倾城。 她无疑是美的,带着一种病态的娇弱,言行优雅,眸蕴流光,笑容总有三分克制,不显风华,这般内敛,无形中竟生出一股诱惑来。 全班的男生视线都为之起舞翻飞。 “就是她!” “新一届的校花!她来我们班了!” “真的好漂亮!” 大家纷纷议论了起来。 顾鸳从来偏爱美好的事物,可不知为什么,当少女的视线环绕一周,最后停留的目标明显是自己时,她的心跳骤然加速,砰砰的,撞击着胸腔,一阵发热气喘后,身体似浸在冰水中,凉的彻底。 她感觉到了危险,就是来自讲台上的少女。 此刻,少女微微倾身,双手交叠于小腹,行了一个十分优雅的礼,她的良好的仪态,如此表达了她优异的出身以及教养。 虽然教室里很吵,顾鸳又坐在最后一排,可她还是清清楚楚的听见了少女口中吐露的那两个字。 蒋妍。 连名字都带着与众不同的芬芳。 接着,老秃随手一指,人就坐到了她旁边,侧对面。 她低着头看书,攥着笔,尽量不让自己把视线移过去。 整堂课下来,能安心听讲的人几乎没有,蒋妍一直坐在那里,就算下课了也没人上前搭话,一个两个的聚在一起投来各异视线窃窃私语,好似都下意识的远离着。 因为容貌。因为自卑。因为随着年纪增长逐渐清晰的世俗。 蒋妍自己似乎是习惯了这种被隔离,神情没有半点不适。 午间休息。 侧桌伸过来一只纤细粉色的手,顾鸳一怔,下意识的犹豫了。 不握手不礼貌,可转头一看到蒋妍的眼睛,她只想逃,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这个女生带给她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下午放学先别走,我有事情要问你。” 蒋妍用只有她们两个人听到来的音量说。她这边已经跟学校申请过了,她身体不好,常年吃药,不用上早读和晚自习。 顾鸳很想拒绝,可地点不对,她也就沉默着没问原因没说好,就这么胆战心惊的捱到了下午上课结束的铃声。 她挺直了背脊僵硬的坐在原位,竟然不知道自己该走该留。 这一整天,她都能感觉到身侧那道毫不掩饰的□□裸的视线,就钉打在她的臂脊上。流连。 并无善意。 她收拾好课桌站起来的时候,蒋妍就从后桌的位置上慢慢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极其优雅的姿态。 顾鸳一下子手脚冰冷。 “你很怕我?” 蒋妍猛地靠近,恶作剧一样的态度恶劣,顾鸳惊的一个踉跄,腿抵在了凳子上。 “没有。”顾鸳说着,脸却忍不住偏转过去。 “没有?”蒋妍笑了,那样的美好瑰妍,她伸出手,不再纠结这些,“那我今后这段校园岁月的同班同学,请多关照。” 她伸的是左手。日光灯下修剪的指甲粉透柔亮。 顾鸳忍着颤抖回握,左手腕处的绸带轻扬。 蒋妍深谙了眸色。 顾鸳却是为手心里的刺骨冰凉惊了心,这是她长久时间以来触碰到的第一个手部皮肤温度要低于自己的人。 “你呢?” 蒋妍收了手又问。 “什么?”顾鸳不明所以。 “你的名字。”蒋妍笑了,那张玫瑰样的五官舒展来,有着惊心动魄的清纯娇艳。 她说,“作为交换,你也应该告诉我你的名字,对吗?” “顾鸳。” “哪个鸳?纸鸢还是……深渊?”她笑得如此得体优雅,语气却透着不近人情的嘲冷。不怀好意。 带着刺。 “鸳鸯的鸳。” 顾鸳轻应了一句。 “我知道了。顾鸳……” 蒋妍泅湿呢喃一样的语气,研磨吐露,有让顾鸳耳尖发烫的轻哑。 她别过了眼,发现教室里那零星松散的几个学生依然在埋头学习,但是她仍然感觉这个不大不小的空间里有的只有她和蒋妍两个人,她感到氛围说不出的逼仄。 正要告别,却听到蒋妍说,“你认识沈飞吗?” 这就是她说的要问的事情了。 顾鸳一下子抬了脸,盯住了蒋妍。蒋妍笑着回望,音貌灼灼逼人。分毫不让。 “你要干什么?” 顾鸳问,面色一下子沉下去,看不出丝毫的起伏。 蒋妍神情为她的变化微顿,随即慢慢笑了起来,“真有意思的反应。” 她没再说别的,转身走了。 顾鸳直望着那消失在教室门口优雅万千的窈窕背影,良久,皱眉。 好奇怪。 这个叫“蒋妍”的女生,好奇怪。 到了这个礼拜周五的黄昏后。休息。 青湖畔的一家中药铺子里,周佩慢慢踱步而出,表情淡漠,看不出喜怒。他的手里拿着还没看完的《牛虻》。 身后铺子里穆老的怒骂声依旧,他全然不为所动。 人找到了,信也交出去了,接不接受不在他。至此,他的结业课业已尽数完成。 期间,他也做了些别的事,说是来做任务,不如说是度假更妥帖些。 暑期秘密回了一趟京城,肖家的那个疯子任务难度竟然不可控的增长了许多,局势未明。 他现在有两个选择,回德国交接课业,或者去京城延长一下度假期限,把水搅得更浑一些给那些人增添点恶趣味也算是消遣,自己的同代的竞争者现在也大都在京城了。 他略抬了抬手,遮住刺目的骄阳,没几步,停了。 顾鸳背着书包从巷子里走过来的的时候惊讶了一下,“你?” 她有许久没见他。 “顾小姐。”周佩颔首。 “又是这种称呼,那你知道我的名字?”顾鸳无不善意的笑着。 “回首之顾,翠被含鸳。顾小姐,你的名字很容易记住。” 顾鸳微怔。 她头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可以被解释的这么美好,只是,他从哪里知道的她的名字?印象里,她应该只见过他两面,食堂和药铺附近的巷子里。 这是第三次。 她想问因由,出口的却是,“那你呢,你叫什么?” 周佩一直注视着她的表情,闻言,摩擦着书页的指尖微抬,淡淡道,“君之,无姓。” “名字么?” “字。”周佩微勾了唇角,“顾小姐,你来这边是?” “看病啊!”顾鸳灿然一笑,指指他身后的中药铺子,“我病情断断续续的,穆老头现在都被我气的不肯出来了。我在食堂见过你,你也是青中的?” 周佩点头,侧退一步,让开了道路,顾鸳含笑谢过。 周佩摩挲着书页的边角至棱角,眉目低垂,看来,他还有一个选择。 青中塑胶跑道紧靠着的蓝球场,周边围绕了众多的少男少女,叫喊,助威,有一些女生靠的很近,手里拿着水和饮料。 蒋妍走过去的时候,惊起一路扼声感叹。 这个少女哪怕只穿着校服,也是美的,不止在皮相。 她的清纯娇艳的貌,她的妖娆妩媚的骨,步态芊芊,形姿楚楚。 她停在了塑胶跑道撒着白色石灰线的边缘外,不动,面带微笑的望着球场中的沈飞。 她看的时间不长,很快就离开了。 中场休息的时候,陈绪林用胳膊撞了一下沈飞,笑得十分猥琐,“诶,你刚看到了没有?” “什么?”沈飞抬起手臂的护腕擦着脸上的汗。 “新任校花啊!刚那么好看一女生你没看见?!” “没,你刚刚连球都顾不上接就是因为这个?”沈飞横了他一眼,十分无语。 “喂喂,你这是什么眼神?我看美女怎么了,雄性本能好不好?你以为我是你啊,万花丛中过,佛祖心中留,都一年多了,追你的女生那么多,你就没一个看上的?” “我不能一心二用,要是因为谈恋爱耽误了学习,我妈得用扫把砸死我!”沈飞说了个很敷衍的借口,“上了大学再说吧,我又不急。” “什么不急,难道你就没有肖想着某个女生的照片和自己的五指姑娘约会过?” “你管呐!” 沈飞仰头大口灌水,回了球场。 “你别扯开话题。”陈绪林追上去,瞟了瞟沈飞的下半身,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该不会是――” “陈!绪!林!你是闲的蛋疼是吧?球别打了,我们单练!” “啊――你这个一言不合就变态的死暴龙!” 天之涯。 半下午的样子。 小青刚做完一张理综试卷,对面趴着补觉的余荆川的手机就响了,少年懒洋洋拿起来接通,“喂。” 然后一下子坐了起来,面色凝重,他对安静望着自己的少女说道,“小青,是程妹,东哥有麻烦了,我得先走了。” 小青虽然疑惑,但还是点头,“嗯,小心一点。” 余荆川口中的“东哥”本名程东,跟余荆川同一个职高,算是小区域里的学生一霸。 她没见过他,却也知道,那个人不好惹。 他是程妹的亲哥哥。 小青放下思绪,低下头来写试卷,可在余荆川离开后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她的手机也响了。 这边,□□一楼大厅转角走廊里,宁卿神色不愉的望着挡路的一群人,周尧就在她身侧靠前一点点,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时转过头来,告诉她,别怕。 宁卿点头,她不怕,一点都不。 她只是觉得眼睛有点干涩。 宁卿默了默,视线落在周尧的背脊处,感受少年保护自己的决心,那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一寸寸的侵袭心脏,留下不可磨灭的颤动,缓慢的、毫不容反抗的将她这一年来所有试图拔除这个背影的努力,尽付之炬。 宁卿温柔的眸色里有一抹低黯,脸颊的笑容却是那样的明媚灿烂,她轻声的,对着少年的背脊说,“对不起。”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其他人的影子。 事情的起因是,她和周尧从街边书店里出来,上皇朝二楼包间,她心不在焉,走廊里无意撞到了其中一个人。 她道了歉,没用,就连手机也被甩扔在了地上踩碎了,尤其是领头的那个被称作“东哥”的混混,此刻已然醉的神志不清了,就让自己手底下一帮人挡在走廊里两边,撒酒疯,非不让人走。 周尧皱着眉,阴郁的神情愈重。 “阿宁?” “我没事。”宁卿摇头,并不紧张,她微笑道,“一群醉鬼而已,还吓不到我,而且这里有监控,□□负责人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了。” 周尧点头,看向双面夹击的混混,外侧围观的人,再瞟一眼走廊尽头的监控器,拧眉。 这环境不适合动手。 可很明显,这群人愈发暴露丑态,得寸进尺,污言秽语,竟然还想对宁卿动手动脚。 周尧紧紧把人护在怀里。 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不是□□经理,而是余荆川。 少年拨开人群进来的时候,宁卿一眼认出他来。 小青给她看过他的照片,却没想到,现实里他给她的第一印象会是在这么糟糕的场景里。 而且,余荆川和那群混混里的一个暗黑风格的女生靠的太近了。 暧昧不清的距离。 “东哥怎么回事?” 才赶到的余荆川低声问靠在自己胳膊上的朋克少女。 程妹也是酒醉中不怎么清醒的样子,她痴痴拉住余荆川的手,欢喜的恨不得把自己挂在他身上,“荆川你来了啊,诶,来,喝酒!” 余荆川一头雾水,半搂的扶住了程妹,看向对面那一对相貌气质皆出众的少年少女。 有些愣怔。 “你们?”顿了顿,“宁卿和,周尧?” “总算来了个清醒的。”周尧笑了一声,看不出来丝毫的高兴,“这里人太多,不适合谈话,可事情也不能这么轻易就解决了,让你这边的人给阿宁道歉,我们就既往不咎,否则,你就只能去警察局领人了。” 余荆川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两侧十多个喝骂声不断的□□保安,挤开了人群,来势汹汹。 这些保安最是势利眼,认得不好惹的混子们,更认得惹都惹不得的宁卿,当下便有一保安队长哈腰腆笑的凑过来,给宁卿赔礼道歉,说什么管教不当,防护不全,以后一定加强安全防卫工作什么的场面话。 宁卿也不拆穿,一一应了。 围观的人很快就被疏散开,混混们就都手臂被压压在了地上或墙上。 路已经清理出来了。 宁卿面带微笑的看着这一切,神色微微含暖,“周尧的话没错,事情的起因在你们,这里有监控,到了警察局,吃亏的只会是你们,不过毕竟是喝醉了,脑子不清醒,我也就不追究了,更不用什么道歉,至于你——” 她静静的看向余荆川,紧紧握住了周尧伸过来的手,低低一叹。 “好自为之。” 她想去复旦 宁卿的语气有些异样。 周尧没在意,只无奈的揉着她的柔软头发感叹,“阿宁,你心太软了,这么做只会让这些人更加的不知收敛。” 宁卿踮起脚,乖乖伏在周尧肩上,错过视线定定的看着走廊墙壁上的暗色花纹。 “他是余荆川,单为了小青,我也不会多追究,何况这里围的人越来越多了,再这样下去,警察不来都得来了,我们还是先走吧。把时间浪费在这里不值。” “就是他?” 周尧阴温和情瞬间暗淡,他轻轻扫了一眼余荆川,眼神清郁却危险的警告着,“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人很快就散开了,现场只剩下程东一伙人。 余荆川扶着骂骂咧咧的程东站起来,担忧的问着,“东哥你没事吧?” 程东站好了却突然踹了余荆川一脚,力道极重,“滚!狼心狗肺的东西!” “东哥?!” 其余几个混混都是惊了一惊,酒醒了大半。 “哥你干嘛?” 程妹立即挡在了沉默的余荆川身前。摇摇晃晃。 程东招呼着人把她拉开,愤愤的瞪着倒地捂住肚子神情痛苦的余荆川,“你护着他作什么!哼!他这三番五次的不参加活动你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我不想知道!” 程妹一下子红了眼睛。 “你捂耳朵做什么!没出息!”程东扯开了程妹的手,指着地上的人说,“他也不想想,要不是你当年救了他,他还会在这里跟那个欠g的女表子谈情说爱吗,” “哥!那是荆川女朋友,你让他怎么办?” 程妹想去扶余荆川起来,却被程东攥住了手腕,他高声道,“那个女表子是他余荆川女朋友?那你是什么?我程东的妹妹还当不得他女朋友了?!” “东哥!” “哥!” 一边的都是平日里玩的好的,都纷纷看不下去,劝着少年道,“荆川快跟东哥认错啊,那个青中的第一名有什么好的,分了大不了分了和程妹谈嘛,都知根知底的!” 余荆川咬着牙不说话,坚定的表明自己的态度。 程妹咬牙死撑,程东却一下子爆发了,把刚才在周尧那里受的憋屈气全都发泄在了余荆川身上,拳打脚踢的狠。 “看到了吧都看到了吧!他余荆川是有多大的能耐,要得了女表子却看不上我妹?都让开,今天我就是要把这个臭小子打醒,那个叫李小青的是什么货色全青鹭都知道了吧?一个抢别人男朋友的骚货,怎么你就着了她的道呢,一个贱人女表子而已!” “那是别人在诬陷小青。” 余荆川咬牙出声。 “还说!你还反驳!” 躺在地上的少年忍着身体各处传来的痛感,想起很久远的过往,便慢慢释了怀。 他从小就不喜欢学习,觉得一看书本就脑袋疼,小学就不服管教,初中更是桀骜不驯,抽烟喝酒打架玩牌什么都沾,父母远在西部工作,家里老人又看管不到,学校更是直接放弃了他,上课睡觉、逃学、缺考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后初三一次回家路上,被附近学校的不良少年们给围堵了,群殴近死。 是隔壁班放学路过的程妹看不惯,打电话叫了当时职教放假聚众玩牌的程东一行人,才把他救下来。 理所当然,他就跟着程东混了,初中一毕业也是想都不想就报了程东所在的职高。打架也总是挡在程东面前。 对于程东程妹,他始终有着感激和报答的情感在其中。 可这些,他从没告诉过小青。他想让她安心学习。那些低俗不堪的青中谣言,他自然听过,可他知道,小青不是那样的人。 他只是觉得自己有些配不上她。她太优秀了。 而就在刚才,他也终于看到了青中传闻里的那就好像天生一对的男女,青中学生会会长宁卿,还有青中最受欢迎的男神,青鹭文学社社长,周尧。 周尧。周尧。周尧。 ZY。 少年忍受的复杂的的眼睛里有着深深的惶恐不安。 卓尔赶到的时候,现场只有几个娱城的工作人员在清理现场。 娱城的经理领他进了套间。 他知道在青鹭要想生存下去,有几位得罪不了的主,宁卿就是其中一位。 接到值班工作人员的消息时,经理脸都吓白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给娱城的常客卓大少打电话,卓尔直接给了话,无论用什么办法,把人给他留下。 娱城经理连连应好,保安也在第一时间赶过去了,事情千万不能闹大,一旦牵扯到警察局介入,那就遭了。 自从那位中央特派的检察政员来了青鹭,警察局经过这几年的肃清,是隐隐有脱离县级公安直属中央监管的势头,能相安无事就这么凑活着过吧,哪想出了这么一件子污糟事。 这群子混混是职高那边的痞子头,有点子小势力,但也就这样了,可来者是客,有钱赚他管来的是谁啊。 万万没想到这群不长眼的碰到宁大小姐跟前去了,幸好人没事,事情还没闹大就结束了。 “什么叫没动手就完了,给老子把事情说清楚了,别废话!” 卓尔一脚踢在娱城经理旁几厘米的桌几上,重木含金属桌几顿时就移开了一米多远。 松了松筋骨,卓尔慢悠悠点上一根烟,踩着黑皮沙发靠在了背景墙上。 声色低沉。 “老子活到这么大,就没遇见过这么不长眼的人,青鹭是谁的地盘不知道么,也是一个个的活够了——垃圾!” “十分钟,那群人现在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哪个学校的,把信息全都给老子送过来!不然,要是揍不了他们,老子就揍你!再拆了你的*朝改建篮球馆!” “是是是,马上叫人核查了给卓少您送过来!” 经理看了眼桌几上的脚印,惨白着一张脸,又是赔笑又是保证的把资料送上,才把卓尔给恭恭敬敬一路送了出门。 转头却厉了脸色,让人把程东一行人加上了黑客名单,以后青鹭凡是*朝旗下的娱乐场所,拒不接待。 卓尔不开心,所以叫上了冯旭释一绅他们几个一起去职高干架。 而这一边,小青与周尧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问,“宁卿的手机没打通,你说她出事了,到底怎么了?” “阿宁已经没事了。” 小青转头就走。 “小青!”周尧立即上前抓住了她的手,“小青你先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放手。”小青一脸冷漠疏离,“周尧,我已经拒绝过你了,而且我有男朋友,你这样的行为,只会让我们连点头之交都没的做。” “小青,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件事,你是拒绝我了,可如果对手是他,我觉得……” “不会。”小青冷漠的看着周尧,“你不会有机会,我跟你没有任何可能。我拒绝你是因为我不喜欢你,反之,我也是因为喜欢余荆川才会成为他的女朋友,这种事情不存在对比性。” “就他?你喜欢的人就是他?!” 周尧简直不敢置信,他眼中如此优秀特别的女孩喜欢的人会是这样一个混混? “小青你清醒一点,那个混混就是一个社会最底层的存在,注定了没有任何前途可言,可你呢小青,你不一样!” “全国十大名校你闭着眼睛盲考都能考进去,就是出国留学深造,以你的资质也不难办到,而且我也知道清华那边已经给你留了一个保送名额,小青你的未来注定了是要进入上面阶层的,而那个混混他就是一个烂泥坑,他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权利拉你一起万劫不复!到时候你准备怎么办?不用到时候,就说毕业吧,等高中一毕业你准备怎么办?” 他义正言辞,如此为她愤愤不平。 小青却是连解释都不愿了,她像是第一次看清楚眼前的少年一般,笑了,眼睛里是无比的凉薄,“周尧,你不懂。” 因为不懂,所以也就没有再问下去的资格。 事实是,她连自己的死期都不甚明确,更何况比之更虚无缥缈随时可能夭折在半路的未来。 小青扬了扬手腕上,纤细骨节处的字母刺青如此璀璨夺目。 “顾鸳说过,人生唯一不可为的事就是后悔,我以前没有这种感觉,就是现在,周尧,你让我恶心。” 小青走了。 她去宁宅找了宁卿,知道了事情始末才放下心来,忍不住道,“你就是长的太嫩了,路上随便碰见个人都想欺负你一把。” “怪我咯。”宁卿伏在小青手臂上,头歪在沙发边,笑弯了眉眼,“没事没事啦,幸好周尧在,而且卓尔几个还去职高教训了他们一顿,说都说不听。” “那——” “余荆川没事,他也是后来赶到的,还拦着那些人来着。” 宁卿哼唧一声,探出软糯手指轻戳了戳小青的胳膊,“你这个叛徒,我们可是一伙的,你居然还敢担心敌方伤亡情况,该罚!” “要不你咬我一口?” “什么叫咬你一口?哼哼,你这个举动可有避重就轻的嫌疑。” “没有,是你想多了。”小青说,眼睛里有淡淡的笑意。 下意识的,两人都选择了避开有关于余荆川和周尧的话题不谈,转而谈及即校园里发生的趣事,以及对高考的期盼。 “小青,青鹭这个地方太小了,我都待厌了,我想去北大,可以在未名湖畔吟诗作赋,要是没课还可以去故宫博物馆看看,要不就去山海关走走,身边都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可能就遇见一生真爱了,想想都觉得幸福。” 宁卿陷入了自己的憧憬里,言语并不激烈,眼睛里却能看见光芒万丈。 小青静静的望着,轻轻道,“我要去复旦。” “上海那边?”宁卿转了头问,惊讶的,“我以为你会去北京的,清华北大那边不是来过人找你谈过了吗,居然去上海,那我们不能在一起了么臭小青,说好的从此朝朝暮暮一起并肩看彩霞呢,你怎么想去复旦了?” “嗯……”小青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用了疑问语气,“名字好听?” 午间放了学,在沈飞那边吃了饭过后,顾鸳胃有些抽痛。 她咬着苹果,脸色苍白的看了看枫木大道里间的寝室楼,她记得,小青的胃也不好。 略站了站,顾鸳就一个人晃荡着去了学校后门的老渡口,盘腿坐在浮木桥上,沐浴半身阳光,观望对岸的青野平原。 她准备把午间休息时光就此荒度。 “你在这里啊!” 顾鸳转头,蒋妍正从石梯上走下来,踩着随水波漂浮不定的长板木桥,步子优雅的像是在跳舞。 顾鸳凝眉,“你怎么来了?” “因为想看见你啊。”蒋妍笑站在她身边,握住了木桥的圆柱子。 顾鸳语塞。 她从未见过如蒋妍这般的女生,那种诡异的,令她不安的气息,相互冲突又相安无事的包裹在如此鲜妍的皮囊里。 至明。至暗。都具有最纯粹的攻击性。 “顾鸳。”蒋妍弯了腰凑近她的脖颈间细闻,“你身上的味道……我很喜欢。” 顾鸳僵直了身体,一动不动。 蒋妍却是笑着,有意无意的,逼迫着她半偏的眼睛,“顾鸳,我们是不是见过?” 少女笑得清纯唯美,顾鸳却视而不见,只盯着其眼眸,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脏开始震颤。 她该离开了。 顾鸳侧身扶着原木柱子站起来,从另一道上了石梯,蒋妍也不跟上,就立在原处,痴痴的笑了起来。 “你还说不怕我?不怕我你跑什么?” 她的伞 从老渡口回学校后。 顾鸳心神不宁了大半天,晚自习一结束就几乎是狂奔着回了宁宅,屏蔽周遭惊异视线。 差些撞了下二楼的宁染,被呛了一声也不管不顾,一头扎进了三楼的浴室里。 放水,浇灌,从头到脚。 修剪的整齐圆润的指甲狠狠抓绕着自己手臂的皮肤,水流进眼睛里,看不见手臂上冒血的红痕,深深浅浅,顺着水流可怖的遍及全身。 指尖猛然触及左手手腕的黑色绸带,泅湿的,黏连于皮肤上,如缠绵绕骨的蛇皮。 视线朦胧里有一抹紫色撞入眼帘,冰冷刺痛。 顾鸳一下子清醒过来。 一个多小时后,她慢慢走出浴室,赤脚木拖,手腕绑着的黑色绣兰绸带已经被吹风机烘干。 她慢慢回到房间,慢慢拉开了抽屉,慢慢拿出了那本墨绿色密码日记本。 慢慢动笔:上善若水,心如止水…… 许久之后,看着满篇的“善”字箴言,顾鸳忽地抬眼看向书桌侧边镜子里自己的脸,很久。 纤白手指慢慢撩开刘海别至耳后,露出光洁额头,露出眼角那块指甲盖大小的灰色印记,触碰,指尖冰凉,眉骨滚烫。 受了惊的缩回手。 顾鸳转过去脸,起身,隔着阳台平视着站了很久,又坐了回去,继续写。 同样的夜幕下,小青站在卫生间窗户前,动作极轻的关上了窗。 她接到了余荆川的电话,挂断,隐隐看了眼卧室的位置,走出卫生间,下了楼。 回拨。 “小青,我……对不起。” 余荆川的声音很忐忑,夹杂着几分害怕和不知所措。 “你不用把姿态放的这么低的。”小青放缓了音量,“我喜欢你,比你想象的要喜欢你,宁卿告诉我了,这件事和你无关,所以你不需要跟我道歉。” “小青……” “我知道,我确实不喜欢程东他们,但那是你的生活,我不会干扰你,职高四年,高中三年,等我去了复旦,我会在那边等你。” “嗯,小青,你这次考完试要不要来我家里这边?” 电话那边的余荆川红了脸,许是知道自己的唐突,可他还是想邀请她一起回家,“我奶奶做的饭特别好吃,真的,你可以睡我房间,我去我爸妈房间睡。” 小青沉默很久,仰头看着顶楼那一间隐在窗帘后的微弱灯光,轻轻应了一声,好。 “你!你答应我了?!小青你答应我了?你要跟我一起回家?!” 余荆川欣喜若狂,之前的所有负面情绪都消失了个干净,只沉浸在少女给予的巨大幸福里,不能自已。 小青也忍不住上扬了唇角,心脏止不住的暖,“嗯,你不是说奶奶做饭很好吃吗?” 她说奶奶,而不是你奶奶。这字里的情意千差万别。 “是啊是啊!哈哈,小青你真好!” 月考完,小青就和余荆川一起坐客车回了少年生活的小村庄里。 车上,小青把头靠予余荆川肩膀,闭眼,思绪一瞬回到大半年前,她第一次遇见余荆川的时候。 青中和实验的学生在二中附近一家网咖里起了争端在打群架,宁卿已经到了现场,劝架。 虽然信服于宁卿的能力,可她还是担心,抱着书包从商贸大楼赶了出来,一时之间找不到黄包车,公交车太慢,出租车在青鹭又不盛行。 余荆川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街道边,少年抽完最后一口烟,踩灭,摩托骑过来停在她面前,黑色头盔挑在手里,很轻佻的笑瞅着她的校服问,“青中的,走啊,我带你走。” 小青冷漠的看了他几眼,突然就坐了上去,吓得少年脚都有些站不稳。 他没想到小青真的会坐上来。 逗这些所谓重点高中的好学生、乖乖女,是他乐趣之一,每次看到这些女生吓得落荒而逃他都笑得很开心。 小青是第一个真正坐在他车上的女生。 “冰雨网咖,能开多快开多快,只要你不怕死。” 小青很冷静的说着。 余荆川也反应了过来,这是送上门来的艳福啊,于是很挑衅的笑出了声,他戴好头盔,没回头,“抱紧了,要不摔了你我可不管!” 隔着头盔,小青看不见他的表情,她沉默的、迅速的环上了少年的腰身,抱得很紧,她能感觉到少年的背脊因为自己的贴近而僵硬的不自然。 然后,她的唇角就不自知的,轻轻扬起莫名的弧度。 余奶奶很喜欢小青。 买菜做饭根本不让小青插手,好说歹说一顿饭还做了八个菜,其中就有七道是荤的,老传统了,在农家,只有十分重视来客,才有这样的排场。 小青很是不好意思,余荆川则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连起身扶着余奶奶坐下。 晚间等余奶奶看完了晚间剧休息,小青才问,“奶奶怎么回事?” 余荆川乐了,“我告诉奶奶,你是她未来的孙媳妇,哈哈,看来,奶奶也很肯定我的眼光嘛!” “你看我奶奶对你殷勤的,光给你夹菜,恐怕都忘了还有我这个孙子了。” 余荆川假意委屈,随即凑近了指指自己的脸,“你看我都这么可怜了,要不你就亲我一下,安慰安慰我受伤的心灵?” 小青一愣,随即就恼羞成怒的踢了少年一脚,脸红着上了楼。 余荆川目送她上楼,轻佻模样不改,目光里却满满都是温柔笑意。 这是第一次,他在小青身上,感觉到了较为浓烈的人间烟火气。 此行不赖。 “下雨了。” 顾鸳喃喃,立在了回字楼门口。 往来雨衣雨伞攘接,有的家长来接孩子,有的就是早已经带了伞具。 有三两同学带了伞,问要不要一起走,顾鸳摇头,笑说不用。 她站了一会儿,决定不在这里挡别人的路,往回走,等人少了些再离开教室。 等顾鸳终于心满意足的冒着雨散着步走在校园大道上,沈飞却出现了。 顾鸳一眼看出她的伞,她的那把有着彩虹边的折叠伞,被握在撑伞少年的手中。 顾鸳拧着被雨纠缠的眉,觉得自己的所有物被触犯,有了不洁的气息。 “我的伞。”她说。 “嗯。”沈飞递过来伞,顺势给她撑上,“雨太大了,我妈知道你又没带伞,让我送过来,你怎么淋着雨就过来了,衣服都湿了,别感冒了。” “嗯,下次不会了。”顾鸳微笑,默然接过伞,做着毫无意义的保证。 她想,她不在了,没了为她撑伞的人,她连带伞的欲望都不见了。 她反而渴望被淋湿。 不远处,一柄黑色大伞下,一身蓝白校服纯洁的如同七月栀子花开的少女娉娉婷婷的望了一眼,笑了。 她转身对来接自己的执伞的黑衣青年道,“走吧。” 游戏机厅里,顾鸳很是无趣的出了K歌房一边的休息区,踢了踢其中一架模拟飞机驾驶感应游戏的坐席,“喂,时间够了,我走了。” “诶诶诶!” 卓尔摘了头盔连追上来,桃花眼里期待的光芒简直能闪瞎游戏厅所有人的眼,当然,不包括顾鸳。 他问,“情书你写完啦?” 顾鸳立马退后几步,“没有,刚列好大纲,下个礼拜写好了再给你。” “还要等到下个礼拜?”卓尔惊呼。 顾鸳简直想给他一拳,“不然呢?我这是写情书又不是抄情书,你当我是百度还是搜狗,自带千万模板给你选择的?” “还有,你能不能不要学窦蔻一样,说话就说话,凑这么近做什么,挤暖吗!跟你这样自带招桃花属性的祸水站这么近,我很没安全感的好不好!” “什么没安全感!老子长得弱,又不是真的弱!”卓尔不忿了,“窦蔻临走都说了把你托付给我,让我照顾你,我——” “死卓尔你闭嘴!”顾鸳暴走,眼神危险,“不会说话就别说话,我已经跟小青定好时间了,要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去找那些学霸学神来熏陶熏陶,以挽救我被你荼毒的智商!” 她很想翻白眼,“我现在可是要好好学习的有志少女好不好,很忙的,以后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都别喊我了,至于写情书这种小事情就更别叫我!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还这么有文艺情怀啊卓尔,你脑子是秀逗了吧!” “嘿嘿,我这不是想另辟蹊径嘛!” 顾鸳看了看笑得死贱的卓尔,想伸手去掐灭他才点上的烟,可指尖动了动,还是止住了。 她与他之间,还不到这个地步。 “卓尔,那个女生是谁?” 顾鸳问,状似无意。 “或者告诉我那个女生的性格,我才好对症下药。” “说什么名字,等我追到手了直接带她来见你不就得了!不过说真的,她啊,天真,善良,哭起来的样子很漂亮,就是那种让我浑身一抖的漂亮,看得我心都化掉了,就是被家里保护的太严实了,很难接近。” “很难接近你怎么就知道她天真善良,还哭的很漂亮?”顾鸳反问。 卓尔也有些气恼,“我就见过她一回,就一回,刚好就看见她哭了啰!” 顾鸳扶额,极力的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然后你就知道她天真善良了?” “就是感觉,感觉你知道吧,而且我知道她一定没有男朋友,哈哈!”卓尔无不得意。 “又是感觉?” 顾鸳睥他半晌,咬牙咕哝了一句,“良卿说得对,你就是一朵烂桃花,还是个迷了心糊了眼的烂桃花!” 等他来问她说什么,顾鸳就直接瞪过去,恨恨道,“被你看上的女孩子也是倒了霉,诶,我可告诉你了,女孩子是用来宠的,不要觉得她们好哄就骗她伤害她。” “我又不是追你,你这么操心做什么?” 卓尔看着她,眸色微异,但还是一派作妖的风流笑意。 “卓尔——” 顾鸳忽略了心头的异动,纠结半晌,还是认真了神情,声色清浅,眉眼温软,“既然那个女孩子那么好,追到了就别随随便便放手了,不然我这情书都白费心写了。” 她的苍白的脸,清晰印在少年眼睛里,有轻浅含涩的荡漾。 胸腔里的跳动微滞,卓尔使劲拍了拍胸口,志在必得,“放心,我有预感,这一个绝对不一样。” 他不对她撒谎,他只是不告诉她。他曾经喜欢过她,曾经想要告白,想要跟她好好谈一场恋爱。 可,宁姐说得对,如果注定了无疾而终,那于她,就不是他该沾染的。 更何况,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红裙少女梨花带雨的清纯娇弱模样。 一首诗或一幅画,总要有个出路。 他没动用家里的关系,自己托人去查,才知道了点。 那个女生叫蒋妍,自幼父母双亡,现在是上海商业巨头,顾别秋的养女。 因为青鹭的旅游投资大热,顾别秋过来青鹭实地考察,她就跟着一起来了这边。 少女自小到大都是住家的,衣食住行都被其养父保护的极好,就是上学也是派专车日夜掐点接送。 不过也因为这样,就算少女容貌出众成绩不错,她也根本没有任何朋友,更别提男朋友了。 在上海那个地界,同学里不乏出身高的有势力的想追她的,但都通通被少女拒绝了。 这就是说,蒋妍没谈过恋爱,情感方面一片空白,这可是大好的良机啊哈哈哈哈! 卓尔自恋的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只觉前途一片光明。 她是个双 入秋,天气转凉。 恰逢周六,晚上大家都没课,宁宅里就又是热热闹闹的大聚餐,顾鸳挂了电话后拍拍自己的脸颊,面带微笑的下了楼。 客厅的宁染正在讲鬼故事,卓尔陷在沙发里,朝她扬了扬手中用来抄录情书的一叠纸张。 顾鸳笑了。 虽然情书是她写的,可卓尔却嫌弃她的字体太弱气还潦草,体现不出他的男子气概,非要自己再抄上一遍。 于是,本来才一千左右的情书,硬是被她拖沓绵延成了近五千个字,写到她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才停手。 总要出了心头这一口恶气才好。 顾鸳心情愉悦的加入到了听鬼故事的行列里。 故事很老套,讲一个女人因爱生恨,被好友与男友背叛杀害,死后复仇,然后自己也魂飞魄散。有趣的是大家看法不一的听后感言。 宁染耸肩说,“这个女人本来善良的跟个白莲花样的,死了才知道被人骗,我要是判官,我也判她魂飞魄散,太蠢了。” 卓尔笑着摆手,“别扯上我,我无神论!” 宁卿皱了眉头,“让她失忆不好吗,在另一个城市重新开始。” 小青有些迷惘,“人一旦有了恶念,就算只有一次,只有一丝,也会得到她该受的惩罚。” 善恶到头终有报,她如此坚信着。 “那你呢?你什么看法?”宁染斜过来一眼。 顾鸳哼了一声,“按照你这狗血剧情的套路,那鬼官就该为女主的白莲花人生所感动,然后带着前世记忆重生,化身绿茶女表,吊打狗男女,迎娶CEO,从此走上人生巅峰才对!” 顾鸳老神在在,胸有成竹,“最后等女主寿终正寝的时候,她还会感谢一下那一对狗男女,再含笑九泉!” “我问的是感想,你这是说的什么,飞天么?!”宁染瞪眼。 “无知是无知,蠢是蠢。这当然不一样!” 顾鸳躲在宁卿背后,挑衅的继续说,“你故事的本身构造就有问题,如果那个女人真有那么善良,那她就应该原谅那对狗男女,还面带笑容的祝他们幸福然后欣慰赴死舍己渡人。可她没有,说明她也是个正常人而已,没得那份菩萨心,装得什么圣母玛利亚。” 顾鸳的毒舌的诡辩着,气的沙发那头的宁染恨不得跳扑过来咬她一口。 宁卿也笑了起来,拍拍顾鸳的手背,“他本来就傲娇性子,你还总逗他。” “唔。”顾鸳挑眉瞅了瞅宁染,很是无辜的眨眨眼,“他可爱嘛。” “顾鸳你不准说我可爱!” 宁染咬牙。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啰,瞪我做什么,真是拿你没办法。” 顾鸳拿出一副刻意肉麻的欠揍语调,“你不可爱,你一点都不可爱,你只是太可爱了行了吧?” “啊!姐!这次你不能护着她!我要和她单挑!” “啊?不行诶,我都说了我是个弱女子,打不过你,我们君子动口不动手好不好?”似商量的语气。 “……” 身旁几人都在憋笑,宁染气笑了两声,仰躺在沙发上,生无可恋。 他错了,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回家,不回家就不会讲鬼故事,不讲鬼故事就不会张口问什么破感想…… 笑到最后还是宁卿说起了文化节的事。 在青鹭中学,只要年份是双数,就会在入秋以后,依据天气来举办一个长达三天的校园文化盛宴。又称“文化节”。 这是青中独有的传统,校方给出举办该节的官方解释是,为了继承和发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艺术,提升年轻一代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归属感。 在这三天,学生可以肆无忌惮的穿着从古至今奇形怪状各族的服式,在学生会表明的各个区域或展示才艺,或摆摊贩货,学校也会无偿提供三天的瓜果零食和饮料,食堂更是半价开放三层的区域。 但受众只限于学生。 可以想象到那一天,有临摹先贤诗文字帖者,洋洋洒洒,快意挥毫。有身姿形容美好者于亭中起舞翩翩。几位中山装少年各执一份《青学报》,以粤语大谈青中局势。有扮农夫卖柴火的白族衣装少年,拿把扇子蹲在一隅,与路过而来的古装少女用英语砍价。更有有民国学生装的少女坐于路边,就这么拉起了二胡弹起了古筝唱起了梁先生的《少年中国说》…… 古今混杂,民俗俚语,奇形盛景,奇葩斗艳。 “因为这几年的举办的效果不错,所以其他几个学校都会放上一两天假,让学生参与进来,地点就在我们学校,到时候会很热闹。” 宁卿笑着说。 前年高一的文化节,她和周尧在回字楼附近的一片古木林里,成立了一个“古诗社”,有很多爱好古诗词的人加入了进来,今年也还是照样,一群同道中人,偏安一隅,吟诗作赋。 “很挤。” 小青也说,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边有淡淡的笑意。 宁卿嘟囔了一声,“小青的刺绣很厉害,字也写得好看,黄梅戏也唱的很好,就是不参加活动,非要当什么游客,哼哼。” 小青无奈的摇摇头,也没说什么。 “诶,小鸳儿,你那里不是有一套‘梦回万古’送的古装吗,到时候你就穿那套去,保证惊艳全场!” “古装?什么古装?” 宁染耳尖的凑近了来,瞥一眼神情恍惚的顾鸳,“就她还惊艳全场?哈哈,姐,是惊吓全场吧!” 宁卿笑了一下,神秘莫测,“哼哼,傻弟弟,你们就期待吧,我当时都被小鸳儿惊艳到了,对了,那张照片小鸳儿你带过来了吗?” 卓尔也被勾起了好奇心,顾鸳的照片他见过一张,还是窦蔻用手机偷拍的。 是她睡着的样子,安静乖巧的过分。 可他依然记不清照片里她的脸。 几人一齐过来,顾鸳却是在发呆,等宁染喊了几遍回神,她才如梦初醒的问了句,“怎么了?” 样子呆呆的,傻傻的,修剪过的刘海遮不住瓷白肌骨,猫瞳勾挑微眨,水光潋滟,如此无辜懵懂。 几人都是心一跳。 这种被惊艳,与心动无关,纯粹是视感被一刹触动带来的生理反应。 “咳。” 还是卓尔先回过神来,半开玩笑的,“还用什么古装,就这个样子抬过去,往那里一摆,当人体雕塑就好了。” 顾鸳摸摸耳后的皮肤,傻傻也跟着乐了。 回到学校后,正好迎来了文学社这个月的《青学报》的专题研讨会。 确实别开生面。 环形会议室里,顾鸳看着正对面墙上拉下来的投影仪幕布上,那鲜蓝色的两排大字,有些发愣。 “21世纪的情感选择疑难症——异性、同性or双性恋?” 顾鸳把坐的端直的身体微微后倾,侧转过脸问,“这个专题是你提出来的吧?” 王婉清正专心致志的刷着手机里最新的全球资讯,闻言头也不抬的嗯了一声。 她最近看多了这方面的资讯,三观有所触动。 单单跟乔蓝天也讨论不出结果,正好借文学社这个不太拘泥于世俗的平台展现出来,听听大家的看法,能不能刊印成报反而在其次。 反正她和乔蓝天的护照上个星期就已经办好了,等高考一结束就去体验一下异国风情,然后一起参观彩虹节的同志大□□。 地域是有性格的,不同民族有不同民族的生存方式。 观察一个人,看ta的动作神态,ta的笑ta的言行交谈,近乎就能感知到ta血脉背后整个族群的性格传承偏向。 有的人,因为开放,所以气度恢宏,连行歹事,都有了洒脱之态。而行事总爱遮掩之人,性情也难免抑郁。 她想知道这其中的差别根由所在。 关于这次《青学报》专题区的讨论经过剧烈探讨,其中提出的理论实例不等,激烈碰撞后,在场的文学社骨干有的一直是在坚决反对,有的是中途改变想法投了赞成票,更有几个人干脆弃权。 周尧坐镇大局,做最后的裁决。 小青坐他对面,一脸冷色,“不支持不反对。” 她很冷静的选择了弃权票。 顾鸳想了想,还是说,“不支持不反对。” 至此,票数基本持平,甚至略偏向于支持,但还有一个人没说话。 “我赞成。” 秘书部的大姐大瑯淑言站起来,笑了,严肃刻板的脸上的那副眼睛都显得可爱起来。 王婉清都惊讶了,“大姐大,你支持啊?我还以为你会是反对最激烈的一个呢!” “我哥哥就是gay。”瑯淑言说着,看向了这会议室的一群人,并不掩饰。 这个时候,大家才知道她有一个大她八岁的哥哥,是家里一脉单传的男孩子,因为性取向的原因,被退学被赶出家门,已经失联了快五年。 她的家庭也因此支离破碎。 周尧最后判定,专题待定。 但这样的话题抛出来必然引起学校乃至校外的争议。青学报毕竟是享誉国内各大中学的读物,每次的专题,必须慎重,需要获取校方同意。 “校方那边?”瑯淑言看向会长周尧。 周尧温和笑笑,“我一个人怕是还不够,散会了我叫上阿宁一起吧。” 散会后,王婉清顾鸳一起走。 她给她看一起由校园暴力事件演变的案件,死的人就是一高校男生,因为无意间暴露了自己同性恋的事实,被很多人联合起来抵制欺凌。 男生被家里人关在家里不让出门,最后实在忍受不了就开煤气自杀了。 王婉清说,性取向所阐明的仅仅只是个体的审美差异,这不是病,这是很正常的。 一个人会景仰另一个同性,因其疯狂,因其心痛,这并没什么,如果只因为这个人是个同性恋,就妄加揣测,这样武断的龌龊心思,也太过于难堪。 “你刚才为什么弃权?” 王婉清望定顾鸳的眼睛,直白的问了出来,冽冽目光刺激的人心冷。 “不然怎么样,赞成或者反对我都不想选,那就只能是弃权了,你别这么看我,我是说真的,我脑子里没有明确站定一方的概念……” 顾鸳轻笑,眼眸自浅淡愈深,只是她低了头,不肯让人窥见她的心思。 “不确定?” 王婉清不满意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原因呢?总要有个原因吧。” 顾鸳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就笑出了声,真诚纯粹,不容置疑,微带了些不好意思的羞涩。 “因为我好像连我自己的性取向都不怎么清楚诶。” 顾鸳摸摸耳朵后面,无辜了一张脸巴巴的望着眉头深蹙的王婉清,“有人说过我是同,也有人说过我一定不是个同,我自己也不大清楚我到底喜欢男的还是女的,所以我还是两个都喜欢吧。” 她不否认自我本能里对异性的在意,也无法抗拒同性的吸引,只是相比较而言,她反而会更偏爱于女孩子们。 她想保护她们。 就如同一年前的那个暑假,她曾答应过两个女孩子,等长大了工作以后,就住在一起,收养两三个孩子,一起生活到老到死。 这些青稚的甚至是可笑的话语在她看来,份量是她近乎承受不起的深重。 她感恩于此,供奉于此。 在她还未步入社会需要与残酷现实妥协苟且的时候,她想好好守护住这个诺言。 以稚子的姿态。 顾鸳笑得一派清浅安然。 王婉清回望顾鸳。 在她看来,顾鸳的这种情况显然是不寻常的,一般意义而言,一个人只有呆在某种环境久了,才会形成一种概念,进而变成习惯,最后就是既定的规则。 这个时候的三观才会有大致坚固的轮廓出来,看什么都是相对清晰的,有自己自主的选择在里面,很难做到“不确定”这样模糊的概念。 她很想问,这种“不确定”的由来,甚至在顾鸳眼睛里,她都能感觉到一种莫名温软的包容,她知道,只要自己开口,会得到那个答案的。 可她没问,因为不确定得到答案后的代价,她能否赌的起。 是的,她不确定。 她不喜欢喝酒 走到文学社办公楼外的凉亭里,顾鸳问及文化节的装束。 王婉清把手里那本英文原著版的《海底两万里》拍在了石桌上,脖颈上的环着的红色耳麦也拿了下来,“桔梗知道吧?” 顾鸳点头,她有段时间十分迷恋《犬夜叉》这部动漫。 “我喜欢桔梗那套红白色的衣服,已经在网上下了订单了,最晚后天就能到。”王婉清打了个响指。 日系武士服的风格,很难说的清楚是传统文化还是动漫二次元。 顾鸳很期待她穿出来的效果,又问,“那你是准备表演才艺吗?” “当然!”王婉清扬起了下巴,笑得张扬伶俐至极,“我可是柯洁的粉丝,骨灰级的,文化节我准备摆三天的擂台,迎战诸多围棋爱好者!” 顾鸳默然,她的记忆如果没被篡改,眼前这位迷之自信的少女的棋技,咳,不敢恭维啊。 但她无法否定一个少女状似妄图拯救世界的真心,虽然她很想笑。但这是她喜欢的,也就随她了。 学校各个班级里也是热热闹闹讨论着即将到来的文化节。 同桌问她准备怎么度过这个文化节,要穿什么装束,顾鸳笑着说,“现在也不知道,等文化节的举办日期确定了了再说吧。” 课桌隔开的过道上,蒋妍正打开自带的保温水杯,倒在杯盖里,微微仰头小口的喝着水。置身事外。 这种节日盛会太混乱,易生事端,恐遭变数,她不会被允许参加的。 默默观望着顾鸳的侧脸,蒋妍如是想。 有女生穿行过来,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肘,杯盖里的水倾洒出来,浸湿了一大片校服。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烫到吧?”女生颇有些惶恐,不敢去看她的脸。 “没关系。”蒋妍温声细语,笑得优雅至极。她从抽屉的盒子里抽出一方棉白帕子来,轻轻擦拭着。 顾鸳转头看得分明,那帕子上绣着两朵占了大面积的向日葵,橙醺色的,深浅起伏。 她怔了一下,这个场景,这样的画面似曾相识。 等到放学,蒋妍很郑重的走到她面前,笑着说,“顾鸳,我邀请你来我家做客,就文化节最后一天,在山水天下,你要来吗?” 言辞切切,很是礼貌周全。 顾鸳看着她,却轻易的在最后四个字里听出了其中的引诱意味。 “蒋妍,我觉得我们并没有很熟吧,你为什么要邀请我?” 顾鸳问,从同班开始,蒋妍的接近就显得太刻意了,而且根本连掩饰都懒得,就这么明晃晃的摆在她跟前,一点不在意她的抗拒。 “一见钟情。” “嗯?” “我说,一见钟情。”蒋妍双手交叠身前,落落大方的直视过来,“我对沈飞,一见钟情,你是他的妹妹,我在讨好你,感觉不出来吗?” 顾鸳震惊良久,才慢慢吐出了一句话,“没必要。” 她的脸色清冷苍白至极。 “你喜欢他,想追他都跟我没关系,用不着讨好我。” 她已经受够了。 初中时,圈子小,大家都知道她和沈飞是表亲,那些女孩子虽然看不上她,但因着欢喜沈飞的原因,还是会可劲儿的讨好她。 来了青中后,她以为总算能安安静静的待着了,不用应付那些正处于青春期为表象所迷惑的女孩子,可到底,蒋妍知道了。 所以她说,她想讨好她。 奇怪的是,蒋妍的表现太理所当然,没有小女生的那种羞涩不安,身体也没有因为□□而散发出的那种令她生厌欲呕的荷尔蒙腥气。 这不是正常少女陷入喜欢情感里该有的状态,而且,也太危险了。 顾鸳直觉上就不信任眼前这个过分清纯的少女,她虽然想远离沈飞,但也没有丝毫伤害他的心思。 蒋妍却是笑了,在教室里还未完全散去的一众视线里,贴近她的脸,软语厮磨。 “顾鸳,你真不应该拒绝我的,因为就算不通过你,我也有的是办法接近沈飞,可我偏偏找了你,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想……” 顾鸳转头想说话,不经意触碰到蒋妍的耳垂。 她懵了。 尔后,落荒而逃。 身后,蒋妍抬起手轻轻抚过那微有颤栗的脸颊,缓缓勾起了唇角,望进眼前一片的虚空里。 “顾鸳……你以为你跑的掉吗。” 顾鸳一路跑,一路跑,毫无方向的直跑到校园里的一片林木边缘地带,就这么靠着一株古木坐了下来,闭上眼睛紧紧抱住了自己。 气喘吁吁。 天色暗沉,林木丛里看不出白日里的欣欣向荣,绿意生机,只让人从骨头缝里觉着寒。 她知道,不会有人来救她的。 所以她只能咬紧牙关,她怕听见自己牙齿咬断舌头的颤抖,怕自己一睁开眼就能看见那穿着紫色衣裙的少女自水中漂浮而来,与她笑语。 “鸳,你来找我了吗?” “鸳,我们自己都是这个样子的人,改不了的。” “鸳,你别怕,这是我自己选择的。” “鸳……” 顾鸳直直歪倒在地,团成一团,很久之后,她抬起她朦胧的红的眼,好似梦呓的朝黑暗处伸出手去,喊出了她梦魇里的那个字。 “兰。” 第二天再上课,顾鸳已然恢复如常,与同学闲谈,或者上课,看不出半分的异样来。 只是下课间隙,蒋妍背对着教室外透过窗玻璃来看她的那些男生,施施然站了起来,走近,无声地逼迫。 “你不用说了,我会去的,你既然有备而来,应该有我的号码,到时候直接发地址给我就行。” 顾鸳仰起脸,看着蒋妍微笑着说。 在此之前,她一直在尽量避免与人的不必要交往,但这个叫“蒋妍”的女生,是她生命里突遭的异数,她必须全副武装,知己知彼,才能从容应对之后的一切突发状况。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好。”蒋妍笑着坐了下来,连说话都带有一种优雅的花香气,“等你来了,我弹箜篌给你听。” 虽然她的钢琴弹的更好,但于顾鸳,她还是想仅凭心意,弹自己更喜欢的那一种乐器。 “箜篌?” “嗯,我会在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邀请你过来,到时候我短信联系你。” 蒋妍坐了下来,心情十分的好。 她不被允许带手机出门,就是在家里,她的手机上也没有任何的聊天和娱乐软件。 因为顾别秋说,那些东西会腐蚀掉她的灵魂。 顾别秋,是她的养父。 很快,文化节的时间就定下来了,定在下个礼拜,学校各个宣传栏的版面都能看到宣传海报。 顾鸳查了一下那一个礼拜的天气预报,两晴一阴,她还没想好穿什么,跟余槿约好了一起逛古街。 街道上,两人并排走着笑着。 “你都不知道,一个女孩子,直起腰来走路的样子有多美!” 顾鸳一脸惊叹的样子,还扶了扶余槿的消瘦肩膀,“来,挺胸收腹头太高,走出你的维多利亚超模范儿来!” 余槿也是笑个不停,不时被顾鸳逗的捶上一把,那双异域风情的眼睛里都是青春少女独有的鲜活气。 “我这个也没办法,高是高,就是怎么吃都胖不起来,太瘦了也不好看。”余槿有些苦恼。 “啧啧。”顾鸳摇头,“小槿,你知道你这句话,是会引起公愤的吗?” “是事实,如果我是太胖减不下来,我也会烦恼的。”余槿挽着顾鸳的手,笑着说,“而且我的皮肤也比较黑,跟你站一起,就更黑了。” “要不要这么妄自菲薄啊!”顾鸳哭笑不得,“我这是病态白,要不得的,而且我告诉你啊小槿,本姑娘的终极梦想就是,拥有天使的面孔魔鬼的身材女王的气场妖精的心肠!” 路过一家放着《夏日倾情》的鞋店,顾鸳停了脚,这首黎先生的歌,她很喜欢。 鞋店里放着都是都是女式绣花鞋,顾鸳试着脚上那双卷边绣有不知名草木的藏青布鞋,落地镜里反射而出的脚踝瓷质骨节,系有一圈泛旧的红绳。 色比鲜明。 余槿要去的是另一家。 少数民族风情店铺里,余槿自试衣间走了出来,无袖圆领短襟,微微露出了肚脐,青蓝色同色系百褶短裙上腰间盘着一圈银铃。 走起路来十分的靓丽青春。 这是余槿早早看中,存了很久的钱想要买来收藏的,这次文化节她也只穿一次。 她不习惯网上购物。 顾鸳正赞叹着余槿的好眼光时,手机里突然收到了一条信息。 “顾小姐,晚上有时间共饮吗?” 最后两个字是,君之。 顾鸳微微错愕,所以,现在只要是个人都知道她号码了吗? 不过,意外的,他竟请她喝酒。 地点也是一家很温馨的小酒馆,就在二中艺术维度的商业街附近。 在校门口跟余槿告别后,她坐公交过去。 “我不喜欢喝酒。” 不是不会,而是不喜欢。 桌上,顾鸳微笑推开少年递来的酒杯。 “味道不好?”周佩淡淡笑着收了手,倒给自己,浅尝辄止。 “原因之一。” “其他呢?” 顾鸳认真的看了看周佩,突然笑了起来,“嗯,因为呐,我不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万一我喝醉了,变得不是我了怎么办,哭都没地方哭去。而且一旦喝醉了,脑子不受控制,要是做出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来,唔,那就好玩了诶。” 顾鸳小小幅度的弯了一下眉眼,很是期待的样子。 她有太多隐秘不能言,那些记忆里绵密粘稠的黑暗,就好似浓雾层掩的深渊,那样森凉,把她紧紧纠结缠绕着,一寸一寸的压迫着,直至死期。 她知道自己的心性,既然挣脱不了,那么索性,连一个酒醉倾吐暴露的机会都不施舍给自己。 如此这般,干脆做个彻底,连一丝酒味都不愿沾染了。 当是习惯,当是戒。 顾鸳笑的自然淡然。 少年把玩着酒杯,再观察入微也看不出来眼前的少女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 她太平静了。 在哭,在笑,眼睛里都是拢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一样,单只看她的表情,完全猜不出她真实的情绪来。 他已接连见过她几次,却依然探查不清楚她眼睛之后的东西。 这个貌似普通良善的少女,什么都是从容淡定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接受,又好像什么都无法接近她。 少年毫不怀疑的相信,就算此刻是变态杀人分尸案的现场,她也只会是置身事外看戏的那一个,而且一定面带笑容,从容不迫。 她不是个弱者,也很难被征服。 就连这张冷白的像月光一样的皮囊也看不出一丁点的弱态。 呵。 多有趣,与他一般的人。 顾鸳任他打量,自笑如故,波澜不惊。她问,“那你呢?你喜欢饮酒?” 与少年相处,下意识的,不仅姿态,她连说话风格都跟着转换了。 “我的词汇里没有‘喜欢与否’这个词,饮酒交谈,是我的课业之一。” “如何算是醉,几分醉,装醉,不醉,适可而止的醉,都有讲究。” 少年起了几分浅谈的兴致,端起碗饮酒的姿态都美好的如同古老贵族里走出来的世家公子,矜贵至极。 顾鸳眨巴着眼睛望着,眼前的少年能把几块子钱的低度数劣酒都喝出这种绝世佳酿的感觉,让她有些发傻的晕乎,没喝酒也醉了。 他不断续杯,一口一口轻饮烈酒,言语淡定无波,好似入肚的尽是白水,期间还能逻辑清晰的与她聊天。 顾鸳敛眸。 她有些不能想象,眼前身长玉立的少年,此前都经历过些什么才能有这般的闲定样子,但她知道,那必定是硝烟弥漫,腥风血雨,孤身对抗的艰难。 同是天涯沦落人。 便是在此刻,她才算是放下了于外的那一份心防,不再去猜想笼罩于少年身上的谜团,而是尽量的坦诚相待。 “那你饮酒,我陪就好。” 顾鸳轻轻笑着,左手手肘抵在了桌沿,撑头看着少年。 手腕处棉绸兰带飘拂,姿态无比的放松随意。 他淡淡望她一眼,视线轻扫过那系着绸带的莹洁手腕,“你只说你自己,就不怕我醉了做出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来?” 顾鸳静默良久,终是温软一笑,声音轻如青江畔丛丛芦苇飘荡而起的风。 “你醉过吗?” 他一怔,兀地大笑起来,形容剧烈,“哈哈哈……难得碰到你这么知情识性的人!说起来我还真醉过,不过那是很久之前了,至于现在,不会。” 顾鸳腾出右手来,摆弄着桌子上的空碗,满脸无所谓,“那不就行了,你会是君子,而不是疯子。” “很有见识。” 他肯定一笑。 顾鸳微扬下巴,“自然。” 这一场酒宴进行到了十点多,主客尽欢。 最后,也是这涵养万分的少年叫了一辆黄包车,礼貌周全的送她坐上去,致别。 顾鸳笑着挥手,戴上了耳机,少年干净却极具爆发力的声线入耳,魔性的嘶吼着,单曲循环。 “看世界太平庸我宅到没朋友,直来直去不造作深藏一生追求,原谅我重要时候短路爱出糗,只怪疯狂不需要理由……” 她的心情很好。 不远处,是一群才聚餐完从餐馆出来的少年。其中一个长相十分奶气的少年不断的回头来。 他剪了个丑萌到哭的蘑菇头。 “小君子你看什么呢?” 肩膀被拍了一下,霍湘君摇头,声音是变声期的嘶哑,却很淡定的思索着,“我应该看见那个姐姐了。” “谁?哪个姐姐?”赵承颜搂着霍湘君肩膀啧啧感叹,“你不厚道啊小君子,你都有夭夭了居然还认识什么姐姐?!” “不懂就不要说话,会暴露你的智商。”霍湘君撇来一眼,“青中艺术节我们二中的高中部是放两天假对吧?” “怎么,你要去?我们又不是高中部的,而且那两天又是大考了吧,你要是缺席,老班得磨叽死你。” “知道。”奶气少年没再说话,只是他的眼神却无比的坚定。 不远了,已经不远了。 她的绣花鞋 文化节。 校内校外的到处都是人,小吃摊和小地域的才艺展览,穿着不同民族不同时代的服饰的少男少女穿梭于道路上,笑闹一团,养眼又惹眼。 如果是寻常日子这么穿肯定得被各种视线环绕打量,但在今天的日子,不这么穿的才是奇葩。 “兄台早好!” “兄台客气了。” “侬好哩!” “诶,阁下等等,你我这衣衫竟是同款,不如同路走吧!” “姑娘,你这样子不似吾国,倒似高丽友人了,可是远渡重洋来习我汉家文化的?” 南腔北调,入俗扮古,十分的新奇有趣。 宁卿一早走了,去主持她和周尧的古诗社,宁染则是去找了卓尔几个一起,不知道哪里去了。 顾鸳从宁宅出来,熙攘中,被纷乱的人流晃得眼晕。好似一刹梦回万古,身处期间,总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她剪了齐下巴的短发,穿上了民国学生装,戴上了一副黑框眼镜,坐等在了校门口一卖诗集杂乱摊子边的花坛边沿上。 脚上那双卷边绣花鞋一下一下的晃荡在半空。 她偏头看过去。 诗集摊摊主是一个圆脸少年,五短身材,却穿着与他气质极不搭的白色汉衫,端坐在那里,眯眼笑着,整个人就好似福娃娃一般的,福气可爱。 只要路过一个看着像是文艺范的学生路过,就会扯开嗓子喊价。 顾鸳只在一边站了几分钟,就听见小胖子用连续十几段不重复的说辞来向不同的人销售他那一堆也不知道是从哪个“论斤卖”的旧货书店淘回来的卷了边的诗集。业绩可观,很是了得。 顾鸳静静听着,怀抱着昨天从王婉清手里抢过来的《孽海花》,很是自得的悠闲样子。 她记得刚从楼下走下来时,宁染那种不可置信然后笑倒在沙发里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姐,这就是所谓的震惊全场?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顾鸳顾鸳,你真的好震惊全场啊!” “小鸳儿,你这是要扮演民国时期的爱国女学生,去参加地下组织革命演讲的么?” 宁卿从藤椅里站起来,一身鹅黄色曳地流仙裙,发饰简单,两边分别扎了一样的黄色飘带,靓丽轻盈,十分的可爱灵动。 顾鸳走过去,围着宁卿转悠,笑得灿烂,“我早就想这么穿一回了,一直不好意思,今天可算是得偿所愿了,我都高兴死了。” 宁卿哭笑不得,想把她遮了大半张脸的眼镜摘下来,顾鸳赶忙扶住了,连连告饶,“良卿良卿,这可是我表达‘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重要道具!和我的发型我身上的这件战袍一样,三者缺一不可!” “哈哈哈哈哈,姐,你听见她说的没有?战袍?哈……” 宁染更是笑个不停。 顾鸳表示,她和宁染这个中二愈深的重症少年所处的维度空间不一样,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余槿到的时候,顾鸳正蹲在书摊前,就一本连作者名字都印少了笔划的《枕草子》跟小胖子讨价还价。 苗族装束的余槿一出现,小胖子眼睛一亮,立即就收起了那副财迷心窍的样子。 小胖子先是一本正经的阐述他做生意的种种艰苦,然后直接就把诗集拍在了顾鸳手里,大方的让顾鸳怀疑自己先前产生了错觉。 “看姑娘你真心想买,那在下也不多要,就最低价给你好了!”。 小胖子说完马上看向余槿,笑得眼睛整个的眯起了,“这位姑娘,要买诗吗?现在促销哦,买一赠一,买一赠二也行啊姑娘!” 竟是撒娇卖嗲的古怪样子。 顾鸳震惊了,扶了扶眼镜,摆出张笑嘻嘻的脸来拉住了余槿的手,“诶,兄台,我这还没走呢,差别对待也用不着这么迫不及待吧,看不出来我家小槿名花有主吗?” “看您说的。”小胖子嘿嘿一笑,直接厚脸皮的略过了顾鸳这个人,“姑娘您意下如何啊?” “不用了,我不太喜欢这种诗集这类的,不好意思啊。” 余槿一直摇头摆手,不敢直视小胖子的热情,她有些羞涩的看向顾鸳,“里面人太多了,我从寝室出来,差点找不到到校门口的方向。” “正好,我也买好了,走吧。”顾鸳点头,直接了当。 “诶诶,姑娘,你是哪个学校哪个年级哪个班的啊?” 小胖子穷追不舍。 顾鸳只想翻白眼,她碰了碰余槿的胳膊,“问你呐小槿,要不要告诉他?” “走吧。”这回反倒是余槿扯着她走了,似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顾鸳却是笑了。 她知道,少女并不大习惯应对这种被男孩子献殷勤的情况,这一点,与对象是谁无关。 中途,两人遇见了余槿交好的同班同学。 无疑,苗族装扮的余槿惊艳到了她的那女几位同学,连拉着脸色羞红的少女的手惊声感叹,顾鸳看这一时半会结束不了的热烈情况,便笑着与余槿道了别。 余槿问要不要一起,那几个女生也是笑着相邀,顾鸳婉拒。 校园大道一角,有个戏服少年拂袖掐指,婉转唱着牵丝戏,“兰花指捻红尘似水,三尺红台,万事入歌吹,唱别久悲不成悲,十分红尘竟成灰……” 余音绕梁,极有腔调。 台下纷纷鼓掌,顾鸳看了许久,才认出来那是之前窦蔻班上的一个学音乐的艺术生,她只见过几次,不相熟,但她记得,窦蔻饯别宴上,他也来了。 古木林里则是古乐器的天下,琵琶古筝,萧笛齐奏,有个吹埙的少年,许是才学成不久,硬是把一首《夕阳红》吹出了《东方红》的既视感。 顾鸳走走停停,随波逐流,感兴趣的就停下来看看听听问问吃吃。 释初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她一个人正悠哉的逛到一处围棋擂台前,观战。 王婉清红裙白衣,正被一位外校高三的学长大杀四方,惨不忍睹,乔蓝天就坐在一边陪着。 他不懂围棋,但这是他喜欢的人的所在,他要来镇场子。 释初到了城北,但是,找不到进青中的路了,她本就缺乏交际,不善言辞,问不了路,只能打电话给她在青中的唯一至交好友了。 顾鸳问清楚了释初四周明显建筑,得知了大概方向,立即就起身了,“你在那里别走开,我去接你。” 校门口一大段地域,车根本走不动路,主道上人又太多,要挤出去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 顾鸳想着,改走进了校外住宅区的一条巷子里。 虽然是白天,但巷子院墙深深,道路狭长,少有人迹。是光照不进来的昏暗。 七拐八转,走了一半多的时候,顾鸳忽然觉得有些心慌,眼前也有些发黑,空气里莫名多了种奇异的香气。 她脚步慢了慢,左手攥紧了口袋里的折叠刀。 脚步越来越虚浮,浑身的力气都好像被一丝丝抽干了样的找不到支撑点,但身体的本能告诉她,不能停下。 踢哒。踢哒。 身后传来几道脚步声,匀速的,训练有素的,接近着。 顾鸳面无表情的停下了脚,她已经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前方有人踱步而来。 顾鸳模糊不清的想要睁眼望清楚,可身体却禁锢着她怂恿着她不顾一切往一旁倒去。 就此昏睡。 一栋房子里,大的空旷,一扇门。门后有少女的微弱哭声。凄戚。 她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场景变换,又是一栋房子里,二楼,摆满了书架,面目不清的人自背后箍住她的腰身,抵在书架前,亲吻她的脖颈与耳垂。急切。 她的至为圣洁的襦裙,她的轻薄荡漾的宽袖,变了红。谁在叹息。 镜子里谁的讽刺的红的眼睛。 因私遗梦。一梦冗长。 顾鸳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她正躺在青湖畔的那间中药铺子里的藤椅上。 耳边是女人走动间,脚腕红绳铃铛敲击的清脆声响。 熟悉的,心安的。 她昏沉的思绪来不及回拢,艰难转转动浅棕眼瞳,不大确定的喊道,“绾绾?” 视线里多了张美艳非常的脸,女人自药材柜子间穿过,端来一杯水喂她,笑着说,“第一次听你这么喊,一时之间我都没反应过来。” 顾鸳虚弱一笑,苍白泛红着低烧的脸轻声问,“我……怎么了?怎么来了这里?” “是你同学背你过来的,他现在在后院跟穆老一起呢。” 女人扶她慢慢起身,避开了第一个问题不答。 “同学?” 顾鸳疑惑,脑子里还是一团混乱。 沉思间,药铺幕帘被轻轻撩起,宽袖少年渡步而来,见着她,淡漠的神情微有笑意,“顾小姐。” “君之……”顾鸳惊异。 周佩走近,顾鸳这才看到脸色不太好的穆老头跟在他身后。 穆老给顾鸳诊完脉后,开了方子直接就下了逐客令,“醒了就快点走,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顾鸳错愕,这是又被谁给招惹了,脾气这么大,而且她现在,全身上下没半点子力气,根本走不了啊喂。 少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直接伸手来探顾鸳的额头,顾鸳脸色愈红,想躲避都躲避不了。 “我已经没事了。” 她小声的说。 “嗯。”少年声色淡淡,不露悲喜,收了手就俯身把她给背了起来。 顾鸳如遭雷击,耳尖斥血,反抗不了,身体各处的神经都像是坏死了一样的,没任何反应。 而她所有的身体应激性状况通通都见了鬼,不颤栗,不反胃,没有心恶将呕的欲望。 这不正常。 顾鸳迷茫了。 药铺里,等少年背人离开了,女人才问穆老,“他……周公子为什么不让我们告诉顾鸳她的病情因由,穆老,医者仁心解惑,这不是与我们的为医之道不符么?” 穆老摇头,面色凝重,“那是曼陀罗迷香,那丫头是遭人贩子惦记了,因缘际会,有周家小子在,出不了大事。” “青鹭这里……”女人迟疑了一下,“也不安宁了?” 穆老哼一声,“哪里有真正安宁的地方,还不都是人闹的,等这边事了,你就随我一起去德国吧,毕竟是老友相托,不得不走上一遭了。” 这边,少年并没有带顾鸳回学校,而是背她去了青湖水桥那里,在桃花林深处木椅上,放下了她。 “想问什么?” 少年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桃林尽头的虚无处,再把视线转投至她脚腕下的绣花鞋,淡淡一笑。 顾鸳不大自在的缩了缩脚,犹疑不定,“我觉得,我刚刚……” “顾小姐,在开口之前,我必须要告诉你一点。” “嗯?” 少年转眸来看她,神情淡漠,“这世界,可远比你看到的要危险的多。” 沉寂。 顾鸳静默着苍白的脸,问,“你不希望我知道?”忽地又笑了,“有什么呢,不过是人心,不过是道路以目的恶行。” 声音轻的像在自言自语。 顾鸳自然没有再问下去,她踢开了绣花鞋,赤脚踩在季晚将谢的桃林间,来回走了几遭。 少年立在一旁,看着,不言语。 空气有些冷,她却好似无感。 临了,顾鸳穿好鞋,转过来脸,笑得清浅秀致,美好莫名。 她看向他,语气有些无赖,神态却是无辜,“我现在走不了,这边又没车,只能麻烦你了。” 她像是失忆了,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来。 等他倾身半蹲下来,顾鸳自然伏于少年背上,双手轻揽住少年脖颈,轻声的哼着歌,心情也是极好的样子。 少年鼻息间全然是少女身上那股不知名的草木香气,耳边是少女软而悠扬的瓷质嗓音。 脖颈间肌肤相触,少女柔软头发轻抚过脸颊,眼眸里撞入少女绣花鞋间刺有的天宫月兔。 深深浅浅,蠢蠢欲动。 她应该直视的 这天晚上,顾鸳去了实验,和释初一起,睡在了她寝室。 就算是睡同床,两个人也隔着些距离,因为顾鸳不习惯,在入眠的时候有被触碰的束缚感。 第二天午后,顾鸳送了释初回校,在实验中学校门口车站等了一会儿,就这么如革命女学生一般的表情肃穆,步行回了青中。 她走了近两个小时,思绪放空,眼神空洞,直到一辆黑色的迈巴赫停在了她身旁。 后座车窗摇下来,露出蒋妍清纯绝艳的青春至美的脸。 她没有如约,而是提前一天,截下了顾鸳。 山水天下。 青鹭县的地价最贵房价最离谱的顶级住宅区。 车到了小区门口,漆金的黑色金属门感应而开,门边的电子仪器自然响起一道甜美的女声,“车号沪B**的车主,欢迎回家。” 这一路,顾鸳都很沉默的在出神,蒋妍却是笑着,一直看着她。 进了别墅,蒋妍提醒她换拖鞋的时候,顾鸳才恍然惊醒。 她好像来过这里。 蒋妍的笑只是诱因,真正引至她走进来的,是那种未知,仿若蠢蠢欲动的情愫,使她不安,使她期待莫名。 而这一瞬间的画面熟悉感也就自然被忽略。 她渴望被引诱。 蒋妍没有让仆人跟随,而是自己领着她进去。 走廊并不长,墙壁也不如她想像那样黝暗,能轻易勾动人内心的阴暗面。而是暖如阳光的橙醺色。 唯一奇怪的是,墙壁上挂满了向日葵的油画。 一楼楼梯转角过去的尽头,是一间被单独隔出来的舞蹈室,打通了几面,空间充足,有一正面墙的镜子,右侧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乐器。 箜篌只是其中之一,形态玲珑优美,远不如中间那架纯白色钢琴来得显眼。 蒋妍换好了舞蹈服走过来,荷粉色的,系带修身,整个人都是娇艳艳的,透着不收敛的诱惑风情。 顾鸳却看得皱眉,“你不适合这个颜色。” 这是真话,她总觉得这副模样的蒋妍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拉低品格,媚俗轻佻。 那件衣服、那个颜色根本配不上这个瑰姿妍丽的少女。 有种玷污感。 “你适合红色。” 夺目的、鲜艳热烈似血的颜色。 “感觉出来了?”蒋妍笑了,粉透指尖轻扯了扯手臂处的一字领领口,唇角似有讽刺溢出,“这么恶心的颜色。” 她看着顾鸳,忽然就拍了拍手掌,笑得恣意妖娆无匹,“要是穿这样的衣服弹箜篌给你看,我都觉得羞耻。” 她只是来了兴致,想穿给顾鸳看,难明缘由。 蒋妍很快披了一身暗红色薄纱出来,眉心似点朱砂,动人心魄。 “这一曲《陌上花》,我学了很久,总是觉得差在了哪里,不过今天有你在,我应该就完整了。” “顾鸳,我的时间不多,虽然已经与顾别秋说过了,但他还是不希望我与别人来往。” “趁这次机会,你一定要好好的,听清楚啊。” 一曲箜篌,少女侧坐于一隅,半低着头,那样认真的拨动琴弦,静默神情里,绢红纱衣轻扬,如此出尘离世,好似古老世家教养出来的贵女端庄。 明善其身,箜篌引。 这不像她。 或者说,这是她皮囊里的另一个她? 顾鸳再一次出神了。 临走,舞蹈室储物台上的粉红色外壳的手机响了起来。 蒋妍走过去一看,挂断,与顾鸳笑语,“最近碰见一个蠢货,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我的号码,唔,连眼前的是人是鬼都认不出来就撞上来了,烦人的很。” 顾鸳没多在意。 回去之后,她从床头拿过书来,抽了书签趴在床边翻看。 是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她出门都会随箱随书包携带的特别存在。 看这书时,她的心总能最迅速的恢复冷静。 后来她想,斯嘉丽有她的白瑞德,雪穗有她的亮司,可她的天空里一直是黑夜,没有太阳。 她已经习惯了,不祈求救赎,也就不需要被宽恕。 文化节最后一天,宁卿说要来一次火锅聚餐,只有她一对姐弟,顾鸳,小青,还有卓尔三个。 半下午的时候她就和宁卿去了城北最大的一处海鲜市场,买水煮鱼的材料。 宁卿不常下厨,因为卓父给她和宁染请了一个做饭的阿姨,负责日常饮食和一定空间的清理。 只是避讳着主人家的作息时间,因此顾鸳很少看见这个人。 宁卿在一家海鲜店里挑了一条草鱼,鱼从水箱里捞出来还活蹦乱跳的,被店主往地上拍了几下,不动了。 鲜血迸溅。 顾鸳下意识偏了头,忽然愣住。她应该直视的。 到了晚上,宁宅里就热闹了。 宁染和冯旭释一绅在客厅抢那唯一的大屏幕想玩游戏,他们一个喜欢打王者,一个喜欢绝地求生,争执不下。 小青在摆果盘,厨房里,顾鸳在切菜,卓尔兴致来了非把宁卿赶到客厅,自己择菜。 宁卿哭笑不得,去了客厅立即就把宁染三个赶到一边去了,自己忙忙碌碌的找影碟看。 几个青春年少的人儿聚在一起,打闹笑语,很让人心安。 顾鸳并不大熟悉这种陌生的感觉,恍惚间切到了手,很浅的一层,连皮带肉,一下子掉在了木制砧板上。 血涌成珠。 她愣了愣,就近看了看冒血的食指,很自然的在厨房柜子里拿出了创口贴,擦拭,包裹。 卓尔背对着她,没看见。 后来,她想,影视剧里的女孩受了伤,男主人公总会第一时间给予关怀和心疼的眼神,大概是因为看到伤口的第一反应是叫唤一声“啊!” 有所惊动,故事才有后续。 可她的反应总是迟钝,总要先在眼睛里落实情况,再由手部的皮肤神经到大脑慢吞吞的走一遍,才能确定的明白过来,她受伤了。 切肤之痛。 可这已经是几秒之后了,她要是再喊疼,岂不是显得矫情了,干脆闭嘴,处理伤口才是正经。 不知道卓尔怎么说的,宁卿居然同意他们几个喝酒的提议。 等几个少年喝的差不多了,宁卿才哼唧磨牙着一脚踹翻了一个,当做哄骗她买酒来的教训。 她也喝了点,整个娃娃脸都泛着精致可爱的红润。 在场没沾酒的只剩下两个人。 顾鸳看了看小青,小青回视,摇头,她果然没有在宁卿面前表露过会饮酒,还曾因为饮酒过度进诊所的事实。 还有,那位老医师说过,小青身上的外创性伤口很多。 还有她手腕处的字母刺青的起因,竟然是因为周尧。 这些种种,无一不在表明,小青掩藏了什么,她有秘密。 那种只能自我承受的,不可曝于视野的,秘密。 中途小青的妈妈打电话过来,挂了电话后,小青清冷的脸有一丝紧迫感,站起来匆匆赶回去了。 宁卿自己还醉着,偏偏不肯人帮,要亲力亲为的扶宁染上楼,这个中二少年都喝糊涂了,还连喊着要镇压顾鸳一万年,也是魔怔了。 冯旭喝的不多,很快就清醒了,想要带醉的不省人事的释一绅和已经半醉半醒的卓尔离开。 卓尔却发脾气,扯着顾鸳的衣袖说没喝够,非要出去找个地方再喝一轮。 冯旭无法,顾鸳对他冷声道,“你们先去吧,等时候差不多了,我再打电话给你,你来接他就行。” 冯旭看了她一会儿,没反对。 两人互存了号码。 她不喜欢电子产品,也抗拒与人交往过密,手机里也就没有微信和企鹅这些方便的聊天工具。 跟醉眼朦胧的宁卿说了一声后,她跟着卓尔去了九度空间。 吧台上,少年一瓶接着一瓶喝,烟一根接着一根抽。 颓废寂寥。 “不喜欢老子?” “老子漂亮怎么了!老子漂亮招谁惹谁了!” “看人光看脸算个毛啊!老子打架还很厉害呢!!” 透过这些零零碎碎的话,顾鸳这才知道,卓尔表白失败了。 那个女生毫不留情的把那封情书扔进了青湖,还直言讽刺卓尔男生女相,不该找女朋友,而是应该找个男朋友。 这样的不留余地。 卓尔已经迷糊了,桃花眼里无尽委屈,死扯着顾鸳的袖口不让她走,接连控诉那个女生的无情。 这样子的卓尔,很傲娇自恋,意外的比平时可近可亲,也要可爱得多。 说起来,她与卓尔相交也半年多了,她必须承认,卓尔坏习惯很多,脾气也不好,生气起来六亲不认。 可她喜欢他。 被下了毒一样的有瘾的喜欢他。 但让她想笑的是,卓尔的醉酒时嘴里喊的那个名字。 蒋妍。 “……原来你喜欢她啊” 顾鸳瓷质冰凉的指尖缓缓流连于卓尔的妖美的五官之间,神情恍惚。 她其实很多次的想过如果他们在一起会怎么样。 嗯,平常的时候不会过分打扰他,给他私人空间,但是不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发信息给他,他再看心情回复,回不回都行。 嗯,想和他一起逛超市,买生活用品,学着做菜给他吃,然后因为手艺生疏而灰头土脸,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她要唱歌给他听,要告诉他如果他高中毕业以后真的如他所说去参了军,她就会拼尽一切的成为随军战地记者。 如果这都是真,她会拥抱他,会希望在她不能陪伴的时候,他的身边依然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她不喜欢婚姻,不能给他性与后代,所以她很支持他的肩膀上依靠着众多的她,或他。 “卓尔……” 顾鸳有些痴了,侧趴在吧台另一边,乖顺的凝视着这近在咫尺的桃夭少年。 她一定不会告诉他,自初遇那以后她散步的脚步流连于各大娱乐场所所在的街道,不为其他,只是想着能偶遇他的那个时间拆分开来的几亿分之一的概率。 她心脏的位置越来越空,越来越无趣,有东西在胸腔里难受撕咬,想要咆哮的冲动越来越强烈,蓦地,生出一种想下地狱要拉着他一起的欲望。 无端。 蒸腾。 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她依然希望能以灵魂体的状态看着他,看他生活,看他限于尘世的孤寂,看他双眼放空的样子,然后,她会从背后轻拥住他,那种注定错身的拥搂。 “卓尔……” “谁给你的胆子的,来接近我。” 她笑得眉眼弯弯,一遍一遍的唤他的名字,乐此不疲。 明知得不到回应。 蓦然间,她想起了那个坦言自己不会醉的淡漠少年。 她想看他醉酒的样子。 她有洁癖 乔蓝天这个蠢货,总是搞不清楚事情的重点。 不是不让你围观年级之间的群架,只不过观战的前提是你得保护好自己吧,现在好了,傻傻的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被动加入战局。 王婉清把手里的英文试卷收拾好,先去了一趟教师主任办公室,然后直接去了保卫科找人。 乔蓝天憨直的脸上都是发青发紫的拳头印子,眼睛更是肿得老高,他捂着脱了臼的半边胳膊,还在那里苍白无力的跟教导主任解释着,“主任我没有打架,我是被人打了。” 宁卿就站在一边,带着顾恒微,给其他主要参战分子进行笔录。 她是学生会会长,也是制止了这场群架事件的裁判官。 保卫科外面围了不少人。 这次的事件很严重,连当时劝架的值班老师都被牵扯进来了,有一个还被不知道的哪个学生用钢棍打的内出血,现在正在医院里抢救。 里面进不去,王婉清只能在外面等,看宁卿两个人在里面登记事情发展缘由经过,学生会接到消息已经晚了,赶来的时候群架已经开始了。 王婉清冷着一张脸,默默等着。 等到了。 