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慰朝阳》作者:Exilecomet 文案: 两个男人不分上下的原因竟是…… 我们仍未知道那天究竟是谁睡了谁。 叛逆老刑警x多面老混混 *互攻* 【剧情向文案】 “黑褐色的树皮下包裹着新绿的枝桠 它向着泥土生长 有烈火作灯光 而你比朝阳 倾覆的方舟下是缄默的理想 自此 春生夏长 秋收冬藏” PS: #架空背景,现代伪刑侦【私设众多!!会尽量归避严谨的地方,查到的资料实在参差不齐加上本人逻辑废所以谨慎观看!】 #感情线在剧情中,没什么破案过程,慢热【高亮!】 #前几章交代背景有些啰嗦!! #非推理专业写手,小学生文笔,幼儿园逻辑,知识储备0,有bug请海涵 os:写的不好就当看个乐儿了,不喜欢我们可以下本再见 ———— 推理/相爱相杀/强强/HE 第1章 序•年二九•大雪 又是一年鹅毛大雪,天气冷得不像话。 被绿植包裹的高档小区里,地下停车场已经满满当当了,一辆雪白色的跑车冒着被贴单的风险被主人停在了小路口,和雪地融作一起。 驾驶座上下来的男人将钥匙丢给同伴,给了个中肯的评价:“开起来真不怎么样,幸好路上雪不厚。” “这车底盘又不低。”同伴不以为意,“重要的是,它很贵。” “有用吗?”男人问。 “有面儿就行。”同伴笑。 男人不可置否地点头,这是有钱人的通病,他扭过脸看往住宅区的斜对面方向。 因为是大年三十,这条路上已经空了,新城区为了打响生态城的口号,把人造绿植种在建筑群里,并一层层地铺展穿插,而在一堆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里,一栋不起眼的黑色建筑在绿叶中露出屋顶。 那是一间私人会所,门口的装修风格低调得很有逼格,墙壁闭眼一通刷了个漆黑,连招牌都做成了黑色浮雕。直到走近了,楼脚下绵长的一段段的莹莹暖光出现,才不至于让人忽视了它。 保安给两人进行了安检后,让开了道,还没两步,就有一个富态的男人朝他们走来。 “开业大吉啊,小沈总,出差了一个月,只能现在才过来捧场,新修的房间很不错,有情调!”男人抖了抖两颊的横肉,热络地与他们打招呼,“嘿呦!陈少爷,陈总最近还忙不忙?” “孙老板满意就好。”沈垣伸手拍了拍陈禹的肩头,自己则饶过两人往会所里走,“你们先聊,我上去看看。” 陈禹轻哼:“去吧。” 一路上,沈垣偶尔遇到一两个客人,都会停下来闲侃两句。 不过今天是大年三十,会所的客人并不多——越是体面的人越是懂得分寸,不论往日他们什么样子,但至少这个时候他们总是在家人身边维持那一份平和。 “沈哥新年好,喝点什么?”站在吧台里的调酒师将菜单推到他面前。 “随便,爽口一点的。”沈垣看都没看菜单,解了外套搭在吧台上。 调酒师看起来就是个半大的男孩,刚过十八岁的那种,做事总带着一股劲儿,连传消息都跟特工似的偷摸着:“沈哥,东哥和林哥在c区356,让您来了去一趟。” 沈垣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继续背靠着吧台,注视着偶尔有人穿过的大厅中央。 调酒师疑惑他的反应,随着他把调好的酒呈上来,又不甘心地唤了一声:“沈哥——” 沈垣扭过脸斜了他一眼,是一种很不耐烦的眼神。 年轻的孩子被吓了一跳,自知惹到狮子了,立马躲远了些。 沈垣手里捏着曲面切割的酒杯,放在马上就能饮到的地方嗅了嗅,酒的颜色是淡蓝的,垫着明黄色的果浆,酒里插着薄荷叶——一口下肚,的确爽口。 室内暖气足,温暖干燥,沈垣扯开了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纤细白皙的脖子上。 得益于他的好模样,一个丰盈的姑娘从背后刻意贴上了他,满满的乳胶质感在他背后摩擦,正是擦枪走火的时候。 不过下一秒,他就伸手扯开了女人,力道有些不知轻重。 女人摸着泛红的皮肤,嗔怒地剜了他一眼,刚要发作,在看到沈垣满脸的嫌恶后,撒娇似的地鼓了鼓双颊,继而作罢。 想在这儿讨生活的女人,没点眼力见儿可不行。 被女人打搅了心情,沈垣放下还满着的酒杯,拿起服务生递来的长衫和大衣,走向三楼。 c356在三楼最里面,是一个隔音很好的房间,可以打包票的说,任你怎么在里面鬼哭狼嚎,外面都不会有所察觉。 在沈垣来之前,被调酒师叫做林哥和东哥的人在房里找出了一些东西,如今正整整齐齐地摆在包厢的桌上,大剌剌模样就像是被炫耀的战利品。 房里只有几个人,每个人的神情各不相同且丰富多彩,十分耐人寻味。 等到沈垣推门而入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人满脸是血的晕了过去,地上摆着碎酒瓶,和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黄毛青年尚有意识。 青年一身叮叮当当的铁质挂饰,在衣服上绕来绕去,好像挂得越多,身份就越尊贵,人就越阔气,实则看起来只是一个无用的首饰架子。 旁边有人接过沈垣手里的外套和长衫,他一言不发地解开袖扣,取下手表,只带着双黑色的皮手套。 一句话都没有,沈垣就猛地一拳砸向了黄毛的鼻梁。当下那人就两眼一黑,栽倒一旁,鼻下血流如注,汩汩地灌进嘴里。 “你特么混哪儿的?”沈垣露出了一个实在称不上笑的笑容,好像只是提着两边嘴角。 他毫不费劲地揪着青年的衣领从地面拎了起来,扯到眼前,随手往桌面上一指:“我店里的都是贵客,这么不上档次的东西也敢拿进来卖?” 他不管玻璃制的桌面受不受得住,反正手上是绝对发了狠的。只管把脑袋当西瓜拍。 直到那人被他摆弄的像条死鱼——还未死僵的鱼。 沈垣抬起腿,裤腿下的脚腕看似纤细,却在下一秒将死鱼直接踢到了墙边,脊骨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 死鱼终于软成了一滩烂泥。 沈垣好整以暇地扭过脸。 旁边的人仿佛都司空见惯了,见沈垣不打算再动手以后,便将手表恭敬地递还给他。只不过在余光瞥到玻璃桌面的裂痕时,还是不禁担心,那双不知轻重的手,不会把人打坏吧? 沈垣一边低头扣好表带,一边走向先前晕死的两人面前,然后“不经意”的拿脚尖,轮流碾着两人的手,安静的房间中似乎传出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 两个人的表情都逐渐变得扭曲。 “醒了就滚。”沈垣从他们手上踩过,末了,一人踹了一脚。 两人疼得龇牙咧嘴,冷汗直从脑门往下淌,嘴里话都说不出了,哪还记得忘了个同伴,连滚带爬地就想往门口跑。 “等等,带上他。”沈垣站在桌子和沙发之间毫无挪动的意思,原本狭窄的过道已经是满满当当了,他又将长腿一横,堪堪拦在两人脑袋前,用眼神瞥了一眼角落里那团......人。 那语气太冷,叫人听了毛骨悚然,似乎又联想起了之前的那一脚,两人只好扭头爬向角落里的烂鱼,连拖带拽地拉走了。 “那些货怎么办?”有人小声问了。 沈垣十分嫌恶地看了一眼桌面,接过长衫和外套一齐披在身上:“让老龟取走,他会处理。” 那人毕恭毕敬的答了句是。 沈垣扫了一圈房里的人:“阿海呢?” 有认识的在一旁说:“没找着,昨天请假回家之后就没回来了。” “找。”沈垣冷冰冰地说了一个字,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走过他们面前时,沈垣的外套掀起了一股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 “是。” 沈垣长了张不错的脸,不过分的英俊,漂亮都及时地敛着,偶尔轻轻勾起嘴角,就能平白让人生出亲近感,只是他不怎么笑,甚至从不肯缓和自己的表情,永远摆出一副漠然的神情,将双眼藏在眉弓下的阴影里,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鹰,让人看了忍不住胆寒。 会所外的雪还在下,早晨清扫的道路如今又白茫茫的了,无数车轮压出深深浅浅的黑印,沈垣走出会所时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报时的钟刚好敲在最后一下。 这时,最初在门口见到的孙老板正左右开弓,搂着两个水蛇一般的姑娘从沈垣身侧经过,并冲他展露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小沈总,去我那坐坐?”孙老板客套了一句。 沈垣轻轻摇了摇头,手捏成拳挡在脸前咳嗽了一声——过于甜腻的香水味太呛了。 “沈哥——”陈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外面天寒地冻,他却只穿着单薄的衬衣和外套,挡风的大衣不知道被他厮混时落在哪儿了,骚包的酒红色衬衣开了两粒扣,锁骨上被拓有几点殷红的印子。 好一副肉香四溢的画面。 “哈哈,我就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了。”大概笃定沈垣不会参加这活场动,没多说废话,男人就笑呵呵地搂着姑娘们离开了。 圈内圈外谁不知道,陈氏金贵的小少爷公然出柜,娱乐版头条登了又登,早已不是稀罕事——若非攀上了他,沈垣又怎么坐得稳黑啤酒会所的老板。 小白脸而已。 男人腻在温香软玉的女人乡里,暗自鄙夷。 见人远去,沈垣抬了抬眼皮,从陈禹面无表情的脸上扫过:“你怎么出来了?” 陈禹闻言一笑,伸手抚上他的脖颈,指腹打着圈圈,手臂微屈,身子却毫无贴近之意:“沈哥,你可是我的男伴。” 沈垣微微偏了偏头,躲了过去:“我也只是你的男伴,陈少爷。” 听着他话里的冷嘲,陈禹无所谓的眨了眨眼,手却毫不留情地拿开了:“你可真是个渣男。” “大家都是朋友,少说点抹不开面儿的话吧。”沈垣掸了掸衣领,想把陈禹沾上的香水味拍散,“钥匙给我,我叫人把车开过来。” 陈禹冲前方抬了抬下巴:“不用,我已经叫了。” 随着他话音刚落,昂贵的跑车轰鸣而至,在雪地里碾出几道乌黑的辙,车灯打在雪地里,极晃眼睛,它张牙舞爪地来,却温顺地在主人面前低下头颅。 “沈总,陈少。”开车的年轻人是个被临时抓来当代驾的服务员,头一次开这么贵的车,手心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先送陈少回去。”等陈禹坐上车后,沈垣才钻进副驾驶。 刚坐进车里,暖气就一拥而上地裹住了他们,片刻不停地将外面钻进来的寒气驱散。 他们一前一后,不发一言。 沈垣靠在座椅上,两手交叠在胸前,头微微侧着,双眼紧闭,偶尔随着车子的停驶稍微晃动一下,好像没什么能叫醒他,就连周身的空气都缓了下来。 而陈禹喝了不少酒,看他绯红的双颊和通身的酒气就知道,但他不像沈垣坐得那么工整,本来就不算大的后排空间一下子被他塞满了,他头抵着车窗,双眼清明。 忽然他转过头,从旁边的位子上拿了一本书,拿在手里掂了掂,那动作就像商贩在掂量商品的价格。 “......你那么憎恨那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 陈禹的嗓子里像裹了半捧沙子,又沙又哑,这些文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毫无美感可言。 “我不知道你还有读书的爱好。”沈垣凉凉地开口,眼睛却依旧闭着,甚至连姿势都没变。 “不不不,我只会吃喝玩乐,这玩意儿我可看不懂。”陈禹深知他这语气是生气的前兆,忙不迭否认,并把书放回原位。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 驾驶座上的“新手司机”抓着方向盘,越来越顺手,渐渐提了速。 这辆白色的车仿佛和雪地融作了一体,它贴地而行,呼啸而过,雪花从车轮下死里逃生,再次绽放,很快就落进了新的夜色。 作者有话说: 你那么憎恨那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百年孤独》 第2章 卷壹•大雪(一) 新年伊始,城里四处都是热闹的,同样也是安静的。 樰城市局大楼里也不例外,不过他们的热闹,似乎总有一些强颜欢笑的味道——越是过年过节的大日子,越是不得松懈一丝,论起这份感天动地的伟大精神,人民警察首当其冲。 “今儿孙副队不是不值班吗?”被夜班折磨得可怜憔悴的枯萎小警花,在茶水间泡起咖啡来就像煮粥,恨不得一盒咖啡粉煮一杯汤。 “谁知道呢——值班也没看他干点啥,喏,还不是在那睡觉,不知道还以为请了个大爷……孙大爷。”一起泡咖啡小警员冲办公桌的某个位置努了努嘴,脸上的不悦很是分明。 “他是副队,这么叫他不太好吧。”小警花资历尚浅,自然是处处秉承着好奇心。 小警员压低声音说:“你新来的不知道,他以前是凌海市局的队长,破过两个大案,特牛。” 小警花嗯了一声,那又怎么样,这事儿谁不知道? 小警员抬了抬下巴,卖得一手好关子:“但你知道他为啥调咱们这儿来吗?” 小警花摇头,表情有点不耐烦了。 可能接下来是重点,小警员总算痛快了一回:“孙大爷他爹贪污,查了不少,他当时为了避嫌,请了个长假,后来那边警队估计不好意思呆,就干脆调任到这儿了。” “至于为什么……”小警员顿了顿,“有刘队罩着呗,他俩大学同学。” 小警员讲这些的时候,表情十分生动,连比带划的,颇有公园指点人下棋的大爷的风范,似乎对这件事的内幕知之甚多。 小警花搅着速溶咖啡没接话,一双灵动的眼睛紧盯咖啡中间的漩涡,好像对这段传闻颇有微词。 “以前是靠他爹,现在靠咱们刘队,真是公子哥儿的命…”小警员自说自话,说到一半时看见门口突然出现的一个人影,连忙换上了笑容,“刘队?您怎么来了?今儿您不值班吧。” 小警花见他换脸自如,当即脸上便出现了一瞬鄙夷,沉默地低下头去,搅咖啡的动作也快了许多。 “给你们带了点宵夜,放门口的办公桌上了,记得去拿。”刘承凛的脚步顿住了,扭过脸,他的眼角眉梢都挂着从外面带来的风霜。 因为常年的审讯工作带来的习惯,眉头经常被他压得低低的,使得眉心中间刻下了两三道日积月累的浅痕,这让他看起来时时刻刻都有不怒自威的严肃。 他后方已经有一群人正瓜分着他口中的宵夜,这场景,一派热闹。 “谢谢刘队!”瞧瞧这贴心又和蔼的二十四有好队长!小警员高高兴兴地道了谢。 小警花也跟着谢了一句,只是她的兴致就没那么高了,反而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 “孙覆洲呢?”刘承凛用视线扫了一圈只有寥寥几人的办公区,并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身影。 “孙大爷?哦不是…孙副他在那儿睡着呢。”谈起孙覆洲,小警员的表情就没那么明媚了,伸出手指了指一个不打眼的角落。 刘承凛眯起眼,终于在电脑显示器与桌面的缝隙里,找到了一块极不明显的黑色布料。 小警员和小警花眼看着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刘承凛,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后,大步走向那个存在感极低的工位。 在办公桌前站定,刘承凛抬起手,在桌面上叩了两声。 那坨黑色不明物十分给面子地稍微动了动,然后将转了个方向后又安静地睡了过去。 刘承凛不紧不慢地将手里的外卖盒打开了一条缝,一阵奇异的味道从里面钻了出来:“起床吃饭。” “吃你大爷……” 您瞧这位大爷,脾气还不小。 那团黑色不明物闻着味终于把自己展开了,露出一张包含困倦的脸,若仔细看,这张脸长得十分端正白净,棱角又有着成年男人的硬朗与分明,头发半长不长,微微翘着,将他衬了些少年气,不过下一秒,那点青春气息,就被他那双波澜不兴的眼睛掩了去。 这道原本赏心悦目的风景,因为过于懒散,硬生生地把自己憋出了一股颓味儿。 “这个班是你要值的,来了就别睡觉。”刘承凛将那碗恶臭之源往他面前推了推。 “刘承凛同志,要不是你英年早婚,咱们也同窗数载,我会以为你暗恋我。”孙覆洲吝啬着目光,紧盯那碗美食,毫不客气,抱着碗大快朵颐。 “关爱孤寡。”刘承凛将旁边的凳子拉了过来,在桌子的另一侧坐下。 虽说刘承凛长相严肃正派,其实意外地好说话,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难以亲近,反之,真正性格坏,嘴巴损的是他的副手,孙覆洲同志。 “过年不陪你老婆孩子,跑出来沾花惹草?”吃了两口孙覆洲就放下了筷子,没睡够的眼睛像蒙了层雾,视线零散地飘了一会儿,紧跟着好像蓄够了力气,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让他们先睡了,明天一起拜年。”刘承凛靠在桌子边儿上说。 孙覆洲说:“我要是你,有这难得的假期,一分钟都不可能浪费,春宵一刻……” 刘承凛反问:“那你过得哪一分钟不是浪费?” 闻言,孙覆洲同志将两条大长腿往旁边的空桌子上一搭,整张脸都沉在鼓鼓囊囊的棉服里。 明明局里的暖气一向开的够足,他却还是裹得十分严实,听了刘承凛的嘲讽,他并没表现出什么情绪波动,只是懒懒地抬起眼皮,用充满打量的眼神将刘承凛从头到脚上上下下都扫了一遍。 “等待真爱,你懂什么?再说了……男人二八一枝花。”孙覆洲说完,又将身体往椅子里沉了沉,“不像你,早早地就躺进爱情的坟墓,小心诈尸。” “是你不懂,结了婚就是家人了,有归属感。”刘承凛一向不露声色的脸上,逐渐露出了一抹能够称之为温暖的神色,“依我看,法医科的小赵人就挺好,可以接触接触,听说他父母很开明,早就知道他喜欢男人。” 孙覆洲不可置否地扬了扬眉:“兔子还不吃窝边草…” 就在他俩闲聊时,西水区的派出所突然因为一个网上的帖子而炸开了锅。 一声又一声电话,接线员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或者干脆把所有的线都拔了,她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么个小派出所,有一天也会接到这么多电话。 她手边放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本地大v发的一个匿名投稿帖的截图,虽然标题一看就是震惊部文风,但内容有图有真相。 网上的打了码,原图早已被警方拿在手里——一箱支离破碎的断手断脚,白花花的伤口翻着。 值班的民警里有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一脸络腮胡,被叫来应付那些一早闻就见味儿、伸着脑袋抢头条的媒体们。可他空有一张狂野的脸,说个话却温温柔柔,轻声细语,面对这群架着长枪炮筒堵在门口的记者,硬是连一个屁都没憋出来。 这边儿乱了套,越过他们,派出所外面也没好到哪儿去——网媒车见缝插针地停着,过年期间高速塞了一天,于是不少晚上起来跑车赶回家过年的。 路上本就热闹,忙起来谁管你是干嘛的,你挤我也挤,整个西水区的交通都被堵了个水泄不通,更别说案发现场了,警车连出门口这一小段路都要交管的同志们帮助协调半天。 直到一个小年轻被一群民警围成圈护送进来,一身浓郁的酒气,面带恐慌,身体抖如筛糠。 “赶紧把报案人送进去,这小子吓坏了。” 领头的人示意他们做善后工作,然后又远远地跟接线员下命令:“那个谁,维护现场的人手不够,赶紧给指挥中心打电话,让市局派点人,分局技侦组堵路上了,就南岭区往西水的路还通着,记住让他们千万别走高架。” 强迫自己长出“三头六臂”的接线员一听到命令,立马按下手里的听筒,也不顾之前电话那头的人还在问一堆有的没的实情。 • 市局大厅的电话响了好几声,可那铃声掩在人声里,并不明显,那群瓜分宵夜的人里,没一个腾出耳朵去听,直到邱云捧着咖啡杯走来,远远地绕开他们,脚步愈发变快。 她耳朵一竖,那阵不明显的电话铃声传入她的耳朵里,眼看着那堆人还在谈笑风生,她将杯子往茶几上一搁,三步并作两步地接下了无人问津的电话。 电话里的人说完来意,邱云听得心里一咯噔,飞快地说了个好,就把电话挂了,头也不回地往两位队长在的地方跑。 “报告刘队,孙副队——” 邱云着急忙慌地冲到了两人面前,意识到自己打断他们的对话后,脸上的着急又变成了欲言又止。 “怎么了?”刘承凛拧过上半身。 邱云先看了看孙覆洲,又看了看刘承凛。 一个兴致缺缺,一个眉头紧锁,看起来都不咋好说话。 她咽下口水,语速飞快地向两人解释:“刚刚西水区下属派出所称接到民众报案,西水区飞华路发现无名碎尸……” 刘承凛听着听着,眉头就跟麻花似的拧在了一起,他转过脸看向孙覆洲,不明显地压了压上下眼皮。 邱云的上下牙打着颤:“因为网媒车都往那开,分局的人堵路上了,连派出所的车都出不去,案发现场人手不够,只有咱们离那儿最近。” 孙覆洲不爽地啧了一声:“大过年的,媒体不休息吗?” 尸体有什么好看的? 邱云将手机放到两人面前:“我刚搜了下,网上关于这个案子的热度一直在涨,民众关注度很高。”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某个话题的页面,访问和参与讨论的数据在不断上涨,屏幕上方还不时弹出几个相关的新闻通知,关注度可见一斑。 刘承凛出了口细细的长气:“我先带俩人开我的车过去,孙覆洲也带支小队——对了,你是新来的实习生吧,你跟孙覆洲一队。” 邱云抱着胳膊,两眼一亮,重重地点头:“是!” 不同于他们的干劲十足,孙覆洲反而更颓了,加班加班,无休无止的加班,加了一年的班,过年还要加班! 他可能就是个工具人。 孙覆洲有气无力地把双手在脑袋两边晃了晃,做投降状:“是,队长!” 红蓝交替的警灯安上小车前顶,一团一团的光,陆续从市局大门分散了出去。 手机上的相关新闻一帖接着一帖,每家媒体都争先恐后地为自家夺得曝光率,为自己谋得利益,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警方的每个动作,因此热度不断地刷新。 第3章 卷壹•大雪(二) 飞华路位于樰城西水区,是西水区主干道的一个“旁支”。 西水区今年突然成了樰城的发展重心,而衔接飞华路的分岔口周围,由于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在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附近,逐渐发展出了一个规模可观的商圈,人流量日益增多的同时,各种娱乐场所也在其中鱼龙混杂。 市局离飞华路不远不近,开车十来分钟,但因为雪天路滑,加上堵车,车开得比平常慢许多,在他们还塞在红绿灯下时,早一步到达的民警已经发来了现场资料。 “报警的是个小混混,夜里喝多了,抄近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正好压倒了墙角的杂物,其中有装尸块的行李箱,他以为是附近谁搬家时落在那儿的,就打开看了一眼……技术室的车已经到了,正在勘察现场。”邱云坐在副驾驶,将邮件“尽量”简化后,传达给驾驶座的孙覆洲。 孙覆洲的同情之心溢于言表,一连啧了好几声:“那人没吓出毛病吧?” 邱云也有些同情这个报案人:“据说分局给他找了心理医生,正在做心理疏导。” 孙覆洲眼瞅着前面的车走没两步又停下了,似气竭的老黄牛——吭哧吭哧爬半天,没挪两寸地,不免有点着急了。 “对了,案发现场在飞华路?那块不是最近有个什么商场开业吗,周围拆得跟破烂似的,一往那边走准堵车,我上高架会不会快一点?” 邱云从车窗小心翼翼地伸出头,远远地望了一眼最前方:“不用,我看前面堵得不长,过了这个路口就好了。” 相隔不远的飞华路,此时一派热闹,警笛与汽笛齐鸣,车灯共警灯一色,作为正在建设中的路段,有这样繁华的场景,本应该是开发商最乐见其成的。 结果被一桩碎尸案砸了个头晕眼花。 如果有一个俯视的视角,就能发现案发现场这一带和旁边灯火通明的商业街有着鲜明的对比,呈半包围状分布的那些未建设完全的地带,就是孙覆洲口中说的被拆得跟破烂似的拆迁区。 开发商们好不容易赶走了难撬的钉子户,余下的就等摇身一变,让这些地皮跻身成为马路对面的高档小区一般地位,受人仰望。 工人们因为过年大雪而延后了两天工期,只来得及在这片筒子楼的外围搭建围挡板,却把这条巷子口被遗忘了,倒是方便了拾荒者溜进来清理住户留下的垃圾。 孙覆洲趴在车窗边,远远地就看见小巷子上方有搭建防护竹板,从雪地提取脚印的想法也不由得破灭。 除了远处的路灯和月光,巷子里面没有任何照明物,这也就导致了这条巷子在夜里的存在感骤然降低。而掩住行李箱的杂物,就在入口处的墙角夹缝里。 隐蔽的环境加上大雪的天气,要不是那个喝多了的混混,这箱尸块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被发现。 孙覆洲下车后,习惯性地开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多亏了他们听了邱云的话没爬高架,虽然比平时慢了许多,但相比那边因为走了高架,到现在还塞得跟腊肠似的刘承凛,他们这一队已经算及时了。 “里面怎么样了?”孙覆洲迎面就看到有一个民警等在警戒线外头,肩头落满了雪,旁边法医跟民警们不断地进进出出,勘察现场,忙碌的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用。 特地留下来等他们的人,是分局的警队队长黄伟,三十好几,很壮,说话有些口音。 他一边给男同志们递烟,一边向他们说明现场的情况:“我们在现场仅发现一个二十八寸的拉杆箱,装着下肢和部分内脏,肢解的手法特别精准利落,凶手很有经验,还用防水布包了好几层,血水完全没渗出来。” 刑侦队的技侦们都自觉地分散到现场的不同位置。 孙覆洲把烟夹到耳朵上:“嗯,你有什么想法吗?” 虽说是自己辖区,这黄伟却是毫不顾忌,脑洞可以说是大开大合。 他谦虚一笑:“也说不上是想法——我觉得吧,凶手把人的胳膊腿儿卸得这么熟练,要不职业相关,要不经验丰富,都是为了掩盖痕迹,但您不知道,特别蹊跷的一点就是,有个身份证被凶手在尸块上面的,就‘特意’放在最上方——如果啊,我是说如果,身份证不是死者的,您说像不像特殊标记、预告犯罪,身份证上的人就是下一个被害者?” 不得不说,这个黄队长一看就知道年轻时没少看犯罪小说,一箱碎尸,立马推出一宗迷雾重重的预告杀人案。 附近看热闹的群众围了不少,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一二。 虽然警方已经尽量把警戒线的范围扩到了最大,但巷子就这么窄,总不能拉到大马路上。 眼看着因为这番无凭无据的推测,而可能引起的市民们的恐慌,孙覆洲觉得自己有必要挽回一下。 孙覆洲晃了晃手,摆出架子,侧过上身,就冲着媒体手里的收录设备,义正言辞道:“黄队,咱们警方破案讲证据,不能全凭臆测,西水区是樰城近年的重要发展地区,上级特别重视,出了这种事,就是我们不过年了,也不会让凶手得意,管他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躲不过法网恢恢,也请市民们不要以讹传讹,增加警方的办案难度。” 黄伟也不是听不出好赖话的人,虽然一腔热血被浇熄,但面对领导,他还是乖乖地闭上了嘴,退到人后勤勤恳恳。 红蓝色的警示灯不断的交替闪烁,原本堆积着杂物的角落此刻被清理出了一块空地,一个灰色的拉杆箱大开着,里面平铺着好几层防水布,在他们来之前法医就已经把尸块都被转移到尸袋里了,随着几个法医的动作,袋子里淡粉色的肉依稀可见。 孙覆洲带着手套,等技术员托起大敞的行李箱时,围着细细地看了一圈。 杏色的表面,贴满了泛白的卡通贴纸,内里垫着的防水布像从货车上随手揭下来的,仔细些能看到沾着零星黑灰色的渣滓,箱子表面有很多深浅不一的划痕和斑驳的泥渍。 他看着人轻手轻脚的放好后,忍不住手欠转了转轮子:“八成不是凶手的,到时候查到买家了,别跟人说装了尸块,容易有阴影。” 轮子里缠了头发之类的东西,不大灵活。 邱云一直捏着鼻子蹲在旁边,一听这话有点纳闷:“为什么?” 虽然箱子上的贴纸是有点娘们唧唧,但这么快就下了判断,未免有点草率。 孙覆洲连个表情都欠奉:“我说我凭直觉,信不?你要是真想知道,去查货源呗。” 邱云被噎得牙痒痒,不得不给自己通体顺了两遍气,才继续跟上孙覆洲的步伐。 不再摆弄行李箱之后,孙覆洲又把视线投到了另一边,他见缝插针地挤进围在尸袋旁忙碌的法医队伍里。 “幸好是冬天,要换作夏天,早就臭了。”孙覆洲带着手套,拨了拨其中一只表面结了层粉霜的断手,好似在挑市场里的猪肉,“你们研究出什么了吗?” 法医临时赶过来,带的工具不多,本就是个折腾人的活儿,还掺和进孙覆洲这个碍事儿,登时吹胡子瞪眼地说:“去去去,瞅你手欠儿的,再给我弄乱了——” 孙覆洲盯着尸块,啧啧啧地摆头:“这腿细的……” 法医点头:“现在男的都这样,这个也是,年轻小伙儿,不超过25岁,身高一米七左右,体重一百到一百二十斤以内,不爱运动。” 邱云离得近,免不了看到尸袋里的东西,加上孙覆洲之前那一顿毫不客气的动作,血肉横飞的画面,让人胃里立即翻腾倒海起来。 她屏气凝视了半秒,手心盖住半张脸,飞快地逃离了。 法医掰着断腿的脚尖,扭头看落荒而逃的邱云,打趣道:“你们这实习生,素质不行啊。” 孙覆洲扭头深吸了一口干净的空气:“你以为人人都像老刘一样?我当年为了减肥追校草,旁听了半个学期的解刨课,整整瘦了二十斤。” 最后他直接脱水住院,校草也跟女人跑了,他唯一的收获,就是看尸体时像在看猪肉。 黄伟和身边的人说了什么,取来一个半透明物证袋:“孙副队长,身份证送来了,您看看,证件的主人我们正在尝试联系……” 孙覆洲接过塑封袋,拎着封口在眼前晃了晃,沾满血污和灰土的身份证上,清楚地写着自己的主人的姓名——黄小山,二十岁,樰城黄李村人。 孙覆洲将物证袋递给一边的刑警:“一块送回市局吧,听着,咱们首要任务就是弄清楚被害人的身份信息——对了,刘承凛到了吗?。” 尸袋和行李箱都不算小件,跟过来的几个刑侦队员的包括地方民警也都帮着法医处理这袋碎尸。 邱云刚把胃里的食物倒了个干净,就听到孙覆洲的话,忙拿出手机来看,刘队那边刚发来一条定位,已经在附近了,便举手示意:“还有一个路口就到了!” 孙覆洲瞅着这个颇为狼狈的小姑娘,一时记不起她的名字,只知道是个新来的,便冲她招了招手:“行,催催他,你先跟我一起,去看看里面。” 巷子往里走,借着临时接通的照明灯,能看到两边都是矮小的平房,路两旁几个违章搭建的车棚和水池倒在一起,都成了一团分不清你我的路障。 再往里些,两边分出几支羊肠小道,路是被人踩结实了的土地,除了巷子入口上方搭了防护网以外,里面仍敞着,白雪盖着黄土,都是完整的。 邱云不知道从哪个照相员借的相机,沿路走沿路拍,拍完还抱着个本子记两笔。 孙覆洲拧着眉毛看她,在她拍照时,退了又退,一直退到了墙边,退无可退,又实在不忍心打击新人的热情,只好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当年好像也是这种本事没有屁事一堆的菜鸟来着,崇拜着个人英雄主义,犯罪现场捡和烟头都觉得能推导出整个案件…… 前面的路上盖着雪被,两人的脚步也戛然而止。 孙覆洲拿脚尖蹭了蹭雪地的边缘,他抬手在空中划了一道,直接指向最远处:“从这能通到对面马路上吗?” 邱云想都没想就回答:“应该不行,围着了。” 孙覆洲停在空中的手还没收回,只好又再空中虚点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两手在身后一背:“回去吧,老刘应该到了。” 邱云在身后追:“不往里走了吗?” 孙覆洲埋头走路:“没看见这么厚的雪?让痕检组的人来。” “孙覆洲,作为前辈,带新人的时候耐心一点。”早一步在案发现场等着的刘承凛,恰好把孙覆洲的话听了个全。 孙覆洲先是用一副诧异的表情瞪了他一眼:“我哪儿没耐心了……不是,你就别随便拉红线了,你是我大爷吗你?” 刘承凛挑了挑眉毛,假装听不懂。 “东西我让他们标记完都先送回市局了,外边围了不少人,在这放着不是事儿,毕竟不是第一现场。”孙覆洲早先翻尸体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这会儿却总觉得鼻尖上萦绕着一股子腥臭,忙含了根烟点上。 刘承凛说:“你不是戒了么?” “要么说警察九成九都是烟民呢?”孙覆洲耸耸肩,“刘队,下命令啊,咱们是继续在这勘查还是回局里?这么大一个碎尸案,分局那边都已经准备好移交资料了,咱们要争取在最快的时间里,给市民一个完美的交代,也让大家伙过个好年。” 孙覆洲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掷地有声,分分钟向众人掏了心窝子,话里话外都挑不出问题,还在无形之中给无数半夜爬起来工作的同事们鼓了一把气。 刘承凛看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忍不住说:“心里话?” 孙覆洲郑重一点头:“心里话!” “不像。”刘承凛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是怕被吴局抓着小辫子吧?” 被一眼看穿的孙副队长毫无羞愧感:“你都说了,我怕他怕得很,我花了多大力气调到你这儿。要是被他弄走了,我还不如自己辞职。” 两人闲扯了将近一根烟的淡,在这期间,邱云就在一旁唰唰地记小本儿。 余光瞥过身侧,孙覆洲无奈地掀了个白眼,伸手抽走邱云手里的笔记本:“大姐,你都在记啥?刚刚那话,让吴长海知道了,我现在就能走人。” 邱云的目光跟着本子移动:“我只是在记这附近的路段监控点——” 孙覆洲把本子翻了翻,密密麻麻地字铺了好几页,全是各种零零碎碎的细节,连一段连续的情节都拼凑不起来。 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动作顿了顿,果断撕走了,然后把那张纸对折再对折,撕成了好几份,在手里揉把揉把,装进了口袋。 笔记本被赛到了无辜的刘承凛怀里。 “没有证据支撑的推理都是编故事。”孙覆洲说完这话,挺着腰舒展了身体。仔细些或许还能听到关节在皮肉里咔咔作响,“分局派出所的说报案人移送市局了,我先回去跟他聊聊,你们继续勘查吧。” 刘承凛熟知自己副手的个性之坏,只是将笔记本递还给邱云:“他还在叛逆期,你别歧视他。” 邱云自知本子上都写了什么,却不明白孙覆洲生气的原因:“我是觉得黄队的话可能是个思路,我才记的……” “什么话?” “就是关于凶手的意图,凶手的职业,凶手的……” 刘承凛抿了抿唇,压低了警帽,打断她:“在线索不充足的情况下,过早的提出假设,容易扰乱查案方向。” 邱云大度地笑了笑,将本子收进挎包里:“我明白了,孙副也是这个意思吧,我只是怕我记性不好,所以什么事都会记一下。” “那就好。”刘承凛点头,“对了,你是凌海公大毕业的?” 邱云点头:“是,还是何教授给了推荐信,我才进的支队。” “何教授曾经也是我和孙覆洲的导师,不过他已经退休好几年了,你怎么联系上他的?” 邱云背对着他,用相机拍下了装尸体的行李箱的各个角度:“嗯……何教授有来做刑侦相关的讲座,听说他在樰城工作过,就试着问了一下——我妈妈一直在老家没人照顾,回来工作方便一点。” 刘承凛不疑有他:“嗯,好好干,早日转正。” 等人走远了,邱云才回头悄悄看了一眼刘承凛的背影。 发间的雪不知不觉中化成了水,丝丝缕缕地沁到头皮,寒气一下子渗进了颅骨,堪比清凉油的提神效果,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第4章 卷壹•大雪(三) 折腾了许久,报案人的笔录总算做完了。 再看钟面,时间已经逼近公鸡打鸣的点,不过冬天天亮得晚,所以外头暂时还是黑沉沉的一片。 现在明明是新年的第一天,局里的气氛却始终偃旗息鼓的。 孙覆洲将小混混送出警局后,伫立在院子里,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那轮已然浅薄成纱的月牙儿,沉沉地吐了口气。 再回望市局大楼,由上到下,由里到外都在唉声叹气——好好的过年,现在却因为一箱尸块忙得脚不沾地。 不少人在不久之前还在家开开心心得看着春晚守着岁,吃着宵夜泡着脚,可下一秒就被一个电话催促来局里,做各种技术鉴定。 比如每天控诉自己被迫回收各种“破铜烂铁”的技术队成员,因为连夜赶出一堆报告,以至于大年初一赶早市的路人,看见他们时,还以为遇上了丧尸出行。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自己整夜未眠,天边已经泛了鱼肚白,云层缓缓打开,孙覆洲蹲在门口抽完最后一根提神烟,摩挲了一把冒出胡茬的下巴,用无神地双眼扫过日出东方,最后留下一地烟头,裹夹着冷气离开。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无一停歇。 他刚在没看完的监控前坐下,刘承凛就后脚回来了,身后跟着一行人,都拖沓着脚步。 他们一踏进大门就四下散开,开始各做各的事,而刘承凛则是一副愁容不展的神情往办公室里走。 想来也是被案子恼的。 孙覆洲伸着脖子徒劳地安慰道:“各探组已经接触到了行李箱的买家,说不定咱们运气好,就这么把凶手揪出来了……” “不是着急这个。”刘承凛揉了揉眉心,在他旁边坐下,青黑地眼袋拉了老长,“吴局早上听说了这件事,已经坐最早的一班车回来了。” 孙覆洲险些咬着舌头,神一下子就提了上来:“什么?这么快?” 刘承凛凳子都还没坐热,又站了起来:“他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说是下下个星期,有省厅领导下查,我们时间很紧。” 何止是紧,这是直接拿绳子捆脖子了,动或不动都在越绞越紧。 可现在他们就是再急也只能等,等各个科室的检验结果,等刑警们没完没了的排查和走访,等剩余尸块的出现。 另一边,沉寂了一夜的城市正从温暖的朝阳里复苏。 沈垣难得起了个大早,又穿了身素黑,牵着一条到他大腿高的黑背,穿过这片开楼盘时号称四季如春的花园,不紧不慢地溜达出小区。 一人一狗,凶神恶煞,路人纷纷避之不及。 小区大门出去左拐,一溜儿早餐店,沈垣将狗绳栓在其中一家面馆的门把上,自己掀开半边儿塑料帘儿,在简陋的柜台前站定,心里盘算着自己的早餐菜谱。 这家面馆的老板是个胖子,外号也叫胖子——连上姓就是马胖子,也不知道那一身膘是不是自己养出来的,看着憨厚,绿豆大的眼睛却总盛满了精明。 随了主子的臭脸,发财也有一副不好惹的长相,马胖子不在乎这狗蹲在门口会不会影响生意,反而转身从骨汤里捞出一块肉,在水龙头下面涮了涮,丢到门口,亲切地唤它:“发财,来吃早餐。” 上一秒还坐如钟的发财闻见肉香,立马没出息地站起来,低头嗅了嗅肉块,舔了两口后囫囵吞枣地吃干抹净了。 马胖子颠着肉乎乎的脸颊笑了笑,转而看向沈垣:“发财他爹,吃点啥?” 沈垣考虑了半天,也没想出新花样,还是照旧:“素面,别加辣,今天上火了,” 马胖子甩了甩手里的勺,动作却干净利落:“你瞅你瘦的二两肉,正长身体,跟哥客气啥。” 素面容易做,不耗时间,放汤里烫没几分钟就能端上桌,这时候店里也没什么客人,马胖子把面往他桌上一搁,自己则在他对面坐下。 沈垣搅着上面铺了一层肉的“素面”,嘴角勾了勾,颇为可亲。 马胖子开了两瓶温热的豆奶,一瓶推给沈垣,一瓶则自己抱着嘬了起来:“你说你,现在也是个老板了,请个保姆做做饭,吃点好的,别老往我这个破店里钻。” 沈垣夹起一箸面往嘴里送:“知道我为啥喜欢到你这吃吗?” 马胖子说:“咱们关系铁呗。” 沈垣摇头:“不是,来你这,我家狗才有饭吃。” 马胖子别过头:“去去去,你一个大老板,还养不起一条狗?” 沈垣一本正经地说:“我怕老了没人照顾,趁现在多攒点养老金,所以能省就省。” 他们你一嘴我一嘴的闲侃,多是无聊的废话。 马胖子租下店铺时没钱做招牌,门脸儿就保留了上家“俏妹儿烧烤”的名字,虽然后来做了个简易招牌挂了出去,但收效甚微。 白天几乎不会有客人光顾。 为了显得热闹些,墙上的小电视不管有没有人看都会开着,平时就放樰城地方台新闻,而现在正是播晨间新闻的时间。 小电视里的女主持人有些龅牙,不太上相,声音却意外的清脆伶俐:“观众朋友们大家好,今日凌晨两点三十分我台接到消息,三七小路某拆迁区发现了一箱无名碎尸,这是我台记者在案发现场拍到的画面,根据警方消息,死者是一名年轻男性,身高在一米七左右,偏瘦,如有疑似失踪民众或目击者请在第一时间联系警方……” 马胖子侧着身体,看见那段案发现场的画面时,啧了两声,似是感慨:“这大过年的,真是晦气,竟然做这种闹眼子的事。” 沈垣也盯着电视上的画面,三七小路就在黑啤酒会所的后面,可以说不过咫尺,那片拆迁区他很熟悉,陈氏刚接下的工程,要把那块做成一个购物广场,和对面的商圈联系起来,彻底打开整个西水区的局面。 视频不长,还没拍到什么就被几个警察挡下了镜头。 首当其中的是个浑身颓气的刑警,裹得像个粽子,镜头被推搡的晃来晃去,看不清脸。 无力的胳膊腿也不知道怎么灵活地拦下这些记者,看着没什么精气神,嗓门却意外的洪亮:“别拍了别拍了,重案组办案,闲杂人等都离远点,我告诉你们——后面的,别再往里挤了——你们这是扰乱治安,那边的也是,都别看热闹了,散了散了。” 他正喊的起劲,旁边钻出来一姑娘,同样没拍清楚脸,但看得出前凸后翘,身材有料,拉着他就往后面走:“孙副,赵法医那边让你去一趟……” 马胖子一看见漂亮姑娘就有点走不动道了,整个身子都转了过去:“这公安局的小姑娘还有这么水灵的?我还以为当刑警的姑娘,个个都跟母老虎似的,你说那个看着就肾虚的警察是她男朋友吗?” 沈垣笑了笑,扒拉完最后一口面,抹了抹嘴:“我也觉得肾虚,所以那姑娘应该看不上他——也看不上你。” 马胖子把空豆奶瓶往桌上一放:“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是名人名言。”沈垣又把目光放到小电视上,女主持人却已经报道起了另一则关于某某饭店后厨卫生不合格的新闻,“这个碎尸案是什么情况?” 马胖子对龅牙女主持毫无兴趣,果断转正坐姿:“那个事我早上刚开门的时候听说了,就是一箱碎尸,警察什么都还没查出来,西水区那边闹得沸沸扬扬的,说是流窜的变态逃犯——随机杀人。” 沈垣微微低下头:“那个地方离我店里挺近的,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我生意。” 马胖子细细一想,坏心眼地笑了起来:“好像是挺近的,小心那个变态把尸体丢你店里去了。” 许是巧合,沈垣也没想到,马胖子随口一句胡诌的屁话,竟能一语成畿,若是不小心传到警察耳朵里,还不知道会不会把凶手的身份怀疑到马胖子头上。 好不容易结束了工作,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的孙覆洲,又被一通电话叫到了案发现场,听刘承凛说,这次的抛尸地点换成了一个绿皮垃圾箱,距离第一个现场仅相隔一条马路,这么明目张胆的行为,可见这个凶手的狂妄程度。 垃圾箱正对着黑啤酒会所的后门,警戒线就围着它拉开,看热闹的人早就堵了一层又一层。 孙覆洲赶到的时候,警方已经开始清理现场,准备打道回府了。 他随手拉过一名刑警,在对方的瞪视下,出示了警官证,并了解到现场的基本情况——这次还是一箱尸块,不过容器换成了一个奶白色的行李箱,同样半旧不新,在行李箱的夹层里还意外发现了半块碎掉的黑色眼影。 另外,尸体的头颅也找到了,用了黑色的塑料袋包了好几层,扔在垃圾箱里。 这也就是为什么垃圾箱也要被围起来的主要原因。 只是辛苦了痕检的兄弟,扒垃圾扒了一下午。 几乎是同一时间,死者的身份就被核实了,就是和之前那箱尸块一起出现的身份证的主人黄小山。孙覆洲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冬天尸体不易腐烂,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保存良好。 无法瞑目的眼珠子穿过人群“瞪视”着他。 孙覆洲回到警戒线外,看着他们陆续从里面钻了出来,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身垃圾的酸臭味,就连他出来后也不例外沾上了。 等他们都坐上车后,邱云忍着一车臭烘烘的味道给他们做汇报整理:“这垃圾箱里主要收容这个会所和隔壁宾馆的垃圾,报警的是黑啤酒会所的后厨员工龙仔,他今天出来倒过两次垃圾,第一次是上午十点半,没有见到这个行李箱,第二次是一点半,那时候行李箱就已经在这儿了。” 她话音刚落,车里几个人都沉默了,他们凌晨接到报案后,抛尸现场那条唯一通往外面的巷子就被封了,整个一上午都有刑警在周边进行排查走访,就是没想到凶手竟然还明目张胆地跑回来又丢了一箱尸块。 孙覆洲坐在副驾驶,开了半截窗户,冷风灌进来,他整张脸就对着风口:“没有监控吗?” 刘承凛扯了扯衣服:“明面上有一个,而且只对着后门,根本拍不到垃圾箱那边,可能会有隐藏的,需要和商户沟通。” 孙覆洲侧着脑袋:“还是公共的好,最烦跟矫情的商户们打交道。” 刘承凛把平板递给他:“给,以防万一,宾馆老板的联系方式,还有会所老板的联系方式,都让人帮你查了。” 风在耳边呼啦啦地吹,从左耳灌进右耳,将他脑袋里灌了个通透,刘承凛的话,他虽然只听了个大概,却清楚他的意思。 “我去啊?”孙覆洲接过平板,一脸迷茫,顺手划拉了两下:“如房宾馆张翠花……黑啤酒会所,九月下旬由黑啤酒KTV更名为黑啤酒会所……所有人沈垣?” • 沈垣赶到自家会所时,进门就看见一群员工围在大厅,手上的工作忘了个干净,叽叽喳喳,吵吵闹闹,你一言我一语,而他们的中心是一个后厨模样的男人。 管事儿的阿东迎面而来,背后冷汗淋漓。 “怎么回事?”沈垣一到场,这群人就哗啦一下散了,只留那个后厨模样的男人站在那,低着头不敢看他,手里搅着惨白的围裙。 阿东警惕地盯着沈垣脚边的发财,他吃过这位爷的亏,不敢轻易招惹:“沈哥,他今天丢垃圾,在后门垃圾桶那儿发现了碎尸,警察刚撤走。” 沈垣微微弯腰,摸了摸发财的头顶,安抚下它的躁动:“问了什么?” 发财被摸得舒服,哼哧了一声。 阿东不禁退了半步,清了清嗓子:“给他做了笔录,问了点废话,本来就跟咱们没关系——但是有几个客人不知道从哪听说了这件事,说是怕过年晦气,要找我们退会。” “那就按合同退吧。”沈垣把发财牵到那个后厨男人的身边,绳子在手里虚虚地捏着,牵引绳被放到最长,发财摆着尾巴在男人身边踱步绕圈,“你把今天看到的跟我说说,警察问什么了?” 男人不敢轻举妄动,大气不敢出一个,生怕惊着了对他“虎视眈眈”的发财,他扯下头巾,放在一边,露出缺顶的发型。 他磕磕跘跘地说:“下,下午我倒垃圾,看见一个行李箱,以为是别人忘在那了,就想着拿…拿回去,我鼻子灵,一提那箱子就闻见有血味儿,一下子想起来昨天的新闻,就报警了,我就这么跟警察说的……” “他们没说别的?” “没说吧,我连那箱子都没碰。” “说了就说了,没说就没说,没说吧是什么意思?” 男人搓了搓围裙,欲言又止。 见他停了下来,一旁的阿东都有些着急:“说了什么?” 男人急出了方言:“不是跟我说的,我就听见他们说死的是个叫黄什么三的,我看他们拿的照片,好像是上次在我们店里的那个人。” 沈垣听罢,轻轻唤了一声发财,这只威风凛凛的狗就乖巧地转身,走到他身边后,歪着头蹭了蹭他的腿,似是在讨赏。 男人没说假话。 沈垣也大概猜到了那个被分尸的倒霉孩子是谁了。 发财坐在他脚边,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口,突然吠了一声,嘹亮的声音惊摄了不少人,他们纷纷看过去,只有沈垣,垂手勾了勾发财的下巴,似是逗弄,巍然不动。 外面的马路上,跑商的货车路过凹凸的路面,车身耸了一耸后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藏在浓郁的阳光里,成了平地里的一道惊雷。 第5章 卷壹•大雪(四) “死者黄小山,二十岁,樰城黄李村人氏,初中辍学,曾跟着一个叫大黑的男人混迹街头,生前在一家网吧当网管,不过在我们打听的过程中,有人说他其实是给那个网吧看场子的,有过吸毒史,三年前在樰城四君山戒毒所进行强制戒毒,为期一年半……” 一名警员将一张黄小山的正脸照贴在会议室正前方的白板上,并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番。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死者的脸了,每个人手里都持有一份相同的资料,姓名上方的照片印得很清晰。 这是一张十分稚嫩的面孔,微仰着脸,对镜头摆出了一副凶狠的表情,张扬的伪装,实则更像一种自我安慰般的存在。 还未彻底暖和的会议室里,刑侦队重案组的队员加上几个组长们都围着长桌,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打着哆嗦地坐齐活了。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男人抖着腿脚冲进来,他刚站稳脚就猛地打了个喷嚏,随后不好意思的给众人弯了弯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车在半路上熄火了,我没迟到吧?” 孙覆洲和这人熟,知道他话里掺水,不免揶揄一番:“熄火了?大二八还是电动小馒头?” 李儒一仰脖子,驳斥了回去:“关你屁事,一张嘴叭叭儿的。” 两人是局里出了名的狐朋狗友,有着一脉相承的不靠谱,时不时打两句无关痛痒的嘴炮,倒也缓了缓会议室的气氛,几个队员们一边看热闹一边捂嘴偷笑。 不过很快他们脸上的笑容还没扬到一半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来。 李儒伸手抓了抓临出门时只来得及抹一半发油的头发,三两下抓出了一个自以为帅气逼人的发型,直到他意识到气氛突然凝固以后,动作才停了下来。 前一秒还和他呛声的孙覆洲,此时一改往日懒散的姿态,反而坐得笔直,一瞬不瞬、极为认真地翻看着手里的资料。 李儒心里一咯噔,大叫不好。 果然,很快,他的背后就传来一道沉如钟鼓的声音:“李儒,大老远就看你跑过来,挺精神啊?上午不还让你联系媒体来着吗,办好了没?” 李儒长腿一迈,退到墙边,恭敬地做出请的动作:“吴局,新年快乐,恭喜发财,身体健康,财源广进,您请。” 吴长海抖了抖眉毛:“别拿我的话当狗放屁。” 李儒憋笑低头称是。 吴长海从嗓子眼里出了一声算作给他的回应,随后大步流星地走上讲台。 吴长海是前不久刚升上来的新局长,同样是刑警出身,之前任邻市分局局长,手底下的人怕他怕得很,一听说他要调到樰城市局,分局上下开了两天欢送会,险些通报批评。 平时他那张脸总是拉得老长,眉毛长得跟关二爷的一般无二,又凶又浓,光看着就很有威慑力,训人时,嘴皮子都不用动,效果好得很。 而因为一些原因,孙覆洲曾跟这位“活阎王”共事过一段时间,那段经历已然在他心底留下了一块阴影。 李儒苦着脸溜到孙覆洲对面坐下,一抬头,却看到对方正低着头在臂弯里偷乐。 刘承凛最沉稳,不等吴长海说话,就先将手里的文件呈给他:“吴局,这是资料,您看看。” 吴长海重重地嗯了一声,将资料粗略地扫了一遍,他来之前已经看过一边,便放了下来:“这次的案子,收到群众关注度很高,所以在第一时间,案子就从分局移交到市局来了,上级领导尤其重视,下个月五号,省厅会下派审查员,针对我市治安管理的工作进行指导,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所以,务必给我使出十二分的力气,给死者、给老百姓,给你们领的工资一个交代!废话到此为止,接下来,刘承凛,你来汇报一下目前的工作进度。” 案子刚刚开了个头,其实根本没什么进程可言,但刘承凛还是拿着仅有的线索有头有尾地做了简单的案情分析报告。 吴长海很满意自己这个有能力、做起事来一丝不苟的下属。 于是,初来时带着的那股电闪雷鸣的怒气也逐渐消弭,并重拾起被他放下的档案。 看到这一切的警队队员们,对刘承凛的敬意,又上一层巅峰。 刘承凛做的报告,孙覆洲是听一句漏一句,只顾着把黄小山的个人资料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可惜实在乏善可陈。 他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听闻儿子死讯后,正坐火车往回赶,除了家人以外,他的人际关系网又杂又乱,结过仇的可能比认识的都多,加上凶手费劲分尸,打的就是不让警方找到自己的主意。 看起来只能先调查死者的人际关系。 孙覆洲这么想着,自觉得是个十分稳妥的思路。 另一边,刘承凛面无表情地做完了汇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只见吴长海已经缓和了些表情,老神在在地坐在主位,两手在桌面上交握,会议室散发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寂静。 吴长海的一双眼睛把每个人都看得透透的,直接点名:“孙覆洲,你有什么想法?” 孙覆洲吓得一个激灵,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报告吴局,我认为凶手分尸、抛尸的举动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我们可以从他的两个徒弟身上下手,摸索他的人际关系,逐一排查。” 很正常的回答,就算他不说,按照常规步骤,接下来也是这么查。 吴长海却好像不太满意,又问:“关于那两个行李箱,你怎么看?” 孙覆洲摸不清吴局的心思,只能开始分析:“那两个行李箱表面有明显的使用痕迹,箱子的轮子里缠有头发,且多为浅棕色,红棕色,灰色等流行发色,加上第二个行李箱中的眼影碎片,使用者应该是年轻女性,杀人分尸,虽然两个女生也可以合作完成,但我更倾向于是凶手拿了她们的行李箱装尸体,并且行李箱的应该是经常使用,稍微问问就能打听出来,不符合凶手分尸的动机。” 吴长海一脸深沉地听完:“嗯,坐吧。” 孙覆洲沉下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四平八稳地坐了下来。 接下来的会议就是综合现有的线索,给案件的侦查工作定下一个大方向——调查死者生前的人际关系。 吴长海这回一露脸,每个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连孙覆洲都精神抖擞地开完了整个会议,只是走出会议室后,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更颓了。 刘承凛叫醒魂都快飘远了的孙覆洲:“周力和罗军,先见哪一个?” 孙覆洲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这俩是黄小山的徒弟:“……罗军吧,那个周力不还是个学生吗?学生干不来这事。” “现在是过年,周力跟父母还在老家。”刘承凛说,“算了,就罗军吧,他跟黄小山在一个网吧工作。” 刘承凛的办事风格一向说一不二,刚做好打算就两人就坐上了车。 孙覆洲埋头系好安全带,一抬头,后视镜上挂着的合照引起了他的注意。 合照上是一家三口,女人温柔婉约,男人不苟言笑,都是平常男女的打扮,两人中间的小女孩机灵古怪,藕节一般的小胳膊抓着父母的衣服,笑得见牙不见眼。 孙覆洲点了点照片上小女孩的脑袋:“小晶已经两岁了吧?什么时候上幼儿园?” 刘承凛想起女儿,脸上不知不觉就挂上了微笑:“还早,她很聪明,不用那么早上学。” 孙覆洲笑呵呵地松开手:“不聪明也没事儿,她孙叔叔也能养她。” 刘承凛毫不留情:“滚,离我女儿远点。” 两人说笑间,车子已经拐进了一条单行道,两旁的楼房愈渐老旧,楼房之间的电线缠绕得像一张密不透风的渔网,街道上的早餐店前缀,都不约而同地带上了纸厂两个字——纸厂包子铺,纸厂面馆。 他们一直开到一条只能容许两辆车并排而行的小路口,笔直的路两边有各种车无视地形的乱停乱放,看起来里面并没有多余的容身之地,而且在里面很可能调转车头都是问题,于是他们果断弃车步行。 刚下车,孙覆洲就差点因为结了冰的地面而摔了个狗吃屎,嘴里抱怨着,却在站稳后,又伸出一只脚在冰面上滑了滑。 如果他不是一个已经虚岁二十八的老男人的话,现在可能已经欢乐地打起了溜滑。 小路很长,两边有小区,有商铺,卖年货的摊都支出了门口,不怕冷的小屁孩穿着招摇的新衣服满街乱窜,大人们也都一脸笑容,不论见了谁都乐呵呵的,有门的地方都被贴了对联和倒福,有窗户的地方都贴了窗花,四处都是红艳艳的,满目琳琅。 刘承凛转动着脖子打量小路的环境:“联系上罗军了吗?” 孙覆洲一手插着口袋,一手摁着罗军的号码:“这小子不接电话,但他老板娘说今天就是他上班,不会畏罪潜逃了吧?” 刘承凛不同意他的说法:“还没证据认定他有作案嫌疑了?你能不能专业点。” “我只是说可能。”孙覆洲冲他掀了掀眼皮,“到了,小蜜蜂网咖,我去……这么破还叫网咖?” 网咖藏在一条步行街的岔道里,外面一片繁荣,里面却旧得不像话。 水泥地面有很严重的裂痕,袒露出土地,积雪堆在两旁,里面不似外面那么热闹,店铺都关着门,只有一家当铺还开着,里面有些电视的杂音。 两人仰起头看着狭窄昏暗的楼梯,地面贴了游戏的广告,墙壁上不少“白丝学生妹”“诱惑小主妇”的小卡片和各种开锁卖药的印刷融为一体。他们要找的小蜜蜂网咖在这里还算体面,至少有块正儿八经的牌匾。 刘承凛慎重地在楼梯外再次核对地址,确认无误之后,就打算上去,却看到孙覆洲正直勾勾地盯着小路另一头。 “那个……”孙覆洲冲那边抬了抬下巴,“那个人,像不像罗军?” 孙覆洲视力很好,远远就看到有个人走来。 那个男人穿着短夹袄,黑长裤,踩着一双红色棉鞋,正在低头数着钱。 似乎感受到了目光,罗军忽然抬起头,于是就看到两个虎视眈眈的男人正在看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拔腿就跑。 孙覆洲一看不对劲,直接把刘承凛推了出去:“卧槽,老刘,快追!” 刘承凛体能一向很好,轻而易举地就追上了罗军——如果罗军没狼狈地摔了个狗吃屎的话。 孙覆洲慢悠悠地走过去,踢了一脚被刘承凛擒下的罗军:“你丫跑啊,你瞅你穿的鞋,我都懒得追你。” 刘承凛皱起眉:“那你让我追?” “你鞋底有钉,万一他没摔呢?”孙覆洲虽然心虚却依然理直气壮。 刘承凛懒得和他掰扯,沉声质问手下的罗军:“说,跑什么?” 罗军脸挨着地,有苦说不出:“你们追我,我就跑了啊……” 孙覆洲两手插着口袋蹲下:“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追你了,明明是你一看见我们就跑,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我看你们一直盯着我,我,我以为你们是追债的,下意识就跑了……”罗军脸都快冻麻了,只能哆哆嗦嗦地求饶,“都是误会,两位大哥有话好好说,我保证不跑。” 孙覆洲想都没想:“行。” 听到他这么爽快地答应,罗军脸上一喜,可他还没来得及真正高兴,就觉得手腕一凉,挣扎了两下才明白自己被人反拷住了,这下他才反应过来两人的身份。 刘承凛像提小鸡崽似的将他提溜起来,拿出警官证搁他面前晃了晃。 虽然没再被压在地上,罗军却更怕了,扭头看了看手上泛着银光的手铐,讪笑着:“警察同志……警察叔叔……咱们有话好好说,您看您这是干什么?” 孙覆洲当着他的面把钥匙装进裤子口袋,执勤裤的口袋很深,摆明了是在警告罗军:“我这不是在跟你好好说吗?” 罗军干笑:“同志,你看我也没干嘛,你们就铐着我……” 孙覆洲装模作样地拍掉了他衣服上的泥水渍,佯装为难:“我们这还不是怕你不配合……” 罗军连忙否认:“误会误会,都是误会,那是我认错了,要知道您二位是警察,我肯定不跑,要不我们上去聊,这里来往这么多人,对我影响多不好啊。” 该警告的也警告了,罗军不是嫌疑人,孙覆洲没理由一直这么铐着他,既然已经把人吓老实了,自然要把手铐解开。 恢复自由以后,罗军乖巧地将他们俩领上楼梯。 楼梯间的声控灯因为三人错乱的脚步声闪了闪,他们才上了几个台阶,嘈杂的人声和键盘声就混杂着一股网吧特有的腐朽味道逐渐放大,好像迫不及待地要从泛黄的塑料门帘后面涌了出来,直逼面门。 作者有话说: 好多读者对“老男人”这一点似乎有异议,这里解释一下,“老男人”是孙警官对自己的作出主观形容,是他自己觉得自己“老了”,而非年龄,很多的是一种心理状态。 第6章 卷壹•大雪(五) 小蜜蜂网咖从外面看,很破,特别破,让人看一眼就觉得里面肯定全是流大鼻涕的小学生。 直到走进去,他们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它比想象中得要大,南北通透,十分敞亮,位置几乎都被坐满了,人声沸腾,连门口的几个包间也不外如是。 掀开塑料门帘后,左手边就是吧台,除了帮人充充网费以外,还卖一些泡面瓜子小零食,那本来应该是罗军坐的位置,现在由另一个人守着。 罗军一巴掌拍醒了那个窝在吧台里打盹的青年:“小毛,里面那个包间没人吧?” 小青年迷茫地在他们直接来回看了看,孙覆洲的笑容太虚假,刘承凛的表情太严肃。 他看了一圈之后,还是只敢和罗军对视:“没,没人,军哥你要上机吗?” 罗军摇了摇头,踮起脚趴在吧台上,伸手够了一包放在抽屉里还没拆封的烟,一边拆外包装一边又从保温柜里拿了三瓶饮料。 他抱着东西示意了一下小毛:“不用,记得这些要记账,我去跟……跟我朋友聊一会儿,老板娘来了就给我发个消息。” 说完,罗军就领着孙覆洲二人来到所谓的包间,他伸手推开了半透明的玻璃门,不料门后的垃圾桶却应声倒下。 罗军匆忙腾出手去扶,又扭头对他们笑:“不好意思,这是我们平时自己玩的包间,有点乱,你们随便坐。” 孙覆洲微微偏了偏头,打量了一圈这个逼仄的空间——并排着五台电脑,地上遍布着瓜子壳儿和空零食袋,桌上每个烟灰缸都插满烟蒂,房间的窗户大开,呼呼地往里面灌冷风。 唯一让人顺眼点儿的就是一溜儿沙发椅,裹着棕色的毛绒椅套。 罗军飞快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垃圾,之后拉过来一张椅子坐到他们两人面前,十分上道地一人递了一支烟。 孙覆洲欣然接下,刘承凛倒是摆手拒绝了,正打算问他关于黄小山的问题时,孙覆洲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你们老板娘说今天是你值班,你怎么在外面?” 罗军一愣,笑了笑:“一天到晚呆在网吧也闷得慌,就出去透透气。” 孙覆洲问:“想出门就出门,工作挺轻松啊,你一个月能挣多少?” 罗军不明所以地回答:“两,两千。” 孙覆洲紧跟又问:“你只有这一份工作?有没有别的收入?” 罗军下意识偏了偏视线,点了根烟含着:“对,对啊,你们不都查得到吗?” 一个月收入两千,但他们在楼下见到罗军时,手里可不止两千。孙覆洲没再问问题,而是给刘承凛丢去了一个眼神,然后整个人在软和的椅背上一靠,做出一副没有问题了的姿态。 刘承凛领会了他的意思,立马正了神色,从怀里拿出一张相片,放在罗军的面前:“认识他吗?” 黄小山的一寸证件照被放大成正常尺寸的照片,稍微有些失真,但罗军却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曾经“朝夕相处”的大哥。 罗军点头:“认识认识,黄毛哥。” 刘承凛一边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边收起黄小山的照片:“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师父,我们都跟着他混,他罩着我们……”罗军说着说着,觉得不太对劲,“黄毛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被人杀了。”刘承凛淡淡地说,“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乍一听到黄毛的死讯,罗军明显有一瞬间的怔忪,随后就是长久的缄默,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缄默之后,罗军拿出手机点开了通讯录,心里默默地算了算日期:“我,我们有两天没联系了,要不是你们说,我还以为他还在老家……好像是前天……就,就是二十三号晚上,我们一块喝了酒,在那之后就没再见过。” 刘承凛将这些细节记了下来:“喝酒的都有哪些人?” 罗军往地上弹了弹烟灰,似乎情绪也因为烟草而愈渐放松:“就黄毛哥和我和周力,我们三个人。” 刘承凛接着问:“在哪喝的?具体时间几点到几点?” 罗军说:“在黑啤酒会所,九点多到十二点吧。” 这已经是黑啤酒会所第二次在这个案子中出现了。 孙覆洲和刘承凛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刘承凛低头在纸上重重地圈下了黑啤酒会所这几个字。 安静了一会儿的孙覆洲,重新接过了谈话的任务,他将视线落在罗军夹烟的手上:“你的手怎么了?” 罗军正弹着烟灰,手一抖,还剩小半截的烟就这么被他弹了出去。 见状,罗军连忙跑过去用脚尖踩灭,又将烟头踢到墙角,一边往回走一边抬手摸了摸头顶,刻意无视了孙覆洲的视线,探身用没受伤的手摸着椅子缓缓坐下:“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摔了。” 孙覆洲没有继续盘问他的伤:“跟我们具体说说你们喝酒那天的事吧。” 罗军似是松了口气:“好……那天九点多,黄毛哥给我们打电话,说是赚了点钱,要请我和周力喝酒,我们就过去了,就是纯喝酒聊天,然后十一点多,我们就走了,因为十二点半我值晚班。” 孙覆洲问:“当天白天黄毛没和你们在一起?” 罗军摇头:“没有,我们晚上直接在黑啤酒会所的后门碰头。” 这小子说话很有分寸,不该说的就潦草盖过,在时间线上又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既然注定一无所获,他们也不想继续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两人离开网咖时,天已经暗了,外面华灯初上,狭窄的小路里面飘满了厨灶的烟火气,小当铺的灯牌点起了莹莹的红绿交织的光,电视剧的声音融进了大街上的叫卖声里。 刘承凛整理好记录,却看见孙覆洲盯着当铺的灯牌发呆:“我还要回趟局里,有文书要找吴局审批,尸检报告最早也要等到明天才能出,你今天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孙覆洲拢了拢衣襟,将脸藏了起来:“好,有什么消息跟我说一声,我下班了。” 刘承凛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临走又叮嘱了几句有的没的,不外乎都是关于案子的一些细枝末节。 孙覆洲蹙着眉开始摆手赶人:“明天早上在黑啤酒会所门口集合。” 总算赶走了刘承凛,孙覆洲稍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和肩颈,双手把自己身上所有能装东西的地方都摸了一遍,终于在里衣的口袋里摸到了一个红绳玉佛吊坠,佛像的眼睛半睁不睁,扬着慈悲的笑脸。 孙覆洲转身走进当铺,充盈的暖气迎面涌了上来,店铺容人站的位置很小,后面尽被大半人高的柜台挡着了,有个人正埋头吃饭。 孙覆洲将吊坠递给他:“老板,能帮我看看这个值多少钱吗?” 正在吃饭的男人听到有生意,这才抬起头,嘴里还嚼着饭,拿筷子的手直接拿过吊坠,在手里翻转了两下就报了价:“一千五。” “这么低?”孙覆洲摆出一副不大相信的表情,“我买来三千多。” 那男人似是见多了这样的场景,将吊坠放回柜台:“玉就这么个价,又不是金子。” “老板,其实我也不是真要卖了,就是现在有点缺钱。”孙覆洲坐上高脚凳,奉上一脸笑容,“黄毛让我专门找你来的,都是熟人,就给个面子呗。” 男人扒饭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将信将疑地看向他:“黄毛……楼上的黄小山啊?” 孙覆洲点头:“啊,对。” 男人放下筷子,抹了抹嘴:“你认识他?” 孙覆洲笑说:“认识认识,怎么不认识。” 男人寻思了一番,总算松了口:“那也提不了多少,顶多一千八,东西我给你留两个月。” 孙覆洲捏着玉佛犹豫了起来,作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不太满意这个价格。 男人看出了端倪,心下不爽,既不觉得生意能成,也就破罐子破摔了:“你要是不乐意就算了,黄毛让你来的,你就找他去,他不是发了财吗。” 这个信息并不在黄小山的资料之内,他果断啊了一声:“发了财?我咋不知道。” 他的反应却让男人起了疑心:“这事你不知道吗?你真认识他?” “对啊。”孙覆洲心里咯噔一下,很快灵机一动,撑着凳子挪了挪坐姿,不好意思道,“就是黄毛让我来的,我是他表哥,才刚来城里,人生地不熟的……” 幸亏孙覆洲穿的还是前一晚值班的外套,皱巴巴、灰扑扑的,脸上也挂着难以消磨的疲态,这副模样装起穷亲戚倒是绰绰有余,男人也就打消了疑虑。 的确,黄毛的生意肯定不会跟一个表亲说…… “既然没跟你说,你就少打听。”男人倒是比他想象中的嘴巴严,“钱我没法加,你要是不想卖就算了。” 卖肯定是不会卖的。 孙覆洲拿着吊坠走出了当铺,刮骨的寒风往袖子、衣领里面灌,只有手里的玉佛还温热着。 孙覆洲拎着吊坠在眼前晃了晃,登时没了好脸色——没想到过了两年,还是这么不值钱,早知道当时要个值钱的东西了……他这么想着,又把玉佛放回了里衣口袋,揣着手,慢腾腾地走出这条小路。 夜幕真正落下,人声隐入繁华,黑啤酒会所却紧闭起大门,虽然里面灯火通明,却因为空无一人而分外冷清。 顶楼的办公室也亮着灯,不大的说话声听起来就是墙洞里的耗子在窃窃私语,只有离近了方才能听真切。 冷白色的灯光毫无温度,像它主人似的冷透了。 阿东立在桌前,将刚煮沸的水倒进玻璃茶壶里,茶叶随着水流舒展翻滚:“沈哥,我听说警察去找罗军了,不知道说了什么,不过警察明天应该也会来会所。” 沈垣闭着眼,揉捏了两下眉心:“那就把有用的监控都调出来,明天亲自送给警察同志。” 阿东犹豫着询问:“沈哥的意思是……咱们明天营业?” “不然呢?”沈垣看向他,鄙夷道,“不营业让警察同志怎么查案?不查清案子我们怎么好好营业?你的工资是大风刮来的?” 阿东一时语塞,这么言之凿凿,这么冠冕堂皇,说得好像他沈垣是什么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似的。 但心里想的总不能真说出来,他只能赔上笑脸,点头应和。 沈垣把玩着空无一物的茶杯,罕见地露出了笑容,目光蛰人一般的和蔼:“茶泡好了就走吧,陈禹马上就要到了,你回去跟那边的人说,陈氏的合同马上就能签下来,让他们……安静点儿,去吧,路上小心。” 阿东猛地低下头,压下慌乱:“知道了。” 第7章 卷壹•大雪(六) 距离案发现场不过一条街之隔的东边,就是西水区目前最繁华的商贸圈,它承载着这个城市的梦。 在这条隔绝繁华与贫瘠的路上,某块东倒西歪的广告牌下,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车身落满了灰,看样子主人并不常使用它。 眼看着车轮附近的泥都风干成“树皮”了,也没被带去洗洗。 广告牌的顶部积了一层雪,随着车流来往,汽笛声抑扬顿挫,雪忽然扑扑簌簌地往下落,砸在灰白的地面上,开出一朵花来。 刘承凛一眼就瞅准了目标车辆,正要向它走去时,他忽然在余光里看到了一个香气四溢的煎饼摊。 某个没有开暖气的车里,一个整张脸都窝在羽绒服里的人,像个婴儿一般缩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 若只是粗略地看一眼,大概会以为他睡着了,可你只要认真对上他的眼睛,就会发现低垂的睫毛帘儿后,一道浅浅的目光正一瞬不瞬地投在某个方向。 驾驶座旁的车窗被人轻叩了两声。 愣了愣,孙覆洲迟缓地抬起手,摇下车窗,一个冒着热气的不明物被扔了进来,正中他怀。 刘承凛搓着手坐进副驾驶,却被车里车外相差无几的温度冻得一愣。 真是别开生面的欢迎方式。 刘承凛一边打开暖气一边看傻子似的看他:“怎么不开暖气,知道外面多少度吗?你这是打算亲自了解冻死的死亡过程?” “在你眼里我就那么虎?”孙覆洲把遮到脸上的衣服往下拉了拉,牵扯间露出了怀里的一个暖手袋。 刘承凛点头:“好吧,误会你了。” 孙覆洲连眼神都欠奉,慢条斯理地咬了口煎饼,先是细嚼慢咽地品了一口,仿佛对了味道,马上就三下五除二地囫囵解决了。 一边吃着早餐,孙覆洲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嘴里还嚼着饼,就迫不及待地说:“昨天你走之后,我跟网咖楼下的当铺老板聊了一会,他说黄毛前段时间发了笔财。” 孙覆洲的套路,刘承凛有所耳闻,也没问他为什么单独行动:“什么财?” 孙覆洲耸肩:“我没问出来。” 饶是好脾气如刘承凛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办事办一半儿是什么臭毛病? “但是我觉得很有研究价值。”孙覆洲不满他的反应,急着辩驳,“你想想,黑啤酒会所是什么地方?虽然它之前是个破KTV,但现在人家是个正儿八经的私人会所,黄毛要有多大方会请徒弟去那里面喝酒?” 刘承凛细细一想,的确有问题:“嗯,有道理,然后呢?” “所以我昨天晚上让人查了黄毛的账户,明面上没有大额的资金往来,那钱去哪了?什么情况下要把钱这么藏着掖着?”孙覆洲细数着他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性,“你说凶手会不会就是冲着钱去的?熟人作案,我记得,昨天罗军手里就拿着不少钱……” 刘承凛点头:“有可能,但不是罗军,探员调查他的结果是,没有作案时间,当晚他一直在网吧上班,监控都拍着,哪怕昨天第二次发现尸块的时候,也是一样。” 经他这么一说,罗军的确被排除了。 他们正聊着,一辆黑色的越野从他们身旁经过,速度不快,足以让他们将车子的外形及车牌看得一清二楚。 “不想了,慢慢来吧……话说,你怎么没给我多加个蛋?”孙覆洲忽然皱起眉,好像刚吃到肚子里的煎饼是寡淡无味的。 他嘴上这么说着,视线却早已飘去了另一个方向——笔直的毫不遮掩的看向了刚刚擦肩而过的车。 孙覆洲将怀里的暖手袋紧了紧,脸也往衣服里缩了缩,只余一双漆黑的眼睛,没什么神采地盯着挡风玻璃。 面对孙覆洲突如其来地刁难,刘承凛应对自如:“没钱。” 孙覆洲急扯白脸地骂:“一个蛋能穷了你?” 刘承凛毫不犹豫地说:“能啊,我还有老婆孩子等着养,当然要节约。” 孙覆洲不爽地啧了一声,抬手将白色塑料袋塞进了车门上的置物架里。 刘承凛忽然扬了扬下巴:“你认识他吗?” 孙覆洲顺着看过去,先前的越野车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高挑的男人,可能是裹着件黑色长外套的缘故,和瘦长的电线杆并肩而立,也没衬出他体格多么健壮。再往上,脖子上缠了条驼色的围巾,但是它大部分都藏在外套里,并不能看清花色和款式。 他正在避着风点烟,正好侧面对着孙覆洲他们,脸廓的线条分明,一直交集到眉眼,最后隐入了眼窝的阴影里。连着点了几次火都没成功,以至于现在,脸上已经隐隐有不耐烦的神色。 “不认识。”孙覆洲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刘承凛简明扼要地介绍:“他就是沈垣,混混出身,以前某个片区有名的刺儿头,后来跟人合伙开了个KTV,也就是黑啤酒会所的前身,半年前停业整修,上个月才重新开业,从KTV变成了一家私人会所,而他本人,因为长得好看,民间传闻很多,但参考价值都不高。” 孙覆洲嗯了一声,表现得并不太在意。 “你从凌海调过来也快两年了——” 刘承凛的话没说完全,但对孙覆洲来说,这后半段话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对此,他向来都是充耳不闻的。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十分诡异地看着同一个男人。 另一边的沈垣终于点着了烟,沉沉地吐了一口浓白的烟雾,透入骨髓的冷空气让他不禁有些瑟缩,沈垣捏了捏冰凉的手,想抽完烟再离开。 或许是神经过于敏感,沈垣扭动着僵硬的脖子,对四周环顾了一圈。 目光好像真的能烫着人一般,但是就在视线接轨的瞬间,孙覆洲忽然弯下腰来。 刘承凛自是巍然不动。 甚至他还不明所以地问:“你躲什么?” 孙覆洲手忙脚乱地坐直了:“没…东西掉了。”他摊开手,手里是一枚一毛硬币。 孙覆洲匆匆将硬币丢进胸前的口袋,然后状似不经意地拿余光扫了一遍沈垣的方向,人已经不见了,这才松了口气…… 噔噔! 副驾驶那侧的车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敲窗的手还滞在那儿,骨节分明,带着块款式老土的机械表。尽管没看到脸,但黑色的外套让人很快就清楚了来者的身份。 刘承凛坦荡地摇下车窗,大剌剌地将车里给他看。 之前市里某个商人的酒会,刘承凛跟着上任局长参加,曾和沈垣见过一面。 沈垣半弯下腰,朝驾驶座望去,做出了一副惊讶的表情:“啊…刘队和…孙队,两位怎么一大早在这坐着?看风景吗?” 说完,他还煞有介事地回头看了看严严实实得遮住小区的白色围墙,除了有不安分的枝干在外面伸着,委实没什么风景可言。 “公安办案,闲人勿扰。”孙覆洲飞快地喊了一嗓子。 “能问问查的什么案吗?” “这是机密,跟你没关系就别太好奇,小心被当成嫌疑人。” “这就不用孙队操心了。”面对孙覆洲的阴阳怪气,沈垣只将两边嘴角敷衍地一提,“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案子,但有需要我配合的地方,我一定积极配合。” 孙覆洲挑眉:“没想到沈老板还是个古道热肠,你放心,等案子破了,我们局里肯定给你送面旗。” 沈垣:“我倒是不知道,孙队这么爱聊天。” 刘承凛:“还是没你会聊天……” 两个人你一嘴我一嘴,有来有往,夹枪带棒,倒是毫不顾忌还有个人夹在中间十分难做。 等他们计较完了几个回合,刘承凛终于表现出有所察觉的样子,很生硬地打断了他们:“孙覆洲,少说两句……沈先生这是要去哪?” 沈垣指了指背后不远处的某栋建筑:“来店里看看,前两天比较忙,刚好今天有空。” 刘承凛顺着看过去:“介不介意我们去坐坐。” 沈垣一愣,随即点了点头,笑说:“不胜欢迎。” 眼看着刘承凛已经推门而下了,孙覆洲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坐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好拢了拢衣服,并试图想和他莫名其妙的队友交换眼神。 不成想沈垣先一步弯下腰和他对视:“孙队不给面子?” 眼里盛满蜜糖一般的笑意,不免让他发怵。孙覆洲立马撇开视线,然后硬着头皮下车。 “你们认识?”趁沈垣走在前面,刘承凛一边保持着目不斜视,一边表达着自己那点儿好奇心。 “不认识。”孙覆洲果断否认。 刘承凛偏过头,探究地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并没什么发现,于是他又转回去,哦了一声:“你就装吧。” 黑啤酒会所的大门就在面前,这栋漆黑的建筑,曾经在夜晚流光四溢。 前一天会所休息,所以今天这一大早,大门还关的严严实实,沈垣从口袋拿了串叮叮当当的钥匙,打开了挂在门上的锁,刚推开门,一股不算浓烈的香薰味就从门后里飘出来。 黑啤酒会所的前身是家夜总会,做大了之后就慢慢地想脱了俗往雅上靠,开始赚有钱人的钱。 占着这闹市里的三分地,服侍着非富即贵的人。尽管外面的装修再怎么简约低调,也盖不住里面的尽奢尽靡。 就像这晾了一天也没散尽的香。 沈垣一边在前面领路一边解释店里的安静:“本来这两天过年不营业,但是有些客人喜欢在二楼谈生意,所以只有二楼在营业。” 大门后是一条幽暗的长廊,偏法式的装潢,搭配着几幅不知所云的画,成功地营造出了一种荒诞的氛围,在路上能看到通往一楼大厅的门关着,孙覆洲的目光在上面滞了一瞬,呼吸猛地就沉下去了。 “孙队,一楼这几天不营业,调酒师都回去了。”沈垣忽然说,“你可以初五再来。” 孙覆洲迟疑地看向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 刘承凛也回过头来,投以一道十分诧异的目光。 孙覆洲调整了一下心情,迈开腿跟上他们:“没事,就是觉得你们这儿装修的挺别致,想多看几眼。” 沈垣摆上不轻不重的笑容:“孙队要是喜欢,等会走的时候给你入个会员,下次来有折扣。” 孙覆洲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仓皇地别过头:“那还是不麻烦你了。” 沈垣还是那一副四平八稳的笑,站在一楼的转角处,灯光分明,他的身形偏瘦,立在那影影绰绰,似是对他的慌乱无所察觉。所以很快,他就收起了笑容,转身向二楼走去,木质的楼梯发出沉闷地响。 二楼在做营业的准备,店员都忙碌着,尽管如此,他们的动作并没有发出嘈杂的声音,哪怕在打扫卫生,也搭配着清淡的纯音乐。 “沈哥早。”看到沈垣,一个打扮得像管事一样的男人立马走向他们。 沈垣示意了一下背后的二人:“阿东,给两位警官安排一个安静点的位置,上点吃的喝的,我请。” 孙覆洲连忙拒绝:“不用,无功不受禄,算我们自己账上的就行。” “是。”阿东热络地给孙覆洲两人往另个方向带路,“两位这边请。” 整个二楼面积很大,装修上明显下了不少心思,每个座位都隔成了单独的空间。花瓶的花是新鲜插的,窗台的熏香是刚点上的,连桌上的摆件也都精致得不像话。 阿东领着他们穿过大厅,来到靠窗的一个位置上,杏色的窗帘颇有份量的垂在两边,宽阔的窗户将外面的景色概括得十分明朗。 阿东在桌边笔直地站定:“两位请坐,这边已经打扫好了,不会有人过来打扰,两位看起来是生面孔,需不需要我为你们介绍一下店里的特色?” “不用。”孙覆洲懒洋洋地在软糯地沙发上靠着,挥手打发他,“让你们老板快点过来就行。” “好的。”阿东奉上笑容,然后安静地退下。 阿东拿着点餐本回到大厅,刚把本子递给某个路过的服务员时,一只手就从旁边将本子拿了过去。 “沈哥。”两人看向来人,均恭敬地喊了一声。 沈垣看了一眼点餐本:“把咖啡换成热牛奶。” 服务员得到命令,点头离开了,留下阿东犹豫地看着沈垣:“沈哥,他们是来查那天的事吗?需不需要……” “刑侦队的两位队长,你想怎么打发?”沈垣语气冰冷地反问。 店里的暖气开的足,沈垣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挺括的长外套不见了,只穿着斯斯文文的素色毛衣,俨然一副三好青年的模样——如果忽略掉他身上的那股浑然天成的匪气的话。 沈垣在他们对面坐下,卷了两圈袖子,露出了部分黑灰色的纹身:“不好意思,久等了。” 孙覆洲从他的花手臂上移开目光:“沈老板真是大忙人。” “都是为了讨生活。”沈垣摊了摊手,“两位是来查案子的?” 刘承凛冲他投向意外的目光:“沈老板知道什么?” “只是听说了一些,网上的帖子你们还没删干净。”沈垣说,“就是不知道你们要问我什么?” “这个人二十三号晚上来过你店里,见过吗?”孙覆洲拿出黄小山的照片。 “见过,南华那块的小混混,都叫他黄毛。”。 “你跟他什么关系?” “没关系——不过严谨一点来说,他是店里的客人。” 沈垣的态度很好,好得过分。 孙覆洲拧着眉反问:“就这么简单?” “覆洲——”刘承凛沉着脸色唤了他一声。 沈垣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孙队,我是嫌疑人吗?” 孙覆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由得眼角乱跳:“不是……” 窗口的风从缝隙里灌了进来,扬起的窗帘勾住了桌子上的鲜花,纤细的花瓶晃了两晃,骨碌碌地往桌边滚去。 玻璃碎裂的声音将安静打破。 “啊——对不起…”一个服务生跌跌撞撞的跑了过去。 “…他二十三号的确来过,与我们的服务生有些……小矛盾。”沈垣慢条斯理地说,“至于他们离开以后去了哪,我不知道,当晚我一直和……陈氏的陈禹在一起,而且我们十二点就一起离开了,是否可以互相证明呢?” 孙覆洲低着头喝了口温热的牛奶,捧着杯子的两只手不由得握紧,格外的沉默。 第8章 卷壹•大雪(七) 阿东挑的位置很好,窗户正对着案发现场,也算给了孙覆洲一个转移注意力的理由。 稀疏的枝丫从旁生长出来,郁郁葱葱,若非上面的雪都还没化尽,他都要以为是春暖花开了。 孙覆洲低下眼帘,窗外正下方就是会所的后门,连接了一个类似开放式的院子,四周摆弄着花花草草,中间留出了路,尽头就是发现第二箱尸块的绿皮垃圾箱。 这条小路并不算长。 刘承凛几不可察地出了口细细的长气,他不太明白孙覆洲为什么会出错。 在他看来,沈垣只是个普通商人,他的过去无从追究,但眼下和他的接触中,他什么都肯摊给你看,很坦荡。 刘承凛接下了询问的工作:“当天你一直在会所吗?” 沈垣的坐姿不算端正,看着随意,却把自己将外界分隔的很好,像套了个金钟罩:“我晚上十一点左右才到会所,在这之前我陪陈禹在广元世纪提车。” 刘承凛对时间很敏感,连忙记了两笔:“正常来说,你作为会所的老板,应该不会注意到黄小山这样的客人……” “你说错了。”沈垣不假思索地打断他,“就因为是他,我才会注意到。” 刘承凛抬头:“怎么说?” 沈垣说:“会所上二楼的消费有门槛,也就是常说的会员制,这笔钱说多不多,但是你要黄毛一口气拿出来,他肯定舍不得。” 刘承凛抓住了重点:“你怀疑他?” 沈垣不可置否地点头:“当然。” 沉寂了良久的孙覆洲,又突兀地开了腔:“那你做了什么?” 沈垣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双眼:“孙队,你别这么看我,我只是小小的惩戒了一下……而已。” 孙覆洲的瞳色浅淡,比琥珀还要清透,而沈垣的却相反,是黑沉沉的一片,什么落进去都是波澜不惊。 “来者是客,我一开始也只是注意到了他。”沈垣正色道,“他们自己喝多了,调戏店里的服务员,动静太大,保安和我去协调。” 这话说的,还是人家自己送上门。 孙覆洲打断他:“你说你们是会员制的,那黄毛又是怎么进来的?” “本来我不太想说这事儿,容易给店里留下不好的印象,我说了,也希望你们别乱传。”沈垣顿了顿,似乎颇有些为难,“其实……我们有个员工通道,就在后门,一开始的目的也是为了方便员工们进出,没设检查,黄毛大概也是那儿进的,当晚人多眼杂,考虑到这件事对店里生意的影响,所以私了了。” 私了好啊,不占用警方资源……孙覆洲想。 刘承凛:“怎么个私了法?” 沈垣认真地回想了一下:“钱他肯定赔不起,只能打个欠条,再教育教育,就放人了。” 这话要是让黄毛听到了,保不准自己动手把自己拼起来反驳他。 刘承凛:“就这么简单?” 沈垣耸了耸肩:“不然呢,这种人本身就是个无赖,既然没钱赔偿,我也只能动动手惩戒了,但你们别误会啊,会所门口的监控应该还拍到他好好地出去了。” 他一脸真诚地看向两人,目光笔直地接轨,丝毫颤动都没有。 孙覆洲轻飘飘地抛出了一个不太合时宜的问题:“沈老板觉得黄毛为什么会被杀?” 沈垣有招拆招:“我应该知道吗?” 从开始到现在,他的回答一直都详细且条理清晰,几乎挑不出来任何毛病。 但怀疑这种东西,一旦产生,就相当于给被怀疑人定了罪。 孙覆洲率先结束了这段场谈话。 “我倒不是这意思,只是觉得毕竟沈老板以前也是一类人,彼此之间应该比较熟悉,您不知道就算了,感谢您的配合,今天打扰了。”孙覆洲将喝光的杯子轻放在桌面上。 孙覆洲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还有,谢谢你的牛奶。” 玻璃杯上的牛奶渍已经有些干涸了,变成了奶白色的奶渍。 沈垣看着对面空下来的沙发,下陷的痕迹还没恢复原样,他松下袖子,缓缓地朝后靠下。 孙覆洲和刘承凛路过二楼大厅时,经理阿东还热情地送别他们,并呈上了一份包裹,称是监控,包含了当晚店里以及大门口的。 瞅瞅这全套服务,他都忘了要监控这事。 若放以前,孙覆洲可能还会有闲心感慨一番,但现在,他一言不发,面色沉沉。 刘承凛走在他身侧,终于问出了早就想问的一句话:“你什么时候这么沉不住气了?” 孙覆洲抿了抿唇:“对不起。” 作为一个刑警,毫无证据就把人当嫌犯审,这种新入行的菜鸟都不屑犯的错,他一个刑侦队副队长却堂而皇之地犯了,何其新颖。 刘承凛扯了扯嘴角,没料到能从死鸭子嘴里听到这两个字:“你怀疑他?” 孙覆洲说:“倒不是怀疑——他的说辞没什么漏洞,只是当晚那个包房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承凛说:“刚刚怎么不说去看看?” 孙覆洲没好意思说是自己忘了,而是给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是人家地盘,监控都随意给你看,不就是保准我们查不到东西?去了也没用。” 刘承凛摩挲着下巴说:“嗯,不是没道理,但我更倾向于不是他,没有动机,也没理由把尸块丢在自己店外面。” 孙覆洲被噎住了,这种事他当然明白,也就是这样,他才拧巴。 刘承凛又晃了晃手里的u盘:“监控我发给李儒分析,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 孙覆洲嗯了一声,又重归安静。 “你之前认识沈垣吗?”刘承凛忽然问。 听了这句话,孙覆洲插在口袋里的手不由得紧了又紧,但在刘承凛的眼里,他看起来平静得毫无波澜。 “你就别管我的事了,有那功夫多回去陪你老婆孩子。”孙覆洲扬扬手开始打发他,“不出意外的话,吴局又找过你了吧?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不把这个案子办好,让他点着小火苗,下次在办公室外面壁的,可就是你了。” “多谢提醒,你也一样。” 走到一半,孙覆洲忽然停下:“对了,我上午请了假,你自己回去吧。” 刘承凛并不意外:“去看伯父?” 孙覆洲点了点头,平白生出了一股沧桑。 刘承凛没再多说,很快就驱车离开了。 孙覆洲一个人坐上驾驶座,终于松懈了浑身的力气,昨晚熬夜等黄毛的财产记录,今天有一大早来“蹲点”,已经身心俱疲。 想起案子和沈垣,孙覆洲不由得一阵头晕脑胀,连忙点了根烟,就着寒风抽了起来。 他已经戒烟两三年了,最近却又毫无预兆地抽了起来。 烟草刚入肺里,脑袋就清醒了起来,忽又觉得嘴里索然无味,就用后视镜上的积雪灭掉了剩下大半截烟。 他搓了搓冻僵的手,拧了一圈车钥匙—— 车子发出了两声低吼,随后就歇下身躯没了反应。 孙覆洲又一次试图启动车子,发现它的确没法继续工作了,不由得气急败坏地拍了一把方向盘,没成想喇叭被他失手拍响,还惊着了一位路人。 “孙队车坏了?”一个横空出现的声音让孙覆洲吓了一跳。 孙覆洲不知道沈垣什么时候从会所里出来的,可能也被刚刚喇叭声吸引了注意。 如果换作别人,可能孙覆洲会谢天谢地,并厚颜地搭个顺风车之类的,但是好死不死,现在的孙覆洲最不想见的就是沈垣。 “没有,我散散车里的味道,就回家去的。”孙覆洲把车窗开得大大的,挥了挥手装作在散烟味,心里却想着怎么把他打发走。 然而天不遂人愿,沈垣在一旁抱臂而立,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孙覆洲只好当着他的面装模作样地开始发动车子,几次之后“纳闷”地说:“唉,这车怎么回事……怎么打不着火?” “可能是温度太低了,发动机冻住了。”沈垣好心提醒,“不介意的话,坐我车吧,反正我也要回家,不是一个方向吗?” 孙覆洲嘴里含着介意俩字,始终没能说出口,最后还是揣着怀里余温尚存的暖手饼,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贵就是有贵的道理,孙覆洲坐上车的第一感觉就是宽敞和暖和,连坐在车里的视线都比自己的车高一等。 沈垣用眼神提醒他系上安全带,并问:“惠民路?” 孙覆洲补充道:“朝阳小区东门。” 这不是他原本的目的地,但他的自尊心以及那股不知名的拧巴劲儿绝不允许自己坦诚,眼下就只能让人家送他回家。 沈垣嗯了一声,不慌不忙地上了路。 一路上两人相对无言。 早高峰时期,路上不免有些堵车,才过两个红绿灯,孙覆洲就没忍住在副驾驶上点起了脑袋。 沈垣冷不丁地出声:“你睡一会儿,前面有点堵。” 孙覆洲立马坐正:“我不困。” 沈垣说:“不是昨晚值班了?” 虽然并没有猜对,但孙覆洲还忍不住呛他:“沈老板连我们市局的值班表都这么清楚?” 沈垣嗤笑一声:“除开值班,我实在想不通,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怎么会一大早就胡子拉碴,摆着一副肾虚样儿来我店门口蹲守。” “你他妈说谁肾虚?”孙覆洲气急败坏地坐直了腰板,“沈老板你小心哪天打黑除恶落到我手里,看我会不会整死你。” 沈垣反问:“孙队,你不觉得你现在比我还像个黑社会吗?” 孙覆洲顿了顿,打算再酝酿一番别的话怼回去,这时,沈垣向他丢来一个银色的u盘。 “我店里有个员工失踪了,不足四十八个小时不能立案,这是他的资料,希望孙队能卖我个人情。”沈垣专注着前面的道路,“作为交换,里面附赠了隐藏监控的视频文件,我个人粗略地滤了下了有用的,希望对你们破案有帮助。” 孙覆洲拿着u盘,上面还有些温热的余温,本想道谢,心里却控制不住地想起了自己的电脑还在车上没拿等等一堆有的没的。 对于沈垣的话,竟是下意识地回避了,到最后一句连句谢谢都没憋出来。 沈垣也不在乎有没有得到他的感谢,反而还给孙覆洲递了台阶:“当然,我能提供线索只有这么多,与其让你们把我当嫌疑人,不如我先交个底儿,我可是把店里的监控都交给你们了,希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帮我保密。” 在私人会所出入的,大多是有头有脸的各路人物,他们青天白日里,是恋家的好丈夫,是企业的活招牌,但等他们退到娱乐场里,喝同一碗脏水,他们才不会还傻傻地保持着人前的绅士和慈悲。 会所里可见的监控探头都能被轻易避开,包间是私人区域,更不会安装。 所以沈垣给的多是分布在会所外,为了保护会所而设置的隐藏探头拍下的视频,客人们不知情,也就很可能拍到了某些群魔乱舞的画面。 孙覆洲捏着u盘,忽然问:“你不是贼喊捉贼吧?” 沈垣说:“当然不是。” 片刻后,孙覆洲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扭头看向了窗外飞驰而过的行道树,寒冬里,叶子竟还翠得那么浓郁。 道路上的拥挤似乎没有维持太久,很快,车子就开到了朝阳小区楼下,简陋的院子入口处,买菜回来的老大妈们正围在一起聊天。 “到了。”沈垣把车稳稳当当地停到路边。 “谢了,改天请你吃饭。” “改天是哪天?” “反正不是今天。”孙覆洲也不客气,推门而下。 他走过那群大妈的身边,有说有笑地和她们聊了两句最近的菜价。看起来他已经很好的融入就这里的生活。 沈垣从车窗里看过去,小区门口老化的电表和随处可见的小广告告诉着他这里的年岁已久,孙覆洲带着拖沓的脚步,好像永远挺不直的背影,已经慢慢地融进这个普普通通地小区。 那道背影一直没回头,直到看不见了,沈垣才关上车窗。脚下油门一踩,很快开出这条对于车子来说相对逼仄的路。 第9章 卷壹•大雪(八) 被人意外打乱了行程,虽然主要责任在自己,但孙覆洲还是有点不爽。 因为回了一趟家,和监狱的方向就背道而驰了,一来一回,下午肯定得迟到。 现在吴长海坐镇市局,这是他接手市局以来第一个命案,格外重视,他可不敢在老虎身上拔毛,惹大家都不痛快。 孙覆洲只能安慰自己,就当是放了个假。 他横躺在单人床上,举着手机翻看通讯录。联系人很少,几乎划一下就到了底。 孙覆洲先联系了聊山监狱的管教,修改了会面时间。打完电话,习惯性地把手机放回裤兜里,结果摸到一块小小的金属物。 是沈垣在车上给的u盘,贴身放了这么久,已经被他的体温给暖得温温热热的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还人情了。孙覆洲将房间里那台旧的不能再旧的大砖头电脑打开——就开个机而已,加载了近十几分钟。 等它开机的功夫,孙覆洲都快攥着U盘睡着了。其实也怨不得别人,这台电脑本是房东本来打算拿去卖给废品回收的,但他刚住进来时,没钱添置家具,就让房东把电脑留了下来。 没想到有一天还用得上。 绿地蓝天的桌面壁纸,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孙覆洲将U盘里的东西导进去,又花费了不少时间等。 沈垣口中那个失踪的员工叫王龙海,家住王家坉,十九岁,虽然学历是初中,但合同上签名的字却很漂亮。 孙覆洲将王龙海的入职信息发给李儒,让他帮忙,自己则打开一个的视频文件。 U盘里的视频文件太大,只传输成功了一个,电脑就承受不住了,文件名用时间段进行标注,十一点到十二点的大门监控,恰好罗军说的离开时间也在这范围。 不过从拍摄角度来看不像是安在大门边上那个醒目的,而是在大门左边,斜着把整个大门口都拍得一览无遗,不像大门口那个,只能拍到门槛以外一平方米的地儿。 画面左侧还被类似树叶的不明物遮挡了一部分。 孙覆洲撑着脸坐在屏幕前,一瞬不瞬地盯着画面流逝,在局里看多了分屏,此时就用一个破电脑,还不能随意调节,实在是不太适应,没看多久他又打起了哈欠。 就在他哈欠打到一半时,画面上终于出现了他熟悉的人,孙覆洲张着嘴竟愣了愣,困意全无。 画面上的不是黄小山他们,而是沈垣。 当穿着衬衫的陈禹走出来时,孙覆洲终于不再无动于衷,脸上的嫌恶不言于表。 视频没有声音,画质也因为是夜晚而有些模糊。关键是这电脑太垃圾没法对视频进行操作,孙覆洲只能瞪着眼睛仔细看,虽然两人之间的动作看不太清晰,不过陈禹伸手抚摸沈垣的脖子,倒是又拍得清清楚楚。 啪—— 电脑的电源被孙覆洲拔了。 看看看,看个屁!他是要查案子,又不是专门来看别人谈恋爱的——沈垣这厮绝对是故意的,不然这些视频当时让阿东一起给不就行了,还特意自己送? 恐怕为的就是让他看到这一幕,借监控炫耀自己的富二代男朋友?刺激刺激他这个贫穷单身人士? 妈的,这个心机渣男! 越想越气,孙覆洲忍不住踹了一脚桌子,恶狠狠的目光好像这桌子就是沈垣的化身。 监控他是没心情看了,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孙覆洲坐着软皮办公椅,竟然就这么气睡着了。 直到他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喂——我上午请假啊…” 哪怕孙覆洲一副睡眼惺忪,还能想起来睁一只眼看时间。 “睡什么睡,案子都快被缉毒大队的人破了……赶紧来局里。”李儒嘴里不知道嚼着什么,有些含糊不清,说到一半还顿了半会儿。 乍一听这声音,孙覆洲还以为接错了电话,平时只有刘承凛有这闲心会干催他上班的事儿 连李儒都来催他了,市局怕不是端了哪个通缉犯的窝点。 孙覆洲笔挺地坐直了,抓了抓后背:“你在局里啊?” “不然呢?”李儒听到他不急不忙的语气,险些没举着电话报告吴局,“懒得跟你废话,我忙着呢,吴局说就给你十分钟。” 远在天边的吴局仿佛伸出了一只手,在孙覆洲心里的那根弦上乱弹了一通,余音萦绕,不绝于心,震得他脑子里翻云倒海,脚下生风。 十分钟不多不少,孙覆洲的脸上盖着围巾,蹬着自行车,冲进了市局大门。 李儒端着一本册子与他迎面相遇。 “早啊,孙副,挺精神的啊。”李儒的语气凉凉,似是要看他玩笑,一双丹凤眼挑得老高。 孙覆洲将围巾拢进衣服里,朝天掀了掀眼皮,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模样:“出什么事儿了?” 李儒斜了斜眼睛,扫了一眼局长办公室的方向:“我哪知道,吴局让我把你叫回来。” 孙覆洲做贼似的小声问:“他怎么说的?” 不等李儒回答,他背后就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敦实地罩住了他的耳朵:“你怎么不亲自问我?” 孙覆洲心里一紧,立马给偷溜的李儒丢去一个眼刀子,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吴局!中午好!” 吴长海似是清楚他的性子,连忙摆了摆手打断他:“别贫,来我办公室。” 孙覆洲只好认命的跟了上去。 吴长海端起还冒着热气的茶杯,嘬了一口,品了品,呸出了一点茶梗,随后抬了抬眼皮,打量了一眼孙覆洲:“你瞅瞅你现在混成这样,说我教过你,我都不好意思。” 孙覆洲深吸了口气,扯出了一个笑:“吴局,您这话说的,我确实没什么天分,当初您也说了,什么推理天赋,那都是小聪明,咱们办案还要多学习不同的侦查手段……” 吴长海放下茶杯,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倒是会说,好像我是个掐断了天才的罪人。” 孙覆洲摇摇头:“不敢不敢。” 吴长海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扶着沙发,慢慢坐下,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知道你对我有些异议,我是靠传统刑侦过来的,以前条件没这么好,很多想法哪怕是正确的也没法证实……想来,我似乎没和你说过,你刚毕业之后的那个案子,办得很好。” 孙覆洲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敢往那坐:“旧案重启,事实上出力的都是前辈,我不过是运气好,蹭了重案组的名头而已。” 吴长海叹了口气:“这不像你啊,你的嘴里什么时候说过这么自谦的话了。” 孙覆洲低了低眼帘,在眼底投下一片晦暗的阴影:“以前不懂事,不知道人外有人,现在长大了。” “但愿你是长大,不是越活越回去了。”吴长海也懒得再叙旧,“对于这个碎尸案,你有什么看法?再过个把星期就有领导来视察,这案子办不好,你俩都给我提头来见。” 办公室的采光很好,面积不大却格外干净,房间的布置还和上一任局长在职时一样,连去年的挂历都没换。 结果吴长海这一趟来,屋子里的物件儿不多反减,想来是低调惯了,不讲究这些。 孙覆洲从满是浆糊的脑子里挑拣出些有用的,东拼西凑之后给吴长海打了份报告。 吴长海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末了,什么话都没说,低头嘬了几口热茶,摆手让他离开了。 踏出局长办公室时,孙覆洲总算出了口长气,打鼓似的心也逐渐慢了下来。 刘承凛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语气说不上好:“见过吴局了?” “刚从他办公室里出来——案子怎么样了?我家楼下的大妈都问我是不是死了人了。”孙覆洲不等刘承凛先开口训他,立刻积极发问。 刘承凛说:“沈垣给的监控还在分析,目前没什么收获。” 邱云就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齐耳短发凌乱地糊在脸上,杏眼下挂着比眼睛还大的黑眼圈。 邱云的声音带着仓促颤音:“刘队,缉毒大队的车到门口了,媒体也跟在后面……孙,孙队好!” “谁带的队?”孙覆洲的目光紧跟着看向门口。 邱云舌头好似打了结,目光散散的飘来飘去:“是禁毒处的霍队长……” “忘了跟你说,今天缉毒警出任务的时候,刚好抓着了黄毛的小弟,就那个罗军,吴局让霍队把人送过来了,移交到我们手上。”刘承凛解释完就朝外走去。 孙覆洲下意识皱了皱眉,这意思是不是黄毛的案件还和毒品有关? 等刘承凛再进来时身后跟了三五个人,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被铐着手的罗军,他个子本就瘦小,被这群人高马大的警察一对比,更像个矮竹竿似的。 虽然昨天孙覆洲才见过他,今天他却跟变了个人似的,双目无神,额头上还贴着纱布,隐隐透着血迹。他跟着刘承凛走去审讯室的方向,路过孙覆洲时,无意识地扫了他一眼。 同他对视了的孙覆洲立马感觉手臂上的汗毛一下子立了起来——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混乱且颠倒的疯狂之色,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他早就沦为了野兽。 现如今也只是一只困兽。 霍光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他从事禁毒工作近二十年,如今四十出头,因为下巴上有条疤,一直蓄着一脸络腮胡,加上本身眉目深邃,看人的目光常被误以为是审视,早年也有不少神话传说,至今在警界的形象依旧威严。 霍光先看了一眼离开的人群,然后就注意到了还在原地的孙覆洲,两人曾有交集,免不了搭两句话:“小孙,人给你们送过来了,你们可得看紧点啊。” “当然当然,霍队长辛苦了”孙覆洲跟他假客气,“平时不出手,您一出手,就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啊!” 霍光苦笑:“这么多天就逮了这一个,还给你们送过来了——这两年上面严格把控禁毒工作,能抓到些小鱼小虾,都算好的。” “一个人怎么漏出的消息?”昨天才见得面,今天就被逮了,这小孩儿有那么心急吗? “是匿名举报,不知道怎么打到我办公室了,我们的人刚到那个网吧,这个罗军就打算吞剪刀拒捕,折腾一上午,后来还是吴局打电话让我们把人送过来,我才知道他跟最近这个碎尸案有关。”说起这个罗军的所作所为,霍光表现出一脸无奈,“都说吸毒的人都是半个疯子,没想到还有命案啊……” 孙覆洲理解地点头。 等缉毒队的人走了以后,孙覆洲立马去了审讯室隔壁。 透过巨大的单面玻璃,罗军正在座位上不满地扭动着,警员给他倒的水,也在他不断的撞击下洒了一地。 刘承凛一直在一边冷着脸,任他折腾。 可能是累了,罗军的动作幅度渐渐小了下来,最后安静地靠在椅子上,眼帘低垂着,神色不明。 看他安静了下来,刘承凛这才开口:“又见面了,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罗军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低头死死地盯着手上那双泛着银光的手铐,然后绞了绞手指。 和刘承凛一起参与审讯的另一个警员不耐烦地拍了拍桌面,发出巨大的声音,试图吸引并震慑住罗军:“问你话呢!” 罗军被这拍桌子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别吓着他了。”看着罗军不断的躲闪,刘承凛充当起好人的角色,“罗军,我们调查过黄小山的人际关系,你是他徒弟,黄小山死之前,你们俩几乎天天都在一起,他有吸毒史,你染毒和他有关系吗?” 站在玻璃前的孙覆洲,清楚地看见罗军被铐在桌上的手,紧了又松,手背和指关节上的血痂也露了出来。 罗军抬起脸:“你们这不是能查吗,还问我干嘛?” 没否认没承认,八成是猜对了。 “看见我背后的字儿了吗?”刘承凛侧过身,富有耐心的和他讲道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这是在帮你,你和周力是最后两个见到他的人,黄小山的钱包在你身上,你现在是嫌疑人之一。” 罗军嗤之以鼻:“证据呢?光说有个屁用。” 旁边的警员补充道:“这话你应该问你自己!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不是跟凶手一伙儿的?” “我又没杀人,要什么证据!”罗军激动了起来,整个人都在用力,连带着明晃晃的桌面都在晃动。 刘承凛不急不缓地说:“那你就好好配合我们。” 孙覆洲从旁拿过罗军的资料——十八岁,父母外出打工,和爷爷奶奶生活,家里的老人一个神志不清,一个瞎了眼睛,本身就自顾不暇也没精力管他,全家就靠父母寄回家的钱,到现在他的父母还以为自己的儿子在好好读书,但事实上罗军一年前就被退学了,并随后就和黄小山厮混到了一起。 在这期间黄小山一直担当罗军的“师父”这一角色。 孙覆洲不太清楚这些地痞流氓之间的称呼缘由,但了解了个中规则之后,其实也就是大哥和小弟的另一种说法。 既然如此,那两人之间必然产生了某种利息交换的关系,总不能是两个成年人又玩起了古惑仔游戏,而且根据他们两人都染毒的事实,很有可能这个利益就跟毒品有关。 再看审讯室里,刘承凛用指尖不停地点着桌面,清脆又规律的敲击声就像催命符,回响在罗军的耳边。 第10章 卷壹•大雪(九) “我们在你的家里找到了黄毛的钱包,你说是那天黄毛落下的,可之后,你根本没联系过他,你是忘了还是压根就没想还?” 罗军脸色一白,再也无法沉默下去:“我不知道啊,钱包我,我是忘了……” 门外的孙覆洲在听到钱包两个字的时候,立马就转过头问负责记录的邱云:“他说的那个钱包,在物证科吗?” 邱云笔下顿了顿,诧异地看过来:“孙队你要看吗?” 孙覆洲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不用,你忙你的,我等会再过来。” 钱包……孙覆洲穿过忙碌的人群,一路直奔目标科室,调取了刘承凛口里的那个钱包。 孙覆洲拿到装着钱包的透明物证袋之后,直接在走廊上研究了起来。 钱包是个一个小有名气的牌子,款式是前两年出的一款牛皮钱夹,不算昂贵,但在他这个年纪拿出来充充门面绝对是够了,里面除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信用卡以外,就剩一点零钱,不知道是罗军用剩下的,还是本身就没什么钱,钱包上只有黄小山和罗军的指纹,若是没有别的证据证明他的清白,那罗军妥妥的就是嫌疑人的第一选择。 作为最后一个接触死者的人,拿走了死者的财物,一看这就是谋财害命的故事线嘛。 根据走访被害者的亲友,他们了解到黄毛家境很一般,出社会以后也没个正经工作,入不敷出,被害前后也没有账户上也没有大额资金往来。 罗军若只是为了这个破钱包,就劳神把人分尸,实在是无法让人信服。 这时有人路过,正巧看见了盯着钱包发愣的孙覆洲,不禁揶揄了一句:“孙队,你这是来抢鉴定科的活儿了?” “一边儿去。”孙覆洲被打断了思绪也没恼,反正他也没看出什么子丑丁卯来,索性把钱夹又还了回去。 等他再回到审讯室的时候刘承凛已经出来了。 孙覆洲看向里面:“问出什么了?” “没什么有用信息,不过凶手应该不是他。”刘承凛这么说,就等于案子又走进了死胡同。 孙覆洲干笑一声:“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靠你了。” 不是帮不上什么忙,只是压根没那个心吧……刘承凛的脸上闪过无奈,最后还是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到此为止,整个案子的线索尚且还是团被斩碎乱麻,解又解不开,凑又凑不齐,此时,外面的天也在不知不觉中黑了下来。 “剩下的明天再说吧,你们都回去好好休息,这两天太忙了。”刘承凛一句话散了一屋子累得不分东南西北的刑警们。 出了市局大门,路面的雪化了不少,每个路过的人都会留下一趟趟黑乎乎的脚印,那些脏兮兮的黑水就淌在脚下。 “孙覆洲…”刘承凛用帽子和围巾把自己的脸挡了大半。 “嗯?”孙覆洲看向他。 “这个案子,一定要好好查。”刘承凛眼里的认真被挡在帽檐下,只有这一句状似多余的话传了出来。 “当然。”孙覆洲像是安慰似地说,“虽然有段时间没碰到影响这么恶劣的案子了,但队里的兄弟都相信你。” 孙覆洲挤着塞满了人的公交,颠簸着开向回家的路,人堆里有放学回家的中学生,他们捧着香气四溢的煎饼,一副不知所谓的模样。 看着那群小孩天真烂漫的笑,他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食物与杂物的气味,人一多,温度也直线上升,一车厢乱七八糟的味道就这么被暖哄哄的一蒸,熏得他头晕脑胀。 终于在他快要憋不住的时候,目的地到了,他又被挤在人群里冲下了车。 寒冷的空气在胸腔中游移,脚下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孙覆洲仰头望了一眼这栋矮楼外的红色灯牌。 “孙哥,有段时间没来了啊。” 才刚进门,前台接待的平头青年就抬起脸,同他熟络地打了个招呼。 “嗯,你们过年也不关门吗?”孙覆洲心不在焉地回应。 平头青年挠了挠头:“老板说过年期间工资双倍,我就没回去。” 孙覆洲打量了他一眼,青年看起来年纪不大,头发染成了红绿灯,还自觉是追随了时尚的脚步,下巴上长了两颗饱满的青春痘,他倏地记起了青年的年纪,才十八岁——今天见到的罗军,也是这个年纪。 两者意外地在他眼里重合了起来。 拳馆的玻璃大门年岁已久,开合处的轴承一直有些缺油,导致它开门时总会喑哑地嘶叫一声。 孙覆洲甚至感受到了外面的冷空气一下子卷了进来,裹住了他的头皮。 平头青年很有素养,立刻高呼:“欢迎光临——” 黑色的人影走到身侧,声音低沉,像是闷住了嗓子:“你们这里怎么办卡?” 孙覆洲没有明目张胆地打量别人的习惯,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帽子围巾从头裹到脚,除了手一寸皮肤都没露出来。 之后他就飞快地收回目光,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压低。 听到有生意,青年眼睛一亮,立刻拿出一本册子介绍起来:“您可以看一下这个,上面有教练的课程内容,还有其他的套餐……” 孙覆洲自顾自的伸手,从前台拿了自己的储物牌:“你忙吧,我先进去了。” 青年头也没抬:“孙哥再见。” 穿过狭窄的走廊,两边教授私教课的教室里一片漆黑,夜晚的拳馆里面并没什么人,灯光就省了许多,加上暖气也开得不高,更显得四周清冷。 孙覆洲径直走向自己的储物柜,换上拳套之后,找了个偏僻的沙包,这个连灯光都忽略了的角落,他整个人完全没进了黑暗里。 才打了几拳,孙覆洲就感觉到胸腔里的郁结之气散了不少,混沌的脑子也清明了起来。 就在孙覆洲拧身,打算再锻炼锻炼腿部肌肉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个人打有什么意思,要不要和我对打?” 孙覆洲直起身,径直看向前方的镜子,这才发现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灯光下站了一个人,头顶洒下的白光将他整个人都照的通透明亮——尤其是那张长得就不怀好意的脸。 孙覆洲被他吓了一跳,差点破了音:“沈垣——?” 沈垣靠在擂台下老神在在地绑着手,并不意外地问:“孙队看到我怎么这么惊讶?” 孙覆洲用左手控制住了想朝沈垣挥一拳的右手,左右环顾了一圈:“你他妈不会跟踪我来的吧?” 沈垣的双手适应着新的拳套,听了他的话后,摊了摊手:“别一见面就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干不出这种事儿。” 孙覆洲丢还给他一个怀疑的眼神。 “这家拳馆是附近唯一一家过年还在营业的,所以只是巧合。”沈垣在他审视的目光下给出了一个较为合理的理由,随后,他拍了拍旁边的擂台柱子“……怎么样,打一场?” 就在孙覆洲还在思考这个“巧合”的合理性时,沈垣已经走了上去。 孙覆洲不解地看过去:“为什么?” 沈垣继续说:“我一想到保护我们的警察同志,连我都打不过,就不太放心,不想刷新一下我的认知吗?” 听了这话,孙覆洲的眼睛明显暗了暗,继而抿了抿唇,丢下两个冷冰冰的字:“不想。” 再说,这么明显的激将法,他才不上当。 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幕,沈垣扯了扯嘴角,毫不客气地嘲讽:“真怂。” 孙覆洲扭过脸,额角的青筋同时不爽地暴跳了起来,他咬牙切齿地质问:“你找死是吧?” 沈垣意义不明的轻笑了一声,这副嘴脸落在孙覆洲眼里,就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空旷的场馆里倏地安静了两秒,孙覆洲果然从那片阴影中走了出来,迎着白炽灯的光,敏捷地钻进擂台。 两人相对而立,孙覆洲缓缓地伸出手,指着沈垣的鼻子:“你、完、了。” 论怎样放狠话最有气势——孙覆洲已然学有小成。 可是狠话再有气势,也不如真枪实弹有用,虽然说孙覆洲是正儿八经的警校优秀毕业生,早年一腔热血的时候,冲在前线“轻松”制服穷凶极恶的歹徒那都是日常任务。 不过这不妨碍他输给沈垣, 倒不是打不过——沈垣是个混混,跟他打架的也都是混混,一锅老油条乱炖,出来那是个顶个的心黑。 两人的比赛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以孙覆洲的认输画上了句号。 “你他妈耍赖……”孙覆洲捂着脚趾咆哮。 沈垣娴熟地咬开拳套的粘扣,听了他的话,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甚至十分理所当然:“亏你是个刑警,平时没处理过聚众斗殴的案子吗?” 他还真没怎么处理过——他只负责带队逮人,人抓回来就让刘承凛挨个谈话。 孙覆洲瞪他:“这是你踩我的理由?大哥,我们这是擂台上,有规则的!” 虽说孙覆洲先认了输,但沈垣也没真在他手里讨了好,他一开始的一拳照着脸来,差点把沈垣的鼻梁打歪,大有一副仇人相见的气势。 看着他缩在地上,沈垣直起腰,用拳套蹭了蹭隐隐作疼的脸颊,即便没镜子,他也能感觉到似乎是肿了。 两人打了一架,不论是力气还是精神都所剩无几,沈垣在孙覆洲对面的擂台一角坐了下来,难得有闲心的给他科普小知识:“混混之间打架,一般不是看谁最能打,而是谁的手最黑,打架的时候照脸上撒辣椒粉的都有,咱俩装备一样,已经很公平了。” 虽说这是一套歪理,但乍一听还是挺唬人的,说不定某些小年轻听了,还会趋之若鹜地将其奉为真理。 不过孙覆洲没被唬住:“所以有些人就是表面看着人模狗样,实际上心比谁都黑。” “放心,过两天就没那么人模狗样了。”沈垣坐在地上卷起毛衣袖子,两条花胳膊露了出来,分外嚣张,“店里要停业一段时间,没钱赚的话,说不定又要干回老本行,到时候孙队记得手下留情。” 脚上的疼痛总算消减了些,孙覆洲也不再捂着了,一边脱拳套一边闲聊似地问:“什么老本行?高利贷是犯法的,我劝你提前自首。” 沈垣微微仰起头,头顶的灯光有些刺眼:“别打算套话,暂时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他勤勤恳恳做“黑心商人”这么长时间,说没点积蓄那是骗人的,沈垣早早的就没读书,为了生活,可没少研究赚钱的方法,饿死谁都饿不死他。 孙覆洲活动着解开束缚后的双手,攥紧又摊开:“看起来你那个店赚的不少,干嘛停业?” 两个人似乎是头一次这么和睦的聊天,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甚至谁也没意识到这件事出现在他们身上是多么的……不自然。 沈垣靠着擂台柱子,悠闲得就像靠着真皮沙发,语气却颇有无奈:“的确赚得不少……其实我也不想停业,但没办法,附近死了人,那个人还是从我店里出去的,不停业也没生意,不如给员工放个假,毕竟一天的水电费也不少钱啊。” 孙覆洲下意识地挑出疑点:“先不说凶手是不是你店里的人,人又没死在你那儿,怎么会有影响?” “你不上网吗?”见他一副茫然的模样,沈垣斟酌片刻后说,“尸体照片虽然被你们删干净了,但是讨论这个案子的人可不少,甚至有人在网上整理了不少线索,其中就有提到他来过我的会所。” 孙覆洲的声音陡然变了调:“怎么可能——” 他们上午才得到的消息,还没捂热乎,居然就已经抛给大众了。 “我没说是你们泄露的……应该是当晚店里的客人或者员工说漏嘴的吧。”沈垣出言按下他的惊讶,“是我自己没处理好,既然黄毛能冒充别的会员,难保不会冒充到自己头上,我应该提前考虑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被整了呢。” 孙覆洲听完一皱眉:“……什么意思?” 沈垣低着头,两颊紧了紧,随后慢条斯理地从地上站起来:“没什么,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灯光从上打下来,沈垣的眼睛就刚好没在了阴影里,漆黑的瞳色本就让他看起来高深莫测许多,一晃眼,他已经轻而易举地藏好了情绪。 孙覆洲见状也立马站了起来,可还没等他站稳,脚上的筋络就蓦地抽痛,孙覆洲只得双手撑在擂台一角,脚趾蜷起,心中不住地暗骂。 而被暗中冠以“畜牲”之名的沈垣,早已趁着夜色钻进了一台靠墙停着的越野车里,车内暖黄色的车顶灯总算驱赶了些想趁车门打开的瞬间溜进来的冷空气。 沈垣借着玻璃的倒影端详了一眼自己嘴边的伤,已经变成一块紫红色的肿块。 看起来孙覆洲应该是真的很不爽他,这力道、这角度分明是冲着让他破相去的,看起来自己那一脚还是踩轻了。 沈垣并没有自恋到一直盯着自己脸老的习惯,很快他就把视线转移了。平时沈垣会习惯将手机开静音模式,对于他来说,嗡嗡的振动声就足以引起他注意。 “凶器?”沈垣听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原本紧绷的表情顿时松了不少,他伸手将驾驶座的靠背往后调了调,以便能够坐得更舒服些。 “不用管那个仓库,首要任务是先把王龙海看住,最好是能把他送到警察手里。”沈垣一边讲电话,一边伸手关掉了车顶灯。 就在车里黑下来的瞬间,沈垣的视线里就出现了孙覆洲的身影,挡风玻璃罩着眼前,仿佛浸了油的纸,变成半透明体,将他的身影盖着了。 只见他慢吞吞地从楼梯里走了出来,帽子与衣领一上一下地裹着,露出一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和鼻梁,他刚踩到积雪里,脚步就顿了顿,下意识环顾了一圈,一无所获。 他似乎早就预知了这一结果,也不较劲,转身向马路的方向走去,不多会儿,背影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弥留的脚印都分辨不出了。 “沈哥?”电话里的人没有得到回应,当下有些疑惑。 沈垣回过神来:“嗯,你继续。” “如果王龙海到现在还没发现自己被人骗了,那为什么这么多天还一直躲着,是不是他发现了我们?”那人说到他时顿了顿,语气里满是担忧。 “不会,至少现在我和他还是一伙的。”沈垣并不意外他的回应,“你先按我说的做,有什么变动……再说吧。” “是。” 挂了电话以后,沈垣微微仰起脸,抬手捻起搭在眉毛上的碎发,拿指尖搓了搓,整个人都懒散了下来,所有的精气神都被驱散了似的。 他太累了,仿佛下一秒,就能睡过去。 第11章 卷壹•大雪(十) 还没到上班的时间,邱云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给自己包成了个粽子出门,挤下了人满为患的公交车,三步并作两步猪突狗进地冲进市局办公大楼。 上楼时,她一面挣脱着将羽绒服从身上扒下来,一面脚下生风将楼梯踩得噔噔作响,一副挡我者死的架势。 刚走进办公区,邱云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刘队他们来了吗?” 没等同事做出回应,她就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几声咳嗽很容易听出来者何人。 “孙副!”邱云连忙迎了上去,手里还抱着一团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羽绒服。 孙覆洲带着黑色口罩,又在脸上围两圈围巾,他沉沉地咳嗽了几声——昨天在拳馆的时候脱了衣服,又发了汗,一时没注意,竟然把他折腾感冒了,要不是一大早差点把自己咳醒,他也不至于这么早就来上班。 邱云的热情一下子涌到他面前,像一阵铺天盖地的浪,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应对。 邱云见他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总算反应了过来:“孙副,你感冒了吗?” 孙覆洲吸了吸鼻子,揉了揉雾蒙蒙的眼睛:“没事,你找老刘吗?他应该快来了,今天路上有点堵。” 邱云在心里整理了一下词汇:“没事儿,都一样,是关于案子的,……我有重大发现!” 外面的风将窗棂打的一阵乱响,但隔着玻璃和墙体的室内,踏实的地暖烤得人两颊泛红,原本在外面吹得冰冷的手脚此时也在逐渐回温。 孙覆洲绕过她,走到自己的工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保温杯:“觉得我帮的上忙的话,那你先说给我听也行。” 邱云把手里的东西搁在一旁,然后从平板上调出一段编辑过的视频,看得出是一段监控视频,镜头斜对着自家大门口。 就画面上仅有的内容来说,已经能看得出来是哪儿了。 孙覆洲啜饮了一口枸杞菊花茶问:“是会所隔壁的宾馆吗?” “对。”邱云将视频快进了几十分钟,等画面上出现了一个人之后,飞快地按下暂停,“这个人叫王龙海,是会所的员工。” 画面上的人被放大了,画质虽然修复过,但还是有些失真,五官糊在一起,只觉得是一张很朴素又没什么特色的脸。 听到熟悉的名字,孙覆洲不免一愣,放下手里的保温杯:“他怎么了?” 邱云继续播放视频,直到那个叫王龙海的人再次从宾馆出来,消失在监控范围内,没多久,另一个他们更加熟悉的人从监控里有过,进入了宾馆。 孙覆洲蹙着眉,沉声道:“黄小山?” 邱云点了点头,将这个视频退了出去,重新点开另一段,这次的画面则换成了宾馆大堂。 邱云一边播放黄小山进到宾馆以后的监控,一边说出自己的推测:“黄小山没用自己的证件,应该是怕自己被警察查房,所以让这个叫王龙海的帮他开了个房间,监控也证实了二十三号当天下午到晚上他一直在宾馆。” 前两天的走访过程中,并没有什么线索指向王龙海和黄小山的关系,甚至王龙海根本不在黄小山的人际关系网中。如果不是邱云心细,把宾馆的监控从早到晚都看了一遍,可能这个线索就会这么漏掉了。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哭闹声。 邱云自告奋勇的去查看,没一会儿,她就喘着粗气跑了回来:“是…是黄小山的家属,他们去看了尸体,现在情绪不太稳定。” 孙覆洲听着楼下绵绵不绝的哭闹声,气不打一出来:“我靠,谁让他们去的?不是专门找刺激吗!” 邱云支吾着说:“是他们自己要求的,法医室里只有赵法医在,没拦住……” 她头一次看见孙覆洲生气,还是这么重的语气,一时也被吓住了。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孙覆洲及时地控制住情绪,心里不禁又暗骂沈垣,谁让他昨天突然要查劳什子王龙海。今天一看邱云查的监控,他那该死的直觉又开始上纲上线。 孙覆洲紧了紧两颊:“算了,去看看。” 他们下去时,黄小山的父母已经被安置在休息室,这对夫妇的情绪依旧高亢,男人还好些,虽然控诉,但措辞并没有太过火,至少沉稳得当;女人就不一样了,什么理智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在看到儿子支离破碎的身体时,母爱就不顾一切地爆发了。 黄小山的母亲个子矮小,力气却大的很,两个女警同时围着,才堪堪将她控制在有限的活动范围内。 女警一边控制自己不伤到人,一边说着没用的废话,试图安抚:“请您冷静一下。” 妇人依旧嚎啕大哭:“我怎么冷静啊?那是我儿子啊!他招谁惹谁了?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怀胎十月的儿子啊!现在被人剁了个稀巴烂,她要怎么冷静? 一旁的丈夫也不劝,反而火上浇油,他心想:闹大了才好,闹大了他们才肯好好查,不就是丢个人?唯一的儿子都没了,还要脸面何用? 领他们认尸体的赵法医还年轻,平时也没太接触过这种情况,虽说以前的那些家属也会闹,但从没这么凶过。他们这是明目张胆地在市局撒泼来了。 赵法医只好缩着脖子在墙角,像一只待宰的小羊羔。 孙覆洲走到门外,重重地抬手砸了两下门,用绝对的气势压倒了这对大嗓门夫妇。整个休息室的人都被这阵山响惊动,齐刷刷地回头看他,连看着他砸门的邱云,都被吓得一抖。 孙覆洲倚着门框,朗声道:“这里是市公安局,你们以为是菜市场吗?” 妇人张着嘴抽噎了两声,总算没说话了。 “你们在这大吵大闹,是在妨碍公务!”孙覆洲的语气跟刀子似的,“怎么,你跟我哭我就能知道你儿子怎么死的了?我告诉你,不仅查不出来凶手,你还会让这些帮你查案的人,因为你们而不得不停下工作!” 妇人被噎地说不出话,急得脸通红:“那,那是,我儿,儿啊……” 孙覆洲扯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笑:“您再这么闹下去,凶手都要跑出国了,到时候,您可是帮凶。” 像是被刺激到了,想起自己的儿子,妇人脸色“刷”一下就白了,然后抖着乌黑的嘴唇,掩面呜咽了起来。 “小邱,你在这陪他们。”耳朵终于清净了些,孙覆洲将身边的人轻轻一推。 邱云被推得一踉跄,不禁回头诧异地看他。 孙覆洲懒得重复,直接冲赵法医招了招手:“小赵,你出来一下。” 小赵还沉浸在刚刚惹了祸的愧疚中,突然被叫出去,心中不免忐忑难安。 孙覆洲一直走到后院走廊下,一颗半人高的绿植旁站定,心烦气躁地松了松领子。 孙覆洲点了一根烟,背对着他问:“尸检报告出来了吗?” 小赵点了点头:“差不多了。” 孙覆洲又问:“黄小山是怎么死的?” 小赵一板一眼地说:“腹腔被捅了数刀,肝脏损伤,腹部大血管破裂,失血过多导致的休克……” 虽然嘴上答得清楚明白,心里却忍不住腹诽:死因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怎么还问? 孙覆洲闭了闭眼,颇有些不耐烦:“我知道死因,我问得是凶器!” 小赵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悦,无奈地瘪了瘪嘴:“哦哦,根据伤口的形状和深度等等,应该是单刃利器,比如宽2.2厘米,长10厘米的……水果刀。” 孙覆洲手里的烟差点被他失手掐断。 水果刀,这种小超市里两块钱一把,上到市局下到派出所,在物证室里储存的刀具数量中,年年稳居榜首的凶器,堪称杀人之利器,居家之必备。这个凶手真会挑啊,专门给他们升级任务难度。 小赵推了推鼻梁上的细框眼镜:“还有一个细节要提醒你,虽然凶器应该长10厘米左右,但伤口最深处近11厘米。” 孙覆洲“噫”了一声:“这么狠的手,是被抢了老婆吗?” 小赵应付地笑了笑,不打算接这句玩笑话,而是又说起另一个线索:“......分尸用的应该是木锯,伤口还检测到木屑残留物,但锯子这东西……很容易弄到。” 孙覆洲此时也不由得怀疑起来,根据死亡时间推断,黄小山应该是刚被杀死就被分尸,然后等到白天再抛尸,如果是冲动杀人,留给凶手准备的时间应该很紧迫。 “恰好”在他冲动之后,手边还“恰好”有分尸的工具…… 猜测到这儿,孙覆洲又一下子否决了自己的想法——手边有工具,那他肯定从事相关职业,那样的话,查查人际关系就会露馅。 所以,用自己的东西分尸,怎么看也不像这个“聪明”的凶手的做法。 至少到目前为止,关于凶手的猜测,还依旧停留在一无所知的层面上,他都不由得怀疑起,不会真跟那个分局队长猜的那样,是个惯犯吧? 小赵看着孙覆洲脸上阴晴不定,自己也渐渐变得局促不安:“孙副,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孙覆洲回过神来,手里的烟都燃尽了,一段一段烟灰砸在他脚边:“没了,尸检报告做好以后,记得发给我一份。” 市局里还热闹着,孙覆洲避开所有人的注意,从不常用的安全通道上到二楼,随机抓了一个路过的小同志,把特意从家带来的U盘塞给他。 小同志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神情中还带着一丝猥琐的男人下意识给自己敲响了警钟,在定睛之后发现是副队,才松了口气。 不过他还是拿着U盘露出疑惑的表情。 孙覆洲委以重任地按住他的肩膀:“拿去做下视频分析,看看有没有造假,一定要一帧一帧地看。” 然后立马跑回了自己工位,做贼似的。 小同志很诧异,你倒是说清楚是什么啊! 回到工位以后,孙覆洲在外套的口袋里找出手机,手指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他好像没有那个人的号码。 不过幸好,作为本案的线索之一,孙覆洲轻而易举地在一摞文件里翻出自己要找的这一串数字。 “喂…沈老板——” 孙覆洲的声音从手机里中传出来,让沈垣十分意外。 作为一个合格的“无业游民”,沈垣自然要睡到日上三竿,只是没想到这个目标,第一天就被孙覆洲出手破灭了。 “怎么是你?”沈垣刚睡醒,操着一口低沉的烟嗓,说着流利的骚话,“一大清早肯定不是好事,莫不是想跟我一起睡觉?” “如果可以,你最好一睡不起。”孙覆洲当着他的面儿诅咒他,“我想问你关于王龙海的事。” 沈垣毫不留情地嘲笑:“你反射弧够长的,今天才想起来问我。” 孙覆洲:“请你配合。”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沈垣的声音由远及近重新出现:“孙队别吓唬人,我是守法公民,晚点我就过去一趟,够配合了吧?” “妈的,废话真多,赶紧的。”孙覆洲终于忍不下去了,趁自己还没骂出更难听的话,然后两人对着手机大吵一架之前,先把电话挂了。 被挂电话的沈垣,十分不爽地将手机丢到卷成一团被褥里:“什么脾性……” 新年之后的两天,天气一直明媚得很,走到哪儿都有金灿灿的阳光普照大地,也许是觉得晴了两天已经够了,今儿一大早,天上便聚了几片乌压压的云悬在人的头顶上,遮天蔽日的阴沉,风也附和了过来。 街上的人被寒风吹得泪涕横流,开始整日整日地抱怨。对此,沈垣倒是无从体会,他驶着心爱的座驾,一路畅通无阻地开到市局大门口。 沈垣头一回正儿八经地踏进市局,格外新颖,便打算先在门口先看两眼,然而车还没熄火,就有人敲响了他的车窗。 孙覆洲那张欠揍的脸怼在车窗外,口气拽得二五八万的:“劳驾,这儿不让停车,前方左转两百米有个地下停车场,不过您要是实在懒得挪地儿也行——一小时四百,现金还是刷卡?想好了我现在就让人来贴单子。” 沈垣重新启动车子,利落地将方向盘打满:“放心,不麻烦您,我最近零收入,一分钟都停不起。” 在沈垣去停车的空隙里,孙覆洲将手里弹断了的烟头摁进一旁的绿化带里——市局里面正就着新鲜出炉的尸检报告开案情讨论会,本来这次的死者就已经够惨了,刘承凛那个“变态”居然还要搭配着尸体照片一起讨论。 他实在不想一大早就没了胃口,又想起和沈垣的约见,于是借口遁了。 好巧不巧,抽个烟的功夫,他就意外地看到了正打算“违章停车”的沈垣。弹烟灰的手一下子用力过猛,烟头带着火星子,被风吹到了脚边。 沈垣停好车回来,看见市局门头上几个晃眼的金色大字。忽然扭过头,真诚发问:“进市局要过安检吗?管制刀具要不要提前卸下来?” 孙覆洲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他:“你就是架着炮筒都能进,我说的。” 沈垣松开外套:“真会开玩笑。” 进了市局,里面的装修意料之内的……朴素,二楼刑侦队的办公区,在职人员都井井有条地在工作,来往的人不少,但自己的活儿都没干完,实在无暇分心注意他们两人。 孙覆洲直接把人领到了自己的工位上,也不管沈垣如何,习惯性地往皮椅里一陷,两条笔直地长腿一上一下地搭着,二郎腿一晃又一晃。 孙覆洲冲他一抬下巴,一副主人的架子:“随便坐。” 沈垣环视了一圈,随手拉来一把办公椅,就在他对面一搁,老神在在地坐了下来。 孙覆洲的工位在办公区的角落,一台乳白色的办公桌,桌面上有不少斑驳划痕,边边角角脱落了些乳白色的表皮,露出棕色的内里,桌面除了必要的文件和电脑,就只有一个款式老土的保温杯,因为位置偏僻,基本没人往这儿走——意外的不起眼。 “没看到有禁烟的标识,可以吧?”进入正题之前,沈垣从外套口袋摸出一包烟,撕开外包装后,抽了两根出来。 烟是本地牌子,不算出名,价格便宜,但胜在劲大,一般都是老烟鬼的最爱。 孙覆洲面对递到眼前烟,没有拒绝的理由,便顺手接下了,捏着滤嘴那头在桌面敲了敲,没急着点。 他不急不缓地抛出第一个问题:“那个王龙海跟你什么关系?” 沈垣半眯着眼,吐了口浓白的烟,氤氲在两人之间的烟雾,黏连着,却是无声地将他们的距离拉近了。 第12章 卷壹•大雪(十一) 怪不得连刘承凛都说沈垣长得帅。 孙覆洲透过烟雾看他,只觉得这个男人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不浓烈,却让人好奇的心痒痒。 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想到沈垣和陈禹在监控下的画面,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孙覆洲义正言辞地劝诫自己,绝对不能在渣男身上浪费不必要的荷尔蒙。 沈垣坐在那,两腿懒懒地放着,总觉得这个位置容不下他似的:“王龙海只是个员工,我连见都没见过。” 孙覆洲说:“那你这么急着找他?” 失踪的时间连立案标准都没达到。 沈垣反问:“签了劳动合同的员工,他在工作期间失踪了,我还不能找了?” 给黑社会打工居然还要签劳动合同,现在黑社会之间都这么遵纪守法的吗?哦,不对,这样就不应该叫黑社会了。 孙覆洲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决定暂时不拿沈垣当黑社会看待,捏着烟在手里转了两圈:“单凭黄毛自己肯定没法混进你的会所,你没查到是谁在帮他?” 这烟他以前抽过,呛人的很,一嗓子下去,不管飘到哪儿的神儿,都能拉回来,警界同行人手一包,熬夜必备。 他以为沈垣这样的成功人士会喜欢高档一点儿的。 “这件事我让经理去处理了。”沈垣脑子转的快,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话外音,“你是说王龙海?” “这不是很明显吗?”孙覆洲抬手将烟夹在耳朵上,“用职务之便帮黄毛混进去,然后怕被追责,所以溜了——沈老板别告诉我,你一点都没怀疑?” 沈垣向他报以肯定的目光:“孙队,你说的有道理,我回去就让助理照这个方向查!” 他用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理由来应付孙覆洲的怀疑,不过显然效果一般,孙覆洲不会就这么对他放下警惕。 沈垣暗暗地叹了口气,这男的怎么还挺难攻略呢? 孙覆洲不知道沈垣这厮暗地怎么想他,不然保不准两人要在这打一架。他现在只一心想着,沈垣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毕竟这个男人在他这儿的可信度几乎为零。 孙覆洲清了清嗓子,决定暂时不纠结这个问题:“你昨天给我的东西我看了,为什么王龙海填的家庭住址只有一个地名,具体的家庭住址呢?” 他刚说完,沈垣就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他,也不吭声,盯得他怪不自在:“怎,怎么了?” 沈垣收回目光,正常时候他习惯当啷个脸,好像人人都欠他百把万似的,一旦他与人交谈了,脸就变得飞快。 比如现在,前一秒他还是面无表情的低头思索,后一秒组织好语言了,目光对上孙覆洲,表情就变得格外坦荡与真诚,好像他就是这么个人,坦荡又真诚的人。 “这个问题,孙队可能有点不能理解。”沈垣想尽量把原因说的简单一点,“王龙海家在一个小山村,就是那种从村里到县城要翻一座山再淌一条河的那种,哪怕给你详细到门牌号,你都不一定能找对门,何况他们大多数都没门牌号,你只能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问。” 简单来说就是有没有详细的家庭住址,根本没差。 经过沈垣的讲解,孙覆洲立马就清楚明白了,他原本打算去王龙海家走一趟,现在看来可能这个任务挺艰巨,可是除了也没“闲人”能接下这个任务了。 连队长都还在开会。 孙覆洲不由得一阵烦躁,顿时觉得沈垣有点碍眼:“警方怎么调查就不劳您费心了,感谢您的配合,慢走不送。” 沈垣差点没绷住:“你一大早把我叫来,就是为了问我一个王龙海家门牌号?” 孙覆洲哑然,他把沈垣喊来,主要是因为王龙海突然在这个案子里有了一席之地,而早一步就向他提到这条线的沈垣,也理所当然的重要起来,成了他调查王龙海的切入口。 结果人家只是大老板与小员工的关系,这还有什么好问的。反正折腾的是沈垣,他乐见其成。 既然来了,不能就这么走,沈垣无奈叹道:“虽然孙队没什么要问的,但我有要说的。” 孙覆洲眉毛一跳:“哦?说说看。” 沈垣说:“其实我有接到举报信,王龙海可能私底下‘抽白面儿’。” 窗外又是一阵风响,吹得惊天动地,枝叶翻飞,有一瞬间,沈垣都怀疑市局的窗户质量是不是能承受住这样的鞭策。 孙覆洲意识到话题可能要趋于严谨,立马进入了状态,把坐姿由摊转变成了坐,正襟危坐。 “举报信带了吗?” “我为什么要带着那个?”沈垣抽了烟,又说了这么半天的话,有点渴了,“话说你们一般不给水喝吗?我跟你唠半天了……” 孙覆洲暗骂一句事儿妈,胳膊一伸,把自己的保温杯递给他,还给懒编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免得我去倒水你还得怀疑我会不会下毒。” 沈垣颇为嫌弃的蹬着手里的大爷同款带把儿保温茶杯,藏蓝色的外衣,都已经磨掉了漆,露出了银色的铁皮。 盖子一开,水面上飘着两三朵小雏菊和三五粒枸杞,跟他大眼瞪小眼。 沈垣黯然失笑,这是什么养生搭配,补血又败火? 似乎看出了沈垣的笑就是明目张胆的嘲笑,孙覆洲不屑的两眼一翻:“你懂个屁,爱喝不喝。” 沈垣最后还是喝了两口,还吃到了一颗枸杞,舌尖一勾,咬开了,品了品,没味。 养生小插曲就暂时略过了。 沈垣润过了嗓子,总算不卖关子了:“举报信反正我没带,你想看我下次拍给你,不过关于举报信的内容,就跟我刚刚说的那样,后来我也让人问了,很可能是真的。” 孙覆洲说:“很可能,也就是说没证据了?” 沈垣摇头:“也不能这么说,还是有间接证据的。” “王龙海在两个月前至今,陆陆续续欠了不少钱,很多都是高利贷,而就在上个星期,他爸妈,因为这些债,一个成植物人一个自杀,家里就剩一个还在上初中的妹妹。”沈垣说完不忘补一句感慨,“那小姑娘命大,追债的上门的时候,她在学校住宿。” 虽然说起来就两三句的事儿,但这几句话里,却概括了一个完整家庭的毁灭。 “哪里是命大。”孙覆洲看着不靠谱又不正经,实际上偶尔也会很细腻,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矫情,“一家死的死跑的跑,她一个小姑娘,怎么生活?” 有时候活着才难。 死只要一时的信念,活着却要无数个理由。 沈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紧了紧后槽牙,那姑娘的确艰难,本来就穷的家徒四壁,现在还多个植物人的爹要每天照顾,搁谁身上不是一块大石头? 同情完了呢?你又不能养人家一辈子。 沈垣又点了一根烟,静静地等孙覆洲感伤完。 不过那边正感伤的孙覆洲也不负众望,情绪收放自如,就同情了两秒,回到正题:“照你这么说,他欠的钱就是用来玩那个的?” 沈垣点头:“不出意外的话。” “知道他欠谁钱不?” 沈垣耸了耸肩,一派真诚:“这我真不知道,我又不是什么搜索引擎,知道那么多会折寿的。” 最好多折几十年,少在外面为祸人间,孙覆洲幼稚的想。 不过话又说回来,沈垣这么上赶着,又是送监控又是送消息是为了什么?他可不信是因为正义。 怀疑归怀疑,孙覆洲还是秉承着能帮助破案的就是好市民,摈弃了私人恩怨,态度良好地说:“这个消息对我们很有帮助,等我们证实以后一定给你颁发一面五好市民的锦旗,还有什么别的消息没?” 沈垣头一次听到没有夹枪带棒、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语气,颇为感动,也不禁和蔼了起来:“别的消息暂时没了,他们蛇鼠一窝,有了线可以顺,相信你们警方查下去也容易。” 等刘承凛一行人从小会议室出来,远远地就看到这两人坐在办公区的角落,脸上都端着一副毫不做作的假客气,一晃眼还以为是对儿相熟相知的老朋友在侃家常。 旁的人都这么认为。 只有刘承凛纳闷地想,这两人又在玩什么相亲相爱一家人的戏码? 同样纳闷的还有邱云,自从进队之后,她没见过孙覆洲和除了刘队以外的人有过多的交流,而眼前这个英俊又沉郁的男人更在她的认知范围以外。 “叮铃铃~叮铃铃” 邱云的目光散了一瞬,数不清的探究从黑黝黝的瞳孔里流露出来,远处接线员桌上的座机突兀地响了好几声,耳边闹哄哄的声音逐渐明朗,她回过神来。 邱云忍住好奇,看向男人身旁的孙覆洲:“孙队,这位是……” 孙覆洲瞥了沈垣一眼,看起来他显然没有要自我介绍的打算,不禁起了一丝坏心眼:“黑啤酒会所的老板,沈垣……来帮我们破案的。” 邱云点了点头:“沈先生,你好。” 沈垣一眼就认出了她是马胖子的女神之一,冲她提了提嘴角,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放缓了语气:“你好,很少有女孩子做刑警,很辛苦吧?” 邱云忙摇头:“不辛苦,不辛苦,为人民服务。” 沈垣点头:“做你们这行,多注意身体,看你脸色不太好。” 邱云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两眼,沈垣说这些关心的话时,不过分亲近,却又情真意切,是踏踏实实的提醒。 邱云的声儿倏地就小了,跟蚊子似的:“谢,谢谢,没关系。” 这一来二往的,孙覆洲都看呆了,沈垣什么时候还会说这种,不是假客气也不是虚以委蛇的话了? 全场唯一状态外的,只有刘承凛了,脑子还在正常思考:“沈先生怎么来了?” 沈垣不习惯坐着仰头与人说话,便弯腰站了起来,伸手拿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和孙队聊了一会,内容我就不重复了,孙队应该会和您说。” 说罢,他低下眉,扫了一眼孙覆洲头顶上两个不明显的发旋儿,就隐隐约约地藏在他多年未理的一头“秀发”里。 聪明又固执吗? 沈垣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 走之前,他忽然转过身,向孙覆洲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起了悄悄话:“虽然我没有证据,但黄小山冒这么大风险跑到我店里,应该不止喝酒这么简单,不过……这就要辛苦你们了。” 沈垣个子高,弯下腰来,将孙覆洲遮了个严严实实。 孙覆洲一时不查,立马躲开了他的目光:“知道了知道了,赶紧滚。” 沈垣直起腰,转过身,冲旁人微微点头,迈开步子向楼梯走去。 一行人一个接一个的扭头,伫立目送沈垣离开,场面颇为壮观。 邱云是最先回神的,一弯腰就窜到了孙覆洲面前:“孙副,尸检报告你看了吗?” 孙覆洲盯着面前这叠报告,眨了眨眼:“看,看过了……” “好像从凶器上找不到什么线索……”邱云的失落表现得很明显,开始自说自话,“刚刚刘队重新带着我们又做了一遍受害人分析,黄小山去会所应该有不为人知的理由,可是他的通讯录里也没查到他有联系什么人……” 孙覆洲猛地抬头,看向刘承凛:“你也这么觉得?” 刘承凛歪了歪头,狐疑地问:“什么叫我也?” “刚刚……”孙覆洲不知道怎么说合适,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刚刚沈垣,就提醒过我……” 刘承凛有点意外:“他跟你说这个?” 孙覆洲缓缓点头。 刘承凛说:“难得他还肯特意提醒你。” 就上一次两人的会面状况而言,沈垣后来肯好言好语配合警方都是脾气好的了。没想到一转眼,两人已经能和和气气的坐下来促膝长谈了。 孙覆洲苦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特意还是故意。 外面的风依旧大,沈垣避着风口,一拐弯就走进了地下停车场,车就停在入口正前方。 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手机的振动声。 打这通电话的人,听沈垣接电话时的语气还算愉悦,便壮着胆子说了来意:“对不起沈哥,王龙海我们看丢了。” 沈垣把电话开成免提,随手安在中控台的车载手机支架上:“……老子当时怎么说的?” 原本没有第一时间听到回应,那人还有些庆幸,没成想只安静了两秒,暴风雨还是下下来了。 “您…您说让我们看住他。” 沈垣舔了舔嘴唇:“然后你们就把人看丢了?” “对不起沈哥,王龙海好像发现我们了,他在公共厕所翻窗户溜了。” “王龙海怎么知道有人盯着他?早不跑晚不跑,你现在把人放跑了?警察去哪找凶手?还是说,要不你来替王龙海?” 听着沈垣的语气,电话那头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最后不约而同的看向面前这个窗户。 王龙海之前进了二楼公厕,看着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年轻,所以他们也没想到人家有胆量从这儿翻出去的。 根据窗台上的脚印,王龙海跳下去以后,是踩着一楼的空调外机,慢慢爬下去的。 外面是四通八达的大马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个人走在里面,无异于一滴水落进海里,连个响儿都不一定听得见。 领头儿的丧气地听着沈垣挂断电话后的忙音,只好带着人重新找这只溜得飞快的老鼠。 然而,一扭头,他在窗户下的墙跟里看到了一小块叠得四四方方的纸片…… 第13章 卷壹•大雪(十二) 根据罗军的口供,他们并不知道黄小山在隔壁的宾馆开了房间,所以当晚,他们理所当然给神志不清的黄小山在路边拦了一辆黑的。 会所外那条小路上的监控也证实了这点。 虽然等到警方找到那辆车的时候,车已经被遗弃在荒郊野外好几天了,甚至野猫都在车里落了窝。 车内没有任何凶手留下的痕迹,只有后座还残留着黄小山的呕吐物。车门,车窗上都能提取到他的指纹,座椅上有一点拖拽的血迹,除此之外,没有反抗的痕迹,可想而知,黄小山可能最后被拖下车时,都是无意识的状态。 为了确认这辆车的具体行动轨迹,孙覆洲和刘承凛两个人窝在视频分析室一上午,调了几十个路口的监控才勉强拼凑了大致路线。 这辆车在西水区被偷,又从西水区绕到华南区,然后拐个弯又开到北聊区,最后消失在监控画面里,弃车的地方就在距离那个监控,不过两百米远的一片烂尾楼里。 孙覆洲最后拿着樰城地图,看着上面那根绵长的红线,他都要无语了。 再看屏幕,一个从头到脚,连手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被放大后定格在画面上,连唯一裸露在外面的眼睛都带着一个眼镜,不知道是真近视了,还是为了掩盖身份而带的道具。 其实过年期间,许多路段都设有安全检查,碰上了就免不了要卸下他的伪装,可巧的是凶手竟然都避开了,从无人问津的小路到四通八达的主路,好像每个检查点都被他摸得透透的。 孙覆洲恨不得冲到屏幕里,亲手拉下他的口罩和帽子。 这条路暂时是走不通了,孙覆洲咬着嘴唇上的死皮,一脸纠结:“我还是觉得黄小山去会所的理由很奇怪,你们查他的通讯记录了吗?” 刘承凛麻利地将桌上的外卖盒收拾进垃圾袋里:“早查了,有两个没法追溯的黑号,都只打了不到一分钟的电话。” 孙覆洲把嘴皮咬的全是小口子,疼得嘶了一声:“……那我们现在往哪儿查啊?” 刘承凛将垃圾袋往他凳子腿儿上一靠:“如果能找到案发现场就好了。” “你是说第一现场?”孙覆洲挠了挠下巴,“会不会就在北聊区?” 毕竟被害人跟凶手都是在那消失的。 刘承凛打消他的念头:“没有搜查令,你难不成一个房子一个房子的找?” 大雪之后,刚晴了两天,云就又堆了起来,像层铺盖似的将天遮得严严实实,伴着一阵一阵而来大风,每户人家都将窗户关得严丝合缝,红色的塑料布摇曳着,像是代表着春节的旗帜。 矮楼林立在胡同两旁,小广告的纸页耷拉着,被风吹得呼啦啦的响,声音一下子散在胡同里。 孙覆洲打着哈欠,一手扯下只剩一个角还依依不舍地粘在电线杆上的白色广告纸,然后撑着墙,勾起腿,擦了擦裤腿上的泥——早知道就套着执勤裤出来了。 他们昨天看完监控后,就带着人围着北聊区地毯式搜查了一天,刑警们各个累得晕头转向,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只好就地解散。 所以今天一早,刘承凛就暂时决定改变侦查方向,其他人该走访走访,该排查排查,他俩则从黄毛的另一个徒弟身上试着找突破口。 这个小徒弟不同于罗军,还只是个在校学生,为此,他们特意换上了一身笔挺威严的警服,希望能在无形中施以心理压力。 之前有刑警和这小孩接触过,反馈的信息就是个无知的叛逆青年,黄毛死的当晚他在家通宵打游戏,最后还着重强调了,他对警察的态度极其恶劣。 “三单元,一栋……这边儿。”刘承凛挨个楼底下看了一圈,终于找着了目的地。 孙覆洲抬头眯眼数了一下楼层数:“提前打过招呼了?” 刘承凛走在前面:“打过招呼了,就那小孩一个人在家……到了。” 埋头上楼的孙覆洲,唰地抬起头——一扇铁门一扇木门,是好几年前的款式,几乎不怎么隔音,电视剧的女主角歇斯底里的哭嚎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 刚敲过门,里面的木门就应声而开,一个打扮得十分朋克机车狂拽酷炫暗黑混搭的男孩,一脸冷漠又丧气地透过铁门栏杆的缝隙,目光在他俩身上来回地打转。 刘承凛公事公办地出示警官证:“你好,可以聊聊吗?” 周力凑近了些,谨慎地将警官证上的号码在心里默记了一遍,然后才开门放他们进屋。这个男孩防备心很重,对他们极其不信任,刚进门就将他们从头到脚打量了无数遍,孙覆洲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被盯穿了。 刘承凛不声不响中就把房子的大致看完了,便开始聊天似地问:“你家里人呢?” 这个周力长得不咋地,打扮倒是走在潮流前线,往单人沙发上一摊,那动作比孙覆洲还熟练。 他懒懒地说:“爸妈打工去了,爷爷奶奶还在乡下走亲戚,回不来。” 跟学生聊天,刘承凛会用一种婉转迂回的打交道的方式,先采取他们的信任,再从他们嘴里套话,并争取树立一个伟岸高大的人民警察的形象。 不过周力不是一个对警察叔叔抱有敬意的小孩,他像每个青春期的叛逆少年一样,将自己的逆反心理表达的淋漓尽致。 在刘承凛跟他扯了两句闲话后,少年终于发作了:“不是,你们究竟要问什么?跟个娘儿们似的,磨磨唧唧。” 娘儿们•刘有很好的耐心和教养,不会对青少年发火。 但爷们儿•孙就不一样了,他摆着比流氓还流氓的姿势,抖着腿:“你说你这小嘴儿,跟抹了密似的,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喝杯茶?” 周力戒备地看向他:“换哪儿啊?” 孙覆洲笑眯眯地说:“回局里,请你去玩一天的权利,我们还是有的。” 没人想大过年的去局子里喝茶,周力的嚣张气焰收敛了些许,随之而来的是一脸不耐烦:“不用了,你们赶紧问,问完了我还要写作业。” 听听这屁话。 刘承凛也知道绕弯子没用了,照例拿出黄小山的照片给他确认:“认识他吧?” 周力说:“认识。” 刘承凛问:“怎么认识的?” 周力努了努嘴:“就是在网吧一块打游戏认识的。” 刘承凛将照片反面盖下:“你觉得黄小山这个人怎么样?” 周力两腿岔着,坐没坐相:“还行吧,挺仗义,肯出头,做人没话说,就是……有点小气,有时候管我们借个一二十块的,就没怎么还过。” “二十三号晚上,黄小山为什么叫你们去喝酒?” “就说快过年了,聚一聚。”周力说,“不是,喝酒还要理由吗?平时我们都是想起来,就一块出去喝一顿,这有什么好问的。” 刘承凛突然想起那个黑车司机,便问:“罗军说,黄小山喝醉之后,是你俩给他拦的车,你还记得那司机长什么样吗?” 周力听完,陷入迷惑。 说实话,当晚三个人都喝多了,罗军连司机是男是女都没注意,可见醉成了什么样。但周力比他们两个醉鬼好一点,因为家长在家,不敢烂醉,脑子里还保持了为数不多的清醒。 刘承凛这会儿一提那司机,他也总算想起了不对劲的地方,又不敢说太详细,怕出错,只好概括了一下:“那个司机在车里还带着口罩,说是因为车里暖气坏了感冒了,他看黄毛喝多了,还送了一瓶水,让我们喂他,免得吐他车上。” 刘承凛追问“你能描述一下那个司机吗?” 周力为难地说:“这让我怎么描述,包那么多,脸又看不清,就知道是个男的……听声音,闷闷的,但应该挺年轻的......不是,这些你们不能看监控吗,干嘛问我?” 废话,监控能看来的还用的着问你? 孙覆洲很不喜欢这个什么都不肯多说的小孩,好像巴不得把自己从这个案子中择出去。 询问环节走到了死胡同。 孙覆洲拿胳膊肘捅了捅刘承凛的后背,示意换人。 他弓起身子,从龙凤呈祥的果盒里抓了一把瓜子:“小孩儿,问你一个人,见过......或者听说过王龙海这个人吗?” 周力对他印象不好,看到是他说话,表情一变,全身的刺儿都悄悄竖了起来:“没听说过。” 同样的话他们早就问过罗军,后者也说不知道、不清楚。 “你好好看看,这个人,有印象吗?”孙覆洲不可能到此为止,所以直接拿出了王龙海的照片,和黄小山的照片排在一起。 周力盯着照片盯了半天,最后才犹豫着说:“我,我记不清了。” 孙覆洲把瓜子嗑得脆响:“罗军说,他经常从黄毛手上买货,你真没见过?” 周力瞪着他如临大敌:“什么货?我不知道。” 孙覆洲好笑地看着这个一直努力装大人的小屁孩,尽管他学着别人认大哥,学着喝酒如喝水,学着一副吊儿郎当且事事无畏的神情,依旧掩盖不了他是个小屁孩的事实。 没经验,没胆量,空有一副纸扎的外壳。 孙覆洲把手里的瓜子壳一倾,哗啦啦地落到空垃圾桶里,他拍掉了粘在手心里的渣滓:“没事,你知道罗军被我们逮了吧?因为吸毒,他啥都撂了,反正主犯黄毛已经死了,他的死跟你们也没啥关系,我们问你呢,也只是确认一下,免得以后动不动还来打扰,不过前提是你得配合,对不对。” “我配合啊。”周力果然被唬住了些,怕罗军真招了什么,不敢什么都说不知道了,开始漏一点口风,“黄毛卖什么,我是真不知道,但你说这个人,我好像见过,但他不叫什么王龙海。” 孙覆洲得意地抿唇一笑。 根据周力的说法就是,大概两个星期之前,王龙海曾经化名周海,在小蜜蜂网咖见过一面,不过太匆忙,连话都没说上,只知道是来还钱的。 孙覆洲问:“他欠了多少?” 周力不停地喝水:“这我真不知道。” 就在他不断拿杯子的动作中,孙覆洲注意到了他的手背,也有和罗军差不多的伤。 孙覆洲下意识缩回了脚,好像前两天受伤的脚趾还在隐隐作痛。 孙覆洲刚想说:“你那个手……”是不是沈垣弄的? 可他话都没说完,周力手一抖,水泼了一身。 周力一边骂着娘,一边飞快地站起来抖了抖裤子上的水珠,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去换个衣服……” 逃也似的离开了。 趁周力把自己关在了卧室,孙覆洲小声说起了悄悄话:“我怎么觉得他们都不对劲。” 一提到那天晚上在会所里的事,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概而过,罗军也是,周力也是,被揍了一顿而已,至于提都不想提吗? 刘承凛不动声色地说:“那你再多套点话出来。” 孙覆洲白了他一眼。 很快,周力换了身黑色小脚裤,露着脚脖子,重新瘫回单人沙发上,神色已然如常:“刚刚你说什么来着?” 孙覆洲咧嘴一笑:“没事儿,那天会所沈垣打了你们一顿吧?就那个会所的老板,长得人模狗样的,一胳膊纹身那个,一看就不像好人。” 周力啊了一声,点了点头,双手揣进上衣口袋,两只岔着的腿也都并到了一起。 孙覆洲一脸正义凛然地说:“这样,虽然这是你们的私事,但他动手就是他不对,什么时候我让他给你道个歉,或者你想要赔偿,我也可以帮你。” 周力连连摇头:“不用不用,本来就是我们的错,不该打那男的……” 孙覆洲笑了,笑得十分灿烂,十分明媚,甚至笑出了一些声音——不是冷笑,不是嘲笑,而是真正的忍俊不禁。 孙覆洲抹了一把眼角的泪问:“你们为什么打那男的来着?” 周力笑得很勉强:“就都喝多了嘛......” “是吧。”孙覆洲正色道,“喝多了好,都记不住事儿,罗军说黄毛调戏服务员,你说黄毛打服务员,你说说,到底谁喝多了?” 周力咬紧牙关,坚决不上套:“是打了那个男的啊。” 孙覆洲挑了挑眉,没想到这两人居然会在这件事上口供不一致:“别觉得我在套你话,罗军的笔录里明明白白地写着,黄毛调戏女服务员,然后女服务员喊来保安,你们才被发现是混进会所,你却跟我说是因为打了个男的?” 周力鼓着眼睛,嘴唇嗫嚅着,吞咽的声音在他脑内放大,他逼迫自己和孙覆洲对视,尽量不露出一丝闪躲。 “说话是要负责任的。”孙覆洲指了指胸前的执法记录仪,“市民有义务配合警察的工作,如果你明目张胆地拒绝,警方有权利认定你有犯罪嫌疑,我们穿着警服来,就是为了让你重视,我说了,这件事和你们关系不大,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妨碍我们工作......” 孙覆洲明明白白地看见,周力的眼里,那股要自证清白的劲儿一下子散佚了,从他混进这些人的生活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法把自己择干净了。 第14章 卷壹•大雪(十三) 橘粉色的窗帘,安静地垂在两侧,外面是半截水泥墙和灰蒙蒙的天空。 以此作为背景,周力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将自己的难言之隐尽数倒了出来。 “都是那个叫沈垣的让我们这么说的。”周力挤着浓眉,语速有些快,“他带人把我们打了一顿,就因为黄毛在他店里卖货,但我也没想到黄毛死了,就那天晚上,那个姓沈的给我发了短信,要是不按他说的做,我就会跟黄毛一样!” 周力调出一则短信,推到两人面前。短信的日期是25号晚上,也就是发现黄小山尸体的那天。 短信的内容算不上威胁,但吓吓周力足够了。 把前后联系上,孙覆洲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在发麻。 可能知道没法再装傻了,周力心一横,开始破罐子破摔:“说实话,我从来没碰过那东西,毕竟我还是个学生,黄毛和罗军玩的时候,我就在外面把风,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要我看,说不定就是那个姓沈的做的。” 孙覆洲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为什么是他?” “还能为什么,我们坏了他生意呗,不整我们整谁。”周力抿了抿唇,“其实黄毛去会所就是想拉个大客户,那里有钱人多,买货不会讨价还价,也不会赖账,只是没想到栽了。” 孙覆洲的指尖点了点王龙海的照片:“那帮你们进会所的,是这个周海吗?” 周力说:“我那天没见到他,但黄毛用我手机跟一个叫阿海的打电话,应该就是他吧,他欠黄毛不少钱,肯定会帮忙的。” 最后周力半哀求半急切地说:“我说这些,也不是想当证人,那个姓沈的要真是凶手,你们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孙覆洲可以想象,这三个年轻人怀着绮丽的幻想,用了一个见不得光的小手段溜进了另一种,不属于他们的、所谓有钱人的生活圈子,因为羡慕他们的衣冠楚楚,羡慕他们的出手阔绰,羡慕他们有底气的活着。 于是他们打起了歪心思,只不过太倒霉,还没来得及实现,就被现实打了个措手不及。 另外两个重要的配角,王龙海是他们的同类,在黄毛的事业里,像幕后推手一样的存在;沈垣是他们憧憬的目标,这个高高在上的圈内人,可能连他们的脸都不一定记得住。 但好像他们的动机,都不足够做出杀人分尸的事儿。 樰城西水区世贸大楼,冬天的凄寂被沸腾的人声驱赶,广告大屏上滚动着眼下最炙手可热的男星的奢侈品广告。 十九层高的副楼里,一个男人正乘着坐满了人的电梯往上行,他看着显示器上不断攀升的数字,手心早已粘腻一片,每到达一层楼,电梯里就会走出去一两个人,直到第十九层,电梯内早已空无一人。 这栋大厦自建成,每日每日都在迎来送往,从拂晓至月升,它安静地屹立在这片土地上,如今,一个年轻的男人爬上它的头顶,俯瞰这座热闹的城市。 男人很年轻,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他的个头不小,却很瘦,两颊微陷,嘴唇干得像龟裂的河床,每一道唇纹都是一道沟壑。 他站在半人高的围墙后,踮着脚、伸着脖子朝下面扫了一眼,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像极了蚂蚁群,而这栋大楼就是硕大的蚁巢,他腿一软,险些没站稳。 毫无遮挡的天台不常有人打扫,墙跟下有生长着藻类的污水,他一条腿正跪在上面,寒冷的潮湿渗进布料里,也稍微刺激了他的神经。 他从口袋摸出手机,像是有感应似的神奇,几条没有署名的信息接踵而至。无一不在提醒他,已经无路可退。 脑袋里还残留着吸食毒品后的晕眩感,双腿无力的打着晃,从这头走到那头,这边应该不会砸到行人吧,他想。男人再次鼓足勇气,看向这栋大厦的脚跟,只是这次却不再是密密麻麻的蚂蚁群了,只有一望无际的天空。 风从耳边流过,玻璃穹顶被打碎,男人依旧看着这片天空,眼里却只有灰色。 “今天下午五点,一名年轻男子从世贸大厦副楼的楼顶,坠落至五楼的空中花园,当场死亡,目前,警方已经封锁现场,正在确认死者身份,据了解,男子曾在电梯内游荡多时......”车载收音机里,温柔的女主播正在没有感情地念着稿子。 驾驶位上的司机师傅自诩有三十年驾龄,拐弯时总摆出让人误以为要飘逸的气势,被超一下车能骂出一篇小作文,到世贸大厦就短短二十分钟的路,差点把孙覆洲的嘴皮子都说干了。 还因为他穿着一身警服,就讨论起案情来了。 说的那是有板有眼的。 离开周力家以后,刘承凛想回局里,根据周力的口供再审一遍罗军。反正工作报告一向都是回家整理,孙覆洲就掐着下班的时间果断遁了。 然而不热爱工作的后果,就是从回家的半路上拐弯去加班。 本来这案子在分局的管理范围内,据说还是个自杀,跟市局碍不着边儿。但好巧不巧,分局的人整理遗体的时候,从那人身上搜出一张遗书,内容一传出来,好家伙,直接破了“一二五碎尸案”——凶手畏罪自杀了! 再搜——身上有身份证,姓王名龙海。 孙覆洲头一次这么心甘情愿地加班,他一定要瞻仰一下这位勇于自爆的凶手。 案发现场,又是拉出了三十米远的警戒线,法医组和理化检验组的人员,已经进去验了一圈出来了,尸体也早已搬上了殡仪车,孙覆洲举着警官证挤进去瞻仰了一番遗容。 这个叫王龙海的男人,在失踪了两天后,以自杀的方式在警方面前来了个隆重登场。 死者从十九楼一跃而下,砸在了五楼的空中花园的玻璃顶上,三十厘米厚的玻璃砸出了裂痕,孙覆洲站在五楼朝下看都有些腿发软,难以想象,王龙海是怎么站上十九楼的天台。 “哎哟,黄队,又见面了。”孙覆洲冲着面前这张熟面孔打了个招呼。 黄伟也和和气气的跟他打招呼:“孙副队长,这个王龙海真是碎尸案的凶手??” 孙覆洲叹道:“本来只是怀疑,这下好,自己送上门了。” 黄伟也叹:“遗书上说,他自从杀了人,就一直良心不安,加上自己因为吸毒负债累累,走投无路.....你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好好的活着,什么事不能解决?” 孙覆洲背着手在王龙海砸下来的地方转了两圈,腥红的血迹还没干,空气中似乎还氤氲着血腥味。 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多时,余光像是再也撑不住了,天幕逐渐被暮色染黑。 王龙海的遗书里写到,他第一次接触毒品时,无知地以为它只是个和香烟一样的消耗品,仅仅一次,他就贪恋上了这个,能让他的肉体和灵魂暂时得到休息的物品。 孙覆洲坐在电脑前,夹着烟皱着眉,慢腾腾的码下呈请破案报告书这几个字。 有凶手的“口供”,再串联上之前他们得到的各种旁证,这个案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结了。 刘承凛拿着一沓刚盖完各种章子的文书报告,往他桌上一放:“这下放心了?” 孙覆洲嗯了一声,不明白他的意思。 刘承凛说:“吴局刚发完脾气,说是我们要是早一天查到王龙海身上,今天也不用给媒体发那么多通稿子。” 孙覆洲嘁了一声:“谁知道这小子既然敢杀人,心理素质却这么差。” 刘承凛又说:“王龙海这两天一直躲在一栋烂尾楼里,遗书里提到的凶器也在那,我让李儒跟邱云去取了。” 孙覆洲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眼睛却一直盯着屏幕上那个只有一行标题的空白文档神游。 “行了,报告书你明天再写。”刘承凛伸手关了他的文档,“关键证据缺失,你现在写这个有什么用?” “你干嘛啊?”孙覆洲不满地看向他,“王龙海都自己招了,凶器不是在拿回来的路上吗,还要查什么?” 刘承凛的脾气一向是内敛的,就像现在,他也只是平淡地问:“你真的觉得没什么好查的了?” 孙覆洲点头:“是。” 这个案子从接警立案到今天,也就过了三天,在这三天里,他们除了查案就是查案,局里有黄小山的父母在闹,局外有媒体虎视眈眈,上面还有领导的一通通电话。 你办好了,是你应该做的,你没办好,那就是一顶顶帽子往下扣。 刘承凛是队长,是案子的负责人,这帽子真要下来,第一个就是扣到他头上。 所以孙覆洲想不通,他为什么不乐意结案。 两个人既没吵架也没动手,却依然不欢而散,孙覆洲憋了一肚子火,重新打开文档,又写下呈请破案报告书的标题。 然后又没了然后。 这时,一个有点八字眉的小同志走到他身边,喊道:“孙副。” 孙覆洲看着这人有点脸熟,但实在记不清姓甚名谁:“怎么了?” 八字眉递来一个U盘,挠了挠后脑勺:“您让我看的视频我看完了,四个文件,一共四个机位,其中一个隐藏摄像头拍到了一·二五案里,丢弃第二箱尸体的人,您要不要看一下?” 孙覆洲怔怔地看着他,半响该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冲着他点了点头,并退后让他操作自己的电脑。 八字眉同志是个辅警,办事儿的时候喜欢紧紧地抿着嘴,一声不吭,像个小老头。 导入文件后,八字眉指着屏幕上的视频说:“您看,大概这个时间段,可惜视角有点偏,没拍到全身。” 整个视频的画面视角很低,大概只到成年人的腰部上下,摄像头正对着不远处的员工宿舍一楼大门口,有三分之一的画面都被一个绿皮垃圾箱占据了。 根据距离推测,这个摄像头应该被安在了后门的某棵树的树干上。 孙覆洲真想问问沈垣,在这个破地方安个摄像头时什么意思? 那个抛尸的人是十二点零三的时候出现的,穿着黑衣黑裤,套着墨绿色的雨靴,带着工地用的白手套,左手拉着行李箱,右手提着一个黑塑料袋,行李箱被他随便靠在垃圾箱一侧,装头颅的黑塑料袋也从右手换到左手,然后被扔进了垃圾堆里。 视频里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在画面的左下角,视频边框与垃圾箱的缝隙中,有个疑似车尾灯一样的东西闪了闪,但它在画面中的占比太小,实在无法给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孙覆洲的眼神闪了闪,一楼又传来黄小山父母的哭喊声了,歇斯底里,用着最恶毒的词汇对已经死去的王龙海施以诅咒。 最终,孙覆洲还是让八字眉离开了,并应付似的说了一句话:“画面不全,说明不了什么。” 八字眉又抿起了嘴,最后看了一眼监控,一声不吭地走了。 他只是个小辅警,连在编人员都算不上,在这里没他的话语权。 一楼休息室又是热闹的一天,孙覆洲噔噔噔地飞奔下楼,脑仁被黄小山他妈尖锐的嗓门吵得胀痛,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孙覆洲一路奔到家属接待室,铁门被他一巴掌拍开:“吵什么......” 最后一个吵字悬在他嗓子眼,不上不下,他愣愣地看着屋子里的人,屋子里的人们也看着他。 饮水机上的水桶咕噜噜地吐了个俏皮的泡泡。 “兄弟,我一进门就看见你往这儿跑,急着看媳妇儿呢?”李儒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从后面勾住他的脖子,身上还带着一股灰土味儿,“我跟你说,我今儿快累死了,姓刘的让我去那个王龙海家里看看,我刚走一半,转头让我去找什么凶器,这就算了,结果我才拿到这把刀,又让我去接一小女孩,开车跑去那学校,人同学说跟一男的走了,还说是男朋友,我他妈真是.......嗯?你怎么不说话?” 孙覆洲艰难地别过头,冲门里抬了抬下巴:“刘承凛让你要找的,是那女孩吗?” 第15章 卷壹•大雪(十四) 李儒要找到小女孩,就是王龙海的妹妹。 几乎是王龙海的死讯传到市局的第一时间,刘承凛就让离得近的李儒赶过去接那小姑娘了。 ——如果这中间没有沈垣横插一脚的话。 沈垣半坐在靠墙的桌子上,外套脱在椅子上,两个袖子挽到手肘处,就拿花胳膊震慑着旁人。一个小女孩站在他身后,比他矮了一截,整个人都缩在阴影里,只有一双含着清泪的双眼,胆怯地看向孙覆洲他们。 王龙海这个人,长相普通,身高普通,身材普通,唯一的特点就是眼睛大,而且他的视力很好,所以眼神又清又透又有神。 既然是同一个爹妈生养,他妹妹王琴琴,也理所应当地继承了这么一双眼睛,而且相较于男生,漂亮的眼睛在女孩子脸上更容易体现出优点来。 “诶,你就是王琴琴吗?”李儒侧着头,打量了她一眼,“你哥是不是叫王龙海?” 王琴琴身上还穿着皱巴巴的冬季校服,脸色蜡黄,被人一打量,就像个乌龟一样缩了起来,听到哥哥的名字,小脑袋这才胡乱地点了点。 李儒遗憾地叹了口气:“哎,看着挺小啊,太可怜了,不过小姑娘你别伤心,以后有人欺负你,就报哥的大名,樰城市局刑侦大队李儒,哥给你撑腰啊。” 孙覆洲一仰脖子,把这个挂在他背上的男人掀了下去:“别贫了,赶紧把刀送过去化验,我还等着写结案报告。” 李儒被掀了个踉跄,还不忘抱紧怀里的公文包,宝贝得不得了。 “得,你是老大,你也不怕刘队给你穿小鞋。”李儒抬腿踢了孙覆洲一脚,然后飞快地遁了。 送走了这个瘟神,孙覆洲终于有心力来理清楚眼前的情况。 首先,孙覆洲就直接冲着沈垣问:“你怎么来了?” 在这之前,沈垣一直腾着一只手护着身后的王琴琴,另一只手则悠哉悠哉地刷着手机,他对周围的吵闹几乎有着百分百的容忍度,哪怕黄小山的父母指着王琴琴的鼻子骂,他都当听不到,只要没伤害到小女孩,他就像个透明人。 沈垣闻言,将手机揣进口袋:“接她来看哥哥。” 孙覆洲挑眉:“你?合适吗?” 沈垣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我现在应该算她的监护人,不具有法律意义的那种。” 孙覆洲瘪了瘪嘴:“那就不算监护人。” 黄小山的妈妈走了过来,扯住了孙覆洲的胳膊,脸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鼻涕水:“警察同志,那个狗娘养的杀人犯,是真的死了吗?你们可要查清楚啊!是不是诈死?我听说他是自杀,真是活该!一定不要埋他,让他下地狱!” 孙覆洲想撸下着只紧抓着他的手:“您别激动,等我们最后确认了,一定给您答复。” 黄母依然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力气大得就像在抓着救命稻草,声泪涕下:“我怎么能不激动啊,警察同志,我儿子死的太冤了,凶手一定不得好死啊!” 其实王龙海已经算不得好死了,从那么高摔下来,脊梁骨都碎了。孙覆洲想,那黄母想要的应该是挫骨扬灰吧,毕竟这位母亲如此爱自己的儿子。 回想起来,除了第一天,黄小山的爸爸来了一趟,之后每一天的上午,这个瘦弱的女人都会独自一人,坐着一个小时大巴,从县城跑到市局,她没钱住在城里,只能来回跑,在局里一等就是一天,只为了让儿子死后瞑目。 她是个可怜的母亲。 可她不知道她的儿子也有弥天大罪,贩毒吸毒,并不真的可怜。 虽然这话,孙覆洲没法跟她说。 孙覆洲想起了这个妇人刚听到凶手自杀的消息时,捂着嘴,坐在市局门口哭了半个小时,冲着警察又是磕头又是道谢。 到现在,额头上还肿着一块儿。 孙覆洲把声嘶力竭的黄母扶到椅子上,又端了杯热水给她,抬手给她顺了顺气儿。 “你们俩出来一下。”孙覆洲安抚下黄母后,冲沈垣两人勾了勾手。 沈垣意外地听话,牵着王琴琴的胳膊,跟着孙覆洲走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孙覆洲半蹲下来,递了张纸给一脸泪水的小姑娘:“擦擦鼻涕把,女孩子这么哭可不好看,要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样看起来才最可怜。” 王琴琴抽抽搭搭地接过纸巾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沈垣习惯性地掏出烟盒,结果看了一眼身边的王琴琴,手又收了回去:“我说,你的教育方式有点超前吧?” 孙覆洲睨了他一眼:“你有资格说吗?刚刚黄毛他妈骂的那么难听,也没看你拦着点。” 沈垣抬了抬两只花胳膊:“我拦了啊。” 他都这么“卑鄙”地威慑了,还要怎样?他一个大男人可不好意思跟中年妇女对着骂街。 孙覆洲气不打一出来:“你以为你是古惑仔啊?再配一把开山刀……以非法携带管制刀具拘你十天半个月,也不是不可以。” 沈垣顺从地放下袖子:“你刚说的,我又不是正儿八经的监护人,我只负责保护她的人身安全,被骂两句而已,以后她一个人,这种情况多着呢。” 孙覆洲蹙着眉,没有反驳。 面前这个十五岁的小女孩,个子才到他胸口,手脚细长,骨头上没一点肉,很有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沈垣说的那番无比现实的话,她听了以后,也只是微微地耸了耸肩。 是个哭起来只会一声不吭流眼泪的乖女孩。 孙覆洲也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心里十分惋惜。 因为想问点关于小姑娘本人的情况,不适合让当事人在旁边听着,毕竟小姑娘也已经青春期了,万一刺激出了逆反心理,那就不好了。 孙覆洲一个电话叫来了办公室唯一的女性邱云。 刚毕业没多久的女大学生,亲切开朗有活力还讨人喜欢,邱云不负众望,顺利用一盒甜食就把小姑娘带去另一头看电影去了。 临走,邱云还递给孙覆洲一个了然于心的眼神。 孙覆洲一边思考着这个眼神的含义,一边和沈垣各坐在长椅两端,没了未成年人,沈垣从口袋掏出了一盒新烟,拿在手上磕了磕,撕开薄膜,扯下锡纸,习惯性地抽出一根倒插回去,随后又拿了根新的放嘴里咬着。 孙覆洲起先一直看着手机上的会议通知信息,没注意到沈垣。再一扭头,就看他含着烟正要点,立马拦下了:“这块儿是公共区域,抽烟罚款五百。” 沈垣不爽地啧了一声,还是听话地将烟夹在耳朵上,前倾着上半身,微低下头:“那你有什么事,快点说。” 孙覆洲收回手,正想问关于隐藏监控拍到的内容。 然而转念一想,这也算半个机密了,实在不合适跟无关人士讨论,于是就把话引到王琴琴身上了:“那小姑娘家里,还有亲戚愿意抚养她吗?” 沈垣磨了磨后槽牙,摇摇头:“她爸还活着,只是瘫痪了,理论上不用重新找监护人。” 孙覆洲不免担忧:“那她怎么生活?” 沈垣吸了吸鼻子,低低地咳了两声:“她爸是工伤,有保险金,我也会帮忙组织募捐,成年之前的生活应该不会太难。” 孙覆洲不可置信的看他:“你?募捐?确定?” 沈垣仰着脸,斜睨着他:“……陈氏要跟朝阳基金会合作,资助对象主要面向山区的贫困儿童,当然也包括这类青少年,我到时候会参加线下的募捐宴会,帮她申请一份助学基金。” “我说呢。”孙覆洲长出一口细气。 沈垣对他的反应很是不解:“怎么,我是不配捐款了吗?” “配!当然配!绝配顶配!”孙覆洲毫不走心地夸他,“那什么,募捐方式是什么,我也稍微帮个忙。” 沈垣将脸转向另一边,只留个后脑勺冲着他,低低的咳嗽声传了过来:“等资助真正拿到手,中间要过好几道程序,学都开了,你不如直接包个红包,还快点儿。” 孙覆洲撑着膝盖站起来:“行吧,那等我回头买个红包。” 两个负责护送黄母的辅警,把她从休息室搀了出来,并站在休息室外为难地看了一眼大门口的方向。那里正等着几个,想一拍受害人家属的记者。 孙覆洲深吸一口气,抓了抓头发,正欲去处理。 身后的沈垣,微微抬起头,叫住他的背影:“……黄毛的案子,就这么结了吗?” 孙覆洲本来想点头的,但就在他回头以后,却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不一定吧。” 沈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重新走向休息室,男人懒懒地背着手,微微弯下腰,一只腿没劲儿似的屈着,他低头叮嘱了一句这个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妇人,脸上的表情淡淡的。 做完这些,他又依旧背着手,拖沓着步子走去大楼门口,和那群唠叨的记者们交涉去了。 沈垣觉得这个男人有时候挺有意思的,和他交集时,跟走进了一间落了灰的杂物间似的,不管从里从外,都不够吸引人,可你刚抱起平常心走进去随手翻一翻,又恰好让你找到有意思的东西。 其实王龙海一死,案子结不结那都是早晚的事了,他会问也不过是想用这话给心思敏感的孙覆洲提个醒。 王琴琴趁邱云离开办公的空隙,一路小跑回来:“沈哥哥,我什么能回去?” 她不喜欢在警局呆着,在这里,每个人每个眼神都无一不在提醒着她一些残酷的现实。 沈垣轻声问:“不去看你哥哥吗?” 王琴琴抿着唇摇头:“我不敢看,虽然那个姐姐说,哥已经画过妆了……”但她还是不敢,这种害怕,就像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墓地,是理所应当地会生出的惧意。 “好。”沈垣点头,没有多问,“那就回去吧,你哥的后事我会处理的,你安心上学。” 王琴琴跟在沈垣后面,走出警局的后门,远处的城市中心灯光熠熠。 她忽然问:“沈哥哥,你为什么帮我们家这么多?” 沈垣伸手扯下贴在车窗上的红条子,仔细地看了一遍罚款的数额,塞进口袋,直接坐进驾驶座:“小孩子没必要知道。” 大人是不可能和小孩子交代理由的,因为觉得没必要。 王琴琴也做不出小孩子喜欢的撒娇或追问,只是乖巧地点头,便不做声了。 第16章 卷壹•大雪(十五) 王龙海虽然死了,但凶手不能凭他一纸之词就定下来,还需要用各种证据来佐证事实。 所以孙覆洲刚一上班,就被刘承凛派去出外勤,负责调查王龙海生前居住的宿舍。再然后,就变成了他站在黑啤酒会所后门,跟一颗行道树大眼瞪小眼。 他摸着粗糙的树皮,上面有一块有不明显的拼接痕迹,一个小小的黑色的“眼睛”就藏在树干中,那个拍到抛尸人的针孔摄像头就在这儿。 “孙副,咱们是不是该过去了?”说话的是个熟面孔,那对特征明显的八字眉,正紧紧地皱着。 他们已经围着这条路上的几棵树转了十几分钟了,该干的正事儿却被放在一边,而且没有指示,他也只能默默地在后面跟着。 “不着急。”孙覆洲拍了拍树干,指着树的前面说,“小正,你半蹲在这,往那个方向看。” 八字眉叫肖正,因为谐音,常被人喊成小正,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大家对他的称呼。 肖正的方脸皱在一起,明显不太情愿,但还是照做了。 他扎着马步看了半天,总算悟出了点东西:“这是昨天我看的那个监控吗?” “对咯。”孙覆洲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那你觉得,这个监控安在这是为了拍什么?” “拍……”肖正挪了挪有些酸的腿,想把正前方的景色看个透彻,“宿舍楼门口?” “站起来吧。”孙覆洲伸手一捞,把他拉了起来,“你仔细想想昨天看的监控,如果是为了拍宿舍大门,安在前面那颗树上视角不是更好吗?” 肖正按他说的话想了想,的确如此:“那它在拍从这个后门路过的人?” 孙覆洲没忍住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给你那个脑子上点油好好转转,光拍个下半身有什么?盯裆识人?” 肖正缩了缩脖子,抬手抓了抓刚被暴击的头顶,听了他的话,无辜之余又没忍住笑了笑。 孙覆洲双手背着,走到安有摄像头的树边,抬手往正前方一指:“它在拍那面墙。” 尤其是那个墙的墙根儿。 会所的外形是一栋四层的独栋商铺,隔壁楼和它隔开,单独做成了员工宿舍,楼与楼之间留着窄窄的缝隙,因为会所背后有个院子,所以宿舍楼就比会所多出一段,刚好形成了一个夹角。 作为会所的员工,自己店里的监控探头在哪,肯定是摸得清清楚楚,并谙熟于心,同理,宿舍楼内外也一样。但万一要做点见不得人的事儿呢? 他们会找一个监控盲区,和上学时期差不多,教学楼侧面通常会是个死角,那里也就成了男学生偷偷打架抽烟的秘密基地,换成这里,则是这个墙根。 肖正用一句十分绕口的话总结:“……这个监控是为了拍其他监控拍不到的地方?” 孙覆洲咬牙切齿地点下头:“差不多吧,是这个意思。” 搞清楚了这个隐藏摄像头的存在意义,孙覆洲总算肯放心去干正事了。 宿舍楼的装修很简单,但看得出楼里楼外都是新刷的,白色的墙面依旧白得发冷,只有靠近地面的地方有些发黄,红色的楼梯扶手抛了光,颜色还是鲜艳夺目的。 王龙海的宿舍在二楼顶头一间,前两天是过年,加上店里停业整顿,宿舍里没什么人,大多数房间都是大门紧闭的状态,只有个别的房间门是半开着,里面还有人在活动。 这种情况应该就是些无家可归的人。 孙覆洲步子很慢,不算很长的走廊,让他走出了十万八千里的感觉,几乎是每一扇门他都打量了一遍。 肖正也跟着看,但就是盯穿了也没看出来什么蹊跷之处。 有员工注意到了他这个外来人,一言不合就冲他喊:“你谁啊,怎么进来的?” 不等孙覆洲有动作,肖正先出示了警员证,语气比他还凶:“警察,办案的,没你的事儿少凑热闹。” 一看是警察,果断就怂了,那人抓着门边眼看着就要关上:“早说嘛,你们慢慢查,不打扰你们。” “等等!”孙覆洲一把抵住了就要关上的门,“我有事想跟你了解了解。” 那人苦着一张脸,很是为难:“啥事用得着跟我了解?我新来的,能知道啥……” “没事,别紧张,来抽根烟。”孙覆洲靠着门不让他关上,换上一张笑脸,特意拿了一包之前在市局年会上顺的软中。 一百多的烟啊,他都舍不得抽。 那人犹豫着接过了烟,总算没那么抗拒了:“……行吧,那你们就站在这儿问。” 毕竟这年头,好奇凑个热闹就得,为了凑热闹惹一身骚那就成不值得了。 “好嘞。”孙覆洲一副跟他哥俩好的架势,还帮他点了烟,“你应该知道我们来查什么,昨天在西水死的那个,叫王龙海,你认识不?” “哦,阿海,我知道。”男人皱着眉回忆着这号人物,“我看微博上说,他杀人了?” “这事儿还在查,我这不正跟你打听他呢嘛?”孙覆洲回绝了他的好奇心,“你跟他接触过吗?” “说什么接触不接触……”男人嗤笑,挤着眼,“都是同事,也没那么熟。” 孙覆洲哎了一声:“没事儿,我知道你们不熟,你跟我唠唠。” 男人说:“我跟他不在一个部门,他是三楼的,没什么来往,不过之前听说因为他吸毒,上面的想开了他。” 孙覆洲表现得很讶异:“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男人回忆了一下:“过年之前吧,经理找他谈过话,也不知道聊了什么。” 孙覆洲点头:“他吸毒的事儿,你们都知道?” “有些耳朵灵的,知道。”男人说,“其实阿海不怎么跟我们玩儿,就知道赚钱,说是给妹妹攒学费,他妹妹会读书年年考第一。” 孙覆洲倏地想起那个眼睛大大的小姑娘,低眉顺眼的模样,通身灵气,听说就因为她听话争气,家里才没那重男轻女的恶习。 “照你这么说,他应该挺节省的,怎么会碰那东西?”孙覆洲双手环胸,换了个姿势靠着门框。 男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听说是抽了加料的烟,就染上了,他在很多地方做兼职,发烟什么的,哪搞的清楚是谁,我们也不关心,反正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之后男人就没什么能说的了。 孙覆洲盯着面前紧闭的大门,心里百转千回。他耳边总有个声音,吵着说,不寻常!不寻常!快去查!快去查! 我查你大爷! 孙覆洲暗骂一声,转身朝王龙海的宿舍走去,这次他没有再慢腾腾地走,而是大步流星。 敲了敲门,没人应,门被反锁着。 “我之前从管理员那要的钥匙。”隐身多时的肖正及时在一旁站出来,打开了房门。 “聪明!”孙覆洲肯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们的宿舍是四人寝,铁质的高低床,房间正中心摆了两个木桌,里面靠墙有个六格铁柜,用来放东西,最里面是个小阳台,还装了个独立卫生间。 窗外阳光正好,晶莹的浮尘在光里上下翻滚,靠门的下铺躺了个人,带着套头耳机,睡得正酣。 孙覆洲拍了拍他的脸:“嘿,哥们儿,醒醒。” 男人嘟囔了一句,迷迷糊糊睁开眼,抬手撸下耳机:“你他妈谁呀?” 孙覆洲又没动作,肖正熟练的甩出小本本儿。 男人茫然地眨了眨眼,然后反应过来:“哦!警察同志,你们要看王龙海的东西是吧?没人动,都在那放着呢,就在最底下左边那格。” 孙覆洲冲他一笑,又发了根烟:“行,麻烦你了,先别睡,等会跟咱们聊聊。” 男人接下这跟有排面的烟,谢了两三遍。 孙覆洲按照他说的找到了属于王龙海的柜子,边上上了锁。 王龙海室友摸着脑袋说:“不好意思啊,我也不知道他钥匙在哪。” 肖正也没辙。 “得,我来。”孙覆洲在公文包底下扒愣了半天,摸出一根细长的钢丝。然后他就熟稔地拿着钢丝往锁眼里捅了几圈,捏着锁晃了晃,一拉,开了。 不仅是围观的王龙海舍友,连肖正都一脸震惊,这是什么电视剧情节?开锁不会是什么必修课吧? 孙覆洲没在意他们的震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撂,大剌剌地蹲在柜子前,抓着柜门,开始扒愣里面的东西——两本没什么可看之处的地摊文学,一个放着乱七八糟的小东西的铁盒子,一个夹着笔的硬壳笔记本,还有一串钥匙。 除了衣物和生活用品,这些就是他全部的秘密。 自称叫阿林的王龙海舍友捡起了那两本地摊文学,咧嘴笑道:“嘿嘿,就这两本书,他天天抱着看,也不知道看出了什么名堂。” 孙覆洲扫了一眼书名——《如何做一个成功的男人》,和《如何在社会上生存》,看书名就知道没什么营养,写这些的人指不定自己都还没想明白怎么活,就上赶着教别人。 孙覆洲打开了那个叮林当啷的铁盒,里面掉出来一个豪车车标。 阿林又凑了过来:“这不那什么,劳斯莱斯嘛!阿海说他以前是个洗车的,因为有一次不小心把人车标洗掉了,被开除了,可能就是这个标。” 孙覆洲把车标收起来:“你俩关系还挺好啊?” 阿林尴尬地挠了挠头,一副想撇清又没法撇清的样子:“也不算很好,我俩是初中同学,他比我早辍学一个学期,我也是看他挣得挺多,才跟着来城里。” 孙覆洲问:“那他吸毒的事儿你知道吗?” 阿林欲言又止,最后模棱两可地说:“知道吧……” 孙覆洲瞪他:“什么叫知道吧?知道就说知道。” 肖正也十分默契地瞪了他一眼。 阿林讪讪地笑:“我也是听说,他也没在宿舍吸过,虽然住在一块,但他话很少,有时间就去做兼职,之前我们都是瞎猜,直到沈哥让人找过他,我们才觉得这事儿是真的。” 孙覆洲心中警铃大作:“沈垣找他?” 阿林说:“应该是要开了他,经理说过,店里不要抽大烟的。” 孙覆洲沉默地低下头,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顺手拿起那个硬壳笔记本翻了翻——这应该是个账本,封面磨损很严重,本子页都用得打卷儿。本子里井然有序地写了一堆数字,但是没头没尾没日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什么。 其中几张,页码处不明所以地标记了一个黄。 孙覆洲笼统地看下来,只能分辨出里面加号是收入,减号是支出,并且从一开始的收入大于支出,到后来的支出大于收入。 倒是证实了王龙海已经负债累累的事实,不过让孙覆洲想不通的是,借款人是谁? 王龙海欠的钱不少,黄小山就是有那个本事借也没那个心吧?谁知道会不会还。 这时,外面的走廊上传来规律的脚步声,不轻不重,不急不缓,由远及近,中间还迈了一下门槛,最后堪堪停在他身后。 阿林最先回头,一见来人,吓了一跳,像个被查寝的学生似的,跳到床铺上,把自己凌乱的铺盖卷了卷,恭敬地喊到:“沈哥!” 孙覆洲对他的到来表现得十分平静,似乎早有预料,他淡定地拿着本子直起身。 然而蹲的时间有点长,腿已经蹲麻了,刚站直就软了一下膝盖,避免弄坏本子,他的手臂下意识张开,脚尖打了个转儿,整个人便顺势朝沈垣扑了过去。 沈垣:……? 他苦哈哈地笑啊笑:“……兄弟抱一下?” 第17章 卷壹•大雪(十六) 狭小逼仄的一个破员工宿舍,四个人围着桌子整整齐齐地坐了一圈儿,走廊上有听不清晰的窃窃私语,话题就围绕着这间屋子。 阿林不知道从哪搬来了四张凳子,还像模像样地拿一次性杯子借了热水,招待几个人落了坐。 想起不久前尴尬的一幕,孙覆洲一手握拳放在嘴前,干干地咳了两声:“那什么,你来干嘛?” 沈垣抓着杯子啜了一口,目不斜视:“过来帮你们破案。” 孙覆洲正翻着王龙海的账本,听完往桌面一扣:“案子已经破了,我们这次来只是来核实……” 沈垣略一点头:“哦。” 阿林和肖正隔着桌子互换了一个眼神,都充满了对自己上司的无语。 孙覆洲偏着头睨他:“小正,拿笔好好记,一个字都不能漏。” 肖正不敢大意,忙打包票:“孙副,我办事,您放心。” 孙覆洲满意地哼了一声,又将脸转向阿林:“之前问到哪儿了……哦对,就是关于王龙海的债主,他有提到过吗?” 阿林被问的很懵:“警察同志,您问错人了,我哪知道这些,肯借他钱的人不多,你们查查呗,肯定会有欠条,再不济也有转账记录。” 在场唯一的看客沈垣,懒洋洋地坐在板凳上,背后靠着高低床的柱子,凳子前面两只脚离地,耍杂技似地一晃又一晃,留着一只右手搭在桌面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敲得孙覆洲莫名烦躁,但沈垣也是关系人之一,又没理由把人赶走。 他翻了翻手里的账本,现在已知只有黄小山可能是借款人,但根据金额肯定还有其他人,或者说是其他民间借贷组织?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沈垣敲了敲桌面:“你为什么不问我?”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孙覆洲瞥他:“问你什么?” 沈垣把重心移正,后背从高低床上离开,风轻云淡地对肖正说:“这位同志,能不能跟我的员工出去待一会儿,我有私事要跟你们副队,单、独、聊。” 孙覆洲心里是百分百抗拒的,聊什么?有什么好聊的?咱俩有不是一路人!没有共同语言,聊你个星星聊! 但辅警同志很善解人意,他尊重每个公民的个人意愿,并且相信自家副队虽然不靠谱但一定不会做出有辱自己职业道德的事,所以,他迅捷的、利落的、拉着阿林走了出去,且妥帖的关上了门。 阿林被拽得一脸茫然:“不是,你们警察还能进行单独谈话吗?” 肖正僵着脸说:“理论上是可以的,你们老板又不是嫌疑人,副队虽然平时不怎么靠谱,但是有分寸,我相信他。” 来之前,他对孙覆洲前一天因为监控的事一直是颇有微词的,他认为监控里的“王龙海”有可能是坐着车来,那车上的是谁?会不会是同伙?车从哪开来?会不会和一直没找到的第一现场有关?这些疑点都没搞清楚,就这个结案太草率了。 或许孙覆洲知道他的异议,又或许不知道,前一晚还在写破案报告,打算结案的他,今天却跑来一声不吭地找出了隐藏监控,提出了疑点,到后来翻看王龙海的遗物时,事无巨细地让他记录每个物品的信息。 肖正看得出来,孙覆洲其实并不打算把这个案子一概而过,只是为什么要口是心非地做这些?他不明白,可能是某种癖好吧。 屋内,孙覆洲不太习惯正儿八经地跟沈垣谈判似的对坐着,便十分刻意地在屋里溜达了起来,他走到小阳台的飘窗前,拉开了掩了一半的窗帘,阳光立马铺了进来。这里的视角不偏不倚,还能看到一小块蔚蓝的天空,里面云海翻腾。 屋内有暖气,窗户关严了,前些日子的大雪还没化干净,都成了冰,尖锐的冰凌就挂在窗檐上。 孙覆洲把窗户拉开了一点缝,点了根一直不舍得抽的好烟,还阔气地丢了一根给沈垣:“有什么话,说呗。” 沈垣那指节夹着烟,走到他旁边:“我有办法查到王龙海真正的债主,前提是黄毛的案子不能就这么结了。” 孙覆洲没同意也没拒绝:“这两者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沈垣吸了吸鼻子,他这两天隐隐有点感冒的征兆:“当然有,王龙海只是把刀,拿刀的人不查出来,岂不就成冤案了?” 孙覆洲不悦地皱眉:“你这是在质疑警方办案?” “我没这么说哈。”沈垣整个人都倚着飘窗,看着跟没骨头似的,头又摆得很正,“光有我的一面之词,甚至都不算有效证据,所以必须要你们去查,你们要继续查,当然就不能就这么结案了。” 孙覆洲端量他:“我没说要继续查啊。” 沈垣忽地靠近他,凝视他:“你会的。” 孙覆洲忽然意识到,沈垣身上总有一股草木香,和会所里的焚香如出一辙,却又清淡很多,像一朵哑女的梦,无法窥见。 “你是个好警察。”等孙覆洲再次集中精神,沈垣已经离开了那个有些亲近的范围,老神在在地倚着。 “我不是。”孙覆洲轻斥,态度也很抗拒,“准确的说,查案是我的工作,我只是在做好我应该做的……的确,警察代表正义,可我又不是正义,是非不明的情况下,不论是道德还是责任,我都担不起!” 他的任务就是确认王龙海是不是凶手就完了,随着警方对王龙海的调查,案发当晚他没有不在场证明,遗书里自述了作案动机,甚至还给出了凶器。 杀人的就是王龙海,用这个良心发现后自杀的凶手,给这起凶杀案画上句号,堵上惴惴不安的悠悠众口,再向上司提交一份完整的报告,这就够了。 要是继续查下去,万一查不出来呢?拖着浪费警力物力,拖着让民众日夜惶恐,拖着让领导觉得你办事不利。 图什么?图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没必要! 要是他孙覆洲早几年觉悟,也不至于养出一颗玻璃心。 “没事,别怕,我担得起。” 孙覆洲诧异的看向他。 沈垣挺直了脊背,双臂屈着微微张开,冲他做出了坦荡的手势:“挑明了说吧,我很想警方能帮我这个忙,而且我可以保证,这个结果一定是共赢的。” 他就像在邀请参与一场未知的豪赌。 虽然说起来不太合法,但孙覆洲好像真的看到了一张赌桌,筹码是他的那颗玻璃良心。 孙覆洲深吸了一口气:“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沈垣颌首:“可以。” 孙覆洲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你为什么要在后门的树上,安针孔摄像头?” 沈垣掩着面忍俊不禁了。 “加个微信吧,我把视频发给你,你就知道了。” • 樰城冬天很少见这么晴朗的天,丽日无风,桥下有铁铸色的河水,桥上有翻滚的重云,这让冰冷坚硬的冬天,一下子开出了一簇簇柔软的花。 肖正开着孙覆洲的小破车,匀速行驶在马路上,车外天地开阔,车里却闷得很,不仅是因为空气不流通,还因为身边人的低气压。 肖正虽然和阿林扒着门缝听了半天墙角,可除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其余的都只有个响儿,内容一概不知。 两人在屋里说完悄悄话后,孙覆洲就让他打包好王龙海的遗物,并带回局里,之后一句话都没说,直到现在,他还一手杵着脸,一手翻着手机,表情凝重万分。 肖正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却不知道孙覆洲这会儿在想,他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加了沈垣的微信? 孙覆洲反反复复地点开那个新出现的微信号。 聊天记录只有一段监控视频,很短,内容就是王龙海在宿舍楼外的小道里还钱给黄小山的画面,孙覆洲已经将视频传回了警队的技侦。 但他在意的不是这个视频—— 沈垣的微信头像,是一只躺在床上的黑背侧脸,背景是灰色的床单,一只手正摸着它额前的毛发,没了威风凛凛,反而慵懒地半眯着一双浅色的眼睛,还怪可爱的。 孙覆洲拿指腹揪着自己的嘴唇,磨了磨牙根。 肖正鼓起勇气问:“孙副,咱们就这么回去啊?” “啊?”孙覆洲从手机里回过神,语气垮垮的,“不然呢?” 孙覆洲关掉手机,淡淡道:“王龙海因为黄小山诱他吸毒,并欠下巨额债务,他的父母也为此遭受意外,多重打击之下,王龙海冲动杀人,事后分尸,记住了不?” 肖正听得一愣,怔怔地看他。 “别看我,看路!”孙覆洲轻声呵道,“证据我就不一一列举了,你想知道自己回去翻档案看。” “可是!”肖正双手紧握方向盘,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在大马路上来了个猛龙摆尾。 孙覆洲飞快地抓住了拉手:“别可是了,我车破,容易熄火,前面两百米有监控探头,被拍了你负责啊!” 肖正又板着脸不作声了,车速却在渐渐提升,直到码数即将超速,指针才又稳定了下来。 孙覆洲松开拉手,打量了一眼面色如常的肖正,看脸色应该已经自我恢复正常了吧。 回市局时,邱云正抱着一堆报告路过。 据她口述,凶器的化验结果出来了,刀把的凹缝里有黄小山和王龙海的血,经过比对,在王龙海的手上找到了伤口。 这孩子第一次捅人,很不意外地划伤了自己,大概他也是知道凶器上可能有自己的血,所以就算他烧毁了死者的衣物,烧毁了自己的衣物,处理了很多证据,却独独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孙覆洲喜笑颜开地夸了她一顿,又夸了法医室的人一顿,夸了检验员一顿,甚至把无辜路过的技术室主任都拉着夸了一顿。 刑侦队的人都说孙副这是因为可以结案太高兴了。 不出一天,孙覆洲头一回主动包揽了这个案子的收尾工作,办公室的人也是头一回看见孙大爷过了下班的点儿还在认真的伏案工作。 一个普通警员拿胳膊肘撞了撞隔壁的同事问:“你说,孙大爷这是受什么刺激了,居然主动加班写报告?” 同事装模作样地推了推眼镜儿:“你问我我问谁?” 对桌的人也插了句嘴:“我看孙副对这案子真挺上心,虽然之前也没出过这么大的命案吧……” 警员咬着笔杆说:“这回的案子是影响挺大,主要是太猎奇了,诶……你们说,是不是他从凌海转过来接受不了落差,所以才天天混日子,这回好不容易有个大案要案了,连忙证明一下自己。” 三个人纷纷点头,是这个思路没错了。 想不到孙副队长平时一副岁月静好的大爷外皮下,还蕴藏着一颗沸腾热血的励志中二少年心。 还挺让人热血沸腾的。 邱云抱着文书资料从他们中间经过,一不小心就替孙某人接收了这几道包含同情与敬意的目光。 她想把文书放到孙覆洲的桌面上,可桌面已经没什么能放的地儿了,她只好把书架扒愣了两下,找出一个空位,“孙副,你要的资料我放这儿了。” “嗯。”孙覆洲头都没抬,从下午开始,除了吃饭,他视线就没从电脑上离开过。 邱云揪着手说:“孙副,要不你今天先回去吧,刘队和吴局去开会之前,特意说让咱们今天早点休息。” 孙覆洲忽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不用管我,你帮我联系一下缉毒队的霍光队长,抓获罗军那天,查获了多少毒品。” 他顿了顿,抹了一把脸,又叫住已经走远的邱云补充了一句:“帮我要一份毒品的检验报告书。” 背对着他的邱云偏着上半身,纠结地咬了咬下唇,慌乱地点头,离开地有些匆忙。 第18章 卷壹•大雪(十七) 热闹的春节已经结束,人们从快乐中抽身而出,转而又投身工作中去了。 在乏味的工作之余,随手抽出一叠报纸看,最醒目的最大的板面都留给了一起碎尸案的告结,这种带着猎奇色彩的案子不多,人们想起最开始关注它也就图一乐呵。 不过既然已经落入尾声,也就没什么吹风掀浪的必要了。 但真正身处风浪之下的人,却没那么容易抽身而出——黑啤酒会所刚遣散完最后一批员工,退了最后一位会员,作为管事的经理,阿东两个嘴角都快拉到下巴了。 阿东双手拿着属于陈禹的会员卡问:“陈少,您存的酒是给您带回去还是一块退了?” 陈禹用指尖摆弄着花瓶里早已枯萎的花,看都没看一眼阿东:“酒你放我车上去吧,给我多放两瓶人头马。” 沈垣打断他:“不行,那些酒要退回给供酒商的,只能多不能少。” 陈禹食指戳着花心将花打了个转儿,眼皮一掀:“沈总太小气了吧,几瓶酒都舍不得?” 沈垣面无表情地说:“舍不得。” 陈禹嫌弃地瘪了瘪嘴,扭过上半身,抬手对着玻璃的倒影,整理了两下油光锃亮的发型和挺括的西服衣领。 沈垣坐在他对面,摸着下巴点评:“你穿成这样真难看。” 话音停了停,又打量了两眼:“尤其是那个格子领带,跟村里的炕头布一样土。” 陈禹手在半空中僵住了,没忍住大骂:“还不是你要搞什么晚宴,不穿正装进不了门!” 沈垣不可置否地说:“你是主办方之一,不穿正装,穿你那身花衬衫上台演讲?” 陈禹将西服外套的扣子解了个干净,箍在身上的束缚松了:“要我说,合同一签不就完了,摆什么阵仗,反正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是那女人……妈的,这衣服真费事儿。” 沈垣索性闭目养神不理会他。跟傻子聊天太费劲了。 作为主办方,要提前和自己的合作对象见见面,对对稿子等一大堆零七碎八的事儿,虽然陈禹满嘴跑火车,看起来不情不愿的,但还是出发之前乖乖地扣好了西服,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 孙覆洲来到黑啤酒会所时,陈禹正一边扣着衣服扣子,一边头也没回地跟沈垣说话,看样子两人像是要出门。 于是三人就在会所门口直接来了个历史性会面。 沈垣一早就看到了孙覆洲,抬手打断了陈禹接下来的话,“陈禹,我还有事,你先过去,别出岔子了。” 陈禹微眯着狭长的桃花眼,看了看倚在树下的孙覆洲,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沈垣:“放心,就这点事儿,我还是办得好的。” 说完,他就要伸手摸一把沈垣的脸廓,后者却把他的小动作抓得死死地,一个手腕就挡下了。 陈禹咬紧了后槽牙:“妈的,活该你孤独终老。” 转身气呼呼地钻进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长得张牙舞爪的跑车里,就在他路过孙覆洲时,还用晦暗不明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莫名其妙被拉入戏的孙覆洲,背在背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树皮,心里那是一个叫百转千回——他刚刚是被瞪了吗?是吧,他的确被瞪了吧!他这个为了人民任劳任怨的公仆居然被瞪了!好委屈啊! 沈垣早就习惯了陈禹的少爷脾气,光打雷不下雨,不足为惧。 他径直走向孙覆洲,站定,微微偏了偏头:“我看到新闻了,你倒是挺大方,把功劳都推给刘队。” “他是队长,案子的负责人,本来就是他功劳最大。”等到沈垣站到他跟前,孙覆洲才意识到倚靠的姿势让自己矮了半个头,于是立马站直了,“喏,给那小姑娘的压岁钱,他哥的遗物,先在市局放一阵吧,等案子彻底结了我再送来。” 沈垣看着伸到他跟前的红包,封面上还印着摩托车广告,也不知道是从哪个犄角旮瘩里淘出来的,他接过来,两手一捻,还不少。 “行,替她先收下了。”沈垣把红包往自己衣服里一塞,“你从明天起就不要来会所了,要找我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或者到上次打拳的地方。” 孙覆洲走向自己的车,拉开驾驶座坐了进去,听了他的话,越过车顶看向他:“为什么?” 沈垣却已经坐进了副驾驶:“……那家店我入股了,百分之五十。” “哦。”孙覆洲低头调试座椅,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险些用力过猛,让自己躺平了,回过神时已经把人骂了:“你有病吧?” 这厮怕不是开店开上瘾,倒闭了一个会所又去买一个开在小区里的破拳馆,那店生意惨淡,每次去就只有俩小区里的小孩儿在上课。 孙覆洲总觉得要不是他们仨撑着,这店恐怕早几年就倒闭了。 他旁边这人不会有什么上位者们的通病,比如“控制欲泛滥综合症”什么的吧? 沈垣不清楚他心里想的什么,却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索性闭了闭眼,提前终结话题:“闭嘴,开车。” 孙覆洲不爽地啧了一声,重新将车子启动。 • 西水区的路况一向不太好,这是全市人民的共识,开发了的地方是绿色生态城,现代化都市,道路又宽又阔;而没开发的地方就是一人工蚂蚁窝,大路小路纵横交错,两个人工地图放一起,一个让你横穿大马路,一个让你直冲居民楼。 只有沈垣这个人工地图在才是真好使。 孙覆洲的活动范围常年就在市局跟家之间,那几条来来往往的路上,他是闭着眼睛都能走,但西水区却是真不熟,只有那个商业街开业的时候凑过热闹,还落下了个极度拥堵路段的心理阴影。 开进一条小路以后,他谨慎地将车速降到最低,与隔壁大爷开的宝驴牌小代步以一厘米之差擦肩而过,心惊胆战的程度不亚于他第一次开山路时要拐十八道弯。 刚过一关又来一坎,孙覆洲摇下车窗,冲马路牙子上的某家商铺老板娘喊:“大娘啊,来挪挪您的红秋裤,盖我后视镜上了!” 大娘年过半百,眼睛精明得能发出光,走个路风风火火,冲了过来,白了孙覆洲一眼,端了整个晾衣架,又气势汹汹地走了。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孙覆洲再次伸着脑袋,扯着嗓子让前面骑自行车的少年脚上蹬快点。 完事儿以后缩回头,还不忘打掉了沈垣手上的烟:“你到底要我开哪去?” 沈垣把掉在衣服上的烟重新捡起来,顺便躲掉了孙覆洲再次偷袭的手:“看见前面那个花花绿绿的招牌了吗?那个拐角上可以停车,把车开到那就行了。” 孙覆洲一气之下把车上的四个窗户,连带着天窗都打开了,暖和的车内一下子同步了车外的温度。 沈垣拿了根新的烟往他耳朵上一夹:“行了,别瞪我,你也拿一根,反别在右边耳朵上,这是接头暗号。” 耳尖被一扫而过的酥麻搔得凉凉的,孙覆洲默不作声地冷着脸,僵硬地别过了头。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家名叫红艳艳的洗脚城,门脸儿的装修是又土又俗的那种,招牌有一种格外迷人的年代感,采用了红绿的经典配色,半磨砂的玻璃大门紧闭,里面的音乐声就从细细的门缝里泄了出来。 孙覆洲迟迟没挪脚,问了一个拷问心灵的问题:“我这身份,进去合适吗?会不会把我赶出来?” 沈垣拖着他:“你放心,社会主义不搞职业歧视。” 孙覆洲被拖得天晕地转,脑子里还鬼使神差地想,原来这混混是接受过义务教育的混混。 沈垣拖着孙覆洲在前台站定,张口就是甜言蜜语:“红姐,您今儿真漂亮。” 红姐人如其名,红头发,红嘴唇,单薄的眼皮平展地贴在眼球上,眼尾有些耷拉,两颊的皮也如出一辙的松,就这皮肤状态估摸四十上下。 红姐笑吟吟地接受着夸奖:“沈哥儿,你怎么有空来看我了,还带了个……小帅哥。” 沈垣一把拉过孙覆洲:“红姐喜欢?他是陈禹的朋友,陈少爷让我一定要带他来玩玩儿,毕竟你这小姑娘都水灵。” 孙覆洲配合地挺了挺腰背,虽然心虚自己这身灰扑扑的便服没什么公子哥儿的形象,但纨绔的气势还是做足了,毕竟自己也过了二十多年富贵日子。 红姐舔了舔嘴唇,目光暗了暗,似是对沈垣的话将信将疑:“那想必也是个贵客了,来来来,楼上请。” 说罢,她就将两人往楼梯的方向带。 沈垣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将她引到一边:“我听人说大黑哥也来了?能不能问问,在哪个房?” 红姐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伸着手戳了戳沈垣的胸膛:“沈哥儿前段时间不还和大黑那个傻憨闹得不愉快来着吗,今儿怎么又问起他了?” 沈垣轻松地抓着她的手指,摩挲着,含了笑,然后意有所指地说:“不是我像问,是周哥,虽然我们有点矛盾吧,但说来说去都是一家人,大黑看不起我,红姐不会也看不起我吧?” 红姐把手轻飘飘地抽了出来:“真是老娘欠你的,大黑的确来了,我给你安排隔壁的房间,不过你俩可别拆了我店,不然,姓周的姓赵的,谁面子我都不给!” 她说这话时,妩媚的脸上平添了一抹历色,只有沈垣自始至终摆着一副坦荡的笑脸。 他俩说话毫不避讳,孙覆洲不知道是真不用避讳,还是因为他陈禹朋友的身份不用避讳。 不过除了一堆有的没的疑问以外,孙覆洲敏锐地抓住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他并肩和沈垣站在升往五楼的电梯,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由得在心里啐了一口:“特意围着西水区兜了一大圈,就为了见那个大黑?” 沈垣把手腕上的手牌取下来装进口袋,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孙覆洲的目光飘着,大黑是黄毛刚出社会时的大哥,之前有探员查过这个人,二十五岁,是个老混混了,一般混到这个年纪以后,早就有了正经工作和家庭,带小弟也不过是给自己打工。 所以一开始调查黄毛的时候就没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沈垣补充道:“黄毛的生意就是他牵的线。” 不断上升的电梯已经停下,一声提示音之后,门缓缓打开,空气里甜腻的香味涌了出来,孙覆洲不舒服地吸了吸鼻子。 孙覆洲问:“那他……” 话还没说完,电梯已经到达,沈垣伏在他耳边轻声说:“记住,你是陈禹的朋友。” 孙覆洲踩上柔软的地毯,解开了两粒衣服扣子:“知道。” 不就是骚嘛! 他们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隔壁的房间门紧闭着,门上有个小窗户,不过在里面蒙上了白白的雾气,他们从外面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沈垣在外面敲响了门,听着里面那些娇俏的莺莺燕燕的声音慢慢地小了下去,不一会儿,一个穿着足浴城工作服的姑娘开了门。 小姑娘一脸粉红,眼中水波流转,声音跟黄鹂鸟似的,见来者俊朗帅气,脸上的红晕更甚:“您好,这是私人包间,请问找谁?” “让开。”沈垣的目光扫过她,停都没停,直接推开她走了进去,“黑哥,在洗脚呢?晚上的宴会你来不来?” 大黑正敞着浴袍,袒露着胸膛,一脸春色,悠哉悠哉地享受着肩颈按摩,听到沈垣的声音后,眼睛唰一下睁开了,面露不悦:“你来干嘛?” 说完,他的目光又滴溜溜地转到了孙覆洲身上,虽然前几分钟才接到红姐的电话,但他还是多问一句:“这谁啊?以前怎么没见过。” 孙覆洲懒懒地撑着靠墙的桌子,伸出一根手指,手牌就套在上面转啊转,听了他的话,连声儿都没出一个,张嘴打了个哈欠,倒是把目中无人这几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沈垣勾着孙覆洲的脖子走上前:“他是陈禹的朋友,带他过来玩玩。” 孙覆洲一把拨开了他的手,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落了座。 大黑习惯性地嗤之以鼻,他以前就不喜欢这个装模作样的小白脸:“玩?玩什么?你不是不碰吗?” 沈垣又朝大黑走近了几步,几乎是贴到他床边儿了:“还能玩什么,你那个小弟死了,货都落到警察手上了吧,当然只能来看看小姑娘了。” 大黑没想到他会这么突然地提这件事,下意识坐正了,倒是把他身后按摩的姑娘吓了一跳。 第19章 卷壹•大雪(十八) 泡脚桶里的水蒸气翻腾着上升,然后扩大,散开,消弭,变成一团虚无。 大黑把脚从木桶里拿了出来,直接湿淋淋地放在垫了毛巾的床上,他支着腿,蹭干了脸上的水分,然后叫了那两个姑娘的名字,手上做了个离开的动作。 俩姑娘立马消失地干干净净,一点声儿都没发出来。 大黑扭头看向孙覆洲:“你跟陈少爷关系很好吧?” 孙覆洲闲散地飘去一个眼神:“关你屁事?” 大黑说到底也是给人打工的,平时就见多了公子哥儿们总端着一副嚣张跋扈的模样,在他们面前也习惯了装孙子。 在沈垣上来之前,听红姐给的信儿,说是陈禹的朋友…… 大黑思及至此,一撩睡袍,翻身下床,扶腰站起来时,长长地“哎哟”了一声,然后走到沈垣旁边,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沈垣,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说你,大过年的,提一个死人干什么?” 沈垣拨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回答:“你可是那个死人的大哥,我听说警方结案了,你还真是命大。” 大黑阴恻恻地冲他笑了一下:“他死是他命不好,跟我可没关系。” 沈垣冷笑着连连摇头:“怎么跟你没关系,我可是有证据的,大不了咱们同归于尽。” 大黑脸色一沉,不过很快又恢复正常,将身上的浴袍腰带紧了紧:“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沈垣单刀直入地把话说开了:“听不懂我就给你解释解释,警方没查,不代表你们就真的撇干净了,老实跟你说,黄毛带的货的确在我手上,不过我给警察了,命案警方是结了,可涉毒案呢?” 头顶的水晶灯流光四溢,清楚地照亮了两人的面庞,大黑目光阴鸷,死死地盯住了沈垣,咬肌突突地跳了跳,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撕裂嚼碎了。 而沈垣,还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似的,轻蔑地冲他一笑:“不就是接了个场子,真把自己当大哥了?” 砰! “你们还要聊多久,老子是过来玩的,他妈是来听你们聊天的?”就在这俩人明枪暗箭的时候,孙覆洲忽然爆发了,一脚把旁边的小桌子踹翻,“妈的,真没意思。” 整个房间的地面都铺了厚厚的柔软的长毛地毯,玻璃杯具掉下来也只是骨碌碌地滚了两圈,最后挨着大黑的脚停了下来,完好无损,一点没碎。 但皮肤上冰凉的触感倒是一下子就点醒了大黑的理智,他阴鸷地瞪了一眼沈垣,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扬长而去。 脚步声愈来愈远,直到走廊尽头传来电梯的提示音。 沈垣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玻璃杯,里面的水早就洒了个干净。 他捏着杯子,向孙覆洲走去:“没想到孙队还是个演技派啊。” 孙覆洲摊摊手:“一般一般,没你会演。” 他算是看出来了,沈垣就是个套着十八层面具的老戏骨,在红姐跟前是笑容可掬的帅哥,在大黑跟前是个不怕事儿的狠人,在官方面前是脾气好有耐心的商人,那么多张脸,亏他换得不累。 幸好他反应快,看出来沈垣只是想要激怒大黑,并没有真要跟他干架的意思。原因嘛,估计就是为了逼大黑忍不住动手,让警方有切入口可以查。 还真是相信他啊,也不提前对个戏,万一聊崩了呢! 沈垣扶起被他掀翻的桌子,又把散落的东西一一捡起来摆好:“谢谢夸奖,不过友情提醒——我们还是不要太默契,他们要是知道了我们的合作关系,我就玩儿完。” 孙覆洲说:“他们是指,姓周的和姓赵的?” 他一向敏锐,在沈垣跟红姐说话时,他就注意到了这两个人。 沈垣垂眼轻叹:“有时候跟太聪明的人说话,也挺累的。案子还得你们凭本事查出来比较好,我要是都告诉你们了,你们不会把我当嫌疑人抓起来吗?” 孙覆洲想,估计是会的,而且不仅会怀疑他,还要扣着审够四十八个小时再说。 如果沈垣知道孙覆洲的心思,保不齐就觉得这是一养不熟的白眼狼,自个儿费心费力都帮这么多忙了,也没说把他当自己人看。 孙覆洲正无言,抬手摸到耳朵上的烟,先是愣了愣,然后狐疑地看了沈垣一眼。 沈垣还无辜的与他对视:“怎么了?” 孙覆洲将烟含在嘴里:“暗号?” 沈垣笑笑,没吭声。 演员!就是个演员!孙覆洲没好气地咬着烟向外走去。 两人原路返回,乘着电梯到达一楼时,沈垣注意到红姐并不在前台了,而是换了个年轻姑娘在接待。 沈垣拿着手牌退押金:“红姐呢?” 那姑娘摇头:“不清楚。” 沈垣走出洗脚城后,一扭头,就看见孙覆洲正蹲地上,歪着头研究自己的车胎,纤长的后颈线条就这么袒露着,一直连接到衣领里。 沈垣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怎么了?” 孙覆洲扬起脸,撑着车身站起来,膝盖上还有两个灰白的印子,他脸色不太好看:“……车胎被人放气了。” 说完,他下意识抬头在四周寻找监控。 沈垣的视线越过他的头顶,看向后面的商铺监控:“不用看了,监控是能拍到,但肯定不是本人动的手。” 这边商铺不多,周围都是一些小区,来往的都是小区的居民,在这个不上不下的时间段里,路上的行人只有零星几个。一楼那些个商铺里倒是都有人,可谁会注意这辆破车? “不对劲。”沈垣的耳尖动了动,他隐约听到了一些稀疏的说话声,而且正朝这边靠近。 “妈的,我不是还在吗!那孙子胆子这么大?”孙覆洲压着嗓子说。 他也听到了些隐约的说话声,眼下轮胎被扎可能是防止他们开车逃跑,来找他们的人应该是分散着,或许正打算从哪条小路围过来。 于是,他身体比脑子反应还快,直接拉着沈垣飞躲进洗脚城旁边的小巷子里,两人背靠着红砖高墙,仔细地听着不远处的声音。 “大黑本来跟我就不对付。”沈垣任由他抓着手腕,轻声说,“你们市局有时间一定要批评批评分局派出所的管理方式,聚众斗殴的未成年,只要不严重,每次都是口头教育,交个罚款就放了,所以他们才这么肆无忌惮。” “你管的还挺多。”孙覆洲啧了一口,“现在怎么办,围过来的人应该不多,我怎么好像听到摩托车的声音了?” “不是好像,真的有,我们溜得太快,正在找我们呢。”沈垣动了动胳膊,拉动了他的手,示意他往小路里面走。 孙覆洲打量着小路两边的高墙,不太容易翻的样子:“他为什么这么着急?” “他”当然是指大黑,孙覆洲从轮胎被扎的时候开始,心里就一直洋溢着一种奇怪的不安,从大黑的视角来看,沈垣才是目标,以后有的是时间找机会下手,何必一出门就给他们堵住? 沈垣听了他的话,脚步一顿:“其实,他知道你是警察。” 孙覆洲:……? “据我所知,他一直在暗中关注这个案子,又怎么会不认识负责的孙副队长呢?”沈垣说,“他现在也很慌,不确定我们的真实关系,但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选先下手为强。” 毕竟警察都上门来了,再不挡着,恐怕就直接连锅端了,大黑就是这么想的,办法是冒险了点,但一个赌徒,这时都会习惯性地赌一把。沈垣也就是抓得这一点。 所以说,刚刚那场戏,压根不是什么试探,而是沈垣不要命地带着他,跑到老虎面前明目张胆地扇了它一巴掌,还想溜的骚操作。 孙覆洲无语地给刘承凛发了条简短的语音,告知自己的困境。 他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好像不远不近的,让人觉得四面八方都是人——脚步声,说话声,金属碰撞声,车子疾驰而过的噪声,以及一个玻璃瓶飞砸在他身后的碎裂声。 细细碎碎的玻璃渣飞溅开来,有一些大块儿的玻璃渣从地上反弹起来,仙女散花似的地击中了孙覆洲的腿。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跑!”孙覆洲想也没想,直接拽着沈垣在小路上狂奔。 “妈的,追啊!”扔瓶子的人是领头的,看着就一毛头小子,手里握着一根两指粗的钢管,却握出了四十米长刀的气势。 钢管男孩跑得飞快,本来他们之间隔得就不远,很容易就追了上来,孙覆洲巧妙地躲过了飞砸而来的砖块,却还是被身后的钢管砸了个正着,直接劈在他小臂上。 “我靠!”孙覆洲大叫一声,感觉骨头都裂了。 他忍痛咬着牙,跟拿接力棒似的,反手抓住了钢管一端,用力一扯,就这么到手一件冷兵器。而结果就是导致那男孩不小心摔倒在地,然后冲他大声咒骂。 男孩身后的几个小弟也因为他的摔倒而刹住了脚。 “妈的,看着怎么都像未成年!”孙覆洲换没受伤的手抓着钢管。 他趁乱回头看了一眼,追赶他们的人也就七八个毛头小子,手里拿着的武器都是些木棍钢管。这种不入流冷兵器,也只有这种未成年的小混混们还在用了。 也不知道大黑哪来的号召力,居然让这群小屁孩给他当先锋打手。 这条路马上就到头了,对方的外援还没到,要不先就地解决这群小屁孩再说? 孙覆洲将手里的钢管抓紧了些,拧身站定。 沈垣也跟有感应似地停下。 孙覆洲把钢管丢给他,小声叮嘱:“别把人打坏了。” 沈垣掂了掂钢管,甩了甩胳膊:“动作快点,我也听到摩托车的声音了。” 那几个小混混已经重新拢在了一起,孙覆洲心里默数了一遍,就八个人,一个个却把阵势摆得跟十八罗汉似的。 “操你妈的!”领头的钢管男孩从小弟手上夺过了一个新的钢管,劈脸朝孙覆洲的脑袋攻来。 孙覆洲侧身,堪堪躲过,这时,他的小臂上忽然传来剧痛,不仅仅只是皮肉的钝痛,还像是有连带反应,骨头上也传来针扎了似的尖锐刺痛,扯着他整只手的经络都使不上劲。 他瞥到身边的沈垣,人家这会儿已经撂倒了一个脏辫二愣子。也不知道打哪儿了,小脏辫正窝在地上嗷嗷儿地哭。 孙覆洲受伤的是惯用手,根本使不上劲,而被他夺了钢管的黑皮男孩就盯着他,攻势一波接着一波,就缠上他了,更别说还有另外两个想围攻他的。 只能祸水东引了! 孙覆洲反应极快地躲过钢管和木棍的夹击,一掌按住其中其中一人的脸,两步闪到人后,左手小臂勒着人脖子一拽,两个人就这么转到沈垣身后,孙覆洲继而胯骨一顶,就将沈垣顶到了自己的战场上。 孙覆洲大喊:“沈哥,上啊!” “我……”沈垣憋住脏话,一扭头,一个飞机头正朝他扑了过来,龇牙咧嘴就像要活吞了他似的。 就是手里的家伙事儿拿的方式不怎么对,看着容易误伤自己。 沈垣拧身一个飞踢,三下五除二地干趴了剩下的人,那是一个英姿飒爽,身手了得。 孙覆洲还勒着最后一个人的脖子,没撒手就夸:“牛批!” 沈垣将那小喽喽打晕,并收集了他们的管制刀具,朝墙的另一边一扔,只给自己和孙覆洲留了一样防身。 “趁其他人还没过来……”孙覆洲捂着自己的小臂,紧绷的心稍稍落下。 可心终究是还没落到底又弹了起来,话也因为两道刺目的灯光而悬在嗓子眼。孙覆洲此刻真想扇自己两嘴巴子。 只听一阵“突突”乱响的摩托引擎声由远及近,从小路两头包围过来,外加帅气地一个甩尾停在路口,这么一眼望去,左右加起来差不多七八辆,一个比一个裹得严实,一块皮都没露出来。 领头羊停在最前头,带着头盔拎着刀,远光灯就冲着他俩脸上打。 孙覆洲已经能够预见这群人想怎么轧死自己了。 两旁是高墙,不太容易翻过去,尤其是自己一只手还着受伤的情况下。 带着头盔的飞车党,装腔作势地拧了拧油门,森冷的目光盯住了沈垣,摩托车耸了耸身躯,引擎发出暴虐的轰鸣。两头都有远光灯照着路中间的两人。好像在说你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沈垣忽然在墙边蹲下:“赶紧上去!” 孙覆洲也不多话,直接踩着沈垣的背,两手抓着墙头,腿一蹬,借着沈垣往上送的力,直接跃了上去,然后立马回头,趴着伸手抓住沈垣。 此时飞车党们见势不妙,早已扬着头颅,咆哮着猛窜了过来,手里的西瓜刀高高地举着,瘆人的寒光从刀刃上乍现。 呲啦一刀,刀刃似乎劈在了墙上。 孙覆洲看着先前被撂倒地几个混混还避在小路两边,那些胡乱砍伐地西瓜刀很有可能误伤他们,额角的青筋蓦地跳了起来:“他们有病吗!那几个小孩还在!” 这边沈垣已经顺利地翻上墙头,站在高处视野开阔,他这才注意到摩托车的不远处还停了两辆面包车,车门和车窗都紧闭着,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人。 孙覆洲紧着头皮看这群飞车党和小混混们擦肩而过,然后直接冲出小路调头,看样子是打算堵他们下一条出路。 沈垣低声催促:“快走!”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短而尖锐的警笛声响彻人群。 街道上的原本避远了的行人纷纷驻足探头,瞪大了眼睛,开始行注目礼。 对方没料到警察会来的这么快,一时间也慌乱了起来,打算爬墙的人群很快就散了个七零八落。 眼看着柳暗花明,孙覆洲的一颗心已经七上八下了一路,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旁边的沈垣忽然拉着他跳下了两人高的墙头。 耳畔的风和手腕上的温度,跌落时,孙覆洲倏忽回想起了什么。关于沈垣这个老混混。 第20章 卷壹•大雪(十九) 孙覆洲从两米多高的墙头掉下去时,脑子闪得都是前二十多年的人生走马灯,回忆闪到最后,就只有一个问题围绕着他。 是哪个孙子给他脑袋开了瓢儿? 墙的这头是小区的花坛一角,底下都是郁郁葱葱的灌木丛,沈垣敢一声不吭拉着他跳下去就是因为有这个天然的缓冲垫。 可谁也没想到,孙覆洲只是慢了一秒钟,就被某个爬上墙头的混混用啤酒瓶开了脑袋。 • 他做了个冗长又零碎的梦。 光是五彩斑斓的白,将他的梦境遮盖得虚无缥缈,不仅视觉被盖住了,听觉也毫无作用,五感尽失的体验也不过如此。 身处梦境的他,只觉得眼前的路又黑又长,只有笔直的前方有明亮的光。 他玩命地跑了很久,身后的人影也越拉越远,最后他一闭眼,直直地冲进汹涌人海,再回头,确认自己甩掉了尾巴,这才扶着墙喘起了粗气。他抹了一把汗,刚刚那一顿跑,都快把自己颠吐了,好在旁边的人及时给他递了一瓶水,他那颗娇气的胃才停止了抗议。 他转了转视角,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一条步行街上,此时是夜晚,路边的摊贩卖力的叫卖着,人潮拥挤,竟是都在往一个方向走去。只有面前的男人和他一样,狼狈地喘着气,汗水直接从额角滚落了下来,然后划入衣领。 男人忽然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他看过去,具体的模样已经不清晰了,那栋建筑就像裹了一层浸了油的白纸的画,模糊不清的刻印在记忆里。 他意识到男人是在邀请自己,刚刚还在一起逃亡的生死与共之情让他想也没想就点了头。 连就在梦境以外的他都觉得热血之情溢于言表。 之后的梦就愈来愈碎片化,一帧一帧地停顿、播放,然后没等他看清这一幕,下一幕就闪了过来。 直到最后,他软着胳膊撑在桌上,眼前的景象愈发模糊,仅从一个轮廓的重影来看,对方的状态也和他一般。 他忽然痴痴地笑了起来,问了男人的名字。 “沈垣。”男人这么说。 从这个名字出现的一刹那,那层始终蒙在梦境之上的油淋淋的纸,呼啦啦地被揭开,晕着他眼镜的那些五彩斑斓的白光消失了,耳畔逐渐清晰,眼前逐渐清明,杯子里的酒喝进胃里却好像浇在了他脑袋上,冰冷的酒水沿着他的眼皮,嗒嗒地往下滴,有些挨着眼角,渗进了他眼睛里,竟是又酸又涩。 “你要记得我,我叫沈垣。” 彼时,这个只穿件陈旧的白色工字背心,两条胳膊干干净净,一身清风明月,阳春白雪的男人,正红着眼睛近乎哀求地看着他。 • 孙覆洲费力得撑开沉重的眼皮,毫不意外地和白花花的天花板来了个深情对视,此时他的脑袋蓦地空了几秒,随后又在下一秒里一下涌进了无数的记忆。 包括他的洗脚城一日游是怎么变成动作片现场的。 “老刘——”孙覆洲一开口,声音陡然劈成了两半,他忍不住闭了闭眼。 刘承凛正跟附近派出所的民警聊聚众械斗的处理方案,听到他的呼唤,正在说的话就啪嗒一下断了,吐了口无奈的短气,只能不好意思地跟民警道了歉。 “怎么了,孤胆英雄?”刘承凛走过来,俯视着他。 “水…水…”孙覆洲操着一口公鸭嗓,跟濒死的病人一样气若游丝,他自己都怕下一秒就能吐出两口血花来。 刘承凛弯腰将病床摇了起来,然后倒了杯温水递到孙覆洲的嘴边。 孙覆洲咕嘟嘟地灌了一大杯下肚,总算活了过来,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扭动脖子环顾四周,却发现这里不像医院的病房——天花板很低,房间很小,窗户只有巴掌大,看着就憋闷,喘不过来气。 他讷讷地看了一眼窗外已然漆黑的夜色问:“这是哪?” 刘承凛说:“诊所。” 孙覆洲转动了一下头颅,后脑勺像忽然凿进了一根锥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操,头怎么那么疼。” 刘承凛都懒得训他了:“能不疼吗,缝了三针。” 孙覆洲只能尝试着动动僵硬的脖子:“我怎么过来的?” 刘承凛在床边的凳子墙坐了下来,耐心的给他答疑解惑:“你跟沈垣掉到了小区里,派出所的民警联系不到你们,他只能背着你就近找了个诊所。” 孙覆洲努力转动着脑子,他被开了瓢之后的记忆完全为零,突然想象了一下沈垣背着他走街串巷的画面,满满的违和感直扑面门。 刘承凛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开你脑袋的小子暂时关在附近派出所,其他的都没抓住,你要去看看吗?” 孙覆洲抓着被子的一角,随口一问:“晚点吧,沈垣呢?” 刘承凛说:“处理完伤口就走了,说要参加晚宴来着。” 孙覆洲愣了片刻:“他受伤了?” 刘承凛慎重地点头,在手机上找出了一个视频,然后递到他面前:“小腿被砍伤了。” 孙覆洲将信将疑地接过手机,那是个小型晚宴的现场视频,场内灯光熠熠,觥筹交错,主持人声情并茂地报了一通这企业家那企业家的名号,孙覆洲一个都没听说过。 在画面的左边,刚好拍到了沈垣在和陈禹说话,镜头拉的有些远,并不能看清两人的神情如何,更别说谈话内容了。很快,陈禹被主持人邀请上台演讲,沈垣端着杯子走出了画面。 只有几步路,但沈垣却特意把步子放得格外的沉且慢,不同于他惯常利落的步伐。 孙覆洲把手机还了回去,后脑勺的伤口又抽抽似的疼了疼:“我跟沈垣去见了大黑……” 刘承凛端了和板凳坐到他床边:“罗军吸食的毒品就是出自他手?” 从上次的“悄悄话”里,沈垣说举报罗军的那通电话就是他打过去的,霍光带队抓捕罗军时,他正在吸食毒品,于是被抓了个正着。 事后有专门人员对罗军吸食的该类毒品做了分析检验,这类毒品有强烈的致幻效果与成瘾性,成分单一,白色粉末状,零食袋包装,与市面已有的H外表相似,是近期刚流入内地市场的一类新型毒品。 在罗军住所查获的毒品数量不多,他始终没交代毒品的来源,有很大的可能性,卖家手里的货还在销往樰城的各个角落。 孙覆洲点头:“八九不离十,他应该就是这条贩毒线的某一环。” 刘承凛习惯紧皱的眉头,此时展开了些,是心情不错的信号:“那就从他身上顺藤摸瓜。” 这时,诊所的医生走进来,跟他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医嘱,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一段时间,孙覆洲心不在焉地听着,没两分钟就嗯一声。 等医生检查完了,孙覆洲才忽然看向他。 他问:“你觉得沈垣可信吗?” 刘承凛迟疑地摇头:“说实话,我不太相信。” 朝阳基金会慈善晚宴会场内,沈垣坐在场馆的角落,尽量降低自身的存在感,小腿的刀口不浅,他没来的及缝合,只进行了止血和包扎就飞快地赶来现场。 幸好他一身黑色西装,伤口就是血崩了,只要他不吭声,也没人看得出端倪。 “沈老板。”一个一身灰色格子西服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向他走来,“怎么躲在这?” 男人有着中年人的通病,四肢纤细却大腹便便,两颊泛着红光,不知是身体好而透出来精气的还是被酒精熏染的酒气。 沈垣掺了糖似的笑,抬手敬酒,杯沿自动低一截:“赵经理,您看您,气色真好,我今儿还和大黑聊到了您,说您现在也是北聊那边的龙头了,我们都得仰仗您!” 赵颂被奉承得心花怒放,心下虽不屑,面子功夫却还是做足了:“哪里哪里,沈老板才是后生可畏,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就为基金会赢下陈氏这么大一单生意,我就不行啦,年纪大了!” 沈垣品了品唇齿间的酒香:“我只是运气好,可惜,会所被我搞砸了,要是当时让您接手,做的肯定会比我好。” 赵颂的笑淡了淡:“年轻人经验不足,正常。” “在说什么呢?” 陈禹迈着轻快的步伐,手里摇晃着红酒杯,红艳艳的酒水在杯壁之间摇曳,头颅也跟这杯摇摆的水似的,眼里被笑意盛满后不要钱似的沿路倾洒。 “沈哥,背着我说悄悄话?”陈禹长手一伸,勾住沈垣的脖颈,将手里的酒杯递到他嘴边。 沈垣嗤笑一声,将酒一饮而尽:“怎么会。” 赵颂看他们亲昵的模样,有些犯恶心,表情滞住了一瞬,好在他功力深厚,转眼那抹亲切和蔼的笑又重新端住了:“陈少,怎么没见令姐来参加晚宴?” 陈禹懒懒地靠在沈垣肩上:“她是大忙人,签完合同就忙公司去了,一个晚宴而已,我这不是替她来了?还是说赵叔想老牛吃嫩草?这我倒是可以引荐。” 赵颂跟踩了电门似地摇头:“不不不,我孩子都八岁了,一家老小,不跟小沈似的,没什么牵挂。” 说完,他还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沈垣的脸,表情十分做作地更加惶恐了。 沈垣如沐春风的脸色因为他的话明显地变了变,然后用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冷了下来。 赵颂很满意他的反应,抬着杯子在空中,向他们虚敬了一下,然后仰着脑袋将余下的酒水都灌进了肚子里:“二位慢慢吃慢慢玩,我老婆还在家等着,我就先回去了,失陪。” 赵颂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灯火通明的会馆,他一想到沈垣最后的表情,就忍不住想痛快地大笑一场,酒精的后劲直直地冲上脑门,将他把这份愉悦的心情放大了无数倍。 不过就是一个跟妓女一样的腌臜东西,还想后来者居上,他凭什么?反正和陈氏的合作已经达成,沈垣剩余的利用价值已经所剩无几了,废了这颗烂棋之后,他的位置依旧是稳固的! 赵颂咧着嘴,塞棉花似的把自己塞进车子的后座,庞大的身躯在座椅上弹了弹,连带着整辆车也沉了沉。 驾驶位上坐着的,赫然是下午在洗脚城被沈垣挑衅了的大黑,他利索地扭过头:“赵哥,您看见沈垣那小子了?” “沈垣?”赵颂仰着脑袋歪在后座,笑容还未消减,“你问他干什么?” 大黑犹豫了一会儿,将下午的事儿简单地讲了一遍,最后特意提到了孙覆洲:“......沈垣说那人是陈禹朋友,但我觉得有点面熟,后来我才想起来,他是个警察,市局刑侦队的,姓孙,他也查了黄毛的案子。” 赵颂耳朵一动,坐正了些:“哪个警察?” 大黑担忧的扫了一眼后视镜:“也不知道沈垣怎么跟警察混到一起去了,您说,他是不是想把咱们的事儿捅出去?” 赵颂半带嘲讽:“那也要看警察信不信他说的话。” 前面亮起红灯,车速愈渐缓慢。大黑转过上半身,扒着座位靠椅:“那我们,做了他?” 赵颂解开西装外套的纽扣,啤酒肚坠了下来:“先看看警方有什么动作吧,找机会查清楚沈垣跟那警察的关系。” 大黑回过头,绿灯已经亮起,身旁的车辆也重新流动起来。 赵颂打开车窗,朝外面呸出一口浓痰:“咱们手上洗干净点,就让那个人来做吧。” 第21章 卷贰•新绿(一) 离三七小路最近的一个派出所里,几个民警正拉着一个满脸倔强的男孩谈话。 男孩因为袭警被拘留,邱云就被刘承凛临时叫来给小孩做思想工作,本着未成年人都是祖国的花朵,要用阳光和雨露浇灌的原则,邱云首先采用了温柔攻势,循循善诱。 不过这男孩一直扭着脸,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男孩叫张子华,是附近职高的高一学生,在校是个风云人物,小弟众多,传说有个黑道大哥的亲戚,是派出所的常客。 他面对警察是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害怕,装作一副无辜的模样:“大妈,哦不,警察姐姐,你别说了,真的是我们认错人了,下次不会这样了,您就放了我呗!” 邱云忍住想掐死他的心,强颜欢笑地半威胁半利诱:“同学,你这是持械聚众斗殴,首要分子和积极参与者是可以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况且你还有袭警,但只要你好好跟我们说原因……” 张子华坐在椅子上,低低地埋着头:“警察姐姐,你就别吓唬我了,你们不是给我爸妈打电话了吗,你问他们吧。” 邱云回头望了一眼周围的民警,他们都是无奈的摇头。 这小子来派出所就跟回家似的,他爸妈平时忙于工作,对儿子的教育工作完全不上心,不管什么事给钱就完了,想让家长帮忙做工作恐怕更不可能,所以他们也是一筹莫展。 “你以为什么都不说我们就不能查吗……”邱云气得牙根痒痒,刚撂下一句狠话,派出所门口就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声。 车门被甩得哐当作响,车灯闪了闪,光就落在门檐儿上。 “让我看看,哪个孙子砸了我脑袋!”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了起来。 邱云一晃眼,还以为哪个木乃伊进来了,整个头顶都是白色,揉了揉眼,又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是脑袋绑满了绷带的孙覆洲。 “孙副,你醒了?”她直勾勾地盯着孙覆洲的脑袋,心想刘队之前好像没说他的伤有这么严重吧。 孙覆洲懒懒地一颌首,手里还转着一袋透明塑料袋装着的伤药。 张子华认得孙覆洲的脸,也知道自己那一酒瓶子砸得不轻,如今两人这么突然地面对面,看人家对他的态度,对方好像还是个什么官,倒不禁开始心虚起来。 孙覆洲顶着一头的绷带走到张子华面前,挑了挑眉:“就是你吧?” 男孩手里抓着衣摆,吞咽了一口唾沫,嗓子好像一下子得了扁桃体炎,又干又痒。他紧抿着唇,抬头与孙覆洲对视,重重地嗯了一声。 孙覆洲用手背碰了碰邱云的手臂,示意她腾个位置出来。 孙覆洲一坐下,也不废话,单刀直入地问:“谁让你来打我的啊?” “我也不认识。” “不认识你跟他们一块打我?” 张子华噎了一下:“我,我们可能是认错人了!我以为你是坏人,再说,你们后来也动手了!” 