那是零班的班主任,西装革履,带着公文包,戴了副眼镜,这个人看起来更像是商务精英,而不是教育工作者。 他一来也不废话,打开公文包,拿出笔记本,连通学校监控网络,以事实证明自己的学生从未参与过这些暴力活动,面庞沉着,从容自若。 宁卿在一边作解释。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是因为一个女生,高三前男友和高二的现男友碰上了,从单挑,到后来就演变成了群架。 很多学生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热闹就被扯进了战局。 比如乔蓝天。 一走出保卫科,王婉清就上前在少年班主任的眼皮子底下牵着他的手离开了。 班主任也没感觉什么不对,早在王婉清主动要求离开零班的时候,她和乔蓝天的恋爱关系,单在教师圈子里,就已经是公开的事情了。 但一年过去,两个人的成绩雷打不动,就高高挂在年纪成绩排行榜的前十里,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零班班主任没任何表示,王婉清却很生气,拽着这个鹌鹑样的高个少年到了校园一角。 “乔蓝天!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十年如一日的蠢呐!他们欺负你你就不会欺负回来吗!光站在那里让人打算怎么回事!你长这么高是为了给人当沙包的吗!你以为你是铜骨还是铁身!真是白消化了这么多年饭!看什么看,你还委屈上了是吧?” “婉清……”乔蓝天扯着少女的袖子,“我疼……” 王婉清一下子失语,怒气全没了踪影。 她的身高只到乔蓝天肩膀,可少年此刻却佝偻下身子,把头埋进她脖颈间,样子是前所未有的委屈。 “我知道那里有监控,我如果动了手,要是学生会的人没来,就真的要进派出所关个十几天了,我不想见不到你。” 王婉清叹了口气,两只手都回抱了少年,轻拍在他的背上,“很疼?” “嗯。很疼很疼。” “走吧,回去上药。” 文化节结束没多久,天气已然冷了下来。 许多学生都以眼见速度在校服外套里穿一件棉服,呼出的气体遇冷凝成水汽,出门手必定是护的严严实实的。 校园里的林木很少枯荣兴替,大部分都是四季常青,是江南地带特有的温和冬景。 回字楼里围着一方温水池,里面养着十多条红黑花色鲤鱼。 一次下早读的时候在走廊里,顾鸳靠在水泥栏杆上看鲤鱼,不经意的听路过的几个学生提起,就在文化节的这个时间段里,有三个女生失踪了。 一个是二中的艺术生,另外两个是一对双胞胎,就是和她同年级一栋楼的高二生。 寻人启事贴了满大街,县警局也介入了,依然找不到人,就好像凭空的人间蒸发了一样。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晚间,宁宅天台,宁卿提起这件事,神色难免悲戚。 “他们说那对双胞胎姐妹只是因为跟家里闹别扭,离家出走了,可现在人都找疯了也没用。” 顾鸳清浅一笑,并无过多关注。 她仰起无辜瓷白的脸,没有去看宁卿的温暖如泉的眼睛。 “良卿,我前几天,好像做了一个春梦。” 这天放学回了宁宅,等她洗澡出来,宁卿已经在外面等她了。 “小鸳儿,我要跟你说抱歉了。” 顾鸳转过头,不解的看着宁卿,怎么突然就抱歉了呢。 “我跟阿尧去找了校长,你们的新一期关于‘同性恋’的话题被撤销了,校长说这个话题太敏感了,会对学校产生不好的影响,所以不予通过,这个礼拜你们社应该就会有通知了。” “拖了这么久,意料之中。” 开完例会,王婉清耸了耸肩,一点无所谓的表情。 “我还以为你会不高兴,没想到你竟然接受的这么随便,我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了。”顾鸳咂舌。 王婉清很轻飘飘的说了句,“时代在发展,我们在进步,慢慢熬呗!” 顾鸳表示,这句话好□□,差评。 能够被避免的只有未来,因为你随时可以选择终止自己的生命。 而仍活着的当下,必须接受的,是过去。 天气很快转凉。 临近十二月份,也快要期末考了。 宁卿在学生会有事暂时抽不开身,小青没看见人,婉清跟乔蓝天一起,余槿要为晚上的模拟测验做准备,剩了顾鸳,孤家寡人,无所事事。 小姨这几天回家了,她和沈飞都是分别在食堂或者校外吃的。 顾鸳懒得走出校门,就自己一个人去了食堂,准备随便吃点,饱腹就好。 还进去没走几步,就狗带了。 就那么巧,她遇见了初一中学校的人,这个女生看见她的时候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顾鸳却是一眼认出她来了,这个瘦的跟火柴棒子的尖脸女生叫董莉,她的曾经的同桌。 浑浑噩噩,浑浑噩噩,终被惊醒。 “诶,你是……是……顾鸳!” 董莉本来还在跟女伴说着什么,看到她,身体兴奋的抖动着,抖撒了餐盘里的番茄汤。 那双小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浑黄眼睛如被搅烂发臭流脓的香蕉沙拉,顾鸳忍住了往里面吐口水的冲动。 这不礼貌,不过,如果这个人要是再靠近一点点,她一定会趁她转身的时候把餐盘子倒扣在她头上! 顾鸳站着没动,默默盯着随董莉步伐荡漾得厉害的那盘番茄汤,有些阴暗的想了想。 眼睛里一片安静无辜。 董莉不肯放过她,一个劲儿的拉着女伴挤到她跟前,叫嚷着“顾鸳!顾鸳!顾鸳你就记得我吗我是董莉就是那个初一时候坐你旁边的你同桌!” 董莉语速极快,生怕没说完顾鸳就跑了似的。 如其所愿,食堂近三分之一的人都听见了董莉天生自带的尖嗓子,哦,换而言之,她顾鸳又被动出名了。 而原本台言里才有的“恋人多年再遇却失忆”的狗血桥段就在此刻活生生上演,没有俊男靓女,没有服装道具摄影灯,没有眼泪和票房,甚至连如诗如画令人心碎的凄美场景也不符合——差评! 娱乐了自己一下,顾鸳才正式看向董莉几乎没怎么变过的尖酸刻薄的脸。 顾鸳长得不算很高,但也绝对称不上矮,一米六五的清瘦个子,长到齐肩的黑长头发,白白的肤色,因为长开而愈发清秀的面容,疏离有礼的姿态,更别说她那张天生就无辜的脸。 君之怎么说的来着,“身为人类,顾小姐,你怎么能长得这么善良。” 少年似是感叹的样子,“你这张脸,说什么别人都会信的。” 顾鸳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 旁边默默看着的学生忍了又忍,没忍住,把发痒的鼻子擦了擦。 董莉一无所知的追问着,一如既往的咄咄探索着她身上的新闻价值,态度恶劣的像是集中营里的德国纳粹。 “我以为你去别的省还是出国了,没想到你也在青中啊!诶,你在几班呐?是读高二吗……巴拉巴拉” 炮语连帐、火烧连营都堵不住的扫射而来。 顾鸳不为所动,掩在宽大校服里背脊挺直,面带微笑,就是没回答董莉哪怕一个字。 她看着眼前这个不怀好意明显别有用心的厚嘴唇,不停地开开合合,口腔里那残余的股子菜包子的早饭味道都快把她扑倒了。 不禁往后退了退。 她有洁癖,身体的精神的都有。只不过精神方面的要更严重一点。 “我们走吧,她都不理你。”跟她一起的女生低着头扯了扯董莉的袖子,端着餐盘子的手攥的发白。 显然,董莉的女伴是第一次如此显眼的站在人群之中,像货架上摆放着的那些打折商品一样,这样□□裸的目光,让她有些不适应。 这被围观的窘迫。 而董莉自然没看见女孩眼里的难堪,不顾她的乞求,反拉过她来寻求支持,“阿楠,就是她啊,那个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同性恋!那个不要脸的贱……顾鸳!你怕什么呀?!” 如此难堪的拆穿过往,拉扯撕裂,手腕处的伤口泛起隐痛。 顾鸳平静的脸上,有清浅笑意。 董莉的手对着顾鸳指指点点,不尊重的举动惹得一旁好些人眉头皱起,然而,却没一个人想动,想上前来。 围观者越来越多。 被唤作阿楠的女孩怵怵看了一直微笑以对的顾鸳一眼,十分的害怕,眼眶泛红,都快哭出来了。 她紧紧抓着董莉的袖子一个劲的摇头,“走吧……我们走吧……” 顾鸳抬了抬眼皮,看着阿楠,这个识人不清的傻女孩被吓到了吧。 “你还真是没变呐!你跟穆老师还有联系吗?” “穆兰呢?穆兰都死了,你这种人怎么不一起去死啊?!” 言语恶毒,哆哆相逼。 顾鸳眼尾勾起,眼眸深处微冷。 她不想听见她家兰的名字从这张嘴里吐露,太脏了。 不论眼前的这位是八卦长舌的无心还是落井下石的有意。 不重要了。 顾鸳停步。一顿,再顿。 低垂眼眸里安静温柔,餐盘下的她的指尖有些痒的,动了动。 她忽然想起穆兰的眼睛,宁卿的眼睛,小青的眼睛,蒋妍的眼睛―― 上善若水,心如止水。上善若水,心如止水。上善若水,心如止水。 微微吐出一口气。 顾鸳转过脸,笑容如同早春三月里最为温和的那抹风。 无辜良善。 欺瞒众生。 可还不等她反击,眼前突兀的出现一道人影。 “卓尔?你怎么来了?” 顾鸳迷愣,她疑惑望向挡在她身前的少年。 “来找我将来的女朋友。” 卓尔扬了扬手中那封因为掉进湖里被打湿捞起后,字迹晕染开的褶皱情书。 卓尔笑得玩世不恭,顾鸳却从他从来风流多情的桃花眼里看到了怒意,她一怔,忽然明白过来他是在反感她的被围观。 隐痛蛰伏。 软暖。 顾鸳慢慢地笑了起来,虽然微弱,却发自真心。 卓尔拧着眉头,眼神不善的盯着董莉,以及周边着围观的人群,数落着,“平常我怎么说你的,人善被人欺,你怎么就能这么蠢,她说你你就不会反驳吗?” “她虽然过于夸大了事实,可我确实有错,我……” 顾鸳愣住了,没再说下去。 因为卓尔已经转身捧了她的脸,那样认真的看她,那样近的看她,“就算有错,在这些人面前你也要斩钉截铁的表明你无罪,死不承认,不然你以为那些人会就这么简单这么好心的放过你?” 顾鸳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推开了他的手,“卓尔,我已经习惯了,你没必要……” “顾鸳,别告诉老子你能蠢到这个地步,这种人,你没眼睛看不清楚吗?!恶心死老子了!!给我站好了,还能反了天了她!!” 这一次,他总算发挥了自己犀利的毒舌功底,把对面那被震慑的说不出话来的董莉吐槽的只恨不能当场晕倒,挖坑,就地自埋。 顾鸳也有些发傻。 眼前的少年蛮横行径与他这副妖美的外皮实在不符。 自然有人认出他来,不由得惊声感叹,或私语。 卓尔不管不顾,吐槽够了直接掏出手机来,对着董莉一咔嚓。 “旭子,照片发你微信了,给老子把这个人的底都给翻出来,没有的也都弄成有的,给老子放到青鹭所有学校的校网上去……” “卓尔。” 顾鸳喊了一声。 “卓尔!” 顾鸳声音微沉。 她走过去,纤弱手掌抵在少年耳畔与手机之间,“冯旭,你别听卓尔的,这件事还没到那个地步。” 卓尔怒不可遏,“顾鸳你让开,她都这么欺负你了,你――” “卓尔,听小鸳儿的。” 围观者让开一条路,宁卿走过来,站在了顾鸳身旁,“小鸳儿,你怎么样?” 顾鸳轻轻一笑,“伤不到我。” “宁姐,小青姐的我管不了,顾鸳的这个……” 卓尔神情暴躁,捏紧了手机,看样子是要摔手机砸人的节奏。 宁卿对着他摇摇头,小青为流言所中伤,这里面情态复杂,牵扯太多,至于顾鸳的,只需要让这个撒播流言的女生闭嘴就好了。 而如果卓尔动了真格,那个女生自然在青鹭乃至南夏都待不下去,可同样的,顾鸳必然被波及到,一旦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顾鸳反而会成为流言坐实的陪葬品。 她与小青……到底是不一样的。 宁卿闭了闭眼睛,温柔笑着疏散了人群,带着卓尔顾鸳和董莉以及另外那个战战兢兢的女生一起,去了学生会的会议室。 小青隐在人群视线的边缘一角,没上前,她看到宁卿及时赶到,有条不紊的做出种种应对,反应迅速而温和,才冷着一张脸回了寝室。 另一边,沈飞和陈绪林刚从校门口的餐馆吃晚饭回来,正好赶上这一幕的尾声。 陈绪林胳膊碰了碰沈飞,“一中的卓尔怎么和你妹站在一起?” 沈飞拧着眉头,没言语。 周佩抱着《悲惨世界》自后面跟上来,淡淡的望了人群尽头的卓尔一眼,面色不改,步履不停。 她下了战书 学生会会议室里。 顾鸳怔怔看着宁卿雷厉风行的现场打印一份合约出来,威逼利诱,刚柔并济,到最后董莉两人几乎都跟失了魂样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合约已经正式生效了,从这以后,无论从哪里传出一点顾鸳的流言,我都有权利把你们告上法庭。” 宁卿微笑着送两人出去后,转身回来,握了握她的手,“小鸳儿,今天没吓到吧?” 她迷愣愣摇头,看着宁卿的娃娃脸,颇有些震惊的样子。 “良卿你好厉害啊,我到今天才相信你是学生会会长,天,你刚刚就像是职场白骨精样的,好有御姐范儿啊!” “呃,我可以理解为夸我吗?” 宁卿哭笑不得,脸色一下子恢复成了居家大姐姐的温柔体贴。 “夸你夸你,绝对在夸你的!职场白领,公司骨干,行业精英啊!” 顾鸳笑得贱兮兮的,赶忙凑上脸去,摇晃着宁卿的手臂,一副花痴的狗腿表情。 卓尔坐在一遍,原本还有些暴躁,一看见顾鸳这样子,也不由得气笑了。 “宁姐你看看她,这么没心没肺的,就是被人卖了也是只知道给人数钱的傻子。” 卓尔咬牙嚯嚯,“也不知道脑子怎么长的,平常看起来挺正常一人,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犯傻呢!” 宁卿笑了,看着卓尔摇头,“犯傻也比犯浑好,你看看你当时那股子拗劲,不知道现在科技发达成什么样子吗,手机监控,万一被拍下来了你准备怎么跟你爸交代?自己一根筋还好意思说小鸳儿傻!” 顾鸳立即点头附和,“是的是的,就是他傻,他最傻了,也就良卿你能降得住这个妖孽!” “我说宁姐,你怎么能偏心成这个样子!”卓尔控诉,桃花眼含情脉脉,一脸受伤的样子,“我还不是为了她,不然我好好的路不走情书不送,搭理那些个――” “嗯?” 宁卿轻飘飘望来一眼。 卓尔立即就把脏话咽了下去,气势不足的嘀咕,“愿意搭理那些神经病啊!” “好了,说完了吧,说完了赶紧走,待在这里像什么样子,我还要跟我家小鸳儿讲悄悄话呢,快点走。” 宁卿挥手赶人,很不满意的哼声,“真是,谁管你送不送情书的,你这个祸水只要别来祸害我家小鸳儿就行了。” 她把顾鸳护在怀里,隔绝了少年随时在放电的桃花眼,然后语重心长的告诫道,“看见了吧,这家伙天生命犯桃花,以后离他远一点。” 顾鸳乖乖点头。 卓尔立即生无可恋,行尸走肉般的出了会议室。 顾鸳忍俊不禁。 宁卿坐下来,神情有些凝重,“小鸳儿,如果今天不是卓尔先赶到,你就准备任那个董莉说下去了?” 顾鸳望着宁卿,不语。 “我今天处理了年级群架的事,差点没赶得及阻止卓尔,幸好,卓尔疯了,你这个妮子还知道事态。” 她顿了顿。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会被那种恶意毁了的你不知道?我现在高三了,等过了年回来,很快就会高考了,要是我和小青都走了,你这副样子,让我怎么放心你?” 顿顿教导,全然是长辈的威仪。 顾鸳垂眸,声音轻的像是随时会碎掉,“那她说的……良卿,你相信我不是同性恋,没有跟我老师纠缠不清,你相信我是清白的吗?” 宁卿看不到少女的表情,但还是心疼了,她站起来,走到顾鸳身边,轻轻环抱住少女幼弱的肩膀。 “我不信,我不信她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只相信你,小鸳儿,我相信你是清白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真好。” 少女喟叹,微微一笑,偏首伏于宁卿臂弯的低垂的神情如此悲悯天真。 从会议室里出来,回教室的路上,顾鸳看到了卓尔。 她有些惊讶,“你怎么还在这里?” “等你啊!”卓尔笑着走过来,拍了拍自己肩膀,“要是你被训得哭了正好缺一个可以承受住你眼泪的强大肩膀!” 顾鸳静静看卓尔几眼,然后上前锤了他一拳,笑了,“我才不会哭呢,哭有什么用,别人只会变本加厉而已,我才没这么蠢。” “啧,真是没成就感!” 卓尔耸肩,两人一同往回字楼走去。 “那你信么?” 顾鸳兀地这么问了一句。 “信不信的有什么,难道你还能不是你啊!”卓尔伸手来揉她的头发,笑的一脸宠溺。 “卓尔!” 顾鸳轻喊出声,头皮发麻,她格开了他的手,面色苍白。 “你怎么了,脸色都变了?” 卓尔立即皱眉,不经意表露的担忧。 顾鸳摇头,很浅的笑着。 卓尔挠了挠头发,也就没多问了。 “不过,我说顾鸳同学啊,百合玻璃什么的咱们国家可不提倡啊,本来女的就少,多少男同胞是因为单身太久才走上基友之路的。” “所以呢?” “所以,哥哥还挺希望你是同性恋的,至少――”卓尔猛地来了个神转折。 “至少什么?” 顾鸳下意识的问了出来,她还没从刚才卓尔试图触碰自己的反胃感中回过神来。 “啧,你还太小,成人的世界太复杂了,你不懂。”卓尔没注意到她的反常,正故作深沉,“要不你叫两句哥哥来听听,哥哥就告诉你了。” 顾鸳立即踹过去一脚,“滚!我有哥哥了。” 虽然她并不大承认这个事实。 “诶,你不是没有亲哥哥的,哦,你说沈飞啊!他算什么哥哥,你还是认我当哥哥好了,嘿嘿,在青鹭,有哥哥罩着你,你就能横着走了啊!” 显然他调查过她,知道她和沈飞的关系,这很正常,她一点不意外。 顾鸳微笑,挑眉,“呵呵,我想,我们肯定不属于同一个种族,我从来就不会横着走。” “不过――”顾鸳想起了什么,顿脚,很是认真的,“你可以当我表嫂,然后好好跟我讲一讲你和沈飞不得不说的那一夜,我一直很想知道。” 说完,顾鸳就轻飘飘的走了。 卓尔:…… 高二(4)班教室门口的走廊,已经来了不少的学生了,进进出出。 走廊转角处,两人面面相觑。 “原来你也在这个班呐。” 卓尔摸着下巴感叹了两声,喜不自禁的把少女拉到一边,“你这个班上一个蒋妍的,很漂亮一女生,爱穿红裙子的,坐哪呀?” “蒋妍?”顾鸳语气不甚好的哼道,“你找她有事?” “咳,看见这封出自我们两个逆天人物的大作了吗,这就是送给她的!” 卓尔把情书递过来。 “唔,原来你说的那个‘善良’的女生就是她啊。” 话才出口,顾鸳就皱了眉头,她感觉到自己的话语有些讽刺刻薄了。 卓尔倒是无所察觉,他兴冲冲的告诉顾鸳,“我想追的就是她,哈哈,听说她成你们青中的新晋校花了对吧?众狼环伺,得趁早下手啊,这都一个多月了,就没看见人过,那私家车接送的,保护的也太严实了,生怕别人把她骗走似的!” 顾鸳没接过来,而是问,“所以,你要再一次跟她告白?” 卓尔一扬眉,桃花眼里满是自信,“当然了,老子还就不信了,这天底下有老子追不到的人!怎么样?妹妹,你们是同班,平常关系好吗?” 说着,他又懊恼的拍了拍脑袋,“早知道你们同班,我也就不用瞒着你了,还白费那么多心思了!你就是最佳人选啊!哈哈,天助我也啊!” “什么意思?”顾鸳后退一步,不敢置信的,“你不会是想让我帮你追她吧?” “就是这个意思!”卓尔凑近了脸,把情书直接就塞她手里了,桃花眼眨啊眨的,“怎么样,替我守着她,别让人追走了,你就帮我给她多说点好话,送点礼物什么的,到时候哥们请你吃饭!” 顾鸳没说话,她直直盯住了卓尔,校服袖子里的手攥的发白。 转而,她微微一笑,“好啊,但是,有一个条件,你以后,别叫我妹妹了,我已经说了,我有哥哥了,你笑什么,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顾鸳瞪了卓尔一眼,少年却伸手来掐她的脸颊,顾鸳立即一巴掌给拍开了,“也别掐我脸揉我头发,禁止任何身体接触!” “行行行!”卓尔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形,“听你的,都听你的了,哈哈,小鸳儿?” “滚!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 “鸳鸳?阿鸳?” “去死!” “诶诶,你先别走啊,我们还没探讨战术呢!” “没空没心情!” “那我的情书呢?” “情书留下,人,滚!” 晚间,洗了澡出来,她接了来自川蜀那边的来电。 问及缘由,顾鸳从衣架上取下了抹茶色毛巾,哼了哼,“你听卓尔那个死变态说的吧,我没事。” 窦蔻也是笑得不行,“宁学姐没来之前,你怎么想到要阻止卓尔这个发起狂来六亲不认的疯子的?” “我善良啰。” 顾鸳玩笑一句,自己都被寒恶到了。 窦蔻啧啧两声,“顾鸳啊顾鸳,说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腹黑的,我可记得,你虽然气性好,可也不至于像今天这么白莲花样的。” “以彼之道还诸彼身,她还没达到这个级别呢。” 顾鸳微微一笑,把半干半湿的头发都拢到胸前,用毛巾细细擦试着。 “再说了,良卿已经很好的解决了这件事,至于之后的事,我还是不多此一举了。懒得。” 第二天一早,顾鸳带了教室,正摩挲着抽屉里的那封情书,左右为难。 她有些不敢去看身侧蒋妍的表情。 也就是这个时候,王婉清直冲冲的奔了进来,拉起她拔腿就跑。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乔蓝天被人表白了!” “你说谁?跟谁表白了?”顾鸳一脸震惊,风中凌乱。 “呐,就是她了。” 一字楼网络部办公室,王婉清拿出一堆资料来,抽出其中一张来,指着上面的照片,拧眉。 顾鸳看过去一眼,惊异的,“柳苏?我们社里新招的高一学妹?!” 柳苏是外宣部的,开全体会议时顾鸳见过一回,已经不记得她的长相了,却记得她有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好似承载有星辰大海。 一眼难忘。 “嗯,咱们学校不是有个英语角吗,乔蓝天总爱待那儿,这个柳苏也在,就总问乔蓝天问题,昨天她表白了。” 王婉清站在会议桌前,思量模样。 顾鸳有些不敢相信,“她不知道你家乔蓝天有女朋友了?” “她知道,她见过我和乔蓝天了。” 王婉清坐下来,挑着凌厉眉眼,“就在昨天她表完白之后,乔蓝天带我去见了她。” “直接拒绝不就好了,怎么还专门带你过去?” 顾鸳不大理解。 “因为柳苏——” “嗯?” “柳苏一定要见我,不然就威胁死缠烂打,乔蓝天这个蠢货还真就带我去了,可是她见了我之后,直接就把申请表交到网络部来了。” 顾鸳这下明白了,“她在给你下挑战书呢,看你敢不敢接她的招,你现在叫我过来是想让我把人招进编辑部?” “是。”王婉清重重点头,狠皱起眉头,“确实有这个念头,这个女生能力是不错,可上进心强的露骨,路子太野,有股子邪性,这次她又这么刻意,让我很反感,我怕乔蓝天太蠢,着了她的道了。” “我不想让她接近我身边,你看看,有没有办法把人调你那里去。” “程序上难度不大,只是,她既然有备而来,又怎么会愿意来编辑部?”顾鸳问。 自编辑部的副部,那个高二学长升了高三后,为了迎战高考,他就退位了。 文学社内部公选投票,顾鸳继任。不负所望。 “我已经跟周尧老大说过了,这份申请表先放我这里压着,只是我不适合出面,这个礼拜你找个时间哪天跟她见一面,了解一下深浅,再把情况告诉我,我再看怎么处理。” “而且,我总感觉,你能降得住她。”王婉清定定看过来,顾鸳惊讶了,哭笑不得,“你怎么就能对我这么的迷之自信呢?” 王婉清也笑了,很肯定的回道,“她顶多是邪性,你级别比她高多了,你是变态。” 顾鸳:…… 走回教室的路上,顾鸳一直在想这个叫柳苏的女生是怎样一种情况,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给王婉清下挑战书。 她也没有把握去劝服那个目的性极明确的学妹加入编辑部。 这件事需要好好思量。 到了座位上,她也没有注意到蒋妍跟自己同桌换了位置。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顾鸳下意识地转过头来,愣住了。 “你好呀,新同桌。” 蒋妍撑住下巴望着她笑。 顾鸳回视,沉默接受有了新同桌的事实,她慢吞吞从课桌里拿出揉皱的一团递到了蒋妍面前。 “有人让我把这封情书交给你。” 蒋妍轻轻扫了那封情书的落款一眼,扬起唇角,笑意若有若无。 “所以,你认识这个男生,卓尔。” 蒋妍自顾自说着,粉透指尖流连于课桌上情书的信封间。 顾鸳视线忍不住跟随顾盼,然后立马偏头过去,“我跟他不熟。” “顾鸳。”蒋妍瞥她一眼,美而矜持的笑着说,“别用你那张脸来跟我撒谎,我会觉得很讽刺。” 她似是坐的有些累了,头微微往内偏了偏,低下来,像是要找寻什么倚靠一样。 顾鸳想了想,还是把身子倾斜过去,肩膀放低。 可蒋妍没靠过来,她将脸摆正,有意避开这种倚靠。 顾鸳忽然明悟,身畔这个看似娇艳柔弱的少女厌恶这种亲近,也从来不需要安全感。 她凭什么可怜她 晚间卓尔打了电话过来问情况,顾鸳态度很是不友善。 “情书蒋妍收了。” “那她呢?她是什么表情?她跟你说什么了?” “呵呵。”顾鸳阴阴的笑了两声,“她说啊,老身活了上千年了,换了这么多副皮,还是现在这个最好,总有傻小子自己送上门来,心甘情愿的成为她的盘中餐。” 卓尔浑身一僵,满腔亢奋都消减了不少,“……你是在讲鬼故事吗?” “是啊,鬼故事,还是一只千年老鬼!”顾鸳哼了一声,“你问我做什么,她既然都接你的情书了,你自己去问不就好了。” “万一她不接我电话怎么办?她又没微信什么的,比你还要老封……” 顾鸳笑了一声,那边立即闭了嘴。 “卓尔,你想说什么,没关系,放心大胆的说出来,隔着电话,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听这笑得阴惨惨的瘆人画风,才泡完澡不久躺床上的卓尔裹紧了被子,讨好的,“不就是没微信没企鹅嘛,没什么的,根本没什么的!” 顾鸳信了他有鬼了。 磨叽半天,她实在不耐烦了,抛出一个饵来,“卓尔,我知道一个地方,你多去几次,一定可以碰见你心中的玛利亚。” 她说了个地名。 等她终于如释重负要挂断时,突然想起了一桩事,不禁锤了自己脑袋一下。这记性也是够够的了。 “你帮我找一下一个女生的资料,我们青中的,名字班级我等会儿短信发给你,尽快发过来,我懒得等。” “又有人不长眼的招惹你了?” 卓尔立即严肃了语气,他以为又是董莉之流的什么。 “滚!”顾鸳瞪眼,“死卓尔你哪只眼睛看到本姑娘有这么柔弱,是谁都能欺负的?!” 卓尔摸了摸鼻子,感觉自己的好心都投了水了,这没心没肺的,他还不是担心她么! 他挠挠头,“你没事就行,查个人嘛,简单,等会儿就发给你。” “嗯。” 顾鸳应声挂断,呼出口白气,打开玻璃门走到了阳台,阳台上四季常青的盆栽,开的怡然自得。 顾鸳把脸埋进绿色里,伏在阳台栏杆上,偏仰着头,看天,看星星。 因着地域,青鹭的天从来很分明,没有城市发达过甚的雾霾,山岭起伏,水域环绕,空气里永远透着一股子湿润儿。 此时已是冬季了,并不干燥,天空里依然能看得见无尽的星辰,明天又该是个大晴天。 顾鸳想着,便灿烂的笑了。 同样的阳台,宁卿单手扶着二楼的栏杆,没有看天,而是紧紧盯着手里的一沓照片。 神情隐在暗夜里,不分明。 照片是偷拍的,又是晚上,有点模糊,但能一眼看出来那个躺在地上被一群女生拳脚相加的人,是小青。 青鹭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联通南北,什么人都可能有,什么样的怪事都可能发生,这很正常。 这近两年来,从青中传出来的风言风语的她听的太多,但因为与己无关,也不涉及学生会管理的范畴,所以便没了多管闲事的需要。 可这个,触及到了她的底线。 她知道自己的后援会遍布青鹭,青中是大本营,在和周尧的三角恋传出来后,她第一时间就召集了青中后援会的骨干成员,解释这件事,就是担心后援会里的激进分子找小青麻烦。 可显然,有人不止耳朵灌了水,就连脑子也不清醒了。 才这么一想,兀地却又敛了眉目,看着手中的照片,手不自觉探到后脖颈处,抚摸头发遮住的那处皮肤,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 无端虔诚。 第二天早读过后,顾鸳从食堂吃完早餐回来,一进教室,看见桌子上的奶茶,有些懵。 白茶味的。 触手微烫。 “卓尔买的,昨天他打电话过来,我接了,我跟他说,我想喝奶茶了,然后我又告诉他我们是闺蜜,只给我买的话,我会难过的,你看,多体贴的追求者啊!” 蒋妍有特例,不上早读晚自习,一般是直接来上第一或第二节课的。 今天她比平时早到了一会儿,此时正撑了脸来,有意放缓了语速,慢声说着什么,声音掩在课前的嘈杂里。 “你说,他是不是很蠢?女孩子要真有这么好追,一两杯色素混合物就搞定了的话,那岂不是显得太没段数,人这种生物就是贱,我越不搭理他,他越来劲。” “说什么因为我天真善良才喜欢我的,呵,要是没我这张脸,我就是再圣母慈悲的天真善良,他也不会多看我一眼吧,真是,也不知道他脑子是长哪里去了,人鬼都分不清楚的蠢货!” 蒋妍这最后一句话像是被嚼碎了一样的,明明是在笑,可顾鸳就是听出了她牙齿咬合的那股子狠厉。 “这种话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顾鸳耳膜一阵不舒服。 她很抗拒这种炫耀般的贬低,何况对象还是卓尔。 “因为相信你啊,你这样的人最会保守秘密了不是吗?” 蒋妍微笑着,好像在插花课上那种教科书式的矜持样子。 “而且我跟你说过的,我来青中就是为了沈飞啊,我现在可是连出击都没有,怎么能半途而废。” “那你还让卓尔给你送奶茶?” 顾鸳有些控制不住音色,近乎是在质问的口吻。 “因为你啊。” 蒋妍理所当然的扬了扬唇。 “什么意思?怎么是因为我?” 顾鸳简直要疯了。 “不然你以为凭他那副倒贴的样子,我会给他恶心我的时间?唯一让我这么差别对待他的原因就是,你竟然愿意替他送情书。” “这怎么了?” “这说明你与他的关系不一般。” “送个情书而已,怎么就不一般了?”顾鸳现在反倒是有点子想笑。 “就我观察来看,你对异性有着极为明显的排斥和反感,就是同班的男生,你也几乎没有任何的交流或者明显的情绪倾向,这样的你,有异性朋友的概率极低,交好的异性朋友则是零。可是顾鸳,你既然能帮这个卓尔送情书,那你们之间至少有着异性之间正常的交往和交流。” “我之所以给他传递一种错误的信息,就是为了试探出这个男生在你关系网里的位置。” 蒋妍露出感兴趣的表情,“而你的反应很不对劲,所以我有些惊讶的想到一种可能,从这个解释出发,一切推倒重来,就都很合理了,只是,我还是想听你亲口承认,顾鸳,你喜欢他?不应该啊,他这种的,不该是你喜欢的类型啊。” “与你无关。” “是么。如果你不说,等卓尔再跟我告白的时候,我就答应他,吊着他,再去找沈飞——” “够了!” 顾鸳一下子站起了身来喝止,惊得整个教室的学生都吓了一跳,纷纷往这边看来。 有些不理解这个平常一直是个隐形人的同班同学,突然的爆发。 顾鸳闭了闭眼睛,重新坐下来,极力迫使自己冷静。 她攥紧了英语书,转头死死盯住了蒋妍,声音冷静的像是深潭里倒涌的寒流。 “蒋妍,我必须告诉你,我好不喜欢你,真的好不喜欢你,可我不讨厌你,一点都不讨厌你。我只是不理解,我是怎么招你惹你了,你怎么就偏偏非要在我面前表演的这么卑劣?!” “你不知道为什么啊。” 蒋妍笑了,那种恰到好处的微笑优雅的让顾鸳胆寒,好似面前站着的并非人类,而是一张画好表情的人皮。 “因为你的眼睛太让我恶心了!要不你直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敢直视我?!你难道不知道就连你现在这副你每次看我的时候眼睛里的那股子怜悯让我简直恶心的想吐,顾鸳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可怜我?!” 顾鸳一瞬失了神,就这么直直望进蒋妍眼睛里,喃喃自语,如有眷恋,如有厌弃,亦含悲悯,亦含讽刺。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如果只是这个原因的话,我回答不出来,我只是一看见你的眼睛,我就想哭。” 她轻轻笑着,却有液体自一边眼眶流落,止不住,也不愿止住。 蒋妍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她失算了。 城北,靠近中心街区的十字大道有一家复合式餐厅。 顾鸳点了餐,说好了时间后,就静静的靠在有着两面屏风遮挡的双人座一面,看墙壁上这一整面的海贼王图案墙贴。 路飞,索隆,娜美,乔巴,香吉士,还有罗宾,她最喜欢的罗宾。 另一面是整个的波雅汉库克海报,喜欢路飞,自恋又傲娇,很多沉迷二次元的人都对这位女帝情有独钟。 她记得,沈飞初中收集过的那些漫画海报中,唯一的女性人物就是她。 服务人员面带微笑的送上来一杯柠檬水,顾鸳笑着谢过。 这样很好。 她很享受这种独处的、等待的时光,可以自由自在的沉浸在自我世界里,构筑着那些美好的念头。 咬着柠檬水吸管,顾鸳回忆着一些自己喜欢的某些动漫片段,总禁不自禁笑出声来。 柳苏来的时候,顾鸳正好从妹控鲁路修君过渡,陷入到“既然你诚心诚意的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的可爱台词里,笑得有些收不住了。 “顾鸳学姐。” 柳苏在对面坐下来,这个眼睛里有着星辰大海的少女,把目光投放在顾鸳身上,礼貌的打量着。 顾鸳连恢复平静,微微笑着,以掩饰自己差点被柠檬水给呛到的尴尬。 柳苏不动声色。 很久之前她就听说过顾鸳这个名字,抽签入学,文章不显就被青鹭文学社副社长李小青力荐,最后全员公选直接进入社里核心,现在更是成了编辑部的副部长。 上次食堂事件,显然自己的这个学姐,前辈与学生会会长宁卿以及一中的霸主,那个卓家独子都有牵扯,甚至有人传言称,顾鸳就住在宁卿家里,与宁卿身边几人都是相交莫逆。 看似不声不响的,却近乎融入了青鹭最顶层的那一群人的关系网里。 总结下来,是个厉害人物。 上回社里例行大会,她也有意的观察了一下,可一上午了,她竟然都看不透这个颇有些传奇色彩的学姐或清浅微笑下的真实自我是个什么性子。 正挠心挠肺好奇的厉害呢,正主却就找上门来了。 这次顾鸳约她见面,她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 青鹭文学社最为人称道的一对明珠,就是顾鸳和那个王婉清。 柳苏打算先出击,笑着说,“学姐,我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目标的人。” 顾鸳点头,很是平静的,“看出来了。” 卓尔送过来的资料详尽,她很容易明了柳苏的性格,但佛与人间万般表象,总要亲自来对比验证一番,才有出路。 她答应过王婉清,不会食言。 柳苏有些意外,“那我们接下来应该就没什么可聊的了吧?” “恰恰相反。” 顾鸳咬了口吸管,一下子坐正了身子,直视柳苏,“我之前还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始这个话题,直到昨天有人给我上了一堂猛课,学妹,那我就跟你不委婉了,开门见山,省得你猜。” 顾鸳表现的这罕见的强势姿态令柳苏一愣,点点头,摸不清来意。 “先告诉我,你追乔蓝天的理由就因为他是年级第一?” “对。” “所以你接近婉清的最终目的就是追到乔蓝天,再分手?” 柳苏笑了,半点不退缩,“顾鸳学姐果然深藏不露,我记得网上有一个女段子,女生跟男生告白,追了很久没有结果,最后女生发狠了,直接告诉男生,做不了媳妇就做他儿媳妇,反正她有的是时间等,最后这个女生成功了,她变成了那个男生的孩子他妈。” “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是不可能的,顾鸳学姐,我看上的东西,一定要拿到手,抢也要抢过来,大不了之后还回去,但这之前,我绝不会放弃。” “贤者之爱么。” 顾鸳微叹了口气,“柳苏,你谈过六段恋爱,都是你提的分手,最近一个在上个礼拜六,你跟乔蓝天告白的前一天。” “抱歉,虽然侵犯了你的隐私,但事急从权,请见谅我未经允许的不友好行为。” 柳苏神色微怔,不大懂顾鸳此刻话里的意思。 顾鸳接着说,“我找人查过你的资料,但只是大概了解了一下,没让深入,你确实很让我惊讶。那些男孩子,都是年级里的前三,你追到他们之后不过两个月就会用同一个借口分手,你还记得莫怀娈吗,那个为了你差点自杀了的男生,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不希望同样的惨剧再出现一次。” “我不管你做出这些举动的原因是什么,这都与我无关,但是,不要牵扯上乔蓝天,换个人吧。” 柳苏神色越来越冷,顾鸳却是笑了,略带不好意思的腼腆,眼睛里的笑意竟有些娇憨,更有些赤子般的纯澈。 “学妹,我们可与先吃饭吗,我饿了?” 柳苏错愕。 她是她的小迷妹 “你别这么奇怪的看着我,我是说真的。” 顾鸳更不好意思了,苍白面庞浮起轻微血色,“我胃不好,不能饿,一饿就腹痛。” 柳苏猜疑不定,还是点了点头。 顾鸳便对一边站着的服务生招手,做了个可以上菜的动作。 “其实吧,你就是太闲的荒了,找个事情来做做,或者找个信仰来蹉跎也行啊,而且我也不讨厌你,说不出什么重话来,要不你说个条件,我与你应下,你就放过乔蓝天算了。” 顾鸳手抵着空鸣的腹部,有些压不住疼,只觉得深思疲倦,越说越无趣,最后干脆露出个颓败的表情,不再多言。 柳苏安安静静的听完了,然后看着顾鸳,似是很认真在考虑的样子。 “那学姐你有信仰吗?” 到最后,柳苏这么问了一句。 “没有。”顾鸳眨巴着眼睛,脸色愈白,却是很无赖的笑了笑,“这不是劝人向善先抑后扬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固定套路吗,老祖宗传下来的,总要让我装腔作势走完流程不是。” 柳苏突然扑哧一笑,眼睛里的星辰像要跌落出来。亮的惊人。 “突然发现,学姐你很有做骗子的潜质啊。不过,我再突然发现,我竟然很喜欢你啊学姐。不对,是更喜欢你了,毕竟我进文学社之前,就一直很崇拜你。” 顾鸳捂眼,老脸一红。 正好服务生端了饭菜上桌,才没让她在这位不一般的学妹面前继续出糗。 柳苏又说,“学姐,要不我来你编辑部吧,反正我现在也没兴趣追乔蓝天了,看起来蠢蠢傻傻的,搞得我连脚踏两只船的欲望都没有了。至于条件,我会自己去找婉清学姐说明的,自己的男朋友,却找学姐来做挡箭牌,活该她签订不平等条约!” 呃,这话说的好前卫,顾鸳愣愣想,这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么。 “还是要说声谢谢的。” 柳苏站起来,“学姐,幸好你没有惺惺作态,打着各种仁义道德的幌子来表演虚伪,虽然你确实是因为婉清学姐来的,但你真的有为我考虑,不过――” 柳苏笑了,有点小得意的样子,从顾鸳这个角度,都能清晰看见她唇间的那两颗小虎牙。 “我还想告诉学姐你一件事情,其实,我有一个从初二谈到现在的秘密男友,现在人就在学生会里,听说很多女生喜欢他想追他,唉,可惜了,他只喜欢我,哈哈,就算我三心二意朝三暮四他也始终没离开过我,我自己都奇怪了,唔,学姐你现在的表情好可爱,有点萌诶。” 顾鸳大囧,直把头埋进了餐盘子里。 柳苏看了眼餐厅墙壁上的无字钟,笑着问,“顾鸳学姐,反正都要回学校,一起走吧。” 顾鸳摇头,“哦,你先去吧,我还要等一会儿,吃完了再回去。” “不了,反正没事情,我还是等学姐一起吧。” 柳苏又坐了回来。 被自己学妹这么□□裸看着,顾鸳又有些不好意思了,“咳,那个,点的有些多了哈?” 柳苏看着桌上的蛋羹,红烧土豆片,油焖豆角,还有一盅海带枸杞汤,语气惊奇,“真看不出来,以学姐你的身形,胃口居然能这么好。” 顾鸳:……非得圆滚滚的福娃模样才配有个好胃口吗?哪里来的社会偏见! 回去后,顾鸳大概跟王婉清说了一下情况。 可等王婉清看见柳苏小跟班似的跟在顾鸳身后,还是吃惊不已,“你把她怎么了?” “那个……” 顾鸳轻咳两声,不好意思的瞥了眼正在憋笑的柳苏,眨巴着眼睛道,“本姑娘已劝其皈依我佛,施主你无后顾之忧矣。” 柳苏哈哈大笑,走上前来,与很自然大方的站在了顾鸳身边。 “婉清学姐好,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柳苏,编辑部的正式成员之一,也是顾学姐的小迷妹。” 王婉清给顾鸳投过去呀一个惊悚的眼神。 果然,这个老古董就是个变态。 好不容易捱到了一个周六。 顾鸳乐滋滋的把试卷和练习册放进书包里,抱起了那一整本牛津词典,晚上回去,宁卿要听写的。 作为一个高二生,她每隔个两天就要乖乖坐在客厅,和宁染这个高一的一起,听写英语单词。 也是没谁了。 每次她生无可恋的走下楼梯坐到凳子上,都会遭遇一遍宁染的嘲笑。 而宁卿就会一把小软尺打到宁染头上,哼道,“你还好意思笑,这次你老师可是把成绩发过来了,别的我就不说了,就只说英语一门,你说你是有多能耐啊考45,还有本事连补习班都不去了,呵呵,走出去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弟,我亲弟!” 顾鸳乐了。 宁卿立马瞪了过来,“都别笑!你们两个半斤八两差不离,全都给我坐好了,严肃点!听写!” 两人立即挺直了背,拿出笔和听写本来,样子要多乖有多乖。 宁卿和宁染以前都是有家教老师的,学习的除了基本科目还有艺术运动方面,只不过出了点意外情况,涉及到了姐弟两个的人身安全,也就作罢了。 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不清楚,只不过听卓尔偶然提了一句的时候,感觉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肃杀。 这在从来风流浪荡的卓尔身上,很不寻常。 收拾好课桌,顾鸳看了眼旁边的空位,走出了教室。 蒋妍已经两天没来上课了,这有点奇怪,虽然她时不时的请个一天半天的假,但这一次却是整整的两天,不会是生病了吧? 最近卓尔那个死变态正追着蒋妍死缠烂打,蹲点送吃的送礼物,声势浩大,现在估计全青鹭没几个不知道他卓大少在追青中的校花了。 每次告白都被拒,但是愈挫愈勇,只差没把自己锁在青中校门口了。 于是各种小道消息以及卓尔“从良”的流言版本纷纷扰扰。 不过依然还有人相信,卓尔是喜新厌旧移情别恋,霸占了青中校草又试图来勾搭青中校花。 呃,这个传言里天天以泪洗面无奈恋人变心的悲催的青中校草就是沈飞。 每次听到那些女生兴致盎然的大谈特谈这个版本的猜想,顾鸳都有种想找个墙来撞上一撞的冲动。 不过这样也好,现在她总算能想去哪里去哪里,独享这悠哉的走路散步时光了。 听完写,顾鸳是跟宁卿再三保证会注意安全才被放行,然后又被叮嘱个几遍早些回家。 回家。 多温暖的一个词。 她自是笑着应了。 不过,她本来想去一中那边的青湖的,现在看来,时间不太够,也就悠悠然去了近上许多的青江公园。 今夜无风,但晚间的温度依然很低,顾鸳在宁卿严厉的目光下,把自己包裹的很严实,免得走一趟回来着了风寒那就是自虐了。 戴上耳机,她点开了音乐MV,听少年燃到爆炸的自我灵魂剖析。 “盼我疯魔,还盼我孑孓不独活,想我冷艳,还想我轻佻又下贱,要我阳光,还要我风情不摇晃,戏我哭笑无主,还戏我心如枯木……” 于她而言,智能手机唯一的好处就在这里了,可以透过屏幕,默默凝视自己喜爱的却难得在现实中见到的人。 她跟婉清说过,她没有特别喜欢的歌星影星,也从来不大关注,有作品出来,好的就看一看听一听,不好的也就略过就是了。 唯独这一个。 她第一次知道这个少年是路过一家音像店里,里面放着的一首《我》。 与张先生不一般的声音,却同样的令她惊艳。 驻足。 回首。 尔后一再心动。 她听他的歌很久,那种孤独,那种想要找寻什么拥抱什么的感觉,她一直很眷恋。 王婉清问她喜欢他的原因,她想了很久,有些回答不出来。 她喜欢花花,喜欢他少年的性情,喜欢他舞台上不疯魔不成活的样子,喜欢他的种种。 后来,她干脆玩笑着说,“可能就是因为找不到不喜欢他的地方,所以才这么喜欢他吧。” 青江公园里,因为冬季的原因,人少了很多,但依然有着不少的人趁双休出来晃荡。 顾鸳沿着大道往上走,想了又想,还是给蒋妍发了短信过去。 你没事吧? 并无回应。 顾鸳眨了眨眼睛,把手机重新调成静音放回棉服外套口袋里,略逛了逛,就打算回去了。 林木间偶尔传出来一些声音,很肆无忌惮,无非是少男少女青春期的躁动,找个刺激地来实施对彼此之间身体的探索。 她理解,所以利落转身走了另一条石子台阶。 这条道上人多些,时不时有人与她擦肩,快走到公园大门口不远的亭子边时,顾鸳抽了抽嘴角。 她无言望了望天,也不知道是自己个什么体质,于一年后的今天,竟然又给遇见了霸凌。 不过应该接近了尾声,有几个女生已经先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里面还有几个女生的声音,年纪不大,但显然很偏激,处于盛怒的状态,狠厉话语在这个寂静的冬夜里回荡一片,清晰可闻。 “贱货你给我起来!你不是很能说吗,怎么现在不说了!” “装什么死!贱货你还真厉害啊,还以为你最近老实了,转身就把状告到会长那里去了!想死了你是吧!” 然后是一声很响亮的巴掌声。 接着另一道女声响起,“你又打她脸做什么!回学校被会长看见了你还想挨一顿骂啊!” “我气不过还不能打了?!这个女表子去配狗,狗都不要,就没见过这么下贱的人!敢介入会长和周尧社长的感情就应该去死!要不是会长护着,我一刀捅了她!当面一套背地一套!也不知道怎么骗的哪来的手段,搞得会长这么护着她!恶心!下作!” “好了!你们几个收敛点,人越来越多了,别人看到对会长的声誉不好,走吧!” “贱人!狐狸精!” 那狠厉女声似是不忿,临出来还又返回去狠狠踹了几脚,隔得这么远都能听见那种鞋子踩踏□□的闷响。 来往的人有几个探头探脑没隔太远在看热闹的,也有加快脚步匆匆离开的。 是非之地。 得少来。 顾鸳摇摇头,她竟然会觉得其中的那个劝诫的女声有些熟悉,奇了怪了。 事不关己,走为上。 她往下踱了几步,兀地听见了一个名字,浑身一颤。 “李小青贱货!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跟会长告状,我就杀了你,把你分尸丢到青江里去!你听清楚了!我一定杀了你!” 顾鸳怔在了当场,眼见着一群少女自林间走出来,有十几个,当先的有一个她还认识。 顾恒微。 学生会副会长,每次去找宁卿或者送文件过去遇见了都会跟她打招呼,笑得和善至极。 那群人迎着月光走过来,错身而过,并没有看清楚半隐在林木石子路边缘脸色苍白似鬼的顾鸳。 几个看热闹的也摇头晃脑的走了,在谈论着这一群殴现象,以作谈资。 顾鸳觉得骨头缝里冒着冷,恂恂栗栗。她木着脚走进林子里,一眼就看见了小青。 小青正艰难的挣扎着想要起身,试了几次都跌回了地上,咬唇也忍不住发出一阵疼痛的□□。 “你别动!” 小青顿时愣住了。 顾鸳急跑过去,轻扶着小青起来,就怕不小心碰到了哪处伤口。 小青沉默着,也没推开,就着她的力道起身,然后背靠着一株苍老树木,不语。 顾鸳见她这模样就知道一定问不出什么,眼眶酸涩的问,“你要去医院还是诊所?” “回学校。” 小青的声音有些沙哑。 顾鸳没动,直直看着她。 小青叹了口气,“我寝室里有外伤药,不需要浪费这个钱。” 艰难走出青江公园后,黄包车上,听着这从来清冷的少女口中抑制不住的忍痛嘶气声,顾鸳胸腔里一阵闷疼。 所以,小青身上的那些外创性伤口就是这么来的了,难怪总不见好,这时不时的来这么一下子,想好也好不了。 而那些人应该就都是宁卿后援会的成员了,呵呵,一个个的忠心成那副样子,竟然还威胁要杀了小青么。 原来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啊,这可比窦蔻告诉她的要可怕的多。 顾鸳握紧了小青的手臂,眼里一片苍凉。 她的秘密男友 离青中校门口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小青坚持让顾鸳下车,不让顾鸳送她回学校。 “没必要。”小青说。 “怎么了,连送你到校门口都不行了?” 顾鸳想笑,欲哭无泪的表情却整个的被冷风冻僵在了脸上。 “是。” 顾鸳看着小青的冰冷神色,眼睛一痛,麻木的下了车。 “别告诉宁卿。” 顾鸳背对着的脚步一顿,没说话,径直走进风渐起的巷子里。 走了几步,她怕听见自己的哭声,所以赶紧打开了手机的音乐,把耳机戴上,把声音调到最大。 震耳欲聋。 单曲循环到第二遍,有个电话打了进来。 顾鸳看了看,想到了什么,接通,“蒋妍。” “短信什么意思?”蒋妍的声音有些低哑,有些异常。 可此刻的顾鸳根本没心思注意,她面无表情的回应,“没什么意思。” “你是在关心我吗?” “不是,很晚了,早点休息。” 顾鸳挂了手机,突然扯掉耳机蹲下来抱膝大哭。 愈哭愈狠。 她知道眼泪是应对变数最无力的一种方式,可此刻的她别无他念,只想好好的哭上一哭。 哭到最后没了力气,只剩下抽噎,她拿出口袋里的纸巾不断的擦着眼睛和鼻子。 她想,她应该找个地方坐着哭的,腿麻了。 “顾小姐,大悲大恸容易伤身,” 少年淡淡的嗓音响在不远处。 顾鸳吓了一跳,差点腿麻跌坐在了地上,“君、君之……” “这样不遵医嘱,顾小姐,你果然是个不太听话的病人。” 周佩走近了扶她起身。 顾鸳现在眼睛是红的,鼻子也是红的,肯定水肿了,根本见不得人,她赶紧把棉服帽子扣上不愿少年看见自己此时的尊容。 周佩轻声的笑了笑。 顾鸳大窘,“你怎么来这边了?” “有事。” 言简意赅。 顾鸳果然没有再问下去,她指了指身后进来的巷子,“那我走了,你是要往这边走的吧?” 周佩轻应一声,微偏了视线,目送顾鸳远离。 宁宅。 晚间,宁卿一如既往的先来三楼敲门,确定顾鸳人在房间。 可门开了进来之后,她被顾鸳的水肿似的脸吓到了。 “小鸳儿,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是身体还是怎么了?”宁卿奔到床边伸手来探顾鸳的额头。 “没事的,良卿。” 顾鸳抽抽鼻子,努力睁开哭肿了的眼睛,露出一个丑的吓人的笑脸,“我刚刚喝了热水了,现在没事了。” 宁卿仍有点不放心,轻拍着她的背安抚,“有事跟我说,我就在楼上。” “嗯。” 顾鸳乖乖应声,躺回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此时此刻,她有点不愿意面对宁卿。 宁卿给她掖好被角,再关灯离开。 第二天的早间。 顾鸳照例把文学社的月度表送去学生会,看见了不远处站着与人讲话的顾恒微,她笑不出来,只好假装没看见。 走的时候,宁卿正好自另一边逆光走来,盈盈雅雅,似有山水柔感。 “会长好。” “会长好。” 周遭学生纷纷与宁卿打招呼,有的还微微倾身,以示敬慕。 宁卿都一一笑着回应了,用那样温暖的笑容。 顾鸳住脚,第一次挣脱出以往被宁卿爱护的表象,只看着那个活在世人眼中的少女向这边走来,这个少女此时不是她的尊长。 只是宁卿。 她是学生会会长宁卿,是风光无二的宁家大小姐,是众多学生眼里心间的至上信仰。 唯独不会是她的良卿。 也就是此刻,顾鸳才恍然发觉,原来除去宁宅之外的宁卿离她,这样远。 顾鸳抱着文件,突然间有些慌乱,连往身后一间教室里躲进去,她这样的状态不适合与宁卿相见。 直到她的心绪平静下来了,她才走出了教室,宁卿也已经不在这里了。 中午她在沈飞那里吃过饭,径直去了青江老渡口,打电话。 她有一些疑问需要窦蔻解答。 “哎呀我的心肝宝贝小顾鸳,这么殷勤的联系我,爱上我啦?”窦蔻一接通就是这么不着调的调戏。 顾鸳没心情和她唇枪舌剑,直奔主题,“你之前说让我远离宁卿,为什么?” 窦蔻一下子沉默了。 顾鸳心一沉,果然有问题。 “你发现了什么?” 窦蔻反问她。 “什么都没发现,但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只能自己去找了。”顾鸳直言。 “你有准备吗?”窦蔻竟然笑了一下,“我要跟你说的可能会颠覆你的三观啊。” “呵呵。” 顾鸳笑得无比讽刺,“这世道,所谓的三观不就是用来颠覆的么。” “也是。” 窦蔻清越的中性嗓音,缓缓自空间的那头传到青鹭这个有着无限隐秘的地域里。 “我高一跟你说的有关于宁女神的传奇,是大家都知道的一个版本。” “还有另一个版本?” “是。” 窦蔻在那头深吸了口气,“你知道两年前,宁女神那届竞选学生会会长的时间段,发生的那起轮女干案吧?” “知道。” “那只是整个案件的一部分。” 回字楼,正是下课时间。 四楼走廊上,响起成片的惊呼声。 “同学,能帮我叫沈飞出来吗?” 蒋妍一路走到新换了教室的高二(0)班,问正从教室后门走出来的一个男生。 那个男同学被眼前少女的笑颜惊艳的晃了神,等他从痴迷中回神,然后一脸兴奋的冲进教室。 “飞哥飞哥!你艳福来了,大校花来找你了!” 沈飞正和陈绪林一起解数学试卷的最后一道大题,正到了最后一步骤了,想也不想就说,“没时间。” 陈绪林却是清醒的,忙推沈飞一把,“是校花!蒋妍!你快点出去看看,说不定人家真有事找你呢!” “解题呢,能有什么事,我又不认识她。” 沈飞头也没抬。 陈绪林简直服了他了,“你知道蒋妍是谁吗啊,人大美女都亲自来找你了你难道还让人女生一直等着啊,这题目又不会跑!” 沈飞满脸疑惑,可陈绪林说的也有道理,便挠着头发走出了教室。 等他出去了,才发现,原来他还真的认识,之前见过她一回。 “沈飞,还记得我吗?” 蒋妍言笑晏晏。 沈飞点头,有种不好的预感。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交往吗?” 蒋妍没有弯弯绕绕,直接就说了出来。语气更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闲适优雅,从容不迫。 一众狼嚎。 跟随出来的陈绪林顿时捶胸顿足,暗搓搓诅咒着沈飞这泼天的桃花运。 就在此刻,也不知道有多少明里暗里觊觎着蒋妍的青春期少年的玻璃心碎了一地。 沈飞脸微红,但还是说,“不好意思,我高中不准备谈恋爱,谢谢。” 众人石化,恨不得以身替他答应。 能被这般好颜色的少女主动追求,竟然还能有勇气说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话来,这是得有多深厚的道行啊。 “好直接,连考虑都没有考虑一下就拒绝我了呢,沈飞同学。” 蒋妍脸上露出伤心的表情。 “不好意思。” 沈飞挠着头发,还是这样说。 蒋妍看着少年那阳光倾驻的被时光善待的脸,心脏慢了慢,笑道,“好吧,不过,直到高三毕业之前,只要沈飞同学改变了想法,想谈恋爱的话,第一个考虑的人,一定要是我哦。” 不等沈飞回答,蒋妍已经亭亭的下楼了。 陈绪林已经是暴走边缘了,他冲上前来一把搂住沈飞的肩膀,瞪着眼睛质问,“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瞒着我修了桥铺了路了,能让蒋大校花这么等着你,我可是听说那个卓尔追她她都没答应的?!” “滚!” 沈飞踹过去一脚,她自己都不知道蒋妍怎么就喜欢他了,他跟她也就只见过一回而已。 周佩没见到这一幕,他此时正从旋转楼梯上来,目不斜视,与下楼的蒋妍擦肩而过。 等人走过了,蒋妍神色一变,有些不敢置信的回头去看。 “周二公子?” 一个男孩子,喜欢另一个女孩子,可能就是在给女孩子买奶茶的同时,也给她的闺蜜买一杯,不同的是,他会在他喜欢的那个女生的奶茶被子上,贴一张写了关怀话语的便利贴。 下午上课,顾鸳看着课桌上那并排的两杯奶茶,有些无言。 但最近神思懒怠,也就顺其自然。 她咬着香草奶茶的蓝色吸管,偏头望向玻璃窗外天色渐暗的模糊天际,眼角翘起淡然的弧度,美好自然。 她想喝青苹果奶茶,要放很多珍珠的那一种。 晚自习开始前,接到了卓尔的电话,就在回字楼不远的林木间,卓尔把一个饭盒交到了她手上,笑得灿烂。 “这可是我亲手做的,帮我带给蒋妍。” 卓尔一定不知道,此刻他的笑容有多美好,多让她悸动。 他送花送吃的送什么都没关系,可这是他亲手做的,她不想给别人。 顾鸳看着卓尔离开,攥着饭盒布袋子的手发紧发白,渐渐抬起,升至一旁的垃圾桶上空。 她想扔掉它。 明明只是臆想,明明身边空无一人,她却感觉到了,羞耻。 顾鸳收回手,深呼吸一口气,抬头,却见蒋妍就在一颗老榕树下,看她,笑容纯美。 她看到了? 顾鸳呼吸一滞,候间顿时涌上无数妄图狡辩为自己刚才阴暗行为开脱的言辞,那些她了熟于胸的谎话,可等她走到蒋妍面前,一张口就只成了一句“对不起。” 蒋妍没有接那个布袋子,她没有吃外来食物的习惯。 “‘对不起’这句话不是说出来就能得到原谅的,顾鸳,跟我学画画,我就‘没关系’了。” “画画?”顾鸳一愣。 “你不是喜欢画画吗?”蒋妍反问。 “你怎么知道的?” 蒋妍笑说,“我总是关注你,自然就知道了,可你的水平实在难以入眼,怎么样,我教你,你帮我应付卓尔外加给我接近沈飞的机会。” 顾鸳心一突,下意识开口,“你是认真的?” 蒋妍微微掀唇,似笑非笑,“我啊,当然是认真的,对向日葵来说,沈飞就是太阳啊。” 顾鸳沉默,脑子里闪现蒋妍家里走廊上那些向日葵油画。 “蒋妍——你不能伤害他。” “伤害谁?沈飞么?”蒋妍笑了,清纯妩媚,是连无辜也带有几分妖妩的好看,“拒绝我人生中第一次告白的可是他沈飞,受到伤害的人是我才对啊,你未免也太偏心了一点,本来以为我们的关系已经好了很多呢,原来并没有啊。” 顾鸳平静的把布袋子放在了一边草地上,转身离开。 “我不会帮你的,这个是卓尔亲手做的,吃还是扔,在你。” 蒋妍看都不看脚边的布袋子,而是望着顾鸳的背影,直至消失。 就在别人上晚自习的时间档,蒋妍却是让人驱车来了一中青湖畔。 她从车里走出来,身旁的人自觉落后十几步远跟随。 她漫无目的沿着青湖走着,青湖灯光寂寥,湖边道路每隔几米远就有一盏亮着的复古路灯,昏昏濛濛。 看到卓尔的时候,她有些意外,却是瞬间明晓了前因,不由得暗骂一句,“顾鸳你个蠢货!” 她抬手制止了身后站在黑暗里欲上前去阻拦的黑衣青年,笑着看向卓尔。 看向那双令她厌恶至极的若桃花的眼睛。 她在等他开口。 “你真的在这里啊。”卓尔走近,笑得很是开心,“你来这里也是散步吗?” 蒋妍没回答,她施施然上前一步,主动靠近了几分,吸吸鼻子,勾着笑,“烟味——”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物一样,好奇的扯着少年的衣服左闻右闻。 然后扑哧一声笑开了,“卓尔,你现在身上有烟吗?抽给我看,一定很好看。” 卓尔错愕,他看着蒋妍一脸期待的清妩样子,便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来。点上。 少年斜倚着栏杆,香烟轻啜,雾气缭绕间,妖痞的神情恍如堕落天神,魔性吸引。 这样的卓尔,倒是有了几分少年意气,与她所看见的一般的浪荡有别。 “卓尔,我没有心可以给你,也不会喜欢你,你是我最讨厌的那一款,可我最近实在是太无聊了。” 蒋妍懒懒靠在了栏杆上,嘴角噙笑,“今天早上跟一个人告白还被拒绝了,虽然我也没有那么那么……喜欢他,可他毕竟是我想象了很久的太阳,无论什么时候他愿意了,我都会毫不犹豫离开你到他身边去,这样你还愿意陪我打发无聊时间吗?” “你愿意吗,做我的秘密男友?” 她把这残酷的现实摊开在他面前,划定疆域,严明规则,然后给予他最狭隘的抉择性,又保留了他后退的权利。 很公平,愿不愿意,在他。 虽然这言论并不太容于世俗,但她无畏无惧,他亦然。 卓尔本来还在玩笑的心思收敛,思量间,默默抽完了一根烟。 邪恶却美丽的东西,总有人甘愿维护,使之长存。 这是真理。 她是报案人 窦蔻几乎是讲了个故事。 言语不详,凡是问到关键处,通通都是不知道。 两年前,青中几个学校联合户外春游,游览青江市的一座名山,归途中,有几个少女脱离了大部队,结伴提前赶回青鹭,就此失踪。 因为其中有几个出身商政之家,身份敏感,所以这起失踪案被压了下来,没有对外公布。 警察局是混乱十几天后才接到的报警电话,报案人说了一个地名。 青丘。 作为二战时期遗留的日军据点,与别地不同,青丘并没有开放为历史文化景点,而是整个的,连同山上的几座军事牢房一起,被废弃了。 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整片山丘的草木长势都异常茂盛,远胜于周边丘陵地区,更显得荒芜阴森,少有人迹。 没人知道那被绑架的十几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警察等人赶到的时候,现场行况惨烈,而且有了一死一伤。当时的场面无比诡异,所有的受害者都口径统一,面无表情。 “那个报案人是宁学姐。” 窦蔻说,“我只知道这个,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也别问她是怎么牵扯进去的,我不知道。” 顾鸳敛眉,心脏奇异的抽搐着。 “后援会也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是。” 窦蔻的声音有点冷。 她的表姐,顾恒微,就是这起案件其中一个受害者,现在也是宁卿后援会的元老之一。 “她现在已经疯了,整个都变了个人,笑都是冷冰冰的,眼睛里除了宁学姐谁都不认。” 她依然称呼宁卿为学姐,口吻也是崇慕的,复杂的,并不犹豫。 “那事情怎么到最后变成了那个样子?” 窦蔻嗤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讽刺谁,“未成年保护法,要只是绑架这些的,关不了几年的,如果死了人,就完全不一样了。” 窦蔻意有所指。 涉及家人,她免不了有些阴暗的猜测。然后反推,直至毛骨悚然。 案件完结不过几天就完全销声匿迹了,除了公安局、当事人及其家属以及少数人,谁谈论起这个都成了另一个版本。 顾鸳默了默,“你在怀疑什么?” “不知道,只是提醒你,我能接触到的就这么多,其他的我无能为力,就是我表姐也是怎么都不肯开口,咬死了在公安局的那个说法,总之事情很诡异。我来青中,本来就是打算查一下的,结果你也知道了,我家里发生变故,我只能提前走。” “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顾鸳陷入了无尽的道德与阴暗的交战中,她并没有去想那个理不清头绪的案件以及那些口径统一的比真相还要真相的受害者,她唯一感叹的只有——她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这样的心思太阴暗下流,也就是此时此刻,她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如此的渴求同类。 就算事关宁卿,她依然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欣慰。与此同时而生的怜悯与心疼,并不相冲突。 这是隐秘,她知道了,就得保密,不必窦蔻来提醒。 她甚至从今以后都不会再去问其他任何人有关这个案子的点滴端倪,这是契约。心照不宣。 她要的不过是解惑,已经够了。 她能做的只是缄默,闭口不言,才是维护。 她知道自己会以最快的速度忘记这些,大概需要睡一觉的时间。 顾鸳摩挲着手掌间的墨绿笔记本,很久,她望向窗台那盆花期已过只剩绿茵的草木,轻轻笑开了,言语清浅。 “我信奉自然,自然即恶,恶即美。” 今夜该无梦。 再看见小青的时候,是寒假前的最后两个礼拜,在文学社。 刚开完年终总结例会,顾鸳摊开读书笔记,翻到《苏菲的世界》的那几页,与王婉清正在看《自私的基因》做思想的碰撞。 柳苏就在一边看着,拿着签子戳桌子上果盘里的圣女果,津津有味。 “人体基因的本来特质就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无从人类祖先开始,部落的存在,战争掠夺人口和土地,增加自己以及自己遗传基因的生存空间,提高伴侣繁衍基因的优先选择性。” “本我,自我和超我,这三个概念的产生也是从基因自私性的自我认识开始,为了满足自我需求而衍生出来的应对实际的做出调节的。” “也就是说,如果时间退回到几百万年前,人类社会还没形成的时候,文明都还处于混沌,是没有‘超我’这个概念的,更多的是遵从本性,看上某个人直接敲晕了扛回山洞,看不惯某个人就直接一棒子敲死,原始社会之所以叫原始,不就是文明还未衍生,道德或者法律都是不存在的。” “就好像一个人类的长成,原始社会是婴儿形态,想要什么不喜欢什么会直接表达,从有国家诞生开始,也就算是少年时代了,因为自我意识的进步,明白了自我的不满足,所以开始战争,开始掠夺,后来意识到为了自己基因能更好的传承下去,也就有了阶级和法律,这就是文明的雏形。” “零和博弈,此消彼长,你说做慈善这种行为是为了大发善心普渡众生?难道不是因为这个行为的结果是我必然从中得到了某方面的快感或者满足才去做的,是因为我觉得我做这个会开心才去做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我自己的七情六欲,关怀别人只是走向这个目的的一个过程,这也是自私,不是吗?” 这是两个少女还未长成的对世界对自我的探知,因为好奇所以去了解,然后对比自身,不管是片面的,还是狭隘的。 顾鸳还记得有一天,她正翻着古汉语字典,做文言文阅读,宁染突然从背后跳出来,瞪着眼睛问她是不是外星人,她一时无言。 还是宁卿下楼敲了这中二少年一记干脆利索的把他拖走了,说他看《三体》看疯魔了。 那边,小青散了会跟瑯淑言说了些什么,就直接走进三人中间,把顾鸳带到了一边,很认真的说,“我有事情问你。” “什么?” 顾鸳下意识的转了头,她最近有些免疫了,对这些形形色色的话题。 有太多的可能性。 “卓尔。” 小青很直接。 顾鸳笑着点头,“我喜欢他。” 如果是这一点那就没什么了,这是事实,她懒得否认。 小青静静观望着,看见顾鸳这副坦然模样,嘴角竟有微微上扬的弧度。 “所以你准备是?” “准备什么?”顾鸳反问,很是奇怪的,“他都有喜欢的人了。” “这与你无关。”小青冷媚的眼睛看过来,一下子收了笑意,“你不争取一下怎么知道?” 顾鸳的笑陡然而止,沉默,尔后是更为灿烂的笑,“也对,总得试一下才知道的。” 她只是在想,单撇去卓尔那些若痴若狂的爱慕者不谈,就以卓尔现在的状态,她就算开口挑明,也是无胜算的。 半点也无。 她有自知之明。 因为如今卓尔的眼前站着的,可是人间难觅的一朵彼岸沙华,诡谲神秘,靡靡众生。 卓尔要能逃得过,才是千古奇事。 但,总归是不甘心的。 再三思量,顾鸳还是约了卓尔出来。 “我有事要跟你说。” “正好,我也有事想告诉你。”卓尔如是说。 挂断电话,顾鸳还是忍不住躁动,踩上踩下的走楼梯,只等脸不红了,她才敢踏出宁宅的院门。 她吃了顿半饱的饭,洗了个水半温半冷的澡,才裹着棉服半赶不赶的奔赴青鹭一中。 黄昏晚来,天色未暗,顾鸳站在宽阔石桥上,往右望向青湖尽头,半轮残阳,云曲云卷,艳丽无比,半边天都呈现出一种白昼未尽的玫瑰色――极美的黄昏。 路过一地温水将养的残碎梨花,在梨园里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安静坐在一株梨树旁的石凳上,等人。 她并不心急,所以有时间胡思乱想…… “呐,我问你一个哲学问题啊。” 应该就是在这样仍有日间温暖气的黄昏后,她喊他出来,站在这树下,风有些凉,扶梨花漾漾而下,浮过她的唇角,她的笑。 “我,我哲学不好诶!” 他疑惑挠头,难得的腼腆。 她轻笑,“嗯,喜欢一个人是可以被感觉的,那你感觉到了吗?” 他傻傻地,完全不明所以。 “蠢。”她嗔他一眼,莫名的胆中露怯,“我喜欢你!” “不……不会吧……”他好看的脸红了,像是因酒而醉的玫瑰瓣,芬芳可口,身体也散发出诱惑人心的香气。 “会。” 她如此笃定,明确道出心意,“我喜欢你,卓尔。” 时间默然而止。 这一幕就会被定格成永恒的美景。但,不够。 他呢?他会说什么?他会答应吗?若是,这为现实?现实?现实!! “顾鸳。” 绮梦里少年的声音如此悦耳动听。 “嗯?” 顾鸳偏头望定,笑着望向那梨花小道,下意识的恍惚中,她不由自主的轻喊,“卓尔,我喜——” 一愣,“蒋妍。” 语落,她的梦已惊醒成空。 本在卓尔背后蒋妍闻言一笑,走上前来,就站在顾鸳两步外,挽着卓尔的手,端的是优雅万千,柔弱姿态尽显。 “等人?找人?” 那种恶意,那种幸灾乐祸的笑容,顾鸳看了无半分察觉的卓尔一眼,摇头,微笑,“你们……” “她答应做我女朋友了!” 卓尔激动欢悦的神情动作无一不在宣告:她没有机会了。 关于告诉顾鸳这一点,卓尔曾有过疑惑,为什么对别人都要保密,单单告诉顾鸳? 蒋妍给出的说法是—— “我在这里,总是一个人,只有她愿意亲近我一点,我跟她那么要好,要是她知道我跟你在一起了,却不告诉她,她会生气的。而且她啊,最会保守秘密了,是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们的关系的。” 蒋妍往前一步,自卓尔臂弯抽出手,柔柔雅雅以帕子掩唇笑着。 她问,“正好,我们要去逛街,你要一起吗?” 顾鸳静静望着她,声色轻淡,“不用了。” “你不是有事找我吗?正好路上说啊!” 卓尔大笑,并没感觉出两个女生之间的反常。 他牵着蒋妍上前,对顾鸳说,“反正你是我哥们,我还欠你一顿饭呢,正好还上!” “不用了,我还没有无知无觉到可以当你们电灯泡的程度。” 顾鸳笑语,话里有话。 她转身就走,面色安然,并无意料之外的难堪,只是遗憾,还未开口呢就结束了。 果然,暗恋什么的最讨厌了! 不过,她也没时间感伤了,因为她还有更大的场面要应付,会很累,今天就当了结了死心了。 省得她再惦记。 还有就是沈飞那个神经,这几天总打电话过来,各种拐着弯告诉她早恋不好要好好上学天天向上,像什么长得好看的男生不靠谱很花心之类的,烦都要烦死了。 每次她都是微笑着听完,不回答,然后直接挂断。 她并没有拉人进黑名单的习惯。 可她今天心情不好。 所以沈飞再打过来的时候,她直接划掉了。 十七岁的寒假呼啸而来。 她活着,便逃脱不了 每次回外婆家,在镇子上的车站里走出来后,顾鸳必定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绕大半条街去吃一碗拌粉,一个人,看着电视,很沉默的吃着。 这家“酸辣粉”小店,店面不大,也就二十平的方正样子,墙壁小电视机里永远放着中央频道的《人与自然》。 电视里是深沉汹涌的大海,蓝色的,明媚的,梦幻至极的,远处是南太平洋上一处人迹罕至的小岛。 信天翁幼鸟展开翅膀,在海里伸开脚蹼,会被浅海里等待多时的虎鲨袭击,翅膀被沾湿,搏斗,不支,吞咽,只余一对黑色翅膀裸露在鲨嘴边颤动。 店里老板娘是旧识,见她提着行李箱就过来了,连忙招呼着坐。 店里人很多,像她这种一个人吃一桌的没有,都是三五成行,放假了,总是亲友相聚时刻。 拌粉端上来,从来是变态辣,她口味重,与她表现出来的对外界的淡然平和,截然相反。 或许是被这一下辣的太狠了,顾鸳握筷子的手抖了一下,瞳孔收缩不定,胸口迅速的起伏。不定。 电视里依然在播放着大自然残酷食物链的常态。 顾鸳出生平常人家,不富裕也不算多穷,父母双全,亲族大都具在,所以一到过年过节,房子里就跟一场场盛大的家庭肥皂剧的联播。 话题反复,言词匮乏,说来说去都是同样的论调。 或者炫耀,或者争吵,高高在上的,窘迫难堪的,一顿所谓难得团圆的家宴就成了亲族之间明枪暗箭的战场。 仿佛都是无心之失,言辞无意且恶毒,让这些其实在彼此的胸腔里翻腾了不知多久多怨毒的人心才得以相亲相爱的嘴脸宣泄而出。 这些纠缠于宗族血脉的斗争,永无止息。 顾鸳不胜其扰,抱了本书戴着耳机趴在外婆家的顶楼天台,伸展了腰背,歪着头,望向干涸水塘对面的稻田的更远的连绵山丘。 春节什么的,真是越来越无聊了。她想回学校了。 放寒假第二天,释初就来了她家做客,顾鸳笑嘻嘻迎上去,端茶倒水,好不殷勤。 冯漾初中毕业以后就外出工作了,之前在广东,现在是深圳,一年到头也没个几天子假,总是要等到年三十才能见得到人影。 顾鸳不无遗憾,每次过年放假的时候,她在这边所有的娱乐活动都是释初和冯漾带她一起的,如果没有她们两个人,她连房间门都不想踏出去一步。 家里热闹,街上也热闹,她有些恐慌。 逃离现实最好的方法就是看书,陷进书中构筑的世界里,神游。 天台宽阔,阴凉地摆着两把藤椅,椅子里躺着两个少女,聊天聊地,说南道北。 也是消遣。 释初走后没多久,沈飞上了楼。 “要吃饭了。” 顾鸳没说话,扬了扬手里的书,意思是他们先吃,她看完了就下去。 “有你最爱吃的土豆。” 沈飞点头,又笑着加上一句。 顾鸳放在书页间的指尖一顿,翻着白眼望了望天,就跟着笑得前仰后合的沈飞下了楼。 说起来,顾鸳自己都有些想笑,她对什么事情都看得极淡,唯独这一件,她就是无药可救的栽进去了。 她喜欢土豆,无论是蒸的炸的煮的焖的红烧糖醋烧烤,就是生的,能一口吃出淀粉的那种,她都喜欢。 一桌子菜再好看再色香味俱全,只要少了土豆她也就随便应付几口就算了,可哪怕一日三餐顿顿土豆,她依然觉得这是琼宫盛宴,怎么吃都不算饱。 她想,这应该也是一种病。 下了天台,她先回房间里放书。 打开门,顾鸳看向房间里自己粉色的书架,粉色的窗帘,粉色的床和被子,粉色的鞋架……慢慢收起了笑。 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饰品,都是父母双亲给她挑的,因为她说过,她喜欢粉色,很喜欢很喜欢。 他们一直都记得。 可他们也忘了,她说“很喜欢”的时间段,已经停留在十年前了。 窗帘拉起了大半,只留下三分之一的区域,墙壁上裸露出一扇窗来,这是她选择这间屋子的原因。 在房子还没装修之前,她和妹妹来三楼挑选自己以后想要居住的房间,她一眼透过窗子看见那一片绿色就立即拍定了。 过了客厅前面的那一间面街道是的妹妹的,比她的这间要大上一倍多。可她不喜欢,就这么简单。 走到窗子边,顾鸳把书放下。 窗户是打开的,她看向窗外一片四季绿植,远处的幽潭古树,矮矮坟莹,错落有致,美景如画。 只看着,心情便不由自主的跟着好转。 她回家后,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趁着早间光阴正好,无论进窗来做客的是阳光是风还是雨水,她都会张开嘴巴无声的大笑,因为每一天,就这么一瞬的感官,她觉得自己无比的幸福。 虽然相比较而言,她更偏爱光照炙烈。 说起来,她自小流连于沿海西南各地,但并不算是地道的南方人,父亲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多年,原本就打算把房子买在北方老家那边的。 只是顾鸳自己,当初仗着自己十一二岁,在南方温柔水乡里蹉跎惯了,便倚着秋千很是天真的说了句,“我不想回这边来,也不想去外婆家,别人都有自己家,我也想放学回家的时候,回自己家。” 那个一心想在老年回北方故乡扎根的温厚男人,只是愣了愣,然后揉着她的头发与她说,好。 女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满心欢喜,并不知道这样温暖的字眼里,包裹着的是一种怎样的心酸与无力。以及对她的妥协。 少不更事,事到如今,便也由不得她后悔。 房子买了,就在青鹭这边,一个还算繁荣的街镇上,离外婆家以及几位阿姨家都很近。 这其中,是长达数年的房贷还款路程,是差点与父亲关系决裂的爷爷那边的亲族。 不用走近,她都能看见父亲头发里夹杂着的白丝。所以她宁愿不走近,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在至亲眼前,这于她而言,很难堪。 在她印象里,父亲高大帅气,一直都是,只是这几年愈发的显出老态了。 她曾经跟宁卿他们不止一次的辩解过,她的父母亲颜值都很高,属于□□十年代的港星那一种,就是她自己,没遗传到那份优质的基因而已。 至少自己妹妹,就是她校园女生堆里容颜上的佼佼者。 可能母亲那句笑语是确有其事,自己真是从河里飘来的。 想到这里,顾鸳轻轻笑了一下。纯粹的,很孩子气的笑容。 下了楼,家里人都在,男女老少,血脉至亲。 顾鸳笑着进了客厅,坐下,笑着夹菜,吃饭,笑着夸赞哪几道菜做的好吃,然后离席,上楼,关上门。 一屋子的孤寂。 与世隔绝。 王婉清说过,她最讨厌“家庭”这种恶心的东西,最容易被道德绑架,除非你换皮换血又换骨,否则你终其一生也摆脱不了这个家族基因里为你打上的标签。 “可能这样还不够,得连心脏和脑子一起换掉。” 王婉清横挑的眉毛亘在顾鸳眼睛里,有可爱的悲凉的蜷曲弧度。 王婉清最后总结她会喜欢学校,也是因为在这里,她有权利拒绝跟别人产生一些没必要的联系。 只有在这里,她才有些可能的被当做独立的个人,而不是谁的谁,谁的谁谁谁。 她说,“我好好学习,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只有我考上大学,我才有能力脱离家庭的掌控,去做我真正要做的事情,就这样。” 她的生活一向如此明确,活得简单而自如,不矫饰,不低落,接受她该接受的,对抗她能对抗的,力图使生命的每一秒都让自己心情舒畅。 所以,王婉清说得很肯定,她一点也不喜欢过年。 这很好,总归是有血有肉的活着,没到她这不知人情冷暖石头般的境地。 还没到晚间,顾鸳就已经觉得浑身难受了,早早洗了澡,回到房间,锁门,打开书架上的蓝牙音箱,是久石让的钢琴曲。 她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将要入睡时,就闭着眼睛迷迷糊糊起身,摸索着关掉音箱。 有声音的话,会吵。睡不着。 她从来浅眠。 冯漾来找她的时候,刚好是大年夜前一天。 顾鸳洗完澡,头发还是半湿的,下楼来客厅就看见一位恰似唐时的圆润少女坐在沙发上等她。 样子装扮一如从前。 母亲正端着一杯温水自厨房出来,见她就笑了,“你朋友来找你了。” 冯漾就从门口她出现起一直望着她,很欢喜的笑着。 留客吃饭这些子礼貌被她抛之于脑后,笑着跟母亲说晚上不在家吃饭了,就拉着冯漾上了楼。 吹头发扎头发换鞋子换衣服出门,一气呵成。 “知道你想出门,我就过来了。” 冯漾靠门边笑着说,顺手从壁挂上取下来一条大红色围巾,就往顾鸳脖子上缠,遮了大半张脸。 “不用的,我穿的厚,等会上街就不冷了。”顾鸳嘟囔,却没有把围巾拿下来,而是拉扯几下,把脸露出来,只把瘦尖的下巴包裹住。 “穿着,你自己什么体质你不知道,别到时候喊冷了还得我来脱衣服给你。” 冯漾笑了两声,不由分说的把顾鸳羽绒服拉链扣到最上头,压了压围巾,才拉着人出门。 街上手工饰品店里,顾鸳比对着一连排的红绳编织样式,掐了掐脚腕又掐了掐右手手腕量大小,问女先生有没有银铃,她想买一只脚链送给妹妹。 说定了尺寸,然后问了大概编织好的时间,就出门去了。 许是脖颈上的围巾太扎眼,街上这般多年轻男女,来来往往,总难免被注视,很不习惯。 围巾是妈妈买的,不能扔掉,冯漾又在,也不能摘掉。 顾鸳脚步忍不住有些瑟缩。 她手指不自觉的有些颤抖,偏头,轻轻软软的望着一直跟在自己身旁的冯漾,样子很自然的委屈。 “我饿了。” “想吃什么?”冯漾问,“先吃一点开胃的,别吃太饱,等会儿释初过来了再一起吃饭。” 冯漾口袋里,她们两只牵着的手一起安放,很温热, “嗯。”顾鸳乖乖点头,依赖懵懂如孩童,“吃什么都可以,你带着我去就行。” 冯漾不由得来捏她鼻子,“你怎么还是这么一副长不大的样子,我是真担心你哪天走路上被人骗走了。” “我又不蠢,要不是心甘情愿,谁骗得了我。” 顾鸳偏过去脸,忍不住嘟囔,“只要不用迷香,谁怕呀。”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去吃什么呀?” “走吧,带你去你就知道了。对了——”冯漾想起了什么似的,顺带一提,“初中班级群里说有一次班级聚会,就在初五,你要来吗?” 顾鸳想都没想,摇头,“不去,我又不认识他们。” “知道你不会去,就跟你说一声,我和释初也不想去,你不是有手机吗,怎么还是没有下载微信企鹅,打你电话你总是接不到,发短信又浪费钱,我还想和你视频聊天呢,想看看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顾鸳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回答,所以干脆摇了摇冯漾的手臂,傻笑。 以图蒙混过关。 大年三十。 回家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因为她自己都不知道,外公离世后,她是有家还是没家。 小青在校门口拿了外卖回来,站在寝室楼下,有些踌躇。 过年了,大家都回家了,整个青中空旷的好像可以撕心裂肺的呼喊,不会有人注意到。 她也可以正大光明的走在学校的每一个地方,而不必担心有谁从哪里走出来故意撞她一下,或者故意推她一把。 这一整天她都要照顾寝室里的母亲,没时间吃什么东西,空腹太久,胃已经惯常的在抽搐扭转的痛了。 抽空点了外卖,让人放在校门口的门卫室窗口上。 她是把母亲哄的睡着了才能放心下楼去把外卖拿回来。 轻手轻脚,小心翼翼。 她的父母亲是相亲认识的,虽然爷爷奶奶那边从来看不上出身贫寒的母亲,但好在那时候的母亲青春正好,也算是名传一方的美人,心动了也就结婚了。 没过多久,她出生了,也曾被宠爱过,只是随着年纪增长,母亲容颜不在,却又一心依赖于父亲,完全丧失了独立生活的能力。 而父亲早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自然而然有了外遇。 母亲与之僵持了好几年,哭过求过闹过都没用,父亲已经连家门都不进了,还和那个女人有了孩子。 离婚的官司打到最后,母亲除了满村子的闲话和间歇性精神病之外什么也没得到,外婆早逝,起先还有外公照顾着,后来外公也没了,只剩下她。 她既活着,便逃脱不了。 楼道里的灯开始一层隔几层层的往下透着亮,寝室铁门门口的黑暗里,慢慢的晃出一个人来。 瘦的只剩几分肉色的骨头架子,头发披散,看不清楚脸,只能从衣着看出是个女人。 “囡囡。” 女人的声音嘶哑,依稀可寻见最初的那股子柔媚婉转。 她的声音,也传承于此。 小青默默想着,走过去,吃力的扶住了那摇摇欲坠的女人,手指骨节被外卖袋子勒得发白麻木。 她声音很轻的诱哄着,“嗯,我们上楼吧,你身体不好,不用下来接我的,我会回家的。” “囡囡,买酒了吗?” “买了,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 “嗯,囡囡和妈妈一起喝。” 她想死在水里 宁家姐弟在卓尔家待到了初六回来。 一进家门,宁卿把背包往沙发上一扔,累的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宁家姑姑还是留在了上海没回来过年,意料之中,她之前也没有半分的期待或者失望。 倒是宁染,毕竟年纪小,还是心情低落了一阵子,她也没去开导他,这是他必然经历的,总要习惯的。 这么些年,她带着他去过大陆的很多地方,南北西东,目的地却从来没有上海。 他刚开始还问过几回,但后来,也确实习惯了,就是知道有这么个亲人在,偶尔想起,伤感一下也就是了。 她希望他与自己一样,不是被抛弃,而是主动放弃,这一字之差的情感微妙,他还不需要懂。 躺了一会儿后,宁染的小悲伤就被饥饿打败了,他轻抱住宁卿,拿脑袋磨蹭她脖颈,“姐,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 做饭的阿姨还在老家没回来,他们现在只能自力更生。 “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宁卿揉了揉胞弟脑袋,笑语,“青江公园那边不是有一家牛排吗,里面的蔬菜沙拉不错,就去吃那个,我们先洗澡,都到家了换个衣服再去,等会儿再叫车。” 其实,宁卿卓尔他们这些人里,没几个不会开车的,只不过年龄没到,都还没去考驾驶证而已。 冯旭倒是有,但也不常用,毕竟家里有司机,他又不爱玩车。 “吃个饭而已,回来洗不行吗姐?” 宁染委屈的皱着包子脸,摇晃宁卿手臂。 宁卿哼了一声,不为所动,“洗澡,或者点外卖,选一个。” 宁染二话不说,起身就往楼上走。 点外卖什么时候都可以,与自己胞姐一同出去吃饭来个二人世界却是难得,尤其是在顾鸳出现以后。 宁卿笑着从沙发上站起来,跟随在后,不紧不慢的警告着,“阿染,洗澡,顾名思义,是要洗的,不是你往水里站一站就算了的,你是洗澡,不是过水,要是你早我一步出浴室,那就别出门了,等你什么时候洗够了我们就什么时候出门。” “姐,你洗澡都要一个多小时的,这么长时间,我去名都国际游趟泳都够了!” 名都国际,是城东近几年新开的一家综合娱乐VIP酒店,说是VIP,其实底下一楼二楼还是对大部分人开放的,游泳温泉桑拿自助餐儿童乐园什么都有,周六周末人很多。 他们平常很少去那里。 宁卿哼了一声,没管他。 她走进房间,顺手把墙壁木架中间的的针线木盒拿进了浴室。 打开花洒,往浴缸里放水,细致声响中,藕粉外套,米色毛衣,雪色内衣,一件件剥落。 热气蒸腾。 宁卿摊开手,□□的扫拭玻璃镜面的水幕,隐约可以看见自己的裸态,不真切,模糊的五官,都是兽样。 她关紧了浴室门,打开了针线盒,里面放着的一排一排的等长银针,排列整齐,装满了一盒子,在浴灯下泛着银白的冷光。 牛排店在青江公园这边,地势好,服务也是一流,在青鹭的学生群里享有盛名,虽不正宗,价格总体平均下来算得小贵,但也不会太离谱。 牛排餐厅在一家KTV的二楼,进了门前台会起身弯腰笑着说一句“欢迎光临”,迎面遇见的厨师也会笑着对人点头说“欢迎光临”。 服务人员带着姐弟两个去了靠窗的座位,然后笑着递上菜单,再端来两杯别了吸管的盐水。 每个座位的桌子上都摆放着形式各异的素色大理石瓶,养着不同种类的干花,空气里是淡淡的清爽味道。 轻音乐自天花板的圆柱形纹路里散发开来,声音很小,可以隐约听见的,又不干扰人交谈影响人的思绪,很体贴。 餐厅的装饰整体是西式偏暖色系的,干净整洁,来的人大都很小声的交谈着,在这样的环境里,很难不做到彬彬有礼。 丝绸窗帘被系在了两边,露出磨砂状的落地玻璃窗来。 “下次可以和小鸳儿一起来,她一定喜欢这个地方。”宁卿自言自语。 “姐,你是我亲姐吗,过年就隔一天两天的给顾鸳打电话,现在等不到两天就开学了不就见到了,您老现在可是在跟你亲弟吃饭,干嘛提她来扫兴。” 宁卿微微一笑,“我想她了。” 宁染撇嘴。 “会长!” 听着声音,宁卿咬着吸管的牙齿一用力,握着盐水的指尖下意识的敲击着玻璃杯的杯沿。 一下,一下。 她把吸管吐了出来,这个很不雅的动作她做的自然而然,且隐晦。 宁卿转头,微笑着问,“真巧啊,舒敏也来这里吃吗?” “是啊是啊,会长,好巧哦!” 绑着马尾的女生很是激动,她本来十分抗拒兄长带她过来,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宁卿。 她的信仰,她的神明。 “她就是你说的天使啊!” 马尾少女身后走出一个青年来,大约二十一二的样子,他好奇的往前走近了些,“你就是宁卿吧,我妹在家里说的最多的就是你的事迹。” “谁让我会长这么宇宙无敌超级厉害可爱呢!” 女生攀在青年肩上吐舌头,“这是我哥哥,就是我跟会长说过的,他过完元宵才回上海交大,这几天一直拖着我出去浪,我都烦死他了,会长,虽然很想跟你拼桌,可要真这么做了,估计得被姐妹们的口水淹死,那我可以坐会长旁边这一桌吗?” 宁卿微笑听完点头,很是礼貌的,“我又不是旧时代压榨劳动力的封建土地主,不需要问我,你们随意就好。” 马尾少女立即喜滋滋的坐在了靠宁卿背后的双人座。 这边,被整个儿无视了的宁染表情嫌弃,把先上了桌的慕斯蛋糕推到宁卿跟前,再把蔬菜沙拉划拉到自己地盘里。 “姐,这又是一个你的骨灰粉?好白痴。” 宁卿面色微有不愉,“阿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要礼貌,不能背后语人长短。” 宁染不服气的嗯了声,显然没听进去。 这不是家里,回去再好好教育他一顿,宁卿想着,看侍者把铁板牛排端上来,自己却已没了半点食欲。 背后的少女仍在叽叽喳喳的对着自家兄长讲述着什么,话里话外,都是关于她,声音不大,但很吵。 让她烦躁。 宁卿面带微笑的,时而转身回应着少女的笑,娃娃脸无比的耐心温柔。 桌子下紧攥的指骨间有一根细长的银针扎出来,不见血迹。 这样的光天化日,她藏匿不了,必须要镇静下来。 刺痛。 她长到现在,遭遇过两次绑架,目的不同过程不同,结果自然也不一样。 第一次她侥幸存活,代价是她少女时代残存的仅剩的天真。 第二次她反败为胜,代价是来不及绽放就枯败了的她的成人的血,以及,她干枯皮囊下日益膨胀污烂的暗黑腑脏。 所以那个徐霞必然是死了,而那群沾染了自己的卑兽也将不得善终。 至于她的善良,大概早在知晓父母车祸双亡的那一刻,就被自己主动扔弃了吧。 她看向对面正皱着眉头往碟子里挑蔬菜的宁染,笑得温和。 所以说啊,这些人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要出现呢,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的来提醒她那种种不得见光的残酷事实。 真的是,恶心死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有资格这么做,除了顾鸳,她的小鸳儿。 她的小鸳儿的眼睛,多令她想念。 宁卿端正了姿态望了望玻璃窗外的熙攘人间,浮华喧嚣,莫名的,微微的笑了起来。 这无可比拟的留白时代。 开学第二天,小青去参加文学社的新学期开学会议,路上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本地号码,她没接。 不过两秒,那个号码再次打了过来,连续挂断两次后,小青接通了。 “你是?” “荆川被我哥带走了。” 年轻的女声。 她听出来了,是程妹。 “荆川在哪里?!” 小青一下子变了脸色,转身离开了文学社所在的一字楼大道。 “职高这边,我哥看着我我过不去,你现在通过我微信验证,我发位置给你。” “好,我现在就过去,谢谢。” “用不着你谢,我是怕荆川受伤害,不是因为你!” “副部?学姐?你看什么呐,怎么魂都丢了?” 文学社办公楼的不远处的过道,柳苏伸手在顾鸳眼前晃了晃,随着前者的视线望过去,空无一人。 “没事,走吧。” 顾鸳摇头,笑着率先一步进了学楼。 会议开始了很久,小青都不在场。 顾鸳观望着,握紧了口袋里静音的手机,思量。 手机的信箱里有两条短信,收到时间只相隔一天。 “我好想你啊顾鸳。” 这是蒋妍的。 另一位就比较含蓄了,“顾小姐,因故外出,再有见时。” 落款依然是少年的字。 君之。 她从来知道,小青的冷,是浮于表面的,是为了保护自己炙热内心的,伪装,可他…… 顾鸳能感觉到,哪怕少年笑的再温雅如玉,他身上的冷意也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那种冷,是一种对万物皆无情感的漠视。 那种清贵,那种孤高。 却意外的让她讨厌不起来,难道只是因为,他看她的时候,会刻意收敛,他的目光是暖的。 她无意忆起一桩旧事。 秋日塑胶跑道一边,树木之下,草地之上,清秀的少年随意站立,就是淡雅至极的出世风度。 顾鸳就在他两步外,迎着烈日,问了少年有关理想。 “寻宝。” 少年的声音很久之后才穿进耳朵里,淡淡的,深思熟虑的结果。 “寻宝啊。” 她猫瞳流转,眼尾上挑,瞅着少年近乎调笑,“海贼王的宝藏吗?” 听她这怪样的清软语气,显然有意埋汰。 少年微笑,并不在意,反而问,“顾小姐你呢,准备以后做什么?” “你是说高中毕业了还是大学毕业了之后?” “随你想象。” “随我啊。” 她一点不上道,故意笑眯眯进一步道,“那就很多种选择了,老死山中怎么样?意外死亡什么的最讨厌了,还是可以自主选择死亡方式的好,想想看,一个人住在少有人迹的丛林里,看月升日暮云卷云舒,自给自足,时不时的再对着这天、这地发发牢骚,哈哈,怎么样?虽然我更想死在水里。” “瓦尔登湖。” 少年望来一眼,半点不意外她这没半点子实话的敷衍,“你在耍赖,顾小姐。” 顾鸳哼了一声,不再提此话,转而兴致勃勃的说,“君之,你摘下眼镜来给我看一下吧,我想看看你不戴眼镜的样子。” 她说着说着就靠近了他,胆子不自知的被好奇心放大。 她觉得他安全,所以坦然以对,愈加放肆。 之后的事情太尴尬,再回想下去她会脸红的,于此时的氛围不合适,也太过诡异。 她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其他人都不可以,唯独他。 她记得很清楚,就在前几天,有一次卓尔不经意碰到自己肩膀,她马上就有了恶心欲呕的反应,脸色发白,觉得浑身不对劲。 皮肤下像有无数的小虫子自肩膀爬向四肢,沿着血管,密密麻麻,蜿蜒咀嚼,她甚至能听到血肉被啃噬的声音。 那种来自身体本能的排斥,让她自己都惊讶不已。 这不正常。 她很确定,她是真的喜欢卓尔。 直到开会结束,她也没弄出个究竟来,反而让脑子更加昏沉了,等她晃晃悠悠哼着迷蒙小调没走出学楼多远,就被柳苏缠住了。 “副部,你没男朋友吧?” 顾鸳想了十几秒才弄懂这句话要问的是什么,嗯了一声,“怎么,你歧视啊?” “没有没有,学姐,我就是觉得以学姐这张神棍脸,骗个小男朋友简直分分钟嘛,居然还是单身,所以我就有点嘿嘿……奇怪嘛!” “怎么,你还想给我牵红线?”顾鸳轻飘飘觑她一眼。 柳苏眨着眼睛腆着脸,“学姐觉得呢?” “滚,吾心已有白月光!” “谁啊谁啊?” “秘密。” 她交换的秘密 “秘密好啊,我最喜欢秘密了!” 柳苏笑得一脸的八卦,“我们交换秘密吧学姐!” 顾鸳无言,默默良久,然后笑着轻轻吐出了两个字,“好啊。” “那学姐先说,我看学姐说的秘密的量度到了哪个级别,我再说一个差不多的,怎么样?” 这稀奇古怪的词儿,顾鸳无奈的笑了笑,开始说她的秘密。 生命是有周期的,存在着反复和起伏的。 顾鸳一直觉得“几乎”这个词很有意思。可以无限延伸的词义,限定区域的不清晰。 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就挑食而言,她说自己几乎只吃素。她并不是一个纯粹的素食主义者。 所以,秘密也可以有“几乎”的概念。 “我小时候,嗯,具体几岁不记得了,应该是在广州那里,上小学吧,小区了来了个疯子……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被他按在地上掐,那个疯子力气太大了,我人又太小踢不到,那群小孩子怕的要死,都跑了,是疯子自己疯完了走的,然后警察来了,我就回家了……” “那后来呢?” “后来?不知道,我搬家了,没见过,不过,听说疯子被人打了。” “这种程度的啊,算是童年阴影,过关。” 柳苏撇嘴,懒懒倒退着走在前头,显然不太满意。 “你还嫌我不够孤立无援呐,至少我自己这是第一次跟人讲这件事,因为我觉得这个很羞耻,被疯子欺负什么的。” 她用到了“羞耻”这个词。 “这又不能怪你。”柳苏随口一应,没有过多反应。 “也是。” 顾鸳偏头眯眼直视着日光笑了,一贯清浅。 她说的是事实,但这浮于表面的事实,只是那个秘密的最浅显的一部分,抽丝剥茧,经不起推敲。 “童年阴影的话,我就说这个吧,我是被我爸打出来的,我妈怀孕的时候,两个人吵架,我爸动手了,到现在我后脑壳上都有一个陷进去的坑……” “好了。”顾鸳轻声打断。 柳苏抱臂扶着脑袋笑笑,“学姐你不想听了?” “喜欢探知他人隐秘是本性。”顾鸳轻笑,“等下回吧,这次我的秘密交换的程度到这里已经够了,再听下去,我就得拿另一个秘密来补了,不划算。” “啊!”柳苏尖叫,“学姐你好奸诈!我都准备用一生来治愈童年阴影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什么的来博取同情,学姐你怎么发现的这么快!” “你是个小坏蛋,每句话都是陷阱,跟你讲话我感觉比一场数学考试还要累,你离我远点,别给我撒娇。”顾鸳推开她凑过来的脑袋,瞅着少女的眼睛,黑泽星碎。 突然说了句,“你这双眼睛长得太好,哭起来应该很漂亮。” 说完不止柳苏,顾鸳自己都愣了。 面色苍白,相顾无言,交换秘密的话题便也无疾而终。 今天有两场英语随堂测验,完形填空和阅读理解。 顾鸳很快做完,没检查对错,只咬着笔帽,撑头看着同桌的空位置,发呆。 窗外有雨,阴雨绵绵。 神游天外了大半天,顾鸳下晚自习晃荡着回到房间,打开抽屉,拿出那本墨绿色日记本来。 她翻到偏前页,在一段泛旧字迹下续写:太弱了,还是太弱了,不识法也就无所谓对抗,要是那时候有人来救我,我一定会将ta奉为神明。我会爱上ta。 她渴望光明,这是天性。 更何况,她已在阴暗之中,一个人,待了这么久。 她趴在床上看《心理罪》,嘴里下意识的续哼着上午没唱完的调子,“长甲归来兮,食无鱼,长甲归来兮,出无车,饮无美酒醉,睡无美人凄……” 窗外风雨飘摇,天地苍茫一片。 她还是来晚了。 没赶上群殴场面,也没看见她为之心系担忧的少年。 小青站在职高校外的一家牛肉面餐馆后门口,凝视着这瞧不出半点打斗痕迹的巷子,陷入深思。 微信电话企鹅她都试过了,没反应。 她靠着巷子口一家深宅大院门前的青石板台阶上,坐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余荆川的微信回复。 “小青,我没事。” 不是语音,而是文字。 余荆川的微信里的,跟别人所有对话近乎都是语音,偶尔蹦出来的几个字还都是浑话脏话,只有对她,就算有再多的话想说,也都是一个字一个字拼出来再发给她,有时候打错了几个字都要重新纠正再发一遍。 小心翼翼,说了也不肯改。 她点开余荆川的头像,一副刺绣照片,昵称也是:青青子衿。 他不顾她脸红硬改的,这么半文不文的,还非要她点头说改的好,极好。 她问,“你在哪里?” “寝室里,我已经没事了,程妹她跟我说了,你在这边不安全,小青,快点回青中那边,你在这里,我不放心。” “准备什么时候见我?” “半个多月吧。”余荆川发完,很快加上一句,“不严重,就是差点破了相,现在太丑,不好意思去见你。” 小青神情哀了哀,她已经可以想到少年的伤势有多重了。 但发出去的却是冷冰冰的一段话,她不喜欢发表情,也不习惯。 “对的,虽然相貌之下的人心才是根本,可如果长得不尽人意,也是遗憾,荆川,半个月后我们见面了我有事跟你说。” “现在不行吗?” “这样说不清楚,还是见面吧,我看看你破了几分的相!” 小青很坚定的加上了感叹号。 还有不到半年就要高考了,有些打算也要摊开了说,免得多生事端。 晚间。 程妹来了语音。 “李小青,我可不可以请你滚远一点,你怎么能恶心成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荆川替你挡了多少的灾!” 一连串的语音攻势。 她只听了第一段的前面一部分。后面的就选择了全删,不回复。 她避开这些,怕会影响判断。 晚间,她给少年发微信,“荆川,我还记得去年我们去游船,我们在中间打转,怎么都游不到岸边,你急了,恨不得跳到水里把船给拉走,我看你这么着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笑得很开心,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 那边练出了手速,回复很快。 “你还好意思说啊你,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回不去了,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看你就坐在船头上光着脚荡水,我本来是急的,一看你笑得是真好看,就不急了,后来我是故意的,就在湖中心飘着,就一辈子了,也不错。” 后面还加上个得意的表情。 小青冷媚的眼睛微微上扬,“可船还是靠岸了,荆川,你记得就是快靠岸的时候,我说了什么吗?” 余荆川沉默了一会儿,先发了一个嗯,再慢吞吞打字。 “小青,我还在呢,我水性很好,就算你掉进去了,我也会救你回来的,你别怕。” 字里行间忍不住低落。 他并不懂得少女的内心世界,不懂这些不好的想法从何而来,他只是觉得他应该对她好,保护她,这就够了。 “放心,我早改主意了――我还有你呢,无论将来怎么样,只要你还在,我就不怕。” 隔着手机显示屏,小青露出了一个极美好的笑容。 这一天,顾鸳在她的书堆底下,发现了一个信封,木棕色,左下角印着百合花。 打开来看,里面只有一张明信片,正面印着沐浴在黄昏中的乌镇,翻过来,是醒目的一句话: 等我,五年之后,我来娶你。 没有署名。 “娶?!连名字都没留一个,就想着娶你啊!学姐,这人脑子是秀逗了吧!” 柳苏吃惊的瞪大了眼睛,一巴掌拍在文学社一字楼不远林木的石亭柱子上。 这是午间,几个人正在小聚。 “唔……” 顾鸳坐在石凳上撑着脑袋,皱眉想了想,“可能是这个人喜欢我到一定程度,连谈恋爱这个阶段都跳过去了,直奔婚姻坟墓了,咳,我就知道,肯定有人喜欢我的,只是不敢跟我表白而已!” 说着就把脸一抬,言语之间,连嘴角翘起的弧度都傲娇的不得了。 “所以啊。” 顾鸳忽然有点不好意思的咬了下唇角,“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有了男朋友,你记得替我打他一顿,谁让他害我等了这么久。” 柳苏啧啧两声,“学姐怎么不自己动手?” “我到时候肯定舍不得呀!只能劳烦你了。”顾鸳理所当然。 柳苏已经无力吐槽,“好!就是到时候再有人跟学姐表白,学姐你得矜持点啊,别蠢蠢的他说你就答应了,就算那人是你暗恋对象也不行,你得让他多追你一会儿,不然太容易到手了,他不会珍惜你的,人本来就是贱东西,你要是低三下四了,他就要蹬鼻子上脸拆房揭瓦了,就不能惯着!” 顾鸳微笑应好。 “学姐你就是长得实在太善良了,怎么看都很好骗的样子。哼,这人连身份都不敢表明,显然是个怂货,如果婉清学姐在这里……” “如果我在这里,我会说趁早把那张明信片连带信封一起烧了,省得惦记!” 王婉清脖子上挂着鲜红耳麦,慢条斯理从小道上走进来,向顾鸳伸手来,“信呢?” “呃,放房间里了。” 王婉清坐在了侧对面,瞥了眼柳苏,“你怎么在这里,我记得高一今天全体大考,你是考完了还是没参加?” “你管啊!” 柳苏倚在柱子上,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我要的东西呢?” “刚发你微信了,说好了,不能太过分。” 王婉清摆着脸,很不待见自己这位小一届的学妹。 “哼,你管不着!” 柳苏扬了扬手机,蹦跳着就离开了。 顾鸳让走慢点别摔着,转头笑问了声,“她又开始闹腾了?” 王婉清无所谓点点头,手指按进石桌被刀子凿刻出来的凹痕里。 “高一新生开学典礼念诗词开场的那个。” 顾鸳想了想,怎么都记不起开学典礼上那个年级第二的男孩的样子,不禁摇头,视线落在王婉清指尖所触的凹痕边沿。 “她本来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是能怎么闹腾就怎么作的,我也习惯了,可你怎么也扯进去了,要不要说说,你是离经叛道了还是青春期后遗症才帮的她?” “我遇到麻烦了。” 王婉清有些烦躁的戳了戳那处凹痕,“我被一个神经病给亲了。” 开学后高二(1)班的第一次理综模拟考,她在课间休息时去了趟厕所。 出来在走廊上被一群男生给堵了,领头那一个走过来,捧着她的脸亲了一口就走了,当时她脑子里还在想着物理的那道综合大题,没反应过来,摸摸脸就回教室了。 等隔天听到乔蓝天差点和那个男生打起来的时候,她才知道事情大条了。 王婉清狠皱起眉头,“不知道是谁拍到了照片,被柳苏拿到了,她把那个男生的班级还有名字告诉了乔蓝天,然后乔蓝天这个蠢货就傻傻去找人单挑了,柳苏就在边上看着,还挺高兴的,就没一个省心的。” 顾鸳欲言又止。 王婉清扫她一眼,很是无语的,“你别给她找借口了,我知道她对乔蓝天没想法,就是之前半路收手了不高兴,睚眦必报的,好不容易逮着个发泄口,故意作的来看我和乔蓝天笑话的,照片她早就让人删掉了,没给乔蓝天看,所以他问我乔蓝天班上那个男生的事的时候,我就答应了。” 说着就很是不忿的来伸手点了点顾鸳的脸,“乔蓝天这件事情上,你可是帮凶,你说她怎么就偏偏就把气撒我们头上了呢?!” “可能是看我长得太弱,朝我撒气没成就感?” 顾鸳干笑。 王婉清瞥她。 晚间,少年发来短信问候,顾鸳洗完澡出来看见了,就回复过去。 “最近还不错,书我刚看完‘画像’那一目,现在在看‘教化场’。” 顾鸳回答的中规中矩,很放松的状态。她喜欢这种感觉。 不远不近,不浅不深。恰到好处。 无端心安。 许多不会轻易告诉人的东西,她也会告诉他。 她知道,他与他人的不同。 他在她心里,一直是个特别的存在。她喜欢他是定然的,可这份喜欢,究竟有关于何,她却不确定了。 她期待他归来。 她不是他的白月光 天气渐渐回暖。 等教室里的顾鸳在浑噩间抬起头再看窗外那一片绿荫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到了人间的四月天了。 她咬着笔帽,发呆。 这个习惯不好,宁卿小青还有王婉清,甚至蒋妍都这么说过,她试着改,可效果甚微。 关于自己的成绩,小青曾给她专门做过测验,然后有攻坚战题海战什么都来上一遍,结果小青很不满意。 “你进步速度还是太慢了。” 某一回从学习角走出来后,小青这么说了一句。 她面露羞愧,没答话。 “你只有一年时间了。” 小青看着她,轻声的,冷漠严厉。 “别人我不管,可成绩对现在的你很重要,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没有进入到学习的状态,你告诉我,你脑子里天天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 她当时是这么回答的,然后轻轻地微笑着,拿起小青四季都被长袖包裹的手臂,怔怔盯着其手腕骨节的字母刺青,“要不你打我一顿我就想通了?” 磨砂笔帽已经有了好几处清晰的咬痕,顾鸳晃晃脑袋,盯着眼前这张困了她大半节课的数学测验卷,咬牙切齿。 六科里,她的数学是最弱的弱项,都快两年了,竟然还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她自己都想抽自己一顿了。 今天是周六,没有晚自习。 下午放学后还是有十多个人留在教室里学习没走,随着高三党高考的来临,他们这群即将高三的人都自然而然的有了紧迫感。 冯旭打来电话的时候,八点多,她正好收拾课本试卷准备回宁宅。 “你要现在没事就快点来九度空间这里,把卓尔带走。” 他的语气并不客气。 顾鸳皱眉,并不是因为他不好的语气,而是为他话里面出现的那个人名。 “你说什么?” “他把我们都赶出来了,你来吧。” 顾鸳懵怔,很奇怪,冯旭凭什么认定他们都做不到的,她就能做到。 她不想去,这是实话。 从卓尔和蒋妍交往以后,过了一整个寒假,再从开学到现在,她已经很久没见他了,尽量避着。 忽然失笑,她竟然把这个时间段记得这么清楚。 可冯旭说,卓尔现在的状态很不对。 身为朋友,也该去一趟的。 挂了电话后,顾鸳如是想。 “旭子,你怎么不找宁姐找顾鸳了?就卓少现在这六亲不认的样子,万一对顾鸳动手了怎么办?” 这边释一绅一脸的懵懂。 冯旭收了手机看他一眼,嫌弃的,“不知道就别张嘴暴露智商,别人上去是找抽,顾鸳就不一定了。” “呃……你就不能说明白点,怎么就不一定了?” “你管那么多干嘛,又不是让你去。” 冯旭眉头紧缩,野性阴沉的脸上都是担忧,他一早劝过卓尔,青中的那个校花太邪性,又有背景,追不追得到都无所谓。 就是追到手了也没关系,不喜欢了再分就是,怎么才几天时间,这个人就失魂落魄的,跟被下了蛊样的。 问追到了?他摇头。没追到?他也摇头,其他就怎么都不肯再说了。 一想到那么张清纯娇媚的脸,冯旭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上学期庆祝学期结束的聚会上,卓尔带了蒋妍来见兄弟姐妹几个,说是好友,但感觉不像,男女朋友吧,也不太像,总之两个人相处氛围诡异,而且大多时候否是卓尔贴上去嘘寒问暖,可人家根本就不怎么搭理的。 那个女生……怎么形容呢,人是漂漂亮亮的,往人群里一站就是所有人视线的中心,太鹤立鸡群。 可那个女生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他却浑身汗毛都颤起来了,像是被什么野兽盯住的一种邪恶。 可蒋妍不对头,顾鸳也不适合啊,早在开始卓尔说要追顾鸳的时候,他就有这种想法了。 顾鸳这种的,出现的时机不对,总有不正当的嫌疑,不适合卓尔,也混不了他们这个圈子,说不上什么配不配,就是不合适。 他本来还想找宁姐,让宁姐去劝的,可还没等他想好怎么说,卓尔自己就跟忘了似的,再也没说过追顾鸳的话来了。 偶尔他提起来,卓尔还笑着说那是玩笑,当不得真。 冯旭拧眉,怎么都给不出个当时卓尔那个笑的确实定义来。 九度空间里,顾鸳穿过曲折走廊,做好了心里建设后,深吸口气推开包厢门,指尖一缩。 蓦然攥紧。 她盯着那个蜷缩在环形沙发边缘的颓废少年,心脏忍不住的抽搐。 她的恋慕的少年气,她暗暗窥伺着的青春鲜活,她梦魇里求之不得的至上纯粹—— 碎裂了。 空气里满是烟酒气,顾鸳平缓的呼吸着,好像感觉不到。 卓尔双眼放空的望着桌子上散落的罐装酒瓶,一个劲儿的灌着酒,嘴里还呢喃着什么,根本没往这边看人。 包厢里音乐声很小,男歌手正轻声的唱着情歌,忧伤绵长。 顾鸳慢慢走过去,在少年跟前蹲下,抬起来脸轻声唤他。 “卓尔……” 柔声细语,一遍遍的,唤着少年的名字。 卓尔睁了双迷蒙潋滟的桃夭眼眸来看她。 “顾鸳……你怎么是顾鸳呢?” 他痴痴傻傻的笑着,攥着酒瓶子一下子身体前倾,倒抱住了她。 顾鸳一刹就要推开,可角度为难,卓尔又抱得紧,根本推不开。 她发了狠,用头猛撞了下卓尔肩膀,晕怔中总算挣脱出来。 她离远几步,突然弯腰捏起卓尔的下巴,“卓尔你看清楚了,我是顾鸳,不是你心上的那朵白月光。” “你说什么你不是顾鸳……你就是顾鸳,顾鸳顾鸳,抱抱——” 他痴笑着磨蹭着摊开手又要来环住她。 “卓尔你有病是吧!” 顾鸳不耐烦了,丢开他的脸,往他腿上踹过去一脚。 “有病就去吃药!没药就去跳楼!发的什么破酒疯!!” 卓尔扭着身体在地毯上磨蹭的像只巨蚕,还可怜兮兮的来扯她的校服裤脚,“抱抱——” 顾鸳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往那张脸上再补一脚的冲动。 她不想再待下去了,却怎么都扒拉不开黏在脚边的卓尔。 她受不住了,想都没想就拿出手机来,通讯拨出去很久才有人接。 顾鸳直接开口,“你到底跟卓尔怎么了,他现在变得这副鬼样子!” “你打电话给我就为了说这个?” “是。” “这样啊——”蒋妍的声音疲惫,清晰可闻的透着失望,语气却奇异的冷酷着,“能有什么,不就是懒得应付了而已,而且啊顾鸳,你应该高兴的啊,我如果跟他闹掰了你不是正好能跟他一起了?” “蒋妍你正常点,我问你跟卓尔怎么了,别扯上我。” “不扯上你那还怎么聊下去。”蒋妍轻轻笑起来,“我们别说这个了,顾鸳,你喜欢向日葵吗,等我回去了,我给你画向日葵好不好,我想给你画很多很多的向日葵。” “还有啊,你要不要学画向日葵,都说了教你了,你怎么这么犟,免费的老师都不要。” 微带撒娇的小孩子口吻。 顾鸳皱眉,来不及说什么,电话那边隐约听见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由远及近。 “妍妍。” 男人这样喊着。 蒋妍声音为微顿,最后挂断的时候莫名有些颤动,“我会回来见你的,晚安。” 这种奇怪的感觉不是第一次了。 顾鸳想着,把静了音的手机蛮横的塞到卓尔手里,“蒋妍有话跟你说,是蒋妍,蒋妍!” 卓尔果然松开了她裤脚,改攥着手机絮絮叨叨。 说了一堆废话,他只要不动手动脚,醉态还是极好的,不酒吐也不大吵大闹。 可她还是听的心烦,干脆离得远远的,盘坐在沙发中央,开始点歌,极不负责任的任卓尔在角落里自言自语自生自灭。 她不唱,就听着,把音乐声开到恰好的程度。 等她觉着差不多了,走过去,灯光恍惚中,她竟然看见已经熟睡的卓尔右眼眼角有未干的水渍。 熟悉的的,突兀的,厌恶不已。 多情却被无情恼,又都是何苦呢。 这般光景下,少女的神色明隐暗浮,倏尔笑了起来。 她居高临下,指腹轻拭少年眼角那抹水光潋滟,声色是从未展现在人前的那种撩拨蛊惑。 “你说冯旭他们是怎么想的,明明防着我,还敢把你交给我,哦,我忘了,我长了这么张骗子的脸,身上还披了张绵羊的皮,真恶心的表象,你知道不知道啊卓尔,人是一种很贱的生物,求而不得才会念念不忘,我觊觎你这张脸很久了,现在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呵呵,他们怎么敢把你一个人留给我……” “喂,卓尔,你听见没有,我要非礼你了哦,你要不要清醒过来稍微反抗一下,毕竟你可是有女朋友的人……唔,对呀哈,你都心有所属了,我才不亲你呢,太亏了,你都不纯粹了……” 倾身间的顾鸳猛然醒神,就看见卓尔捂在胸口遮住了屏幕的手机隐有微光。 她不费力的取过来,是宁卿打来的,问她在哪里,要她快些回家。 顾鸳愣愣看着手机,这才发现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九度空间?” 宁卿顿了一下,听完后就爆发了,“你跟卓尔一起?他又喝醉了?冯旭那几个呢,让他们去接人,你直接回来就好了,一个两个的心眼都长哪里去了,也不看看都几点了,还让你一个女孩子在那么乱的地方,他们还真敢!” 顾鸳轻笑,听着宁卿的声音,心情就莫名的好了起来,“好啦良卿,你别担心了,冯旭他们就在不远的地方,我叫他们过来然后就打车回来了,你先睡吧,不用等我的。” “你都没回来我怎么睡得着。”宁卿嘟囔。 “那我一定火速赶回去,然后跟你说晚安。”顾鸳如是道。 “这才乖。” “嘿嘿。” 顾鸳跟冯旭打了个电话后,就准备打开包厢门,走出去没几步又转身回来了。 她咬牙切齿的踢了卓尔身边的沙发一脚,神情清浅的出了包厢,恰好遇上赶来的冯旭几人。 “卓尔睡着了,你们进去吧。” 顾鸳微微笑着告别,疏离而礼貌。她与眼前这群人并不熟,唯一有交集的也就卓尔这一个。 她有分寸。 她,你配不上 同时,同夜。 烧烤自助餐厅一侧,余荆川握着筷子愣了很久,脸越来越红,还是没有从巨大震惊中清醒过来。 他不确定的收了收放空的视线,忍不住再问了一遍,“小、小青,你刚刚说什么?” 小青神色淡淡的,确是轻笑着,“我很确定我不会再喜欢别人,荆川,等高考完了,你要带我去见你父母吗?或者等你职高毕业,我们也成年了,干脆同居吧,然后等到法律规定的结婚年龄,我们就结婚。” 余荆川听完后,心绪慢慢恢复正常。 他沉默了很久,脸色变换间,苦笑着慢慢说,“小青,你别这么冲动,我们现在还太小,要是你以后遇到更好的我、我不想拖累你……” “再好也不是我喜欢的,荆川,我只喜欢你。” 小青说得很肯定。 “可我只是个职高生,毕业了也是给别人打工的,给不了你那种无忧无虑的那种很……小青你跟着我会受苦的!” 余荆川咬牙说出了这句,脸色立即就苍白了起来。 这下意识的话他究竟在嘴里反复辗转了多久,不得而知。 他的胸无大志,他的卑微软弱,终于此间暴露无遗。 小青有些心疼,她把手搭在余荆川的手背上,“无病无痛无忧无虑的那是神,跟你在一起生活是我梦想了很久的,受苦也只是因人而异,荆川,你不会的,就算我们陷入贫困,你也不会让我受苦的,是不是?” 余荆川回望很久,终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反握紧了小青的手,“是,我一定不会让你受苦。” 要苦也是他苦,他舍不得她。 可眼眸触及的那抹刺青是如此的突兀嶙峋,长在他心上人的手腕骨节上,扎了根。 他心中才弥生的勇气也禁不住的,消散了些。 送完小青后回,余荆川坐黄包车回学校。 进了校门口,他垂着头,抽着烟,在寝室不远的大门口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哪怕简简单单站着也显得霁月风清的少年,一根横在他眼睛里他喉咙里他的所有能感知到痛觉的身体里的刺。 一根,两根。 千万不尽。 ZY。 耳边尽是那些假意路过只为了多看那少年几眼的女生惊艳欢喜的窃窃私语。 那个少年,是青中的风流人物,背景不凡,学貌出众,生活轨道离自己是那样远,凌驾其上,遥不可及。 只是,与此同时,那个少年也是与小青有着密密麻麻流言蜚语的当事人。 他没想到,周尧会来找他。 “离开小青吧。” 周尧不废话,开口就是重重一击。 余荆川怒了,手一甩,指间夹着的没抽完的烟就葬送在他脚下。 “你他妈算老几!!” 他血红着眼睛,临近末路,像疯子,也像困兽。 周尧像是没听到这句脏话一样,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的鞋面,神情阴郁。 青鹭这半个多月一直下着雨,近几天才算见了点晴,就是郊区这边的水泥路年久失修不太好走,来的时候不小心让泥坑里的水溅在了鞋面上,晕开了一团黄渍,很碍眼。 他决定处理完这件事就立即去鞋店里买一双换掉。 “人要有自知之明,不是你的到最后也依然不会是你的,你没有权利耽误小青的未来。” “那也是我跟小青自己的事!用不着你管!” 余荆川大吼出声,冲动莫名。 周尧脸色不变,声音温和的说着事实,“我没想管,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渡己渡人,你自己就没想过跟小青到底合不合适?小青应该没告诉你,她已经收到了好几所国内外顶级名校的入校邀请吧。” “她,你配不上。” 说完,他连多看一眼余荆川都欠奉,转身走了。 身后,余荆川低头看着自己好几个礼拜没洗的脏污鞋面,陷入了久久沉思。 “小青……” 等周尧走了很久,他才让自己颓废下来,丧着脸回了寝室,连鞋都没脱就往床上倒,胸口还是有些喘不过气的闷。 小青确实没告诉过他,只要是关于学业这方面的,小青从来没跟他有过任何的交谈。 是她觉得不重要,还是因为自己不敢先一步开口问? 余荆川抓着自己的头发,咬牙到最后,他满脑子都是那瘦弱骨节处两个透进皮肉的泛青字母。 ZY。 他没有告诉小青,上回他之所以会被群殴,程妹也被拦住了,就是因为想退出程东那一群人的团体所必要付出的代价。 当时程妹怎么说的来着,“你会被打死的你知不知道,就为她一个李小青,你值得吗!” 他的回答是,值得。 “小青她不喜欢。” 虽然小青没说,可他就是知道,她不喜欢他跟程东那些人混在一起。 可是程妹却扯着他的袖子哭,“你醒醒吧好不好!我们才是一起的!李小青她一个要上北大的尖子生,你们有可能吗?!你还真以为你们会在一起一辈子吗?!你们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你到底想过没有?!” 他只能沉默。 他想过,只是不敢深想,他是真心的,想和那个冷情的少女过一辈子。 可是,为什么全世界都在阻扰他,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他他们不合适,他配不上她。 “我想喝酒。” 忍了又忍,余荆川还是从枕头里坐起来一头扎向陪他大半宿的程妹怀里。失魂落魄。 第二天是周末,有早自习和上午的课。 上课之前,顾鸳特意检查了一遍手机,先是静音,想想不□□心,干脆关机,到放学才从课桌里拿出来。 开机一看,有二十几通未接来电。 都是卓尔。 她想都没想,再次关了机。 凉亭里,王婉清摘了耳机,戳戳她手里的一叠文稿册子,“跟卓尔还没断?” “滚。”顾鸳捧着册子翻了个白眼,“说了没关系了。” 王婉清便笑了,不作他问,“去不去看,这是这个月唯一上了院线的自然纪录片,放个一两天就下线了的。” “你不是有手机吗,下了线去手机上看就可以了。”顾鸳随口应付,小青给的数学笔记她还没滕摘好。 “这能一样?电影院和手机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好伐。” 接收到王婉清的凌厉视线,顾鸳皮糙肉厚的直接就消化掉了,“婉清大主子,你又不差陪你一起看的人,我是真没空,小青和良卿现在根本就不给我空闲的时间,刚好这几天还要月考,我连散步都没散还看电影?您老就饶了我吧,有这空闲我还不如睡一觉呢。” “就是要月考了乔蓝天才没空,等过了这个月考,零班就要全体去高考备考夏令营了,到升高三开学才回来,所以他们班最近的气氛也很紧张。” 相邀无果,王婉清也不强求,她坐了下来,随手抽出一片文稿,“副社长最近越来越少时间来社里了,你们部门就这几个人审稿很忙吧。” 顾鸳看她一眼,王婉清指着其上的红色批注,“写字都带风。” 顾鸳望了望那红体的狂草撩飞,笑了,“这是邬楠的字迹,他一个掉进数理化怪圈爬不出来、一分钟恨不得当一小时来用的数字怪,你期望他能把字写得多端庄优雅不缓不急?” “就那个在申请入社愿望栏写着‘要用大脑撬动地球’的高一学弟,每走几步路都能撞墙上的?” 顾鸳镇定的点点头。 王婉清睥睨一笑,拍拍她肩膀,“你还真敢收。” “他的数字记忆能力让社长都惊讶,而且他又不批文,只是纠错改正,那速度简直可以创吉尼斯纪录了,天生我才必有用伐,好伐?” 顾鸳故意学王婉清腔调,笑着站起来,“你走不走,我要回家了。” 王婉清摇头,“走不了。” 她网络部中午要跟宣传部商量这个月《青学报》的排班宣传和网络销售,因此也难得空。 好容易挤出个零碎时间来看纪录片还不得人陪,不过于她而言也无多大区别,二者相差不大。 顾鸳也知道,她把稿子留给了王婉清,先回了班级一趟放东西。 同桌的位置依然是空的,只窗外树荫偶投下碎光,漾荡于桌椅间,扑簌地面惊起余灰。 窗外一片轻扬风声。 她微微笑了起来。 只是很快,她的笑就僵在了脸上。 校门口不远处,在清一色的校服里,一身白色休闲服的少年是如此突显。 他直直望着她走近。 眼睛里都是血丝。 看样子等了有一会儿,情绪起伏的厉害,周身氛围都有些压抑。 她自动隔绝了周遭一切往宁宅走。 “顾鸳!” “顾鸳!” “顾鸳你听见老子讲话没!老子让你站住!你再走一个试试!” 卓尔跑上前来扯她的校服袖子,嫌不够,又攥住了她手腕,左边,墨色绸带轻扬。 他语气又凶又狠。 “说。” 顾鸳任他攥着,一个字甩过去,样子比他还摆得横。 “老子问你你昨天去九度空间找老子了?!你看到老子发酒疯了?!!” 顾鸳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卓尔,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很讨厌听见你说脏话。” “你回答老子!” 卓尔的力气一下子大的惊人,隔着绸带,她的左手腕仍然感觉到一丝细微的被撕裂感,像是骨头在摩擦碎化成黏液的那种麻木致痒。 比上回还要严重。 顾鸳静静看着自己系着黑色绸带的手腕被陌生的力量禁锢,包裹,只剩下边沿的血液被挤压的红。 透紫。 她没甚表情,语气淡淡的,“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我本来也没想去,是因为受人所托才去的,你要找人揍一顿可以找他们,我只是一条池鱼,不是这个案件的幕后黑手,你找我也没用。” “顾鸳老子是问你你看见老子发酒疯了没?!” 卓尔眼睛红的像是恨不得一口咬死她。 顾鸳僵木的脸有了弧度,好像一眼能看透少年那疯狂模样背后的巨大不安的幼童折影 。 她缓缓微笑,“没有,我进去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 “真的?”卓尔盯紧了她的脸,“我怎么有些记得……” “真的。”顾鸳淡笑如故。 卓尔观望良久,一下子如释重负的,卸了力道,松开了手。 少女手腕绸带外的皮肤已经是青中带紫了,很是狰狞难看。 卓尔立即就震惊的不知所措,语气也有些慌乱,“你的手——” 顾鸳还是微笑,“你发起疯来六亲不认我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好了吧,好了就回去上课,你再拦着我,我就要让良卿来救我了。” 身边的经过的学生大都眼神奇怪,顾鸳已经是无所谓了,看就看吧,反正也就这样了。 卓尔却是烦躁的想要踹人,眼神发了狠的盯过去,“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揍死你!” 男生立即拔腿就跑。 顾鸳笑了,“卓尔,你现在几岁了?” “你干嘛?” 少年语气不甚好,神情却是软了些,他走过来盯住顾鸳的手腕,“你学校旁边不是有家诊所吗,我们先去看看有没有事,刚好把你这个丑不拉几的破带子拿下来,难看死了。” “没事,早说过的,我这只手以前受过伤,本来就没多大知觉。” 顾鸳抚摸着绸带尾部的兰朵刺绣,轻轻的笑着。 卓尔还是拗着性子把她送回了宁宅。 宁卿看到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进来,立即把视线投了卓尔,“你怎么今天过来了?” “找顾鸳有点事,宁姐,你帮她看看,手有没有事。” 卓尔烦躁的踢着门口的地毯。 “小鸳儿你怎么了?” 宁卿赶紧奔过来。 顾鸳不好意思的想把手往背后缩,“我没事良卿,你别听卓尔这个死变态乱说。” “我怎么乱说了,宁姐你看看,她的手肯定有瘀血了,带她去看医生她又不肯去。” “我说过了我没事,淤伤药我可以自己涂。” 顾鸳温言,姿态却是坚决。 关于她手腕上的绸带,她并不希望被谁给解开,谁都不行。 这是底线。 宁卿看着她,点点头,让万分不情愿的卓尔先走了。 等卓尔离开了很久,宁卿才不确定的问,“小鸳儿,你……” 顾鸳平静的摇摇头,她知道宁卿要问的是什么。 “我说过了的,长得太好看的人我不会喜欢的,太容易招蜂引蝶。” “那就好,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听见你跟卓尔一起的时候,吓死我了都,就怕你被那个小混蛋骗了。” 宁卿还有些不放心。 顾鸳笑了,“良卿,我又不傻,哪那么容易被人骗啊。” 宁卿摇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以后离他远一点,我可不想我家小鸳儿被他给带偏了。” “嗯,我知道的。” 顾鸳笑着点头,一如往常,乖巧安静的过分。 她喜欢卓尔,一直都喜欢。 从第一次看见卓尔的眼睛,她就知道了。 虽然她不会去告白,也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去亲近,可她喜欢他,这是事实,就是她把情感这种东西看得太分明了,知晓余地,也就退让的彬彬有礼。 不顾一切的年少轻狂,不适合她。 至于昨晚,她的状态确实有悖常态,但那是意外,算不得数。 这一认知,令她几度憎恨己身,却无可奈何。 “你的手确定没事吗?” 顾鸳摇头,“没事,良卿,我的手腕是旧伤,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良卿,你真的要去北京那边上大学吗?还有一年的时间我要待在这里,我会很想你的。” “是呀,我也很舍不得你。”宁卿拍拍顾鸳的脑袋,“等我走了,就要拜托你照顾宁染了,虽然他平常总爱和你反着来,可我看得出来,他还是接受你的,一般的人,他根本搭理都懒得搭理。” “咳咳,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好想跟良卿你一起走啊?” “小鸳儿你说话就说话,在我胸口这里蹭什么?” “良卿你胸口软嘛!” “啊……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小色女啊小鸳儿,你自己又不是没有,蹭自己的去。” “……呃,这个,有点难度诶。” 她满足了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按住门柄,缓缓推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入目是颓乱的居室――碗碟碎了一地,衣柜敞开着,被翻的乱七八糟,窗帘也扯落了大半,上面是已经旧的发黑的血痕,而新鲜的血液凝聚,零落地板上的碎玻璃间,迟迟不消,唯一整洁的床边,也摆了许些空酒瓶和烟头。 床上平躺着人影,白色被子在一旁,叠的十分齐整。 空气里,烟味,酒味,血腥味混杂在一起,淡淡的,交织成奇异的腐朽感。 小青熟视无睹的一路走到床边,温柔的望着躺在床上的人,她的生母。 默默扯过被子又放下了,只将床头柜上的半瓶酒收起来。 等轻声整理好房间,小青把电饭煲的插头拔了,端菜上桌。 再坐回床边,看着母亲因精神的反复无常而被折磨的近乎无色的脸庞,看母亲睡梦中仍是皱着的眉头,她心疼的笑了。 小青轻推了推,女人动了动,睁开眼睛,慢慢醒来,眼里掉出温柔的泪水。 这一刻的母亲是那么美好,她会像小时候一样,抱她,摸她的头发和脸颊。 女人一眼看见小青挽起袖子的裸露手臂上,伤痕累累,她开始泣不成声,满脸的悔恨。 “小青,妈妈又打你了是不是?” 小青摇头,将瘦的只剩皮骨的母亲揽入怀中,以哄孩子的语气笑着,“没有呀,妈妈最近很乖,你看房间都这么干净,妈妈很乖的。” 女人安心的笑了笑,随即想到了什么,紧张问道,“那你爸呢?他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吃饭?” 声音一变,已是要发疯的神情。 “他是不是又去找那个狐狸精了,他要跟我离婚!” “没有。” 小青安慰的抚着母亲的背,“爸爸他去买啤酒鸭了你不记得啦?爸爸还说妈妈是世界上最美的老婆,说要亲自下厨犒劳你呢。” “真的?” 女人半信半疑的说了句,“那我要等他回来再吃饭,等他回来再吃、再吃饭。” “嗯,我们一起等爸爸,妈妈,你先去洗澡,我去开酒,碗筷子我已经洗好了,就放在桌上。” 等人进了卫生间,小青才松了一口气,去床底下拿酒,哪想手机突然响了铃声,在这寂静空间里,如催命般,轰鸣她的耳膜。 怎么会! 她回来的太匆忙,忘了设静音!! 糟了!!! 果然,母亲衣衫不整的跑了出来,显然是刚脱下衣服又穿上的急,乱了分寸。 小青心一紧,不敢回看虎视眈眈的母亲,硬着头皮接了电话,“宁卿,是我,怎么了?” 那边的声音温柔关切。 小青面色越来越白,“嗯,洗了澡,吃了,在床上躺着呢,没事,我很好,你快去睡,对了,要是晚上我没去上课,帮我请个假,嗯,知道,我会的,那我先挂了,嗯,安。” 小青迅速挂断电话,走到母亲身前,低眉顺眼要去牵她,“是我同学打来的,妈妈,没事,你回去洗澡吧。” 可终日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精神间歇性失常的女人早已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仅凭直觉的,甩开小青的手,尖声喊道,“你骗我!电话是你爸打来的!你们一起骗我!你们都被狐狸精给骗走了!滚!你给我滚!离婚?我不会同意的!你们别想!别想!!” 小青上前去拉她,“妈,不是,爸爸最爱——” “啪!” 极响亮的一个巴掌。 小青被打的脸一歪,瞬间红肿,仍是捂着脸笑,还要抱母亲,反让已陷入癫狂的母亲又打了一巴掌,额头撞到了床柱,顿时头晕眼花的说不出话来。 “都滚啊!你们都滚,你们骗我,狐狸精……狐狸精……” 女人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的眼神涣散,瞳红欲裂,又哭又笑,扯着自己的头发不够,就把桌上的饭菜碗碟全扫地上,桌子也推到,像是不解恨的,再猛地推了一把刚站正的小青。 小青轻呼一声,顺势跌在地上,倒向这一地狼藉碎片,千刀万剐。 来不及痛喊出声,她的亲生母亲就骑坐在她身上,用手掐,用指甲刮,用拳头锤,尽情发泄自己的恨意和痛苦。 小青抱头,曲腿,一点不反抗,只睁大了眼睛,望向墙外的虚空,拼劲了心力的压抑自我内心的狂暴因素,深度催眠自己——妈妈只是病了。 这个女人生她养她,这是她本该承受的,难道她还要像自己那个面目全非的父亲一样离这个已经丧失生活能力的女人而去?! 小青把这些默想,催眠自己一遍又一遍。 她听着身上母亲如兽般的嘶喊吼叫,感受瓷片割开皮肤扎进身体的剥裂感,和饭菜粘贴伤口的恶心感,默默地,握紧拳头,默默地,笑了。 眼前的光景逐渐模糊,阴沉,黑暗—— 她不止一次在想,是不是被打死了,就算偿还了这份生养之恩,她也就不会因为觉得亏欠,有所眷恋,以致迟迟狠不下心来,将自己终结。 幸而,暗夜终究还是会降临,只是时间比她预计的还要来早,来得晚。 星期五,小青缺了一下午的课。 没有请假也没有任何通知。 本就是一墙之隔的班级,而且又有或明或暗或刻意或被动的无尽耳目,宁卿和周尧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个信息。 这个学校的任何消息,除去秘而不宣或真或假的阴私秽事,那些可知道不可知道的,其余根本就瞒不住他们两个人。 “还是关机。” 砖墙砌就的学舍,班级外的古旧走廊上,宁卿攥紧了手机,看向身边那个周身温和眉眼却有阴郁的少年,“阿尧,我们怎么办?” 周尧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敲击在课桌桌沿,“打余荆川的。” 宁卿摁亮了手机屏幕,解锁,忽然反应过来的摁灭了,抓着周尧的校服袖子,隐隐哭腔,“我没有他电话。” 身边围着一群同学,有人开口,“可能是真的有事,班长你就别担心了,她一个大活人总不会凭空消失的,说不定等会儿就回来了。” 有人附和,“对呀班长,你跟副班长两个人不要想多了,隔壁班的那个李小青经常缺席的,以前还总让你给她请假,今天可能是忘了,可能晚自习她就回来了。” 宁卿轻轻摇头,抬起娃娃脸,眼眶泛红,“不会的,无论什么样的事,小青都不会不告诉我的,阿尧,小青会不会出事了?” 她对青鹭的治安从来没有相信过。 “我去找她吧,阿宁,你先在这里,万一她回来了也好有个人照看。” 周尧反握紧了宁卿的手,软而小,像是按照被呵护的尺寸生长的。 “来了来了,班长,有人看见李小青了!” 一些学生跑过来,其中一个还没到跟前就喊,“会长,人进学校了。” 小青一步一步走过来,步态妖妍。 众人让开一条路,眼神却是隐着愤怒与不屑的。 “小青!” 宁卿小步上前,握着少女冰冷的手,“你没事吧?” 小青摇头,把眼睛里最后一点温光奉献给了她,然后面无表情的站在了周尧跟前。 “明了?私了?” 这是第一次,她如此站立于□□下,站在这校园绯闻里的男女主角中间,以不清白不辩驳不反抗的第三者身份。 事到如今,她已懒得,已习惯,也将要无所畏惧。 无人解其意。 就是宁卿也不甚明了,她看向周尧,少年已走在了前头,随小青离开,“自然是私了。” 宁卿静静望着,微微笑着,转身进了教室。 “会长,李小青她……” “都散了吧,他们等会儿就回来了。” “可周尧是会长男朋友啊!” “不是哦,我跟周尧只是朋友而已,你们呀,总不肯认真听我讲,脑洞开这么大我以后岂不是很难找到男朋友。” “会长你没事吧,你脸色很苍白,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最近是全年级大考,学生会肯定忙得不行,你也需要休息的啊。” “我没事。” 宁卿如是说,娃娃脸上都是明媚的笑意。暖暖的,轻轻的。 这边,小青走到教学楼右后侧的雕塑背后,转身直视周尧,疏离而冷。 “为什么去荆川学校里找他,我印象里你跟他不是朋友。” “不是找他,是去提醒,以你朋友的身份。” 周尧阴郁神色无比暗淡,瞳孔里的少女身影是如此的决绝而陌生。 小青气的想笑,可她把牙齿咬了又咬,竟无言以对。 他说什么?朋友? 她一早摊牌了的,可眼前这位貌似温敦良善的少年,就这么自我以为的,做着他认为对的事。 他说喜欢他,她信,只是这种喜欢夹杂了太多的阴暗心思,他也从来高高在上,刻意忽视宁卿的感受,也并没有为她做什么考虑,在整个青鹭都充斥着流言蜚语的时候,在明明知道这世界对她已经满满恶意为剩好感不多的时候,明明知道宁卿和她都不痛快的时候也不站出来,连姿态都不肯摆一下,现在却又大义凛然的说“以朋友的名义”? 太恶心了。 实在是太恶心了! “小青……” “别拿喜欢做你自私的借口,周尧,最后一次。”小青面无表情的抬起手,大大方方露出手腕骨节的刺青,伴着月光,狠狠咬了下去,牙齿钳进肉里,鲜血淋漓。 很快刺青模糊一片,只剩血污。 她没抹掉,却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清除。这拜他所赐的苦痛。 她转身就走,满嘴鲜血,冷漠面孔形同夜里行走的杀人狂魔。 她走到树林里,枯枝落叶,腐朽气息,最深处靠近学校老校区的斑驳院墙,微小生物鸣叫喘息中,她拿起手机打余荆川电话,没人接,然后是关机。 她回头望了望,已经到了上课时间,教学区里隐约可见光亮一片,北望塔直直矗立其间,高而森冷。 她就站在这光明无法降至的阴私角落,仰望,有血自嘴角溢落,划过下巴,沿脖颈浸透校服衣领,血迹蜿蜒。 手腕处并不感觉到如何痛,只是胃里空空,在抽搐打着结。 她知道,当手腕咬痕结疤的时候,那个刺青就会面目全非,丑陋无比,可再也不会有人认出它来了。 这就可以了。 她满足了 她为她而来 是谁说过,当文明不足以驯服的时候,暴力就成了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 最近,一连上线了几部电影,豆瓣评分也都在七八分往上,电影院里一到双休日就人满为患,网上电影票一出来,不到一分钟就被抢完了。 然后,史上最奇怪的三人组就出现在了通往青鹭电影院的大路上。 王婉清和柳苏互相看不惯,一路上都在你嘲我讽,唇枪舌剑,留顾鸳一个人夹在中间面目平淡,笑得慈悲,仿若一尊无知无感的女菩萨。 本来只有王婉清一个人的,后来顾鸳心血来潮,再是靠实力抢到三张票的柳苏,就一起来看这部呼声很高的喜剧电影。 电影确实不错,笑点多,剧情也紧,重点是还挺反映社会现实,是部国产良心之作。 “学姐,你说,真的有重生这回事吗?” 一出影厅门,柳苏转头就问顾鸳,“就是回到刚出生或者最遗憾后悔的时候,带着记忆重来一遍,如果是真的,那就幸福了。” 顾鸳眨了眨眼睛,神秘兮兮地说,“有啊,我就是重生来的,你信不信?” 王婉清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伸手从顾鸳怀里抱着的爆米花桶里捏了几个扔到嘴里,“这事说不准,自己没碰上,无所谓信不信有没有,不过你要是重生来的还混到现在这幅鬼样子,那你上辈子的智商该是多感人。” “婉清,我要真重生了,第一次见你就打你一顿,打傻了最好,看你还敢嘲笑我智商,哼。” “野人的思想!” 王婉清反唇相讥,“文明其思想野蛮其体魄,你就算了,整个一野蛮人,一言不合就拿铁头撞人的主,我泱泱华夏的思想大潮没能淹没你感化你,我很惭愧。” 顾鸳果然恼了,伸手就要打,奈何王婉清早有预见,离她远远地。 柳苏这个一面倒的小迷妹立马就拦住了王婉清,一个劲的怂恿顾鸳,唯恐天下不乱,“学姐你快来,别等以后了,现在就把她揍傻了算了!” 顾鸳阴笑了两声,走过去就低头撞上了王婉清肩膀,王婉清趁势反扑,三人闹作一团。 等从电影院出来,坐电梯下四楼,她一眼看见了在外等电梯的一群人中的卓尔,以及一个挽着他手臂笑靥如花的短裙女生。 她轻轻皱起眉头,想装作视而不见,却是随卓尔同来的宁染,大喊了一声,“顾鸳!” 顾鸳眉毛一跳,果然就见卓尔的视线扫过来,四目相对,卓尔有些愣,随即是莫名的失措,他下意识把手从女生手里抽出来,似要辩解什么。 “顾……” 顾鸳扭头就扯着想要看好戏的王婉清和柳苏,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电影院。 “刚才那个就是一中的卓尔?” 王婉清认了出来,却没有太多的反应。 倒是柳苏兴致不错,凑上来,“学姐,那个男生长得就是一副花心样,你跟他不会有一腿吧?哎呀,另一个是我喜欢的类型诶,傲娇小正太什么的……” “滚,别打宁染注意。” “哎呀,开玩笑的嘛学姐,那那个卓尔……”柳苏止不住的八卦之心。 “我跟他……” 顾鸳愣了愣,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与卓尔合适的关系形容词,朋友?他女友的朋友? 都不太对劲。 她干脆蛮横的用头锤了柳苏肩膀一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反正没什么关系!” 王婉清摇头,当先往前走。 柳苏捂着作痛的肩膀,“婉清学姐,你刚刚听到那个男生喊的了吧,那一个‘顾’字叫得要多痴缠就有多痴缠,要多心虚就有多心虚,活像了被正牌女友抓……” 顾鸳忽然停下来,吓得柳苏连话都不敢再往下说了。 王婉清转头警告的看她一眼,柳苏吐吐舌头。 顾鸳耸肩,转过身就对着两人微笑,王婉清立即后退一步,柳苏是汗毛倒立,话都说不利索,“学姐你要做什么我,我有点心慌是怎么回事,学姐你别笑了,瘆得慌。” “丑。” 王婉清言简意赅。 顾鸳收了笑,然后皱了皱眉头,又笑了起来。 “习惯了,不过我可以满足一下你们的八卦之心。“ “是满足她的八卦之心,我没兴趣。” 王婉清把浑身僵硬的柳苏往前推了一把,置身事外看热闹。 顾鸳给了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无赖脸,边往前走边说,“我喜欢卓尔,可是吧,我又不是太喜欢他,可能喜欢他还不如喜欢你多,这样回答满意了吧。” “婉清学姐,学姐她怎么了?” 柳苏奇怪的问,她感觉不到顾鸳说那些话时候的情绪,好像只是在客观陈述事实,配上那无悲无喜的表情,怪……别扭的。 王婉清看着顾鸳的背影,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你这个没心肺的就别乱猜了,矫情劲过了就好了。” “唉,我觉得吧,以学姐的性格,就算谈恋爱了也不会表现得全世界都知道,更何况还是暗恋,她这么突然来一下子,我还真不习惯。” “你以为谁都像你,荤素不忌?” “我怎么了,我这是遵从本心,再说了,这要按以前,我这个年纪都当妈了好不好,有几个男朋友怎么了,我男朋友都没意见,你有啊!” “……” 回去半路上,顾鸳下意识的看了眼手机,有卓尔的未接来电。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她回拨了,并且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卓尔提出的看电影的建议。 荷粉开襟修身针织衫,搭配白色抹胸裙,显出她极细的腰身,和久不见天日的皮肤。 她披着刚过肩的发,别了根木枝发卡,盈盈浅笑,款款而来。 她叫他的名字。 卓尔转头,愣住了。 “你怎么这副表情,很难看?” 顾鸳皱眉,似是有些懊恼的样子。 “不是。”卓尔显然有些不自在,风流眉眼局促,视线直望向别处,就是不往她身上挪,“很好看,就是平常不怎么见,有点意外。” 少女走近,自然散发着沐浴过后的柠檬果香,夹杂着一股不知名的草木香气。 “这部片子不错,你也不挑自己喜欢的,说什么随便,最近有没有什么青春片上映,这一部我上回看过,你要是不喜欢,我们中途改看别的。” 他半点没有怀疑她的—— 居心不良。 “嗯。” 顾鸳微笑,轻轻应着。 “等一下,你鞋带……” 卓尔眸光一瞥,还来不及反应,顾鸳已经低下了头,屈膝半蹲,把自己散开的鞋带系上,披着的头发不安分垂落遮挡了视线,她就顺手把头发别至耳后。 “好了,走吧。” 她系好鞋带站起来,才发现卓尔呆愣在原地。样子有些傻。 一个女生,可以同时喜欢很多男生,反之,男生也一样,没什么不同。 所以,在看到顾鸳蹲下来系鞋带然后别起头发的那一瞬间,灯光烘托,少女婀娜,他是真的发觉自己那份刻意抛开拖延至今的喜欢了。 轻轻地,叮咚一声,原来心动是真的有声音,亦有重量。 但也只能是喜欢了。 于蒋妍,他是天生受她吸引,受她支配,心甘情愿。 他有了蒋妍,却不想顾鸳有别人,卓尔一怔,为自己的想法而惊异,忽然觉得自己实在过于卑鄙。 他们看的是西班牙电影《看不见的客人》。 顾鸳从进去到结束,认真地看到散场,微笑的弧度轻泛敷衍。 她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旖旎心思。 卓尔很负责任的送她到宁宅楼下。 “我上个礼拜和那个女生……” 卓尔试探着开口。 “上个礼拜……我们见过吗” “你——” 卓尔有些错愕她面目上的无辜,如此自然而然。 “快十点了,你回去吧,路上注意点。” 眼看着卓尔离开,顾鸳转身进院子门没走几步就又折了回来,她走到一边的巷子里,很冷静的问着,“等我多久了?” 黑暗中走出一个自带瑰妍色彩的红裙少女,她打量着她,笑着,是纯粹的阴暗的美丽弧度。 “半个多小时吧,你们约会了?” “本来是想,后来就觉得无趣了,不算约会。”顾鸳也笑,“如你所见,卓尔做了亏心事,怕我告诉你,现在在贿赂我。” “他还没走出巷子呢,你就把他给卖了?” “无所谓。” 顾鸳转身,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往院子里折返,“蒋妍,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上课?你也知道,你那里是个风水宝地,阳光充足,很适合睡觉,我有些舍不得搬到外面去。” “这样啊,那我明天就去上课了,同桌,就麻烦你早自习之后给我先把位置腾出来了。” 顾鸳没回答,她已经进了院子,听到了照做就是了,没必要给出语言上的回复。 蒋妍攥着帕子轻轻笑着,露出角落一抹葵色。 “真是,说了为你而来的,也不知道在防谁,我还想着多说几句呢,枉我等了你这么久,滴水不漏,不近人情,不过算了,反正明天就见面了,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就是了,我就看你还能装多久。” 沈飞说,有一个女生一直在打听她的过往。 很简单,课间休息的时候顾鸳扭头就说,“你可以直接问我。” “你这张脸我很不相信,假的被你一说也像真的,真的你还不一定告诉我,问沈飞,至少我可以看出来他是不是在说谎,而且你最近总不理我,我不找太阳说几句话打发时间会死的。” 蒋妍撑着下巴回望,笑得娇媚。 顾鸳实在不想看她这副模样,又把脸转回去,“卓尔不知道你回来?” 太安静了,要是知道,她就又有热闹看了。 至于卓尔那个蠢货,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么的,自从上回看了场电影就总避着她,就是来找宁染出去玩,也是在她不在家的时候。 上回她正好宁宅,刚踏进大门就看见卓尔几个往外走,她还没看清楚脸呢人就跑二楼没影了,她又不是洪水猛兽,也是够了。 没事也被他这副做贼心虚的表现弄得有事了,宁卿最近有点心不在焉的没发现就算了,可是宁染就追着她问了好几回了,说什么是不是她对卓尔做什么了。 这颠倒黑白的,呵呵。 她连春秋笔法都省了,直接就一个白眼过去,都不带搭理的。 蒋妍像是看出顾鸳在神游,干脆没答话,就这么看着她,眸光里潜藏贪恋。 “为了回来见你,你都不知道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就不能对我和颜悦色点么。” “嗯?” 顾鸳慢慢转头,显然还没回过神来,是出于惯性才有这个动作的。 她并没有听见蒋妍说了什么。 蒋妍轻笑,“周六周末放学了你看哪天有时间,来我家吧,我有一幅画要送给你。” 顾鸳一下子醒了神。 她后脖颈皮肤的蠕动 从职高回来的路上,宁卿脸上一直是毫无表情的。 直到进入人群,她的表情才化开了一点,变作微笑模样。 只是回家之后,她一下子就病倒了,高烧不退。 在镇人民医院的看护病房里,她就这么半梦半醒的看着周尧因为愧疚而对自己越发关切呵护的疼惜样子,看着小青明明不愿与周尧一起可因着放心不下还是陪在了她的身边忍受煎熬。 她笑了,眉眼弯弯,温暖剧烈。 这样就很好了。 很久之前,具体多久她不记得了,只是应该在很小的时候,父母的样子都很年轻,她跟随着去了一名川大山的林庙里上香,深山高崖,庙宇巍峨,庙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说不上香臭,只是奇怪。 山上诸天神佛多尊,拜了一天也没拜完,她厌了,走进一着女身菩萨的庙堂,怎么也不肯再跪下去。 在医院躺了几天后,宁卿回到宁宅,第一个晚上就从噩梦惊醒的。 神情诡异。 她已经很久没梦到父母了,还有那座庙,那条公路,白布盖着的冰冷的残破的人的躯体,到处都是凝浆的红色。 床头紫炉里的盘香已经枯息很久了,只是那股熟悉的味道依旧丝丝缕缕的钻进她的鼻腔,不肯放过她。 檀香。佛前供香,她最厌恶的味道。 坐在床上神游许久,宁卿就抱着被子上了楼,跟迷迷糊糊开门的顾鸳挤一床。 “一个人睡太冷了。” 她是这么解释的。 顾鸳默默接受,完全没有奇怪她常年开着恒温空调的房间怎么会感觉到冷。 熄了灯,宁卿躺了一会儿,翻过来身子,呼吸有声。 “怎么了?” 感觉到人没睡,将睡的顾鸳闭着眼睛含糊问着。 “没事。” 黑暗中,宁卿微笑了一下,想起来没人看见,就把表情沉寂了下去。 她本来是想问能不能给她抱着睡的,却想起顾鸳说过的不喜与人接触,平日里动手动脚的还好,就是这种涉及了腰腹的,是绝对的排斥与禁止的。 问及原因。 这个纤弱少女给的说法是,习惯。 她想说说话,可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 说那些恶心的,阴暗的,悖逆的,令她每每思起就遍体痒痛,恨不得抓破皮肤扯出血肉碾碎骨血丢进炉子里点燃焚烧殆尽的念头么,那不如死了干净。 不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开口。 软弱这种东西,她从来都不许需要。 想明白了,宁卿也没有背过身,而是面对着顾鸳闭上了眼睛。 这些时间,嘘寒问暖,殷殷关切,她都一一回应,如鱼遇水,腾转挪移的手段高超。 她知道,有身旁的少女在,她必将会入睡,会安眠。 只是。 有些事情明明她只要看着,不需要推波助澜,自然会有人为她清理,残暴诡谲或者阴毒,作壁上观,看戏而已。 可这一次,她亲自动手了。 将自己献祭。 端上了神佛的牺牲坛。 小青是在皇朝娱乐溜冰场的二楼找到余荆川的。 醉生梦死,颓废靡靡。 迷离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 还不等她上前,程妹已经蹦了出来,拽着她的手臂不肯她过去,“李小青!你又要来干什么!!” “你让开,我找荆川。” 小青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手里紧紧攥着手机。 她必须弄明白,余荆川昨天晚上发的那条微信的意思。 程妹眼神鄙夷,抓小青手臂角度刁钻,疼却不见红肿,语气恶狠狠的。 “你想见荆川?有我在你别想!你这个骚货!□□!你就不能放过荆川吗啊!你换个人啊·,换个人去害他不好吗,就周尧,你不是喜欢周尧吗?!你去勾引他啊,反正你跟那个宁卿不是好朋友吗,大不了两个一起,别来骗荆川!你给我滚开!!” “我要见荆川。” 小青只是重复这一句,眼睛直直望着混混群中的颓靡少年。 少年似有意动,程东却站在了他跟前,冷笑连连。 “东哥?” “你现在过去干什么,别去!” “东哥,让我过去跟她说清楚吧,不然她不会死心的。”余荆川往前走了一步。 “你是不想让这个贱货真变成女表子,就去!” 程东放开了手,身边一群人都笑了起来,眼神□□裸地望向场中那清冷孤立的少女。 余荆川眼睛通红,紧咬着下唇攥紧了拳头,才忍住了没往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只是想跟小青在一起,然后、然后周尧来了,程东程妹来了,到最后甚至连……宁卿都来了。 小青的信仰,她爱的人。 那个有着明媚笑颜的娃娃脸少女,给他看了一本日记。 日记本上的笼鸟刺绣如此鲜活,那满篇的字体如此清瘦,字里行间的情感又是如此隐痛。 然后,他之前所有构筑的脆弱的信念,终于崩塌,但他还是想亲口告诉她,而不是发一条什么“分手”的信息就算了事,那太草率也太敷衍,连尊重都省去了,令他觉得羞愧。 可有程东看着,程妹守着,信息依然就这么云淡风轻的发了出去。 然后手机被放在了程妹那里拿不回来,他甚至连出校去找小青都做不到。 就好像一夜之间,他被软禁了。 他终究是背叛了她。 幸好,她更喜欢的,不是他。 余荆川下意识看向小青的手腕,半掩在长袖里,是肉粉色混青的疤。再也看不出刺青的样子。 很丑。 余荆川惊了一惊,他张了张嘴,眼睛里一下子有光迸现,却看见宁卿从门口缓缓走过来,站在了小青身边。 他的眼神寂灭了下来。 “放手。” 宁卿就说了这么一句,程妹本来不想放,可一触及宁卿的视线就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赶紧松开了小青,缩到了程东身边。 小青怔怔回头,无处安放的心跳总算落到了实处。 “你怎么过来了。” “不来等着你被人欺负吗!” 宁卿拿起小青的手臂,看到手腕边缘那一圈指甲掐出来的青紫半月形血痕,眼眸收缩,听见不如亲见,她抬起眼睛看向程东。 “让余荆川过来。” 程东嗤笑了一声,扯着程妹把路让开了,只是看着宁卿的眼神很不安分。 就好像亲眼看着沾染过的神佛,坠入地狱,跌落在自己面前。 宁卿不为所动,看都不看他。 “小青……” 余荆川看着小青,就这么一直看着,在宁卿温暖的注视里,一步步前进,然后错身。 小青愕然,这个角度她看不到余荆川的眼睛,看不到他身体颤抖种无限增长的不安与卑微。 “荆川,我需要你的解释。” 小青转身追上前半步,望住荆川的背脊深处,有众生皆可逆的深情。 “李小青,你真是恶心,现在来虚伪给谁看?!” 程妹挣不开程东,又不敢向前,干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眼里流落的是满满的不甘心,“你凭什么呢?他为了你难过的时候,陪着他的是我!他为了你喝醉的时候,照顾他一晚上的人是我!他为了你打架的时候,挡刀的人是我……是我……你!你现在他妈的装一副□□样跟我说什么解释!你怎么不去死啊!!你为什么不去死……” 余荆川没有停下,身后是小青一如既往的平静嗓音,怦然心动之余,意外的使他想逃离—— “明天晚上九点,17号站台,我想见到你。” 如果,他能够喜欢她,就如同她喜欢他一样的喜欢她,到那个时候,她就会告诉他,她曾花费了多大的力气去假装毫不在意,又是用一种怎样愚蠢的勇气来对抗他的忧郁的眼睛,他的温和的笑容,她梦中良人应有的一切品质,她是这么的希望着。 或者,她永远也不会告诉他。 但她会以他喜欢的她的模样来表述着一切,取而代之,就好像,她写了一封未署名的情书,发件人是她,收件人也是她。 