孙覆洲摊了摊手:“我什么时候动手了,我那是正当防卫。” 张子华火急火燎地跟了一句:“我也是正当防卫!” 孙覆洲甩出警官证,直接怼到他面前。 “可我是警察,我在办案,你妨碍公务还好意思说正当防卫?”孙覆洲一手撑着办公桌,一手指着自己的脑袋,“我这脑袋,如果做伤情鉴定都可以算轻伤了。你参与斗殴不就是想引人注意吗?我在你的档案里给你记一笔,让你走哪都‘风风光光’的,你觉得怎么样?” 张子华梗着脖子,支吾了半天没说出话。 他跟人厮混打架,就是觉得这样很牛,很有满足感,更别说为了兄弟两肋插刀,热血爆了!反正他是未成年,打个架而已,顶多蹲几天就能出来了,以往这种情况都能轻松摆平。 张子华懊悔地想,这次太倒霉了,居然有个警察,叫他帮忙的人也不说,不然他不就不答应了。 孙覆洲眼看着这小孩有些慌了神,便松了口风:“我记得你好像就是他们里面领头的吧?谁让你去蹲我们的,你老实说,我可以不告你。” 张子华咬了咬牙,话还在嘴边没来得及说出去,派出所大门就又进来一个人,打扮地十分干练精英,现在门口环视了一圈,一下子就看见了人群中的张子华,踩着高跟鞋就噔噔噔的窜了过来。 那女人一巴掌直接甩到了他脸颊上:“臭小子,你又给你妈惹了什么破事!” 张子华眼圈红了红,摸着脸,噌一下站了起来,嗓门比他妈还大:“你他妈有病吧,嫌我麻烦你别来啊!” 张母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遍又一遍:“你说什么?我供你吃供你喝,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上个职高还要我掏钱,三天两头进派出所!” “那你别养我了,我死在牢里也不用你管!” 张子华气冲冲地说完,就转过身背对着他妈了,背微微弓着,大口大口地往胸腔里吸入氧气,试图在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对于这一出十分突然的闹剧,周围一圈吃瓜民警包括孙覆洲在内都看傻了,也不知道该不该插嘴人家母子的家事。 “坐什么牢?”张母本来也是气极,但听到“牢里”这俩字,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警察同志,怎么回事,不会是我儿子打死人了吧?” “死人”孙覆洲的眼皮跳了跳,缓缓举手站起来:“您好,我是受害人,您是他的妈妈吗?” 张母被这个一头绷带的男人吓了一跳:“对,我是。” 她看了看周围的民警又看了看这个唯一的伤员,立马就明白了,换上一副亲切的笑容,和孙覆洲握了握手:“真是太对不起了,孩子还小,不懂事,您损失的费用我会负责的,您千万别和他计较。” 不等孙覆洲有什么反应,她又一把扯过张子华,摆上严母的架子:“快,跟人道歉,你还真想坐牢是吧!” 张子华被拉扯得一个趔趄,他不耐烦地打掉女人的手:“别碰我!他是警察,他想让我坐牢,你求他也没用!” 张母眼睛又瞪大了一圈,又是一巴掌拍到自己儿子的脑袋上:“跪下,给叔叔道歉!” 张子华抓着自己的衣服往旁边一躲:“不跪!” 母子俩你一言我一语,俨然在这个小派出所里尽情上演了一部有关当代家庭教育的纪录片,并且是十分成功的反面教材。 孙覆洲夹在两人中间十分难受,哭笑不得地开始当和稀泥的:“停停停,我没说让你坐牢,你就告诉我,谁让你去堵我们的,交代了,我就不追责。” 张子华也不是真想坐牢,但也不想事后被人说不仗义,便纠结地咬着嘴唇,眼神东飘一下西晃一下,就是不敢跟人对视。 孙覆洲还没着急,张子华他妈就着急了,蒲扇一样的巴掌啪啪地落在他背上:“你快说啊,就你那群狐朋狗友,你还袒护他们,你都要坐牢了,他们人呢?” “你懂什么啊!”张子华突然大喊,“他们是我朋友,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好了好了,你们冷静冷静。”孙覆洲被这一声大吼大叫震的耳膜都在嗡嗡,胳膊拦在两人中间,“小孩,咱们出去单独聊聊。” 这个小房间难得有了片刻安静,邱云再一次发挥社交才能,劝走了张母。 孙覆洲带着张子华走到了派出所的院子里,抬头是月朗星稀,天气冷得干爽,一点风都没有。 孙覆洲找了个阶梯坐了下来,顺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换个方式问你,你再决定招不招出你的兄弟,怎么样?” 张子华低头看了一眼,孙覆洲坐在阶梯正中间,他不管坐哪都挨着他。 于是他往上走了一阶,脚就踩在孙覆洲刚刚让他坐的位置上。 意料之中地没有回应,孙覆洲的胳膊肘撑在膝盖上,鞋底在地上摩擦发出次次啦啦的声音。 “前几天网上有个很火的凶杀案,你应该听说过吧?”孙覆洲说,“然后前天下午凶手自杀了。” 张子华转了转眼珠子,他知道这个案子,当时他跟朋友提过一句,然后就没有了然后,小孩子的新鲜感本就没什么保质期。 孙覆洲收回长腿:“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凶手刚满十八岁,比你也就大两岁而已。” 张子华高傲地从鼻孔里哼出了一个音,好像在说,哪有怎样? 孙覆洲没压他那高傲的心气,而是自说自话:“男孩子年轻的时候谁不想当古惑仔威风威风,说实话我考公安都是我爹逼我去的,他说不然就自己捡破烂挣大学学费,你猜我说什么——我当时就直接说我不考大学了,反正现在大学生多如白菜。” 张子华下意识侧了侧头。 孙覆洲忽然转过身:“可我还是屈服了,我跟那群朋友在一块,每次打架都是我来摆平,后来有一次,太严重了,我没法帮他们出头,他们就不跟我玩了。” 张子华没忍住笑了一声,然后又连忙板起了脸:“那是你倒霉。” 孙覆洲就这么拧着上半身和他说话:“我觉得我挺幸运的,至少我及时摆脱他们了,他们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本来就不一样——不是歧视的意思,而是真正的有着差距。” 张子华急着反驳:“我跟我朋友没什么不一样,我们玩的很好!” 孙覆洲不慌不忙地摇头:“我没说你的那些小弟,我说的是那些,你觉得很威风的大哥们。” 背后的派出所里一片安静,偶尔有一两句人声也不大清晰,橙光色的灯光柔软地铺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比婉转的月光还要亲昵。 张子华的用舌头舔了舔两颊的软.肉,唾液一下子就泌了出来,鼻孔里呼出的热气在空中成了一团飘渺的白烟:“……什么大哥小弟,你古惑仔看多了。” 孙覆洲冷冷地看着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我之前说的那个案子,还没跟你讲完,那个被杀的人有个俩小弟,都是十八岁,一个吸毒被抓了,另一个跟你一样,是个职校学生,在他们吸毒贩毒的时候,那个学生就在门口把风。” 张子华被他盯得汗毛都立了起来,就像炸毛的猫。 孙覆洲逆着灯光,阴影在他的脸上大块的攀附着,眼神里的警告不言而喻:“我不知道是大黑亲自联系你,还是他的手下联系你,但我可以告诉你,那个被剁成稀巴烂,装了两个大箱子的人,也是你羡慕的混混之一,尤其是他的小弟,本质上和你有什么不同?” 脊梁骨像被泼了酸一样,一点一点被侵蚀了,软化了,冒出缕缕白烟,升腾而上。 张子华蜷着身体,用闷闷的声音说:“我肯定不会碰毒品……” 孙覆洲哭笑不得:“你现在保证未免太早了吧?” 张子华从臂弯里抬起脸:“……我打你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你抢了我的棍子,我不服气而已!” 惊异于少年话题的跳跃性,孙覆洲没了脾气,只能附和地点头。 说完这些,张子华狗狗崇崇地从里衣口袋拿出一个手机:“我不认识你说的大黑,给我发消息的是一个叫华哥的,一块吃过饭,他知道我平时在那,所以让我帮忙堵你们,事成了,可以带我进场子里。” 他手中里手机屏幕亮着莹莹微弱的光。 孙覆洲欣慰地看了少年一眼,接过手机。大半天的动之以情没有白费口舌,他那个爹让他参加了三年的演讲比赛,也算没有白参加。 第22章 卷贰•新绿(二) 大雨瓢泼,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又散成更加细密的水雾,长街的地面都笼在水汽里,北方的冬天常常干燥,少见有这么大阵仗的雨水。 孙覆洲的车送去换胎了,于是他只能顶着家里唯一一把明黄色的雨伞,乘着人满为患的公交上班。 孙覆洲拍打着沾满水珠的衣服,分外狼狈地冲进市局大门,之前在公交上,所有人都挤在一起,手里的伞也顾不上与人保持距离,于是他就这么抱着湿漉漉的伞摇摆了一路。 “孙副早。”从他身旁走过几个赶来上班的警员,同样满身湿气。 孙覆洲微笑着给他们一一回应,心里的烦闷不自觉地就散了。 室内的暖气很快就将人身上的湿气慢慢蒸发了,孙覆洲换上执勤服,踩着咯吱咯吱响的楼梯上到二楼办公区,已经到岗的警员注意到他,都会喊一嗓子问好。 难道是因为他因工负伤?孙覆洲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昨天把自己包成木乃伊,完全是为了放大自己的伤情,回家就拆了,今天只绑了一圈绷带固定纱布,看着其实并不严重。 孙覆洲在各路目光的聚集下,浑身不自在地在工位上坐了下来。 一个离得最近的警员从自己的工位上探出头:“孙副,刘队之前说看到你来了,就让你去吴局办公室一趟。” 孙覆洲翘了两只后腿儿的凳子蓦地一晃,差点将他摔了出去。 下一秒,凳子“咚”一下摆正了,孙覆洲扶着桌子沿儿问:“有没有说什么事儿?” 那警员飞快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啥也不知道,并且也很好奇。 • 紧闭的办公室大门前,孙覆洲抬手扶正了有些歪掉的塑料门牌,这道门的隔音还不错,里面的说话声被挡了个七七八八,他一面注意着身后有没有来往的警员,一面尽量靠近了些,打算偷听个大概。 孙覆洲正跟个贼似的趴在门框上,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关切的女声:“孙副,您进去吗?” 年轻女人的声音又清又脆,把孙覆洲的心惊得一缩,停了半拍,开始狂跳不止,直到他回头看清来人的脸,他都依旧心有余悸。 孙覆洲抓着胸口的衣服,故作镇定地站直:“小邱.......你找吴局啊?” 邱云将短发别在耳后,意识到自己刚刚吓到他了,不好意思地后退了半步:“嗯,刘队让我来的。” 孙覆洲嘀咕了两句:“刘承凛在搞什么花......” 就在他的心跳刚刚要恢复到正常速度时,背后忽然向后鼓起一阵气流,带着微薄的吸力,他的后颈感受到了那股气流的轻抚,有些麻。 “刘队。”邱云比他先反应过来。 孙覆洲回身看了过去,刘承凛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拉着门把手。 没等他向问点什么,坐在屋里的吴局先开口:“都进来。” 刘承凛拉着门,等他们俩都进去了,又重新将门轻轻关上,并落了锁。 吴长海坐在木头沙发上,茶几前泡了一壶茶,那套茶具还是特意从茶水间搬来的。 他一见孙覆洲,就伸出一阳指伸向他,侧着身体同他身边的另一个人介绍:“老魏,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孙覆洲,现任我局刑侦队副队长,凌海公大的优秀毕业生,一·二五碎尸案就是他和小刘负责的。” 孙覆洲抬眼一打量,那人年纪和吴长海相仿,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便服,脸上的皱纹已经显现,偏瘦,年轻时的身材应该也属于精壮款的,坐姿十分挺拔,看得出是长年累月的习惯养成的,含着笑,直接和孙覆洲来了个对视。 魏远光喝了一口手里端着的茶,咂了咂嘴道:“我听说过你,凌海孙大圣,前几年凌海清查陈年旧案搞了个重案组,是你把人质从连环绑架案的凶手手里救下来的吧,从二十楼翻窗户冲进去,你小子胆子不小。” 孙覆洲在裤子上抹了两下手掌心,连声道没有。 “这位是我的同窗,大名鼎鼎的刑侦学专家,省公安厅刑警总队队长......” 吴长海还未介绍完,魏远光就笑呵呵地打断了他:“不用那么严肃,我姓魏,为了远方的灯光,魏远光,随意你们怎么称呼。” 孙覆洲和邱云立马恭敬地敬礼:“魏队长好!” 魏远光伸出手在半空中往下按了按:“坐吧,坐下聊。” 屋内三个小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整整齐齐地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 魏远光两手交叠在大腿上,笑敛了下去,变得格外严肃:“我这次来,主要是听说了樰城市场流入了一种新型毒品,这类毒品在两个月前第一次进入我们的视野,我们警队联合禁毒局追查了一段时间,才抓了两个小鱼虾,没想到就已经流到这儿了。” 三个后辈齐刷刷地点头,听得格外认真。 魏远光继续说:“我希望在樰城能找到突破口,秘密追查这批毒品的源头。” 邱云最先开口,语速渐快:“可是相关的一·二五案已经结案归档了,我们怎么查?” 魏远光说:“所以说是秘密调查,我会让霍光调两个人,和你们一起组成专案组,专门负责这起案件,找出这批货在樰城的出口,对内不要声张,对外则是市局加大了对扫黄打非工作的力度。” 邱云此前并不知道孙覆洲和刘承凛已经有了调查的打算,甚至还觉得黄毛一案结的实在可惜,魏远光一番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自然是忙不迭地同意,于是对比下来,孙覆洲和刘承凛的反应便趋于平淡。 魏远光看向两人:“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刘承凛硬净的脸微低:“没有问题。” 孙覆洲也道:“没有问题。” 魏远光向后仰了仰上身,即便触着靠背,也不见松懈了上肢的力气:“我看你们的反应,是已经有相关线索了吧?” 一旁的吴长海重新沏了一壶茶,茶叶在透明的茶壶里翻腾,然后滞留在滤层里:“孙覆洲,把你昨儿的英雄事迹讲给大伙儿听听。” 这一点名,跟上学时期老师点他起来念自己的考试作文是一个感受,写的好念起来还可能有点成就感,但写得不好念出来就只有羞愧感。 虽说孙覆洲已经是个年近三十的成熟男人,对这类少年的小情绪的感受并不是那么明显,但到底也不是什么真正风光的事,讲起来依然觉得别扭。 于是,孙覆洲忍着那股别扭劲,简单扼要地概括了一遍,并在故事中特意将沈垣的戏份修改得无关紧要了一些。 “还行,虽然莽了点,不过胆子还是这么大!”魏远光听完哈哈大笑,末了又对吴长海说,“是个好苗子,你好好培养。” 吴长海咂了一口茶:“那得他自己肯争气。” 魏远光心思细,哪怕孙覆洲在故事中模糊了沈垣的存在,他依然没放过这点细枝末节,并自动将他归类为线人:“你们认识的那个线人,靠谱吗?” 警方线人,听起来还挺牛一身份。 孙覆洲不知道沈垣如果听到了自己居然多了一重线人的身份,会是一副什么表情,肯定很精彩。 前一晚还不信任沈“线人”的刘承凛率先开口:“不完全算是线人,只是从目前的信息来看,他的目的与警方一致。” 魏远光叹道:“那就好,其中的分寸要靠你们自己拿捏,咱说严重点,信什么都别信人。” 外面的雨下得劈里啪啦,像是要彻底洗涤这座城市的尘埃,三人在吴长海的办公室签完了保密协议便离开了。 回到各自的工位以后,孙覆洲总觉得邱云这小姑娘瞅他的眼神不大对。也不是仰慕或尊敬,反而是各种探究。 孙覆洲的工位就在她后边,实在忍不住了,走过去敲了敲她的电脑:“你老盯着我干嘛?” 邱云被抓个正着也不反抗,满是歉疚地与其对视:“孙副,对不起,我不该在前两天跟小正他们一起扎你小人。” 他啊了一声?没想到吃到了自己的瓜。 邱云接着小声说:“我们都觉得王龙海死得很蹊跷,小正说你被沈垣收买了,因为继续查下去会影响黑啤酒会所的生意,所以您就答应结案了。” 孙覆洲苦笑着说:“现在不怀疑了?” 邱云立马跟拨浪鼓似地摇头。 “那好。”孙覆洲从她的桌面上摸了一个便利贴,唰唰地写了几个字,“帮我查查一个大黑身边有没有一个叫华哥的,以及王龙海以前的所有工作,尽量排查出王龙海可能接触到黄毛的地方——他们怎么认识的,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 邱云接过便签条,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是!” 交代完工作,时间尚早,孙覆洲翻看着手里关于王龙海与黄小山的资料,左思右想,给沈垣去了一通电话。 • 接到电话的沈垣正在会所做交接工作,赵颂带着人打算将会所内外重修一遍,他们在里面商量得正起劲,沈垣拿着手机到外面接了起来。 沈垣走到室外,雨还在下,屋檐往下淌着水,他背靠着墙,大雨之下还时不时能听到赵颂在里面的说话声:“怎么了?” 孙覆洲欠揍的口气从听筒里传出来:“找你了解案情,有没有时间。” 沈垣用指尖抵了抵墙面:“去拳馆说吧。” 孙覆洲到达拳馆时,雨势已经小了些,他撑着亮眼的雨伞走到拳馆楼下时,沈垣已经等在了那儿,手里一下一下地搓着烟丝,没有丝毫不耐烦,连面前摁着铃路过的没伞自行车少年,一顿横冲直撞,也没得他一点注意。 也不知道是神游了,还是不关心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 孙覆洲走过去,抖了抖伞,注意到了他身边还靠着一只拐杖:“迎接我呢?” 沈垣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多停留便回身进楼:“上来说吧。” 孙覆洲看那只拐杖被落了下来便叫住他:“这不是你的吗?” 沈垣一顿,回身望了过来,尔后轻笑:“昨天宴会上赵氏的经理看我腿伤了,今天就送了一只拐。” 说完他也没拿上这只拐杖,转身走进狭窄的楼梯。 孙覆洲的手在口袋里动了动,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有几天没打拳了,心下有些痒痒,于是抬脚跟了上去。玻璃门还是一如既往地吵,暖气不够足,生意冷清。 “沈哥。”前台坐镇地依然是那平头小青年,咧着嘴冲他们笑,“孙哥也来了。” “你看着店就行,不用管我们。”沈垣只是从他面前路过,并不打算多说。 孙覆洲跟着他往里走,穿过走廊和训练室,最里面多出了一间办公室。沈垣径直上前开门,一间干净亮堂地房间就跃入眼帘。 有一瞬间,孙覆洲觉得沈垣和吴长海在某一层面上讲,对办公室内的设立理念意外的不谋而合——除了必要的,其他都是不要的。 沈垣的办公室被他刷了个大白,整一面墙都是窗户,刚好看到隔壁的小区院子,采光很好。屋里只放了一套办公用的桌椅和一套待客用的极简沙发组,其余就只剩一个铁皮文件柜了,这就是所有的大件。 一点装饰都没有,一点设计都没有。 孙覆洲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已经进入了他人的生活空间,虽然很想吐槽这个装修,但还是忍住了,并安生地坐到沙发上。 他从大衣的口袋扯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花花绿绿的药盒,他顺手甩给沈垣:“那什么,给你买了点药,也不知道你伤口怎么样了,看着涂吧!” 虽然惊讶于这男人送个药措辞都这么“随便”,沈垣还是秉承着这是人家的一番心意而收下了:“孙队真细心,感觉我要是不好好帮忙,都对不起孙队花的药钱。” 塑料袋里的药有好几种,也不知道是不是每样都买了,从内服到外敷,样样齐全。 哈,这个死傲娇。 第23章 卷贰•新绿(三) 拳馆的教练在上午或下午会有课程,于是孙覆洲刚在沈垣办公室坐下,没一会外面就有一阵嘻嘻哈哈的小骚乱响了起来。 小孩儿的声音脆得跟银铃似的,跑跑跳跳、打打闹闹地冲进拳馆。 孙覆洲忽然感慨了一句:“年轻真好。” 沈垣不明所以地轻轻笑了一声,撑着腿站起身:“坐会儿,我去给你倒点水。” 他开门和关门的动作都很轻,不是刻意,而是习惯性地控制手部动作。 沈垣一路走到前台,平头青年正刷着剧,他径直打开柜门走了进去,在饮水机前站定,四下看了看:“阿平,店里有一次性杯子吗?” 阿平从电视剧里抬起头,手里正抱着保温杯喝水,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只好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前台的柜子。 沈垣看懂了他的意思,步子挪了过来,在柜子里翻了翻,里面塞满了杂七杂八的杂物,不过纸杯倒是容易找。他刚将纸杯捡出来,又觉得矿泉水过于随便,便转了转脑袋寻找目标,很快,他就锁定了阿平的保温杯。 沈垣指了指他的杯子里的澄黄色的液体,上面还飘着几颗枸杞,十分眼熟:“你这泡的什么?” 阿平晃了晃杯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递给他。 然后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悄悄说:“这是枸杞菊花茶,嗯……听说啊——我是听说,可以补肾。” 沈垣摸着下巴,眨了眨眼,嘴角忍不住上扬。 等沈垣端着一烧水壶的枸杞菊花茶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孙覆洲正趴在窗户上看得出神。 “看什么呢?”沈垣将水壶放在桌上,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腕,拆了纸杯倒了茶。 孙覆洲回神,看见本来透亮的玻璃上,不知什么时候留了两个自己的爪印,立马做贼似地拿袖子擦了擦,转身回沙发上落了坐:“没什么,那边院子里有几个高中生在打球——这才应该是青少年的娱乐活动啊。” 沈垣没说话,将倒好的茶移到他面前。 孙覆洲瞅着这茶,眼睛都快成对眼儿了,忽然指着大叫:“你抄袭我!” 孙覆洲的话让沈垣险些没呛着,他俩大眼瞪小眼,表情格外精彩:“孙队,我没想到你还挺……童心未泯。” 他算是看出来,虽说孙覆洲在年龄上已经是一老男人了,但偶尔的习惯还是带着一种稚气,哪怕七老八十了,估计还是个老小孩。 孙覆洲放下坐到哪儿翘到哪儿的二郎腿,抿了一口茶——菊花味儿太浓。 侃闲话的时间到此为止,孙覆洲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扯出一张诺大的地图,上面他已经做了许多笔记,圈圈点点了不少地方。 沈垣凑了过来,从地名上看,应该是北聊区的地图。 孙覆洲指了一个用红笔圈出来的地方,心里的疑惑脱口而出:“警方在这儿找到了王龙海把黄小山从会所接走的车,但我们始终没找到他把人带到哪儿杀了,你有没有什么线索能共享不?” 孙覆洲的笔迹格外的龙飞凤舞,许是练过大字儿的缘故,笔画张扬但不潦草,一笔一划都大开大合、有收有放,有人说字如其人,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准确的。 沈垣摩挲着纸杯壁,俯身在地图上圈圈点点,末了收回手:“嗯……没有。” 孙覆洲没得到答案,一下子觉得有些失望,不过这股情绪才上心头,他就顿住了,而且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竟不知不觉地将沈垣当成查案的依赖。 孙覆洲摸了摸鼻子掩饰住内心的小惶恐:“不好意思,把你想得太万能了,倒显得我们警察有点……无能。” 沈垣诧异地直起身,怕是没想到这人这么敏感。 他将话题岔开:“你还一直没和琴琴聊过吧,她是王龙海唯一的亲属,从她身上说不定会有线索呢?” 孙覆洲没抬头看身前的人,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像是同意了他的说法。 “那走吧。” 沈垣绕过他,走向大门。 孙覆洲半天才反应过来,张皇地跟上:“现在就去?” 他并没有得到回应,沈垣只留了个欣长的背影给他。 自从王龙海自杀以后,王琴琴就从那个山沟沟的小房子里搬了出来,她爸被沈垣安置在一家疗养院,她则住到樰城第一中学附近的一间一居室出租屋里,并在开年的第一个学期转入第一中学继续念书。 中学周围的小区很多,人多就热闹,许多年轻学生一放假便撒着丫子在街上晃荡,王琴琴住的出租屋就在其中一个小区里,孙覆洲和沈垣驱车到达小区时,王琴琴正挽着一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从出租屋里出来。 上次在市局时,孙覆洲对王琴琴的印象只是一个瘦小胆怯的小姑娘,穿着褪色发旧的衣服,头发也毛毛躁躁,脸颊上有淡淡的高原红,见生人时的眼神满是羞怯与畏惧。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次见面,他觉得这姑娘好像高了一些,白了一些。 大约是新衣服衬得吧。 孙覆洲没有多想,和沈垣一起走上前远远地打了个招呼。 王琴琴挽着的是个漂亮姑娘,最先注意到他们这俩颇有颜值的成年男人。她立马就抬手指着两个陌生人,向自己好友投了个询问的眼神,王琴琴也看了过来,然后冲朋友抱歉地笑了笑,挽着人家的手臂也慢慢滑了下来。 她低头在姑娘耳边解释了一句,那漂亮姑娘便点点头离开了。 沈垣虽然资助了王琴琴,不过也就是给些钱维持吃住,对于小女生的生活与教育,他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更别说人家小姑娘交了什么朋友这类隐私了。 “沈哥哥怎么来了?”王琴琴先迎着沈垣乖巧地问好,然后才又转向孙覆洲,“警察叔叔好。” 小女生笑得又甜又乖,却气得孙覆洲天灵盖都要掀了掀,他和沈垣好像也就差两岁,怎么他就叔叔,到人家沈垣那就是哥哥了? 沈垣感受到了身边人的无名火,掩着唇咳了两声,眉眼微微弯:“琴琴,孙叔叔来找你聊聊你哥哥的事儿。” 王琴琴头一次见沈垣这么可亲,一时呆了呆就顺口应了,反应过来后,蓦地想后起自己家里有些乱,于是打算提议换个地方。 沈垣比她先一步开口:“换个地方说吧,女生的房间我们就别进去了。” 孙覆洲表示没有异议。 王琴琴站出来小声说:“就去我兼职的奶茶店吧,可以给你们优惠。” 趁寒假王琴琴出来打工兼职的事沈垣也是知情的,介于她未成年的身份,沈垣还帮忙找了朋友,称是自家妹妹出来赚个零花钱。那家奶茶店就在中学对面,装修很有法国街头的调调,店内容量大,价格便宜,附近的学生都爱往这儿跑。 前两天过年,王琴琴顶了几天全班看店,眼下年一过,店长就宽了一天假,没想到又来了。 “你们喝什么?”王琴琴熟络地往柜台里钻。 孙覆洲本来想说不爱喝这些小孩儿玩意,沈垣却已经自作主张付了三杯热牛奶的钱。 三人找了个角落的双人座挤了挤。 纯白的牛奶冒着热腾腾的气,孙覆洲捂住杯壁暖手,打算先随意客套了两句:“你爸爸身体怎么样了?你学业顾得上吗?” 这种充满了居委会大妈氏关爱的语气,让王琴琴有些不适应地扭开脸:“叔叔,你想问啥就直说吧。” 沈垣在一旁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 “好吧。”孙覆洲瞪了他一眼,然后尴尬地笑了笑,“之前我们的人接触过你哥的亲戚朋友,都说你哥跟你感情挺不错的,是这样吗?” 王琴琴默然地点点头,王龙海对她很好,因为她会读书,长大了是全家人的出路,是走出农村的希望,这是她唯一的价值。 孙覆洲习惯用审视的目光看向她:“你们最近一次接触是什么时候?” 王琴琴局促地低下头:“年前吧,讨债的上门之前,他接我来市里玩了一天,带我看了两个重点高中的位置,有一个离他工作的地方很近,打算我考上了,就在那儿租房子。” 奶茶店门前不断有人进出,推拉式的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开合声,年轻的学生从他们身边路过,王琴琴低下头,正巧看到干净的地面留被下了一趟浅浅的鞋印,路过的是个小姑娘,漂亮的坡跟小皮鞋擦得锃亮。 她吸了吸鼻子,忽然有些难过。 “樰城的两个重高一个在北聊区,一个在华南区。”孙覆洲自言自语了一句,下一句话是对着沈垣说的,“你们那儿附近好像没高中吧?” 沈垣将柔软的餐巾纸叠成了一朵白花儿,像极了西餐厅里精致的餐布,小白花摆在牛奶杯的杯托上:“没有,那边是商圈,哪来的高中。” 王龙海在沈垣的会所工作这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相反还闹得有点......人尽皆知,虽然大人们不说,王琴琴却自己猜了个七七八八,自己的哥哥可能同时在打几份工。 王琴琴收着下巴,坐姿有些习惯性地含胸驼背,目光不停地在两人之间徘徊:“我们那次去的是樰城二高,应该就在你们说的北聊区吧。” 孙覆洲追问上来:“他带你去了他工作的地方吗?或者记不记得接触了什么人?” 王琴琴先是摇了摇头,安静了几秒又犹豫道:“他一整天都跟我在一块,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左右,他接了个电话后说去上班,本来第二天还要去买点年货回去的,也因为这个事耽误了。” 孙覆洲问:“还记得是几号吗?” 王琴琴在心里默算了一遍日期,她记性一向不错:“是我哥杀人的前一个星期,我期末成绩刚出来的那天,十六号。” 她神情平淡,倒不像个杀人犯的家属。 沈垣在一旁说:“应该不是去会所,他为了陪妹妹提前申请了一天年假。” 要请假肯定是都请了,况且他们第二天还有其他计划,那只能是有人突然找他了。 孙覆洲翻出手机给邱云发去了一条消息,让她把王龙海的通讯录再彻底地查一查,尤其是那些不明地址的黑号和可能漏掉的被删除数据。 有关王龙海的工作和生活,作为一个经常见不着面的妹妹,其实知之甚少,而且根据他爱护王琴琴的心思来说,大抵也不会愿意让自己的妹妹知道自己吸毒并负债的事,所以他把自己的秘密藏得好好的,连亲妹妹相处了一天都没发现异样。 他们在奶茶店呆的这会儿功夫,外面的雨已经渐小了,只剩细细密密的雨丝儿飘飘摇摇,原本乌压压的天空这时变得明亮了一些,有种要拨云见日的趋势。 奶茶店里响着悠悠扬扬地轻音乐,还有学生讲悄悄话的声音参杂在里面,内容不外乎谁谁谁的八卦,哪哪哪的新品。 “都十二点了,你们饿不饿,叔叔请你们吃午饭。”孙覆洲将王琴琴给的一些信息,在备忘录里整理下来后,余光瞟到墙上的挂钟,加上店里有人带了小吃进来,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他摸着肚子,却看沈垣无动于衷地坐着:“怎么样,沈哥哥,赏个脸吧。” 小心眼的孙覆洲还对王琴琴那声区别明显的哥哥和叔叔耿耿于怀,非要占个口头上的便宜。 沈垣垂着头,猛地收拢五指,将手里把玩的白花瞬间就被捏成了一团扭曲的不明物。 就在孙覆洲以为捉弄到他的时候,沈垣下巴微抬,手肘撑在扶手上,上半身慵懒地斜靠。 他笑容可掬地应道:“那就谢谢……孙、叔、叔了。” 第24章 卷贰•新绿(四) 因为外面还下着影响不大的毛毛雨,于是三个人选择就近在隔壁一家土菜馆解决了午饭。 小店油烟大,但菜做得都很地道。 孙覆洲平时看着懒散,但实际上讲究,虽然这些讲究都被他放到了各种小细节上,这样看起来就很事儿了。 譬如—— “老板娘,你们这炒菜放什么油……哦哦,能放猪油炒吗,香一点。” “老板娘,你们有一次性碗筷吗,收钱也没关系。” “老板娘,菜里放的姜切成大片啊,我不吃,不过没内味儿也不行。” 孙覆洲一会儿就伸着脖子嘱咐一句,只差站到厨房里现场指导了。沈垣将倒好的白开水挪到他们面前。 孙覆洲头都没抬,飞快地说:“谢谢沈哥哥。” 沈垣拿壶的手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紧了紧咬肌,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心眼儿这么小? 一顿饭下来,孙覆洲除了有事没事报复性地喊两句沈哥哥,相处倒也算安生和睦。饭后,沈垣先行离开,拿着钥匙去把停在小区里的车开过来。 吃饱喝足的孙覆洲闲在座位上剔牙,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到了对座的王琴琴身上。 小姑娘比她哥漂亮多了,就是体态不怎么好,有些畏手畏脚,这一点当初在市局格外明显,如今再看却改善了一些。 孙覆洲咬着牙签说:“我上次让沈垣替我给了红包,你收到了吗?那小子没私吞了吧?” 王琴琴连连摇头:“红包我收到了,沈哥哥给了我一张卡,帮我存进去了。” 末了还不忘加一句谢谢孙叔叔。 孙覆洲没忍住一使劲,咬折了牙签棍,扎到了嘴,忙不迭呸了出来:“……那就好,你就安心读书,这也是你哥哥希望看到的。” 王琴琴咬了咬下唇,挤出一个不大走心的笑:“叔叔放心,我会的。” “你哥他.......”孙覆洲本想说王龙海可能有冤情,也好鼓励鼓励小姑娘,但转念一想,冤情还没落实,万一失望了反而折腾人,便当即转了话音,“没事,你哥就是一时走错了路,你别有心理负担。” 王琴琴安静地点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孙覆洲锲而不舍地安慰:“有些无良媒体如果写了什么相关报道......” 没等他说完,王琴琴就出言打断了他:“孙叔叔,我哥会不会是被冤枉的?” 孙覆洲理所当然地噎着了,虽说目前有猜测可能是有人捣鬼,但王龙海杀了人却是不争的事实,何况这份没证据的猜测还属于专案组的机密,更没法让王琴琴知道。 他打了个哈哈打算糊弄过去。 王琴琴的眼神果然暗了暗,随后她从口袋拿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地纸团,递到孙覆洲面前:“这是我昨天发现的,一把不知道开哪儿的钥匙,串在我的钥匙串里,我想可能是我哥哥留下的。” 用来包裹的纸是一张花花绿绿的传单,应该是王琴琴随便找来的。孙覆洲盯着那小小一团,瞳孔猛地一缩,忙接过来拆开,一枚银色的十字型旧钥匙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他不知道这个钥匙会意味着什么,也不敢贸然用手直接拿,只隔着纸掂了掂。孙覆洲这时候很想摸出一根烟来抽,但就在他低头四下去摸口袋的时候,却发现椅子上的外套不是他的,口袋里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烟盒,他的外套不翼而飞。 大约是拿错了,沈垣和他的外套都是黑色,吃饭时脱了窝在一团,不仔细分辨,随手拿混的可能性很大。 沈垣的车停在王琴琴住的小区里,一来一回也不算费时,不过外面还下着雨丝儿,孙覆洲犹豫地看了一眼已经沉默的小姑娘。 孙覆洲利索地穿上沈垣的长外套,迎面就有一阵清冽淡雅的焚香争先恐后得往他鼻子里钻,这在油烟味重的小餐厅就更加明显了。 “钥匙我收下了,等有结果了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孙覆洲说,“我去买烟,你等会没雨了就回去吧。” 王琴琴没吭声,孙覆洲也没敢多看她,径直离开了土菜馆。 廉纤的毛毛细雨洒在他身上,抬眼一看,远处的人影全笼着一层薄烟,白矾石的路面好像抹了一层细腻的乳油。樰城的冬天其实很少见雨,下不多会儿就会停,虽然淋着无伤大雅,但寒风一吹,就刮得脸生疼。 沈垣的外套是大衣版型的,敞着胸膛,冷风就往里头灌,孙覆洲没带围巾,恨不得将整张脸都藏进高领毛衣里。 这个天气没多少人乐意在室外呆着,所以街上的人也不多。孙覆洲哆哆嗦嗦地朝四周张望了一圈,买烟的副食店就在马路对面。不过这一段是可以供车辆转弯的路口,旁边还有一条小路偶尔有车开出来,如果是车辆多的情况下,路况会变得极其混乱。 孙覆洲用衣领捂着脸,确认没车后便低着头疾步向对面走去。 不过才走到一半,身后忽然有个尖锐的女声大喊小心,孙覆洲下意识回头,刚远远地望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叫喊的人是谁,他的耳后再一次传来巨响。 震耳的碰撞声传来,孙覆洲先是一僵,随后就感觉到他的脊背如同落进了雨,密密麻麻地生出了一片寒意,从中心向四周发散,最后连头皮都在紧绷着。 这声巨响很短暂,却牵扯出一道长而尖促的摩擦声,刺耳的噪音让孙覆洲忍不住想捂耳朵。只不过他眼睛比他的动作快,他看到这场动乱的两位制造者——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从侧面撞上了另一辆面包车,虽然两辆车从块头来看旗鼓相当,但从质量来看还是面包车更弱一些,副驾驶的一侧已经肉眼可见的凹进去了。 两辆车就这么相连着,直到平移到路边才将将停下。 周围的路人顿时炸开了锅,惊讶的、好奇的、拍照的、庆幸自己劫后余生的,全都炖成了一锅粥,滚烫地浇在孙覆洲头上。 他盯着那辆熟悉的黑色越野,一身热血回流,手脚都冰了下来。 “沈哥哥!”王琴琴最先反应来,但她嗓子又细又小,费了半天劲都没能拨开人群。 孙覆洲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差点平地摔个狗吃屎。 虽说看起来好像是面包车损坏更严重一些,但事实上走近了就能发现,越野车也没好到哪儿去——它并非笔直地撞上,而是用驾驶位那侧的一角顶了过去,那侧的车灯早就沿着两辆车的偏移洒了一地碎片。 孙覆洲踏着这些鲜艳刺眼的碎片,一路奔到越野车旁,他已经从窗户里看到了弹出的安全气囊,还没等他有下一步动作,车门就自己开了。 沈垣深深地低着头,并没看到有个人距离他只有咫尺,半弯腰,仿佛在用自己全身的重量推开车门。 还能动。 面包车那位已经被抬了出来,那边严重的在副驾驶座,司机应该没受大影响。反倒是沈垣这边的伤势看起来更加可怖。 沈垣抖着腿踩上车门下的踏板,下一秒,主力腿就软了一下,整个人跟泄了力似的往下栽。 孙覆洲悬在嗓子眼的心刚落了一半,又提了上来,身体自发的动了起来,长手一伸,然后就被他撞了一个趔趄,退了半步才险险地扶住沈垣的肩膀。 坚硬的骨头撞在他手心,竟生生地疼了疼。 ——这人怎么这么瘦? 接住人后,孙覆洲的脑子就只有这个无关紧要的想法。 沈垣被安全气囊闷没了半条命,又被剧烈的碰撞震走了半条命,腿上的伤口也在那期间撕裂了,余下全靠坚定的毅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原本,他能坚持走下来的,如果不是腿上的伤扯着了。 甚至在看到孙覆洲的之后,他坚不可摧的毅力,连塌带散地顷刻消失了。只有一颗尚在跳动的心,平稳地沉了下来。 他闭着眼,身上暖洋洋的。然后,他半开玩笑地在孙覆洲耳边呢喃。 孙覆洲不禁凑近他,才听清这句:“......孙叔叔,你欠我一条命。” “孙叔叔”本人忍不住皱了皱鼻子,然后一言不发地仰天淋了会儿凉丝丝的毛毛雨。 过了好一会儿,王琴琴终于从人堆里挤到了前线,却只见沈垣整个人都靠在孙覆洲的身上,脸深埋在他的颈窝,两只手无力的垂着,约是昏过去了。 而孙覆洲一直用两只手拖着这个男人的后背,看着有些吃力,但始终尽力撑着。 他脸上还闪着雨花儿,大声痛骂:“姓沈的,你他妈有病吧!把我过年买的新衣服都弄烂了!睡什么睡!” 救护车是在十分钟之后赶来的,后面还跟着交管大队的、市刑侦大队的、以及附近派出所的民警,每个单位都派了几个人,然后就乌泱泱地把道儿都占满了。 邱云和刘承凛赶到的时候,医护人员正把两个昏迷中的伤员往车里抬,交警和民警驱散围观群众,维护道路秩序。 而孙覆洲则蹲在马路牙子上,一口一口地猛抽着烟,脸上带着血,旁边就是惨不忍睹的车祸现场。 淡淡的汽油味在空气中弥漫着。 刘承凛先去看了一眼伤员,然后才走到孙覆洲跟前:“怎么又出事了,你俩八字相冲吗?” “可能吧。”孙覆洲木然地掐掉了烟头“不是我死就是他亡。” “给,孙副,擦擦脸上的血吧。”邱云从后面探出身子,递了一包湿巾给他,并用手指戳了戳自己脸上只给他看。 孙覆洲这时候又不讲究了,拆了湿巾就胡乱擦了擦。不过动作做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用力猛擦了几下,皮肤一下子就泛了红。 邱云想提醒,声音却越来越小:“也不是很多明显,用不着......”这么用力。 看这一地的烟头,和一脸“别烦我”的表情,邱云见了都有些发怵——怎么好像出车祸的是他? 蹲得时间有些久,孙覆洲揉捏着发麻的腿脚站起来,张了张嘴,竟一下子没发出声音。 他只好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口,并将王琴琴给他的钥匙交给刘承凛:“......王龙海他妹,说这可能是王龙海留给她的钥匙,你们拿回去验验,看看能验出什么。” 邱云好奇地凑近看,一脸不可置信,刘承凛也是微讶,尔后妥善地收了起来。 孙覆洲看了一眼救护车渐行渐远的背影,王琴琴已经回了家,他又说:“这场车祸,我觉得不大对劲,王琴琴跟我说,那面包车本是冲着我来的,沈垣临时加速,给它顶开了。” 邱云掩着嘴,险些就要叫出了声:“怎么会!” 刘承凛紧蹙着眉:“我去调监控。” 面包车没上牌,也不知道从哪开过来的,两辆车的损坏都触目惊心,正被抬上拖车。 孙覆洲重重地抹了一把脸,稀薄的雨雾被抹了下来,手心很快就微微湿了。沈垣最后那句故作轻松的话,不断在他耳边回响。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甚至感觉口鼻都被空气掩严实了,透不来气。 第25章 卷贰•新绿(五) 视频分析室的大屏幕上,某一个瞬间被人逐帧分解放大,不断地回放。 视频上能看的出,黑色的越野车在一开始几乎是和面包车平行的路线,并且距离很远,但沈垣艺高人胆大地直接在城市道路上加到一百二十迈,打满方向盘,硬生生地把车身横了过去,顶上面包车。 在监控里看到的画面,甚至比在现场亲临的,更加惊心动魄,孙覆洲也是看了监控才意识到,什么叫劫后余生,什么叫虚惊一场——沈垣撞上去时,那辆面包车和他直接的距离不过一个车头。 围观的民警都忍不住感叹:“我去,这哥们车开得挺溜啊!” 沈垣的脸被放大了很多,占据了大半个屏幕,整个过程里,他都神色平淡,哪怕是去“赴死”的路上,都一般从容。 孙覆洲很想撬开他的天灵盖,看看脑子里都装的什么,给出的反应一点都不尊重危险。 一个民警从外面走进来:“刘队,那个面包车司机已经醒了,测试酒精严重超标,说是中午喝了几口白的。” 刘承凛把报告转给孙覆洲看。 孙覆洲微微别开头,吝啬着目光:“沈垣醒了吗?” 民警摇头:“还没呢。” 孙覆洲问:“他应该没什么事吧?” 民警不知道这“事”指的什么,只好都解释了:“这次的车祸面包车司机负全责,沈线索反而是做了好事,至于他的身体情况……医生说很快就能醒,不过腿上的伤口感染了,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这时,一个检验员过来敲了敲门,示意刘承凛过去。两人低着头说了些什么,很快,刘承凛就点点头,走进来说:“队里派一个人盯两天那个司机。孙覆洲,你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门外。 刘承凛解释道:“你给的那把钥匙有血迹,他们正在做DNA比对。” 孙覆洲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刘承凛又说:“还有,你让邱云查的有一些结果了。” 他这才有点反应,疑惑地看了过去。 刘承凛说:“王龙海除了在黑啤酒会所工作过以外,还在一家酒吧当过服务员,但他那个时候还未成年,改了个名字叫周海。” 孙覆洲沉吟:“和周力说的一样。” 刘承凛按了按睛明穴,是正在烦闷的动作:“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王龙海的手机里还真找到了一条被删除的威胁短信,内容是用黄毛的死因,和他妹妹的安全……逼他自杀。” 孙覆洲双手环着胸:“尸检的结果表明,王龙海在死前一段时间里曾吸食过毒品,上头之余,加上一条威胁短信,足以造成精神恍惚而自杀。” 见刘承凛没有反应,他又继续推测:“有没有可能,王龙海就是在某人的帮助下躲了起来,先告诉他是避几天风头,但等警方查了一定时间,又跟他说警察可能查到了他头上,这种情况,要么自首,要么自杀。不过,当然还是死人嘴最牢。” 新型毒品目前只知道黄毛手里有,但黄毛已经死了,还有货的,就只能是黄毛的上家。先挑拨王龙海杀了黄毛,又教唆王龙海自杀。 “我们似乎从一开始就忽略了一个问题。”刘承凛忽然出言打断他,“为什么一定要他们两个死?” “因为……”孙覆洲噎住了。 冒这么大风险弄死两个人,还暴露了这批刚流入市场的毒品,就为了让两个小鱼小虾自相残杀? 孙覆洲猜测:“会不会他们俩人中,有谁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所以杀人灭口。 “黑啤酒会所。”刘承凛提醒道,“到目前为止,这件事里最无辜的受害者就是沈垣,黑啤酒会所才开业没多久,就倒闭了,以至于他一心要帮警方揪出幕后的人。” 孙覆洲觑着他,抿嘴不言,不赞同也不反对。 “行了,先不说这个。”刘承凛挡下了他的打量,“我让人给你做了个锦旗,你送医院去吧。” 孙覆洲缩了缩颈,忍不住嘟囔:“为什么是我?” 刘承凛斜了他一眼:“人家救了你,不是你去谁去?” 正巧,拿着锦旗的民警,已经大步流星的朝他们走来。刘承凛将那卷锦旗直接塞进孙覆洲怀里,见他没抱紧,还使劲往他臂弯里按了按。 在刘承凛的紧催紧赶之下,临近天黑,孙覆洲总算是抱着锦旗一脸不情愿地站到了医院大门口,除了锦旗,还提了三盒粥。 医院大厅全是人,酒精味充斥着每个角落。 按着护士给的病房号,孙覆洲绕了三四圈才找到沈垣住的普通病房。他的病床在最里面,挨着窗户,无聊了还能看看风景。 孙覆洲摸到门口时,沈垣正被一个小护士扶着躺上床。 小护士年轻的脸不悦地皱着,嘴里一直在絮絮叨叨:“三十二号床,你的家人呢?你腿不方便,老是一个人跑上跑下会容易扯到伤口的。” 沈垣原本只是无所谓地听着,他不过就是住两天院,还不至于要死要活的需要人照顾。下一秒,他的余光瞥到了杵在门口的孙覆洲,立马就起了心思。 他冲护士努了努嘴,示意孙覆洲:“喏,这不来了?” 小护士向立在不远处的男人投去目光,并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没想到后者心虚地躲开了视线。她这才瘪瘪嘴:“真是的,你都住了半天院,警察都来了,你男朋友居然才过来。” 孙覆洲迅速弹了起来,疾走了两步:“我不是......” 沈垣点点头,无怨无悔地说:“你说的对,但我不怪他。” 小护士的眼眶都要湿了,吸着鼻子给他拍手背找血管的位置:“也不知道你图什么。” 孙覆洲算是见识了,这男人的又一副新面孔。 他提着粥迈步过去,虔诚地抓住他的手:“对不起,你也知道,我老婆怀孕了......” 大不了同归于尽! 扎完针,小护士一秒都没多留就走了,走的时候还带着一种看垃圾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可能情绪要再饱满些,就能瞪着他俩吐两口口水。 孙覆洲嫌弃地甩开他的手:“安全气囊把你脑子闷没了?” 沈垣微笑着摇头:“借你吉言,我还正常。” 孙覆洲认命地叹了口气,把三碗粥在他面前一字排开,一个一个地揭开碗盖,香气四溢。然后拉过一旁的凳子在床边坐下,动了动嘴唇,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说了三个字。 沈垣一心放在面前的三碗热腾腾的粥上,倒没注意他说的什么:“你说什么?” 孙覆洲脸憋得有些红,舔了舔嘴唇,放大了声音:“我说,对不起!” 沈垣提了提嘴角,眉梢还未动。多难得啊! 孙覆洲又把抱了一路的锦旗丢给他:“看了再一块笑。” 酒红色的绒面锦旗,坠着金黄的流苏,走线制作得有些粗糙,线头都争先恐后地伸着。沈垣手腕一抖,锦旗展了开来,八个大字,熠熠生辉——光明天使,爱的奉献。 据那个民警的说法是,定做锦旗的店当天没法出货,只能从现成的里面挑一个,于是他就独具慧眼地相中了这一幅。这也就是沈垣,换别人,他都送不出手。 沈垣拎着锦旗,望了他一眼,孙覆洲也回望,俩人大眼瞪小眼,末了,孙覆洲先破功,捂着肚子笑了起来,甚至抖着肩膀弯下了腰,笑声都隐在胸腔里。他伏在沈垣的病床上。 很快,这笑像是会传染,沈垣也憋不住,忍俊不禁。 两人跟俩没长大的小孩似的,就因为一个物件儿就能对着大笑半晌。 孙覆洲一遍抹着眼泪,一遍从他手里拿过锦旗:“沈天使,我给您挂起来。” 鲜艳的一抹酒红色在素色的病房里格外亮眼,隔壁床的大爷瞧见了,还中气十足地给沈垣竖了一个大拇哥儿。 沈垣叹了口气:“得,你就是来消遣我的。” 孙覆洲嚷嚷着反驳道:“我是来感谢你的,你看,三份粥,荤的素的,甜的咸的,你想喝什么喝什么,我不贴心?” “也好,要换做你,这小桌子怕是摆不满。”沈垣啜了一口红枣枸杞粥,咂了咂嘴,“什么红枣要去皮,虾米要去头......” 孙覆洲顺着他的接着说:“不要砂糖要冰糖,皮蛋要皮不要黄......” 沈垣哑然失笑:“真是幸好。” 孙覆洲这次没笑了,而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揣在口袋里手不断着摩挲着玉坠温润的表面,他张了张嘴,但下一秒,沈垣看了过来,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沈垣随口一问:“怎么了?” 孙覆洲心里却咯噔了一下,接着便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心想算了,下次还一个别的抵了吧。 连着两天,每到饭点儿,孙覆洲都准时带着饭菜在医院报道,为了自己那点愧疚尽心尽力,而负责沈垣的小护士每天都会送他俩一个嫌恶的眼神。 孙覆洲虽然不爽,但每到他气极的时刻,都安慰自己别生气、不能生气,这是他欠沈垣的,早还早超生。 所以这边的沈垣,每天都安安生生地躺在医院过悠闲日子,孙覆洲却是专案组和医院两头跑。缉毒队分派来的俩组员很快就来报道了,一个叫乔当仁,一个叫乔不让,是对双胞胎,头一次见他俩时,孙覆洲刚结束完每日两头跑,晕头转向之余看见这俩,差点以为是自己眼睛重影了。 “孙副。”因为专案组在市局刑侦队的办公区办公,乔家俩兄弟也跟着队员们叫孙副,私下还会跟着喊两声孙大爷,“邱云先前找出来的那个酒吧,我的线人说里面的确有抽白面儿的。” 孙覆洲又在回看案件里那些监控录像,听了他的话,不甚在意,视线都没从屏幕上离开一秒:“什么线人,靠谱吗?” 乔当仁拍着胸脯保证:“靠谱,我们以前抓人,把他们往门口一带,抽没抽一眼就能看出来,一逮一个准。” 这种守株待兔的抓捕手段也不稀奇。孙覆洲盯了一个钟的视频了,眼睛正酸着,便关了视频起身,念了一边那个酒吧的名字:“缘来是酒……行吧,咱们今天早点下班,摸过去看看。” 就在他俩换了身便服,打算提前摸入敌方阵营时,邱云不知道从哪冲了出来,喘着粗气,一脸惫态,但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依旧炯炯有神。 她兴奋地嚷嚷着:“我查到那个小孩说的华哥了,是一个叫缘来是酒的酒吧老板!” 第26章 卷贰•新绿(六) 北聊区在早些时候,是各大工业制造厂的聚集地,因为背靠荒地的地理优势,早年没少干偷排偷放的破事儿。 把时间往前推十年,在环境局还没下令大力整改前,冬季西北风一吹,整个城市就跟被蒙住了双眼与口鼻一样。 直到污染排放把控严格了,这些工厂才渐渐作罢。再后来,因为新工业的崛起,这些工厂接二连三地关停,违规排放总算退出了舞台,但已经留下的污染却没法在一夜之间抹消干净,环境比不上其他市区。 以至于在樰城,多数人都不愿意在北聊区定居,那些挨着荒地的厂区,也逐渐被这座城市遗忘。 不过遗忘也有遗忘的好处,北聊区的房价相较其他地方比起来低了一截,那些废弃厂房也常被改建成群居大通铺租赁给穷人。一来二去,这儿也就成了多数外来者的第一站,有着很强的包容性与人口流动性。 与与西水区的新发展新环境相比,这儿就是真正的乱了——老街道的纵横交错,邻里三天一大闹两天一小吵的纠纷,原住民自以为是的优越感,每天都上演着鸡飞狗跳。 稍微像样一点的地方,就是区中心位置有个宽阔的广场,聚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商户。孙覆洲等人要找的酒吧也藏在其中一隅。 乔当仁把车在广场边一停,一下地就能看到背后有条步行街,招牌应该是这条步行街建成时安的,已经有了锈迹,乳白的底板漂出了橙黄的色晕,缠绕在招牌上的串灯也旧得像杂乱的蜘蛛网。 步行街不常长,两边林立的商户都想方设法地把招牌往显眼的地方挂,恨不得一个个伸到路中间。在一排排或招摇或简朴的招牌里,他们一眼就看到了目标。 缘来是酒的招牌被制成了赛博朋克风格的灯牌,中字下还很有设计的标了拼音。 步行街上的人不少,近下班时间,灶台生火,烟火气就散出来了。 三人都换了自己最普通的便服,孙覆洲还特意捯饬了一下造型,毕竟带着姑娘喝酒,过于邋遢就违和了。 现在只是傍晚,酒吧里的人还少,或许等天再黑一些,店里就能陆续坐满了。 三个人进到店中第一件事就是环顾了一圈,不仅是打量环境,更是在找华哥的踪迹。但很可惜,他们没那么幸运,店里除了服务员就是调酒师,全是年轻的小伙小姑娘。 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女服务员向他们走来:“您好,一共几位?” 孙覆洲和乔当仁两位做作的男性瞧都没瞧她一眼,只有邱云笑嘻嘻地冲她伸出了三个手指。 女服务员是有专业素养的,态度良好地把他们带到一个临近吧台的座位,昏暗的灯光勉强照亮脚下。唯一看的清的地方就是吧台,调酒师还在炫技,调酒杯被他抛得叮当作响。 孙覆洲冲他吹了个清亮的口哨,当作捧场。 三人落了座以后随意点了些酒水小吃,玩了两圈酒桌游戏,便算成功融入了进来。 · 医院病房,小护士下午没瞧见送饭的孙覆洲,以为这个有妇之夫去照顾妻子去了,不由得丢个沈垣一个复杂的眼神。 沈垣靠在病床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尚且明亮的天空。树枝斜斜地从旁伸出来,风一吹,枝头就荡了荡。 小护士的眼神他不是没有察觉,他倒无所谓,反而是孙覆洲这几天受的白眼,可比他多多了。说回这个误会,沈垣的初心不过是为了逗他,不想让他觉得有负担,免得见了面还闹别扭。 只是没想到这人会这么配合他。心甘情愿地在泥巴里滚了一圈就算了,还任劳任怨地给他送三餐。 到底是把人情分得太清了。 沈垣手背忽地凉了一下,尖锐地刺痛很快就传到大脑,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小护士收起工具:“等你打完针点医院餐吃吧,我都跟你说了,你男朋友每天带的大鱼大肉不适合你伤口恢复,你倒是记得提醒他啊,好不容易才退了烧,今天又发热了。” 沈垣轻轻地点头,双眼微阖。 小护士前脚刚走,后脚两个人影就站到了病房门口,目光在病房里寻找,最后还是沈垣有感应地抬起头,叫了他们一声。 有孙覆洲的存在,刘承凛倒没怎么和沈垣打过交道,后来接二连三的出事,他才把当初那个英俊商人的形象抹掉,并给他打上了一个问号。 刘承凛目不斜视地走到沈垣窗前,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尾巴。肖正从他身后走出来,将床头的椅子搬到床尾,板着脸,和刘承凛如出一辙的神情。 刘承凛从看见他后就一直盯着他:“方便聊聊吗?” 玻璃瓶里的药还在一点一点的,沿着细长的乳胶管流进沈垣的身体里,药水在融进血液后依然很凉。他两只手都叠在身前,对他们的到来表现得十分平静。 沈垣说:“当然。” 刘承凛和肖正并排坐在病床一侧,一下子就把狭窄的空间占满了。刘承凛将慰问用的果篮置在床头,却看到孙覆洲中午带饭用的饭盒,敞着盖子,已经洗刷干净。 刘承凛没有一上来就直奔主题,而是关切地问:“你的伤还好吗?” 沈垣低头看了一眼双手:“没什么大事,休息休息就好了。” 刘承凛说:“第一次去会所时,我还以为你们的关系很差。” 沈垣回忆了一下,最开始的几次见面,好像的确相处得不怎么愉快,明明他的态度那么好。 他做出苦闷的表情:“现在关系也不怎么好,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看不惯我。” 刘承凛了解孙覆洲的脾性,表示理解:“他从小被惯坏了,以前心高气傲,后来大了一点就变成了小心眼,沈老板是不是惹过他?” “不会吧。”说这话时,沈垣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虚。 刘承凛若有所思,也得不出结论:“不过他被你一连救了两次,之后应该会收敛一点了,他这个人分得太清。” 沈垣点点头,表示同意。 刘承凛正襟危坐,总算切入了正题:“刚好,趁他不在,我想和你确认一些事。” “你说。”沈垣冲他摊开双手,这动作牵动了药瓶,发出了细微的碰撞声,难免引人注意。 刘承凛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看向身旁的肖正:“我的警员说,在之前的碎尸案中,你提供了一份隐藏监控,对我们破案很有帮助,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看过这份监控呢?” 沈垣将被子往胸前拉了一段:“视频都是三个小时一个单位自动下载在后台的,我没那么多时间全看,。” 肖正突然插嘴:“你为什么会在树干上安装一个监控?” 换做其他上司,大概会很不喜欢这种打断别人说话的下属,不过在场的是刘承凛,他不在意这些,他也公平地觉得,每个人都有发言的权力。 沈垣看向他:“刚开业那会儿,有些员工会在上班时间跑到宿舍跟会所的死角里躲着抽烟或者偷懒,后来有人举报这事,我就安了摄像头。” 肖正的脚趾在鞋里使劲卷了一下,沈垣的说法和孙覆洲的一样。 刘承凛接过话音,继续说:“多亏了你,拍到了王龙海与黄小山接触的证据,甚至连他抛尸画面也被拍了下来。” 沈垣闭紧了嘴,唇纹深了几分,又蓦地松了,像是为了求证这件事真实性,于是问道:“真的吗?” 刘承凛打量着他的表情,反应不大,但的确是一副不知情的模样。 “当然是真的。” 沈垣问:“我......可以把那段视频给我看看吗?” 刘承凛没有反对,本来他今天的目的就是来询问这个视频:“可以。” 肖正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抓出办公用的电脑,视频已经提前下载了,点开就是那个片段。 因为距离过近,画面不全,只有下半身。 沈垣来来回回重复了几遍,就在其他两人对他的行为纳闷的时候,他忽然按下了暂停:“他不是王龙海。” 刘承凛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为什么这么说?” 沈垣将电脑转向他们:“他中途换了手,动作太小了,乍一看我都没注意。” 视频上的人用左手拉着行李箱,在丢完行李箱以后,右手的塑料袋顺势换到了左手,才被扔进垃圾桶里。因为那人的站姿有些背对着,手部的动作很容易就被挡了个七七八八,加上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仅仅在视频中占据了几秒而已。 沈垣会注意到,完全是因为那个塑料袋不自然地在空中滞了一瞬。 肖正心蓦地一揪,险些失声大叫出来:“黄小山身上的刀伤是右手持刀所致!” 惯用手是右手的人,为什么丢和垃圾还特意换左手? 王龙海死得实在太快了,这些警方还没查到的细枝末节,还没得见天光就被他的死给掩盖了。 连刘承凛都忍不住叹道:“沈先生真是给这个案子提供了莫大的帮助。” 没料到沈垣看起来也很高兴:“没什么,我应该做的。” 有了意外收获,刘承凛着急回去确认王龙海是不是还有帮凶,便不打算在这儿浪费时间了,不过肖正狐疑地盯着沈垣,总觉得不大对劲,还没等他悟出什么,刘承凛在一旁出声提醒他。 肖正连忙收拾起身:“好的,刘队。” 临走前,刘承凛特意嘱咐了一句:“孙覆洲虽然年纪一大把了,但他前二十多年太顺利,就算调职也是转到我手下,出事总有人兜着,所以偶尔不那么成熟,这个时候,沈先生别和他计较。” 沈垣想起那个平时总没什么精神的男人,总是干着和外表不符的事,至此,眉头一松,心情更愉悦了:“我能问刘队一个问题吗?” “你问。” “能告诉我,孙队喜欢什么吗?” 刘承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 缘来是酒酒吧里,刚刚入夜,店里已经比他们刚来时热闹多了。 多是小年轻来聚着喝酒,他们在这坐了半天也没见传说中的华哥露面,隔壁桌都换了两拨人了,他们这边却跟脚下生了根似的。 孙覆洲抓着华哥的照片,看一眼翻个个儿,再看一眼又翻个个儿,总觉得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罗军那小子真说他也是在这拿的货?” 邱云鼓了鼓双颊,连吃了俩果盘,整个人都萎靡了:“真的,我一说这名字,他就撂了,除了黄毛的,其他就是在这......” 可他们坐了这么久,并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不管是店员还是客人,都明摆着告诉他们,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酒吧。 “哎哎哎!”乔当仁忽然拍醒两个心不在焉的人,另一只手在桌底下指着大门的方向,“那是不是华哥?” 孙覆洲和邱云齐刷刷地看过去,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刚好走进来,长得和照片上差不多,脸上有条肉疤,斜在左侧,一副凶神恶煞的长相。他一进门就直接朝着吧台走来,刚好停在了孙覆洲他们这桌的不远处。 趁华哥在和调酒师说话,三个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邱云闭眼闷了一口酒,脸上很快就泛了红。她一手撑着桌子,佯装费力地站了起来,然后红着脸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埋头撞上站在吧台前的华哥,下一秒,手里的酒杯也洒了个干净。 孙覆洲和乔当仁连忙上前去扶,并连连道歉。 华哥被撞了个措手不及,一低头就看到皮毛外套还往下淌着酒水,怒不可遏地质问:“搞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朋友喝多了......”孙覆洲道着歉,理所当然地抬起头看。于是就这么直直地迎上华哥的脸。 从第一眼看见照片时就升腾而起的一些熟悉感,直到真正面对面后,才再次涌上心头。 孙覆洲直视着他,总算想起了他们曾见过一面——因为沈垣。 第27章 卷贰•新绿(七) 刚从凌海转任来樰城的时候,正值盛夏,热意逼人,七月中旬的太阳,整日整日地烤着。 孙覆洲还记得,当时自己只用了一个行李箱,就把凌海家里的东西装空了。 他的调职申请,春末的时候审批结束,但他父亲的案子六月底才开庭审理,所以,他不得不耽误了一段时间。 贪污受贿,孙国昌最后被判了八年,公开庭审的时候,孙覆洲在家睡了一天。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亲,才毅然决然逃到樰城,却没料到孙国昌也被分配到了樰城的监狱。 现在想起来,可能是他过于玻璃心了。 也许当时,他的痛苦过于表面化,刚来樰城那天本来需要直接上岗,刘承凛特意宽了两天假让他调整状态。 为了不辜负友人的好意,孙覆洲白天在樰城街头闲逛,晚上就找地方喝酒。 第一次见到沈垣也就是那段时间。 那时候的黑啤酒会所只是个的小破KTV,装修和经营,跟红艳艳洗脚城的审美相差无几。当时的一楼是个小厅,桌子都很小很旧,还有一些凳子都不配套,但好在人少,环境惬意,可以一边听歌一边喝酒。 孙覆洲以前是瞧不上这种地方的——他不爱喝酒,需要参加的酒局都在高档酒店——不过现在不行,他兜里比脸干净,要不是去大排档显得太孤单,他也不会溜达到这儿。 那天是第二次去到这个KTV,当时孙覆洲还没来得及进门,就碰到沈垣被揪着头发,从店里面被人拽了出来。 当时的沈垣还很年轻,不是指长相或年龄,而是浑身散发出的气质就是一种初生牛犊的年轻——他面对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只知道红着眼睛大声的叫骂,不知道什么叫胆怯,什么叫妥协。 两年前的西水区还没有繁荣的商圈,只有无数待建的地基。黑啤酒KTV周围的羊肠小道多得数不胜数,周围被低矮的楼房围着,一转眼,人就被拖进了某条小巷子。一般这种事,路上的行人哪怕看到了,也只有视而不见的份。 孙覆洲也是其中一员。 老话说的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没那个凑热闹或见义勇为的心情。 可是天不遂人愿,他走进KTV却发现酒没法喝了,那群人把KTV一楼的小酒厅砸了个稀巴烂。孙覆洲局促地站在门口,店里哪哪儿都倒着桌椅,根本无从下脚,直到服务员抱歉地跟他说无法接待。 一股无名怒火从脚底下窜了出来,从他在凌海侦办的最后一个案子以来,他一直过着不喜不悲的生活,无数没得到释放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将他压得喘不来气。 调职,破产,被质疑,被非议。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甚至到现在,喝个酒都有人砸场子。 那些孙覆洲想要尽力漠视掉的,其实到最后都只是用了一种“逃避”的方式解决了。 没有解决的问题,就永远都是问题。 旁边的小路里时不时传来叫骂声,和拼铃乓啷的砸东西声,应该是那个年轻男人反抗时发出的。 孙覆洲想——这无关他的身份或社会责任,他只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发泄的方式,跟一群人打架,应该挺爽。 孙覆洲不知道自己冲进那条小路,站到沈垣身边时,他有没有觉得自己有如天神降临一般高大伟岸。 对面的人有七八个,个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相比起来,身量单薄的沈垣简直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瘦猴。 当然,这个第一印象,在他看到战况以后就打破了——这瘦猴虽然狼狈,却是个挺能折腾的主。 连用牙咬这种招都使了。离他最近的一个男人,脸上有个新鲜的大牙印。 趁着战场正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而暂停的片刻里,孙覆洲将蜷在墙角的沈垣拉了起来,这个年轻男人与他一般高,手腕摸着没什么肉,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背心。孙覆洲盯着他的后颈以下,骨骼在皮肉下微微鼓着,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彼时的沈垣还没在胳膊上整那些纹身,两天胳膊干干净净,加上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脸,整个人的形象就一刚毕业的大学生。 孙覆洲瞧他眼眶发红,忍不住问:“你没事吧。” 只见沈垣的动作一顿,随后晃了晃头,将自己的手从孙覆洲手里抽了出来。 对方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便不住地打量他:“你他妈谁啊?” 孙覆洲扫了一圈,他们群殴沈垣的时候,应该没把这个年轻人太当回事,除了几个拳脚出力的男人离得近些,其他都围在四周。 孙覆洲脑子一热,看准了那群人中间留出的空隙,出手将沈垣推了出去,自己也就近撂倒了一个大汉,跟着沈垣一块往外跑。 不过对方也不是傻子就站那等着他们跑,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就是那个被他撂倒的大汉,孙覆洲的腿被他扯住,于是他就只能照着人家的脸踹了出去。 同时,沈垣回头踹了另一脚。 那个大汉的脸,孙覆洲当时没有刻意记住,他只记得逃亡成功后,沈垣提醒过他一句话:“你刚刚踹了华哥,小心他报复你。” · 昏暗的酒馆里,就在孙覆洲提心吊胆地害怕华哥认出他时,后者意外地露出一个笑容。 华哥看着他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孙覆洲紧紧地拉着邱云的胳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时刻准备着冲出去。 华哥将邱云扶着,指了指他,手指一转,又指了指邱云:“我在电视上见过你们,你们不是警察吗?” 邱云低着头,用头发挡着自己的侧脸,暗地给孙覆洲使了个眼色。 孙覆洲不明所以,但身份败露,只能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是吗?你在哪看的?” 华哥依靠在柜台上:“是啊,过年那会儿不还有个案子,我在地方台看见你了。” 孙覆洲打了个哈哈也没否认:“那是挺巧的......” 邱云被乔当仁扶到了身边,乔当仁为难地看了一眼孙覆洲,希望他能做点什么。 只不过华哥的动作比他们快,立马就把孙覆洲拉着坐下了,连带着招呼他身后二人:“来者是客,都坐,我请你们喝酒。” 孙覆洲拉着凳子站起来,抬手挡住了,心说既然被发现了,就摊牌算了:“喝酒就算了,既然碰见了,我们刚好有些话要问问你。” 华哥瞅他语气严肃,便半张着嘴愣了愣,拉他的手悬在空中不上不下。 孙覆洲退到灯光以外的暗处:“这里人太多,我们换个安静点的地方吧?” 于是,华哥将他们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虽然隔音效果一般,但好歹视线敞亮了。 办公室里有些乱,桌上隔了不知道几夜的泡面和空酒瓶也没人收,电脑桌尤其是灾难现场,只要是空着的盒子杯子碗,都被四面八方地插上了烟头。 华哥招待他们在沙发坐下,服务员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进来。 华哥一开始还叫他们这个哥那个哥,后面就直接喊同志了:“警察同志,我店里是合法经营,到底出了什么事?” 孙覆洲一副唠嗑似的态度:“也没什么,前两天逮了一拨聚众斗殴的未成年,其中有个认识你的。” 华哥自知自己的生意不是真干净,也自知绝不能引起警方的过度注意,必须积极配合,所以孙覆洲一说这事,他就做出懊悔的表情。 “小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那我的名头狐假虎威罢了!” 若非孙覆洲跟人家小伙儿心交心了,他就真信了华哥的话。 “我当时也这么觉得,小孩知道什么。”孙覆洲佯装同意他的说法,“可是不对劲啊,他们一群未成年,追着我俩成年人算什么事?” 也许是信息交换不对等,华哥倒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他孙覆洲什么事。说白了他也只是个招呼人的传声筒。 于是孙覆洲简洁地把事给他说了一遍,华哥听了后,五官纠在了一起:“误会,误会,我和沈垣以前还是合作伙伴,虽然有点小摩擦,但现在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会招呼人打他呢?再说大黑,我俩的确认识,但他那天真没联系我。” 孙覆洲也不知道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只能试探地问:“什么合作伙伴?” 华哥一拍大腿:“哎呀,忘了跟您说,他以前还是这酒吧的股东咧!只是两年前......” 他犹豫着闭上了嘴,不知道该不该说。 孙覆洲追问:“两年前怎么了?” 华哥一边打量着他的表情一边徐徐道来:“他当时跟一个人开了个KTV,将我们的供酒商抢了,我气不过,找人教训了他一下。” 华哥怕他不信,还扬言要找出合同来。 沈垣被这群人拽进小胡同的场景还鲜明地刻在孙覆洲脑子里。的确,他那晚好像并没有问过他们之间的恩怨,只是理所当然地先入为主了。 毕竟一对比下来,沈垣长得就跟受害人似的。 一时间,孙覆洲乱了节奏,也没再继续盘问了,带着乔当仁和邱云逃也似地离开了酒吧。 直到回到车上,孙覆洲坐在副驾驶,开着窗户点了根烟。 邱云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孙副,我们就这么走了?” 回答她的只有一阵飘渺的烟雾。 乔当仁发动了车子,窗外的风景开始有了变化:“我们还没查到什么就暴露了,刘华接下来肯定会提防着我们,毒品的买卖也说不定早就撤了。” 孙覆洲趴在窗户边缘,寒风没头没脑地冲撞过来,火星被吹散在夜色里:“盯梢吧,他和大黑都要盯着,货不能一直放在手里,总会露出马脚。” 乔当仁干缉毒警很有经验,也擅长对付这种案子,知道任何有嫌疑的人都不能放松,便提议:“我回警队找俩人充当买家吧......要不要连沈垣一起盯着,酒吧的买卖他也可能知情。” 孙覆洲摇上了车窗,将寒风挡在外面:“他,归我。” · 离开酒吧后,孙覆洲让他们把自己送到了医院。 和华哥的对话内容总让他有些心神不宁的感觉,于是匆忙想来医院从沈垣口中确认些什么。 深夜的医院比白天安静,没了人气儿冲淡,酒精味就比白天更浓郁了,这个生命迎来送往之地,总笼罩着无法言语的的神圣。 他心乱如麻地冲到病房,安静的气氛稍稍抚慰了他的心绪。病房近在眼前,同一个房里的大爷鼾声如雷,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迎接着他的却只有一个空床。 被子整齐地铺在床上,生活用品还都在床头没拿走。 查房的小护士在门口瞧见了他,陡然唤了一声:“你谁啊?” 孙覆洲转过身来,清冷地月光披在身上。 小护士看清了他的脸,无奈地把他从病房里拉了出来:“你来看他没有提前沟通吗?他下午出去了。” 孙覆洲抓着她的肩膀,语气有些急了:“他出去干嘛?他的腿不是没好吗?你们也让他出去?” “他只是伤口感染加上轻微脑震荡,住院都是他自己要求的,他说想回去拿个生活用品,你没时间送,我还拦着他不成?”小护士被问的莫名其妙,便瞪了他一眼,“你这人真有意思,有老婆还出来乱搞,人家无名无份的,没跟你一条心你就急,你作的吧?” 虽说两人的关系本是个误会,但他们都没辩解,小护士就一直信以为真,加上她又是个想说啥就说啥的性格,早就看不惯这渣男的行为,如今说教一通心里畅快多了。 只是被她教训的孙覆洲看起来好像脸色不大好,小护士自以为是她话说重了,刚想挽救一句,就看见孙覆洲扶着墙蹲了下来,狠狠地搓了一把脸。 闷闷地声音从掌心里传了出来:“别说了,我老婆早死了。” 小护士半信半疑地啊了一声。 孙覆洲做了两下深呼吸,扭头看向那个空空荡荡的病床,床头还挂着那面锦旗,上面的字眼愈发可笑。 他哽咽恳求道:“沈垣是我唯一的爱人,我真的不想他离开我,帮我好吗?” 第28章 卷贰•新绿(八) 第二天一早,孙覆洲照样提着餐盒,准时来医院报到。 根据他的卧底小护士的通风报信,沈垣是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回来的,手里还拿了什么东西。 孙覆洲到医院时,沈垣还在睡着,眼下青灰不减,呼吸声轻缓均匀,睡姿是很乖巧地蜷着。不过他的睡眠太浅了,孙覆洲刚放下手里的餐盒,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醒了。 沈垣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暖和儿的,顺势拉住了孙覆洲的手腕,借力坐了起来,嗓子沙沙的:“……孙队今天来得怎么这么早?” 孙覆洲身体不明显的一僵,随后在心里自我安慰,但愿没被察觉。 他低头将餐盒一一拆开,买的就是普通的豆浆油条。孙覆洲用半开玩笑地语气说:“这不怕你饿了吗?” 连着两天,他倒是成功把沈垣的口味摸清楚了——总的来说就一句话:不挑食,好养活。 沈垣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收回目光,慢腾腾地掀开被子,打算下床。 见状,孙覆洲连忙伸手去扶:“去哪?” 沈垣不经意地拂开他,提了提裤腰,冲他意味深长地一笑:“上厕所啊,你要帮我扶着吗?” 孙覆洲早就习惯了这人偶尔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骚话,立马接下:“好哇,我给你扶着,扶折了别怪我。”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下一秒,孙覆洲还是从容地坐回了椅子上,并没打算真的身体力行。 沈垣的腿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走起路来也是稳稳当当的,不知道在医院住个什么劲儿。 病房里另一位大爷是小腿骨折,昨儿拆了石膏,今天一大早就被家人簇拥着出院了,病房空下来,颇有些冷清。相比之下,沈垣的档案里写着孤儿,每天就只有孙覆洲在跟前忙前忙后。 念此,他掀了掀眼皮,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了伺候人的命。 病床的床头柜摆着沈垣为数不多的生活用品,放眼过去一目了然。 小护士说沈垣昨儿回来的时候带了什么东西,孙覆洲理所当然地要一探究竟。床头柜就只有一层抽屉,里面整齐地放了套衣物。他伸手在表面按了按,没什么实感,便又掀开了两层边角,里面什么都没藏。 沈垣回到病房时,孙覆洲已经离开了,并给他留了一条短信。 餐盒在孙覆洲临走前被重新盖上,水蒸气在盖子上凝出了水珠,有些落到了桌面,晕成了水渍。 沈垣走到床边,将餐盒拉过来一一摆正,不紧不慢地揭开塑料盖。 小护士交班之前特意来病房区晃悠了一圈,走到门口,见他坐在床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蹑步走了进来:“吃早餐呢?” 沈垣悠哉地喝了口豆浆,点了点头。 小护士在他床边转了转:“你昨天去哪了?” 沈垣抬头看她,不解地歪了歪脑袋:“问这个干嘛?” 小护士直了直身子:“就问问,你怎么也是个病人,下次别回来那么晚。” 沈垣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不用担心,医生说明天就能拆线,住不了几天了。” “你要出院啊?”小护士有些惊讶,“出院之后就回家?” “不然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垣总觉得今天这护士有点怪怪的——有点过于关注他了。 小护士甩了甩胳膊,原地转了半个圈:“嗨。那挺好的,你本来也不用住院,当然还是家里舒服。” “怎么,舍不得我?”沈垣咬了一口油条,低头刷起了手机,有意无意地说,“不过,你知道,我是有男朋友的人,你没机会了。” 小护士微微弯曲左腿的膝盖,将重心挪到右边,靠着墙,尽量表现得轻松:“虽然你挺帅的,但我们取向不合适,而且你男朋友对你多好啊,昨天半夜还......” 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小护士的话一下就梗住了。 沈垣顺势一问:“还什么?” 小护士灵机一动,编故事的能力瞬间提升:“还......打电话问你睡得好不好,你不是出去了吗,怕你俩吵架,我就说你睡得挺好的。” 怕自己再呆下去更说漏嘴,小护士立马就敷衍了几句果断溜之大吉。沈垣盯她的背影盯了几秒,有些出神,很快他的视线渐渐向下,转移到了床头柜前的小块地上。 白色的瓷砖地面落了一小片纸屑,白色映衬白色,毫不显眼。 沈垣放下手中的早餐,弯腰将那一小块纸屑捻了起来,随后,他再抬抬眼,看向床头柜的抽屉,眉头紧锁。 · 刚踏进市局,乔当仁和乔不让俩兄弟就将孙覆洲一边一下给架走了,并美名其曰,开会。 会议室里本寥寥只坐了专案组的几个成员,不过很快,吴长海也来了,本来都以为他是来指导工作的,却没想到这位爷自己搬了个板凳坐后面旁听了起来,弄得在场的几位个个都绷起了神经。 会议围绕着专案组正在调查的新型毒品“白糖”展开进行,讲台上,整面白板被刘承凛贴满了照片,其中几个重要人物的照片上做了特殊的标记。 首先是大黑和华哥。 刘承凛作为主讲人,直接拿着记号笔做了注解:“大黑,真名宋彪;华哥,真名刘华,两人除了有经营各自的产业外,同时还都是赵氏的子公司——朝阳地产的股东,两人关系不错,大黑会经常出入华哥的酒吧,而之前一·二五碎尸案中,死者黄毛是大黑的小弟,另一位死者兼凶手王龙海,也有证据表明其生前与这两人有过接触。” 乔当仁举手补充:“另外,关于线人提供的,华哥名下酒吧里有毒品买卖这件事,我们尚未得到证实。” 沉默寡言实干型的弟弟乔不让将一叠资料按顺序分发。 孙覆洲接过来,哗哗翻阅了两页便没动作了。 “他们对警方的动作很敏感,戒心很重。”刘承凛说,“朝阳地产每一季度都会从水上运输沙石进城,借此转移毒品的可能性很高,酒吧只是一个中转站,货肯定分散在每个出口人手上,罗军说他的接头人是一个叫老龟的男人,特征是矮小,很黑,缺了一个门牙,经常出没在北聊区的酒吧街,孙覆洲,这个人由你和邱云去打听接触。” 孙覆洲响亮地答了一声是。 刘承凛将嘴抿成一条线,手里的笔尖一转,又转到了黄小山的照片上。自从结案以后,黄小山的尸体很快就拿去火化,骨灰第二天就被父母带回家埋了。 时隔多日,再次看见这张脸,孙覆洲竟有些恍若隔日的不真实感。 刘承凛特意将黄小山和王龙海的照片并列在一起,边贴着边,也不知道已经死去的两个人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幕会不会觉得好笑。 刘承凛在两张照片下面打了个问号:“我们昨天重新调出了黄小山的尸检报告,伤口的化验结果相信你们都有印象,右手锤握式持刀向下刺,创口呈右倾趋势,但肢解形成的创口则有左倾趋势,王龙海的惯用手是右手,哪怕是锯尸,也没理由换不熟练的左手拿工具。” 孙覆洲将尸检报告翻了出来,的确提到过,当时的猜想是凶手左右手轮番使用,加上手工木锯刀片的特殊性,在切割的过程中容易摇摆不定,这个细节就没有纳入参考。 直到他们拿出了抛尸的监控视频,才又重提。 刘承凛拿出一张照片贴在了黄小山和王龙海的照片中间,照片上是个陌生男人:“我们在案宗里找了樰城历年的碎尸案,其中有一起案件的在逃凶手就是一个左撇子。” 照片上的男人阴恻恻地盯着镜头,五官硬朗,样貌平平,但从肩部与脖子的肌肉比例来看,应该体格健硕。 “李爱城,09年樰城杀妻碎尸案嫌疑人,屠宰场工人,在案发当日失踪于樰城北聊区的家中,此后音信全无,警方怀疑该嫌疑人可能已经逃窜至外省,他杀人后的分尸手法与本案相似度很高。”刘承凛说着说着又扔下一颗重磅炸弹,“除了这两起案件,我们还调出了一些过往的旧案,在09年至今,省内共有两起左撇子行凶的案件,尸体被破坏程度都很高,死者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凶手至今逃窜。” 会议室内悄无声息,别说针掉地上,就是呼吸都怕声音重了。 坐在后面的吴长海忽然开了尊口:“说简洁点!” 刘承凛顿了顿:“……肯定是买凶杀人。” 吴长海把脚往前一伸,重重地踏到地上,连带着地面都震了三震:“有没有证据?” 刘承凛微微低下头:“这些案件的凶手侧写出奇的一致,作案地区跨度很大,凶手与死者之间基本没有什么联系,且都是左撇子,我大胆猜想,这些凶手很有可能就是这个李爱城。” 孙覆洲翻阅着这个李爱城乏善可陈的生平,文化程度不高,屠宰场的下岗工人,同事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有说他爱使小聪明的,有说他为人机灵的,下岗后在赵氏的后厨当帮工,作案前刚被辞退。 赵氏......怎么这么耳熟? 孙覆洲的指尖在这两个字上磨了磨。这时,他放在桌面的手机亮了亮。 短信的内容是直接公开在锁屏上的,发信者是李儒:昨晚沈垣离开医院以后去了黑啤酒会所,接他的是陈禹和赵颂。 他看回讲台上,刘承凛已经说到了前天酒驾的面包车司机。 “.....查看行车记录仪时,我们发现这个司机之前一直把车停在路边,直到孙覆洲刚从店里走出来,他就立刻发动了车子。审讯时,他一直在否认,直到我们找到了他赌博的证据,他才供认是有人让他这么干的。” 所有人都看热闹似的,齐刷刷地看向孙覆洲。 而对孙覆洲本人来说,那场有惊无险的车祸依旧历历在目,记忆鲜明。 “这件事......”孙覆洲又看了一眼已经黑掉了的手机屏幕,缓缓开口,“……我怀疑跟沈垣有关,我申请调查。” 第29章 卷贰•新绿(九) 北聊区的酒吧街,路边的水沟散发着历久弥新的臭气,青苔攀到了路沿儿上。 孙覆洲领着打扮成了一个小太妹的邱云,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条街上。 为了避免过于相顾无言,孙覆洲一边观察着人群,一边将搭话:“王琴琴给的那把钥匙,有什么线索吗?” 邱云耳朵上挂了俩巨大的耳环,压得耳垂生疼,还必须装出一副享受的表情,看起来十分瘆人:“还没有,那钥匙型号很老,只能判断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卷帘门,仓库、商铺都有可能,我们已经让民警把有可能的商铺都试一遍。” 孙覆洲又问:“指纹或者dna呢?” 邱云扯了扯耳垂:“有黄小山的血渍,冲洗过,但缝隙里还是残留了一些。” 她感受到了几道视线,用余光回视,措不及防的撞见俩小年轻不怀好意地盯着她,这条路上多是些年轻人,他们三五成群,吊儿郎当地聚在一起,年纪都不大,神情却个顶个的嚣张。 邱云下意识离孙覆洲近了些,后者却在接电话,无暇顾及她。 乔当仁在电话那头说:“孙副,有经侦的兄弟查了赵颂的个人资产和公司资产,发现存在对不上的现象,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投资相当一部分资金在华哥和大黑的几家店,包括他现在接手了黑啤酒会所,但那些店规模都很小,理应不用这么大的投资。” 孙覆洲用力按压着睛明穴,双眼皮在拉扯下又宽了一层:“王龙海那边呢?” “王龙海出来打工的时候是未成年,用的假证件,我们在与他共事过的人里打听了一圈,只说是北聊区,具体的无法确定,但很有可能就是华哥的酒吧。” “好,接下来重点排查那把钥匙吧,或许那就是案发现场。” 他们调查的范围已经缩小在了华哥和大黑的身上,不过这两老狐狸手脚都洗得干干净净的,仅从他们身上,警方实在没法进展下去,只能尽可能多地从他们身边往下挖。 孙覆洲将电话挂断,却发现邱云正盯着他。 他不解地问:“怎么了?” 邱云组织了一下语言:“那个,孙副,你为什么要查沈垣?” “他很可疑啊。”孙覆洲对她的疑问并不意外,“他跟华哥大黑他们理应是一伙的人,现在却反过来帮警察,他可以是被迫竞争的受害者,那为什么就不是扮猪吃老虎的加害者?” “你怀疑他在利用警方铲除竞争对手?” 孙覆洲的目光沉了沉,这丫头说得太直白了点儿:“可以这么说,大黑那群人固然不干净,他沈垣未必就无辜?” 可是你们之前不还挺福尔摩斯跟华生的吗?邱云心想,没想到男人也挺善变的。 邱云说:“刘队也没反对你查,只不过吴局让我们把重点先放在毒品上。” “我这不正查着吗?”孙覆洲瘪了瘪嘴,怎么刘承凛的正经还会传染,“你确定联络买家了吗?” “老龟回复的地点是北边的废弃厂区,但需要我们先把钱放在酒吧街的垃圾桶里,等他们的人确认之后,会把货放在废弃工厂,我们再去拿。”邱云拿出手机,“那我联系警队来这边蹲守,我们去废弃厂区?” 孙覆洲头也没抬:“让霍队长派点人吧。” 邱云动作一滞:“我已经联系刘队了,老龟只是个拿着少量货的卖家,用不着那么多人。” 的确,随着警方的介入,部分拿着货的小混混都急着脱手,从罗军之后已经陆陆续续逮了几拨了,根据罗军等买家的描述,老龟手里的货很少,应该是个“个体户”。孙覆洲略微点头,表示没异议。 靠近河岸荒地的废弃工厂,杂草丛生,烂楼林立,孙覆洲两人将钱放在了指定地点,立马就有警员传来消息,确认钱袋的是几个混混,并且已经拿着钱进了缘来是酒酒吧后门,现在就等他们接触到老龟,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孙覆洲按掉蓝牙耳机后,无情地嗤笑了一声:“也不知道他们是真的蠢还是太自作聪明,居然还敢把酒吧当中转站。” 邱云还在四下观察地形,谨慎得不能再谨慎。 孙覆洲试图让她不那么紧张兮兮的,便说:“我看你还挺有干缉毒的天赋,是不是进错队了。” 邱云张望的动作一顿,然后有些低落地说:“我妈不让我干缉毒,我爸就是在一次行动里牺牲了,她现在还以为我只是个文员。” 孙覆洲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抱歉,我不知道......” 邱云轻松地耸耸肩:“没事,作为警察的家属,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孙覆洲说:“不知道前辈是哪个单位的,我清明也去上柱香。” 邱云犹豫了半响,眼里波光涌动:“.....96年樰城市缉毒队队长——邱贺。” 一只橘猫从他们面前飞掠而过,只落下一道影子,他们已经穿过了大门后的小路,楼边的野草长出了两丈高,前面即将豁然开朗。 孙覆洲打断她:“回去再说吧,接下来小心点。” “嗯。” 老龟给的地点是厂区内靠近东南角的废弃办公楼二楼,落满灰尘的楼梯间堆着破破烂烂的杂物,楼房内的家具都搬空了,只剩一个毛胚子。 孙覆洲两人上到二楼后,老龟还没露面,整个二楼只剩几面承重墙,地上的灰土积了很厚,一踩一个浅浅的脚印。 邱云没看到老龟的身影,忍不住说:“他不会跑了吧?” 孙覆洲摆了摆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整个二楼十分空旷,四面都通着,风灌进来有烈烈的呼啸声。 两人又往里走了一段,的确没有任何人的身影。忽然,孙覆洲看到前面的地上有个浅浅的脚印,是除了他们以外的第三个人留下的。 突然,窗外传来“咚”地一声巨响,然后就是一段仓皇的脚步声。 “我操,追!”孙覆洲直接奔向离得最近的一个窗户,果然有个人影在楼下一晃而过。 一楼与二楼之间有个小平台,孙覆洲毫不犹豫地撑着窗台跳了下去。落地的时候有点猛,脚底登时麻了麻。 他转了转脚脖子,头也不回地冲邱云喊到:“赶紧联系民警堵截各个路口!” 老龟穿了一身黑,戴着帽子和口罩,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到孙覆洲居然追了上来,立马又咬牙加快了速度。 孙覆洲也不甘落后,牟足了劲往前冲。 一边跑他还一边纳闷,到底是哪出问题了,难不成警方的行动被泄露了? “你他么别跑!”不知道这人吃了什么,跑得比耗子还快,专门往小地方钻。孙覆洲只能大喊一句废话,顺便给他施加一点心理压力。 他又跟着老龟钻进了一条野草丛生的小路。枯枝败叶在脚底下踩得噼啪作响,老龟自作孽地被杂草里的石头绊了一下,孙覆洲盯紧机会,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了不少。 老龟扶住墙面,眼看着孙覆洲就要冲到面前了。他慌不择路,手忙脚乱地将靠在墙上的木梯向他推到。 梯子掀起一阵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灰土也洋洋洒洒地往下落,孙覆洲不得不退了半步将那梯子躲开。 老龟趁机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小路,往墙后一转,不见了。 “操!” 孙覆洲气急败坏地踹了一脚那本就破破烂烂的木梯。正要继续追上去时,一道杀猪似的惨叫,响亮地从老龟消失的墙后传了过来。 孙覆洲立马向声源飞奔而去。 只见打扮成小太妹的邱云一条腿跪在老龟的背上,两只手将老龟的胳膊反剪在身后,旁边还有一根折断了的木棍。 没想到这位女英雄深藏不露,哪怕老龟在邱云脚下奋力挣扎也没撼动分毫。 “可以啊你。”孙覆洲一边劈里啪啦地鼓掌一边走近他俩,啧啧啧地摇头——瞅瞅这专业的擒拿姿势。 邱云吐了几口浊气,心脏到现在还在激动地跳个不停。幸亏她之前留意了一下这个厂区的出口,综合到出口的距离和出去后的交通便捷度后,果断选择堵在这个侧门,拎着木棍等他自投罗网了。 孙覆洲在老龟身边一蹲,表情很愉悦,照着他脸上的口罩帽子,毫不留情地伸手一扯,嘴里嘟囔着:“你他么跑......会所经理?!” 邱云惊愕地抬起脸。 · “您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沈垣靠在病床上,手里翻阅着一本牛皮封面的本子,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了他的岁月静好。 电话里的人说:“......他对你起疑心了,你打算怎么办?” 沈垣将本子妥帖地装进了床头柜下面的夹层,然后露出了一个不知是无奈还是欣慰的笑容:“我说了,他很聪明。” 本应该是个棘手的麻烦,可他居然还有闲心夸奖人家。 对方安静了几秒,似乎叹了一口气:“那你自己处理好,我不会插手的。” 沈垣看向窗户,玻璃倒映出他身后的锦旗,胶印的金色毛笔字已经有些龟裂了,他淡淡道:“你放心。” 跟打来时一样,还是没个预兆,电话便断了。 刚放下手机,病房门口就出现了一个身宽体胖的身影。 远远地看见沈垣后,那胖子就朗声道:“到底是什么高兴事,特意把我叫过来?” 沈垣笑呵呵地招呼他:“马哥,帮我个忙?” 马胖子头一次听见这浑不吝的玩意儿这么亲热地叫他,一身的肥肉都要长脂肪粒了。 他连连晃晃手,肉便抖了抖:“哎哟我去,真膈应,你这么喊我准没好事。” 沈垣闻言,立马收敛了讨好的笑,恢复成平常的样子,这张脸就跟变戏法似的。 马胖子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床上,铁质的床架艰难地发出了吱呀叫声:“说吧,求哥哥什么事?” 窗外哗啦啦地落了一只麻雀,它张牙舞爪地扬起了翅膀,尖锐的喙叽叽喳喳地啄了两下玻璃,发出清脆的嗒嗒声,频率急促,像是在提醒什么。 沈垣微微弯腰,拉开床头柜,木头摩擦的声音分外舒缓:“帮我寄个东西。” 第30章 卷贰•新绿(十) 市局内,专案组的成员都围在审讯室隔壁的监控房里,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房间里的嫌疑人。 孙覆洲不耐烦的催促了一声临时被叫来当工具人的李儒:“查出来没?” 李儒烦躁地抬了一下胳膊:“你靠我查不如直接进去问,就一黑户我从哪查起?谁知道名字是不是假的。” 孙覆洲给一旁抱臂而立地刘承凛递去一个眼神,示意他俩一块进去。 刘承凛走到单向玻璃前,抬手敲了敲:“......走。” 审讯室里的人随意地坐在凳子上,好奇地张望着审讯室内的装修,神情倒是十分泰然自若,临危不惧。 孙覆洲拉开椅子,椅子腿在地面拖拉了一声噪音:“又见面了,阿东?老龟?我们应该怎么称呼你?” 阿东随口说:“都行。” 孙覆洲将记录本打开,笔头在桌上敲了敲:“行,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吗?” 阿东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贩毒。” 在罗军的口中,老龟是一个矮小,皮肤黝黑的男人,还缺了一颗门牙。但阿东除了个子符合以外,其余描述却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一点共同点。 警察盯着他一点点卸除伪装——擦点脸上的深色粉底液。 “姓名?” “李东贵。” “年龄?” “三十。” “为什么化成这样子?” “怕人认出来呗。”阿东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将手里的假牙随手一扔,“我牙齿是假的,初中的时候跟人打架打掉了。” 孙覆洲问:“毒品从哪来的?” 阿东小心地用双手捧起纸杯嘬了一口热水说:“是黄毛的,他被沈垣赶出去以后,毒品落在店里,我当然要想办法脱手了。” 孙覆洲质问道:“所以你拿去卖?你不知道这是违法的?” “冤枉啊!”阿东大叫,十分无辜且诚恳地说,“是沈垣让我这么干的,他还让我送了半斤给罗军,说当是封口费。” 孙覆洲动作一僵,笔尖在纸上划出长长一道。 刘承凛接着问:“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 “可以再帮我加点水吗?”阿东晃了晃空纸杯,“我说的你们都可以查,我贩毒沈垣是知道的,你们抓到我,算我倒霉。” 孙覆洲几欲将手里的杯子捏碎:“你上嘴皮跟下嘴皮一碰我们就信了?当我们傻啊!” 阿东一副右眼不进的样子:“反正我就一打工的,你们抓到我我没话说,审我你不如审沈垣。” 审讯室的门被敲响,邱云站在门口向他们招手。 孙覆洲起身过去:“怎么了?” 邱云说:“旁边那几个混混嘴里也没问出什么,不过盯华哥和大黑的人传消息回来了,说他俩买了机票,咱们要不要进行抓捕?” 孙覆洲略一思量:“行,就用这次抓到的混混传讯他来配合调查,大黑先放着,让他们放松警惕,我去和刘队说。” 在阿东身上摆明是问不出什么了,这家伙现在就死咬着沈垣不放。 孙、刘二人站在仍在调查信息的李儒身后,一脸愁容。 李儒也跟着唉声叹气:“我跟你俩说,你们光等我是没用的,光李东贵这名字,全市登记在册的就有一千多人,更别说还可能是个假名,要我说,你们就直接去调查这家伙的人际关系,问他那个姓沈的老板。” 孙覆洲叹道:“如果真跟他有关,我们现在就更不能打草惊蛇了,警方掌握了什么他一清二楚。” 事已至此,案子遇上了瓶颈,只能先等华哥来了,从他身上找找线索。 华哥抵达市局时已经是下午了,根据去传讯的兄弟带回的消息说,这哥们动作特别快,几乎是买了离他最近的一班飞机,马不停蹄地往机场赶,要不是警方已经提前盯着哨了,恐怕他早就坐上了飞机。 华哥坐着警车回市局的时候,嘴里还嚷着冤枉。 孙覆洲也跟着叽里呱啦地顶回去:“别瞎嚷嚷,冤枉什么?我们不过是请你来配合调查!” 华哥一下止住了声儿:“同志啊,我还赶着出差呢,你们这直接把我绑过来不合适吧?” 孙覆洲伸出一阳指指着他:“你这么说话就难听了,什么叫绑?公民有义务配合警察调查询问,拒绝配合的,我们有权利视你有作案嫌疑或同谋!” 经他一下唬,华哥果然老实了点:“冤枉冤枉,您问,问什么我都说。” 孙覆洲问:“我们抓捕一名贩毒人员时,其同伙拿着毒品去了你的酒吧,并把毒品藏匿在你的酒吧里,这事你怎么解释?” 华哥苦笑着说:“这......放在我酒吧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是要做生意的,人家进来我又不能给赶出去。” 孙覆洲一拍桌面:“那些混混已经说了,你将酒吧当作中转站供他们进行贩毒活动,毒贩老龟也是你的常客之一,你敢说你没参与?” 华哥还是否认,他像看准了警方没证据一样,一直在一问三不知,毕竟警方现在的确没有重要证据,要不是怕他跑了,才会出此下策把人先扣着。 询问期间,孙覆洲口袋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扰得他心神不宁没法集中,一烦躁,便给关机了。 抓了一堆人,没一个有结果——不对,有一个收获,那就是沈垣。 一想到他,孙覆洲就烦躁地点了一根烟。 他一口烟还没来得及吐出来,邱云忽然晃晃张张地跑了过来:“孙副,快,出事了,沈垣不见了!” · 众警察赶到医院时,只有一张空落落的病床等着他们。 最先到达的民警已经在调取监控了,邱云等人则围着负责沈垣的护士询问详情。 孙覆洲先在监控室转了一圈,见他们还在调取记录,便又重返病房外。 小护士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孙覆洲,见他穿着便衣,还以为是家属陪同,直接抓着他大吼:“你怎么回事,人是你让我帮忙盯的,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现在好了,你男朋友没了,你哭去吧!” 这话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惊倒一片。 邱云捅了捅一旁的乔当仁,开始疯狂使眼色:“什什什...什么情况?” 乔当仁捅了捅乔不让,也开始疯狂使眼色:“什什什。什么情况!” 乔不让说:“滚。” 两人齐刷刷地哦了一声,这才低眉顺眼了下来。 而这边的孙覆洲急忙捂着小护士的嘴,小护士呜呜乱叫挣脱不开,险些窒息了。 还是邱云最先反应过来,上前扒开孙覆洲的手,同时拉着另外两人帮忙:“孙副,孙副,放手,她都快翻白眼了!” 三个人勉强将他们二人分开,小护士还要指着他说什么,被孙覆洲一本警官证甩到了面前。 孙覆洲吐了两口气,以平复自己的心情:“少说话,我是警察!” 小护士这才堪堪噤了声,随后又嘟囔了一句:“那也不妨碍你是个渣男......” 孙覆洲都快气糊涂了,他堂堂三好中年,从小就是老师地眼中钉,领导的麻烦精,可就是在爱情上是个为数不多的好人,怎么就因为一个玩笑话,沦落成渣男了呢?明明真的渣男还在那躺着! 他这才想起来问:“不是,沈垣是怎么回事?” “你好意思问?”小护士愤愤地瞪他,“上午他朋友来看他之后,他就不见了,我以为他又跟上次一样,我就给你发了个消息,你也不回我,直到刚才主任跟我说他下午应该出院,我们才发现他是失踪了。” 邱云补充道:“手机没拿,而且还穿着病号服,房内没有打斗的痕迹,会不会是自愿离开的?” 没等孙覆洲回应,监控室的刘承凛就通过蓝牙耳机传来消息:“上午有两个人来过,一个胖子,还有一个戴口罩的,就是戴口罩的男人把沈垣推走的。” 孙覆洲一把扯下耳机,有些气急败坏地捶了一下空气:“走,去监控室。” “等等!” 小护士忽然拉住了孙覆洲。 一行人整齐地回头,尤其是除了孙覆洲的其他人,神色都格外精彩。 小护士转过身从病房提出来一个黑色塑料袋:“沈垣有让我给你一个东西。” 塑料袋递到眼前,表面有些灰扑扑的,不知道为什么,孙覆洲总不由得想起装着黄小山头颅的那个塑料袋,这该死的玩意儿不会真给他弄出个头吧? 小护士等得不耐烦了,将塑料袋朝他怀里一推:“接着啊!” 东西被塞到怀里,没什么分量,硬邦邦的,还有点硌得慌。 孙覆洲抱着不敢动,唯恐炸出个红橙黄绿:“什么啊?” 小护士白了他一眼,抱着胳膊快步走了,声音远远地传来:“你自己看,别问我!” 邱云等人立马一拥而上:“快看看,快看看!” 这时候孙覆洲大概明白为什么刘承凛老在他们面前装一副正经的样子了——他在这群崽子面前,毫无威严。 孙覆洲被迫当众拆开塑料袋,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缩小版......骨架模型?模型用一个透明玻璃罩子罩着,里面铺了干花瓣,孙覆洲就是用脚趾想都没想到,沈垣会送他一个骨头架子。 乔当仁最先点评:“这沈先生还挺文艺,就是审美不怎么样。” 邱云也赞同地点头。 怎么挺社会一人,还爱整这少男少女的小爱好,说实话,再套个LED小彩灯,绝对上少女礼物榜。 第31章 卷贰•新绿(十一) 医院监控室外,刘承凛正打电话给交管局的人查道路的监控。 孙覆洲等人赶到时,他刚好挂掉电话。 刘承凛瞅着孙覆洲怀里那花枝招展的模型,神色怪异:“这什么啊?” 周围的吃瓜群众捂着嘴偷乐,还要强装淡定,憋的实在难受。 孙覆洲将模型往身后一藏:“没什么,你别问了,赶紧的,你这边怎么样了?” 刘承凛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不让他打听他也懒得打听,背过身,让出监控给他们看:“上了一辆没牌照的五菱宏光,正在给交管局的人调监控,看能不能查到开到哪了。” 孙覆洲犹豫着问:“万一查不到呢?” “那我们之前调查的就都前功尽弃了。” 刘承凛没说虚的,如果沈垣真不见了,不管是因为什么,他们到目前为止做的调查就都断了,只能交上去一个无足轻重的阿东,还赔了夫人又折兵地把刘华等人惊动了。 孙覆洲将手中的模型抓紧些,心中涌出一股担忧。 他应该是在担忧不能揪出藏在樰城的大毒贩。 交管局的人办事很利索,没等孙覆洲等人从医院回到市局,监控就完完整整地传过来了——也可能是因为视频短的缘故,查起来要不了多久。 刘承凛看完监控视频后,简单做了个总结:“他们中途换了三趟车,跟王龙海当时抛尸的路线差不多,绕了一大圈,随后在北聊区的监控盲区消失了。” 孙覆洲咬牙切齿地砸了一下座椅靠背:“我靠!” 警方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沈垣真没了踪迹。 从沈垣失踪后一整天,专案组的气压都格外的低。华哥他们最多还能留二十四个小时,而大黑已经辗转出省了,最后还是由吴长海出面,在他落脚的城市联络当地警局的人暗中盯着。 沈垣被暂时列为“白糖”贩毒案的头号嫌疑人,通缉令满天飞。 为了搜集罪证,还是孙覆洲亲自带人去沈垣家里“查抄”。 沈垣的家他是头一次来,不过地址他倒是熟悉,跟他家在一条路上。 和他那个小破出租屋不同的是,沈垣住的小区还挺高档,地理位置也算半个市中心,交通便利,学校很近,加上小区里布置的鸟语花香,景色宜人,价格也好看的不得了。 孙覆洲从物业那里拿到了钥匙,打开了沈垣家的大门。 他以为沈垣的家会和黑啤酒会所那样,装修得低调奢华有内涵,或者跟他人一样朴素北欧简约风,再不济也得样样俱全吧? 怎么都不该像他眼前这样空。 空得客厅只有一幅画,空得卧室只有一张床。 哦,不对,家里还有条狗。 孙覆洲看见这狗第一眼,就认出了是沈垣头像上的那只,威风凛凛的黑背,标准的警犬犬种。不过现在瘦的有点脱相。 沈垣这心大的,自己住院住得乐呵的,狗就关家里吃干粮,好在这狗也算聪明的,不到处乱拉。但是再聪明它也没法自己清便盆,屎臭味还是漫了一屋子。 孙覆洲是个爱狗人士,心疼地薅了一把狗头,让警员把狗先带出去。 狗单独住一空屋子,也不碍着警方搜查。 孙覆洲把搜狗屋的活儿推给手下,自己则溜达去了卧室。 沈垣的卧室是整个屋子所有房间里东西最多的,一张床,一个衣服架子,床头柜保不齐是买床的时候附加的,因为上面什么都没有。 孙覆洲先从衣架看起,沈垣的衣服很多,衣架是那种高低两层的,很长,全挂满了,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都在这,码的很整齐,颜色大多都素得很,排头一件的是个白色工字背心,在一溜名牌设计里,朴素得有点可怜。 背心很旧了,还被扯得有点烂。孙覆洲眼熟得紧,拿在手里看了半天,总算想起来了——他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沈垣就是穿的这一件。 孙覆洲想起当时的沈垣清风明月的样子,心里满不是滋味。 怎么就作成今天这通缉令满天飞的样儿了? 放弃这堆衣服后,孙覆洲踱步绕到了床边。 被子铺得整整齐齐,散发着属于沈垣身上的那股冷冽的香。孙覆洲捻了捻被角,越发觉得这个香味好闻。 下次一定要问问是什么香水。 孙覆洲坐在床边,俯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空空如也,两层都是。 也是,按照他的装修风格来说,这床头柜应该都是多余的存在。 孙覆洲刚想合上抽屉,转而又想到什么似的,从床上蹲了下来,歪着头向抽屉里看去。 果然,黑洞洞的抽屉深处,正上方有一点白色十分突兀,应该是什么东西粘在了上面。这家伙,藏的还挺深。 床头柜怪沉的,孙覆洲试着挪了一下,纹丝不动,应该还连着床。 他向外面大喊了一声:“过来个人搭把手!” 没一会就进来了一个警员,两个人协力将床头柜的抽屉都卸了,手段有些极端,也不知道事后能不能给人修复。 抽屉拆了之后,他们把粘在顶上的东西撕了下来。 一张a4纸叠成了一个小方块。拆开后是一张白花花的转让合同,转让的是黑啤酒会所,转让方沈垣,受让方赵颂。 孙覆洲不能理解为什么就这么一张合同,值得沈垣藏这么深?毕竟黑啤酒会所要转让的事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他捏了捏山根处的那段骨头,只能让警员先把合同收走。 • 忙活了一下午,天都黑沉沉的了,专案组的人都围着一张合同打转。 乔当仁最坐不住,双手撑着桌面:“你说这沈垣什么意思,藏这么一张合同,给谁看的?” 孙覆洲怀里搂着沈垣的狗,耸了耸肩,用下巴指了指怀里的狗说:“你怎么不问问它?” 乔当仁瞅着那狗就来气,跟看见了沈垣本人似的:“你抱着那狗干啥?接盘啊?” 孙覆洲手一抖,差点把狗扔出去:“去你的,我瞅这狗可怜,不行啊?” “行行行,你还挺善心泛滥……” 乔当仁也不想跟他掰扯,随便回了一句就没了下文。 “行了,都少说两句!”刘承凛难得发火,“沈垣藏这个肯定有深意,你们都好好想想。” “不是,刘队,咱们一开始就没把沈垣当做目标,压根没查到他头上。”说话的是邱云,她也一脸苦恼,“现在让我们猜用意,太为难人了。” 刘承凛问:“那你们现在怎么看待沈垣?” 好人还是坏人? 他们都噤了声,说是好人吧,指认他的人证还在局里待着呢;说是坏人吧,之前又当了那么久“线人”,警方掌握的消息,一大半都是他提供的。只能说他们眼拙,分不出。 孙覆洲半晌不吭声,也不大喘气,显然沉在问题里了。 “我先拿他是好人来说。”良久,他终于开口,“如果是好人,他的失踪可能就是被迫的,这个合同是他留下的关键线索;如果是坏人……” 他目光闪烁了一下,犹豫了,但刘承凛还是示意他继续。 沈垣的狗在他怀里不安分地动弹了一下:“如果是坏人,也应该是线索,目的就是误导警方,让我们去查这个合同上出现的另一个人……赵颂。” 也就是说不管怎么样,他们都得调查这个赵颂了。 • 过了一晚上,沈垣还是无迹可寻,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乘坐的几辆车都被陆续找到了,第一辆五菱宏光里,还找到了医院丢失的那把轮椅。 警方立马安排对这几辆车进行排查,那边一直地毯式搜查最后失踪地点的警员也传来消息。 警员在电话里抱怨:“问了一圈也没人看见穿病号服在街上溜达的,但是有个大爷说记得有个瘸子,问他去了哪,给我指了河边,这不闹呢?” 刘承凛皱着眉:“继续寻找目击证人吧,整个樰城都封了,只要在城里一天,总能揪出来。” 关于失踪,警方调查的越多,越是证明沈垣是自愿消失的。 专案组里的人都隐隐按耐着一股无名火气。 又忙活了半天,马上华哥的传讯时长就要过了,之后他们只能要求人家一段时间内不能出境,能够随时接受传询。 但他们也心知肚明,这次把人放走了,可能就真放没影了。 市局里是暴风雨来临之际的假平静,传达室的保安却是真悠闲地打个哈欠,直到一个快递小哥敲响了他的窗户。 “同城快递?”邱云从外面走进来,抱着快递念上面的收件人姓名,“孙叔叔是谁啊?” 孙覆洲黑着脸从茶水间窜了出来,一把夺过了快递:“谁寄的?” 邱云被吓得一愣:“一个叫马授的,孙副你朋友?” 孙覆洲在脑中快速思索了一边这个名字,确认没有印象:“不认识。” 基于昨天那个奇葩礼物,这次邱云好奇心立刻自动升到最高值:“要不拆开看看呗?” 孙覆洲拎着快递包装晃了晃,没什么响儿,应该不是什么恐怖袭击搞得炸弹之类的玩意儿。 他把快递拿到茶水间,小心翼翼地拆了外包装。 又是黑塑料带,套了好几层,形状方方正正的,想是本子或书一类的东西。 确定了没有危险,孙覆洲的动作才总算麻利了起来。 这么多层塑料袋下面,包裹着的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电话本,封皮还有妇科医院的广告,里面的本子页打着卷儿,翻开第一页,像是账本,什么糖啊,盐啊的日用品,标着数量与价格。 每个数字都不小。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人都看出了端倪。 这个账本上记载的东西,不一般。 第32章 卷贰•新绿(十二) 一个记载着不寻常账目的本子,横空出现在市局,没人知道背后的深意。 寄件人马授则成了唯一的线索。 孙覆洲等人赶到“俏妹儿烧烤”时,这个神秘的马授正坐在红色的塑料板凳上,一边剪干辣椒一边看着电视被逗得咯咯笑,横肉直颤。 孙覆洲掀开塑料门帘:“你就是马授?” 马授,因为胖人送外号马胖子。 马胖子一回头就看到仨穿警服的,给他吓得够呛,还以为是查店的,忙起身迎:“是,是我,警察同志有什么事吗?” 店里没客人,冷冷清清的空桌子,就电视机的声音还显得热闹点。 孙覆洲在门外看了又看,没想到这个寄件人就住在沈垣家小区外。 刘承凛直接腋下夹着公文包走了进来:“你寄了个快递到市局,我们来问问情况。” 孙覆洲和邱云也快步跟上。 马胖子立马反应过来,承认得也快:“对对对,是我寄的。” 马胖子给他们仨端上饮料,然后笑呵呵地在旁边坐下:“我还怕物流不给力,打算亲自送来着,沈垣非让我寄。” 撬开铁盖儿,橙黄色的汽水里面嗤嗤地冒着泡,然后咕咚咕咚地喝下肚。 孙覆洲舔了舔嘴唇问:“他为什么让你寄这个?” 马胖子歪头,笑说:“我哪知道,他说只要送到市局了,收件人会明白他的意思,怎么——收件人不在吗?” 孙覆洲无奈地举手:“我就是收件人。” 马胖子将他上下一打量:“你就那孙叔叔啊?我还以为是一老头呢,看着挺年轻的不是......” 一旁的邱云捂着脸憋着笑,肩膀上上下下地耸动,跟开了振动模式一样。 孙覆洲已经不想在这个称呼上再纠结了,疲惫地摆摆手:“我真不明白那本子和他失踪有什么联系。” 马胖子双目圆瞪:“他失踪了?” 这时,邱云故意偷摸地将小电视的娱乐频道换到樰城地方台,正巧,上面的主持人正在播报有关沈垣的通缉令。 马胖子这次是真坐不住了:“你们警察怎么回事,怎么还要抓他?” 孙覆洲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用眼神将解释权推给刘承凛。 刘承凛只好“背锅”慢慢解释:“我们抓到一个毒贩,他供认是受沈垣指使贩毒,加上刚好沈垣不见了......” 马胖子据理力争:“那也不能冤枉好人啊,沈垣为了帮你们警察,三天受了两次伤,你们还通缉他,以后谁还敢帮你们?” 刘承凛的眉心拧出一个小结:“警方办案有警方的手段。” 马胖子嗓门大,中气足,气势上就高一截:“别说贩毒,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毒品,根本不可能碰!” 邱云感觉自己耳膜都要穿了:“你是他朋友,我们也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吧!” 一个比一个嗓门大,好端端的询问瞬间就变成了菜市场门口的争辩大会,眼看着两人你不退我不让,保不齐下一句就要动手了。 孙覆洲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直接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嗓子里点了炮仗似的:“行了,通缉令是我提议的,你有什么问题,问我!” 马胖子被唬得一愣,碍于沈垣信任他:“就算你这么说......” 因为充血,孙覆洲的眼眶变得通红。 他不睬人家,继续吼自己的,好像要把烦躁发泄个干净:“我他妈也希望他是冤枉的,可他呢,一声不吭就消失了——他的人,直接把他供得干干净净,你让我们警察相信他?我告诉你,我要是看见他丫的,我直接给他拷局里!” 他要是再信沈垣的鬼话,这辈子就跟他沈垣姓! 孙覆洲一边说一边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额角青筋暴起,他的情绪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的起伏了,甚至在这之前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到可以调整好任何状态。 被人一通吼,马胖子的声音总算小了:“他说把东西寄给你们就明白了。” 孙覆洲嗤笑:“就一个破账本......”是谁的都不知道。 ……破账本......赵颂的合同…… 孙覆洲忽然盯着他,正色又问:“你说这个账本是他让你特意寄过来的?” 马胖子不明所以的点头:“是啊。” 孙覆洲问:“他还有交代什么没?” “也不算交代......”马胖子卷了卷上身,双肩向前拢着,“临走前我问了他一句,要是再有危险怎么办,他说你会救他的,他相信你,所以我才放心按他说的做,谁知道你们这么不靠谱......” 早知道就不让他去了。 马胖子一心懊恼着,孙覆洲却拉着两人起身了。 塑料门帘被掀得啪嗒作响。 刘承凛侧头问他:“走了?” 孙覆洲嗯了一声。 “有办法了?” “你都没办法,我怎么会有?” 刘承凛知道他又来了,又开始选择不作为了,所以放弃凌海的队长不当,跑到这当个副队,只需要听从命令,不用担负责任......可是,逃避就能不去面对结果吗? 孙覆洲踢了一脚路边的树,树叶扑扑簌簌地往下落:“你是队长。” 刘承凛叹道:“是......” 孙覆洲用力地吸了吸鼻子:“那你能给我兜着吧?” 刘承凛望向他——都奔三的人了,脸倒还年轻着,总让人觉得他们还在大三那年,全宿舍的人深夜帮他翻墙追姑娘。尤其是这个姓孙的,为了帮他,狠心把心仪已久的校草的约给推了。 刘承凛笑着抬腿运势踹他一脚:“我给你兜少了?” “那行,我知道往哪查了”孙覆洲两手插袋,灵活地往旁边一闪,“要是姓沈的真特么坑我,我一定第一个毙了他。” 邱云在旁边听得迷迷瞪瞪,但好歹明白孙副应该是有办法了,悬了半天的心也落了地。 坐上车后,她小声说:“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坑你的,他不还专门送了一副骨头架子给你吗?” 刘承凛不断回头看后视镜,一边倒车一边参与八卦:“办公室那副骨架是沈垣送的?” 他丧气地一挥手:“行了,我就多余把这玩意放办公室,见一个问一个。” 孙覆洲觉得把骨架放自己那小出租屋里,天天面对着,太晦气,就搁办公室的文件柜边儿摆着当装饰了,没想到它的吸引力比他这么个帅哥还大,听说是有人送给孙覆洲的,更稀奇了。法医室那边的更是几次让人来交涉,说他们更需要这么个吉祥物。 “我说呢。”刘承凛倒没多大反应,“那天沈垣问我你喜欢什么,我就跟他说你大学的时候喜欢隔壁法医系的系草,还旁听了一个学期的解剖课。” 孙覆洲和邱云齐刷刷地看他:“我靠,原来是你.......” · 回到市局时,正赶着李儒往外走。 李儒一把拉住他们仨:“正好,我有事跟你们说。” 李儒不知道从哪找了一沓散发着霉味的卷宗,往他们面前一搁。 孙覆洲伸着手却不敢碰,生怕给这脆弱的纸页雪上加霜:“这什么?” “我找李东贵往年的工作经历时,辗转联系到了他的一个同事,七年前,李东贵还有哥哥,后来说是哥哥要结婚了,两人就搬离了当地,因为那同事跟他关系还不错,李东贵跟他提过自己的身世,是在一家孤儿院长大。”李儒大有收获,头一次这么扬眉吐气,“我就去联系那个孤儿院,搞到了这本档案,你们猜,里面有什么好东西?” 孙覆洲听他废话一大段,早没了耐心,一把薅上他的头,轻轻一推:“猜你大爷。” “孙覆洲你大爷!”李儒张牙舞爪地就要反扑上去,不过被邱云这个和事佬好言好语地拦下了。 刘承凛及时站出来:“说正事,你查出什么了?” 李儒没好气地理了理自己皱巴巴的衣领:“李爱城跟李东贵是兄弟。” 三人异口同声地问:“亲的?” 他们也没在李爱城的卷宗里看到有说他还有个兄弟的啊。 李儒摇头:“不是亲的,就是住在一个孤儿院,两兄弟差了好几岁,李爱城南下工作的第二年,孤儿院就倒闭了,李东贵未成年在几个城镇间辗转,直到李爱城要结婚,回到北方,两人才联系上。” 孙覆洲说:“也就是说当年李爱城逃过警方追捕,很有可能就是李东贵在帮他?” 李儒点头:“应该。” 孙覆洲按着人肩膀:“行啊,李儒,立了大功。” 李儒不情愿地把他的手顶开:“我查出这个也没用,反而还能给沈垣罪加一等,出去半天,人你们找找没?” “找个屁。”孙覆洲拉开旁边的凳子,搁路中间一坐,“不过我有思路了。” 李儒围过来:“什么思路?” 孙覆洲没睬他的亲近,而是抬头问刘承凛:“你不是认识能做笔迹鉴定的,能不能比对赵颂的字和账本上的字。” 刘承凛眉间一展,回答得铿锵有力:“可以。” 笔迹鉴定需要收集一定的案前样本,但为了不惊动赵颂,只能采取到有限的样本进行比对,同时,他们还对赵颂的个人资产以及公司账户做了暗中调查,整个调查过程中,为了不让赵颂起一点疑心,孙覆洲还把沈垣的悬赏金翻了一番。 只要让赵颂觉得警方的调查方向在沈垣身上就够了。 熬了一个通宵,他们总算理出了赵颂名下可以查到的所有资产,并从中挑出最不对劲的。 乔当仁俩眼袋耷拉到了脸颊:“他在郊区有一处别墅,但几乎不住人,偶尔一两个月会去一次,住一晚就走,早年他的访谈也提到过,理由是偶尔在大自然里放松心情。” 邱云也没好到哪去,身上一股浓浓的咖啡味——还是速溶的那种廉价香油咖啡味:“他在樰城主要经营朝阳地产这个分公司,但偶尔会到处投资小店铺,直到前不久盘下了沈垣的会所。” 乔不让的状态勉强停住了:“在西北边投资了一片小林场,林场再往北,购置了长眉水库附近的几个仓库,称是用来堆放林场的树苗。” 刘承凛最后说:“他的公司称他前天出差了,现在人还在外地,反正盯他樰城家里的兄弟传的消息是,家里没人。” 