情书遗落在地上,有人拾到了,找不到失主,被丢进绿色的垃圾箱里,与很多的废弃物一起送到加工厂里,消除痕迹重新变作纸,洁白的,由另一个人书写文字,但那个人已经不是她了。 她的情书,也再不会送到她手里了。 晚间,微雨。 站台,小青立在雨里,神色清冷,唇齿却咬合死紧。 她没有带伞,故意让雨淋湿自己,故意站成坚强的姿势。为了,她喜欢的人的怜惜。 雨下着,下着,下大了些。 她等着,望着,站着,站的腰背酸麻,唇色泛白,也不动一下身子。 好冷。 熟悉的气息出现了。 一双手从她背后搂过,有力的,将她冰冷的背抱进怀里,紧紧地,将她温暖。 “你来啦!” 小青欣喜的松口气,忽然,她吸了吸鼻子,只一瞬,笑颜收敛,眼中万般情绪皆成虚无。 她唤他的名字,“周尧。” 她不多言,安安静静,等周尧自己放手,也不回头,还是等在原地,远望。 雨势渐大。 周尧举起放在一旁的格子伞,为她撑着。 “他没来……” 小青垂眼,嘴角轻翘成苦涩的弧度,她仰脸看周尧,见他湿掉的额发把水滴进眼眶,再流出,与面庞上的水痕相汇,像泪,一同坠没入他湿透的衣衫里。 如此景色,竟是楚楚可怜。 “天哭了?你哭了?” 她的抹茶色手帕,轻拭他眼下的水痕。 动作是这样认真而温柔,周尧却为着她泅黑的瞳孔,那里面深浸了许久的伤痛,而心怜不已。 这伤痛里,并无他的影子。 少年顿时红了眼眶。 “我还有心跳吗?” 小青问着,反执起少年的手,贴在她胸口上。 等不及少年讶异,她就忽觉心绞似的痛,一个不稳,跌进了他怀里。 她一时没力气推开。 周尧担忧的话语尚在耳边,她却仿若失了魂魄,伏在他肩上,连话都说不了。 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在雨中相拥的样子,像极了不舍别离的恋人。 拥抱,呢喃,眷恋。 多美好的情意体现。 街对面迟来的少年浑身湿透,痴然观望了很久,失魂落魄。 “小青!” 宁卿撑着伞小跑过来,表情是心疼到极点的美好,温暖与光洁。 她从周尧怀里接过小青,余光隐晦的落在街角某处。 她安慰周尧先回家,她会把小青带回家照顾好。 周尧艰难点头,默默目送她们离去。 目送他心心念念的少女,被带走,离他而去,心底的撕裂在这凝望里,伤至最深,再也不会愈合了。 周尧仰头,迎着暴雨,扯出了笑。 “小青,真的不回我家,洗个澡,让我好好照顾你啊?你浑身都湿透了,脸色也不好。” 公寓楼道门口,宁卿收了伞,重复询问,这样不同平日静默的小青。 小青摇头,竟是在笑,“我还好,都到楼下了,你快点回家,衣服都湿了,会感冒。” “可是……” “我真的没事,可要是再在这里站一会儿,就说不定了。” 宁卿犹豫了一下,才又撑起伞来,“那我走了,你记得要洗澡,早点睡——再怎么大的事,都要留到明天想……你还有我呢。” 她握住了小青的手,那样真切的关心。 这冷情少女一时有感,又像是想了许多年般,拥住了宁卿,深深的,留恋,不舍的,放开。 转身上楼。 而宁卿,站在原地,看着小青消失在一片黑暗中,心有些发疼,笑容也跟着小青沉进那无尽暗影里,缓缓地,勾勒成另一种样子,她甚至能听到寂静里后脖颈皮肤里潮湿的生物蠕动腐朽躯体的声音。 不—— 宁卿像是从梦魇里惊醒,望了眼楼道,眼中暗色尽褪,转身走进雨中。 在雨中,她慢慢地松开垂着的手。 没人会看见,她的手心刺进了一根针,用力的,没出手背。 无血,无痛。 或许是因为,她另一只手撑着伞,步入来往人群中时,那种自心底扬起的笑容过于明媚,使每一个经过她的人只能注意到她的美好,却对她的伤痛视而不见。 她停下,伸出手。 呢喃。 “下雨了。” 她需要一双翅膀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不论你再怎么不想接受,不想面对,事实也会逼迫你就范。 周六的黄昏。 余晖像红霞帔一样,那样柔和的披散而落,红日之下,是无边无际的原野。 这一天,顾鸳永远会记得,这一天,小青约她到一字楼的天台。 天色清明,无电闪雷鸣,也没有乌云密布,狂风骤雨这些异常天象。 天台上,多是因雨水沉积而成的墨绿青苔,有上了年岁的暗色。 角落里有浓郁的尿骚味,随处可见的烟头、酒瓶碎片、零食包装袋、撕掉的书页……无一不在表明这是个不被光明照耀的地方。 这儿曾经上演并且会一再上演的情景,就如这儿的青苔一样,猥琐的隐于角落里,这光照背后的无尽缩影。 这天,是个阴天。 小青坐在水泥台上,望着好似近在咫尺的北望塔,神情温柔的,开始了她的叙述。 她讲她幼年美满的家庭,讲她敦厚温良的父亲,讲那个陌生的第三者爱穿蓝色镂空的连衣裙,讲她的被软禁恐吓逼的精神失常的母亲,还有那张离婚协议书…… 小青讲的那样客观,没掺杂一点私人情感,可说到最后,她攥紧的拳头却是抽动,她想哭,咬唇忍住了声音,把脸憋的通红,就不张扬的落泪,慢慢的,唇角都溢出血来,如此逼迫此身,反而得以安宁。 她说,“我现在只记得的,是爸爸买了啤酒鸭回来,打开门对我笑的样子。” 小青忽然微笑,“如果我有翅膀就好了,我就不用下地狱了。” 相由心生,小青一释怀,笑容也就自然开朗,再不是一闪而逝的,隐匿的,只会在黑暗里凋落的。 那笑意深处,有着再无牵绊的释怀。 顾鸳并不知道这释怀来自什么,潜意识让她忽略。 然后她就忽略了。 小青回想两年前的一个平常夜晚,又看到此刻自己这一副模样,终于,她想问顾鸳的那个问题,她的出路,有了决断。 且这路,是她自己选的。 这就是她小青的宿命。她相信宿命。 但她只看着眼前这个人,忍住了没抬头,她怕再见天空辽阔,她会舍不得往下飞跃。 两个人不言语很久,并肩望着天际落日,各自陷入梦魇。 “不能说吗?” 最后,小青问了这么一句,并没有逼迫的感觉,“从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想问了,你诗里面的那个故事……不可耻的是什么,不用掩饰的又是什么?” 顾鸳微笑,摸了摸眼角的疤痕,心疼的抱过小青,让出一边肩膀给予倚靠。 她望着落日景象,沉迷地轻声说,“这是一个很可爱的故事,我讲给你听。” 少女的声音清清柔柔,面庞上并无缅怀之色,仿佛只是在讲一个睡前故事,而不是牵扯出一段亦有情亦不堪的过往。 她说起那个爱穿蓝紫色古衫的少女,说起有着一棵古老梧桐树的初中校园,说起她初一转学的因果缘由,说起她初三那年再转回来所经受的那样一场盛大的流言晚宴。 一年之后,她来了青鹭中学。 她奢望着,新生。 摸了摸额角,顾鸳笑着说,“我眼角的印记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小青回望,声音轻柔的不可思议,“还疼么?” 沉默很久,她还是轻轻笑起来,却说着与她表情毫不相关的一个字。 “……疼。” 顾鸳回宁宅时,为宁卿突如其来的拥抱惊怔—— 小青的生命终止了。 在小青笑着说需要一双翅膀的那个时候,她就知道。 可她默许了,转身了。 她抽离到了现实,面对宁卿突如其来的软弱姿态,同样也就无法给出回应,只能做出回抱的动作,表达人之常情。 幼年喜欢看黄昏,是单纯的觉得美好,到后来,她为小王子说的那四十四次黄昏所迷。 直到现在,她看的也就不是黄昏了。 那种末日将至的感觉,好借以缅怀那些人物过往,每次仰望平视,都是青春年华的至美祭奠。 顾鸳沉默的别了耳机,就坐在自己靠窗的位置上,看窗外的青江平原。 夏的炽烈的绿意,生机突显,她能听见青江就在耳边皮肤摩擦而过的声音。 宁宅已经很久没有欢声笑语了,宁家姐弟也变得更加安静。 文学社进行了大换血,老一辈人都要奔赴大学或者社会。 在这一届的最后一次全员会议上,王婉清以多数票胜任社长。 老校长在任书上盖了校章。 然后王婉清就把成了型的网络部交给了自己部门一个能力十分出众的男生。 顾鸳也自然而然被选做了副社长,兼任编辑部部长。 柳苏竞选编辑部副部没成功,输给了社里有“数字怪才”称谓的撞墙人,邬楠。 于是气愤之余,柳苏把自己的吐槽功力又练的升了一个等级。 王婉清表示现在从来没怼赢过她。 时间这件东西从来无情,从不会对什么保有长时间的关注度。 不到一个礼拜,“青中第一名自杀事件”就翻过了篇,除了偶尔顺带的一提及,大家更多的是把话题转到即将到来的高考上,校园名人,各大学霸学神都被人翻了出来。 猜测着。揣度着。 这些高中校园的骄子将是一飞冲天或零落成泥。 学生紧张,老师紧张,学校也紧张。 每年的清华北大这些榜上有名的人的数量,就代表着学校的脸面,高三年级的尖子班来了一次针对性大学意向调查,然后,宁卿就被找去校长办公室谈话了。 “孩子,你的分数进北大才是最好的,你要不要再多考虑一下?” 老校长语重心长,他实在喜爱这个既懂事又有着出色能力的学子,三年时间,宁卿给青中挣了太多的脸面。 宁卿扶老校长坐下,深深地鞠了一躬,语气愧疚,“校长,学生知道学校给了学生最好的栽培,给了学生最棒的舞台来锻炼学生走向社会后的交际手腕和应变能力,学生感激不尽,青中是学生的母校,不论以后学生在哪里,有怎样的成就都不会忘记这一点,将来,学生必定会为学校的进步而做出贡献,请校长放心。” 老校长被说的感动,眼角都有些湿润,赶紧扶宁卿起来,“好孩子,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呢,说什么回报不回抱的,我是担心你这个选择误了自己的前途,北京,到底是与别处不一样的。” “学生知道。” 宁卿坐在老校长身边,轻笑着说,“世界之大,选择不同,出路自然也就有了千变万化,只要自身有能力,在哪里就都是殊途同归,校长,您还信不过学生吗。” “胡说,这一届,我最看好的就是你和周尧,就是李小青那个孩子,唉,可惜了,傻孩子,我也看到了,你跟周尧就没别的可能了吗,到底是要走上社会的,有个人帮衬着总是好的。” 老校长的暗示宁卿自然懂了,只是,她现在没有半点这个心思。 如果想要什么,她会自己去拿,也一定会到手,这一点她从不怀疑。 只一件,就是周尧。 他于她的意义,是如匪念想,神佛之上。 她不愿用别的方式得到,只是如同万千正常少女一样,陷入默默长久的暗慕,尔后,亲手推开。 她笑了笑,“校长,这种事情也要看缘分的,现在不行,以后有的是时间,学生自己心里有数。” 离开校长室的时候,老校长还说了一句话,带着隐隐感叹的惋惜语气。 “青鹭的天要变啦。” 她心有所感,并没回头。 她知道老校长说的是什么。 宁卿出门转走廊到教学楼的时候,才下台阶,就被正午刺目的日光蛰了一下。 她抬起手挡在了额头前方,眯着眼睛去看指缝间好似散发着栀子香的热烈温度,微微的,抿了一下嘴唇。 夏天到了。 高考的第一天,宁卿在二中校门口邂逅了同样在看考场分布图的周尧,半个月没见,少年更显得抑废。 “阿宁。” 走进二中校门,站在林荫树下,周尧勉强的笑了笑。 宁卿回了一个微笑,“你要考去北京对吗?” “嗯,我家就在北京那边,这个地方,我再也不想来了。” 周尧说完自觉失言,有些慌乱的去看宁卿的反应。 少女仍旧微笑着,并没有他臆想中的失望伤感,不禁失落,下意识就探手过去想揉她头发。 宁卿微微退后半步,避开了。 “阿尧,祝你考试顺利。” 宁卿半伸开了手,像是要抱什么似的,但很快又收了回来,微笑着,转身进了自己考场号对应的那栋楼。 这一届高考分数出来的那个晚上,顾鸳正趴在沙发里看动漫《千与千寻》,被无脸男圈了粉。 一边戴着黑色耳麦打游戏都能听见她惊叹声的宁染则是一脸的看不惯。 顾鸳因为要升入高三被通知要补课,所以就留在了青鹭没去上海。 她现在每晚上只有两节晚自习,所以自己可以控制的时间还有不少留余,而宁染则是享受着二中艺术学校不存在补课的超级福利在跟顾鸳一起打发时间。 宁卿抱着她那银色笔记本电脑从楼梯上蹦下来,站在两个人中间,深吸了几口气,庄严宣布,“我考上了,我考上复旦了!” 宁卿微笑,有泪滑落面颊,滴入空气里,被蒸发掉。 除她自己,无人可见。 “姐,你不她是一直想考北大吗?” 宁染摘下了耳麦问。 顾鸳也觉得奇怪,“嗯,良卿,你也跟我说过,你希望你的名字出现在北望石碑上的。” “是这么说过,可你们听这个名字……” 宁卿笑得暖色如春。 “复旦,多好听啊,是吧,小鸳儿?” 宁染皱眉,“善变。” 顾鸳笑着点头,“深有同感。” “鬼跟你有同感!” 宁染不改嫌弃。 宁卿轻拍了胞弟一下,转而对着顾鸳开玩笑,“小鸳儿,你不是我这个阵营的吗?什么时候投敌叛国了?”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呢。” 顾鸳立马甩了手机蹿上前抱着宁卿的手臂,狗腿的蹭着,“我永远支持良卿的,我刚就是见敌军阵仗太小,怕您失了攻打的乐趣,这才故意给他点自信,纯粹逗他玩呢。” “顾鸳!我心如钢铁,无坚可摧。”宁染实在看不惯了,“你善变!” “哪有!”顾鸳蹭着宁卿胳膊,笑眯眯瞅他一眼,以一种唱黄梅戏的语调哼道,“从前咿呀有个人,他地这个心思太单纯,善变是女生的天性,哈哈哈~” 笑颜苍白,背后腰窝处一片痒痛。 她后腰窝里盛开的茶靡 那一天,她与小青道别。 走出青中校门,她抬头,迎着高高在上的昏暗日光,阖眼微笑。 温情纯粹,悲悯天真。 她沿巷子漫无目的的走着,走到了青湖畔的深长巷子里,抬头看见了一家刺青店,表有日系文韵。 店主正送客出来,是个矮小青年,T恤长裤,从领口冒出一只巨大蟒头,獠牙狰狞,像是要从皮肤里活过来撕咬猎物一样的原始气息。 他转身看见了门口走神的她,问是不是走迷道了。 “这个需要预订吗?” 女生轻声问,样子迷蒙。 “可以预订也可以刺现有的图案。” 像是不大相信她是真的要来纹身的,而是出于好奇,青年纹身师就又问了一遍,得到了无比肯定的答复。 “我还有一个预订客户晚上八点多来,你只有两个多小时,要是面积太大的图案就得等明天了。” “……我不知道。” 她突然笑了起来,“我不知道纹什么,无论纹什么,只要能现在纹就可以。” 青年纹身师看了她一会儿,有了决断。 “茶蘼吧。”他说,“女生的话,胸脊彼岸,脚腕荆棘,后颈莲花,耳后菩提叶,锁骨手骨的衔尾蛇这种的比较多,有些人还喜欢把桃花纹在眼角或者更私密的地方。茶靡花,寓意末日,我觉得很适合你。” 她胡乱点头,眼睛鼻子都浮现浅浅一层的红晕。 她说要纹在后腰。 因为她的后腰腰窝刚好有一块小小的菱形胎记。 青年纹身师点头,引她进去。 店里放着大多是木头的诡异摆饰挂饰,二楼纹身台前的墙壁上的挂毯绘着老旧图腾符文,深沉色泽,挂着帘子的一边木架上,吊着一面巨大的樱花旗帜,黑底粉字。 木头台子下方,点着莲花炉子,香淡淡的,她往上趴好了,撩起校服衣摆,纤白凝脂,一握腰肢。 “你的腰很美。” 青年纹身师的眼睛里浮现惊艳,毫不掩饰他的欣赏。 “我突然有即兴创作的欲望了,等纹好了,我可以拍个照吗,别误会,就跟古玩鉴赏师一样,我们纹身师也有比较偏好的体质,难得看见你这种的,就想收藏留个纪念,不会用作商业宣传的。” 她微笑,“可以的。” “年前碰见一个二次纹身的女生,就长了双我想收藏的手,她纹了汗血马,就在这里。” 他指了指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交叉骨节处的一层皮肉。 “还有就是几年前,一个小姑娘也是走迷了道进来的,说要在后脖颈纹一尊佛像,叫什么‘暗黑佛’,说样子要像一只眼睛又要像几千只眼睛的,要求提的奇怪,还是隐绣,用了药的,当时纹好了只能看出个轮廓,现在估计差不多得全部显出来了。现在这边搞开发,我也快要搬走了。住了快十年了,真是舍不得啊。” 她顺着问了句为什么。 “这里也要变成旅游区了,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当时来这里开店也是因为这里安静。” 青年纹身师话语温柔,“手针有些痛,需要麻醉吗?” 下意识要说不用,可又想到这种手指触及皮肤的感觉,胃里一阵恶心,恨不得跳下床就跑。 她偏头望着青年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慢慢笑起来,眼睛里头都是柔软的水光。 “不用,但你可以放点音乐给我听吗,梵乐或者纯粹乐器演奏的这种,国乐或者交响都可以。” 她有些不好意思。 青年笑着起身给她放音乐,“接待的客人多了,纹的时候奇奇怪怪的要求也多,反正尽量放松自己的身体,让皮肤打开,别绷着就行。” 器物刺进身体里是有声音的,那些寂静的浅的色泽一丝丝渗透皮肤,化作她身体的一部分,痛也不觉痛了,但还是本能的恶心。 青骨红萼,尾跗浮白。 她侧起身,看着镜子里后腰窝的草木刺青,有些痴迷的说,“真好看。” “她是末日的花,不留余地,执念到底。” 青年纹身师洗好了手走出来,看到自己的作品也是感叹不已。 最后,他告诉她一种盛行的说法,“让自己,开到茶蘼。” 走出店门的那一刻,月光正好。 她觉得自己终于完整了,所以她笑了。 肚脐对岸的茶蘼刺青有微微的灼痛。 还有时间,她就散步着去了青江公园,路过街边一家漫音社时,为其放古风乐中的一句词所惊异。 “医病医痛不自医?” 她停在了街道的纷流人群里,抬起手,她的无甚力气的左手,轻轻触碰脸颊。 泅湿。 完全不知缘由。 好像这泪涌,只是为了清洗眼内淤积已久的污浊。 慢慢把手放于清凉月色下,观摩,这洁净的独属于少女的纤细柔弱,这样的美好而清白。 清白—— 她怔了怔,耳翼微微颤着的消化分解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衍生的含义,然后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猫瞳漾开盈盈的水光,眼底是动人心魄的潋滟色泽。 视线愈发模糊,她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但她不想哭出声来,所以咬紧了唇,一字一字的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她曾坚信,现实总有一天会给她至纯至粹的答案,或许不美好,但她接受。 但事到如今,她的所有的坚持的那些东西,到最后也只是她今后自我嘲讽的一部分而已。 人一旦有了污点,就再也不会是干净的了。 所以现在这一切种种,也不过是她自作自受而已。 所以当她矫情的想要寻求家庭温暖,然后告知父母双亲自己经期久久不至的情况后,她得到的是什么回答——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太恶心了,实在是太恶心了。 她至今都忘不掉听到这一句话后一瞬明白过来背后含义的那种浑身颤栗发毛的反胃感。 有什么呢。 她本就身负令人不齿的难堪,这些年来,她经由无数探究怀疑猜忌的目光的洗礼,各种先入为主的不由得她辩驳的栽赃污蔑,她早已看清了,麻木了,又哪里来的怕?!更何曾需要他人的相信不相信!! 她所需要的,不过是把自欺欺人的期限再延长一些,好让她不去想,不去回忆,不去找寻当初在手腕处系上绸带的原因。 仅此而已。 狠狠擦了擦眼睛,挺胸抬头往前踏步直奔青江公园后山。在那里,它可以看见整片的烈士墓。 她拾阶而上。临至山体断裂处,观望不语。 她想小青了。 补课期间的一次早读。 在教室里见到那捧书静坐的温冷少年的时候,沈飞很惊讶,“周佩,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周佩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没睡好,就先来了。” 陈绪林跟在沈飞身后进来,打量了周佩一眼,关怀道,“老班说你身体不好,请了假去修养,现在都好利索了?你其实没必要赶早自习的吧?” “不回来就算了,既然来了,总要做出个样子的。” 周佩露出了自己看的书,不是杂书,而是最近老班发下来的高考复习资料。 陈绪林一副见了鬼的吃惊模样,戳了戳沈飞肩膀,“你看见没有?” “看见了。” 沈飞拍开他的手,简直无言。 “你就不奇怪?周佩他竟然在看复习资料!是复习资料!!” 陈绪林反复强调,却换来沈飞的一句,“你也太大惊小怪了,都要高三了,看这个才正常吧。” “都没好全还来补课,也太拼了吧!” 陈绪林咂舌,拦下了才往座位上坐下的沈飞,“快把位置腾出来,我要跟周佩坐,沾沾这股勤奋劲。” “上礼拜才换的位子,鬼给你腾,坐一边去,跟你坐一起,周佩得被你这张嘴烦死!” 沈飞横他一眼,隔着他把课桌上堆着的一摞书和复习资料往外挪了挪,抽出特尖班专有的英文订刊翻到新的一页来准备朗读背诵。 陈绪林还没说什么,却见周佩翻书页的动作不停,附带着还点了点头。 沈飞哈哈一笑,反推开了陈绪林,拿着资料坐在了周佩身边。 陈绪林自讨没趣,也就撇着嘴回了自己座位。 早读书声渐盛。 补课是不存在其他任何带有娱乐性质科目的,而且课都是连着一起上的,比如今天,上午两节数学两节英语,下午就肯定是三节课的英语,晚自习再来两节课加延长不定时的理化生。 所以今天下午的英语自习,沈飞很快就做完了两张英语试卷,还有半张的理综综合卷,离放学还有近半个小时的时间他就跟西装革履的老班打了招呼,先走了。 “他怎么了?” 周佩问。 “他?” 陈绪林看了眼沈飞急匆匆的背影,笑了,刻意放低的声音十分猥琐,“他妹病了,突发肠胃炎,他现在是回寝室提汤然后再去医院看她妹妹,说要是晚了,汤就失了药性了,说的文绉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看女朋友呢。” “是表妹吧,沈飞自己不是都说了吗。” 身后凑出一个男生的声音,显然也是八卦爱好者。 “说过算什么,反正我只见过他表妹一回,你就不好奇,又不是亲兄妹,一生病就紧张的跟什么样的。” 陈绪林很不以为然。 “废话,能不好奇不,沈飞这位表妹,从来只听其名不见其人呐,是在文学社的对吧,诶诶,你见过没有,她长得怎么样?应该很漂亮吧,毕竟你看沈飞,说说看,比起上回来跟沈飞告白的校花怎么样?” “不好看。” 陈绪林很肯定,“虽然记不清楚长什么样子了,但肯定不属于漂亮的那种。” “啊?不会吧。” 男生大失所望。 周佩静静听着,眉头轻皱,眸色渐深。 注目以待。 沈飞到底还是赶来上晚自习了。 跟后桌打赌输掉的陈绪林很不痛快,他还以为,沈飞会继续留在医院照顾他表妹的。 “你妹病了,严重吗?” 晚自习结束的时候,周佩问,并无僭越的神态。 沈飞没多想,只是感叹,“这已经第二次了,医生说下次再发作,只能是手术把阑尾摘掉了,现在得在医院待个几天才能回来了。” “她不听管吧。” 周佩眸色淡然,表情也是很自然的漫不经心。 “听。” 沈飞苦笑。 “这才难办啊,明明乖的很,一转身就跳脱了,我问她一个人在医院怕不怕,需不需要我陪,她啊,笑着看了我一下,那眼神,嫌弃死我了。” 周佩没再问,嘴角微勾,以一种精心计算好的步距优雅踱出教室,走出学校,打车。 她问他,喜欢向日葵吗 医院里,顾鸳难得睡一个好午觉,可是睡醒了要再睡,就难了。 手机宁卿拿走了说等她休息够了再带过来,书也没一本,她右手打着点滴,愣愣望着雪白的墙顶,发呆。 慢慢地,白变成了绿,变成了蓝,变成了紫,变成了碧蓝湖泊青草地,紫衫飘飘亭亭少女,一步一步走进水里的样子。 那种决然。 她怔怔伸出手想拉住那个少女,可抓空了。 她把头一歪,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她睡了,睡得很不安稳,浑身冰凉,肌骨遍布浮游生物扎根皮肤的恐慌与恶心。 周佩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病床上少女在不断的梦呓,头发被冷汗浸湿了黏连于脸颊。 他取了床底下的脸盆与毛巾,去到医院卫生间,皱着眉头将毛巾洗好,再打了小半盆水,回到病房。 他第一次进这种住了十多个人的普通病房,他无法想象,在医院这种到处是病菌的地方,这么多人在同一个房间,如果有一个未被检查出的病毒携带者,那被传染的可能性的最小概率。 他弯腰用毛巾给顾鸳擦拭着脸,因为靠得足够近,他可以闻到他想念了许久的草木香气,这足以让他忽视这个房间里其他一切不和谐的味道。 他把她的头发拨到一边,仔细的擦拭着,然后,他的手指不自觉就摸上了少女眼角的灰色疤痕处,流连忘返。 他就这么直直望着少女紧闭的眼睛,一动不动,镜片后的眸色愈渐深沉。 直至心动,直至身动。 “不要!” 突起的惊喊,令少年倾俯的身子一顿。再顿。 距少女眼角的疤痕只相隔半寸。 一忍。再忍。 少女的眼睛轻合,睫毛微颤,好似随时都会醒的样子,显然是梦中不安。 可她的面目实在平静。 她说过。 她浅眠。 忽地,少女左眼眼角滴落一拂泪,浅浅沿过微翘的眼角,没入鬓发。 这一幕令周佩的眼眸一动,触及记忆,才了然这似曾相识的恍然。 目光在少女眼睫弯起的弧度上胶着一瞬,随即发狠似的咬了自己嘴唇一口,攥着毛巾猛的坐回了凳子上,厮磨唇齿间的铁锈血腥气,胸腔里满是密密麻麻的痛意与快感。 他望了眼四周的人,见有人看过来也不甚在意,只淡漠笑着,望不见嘴唇内里的猩红一片。 说起来,他们初见,并非顾鸳认为的那一次于青鹭食堂的误会,也非那一次晚间的碰撞,而是更早之前,一个夏风撩人的阴天午后。 微雨,他初到青鹭县,因思绪微乱去了青江公园。 拨过乱草丛生的荒芜小径,一眼能见远处连天的青江湖水肃穆环山而流。 可什么都无法抑制闯入者的目光在第一时间留滞于近前。 就在那处瘦石突起的山崖之上,立着个穿青鹭校服的少女,身形消瘦,她的侧脸偏仰,闭着眼露出半边唇角的浅笑。 他的潜意识使他停了脚,静静望着少女伸手,抬起不大的幅度,像是试探的任雨滴落在她的掌心,然后感受底下是层层高垒的烈士墓碑。 似禅似佛。 似讽似悲。 似献祭。 空气里有什么令人安心的味道,淡淡的,很好闻,很熟悉。 青鹭县人民医院的一间普通病房里,顾鸳乍然睁开眼睛,眸内沉寂,无欲无恸,全然不似刚睡醒的样子。 可,这才是她的本来面貌。 毫无掩饰。 “顾小姐,你睡得还好吗?” 顾鸳愣愣看着他,以为自己着了心魔,旋即又闭上了眼睛,痴言哂笑,“这梦做的,也是够了……” 耳边响起了少年低哑的笑声,“顾小姐,你梦里梦到我了?” 再次转过来视线,少女的脸的笑意慢慢地一层层的绽开来,如同夏夜最为幽静的花朵一般,她系着腕带的左手轻轻地搂过自己的胸前的空气,笑颜清浅,寂静的眼眸里有于苍生的悲悯,“你来了啊。” 声音那样的轻与柔。 “我想听那首《雪落下的声音》,周深唱的,能放给我听吗?” 他说,并非太薄情,也想贴你喊一句卿卿,只如纸般薄命,不及赔你一生好光景。 哀而不伤,聊以自愈。 顾鸳侧耳听着,表情平静的望着雪白墙顶。 几个循环后,她说,“好了”,然后笑着道谢。 “这是你喜欢的歌?” 周佩问了声,默默设置了一个歌单,卿卿。 “没有。” 顾鸳靠着枕头笑,看着他的眼睛,“我没有喜欢的歌。” 他不语,起身给她又倒了一杯水。两相对视,默契的微笑着。 握着盛了温开水的玻璃杯,顾鸳让自己陷入柔软不显的被子里,将杯子微斜,透过其圆口,隔着玻璃,观察自己的掌纹。 看这如同植物表皮组织排列的纹路,蔓延于身体,将自己这一汪兽血、一颗残心、一只游魂囚禁,如此变作“人”的模样。 有了人性,兽性自然压抑,内敛,伺机而动。 这样的手段,使她不得不感叹造物主的神奇。 顾鸳轻笑。 忽然想到:若人身真是由无数的粒子构合而成,那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这些粒子散去,会湮灭,还是再构合,变作另外的生命体? 她有些好奇。 若遵循天性,而非人性,无论做什么,都该没有了心不甘情不愿吧。 周佩看着这个明显走神了的少女,并不打扰,就拿着手里的《山海经》翻看。 如此,也算得美好。 周佩走了,他把书留了下来,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杂志,书皮翻卷,扉页印着油彩不甚清晰的上古凶兽梼杌,样子丑陋,还有几分怪异的可爱。 她如饥似渴,看到了大半夜才睡。 第二天睡醒,她被床边坐着的人吓了一大跳。 “你这么吃惊做什么?” 蒋妍摆弄着手里的两朵明亮鲜活的大朵橘黄色花木,把花瓶放在了床头白色铁柜上。 “向日葵是你带来的?” “不然呢,诶,我说顾鸳,这什么医院,我带向日葵来看你,却连瓶子都找不到一个,还得让人回去从家里带一个过来,这可是很难得的野生向日葵,还是双生的,怎么样,喜欢吗?” 蒋妍兴致勃勃的把花瓶连带花一起递到她跟前让她看,娇媚笑颜衬得的葵朵也软了几分。 可能是碍于蒋妍身边站着的黑色西装青年气势太彪悍,同病房八张床,都是有人的,却都不大敢把眼睛往这边望,因为只要一看过来,青年就跟装了自动感应器似的立即回视过去,普通面目流露出一样的凌厉与凶狠。 顾鸳无奈的笑了一下,说了声好看,又皱眉,“你没去上课?” “昨天就没去了,你又不在,上课太无聊了,诶,别说教了,你知道的,我不吃那一套。” 蒋妍忽然盯着她问,“你认识周二公子?” “什么子?” 顾鸳愣了愣,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称呼人公子的,真是古老。 “你不认识?” 蒋妍狐疑,似是要在她脸上找出什么破绽来,“我本来昨天就过来的,只是看见了周二公子,等了很久没看见他出来,才改今天来的,你敢说你不认识他?” 顾鸳摇摇头。 “骗子,我都看到了,他就在你床边看着你睡觉。” 顾鸳奇怪,沈飞蒋妍认识,剩下昨天来看她的只有那个孤冷少年了。 她沉默下来,不再有了说话的心思。 蒋妍不满了,似是回想什么一样的闭上了眼睛,“你知不知道来看你的人他姓什么?” 顾鸳摇头。 少年确实从未说过他的名与姓氏。 她也没想过问。 蒋妍思量着,忽然变了神色,仔仔细细的打量着顾鸳苍白的脸,“你果然是个修行了千百年的老妖怪,说,你在哪里,又是什么时候勾引到了周二公子的?” 顾鸳怔了怔,似要笑的样子,但她狠狠拧了眉,“蒋妍,我记得你以前就算骂人也骂的很文雅的,现在怎么这么泼了?” “是么?” 蒋妍妩媚一笑,模样作怪,“原来你喜欢我骂人不吐脏字啊,早说啊。” “并不喜欢。” 顾鸳很想翻个白眼,她看了眼床头花瓶里的向日葵,还是忍住了。 “你不是说要画给我看吗,正好有时间了。” “不画,没心情。” 蒋妍奇怪的凑近,像是要一头扎进顾鸳的眼睛里。 “心真大,算了,反正这也碍不着我,等你病好了,可以来我家画室,这样安静,也不会有人打扰。每次说这个你都岔开话题,要么就是逃跑,现在你也跑不了了,给个话吧,来不来?” 她笑得好看,恶作剧的挑逗意味浓烈,一点不认真,全然不在乎顾鸳的反感与一再推拒,撞了南墙不回头,到了黄河心不死,拗的厉害。 顾鸳垂眼,暗自叹息,这般不知进退的人,她竟厌恶不起来一丝一毫。 转过头,正对上了隔壁病床上眨巴着大眼睛一脸好奇的小女孩,偷看被发现,小女孩一下子红了脸,于是龇牙咧齿的笑了起来。 于是顾鸳也笑了起来,见牙不见眼,轻轻回了蒋妍一个“嗯”。 出了医院,蒋妍挥手让黑衣青年离远了些,好笑的看着单脚伫立院门口花坛边的卓尔,“走吧。” 卓尔闷声走过来,想要去牵蒋妍的手,被避开了。 “现在没心情,有心情了再说。” 蒋妍笑得妖娆,恶作剧的伸手戳了戳卓尔的脸,“你怎么不进去?你跟顾鸳不是关系挺好的吗?” 她知道暗处有人在拍照,然后送到顾别秋手上,当做完成了监视她的证据。 不过,她不在乎。 至于顾别秋的反应,那就更无所谓了。 蒋妍没心肺的兀自笑得开心,轻攀上了卓尔的肩头,“诶,你就没有想过脚踏两条船吗,我很喜欢顾鸳的,要是可以和她在一起,我会很开心的。” “不要开玩笑,你知道我只喜欢你的。” 卓尔脸色难看,粗粗看了眼医院的大门,就迅速把视线移开了。 “把‘只’字去掉。一个人一生怎么会只喜欢一个人,别说这些连你自己都觉得心虚的鬼话了,不过,我是说真的,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哦。” 蒋妍眨着眼睛,不停在卓尔耳边蛊惑。 “恋爱这种游戏总是两个人玩,分分合合的,根本没什么意思,多一个人才好玩啊。而且你别看顾鸳总是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她啊,就是假清高,诶,等她病好了要不要拉上她一起玩?” “蒋、妍……你知道我做不到的。” 像避什么似的,卓尔先一步转到了花坛另一边,树木密集,再看不见医院的正门了,他才安定了心思,笑容苦涩,“别说这个了,我送你回去吧。” “算了,晚上再找你吧,现在先回去了。”蒋妍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转头嫣然一笑,“你家的情况差不多要明朗了,你,自求多福。” 卓尔无法回应,只能更加沉默。 他停了下来,直望着开远的黑色迈巴赫,表情难言。 他确实仍有其余心思,但他爱她,这毋庸置疑。 他犹忘不了自己眼巴巴的去乞求少女求复合的时候,少女脸上那种好像是讽刺又好像是厌恶更像是同情的那种笑的神情。 她问他,喜欢向日葵吗。 他还没回答,她却先笑起来,说要认真回答,答的她满意了,就复合,要是不满意,那就万事皆休。 她让他先别急着开口,她有的是时间等。 少女站在青湖畔的落日余晖里,双手交叠,背脊挺直的观水天一色,姿态那样的骄矜与端庄,嘴角弧度却有些孩子气的顽劣。 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遇见时,也是这样湖畔光景,少女的哭红的眼,想起了她曾一次又一次的把他的手推开,转头却恶作剧似的给他一个吻,在他想要继续这种甜蜜的时候又端庄的退开,扬起头,朝他笑的得意。 她的桃花林园青草地里安然的睡颜,她的从不离身的绣着葵朵的丝绸帕子,她探出纤弱指尖抵上他唇的样子。 若即若离,忽远忽近,偏偏,他甘之如饴,饮鸩止渴。 她由着他带去青鹭任何的地方,好似全无防备,那样的相信他。 他带她去大街小巷的找有趣的事物玩乐,她却只顾看着他,然后伸出手要抱,说累了。 他从未摸透过她的心思,不知她的喜好,也就说不上是对症下药,但只要是他带着她去,她从不拒绝。 那种感觉,就好像若有一天他要带她远走高飞,她也会毫不犹豫的跟上而不问任何因由一样。 可是,她从不会主动找他,总是他先一步去找到她,然后她就笑着坐在那里等他走近,凭着心情向他伸手,或者,不予回应。 患得患失,他却上了瘾。 她自己也没办法 这个问题,她问他不止一遍。 喜不喜欢向日葵? 他上网查了关于向日葵的花语以及种种传说,越来越疑惑,回答的越来越小心翼翼,她从来不说她满不满意,只是一再的问,不厌其烦。 后来他去花店选了一下午的向日葵包好了拿去送给她,兴致冲冲,满脸得意。 哪想她一下子就变了脸把花束打落在了地上,样子诡异,直接提了分手。 然后等她再从上海回来,重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喜欢向日葵么? 他其实想说不知道,哪怕了解了这种花植这么多,他依然不知道。 他下意识说了出来,她却没再笑,只是伸手摸摸他的煎熬的红的眼睛,然后轻轻搂住了他,踮脚靠在他肩上,耳边似有叹息,“难为你了”。 就那一瞬,他竟然有了想哭的冲动。 顾鸳还没等出院,就听见宁卿说要先去上海的事情了。 临到上飞机那天,宁染都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没出来。 顾鸳恨不得上去踹门一脚,宁卿却笑着让她别冲动。 “阿染从小与我一同生活,算是我将他养大的,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我离开也是正常的,反正交通这么方便,以后想见面了就来上海或者放假了我回来见你们也是一样的。” 宁卿拉着顾鸳下楼,她的行李简单,就一个青色刺花布艺遥控手提箱,一个小双肩背包。 “小鸳儿,我去上海,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阿染,阿染的性子比较偏激,你要是得空了就多敲打着他着点,拿出姐姐的架势来。你在阿染心里,到底是与别人不同的,以后,就拜托你了多照顾阿染了。” “还有,就是你,你这性子也不大好,容易受欺负,原本,我是想着让卓尔多看顾你的,可现在……也只能是你自己多护着自己了,有事就打我电话,还有,我让你申请的微信你申请了吗?” “嗯,申请了,良卿,你放心吧,有事我会随时联系你的。” 顾鸳做出了保证,完全没明白过来宁卿话里的真意,只是不想再听见那个名字,免得无端添了烦恼。 下了楼,烦恼本人就等在院门口。 车开不进来停在了巷子口靠近街道的马路边上,他也没让跟来的司机动手,而是自己走上前来给宁卿把行李箱放进了后备箱,然后给两人打开了后座车门。 顾鸳默默的停顿了一下,没去看卓尔,转去另一边自己打开车门坐进去。 卓尔尴尬挠挠头,“宁姐,阿染呢?” “闹脾气呢。” “我上去揪他下来!还反了他了,这个时候耍什么小性子!” “算了,由他吧。”宁卿拦住他,转而问,“最近怎么样?” 卓尔轻轻松松的笑起来,“宁姐你还不知道我啊,能有什么事,你照顾好自己就行,有事了打电话,可别被上海的那些口花花的无赖子给骗了,碰到那种腆着笑脸搭讪的,也别搭理,要是过分了直接报警。” “还好意思说我,你啊,长点心,无论怎么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卓尔的笑渐渐收敛,大大的应了一声“知道”。 “知道就好。” 宁卿伸出手想要揉揉他的头发,中途叹息了一声,改为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抬起脚跨进车座的前一刻,忽然回了头,知道自己房间的钥匙和那本被匿名还回来的日记本就在背包里,除了自己,谁都打不开,谁也看不见。 可她还是想最后再看一眼这栋传自家族父母的小洋房,看到二楼紧闭的洋窗,还有三楼阳台迎风而招的风姿绰约的草木,闭上了眼睛,像是要把这一幕深篆刻进心里。 从机场出来,顾卓两人一路无言,最后还是卓尔先问,“你病好了?” “嗯,好了。” 顾鸳回以微笑,不想他再在自己身上纠缠这些与他无关的事情,不想听见什么他没来探望的解释以致使自己发笑,干脆扯起了唯一能深聊的话题。 “蒋妍呢,她补课补了一个月,就出现了一天半,她还说等我病好了就给我画向日葵的,怎么没了消息,不会是想赖账吧?” “画画?” 卓尔疑惑,随即恍然,继而苦笑。 少女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表现过这一点,以至于他都快忘了最开始他查过的资料里少女的爱好是怎样之广泛。 芭蕾,拉丁,中国舞,钢琴,箜篌…… 顾鸳看了看卓尔的表情,理解了。 这个可以深聊的话题便也短短两个字夭了折。 坐进后座,顾鸳很不礼貌的直接戴上了耳机,歪头看向窗外。 忽然,她在玻璃门排队的人群里看见了一道十分熟悉的清瘦背影,长发,清冷,错开,遮挡,隐没。 她立即把耳机摘了下来,手附在了车门开关上。 车已经开动了,但她还是维持这个姿势,直到车到了青中的校门口,她才摁下去,掰开,走下车。 “今天你不是下午没课吗?” 卓尔跟着下了车,问她。 “嗯,没课,但发下来的试卷我只做了一半,老师说了下个礼拜之前没完成的就没假了,留在学校恶补,所以——” 顾鸳耸耸肩,给了卓尔一个无奈的眼神。 王婉清今天刚好文学社有事,一直待到现在出来,才出来就看见顾鸳迎面走来,她身后只看得见银色车子车牌号掠泛着的一抹蓝光。 “你秘密情人?” 她挑着眉毛瞟了瞟顾鸳身上的日常衣服,玩笑开得像是在质问。 顾鸳翻了个白眼,拖着她就往学校走,“眼瞎也不是你这个样子的,王婉清道友,刚好遇上了,你也别走了,我文综数学英语试卷太多,你帮我参考参考,看看哪些题可以应付,哪些又必须上心的,我一个人太费脑子。” “我饭都没吃,脑子跟不上,你就算要要压榨劳工也先让我吃个饭行不?” “等会儿我点外卖。” “那我去个洗手间,完了再去你教室找你!” “王婉清同志,你这个样子很有逃脱犯的嫌疑啊,从实招来,吃饭洗手是假,找情郎才是真吧!” “滚,乔蓝天还得几天才从夏令营回来呢,欲加之罪也到不了你这地步,先松开我,我是真想上厕所,要不一起,塑料姐妹花?” “懒得。” 顾鸳立刻松开了王婉清衣服,慢悠悠往仍停留在回字楼的教室走。 说起来奇怪,她这一届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从高一到高三都待在回字楼没挪过窝的应届生,其他的都是从高二就要搬到高年级学区。 到了高三还要搬到被树木围起来不问世事的独立教学楼里,青砖黛瓦红漆柱子,前有池塘背靠阴凉的,这些她通通都享受不到了。 但是她的教室从一楼的角落搬到了四楼的角落,往窗外看,挺拔树冠青草地是无缘了,可却能直接看到学校后门青江老渡口的半截子浮桥。 桥下江水里不时有老旧木船来往,撑桨悠闲,有日头踏着粼粼荡漾西落拥进河流尽头的柔波里,抛出一轮好似被谁咬了一口的白玉宫阙来。 还有夜里绵延到山丘尽头的古老长街的橘色茕灯,一齐的木头石头房子,水边垒高的浆洗石台,隔岸的野草起伏的平原隐隐传来耕牛踢踏水坑的声音。 这些,都让她一再的欣喜并且感恩。 王婉清回来的时候,顾鸳还陷在自己的无穷尽的想象里,无法自拔,攀着窗子,痴痴地笑,样子蠢傻而不自知。 王婉清实在受不了了,直接上手扯掉了顾鸳的耳机,讽刺的拧着眉头冷笑。 “还没到七夕呢,就开始幻想白马王子脚踏七色云彩来娶你啦,回魂了少女。” “你就不能轻点,柳苏已经扯坏我一副耳机了,你又来重蹈覆辙!” 顾鸳表情痴怨的把耳机从课桌上摆着的试卷上收回来,没戴上,把试卷翻到了空白页。 “谁让你跟她说话说着都能神游,我也是服了你了,这次又太虚到哪个星系去了,是见到了奥特曼还是小怪兽啊,别是你哪个外星友人来接你回家了吧,看把你给花痴的,那表情,就怕恶心不死我一样,你就积点德,给人留条活路吧阿凡达少女,搞得不知道自己有多傻样的。” 王婉清绕过顾鸳外侧的课桌坐在了她对面,看了眼窗外,也没看见什么UFO,只能把顾鸳的神经等级度数再往上拨了拨。 等到在回字楼的石亭里吃完了外卖,再回到座位上,王婉清撑着手肘,右手中指敲了敲顾鸳旁边的桌子,“你那个怪兮兮的同桌还没来上课?” “没。” 王婉清点点头,没问了,她实在对这种校园花边新闻兴趣不大。 “柳苏让你问的吧,都暑假回家了也不消停。” 顾鸳直击要害,“除了她对我的同桌是校花这种事情感兴趣外,也没别人了。” “是她没错,可对于你的同桌是校花这件事,感兴趣的人数,要远超过你的想象。” “什么意思?” 王婉清耸肩,拿耳机线缠着手指,“光是文学社里问我你跟你同桌还有那个卓尔的关系的,就有十几个,少女,你太天真了。” “那直接来问我不就好了,这声东击西的,搞得跟拍谍战片样的。” 顾鸳翻白眼。 “我也奇怪,按理说,我人缘比你差得很,他们怎么就舍近求远的偏来问我,你猜他们怎么说。” “无所谓。” “顾同学,请摆正你的态度,我可是因你而有的连累,你要是敷衍我,我回头就对柳苏说你们是三角恋关系,虽然他们大多数都是这么猜测的,可要让猜测变成事实,还是缺少证据的。” 顾鸳望望四周貌似在认真学习,实际一个个竖起了耳朵,连讨论习题的声音都消减下去的八卦同学们,皮笑肉不笑的呵了两声。 “那好,那你就把那些猜测一个一个说,一个一个问,本姑娘还就有时间了,一个个的回答你,辩方律师,你有权中途提出异议,但我不接受辩驳,谢谢。” “问,你和卓尔的关系是?” “朋友,不算太熟。” “蒋妍呢?” “朋友,不算太熟。” “那他们两个呢?” “我也不太清楚。” “学校门口,你和卓尔几次三番的拉拉扯扯为哪般,食堂那一回,卓尔英雄救美替你解围为什么?” “他有病!” 顾鸳想都没想就下了定论。 王婉清思索了几秒,很是认真的点点头,随即又问,“如果是他发病,那怎么路上那么多人他不拉偏偏就拉了你救了你?” 顾鸳冷笑,“谁知道呢,我又不是他,要是真想知道,我给你电话号码你直接去问他好了。” “那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与同桌蒋妍拉拉扯扯又是为何,难道你男女通吃荤素不忌?” 王婉清一丝不苟,工作态度良好的让她想吐槽。 “这一点你不是早知道了吗。” 顾鸳眉毛跳了跳,咬了咬牙,不用想也知道这种重口味题目是柳苏那个小混蛋提出来的,很好,真心是好。 她干脆撑了下巴眨巴着眼睛,笑着说,“因为我天性有缺年少薄爱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有了天残,以至于阴阳错乱走火入魔不人不兽性情大变遭了地嫌,到了如今人妖不分男女不论可攻可受可S可M的悲凉境地,我很过意不去,真的,生而为人身我很抱歉。” 还不等王婉清再问就听顾鸳话锋一转,变换了无良面目,改为一丝不苟的严肃。 “我说不上来,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对蒋妍绝对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你可以回去告诉那位,把脑洞缩一缩,都跑到太平洋去了。” “好,那再最后问一个,那你身为朋友,对他们两个之间模糊的感情怎么看?” “这个啊。” 顾鸳认真想了想,看向窗外的人间景象,微微笑着,“无论他们两个是不是在一起了,到最后,我都希望能有个好的结局吧。” “这个答案真是官方。” “官方吗?或许吧。” 顾鸳扯下耳机拿卷子的时候,王婉清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指了指才息屏的手机,瞪大了眼睛问,“你刚刚听的什么?” “电灯胆。” “你——” “嘘——” 顾鸳下意识的捂了王婉清的嘴,动作自然的收回手机,低声说,“我就剩了这么点爱好,再者,我刚才说的,又不全是为了敷衍你才说的。” “你就作吧。” 王婉清恨铁不成钢的瞪她一眼,重新坐下对着试卷勾勾划划,下笔十分用力。 顾鸳看着,摸摸下巴,摇了摇头,唉,又说的夸张了,把话收回来王婉清才更要怀疑,虽然不是故意的,点的也是随机播放,偏偏歌单就放到那一首了她能怎么办。 不过王婉清还是有分寸的,一些涉及了她真正隐私的都有所保留,比如有关于那个糟心电影院的尴尬邂逅,比如沈飞。 顾鸳暗暗摇头,给王婉清一个赞许的荡漾眼神,“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他们怎么不直接来问我呢。” “他们不敢。” 王婉清面孔朝天,很不想搭理她。 “哈?”顾鸳睁大了眼睛指指自己,“我是吃人么?” “不吃人,吓人。”王婉清冷冷看过来,“他们说你好亲近是好亲近,可平常总看着太高冷,肯定对这种问题不屑一顾,问你只会是自找没趣。” “呵呵,他们还真看得起我。” “难道不是?”王婉清把桌上试卷的笔拨拉到一边,凑近了说,“别说文学社里,就是这个班,我看也没几个跟你玩得好的,像这种最应该闺蜜姐妹好同学一起的自习你都是一个人,我听你同班同学说,你走路从来都是目不斜视,上课下课都是端着一张冰块脸,所以了,顾鸳你是会变脸还是一离开熟悉的环境就连笑都不会了?” 顾鸳被说的一怔,下意识攥着手腕绸带寻求安全感。 她说,“那怎么办呢,我自己都没办法的事情能怎么办呢。” 她是……顾小姐 今天依然是无趣的一天。 蒋妍如是想。 卓尔这个自诩为风流的花丛浪子好似一下从了良,现在与释一绅冯漾几个混迹在一处回来必定沐浴一番,一身清爽的来见她,只周身萦绕一股淡淡的烟酒气。 带她去的也多是青鹭的山水风景秀丽地,就是吃饭也是去的巷子里的陈年老店,客人不多,但大多都很安静,至于酗酒踹人酒吧KTV什么的通通都是在禁止之列。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换了性子,一点也不像他。 利索跟卓尔在请湖畔分开之后,蒋妍上了车,靠在后座车窗边看着一直目送自己的卓尔,轻嗤笑了声。 如往常一般从国道下来,让司机绕路改走另一条只容两辆车通行的街巷小道,然后路过那家青鹭唯一一家有着野生花木的古老花店的时候,她可以看到店门口半人高瓷瓶子里插着的一大丛野生向日葵。 有时候她会下车自己买一朵,或者让车开慢些,放下车窗,这样她就可以把停留在这种向阳而生的物种上的视线变得稍稍绵久。 唯独医院那次,她买了一支两朵双生花。 现在已经是午后了,花店外走进来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孩子,一边耳朵上打了五个耳钉,戴着口罩,看不到正脸,但声音好听,是还未曾变声的稚嫩。 男孩子比较寡言,显然是熟客,穿着玉兰花色旗袍的高挑女店主面带笑容,手里提着一盆包装好了的天堂鸟走出来,又指着花店外头水体铁木架上挂着的一盆鸢尾兰说了句什么,男孩子看了一眼点点头,就把两盆花木一齐都抱走了。 蒋妍看着,就让快开过去的司机停车,打开车门。 “小小姐,帽子。” 司机提醒了一声,递过来一个粉白系蝴蝶结蕾丝镂花遮阳帽,蒋妍接过随手戴上,迎着只落到下巴的日光走到了那丛野生向日葵前,步子放得轻缓有度,裙带飘飘,不像是来买花,更像是来赴某场欢乐的舞会。 “这次还是要一支向日葵?” 花店女主人落落大方,姿态雍容的到了花前,“上回那支双生花,收到的人喜欢吗?” 蒋妍笑着点头,“送错了,她不识风情,多一朵也是委屈了花。” 女人抿唇微笑,“只要是送给喜欢的人,双生还是独支都是一样的。” “也是。” 蒋妍眨眨眼睛,有些无奈的样子。 她挑了支向日葵,然后进了店看女人手法熟练优雅的给花朵包装,眼里是满满的欣赏意味。 等女人送她出门,她才又问,“你这里有野生白色鸢尾兰吗?” “白色的?” 女人想了想,说,“野生的鸢尾兰大多是紫色或者蓝色,白色的观赏性不是很好,也少,但要的话我还是有渠道的,得先等一段时间。这鸢尾兰也是送人的?要是急的话可以看看别的花木品种。” “没事,我就想要白色的。” 蒋妍接过花,看了一眼身后,就有一个黑衣青年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走出来,递给女人一张只写了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姓氏的硬质名片,就又退回不知道哪里去了。 女人只怔神的很短的时间就恢复如常,接过卡片,看着卡片上的姓氏,微笑着说,“顾小姐,你的花——” 蒋妍微微一怔,没有反驳,而是听着女人说完了话后才说,“不用送上门的,花到了打上面的电话就行,我会自己过来拿的,麻烦了。” 她很礼貌地点了点头,半抱着向日葵又上了车。 车里,蒋妍凝视着手中亭亭玉立的暖色花朵时,忽地记起来卓尔曾送过她一束很美丽的向日葵,然后,她几乎是立即就提了分手。 反正也不甚在意。 那束向日葵包装精美,她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人工种植,野生的草木不会那样娇气,倾心呵护,失了鲜活。 但她当时的激烈反应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那个时候,她看着少年那张她从来厌恶的女气的脸,是那样的欢快纯粹,忽然的,有了胆怯的想要后退一步的念头。 她措不及防的想要逃走。 但显然,卓尔根本没多想。 “果然是蠢货。” 蒋妍转了视线目视前方车座后背,捧了向日葵坐姿端正。 车窗慢慢的自动关上,把少女半张娇颜与窗外炽烈的日光隔绝,那顶粉白蕾丝镂花帽子就放在她的腿边,无人问津。 从山水天下的露天停车场出来,老管家迎出来说了声,“小小姐,先生回来了,正在书房等呢。” 蒋妍握着花束的手颤了颤,扬起脸看向别墅二楼的一扇拉了半面帘子的巨大的大理石窗户,嘴边勾起了一种十分奇异的讽刺笑容,清美无匹。 “你跟卓文怀的儿子是怎么回事?” 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从那半面窗户透进来的薄弱光亮,昏暗不明里,蒋妍根本看不清背对着窗户的顾别秋的表情。 他坐在枫色环形书桌后,一双凤眼轻挑着,视线来回于手中的一叠照片上,话说的平淡无起伏,却是不怒自威。 书桌边有一个黑色的架子,成人高,挂着各式各样的男性皮带。 金属漆黑。 蒋妍盯着书房门看了很久,走进来又盯着这个木头架子看了一阵,只觉得无趣。 她径自走到书桌侧对面的三人沙发里坐下,沙发桌案上摆着一只青瓷烟灰缸。 顾别秋并不大抽烟,虽然他的书桌柜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名贵香烟雪茄,但他有一把很别致的雪茄剪,她只见过一次,印象深刻。 在个人行为方面,顾别秋对外从来很克制,不嗜好烟酒,也不爱毒品赌博。 但爱美人。 上海那个有着“名流后宫”称谓的高档小区,也住着几位他包养的情妇,一人一栋房子两张卡,童叟无欺。 她都见过,年纪在二十岁左右,环肥燕瘦,个性不一,但都是一顶一的美人,而且对于顾别秋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偶尔的不依顺也是情趣,十分的知情识趣。 他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的带人去聚会,稍微正式些的就一个人去,他的正牌妻子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至今未娶。 有钱有势有能力还对人体贴,长相也是不一般的出众。 是以,哪怕顾别秋风流名声在外,企图拿下他做顾家女主人的名媛淑贵、还有一些知道正宫无望只想做个小五小六的也是大有人在。 都是瞎了眼了。 蒋妍指尖一下一下抚摸着手中向日葵的镂丝包装,笑得轻巧,“你忙着和周委员对付卓文怀,我去勾引他儿子,怎么了么,这不应该叫‘父女同心’么,一个要的是青鹭旅游开发的冠名,一个要的是政绩,我也不贪,就图卓尔这么个人,你该夸我懂分寸才对,怎么这么一副表情?” “好好说话,想清楚了再说,别等我动手的时候再来反悔。” 顾别秋语气平缓深沉,“你跟他什么关系?” “难道你觉得我会喜欢他?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男生女相的人妖,哦,不对,不只是人妖,应该说是所有的男人我都讨厌,都恶心,这个,你不是最清楚的么?” “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顾别秋一扬手,将照片全掷向了书桌前的地毯上。 蒋妍顺手捡起了一张落在脚边的。 被定格的少女站在挂满了红缎香囊的古老树木下踮起脚尖,轻吻在低了头来的少年额头,青春鲜妍。 蒋妍笑容依旧,“这是在庙桥的,卓尔带我去看那颗活了一千多年的姻缘树,还说什么要求姻缘签,我觉得他实在是蠢得可怜,居然还会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姻缘这种恶心东西呢?简直太好笑了。” “那你还亲了他!” 顾别秋声色一厉。 “恶心归恶心,但还是舒服多了——比起跟你。” 蒋妍眉眼低垂,落在被揪落一手心葵花瓣的残支折断的手指掐痕处,笑出了声。 “谁教你的这么没规矩的讲话。” 顾别秋从阴影里慢慢站起来,绕过书桌,随手就从木架子上抽下来一条黑色皮带,绕了两圈搭在掌心,“是你那个命短的爸,还是你那个不要脸的妈?” 蒋妍一下子把花在掌心揉烂了,下意识的浑身颤抖,但她还是咬着牙没动,狠狠盯向了那个衣冠禽兽,竟然笑了起来。 她说,“今天买花,被人叫了声顾小姐,呵,我要是姓了顾,那我们这样,算什么??” 临暑期补课放假前的最后一个晚上。顾鸳又做噩梦了。 反反复复,总是同样场景,循环点到即止的心悸。 房间,圆木,血迹,湖泊里她的脸,龟裂成似笑非笑的表情碎片。 凌晨惊醒,一身冷汗,她睡不着干脆洗了澡趴在阳台上看月亮。 兴起就戴上了耳机听那一首“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身后窗子一眼可以看见书桌边放着的那瓶子双生向日葵。 也不知道怎么了,能被她这种十几天记不起浇一回水的懒人越养越精神,看来是见她实在指望不上,干脆自己沐浴日月精华,生灵了。 歌吧,听着听着就被催眠了,困了,直接把耳机往地毯上一抛,躺倒,盖被子,睡好。 至于早上起来会不会硌着脚那是早上的自己该想的事了,至于现在,她懒得。 果然,早起她就硌脚了,龇牙咧嘴的穿好衣服,在院子里做了几分钟深呼吸,就去买了早餐回来,把豆浆包子留在了客厅保温箱里,在二楼宁染房间门的猫眼处附了张便利贴加以提示,就去赶早课了。 她是上午上半天课,下午就直接放假的。 总算可以回家看外公外婆,然后面对湖泊稻田,自由自在躺在种满了果树的院子里睡到自然醒了。 想想都开心。 就是最近宁染总是早出晚归的让人忧心。 补习班打了电话过去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行踪比卓尔几个还要飘忽不定。 问了也不带搭理的,走路都不看地。 更是染了个二次元的银灰色短发,做了定型,太阳底下远远看去跟一强光电灯泡没啥两样,中二气质是蹭蹭蹭的往上涨,不见消停。 晚上跟宁卿视频聊天,他也不参与,顶多端水果盘子上楼路过屏幕的时候重重的哼一声,显示一下存在感,样子傲娇的顾鸳恨不得扯过来当着宁卿给揍一顿才好。 这距离大学开学的一个多月里,宁卿在上海那边找了份做餐饮服务员的暑期工,还遇到了一个往届青中毕业的师姐,在复旦隔壁的理工大读研究生,她现在就住在那个学姐的单身公寓里,等开学了再搬进复旦女生宿舍。 期间,她还去姑姑家拜访了一回,感谢了一下这么几年来对她和宁染的照顾,听她口气,相处得还和顺。 宁家姑姑也是问她在上海习惯不喜欢,要是愿意,可以随时搬到她家里住。 宁家姑姑生了对龙凤胎,都在上海的复旦附中就读,读高三,兄妹两个都成绩出色,明年高考还准备一起考进复旦大学。 说到这里,宁卿对着屏幕就来了句,“你高三开学考试分数一出来,通通上报,若有延误,等我一开学就带着你去徒步大西北。” 顾鸳赶紧稍息立正,哭丧着脸敬了个不成样子的军礼,“遵命,长官!” 宁卿这才满意的关闭了视频通话。 她发现,自从高二那年的五一节假日被她拖着走了趟西北,好好领略了一番自然山川地貌之后,穿上短袖就变得跟国宝一个级别,将养了大半年才让肤色统一的顾鸳,就再也听不得“西北”这两个字了。 还说什么毋宁死,再不得西北走一遭,可谈到西藏朝圣,她的态度却又很坚决。 “这个不一样,去啊,肯定得去的,就是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去,等一时兴起吧,说走就走啰。” 顾鸳挠着后脖颈,自己也不甚清楚的迷糊样子。 宁卿扶额,她永远搞不懂自己一时冲动骗进家里的学妹的大脑结构,说出来的话时常让人哭笑不得,总有种看似正常又好像不大正常的诡异感。 只是不知道,与顾鸳那双眼睛视过频了的自己,今天晚上还会不会失眠了。 望着漆黑一片的手机屏幕,宁卿撇撇嘴角,再捏了捏镜面反射外的娃娃脸,有些苦恼的想着。 一放学回了宁宅顾鸳就跑上楼,把昨晚上整理好的行李箱拖下楼。 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她拨通了宁染的电话,“我现在要回家了,你一个人真可以啊?” 知道问的是废话,关于她要回家,剩下十几天都是宁染一个人在宁宅这种事,她一早就跟宁卿讨论过。 宁卿说宁染接近成年了,确实该独立了。 顾鸳有点担心,想着要不让宁染玩得好的同学一起过来住个十几天的,免得一个人孤单,宁染自己却成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自娱自乐的很。 可知道归知道,该说的还是要说的。 比如叮嘱他要常去补习班,别总一个人在外面游荡,晚上早点回来睡,总泡网吧熬夜不好,现在还在长身体,不能大意,别故意耍脾气的玩挑食,做饭阿姨也不容易,垃圾食品能不吃就别吃…… “你说完了没有?” 从头到尾听完的宁染就说了这么一句,口气很冷。 “呃,说、说完了……吧。”被这么一打断,顾鸳舌头有点捋不直了。 “那我挂了。” “哦,好。” 西城区一地下网咖里,宁染冷漠的挂断了电话,就听旁边坐的同一个壕里的游戏战友满脸八卦,“女朋友?” 宁染呵呵两声,“男朋友。” 她要跟她回家 宁宅院子里,草木茂盛,顾鸳看着堵在院门口的人,攥着行李箱仰天翻了个白眼,有些牙疼。 “我要去你家。” 来人很是蛮横,大热天的裹着件到小腿的深色风衣,披头散发的像个鬼,就是光天化日裸露在视线之中的那双脚有些碍眼。 “你怎么不穿鞋子?” 顾鸳皱眉,她看到蒋妍脚底边的血口子了,应该是路边碎石一类的割开的。 “忘了。” “你别跟我说你是一路走过来的?” “嗯,脚疼。” “你还真是——” 蒋妍这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无赖模样让顾鸳脑壳都在晕痛,她拧着眉想要骂人又不知道到底该骂谁。 借着行李箱的重力,顾鸳让自己站稳了,深吸口气,放开行李箱转身就要上楼,听到动静回头轻说了句,“别跟上来,我先去给你拿拖鞋,然后带你上去洗脚,你在这里等我。” “我可以穿你的鞋跟你一起上去。” 蒋妍不但没等,还又往前走了两步,眼眶泛红。 顾鸳回头瞪着她,硬是看不出来眼前少女是真哭是假哭,但脚底的伤做不了假。 她面色几度变换,最后还是认命般蹲了下来,解开白色帆布鞋带,穿着船袜站在大理石台阶上。 裸露出左脚上系着的红绳,与那脚踝肤色很是相衬,说不出的好看。 “抬脚。” 她蹲跪在蒋妍跟前,把鞋带拉松了些,一只脚一只脚的把鞋给她穿好,不大不小,竟然还很合尺寸。 顾鸳有点惊讶。 蒋妍却觉得理当如此才对,但她现在在装可怜博取同情,开心不适合放在脸上,只好在隐秘的动了动帆布鞋里愉悦的脚趾头。 “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上去给你拿双软一点的拖鞋不要,非要穿我的,硬邦邦的,你就是要受疼走这一遭是不是,平常我怎么就看不出来你有这份自虐倾向呢。” 顾鸳吐槽着扶蒋妍上楼,洗脚,找到宁卿留给她的医药箱子,消毒,清理伤口,贴好OK绷,期间蒋妍倒是一直乖得很,就这么痛不还手说不还口的,任她施为。 后脚跟有一处应该是踩了碎玻璃,伤口比较深,几颗石粒嵌进了肉里,取下来的时候伤口还在冒血,问痛不痛,只说没感觉。 “好了我们就走吧,我记得你家是在西河街,坐客车回去的。” “你还知道的真多,找了多少个探子潜伏我身边了你?” “就我一个。” 蒋妍厚脸皮笑着就要顾鸳搀扶,之前还能正常走的,现在一处理好伤口就矫情上了,一瘸一拐的就要往顾鸳身上倒。 “你等一下,到我家的客车有好几趟,急什么,你先把衣服换了,穿我的,这大夏天的穿风衣,你都不热吗?” “我不热,顾鸳,我们还是先走吧,晚了我怕有人反悔就走不了了。” “什么反悔,呃,你扯我衣服做什么?” “那个。” “哪个?” “那个……向日葵?” 顾鸳这才看到蒋妍指着的鲜活花木,笑着点点头,“对啊,医院里你送的嘛,你也奇怪吧,这么多天了花还开得这么好,别说其他了,先换衣服吧,还有头发也要绑起来,不然干脆洗个澡也行,把身上擦一擦,别碰到伤脚就行了。” 蒋妍揪着自己的风衣领口,垂下了脸,“不换了,我们快点走吧。” 顾鸳一脸懵怔,“这么急做甚,有恶鬼追你啊?” 蒋妍还是低着头,“嗯,恶鬼——” “你——算了,随你吧,也不知道我上辈子是杀人盈野白骨不绝了还是罪大恶极祸害苍生了今生才能摊上你这么个妖孽!出门带钱了没?” “没。” “手机呢?” “没。”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带了什么出来?” “我啊,有我还不够啊,顾鸳,做人不能这么贪心。” “……” 客车汽运站里,前面走了两趟到西河的客车顾鸳都没上去,蒋妍抗议,以为是她反悔不想带她走了。 顾鸳简直懒得再解释了。 “挤。伤。” “原来你还是担心我的嘛,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无情,对了,那些人总往我们这边看做什么,被我的美貌惊到了?” 顾鸳翻白眼不回答,惊到个鬼,满大街全是露胳膊露腿的,就她一个风衣大侠,手里还抱着盆向日葵,形象跟要打家劫舍的信教的□□一样,保不齐就是精神病院正在通缉的在逃犯,不看她看谁! 车上的时候,外公打了电话来,问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到,早间买了土豆回来,外婆准备晚饭时炸土豆丸子。 顾鸳说收拾东西晚了,很快就要上车了,等快到的时候再打回去。 外公外婆年纪大了,虽然都有智能手机也有微信,可还是不习惯用。 最后,她顺带提了一下,说要带一个同学回家住家住几天。 许是蒋妍的造型太奇特,外公来车站接她们两个人的时候,硬是问了几遍蒋妍是不是真是她的同学。 好在蒋妍的礼貌让人无可挑剔,又长了张超脱世俗的脸,外公总算信了她添油加醋给出的所谓至交好友绝世闺蜜这套俗烂的说辞。 可是一到晚间,上楼睡觉的时候,蒋妍穿着顾鸳的冬季卡通睡衣,抱着花瘸着腿蹦着敲了隔壁顾鸳的房门,笑得灿烂,“我要和你睡。” 一下子原形毕露。 顾鸳靠着原色木门扶额,“你脚上有伤,一个人睡好一点,不然晚上我不小心碰到了怎么办?” “我就想和你睡,你就给个痛快话,给睡不给睡吧!” 这样的恶霸模样,这样纯真娇美的一张脸,顾鸳表示接受不来,可她愣神的时候,蒋妍已经挤进去霸占了大半张床了。 她把花摆在了床头木柜上,“把空调开低点,我热。” 语气娇软,像是吩咐家中女仆一般的自然随意,又像是下意识放纵自我的撒娇。 所以就赖在浴室死活不出来,非得折腾着,等她翻箱倒柜找出套过冬的棉绒睡衣才肯把浴室让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顾鸳默默进去,把温度调低,把床头自己一贯用的紫罗兰素色空调被放到蒋妍脚边。 “我睡地上吧,地上凉,为了你的脚着想你就乖乖躺在床上盖被子睡好,别闹腾了行吧,明天我带你去菜园里玩。” 在木板地上铺了凉席厚被子,关了灯,顾鸳闭上了眼睛。 “你不跟我睡只是因为担心我脚伤?” “不止。” “那还有呢?” “我不大习惯睡觉的时候跟人有接触。” “我又不是男生。” “知道,不然,我不会带你回我外婆家,更别说跟你在同一个房间睡。” “顾鸳,你外公外婆很好,很和善,我喜欢他们。” “嗯。”废话。 “我也想有外公外婆,诶,我们晚上吃的那个外酥里嫩的那个是什么,跟太阳一样的很漂亮,回去我也让阿姨做一样的,那个味道我很喜欢。” “嗯,你的手……” “什么?” “刚给你送衣服看见你手上有淤青,像是——” “磕到了。” 云淡风轻。 “嗯。” 像是鞭子痕迹,不止一处。 顾鸳放缓了呼吸,慢慢进入睡眠。 清脆碧绿的菜园子,田垄交错的稻田,满塘的荷叶莲花莲蓬,放眼望去直达远山的渺渺水塘,有白鹭涉水飞起,展翅扎进无尽的蓝白远空。 外公去田地浇水了,外婆在给菜园子锄草。 顾鸳摘了菜园里才长到手掌大小的脆嫩青瓜,在荷塘里过了两遍水,给了行动不便的蒋妍一个,自己咬着一个坐在了土坡上,给她讲幼时自己把未长成的西瓜当皮球摘了个干净的趣事。 然后,两人沿着水塘散步,一个慢悠悠走着,一个踉踉跄跄的跟着,还非不让人扶。 顾鸳摘了荷叶,摇晃中间晶莹碧透的水珠,给两人遮太阳。 至于荷花,蒋妍只在公园还有市场鲜品区见过被折断的,第一次可以这么近在眼前的自由采摘,开心的伸出一只手就被顾鸳拍开了。 “荷叶莲蓬可以,荷花还没长成,不可以。” 顾鸳赤脚踩着荷塘尽头的小溪里,踏着泥土小路往家走,蒋妍只能干看着,无可奈何。 一天,两人都是午后洗了澡披头散发躺在藤椅上,嚼着黄瓜看着天,有一声没一声的胡乱说着话。 来了两辆车,黑色的流利线条,出来个黑衣青年,走近躬身,请蒋妍上车。 后排车位坐了个男人,没下来,车窗摇下来,声音顾鸳隐约听见过。 他说,“玩够了,回家。” 蒋妍很是大方的从藤椅上蹦下来,摆摆手,笑容满面的上了车,连身上顾鸳的长袖单衣都没换下来。 只是说,“我走啦,记得跟外公外婆说一声,我不是故意不告而别的,还有,我会想念土豆丸子的。” 等车子走了很久,顾鸳才反应,蒋妍在西河只待了不到一个礼拜,外公外婆很喜欢这个懂事可人的漂亮姑娘,还说让住到开学再一起走。 而且,她还没来得及等她脚完全恢复,带她去街上那家拌粉店里,蹉跎时间,享受美食。 那个男人的声音她一定听过,只是忘记了是什么时候听到的,还有蒋妍的伤,她那天那么狼狈,把自己包裹成那副样子,身上的伤绝不止手臂。 而那个男人,他是蒋妍的养父? 这些个黄昏,总不重样。 比如此刻,透过客车玻璃窗所能感受到的黄昏,就像一匹幽冥马踏蹄于墨蓝画布,底下是橙红色的稻浪。 如果不是微信里宁卿威胁的话语犹在耳畔,顾鸳简直幸福的可以神游了。 唔,开学考试什么的果然很讨厌。 作为一个正式的高三生,顾鸳表示对这种永远处在考试中的学习生涯很无奈啊。 上午有些清静,林木重重包裹的回字楼,四楼旋转楼梯走廊尽头的教室,顾鸳走了进去。 因为是高二期末考分出来的重组班,大部分在暑期补课时都相熟了的,三三两两在各处汇聚了好些人,都是相互问好说着暑假趣事的热闹场面,还有抱怨下周一开学考试的。 “诶,顾鸳,我们换班主任了你知道吧!” 有较熟悉的同学唤她名字,满脸的兴奋。 “真的啊?” 顾鸳笑着走到位置上,不掩迫切,可她并不加入进去,只听他们讲。 “听说是无缘无故被开除的。” “切!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肯定是得罪了人,故意让下岗的,这样的,也没别的学校敢要啊!” “啧,老秃的铁饭碗给丢了,今后可咋办呀你们说。” “不知道。” 晚自习换了位置,顾鸳坐中间一组的外桌,几天下来,她眼里除了一只大脚板什么也没有。 那是她隔一过道的同排外桌男同学,并不相熟,长的不修边幅,花色衣衫的领子总是竖起来的,好像里面随时会窜出一只麻雀站在上面。 他穿凉拖,下课就搭着腿,脚底板正好对着她。 天知道,这几天她的饮食欲望呈指数型下降,别问了,让谁往眼睛里搁一脚丫子谁能吃的下去东西。 可她不好意思说,毕竟跟他不熟。 说真的,虽然同学一年,可她真正有深刻印象的没几个,再说,她并不喜欢交际,与这个班级的联系浅薄。 或许,如婉清所说,她真的不适合群体生活吧! 但在她内心深处,她又很期盼的自己所处的是一个团结一心的班级。 她这一排小组三个人,自己和蒋妍各占一边,中间坐着个模样慈祥的小胖子。 他叫范小杰,女神是高三(11)理科班的白雅莉,那个能把校服穿出紧身皮衣效果的长腿性感女生。 他的手机桌面放着一张不知道转了几手的女神照片,是别人偷拍的,只能看个模糊的人影。 顾鸳天天骂他,“你个猥琐的死胖子!” 一次,顾鸳问他,是愿意选择林黛玉还是薛宝钗做未来伴侣。 范小杰毫不思索道,“林黛玉!” 大多数人是选择薛宝钗的,因为喜欢不等同于宜室宜家,可他就喜欢林黛玉,问理由,范小杰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说不过就打同情牌,“请对胖子宽容一点,他们的心总是比别人善良一点,也敏感一点,让世界充满爱嘛!” 蒋妍今天没来,短信也没回复。 突然地,她有些担心她。 晚自习结束,蒋妍打了电话过来,她在老船吧。 一个唱歌的清吧。 蒋妍点了一首歌,有着沙哑嗓音的男歌手唱着岁月神偷,“时间是让人猝不及防的东西,晴时有风阴时有雨,争不住朝夕又念着往昔……” 听完一首歌,蒋妍就看着顾鸳笑,没说什么,清丽灯光下的脸竟有一瞬的沧桑。 那个黑衣青年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走出来的时候,蒋妍就站了起来,被接走了。 顾鸳的西瓜汁还没喝完,所以就多停留了一会。 然后,就遇到了夭夭。 她初中时代的小学妹,一个身材娇小有着精灵面孔的短发少女。 夭夭是她新疆名字的拟音,至于她的汉文名字,已经没印象了。 夭夭端着圆口的玻璃杯,一手握着半瓶子酒走过来,有了些醉意,眼神却无比清醒。 她坐在了顾鸳对面,短发下半睁着眼睛给自己倒酒,说了句,“学姐,好久不见。” 顾鸳笑了起来,她记得夭夭,记得她厌恶抽烟,却于酒情有独钟。 只没想到,都快三年了,夭夭这个习惯依然没什么变化。 她的长安 高二那年会考,顾鸳的考场是在实验,释初的学校。 因为要连着考两天,距离又比较远,所以提前一个晚上她就住在了释初的寝室,与其他两个不相熟的女孩子一起。 她们都不是实验的学生,而是寝室里女生的好友或者同学,从其他学校赶来参加会考的。 顾鸳记得很清楚,下铺的那个短发女孩子隔着手机,跟她男友吵了半个晚上的架,言辞犀利,寸步不让,身上隐约有王婉清的特质。 虽然烦人了些,但并不讨厌。 对床另一个女孩子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也实在是受不了,从上铺爬下来,干脆跑到寝室院子里的桂花树那里,坐在贴着白瓷片的花坛边上,发呆。 顾鸳睁着眼睛看了很久的墙顶,斑布浅浅一层灰渍,墙角发黑,有着几块脱落了墙皮的不规则浅坑。 她有些昏昏欲睡,可耳朵边一直嗡嗡作响,不安分,她爬起来叠好被子,把床头那本自己带过来的书塞进了枕头里,然后翻身半跳着下了床,走出了寝室。 转头还对那个仍在喋喋不休的短发女生微微一笑,示意她继续。 桂花树下的女孩子看见顾鸳也逃了出来,很是不好意思的往旁边坐了坐给她留出一大片地方来。 顾鸳出来的仓促,手机落在床头了,想听音乐还需要再去寝室里走一趟,想想算了,懒得,还是坐下看月亮吧。 看了一会儿,脖子有些酸,眼睛也有些累,睁不开。 “那个,同学,你刚才趴床上看的小说,是《牛虻》吗?” 顾鸳手撑在花坛边上偏头,嗯了一声,然后笑着说,“还没看完,你也喜欢这本书?” 女生回答,“看了很多遍还是觉得看不够。”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久久不息。 然后,顾鸳看着她头上绑着的蓝紫色繁复丝绢头带,惊喜问她,“你喜欢蓝紫色?” 是蓝紫色,而不是紫色,这很有区别。 这种冷而自持的特质,她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嗯,深而蓝复则紫,别人问的都是我喜欢蓝色还是紫色,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所以他们问我蓝色我说喜欢,问我紫色我也喜欢。” 女生下意识的摸了一把头带,对顾鸳笑得灿烂,“好奇怪,我总觉得见过你。” 顾鸳点头,眨眼笑语,“我也是。所以我们都是三生石畔,奈何桥边,忘了把汤喝干净了?” “嗯,可以这么理解。” 那是一次偶遇,也许是邂逅或是久别重逢,顾鸳记了很久,为这种熟悉感愉悦了很久。 但那个夜晚,她们都没有再说下去,只留待以后,有缘再聚。 现在她的床头,依然放着那本《牛虻》的下册,她有这本书很久,可是她是什么时候买的,不记得了,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的翻看,铭记,幻想,陈述罪恶。 进而背叛。 上海,外滩。 昏暗灯光的卫生间里,宁卿把自己锁在最里面一间,捂着手机接电话。 “小鸳儿,你替我安慰一下阿染,这次他家长会我不是故意不回去的,道歉礼物我已经寄过去了,明天刚好能到,是阿染最喜欢的机器猫限量版毛绒公仔。” “音乐?可能是隔壁的人在房间里放音响吧。” “嗯我知道,我肯定会照顾好自己的,那等家长会那天,小鸳儿,就拜托你去一趟了,散会后你就带着他随便逛逛,开解开解他,不然我怕他闹脾气,以后连学校都不去了。” 得了肯定回复,宁卿挂了电话走出卫生间,隔壁包间里的人正唱着《自由飞翔》,音乐声开的很大,路过的时候感觉地板都在振动。 到走廊的第二个拐角转弯,在左手边第四个包间停下来,看着门上的“009”号码牌,挺直腰背,缓缓地,扬起一个十分温暖的笑容,开门走了进去。 晚自习结束,顾鸳跟王婉清碰了个面。 今年申请入文学社的人比之往届翻了整一倍,良莠不齐的,尤其时间还赶在了中秋前后,编辑部忙了两天眼睛都红了,稿子依然还有很多,所以两个人就操劳了点。 至于柳苏,那是完全乐在其中,据她的说法,最近新交的男朋友太黏人,她终于有个完美的借口来表达自己不愿分离却不得不忍受相思的楚楚可怜了。 而柳苏那个从初中谈到现在的学生会男朋友,则是每晚必定等在一字楼楼下,送她回住的地方。 说起这个男孩子,顾鸳不得不对柳苏的强大异性吸引力服气。 王婉清对谁的八卦都不感兴趣,除了柳苏,尤其是关于她那个藏的厉害的男朋友,所以时不时的,王婉清就会抽风一回,然后拽着顾鸳去偷摸看人约会。 最后被发现了,王婉清也不惧,笑着扯着顾鸳就走了过去。 柳苏咬牙切齿,看着顾鸳是一脸委屈控诉,看着王婉清则是满目的杀气。 男孩子倒是挺淡定的,很识趣的坐到了柳苏旁边,把对面的座位让了出来。 顾鸳心中赞许,咳了两声也就不觉得尴尬了,跟着王婉清大大方方坐下来,就对着柳苏很无辜的眨眼睛。 男孩子很文静,细碎刘海,露出额头,笑起来的时候五官鲜明,好似全身的细胞都随之微笑起来。 这个男孩子顾鸳印象不错,低调的很佛系,待人接物却十分的有涵养,以前去学生会的时候总会看见,宁卿作为学生会会长与外校走访联谊也会带着他,现在已然是学生会的二把手。 他的名字也十分的有意思,叫长安,盛长安。 听说不止是学生会和班级里,就是年级乃至外校都有不少的追求者,学校表白墙上也没少见他的名字和照片,最重要是,他是个年级第一。 没想到如此一风流人物,就这么栽在了柳苏这个小妖孽手里。 “顾鸳学姐。婉清学姐。” 盛长安礼貌的笑着问候前辈,顾鸳微笑点头,王婉清则是一脸审视,对柳苏的刀眼全当看不见。 “你知道顾鸳我不奇怪,你怎么知道我的?柳苏告诉你的?” 盛长安笑着揉了揉柳苏的脑袋,还捂了捂她的瞪的溜圆的眼睛,“苏苏虽然闹腾了些,可对婉清学姐还是很尊敬的。” 王婉清哼了一声,也不知道信是没信。 柳苏扒拉开盛长安的手,嘟着嘴耍小孩子脾气,站起来就要走,“不吃了,回去!” 盛长安拉住她,笑着安抚,“苏苏,两位学姐又没有恶意,只是好奇而已。” 柳苏恨恨坐了回来,瞪着一脸得意的王婉清,“什么没有恶意,你看她,笑得这么阴险,她就算了,顾鸳学姐,你也是……” 顾鸳连连摆手,“我是被逼为虎作伥,咳,顶多是个从犯。” 王婉清对身边这个出卖队友的损友横了一眼,接着大笑,“柳苏,我来也不是故意打扰你们两个约会,我就是想知道一件事情。” “你别问,我不会说的!” 柳苏如临大敌,想都没想就捂住了盛长安的耳朵。 盛长安无奈的摇摇头,把柳苏的手握进了掌心,“苏苏你别怕,不该说的我不会说的。” “她是坏蛋,肯定是要挑拨离间!” “我没那么无聊。” 王婉清假笑一声,睥睨四野的欠揍样子,“你们怎么在一起的?” “这个也不能说!” 柳苏差点没跳起来,直捂住盛长安的嘴巴,脸都红了。 王婉清与顾鸳对视一眼,有戏。 盛长安拉开柳苏的手,“这个可以说,没什么丢人的。” “不行。” “可以的,苏苏,又不是见不得人,说起来,我这还是第一次见你身边的女友,说一说没坏处,要不是确定你对我的心意,我都觉得自己是你见不得光的秘密情人了。” “你才不是!” 柳苏瞪他一眼,眼眶竟然有些泛红,趴在了盛长安肩膀上。 “我知道不是,苏苏乖,两位学姐在场,正好给我做个见证。” 盛长安轻轻揉着少女的脑袋,微笑。 柳苏疑惑,“什么见证?” “证明我是你正牌男友,而不是什么你在路边随手摘的野花野草。” 对面被撒了满身狗粮的两位:…… 原来,柳苏与盛长安第一次见面,是一个堪比闹剧的开场。 小小的少女穿着澄白色夏季校服,提着情书闯到了午课结束不久的尖子班,四处看了看,然后直接把情书拍在了几人中看的最为顺眼的少年桌上。 “喂!你们班成绩最好的那个人的座位是哪个?” 蛮横无礼。 别说其他人,就是正坐在位上收拾书本的少年也有些不明所以。 少年抬头,一眼望过去,一瞬就被少女眼眸中的星辰大海淹没,沉进那无比深邃神秘的空间里。 “你发什么愣,我问你――” “你找盛长安?” 少年反问,看了眼桌子上的青色信笺,还轻轻的笑了起来。 “废话!我找的是年级第一,除了盛长安还能有谁?!” “你要送情书给他?” “不然呢?我说,你怎么这么多废话,直接告诉我他座位是哪个,我没心情等!” “那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吗你就追他?万一他长得拖累市容市貌,怎么办?” “那也追!” “就因为他成绩好?” “对!”少女很是不耐烦的瞪圆眼睛,“你到底说不说,我都见过他照片了,长得勉勉强强,也还行吧,你该不会是嫉妒他成绩比你好就故意抹黑他吧?” 少年为她这阴暗的脑补怔了怔,随即又无奈的笑了起来,“连人都认不清还敢找上门来,你家里人没告诉过你早恋不好吗?” “要你管!” 少女恼了,拿起情书就要走到另一个已经完全愣住的人跟前去问。 少年却一把摁住了她的手,在少女不敢置信的视线里,把情书随书本一起放进了书包里。 …… 说到这里,盛长安叹了口气,摸了摸柳苏脑袋,“所以说,早恋不好,还得等你成年。” 柳苏脸红的透彻,直接就锤了盛长安一拳,然后埋在了他胸口,再也不肯抬起头来。 王婉清笑得不行,直拽着顾鸳让扶她回去,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剩下的就是不该知道的。 她不会得寸进尺,可以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笑什么,你还不是一样。” 半路上,顾鸳实在看不惯,就给泼了盆冷水,令王婉清的笑差点没收回来把自己噎死。 顾鸳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忍不住扶额,“让你得意忘形,我不说了行了吧,你就不能悠着点。” 王婉清只顾着咳嗽了,根本没心思理会顾鸳在说什么。 餐厅里,柳苏很久才从盛长安怀里抬起脸来,小心翼翼的望向空无一人的对桌。 “她们走了?” “嗯,吃饭吧,再不吃菜就凉了,营养没了吃也是白吃。” “你刚说那么清楚做什么,随便唬弄一下不就好了,你看吧,等我下次见了王婉清,她肯定得笑我!” “这有什么,苏苏可以笑回来。” 盛长安笑着捏了捏柳苏的红润脸颊,“两位学姐人都不错,你跟在她们身边,我很放心。” “放心什么?” “不被人欺负。” “我有那么蠢?” “嗯,还不自知。” “你说谁蠢?哼,我还就告诉你了,我当时我才没有认错人,我――” 柳苏脸爆红,一下子捂住了自己嘴巴,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可是貌似没什么用,该说的不该说的她应该可能也许大概都……交代了。 她心虚的偷偷瞟了眼少年。 盛长安摇摇头,捧起柳苏的脸,拿开她的手,轻叹,“所以说你蠢,捂嘴也没用。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怎么不戳穿我?” 柳苏近距离的望着他,眼神愈发迷蒙。 以她的骄傲,只要他说出口,她一定不会再赖着她,她性子是野了点霸道了点,可这份担当她还是不差的。 盛长安静静望着少女眼睛里的无尽星空,笑了,慢慢贴近她的唇。 “谁知道呢,可能我当时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眼瞎了吧。” 她,你找到了? 这个中秋,顾鸳过的十分平淡。 照例给家人打电话汇报近况,然后笑几声说几个问句再表示一下自己没有拖累班级排名云云,完美结束。 挂了电话的顾鸳有种莫名想倾身谢幕来一段演说词的冲动。 再是访友。 释初在电话里的心情有些不好,她没多想,然后给冯漾打过去,显示正在通话中,她也就没坚持,而是改发了条短信。表明自己的在意。 顾鸳瞟一眼书桌,端起瓷制花瓶,换了水,坐下来盯着那一株两朵双生葵,神游了一会儿,就下楼敲了宁染的房门。 宁染高二,差班,学校直接给放了一天的假。 门内没有回应。 顾鸳手指顿了顿,还是义无反顾的敲在了门上方正中心的机器猫挂历的那一格用红色彩笔画了个粗重圆圈的“十五”繁体数字上。 这个挂历是宁卿从台湾买来的,农历日历,麻绳木板刻着繁体汉字,只是每个月份那一页的上方绘有机器猫的彩图,十分精致。 本来宁卿答应了中秋是要回来的,顺道参加宁染的家长会,有事情被耽搁来不了,这让一早就期盼以待的宁染一下子红了眼眶,摔了手机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 至于卓尔,宁卿耳提面命,不许她和宁染再去联系,只说等过了这阵再看。 再看? 这个词很奇怪,但这样也好,省得她再故作姿态,疲于应付。 想不通也就不想了,但有一点,这傲娇也是有限度的吧,又不是她锁着宁卿不让回来的,有必要把自己一关就一天吗,会自闭的好不好! 也不知道他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大脾气。 顾鸳简直心累,月饼是她辛辛苦苦去实验那边的糕点市场专门买来的,好歹给个面子好不哩? “宁染,天都快黑了,你早上中午都没吃饭,要不下来吃个月饼啊?” “你不是喜欢红豆味的吗,我这次就买了两种口味的,我是砂糖,剩下的就全是你的了,怎么样,心动不如行动,我是说真的宁染你就出来吧,你这几天好不容易生活作息规律了点就又成了这副样子,喂,你听见没有?宁染!” 这最后一句的音量,顾鸳相信,就是宁染把头蒙在被子里睡着了也会被吓醒。 可是门依然没有打开。 顾鸳一下子来了气,走回房间拿了钥匙下楼直接把门给打开了。 这是宁卿留给她的备用钥匙,防的就是这种突发状况。 屋子封闭的太久,窗帘整个的拉上了,黑而暗,满满的憋闷感。 顾鸳一脚踏进门,一下子不适应陡然变暗的光线于是摸索着打开了门边的灯。 走进去。 被子隆起混乱,她走过去,站了站,踢了一脚被子,轻声试探着说了声,“宁染?” “你怎么进来的?” 声音从背后传过来,顾鸳转头,一眼就看到宁染撩开了阳台帷幕走进来,手指间夹着的那根抽了一半的烟。 “你抽烟?” 顾鸳皱眉,鼻腔里都是从帷幕后面扑进来的难忍的烟草气息。 “你怎么进来的?” 宁染又说了一遍,但他没走过来,就以一种十分阴郁的眼神盯着她看。 知道他不得到答案不会罢休,顾鸳扬了扬手里的备用钥匙,眉目恢复平静,看不出情绪,“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你什时候开始抽烟的?谁教你的?” 宁染没回答,就盯着她手里的钥匙盯了十几秒,然后突然笑了起来。 这个笑在这种时候并不显得愉悦,而是一种她从来没在宁染身上见到过的那种阴冷,不属于他少年心气的冷。 顾鸳一下子惊了心,攥着钥匙就要下楼,“月饼在客厅,你等会儿下来一起吃吧,毕竟是中秋,我一个人觉得不自在。” 她已经走出了几步,跨出了房门,可她还是不可避免的听到了少年问出来的那句话。 “我姐是不是不要我了?” 等到中秋结束的第二天,她去了二中,就坐在宁染的位置上,然后一直到家长会结束,在走廊里围挤的学生里,她也没有看宁染的时候,她才不敢置信的反应过来,她错了。 宁染已经不是初见的那个鼓着包子脸说她丑八怪的中二患者了,他五官棱角逐渐分明,身高也已经到了她需要仰望的地步了,他已近成年,是思想情绪最不稳定的青春期,她却依然当他是个半幼稚儿童。 这种心态让她忽略了宁染正处于三观基本建立的最关键时期里,她对他,太过于掉以轻心了。 顾鸳有些颤抖的给宁染打电话,关机,怎么都是关机,她站在走廊里,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往哪里走,她也不知道回去之后该怎么跟宁卿说明宁染的情况。 家长会上,班主任把学生的成绩课勤一一在多媒体上放出来,然后做出解说,宁染是班主任列出来的几个重点批评对象之一。 而作为宁染家长参与的顾鸳,则站起来,与另外两个面目羞红的家长一起,承受了各种明嘲暗讽的口水与视线。 没感觉到羞愧,只是怅然,原来宁染的状态已经这么糟糕了,可她和宁卿居然都不知道。 是她们把宁染想的太乖了,还是说,她们都太理所当然,自以为是? 迟到早退,逃课缺勤,缺考交空白卷,与一些不安分学习的学生一起把这叛逆放纵的青春进行到底。 顾鸳捏紧了手机,在教室外想了很久,还是转身又走了回去。 伤痛的来源是忍受。 一经爆发,内心的阴暗与罪恶会完全呈现于人前,往往以血腥残酷结束。 躺在留有白日余温的水泥地面上,宁染睁着一只眼望着暗无星辰的夜空,想骂句天操声地也做不到。 嘴巴里牙齿松动,一张嘴就想吐血。 肩膀上挨了一钢棍,骨头肯定都错位了,腰上腿上各挨了几脚,都是实打实的痛,左边的眼窝也稍稍青紫一片,肿的根本睁不开眼。 满鼻子的血腥气。 身边躺着的全是哎呦哎呦的在叫唤,声音难听又恶心,手机已经废掉了,被人一锤子报废进了二中后门那条污水沟里。 他不用想也知道,家里那个丑八怪一定给他打了很多个电话,然后以为他是故意没接,一心想着打游戏,懒得搭理,嫌弃她烦。 其实她也不是有多想打给他,就是受人所托,更多的是责任。 他知道。 她会给补习班或者班主任打电话询问他的近况,会注意他的饮食,会每晚下楼来看他是不是在恰当时间进入了休息,然后给他盖被子,关了台灯带门出去,一如宁卿曾经做的那样。 但她姓顾鸳,不姓宁,不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亲疏有别。 只大他一个年级,还没有他高,根本没有管教她的资格。 同样,他也不需要这份管教。 宁染想了很多,越想越烦,就爬起来,边痛的直抽气,边抓起对方领头男生的衣领,近着脸狠声道,“以后把嘴巴放干净点!要再让我听见‘有生的没养的’这句话,见你一次我打你一次!” 他扔开一地的人往后走,穿过青江公园找了家医铺子处理外伤,出来时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校服多了很多拳脚印子,还有不少的血迹,皱着眉头拐进了艺术街,换了衣服,再把校服送到了干洗店,路过一家旋转火锅店,又走到店后重建的商业楼工地。 那里有一个洗手池,他洗脸顺带撸了一把头发,表情不愉的走向青中的那片古老住宅区。 宁宅院子门口,宁染才跨进去几步,抬头一看,脚步顿了顿,咬着牙面无表情的就要错身往楼上走。 顾鸳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坐在葡萄架樱树下的一把木椅沙发里,点着旧台灯,翻着书,听见动响就抬了脸往院门口望。 见到宁染,她立即合了书站起来,才扬起笑脸就在宁染走进后那青紫淤青一片里收敛,愣怔着,转头看已经踏上了楼梯的少年,叫住了他。 “吃过饭了没有?” 宁染握紧了拳头,脚每往上抬一步,身体就咯吱咯吱的痛响,他转头狠狠瞪了一眼顾鸳,反而加快了脚步,上到二楼把门重重锁上了。 随着砰隆一声,门上的机器猫挂历都颤抖着久久不止。 院子里,顾鸳默了神色,低头,书被反摊开着压在了某一页,镂铜蓝紫蝶翼书签就正正的安放在书边沿的一侧。 “有一天。”小王子说,“我看了四十四次落日。” 顾鸳忍不住呢喃出了这句话,目光落在铜质书签上,没有把书翻过来,而是弯腰摸着书页把书签别回原处,合好上楼。 抱着书经过二楼,她来到宁染的房间,敲了两声,知道他还没睡,能听见就行。 “粥在保温箱里,你要是饿了,记得下楼吃。” 刚到房间,手机里就来了条短信:顾小姐,高三了,愿你前程似锦。 她洗了澡用毛巾擦试着头发,倚着阳台栏杆的美人茵旁眺望万家灯火,无意点开静音的手机看到了短信,眼中尽显柔色。 耳边忽闻少年温雅的声音,顾鸳惊讶的转过身来,“你怎么来了?” “想来便来了。” 少年撩起珠帘,行至她身前,隔着一道虚空,并未看她,而是同样望着青鹭的夜景,默契微笑。 他没戴眼镜,面目却模糊不清。 她却能看到,少年脸上有着利刃切割过的血痕,从眼角划过脸颊,隐隐可见殷红血肉里的白色鼻骨。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顾鸳不再言语,转头趴在阳台上,泪流满面。 文学社新社员在这一个星期总算全都敲定了,其中有一个人,顾鸳印象深刻。 那是一个长得十分奶气的男孩子,是这个年纪唯有的干净好看,有些稚气未脱的矜傲。 他想进的是编辑部,写的文章里用到了一个词,魏晋风骨。 这个词,她觉得十分美好,内蕴铿锵,有云过风轻的疏朗之态。 男孩子见人总是笑得淡漠,并不显得多热切,疏离而礼貌。 可是,他只要一看见她就喊“姐姐”,甜软的,与待别人分外不同,直让柳苏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因为,男孩子对别人的称呼从来都是“同学”“学姐”之流。 高一教学楼,天台一角。 夭夭一身校服,靠着墙,看着敞开的铁门那里边的黑暗,没笑,面容无波而静,眼睛里有无尽情绪在酝酿。 霍湘君就是从这么一团黑暗中走出来的。 这个一向骄傲的少年此刻面色淡然,眼尾带笑,他停在女孩的一米开外,插兜而立,“有事?” “你中午发的信息什么意思?” “分手而已。” “你找到了?!” 夭夭失声一瞬,恍然大悟,盯着少年干净的脸道,“两年了,你一直没告诉我她的名字,可这就是你努力成为青鹭特招生的原因?她比你年纪大吧,你突然认真学习的时候是在初二,两年,她是高三还是复读生?” 霍湘君挑眉,不大理解一向矜持自控的少女怎么此刻的话语会如此尖锐,但也无所谓了,“这是约定。两年前我们就说好的,现在我找到她了,分手是自然。” “找到了……” 夭夭呢喃自语了会儿,忽抬头望定霍湘君,“你已经在追她了?” “没有,我们还没分手,不单身怎么追她,我不想脚踏两只船。” “那你为什么不当面说?” “有差别?” 夭夭语塞,她知道少年从不无的放矢,说什么就必定会是什么,执拗自我。 对于眼前这个内心腼腆却从来有主见的少年来说,过去未来都是可以舍弃的,他看重的只有眼前的现实。 他从不压抑自己的心性。 也正是因为他对生活的那种明确性,吸引着她,折服了她,她才会对他日渐深陷。 可他又是骄傲的,一般女生怎么入得了他的眼,何况还让他为之恋念奋斗了两年? 所以她实在是好奇―― “现在能告诉我她的名字了吗?” 霍湘君不语。 他如今已身在青鹭,也终于有能力去追求自己心中惦念着的人,可对夭夭,他还是有一丝不忍的,但也只能是到这一步了。 说来他和夭夭相识也有段时间了,对这个就算在知道自己心有所属也愿意做他女朋友的少女,他从来看不清她的想法,也从没想过去看清。 只是她说的“合适”,他认同了。 他觉得这个女生确实不惹人厌,有分寸的让他心生敬佩。 她不会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发脾气哭闹爱缠人,她有她自己的主意。 他们两个,说是男女朋友,可实际上,他们只是在需要时,一种比起他人来说更为适合彼此的慰藉。 仅此而已。 他的心里并无负担,可一想到自己能这么光明正大的说出那个名字,他的声音还是忍不住激动的颤抖了。 “回――” “小君子!夭夭!” 两人齐齐往天台楼梯处望去,门被大力推开了,跑过来的是两人初中同一个班的好友,赵承颜。 一个被家里寄托了无数祝愿祈祷是女孩的跳脱男生。 “我就说找不到人,居然来这里了,你们这一对还聊不完呐,快下去吧,哈哈,一中那边的来我们文体馆碰篮球了,是高三学长们的月季赛,再不走就挤不进去了我跟你们说!” “嗯,走吧。” 霍湘君点头,看了夭夭一眼,当先往楼下走去。 夭夭的脸色瞬间变换莫名化为平静,难知喜悲。 她也曾祭奠 再一次走进蒋妍的家,顾鸳站在门口,转头看了眼天色,咖啡色的夕阳西下,有些目眩神迷。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顾鸳抬手遮挡,又闭上了眼睛,总觉得自己来过这里很多回。 她没多想,跟着仆人进去,走廊上的画都看不见了,那些炙烈的,诡异的,鲜明的,油彩泼就的向日葵。 蒋妍的精神的伊甸园。 消失了。 空荡荡一片。 顾鸳在琴房等着,目光落在了那架箜篌旁边的美丽物什上。 一盏台灯。玉质。 不过一尺高,整体呈淡淡秋香色,形似水母,略有通透,沿坠玲珑珠玉。 灯柱被刻成菩提树虬枝模样,简朴无纹,只底座刻有不平莲纹,漾漾开来,如若碧海种青莲,禁之蛊惑。 促使顾鸳鬼使神差走近,半跪蹲下捧起,抚上灯柱下处的血玉开关,灯光刹那朦胧一隅,视若杲杳,处若参商,微一眨眼,便是人心深处最为渺远的轮回。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顾鸳呢喃自语,似陷入梦魇,难以自拔。 蒋妍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甚至什么时候坐在了自己身边的也是未解。 她穿了件玫瑰系带a字礼裙,及膝,右手手腕上绑着素白手绢,隐约露出向日葵的刺绣图案。 “喜欢吗?” 顾鸳转过来脸,却只问,“你每天都看着这盏灯?” 见蒋妍点头,不禁惊异,“我刚才差点出不来,你能不疯,真是奇迹。” “你怎么知道我没疯。” 蒋妍笑了笑,左手扶了扶及膝的红裙裙摆,红中一点白,右手伸来牵她,“走吧,画室在另一边,你到时候可别惊讶。” 顾鸳还是惊讶了,她看着后院玻璃房里亭亭玉立的一大片向日葵,想伸手上去摸一摸,被蒋妍拦住了。 “别碰。” 她的指尖停在了她掌心里。温凉。 “怎么了?” “就是别碰。” “你养的?” “不是。”蒋妍笑得莫名,放开了手,娇娇柔柔望向那朵向日葵,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我不会把向日葵养在温室里。” 顾鸳没再问下去,点点头跟着蒋妍进到玻璃房最里面的画室。 打开窗,空气里有淡淡的植物湿气,还有什么别的气味,像是腐土里坏种破芽而出的那种邪恶味道,久远,但不陌生。 她一下子停了脚,憋着气转身往外面走,然后像是有恶鬼在追似的跑,任蒋妍怎么喊她也不停下。 直到再回到琴房,她才狠狠松了一口气,随即弯了腰大力的呼吸起来。 蒋妍走近了扶着她要给她顺气,顾鸳摇头,抬起苍白的一张脸,“没事了。” “你――” 蒋妍神情惊疑。 “这个。”顾鸳指了指自己鼻子,“太敏感了,你画室的味道我不喜欢。”恶心。 蒋妍一下子愣住了,然后她笑着拍拍手,走进来个仆人。 “把我的画具抬到这里来。” 仆人迟疑,“小小姐,先生说过――” “没看到我朋友不舒服吗,抬过来,别再让我说第二次。” 仆人看了看顾鸳的脸色,再看看蒋妍的脸色,慢慢退出琴房。 顾鸳皱眉,她能看出来那个仆人对蒋妍并无多大恭敬,这不像是对待自己衣食父母的姿态。 “这里的主人是顾别秋,不是我。他这几天出差,凌晨走了。” 蒋妍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然后凑近了顾鸳,眨着她天生娇纯的眼,吐露恶劣的笑,“要不要问我为什么?” 顾鸳看着她,摇头。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别想套路我。” “真的不问啊,你问就好了。”蒋妍有些失望的样子,“这种事情只我一个人知道,也太无趣了点。” 等仆人搬来画具很快搭好,蒋妍自己调好了色板,顾鸳粗粗瞄了一眼,叫不出具体颜色,只有黑棕灰这一类的,唯一的亮色就是白,混着别的什么颜料,白的不清晰。 “你不要动,看着我。” “看你干什么?你难道还准备画我?” 顾鸳踉跄后退几步,捂住了自己的脸。 蒋妍柔柔望她,“向日葵我可以改天画,今天我就想画你,把你画下来,挂起来,挂在我一睁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挂……挂起来? 顾鸳忽然浑身汗毛一抖,脑子里飘过了黄白色菊花的凄惨画面。 “你这副表情让我怎么下手,换一个,就想一下,想你最开心的时候。” 蒋妍推顾鸳到了箜篌边,回来,手已经搭上了别着空白画纸的画板上方。 她看向顾鸳,等着她进入感觉。 然后她看到了雕刻满了藤蔓花纹的墙壁之下,少女一身素服的背靠箜篌,只给了她可被绘画的侧脸,微仰,唇角弧度清浅。 或许在跟着什么人说话,所以嘴唇时而开合,但听不见声音。 栀白。 透亮。 蒋妍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玫瑰石榴裙子,她特意为她换的,她说她适合红色。这样的,血的颜色,果然相衬。 她没告诉过顾鸳,她最喜欢的,是白色,只是,因为不相配,所以便也不能去表明喜欢。 她这样不懂她的心。 蒋妍轻叹一声动笔,心有所感,一气呵成。 画毕,迅速收起画板,不给被绘画者半点瞄到的可能性。 顾鸳狐疑,走近了问,“你不会真把画挂门上辟邪吧?” 蒋妍看来一眼,还是柔柔的笑,画皮一样不真实的妖冶好看,“我怕做噩梦。” “那你把画给我看一眼。” “不能给的,顾鸳。” “可你说好了送我的。” “对啊,但我画的是你,不是向日葵,所以我可没有骗你,要不你再摆个姿势,妖娆点的,我再画一副给你?” 一阵无言。 走的时候,却听见蒋妍忽然说,“我养了一株鸢尾兰,白色的,很快死了。” 顾鸳回望,疑惑不解。 蒋妍笑着,扬了扬手腕的白色系带,“这是祭奠。” 祭奠……么。 顾鸳转过身,眉目低垂,左手手指无力勾缠着墨兰绸带。 无声地,笑了起来。 眼底空洞一片。 等回宁宅洗了澡在阳台吹风,顾鸳才扶着栏杆想起来,她忘问了,那条走廊上的伊甸园怎么不见了。 后来有一天,等到蒋妍问,坐在箜篌旁边的那时候,她想的是什么。 顾鸳也只是微笑,给了一个十分宽泛的词语。 梦中情人。 释初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学校正准备迎接第二次年级月考,恍如迎接一次世纪大战一般的,学校里学习氛围十分紧张。 从暑期补课开始,她和范小杰以及政治课代表魏微,一个戴着小圆眼镜的微胖女生,就进了同一个学习互助小组。 是以,政治考试试卷大题从来以“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这二十四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交代的的范小杰同志,在强烈反抗无效后又被数落的体无完肤的心如死灰中,木然接受了魏微的□□统治。 上一次高三文科班的文综独考,范小杰的政治成绩居然只比他最拿手的历史低了两分,挤进了年级排行榜的倒数。 这种年级考试一般都是学校系统给出分数排名,往往试卷还没从老师手里发到学生手里,排行榜就先行一步直奔考试结果。 范小杰站在一众来看年级分数排行的人里,看到自己的名字,得瑟的想要找人显摆。 顾鸳扶额,指了指政治分数榜单上的数字“4”,后面魏微的名字赫然就挂在那里,范小杰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数到五手就开始抽筋,等他把左右手都数完了发现不够,惨叫一声捂脸跑了。 顾鸳摇头跟上。让他作的。 范小杰几次起义不成功,就与魏微打了个赌,要是这次政治分数低出了魏微十分的排名,在接下来一个月里就必须给她打饭打水任劳任怨,直至下一次年级考为止。 果然,回去的时候,魏微已经把范小杰收拾的十分妥帖了,正拿着她的保温杯委屈的小跑着,去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旁边等着接热水。 顾鸳坐到位置上,拿出了历届高考数学大纲题来做。 一边的魏微见状,笑了,“顾鸳,你数学这次能推出来得多少分?” “还是在及格线徘徊吧,老魏,你还是别戳我心了,痛。” 顾鸳假模假样的捂住胸口。 “你可得了,我记得你刚暑假补课那会儿,连及格线都摸不到,现在还不是赶上来了,你别太急,猛扎猛打的才是真的。” 这是真心话,因为魏微自本来就是个学霸,就读于仅次于特尖班的一班,只因为对化学完全无感就在高二被老师劝着家里说着给转进了文科班,可她也确实不负众望,既然转了文就一心一意的专攻文综。 然后,她政史地三科考的成绩从开始就不落人后,到后来更是一次比一次好,把其余人远抛在后面。 这是一个活着的真正的努力学习的标杆。 也是因为同一个学习小组,交集多也就慢慢熟了,所以在魏微面前,顾鸳比较放的开。 而从高二就是同班又一起被分进新班的魏微则表示,她过去是真的被顾鸳这张脸骗惨了。 沉默寡言。很冷很佛系。冰山脸。面瘫。无欲无求的行动标签。 这都是班上同学经过长时间观察后得出的结论。 顾鸳哭笑不得,“那暑假我们刚进新分的班里的时候,你怎么一见我就喊出了我名字?” 魏微说,“高二会考那会儿,语文老师讲解试卷,讲到诗文赏析的时候,具体讲什么忘了,就记得你当时被老师点名的时候念的诗,《静女》,我后来还去搜了一下,觉得特美,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这样啊……” 顾鸳张了张嘴,眨着眼睛微笑着。 魏微点头,接着就开始背诵,显然很喜欢这首诗篇,“静女其姝,俟我以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顾鸳静静听着,手轻轻抚上手腕黑绸带。她记起了。 “就这个,我都会背了哈哈。” 魏微大笑起来,没注意到顾鸳眼睛里稍许异样的情绪起伏。 眼看着范小杰接了水回来,放在她桌子上,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范小杰还在那边谄媚着与魏微讨论着看可不可以缩短自己被奴役的期限,顾鸳笑着看过,也就不答话了,低下头安静的写试卷。 六门科目里,她一步一步来,语文数学问宁卿,英语问窦蔻,文综是四方讨教,取长补短。 她还留有宁卿和小青的笔记和以往修改好了做了详细分解的语数英试卷,尤其是小青的试卷,解释多层面还外加自己的见解,通篇的字体瘦而有风骨,光看字和图都是赏心悦目的。 所以说小青这么厉害她怎么可能不崇拜……对啊,要是小青在就好了,小青是全能的。 心绪一杂,试卷上的字符就一个一个的往脑子里蹦哒,旋转跳跃,不成章法。 顾鸳叹口气,知道自己又浪费时间了,保不齐回去得被宁卿说教。 自从她避重就轻的把宁染的情况与宁卿反应了之后,因着心虚,她在宁染的问题上就变得十分敏感,稍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条件反射的去二中找宁染同学确定情况。 是以,宁染班里的那些少年都跟她变得越来越熟,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然后基本上宁染什么时候缺考了逃课了她就都知道了。 只是不知道宁卿跟宁染说什么了,他最近在学校表现很好,居然满勤,还天天面带笑容的,虽然成绩没提高,但好在人看着阳光开朗了很多。 顾鸳转头看看隔壁桌的隔壁,蒋妍只上了半天课就回去了,临走给了她一个竹筒。臂长。中空。 隐约见过。 她默默观望,没打开。 她害怕见到她们 这天放学,顾鸳站在被封锁了的北望塔外,隔着铁栅栏,眉目平和的仰望。 小青的死太憋屈也太莫名,没有葬礼,没有嘉宾,甚至连葬花祭文都省去了,校方只让一个披头散发神情呆滞的女人暗中带了回去。不知去向。 那是小青的母亲。 顾鸳一直觉得,小青从未离开过她,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来存在而已。 小青跃塔的前夜,她曾去见她,与她告别,一如数年前,她也曾去见过兰,也说过一些明知等不来回答的告别的话。 死,这个字于她而言,从来不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反而比“生”这个字,要简单直接的多。 所以当她所爱之人想离去时,她不能干预,只能目送,作为对一个单独生命体的尊重。 顾鸳那么清楚的明白,小青在权衡了所有后做出的离世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在跃下北望塔时,还笑着。 这种状态,她也曾有过。 只是从那个晚上以后的每一天,她都在感激。 故而,无论太阳有多狠强,至少每次承受阳光的初瞬,她是如此欣喜,虔诚赞颂:活而可贵。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此刻,她忽然想起一个人的名字,她并未见过他。 余荆川。 这个人现在在哪里?他知不知道小青的死讯?他会不会想……随心爱的人而去,一如当年的她一样? 顾鸳痴痴的笑了起来。 离去。 不再回望。 直至晚间她把自己缩在被子里,释初告诉她,冯漾要结婚了。的。那一刻。 她才感觉,有什么东西到底破灭了,她再也没办法自圆其说,告诉自己只要安静等待着,时间就能淡化曾经的一切。 她还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释初感觉不到她愈发深陷的绝望,继续说着,“我本来想去做伴娘的,谁让男方家里出了人,难过死我了,我上回看过那个人一面,我不喜欢他,可是冯漾爸妈喜欢,就直接定亲了,真是没懂大人怎么想的,都还没满十八就急着给相亲找对象,也是绝了,冯漾跟你说没有,太矮了,还不到一米七,只比冯漾高那么一点点,还黑,我不管了,顾鸳,我们可以一起坐车回去,请两天假,提前一天过去陪她……” 这样陌生的,奇异的话语,她从没想过会在好友的口中听到的,可怕言词。 顾鸳怔了神情把手机放远了些,有些魂不附体。 “你不去?” 释初等了许久不见回答又问了一遍,语气哀沉。 “我还要上课,这几天刚好要月考,我没时间回去,冯漾婚礼什么时候结束?” “你就不能请个假缺考一次?” “我这个考试有点嗯……”成绩一出来就是班级排名、年级排名、宁卿查岗、禀报父母、老师上课会画重点讲解,分析解答技巧……这是借口,但不是原因,最内里的原因—— 她并不想去。 直白说出来,会显得卑劣,所以不回答。宁愿无情义。 顾鸳无法承认,她害怕见到她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这种感觉,比之沈飞还甚。 哪怕她们是手机通讯录备注里写着“我的骑士殿下”和“你会好的”的两个最特别的收藏项,她也不敢。 她一直在尽量避开与她们有所联络。 毕竟啊,她们,可是她曾经的那场祭奠盛宴里,唯二的见证人。 她抱住手臂,面颊紧贴绸带尾端的墨兰刺绣,忽然有些想笑。 “顾鸳,你记不记得你有多久没给我打电话,没给冯漾打电话了?” 快半年了吧。 “你记不记得初中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们什么?” 记得,不能不记得。 顾鸳仰脸,一瞬看到了窗台书桌上开的正好的双生葵,掀开薄被起身走过去,拿指尖撩拨了一下葵朵,她进到了阳台,微笑,语气里是无比温柔的疏离,“你们后悔了?” 她笑吟吟的,像是在询问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 这回,轮到释初那边沉默了。 王婉清曾提过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必要条件给出了,答案选项是无限。 因为意外,她成了植物人,但可以在冬眠舱里进行冬眠一直等到未来被解救,为了减小大脑负担,冬眠时间段里,她必须要选择性清除记忆,如果只能保留一个片段,她会保留哪一个,或者说是哪一个阶段的一刹那。 顾鸳当时正好从沈飞那里吃完饭回来,还没来得及上晚自习,听了这个下意识就要开始回忆,可是她只是回忆了一秒就停下了,然后看着王婉清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笑来。 “一个都不保留,全删吧。” 她记得,初中中考完的那天晚上,自己没有回外婆家,而是去到街上自家的那栋新房子里—— 那么空的房子。 因着庆祝初中压抑生活的解放,漾释初都留宿,三人同睡一张大床,笑着喊着聊天,就是那天晚上,她终于开始吟唱,低声的,虔诚的。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地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 唱到此处,顾鸳忽然一顿,眼眶酸涩。但是灯已经关上了,她也没有再继续哼吟。 吟她的天边飞翔的小鸟,她的山间轻流的小溪,她梦里的宽阔的草原,还有远方。 她一直闭眼等着,等身边人睡熟了,才起身,开了暗沉壁灯,换了尘封在衣柜里的雪白纱裙,取出书柜里层的《小王子》。 深蓝色的书皮。 翻开书页,找到夹在木灰色信纸里的刀片。 她感觉到了书香,感觉到了那梦中人永远缱绻的眼眸。 顾鸳浅笑,心情很好的走进浴室里,没打开花洒,但打开了占了半面墙壁的窗,跪靠在窗边,深情凝视窗外这天地暮夜。 静月。寂星。默林。芜泊。胧墓。万家灯火。 一刹深笑。 刀片就对着左手手腕的动脉,切割进去。 血,淌过手臂,手掌,在紫蓝斑点的白瓷地上聚散开流,诡异蜿蜒。 她开始抽搐,呼吸急促,胸脯剧烈起伏,她笑了一下,换了个手,要给右边也来一刀,她要更快的离去,以求解脱。 只是,“吱呀”一声,那样轻的,浴室门开了。 却是冯漾推门进来。 “你不睡觉来——顾鸳!你没事吧!别动!我说你别动!!” 她一下子跪在了顾鸳身边,大惊失色的看着血从顾鸳手腕动脉涌出,用手捂都捂不住…… 释初是被冯漾的叫喊给惊醒的。 也是那时,她们两个是多么庆幸在顾鸳家旁边,就有家私人医所。 顾鸳失血过多,送进诊所的时候已经是半昏迷状态,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 “现在怎么样?” 床边的释初问顾鸳,顾鸳笑着说还好。 诊所主人个青年医生,凌晨被叫醒也没不耐烦,走过来十分好脾气的给顾鸳换纱布。 他说发现的早,把血补回来就好,唯一的缺憾是左手腕割的太深,伤到了神经,就算以后伤口愈合,也使不上力气了。 冯漾听完直接就趴在一边哭了起来,刚才还很镇静的表情一下子就龟裂成带泪的碎片,释初攥紧了她差些也毁了的右手,眼眶红着问为什么。 顾鸳咬唇。 因为她失约了,拖了很久,总睡不安稳,所以要补回来。 但这是她与兰的故事,她不想说给谁听,也没这个必要。 顾鸳想摆手表示没事,手却抽不回来,只好傻笑,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生长的环境没有教给她,所谓安慰。 医生说以防万一,可以去医院里再观察看看。 顾鸳拒绝了,她不怕万一。 等俩个人情绪都稍微平复下来了,趁青年医生叮嘱完出去拿药的时候,顾鸳轻声开口,“我没事了,我现在已经被你们救了,就是你们的人了,不会随便死的。” “死也给我死远点,别让我看见,也别让我知道,心烦。” 冯漾厉声斥道,才好了点的心情又有了恶化的倾向。 释初一手扶在了冯漾肩膀上,拍拍她的肩膀,转头看着顾鸳说,“答应我们,别让我们担心。” “好,那这次就别告诉我家里人了好不好?” 顾鸳乖乖受训,她的神情平静,一如既往的声色温软。 既没有寻死不得的心灰意冷,也没有妄图再次自杀的疯狂,她就如同以往一样,清清浅浅的笑着,那样的温顺乖巧。 可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冯漾猜不出来,释初也不知道。 顾鸳笑了,“你们手机带没?” “没有,你要做什么?” 冯漾紧紧盯着她,好像她下一句话就能让天崩地裂了去。 顾鸳无言,反转向端着温水进来的青年医生,微笑着说,“医生,方便借我手机用一下吗?” 他要打电话给外公外婆,手一受伤,这几天回不了家,撒谎也就成了必须。 “嗯,没事,都考完了,就住几天,冯漾释初你们都认识的,好好好,我晚上不出去,放心,我又不喜欢出去玩,知道,我会的,好,拜拜。” 她乖乖挂了电话,仰头去看她们,“医药费……” 冯漾还没说什么,释初已经开口了,“医生说你身体亏,要补,医药费我们来就行,你是病人,病人就该休息,别多想,躺好。” “补血啊?” “不然补什么?补脑吗?!” 冯漾瞪着眼,有气没地方撒,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不止补血!还要补维生素ABCDE!” “这么多?” “你还好意思嫌多,医生都说了你缺铁性……反正各种缺的贫血你知不知道!” …… 她和释初到底见了一面。 在青湖畔,顾鸳闭着眼睛感受湖风迎面荡漾而来,水汽湿润。 近秋了。天气阴沉。 释初就站在她背后,向前走了一步,再移一步,伸出手,她与她已近在咫尺,但真要动手的一刻,却又迟疑了。 正哆嗦不前时,那背对着她的纤弱人儿忽然出声,“阿初,你要推的话,就快点,不然,我会后悔的。” 无声。 顾鸳等了一会儿,发觉身后没了动静,她转过头,看着一退再退的释初,少女泪流满面的样子,她紧绷的心,连跟着藏在衣袋里的拳头,就那么得意的,像获得了什么胜利一样,不紧不慢的,一块儿松了开来。 顾鸳不明白自己这种想笑的冲动因何而来,也不懂为什么同时鼻子会发酸,为什么咬唇的时候会碰尝到咸涩的液体,因为释初给了她回答。 “你真可怕。” 释初退到她最开始站着的位置,盯紧了顾鸳的背影,十几秒。 “我一直自以为是你的朋友,所以你几个月才打一次电话给我,我就算失落也可以理解成你没空,然后不断衡量自己在你心中的份量,然后腆着脸打给你,又不敢聊太久,怕耽误你学习。” “现在我突然觉得自己太可笑了,你根本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冯漾,你想要的仅仅是那种在我们面前高高在上的感觉,所以你从来不去想我们凭什么这么捧着你。顾鸳,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你看不到我没关系啊,可冯漾她都要结婚了,你连回去一趟都不愿意吗?” “我们绝交吧,我再也不想跟你有什么关系了,你简直……够了!” 释初边说边哭,一向尖锐的五官也软化的没了棱角。 “好。” 顾鸳转了头去看湖面,面色平静不已。 这样的情况未出意料,就是没想到,她们能容忍她这么久。 容忍她的矫情,她的自私,她的不亲近不完整。 给足了她机会,以及空间,给她们施加伤害,早该爆发的,枉她担忧了这么久。 她就该是无心无情,才能对她的痛如此冷漠。无动于衷。 蒋妍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她还在望着湖面发呆。 释初已经离开了。 “顾鸳,卓尔要走了,我没让他来见你……嗯,怎么说呢,应该叫最后一面吧,他要去北京,现在身边都跟着人的,还有心理医生随行,不适合出来见你。” 她没有多大反应,只是眼神空洞的盯着湖面,轻声地问,“以前她跟我说,老一辈的思想总是觉得现在生活太好了,衣食无忧,平安喜乐,享福享得像在造孽,而我们呢,我们这代人一没经历过战乱二没经历过饥荒,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遇着点事情就天塌了一样的伤春悲秋,过于矫情过于作,真的是这样么?他们把疼痛列出等级,现在连伤痛、人心的感受也要分出个高下么,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所经历过的,所感受到的,算什么?微痒么?” “要真是微痒,那就好了。” “真的,太好了。不能再更好的了。” 顾鸳呢喃着,瞳孔稍微收拢光芒,像是才听见蒋妍的话一样,轻轻回了一个“嗯”字。 “去北京啊,背景不错,有故宫,有山海关呢。” 蒋妍被顾鸳这变幻莫测的风格惊了一惊,但此时此刻,顾鸳语气又实在平淡。 找不到可以觉出疑惑的地方。 “你不奇怪他怎么就这么走了,不告而别,不难过不生气?” 顾鸳怔了怔,她应该难过生气么?细细回想上一次见到卓尔时的场景,他与蒋妍在一起,在食品街的冷饮店里,两个人各拿着一个超大号冰激凌互视而笑,模样无比幸福。 她捏着兴起从花市买的那支白玫瑰,花苞被束缚在黑色保护网格里,小小的一朵,脆弱的,偏带着刺。 他们没有看见她,她也没有走进故事里,而是转身,把白色花苞在阳光下扬了扬,微笑。 只是没想到那居然是最后一次,她见到初心里的桃夭少年。 “你会去送他吗?” 顾鸳问,眼睫垂落,有轻颤的弧度。 她并没有把话题延伸到其他方面。 “哈~” 蒋妍在电话里兀地笑了起来,“虽然有点困难,但还是可以做到的,不过我为什么要去?” “我是说真的,你会不会去?” 顾鸳执着的问着,声音里无限平静。 蒋妍的笑声一止,随即以一种更为妖妩的语调回应,“不会。” “嗯,我知道了。” 顾鸳掐断电话,第一次这么直接了当的提前截住蒋妍的试探与蛊惑。 她的梦中情人 那一边,蒋妍握着黑屏的手机,视线从空荡荡餐厅不远处站着的几个军装男人和一个面目沉寂的西装男人身上转移到对面。 “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两点的飞机。” 对面的卓尔抬起脸来,仍然是风流眉眼,勾着一边嘴角在笑,就是瘦了许多的脸颊两边能看到皮肤下岿然不动的骨骼轮廓。 蒋妍转着手机,修剪的圆润的手指指尖点在手机屏上,“我说不让你就真不去跟顾鸳告别?” “没必要。” 卓尔眼角余光瞟向那个西装男人,“宁姐说了跟你同样的话,我现在确实不适合见她,都这个时候了,也就你敢把我约到这种公共场合,你过来的时候他没为难你吧?” “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再说你去的是京城,那么大个地方,有的你折腾的时候。” 蒋妍无所谓笑笑,停了转手机的动作,倾身向前,无比娇柔的微笑着,“不过我现在确实有事找你,正事,可不是闲得无聊。” “正事?现在?” 卓尔挑眉,对她之前的那一番话不予置评。 确实啊,京城那么大,冯旭释一绅几个已经先去那边等他了,也是半拘禁状态,不过不到最后,谁说的清楚输赢,如果只看表面现象,那延续千年的政治文明岂不成了笑话。 这一点,他早有预备。 他意外的,是蒋妍的笑,太挑逗,也太戏谑,并不是她所说的谈正事该有的姿态。 而且他知道,她实际很排斥与他靠近与亲密,她只是没说出来,但他能感觉的到。 这令他一度很疑惑,但习惯了也就接受了,至少此刻,她就坐在自己眼前,笑得如此美丽无暇,楚楚生姿。 “我要和你分手,这总是值得见一面的正事吧,而且这次你也不会有患得患失的可能了。” 蒋妍朝他眨了一下眼睛,微微笑着。 卓尔愣了一下,也笑,“总算来了,你不再等等看,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的,事情总会有个了结。” “我可没打算活那么久。” 蒋妍笑得灿烂,哪怕他眼底总算隐藏了几分失落也不在意,从不在意。 “前任男朋友,需要我跟你saygoodbye吗?” “我的前任女友,你之前怎么不说,你应该早知道我家情况的,舍不得?” 卓尔倒是把姿态做的足,笑容很是潇洒,还有心情开玩笑。 “心真宽。”蒋妍没了要笑的心思,起身,“那我走了。” “蒋妍——” “怎么,舍不得我?” 蒋妍说着侧身立在桌旁,手指还停留在桌面的玻璃水杯杯沿。 拨弄。勾挑。 卓尔没回答,只是望定她,她的冰冷高傲的讽刺神情,她起身时裸露双臂挥动弧度的精致优雅,她的灼灼的绣着诡异花纹的红色裙子。 像是古老的旧式棉麻,藏红,蕴暗色流光。 很奇怪,他这时候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唯一有的只是遗憾,交往了这么些时间,他竟从来没送过她这么一身裙子,血色的裙子。 她的脸有十分清纯娇艳,似白玫清冽易折,他一直以为她适合的应该是白色这种被赋予了纯粹无邪的色彩,但他从没见过她穿白色,甚至连白色的饰品也没见过她佩戴。 但今天,看见蒋妍这一身红裙烈焰走进这个被清了场的餐厅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这个颜色天然与她相配,玫瑰带刺,傲娆无匹。 “对了,问你个事,宁卿……和顾鸳什么关系?” 卓尔遗憾间转头,才发觉少女已经停了下来,在身后几步之外掉身问他。 她又是一副言笑晏晏的妩媚样子,十分的轻佻与恶趣味。 卓尔眉头一皱,对蒋妍故意做出来的这姿态有些不喜,但还是很认真回答了,“顾鸳是我宁姐房客,她很照顾她。” “哼。”蒋妍脸色立即就变得讽刺起来,“偏是真矫情上了,她这一副画皮鬼域她就看不透,偏偏针对我,她这副自以为是的蠢样也不知道是要表演忠心给谁看,她蠢,你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卓尔还在晕怔蒋妍话里反复出现的第三人称,却见蒋妍在原地攥着裙摆狠狠跺了一脚瓷板地面,愤愤走了。 卓尔愣神望着,视线又忍不住偏移到了等在门口的西装男人身上,快半个小时,他一直就站在那里,面带微笑的注视着这个方位,没有一点不耐烦。 要不是亲眼看到他处理冯旭释一绅的狠厉姿态,他都要以为自己仍是潇洒出来约会的卓家大少,而不是被随时随地被监视的无力囚徒了。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这快一年来的记忆里少女的影像,一幕幕,一场场,恍如昨天。 他不知道此去何途,但必定凶险无比,所以他放她走,因为爱她。 是的,爱。 不知缘由的,只爱她。 爱她的笑她的哭她的鲜活的表情她的冰凉的皮肤,爱她的讽刺她的直接她的眼波流转的高高在上。 他爱她,所以骤得骤失苦痛欢喜然后再送她毫不在意的远离,他知道,他会永远爱他,一如他知道,她的目光里永远不会有他。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他爱她啊。 “姐姐!” 湖边有谁走近了,声音里有无限欣喜。 顾鸳听见了,她不敢回头,下意识的举起校服袖子擦眼睛就要往前走。 她刚才,陷入回忆不可自拔了。 “姐姐你做什么?!” 左手手腕被紧紧攥住,陌生的热度隔着绸带灼痛疤痕,依旧恶心。 顾鸳浑身一震,泪眼朦胧里,猛地转头看向这个五官轮廓似陌生似熟悉的稚嫩男孩,匆忙偏过眼就要挣开。 “前面是湖,没栏杆的,姐姐你再走就掉进去了!” 男孩子就是不放手,执拗的让顾鸳想踹他,哪怕他长得再弱气无害。 “那也用不着你管?!” “姐姐你冷静冷静好不好,投湖解决不了问题的。”一副熟稔语气。 顾鸳的忍耐神经已经绷到极限,她咬着牙没回头,“我说了——放手。” “姐姐,那你答应我,不要跳湖,好不好?” “你听不懂人话?” 顾鸳深吸一口气,转头,总算看清了少年奶气十足的脸上满是认真与担忧的神情,认出了他来,凶狠气势不由得就低了几分,随即狠皱了眉头。 “学弟,你很喜欢多管闲事?” 她往旁边走了一步,视线瞟了瞟左手腕上男孩子那连手都显得奶白弱气的皮肤,眉头皱的愈发厉害。 男孩子仔细观察着顾鸳的神情,确定她不会自寻短见才放开手,腼腆的笑着,“姐姐,你不记得我啦?我是霍湘君,我说过了会来找你的,我现在就在青中读高一,而且也正式加入了文学社,上回社里大会你还说我的名字好听,真好,我现在可以总是看见你了!” 顾鸳一怔,像是回想起这些时间以来那个以各种理由逮着自己叫“姐姐”的模糊印象,再一看眼前,啧,仗着张奶气萌萌的弱受脸外加一个丑不拉几的香菇头就可以逮着个人叫姐了是吧,乱攀关系! “姐姐,你经常来这里吗?我家在城南,平常很少来这边的,姐姐,你,你心情不好吗?” 他小心翼翼的问着,一边觑着少女不算明朗的脸色。 “霍湘君?” 顾鸳意味不明的说了一声。 “姐姐我在!” 他欢喜莫名。 “――你挡我路了。” 顾鸳微笑着错身,往青湖畔巷子里走去,眸中的清浅淡漠让眼前的男孩一瞬错愕,不敢伸手去拦。 他愣愣转头,视线一直追随着少女纤弱背影消失在树影萧瑟的深宅旧巷里,秋风渐起,无端落寞。 “姐姐……” 顾鸳,青鹭文学社副社长,文思敏捷,能力出众,但除了正常社务交流外基本不与人往来,除了社长王婉清等有限的几人,几乎没人看见过她笑,是青中最负盛名的几位明珠之一,以性子冷淡著称。 同时,她也是高三年级打散重组的亚零班的成员之一,由理转文,潜力巨大,是学校寄予厚望的优秀学员。 单看外表,谁会猜到就在两年之前,她还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班级小透明,可现在,她已经站到了需要别人仰望的地步。 这些都是他有意无意听到的,嘈嘈切切,束之高阁。 但他唯记得清楚的是,同样也是两年之前,青江公园里,她就站在青石阶上,转过来看着他笑的样子。 “我叫顾鸳,回首之顾,翠被含鸳。” 古灵精怪,又无限温柔,那样不可抗拒的明媚动人,让他第一次明悟诗经里关于“美人”的姝娈静义。 只是那时候他仍年幼,无法理解心跳骤变的因由,只一心想着去往她的所在,见到她,仅此而已。 他没想到,两年再见,她在世人面前全然是另一副姿态,果如传言,她的疏离与戒备,让他感到无比陌生,乃至恐慌。 她,不是她。 霍湘君在原地想了很久,奶气软萌的脸上欢喜不见,漆黑眼眸里是无尽深思,气质陡转,直到同桌兼死党赵承颜过来拍他肩膀他才惊醒过来。 “走走走!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呢,夭夭都快火山爆发了你还有心情逛湖呐,这次她过生日你想好送她什么了吗你!”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她——” 霍湘君耳感暂失,只踟踟望向顾鸳消失的地方,眼睛里的惊疑不定退却,只剩下天性里到了黄河心不死的执拗坚定,他撇下仍在絮絮叨叨的赵承颜,快步追了上去。 “君子你干哈?!”赵承颜一脸茫然看着霍湘君迅速远去的背影。 “有事!” “诶诶诶,你还回来不?你不回来我怎么跟夭夭说啊” “随你!” 一中校门口不远处,饰品店里,身姿娇小玲珑的少女攀在玻璃柜台上,指着里面一只彩釉掐丝拗花铜镯子,激动地抬起一张精灵般小巧可爱的脸来,短发轻盈,眼眸清亮,“就要这个了!” 镯子包装在手掌大的黑灰色礼盒里,夭夭提着纸质手提袋走出来,刚好看见无精打采的赵承颜往自己这边来,气就不打一处来,几步走过去,跳起来用肩膀撞了下赵承颜的肩膀,“丢魂啦?” 随即往他身后一瞧,更不开心了,“霍湘君呢?没找到他?” “找到了。” 赵承颜小心翼翼。 “那人呢?”夭夭磨牙。 “又走了。”赵承颜腆着脸尴尬一笑,就要往后退,被夭夭一只收就攥住了衣领,逼近,眼神危险,“他自己走的还是跟别人一起走的?” “呃……他、他自己。” 赵承颜额头冒出虚汗,舌头都打结了。 “他自己……”夭夭一下子松开了手,在原地转了几圈,提着袋子的手攥成小拳头,一拳轰在赵承颜胸口,“你确定?旁边没有什么心机莲或者小绿茶?” “没没没、没有。” 赵承颜捂着内伤的胸口,脸色发白,想退后又不敢。 夭夭冷笑两声,手掌摊开,隔空做了个握拳的手势,“没有还是没看见?” 赵承颜哭丧着脸快给她跪下了,连忙表明立场,“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您就饶了我吧姑奶奶,我去的时候只看见君子一个人在那里,真没看见什么别的人,我向新时代社会主义纲领发四!” “哼,最好是。” 走过几个巷子拐角后,顾鸳决定给沈飞打电话,“在做什么?” “看漫画。” 寝室里,少年眉目清朗,音如萧肃,笑着说难得见她主动打一次电话给他,他很欣慰。 “你笑够了没?” “哈咳……呃,够了……吧?” “什么漫画?” “知音漫客。”沈飞老老实实回答,听见顾鸳这没甚营养的问题也觉得很有意义,说完觉得字太少显得不够人情味未免惹来嫌弃又默默加一句,“借的。” 顾鸳懒得理会他的九曲十八弯的心理活动,“二姨不在?” 也是废话,要是在沈飞才没胆子看漫画,早抱着习题啃了,因为沈飞每个周末的休息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属于自己支配,上网打篮球都可以,但看漫画是禁止项,被认为是不好好学习的最具体表现。 “出去买菜了,你什么时候过来吃饭,也快五点了。” 沈飞看了看手表,关心的问。潜台词是担心她赶不上晚自习。 顾鸳只当听废话,轻嗯一声直奔主题,“你认识君——周——周佩吗?” “谁?” 沈飞拿着手机一脸懵懂。 “你同班同学,戴眼镜的,很少话的,经常请假,也是你同桌。” “我同桌?” 沈飞一脸惊悚,他的同桌确实戴眼镜,但话多,还八卦,也不叫周什么的名字,而是叫陈绪林,难道换名又换姓了? “没事了。” 顾鸳没有再听下去,静静挂了电话,打开通知栏的音乐软件,找到自置“长甲归来兮”的歌单,听“我慢慢地品雪落下的声音,仿佛是你贴着我叫卿卿……” 眼睛里涌现无尽落寞,她果然魔怔了。 医病医痛不自医。 她的柏拉图恩慈 再次路过那个桃花漫天的巷子,那扇木门,他与她的惊疑不定,路过那把折叠刀,那家招牌旧损无生气的中药铺子,停下来,走进去,没有人。 那个白须精矍的笑眯眯的老者,那个风华正茂的脚腕系铃铛的女子,那个少年背脊的温度,一丝丝抽离记忆。 顾鸳咬唇望着药铺店门,转头看向虚空,轻轻喊了一声,“君之。” 沙哑的,压抑着哭音。 “顾小姐。” 少年走近了,递给她一方灰白帕子,“顾小姐,每次见你,你的心情好似都不大好。忧劳伤身。” “我也不想,可我就是忍不住。” “那哭出来,心情会好些吗?” “不会,会更差。” “你太任性了顾小姐,我这次来是与你道别。” “你要走?”顾鸳不觉声高,又压住了,问,“你去哪里?” “德国。”少年仍是风轻云淡的世外模样,看着她忍得泛红的眼睛也没有其他的情绪溢出,如此淡漠孤高。 他静默的待了一会儿,将要离开时,听见她唤他。 “君之——” “怎么了?”少年转身,笑容转而淡雅,以谦谦姿态问道。 顾鸳眸色几度变换,还是微笑摇头。 少年却是望定她的眼睛,于一片光影中,慢慢地,摘下眼镜,然后,笑——清秀绝伦,风姿绝代。 “顾小姐,我这一去,不知归期,也许此生都不可再见了。” 她知道的,就算他不说,她也知道。 顾鸳迟疑着,笑着走近,目光柔软,不愿再听他说下去,无比认真地缓声道,“君之,你别动。” 少年不语,看向少女的眼中似有云朵散开,折出潋滟的光来。 这般默许。 顾鸳感激的,越过时空,执起少年凉若玉石的右手,相扣,俯首,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初吻,印在少年的无名指指甲盖上,然后引着这吻,落在自己的左眼眼角,沿着面颊往下,越过虚空,贴在她胸口的跳动处。 她的吻,万般虔诚,不含半丝杂念的,如同朝圣。 这柏拉图之吻。 少年低眸看着她,眼底翻腾不休的是如此深沉的情涌。 不可言及,不许妄念。 她这性子,有太多的变数。他只能赌,赌自己能得偿所愿,赌她在他未归来期间,不得安身。 顾鸳,愿你能如我所愿。 他应这般想,他或许会这样想,顾鸳闭了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再睁眼,眼前一片虚无,不见落花,也无故人。 她再次往前走去,眼眶依旧泛红,嘴角却慢慢扬了起来。 身后有谁在叫她的名字,她立即隐到一边巷子里,看着霍湘君路过,错过,尔后走出,眼里一片虚无。 虽然他眼中的真诚不似作假,但她不喜欢他,也就没必要接近。 何况,这样美好的场景里,适合一个人游趣尽得意。 她这么想着,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来,便也笑了,轻踱缓步,踏向归途。 分岔路口,一边向北是青中,一边向西是青江公园。 明明时间已经不太够了,顾鸳还是停下了,犹豫了,她想要再去公园的那条好似兰若寺般的石子路走走。 兴起而来,便不可败兴而归,那就再走走吧,反正高兴。 “你――” 公园石门外,顾鸳有些意外的看着几米之外的卓尔,一时之间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瘦到脱相的人会是她臆想里灼灼其华的桃夭少年。 他像是想走近,如以往一样带着一脸不羁笑容凑近她,然后被她一脚踹开的抖m样子,但他停下了,就隔这么段距离,看着她。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 “这么快?我明天考试,送不了你。” “这有什么的,只是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去散步?跟你说多少遍了,青鹭治安不好,你一个人不安全。” “会吗?我记得某人可是说过我的这张脸,大晚上的逛公园,只会让别人觉得不安全。”顾鸳挑眉。 卓尔哈哈大笑,“那是在开玩笑的变相夸你,你这么不外露的聪明,听不出来?” “嗯,没有你的毒舌骚扰,我觉得哪哪都安全,一点都不危险,这个世界总算正常了。” 顾鸳微笑,一眼看出了卓尔身后西装男人的不凡。 “然后你也不用故意躲着我了,我就奇怪了,本少长得这么美,你居然能不为所动,还敢时不时的踹我,真是眼瞎了你,诶,本少都要离开了,你就说说看,交个底,你这么个那啥冷淡的性格,喜欢哪样的人?”卓尔笑语,风流如故,少年多情。 “滚你的,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关心我的人生大事?”顾鸳翻了个白眼,视线忽略掉除少年外的任何存在,“你也不看看你那花心大萝卜的浪荡样,喜欢你就跟找虐没差,哼,本姑娘喜欢的是身心干净的人,你,我嫌弃。” 卓尔哈哈大笑起来。 顾鸳一拧眉,咬了咬唇,还是说了出口,“你……不会……死吧?” 卓尔刚想开口,又顾忌着什么似的摸了摸下巴,把他左耳那枚好似自肉里长出来的墨纹耳钉取了下来,放在手里抚摸着,“不确定。” 非生。非死。 而是不确定。不知死生的,不确定。 顾鸳怔了怔,随即笑得弧度陡然剧变,张扬的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开始哭,涕泗横流,半点不雅观,还显得十分难看。 卓尔忽然愣住了。 这是第一次,他看见顾鸳哭。 隐忍的,压抑的,他甚至能听见她咬着牙齿研磨的声音。那种痛苦。 他还来不及上前,顾鸳已经几步奔了过来,狠狠拥抱住他,哭得像他随手拂落的黑沉木几上摆放经年的那只青瓷碎裂的阵痛。 他有些慌乱想要回抱,不知缘由也无从安慰,只是想这么做,发自内心的回抱怀里的少女。 他也这么做了,轻拍着顾鸳后背,然后听见少女嘶哑得凄婉的祝福,“我不喜欢你,可是我要你活着,活成我梦里的样子……” “保重。” 顾鸳说完最后两个字,放开他,退后,微笑致别。 她转身,手中攥紧了那枚耳钉,踏步的力气狠烈,如同末路穷途的决然逃脱。 她挺直了背脊,被异性触碰的浑身恶心的颤栗仍在,可有什么东西自灵魂里蔓延出来,安抚住了那种恶心,那种不可反抗的恐惧。 此时此刻,她是否该感谢这残破过往,给予她这柏拉图仅有的恩慈。 卓尔停步目送,怀里一片空虚,但她说,她要他活着,不是想,不是希望,是蛮横的命令。 卓尔静望着顾鸳的背影,这人群里唯一的亮色,就是这一瞬,他忽然记起来了当初窦蔻那张照片上的少女的样子,清晰的,再不可磨灭。 她侧坐着,趴在水天一色的湖畔石椅边沿,微微伏着身,头枕着手臂,刘海倾斜,露出眼角的灰色印记。 她那样安静,没有悲喜的卧在那里,寂寂无言,好像一块被丢进深海的岩石,一直沉到底,在最深处安眠。 卓尔耸肩笑笑,桃夭眼眸里只剩洒脱。 他已经拖延流连青鹭半个月,行动受限,本来就纠结于无法与她正式道别,这种犹豫不安,比之对待蒋妍更甚。 但蒋妍不喜欢他,顾鸳也是,她们对他的笑有时候太相像,那样疏离的,带着一些讽刺的悲悯,只是,蒋妍表现的更明显,嬉笑怒骂全不在乎他的感受,而顾鸳,她以一种更隐晦的姿态,款款告知,她也并不在乎他接收不接收得到。 他不止一次在她们两个之间发现那一种气质相通的感觉,有时候一觉梦醒,他竟然分不清蒋妍与顾鸳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的两个面。 但今天,顾鸳的脸上终于有了另一种表情,可来的太突然,出乎想象,他才看清了,她们绝不会是一个人。 那种哭态,蒋妍永远不会有,而顾鸳,也永不可能做到如蒋妍那般哭的美而动人。 她们都是那样特别而独立的生命体。 他一下子放下心来,也就无所谓纠结了,他不寻根究底,只道别,只感激,为他们恰好的相遇。 原来宁姐一早看透,他不该去打扰顾鸳的。 他们是两个维度的人,中间隔着无尽时空的距离,关于宇,关于宙,无计可消除。 月考完最后一门试,顾鸳立即就赶往了客运站,没有告诉一个人。 她回了西河,但没有进家门。 她是来参加好友婚礼的。 这种非正式放假不在学校的理由,顾鸳懒得偷天换日的编也不想随意纂改的骗,索性独来独往。 她来晚了,无法看到穿着婚纱的少女嫁为人妇的样子,只站在一地的烟花硫磺味和彩炮碎纸屑里,就在冯漾家门口停满了系花结的轿车,旁边的大路上,隔着一些在地上捡喜糖的小孩,呆呆地,不敢走过去。 来之前的一个下午,她打开未接电话页面,拨过去,那边很快就接通了,但没有说话,只能听见缓慢的呼吸声,很微小的表示存在。 “冯漾?” 无人回答。 “冯漾?” 她再次试图温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漠,毫无情绪起伏。 “我要结婚了……你觉得呢?” 冯漾快速说完这句话,就一下子沉默了下去,仿若法庭里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一位自知无法翻辨的死刑犯,众目昭昭下,温顺的在胸口画着十字,认命的接受予她的最终判决。 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怎么就这个样子了呢,她从无亏欠于她,到底哪里来的负罪感,让她连承认自己的婚姻都是这副低微姿态,软弱的好似乞求,原谅还是祝福? 顾鸳恨不得当场笑給冯漾听,可她还是问,用总算能挤出几丝温柔的轻松口吻,“你喜欢他吗?” “才认识不到两个月,之前见都没见过那个人,我爸妈很中意,彩礼钱都交了……”冯漾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嗫嚅的加了句解释,“反正也是要嫁人的。” “可你不喜欢他。” “我没关系――” “没――”顾鸳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你家里人有没有问过你意见?” “问了,我说没感觉,他们说等结婚了,相处久了就有感情了,结婚不就是过日子,说感觉都是哄人的,顾鸳你先别生气,是我错了,我应该早告诉你的。”冯漾低声低气,似是怕她上火。 顾鸳冷笑,“所以――” 告诉她什么?告诉她她要嫁给一个相亲不到两个月的人,告诉她她连对方性格怎么样,是不是有家族遗传病史,会不会家暴,万一喜欢抽烟喝酒打游戏还是个妈宝男她却可能连反抗的能力都不会有? “――他抽烟吗?” “有时候。” “我记得,你的体质是连一点烟味都闻不了的。” “嗯,他要抽烟了,我就走到一边去。” “所以――”冯漾你是不是有病,你家里人说你就信!你是在外面待久了脑子退化成智障了!还结婚!难道非得等结过婚了发现对方是个变态才来离婚?!你又不是嫁不出去!你――你还没满十八岁啊…… 顾鸳的这一秒停顿里,思绪十分恶毒与歇斯底里,如果有会读心术的人存在,恐怕得被她的火气给烧成灰。 “要是你有宝宝了怎么办?你自己都没长大,怎么去养宝宝?” 冯漾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那个人说有了孩子就交给他爷爷奶奶来带。” 顾鸳听到这句话,攥着手机的手指用力,白的泛出青色,一字一顿,“然后等十六年,再养出来一个你吗?” 这句话说得实在过分,顾鸳说完自己都愣了,可她也收不回来了。 她只是想起那晚之后,冯漾说她就是一住在易碎玻璃里的病公主,冯漾自己则是骑士,注定了要守护她的。 冯漾还说,她天生就是个乐天派,一定可以感化顾鸳这个异教徒改邪归正一心求活,觉得天大地大活着最大,会开开心心的度过每一天。 她说以后会把顾鸳照顾的很好很好,就算她毕业了找不到工作也没有关系,她会养她一辈子,不让她接触社会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说等以后赚了钱就买一栋大房子,远离人群的那一种,她们三个人住在那里,可以一直生活下去,等年长了就可以去孤儿院□□,最好是一男一女,然后扶养他们长大,送他们上学,带他们周游世界,等她们老了,就天天的抱着孙子孙女儿傻乐。 冯漾是这么单纯的想着,像是无知幼童梦想未来会星空里见到安徒生童话里的被困在高塔囚笼中的莴苣公主一样,不可思议。 可就算知道那些允诺或许一个都实现不了,顾鸳在当时也还笑着说好了,因为她相信冯漾说出这些时的真诚心意。 只是这美梦碎的太快了。 顾鸳红着眼眶微笑,走进欢喜孩童中,捡起路边一颗喜糖,撕开放嘴巴里,生姜味的,她最讨厌的味道。 顾鸳坐末班车赶回了青鹭,路上一直在听冯漾最喜欢的那首《太阳》。 她没说,要做她的太阳。但她知道。 顾鸳想着又是一笑,她并没有答应谁说要回来。 她长得很好看 到宁宅的时候,宁染已经在家了,他正好也是今天考试,然后赶上礼拜天放假。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系着围裙在厨房切土豆,做饭阿姨站在一边细心指导着,看见她来,笑着招呼让等着,他准备做大餐给她吃。 顾鸳上楼放下书包再回到客厅饭桌乖乖坐好,仍然一脸懵怔。 等到他把那盘惨不忍睹的土豆杂烩端上来后,一脸兴奋的开口,“我姐同意我去看她了!国庆的时候去!我有七天假,可以在上海待六天!” 顾鸳才慢慢醒过来神,指间筷子点在蓝白瓷盘边沿,望着眼前淀粉汤里块状丁状片状不成丝的长条状,怎么都下不去手,求救的看向一身围裙的阿姨,“李阿姨,能吃吗?” 李阿姨笑得慈祥,从厨房里拿过来两只勺子,“味道有的,就是煮的太烂,不太好夹。” “你还敢嫌弃我做的菜?” 宁染把勺子放在一边碟子里,非要用筷子夹那一盘子糊糊,夹不起来就瞪着顾鸳看。 顾鸳笑着慢腾腾舀了一勺放进嘴巴里,惊喜的弯了眼睛,“好吃诶。” 还不等某人得意自夸,又不紧不慢的加上一句,“有李阿姨在这里,想不好吃都难呐。” 宁染脸一黑,把牙齿咬的咯吱作响,“土豆是我切的,调料是我放的,盘子也是我端上来的,你是眼睛长到后脑勺了吗!” 顾鸳只是笑,“国庆我们应该放三天假,正好有事情问良卿,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不是天天到晚的跟我姐视频吗,还用故意去一趟?” 宁染狐疑。显然觉得她居心叵测,是想着要过去与他争宠的。 “小孩子家管那么宽做甚!”顾鸳漫不经心的咬着勺子,“就当是怕你半路上丢了,搞得我跟良卿不好交代,所以特意陪你去一趟为你保驾护航的,行了吧。” “我都十七了!死丑八怪!你说话能别敷衍的这么随便不?搞得谁想知道样的,自作多情!” “……你的成语说的――真好!” “你最后两个字为什么有停顿,还故意加重了?” 顾鸳呵呵两声,“我一般发自肺腑的夸赞别人的时候就这样子的,说话结巴加强调,你习惯就好了。” 宁染一脸嫌弃,“你别笑了,我慎得慌。” “滚,这回你要是敢说我丑八怪或者是像鬼什么的,我就能半夜进你房间给你泼凉水你信不信。” 宁染表情龟裂,“……你能不能把我房间钥匙还给我?” 顾鸳微微一笑,“这□□的,谁家天真孩子啊,做的这么个美梦。” 饭过不久,李阿姨已经收拾好离开了,宁染戴着耳麦躺在沙发里打游戏,顾鸳上楼拿书。 手指翻飞间,游戏打够了,宁染不经意瞟着了茶几上顾鸳的手机,屏幕亮了,拿过来看,愣了愣,“还有叫这种名字的,姓向,叫日葵?” 他看了眼楼梯方向,正好看见顾鸳拿着书走下来,毫不犹豫划到接听,摁了扩音。 “顾鸳,我想你了。” 开头就这么一句,低黯微哑,声音奇怪的很熟悉。 顾鸳快步下楼,不等宁染反应抢过手机,撤了扩音,走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刚才手机不在我手里,说的话我也没听清,你刚说的什么?” 蒋妍在那边低低地笑,“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觉得欢喜,顾鸳,你就是我的药。” 顾鸳一时无言,却忽然记起之前她大脑刻意遗忘的那个味道,猩甜的,腐烂的,自洛丽塔之岛十字架的镣铐里开出血肉花朵的,味道。 “不是这句,刚才时间很短,你说不了这么多字。” “我说啊,你带我私奔好不好?” “……” “顾鸳,好不好?” 这样好似调情的不正经戏语,带着蒋妍独有的诱惑语调,听得她半边脸都发麻,耳根不自觉透红。 “你养父……” “是顾别秋。” 蒋妍一下子冷了声色,随即又是妩侬软语,“我晚上去你那里睡,你欢迎吗?” 顾鸳早知晓其善变姿态,想了几秒回答,“我也是客居,你等一会儿,我问问宁染,等会儿发信息给你。” “不管他同意不同意,今晚上我都要跟你睡,没得商量,大不了我们去住酒店!”蒋妍蛮横的做了决定。 回到客厅里,顾鸳放下手机,看向手里翻看着那本《思考快与慢》的宁染,“晚上我有个同学过来想跟我一起睡。” 宁染头也不抬的哼了一声,“就是刚刚那个说想你的向日葵?” 顾鸳怔了一怔,点头,“她叫蒋妍,女字旁搭一个开心的开。” 不知为什么,下意识的,她不想从别人口中听到她为蒋妍更换的通讯录别称,这样的称呼,只能属于她自己。 明媚鲜妍能几时。 她喜欢这句话,却不大想这么解释蒋妍的名字,无关寓意。 “蒋妍?哼,蒋妍就蒋妍呗,声音挺好听的,长的好看不?”宁染摘了耳麦,翻了几页觉着无趣就把书丢到一旁,捧着手机好奇问,不过马上又摇摇头,“我还是别抱希望了,以你这个样子,估计她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别呀,我可告诉你了,蒋妍是我们青中校花,等她晚上来你就会明白,声音好听的人,容貌也可以是神仙级别的。”顾鸳循循善诱,笑得与狸猫无二。 宁染点头,随即奇怪,“不对,我觉得名字听得挺熟的,二中好像也有人说来着,那个女生是卓尔哥的……”忽一愣,“青中校花要来跟你睡还说想你?” “灵魂双胞胎嘛,总是友达以上,恋人已满的。” “你可别骗我,你承认吧,你们不会是那个吧?” 虽然传言里,蒋妍是卓尔的女朋友,但如今这摆在眼前听在耳边的是全然不同的事实。 “玻璃还是百合,说清楚点,这都什么时代了,说个话还遮遮掩掩这个那个的,搞得谁听不出来样的。” 顾鸳微笑着捡了书,轻瞟宁染一眼,“所以啊,你最好去了学校别乱说,我们是纯洁的。” “……” 头脑风暴了大半天,宁染才慢吞吞吐出一句,“忘了告诉你了,可乐在楼上,天台。” “可乐?” 顾鸳转头,手搭在书页封皮上,轻敲了一下,“卓尔没带走它?” 宁染摇摇头,也是一脸的疑惑,“卓尔哥说交给你养了。” 顾鸳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上了天台,刚打开门,可乐一下子就扑了过来,把她摁在了门框上,伸出舌头舔她的脸。 它认得她。 虽然只见过几次,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去青江公园散步的时候,卓尔带着它,就跟在她身后,一回头就能看见。 没套绳子,凶狠的样子是鬼神避让,导致十米之内,没人敢接近她。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习惯了这一种相处模式,以卓尔的拙劣的保护她的名义,借着窦蔻的名。 她回抱可乐,欢喜的笑了起来。 蒋妍来的时候,她抱书在葡萄架下的藤椅里睡着了。可乐就趴在脚边。 宁染接待得她。 “宁卿的弟弟,宁染。” 院门外,蒋妍道出这句话,让开门后满心好奇的少年一怔,“你认识我姐?” 蒋妍身无长物,藏棕马面裙,搭红色牛仔外套,亭亭立在院门大理石台阶上,视线轻扫过宁染身后草木间隐约正揉着眼睛起身的丽影,笑意不明,“认识,只不过她还不认识我而已。” “那,你跟丑八怪是同桌?好朋友?” 宁染为蒋妍笑容中的璀璨惊艳,却不因此所迷,只觉得眼前的少女较之同学传来传去的那些照片上要好看,像是原本活在二维空间里的构想人物突然被拉伸延长填充,有了血肉,进化成三维生物一样的鲜活感。 而且,他现在更关注的是她与顾鸳的关系。 “丑八怪?她?” 蒋妍看了宁染一眼,语气凉凉的,“你知不知道,无论是明面上还是背地里,形容一个女孩子的脸不好看远比形容她的心丑陋要来得伤人的多,这很不绅士,就算是玩笑也应该慎重。” 她袅袅进院子里,走到半梦半醒的顾鸳面前,“而且,她长得很好看,比其他所有人都好看,只是你们看不到,而她自己不自知而已。” “还有,谢谢你允许我留宿。”蒋妍回头微微一笑。 “诶,蒋妍你来的这么早啊。” 迷迷糊糊间,张望眼前一团红白光影由远及近,顾鸳眯起眼睛,想要努力的看清楚些。 “近视眼就别眯眼睛了,跟个瞎子样的还想看清楚什么!” 蒋妍冷着脸拿起一边木架子上的毯子来给顾鸳披上,拽顾鸳校服袖子往楼上走,“你身体什么样自己不知道是吧,怕冷还睡院子里,走了,回房间里睡!” 可乐看了眼两个人,又懒懒趴了回去。 身后宁染愣愣看着乖巧着跟随上楼一脸没睡醒的顾鸳,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还有卓尔哥……宁染突然神色一暗,他已经走了,他却没有去送他,有人不让,有人不允许,但无一例外,都是一样说辞,卓家在青鹭的局面已成定势,没有必要再牵连什么了。 只是这样么? 他不止一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想起视频通话里的胞姐说出“不”字的肯定神情,他拖了又拖,终于忍不住的,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卓尔哥走之前,只告诉他一句,照顾好顾鸳。没有理由,说的时候还笑着。 他记住了这句话,却没半点要付诸行动的意思。 双手插进卫衣帽兜,他懒懒散散回了沙发,扣上耳麦,继续打游戏。 她想纹在眼角 “请问您是几位,有预约吗?” “两位,二楼九号桌,顾先生。” “有的,您请跟我来。” “谢谢。” 上海外滩一家意式餐厅里,宁卿跟随西装服务员走上二楼一临窗雅座。 扬眸,正好看到儒雅翩翩的男人自财经杂志间抬起头来,朝她轻轻一笑,一双历经世事的桃花眼满是成熟魅力。 宁卿面带笑容的走过去,坐在了男人对面,神情分明喜悦,暗露倾慕。 “顾先生,我没有来晚吧。” 勘破。放下。自在。 这是佛言的悟道三境。如此天真。 “我坐在椅子上,看日出复活,我坐在夕阳里,看城市的衰弱……” 顾鸳懒懒趴在书桌上翻着深沉油墨味的书页轻哼,一边拍着脚边卧着的可乐脑袋,迷软听不出调子。 这是《飘》,蓝色封皮,她昨天看完上册,今天从王婉清那里换了下册来。 因为受电影《乱世佳人》的蛊惑,王婉清最近正死命的折腾乔蓝天,在文学社也是情绪时阴时情,脸色变的厉害。 柳苏最近见了王婉清都绕道走,当她临近高考太过紧张以致生理周期紊乱。 “都高三了,你不看复习资料还看这种书?” 蒋妍自顾鸳手里夺过来书,仔细看了看封面,就靠着趴在地上假寐的可乐准备坐到地毯上,冷不防书里掉下一枚铜质书签来,砸在她洁白脚面,有些疼。 她捡起来看,是双面签,尾坠孤松,鹤唳青天。 “呵,是你会喜欢的东西。” 蒋妍笑着用拇指摩挲了一会儿,把书签连带书一起还与顾鸳,摸了摸可乐湿漉漉的鼻子,“你以后准备去哪里读大学。” “你很闲?” 顾鸳虽然恼她无礼,但心里并不大生气,接过书把书签别好了其中一页才回了声,“上海。” “为什么?”蒋妍眼睛一亮,手搂过可乐,撑在书桌上,倾身以问。 “我喜欢上海,这个理由可以吗?” 顾鸳漫不经心的敷衍着,眼睛盯着惨白纸页间的宽阔文字,一心盼着斯嘉丽与白瑞德的美妙结局,全无心思搭理眼前。 可乐把脑袋伸过来,正好挡在了书面前,样子可怜兮兮的,希望她能救它逃离魔爪。 顾鸳摇头,表示爱莫能助,又把它脑袋推回到蒋妍那边,“你带可乐下楼去玩,或者回天台它自己的屋子,我就快看完了,现在别打扰我。” 蒋妍没理会,依然不死心的问,“为什么偏偏就是上海,喜欢也要有必然非他不可的原因吧。” “没有这么重要,只是想去。” “原因呢?”蒋妍寸步不让,定要得到一个必然答案。 沉默了十几秒后。 “因为……”顾鸳指尖停在页面的字里行间,低垂眉目,嘴边慢慢浮起一抹微笑,清浅的,荡漾在嘴角,“我喜欢坐在花坛边上,晚上的时候,看东方明珠广播电视塔,会觉得很幸福。到上海上大学,我有至少四年的时间可以随自己心意的去看她,就算一个月只看一回,我也觉得很满足,很开心,还有可乐――” 顾鸳点了点可乐威猛中透出蠢萌的脑袋,笑得一脸宠溺,“我还要把可乐带过去,找个房子,以后就跟可乐一起过了。” 蒋妍哼了一声,“那你打算学什么?去哪座学校?不同的学校专业强项不同,现在离高考也没多少天了。” 顾鸳歪着脑袋想了想,“复旦,医学或者法律,要不就化学考古摄影这种的,至于以后做什么,特工可以吗?” “就你这副风一吹就倒的病体?” “不然呢。” 顾鸳翻白眼,“反正你随便问问,我就随便说说呗,参军然后保家卫国,最好为国捐躯死了也没名字的那种。” “顾鸳顾小姐,做白日梦也要有个限度,你的成绩并不是名列前茅,要是你现在手里捧的是数学卷子,我还就信你了。” “我说我的,你信不信关我什么事。”顾鸳发现自己说了这么久废话,书没翻过去一页,可乐靠她腿边也一副随时准备睡过去的懒样,就有些忧愁。 看来她得找个时间带可乐去青江公园好好走一走,散散步,再这么懒下去,吃了睡睡了吃,她都不知道以后可乐还能不能找回身为藏獒的野性。 她想着想着就开始乱诌,“不然说什么,说我有一个梦想,我要坐太空舰去到宇宙边缘看看,看我们活的到底是个什么鬼怪世界。还是我想变作一缕幽魂,回到地球生命诞生的最开始,旁观到现在,然后感叹自己总算能做个明白鬼了。诶,你还洗不洗澡了,不洗我先洗了。” 蒋妍自找没趣,抱着衣服就进了浴室。 顾鸳带可乐上了天台狗窝,道声晚安,吻了吻可乐额头,才回到自己房间。 她白天睡得多,晚间却依然犯困,等蒋妍自浴室出来的时候,她已经趴在书上快睡着了。 听见浴室门打开的声响,她微微偏头去看,蒋妍换了一身她的荷色泡泡袖睡裙,笑盈盈的,带着沐浴过后的脸红,整个人像是一株青莲立在门边。 美色当前,顾鸳脑袋清醒了几分,拿过柜子抽屉里另一套乳白绣鹤吊带短裤,进了浴室。 浴室里雾气大部分已经通过排风扇进了通风管,只余热意还聚拢未散。 好在晚暮温度低,也不显得闷了。 她性子慢,洗澡一向时间拖曳,又常常爱晚上洗头发,等吹干头发出来,蒋妍已经半坐在床内侧,裹好了被子,拿着她的手机在玩。 “你手机不设密码的啊。”还装模作样感叹两声。 “嗯。手机里又没什么秘密怕人看,设密码还麻烦自己解开,我记性差,也懒得。” 顾鸳顺手拿过书桌上的《飘》,隔着些距离就往床外侧被子上一趴,翻页间不经意带起了白色棉绸吊带背心,露出了后腰的白丽花纹。 线条边缘透着久久未愈的红。 “你居然有纹身?” 蒋妍惊讶出声,抛开了手机就要来扯撩开顾鸳吊带衣摆看,“纹的什么,花么,什么花,你别动,痒也别动,想笑憋着,想打我也憋着,让我看看,不碰,就看看……是茶蘼?” “嗯,你怎么这副表情了,很难看吗?还是很奇怪?” 顾鸳偏头问,忍着后背毛骨战栗的不对劲。 蒋妍收回手,忍住了想要摩挲触碰的冲动,“是很奇怪,你怎么纹这个了,茶蘼是花中异类,我初中生物老师讲的传说里,茶蘼是人间的叛生者,这种花……有一个词怎么形容的来着……变态,对,你想纹这个不奇怪,但你已经纹了就奇怪了。” “求解。”顾鸳一本正经。 蒋妍想了想,说,“你的性格本来就偏执,还不是一般的偏执,更像是佛语里的苦海无涯回头无岸,认死理,你这种的,肯定把自己藏的死死地,不肯人窥到你半分心思,就算是真的想要做什么事,也一定是隐晦至极的,哪里就这么明明白白的摆给人看。” “我又没纹在脸上,你可是第一个进我房间看见我这个纹身的,这还不隐晦啊。”顾鸳见蒋妍说的严重,忍不住笑了。 蒋妍指了指顾鸳左手手腕的墨黑绸带,“我看你把手腕护的这么严实,一直以为你是在手腕那里刺青了,而且肯定纹的是见不得人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才要藏着掖着,现在看来不是了。” “当然不会是,我就算再想纹,也不会选在这么容易被人看到的地方。”顾鸳摇头,没说其他的。 “那你怎么不肯我看你手腕?” “因为一些其他原因。” “看你矫情的,这个原因是有多重要,你护得这么紧?”蒋妍随意问道。 “跟日落一样重要。” 顾鸳忽然偏头微微一笑,握着手腕像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那笑容十分美好,而天真,与一般的清浅敷衍全然不同。 蒋妍只望着便有些嫉嫉然,这样的笑容,她从未给予过她又凭何要在她面前展现,绕过不提,又重提那刺青,“这个图案很好看,哪里纹的?” 顾鸳挑眉,“你也要纹?同样的?” “我不喜欢茶蘼,但想跟你纹一样的,只是现在还不行。这里——” 蒋妍笑着两手合拢,虚掐了自己脖子一把,“镣铐玫瑰。”绕过肩头指指后背,“一个背面全身的骷髅架子。可是顾别秋让人给我全洗了,还不让麻醉,痛死我了,顾别秋那个变态!” 他对自己的养父直呼其名,还带着骂语,顾鸳没有问,这是个人隐私,她隐隐猜到却不敢深究的隐私。 但未免话题沉重下去,她又摸了摸眼角的灰色印记,轻轻笑着,“我最开始,就是想在这里纹的,反正有刘海挡着。” “那怎么换了地方?” “我当时在纹身店门口想了很久也没下定决心,我想纹樱花的,粉色的,可一想到要回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良卿说的,真让我去做去疤处理,我反而有点不愿意,等以后吧,以后再说,反正现在这样子也看习惯了。” 说到最后的几个字,顾鸳忽然一阵沉默。 “纹一只猫吧。”蒋妍娇笑起来,“奶白色泛青的,卧在那里打哈欠的那一种,如果以后你要纹了,就这个好了。” 顾鸳没立刻回答,而是很认真的想了想,点点头,“可以。我很喜欢猫。” 蒋妍欢喜的立即就要伸手来抱,顾鸳反应迅速的两手隔开了,同样认真的,“我说了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睡觉也一样,你开心就开心,离我远一点。” 蒋妍轻哼一声,“矫情什么,我又不是变态的猥琐怪蜀黍,还能怎么样你不成。” “不是才要说清楚,要是,你以为你能进的来我房间还能跟我同睡一床?我早就――” “早就什么?” “早就……”顾鸳顿了顿,挑了个最顺口的说法,“一拳锤死你了。” “就你这小身板?”蒋妍笑得扑倒在把被子里,毫不掩饰她对这个说法的嗤之以鼻。 顾鸳淡淡瞥过一眼,自床头架子上扯过来耳机两边都戴上,决定安心看书,不理会这个情绪变化多端反复无常的神经质。 蒋妍笑够了,捧着手机看着顾鸳侧脸慢慢闭上了眼睛,像是进入了睡眠状态。 而顾鸳把书看到只剩下最后一些精彩部分,心满意足的别好书签放在床头架子上,活动了一下酸麻的手臂,蜷进被子里就要伸手去关灯。 “别关灯。” 顾鸳手指触在开关面板上,转头看向根本没睁开眼的蒋妍,“你怕黑?” “不怕,你别关就是了。” 蒋妍把被子往上搂了搂,盖住自己大半张脸,使得剩下的话语透过被子显得低沉难闻,“不关灯,就是天黑了……我想关着灯听萨克斯跳舞,想穿着绣着葵花的白裙子画画……” “你等一下,我去把书桌上的台灯拿过来,台灯可以吗?不然太亮了我睡不着。” “嗯。” 被子里,顾鸳发觉自己的手忽然被握住了,触手可及的是纤细的冰凉的皮肤温度。 顾鸳想抽回手,却完全没用,蒋妍死死地把两人十指紧扣,顾鸳甚至能听见被子里传出恶趣味的笑声,“其实把灯关了,并不黑,你打开眼睛是可以看见颜色的,蓝色,紫色,各种。” 顾鸳无奈的看着蒋妍露在被子外的仍然紧闭着的眼睛,意兴阑珊,顺着往下问,“你怎么知道?” “看得久了自然就知道了。”蒋妍摸索着顾鸳手腕的带子,摸到最尾端的木兰刺绣,覆在自己眼皮上,这样子才会完全是黑暗的…… 手被攥的很紧,其实这种程度的触碰还算可以接受,与宁卿余槿甚至窦蔻,她都牵过她们的手,只是她头一回碰见这么亲密的牵手方式,不大习惯。 同性。美好的同性,她总愿意亲近。 主动或被动,她都接受。 “那向日葵呢?为什么喜欢向日葵?”顾鸳闭上眼睛,困意很快重新袭上心头,她开始没话找话,不经大脑的,加快进入睡眠的速度。 “这是你第二次问了吧。” “我之前问过你?” “嗯,不过我第一次没回答你,所以也不算。”蒋妍声音响在耳畔,却又渐渐飘渺,“向日葵是我我妈妈收到的第一束花,她的油画老师送给她的,也是她的初恋,我的爸爸。” “真美好,那后来呢。” “后来我出生了。好了,故事讲完了。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喜欢沈飞了吧,他、他就是太阳啊――” “嗯,沈飞是个大太阳,太耀眼了,耀眼的让人讨厌。”顾鸳迷迷糊糊的回应着,好似梦呓,“你说他怎么就能这么讨厌,我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想生气。” 蒋妍低笑了两声,“他是很讨厌,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我对他又一点都讨厌不起来,很神经对不对,不过啊,顾鸳,比起沈飞,我更喜欢你。” “嗯……” 顾鸳顺口回应,已经昏昏欲睡。 “那我们打一个赌怎么样?” “嗯。” “我们分别找一个人来好好谈一场恋爱,要很认真的那一种,直到高考之前,在这个期限里,谁先找到了,谁就赢了,输的那个人要无条件的答应对方一件事。” “嗯。” “那我们说好了,顾鸳,你可不准反悔。” “嗯。” …… 十几分钟后,顾鸳已经完全进入了睡眠状态,一边的蒋妍却睁开了眼睛,清醒的,愉悦的,微笑着。 “顾别秋说,这个世界上获利规模最广泛就是人贩子,这种商业模式低本万利,又是以人心为依托,而且几乎都是非一次性卖品,比起那些从小就被拐卖进红灯区的人,我的供主只有他一个,这是一种幸运,应该感恩。” “他带我去过东南亚灰区,纽约的人窟,登过洛丽塔私人岛,参加过暗网拍卖……所以啊,我这样的人,不能有信仰,否则连厚脸皮生存下去的可能都不会有。如果,我说我没有被影响到,你信吗?” 很久没有听到回答,蒋妍轻轻笑了。 “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睡着了,不过啊,我是不信的。” 她顿了顿,笑着似念似唱,“自古上仙传秘诀。道的这、人世间只要尘情灭。那管得意马与心猿。牢锁闭、莫放劣。镜花水月、空欢一场……” 她不喜欢姐弟恋 顾鸳有个坏习惯,不论睡多晚,第二天都能醒的很早,所以她的闹钟一向形同虚设。 慢慢睁开眼睛,在昏黄台灯的光晕里,顾鸳望着暗纹银花天花板,对着虚空轻轻一笑,有些羞涩的古怪样子,起身刷牙洗脸。 上天台给可乐放好饭食,回来看了眼还在床上没起来的蒋妍,把窗帘轻轻拉开一些,随手抽了柜子上叠好的藏红彩绣亚麻披肩披上,扣了枚木枝花卡,走到阳台。 天色还暗,只极目边缘有红光隐约,空气里有些凉,顾鸳扶栏微微探出身子眺望远方。深呼吸。 “现在几点了?” 蒋妍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晃晃走到阳台,清荷丝棉睡裙熨帖,修饰娇美身形。 顾鸳长长吐出口气,见蒋妍这副清凉样子,眉头微皱,走过去解开披肩往蒋妍身上一裹,将人带进房间里。 “外面还冷,你进去继续睡吧,到了时间我叫你起床。” “我今天不去上课,你帮我请假,我不舒服。”蒋妍回到暖窝里,闭着眼睛舒服的露出一个笑脸。 顾鸳无奈,“你有段时间没来上课了,胖子都快以为你人间蒸发了。” “反正去不去都一样,我又不会参加高考,顾别秋不会让的。”蒋妍抱着被子翻了个身,背裸露在外,可以清晰看见睡裙半遮的蝴蝶骨,“而且这里还有你的味道可以闻,不去。” 顾鸳没再说话,俯身扯过了被子给蒋妍盖好,拾起落在床侧搭地的披肩,拢好了坐到书桌前看昨晚上余留未尽的《飘》。 看完了合书,将鹤唳书签放回了笔架竹筒里。 这是窦蔻自川蜀那边寄过来的,说是生日礼物,宽长一截,沿口镶着兽纹绸边,里通外透,复古青韵。 她极喜欢。 把书放进书包里,顾鸳指尖轻敲下竹筒,做了遍眼保健操,又给双生葵换了水,就再次解开披肩,跪坐在衣橱镜子前叠好。 然后拿过书桌架子上的腕表上戴好,看看时间,觉着差不多了,换了校服,绑好头发,提着书包走到门边顿住了脚。 她一整个晚上都有写日记的念想,只是有蒋妍在旁,她不大敢。 日记本就放在书桌靠左最下的一层抽屉里,她没有在人前写日记的习惯,所以也就从没带去学校里。 但这个房间已经不是私密的了。 脚步顿了顿,她转身走到书桌前,想要俯身,却听见蒋妍仍显困乏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还没去学校啊。” 顾鸳动作一僵,突然就有些做贼心虚的立即转过身,“中午记得带可乐在院子里走几圈,饭也别忘记喂了。” 愤愤走出房间,从头至尾都没往床边看过去一眼。 接下来在学校的一整天,顾鸳都是魂不守舍的,不论上课下课,眼睛盯着书和黑板,心思却随着眼角余光转至窗外,神游。 其实出了宁宅,走到半路她就有些后悔了,现在更是忐忑不安,课桌下两条腿都是紧绷的,恨不得拔腿就跑回去把日记本取来带在身边才安心。 毕竟蒋妍的教养从来不体现在与自己有关的任何事物上,万一好奇心起动了书桌打开了最后一层的抽屉…… 万幸她并不知道自己有写日记的习惯,也不一定能猜出那抽屉最后一格与各色明信片一同放着的墨绿色笔记本是那个房间里最重要的东西。 是她的命门,她的伊甸园。 是秘密。 更是禁忌。 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不安愈发深重,顾鸳咬着内嘴唇,脸色愈发苍白。 “兄弟,你干哈呢,刚上课英语老师看你好几眼了,要是你再走神,下节课指定就点你名来造上十几二十个‘as far as’的句型延伸了!” 上午第三节课后休息,范小杰卷起文综卷子,磕了磕顾鸳课桌沿问,“你是不是亲戚来了,怎么脸色这么不好?” 顾鸳转过脸来白了他一眼,“滚你的,本姑娘烦着呢。” “怎么,想小妍妍了啦?”范小杰一脸贱笑,凑近了嘀咕,“你说蒋妍到底怎么了,都快半个月没见人了吧,也从没见她参加考试过,咱们三个好歹是班级三剑客,总是三缺一算咋回事嘛,你们俩总腻在一块,你肯定知道,来给你胖哥透个底,她是不是得了什么……那种……嗯、嗯……怎么形容的来着……” “不治之症,命不久矣?” 顾鸳冷笑一声。 “可不就――”范小杰自知失言,眼珠子一转,呵呵傻笑,“兄弟哪敢呐,这不是关心关心她嘛。” 顾鸳抱臂睥着范小杰最近愈发有份量的身材,笑了,“说吧,又是哪个年级哪个班的失足少年给了你好处了,让你在这里刺探友军情报呢?” “没没没,兄弟是这样的人嘛!”范小杰心虚的瞅瞅四周,“就是蒋妍你也知道,看着文文静静的,可笑着一张脸又不爱亲近人,顶多说两句话,也就跟你走的近,要不我可不敢多问,这不是一直听人说蒋妍跟那位卓家少爷交往来着,也没见着过人。” 又一觑顾鸳脸色不对,赶忙转了话锋,砍掉步骤直奔终点,“兄弟现在就想知道,蒋妍是不是单身了!” “你要追蒋妍?”顾鸳哼了一声,“你女神白雅莉不要了?” 范小杰连连摇头,“胖哥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就我这样的体型,还是别丢人现眼了,不过确实是有不少人知道我跟蒋妍同桌然后就来问了,别告诉兄弟,你没遇到过。” “岂止遇到过。”顾鸳故意叹口气,摇摇头,“啧啧,以前王婉清说了我还不信,后来那群蒋妍的追求者简直就是变态附体了,胖子,现在的骚年是咋个样了你说说,一个个的实在太盲目了,情书礼物都不稀奇,点名道姓找我或者各种偶遇邂逅打酱油装路痴然后借着问路旁敲侧击问蒋妍情况的也不稀奇,稀奇的是二中的一个奇葩,就开学的时候,那是叫千里寻夫啊,长了副林黛玉的……” “不准拿我偶像作伐。” 范小杰愤愤不平。 顾鸳翻了个白眼,“说话软绵绵的就算了,大热天的穿了件汉衫也算了,他居然还给头发抹了油,最重要是,风一吹,我就能看见他的大花裤衩在太阳底下反着光。那形象效果,实在太感人了。” 范小杰听的汗毛倒竖,浑身打了个寒噤问,“那你怎么打发他的?” “哦,我说蒋妍喜欢有男子气概的,而且最喜欢看《水浒传》,现在估计正拿着把砍柴刀在哪个山头打算占山为王吧。” 顾鸳温柔的朝范小杰笑了笑。 范小杰浑身汗毛倒竖,防备的把椅子往一边移了移。 “那蒋妍到底怎么了?” “病了。” 顾鸳恢复了正常脸色。 “真病啦?”范小杰微微惊讶。 “是啊,她昨天还给我打电话说现在正在纳尼亚疗养院玩得开心呢,最近不打算来学校了。” 懒也是病,得治。 顾鸳想起蒋妍说的不会参加高考,按捺下心中的不舒服,只是课桌底下鞋子里的脚趾忍不住的蜷缩起来。 “什么纳尼亚疗养院?等等,我怎么感觉这个词这么熟悉。” “是啊,我也觉得很熟悉,所以顺口就说了。” “什么意思,你骗我的?” “哪里骗你了,难道非要我告诉你她现在正躺在我的床上盖着我的被子穿着我的衣服还因为喜欢我的味道所以赖着不肯来上学吗?” “呃……”范小杰眼皮一翻,有些脑子短路的反应不过来,“你家在纳尼亚疗养院?” “滚!” 第四节课是连接着上节课一起,都是英语。 不过,范小杰预料错了,英语老师并没有点她名,而是把之前晚自习做的英语试卷大致讲了一遍。 中午放学王婉清过来的时候,顾鸳正在智斗范小杰的三局两胜中打了个完美的全通关,心情无比美丽。 她活动了一下脖子,打开了书包把《飘》拿出来还给了王婉清。 “雪穗有亮司,斯嘉丽有白瑞德,我很喜欢他们之间那种很矛盾又很和谐的感情。” “要不要把《白夜行》再看一遍?” 王婉清笑着拍了拍书册封面,看了眼无精打采的范小杰,转身往回字楼外走。 顾鸳正哼着调子跟在后头,拿手指绞着一只耳机晃悠,听见王婉清的话,笑着摇头,“算了,我准备等考完试去买一本来看看,看完就收藏了,现在没时间,你呢,状态调整过来了没有?” “调整好了,就是现在高考也可以了。”王婉清很是自信。 顾鸳假模假样叹口气,“学霸伤不起啊,我可是很需要这段时间来尽可能提升自己。比起某些人的轻松写意,我这广大平凡群众的一员实在是无地自容啊。” “好好说话。”王婉清凌厉扫过来一眼,“我才从家里的乱缸子里出来,还要受你挖苦,要是再折腾起乔蓝天,我就告诉他罪魁祸首是你,省得他再怀疑我生理期不准,我还不能正当反驳,憋死我都不当数。” 顾鸳连忙讨饶。 眼看着到了前一栋陪读宿舍楼,女生公寓在枫林大道里面,王婉清就先停了脚,“晚自习之前要是有时间,来一下社里,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顾鸳悠悠然问。 “废话,要是能一两句说清楚的用得着单独找出时间来跟你聊吗,浪费时间。”王婉清瞪了顾鸳一眼,“能来就来,来不了发微信。” 顾鸳乖乖点头,却见王婉清朝她身后看了一眼,似笑非笑,狭促的,“你哥来了。” “看你这样子,是要留下来旁观?”顾鸳寸步不让,挑衅的笑了笑。 “懒得。”王婉清冷笑一声,转身就走了。 顾鸳便回头一望,果然是沈飞。 他和几个同学一齐正朝这里走来,已经看见了她,正灿烂的笑着,还说了句什么。 顾鸳没听清楚,但看口型也知道他喊的是“阿鸳”。 皱皱眉毛,顾鸳也不停留等待,而是当先进了陪读楼里。 沈飞这些同班同学因为同楼,所以经常相互串门,彼此都知道了有她这么个存在,只是不相熟,她在他们面前也是沉默惯了的,对她这种称得上是无礼的举动也不觉得多奇怪反感。 就是沈飞不止一次的感叹,她这张脸太冷了,很容易把人冻伤,应该多笑笑。爱笑的姑娘最可爱。 去他的可爱! 顾鸳想仰天大骂,但心里还是一遍又一遍的默念:上善若水心如止水。 这是人前。 从下午课时结束到上晚自习,中间有一个半小时的空余时间,但说是这么说,实际上最后的二十分钟大家都会默认的提前到,晚读。 因为惦记着王婉清说的话,在沈飞那里吃晚饭的时候,顾鸳草草应付了半碗就放下了筷子,赶在晚读的前半个小时到了一字楼。 拐进楼外铁门的时候,顾鸳隐约看见一道娇小身影自一字楼后面的楼梯走进了树林石子道间,消失了。 “夭夭?” 顾鸳疑惑的念出这个名字,奇怪于她虽然不属于文学社却出现在这里,但也没有多想。 才进去社长办公室,王婉清就开门见山的问了句,“霍湘君,你认识吗?” 顾鸳点点头,“高一新生。也是文学社的。” “没了?” 王婉清拧起眉。 顾鸳摇头,对王婉清抛出的没头没尾的疑问句很不感冒。 “霍湘君是二中的。” 王婉清又说上一句,然后仔仔细细打量着顾鸳的动作表情,却依然毫无所得。 顾鸳更奇怪了,“你想问什么就问,话一截一截往外冒的,不是你的作风。” “你知道我也是二中毕业的,之前在二中,霍湘君跟我都在学生会里,他是我师弟,关系处的还行。” 所以呢?顾鸳一摸脑袋,“你打算毕业了让他来当社长,先跟我通个气儿?这应该不行吧,内定这种暗箱操作违反社规啊,王婉清同志,我们文学社的优良传统可丢不得,你这要是想以权谋私……” “顾鸳你这个老古董……” 王婉清气的脸色一变,抬手就要给顾鸳肩膀一巴掌,好拍醒顾鸳这个重度反应迟钝患者。 可手才伸出去就又收了回来搭在办公桌上,吸口气接着问,“你刚来青中的时候,记不记得,在青江公园后山,撞见了一个男生被霸凌然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女侠,这你要是不记得我们也别废话了,直接动手吧。” “可别了,说能拗的过你那招分经错骨手啊!”顾鸳摇头,偏头想了想,慢慢道,“有印象,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一个小男孩子……他是霍湘君?” “你说呢。” 王婉清挑着眼尾,拖长了音,以一种阴滋滋的语调开腔,“我那霍学弟也是可怜,心心念念了你两年,费尽心思做了今年青中的特招生就是为了你,你倒好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想起那一张总是眉开眼笑追着喊自己姐姐的奶萌脸,顾鸳也没了玩笑心思。 她坐在一边椅子上,敛着眉眼轻叹口气,“我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么段曲折,那天在一中桃源的亭子湖那里,他莫名奇妙说的那些话原是这么个出处,婉清,那你现在找我为的是什么?” 王婉清看着顾鸳张了张口,极少见的叹了口气,表情略微沉重,“我不想为难你,这段时间你心事很重,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现在卓尔也走了,蒋妍更是难得见到人影,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问,就是我学弟既然拜托我了,我也就免不了要多管闲事的问你一问。” “嗯,你说。”顾鸳点头,微微笑着,对心中的几分感知与猜测成真感到无奈。 王婉清闭着眼睛磨牙霍霍,“简而言之,霍湘君想追你,而你又是个摸不清想法想一出是一出的神经质,我怕他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来问问你意思。” 顾鸳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他直接告诉你说的这些?” “不是,是他向我要你□□微信账号,我觉得奇怪,之后给问出来的。”王婉清说着就笑了,“你也不用想太多,喜欢了就谈呗,不喜欢拒绝就是了,我不希望你为难。” 顾鸳这才满意了,拍拍手站起来,“放心吧,我可不喜欢姐弟恋,剪不断理还乱,等下回见到了我就直接跟他说明白就是了,小孩子家家的,玩什么七年之痒两年暗恋呐。” “顾鸳同志,你这态度也太不端正了,请你保持维护好你高尚的革命理念,下手轻点,要是敢说点或者做点什么别的来扭曲我学弟的三观,我可不会轻饶过你!” 后头王婉清嘱咐了句。 “安啦安啦!” 顾鸳笑着一摆手,走出了社长办公室。 她带走了她的伊甸园 顾鸳晚上带着各种忐忑飞奔回去,才到院子里,就让可乐扑个满怀。 笑闹着几步上楼,推开房门的时候,发现蒋妍居然还没走,就穿着那条睡裙,趴在床上看书,见她进来就抬头笑了一下。 顾鸳活动着脸上肌肉回之一笑,带着可乐慢慢走进房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急切。 走到书桌前放好书包,确定了蒋妍面朝房门看不见自己动作,就蹲下来,状似自然的打开抽屉一段,看到那日记本墨绿色一角,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推好了抽屉站起来,拿出一张明信片假模假样的看着。 “哪个地方的明信片?” 蒋妍走过来,探头问。 “乌镇。” 顾鸳说完觉得肚子有些饿,就准备下楼去看看冰箱还有没有挂面,想给自己煮碗面。 心事放下了也就有了食欲。 经过床边无意瞥了眼蒋妍手中翻看的书的勾勾划划的繁乱页面,就随口问了句,“你在看《胭脂扣》啊。” 蒋妍抬脸,不满的指着其中一段蓝线划出的内容,“为什么如花能蠢到这个地步,等一个未亡人等七十年,真是做鬼了也不放过十三少!” 在她看来,痴情与蠢是同一等量级的概念。 顾鸳呃了一声,摸着手机屏幕正想着怎么回答,就看见屏幕亮了起来,是宁卿发来的视频聊天请求。 蒋妍看过来,顾鸳指了指手机,走到阳台接通。 “良卿。” “小鸳儿,我最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就是,很喜欢的那一种。” 屏幕里是宁卿洋溢着欢悦的娃娃脸,依然透着包容无尽的温柔。 顾鸳立即激动起来,“也是大一吗,长的好看不?是不是笑起来超级阳光?” “是学长,已经毕业了,人特别好,还很风趣,总是很照顾我。”宁卿想着便是眉眼弯弯,顾盼生辉,“他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柔,也很有魅力,跟他在一起,我觉得很有安全感。” 顾鸳一副花痴状的星星眼,“啊,听起来好不错的样子,只是这样的话,他岂不是大你好几岁了。” “嗯。”宁卿点点头,“这又没什么关系,喜欢这种事又没有年龄限制的。等会儿,我同学院学姐来找了,她约我一起去听音乐会,这种场合你肯定喜欢,等下次你来了我们就一起去,本宫请客,好不好?” 顾鸳点头称是,又吐了吐舌头,光顾着犯痴了,还没来得及问及对方名字呢,不过也不急,以后总有机会的。 挂了视频走进房间里,她先洗了个澡,换了身长衣长裤,把头发随意绑在脑后,打开门才抬脚往楼下走。 就听蒋妍在后头问,“你怎么穿这身,裹得这么严实,今天晚上又不冷。” “我要下楼去厨房,要碰上宁染,不大好。”顾鸳脚步停了停,回头看向床上正看得兴浓的蒋妍,问了声,“我去煮面,你要来一碗吗?” “你的手艺我肯定得试试,不过只要小半碗就行了,我中午光顾着照顾可乐了,下午三点多才用你手机点了份外卖,吃完了就一直躺床上看书,肚子里到现在还没怎么消化。” 顾鸳点点头,以前宁卿在的时候,每到了周六日,时不时的就会点个外卖或者出去吃,偶尔还会自己动手烧菜做饭,可她一离开,每个礼拜最后两天就几乎都是李阿姨过来给弄吃食了。 对此,宁染表示完全无所谓,吃饭而已,为的就是裹腹,至于是谁做的在哪里吃又吃的什么他都可以接受。 他现在升了高二,成天的在学校食堂就餐,一周有一天半的休息时间。 而正式加入高三党的顾鸳,作为传说中能累到把自己修炼成藏獒的神奇族群的一员,休息时间只有周末的下午半天,晚上还要赶晚自习,也是就近天的在沈飞那里解决中午和晚餐。 所以,就算碰上周六日,两个人也很难在同一个桌上吃饭。 今天周四,她和宁染上课,蒋妍自己一个人待在宁宅,就只能是点外卖了。 也不知道是真没消化,还是因为外卖不合口味给扔了,怕被絮叨破绽故意搪塞的。 顾鸳按捺下心思不提,转问,“吃葱和香菜,或者青菜吗?” “要香菜不要葱,更不要青菜。” 下到二楼,在宁染门前敲了两声,门很快打开,可能也是才洗完澡,少年头发有点湿,耷拉在耳边,脸红着,整个人都软暖了下来,像是被自己口水舔舐毛发的幼弱犬类。 “干嘛?” 他穿着一身机器猫的长袖睡衣裤,袖子挽到小臂后,很随意的往房间里走。 顾鸳跟上,也很自然的从浴室外面的毛巾架上抽了一条蓝绒的递到他手上,“先把头发擦干了。我是来问你,我去厨房煮夜宵,挂面,你要不要吃一点?” 宁染没犹豫的点点头,拿起毛巾就往头上蹭着,毫无章法可言,“多放点醋。你学校饭不够吃?” 顾鸳看不过去,翻着白眼走近了把宁染手里的毛巾夺过来,让坐下,两手搭在他头发两边,隔着毛巾细细擦拭,“要得你管,我晚上要上四节课,吃得再多也早消化没了,你嫉妒我胃口好啊!” “嫉妒你?”就是看不见脸,顾鸳也能感觉到宁染摆出的那副不屑表情,一定十分欠揍,“就你这身板,哥告诉你……” 顾鸳手上猛一用力,“你跟谁称呼自己哥呢。” 宁染立即炸毛,伸手抢过了毛巾扭头愤愤瞪着顾鸳,“痛啊!丑――你瞅瞅你这手劲,真把自己当成女汉子了,就你这一言不合就下死手的态度,看以后谁敢娶你!” “女汉子没人权了呗你这意思是。”顾鸳绕到宁染面前,微微笑着,“你最近脾气渐长啊,是有了几分颜色啊就想着要开染房了,当良卿不在没人治的住你了是吧,说话都带着调调的。” 宁染见她神色不对,赶忙从椅子上蹦起来跳到书桌旁边,攥着毛巾做了个抵挡的姿势,“你干嘛,笑得这么阴险。” “哦,是吗?”顾鸳偏头微笑。 宁染狂点头。 顾鸳于是笑得愈发温柔,在宁染被看得遍体发毛的时候她低头一瞬,抬起来就是面无表情冷漠面孔。 “那就好好说话,不然一会儿半瓶子醋全给你到碗里,酸死你了直接就给碎尸冲厕所了,等宁卿回来就说你玩离家出走音信全无了你信不信。” 宁染听的脸色发白,攥着毛巾的手颤了一颤。 “……你能不能把我房间钥匙还给我,我害怕。”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真的这么对你做。”顾鸳说着,又是一脸微笑。 “你别、别笑了,我慎得慌。” 宁染打了个哆嗦。 “乖,放轻松,你长得这么可爱,我怎么舍得呢,对吧?” 顾鸳伸出手在面前,活动了一下五根手指头,丢下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就转身下楼了。 宁染关上门都隐隐还能听见那道阴测测的声音,“哎呀,真些年吃素吃久了,这人间真是太平静了。老身都说了多少遍了,对这具皮囊不大满意,早想着换一身了,女身多难,还是换一张少年皮的好……” …… 吃完宵夜,顾鸳去厨房收拾好上来又重新洗了个澡,换上吊带短裤,在阳台吹了会风,走进来的时候,蒋妍已经看完了书,正在书架上翻找,“你这里还有跟之前那本一样的吗,同作者的书?” “有,按着英文大写字母从右往左数,L的那一排的最前面几本都是。” 蒋妍很快找到了一本青色封皮的书来,灰沉佛珠。碧绿蛇眼。 顾鸳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掀开被子躺进去,今天有些困,早早睡了才是。 她闭上眼睛,“你不回去没事吧?” 蒋妍正看着封皮上的简述文字,嗯了一声,“顾别秋回上海了,得过两天才能回来,你嫌弃我了要赶我走了?” 顾鸳想翻白眼,可惜闭着眼睛也没人看见,于是立即放弃了这个选择,改为转身侧对着墙面,“是上回太兴师动众了,我外婆家还好,就住水塘边上,在村子里最前面,没几个人看见。这里可是青中老式住宅区,前后左右都是街坊邻居,我就想着能不能把这恭迎仪仗给缩水一部分。” 蒋妍微笑着说,“你放心吧,这次不会了。” “嗯?” 顾鸳把脸转过来,迎着灯光,没有睁开眼。 “你难道以为顾别秋会真的让我一个人出来,他不会这么好心。”蒋妍声音凉凉的,依然带着几分随意,“这栋小洋房附近一定有他的人,随时随地的监控我,把我在这里的情况汇报给他,事无巨细,哼,姓顾的都是变态!” “……你这打击面也太广泛了,姓顾的怎么了,姓顾招你惹你了。”顾鸳小声嘟囔着,“我家良卿喜欢的人还姓顾呢。” 蒋妍忽然轻轻笑了几声,意味莫名的,“那还真是抱歉了,我收回那句话,天底下姓顾的那么多,其他的就算了,不过你?哼。” “你这个语气词用的很惟妙惟肖啊,我跟别人可不一样,你别扯上我。” “你和他当然不一样,顾别秋是心理变态,有病,你嘛,你是哪哪都变态,呵,哪里会一样。” 顾鸳顿觉生无可恋。 “哎呀顾鸳~” 却听蒋妍语气突转,变得无比柔软,听得人浑身汗毛一颤。 “你觉得宁卿是个什么样的人?” 还不等回答忽就嗤嗤一笑,“我也是蠢了,问你这个是自找没趣,在某些方面,你表现出来的智商和卓尔总是相差不大。” “我――” “你可以反驳。”蒋妍话说的体贴,态度却摆的极自我,“但你想清楚了,你现在真的要和我继续这个话题吗?” “呃,我能说不大想吗?” 顾鸳弱弱的语气十分不具说服力。蒋妍立即便笑了,“还不算太笨,你啊,就是太蠢了,很容易被人骗啊顾鸳。” 明明是相差不多的话语,沈飞表现的是一派郑重的担忧,怎地从蒋妍口里一说出来,就变成了□□裸的讽刺了呢。 顾鸳不大想搭理了,却听蒋妍忽地说了一句,“你这书上的日期什么意思,六月二十四,是买书的时间吗?还是另有解释?” 顾鸳咬牙,更加不想说话了。 蒋妍见她将这反抗姿态摆的明确,轻轻摇头,低眉浅笑,一派妖娆,“说起来,顾鸳,你还记不记得你昨晚上说的话?” “我又说什么了?”顾鸳声音一紧。 “你说啊,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顾鸳觉得头皮开始发麻。 “就是找一个喜欢的人来谈恋爱呀,顾鸳,你现在这副抗不承认的姿态是想装失忆吗?” “可……以吗?” 顾鸳在被子里身形瑟瑟的来个反问句式。 “当然不行!我就知道你会有这一招,所以我给录音了,用的你的手机,你别想逃过去了!或者,你直接认输,答应我一个条件?”蒋妍的笑声柔媚入骨。 顾鸳咬牙切齿,“你还真是……” “聪明机智,敬佩仰慕?” “阴险狡诈,厚颜无耻。” “承让承让。” 顾鸳骂了句滚,就果断再不理会蒋妍的糖衣炮弹。 接下来两天,她都没跟蒋妍说过一句话。 就算她跟着她去了学校,还破天荒的留下来上了晚自习,也没用。 魏薇见两人气氛诡异,用脚踹了踹哽在中间的范小杰,“你革命道友怎么了,要知道离最终的大战不远了,同志还需努力啊,要不要党中央政治代表来给做个思想工作?” 范小杰一脸懵怔的杵在正中,一边是蒋妍笑靥如花春风自来,一边是顾鸳冷若冰霜寒气逼人,这冷战的分界线当的让他有点难以承受,想哭。 闻言看向魏微,也不犟嘴了,露出一个求救的表情。 魏微看了看蒋妍,再一看顾鸳,对着欲哭无泪的范小杰笑了笑,转身继续投入到刻苦学习的伟大事业当中去了。 “顾大哥,蒋妍姑奶奶,你们让个座,兄弟我、我想上厕所……” 蒋妍不为所动,全当听不见,顾鸳眉头一皱,挺直着背脊,把椅子往前拉了一部分,又一瞥范小杰体型,叹了口气,站起来把椅子完全靠向课桌,自己站到了一边过道上。 范小杰如蒙大赦的匆匆往教室外奔走,凉热天里竟然满头大汗。 顾鸳顿时有些不是滋味,这是她与蒋妍的事,无端牵连他了。 不过,想到蒋妍已经给她挖的那个个大坑,顾鸳就一阵气愤。 呵,还说什么高中三年共一千天零三个月,要是连个恋爱都没谈过岂不是青春憾事,可劲儿的蛊惑她。 可事实是,她根本就没有赢的可能,找个人谈恋爱就算了,还要是心里喜欢的,态度又是认真的。 这是冒险。 而且时间在高考前夕,这样的敏感时间段里,谈恋爱这种费脑子的行为与服毒药慢性自杀无异。 可还不等她想出头绪来,蒋妍就突兀的离开了。 在第三天,周末上午。 她走的很安静,没有打扰街坊领居,甚至不用顾别秋来接,她是自己回去山水天下的的。 顺便,也一并带走了她的日记本。 她的墨绿色伊甸园。 她的斑驳过往。 她的禁忌。 时间倒回到五个小时前。 她的奢求 青中高三的礼拜日下午没课,但依然要比低年级晚十五分钟放学,所以铃声一响,顾鸳就匆匆收拾好东西,把试卷之类的一股脑全塞进书包里。 从陪读宿舍楼吃完饭出来,恰好碰见余槿抱着一小份试卷往枫林大道里面走,她原本没有情绪的脸上浮现笑意,“小槿。” “顾鸳。” 余槿笑着打招呼,异域风情依旧,内敛腼腆。 “小槿,这是沈飞落的试卷,你看看,要是可以,就给他一齐带班上去吧,他今天跟同学吃饭不回来,谢谢啦。” 顾鸳从书包里拿出试卷递过去,试卷最外侧的模拟考字样正好与余槿怀里抱着的一模一样。 “没事的。”余槿接过来,认真的看了看点头,“你放心吧,我会给你带到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就要道别。 高二的最后一次期末考,模拟的就是高考,考了两天,语文综合,数学英语,考试用具都是学校统一发的,也就是那一次考试,余槿总算如愿进了零班,与沈飞隔了几个桌位。 “嗯,顾鸳。” 余槿最后说,“这次的数学大题辩论在文体馆,你记得来。” 顾鸳点头,这可是零班各个数学大能思想碰撞的战场,她高二就跟宁卿去过一次,唇枪舌剑,硝烟弥漫,就算是旁观,也是极致的享受。 当然,沈飞不可避免的,是其中的佼佼者。 出了学生公寓,顾鸳单肩背着包赶去赴夭夭的约。 约的十二点半,还有几分钟,但夭夭一定提前到了,她不想让她多等。 走到学校最近的那家奶茶店,顾鸳果然看到等在店门口握了两杯大杯奶茶的娇小身影。 “学姐学姐!” 夭夭飞奔过来,身姿轻盈,一把将奶茶塞进了顾鸳手里。 “是青苹果味的,学姐你口味没变吧?” 顾鸳笑着点头,接过来就把吸管插上了,也没矫情说客气多谢什么的。 只是目光在夭夭抬起手后,于露出校服里手腕处的花纹描金镯子上停留多了一秒。 颜色绚丽,却又普重厚实。 “学姐,反正今晚没课,我们去射击场吧,然后再去溜冰,今天溜冰场里肯定特多人,特好玩!” 夭夭跃跃欲试的就要对校门口等着的黄包车招手。 今天周末,去逛街访友的学生很多,是个玩乐赚钱的好日子。 顾鸳吸了一口奶茶,把珍珠咬到了嘴里,笑着点头,“这是你生日,去哪里做什么都随你,我奉陪。不过这地方还有射击场?” “对啊,不过是室内的。”夭夭紧抱着顾鸳一条手臂,“本来想直接去溜冰场的,可是我怕学姐又要说教,就临时改了啰。” 顾鸳哭笑不得,“我哪里有那么可怕,再说了,今天不一样,今天你最大,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允许范围之内,呃,当然,违法乱纪的事情咱不干哈。” 夭夭连连点头,扶着顾鸳好似影视剧里掺着后宫娘娘般的就上了黄包车。 身边人流不息,顾鸳不禁眯着眼睛享受起这初秋暖阳之下的热烈人间来。 她有段时间没混迹街头了,需要补充点生气。 黄包车上,夭夭在耳边叽叽喳喳,说话总带着讲童话故事的语调,抑扬顿挫,十分幼稚可爱。 “学姐,你不是一直想去看西夏王朝遗址吗,我们可以去啊。这里好是好,就是走几步路不是山就是水,玩不痛快。还总下雨。学姐,等暑假了我们可以先去宁夏看遗址,再一起去科尔沁草原,我教你骑马!” “我本来不想来这个学校的,想留在二中直接升到高中部,不过我男朋友认死理,哪都不去,就想来这里,怎么劝都没用。幸好遇到学姐了,不然真要郁闷死了。” “军训教官啊?特严厉,人站那里根本不笑的,不过那是对男生,对我们女生教官还是很好的。哈哈,学姐,你难道没发现我的肤色变化吗?” “还有还有!新生开学典礼的时候,那个主持的学长特帅,学姐你不知道,他就站在那台上,就那样子……” 夭夭说到激动处,止不住舞动手臂,“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来着,特别是说欢迎我们进入青中读书的时候,那笑容,真是帅死了!” “我班里啊,也就一般般吧,不过有一个女生让人印象特深刻,她叫黄燕,只要不是检查日,一个礼拜能有四天穿的JK制服,老师说了也不带改的,虽然不喜欢她,不过那种衣服穿在她身上确实很好看。” “而且学姐你也知道的,我跟那些女生合不来,所以还是没有住寝室,住哪里啊?不远,很近,呐,学姐你回头还能看见,就是学校附近,就西区那边今年新建好的‘青水苑’。” 顾鸳不用不回头也知道,自从两年前那一场旅游建设热潮兴起,青鹭县这个小地方的凿墙砌土声就没停过。 一中附近就是青湖,梨花苑、桃花源、湖心亭、隔江桥和古巷,青江公园的青塔、烈士墓碑、女娲庙和游子水廊,二中的艺术街,青中的古木林和老渡口,青郊的成群的老碎瓷作坊……都在改建保护之中。 两年过去,现在就是偶尔在街上碰见一两个外籍友人,也丝毫不会意外。 而夭夭口中的“青水苑”就是青中后门老渡口的新建起来的高级住宅群。 都是两层楼,一栋隔着一栋,屋宇间开渠引了活水进来,养着浅水鱼,水畔是移栽的垂柳,基础设施也齐全,属于可以养老级别的,依水而居,推开窗子就是云水天际,烟袅日出,想想都美得冒泡。 不过夭夭自己倒是没多大感觉,房子是她父母给挑的,装修好了房子再办好入学手续,两人就立即离开了,去了新疆。 夭夭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南方姑娘,偏偏喜欢考古,大学也是选了这个专业,毕业后进了新疆的考古研究院,一次随考古队去天山附近进行考古研究的时候遇到的她的父亲,一个葡萄种植基地的英俊园主,两人一见钟情。 后来,他们只孕育了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宠的厉害。 但由于工作性质原因,两个人都基本是年年待新疆,很少回南方这边。 而夭夭,自小就养在南方的外婆家。 关于这一点,顾鸳有问过夭夭,为什么不选择在新疆那边而是回来这边读书。 夭夭给的回答是,相见不如怀念。 靠的太近了,很难都过得痛快,只有一年到头的难得见面,而且还要远赴千里,跋山涉水,这样的不容易,才会愈加珍惜彼此在一起的时间,连骂一句都不舍得,更别提吵架了。 她很享受这种感觉。 她把自己称为天生的外向者。 “他们得空就坐飞机来看我,待不了几天就得走,然后我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妈好点,但也是抹着眼泪拽着我爸出门赶回去。” “我还好,就坐着火车几十个小时,一路悠哉悠哉的游荡过去。我都想好了,等今年高一结束,我就去宁夏那边,然后徒步半个西北去找我爸妈!哈哈,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她说的轻快,好似那茫茫土石,沙漠戈壁,高原深谷,罕有人迹,踽踽独行都只是可以一笔带过的东西。 没有孤独,没有恐惧,只有无穷尽的孩子气的欢喜雀跃。 但她既然说出口了,就必然是打定了注意要去的。 顾鸳望着那双好似发着光的眼睛,微微一笑。 她相信夭夭的自主独立能力,但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靠在自己脖颈处的毛绒小脑袋。 “我不想之后担心你,出发的时候记知会我一声,给我发个地址也行。” “我知道的。” 夭夭头轻轻伏在顾鸳臂弯里。 “学姐,我到时候,一定会告诉你的。” 顾鸳笑着应好,忽地想起来什么似的,眉头微皱,“你谈恋爱了?” “对啊。”夭夭吐吐舌头,一看顾鸳脸色,赶紧道,“分手了分手了,已经分手了!虽然我很不想,毕竟我们初二就在一起了,可是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我也没办法,那就做朋友吧。” 顾鸳本来还想劝诫,听到这里却又为她不平。 “你们吵架了?” 夭夭摇头,像是与谁置气似的咬了咬牙,握着奶茶的手微微用力,差点把里头的珍珠捏的蹦出来。 “要真是吵架那就好了,学姐,你知道我性格的,我要是喜欢一个人,一定是早有预谋,观察对方很久有了把握才会出手的。” “那现在?” 顾鸳欲言又止,虽然心中知晓他人些许隐秘,但她依然觉得主动探知他人隐私这种行为,不大礼貌。 夭夭倒是毫无自觉,端起手里的香蕉奶茶,重重咬了一口吸管,“他的真爱在这个学校。” “啊?” 顾鸳一愣,刚吸到彩虹管一半的圆润黑珍珠就又掉进了奶茶里,完全没跟上话题节奏。 夭夭苦笑一声,拿吸管戳着奶茶底,习惯性的在顾鸳面前吐露真心。 “学姐你说奇怪不奇怪,这都什么时代了,竟然还搞什么真爱不真爱的,跟演戏一样,偏偏还就是,非她不可!” 顾鸳现在连告诫早恋的话也说不出来了,而是很奇怪的问,“你怎么会同意这么无礼的分手理由?” “必须接受,这是契约,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定下来的契约,我没有违背的权利。” “他……” 夭夭明了顾鸳话里未尽的意思,立即摇头,“他很好,不是那种精于世故喜新厌旧的渣男,就是时机没赶上,他心里先一步有人了。” 顾鸳也就点到即止,让夭夭靠在自己肩膀上,拍着她柔嫩小巧的手背轻声说,“所以啊,早恋不好,看看你学姐我,孑然一身,照样不是过得风生水起。” “啊!”夭夭怪叫,迅速挣脱了顾鸳给予的倚靠,“难道学姐你都高三了还没谈过一次恋爱啊?” 惊讶比之柳苏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鸳笑容一滞,呵呵两声,“怎么着,有意见?” 夭夭连摆手,短发甩动,“没有没有的,高中三年都没男朋友女朋友的大有人在,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就是觉得吧,学姐你这么好……要知道,青春最宝贵的年华可全在高中了,多可惜啊。” 顾鸳摇头,很认真的说,“一点都不可惜,这样子,很好。” 平静的,不变的,让她安安顺顺渡过高中这最后一年,就是最大的奢求了。 终于,她已经撑过去了两年,到现在也还算风平浪静,虽然有些人错过了,有些人离开了,有些物不是人也非。 也知道,有些事情改变不了磨灭不掉,它就横亘在记忆里,百转千结的纠缠心肺,既痛既痒,无可奈何。 只是,那曾入她梦的人,不曾入她梦的人,将她入梦的人,如今一个个脸庞模糊,再也看不清当年影像。 顾鸳轻轻闭上了眼睛,被夭夭握住的手有些颤抖。 “学姐你冷么?” “我没事。” 她到底,遭报应了 射击场就在娱*城那边,一家旋转火锅店侧巷子里的四楼,三楼是一家小众电影院,放的都是深重冗长的文艺片。 二楼电梯出口旁的唱片出租连锁店铺门口放着邓丽君和张先生的海报。 最里间一间铺面空着,装修也撤了,看不出以往痕迹。 下了黄包车,顾鸳看了看四周熟悉建筑,走进射击场,算了算,这里离九度空间不超过三分钟的路程。 算完就想给自己一拳头,习惯成自然,她又忘记卓尔已经离开的事实了。 夭夭走到射击俱落部的会员登记处,从背包里拿出了卡给服务人员登记,两个人就进去了。 虽然是室内,但射击场并不狭小,分环型打通了一整层楼,有公共区域也有单独的训练场,使得有限空间得到最充分的利用。 夭夭带着顾鸳直接进了一间总体呈长方体状的射击训练室,对面就是两个可调节长短的红心靶。 进门靠左墙壁上挂着一溜各个款型大小的弓与匹配套箭,每副下面都贴了弓箭型号长度、具体磅数以及直射抛射距离。 夭夭脱了外套放在一边衣柜里,露出青色的运动套装,很有活力的做了几个拉伸动作,才从墙面上拿出了一副,姿势熟练,短发飒飒,一秒有了杨门女将的既视感。 真是赏心悦目。 顾鸳坐在储物柜边,从书包里拿出数学大题纠错本来,笑眯眯的看着。 夭夭要在这里待两个小时,她运动神经不发达,对此一向无感,如果不看题难道还让她去拿弓箭吗? 一个小时后,顾鸳瞪着手里夭夭挑好了塞过来的轻巧弓柄,另一只手捏着箭身,不知道是该搭箭弯弓,还是该弯弓搭箭。 夭夭看她手足无措的呆愣样子,哈哈大笑,在后者脸红之际耐心的指导姿势。 走出来射击场后,顾鸳直感觉腿脚酸麻,手臂无力,连路都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夭夭掺着她说,“学姐,你臂力有待提高,重心也不稳,整个人软绵绵的,才一个小时你就这副样子了,不行,以后我得还好练练你。” “夭夭,为人师表,你应该给新手留点面子。” 顾鸳白着脸想仰天长叹。 “可是这应该不会很难吧,我记得我第一次玩射击,靶子比这个还远,十发箭是有四支脱了靶,老师就训了我好久。” 一小时内没有一支箭在靶子上的顾鸳:…… 这世界,还让不让运动神经为负的可怜人好好过了! 去溜冰场之前,两人沿路还逛了一会儿街。 就是中间出了个小插曲,在一家银饰店里,夭夭让修小银耳环的时候,撺掇着顾鸳打耳洞。 “我以前看那些电影,总觉得旗袍佩珍珠耳环特好看,学姐学姐,你都素了这么久了,现在就不能满足一下我的幻想啊,今天可是我生日!” “嗯,我想想。”顾鸳摸着右边耳垂,一下,又一下,“我可不可以只打一个?” “学姐!”夭夭脸一鼓,“你见过民国哪个穿旗袍的闺秀耳朵上是戴一只珍珠耳环的!” “也对哦。”顾鸳咬唇,还是说,“现在不行,还有一个年要过,我要见我家里人的,不想他们说,等高考之后吧,那时候他们也不会管我了。我保证,等一考完,就算你不去,我也会拉着你来打耳洞的。好夭夭,你就体谅体谅学姐,夭夭最可爱了。” “坏蛋学姐又装可怜!你要不要这么听话,这不让那不让的,又不是封建社会!” 夭夭嘟囔着,跺了一下脚,“那你保证了啊?” “是,我保证。” 顾鸳郑重点点头,拉着夭夭走出了银饰店。 她当然保证,因为―― 顾鸳摸了摸衣服里被挂在脖子上的那枚银色耳钉,微笑起来。 溜冰场里在二楼,还在一楼楼梯转角,就能感觉到楼上那DJ舞曲的震荡,再上楼一看里头那些拥攘肆意的少年少女,群魔乱舞,喧嚣躁动。 顾鸳顿时手软脚软,废人一个,完全入不了场。 已经穿好了溜冰鞋的夭夭无奈,只好留顾鸳在护栏外边坐着,进去前紧握着她的手再三嘱咐不要搭理任何人,不论男女。 “不会很久的,我就转个九十九圈吧,学姐你说过什么九是数之极的,好不好?” “好。” 顾鸳轻轻点头,从背包里拿出手机耳机,戴起来,没听歌,只是溜冰场太吵,她有些耳朵疼。 但现在这种环境写试卷看书什么的也不适合,所以就半转了身去看溜冰场中的夭夭。 灯光烘托中,夭夭显然是一众视线的中心,她短发飞扬,露出的小小的精灵的脸,笑得那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周转于场中,如暗夜精灵一般轻灵自如的舞蹈着。 真好。 就这一瞬,她如此强烈的希望着,自己能够永远记得此刻夭夭的样子。 顾鸳垂下眼睛,偏转着将脸贴在手掌上,掌心握着扶栏,扶栏嵌入水泥墙壁,相隔重重也能察其冰冷,尔后心惊。 顾鸳忽然醒悟,她不喜欢现代建筑的原因,并非是其本身,而是这种钢筋水泥混在一起的古怪存在,过于寒心,会冷漠人性。 不如旧时土木建筑,人处其中,知其灵性,便能借以温暖。 这是只属于生命的质感。 再看着场中夭夭左扭右扭的力度,不免一阵担心,真怕她把小蛮腰给扭断了。 顾鸳微笑望着,不一会儿,忽然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 身体一僵,掉转过头,是一张陌生的少年的脸。 问她要企鹅号。 “我不用微信和企鹅。” 顾鸳微笑,睁着一双浅棕色的迷蒙眼眸,说瞎话。 男生挫败,挠着头发转身回了人群中,那些与他一起男孩子都笑起来,一个两个的互捶着肩膀。 正好溜了几圈觉得不大好意思准备上跟前来陪顾鸳聊会子天的夭夭:……学姐,你骗人的样子要不要这么一本正经。 等快五点了,两个人才准备回去。 路上,夭夭说起这件事情来,直感叹,“学姐,你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像是战刀,那种日本忍士的用的,一生只一把,用来自尽的那一种。” “战刀?” 顾鸳疑惑,这想象幅度跳跃有些宽。 “嗯,还是饮过血的那一种,以前一直封在鞘里,现在慢慢的被抽出来,很慢,但已经可以隐隐约约看见花纹了,是很古老的那种。所以啊,学姐你是很有魅力的。” 夭夭最后下了结论。 “就是不知道什么样的男生会适合学姐你,完全没头绪啊。” 她还有些疑惑的样子,歪着头乱想。 顾鸳揉着夭夭脑袋,笑得无奈。 “还好意思编排我呢,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换名字了啊,安妮,啧啧,一听就是个漂亮姑娘。” “我本来就很漂亮!” 夭夭呲牙咧嘴,攥着顾鸳手臂摇晃,“学姐,我可没骗人,我企鹅名就是安妮,只是学姐从来不玩企鹅不知道而已,再说那些男生又不是真想知道我名字,不准逃避,学姐,你是不是以前连拒那些想靠近你的男生,都是这么深情款款的捅刀子的?” 顾鸳笑着说,“能被别人喜欢是一种幸福,应该感恩,我没有理由对别人冷脸相向,至于说话内容当然是要不留余地才好,难道非要说得模模糊糊暧昧不清才算是正道吗。” “也是哦。”夭夭点头,转而八卦的问,“那学姐,如果是告白呢?你又怎么回应的?” “那就更直接了,一句话的事。”顾鸳更笑得一脸无辜,“如果正好赶上心情不好,我就会说‘不好意思,我有女朋友了’,要是心情还不错,我就会说,‘justhandnokiss,让我们来一场柏拉图之恋好么?’然后结果你看到了,就是你学姐,我现在的这副自在逍遥样子了。” 夭夭把半副身体挂在了顾鸳手臂上,笑得喘不过气来,“学姐你真是……要不要这么可爱啊哈哈哈哈……” 顾鸳紧紧扶住夭夭,抓着她的手,生怕她掉下车去。 等回到学校门口了,夭夭才算缓过气来,拦住了要往宁宅方向走的顾鸳,拨了拨耳边短发,摊开手,“礼物。” 顾鸳咳了一声,“你不说我差些忘了。”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长木盒子来,递到夭夭手里,“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里面是一枚铜质书签,天堂鸟花木样式,尾坠着红豆铜铃。 她平日酷爱收集铜质书签,如今的木盒子里已有许几,其中犹有两件她最为喜欢,一是三足青铜鼎,另一个就是这天堂鸟花木了。 夭夭没当场打开,她小心的把盒子收进小背包里,又仰起脸摊开手,“礼物。” 顾鸳怔了怔,“啊?” “去年的。”夭夭笑得狡黠,“学姐,我只要去年的,之前的就算了,够意思了吧。” 顾鸳顿时哭笑不得,“那我现在身上也没有啊,要不你说个你想要的,等过几天,我送你班上去?” 夭夭等的就是这句话,赶紧道,“不要别的不要别的,就要学姐脚脖子上的红绳铃铛,可不可以?” 顾鸳又是一愣。 夭夭不好意思摸摸头,“之前就想要来着,但一直没敢说,因为学姐说过这个红绳铃铛对学姐来说很重要。” “那今天怎么敢了?” 顾鸳点了点夭夭脑袋。 “我失恋了嘛,总需要安慰吧,所以就欲扬先抑说出来,博取学姐同情。而且我相信,被人体浸染了岁月的物什是有灵性的。学姐,请割爱。” 夭夭最后一句说的尤其认真。 她抬起双手,掌心朝上,举过头顶,这是一种十分虔诚的请求。 顾鸳顿了顿,把手缓缓放在了夭夭双掌之中,算是应允。 夭夭满脸欢喜。 顾鸳微笑着蹲下来,低头去解脚腕的铃铛,“小滑头一个,我戴的是左脚,你想戴哪边?” “这个有分别吗?” “自然是有的。红绳黑绳,左脚右脚代表的都不一样。左脚踝是禁锢,也是自控,说的是佛家禅意,空明见性,右脚指的是单身,以此证明你在等一有缘人。” 红绳铃铛放于手心里,这暗的、朱砂般的颜色夺目鲜活。 顾鸳凝望的目光不禁留有淡淡眷恋。 她对外物总有极大的依赖性。 就像高三班级重组时在教室里选的那张课桌。 她一眼看中中间靠外的那个木桌,连男女之防都不顾了。 桌子棱角方正,用以固定的铁钉上有泅于岁月的锈痕。 她将手温柔的覆在桌面,细细描绘其上深浅不一的剥刻形状,那大大小小的可爱字迹,使这桌子比之往日光鲜更显亲近自然。 她并不爱好被过于珍视的事物。 “学姐,这个从我初一见你的时候你脚上就有了,是别人送的吗?” “嗯。” “是谁啊?” “一个故友。这些寓意都是她告诉我的。”顾鸳的苍白面色染上丝丝笑意,“戴左脚还是右脚?” “嗯……还是左脚吧,我要自控,不要有缘人!” 夭夭狠狠咬了一下唇。 顾鸳蹲下来,给夭夭系扣在了左脚脚腕处,大了些,落在突出骨节下,靠近脚背,但也算是恰好。 两人分道扬镳。 顾鸳走在回去的路上,巷子里,窦蔻突然打了电话过来。 “我想好了,就报川蜀军大!” “未来的特种女兵、国家栋梁,你这决心定了没有,川蜀军校可不是好玩的,那是毕了业指定得进部队的才想着要进去,我上网查了,信息不多,防得严实,但可以肯定,不是个轻松地方。” 窦蔻立即大笑出声,“那还用说,我看上的能是一般地方,咋样亲亲小鸳儿,要一起不,保家卫国,匡扶正义?” “滚,本姑娘早就想好了要去复旦的,你动摇军心的意图要不要表现的这么□□裸!” 说笑间,宁宅已经到了近前。 宁染才吃过饭躺在沙发上抱着手机玩,厨房里李阿姨正洗着碗筷。 顾鸳打了招呼上楼,放好书包脱了外套挂好,正要去阳台看看那盆美人茵的长势,突然脚步一顿,目光落在了书桌靠窗装着双生葵的瓷瓶上。 瓷瓶圆润瓶身外贴着一张苹果状的青色便利贴。写着字—— 顾鸳。你抽屉最下面的那个上锁的笔记本,我带走了。 “嗵!” 手机一下子就掉了下去,砸在地毯上,一声闷响。 顾鸳脸色煞白的随之跌落地毯,与窦蔻挂断了电话,瘫坐在书桌边,颤抖着手指去拉开最下面一格的抽屉。 明信片什么的都还在。 最上面的还是之前她故意正放着的乌镇明信片,都好好的,少的,只有那本墨绿色的日记本。 顾鸳想都没想,直接去了电话。 “蒋妍,你――” 那边响起了笑声,妩媚的,轻佻的,三分戏谑七分嘲讽。 “你现在看了多少次日落了?” “你所谓忘了的那段记忆,是不是就时时刻刻在你脑子里孤魂野鬼一样的游荡呢?” “我看了才小半完全不过瘾,想再仔细看看,所以就先不还给你了。” “我最近要去一趟日本,等我回来了,再好好跟你谈一谈关于‘她’,关于穆老师,关于那个疯子……” 蒋妍掐断了电话。 顾鸳保持着握着手机靠近耳边的姿势,很久都没动。 她呆呆地望着书桌上那瓷瓶里开得如此鲜艳夺目的向日葵。 两朵并生,摇曳生姿,如此诡异,如此妖魔,仿若有不死的魂灵附着。 手指慢慢攥紧,捏在手机屏幕上的指腹发白,她慢慢垂下了眼睛,凝视左手手腕墨带尾端绣着的蓝紫木兰,慢慢地,笑了起来。 她到底,遭报应了。 她不怎么着急 这一边,蒋妍笑着挂了电话丢在床上,赤脚踩着地毯走到一人高的穿衣镜前,望着镜子里自己身上穿着的天青棉麻睡裙,伸手摸了摸裙摆,一路游至肩带,眉目谴眷情浓。 她记得卓尔说过顾鸳的怪癖。 “她啊,打从第一次见我就避着走,不小心碰了一下,脚就直接往腿上招呼,总离我远远的,我还没见过谁像她这样的,这么不喜欢我。” 当时笑个不停,只觉得顾卓二人实在是蠢。 至于现在么,呵,还是蠢。 蒋妍嗤笑一声,换了衣服收拾好了就走到了顾别秋的书房门前。 这是第二次她主动走进来这里,第一次是为了坚持要留在青中不回上海,这一次却是想先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两次,都是因着顾鸳。 她突然觉得自己近段时间与蠢人待久了,脑袋也开始反应迟钝了。 顾鸳之前都表现那么明显了,她竟然还对其说的什么精神与身体双重洁癖的借口一直深信不疑受其蒙蔽。 果然,顾鸳那张天生无辜的脸太具欺骗性了! 她敲了敲门。 “进。” 书房黑沉木质桌前,顾别秋正戴着眼镜俯着身在看摊开在桌面的青鹭县旅游区的最终落定企划案。 旁边放着一幅才写好的书法绘卷,飞笔龙蛇,墨迹未干,摊开挂晾在那里。 乍一看,倒像是个清高文人。 蒋妍走进扫过一眼,更觉得讽刺,她坐回了沙发上。 “这次日本斗奴场,我要跟你一起去。” 顾别秋闻言没有抬头,只从来波澜无惊的语气里微有异样,“倒难得,怎么改主意了?” 蒋妍往沙发背垫一靠,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笑颜在半昏暗的厌仄书房里显出惊心动魄的瑰妍娇态,“要多见点血腥,免得心软。” 顾别秋抬了头来看蒋妍,愣了愣,随即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不吃素了?” “这不是正如了你的愿了。” 蒋妍冷笑,“再要在这地方待下去,我才真得怀疑自己身处的是个什么腌臜世界了,只当从前是场噩梦呢!” 知道她意有所指,顾别秋低了头去看企划案,脸上笑意未减丝毫,“那个女孩子,你总跟她在一起,她是你朋友?” “不是。”蒋妍笑道,“不过,我喜欢她。” 她的语气与往常一般无二,说完了又加上一句,“她太可怜了。” 不然怎么偏让遇见了自己呢。 想想自己这些年是看了那么多的人间惨剧,蒋妍笑得莫名欢快。 只怕不止她自己,就是顾鸳,该也是这般认为才对。 想到顾鸳气急败坏的鲜活样子,蒋妍笑了起来,“那个宁卿,你跟她现在怎么样?” “快到手了。” 顾别秋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 “速度还是慢了。还好我不怎么着急。”蒋妍拨弄自己的俏丽指甲说,“怎么样,我给你推荐的情妇人选?” 顾别秋似是在回味什么似的,微笑起来,“确实比你温柔体贴多了,还放得开,以后带出去见客也是可以。” “你要带她出去见客?” 蒋妍微微惊讶,她说的见客自然不是正常意义上的普通拜访。 “这不也正合了你的意?” 顾别秋摘下眼镜,眼角荡出细纹。 “那就好好享受吧。” 蒋妍起身,打开书房门就要走出去。 顾别秋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身后,一个轻推又把门给关上了。 他的双臂环上了蒋妍的腰肢。 如同枷锁。 上善若水。心如止水。 顾鸳每天早起都要默念数十遍,好让自己去到学校的时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要与往常一般无二。 总算捱到了国庆节。 因着青中文化节在即,这一次无论哪个年级学校统一放三天,宁染的二中更直接,满打满算放了一个礼拜。 两人早有约定,计划一起去上海看宁卿。为了节省时间,坐飞机去,她提前一个星期订好了机票。 当时宁染满心欢喜,拉了顾鸳去银行,想一股脑的把平时存的零用钱全取出来,交给她。 顾鸳失笑,玩笑着问有多少钱,宁染说不知道,平时都是宁卿管着的,什么都给他准备好了,他又不花钱,应该有个好几十万。 顾鸳一愣,随即就骂,“你是不是蠢哪,身怀巨款,还把密码告诉我,万一我要有点不好的心思,你就哭去吧!” 她现在恨不得带着可乐出来,咬上宁染一口,长长智商。 但显然,少年羊犊一般逐渐长开棱角的脸上很是不屑一顾,“就告诉你了怎么样!你还想抢劫啊,见钱眼开也不带你这样的,连脸面都不要了!” 顾鸳听着就想踹他一脚,但又想着这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可乐也不在,就忍下了。 “你只是去一趟上海,又不是海外移民,不用全部取出来,刨去机票钱,我给你取出四千,要是不够,到了上海再取,行不?” 宁染狂点头,头一次觉得此时的顾鸳可爱极了。 回家路上,顾鸳扭着老大不情愿的宁染孜孜教育,“财不露白,以后别太轻易告诉别人你有多少钱,密码是什么,这个世界不是看你长的可爱就可以不用被骗的,记住了?” “还有啊,良卿可交代我了,要督促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学习好好玩,这次去了回来你就给我好好执行OK不,你现在也高二了,还有一年就高三再是高考……你掏什么耳朵,都听见没有?” “还有啊,打游戏可以,但不能总是通宵,对身体不好,你还在长身体,李阿姨煲的汤不能因为不喜欢就不喝,浪费人家一片苦心……” “啰嗦鬼!” “……你说啥?”顾鸳语气一顿,“你敢说我啰嗦?!” 出于报复心理,原本打算取了钱就打道回府的顾鸳,立即就改了道转去了最近的超市。 飞机只要一两个小时就能到,上面还有餐饮供应。 顾鸳想了想,就放下了薯片巧克力一类的零食,走到果蔬区,不顾身后推着购物车的宁染脸色如何臭,喜滋滋往里搬了红龙圣女山楂苹果…… 宁染脸色越来越黑。 回到宁宅,顾鸳又指挥着一路提着众多果品的宁染把水果分类放进冰箱,只留下个新鲜的红心柚放在客厅茶几上。 顾鸳看看宁染被塑料袋勒的酸麻泛红的手指,换了张殷勤脸,说,“别气了,我给你剥柚子吃。” “亡羊补牢,哼!” 宁染瞟了顾鸳一眼,鄙视的低下头去,却也没拒绝,去厨房洗了手就坐在沙发里打游戏。 他伸展一下四肢,动动有些僵硬的手指,打游戏都不灵活了,愤愤望向顾鸳, “要是废了我的手,你就等着吧,我肯定讹你一辈子!” 顾鸳瞥他一眼,继续剥柚子,懒得搭理。 李阿姨国庆节回了家,也就没来做饭,两人叫了外卖凑活着吃了晚饭。 临上楼前,宁染急急切切的念叨,“你别睡忘了啊!” “知道,明天中午两点的飞机嘛!我去了趟外婆家就回来跟你汇合。”顾鸳想翻白眼。 “那你明天要快点回来啊!” “知道啦!你要是再说下去,天就亮啦!” 宁染赶忙放开了扯住顾鸳袖子的手。 第二天天气很好,是个大晴天。 可乐留在宁宅没带回西河街,让宁染带,怕给家里吓着,还要费尽心思解释由来。 从汽车站出来,顾鸳脸上的笑容就没放下过,她偏着头一边充分的享受着阳光的沐浴,一边思考着外公外婆看到自己回来的惊喜表情。 不用想就知道,晚上一定会有土豆丸子吃。 到家推门的一瞬,顾鸳的笑就僵在了脸上,左手手指指尖微动,她脚步未停,笑容依旧,确是收敛了五分的真诚,还不自知的带了五分的防备。 她扬起眉眼,望着半年才可见一次的至亲,握着书包的右手却攥的发白发紫。 “爸爸,妈妈。” 她的心跳,已经开始恐慌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客厅里坐着的笑容满面的双亲,顾鸳的记忆却像是一架录影机,正不断的倒退着回放,退到了多年之前,她在广州上小学的时候。 那是一个与今天同样好天气的场景,她记得很清楚。 放学后,她绑着两个丸子头,蹦蹦跳跳的跳下了校车。 她性子野,在明显到连小孩子都知道冷眼相待这样地域排斥的小区里,根本没几个相处的过来的幼时玩伴。 她的日常生活很简单,只有两样。 一是攒零花钱买一些小人娃娃,费尽心力的把这种永远微笑着的小人打扮成公主,然后自己代入进去,好像里面就住着自己的灵魂,坐在城堡里等待着来吻醒自己的王子。 剩下的一个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小孩子心性,你骂了我,我自然要打回来,管你是不是本地人。 可这样小孩子的打架根本就跟两个小狗玩耍一样,你抓抓我,我踢踢你的,往往两个丸子头都被扯的稀乱,可对方也好不到哪里去,脸和脖子甚至手臂都是被她抓咬出来的血印子,还有血冒出来,看起来比自己惨多了。 就是头皮实在痛的紧,看来回家又要重新梳一遍头发,再把那些被扯掉的头发全处理掉,不能被下班回家的妈妈看出来。 可还是被发现了,她站在父亲身后,咬牙切齿的盯着那个不断说赔偿的女人紧紧牵着的男孩子。 没用,有事没事就知道找妈妈,没用死了,还连累自己受骂。 可是她愤怒了一会子就觉得这个场面实在无聊至极,其实比起再打他一次,她更想的是去牵自己身前那个清瘦男人的手。 她的父亲。 她有点儿嫉妒那个男孩子,这才是她揍他的真正理由,谁让他总管自己叫“野孩子”来着。 从来她下了校车都是一个人回家,路上会被一个疯子跟着。 她知道这个疯子,她总是看见他,用一种很讨厌的目光癞皮狗似的盯过来,直到自己进了小区,才感觉不到那道视线的注视。 她跟父母亲说过这件事,爸爸让她早点回家,别靠疯子太近。 第二天,她在自己家门口看到了那个男孩子,他应该也是刚放学。 但他上的是国际外国语学校,显然与她不是同路人。 书包还背在肩上,她原本打算不搭理他的,反正她本来就看不惯他。 父亲说的笑容待客,他不是客人,是笨蛋,她才懒得对他笑呢。 没想到他自己倒一点不见外,跟着自己就进来屋子里了,委委屈屈的一张包子脸,说了声对不起,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系着粉色蝴蝶结的铁盒子放在桌子上就跑了。 那个铁盒子很漂亮,盒子上的字都是英文。 她的学校也教外语,但能力所限,只能认出几个零碎单词来,只知道里面装的是巧克力,至于品牌其他什么的就不了解了。 可她对那个蝴蝶结实在很喜欢。 只是她看了几眼后,就果断把盒子用力丢到一边去了。 讨厌的人,打不过就投降送礼,没用。 那天晚上也很平常,她的生日,父亲母亲说过会来接她一起去买蛋糕的,她自己选。 在车站等了不知道多久,她没有零钱,打不了公用电话亭的电话,直到父亲同一个工作单位的叔叔们回家看见她,说了父亲母亲需要加班,问需不需要带她一起回家,可以在家里等她父母亲来接。 广州这地方搞经济建设的厉害,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人贩子也多。 附近几个小区里总是有小孩子失踪,有的被大人锁在家里都被人贩子拐走了,所以家里墙面上写着父亲的电话,她每天都要背一遍,再背一遍。 不能跟陌生人走,不能吃陌生人东西,遇到危险了要找警察叔叔。 这些都是她早就烂熟于心的东西,她有点儿冷了,可是她还想等爸爸妈妈,所以她摇头,表明自己的立场。 睡着了有人把她背起来,她喊了声“爸爸”就又睡了。 她是被摇晃醒的。 是那个疯子。 她没有被人贩子拐走,可她被疯子关起来了,就在一栋将要拆迁的危楼里,她知道怎么应付人贩子,可没有人告诉她怎么应付疯子。 她只是知道了一点,那就是再也不会有王子来吻醒她了,因为在她看过的所有童话故事里,没有被疯子欺负的公主。 两天后,她被警察找到了,很奇怪,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就是轻轻的笑着,爸爸说过,要笑容待客。 她至今仍记得那种恐惧。 后来,后来,当面目不清的那个老师褪去外皮,笑着说要与她玩游戏的时候,她还很奇怪的问他,“老师,我不能很晚回家,会赶不上校车的。” 如此天真,如此罪恶。 那个男孩子就站在一边,很害怕的看着这一幕。 时隔多年,一下子记起这些来,大脑有些负重过度,顾鸳猛地晃了晃神,放下书包就坐在了父母亲一起,不近不远,很客气的距离。 然后,她就开始笑。 场景继续倒转回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新来了个数学老师,是个卷长头发的高挑女人。 她总对她很好,说自己也有个女儿只是离婚了,女儿被判给了男方,所以看到了她,就感觉看到了自己女儿,忍不住就想多关怀她一些。 家访的时候,父亲母亲要加班,家里没人,她就带着这个笑起来很温柔的女老师逛街。 碰见吃的,老师要买给她,问她喜欢吃什么,碰见服装店,也问她喜欢什么要给她买。 她不喜欢数学,可她很喜欢这个老师,但她小小的自尊心不允许她接受。 所以从头到尾,她都是微笑摇头的,爸爸说过,要笑容待客。 她知道,早在很久以前,她幼年时代的不知世事的任性,她的懵懂天真的蛮横,都是不被允许的。 以至于,她从今以后所有深重罪孽以及妄念全都理所当然的被动清空。 她也知道,如果这期间,无论是谁出现救了她,她都会将那个人奉为神袛,跪伏在ta脚边感恩于ta膜拜于ta,为ta做任何的事情,不论过程结果如何,又是否伤及无辜她都愿意。她知道。 可是,从来就没有过那么一个存在,她一直都是一个人,没了念想,也就不奢望了。 苟且着活吧。 尔后,长至如今。 她喜欢的,微痒 果不其然,第二天,她被拦着了。 “爸爸妈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有什么事非得回学校,不能待在这里?” “你爸每天工作到凌晨是为了谁啊,你这么不听话,让你爸操碎了多少心?” “你爸请一次假多不容易,就想着这次回家多陪你几天,你还不要,你很讨厌我们哪,啊,还不能回来看你了是不?” “你骗了我们一次又一次,哪来的资格跟我们生气!”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分数到了一本线,了不起了,可以不要你爸妈了是不?” “你到底要去哪里?今天你不说清楚,不要想走了?” 这是中午,离飞机起飞还有四个小时,顾鸳一直沉默的听着,低头不语,半点不辩解。 她脸上带着笑容上了顶楼,锁了门,赤了脚行于冰凉水泥地面,走到边缘扶栏,视线落在最远的模糊地带。 那是重重叠叠的不尽远山,远山偎湖,湖水是团团的碧色,色与山同寝入暮。 她左手搭在扶栏上,踮起了脚,曾无数次的畅想自己从这里轻轻跃下的欲望仍在,但手腕处的裂痕不曾减退。 微痒。 顾鸳仰望着天空,给宁染打电话,“对不起,我……我这边有急事,你……” 宁染一直在沉默,静静听她说完,什么也没说,就挂了。 顾鸳捏着手机许久,敛目放进口袋里,随即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临近黄昏,她还是回了青鹭。 飞机需要改签,可宁染却说不与她一起,当晚就一个人去了上海。 晚来无趣,胃口不显,她就去了回字楼的天台。 靠着栏杆,她情不自禁的,想起小青曾经就站在天台护栏上朝自己笑的样子。 小青说过希望自己有一双翅膀,这样子就不用下地狱了。 顾鸳忍不住探出手绕至背后的蝴蝶骨处轻抚,并无羽翼戳破卫衣展露成翅膀模样。 第二天宁卿来视频通话的时候,顾鸳没有接,而是静静地等声音停歇,反拨了回去。 “小鸳儿你怎么没来,我音乐会的票都买好了,阿染那个没音乐细胞的,我可不想浪费票和时间,现在还早,要不要就过来?你说是浦东机场还是虹桥机场,我去接你。” 顾鸳摇头,微笑着说,“反正元旦你也要回来,我正好趁这两天多练习一下数学题,到时候考出个高分让你好好骄傲骄傲。” “这么自信啊,那我可要好好看看,你能带给我多大的惊喜来。” 宁卿的笑脸在屏幕里显出,上半身穿了件水湖蓝的纯色毛衣,更显得婴儿肥的鹅蛋脸稚嫩。 她拿着杯牛奶在喝,身后窗帘隐隐晃动,灯光朦胧,她的唇色也就显不出苍白。 “我问阿染你怎么没来,他还闹脾气说爱来不来的呢,我还以为你们吵架了,现在看你这样子就放心了。” “本来也是我不好,我答应了要跟他一起去看你的,良卿,虽然没过去,但有件事情我还是想问问你。” “你问。” “……你,写日记吗?” 那个心照不宣的临别晚上,小青说,余荆川给过她一本日记本,封面蓝青花纹交错,绣着笼鸟,羊皮卷一般的古老厚重。 她见过。 只是等她再去女寝陪读楼顶层找,那些遗物早被人收走了。 不止是日记本,室内所有物品都清理掉了,墙壁也重新粉刷了一遍,空空荡荡,干干净净,半点过往的痕迹也无。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开始怀疑起这个世界上是否有过这么一个人存在。 “之前很喜欢,现在不写了。” 宁卿依然笑着,面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好像感觉不出来顾鸳话语里的试探与惊疑不定。 顾鸳接着说,“小青的字写得很好看。” 宁卿望着屏幕,慢慢喝完了最后一口牛奶,唇边一圈奶渍,她取出湿巾擦拭,动作优雅,笑容温暖。 “对,我最喜欢的就是她的字,模仿了很久,有形无神,现在想改也改不回来了,干脆就这样,我不我她不她的。” 顾鸳偏过眼,有点不大想看屏幕里娃娃脸少女微笑的样子。 又听她说,“小鸳儿,因为是你,我不想骗你,无论你问我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真相。” 这样毫无保留的坦诚,让顾鸳有些惶恐,可此时时刻,此情此景,她根本没有办法再问下去。 “小鸳儿?” 顾鸳摇摇头,“我不想问了,良卿,你元旦确定会回来对吧?” 宁卿点头,笑,“会。” 顾鸳安心了,就算晚间父母双亲在电话里表现得如何痛彻心扉她也可以不动声色的回应温顺,这不被顺服的恭敬姿态。 国庆第一天的晚间休息,出乎意料睡得很沉。 顾鸳起来的时去到阳台观赏夜幕未褪黎明将至的寂静天色,精神无比清醒。 喝了杯温开水,下楼给自己煮了枸杞粥,又上楼看了一上午的书,午间出去吃了顿饭,再去了观音庙。 不为拜佛求神,只是想去看看那颗系满了红丝带的老榕树。 在树下枯坐了大半天,去到青江公园散步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了。 她踏着石阶一步一步的向上而行,背脊挺直,面目肃穆,以朝圣的心态寻到那方乱草丛,那块方石,盘坐。 眼底尽是漆黑的墓碑。 从始至终,那把被赠予的精致匕首都待在她手心里。 安然无恙,再无意外。 回宁宅的时候,在青鹭唯有的一家音像店里挑了张CD带回去。是萨克斯曲集。 接下来的一天就待在房间里复习功课。 国庆第四天,青中开课了。 晚自习回来,宁宅漆黑一片,幸好楼梯间装着感应灯。 顾鸳揉着疲惫眉目上到三楼,取出钥匙来打开门,房间里也是暗黑无光的。 她打开灯,眸色朦胧中恍惚望见一个人影,心跳一顿,吓得赶紧扶住了门框,险些没一书包扔甩过去。 宁染就坐在她书桌前,听见声响,转过头来看她,笑了笑。面目仍有些模糊。 “你回来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顾鸳最近神思恍惚,对宁染的异样并无察觉,只抚着胸口喘气,慢吞吞走近了把书包放一旁挂好,有些疑惑,“怎么不开灯?” 无人回应。 她又问,“怎么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多待几天吗?” 