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孙覆洲歪在桌子上看旭日东升,沉沉地吐了口气。 “行动开始。” 第33章 卷贰•新绿(十三) 根据沈垣留下的两样东西,警方决定明面紧盯沈垣,暗处则对赵颂展开了调查。 李儒带着一堆报表进来:“姓赵的藏得挺深的,几笔不大正常的资金往来,都用了投资的名头,目前我们没法深入,一定会惊动他。” 孙覆洲问:“盯梢别墅的兄弟有消息吗?” 负责这块的乔当仁摇头:“暂时没有,监控探头几乎把别墅全部包围了,加上别墅周围有一圈树林,里面到处都是探测仪器,我们的人稍微靠近就可能会触发报警,不过如果申请下设备的话,可以进行远距离探测。” 孙覆洲转过椅子问身后的人:“老刘,你之前说赵颂在出差对吧?” 刘承凛点头:“嗯,说是前天晚上,机场那边的确有赵颂的购票记录。” “前天晚上沈垣还和赵颂见过一面......”孙覆洲抓了抓头发,“如果沈垣是被他带走的话,会在哪?” 乔当仁接话:“他自己的地盘上。” 孙覆洲深吸一口气,说:“我申请单独行动。” 房间里的人都没吭声,门外倒是有人先反对了:“胡闹!” 吴长海大步迈了进来,面色阴郁,目光沉沉。 众人纷纷起身:“吴局。” “坐吧。”吴长海抬了抬手,“你说你要单独行动?” 孙覆洲原地立正,头一次在吴长海面前表现得这么不卑不亢,这么的……硬气:“报告吴局,是!” 吴长海两鼻孔一出气:“你想怎么行动?” 孙覆洲还保持着立正的姿势:“我想调查赵颂在水库边购置的仓库。” 吴长海浓眉一扬:“理由?” 孙覆洲安静了半天,蹦了俩字:“……直觉。” 这理由也就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不靠谱,谁办案靠直觉? 吴长海没好气地说:“除了你们查出来的两个,不在他名下的地产可能更多,你怎么不把其他的也用直觉算出来?” 孙覆洲一本正经地大声道:“报告吴局,我是用仅有的线索,加上直觉推理出来的,不是算命。” “噗嗤——” 李儒最先憋不住,笑出了声,不仅是他,他身边的几个也没好哪儿去,表情一个比一个狰狞,也就稳重如刘承凛和乔不让,还能一脸浩然正气地坐在那。 吴长海凛冽的目光看了过来,李儒嘴巴一抿,将笑容又憋了回去。 谁想吴长海脸色缓和了些:“那你说说,你靠什么线索推理的?” 孙覆洲正色道:“钥匙,还有账本。” 吴长海:“继续说。” 孙覆洲清了清嗓子,也不藏着掖着了:“王琴琴给的钥匙有可能是王龙海从案发现场带出来的,钥匙是十字型,市面上的十字锁几乎都淘汰了,除了老式小区的防盗门,十字锁也在仓库或厂房里常见,而且既然是堆放林场的杂物,有分尸的木锯很合理。” 吴长海一时没说话,但明显能看出来,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反对,说明孙覆洲的话他听进去了,只不过,他还要考虑这些话的合理性。 警方一开始根本没往那个仓库里想,因为那虽然是用来搁置林苗的仓库,但每日来往的人并不少,常有货车进出,人多眼杂的,根本不是适合分尸的地方。 吴长海问:“你为什么要单独行动?” 孙覆洲多多少少了解些领导的脾性,自然明白他这是要松口了,便将严肃的态度转换成了一些讨好与谄媚:“因为他也有可能把人放在别墅里,毕竟是私宅,监控严密,警方就是想查,都没法进。” 吴长海摸了摸额头:“照你这么说,你要打先锋?” 孙覆洲略一点头,是这么个意思。 他其实也就是想给警方多争取点时间,等他摸到了仓库,就算里面没什么,随便找个理由,自己也能全身而退。 吴长海点头:“申请配枪吧。” 孙覆洲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这是同意了? 吴长海没再说什么,撑着桌子站起来——偶尔久坐,他腿脚就会有些不大利索——他已经松口让孙覆洲去申请配枪,便是同意了他的请求。 孙覆洲冲吴长海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吴局!” “别高兴太早,这个任务的后果,是好是坏,你都一肩挑。” • 长眉水库,位于樰城的最北边,往西一点挨着一个不大的林场,几年前,上游防洪新建了一个大型水库,而小型的长眉水库的存在感也就渐渐降低了,多被用来养鱼了。 从航拍的鸟瞰图来看,几间铁皮厂房改建的仓库就挨着水库的堤坝,错落有致地排着,看着面积不大,但要真一个人进去找,可能人还没找到,就会先惊动了对方。 孙覆洲也不是真一个人虎头虎脑地冲,但他让刘承凛等人全部退到最外围,并且必须保证仓库这边不会发现任何异样。 临走前,孙覆洲将王琴琴给的钥匙装进一侧的手袋里,并确认了枪支的子弹以及身上的监听设备。 混进这个仓库比孙覆洲想象中得要困难很多,前期调查时,警方并不敢直接接触,只能通过监视来往的人员来判断里面的情况,所以,在看到仓库周围一丝不苟的安保时,孙覆洲还是给自己捏了把汗。 要是死皮赖脸混进去肯定不行,伪装也不太现实。 运输林苗的货车刚刚开走,孙覆洲沿着墙根摸到了侧边,围墙上安了铁网,网上绑了铁刺儿,翻过去……也不是不行。 仓库旁边什么都没有,就是有树,按照前期调查来看,仓库里的人并不多,而有木材刚运过来,工作人员应该还在忙着整理木材。 只要他够快,就没人能看见他翻墙。 上学时期,孙覆洲蝉联他们那届警校四百米障碍赛的冠军三年——当然那是他十八岁的时候了,如今他即将二十八,腿脚疏于锻炼,爬个树都有点费劲。 “成功进入。” 翻过围墙后,孙覆洲一路猫着腰摸到了其中一间仓库,不断有工作人员进出,门口还堆着一些木材。 整个厂区总共三间厂房,两间大的,并列在一起,还有一间小一些的在对面。 小一些的厂房虽然占地面积小到有二楼。 从孙覆洲的方向看,那个厂房一楼半天没有人进出,二楼的几个小窗户也都紧锁,连保安也都直接忽略那儿。 不对,保安? 孙覆洲吓得一激灵,赶在巡逻车转过来之前,躲进了墙角的夹缝里。 从水泥缝里长出的杂草搔在鼻尖上,浓烈的泥土气息就在脚下缠绕。 随着巡逻车渐行渐远,孙覆洲一个闪身,飞快地跑到了那间二层仓库的一楼后门,胸膛里的一颗心不停地上上下下。 孙覆洲稳了口气,直接拐进了仓库里。 和外面看到的一样,这个仓库尤为冷清,偌大的一楼空间,就堆了还不到六分之一的木材,最角落还摆着一堆落满了灰的铁皮桶。 毕竟大门敞着,孙覆洲也不敢多待,找到了通往二楼的楼梯,扶着墙就上去了。 二楼也没有动静,孙覆洲替自己捏了一把汗。 要是沈垣这厮不在,他这辈子就算搭这儿了。 孙覆洲在楼梯上犹豫了一会儿,确定二楼没有任何动静后,小心翼翼地握着枪走了上去。 来之前他就想好了,万一被抓包,他就编个有人报案的理由,混个私闯的罪名走,最多将他处个分、革个职,他也认了。 他脚步放到了最轻,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在楼梯口探出头。 水泥地面上有些灰,被他呼出的气扬起来了些。 没人。 这是个好开头,但孙覆洲还是没彻底松泛下心来——没有其他人是好事,要是也没有沈垣,那就是黑童话了。 整个二楼的空间不似一楼那么一眼望到头,除却一个走廊,其他的空间被分割成了类似办公室的房间。 四周静悄悄的,孙覆洲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走廊尽头的那扇铁门更是用U型锁锁住了。 不是卷帘门,是十字锁眼的U型锁。 之前调查钥匙的时候,他们居然忘了把锁具也算进去。毕竟一想到是分尸现场,加上钥匙尺寸较大,就都只想到了门。 孙覆洲不敢磨蹭,想也没想就拿着钥匙跑去开那道锁。 锁开之前,他一颗心是悬着的;锁开之后,他一颗心是揪着的。 沈垣就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靠在没有光亮的角落里——身上还套着单薄的病号服,仓库里没暖气,温度很低,他紧闭着双眼,嘴唇冻得发乌。 视线再往下,孙覆洲有些不忍心看了——沈垣的左腿膝盖以下,正以一个错位的方向扭着,半截裤腿由浅色浸染成了黑褐色。 旁边的水泥砖头也染着大片血。 若仔细些,还能从血肉里窥见森森白骨。扭成这种程度,多半是断了。 沈垣发白的脸色,一半是因为冷,一半是因为疼。 ——妈的,姓赵的,老子要弄死你! 孙覆洲憋得双眼通红,回身掩门,又一个箭步冲到沈垣面前。 他伸了伸手,却不敢碰他一身伤,只能轻声唤:“沈垣,我来了。”来救你了。 我不该不信你的,我早就该来救你的。 沈垣的额角净是发虚的冷汗,脸上许多青紫红肿的淤痕,连敞开的领口里,锁骨上也有一大片伤。昏睡的人,被他这么一唤,眼皮覆盖下的眼球动了动,睫毛不住地颤。 他还没睁开眼,上身就先动了。 沈垣勉力将自己的后背推离墙面,上半身受过打,腿又断了一只,再冻了一宿,这会儿只是使劲都很困难了。 孙覆洲正要扶着他,下一秒,唇上便覆来柔软冰凉,还有些干,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一个止于表面,溶于骨血的吻。 “昨天我就在想,你要是来得早,就奖励你。”沈垣靠在他颈窝里,热气喷洒在他的下颚,“后来我又想,其实只要你来了,就行。” “要是我没来呢?” 声音越来越轻,尾音连着颤。孙覆洲想尽量让自己的身体放松,想让他可以靠得舒服些,可再怎么放松,自己都是个硬邦邦的男人。 最后他恨不得将自己的骨头都拆了,或许才能让他靠着软和。 沈垣用侧脸蹭了蹭他的颈,笑了笑:“不会的,你以前说我是好人来着。” 不是赌,是笃定。 第一次见面,你就说过我是个好人。 我铭记于心。 所以现在赔上命,我也信你。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庆幸地又叹:“你来得比我想象得早,真的。” 第34章 卷贰•新绿(十四) 沈垣以前一直觉得,信任这词儿多多少少带着赌的成分。 或者说,在做大多选择的时候都是这样,在选择决定之前,你永不会确定结论是什么。 当人们坐上赌桌,就没一个想空着口袋走。 不过别人的筹码千千万,而到了沈垣这儿,信任孙覆洲就成了赢面最大的那张牌——因为他把其他的牌都扔了。 ——然后还自己跳进坑里当筹码。 如果早几年,这种情况沈垣考虑都不会考虑,他不会把希望压在别人身上。 但现在,孙覆洲一边搀着他,一边咒骂赵颂,他觉得自己这事儿干得可太漂亮了。 “嘶——”沈垣倒吸一口凉气,“别挪我腿!” 孙覆洲后知后觉的松开手,然后敲了敲蓝牙耳机,连线带着小队人马蹲在外围的刘承凛:“外面情况怎么样?” 刘承凛看着无人机传来的画面:“没什么异常,你能确定赵颂的位置吗?” “悬。”孙覆洲就给了一个字。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响动,他下意识握紧了枪。 但那动静没两下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清脆的扣响——外面的锁好像被人落上了。 一阵不好的预感在在心中喷涌而出。赵颂那狗贼不会一直躲着等他进来吧? 孙覆洲将沈垣轻轻靠回墙上,自己快步过去查看——门已经纹丝不动。 他朝门外喊了一声:“开门!” 意料中的没人回应。 刘承凛在耳机里问:“怎么了?” 孙覆洲无暇应答。门外这时传来一阵错乱的脚步声,听起来应该有两个人,并且他们走了没两步就下了楼。孙覆洲抬手哐哐砸了两下门,除了手疼,一点物理伤害都没造成,结实得很。 孙覆洲只能请求刘承凛的协助:“赵颂好像跑了,我跟沈垣被锁在一号仓库,你们……” 轰——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楼下的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打断,连着整个厂房都震了震,他脚下不稳,跌跌撞撞跌去了沈垣旁边。 沈垣这个半身不保的伤员还有心情担心他:“没事吧?” 孙覆洲冲他摆摆手。 其他厂房的员工闻声而来,看到的是一片熊熊烈火,响声是因为放在一楼的油桶被人故意引燃爆炸了,火星和干木柴一相遇,火苗一下窜成了火海。浓烟滚滚,从两扇大敞的门里窜出来,浓白色的烟阻断了视线,工人们在四周打转,议论声比火高,没一个人敢贸然靠近。 “操,救火啊!”孙覆洲在二楼,扒着房间唯一的一扇窗户大喊,。 他用力拍了几下玻璃,窗户外面还安了一层防盗窗,光是逃出去很有难度。 没多久烟就升了上来,他措不及防呛了一口。 “咳咳……”孙覆洲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回到沈垣身边,半开玩笑的语气,“完了,咱们可能都要赔在这。” 沈垣听得出这是在安慰他。 警方的外援离得不远,但火势烧得太凶,指不定等刘承凛他们赶到扑火之前,他们就已经成黑炭了。 工人们一心围着火海着急打转,没人注意到从后门溜出来了两个男人,他们连滚带爬地朝水边跑了一段距离后,还得意洋洋地回头看了几眼自己的杰作。 查到自己又怎么样? 不论是沈垣,还是孙覆洲,亦或者这个房子里的任何秘密,都会被这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赵颂癫狂地笑着,唾沫吸进了气管里,重重地咳嗽了好几下,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皮肉松弛的脸憋成了猪肝色,连白眼球里都染上了细细密密的红血丝。 旁边的男人催促他:“赵总,还是快走吧。” 赵颂最后贪恋地看了一眼身后漫天的火光,此时跳跃着的火舌已经舔上了二楼,不出几分钟,整个厂方都将被火海吞没。 他们早就在河边停放了一艘单人快艇,只要坐上快艇,就可以在三分钟之内远离主河道,离开这里以后,天高海阔,他改名换姓,就会是个全新的人。 赵颂手忙脚乱地爬上快艇,此时,一旁的李爱城也想坐上去,可那只脚还没踩上去,就被赵颂一脚踹了下来。 开玩笑,他都要把往事葬身火海了,还带着一个黑历史干什么? 只要杀了沈垣和那个警察,他就可以不再是赵颂,而这个沾满鲜血的杀人犯当然就要抓捕归案了!警察抓到了凶手,就算找不到自己,只要放着放着,案子也就悬在那了。 盯着李爱城错愕的眼神,赵颂简直想放声大笑。 太完美了,他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计划! 李爱城在地上滚了两圈,满身狼狈,他顾不得一身黄土,冲河面上离去的人影大吼:“赵颂,你他妈过河拆桥?” 可回应他的只有快艇上突突的马达声,还有时不时传出的笑声。 坏人和坏人的合作,往往到最后,都会成为一场只属于恶的争斗。 · 几分钟的时间,浓烟已经漫上了二楼,孙覆洲踹碎了窗户的玻璃,但外面还一层防盗护栏——不得不说,这窗户安得是真结实,他朝四角焊接的地方连开了几枪,护栏才有了些松动的迹象,之后又是拿脚踹,又是用手拉,兴许有希望把护栏弄下来。 刘承凛在耳机里安慰道:“孙覆洲你别着急,消防车已经在路上了,我们马上就到。” 如果他的语气不那么焦急的话,可能孙覆洲就信了。 孙覆洲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行了,你们先把救护车叫来吧,我不想因为抢救不及时,下辈子落个半身不遂。” 他两只胳膊都要拉脱臼了,密闭的房间虽然阻挡了浓烟的入侵,但一楼的火势直接影响了二楼的温度,地面成了烧着火的铁板,他嘴唇发焦,口腔里的水分和血管里的血液都被高温蒸发了去。 孙覆洲看向身边的男人,形销骨立的靠着墙,时不时因为烟雾咳嗽几下,浑身上下也就那张脸能看了,拖着一条半残的腿,还能笑得云淡风轻的。 他顿时气笑了:“沈垣,你他妈还有心情笑?” 沈垣看着他费劲地拉扯护栏,笑得更开心了:“我猜你来之前,肯定恨不得杀了我。” 孙覆洲的动作一刻没停:“是又怎么样,算我欠你的。” 要是他再果断点,直接先去把赵颂逮了,他现在也不用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烧死。 手掌被护栏上的铁皮刮得鲜血淋漓,一楼又传来爆炸声,房间里的浓烟已经全部漫开了,沈垣的脸逐渐隐入了烟雾中。 孙覆洲将他拉到自己身边,眼看着他的意识渐渐涣散,脸色愈加苍白,约是二氧化碳中毒加上失血导致。 孙覆洲的一颗心被沈垣的样子挠成了八瓣儿。 他一边折腾护栏,一边晃了晃沈垣:“你醒醒,看着我……” 手上用过了劲,心也说不出的乱。 沈垣被晃得神魂分离,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正从断腿处流失,伤口一动就疼得要命,冷汗一层一层往下流,不过这也把他的神智唤醒了些。 他强撑着站直:“我们要是死在这怎么办?” 孙覆洲也流了一身汗,是被热出来的,想也没想:“那就一起死。” 沈垣本想嘲讽他这时候还说丧气话,可浓烟实在太大了,他被熏得直流眼泪。 行,死就死呗,又不是一个人死。 不过他俩到底是福大命大。 赵颂锁上的门,即是死门,也是生门。火焰没那么快就烧进来,在最后一声爆炸声里,孙覆洲拉开了护栏,长臂一捞,带着沈垣跳了出去。 一瞬间,炙热的火苗撩上了他的背。 孙覆洲用双手的热血抱紧沈垣,把后背留给地面:“.......但我想咱们都活下去。” 都能活下去。 · 二月八日,长眉水库附近某间堆放木材的私人仓库突发爆炸,两名伤员已紧急送入医院救治。而仓库的主人赵颂已知顺着河流逃窜到了下游乡镇,警方正在大面积搜寻。 警方在仓库附近抓捕了疑似几起杀人分尸案的在逃罪犯李爱城,同时警方联合外省公安逮捕了打算出海的宋彪,当天将二人就被送回了樰城市公安机关,等待进行下一步确认。 一场戏落幕,一场戏又搭起。 医院某个外科病房,刘承凛刚走进去,就看见孙覆洲穿着病号服,悠闲地啃着苹果。 刘承凛在床边坐下,刷了两下工作群,里面正死寂一片,想必都在忙案子:“......医生说你今天可以出院了。” 孙覆洲前一秒还悠哉着,后一秒就装模做样了起来:“不应该吧,我头还疼着,哎呀.....我背也好疼,还有我这手......” 他扬了扬包着两圈纱布的手,不过也就看着严重,不至于要在医院里躺着。 不过吴长海头一回好心,给他批了一周假,他不要白不要。 刘承凛把手机往兜里一揣:“别装了,沈垣都醒了,你这都是点皮外伤。” 孙覆洲嗯嗯啊啊地随口哼了两声,满不在乎的样子。 “怎么,你不去见见?” “再说吧,再说吧。” 刘承凛难得开他玩笑:“我看你那天挺关心他的啊,还给人当人肉垫子,要不是员工提前拉了棚子接住你们,你说不定现在还在手术台上.......”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孙覆洲就上头,他这人其实挺好面子,脸皮也薄,那天他跟沈垣说那些话确实是有些矫情,说时无意,等到回想起来就怪怪的了。 他扬起手里的果核砸他:“我是警察,那是义务——话说吴长海怎么还不过来把你逮回去?你不工作了?” 刘承凛拿出公文包挡了一下,然后公事公办地语气道:“让你失望了,我是来做询问笔录的,沈垣现在是很重要的证人。” 孙覆洲这才干巴巴地收回手,然后拿出手机划拉了两下没人更新的朋友圈,似是很不耐烦道:“滚滚滚,那你别待我这儿了。” 明显心里有鬼。 等到刘承凛一走,孙覆洲就百无聊赖地剥了个香蕉吃,可总觉得未如嚼蜡,左右没拗过自己,随手披了件外衣,鬼鬼祟祟地跟了出去。 他跟沈垣同一时间住院,也在同一楼层,虽然离得近,孙覆洲却没去看过,一是尴尬,二是想到他那腿,肯定没法恢复原样,心里愧疚。 在一件事没有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前,孙覆洲的办法就是拒绝解决。 孙覆洲眼看着刘承凛走进了沈垣的病房,几次确认,四下无人,立马蹑手蹑脚地挪了过去,趴在了门缝边。 第35章 卷贰•新绿(十五) 病房内,满是浓郁的消毒水味。 这两天没人来探望过沈垣,病房里冷清得要命,满目都是坚硬冰冷的白色。 沈垣是在中午十二点左右醒的,因为伤口感染发了两天高热,加上腿部骨折做了手术,整个人醒的时候还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茫然,嗓子也发干发苦。 骨折的腿已经没什么知觉,身上的伤虽然疼,但都还在他的承受范围内。 刘承凛一进来,就先客气地寒暄了一句:“沈先生,你感觉怎么样?” 彼时沈垣正靠在病床上,这个病床是局里特意给安排的单人病房,窗明几净,可以说是环境好阳光足,唯一有点缺点就是电视机开不了,他的手机早就让赵颂扔了,现在躺着正无聊。 沈垣拉过床边的凳子,并冲来人微笑:“好多了。” 刘承凛的目光看向他的腿,用了一个不那么伤人的说法:“我听医生说了,你的腿……没那么容易好。” 沈垣倒不在意地扫了一眼:“赵颂前几天送过我一根拐,没想到真用上了。” 趴在门外偷听的孙覆洲下意识紧了紧拳头,他也记得那一根充满了讽刺含义的拐杖,后来被遗留在了拳馆楼下。 早知道拿去当烧火棍了。 刘承凛不太会安慰人,正儿八经地也不知道该摆什么脸色,说起话就像医生在讲医嘱:“虽然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但后期好好复健的话,不会影响正常生活的。” 沈垣嗯了一声,没有太大反应:“我们还是聊正事吧……” 刘承凛点了点头,拿出录音设备。 躲在门外的孙覆洲想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偷窥一眼房内,可惜角度不允许,只能看到另一头的窗户。 院子里的老树枝头偶尔会发新芽,明晃晃地伸在窗口,打碎了那一块完整的、蔚蓝的天空,最后却又安静的、合适的框在了窗户里。 就跟沈垣一样,安静的嵌在病床上。 给沈垣做完笔录以后,刘承凛特意绕回了孙覆洲的病房,然而那里已经没有他的身影了,只有一个小护士在收拾床铺。 刘承凛探着身子问:“请问这里的病人呢?” 小护士利索地叠被子,头也没抬:“出院了,刚走。” 刘承凛疑惑地看了一眼房间号,没走错啊。 小护士收拾好东西走出来,打量了他一眼:“你是病人家属吗?” 刘承凛摇头:“不是,是我朋友。” 小护士短短地哦了一声,伸手递了一样东西过来:“我刚收拾的时候看见地上落了这个,应该是病人掉了,你转交给他吧。” 一个用红绳穿着的碧玉笑佛,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玉佛的头顶还裂了一道痕,都说笑佛保平安,这是抵了灾吧。 刘承凛收起玉佛,对小护士说了句谢谢。 而全然不知掉了东西的孙覆洲,此时正在医院旁边的一个拐杖专卖店里,店员指着一派拐杖给他热情推荐,孙覆洲是看完一个摇摇头,看完一个摇摇头,看到最后没一个满意的。 金属的太冰冷,拄着像个铁棒子似的;木制的又太老气,跟沈垣一搭,本来人家长得就少年老成,才二十好几的大好青年,一下子给他的年纪长了好几个年头。 左看右看,最后孙覆洲还是走出了拐杖店,否定这一选择的关键原因还是因为赵颂——人家前两天才扔一只拐,今天你又给他送一只。 这不是缺心眼这是什么? 不过既然上帝给你关了门,总要留扇窗——孙覆洲一眼就注意到了对面的某家轮椅直营店。 • 推着轮椅回到医院时,孙覆洲是带着一腔冲动的,不过上头劲也不持久,走到病房前,他心里就开始打退堂鼓了。 医院也不是没轮椅卖,他还特意买一个,会不会让人觉得太刻意? 孙覆洲推着轮椅从门前过,刚好一个护士从里面推门而出,正好能看见病床的床脚,他心虚地带着轮椅转了个身。 算了,就当是赔罪了。 孙覆洲重整了一下仪容,刚出院时他还特意剃了个头,照镜子都觉得精神多了。 走到病房前,随手叩了两下门,然后就推门而入了。 沈垣知道孙覆洲迟早会来,却不明白他推个轮椅是算怎么回事,学赵颂的吗? 或许是因为剃了一头利落干净的短发,孙覆洲就这么挺拔地立在那儿,身上没了原先那股莫名的颓然,少年气更足了,脸上有些擦伤,结着薄薄的血痂,又瞬间将稚嫩冲淡了许多。 沈垣搁下手里的热茶,硬纸杯底落在桌面发出“哒”的一声。 他状似寒暄,眼神却一直往轮椅上瞟:“孙队,看来你的身体已经恢复了。” 孙覆洲把轮椅推到他床边能够伸手就摸到的地方:“我又没受什么伤。” 这是实话,他浑身上下也就一双手腕拉伤需要养几天,其他磕磕碰碰的皮外伤连药他都懒得抹。 他又看向沈垣,找到他的时候浑身血污,脸也虚得脱相,现在浑身干净了,脸也就白净了回来,但还是没什么肉,反而被宽大的病号服罩着,更瘦了。 沈垣任他打量,也不躲闪:“你看着我做什么?” 孙覆洲没好气地收回目光:“看你长得好看。” 沈垣后知后觉反应自己这算是被撩了吧,心里边忽然还有点不适应。 他瞟了一眼旁边:“轮椅……送我的?” 孙覆洲信口胡说:“是我代表局里送的安慰。” 信你个鬼。 沈垣知道他死鸭子嘴硬,也不戳穿他。 二人坐到一起,其实聊不出什么话题,但也没觉得尴尬,孙覆洲给他削一苹果就能削半小时,皱着眉认真地像个小老头,沈垣在边儿上瞧着也不催,手里从一杯热茶品到了一杯冷茶。外面华灯初上,墨蓝的夜色被框进窗户里,那根影影绰绰地枝头还挂在窗檐上。 房间只开了个小灯,孙覆洲削苹果削到一半,嫌太暗了,起身去门口开亮堂的大灯。 ——早知道客气客气给他剥个橘子算了。 他捏着刀走到门口,开个灯的功夫,门也自己开了。 一个发顶散发着格外熏人的发胶香味,梳着背头的男人往里贼溜溜地探着头。 “你谁啊?” 孙覆洲想也没想,亮着刀子给他怼了出去。 那男人被一上来就动刀子的孙覆洲吓了一个激灵:“不是……我找沈垣!” 前不久还在同情沈垣没有家属没有朋友,没想到这会儿蹦出了一个,孙覆洲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再定睛一看,这个穿着高定西装三件套,别着黑金欧泊胸针,不好好系领带,也不好好扣扣子的男人长得颇为眼熟。 孙覆洲想了半天才想起他的名字:“陈禹?” 陈禹抓着衣摆扯了扯,又解了西装上的一粒扣,敞着胸怀:“对对对,是我。” 孙覆洲收起了水果刀:“你来看沈垣的?” 陈禹换上嬉皮笑脸:“对啊,他在吗?” 孙覆洲将房门一拉开,在沈垣的注视下走回了病床边,坐了下去,旁若无人地拿起那颗没削完的苹果继续削了起来。 陈禹也不客气,吊儿郎当地走进来了,一上来就欣赏起了沈垣的腿,还稀奇地拿指关节在外固定支具上敲了敲。 陈禹不可思议地瞪着眼睛向他确认:“真是姓赵的干的?” 沈垣没吭声,在他眼里就是默认了。 “不应该啊……”可能碍于孙覆洲这个外人的存在,陈禹没再继续探讨这个话题,“哎,我刚跟那群人吃完饭,听说你醒了,就过来看看,你今儿能出院吗?” 沈垣瞥他:“怎么了?” 陈禹带了一手戒指,没事就摘着玩:“让陪我去酒局呗,你不是说……这事儿过了我就来找你吗?” “叮”一声,孙覆洲弹了弹刀尖儿,然后把削得跟当代抽象雕塑作品一样崎岖的苹果扎在上面递到沈垣面前。 “他腿这样,你是带他去残疾人慈善晚宴吗?” 陈禹装没听懂言下之意,还一本正经地解释:“是慈善晚宴,不过不是关于残疾人的,而是朝阳基金会的慈善晚宴,会在下个月底举办,我提前和我的男伴说一声。” 孙覆洲长长地哦了一声,又不关他的飞天陀螺事。 作为一个前公子哥,陈禹这样的人他曾见得多了,无一例外都是身无长物,生平没长什么志气,有挥霍的资本,也有鬼混的时间,谈恋爱只是消费品,有一个算一个,有一堆也能玩一堆。 沈垣跟他是不是谈恋爱无从考证,但关系匪浅也是事实。 不过这也还是不关他的事。 孙覆洲收拾了果皮残局:“行了,你们聊吧,我走了。” 沈垣忽然叫住了他,并递上吃剩的果核:“帮我扔下。” 动作和语气都自然而然地做出来了,孙覆洲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只能没好气地啧了一声:“老子欠你的。” 沈垣用卫生纸楷了楷手上的苹果汁水,冲陈禹一掀眼皮:“你要没什么事就先回去,我现在也不方便跟你说话。” 陈禹该搁那跟手机里的鱼聊骚呢,听到沈垣赶他,不可置信地说:“沈哥,我没跟你闹着玩,咱们的事……是正事!” 沈垣远远地把卫生纸团扔进了垃圾桶,而特意起身丢垃圾的孙覆洲看到这一幕,脸都黑了。 “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孙队刚还说要请我吃饭呢。” 孙覆洲:“……”他没说过吧。 陈禹失望地看了他一眼,难得沉声道:“你最好知道你该干什么。” “我知道。” 沈垣非常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一直都很清楚。 陈禹伸手扯掉了本就松垮的领带,并走到病房的卫生间里,重新将领带完完整整地系好,最后一边扣着西服的扣子,一边走出来。 一身正装笔挺的陈禹,一改嬉皮笑脸的习惯,漠然地睨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孙覆洲。 大步离开。 第36章 卷贰•新绿(十六) 到底沈垣没能吃上孙覆洲的晚餐。 他想怂恿孙覆洲把他从医院偷出去,去医院后街的夜市吃烤冷面,但孙覆洲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然后打算点一堆外卖。 可这个点儿,骑手送得慢,沈垣醒了之后吃过医院餐,孙覆洲却是结结实实逛了一下午轮椅店,最后他实在饿不住了,还是决定上门自取。 灶火烧得旺,炒面的老板娘撸着袖子颠锅,只穿件单衣还汗流浃背。 孙覆洲窝在露天座位上,裹着大衣,总觉得这个年过得格外长,从大年初一开始就在忙案子,如今快结了,这个冬天却还没过完。 事实上立春已经过了,偶尔回暖,白天就会明媚如四月。 孙覆洲双眼放空,无聊地看着这条小吃街上来往的人群,两旁卖力的商贩,这样的步行街,樰城有许多条,它们一样的窄,一样的乱,但也同样热闹,同样令人熟悉。 黑啤酒会所不远处前两年也有这么一条步行街,当时整个西水区还没有这么大刀阔斧地改,许多角落仍保留着生活的气息。 今年是他来樰城的第三个年头,城市的变化很大,但他却一直没什么长进。 市局的工作群在下班以后弹了好几则通知,都是关于工作的,时间紧任务重,看起来又是加班的一天,可最闹腾几个也只是在群里抱怨了几声就销匿了。 老板娘将打包好的炒面放在他面前,很快又去做下一份。 孙覆洲拎着一堆外卖站起来,手机早就揣进了口袋,远远的,他就看见医院的后门开进去了一辆豪车,这个座驾不便宜,以前他爹也开的这款。 他将脑子中这些混沌的想法清扫干净,迈步走向医院。 “......这事你干得不错,等你伤好了给自己放放假。” 孙覆洲刚走进病房门口,房间里就传出一个声音,不年轻,有些沙沙的,但中气十足,语气轻松,好似在闲聊。 现在时间刚过七点半,不算晚,但探病显然不是最好的时机。 病房的门也没关上,大剌剌地开着,他往里看去,那个说话的人就站在沈垣的床尾,从侧面看是个中年人,头发短短的,鼻梁很高,架着一副细框眼镜,身材保养的还不错,看起来很结实,没有像其他中年人一样听着硕大的啤酒肚,穿着价格不菲的灰色西装,踩着皮鞋,身上有些酒味飘过来。 孙覆洲刚把视线放在他身上是,男人就侧过了身子,探究地看他。 孙覆洲脸色没有被发现的错愕,也没有表现出对他好奇,只是特平淡特自然地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提着大包小包走了进去。 放下病床上的小桌子,一堆冒着热气的打包盒被掏出来,还剩一些零食饮料被他收拾在了一边。 中年男人默默将他打量了一遍:“这是......?” 沈垣眼中划过一丝不安,然后缓缓抬眸,不以为意道:“我小男朋友,担心我,非要来。” 说完他还伸手重重楷了一把孙覆洲的脸,手擦过的地方微微红,男人的脸不像女人那样柔软滑腻,有些糙,鬓角那儿短硬的发茬有点扎手。 孙覆洲没什么反应,只是轻轻拉下他的手:“别动,你手腕脱臼了,虽然消了肿,但这么扭着还是会疼。” 沈垣心虚地将手叠放着,赵颂把他弄过去的时候怕他反抗,于是先把他的手弄脱臼了,今天醒后,见它消了肿,便直接拆了绷带,还以为这人不知道。 怪不得肯乖乖帮他丢垃圾。 中年男人看他们之间的互动,只觉得这是沈垣新找的男人,没大放在心上:“原来是弟妹,沈垣这小子混,你可别跟他计较。” 弟你妹的妹! 孙覆洲心里直翻白眼,表面却十分乖觉地点点头,继续将打包盒一一拆开。 沈垣看向男人:“周哥别逗他,他没见过世面,等会得罪您了。” 周洋和蔼地笑了笑:“瞧你说的,我也就年轻的时候脾气坏了一点。” 沈垣点头:“周哥说的是。” “行了,我也就顺路来看看你,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亲热了。” 沈垣碰了碰孙覆洲:“替我送送周哥。” 孙覆洲给他拆筷子的手一顿,最后还是认命地换上笑脸送人去了。 走到周洋身边时,他佯装热情,坐了一个请的动作。 作为刑警,孙覆洲没少跟人打交道,各型各色的人都接触过,从而也就形成了一种观察的习惯,从一个人的衣着,谈吐,表情,等等外在可见的一切,去一一对应他的内心,虽然不会完全正确,但对于本真会有迹可循。 身边这个男人,体面,讲究,有钱,结实,长相有些凶,但充满书卷气的细框眼镜很好的把凶相压了下去,年纪约莫四十多岁,细纹都已经显了,皮也渐渐有松的迹象。 一直到电梯口,周洋才转过来对他说:“行了,小伙子就送到这吧。” 孙覆洲点点头,看着电梯在这一层停下。 旁边推来一个坐着轮椅的病人,周洋二话不说将护士手里满当当的托盘接了下来,方便她两只手推轮椅。 电梯门合上前,小护士还怯生生地与周洋道谢。 · 孙覆洲揣着手走回病房,沈垣已经吃上了。 见他回来,沈垣停下筷子:“我只想吃烤冷面,你买这么多干嘛?” 小桌不大,被打包盒占满了,还有些不着急吃的就放在床头柜上。除了烤冷面,炒面炒饭也买了,还有肉合,焖面,煎饼果子,因为过元宵,街上也临时支了买元宵的棚子,孙覆洲也凑热闹买了两碗。 孙覆洲白了他一眼:“我吃,不行?” 沈垣被怼的没话说:“行行行,你是爷。” 爷们儿就是爷们儿,脾气说上来就上来,前几天跟他面前一直收着,还以为是改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原形毕露。 沈垣掀开装元宵的打包碗:“元宵节了?” 孙覆洲不大想搭理他,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沈垣咬了一口,经典黑芝麻馅儿的,从他咬的的地方冒了个黑乎乎的眼儿:“我都忘了,以前一个人,不怎么过节。” 这是真话,至少已经六七年了,一年十几个节日,他都是一个人,跟平常没什么不同,都快生疏地不记得名字了。 “是吗?”孙覆洲拣着自己感兴趣的吃,每样都尝尝,“那今年叔带你见世面了。” 沈垣哭笑不得:“你说的见世面就是买一堆小吃吗?” 孙覆洲受不了他逼逼叨叨:“两个大男人,这么点东西吃不完?” 其实孙覆洲平时还挺节俭的,这两年他早就改了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只有买吃的这件事上喜欢过量,只因为他每样都想尝,当然他干这事儿只会介于和别人在一起的情况下。 自己一个人浪费的话,容易有心理负担。 还好沈垣不嫌弃他,拣着他放下的吃。 孙覆洲一边吃一边聊:“刚刚那男的,谁啊?” 沈垣淡淡地说:“一个朋友,之前在他手下做事来着。” “之前?” “嗯。”沈垣从他手下接过没吃完的元宵,“会所建成的时候帮我介绍过客源。” 孙覆洲见他吃自己的残羹,忽然有点不自在:“这么晚还过来,你这朋友平时挺忙的啊。” 沈垣点头:“当然,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商人,社会成功人士,专门经营娱乐场所,和我的小打小闹不一样。” 孙覆洲说:“你交际圈还挺复杂的啊,什么人都有。” 不学无术的富二代,日理万机生意人,还有烧烤店卖面的小百姓,真是丰富多彩,万一犯罪了,调查他的交际圈都是一个麻烦事。 沈垣自我评价道:“我也算半个生意人,打交道的我没理由拒绝。” 孙覆洲表示理解,但没吭声。 “其实我朋友不多,你算特别的一个。”过了好一会,沈垣忽然补充道。 认真的语气让人听了心里一揪。 妈的,这男人太上头了。 孙覆洲忽然觉得手里的肉都不香了。 · 晚上回家后,一开门,等都没来得及按,一只狗就窜了过来。 刘承凛知道他出院后就把狗送过来了。 几天没见了,这狗却还记得他,嗅了嗅味就热情的凑了过来,还用脑袋拱了拱,一副讨好的样子。 孙覆洲开了灯,小小的客厅被照亮。他撑在玄关处脱鞋。 鞋带都没解开,这狗就叼来拖鞋了,并放在了他脚边。 孙覆洲好笑地揉了揉它脑袋:“你主子怎么教你的,训得挺聪明啊。” 狗舒服地发出一声呼噜。 孙覆洲走到沙发旁,倒了杯水,然后往柔软的沙发上倒下。 狗也憨憨地跟了上来,在他腿边坐下。 局里有警犬,孙覆洲偶尔会顺手撸两把,他以前也训过警犬,不过在一次案子中牺牲了,之后他就没再养,伤心归伤心,同样既是没那个心力,也没那个时间。 孙覆洲亲昵地搂过狗子的脑袋,指尖却在颈处摸到一个细细的项圈,顺着摸到前面,还有个小金属牌,应该是缝在了项圈上。这项圈是黑色的,藏在毛发里不大显眼,上次也没仔细看,竟是今天才发现。 摸着那金属牌上似乎刻了字,可狗毛有点长挡着了,于是他埋头解了那个项圈,拿在手里,便立马看清晰了。 正面就俩字——发财。 应该是它的名字。 金属牌很小,也就手指宽,只有上面两个角固定了,可以掀过去。孙覆洲手指一动,反面也凹凸不平。 他眯起眼,站到亮堂的地方,好不容易看清了那几个小小的字母—— b-o-a-t 第37章 卷叁•繁花(一) 夜里,窗外的风悉悉索索地鼓动枝叶。 冗长的梦裹夹着水色潋滟,不知是出租屋里的暖气开得高,还是两层鸭绒的被子闷得太死,床上中的男人看起来睡得不太踏实,满头淋淋的汗水。 身上的单衣与宽阔的后背大片大片地贴合着,实在不舒服,他在梦中挣扎着,沉沦着。 “我...靠.......” 忽然,孙覆洲猛地睁眼,大喘了几口气。 刚刚那一瞬间神魂分离的虚幻感渐渐消失,梦里那具坚硬又柔软的身体早已步步远离、消散,只留下心头一触即分的痒——是昆虫的触须挠在心窝上的痒。 孙覆洲抬手揉了揉两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些,被子因为动作的起伏而灌了些风。 背后冰冷的粘腻感让他眉头一下子就紧皱了起来。 清清冷冷的月光从窗户里洒进来,天花板好像笼罩了一层轻透的薄纱,他伸手往枕头下摸索。 手机屏莹莹亮起,正值夜半时分。 • “估计是知道自己完蛋了,李爱城对自己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电话里的人声音略显疲惫,不过说话的精神头却没少,“尊敬的孙副,你就那点伤居然能在家躺一个星期,真想一次性把一年假休完啊?” 孙覆洲把手机开着免提,放在一边。 对于李儒的喋喋不休,他认真考虑了两秒:“明天吧,今天我接沈垣出院。” 李儒在电话那头分外不解:“不是,你跟这沈垣怎么回事,案子查着查着,怎么查成一家人了? 孙覆洲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地接了盆水:“哪他妈一家人了?” 李儒啧了一声:“不是一家人你上赶着接人家去?” 虽然明知他看不见,孙覆洲还是冲手机翻了个大白眼。 “他是因为啥受的伤?”孙覆洲往盆里加了点洗衣液,搅出了一堆白生生的泡沫,“人家没家属没朋友,而我,是代表市局,对受害者进行适当的关怀与援助,懂?” “懂个锤子。”李儒不屑地呛声,“话说,从刚刚开始就有......你那什么声儿?大白天的洗什么呢?” 孙覆洲卖力搓洗地动作一顿,矢口否认并且开始了人身攻击:“你管你爹在干嘛?” 气得李儒直接挂了电话。 没人叨叨了,孙覆洲这才心虚地继续搓洗内裤,洗完以后抖了抖,往有阳光能照到的阳台上一晾,孤零零的随风招展。 沈垣的出院时间是下午两点,因为腿上的石膏还没拆,孙覆洲只能亲自去接一趟——虽然这几天他也没少往医院跑,毕竟人家孤苦伶仃还是个受害者,医生变着法的告诉他病人需要陪护,他还真没法见死不救。 医院门口车辆很多,孙覆洲花了老鼻子劲才找到一个不算远的车位,钥匙套在手指上转着圈。 今年天气回暖得早,已经过了最冷的天了,阳光一日比一日好,晃得叫人睁不开眼。不过换季的时候,生病的人也多,医院哪哪儿都排着没尾的长队。 快要走到病房时,另一个熟面孔也迎面往这边走。 孙覆洲慢下脚步,手里的钥匙慢慢转停下了。他煞有介事地说:“早知道陈少爷来,我就不来了。” 陈禹倒是不记得自己惹到他了,或者说本就没在意:“这有什么,我只是送点东西而已。” 说罢,他提了提手里的小行李箱。 孙覆洲低低地哦了一声:“这样啊,误会了。”还以为是沈垣这孙子溜他呢。 陈禹先进去,孙覆洲则跟在他后面。 陈禹把箱子往墙边一靠,虽然心里已经没了前几天的芥蒂,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满要写在脸上:“沈哥,你要的东西给你收拾了。” “放那就行。” 沈垣已经提前换好了衣服,孙覆洲扶着他坐上自己斥了巨资买下的轮椅上,动作有些迟缓。 陈禹下意识也想扶他,最后还是没过去,只是犹豫着说:“你这腿......” 他跟医生打听过情况,沈垣的腿不仅仅只是骨折那么简单,仅是外力打击留下的伤口就难以痊愈,骨头受到了严重损伤,哪怕痊愈了,也肯定没法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跛脚,还是瘸子?陈禹都不敢想。 沈垣知道他要说什么,倒是不怎么在意:“没截肢就行,那样不好看。” 不是故作轻松,也不是安慰,而是真真正正的不在意,并随口就能说出的玩笑话。 陈禹神色古怪地瞅他,似乎不相信这是沈垣会说的话——印象中男人应该是冷淡、正经,还有些阴郁的,除了与人演戏以外,几乎不爱说玩笑话,哪怕他在生意场上多言洒脱,陈禹也一直以为自己印象里的沈垣就是原本的他。 但现在看来,他的认知似乎存在着误差。 不管是什么的沈垣,陈禹都自知没怎么看清楚过,这个男人很聪明很有本事,几乎用不着人操心。 既然不用担心,陈禹也懒得多呆:“行,那我先走了,后面还约了小男孩。” 沈垣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等人一走,孙覆洲就不爽地把轮椅往前一推,轮子陡然磕到了床脚:“不截肢也就这样。” 沈垣压了压眼皮:“你救我的时候不是这样说的,你......” 趁他还没有说多错多,孙覆洲眼疾手快地捂着了他的嘴——不过沈垣一伸舌头,这招就不攻自破了。 “你他妈有病?” 湿软的触感刚传来,孙覆洲就触了电似地抽回手,并在衣服上用力擦了好几下。 沈垣低低的笑了一声,喉咙里滚出音节:“至于吗?” 这狗东西什么时候这么骚了? 孙覆洲没吭声,虽然他现在不再那么抗拒沈垣,却也是真真切切不想惹上他,这个人藏了太多东西,他没年轻时的那种一点东西就上钩的好奇心了,孙覆洲可以在任何事上弥补他,除了谈及感情。 这一点他永远没法长大。 沈垣不以为意地给自己递了个台阶:“算了,不逗你,走吧,回去。” 沈垣的行李很少,除了陈禹新送来的一个小行李箱,病房几乎没什么他的东西了,这个窗明几净的房间,他都了一个多星期了,还是没点人味儿,看着总是冷冰冰。 二人下至一楼,孙覆洲一边小心避让着乱跑乱疯的小孩一边将轮椅推得稳稳当当的。车被他停在后门,可以从医院的门诊部横穿出去。 孙覆洲也不想从前门人多的地方绕一大圈,便果断调了头,只不过这一转,就不小心蹭了个人。 小姑娘娇滴滴地叫了一声,跳得老高。 孙覆洲飞快地道歉:“对不起,没事儿......”吧。 看到小姑娘的脸以后,孙覆洲最后一个字就噎住了。这人说熟也算熟,是曾有两面之缘的可怜小女孩王琴琴。 自从上次从她手里拿了钥匙之后,前前后后就发生两次意外,孙覆洲一直没什么时间再见这个小女孩,不管怎么说她也算是受害者。 孙覆洲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然后迟疑地问:“琴琴,你......生病了吗?” 王琴琴似乎很是意外,压根没想到会在医院遇见他们,沈垣给她留了卡,每个月有限定额度,生活费是没什么问题的,小姑娘早早就懂事,自己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丝毫不让人担心。 于是之后,沈垣也就没怎么关心她的生活了。 她被两人一起这么一打量,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没事,同学感冒了,我过来看看她。” 沈垣看了她一眼,饱含肯定地赞美了一句:“小姑娘长漂亮了。” 离开了农村和农活,浑身干干净净的,脸蛋也似乎养白了些,已经有水灵的模子了。 王琴琴咬了咬下唇,将手背在身后,眼里有些担忧,怯生生地问:“沈哥哥,你的腿怎么了?” 上次车祸时,沈垣怕她一个小姑娘来回跑不安全,就没告诉她自己的情况,也没说自己住院。王琴琴就一直担心到现在,没想到这次一看,轮椅都坐上了,人也消瘦了许多。 沈垣安抚似地揉了揉她的头:“哥哥没事,不用担心,你是不是已经开学了?” 王琴琴轻轻地点了点头,初中早就在元宵之后就开学了。 沈垣又问:“学校怎么样?” 王琴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挺好的,教室很大,同学很多,老师教书时声音很温柔,也交到了几个朋友。” 那所中学的教学资源很好,里面的学生也很优秀,王琴琴以前学习成绩很好,安排进这里也不是什么难事。 虽然得到了宽慰的回答,王琴琴还是不放心地追问:“沈哥哥你真的没事吗?” 沈垣偏了偏头,半长的头发落在眉角,他眼中漆黑,与人对视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微微压下眼皮,似乎十分严厉且包含着危险警告。 第一次见面时,王琴琴还十分害怕这个男人的,因为眼神,因为纹身。 就像现在,能看透一切的眼神,让人心慌。 第38章 卷叁•繁花(二) “真的没事,你好好学习,不用担心我。” 沈垣与她对视了半响,最后给了个和煦的笑,眉眼弯弯。 小姑娘慌不择路地低下头:“好......” 沈垣又和她叮嘱了什么,她已不太记得了,多是老生常谈的旧话,王琴琴乖巧地点头应允,藏在背后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搅动着衣摆,脚尖蹭了蹭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等他都说完了,王琴琴才又点点头:“我知道了沈哥哥,那我去看我同学了,再见。” 王琴琴将手飞快地插进外套口袋里,又柔又顺的长头发扎着低低的马尾,扫在背后,随着她的脚步律动左右轻摆,她步子迈的快,因为能感觉到身后的两个人是一直看着她的,或许是错觉,但她不敢回头,只能故作镇定地随着人群慢慢走。 直到走过了一个拐角,王琴琴才小心翼翼地回过头。 嗡—— 口袋里的手机措不及防地震动了起来,她心头一紧,打鼓似地跳动着。 没等电话下一次震动,王琴琴就接了起来:“喂......” 里面是个女孩的声音,有些弱:“琴琴,你在哪啊?怎么还没过来?” 王琴琴抓着手机,从门诊部的门口走过,坐上了电梯:“快了,我已经缴完费了,马上过来。” 电话在进入电梯之后,信号减弱,通话的声音一下子断续了起来:“你......快点,我这边.......肚子疼......” 眼看着电梯已经到了,王琴琴飞快地说了一个好,正要出去,同电梯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也要下,她又只好退了半步,然后抬眼,目光越过人们的头顶,随后跟着孕妇下了电梯。 翠绿的提示牌上明晃晃地写着妇产科。 • 孙覆洲没什么和小姑娘交流的经验,不尴不尬地看完了沈垣用美色哄小孩,兴许是头一次看见这厮这么无害的模样,格外稀奇,相比平时刻意冷着脸或晦暗不明的神色装逼外,这样的脸仿佛更适合他。 沈垣伸手扯了扯孙覆洲的衣摆,轻声道:“孙队,回去吧。” 布料蹭的腰际痒酥酥的,孙覆洲回神低头嗯了一声。 孙覆洲买的电动轮椅,减震效果很好,坐着舒服,比医院的轮椅好很多。 他将人推到车边,他的车是一辆二手奥迪,后备箱空间本来就小,放了一个行李箱就更小了,买轮椅的时候没考虑那么多,现在硬塞塞不下,只能放在后排。 沈垣自觉地坐到了副驾驶上。 沈垣慢吞吞地系上安全带:“回你家。” 孙覆洲刚启动的车子登时熄了火,他僵硬地转过头:“......什么?” 车窗徐徐关上,绿叶掩映下,错落的光斑垒落在沈垣的腿上,他抬手扫下裤子上的灰,光斑又映在了手背上。 他伸手将靠背拉后了一些,合眼躺着,嗓音懒懒的,有些困顿:“别误会,不住你家。” 孙覆洲重新启动车子,盯着后视镜,打了两圈方向盘,将车子开出医院:“......哦。” 等开过了一个路口,沈垣闭着的眼忽然半睁着,鸦羽般的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侧过脸,盯着孙覆洲的脖颈:“......我租了你家对面的房子。” 沈垣眼看着他的喉结在皮下滑动了一下,然后视线往上挪,对上了一双疑惑不解的眼睛。 这会儿孙覆洲是真被吓到了:“什么?!” 沈垣收回视线,看着车外流动的人群:“你不是去过我家吗,那间房子其实是没装修,我一直在联系设计师。” 孙覆洲一遍开车,一遍抽空打量他:“所以呢?你随便住哪不行?” 沈垣摇头:“我这腿不方便,你放心我一个人在家?” “有什么不放心的?” 虽然孙覆洲嘴上这么说,但车还是照样往他家的方向开。 老式小区有一点好,那就是小,院子里林林总总就停了三台车,就已经没孙覆洲的容身之地,他只能讨好地跟楼下副食店的老板打感情牌,然后将车停在他们店旁边。 小区里的矮楼没有电梯,孙覆洲将沈垣推到楼梯口,望着遥遥无尽地楼梯尽头叹了口气:“沈哥,下来走两步呗。” 伤员沈某人不是娇气的人,不好撒娇那口,他点点头,抓着轮椅扶手,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然后扶着墙迈出了短短的一步。 孙覆洲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认命似地叹气,低头蹲到了沈垣身前,两手往后一伸:“上来!” 沈垣婉拒道:“不好吧。” 孙覆洲不耐烦地抖了抖手:“别他妈废话。” 沈垣这才轻手轻脚地趴到他背上,双手虚搭在他双肩,男人的背很宽厚也很结实,上楼梯的步子稳稳当当的。 老房子的楼梯里很暗,墙壁有许多印刷小广告,灰尘的气息有些重,沈垣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 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孙覆洲的耳后。 “轻点,别抓我这么紧。”沈垣轻飘飘地声音传来,“我又不会跑。” 孙覆洲差点给人从背上掀下去。 他咬牙切齿地说:“是不是赵颂给你脑子打坏了?大白天骚什么骚?” 沈垣将上身支起来,离他远了些:“孙队,好不容易咱们也算共生死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给面子?” 孙覆洲嗤了一声:“我要是真不给你面子,你还能趴我背上?” 沈垣说:“你非要背。” “滚下来。” 房子在三楼,俩人门对门,孙覆洲往门前一停,没好气地半蹲下来。 沈垣单腿把自己挪到墙边:“谢谢孙队,麻烦我的行李和轮椅孙队也帮帮忙吧。” 孙覆洲气得没边儿了,一句话都没挤出来,又认命地飞奔下楼,提了轮椅和行李,两个台阶一跨,这两样分量不轻,等他气喘吁吁地爬上三楼,沈垣的房门正开着,人已经自己摸进去了。 这个房子的格局和孙覆洲的房子差不多大,一室一厅一卫,面积不大,内里早就装修好了,色调温馨简单,窗户朝向好,整个房子都通亮。 客厅没见沈垣的人,卧室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孙覆洲把东西放到客厅,自己则转而绕到卧室,打算打个招呼再走,一过去,沈垣正在换衣服。 里衣刚被他扯下来,伤痕累累的后背露了出来,满是紫红的瘀青,一大片一大片的错落着,孙覆洲张了张嘴,一时没说出话来。 沈垣套好宽松软糯的毛衣,拧过身来:“怎么了?” 孙覆洲偏开头,语气格外冷淡:“东西放外面了,我回去了。” 沈垣点头:“......我听说发财在你家。” 孙覆洲:“在,我给你送来吗?” “没事,先在你家养养吧,它很听话的。”沈垣摸到了靠在墙上的单拐,“况且我这样,也没法养。” 孙覆洲半眯起眼:“你这根拐杖.....”有点眼熟。 沈垣握着拐杖往地上戳了戳:“应该是拳馆的阿平拿来的,前两天帮我搬东西来着。” 孙覆洲疾步过去,劈手夺下:“别用这个,不是给你买轮椅了吗?” “孙队,我没那么小气。”沈垣耸耸肩,“再说,我总不能天天坐轮椅吧。” 孙覆洲抓着拐杖,紧抿着唇:“我再给你买,你也不想想自己腿怎么弄的。” 沈垣还想说什么,紧接着被他瞪了一眼,也就无奈的闭嘴了。 ——孙队有钱。 · 孙覆洲回家前从楼下大爷那借了个老人助力行走器给沈垣用,并且二话不说把拐杖送给大爷插在菜园当支架了。 沈垣瞅着自己年纪轻轻就用上了行走器这东西,心里也不知道什么滋味。 老房子隔音差,他站在客厅,隐约听到发财在孙覆洲家里吠了一声,并在孙覆洲的嘘声下乖乖安静下来了。 发财是他亲自训练的,很听话。 沈垣意义不明地笑了笑,转身给门落上了锁,他撑着行走器,慢悠悠地把行李箱拉到沙发前。他扶着沙发慢慢坐下来,将行李箱的锁打开。 箱子里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些衣服和杂物,拖动的时候东西都挤到了一边,沈垣将大件小件都理了出来,一件一件地码在茶几上。 他从一件衣服里抽出了一个牛皮封面的笔记本,本子落了一把密码锁。 一张照片从本子下滑了一截出来。 沈垣把他抽了出来,上面是孙覆洲穿着警服的照片,有些稚气未退,脸上、身上全是泥和灰,旁边还躺着一只奄奄一息的警犬,眼眶通红,眼泪却始终死死地框在眼眶里。这张照片约是几年前的了,是从一篇报道上扣下来打印的。 彼时的孙覆洲才刚刚大学毕业没多久,跟着重案组破了一起流窜抢劫案,凶手是一对夫妻俩,在凌海的时候不小心闹出了一起命案,除了上班的男人,一家老小四口人都死干净了,孙覆洲本来是被他爹偷摸安排进去,跟着凑人数帮忙的,顺便积累经验,没想到最后抓捕的时候,凶手里的妻子怀孕偷生临时变卦,想背叛丈夫,被丈夫当作人质挂在阳台上,而孙覆洲这个虎逼一个人去交换,配合狙击手击毙丈夫,而他的警犬也是在这个案子里牺牲了。 这是他成为警察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案子,当地一个小报社还专门报道了一下,同时也产生了这张照片。 沈垣解开本子上的锁,里面多是些剪报和照片,旁边也有一些手写笔记备注了时间和详情,从孙覆洲第一次出现在报道上之后,只要是他参与侦办的案件,由时间从早到晚递进,而最后一页则是关于孙覆洲的父亲孙国昌贪污案。 他有段时间没打开这个本子了,里面的内容历历在目且记忆犹新。 他也是一步步看着这个原本风光无限的警界新星,一天一天变成近年近乎毫无作为的孙大爷。 沈垣将照片重新贴回属于它自己的那一页,小心存放。 第39章 卷叁•繁花(三) 冬去春来,春暖花开,日子一天一天地暖和起来。 孙覆洲重回岗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重看了一遍李爱城的询问视频记录。 李爱城也是个罪犯中的老油条了,没抓之前是个泥鳅,被抓之后,自知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没多久就一通撂了。在他眼里人命如草芥,杀人这事儿早就麻木了,他的供词里承认,黄小山被王龙海杀死以后是给他肢解的,沈垣的腿也是他做的。 视频里的李爱城穿着橘黄色的囚服,头发剃了个平头,他已经快四十岁了,眉眼初见老相,说话温温吞吞的,倒是根本看不出是心狠手辣的连环杀人犯:“……本来我想把他两条腿都弄断的,赵颂让我先留着点,没办法,他有把柄在那男的手里,所以打算一天弄断一条,吓吓他,没想到警察来的这么快……” 李儒从他工位路过,瞥了一眼他的电脑,觉得眼熟:“怎么在看这个?” 李爱城落网后,警方在赵颂的别墅地下室搜查出了十几公斤的毒品“白糖”,并全部用砖块伪装成建材,打算几天后用公司的水路运输线运出城。 于是“白糖”一案的主犯从此锁定在了赵颂头上,并顺藤摸瓜地撅了他的朝阳房产公司大半高层。 由于案情过于恶劣,没过多久,这件案子的卷宗材料就移交给了省厅,除了通缉抓捕逃亡在外的赵颂以外,省厅还联合国外缉毒警深挖“白糖”这条贩毒网络。 所以,之后的事也用不着樰城市局了。 孙覆洲关掉了视频:“没什么,我就看看。” 他没说自己其实是疑惑为什么赵颂那么幸运跑了,还等着他一个人摸上门,就像提前知道了警方的行动。但他转念一想又不对劲,如果真知道了警方的行动,赵颂就应该把沈垣转移出去,总比杀人灭口的风险低。 李儒趁现在空闲,直接拉着凳子在他旁边坐下来:“你是不知道,自从赵颂那个房产公司被查了以后,赵氏总公司股价跌了一路,我买的几支都绿了。” 孙覆洲抿了一口茶水:“朝阳房产是赵氏的子公司?” “对啊,你不知道吗?” “他的公司又不是我查的。” 李儒撇了撇嘴,那手指敲了敲桌面,以提示他集中注意力:“这案子查这么久,这点资料都不知道?” 孙覆洲理直气壮地反驳:“当时查案子的方向就不是他公司。” 赵颂的公司也开了好几年了,有问题也不是从外面就能看出来的,要不是他和华哥、大黑两人联系密切,警方也不至于查到他头上。他背后的赵氏在案子中更是一笔带过,连配角都不算。 李儒拿出手机,点开了股票软件,一片绿色让他心烦气躁地抓了抓头发:“哎,又跌了。” 孙覆洲口气凉凉地在一旁说:“炒股有风险,赚钱要谨慎。” 李儒呵呵地笑:“我也只是想赚点小钱。” 然后孙覆洲的语气更凉了:“那是,赚大钱的方法都写在刑法上。” 兴许时他说风凉话的面孔太过丑恶,李儒懒得在跟他费口舌,从他的工位上离开了。 因为局里才解决完大案,剩下的都只有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了,处理起来虽然琐碎,但好歹不算麻烦,办公室里的氛围倒是格外轻松。 邱云因为在“白糖”案中表现突出,吴局特意给缩短了实习期,直接转正,当她拿着转正申请书回来时,警队里一些未婚大老爷们都嚷嚷着下班后要搞个聚餐。邱云这丫头是个爱热闹的年轻少女,立马就在起哄声里答应下来了。 没过一会儿,邱云就磨蹭着挪到了孙覆洲工位上。 她先试着叫了一声:“孙副……” 孙覆洲正在很沈垣发消息,这厮在家养伤,没事就整了个下厨的爱好,不得不说他厨艺也确实不错,住在隔壁的孙某人每到饭点就能闻见饭香从厨房飘过来,他从一开始的拉不下面子到后来的顿顿都有,也只不过经历了一顿宵夜的时间。 孙覆洲:【晚上吃什么?我正常下班】 沈垣:【随便】 孙覆洲:【那我看着买菜了】 沈垣:【行】 邱云见他玩手机玩的出神,又提高了音量:“孙副!” “咋了?”孙覆洲将手机往桌面一盖,“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吴局捉我来了。” 邱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孙副,我们晚上要去聚餐,你也来吧?” 孙覆洲想也没想:“你们年轻人一块玩的,我去干嘛?” 当他不知道那群小崽子的想法,队里好不容易有个姑娘了,当然要先下手为强,虽然嘴上说是大家一起聚餐,实际上还不是给自己制造机会,他一个奔三的老男人,不凑这个热闹。 邱云显然不想就这么放弃:“孙副,我能这么快转正也有您的功劳,您就去呗。” 孙覆洲还是摆手:“哎呀,不去不去。” 邱云咬咬牙:“孙副……” “怎么了?” 这时,刘承凛从办公室里出来了,显然是找孙覆洲的,结果看到邱云站在一边。 邱云兴高采烈地为他解释:“刘队,我不是转正了吗,大家说为了庆祝,下班之后一起聚聚,您也来吧!” 刘承凛没什么拒绝的理由:“好啊。” 孙覆洲觉得很稀奇:“你老婆不催你回去?” 刘承凛说:“她带小晶去外婆家了,正好晚上没饭吃。” 有了队长加入,邱云兴致更高了,连忙又催孙覆洲:“孙副,刘队都来了,你也来嘛,刘队这个已婚的都没说什么。” 孙覆洲还是想拒绝,没想到刘承凛也横插一脚:“你一个孤家寡人,回去干嘛?跟着一块玩玩。” 孙覆洲绞尽脑汁地反驳:“我跟他们有代沟……” 他就是单纯地不太想去,以前也不是没有聚会,那些年轻的嫌弃他跟不上玩法,都晾着他,久而久之就不乐意去了。 “你就当是陪我吧,我一个人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去蹭吃蹭喝。”刘承凛在一旁煽风点火,“再说,把法医室的小赵喊上,你俩可以借此接触接触。” 邱云立马答应:“我这就去叫。” 说完,她就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 孙覆洲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真是闲的。” 刘承凛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说道:“放你那么早回去还不是吃外卖,我听说小赵厨艺很好。” 孙覆洲不太想让他知道沈垣住到对面的事,所以也没法用自己回家有饭吃的理由去反驳他,只能认命的答应了。 于是,他给沈垣发了个消息:【相亲去了,自己吃吧】 没有秒回,孙覆洲也就将手机放在了一边没再管他,转而处理起别的事儿了。 到点儿下班时,警队的几个年轻兄弟早早地就订好了吃饭的地方,勾肩搭背地先走一步,孙覆洲则跟刘承凛一起,等了一会儿还没忙完的法医小赵。 做完最后一个伤检才下班,小赵带着一身消毒水味赶到刘承凛停车的位置,直接打开了后排的车门坐了上去。 赵子琼也刚来市局没多长时间,算是他们的后辈,打招呼时还是会会用尊敬一点的态度:“刘队,孙副。” 刘承凛自然地随口关怀了一句:“小赵,法医室刚忙完?” 赵子琼点了点头:“对啊,今天不是很忙,已经算是正常下班时间了。” 孙覆洲趴着车窗边,用手从口袋摸出了一包烟,正想抽,就被旁边的人阻止了。 赵子琼微笑着打断他:“不好意思,我有点咽炎。” 孙覆洲愣了两秒,才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将烟插了回去。他望着外面的夜景出神,也不知道他没买菜回去,沈垣做不做得了饭。 话说刚刚赵子琼假笑着打断他的表情好像沈垣啊,一样的欠揍。 想着想着,孙覆洲汗毛竖起,怎么回事,老想他干嘛? 后面俩人一直没交流,作为媒人的刘承凛就不得不打破僵局了,直接拉起了家常:“小赵你多大了?” 赵子琼中规中矩地回答:“满二十四了。” 刘承凛感叹道:“挺年轻啊,我记得你也是一毕业就进市局了。” 赵子琼点头,道:“嗯,在这一年半了。” “你还没谈恋爱吧?” 没聊几句就开始切入正题,刘承凛的效率让孙覆洲顿时刮目相看,也让赵子琼有点茫然失措。 孙覆洲没忍住呛他:“老刘,你是八婆吗?”怎么老喜欢跟人做媒? “没事。”这边,赵子琼却在不知不觉就掺和在中间当起了和事佬,“我现在没谈,工作太忙了,也没合适的。” 刘承凛在后视镜里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孙覆洲,继续说:“哦,这样啊,你喜欢什么样的?” 大概知道阻止不了,孙覆洲也就放任自流了,爱问啥问啥,他懒得费神管。 赵子琼大概没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开始了“相亲”这个环节,显然有点没准备:“我……你们应该也知道,我喜欢男人,一般看对眼就行。” 刘承凛就跟知心大哥哥一样安慰道:“没事,现在时代不一样,民众的接受度很高。” 赵子琼乖巧的跟个小鸡仔似的,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干了这碗鸡汤。 刘承凛就这么安慰着,话锋又一转:“所以话说回来,你喜欢什么样的?” 赵子琼愣愣地张了张嘴:“非要说的话……责任心强,最好居家一点,会做饭,毕竟法医这行还挺忙,所以不要同行……” 一直以局外人自居的孙覆洲,这时又感觉到了来自前方的一束同情的目光,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一直在看戏的刘承凛。 毕竟赵子琼说的那一堆,他一个都对不上号,反而听起来还有点像沈垣,做饭什么的…… 妈的,又是沈垣。 全场最无辜的赵子琼,忽然感受到了身旁人的气压,一秒之内骤然降低。 第40章 卷叁•繁花(四) 西水区的商圈,衔接着一条有名的步行街,街道上浓缩了樰城大部分的吃喝玩乐,夜排档为了搏出位都把帐篷搭在了马路上,几张木面的桌子,几把软塌塌的红色塑料椅。 许多晚饭消化极快的夜宵党早早就入了座,闭眼都能喊出自己爱吃的菜色。老板朗声应着好,身前煤气灶的火焰紧接着蹿得老高,上菜的帮手围着围裙在桌子之间来回穿梭。 邱云他们因为人多,便在店里的大圆桌坐下了,满店的烟火气飘着。 一个眼尖的远远地就看见了他们:“刘队,这边。” 原本桌上已经坐了四个人,再加上后来了他们三个,正正好将圆桌围住了。 孙覆洲刚一坐下,就发现旁边拿菜单挡着脸的人是他的“狗友”李儒:“你怎么来了?” 李儒发现自己鬼鬼祟祟地伪装被人一眼看破,立马就不撒手不干了:“我还想问你呢,你什么时候参加过集体活动?” “我不喜欢凑热闹,没说不喜欢蹭饭吧?”孙覆洲觑他,“你一把年纪了,难不成想老牛吃嫩草?” 李儒仄歪着脑袋,眼神飘忽不定,像是被戳中了心事,底气一下子就跟漏了气的气球似的,唰地瘪了:“我牙不好,吃嫩点怎么了?” 孙覆洲一脸“你丫我早就看穿了”的表情,瞅着他笑。 年轻人的饭局其实没什么新颖之处,因为有刘承凛在,他们也不敢过火,尽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孙覆洲全程只吃饭不说话,偶尔数数碗里的米粒儿,甚至在刘承凛有事没事就把话题引到赵子琼身上时,他也充耳不闻,争取做个没感情的饭桶。 李儒被他看穿目的以后,也不遮遮掩掩了,甚至向他打听起来:“你说,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啥?” 孙覆洲不想回答这么纯情的问题:“你真喜欢她表白不就好了?” 李儒推他:“你咋不让我直接提亲呢?” 孙覆洲若有所思:“这倒是个办法,你逼她爸妈嫁女儿,万一成功了呢?” 回应他的是一记白眼。 本来这个晚餐应该就在这么平淡的气氛里结束,但事实却是相反的,吃着吃着,忽然坐在门口的几桌食客传出了一阵骚动。 正巧,这时候老板过来收盘子,李儒多嘴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事。 老板不清不楚地说:“旁边路口出车祸了。” 李儒咂了咂嘴:“好吧,交管队的又要加班了。” 刘承凛习惯性地问了一下详细情况。 老板回忆着:“好像是个小姑娘,他们说看着神志不清,红灯的时候走出去了。” 刘承凛问:“交警到了吗?” 老板笑呵呵地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车祸现场一般都很血腥,李儒担心刘承凛要出去看现场,便趁现在劝了一句:“没事儿刘队,这附近的路口都有交警,交管队离着也不远。” 孙覆洲也怕这位爷出幺蛾子,跟着劝了几句,刘承凛才总算又拿起了筷子。 “哎,孙覆洲,你电话是不是亮了?” 李儒坐回椅子上,顺势低头踢了一脚桌子下的垃圾,一转眼就瞥见了孙覆洲的口袋里的手机隔着薄薄的布料亮着光。 孙覆洲收回手,低头去看,果然亮着,应该是他上班的时候习惯开了静音,所以连带着震动都关了。 他把手机拿出来的时候屏幕已经熄了,锁屏上有好几条来自沈垣的未接来电和信息,显然他错过很久了。孙覆洲又拨了回去,这次换成对方无人接听。 李儒见他一脸愁容:“怎么了?” 孙覆洲一连打了几通电话都没人接,便把手机收了起来:“我得先回去了。” 李儒惊讶道:“这么早?饭还没吃完呢。” 孙覆洲摇摇头:“算了,家里有事,我先走了。” “哎......”一桌人拦都没来得及拦,就看见孙覆洲已经跑出店外了。 人来人往的步行街,一旁就是车水马龙的马路,出车祸的路口在对面,交警已经迅速清理了现场,附近围着许多围观群众,孙覆洲懒得关心,逆着去凑热闹的人流跑到大马路边,很快就招停了一辆的士。 他在车上又打了几次电话,还是没人接。他担心又闹出赵颂那样儿的事,这回说不定人就真没了,一想到这个结果,孙覆洲头皮都是麻的,恨不得给自己安上四个轮,一路飙回家。 小区这个点正是饭后散步的时间,精神好的老大爷和老大妈早已扛着音响去占领高地,养生一点的,就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出家门。 孙覆洲下了出租车后,拔腿就往小区里跑,眼睛跟不上身体,险些撞着刚从楼上下来的老大爷。 “小孙呐。”老大爷叫住他。 “怎么了大爷?”孙覆洲及时刹脚,转而又要往楼上冲,却被人拦住了。 “那个新搬来的小伙子是你朋友吧?” 孙覆洲心里一咯噔,这是出了多大的事,住楼下的大爷都知道了? “啊,对,我朋友,怎么了?” 老大爷嗓门大,说话的时候喜欢伸出一根手指在空气里戳:“那小伙子腿好像有问题,刚在楼梯上摔了,也没看到家里人,怪可怜的,以后就少让他一个人出来。” 孙覆洲连忙问:“摔得严重吗?他现在人呢?” 老大爷和蔼一笑:“看着没什么大事,我让我儿子给人扶上去了。” 高高悬着的心因为这句话终于稳稳地落了地,他呼出一口短短的气:“好的,谢谢大爷,我去看看。” 大爷笑呵呵地摆了摆手,随后离开了。 三层楼,说高不高,孙覆洲跟只猴子似的,三两步飞奔了上去,沈垣家的门半开着,可能是别人送他回来后忘了关,也可能是他特意留着门。 孙覆洲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开合页发出轻轻的一声“吱呀”,代替他先打了招呼。 客厅是黑着的,没有灯,窗外的灯光充盈着窗户,在客厅中央落下一块亮出。沙发上有个黑影,一动不动地半躺着,浅薄的微光给他的脸廓勾勒出了细细的银边。 “你腿没好,一个人跑出去干嘛?”孙覆洲见不得他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啪”地打开灯,屋里一下子就亮堂了,“你不想要这条腿可以直说!” 因为突然而然的明亮,沈垣不适应地闭了闭眼:“你误会了......” 沈垣在家喜欢穿着亚麻的居家服,现在就是这么一身,孙覆洲一眼就看见白色的裤子上多出了些斑驳的红印,已经干成了红褐色。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膝盖上的伤口裂了——关节处的伤口本就应该在日常生活中避免运动,当时医生建议用外固定支具固定,等伤口长好了再拆,但被沈垣拒绝了,没想到倒是方便了他折腾自己。 孙覆洲没好气地去柜子里找医药箱,“咚”一声拎到沈垣面前的茶几上,并踢了一脚沙发:“抬腿!” 沈垣乖乖照做:“好了,至于这么大火气吗?” 孙覆洲一言不发地蹲下来,给他上了药,换了纱布,听到他还是一副没事儿人一样,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撂了手里的东西:“至于?我他妈就不至于回来!” 白花花的纱布散了一地,胶布也骨碌碌地滚到了一边。 沈垣垂着眼,不大想跟他吵架。 孙覆洲越想越气,自己天天跟个孙子似地照顾他,没事还要担心他因为腿会有后遗症,而产生什么精神压力,结果人家没两天就自己把自己摔了,还反过来问他,至于吗? 他怒火中烧地把自己摔到另一个沙发上:“妈的,老子多余管你!” “你别想这么多......” “我他妈什么都没想!” “我不是那意思......” “我管你什么意思?” 这人就是吃了枪子儿拌火药了,一点就着,什么话听不进去。 沈垣揉搓着眉心那块骨头,因为用力过大,眼角被扯着,露出里面的红肉:“孙覆洲,你把我想的太脆弱了。” 孙覆洲话里夹枪带棒:“你当然不脆弱,办案都不用警察了,你自己跑去当个人质就能帮我们打击犯罪——我还觉得你丫是不是挑错剧本了,这儿可不是漫威世界,你也不是黑暗骑士蝙蝠侠。” 沈垣被他怼乐了,轻描淡写地扯了扯嘴角:“我知道......” 孙覆洲说:“你知道个屁!” 深吸了一口气,他继续控诉:“你知道你就不会屁颠屁颠跟着赵颂跑,你什么事都不告诉警察,还指望警察帮你抓罪犯,沈垣,你是不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相较于孙覆洲的暴躁,沈垣从一开始就很冷静,甚至冷静的过头了,如果换一个人像孙覆洲这样指着他鼻子骂,沈垣一定会给他头都拧下来。 沈垣用自认为最诚恳的目光看向他:“孙覆洲,冷静一点,有些事以后我会慢慢跟你说的,好吗?” 孙覆洲冷笑着瞥他:“你不想说就算了,老子还不想听。” 孙覆洲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他一点都不想在这儿呆了。 这个单方面的架吵得有点莫名其妙,明明一开始还是担心来着,可一见面,满腔怒火就压不住了,噌噌地往上窜,他完全控制不了,尤其是看到沈垣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他就恨不得扑上去跟他打一架。 活脱脱的小孩儿脾气。 沈垣无奈地扶额,叫住了他,声音沙沙的,有些低沉。 “王琴琴死了。” 孙覆洲脚下一顿,先迈出去的那只脚还堪堪悬在门槛上方。 他回过头:“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暴躁老孙,在线吵架 第41章 卷叁•繁花(五) “你说清楚点,什么叫王琴琴死了?” 孙覆洲收回即将要迈出去的腿,折身回来,大步走到沈垣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的不解盛满了。 “就是字面意思。”沈垣不躲不闪地与他对视,眼中漆黑,像浸了墨,“她刚刚出车祸了,有警察给我打电话……” 孙覆洲不太明白地反问:“刚刚?” 他刚刚从大排档那边过来,那附近不是就出了一起车祸? 孙覆洲这时也顾不得刚刚跟沈垣吵架的事儿了,直接把沈垣从沙发上拽起来,动作称不上温柔,但还是有意无意地把力气放小了些。 他想也没想直接往沈垣面前蹲下:“我背你。” 沈垣用受伤的腿挨了挨他的背,一点力道都没有:“背什么背,我刚都说,没那么脆弱。” 孙覆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什么都没说,站了起来,黑着脸伸手搀住了沈垣。 赶去处理王琴琴车祸的是西水区分局管辖内的交管大队,打电话的也是队里的交警。孙覆洲利用职务之便直接拿到了车祸现场照片,他开着车,直接把手机丢给了沈垣,然后还特意叮嘱了一句:“别乱看。” 沈垣十分听话地点点头,将文件点开。 据说王琴琴刚出车祸时还没死,是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咽的气,救护车都开过去了,医院没办法只好先把人拉回了太平间,紧接着联系家属来认领。 当然,王琴琴的家里情况特殊,只剩一个植物人的爹,所以他们就直接在通讯录里找了最近联系人沈垣。 孙覆洲拿到的现场照片不像网民手里的打码照片,而是清晰的正面特写,方面记录进案。 生活中有一些车祸事故,受害者可能会被车轮卷进去,或拖拽等等不同程度的损伤,场面会很血腥。撞上王琴琴的是一辆出租车,她被撞飞之后,手臂被车轮碾压,所以照片上的人,整天手臂都被碾烂了。 沈垣看到十五岁的王琴琴躺在血泊中的时候,没忍住低骂了一句。 孙覆洲以为他跟小姑娘感情深,一时接受不了,还好心安慰道:“节哀顺变。” 沈垣把手机还给孙覆洲,剩下的内容他实在没心情看了。 从家到医院,这段路说长也不长,加上孙覆洲的车技又野,运气又好,一路绿灯畅行,到地方后,孙覆洲绕到副驾驶,想将沈垣搀下来。 沈垣拄着之前自己网购的拐杖,拂开了他的手。 孙覆洲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脸色,很平静,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山雨欲来的感觉。 一边担心他一边暗骂自己,还真是贱,明明之前还跟人吵架,才多久又屁颠屁颠地跟上来,热脸贴冷屁股。 这间医院沈垣来过,所以路也清楚,自己一路摸到了护士站。 “你好,我是王琴琴的家属。” 护士被突然冒出的男人吓了一跳,不过她很快就想起了他口中的王琴琴是谁:“好的,你稍等。” 小护士果断放下了手里的事儿,从护士站里走了出来,然后径直走到了不远处一个穿着交警制服的男人身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那男人回过头,两人随后说了什么。 年轻地交警跟着护士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沈垣和孙覆洲两人,凛然道:“请随我来。” 太平间在负一楼,有些阴森也有些阴冷,鬼片出镜率最高的场景之一。 小护士有些抗拒这地方,走到门口就不大愿意跟进来了,孙覆洲因为工作关系,没少来这地方,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沈垣,男人自始至终都板着一张脸,五官紧紧地绷着,一言不发地跟着他。 不知喜怒。 领路的交警径直走到停放王琴琴尸体的停尸房,王琴琴身上盖着白布,但是头没有盖住,脸上的血污有擦拭的痕迹,少女清丽的脸就这么露在外面。 “请家属进来确认。” 孙覆洲的手指碰上了沈垣的手臂,一触即分:“去吧。” 他对王琴琴的印象还停留在第一次在市局见到时的场景,被人指着鼻子骂也不敢哭出声。乖巧,懂事,可怜,他接触得不多,但却是真心挺喜欢她的,毕竟在赵颂的案子里,王琴琴给的钥匙也算出了一份力。 她家境不好,成绩却一直很好,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所以一直努力牢记着家人的期望。 就是这么努力的女孩儿,现在冷冰冰、孤零零地躺在这儿,难免令人唏嘘。 沈垣慢吞吞地走过去,拐杖在水泥地面上一下、一下地戳着,发出一下、一下的脆响,声音在空旷的停尸房里回响,每一下都敲在了孙覆洲心上。 他蓦地想起之前刚到沈垣家看到的那一幕,他以为是这男人又在摆出神秘莫测的忧郁与伤感唬人,但事实上,当时的情况应该是沈垣突然听到王琴琴的死讯,一时间的茫然与无错罢了。 就像现在,他站在王琴琴身边,却又远远地望着自己。 孙覆洲努力让声线听起来平稳:“怎么了?” 沈垣低头看了一眼少女的脖子,上面有道青紫的掐痕:“我可以要求尸检吗?” 他的声音有点抖,沈垣不禁拢了拢身上的衣服,他认为自己是太冷了。 孙覆洲为难地看了他一眼,按理说沈垣没权利要求为死者进行尸检,而王琴琴的近亲家属也都不在了。 沈垣知道他担心什么,便道:“你先过来看看。” 孙覆洲不明所以地走过去,然后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少女白皙柔嫩的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掐痕,有些发青,不是很严重。 孙覆洲当刑警也有好几年了,对这些伤一清二楚,一看就知道是人为掐的,王琴琴当然不能对自己下去这么重的手,他第一反应是王琴琴被校园暴力了。 他立马回头看向陪同的交警:“我记得她是因为闯了红灯……” 交警连忙点头:“对,我们查了监控,也查了肇事车辆的行车记录仪,这起车祸的确是这个小姑娘自己的问题。” 紧接着,孙覆洲转头看向沈垣:“她不会是故意寻死吧?” 沈垣轻轻地将白布给王琴琴的脸盖上了:“我不知道,所以我要求尸检。” 孙覆洲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事儿? 从医院出来后,沈垣和孙覆洲都坐进车里,孙覆洲坐在驾驶座,将胳膊肘支在窗户边,手里夹着一根烟,眯着眼睛,放在嘴边猛吸了一口。 沈垣坐在副驾驶,也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还剩最后一口烟,孙覆洲掐灭了烟蒂转而问道:“一定要尸检吗?” 沈垣半晌才抬起头,声音闷闷的,好像刚刚睡着了:“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脖子多出一道不寻常的掐痕。因为王琴琴怎么着也是个未成年小姑娘,沈垣没掀衣服看,也没让孙覆洲掀。 所以衣服下有什么,他都不敢想。 孙覆洲讪讪地说:“我以为你会选择让她安息。” 很多死因不明的死者家属都是这样,吵着嚷着不要尸检,怕扰了死者死后的清净,怕收到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当然,有的也怕做贼心虚。 沈垣两样都不沾,但却比任何人都上心。 沈垣语气凉凉地说:“清净不是给死人的,是给活人的。” 他们不是为了死者清净,是为了自己清净——良心、愧疚、悲伤,人们其实都受不了这些负面情绪的折磨。 沈垣顿了顿,他将脸扭向车窗,有些别扭地说:“虽然我也害怕,害怕从法医的嘴里听到不好的东西。” 孙覆洲怔怔地看着他,害怕这个词从沈垣的口中说出来,似乎不大匹配,他不应该会有害怕的东西。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然把沈垣想象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存在。 见他久久不说话,沈垣忽然发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对王琴琴那么好吗?” 孙覆洲摇了摇头,其实这事儿他也纳闷。 沈垣这号人物,跟良善其实扯不上关系,所以他抚养王琴琴的时候,孙覆洲是被吓到了的。 “其实我犯了个错。”沈垣说着,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好笑,不禁咧开了嘴,但很快这抹笑就稍纵即逝了,“王龙海本来不用死,如果我早一点把他找回来。” 沈垣是头一次和孙覆洲坦白之前案子里的内幕,关于他的角色。 孙覆洲皱紧了眉头,警惕着他说出什么惊掉下巴的话:“什么意思?” “……那时候,我本来已经找到王龙海了,但我手下的人太蠢,跟丢了,而我,明明猜到了是谁做的手脚,但我却没能阻止。”沈垣讲故事的时候喜欢抽烟,并且抽得很凶,短短几句话,一根烟已经燃到尽头了。 孙覆洲干巴巴地说:“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沈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因为我,黄毛被当成枪使,因为,王龙海成为炮灰,所以换句话说,我就是杀了他们的推手。” “你不是。”孙覆洲急忙否定,“你只是……”无能为力而已。 他不想把话说完,明明沈垣已经想办法将事情挽回了,所以他那么急切地想要抓住赵颂。 可已经造成的死亡,也没人能忽视。 “所以,你帮帮我吧。” 沈垣狡黠地冲他笑。 孙覆洲别开眼睛,心里头就跟倒了一包可乐味的跳跳糖似的,噼里啪啦地闹腾了起来。 第42章 卷叁•繁花(六) 周一,晴。 晴朗的天气,太阳高高地挂在天幕,上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 孙覆洲慢悠悠地蹬着自行车,在门卫大叔视若无睹且并不打算留情的关门动作下,惊险地从只余一人宽度的门缝里冲进了市局。 没有刑事案件的日子里,刑警们就会被各种失踪、盗窃等等,说大不大但多如牛毛的小案堵个水泄不通。 “我要报案,让我先过去!” 孙覆洲把自行车找了个地方停好,正打算从正门路过时,一个妇女从身后挤开他,冲进了市局大楼。 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上演,孙覆洲特意绕了个安全通道,不跟群众抢那巴掌大点的路。 看到孙覆洲从不起眼的小门进来,李儒那双钛合金眼就跟镶了放大镜似的,一眼就瞅准了他:“孙副,又迟到了?” 孙覆洲本人是毫无什么自觉性的,但他对上班时间的把控程度却十分精准,扬了扬手机,上面的时间堪堪停在59分,然后没过两秒,59摇身一变跳到了00:“没迟到,刚刚好。” 李儒嘁了一声,说起了正事:“赵法医来送了一个尸检报告,让我提醒你。” 孙覆洲冲他做了个ok的手势。 那天在沈垣真诚又炙热的目光下,孙覆洲很快就妥协了,答应给王琴琴做个尸检,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拜托给了队里的赵法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结果了。 李儒看热闹第一人,直接跟了上来:“你让他给你做了谁的尸检?” 孙覆洲拆报告的动作一停:“有你什么事啊?” 拒绝的意思很明显了,就差动手赶了,李儒瘪了瘪嘴巴,嘴角耷拉到了下巴:“不看就不看,小气吧啦。” 孙覆洲没理气呼呼离开的男人,自己坐在工位上,将尸检报告拆出来,死因简明扼要,颅内出血加上失血休克,抢救无效死亡,除此之外,王琴琴身上有多处人为导致的掐痕与吻痕,并在体内检测出了属于某品牌的润滑剂……死亡前不久才进行过性、行为。 他将这短短几行字反复看了几遍,实在有些无法相信,掏出手机拨通了赵子琼的号码。 没多久,电话接通:“喂......” 孙覆洲急冲冲地发问:“那个尸检报告你确定没问题?” 赵子琼被问懵了:“能有什么问题?” 孙覆洲在电话这头手舞足蹈:“那女孩才十五岁,怎么可能有.....性、行为?” 不是强迫,而像是自愿发生。 赵子琼一本正经地说:“孙副,请你相信我的专业素养,我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但是她也可能是被迫的,身上的痕迹不能全被概括成暧昧痕迹吧……” “孙副,我觉得这种事,有经验的人来判断比较好。” 赵子琼的语气是正经的,说的内容是不正经的。 其实——孙覆洲不喜欢赵子琼有很大一点,就是他经验太丰富,这会显得自己很弱。 “……算了,这事儿先谢谢你了,有时间请你吃饭。” 挂断电话以后,孙覆洲将桌上的尸检报告收拾好,拍下来死因发给沈垣。做完这些,孙覆洲望着卡其色的档案袋发愣,他见过车祸的肇事司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出租车司机,车祸发生之前还接了一单生意,会经过那条路更是巧合,这个车祸完完全全就是意外。 唯一的问题就是王琴琴身上那些暧昧的痕迹。 直到一个警员在二楼楼梯口扯着嗓子喊他:“孙副!一楼有个案子,刘队让你去一趟。” “来了。” 孙覆洲回过神,将尸检报告收进抽屉,循着声音赶到楼下。 接待处有个妇女正扯着刘承凛说什么,神色有些焦急,看打扮与长相约三四十岁,包是某个打牌的入门款,衣服就普通了,没化妆,脸色憔悴。 孙覆洲多打量了两眼这个可能就是报案人的妇女,走到刘承凛身后:“老刘,什么案子?” 刘承凛让他过来:“是这位周女士,报的失踪案,她女儿周五放学后失踪了,到现在没有回家,我已经了解了一些信息,可能牵扯了刑事案件,这案子你负责吧。” 孙覆洲指了指自己:“我?” 刘承凛点头,又说了一个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消息:“对,这两天我要去省里参与抓捕赵颂一案的后续行动,局里的事都会交给你来负责。” 孙覆洲扯了一个苦笑:“我这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刘承凛:“开心吗?” 孙覆洲别过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工作交接后,刘承凛便离开了,临走还特意嘱咐了一句,小赵法医条件好,多接触接触。 孙覆洲不想跟他再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连推带赶地说:“去去去,你真是媒婆当上瘾了?” 失踪案的报案人,也就是眼前这个中年妇女周莉,眼巴巴地看着被留下来的孙覆洲,真皮背包眼看着要被她一双手抓烂了,孙覆洲拉着她坐下。 很快,邱云送来了失踪者的资料。 失踪的女孩名叫张佳丽,十七岁,就读于樰城十三中,成绩中下游,家里有个读重高的哥哥,父母也疏于对她管教,平时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这一次家属以为和往常一样住在同学家,但三夜未回后才发现孩子是失踪了。 家长也联系过张佳丽的朋友同学,事实证明她并没有去任何一个人家里借宿。 孙覆洲首先安抚家属的情绪:“周女士对吧,你不用紧张,我姓孙,我会处理你的案件,请你相信我们好吗?” 孙覆洲的安抚不说很有用,但还是起到了一些效果,周莉的情绪平静了些:“孙警官,是这样的,我女儿星期五的晚上下了晚自习没按时回来,我们以为她出去玩了,但老师今天早上打电话,说没去学校,我们才来报警。” “你女儿失踪前后有联系过家里人吗?” “没有,电话关机。” “她和家里关系不好?” 周莉连忙摇头:“没有啊,我女儿成绩一般,也没想她能考什么好大学,所以家里对她管的松,别说有矛盾了。” 孙覆洲心下了然,十有八九这家人平时跟子女没什么沟通,这么大的姑娘不见两天了才发现。 张佳丽的失踪在刘承凛眼里看来,可能涉及犯罪,所以才交由孙覆洲调查。 孙覆洲转过办公椅:“她同学说星期五晚上有聚会,但是她没来?” 邱云抱着文件夹点头。 “什么聚会?” 邱云在手机上的吃喝玩乐软件里搜索娱乐场所:“生日聚会,说是去了一家KTV,张佳丽已经答应了会去,但是当晚她没出现……喏,就是这个。” 经典时代KTV,位于北聊区,距离十三中只有两条街,规模很大,孙覆洲听说过这个地方,但是没去过。 孙覆洲顺嘴一问:“正规吗?” 邱云也拿不准:“应该挺正规的,去年的扫黄活动,他们家也没说有什么问题,而且张佳丽不是没去吗?应该跟KTV没关系吧。” “那先按流程查呗,看看张佳丽从学校离开后去了哪。” 话虽这么说,查也这么查,可等他们真拿到监控就傻眼了——张佳丽这个小姑娘从学校门口出来后,径直上了一辆公交,应该是去经典时代KTV的路线,但下了站台以后就躲进了站牌后,走了一条没监控的小路,而人应该就是这条路上消失的。 小路前通KTV,后通公交站,那就是说人还是去了KTV里。 孙覆洲瞅着她消失的地方:“不是说她没去吗?” 在小路上被截了? 邱云:“这块儿人多眼杂的,车也不能停,应该没人会挑这里进行绑架吧?” 孙覆洲赞同地点头,是这个道理。 “争取一下商户的监控吧。” • 郊外的某个优美的湖心岛,岛上种满了郁郁葱葱的绿植,已然将整个春天的绿意都灌了进来。 湖面上,一条乳白色的栈桥由岸边延伸到岛上,栈桥很长,也很窄,私家车没法开,只有小型的观光车能在上面通行。 观光车上开车的是个年迈的老人,车上载着一个穿着漂亮裙子的女孩,天气还不算暖和,这么单薄的衣物穿在身上根本无法保暖,女孩坐在那明明一直在发抖,牙关都时不时磕出响声,但脸上却洋溢始终着期待的笑容。 身上的裙子有着精致的绣花与蕾丝,配色活泼,将少女的笑容衬得格外娇媚动人。 这是她一眼就挑中的裙子,搭配一个小低跟,她从一个尚不成熟的女孩进阶成了半大的少女,打扮隐隐靠拢成熟女人,但骨子里的幼嫩气息也争先恐后地浮在脸上。 这大概是女人一生中最漂亮的年纪,是清晨含苞待放的花。 观光车很快就从栈桥开到了别墅群,大理石的地砖,细细密密的纹理藏在平缓的表面之下,绿植拥簇着白色的别墅群,每栋别墅都都自己的小设计,黑色的栅栏和困住公主的铁窗如出一辙。 岛的面积不大,别墅的数量也不多,观光车在其中一栋别墅前停下,驾驶的老汉“啊啊”地张了张嘴,示意姑娘下车。 女孩从车上跳下来,轻声说:“谢谢。” 老汉看都没看女孩那精心练习过的笑容,驾驶着观光车掉了个头,从哪来回哪去了。 女孩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暗骂老汉没眼力见,全然没了刚刚巧笑倩兮的模样。 就在她生气跺脚是,别墅的门开了,一个抽着烟的女人靠在门板上,薄凉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女孩的脸、身材,尤其是没什么份量的胸脯。 女孩被她看得发毛,谨慎地抬手挡在身前,白晃晃地两条胳膊好像刺了女人的眼。 女人嗤笑了一声,后背离开门板,头也没回地进屋了,只留下一句:“进来,锁门。” 这个女人的眼神有些凶,但和描述上说的差不多,是很有诱惑力的成熟女人。 女孩半信半疑地跟过去,大着胆子往别墅里看了一眼,但只有玄关一小块地方能看见,里面都藏在了转角后。 来都来了,不能半途而废。 女孩给自己打足了气,大步走了进去。 别墅的雕花大门就像缓缓落下的巨兽上颚,沉重迟缓地将别墅里的世界与外面隔绝开来。 第43章 卷叁•繁花(七) “我在哪?”孙覆洲坐在车里,等红绿灯的功夫接了个电话,“我现在要去十三中。” 在把王琴琴的尸检报告发给沈垣以后,孙覆洲便和邱云一起出去调查张佳丽的失踪案,不过还没等他们到十三中门口,沈垣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听筒里边有些嘈杂的风声:“去十三中干嘛?” “查案啊。”孙覆洲听他那边的动静,“……你在外面吗?” 沈垣的声音忽大忽小:“对啊……出来散步。” 孙覆洲嗤地一声笑出来:“你那腿怎么散步?” “那你别管。”忽然,沈垣似乎上了一辆车,车声风声一下子就小了,“我就在附近,你在十三中门口等我。” 孙覆洲诧异道:“我在办案,你来干嘛?” 不过没等他话问清楚,沈垣就挂断电话了。 坐在后座的邱云向前探出身子好奇地问:“孙副,谁呀?” 蓝牙耳机传出忙音,孙覆洲有些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算了,没事儿。” 十三中是个不入流的私立普高,旁边挨着樰城职高,门脸倒是气派——有个金灿灿的雕像在门口镇场子,庆祝开学的横幅鲜艳的挂在横梁上,随风招展。今天是周一,学生们都在上课,孙覆洲就把车停在了校门口。 随后,他给张佳丽的班主任打了个电话。 对方半天才接起来:“喂?” “你好,张佳丽的班主任吗?” 对方应该在教室上课,听筒里隐隐有学生们的朗朗读书声:“嗯,是我,请问您是?” 孙覆洲说:“我是派出所的民警,正在调查张佳丽失踪的案子,想来询问一下关于张佳丽的一些基本情况,您现在方便吗?” 那边顿了顿:“……方便的,你们可以来我办公室,教学楼三楼东302……” 这时,一辆出租车在旁边停下,很快,车后座下来一个人,没做停留,径直走向了他们。 男人抬手敲了敲孙覆洲那侧的车窗。 孙覆洲一边和电话里的张佳丽班主任敲定时间地点,一边摇下车窗。 沈垣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副驾驶的位置:“孙队,开下门。” 孙覆洲讲电话中匆忙嗯了一声,也没想起来问,顺手将门锁解开。沈垣从车头绕过去,手里正拄着前两天新到的拐杖。 邱云好奇地伸头去看,正对上沈垣那双漂亮的眼,黑玻璃珠似的眸子盯着她,状似熟络地和她打了个招呼。 “嗨,又见面了。” 邱云也笑了笑:“我记得你,赵颂一案的大功臣,吴局还说等人抓到了,就给你开一个颁奖仪式。” 沈垣谦虚地笑道:“是吗,那都是我应该做的,不足挂齿。” 这厢,孙覆洲讲完了电话,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番沈垣——这厮到哪都一套黑白灰,却又能搭配的人模狗样,多半是因为身材好,肩宽腰窄,天生的衣服架子。 孙覆洲问:“你来干嘛啊?” 沈垣直截了当地说:“问你尸检报告的事啊。” 孙覆洲倏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这么明目张胆:“回去再说不行吗?还非要跑过来?” 副驾驶的座位还是他上次坐的那个样子,靠背往后调了许多,大长腿搁着正好。 沈垣说:“我正好在附近啊,就过来了。” 孙覆洲警惕地看他:“你在附近干嘛?” 十三中跟他们家之间还是有段距离的,散步能散这么远? 沈垣摊了摊手:“好吧,不瞒着你,我来给琴琴办一些手续,还有墓地,打算跟她哥葬一起。” 北聊区除了有个聊山监狱外,还有个聊山公墓。 孙覆洲默了默,还想说什么,却被邱云打断了:“孙副,我们还是先进学校吧,门口的保安大爷盯我们半天了,我怕……” ……等会就有同行来抓人了。 门口的保安大爷的确一直在盯着他们的车,停了半天也没见人下来,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犯罪分子在踩点。 孙覆洲想起了手头的正事,虽说是调查,但也就是先了解了解情况,只是他不想蹲办公室写报告,才揽了其他民警的活。 带个人就带个人吧。 孙覆洲夹着公文包,骚包地给自己捯饬了个偏分头,来之前为了让自己走在校园不那么显眼,大学时期的浅棕色皮夹克都被他翻了出来:“大爷,我们是警察,可以进去吗?” 大爷可能是没见过这么吊儿郎当还不穿警服的警察,眯着绿豆眼看了好几遍孙覆洲的警官证,这才将信将疑地放人进去。 孙覆洲操心操肺地给沈垣叮嘱:“你等会少说话,尤其是把袖子捂好了,别给学生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 沈垣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用下巴扫了一圈:“孙队,你别盯着我了,多看看这个美丽的校园。” 十三中靠艺术班在樰城立足,升学率不高,所以学校里面也修缮得很一般,操场只有巴掌大,红胶操场褪成了淡粉红色,一圈下来最多三百米,几栋教学楼,你挨着我我挨着你,都是五六层高,每个楼层外还有一横条关于教育的名人名言。 现在是上课时间,校园里格外安静,操场上也没什么学生,倒是隔壁职高,许是在上体育课,还挺热闹非凡。 孙覆洲简单转了一圈,给出了评价:“没什么好看的。” 是句大实话。 两栋教学楼,张佳丽班主任的办公室在第一栋教学楼高二楼层的最里面,从中间的楼梯上去,会经过几个班级的教室外面。 张佳丽是高二三班,是他们经过的第一个教室。 每个教室的桌椅应该是配套的,孙覆洲路过时往三班教室了扫了一眼,满满当当的教室里,正好在中间缺了个人——那应该就是张佳丽的座位了。 不属于调皮捣蛋的后排,不属于积极学习的前排,也不是问题学生的讲台边,在同学中应该是普通的存在,并不出挑。 沈垣只注意到了一整个教室,认真听讲的居然寥寥无几:“他们学校的学生,学习纪律很一般啊。” 孙覆洲回头暼他:“你不应该习以为常吗?” 沈垣说:“你对我怎么有这么多根深蒂固的错误认知。” “根深蒂固我同意,但我不觉得是错误认知。” 避免隐起学生的注意,他们的说话声和动作都很小,沈垣从后面走到他身边,肩挨着他的肩:“你别不信,我当年高考考了六百多分。” 孙覆洲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居然参加高考了?” 沈垣不大明白这人脑回路怎么长的,或者说自己在他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这时一直走在前面的邱云停了下来。 “孙副,这层没有302啊,你是不是找错了?”再往前走就到头了,“嗯?你们挨这么近干嘛?” 孙覆洲一个大跨步远离了沈垣:“他有病,……你说没302是什么意思?” 准确来说,不是没有302,而是尽头的两间办公室都关着门,门上没有门牌号,她摸不准哪间是302。 “你们是谁啊?” 就在孙覆洲打算再打个电话问问的时候,他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女人怀里抱着一沓卷子,脸上架着款式死板的黑框眼镜,身上有些老师特有的严肃气场。 孙覆洲听着声音有些耳熟,不确认地问:“你好,你是张佳丽的班主任张老师吗?” 张老师用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没错,是我……你们是警察?” 还真是年轻啊。 确认了警官证后,张老师把他们带进办公室,小小的办公室里没有其他老师,百叶窗拉开了一半,屋子里并不亮。 “张佳丽这个孩子,虽然成绩一般,但在学校还算规矩,没想到她居然会离家出走。” 张老师听说她失踪后,直接将这个女孩的不告而别当成了离家出走。 孙覆洲问:“她在学校朋友多吗?” 张老师犹犹豫豫地说:“这我就不大清楚了,平时看,应该跟她同桌关系挺好的……” 邱云不知道从哪找到了张佳丽的社交账号,她在账号里经常会发布自己的动态,张佳丽长相清纯,个子不是很高,163,恰好满足男人保护欲的同时又不会显得太低矮,在同龄人都素颜朝天的年纪,她已经有打扮的意识,偶尔化点淡妆,将本身的长处发挥到了极致。 孙覆洲在她的动态里浏览了一些,多是吃吃喝喝的照片和自拍。 他点开了张佳丽最近发的一张合照,旁边的姑娘的打扮,比之她过有而无不及:“她同桌是这个吗?” 张老师眯着眼看了半天,最终确认:“不是,这个不是我们班的学生。” 孙覆洲多看了一眼照片——看来这个张佳丽的交际圈还挺广泛。 “可以叫她要好的朋友来聊聊吗?”孙覆洲说,“别说我们是警察吧,就说是张佳丽的家人,免得引起不好影响。” “可以。” 张老师离开以后,孙覆洲百无聊赖地在办公室里看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办公桌上,办公桌的玻璃下压着许多届学生的毕业照。 邱云瞪着大眼睛在上面找不同,发现其中有一张最上面的,这些15年高二三班秋游合照。 这不正是今年的? 她叫来孙覆洲,两人凑近了看,照片是在某个景区前的合影,上面没有张佳丽的身影。 沈垣也凑过来,不过他看的是往期毕业照,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面划过,最后停在一张有些发黄的照片上。 他突然一本正经地说:“我以前也在这个学校读书。” 孙覆洲懒得搭理他,还在想为什么合照上没有张佳丽,所以便敷衍地回答沈垣:“是吗?沈六百。” 沈垣:“……” 这人脑子里哪来的这么多外号? 第44章 卷叁•繁花(八) 张佳丽的班主任带着一个小姑娘回来时,他们已经重新回到了各自的椅子上正襟危坐,而刚刚围着人家的桌子看照片的仿佛是另一波人。 这个学校应该没有强制性穿校服的规定,所以被领来的小姑娘穿的是自己的衣服,硕大的logo印在外套上,孙覆洲刚好认识,是一个不便宜的牌子。 ——出现在学生身上,还有点违和的。 张老师把小姑娘拉到办公室里,又关上了门,这行为实在有点欲盖弥彰的,孙覆洲生怕她下一秒就要把他们的警察身份抖出来吓这小孩了。 “这是张佳丽的同桌,刘萍,她俩关系还挺不错。”张老师把人带到跟前,“这是张佳丽的……哥哥,有些话要问你。” 刘萍狐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总觉得有点装神弄鬼的,况且张佳丽跟自己的确关系不错,但也没听她说自己的哥哥这么的……老。 这皮衣也太土了吧。哪个屯儿的时尚风潮? 约是看出了女孩眼里对自己的评价,孙覆洲的假笑僵了僵,自己是被嫌弃了吧? 孙覆洲清了清嗓子:“咳咳,同学你好,我是张佳丽的堂哥,我来是想问你点儿事儿。” 刘萍迟疑地点了点头。 孙覆洲问:“张佳丽这两天没回家,你知道她会去哪儿吗?” 张佳丽去的地方都是大人们明令禁止的,刘萍当然不会说:“不知道呀。” “真的吗?”孙覆洲问,“平时节假日她出去玩就算了,周一连学都没上,我们怀疑她遇害了。” 孙覆洲故意把情况说得很严重,刘萍也成功上钩了,神色闪过一丝慌乱,于是她聪明地用低头来掩饰:“可我真的不知道……” 孙覆洲没吓到刘萍,倒是把张老师吓到了:“你好好想想,我上个星期还在街上看到你们俩在一块。” 刘萍还是低着头,但声音陡然大了些:“老师你看错了吧!” 张老师也跟她杠上了似的:“我怎么会看错,就在夜市街那块,我在班上说过很多次了,你们马上就要高三了,不是玩的时候!” 碍于一堆大人在场,刘萍也不敢发作,只能把头越埋越低,话也不说了。 孙覆洲出声将张老师拦下,免得把这小孩的嘴越问越紧:“星期五晚上你们班有同学办生日聚会,你去了吗?” 刘萍总算不低着头了,抬起了一点,犹豫了很久才摇头:“没去。” 后来不管孙覆洲再问什么,她都是拿不知道,不清楚来搪塞。 就知道从这些喜欢自作聪明的小崽子的嘴里套不出具体的话,孙覆洲也不想浪费时间,把人放走后,下课铃刚好响了,外面涌出一阵学生的嘻嘻哈哈。 从办公室出来以后,孙覆洲偏头叮嘱道:“邱云,你偷偷联系联系刘萍的父母,看看星期五晚上刘萍在没在家。” 邱云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 沈垣跟在他身后:“你们接下来要去哪?” “去你心里。”孙覆洲已经跟沈垣说骚话说顺嘴了,几乎隔三差五就脱口而出一两句,说完才觉得不对劲,“咳咳,我接下来还要去别的地方,你也要跟着?” 沈垣直接忽略了他前半句:“我能跟吗?” 孙覆洲正色道:“严格来说,不行。” 沈垣厚着脸皮说:“那按照不严格的来吧。” “不严格也不行!”孙覆洲感到一阵头疼,“你今天发什么疯,那件事可以等我回去再说,干嘛要一直跟着我。” 走到了校门口,孙覆洲习惯性地摁了车钥匙开锁,车灯闪了闪,没等他把人赶走,沈垣就已经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动作利索得完全看不出是个“残疾人士”。 邱云为难地扯了扯孙覆洲的袖子,讲道理办案真的不能带人。 孙覆洲给了她一个知道了的眼神。 他拉开驾驶座的车门:“跟着可以,到地方了不准下车,在路上手机关机,一直在车里呆着。” 沈垣答应得很爽快:“可以。” 孙覆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人答应地这么爽快,但介于实在猜不出他想干什么,也就只能任由他跟着了,万一这个神经病又跑去干点别的不要命的事,他可吃不消。 就在他们磨蹭的这一会儿功夫里,沈垣忽然看到学校围墙上翻出来一姑娘,他打了打身旁人的胳膊,示意他看过去。 孙覆洲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从围墙上跳下来的女孩儿:“刘萍?她怎么跑出来了?” 刘萍后面还跟着俩同龄女孩,都是跟她一样翻出来的。 她们翻墙以后并没有走远,就在墙下等着,本来孙覆洲还犹豫着要不要下车看看,这下,他决定安心在车里等着了。 没让他们等很久,让刘萍翻墙的理由就出场了,隔壁职高的校门形同虚设,几个女孩儿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并径直朝着刘萍的方向走来。 为首的女孩很眼熟,他们刚看过照片。 邱云用手机不断比对,确认无误后感叹道:“原来这照片上是职高的!” 不仅如此,职高女孩身后的另一个职高女孩也有些面熟。 不过孙覆洲也仅仅只是觉得眼熟,他实在想不起来是谁。 沈垣戳了戳孙覆洲的肩膀:“后面那个妹妹,你见过的。” “废话,我又不认识!”孙覆洲也知道自己见过,但他又实在想不起来,可见这一面见得多么潦草,脸都没记住。 他甚至听到沈垣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上次我车祸,在王琴琴楼下遇到的,她朋友。” 经过这么一提醒,孙覆洲才大彻大悟:“哦,你早说嘛……” 他又多看了几眼,总算是和记忆里的脸对上了。 职高女孩们和刘萍说了几句话刘走了,因为隔的有点远,加上他们又是坐在车里,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但看起来气氛还挺融洽。 “有问题。”邱云激动地说,“他们一定有问题。” 孙覆洲觉得她有点不正常:“你这么激动干嘛?” 邱云把自己随身带地平板递给他:“你看,我找到了那个职高女生的社交账号,星期五晚上她也在经典时代。” 平板上的是一张自拍,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但凡长得还行的,化化妆,再用个美颜相机,在网上就是美女了,美当然要四处炫耀。这个女生也不例外,她的空间全是各种精修的自拍照,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都有照片,恨不得把自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扒给网民们看。 而最新一条是在某个场景昏暗的地方拍的半身照,照片的角落里有桌子,上面有经典时代的发光logo,虽然小且模糊,但不难辨认。 孙覆洲将照片放大,把每个角落都看了一遍:“也就是说张佳丽去经典时代有可能不是去生日聚会,也可能是找她。” 一连看了好几张自拍,虽然主角都只有她一个人,但照片的背景透露了不少信息:“嘿哟,点了不少酒,这桌上的烟也不便宜。” 邱云在一旁吐槽他的行为:“知道女生为什么p两个小时照片吗?就是为了防止你这种直男把照片放这么大。” “得了吧,别给自己的私欲找借口。”孙覆洲不屑一顾地反驳,“再说,哥哥不是直男,请不要随意掰我哦。” 邱云被自己的口水呛个正着:“什,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孙覆洲懒得解释,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耳熟能详的话,“你很惊讶吗?” 不惊讶是不可能的,但仔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孙覆洲长得也不差,一张格外显嫩的脸,因为工作原因,看起来又有着成熟男人的稳重,虽然这份稳重一进到生活中就会变得稀碎。 “那你跟……”邱云秉承着八卦至死的天性,壮着胆子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沈垣,“在处朋友?” 从很早开始她就觉得孙覆洲跟沈垣的关系不一般,毕竟沈垣明明才出现在他们视野不久,但看起来却比刘队跟孙覆洲还要亲近,尤其赵颂案后,知道是孙覆洲一直在医院照顾沈垣后,她一度认为两人是早就认识了的发小。 现在看来,都是奸情! 当邱云的眼睛瞟向沈垣的那一刻,孙覆洲就觉得慌得很,搭在一边的手也不知道该往哪放,脚也总想抬起来跷个二郎腿。 他打断邱云的浮想联翩:“瞎猜什么,老子单身!” “哦?”邱云先用疑问的语气,但在下一秒,收到孙覆洲“死亡”威胁后才又重重地说,“……哦!” “哦个屁。”因为另一个当事者一直没吭声,孙覆洲本来就侧着身子,正好面对着他,现在头都不敢抬了,急匆匆地转正,将车子启动,“把电子地图给我。” “哦!” 其实这边的动静沈垣不是不知道,只是自从那个王琴琴的朋友出现以后,沈垣就有点坐不住了,他在手机上查着什么,哪怕旁边的人目光都落到自己脸上了,他也无暇顾及。 手机盯得久了,眼睛开始发酸,沈垣暂时将眼睛从电子屏幕里解放,看向窗外。 车子开过职高门口。 副驾驶这边的路上都是些早餐店、副食店和文具店,直到车拐了个弯,路口的树下停了一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 面包车的车窗都贴着密不透光的膜,但沈垣还是从前面的挡风玻璃里看到了里面坐着的人,他们身上捂得严严实实,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一双双冒着冷意的眼睛,飞快从他们身上掠过。 沈垣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脊梁骨好像被暗中戳了个正着,让他忍不住地想要躲。 躲得越远越好。 第45章 卷叁•繁花(九) 经典时代KTV距离十三中很近,开车只消十分钟就能到,不过周边能停车的地方实在太少,光是找车位就花了二十分钟。 因为邱云之前忽然挑起的话题,孙覆洲一路上都不大敢看沈垣,总觉得心虚,可转念一想,他心虚个什么劲,他对沈垣又什么想法。 嗯……应该是没什么想法的。 停好车后,沈垣感觉到孙覆洲在看他,头也没抬地问:“怎么了?” 孙覆洲把语气控制在冷淡的范围:“手机关机,给我。” 沈垣听话地把手机当着他的面儿关机,然后交给他。 孙覆洲将手机收进口袋:“你就在车里呆着,我很快出来。” “好的。” 然而沈垣表现得越乖巧,孙覆洲觉得越有鬼。 空旷的地下停车场,自己的脚步声一声盖过一声。 沈垣到底为什么跟过来?要搞什么鬼吗?自己干嘛要答应他? 邱云腿短,迈得步子没他的大,跟起来很费力:“孙副,你、你走慢点!” 唰—— 越想越不对劲,孙覆洲脚步一停,利落的转身、迈步——于是,离开没多久,他又神经质地折了回去,大力拉开车门。 只见,沈垣正在副驾驶的椅子上闭眼小憩,被他的突然动作一打扰,眼睛猛得睁开了,冷冷地看着门外,眼白上布满了红血丝,看得孙覆洲一愣。 这是多久没好好休息了? 还有……为什么瞪他? 看清来者是孙覆洲后,沈垣立马就收起了威慑的目光,改为了惯常的散漫与从容。 他瞄了一眼后面也一脸茫然的邱云,不大明白这人又搞什么花样:“怎么了,孙队?” 孙覆洲忍住没伸手揪着领子他拽出来,松开车门朝旁边让了一步:“下车。” 虽然莫名其妙,但沈垣还是很听话地下来了:“怎么改主意了?” 孙覆洲把人领出来后锁了车:“把你这个犯罪分子放在外面我不放心。” “不放心?”沈垣轻轻扯动嘴角,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原来孙队时想在把我放在心上?” 孙覆洲耳朵都烧了起来:“沈六百,你在瞎比比什么鸡………” 他的话没能成功说完,沈垣就已经自然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还拄着单拐:“孙队,女生面前不要说脏话。” 孙覆洲整个人都僵了,一言不发地保持着紧绷的状态往前走。 两人用这个哥俩好姿势走路,在外人眼里看来极其别扭,尤其是孙覆洲,两条腿都快走成螃蟹的八条腿了,下一步往哪儿迈都不知道,最后还是他自己受不了了,掀开了沈垣的胳膊。 孙覆洲很后悔把他叫下车。 “你他妈离我远点!” • KTV白天没有营业,他们只在外围转了一圈。 邱云说:“我联系了KTV的负责人,他们答应了提供大门的监控,但包房里的涉及客人隐私,非必要的情况下,不能给我们。” 孙覆洲评价了俩字儿:“矫情。” 然后他们便要求了张佳丽当晚到达经典时代后,那整个时间段内的监控视频,这回店方很爽快,没多久就发过来了。 有了大门的监控,已经能够确认张佳丽的确进KTV了,但是进了没两分钟就离开了,并且出来时有意无意地低着头行色匆匆,很快就不知去向。 趁邱云和孙覆洲在公交站台坐着研究视频的档口,沈垣一个人便百无聊赖地在站台附近转悠。 站台后是一片灌木丛和行道树,在行道树与行道树之间,每隔一段距离就设置了一个公共垃圾桶。 沈垣在站牌后站着,望着KTV的方向,公交站都安有摄像头,只拍到张佳丽只从这出去,没有拍到她回到站台,那她是怎么离开的呢? 盛装打扮的小姑娘离开家以后没有去同学的生日聚会,进了KTV也没呆几分钟就出来了,是因为有更着急的事,还是因为躲避什么事。 KTV外只有这一条路能停车,她如果在这儿坐车一定会被拍到。 沈垣从站牌后走出来,刚一抬眼,又看到了对面岔路口好像有一辆面包车开过,不过只容下他看一眼,那辆车就开走了。 又来了,无时无刻不被人盯着的感觉。 这一块儿他以前很熟悉,大到每栋楼每条路的组合,小到附近开得最早的早餐店是哪一家。 这条路上来往的人很多,他谨慎地打量每个路过的人,每张陌生的面孔对他来说都需要提防。 “孙覆洲。”沈垣尽量控制着自己不乱看,不乱想,“你饿不饿?” “你饿了?”孙覆洲还在跟邱云研究张佳丽离开后会去哪儿,专注起来根本想不起饿,“哦,到饭点了。” 沈垣走到他们面前:“我请你们吃午饭吧。” 邱云在他们俩之间看了看:“我没意见。” 在这儿呆着也不会有收获,公交车都开走三四趟了,孙覆洲从凳子上站起来:“行吧,吃什么。” 沈垣看都没看,随便用拐杖指了一个方向,反正他记得以前那个方向是个吃饭的地方。 孙覆洲顺着看了过去:“……哎,走吧。” 沈垣主要是不想继续在这个“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的地方傻站着了,但等到他们都走到那个吃饭的地方后,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得不太合适。 翠绿发青的胶印招牌中间敞着一个大窟窿,一次只能容纳一个人进去的小窄门,发黄且黏在一起的塑料门帘,门口被汤汤水水浇灌得油黑发亮的水沟,几个斑秃流浪狗在门边的垃圾桶里捡吃的。 不仅如此,这个环境与这个小吃店里的饭菜难吃程度成正比。 他叫住了掀塑料帘儿的孙覆洲:“要不换个地方,隔壁有火锅店。” 孙覆洲回身,拍了拍他的手臂,一脸我明白的表情:“没事儿,我喜欢吃盖浇饭。” 他都忘了,沈垣现在是个无业游民,前不久车还没了,都租到他家对面了,钱包里肯定没几个子儿,能请他们吃个xx小吃已经很大方了。 沈垣总觉得自己被误会了什么。 三个人点了三碗盖浇饭,沈垣想给他们买个饮料,都被孙覆洲留下了。 邱云跟沈垣不大熟,相处起来莫名有些尴尬。 她打破安静:“沈先生……” 沈垣说:“叫我沈垣就行。” “啊…好的。”邱云当然不会真直呼大名,“我听说赵颂是因为想盘下您的那家会所才可以弄出那么多事儿,你们之前就认识吗?” 沈垣十指交叉在一起,稍微思索了一下说法:“认识,不大熟,那家店铺的地理位置很好,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店,更是店里的生意。” 邱云说:“那现在赵颂的财产已经查封了,如果想的话,那家店还是可以收回来的。” “我不想。” “为什么?” 沈垣顿了顿,好在这时孙覆洲已经回来了,刚好听到了邱云问得那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将热牛奶递给沈垣,“给,补钙的。” 邱云说:“我刚问沈先生为什么不收那家会所。” 孙覆洲想也没想:“还能为什么,没钱了呗。” 这回,沈垣都不知道该说他是太信任自己,还是自己藏得太好了,自己这落魄的人设是怎么在他心里屹立不倒的? 孙覆洲说:“我看他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放着那个会所不开,跑去接手一家开在巷子里的破健身房——我问你,你现在回本了吗?” 沈垣很诚实的摇头。 他紧接着说:“孙队,我还不是为了方便你。” 孙覆洲白他:“关我屁事?” “我看你经常去啊,打算给你钥匙,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哦!” 我信你个鬼。 邱云在他们之间来回看,就这样还说没事儿? 因为沈垣这句有意无意的撩拨,孙覆洲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他是个天然弯,一开始是年少轻狂有点标新立异,对娇滴滴的姑娘不感兴趣,再加上那时候他的圈子还在少爷堆里,喜欢男人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后来他一连谈了两个都无疾而终,就开始觉得恋爱就是个麻烦事儿。 直到大学,总算碰见了一个长得合自己胃口,性格也合自己胃口的法医系的草儿后,发现人家其实是个恐同,他就对爱情这事儿彻底无感了。 之前是天天忙着要在事业上大展宏图没时间,之后是丧失斗志天天忙着怎么混日子没时间,唯一接触的男性们都是队里那一水儿钢管直男,再亲密点儿的,也就只有已婚少男刘承凛了。 沈垣是他这么久遇见的唯一可发展雄性。 长得帅,身材好,除了有黑历史以外,好像都挺合适的。 可他就是不想跟他发展…… 沈垣一勺一勺挖着米饭,完全不知旁边的人正在浮想联翩。 嗡—— 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起来。 孙覆洲的浮想联翩被打断了,立马掩饰尴尬地咳了两声,拿起电话放在耳边:“什么事?” 打电话的是李儒:“北聊区中山路社区派出所接到报案,中山路的一家青年旅馆发现了一具女尸,死状惨烈。” 孙覆洲心中升腾起不好的预感:“谁死了?” “是失踪的张佳丽。” 第46章 卷叁•繁花(十) 一通电话跟一道劈天的惊雷似的,电光火石地把孙覆洲劈就和焦头烂额。 只被品尝了两口的盖浇饭,可怜兮兮地被他撇下。 “孙副,你说的真的假的?”邱云满嘴油光都来不及擦,跟在后面,一脸狰狞地把嘴里的饭咽下去。 “我拿这事开玩笑?”孙覆洲脸上是从未有的严肃神情,横穿了马路,他忽然有想起后面还跟着一个残疾人,“那谁!” 沈垣走得不紧不慢,或者说他也没法走太快,听到声儿以后也就微抬下巴,扫了一眼就继续走自己的斑马线了。 “你打个车回去吧,等会我要去现场,不能带……”孙覆洲舌尖打了个卷,把家属俩字咽了回去,“闲人。” 沈闲人终于慢腾腾地走到孙覆洲面前了,因为拄着单拐,他的上肢都紧绷着,布料勾勒出充实的肌肉线条。 “那你也要把手机还给我吧。” 他伸出手,唇角内敛,不笑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头颅微微扬着,习惯性地俯视动作。 孙覆洲没做声,把手机放到他手上。 沈垣走了两步到路边,将手机开机,低垂着头没有再看他,过了两秒,又心不在焉地道了个别:“孙队再见。” 孙覆洲拧着眉,暼了一眼他的侧影,沈垣好像已经对单拐应用自如了,站着的时候,那根单拐就撑在他腋下,被当做一个支点。 