也是奇怪,宁染少有主动找她时候,何况还是直接进她房间来等着,倒像是有备而来一般。 她放下揉眼睛的手,靠得近了,总算看清了宁染脸上的表情,诡谲带笑,十分难以言喻,心中隐隐升有不好的预感。 本能的离远了些。 她不动声色坐到一边单人沙发上,脚后跟才挨着沙发皮就听见宁染的一声“顾鸳”从头顶传来,惊的她猛地抬头,差点撞上了他的下巴。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宁染问,眸色幽冷,戾气逼人。 “知道什么?” 顾鸳抱着手臂往后仰倒避开触碰,惊骇莫名。 此时的宁染一反常态,她简直有夺路而逃的冲动,可宁染像是看出来她的想法,竟抢先一步将双手撑在沙发两边截住了她的动作。 举止暧昧神情却冰冷异常。 “宁、宁染?” 顾鸳瞪大眼睛,身如深海孤舟,极端不安。 “我姐什么都告诉你,你敢说你不知道?”少年低了头来,眼中血红翻滚,锋芒毕露,“她那样子、那样子的不……你还想要装无辜!” 他是气极了,挽留不及,走投无路,一腔孤愤,似又带着几分憎恶的恼恨,以及若有若无的……羞耻? 顾鸳敏感神经做出下意识的选择,她想避开那双诉说无尽的眼睛。 可才有动作,不防少年竟是逾礼的伸手来掐住她的下巴,力道狠重,轮廓愈发明晰的俊秀脸庞上,半勾起的笑容是那样的灿烂而好看,只是他背着光,那笑便显出无尽阴郁。 “你国庆没来就是因为知道这些了吧,还要故意说什么临时有事去不了,我姐骗我,你也骗我……” “骗、骗你……骗你什么?我没有,我真的是有事。” 顾鸳苍白着脸想伸手去推开宁染,无奈浑身颤栗,从毛孔里透出的恶心感摄住她的动作,使她甚至无法去触碰他。 她完全没反应过来,怎么眼前的少年只去了一趟上海回来就变成了这副样子,笑不是笑怒不是怒,半点不似平日。 比之前半年宁卿刚离开的那段时间,还要恶性。 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的答案不符合少年心中所想,他必然会掐死自己。 突然地,她又想到,如果能被掐死也是一种幸福,虽然死的过程痛苦了一点,不如像投水那样令她欢喜,但同样是窒息。 反正遗书也早写好了,就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 蒋妍要是得知自己的死讯,应该也就没兴趣再以此威胁什么了。 就是还没来得及写一份自杀声明,不然宁染就是未成年,但因着故意杀人罪,也得坐个好几年牢的。 她死可以,但要牵连了他人,就是罪过了,这样不好。 于是,在这样危急时刻的关口,顾鸳的脑洞大开……走神了。 宁染是什么时候放开手的她不知道,等她洗完澡凝视着镜子里,自己下巴上仍然没有消掉的泛红指印的时候,她才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宁染性情大变……宁卿出事了?! 她坐立难安,也不在乎此刻是晚上近十一点了,拨了电话过去,没人接。视频通话,没人接。 重复几遍都是一样。 可第二天中午刚放学,宁卿却是先一步打了视频过来,乳白呢子外套的领口微微褶皱,她红着眼眶,一脸焦急。 “小鸳儿,宁染是不是已经回去了?他有没有跟你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顾鸳轻轻摇头。 周遭人声嘈杂,她戴着耳机避开到校园大道一边的林木间,才缓声开口,“他只是说我骗他,没说其他的。” 她下意识的隐瞒了昨晚上宁染的异常极端行为。 宁卿一刹松口气,紧绷的脸也舒阔开,对顾鸳笑道,“你昨天晚上给我打了那么多个电话,就是怕我出了什么事吧?” 顾鸳点头,有些犹豫的,“良卿,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身边的,就是我还是想问问,你在上海那边,过得好么?” 宁卿笑得温柔,说很好,让她别担心,宁染就是小题大做了。 顾鸳轻轻点头,做出安心姿态,聊到最后,是她忍不住有些心疼的口吻,“良卿,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看起来今天脸色不大好。” “没有啊,挺好的。” 她的语气十分肯定。 “这样啊,感觉你最近瘦了,胃口不好吗?”顾鸳吐出口气,鼓了鼓脸颊。 “是吗?” 宁卿怔了怔,抬起有些酸痛的手臂,摸了摸自己依旧清润的脸,看向屏幕彼端的顾鸳的眼睛。 过了很久,没有再说出什么来。 此话别过,就此搁浅。 宁卿的言行举止一切都很正常,哪里都正常,只是顾鸳心中的不安愈发增长。 她此时的心境,就如同一时兴起去往海边观望昼潮夜汐的旅人,只是天色混沌不明,也分不清是早是晚,想转身走,却见海面上突然起了雾。 脚下踩的也不知道是沙子还是海水,只觉得身体越来越沉,意识也不受自己控制的,想要长眠不醒。 有一种说法,她很认同,人类是一种适应性极强的生物,远超其他族群,尤其在精神层面,无论怎样的悲伤,绝望,都能够慢慢适应,然后习惯。 疑而不问。 这种习惯并不能算得上有多好,情景不同,天时地利人和也不占,她并不是身处其中的人,担心过了,剩下的,唯明哲保身。 顾鸳想着,重回到学园大道上,耳机里依旧单曲循环着女子风过疏林的苍凉嗓音。 “短短的路走走停停,也有了几分的距离,不知抚摸的是故事,还是段心情,也许期待的不过是与时间为敌,再次看到你,微凉晨光里,笑得很甜蜜……” 顾鸳面无悲喜,下意识的轻伸出一只手来放置眼前,细细观摩手掌掌心的纹路,想象着十年之后或几十年之后的,这种不长久的血肉肌肤的老去与腐朽,便也觉得没什么好多想的了。 胡思乱想,也是一种不太好的习惯。 那句歌词怎么说的来着,叫所有的伤痛都只是微痒。 嗯,微痒。 这个词用得微妙。 她很喜欢。 反正她一向悲观主义,觉着人生来即是走向死亡,只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甚至王婉清还说,这个世界的生态系统其实很不稳定,多灾多难,还时常有意外,她能无病无灾长到这般大,简直是毛太祖在上,给的福佑。 说话口吻是玩笑的,她却轻易记在了心上。 她烧手的那副卷轴 这几天,她都没回去宁宅,一连几天都睡在了余槿寝室里。 除了嘴里说的“学习”的借口,剩下的,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其他原因了。 直到文化节的到来。 去年的文化节她因故回了西河街没赶上,今年的却又因为是高三,参与不了。 不过就算能参与,她也没什么兴致了。 就是早读背历史事件时间表的时候,她没忍住脱口而出了一句,“我讨厌工业革命!” 吓得旁边的范小杰一个惊站,差点没把课桌掀翻了。 她看过去一眼,没说话,给了个歉意的微笑,就继续低头背书。 下了课,范小杰与魏微交头接耳嘀咕了许久,最后得出了她间歇性精神病发作的伟大正确革命结论。 顾鸳毫不客气的给了个仰天的白眼。 然后―― 文化节最后一天,中午放学的时候,蒋妍出现了。 猝不及防,又是那么合乎情谊的理所应当。 她穿一身红纱,宽袖轻拂,曳地的裙踞绣着金紫色的彼岸花。面目如画,眉心朱砂一滴似血。 只是站在那里,帕袖掩唇,微微笑着,就夺去了周遭所有人的目光,天地宠爱集于一身的动人心魄。 她的独有的红。 还有她的刺有葵朵绣纹的帕子。 顾鸳眉目平静淡漠,暗暗想着,就是看这装扮,也不像是带了日记本过来的样子,无处可藏。 说实话,蒋妍没出现之前,她的心一直孤悬,甚至偶尔会有最好永不出现的恶毒念头。 可蒋妍到底来了,就这么似一柄惊世利刃兀现眼前,带着一身血光。 忽然地,心里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她迎着眼中丽人走去,步态坚定,走的近了,便能清楚看到那张看似瑰妍绝艳的少女面目深处,有着的,是一双何等嘲讽的狠恶眼眸。 “顾――” 微笑摇头,示意噤声。 顾鸳上前牵住了蒋妍的手,往校外走去,“拜托你,不要在这里,我有个另外的地方,那里很安静,无论你想说什么,在那里,都可以。” 蒋妍望着顾鸳这没有半分意外惊忧的表情,与实在淡然的姿态,嗤笑了一声,也不推开,任其拉着离开。 只是坐上黄包车的半路,蒋妍忽然让车夫改道,去了另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一家店铺,一家挂着“梦回万古”牌匾的摄影店铺。 顾鸳眸光暗敛,下了车缓步前行,淡漠脸色隐忍着无尽苍白,透着冷。 蒋妍笑拉着她进去。 “那张照片上,你的样子让我……嗯,那句词怎么形容的来着,回眸一笑百媚生,可照片毕竟只是照片,我还是想亲眼看你这么穿一回。” 似是闲话家常,却无一字不透着彻骨的恶毒顽劣。 蒋妍说的,是那时宁卿带她过来这家店照的,出照片的时候,看过一眼觉得心惊,所以就放在了日记本最后一页的夹层里。 不敢再看。 怕会忍不住打破与冯漾释初的誓约,拿那柄精致小巧的匕首来捅自己心口一刀。 一刀还不够,远远不够。 现在,送刀的人来了。 “是不是我穿了,你就开心了?” 顾鸳一瞬想罢,抬头望着蒋妍。 后者立即便笑出了声,“当然开心,任何事只要与你有关,我都开心。这家店今天的客人只有我们。你晚上也别去上晚自习了,不然等换完装就没时间去你说的‘另一个地方’了,我是哪里都无所谓,可你不行,对吧?” “对了,你照片上那套衣服我让人重新给定制了,还有你的妆,我想做个稍微的调整。” 顾鸳不再笑了,静默地,神色很自然的流露出温恭顺从,只低垂的眼眸里,有无尽波涛暗涌。 她跟随化妆师上了楼。 “粉不用太厚,她的肤质颜色已经很好了,就是有点苍白,对,这边要有阴影,还有胭脂,看起来会更有血色。” “嗯,她眼角这个区域给画上一……一朵樱花吧,带点粉透的,顺着眼尾阴影往上勾一勾挑一挑,就是这样。” “花钿不用加了,画蛇添足,这样就好,显得精致,没有修饰太过,刚好。” 化妆的全过程,蒋妍都站立在一旁,与化妆师仔细沟通着,神情肃穆认真。 极难得的正经表情。 顾鸳有些不忍再看,干脆闭上了眼睛,任由她们在脸上勾画。 等浑浑噩噩戴上假发,披挽素装,束系腰带,撩开帷幕走出来时,镜子里恍然多出一位古时仕女。 红锦纤腰,白纱刺菏,宽袖披帛,书香馥郁。 少女颊边点着胭脂,泅染开来便没了病态,反多出几分活色生香。 眼角那一朵粉樱,配那含情眉目,似忧似愁似情难自禁,流转间是盈盈绕绕一袭清波。 不言不语,文雅自生的淑华人物。 顾鸳只看镜子一眼,神色立变,禁不住颤抖的就要往镜子里摔,被一旁神色满意的蒋妍给稳稳扶住了。 镜子里立即便多出位红纱佳人,顾鸳无意瞥见镜面映射进眼眸的红白影子,相依相偎,裙带勾缠。 不觉美感,反是恶灵缠身,通体冰凉。 “你――” 她想说什么,却一下子哽住了。 像是喉咙里卡着一口浓痰,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只鼻尖处泛着股犯恶心,偏偏又呕不出话来,只好猛地弯下腰,拍着胸口一阵剧烈咳嗽。 蒋妍只冷冷看着,嘴角笑意更甚。 青江公园。 两人走过幽静石阶,穿过腥密林木,迎着乱草来至那块方石处。 头上是蓝的天白的云,脚下是重重垒垒的烈士墓,远处有江河湖泊,近了有人间烟火。 这绝好的密谈之地。 蒋妍观察着,似也是满意的样子,撩起纱裙优雅的坐在了方石之上,脚下无遮,背后是如此美好的天地景象。 蒋妍闭目,仰头撑在方石上,沐浴天光般的微笑着。 顾鸳则是破罐子破摔,也上了方石,只是她与蒋妍逆向而坐,脚悬在断壁虚空,雾拢眸色包裹无尽暗黑沉默的烈士墓碑。 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在这短短的,又似永生的静默里。 最终,蒋妍给出了她定制的游戏方式―― “我问,你答。” “可以。”顾鸳平静接受。 “发誓。你说的一定是你记忆里的真实发生过的。” 蒋妍加上了游戏前提。 “一起发吧,你必须保证你问的只是我的事情,有些其他人的,你问了,我也不会回答你。” “可以。” 蒋妍好似无所谓,依旧仰面朝天,懒懒散散。 “其他人的就算了,我想问也无处可问,因为日记里你就算写到一些,也从来没提到过任何人的名字,都是以‘她’代替。呵。喜欢乌龟和藏红披帛的那个她,想要水葬的那个她,笑起来像空谷幽兰的那个她,希望有一双翅膀飞上天堂的那个她,安于现实不再做骑士梦的那个她,你心里藏着的那个她……” “你过界了。” 顾鸳神色淡漠,眼睛里依然没有生气发怒的情绪,雾蒙蒙暗拢,像原始林野昏暮的孤灯。 “哈~” 蒋妍笑了,闭着眼睛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一个人怎么能长得这么过分的善良,偏偏眼睛里头全是妖气,奇怪的厉害,我当时就想啊,这么一种特别的存在要得是怎么得天独厚的生长条件,可如果直接找人调查,那就太无趣了,所以啊,我要亲自动手,接近你,逼迫你,我要掰开你的五脏六腑看看,你到底是怎么一个不一样法。现在,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 她忽然睁开了眼睛,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睨着不远处青山最瞩目的,那高高在上的古式楼阁高塔,笑的恣意。 “发誓的话,嗯,我想想看,对我来说最残忍可怕的誓言应该就是……死的时候,不能按我想好的时间去死。而且绝对不躺棺材,活着就够不痛快了,死了可不能还被拘着,还有就是如果意外去世的话,躯壳一定要烧成灰烬,要是留着埋进了土里被虫子什么的吃掉,我一定会恶心的从里面爬出来掐死做这个决定的人。” “所以啊,如果我所问之事涉及他人呢,那我就寿终正寝,棺木裹身,入土为安,世界太平。” 蒋妍伸出正中三根手指,指天发誓,语调懒散。 顾鸳也不理会她未说完的前言,安安然将自己的腹稿说出。 “同理,如果我告诉你的有一丝虚假,那就诅咒我生生世世受今生相同之磨难,循环往复,不得超脱。” 因众生故,吾愿潽而渡之。 这是她极喜欢的一句话,从不说出口,单在心里头时不时默念着,虔诚赞颂。 所以时至今日,有此局面,她并不觉得难堪,甚至暗暗有些莫名其妙的欢喜,只是还不大习惯,有人这样蛮横插足她的隐秘。 说到底,她还是太孤独了些。 来了个蒋妍,她不奢望能把这游戏玩个旗鼓相当,但至少也不该是惨淡收场,而是要尽量多来几个回合,波澜曲折。 不然,蒋妍这个游戏制定者弯弯绕绕搞了这么盛大的前戏,岂不是要觉得太顺利太过丝毫没挑战性,又哪里来的乐趣可言? 她兀自想着,却久久未听见身后有声音传来,觉得疑惑,转头去看,却是蒋妍已下了方石,正待拨开乱草离去的绯色背影。 “蒋妍?” 顾鸳有些不明所以。 此间情势突转直下,实在诡异,未免遗祸无穷,由不得她不出声,只愿把前尘纠葛了结在今时今日,莫再折腾下去了。 她已经没有心力去应付。 蒋妍没回头,语气依旧懒懒散散的,显着轻佻,“看你这副视死如归的讨厌样子,一定是有备而来,只想着便无趣死了,你来这里不就是想要回你的日记本么,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什么?” “我既然知道了你的过往,作为交换,也应该告诉你关于我的。我之前不是加了你微信吗,等会儿我们开视频,静音,你可以拒接,可你就不想看看自己在日记里写的一些预感,会不会真是一种现实么?” 蒋妍转头,绯衣袅袅立在日渐西斜的秋风里,笑得倾城又倾国。交换 因为顾别秋的缘故,她手机里从来没有任何的交友软件,然后有一天顾鸳无意间提了一句,她就瞒着顾别秋又买了部手机,申请了微信账号,里面除了微信本机,就只有顾鸳这一个好友。 但是这么段时间过去了,两个人还从来没有真的用过微信交流,都是直接打电话的,或者面谈。 直至今日。 “到时候,你记得把自己的摄像头调转一下,别对着自己,知道你看着是一回事,看到你看着又是另一回事了……till it happens to you,you don't know how it feels,你很喜欢Ladygaga啊。” 到了最后,蒋妍竟是半玩笑的说了这么一段话。 顾鸳完全笑不出来,她握着手机的指尖微微颤动,默默地侧望着蒋妍的离开,脑海中一片风雨飘摇。 她想起前几天做的那个梦,没了日记本,她就随手把几个关键词记在了便利贴上,写好日期,等拿回了日记本再补上。 梦中无悲喜。 只一个空旷的空间,不知道是哪里。 她坐在地上抱着一方木门,漆红色,低头用指甲油一遍一遍的来回涂抹,手掌下面有一块污渍,蜿蜒点滴,比木门更沉重的红,不知道是什么。 画面一转,是高一课堂,蒋妍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朝她笑得如裹糖□□,教室里突然空了,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她们站在齐脖颈的水里,看不到岸,但知道是个湖,幽绿色的湖。 蒋妍颈上系着繁复的醺紫色藤蔓,站在对面,柔柔的笑。 她把那副绘画卷轴递到她手里,说,顾鸳,我要把我最为珍贵的东西送给你。 画打开了,是一片湖,湖里站着一个人。 蓝紫一团,朦胧不深切,她却一眼认出来,惊惧的睁开了眼睛。 虚虚实实,令她一度想把放在书柜架子最内侧的卷轴扒拉出来,一把火给烧个干净。 那是梦魇。 烧手之患。 她眸色平静,可染了胭脂的脸颊却越来越冰冷,透过胭脂,无尽苍白。 她低头看着身上这一袭古裳袅袅,眸色无尽浮沉,恋慕的,贪婪的,欢悦的,恐惧的,厌弃的……皮肤冰凉。 她为什么要信神佛 视频聊天的提示声响振动在掌心里,顾鸳仰头望了望,摁下了绿色接听键。 然后,她就看到屏幕另一面,蒋妍木簪白裙,坐在梳妆台前如清水立荷亭亭。 露出的笑容,她之前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 那种沉寂的,岿然的,好似在地底埋藏千百年的骨瓷,瓶立眼前。 应该是才洗过澡,蒋妍面颈透红,她抹着一种紫色玻璃瓶装的护肤水。 瓶身小巧精致,她一边拿起一边玉柄拍抚脸颊,说,“我祖父母生于东三省军武之家,共死于二战后的动乱里,我外祖家是末代遗族,未及享荣便与国赴难,我父亲蒋文良在伊区赴职不幸蒙难,后我母亲仔妍郁积成疾病逝于台湾,我从小就一直寄养在温哥华叔父家里,直到八岁那年,我叔父破产坐牢,把我托付给他商界的好友,顾别秋,之后我就一直在上海生活。来到这里,见到你,是个意外。” “我的时间不多,耽误了这么久,估计顾别秋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了,这一次,等不到春节了,应该是元旦左右,我就要回上海去了,回去了,就不回来了,可我还有个心愿没完成,我想了很久的。” “这个心愿,有关于你。” 蒋妍望着屏幕里不甚明晰的水天一色,嫣然一笑,无意媚惑,风流衍生。 她转头看了房门一眼,把余下的话尽数止于唇齿之间,目光在装饰用的钥匙孔里流连一瞬,侧耳听了听,面色回复如常。 “戏要上演了。” 她移了扇架,让其上半开的玉扇遮在了手机前,隐了大半区域,从顾鸳视角能看到的,只有那张充满少女气息的粉色公主床。 恶俗的,令人心恶。 “妍妍。” 从未上锁的门被缓缓推开,在这一声只听过几次的熟悉的男人声音里,顾鸳皮肤颤了颤。 但她只是低下了眼,却没有走开,也没有把视频关掉。 蒋妍已经微笑着起身了,并不紧张,她把手优雅的碰了碰镜面,收回。 “工作提前结束了?” 她并未转身,轻声询问着,顺手那起了桌上的温水喝了一口。 顾别秋在玄关已经换了拖鞋,脱了外套,现在是一身家居服饰,有了岁月加持的成熟的男性脸庞上,架着一副办公用的银边眼镜。 此时,他把眼镜摘下来,放在了门边的置物架上,走近。 “这边的项目都敲定了,你在这边玩了这么久,打算什么时候回上海?” “元旦。” 蒋妍没等他近身,先一步上前,轻声说道。 “嗯?” 顾别秋语调上扬,向蒋妍望过来,好似她是个多不听话的孩童一般。 “嗯,在学校过完元旦,当天晚上我就跟你回去了,我保证。” 蒋妍笑意盈盈主动搂上顾别秋。 她轻轻踮起脚尖,把头歪靠在他肩膀处,语气软和似撒娇,这样陌生而妩媚的样子。 夜色至暗。 凌晨两点半,顾鸳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安坐在方石块上如同石雕。 蒋妍自背后搂过她的腰,力度温柔。 沐浴后的香气隐隐浮动。 她接着之前没有说完的话,语调轻缓的贴近她耳畔。 她说,“我知道了。” 顾鸳冻得麻木的耳尖颤了颤。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感觉到她的颤抖,蒋妍温润指尖触及她冰凉脸颊,轻轻笑了起来。 “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对你的恋慕,就好像我无比恋慕我的前世,但我对你的厌恶,也如同厌弃我之今生。” “我也想――质本洁来还洁去。只是,你闻到了吗,吾爱,吾恨,吾魂之卿卿,你闻到了吗,你一早就闻到了的。顾别秋的味道。就在那些画里。那座葵园里。在我身体里。我怎么洗,洗破了皮都洗不掉。” 她的手慢慢落到顾鸳攥紧僵直的手掌,掰开。 顾鸳手里一直攥着的那柄折叠刀被她轻挑拿握,绯衣白袍,连声音都沉寂了下去。 “你要送我上路么?” “你——” 顾鸳好像没听见,一直木然的眼神微微活动了一下,偏头凝视,反握住了蒋妍拿刀的手,“我带你走吧。” 两只手交叠,一个甚一个凉。 蒋妍怔忡,然后扯出手来,退步站定,扬手就把折叠刀扔在了枯败草丛间。 她高抬下巴,嘲弄的,“顾鸳你不是都说了么,人性本贱,我又怎么能例外!” “那么多栋房子,我不过是她们其中一个,不,我比她们还要难堪!我被判的无期徒刑!!” 褪下优雅皮囊的蒋妍会是什么样子,顾鸳从不敢想,也从来想不到。 “所以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同情我轻视我?强行把你高高在上的怜悯施舍给我?你在愧疚,在心疼?你认为这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她讽刺地微笑着,依旧高高在上。 “顾鸳,你以为你是谁!如果我接受了你的忏悔,你就能心安理得的置身事外?我不傻!顾鸳,你心里的ta这么多,多我一个也不算什么!” “顾鸳,你应该去死的。” 她身体前倾,猛地拉起了少女的左手,一下子扯开了那条黑绸系带。 攥在手心里。 她抚摸着少女纤弱手腕处的线行粉状疤痕快意的笑着。 “我也是要死的,既然都是不人不鬼的,干脆一起死好了,就从这里跳下去,你看你选的这个地方多方便。多么的不可玷污。哦,我差点忘了,你好像答应了哪个ta不会轻易寻死来着,哈哈,那这样的话,你可怎么办呀,生不由己,死也不由己。对了,顾鸳,你做梦吗,做噩梦吗,半夜醒过来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这张脸,应该会做噩梦吧,你看看你啊,你是逃开了,可他依然站在讲台上冠冕堂皇,你怎么敢保证那个课堂里没有另一个你,很多个你?!” “你别说了!别说了……” 顾鸳脸色惨白咬的嘴唇发紫出血,想要捂着耳朵却被蒋妍狠狠拉开,“为什么不说!我是一定会下地狱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而你呢顾鸳,你说得再虚伪也掩饰不了你内心的肮脏不堪!你说,像我们这么恶心的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别说了!求你你别说了……” 撕心裂肺的痛楚间,顾鸳左右手抓着自己的手臂,指甲盖断裂如刃扎进血肉,顺延着,是长长的十条血痕。 “为什么不说!我说了,才能在你每次想到你心里那些不堪的时候,那伤口也同我一起,生脓,溃烂,再也不会愈合!顾鸳,我想你记住我一辈子!” “哈哈,你想要黑色墓碑等不到的黎明,妄想变作ta热血尽头永无休止的奔涌,你将永驻,你将不朽!而我,我就站在洛丽塔之岛的大十字架里,接受污秽之光的普照,感激这神赐予我的,唯一的高贵――” 蒋妍攥着漆墨绸带,兰朵飘扬。 一声声的笑着,尖刺摄人。 模样癫狂的恶言恶语完,却又突然前扑拥住了顾鸳,紧紧的,想要把人揉碎了融进身体里的那种刻骨温柔与怜惜。 眼睛干涩,她平日里楚楚可怜的假哭姿态也就没了用处,只觉得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俱疼。 “我得走了。” 很久之后,蒋妍总算平复了下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故意逼迫你了。你的日记本,我带来了,但里面的那张照片我留下了,你既然不想要,就送给我吧,我要带回去。桌子上那支双生葵要是死了就别强行养在水里瓶子里了,找个阳光好的地方,晒干了,夹进书里,会是很好看的书签,向日葵书签,你不是最喜欢收集书签么。” 她抽回身来,扶了扶顾鸳颤抖不止的肩膀,观望着后退一步,不够,再退一步。 双手合十,眉目如画,笑得无比欢喜纯粹。 “你信冥冥天定,只是我睁眼瞧了许久,这世界分明不是地狱、不是性与罪的教化场么,既是如此,你难道还期待我相信,等我尸骨成灰的那一天,神佛会来超度我?” “即便有一天我横死到了地府,我也要问上一问,满意否?不满意否?” “所以啊。” 蒋妍的双手兀地十指交错,虚撑住下巴,墨兰绸带缠绕指节轻抚脸颊。 她娇美笑颜一变,再次邪恶美丽至极,“我为什么要信神佛!” “为什么不信神佛?” 几天后,上海外滩一家高巷餐厅,灯光大亮。 宁卿手指穿过披肩长发落在自己后脖颈处,轻轻抚摸着那里的皮肤,神情认真的朝对座的顾别秋微笑着。 “诸天神佛予我无边指引,能以人身暂住在这人间界,就算受苦受难,也是一种福分,这应该被感恩,不是吗。” 宁卿说着,忽然做了一个极不优雅的耸肩动作。 她笑得俏皮,“况且,神佛并未亏待于我,人一生下来,死了是正常的,活着才是意外。我能活到现在,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所以顾先生,我们现在是要讨论宗教信仰问题吗?” “有何不可?” 顾别秋笑着把菜单递到宁卿手里,“女士优先。” 宁卿很自然接过,目光落在饮料一列上,语调缓而优雅,“以前或多或少会有疑惑,直到我高二那年,也是开学迎新的那一天,我才真正完全相信了,如果不是神佛有眼,她怎么会来到我身边,这就是冥冥天定,我又为什么不相信。” “ta?” 顾别秋勾唇,故作不解。 宁卿掩唇一笑,再好的气色也遮不住日益消瘦的脸颊体骨。 “一个妹妹,也是我一生最喜欢的……存在,当然,无关于爱情。” “闺蜜?” “不是。闺中密友这种形容词不适合。” 宁卿轻轻摇头,“应该叫,救赎。她是我的救赎。” 顾别秋挑眉,显然对宁卿的说法感到新奇,“那你们两个关系一定很好了。” “她很信赖我,我也很享受这种被她信赖的感觉。” 宁卿说完,顾盼间更有几分清新可人。 顾别秋也便笑了,成熟气质里显出难得的亲和,略带请教意味,“那你信的是那尊佛?” 宁卿一时哑言,搭在后脖颈的手指顿了顿,顺发滑落胸前,轻压在了桌子上。 顾别秋见状,只当她确是信佛,但并没有指定的哪一尊,算是能被普渡的那种芸芸信念,正要撩过不提,却听见少女那温柔嗓音落于耳畔,虔诚的,惊起他少年时代初次情动才有的酥麻的微痒感。 “我信的那一尊佛没有确切名字,没有庙宇安身,或许只我一位信徒供奉,是尊落魄的佛。” 有风起。 她的原因,与他无关 宁宅院落里。 灯影昏暗。月色却很好。 朦胧月光笼罩着的葡萄架下,立着一位面目洁净的少女。 她头发披散,衣衫狼狈,望着手中的墨绿色笔记本沉默不语。 挣开蒋妍后她回来得太晚,现在凌晨三点多。 手机关机,身上没有现金,住不了宾馆,学校寝室楼大门也已经锁了,无法去余槿那里借住,只好回来这里。 只是她把钥匙落在余槿那里了,进了宁宅院门却进不去房子大门。 举目四望,整栋小洋房上层空间都是黑沉的,只有一楼大厅透出点点光亮。 这是宁卿定的规矩,无论家中有无人在,只要到了晚上,客厅必须亮着一盏灯。 也不知道宁染是在网吧打游戏没回来,还是已经关灯睡着了。 要是没回来,喊名字也没用,要是睡着了,她也就懒得再打扰了。 于情于理,她还是安安分分待在院子里,将这段天未明间残余的一个多小时捱过去吧。 一把藤椅,够了。 妆哭花了,披帛丢了,头发也乱作一团。 顾鸳随意的用手梳了梳,没皮绳,就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什么,松开手,狠狠瞪着左手手腕绑的仓促松散的黑色绸带。 顾鸳解开绸带,盯着那丑陋的线形粉色疤痕瞧瞧嗅嗅,她又低低笑了起来,好似疯魔了一般。 她用绸带束好头发,往藤椅上躺倒,宽大袖子垂落遮住手腕,白日里的飘逸素丽,在这时候却显得单薄。 自己身体本来就畏寒,现在倒好,手心脚心都是凉的,大脑都被冻的有些麻木。 她并不惧怕黑暗,只觉着冷,便把自己四肢蜷缩起来,抱着那本墨绿笔记本细细翻阅―― 记忆的断层,最开始出现的时间段ta并不记得,只是那种伴随而生的恐慌感反反复复纠缠不去,再不得安眠。愿。无梦。四月初九。 …… “有一天。”小王子说,“我看了四十四次落日。”ta读到这里,说很喜欢这句话,拿笔画了长长黑线,说等到ta第四十四次有了离世的念头时,就不必再等下去。ta想要水葬。六月二十四。 …… 因为顾忌着周围的人看自己的脸色,那会影响ta不够坚毅和不那么洒脱的心志,这不好,所以这一瞬,就当自己瞎了吧。六月十八。 …… ta想看到一片没有尽头的田野。独自走在不平整的田垄上,不停的走着,走着,没有看见一个人。只有微风,只有天际。八月十三。 …… ta简直不能想象,一个活在俗世间的人,怎么能把自己张扬的这么令ta心生欢喜。ta不得不由衷敬佩Ladygaga。《狩猎场》。九月初九。 …… 今天遇到一个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眼睛里是尘世不及的干净所在。四月十二。 …… 觊觎之心,是一种尤其可怕的感觉。一月十五。 …… ta问,人为什么没有翅膀。可能出生时是有的,只是后来,被世俗折断了。七月二十二。 …… 破宫。见红。腹痛不止。禁辛辣豆食。饮温热纯奶。食粥。人较往常虚弱,懒怠,不多动。情绪起伏不定,易低落,易蠢。十二月三十。 …… 第二日,血涌。有雨,忘带伞了。一月初一。 …… 上善若水心如止水。上善若书心如止水。上善若水心如止水。上善若水心如止水。 …… 佛说彼岸,无生无死,无苦无悲,无欲无求,是个忘记一切悲苦的极乐世界。渡过彼岸,方得超脱。可ta说,ta不需要超脱,也不愿意安渡彼岸,有生有死,有苦有悲,这是人间。九月初一。 …… 可能。并非有多喜欢ta,就是那个时候,那个点,ta就那样子出现了,一眼之差,也就由不得说喜不喜欢了。想象不受控制,于是就着了魔了发了疯了。也就认了。五月二十九。 …… 如果,ta说爱ta,这一定是真的,但ta必须明白ta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是全心全意的。六月三十。 …… 忽然明白过来,原来ta未曾说出口的表白,竟然是ta唯一可骄傲的勇敢。只此一次。再不会了,再不愿了。七月初一。 …… ta的骑士出嫁了。九月十五。 …… 如果去爱一个人,为ta生为ta死,不一定非要有婚姻,只是让ta有足够勇气遗弃所有的过往,就是幸。但,ta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爱上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在相互坦诚的夜里,平静说出,ta早已经破损不堪的事实。六月初六。 …… ta被赠予了一套古裳,月白天青,宽袖襟口绣着莲纹,说衣服品性像ta,所以恋慕天青色的种种,恋慕刺绣。九月初四。 …… ta说,人之一生,唯一不可为的是后悔。因为无路可退。六月二十四。 …… 顾鸳手指随意勾到那一页就看到哪一页。 她看着自己过往笔记之中流露的七情六欲,如同一个局外的观察者,冷漠凝视着这些仍有稚嫩软弱的心绪表达。 说到底,人与人的缘分从来太浅,纠结难受的都是人体里的记忆因果,是血肉里自带的基因,与头顶上冷漠凝视这个世间的精神无关。 突然地,指尖停留在写满黑色字体的最末,续接着的是一段陌生的,有别于之前笔迹的殷正字体。 深蓝色的,茕茕锵锵,字里行间有玉碎之音:想和她跳一场舞,在种满了葵花的黑暗中,有光洒下来,萨克斯轻吹着,白玫瑰的伊甸园里突然开出了一朵禁忌的血色。十月初四。 顾鸳指尖轻颤,抱着日记本,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将要睡眠的身体因为惧冷而瑟缩着。 从上方俯望过来,是小小的柔弱的一团白色,在暗绿色弥漫的院落里显出十二分的可怜无依。 二楼主卧,宁染房间。 无尽黑暗中隐约有一些月光透过未曾完全拉拢上的窗帘透进去,照住了窗台边立着的,一双极阴郁的眼眸。 果不其然,第二天,顾鸳感冒了。 这感冒一起就连连纠缠了她大半个月,直至秋季校运会都过去了,也没见好。 她不习惯看医生打吊瓶,也不喜欢吃那些药片,所以这么长时间里就一直坚持着早晚喝开水,也戒了垃圾食品,暗暗祈祷身体素质过硬,能自己扛过去。 早起从余槿寝室里换了衣服,扎好头发,系好腕带,还顺带拐走了一卷纸抽带进了教室,鼻子红红的,止不住的往外冒鼻涕。 脖子上更是围着余槿用来过冬的厚实黑色围巾,遮了大半张脸,只剩一双有气无力的眼睛露在外面探知路况,免得迷迷糊糊直接给撞树上了。 范小杰从来是踩点到的,所以没在位上,魏微从前排走过来要说什么,顾鸳摇摇头,随手在桌子里抽出一张草稿纸,在背面写上,“我没事。” 魏微点点头,坐回了原位。 顾鸳就趴在桌子上,盯着课桌昏昏沉沉熬过了一整天。 午间休息的时候捱到了一字楼,往石亭扶栏处一趴,也是一副要死不活的颓废样子。 正坐在石桌前翻看乔蓝天物理笔记的王婉清抬头看了一眼,神态清闲的挑一挑眉,“怎么还这副霜打茄子样,见鬼了?” 顾鸳虚弱笑笑,一点不期待能从这个现实主义者身上得到安慰,“感冒加重了。” 王婉清凌厉的目光把顾鸳来回扫视一遍,“难得,高中三年还能见你病一回,恭喜了。” 顾鸳眼巴巴看着她。 “说话!” 王婉清最不耐烦她这副欲还休的委婉作派,太过矫情。 “《荒岛奇案》我看完了,今天出门太赶,忘了带过来……” “说正事!” “呃,我就是觉得好久没见你,想你了。” “你果然病了,还病得不轻,需要我帮你给精神病院打急救电话吗?”王婉清拧眉,十分不爽的盯着顾鸳,“哪里学来的歪风邪气,笑得真难看!” 顾鸳顿时扯掉了笑皮,面无表情道,“我今天心情很好,非常好。” 王婉清立即皱眉,乍看到顾鸳失了笑的脸,恍然以为看到一张失真的黑白相片。 “需要我安慰?” 顾鸳偏头想了想,“不要,我好了。其实,刚刚一过来看到你在这里,我就觉得好多了。” 王婉清冷哼一声,“这是因为你空虚寂寞冷,需要人陪。” 顾鸳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这曲解能力,她服了。 晚自习结束回到余槿寝室,她想了又想,还是没忍住,给宁染打了电话,依然显示关机。 好似整个人间蒸发一样。 她挠了挠脑袋,准备明天再回去宁宅看看,都这么久了没回去也没联系上人,她有些不放心。 但眼前,最麻烦的事情显然不是这一桩。 晚自习第一节课,文学社例行会议结束后,弯曲的石子路上,顾鸳把自己缩在大围巾里,吸着鼻子看着拦路的少年,隐忍着困意。 “学弟,你能不能消停点让我歇个几天?” 霍湘君微笑着摇摇头,顶着一个香菇头懒洋洋的跟在后头,“姐姐,你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如果不这么做,你根本不会理我的。” “你——看得还真透彻。” 顾鸳气结,脑袋更加发晕发胀。 她之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不喜欢姐弟恋,她是个同,她与他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可能性。 哪想这个才高一的小学弟根本就铁石心肠,完全不在乎她说了什么,一心就跟在她身后。 就这么跟了一个多月,也是神经了。 难道现在交流代沟的年龄差已经缩减到这种程度了么! 顾鸳咬牙,神情疏离的把前辈姿态端起,“学弟,那么多高一漂亮女生你不追,直接跳过了高二来追高三,脑子不正常就去看精神科,别在这里浪费你和我的时间。” “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喜欢你’这件事,现在应该文学社全社都知道了。” 霍湘君萌软着一张脸,完全无视了顾鸳的高冷气场,笑得理直气壮,“再说,姐姐你不过大我两岁,就是大我二十岁,也一样,世界上那么多姐弟恋,我怎么就不能追你了。” 顾鸳揉揉额角,“这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根本不可能喜欢你。当然,这是我的原因,与你无关。” “总要试过才知道。” 霍湘君上前一步,语气铿锵,面有绯色,望向顾鸳的眼神却无比坚定。 顾鸳一时无言,只是看着这个脸庞仍留有稚嫩痕迹的少年,这样纯净美好的年华与模样,不知怎么的,心就痛了一下。 然后,在少年天真执拗的表情里,这个被全校学生公认为冰山面瘫脸的少女,缓缓低下了头,再扬起时,苍白脸颊有笑意莫名。 “你来得太晚了。” 少女如是说。 “什么?” 这话转的突兀,霍湘君一时没反应过来。 顾鸳拢起落在面颊上的头发,别至耳后,笑得温柔,然后低头很不客气的的捏着纸巾擦拭鼻涕,鼻音浓厚,声音哑而变调,“学弟,快下课了,你不需要赶第二节晚自习吗?” “姐姐――” 霍湘君喊她。 他想起中考头一天。 他满怀期待的走在这座他选定了的校园里,设想着与她再次相遇的场景,一遍又一遍。 但在道路转角,一条种满枫树的宽阔校道的长椅上,他却意外的提前见到了自己朝思暮念的人。 意料之外,无限惊喜。 她眉目低垂的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像是在出神的思考着什么人生重大哲理一般,侧脸苍白而迷人。 “姐姐!” 他欢喜的奔到近前,看到少女下意识抬头,那一瞬,满目欢喜皆为她所刺痛。 少女在笑,温暖浅笑。 却有泪,从微红的眼眶滑落,眼睛里是少年有限的经历中从不曾感觉到的――凄美。 无关容貌,韵味天成。 可是,她好像,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 她还有指甲,还有牙齿 “等等。” 霍湘君思绪万千中,看见顾鸳要走,下意识的喊住她要表明此心不渝,却见顾鸳抬手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了?” 顾鸳拿起手机摁了接听,放至耳边,随即面色一变,也没心情擦鼻涕了,皱着眉头捂住手机对霍湘君说,“抱歉学弟,我有急事,先走一步。” 阻拦不及,霍湘君望着少女逐渐远去的背影,惊觉自己从来都只是在她身后看着她走远,没有并肩同行的时候。 这样的感觉,很不舒服。 “阿染?阿染怎么了?” 顾鸳走上了校园大道,就边接着电话边匆匆教室那里赶。 “别急,你说清楚一点,阿染被谁带走了?” “欣怡网咖吗,好,你们先在那里等我,我很快到。” 她先到了班上与班长还有魏薇几个说了一声,拿了请假条。 可等赶到校门那里,她还是禁不住扶额深吸口气,做出一副镇定样子来。 她走到保卫科钢门旁,敲了敲玻璃窗。 窗子打开,里面探出一张老人的笑脸,语气熟稔,“女娃,是要出去啊?” 顾鸳点头,双手交叠握着手机和请假条,露出无奈的表情,“范爷爷,不是月底了嘛,青学报的排版出了点问题,我得去印刷工作室看看,不然不放心。爷爷,这是请假条。” 老人接过了请假条,看了一眼就递了回来,“对的对的没有错啊,女娃儿,明年就高考了吧?” 顾鸳点头,把请假条折好放进了口袋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急切,“是啊范爷爷,所以等忙完社里这阵子,我就要好好学习了。” 老人哈哈大笑,很是欣慰的摸摸胡子赞许着,“学习好啊,学习好啊,就该好好学习,女娃儿,明年考个好大学回来,给家里争光!” 顾鸳也跟着笑,出了校门,她先回了宁宅一趟。 带上了可乐。 赶到二中后门附近的那条街道上,还没进欣怡网咖,才到门口就听见旁边有人喊。 “顾家姐姐,这边!” 心怡网咖门外,几个少年围拢过来,指着旁边建筑的胡同,面色担忧,“他们把宁染和其他几个跟他一起的都带进那里面了,我们跟着进去就被赶出来了。” “那群人不止带走了阿染,还有其他人?” 顾鸳脸色沉静,望向有些杂乱的胡同口并没有这么莽撞闯进去,而是先按下心焦,探知情况。 可乐跟在她身后,蹲坐在那里,却有她一般高,龇牙咧嘴的瞅着几个少年。 磨牙霍霍,很是瘆人。 “是,都是扬帆高中的,总跟宁染一起打游戏的。” 少年们纷纷退后了几步,白着脸点头,又想到了扬帆高中劣名在外,于是又加以解释,“因为宁染平常都是独来独往,根本不跟别人一块儿玩的,人又凶又狠,我们学校里的人几乎都躲着他,不敢跟他待一起,我们也是因为同班才熟一点。” 其中一个人还说了一句,“宁染打游戏很厉害,那几个扬帆的经常跟宁染一起组队打游戏,在他们那个区很有名的。” 顾鸳大脑直接略过这些细枝末节,直指目的地,“原因呢?知道他们为什么找阿染几个吗?” “找麻烦的人也是我们二中的,不过他们是高三年级的,会找宁染好像是、是因为宁染他、他……” 少年们互相看看,吞吞吐吐,都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没事,说吧。” “因为宁染他抢了人女朋友,我们,听、听到的就是这样的,然后他们就出了网吧进胡同里面了,但事实怎么样我们也不是很清楚,顾家姐姐,你就别进去了,那群人是我们二中高三的,平常也不好好学习,总是打架闹事,万一伤到你怎么办。” 少年们的声音有些低,似是在她面前打小报告感觉不大好意思一样,而且担心她涉险。 “不会的,有可乐在。还有,谢谢你们了。” 顾鸳侧身拍着可乐,让这一脸傲娇样的大藏獒跟上自己,再转头微笑着宽慰几个少年,“虽然二中是艺校,没有晚自习,可也不要在外面待太晚,要是没有其他事就都先回学校吧,下次你们定个时间,我请你们吃东西,想吃什么都随你们。” 她将视线定在了胡同口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慢慢走过去。 身后,可乐也好像察觉出来气氛不对,眼神凶狠的望着巷子里。 “顾家姐姐,那群高三的挡在外面根本不让人进去,而且宁染打架很厉害,应该不会有事的,你还是别过去了吧。” “打架厉害,不代表不会受伤。” 顾鸳轻声说着,脚步没有半分迟疑。 她曾答应过宁卿,要好好照顾宁染的。 她已经失信了很多次,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己,不能再保持现状了,她会疯的。 胡同里拥拥攘攘一群少年,围了好几层,最里面有人在大声叫骂着什么,还有拳脚相加的声音随之传出。 听不真切。 顾鸳才转进胡同口,就被最外面的少年给拦下了,很不耐烦的挥挥手,“滚开滚开!这条路有人用了!” 乍见顾鸳身后的藏獒,正目露凶光对他们龇牙,这些人顿时就不敢再过来了。 “可乐。” 顾鸳站住,眉目清浅平和,脸上仍有病中的苍白柔弱,“我是宁染姐姐,来带他回家的。” 挡在外面的几个少年心有余悸的对视几眼,又看看可乐,其中一人进里面传话。 很快,他们让开一条道出来。 顾鸳带着可乐缓步走进去,一眼看到了人群后头模样狼狈却最为耀眼的宁染。 一头银灰色短发,被两个人攥着手腕摁在墙上,样子惨烈,脸整个歪到一边难知清醒,颊边巴掌印鲜明。 他的黑色风衣脱下了扔在了墙边,上面有着几道清晰的脚印。 另有四个少年,伤况稍好些,被架在墙另一边,但也是遭受拳脚过重,一副浑身抽搐疼痛难忍的凄惨状态。 正观望间,就见其中一个阔脸少年挥开人走过来,人高马大,眼睛里都是不符于年纪的深沉凶狠。 他穿着二中的校服,挽了两边袖子,形容灰败。 与其说是学生,倒更像混迹社会的地下人物,浑身上下没半点子少年气,世故而俗。 他的右手攥着一根钢管,大刀阔斧往人跟前一站,眼睛就斜着瞟过来,以一种看货物的打量眼神,“你是这混蛋他姐?” 顾鸳轻轻点头,一脸平静,“我是。” 阔脸少年上下打量了顾鸳几眼,又看到她身后的可乐,半点不怕,还笑了一声,阴狠异常,“你一个人就打算来把人带走,挺有胆气啊。” “这跟胆气没什么关系。” 顾鸳仰头认真的看向阔脸少年,弯了弯腰,抬起来的那张单薄瓷白的脸上流露出真诚的歉意,“我为宁染的行为向你致歉,是他不对在先,你想要教训他很正常,只是现在你打也打过了,可不可以先把人给放下来,我们和谈?” “和谈你**的,老子他*谈了两年的女朋友就这么被他撬走了,你说和谈就和谈啊,你算老几!” 阔脸少年猛地向前垮了一步,粗混气息扑面而来。 顾鸳微微皱眉,下意识的要往后退,可脚才抬起,就听见了咬牙切齿的一声“滚!”。 她怔住了。 侧头抬眼往阔脸少年身后看去。 宁染正艰难的转头过来,盯着她,银色短发下的眼眸射出十二分的狠戾。 顾鸳抬起的脚便不受控制的往前行了一步,与那阔脸少年不到一米之距,她尽最大努力摆出一副面对万事万物都能够从容不迫的端庄姿态。 她轻拍着可乐脑袋,安抚它,“既然阿染能撬走你女朋友,说明你们的感情也并非有多坚固,那个女生也没有多喜欢你,还是说条件吧,怎样才肯放他们五个人走。” “哦?” 阔脸少年眯起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顾鸳直身以立的一副温顺样子,眼睛低劣的像蝮蛇吐出的毒信子。 顾鸳浑身上下都忍不住泛起皮疙瘩,脸上微笑僵在那里,如一尊树木矗立,但没人可以看出来。 她把视线全放在宁染脸上,做思考状。 “我、说、了!” 宁染把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狠狠扭过来盯着顾鸳,眼中寒意似乎要化为实质凝成冷箭,把她整个的戳死。 “你!滚!” 顾鸳充耳不闻。 阔脸少年回头看了眼宁染的惨状,露出了一个令顾鸳从心底感到恶心的笑容,他伸出手来想要触碰她的脸。 “谈条件啊,可以啊,他不是勾搭走了我女朋友吗,那换你做我女朋友不就好了,什么时候我玩腻了……” 鞋子右侧别着回形针,书包侧夹裹着开封了的刀片,口袋里躺着匕首,头发上绑着铁丝,她还有指甲,还有牙齿……上善若水心如止水……这是法治社会。 看着不远处巷子街口的监控器,不知道是不是在运行,顾鸳手放在可乐脑袋上,表情平静,只校服袖子下的小指微动,雾拢眼眸的深处流转无尽冰冷。 可乐蹲在她脚边,很有她一声令下,它就会一口一个咬死这些混蛋的意味。 “乖,可乐,没事的。” 顾鸳微笑着揉揉可乐脑袋,缓缓后退一步,轻轻叹息了一声,有惋惜的意味。 “换一个吧,我虽然与人有个不算赌约的赌约,还是输定了的那种,但也不至于这么没底线,我不想骗人,能否拜托你,换一个条件,要不我辅导你好好学习,等来年我们都能考上一个好大学这种条件怎么样?” 诚恳的字眼,轻婉的语调,偏配上这么张人畜无害又无辜的脸。 就好像她不是在谈判,而是在春日里哪处花草烂漫的园林里与同学好友交流意见。 除了她身边那尊野兽一样的藏獒不和谐了点,其他的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 可惜阔脸少年不懂风情,反被激起了挑逗兴致,还不知有意无意的离可乐远了些,到了顾鸳另一个侧面,“就这个条件,不改了,喂,你不是这小子姐姐吗,你要是成了我女朋友,不要你说,我也会放了他们,你就说吧,行还是不行?” 一众男生都不约而同的露出一般无二的猥琐笑容,不加掩饰,十分刺耳。 顾鸳沉默了两秒,还没说什么,就听见宁染尖锐讽刺的声音响彻暗夜。 “戴绿帽子的!你怎么不行了要服软了,你是不是没种,她说什么你都信!” 宁染嘎吱笑得难听带咳,话是对那阔脸少年说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默然不语的顾鸳,嘴角有血溢出,“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替我道歉替我谈条件,我就是拐了他女朋友了!让他再动手啊!最好打死我!打不死我算他认怂!!” 顾鸳有轻微的近视,凝眉望过去,隐约看见少年唇边流露蜿蜒血色,她眼睫轻垂,听着少年不断高呼挑衅,“你来啊!你来啊,你来打死我啊!” “好!你想死是吧!老子成全你!” 阔脸少年果然被激起了更大的火气,也没心情玩什么和谈了,此时怒火攻心,更顾不上其他,抄着钢管就走了过去。 手高高扬起,马上就要落在宁染头上。 见到这场景,顾鸳想也不想就越过一众人奔了过去。 她拖着病体,稳准狠扑在了宁染身上,用力抱住了他的头。 可乐在她身后叫喊两声,也跟着窜过来。 来不及了,顾鸳只看见眼角余光里一道黑影闪来,还不等紧闭上眼睛,左脑勺就一阵痛震,晕了过去。 她被横抱着出来 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医院。 普通病房。 可乐趴在床边,听到动静,抬起来一张凶脸,眼神却显得可怜。 她偏转过头,费力的伸出一只手拍拍可乐脑袋。 柳苏就坐在病床旁边削梨子。 可能是平常很少摆弄这种手上的艺术,所以梨子皮断的一截一截的,卖相十分难看。头晕目眩里,她有些想笑。 听见床上动静,柳苏把削了一半残缺不全的梨搁在盘子里,站起来绕过可乐去扶顾鸳半坐起身。 “顾鸳学姐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痛吗?” 顾鸳摇摇还有些懵疼的脑袋,“还好,你怎么过来了?” “不止我,王婉清她等会儿也过来,顾鸳学姐,你可真厉害啊!” “什么?” 顾鸳眉头轻蹙,她的神志仍然有些不清醒。 柳苏眨着眼睛,里头亮的通透,“就二中欣怡网吧的事呗,啧啧啧,龙潭虎穴又何妨,虽千万人吾往矣,真是吾辈楷模,吾辈楷模啊。” “别说风凉话了,想要笑我自不量力不用这么委婉。” 顾鸳很想翻白眼,奈何眼皮子没多大力气,只好叹气,“你都知道经过了?” “嗯哼,虽然吧看着有点蠢,但这种勇气还是很值得鼓励的顾鸳学姐。” 柳苏坐了回去,继续削梨。 嘴里念叨着,“不过还真是太险了,轻度脑震荡啊,要不是那个宁染用手挡了一下,顾鸳学姐,你现在就该躺在手术室了,还不一定能喘着气出来的那一种。” “等一下,你说宁染?” 顾鸳心中不安陡地惊起,总算抓住了事情重点,挣扎着就要起身。 “顾鸳学姐你先别急啊,你头还没完全恢复呢,听我说完嘛。” 柳苏赶忙按下她,“那个宁染只是右臂骨折,听说伤的并不很严重,也不知道他是吃什么长大的,就一个人,断着一只手,群殴了二中一群高三的啊!这件事都传遍了,本来我还想提果篮什么的去二中感谢他一下呢,顺便看看活着的奥特曼长啥样……” “尽说废话。” 病房门口,王婉清提着顾鸳的书包推门走了进来,对着柳苏冷笑,“盛学弟今天出发去夏令营,人正在校门口快要上车了,你不去送送他?” “多管闲事!” 柳苏瞪了王婉清一眼,站起来与顾鸳道别后,把削的像是被狗啃了几口的梨塞到王婉清手里匆匆走了。 “他……” 顾鸳才开口,就被打断了。 “盛学弟来不了,他让我代他向你问安。” 王婉清坐下了,把硬质书包放在一边,接着削梨,手法利索漂亮。 削好了她就嫌弃的看着手中半边完美半边残废的鸭梨,一刀下去,梨子一分为二,完好的那一半递给了顾鸳,剩下的,直接干脆的丢进了垃圾桶。 “他……” 顾鸳犹豫不定。 王婉清抬头看着顾鸳,眼神冷静,她慢慢放下了水果刀,但很快就又重新拿起来了。 “婉清……”顾鸳神情微带哀求,慢慢恢复力气的手伸出被褥,扯了扯王婉清校服衣袖。 王婉清扒拉开她的手,塞回被子里,站起来把擦拭好的水果刀放回瓷盘子里。 声音不冷不热的。 “放心,柳苏生活全废也没事,照我看,盛学弟是有意这么惯养着她的,真是,看着精明实际是个蠢的,也只有柳苏自己信了是她把盛学弟骗到手,而不是她自己蠢得一头撞进人早给设下的陷阱里。” “不是,婉清,我是要问……” “你要问什么?” 王婉清脸色一沉,转头盯着顾鸳,话说得很不客气,“那个叫宁染的?那你也放心,人没大事,你要是想去找他,我不拦着,不过我得告诉你一点,柳苏蠢,你可别步她后尘。” “什么?” “我让你安静待着,不然落下后遗症,到了高考那一天你就哭去吧。” 王婉清一副横眉冷对的刁蛮样,“虽然宁学姐于你有收养之恩,可她一走,那栋房子里可就剩你跟她弟两个人,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学宁卿养她弟了?” 瞥了眼把狗脑袋拖在病床边的可乐,王婉清摇摇头,“不止她弟,还有这条蠢狗,光长个头,事到临头还要你挡在前面,也是个没用的。” “是我太冲动了,跟可乐又没关系,怎么还要牵扯它。” 顾鸳很无奈,根本没心思去听王婉清话里面的其他含义,只想亲眼看到人,确定宁染是否安好,否则她该如何对宁卿交代。 王婉清简直想撬开顾鸳脑袋,看清楚里面到底装的是不是人类的大脑,怎么就能无知无觉到这种地步,“他被二中开除了。” 声调毫无起伏。 “开——除?” 顾鸳愣了半晌,才捏着梨子有些不确定的开口,面色苍白,“宁染被……开除了?” “对,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王婉清不满的睥向顾鸳,只觉其顽固不化,“我说你听着就是了,发什么愣,你手里梨子再不吃就要氧化变质了。” 顾鸳再着急也无用,只好乖乖捧着梨子啃起来,可怜巴巴的望着王婉清。 王婉清对这顾鸳种烂泥扶不上墙的顽固分子从来都是无视,直接了当,“昨天第二节晚自习的时候,手机显示屏亮了,是你的手机号。” 顾鸳眨巴眨巴眼睛,王婉清手机虽然总是设置成开会模式,但从不离身这一点,她知道的很清楚。 “我接了,就是宁染打过来的,我赶过去的时候,你满头满脸的都是血,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已经没气了,难办的是,我到了警察也到了,因为担心你我没多问,先跟着救护车送你来医院了。” 王婉清狠皱了眉头,眼神不善。 “那他……” 顾鸳心急如焚,连头上伤都不顾了,揭开被子就要下床,被王婉清按下了。 “关于宁染被开除这件事,因为是当街斗殴,看到的人还不少,就算没有出现太大伤情,宁染也不可能在二中待下去。” “那他现在在哪里?人怎么样?身上的伤到底严重不严重?” 顾鸳问出了心底最关心的问题。 王婉清口气一滞,没说话了。很久才说出了宁染所在。 “派出所?!” 顾鸳咬了一口梨子的嘴巴张大,扯痛了头皮,麻醉里反复搅弄的眩晕很让她恶心,欲呕。 “对,当天晚上就被带走了。” 王婉清说出来后,面无表情的看顾鸳木木吃完了梨子,就又起身给她倒了半杯水。 “你现在想知道的也知道了,就好好休息吧,别想着出院赎人。还有,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沈飞来过了。”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顾鸳声线一变,眉目一阵纠结。 “有麻烦?” 王婉清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不对。 “嗯。” 顾鸳点头,面无表情。 “一般沈飞知道了,就代表着我阿姨我爸妈我家里人全都知道了,估计这两天我得被电话给烦死。” “这个我无能为力,不知道谁手欠拍了视频把事情传了出去,想瞒也瞒不住,不然二中也不会才出事,就气急败坏的在第二天要开除斗殴的主要肇事者了,虽然说是二中高三那些人先挑的事,可毕竟,到最后站着出胡同口的,只他宁染一个。” 漏算了,还有半个,就是眼前这位,被宁染横抱出来的。 模样狼狈,在昏迷不醒的状态。 王婉清想都没想,就隐下了这一细节不提。 她性子激进,爱恶分明,说话做事从不留余地,当初被公选选上青鹭文学社社长,也是因为自身能力过硬,还有就是文学社社规第一条要求每个社员必须“持心公正”的铁则。 所以,比起面上疏离淡漠但与人相处总有温和态度的顾鸳,她的人缘,实在是差。 下意识的,她并不想眼前的她在青中唯一的好友,与宁家再生牵扯。 顾鸳沉默。 她只是想到了,如果宁染打架真有这么厉害,那么最开始他会被那群人摁在墙上挨打,连反抗都不反抗,不是因为没能力,而是,就好像真的跟他说的那样,自愿想要被揍到生命终止。 所以呢,宁染他是知道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才这么自暴自弃的连命都不想要了? 接下来,顾鸳只在医院待了一天就觉得神经衰弱的想转重症监护室了,从早到晚,都是来自家中长辈的亲责问候,根本不带歇的。 为什么不上课? 为什么在本该上课的时间不待在教室反而跑到了网吧里? 为什么要参与打架? 那个视频里的男生是谁? 是不是谈恋爱了? 最近期中考成绩年级排名是多少? 身体怎么样? …… 她实在忍受不了了,第二天换了病号服就逃出医院回了宁宅。 头上裹着的白纱布都没来得及拆,很有喜感。 洗了澡换好衣服,站在镜子前看着披了件厚实外套,从柜子里随便抽了条条灰格子围巾戴上,她就立即赶去了派出所。 老老实实交了保证金,才把关了两天两夜的宁染几个给领出来。 宁染衣衫单薄,就一件薄卫衣,污浊里混着血迹,右臂裹着石膏,黑色风衣早不见了踪影。 他站在派出所门口,蓝白色标识前,动也不动的盯着顾鸳。 或者说,盯着她脑袋上裹得厚重的白纱布,眼神阴厌,摆明了不想与她同路。 他一起的另外四个少年见他不动,也就都不敢动作,只拿眼神瞅着顾鸳,一个个精神萎靡,不成形容。 顾鸳仔细看宁染手臂以及脸色,确认无大碍了才松口气,“都快三天了,派出所没什么好吃的饭菜,你们现在肯定饿了吧,我先带你们去吃饭,衣服等你们回去学校再换。” 她微笑着说完,转头又以哄小孩子的语气对宁染道,“你的手现在没事吧?抱歉,我来晚了,吃完饭,我就先带你回去换好衣服,再去二中拿回你的学籍,之后做其他打算,好不好?” 被开除还没什么,重点是离开二中之后。 在青鹭剩下的几所高校里,青中和一中肯定不会收,青洲和实验是寄宿制,博文离宁宅太远,来回不便,而唯一能收留宁染的杨帆……名声实在太诡异,她需要好好考虑,实地考察一番,再跟宁卿商量,更要征得宁染自己的同意。 这一通想下来,顾鸳更觉得身心俱疲,本来没好完全的脑袋,更懵呼了。 她吸吸有些堵塞的鼻子,万分难受的暗暗吐槽着这流连不去的感冒,趁她不备,竟也凑热闹的来一同搅扰。 “呵。” 宁染忽地冷嘲了一声,对她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不感冒,也懒得关心一句,只说,“饭我们自己会吃,而且这几天都没睡好,吃完了我自己就回去睡觉了,学籍这些,你一个人也肯定可以做完的。” 他轻飘飘说完,几人就要背向而去。 “这样的话也行。”顾鸳迷迷糊糊想着,又喊了一声,“等等。” 宁染转过头,不耐烦的盯着她。 “你手机没电了吧,也没带现金,到时候吃了饭怎么付钱,拿我的去吧,微信支付宝都行。” “开机密码。” 宁染干脆利落的接过来,拿在手里打量,对手里这印着龙猫的青色手机壳撇了唇角,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顾鸳心怀歉疚,也就不在乎他这点子嫌弃了,“没开机密码。微信和支付宝密码都写在备忘录【数字】那一栏里面了。” 她记性不好,一直都是。 那么执着的写日记,也是由于此。 “你就穿这么一点,冷不冷?” 顾鸳说了句废话,说完才觉得犯蠢,默默的低头咬了咬唇。 “我要是说冷,你准备怎么办?” 宁染上下打量着顾鸳,左手搭在卫衣口袋边上,做了个探究的表情。 “我当然是把……” 顾鸳本来想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宁染披上,可仰脸看看少年成长良好的拔高体型,对比着再看看自己身上这件显得娇小的米粉色外套,咳了咳,顺手就把自己脖子上仍留有己身温度的灰棉围巾摘了下来,递过去,“把那个围巾给你戴着了,聊胜于无,聊胜于无哈。” 她尴尬的笑了两声。 宁染似笑非笑的看着顾鸳一番纠结动作,手插在裤兜里,脚一步没动,而是慢慢俯身。 他是想要顾鸳亲自上前给他戴上。 如果换个人,比如宁卿来做这件事,当然合适,而且养眼,就是传出一段姐弟和睦的佳话也未为不可。 只是……顾鸳捧着温度迅速趋冷的围巾,手指僵硬,她到底不是他血脉至亲,做不到毫无芥蒂的行此亲密行径。 “你过不过来,不过来以后就别在我面前摆什么长辈的架子,反正你在我姐面前说的保证的鬼话,也都是骗人的吧。” 他话里话外都无半分真心实意,只有这个讽刺的“也”字,带着无穷无尽的尖锐叛逆。 果然是中二程度又加深了。 顾鸳轻皱眉头,再没心情优柔寡断了,踱步过去,尽量离远些,然后踮起脚把围巾给宁染脖子绕了两圈,打个结,样子难看也顾不上。 她做完这一切松了口气,正要退开,忽然想起来宁卿之前与其相处的方式,犹豫了一下,还是颤抖着伸出手在宁染脑袋上拍了两拍。 “乖,吃完饭早些回家。” 说完她也不敢去看宁染脸色,毛骨悚然的转身就顺着马路拦了辆黄包车赶去二中。 她不要他了 坐在颠簸的黄包车上,顾鸳盯着自己那只碰过宁染脑袋的手掌心,眼前一阵发黑,只觉得自己愚蠢至极。 想来这都两年多了,她也真切认识到,宁染此人,看似中二实则敏感至极,平日在家里只爱打游戏死宅一个,但只要事关宁卿,整个人气质立马一变,分分钟就能把心里的阴暗面爆发出来,还不带半点迂回辗转的。 这次,自己好端端的扰了他寻死之道,又连累他伤筋动骨打着石膏进派出所还惨被学校开除,真是想想都……恨不得替他给自己来几下拳脚。 最可怕的是,她刚刚居然大脑一热就下手拍了宁染的头,天,除了宁卿,她记得就是之前卓尔玩笑间摸了一把他的头也被隔街追杀了一个多小时,记仇的厉害。 等晚上他吃晚饭回来,就拿着把菜刀上三楼要与她生死决斗怎么办? 顾鸳扶车捂着脑袋,有种想要现在就回宁宅打包东西逃走的强烈冲动。 “还是婉清说得对,脑震荡还没好就不该出来丢人现眼,现在好了,脑残已经不够形容我的这种蠢了,我这是绝症,无药可医的那种。” 她此刻,很想扯着王婉清袖子认错,不管王婉清说出什么刻薄的言论,她都会乖乖受教,绝不做一字辩驳。 派出所门口,宁染还保持着顾鸳离开时弯腰的动作久久没变化。 身后的几个少年中,有人忍不住喊了一声,“宁染?” 听到声音,宁染端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直起身,右臂打着石膏,便使左手翻转了个漂亮的指花,动作灵活的,三两下扯开脖子上的围巾,随手扔到了旁边的绿色垃圾箱。 “走了,去吃饭。” 身后的四人眼睁睁看着他这一番动作,也不敢多问,跟着他就离开了。 此时的宁染心情不好,他们就是有心思想开玩笑,也没这个胆子。 众人身后,围巾的三分之一露在垃圾箱外面,灰扑扑的,显出十分落寞。 二中。 正是课时。 因为是艺术学校,有着不一样的开放兼容,所以没有在学校期间必须穿校服这种强制性规定。 而初中部与高中部之间不同年级不同班级之间的上下课的时间段也不一样,所以此时也有学生进出,穿校服的有,像顾鸳这样穿着日常服饰的也有。 所以没有花费半点心思,她就轻松混了进去。 在进去没几步的校园公告栏上,贴着一则占了大半面积的警示通报:……为了防止校园斗殴等败坏本校优良风气的事件再次发生,特此全校通报,本次欣怡网吧斗殴事件的主要人等全部给予退学处置! 里面着重提到了宁染的名字,说他学风不正,品行不端,种种种种。 用词险恶,很碍眼。 此时仍有几个学生在看,有的还幸灾乐祸念出了声。 顾鸳走近了看罢,眉目低垂,指尖微动,却是转头看了一眼正对着宣传栏的监控,微微一笑,神态自若的从宣传栏前经过,一路走进高中部的所在学区。 她先去教区旁的高年级教务室拿了宁染的资料,再去了高二教学楼,准备先把宁染的书本什么的通通收拾带走。 虽然不是重要东西,但也是花钱买了的,她不想继续留在这里被当做垃圾扔掉。 高二年级还没下课,她就坐在宁染教室旁不远,一间音乐室外的椅子上等着人下课。 音乐室里在进行美声训练,女生浑圆的嗓音在一阶阶拔高,可能是有些紧张,声线总不自觉的颤抖。 旁边有导师的提示声音,再高一点,再高一点。破音了。 下课铃响。 回宁宅的时候,晚上七点多。 宁染已经进了自己房间,手机就给放在她课桌上了。 顾鸳拿起手机,手指拨了拨瓷瓶里有些蔫巴的双生葵,立马就有几片叶瓣掉落在书桌纸页间,色泽依旧明媚,无香,却有几分萧瑟意境。 想了很久,顾鸳还是拨了蒋妍的电话。关机。 无奈之下,改在短信编辑了一段文字:我输了,你给的条件,我同意。 摁下发送后,顾鸳手指悬空,盯着桌面的残瓣,发了很久的呆。 下楼之前,她给宁卿打了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那边就接了。 她把宁染被退学这件事大略说了,没办法,闹得太凶,瞒不住,知道也是早晚。 她只是很愧疚,有负宁卿托付。 可意外的是,从头至尾,宁卿只匆匆提了一笔有关宁染的事情,只说交由她,相信她,再无其他。 她们都或下意识的避开了一些话题,譬如卓尔,譬如卓家,她们都是隔着电话在笑着,心照不宣,默认某些不可往返的事实。 挂了电话,顾鸳头重脚轻的去到客厅倒水,水倒进杯子里,掀起小小的漩涡,隔着透明的玻璃泡,她龇牙咧嘴笑得难看。 仰头要喝水的时候,宁染也正好下楼,看见她,脚步顿了顿,阴郁表情里迸发汹涌不堪言的深沉情绪。 难以形容,难断吉凶。 顾鸳就站在茶几电视柜边,握着水杯的手有些不稳,不知道自己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 宁染已经面无表情的盘坐到了沙发里,端着自己打着石膏的右手,“我要喝水。” 顾鸳乖乖把自己还没来得及喝的那杯水给端过去,小心看了一眼少年的银灰色发际,再是厚重石膏包裹的手臂,想着粉碎性骨折所代表的疼痛等级,咳嗽两声。 “宁染,你想不想去扬帆?要是想去,我们明天就过去看看环境,要是还不错,办好手续,你明天就可以直接上课了。” 宁染沉默的喝着水,没搭理她。 顾鸳尴尬的挠挠后脖颈,接着说,“你啊,放心吧,我不会自作主张的,我都问过良卿了,她同意了,还说只要你愿意,去哪里都行。” “只要我愿意?”宁染语调低低地,“那顾鸳,你给我选的,怎么不是青洲,或者实验这种私立高中,只要砸钱,都能进去的吧。” 他指名道姓的喊她,不像是对待尊长,她也习惯了,并没有觉得有什么。 不好提因为距离太远寄宿什么的不方便管教的话,顾鸳只说,“你朋友不是都在那里吗,你不想去?” 她觑着少年脸色,尽量让自己说的这些能听起来合情合理,“咳,那个,我不打游戏,也不大懂这个,你不是想以后参加职业竞赛吗?跟自己的队友在一个学校那之后打游戏不是更方便一点,而且还可以培养默契度啊,打怪练级刷野图boss什么的,应该很热血沸腾吧。” 宁染瞥过来一眼,慢慢的喝着杯子里的水,“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哦,你说野图boss啊,我刚刚才网上搜的。”顾鸳摆出招牌式的傻笑,没提及自己晚上邀约二中那几位少年吃饭顺便打听游戏的小事情。 “不是,是竞赛。”宁染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水,就顺手把玻璃杯放在茶几上,“去扬帆可以,我要买机械键盘,我之前的有磨损了,卡你带着。” “什么什么卡?”顾鸳一头雾水,被这莫名其妙的宽大处理有些不大理解,他什么时候有这么好哄?之前宁卿上大学离家,他可是足足生了大半个月的闷气才好的。 见了鬼了。 “买键盘的卡,难道你准备替我付钱?你有钱吗?之前你去派出所领人拿的是什么卡?” 宁染只顾自己说,一边往楼上走,才不管顾鸳会有什么其他想法。 “救急卡,良卿说了位置,不然我一介普通大众,哪里有钱去赎你们。” 跟在后头的顾鸳心情一上来,旧毛病犯了,对着宁染背影就想翻白眼。 愧疚是一回事,但此时此刻,反正他也看不见,翻个白眼发作一下不满也是好的。 “急救卡就算了。”宁染继续他的无情无义口吻,“我这里生活费的,零用钱的,救急用的,还有信用卡,全都交给你,明天你带我去买。” “我……” 顾鸳迟疑。 “你有事?。” 顾鸳犹豫的,有些结巴,“没、没事。” “你不想去?” “也……没有吧。” “那你是对我有意见?” “呃……咳,怎么会呢,去,肯定得去,一定要去,机械键盘是什么,跟平常键盘有什么区别?诶,那你明天具体要买哪种的?HelloKitty还是机器猫――” “顾鸳。” 二楼拐角,宁染突然停了脚转身,顾鸳一时不察,不着调的话还没说完,就差些撞进人怀里再一个仰倒摔下楼去,幸好反应及时,一个侧让抓抱住了楼梯扶手。 她惊魂未定,万幸的拍拍胸口,气得抬眼看着比自己站高上一个台阶的宁染。 少年背后的楼梯转角放着两株常青树,系着暗红绸子,整面墙的梵天神女饰画,蒙了灰纱,色泽暗淡。 顶上壁灯昏惨,阴影笼罩,衬得少年郁郁寡欢,不可招惹。 顾鸳才升起的几口嚣张气焰顿时就弱了下去,也不敢骂什么,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再开口,只低着头愤愤错过身,径直上去三楼。 她一下子关上房门,再听不见,身后的少年的声音。 “我……没有姐姐了。” 下午顾鸳还没到家,他已经吃了饭先回来了。 宁家这栋宅子空寂了半年多,虽住着人,却不见热闹,未到晚间便已风凉,关着窗子也能觉出三分寒意。 他裹被子靠坐在床上,摆弄着顾鸳的手机。 太干净了。 除了音乐,没有其他任何带娱乐性质的软件,备忘录与便签……所有常理中能发掘隐秘的所在通通悄无声息。 唯二露出端倪的是微信备注分组与通讯录收藏名单。 微信里的家人、朋友、同事、敌人――成员为零。 她新建了四个。 足下何如。北冥有鱼。因众生故。性本自然。 亲族为先。 ‘北冥有鱼’里只认出了自己,其余的冯漾释初什么的就都是盲望过去,匆匆略过一眼不提,自家胞姐与小青姐被归于‘性本自然’。 而‘因众生故’里有一个人分明是卓尔哥的头像,昵称却被她改成了——树下有风。 还有就是那个蒋妍,叫什么“双生葵”,又矫情又难懂其中意思。 至于通讯录,收藏更是牛鬼蛇神各路人马齐出。 良卿就算了,耳边天天听着的。 可还有这惨绿少年,阿初,丹蔻乃绿,为善,日不落,天堂鸟……古怪得厉害。 他正思量,一旁充电状态的手机有响动,望过去,是一通视频通话请求。 来自上海。 他的胞姐。 他的在人间的唯一的血脉依存。 他就知道,哪怕逃避至此,这最终的审判日也是到了。 不该去上海,不该有眼睛,不该生就这身血脉。 天府地狱只一念。 谈话过程风平浪静,一个命令,一个服从,由不得他不服从。 总结起来,就三点:不再是姐弟,不再有往来,不可告诉顾鸳只字片语。 她说,她厌烦透了做他姐姐,以及宁卿这个名字,这个身份所带来的种种。 所以到他十八岁法定成年日,她就会改换姓氏,再不为宁家人,再不站于他身前,遮风挡雨,护他周全。 这栋宅子给他,家里暗格里宁家父母留下来的的银行卡与金条给他,这所有留存在青鹭的血缘之间的温情记忆也给他。 她说,这次元旦,她会回来拿走只属于她的东西,在这之前,她不希望顾鸳知道这些,她会亲口告诉她。 解释。真相。或者一切。 这之后,她不再回来,不认亲族,从此孑然一身。 说这些时,视频里的少女虚弱微笑着,仍穿着夏季睡裙,大而空荡,像挂在脖颈上的一块布,孤零零拢住满是伤痕的躯壳。 她的残破的,满是注射眼洞的手臂□□,无力落在裙边,手指因为注射药剂过量的犹在不自觉抖动。 娃娃脸的假象里,是药品酗酒,虚耗掏空,因为过瘦,所以显出圆漉眼睛里的广阔冷漠,如他们曾一起徒步量行的、西北平原的苍茫天地,万籁俱寂,了无生气。 她用这样一双眼睛看他,较陌路之人还要隔甚。 他见过。 她的矫揉妩媚,她的麻木顺从,她的客来客往,她的罪恶的奉献的自我作践。隔着一道屏风。满屋子的猩甜粘膩气息里。 他将。再无权利插手。 他以为这是他看见不该看见事物所必须支付的代价,可她说,早有预案,只不过告知的日期提前了,看见不见的,又有什么。 这样轻描淡写。 宁染牙齿咬着舌尖,嘴里满是鲜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下沉,为着眼睛里的,被活生生剥离□□的血脉至亲,一层层的堕入进无底深涧,无处可着落,无处可攀扯依附。 他裹着被子,却依然觉得遍体生寒。冷得直颤抖―― “……姐,你真不要我了?” “是,我不要你了。” 她是来看病的 第二天,日头正好。 宁宅院墙边栏圈出了一行地,种了半壁菊花,是高一下半年有一回顾鸳无意提及喜欢,第二天宁卿就让人给种下了。 这菊花此时开得跳跃欢喜,在光照之下摇曳生辉,樱粉色的,枫红色的,稻橙色的,葵黄色……尽皆绽开,层叠参差,溢出满院子的草木香气,淡淡吞吐日光缠绵。 这样美丽的景象,顾鸳躺在藤椅上,轻轻摇晃,《聊斋志异》打开来覆在身上,眯着眼睛久久观望,直劝诫自己心平气和,保持淡定。 可肚子依然不争气的咕噜作响,提醒她不经饿的事实。 午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担心会赶时间所以早早起来在客厅空等许久的她很想仰天大笑,吐槽自己为何脾气这般好,如果不是实在懒得动弹,她一定会端一盆凉水上去给宁染来个清爽的苏醒方式。 太长时间没眨眼,眼睛有些酸涩,坐起来手肘撑在藤椅扶手上揉眼睛,书就此反倒在膝盖上,哗哗翻页。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宁染一身机器猫睡衣裤下楼,头发凌乱,睡眼迷离的,站立于沙发前,往上一倒,就是又要睡过去的颓废相。 顾鸳把牙齿紧咬,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起身,扯着他就上二楼,开门推他进屋,“三分钟,刷牙洗脸换衣服,下楼。” 宁染眼睛都没睁开,表情却是不耐煩不情愿的皱作一团。 顾鸳没给他任何选择,果断把门关上,站在门口等。 她看着手表,数倒计时,“一百八十,一百七十九,一百七十八……” 里面传来宁染摔衣柜门的声音,很是悦耳,顾鸳不禁扶额感叹,嗯,很好,比可乐还要懒怠,脾气却挺大。 扬帆高中创建于近几年,在新区,属于半蛮荒地带,旁边也有几家店铺,但都是剪发或者杂货烟酒,很不热闹,离主街还有几分钟路程。 顾鸳和宁染就是因着要吃饭,特意坐车下到主街买了混沌,再直接走小道绕过来的。 校外长长的红色墙壁上是用粉色漆料书写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二十四个大字。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制。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字体飘逸,骚气满满。 大字旁墙体斑驳杂乱,有简笔漫画,也有非主流歌词,更多的是人名,或者首字母缩写的示爱宣言,读来很有些意思。 学校不设门禁,总体环境也不错,学校大道边上种了两排的夹竹桃,然后是卫生间,里面窗台上还挂着一篮子青橘,篮子下吊着一盆绿萝。 这是初印象。 这个学校好似没有校规一般,来的时候按照正常来说,已经是课时,可校园各处依旧有三两男女对影成双,来去从容,操场上也有课业老师与一些学生同行散步,热烈讨论着什么,气氛愉悦。 而且也没有统一校服,男生朋克休闲什么都有,女生大部分是丝袜短裙涂脂抹粉尽显成熟,但依然遮不住眼睛里那股子青稚气息,朝气蓬勃,顾鸳看的直想笑。 特别是她坐在操场边上的大理石圆桌上吃混沌,邻桌居然还在玩着斗地主,地主家是个戴眼镜中分头的小个子男生,他都已经把这个礼拜最后的晚餐也压上了,依旧输的惨不忍睹。 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甚至还有学生问过她和宁染要不要参与进飞行棋这一斗智斗勇的游戏活动。 顾鸳此行带着目的而来,自然是笑着拒绝,宁染则更是直接,半瘫软坐在桌子对面,完全不搭理,心情极度不爽的搅拌着碗里的混沌,皮馅分离,形状很是难看。 “这里很好。我很喜欢。” 顾鸳看了看宁染,发自真心的咧开嘴笑了起来,有些孩子气的傻。 宁染哼了一声,狠瞪她一眼,不发一语。 “你要是实在心里不舒服,踹我一脚好了。我不会躲开,也不会报复回来。” 顾鸳实在很无奈,有起床气还爱记仇的中二少年的大脑是个陨石坑,根本不属于正常地球人类可以理解的思维范畴。 “你就说一声,到底喜不喜欢这个学校?” “没所谓,你喜欢你来不就好了。” 宁染懒懒散散没骨头一样趴在桌上,一勺子挑起一团肉馅,滴着汤水,看得顾鸳直皱眉。 本来就没食欲,只是胃太脆弱,经不得饿,现在这一下空腹大半天,突然猛吃了大半碗馄饨,呼吸之间一股子腥味,酸水从喉咙里翻腾出来,反胃的厉害。 她脸色苍白的,捂着嘴巴扶住石桌旁倾身干呕,好一阵才站直了身体,离石桌上那两碗馄饨远远地,眼睛偏到一边不看。 “我喜欢是一回事,就读是另外一回事,这跟青中不一样。” 宁染看她咬文嚼字的作妖,很不顺眼的把眼睛撇到石桌子底下,“有什么不一样的,学校不都一个样,老师、学生、上课下课、上学放学……有什么不一样。” “味道。味道不一样。” “这里的味道让我觉得很舒服。” 顾鸳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几口空气,发现口腔里的酸涩阻碍了嗅觉。 