他忍住了回头的冲动,领着小跟班邱云往地下停车场的入口走去。 幸好当时停车的位置离入口不远,没走两步就到了。 邱云收到了维护现场的技侦们发来的一些信息,一边翻阅着一啧啧直叹:“这叫什么事啊……我天,什么情况?” 抬个眼的功夫,她已经站到孙覆洲的车前的,不过离开时还好好的车,这会儿身上多了几道长长划痕,还专门从车头划到了车门把手上。 邱云围着车转了一圈,发现只有划痕,并没有其他损坏,但这手法实在是太明显了,除了人为,她想不到什么原因。 “孙副,你……你有什么仇家吗?” 孙副看她的眼神有点格外波澜不惊:“沈垣算吗?” 邱云也在猜测:“应该……不算……吧。” 孙覆洲不大在意这个划痕,反正车就是个破车,划不划都是破车。他拉开车门坐了上去,留给邱云两个字:“上车。” “来了。” 一路上孙覆洲的表情都不大好看,偶尔停下来等红灯,就杵着胳膊啃手指头,同时阴着眼睛看后视镜,周身的气压格外低,邱云也不敢随意跟他搭茬,坐在后座一声不吭。 一直到案发现场附近,找了个马路牙子停了车,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邱云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出事的青年旅馆在一条环境很乱的步行街里面,这条路由好几条横穿竖穿的小路接壤成一张乱中有序的网,从他们来的方向,车开不进来,只能步行,索性那个青年旅馆并不难找,在一堆居民楼背后,从一个逼仄的楼梯口上去。 楼梯下已经拉开了警戒线,不过用处不大,他们没法把条子拉到路面上,而且水泥路就这么窄,顶多算封了个楼梯口。 这么做的主要原因是周边居民太多,只封楼上的房间,可能根本压不住这群蠢蠢欲动的好奇心,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楼下的入口也封了。 楼下有两个走访现场附近的居民的民警,孙覆洲他们走到楼下时,他们刚结束了对一个大妈的询问。 确认了警官证后,民警放行。 孙覆洲背着手在刚进楼道的地方四下看了一圈,确认了里面的环境,应该不比在城郊睡大通铺的招待所好 这种青年旅馆,说好听点便宜实惠,说难听点就是乱,什么人都能住。这种店没有安装公安的登入系统,完全就是天然的避难所,张佳丽会住进来,估计是到了一个病急乱投医的地步。 但什么事需要她宁可住到这儿,都不回家或报警。 这家青年旅馆有一部分是多人间,按床位算钱,很便宜但没有隐私;剩下的则是单人间,房间很小,哪怕一个人只是在房间中央站着都嫌挤,不隔音,除了别人看不见以外,也没什么隐私可言。 楼梯口有公共厕所和公共澡堂,男女澡堂也就一墙之隔,听旅馆的老板说,张佳丽住进来以后,门都没出过,洗澡上厕所统统没有,就把自己关在房里。 “她什么时候入住的?” 头上绑着一块灰扑扑的蓝色碎花头布的老板娘,说起张佳丽就用一种要触霉头似的的忌讳神色:“前天半夜,来的时候已经转点了,……那应该算是昨天吧。” 孙覆洲问:“听说她一个人来的?” “是啊,还能有谁?小姑娘家家大半夜在外面跑,一看就不是正经人!”老板娘裹着大红棉袄,臃肿地坐在椅子上,第一反应就会认为她是个不打扮的普通中年女人,“本来生意就差,这下好了,直接关门算了!” 旅馆的住客不多,作为老板娘几乎每个都有印象,更别说这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出现在这极其的不合适。 孙覆洲环顾了一下四周:“我看你这地方也不小,平时店里就你一个人吗?” 老板娘抹了一把脸颊,手擦过的地方立马就红了起来,她岁数看着不小了,皮肤粗糙,毛孔大,两个眼袋都快挂到脸上了,只有脸颊的红润好气色让她看起来精神些:“还有我弟,偶尔也会帮帮忙,他就在对面开副食店。” 孙覆洲翻了一下登记本,当天晚上只有张佳丽一个客人:“你说前天晚上你回老家了,也是你弟看的店?” 老板娘说:“是我弟媳,我弟跟我一起回去了。” 之前的民警已经给老板娘做过笔录了,该问的都问了,包括那个当晚看店的弟媳,出事的时候她正在前台趴着睡觉,门口的摄像头无死角地拍着走廊和前台,法医初步检测张佳丽是在昨天早晨遇害的,不超过三十六个小时,也就是说,她可能住进来睡了一觉就死了。 由于房间太小,痕检员和法医没法同时在里面工作,处理速度也就拖慢了一些,等到他们该采集的指纹、足迹等等物证都采集玩了,孙覆洲才有幸进入现场。 法医检查了尸表以后还没有搬动尸体,所以张佳丽依旧保持着刚死时的状态,背对着门坐在椅子上,整个脑袋朝后仰着,脖子正面被人剌了一刀,一个大大的豁口,几乎割开了三分之二,血呈喷射状洒在玻璃上,溅得整面窗户都是,不过因为窗户上贴了旧报纸,所以外面什么都看不见。 市局派来的法医是赵子琼,他简要说了些关于尸体的判断。 “凶器被扔在床上,是把锋利的匕首,割开喉咙很容易,不需要太大力气。” 孙覆洲踩着板桥通道走到张佳丽身边。 这个姑娘脸上还带着浓妆,可能是还没来得及卸或者忘了,现在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把少女干净的脸弄得脏兮兮的,除此之外,她身上还穿着一条漂亮的裙子,胸前被血染得通红。 孙覆洲在她身边蹲下来,发现她脚上并没穿鞋,抓着脚踝抬起来以后看到脚底有被划破的血痕。 赵子琼在一旁出声:“她手掌也有摩擦导致的血痕,或许是挣扎导致的,之后被摆放成这个样子。” “她脚底的伤太严重了,并且严重的都集中在前脚掌,应该不是挣扎,而是光脚在外面走路或者跑步了吧。”孙覆洲仔细看了很久,否决了赵子琼的猜测。 逃跑吗? 不知道为什么,孙覆洲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个词。 他沿着张佳丽的小腿往上看,她的腿有不少青紫的淤痕,并且因为室内的暖气,尸表已经出现了尸斑,整个尸体表面都是青紫的斑驳,像块久久没洗的调色盘。 她身上的裙子盖过了大腿,一直到膝盖附近,裙子皱巴巴的,好好的缎子布料像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一样,皱得还不如一块抹布,并且白色的裙边还有一大块黄褐色的斑驳。 他小心翼翼地凑近闻了闻,除了上面飘来的浓郁血味以外,只闻到有一股淡淡的发酸的臭味。 很难想象张佳丽住进这儿之前到底去了哪儿。 一旁观摩的赵子琼很佩服他亲力亲为的精神,不禁揶揄道:“你闻出什么了?” 孙覆洲面无表情地说:“一股臭抹布味。” 赵子琼随之吐槽:“等理化检验出来不就知道了,非要闻一闻。” “你懂什么,这是我的敬业精神。” 赵子琼头一次在他嘴里听到敬业两个字,觉得和大名鼎鼎的孙大爷不太搭,格外新颖,便没忍住笑了笑。结果一边笑着,就看到自己的法医助理过来,估摸着是运送尸体的车到了,便打断了抢饭碗的某人:“那你暂时别敬业了,我们这边需要先将她带回去敬业敬业,您排个队。” “切,了不起。” 孙覆洲不大高兴地暼了他一眼,撑着腿就要站起来,就在这个过程中,他扫过张佳丽开着口子的脖子,发现血液的覆盖下,有些青青紫紫,以及暗红的痕迹。 他脑袋轰了一声。 与此同时,他竟觉得张佳丽在某个瞬间,和躺在太平间里的王琴琴交叠重合了。 第47章 卷叁•繁花(十一) 发现张佳丽尸体的当天,市局就通知了张佳丽的父母,两人市局门口哭得昏天黑地,直到他们的儿子过来,才让市局暂时清净了一会儿。 孙覆洲立在窗前,往下看着渐行渐远的这一家人背影,手机正在拨打刘承凛的电话。 “喂?怎么了,我刚开完会。” “你不会提前查到了什么吧?才非要我查这个失踪案?” 孙覆洲用指甲抠了抠纱窗上的洞——现在不能说是失踪案了,要说是凶杀案。 刘承凛还不知道这边的案情,以为有了什么收获:“怎么,找到人了?” “算是吧……”孙覆洲换了只手拿电话,端起保温杯里的菊花茶抿了一口,“……找到了尸体。” 刘承凛有些难以置信:“死了?” 他以为把案子交给孙覆洲,能够赶在“他们”下手之前截下来,没想到动作会这么快。 孙覆洲叹道:“死得可惨了。” 然后他简要地把案情叙述了一遍,尤其强调了张佳丽身上的痕迹和王琴琴身上的痕迹的意外巧合。 王琴琴的车祸,刘承凛也听说了,主要是这事儿左右怎么看都是意外,孙覆洲也没透露自己在私下探查。 刘承凛说:“你不会认为王琴琴和张佳丽的案子可能有关联吧?” 孙覆洲认真地说:“我还真的这么认为。” “行吧。”刘承凛在电话那头低低地咳了两声,声音哑了一些,“你自己拿主意吧,我们在临市摸到了赵颂妻子的落脚地,我们可能要晚几天才能回去。” 孙覆洲说:“随便。” 两人又随便聊了两句张佳丽的案子,正准备挂电话的时候,刘承凛忽然问了一句:“听说沈垣搬进了你家对面?” “啊?” “邱云刚给我发消息,说觉得你俩有一腿,让我别牵赵法医的线了。” 孙覆洲恨不得冲出去封了邱云的嘴,他身上就没别的能聊了的吗?怎么都聊什么情啊爱啊的。 “是有这么一回事……”孙覆洲先回答了前一个问题,“不过这不代表有一腿吧?” 刘承凛又被叫去参加下一个会议了:“你说没有就没有呗,要开会了,不聊了。” 至于孙覆洲的澄清……他完全没听进去。 一个技侦进来提醒他青年旅馆的监控处理好了。 孙覆洲揉了揉睛明穴:“马上来。” 等他到视频分析室时,李儒和邱云正在导入处理好的监控视频。 李儒一回头,就看见孙覆洲的脑袋在自己头顶,双眼没什么神采,注意力全在屏幕上。 “大爷,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差吗?” 孙覆洲摸了摸下巴的胡茬,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今天恐怕又得加个班。 李儒揶揄道:“跟丧尸出街一样。” 孙覆洲一巴掌扣在他头上,将他的脑袋强行摆正:“行了,看监控,今天希望能回去睡个觉。” 李儒一边操作一边说:“视频我已经看过了,在张佳丽被害的时间段里,旅馆停电了十分钟,监控的型号太老,这十分钟是断电状态,而且那个时候隔壁的住户都没起床,看店的人也还在前台睡觉,反正断电之前旅馆没有异样。” 孙覆洲盯着黑漆漆的画面:“凶手可能就是这时候进入到她的房间,然后抹了脖子又跑了?” 李儒无比正经地说:“是这个意思。” 一旁的邱云也说:“我们还拿了青旅对面的商铺监控,那个时间段没人进出旅馆。” 孙覆洲问:“有没有旅馆住客的名单?” “有!”邱云跑了出去,没多久又抱着一叠文件进来,“从张佳丽入住以后到她被杀害,这个时间段住在旅馆的住客,我们都收集了身份信息,还逮了俩溜冰的。” 孙覆洲接过文件,邱云统计了十位住客,一个四人间,六个单人间,其中女的三个,男的七个,除开里面还有几个老弱病残孕和俩溜冰的这种自顾不暇,就剩三个壮汉和三个女人可能存在嫌疑。 住在她隔壁的是一对进城打工的情侣,比张佳丽早一天入住;住在对面的是个在工地搬砖的男工人,比张佳丽同一天入住;左边隔了两个房间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比张佳丽早半天入住;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房间在那对情侣的隔壁。 十分钟说长不长,如果凶手在住客中,杀了人然后迅速回房,这些人是有充足时间的。 不过唯一有一点,就是他们每个人都和张佳丽没有过来往。 孙覆洲忽然说:“我记得,门窗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邱云补充道:“住在隔壁的情侣说,停电的时候他们刚好准备睡了,听到有敲门声,但没注意有没有开门声。” 正因为房间的隔音很差,任何房里的声音都很容易传出来,如果张佳丽被杀害时,有过挣扎一定会有声音。 但住户们并没听到其他声音。 屏幕上的监控已经播放到第三遍了,从张佳丽入住到她进房,然后一整天没出门,接着晚上停电,一直到第一个发现尸体的老板娘,监控里给出的信息并不明显。 孙覆洲连按了几下快进键,直到画面又回到一开始,李儒忽然喊了一声停。 他伸直了胳膊,指着画面角落:“张佳丽进房间之前,这个男的是不是跟在她后面来着?” 因为几个监控画面都没能完整拍摄到张佳丽的房间门口,她的房间在每个画面的边缘,那个“跟着她的男人”是在张佳丽拿完钥匙以后,刚好从外面进来,理所当然地走在了张佳丽后面,看起来就像跟着。 李儒把几个画面都放大,同时调成慢速播放。 只见那个男人在张佳丽关上房门后,脚步在门口停了一秒,而头部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在盯着门板。 邱云道:“这是那个住在情侣隔壁的无业游民,四十五岁,老婆孩子死了,生意失败,做笔录的时候,还一直对我们说自己也想死,心理不健康。” 孙覆洲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不像。” 邱云偏了偏头:“不像什么?” “不像凶手。”孙覆洲打了哈欠,“今天先到这儿吧,先回去休息休息,等痕检的结果出来之前,明天复勘现场。” 临时队长发了话,大家也就该收工收工了。 外面的天幕早已落了一片黑沉沉。 孙覆洲拖着邱云一起走出市局,打算侧面提醒她一下自己跟沈垣的关系,就在这时,早就溜走的李儒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 “小云云!”他横在两人中间,“现在太晚了,女孩子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吧!” 邱云不明所以地说:“我是警察,应该还挺安全的。” 孙覆洲横插一脚:“邱云,我送你吧。” “嗯?” “嗯嗯?” 两人都回头看他。 李儒更是眼里进了石头子一样猛眨——兄弟,你什么意思。 孙覆洲视若罔闻,自顾自地拆对:“我记得你们回家的方向好像不一样来着。” 李儒恼了,不由分说地将他拽到一边:“不是,你什么意思,你不是喜欢男的吗,干嘛跟我抢妹子?” 孙覆洲为难地说:“她对我有点误会,我得解释解释。” “什么误会?你干嘛了?” 孙覆洲说:“这你就别管了。” 李儒不可能放弃送妹子回家的活儿,只能甩大招:“这样,只要你帮我,你的报告我帮你写,误会我帮你解释。” “成交。” 自己解释总有欲盖弥彰的味道,让作为朋友的李儒侧面引导肯定比自己效果好。 孙覆洲简单地教了他两句,李儒直接胸有成竹地答应了。 解决一个小麻烦,孙覆洲心里还挺愉快,回家路上哼着小曲儿听着小歌儿,直到沈垣的电话打了进来。 孙覆洲听见电话声,还以为是李儒汇报工作,看都没看就点了接通:“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是李儒的咋咋呼呼,他这才垂眸扫了一眼联系人的姓名——沈天使。 孙覆洲险些在马路上来个原地漂移:“怎么是你?” “我不能打你电话吗?” “不是……”孙覆洲舔了舔嘴唇,莫名心虚,“你怎么有闲心管我。” “我还有闲心等你呢,赶紧回来,我有个快递在楼下。” 得,是唤苦力来了。 敷衍了两句,电话就挂了,孙覆洲由双车道拐进单车道,自家小区的院子立马就出现在视野里了。 除了院子,还有沈垣,形单影只地站在路灯下。 孙覆洲拉车窗,还没开到人跟前就扯着嗓子喊:“你疯了,这天还没暖和,你在楼下等死?” “等你。”沈垣眼都不眨一下,盯着他的车子,“你车怎么被刮了?” 一看就是人为的。 孙覆洲随口一问:“不是你叫人干的?” 沈垣双目凛然:“……有人这么跟你说?” “没有啊,我们俩的关系还用得着挑拨吗?本来就势同水火。”孙覆洲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又看见他旁边空落落的,“不是让我做苦力吗,你快递呢?” 沈垣抬起了手,手中有一个跟脸差不多大的四方盒子,一只手拿着都嫌太轻松。 孙覆洲被气笑了:“你耍我呢?” 沈垣也跟着他笑:“不是,等你是真的——之前会所有一些酒没法退给供酒商,就送到这儿了,挺贵的,陪我喝了吧。” 孙覆洲抬头看了看月亮:“现在?” 沈垣没说话,拄着拐杖往楼上走去,宽松的白色毛衣随着步伐晃荡,抹在夜色里成了一弯浅薄的月牙儿。 真是要命啊…… 第48章 卷叁•繁花(十二) 孙覆洲快步上前,抓住了沈垣罩着凉意的手腕,将人搀了上去。 沈垣搬过来也有十几天了,孙覆洲觉得自己每天都在往他家跑,他在家没什么别的事,饭点自己给自己做饭,不是饭点就做零食,孙覆洲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会点亮厨师技能,明明跟他的人设一点都不搭。 沈垣将东西摆上桌:“没有杯子搭,就用买床单送的马克杯了。” 一黑一白的马克杯,杯子外壁有非常非主流的字母印花。 孙覆洲把俩杯子拿在手里摆弄:“这是情侣的吧?” 沈垣把酒从一个其貌不扬的破纸箱里拿出来摆抢桌:“你怎么看出来的?” 孙覆洲将杯子的两个把儿反着一对,成了一个完整的爱心。 “好像是。”沈垣扫了一眼,反应不大,“是又怎样?” 孙覆洲的手停住了,张了张嘴,的确无处反驳,继而作罢。 也是……是又怎么样? 他果断把兴趣从杯子身上挪开,顺势看见了桌上的酒,迷茫地眨了眨眼,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几瓶马爹利、人头马、卡慕,应该都不属于没人要的酒。 其中一瓶被孙覆洲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你确定这酒退不回去?” 酒也没几瓶,沈垣很快就将纸箱掏空了,手里开着酒,坐到他对面:“是啊。” 沈垣开酒、倒酒的动作利落而熟练,像是经常做这件事,以至于形成了一种肌肉记忆,他将袖子卷了两层,露出了手腕上方的部分纹身,这好像是孙覆洲第一次看清上面的图案——线条分明的黑白海浪,托着巨大的轮船,不过能见的只有一个船底,余下的都藏在袖子里。 好想看啊…… 沈垣将倒好的酒挪到他面前:“别发呆了。” 孙覆洲这才回过神来,舔了舔唇缝,瞥了一眼杯子里黄澄澄地酒液:“干喝啊?” “好像是有点干。”沈垣往摆满酒的桌面扫了一眼,直接拿出手机,“那我叫个外卖,想吃什么?” 他在外卖软件上翻了翻,这个点儿大多只有烧烤了,他自言自语似地低语:“我记得你之前很喜欢中心医院后门那个……王大妈烧烤来着……” 王大妈烧烤? 孙覆洲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吃过这家店,但他记得刚到樰城的那几天,老爱点医院附近的某家烧烤……就是这家吗? 沈垣点了一堆串,划到主食时,他忽地又抬起头:“你晚餐吃了吗?” 孙覆洲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吃了。” 沈垣又说:“饿的话我给你下点儿面垫一垫。” 孙覆洲不知道怎么搭错了神经,突然满脑子黄色废料:“你下面?” 所以不出意外,空气中安静了几秒。 沈垣顶了顶腮帮:“如果……” “没有如果!” 所幸,错乱的神经及时修补,孙覆洲直接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沈垣扯了扯嘴角,又重新低下头点外卖了。 这酒还在杯子里一口没动,孙覆洲就觉得自己开始一阵一阵地发晕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的沈垣似乎不太对劲。 但至于哪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 他们的关系一直都不算融洽,哪怕前段时间因为他单方面的愧疚,让自己的态度好了一些,但在孙覆洲眼里,沈垣那边应该是没有什么改变才对。 但想到这一层后,孙覆洲又反应过来,自己好像一直不大清楚沈垣是怎么看待他的。 一个警察,他应该是避之不及的吧…… 他看了一眼正在专心点外卖的沈垣,沉默专注地样子,好像下一秒就会点出一桌满汉全席。 沈垣并没有怎么避着他,反而还有点……阴魂不散。 孙覆洲犹豫了两秒说:“别点太多了,我不饿。” 沈垣端着杯子喝了两口,再放下来时,杯子里的酒已经见底了:“不是怕你饿。” 孙覆洲刚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荡漾的心神稳了下来,紧接着,沈垣又说了一句:“光喝酒对胃不好,给你买了护肝片。” “……” 孙覆洲抬手,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酒精从喉咙里划过,穿过胸膛,好像转了个弯,淹进了心里。 沈垣沉默了两秒,劝道:“……你别喝太快。” 孙覆洲一边将自己和他的杯子都倒满,一边没好气地反问:“你管那么多干嘛?” 说喝酒的是你,自己一个人在那喝的也是你。 想着想着就毛了,孙覆洲又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净了:“赶紧吧,我明天还要上班。” 沈垣想起来这位大爷脾性向来乖张,真计较下去俩人指不定要干架,只好跟他一样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了。 外卖已经下单,沈垣就把手机丢在了一边,想着得找个话题:“你们今天……找到那个小姑娘的尸体了?” 张佳丽的事让孙覆洲冷静了下来:“你怎么知道?” 沈垣以为他在怀疑:“樰城小报上有写,一个女高中生在某青年旅馆被割喉。” 一想到张佳丽的死可能和王琴琴有关联,孙覆洲就不大愿意跟沈垣说,前不久沈垣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还历历在目,这时候说这个无异于是再扫兴。 于是他搪塞了两句:“案子还在查,你就别问这么多。” 虽然他是随口搪塞,但沈垣就真没问了。 外卖送过来还需要几十分钟,沈垣还是决定给他下点儿面垫垫肚子,毕竟这些酒都比较烈,孙覆洲喝酒架势又大,两人要是真这么一直干喝,估计等不到外卖来就都得醉了。 沈垣走进厨房,研究了冰箱里仅剩的食材:“家里还剩俩番茄,给你做个番茄鸡蛋面了啊。” 孙覆洲一边刷着手机一边喝酒,酒精逐渐让人神经放松,他懒懒地嗯了一声,也没管人在厨房听没听到。 沈垣望了一眼沙发上露出来的半个毛茸茸的头顶,抿了抿唇,将食材拿了出来。 洗番茄,切番茄,打鸡蛋,筷子跟碗发出的敲击声极其规律,配合灶火煮水的呼呼声与滋滋声,构建了一个格外温馨的氛围。 温馨…… 孙覆洲感觉自己很久没有体会过这个感觉了,他的童年与少年一直生活在一个非常完整的家庭,父母恩爱,少不更事时,家庭的印象一直都是温暖的,哪怕后来他爸的官越来越大,越来越忙,他也不觉得缺少亲情。 一直到他爸被抓,他妈自杀,温暖的家庭轰然倒塌。 作为家的房子里,永远是一片死寂。 被广告充斥的朋友圈毫无看头,他丢下手机,视线落在前方——桌上已经空了两个瓶子了,酒是真的烈,屋子里的暖气也是真的热。 孙覆洲端着杯子走进厨房。 听到脚步声,沈垣煮面的动作没停,只是说了一句:“现在饿了?等等吧,马上就好了。” 孙覆洲白着一张脸,嗅着面香:“你为什么会下面?” 沈垣用筷子搅着面条:“……不会的话,会饿死的。” 孙覆洲歪了歪头:“怎么不让爸妈来做?” 这是孙覆洲第一次问他这种涉及到隐私的问题,正常来说他不会这么直接地问出来,他不爱管闲事,不喜欢多余的好奇心。因为深知这一点,所以沈垣沉默了。 眼看着锅里的面应该煮好了,便关了火了,将面倒进碗里。 孙覆洲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不说话?” 沈垣侧过身子,看向他背后的男人。 面色如常,口齿清晰,眼神清澈,耳尖粉红……怎么看都是正常状态啊。 他玩笑似地问:“你喝多了吗?” “没有。” 好嘛,反应很快。 “为什么这么问?” 沈垣将面端出厨房,走向客厅,。 而孙覆洲也一直跟在他很后面:“好奇。” 不确定他醉了没有,沈垣揶揄道:“你对我产生好奇心了?” “没有。”孙覆洲皱了皱眉,他突然特别想撒谎,“只是想问。” “先别喝酒了,吃点面吧。”沈垣把酒杯从他手里拿出来,又把筷子塞进他手里,“回答你也没什么,我爸死得很早,我妈没多久改嫁了,所以我得自己做饭。” 孙覆洲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 沈垣笑道:“你不用道歉……面怎么样?” 孙覆洲夹了一箸面嗦进嘴里——面汤浓郁,咸淡适宜,很家常的味道:“挺好吃的。” 比他做的白水面好吃多了。 嗡嗡—— 正吃着面,他感觉坐的地方好像震了震,腾出手去摸,发现是沈垣的手机的来电提醒。 “外卖吧。”沈垣接过手机,“你吃吧,我去拿。” 外卖被放在门外,一拿进来烧烤味就散了出来,孙覆洲皱着鼻子嗅了嗅。 沈垣将茶几腾出一点空位,泡沫纸盒包装一盒一盒往上摆。 他撤下两个空酒瓶,有些惊讶:“这才多久,你一个人喝了两瓶?” 一闻到烧烤味,孙覆洲就觉得自己真饿了:“你不行啊。” 沈垣一边笑一边将酒倒满,一杯拿在手里,一杯放在他面前:“你不知道男人不能说不行吗?” 孙覆洲咬下一串肉,端着杯子喝干净了,完事儿还将空杯子反过来,挑衅地说:“不好意思,你好像真的不太行。” 沈垣被他逗乐儿了:“光喝酒没意思,不如玩个小游戏助兴。” 孙覆洲说:“可以,玩什么?” 沈垣不知道从哪儿捣鼓出一个俩筛盅,看起来也是他会所里的东西:“骰子,比大小,小的喝。” 孙覆洲嗤之以鼻“这什么低龄游戏……” 沈垣噙着笑看着他。 这抹微笑里,孙覆洲硬生生给看出了嘲笑的意思。 “……行,玩就玩。” 骰子这东西,孙覆洲也是个老手,年少轻狂时,五个骰子翻着花揺,要多风骚有多风骚。 不过架势是做足了,但手气不给面子。 几十轮下来,沈垣喝的还没他喝的零头多,其中几杯还是因为烧烤太干了才喝的。 这回是真的眼晕了。 又一轮,沈垣总算输了一回,很干脆地喝酒,他高仰着头,晶莹的酒液从嘴角滑落至脖颈。 他身上是件半高领毛衣,流畅的颈部线条就这么延伸了进去。 孙覆洲倏地觉得嗓子发紧,干得很。 ……他妈的……来感觉了。 第49章 卷叁•繁花(十三) 感觉说来就来,还来得格外汹涌。 所以孙覆洲十分刻意地翘起了二郎腿,筛盅攥在手里,没继续揺。 他直勾勾地盯着沈垣:“老实说,陈禹跟你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沈垣见他没有动作,自己也相继停了,“怎么,现在要玩真心话吗?没想到孙队的酒桌游戏比我还低龄。” 低龄地跟纯情高中生似的。 孙覆洲非常不爽地瞪了他一眼:“你怎么那么多废话,我怎么就低龄了,再说——反正你也没说实话,我就他妈多余问你。” 关于陈少的娱乐新闻多得遍地开花,其中给沈垣的标题是“最长情的一位”。 沈垣喝了一口酒,牙齿轻咬住酒杯边沿:“我说的是真话。” 孙覆洲轻蔑地切了一声:“我信你个鬼。” “真的。”沈垣忽然从对面坐到了他身边,“我不喜欢说假话,陈禹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目光沉沉,犹如深渊,引人入胜。 孙覆洲架着二郎腿,侧了侧上身,十分抗拒他突然的亲近:“你喝多了吧?” 沈垣又盯了两秒,随后轻叹了口气,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你在躲什么?” 孙覆洲被他弄得莫名其妙:“没有……” “你在躲我。”沈垣将杯子放到桌上,给自己倒满酒,又给孙覆洲的也倒满,“你明明说过我不是坏人。” 孙覆洲想借酒转移注意力,但他还是不可遏制的想起他的后半句——那应该是两年前,沈垣问他为什么救自己,他说了一句因为沈垣不像坏人。 他实在想不通,这句话到底有什么魔力,值得沈垣记这么久。 况且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根本不了解沈垣这个人,只是被皮囊迷了眼。 孙覆洲就这样安静了两秒,倏地抬起头,冷静地说:“可你后来太让我失望了。” 话音刚落,沈垣就变得局促起来,语气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不是想一夜情,也不是故意闹事,我只是……华哥前一天找了我一晚上,把我的一个小弟弄残了,我必须得找回场子,不然……” 说到这儿,孙覆洲的音量陡然变大:“你可以报警!” 他歇了口气,又说:“可你没有,哪怕你认识我这个警察,但你宁愿进派出所,也要自己解决,好哇,既然你那么喜欢吃牢饭那你就去吃!你乐意做一个混混就去做!” 沈垣眼里隐隐显出了红血丝,因为干涩而忍不住眨了眨:“你说过你信我……” 孙覆洲不想看他的眼睛,冷冷地说:“可你都在干什么?” 据他所知,这两年沈垣可没少闲着,收放高利贷,打架斗殴,成了西水区有名的混混头子,直到半年前,他将自己的黑啤酒KTV改成了黑啤酒会所,这位沈老板才忽然沉寂了下来。 沈垣伸出手,想去触碰他,却又曲了手指:“我不会了,你别不相信我。” 真是要命。 孙覆洲觉得刚喝下去的酒这会儿都涌上了脑仁而,这个场景像极了两年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严声道:“别在老子面前装可怜。” 闻言,沈垣就抬手抓了抓侧颈,拉抻出了修长的颈部线条,他沉了一口气,紧紧地抿着唇。 他啧了一声:“……孙队,你不喜欢这一款吗?” 还真是翻脸如翻书啊。 孙覆洲好笑地看着他演戏:“我喜欢野的。” 沈垣为难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其实我……挺野的。” 看着眼前的男人,宽肩窄腰,宽松的毛衣将身体曲线都贴了出来,看着看着,孙覆洲感觉口中竟泌了些唾液,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他受不了了:“你到底想干嘛?” “你。”沈垣没有逼近他,反而往后靠了靠,杯中的酒就没有满过,“我不大记得那天晚上的事儿了,想重温一遍。” 孙覆洲觉得自己每一处都在忍不住情动,但每一处又都在挣扎抗拒。 他想离开:“你喝多了。” 沈垣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将他拉了过来,并顺势换成了居高临时姿势,用一只腿抵进了中间,限制了孙覆洲的行动。 他用的是那只伤腿,这么突然的一用力,疼得额角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 不过疼归疼,这招对孙覆洲很有用,他果然不挣扎了,而是变成了不断退后,想要努力拉开两人的距离。 沈垣的手指划过他的胸膛,忽地直接往下,按着揉了揉,然后笑着问他:“孙队,够野吗?” 野……太他妈野了。 孙覆洲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扯了起来——他虽然有点醉,脑子却还在线,分得清这人只是腿伤了,手还是好的,便毫不留情地将沈垣的手反拧住,眼看着皮肉都拧白了。 他的脖颈涨得泛红,紧接着,咬牙切齿地说:“两年前拿了你的玉以后我就说了,咱俩不会关系。” 沈垣一只手被擒,另一只手又开始得寸进尺地摸上他的喉结:“孙队,试试吧。” 试试吧! 这话就像一句咒语,在他心里一下一下地敲。 沈垣的体温很低,带着凉意覆上来时,孙覆洲感觉自己的心肝儿都颤了颤。 过去了两年,他早就忘了那天晚上两人有没有接过吻——应该有的吧,可能还很激烈,反正绝不像现在,淡的像汩汩的温水,却又恨不得将他整个人都裹住;隐忍克制,却又忍不住想放肆。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如果算上前不久那个,被他俩一起刻意忽略的蜻蜓点水吻的话,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这一次的吻太温柔了。 孙覆洲在心里轻叹,他感觉到沈垣在微微发颤,不知道是腿疼的,还是心里慌的。总之这个吻应该到此为止了。 他孙覆洲轻轻别开头,沈垣也堪堪停在了这个姿势,很快,他就伸手搂住了孙覆洲,将脸深埋在这个男人的颈窝,深深地嗅着他衣服上的烟草味。 沈垣哑着嗓子说,轻轻问:“孙叔叔……给我,好不好?” 给个屁给!要给也是你给我! 孙覆洲心里崩溃,他也难受啊,可是这算什么?两人酒后又打了一炮,还是要交往了? 可是交往的话,他们有爱情吗? 这时,天才中年孙某人想了个绝妙的主意……解决不了的问题就不要解决。 他将身上的人掀到一旁,也不管自己的裤子下多么狼狈,直接站了起来:“我回去了,你自己动手解决。” 他也得回去自己解决…… 沈垣没拦他,任由他疾步离开,并且自始至终都低垂着头,直到孙覆洲家的门关上了,他才抬起头来……冲着那个方向温柔地笑了笑。 • 自从经历了那糟糕的一夜以后,连着两天,孙覆洲都在躲着沈垣了。 太尴尬了,谁能想象,前一秒还用落荒而逃拒绝了人家的邀请,后一秒回到自己家,却在脑子里用对方的脸来抒解。 这是自己把自己的脸打得啪啪作响啊。 “孙副,孙副……”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的邱云,突然凑在他耳边喊了两嗓子。 被吓到的孙覆洲也扯着嗓子回应:“干什么干什么!” 邱云被吼得缩了缩脖子,呈来一份文件:“……这是张佳丽的尸检报告。” “哦。”孙覆洲伸手接了过来,“走访排查的探员有什么消息吗?” 邱云摇头,继而说明:“没有,没人知道张佳丽当晚到底去了哪儿,她的同学们并不知道她去了KTV,而那个职校的女孩说的确约了她,但被张佳丽放鸽子了,她们俩的通讯记录可以证明这点。” 前两天孙覆洲带着几个警员复勘了案发现场,关于凶手的痕迹一根毛都没留下,于是他们扩大了范围,将四周的街区监控和犄角疙瘩都查了个遍,可惜,张佳丽就像凭空出现在旅馆外一样。 孙覆洲打算继续看监控了,却看到邱云一直站在他旁边,似乎在犹豫。 “还有什么事吗?” “那个……”邱云支支吾吾地开口,“孙副,有人给你送了一束花,还有外卖,不过备注有点奇怪,要给你拿进来吗?” 孙覆洲脑门儿开始突突地跳:“什么?” 既然作了预感,邱云也就跑出去拿东西,那一大束花放在市局不亚于一个隐形炸弹,部分警员还以为这花是送邱云的,差点就组团哀嚎了,直到“当事人”出来澄清。 邱云散了吃瓜群众:“别围观了,这是给孙副的。” “给孙大爷的?哪个姑娘瞎了眼?” “不对,孙副好像喜欢男的,应该是哪个男的瞎了眼。” “什么男的,谁喜欢男的?我网络限速了?” “……” 邱云抱着一大束花又提着一篮子香喷喷的外卖,后面跟着一条声势浩大的围观大队,步履维艰地到达孙覆洲面前。 这束花是真的大,花瓣上面还挂着露水,鲜艳欲滴的红玫瑰俗到了极点。 其实邱云打预告的时候说漏了一样,那就是写备注用的是锦旗,红丝绒材质的,细细密密的金色流苏,比他之前送出去的那一面,质量要好得多。 孙覆洲黑着脸把花丢在地上,并众目睽睽下展开了那面锦旗。 跟着凑热闹的李儒不嫌事儿大地把字念了出来:“你是海上飘摇的方舟,你是抚慰大地的暖阳,你是我此生不换的……爱人?” 他扭头看向自己的好兄弟,惊讶之色不言于表:“我靠,你哪来的爱人。” 就冲这面锦旗,嫌疑人姓沈没跑了。 孙覆洲忍住没撕了它:“我爱你妈个陀螺!” 第50章 卷叁•繁花(十四) “孙队,您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 当沈垣接到孙覆洲的电话时,他刚和陈禹从赵氏的大厦走出来,然后坐上陈禹的第不知道多少辆新款爱车。 孙覆洲趁中午休息的一点儿时间,在市局食堂吃午饭的功夫里,一边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偷窥目光一边打了个电话兴师问罪。 他压着声音问电话里的人:“你到底在搞什么?” 葫芦里卖的什么安眠药? 自从两人那一晚上险些暧昧上头以后,沈垣已经两天没搭理他了,即便门对门都没碰上面——这个结果本是在孙覆洲的意料之内的,毕竟眼看着心仪对象被自己撩出感觉后,宁愿手动解决都不乐意接受自己,可见对方多么看不上眼自己。 反正要是换成孙覆洲本人,他的自尊心和那张薄得可怜的脸面,绝对不允许自己再去热脸贴冷屁股。 所以这两天的安静让他认为沈垣也是这样的人。 毕竟两年前就是这么解决的,他单方面地宣布他俩只是打了个炮,并索要了嫖资以后,沈垣当场就黑着脸走了并再没找过他。 而现在,沈垣却在电话里说:“这两天,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孙覆洲很希望这句话后面的内容会是他俩不要再见面之类的,虽然那样他心里也会有点空落落的……外形条件这么好的炮友,太难找了。 然而沈垣说的是:“我觉得咱俩挺合适的,我想追你。” 语气要多诚恳又多诚恳。 电话里的孙覆洲还没来得及给出反应,坐在沈垣旁边的陈禹却直接梦中惊坐起,谨慎地看了一眼前面出租车司机,并在后视镜中反复确认这个大叔没注意到后面,这才一把拽住沈垣的手腕。 “你有病吧?现在是你玩恋爱游戏的时候吗!” “你闭嘴。” 如果换作其他人,这时候应该都会产生点误会——比如一边跟自己告白一边还和绯闻对象在一起之类的垃圾行为。 然而孙覆洲倒是反应不大,或者说,沈垣要真的认真告白他才不能接受。 于是他简约又简单地敷衍了两句:“哦,随便你,我还有事,挂了。” 虽然陈禹多管闲事的行为有点妨碍到他了,但沈垣倒没觉得这有多大的影响,或者说他也清楚且明白,不管有没有这个误会,孙覆洲都不会在短时间内接受他。 也就这种事上,两个人的反应会意外的不谋而合。 从食堂走出来,正好迎面撞上了同样吃完饭的李儒和邱云,自从这厮看上了人家姑娘,天天上班来的最早,下班走的最晚,还懂不懂要跟人家一块值班。 问原因,就说是爱情。 然而人家姑娘这么久,还一点都没反应过来爱情的来临。 邱云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孙副!” “嗯。”孙覆洲随口应了一句,“记得等会要去张佳丽家里吧?” 邱云点点头:“记得,哦对了,李哥说和我们一起。” 孙覆洲斜了旁边的李儒一眼,这人又在搞什么以公谋私的套路? 算了,不拆穿了……大龄单身也不容易。 接受到李儒投递来的感谢讯号后,孙覆洲没多大反应,反正也有一半原因想拉他来当壮丁。 有了李儒这个壮丁当司机后,孙覆洲在车上把张佳丽的尸检报告又仔细地翻阅了一遍。 这份报告写的很详细,张佳丽的死因是失血过多,一刀毙命,看来这个凶手的心理素质应该十分过硬,下手稳准狠。 根据尸检来看,张佳丽当时甚至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人就没了。而至于她身上的青紫和吻痕,因为实在称不上严重,所以无法判断她有没有在性行为中被人施虐。 不过,虽然她的体内虽然没有检测到DNA,但是却在血液里检测到了毒品残留,也算有了一点线索。 孙覆洲合上尸检报告:“在张佳丽住进旅馆之前,她可能自愿或者被迫和某人发生了关系,还染了毒……我记得,她的同学说她并没有谈过恋爱?” 邱云说:“同班的几个学生是这么说,但他们也说学校有男生在追她,只不过追没追到手就不知道了,我看张佳丽和同学的关系并不是很亲近。” 从社交账号上的合照和动态来看,这个小姑娘应该更喜欢和职高的女生一块玩。 不过她的父母对此并不知情——也是,大多父母都不会喜欢自己的儿女和“不三不四”的人玩,职高就在这个范畴内,所以张佳丽在家人面前,一直隐瞒着朋友的身份。 也不怪外界对职高贴标签,这里面的学生的确不太省心,邱云都快欲哭无泪了:“可那几个职高学生都是老油条,问话就一直跟你打转转,动不动就装傻。” 这两天孙覆洲也侧面接触过那几个姑娘,就像提前对了说辞,软硬不吃,确实滑头。 说着说着,车子缓缓地开进了张佳丽的家楼下。 下车时,李儒屁颠屁颠地给姑娘开车门的行为,引得孙覆洲一阵嗤之以鼻——这人也就这点儿出息了。 这个点儿,张佳丽的家里只有她妈周女士在,她爸在外打工,她哥在上高三,只有她妈在家做家庭主妇,听说警察要来调查,这位周女士就一直愁容不展。 三个人进来的时候,纷纷客气了一句:“打扰了。” 见他们没穿警服,周女士这才松了口气,这两天有穿警察制服的人过来,邻里之间地唾沫星子都快淹死她了,一边要承受丧女之痛,一边还要承受其他人的议论与探究,这位母亲已然憔悴了许多。 周女士第一句话就是问她最关心的问题:“凶手什么时候能够抓到啊?” 邱云公式化地安慰:“我们正在调查,您别着急,一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谁都知道安慰是徒劳的。 周女士长长地叹了口气:“都怪我们平时不怎么关心她,现在出了事,一点头绪都没有。” 之前每次接受询问,那些关于张佳丽的生活的问题她大多都未曾了解——她的女儿的朋友,她的女儿常去地方,她的女儿的爱好、厌恶,她都不曾认真了解。 孙覆洲感受到她情绪的低落,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聊张佳丽:“她的房间我们能看看吗?” 周女士低头抹了抹眼睛,然后抬手指了里面的一扇门:“小丽的房间以前不喜欢让我们进,所以里面东西我们都没碰。” 大抵也是怕触物生情。 周女士在张佳丽卧室外目送他们走进去,很快就退到了客厅一个人黯然神伤。 张佳丽的房间很小,只有床和衣柜,反正没法和隔壁的哥哥房间比。 虽然没那么明显,但他们看得出,这家人还是存在着一些偏心的现象。 根据周女士的说法,张佳丽离家出走前穿的是长袖短裙,目前年轻人最喜欢的搭配。身上带了包,里面有手机和钱,然而两天后,她在旅馆用的都是现金,没有手机没有包,穿的也换成了一条裙子。 警方也试图在裙子上找过线索,但那就是一条有些破破烂烂的漂亮裙子而已。 孙覆洲现在衣柜前打量,同样打量的人还有邱云:“孙副,我发现这个张佳丽有点不对劲。” 李儒热衷提问:“小云,哪儿不对劲?” 邱云皱着鼻子嗅了嗅:“她的衣柜有香水味,这个味道好像是那个五号香水。” 孙覆洲也凑近闻了闻,好像是有股香味,闻起来是典型的女人香,他一个天然弯,从没怎么认真了解过女人,有段时间他还以为天下的女人都跟他妈一样,感性得不得了,兴致来了能作天作地作世界。 他这时也想起来了他的母亲大人,也有香水喷衣服的习惯。 虽然后来接触了不少案子,也对女人这个生物有了更多的了解,但他现在却依然不大明白:“喷香水很不对劲吗?” 邱云故弄玄虚地强调:“不对劲,特别不对劲!” 孙覆洲啧了一声:“别挤牙膏。” 邱云这才乖乖地哦了一声:“因为这个香水不便宜,有点不符合她的消费水平。” 张佳丽的家庭就是普通的工薪家庭,他爸一个人赚的钱也只够一大家子的生活开销,每个月基本上都不余丁点儿。 很快,邱云就利用自己的狗鼻子,在衣柜的夹层找到了那瓶香水,同时,还扯出了一个小小的收纳盒,里面还有其他大牌的香水,足足摆满了十几二十瓶,整个收纳盒被香水瓶子塞得密不透风,甚至堆了起来。 收纳盒藏得地方不算隐蔽,但也费了小心思,显然这些香水应该都是她偷偷买的。 邱云抱着收纳盒有点合不拢嘴:“这一盒快上万了吧?” 个个大牌经典香,说实话,她作为一个女人,已经心动了。 “这么夸张?” 孙覆洲不懂女香,但多多少少还是懂奢侈品的,这一溜logo他也认得,嘴上这么问,心里却有了底。 李儒也跟着凑热闹:“我都点好奇这个张佳丽到底干嘛了。” 几个人又在房间里的角落四处摸了摸,除了香水,她的衣服里还有几条首饰,数量不多,但加起来也有几千块钱。 这和周女士所说的,她给张佳丽的零花钱,一年也没有上千的情况来看,是背道而驰的。 张佳丽到底哪来的这么多钱,她又为什么这么热衷于香水……这些问题接二连三地冒出来,孙覆洲恨不得直接去问她的尸体。 ——嘿,到底谁杀了你? 当然这只是幻想,如果每个案子都能直截了当地问被害人死因,那也就不必要有破案的他们了…… 不过换个角度想,他们其实就是被害人的嘴,他们需要想办法,替被害人说真相,替被害人唾骂凶手。 替无数的被害人告诉黑暗中蠢蠢欲动的恶——死亡并不是为恶徒服务的保险箱。 作者有话说: 表里不一孙覆洲。 第51章 卷叁•繁花(十五) 几座大厦高挺伫立在樰城市最中心的土地上,这里大概是樰城发展得最繁华的地带。 繁华有繁华的缺点,饶是陈禹这辆比房子还贵的开在路上,也免不了要堵车。 一说起刚刚沈垣干的蠢事儿,陈禹就气不打一出来:“我说你是不是真疯了?现在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吗?” 沈垣开着窗户抽烟,一瞬不瞬地看外面水泄不通的马路:“谈情说爱还要分时候吗?” 陈禹想扑上去撕烂他那欠揍的嘴脸:“行,不分时候总要分对象吧,你谈他妈个警察?是上赶着给人家冲业绩吗?” 沈垣没谈成恋爱,只好弹了弹烟:“警察怎么了,国家公务员,工作收入稳定,人品有保证,体力也好……” 这么一想,孙覆洲还真是过日子的最好人选。 陈禹也算是对沈垣有那么点了解,知道他不是真的傻批恋爱脑,但思来想去,他还是想不通这人为什么这么做:“不是,你到底为什么……” 沈垣这一侧的窗户一回头就能看到赵氏的大厦,由于这楼过于高大,他得抬起头才能将整栋大厦收入眼底。 旁边的陈禹见他没动静,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问你话呢,为啥呀?” 沈垣被他骚扰得不耐烦了:“因为尾巴露出来了!” “尾巴……”陈禹被他的胳膊肘顶得胸疼,“不是吧,那你还跟他走那么近?” “他们还只是怀疑,我会找好理由,所以我跟在他身边才放心。”沈垣说,“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向氏的那位你接触到了没有?” 陈禹拍平了裤子上的褶皱:“联系到了,准备过段时间在国内见一面。” 沈垣斜了他一眼:“花花公子对花花公子,我还真是对你们俩的火花有点好奇。” 陈禹咧着嘴角,浮想联翩:“好奇个毛线,利益罢了,等我把公司里的那个女人撸下来,你这样的,我一次玩十个!” 沈垣懒得搭理这个脑子装反了的男人,又回头看向了赵氏的大厦,安保森严的大门,无缝对接的巡逻系统,就差安排荷枪实弹把公司大门围一圈了。 堵了许久的车流总算挪动了些,就在沈垣要收回目光之前,一个男人走进了那扇大门。 ……好像是公安的人? 那个男人一闪而过,走得匆忙,只在保安的拦截下停留了几秒。紧接着,前方车流终于疏通了,这辆出租车也驶离了这条街道 头一次,一股出于直觉的凉意已经顺着他的后脊梁骨爬了起来。 • 离开张佳丽的家后,孙覆洲等人直接马不停蹄地跑去了张佳丽的学校。 这时候正是学生们放学的时间,学生们扎着堆往外涌,青春气息都快冲破玻璃,冲到孙覆洲脸上了。 十六、七八岁的少男少女们,当真是人生最漂亮最动人的年纪。孙覆洲还记得他在这个年纪,一天到晚都在不知所谓的嘻嘻哈哈。 其实大多数人这个年纪都是这样吧……哦不对,沈垣是个例外——根据孙覆洲调查到的信息,他高中就辍学了出来当混混了,打过架,洗过车,端过盘子,看过场子。 跟青春这个词完全沾不上边。 李儒趴在窗户上看了一会儿后说:“我发现现在的中学生,大多都挺早熟的。” 闻言,邱云表示赞同。 十三中没有规定一定要穿校服,所以大多都穿着便服,现在这些青少年的便服,多多少少都要讲究一些搭配和品牌;旁边的职高就更甚了,浓妆艳抹都不算罕见,这个天气,连镂空的毛衣也不知冷暖的往身上套。 邱云一眼就看见一个面熟的女生:“徐灿出来了。” 徐灿就是和张佳丽玩的很好的那位滑头小姑娘,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烫了大波浪的女生,正是孙覆洲曾见过的王琴琴的朋友。 这两个小姑娘的打扮,在学生堆里算是极其出挑了,长相也不错,这么乍一看,说有二十都不为过。 他们躲在车里,眼睁睁地看着徐灿和大波浪从他们面前路过,然后和列表几个流里流气的混混走到了一起。 这几个混混看着都不大,不知道是不是学生,统一穿着破破烂烂的时髦打扮,姑娘们一走过去,手就摸了上去。 看着这群小孩儿,孙覆洲不由得想起黄毛……过两年,这群小孩也就会长成黄毛那样的人吧,最后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孙覆洲让邱云在车里呆着,他和李儒跟上看看。 原本跟踪的距离不宜过近,但眼看着前面这群小孩儿一点意识都没有,他们也就放心的很紧了。 徐灿和男孩儿们显然很熟,一路说说笑笑,看起来十分自在。 很快,青少年们走进了一条隐蔽的巷子,巷子看起来从头通到尾,中间也没什么遮挡物,一回头就能被发现,孙覆洲和李儒在巷子口犹豫了几秒,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 “啊——” 惨烈的尖叫拉动了两人的腿脚,他们犹如离弦之箭,一齐飞速地冲向那声尖叫的来源地。 只见徐灿和大波浪正被两个青年压在墙上,旁边还有一个举着手机全程拍摄的。可能因为之前叫了一声,现在两个姑娘的嘴里都被塞了一团布。 孙覆洲直接上去踹翻了一个离得最近的飞机头,又劈手夺下了“摄影师”的工具,另一边,李儒也控制了余下的两个混混。 徐灿本就穿得少,松松垮垮的毛衣配短裙,腿上是厚度很鸡肋的丝袜,现如今已经被扯得不像样子了。 孙覆洲脱了外套给姐妹俩盖盖腿,又在这几个爬起来想要反击的混混面前甩出警官证:“都别动,警察!” 这下就都老实了,还包括这俩姑娘。 折腾了一阵,四个混混和两个姑娘,齐刷刷地被孙覆洲送进了这附近的街道派出所。 孙覆洲本意还想借此能找到张佳丽案子的线索,不过还没等线索冒出头,徐灿却嚷嚷着要跟那群前一秒还要给她拍小视频的混混们和解。 其余的却绝口不提。 离开办公区,混混们洋洋得意的脸就在身后,邱云原地干着急:“我服了,她在想什么?” 照这个情况,那些混混明显没这么容易作罢,并且很可能下一次会来的更凶,这俩小姑娘却拒绝法律的援助,她们难道以为只靠自己就能解决? 李儒说:“那几个人刚说自己有靠山来着,估计背后有人指使,要不分开询问吧,我看另一个小姑娘还挺慌的。” 孙覆洲从门外往里看,那个大波浪女孩一直躲在徐灿身旁,低着头不敢和对面的混混们对视,偏偏那些恶劣的少年就喜欢逗她,旁边的民警一再提醒都无法阻止。 孙覆洲警告性地敲了敲玻璃门,混混们这才乖巧了些。 他又对邱云说:“把她叫出来,我单独问……李儒查到她的资料了吗?” 李儒说:“查是查到了,不过……” 孙覆洲见他看着手机犹犹豫豫,直接一把夺了过来:“不过什么?” 一个女高中生的资料并不难查,除了记录在册的档案,李儒习惯性地查了一下她在学校的表现等等细枝末节,结果就这么顺着顺着,发现了她前不久请了长假去医院打胎。 这姑娘警惕地用了王琴琴的名字挂号,要不是李儒特意调了医院的档案,加上王琴琴他们也认识,不然还真给她混了过去。 孙覆洲这才恍然大悟:“我说呢……” 怪不得沈垣出院的那天,王琴琴会出现在医院……这么看来,王琴琴的死还真不能草草了解。 把手机还给李儒后,孙覆洲就和这位大波浪女孩进了单独的询问室。 孙覆洲闲散地靠在椅背上:“你叫谢欣?” 被点到名字的谢欣有些紧张地嗯了一声,嗓子像被堵住了一样模糊的发音。 从她的作为来看,她应该是个胆子很大的女生,不即便在警察面前,也不该这副心虚的样子,大抵是心里有鬼,又藏不住。 孙覆洲没有一开始拿打胎说事,而是循序渐进地问:“为什么要跟他们和解?” 谢欣跟背课文似的回答:“我们也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不想闹大,就算了。” 孙覆洲对她的诡辩表示嗤之以鼻:“除了这次,还有下次,下下次,你指望我们当贴身保镖?” 谢欣总算漏出了点自己原本的锋芒:“不用你们管。” “我们还懒得管。”孙覆洲不屑地一笑,“可是真放任你们这么离开,过不了多久,你的父母又要找我们管管你的尸体,那就比这费劲得多,不如趁现在把源头掐了。” 谢欣藏在桌子下面的手纠结地搅在一起,嘴却还是硬的很:“你别吓我了,我们都说了和解,不会改主意的。” 有时候初生牛犊就是这样,因为无知而无畏,或者哪怕有畏,也要硬着头皮往上。 孙覆洲忽然问:“是不是他们不让你报警?否则会有比这更可怕的惩罚等着你?” 谢欣僵了一秒,果断否定:“没有,你们别瞎猜了。” 这是打定主意不肯说了。 还是得曲线救国。 孙覆洲缓缓地说:“半个月以前,你请了个长假……” 谢欣小脸一白,抬手捋了捋脸颊的碎发,紧紧地盯住金属桌面上自己的倒影:“我朋友生病了……” “是,你朋友生病了。”孙覆洲点了点头,“可惜你那个朋友前些天出了意外,你知道吗?尸检报告还在我车上,你要看看吗?” 谢欣倏地抬起头,茫然地看向了他。 第52章 卷叁•繁花(十六) 派出所的询问室很小,小到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台小台灯只照着桌面,两人的脸上都有些晦暗不明。 就像电影里很喜欢用的打光手法,强烈的明暗对比很容易营造出紧张的氛围。 对付小孩,孙覆洲很喜欢用这种五花八门的招。 因为也就这种小姑娘容易被唬,换成其他人心狠手辣的罪犯,多数都是用来摆摆架势的,没什么用。 王琴琴的死讯对谢欣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孙覆洲无从得知,但显然这个讯息对于她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谢欣捧着纸杯咕噜咕噜给自己灌了一大杯水,然后又巴巴地看向杯子,似乎希望里面还能在生出水来,可惜它不行。 见状,孙覆洲拿过杯子去接水,开门的时候还特意将门多开了两秒中,从谢欣的方向看,能够正好看见那几个混混。 很快,孙覆洲就倒好了水进来,并将杯子亲手交给谢欣。 他趁谢欣喝水的档口,又问了一遍:“怎么样,需要我拿尸检报告给你吗?” 谢欣连连摇头,在她的想象中,尸检报告往往伴随着尸体照片,她怎么敢看? 孙覆洲问:“所以你还要和解?” “我……”谢欣似乎面临着两难的境地,“我怕!” “怕什么?”孙覆洲的声音轻地难以置信,又每一下都敲在她身上,“怕他们,还是怕我们?” 谢欣觉得自己快撑到头了:“都怕……” 孙覆洲其实狠不下心威胁一个女孩子:“你去医院的事你家人应该不知道吧?” 谢欣惊恐地看向他,抗拒的情绪很明显。 孙覆洲很想把恐惧从这个女孩的脸上抹去:“你不用害怕,你是受害者,为什么要害怕呢?有人伤害你,你应该说出来,相信我们,相信你的爸爸妈妈,好吗?” 他没听到好或不好,但他看到女孩的脸上,害怕渐渐褪去,留下一片茫然。 她睁不开眼,所以以为世界本就只有黑夜;她张不开嘴,所以以为她本来就是哑巴。 孙覆洲轻轻叹了口气:“我换个话题,你和徐灿是朋友,那么你也认识张佳丽对吧?” 调查张佳丽与徐灿的时候,谢欣并没有被警察划入调查范围,也就躲过了调查。 谢欣迟疑地点头:“嗯。” 孙覆洲又问:“你知道张佳丽为什么那么喜欢香水吗?” 这件事,谢欣没有提前跟人对过词,只好挑无关紧要地说:“她……她身上总是很香,很多男生……女生也是,都喜欢那些味道,很好闻。” 有种说法,人的五感,首当其冲的是视觉,它给人的刺激总是最强烈最直观的。 那么第二呢? 大约会是嗅觉吧——你能从窗户里闻到属于家庭的灶火气,能在墙角闻到颓丧的烟草味,能在人来人往里闻到汗液的咸臭,衣服的皂香,甚至在擦肩而过时,你都能闻到属于一个人的独特味道。 张佳丽喜欢将自己的衣服上喷洒受人欢迎的香味,让人看到、闻到,都会想到她。 孙覆洲问:“买香水的钱不少,她借来的吧?” 等谢欣看向了他后,孙覆洲又继续说:“网贷?高利贷?裸贷?哦……这些应该差不多一个性质。” 谢欣没说话。 孙覆洲也不大需要她的答复了,在刚刚他已经想明白了大概:“你们应该也借了?你的包不便宜,徐灿也是,她的手机是新款,她跟我们说是勤工俭学买的,她没告诉你吧?” “是!是勤……” 谢欣还没说完,孙覆洲又接了上去:“是什么?不好意思,勤工俭学是我编的。” 孙覆洲双手撑在桌面上,脸上没有晦暗不明的光影,只有一片坦然:“我说过了,你用不着害怕,从小老师就应该教过你们,这个世界是是非分明的,警察叔叔更是万能的,知道了吗?” 谢欣怔怔地看着他,眼泪夺眶而出:“你们又不能二十四小时保护我……” 孙覆洲笑了笑:“谁说不能,妖魔鬼怪只敢在夜里搞事,我能让太阳二十四小时都不下山,你信不信?” 谢欣瘪了瘪嘴:“不信……” 孙覆洲说:“高利贷虽然本身不违法,但是用非法手段追债是违法的,张佳丽和王琴琴如果真是因为那些钱出了意外,他们一定会得到法律的严惩。” 如果放任不管,她们可能就是下一个张佳丽,下一个王琴琴。 谢欣听到了外面那些混混的笑声,很快,他们被警察呵斥住了,不过安静了两秒,又继续笑了起来。 这群人可能真的是疯子! 回望向孙覆洲平静的双眼,平静背后是巍峨的大山,炙热的暖阳,她好像看到了她的父母,她的家。 ……以及她自己。 谢欣说:“不算是高利贷。” “什么?” “这个鲜花卡。”谢欣拿出一张粉色的卡片,“我们拿着这个卡,可以随时借到钱,十五天内不用利息,十五天以后要么连本带利一次性还完,要么去工作到还上钱……” 孙覆洲拿起粉嫩嫩的卡片,就很普通的卡,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安装芯片,卡片上刻有谢欣的姓名和一串十二位数的编号。 谢欣继续说:“其实这个卡在我们学校很流行,连带着十三中也有一些学生会用,本来只要在十五天以内还上就行了,可是……” 可是有一就有二,这就是个无底洞。 孙覆洲问:“工作是指什么?” “对外说是服务员,其实就是陪酒的,就在经典时代KTV。”这次谢欣回答的很爽快,总算卸下包袱,只要能够轻松一些,“其实就算没这个卡,我们学校也有很多女生做这个,她们没什么心理负担,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张佳丽会出事,她不是第一次借钱,她也不是第一次工作……” 孙覆洲觉得不对劲:“那他们为什么会来找你?” 谢欣摇头:“我不知道,我和徐灿昨天的工作没去,大概是因为这个……” “那王琴琴也用过卡?” 谢欣犹豫了两秒,显然不大愿意提及王琴琴:“她?…,我跟她提过,我知道她一直很羡慕我们,但我没让她用,可能是徐灿吧,推荐人可以抽利息。” 整个事情听起来格外魔幻,又不得不承认这就是现实,套着漂亮糖衣的贷款,和看似平等实际血淋淋条款。 甚至,他们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如果不是张佳丽和王琴琴出了事,她们还会继续沉浸下去。 离开询问室之前,孙覆洲让谢欣暂时保密这件事,并尽快退还鲜花卡。剩下的,则需要顺藤摸瓜找出张佳丽王琴琴的真正死因。 询问室外,因为混混们的污言秽语,徐灿一脸阴霾,却又不敢发作,甚至还赔两下笑。 见孙覆洲和谢欣出来后,连忙看了过去。 谢欣小声说:“我们和解。” 徐灿扯了扯嘴角,似是松了口气,又像在强颜欢笑。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个什么劲。 将谢欣带到徐灿身边后,孙覆洲路过这几个混混面前时,定了两秒,然后充满挑衅地骂了一句面前的飞机头:“呵,傻x,你头上像定了坨狗屎,真恶心。” 原本还因为得到和解而得意洋洋的飞机头,此时直接扑了上来:“我操,你他妈说什么!” 最近的几个民警都来不及反应,虽然他们也不担心孙覆洲会被伤到,然而当飞机头的拳头居然真的招呼到孙覆洲脸上时,都傻了。 尤其是李儒和邱云,明明刚刚一个人还可以撂四个,现在怎么一拳就倒? 下一秒,被撂倒在地的孙覆洲直接反拧混混胳膊,大声控诉:“过来,他们袭警!” 他们,表示四个混混一个都别想跑。 围观的民警没一个不同意,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抓起人来动作一个比一个利索,生怕跑了。 回到车上,孙覆洲一脸愁容地对着化妆镜拿鸡蛋敷脸。 李儒一边开车一边吐槽:“你这算是钓鱼执法?” 邱云偷笑道:“明明是愿者上钩,对不对孙副?” 孙覆洲没好气道:“我这叫自虐!” 李儒说:“我都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孙大爷居然还有这么正直的一面。” 孙覆洲说:“我也没想到,我居然把脸凑上去让人打。” 这么贱的事他绝对不会再做第二次! 这时,邱云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眼来电显示,有点纳闷:“哎,乔当仁给我打电话了?” 电话一通,乔当仁那个大嗓门就透出来了:“哈哈哈,我们就快要回去了,多亏有霍队长,我们在邻市找到了赵颂。” 邱云的反应意外的平淡:“是吗。” 因为完成了任务,乔当仁的心情显然很好,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对啊,霍队长在邻市做过任务,这次就是他帮我们指了另一条路,我们才发现赵颂躲在山洞十几天了,可惜,他人已经疯了,话都说不出来……” 邱云这次更冷淡了:“哦。” “你咋不说话呀?不替我开心吗?” “……” 因为邱云开着免提,前面两个人也都听得一清二楚,见状,孙覆洲给李儒递了个眼神。 孙覆洲:你有情敌了! 李儒: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没多久,邱云和乔当仁的通话结束了,本来邱云开免提是想他们几个人一块聊聊,结果乔当仁一个人自己说完了,他们都没来得及说什么。 作为僚机的孙覆洲,见缝插针地问:“我看你俩感情挺好的?这小子任务完成第一个就给你打电话。” 邱云朝天翻了个大白眼:“他烦死人了。” 看得出,这个嫌弃是来自真情实感。 孙覆洲给李儒传递了一个放心的眼色。 然而他们并没看到后视镜里的邱云,面对着窗外,脸上有一抹悲伤的神情转瞬即逝,仿佛这才是从眼中流露的真情实感。 作者有话说: 繁花这卷应该会有点长……又是掐点日更的一天。嗯,今天的孙大爷是充满正能量的孙大爷(*•̀ᴗ•́*)و̑̑可惜沈哥哥不在 第53章 卷叁•繁花(十七) 经典时代KTV的管事儿是个叫秦雯雯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市局先前接触过,这个女人包括这个KTV都没问题。 而鲜花卡一出,警队的人又暗中跟了一个星期,还是没任何异样。 张佳丽的案子似乎走到了瓶颈期,并且随着调查,一开始有嫌疑的几个住客也渐渐被排除在外。 一个剪头指向了经典时代KTV,却没有路能走过去。 焦头烂额之际,唯一一个好消息,大概就是刘承凛回来接摊子了。 刘承凛一回来,孙覆洲就来找他交一堆鸡毛蒜皮的报告,这几天为了蹲守那个KTV,参与案子的警员基本都是两班倒,天天加班到十一点回家,双休都取消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对方就是敌不动我不动。 孙覆洲在刘承凛的办公室吐槽了两句,心里总算爽了。 刘承凛翻了提交上来的分析报告,发现王琴琴的意外也列在其中:“这两个案子你并案了?” 孙覆洲回答:“没有,王琴琴的意外只是做个参考,毕竟意外死亡也无法立案……” 刘承凛点点头:“对了,下个月清明,你是不是要提前扫墓?” 孙覆洲一拍大腿:“我都快忘了,明天休息,我明天就去吧,免得清明又加班,顺道去我爹那儿看看。” 当初孙覆洲来樰城的时候压根没想着再回凌海,于是就把他妈的坟迁到了樰城下葬,他能缓几天去看他爸,但没法缓几天去看他妈。 孙覆洲的妈是个教师家庭出生的姑娘,别人都说她性格软弱,但在他眼里这软弱就是无尽温柔,是永远纵容的偏爱。 所以他妈为了他爸这个自我毁灭的废物自杀的时候,孙覆洲是有点无法接受的。 他当时问她,也问自己……您说您那么包容,怎么心就那么脆呢? 他还想过,自己的玻璃心或许就是遗传的,饶是近两年自觉心肠硬许多了,但经常还是觉得自己弱小又脆弱。 留孙覆洲黯然神伤了几秒钟,刘承凛想起自己之前拿到的那块玉佛迟迟没有给他:“对了……那个忘了给你……” 孙覆洲抬眼看过去:“什么?” 刘承凛摸遍了自己上衣的口袋,然后又摸到裤子,发现东西不在身上。 奇怪……他东西一直放这个口袋来着,从邻市回来也没换衣服,放错口袋了? 刘承凛顿住了手,犹豫了一秒,还是打算找到了再跟他说:“……算了,下次再给你。” 孙覆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问个究竟。 到点下班,刚走出市局,毫不意外地被沈垣堵了个正着。 这人自从扬言追他以后,却一直没主动找他,加上孙覆洲又在盯经典时代KTV,每天早出晚归,两人连面都没碰到。 不过这不代表这人在消停,反而这人小动作没断——每天他回家时,门把上就会挂有一份热腾腾的饭菜,除此之外,门口堆积的垃圾也会被人定期清理,偶尔还会有宵夜外卖直接送到市局。 不留言不署名,却搞得人尽皆知。 不是明目张胆地耍花招,而是细水长流的渗透,然而,当孙覆洲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人已经坐上他叫的出租车了。 孙覆洲在半开的窗户里看到了沈垣的半张脸,鬼使神差地就坐到了后座。 沈垣将手杖靠在车门,今天他特意换了身比较休闲宽松的衣服,方便在医院穿脱,和他平时的风格不大一样,之前颜色亮了些,总算像个二十多岁年轻人的样子。 距离两人上次险些滚床单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那股尴尬劲早就消失殆尽,反而还剩下了些唏嘘。 反正这两天,孙覆洲偶尔半夜想起来还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不把道德线拉那么高了,况且打个炮应该不算不道德,毕竟又不是没打过…… 孙覆洲的手边是他给人家买的那支手杖,他总算想起了沈垣的腿:“去复查?” 沈垣一直低头看手机,除了一开始,也没跟他有什么眼神交流。 此时就更没有了:“之前跟你说过了吧。” 不是反问,是陈述。 我告诉你的,你不记得,还问我……好意思问? 孙•好意思哦了一声:“干嘛叫我去,这点小事叫陈禹啊,我明天还有事。” “干嘛叫他。”沈垣总算抬眼看了他一秒,“你明天有什么事?” 孙覆洲哼了一声:“有……关你屁事。” 两人一路上都是你呛我我咬你的气氛到了医院,孙覆洲又是习惯性地跑到沈垣这一侧,伸手扶他下车,虽然这条硬邦邦的、笔直的胳膊很能看出他的不情愿。 两人还在骨科这层的护士站遇到了个熟人,当初照顾过沈垣的小护士。 小护士替他们查了预约:“主治医生还有二十分钟,你们先等等吧。” 沈垣说:“好,麻烦了。” 许是闲的,小护士找沈垣聊起了八卦:“你俩还在一块呢?我还以为你得跟他分手。” 沈垣没挑破关系:“怎么说?” 小护士咋咋呼呼地说:“他之前还让我帮他看着你,结果你失踪了,打他电话都没用,半天才来,压根就不在乎你。” 沈垣失踪的原委,小护士到现在都不知道,但看当时的架势,肯定很危险,然而那个口口声声说爱沈垣的孙覆洲,比警察来得还慢……不对,他一个警察来得比同行都慢……也不对,反正就是慢。 所以小护士一直坚信沈垣肯定会跟这个渣男分手。 小护士正嘈着呢,去抽烟的孙覆洲带着一身烟草味回来了,并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劲。 他打量了两人一圈:“怎么,说我坏话了?” 沈垣无辜地说:“哪敢呐。” 孙覆洲伸出手指隔空点了两人几下,一副审嫌犯的口吻:“老实呆着,我去看看到几号了。” 沈垣嗯了一声,目送男人离开。 小护士旁观了一会,没忍住问:“你不跟他分手不会是因为,找不到1吧?” 沈垣同志对这类称谓代号知之甚少:“1?” 小护士说:“就是找不到攻——不都说吗,圈内资源优质1资源稀缺。” 说完她还不过瘾,看着孙覆洲离去的背影说:“上次的事虽然是有点渣,但这条件的确没得说……” 沈垣忽然矫正她:“我看你误会了。” 小护士一时没反应:“啊?误会什么?” 说起上一次,也就是他们俩有且仅有的一次运动。 孙覆洲的经验仅在外面蹭蹭,没进去过;沈垣的经验全来自早年看过的男女片,两个牛头和马嘴的对到一起,一会按我的来,一会按你的来,到最后,谁管谁干的谁,反正没少赔宾馆打扫费。 沈垣舔了舔嘴唇,眼睛微微眯起,这个表情换个人保证做得像个近视眼,也就他,能让人看着赏心悦目点。 “他是下面的那个。” “……” 哇哦。 • 回去的路上,孙覆洲一再琢磨小护士最后那个眼神,死活没想明白,为什么她会对自己露出一副,好像之前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女的,结果突然发现他其实是个男人的错乱神情。 始作俑者一声不吭坐在旁边看他费神。 想不通就不想了,孙覆洲打了个哈欠,开始没事教训起沈垣:“……医生都让你少下床走路,又差点错位,静养懂吗,少出去浪,我看你的腿是不想要了。” 髌骨骨折本就难恢复,医嘱当初说完一个月才能下床,沈垣总共躺了大半个月不到就出院搬家,出院了更是待不住,上次复查就险些错位,这回又是,医生都差点建议截肢了。 明显的不爱惜身体。 沈垣表示自己是无奈之举:“那怎么办,又没人照顾我,哎……本来以为搬个家,人民公仆那么善良,肯定不会置之不理,没想到……” 孙覆洲不吃他这套:“是你眼巴巴地跑过来,我帮你养狗就算了,还养你……这样,叫我一声爸爸,我以后几天勉强照顾你。” 沈垣咂了咂嘴:“可惜了,我只能叫你孙叔叔。” 这人没事就喜欢整两句,到现在孙覆洲对他管自己叫孙叔叔这事儿已经逐渐宽容了,爱叫就叫吧,左右都是自己占便宜。 回家时,孙覆洲又是把人送到家里,正打算走的时候,沈垣叫住他:“你明天有什么事?” 孙覆洲走到玄幻处停下,不是因为沈垣的话,而是因为玄关这儿被鞋子堆得有点无处下脚,因为沈垣没法弯腰,鞋没法回到鞋柜。 也只有他能帮忙顺手收拾了:“你到底想干嘛?” 沈垣说:“你明天不是休息吗?” “我看你手里真有市局值班表吧?”孙覆洲白了他一眼,弯腰去给鞋柜腾位置,“我明天扫墓,扫墓,听明白了吗?” “这么巧,一起去吧。” 孙覆洲搞不懂扫墓有什么巧的:“拜托,你看看日历,现在是三月,不是四月,我是怕清明节有加班才提前扫墓,你凑什么热闹?” 沈垣坦然地说:“没凑热闹,我这不是顺你的便吗?我可是你唯一的爱人啊!” 孙大爷被人翻了旧账,脸上一红:“操,我就知道她把那事跟你说了。” 沈垣说:“你敢说不敢认?” 孙覆洲被激得没法,破罐子破摔,甚至越描越黑:“认就认呗,多大点事儿,还不是关心你……切!”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也或许是这一秒被无限拉长,也可能是谁按了暂停键……反正,孙覆洲突然觉得自己说完这句话之后的几秒钟,时间变得格外的长。 沈垣笑了笑,冲他努了努嘴“……我渴了,帮我倒杯水吧。” 应该是不纠结这事儿了,前不久急着回家的孙覆洲,这会儿又听话地去倒水了。 沈垣接过杯子,忽然开口:“孙覆洲,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哪能不记得,一夜夺走了前后两边的处男,记忆尤其深刻,忘都没法忘。 看他难看的脸色,沈垣直接打破他的胡思乱想,并强行拉回气氛:“没说那件事,我是想说你冲进人堆里捞我那事。” 孙覆洲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所以呢?” 他可不想突然整什么回忆杀。 沈垣润了润嗓子:“其实我那时候我就看上你了,说真的,这个城市不大,长成你这样的人不多,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 孙覆洲懒得跟他扯,扭头就走:“我知道我帅,用不着你说……走了。” 不过他刚转身,就被沈垣拉了回去。 “别着急,聊一会。”沈垣不紧不慢地松开手,手掌拍了拍旁边的沙发,仿佛知道他会留下一样,“其实那时候,我刚混出一点名声,跟朋友开的KTV连亏了三年,总算开始盈利,因为一点私人恩怨,加上华哥也眼红那个门面,我们没少干架。” 沈垣说起自己的事,就跟被课文似的,不是说机械,而是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陈述,不带感情的那种。 他喝了口水,喉结上下滚动:“……那时候华哥已经有赵颂当靠山了,我只有一堆不入流的小混混,总不能一直打架,他就到我店里找茬,一开始我也回击,后来小弟见风向不好,都不跟我混了,我一个人应付了几次,后来就想要不算了,店不要了,虽然那是朋友的一点心愿,但我一个人实在赢不了,也是那次,你跑来英雄救美……” 孙覆洲一板一眼地说:“纠正一下,英雄保留,美就算了。” “好好好。”沈垣哄孩子似的,哑然失笑,“我当时以为你肯定是英雄电影看太多了,后来才知道你是个警察,还挺牛批的警察……别说我查你,我知道你也查过我。” 后半句话成功噎住了孙覆洲。 行吧,互查呗,谁怕谁。 沈垣说着说着,别开头,声音闷闷的:“咱俩的确不是一路人,哪怕你不是警察,一个公子哥儿跟我也不搭,但我还是想跟你在一块……只有看见你,我才觉得天是亮着的。” 以前的日子都是长夜,只有你来了,我才觉得亮些。 “让我在你身边待着吧。” 作者有话说: 总算整了个完整一点的回忆杀,我太菜了,这本的剧情写得有点乱,毕竟第一次,不过都看这么多了,大家包含包含(ಥ_ಥ) 小护士:哇哦 第54章 卷叁•繁花(十八) “山上的山花开哎~~我才到山上来~~” 睡了一夜,孙覆洲已然卷着被子成了一只密不透风的蚕蛹,手机响了半天,他才拱出脑袋,迷蒙地看了一圈,总算在地上找到了响个不停的手机。 孙大爷好不容易休息一天,看都没看备注,没好气地顶着鸡窝头接电话:“谁啊?” 电话里的声音清清冷冷,干干净净:“孙队,起床了吗?” 这句“孙队”一下子就把孙覆洲的瞌睡给吓没了:“干嘛啊?” 沈垣在那边说:“不是说好了今天去扫墓?” 脑子清醒过后,前一晚的记忆就喷涌而出,昨天沈垣突然来那一通深情款款的告白,果不其然把孙覆洲吓回了龟壳里。 只好一起扫墓作为撤退条件,保全自身。 孙覆洲气笑了:“哎操,你这人真有意思,还特意打电话过来?” 沈垣催促道:“快点,我让阿平帮忙买了些扫墓用的东西,正在来的路上。” 孙覆洲一边从被窝里爬起来,一边吐槽:“你这是把员工当小弟使唤啊?” 沈垣说:“你忘了,我是大哥。” 孙覆洲挂了电话:“好的,沈哥。” 这边跟沈垣说完,一扭头,沈垣的狗儿子发财正眼巴巴地蹲在床边看着他。 孙覆洲伸出手指戳了戳它的头:“你不是人,但你爹是真的狗。” 发财:“汪呜~” 起床在家收拾了一阵后,孙覆洲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捯饬了像个小伙子出了门,手机上还有沈垣挂完电话之后发来的短信,说自己在家等,给他留了个门缝。 孙覆洲看着面前敞着一大半的门,有点无语凝噎……这是条缝儿? 他走进去,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看到昨晚被他清扫过的玄关,孙覆洲猛地想起自己昨晚离开后,发现手上沾到的莫名金粉,约是在鞋上沾的。 为了避免被沈垣撞见他在偷偷摸摸地翻鞋,孙覆洲便在蹲下解鞋带时,趁机看了几眼鞋柜里的鞋。 然而心虚作祟,孙覆洲只大致扫了一眼就站起来了。 大概是看错了。 孙覆洲换上那双客人的拖鞋,然后往沈垣房间里走。 ——这才多久,他进沈垣家都跟进自己家一样了。 “沈哥——” 沈垣的卧室门开着一半,孙覆洲直接靠在门框上,伸手轻轻一推,然后就和赤着上身半躺在床上,一边抽着烟一边手动发泄的某人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孙覆洲:“……?” 沈垣:“……。” 被撞见了干事儿的沈姓某人,毫不知羞为何物,以至于在孙覆洲和他对视以后,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 甚至在几秒钟以后,愉悦地长出了一口气,随后将自己的子子孙孙用卫生纸一裹,团成团,投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完事儿以后,沈垣一句解释没有,反而还坦然地盯着门边的孙大爷,有意无意地挺了挺精壮的腰身,一边伸了个疲乏的懒腰,一边吸进最后一口烟以后,将余下的烟蒂摁进烟灰缸里。 野,野得很。 孙覆洲全程沉默地看完了他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脸不红心不跳,就是有点涨得慌。 沈垣视线向下,好意提醒:“厕所出门左转。” 孙覆洲板着脸说:“老子知道!” 他反锁上厕所门,后背抵着墙,伸手解自己的皮带,脑子里的画面挥之不去,燥得慌。 孙覆洲抬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闻见了空气里有着沈垣身上那股清冽的淡香。 然后他就循着味道嗅了起来,最后停到了洗漱台附近。 ……四角内裤? 哦不是,是旁边的香水。 以往他闻到的味道都是比较淡的,若隐若现,这次直接闻到了整瓶香水,味道立马浓郁了起来,冷调的木香,像清明那天的第一场雨浇在腐朽的木头上,溅起泥带出土。 这味道逐渐灌满了他的胸腔,很快,脑子一麻,手上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孙覆洲看着满手精华,有点怔忪,半天才缓缓的嗫嚅了一句:“操……” 他这算是痴汉吗?闻着别人的味道这么兴奋…… 正纠结着,厕所门被敲响了。 沈垣在外面问:“孙队,完事儿没,出不来我帮你啊!” 孙覆洲凶狠地怼了回去:“帮你个大鸡蛋!” 沈垣无所谓地哦了一声:“那你搞快点。” 胡乱应付了两声,孙覆洲连忙清理了手上和洗漱台,就在他以为大功告成之后,又发现沈垣搁在洗漱台上的的内裤也被沾上了…… 正在外面沙发上悠闲等待的沈垣,刚端起冒着热气的茶杯,就听到厕所传来孙覆洲的一声发自肺腑的脏话。 不得不让人怀疑。 沈垣伸着脖子喊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孙覆洲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慌乱:“没什么!老子比较持久,你好好等着!” 那边阻止了沈垣妄图窥探的好奇心,这边却不知道还怎么解决,孙覆洲整个人都要裂了,他怎么干得出这种事?太他妈羞耻了吧! 不过再怎么羞耻,孙覆洲也得想办法解决眼前的局面——洗……肯定不行,你自我安慰要洗也是洗自己内裤,怎么还跑去洗别人内裤? 饶是他再怎么巧舌如簧、颠倒黑白都解释不清这件事。 ……那就只能“毁尸灭迹”了! 孙覆洲想了个绝佳的办法,把内裤偷偷装走,最后出门随便找个垃圾桶丢了,到时候沈垣就是想起来,也绝对想不到他头上。 他把内裤团成团往风衣大口袋一塞,压根看不出来。 孙覆洲伪装好一切走了出去,只见沈垣还在沙发上品茶,见他出来,便放下了手里的枸杞菊花茶。 孙覆洲看着茶水眼皮跳了跳,勉强露出了一个假笑:“走吧,抓紧时间。” 因为拜托了阿平买东西,两人便直接开车上路了。 墓园离他们家有点远,也就这个点路上车不多,大约半个多钟以后便到了墓园门口。 阿平手里提着两大袋东西早就等在了门口,见两人下车,便提着东西迎了上来:“沈哥,东西都买好了,不过您让我买的纸钱是不是少了点,不是说三座坟吗?” 沈垣拎着带子两边往里一看:“够了,只用烧一份纸钱,没漏什么吧?” 阿平嘿嘿一笑:“沈哥,我办事你放心。” 这小子,笑起来跟个傻的似的没心眼。 沈垣和孙覆洲一人提一袋东西往墓园里走去,现在不是什么扫墓的高峰期,墓园里基本看不到人影。 就近原则,他们先去了孙覆洲母亲的墓地。 孙覆洲没说让人在台阶下等着,沈垣也就觍着脸跟了上来。 墓碑上的照片是他妈年轻是的一张大头照,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明眸皓齿、温柔如水,静静地看着墓碑外的孙覆洲。 孙覆洲将祭品和鲜花在坟前一一摆好:“妈,来看你了。” 他拿纸巾将墓碑上的边边角角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然后单独从花束里拿了一朵插在碑上,就好像别在她的耳边一样。 孙覆洲一边擦着墓碑一边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我年前去看了你老公,现在已经两个月了,也不知道他在牢里有没有觉得孤独寂寞……最好是感觉到了,让你高兴高兴,我们这叫什么……哦,略施小惩,对吧?” 在他身后,沈垣将纸钱整理好,从中心将它们转开成比较容易燃烧的扇形。 孙覆洲抬手捏了捏酸涩的鼻子,站起来将纸钱从他手里接过来,然后走到可以旁边烧纸的地方,点了个引子后,一点一点地往火里丢余下的纸钱。 “妈,多拿点钱,到那边一定买个带院子的小房子,还要再找个比他帅的老公,等他下去以后气死他,就跟以前他气你一样,不过你以后脾气别那么软,太容易让人欺负……” 纸钱很快就丢完了,火越来越旺,周边的空气都热得扭曲起来,孙覆洲脱掉外套丢给沈垣拿着,自己则跪在坟前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妈……看到我背后的那个男人了吗?是不是还挺帅的? 你儿子好像有点喜欢他,虽然你挑老公的眼光不怎么样,但还是想让你看看,他要是个合适的,我就勉强试试。 您也不想我孤独终老吧…… 孙覆洲这么想着,磕完了最后一个头,刚直起身,东边忽然刮来了一阵风。 经风一吹,墓碑上的那枝花左右晃了晃,然后掉到了他面前。 花束是新鲜的小雏菊,星星点点地开得就和照片上的笑容一样温柔,落下来的那朵亦然。 孙覆洲愣了片刻,眼睛被烟熏得发酸,他拧过身子,看向他背后那个正抱着他的外套,独自静默了许久的男人。 很快,沈垣就注意到他的视线:“怎么了?” “……没事。”孙覆洲果断摇了摇头,手掌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走吧,去把你要扫的墓扫了,速战速决,你的腿不能站太久。” 他弯腰拍了拍膝盖上的灰,提上余下的袋子后,示意他在前面带路。 因为一路上过于安静,沈垣走得又慢,孙覆洲绞尽脑汁找了个话题:“那个……你要扫的是谁的墓?” 沈垣毫不避讳,语气也平淡:“我爸妈的。” 虽然之前已经猜到了,孙覆洲还是不免有些唏嘘:“你父母是……意外去世的吗?” 沈垣说:“算是吧……我爸吸毒,欠了很多钱,他们俩在城里打工被追债的逼死了。” 孙覆洲倒吸了一口凉气:“当时你……” 沈垣侧过头:“我九岁。” “你……”孙覆洲本想问你是怎么生活的,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基本能预料到回答里的内容,便止住了,只说,“你也挺不容易的。” 沈垣对他的安慰报以一笑,从口袋掏出烟咬在嘴里,又抽出一根递给孙覆洲。 孙覆洲这时已经不再对他有之前那么深的隔阂了,于是欣然咬下了烟,又安慰了几句:“其实小时候吃点苦也不是什么坏事,少年早成嘛,再说你现在也挺好的,虽然年轻的时候长歪了一段时间,但现在也算回到了正轨,是吧……你怎么不说话?” 他自说自话半天也没听见回应,还以为沈垣有什么事儿,扭头一看……的确是有事,不过不是沈垣的,是他自己的。 只见沈垣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块皱巴巴的布,上面花纹很是眼熟。 ——最主要的是沈垣找到它的地方,更眼熟。 于是,不久之前刚在厕所炸裂开过的孙覆洲,如今又裂开了。 作者有话说: 痴汉孙队在线被抓 第55章 卷叁•繁花(十九) 不久前烧完的纸钱余灰,被风吹到了脸上。 孙覆洲憋红了脸,也不知道怎么跟面前的男人解释现在的情况。 两人对视了几秒,孙覆洲希望对方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无辜两个字,但沈垣最后只留给他了一个我懂的表情,原封不动地将内裤给他塞了回去。 沈垣从他的口袋找出了打火机将烟点上,仿佛刚刚的那一幕只是一个错觉。 往上的墓地有台阶,沈垣自然地冲他伸出手:“孙队,扶我一把。” 孙覆洲这时候无暇顾及什么自我意愿,连忙让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沈垣父母的墓地位置较高,有点俯瞰的意思,两座墓的墓碑看着很简陋,碑面已然斑驳得不成样子了。 沈垣没有烧纸钱,只是简单清理了一下墓地四周的杂草。 趁他在忙,孙覆洲看了两眼沈垣父母的照片,这么看起来,沈垣长得像他母亲些,他父亲则像个朴实的庄稼汉子,五官仅算得上端正。 沈垣费劲地直起腰:“我爸妈都是普通人,在村里种地的,家里面没几个钱,后来好不容易赚了点钱,还没捂热就都败完了。” 所以他不会给他们烧纸钱。 沈垣看着孙覆洲帮他摆好祭品,忍不住揶揄了一句:“你说,你这像不像在孝敬咱爸妈?” 他以为按孙覆洲的脾气怎么也要跳脚,然而后者只是回头扫了他一眼,别说生气了,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沈垣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有点纳闷:“怎么没生气?” 他声音不大,但孙覆洲听得很清楚:“你希望我生气?” 沈垣老实说:“误会了,只是觉得你应该生气。” “应该?”孙覆洲将白酒斟了两杯放在坟前,“那你说,我应该是什么样的?” 沈垣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便说:“孙队是四有青年,警界新星,走在打击犯罪前线的男人。” 因为站位高,风一阵一阵的刮,白酒的香味都散了出来。 孙覆洲看向他,表情有点僵硬:“这些话我刚毕业那两年听腻了,都是虚的,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张佳丽的案子,我除了蹲点还是蹲点,生怕打草惊蛇……” 说完,他又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脸颊:“办案胆小犹豫,没什么担当,听起来是不是很废物……”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自己?”沈垣侧目而视,“查赵颂的时候,要不是你及时判断出我的位置,没让赵颂给我杀了,还把我从火海里救出来,折算折算,也算有勇有谋了。” 有个屁勇谋。 孙覆洲扯着嘴角客气地笑了笑。 安静了一会儿,沈垣忽然问:“你不敢查张佳丽的案子,是不是因为那件事?” 孙覆洲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沈垣又说:“就是你转来樰城前侦办的最后一个案子——我听说那个被嫌犯挟持的人质,虽然活了下来,但是疯了。” 孙覆洲目光一凛:“你从哪听说的?” 沈垣做了无辜的手势:“凌海当地的媒体报道过那个案子的后续,我也是不知真假才问你。” 孙覆洲也并非不相信他,那个案子在当时的确有些影响,知道也不奇怪。 “……那你应该也知道,那是个连环绑架案,流窜了十几年的绑匪,最后被我们追的走投无路,躲进了人质家里,我当时负责指挥行动,判断失误,晚了半个小时,冲进房间的时候,绑匪正在强迫人质进行性行为,人质的心理也因此受到了强烈刺激,患上了严重的PTSD,一生算是毁了。” 沈垣说:“你觉得这是你的责任?” 孙覆洲不咸不淡地说:“也没那么矫情,只是认清了自己就是个普通人,不过后来的案子里,我常常害怕自己犯错……人一旦谨慎,就会变得束手束脚了。” 很奇怪,可偏偏有时候就是这样,一旦顾虑了起来,就会被限制。 内因,外因,都在限制着自己。 沈垣笑说:“真是个少爷。” 这些外人看来不疼不痒的想法,听起来简直就像少年饭后的闲愁一样,不足挂齿。 孙覆洲表示理解,并淡淡地说:“你笑吧,我都习惯了,是挺矫情。” 沈垣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孙覆洲以为他需要人掺着,也没多想,便走近了,没想到沈垣忽然抓着他的肩膀,把他往自己的怀里一带。 突然被抱住,孙覆洲第一反应就是抗拒和挣扎:“你发什么神经?” 沈垣牢牢地抱着他,身上的冷香味混着烟草味,还有空中一阵一阵烧完纸钱的纸灰味儿。 “别动,抱一会儿,我腿疼。”沈垣声音里带着少许笑意,“谁说你是没用的人了?你救了我那么多次,就算你害怕犹豫,却还是尽心尽力地侦办每个案子,怎么会没用呢?” 孙覆洲犹豫地抬着手,不知道该不该回抱住他。 沈垣顿了顿,接着说:“这个世界比想象中的还要无可救药,但我知道,你这个普通人……永远不会置之不理。” 我知道,我相信…… 对你坚定的信任,便是我活着的底气。 沈垣好像笃定这个男人麻木的外表下,有着怎样明亮的灵魂。 孙覆洲慢慢地回抱住他声音又轻又缓。 “那你知道,我想跟你谈恋爱吗?” 随着两人距离的贴近,他感觉到身上的温度变得暖和了许多。 很快,沈垣的声音响起:“嗯……现在知道了。” • 从墓园回去后,孙覆洲接了一通来自刘承凛的电话。 于是,他还没来得及和自己的新男友温存一会儿,就马不停蹄地奔赴岗位了。 孙覆洲一走,沈垣窝在沙发上,压不住一直上扬的嘴角,甚至在和陈禹打电话的时候,话音里也有隐约的笑意。 陈禹说:“沈哥,周总让我去赵氏开会,你准备准备跟我一块去。” 沈垣嗯了几声:“需要跟你穿情侣装吗?” 以往打这种配合的时候,沈垣从没注意过这种细节,陈禹顿时觉得这人不正常:“你在乐什么?” 沈垣说:“什么?没有啊。” 陈禹全然不信:“我光听你声音就能想象到,你笑成了什么傻样。” 沈垣立马收敛了:“这么明显吗?” 正在开车的陈禹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虽然他很想现在就掉头离开,但是一想到正事要紧,这才忍了下来。 陈禹接到沈垣时,后者已经恢复了常态,电话里那个仿佛纯情少男的男人,好像是另一个人。 他不由得探究地多看了沈垣几眼,很想从他脸上看出点纯情的影子来。 沈垣低头系安全带:“看我干嘛?” 陈禹如实说:“我觉得你今天不大对劲。” 沈垣说:“疑神疑鬼。” 陈禹不禁腹诽,不就是疑你这只鬼? 沈垣没理他,问起了行程:“今天又开什么会?” 陈禹没好气地说:“还不是赵氏高层关于朝阳基金会的合作,陈氏作为合作方也需要出面,应该是最近警方盯KTV盯得太紧了,我姐……呸,那女人现在有关基金会的事儿,能让我处理就让我处理。” 沈垣皱了皱眉:“你去就算了,怎么还特地让你来接我?” 陈禹被问住了:“这……可能是因为我们俩的关系?” 沈垣并不赞同:“没道理,我腿都废了,而陈氏的合同也已经签了,我没用了才对……你会让一个没用的废棋知道你机密的行动过程吗?” 陈禹以为他在暗喻自己,立马力争清白:“咱们不仅是合作关系,咱们还是过命的朋友。” “谢谢,朋友就算了。”沈垣没领情,“说实话,你这样的废物点心,要不是有家底,我是不会跟你合作的。” 好吧,这个男人那个熟悉的冷血生物,纯情什么的,肯定是他的幻觉。 陈禹不爽道:“啧,你这人说话太不中听了。” 沈垣说:“不扯淡了,你跟向氏的那位接触下来怎么样?” “不怎么样。”陈禹想起那人就咂了咂嘴,总结道,“……比我可怜的废物点心。” “嗤。” 大约是没想到世界上还有比陈禹更废物的废物,沈垣嗤笑了一声。 “那你们的火花,我看是炸定了。” 陈禹不可置否地挑了挑眉,跑车的速度逐渐提了上来,飞掠进车流中。 • 市局里,因为负责盯梢的探员无功而返,案子的进度搁置了太久,吴长海突然大发雷霆,正在休假的孙覆洲也因此受到了连累。 开会的时候,吴长海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每个人都仰着头进去,低着头出来,放眼望去,只有孙覆洲看起来精神头足。 邱云蔫儿巴地问他:“孙副,你怎么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啊,以前吴局每次开会,你都跟上刑一样……” 孙覆洲对着玻璃的倒影讲究地理了理衣领:“小邱啊,吴局的严厉是负责,我们做下属的更快更好的破案是我们的本职工作,吴局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邱云:“……” 因为孙覆洲突然打了鸡血似的,变得格外热爱工作,全队上下都在猜孙覆洲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甚至有人专门打听是不是在牢里的孙建国的要翻案了…… “刘队,我整理了近十年樰城市内所有关于女学生失踪或凶杀案,一共有十八起,其中十起案件中都有经典时代KTV的出现,部分细节和本案高度相似。” 孙覆洲抱着自己整理了一下午的卷宗,跑到刘承凛的办公室进行汇报。 他也没注意刘承凛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自顾自地说:“……案子大多集中在KTV刚建成的那两年,而最近一起案件是在八年前,被害人是个高三女生,和同学在KTV聚会时,走错了包间,被几个醉鬼误认为是在KTV工作的小姐,惨遭侮辱,没过多久自杀了。” 刘承凛没打断他的工作热情,示意他继续说。 “只有这个案子里,经典时代KTV的存在感最低,整个案子好像跟它没什么关系,但我认为它恰恰说明了这个KTV可能从一开始就在从事非法经营。” 孙覆洲很久没这么认真仔细地整理过卷宗了,将十多个被害人,以及每个案子里数以百计的相关人员都进行了规整,将作为暗线穿插其中的经典时代KTV给理了出来。 刘承凛看下来毫不费劲。 “……KTV的负责人是个外籍男人,中间变更过几次,其中99年有个叫梅灵的女人,有传言说她在KTV是管理人员,同样是失踪人口之一。” “梅灵或许是查KTV内部的一个口子。”听了半天,刘承凛总算吭了声,“但我们突然查这么久之前的案子,会不会打草惊蛇?” 孙覆洲胸有成竹地说:“其实我们现在已经打草惊蛇了,倒不如直接乱打一通,让他们觉得我们是查不下去了,在病急乱投医。” 刘承凛赞赏地盯着他:“孙覆洲,你这样才有凌海刑侦大队长的样子。” 孙覆洲突然被夸,还有点不好意思了:“没什么,都是我的职责所在……” “……不想让人失望了。” 作者有话说: 怎么叫醒一个迷失的男人,唯有爱情。 第56章 卷叁•繁花(二十) 为了“病急乱投医”这个掩人耳目的幌子,能够好好地被“他们”看见,市局刑侦队负责张佳丽一案的成员连夜开了个会,决定明目张胆地将那些陈年旧案,能翻出来的全翻出来。 其中调查的重心都集中在一堆悬案里较为鲜明的几个个案上。 本着做戏做全套,在张佳丽被害前后,同住在那间旅馆里的“嫌疑人们”,警方也进行了多次传唤。 上一次复勘现场,因为出了凶杀案,本就没什么生意的小旅馆,一夜之间就都搬空了,已然又要面临倒闭的趋势。 “指东打西”的计划开始之前,孙覆洲再次进行了复勘现场这个假动作。 老板娘还是那个老板娘,自家生意没得做了,所幸跑到弟弟的店里门口和大妈扯起就闲天。 远远地,孙覆洲就冲她招手:“老板娘,哎,又是我……” 这段时间查案子,他们没少碰面。 老板娘看见他就想起那糟心的案子,白眼一翻,拧着腰往她弟弟开的副食店里走去。 老板娘的弟弟和她差不了几岁,而且因为老板娘的缘故,她弟弟就在对面租了个店铺,吃住生活都在店里的卧室里。 老板娘把桌上的瓜子皮往垃圾桶里一扫而下:“警察同志,您上回不都说问完了吗?” 孙覆洲在店里转了一圈,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怎么不见你弟弟?” 老板娘埋头嗑瓜子说:“他有事出去了……” 副食店不大,站在门口就能一览无遗,里面还有间屋子,用了个门帘挡住了。 床很小,应该是单人的…… 前几次孙覆洲来这里的主要目的都是青年旅馆,除了调取门口的监控与排查物证外,他倒没怎么注意过这个副食店,自然也没进过那间卧室。 眼看着孙覆洲往那边走,老板娘忽然站了起来:“警察同志,看也看了问也问了,还是赶紧走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就在这时,孙覆洲从晃动的门帘里窥见了里面的简陋装饰:“等等,我问你,你弟媳住哪儿?” 他记得老板娘的弟弟是未婚,但传讯时,两人说是同居关系,那个看店的弟妹在樰城没有住所,和张佳丽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自然也被排除了嫌疑。 孙覆洲现在想来,那个弟媳也是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和朴实的小生意人颇为不搭。 老板娘说:“她当然是跟我弟住一起。” 之后没说几句,老板娘就不待见他似的把他往店外面赶,这一趟孙覆洲并不是用调查的名义来,也不好不管不顾地进去搜。 算了,还是回去问当时负责这个副食店的探员吧。 回到市局时,几个能联系到的旧案的家属被大张旗鼓地传讯过来。 只不过,这些人里还包括沈垣。 起初孙覆洲也考虑过是否以王琴琴家属的名义传讯沈垣,又觉得这样不合乎规矩,不过没两天,他们就发现沈垣成了另一个案件的“被害者家属”。 所以当他在市局接待室看见坐在轮椅上的沈垣一点都不惊讶,反而有点想笑。 啊……这是他男朋友…… 一眼就能看到的帅……嗯……坐轮椅也帅…… “咳咳。”孙覆洲清了清嗓子,看向一旁的邱云,“人都到齐了吗?” 邱云说:“能到的都到了,不过……” 并不是全部。 甚至可以说,大多数家属都不愿意到场,毕竟案子的被害人大多都是他们的正值青春华年的宝贝女儿,时隔多久,不论是已经开始了新生活的人,亦或是还没走出悲伤的人,都是一件再揭伤疤的事。 直面血淋淋的记忆,其实没那么多人有这个勇气。 所以到场的只有寥寥几人,除了沈垣以外,一个打扮土气、脸色蜡黄的年轻女人,一个暴躁的刀疤脸男人,还有一对满面凄苦的夫妻。 最先耐不住的是那个刀疤脸:“喂,同志,我和梅灵都分手十几年了,还把我叫来干嘛?” 要不是他有案底,警察一传讯他就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事,所以第一个赶了过来,没想到结果居然是调查他百八十年前的一个前任。 那个年轻女人也紧跟着开口:“警察同志,你们说我姐的案子有线索,是真的吗?” 刘承凛现在最前面,井井有条地一一答复。 趁着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刘承凛身上,孙覆洲踱着步走到角落里的沈垣背后,在转身之前,漫不经心地用手勾了一下男人的下巴。 酥酥麻麻,细细密密的痒攀在下巴上。 孙覆洲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看来你还是有事瞒着我。” 沈垣没说话,却又回应似的反手沿着孙覆洲的小腿往上摸。 隔着不薄不厚的布料,沈垣掌心上温热的触感传了过来,不多时,便觉得烫得很。 “嘶……”孙覆洲自觉嗓子都干了,舌尖抵着上颚,“……别搞,等会在审讯室里,有的是时间聊。” 虽然美色当前,颇为诱人,但孙覆洲却没忘正事,毕竟沈垣瞒着他的事可不小。 因为都曾与王琴琴有过接触,孙覆洲理所应当地被分配到询问沈垣的任务,毕竟他背后的案子也是这个计划里最关键的一个案子。 不大明亮的审讯室,沈垣还是第一次坐进来,装修比电视剧里的简陋一些,但看着还是有些新奇。 孙覆洲走进来,将相关的卷宗放在一旁,并善意提醒:“沈先生,把好奇收一收,这里可不是观光的地方。” 沈垣脸上挂着一副四平八稳的笑,同他打招呼:“孙队好。” “我是副队。”孙覆洲矫正了一下,“八年前,经典时代的强奸案中,被害者苏冉后来自杀,你是唯一目击证人?” 沈垣收敛了笑,点头:“是的。” 孙覆洲说:“你曾说,苏冉的父亲苏臣伟是你的老师,所以因此你经常出入他们家,不过你亲眼目睹了苏冉自杀以后,为什么却在报案的时候说她是死于他杀?” 当时负责的民警刚解决完苏冉在经典会馆被强奸一案,基于被害人不愿意将事情闹大,犯事的几个富家子弟看准这一点,直接用钱了事了,而案子本应该就此了结,但紧接着苏冉就受不了刺激自杀了。 民警通过侦察与调查等推定,排除他杀,确认了是自杀 ,然而沈垣却曾在报警电话里一再确认是他杀,要求立案调查。 于是负责的民警也就在报告里记载了一笔始末。 孙覆洲正色问道:“我们调查过,苏冉自杀以后没多久,苏臣伟也跳楼自杀了,而苏臣伟自杀你也在现场,为什么那次没报警?” 沈垣拿出原本插在口袋里的手,捧住了面前的纸杯:“……苏老师的确是自杀。” 孙覆洲补充道:“苏冉也是自杀。” 沈垣的指尖敲了敲纸杯杯壁,里面的水在灯光下荡起了波纹:“不一样,苏冉是被折磨死的……” 他的脸上是明亮坦荡的,但那双一向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此时却像翻起了惊天骇浪,仿佛不多时,那浪头就要扑过他的头顶。 孙覆洲下意识看了一眼房间角落用来录像的设备。他不大想沈垣这一幕被别人看到。 但幸好,因为是传讯,只开了录音,并没有录像。 沈垣的失态只出现了短短一瞬,再看回来,那双眼睛又重新变成一汪黑黝黝的死水。 孙覆洲看到了他眼里的自己:“所以你坚信苏冉的死与经典时代KTV有关?” “之前或许这么想,但现在我这只是个平民百姓,哪知道这里面的弯弯道道。” 虽然沈垣嘴上这么说,但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仿佛再说‘我相信你们,不用我说,你们也一定能查出来’之类的屁话。 孙覆洲回想了几遍案子的细节:“……有一点我不明白,苏臣伟是十三中的老师,但你的资料里,你是职高的学生并且高二就辍学了……” 两人怎么会认识? 沈垣看了一眼录音设备,他知道录像并没有开,玩味地冲他勾了勾手。 孙覆洲犹豫了几秒,用眼神询问他。 虽然录像设备没开,但审讯室隔壁还有记录员看着。 沈垣还是看着他,他似乎很喜欢与人对视,尤其是说话的时候,不容人拒绝。 孙覆洲站起来,撑着桌面探出半个身子。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考了六百多分。” • 传讯结束以后,这些被当做障眼法的相关人员又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市局。 孙覆洲站在刘承凛的办公室里,扒着百叶窗叶,眼巴巴地看着沈垣被陈禹接走。 这个姓陈的推轮椅就推轮椅,伸手干嘛! 刘承凛凉凉地说:“别看了,望夫石。” 这才几天,这两人居然就搞到了一起……虽然之前也有预感。 孙覆洲看着陈禹的车逐渐开远,便没好气地甩开百叶窗:“你之前不还催着老子找对象?” “我那是怕你孤独终老。”刘承凛又说,“之前你不是还看不上他?” “不是看不上……”孙覆洲咬了咬两颊里的肉,唾液泌了出来,“他以前不像个好人,我怕我跟他在一块,有一天我会亲自抓他……嗯,顺便送监的时候还能看看我爸。” 刘承凛问:“那你现在不怕了?” “怕个毛啊,先吃了再说。”孙覆洲果断反驳,“而且,我也会盯着他,就当是为爱情献身吧。” 刘承凛总结:“你就是意识薄弱……” 孙覆洲摇了摇头,一脸咱俩无法沟通的表情。 “对了,你记不记得那个旅馆老板娘的弟媳,也就是案发当天看店的女人?” 刘承凛问:“秦雯?” “对,就是她。”孙覆洲说,“看见她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大对劲,长得挺漂亮的,为什么会看上那个开副食店的男人,没什么钱,长得也一般。” 毫无可取之处。 刘承凛皱眉道:“但秦雯没有犯罪动机,她的背景也很干净。” 孙覆洲补充道:“所有人都没有……我知道你怀疑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张佳丽在进自己房间之前,有一个男人曾若有若无地注意过她。 名字应该叫……刘海。 第57章 卷叁•繁花(二十一) 会议室里,两层分屏上一边播放着刘海的询问录像,一边静止着旅馆监控的某一个画面。 “我叫刘海……四十五岁,老婆…离婚了,没有孩子,上个工作被老板辞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辞退我……张佳丽?没听说过,哦……你说那个小姑娘?我是多看了两眼,大冷天的穿条裙子,看起来精神也不好,当然会注意啊……警察同志,我真不认识她,之前也没见过……就是好奇才多看了一眼……” 询问录像并不算长,很快就播放完了。 根据调查,刘海的确没有作案嫌疑,所以问完话就被放回去了。 而另一边的静止画面正停在刘海扭头看张佳丽房门的那一瞬。 一名警员等视频全部放完之后说:“目前来看,他的确没有作案嫌疑,不过我们曾在他的行李中找到过一张经典时代KTV的宣传单,刘海的解释是随手接的,不知道其中是否有联系。” 孙覆洲拿笔尖戳了戳纸页,刘海这人,四十多岁,没房没车没工作没老婆,一天到晚要死要活,说他杀人,不如说他会自杀。 再翻一页,是旅馆老板娘的弟媳秦雯,三十多岁,结过婚,没孩子,农村出身,学历低,除了长得好看一点,没其他优点,说话时还会操着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三个月前因为谈恋爱搬来樰城…… 后面还有其他住客的资料,都是已经被排除了的嫌疑人。 孙覆洲想起张佳丽的那几个小姐妹:“……谢欣和徐灿那边有什么线索吗?” 警员回答:“正常上下学,没有其他混混再找事。” 简直就像暗涌在掀起惊天骇浪之前才会有的沉默地平静。 会议结束后,又开始了各自说顺藤摸瓜的排查,刘承凛和孙覆洲开着车来到了刘海家楼下。 从旅馆搬走以后,他就租了个便宜的一居室住,除了必要的采买,基本不出门。 一般他会在下午晚饭前后出门,所以两人提前等在了楼下。 孙覆洲抬头数了一下楼层:“他今天还没出过门?” “没有。”刘承凛回答,“对了,我发现这个刘海还有个弟弟,不知道是不是亲的,五年前死了,死于吸毒过量,意外溺亡在眉河,最后漂到了北聊区的水库里被人发现。” 孙覆洲习惯性地问:“是意外?” 刘承凛点头:“是意外,弟弟叫刘涛,是个地痞,本身就有毒瘾,意外坠河的河岸边也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 孙覆洲说:“那他俩关系应该挺好的吧。” “怎么说?” “刘海不是说自己的父母早亡吗,还有个弟弟的话,说不定是亲手带大的,关系应该很好。” 刘承凛思索了一阵,觉得的确有这个可能,不过是不是真的还要再摸索一阵,便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了。 说话间,不知道自己被监视着的刘海提着垃圾走出小区,丢垃圾的时候左右看了一圈,得亏刘承凛和孙覆洲及时弯下了腰,没被发现。 孙覆洲吐槽了一句:“他这么敏感吗?” 刘承凛接上:“之前没听说过。” 等刘海确认四周没人以后,车里的两人这才小心翼翼地坐直,只见刘海走进了路边的一个破旧电话亭,拿着话筒说了什么,大约一分钟左右,他就走了出来,然后和往常一样,朝超市的方向走去。 孙覆洲和刘承凛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他们排除嫌疑之前,警方之前盯了两天那些人,没什么动静后就没盯了,却没想到让他们俩误打误撞地看到了刘海偷摸打电话。 刘承凛当下就做了决定让李儒去查通话记录。 在这之后没多久,刘海就提着采买回来的蔬菜回了家,车里的两人又蹲守了一会儿才离开。 因为是刘承凛开的车,所以孙覆洲要求他先把自己送到家楼下。 然而就在开进小路的时候,坐在副驾驶的孙覆洲扫了一眼后视镜,总觉得后面一起开进来的白车,在不久前的也看到过。 巧合吗? 小路难以同时通行两辆车,路两旁又总有自行车电动车停出来,刘承凛便放慢了车速,后面的白车这时按响了喇叭。 孙覆洲又看了一眼,依稀能看见后面的车上是个女人。 ——应该是他多想了…… 他从车上下来时,白车从他身后驶过——外地车牌,孙覆洲收回目光,和刘承凛道了别。 “嗡——嗡——” 孙覆洲一边看着白车离开的方向一边接电话。 沈垣的声音传出来:“孙队,您再不回来,我可就冻感冒了。” 孙覆洲听得莫名其妙:“什么冻……” 然后他就咬到了舌头。 脑子里尽是沈垣衣衫单薄的模样……哦,刺激。 • 挂断了电话,沈垣靠在窗边,眼看着孙覆洲走进小区,这才拿来了倚靠在窗台上的胳膊肘。 只不过临走前,似是而非地扫了一眼窗外的某个方向。 餐厅的饭香一直蔓延到了楼道里。孙覆洲闻着味往楼上爬,头一次回家这么心切。 沈垣家的门换了指纹锁,自从定下了关系后,孙覆洲的指纹也录入了,此后他进沈垣家就跟进自己家一样。 孙覆洲摁指纹,开锁,开门,一气呵成,长腿往屋子里一迈,发现沈垣正坐在餐厅里老神在在地吃着菜。 沈垣瞥了他一眼:“回来了?” 衣服……穿得好好的,上衣还是件高领毛衣。 孙覆洲微微喘着气,还没来得及说话,沈垣就冲他一招手:“来吃饭……我刚看到有人送你回来的,谁啊?你们单位那个赵法医?” 孙覆洲憋住了一口气,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抓着筷子在桌面戳了戳,开始吃饭:“是啊是啊,盘条靓顺的赵法医,比你还年轻。” 语气中充满了怨怼,沈垣就当没听见:“盘条靓顺?那我是什么?” “你?”孙覆洲冲他打眼一瞧,自家男友带着围裙,放下头发,要多贤惠有多贤惠,嘲讽一下子就说不出口了,“……糟糠之妻。” “嗤。”沈垣一声笑了出来,像是没想到有一天这词会形容自己,“为什么?” “……踏实。” 孙覆洲闷头扒了几口大米饭,这桌饭菜很合他的胃口,沈•糟糠之妻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摸清了他的口味,原本被生活磨平的刁钻味蕾,这会儿又被沈垣养了出来。 上一个这么惯着他的,还是他妈。 沈垣莫名被冠上了人妻属性,心里一阵别扭,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别扭,只好不上不下的哽在嗓子眼。 饭后,孙覆洲自觉清扫了残局去洗碗。 水流温柔地裹着他的手,他则盯着水槽里的碗筷发怔。 冲刷下油渍,让水面泅晕着淡色的圆。 忽然,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关掉了快要满溢出来的水:“想什么呢?” 孙覆洲回过神,看见他身侧的沈垣:“没事,发了会呆。” 沈垣和他的身高相差无几,不过他的腿伤了,站姿不同,看起来就比他略矮一些,微微低下头,下巴正好搁在他肩上,微凉的脸颊贴着他的耳朵。 孙覆洲低下头,看到他虚环着自己的手,又不禁发怔。 他们似乎很少这么亲近过,无关暧昧,只是因为想靠近彼此。 沈垣又靠近了些,将自己的重量分担了一部分在他身上,而后者也可以承受着。 孙覆洲刷着碗,聊起了这两天的案子:“你知道吗,张佳丽的父母已经将她下葬了,也没有再催我们查案,可能再过不久,他们会有各自的生活,慢慢地不愿意再想起这个案子。” 沈垣的身心很轻,和他均匀的呼吸一样,扫过他的脖颈:“为什么这么想?” 孙覆洲刷碗的动作没停,一边说着:“那天的那些人,除了你……或者说包括你吧,他们都曾有亲人或朋友离去,但还有更多同样的,他们不愿意在面对这件事……” 沈垣说:“你觉得他们是遗忘了那些死去的人?” 孙覆洲侧头看了他一眼,但只看到了一撮头发:“也不能这么说,我知道他们没有遗忘,只不过我们办案其实并不全是为了死去的人,更多的是为了活着的人。” 沈垣笑了一下:“比如我吗?” 孙覆洲肯定地回答:“比如你。” 水流声再次哗啦啦地响起,溅了水槽边一圈,孙覆洲将洗刷干净的碗筷从清水里捞了出来。 他扭了扭腰,示意沈垣:“去坐着。” 然而沈垣虚环着的手却慢慢收紧,指尖摩挲着布料,并隔着衣服勾勒出了他紧实的腰线。 孙覆洲的体温很热,很暖和,沈垣的体温却常年比较低,尤其是四肢,经常是凉的。 于是他的手指就像汲取温暖似地往衣服里探去。 孙覆洲又拧了拧腰:“别闹。” 此时的声音里已然多了分急促。 沈垣的手掌覆盖着他的腰腹,掌心里的粗茧有些磨人,但又因为力道很轻,只觉得痒,还有烫——明明是冰凉的指尖,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沈垣一边动手动脚,一边还有闲情雅致提醒他:“……小心别把碗摔了。” 孙覆洲手上一顿,动作更快了——他都恨不得把水槽掀了,谁还管碗摔不摔? 孙覆洲哑着嗓子,侧着头吻他的发:“你腿没好,现在走还来得及。” 沈垣手上重重地掐了一把:“我腿就是断了,也能让你下不了床。” 孙覆洲放好最后一个碗,突然变得漫不经心起来。 他一边擦手一边说:“谁让谁下不了床?” 沈垣心里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急忙提醒道:“孙队,我是伤员。” 厨房的水声消失了,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错乱的脚步声,房间门被谁一脚踹开,木床发出喑哑的吱呀。 孙覆洲居高临下地盯着被他轻易压制的人,只觉得小腹里烧着腾腾的火。 很快,他俯下.身,在人耳畔轻咬。 “就因为你是伤员,我照顾你啊。” 第58章 卷叁•繁花(二十二) 镜子上的水雾还未褪完,倒映着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人。 被子皱巴巴地裹着他们,上面还有翻着面儿的内裤,皮带吊挂在床头,整个扭成了怪异的形状,表面的皮都扭裂出了细纹。 窗帘并不遮光,所以天一亮,明晃晃地阳光就大片大片地铺洒在了床上,便是闭着眼也不大顶用。 沈垣睡眠浅,没一会儿就被晃醒了,迷迷糊糊地抬手遮在旁边的男人脸上。 孙覆洲也警觉,那只手刚盖上来,脑袋便动了动:“嗯……几点了?” 说着说着,又把脸往沈垣温暖的颈窝里钻去。 沈垣拿胳膊遮着脸,摸了半天才摸到地上的裤子口袋里的手机。 沈垣的嗓子里裹着沙似的,说到最后嗓子眼都消音了:“七点了,你什么时候上班?” 孙覆洲闭着眼睛哼唧了一声,安静了好几分钟,忽然照着沈垣的脖子嘬了一口,眼看着出了个殷红的印子,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了起来。 两人都赤着身体,这会儿被子被猛地掀开,一下子就觉得有点冷。 沈垣不耐烦地用好的那只腿踹了他一脚:“给老子盖上!” 精壮的身体上遍布斑斑点点的痕迹,流畅匀称的曲线尽收眼底,沈垣伸手将他一扯,能看到他手腕上的红痕尚且还没消退。 见他没说话,沈垣故意翻了个身,将后背给他看:“怎么,还没看够?要不趁你上班之前再搞一次?” 距离孙覆洲上班还有一个半小时,他可不能保证两人在这一个半小时里能完事。 ——毕竟是回合制的。 孙覆洲压下嘈杂的欲.念,伸手狠捏了一把后,总算将被子一掀,把他的身体盖了个完全。 他赤着脚踩在地板上,顺便踢了一脚倒在床边的椅子,继而跨过一堆乱在地上的衣服向客厅走去。 沈垣还在后面喊:“真的不搞啊?” 搞搞搞……搞个屁,再搞下去腰都得折了,两个大龄男青年,一旦吃上了肉,就变得难以节制起来。 孙覆洲朝天翻了个白眼,在他的衣柜里随便套了件衣服裤子,真空闪回了自己家。 在自己家洗漱之后,又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在楼下买了两份早餐回到沈垣家。 孙覆洲提着早餐在餐厅坐下后又伸着脖子朝卧室喊了一嗓子:“起床了沈垣!” 一阵窸窸窣窣、叮叮当当以后,沈垣总算扶着墙慢腾腾地走出来,昨天晚上不止一次弄到了腿,估计今天还得去医院一趟。 沈垣走到他身后,伸手往他裤腰里抹了一把,然后用欠揍的语气同他撒娇:“孙叔叔,我腿疼。” 这话让孙叔叔听得屁.股一疼,要不是他昨天拿自己的腿说事儿,做着做着这也不敢碰那也不敢碰,能被得逞吗? 孙覆洲黑着脸,伸手把旁边的凳子一拽,凳脚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尖锐的“吱”的一声,就像他的怨气难平:“闭嘴吃饭。” 沈垣扫了一眼桌面,韭菜盒子,海鲜粥。 孙覆洲拿着筷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别看了快点吃,我特意买的。” 沈垣将信将疑地拉开凳子坐下来,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拿出手机搜了几个关键词,脸上的表情立马就从疑惑变成了了然。 不过沈垣虽然看穿了这早餐上的一点小心思,但还是好心替某人保留了面子,况且他也不想破坏这一顿美好而温馨的早餐。 早餐快要吃完的时候,孙覆洲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的是刘承凛,大概率是来催他上班的。 不过在他接起电话后,刘承凛的话顿时让他食不下咽了,连带着看向沈垣的眼神都不再带着之前的温存,反而像在看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 市局大楼里,孙覆洲用了生平最快的速度爬楼梯,几乎是飞窜进刘承凛的办公室里。 他推门时刘承凛正在和他老婆打电话,大抵在讨论他的女儿放学接送问题。见孙覆洲没打招呼就跑了进来,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便知道他是来说什么事的。 刘承凛在他开口之前,伸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还是你去接小晶放学吧,我手上有案子……” 等刘承凛讲完电话,孙覆洲已经连喝了他一壶茶。 孙覆洲手里还端着杯子,表情变得十分难以言喻:“……你电话里说的是真的?” 这时,李儒在门口打报告,似是有话要说。 刘承凛瞅他来的正好,便用手指了指:“刚好,李儒查的这事儿,你问他。” 李儒有些懵:“什么事啊?” 刘承凛说:“能有什么事,昨天让你查的事儿啊。” 昨天就让他查了一件事——刘海用楼下的电话亭拨了谁的电话。 李儒长长地“哦”了一声:“不是告诉你了吗,就是那个沈垣……我记得你认识啊?” 后半句他是指着孙覆洲说,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疑问,孙覆洲却听出了别样的怀疑,又或者说是他心中本就生着怀疑。 孙覆洲问:“刘海为什么会给他打电话,他们之间有交集吗?” “我来就是要说这事。”李儒大剌剌地在孙覆洲旁边坐下来,还接过他的杯子喝了口茶,“之前不是说刘海有个弟弟吗,沈垣之前在他弟弟手下当过两年学徒,那个KTV最开始就有他弟弟的一半。” 刘承凛说:“所以他们因此认识。” 孙覆洲皱眉解释:“其实我们现在无法得知刘海打给沈垣的电话里说了什么,也不确定刘海跟张佳丽的案子到底有没有确切的联系,所以沈垣的立场我们并不能判断……对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李儒嘟囔了一句,“哎……等会,你这脖子上怎么有个印子?” 说话间,李儒就伸手要拨开他的衣领,并将他的脑袋往下推。 孙覆洲出门前特意看过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并没有什么痕迹露出来,但他忘了自己看不到后颈。 李儒以为他伤到了,直接上手压制:“别动别动,你是不是磕到了?” 不过李儒专门搞研究,体力肯定不及孙覆洲,三两下就被反制了。 孙覆洲捂着后颈,一脸警惕地瞪着他:“别跟我动手动脚,还不工作!” 李儒啧了一声,在他的瞪视下悻悻地离开了办公室。 前一天的活儿还没干完,孙覆洲也打算离开,临走前打了个招呼便要推门而出,刘承凛冷不丁开口了:“你脖子后面为什么会有个牙印?” 一句话把孙覆洲雷得外焦里嫩,走出门时,恨不得把自己的后颈肉给剐了再出门。 是在羞愤难当,孙覆洲编辑了一条短信出去——【你做就做,咬我干嘛!】 还没等他走回自己的工位,对方就回复了——【下次我让你“咬”回来】 “孙副!”就在孙覆洲低头看短信的时候,邱云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今天不是要去见秦雯吗?” 孙覆洲回过神:“啊……是,走吧。” 邱云瞅他脸色古怪,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便闷头去拿需要的资料了。 上次孙覆洲在副食店里察觉到的怪异后,回来找了探员确认,然而他们并不能判断两人是否是假同居,于是今天孙覆洲便打算再去一次。 狭窄的街道,车子没法开进去,只好将就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马路牙子上,车屁股还堪堪地挂在外面,也幸亏这附近车辆停放的管制不严,马路牙子上不止他一辆车。 这边羊肠小路横七竖八的交叉通行,商铺少,多是些居民楼,也只有旅馆附近的商铺多一些,卖什么的都有,他们正往那去,迎面就有一个推着小推车的老爷子过来,推车上尽是些废纸壳,大约是拿去卖。 今天副食店门口并没有旅馆老板娘的身影,而是提前打过招呼的秦雯正在门口清扫垃圾。 她还是和上次见到时一样,穿着看起来很旧的夹袄,素面朝天,三十多岁的皮囊已经渐渐松弛了,正在退减的漂亮令人唏嘘。 秦雯一看见他们,便放下了手里的事:“你们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孙覆洲和邱云两人礼貌地笑了笑,跟了进去。 孙覆洲走进副食店以后四处看了一圈,门边还有没摆放的商品,收银台里也没人,便问:“秦女士,你男朋友不在啊?” 秦雯从货架上拿了两瓶饮料塞给他们,又钻进收银台记了帐,看起来动作很是熟稔:“他啊,他还在老家,姐去盯旅馆装修了,我看店。” 孙覆洲眼前一花,饮料就塞到怀里了,都还没反应过来推出去,便只好将饮料放在一旁:“你跟你男朋友关系还不错吧?” 根据两人的描述,他们才刚认识没多久就恋爱了,至今不满一个月,但秦雯对这个副食店好像格外熟悉,她男朋友也放心把店交给她。 也可能是农村出身所以办事麻利…… 孙覆洲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而看向了上次没来得及看的卧室,这次两边的门帘已然掀了起来,大剌剌地敞着好像再说“任你观看”。 也不知是他想多了,还是本就这么刻意为之。 “我能进去看看吗?”孙覆洲见秦雯盯着自己,便问。 “可以可以。”秦雯说话有口音,语速又快,有些字都模糊了,要不是有点头的动作,孙覆洲还以为她在拒绝。 卧室很小,真的就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床应该是一米五的,两个成年人人挤挤勉强能睡,窗户的栏杆上挂着男人女人的内裤内衣,盆里的洗漱用品,其他生活用品,每个都能得到印证。 孙覆洲站在床边,四处看看,不确定这个房间和上次他瞥到的时候一致,只能尽量看得更加细致。邱云跟在他旁边,而秦雯则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们。 于是一回头,孙覆洲就看到秦雯斜靠在门框边抱着臂。 这看似普通的动作,其实带有些俯视的意思。 所以当它出现在懦弱胆小的村姑秦雯身上,便有些突兀了。 第59章 卷肆•花繁(一) 少女们的体香,摸起来滑腻的皮肤,一副娇滴滴的嗓子,在由感官做主导的某些人眼里,这就是欲.念的温床,是最美妙的滋养。 当一个年轻姑娘,精心打扮漂亮,又用涉世未深的心思打量着、猜测着你,便是最好的助兴游戏。 厚重的大门渐渐关上,女孩的脸也在最后一刻扭了过来,她只能分辨亮光,似乎想看看太阳—— 沈垣从湖心别墅走出来,波澜不惊的湖面映着骄阳如火,但风呼啦啦地一吹,还是有着不浅的凉意——这不妨碍他专门敞了衣襟,刻意做出一副随意观看的模样。 开观光车的老头许是太无聊了,侧头和他聊天:“你是第一次来吧。” 沈垣曲着胳膊摸自己的被风吹凉了的后颈:“是啊。” 老头又说:“我看你不像是来住的。” 沈垣长长地嗯了一声:“……我来办点事。” 老头这才回头仔细打量他:“那就是周老板让你来的啊……” 沈垣微笑点头:“是的。” 老头还想说什么,但观光车已经开到了门口,便止住了嘴:“下去吧,我还要接人。” 面前的小门做得很隐蔽,藏在一片林子后面,而这片呈半包围环绕这湖心别墅的林子里,大半的树上都有安装监控设置,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监控前守着。 “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沈垣一直保持着四平八稳的笑容,不流露一丝多余的好奇心。 林子面积不大,但里面弯弯绕绕很多,一旦走错了方向就会迷失,入口和出口完全不同路,所以沈垣也只能一直保持着原样等在小门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子里总算摸出了一个男人,毛毛躁躁地拍掉身上的枯枝烂叶,一眨眼就窜到了沈垣面前。 毛燥小哥挤着眉毛将他从头打量到脚:“你姓沈?” 沈垣也打量他,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嗯啊。” 小哥不爽地往旁边啐了一口:“拽什么……跟着我,走岔了小心炸死你!” 沈垣环顾了一圈林子,眉头轻轻一跳,这里面如果埋了陷阱还真是一炸一个准,小哥的言外之意也很明显,所以沈垣配合做出了一个强装镇定又忍不住害怕神态。 小哥一直注意着他的反应,对他的害怕表示很满意,总算有一些找回了主场的感觉。 • 会议室安静肃穆,假绿植翠得过分,好像真染上了春意一般。 一个警员报告着结果:“那个秦雯是小学学历,我们去她的小学查过,但是相关资料已经丢失了,我们联系曾任职的教师确认过,是有这么个人,应该没撒谎。” 孙覆洲安静如鸡地窝在会议桌下,不动如山,不吭一声。 吴长海照例前方坐镇,审视的目光电闪雷鸣地鞭笞过每个人的脸。这案子快拖了大半个月还没个结果,今天突然报告他可能是团伙作案,事态一下子就严重了。 吴长海拿指尖点了点桌面:“孙覆洲,你查的人,你来解释解释。” 孙覆洲调整了一下坐姿:“秦雯和她男友恋爱时间并不长,但两人之间的默契很高,面对警方的询问两人的口风基本一致,完全找不出破绽,但她帮忙看了一晚上店,张佳丽就被杀了,我不认为真的是巧合,所以昨天我们再次走访了副食店,本来依然没有破绽,但离开前,我们凑巧遇见了一位经常在附近收废品的老头儿,所以询问了他一些问题,出人意料的是,老头儿是第一次见秦雯,收废品的时候,店里从来只有她男朋友和旅馆老板娘。” 吴长海脸色并没有因此好多少,手指的敲击反而更快了:“你这都是推测,说一点实际的东西。” “这就要问您了。”孙覆洲话音一转,“吴局,我记得您八年前曾回樰城'顺便'侦办过一起案子,被害人是叫苏冉吧,几个有钱人把不小心走错的女孩当成了小姐轮.奸了。” 吴局眉毛皱成了一条,不明白他提这事的意思何在:“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覆洲深吸一口气,自觉吃了熊心豹子胆:“吴局,我没什么意思,我们查同类型的少女失踪案,理应不会查到苏冉的案子上,但我们一查,苏冉的案子就蹦了出来,好像有双手把它前面推,在我看来,也只有吴局您有这个本事了。” 说到最后,孙覆洲还饱含善意地冲他笑了笑,强忍着没怂。 会议室里不是头一次这么安静了,但这一次的安静背后,蕴藏着比以往更甚的山崩地裂。 吴局沉默了多久,会议室就安静了多久,直到他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咳得孙覆洲一身冷汗。 这阎王爷不会要发作吧……… 不过吴局只是伸出一阳指朝他的方向指了两下:“好你个孙覆洲……确实胆子不小。” 阎王爷没生气,孙覆洲就知道他说对了,经典时代KTV的问题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吴长海其实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做了推手也情有可原,只是他不明白吴长海这么做的原因。 八年前他就注意到了异样,明明有充足的时间,却等现在才查? ……还是说,这么久都在等这个契机? “怎么没提刘海和沈垣的事?”从会议室出来以后,刘承凛趁所有人都离开了,单独问孙覆洲。 孙覆洲低着头,从容地收拾着桌上的资料:“事先声明,我没有以公谋私,你别打小报告啊。” 刘承凛正色道:“你这是小人之心。” “犯不着。”孙覆洲淡淡地斜了他一眼,“我公私分明着,沈垣和刘海的事我会搞清楚,再此之前,盯着秦雯,我已经安排好了,从昨天开始,已经有人二十四小时盯着她了,她总不能一辈子装下去。” 刘承凛往下按了按他的肩:“知道。” 孙覆洲把公文包夹在胳肢窝下,拿着手机往外走:“对了,下午我要出去一趟……我收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 刘承凛一愣,问:“什么?” 然而孙覆洲已经收起手机,步子也迈开了,将刘承凛甩在身后:“等我去探探虚实吧,也有可能是恶作剧。” 离开市局后,孙覆洲没开自己的车,而是在路边随便拦了一辆的士,报出了短信上的地址。 从地图来看,那地方很偏僻,反正孙覆洲闻所未闻,连司机都有点迷迷瞪瞪找不着门路。 才开过了两条路,司机再一次回头问:“小伙子,你再报一遍,什么路口?” 孙覆洲咬文嚼字地又报了一遍:“昭华街道立三小路路口的一个麻将馆,旁边有个洗发店,师傅你真知道路吗?” 司机师傅开了十几年的士,樰城的路闭着眼睛倒着开车都能绕城里三圈,这会儿被他明摆着小看了,心里是很不服的:“小伙子,你别说有什么店,就你那什么路,地址确定没错吗?昭华街道我知道,但我没听说过有什么立三小路啊!” 孙覆洲也眯着眼睛又看了几遍,的的确确是立三俩字儿没错,便问:“那您知道昭华街道附近有什么开在洗发店隔壁的麻将馆吗?” 司机挠着脑门想了半天,眼看着红灯都完了:“有的!靖春小路上有几家麻将馆,也有洗发店,你在那里面找找看。” 孙覆洲问清楚了是哪两个字后,有些纳闷了,如果真的是地址报错的话,那么立三和靖春之间,是否有着什么联系? 司机师傅的确有着多年的的龄,对樰城大大小小的街道都熟得不能再熟,于是孙覆洲趁机了解了一些关于靖春小路的信息。 司机师傅说道:“以前算是个贫民窟吧,要不是西水那个新商场开起来了,房子才贵了一点,不过人还是太杂,你是去打麻将吗?” 孙覆洲略微思索了一下,否认了:“不是,去找个朋友。” 司机哦了一声:“那就行,打牌别去那儿,虽然人多,但是老赖也多,都是去赌的,让你朋友也少在那玩,要真玩,就让老板给你找玩小钱的桌子。” 眼看着靖春小路的路牌从面前掠过,孙覆洲推门下车:“行,谢谢啊。” 樰城繁华的路段没几条,这种弯弯绕绕的小路倒是不少,靖春小路也是有着十几年岁月沉淀的一条小路,环境绝对称不上好,水沟散发着历久弥新的臭气,小电驴在人来人往的路上充分发挥了自身的灵活性,不论多么逼仄的缝隙,都能削尖脑袋把自己挤出去,偶尔实在被挡到路了,喇叭就久久不停,恨不得被人耳膜穿破了才罢休。 神秘人给孙覆洲发的短信只有一张黑不溜秋的照片,能看出上面的裙子十分眼熟,然后就是一段没头没尾的地址。 孙覆洲出门特意在上衣胸前的口袋上,挂了副骚包的墨镜,所以此时便是没有太阳,也要非常装逼地把它带上。 将眼睛藏住以后,他一手夹着破公文包,一手抽着烟,不动声色地靠在灯柱下把附近的几家店都来来回回打量了一遍。 幸好,很快他就发现了目标——那家麻将馆连个招牌都没有,深深地藏在二楼,要不是他看到洗发店旁边有个小门,光这么会儿,已经连续进去了一桌人。不然还真不好发现。 以防万一,孙覆洲设置好了紧急联系人,并确认了外套里藏好了防身工具后,这才带着骚包的墨镜,抖着身上的皮衣外套,走进了那扇小门内。 第60章 卷肆•花繁(二) 烟雾缭绕的麻将馆,还没走进门就能听到人声鼎沸,似要掀了房顶一般,进门就更甚了,麻将桌被拍得叮铃咣啷地响,桌边的零件可怜兮兮地吊着,一拍桌子它就跟着晃晃悠悠地摆动。 孙覆洲拿食指和拇指捏住墨镜腿,稍稍往下一拉,视线横扫一片,打牌的大多是中年男女,每个人都热火朝天地在牌桌上厮杀,直到他看到靠墙的一桌,一个年轻女人正夹着皮包往后门的方向走去。 女人的背影很窈窕,栗色的卷发绾在后脑勺下,身上是一直长到小腿的卡其色风雨衣,腰间绑了腰带,显出了盈盈一握的腰。 几乎是看到她的下一秒,孙覆洲就追了上去。 麻将馆几乎利用了一切能利用的空间,将整个二楼布置得满满当当,密集一点的地方,差不多都要背贴着背了,孙覆洲极其艰难地从人群里淌过去,中途还惹来了无数白眼与咒骂。 孙覆洲一直盯着那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再等他,女人走得很慢,甚至最后似是还在后门处停了几秒。 不过等他赶到后门时,女人还是失去了踪影。 后门的楼梯下去便是各种羊肠小路,仅是看看就晕得七荤八素。 孙覆洲将碍事的墨镜摘下来,重新夹回胸前的口袋里,扶着楼道的围栏往外眺望无果,皱着眉转身给刘承凛打了个电话。 “老刘,见到人了,不过没跟上,就跟耍我一样………是个女的,挺年轻,没看清脸,不过应该挺漂亮……我去查查附近的监控吧……” 他一边打电话一边沿着后门的小楼梯往下走。 楼梯很窄,没灯,白灰墙上涂满了开锁电话和小广告。 他刚走到一楼,旁边冷不丁有一个声音就叫住了他。 “孙队。”那个早已消失的年轻女人正躲在阴暗狭窄的楼梯间等着他,面容整个浸在黑暗里,“您找我吗?” 孙覆洲抓着手机的动作顿了顿,然后和电话那头的刘承凛打了招呼后,转而看向女人的双手,很白,很瘦,死死地抓着她的皮包,指腹使劲的地方由中心向四周泛白,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 孙覆洲扬了扬手机:“你给我发的短信?” 女人点了点头,没有要从狭窄的墙缝里走出来的意思。 孙覆洲堵在她面前唯一的出口:“你为什么会发给我?你是凶手?” 女人迟疑地摇了摇头,她咬住下唇,脸蛋虽然漂亮,但气色实在很差:“不是我,我不确定是谁,但我听说你们在查以前的案子,所以我想报案。” 孙覆洲说:“报案去局里走程序,办手续立案。” “不行!”女人把包抓得更紧了,秀气的眉毛轻轻蹙在一起,“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案子了,不然我也不会在这约你出来。” 孙覆洲环着手臂在胸前,审视了她几秒:“你先解释那张照片,我在考虑听你的冤情。” 女人抓着皮包的手松了一些,眉头也舒展开了:“……我只能告诉你,是我帮她逃出去的,只可惜她太笨,而且太倒霉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的确不知道凶手是谁,帮她只是凑巧。” 孙覆洲没说话,心里正考虑着女人这些话的真假。 “你说你帮她逃出去,从哪?” “……我不知道,我只清楚那个地方的'里面',不清楚它的'外面'。” 这就说得通了。 孙覆洲沉吟了一声:“把你的冤情说来听听。” 女人细细地出了一口气:“是我姐姐,十六年前她也失踪了……虽然她大概已经去世了,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么多年她杳无音讯,我找遍了我能找的地方……” 孙覆洲问:“为什么不报警?” 女人摇了摇头:“不能报警……对不起,我有不得已的原因。” 孙覆洲忽然定定地盯住他:“你的姐姐的失踪……和经典时代KTV有关?” 女人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在他的注视下重重地点下了头。 • 回程的出租车上,孙覆洲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穿着校服,羞怯而美丽地注视着镜头,露出了一个不算明显的微笑。 照片上的女孩名叫李芳雪,十六年前在樰城职高的护理专业就读,这张照片拍摄于她的十六岁,刚入学那年的迎新晚会。 根据李菲——也就是那个给他发短信的女人所说,当时她有先天性疾病,一直在医院接受治疗,所以她的姐姐一边读书一边四处打工为她筹集医药费。 不过由于那个时候李菲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崽子,日日躺在医院看着窗外的一小块天空,只记得她的姐姐是个美丽且温柔的少女,而她只在姐姐偶尔诉说过的只言片语中,零星记得一些打工的地点,酒店,饭馆,超市,KTV。 李芳雪失踪的时候,学校正在放寒假,她假期打工的事已经是惯例,一段时间没回家,家人都习以为常,知道越拖越久,李菲才发觉自己的姐姐应该是失踪了。 但那个时候全家都在忙活她的手术,等有所察觉的时候,已经无从找起。 因为未成年打工,店铺老板会害怕惹事所以不会有记录,更何况李芳雪应该是用了化名,所以在当时那个警力和技术都很匮乏的年代,她们的父母找了一段时间没有结果后,就再没继续找下去了。 直到现在,李菲不知道通过谁,用了这个方式联系上了他,而且最令人惊讶的是,她清楚市局的动作,也知道他们在查经典时代KTV。 但愿她不是有问题的人。 孙覆洲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把李芳雪的事简要地发给了刘承凛,让他将这个女孩查一查。 刘承凛那边收到照片,第一反应便是不明所以:“这个女孩是?” 孙覆洲说:“一时半会儿没法说清楚,大概就是我短信里说的那样,你先托人查一查,偷偷的,还不确定查出来有没有用,我担心会是对方丢出来烟雾弹。” 局里要查一个小女孩的资料要不了多长时间,没多久,资料就发到了孙覆洲手上。 刘承凛的电话跟着资料一块儿进来了:“这个女孩的户口已经被家人注销了,她是高一那一年失踪的,当地派出所找了个把星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当时整理陈年旧案的时候把她漏了。” 孙覆洲想起之前那几个职高学生:“她也是职高的学生,不过那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KTV刚开业没多久,难道那个时候鲜花卡就已经有了吗?” 刘承凛说:“也不一定是鲜花卡,不是说她经常在外打工吗?” 孙覆洲说:“这样,你把当年带她的老师联系方式给我吧,我正好要路过职高,看看情况。” “好。” 然而电话挂了一分钟就又重新打了进来。 孙覆洲看都没看来点提示,还以为是刘承凛的动作利索,这么快就查好了,便顺手接了起来:“这么快就查出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查什么?” 孙覆洲表情一愣,拿来手机看了一眼:“……沈哥,我上班呢。” 前两天他发现刘海和沈垣私下联系后,既没有直截了当地问他,也没有偷偷摸摸查他,而是等他自己坦白或露出马脚,当然,还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他想试着信任沈垣。 沈垣的声音很懒,好像刚起床的样子:“你在哪?” 孙覆洲还当他是累的,声音不知不觉带了心疼:“我要去樰城职高办点事,怎么了?” 沈垣在那头打了个哈欠:“想你了。” 孙覆洲有点不适应这人突然撒娇,还撒得这么自然而然,一下子有点被击中了的感觉:“好好好,沈天使乖,我晚上早点回去。” 沈天使这个不知道多久之前的外号,搞得沈垣猛地有点凌乱,之前那点装出来的温驯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孙队,十分钟后职高门口见。” 明明只是约一个见面,却听起来像是再说:等着,老子来干.死你。 孙覆洲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壮壮气势,电话就被人挂断了。 ——这崽子! 他放下手机,转而看向车窗,却不料,他在玻璃的倒影上看到了自己咧到耳根的嘴角。 “咳咳。”孙覆洲几乎眨眼间就将嘴角压了下来,然后还故作从容地问司机,“师傅,还有多久到啊?” 司机师傅颇为无语的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回了前方——哦,已经到了。 孙覆洲悻悻地摸了摸鼻尖,满面无光地给了车费后灰溜溜地下了车。 很快,刘承凛的短信也发了过来——李芳雪的带班班主任还在任职,目前在教毕业班,快退休的女教师。 “孙队!” 孙覆洲正看着短信,身后忽然有人叫他。 这时候正是学校放学的时间,他一回头,便看到穿着蓝色毛衣的沈垣,逆着放学的人潮,融洽地处在一片蓝白色里。 ——今天是周一,十三中的学生必须穿蓝白色的校服参加升旗仪式。 很多年后,他依然记得今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宝贝沈垣,艰难地拄着手杖,一瘸一拐,一步一步,坚定地向他走来,带着满身晚霞与爱意,来拥抱他。 第61章 卷肆•花繁(三) 樰城职高的校园环境比不上隔壁十三中的校园一星半点,除了面积大,一无是处。一进校门就是一座不知所云的铜像,像是展翅的双翼,又像是对烤鸡翅,充分展示了这个学校的审美高度。 沈垣似是对职高很熟悉,一进门就直接领着孙覆洲绕过那对烤鸡翅铜像,然后在偌大的校园中,准确地找到了教学楼的位置。 然而被陌生环境绕得七荤八素的孙覆洲,只好紧盯着他的侧脸,忍不住问了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你到底在哪儿读的书?” 之前他查到的沈垣的档案上,明明写着从职高辍学,但在不久前,他又说自己是十三中苏臣伟老师的学生,高考考了六百多分。 不过一个考了六百多分的学生能去当混混? 沈垣闻言,淡淡地斜了他一眼,说道:“孙队,这么跟你说,我不管在哪儿读书,我都能考六百多分。” 听听这自信的语气…… 孙覆洲也轻蔑地回瞥了他一眼:“好的,沈六百。” 他们要去的办公室在教学楼的顶楼,和校长办公室做邻里。在这之前,孙覆洲在电话里给那位班主任打了个招呼,老先生一听是来询问关于李芳雪的事,那位老先生就在电话里长吁短叹起来,多半是些可怜可惜的话。 一直等到他们敲响办公室的门,那位老先生便热切地出来握住两人的手,将他们拉进这间小办公室。 孙覆洲被他抓着双手,挣脱不开,只好先问:“您就是王老师?” 王老师连连点头:“对对对,是我,你们是……芳雪的家长?” 孙覆洲点点头:“对。” 王老师让他们在办公桌旁边的凳子上坐下,自己则去倒了两杯水,他端着热茶走来,紧接着一脸愁容地开始絮絮叨叨起来:“芳雪这孩子,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当年在那个班级里算是最上进的学生了,只可惜她的家庭不太好,总是在外面兼职,这事我也说过她……” 孙覆洲问:“是这样的,我听说当年李芳雪失踪的时候,您也帮忙找,所以您是知道她在哪里打工,是吗?” 王老师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太清楚,那孩子有自己的主意,独立惯了,那还是有一次放学之后,我到后面那条街上办事,恰好撞见她进那个KTV,我以为她去那种地方玩,就拉住她说了几句,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在里面打工。” 老先生快到退休的年纪了,他是半路转行做教师,带这所职高的头一批学生,两边苍白的鬓发仿佛在诉说他多年的辛劳。 将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玻璃桌面下和其他的所有老师一样,压着带过的每一届学生照片。 当然,这里面并没有李芳雪的照片,她死在了十六岁的冬天。 孙覆洲从那些照片上挪开眼:“她除了在那儿打工以外,还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 王老师思索了一下:“因为她妹妹的病,她家里很缺钱,偶尔追债的上门,我撞见过一次,她被人打得一身伤,我当时劝过她报警,她却说没用……” 孙覆洲拿笔杆在手里转了一圈,这么说李芳雪应该也是欠下了钱才会到KTV里工作,可是知道这个也没什么用,毕竟并没有证据表示她的失踪和这个KTV有关。 可这个王老师也没什么别的消息能够提供的了,看起来又是一条死胡同…… 这时,久不出声的沈垣在旁边忽然问了一句:“老师,能给我们看看那个班级的毕业照吗?” 王老师连忙点头道:“可以可以。” 他小心抬起桌面上的玻璃层,大致扫了一眼,很快就在这一片被照片铺得满满当当的桌面上,找到了那一张毕业照。 沈垣将照片接过来,在手里翻了翻,一会儿看看背后的名字,一会儿看看前面的学生,似是对照着什么。 见他神色认真,孙覆洲不禁问道:“怎么了?” 下一秒,沈垣就将手里的照片递到他面前,语气严肃:“你自己看吧。” 这张照片年岁已久,表面已经泛黄,但它被保存得很好,没什么损坏,上面的学生面容都清晰可辨。 每个班有五十多个学生,密密麻麻地站在一起,乍一看都不知该从哪儿看起。 孙覆洲茫然了一秒,一旁的沈垣好心地给他指了一个地方。 那是个很漂亮的女生,小小年纪,眼中却有着万种风情,她远远地看着镜头,在隔着这么久的年岁以后,与照片外的孙覆洲对接了目光。 ——最关键的是,她很面熟。 孙覆洲不由得敲响心里的警钟,将相片翻了过来找到那个女生所在的位置对应的名字——秦雯雯。 秦雯雯……秦雯…… 两张相似的脸逐渐重合,她们是同一个人。 年轻的秦雯雯清秀美丽、神色张扬;而现在的秦雯,风韵犹存、美丽消退。 孙覆洲喃喃:“秦雯和李芳雪是同班同学……” “我看看……”王老师带着老花镜看过来,“……你们在说雯雯呐?这个姑娘我也印象深刻……” 孙覆洲忙抬起头来:“怎么说?” “这个小姑娘学习虽然很差,但是长得漂亮,学校挺多男孩子喜欢吧。”王老师回想起往事总是一副感伤的神色,“哦对了,她其实也是贫困生。” 贫困生? 孙覆洲看回照片上的秦雯。 那个时候职高还没统一的校服,学生们都是穿着自己的私服拍照,而秦雯身上的衣服是条白裙子,带着繁复蕾丝的公主裙,与周围的学生格格不入。 这并不像一个贫困家庭能养出来的女孩儿。 孙覆洲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同年级有没有一个叫梅灵的女生?” “梅灵?”王老师掀起眼皮盯着天花板回忆,“……有有有,是隔壁班的,也是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女孩儿,我记得她也是失踪了吧,就因为那年学校一连失踪了两个学生,在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学校的管理变得很严格。” 梅灵……秦雯……李芳雪…… 孙覆洲已然察觉到这三人之间一定有着某种联系,并从十六年前牵连至今,最后回到了张佳丽与王琴琴的身上。 • 从学校离开后,孙覆洲还沉浸在那团乱糟糟的线里,剪不断理还乱。 下一秒,面前呼啸而过一辆车,几乎擦着他飞了出去。 沈垣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拦在他身前,出声提醒:“小心点。” 孙覆洲忽然停下脚步,鬼使神差地握上那只手,粗糙、温暖、踏实,然后轻声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沈垣紧紧地回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孙覆洲拿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我不是在怀疑你,或者不信任你,我只是不想猜测你……我知道你一直有事瞒着我,也想给时间等你亲自告诉我,可是你好像并没有这个意思。” 沈垣脸上的轻松一扫而空:“对不起。” 这一刻,孙覆洲忽然觉得自己变得特别矫情了,居然会因为一个对不起而鼻酸。 眼前,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路过,他的视线在他们的笑颜上扫过,好像被感染了似的,仿佛刚刚的话题只是他们之间的一个错觉。 “吓你的。”孙覆洲鬼鬼祟祟地在四周张望了一下,突然扯住沈垣的衣领,让他猛地靠近自己后,在他的嘴角啄了一口,“别做坏事,警察叔叔盯着你呢。” 沈垣感觉嘴角渗进了蜜一般甜丝丝的,不知不觉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好啊,孙叔叔一辈子都看着我吧。” ——在我心里做一辈子牢算了。 这个想法刚冒头,孙覆洲感觉自己的耳尖一烫:“别说了!” 沈垣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伸手捏了捏那泛红的耳尖:“孙叔叔害羞了?” 孙覆洲连忙打下他的手:“警告你啊,别骚扰警察!” 沈垣穷追不舍地又伸手去捏:“孙叔叔逮捕我吧……要不今晚玩手铐?” “……手铐?”孙覆洲没忍住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口,稳下来后连忙反击道:“……行,不就是手铐,玩就玩,要不要我再带点别的?” 沈垣表示敬而远之:“……” 城市的另一边,灯光辉煌的楼宇下,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李菲早已脱下了那件遮挡身形的风雨衣,露出里面单薄又贴身的裙装,卷发也被她放了下来,虽然她不一定时女人里最漂亮的那个,但一定是女人里最有韵味的那个。 她走到门口,保安立马拦下了她,要求她出示通行证明。 李菲瘪了瘪嘴,像是在嘲讽他们,翻着白眼从包里拿出一张卡片递过去,随后还不满地催促了两声。 保安们虽然对她的态度非常不爽,但他们也只能在心里发作,明面上还是恭敬地让开了道路。 李菲踩着优雅的步子往里走,走没两步,看到前方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便连忙跟了上去,伸手挽住她。 “哎哟,这不是秦姐吗?” 第62章 卷肆•花繁(四) 李菲面前的秦雯已然不是在孙覆洲等人面前的那副模样,而是改头换面变成了另一个人。 若非那张盛妆下的脸能隐隐看得出一些影子,那双精明外露的双眼,令人完全无法将她和那个唯唯诺诺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其实李菲和秦雯站在一起,身上有种似是而非地同类味道,只不过李菲比她年轻许多,所以饶是秦雯的脸生得再漂亮,也比不过年华正好的李菲,更不用说她已经色衰。 所以秦雯很不喜欢这个“小狐狸精”,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但还要在他人面前和她保持关系,有火发不出,最是积怨。 秦雯眼珠子上下一滚,半晌才说:“……是你啊。” 李菲紧紧地箍着她的胳膊,亲昵地望着她:“秦姐,好久没看见你了呢,怎么今儿过来了?” 秦雯任由她搂着自己,心里抗拒得紧,表面却还要保持微笑:“这段时间周哥让我去办事,所以不在本地。” 要不是市局的尾巴盯得太紧,她一直摆脱不了,也不至于这么晚了,打扮成这样偷偷跑过来。 见她眉头微锁,李菲的视线好奇地在她脸上逡巡,然后又看了看大门的方向:“对了秦姐,刚看您下车的时候总是回头,很急的样子,是在担心什么吗?” 因为被人拖着,秦雯担心自己出来的时间太长,会让那群警察起疑,所以这会儿只想赶紧摆脱这个纠缠自己的女人,便伸着胳膊与她拉开距离:“行了,你该干嘛干嘛去,我还有事。” 李菲踩着小碎步往旁边挪了两步,被明摆着嫌弃脸上也没有任何不悦:“秦姐,我知道您有事,可是您现在上去也没用啊……” 秦雯头也不回地往电梯的方向走去:“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菲从后面追上来,高跟鞋踩得噔噔作响。 电梯里只有她们两个人,所以李菲走进来后直接站在了秦雯的对面,脸上的亲热也总算淡了一点。 “我说真的,秦姐,你现在上去也没用啊。”李菲歪着头盯着她,“周哥不在上面。” 秦雯眉头皱得更深了,深深的几道沟壑刻在眉间,薄薄的眼皮耷拉着,不悦地瞪视着她。 反正现在也没有外人,这层脸皮撕不撕破都无伤大雅,没必要保持着这层表面关系。 李菲不高兴地瘪了瘪嘴,娇嗔地问:“你怎么不问问我为啥知道呢?” 秦雯阴恻恻地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她再说下去,就会扑过去撕烂她。 不过李菲还真就是这么个不知死活、胆大妄为的“牛犊”,小嘴一张,又开始叭叭:“真不愧是周哥,都快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生龙活虎。” 这楼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秦雯跟了周哥十几年,跟常青树似的,不管周哥的女人怎么流水般地换,就只有秦雯,一直守着自己的位置。 不过这不代表她就是情深义重的那一位了,毕竟,年轻的时候靠脸能守得住的东西,老了却不一定能守得住了。 李菲少女的时候还寂寂无名,但等着她一点点长开,越来越会说话,嗓子越来越甜,风头一时无二,甚至到现在,隐隐有要威胁到她的势头了。 本来秦雯还看不上这个蠢不拉几的小姑娘,但现在自己被警察盯着,想处理她都腾不出手来,不仅要忍受她在自己面前蹦哒,还要担心自己会不会栽跟头。 不过秦雯终究是个比她多吃了几年饭,如今也是个老狐狸,语重心长地说:“小姑娘,你还年轻,少做点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李菲眨巴了一下圆溜溜的杏眼,若有若无地威胁:“如果我不后悔呢?” 秦雯也不再保持笑容了,嘴角垮了下来:“那你……”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电梯恰好到了指定楼层,停了下来。 这时,李菲突然恍然大悟似地啊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之前是说着玩的,周哥在哦。” 电梯门徐徐打开,门外两双皮鞋,再往上看,是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两人正在一边聊天一边等电梯。 秦雯一看到两人便收敛了一身锐气,变得低眉顺眼起来:“周哥,赵总。” “阿雯啊,你来干什么?” 说话的是周洋,虽然是黄种人的长相,但实际上他有四分之一的白种人血统,年轻的时候长得也不赖,不过如今四十多岁了,只剩优越的骨相撑着皮囊,变成了一个模样端正的中年男人。 秦雯作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说:“周哥,我……有点事想和您说。” 虽然两人出身一致,如今也都成了老板,但和周洋不一样,赵崇很喜欢被人叫做赵总。 在赵崇面前,秦雯知道不能说自己被盯了的事,只能想办法将周洋支开,偷偷商量。 不过眼看着周洋打算要同她离开了,李菲却在这时候粘了上去,从包里拿出了一包装了一沓照片的信封:“周哥,您和赵哥上次让我物色的几个孩子我都处理好了,您一边看一边和秦姐聊吧。” 周洋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小姑娘,红玫瑰和蚊子血当然选前者:“可以可以,办得不错,我跟你赵哥挑挑,要不阿雯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秦雯为难地说:“……不好吧。” 她是周洋的人,办的事出了岔子,一定会算到周洋头上,她深知这个看起来儒雅温和的男人,血肉里是怎样烂透的骨头。 一直充当背景板的赵崇开了尊口:“莫不是有什么事,我赵某人不能听?” 秦雯被他那双眼窝深陷的眼睛盯得发怵,不禁退了半步。 赵崇这个人很瘦,一般这个年纪的男人,大多都发了福,大着肚腩,头顶秃得根毛不剩,只有赵崇瘦得像个猴儿,皮贴着骨头,按说他这个地位的人已经是不愁吃喝,但他不论吃什么都长不胖。 据说是因为年轻的时候伤了肠胃,才落下这种毛病,也不知是真是假。 周洋的脸色变冷了许多,淡淡地说:“赵总也不是外人,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眼下的情况,秦雯本想随便找个借口搪塞一下,好巧不巧,李菲又不嫌事大地凑了上来:“周哥,我听说秦姐好像惹了什么人,被找麻烦了……” 秦雯微微低着头,用头发挡住侧脸,警告性地瞪了她一眼,然而李菲只当没看见。 周洋微微皱眉:“樰城有什么人你不能自己解决好?” 李菲还在喋喋不休地煽风点火:“对啊对啊,秦姐,有周哥和赵总给咱们撑腰,惹了那些小人物是不用担心的。” 秦雯总算是发毛了:“闭嘴!” 李菲被吓得往周洋怀里一缩。 “阿雯,你是长辈,别和小孩子计较。” 秦雯稳了稳神色,果断找到了解决方式:“赵总,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儿,主要是我和周哥两人私下的一些'房事',我说出来倒没什么,只是怕赵总不乐意听。” 到底是共事多年的情谊,周洋那点癖好,赵崇心里门儿清,果然就没了兴趣。 “好吧,我去楼下等你。” “多谢赵总。” 见赵崇坐上了下行的电梯,秦雯紧绷地弦总算松了松。 周洋看向她:“好了,到底什么事,说吧。” “等下。”秦雯转而瞥了一眼李菲,“麻烦菲菲自己玩一会儿。” 周洋这次没给李菲撒娇的机会,捏了捏她的臀,下巴冲旁边一抬:“去吧。” 临走前,秦雯转头冲李菲笑了一下,好像再挑衅:看吧,姜还是老的辣。 后者倒没多余的情绪,反而淡然地很,这也让秦雯诧异了一秒。 不过很快,她的诧异就被周洋的话打断了:“好了,快说吧。” 秦雯将周洋从电梯前拉到墙边:“周哥,我被警察盯了。” 啪—— 她的话刚说完,一个耳光就甩了下来,打得她眼冒金星,整个人直接歪到了一边。 周洋拽着她的衣领从地上拽了起来,从脖子以上开始电闪雷鸣,语气恨不得要吃了她:“你再说一遍?” 秦雯知道这男人喜怒无常,却不知道他这么快就发作,一个耳光让她脑瓜子到现在都在嗡嗡作响。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尽量不让自己发抖:“周,周哥,我不是故意的。” 周洋拉着她,力气大得出奇,直接把她往墙面一摔:“你跟了我多久了,居然干得出这种蠢事?” 秦雯被晃得头晕,后脑勺紧接着“咚”的一声撞上墙面,心理和生理双重压迫快叫她喘不来气了:“周哥……周哥,我办事的流程和往常一样,谁知道这次却出了岔子,一定是咱们里面出了内鬼……李菲,对,就是她!” 周洋用力睁着眼睛瞪着她的脸:“李菲?你忘了,她还是你挑的,伺候我伺候的很舒服,你说她是内鬼?你当我周洋这几十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松开秦雯的衣服,转而拽住她的头发,直接拉着她在地上拖行,一边拖着她一边轻声说:“阿雯啊阿雯,你忘了当年的事儿了?” 这一层楼是他们的办公区,零星的几个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心腹,谁见了这一幕都只觉得习以为常。 秦雯被抓着头发,感觉头皮都要被揭开了,身体还在地面上拖来拖去,不时磕碰到什么。 但她丝毫没有想着挣扎,她任由自己被拽着,从办公区拽到走廊,拖过长长地一段路,甚至从李菲面前经过,她都再高昂不起来—— 活着……活着…… 没有脸面也好,什么都好,活下去就好。 作者有话说: 马上要产生交锋,所以这章算是过渡,没有沈哥和孙叔叔,大家不要忘了他们呀 第63章 卷肆•花繁(五) 简陋的会议室,仅仅一张会议长桌就占据了大半空间。沈垣环视了一圈会议桌四周的人,有一些是他熟悉的面孔,有一些他则完全陌生。 会议桌正中央有一张照片,平躺在他们的视野中。 周洋从金属烟盒里抽出一只香烟来,缓缓点燃夹在指尖,他微眯着眼,手指夹着烟在空中点了点,示意桌上的照片:“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什么想法?” 照片的内容是停在某个墙角的车,前挡风玻璃隐隐约约能看出里面有两个人。 乍一看这照片好像令人摸不着头脑,但清楚的人都知道,在这个地方可以将经典时代KTV看得一清二楚。 周洋在位置上坐下,缓缓地说:“据说我的这个小店被警察盯上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原因是什么我想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你们都是跟我时间比较长的人,都明白,做事呢,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干净点——可阿雯虽然做错了事,我还是希望给她一个机会,我会让菲菲来监督她将这事好好的收个尾……” 青灰的烟雾从他的鼻子和嘴里吐出来,最后腾腾上升,在头顶上化开。 很快,有人发出了异议,那是一个地中海的中年男人,他撸了两把头皮,皱着眉头说:“周哥,这事不小,动辄就会连筋带肉把咱们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的事业全部拉垮,要我说,就应该把秦雯换下来,她管事儿这么多年也够了。” 这个地中海大约是这个会议室里资历最老的一位了,说话也有分量,所以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倒是令周洋有些不悦。 周洋一半威胁一半警示道:“刘哥,不是我诚心要保她,阿雯跟我的时间不短,现在正是内忧外患的时候,换下她,再坐上来的……我可不知道是人是鬼。” 被称作刘哥的地中海提议:“要不投票决定好了,在座十二号人,超过半数,咱们就不换人。” 周洋与他对视了一眼,随后将手里的香烟直接碾灭在会议桌上,烫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洞。 “……可以。” 这个房间里,如果说刘哥和周洋资历最老,那么剩下的人里,资历最年轻的应该就是沈垣了。 他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混混坐到这儿,总共花了八年时间,直到最后两年,靠“卖给”陈禹,换来了一席之地。 经过两人的一顿提议,余下的人逐渐开始了窃窃私语,刘哥趁现在看向了没什么存在感的沈垣:“小沈怎么看?” 闻言,沈垣抬起了头,花胳膊斜着支在桌面上,一副懒懒散散、吊儿郎当的样子:“哎呀,刘哥,我看秦姐也只是一时疏忽,处理得不太妥当,我也听说周哥已经教训过了,给个机会将功补过吧。” 果不其然,周洋听到这回答后,多看了他一眼——虽说是步废棋,但好在够蠢。 当然,不屑于沈垣的也大有人在,他刚说完,就有一声嘟囔想起:“切,一个残废小白脸……” “小丁,可别这么说。”刘哥假模假式地劝道,“小沈也是为了咱们牺牲的,这不——把赵颂弄下来了,我们也算能松口气。” “残废小白脸”沈垣似是充耳不闻旁人对他的嘲讽,甚至不影响他之后冲那人客套一笑。 虽然话题偏了那么两秒,但很快就被周洋正了回来。 根据刘哥的提议,所有人纷纷表了态,粗略一点,已然超了半数。 周洋摊开双手:“不好意思了刘哥,看来还是得按我说得来。” 刘哥此时也不再有什么异议,往椅背上一靠,歪着上半身,手就在桌面上把玩着钢笔,一双豆豆眼扫过每个人的脸:“……好吧,但我还是那句话,小心驶得万年船。” 有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其实只有当事者们心里清楚真正的意图。 走出会议室后,沈垣落在人群后面——他得做一个合格的残废。 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周洋悄然走到了他的身边。 “小沈啊,我看陈氏的那位女总经理和陈少的关系似乎没有外界传得那么好?” 沈垣刻意走得很慢:“周哥,他们好不好跟咱们有什么干系,陈氏只有一个儿子,总不能偌大的家产给个女人吧。” 周洋按了按他的肩头:“这倒是,你还是和那个小少爷保持好关系,我们现在正是转型的时候,总不能一辈子都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做事。” 沈垣点头:“我明白,周哥。” 周洋侧着脑袋,将他脸上的坦然仔仔细细看进眼里,似是在考虑什么。很快,他就将手拿开了,别墅的大门就在前方,隐约能见日头正好,湖面波光粼粼。 就在沈垣从门口的保险柜里取自己的手机时,周洋又叫住了他:“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警察,能不能从他那打听到一点东西?” 有时候他该真舍不得把这颗废棋扔了,虽然不顶大用,却时不时又给他带点小惊喜,比如渗透进每个地方。 沈垣背对着他,稍微偏过头:“……那个警察只是一个小警员,也不知道参没参与调查,我回去套套他的话。” 周洋安慰似地说:“放心,等风头过去,黑啤酒会所的门面我还是会给你的。” 沈垣这趟来专门穿得人模狗样,标准的西装三件套,头上抹了厚厚的发胶,并将头发后梳,不过只是这样又过于正经了,所以西装也不好好穿,扣子刻意漏掉两三个不扣,头发也在造型好以后被他抓得乱中有序,一只手五个指头带了三个戒指,最显眼的还是中指上的一条吐着芯子的红眼银蛇。 周洋从他手上上扫过,他记得那戒指是前不久他给沈垣的,如今见他带着,也就放下心来——他偶尔会给一些金银珠宝给卖命的小弟尝尝甜头,沈垣混到这个地位之前,也不过是个小喽喽。 沈垣没有磨蹭,摇了摇手:“走了周哥。” 离开别墅以后,沈垣直接回了家,这几天孙覆洲每天都在市局加班加点的开会、查案,光是当年的两起失踪案,警方要筛查的人就数以百计,许多人都已经很难取得联系,这就更是大大的增加了工作量和工作难度。 不过今天孙覆洲却意外的没有加班。如今正躺在他家的沙发上看新闻。 沈垣一进来,孙覆洲就转过头来,打量了他一眼。 孙覆洲问:“干什么去了?” 沈垣有点庆幸自己回来之前已经收拾好了,没有打扮得像个牛郎一样的出现在他面前:“去医院复查。” “复查穿西装?”不过孙覆洲也不是好唬的,“而且你今天也不是复查的日子吧。” “好吧,告诉你实话。”沈垣到他身边坐下,从西装裤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家里套没了。” “……咳咳。”孙覆洲清了清嗓子,“……这借口,你编花篮呢?一头的发胶味,滚去洗!” 得到特赦的沈垣如释重负,立马躲进了厕所。 电视上的新闻正在放一段采访,接受采访的是个女人,介绍说是省内有名的商人,姓陈。 记者问了一个关于慈善的问题,女人就此侃侃而谈,什么山区什么学校什么基金会……孙覆洲这才发现下面滚动的内容是关于某基金会在山区建学校,而这个女商人正是捐了钱的其中一位知名爱心人士。 正好这时候洗完头发的沈垣从厕所出来 孙覆洲指着电视问他:“这个基金会你是不是跟我提过?” 沈垣将干毛巾丢给他,自己则在他身边坐下:“是啊,孙队记性还不错。” 孙覆洲把毛巾盖在他头上,胡乱揉搓了起来:“那这个女的和陈禹是什么关系?” “他同父异母的姐姐。”沈垣说,“陈氏入股基金会,就是这位签下的合同。” 孙覆洲瘪了瘪嘴:“切,这些大张旗鼓做慈善的都是表面功夫。” 当年他爹还在位时,表面功夫做得最足,连他这位亲儿子都被骗得团团转。 沈垣被后面的男人薅得眼晕,没多会儿就抓住那双手,不让继续了:“行了,还没问你,你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孙覆洲打了个哈欠,收回胳膊:“哦,你不知道,这两天我们在审一个叫刘海的,发现他瞒了我们一些事。”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沈垣的反应,但后者一副并不感兴趣的样子,本来这事儿孙覆洲不应该说,毕竟也算内部消息,但他还是丢出了个饵。 ——虽然意料之中的没上钩。 不上钩的结果就是自己丢的饵,自己还要圆回来:“……算是审出了点东西,所以队长心情好,把我们放回来了。” 沈垣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孙覆洲盯着电视上的新闻,余光却一直注意着他身边的男人。 虽然上次刘海的事以后,警方没有对他或沈垣任何一方采取行动,但疑惑定然是存在的,他们也不知道两人具体的通话内容,但这几天看来,他们并没有任何异动,就像是在……等待。 沈垣敏锐地注意到他的视线:“……看着我干什么?” 孙覆洲说:“我记得你说过苏冉死于'他杀',无非是因为经典时代KTV里的那些腌臜事,可我为什么觉得你想让我查的不是这个?” 沈垣反问:“那还能是什么?” 孙覆洲说:“……是想让我揪出梅灵失踪、李芳雪失踪、苏冉自杀、王琴琴车祸、张佳丽被杀,这一系列事故的真正推手。” 沈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孙队,你高估我了。” 厨房的水壶发出尖锐急促的长啸。 孙覆洲放下盘在沙发上的腿,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 “但愿吧。” 第64章 卷肆•花繁(六) 午后的阳光照得身上暖洋洋的,就像被一大团散发着温热的棉花包裹着一样。 孙覆洲站在空地中央,略微仰起头,手背冲着自己的脸,为眼睛挡下了一小块阳光。 时间跟上了发条似的,不知不觉已经是春天了,太阳也不再那么无能,晒久了还是会有些烤人。 市局盯经典时代KTV已经有一阵儿了,但显然后者警觉得很,一点马脚都没露出来,甚至昨天店里贴出要关门整修的消息。 要搞清楚这个店里到底有什么,他们决定在向领导提交检查申请之前,先进去打探一番。 刘承凛从他身后出来,同样的,警服早已换下,只着一身便服:“设备都带好了吗?” 孙覆洲摸摸前胸口袋里的监听设备和后腰的配枪,又试了试手表上的发信器,确认无误后冲他点了点头。 刘承凛照例叮嘱了他一句:“进去之后安计划行事,这次我们只是去探明内部情况,不要冲动。” 孙覆洲拿手背打了他一下:“行了,话可真多。” 如今KTV被盯了这么久,一点问题没有,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在警方盯上他们以后就停止了动作;要么就是里面是“真干净”——空有一个壳而已。 不管是哪一种,都要等到他们真实探查过后才能确认。 KTV外圈盯梢的警员通过蓝耳耳机传回消息,KTV即将到营业时间,他们可以出发了。 刘承凛回了那边的人,并对孙覆洲说:“走吧,但愿我赶得上接我女儿放学。” 孙覆洲随口就给他泼了盆冷水:“意外可不会跟你打招呼。” 两人坐上车,算是开了个好头——这一路上畅通无阻,红灯都没遇到一个,所以半个小时不到,车子就停在了KTV后面的街边。 孙覆洲先下车跟盯梢的兄弟碰了个面。 据他们所说,KTV刚开始营业不久,此前只进去了一个女人。 孙覆洲叼着烟,斜靠在车顶边:“什么女人?” 警员将记忆中的模样详细地描述出来:“挺漂亮的一个女人,瓜子脸,偏瘦,栗色长卷发,身高一米六五左右,穿着风雨衣,低跟小皮靴,脸色很白,眼圈有点深。”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风雨衣,孙覆洲就觉得这个女人是李菲。 根据他们的调查,李菲这个名字应该是假的,李芳雪的妹妹叫李芳菲,现居国外,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出现在了这儿,孙覆洲之前就怀疑她应该是在KTV内部工作,所以知情,但没想到今天会撞个正着。 他到不担心李菲应该会将他们捅出去,毕竟李菲上次的做的事,看起来她应该更想让这个KTV完蛋。 回到车里,刘承凛正在联系另一边盯梢秦雯的警员们。 自从知道秦雯和李芳雪以及梅灵三人的关系后,他们调查几乎可以确认秦雯便是秦雯雯,警方布控在她周围的眼睛便更紧了,只差一个合适的机会,掌握关键证据。 见孙覆洲回来,刘承凛便说:“他们说秦雯今天呆在店里没有出门,看起来是在养伤。” 前天晚上他们发现本应该在店里的秦雯突然出现在了副食店的后门,走路也变得不利索,几乎是拖着两条腿行走的。 在第二天,她对邻里们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他们便知道秦雯绝对溜走了一段时间。 孙覆洲敷衍了一句:“不在就不在,总不能指望她还出现在KTV里,都可以确认嫌疑了。” 春天的太阳大多只能坚持一个中午,孙覆洲想窗外看去,本来旷日晴空,万里无云,一转眼太阳就已经快有偃旗息鼓的趋势。 他们在外面又观望了一会儿,确定一切都部署好了,两人这才下车。 KTV的大门修得很气派,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不久前侦办张佳丽的案子时,他们没少在附近走访,不过进KTV里调查的是警队里的探员,当时确认张佳丽是在KTV外遇害后便没有再来了。 直到他们察觉KTV的不对劲,为了不打草惊蛇,于是盯了一段时间。 两人都刻意伪装过,乍一看起来和平时的他们大相径庭,说是改头换面也不为过。 刘承凛抛弃了平时那一身正儿八经的正派气质,将自己营造得像一个不入流的混混,鼻梁上架着着一个地摊货“金边”墨镜,进了店内也不取,就时不时拿开一点往外看;孙覆洲也一样,大份量很轻的大金粗链子带了两条在脖子上,看似重得慌,其实明眼人多看两眼就知道是个空心货。 KTV不仅外门气派,大厅也气派,推着旋转门走进去,正中央的地砖做了独特的拼接设计,大概主题是低调奢华有内涵,装修无不透露着浓浓的设计感——虽然很多地方都有些多此一举,大厅的边边角角摆放有郁郁葱葱的各种绿植。 比如前台就是一盆文竹,能看到接待的小姑娘正低头坐在柜台里面。 一见到有客人进来,那个小姑娘就打起了精神——微笑、坐直。 孙覆洲的视线在她的工牌上停留了一秒——文月。 文月从他们笑了笑:“请问二位有什么需要?” 孙覆洲十分刻意地拨开领口,露出大金链子,然后有点大舌头地说:“开个大包。” 他极其自然的演绎着这个新身份,这种行动也不是头一次了,演起来炉火纯青,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讲着脏话时总会想起沈垣,如果把混混都换成他的脸,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不过这么一想,他好像还真没见过沈垣跟个混混似的蹲在马路边,一边抖着腿一边抽着烟,然后时不时对路过的漂亮脸蛋吹口哨,要不就跟一伙混混,堵在黑不溜秋的巷子口教训人…… 孙覆洲稍稍分神的同时,不由自主地学起了沈垣的抽烟姿势——用食指和拇指捏着滤嘴,深深地过肺。 不得不说,格外的装逼。 文月仿佛没看到他做作的动作似的,依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然后根据他的要求弯下腰在电脑前操作了一番,最后递上小票:“麻烦签个字。” 虽然有点奇怪这个规矩,但孙覆洲还是在啧了一声后将烟咬在嘴里,然后趴在吧台上签字。 不过就在他俯下身去签字的时候,却发现小票上有浅浅的字迹,他眉头一动,然后不动声色地签完了自己的名字,再抬起头以后,他看向文月的目光就从轻佻变成了审视。 当然,这个审视的目光只保持了不多会儿,转眼便被他收敛了。 文月从柜台里走出来,为他们引了方向,然后将两只手叠在身前,冲他们微微弯腰:“您的包间在三楼a区41号,每个楼层都会有服务员接引,电梯在那边,请您慢走。” 直到她站到自己面前孙覆洲才发觉这个女孩的娇小,以及看似冷静从容下的紧绷。 好像连头发丝都在跟着颤抖。 两人乘上电梯,孙覆洲抬手按下了五楼的按钮。 刘承凛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问。 ——那个女接待的不对劲他也隐隐有察觉到。 再者说,两人走进来后便已经是暴露在对方面前了,且不说刚刚大厅里的员工中有没有人在注意着他们,现在走进了电梯,摄像头直勾勾地对着他们拍,更是需要谨言慎行。 刘承凛的猜测的确没错,电梯的摄像头后面此时正有两双眼睛窥探着他们。 “他们盯住你不是一天两天了,到现在你还觉得他会保你?” 秦雯站在总控室,一夜苍老的双目紧盯着屏幕上的两张脸,她很熟悉这两个人,市局的刑警,虽然换了身陌生的打扮,但脸换不了。 她的声音很哑,想被掐了喉咙的鸭子:“不保……我又能怎么办……” 警察都到这儿,说明什么? 他们一旦明确地盯上了某人,便不会轻易松口,何况她清楚,自己已经暴露了。 她知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可这一次要不是那个女的突然逃跑了,还恰好跑到他们的人开的旅馆里,她也不会放松警惕直接在旅馆把人杀了。 只是没想到尸体还没来得及处理就有人报警,之后警方的介入一下子让她变得焦头烂额 ……她一直都没想明白,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你可以把他俩杀了。” 秦雯猛地回头,眼里满满当当都是不可置信的诧异与不解:“他们可是警察……” 男人轻描淡写地说:“警察又怎么了,他们也是人,你忘了?你现在还在警方的监视下,是有不在场证明的,他俩是进了KTV失踪,可你又不在KTV,警察要找也是找KTV的麻烦,关你什么事?” 秦雯有点犹豫:“可是他们也盯上了我……” “你大概不认识他俩吧,一个是刑侦队的队长,一个是副队长,最先怀疑你的就是他俩,他们一失踪,警方最先着急的肯定是这里面出了什么事,谁还有功夫管你?” 秦雯细细思索了一番——的确,现在KTV里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都是李菲那个小狐狸精在管,她因为被盯上,暂时被周洋切断了关于KTV的一切权利和联系,所以警察根本查不到她身上。 她捏紧了拳头,手中的烟盒被攥成了麻花。 男人又说:“我费尽心思把你从警察的眼皮底下捞出来,还把他们骗来五楼,你不要告诉我,没胆子做?” 总控室的灯没开,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就是屏幕上散发的悠悠的光。 男人冲屏幕上努了努嘴:“快决定,他们到五楼了。” 秦雯拧过上半身,正好看到他们走出电梯。 活了这么些年,她杀过的人也能凑两桌了,亲自动手的,买凶的,她当施害者早就当习惯了,而且很幸运,她每次都是赢家。 这就好像常年混迹赌桌的赌徒,从没输过,任谁不自负? 这一次和以往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秦雯接过他递来的按钮:“……你为什么帮我?你不是说周哥不打算保我吗?” 男人说:“你是个有能力有胆量的人,在周洋手下不是太过委屈了吗?” 这话就是明摆着挖人墙角的意思。 秦雯微微睁大眼睛:“你原来是……那边的人?” 她在漩涡中心呆了很久,近两年来两方暗中的争执她也清楚,只不过她一向主张周洋一派,与对方的接触也止于表面。 男人一直站在黑暗里,听到她的猜测,有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仿佛留给了她无限猜想的空间。 很快,男人转身,房间里响起木棍戳在地面上发出的“咚咚”声,还有鞋底拖拉地面的次啦声。 第65章 卷肆•花繁(七) 电梯在五楼停下,两扇门缓缓打开,孙覆洲和刘承凛一前一后地走出去。 他俩在电梯里给外界传了消息,外面正“大张旗鼓”地将警队所有警力都集中在市局的消息放出来,而暗中却已经偷偷安排了一小队便衣在附近蛰伏待命。 软底鞋踩上地垫,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如前台那个小姑娘说的一样,每层都有服务员,他们刚从电梯里走出来,一个穿着修身制服的女孩便迎了上来。 孙覆洲明目张胆地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88号房在哪?” 这个服务员的年纪看着不大,顶多刚成年的样子,脸上的妆很浓,粉刷了好几层,这张脸就像用化妆品磨平后又画上五官一样,鼻翼两边甚至有点起皮,还没走进就能闻到身上的香味很重,有点腻得慌。 那些女学生进KTV以后就是做这个吗? 孙覆洲不由得想起张佳丽那一盒子的香水,各色各类混杂在一起,应该也是这种味道。 约是他审视的目光过于明显,这服务员当即愣了愣,紧接着就变得有些手足无措:“呃……这边,请,请跟我来。” 孙覆洲想套套这小姑娘的话,便忽然上手搂住她的肩膀:“小妹妹,你多大了?” 小姑娘除了被他打量时有些局促外,与他对话倒是自如,也不排斥他的动手动脚:“我已经十九了,看您面生,第一次来吗?” 孙覆洲搂她不过装装样子,也没真占便宜,不过语气下流了点:“是啊,要不去陪我们喝一杯怎么样?” 小姑娘在他怀里做作地挣了一下,笑了笑:“别,我来那个了,您的包间有陪您喝酒的姑娘,我今天只能上白班。” 孙覆洲不情愿地唔了一声:“晚班就可以了?” 小姑娘盯着孙覆洲的脸,这种长相不知道比那些大腹便便的老男人好看多少,自然要混个面熟一下:“对啊,我明天才上晚班,今天就是服务生,哥明天再来吧。” 去88房要拐两个弯,在走廊的最里面,很快就到了,门大开着,里面的桌面已经摆好了他点的酒和果盘。 孙覆洲只好“失望”地松开手:“太可惜了,我很喜欢你的。” 小姑娘似是不舍得离开一样贴着他站,嘴上又故作大气地给他建议:“没事的,哥,今天李菲姐来店里了,可以让李菲姐帮忙挑个漂亮的,她比雯姐好说话,还可以带别墅的姐妹来。” 他们当然知道李菲在这儿,更令人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孙覆洲的动作一顿:“什么别墅?” 小姑娘也不是真知道多少,只是逞个嘴能,想要给他留下印象才多说了一点,如今一问,她也答不出所以然了,只能硬着头皮扯:“是另一个地方,钱多,长得漂亮的会去那儿……因为我是刚来,所以还没去过……对了,门边有按钮,按那个就会有人来帮忙点姑娘,可以找他联系李菲姐。” 孙覆洲顺嘴一问:“你不能帮我联系吗?” 小姑娘苦笑了一下:“我们不能联系她,只有签了合同的店员才可以,而且有工作时,也是店员单向联系我们。” 听起来好像这里面的每个职位的分工都很明确,专门的人做专门的事,只要小姐做了服务员,就不能陪酒,甚至她们还不能联系自己的“上司”。 这种单向且不全面的管理体系下,难怪他们先前会查不到什么东西。 小姑娘最后又在孙覆洲面前刷了一遍存在感以后,这才离开。 走进包房以后,孙覆洲一眼就看到了门边有个灯光控制盘,并在右下角发现了一个标注着呼叫的按钮。 孙覆洲抬手按了下去,一转身发现刘承凛已经在沙发上坐下,表面点了一根烟抽着,暗地里却在大腿边的沙发缝中慢慢摸索。 他知道刘承凛在摸有没有监听器——虽然这个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 前台给他们报的是三楼的房间,但单子上却写了五楼的房间,所以他们也理所应当地上来了,并且五楼的服务员也串通好了似的。 如果是前台谎报了的话,原因是什么? 毕竟她大可不必这么做,如果要将他们带到这个房间只用直接报这个房间就行了,偷偷摸摸写下顶多让他产生一些怀疑,甚至这样做他都不一定会来五楼。 除非他们去三楼和五楼并没有区别。 孙覆洲站在桌子旁,开了瓶酒,咕咚咕咚喝了两口,趁抬头的时候迅速环视了一圈包间内的环境——很大,最多能容纳二三十人的样子。 房间里没有窗户,之前在KTV外面转悠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栋建筑的窗户很少,有也是小小的一个,顶多让容纳一个小孩通过。 房间的天花板有射灯和灯球,换气扇就在他们头顶,明面没看到有监控,但不知道有没有隐藏的。 酒液流过嗓子,经过胸口,最后抵达胃部,没多久,胃里便隐隐暖了起来。 刘承凛在沙发缝里没摸到东西,便刻意弄掉骰子,然后弯腰去捡,打算在沙发底和茶几下摸一摸。 然而他一低下头,就看到茶几下面还有可以一块放东西空间,最里面有几盒未拆封的安全套,甚至还有针管。 这东西肯定不是每个房间都有,之前他们调查过张佳丽的同学们聚会的包间,那里和普通KTV一样正常。 所以这个房间很可能没有安监控。 毕竟没有哪个有预谋的凶手,会蠢到给自己留证据。 刘承凛直起身,喊了孙覆洲一声,顺便递了个眼色:“人怎么还没来啊?” 孙覆洲默契地接收到讯息,也骂了一句:“他妈的我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推门而入。 男人一进来就惯会讨好地跟他们打招呼,还自说自话地举杯赔罪:“哎呀,两位哥,楼下耽误了,来晚了一点,怎么就先喝上了,来来来,我敬你们一杯。” 孙覆洲直接拿手里的瓶子,随手跟他碰了一下。 男人豪爽地干完一杯烈酒,给二人递上一块平板:“来,照片都在这里面,两位看看喜欢什么样的。” 孙覆洲接过平板然后就在沙发上一陷,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一水儿的精修自拍或摆拍,大多数年纪不大,却画着一个比一个厚的粉刷墙系列大浓妆,和先前的小服务员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偶尔有两个正常一点的画风又跟未成年似的。 他故意变得很烦躁:“这一个个妆画得你妈都不认识,卸了妆老子不得吐?” 男人连忙摇手:“这些都是在校学生,嫩得出水。” 孙覆洲把相册翻到底也没挑出一个看得上的,还时不时和旁边的刘承凛吐槽一句丑。 最后他把平板摔会男人怀里,不耐烦地提刁钻的要求:“你们这就没更嫩一点的?老子点了这么多酒,不能找点好货?老子看不上破.鞋!” 这么一说,男人就明白了。 他惶恐地解释:“这些学生妹已经很嫩了,大哥您应该也知道,真纯情的雏哪能做这个?” 孙覆洲沉默了两秒,就在男人以为他妥协了以后,他又开口:“不是说菲姐在吗?让她帮忙找两个可以吧。” 此话一出,男人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然后摆出一副为难的神情:“您认识菲姐啊,菲姐今天没来,这样吧,您找在这上面选,我免费赠送你们两杯特调和点心,算是赔罪了。” 孙覆洲犹豫了一下,用询问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刘承凛,后者冲他耸了耸肩,好像在说随便。 “……行吧,不在就算了。”孙覆洲作出一副将就的样子,似是抱怨地说了一句,“老子本来还想去别墅玩玩……” 后面这句孙覆洲是故意说给他和他背后的人听的,是一种试探。 虽然这个做法有点冒险,但他就是要激怒“他们”、挑衅“他们”,毕竟在“他们”看来,现在只有两个不怕死得闯了进来。 单枪匹马能翻出什么花? 大概这也是对方会引他们到这个包间的原因。在他们“打草惊蛇”的时候,对方也在设计他们。 所以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谁会更胜一筹。 孙覆洲在相册里挑了两个看起来最年轻的,男人连连应下就离开了,走之前还带上了门。 男人一走,孙覆洲就拿出手机,已经没有信号了,再看刘承凛,同样如此。 孙覆洲用手机打了一行字:李菲是不是有危险? 刘承凛立马回到:有可能。 他们都看着李菲走进KTV没多久他们就进来了,之前手机有信号的时候,外面并没有传她离开的消息,那就只能说明男人在撒谎了。 为什么撒谎? 现在李菲又在哪? 孙覆洲猜想她会被牵扯进来,多半是她和自己传递信息被发现了——那结果就有点不堪设想了,他们现在无法保证不知所踪的李菲的安全。 除非…… 他正思索着,忽然觉得有些头疼胸闷。 糟糕! 孙覆洲心中警铃大作。 他没想到对方的动作会这么迫不及待。此时旁边的刘承凛也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 孙覆洲立马跑去门口,但是门已经锁上了,再加上这扇门具有很好隔音效果,只是看着就很厚重——唯一的出口被堵死。 这才多长时间,两人已经能感觉到室内的氧气逐渐变稀薄了。 不出意料的话,排风扇也无法运作。 怕不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第66章 卷肆•花繁(八) 觥筹交错之间,谈笑风生之外,这是欲壑难填的名利场,也是真实人间。 形似杏叶的实木大门,由两个成年男侍者缓慢将它推开。 最后一位客人姗姗来迟,从穿着性感的女侍者的托盘里,端下一个流光溢彩的高脚杯,酒液摇晃,晃出了边界。 等候多时的男人见他逐渐走近,远远地便说:“你来得太晚了。” 语气不咸不淡,但品韵之后便能察觉话里的责备与警告。 沈垣将已经磨损严重的手杖往上一提,抓着杖身重重地敲了敲自己的腿:“都怪我腿脚不方便,我给周哥赔罪。” 赔罪就要有赔罪的样子,不管多烈的酒,都要一口喝完。 周洋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些,意思意思地抿了一口酒:“一个人来的?陈少爷呢?” 沈垣朝宴会最热闹的那部分看过去,视线在那三五成群的“精英”身上掠过:“他接了陈氏在樰城新开的项目,这不,陈氏先前在国内试水了这么久,现在算是正事进驻内地市场了……更何况,这里是他姐姐的主场,也就不愿意来了。” 周洋淡淡地嗯了一声,正好侍者路过,便放下了酒杯,换了一杯颜色相近的饮料。 他端着饮料像是解释又像是抱怨地说:“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差,前不久肝也出了点小毛病。” 沈垣心想,四十多岁的人了,可不是身体越来越差? “周哥正值壮年,说这话干什么?” 忽然,一个声音出现在背后,并说了他想说的话。 沈垣回过头,立马拄着手杖往旁边退了几步:“赵总。” 赵崇依旧是一副干瘪的模样,手里的酒杯已经空了:“你是那个……陈少的男朋友?真是一表人才,也就这种才受欢迎。” 他并不是第一次见沈垣,更不是因为不知道沈垣的名字才这么称呼他,相反的,他们打过很多次交道了。 这只是在明目张胆地贬低他。 他也知道,再怎么贬低,沈垣都得受着。 沈垣笑着跟他打交道:“赵总好记性。” “之前我表弟真是给你添麻烦了。”赵崇任由沈垣帮自己换下空杯子,“你这腿……没什么事吧。” 沈垣说:“没什么大事儿。”顶多是废了。 这时,周洋总算肯替他解围一句:“赵总,这么说就不好了,怎么着也是替我们做事,要我说当初就不应该答应拿那批货,还好小沈办事利索,只赔了一个赵颂。” 赵崇将脑袋转向周洋,沈垣看他那皮“贴着”骨头的脖子,总害怕上面的头会自己掉下来。 “有钱不赚王八蛋啊,周哥,这年头,挣钱多难?”赵崇那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再说,小沈最近不是和警察走得挺近的?通一通关系不是轻而易举?” 他眸色阴鸷地盯着沈垣,企图能让目光化成刀子,一下一下地扎在这人身上。 周洋没上这挑拨离间的当,只说:“我可跟那群人聊不到一起去。” 赵崇知道他嘴里的“那群人”指的是谁,便不予置评地笑了笑,权当应和。 • 某个封闭的KTV包间里,孙覆洲和刘承凛都坐在沙发上,桌面的酒瓶纹丝不动,但酒液却洒了一满桌,连地上都不例外。 孙覆洲脚一抬,一块湿答答的布料被他用脚尖勾到旁边。 他们已经在这里困了将近一个小时。 在这之前,被人封闭的包间里,排风口突然往房间里释放起了高浓度的一氧化碳,两个人没有察觉,于是没多久就开始头晕脑胀,险些直接交代在这。 但就在这时,换气口又自动切换了排气模式。 所以现在,他们正在缓和吸入一氧化碳所带来的一些不良身体反应。 最初的时候,孙覆洲感觉四肢百骸就跟散了架似的,弯个手指就跟上面挂了桶水一样费劲,直到刚才开始逐渐恢复了力气,但头晕胸闷的症状依然明显。 毕竟不是在室外透气,虽然换气口及时将室内的一氧化碳给排了出去,但这毕竟还是个密闭的空间。 孙覆洲半躺在沙发上,脑子里由混沌逐渐清明,从案子的最初想到如今的场景。 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他们是怎么杀掉张佳丽……” 刘承凛恢复得快一些,已经强打起精神了,一下子没听清听到他的低语:“……你说什么?” “我说……”孙覆洲将声音提高了一点,“张佳丽……当时先排查了她的人际关系,分析凶手作案动机,虽然现在大概能确定就是秦雯了,但她怎么杀的人?” 门窗没有遭到破坏的痕迹,房间也没有打斗,脚印倒是有好多个,但那都是警察到达现场前,旅馆里面和外面的无关民众的,有用的脚印也都破坏干净了。 监控没看到任何人进出过她的房间。 刘承凛说:“你现在想这个是不是晚了点?” 先不说嫌犯都确认了,明明他们现在的处境更为紧迫。 孙覆洲用力晃了晃脑袋:“晚什么?李芳雪是失踪,早就被判定死亡了,王琴琴是意外车祸,要让秦雯一点一点认罪,最好的办法还是在张佳丽的案子上。” 刘承凛看向茶几,幸好他们在那下面找到了监听器,并用酒给它浇坏了,不然刚刚一个小时,他们俩只能一直沉默:“但我觉得现在更要紧的是我们怎么出去?” 现在他们和外界无法联系,要是一直在这个角落的房间,饿死也很亏啊。 孙覆洲倒不担心这个问题:“会有人救我们的,大不了我们拿两把枪把门破开。” 当本来要置他们于死地的毒气放到一半不放了的时候,他就知道肯定死不了了。 刘承凛望着那扇黑漆漆的门,上面有一个小窗户,已经被他们开枪打碎了。 他顺嘴问:“谁啊?” 他话音刚落,久久无人的问津的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孙覆洲离门口更近,能够直接看清那人的脸——是一楼接待的那个小女孩儿文月。 文月明显是爬楼梯偷跑上来的,累地满头大汗,汗珠直接滑到鼻尖上悬着。 跑过来她看了一眼门口的碎玻璃,当即跳开了一小步,然后拉着门把手,使劲拽了两下:“……这门怎么开啊……呜呜……我打不开……怎么办…怎么办……” 刘承凛安抚道:“别急慢慢来。” 和孙覆洲一开口的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语气不同,刘承凛一向是可靠的,他的话很快就安抚下了文月的情绪。 文月一边抽噎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把钥匙往锁眼里又捅了一遍,朝另一个方向扭去:“你们……你们快出来,我找不到菲姐,刚刚他们走了,估计菲姐被他们带走了…呜呜…菲姐死定了……” 她拉门的声音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急,跟撞在心上似的。 孙覆洲顾不上眼睛还花着,踉跄着爬起来:“秦雯疯了吗!” 这些人一个个的都是什么反社会人格,关起门杀他们俩羊入虎穴的警察已经够丧心病狂了,还要把同伙……不对,现在已经不是同伙了,秦雯是真的下死手了。 难道李菲已经暴露了? 不应该啊,李菲只给他们传了一次消息,而警方盯上秦雯不是一天两天了,理应只是怀疑,况且李菲今天敢来,说明她认为秦雯还没有怀疑到她头上,或者说料定秦雯不会动她…… 除非她是故意的。 “咣”的一声,门被文月一下子推开,并直接撞到了墙上发出巨响。 孙覆洲拽住她问:“谁让你做这些的?” 李菲吗?仅凭她一个人,布了这个局? 可她怎么会知道她的对头什么时候动手,又是以什么方式动手,最关键的是,警方这次的行动,她怎么预知? 将他们引到可以完美实施毒杀的包房这一步,可是从他们踏进KTV就开始有的动作。 文月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小高跟直接踩上了门口的碎玻璃上,咯吱咯吱地响。 文月颤抖着牙齿,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尖:“菲姐,菲姐……让我做的……” 不知道是搪塞还是实话。 刘承凛走过来拉下他的手:“先不说这个,出去联系增援。” 然后他又对文月说:“你先冷静一下,你知道谁带走的李菲吗?有几个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文月做了几个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冷静,但依然还会抽噎:“我没看到人被带走,因为领导突然说今天关门不营业了,然后让大家都从侧门走,正门从里面锁了,我躲在储物间里等人走光了,才找到钥匙爬上来,中途联系不上菲姐,所以我才想她是被人带走了……” 刘承凛去了另一边联系增援,只剩孙覆洲和她交流:“所以她还是有可能在这里,对吗?” 文月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会在KTV里吗? 秦雯已经对他们下死手了,没理由会放过有可能背叛了她的李菲,李菲要是死在这,免不了又给了警方查KTV的机会,所以就算走也要带走秘密处理掉吧…… 不仅文月会这么想,他也会。 “增援马上就到,守在外面的兄弟正在跟秦雯的车,留了两个人,正在想办法进来。”刘承凛走了过来,难得吐槽一次,“这楼做得跟牢房一样,能进来的地方都锁了,现在正在申请搜查令,估计一时半会还出不去……” 孙覆洲望向身后差点要了他的命的包房,然后又转而看向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 “那就去找找李菲吧,但愿不会是一具尸体。” 第67章 卷肆•花繁(九) “对不起孙副,人我们跟丢了,秦雯的车开到了北聊区以后,便甩开了我们。” 离开五楼以后,孙覆洲等人很快就成功和外面的警员取得了联系。 几个人将楼梯踩得噔噔响。 “往哪个方向去了?” “往北,上了朝阳大道以后跟丢的。” 上了朝阳大道以后只能继续往北面走,然而那个地方再往北便是郊区水库附近。 孙覆洲倏地想起了赵颂的那个林场和仓库。 自从赵颂精神失常之后,很快被强制送入了精神病院,因为贩毒等罪名,法院判决没收了其名下全部个人财产,其中那间林场包括仓库都在不久前被法院拍卖给了一个不知名的商人。 后续的事宜他也没怎么关注。 耳机那边的人说:“他们之前一直在市区兜圈子,我们不清楚车里的情况,所以不敢靠太近,一直到下班高峰期,路上的车流量一下子增多,他们就趁机甩开了我们。” 孙覆洲微微叹气,和刘承凛对视了一眼:“……你们先联系一下交管局,查查道路监控。” “好的。” 挂电话时,他们刚好走出安全通道。 文月带着他们往右走,步伐很匆忙:“41号房间是一个小包间,我刚来一个月,所以也没去过……哎,40号……怎么没了?” 他们出了电梯沿着走廊,拐了两次弯,然而包房的号码一直到40号就没有了。 ……不存在的41号包房。 这栋建筑里此时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楼里空空荡荡,也没有电源照明,虽然环境并没有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但也能见度不高,配合此时的情景,颇为瘆人。 文月哆哆嗦嗦地指着面前的墙,心里防线逐渐崩溃:“……是让我说41号包房啊。” 孙覆洲下意识皱了皱眉,总觉得哪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上来,只好先解决眼前的疑惑:“你确定没有听错?” 文月蹙眉摇头:“当然没有,我之前一直负责一二楼的包间,三楼没来过,所以确认了好几遍!” 说话间,刘承凛不声不响地从他们两人之间穿过,伸手推开了40号包房的门并走了进去。 孙覆洲见状也抬脚跟了进去:“算了……进去看看吧……” 小包和大包的区别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房间面积缩水了一半,房间里只有一个茶几,沙发靠墙围着茶几,上面顶多挤七八个人。 站在门口手电一开,角角落落都照亮了。 从表面看来,什么痕迹都没有。 三个人在房间里散开。 根据在五楼的经验,孙覆洲直接走到茶几附近蹲下,伸手往抽屉里摸——空的。 瞎摸了一会,他半蹲着直起上身,发现另外两人也是如此——这个包间实在太小了,又因为没有使用过,房里十分干净,是在没什么了找的。 刘承凛现在点歌台旁边,回头问他:“看来不是这个房间。” 不像有人进来过。 说着说着,他又踱步出去看了一眼,这个包间已经是最里面一间,旁边只有一堵墙。 单膝跪地的时间有些长,回过神后,膝盖处已经有些隐隐作痛,于是孙覆洲扶着沙发边,支起那只腿揉了揉膝盖。 ——下一秒,他就在膝盖上摸到了一点点颗粒物,手感就像是沙子和灰土。 他下意识以为裤子上沾到的是灰,便用手指捻了捻,双眼还盯着刘承凛一边打电话一边在门里门外进进出出。 刘承凛正在跟外面的警员联系:“……你们找到办法进来了吗?”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刘承凛眉心中间几道沟愈来愈深。 孙覆洲手上还在一下一下揉捻着,忽然,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他看向文月:“KTV前一天关门之前应该会打扫所有的包间吧?” 文月不明所以地点头:“对啊。” 孙覆洲又问:“那今天除了我们,没有别的客人了吧?” 文月说:“没有,本来今天不营业的,因为店里马上要整改,而且很多员工都早就被辞了,只是昨天菲姐临时通知今天营业,所以来上班的也只有几个姐妹。” 孙覆洲立马唤了一声门口的刘承凛:“老刘,过来。” 刘承凛那边的电话还没挂,便拿着手机走了过来:“怎么了?” 孙覆洲伸出手,指尖上有一点点土渣:“打扫完以后地面应该是干净的,没道理有这个,我觉得还是有人进来过。” 他说完,便又趴了下去,地板上的土渣很少,再加上地板的颜色很深,若不是无意中沾在了他的裤子上,根本发现不了。 然后他又想到了什么,突然窜了起来跑到门口。 “……好,你们抓紧时间,我们在三楼。”刘承凛挂了电话,又看向孙覆洲,“……能说明什么?” 门外的走廊上铺有地毯,他蹲在门里,然后在门口的那块地毯上摸索,门口的深色地毯有很多来往的痕迹,他便往旁边的墙边摸去,很快,他在墙角下看到了一个高跟鞋鞋跟凹印,旁边还有一个被踩灭了的烟蒂。 就是一面光秃秃的墙,实在没什么风景可言,对着一堵墙抽烟,这举动他不得不产生怀疑。 他在烟蒂上发现了一点红色,像是沾到的唇彩。 孙覆洲举着那枚烟蒂回头说:“我记得李菲就是穿着细跟高跟鞋,所以她是站在这儿抽了一根烟?” 他大约能想象到李菲踩着难以驾驭的高跟鞋,面对着光秃秃的墙抽了根烟,而且一动没动,就像在等什么…… 刘承凛和文月都围了过来。 刘承凛在旁边的的地毯上发现了一片灌木叶子,同样旁边的地毯上也有一点土渣。 孙覆洲凑过来瞄了一眼,很快就说出自己的判断:“我猜叶子和土应该是秦雯带来的。” “怎么说?” “之前我们并不知道秦雯逃出来了,她肯定要避着我们的人进来,翻灌木丛走小道。” 刘承凛接了下一句:“所以秦雯是因为看到李菲在这儿抽烟,怀疑她干了什么,所以也在这徘徊了?” 孙覆洲伸出拳头锤了他一下:“可以啊,还是有点默契的。” 他回过头,走廊的另一头有一个监控正对着这里拍。 人类的眼睛与他们制造出的电子眼对视,谁也看不透谁。 41号包房…… 孙覆洲看了一眼面前的墙——李菲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在这里抽烟,只留下一个背影给监控后的秦雯? 另外两人也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我知道了!”孙覆洲盯得出神,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四十一号房间……监控室在哪?” 文月茫然地啊了一声:“就在这层,电梯左边的走廊过去。” 孙覆洲有些忐忑地跟着文月往监控室走去,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他还真有点好奇接下来的事了。 路过电梯时,他发现电梯门口有个很明显的脚印,脚尖正冲着左边的走廊,印证了他的想法。 孙覆洲匆匆扫了一眼,继而走向监控室。 文月在一扇门前停下:“到了。” 监控室的门就是普通的木门,但是上了锁。三个人齐刷刷地堵在门口,对着这扇门干瞪眼。 刘承凛提醒他:“门锁了。” 孙覆洲斜了他一眼:“我知道!” 不用想都知道,秦雯肯定不会留监控室任他们进出。 所以他开始在监控室的门缝、地缝里摸索…… “靠,还真他妈有!” 孙覆洲手里躺着一把银色的钥匙,就藏在地垫与墙脚的夹缝里。 他用这把钥匙开监控室的门——开了。 刘承凛看他这顿操作,由衷地佩服:“可以啊,孙大圣。” 很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叫他了,孙覆洲一下子还不好意思起来:“基本操作,基本操作……” 监控室里一片漆黑,但屏幕有幽幽的光,KTV里大部分电源都停用了,只有监控还在运作。 孙覆洲走到控制台:“怎么操作?” 刘承凛站在他旁边:“外面的兄弟说,秦雯的车是从旁边的地下停车场出去的,没走正门,就看离停车场最近的那个门的监控。” 孙覆洲根据他说的进行操作,然而监控的视频应该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传到了某个地方,然后最新的视频会将旧的覆盖,但如果想要回调需要使用权限。 这时,门外传来男人的声音:“刘队,孙副!” 带队的是李儒,邱云在KTV外接应。 孙覆洲看到李儒,低迷的神色一下子扬了起来:“你来的正好,带设备了吗?” “没带全。”李儒走进来,“怎么了?” 孙覆洲指了指面前:“调取监控。” 李儒挤进来:“这容易。” 这个监控室里的设备其实很齐全,不过都有使用权限,李儒得挨个进行操作。 李儒埋着头说:“我只能把云端的监控视频导进u盘,等回到市局再分析。” 监控室里只剩噼里啪啦地按键声,孙覆洲走到门口,点了根烟抽,烟雾弥散在眼前,熏得眼睛有些酸涩。 他的手机不在身上,可他现在就很想着给沈垣打个电话——之前他在五楼,从察觉身体有些异样到真正头疼胸闷,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再加上头疼,在某个瞬间,自己就好像真的接近了死亡。 如果他和沈垣说自己差点死了,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反正沈垣要是这么对他说,他肯定会回答:那你这不是没死呢吗? 他不会关心,不会安抚。 现在想来,他没有向对方表达过自己的感情,最开始自己明明挺坚定的,可沈垣那么撩了两下,就不行了,总结下来还真是草率。 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对沈垣的感情深不深,只知道自己现在很想和他说说话。 仿佛现在不说,以后就没得说了一样。 “滴——滴——” 就在他神游时,监控室里传来了怪异的“滴滴”声。 因为刘承凛和跟着李儒上来的另一个警员刚才将文月送下楼,此时的三楼只剩他和李儒。 “跑啊!” 紧接着,监控室里传来李儒的大叫,唤醒了呆愣的孙覆洲。 “滴滴滴滴——” 孙覆洲刚站起来,因为蹲久了,腿脚有些酸,迈不开步子,下一秒李儒冲出了监控室,并拽上了他。 “轰——” 刚走出KTV的刘承凛等人,突然被一声爆炸给背后剧烈的地动山摇惊醒,脚步顿住,不约而同地回头。 只见背后的那栋建筑,三楼的某个角落,一瞬间火光冲天,黑烟袅袅,大大小小的石块扑扑簌簌地往下落,周围的路人纷纷尖叫着避开。 所幸旁边没有挨着居民楼,但旁边的人行道还是收到了波及,几个路人不幸被砸伤。 于是几个警员立刻赶去处理,剩下的所有人都盯着那个炸开的缺口,心却在一瞬间揪了起来。 第68章 卷肆•花繁(十) 刺目的红灯不知道亮了多久,只觉得时间长到每一秒都在回溯,坚硬的地面快要被来来回回的脚步踩塌了似的,每一个步子都让他觉得地面在颤动。 就像爆炸发生的那一瞬间。 水泥建筑像肉体一样脆弱不堪,眨眼之间土崩瓦解、支离破碎,所有都在他眼前坍塌。 一个警员气喘吁吁地从一楼跑上来,满头大汗:“刘队,我把药箱拿来了,那起爆炸虽然没有死亡人员,但伤者还是挺多的,这家医院都挤爆了!” 刘承凛从他手里接过药箱,回头担忧地看了一眼墙边的孙覆洲:“伤得不算重,我先帮他处理一下外伤。” 警员也担心地望了一眼他身后:“孙大爷他……没事吧?” 从人醒过来到现在,天都黑了,一动不动坐在那,整个人就像僵直了,拉他去做检查也没反应,明明都失神成这样了,反抗起来却是十个人都压不住他。 让医生给扎个镇定剂,他倒好,反手撂倒压制他的警员,还把镇定剂扎给了医生。 也就今天,局里的同事们才想起来这位孙副的爱好是散打——最高荣誉是全省散打冠军,全国比赛因为拿了省冠军摆庆功宴,喝多了没去。 警员虽然平时跟这位副队没混多熟,但此时不免还是唏嘘。 最终警员没忍住,步伐沉重地走过去,拿出自己佩戴了多年的十字架小心翼翼地给孙覆洲带上:“孙副,带着这个祈祷,肯定能活下来。” 孙覆洲似是没知觉地抬了抬头,但他柔软的颈椎实在撑不起来了,到最后他都没能看到这个警员的脸。 依旧是沉默,半晌,他才后知后觉地握上那枚银十字架,只是一个紧握的动作,却感觉全身都在用力,仿佛要把那枚十字架裹进手心的肉里。 刘承凛在他旁边叹气,无奈之下出言打发走了警员:“你还是去忙你的吧,这里我来。” 警员点点头,年轻的脸上充满了朝气,刘承凛记得,他也是今年新入队的警员之一,刚从部队出来的小年轻。 “你的伤口要处理……哦,我忘了……”刘承凛把药箱在他旁边放下,“你听不见。” 孙覆洲受爆炸波及,导致爆炸性失聪,医生的初步诊断是暂时性的,不过这个暂时到底是多久,医生也说不准。 还没做具体检查,医生就被镇定剂扎了。 刘承凛在他旁边坐下的动静,不知道有没有被察觉到。 孙覆洲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手里紧攥着那个十字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满手血污都无法掩盖的苍白。 刘承凛伸手拽他的胳膊,起初纹丝不动,双方似是较劲地对峙了一会儿,最后以刘承凛松手而结束。 孙覆洲偏过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到最后都没有发出声音。 只有一双赤红的眼睛瞪着他。 仿佛一座即将要喷薄的火山却被堵住了洞口,那些无法宣泄的剧烈的、滚烫的,无处不再折磨他。 “山上的山花开哎~~我才到山上来~~” 就在两人相顾无言,静默的时候,孙覆洲的手机响了起来。 孙覆洲听不到,但他能感觉到手机在振动。 就在刘承凛要提醒他是,他已经曲着胳膊把手机从外套的里口袋拿了出来,屏幕上闪烁着“沈哥哥”三个字。 刘承凛扫了一眼没说话。 孙覆洲犹豫了很久,就像是等它自己挂断,但它一直亮着,最终他还是没忍住,按了接听键。 手机被他放在耳边。 “孙……孙队。”沈垣没料到电话会接通,有些惊讶,“你还好吗?”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沈垣表情有些凝重,“出什么事了吗?” ……还是沉默。 沈垣开始怀疑电话那头到底是不是孙覆洲:“孙队,你在听吗,说句话好不好,你……” 孙覆洲用低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低语了一声:“沈垣。” 听到他的声音,尽管声音里全是不对劲,但沈垣还莫名松了一口气:“嗯,我在呢。” ……他多想一直都在啊,尤其是发生爆炸的时候,他怎么把孙队一个人丢在那了呢? 可惜孙覆洲听不见。 尽管他把手机放在耳边,但不管贴的多近,他都听不到沈垣的声音。 “孙覆洲,孙覆洲!松手!”刘承凛见他把手机话筒一直贴着耳朵,但手机的一角一直在挤压他脸上的伤口,本已经凝固的伤口,此时变得血肉模糊。 孙覆洲的手机最后还是被刘承凛拽了过去,通话还在继续,沈垣在电话那头听到了刘承凛喊的那几声,此时也无法淡定了。 尽管孙覆洲听不见,但刘承凛还是走远了几步:“喂,沈垣吗?” 沈垣嗯了一声:“是……刘队吗?” “是我。”刘承凛回头看了孙覆洲一眼,见他没有异样这才稍稍放心,“他……出了点事,暂时听不见了。” 沈垣沉默了两秒,再次开口时声音便有点哑了:“好,我知道了。” “那……” 本来刘承凛想说让他过来带走孙覆洲,但沈垣紧接着就打断了他的话。 “麻烦刘队将他送回来了。” 沈垣倚着窗台,烟灰洋洋洒洒的抖落在窗沿上,旁边,在花盆的土壤里,高低不平地插满了烟头,他手里是这包烟的倒数第二根,烟盒里还剩最后一根倒插烟。 他手里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花盆里没有空隙了,他直接用指腹碾灭,烟头随着烟灰和散落的烟草从空中坠落,最后砸在楼下的蓝色塑料棚上。 不远处,漆黑无人的街道倏忽间落进了一束灯光。 一辆车渐渐驶进来,最后停在楼下。 是刘承凛的车。 车灯一直没有熄灭,刘承凛和孙覆洲一前一后下车,没过多久,刘承凛就回到了车上,孙覆洲也拖沓着步子往小区里面走。 等到孙覆洲的身影消失不见,沈垣也随即离开了窗台边,走到电视机旁的柜子前,找出了医药箱。 他知道,孙覆洲的状态肯定不会乖乖处理伤口,必须先拿出来备着。 很快,门外传来脚步声。 沈垣过去开了门,孙覆洲正站在两扇门中间,似乎在犹豫。 不过见他开了门,孙覆洲也就向他走来。 沈垣就像不知道他失聪了一样,在他进来后说:“我给你留了晚饭,刚给你热过了,你等等。” 孙覆洲背对着他,没听见也没看见,沉默地在沙发上坐下。 沈垣从厨房端出热好的饭菜,在茶几上排开,尽管是热过一次,但香味和色泽都很诱人。 他从药箱里找出纱布和伤药,在孙覆洲旁边坐了下来——孙覆洲脸上的伤口已经止了血,但没有处理,所以从耳边一直到脖子上,全是血。 “你怎么这么对自己,我得多心疼啊?”沈垣开玩笑似的说,“你在用苦肉计吗?” 孙覆洲理所应当没有回答,扒了两口米饭,几乎没有咀嚼就咽了下去。 沈垣将他脸上和脖子上的血污都擦干净了,然后贴上了纱布。 孙覆洲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筷子,然后他侧过头看向沈垣,后者还在帮他处理伤口,他头一偏,沈垣的手也跟着挪了过去。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好像马上就可以接个吻也毫不不违和。 他闻到沈垣身上的烟味,浓郁到掩盖了他身上的冷香。 沈垣只停了一秒,又继续手上的动作:“怎么了。” “我……我听不见了。” 孙覆洲一说话,就觉得嗓子扯得疼,不过这也正常,他在爆炸现场把嗓子吼坏了,所以声音听起来就像个公鸭嗓,还是消音的那种。 沈垣用比较慢的语速说:“我不嫌弃你。” 孙覆洲将他的口型看得一清二楚,但他没开玩笑的力气。 沈垣和他安静地对视了一秒,然后把烟盒里最后那根倒插烟递到了他面前:“抽根烟。” 孙覆洲把烟咬在了嘴里,沈垣替他点燃。 有了尼古丁的浸润,好像他脑内的神经逐渐放松了下来,他的后脑勺枕在沙发靠背上。 他吸得每一口烟都很用力,一大团一大团的烟雾,散都散不开,蒙在他眼睛上。 孙覆洲呢喃道:“我真的不想当警察啊……” 沈垣收拾药箱离开,回来时却绕到了沙发后面。 “不行,你应该站在那个位置上的。” 可惜,这话他听不见。 沈垣伸手从背后环住他的脖子,下巴亲昵地在他头顶蹭了蹭。 孙覆洲好像很享受地闭上眼,但他知道,自己心里的挣扎。 “真的,我不做警察了,什么正义的执行者,谁他妈爱当谁当。” 这大概是他这么久说的最有力气的一句话了。 沈垣的手起先是在喉结处打着圈圈,渐渐地,手指往下滑,到了领口处,嶙峋的锁骨在皮肉下打滑。 他吻了吻孙覆洲的伤口:“做吧。” 孙覆洲隔着布料按住他摸索在他胸膛的手说:“……及时止损。” 不只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及时止损大概是“逃避”最好听的一种说辞了。 沈垣当做没听到,张嘴啃完上那段硌人的骨头:“算了,直接做。” 锁骨上有血,浓郁的铁锈味从他的舌尖传来,直接引来他更贪婪的吮吸。 身上衣服满是灰土,有一个小小的缺口,沈垣直接动手将它撕开,剥离他的身体,颈部跳动的脉搏让他能感觉到这个人的生命依然鲜活。 孙覆洲吸了最后一口烟,还没吐出来,沈垣的唇便覆盖上来,将他嘴里的烟引渡到自己的嘴里、肺里、身体里。 孙覆洲的上身被他的双臂禁锢在沙发上,指尖的烟便直接被他揉灭在了手心。 沈垣从他的唇上离开,稍稍拉开了一点点距离,诚恳且悔恨地向他道歉: “对不起啊。” 啪嗒—— 一滴眼泪落到孙覆洲的脸上,然后又顺势滑进他的唇角。 咸到发苦,苦得他都快哭了。 第69章 卷肆•花繁(十一) 整整一夜,直到即将天光大亮的时候,卧室的窗户能清晰的看见天边的鱼肚白,两个人才算真正休息下来。 沈垣去了浴室洗澡,卧室里只有孙覆洲一个人,仰面大字状躺在的床上,床单被套都是新换的,有好闻的皂香。 孙覆洲的手摸上自己的锁骨,上面一直有细细密密的刺痛感。 沈垣和他做的时候喜欢压着他,用相拥的姿势,最好是拖着他坐在怀里,沈垣就能刚好把脸埋在脖颈附近——为的就是要孙覆洲把自己最薄弱的地方袒露出来。 所以每次做完他身上总会多几个牙印。 而他压着沈垣的时候则相反,他“不喜欢”看到沈垣的脸,或者说他怕在这个时候露怯,所以总从背面进入。 沈垣的背有一些凹凸不平的疤,他喜欢一边数那些疤一边摸他的肋条骨。 一个两个疤……一条两条骨…… 孙覆洲望着窗外一点点亮堂起来的天空神游,连沈垣在他身边坐下都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沈垣说:“睡一会儿,起来之后去医院吧。” 孙覆洲盯着他的脸,沈垣和他说话时会很慢,基本能从口型上分辨出他说的内容。 其实他昨天在医院昏迷的时候已经做了基础检查,只是醒来不愿意配合治疗。 要不是最后李儒推他的那一把,两人应该都会被埋在石堆下,所以他只是聋了还真算不上伤。 “现在就去吧。”孙覆洲忽然说,“李儒的手术昨晚就做完了,我想去看看情况。” 沈垣揉搓着他的手指,医院里的情况他其实已经知道了,所以他在犹豫要不要答应——就怕孙覆洲去了承受不住。 孙覆洲撑着上半身坐起来:“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两人一下子高度平等了,孙覆洲光着屁股下床,在沈垣的衣柜里翻找了一会儿,挑了套条纹毛衣配黑色长裤,两人身高接近,不过沈垣比他瘦点。 沈垣也翻身下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旁边,伸手掰过他的脸,一边揉着他的耳朵一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去可以,配合治疗。” 孙覆洲见他卖力做口型的样子有些失笑,但又实在笑得像哭一样难看——他都奔三的人,连配合治疗这种事都有人不放心,得多没用? 最后两人有商有量地决定好了,先去做个深度检查再去看望李儒。 “顺便我的腿也要复查。” 沈垣上手帮他拉卡住的扣子,孙覆洲就闲出手帮他扣皮带。 等到孙覆洲抬起头看向他,眼睛里波澜不惊,丝毫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沈垣这才反应过来,他现在听不见。 孙覆洲一边蹲下帮他绑鞋带,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想吃楼下的白菜包子,你喝点牛奶吧,长骨头……” 沈垣揉了一把他的头顶——短短的,有些扎——看起来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的情绪调整过来了,就好像从没被影响一样。 去医院之前,他们在楼下解决了早餐。 包子铺的大娘是孙覆洲从刚搬来樰城就认识了的,店里的包子做得皮薄馅大,但她还有个特点,就是说话嗓门很大,比她们家包子的香味传得还远。 一见到孙覆洲和沈垣,大娘就热情地招呼他们,大娘的儿子刚进部队放大头兵,知道孙覆洲是警察后每次都会多给他送一个包子或者鸡蛋。 大娘笑呵呵地说:“多吃点,你们干这行费力气。” 她每次都会说这句话,所以尽管听不见,孙覆洲照样应个好就行了。 他们结账时,大娘在和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孩唠嗑,用很大的声音说着督促鼓励的话,弄得学生都有些不好意思地抓耳挠腮了。 直到沈垣走出了包子铺一段距离,还是忍不住回了一次头,而那个大娘刚好此时面向他,紧接着就向他招了招手。 心里一暖。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在专心啃包子的孙覆洲。 这片天空下,每个人都沐浴着同样温暖的阳光,他仅仅是蹭了一点,就觉得美好的不得了。 从家到李儒所在的医院,一定会路过经典时代KTV,经过一夜,路面已经被清扫,但那栋建筑还以一种绝望的姿势伫立在那。 但孙覆洲没往那看一眼,连余光都未曾光顾。 昨天的事情历历在目,他甚至无需回想。 那场爆炸发生的太突然,当李儒刚导出第一段监控视频,监控屏幕就弹出了警告窗口,两人都避之不及,刚跑出房间没两步身后就发生了爆炸,最后是李儒推了他一把,他得以获救,李儒却埋在了石堆里,唯一在外面的手,抓着一个U盘。 “到了。” 沈垣伸手轻轻推了他一把。 孙覆洲这才发现,窗外已经是医院大楼了。 “喂,刘队,是我,我们已经到医院了。”沈垣拨了刘承凛的电话,“我先带他去做检查,你们那边还好吗?” 刘承凛也是刚到医院,声音很疲惫:“不怎么样,孙覆洲的状态还好吗,我还是让吴局把心理咨询师带过来吧?” 比起躺在病房的李儒,他同样还怕孙覆洲疯了。 沈垣侧身打量了一眼孙覆洲:“他状态……挺好的,早上吃了三个包子,喝了一碗粥。” 刘承凛说:“他的确变了很多,以前他很感情用事,所以这次我很担心他。” 两人挂了号,开始排队,沈垣就站在孙覆洲旁边,正大光明的八卦:“……我听说他是因为致人重伤被处分才转来樰城,真的吗?” “这是内部消息,你怎么知道?”刘承凛很意外,“他跟你说的?” 是就奇了怪了。 沈垣冲话筒嗯啊了一声,承认了。 “他目击通缉犯残害人质的现场,他当时冲过去夺了通缉犯的武器,连扎几刀,全部避开动脉,但他险些废了通缉犯的子孙根,也因此受到了处罚。”刘承凛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语气有些唏嘘,“停职了一段时间,好在最后只是把他调来樰城。” 沈垣和他打听:“是他在凌海跟的最后那个案子吗?” “是。” 早上预约排号的人不多,很快就排到了孙覆洲,沈垣挂了电话,和他一块进去。 没想到医生还是昨天被孙覆洲扎了一针的医生,他瞅俩人进来,瞳孔都缩了一圈,立马与其保持相当一段距离。 孙覆洲也不太好意思地坐远了一点,不过很快就被不知情沈垣拉到医生面前。 医生:“离我远点!” 沈垣:“?” 有了孙覆洲的配合,医生又给做了耳镜检查、听力测试等几个项目,倒没花费多久时间,检查结果没多久就出来了。 沈垣趁孙覆洲去抽烟的空隙,问医生:“怎么样?” 医生说:“还行,不算很严重,能好。” 沈垣松了口气。 只见医生又说:“不过我建议你带他去见见心理医生,我也学过心理学,看他的状态不太好。” 沈垣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是吗?我看他的状态好像没那么糟糕。” 医生煞有介事地说:“这就涉及心理学了,像这种表面看着没事的,通常到最后都会变成严重抑郁。” 沈垣一副不大相信的表情,虽然孙覆洲这人称不上多么开朗健谈、活泼大方,甚至还有点闷骚和口是心非,但要说他会抑郁,沈垣还真没往那想过。 在他眼里,以前的孙覆洲是皓日当空,是烈烈骄阳,发着光,有资本;就算是后来自我颓废的孙覆洲,那也是挂在天花板上的白炽灯。 抑郁跟他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词。 沈垣一度认为像孙覆洲这种幸运得出生在花园里的孩子,生来活在太阳下,便见不到黑夜。 “发什么呆。” 不知道什么时候,孙覆洲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脸上没什么表情,并伸手拿过了医生手里的报告翻看,然后说了俩字:“还行。” 从耳鼻喉科离开,电梯刚刚下降,两人只好等下一趟。 这时沈垣想起一个疑问,用手机打了几个字给他看:“你头疼吗,耳鸣吗?” 孙覆洲冲他露出一个苦笑:“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睡觉?” 因为睡不着,从他醒来便感觉到了因为爆震性耳聋所带来的临床反应——耳剧痛,耳鸣,头痛,晕眩。 唯有和沈垣上床,是最有效果的药。 孙覆洲注意到他光秃秃的手指:“对了,你的戒指呢?” “什么戒指?” “就是前段时间你老是带的那个,银色的蛇,眼睛是宝石,我觉得还挺酷的。” 沈垣总算想起来,啪啪打了几个字:哦,那个,给我买的遥控车做轮毂了。 “轮毂?遥控车?”孙覆洲啧了声,“那红宝石虽然小,但我看净度不错,肯定比你的玉值钱……”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小了。 沈垣问:“玉?” 孙覆洲挥手打断他:“没什么,电梯来了。” 好死不死,孙覆洲都快忘了,他好像很长时间没看到那块玉佛了,天杀的,什么时候掉的? 电梯里陆续进了一些人,孙覆洲便往后退了几步,这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和人群一起走进电梯。 他叫了一声:“邱云?” 姑娘顶着乱糟糟的短发回头,漫无目的地张望了一眼,一下子就看见了孙覆洲。 “孙副!”声音又哑又低,就像被人从中劈开了一样。 邱云挤过挡在中间的路人,站到孙覆洲旁边:“孙副,我听说你……” 话没说完,她便看了一眼沈垣,后者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们……怎么,怎么能这样……冷血、残忍,他们眼里还有没有人命!” 刚一开口,邱云就忍不住又开始抽噎,眼泪夺眶而出,她的嗓子因为哭了一夜声带受损,如今一出声就疼得不得了。 她喑哑的哭声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孙覆洲虽然听不见,但看她脸都哭红了,只好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不过手还没碰上去,就被沈垣抓住了——抓着他的手蜻蜓点水地在邱云肩膀上碰了碰,以示安抚。 “哦对了,孙副……啊,我忘了。”邱云吸了吸鼻子,又想起什么,正要说,想起来他听不见,便又拿出手机,打了一行字。 孙覆洲凑过去看,被沈垣握着的手唰一下出了一层汗。 手机上写着:秦雯的车被人弄坏了刹车,出了车祸,秦雯当场死亡,后座的李菲重伤正在救治。 第70章 卷肆•花繁(十二) 重症病房外,有不少熟悉的面孔聚集在走廊上,大多是警局的同行。 凌晨的时候手术就做完了,如今李儒刚转进重症病房观察,他的父母年纪大了一时接受不了,哭到晕厥,天刚亮就被同事送了回去,现在只有他的叔叔留在医院照看。 最先发现孙覆洲他们的是乔当仁,远远地便冲他们招手:“……孙大爷,你还好吧!” 乔不让在旁边扯了扯他的手臂。 邱云也从旁边走过来,冲他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听不到。” 乔当仁反应过来,脸色“唰”一下变得很难看。 “你们不上班吗?”孙覆洲对此表示无所谓,并对双胞胎俩兄弟说,“缉毒队一连旷工两个警员,霍队长不会发脾气吗?” 乔当仁往他身后指了指。 几个人纷纷回头,霍光正站在他们背后。 霍光向他们轻轻点头:“毕竟算是半个同事,正好在这边办事,和他们一块来看望一下。” 邱云僵着脸提醒:“霍队长,孙副现在听不到。” 果然,霍光的眼神微微有些惊诧,末了叹道:“太可惜了。” 他的视线从孙覆洲的身上挪开,高高地越过邱云的头顶,望向了正在和刘承凛说话的沈垣。 沈垣也正好面对他,再加上他对目光的敏锐程度,让他几乎同时回看了过去。 这时,推着推车的护士从他们中间穿行而过,一抹白色打破了他们的对视。 刘承凛见他分神:“怎么了?” “哦,没事。”沈垣收回注意力,“刚刚说……你们局里决定让他休假?” 刘承凛说:“具体的我不清楚,吴局说最近有个下乡的任务,工作内容很简单,正好可以让他去放松放松心情,一起去的还有邱云。” 沈垣望着窗外的景色,有点神游:“为什么告诉我?” 刘承凛意有所指地拍了拍他的肩:“吴局特意让我通知家属。” “在说什么?” 这时,孙覆洲走了过来,从沈垣被刘承凛叫走以后他就注意到了这边。 沈垣走到他身边:“没事。” “秦雯是怎么回事?”孙覆洲问,“她就这么死了,张佳丽的案子怎么办?” 刘承凛知道他现在解释孙覆洲也听不见,只好把道路监控在平板上调出来给他。 屏幕里的画面是秦雯刹车失灵的前后,她大概时想在水库附近停车,然后走水路离开,但没想到刹车被破坏了,然后车子撞上了路边的树,副驾驶的秦雯和驾驶座的司机被破碎的挡风玻璃扎伤了面部,司机当场毙命,秦雯挣扎了一会儿,死于失血过多。 除了道路监控,还有行车记录仪,它们把这场事故记录的清清楚楚。 监控画面的左下角有时间,他们是在昨天下午出事,晚上被水库附近的巡逻人员发现并报警,正好昨天市局在全市范围内发布通缉令,今天天还没亮就传了消息来。 孙覆洲看完以后问:“李菲呢?” 刘承凛用手机备忘录输入了几个字:在车后座,脑部收到撞击,失血过多,在抢救。 孙覆洲将平板还给他:“你们昨天不是去搜秦雯的家了吗?有什么结果?” 刘承凛又用手机打字:找到了一份伪造的身份证明,她在我们面前用的是真实身份,在外面用的则是另一个——秦雯雯。 怪不得他们查秦雯的身份时,什么都查不出来。 孙覆洲又问:“那找到她的犯罪证据了吗?” 刘承凛:死无对证 孙覆洲说:“我想再看看张佳丽案子的卷宗。” 刘承凛:晚点一起回市局,正好吴局有事跟你说。 孙覆洲哦了一声,也没问什么事。 他转过身,望向身后的病房。 过来看望李儒的警员们没呆多久就离开了,毕竟都还有工作要做,现在只有邱云还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里面的病床。 刘承凛注意到她,语气瞬间严厉:“小邱,不是让你先回家吗?” 邱云转过身抿了抿嘴:“刘队,我不想回去。” 刘承凛不为所动:“你已经守了一夜了,嗓子都劈成那样……” 在门外守着的确没什么用,邱云心里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做完手术头几天是危险期,她不放心。 孙覆洲走到她旁边,凝视这门里的李儒问:“你答应他了?” 邱云愣了愣:“什么?” 孙覆洲将她的疑惑看在眼里:“他之前跟我说要追你,你答应他了?” 邱云脸上浮现了难为情的神色,连忙摇头:“不不不,还没有,我……” 她没说完后半段,摇头也摇得有气无力。 孙覆洲用手指点着玻璃:“没有就算了,他平时很烦,前女友很多,见一个爱一个,所以你最好不要喜欢他。” 邱云脸色渐渐转白,不知道因为什么。 孙覆洲直视着她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别喜欢他。” 病床上的李儒无知无觉,医生说了,活下来已是万幸,能不能醒过来全靠天意,再者说,他双腿截肢,右手胳膊粉碎性骨折,就算好了,筷子可能都拿不稳。 邱云张了张嘴,想问个究竟:“为……” 沈垣及时帮孙覆洲开口:“因为李儒不喜欢你,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天天在一个男人床边忙来忙去,会有人说闲话的。” “我……” 邱云本想说我不在意,但她又清晰地知道她没有那个身份做这些事,只好妥协:“我知道了。” 孙覆洲还在望着病房里的人,头一次觉得生命渺小无常。他能做的仅仅只有无所适从地凝望。 他和邱云说这些,无非是他清楚,如果李儒现在能表达自己心里所想,一定会赞同他的做法——让人家好好一个姑娘耽误在他可能会成为植物人的残废身上,不是在害了她吗? 从入行第一天,带他的师傅就说:做这行就要时时刻刻准备好突然到来的意外。所以谈恋爱之前一定要思虑再三再四,不能随随便便耽误别人。 他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到后来的深刻入骨,那都是同行用血肉铺垫的路。 沈垣拉住他的胳膊,将他的手从玻璃上扯下来,并抓在手里用力握了握。 孙覆洲其实不喜欢搞有难言之隐那个套路,但直到昨天,他想到自己如果真的这辈子就是个聋子了,会不会就此成了沈垣的拖油瓶? 他不希望和自己的爱人出于不平等的关系上,哪怕是他一个人的心理不平等都不行。 沈垣提醒道:“走吧。” • 从医院回市局的路上,邱云和孙覆洲因为太累了,没多久就睡着了。 孙覆洲沉沉地看在沈垣的肩头,呼吸均匀。 沈垣低着头看了很久,末了,在他嘴上亲啄了一口。 刘承凛在后视镜里看到了这一幕:“注意一点。” “我男朋友为什么要注意。”沈垣伸手碰了碰嘴唇,声音很轻,生怕吵醒了肩头的男人,“能告诉我市局让他去的地方是哪儿吗?” 刘承凛一边开车,一边分身看了几眼后视镜里的沈垣,后者和孙覆洲相偎相依的画面俨然成了一幅画,好像最应当的莫过如此。 刘承凛说:“长眉县王家坉。” 沈垣觉得这个地名十分耳熟,埋头思索了半晌,复又抬头:“你确定?” 刘承凛无比肯定地说:“当然确定。” 车子开进市局,路过门口的减速带时,熟睡的两个人一下子就被颠醒了,尤其是孙覆洲,直接磕在沈垣的骨头上,牙齿毫不意外咬到了脸颊里的嫩.肉,疼得都消音了。 瞅着孙覆洲嘶哑咧嘴的表情,总算一点生龙活虎的精气神,沈垣难得咧嘴笑了一下。 孙覆洲飞腿踹了他一脚:“笑你大爷!” 正好这是同队的警员出来,远远地叫了一声“孙大爷”。 可惜孙覆洲没听见,不然沈垣能笑得更猖狂。 吴长海就在那个警员后面走出来,冲刘承凛等人招了招手:“小刘,这么快就到了。” “吴局,媒体的采访已经做完了吗?” 刘承凛迎了上去,昨天的爆炸案刚发生,市局为了不引起市民恐慌,连夜调查发了通告,吴长海也跟着遭到了上层领导的问责,忙碌了一夜,他此时一脸蜡黄,脸色很不好看。 “这事不用操心。”吴长海冲他摆了摆手,“李儒的情况怎么样?” 刘承凛摇头:“很不好,有可能会一辈子都醒不过来。” 吴长海的表情有一瞬的惋惜,继而他又将目光放在了孙覆洲身上,一时间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小孙呐……” 昨天的情况全局上下都知道了,都在担心是不是孙覆洲会不会出现心理问题,吴长海还提议给他找心理医生,但又听说孙覆洲没什么问题。 孙覆洲从口袋拿出一叠便签和一支笔:“吴局,我听不见,有什么事直接写给我吧。” 吴长海叹了口气,没接纸笔,只是对他做了一个跟上的手势。 几个人一路跟着吴长海来到了他的办公室,进去之前,吴长海看了一眼沈垣:“麻烦你在外面等着了。” 沈垣表示理解地点头。 走进局长办公室以后,几个人在沙发上面对面坐下,吴长海也在这时拿出了一份文件,并递给孙覆洲。 刘承凛知道文件里的内容,关于基层干部年初下乡走访的任务,不仅是市局,各地分局也会抽调警员。 孙覆洲一目十行,很快就把几页文件看完了,然后说:“我没意见,不过这个地方……” 吴长海解释道:“……是王龙海的老家,你们接触过的,那里地处偏远山区,交通不方便,但据说风景优美,民风淳朴。” 他一边说,刘承凛一边写出来给孙覆洲看。 孙覆洲:“……” 就在他们以为孙覆洲这个反应是要拒绝的时候,他开口了。 “我没意见。” 第71章 卷肆•花繁(十三) 在食堂的掌勺大厨往各个窗口端上刚出锅的菜品时,各个科室的工作人员已经忙碌了一上午。 行政办公室的后勤人员小陈今早来晚了,如今扛着桶装水健步如飞。 奔到局长办公室外时,正好碰上这位平常不苟言笑的局长搂着警队那位最没存在感的副队长往外走,看起来心情格外好。 小陈扛着水桶小心翼翼绕过他们往办公室里走,一不小心就瞟到了旁边的队长手里拿着一封写着保密协议的牛皮纸文件袋。 孙覆洲觉得自己聋了之后,最麻烦的事不在于听不见,而是听不见还要装作能够意会的样子。 着实身心俱疲。 吴长海搂着孙覆洲走出来,却没有在走廊发现沈垣的身影:“哎,那个小伙子呢?” 孙覆洲也在找他,左右张望了半天:“乱跑什么?” 刘承凛拿出手机说:“可能去别的地方了,我打个电话问问。” 这时,上完桶装水的小陈擦着汗走出来了,听到他们的对话后试探着问:“……你们是在说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白色毛衣的帅哥吗?” 刘承凛看向他:“你知道?” 小陈指了指不远处的楼梯口:“我上来的时候看到他刚好下去。” 刘承凛问:“去二楼了?” 小陈点头:“应该吧。” 他瞅那男人面生,又长得好看,才多注意了两眼,但没注意他最后去了哪。 吴长海说还有会议要开,也就没跟他们凑热闹了。 正好,他那部十几年前就流行,到现在还能操作自如的非智能手机声音巨大地嗡了嗡——是短信通知。 绿盈盈的屏幕上面有两个字一闪而过,他们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吴长海就把手机收起来了。 “是会议通知,我先走了。” 吴长海拍了拍装手机的裤子口袋,腰带上挂着的一串钥匙被拍得叮叮当当响。 这位局长只要是在上班期间,从来都是一身规范的制服,就那么几套衣服不知道穿了多少年,还要每次熨得服服帖帖再穿。 孙覆洲自从听不见以后,感知能力就变得格外敏锐,说难听点就是疑神疑鬼。 他隐约看见屏幕上的应该是人名,而发通知短信的是一串号码。 等吴长海走后,孙覆洲和刘承凛就按小陈说的下到二楼,问了路过的警员后,得知在技术中队的办公室看到了沈垣。 彼时沈垣正靠着窗户抽烟,收起手机,然后看着旁边眼里全是红血丝,眼袋挂到了苹果肌上的邱云一脸愤慨地瞪视着他。 沈垣被迫看着自己的烟被她夺走,并碾灭在花盆里,无奈地笑着喊冤,一副嬉皮笑脸地态度:“漂亮的警花小姐,我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吗?” “你别跟我装蒜,刘海曾经用公共电话亭给你打过电话,但是,虽然你和他弟弟是旧识,但我查过你们所有可以来往的渠道,你和他私下并没有联系过,加上他一直都在外地,这么生疏的关系,他在这种时候为什么给你打电话?” 邱云一口气噼里啪啦说了一大段话,气儿都不顺了。 虽然这件事当初是刘承凛让李儒查的,但其实并没有公布出来,直到她今天去收拾李儒的工位时,发现了相关文件。 甚至说眼前这个男人是孙覆洲的人,她都开始怀疑这个人接近孙副是不是别有目的。 沈垣笑容可掬地微微弯腰凑近她,两人之间地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暧昧:“小姑娘,你觉得我像坏人吗?” 邱云防备地看着他,拉开距离:“当然。” “意料之中的答案。”沈垣有些失望地叹道,“这么久,只有一个人说过我看起来像个好人,你知道是谁吗?” 邱云没好气地说:“不想知道!” 沈垣直起身子,一下子越过邱云的头顶,看到了出现在走廊尽头的孙覆洲。 他垂下眼皮,平展的皮肤下有青紫的血管:“你应该是孙队的崇拜者吧?” 邱云打了个磕巴:“关你什么事?” 沈垣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眼泪都挤出来了:“……虽然你眼神不好,但你眼光不错。” 邱云正要反驳,就看见沈垣冲她身后招了招手。 然后他就仿佛没事人一样地说:“孙队,刘队,你们动作有点慢啊。” 邱云抖了个激灵,要是让他俩知道自己偷看了文件,保不齐会挨训。 不过还好,他们都没注意到她——或者说不必注意她。 孙覆洲看沈垣冲他故意打哈欠就知道他会放什么屁:“特意给你留时间打探我们公安内部,不知道挖到什么机密没有?” 闻言,沈垣抿着唇笑了笑,很是开朗的样子,让一旁的邱云看得有些意外。 除了孙覆洲,警队的人其实都没和这位曾经有涉黑历史的“可能”犯罪人士有过多接触,办案的时候提起来,也无非离不开几个关键词——混混,洗白,有钱,长得不好惹。 毕竟沈垣在他们面前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社会精英模样,偶尔行事方式还隐隐有着街头地痞的习惯,比如和人打电话时的脏话,身上的纹身,喜欢开大鼻孔的大奔,偶尔打趣女性等等。 任何细节都有可能是被贴上标签的原因。 但现在,他却对孙覆洲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虽然有些克制,但却是真真切切的愉悦。 孙覆洲翻了个大白眼:“笑你大爷。” 下一秒,孙大爷又纡尊降贵地把翻上天白眼移了下来,目光在邱云和沈垣身上徘徊。 沈垣挑了挑眉,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表示没事。 邱云倒是心虚,不过还是强装了镇定。 好在孙覆洲什么都没说——因为突然觉得肚子饿了——便提议:“走吧,去吃饭,食堂的康师傅说今天有排骨,沈老板,带你尝尝鲜。” 沈垣当然没意见,身下两人的意见不重要。 很快,一行四人因为有自家队长“撑腰”,比其他人早一步到达食堂,并端走了第一份新出锅的红烧排骨。 此时的食堂还没什么人,他们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冒着油光的豆沙色地面,除了过于反光以外,还挺干净,墙面桌面,张贴了很多“节约粮食、光盘行动”的口号。 这让整个食堂的朴实更深一层次。 孙覆洲一吃上嘴就要开始絮叨:“我觉得这小排用红酒炖会更香一点,可惜条件有限……” 他说他自己的,也懒得管旁边的认有啥反应——反正他也听不见。 其实以前他没那么爱说话,但当你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后,就会忍不住想要制造点声音让自己踏实一点。 霍光一走进食堂就看见了坐在墙边一桌的四个人,之间没什么交流,但看得出相处得很融洽。 他打好饭菜后走了过去:“小刘,你们也这么早来吃饭啊。” 刘承凛抬起头,嗯了一声:“霍队今天好像挺空闲的。” 霍光在他们旁边的桌子坐下:“上次端了赵颂那一窝,市里那些小鱼小虾全都跟落网了,难得清闲了一阵,恐怕连明年的指标都一并完成了。” 刘承凛点点头:“那霍队长可以好好陪陪妻女了。” “是啊。”霍光笑了笑,“话说小刘结婚了我是知道的,小孙呢,有没有玩得好的女孩?” 孙覆洲没听见,所以没反应。 邱云最先开口:“霍队,您又忘了,孙副听不见。” “哎呀……瞧我这记性。”霍光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我听说小孙暂时停职了?” 刘承凛点头,嗯了一声。 霍光问:“他这……什么时候能好啊。” 刘承凛说:“爆炸时离得太近了,伤得很严重,医生也说不准,反正能不能复职就看他能不能恢复了。” 