她有些挫败的坐回了原位,动作迅速抽掉宁染手里的一次性勺子,丢进馄饨盒子里,打包,系好,走出几步,蹲身放在了一边的木制垃圾桶旁边。 她取出背包里的湿巾擦拭手指,一根根的擦净,涂抹手乳,闻了闻,再从背包侧口袋里掏出一支棒棒糖打开来放进嘴巴里,可乐味的。 “青中太压抑了。每次踏进校门我都有种进监牢的感觉,绿色的,又阴沉又没有生气的监牢。馄饨不吃了,等会儿我带你去品尝一下真正的美食。” 她没有解释自己方才的专横举动,只最后添上一句,有些画蛇添足的尴尬语气,说完咬着棒棒糖鼓起半边的脸颊微红。 “那你最开始怎么还报考了青中读书?” 宁染无所谓的拍拍手,从桌子上撑起身子自然至极的伸出手到顾鸳跟前,眯眼看着她。 顾鸳一怔,看了看手里的湿巾。 低眉敛目,折叠到另一面,紧咬着棒棒糖的塑料柄,微弯腰身,轻握住了宁染的手腕,翻来覆去,擦拭少年略沾了馄饨汤水的几根手指。 动作很轻,仔细温柔。 她没有去看宁染的神情,手指难免触碰之间,她的四季温良的手指会下意识蜷缩,脸色也只是更苍白了。 没有颤抖,没有反胃,嘴巴里的可乐味还在,提醒着她,眼前这个少年,将是如今她在青鹭这个小小的地方的除了宁卿之外,她最亲近的所在。 他的身体里流淌着与宁卿一般的血脉。 她不应该反感。 也不会恐惧。 她甚至还能微笑着说出话来,“言行不一有时候不一定就是贬义词,我喜欢这里,很喜欢,这是事实,我讨厌青中,很讨厌,这也是事实,可我不能因为喜欢就能对讨厌视而不见,这不符合我处世之道。” “虚伪。” 顾鸳微笑,“或许吧,毕竟不是那么真心实意报考青中的,谁知道还真就被录取了呢。” “做作!” 宁染气恼她哪壶不开提哪壶,正戳在自己伤口处,一下子抽回了手,抢过顾鸳手里的湿巾,自己混乱擦拭几下子就丢进了垃圾桶里。 “你不是喜欢这里吗,那就这里好了,也不会更差了,这里没人管,条条框框的一个没有,我乐得自在,反正我也……” 顾鸳看着浑身带刺的宁染,张了张嘴想说出解释的话,可声带还没振动,一张踌躇愧疚的脸才摆出来就听见一声很轻飘的“无所谓了”。 顾鸳神情一瞬有些哀伤,她本该,代替宁卿照顾他的,以姐姐的身份,姿态,以及关怀。 他还只是个未长成的孩子。 十七岁。正好的年龄。 顾鸳很快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面轻声说,“……阿染,我们不要再冷战了,好不好?” 宁染盯着顾鸳低垂着额头,不经意露出眼角的那抹灰色印记。 他抬起了脚,也不知道是想往前还是后退,直直盯着那姿态虔诚作恭顺状的少女的漆黑发顶,眼神里的暴戾乍现,晦暗不清,一笑而逝。 “顾鸳。” “嗯。” “顾鸳。” “嗯。” “顾鸳。” “你说,我听着。” “你……刚刚笑得好难看。” “……” 顾鸳被这不按剧本套路走的话惊的,差点一头栽倒进花坛里。 她就知道,对宁染这种二次元生物,玩心灵鸡汤这种矫情恶俗的心理战术根本没用,什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都是□□裸的自我心理欺骗。 这些话,也只能感动她自己了。 交了钱报了名,高二(18)班,学校让第二天来上课就成。 值得一提的是,杨帆的年级教导主任是一个二十五左右的高挑女性,穿一身干练制服,笑容很迷人,有一种职场女性特有的魅力,还有着从事教育工作最需要的耐心态度。 她对她很有好感。 走出教务处,顾鸳看一眼手表,还有时间,就问宁染要不要先去看看教室,宁染没回答,顾鸳就把这当做是默认了。 隔着窗看,教室里很热闹,没有讲台,二十几张课桌以分别摆在两边,坐满了学生,在辩论着什么。 顾鸳戴了眼镜,看清楚了教室里老师用的是电子黑板,上面绿线勾连成树型,排列着很多的分子式,最上面是红线圈出的一个大大的英文单词,chernobyl。 想起大家对这座传闻里的校园的诡异评价,她禁不住笑出了声,然后赶紧捂住了嘴。 教室里的师生还是被这笑声给引得往窗外看。 没有人。 她已经被宁染扯着衣袖猫腰躲在了窗户底下,偷偷离开了。 回到杨帆校门口,已经下午四点多。 顾鸳仰脸看看天色,太阳将沉未沉,还没到晚饭时间,但等到了桃花源那边,估计也就差不多了。 两人先是走到主街,再坐公交,转黄包车,到一中桃花源附近的一条巷子口,下车。 七拐八绕到了一家小铺子面前,屋檐低矮,尘与余晖,插着灰色帆布,上书一字:汤。 “这里的茶树菇汤,味道很奇怪,但很好喝。” “你经常来?” 顾鸳怔了怔,神情自恍惚到迷茫,隐隐还有思念的古怪意味。 “来过一次,不过……这里以前是个中药铺子,我来看病的。” 她转头望着宁染微微一笑,苍白面颊上浮现淡淡的孩子气的欢喜。 顾鸳最近很忙。 元旦之前最后一次月考就在这礼拜,是从省里调过来的大纲卷,不止家里在电话里反复轰炸,就是在阿姨那里吃饭的时候,也一番深重嘱咐。 要认真,要仔细,别紧张,当成平常一样考,别嘻嘻哈哈,这次考试比之前的期中考还要重要,林林总总。 沈飞端着饭碗满脸笑容,拿筷子的手很自信的拍拍胸口,不成样子的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顾鸳微微笑着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放下了筷子,说吃好了。 “不多吃点啊。” 阿姨蹙眉看着已经站起来的顾鸳,“怎么饭量没长,总吃这么少,鸳鸳呐,你最近没减肥吧,都这么瘦了,再减就不是好事情了,对身体没好处,而且现在学习压力这么重,吃饱了才好学习啊。” “没有,我真的已经饱了,阿姨,你做的土豆丝很好吃。” 顾鸳证明似的摸了摸肚子,一副被撑到的无奈样子。 阿姨便笑了,眼角堆出慈和细纹,她指指旁边桌子上的果盘,“时间还早,别急着走,先吃一点水果,营养均衡。你们还在长身体,现在啊,就是需要营养均衡。” 顾鸳点点头,也没坐下,略弯腰用牙签戳了几颗圣女果塞进嘴巴里,再拿了半个切好的火龙果就挥手告别了。 走出陪读楼,顾鸳脸上的笑才慢慢收敛。 她看着手心的火龙果,红肉黑籽,很深的引诱颜色,她却没有半点食欲。 面无表情的一口一口吞咽着,这为了营养均衡的机械行为。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学校里大道两边的路灯都亮着,每根柱子上都是双盏,为这些来来往往的学子照亮前行的路。 顾鸳反而眯起了眼睛,愣愣望了年久失修坏了一只的圆球状灯泡,猛地垂过脸。 她并不需要这份人造的光亮。 临近回字楼,她用湿巾擦了殷红唇瓣,再翻过来擦拭手掌与指缝间的湿腻汁渍,被染红了,与果皮一同放进树边的瓷砌垃圾桶里。 从口袋里拿出眼镜戴上,棕木框架在耳后,眼睛里渐渐沉淀一片虚无,淡漠的,隐隐拢起薄雾,掩匿着不可被人窥见的秘密。 她踩上石头阶梯,忽然又停下了,面色平静的思索一会儿,又摘下了眼镜,转身下楼往学校北大门走。 姿态挺拔,直视前方一步一步走得端正决然。 好似去赴即将末日的约会。 她的眼睛太像她 青江老渡口,顾鸳百无聊赖的站在木板浮桥上等着,人很快来了,她看看手表上的时间,比原先约定的还要早些。 “你昨天晚上没来舞蹈室,发了条信息就想打发我了,你不怕?” 蒋妍下了车让身后跟着的黑衣青年离远一些,姿态款款的笑倚在渡口的青石阶上,隔着几米的距离看过来。 如古老中世纪的贵族少女,镶兔绒的深棕骑装,腰束得很紧,右侧别着一只中长马鞭,有别于往的英姿飒爽。 顾鸳没说话,只是微扬了唇角,很平静的阐述着,“怕什么,你揭露了我会感激,你真拉我跳崖了我也感激,你保密不说,我依然很感激,只是就目前看来,你选择了后者,所以,谢谢你……我这样说,会不会过于自私。” “不止你,是个人都自私,只不过自私的点不一样。私有所欲,长养其情,求物共之,民不共给,则应之以罪。先贤早就说过了。” 蒋妍笑颜微微收敛,轻嗤一声,“再说,你怎么就知道这不是暂时的,万一我哪天心情不好就说出去了呢。” “你不会。” 顾鸳笑得肯定。 “你这又哪里来的自信?” 蒋妍挥手,身后的黑衣青年就捧着一只随身的木盒子。 走近了打开,蒋妍伸手就从盒子里取出了一方手帕,掩在唇角轻笑起来,笑得猛了,就俯身咳嗽起来。 抬头是不正常的潮红脸色。 蒋妍把帕子揉搓一团,紧攥在手心。 “你不会。” 顾鸳担忧望着,咬唇想了想,还是慢慢走过去,走到蒋妍身前,轻轻抱了抱她。 “你一定不会,你的眼睛早就告诉我了这个答案,所以从那个晚上,甚至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 蒋妍攥着帕子的手有些僵直,眼睛紧紧钉在青石台阶一角的残破搓衣板上,不知道该不该推开,或者抱紧? 顾鸳微笑起来。 “你的眼睛太像她了。太像了。” 所以无论蒋妍做了什么,恶语或伤害她都会接受,她舍不得,也做不到不原谅她。一切。 “像谁?” 蒋妍声线有些发紧。 对于顾鸳将要说出口的那个人,那个名字,那样期待而无措。 就好像她兜兜转转这么久,来到青鹭,遇见顾鸳,都只是为了这一刻。 顾鸳眨眨眼,好像感觉到了蒋妍的情绪,脸上一瞬绽放了一个极灿烂的笑。 如释重负。 “兰。我的兰。我此生挚爱,我的灵魂的双胞胎。” 她想到了书里的一个形容词,觉得实在适宜。 “兰?木兰的兰?” 蒋妍声线颤抖,对这个字,竟然有种从灵魂深处感觉到的熟悉。 “是。木兰。” 顾鸳放开蒋妍,轻扬了扬手腕,墨带兰绣,笑容清浅而欢悦。 “她就在这里,在这里面,我的身体里。” 慢慢地,蒋妍也就不笑了,她松口气,眼神紧盯着那一朵木兰刺绣在半空中扬起的弧度,端默了十几秒,突然问,“几点了?” “还差四分钟六点,怎么了,你有急事?” 蒋妍摇摇头,往台阶上站好了,把帕子放回盒子里,只是转身时不经意被自己掉落的长发勾缠手指。 她愣了愣,仔仔细细捻起来,把手高扬,松开,这一缕黑色随风落进青江,被江水淹没不见。 “今晚上正好得空,跟我走一趟吧。” “那晚自习怎么办?” 短暂沉默后,顾鸳这么问了一句。 蒋妍听了,笑得有些喘不上来气,又拿出一方帕子来,同样是素底葵朵,遮了半边脸,“请你吃烤肉,兔子肉,现剥现烤,你去不去?” “兔子?”顾鸳眉头狠皱,“你要生剥?”一下子站起身来要走,明明蒋妍还没开始呢,她就已经闻到血腥味了。 “你还怕这个?” 蒋妍做了个拧断的手势。 “折了脖子,再一刀子下去,顺着伤口就能把兔子皮完整的扒下来,还不见多少血,骨骼经络肌肉包裹在一层薄薄的近透明的皮子里,能看得很清楚,来不来?” 顾鸳往后退,脚后跟抵着石阶边沿。 “不用了……舞蹈室练舞的话,考完了我就过去。然后,你就回你的上海去,我们别再见了。最好不要再见了。” 蒋妍没给回应,只是又咳嗽起来。 顾鸳忍着要关心的复杂情绪,再次看了看时间,轻踱上石阶,错身而过。 “你看我,这样子好看吗?” 到最后,蒋妍还是叫住了顾鸳,欢欢喜喜在台阶上跳着转了两圈,眼睛里有期盼被夸奖的意味。 走出了十几米的顾鸳停脚,慢慢扭过头来观望,眯眼细看着,毫不犹豫的点点头,重而又重。 走到回字楼的时候,上课铃声正响起,顾鸳禁不住回头望了望,学校新装的电子北门缓缓关上,有几个学生匆匆了进来,然后俯身拍着胸口一阵庆幸。 他们迟到,是要登记班级姓名还要做全校通报的。 顾鸳看着看着便觉着有趣,可笑意还没到嘴边,一声叹息就自唇缝溢了出来。 她轻声念着,“美与貌,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丑与陋,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吾去欲,恶乎成吾?既无终食之间违吾欲,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提步上楼,眼镜也重新架回耳后,她终于微笑了起来。 青江渡口,石阶上。 看着顾鸳头也不回的离开,蒋妍默默站了很久,在月光清凉里,慢慢地,笑得温柔。 唇角有一丝猩红溢出。 “原来,她就在我身体里啊,一直都在。” 临考试的前一天。 周四下午最后两节课,课前休息时间,顾鸳抱着一摞历史试卷进了教室,她是历史课代表。 范小杰杵着脑袋很想一头晕过去,手肘抵着桌面吐槽,“我说兄弟,你要不要这么狠,我们都考了一天了啊神,还是最要费心思的数学和语文,上节课讲了政治试卷,现在还要考历史,晚上估计还是考试,要不就是讲题,神呐,明天又大考,真是一到高考,就把学生不当人看了,没王道没天理了吗!” 因为互补学习共进,最近班级调换了座位排列,都是两人一组。 顾鸳的同桌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杏眼女生,而现在与范小杰同桌的就是魏微。 听见这一番话,魏微想都不想,钢笔笔尖一顿就桌面上几张试卷连着一卷,成筒状呼扇在范小杰后脑壳上。 “让你考就考,哪来那么多废话!欠收拾!” 范小杰哼唧两声,满脸苦涩,硬是不敢反驳回去。 这是被治理得怕了,嗯,还是魏微家教有方。 不像自家那位,那就是祖宗,得哄着供着,别说上手教训了,就是说话语气稍微重一点,都能给脸色看,难伺候不说,还不得不笑脸陪着。 这不,才吐槽着呢,手机就振动了一下。 一段语音,翻译成文字有些乱,但大概是说钱不够了,正陪女朋友逛街呢,让微信转两千零钱过去。 顾鸳想都没想,就直接转了帐,她现在手机微信零钱里有着几万的零钱,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情况,以备宁染时不时的突然袭击折腾她。 范小杰凑过来,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贱兮兮地问,“你家万岁爷又来圣旨了?” “滚!” 顾鸳横了这死性不改的小胖子一眼,收了手机,放进口袋里。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谁让她当时矫情过了头,说什么任予任求,现在这就是□□裸的报应啊。 还记得前两天,她回二中最后落实宁染的转学手续,被那个貌似关怀实则暗讽的中年主任给恶心到了。 说什么宁染转了校也要好好学习不然将来一定没什么出息,还说什么没有人管也就没了教养,还是要听老师的话,不然就是注定了要当混混的料。 直到她拽着耳朵都气得颤抖的宁染出了二中校门,在街上走了许远,到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站台那里。 红灯亮了,车都停下,她才敢停下,然后放开宁染的袖子,在来往的人流里,双目空洞的平视前方,不言语―― 想到那个主人笑皮下短粗脖颈处的大动脉,那一层表皮下汹涌的血流……放在口袋里的左手,松开,那把巴掌大的匕首就落入口袋深处,重重的,在她心上砸出闷响的暗痕来。 她转过身,看向跟在身后始终低头不语的少年,略带窘迫的笑着,“那个,阿染,你别听他胡说,未来的事情谁说的准,把他当神经病就好了,要不是等着他盖章,鬼听他讲那么久的废话,我告诉你啊,我――” “走吧。” “嗯?” 她仰头,看着高了自己大半个头面目平静的少年,有些懵。 “我说,我们回家吧。” 宁染久久凝视她,慢慢地将头靠在她肩上,轻缓语气里流露无尽疲惫。 顾鸳身体一顿,没来由的鼻子酸涩。 在宁卿去上大学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强撑,企图掩饰他接受不了如母亲般的姐姐的离去这一事实,所以他一边压抑,一边放纵,将自己完全放逐。 不断与自己针锋相对,也只为了证明他不需要任何人同情的关心。那是怜悯,是施舍。 就这么一直抵触着她的靠近。 直到今天。 顾鸳轻弯唇角,垂着的无力的左手轻抚上宁染肩背,轻道一声,“嗯,回家吧。” 这算是最温馨的一次了。 至于之后,宁染就跟脱了疆的野马样的,可劲儿的折腾她。 其他就算了,单单说上个礼拜,她送宁染到医院换了石膏回来路上,街上,宁染没道理的说渴了要喝水,然后就站在街边,二大爷样的等着。 就在她去买水的几分钟时间里,宁染被一个路过的女生表白了。 宁染笑得好看,手指轻飘飘一落向抱着水一脸无知走过来的她,“那是我姐,她不允许我早恋。” 女生的眼神顿时变得幽怨愤怒,狠狠瞪了过来。 就这一瞬间,她很想把手里这两瓶水都给砸到宁染脸上,但她没有,而是温柔的把水递了过去,然后雕像样的任凭女生眼箭飞射还能面色不变的拽着宁染离开。 顾鸳暗暗唾弃自己的外厉内荏,分组发完了试卷就敛思,奋笔疾书。 文综里,她最喜欢历史,也喜欢看历史著作,但她讨厌大事纪年表,所有的。 放学铃声响了好一会儿,试卷才陆陆续续收齐,顾鸳数好了放进课桌里,用一本《秦殇》压着。 晚自习就是历史,可以那时候上交给老师。 走出回字楼,顾鸳扶着石头栏杆站在楼梯底下抻抻坐太久有些麻的腰,一个扭头,就看见沈飞与同宿舍楼的那几个男生一起正下楼来。 眉头一蹙就要离开,但他们中已经有人看见她了,对沈飞说着什么往这边指了指,也就停脚。 “怎么这么晚走?” 下了台阶的沈飞笑容满面走近,顾鸳摇头,微微笑着,“最后两节课考试。” “走吧,一起回去吃饭。” 顾鸳还是摇头,“等人,有东西没拿,你先去吧。” 沈飞往身后看了看,没有多问,笑着点点头就随同窗好友一块走了。 顾鸳默默观望,她不喜欢说谎,一直都是,但她习惯。 下午,顾鸳从考场走出来,有些惬意的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右手手指,这次临场发挥感觉不错,就是不知道具体排名出来会是多少。 走出回字楼前,她看了眼占满了整面墙壁的红色成绩排行榜报,视线扫过了最前面的二十几个名字。 这是上次期中考没换的,第一个依然是乔蓝天,沈飞在第九,王婉清排十三,还有余槿,她也排到了二十二。 明天圣诞节,这次学校大发慈悲,干脆就给全年级放了明天一天的假,今晚上也没课,考完之后就忍不住茫然,晃荡在校园里不知道要做什么。 去舞蹈室还是回宁宅睡觉? 不知道。 大部分高三学生一考完就往校外跑,逛街吃东西看电影,约上三两好友一起。 塑胶跑道上有人在练习长跑,旁边篮球场也是满员,有不少女生围拢在那里加油助威。 耳机从出了教室门就戴上了,随机播放,这时候正好放到《I Am You》,女声哼唱回响耳畔,让人想跟着起舞。 顾鸳手指按在口袋里的匕首上,一下一下有节奏的跟着敲击,面带微笑,很是自得。 她已经好久没这么自在过了。 她记得昨晚下了雪 可轻松时间总是不够。 蒋妍把明天舞蹈的练习时间加长了几个小时,更把集合时间提前到上午九点了。 顾鸳本来还不错的心情顿时就没了。 她纠结的直想抓头发,倒不是想毁约,而是明天难得有了时间,她那本才买的《菊与刀》还没看完,总心里痒的慌。 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头,她口齿不清的嘟囔了句“又蠢了”,就去了一字楼外的石亭。 果然,柳苏与盛长安还在那里依依惜别,把坐在亭子另一边的王婉清晾在一边,着实无视的彻底。 去的时候正好,王婉清爆发的把写了不少笔记的复习资料扔到一边,探出手折了根亭边突兀冒出的未经修剪过的观赏树枝桠丢了过去。 “你们够了,这腻糊劲,真当自己是唱戏的演的十八相送啊!” 柳苏一脸不在乎的反驳,“本来就是,长安这次回家得三天才返校,今天平安夜,明天圣诞节我们都不能在一起过,拖延点时间怎么了,要是看不过眼你找乔蓝天去啊,在这里当什么电灯泡!我顾鸳学姐都没说什么呢,你来什么劲!” 王婉清瞟了眼正走近的顾鸳,语气更不好了,“顾鸳这个腹黑的刚来,我已经受了你半个多小时的狗粮免费派送,要不是耳麦落教室了谁管你!” 盛长安连忙与王婉清致歉,又与顾鸳致好,然后轻轻捏着柳苏的鼻尖,“我走了,回来带你去吃好吃的。” 柳苏皱着小鼻子轻哼了几声算同意了。 盛长安立即笑开了,伸手又揉了揉柳苏脑袋,说真乖。 顾鸳走进来先是整理着石卓上散乱的物理卷子给王婉清放好,再坐到了王婉清不远的一张石凳上,怡然的哼着曲子。 王婉清一向见不得顾鸳给点阳光就灿烂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出不来的痴样,用手肘撞了撞顾鸳胳膊,“诶,看你忠实的小迷妹这么恩爱,你都不为所动?” 顾鸳把耳机摘了一边,转头一脸的疑惑表情,“什么所动?” 王婉清扶额,直奔主题,“你跟霍学弟怎么样了?” 顾鸳眨眨眼,“没怎么样。” “这都多久了,你还没答应呢?” 顾鸳顿时就笑了,阴恻恻的,“说起来这个啊,王婉清同志,你还好意思说,当初是谁这样那样的劝诫我,生怕她小学弟被我拐跑了样的,现在是怎么了,风向变得如此之快,某人的革命情操呢?” 王婉清少有心虚时候,此时也忍不住假咳一声,正色说,“我认错,只是都两年了啊顾鸳同志,学校传的那些风言风语,你都牵涉其中,说什么的都有,你吧,你这个变态性子看起来好说话,可也只是看起来而已,你总是这么一个人,我不放心。” 还有另一层原因她没说,有关于宁染。 她到底站在门外,只知晓大概,听顾鸳说了一些,但都是模模糊糊徒有其表的场面话,更深一些的,就不知道了。 等了很久,王婉清才听到顾鸳的声音。 “有什么不放心的,一个人都习惯了,挺好的。” 虽然顾鸳是微笑着的,可王婉清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心烦气躁的想把顾鸳打一顿才好。 “好什么好!” 柳苏听着王婉清爆发的声音,自一旁走近了,嫌弃的离王婉清远了些,坐在了顾鸳身侧,“顾鸳学姐,你又不是苦行曾,要守得什么清规戒律,谈恋爱又不犯戒,怕什么!” 顾鸳还没说什么,王婉清一听这话就感觉不舒服,立即拧了脸去瞥柳苏,恨不得上手去扭她脸,“你说话什么时候能正经点,都高二了怎么脾性半点不见长。” 柳苏哼了一声,“可不就是嘛,我才高二,某个升了高三的不照样性子呛人的很。从来没见改过。” 顾鸳笑着摇头,对只要在一起就争锋相对刀枪剑鸣的两人感到着实无奈。 “不过嘛。”柳苏眸光一转,落在了顾鸳搭在试卷的那只苍白右手上,“你说得也没错,我家顾鸳学姐就是太守规矩了,吃素吃的,清修寡欲要再加上剃了光头,那就真是庙里的尼姑了。” 顾鸳见话题又扯上自己,语气更是无奈,“我又不是全吃素,而且我心里杂念太多,清修没用,就算将来落了发,估计也没哪个庵堂肯收我,怕遭雷劈。” 柳苏立即便笑了,单手侧趴在亭子护栏上,倒着脸来看顾鸳。 “说真的学姐,那个霍湘君虽然进的是网络部,可是名气大的很,特尖班的人才啊,又对顾鸳学姐一心一意的,虽然才高一,年纪小了点,但等个一两年的人长开了也就能下口了,顾鸳学姐真不考虑考虑?” “柳苏你闭嘴!” 王婉清横眉冷竖,“没喝酒就别把醉翁之意表现得这么明显,你是老毛病又犯了还是对霍学弟起了什么别的心思?” “别别别。”柳苏眨着眼睛连连摆手。 “我还没无下限到这个地步,别人就算了,可是霍湘君?他不是喜欢顾鸳学姐么,既然都是顾鸳学姐的人了,我可不会动其他心思。” “你知道就好。” 王婉清冷笑一声。 柳苏哼唧,“那可不,我顾鸳学姐老这么单着她不急我都急了,好不容易碰见个傻小子自己撞上门来,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了。” 顾鸳见她们说得没边了,搞得自己都快成了需要童男供品的千年老妖,毫无下限,赶紧出声止住,“两位,你们聊的这么兴奋,有没有关心一下当事人的想法呢?” “你说。” 王婉清撇来一眼,“少年慕艾,少女怀春,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了,你也注意点说辞,别冒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我……” 顾鸳欲张的嘴唇一顿,咬了咬牙,直想翻白眼,“那就请您老指示指示,我该用一套怎么样的说法才能体现出光明向上不那么惊世骇俗的革命情怀呢?” “别听她危言耸听,顾鸳学姐你说你的就是。” 柳苏笑意盈盈的笑趴在一边,很是开怀模样,惹得王婉清眉头直皱。 “你们就别担心我身家大事了,我有办法解决的。” 顾鸳伸长了手臂,头枕在上面,指尖轻点在护栏上,若有所思。 “霍学弟也不入你法眼?” 王婉清看出顾鸳意图,眉头紧皱。 “换个说法吧,和他无关,真是我自己的问题。”顾鸳一指脑袋,傻傻直笑,“坏掉了。” “你――”王婉清很不喜欢顾鸳这个表情,才要出口指正,就听见顾鸳口袋里的振动声。 顾鸳已经拿出来手机接通了。 “名字?” “顾鸳。” “一月一日,也就是昨天晚上七点三十分左右,你在哪里?” “……文体馆后台隔间。” “在那里做什么?” “练习舞蹈。” “除了你,当时还有别人在场吗?” “没有。” “当时被害人死亡的时候你就在她身边?” “是。” “在干什么?” “跳舞。” “当时有发现被害人腹部创口和血迹吗?” “有。” “为什么不及时拨打120叫救护车,或者报警?” “她――” 一直木讷回复的少女突然沉默,一直空洞恍惚的眼神里流露一丝极轻微的痛苦,不过很快就不见了,重新恢复了木然。 她低下头,怔怔望着摊开的微蜷曲的手心,那早已经凉透冰寒一样粘在掌纹指缝上的,那么暗沉夺目的一摊血渍,像是从皮肤下面翻卷而出的结痂的创口,伴着阵阵铁锈腥气,浸透骨髓。 而手腕处的绸带尾端,是染着不规则深红的木兰刺绣,经过了一夜,血迹干涸,变作了紫黑的一团。 她视线触及这抹紫黑,慢慢偏过了眼睛,把临时套在身上的粉色呢子大衣拢紧,头稍稍往门口转了转,像是陷入了沉思。 对面的警察又问了一遍,她沉默了很久,在警察越来越不耐烦的眼神里,终于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她皱起清秀的眉头,脸仍然看向紧闭的门,眼眸里是轻轻的失落感。 她记得,昨晚上下了雪的,元旦的雪,不知道现在雪停了没有,她想出门去看看。 这是今年的初雪。 她的恍惚 时间退回到几天前,考完试的那个平安夜。 一家地下清吧里,时间没到晚上,客人不多,驻唱也还没来,所以是放着电子音响,单曲循环,一遍又一遍的唱着“who can say where the road goes,where the day flows,only time……” 卡座一角,躺着一个身形娇小玲珑的少女,落在地板上的手机屏幕碎裂,圆玻璃桌上放着一个轻巧的女式挎包。 顾鸳挂了电话,从青中匆匆赶进来酒吧的时候,就看见夭夭整个人都趴在沙发边沿,好像随时会掉到地上,仰着头,半眯着眼,一只手还拿着半瓶子红酒往嘴巴里灌。 夭夭有个习惯,心情好的时候爱喝白酒,怎么喝都不醉,心情不好了就喝红酒,几杯就能倒。 少年多情,容易多愁善感,情绪起伏不定也是难免的,不稀奇。 顾鸳摇摇头,走近了把那半瓶酒夺了过来放到一边,没费多少力气,再低头一看,夭夭已经醉得睁不开眼睛了,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什么。 靠的近,那些呢喃就响在耳畔,不甚清晰的,却能大致听出来是个名字。 愣神一瞬,顾鸳就弯身拿过桌上挎包背好,再半扶起来夭夭,听着清吧里这无比熟悉的曲调,心思百转。 这首《only time》是蒋妍最喜欢的歌。 顾鸳忍不住想起夏日某天,她戴着耳机侧趴在课桌上沐浴阳光听歌的时候,蒋妍悄悄拿过她桌子里的手机,在键盘上敲下这首英文歌歌名,点了播放,然后在她一脸惊讶的抬头时候,那副半无赖半期待的样子。 顾鸳笑着出了清吧,拦了黄包车,带着夭夭直奔青水苑。 路上她想起来王婉清那几个人瞎操心的劝慰,看着夭夭微微熟睡的侧脸,有些无奈的感叹,“虽然她们说的很对,高中没谈个清清纯纯的恋爱,好像挺遗憾的,可是没办法,我自己都没办法……” 夭夭虽然人小,耐不住顾鸳体弱,费尽力气把人半抱半扶半拖进小区套房的卧室里,她单手扶在床边墙上,大口喘气。 一直以来,顾鸳都认为夭夭十分自信,也有主见,只是在自己面前才有孩子气的一面,但没想到夭夭对感情的偏执会影响她到这种程度。 这一点,要是她能有柳苏半分豁达通透也不会为难成这个样子。 酒醉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可现在人睡着,显然不是进行思想教育的好时候。 顾鸳转身去了现代化十足的厨房,因为不熟悉新型厨具电器设备,她忙碌大半天才把姜汤煮好,额头都沁出了汗。 套房里铺了地暖,所以煮汤之前,她把米色针织围巾和羽绒服都拿下了搭在了客厅沙发旁边的衣架子上。 最后检查了一遍厨房的清洁和电器开关,她满意的点点头,穿过客厅,转进客卧再是主卧,两间卧室中间隔着一道万里江山屏风,还有一件孔雀绿碎瓶,瓶子里插着几根黑羽箭矢。 顾鸳轻轻推门进了卧室,看看夭夭被子覆盖完好,把提示喝汤的便利贴贴在床头灯上。 想了想,又几笔添了些。 关灯之前,她低头在夭夭额头轻吻了吻,“晚安。” 她本来不大放心想留下来照顾,怕夭夭半夜会呕吐,正好明天不赶课时,但奈何家里祖宗在夺命连环call里给下了死命令,不许外宿。 说是什么她又不是游魂野鬼,有地方给住,别在外瞎晃荡,大晚上的,会吓到别人。 顾鸳应是,微笑摁断了电话,恨不得一手机拍在那边的宁染脑门上。 进到客厅里,她扎好有些乱的头发,穿好羽绒服戴好围巾,一直面色平静,只拧开智能门柄的时候,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挽着帽子里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有些迷茫的喃喃自语,“不见。不闻。不为我。非要落了发才干净?” 走出小区天已经黑了,没几颗星星,又暗又冷,顾鸳才从暖气里出来,忍不住打了几个哆嗦,搓着手把绒球帽子往下扯了扯,遮住耳朵。 幸好青水苑就在青中附近,回宁宅只需要十分钟左右,不然她肯定连路都懒得走了。 因为是冬天,她就走的尽量缓慢,不然就算路面上没冰坑没石子,她这副与大脑不协调的身体也会自顾自毫无缘由的摔倒,任性的很。 她一直在想,在学校学习的时间安排太不合理了,她宁愿用两个月的暑假……呃,她好像从高一开始就是暑期一直补课的来着,剩下的假期前后加起来大概一个月左右。 那就算一个月好了,这暑假的一个月不要了,来补换寒假的提前一个月回家。 她有些异想天开。 冬天到了,不应该冬眠么,为什么还需要哈着冷气冻手冻脚冻耳朵的起早贪黑来上课,她一天天的,缩在暖气终年不开的教室里,又冷又困,隔半分钟就要打一次哈欠,直想把自己包裹成球,塞进蛇窝或者熊窝里,睡上一冬天。 这么美滋滋一想,踏进宁宅大门的时候,顾鸳就有些收不住咧到嘴根的笑。 经过院子,才一抬头,宁染就穿着那身机器猫睡衣裤,绒绒暖暖的,站在门口等候,一如高一那年住进宁宅的第一个晚上。 只不过,他等的人换了。 顾鸳一瞬间有些恍惚。 “你喝酒了?”宁染不等她跨进门槛,就跳出来围着她转了两圈,抽抽鼻子,一脸不悦,“你不是从来不喝酒的吗。” 瞧着宁染这么张兴师问罪脸,顾鸳突然一阵心虚,也不敢再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没喝,是送一个喝醉了的学妹回家,沾上了。” 宁染狐疑看她,也没有再问,只是上楼的时候说,“明天你放假,陪我去买衣服。” 语气十分的二大爷范。 顾鸳有些愣,“你不上课?” “我请假了。” 宁染耸肩,很无所谓,还不等顾鸳再说,就又加上一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嘛,我知道,我已经想好了,我大学也要去上海。” “你也想要去复旦?” 顾鸳欢喜的看着宁染的背影,眼眸湛亮。 宁染一个扭头,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来,“鬼才去那个鬼地方,你要去?” 顾鸳理所当然点点头,“嗯,我都跟良卿说好了,我高考第一志愿第二志愿第三志愿都填复旦,这样,我就又是她学妹了。想想都觉得很酷啊。” 宁染没有再说了,转过脸去,突然沉默的有些诡异。 顾鸳觉得气氛不大好,可这楼梯才走到一半,不上不下的,卡在一楼转角这种尴尬的地方,想走走不得,想说些什么来转场,费劲脑细胞也只能干巴巴的没事找事说。 “我记得你衣柜里我不是收拾出来一堆没拆吊牌的冬装吗,我已经给你烘过挂到楼顶晒过太阳了,你直接穿就行了,怎么还要买?” 宁染继续他的面无表情,也不管顾鸳看不看得见,语气很不耐烦,“那都过时了,你怎么废话这么多啊你,我假都请了,你到底去不去?” 顾鸳眼皮颤了颤,“那……你想逛到什么时候?” “当然要逛到晚上,明天又不是礼拜六礼拜天,阿姨不在,你想撇下我又去找哪个小学妹吃饭?” 顾鸳表情龟裂,想奋力上楼几步狠揪一把宁染头发泄愤,又不敢,只好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 唔。 想一想,因为蒋妍虽然一直没来上课,但对于明天青中放假还是知道的,所以刚刚路上,她在手机里费劲口舌才应付蒋妍不去舞蹈室的言语刁难。 本来计划明天在床上蹉跎到中午,再在青江公园消磨一个下午的,随便从书架上抽一本书带过去看,晚上散步回来。 现在好了,宁染一句话,别说忙里偷闲看不了书,更要无休止的穿梭在拥攘人流里,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第二天中午,宁宅的两个人吃的是外卖,就在客厅里。 宁染还是那身机器猫睡衣裤,顾鸳已经换好出门的衣服了,帽子手套围脖一个不落的放在沙发上,最外边背包里放着一包纸巾一个保温杯一瓶水和一本书,还有梅花色的钱夹子。 外卖是宁染点的,他来三楼敲了门让下楼吃饭,不用看也知道是清一色的素食。 真是奇怪,他也不信教,偏偏是个纯粹的素食主义者,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念,问也不说。 这一点,就是宁卿都没办法。 下楼的时候,顾鸳拿好东西踌躇在门框边,回头盯着书架很久,还是没忍住,随手抽了一本书带上。不一定看,但要带着才觉得心安。 放进书包里的时候看了眼书名,笑了,是肯福莱特的《世界的凛冬:二战的权利游戏》,她很喜欢。 走的时候她要带可乐,才说出口,就被宁染不耐烦的扯走了。 街上很多人,服装店和蛋糕店的玻璃橱窗上都贴着雪花和圣诞老人的剪纸,有的就在殿门口摆放着一人高的圣诞树,树上挂满了金色和银色的铃铛,还有很多红色的泡沫圆球,彩灯一圈圈的从树顶绕到树干,再用红色丝带在中间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一家休闲餐厅门口,扮作圣诞老人的销售员挺着圆滚的肚子,手里抱着一摞节日促销折扣的活动传单,有选择的发给经过的男男女女。 更有很多店面的音箱里放着《silent night》这首外语民谣。 顾鸳是第一次跟相同年岁的异性逛街,而且又是比较被赶潮流的圣诞节,二中这边的街上大部分都是情侣,牵手笑闹,看得顾鸳脸热,端着微笑的表情,攥着背包带子的手紧缩在毛绒手套里。 但好在宁染大大咧咧的,大步走在前头,又一个劲的嫌弃她走路太慢,然后一把拽着她袖子往前走,让她没空隙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路过男装店或者鞋店就进去看看,遇到蛋糕店还买了两个杯子蛋糕,然后一路吃一路逛过去,慢慢地,他们已经接近青江公园了。 顾鸳一直都知道宁染很挑剔,穿衣饮食也是宁卿精心打理惯了的,但没想到会挑剔到这种吹毛求疵的程度。 小有名气的青少年男装店里,那个导购小姐的脸都抽在一起了,旁边宁染还在指指点点一脸不满意。 同样在看衣服的几个人也不挑了,就听着宁染说,不时还赞同一样的点点头,眼看着导购小姐已经目露凶光有要暴走的趋势,顾鸳深吸一口气,跟人连连道歉扯着宁染走了。 “你干什么?” 还没走出店门口几步,他倒是先不满上了。 “你说呢。”顾鸳努力微笑,“我怕我再不拉你出来,她就要拿扫把轰我们出门了。” “那又怎么了,东西不好我还不能发表意见了?” 宁染哼了一声,任顾鸳扯着走,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戴上的连帽两边是小小的鹿耳朵,随迎面的冷风轻轻颤动着。 “你以前都这样?” 顾鸳扯着他衣袖四处看看,似是惊奇于他的手脚完好,“良卿带你出来逛街的时候不会怕被打吗?” “她没带我逛过街,我的衣服都是她直接买好了放柜子里的。” 宁染满不在乎的随口说着,没有再标榜“我姐”怎样“我姐”如何什么的,但偏偏从表情看不出来任何的不对。 顾鸳愣了一瞬,没有再说什么。 一直逛到青江公园石门口了,宁染都没一件看得上眼的衣服,光顾着吐槽了,倒把顾鸳累得半死。 她喘着气回头看,生怕有什么人追出来群殴他们。 放开宁染的衣袖,顾鸳手里攥着糯玉米棒子,怀里还抱着一纸袋热栗子,抬头想说什么,一对上宁染的形象,这才反应过来的笑出了声,再也没有尴尬的感觉了。 “你现在的形象,可比哆啦A梦萌多了。” 她的眼睛里都是笑意,可以看出来的轻松。 宁染正不忿,顾鸳已经伸手拨了拨他帽子上的鹿耳朵,还故作感叹的点点头,“嗯,真很适合你。” 他盯着顾鸳收回进袖子里的手,那一抹惊鸿一瞥的苍白柔润,踢了踢石门柱子,转而低头看自己脚上的运动鞋,声音慢慢沉了下去,“我说了我讨厌这个形容词。” 顾鸳一时语塞,有些不大理解宁染此刻的反常,她摸摸肚子,“我饿了。我们去吃饭。” 听到顾鸳这么说,宁染才从沉思里回醒过来,表情如常,还不咸不淡的揶揄了一句,“又吃土豆?” 顾鸳却认真点点头,直接来到公园门口不远的摊贩前点了一份炸土豆。 要辣的,变态辣,再看看旁边的流动冰激凌车,眼睛就亮了。 宁染表情难看,盯着摊子后老人装好已经炸好放在一边的土豆块,然后拿辣椒罐往纸盒子里头猛倒,跟不要钱样的,很不顺眼的带着吩咐口吻,“好了,别放太多辣。”话锋一转,伸手挡住顾鸳投向冰激凌车的视线,晃了晃,“你现在吃不了冰的,别想了。” “我想吃。”顾鸳别开宁染的手,鼓着脸颊嘟囔,“冬天吃冰的才有意思啊,要是下雪就更好了,一边吃冰激凌一边看看雪景什么的,想想都痛快。” 她声音很小,可因为离得近,还是被宁染听到了。 少年猛翻白眼拿过摊贩递来的土豆,扯着挪不动脚的她往白石板阶梯上走,“你特殊时期都不忌口?” 顾鸳还在不住回头望着,听到这句话有些愣,随即老脸一红,“你……” 她没好意思问出口,宁染没回头也知道她想什么,轻飘飘道,“你已经喝了两天的红枣枸杞红糖水了,很难猜么。” 顾鸳艰难摇摇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小声说了句自己能走,宁染完全不理会,执着的拽着她上了青塔。 其实上面也没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是白石建成的齐整地面和护栏,摸上去冷冰冰的,万家灯火或墓地森严在这里都不是最佳观赏地点。 顾鸳走了大半天,脚酸发麻,已经觉得困了。 好在后来宁染实在看她哈欠连天迷糊着眼睛随时能撞石头上的可怜架势,也不损她了,收敛一身的尖锐气质,改护着她往青塔石道下原路走回。 只是上来容易下去就难了,哪怕顾鸳使劲眯着眼睛想看清楚白石阶的边沿,也是三两步就磕绊一下,好像下一瞬就能栽个跟头掉下塔阶似的,宁染烦了,直言背她下去,顾鸳毫不犹豫的摇头,态度十分坚决。 宁染很是气结,又无可奈何,只能让顾鸳紧牵着他衣摆,一步一步往下面挪。 顾鸳眯着眼睛傻笑,很不好意思的谢过。 高三上学期的这半年,她眼睛近视度数一下子深了,只是除了上课之外,她平常不怎么喜欢戴眼镜,也不习惯隐形镜片,所以走在路上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 尤其今天此刻,天暗灯暗,眼前本来就看得不清楚,加上生理期中人也不大精神,还犯着困,这脚一踏空就很难不出现意外事故啊。 幸好宁染刻意放缓了脚步,引着她一步一步挪过层层叠叠的石阶,最后,脚终于安全的踏在青江公园门口不远广场的平整大理石地面上。 松口气之余,她就看见宁染突然蹲下了,半跪的蹲在她跟前,给她系鞋带。 从这俯视的角度,她能看到的就只有宁染银灰色的发顶,朦胧的,在路灯下反射着少年气的微弱银光。 她今天出门随意套了双短皮靴子,到脚踝的软皮面,上面的黑色鞋带不知道勾到了石阶旁的哪根枯枝,很艺术性的随意散开了,不过她自己都没发现,却被宁染率先察觉了。 要不是有人及时喊了那么一声“学姐”,把她从恍惚中惊醒,她估计自己能以这么一直神游的状态晃到宁宅。 她说,你要乖 “这儿呢学姐!” 顾鸳惊讶的回头,眯着眼睛,夭夭俏生生的走了过来,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手臂,摇晃。 “学姐,我就知道是你,你昨天晚上怎么没留在我那里睡啊。” 顾鸳微笑着摇摇头,轻轻拍了拍夭夭肩膀,再看向她身后的霍湘君,微微点头。 少年愣忡中,下意识的也跟着点点头,但随即反应过来什么,看了看夭夭,又看看顾鸳。 正思索着,他身边的赵承颜却大喊出声,“夭夭你居然认识顾学姐?!” “赵承颜你闭嘴!” 夭夭回头吼了一声,从口袋里取出泡泡糖扔到嘴巴里,一派江湖大佬的野蛮作风。 霍湘君看得一愣,而赵承颜是心有余悸的缩缩脖子,显然是见惯了的。 顾鸳抿嘴一笑,夭夭这次看都不看霍湘君,而是转过来抱着顾鸳手臂撒娇,“学姐,要不要一起逛?” 顾鸳狭促的朝夭夭眨眼睛,夭夭脸一红,轻声道,“学姐,我是认真的,后面……那两个你都别管,也别在意,我们逛我们的就行了。” “你们去吧,我走了快一天了,脚也麻了,现在只想回家睡觉。” 顾鸳揉了揉夭夭头发,说了声蠢,才扬着调懒懒向后扯扯少年衣摆,“阿染,我们走吧。” 宁染从她背后的阴影区里走出来,扬着脸笑,这时候,另外三个人才看见他。 “宁染。” 霍湘君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很不好看。 “你认识我?” 宁染挑挑眉,笑得莫名,一脸让人不舒服的桀骜。 霍湘君眉头蹙的更紧了,他盯着宁染衣摆那里扯着的顾鸳的手,“我也是二中的,你这么出名,就算你比我高一个年级,想不认识你也很难。” “哦。” 宁染勾唇笑笑,很粗鲁无礼的一个斜眼,“那也不关我屁事。” 顾鸳皱眉,拉拉宁染衣摆,“阿染,这是外面,说粗话……” “好了好了。” 宁染连连摆手,改为牵着顾鸳的衣袖,“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别啰嗦了,你不是刚还说困吗,走吧,回家吧。” 霍湘君上前一步想说什么,夭夭还笑着,只是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紧张。 顾鸳对她轻轻点头,从宁染手里轻抽回来袖子,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转而看向霍湘君,微微笑着,很认真的邀请他单独谈话。 “本来准备去学校再找你的,现在遇到了就现在说清楚吧,不然我总不安心,于你于她都不好。” 两人走到一边,这里是一处路边停车区,上了台阶就是花绿砖石铺就的人行道,每隔两三米就有一座花坛。 顾鸳站在一辆红色宝马车前的花坛右侧,转过头来定定望着霍湘君。 这个眉目或纯粹或淡漠的梦中影像的现实投射,依稀有几分,令她心悸的熟悉。 只是,少年朝气蓬勃,却没有那种令她魂牵梦绕的孤绝感,遗世而止。 她不能伸手,不能触及。 这是她自己的事,无关于他。 霍湘君回望。 他好像知道她将要说什么,所以拭目以待,很了然的站在那里。 顾鸳一直没开口,她只是默默观望少年修身玉立,像是透过他去探寻另一种隐秘所在,决绝的,神情显得庄严而郑重,微含感激,像是要把他的身影深刻进她眼睛里。 然后,少女眉目低垂,最后视线掠过花坛里一丛青黄色小花,有风吹过来,吹弯了小花的幼弱绿茎,花叶折返回来,拍打在她手指指甲盖上,轻轻地,却有不止千万斤的重量。 她像是有些承受不住的,手指轻轻颤抖着。 但她没有走过来,他也过不去,她就沧桑冷漠的如同一尊佛像,却又悲悯的立在古老庙堂里俯瞰众生,与他隔着遥遥的几个世纪。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霍湘君再也维持不下去镇静的表情,僵硬着身体,从来坚定的心思也忍不住破开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痕的时候,顾鸳忽然笑了起来。 这种笑既陌生又熟悉,不同于她平常一贯展露人前的那种清浅的波澜不惊的微笑,这笑里没了她从来保持的那种对所有人所有事物都礼貌客气的疏离,也没有以往在他表白或者偶遇后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复杂和排斥,这种笑让他感觉到陌生,而与此同时,又熟悉的恍若隔世。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少女微微偏着头,古灵精怪的蹦跳到他面前,探过来身子恶作剧似的顽劣一笑,明媚鲜妍的好像寒冬之后的第一抹春光,温暖热烈的透出芬芳,又好像莽莽山间的清风徐来,轻灵自在无尽洒脱,好像没有什么能够拘束她沾染她。 在这样只剩下怀念的长久恍惚中,霍湘君心生感叹,然后,他看到记忆里俗尘不可及的少女慢慢地,弯下了她纤弱的腰身,姿态虔诚至极。 “谢谢。” 意料之中的拒绝,却意料之外的收到来自她的感谢。 谢谢?谢什么? 霍湘君错愕,顾鸳眼神里的决绝他看懂了,可是他看到现在顾鸳的动作以及话语,还是忍不住惊讶,以至于一时之间连避开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他不知道,完全不知道也理解不来少女此刻举动所代表的含义。 另一边,夭夭也是咬着唇默默看着。 她看着霍湘君跟随在顾鸳身后,看着他们相对而语,她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但她很快就惊讶的张大了眼睛。 她看着顾鸳弯腰,以这种姿势维持了好几秒,再直起身子后,面带微笑的向自己走来。 忽然想到早上起来床头那张便利贴上写着的那个“蠢”字,旁边还画着一个大大的鬼脸。 她胸口涌动着一股暖流,喃喃了句“学姐……”。 眼眶有些热。 “夭夭。” 顾鸳走近了微微低头,揉揉夭夭的脑袋,微笑着说,“接下来,就看你的啦。” 夭夭咬着牙重重点头。 顾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抻抻懒腰,一瞟旁边无所事事站着明显有了几分不耐烦的宁染,眯眼笑望。 “这次可以了,我们回家吧。” 宁染过来扯她衣袖离开。 回去路上,这位小祖宗还是发作了,一直在喋喋不休,颇有质问倾向的嚣张嘴脸。 顾鸳不胜其烦,也懒得解释,一路被吵着回了宁宅,进了巷子口,转过去,就看见宁宅灯火通明,就连院子门檐的灯也亮着。 顾鸳有些疑惑,让宁染噤声,两个人一道慢慢走过去。 她明明记得自己走之前只留了房子里客厅的灯,慢慢走过去,院子门也是开着些的,有光从里间透出来。 她还没想清楚呢,宁染已经推门进去了,然后手扶在门框上,很久没动作。 她上前去推开另一边的门,抬头眯眼一怔,虽然看不清楚脸,但她还是知道那站在家门口的朦胧身影就是宁卿,而且还微笑着张开双臂,如同所有她设想的美好场景总和的n次方一样,轻轻地喊了她一声“小鸳儿”。 眼睛里都是欢悦欣喜的,那种样子。 顾鸳愣了一秒。 就这一秒,她忘记了所有她想说的,她要说的,她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忘记了,她觉得只要宁卿能再出现在她眼前,能这么温暖的笑着,她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疾步奔跑过去,狠狠扑抱住了宁卿,檀香充盈鼻息间,眼眶竟然湿润。 “良卿,我好想你啊!”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客厅,宁染默默跟随在后,然后低着头说了声要去洗澡,就先一步上楼了。 宁卿看了宁染背影一眼,移开了。 顾鸳没多想,她拉着宁卿坐在沙发上,询问近况,以及提早回来的原因。 视频里电话里总是了解不清楚,这回可以现身说法了。 宁卿让她别急,她要待到元旦才走,这几天有时间跟她说清楚的,然后让顾鸳安心待在沙发里看电视,自己进了厨房。 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她手里已经端了个颜色鲜艳的果盘。 瓷盘周边还带着水渍,长长的四人座沙发里,顾鸳盘坐在右边第二个,宁卿穿着拖鞋坐在她身边,就用牙签把圣女果一个一个的放进她嘴巴里,很有节奏,刚吃完下一个就到嘴边了。 她也就着这种亲昵姿态与宁卿讲话闲谈,或者看书。 这种待遇是宁卿独给予她的,在高一高二的那两年,连宁染都只能看着,在一边打游戏还总瞪着她,却总被顾鸳嘴角那抹轻轻的得意笑容给气走。 因为宁卿说过了,女孩子是上天给予这个世界最奇妙也最美丽的恩赐,怎么呵护都不为过。 “良卿,我这次成绩出来了,你猜猜我考第几?” 顾鸳仰躺在宁卿腿上,翻看着那本《二战》,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小小骄傲。 宁卿轻笑出声,问,“哦,第几啊?” 听见宁卿这种平淡不惊的语调,顾鸳顿时坐了起来,一脸挫败,“良卿你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还去了学校看到了红榜了?” 宁卿点点头,顾鸳鼓起脸颊,“就不能哄哄我,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嘛,搞得半点惊喜都没了。” 宁卿哭笑不得,“下午两点多到的家,就先去学校看看,拜访一下老师和老校长,刚好在主任办公室里看到了文老师,就问了问你情况,很好,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不过还是不够,得加油。” 顾鸳宁卿温柔的声音响在耳畔。 顾鸳立即用力点头,眯眼笑着,“嗯嗯,一定!” “不许嬉皮笑脸,今年的复旦录取分数线还没出来,不过比照去年的,你已经入门了,但还只是入门,只要门坎稍微高那么一点,想进去的人稍微多一点,就一点,你就危险了,很可能被挤出来,所以还是不够,青中的前十一般都是北大清华,你下半年再努力努力,争取进前十,这样你才有选择的余地,而不是被选择,这区别可大了,听见没。” “嗯,我知道了。” 顾鸳声音弱下去,绞着手指咬唇,脸颊爆红,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真知道了?” 宁卿好睱以整。 “我保证!” 顾鸳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指天发誓,先保证总是没错的,而且态度一定要端正,眼神一定要诚恳。 宁卿见她这副装腔作势的惫懒样子,也是把果盘搁到了茶几上,就笑倒在沙发里。 “我还没开始盘问呢,你这投鼠忌器随风倒的样子可不好看,怎么样,想好要考哪个系了没?” “新闻,或者法学系吧。” 顾鸳吐舌头傻笑。 “这两个啊。” 宁卿拍拍手,转动眼珠细细想着,又顺手用签子插了片蜜橘送过来。 顾鸳乖乖张开嘴巴,又眨眨眼睛,“我已经查过了的良卿,复旦法学系和新闻专业这两个学院的分数线要高出本校的很多,我还是没够着。” “已经很好了。”宁卿捏捏顾鸳的鼻子,抽了湿巾擦手,“走了,上楼洗澡睡觉。” 顾鸳蹦蹦跳跳率先上楼,到二楼的转角忽然转头。 “一起睡觉?” “一起洗澡?” 宁卿才说完就是一怔,顾鸳耳朵也红了,两人默默看了彼此半晌,忽然都大笑了起来。 晚上两个人睡在同一床被子里,顾鸳随意的问及宁卿提前来了的原因。 宁卿笑得随和,“有一件事情要办。” “很急啊?” “嗯,很急。” 这个夜,顾鸳睡得很安稳,进入梦乡的时候嘴角都忍不住上扬。 将近凌晨一点的时候,宁卿从被子里起来,没披外套,就穿着绒球睡衣裤走到了阳台上。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盆被照顾的很好的美人茵,花朵拢成花苞,把自己缩在大团的绿色里,孱弱而娇艳。 她的神情很平静,夜色无法沾染的眼眸里永远透着股暖意,她偏头看见了二楼宁染房间里亮起的灯光,转身进房间,再度看了眼睡姿乖巧安详的顾鸳,神情更加温柔,隐隐透着诡异的恍惚,拧开门把手走了下楼。 二楼内侧,楼道里亮着灯,明暗两分。 挂着机器猫挂历的房间外,宁卿缓缓站立着,抬起手要敲门,忽然她的手一顿,微微转过身,轻轻的看了就站在小会客厅阴影里半暗半遮的宁染一眼,一如往常,笑得眉眼弯弯,浑身上下洋溢着温暖的气质。 “阿染,不是说了要早睡吗,熬夜对身体不好,怎么还不回房间?” 宁卿慢慢走过去,语调温柔的,在这样寂静的氛围里显出无尽诡异,“姐姐不是说过了吗,你要乖,很乖很乖,不然姐姐会担心的。” 宁染没有任何反应,他双手维持着扶在墙壁的动作,看着暗色中看不清具体的拖鞋上的哆啦A梦彩图,久久都没扯出一个表情来。 这是去年宁卿给他买的。他的生活用品总是半年一换,永远都是崭新的样子。 他还很清楚的记得,他从来都不喜欢机器猫,是因为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宁卿带他一起在沙发里看动画片,指着电视机里那个蓝色的会动的数据结构说很适合他,他才开始说喜欢的。 可现在是真的由习惯到喜欢了,宁卿却跟小时候那种风轻云淡随意的一指一样,把他丢弃了。 但好像,只有顾鸳不一样。 脸上表情变幻许久,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到最后,只剩下面无表情。 “你要离小鸳儿远一点。” 宁卿走近了,一下子摁开了客厅所有的灯,亮得刺人。 “你是不是忘了,你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对你说过的话?那个时候爸爸妈妈刚出车祸,你很害怕,就赖在我房间里不肯出去非要跟我一起睡,我告诉你你要乖我就会一直照顾你。我当时就告诉过你了,不该碰的东西不要碰,不该有的妄念也不能有,爸爸妈妈不能活过来,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你,只是那个时候你睡着了,没听见,所以这些话,我今天再说一遍。阿染,你要乖,很乖很乖,知道吗?” 她的雕花口红 临近元旦那几天,顾鸳一直很忐忑,心里慌着,却不知道因为什么。 她抱着礼服鞋盒走进二楼宁卿房间,经过楼梯转角的时候,不经意看了一眼灰纱笼罩的神女壁画,突然很想过去把纱帘给別起来。 在宁宅待了两年多了,她从没清晰探见过纱帘后的神女的脸的模样与神情。 悲悯或冷漠。总该是一种。 礼服鞋子都是快递件,她在网上挑的,很明艳的鹅黄色与罗马白,作为宁卿参加母校元旦晚会的出场搭配。 房间里宁卿已经洗好澡了,坐在沙发上看英文杂志,旁边泡着咖啡。 落地镜前,宁卿很大方的褪下睡衣,露出少女皎白美好的躯体,背对着顾鸳低头把礼服挽上肩膀,头发贴着脸颊垂到了两边。 顾鸳上前帮忙攥着礼服腰间系带站在后头,无意间望见宁卿后脖颈靠近肩胛骨的脊椎正中央,有一团浓黑色的恰似人脸的雾状图案,又像是无数个密密麻麻的黑点聚在一处虫子般蠕动,说不出的诡谲怪异。 再眯眼一看,原不全是黑色,而是黑中浮出点点红色,像是数千只半张半合的独眼,聚在一起却又像是一尊佛像,黑佛,不见庄严圣洁,反隐隐透着股悚冷阴邪。 顾鸳心中一突,近视加散光的眼睛后继无力,上前一步想要细看,宁卿已经站起身使得头发重新披散下来了。 宁卿等了等,腰间系带无人给绑上,再看看镜子里好似静像的顾鸳,不禁笑了,“小鸳儿,你怎么愣了,傻攥着带子不动啊。” 顾鸳立即摇头,笑着给宁卿在背后系好蝴蝶结,又问,“良卿,你后脖子那里的是刺青吗,样子好奇怪?” 宁卿听了,眼睛很自然的弯成温暖的弧度,有些缅怀的样子。 “对啊,纹了好几年了。” 顾鸳惊讶,提着一双白凉跟就在镜子前绕着宁卿走了几圈,眼睛微微瞪大,“我之前居然没看到过。” “就你这个模糊性子,还能注意点什么,出个门能不把自己弄丢我就觉得万幸了。” 宁卿笑得灿烂,顺手就把鞋子接了过来,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脚尖直垂,脚心弯弓,动作优雅的套上鞋子。 顾鸳就挠头笑着,很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元旦当天其实很寻常,是个大晴天,但温度却出奇的低。 文体馆里下午时间就来了不少的学生和老师,因为晚会会有一部分省里领导来看,所以下午的彩排就显得更加重要了。 只是到三点多正式彩排的时候,顾鸳迟到了,不过她和蒋妍的舞蹈曲目是安排在后面,提前来也只是看别人表演,所以也不急。 来的时候,她裹着一件厚实的连帽棉大衣,藕粉色,衣摆长到脚脖子。灰色裤袜收缩进雪地靴里。 说实话,要不是外面套了这么一身,她根本就不敢出门。 拿着出入证,她到了后台就看见舞台侧蒋妍一身红裙,站在开了空调的暖气里,娇艳明媚的跟调灯光的男生笑说着什么,一边对着台上的某些区域指指点点。 顾鸳的模糊视线里只能看到男生不停的点头,半点犹豫都没有,显然又是蒋妍一个忠心耿耿的裙下之臣。 无奈的放下帽子,她就百无聊赖的蹉跎过去,找了个木箱子坐下,等着蒋妍空下来。 蒋妍走过来的时候,顾鸳已经在那里跟沈飞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了。 这次元旦晚会,沈飞是主持人。 他一身藏蓝色西装,白衬领带,身姿挺拔,成熟爽朗,不知道迷了多少经过的少女的眼。 “蒋妍。” 沈飞惊讶的喊出声,可才叫出口她的名字,就摸了摸脑袋,脸颊微微泛红,似是对才见了不几次面的人的名字记得这么熟不好意思似的。 “好久不见了啊大太阳。” 蒋妍笑盈盈迎上去,仔仔细细上下打量沈飞,又看看一边无所事事的顾鸳,“真难得啊,能同时见你们两个一起。” “别废话了,不是要彩排吗,我们走吧。” 顾鸳翻了个白眼,拍拍手从箱子上跳下来,先一步往台前走。 “就走啊。” 蒋妍有些不舍的样子,可她没停步,很自然跟着顾鸳离开,不过转入舞台幕布前,她还是回头看了眼沈飞。 沈飞一怔,蒋妍朝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大声的笑说着,“沈飞,等下一世,你一定要提前找到我,只做我一个人的太阳!下一次,我一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的!” 整个嘈杂的后台有一瞬间的寂静。沈飞更是傻在当场。 “就不能消停点吗你!” 顾鸳捂脸,转了身来扯着蒋妍上台,愤愤,“都下辈子的事了,鬼要记得你!” 蒋妍任由顾鸳拉扯着往台上走,很无所谓的笑着,“你管啊,反正我已经预订了,他沈飞的下辈子只能卖给我,到时候你要再不让我也不会听的。” “哼,你都说了是下辈子了,我连这辈子都没过明白,谁有心情去管你下辈子!” “这可是你说的,喝了孟婆汤也不能忘的!” “音乐已经响起来了,你还跳不跳,不跳我走了。” “诶,可别,我好不容易得你一个条件,才不会蠢的就此让你逃掉呢!” 舒缓乐曲悠悠响起,舞台上只有一束光,一朵红玫瑰,以及一个裹得跟熊一般厚实的笨重少女。 台下那几个看舞台效果的学生会学生顿时就笑出声来。 灯光音乐停下,其中一个少年上了前台,正是盛长安,他喊住顾鸳,彬彬有礼的微笑着问,“顾学姐,等晚会正式开始了,你应该不会这么个样子去表演吧?” 顾鸳站在台上,攥着大衣,脸红到脖子下的大衣里,但还是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端庄镇定,“晚上当然不会是这个样子,现在只是彩排,我怕冷,穿多点没关系吧。” 盛长安忍了笑,摇头说不影响舞蹈效果就可以。 可自己身边的那位却是半点面子不给,直接就噗嗤一声。 顾鸳回头一瞪,“……蒋妍。” “好了,不脱就不脱呢,就这样子也可以,反正你晚上也是要脱的,我又不急。” 台下的几个人也就都笑起来,顾鸳咬着牙,一下子拉开了自己大衣拉链,把衣服丢到了幕帘边,扯着蒋妍的手臂嘟囔,“脱就脱,你还跳不跳,灯光呢,音乐呢,冻死我算了!” 诡异的沉默中,不知道是谁先笑出声来,耳边就听见蒋妍愈发憋不住的颤音,“顾鸳……” “干嘛!” “你……居然在舞服里面穿针织衫,还是黑、呃灰色的?” “怎样!” “跟你裙子里面的灰裤袜真配,哈哈哈哈……” 蒋妍笑得声音收不住,扶住肚子,红裙裙摆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动人涟漪。 大家也都笑起来,盛长安秉持着过人修养,也只是没有笑得那么夸张而已。 所以当音乐再度响起的时候,顾鸳就摆着一张生无可恋脸,动作机械的与蒋妍翩翩起舞。 如童话故事里的木偶人,或者换一个版本,带一个头套,就是美女与野兽的生动演绎了。 对于这个曲目没被刷掉,顾鸳表示万分惊讶。 盛长安说,奇葩是奇葩了点,但毕竟是学生,没那么大要求,而且也可以看出来,这个舞跳出来的效果很不错。 再说所谓表演,最终目的不就是娱乐大众的嘛,就是实在佩服顾学姐,能硬生生把一曲优美正经的舞蹈变成这么个四不像的样子。 “他们的意思是说我不正经啰。” 后台,重新裹上大衣的顾鸳坐在不知道谁先搬来的椅子上,瞪着撩开幕帘上台念辞的沈飞的背影,很有上去揍一顿的冲动。 别以为刚刚隔着幕帘,她就没听见他的简直冲破云霄的夸张笑声。 仓促的晚饭过后,就是正式表演开始了。 后台陆陆续续来齐了人,旁边坐着的蒋妍表示还没笑够,摆着手说要去卫生间补个妆,刚吃饭的时候没注意,妆都花了。 顾鸳耸肩,“那正好,我也要去休息室那里。” 蒋妍已经走了几步了,听见她说就顺口回头一问,“还差三个节目就要到我们了,你去那里干什么?” “还是有点紧张,我去那里把姿势再练练,还有这个……也要脱掉,不然就真是上台搞笑的了。” 顾鸳低头扯扯自己的灰色裤袜,脸红着低语,“我不想搞砸。” 蒋妍笑了笑,提着裙摆离开了。 临时休息室门口,顾鸳刚搭上门把手,肩膀就被轻拍了一下。 “小鸳儿。” 这熟悉的温柔声音一响起,顾鸳转过身,就看见宁卿从后台幕布里走出来,手里拿着节目时间安排表。 她一身鹅黄色齐胸礼服,米绒坎肩,再是白色坡跟凉鞋,很温暖的搭配,就是右手挎着的红色手提迷你包有些显眼。 “良卿?” 顾鸳惊喜的转过头,“你怎么过来了,你可是特邀嘉宾要坐前席的,中场离开了没关系么?” “先来看看你,你在家里纠结衣服都能纠结个大半天,我不放心,就过来后台了。” 顾鸳一脸感动,拍着胸口保证,“良卿,你放心吧,不就是跳个双人舞吗,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那群神经病也别想有嘲笑我的机会了!” “知道,我家小鸳儿会越来越厉害的。” 宁卿笑得更加温柔,是小青说过的那种如春日阳光一样的独属于宁卿的暖融。 她问,“你现在是要再进隔间里再练习一遍吗?” 顾鸳点点头。 “那你去吧。”宁卿拍拍顾鸳裹着大衣的手臂,“和你一起的那个舞伴呢?她不需要练习吗?” “你说蒋妍啊,她去卫生间补妆了。”顾鸳轻哼一声,“她要是还需要练习,那我不得找块豆腐撞成脑瘫去!” “你呀!”宁卿轻笑起来,“去练习吧,我也先走了。” 顾鸳目送宁卿消失在服装箱子和喇叭桌椅拥堵的过道,一直忐忑的心总算安定了,她轻轻的关上了隔间大门,背过了身。 宁卿才转过拐角,就停住了。 目光落在十几步开外的女式双人卫生间门前标识上,慢慢,扬起了唇。 洗手台。 正正方方的巨大花边镜子前。 蒋妍正低头去取化妆包里的湿巾来擦沾了口红的手指,抬头就看见了站在身后的宁卿,正微笑着望着镜子里的她,怔了怔,就笑了,继续手上的动作。 “你戒毒了?” 宁卿走到洗手台另一边,打开手提包,取出了一只雕花口红涂抹。 那只口红管很有些别致,像是古老年代遗留的旧物件,有经年未动的沉淀感。 她抚着口红管,也笑, “总要用这副熟悉的样子去见小鸳儿,不难。” “这副样子?” 蒋妍的笑就变得古怪,她轻轻细细的打量着镜子里的少女,“卓尔临去北京都在感激你,顾鸳是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自欺欺人,都是人皮,你怎么做到恶贯满盈还心平气和风轻云淡的……这副样子?这么高的道行,估计晚上连噩梦都不会做吧。” “离开他。” 宁卿没做纠缠,右手把口红放进了包里,顺搭在洗手台白色洗盆边沿,抬起一张鲜艳夺目的红唇,启合间露出雪白的牙齿。 像恶鬼胜似像人。 再不复温和暖和。 蒋妍勾唇,凑近了镜子,满意的左右看看上面自己妆容完美的娇艳的脸。 “哦?凭什么,就凭顾别秋给你在上海多买了一套房,还是那张可以无限制提款的信用卡?宁卿,白日梦做的太久就蠢了,你也不是那种容易被骗的人呐,顾别秋那套你会看不出来,还是说你就这么贱,心甘情愿被顾别秋骗?”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只需要回答我现在问你的就好了。” 宁卿笑着,左手慢慢从口袋里抽出来,优雅搭上了后脖颈,手指轻巧穿过束在脑后的头发,紧贴,不动。 “离开顾别秋啊……” 蒋妍朝着镜子妩媚一笑,涂的鲜红的指甲沾了水,轻轻戳在镜面反射的自己的眼睛位置,一下一下。 水渍滑落,模糊一片。 十几秒后,她突然问,“这不重要吧?” 宁卿耸肩,很轻松的微笑着,说了个“是”。 “你知道了?” “是。” “你来报复的?” “是。” “不能等一等?” “不能,从看见你开始,你多活一秒我都觉得耻辱。” “太遗憾了,我还有一场舞没跳完。” 蒋妍转身,镜子里的人也跟着转身,唇角上挑的半张脸娇媚明艳,红裙猎猎,不可方物。 镜子里的宁卿微笑着的半边脸,放下了左手,一直搭在白色瓷盆的右手伸进了红色提包深处,缓缓取出了一柄银白的美丽弯刃。 无鞘。 刀柄周身裹着一圈又一圈的银白细针,与刃一体,显出极致危险的美感。 舞台上,主持人报完幕回后台,沈飞就看见顾鸳一个人站在幕布边左顾右盼。 走过去问才知道蒋妍还在卫生间,反锁了门,进不去,敲门只说让顾鸳先过来。 台上萨克斯已经吹响了,是熟悉的曲调,顾鸳甚至都能跟着哼出歌来。 “who can say,where the road goes,where the day flows,only time...” 她看见了一个男生抱着上一个小品节目用作道具的一束红色玫瑰,微笑着解开大衣,走过去随便抽了一只,背在身后撩开幕布慢慢往前走,站在了台上唯一的灯光下。 她的裸露的凉白的皮肤,她的圣洁的系带连衣裙,她的眼角的那抹粉樱潋滟,她的挺直的清冷姿态,如同雪中白梅不屈冷傲,而又透着孩童般的,敏感易折的纯真。 她伸展左臂,黑带木兰,手指拈花,转身而笑,纤白腰窝处的朦胧刺青,花□□绽欲隐,不鲜明,而透。 温柔舒展间,这舞蹈就好似天然而然的花木的自我生长,直至白裙褪却,暴露内里的鲜红,慵懒惺忪,妖冶多情。 她的独舞,渐渐忘了形。 只是舞台黑暗中始终弥漫着一股冷漠的血腥气。 突地,幕布后踉跄出一个鲜红人影来。 顾鸳顺势就用牙齿咬住了红玫瑰,跳跃间一把扶了过去,是蒋妍。 血腥味剧烈翻涌。 下雪了。 她的名 救护车来了。警察来了。从文体馆开始,整个青中乱作一团。 顾鸳被带走了。 一天一夜。 等到她从警察局审讯室走出来,还是晚上,只是雪停了,整片天地又恢复成一片混浊的样子。 她行尸走肉的走出警察局大门口,走到山水天下,走进那个葵花园里,走向烈火焚烧的像是太阳的光芒与温度里,被人攥着手腕扯了出来。 她瘫坐在地上,等喘匀了气又站起来往火里走。 有人挡在她身前。 是宁染。 他捏着她的肩膀大声呼喊着什么,她却什么也听不见。 她只是抽着鼻息,闻着人的身体化为灰烬的味道,盖过园子里那些腐烂作呕的腥味。 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个如红玫瑰一般的少女就此消逝,在火焰中,没有寒冷,但同样也再感觉不到温暖的,变作白坛里的一堆灰。 一团白色的,灰。 她看到顾别秋从那辆迈巴赫下来,一身黑色西装,面色沉郁,手里捧着她的黑白色照片,和她。 她突然来了力气,挣开扶着她的宁染,疾步奔过去,被两个保镖拦住了。 她大喊大叫,眼神凶狠的如同恶鬼,手脚并用的抓挠空气,“除了你!除了你!你不能带走她!再也不能带走她!!” 她记得灯光下与她共舞时蒋妍纸白的笑的脸,记得她浑身鲜血的倒在她怀里,说不疼,就是有点冷,让她抱她紧一点。 她说她从来没想过一种死亡的方式,可以这么幸福。 她抱着她跪伏在地,颤抖的。 温度。 僵硬。 灯下两朵血色的花。 “顾小姐是妍妍的朋友,让她过来。” 顾别秋挥手,保镖离开后,他走近了把骨灰坛递过来,看着她。 好像与她同病相怜,那么憔悴的样子。惺惺相惜的,令她恶心。 “顾小姐,虽然警察方面已经证实这是一次自杀事件,我也相信妍妍是自己选择离开的,可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你没有资格这么叫她。” 顾鸳隔着几步远,静静看着这个面目依旧模糊的男人,“也不要这样恶心的叫她,她不喜欢。你既然知道是她自己做的决定,时间早晚而已,有什么好问的。” “顾小姐――” “她的事情,无论是什么,我都不想告诉你,你!除了你!” 顾别秋愣在那里,捧着黑白照片的手抖了一下。 顾鸳挥开要来搀扶的宁染,颤着手指走过去,隔着几步远,停了。 她盯着顾别秋,站在葵花里,伸展双臂慢慢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尖利,形若疯癫。 到底是习惯了,泪腺麻木,再难用滴落的形式来表达伤痛。 “她说,她想要的黑色墓碑等不到的黎明,妄想变作她热血尽头永无休止的奔涌,她将永驻,她将不朽!而我!我就站在洛丽塔之岛的大十字架里,接受污秽之光的普照,感激这神赐予我的,唯一的高贵――顾别秋!顾先生!” 这如同演讲词一般说得激昂的话语结束,顾鸳缓缓走过去。 她盯着顾别秋的眼睛,从他手里接过了骨灰坛。 再近一步。 口袋里的匕首就要拿出来了。 身后横生一只少年的手臂,抢了过去,猝不及防,送进了对面男人的心脏。 这脆弱的,同病相怜的情谊,就此尸僵。 宁染自首了。 宁染被延迟判刑了。 宁染进少管所了。 期间宁卿一直没有出现,她不在青鹭,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或许是上海,也或许是京都。 顾鸳微微的笑了起来。 蒋妍是自杀,而宁卿是递刀的那个人。事情就这么简单。 她只是没有告诉警方,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卫生间外监控拍不到的其他真相。 这与这次的案件无关。 她没有说后来的某一个晚上,宁卿曾回来看过她。 “小鸳儿,你说得对,这个世界上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你知道么,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有多高兴,你的眼睛真的太像‘象牙’了。她总是用一种跟神佛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就像你看着我一样。在我爸妈出车祸那几天,我就一直抱着她,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拿着刀从她眼睛里捅进去,都是血,我手里衣服上,全都是血。” “我喜欢周尧。可是周尧喜欢小青,在小青把入社申请表交给他的时候,那种眼神,我就知道了。周尧说,小青的字写得很好看,有这个时代难能可贵的文人风骨。” “我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只有阿染在车祸里活下来了,还能那么天真的,叫我姐姐。” “我啊,最讨厌檀香味,讨厌到一闻到就忍不住想一把掐死阿染的冲动,只是时间还没到,我一直都这么告诉我自己,现在,时间到了。” “小鸳儿,我都告诉你了,你,怕不怕我?” 她摇头,没有笑没有表情,只是麻木的望着宁卿。 望着她的尊长,她的温暖,她这三年里最钦慕的少女。 也就是那个晚上,顾鸳明白了,所有的一见钟情绝非偶然,而是被见到的那个人,她那被时间塑造后的模样,是以命定的方式,送至眼前。 那个晚上,她送她,离开。 并且约定再也不相见。 时间流逝,大家也就回归了正轨。 学习的还是在学习,浪费时间的也依然在浪费,清醒的也还很清醒,糊涂的也不会太明白。 生活作息一如往常,课前课后,顾鸳还是住在宁宅,一个人,照顾着二楼阳台和院子里的那些花草树木。 可乐现在越来越活泼了,整天咬着她衣袖出去散步,然后在青江公园的石板草丛里撒欢儿,一声声的犬吠不知道吓走了多少在草丛树木后约会的男男女女。 蒋妍赠予的那支双生葵养分流失殆尽,被她晒干做了书签,放进了那本蓝色封皮《小王子》的第四十四页。 剩下文学社的事情,顾鸳已经没有心力再管了,全部交接给了霍湘君。 少年还留着蘑菇头,只是再也没有跟在她身后喊她姐姐,表情也越来越淡漠,隐隐的,透出孤高。 愈发与记忆里的人像重合。 幻象里的自欺欺人。 夭夭一狠心,全青中就都知道了新任文学社社长身后总跟着一个精灵样的小尾巴。 有柳苏看着,除了她,没人再敢打霍湘君的主意。 现在顾鸳一心应付高考,除了偶尔抬头看一看红榜上的排名时眼睛里迸射活性的光,她再也没了笑脸。 或许,笑也是有一回的。 因为是宁染事件的见证人,她又去警察局一趟,做了笔录出来。 顾家父母正好听到消息从外地赶来,她立在门口,形单影只的,有些站不稳的想要扑倒,父母伸手来扶,担忧不止,顾鸳摇摇头,苍白嘴唇裂开了笑。 “爸爸,妈妈,我好累啊,我好想睡觉。” 后来的某一天,也是年后,一个万物复苏的春日,天朗气清。 青中上午的课结束后,顾鸳在沈飞那里吃了饭出来散步,高考结束的校园显得很空旷。 她一身蓝白校服,走过了枫林大道,走过了文体馆,来到了黑色铁网围住的操场。 就在塑胶跑道的观众席上,从上到下倒数第二排的中间,顾鸳安静的坐着,总算可以任由记忆里的,那些人,那些事,一一浮现目前。 她闻到了青草的香味。 她听见了年岁增长的声音。 她看到了这三年里不曾变过的塑胶跑道,有情侣在走路,有同学一起跑步,有好友席地而坐的交谈,追逐的孩子,着汗衫的老人,运球的男孩……游戏,欢乐,错身,视线。 顾鸳仰望—— 天空那么美,美的她想流泪。 她在等一场雨,还是在等一个人,她不知道。 她记得哪本书里的一段话,“我始终相信,走过平湖烟雨,岁月山河,那些历尽劫数,尝遍百味的人,会更加生动而干净。” 她不知道又经过了这三年,自己是否也是这样,如这些美妙词句所期许的这样,美而干净的活着。 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的那本墨绿色日记本上的她,将又要添上几笔阴影。 青春的。鲜红的。鹅黄的。 像春日里阳光下最美花木的投射。 这一年高考,青中的一本线以上人数成绩排到了南夏省之最。 而全国十大里,乔蓝天进了清华,王婉清录取北大,余槿选择了自己喜欢的农大,沈飞去了东北的生物工程国防大学,魏微和范小杰都去了南方,只不过一个在香港,一个在厦门。 他们两个在暑假确定了恋爱关系,还特别请顾鸳吃了一顿饭。 而顾鸳呢,她录取了复旦的法律系。 窦蔻在电话里问她的时候,她也只是笑着说喜欢法学这种工整严明的美感。 她没有说出来的是,促使她最终报考法律系的原因,是因为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曾拉她出火海,曾那样坚定的站在她身前,夺过她手里的那把刀,送进了她想杀死的人的胸口。 代替她,承担了所有罪责。 因为未成年,宁染现在被关在特别监护所,要等他在法律意义上成年之后再踏上法庭,面临最终的判决。 她将会,拼尽所有,成为他的辩护律师,就在法庭上,挡在他身前,如同记忆里的宁卿所做过的那样。 高考过后的暑期很长,好像生活真的就这么平静了起来。 回去西河街前,她去了青江公园。 站在烈士墓园断壁前,那丛乱草后的方石上,伸出手去,就能一把掬下天际尽头的落日。 掌心一抔暖光,亘古不变。 然后她拿着录取通知书,抱着一个白坛子,去了初中学校那棵梧桐树下的湖边。 她穿着白裙子,坐在湖边,从清晨等到黄昏,一直笑着。 她等的人没有来。 她打电话给沈飞,问他,还记得穆兰吗? 那边沉默一瞬,说“记得”的声音羽毛一样轻,像是怕伤了她。 “我好想她。” 顾鸳微微笑着,捧起白坛子打开。 “真的,好想啊!我想看她笑,她牵着我的手,她给我画素描画……我记得,就在这湖边,这棵梧桐树下,她扶着蓝紫色的宽袖转身,很美的,站在湖边,对我笑。” “我还记得,她一步一步的走进去湖里面,然后被湖水又送过来,她就躺在我怀里,发胀,发白……” “鸳鸳……” 她挂了电话,没有再听沈飞说什么那不是她的错陈词滥调,种种种种。 她把白瓷盖子放到一边,压在那张录取通知书上,褪了鞋袜,赤着脚把白坛子连同里面那一捧灰一同抱进了湖里。 这片宝石绿的湖泊,经年观望着清风吹过青草岸,吹动老榕树籽噗簌作响,落下一片清脆安好的长长寂音。 有少女相携而来,步履浅浅略至湖畔,神情安静,眉目温柔。 她与她相互许下了一个约。 她失约了。 她说了一个谎。 “顾小姐――” 蓦然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