正被旁边的人讨论的孙覆洲,此时拿筷子扒拉着菜,面前堆着小小的骨头山,一盘排骨几乎都被他消灭了——除了他大度分给沈垣了两个以外——看得出,他是真饿了。 一直等到他吃完饭抬头,才发现霍光在他们旁边。 他很意外地问:“咦,霍队也来吃饭?” 霍光冲他点点头:“是啊。” 孙覆洲洒脱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可惜了,没法陪您聊天。” 霍光冲他摆手:“没事没事。” 孙覆洲摸着肚子,望着面前的空盘,好像在惋惜地自言自语道:“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以这个身份吃到康师傅的饭菜了……” 一句话把气氛烘托得有些悲壮。 刘承凛等人都沉默不语,霍光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作为缉毒警,跟刑警会面临危险的几率几乎是有增无减的,大多时间需要他们直接面对穷凶极恶的毒贩和瘾君子,这些都是不要命的恶徒,所以他看过的生死并不在少数。 他也送走过一位又一位因为与犯罪分子斗争而牺牲的同行。 最后,他似是感叹地呢喃了一句:“……这是我们的必经之路啊。” 刘承凛赞同地对他笑了笑,他倒是很敬佩这位常年战斗在一线的前辈,并认为其精神的确高尚。 “你们在说什么?”孙覆洲察觉到气氛急转直下,变得格外沉重,有些不明所以,“……算了,别解释了,累得慌。” 成功堵住了一众人的解释欲。 他们走出食堂的时候,局里其他的工作人员才饥肠辘辘地陆陆续续走出办公大楼。 借着人来人往,孙覆洲忽然问道:“对了,李儒留下的U盘里有东西吗?” 没人说话,但他已经知道了结果。 什么都没有。 有时候就是这样,尽管用生命做代价交换,都可能颗粒无收。 简直就是一场不平等的博弈。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积郁已久的浊气。 第72章 卷肆•花繁(十四) 那辆价格不菲的小跑撞上树干的那一瞬间,前座的秦雯是什么心情,人们已经不得而知,但唯一的幸存者李菲却记得自己的心情。 她其实是奔着死去的。 可惜她从座位上滚到了座椅底下,断了几条骨头,但命留下了。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昏睡了两天,觉得又干又渴,嗓子冒烟的疼。 护士进来查房的时候看到她睁着的双眼,有些惊喜:“你醒了?” 李菲张了张嘴,吐了一个音节嗓子就疼得不行:“我……” 护士没听她要说什么,转身奔出去找医生了。 很快,医生过来替她检查了身体,紧随其后的还有两个陌生人。 其实对于她来说这两人既陌生又熟悉——樰城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队长刘承凛。 她听说过。 医生做完检查以后转过身跟两个警察报备:“没什么问题,之后好好静养就行了。” 邱云起身把医生送出去:“辛苦了。” 孙覆洲停职以后,也就由她暂时顶上刘承凛的副手,说是副手,其实也就这一回,作为张佳丽一案的调查人员,过来搭把手而已。 刘承凛在李菲的床边坐下:“你好,我姓刘,负责调查经典时代KTV爆炸一案。” 李菲躺在床上,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然后看着邱云一点点把床头摇起来,视线慢慢升高,她不禁皱了皱眉——身上太疼了,像换个舒服的坐姿都做不到,四肢完全使不上劲,一动就疼。 “你们好……”李菲哑着嗓子开口,这时,一杯水递到了她面前,“……谢谢。” 她抿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声音总算没那么嘶哑难听了:“……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 刘承凛在公文包里放了录音设备,于是他将包放在床头柜上,然后看向李菲:“我听说你是一个人生活的?你家人呢?” 李菲咬着嘴上的死皮:“都死光了。” 气氛使然,病房里沉默了几秒。 刘承凛很快就问出第二个问题“……前天发生爆炸前你为什么会出现在KTV里?” “我在那里面上班。”李菲很热衷咬嘴皮这个行为,“你们应该查出来了吧,这家KTV是我的。” 刘承凛说:“KTV创办于十六年前,你当时应该才……八岁。” “我又没说是我创办的。”李菲把嘴唇咬得鲜血淋漓才罢休,“我之前在这里面打工——陪酒的,后来赚了点钱,就升职成管事儿的了。” 邱云不相信地反问:“这么容易就升职?” 李菲努了努嘴:“你们应该知道啊,这行里头有门道的,你要是陪上几个大客户,赚到得钱多,买个KTV算什么?” 刘承凛问:“那秦雯呢?” “她?”李菲转动着唯一能够运用自如的脖子,状似无所事事一般环顾了一圈病房,像是在打量这个房间,“她跟我一样啊……陪酒的婊子呗。” 她将目光放在墙角的监控探头上,红色的一点正对着他们。 刘承凛见她有意无意地看着摄像头,也不禁用余光扫过去:“那她为什么绑架你?” “还能没什么……”李菲作出一副不屑一顾地态度,“怪我抢了她东西呗。” 她费劲地伸手端过一次性纸杯“咕咚咕咚”又灌了两大口。 刘承凛注意到她的用词——东西——不是人,不是物,像是只在指代一个存在。 如果他没有过度解读的话。 李菲抱怨似地说:“你说都是做陪酒的,今天你陪他,明天换我陪,有什么好争的呢?” ……像是在对上一句话所做的解释。 刘承凛说:“她可不像陪酒的。” 李菲伸手摸着自己干枯毛燥的头发:“……那你觉得她像什么?” 刘承凛说:“杀人犯。” 李菲干干地笑了两声:“您真会开玩笑。” 刘承凛说:“你不信?她可都绑架你了。” 李菲点头:“我信,我信。” 她又看了一眼摄像头,没再说话。 刘承凛将她的表情仍然无动于衷,但种种小动作却又在暗示她的情绪起伏跌宕。 他在心里揣测了一二,忽然问:“你记得一个叫张佳丽的学生吗,她也在经典时代KTV打工。” 这个名字总算唤醒了她:“张佳丽?我当然记得,一个老爱喷香水的学生妹。” “她死了你知道吗?” 李菲抬头看向他,嘴唇嗫嚅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知道。” 刘承凛的坐姿一向很端正,总有一副老干部的架势,双手要么搭在膝盖上,要么环在胸前,所以和他交谈是,时常会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严肃。 他问:“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李菲点头:“看过新闻。” 刘承凛又问:“你觉得是谁杀的?” 李菲定定地看着他,不发一言,手里攥着的床单已经皱得不像样子。蓦地,她松开手,可那皱巴巴地床单也无法回到原样。 她笑了笑:“你们找到了凶手吗?” 刘承凛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个手机:“我们在秦雯的手机里发现了你给她发的短信。” 李菲歪了歪头:“我删了的。” 一旁的邱云提醒她:“手动删除可以进行恢复。” 刘承凛接着说:“是你把张佳丽的落脚地告诉秦雯的,为什么这么做?” 李菲倒苦水似地解释:“那个小姑娘得罪了客人,把人砸晕了,事后要逃跑,我作为管事儿的,怎么能真让她跑了,万一出去乱说,你们不就把生意给封了吗?” 刘承凛若有所思:“所以你其实是在引我们查秦雯?” 李菲嗯了一声:“是啊,但我没想到她胆子那么大,居然直接搞绑架,要不是我提前把她车子做了手脚,我可能就真的死了呢。” 她说话的语气很认真,并且避重就轻问什么答什么,一句多的都不说——除了关于秦雯。 “KTV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刘承凛说这话时一直盯着摄像头,好像他就是在说给那后面的人听的。 李菲一脸听不懂地表情:“哪有什么背后的人,这家店是我从秦雯手上搞来的,要不是她被你们盯着,怕店里的事情败露才急着转手,我才没这么快拿下,说起来还真是多亏你们了!” 她扬起瘦小的脸,仿佛很得意——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把警察耍的团团转,确实可以得意。 这一举动,惹得邱云瞪了她一眼。 “其实那些小姑娘,不管是张佳丽还是王琴琴,或者你们口中的‘鲜花卡的受害者们’,她们都不无辜,第一次第二次,她们不乐意,到后面不都是紧着有钱的不松手?” 李菲直直地迎上她的目光:“人为了自己的目的,其实很多东西都可以出卖——你知道吗,其实张佳丽一开始只是想买一瓶名牌香水,就为了和她暗恋对象同款。” 后来香水越买越多,她的窟窿越来越大,大到她用命都堵不上。 刘承凛打断了她的说教:“最后一个问题。” “嗯?” “张佳丽是谁杀的?” 李菲眨了眨眼,双目睁得浑圆:“不是秦雯吗?” 说完,她忽然拉住刘承凛的手,抛了个媚眼:“警察同志,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吧!” 一旁的邱云看傻了眼,连忙上手去拽:“你干什么!” 被猛地拉住了伤口,李菲疼得龇牙咧嘴,但手还是没松。 刘承凛忽然低低地喊了一声:“小邱,松手。” 邱云被吓得一愣,不满地嘟囔:“……是,刘队。” 李菲死死地抓着刘承凛的手问:“同志,我会坐牢吗?我应该是帮凶吧。” 不满了很久的邱云意有所指地冷嘲热讽:“你现在担心,晚了点吧?做那事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会遭报应?” 李菲倏地松开手,身上的伤口又是扯得一疼:“……报应吗?我信啊,我当然信。” 天道轮回,因果报应。 临走前,邱云留下一句忠告:“做坏事的时候,记得抬头看看,我们就是天网。”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李菲冲她留下一个灿烂的笑。 等病房里彻底空下来以后,李菲一个人呆坐了半晌,好一会儿,她又看向监控摄像头。 “我的任务完成了。” • 医院的停车场,邱云愤愤不平地跟在刘承凛后面,一想到是因为她搞出这么多破事,她就恨不得把这个女人撕碎。 “两个人看得住她吗?她太贼了!送审之前还是调一只小队专门看着她吧!” 听到她的抱怨,刘承凛有些失笑:“要不把市局所有警力都抽调过来算了?” 邱云瘪了瘪嘴,嘟囔道:“那倒不用……咦,我手机呢?” 她在包里翻找了一通,没发现手机,约是落在病房里,便打了个招呼回去找。 刘承凛将这边的情况给孙覆洲编辑了短信过去,很快在家休假的孙覆洲就回了消息。 ——果然没猜错,还真是她,不过你说谈话的过程中她一直忌惮监控?怎么回事? ——不清楚,我打算去医院的监控室看看,而且,离开之前她在我胳膊上写了一个“家”字,很奇怪,她家我们搜过,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前天孙覆洲在市局重看张佳丽一案的卷宗时,一直在重现犯罪过程,凶手要在十分钟里摸进张佳丽的房间将她杀害,这对于熟悉旅馆的秦雯来说不难,用钥匙或者提前在锁上做手脚然等等,很多手法可以实现。 并且动机他们也都能猜到。 但直到他们都以为秦雯就是凶手时,孙覆洲忽然又觉得不对劲。 张佳丽是逃出来的,除了找她的秦雯,就只有帮她逃跑的李菲可能知道她的下落。 但如果是秦雯下手,她大可不必把自己暴露在镜头前,除非有什么她不得不在场的理由——她怕有什么变故。 再加上一点,张佳丽是坐在椅子上被人杀害——一开始他们的方向就错了,他们认为凶手是偷溜进去的,其实不然。 张佳丽那时刚从一个危险的地方逃出来,精神应该极度紧张,失眠是肯定的,凶手进去被发现从而遭到反抗的可能性很大,但她的挣扎幅度不大,最有可能的就是凶手她认识并且信任。 最有嫌疑的便成了李菲,她和秦雯是对头,让她帮忙杀人,秦雯当然会不放心地看着。 “别跑!抓贼啊!” 忽然,一声大叫惊住了刘承凛。 刘承凛一抬头,远远地就看见邱云趴在住院部二楼的栏杆上,指着楼下大叫。 “有人要杀李菲!” 第73章 卷肆•花繁(十五) 单人病房里,似乎刚经历了一场打斗,墙边的小储物柜横倒在门口,房间里更是一片狼藉。 邱云艰难地将储物柜扶正,病床上的李菲还是保持着和她离开前一样的姿势呆坐着,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凝固了,只剩床单上还有大片血渍。 邱云一路将地面上几个瓶瓶罐罐捡起来,然后把它们往空着的床头柜上一堆。 她伸手碰了碰李菲的肩膀,总觉得她无神的状态有点瘆人:“你还好吗?医生马上就来。” “……没事。” 李菲听到她的声音,稍微动了动,但由于幅度过于的小,以至于邱云都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没事就好……”邱云听到她的回答愣了一会,随后摸了摸身上所有口袋,从某个夹缝里摸出了一颗“陈年旧糖”:“要不你……吃颗糖吧。” 有句话说,当女人情绪不好时,只要递给她什么甜食,吃过之后便会烟消云散。 这招对李菲管不管用她不知道,反正邱云是这种女人。 果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爱甜食。 李菲看都没看那颗糖就拒绝了:“……谢谢,我不喜欢吃糖。” 邱云讷讷地收回手:“好吧,你……为什么不喜欢吃糖?” 她一边和李菲闲聊转移她的注意力一边时不时回头看向门口,心里焦急为什么医生和刘队都没来——随便谁来都行,她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就在不久之前,邱云原路返回病房找自己的手机,但她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男人的声音,她只听到一句“去死”就想都没想冲了进去。 一个带着口罩帽子,身着深色冲锋衣的男人正握着小刀刺向病床上的李菲。 因为失血,李菲脸色苍白地靠在病床上,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没什么原因,小时候想吃吃不到,现在就不想吃了。” 邱云想探究一二的心正在蠢蠢欲动,就在这时,闻讯过来给李菲处理伤口的小护士走了进来。 看到屋子里的状况以后,护士情不自禁地咕哝了一句:“这是发生什么了?” “护士,麻烦你帮她包扎一下。”邱云看见护士就像看见了救命稻草,连忙抓住她的手,对李菲那点好奇已经荡然无存。 交代完这边的事情后,邱云走出病房,门口看守的警员已经到位了,她也放下心来,直接拨了刘承凛的电话,然后往楼下走去。 “喂,刘队,你还在监控室吗?” 她直接往楼梯的方向走去——李菲的病房在四楼最里面,大多是行动不便的重症病人,所以等电梯的人很多。 其实这层还有消防通道,平时没什么人走,不过因为之前那个男人从里面逃跑,所以通道里的消防栓和灭火器都被男人丢了个七零八落,如今消防通道的入口被封了。 刘承凛在电话里嗯了一声:“你直接过来吧,李菲的情况怎么样了?” “有点怪怪的,不过看样子她也不肯跟我们说。” 邱云看得出来,就算李菲知道有人想要她的命,也不愿意寻求警方的帮助。 医院的监控室在另一栋楼,需要穿过一片类似于花园的空地。邱云飞奔下一楼,路过大厅时被不会挂号的老太太耽误了一会。 帮老太太挂上号以后,老人家慈祥地拍了拍她的手:“谢谢你啊,姑娘,好人有好报。” 老人的手很粗糙但也很温暖,邱云也回握了过去:“没事儿,我也这么觉得。” 好人有好报,这才是正确的世界。 “嗡嗡——” 邱云往后门的方向走去,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她以为是刘队的电话,但当她拿起来以后才发现是某个协警,负责看守李菲的两个其中之一。 挂号大厅里的声音很杂,接起电话的第一句邱云没有听清。 她不得不走到外面重新“喂”了一声。 “……李菲不见了!” 走到空地上,周围清净了许多,她总算听清了电话里的人的话。 邱云有点不可置信,抬头看向李菲所在的楼层:“什么情况,我这刚下楼……” 电话那头也很慌乱:“前不久她和我们说要上厕所,所以我们就让护士跟着她进去了,而且我们也在门口守着,但没想到她把护士弄晕后换了衣服,跟着其他护士一起出来溜了。” 其实也不怪他们疏忽,李菲一个刚出车祸的病人,一身的伤,那点儿行动力完全不够看,只是行走就已经很费力气了,想跑出医院几乎是想当然的事。 若不是胆子太大,让其他护士把她搀扶出来,也不至于能溜。 “行了行了,知道往哪儿跑了吗?” “不确定,但应该是走楼梯,上下通道我们让院方封锁了。” 这栋楼就两个门,他们人手不够,前门通知了院方的安保人员守着,后门只能邱云在这看着。 除非从天上…… 想到这儿,邱云忽然抬起头,阳光有些刺眼,她只能眯起眼睛看。 楼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瘦巴巴地身影。 邱云心中一寒,死死地盯住了天台上的身影,立马冲电话里喊道:“……你们快上天台!” 电话里的人愣了愣:“啊?天台?她怎么上去的……” “消防通道。” 邱云说完便挂了电话,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离得近的俩民警都已经赶过来了,消防现在出警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他们要想办法,如果李菲真跳下来…… 楼上的民警已经赶到了天台。 医院的天台大概也见证过一些生死,平时都会锁起来,但这次不知道李菲用了什么方法把锁弄开,还在他们赶来之前重新锁上了。 两个民警抓着栏杆用力拉了几下,铁门纹丝不动。 其中一个民警和站在天台上的李菲交涉,剩下一个则联系院方拿天台钥匙:“李菲,你冷静一下,有什么事我们都可以用沟通解决……” 背对着他们的李菲置若罔闻,一点反应都没有。 ——又或者说她的注意力都在楼下。 她盯着空地上的邱云,以及其他跟着她一起忙碌的人,这些人正在因为自己作努力。 感动吗?唏嘘吗?亦或是无动于衷。 李菲也说不上来自己此时的心情,诚如警察所怀疑的,她的确杀了张佳丽,那是她第一次杀人,也是最后一次——她想她得豁出去。 她做这些并不是完全为了她的姐姐,更多的是为了她自己。 起初她也是为了钱才接触这一行,每天过惯了迎来送往,灯红酒绿,只剩作为“人”的那一部分良知,像磨不烂的尖锐,时不时触动她一下。 直到一个机会送到她面前,摆脱钱财的无底洞,也能摆脱这暗无天日的生活。 这种被称之为人的生物真的很神奇,它遭受良心驱使,也会被嫉妒诱惑。 如果不是她太恨秦雯,她应该不会去用那个无辜的孩子当引子。 楼下的邱云在忙碌之余,时不时还要抬头看一眼李菲,医院的住院部不算高,只有七层,凭她的视力能把楼顶上的李菲看个大概。 她总觉得那个女人也在盯着自己。 邱云把双手拢在嘴边冲她大喊:“你别跳!” 因为楼顶的动静,此时在他们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 人群里有人举着手机抱怨: “磨磨蹭蹭的,还跳不跳了……” “又是作秀吧,上次也是,付不起医药费就威胁。” “小小年纪有什么大不了的要寻死?” “……” 邱云耳朵尖,将他们的话都听了个全,立马一一瞪视了回去。 有些欺软怕硬的收敛了些,有些不屑一顾的依旧我行我素…… 很快,楼顶上的身影象征性地动了动胳膊,像是告别,然后那道影子就像破败的布娃娃,从楼上高高地坠了下来。 邱云怔怔地看着。 短短几秒,一帧一帧地在她面前播放。 ——“……姑娘,好人有好报……” 她忽然想起那个老人对她说的话——好人有好报的话,那恶人们最后也都会付出代价吗? 李菲的双眼还在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要从她身上看到什么。 直到很久之后,邱云才大概想明白她最后那一眼: 你我都是二十几岁的姑娘,年轻又漂亮,可惜,我躺在血泊里,你站在阳光下。 • 听到李菲的死讯时,孙覆洲正在樰城那个逼仄破旧的客车站的候车厅里等车。 和死讯一起发来的还有一张照片,是在李菲身上以及她的老家找到的遗书与凶器。 遗书是在她的手里发现的,应该是一个人在病房的时候写的,只有一行字——“为我的选择付出代价”。 孙覆洲将这张照片递给他旁边的沈垣看。后者煞有介事地看了很久,最后满眼疑惑地看着他。 孙覆洲收回手机:“没事,只是给你看看。” 他给刘承凛回了个好字,对方也没再有动静。张佳丽的案子引出来的经典时代KTV的烂摊子够市局喝一壶了,所以全体上下这时候都忙得不可开交。 刘承凛能想起来告诉他一声,已经足够证明两人的交情深厚了,不过很大可能他只是顺手转发。 孙覆洲拿着自己简单的行李看向坐在自己旁边的男人:“……你为什么跟过来?” 沈垣在低头查看车次信息,听到他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并把手机举到他面前。 孙覆洲照着上面的字念:“……王家坉朝阳小学图书捐赠慈善活动,四月拍摄采访……” 那段信息很长,他还没念完,沈垣就把手机收了回去,不过剩下的他也都看得差不多了——这是一份时间表。 沈垣忽然伏在他耳边说:“我带你去我的家。” 感受到热气喷洒在自己的脸侧,孙覆洲鬼使神差地啄了一口沈垣的脸颊,看着这个男人的耳尖慢慢窜红。 “我知道了,你是来勾引我的。” 第74章 卷伍•种子(一) 客车站里潮湿的水磨石地面,被人来人往的脚印踩成了灰黑色。 候车厅里两排塑料椅伤坐了零星几个候车的乘客,站内人不多,即便是有,也只顾着自己脚下的路,无暇注意别人。 孙覆洲旁若无人地把玩着沈垣手上的戒指——很漂亮的蛇。 他们来得早,在车站附近的苍蝇小馆里吃了顿午饭便坐在这边耗时间了,如今离他们上车还有一个小时。 孙覆洲将他手指上的戒指转了几圈:“对了,王琴琴她爸怎么样了?” 沈垣在手机上“啪嗒啪嗒”打了一行字:安排在疗养院。 孙覆洲看完以后往后一靠,仰着脸看向通知车次的车站大屏,语气有些别扭地不好意思:“……我现在没有查案权限了,也不能确认王琴琴到底是不是意外。” 他转过头看向背后的车站大门——全天车次都占不完一面屏的小车站,真是让人一览无遗。 坐在他后面的大叔怀里抱着一大包东西,散发着淡淡腌菜酸味。 孙覆洲有点不适应地皱了皱鼻子,然后果断凑到沈垣衣领边深吸了一口气——这男人怎么总是香喷喷的。 不过他没听见他身后的男人正对着电话用口音很重的方言叮嘱:“我马上就回……知道了……当然办好了,你让伢们在家老实呆着……” 他的声音不大,但离得近都能听清,亏得是方言,听不懂的人耳朵里听起来就像是一串叽里呱啦的外语,比樰城当地的方言还要难以辨认。 沈垣不经意地偏了偏头,用余光扫了一眼那个男人,另一边又用手指戳开孙覆洲的脸——自从他失聪以后,心里没有安全感的那一面被无意识地放大了些。 “孙副……”姗姗来迟的邱云拖着一个行李箱,身上背一个防水双肩包,手里提着一个系带运动水瓶,“……沈先生?” 沈垣侧过脸冲她点了点头:“你好。” 邱云原本匆匆忙忙的步伐还没走到面前就缓了下来,停在两人三步之外的地方。 孙覆洲等得太无聊了,正靠在沈垣的肩头闭目养神,他实在是懒得动了,连沈垣偏头的小动作都没能让他睁开眼。 沈垣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脸,手劲不小,疼得他险些跳脚。 沈垣冲自己旁边指了指,孙覆洲这才注意到邱云。 他看了一眼邱云带的大包小包,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瘪瘪的行李包:“你以为是去旅游的?” 邱云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拖着行李箱走过来,因为孙覆洲坐在这排椅子的最旁边,她只能在沈垣身边坐下。 其实她带的也不多,虽然女警一向都是当男的用,但毕竟还是个女生,既然是要去偏远山区呆一个多月,准备充分是必要的。 邱云将双肩包搂在怀里,整个人蔫蔫儿的,脸色很差,不仅是因为这两天没睡好,更是因为心中郁结不疏才导致面色难看。 这一边孙覆洲看起了手语教学视频,沈垣便过来搭话:“我听说李菲死的时候,你正好在现场?” 邱云显然对他没什么好感:“这好像与你无关吧,沈先生,你这么关注这个案子,莫不是你跟经典时代KTV也有什么牵扯?” “你真是冤枉我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沈垣仿佛不知道她的敌意一样,还煞有介事地解释,“KTV爆炸当天我在参加私人酒会,这是你们确认过的吧?” 邱云小声嘀咕:“这不代表你就没嫌疑了,不然你这么关注这个案子做什么?” 沈垣咦了一声:“……我是受害人家属,我关注是理所应当的吧。” 邱云的声音更小了:“一个自杀一个车祸意外,谁知道是不是你接近的借口……” 她嘀咕完以后,沈垣没像之前一样很快就回应,而是安静了一会,以至于邱云都以为他被自己猜中了小心思正在心虚:“你不会……” 然而沈垣正了正坐姿,斜睨着孙覆洲的手机屏幕,上面的视频教学正在教“死”这个字。 “拿生命当成一种手段,未免太轻视了吧。”沈垣默默记了那个手语动作,然后对她说,“还是说见多生死,所以会无意识地产生一种漠视?” 邱云将伸出去的腿慢慢拉了回来,想让自己的坐姿看起来也端正很多:“我没有漠视……” “我也没有。”沈垣打断她,“所以别猜测我,你只需要知道,我的立场是孙覆洲,既然你相信他,那就爱屋及乌吧。” 邱云抠住了手心:“什、什么?” 他这不就是明摆着赖上孙副了? 这时,车站四角的小喇叭开始播报进站信息了:“各位旅客你们好,樰城开往长眉县的客车可以检票进站了,请各位旅客从一号检票口进站……” 整个小车站就俩进站口,东边一个,西边一个。 两人的谈话截止,沈垣手动提醒孙覆洲,不止他们,坐在附近的几个认听到广播后都起身了,看样子都是坐同一辆车——这个小客运站只有去各个县城的车,大白天候车的人本来就不多,所以车次也不多,一个小时以内都只有这班车能坐。 检票,进站,找车…… 写着从樰城到长眉县的牌子的客车就停在他们一出检票口的左手边,很容易能找到。 客车的座随便挑,孙覆洲和沈垣就坐到了最后一排,邱云和他们中间隔着一条过道。 和他们一起陆续上来的大多是中年男人和女人,穿着朴素,互相之间都用口音很重的方言交流。 沈垣留意听了几句,无非是一些家长里短的招呼,并没什么意义。 孙覆洲这边已经学完了一个视频,便收起了手机,将靠背调低:“我睡一觉,到了叫我。” 沈垣给他做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孙覆洲有些愉悦地勾了勾唇。 他学习手语的契机,其实是因为发现沈垣这厮熬夜刷手语视频,严重影响了性福生活……不对,孙覆洲觉得他跟个小可怜似的,不声不响就学了起来,他怎么着也得跟人一块学才行。 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用得上——医生都说了,他的耳朵养养就能好。 等孙覆洲靠着闭目养神以后,沈垣就拿出自己的手机,里面有一整套手语教学视频等着他,这两天刷视频的时间不多,也就这会儿闲了下来。 乘客都上得差不多了,检票员开始一个个收票。 过道那边的邱云也抱着臂休息起来,沈垣带着耳机刷视频。 从樰城到长眉县的路程大概两个小时,这个县城说好听点是县,实际上也就是个比村好一点的小镇子,很偏很小的一个地方,当地有些果园果林,所以乡镇里的一些果农会开放农家乐获取一部分收入。 客车开得很颠簸,起初孙覆洲只是闭着眼,颠一颠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过颠着颠着困意就真上来了,力气逐渐卸掉,迷迷糊糊中,觉得车开了很久。 梦里什么都有。 他这次答应吴长海下乡其实也只是给自己一个缓冲,毕竟刑警这份工作当初是他选的,哪怕一开始是因为跟他那个掉进权眼里的爹抗争的关系,但他的确曾热爱过这个职业。 除暴安良,匡扶正义。 只是后来时间一长,他也就把热爱变成了工作需要,逐渐乏味了。 一个人的成长不是一蹴而就的,但它一定会出现。 所以他想趁这段时间想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适合在这个位置上,或者说自己有没有承担起这个身份的责任的能力。 虽然前不久他才对沈垣说,自己不要做警察了,但其实他清楚,沈垣希望看到的是作为警察的自己,就像他希望沈垣能正正当当地活着一样。 他们爱对方本身,所以更希望自己值得被爱。 孙覆洲借着做梦胡思乱想了很多,醒来时就觉得自己脸下温温热热的,有些硬,但垫着很舒服。 见孙覆洲醒了,沈垣总算能把自己半边被压麻了的身子活动活动。 孙覆洲舔了舔嘴唇,看他活动筋骨:“不好意思啊。” 沈垣学以致用地做了个没事的手语。 孙覆洲笑了笑:“行啊你,学得挺快。” 沈垣笑着又做了个手势。 ——我爱你。 学习手语的第一节 课就会讲这个词。 孙覆洲低下眼帘,很快,没什么表情地偏过头,眼看窗外的景色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小乡镇,心里却因为那个手势而直打鼓。 大巴车已经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虽然车内没坐满人,但空气一直不流通也有些憋得慌。 沈垣和孙覆洲还好,旁边的邱云已经脸白得像刷了层粉。 车子停靠在县城的小客运站,三个人最后下车,刚落地,邱云就捂着肚子在电线杆下面吐了个昏天黑地。 邱云的行李都被孙覆洲接手了,沈垣把她的水壶递过去:“给,你的水。” 邱云本身身体素质挺好的,也没有晕车的毛病,大概还是因为没休息好,导致人虚了。 她用水漱了漱口,又看着两人并肩而立的画面,总觉得要沈垣在她眼里的形象正面了一点。 “谢了。”邱云很快把自己调整过来,往四周打量了一圈,“这里好偏啊,我们怎么过去?” 孙覆洲在查地图,但很明显,在这个地方,地图能起到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路上的车也不多,看样子还全是私家车,所以打车就更不现实了。 更何况王家坉是个山村,从这县城里到山上,他是一点撤都没有。 三个人中唯一的希望就放在沈垣的身上了,沈垣不负众望地走到不远处和他们一起下车的几个男人身边,其中有个眼熟的,正是在候车厅坐在他们身后的那位。 沈垣一上去就用方言和他们打招呼,话里话外都像是熟人一样:“叔,问一下,你们是去王家坉的吧?能带我们一程不?” 那位带着腌菜的叔看着这帅小伙一脸不相信:“咦,你是我们村滴?没见过啊。” 沈垣解释说:“我爹是,就东头姓沈的那屋,屋里头养了一头猪的。” 腌菜叔又把他细细看了一遍,然后一拍脑门:“哦——姓沈,我想起来了,我和你爹以前一块在樰城煤矿打工来着,你是他儿子啊?” 沈垣啊了一声:“对,回来住一段时间,我俩朋友搞农产品的,正好跟我一块。” 腌菜叔听着他的话,黑黄的脸皮慢慢舒展开,随后一下子笑出了几道深深的褶子:“好说好说——哎呀,都长这么大了,你爹刚上工地那会儿你才一丁点,要不是你爹后来……” 说着说着他就噤了声。 沈垣知道他要说什么。 要不是后来他爹染毒,夫妻俩双双死在工地外面,沈家的小孩跟他的爷爷相依为命了两年,爷孙俩就离开了村子,至今生死不明。 听人说就死在县城不远处省道旁边的荒地里。 腌菜叔暗地早就把这几个人打量了一遍,模样打扮都有模有样,于是忍不住心想,村里人猜测了这么多年,却没想到人家却活得比谁都好。 真是各人有各命。 第75章 卷伍•种子(二) 经过交流之后,他们知道了这位腌菜叔姓王,本名叫王胜——其实王家坉里大部分人都姓王,百八十年前同一个祖宗,沈垣家是隔壁村搬来的。 话说沈垣的那个土砖房子,这么多年也没拆也没卖,如今回去住,好像也是正常不过的事。 只是……王胜跟其他同村的两个男人,用几个眼神就互通了心思——看起来他在城里过得好好的,突然往鸟不拉屎的村里跑什么跑? 不过疑问归疑问,王胜还是答应带他们进村了。 从长眉县到王家坉中间隔着一座大山,县里没的士,他们在车站门口搭了一辆敞篷电动小三轮,一路突突到了山脚下,然后剩下的山路就要靠他们步行了。 王胜和同村的男人走在前面,用带着口音的蹩脚普通话叮嘱他们:“……你们跟在我们后面,山路滑得很,摔一跤可就不得了哎。” 所谓的山路,就是被踏结实的土路,有些地方人为铺了方石,但大多数都原始得不能再原始。 到了这个时候,孙覆洲才明白什么叫“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 幸好,他们并不需要坐索道。 他们走的这条山路并不窄,也算好走,但毕竟是上坡,费体力是一回事,孙覆洲就惦记着沈垣的腿不好,肯定是爬不了山的。 于是他一声不响地就在沈垣身前蹲下,两只手反着冲他晃了晃,催促道:“上来。” 这一举动让不明所以地王胜和同乡村民惊愕了一瞬。 直到他们看到沈垣手中的手杖,才发现这人腿瘸了,这才有了数。 这边,沈垣并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孙覆洲也懒得劝,直接劈手夺下他的手杖,将他小腿一抓。沈垣一个重心不稳,原地晃了两下就趴到了他的背上。 孙覆洲的背很宽很厚虽然隔着衣服感受不到他的体温,但他知道布料下的躯体其实一直是暖和的。 “磨磨蹭蹭。”孙覆洲托着他的大腿往上送了送,“就你这腿,半路折在山上怎么办?” 沈垣空出的手刚好绕在旁边提着两人不算重的行李袋,听到他的嘲讽,只是扯了扯嘴角,懒洋洋地在他背上趴住不动了。 “喂,你们……等等我啊!” 提着大包小包的邱云在后面叫苦连天——早知道她就不带那么多东西了,左手右手都拿满后,步子就迈不开了。 直到沈垣好心回头替她分担下了一个运动水瓶,邱云这才得以上路。 一行人前前后后走在郁郁葱葱的林子中,遥不可及的树顶上,时不时会有鸟群被脚步声惊动,然后呼啦啦地扑棱着翅膀从这里迁移到另一片树冠里。 王胜几人的脚程很快,对山路也十分熟悉,要不是偶尔为了照顾他们而停一停,估计这会儿早就没影儿了。 他们看着孙覆洲吭哧吭哧地背着沈垣,都不明所以地干笑了一声。 虽然沈垣身上摸着没什么肉,但一米八五的身高摆在那,连肉带骨的分量肯定轻不了,孙覆洲背着他,前半程体力还勉强可行,后半程就全靠坚定的感情支撑了。 把沈垣放在村口的平地上时,孙覆洲差点没跪下去。 本来两个小时的山路,他们走走停停多花了一倍的时间。 “以后……别说老子……不爱你……”孙覆洲靠在村口的草垛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总算知道……什么是父爱如山……” 真的大一座山翻过来,沉甸甸的都是爱啊。 沈垣重新拿回自己的手杖,听了这话,还没攥热乎,直接一竿子劈在他大腿上。 孙覆洲实在累得没力气嚎了,皱着一张俊脸一下一下地摸着痛处……算了,自己找的人…… 王胜几个把他们领到村口之后就打个招呼各自回家了,下午正是村民在外干活的时候,他们却还都拿着大包小包,应该是在城里买了什么回去正要紧。 然而这边几个人爬山路累死累活,实在无暇注意他们,也只有沈垣还能一副从容地样子在村口乱晃。 村口有小童在遛狗斗鸡,看见几个生人造访都纷纷驻足观望,也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打量,然后交头接耳。 沈垣知道要上山,特意穿了一身轻便的运动服,将身形拉的修长挺拔,提东西时随手挽了袖子,此时胳膊上半截花枝招展的纹身正露在外面招摇过市,这让他们的存在感在这个小山村里噌噌地往上长。 恨不得一个个眼睛长他们身上来。 虽然那些多嘴的妇女们的议论声一点都没传进耳朵,但孙覆洲对那些视线的灵敏度还是一样敏感。 坐是坐不住了。 孙覆洲手脚并用地从草垛上爬起来,拿脚尖踹了踹那位一直在他面前秀存在感的那位:“别吊儿郎当地瞎转悠……袖子给我放下。” 沈垣回头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但手上却乖乖照做了,听话地跟什么似的。 另一边休息好了的邱云在俩人身上来回打量,忍不住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小声问:“哎,沈垣,你跟我们孙队,谁上谁下?” 沈垣留给她一个高深莫测地背影:“……你猜。” 邱云不满地暗自腹诽:……猜什么猜,高大伟岸的孙副能被你压? 另一边,带着任务而来的孙覆洲第一时间就给吴局汇报了自己的动向。 ——【报告吴局,我和邱云已经到村里了,要找村干部接头吗?】 ——【王家坉的村支书是市里下派的一个年轻小伙子,你们找到合适的机会私下找他就行。】 合适的机会……私下…… 孙覆洲若有所思地收起手机,心里盘算着从哪找这位村支书,关键是还得私下…… 村口这个位置是个视野很高的坡,能将这个藏在大山深处的小村落的全貌看得一清二楚。 而村委会的建筑就在村口边上,在门口瞧不见里面的人——说实话,如果不是这栋矮房门口挂了个比较明显的牌子,他还真看不出这是村委会,整个门脸儿一股认不出的简陋。 不过既然吴局都说了私下,那他肯定不能就这么大剌剌地走进去…… 孙覆洲正犯愁呢,忽然发现沈垣正在往某个方向走去。 “你去哪啊?” 沈垣停下脚步,他并没有走多远,只是换了个角度,在这里他能正好看见远处某个角落的一个低矮土砖房。 他拿着手杖指了指那栋房子。 当然,这边的孙覆洲和邱云却是看不见的。 沈垣没多做解释,直接冲两人招了招手:“跟上吧。” 孙覆洲倒是没犹豫,犹豫的是邱云。眼看着孙覆洲已经拿着行李袋走过去了,邱云还在原地慢吞吞地磨蹭。 这次不等沈垣出声,孙覆洲就已经背对着她开口了:“不来的话,你就只能露宿在这了。” 邱云感受到了来自他的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这一路孙覆洲当然知道自己的下属跟沈垣不对付,只是感慨居然有一天他也会有这种夹在中间的关系。 ……男人真难。 • 三个长相出挑气质出众的城里人,乍一行走在这小山村里,不免会引来一些注目——这在村口他们就已经感受到了,现在也都已经习惯——直到路边出现了一个脏兮兮的男人。 说是男人也不尽然,那人骨骼瘦小,顶破天一米七,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灰扑扑的,半长的头发像稻草似的乱成一团,实在分辨不出具体年龄,只能猜测年纪不大。 从打扮来看就像个小乞丐。 小乞丐蹲在房檐下,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像是粘在几人身上了,直勾勾、黏糊糊地目光让人浑身不适。 甚至他们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他还在盯着。 邱云受不了背后有人盯着的怪异感觉,走一步回一下头,发现他居然一直盯着,终于忍不住停下,远远地喊了一声:“喂,你老是看着我们干嘛?” 她刚说完,小乞丐就“嘿嘿”地笑了一声,然后抬手捂住了眼睛,但身子还是朝着他们。 邱云正不解时,路过的一个妇人好心跟她解释:“小姑娘,他是个傻子,你不要管他哟!小心他缠着你嘞。” 邱云短短地“哦”了一声,但余光还是忍不住去看那个傻子。 再看眼前的妇人——身上背着背篓,背篓里有不少干柴,将她的背压得弯弯的,看起来像是刚从山上下来。衣服上、脸上有很多斑斑点点的土渍,双眼正明目张胆地打量着自己,然后又绕过她看向后面两个更出众的男人。 “你们是干啥来的?不是我们村的人啊?” “哦,我们……” 邱云正欲解释,被沈垣打断了:“嬢嬢,我们是搞农业的,觉得这边山上的果树长势不错,看看有没有开发的可能。” 妇人小手在空中一打:“哎哟,城里的人说话就是气派,来这么远开发——之前还有城里人专门来给俺们村建小学……” 顿了顿,她总结道:“……村里的人挤破头往外面跑,你们倒好,专门往村里钻!” 妇人不理解地直摇头。 对此,邱云只好跟她打了个哈哈,将话题草草揭过。 只不过临走前,她又看了一眼那个所在墙角的傻子,捂着眼睛的手一直没放下,但她却总觉得,指缝里依旧有直勾勾地目光透出来。 第76章 卷伍•种子(三) 低矮的土砖平房,刚推开木门,腐朽的木屑便扑扑簌簌地从缝隙里震落下来,洒在他们鞋边。 门檐低矮,门槛又修得高,孙覆洲抬脚跨过去,头还得同时稍微偏过去,好在这栋房子只是门檐低,进到屋内还算宽敞,抬头看屋顶上严丝合缝,没有东漏一块西缺一点。 一眼望去,屋中的家具上均落有很厚的灰,地面也是,显然是很久没人居住了,刚一开门,这些灰尘就迫不及待扬了起来。 灰尘实在太大,孙覆洲不由得掩着口鼻退到门边。 这种土房子,如果长时间不去打理,木制的横梁和屋顶极其容易被山里的潮湿天气和虫蚁蛀烂腐朽,而这种虽然看起来许久没有人居住,但所有地方都完好的房子,在孙覆洲眼里总觉得不正常。 近期……或者说定期,肯定有人来修缮,但这房子既不是需要常住的住所,又不是什么纪念性的建筑,费这功夫干什么? 孙覆洲盯着沈垣的背影,看他从扑面而来的灰里一闪而过,然后熟络地将墙上的窗户全部打开,就跟自己家一样。 孙覆洲在空中晃动着胳膊,犹豫了一下,重新进去,然后跟在他身边:“……这是你家?” 由于地势的原因,窗外的景色不错,视野开阔,夏天在这摆把椅子,吹着凉风,能将村子里的劳作的人们看得一清二楚。 沈垣背对着他点头,拍打着手上的灰,然后向门口走去。 孙覆洲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一眼这个简陋的房子,跟了出去。 门外,邱云正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两只脚踩在两边的地上,左一下右一下地发力,就这么在门口的空地上来来回回地滑行。 下面的小孩看她玩得很开心的样子,一个个都眼巴巴地望着。 邱云正无聊,玩心大起,冲他们喊了一声:“小屁孩们,看什么呀?是不是姐姐太漂亮了?” 沈垣从屋子里出来,刚好听到她这么一句,忍不住说道:“跟你们孙队待久了,厚脸皮是会传染吗?” 邱云哑然回头,还没想好反驳什么,就看见孙覆洲走到沈垣身后,伸手拍掉他背后在屋子里沾到的灰。 兴许是当人面说坏话良心不安,沈垣好死不死又补了一句:“别误会,孙队厚脸皮是口不对心的可爱,你不一样。” 邱云不仅感受到了万剑穿心的伤害,还开始为接下来的日子担忧。 “懒得理你。”邱云把短发一撩,从行李箱上跨下来,“小屁孩们,吃糖不,姐姐这带了很多零食哦。” 围观的小孩子们一听到又吃的,这才开始你推我我推你的往这边靠拢了。 沈垣的房子位于村子的边缘,后边靠着山,而前面的几家住户都已经搬空了,村里几个小孩都会往这块没大人的地方聚,顺便上山捉鸡——只不过突然冒出来的几个陌生人让他们上山的脚步停下了。 “给,别抢别抢。”邱云从随身带的包里翻出一袋刚拆封的话梅糖,给几个小孩一一分过去,“你们多大啊?” 她蹲在地上,双手撑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看起来是这群小毛孩的“头头”,脸上挂着大鼻涕,接糖的时候他是第一个伸手,其他小孩这才跟着过来。 小男孩指了指自己:“我十岁,他们跟我差不多。” 邱云挨个看过去:“你们没有上学吗?” 小男孩点头:“上啊,今天不上课。” 邱云问:“你们学校是不是很远?” 大概是吃了糖的缘故,几个小孩胆子都大了起来,这时一个小姑娘举手抢答:“不远!就在隔壁村,走过去要一个小时。” 沈垣站在他们身后,冷不丁出声:“小孩儿,手里攥着什么呢?” 几人纷纷回头:“什么?” 只见沈垣正盯着那个抢答的小姑娘,笑容可掬地说:“能给哥哥看看吗?” 不得不说,他笑着的时候很具有迷惑性,看起来就像个可亲的邻家打哥哥——尤其是在旁边冷脸的孙覆洲的陪衬下,更是如此。 小姑娘不情不愿地摊开手。 肉乎乎的小手上躺着一串石子儿手链,每颗石头都打磨得很光滑,用丝线串起就跟彩色的珠子一样。 邱云哇了一声:“这是做的吗?” 小姑娘摇摇头,下意识看向领头的男孩,不过后者并没有意识到她的目光。 “捡,捡的。” 沈垣将手上的戒指摘下来:“能跟我交换吗?我把这个给你。” 戒指和石子手链肯定是前者值钱。 小姑娘毫不犹豫地交换了,喜滋滋地拿着戒指玩去了,然而很快,一旁的小男孩不知道为什么眼红了,一把抢过那个戒指。 他吸了一下鼻涕,手持不清地嚷道:“手链是我给你的,这个应该给我!” 小孩子的争执沈垣就没兴趣听了,手链到手以后都没拿热乎就直接塞给了身边的孙覆洲。 孙覆洲好笑地看着这串挂在指尖上的手串,伸手勾了下来。 “你眼睛是x光吗,我想什么你都能看透?” “勉勉强强。” 趁邱云和那群小孩都被那俩小屁孩的争执吸引注意力的时候,孙覆洲偷偷摸摸带着手串溜了。 村子虽然不大,但都是小路,随便绕几圈也足够让人头晕脑转的了。孙覆洲专门摸着墙边走,遇到转弯就拐一下,最后消失在一片低矮的围墙下。 整个人就这么消失了。 围墙里的屋子是有人住的,不能随意乱闯,一路跟着孙覆洲的尾巴总算慌了。 他在围墙下焦急地徘徊了一会儿,又不敢贸然翻墙,只好踌躇地望着身前身后的路。 “在找我?” 声音从头顶传来。 只见孙覆洲正蹲在他背后的墙头上,并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的头顶。 乱糟糟的像是鸡窝。 孙覆洲从墙头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看来你不傻嘛。” 居然还会尾随。 村里臭名昭著的傻子就站在他面前,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欲盖弥彰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啊……啊……”傻子捂着脸,然后呆呆愣愣地张着嘴,嘴角流着晶莹的涎水。 “要这个?”孙覆洲用食指转着石子儿手串,眼睁睁地看着他扑过来。 孙覆洲任由他扑过来夺走手串。 傻子应该是真傻,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处处透露着不协调感,身上散发着一种长时间没有打理的酸臭味。 他夺回手串之后就瞬间远离了孙覆洲,一直退到围墙脚下,就像之前看到他的那样,整个人佝偻着像一只熟虾。 这时,旁边那户人家的大门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她刚踏出自家小院就看到了缩在墙边的傻子,立马晦气地吐了口吐沫。 老太太伸手赶他走,嗓门里像安了喇叭:“去去去,扫把星,不要在我家门口站着,要倒大霉!” 傻子被呼地一颤,原地蹦哒了两下,立马走远了。 那老太太本就是拿着笤帚出来,傻子一走,她就发泄似的在地上扒愣了两下。 “傻不愣登,净出来害人,害死一个又一个……” 沈垣找到孙覆洲时,刚好听到老太太扯着嗓子骂那傻子。 傻子早就不知道游荡到哪儿去了,只有孙覆洲一个人观看老太太破口大骂的现场。 也难怪先前那傻子翻个围墙都不敢。 这老人家战斗力十足。 沈垣从老太太门口路过,径直走到孙覆洲面前,低头,发现他两手空空,便知道手串大抵是还了回去。 其实早在进村时他们就发现,那傻子很可能不光在看他们,还在看跟在他们身边的那群小孩。 尤其是那个小姑娘。 不过也可能是错觉,直到两人在屋子里开窗是,发现那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了,还躲在角落盯着院子里的邱云和那群小孩,先前的猜测这才得到印证。 不知道是不是沈垣从人家眼皮子下溜了一圈的原因,老太太骂着骂着注意力就转过来了。明明之前孙覆洲在一边站了了大半晌她都没看过来。 老太太把笤帚往墙上一靠,横行霸道地往路中央一站,两手叉腰,直接用方言问:“你们,你们俩是谁啊?” 她不会普通话,口齿又不清晰,饶是沈垣,都分辨了好久。 孙覆洲指了指耳朵,表示自己听不见。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老太太不怎么善意的打量的目光。 沈垣用方言回答:“阿婆,我们是来开发的。” 老太太似乎不能理解开发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在脑子里咀嚼了一下就作罢:“搞不懂搞不懂,看你们是新来的,我跟你们说,马上就是清明了,晚上不要出来,也不要跟那个三蛋儿说话。” 沈垣问道:“为什么啊?” 老太太说:“那有什么为什么,三月三鬼下山你不知道啊?” 沈垣似是而非地啊了一声:“…阿婆,我是问为什么不能跟三蛋儿说话?他是谁啊?” 老太太牙都掉光了,习惯性地嗫嚅了一下嘴巴,发出咂咂的声音:“……就是那个傻子啊,他有病,会传染,碰到他就会死!” “什么病?” “你管他劳什子病,反正不能碰就是了,谁碰谁死!” 或许是这形容过于稀奇,沈垣足足安静了十秒,才张了张嘴:“啊……这么严重。” 三蛋儿身上有病也是精神疾病,肯定不至于像她说得那么闻风丧胆。 “你们别不信,我跟你们说……”老太太忽然压低声音。 “哎呀呀呀,妈你又在这胡说什么?”路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冒出了男人,正是领他们上山的王胜。 沈垣正要意思意思打个招呼,王胜自己的略过了他们二人,走向老太太。 “进去进去,别在外面丢人现眼。”王胜把他妈拿出来的笤帚拿上,然后又对他们二人说,“不好意思,我妈脑子不清楚,说什么神啊鬼啊的胡话,别在意。” 几乎是没有多做任何停留,王胜就催促着他妈回家了。 哐地一声,大门无情的被甩上,留下孙覆洲和沈垣面面相觑。 第77章 卷伍•种子(四) 清明将至,山上涌进了许多扫墓的归乡人,冷清的小山村里总算多了几张年轻的面孔。 远处的山坡上偶尔有鞭炮声,在空旷的山中回响,最后慢慢隐下去。 孙覆洲算是在这过了几天清净日子。 在山村里生活有很多优点,空气清新,风景优美诸如此类,当然也有些麻烦。 作为外来人,村民对他们的态度有冷有热,并且多数都没那么容易包容和接受,所以暗地里的猜测和揣度时不时就冒出一些苗头来。 好在沈垣家的地理位置偏僻,除了必要的时候,平常他们和村民倒也没有什么交集可言。 除此之外,孙覆洲在王家坉的第二天就看见了那位“接头人”,当然一起的还有几位其他村委干部。 他们在听说村里来了客人,第二天就上门拜访,那个年轻支书就跟在老干部身后,长得一副文文弱弱的书生模样,说话做事看起来很有教养。 当时孙覆洲正坐在窗户边喝茶——他在沈垣家的阁间里折腾出了一把脏兮兮的摇椅,撸袖子洗了一晚上后焕然一新,摆在有阳光的窗边,跟老大爷似的,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年轻村支书自进屋子只说了几句话,也没认真打量他们几人,只是短暂地在屋子里站了一会,等老干部说完话就跟着离开了。 全程就像个背景布,根本没什么存在感,更不用说什么接头了。 这是在孙覆洲眼里的他们,而在那位村干部眼里也同样在探究他们。前一天他刚听说有几个年轻人进村,就恨不得第一时间打听清楚是什么原因而来。 本来村里有个下派的村支书已经很束手束脚的了,又来三个,让他不得不怀疑又是什么下派的“小领导”。 不过这回一拜访,他就放下心了——一个瘸子,一个聋子,一个女人,能翻什么水花? ……而且,那个瘸子好像还是那位老板的人?看来下次还要确认一下。 老干部一边想着,一边带着年轻村支书走出沈垣家。 • 噼噼啪啪—— 又是一阵响亮的鞭炮声,拉回了孙覆洲放空的思绪。 他低头,面前的茶已经凉了透了,原本落在他身上的阳光,此时早就悄然挪移到了他的脚边。 这几天他活得就像个退休的大爷,不仅是他,沈垣也是如此,两人不是在门口晒晒太阳就是在村里面瞎溜达,能多悠闲就有多悠闲。 当然这种状态只是他们俩的。 只不过是无所事事地待了几天,邱云就像犯了焦虑症一样,怎么都待不住,但又确实无事可做,只好时不时在自家上司面前秀秀存在感。 “孙副,你茶都冷了,我给你换热的。” 说着,邱云就伸手去端那个水壶,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说这句话,她不烦,孙覆洲看她都要看烦了。 孙覆洲在她拿走茶壶之前,提早截走了东西,并问:“你很闲吗?” 邱云讷讷地张嘴,先是摇了摇头,紧接着又重重地点了一下。 可不是很闲,她又不像是孙覆洲在休假,她可是以工作名义陪同的,虽然她不清楚任务的具体内容,但肯定不是游山玩水。 再这么睡了吃吃了睡下去,她都不好意思拿工资了。 孙覆洲晃了晃摇椅:“你要是真闲,就去县里搬台电视回来看看。” 从这到县城来回将近四个小时,搬台电视爬山这种事儿,也就孙覆洲想得出来。再者说,村里信号弱,沈垣家还是一栋刚通电的空房子,住人都挺勉强,还看个屁电视。 知道他在揶揄自己,邱云一脸挫败地拉了一个小板凳往孙覆洲面前坐了下来。 她下意识想劝他什么,但一想到孙覆洲听不见,一大段一大段苦水又不得不咽了回去,最后只剩一句自言自语地抱怨:“你啥时候好啊,我还要查案呢……” “查什么案?” 忽然,她背后有个声音砸在头顶。 邱云身上的皮都绷紧了,僵硬地回头,沈垣正定定地看着她。 她拍了拍胸脯:“你怎么走路没声!” 从门口到窗边是有一小段距离的,走进来要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只能是故意的了。 沈垣穿着素色长袖帽衫,手里提着一筐鸡蛋。 某个早上嚷嚷着要吃水煮蛋的副队长总算打起了精神,不再懒洋洋地躺着:“买到了吗?” 沈垣点了点头,然后把一筐鸡蛋放进厨房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邱云蹙了蹙秀眉:“干什么,杀人去啊?” “可不是嘛。”沈垣拿着菜刀的手炫酷地转了两圈,金属的光芒在空中闪了两下,“您要法办我吗?” 一个两个说话都像闹着玩似的,邱云身心俱疲地摇了摇手:“那你赶紧去,罪名落实了,孙副都保不住你。” 沈垣提着刀走到门口,把刀递给等在门外借刀的邻居:“对了,我和他要去一趟隔壁村的小学接一个孩子,晚上你做饭?” 邱云赶忙站起来:“接什么孩子?我怎么没听孙副说过?” “怎么,怕我把他吃了?”沈垣无辜地摊手,“要不你看他跟我不跟我走?” 说完他就冲孙覆洲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跟着出门。 尽管邱云在心里无数次横加阻拦,现实中,孙覆洲还是不负众望地跟上了。 临走前,沈垣还特意回了一下头,好像在说:看吧,还是听我的。 因为已经是下午,到隔壁村来回一趟也要一阵功夫,如果早点出发还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 两人几乎没耽搁,立马就出发了。 出门以后,孙覆洲似乎能感觉到邱云愤恨的视线都要引到他身上了,无语地斜了他一眼:“你逗她做什么?” 沈垣矜贵地吐了俩字儿:“好玩。” 孙覆洲读他的口型和神情,立马就清楚了他的想法,以为是他恶趣味使然,便阴阳怪气地“咦”了一声:“你要给我戴绿帽子?” “是啊是啊。”沈垣走出黄土小路,到了水泥路边,一个剃着光头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一辆摩托车上等他们,“……不好意思,久等了。” “莫事莫事。”中年男子从摩托车上下来,“真是麻烦你了,我实在走不开。” 沈垣从他手里接过摩托车钥匙:“没关系,都是邻居,帮个忙而已。” 这个中年男人是因为清明才回乡的,不久前沈垣遛弯回来,正好碰上他在门口东张西望,两家离得很近,男人一出门就看见了沈垣,就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拦住他不说,还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堆原委。 简而概之就是家里的老母亲忽然病得厉害,要送去县城就诊,但是孩子还在学校没法接,两头顾不上,他只好拜托沈垣。 顺便借了一辆摩托。 男人给两人递了支烟,随口说了两句客套话:“看你们俩挺年轻的,不是村里的人吧?上面的领导?” 孙覆洲夹着烟,手腕就搁在沈垣肩上。 沈垣摇头:“不是,就是来做开发的。” 他侧头看了一眼孙覆洲,后者正嗅着没点燃的香烟烟草味。 没聊两句,男人就离开了。 男人走后,孙覆洲没忍住打趣道:“我没发现你挺乐于助人的啊?” 下午又是给那边借刀,又是来这边帮人接孩子,这一转眼,都完美融入进乡村生活,跟人打成一片了。 “他们都是回乡的村民,住一天两天就走了。”沈垣点着了烟,把摩托车让出来,给孙覆洲腾位置,“还有,你不觉得邱云有点问题吗?” 孙覆洲咬着烟低头就着他的烟上的火星点,无动于衷地瞥了他一眼:“哥哥,我听不见。” 沈垣一口烟吐在他脸上:“你接着装。” 孙覆洲还是表示不解。 沈垣抬手掸走飘到他衣服上的烟灰:“真的,别装了,三次,每次有人问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你都会紧张,头两次我也以为是错觉——不过刚刚你的手在我肩膀上,我感受到了哦。” 没什么比肢体接触更为直接了,紧张,你就会心跳加速,会放慢呼吸,会绷紧身体,细节无法掩饰。 当然了,最关键的直接证据其实是昨天晚上他一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杯子,睡梦里的孙覆洲竟然被惊到了。 爆炸性耳聋虽然严重的会永久性失聪,但孙覆洲并不是这一种,讲道理,一定时间内会逐渐恢复,但看孙覆洲装聋子好像装上瘾了一样,迟迟没说自己耳朵的情况。 沈垣把钥匙插进摩托车:“你也就骗骗邱云。” 被拆穿的孙覆洲有些怅然,还打算听听他们背地里说点什么,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拆穿了。 孙覆洲也不辩解,长腿一跨,帅气地坐上摩托车,然后拍了拍后座:“行吧行吧,就你鸡贼。” 沈垣好不容易坐上去:“所以我之前的问题,能回答我吗?” 关于邱云是否有问题…… 孙覆洲当然倾向于没问题,这孩子一进警队酒跟着他和李儒办案,虽然是新人,但潜力很大也很努力,在女人当男人用的刑警队从不叫苦,怎么看都是个人才。 “我可没有挑拨你们关系的意思。”沈垣见他不说话,掐了一把他的腰,孙覆洲刚拧上的油门险些熄了火。 “……她能有什么问题……” 摩托车冲了出去,话音散在空中。 长眉县附近分布着几个村落,朝阳基金会在这些村落中取了一个折中的位置,建了一所小学,让附近的孩子都有书可读。 不久前,小学收到了捐赠的桌椅,感谢基金会的横幅还挂在教学楼。 孙覆洲把车停在门口,一眼望去全是横幅。 不过夸张归夸张,这个小学修得确实气派,至少在这个落后的村子里来看,已经算不错的了。 这所小学没什么安保措施,就一大爷坐在门口,他们晃悠半天一个目光都没惹来。 孙覆洲在门口没看出什么名堂,只好进去了:“那个小孩叫什么?” “王莉,13岁,六年级,短头发,很白,脚腕扭伤了。” 这是那个男人告诉他的形容。 13岁正常来说应该是初中了,不过村子里的小孩上学晚很正常,更不用说是女孩,孙覆洲也没多想。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就在他们刚走到教学楼前的空地,同时也是操场的时候,教学楼里忽然冲出一个女孩,并迎面撞了上来。 第78章 卷伍•种子(五) 樰城市局。 刑侦队依旧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空出来的几个位置并不影响警队任何人,只不过偶尔闲暇时会被吸引过去三两支目光。 一带而过。 唯一的变动大概就是,原本在刑侦队办公室文件柜上当吉祥物的骨架,因为主人不在,被当做替代品放在了孙覆洲的工位上。 一名警员步伐轻快地从人群之间穿过,直奔刘承凛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刘承凛正和乔当仁说着什么。 见小警员进来,两人的谈话便停了下来。 刘承凛抬了抬下巴:“什么事?” 乔当仁冲警员和善地笑了笑,从容地走出了办公室。 警员将一个带密码锁的本子放到办公桌上:“刘队,根据李菲留下的日记来看,李菲的姐姐一九九九年进入经典时代KTV工作后,经常会用店里的座机和李菲联系,开始的频率基本上是两天一次,直到她失踪前一个月,有一整个月都没有再联系过李菲。” 刘承凛拿过密码本,硬壳封面上的小锁早就打开了,原本鲜艳的图案早就褪成了灰不溜秋的颜色。 这个日记本的年纪已经不可考,但从使用程度来看,它跟着李菲的时间肯定是无法想象的长。 刘承凛随便翻了几页,可以看出来李菲记日记的习惯基本上是想到就写几笔,也没有固定的格式,内容也不尽详细,大多是简而概之。 日记大概是五年前从职高毕业后开始记的,最开始的频率差不多是一周到两周一次,到一年前才慢慢频繁起来。 转折点就在她进入KTV工作以后。 然而日记的内容并没有关于她的工作,或者说有关的都被撕了。 刘承凛摸着日记本夹缝中的一点痕迹入神。 如果是有心人害怕内容泄露做的,应该干脆把本子销毁,所以很有可能是她自己撕的,当然,也只有她清楚到底写了什么。 再看李菲最近一年的日记内容,提到姐姐的存在愈来愈多。 让人不得不在意。 警员刚离开,乔当仁就从外面进来:“怎么了?” “是前几天的案子。”刘承凛关上日记本,“之前说到哪儿了?” 乔当仁回身关上门:“我们联合国际禁毒组织在我国境内拦了一条船,发现上面有批货是销往樰城的,查过了,和几个月前的‘白糖’是同一批次。” 刘承凛“嗯”了一声:“需要联合刑侦队调查吗?” “需要查对方在樰城接头的人。”乔当仁说,“还有一件事,m国的向氏集团总裁向伟华回国了,有意和本市的赵氏合作。” “赵氏……赵颂的那个赵氏?” “不然还有哪个赵氏。” 赵颂一疯,身上的线索全断,警方盯了一段时间他的老本家赵氏,发现就是铜墙铁壁,撬不出一点东西。 乔当仁提醒道:“向氏在m国的名声很不好,所以这有可能是一个突破口。” 刘承凛问:“霍队长怎么说?” 乔当仁耸了耸肩:“他在休年假,顺便扫墓,做这个工作时间一长,身体就不行了,总算休息了一回。” “说起来我们也应该抽空去看看,霍队长的父亲就是缉毒任务中牺牲的……” 十几年前,各种犯罪分子猖獗,办案难度又大,因此牺牲的警员数不胜数。 老霍队长就是其中之一。 乔当仁不大能感同身受,转而问道:“诶,说起来孙副队长到底是干什么去了?真养伤去了?那邱云妹子怎么也休假?” 刘承凛给他飞了个眼刀子:“当然是养伤了,邱云在之前的案子里有点心理阴影,特意批的假调整,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乔当仁打了个哈哈:“没事,好奇……” • 某个大山深处的小学里,正被乔当仁惦记的孙覆洲,此时已经被一个小姑娘撞到在地。 小姑娘瘦得干巴巴的,就这小身板,本来是无法撼动他分毫,要不是为了原本的靶子沈垣一把,他也不至于平地摔个屁股墩儿。 小姑娘绕到旁边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没事吧……” 尾巴骨疼…… 孙覆洲咧了咧嘴,拉住沈垣伸过来的手:“没事没事,怎么跑那么快?” 小姑娘穿着单薄的衣服,裤子是紧身的,两条腿又长又直,在同龄人中算高个子了,可惜体态有些含胸驼背,看起来畏畏缩缩的。 短头发,很白。 孙覆洲正儿八经地看到这个小姑娘后,立马觉得她应该就是要找的那个叫王莉的小孩。 小姑娘含着下巴,轻轻地点了点头。 孙覆洲以为她怕生,于是换了个轻柔的语气:“你是叫王莉吗?” 被第一次见面的人叫出自己的名字,王莉表现得格外惶恐,也不点头也不摇头,而是一声不吭地后退了两步。 如她父亲所言,右脚有些不便。 也不知道刚刚怎么跑那么快。 孙覆洲看她的样子,立马拉开更远的距离:“别怕,我们也是王家坉的,你爸让我们来接你。” 王莉将信将疑地抬头。 孙覆洲指了指门口:“喏,你爸借的摩托还停在那。” 王莉顺着看过去,摩托的确是村里的。 一颗忐忑的心这才放下了,脚腕上钝痛也缓缓而来,疼得小脸一白。 “脚扭伤了吧,我背你过去。” 孙覆洲想伸手扶她,但王莉却犹如惊弓之鸟一样躲开了。 她的举动让人很费解。 “王莉,放心,我们不是坏人。”就在两人僵持的时候,沈垣开口,“再耽误下去,天就黑了,难不成要在学校住吗?” 王莉将手背在背后,一下又一下地揪着衣摆。 显然她很抗拒——不论是学校还是他们。 很快,理智战胜恐惧,王莉的脚动了动,她没有接受孙覆洲的好意,而是自己走向摩托车。 忽然,沈垣回头看了一眼漆黑的教学楼,紧接着孙覆洲也看了过去。 只有空无一人的寂静。 “走吧。” 沈垣收回目光,叫上孙覆洲。 没有人看到,教学楼某个狭窄的小窗户里,一双贼溜溜地眼睛正从缝隙里偷瞄着外面的景色,他的背后是臭烘烘的公厕,只有十秒长度的声控灯早就熄灭了。 苍蝇嗡嗡嗡地震动翅膀,在他脑袋上绕了一圈。 ! 借着外面的一点点亮光,能看到他不知道为什么满头大汗,如果再往里窥探,就能看到他那肥硕的,已经疲惫的身体,忽然开始克制不住地兴奋地抖动起来。 笑声收在嗓子中,闭上嘴巴,吞进肚子。 • 比预想的时间晚一点,他们回到村子的时候,夜色已经暗了下来。 不过还不至于是漆黑一片,万里无云的夜空,密密麻麻的星星遍布在每一块天幕,月光将路面照得惨白。 很快,有着零星灯光的村庄映入眼帘,摩托的轰鸣打碎村庄的安静,鸡鸣犬吠接二连三地沸腾起来。 王莉的家和沈垣的家在一条小路上,两人把她送到家门口,屋子是黑的,看样子家里人都不在。 这时隔壁的邻居也冒头:“好像是去县城了,老太太病得厉害。” 孙覆洲见状便提议:“要不去我们家吃饭吧。” 沈垣也点头:“就是不知道小邱有没有做饭。” 他们去县城看病晚上肯定没法回来,留人家一个小姑娘在家估计就饿肚子了,两位自诩成熟男人,当然不能眼睁睁地放任不管。 王莉很犹豫,虽然他们两人看起来的确不像是坏人,但她害怕陌生男人的习惯改不了。 “诶?你们回来了!” 这时,他们身后有个声音乍然响起,咋咋呼呼的,一听就知道是邱云。 不久前,邱云算着时间蒸了米饭,正打算在门口溜达一会儿,结果一出门就听见摩托的声音,想了想就出来看看,没想到还真是他们。 邱云踩着拖鞋跑得飞快,一溜烟就窜到他们面前:“我还以为你们路上碰见鬼了……嗯?这是你们接的小孩?” 说着说着她就注意到了一旁的王莉。 这也不小啊…… 孙覆洲赏了一个爆栗:“做饭没?” 邱云揉了揉脑袋,大声回答:“做了做了!” 沈垣问:“够四个人吃吗?” “四个人?”邱云抬头,看了一眼旁边黑漆漆的屋子,半晌啊了一声,“小妹妹你家人不在家吗?那去跟我们一块吃吧!” 王莉还想推拒,邱云却直接挤开两个大男人,亲热地凑到王莉身边。 邱云劝道:“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不吃饭,走走走,我做饭可好吃了。” 少女正是抽条的时候,个子已经快和邱云一般高了。 王莉没经住邱云的劝说,勉强地点了点头:“好,好吧。” 邱云带着她往回走。 这时,孙覆洲跟上她们:“先说好,你别做饭。” 邱云不高兴地回头:“为什么?” 孙覆洲这时候选择装聋不说话。 “还能为什么。”沈垣拖沓着脚步跟上去。 “不行不行,你做饭没沈垣好吃,让他来。”孙覆洲忽然说。 邱云瘪了瘪嘴,不就是偶尔糊两个菜吗,至于真的嫌弃。 沈垣没说话,看了他一眼。 “沈哥哥,沈哥哥,沈哥哥。”孙覆洲不要脸地叫了一长串,“你不做菜我就得饿死了。” 菜谁都能做,但不一定谁都能做得合他胃口。 不巧,目前只有沈垣能做到,孙覆洲是个刁嘴巴,既然沈垣在,那肯定不会退而求其次。 逮住机会就要嘲讽一句的邱云说:“真想不到,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沈哥,这么贤惠。” 沈垣说:“所以啊……” 他话没说完,伸手勾住了孙覆洲的脖子。 “我有对象。” 其实并非他天生会做饭,因为他从小一个人生活,这些他不做,不会有第二个人替他做,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时间一长,熟能生巧,再笨拙的人也要被逼的练就神功了。 加上孙覆洲对于吃其实也就是麻烦一点,算不上多挑嘴,只要多下功夫也就轻而易举的拿下了。 当然,这些没有人知道。 这是属于他的,关于自己,也关于孙覆洲的一点小心思。 第79章 卷伍•种子(六) “曾有个传闻,王家坉紧靠的大山原本曾被地区政府选中当做风景区开发,于是,就拨了一支由两个前辈和几个大学生组成的勘测团队进山了,在还没开发的区域入口处有个山神庙,于是几个人在庙里休息了一晚上,结果晚上在庙里睡觉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听到了诵经声,等到第二天,他们离开没多久就都死在了山体滑波。” 昏暗的灯光,照亮狼藉的餐桌,灯罩在有蛾子扑扇着翅膀往光源撞去,天花板上便闪过一下又一下阴影。 外面的鸡鸣犬吠渐渐歇息,车轮碾压过泥泞路面的的痕迹不一会就被另一双脚踩过。 孙覆洲躺在窗边的摇椅上睡着了,身上盖着柔软的红毛毯,与这边的鬼故事节目就像是两个世界。 沈垣长手一伸,将他身上的毛毯拉高了一些,同时对邱云说:“你这个故事……” 邱云期待地睁大眼睛:“怎么样怎么样?” 沈垣言简意赅地评价:“很不怎么样。” “很”字咬着重音,表明了他的态度。 “而且套路也很烂。” 邱云脸上的笑容立马垮了下去,顿了顿,忽然拉过一旁的王莉:“……莉莉,来,你告诉他,这故事真的假的。” 王莉正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儿,上面粘着早已风干的红色泥土,鞋底一剐,然后留下一个黑乎乎的印子。 她迷茫地抬头:“……什么?” 邱云提醒道:“就是山上的那个庙。” 她是白天在村里听几个小孩讲的,起初她也不信,乍一听就是怪力乱神之说,但当她向村民打听那座庙的时候,村民们遮遮掩掩的态度却让她疑心大起。 果然,王莉牙关一颤:“这……我,我也不大清楚。” 邱云:“……怎么会?” “虽然你这个故事很扯,但是那个庙我听说过。”这时,沈垣用余光打量着王莉局促不安的小动作。 “……就在这后面的山上,其实原本那是村里的祠堂,但是很早之前祠堂就迁到了村口,那里只有一个空壳,没想到被小孩传成什么庙了。” 邱云:“不是,你怎么知道……” 沈垣:“我当然知道,我小时候在那个祠堂里面藏了宝贝。” 邱云追问:“什么宝贝?” “嘶……我也忘了。”沈垣皱紧眉头,提议道,“要不去看看?” 邱云啊了一声:“去,去哪?” 沈垣说:“山上啊,你不是很感兴趣吗?” 这个听起来有些冲动的决定,倒是成功引起了邱云的好奇心。 “别!”王莉突然劝道,“太危险了,山里很容易迷路,就算是村民都很少会进山。” 沈垣不以为然地说:“我记得路。” 王莉继续说:“可是,可是山上有野猪,还有村民布置的陷阱,地面有很厚的落叶,看不清路况,万一……” 邱云干笑了一声:“有这么吓人吗?” 说完,她使了个眼色给沈垣。 紧接着,王莉声音就小了下来:“你们还是别去了。” 邱云盯着少女的脸半晌才出声:“……哦。” 关于这个山村的小故事作为一个插曲轻轻揭过,很快,邱云就把王莉送了回去。 这边,沈垣️刚收拾好餐桌,一回头,孙覆洲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身上的毯子因为他坐起来的动作早就滑到了地上。 他走过去,弯腰捡起毛毯,拿远一些,抖了抖灰。 “有什么要说的吗?” 孙覆洲使劲伸了个懒腰:“明天去山上看看?” 沈垣顺嘴问:“怎么?感兴趣?” 孙覆洲伸手戳了戳他精壮的腰,挑眉:“我对你小时候的那个宝贝感兴趣。” 沈垣忽然凑近:“可你昨天还说喜欢我现在的宝贝来着。” “什……现在?” 孙覆洲一愣,然后又反应过来似的,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操,大晚上的你说什么骚话!” 沈垣愉悦地笑了两声,走到窗户旁边,刚好看到邱云正在往回走。 “不逗你了,明天上午趁扫墓的人都上山,我们也跟过去。” “可以。”孙覆洲点了点头。 门外,邱云还没进家门,一通电话拦住她的脚步。 邱云看着来电提示,犹豫了两秒后,清了清嗓子,按下接听:“妈。” 电话那头的中年妇女发现久久没接通过的号码突然被接听,霎时间暴跳如雷:“你还知道叫我妈?还学会先斩后奏了?你真是长能耐了啊!你赶紧给我滚回来!” 邱云硬着头皮说:“我不!我在这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邱母怒吼:“有什么事?你能有什么事?我都跟你爸以前的老同事打好招呼了,凌海公安正好有个文员的位置,你倒好,给我溜得没影儿了,还说有学校的兼职……” 邱云是在想不通,她妈平时一副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模样,是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嗓门,招呼这么一大串话来兴师问罪。 邱云头疼地捏了一把鼻梁骨:“妈,我是学刑侦的,我干什么文员……再说我还不是为了……” “这都是因为你先斩后奏!”邱母感觉自己血压噌噌地涨,“还有,明天清明,你也不打算回来看你爸是吧?” 邱云张了张嘴,犹豫了起来。 如果是以前,她肯定会回去的,但现在她算是在任务期间,没法千里迢迢赶会凌海。 邱母没听到她的回答,气不打一出来:“我让你回来,听见没有?” 邱云拿远了手机:“啊?你说什么?我现在在山里,太卡了,没信号,扫墓的事明天再说吧!” 不等邱母反应过来,邱云已经飞速挂断了电话,没留下一点余地。 邱云郁闷地抬头,却看见沈垣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里走到了门口,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吓我一跳!”邱云仓皇地把手机收在背后,“你出来干嘛?” 沈垣好似并不打算探究她:“不干嘛。” 邱云假装从容地将手机攥在手里,然后与他擦肩而过。 “等等。” 沈垣忽然叫住她。 邱云心里打着密密的鼓点:“怎么了?” 沈垣垂下眼皮,阴影落在眼下:“明天我们要上山,你跟我们一起。” 邱云问:“这是孙副的意思?” 沈垣说:“是我的意思。” 说完,沈垣先她一步进屋。 “当然,我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邱云:“……” • 这边,王莉刚回到家,她走进自己的房间,空荡荡的屋子没有开灯。 开着灯会产生电费,家里的老人节俭,总这是一笔没必要的支出,于是她也习惯把灯当个摆设了。 王莉摸黑走到厨房附近,她记得她上次把手电落在这边,如今拿回房间当小夜灯使。 周围黑是黑了些,但这是她家,就是闭着眼也知道该往哪儿走。 下台阶时,脚腕上的钝痛隐隐传来,她这才发现,如今都快习惯伤口了。 小厨房在院子里,王莉慢腾腾地摸过去。 哐—— 不知道是不是碰倒了什么东西,突然黑暗里有一声巨响,王莉整个人被惊得毛骨悚然,立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王莉壮着胆子试探地问:“谁啊?” 夜色浓重,她也看不清是不是真的有人,还是只是她的大惊小怪。 许久没有回应,王莉惴惴不安的心已经逐渐踏实下来了。 正当她欲迈出下一步的时候,前面忽然有个白色的影子一晃而过。 王莉飞快缩回了脚,然后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连忙往回跑。 她现在人在院子中间,距离门也就几步路,然而她脚腕扭过,本来跑两步要不了三秒,她却因为脚腕而趔趄了一下。 嘭—— 就在她脚下打滑的时候,灾难接踵而至——一阵风刮过来,直接带上了她面前的门。 王莉慌张地回了一下头,这才发现之前一晃而过的影子,这时正悄然出现在她的背后。 她的目光被那身朴素的白裙子吸引了过去。 王莉喉咙里梗着一句你是谁,到底是没胆子问出来。 下意识的,她扭头往门的方向跌过去。 然而就在她的手要够上木门的时候,背上一痛,让她忍不住小声惊呼了一下。 一块份量不轻的石头砸了上来。 “你!”王莉想要大声呼救,那个白色影子却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巴,声音就这么被堵在了嗓子里。 紧接着,一块不知道从哪来的,散发着臭味的抹布被团成团塞进了她嘴里。 王莉看着这人身上的裙子,惊恐地流下两行眼泪。 她害怕的东西几乎是霎时间,全部涌上了脑海。 不过少女只能发出微不足道地求救声,然后就像只待宰地小羊羔,任人摁在地上。 “呜呜…” 她可怜地发出两声微弱的叹息,身体早已放弃挣扎。 死亡的痛苦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除了最初的那一下,后面的痛感就像她的脚腕一样,习惯了就会觉得无甚痛苦可言。 在王莉闭上眼睛前,她听到这人好像说: “……我在帮你。” 第80章 卷伍•种子(七) 天蒙蒙亮,房子外面响起第一声鸡鸣,直直地掠过屋顶。 沈垣一贯睡眠轻浅,稍微有动静就会醒。 他抬手揉揉眼睛,发现窗外的天已经白了,不过透着一股阴沉,想来今天的天气应该不大好。 沈垣家的床是以前保留下的土炕,面积不算大,两个大男人并排躺着,会略显拥挤。 再加上孙覆洲的睡姿一向大开大合,床有多大地儿,就能占多大地儿,两人紧贴的地方早就被捂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沈垣这一动,出汗部位的不适感让孙覆洲不满地踢了一脚被子,穿着背心地上身随之暴露在了空气中,露出精壮的腰。 白色的工字背心是沈垣最常穿的那种,沈垣穿就是简简单单、清清爽爽,孙覆洲却穿出一身吊儿郎当的气质。 睡梦之中,孙覆洲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见有个人坐在旁边,于是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就蹬了一脚过去。 “起这么早?” 沈垣正脱着衣服,差点被他踹地上去。 “你忘了今天要干嘛?” “......没忘。”孙覆洲撑着上身坐起来,等眼前清明,盯住了半晌,“……我怎么觉得,你是不是又瘦了?” 沈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左右端详:“有吗?” 孙覆洲伸手摸上他隐隐显露出的肋骨条:“还没有?你看你头发都白了好几根了。” 沈垣伸手抓了抓头发,敷衍地冲他笑了笑,并不在意。 很快,他穿好方便走山路的轻便装束,走出卧室:“你还是操心正事吧。” 而床上的孙覆洲瞪着屋顶发了两秒钟的呆,这才终于翻身坐起来。 “我想吃面条!” · 另一边,邱云已经在村子里晨练了一圈,正在往回走的路上。 她的头发丝还挂着露水和汗水,棉质运动衫表面印着半圈汗渍。 很快,她刚好从村委门口经过,原本轻快的脚步忽然犹豫了下来。 邱云远远地往门里看去,挂着大锁的铁门里看不见一个人影。 局里并没有告诉她这次任务的详情,只说是需要他们假装是扶贫调查组的来和这个村的村支书碰头,至于其他的,她一概不知。 当然,局里这种做法很正常,但她没想到这么多天会一直这么无所事事地耗着。 何况第一天他们就和村支书见过面了,按理说,已经接上头了才对。 邱云啃着指甲盖,有点烦躁。 ——难不成孙副发现对方有什么问题,所以才耽搁了? 就在邱云正徘徊在村委门口,并一点点挪着脚步的时候,不远处有一个年轻男人拿着一大串钥匙,叮叮当当地走向了那扇铁门。 邱云连忙往旁边的大榕树下一闪,她仔细一看,发现那个面前男人正是他们要碰头的那位年轻村支书——魏忠。 而在他身后,还有几个中年男人,正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 邱云的位置不显眼,对方一行人并没有注意到这里。 随着开锁开门的一阵响动,村委的大门被他用力拉开了。 那群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中,有一个笑得最开心地朗声说:“魏忠啊,开了门就回去吧,我们跟王校长有点事要说。” 魏忠捧着手里的一大串钥匙,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就像精神不振似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并且就这么一边张着嘴,一边钻进了村委旁边的一间小平房里。 邱云的视线跟着挪过去。 ——原来就住在这边儿上? 邱云不由得多看了那间小平房几眼,再回过头来那群中年男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然而她也没发现,魏忠家的玻璃窗后,似乎罩着一个人影。 • 山村的清晨空气透得不行,在院子里做几个深呼吸,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提起来了。 孙覆洲活动完筋骨,走回屋里。 “孙覆洲。” “嗯?” 这时,沈垣正把早餐端上桌子,忽然没头没尾地叫了他一声。 孙覆洲饿着肚子坐下来,二话没说捧着冒着热气的碗,几下就扫了一大半。 “有件事我想好了。”沈垣慢条斯理地拌了两下碗里面和酱汁,“……我考虑了很久。” 孙覆洲嗦了一口带着汤汁的面:“考虑什么?” 也不知是神经大条还是压根懒得在意太多细节,面对沈垣莫名其妙的话,孙覆洲的平淡反应仿佛对这些毫无察觉。 沈垣低头喝了第一口汤:“等从这儿回去,我们去旅游吧。” 孙覆洲嗯了一声:“那你想好去哪了吗?” “高原,盆地,峡谷,海岛……”沈垣说着说着,忽然把自己逗笑了,“去我家坐坐也行,以前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如果回去的晚,可以直接搬过去。” “如果早呢?” “那就只好再等等了。” 孙覆洲没说话,喝完面汤,擦了擦嘴上的油,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 沈垣安静了几秒钟,又开口:“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孙覆洲剔着牙,含糊不清,“你是说旅游还是……” 两人视线在半空中接轨,没有火花没有闪电,只有死一般的沉默。 下一秒,邱云猛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大老远就闻见味儿,果然,你们吃独食!” 沈垣:“……” 孙覆洲:“……” 她抓着领口飞快地抖了两下,冷空气灌进衣服实现降温,她在桌子旁边绕了两圈:“有我的份吗?” 沈垣看向她的目光有些不悦:“厨房,给你烙了张大饼,自己就水垫吧垫吧。” “……以公谋私。” 邱云一边吐槽一边进厨房迎接自己的大饼。 她突然回来,搅得二人话也没法继续说了,孙覆洲还要卖力气装聋子。 不知是不是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沈垣似乎有些失落地离开了屋子。 孙覆洲面无表情地伸手抠了抠桌子边的木屑,忍住了想回头叫住他的冲动。 “还真就给我留了个饼……”邱云从厨房出来,嘟囔了两句,“对了,灶台上有瓶感冒药……” 她在屋子里没看见沈垣,便拿着药瓶走到孙覆洲跟前晃了晃。 孙覆洲从神游被拉回,忽地盯住了那个药瓶:“不是我的,沈垣的吧。” 邱云自言自语道:“他感冒了?我怎么不知道?” 孙覆洲心想,我都不知道你能知道? 他向邱云摊开手:“给我吧,我放回去。” • 三个人在家解决了早餐就准备上山了——准确来说是两个人——沈垣的腿不好,崎岖的山路对他来说是寸步难移。 邱云不解地看向他:“不是说好一起的吗?” 沈垣摇了摇手里的拐杖:“……不可抗力啊。” “你……” 邱云还想说什么,一旁的孙覆洲将她拦下:“抓紧时间吧,中午之前回来。” 说完,孙覆洲远远地就看见有上山祭祖的村民提着贡品接二连三地出门。 “走吧。” 嗡嗡—— 沈垣移开盯着孙覆洲的目光,口袋的手机已经震动了好半天,上面的来电显示是一串外地号码。 “喂。”沈垣背过身,往村口的方向走去,“……我没忘,早上有事耽误了,你们有什么事见面了再说……呵,这是周哥的意思,你们可以直接找周哥啊,我就是个跑腿的……” 拐杖一下又一下,极其规律地敲在地面上,随着沈垣的步子,回声愈来愈远。 • 山路上,孙覆洲走在前面,离他们不远,还有三三两两上山祭祖的村民。 邱云落在他后面三步远,低头拿着手机鼓捣半天。 “妈,我在山上,信号不好!”她对着电话那头似乎抱怨良久,但又始终没舍得挂电话,“喂?喂?断断续续的……什么?我知道啊,你记得带二两白酒过去……” 或许因为邱云还不知道他的耳朵是好的,说话的时候也没什么避讳,更没压低声音。 “我爸那几位老朋友也回过去,你多带两瓶吧……”邱云听着手机里断断续续的声音忽然没声了,等了一会儿,拿下来一看,这才发现彻底没信号了。 于是她伸手扯了扯孙覆洲的背包。 孙覆洲疑惑地回头。 邱云指了指手机的信号格的位置,示意给他看——没信号了。 孙覆洲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同样是信号弱。 邱云垂头丧气地垂下手,撒气似地踢了两脚地面。 这时,一直在“偷听”的孙覆洲旁敲侧击地问:“你清明没提前回去扫墓吧?” 邱云点点头,把手机收了起来。 孙覆洲又说:“我上次打听了一下,你爸是缉毒警,被毒贩的枪打中了肺部,那是哪年的案子来着?” 一边说着,他一边打量她的表情,漂浮着一层淡淡的失落和怅然。 邱云又点点头,并吸了吸鼻子,选择性地忽略了最后一个问题。 “没事,干这行的要在一开始就预料好自己的下场,因公殉职算是一种比较荣耀的下场了。”孙覆洲也不在意,顺着忽略了,“等事情结束找吴局多批两天假回去。” 孙覆洲不太会安慰人,他看得出来邱云的情绪一直不高,心里藏着事一样。 不过他实在没什么对付女生的方法,这么宽慰两句也就了了。 就在他继续往山上去的时候,却听见背后的邱云极其小声的嘟囔了一句。 “……才不是什么因公殉职。” 第81章 卷伍•种子(八) “哎,沈先生,来的早不如来得巧!” 沈垣前脚刚踏进饭馆,里面就有人大喊他的名字。 他走进简陋的包房:“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 目光在包房里环视了一圈,在场有不少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子坐了一圈,不过除了王家坉的村长和村支书这两人,其余的他一概不识。 沈垣来得晚,菜都已经上齐了,村长旁边还剩一个位置,看起来是专门留给他的。 “快坐快坐。”村长招呼他坐下来,“就等沈先生来开酒,这瓶老茅台是可王校长专门带来的,我们都是沾了您的光。” 杯子一端上来,酒香四溢,沈垣接下杯子却没要喝的意思。 那个被叫做王校长的人就坐在他旁边,长相肥头大耳,沈垣刚一坐下,他就探着头看过来了。 见沈垣的看过来,王贵喜连忙伸手:“沈先生你好,鄙人姓王,王贵喜,是朝阳小学的校长,久仰沈先生大名,今天终于见到面了。” 沈垣没有同他握手,只是用手里的杯子冲他虚虚地轻点了一下:“你和村长长得挺像。” 王贵喜讪讪地收回手,因为感受到对方的轻视,他的脸上划过一丝不悦:“您眼力真好,我们是堂兄弟。” 沈垣一眼就看穿了他惺惺作态的笑容里的情绪,不过作为“伙伴”不能真一点面子都不给,便又道:“王哥这酒真不错,真是破费了。” 王贵喜一听沈垣跟他称兄道弟,心里总算舒畅了些,便也立马顺着接了下去:“沈老弟跟我客气什么,这酒我车上还有,回去的时候你带一瓶。” “王哥大气。”沈垣接下旁人敬的烟,“我这次来其实就是看看王哥的学校办得怎么样,还有过段时间就会有一批善款打过来,我提前跟你交接一下。” 王贵喜给自己灌了几杯酒下肚后,整张脸没多会儿就红了起来,眼睛发着精明的光。 他搓了搓手:“沈老弟,是这样,你第一回 来,有些规矩你可能不知道,每次款项下来以后,我们需要拨一些出去打点……所以往回批的时候……” 沈垣很爽快地说:“那就按你们的规矩办。” 王贵喜大笑起来:“敞亮!来,我敬你一杯!” 沈垣笑着和他碰了碰杯,又拿下夹在耳朵上的烟,避着人点着了,不过就在侧头时,他不经意地用余光扫了一眼王村长旁边的魏忠。 魏忠应该是这里面最格格不入的一个,不论是外貌还是气质。 觥筹交错、迎来送往的饭桌上,他就跟个透明人一样,我不找你你不找我。 他安静的扒拉着碗里的饭菜,时不时看一眼周围的人,只不过速度快得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看清每个人的脸,除此以外,他还会时不时看一眼手机。 不知道是不是他过于敏锐,忽然,魏忠的目光从手机上挪开,并看向沈垣。 沈垣倒是反应迅速,直接拿着空酒杯冲他敬了一下。 魏忠诚惶诚恐地回敬。 手机临时被他放在桌子上,沈垣瞥了一眼,屏幕上似乎是在发信息的界面。 另一边,正在爬山的两人,此时正坐在山路旁的大石头上休息。 孙覆洲摸出背包里的水壶喝了口水。 其实山路并不远,但是难走,野草灌木很深,路面难以辨认,一不留神就容易踩空。 孙覆洲收拾好自己后,又走向一旁还在摆弄没信号的手机的邱云:“走吧,马上就到了。” 邱云长长地嗯了一声,迅速收拾好跟了上来。 孙覆洲翻来提前记载的资料:“村子里的人对这个庙的态度比较抗拒,并且,这个庙的位置比较奇怪,位于山腰背面,在它下面就是长眉水库的上游长眉湖。” 邱云听他絮絮叨叨,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跑大老远来这干嘛啊……就一个破庙……” 孙覆洲忍住了给她一个爆栗的冲动,继续说自己的:“……关于你听到的那个传言,大部分有夸大的嫌疑,比如旧时的防空洞埋人鬼神作祟论,太假了。” 邱云点头说是,又咬着牙关小声吐槽:“那还过来……” 孙覆洲再次忍了下来:“……长眉县的民警曾查过几次失踪案,其中每次查到这里就会遭到村民的阻拦,理由多是用后山墓地较多的理由,不过就算有民警查过来基本也一无所获,那些失踪案也就不了了之了。” 听到这儿,邱云才长长地哦就一声:“是来查这个啊!” 孙覆洲在心里啧了一声。 ——不然呢? 大约走了十分钟,两人总算看到了那座山神庙的真面目。 从外面看着格外破旧不起眼。 “到了。“孙覆洲停下脚步,远远地打量,“这看着就是一祠堂吧?什么山神庙。” 邱云歇了一口气,有些无语:“感觉被骗了。” 这个不知道是庙还是祠堂的建筑就破破烂烂地建在这片林子里,门口的木门破了个就比人小一点的洞,上面非常装模作样地挂了一把大锁。 孙覆洲谨慎地打量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四下只有稀疏的树木远远近近的林立着,倒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邱云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进去看看吧!” 说完她就走了过去,并趴在洞上往里瞄了几眼。 黑不溜秋什么都没有。 孙覆洲慢了她两步,等他走到跟前时,邱云已经打算从那个一人宽的洞里钻进去了。 他一把拉住邱云:“等等!” 邱云回头:“怎么了?” “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来过?”孙覆洲指了指门口的地面,上面的灰已经留下她的️脚印,除此以外,她的头发上还挂着一张蛛网,“旁边有窗户。” 孙覆洲又指了指旁边,有扇窗户正开着一条缝。 邱云拍了拍身上的灰:“不早说。” 窗户年久失修,木制的窗框早就被山里的虫驻得千疮百孔,轻轻一拉就开了。 窗户可比门上的洞大多了,两个人轻而易举地就从窗户翻了进去。 孙覆洲翻进去以后,第一时间就是打开手电,房子里很暗,有一股腐朽的木头味。 原本他以为这个屋子里可能会有很多灰尘,直到进来以后,孙覆洲才发现,其实有灰的地方只有门口,并且格外的厚,有点像故意铺了一层。 孙覆洲晃了晃手电,这束光就在屋子里乱窜,他照向屋子正中央,原本摆放牌匾的位置如今已经空了。 邱云也打着手电,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啊。” 孙覆洲走到供桌前面,桌子下还有些破破烂烂的杂物,看起来应该是类似于蒲团的东西。 他蹲了下来,将那堆杂物移开,下面就是一块地砖。 刚刚在屋子里走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的脚步声不大对劲,但因为是穿的软底运动鞋,这种感觉也就只是隐隐约约,直到—— 孙覆洲用指关节敲了敲地砖。 声音不明显。 他又捡了一块石头敲了敲。 声音果然有些空。 邱云凑了过来:“下面是空的?” 孙覆洲丢开石头拍了拍手,“等等,你脚上蹭到什么了?” “什么什么?” “鞋上。” 孙覆洲低下头,邱云脚上是双黑色运动鞋,沾上什么东西都很明显。 邱云掰着自己的腿,费劲地拿下鞋上沾到的东西:“彩纸?怎么会有这个?” 她的鞋尖和鞋底还有一些亮晶晶的彩色碎片。 邱云道:“这里面怎么会有这个?” 孙覆洲盯着她手上的一片彩色纸片,总觉得有什么他忘了。 “不管那个。”孙覆洲把视线重新转回地面,“这下面不会是防空洞吧。” 孙覆洲看面前的地砖有些古怪,保不齐下面有什么,就在他研究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一声。 他习惯性的拿起来看了一眼,是一条短信。 【他来了。】 孙覆洲皱着眉把短信删除后收起了手机,决定暂时先放弃这里。 “走吧,先回去。” 于是两人怎么进来怎么出去,直接原路返回。 而这个时候原本上山祭拜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回去了,正好神不知鬼不觉。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上轻松些,时间也短了许多。 孙覆洲一路上都没说话,等到快要走到村子的时候,邱云忽然在背后叫住他。 “孙副!” 孙覆洲自然是当没听见,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邱云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他:“孙副!” 孙覆洲这才不明所以地回头:“怎么了?” 邱云盯着他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孙覆洲觉得自己都快被盯出洞了,她这才开口:“你耳朵是不是早就好了?” 孙覆洲心里一咯噔,装作不解地歪了歪头:“你在说什么?” 邱云将他推搡了一把:“你别装了,你刚刚听到短信提示音才拿的手机吧。” 孙覆洲:“……” 虽然他也没想一直装下去,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却没想到这丫头自己先察觉了。 承认还是不承认…… 邱云纠结地说:“我知道你们有些事不告诉,我是因为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风险——但我们现在是同伴,我觉得在任务中,最重要的就是要信任自己的同伴,这种事我不会乱说的……听说你可能好不了的时候,我还担心你会不会放弃自己……” 孙覆洲苦笑了一下:“抱歉……” 邱云抹了一把脸:“我……我怕他也放弃……其实那天本来是我上去的。” 孙覆洲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了,李儒和我一样,福大命大,醒过来是迟早的事。” “我觉得那件事……” 就在邱云要趁沈垣不在的时候跟孙覆洲通一通气的时候,远处忽然有人大叫: “死人了!” 第82章 卷伍•种子(九) 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子惊动了整个村子,呼喊声一声高过一声,直到传进孙覆洲的耳朵里。 不远处有几个有好事的村民匆忙走过:“死人了?快过去看看!” 孙覆洲脸色突变,连忙对邱云道:“我的事儿晚点再说,先过去看看!” “哎…!” 声音是从村外的池塘附近传来的,离村子不远,平时会有村民在池塘边洗衣服。 等两人赶过去的时候,池塘周围已经聚集了一圈围观的村民,在他们的中心区域还空了一小块地方出来,而那里便正是引起这阵骚动的源头。 围观的村民肩头擦着肩头,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孙覆洲来到人群之外,探头往里瞧。 一旁的邱云随手逮住抓住了一个村民:“诶,大叔,发生什么了?” “嗨呀,死人了!尸体刚从池塘里捞出来,我看那人都泡白了!” “谁死了?” “就是那个王军家的小丫头,叫什么来着……”那人想了半天,还是旁边的人提醒了一句。 “……王莉!” “对对,就是这名字。” “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名字出现的过于巧合,邱云忙拨开人群往里面挤,东拉西扯之间总算开出了一条小道儿。 见状,孙覆洲也趁机溜了进去。 邱云一到案发现场,骨子里的习惯就一下子都被勾引了出来,伸着胳膊把村民往后推了两大步,大声疏导秩序:“让一让让一让,在警察达到现场之前,请不要破坏案发现场!” 很可惜,她的胳膊不是警戒线,拦不住这些想看热闹的心。 邱云的细胳膊细腿很快就败下阵来,于是她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孙覆洲:“孙副!” 不远处尸体正搁浅在岸边,半边身子还在水里,两个胆子大点的男人正把尸体从水里捞出来,此时正围着打转。池塘周围常年潮湿土质松软,如今表面早已被来凑热闹的人们踩踏的面目全非、无法辨认。 这个现场可算是被破坏得干干净净了。 “不是,你们报警了没啊!” 周围的村民答:“报了,不过等警察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你们村长呢?” “有事出去了,不在啊……等他们回来吧。” “不用等了。”一旁的孙覆洲突然站了出来,将警官证往几人面前一摆,“都退开三米远,不要靠近,不然我有权怀疑你们当中有杀人凶手,欲图破坏现场!” 做完这些孙覆洲便直接走向王莉的尸体。 “孙……孙副!”邱云见他头也不回地走开,只好继续将人拦着。 孙覆洲递了两根烟给打捞尸体的两人:“辛苦了,我是警察,尸体是谁发现的?”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指向了不远处的一个中年妇人。孙覆洲看了过去,那妇人面色失常,呆愣着盯着水面,显然被吓得不轻。 旁边的男人看妇人那样儿,忍不住道:“哎,艳姨平时不这样,有可能是想到她女儿了……” 他话没没说完,另一个人就给他使了个眼色。 孙覆洲连忙问:“她女儿怎么回事?” 但这时的两人已经统一口风,相继摇头:“没,没什么。” 说完他们就借口离开了,什么都没有再说,只剩王莉的尸体还躺在一边。 王莉的尸体整个被池塘里泡的发白,身上还沾到了些水里的藻类植物,发丝一绺一绺地贴着她的皮肤,黑与白的对比格外强烈,很难想象他们昨天晚上还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 由于身上没有带装备,孙覆洲只能随便套了个塑料袋就上手了检查尸表。 王莉的尸体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也没有挣扎的痕迹,甚至可以说看起来格外的安详。 “眼睑结膜出血,应该是死于机械性窒息,角膜混浊,有局部扩散现象,大约死亡时间已经超过18个小时。”孙覆洲的手离开王莉的脸,“警察什么时候来?” 邱云回答:“在路上了,估计还要等半个小时。” 孙覆洲撩开她的衣服:“腰部有绳索捆绑留下的捆绑痕迹,指甲内没有泥沙,应该是死后抛尸,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尸体并没有挣扎的痕迹。” 邱云听懂了他的话:“也就是说昨晚王莉刚离开凶手便入室行凶并抛尸?” 孙覆洲拿掉塑料袋手套,拍拍手站起来:“八九不离十了,等法医进一步检查就能推出具体的作案手法。” 邱云说:“这掩盖罪行的手法也太拙劣了,要抛尸也该抛远一点啊。” 孙覆洲淡淡的扫了一圈周围的村民:“从王莉家到这可以避开大部分居民的住所,并且路程也比较近,相比抛在山上或其他地方,这里反而是最优选择。” 村子不比城市哪哪儿都有监控,在这个闭塞之地,天一黑就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在等县城的警队到达之前,两人排查了一遍周围的村民并试图找到目击者或者能提供任何线索的人,不过很可惜,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了昨晚的杀戮。 毕竟住得最近的孙覆洲等人都没有察觉到不对,有其他的目击证人的可能性便少之又少了。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防止晌午的太阳太烈,两人找了一块塑料布盖住尸体,又在原地差不多守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听到几声刹车响,伴随着一阵骚动,围观的人群忽然自动散开,让出了一条通道,几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邱云小声讶异:“沈垣?” 和警察一起过来的人里不仅有村子里那几个领导班子,中间还多了一个沈垣。 孙覆洲静静地立在原地等那些人走向自己。 穿着警服的几人走过来扫了一眼尸体,问:“这怎么回事?” “死人了。”邱云不满这些人的出警速度,自然不会摆出好脸色,“你们怎么这么慢?” “山路不好走,当然就晚了一点。”带头的警员满不在乎道,“不是……你们谁啊?” 邱云甩出警官证:“樰城市公安刑警支队队员邱云。” 那警员神色愣了愣,和自己的下属对视了一眼,忙又换了个语气:“哦,原来是市里的领导,那这位是……” “他是谁跟你没关系。”邱云打断他,“你们赶紧处理现场,这很可能是一起蓄意谋杀案件,请务必认真调查。” 警员很是意外地回头张望了一样:“不是说淹死人了吗,怎么会是谋杀?” 村长王国伟这时站了出来:“几位警察同志,还是先把尸体拉走吧,放在这对村子的影响不好!” 带队警员点点头,立马指挥自己的两个手下:“去,你们两个,把尸体抬上车。” 这些人处理现场时几乎没什么顾及,将尸体往裹尸袋一装,搬货似地就把尸体搬上了车,之后也没有对现场进行勘察,仿佛他们就只是过来收尸的。 眼看着他们收完尸就要走了,邱云连忙上前拦下:“这就走了?你们不查吗?” 警员理所当然地回答:“查啊,我们把尸体拉回去验尸,死者的家人来认尸,我们再仔仔细细地查!” “可是……” “姑娘,这个案子是我们辖区负责,你这么拦着,要不你来查?” 邱云刚想怼一句,孙覆洲就在她身后咳了一声。 王国伟这边驱散了围观群众,一回来就把警员往车上推:“同志,赶紧回去查,早日查明真相。” 车尾气喷涌而出,车轮扬起了一阵尘土,邱云盯着车牌号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 “孙副,他们就这么查案?” 孙覆洲没有回答邱云的抱怨——旁边还有一堆麻烦。 王国伟堆着笑容走上来:“王某眼拙,没想到两位是市里的领导,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孙覆洲在心里冷嘲这个装模作样的老狐狸,面上却纹丝不动,象征性地跟他握了握手。 孙覆洲要装聋作哑可不代表邱云会忍气吞声:“村长,你们村发生了这么恶劣的凶杀案,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 闻言,王国伟脸上险些挂不住:“哎,这件事……我也是痛心疾首,但是这么多人都看着,这里还有市里来的老板,当然是先把尸体处理走为好。” 邱云绕过他,看向后面的沈垣,长长地哦了一声:“市里的老板啊?那可是要好好招待。” 沈垣从王国伟身后走了出来,笑得四平八稳:小邱,“你还真是把孙队的性子学了个十成十。” 尖牙利嘴。 邱云不负所望地换上一副刀子嘴:“我说你怎么临时变卦,原来赔笑脸去了?沈老板。” 孙覆洲听到这些话脸色有些黑,但最终还是没有打断邱云,只是眸色深沉地盯着沈垣。 他都快忘了,他的沈哥哥还是大名鼎鼎的沈老板。 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不对劲,可偏偏有装傻要搅混水、和稀泥。 王国伟站到几人中间:“原来都认识,那感情好,我做东,晚上咱们一块烫火锅——小魏,王校长拿来的鹿肉还有没有?” 魏忠远远地应了一声:“有!” 邱云刚要拒绝:“还是算……” “咳咳!” 孙覆洲掩着嘴又咳了两声。 “……”邱云不情不愿地说,“好吧,火锅就火锅。” 第83章 卷伍•种子(十) 四月的山里,夜风凉爽,可能因为最近升温,夜里的虫鸣都比平日嘹亮一些。 王国伟家在村子东边,是翻新的老房子,有个露天小院,种了点菜还养了几只鸡,其他人直接被王国伟直接拉去做客,而孙覆洲非要回家换身衣服再去。 路过王琴琴家时,里面依旧是空荡荡的,想必她的家人已经得到消息直接从县城赶过去了。 孙覆洲把运动装换了下来,随便套了一件松松垮垮地背心就出了门。 也不知道王国伟到底要跟他们摆什么龙门阵,估摸着是想探探他们底细,再不济就是想拉拉关系。 孙覆洲心里揣测了了无数种可能性,一直到王国伟家,正好遇到在门口抽烟的沈垣。 屋子里有小孩和大人的声音,很是热闹。 沈垣没什么形象地靠在门口的大榕树下,要多懒散有多懒散,见到孙覆洲才站直:“……你怎么穿的我的衣服?” 孙覆洲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他拿的时候只是顺手在晾衣绳上扯了一件,也没仔细看就往身上套了,毕竟两人的衣服都不是花枝招展的类型,一坨黑白灰堆在一起也就懒得分了。 他反问:“穿个衣服,这都舍不得?” 沈垣似是轻叹了一声,但再看他没什么起伏的眼神,又会让人觉得那只是错觉。 沈垣说:“你误会了……等我抽完烟再一起进去。” “……好。” 沈垣孤零零地靠在榕树下抽烟的场景,令孙覆洲不由得想起他们几个月前的重逢,沈垣现在行道树下躲着寒风点烟。 老烟枪。 孙覆洲凉凉地开口:“改明儿你记得保险受益人填我名字。” 沈垣:“嗯?” “留着给你打棺材。” 沈垣在大榕树身上摁熄了火星,似笑非笑地问:“我死了你怎么办?” 孙覆洲推开他倏忽靠近的身体,迈步往院子里走去。 “你死了我再找一个。” 火锅的味道早就从房子里飘了出来,不过屋子里的气氛却不如这火锅味那么热腾,尤其是孙覆洲推门而入后,空气就跟凝住了似的。 还是王国伟最先反应过来,上前拉住他:“来了,快坐快坐!” 孙覆洲任由着被拉到王国伟身边的位置上。 这一张大圆桌刚好坐满,除了他们三个,剩下应该是王国伟一家子——他老婆,他两个女儿,还一对老父母。 王国伟搓搓手:“哎呀,还不知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孙覆洲盯着他刮了油似的脸,分外真诚地说:“不好意思,我耳朵受伤了听不见,有什么问题就问我同事小邱吧……小邱。” 邱云茫然地对上他的目光,半响,才顺从地点了点头。 沈垣这时却说:“王哥,你问我也行,我跟他是好朋友。” 孙覆洲和邱云齐刷刷地看过去,搞不懂这人瞎掺和什么。 沈垣说:“他们是下派来的扶贫调查小组,这位是孙警官,可惜临走前出了点事。” 王国伟恍然:“哦哦,原来是这样。” 铜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地沸腾,除了王国伟一直在自说自话,各自吃各自的,气氛倒也融洽。 孙覆洲装聋装得理所当然,王国伟地家人吃着吃着六都撤了,于是王国伟便想着法地跟邱云说话,一心把话题往他们的工作上引。 搞得邱云不得不说:“村长,我们的工作内容暂时不允泄露,不要为难我们。” 沈垣道:“小邱,这有什么不好说的?王哥是一村之长,你们调查之前,和王哥沟通沟通也是应该的吧。” “我……”邱云犹豫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在村子挨家挨户做做调查回去报告一下就行了。” 这样就有借口在村子里调查王莉的事了。 回家时,王国伟坚持将几人送到路口,那架势,大有送皇亲国戚一般的隆重。 因为白天的事,孙覆洲有点不太想搭理沈垣,后者也很有眼力见地什么都不说。 “小邱,明天跟我去王莉家一趟。” “啊?哦……” 邱云迟疑地偷瞄了一眼沈垣。 沈垣自始自终都像个局外人一样游离在外。 当然,除了刚刚在饭桌上有意无意推波助澜了他们一把以外。 紧接着,沈垣打了个哈欠从两人中间走过去:“今天都累了,早点休息吧。” 累你个大鸡腿。 孙覆洲扒愣下身上的衣服走进卧室,看都没看他一眼。 • 一夜无梦,直到清晨醒来时,却发现沈垣已不在旁边,床单甚至还残留着一些温度,想来刚走没多久。 “孙……孙副,你醒了啊?我还打算叫你来着,王莉他们一家回来了。” 紧接着邱云突然推门而入,风风火火的,倒把孙覆洲吓了一跳。 “啊,沈垣呢?” “哦,他刚走,我才发现他昨天拿了瓶酒回来,还挺贵,说是给你拿的。” 孙覆洲慢吞吞地爬起来,走到客厅是发现了邱云口中的那瓶酒,大几千的茅台就放在地上摆着。 邱云揶揄道:“你们送礼物还挺有意思哈,上次是骨架,这次是酒,他还送过啥?” 孙覆洲回手给了个爆栗:“闭嘴,烦死了。” 他碰都没碰那瓶酒,对邱云说:“收拾收拾,抓紧时间去王莉家。” 据说王莉的父母是坐早上第一班车回来的,刚到家就和邱打了个照面,并且脸色都很差。 两人刚出门,邱云瞥见不远处的塑料棚下窝着一团黑不溜秋的身影。 “啧,那个傻子又在那儿。” 孙覆洲顺着看过去,那个脏兮兮的男人正捧着手里的食物狼吞虎咽——尽管那只是半个灰扑扑的馒头。 “是不是真傻还有待商榷。” 孙覆洲敲响王莉家的木门时,正好碰上王莉的母亲出门丢垃圾。 正如邱云所说,面如菜色,妇人脸上的两颗眼袋都要挂到嘴角了:“你们是?” 邱云说:“我们就住你们后面的,过来调查村子里贫困家庭的生活情况。” 王母叹了口气,蔫儿巴地打开门让他们进去:“这个调查有钱拿没有啊?” “这要调查之后才知道。”邱云开始胡说八道,“上面发钱,我也说不准。” 闻言,王母脸上变得一点活力都没有。 ……这些当官的,没一个靠谱。 邱云问:“你们很缺钱吗?” “谁不缺钱?”王母道,“我们家好几口人,昨天我婆婆刚进医院,治病就要花不少钱,今天我女儿又没了,要是找不到凶手,我姑娘白死了!” 王父从屋里出来时就听到自家婆娘哭哭啼啼地在说自己的家事。 “你给我少说点几句!嘴那么长!” “造孽啊!” 王母瞪了他一眼愤愤地自个儿回房了。 “不好意思,见笑了。”王父走到两人面前,“诶,你是那天那个……” 孙覆洲说:“我们是城乡扶贫调查组的,昨天你女儿就是我接回来的。” 王父惆怅地摇头:“哦哦,是你啊,也不知道莉莉是得罪了什么人……” 邱云按照惯例问了一些关于家庭经济情况的问题后,就开始旁敲侧击王莉的案子。 不过王莉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基本就没和自己的孩子相处过,更别提有什么了解了。 所以王莉的日常生活,王父是一问三不知。 孙覆洲在记录本上写了一行字儿,邱云照着问:“你们昨天去认尸了吗?警察怎么说?” “那警察说可能是淹死的,其他的还在查。”王父一边说一边抹眼泪,“也不知道要查到什么时候,我们马上就要回城里上班去了……” 孙覆洲的认知再一次被县城的警局办事效率刷了个新。 看样子只能由他们施压了。 这时候王母又溜达出来:“俺们村的河淹死小姑娘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要我看,如果查不出来怎么死的,上头能不能发点抚恤金?” 王父的脸憋成了猪肝色,连忙挥手赶她:“去去去,你别在这瞎说!” 王母撒泼似地说:“我怎么瞎说啦?本来就淹死过好几个!国家发点钱救济一下有问题啊?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 最后王父黑着脸连催带赶地把人赶进屋子,只听见夫妻俩含糊不清得在屋子里争执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王父捂着脸出来,脸上几道指甲印。 他冲孙覆洲两人尴尬地笑了笑,并为了掩饰尴尬迅速扯开话题。 “别介意,她脑子不好。”王父说,“诶对了,昨天还有一个小伙子怎么没跟你们一起,我还没谢谢你们哩!” 邱云没有看到孙覆洲在本子上写下提示,只好硬着头皮解释:“他……他有事,出去了。” “这样啊……”王父沉吟片刻,“我也是今天才想起来那个小伙子的爹妈我原来认识,他们家的事在村子闹得不小,怪不得我一看见他就觉得面善。” “他们家……什么事啊?” 这话是邱云问的。 “就他爹妈吸毒欠债啊,追债的上门拆家,然后没多久他爹妈死了,他就跟着他爷爷,一边还债一边上学。要是他爷爷正常就算了,日子紧吧点也能过,但他爷爷偏偏身体又不好,就靠几岁的小孩养家,我们当时都说他们活不长。” 邱云听得很起劲:“竟然还有这回事?” 兴许是觉得这么议论别人不太好,王父的语气收敛了一些:“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都长那么大了——其实也难怪,这孩子从小就能忍,他生出来那会从来不哭,生出来一个多星期了,村里还有好多人不知道这事。” 越扯越远。 王父扯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往事,觉得总算给孙覆洲扯迷糊了,这才把二人送出去。 没想到查案变成了听八卦,邱云拉回被带跑偏的思绪,正要开口,却听到孙覆洲说。 “沈垣还真是个奇葩。” 他顿了顿,“会哭的小孩有糖吃,我生出来的时候,哭了一天一夜。” “活该他混的这么惨。” 第84章 卷伍•种子(十一) 回家之前,孙覆洲在那个发现王莉尸体的池塘边抽了好半天的烟。 前一天王莉的尸体才惨兮兮地漂在水面上,所有人避之不及,今天就已经有人在池塘边洗衣服了——人们的记忆总是分外短暂。 孙覆洲将手里的烟蒂碾灭在鞋底。 滴滴—— 手机上传来消息。 【船已入境】 孙覆洲拿指甲在手机屏幕上有规律地敲了几秒,仿佛在思考什么,随后果断将信息永久删除。 梆——梆——梆—— 池塘边的妇人在旁边捶打着衣物。 孙覆洲凑过去:“阿姨,昨天都死人了,你怎么还在这洗衣服?” 那妇人两鬓斑白,有些上了年纪,但动作却分外麻利果断。听到孙覆洲的话以后,她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富有规律的捶打声随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飘远。 那妇人用粗哑的声音说着方言:“外地人打听这么多干啥?” 孙覆洲回答道:“这不是好奇嘛。” 妇人将洗好的衣物收起来:“好奇这干啥,没事少打听这些,真想知道就去问警察。” 孙覆洲摩挲了几下自己的下巴,青灰的胡茬早就冒出了头,搭配他许久没有打理的头发和衣服,浑身多了一种颓废的气质。 他也没期望在妇人嘴里打听到什么——问警察?那也要人家真的查案了才行。 要不是这里的基层干部欺上媚下,从不作为,他也不至于来这。 妇人收拾了东西临走时忽然朝他啐了一口。准确来说是朝他后面的方向。 孙覆洲扭头看过去,村里的那个小疯子正鼓捣别人放在岸边的衣服。 “滚开!滚开!”很快,那桶衣服的主人就赶了过来,连赶带轰地说,“你这脏死了!我刚洗的衣服!” 小疯子傻笑地跑开了:“嘿嘿,我没碰!” 衣服的主人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桶,同样朝小疯子啐了一口才离开。 孙覆洲瞧着想要跑远的小疯子,连忙追了上去:“诶,等等!” 小疯子体型瘦小,跑步的姿势同手同脚,两下就被孙覆洲追了上来。 小疯子冲他连连摆手,并一再退缩,手腕上的红绳子晃来晃去:“我没偷你东西,我没偷你东西!” 孙覆洲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疯子笑嘻嘻地回答他:“嘿嘿,傻子,他们叫我傻子,王二傻…嘿嘿。” “你在这住多久了?” “好久好久!” “昨天这里死人了。”孙覆洲指了指那片绿色的池塘,“以前这里面也死过人对不对?” 二傻瞪着眼睛,盯着水面以及上面的浮萍:“……那里面有水妖,这都是水妖作祟!” 孙覆洲想起来来村子之前打听到的情报,的确在这里有这么一种传言,同类还有山上有吃人野兽,地里有千人坑,水里有索命水鬼等等一系列不靠谱的民间故事。 就在孙覆洲神游一秒的功夫,王二傻就一溜烟跑远了。 年前吴长海刚任职,就雷厉风行地清理了市内的陈年旧案,以长眉县为首,常年堆积了很多没头没尾的孩童失踪案,当地基本都以鬼神一论搪塞——当然,这要二十年前也就算了,现在这一套不管用。 那些陈年旧案的卷宗他在吴长海的办公室粗略看过,没什么相似点,从三五岁到十几岁都有,那些年故意、无意丢弃孩子的事也屡见不鲜。 孙覆洲开始往回走,心里装着事以至于眉头始终舒展不开。 在快要到家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树后有些动静。 “……好的周哥,一个星期之后东西就能全部送走,这里什么都不会留下……这是最后一次,您答应我的,在这之后我就可以离开了……” 远处的孩童追着大鹅满村跑,动静惊扰了大树背后的人。 沈垣走出来望着远处皱了皱眉,手里的电话已然挂断。 孙覆洲若无其事地走近:“沈垣,你在这干嘛?” 沈垣这个人,好像有很多面——当沈老板的时候,衣冠楚楚,人模人样,而剥开漂亮的西装外衣后就会发现芯子里黑透了的地痞匪气。 但若他拾掇干净,一身素色,黑色的头发遮盖一部分清晰俊朗的眉目,那他就是天底下最干净少年。 ——如果他不撸起袖子的话。 沈垣一边撸起袖子一边揪起胸前的衣领抖了抖:“屋子里有点热,出来透透气。” 孙覆洲拉住他的手腕,两三下就把袖子拆下来:“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地痞流氓。” 沈垣任由他改造自己:“看一个人只看表面就够了吗?” 孙覆洲赠了一双白眼:“事实上,没那么多人愿意花时间了解你那个独一无二、孤芳自赏的内心。” 沈垣说:“明天朝阳小学的受赠的慈善物资就到了,一起的还有过来拍照访问的记者,我可能要在外面呆一个星期就不住家里来回跑了。” 孙覆洲拍了拍手往回走,似乎并不在意他住哪儿:“随你。” 沈垣跟上他的步伐:“你好像一点都不关心我?” 孙覆洲扬起笑脸阴阳怪气道:“沈哥有钱有势拳头还硬,我的关心能顶什么用?” 沈垣撑着拐杖的手背因为一直在用力而鼓着分明的青筋,长时间呆在湿气比较重的山里完全不利于他的腿伤恢复。 虽然就他的折腾劲儿来说,这条腿可能已经不想要了。 沈垣故作无辜道:“我明明什么都没有。” 孙覆洲对于自己的喜好一直定义的准确又模糊——从小到大他就知道自己喜欢好看的,是个妥妥的颜值主义,但随着年龄日益增长,他也发现自己的喜好定位越来越模糊,至少在这之前他根本就不知道喜欢什么类型的。 直到沈垣出现,这个一开始让他避之不及的男人,带着一大堆的秘密出现在他面前,然后用这些秘密慢慢吸引住他,最后顺理成章。 这么看,仿佛他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地接近。 孙覆洲伸手拍了拍他肩头的落叶。 真不知道哪天这一切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第二天一大早,沈垣就离开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姗姗来迟的几名基层干警。 孙覆洲泡好枸杞菊花茶坐在窗户边,调查的警察在王莉家进进出出的场景,从他的角度来看一清二楚。 邱云走到他身后:“孙副,王莉的尸检报告出来了,口鼻肺部都没有检查出藻类泥沙等物质,确实是死后被人抛尸的。” 若不是因为王莉的死因过于明显,恐怕这群警察也不能大清早的就被赶来查案。 孙覆洲说:“既然选择抛尸,那必然是为了掩盖,表面上看,这个地点勉强合适,但比这儿保险的大有地方在,你觉得是抛尸的人蠢还是故意丢在这?” 邱云思考了两秒:“都有可能,我觉得第二个可能性大一点?毕竟之前也有淹死人的事发生,村子里的人没什么常识,就装作是溺死而丢在池塘里,以为查不到自己头上。” “尸体身上有捆绑的痕迹,凶手想把尸体沉在水底,可惜绑的不够牢固,尸体还是飘了上来了……”孙覆洲看着窗外说,“假设凶手就是村子里的某个村民,而村子里的村民大多是由五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年龄组成,换而言之就是老的老,小的小,不论是哪一种,他们都应该极其了解这个村子,抛尸选在这个池塘,仅仅用鬼神论搪塞肯定是行不通的。” “也就是说凶手其实是故意把尸体丢在池塘里,而且他的真实目的还有可能不是为了掩盖……” 外面的警察们似乎已经调查完了王莉家,转而向孙覆洲他们走来。 他站了起来:“嘘……晚点再说。” 下一秒,门口就传来了脚步声。 邱云跑去开了门,门外正是那几个警察。 一行三个人,都穿着警服:“警察,来查案的。” 邱云往旁边让出一条道:“请进。” 看到来开门的是年轻人,三人似乎松了口气。对比那些满口方言,难以沟通的村民们,眼下的情况明显要好得多。 而且,根据他们手上的资料来看,这一家人似乎还是案子的关键人物。 “昨天在村子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我们是来调查的。”三人进了屋,习惯性地打量了一圈,“你们不是村子里的人吧,在这干嘛?” 带队的民警看得最为认真,听说这一家住了三个人,一个聋子一个瘸子还有一个女人……眼下只有两个,那个男人好好地站着,应该是那个聋子。 邱云解释道:“我们是扶贫调查组的,咱们算是同行。” 孙覆洲抬了抬茶杯,示意自己去倒水。 三个人面面相觑,怎么之前没听说还是同行? 孙覆洲坐在他们对面,一声不吭地嗑着瓜子。 邱云感受到他们的疑惑,便道:“他是小组组长,但耳朵不好使,问我就行。” “哦……”其中一个看起来领头的警察说,“听附近的村民说,有人看到王莉生前是跟你们一起的。” 邱云点头:“是,她在我们家吃了饭,然后吃完饭我们就把她送回去了。” “我们在王莉家发现了一把菜刀,问了附近的居民,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 紧随其后,他们便递来了一张照片。 邱云拿过照片,上面是一把菜刀。 虽说是烂大街的牌子,但邱云立马就想起了厨房的刀架上空着的某个位置。 第85章 卷伍•种子(十二) 沉默。 屋子里忽然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照片上的证物袋明明白白地标着备注,邱云就一眼认出了自家的菜刀,并且还想起来这刀是沈垣借出去的。 民警严肃地和她解释道:“虽然这个并不是凶器,但我们怀疑是凶手留下的,刀很新,村子里也只有你们是刚搬来的……” 言外之意就是,东西只有可能是你们的。 邱云将照片还了回去,有条不紊地回答:“这刀是我们家的,但在事发之前我们就借了出去,之后也并没有归还。” 民警问:“借给谁了?” 邱云摇摇头,刀是沈垣借出去的,她怎么可能知道:“邻居,我们也不认识。” “……那借出去的刀怎么会出现王莉的家中?” “我怎么知道?” 邱云有些无奈,这问的都是什么问题,这些草包总不至于还怀疑他们吧?当然,很快她就发现这几个民警的眼神明晃晃的,似乎还真的在怀疑他们。 兴许是当警察习惯了,头一次被怀疑就是凶杀案,邱云内心有些接受不能。 她顶着他们怀疑的目光坚定道:“我们不可能是凶手,留下这刀更没有意义,又不是凶器……我们只是和王莉一起吃了一顿饭,为什么杀她?你们看,连作案动机都没有。” 民警们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若说作案动机,王莉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谁会杀她?杀她干什么? 所以看起来,其实谁都没有作案动机。 民警换了个问题:“听说你们这家是三个人,还有一个呢?” 邱云下意识回头扫了一眼孙覆洲:“他现在不在,有事出门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其中一个民警玩笑道:“不会是心虚跑了吧。” 邱云干干地笑:“……怎么会。” 又盘问了些有的没的,几个民警一无所获地离开了。 邱云出门送走了他们,回来后就发现孙覆洲坐回了窗边。 “那把菜刀……” 孙覆洲出声打断她:“菜刀就是幌子……” 邱云歪头沉思。 孙覆洲继续道:“……我们把王莉送回家门口的时候还没到九点,而王莉的死亡时间又在九点到十点之间,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凶手就已经等在王莉家了,作案之后落下一把刀,还专门落下我们家的……简直就像在针对我们。” 他微微扬起下巴,长时间的思考让他的大脑有些负荷过度。 这个刻意为之的举动到底是要提醒他们什么呢…… 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巴不得自己马上暴露的凶手。 • 樰城市局办公室中。 刘承凛的桌子上放着一部手机,一个采访视频已经不知道反复播放了多少次。 视频里的记者伸出长长地话筒就到一个男人面前:“向总这次回国究竟会选择哪家企业合作?听说您有意和樰城的赵氏合作,明明相较于赵氏还有更大的合作伙伴可以选择……” 视频里的向总本名向伟华,年岁算下来即将年过半百,肯定称不上老,但两鬓却不知为何早早地就斑白了。 表面对外是称早年劳累所致,但外人不知道,这位从小作为“透明人”老向总,一直到二十五岁才突然在家族里有了那么一丝存在感,所以早年的时候理当是“碌碌无为”才对。 并且这里又不得不提向氏作为家族企业,当时小辈之间的争斗都已经尘埃落定的情况下,向伟华的异军突起,一直令人存疑。 不过直到后来,他成了有名的大企业家、慈善家,他的正面、负面,甚至花边新闻变得更加引人注目,这件事才渐渐被人遗忘。 所以,这还是他们特意打入当地才好不容易打听到的一点“秘辛”。 “……我观察了许多企业,在他们之中我也做了一番挑选,最后只有赵氏吸引了我,他们名下的朝阳基金会低调行事,踏实做事,对我本人来说十分有触动……” 整段采访从头到尾都洋溢着触动人心的正能量,和他作为慈善家的形象甚是融洽。 视频播到结尾,这时,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一个人推开。 那人大步向刘承凛走来:“刘队长,载着那批货的船成功入境了,于今早停靠在n港0-1号渡口,但直到现在也迟迟没见有人来取,甚至靠近的人都没有,看样子对方也应该是猜到了我们的动作,所以,很有可能会放弃那批货。” 乔当仁和乔不让作为樰城市局派遣出和国际缉毒组织的小队成员,这段时间天天连轴转,两人都快忙碌得没个人样了。 至少就肤色而言,黑了最少两个度,一开口,两排大白牙亮得发光。 刘承凛关掉视频界面:“那就一直盯着。” 乔当仁咧着嘴道:“那感情好……刘队长,你们这边盯赵氏盯出什么风了?” 刘承凛用力捏了捏眉心,眼看着他的手放下来时,眉心的沟壑又深了些:“已经撤了,本来人手就不够,还要拨一部分给你们——你们霍队让我们把关卡放松已经放了,但我早就说过,钓鱼的意思太明显,对方不会上当的。” 乔当仁不以为意:“霍前辈的意思就是明明白白地钓鱼,愿者上钩呗,那批货那么值钱,除非鱼儿想饿死。” 乔不让也说:“我也认为这批货对于对方来说很重要,如果他们不想破产的话。” 刘承凛模仿他的语气说:“那么吴局的意思是,只容许该船停靠五天,如果鱼迟迟不上钩我们也无能为力,五天之后还无动作,立即遣返。” 乔当仁闻言,总算有些心急了:“别无能为力啊,上头说了,咱们系统内的要互帮互助……” 刘承凛给他丢了个眼神,意思就是你看着办。 乔当仁无奈地瘪瘪嘴。 大约是明白这人只是在威胁他,也就作罢不再提这事了。 很快,他又想起了旁的:“话说孙大爷被调去哪儿了,他不会真不干了吧?” 刘承凛轻轻地摸了摸桌面上的仙人球。 “他本来能做个整天吃喝玩乐的富二代,却选择当刑警,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不是因为跟他爹唱反调吗?” 刘承凛慢慢摇摇头。 乔当仁似笑非笑道:“总不能因为他有颗行侠仗义的心吧?” “是也不是。”刘承凛收回放在仙人球上的手,指尖上的刺痛已经在离开的那一瞬间消失了,“之前我们老师说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其实意思不是说他破案多么准,脑袋多么聪明,而是他这个人太较真儿了,逮住就不放过。” 乔当仁老老实实地评价:“真不像。” 也是,樰城市局谁不知道孙大爷就是个大爷,恨不得什么事都马马虎虎蒙混过关,较真儿这词跟他还真打不上勾。 “他走之前说,非要把这里的老鼠屎扫干净。”刘承凛说,“所以,就算辞职,在那起爆炸案上,他也过不去——他临走前打听了当时周围所有的道路、商铺监控,调取附近居民的证词,想来应该是发现了什么。” 不然不会这么轻易接受吴局的任务——一句话说,这人就是嘴硬,想得还多。 乔当仁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家伙……” 笃——笃—— 忽然,门口传来敲门声。 只听见门外的人大声喊道:“刘队,嫂子来了!在一楼等你。” 乔当仁笑了两声:“既然嫂子来了我们就不占位置了……” 刘承凛抬手看表:“一起出去吧,差不多要吃午饭了。” 三个人到达楼下时正好看到一个小豆丁歪歪扭扭地跌进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怀里。 乔当仁道:“霍队!你来了!” 刘承凛高声道:“小晶,怎么还抱着叔叔不撒手了?” 只见那小豆丁抱着霍光的大腿,慢悠悠地抬起头,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听到爸爸的话之后努了努嘴,双手张开,退了小半步,末了又用小手轻轻拍了拍霍光的膝盖,好像在安抚刚刚被自己撞到的地方。 霍光的手掌有很厚的茧子,粗砾的指腹触碰了一下孩子滑嫩的脸,只觉得跟摸带水的嫩豆腐似的,生怕用了点劲就碎了。 霍光看着这个小豆丁乖巧地奔向自己的父亲,便招呼道:“哟,这你女儿啊?” 刘承凛抱着女儿颠了颠:“可不?” 霍光说:“跟我家姑娘小时候真像。” 刘承凛的老婆是大学时的对象,长相温婉可人,柔柔弱弱,手里提着几个大袋子,装了不少东西。 她把东西分给周围的人:“从老家回来拿了点特产,大家分一分。” 办公室的警员们纷纷道了谢。 在他们眼中,这就是令人羡慕的一家人。 一堆人趁难得的空闲时间凑着热闹,只有不太凑得进热闹的乔不让站在最外圈,所以办公室的电话响时,只有他有空过去接起来。 “喂?” 听筒里一开始有一阵奇怪的电流音,而后才传来人声:“请问霍队长在吗?” “霍队,找你。”乔不让让出电话时还有些奇怪,“怎么打到这儿了……” 临走前,乔不让回头看了一眼,霍光背对着他,身躯挺拔。 这个撑着樰城缉毒事业十多年的队长,如今也生出白发了,自至至终,只有肩头的肩章还在熠熠生辉。 第86章 卷伍•种子(十三) 四月中旬,山里下了场大雨。 自王莉出事后这几天来,县里的民警没少往村里跑,次次调查都是兴师动众的,导致全村上至七老八十下至牙牙学语,都知道村里死了个人。 这动静,便是孙覆洲整日缩在家里大门不出,都听得一清二楚。 “今天还是……?” 邱云抱着胳膊从房里出来,这人自己不出门,就把她推出去当工具人。兴许是一个黄毛丫头,在别人眼里实在没什么威胁。 以至于她这几天逛遍了整个村子,鞋都坏了两双。 孙覆洲说:“今天你就去王莉的学校吧,今天刚好是上学的日子。” 村子里的村民闭口不言,总有别的人憋不住。 孙覆洲拨开窗户,晌午的时候,外面通常是最安静的——村子里老人居多,作为长眉县辖区内为数不多的贫困村之一,这个村子的环境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恶劣,甚至反而有些山明水静的意思。 当然,也有打破这一幕的存在——除了他们的房子以外,村里的大多数人家的房屋都比较新,包括还有正在盖的,这令朴实无华的山村多多少少有些别扭。 ……穷,又不是真穷。 “行,昨天跟那老头老太太交流太费神了……”邱云抱怨了两句,“连比带划半天,门都没让我进。” 就在前一天,孙覆洲遣了邱云去走访村子里最穷的一户人家,一对没有子女的老夫妇。 村民的收入主要来源于种植和出售特色农产品,可大多数的青壮年都在外打工,劳动力不足导致整个村子的经济一直无法上涨。 除此之外,贫困村脱贫摘帽有一定标准,其中通路也是一个硬性指标,但王家坉的地理位置很不好,所以这件事也迟迟没有实施。 孙覆洲说:“能让你进才怪——这村子应该有其他的灰色收入,他们都防着咱们呢。” “那你还让我去?” “我也不知道你混不进去啊。”孙覆洲跟她掰扯,“你今天主要去学校查一查王莉的事……来,把耳机带上,也不知道这信号能不能连……” 孙覆洲从包里拿出一对隐藏耳机,号称是省里研发的设备,好不好使就是另一回事了。 两人测试了一下,确定了东西是好的以后,邱云就收拾出门了。 邱云出门不久,孙覆洲的手机就收到了来自医院的短信,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心想要不装模作样回去诊一诊,也好让一些防备他的人松口气。正要回复时,才发现这短信是催沈垣回去复诊的。 起初他担心沈垣不按时复诊,就给医生也留了自己的号码。 ……可惜人家当事人估计就没想要那条腿。于是他倒成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电话却还是诚实得拨了出去。好不容易奔三前终于恋了个爱,还是把握一下好了。 电话通了十几秒,沈垣那头才接起来。 “喂。” 本来孙覆洲一直觉得沈垣这趟外出就像出门买个菜一样简单,直到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他才倏忽想起,在这之前他好像都快记不起沈垣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了。 他们原来已经这么多天没见过了。 “孙覆洲?” 电话那头,沈垣又唤了两声。 这好像是他记忆中,沈垣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叫他的名字,听起来格外的郑重。 “我在。”孙覆洲不适应地干咳了两声,“…你什么时候回来?” “晚些吧,这里还有一些事要忙……”沈垣顿了顿,“你有什么急事吗?” 孙覆洲忽然想逗逗他:“我想你算不算急事?” 电话那头的沈垣哑然失笑:“……当然算。” 孙覆洲也跟着笑:“那你回来吗?” “……晚一点,好吗?” 好个屁。 孙覆洲的语气冷了冷:“……太晚的话我就不等你了。” “那就别等了,我会去找你的。” 没良心的玩意儿。 孙覆洲一声招呼都没打就挂了电话。 不过刚刚的通话里,他隐隐听到那边有上课的声音……早知道跟着邱云一块过去了,好歹把人绑回来,省的天天出去搅混水。 远在朝阳小学的沈垣,无奈地盯着通话被挂断的界面,说实在的,有些浑水他一个人淌就够了,至于孙覆洲,这辈子就好好地呆在干净的船上,做他引路的朝阳。 “沈先生,和谁通话呢?” 他转过身,一张漫着油光的脸贴得很近。 沈垣扯了一个笑:“哟,王哥,善款点完了?” 王贵喜揉搓着双手:“点完了点完了,等那些记者一走,就可以用调物资的名义把东西接进来。” 沈垣接过他递的烟:“王哥辛苦了,这么些年,操办这个学校也不容易。” 王贵喜说:“瞧你说的,不都是为了赚钱?” “王哥心思细,也不知道走那条路才能这么不动声色的办事……” 沈垣用若无其事的口气打听,却难为住了王贵喜,说与不说都不好做人,不说吧,万一姓沈的不爽,到上面参他一本,白白结仇;说吧,人家要是想分羹,自己的肉就不够吃了……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们。 王贵喜暗暗松了口气,忙问:“谁啊!” 沈垣反应不大,默默地低下脑袋。 外面的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一个老秃子。 “校长,是我,外面有个女的来我们学校,说是打听王莉的事。” 王贵喜佯装沉思:“这有啥好打听的,又不是在咱们学校死的,赶紧打发走。” 教导主任为难道:“外面的记者正在给孩子们拍照,我怕影响不好,已经放那女的进来了!” 王贵喜“哗”地拉开门,手指狠狠地戳了戳主任光溜嗯脑袋:“会不会做事!万一瞎说点什么,到时候影响更不好!” 教导主任脑门上的冷汗直直地往下淌:“是是是……” 他哪知道这么多——王莉死就死了,跟他们又没关系,所以这才把人放进来,怎么还放错了…… 王贵喜问:“她现在人呢?” “这儿呢。” 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只见邱云大步流星地走来,背挺得笔直,底气十足,大有一副不管什么牛鬼蛇神,都不放在眼里的气势。 王贵喜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唬住,反正态度瞬间就恭维了起来:“敢问这位小姐是……?” “叫我小邱就行。”王贵喜不高,和邱云几乎是平视,但莫名的,她很不喜欢这个男人,“前段时间你们这的一个学生离奇死亡,所以过来看看。” 王贵喜惶恐道:“哎呀,这话说的,怎么好像学校里藏了个杀手……而且县里的警察不是说淹死的吗,怎么成……离奇死亡了?” “离不离奇不是你说了算,我说的也不算。”邱云二话不说拨开他往办公室里走,“等调查了才知道……” 王贵喜忙道:“等等,我有客人……” 不过为时已晚,邱云已经看到沈垣了。 邱云不自在地打了个招呼:“巧啊,沈老板。” 耳机那一头的孙覆洲,听到沈老板这几个字,心里明显地咯噔了一下。 短暂思索过后,孙覆洲说:“别和沈垣纠缠,直接问王贵喜问题。” 这边沈垣也识相,很快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王贵喜和教导主任只好陪着邱云落座。 邱云说:“不必局促,我就问几个问题。” “好好好。” 嘴上答应的快,其实王贵喜巴不得她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 “王莉平时在学校的表现怎么样?” 王贵喜回答:“她……成绩一般,不突出,但很听话,老师们对她也很省心。” 成绩中下游,但安分守己的普通学生。 邱云:“那她的性格呢?和同学们有没有过矛盾?” “不大爱说话,老是闷不做声的,像这种孩子平日没什么朋友,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矛盾吧。” 邱云长长地嗯了一声——或许是学校学生不多的原因,王贵喜看起来还算了解自己的学生…… 这时,一旁的教导主任插话道:“不对啊,有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矛盾……” 邱云忙问:“什么事?” “她出事前几天,脚伤了,一开始说是别人推的,后来又说是自己摔的。”教导主任顶着王贵喜直勾勾的目光说,“……不过我想就算是推的,应该也是别人不小心吧,毕竟没听说她跟谁有过矛盾……” 常规的询问技巧邱云都会,所以大部分时候孙覆洲都是安静的,只有关键时候会点一句,比如现在。 “让他说清楚一点。” 邱云问:“说清楚点,具体什么时候,在哪摔的?” “什么时候……上上周五吧,清明节之前,因为最后一节课是班会,正好是我上。”教导主任说,“她迟到了十几分钟,因为在楼梯上摔了一跤。” “那她为什么说是被人推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隔壁班两个同学路过把她扶回了教室,我想王莉应该是被吓到了,才会说有人推她,但其实那个时候学生们都在教室上课。” 这个说辞勉强挑不出问题。 但仔细想来总有些不对劲…… 第87章 卷伍•种子(十四) 藏在山村的朝阳小学的校园里,那一片勉强被称作是操场的空地上,停了一排网媒车。 他们都是赵氏花了大价钱请来给慈善活动拍照写稿做采访的。 做慈善这件事吧,本来是一件公益性的活动,但久而久之,人们某一天忽然发现了它身上的可利用价值,这项活动也就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采访活动的主策划抱着摄像机走到空地上,开始指挥:“图书角的照片拍好了就来操场吧,把那些活动设施摆中间一些,学生们过去玩儿。” 搬东西的是学校的老师,这种表面工作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牺牲上课时间一说,东西摆好了就组织学生进去撒欢儿地玩,自己在旁边像根电线杆子似的一杵,充当背景布。 偶尔顺应记者的意思摆几个动作和学生互动互动。 拍了几张照片后,记者有点不大满意地对着取景器嘟囔道:“这东西有点太新了吧,要不让他们玩一会儿再拍……来,先做采访吧。” 他向旁边招招手:“哎,那老师,做采访的小姑娘在哪呢?” 没多久,一个女孩就被老师带了过来。 女孩身上还穿着洗旧褪色的薄袄子,常年没得到过保养的黄黑色皮肤,即便是这个天气,两颊仍浮着一层淡淡的高原红。 她样貌还算端正,看着有鼻子有眼的,不过浑身上下最打眼的还是她那头乌黑的头发,一股垂直在腰际的麻花辫,末端系着一根半透明的红丝带,跟随着她的步伐左摇右晃。 只要是姑娘,总会有打扮的需求。 女孩冲记者鞠了一躬:“陈记者好。” 陈记者眼皮一抬,他知道这次会采访一个学生,不过在这之前他并没有见过这个学生,只知道是拿了资助名额的那位。 作为慈善机构捐助的小学,每年的优秀毕业生有机会得到一些社会人士通过机构所给予的资助,这种资助一直会持续到他们大学。 不过资助的名额有限,一般来说都是通过成绩和家庭情况来选取。 今年这所小学即将毕业的学生里,接受资助的一共有三位,其中两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们前两天已经做过采访了,如今就剩这个女孩。 “小妹妹你好。”陈记者例行公事地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用眼神示意摄影师站好位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呀?” 女孩一板一眼地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我叫王愿南,今年十三岁。” 陈记者在听到她的名字时愣了愣,便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了一遍:“王愿南?” 旁边的摄影大哥偷偷摸摸提醒了一句:“没错。” 陈记者找了张嘴,反应过来后被她说话的模样逗乐了:“南南是吧,你别紧张,我们这只是在录,说错了可以重新再录一遍的。” 王愿南点点头:“好的叔叔,不过,叔叔,你能不要叫我南南吗?” 陈记者问:“为什么呀?” 王愿南半低着头,只说:“……不好听。” 十三岁的小女孩,刚刚步入青春期,已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这也正常。 陈记者笑了笑,并没有放在心上,继续按之前写好的流程问问题。 采访的过程有些枯燥无味,对着“长枪炮筒”,王愿南的表情不像在做个简单的采访,反而像马上要英勇就义般紧绷又故作轻松。 “那边……在干嘛?” 邱云跟着王贵喜来到王莉当初摔跤的地方转悠,正好从楼道里看到做采访的王愿南。 “采访啊。”王贵喜说。 邱云:“……” 她又不瞎。 邱云走出教学楼,两个学生跌跌撞撞地从她视野里跑过。 “……谢谢叔叔阿姨们对我的帮助,今后我也会一直好好学习,听大人们的话,长大以后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不知道记者问了什么,邱云走近时只听到这半截话,官方的很,估计提前背过稿子。 王愿南在说话时,镜头会一直对着她的脸,记者便在镜头后面用表情引导她。 等到王愿南背完稿子,陈记者便指挥摄像:“诶……挺好的,素材应该够了。” 邱云回头看向王贵喜:“学生还有单独采访?” 王贵喜搓了搓手:“她是受单独资助的学生,所以嘛……” “王校长,正好,我给你们拍一张。”陈记者一扭头就看到了王贵喜,“去,把另外两个小男孩也叫过来吧。” 摄影师扛着机器跑过,将邱云挤到了一旁。 耳麦那头的孙覆洲听到这边的动静,有点好奇:“你那边什么情况?” 邱云见王校长正被记者拉着找拍照的站位无暇分神于她,便侧了个方向躲着和孙覆洲解释:“今天学校里有记者在做采访,好像除了募捐的物资以外,还有人会通过基金会单独向某些学生提供长期帮助。” 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孙覆洲说:“之前好像没听说有学生接受长期资助,知道资助人是谁吗?” 邱云摇头:“不清楚。” 做慈善对某些企业家来说类似于一件装饰门面的事,所以很多时候他们巴不得这类漂亮的新闻满天飞,但朝阳基金会的宣传却低调很多,也通常是以组织的名义进行,所以在它的宣传中,鲜少有单独某人出现。 所以孙覆洲自然不知道基金会每年会选些孩子长期资助。 ……说不上来哪奇怪。 这边,陈记者指挥着他们进行站位:“校长,您把中间的位置让出来一点,回头好把资助人的照片p上去。” 王贵喜便带着王愿南往一旁挪点儿。 陈记者指着王愿南:“小姑娘,等会表情别那么严肃,笑一笑。” 王贵喜的双手正在搭在小姑娘的双肩上,听到陈记者的话以后,手中便轻轻揉捏了两下,让她放松。 随即王愿南也听话地扯动嘴角。 孙覆洲在那头说:“等会有机会打听打听这个资助项目。” “好。” 很快,摄影师就把另外两个小男孩带了过来。 两个男孩头矮矮小小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尚未发育,个头都比女孩矮一截。 人都到齐后,陈记者也过去跟他们合影,拍照手里拿着手稿实在不太专业,他环顾了一圈,正好看到邱云,以为是学校的老师,便把稿子往她手中一塞:“帮忙看着啊。 邱云糊里糊涂地接下来,往手里一看,封面手写着几个大字:朝阳小学采访活动初稿。 正好,省得她去打听了。 趁着没人注意,邱云翻开第一页。 开头便写着资助学生名单:王大鹏,王小明……王莉? 不过还没等她看仔细,就被人打断了。 “乱翻什么!”陈记者拍了照回来就看到邱云在翻他的稿子,“校长,你们这的老师都什么素质?” 王贵喜为难地苦笑:“误会!误会!” 邱云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便也不和他争执:“算了,王校长您有事忙,我自己逛逛。” 正好甩了这条尾巴。 然而巧就巧在这时候沈垣又冒了出来。 “怎么这么热闹啊?” “沈老板。”陈记者看见雇主眼睛亮了一下,“您来了,正好,一块儿拍一张吧?” 沈垣摆了摆手:“这就算了。” 他回头,看见邱云,然后目光扫过她的耳朵。他知道,孙覆洲应该就在某个地方听着他。 “这里没什么好逛的,回去吧。” 这是下了逐客令了。 邱云不解地瞥他一眼,还没说什么,王贵喜就喜笑颜开地应和他:“是啊是啊,学校就这么丁点儿大,没什么好看的,您还是回去吧。” 然而他们越是这样,邱云越是觉得有鬼。 “你们……” “回来吧。”孙覆洲说。 邱云一下子没忍住:“啊?!”这就回去了? 沈垣关切地看向她:“怎么了?” 邱云神情复杂地与沈垣对视了一眼:“没事,我回去了,沈老板再见。” 远在家里的孙覆洲还在喋喋不休。 “王莉死了这么多天了,就算真有什么也估计早就清理干净了吧。”孙覆洲每每听到沈垣的声音,心里都不由得咯噔一下,“……再说,今天也不是没有收获。” 他没把话说完全,挂断电话后,他看向局里刚发来的信息——王家坉至长眉水库的山路和水域,或许是他们正在调查的犯罪集团所开辟的一条重要运输路线。 而他的任务就是找到这条路线,以及,走这条路的人。 邱云回来时怨气很大,但又撒不出来,只能板着脸,一句话不说。 当然,孙覆洲也不是惯着她的主儿。 最后邱云自己憋得没法了,又眼巴巴地凑上前。 “为什么不让我继续查啊?”邱云头一次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姓沈的也帮着他们,难不成你们提前串通了吗?” 孙覆洲倒是想提前跟他串通啊,但沈垣那厮肯吗?那家伙自己当英雄,那就让他去好了。 孙覆洲说:“你先说说发现了王莉什么事。” 邱云哑然。 得,套话这件事,她果然不适合干,最后还要反被套。 “……今年朝阳小学有三位受资助的名额,其中有一个原本写的是王莉的名字。” 但王莉死了,便换成了那个叫王愿南的女孩儿。 理所当然。 说起这个王愿南,也住在王家坉,但她住村东头,同在一个村子,孙覆洲他们在村民中稍微打听打听就能知道——王愿南家除了她还两有个小她十岁的弟弟,听说是她妈四十五岁高龄生下的双胞胎。 邱云讶异:“四十五岁,什么概念,这是不要命也要生儿子?” 孙覆洲手里扒着随手在路边摘的橘子,酸掉牙的汁水在他嘴里炸开:“听她名字就知道……愿南,愿男,生个女儿就为了盼儿子。” 重男轻女,是有些人刻在骨子里的思想。 他们一路逛到了村东头,远远地就看见了王愿南家的房子,有些破败,如果把村里的房子按新旧程度排个号,她们家估计能排个倒数。 在周围几栋混凝土楼房的陪衬下,灰朴朴的土砖搭建的平房格格不入地蜷在地面上。 就在他们观望时,一个女孩的身影走近了他们的视野。 正是放学回家的王愿南。 孙覆洲盯着女孩儿的背影:“你说,王愿南跟王莉的关系怎么样?” “只是住一个村的同学,倒没听说她们有什么特殊关系。” 孙覆洲将只吃了一瓣儿的橘子丢给旁边正要张口大叫的土狗。 “没关系?”孙覆洲说,“没关系的话她为什么会从那个方向回来?” 而且正常来说,她家在村子东边,而学校在邻村,在王家坉的南边,那么她已经在是从右边回来,但现在她是从左边走来,这个方向会路过池塘。 并且她的裤子上粘着许多苍耳,但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并不会粘这么多。 虽然没有证据…… “过去看看吧。” 第88章 卷伍•种子(十五) 池塘还是那个池塘,并没有因为尸体而平添什么恐怖诡谲的滤镜。 这个点儿附近比较冷清,又因为它的位置刚好背离村子,路过的人也少,几乎是没有。 两人一路扒拉着周围半人高的杂草,在找些什么。。 啪—— 孙覆洲抬手往自己胳膊上打了一巴掌,然后挠了挠——生活在草丛里的小虫子们咬起人来太实在,又疼又痒,不一会儿胳膊就红了一大片。 不出所料,池塘边的确生着不少苍耳,不过这东西哪哪儿都长,只能作为间接证据……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来,附近的草茎根部有折痕…… 邱云正埋着头在草堆里扒愣,忽然顶着一脑袋的杂草站起来。 “找到了!” 她兴奋地指着自己脚边,泥土有明显翻动过的痕迹。 孙覆洲忙凑过来。 翻动过的泥土面积不大,两人用手就把表面挖开了,显然,埋东西的人并没有很谨慎——或者说她没有充裕的时间将东西藏好,只能随便刨个坑埋了。 邱云将最后一点土拍开:“这是……裙子?” 准确来说是一条吊带白裙,款式简单,棉布面料,没有花纹,只有裙摆做了褶皱处理。 孙覆洲将裙子从土里刨出来,正反翻看了一遍:“裙子很新,也没有脏,她为什么要藏起来?” 还用这种方式。 邱云这时候一拍脑袋:“对了,王莉死的时候也穿着白裙子!” 王莉的尸体被捞起来的时候身上的确穿着白裙子,不过当时谁都没有注意到这点——她身上的疑点多多了,一件衣服还真算不上什么。 “不止……”孙覆洲这时又说。 “什么?” “不止是她。” 除了她们,还有一个人死的时候也穿着白裙子。 “张佳丽——” “别出声!” 没等邱云说完,孙覆洲忽然伸手捂住她的嘴,并弓着腰把她拖到了杂草更深更茂盛的地方。随即,自己也蹲了下来。 有人来了。 多亏他们的位置本身就比较隐蔽,来者也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动静,稍微靠近些就被孙覆洲察觉了。 这个时候孙覆洲只能祈祷但愿来者不是王愿南。 不然真没法解释他们刚刨出来的坑。 邱云此时早就安静了下来,也严阵以待、谨小慎微,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就从植物中间的缝里往外面瞧。 看那人离得远,也不像是王愿南,孙覆洲的紧张也就保持了一秒左右就卸下了。 他嘀咕道:“看不太清啊……” 他们藏身的位置过于深,虽说对方发现不了,但他们的视野也没好到哪去,一层又一层的植物将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加上距离又远,只能看出对方的体形瘦弱,个子也不高,衣服让他看起来整个人都有些灰朴朴的。 他们并没有藏很久,那人似乎实在池塘周围转了一圈就走了,只在离开的时候不放心地回头了好几次,也是这几次回头,孙覆洲认出了这个人。 村民们避之不及的人——王二傻。 “操,叮死我了。”等人走远了,孙覆洲这才抓着胳膊大腿站起来,“那个傻子来这里干嘛,他家似乎不在这边。” 王二傻的家就是个废弃的猪棚,在村子的西北边,离这儿可远着呢。 “走,过去看看。” 孙覆洲观察了一下四周后果断站起来往王二傻刚刚的地方去。 邱云忙不迭跟了上去。 池塘边很空旷,几乎是一览无遗的,除非是什么小物什藏在矮矮的、稀疏的野草里。 邱云粗略扫了一遍:“什么都没有啊。” 刚刚王二傻也并没有在这呆多长时间,匆匆忙忙沿着池塘边走了一段就离开了,离开时也像无功而返一般失望。 孙覆洲没回应他,而是尽可能还原刚刚王二傻行走过的路线。 这个方向的话……他应该在看着脚下。 忽然,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的鞋底踩到了一样东西。 于是他在邱云的疑惑的注视下,从他的鞋底捡起了一枚嵌着红宝石的戒指。 • 从朝阳小学到长眉县,不论是走路还是骑车都是个折腾人的活儿。 崎岖不平的路将人颠得七荤八素,两眼发黑。 沈垣双脚踩上地面时,整个人都在发虚。 他这几日精神一直不大好,睡眠很浅,尤其是近两日,没怎么睡就天亮了。睁着眼睛看到天一点一点发白发亮,总觉得哪天自己就活到头了。 什么撑着他呢? 沈垣答不上来。 旁的人来递烟:“沈哥,周哥大老远来看你,你怎么脸色还这么难看啊?” 一簇火焰“噌”地冒出来,把沈垣的脸烘出了两分橘红。 沈垣挤着眉毛猛嘬了一口提神烟:“就那破地方,吃吃不好,睡睡不好,老子的脸色能好看才有鬼——你说周哥来怎么也不提前打招呼,我都没准备东西。” 这些人是专门来接他的,都是周洋授意,专门派了两个手下和自己的司机来,倒衬得他多有面子似的。 ……但其实不然。 沈垣并不觉得自己在人家眼里有多大的地位,甚至能看在眼里已经是自己侥幸的结果了。而他走到这一步,千辛又万苦,要么一脚悬崖功亏一篑,要么如愿以偿功成名就……想的远了。 他回神,猜测眼下的情况,八成是他被“流放”的时候出了什么不好的事,不远千里找上门了。 手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也说不出个真切来,只道:“这不是事发突然么,咱也不知道,也不敢问……周哥的脾气,哪随随便便摸得清楚——你见到了自然就明白了。” 沈垣不能让人家为难,只好表示理解:“我明白,我明白。” 周洋落脚的地方是长眉县一家不知名的农家乐,藏在一片果园里……看起来应该是他的私人地盘。 也是,狡兔还三窟呢,整日鬼敲门的周洋,怕是早就在樰城脚下挖满了藏身的窟窿。 农家乐的院门锁得严严实实的,手下在特质的门铃上按下设定好的数字,很快便接通了内线。 “周哥,人到了。” 那头的人没说话,只听“咔哒”一声,院门自己开了。 沈垣跟在他们后面进去。 他刚踏进院子,身后的门就自动关上了,锁舌扣上的声音令他头皮瞬间麻了一瞬。 一行人走到门口,步子就停下了。 “沈哥,我就送到这儿了,屋子里头也不宽敞,您就一人进去吧。” 是屋子不够宽敞,还是人心不够宽敞,沈垣已经懒得计较了,里头什么妖魔鬼怪她都得进。 转动手中的金属把手,一脚刚踏进去,里头忽然伸开一只手,眨眼间就勾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往屋子里带。 “小沈呐,可算来了。” 来者是周洋。 或者说,他应该早在他们进这个院子的时候就在这儿等着了。 沈垣迎合对方的语气道:“诶!周哥,有段时间没见了……我瞅您怎么还多了几根白头发?” 周洋伸手摸了一把头顶,丝毫没碰乱头发——他是个极度喜欢斯文的人,尽管只是看起来。明明是地痞出身,却有一张不相符的文化人的脸,既端正又严肃。 周洋状似感慨:“我年纪不小了,那些儿子,个顶个的不争气。” “周哥您说的哪门子话,且不说您还正当壮年,又有这么多后辈孝敬……” 周洋的子嗣很多,跟各种人的,还有些养子。 但似乎并没有哪位受他独爱——可能是自己以前没享受过,所以如今也不知道怎么爱自己的后代。 他会的只有争取利益,而没有爱。 其实沈垣对周洋的往事知之甚少,这些也是结合一些只言片语猜测的产物。 周洋戒心太重了,他从不信任任何人。 “小沈呐,你知道,咱们挣得是辛苦钱,虽然这几年安稳了一点,但以前有些事藏不住,也抹不掉。”周洋搂着他往地下室走,“所以身边的人呢,经常换了一波又一波,虽然清理的勤快,但少不了还是有漏网之鱼……”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沈垣的神色。 在周洋眼里,这个年轻人除了好看一些,没什么特点,嘴上讨巧,谄上媚下,心思也亮堂堂地任人观看,大事不含糊,小事投机取巧;手脚虽然不算干净,但胆子却不大——这点挺合他心意,手脚真干净的还怕另有所图,像这样的,反而好掌握。 有用却也无用,很让人放心。 但这只是他今天之前的想法。 沈垣义不容辞道:“我说怎么您怎么大老远跑一趟——原来是有脏东西?那可得让我看看,谁胆子那么大……” 周洋说:“不急,跟你也算半个熟人。” 沈垣疑惑道:“我认识?” “看看吧。” 两人走到地下室的一扇铁门前。 “……你们岂止是认识,当年就是他出的主意让你去陪那位陈少爷玩儿。”周洋在锁上录下指纹,“前段时间秦雯出事时,我便着手开始清理她的人,这不,就揪出来一个。” 铁门徐徐推开,一阵腐朽的腥臭味道扑鼻而来。 周洋忽然松开沈垣,然后走到角落。 “阿灿兄弟,你命硬啊,扛了这么久。” 只见有个人从天花板上吊下来,脑袋了无生机地低垂着,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衣服全被血水、脓水浸透了。 “阿灿?”沈垣用力握了握手杖,努力平静,“周哥,阿灿可是跟了您五年了,这是犯了什么事儿?” 周洋捡起桌上的一截钢筋,戳了戳那人的头:“他呀,替秦雯和赵崇送信,就是没想到,那娘们死的那么快,所以被我逮到了。” 沈垣后怕得深吸了一口气,他的鼻子似乎开始适应这里的味道了。 “雯姐和赵哥……其实我听到了一点风声,但想着雯姐毕竟跟了您十多年了,应该不会做这种事。” 啪—— 周洋手里的钢筋突然抽到了他腿上。 旧伤未愈的锐痛,倒是让他在浑浊的空气里清醒了一些。 他没抓稳手杖,单膝跪了下去。伤口磕在坚硬的地面上,骨头扎进肉里。 搅啊搅。 “周哥,我错了周哥,这事我不该瞒着,都是雯姐……她说您找那李芳雪,她心里不是滋味,我还以为只是作给您看。” 沈垣拖着伤腿爬到周洋脚边,语气满是懊悔。他稍稍抬头,就能看到正前方阿灿的脸。 微微起伏的胸腔是那具身体还活着的唯一证据。 沈垣仰起头余光正正好看着阿灿:“我真不知道她来真的。” 昏暗的地下室一片寂静,周洋定定地看着他迟迟没出声,直到沈垣疼得脸色转白。 “来来来,起来。”周洋用手帕擦了擦手,扶了他一把,“刚刚是我手滑了,你看你,怎么吓成这样。” 沈垣说得是真话还是假话,他自己会去验证,暂时不动他是因为他还能帮忙做事。 “是……周哥。” “这人已经废了,你看着处理了吧。” 周洋指了指身后的阿灿。 “是。” 周洋走出了地下室。这里只剩下他一人,但沈垣一点要张望的心思都没有——自始至终这里就不止有他们两个。 沈垣拖着伤腿靠近阿灿。 借助头顶的一个不怎么亮的灯泡,他看见了一双没有指甲的手。在旁边的桌子上还放着一个金属托盘,里面盛着一小堆带血的牙齿。 其中有一颗是镶金的,这颗牙还是当时他陪着阿灿去做的。 “对不起。” 沈垣在桌上一众利器里挑了把小刀。 阿灿原本是个阳光灿烂的小伙子,也算是应了他的名字。他模样很正,许多姑娘都喜欢他,却从没见他喜欢哪个姑娘。 也或许有,但只能被他永远藏在心里的那种。 周洋打断了他的手脚,以防他反抗;为了满足自己的脾气,又折磨了他的肉体,以至于五脏六腑早就不成样子了。 甚至,地面上有一坨被血包裹着的烂肉,它掉下来的地方,沈垣看不都不敢看一眼。 他咬咬牙一刀捅进阿灿的心窝。 那是沈垣能想到最快的方法了。 应该几秒钟内就能断气,至少死了比活着舒服。 拔出刀的时候,血溅到了他脸上,是炙热的、滚烫的。 沈垣闭了闭眼,忍住了眼角的酸涩。 “阿灿”有很多个,死了这个,还有下一个。就连他,也只是其中一个。 早就离开农家乐的周洋,正舒适地坐在自己的车上,看着监控传回的画面,里面的沈垣表情惶恐,满是杀人后的不安,最后匆匆忙忙地跑出地下室。 “周哥,您给的视频已经偷偷传给警察了。” “嗯。” 周洋从阿灿的行车记录仪里找到一段还没来得及销毁的视频,正因如此,他才对沈垣起了疑心。 “对了,查到那天抓捕赵颂的警察都有哪些了吗?” “还没有。” “做事麻利点。” “是……” 沈垣帮他办赵颂的时候接近了公安的人,可如今为了以防万一,总要确认确认,他到底是自己打出去的钉子,还是被人按进来的刀子。 第89章 卷伍•种子(十六) 这天一大早,樰城市局就收到一份秘密文件。 说是秘密文件也不尽然,这份未加密的视频文件直接发到了某个警员的电脑上。局里早晨开例会时,警员当成是资料当着吴局的面放了出来。 视频的内容很短,也很简洁明了,场景时经典时代KTV尚未发生爆炸案之前的地下车库,行车记录仪拍到了一个人从KTV的负一楼走出来,然后上了车离开。 而视频上的时间正好是孙覆洲等人走进KTV没多久以后。 刘承凛冷着脸看着视频上的沈垣,然后又试探性地偷看了一眼吴长海。 后者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视频画面。 沈垣——背景乏善可陈,前几年樰城小有名气的小混混,大事没犯过,小打小闹没停过,辖区内的派出所都认识他。 这两年安稳了些,做起了小生意,如果他一直安稳下去,也就算了,可自从年后那起碎尸案闹了一通后,他在警方这边的存在感显然直线上升,并开始频繁在警察面前露面——比如和警察谈恋爱。 现在又和爆炸案扯上了关系。 虽然之前他一直是受害者一方的人,但这个视频一出,是不是受害者,或许就要再议了。 刘承凛知道沈垣跟孙覆洲的关系不一般,在不清楚真相的情况下,他的天平还是会稍微偏向沈垣一些的——当然,这是感性一些的想法,是没法说出口的。 吴长海沉默了很久以后,第一句话问的就是:“谁发的这个视频,能追踪到吗?” 放视频的那位警员摇摇头。 对方敢做手脚到市局头上,自然是有备无患、有恃无恐,所以又怎么可能会留下马脚? 刘承凛说:“这可能是有人故意让我们看见。” “去,立刻关注各个社交网络平台。”吴长海说,“他们肯定不会只让我们看到这些……” 他的话还没说话,就看见手下的脸色一个个都白了。 果然,下一秒刘承凛就将电脑的屏幕转了过来:“十分钟之前,这歌视频在本地的一个知名社交媒体账号上发出去了,转发人数过万,同时文中还提到了那起爆炸案,其中有部分内容是警方尚未公开说明的案件细节。” 这起案子忽然之间因为披上了阴谋的外衣,再加上逍遥法外的真凶,一时间在群众中的热度高居不下。 “赶紧联系他们删除视频并辟谣。”吴长海的两条眉毛拧成了麻花,眉心的沟壑能挤死苍蝇了,“刘承凛,来我办公室一趟。” 刘承凛心里立马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等两人到了办公室,吴长海便让他立马将视频发给远在王家坉的孙覆洲,算是给人提个醒。 刘承凛深知孙覆洲的性子,担心他会因此影响那边的任务:“我们还什么都没开始查,就这么发给他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 吴长海依旧板着个脸:“我知道他和沈垣关系不错,但查案子不能感情用事。” “我明白,但是……” “没什么好但是的,这是命令!” 吴长海无情地打断了他。 “……我这就去办。” 刘承凛没挣扎两下就偃旗息鼓了。他知道没什么理由能说服吴长海,追踪打击樰城的黑恶势力,警方投入了太多人力物力精力,但凡是不好的苗头,都要掐熄在源头。 更不要说沈垣有可能是造成爆炸案发生的某一环。 但愿孙覆洲别意气用事。 刘承凛走后,吴长海一直放在带锁抽屉里的备用机提示灯亮了亮。 这是用来专门联络线人的电话。 • 坐卧在群山中的王家坉,堪堪在零零碎碎的阳光中苏醒。 刚吃完早饭的孙覆洲面前,摆着两样东西——一枚戒指,一部手机。戒指是他昨天在池塘边捡到的,手机上的视频是刚刚从局里传来的。 邱云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孙副……” 后者没什么反应,痴傻了似的,愣在了那儿。 邱云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又叫了他一声:“孙副,现在怎么办?” 孙覆洲总算回应了一句:“什么怎么办。” 邱云看了看桌面上:“这些……” “戒指在他来到村子的第一天,就送给那个小孩了,会出现在池塘边也不算奇怪。”孙覆洲说,“至于视频……我不知道他那天去那干什么。” 沈垣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他明明记得当天沈垣应该在出席一场酒会来着,他去KTV并没有和自己说过,这么偷偷摸摸地,说是巧合,鬼才信。 “那如果沈垣和爆炸真有什么关系呢?” “比如?” 邱云没法再冷静下去:“比如李儒变成这样都可能是因为他。” 孙覆洲先是笑了一下,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不会的。” 邱云深吸了一口气:“但愿吧。” 她了解孙覆洲和沈垣的关系,也曾因为孙覆洲而尝试着相信沈垣。现在真相不明,她不予置评,但如果身边的人真是叛徒,那她绝不会留情面。 她这辈子,最恨最恨的,就是叛徒。 信任是用来对等交换的,不是用来糟践的。 “这件事暂时放在一边,眼下王莉的案子比较要紧。” 孙覆洲把戒指带在自己手上:“你昨天说过,王莉曾经也是受资助名单的其中之一,本来板上钉钉的事,却突然死了,不得不临时换成王愿南。” 是巧合吗?还是刻意为之? 他顿了顿,问道:“你觉得这两件事,会不会有联系呢?” 邱云作沉思状:“或许吧,但王愿南只是个小女孩,杀人抛尸这事她做不来。” 而且动机是什么?仅仅只是为了这个资助吗? “昨天我让局里的人查了这几年所有受资助人的名单,发现去年有个受资助的女孩,同样是穿着白裙子死了。” 孙覆洲散步似的走出了屋子,王家坉的村民们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生活。 邱云立马严色道:“那这个资助,绝对有问题!” “这用你说?大家都知道有问题。”孙覆洲在外面站着眺望了一会儿,像是等人一般。 不过没几分钟以后,他还是转身进屋了:“当务之急的是找到问题出在哪,并且搞明白是什么问题;我觉得,这件事杀死王莉的凶手应该最清楚。” 听到这话,邱云以为他已经有了嫌疑人选,便问:“谁?” 孙覆洲当然没有直接回答她,因为他也不知道是谁。 所以他只问道:“今天周末,朝阳小学应该不上学吧?” “不上学,但是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吗?”邱云问,“难不成凶手在学校?” “瞎猜什么?”孙覆洲不耐烦地打断她,“等会去王愿南家蹲守,我怀疑她会是下一个目标。” “……为什么?” 孙覆洲换了一件沈垣的外套,听到邱云的问题忍不住停下了动作,两根手指一并,用力敲了一下她的脑门。 “为什么为什么,你哪那么多为什么!我是你上级,服从命令!” 不省心的助手。 第90章 卷伍•种子(十七) 朝阳基金会每年都会额外拨出一笔善款用来资助山区的学生,从小学一直到大学,等到这些学生毕业进入社会以后,大多数又会选择回到这些资助自己的企业里工作。 贫困的学生得到了难得学习机会一向都会更加努力,而努力的后果往往是成材;从某种层面来说,也算是提前垄断了市场上一小批人材资源。 孙覆洲打开文件袋,里面掉落出一张两寸蓝底证件照,照片上的女孩正视着镜头,尚未彻底长开的五官透露着一股稚气。 “这个女孩叫王霞,是去年朝阳小学的毕业生,成绩一直很好,原本得到资助后,她会在樰城的一间寄宿中学就读,但就在暑假的时候,被人发现溺死在水库,经过调查显示是意外。” 孙覆洲用手指着资料上的文字一行一行地滑下来:“……于是朝阳基金趁机造势又发起了一次慈善活动。” 还真是不放过一点机会。 邱云点头:“这些年基金会慢慢做大,尤其是去年,在省内知名度猛增,许多大型企业也参与了慈善活动,期间并不是没有人怀疑过基金会是否有暗箱操作嫌疑……” “但……” 孙覆洲一目十行,看完了这个叫做王霞的女孩短短十几年的背景资料:“但我们早就调查过,基金会中善款的使用一直是公开透明的呈现在大众面前——你是想说这个吧。” 越是密不透风的墙,需要用来填补的东西便越多。 如今他们已经渐渐撬开了一点缝隙,只要再使使劲,这面墙要倒塌是迟早的。 邱云疑惑道:“基金会如果不是为了在善款上做手脚,那它还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吗?” “基金会作为一个慈善组织,它的形象很正面,部分企业或个人会为了营造自己的形象而选择参与这类慈善活动,所以除去盈利,他们通过基金会获得的会有人脉、市场、知名度、企业形象等等。”孙覆洲说到,“但这些都是蝇头小利,赵氏费那么大功夫打造出这样一个基金会,除了营造赵氏在公众面前的形象外,肯定不会放过任何一点能够谋利的机会。” 邱云听得懵懵懂懂,半张着嘴点了点头。 知道她肯定没懂自己的意思,孙覆洲也懒得解释地瘪瘪嘴:“……所以我们就从受资助人查起,接连死去的两个女孩背后应该就是能牵连出基金会破绽的缺口。” 两人在家商讨一番便出了门,一路直奔王霞的家。 资料显示,王霞的家庭情况很糟糕,父母早年离异,而她被弃养给了没有子嗣的酒鬼大伯,家里的收入全靠地里的一点收成和老人的低保。 朝阳小学刚建成的时候,她幸运的得到了免学费入学的机会,所以她每天都要从王家坉走一个小时的山路去隔壁村上学。 随着资料一起的还有王霞家以前的照片,破败的院落和房子,连最基本的遮风避雨都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但等他们按照地址找到王霞家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水泥楼房吓了一跳。 孙覆洲反复确认:“没找错地方吧?” 邱云也是傻了眼,只好在路上随机拉了一个大妈:“请问这里哪一户是王霞家啊?” 那大妈听到王霞的名字,诧异地看了他们好几眼:“王霞?不就是这一家?” 她指着旁边的水泥楼房。 “王霞不是早就死了吗,你们找她干嘛?” 孙覆洲找了个完美的借口:“听说她们家是贫困户,我们过来登记调查。” 大妈嘀咕了两声:“哪贫困了……” 孙覆洲两人走到王霞家门口,犹豫再三,还是敲了下去。 没多久里面就传来脚步声。 “谁啊?” “扶贫调查组上门登记的,您开开门吧!” 一阵开锁的声音,大门里走出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什么调查组?” 男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气,不是因为刚喝完酒的原因,而是因为常年酗酒,身上的衣服和身体都在不由自主地散发着一股酒精味,整个人仿佛被泡烂了一般。 孙覆洲试探地问:“你是王大?” 王大从嗓子里闷出一声呼噜:“是我。” 孙覆洲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说:“你好你好,是这样的,我们是樰城来做调查了,你们家曾经申请了贫困户,今年政府有扶贫计划,必须落实到户,所以特意上门来做个登记。” 王霞和家里的关系并不好,扶养她的大伯父几乎对她是不闻不问的状态,所以他们贸然上门肯定不能太过直接,万一王霞的死另有蹊跷,他们反而会打草惊蛇。 所以孙覆洲飞快地想好了这个不容人拒绝的措辞,果然王大也多想,随即放下了戒心,欢天喜地地拉开大门让两人进去。 “原来是这样,两位进来说进来说。” 不知道是不是衣服洗的不干净,一走进他,孙覆洲就闻到一股比刚才浓郁得多的酒味儿。 这间新房子是在原来基础上重新修建的,所以院子的面积很小,小到明明是在角落堆满了空酒瓶,却让人觉得有种无从下脚的茫然。 地面的杂草清理得很随便,尤其是春夏这两个季节,稍不注意就会没止境的疯长。 王大一边领他们进屋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家里太乱了,你们别介意!” 双方坐下后,王大倒了一杯白糖水招待他们。 孙覆洲往四周看了看,屋子里的陈设都是老物件,虽然外面的壳子换了新的,但家具却都是破烂物什,掉了皮瘸了腿的桌椅板凳,款式老旧的电视蒙着厚厚的灰,鲜少有阳光的屋子里隐隐透着一股阴冷。 孙覆洲假装例行公事地问:“你们家只有你一个人吗?” “还有我妈,老太太在屋里睡觉呢。” “哦,这样啊——资料上说,你们申请贫困户的时候家里还有一个小孩……” 不知道为什么,一提到王霞,王大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王大支支吾吾道:“是有个小孩,但是她去年去水库边玩,不小心淹死了。” 孙覆洲一副惋惜的模样:“怎么这么不小心?” 王大说:“小孩子嘛,都贪玩。” 话是这么说…… 孙覆洲并不认为王霞是那种贪玩的孩子,水库离村子很远,虽然发生意外的时候是暑假,但恰巧因为下半年要去城里上学,王霞一整个暑假都要在外面勤工俭学做兼职。 就在他考虑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里屋走出来了一个老太太。 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你们……这又是谁啊?来做什么的?” 没等人回答她,老太太撒气似地喊道:“你…你又要收造孽钱啊?” 王大慌不择路的跑过去捂住老太太的嘴:“别瞎说,你回去睡觉,跑出来干什么?” “我不睡觉!”老太太甩开他,闷头往门外走。 “我妈精神不正常,你们别介意。”王大说。 “没事。”孙覆洲说,“老太太刚提到这房子,我正想问,这是怎么回事?” 王大神色犹豫:“怎么,还要调查这个吗?” 孙覆洲说:“嗐,你也知道,贫困户是有名额的,穷也有穷的条件,你这……恐怕不好申请。” 闻言,王大这才放下警觉:“这房子是……别人赔的钱盖的,霞霞是因为老板的要求才出意外的,对方就赔了几万块钱,你们也知道,农村的房子便宜。” “王霞做的什么工作?”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没跟家里说。” 孙覆洲和邱云对视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调查方向。 不过之后王大的嘴里就撬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两人装模作样盘问了一番便打算离开。 王大送两人到门口时,王家的老太太正在门口溜达。 “老太太身子骨好啊。”孙覆洲打了个招呼。 “哼,我儿子可巴不得我身体能差一点,人死了,就有钱拿了。”老太太深陷的眼窝上盖着皱巴巴的眼皮,泪腺退化,眼睛经常会不自主地分泌泪水,所以需要时不时地擦拭。 看来老太太对王大用赔偿金盖房子的事很不满。 “你胡说什么?”王大打断老太太的话,埋怨地瞪了她一眼后进屋了。 老太太站在门口,气呼呼地擦眼睛。 孙覆洲注意到她拐杖上绑了作为装饰的红绳子:“老人家,您这绳子编得真好看。” 老太太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看他,然后哆哆嗦嗦地把绳子解了下来:“你喜欢啊?送给你吧,绑在身上保平安的。” 送了绳子后,老太太也没多大心情,便嗫嚅着嘴巴进屋了。 邱云看了看他:“这……” 孙覆洲揉捏着手里的红色编织绳:“快,我们得去县城一趟,我怀疑王霞的死另有蹊跷。” 几乎是当下决定当下出发。 邱云被拖上路的时候还是稀里糊涂的。 “王霞不是溺死吗?能有什么蹊跷?” 孙覆洲长腿一抬,潇洒地跨上借来的电动三轮,连连摁了两下喇叭:“之前我们猜测凶手其实并没要掩藏王莉的死,想到他希望大家能发现尸体,那有没有可能其实王莉的死就是为了引出王霞。” 电动三轮车横冲直撞地上路了,而暗处的眼睛一直都紧盯着冒着烟儿的排气口,直到他们消失在道路尽头。 “她们之间是有相同点的,最明显的就是尸体穿着白裙子。”孙覆洲说,“且不说王莉为什么大半夜回去要换上白裙子——就说王霞,她是出去打工的,会穿一身即不耐脏又不方便行动的的衣服吗?” 而且还有远在樰城的张佳丽,同样穿着白色裙子。 “王霞的案子肯定有问题,很有可能不是意外,所以这件事必须要尽快确认。” 第91章 卷伍•种子(十八) 长眉县公安局,一辆红色电动三轮磕磕跘跘地停了下来,坐在车斗里的邱云差点被这山路颠吐了,还没到门口就捂着嘴跳下了车。 “呕——” 县公安局的选址很偏僻,背靠尚未开发的荒地,左右则是附近居民的小菜园,门前一条大路通南北。 荒凉的紧。 孙覆洲想把车就停在门口,却不料被冲出来的一个大爷拦了下来。 “……不要停在这!不要停在这!”老大爷挥着手,一脸不耐烦,口水四溅地用方言说道。 “大爷,我们是来办事的!”孙覆洲只好找了个犄角旮旯的墙角停车。 “你办什么事?去找派出所去,刚刚有领导来检查,暂时没人能办事!”大爷站在门前,试图用格外蹩脚的普通话和他交流。 孙覆洲连蒙带猜地听懂了他的话,按捺下烦躁问:“这是什么规矩?有民众来寻求帮助你们也这样把人挡在外面吗?” 邱云也道:“你们这也不负责了吧!” 大爷挥挥手仍旧是一副听不懂的表情:“你晚点再来晚点再来……” 孙覆洲只好从兜里掏出警官证:“大爷,现在我们能进去吗?” 大爷眯着眼睛凑近看了半天,似是在辨认证件的真假,直到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路过。 “别看了别看了!”男人过来分开了大爷和孙覆洲,“大爷您回去吧,这是真证。” 孙覆洲默默收起警官证,然后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这个中年男警——大腹便便,牙齿发黄,头顶稀疏。 “你好你好,我刚看……您是樰城市局的是吧?”中年男人迎过来同他握了握手,“今天来了市局的领导,不是不让人进,只是人都在忙,小事去派出所就行了……” 孙覆洲和气地跟他握手,又问了一遍:“了解了解,那我们现在能进去了吗?” 男人这才走到前面领着他们进去:“请请请。” 为了个领导视察不让居民进来办理业务,孙覆洲头一次见识这么荒唐的事,顿时对这里的领导班子们没什么好印象了。 男人带着他们没走两步,正前方的办公楼就迎面走出来一群人,孙覆洲半眯着眼对上他们,发现为首的一人还有些眼熟。 “霍队——”孙覆洲远远地便打起了招呼。 霍光当然没料到能在这穷乡僻壤碰见孙覆洲,愣了一愣连忙回应:“小孙?怎么在这碰见你了?” “来办点事啊。”孙覆洲走到一行人面前,发现霍光身边离得最近的应该就是这局里的领导,再看警衔,八成是局长,点头示意过后便又把目光放到了霍光身上,“原来上面来的领导就是您啊?难怪搞得这么慎重,差点进不来。” 霍光回头看了一眼:“慎重?怎么回事?” 这一眼看得对方直抹汗,只想这突然冒出来的男人莫不是来捣乱的? 局长严色道:“我不明白这小兄弟的意思……” 孙覆洲呵呵一笑:“嗐,没什么意思。” 他现在没什么身份指责对方,自然不会说不该说的话。 邱云用指尖戳了戳孙覆洲的后背,她不太能理解孙覆洲的做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了,这里的管理有着很大的问题,为什么不说? 孙覆洲重重地咳了两声,双手握住了局长的手:“我是樰城市局刑侦支队的警员,您这一看气度不凡的,想必是局长吧?您可以叫我小孙,不知您贵姓?” 被人低三下四的奉承会极大地满足一个人的虚荣心。 局长的嘴一下子咧到了耳根:“这都认出来了,你叫我刘哥就行!瞧我都忘了问,孙老弟来是不是要办什么事?” 孙覆洲直截了当道:“我想查一起意外死亡事故,听说当时是长眉县公安局出的警,所以想来问问具体情况。” 刘局的心里是想搪塞的——他了解自己手下的人大案小案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含糊,但如果是平时,找个借口推辞了也就罢了,但现在众目睽睽的,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姓刘的心里还抱着些许侥幸,这人应该只是查件无关紧要的案子,便爽快道:“当然可以,都是系统内人员,这点小事算什么?你只管说就是。” 这边霍光已经办完了工作便打算离开了,走之前他和孙覆洲等人打了个招呼,目光顺势扫到了邱云身上。 “你是跟着小孙办事的?” “霍队好,我是市刑侦支队警号073839,我叫……邱云。” 邱云手脚紧绷地向他做自我介绍。 霍光神情微顿,并没有再说什么,轻轻点头便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已经走远了的孙覆洲此刻回头却看见邱云还站在原地,便催促道:“小邱,跟上来啊!” 邱云啊了一声:“来了……” • 王霞的案子是去年七月份发生的事,当时被认定是意外死亡,家属拒绝给死者做尸检,所以办案警察只是给报案人做了笔录,如今电脑中的笔录已经定时清理了,只剩下一份纸质的调查笔录。 然而等他们拿到那份纸张上的霉点布满了几近三分之一,整个内容大多已经没法辨认了的笔录后才意识到事情的复杂性。 刘局一副心疼得不得了的样子:“哎呀哎呀,我想起来了,有次我们这儿发了大水,档案室的天花板漏了点雨进来,这可怎么办!” 漏雨的地方是在角落,等发现的时候只剩下墙上的水渍,于是档案室的人也没有在意,更没有检查,于是就这么发霉了。 孙覆洲把文件对着光源,企图透过光看清原本的字迹,但实际上收效甚微。 好不容易有一点线索却就这么掐断了,邱云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巴了下来:“这要怎么办?” 孙覆洲还仰着头,那些霉点稀薄的地方,依稀能看清报案人的信息。 王二傻…… 旁边的警员忽然想起什么并说到:“我记得这个案子报案的是个智力低下的傻子,话都说不清,害怕得一直哭,就这份笔录我们录了整整一夜。”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那傻子的监护人也是个傻子,跟死者算半个亲戚,。后来死者家属过来一起领走的……” 小县城一年到头出不了什么骇人听闻的大案子,死个人不出半天就能传遍十里八乡,而像王霞这种虽然只是意外,但细节的特殊仍给办案警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刘局忽然出声把围在身边的几个警员赶走了:“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不好好工作凑什么热闹!” 说完他又对孙覆洲说:“你看,这笔录也调了,我们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刘局实在不想让孙覆洲多待下去,抓紧机会就想着把人送走。 孙覆洲返还了文件,之后的事的确没什么头绪,于是不得不顺着他的话说:“好吧,打扰了,刘局您忙。” 见他们要走,刘局总算乐呵起来,嘴上还假意留他们喝茶,身体却带着他们往门口走。 “我办公室还有文件要批,我就送到这儿了啊!” 几人走到办公楼大厅,刘局便停下了脚步目送他们离开,自己也一身轻松地回办公室去了。 孙覆洲走到外面,烈日蒸腾下的空气有些醉人。他回过头,只看到邱云仍一副不死心的模样慢腾腾地挪移脚步不肯走。 他叹道:“走吧。” 邱云脸上浮现出挣扎的神情。 这时,他们背后想起一阵电话铃声。 接线员对着听筒说了几句好,然后拉住一旁的警员:“有人报案,说是十三岁的女儿失踪了,床上有大片血迹。” 警员匆忙离开:“我去请示……” 不远处的孙覆洲和邱云没有犹豫,尤其是邱云一头冲到接线员的面前。 “是哪儿的报案?受害者是谁?现场情况怎么样?” 接线员被邱云这一通问题问懵了,支吾了半天才说:“王家坉的,失踪的是一个叫王愿南的女生……” 今天不是休息日,王愿南应该一早去上学了,家里的大人也是早早就出门干活,直到中午学校的老师打开电话,大人才知道王愿南并没有去上学。 家长气坏了,气冲冲地打算回到家把不听话的王愿南揍一顿,结果推开门只看到卧室的地上有一大滩血,虽然血量不致死,但人带着伤不见了,家长找了一通没有结果,只好打电话报警。 心里的疑虑被证实,两人均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心情,王愿南的失踪或许能加快他们找到真凶,但与此同时伴随着的还有一个人的生命安危。 孙覆洲将手上的戒指撸了下来揣进了口袋里——这种装饰性太强的饰品不方便之后的行动。 原定明天下午就是沈垣回来的日子,或许他能赶在那之前把这个屡次“露出马脚”的凶手给揪出来。 证明一切都和沈垣没关系。 由于只是失踪案,县公安局的人把这个案子转给了管辖区的乡镇派出所,并由他们出警找人,孙覆洲等人先他们一步到达案发现场。 不得不说村民们的传播能力过于广泛,他们回到村子里的时候,村民们已经自发在村子及周边地区找了好几个来回。 案发现场就在王愿南的卧室。 村民们不懂什么保护现场,最先进入现场的人和后来的都在卧室的地面留下了脚印,更不用说房子周围。 “民警很快就到,我刚刚在后面看到车了。”邱云说,“不过村口的小路车不好走,他们估计得走过来。” 果然,大约十分钟以后,三个民警姗姗来迟。 孙覆洲和邱云趁机两人拦住,并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希望能参与这个案件。 几个民警虽然疑惑但并没有反对。多一个人多一份助力,况且在农村查失踪案,就是靠人力去找,他们巴不得多点人帮忙。 经过了解,他们大致清楚了原委。 “王愿南的母亲早上会去镇上卖菜,王愿南则会在家把两个弟弟喂饱以后,将他们送到不远处的大姑家再去上学,今天上午,她大姑一直没有等到人,就自己去了王愿南家,当时两个小孩儿饿得嗷嗷哭,她大姑忙着带他们回去喂饭就没深究原因,直到中午王愿南的母亲回来报案。” 趁他们在外面说话时,孙覆洲钻进了王愿南的卧室。 所幸虽然地面被脚印破坏了但屋内的陈设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模样,连床上的被子都保持着起床时被掀开一半的状态。 孙覆洲站在床边,离他鞋底半米的位置则是那滩血渍。 根据现场的情况,孙覆洲基本能在脑子里还原出当时的情况——王愿南刚刚起床,迷迷蒙蒙地走了两步后被人突然从背后袭击、倒地。 也就是说凶手可能早就埋伏在了卧室里。 意识到这一点,孙覆洲微微怔忪,下巴都绷直了。 这不就和王莉那晚一样? 凶手早早地潜伏在案发现场,在被害人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发起攻击。不同的是上次他留下了一把菜刀,而这次他留下了一摊血。 没错,是留下,孙覆洲想,这些都是凶手刻意为之的举动。 毕竟要击倒一个十三岁的未成年女孩根本用不着多大的动作,更不会留下这么多血。 孙覆洲蹲了下来,目光在在那滩血的四周逡巡。 直到他看到冲着窗户的方向的血渍有着不自然的延伸。 血迹一直呈滴落状蔓延到窗户。 人是从窗户被运出去的。 凶手不走正门只有一个原因,怕被发现——怕被家里的主人发现。 “孙副,你有什么发现吗?” 没多久就注意到孙覆洲离开的邱云,找了一圈才发现他在哪儿。 “来的正好,你去窗户外面看看有没有血迹。” “啊?好。” 于是,她一来就变成了孙覆洲可以指使的劳动力。 邱云听话地绕出去,然后很容易就在窗台下找到了孙覆洲所说的血迹。 “有!不过被破坏得有些严重!” 邱云在杂草的草茎上找到了一些没有被人踩踏过的血渍,她顺着这些血渍一路走到了田埂边才停下。 孙覆洲站在窗户里,远远地看着那个方向。 第92章 卷伍•种子(十九) 派出所来的民警和被害人家属沟通完之后就进现场开始采集血液、毛发样本和现场照片等工作。 邱云带回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一头较圆钝,一头较尖锐。尖锐的那头满是血迹。 邱云用衣服包着石头:“我找到了这个!” 孙覆洲接过来瞥了两眼就转交给了民警:“凶器找到了,带回去提取指纹吧,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被害人可能凶多吉少。” 民警们有些无措:“啊这……” 孙覆洲催促道:“快接着啊,别磨蹭了,你们晚一分钟被害人就可能多一份危险!” “哦哦哦!” 民警们很快就带着证物和样本回去了,临走还一再地感谢自称在休假但“好心帮忙”的孙覆洲。 邱云心虚地问:“孙副,咱插手查他们的案子不合规矩吧?人家会不会有意见?” 毕竟抢工作这事还挺招人嫌的…… 孙覆洲打断她:“你懂个屁,规矩都是人定的,我们是为了什么?为了受害人!你警校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可我们把他们赶回去了我们怎么查?” “你以为他们真有什么用吗?” 孙覆洲拍了拍不知道什么时候沾到手上的稀碎灰土,回头看了一眼王愿南的家。 虽然有情况表明被害人失踪的时候受了伤,但看那点出血量甚至都不足以构成轻伤,不同于处处都是电子眼的城市,在农村想找人就只能挨家挨户、一座山一座山的找。 这些民警来也就是走走过场,失踪不超过24小时连立案都没法立,要不是听说现场有不明血迹,担心是凶杀案,他们甚至都不会出警。 所以留下他们也没什么用,反而碍手碍脚,不如让他们赶紧回去。 更何况,孙覆洲相信,这种事不用他说,市局那边自然会摆平。 • 从收发室回来的刘承凛,迎面就撞上了吴长海摆出的一张臭脸。 吴长海没法骂孙覆洲,只能冲着刘承凛发火:“姓孙的臭小子,要查案子也不知道低调点,直接就跑去地方公安局,还插手当地派出所的出警,你看看谁查案是这么出风头的,生怕对方不知道有人查他们是不是!” 刘承凛默默收起找长眉县公安局调来的案宗。 “吴局,我想老孙应该是觉得快到收网的时候,故意折腾出一点动静,好让对方放松警惕……” “你倒是会替他辩解!”吴长海两撇眉毛吊了起来,“越是到收网的时候越是要小心谨慎,闹不好就要功亏一篑!这点事都不懂,以后怎么交给他其他工作?” 刘承凛低下头:“吴局说的是,但你知道,老孙他一向有自己的主意,但他不是那种胡来的人……” 他越说越心虚,孙覆洲不是胡来的人,他一般都直接大闹天宫。 吴长海垮起脸:“那小子最好是!” 刘承凛跟在吴长海后面走进办公室,吴长海端着白色瓷缸茶杯习惯性地给门边的蓬莱松盆景浇了半杯水。 吴长海在办公桌前坐下:“港口那边明天就要清理停靠的船只了,你们的计划到底过于冒险,万一对方真的狠的下心舍弃这批货。” 刘承凛立即解释:“九七年的5.1缉毒案主犯,赵氏前主人赵流羽至今逃窜在外,他如果想借这批货回来,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我们只是不能确定现任赵氏的总裁赵崇和他的立场……” 吴长海挥了挥手打断他:“这些事你不用跟我讲,你就说如果这次任务失败了怎么办?” 刘承凛低下头:“我会负主要责任。” 他这段时间为了忙这些案子都快在局里住下了,作为刑警,任务期间他鲜少回家,能不回去就不回去,也不和家人见面,因为害怕会在某个时候连累到自己的家人,更别说任务失败,自己就有可能会暴露在对方面前,从而遭到报复。 所以任务失败,最不能接受的其实也是他。 吴长海叹了口气,这些责任沉重,却又是他们不得不抗下来的东西。 他抿了口凉白开,冲散了些嘴里的寡淡,无言地冲他摇了摇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就在刘承凛转身之际,又听到吴长海说:“资料早点发给孙覆洲,配合紧密些,争取万无一失。” 刘承凛心中一动:“是。” 果然,啥都瞒不过老狐狸的眼睛。 • 为了找王愿南,她妈几乎找了全村的人,不过等到下午都没个结果,王家坉的村民便都陆陆续续的回来了,直到最后,只有王愿南她妈还在外面四处奔走。 孙覆洲和邱云也加入了村民们的找人队伍。 虽然能找的地方很多,但他们的搜索范围主要还在村子里和村子周边的荒地,再往远便是一座座山,若非是土生土长的村民进去,很容易就会在里面迷路。 孙覆洲和邱云主要往血迹最后消失的方向找人。 虽然没办法判断王愿南具体的失踪时间,但凶手会带着人大大方方地往没什么遮挡物的田地里,时间应该是在后半夜,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最少十个小时以上。 这么长的时间,带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好像哪都能去。 孙覆洲看向不远处王愿南的母亲——那是一个很标准的农村女人,矮小,羸弱,被生活压弯了腰背,黄黑的皮肤掩盖不了她和王愿南相似的五官。 这对母女俩长得很像,不难看出这个农村妇女年轻时也有过一段青春靓丽的时候。 孙覆洲一边找人一边低下头和邱云说:“就冲她快把全村人都叫出来的份上,我看她在村子里的人际关系应该还不错,不至于有什么私仇。” 既然不是私人恩怨的话,那可能性就太多了。 邱云问:“要不要跟王愿南的妈妈打听一下她女儿跟王莉、以及王霞的关系?” 三个女孩同为凶手的目标,她们之间还有着同是被资助人这层关系,或许私下也有着不为人知的交往。 孙覆洲心思一动:“可以。” 两人不知不觉地向王愿南的母亲靠近,并打算趁旁人不在意的时候和她攀谈起来。 王愿南的失踪令这个妇人一时之间憔悴了许多,不知道是头顶的太阳太大还是怎么,这么看过去,她的头顶似乎全白了。 见到有人靠近,王婶很快就注意到了他们:“你们是……” 她对这两个年轻人有印象,一个月前就住到了村子里,似乎和中午来的警察是一伙儿的。 “婶婶,我们是来帮你找女儿的。”邱云用乖巧的外表和她套近乎,“我们同事先回去了。” 王婶半信不疑地点点头:“哦哦,谢谢你们啊!” “我们应该的婶婶。”邱云笑了笑,“话说您女儿平时有什么关系特别的朋友同学吗?” 王婶摇了摇头。 她女儿性格冷,加上平时没什么自由时间,很少听说她有朋友,也没见她和同龄人来往。 王愿南的性格孙覆洲等人有所耳闻,出身农村的孩子个性大多敏感,这一点不仅是王愿南,王霞和王莉的情况也都差不多。 邱云又问:“婶婶,前段时间的王莉您还记得吗?王愿南和她的关系怎么样啊?” 提起王莉,王婶的表情似乎有些发怔,呼唤自己女儿嗯声音也弱了下来。 王婶说:“她们是同学,关系……应该就那样吧。” 事实上她并不知道这俩孩子的关系如何,对于自己的孩子,她实在称不上多么了解。 “那……王霞呢?”邱云试探性发问,“她们也是一个学校的,成绩都很好,虽然大一岁,之间也是认识的。” “王霞……?”不知道为什么,王婶的脸色更难看了“那孩子脾气就更怪了,只跟村里那个傻子玩,家里又不靠谱……” 孙覆洲面色一凝,之前怎么没听说王霞和王二傻的关系很好? 王二傻发现了王霞的尸体…… 孙覆洲飞快地打断他们:“好了王婶,我们会尽快帮您找到王愿南的,您也不要太着急,相信我们警方。” 王婶咦了一声,不是听说这男的是个聋子吗? 不等王婶做出反应,孙覆洲便领着邱云往村子的方向走去。 邱云艰难地跟上男人的大步调:“孙副,咱们这是去哪?” 孙覆洲说:“去找那个傻子。” 把嫌疑放在傻子身上,有些事就能说通了。 他在一开始就险些被抓住的马脚,到他后来为什么会出现在池塘边。他倒是忘了,那个戒指在他们刚进村子的第一天,沈垣就把它交换给了村子里的小孩。 恐怕那傻子后来自己拿了回来,并故意丢在池塘边,就是为了让他们怀疑自己。 只是孙覆洲实在想不通他到底为什么要杀这些女孩。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王二傻平时睡觉的废弃猪棚。 孙覆洲掩住鼻子不去闻猪棚外散发出的腥臭味,往里看了一眼。 没有人。 王二傻平时流浪在村子各处,像一只生存在阴沟里的老鼠,他在哪都没有人会注意他,甚至只会对他避之不及。 所以孙覆洲一时间还真想不通他会去哪。 在外面站了一小会儿,孙覆洲觉得鼻子已经适应这个味道了,便所幸不讲究什么了,直接走进猪棚,找到了一块由干草铺垫的,类似于床一样的地方,伸手在里面摸索起来。 既然王二傻有意引导他们找到自己,那他肯定不会桃之夭夭。 干草里面因为沾染了地面的潮气有些湿漉漉的,孙覆洲手里一使劲,甚至能挤出一点儿水出来。 孙覆洲不由得感叹:“这生存环境……太恶劣了……” 就在他四处摸索的时候,孙覆洲忽然瞥见干草的缝隙里似乎有些亮晶晶地东西。他果断伸手去拨弄——是一些彩色的纸片。 孙覆洲心中一沉,连忙站了起来,正要开口,余光却看见一个黑影在不远处的小路上掠过。 他想都没想,两手在矮墙上一撑,翻出了猪棚,然后拔腿就追。 “别跑!” 第93章 卷伍•种子(二十) 一切都和孙覆洲预料的一样,王莉的死,王愿南的失踪都是前面那个人搞出来的。 村子里臭名昭著的傻子。 王二傻对王家坉的地形太了解了,他像只湿滑的泥鳅一样敏捷地穿过低矮平房之间的缝隙,前两天下过的雨水仍弥留在地面上,每块水洼都倒映着湛蓝的天。 “邱云,你去右边包抄!” 王二傻挑得尽是窄细的小路,两个人走在一起不如分散一个人去道路宽阔些的右方,说不定可以提前在前面拦截。 不过没追多久,孙覆洲就觉得自己好像严重低估了王二傻的智商。 眼看着前面的人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乡间的小路实在难走,王二傻的体力和身手比他想象中的敏捷得多,加上孙覆洲不如他那么熟悉这个村落,以至于没多久,人就在后山下跟丢了。 孙覆洲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树林里。 邱云喘着粗气赶到:“人呢?” 孙覆洲丢给她两个字:“跑了。” “啊?就让他怎么跑了?” “怎么能说是让他跑,是我逮不住这孙子!他怎么跑的这么快?” 孙覆洲就纳了闷了,莫不是自己最近过得太悠闲,体能下降了?虽然环境有限制,但也不至于连个半大的孩子都追不上吧…… 不过还有一件事让他很在意。 按照先前的猜想,凶手露出的破绽很多,多半是引他们找到自己,但这便和他如今的行为大相径庭了。 孙覆洲甚是有些好笑地想,总不能对方笃定自己能找到他吧? 邱云见他的出神,又着急眼下的情况,便问:“孙副,要不我去山下喊增援吧?” 只见孙覆洲交给她自己的手机:“这样,我上山一趟,你现在就去通知离这里最近的乡镇派出所出警,如果天黑之前我没有'回来,就去山里的祠堂旧址找我。” 邱云一听就要拒绝:“现在上山会不会太晚了?而且你把手机给我,我们不就没办法联系你了。” “手机我带上山也没用,如果那时候在祠堂找不到我,就用我的手机联系那个备注是外卖的电话,通知局里定位我的位置。” “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 孙覆洲迅速检查了随身佩戴的短刀和手电,临时作出决定的后果就是导致他所能用的装备非常简陋,不过他清楚自己肯定没法等到增援姗姗来迟;并且他有种预感,如果自己现在不去,王二傻就不一定还能等着他了。 邱云见他已经打定主意,索性一咬牙一跺脚没再拦他,转身去了联系乡镇派出所。 由于前两天的雨水,山上路滑,本就狭窄的小路中还有不少被雨打下来湿透了的枯枝败叶,和两旁的杂草灌木交杂在一起,让路面的情况更加难以辨认。 孙覆洲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越往深处,雨水带出的土腥气就越浓郁。 他的前面、后面、头顶、脚下,都被森森的绿意包裹。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近期进山的人不多,孙覆洲尚且能借着地面上残留下的踩踏痕迹来判断大致方向。 一路上还算顺利,孙覆洲走到祠堂的时候,差不多花了半个小时。 和记忆里的模样无甚差别,被遗忘在山林中的建筑正在一点一点和大自然融为一体,墙体上攀附的植物比上次来时好像更茂密了。 祠堂门前有块空地,泥泞的情况比山路严重些,脚印便也更加清晰。 不过有一点,孙覆洲记得上次来时,祠堂的门还是锁着的,现在的祠堂,大门大开,好像在敞着怀抱任人观摩似的。 忽然祠堂里传出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掉了一样。 孙覆洲将小刀倒执在手中,紧绷的身体随时都能展开防御和爆发攻击。 就在他打算靠近祠堂时,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孙覆洲的唇线瞬间绷直:“王愿南在哪?” 在进村子的第一天,他就曾仔细观察过这个王二傻,十几岁的少年,骨骼瘦小,弓腰驼背,放在女生堆里都嫌瘦小——也可能是因为他整个人套在用宽宽大大的编织袋缝补成的衣服里,那衣服里的空隙看起来还能再塞两个他。 加上他不符合常人思维举动——第一眼的印象时常会奠定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里的形象,孙覆洲那时候就觉得他就只是个智力低下的小男孩。 孙覆洲逼近了他一步:“我再问你一遍,王愿南在哪!” 王二傻站在门口,听到他稍带情绪的声音下意识退了半步,孙覆洲这才看见他的手指尖正在往下滴血。 甚至脚边的地面已经染红了一小块了。 他心中一紧,又逼近了一大步:“说!” 王二傻终于开了口:“她……她马上就……能解脱了……!” 他一开口,智力低下的特征立马就暴露了出来——口齿无法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这让王二傻着急地挥舞了一下双手,仿佛要比划出他的所作所为。 但也就是这个时候,原本早就开始一点一点向他靠近的孙覆洲,忽然一个箭步冲了上来。 鞋底带起泥巴,飞溅了自己一裤腿。 直到现在,孙覆洲才知道这个发育不良的小男孩真正的力气有多大。 意料之外的认知令两人瞬间纠缠在一起,不过孙覆洲很快就从一开始的措手不及变为有目的地用手和膝盖去压制他。反观王二傻的行为,可以说是毫无章法,只会用两条胳膊带着全身的力气反抗,双腿在地面上胡乱地蹬。 搞到最后两个人都很狼狈,尤其是明明一直处于压制性上风的孙覆洲,仍被他溅了满身的泥点子。 孙覆洲抽出了自己的皮带把他的手反绑了起来,然后又一把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已经不指望这人能主动招了,索性提着他走进祠堂。 然而祠堂里的景象瞬间让他顾不得抓紧手里的王二傻——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身影正像个虫子一样在地面上向门口耸动,她的四肢都被绳子牢牢地捆住了,不知道哪里受了伤,白色的裙子上有一片很明显的血迹,海藻一样的头发如今枯槁如草,蓬头盖脸的耷拉着。 见到有人走了进来,王愿南的第一反应是极其抗拒且惧怕地发出绝望的呜咽声。 孙覆洲只好将王二傻和旁边的栏杆绑在一起,然后立马赶到王愿南身边,首先检查她的伤口——伤是利器划伤,在锁骨上,刀口很长,但已经差不多止住血了。 王愿南一边发抖一边盯着孙覆洲的一举一动。 她爬行的时候膝盖和胸脯在地面摩擦了很久,尤其是白色裙子的领口很大,少女的皮肤上有一大片的擦伤,并结出了细细密密的血珠。 孙覆洲刚将把她的嘴塞得满满当当地的破布拽了出来,王愿南就开始大哭,哭得上气接不来下气。 王愿南一边哭一边喊:“我放弃资助……我放弃资助,你们,你们放过我吧,求求你们了,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求你们了!别杀我!” 她的话让孙覆洲始料未及。 孙覆洲只好手忙脚乱地安慰她:“小妹妹,你别哭,我是警察叔叔,不会杀你的,你放心……” 谁知王愿南一听她是警察,哭得更凶了:“求求你们了,我不要资助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坐牢!” 孙覆洲一把将她的上身摆正,严色道:“小妹妹,你看清楚,我真的是警察,你别害怕,我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王愿南透过朦朦胧胧的视线看到眼前的人。 是没见过的陌生面孔。 尽管这个人说出的话好像非常有可信度,但她丝毫不敢放松一点警惕。 那把刀悬在她头上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从鬼门关走一趟的感觉只有后怕, 王愿南现在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活下去,于是她换了个讨好的语气,尽管她的声音已经抖上了天:“我……我可以听话,我可以乖乖把衣服脱了,我也可以叫出声,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别杀我……!” 孙覆洲在听到脱衣服的时候,脸色就猛地变难看了。 几乎是第一时间,他就能联想到王愿南说的这些话,一定不是第一次对他这种成年男人说过。 孙覆洲板起脸色问:“这些话谁教你的?” 王愿南被他的表情吓到了,下意识回答:“爸爸们……” 孙覆洲缓和了自己的语气,轻声问:“你别害怕,你跟我讲讲他们是谁好吗?” 王愿南抱着自己的身体躲进了桌子下面:“我不知道,他们就是爸爸们,给我们钱上学,他们说只要……只要我们乖乖听话,陪陪他们……就行……” 她才十三岁,在落后的小村庄从没有接触过任何性教育,她以为脱衣服只是游戏,被“爸爸们”摸一摸只是游戏,甚至疼了流血了都只是游戏。 只是游戏而已,忍一忍吧。 而且最重要的是,不玩这些游戏,她们就没有办法读书,也不会有钱。 孙覆洲的脸色彻底黑了,额角暴起的青筋在皮下颤动,伸出去的手却怎么都不敢再碰她一下。 这时候身后的王二傻却嘿嘿地笑了起来:“我,我…早就说了,死了是解脱!” 孙覆洲难以置信地回头:“你是因为知道……才做这些的吗?” 王二傻安静了几秒:“我,我是因为……” 他的声音突然停住了,伸着手往孙覆洲的正前方挪了挪,将他整个人都挡住了。 孙覆洲半蹲在地上,仰头看着王二傻,脸上被溅了一大片尚且温热的血。 “啊——” 王愿南发出了惊人的尖叫,尖锐的声音险些将他的耳朵穿透。 孙覆洲听到了有脚步声走近。 紧跟着,一个男人的声音也随之传来:“……沈垣,这怎么还有老鼠跑进来了?” 第94章 卷伍•种子(二十一) 脸上的血还烫着,一具直愣愣的尸体就倒在了孙覆洲面前,倒在了他和沈垣中间。 孙覆洲讷讷的张了张嘴,一股恶寒从脚尖窜到头顶。 周洋不依不饶地说:“小沈,我问你话呢!” 沈垣的视线从孙覆洲脸上拔开:“周哥,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孙覆洲有两秒因为看到他的脸而出神——他好像很久都没看到沈垣了,久到他再次听到沈垣的声音有种恍然大悟的错觉——在这之前,他好像都快忘了沈垣的声音。 眼前的男人和离开时没什么不同,但又似乎判若两人。 他黑了一些,但相较于以前好像更有精神;他眼下有两抹清灰,估计是缺乏休息的原因;放孙覆洲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近乎是谄媚的表情时,是有一瞬间想把他的脸撕烂的。 尤其是当紧跟其后的周洋转着手里的枪,走到孙覆洲面前站定时。 孙覆洲乖顺地作出投降的手势,脸上努力想还原出沈垣刚刚那抹谄媚的表情:“沈垣,你们这是干什么……” 周洋扬了扬手里的枪:“警察同志,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一旁的沈垣沉默地用态度附和他。 只见孙覆洲就像世界观被打碎了似的愣了一秒,然后立刻破口大骂:“沈垣,我操你大爷,你就这么玩我?!” 他一边嘶喊,一边偷看周洋手里的枪。 枪是境外的制式手枪,枪口做了消音处理,这把枪的特点容量大重量轻,不出意外的话,弹夹里的子弹们能轻轻松松地把他的肚子打成烂泥。 正如王二傻的肚子,那个血窟窿仍在孜孜不倦地冒着血。 没人管这具可怜的尸体,周洋甚至踩在他的手上。 孙覆洲虽然嘴上在骂,但并没有作出任何动作。 祠堂里的几个人,除了王愿南以外,都惜字如金地沉默着,而祠堂外,虽然被墙壁和门挡着,但两支组成小队的武装分子,每隔一会儿就会明目张胆地从门口路过。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如何,孙覆洲只知道自己真有点怕了。 周洋会一枪崩了他吗?或者他先反抗一下,然后被打成筛子。 孙覆洲看过这个男人的资料,但单薄的语句始终无法完全描述出这个人的确切模样。他是多面的人,也是单一的恶。 尽管这是在山上,周洋也穿的很得体,他致力于将自己的外表打扮得像一个真正的体面人。但也仅仅是像的程度——没有哪个有涵养的体面人会这么果决地射杀另一个人。 他能想象,如果不是王二傻,那枚子弹打穿的就是他的脑门。 那个孩子费尽心思将他引来这里,给他看这座山村的秘密,只是恐怕他没有料到自己的希望会如此无能,无能到还没有作为就要身先士卒。 周洋又抬起手,这一次,枪口无情地戳在了他额头。 说实话,被冰冷又坚硬的死亡威胁真的能直白地勾起人类的求生欲,不怕死的情节都是演的吧?他的腿已经有点抖了。 沈垣比他扣扳机的动作快一步:“等一下,周哥。” 周洋毫不意外沈垣的举动,甚至沈垣不拦着,他才会觉得不对劲。 沈垣干巴巴地说:“……他是警察。” 周洋理所当然地说:“我知道,所以咱们抓紧时间解决掉他。” 孙覆洲没有抬眼看他们任何一个人,他低顺着目光看着某处,保持半蹲的姿势太久了以至于两条腿的肌肉开始发酸。 在外人看来,他就像在那里垂头丧气。 然而没多久,脑门上的枪口就忽然被拿远了,只听见周洋对沈垣说:“要不你来?” 和以前一样,杀掉第二个“阿灿”。 沈垣没有犹豫,接过枪:“好。” 孙覆洲心里一沉。 这个死没良心的…… 枪口重新对准了他,沈垣的手很稳,尤其是抓着枪的姿势,十分熟稔。孙覆洲想,或许只有子弹出膛时产生的后坐力,才会让他的手臂稍稍出现一点偏差。 “好…很好!姓沈的,你有种,真他么要杀我?” 这时,周洋口袋的电话震了几下,是他放出去的眼线。 他冲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沈垣立马上前捂住孙覆洲的嘴,两人用这种极其贴近的姿势对峙。 电话里的人说:“周哥,赵流羽已经成功躲过警察入境了,正在往樰城赶;而向氏那边,向伟华明天就会秘密回m国,但那个小向少爷好像还不知情。” 周洋说:“是时候去帮帮那个私生子了,让他们狗咬狗去。” “这……” “怎么了?” “小向少爷最近和陈氏的陈禹走得很近,听说这个小向少爷戒心很重,我们贸然接触还不如直接让沈哥出面,毕竟时间比较紧……” 周洋好笑地冷哼了一下,然后看向沈垣的后背:“呵,让旧情人见新欢……” 他承认,他一直这么轻视这个男人。 周洋挂了电话,伸出手,轻而易举便移开了沈垣手里的枪:“小沈,下不去手就留着吧。” 一个人总要有被牵制的地方,刀枪不入的人只会被当做是怪物。 周洋不会平白无故信任他。甚至说,调查了沈垣这么久,这个人的直白让他一度很放松警惕,比如现在,为一个警察心软,仿佛丝毫没想过是否会惹来怀疑。 周洋拍了拍手,招进来两个三大五粗的持枪大汉,两人一进来就控制住了孙覆洲,改装过的步枪比手枪看起来危险得多。 沈垣一直贴着裤腿缝的手终于慢慢松下来了,并把枪还给了周洋:“是。” 他愧疚地看了一眼孙覆洲,这一幕仍被周洋看在眼里。 这样满是弱点的人真的会有威胁吗? 孙覆洲被带走了,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脑袋上被人套了个黑色麻袋,手脚也牢牢绑住了,两只手臂被两个大汉牢牢地控制着。 他身上唯一一把防身小刀就这么被搜走了。 但他一直被送到两人面前时,都只是不甘不愿地挣扎了两下也就作罢。 周洋开恩似地说:“放心,既然小沈喜欢你,那我肯定不能杀你,这样吧,明天和我们一起去拿货。” 当事人沈垣心里只觉得好笑极了——周洋这招损,平白得了一个人质不说,还能牵制住市局和他,恐怕明天港口码头的货一调进城,他们这些人就都活不成。 制着孙覆洲的大汉问:“周哥,这个姑娘怎么办?” 他们这才注意到已经精疲力尽的王愿南,她一直被绑着,在一开始喊了两声之后就一直安静地躲在角落里。 周洋走了过来:“她身上的衣服,很眼熟啊。” 王愿南害怕地一直往后躲。 其中一个大汉走过去,捏着王愿南的胳膊就提了起来:“好像是花房里的孩子。” 周洋这才长长地哦了一声:“既然是手底下的孩子,一起带着吧,今晚花房有客人。” 他站在供桌前面,由手下费力地抬走了前面的桌子,地面上很快露出两块颜色和其他地方隐约有些不同的地砖,乍一看还以为是没有落灰而导致颜色差异。 鞋尖在地砖的一角轻轻一踩,两块砖就被掀了起来,露出里面的隐藏通道。 周洋冲沈垣看了一眼,等他先走进去。 沈垣心领神会地沿着短梯慢慢爬下去,顺便趁机套话。 “……周哥,晚上的贵客是?” 虽然好不容易确定周洋会借着基金会送物资的商船去港口拿货,但周洋始终没透露过他们这次行动的具体内容,包括时间,同行的成员等。 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沈垣难免会怀疑这是否是周洋特意搞得假动作。 周洋倒不隐晦:“你认识啊——赵崇最近忙着给公司完成彻底转型,想完完全全的洗白,很多工作便要交给咱们这种底子不干净的人做了。” “这种活儿最近都让给境外的雇佣兵干了,赵总找您应该是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吧?” 一点点,再套路出一点点信息…… 周洋微笑着回答他,说出的话缺让人不寒而栗:“好好探路,你打听太多了。” “……是。” 五官被封了四个的孙覆洲,只能无法选择听着他们的对话,好几次他都想插嘴,但腰间的枪每次都让他把话憋了下去。 周洋是在羞辱他——我主动让你了解,甚至将情报送给你,这看似愚蠢的大方,只是为了阐述你的无能,放大你的无力,深入你的无助。 恶趣味啊…… 孙覆洲尝试着动了动胳膊——双臂被反剪的时候,大汉用力过猛,似乎时扭到了,所以随着他的脚步一直隐隐作痛。 不久前在祠堂里,他被拉出去带麻袋的时候曾大致扫过他们的武装小队的配置——队里的成员大多有着一张混血的面孔,身材精壮,制度森严,看起来上下级的概念非常严重,孙覆洲基本确定他们估计都是境外来的雇佣兵。 “老实点,别乱动。” 似乎是感受到了自己在活动关节,对方一点反应机会都没有给,枪口瞬间戳了上来。 腰差点因为这一下给戳出一个窟窿,孙覆洲立马蔫巴儿了,硬碰硬这个选项根本不在他的选择范围内。 沈垣忽然坦然说:“孙队,事到如今我也不想骗你了,我不是什么好人,为了钱我能做很多事,所以你别想着我能救你。” 听听,多气人。 孙覆洲轻骂:“沈垣你大爷,你他妈断子绝孙。” 安静、黑暗的地道里,头顶的积水渗透土层、凝结、坠落,嘀嗒声悠远地传播在空旷的空间里,即便孙覆洲看不见,也能想象出这条地道的昏暗、漫长。 周洋听把戏似的听他们的对话,不发一言。 第95章 卷伍•种子(二十二) 在地道里不知道走了多久,再次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时,孙覆洲已经感觉不到太阳的光了。 他转动了一下脑袋,耳畔有水声,连同微风扫过树梢的轻响,将四周衬得愈发静谧。 周洋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孙警官,脚下注意些,你的右边是雷区,一不小心,大家都要玩完。” 孙覆洲:“……”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在恐吓,他看不见所谓的雷区究竟是什么样的,所以也判断不了这句话的真假。 不知道走了多久后,他们坐上了一辆车,这次孙覆洲水声逐渐从一个方向变成了四面八方。 在他身后和两侧始终有人紧紧的贴着,还不时有枪往他身上一抵,这种待遇,以往只有他们在抓捕嫌犯时才会有的阵仗,如今他在这些人眼里,也是“嫌犯”。 “把人关进地窖。” 这是他离开前听到沈垣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他就被推搡着塞进了一个阴冷潮湿的地方。刚往下走了几个阶梯,潮气就迫不及待地往他鼻子里扑。 这些人直到临走还不忘检查他手上的绳子。 就在门关上的前一秒,孙覆洲忽然冲了过来。 “叫沈垣见我!” 门口的男人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滚进去!” 孙覆洲不依不饶地爬起来:“叫他来见我!” 但门已经锁上了,孙覆洲不要命一样的用身体撞上去,最后也只换来一阵锁响。 • 监控器外的几双眼睛,都戏谑地盯着这一幕。 一个赤着上身的中年男人不怀好意地说:“小沈好本事,连警察都被玩的团团转。” 沈垣抬眼看去,这人是花房的常客,男女通吃,和周洋合作已久,这次的货也有他的一份。 周洋淡淡道:“小沈是我的得力助手。”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浇熄了男人眼里对沈垣的欲望。 于是男人的欲望化作利刃,试图割开沈垣的表皮:“那小沈可要好好干,上次经典时代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我听说里面也有小沈的功劳啊,除掉一个秦雯事小,可抖出那么多陈年旧事,万一……” 闻言,沈垣冷着脸看向他:“这事是您查的?” 前几天传的沸沸扬扬那段视频他早就看到了,也意识到这是有人故意放出去的,甚至,他猜测孙覆洲应该也看到了。 周洋拿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小沈,怎么和张总说话的?” 沈垣无声地说了句脏话,然后跳起来就举起拳头揍那个男人。 “是你动的手脚吧,那些炸药没把那群警察炸死就算了,现在还把监控传出去,怎么,想把我推出去当挡箭牌?你做梦!” 沈垣一拳打在他眼睛上,男人嗷嗷痛呼:“姓周的,管好你的疯狗!” 周洋见他又被揍了两拳,这才堪堪拦下沈垣手里的刀子:“好了小沈,张总是长辈,你再生气也不能这样。” 沈垣将手里的酒瓶放回原处:“周哥,那件事我可以解释,我本意是想借秦雯手除掉那几个警察,没想到有人把他们救了,现在还传出来视频,一看就是要搞我……” 没等他说完,周洋就抬起了手:“好了,到底为止……前厅的客人来了。” 监控器的一角,正对着别墅的大门口,有一辆观光车停靠在一旁,很快,赵崇便带着他的人从上面下来。 周洋说:“收拾收拾,别让人看笑话了。” • 这片位于长眉水域附近分流出来湖泊,被群山环绕,唯一的出口被人重重把关。不为人知的湖心别墅群,被他们亲切的称作——花房。 周洋从隔壁的监控室出来,一见到赵崇便热络的打招呼:“老赵,你可来的太晚了。” 赵崇还是一副阴鸷的模样,打扮的也不甚讲究,相比见不得光的周洋,他更像那个藏在樰城暗处的恶狼。相反,周洋的形象也比他更适合坐在赵氏顶层的办公椅上。 但可惜,赵崇是赵氏的后代,无论如何,都比周洋合理。 赵崇的笑止于表面:“听说你明天要去港口?” 周洋说:“是啊,如果能冒险取下那批货,纯利比年前那一批,最少翻五倍。” 他伸出一只手,五根手指张得大大的。 赵崇不为所动地按下他的手:“可我听说,这些货和赵流羽有关系。” 周洋佯装惊讶:“赵流羽?他连回国都没办法,你难不成还怕他?” 赵崇的脸色更阴鸷了,碍于还有其他人在场,便没有发作:“他只能跟个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我怕他干什么?” 他说这些话时,语气跟刀子似的锋利,恨不得把远在天边的赵流羽千刀万剐。 关于他们往事,沈垣道听途说过一些,猜测过一些,确认过一些——最开始赵崇和周洋是在m国认识的,当时的赵崇被家族流放,没钱没权,在当地流浪的时候认识了不学无术的混混周洋。 之后两个不择手段的人在一起,便成就了今天噩梦。 这个过程远比他想象中的黑暗、复杂,他们得到了最初妄想的一切,所以这两个恶徒,逐渐开始觊觎对方的所有物了。 周洋带头走进别墅:“进去说吧。” 别墅门口有专人做安检,轮到沈垣时,探测器亮了起来。 “不好意思。” 沈垣抱歉地笑了笑,从口袋翻出一枚……戒指。 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套在了食指上。 他晃了晃手:“这是周哥给的,有什么问题吗?” 吐着信子的蛇扭曲成环,红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周洋没什么表情,给安检员使了个眼色。 安检员这才退到一边:“那没事了,请。” • 别墅上是觥筹交错,灯红酒绿,别墅下的地窖是阴暗潮湿,腐朽遍地。 孙覆洲一个人折腾累了,摸了个墙角坐了下来,没多久就开始打起了盹。 在陌生的环境加上别扭的姿势,他没能安然入睡,只做了个浅薄的梦就大汗淋漓的醒了过来。 他梦到了自己变成了王二傻,因为一不小心偷听了王家坉里的秘密,然后在祠堂被沈垣一枪崩了。 僵硬的身体坐直以后,骨骼的举动令他忍不住用大口大口地呼吸来缓和,感知觉被无限放大,孙覆洲甚至感觉到脸上喷溅到的血已经变干发硬——牵动着脸部肌肉时,上面的血渍便开始崩裂然后往下掉细碎的粉末。 那个梦的后劲和身体的疼痛绞在一起,令他一时间只能无力地靠在墙上。 经过一场梦,孙覆洲大约想明白了王二傻的所有行为,他一个常年游离在王家坉边缘的角色,他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是最容易的。 他杀害王莉、绑架王愿南,不仅仅是为了借此告诉外人这个村子里的扭曲,事实上他应该是不信任警察的,所以他在发现他们去了县公安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是绑架王愿南,再次制造一场动静,为的就是试探他们是否可信。 而他真正的初衷,则是去年死的不明不白的王霞。 根据不久前周洋和手下的对话,这些穿着白裙子的少女,应该都是被他们用来赚钱的工具——对于王家坉的少女们,他们用资助威逼利诱;而樰城的少女,他们则挖了贷款的坑等着她们跳下去。 孙覆洲的胃里开始抽搐。 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黑暗得多。 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句话。这是谁说的来着……? 他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市局搞扫黑除恶那么多年,从没想过,这么大的毒瘤依然滋生在这个城市之中。 好在明天……市局在港口早就安排了人手,擒贼擒王,周洋一旦落网,这颗毒瘤再大,也是要被连根拔起的。 等到那时候,沈垣……他的沈哥,一定会好好的、如愿以偿回到太阳底下! 在祠堂的时候,他的确对沈垣的出现有过诧异,但就在他刚起疑心的时候,沈垣暗地给他做了一个手语。 我爱你。 沈垣总是让他相信自己,但从未在他对自己产生怀疑时有任何怨言与不满。 他们都知道,信任这个词太飘渺了,所以沈垣做了自己这辈子认为的最卑劣的事,那就是把信任与爱捆绑在一起。以爱之名得到孙覆洲的信任,是身在黑暗里的沈垣唯一能做到的,可以光明正大和他站在一起的办法。 哪怕他们只能在一起很短很短的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孙覆洲听到外面有响动。 一个很陌生的声音传进来:“老周,听说你抓了一个警察,就关在这?” 周洋说:“是啊,这不,还算听话。” 孙覆洲正集中注意力听声辩位呢,忽然有双手将他头上的麻袋一把扯了下来。 他总算能看看这个地窖的模样了——室内没有灯,唯一的光源来自门外,周遭洋灰水泥的地面、墙面,未经任何修饰,地上还有不少不知名的红褐色污渍,除此以外,常年潮湿的环境倒是在角落里滋生了不少藻类菌类生物。 目光转了一圈回来,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面容阴鸷,身形偏瘦的男人。 周洋声音不大,没什么情绪地说:“老赵,你的脸让警察看到了,可是会有麻烦的。” 赵崇咧嘴无声地笑笑,露出一排被烟和茶浸黄的牙。 孙覆洲能看出来,这人的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死人。试问,谁会在意一个死人对自己的威胁? 赵崇忽然说:“让他绑着炸药去取货,你觉得如何?” 孙覆洲:“……”不如何! 亏你想的出来…… 但他看周洋的神色,竟是在思索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好在他们不是什么疯子,所以不会让一个警察去替自己干违法乱纪的事。 所以周洋摇了摇头:“沈垣那个小疯子不会让我这么做的,我还指望他能再帮我办几件事。” 孙覆洲作出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说:“赵总,你是樰城赫赫有名的成功人士,标志性人物,怎么自甘堕落地和这群人为伍?” 赵崇像是惊异于他的天真:“世界上最赚钱的办法就写在刑法的第一页,我只是胆子比较大。” 孙覆洲从未觉得自己这么热血沸腾过:“你们明知道自己在犯罪,却一点儿悔改都没有,;不,不对,你们根本不认为自己是在犯罪,你们就是是非不分!人血馒头就那么好吃?” “当然好吃。”赵崇哈哈大笑,“比臭水沟里的馒头好吃多了。” 明明是大家族出身的赵崇,却从骨子里透着一股腐烂的血腥气,并且他引以为傲。 但相比较下,周洋就是截然相反的。 周洋说:“孙警官,你的深明大义和普爱众生并不适用于我们,我们这种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所以我也不甘愿一辈子做那样的人,这些,作为官二代出身的你,能理解吗?你不能。” 孙覆洲的底不难查,不出半天,周洋连他爹住那个监狱都知道了。 他这次都装都懒得装了,自然而然地露出一种“你是不是有毛病”的眼神:“您这马上就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活了这么久,却活成这样?” 句句抱怨自己的出身,并将此装点成自己的目无法纪的通行证,就好像不懂事的小孩,哭一哭,这个世界就得围着他转。 周洋蹲了下来,手里有一把很漂亮的宝石匕首。 噗呲。 尖刃刺进了他的大腿,没入了两指深。 疼得孙覆洲的脸霎时间皱成了一团。 看样子他的话的确刺痛了周洋,只是没想到这个人竟这么敏感。 于是他有眼色的不再说话,对他们露出一个牵强的微笑。 周洋松开手,匕首却还留在他腿上:“孙警官,别这么天真,我认为,善恶都是人定义的,那么我也权力定义我认为的善恶——利我者善,背我者恶,况且,你们警察里,也不尽只有好人啊。” 赵崇伸手把匕首从他腿上拔了下来,并没有伤到大动脉:“老周,话多了。” 周洋一摆手打断他的话:“你还是想想怎么摆平你的麻烦吧,向家已经越来越容不下我们了……” 说完,他就离开了。 留下孙覆洲和一脸不悦的赵崇。 第96章 卷伍•种子(二十三) 第二天一早,孙覆洲被人从睡梦中架起来。 昨天被扎了一刀的伤没有得到处理,在湿冷的环境里过了一夜,没有发炎感染已经是万幸。随着他脚下一动,大腿肌肉就会抽抽儿地疼。 来接他的人是沈垣。 孙覆洲笑了笑,四肢百骸都没什么力气,懒懒地被他单手架着,左右看了一眼向他们靠近的两个陌生男人:“你们又要玩什么把戏?” 东南方向,西南方向,分别有两支武装小队,还有房子内外无处不在的监控探头。 沈垣冷冷地看着他,将他推向其中一人:“没什么,该上路了。” 和原计划有了些出入,周洋不和他同行,反而还让他带着孙覆洲一起,摆明了是要诈他,若是被警方提前拦下,估计他在周洋那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微薄的信任,也要付之东流了。 可如果这一次不能将他们一起抓捕,那之后就再难有机会了。 周洋和赵崇,表面是相处多年的兄弟,实际上近年却因为争夺利益而愈来愈不和。 再加上三兄弟中,原本远在国外的老大向氏现在也要回来分一杯羹,“桃园结义”一下子就变成了“相煎何太急”。 嘀嘀—— 外面的人又在对讲机里催促他了。 沈垣看着两个大汉押着孙覆洲上了一辆快艇,从湖心别墅群出发走水路能够更快也更隐蔽地躲过所有路面监控,不被察觉地抵达港口。 他敲了敲带在食指上的指环,转身问身后周洋派来的手下光头:“周哥呢?” 光头是周洋为数不多真正信任的人,对除了周洋以外的人,全是戒心:“你最好清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说完,他便递上了沈垣的手杖,但不是他惯用的那根。 沈垣假装不解:“这是……” 光头把手杖往他手里一塞:“里面装有定位器,怕你搞小动作。” 沈垣:“……”还真是直接啊。 整个n港位于樰城西北方,长眉水域从此变宽,所以算是水面上一条重要的运输枢纽。 警方追查到的毒品所在船只是混在赵氏的沙石货船中进港的,但目前无法确认具体船只,只能笼统地监视着所有的货船。 当孙覆洲和沈垣还在水上时,刘承凛和霍光已经先在港口会合了。 刘承凛带着几个乔装好的警员,对同样乔装过的霍光等人说:“警队的人都先守在外面,等有动静了再进去,霍队,按计划来,我们从西边,你们去东边。” 霍光带着是缉毒队的警员,其中双胞胎中的哥哥乔当仁跟着霍光进入港口,而乔不让则留在外面的设备车上。 众人检查好身上的设备与配枪后,正要开始分头行动,一个人影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邱云一路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等……等等,刘队,我申请临时加入行动!” “胡闹!” 刘承凛看清来者的脸后,狠狠地斥责了道:“你没有参与讨论、深入了解本次任务的任何一个环节,就盲目地跟过来,捣乱事小,行动失败的后果是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没办法承担的——趁现在,赶紧的,给我回车上去!” 邱云头一次,也是其他警员头一次看到刘承凛这么劈头盖脸地呵斥自己的队员——他虽然严肃,但最过分也就是用没什么调子的语气和他们说话,哪怕生气也是如此,严肃是管理队友必须要的外衣,好脾气是他长久以往的个性。 但即便如此,不知死活的邱云还是梗着脖子说:“刘队,我申请……” “服从命令!” 邱云还是固执己见,半步不让:“刘队,孙副失踪到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怀疑他很可能会出现在这,我必须跟你们一起去……!” “你去个屁你去?” 警员们纷纷转身,好家伙,这姑娘都逼得刘队都说脏话了。 其中几个警员想伸手拦一拦邱云,但都被她视而不见。 “我保证,我跟你们一起进去不会捣乱的!”硬的不行来软的,邱云小声道:“我已经…我已经和吴局报告过了,吴局特许我参与行动,刘队,但您是任务的领队,还请您同意我的请求。” 不同意临时加人的还有乔当仁,相比刘承凛,他就更加心直口快了:“吴老头瞎凑什么热闹,这时候加人……” “乔当仁。”霍光语气不佳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仿佛在责怪他的出言不逊。 乔当仁当即蔫了下来。 ——他也就听听霍队的话。 邱云举手保证:“刘队,您就让我加入吧,我就跟在您的旁边,我不会捣乱的。” 继续僵持下去只会浪费时间,刘承凛没办法,只能在对讲机中和吴长海确认了,确实同意邱云临时加入计划。无奈之下,一行人只好重整队伍,开始分头潜入港口。 但就在他们潜入港口没多久,樰城的另一头,通向樰城机场的高架上发生了一起车祸。 • 孙覆洲双手被绑得严严实实,一八六的个头缩在空间狭窄的快艇里前后有两个大汉时刻压制着他,整个人就像被困在了一个龟壳里一样。 他想稍稍活动一下身体,但刚刚抬起一边屁股,就有一只枪冷不丁扣在了他下巴上。 光头的男人脸上有条疤,和他凶神恶煞的面相相得映彰。 孙覆洲慌张地说:“兄弟兄弟,你小心啊,这个型号的枪,尤其是改装过的,特容易走火!” 那人狐疑地看了他几眼,这才收起枪:“那你就给我老实点!” 孙覆洲佯装松了口气,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跟在他们后面的船——那艘船是附近渔民出海打鱼的船,比快艇载人多,但速度跟不上。 沈垣等人都扮成了渔民的装扮,再由前面的快艇开路。 孙覆洲忽然又转头过来盯着旁边抽烟的哥们,眼馋地咽了口口水。 “兄弟,给我整一口。” 那男的被他渴望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便把烟伸到他嘴边:“抽吧抽吧。” 孙覆洲满足地笑了笑,猛吸了两口。 十几块的烟,口感很差,但很提神。 忽然那男人不怀好意地笑道:“嘿嘿,这里面加了料的,是不是比别的烟好抽多了?” …… 孙覆洲冲他讪笑了一下:“不能吧?” 那男人把剩下的烟一口气嗦到只剩个烟屁股,然后诡异莫测地笑笑没说话。 孙覆洲品了品嘴里的余味,抽没抽到加料的烟都是次要的。他干笑着转移话题道:“兄弟,我看沈垣在你们这儿地位挺高吧?” 兴许是看刚刚孙覆洲被他吓到了,男人此刻心情颇为不错,难得肯和一个警察多说两句。 “他?”男人脸上的神色很明显,“跟太监一个地位吧!” 说完,旁边控制快艇的男人就和他一起心领神会地大笑了起来。 孙覆洲也不可置否地跟着笑:“……那你们不也要听他的?” 男人的脸顿时一垮:“谁听他的?装装样子而已,没瘸之前还有点身手,瘸了以后不就是个废人一个。” 这时,后面的沈垣正好看过来,但由于孙覆洲背对着,所以第一个发现他的视线的是那个光头。 于是,光头立刻挑衅地用枪抵住孙覆洲的脑袋。 因为两船中间尚且隔了一段距离,光头远远地只注意到有目光看过来,虽然没看清,但他下意识认为沈垣应该有被他的举动威胁到。 男人笑起来的样子恶心极了,深黄色的牙床大开,仿佛能看见他肚子里的腐烂。 孙覆洲想杀了他。 就在光头分神关注沈垣的时候,孙覆洲忽然朝他猛扑了过来,嘴里还冲另一人嚷嚷道:“……你船开慢点啊!” 枪口从他额头错开,凭空打了一枪。 孙覆洲感受到枪身的后坐力在他肩上猛地顿了一下,登时冷汗淋漓。 这时,光头怀里的对讲机也响了起来。 沈垣的声音冷不丁传了出了:“光头,有本事你再拿枪指着他。” 光头抬起头,不远处的渔船上,沈垣正瞄着着他。而他手里的枪刚被孙覆洲那一扑碰掉了。 正当光头要伸手去捡枪,沈垣的枪口忽然变了方向,瞄准了快艇的控制台。 咚的一声。 快艇某一处被打穿了,顿时行驶速度便慢了下来。 咚咚咚—— 连着好几声在船身上、水面上响起。 光头一把推开孙覆洲站了起来,对着对讲机大喊道:“你他妈疯了,你男人还在船上!” 孙覆洲趁两人对峙时,偷偷摸摸挣开绳索,然后迅速把光头掉在船上的枪捡了起来。 他冲光头笑了笑:“你完了。” 下一秒,他一枪打在光头腿上,哀嚎声传出,同时又将枪口指向另一个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男人。 快艇上的另一个男人惊愕地看着孙覆洲的双手。 “你什么时候……” 孙覆洲劈手夺下男人手里的对讲机关掉了频道,顺手收起了手里的小刀——出发之前沈垣给的。 快艇被沈垣打中一枪后,就开始停滞在原处并在不断地往下沉。快艇上的两人都暂时没了行动力。 另一边,渔船正往快艇的侧方靠近,沈垣站在船边,一边用枪威胁着快艇上的人,一边伸着手等孙覆洲自己爬上来。 沈垣让身边的人利落地翻下去制住了快艇上的光头和他的手下。 光头被拽上船时,发了疯地扑过来:“沈瘸子,你他妈真会装啊!七年了!周哥那么信任你…” 沈垣用手杖将他与自己隔开:“你说错了,他相信我,是因为我放弃得足够多。” 他把自己立于一个孤立无援的地步,这不是信任,这只是因为周洋足够轻视他。 光头又奋力挣了两下。 沈垣抽回手杖:“还有,你以为,他为什么就安排你们俩跟着我?” 光头怔了怔——他不会听不懂沈垣话里话外的意思,他这是……被周洋放弃了?利用沈垣的手除掉,神不知鬼不觉,自己还落得一身干干净净。 人被拉走了。 孙覆洲站到沈垣身边,看了一眼船舱内的武装小队:“里面的人……?” 沈垣蹲下,检查了一下孙覆洲腿上的伤:“他们都是我一手联系的雇佣兵,所以准确来说,他们现在是为我卖命的——你的伤口需要处理一下,等会你就带在船上不要下去。” 眼看着渔船即将靠港,沈垣拍了拍孙覆洲的肩。 “好好待着,乖,等我回来……” ……爱你。 第97章 卷伍•种子(二十四) 港口里有些静谧。 不是那种没有任何声音的寂静,而是一种刚从沉睡中苏醒的、深深呼吸到第一口氧气时的轻飘飘。 沈垣先一步下了船,带走了船上的武装分子,并叫了一个女人进来看着孙覆洲。 孙覆洲盯着面前的女人:“你很眼熟。” 但之前她是长头发,如今却把那头长发剪到了耳边,成了利落的短发,看起来俨然干练了许多。 直到她走近,又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她伪装下的紧绷。 女人向他轻轻点头:“孙警官,好久不见。” 孙覆洲嗤笑了一声:“我就知道,原来你是沈垣的人……是他那天让你救我们出去的?” 文月没说话,点了点头。 那天爆炸中的KTV的,孙覆洲一度认为那会是他这一生的噩梦,甚至在得知沈垣有可能是那件事的主导者时,他的信任顷刻间就变得奄奄一息。 孙覆洲斟酌了一下语言:“你为什么……?” 文月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孙警官,你对周洋等人的所作所为有了解吗?” 孙覆洲模棱两可地说:“大概吧,市局给的资料并不详细,我的任务只是为了查出周洋与赵氏暗通款曲的证明,以及他们在王家坉向境外搭建的犯罪渠道。” 文月轻笑了一下,脸上有说不出的暗淡:“孙警官,情、色服务一向是某些生意人酒桌饭局最爱用的手段,同样它也是一个暴利行业:明面上,赵氏名下的朝阳基金会,利用善款,威逼利诱山区的男女学生……暗地里,还有周洋手下的借贷公司,引诱各高校学生接触裸、贷、高利贷……” 她顿了顿,似乎是哽咽:“十几岁的青少年,没有丰富社会经验,没有完整的人格,比成年人容易控制,他们利用这一点,一点一点毁掉了多少家庭……他们的一切成就都是用人血灌溉的。” 文月的声音很轻,轻飘飘的回荡在船舱内,但听到孙覆洲的耳朵里,却觉得每一声都很沉、很重,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孙覆洲盯着不远处墙壁上的裂缝,因为潮湿的环境,墙壁上生长着一大片绿油油的藻类生物。 孙覆洲看着看着便苦笑了一下:“他怎么不和我说呢?” “沈哥一个人太久了,他不想拉你下水。”文月不知道从哪拿出来一个笔记本,“这趟浑水真的太浑浊了,坚持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的,他把你当成唯一的光,如果光都没了,那该怎么坚持?” 孙覆洲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很熟悉的照片——凌海公大的大门,他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照片像是随手拍下来的,校大门口的牌匾上,红色的学校名字占据了画面的中心位置,根据环境来看,时间应该是某个盛夏,能看出来阳光很大,以至于画面有些曝光,照片的一角还有一堆穿着迷彩服的学生。 孙覆洲看了很久,忽然想起那是他们军训时的衣服。 文月这时出声:“你应该查过沈哥的学历吧,他从樰城职高辍学,所以是初中学历。” 孙覆洲嗯了一声,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说过他高考六百多分……” 文月点了点头:“他其实读了一个正常的高中,并且考上了凌海公大。” 孙覆洲顿了顿:“但他没去……所以这是他入学时拍的?” 文月说:“那时候他已经决定要接近周洋他们,所以大学是不可能再去了。” 孙覆洲似乎能感受到沈垣对此事的遗憾。 他又看向手里的照片,忽然,他在照片的一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一群乌泱泱的大学生中,最外围有个人恰好回过了头。 那是……他? 当沈垣放弃了自己的前途,满是遗憾地跑到自己心怡的大学门口拍下一张照片时,那时候的他在干什么呢? 冲动地选择了一个专业,就为了满足自己的逆反心理。 孙覆洲缓缓地抬起手掩住了自己的脸。 心里好酸啊……好涩啊…… “他怎么……怎么……”怎么度过这么漫长且黑暗的岁月的? 文月犹豫着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哥真的没有任何想要伤害别人……伤害你的意思,那件事…他很后悔。” 孙覆洲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他放下手,脸上一片潮湿:“谢谢你,我知道了。” 文月盯着他泛红的眼眶,有些动容。 孙覆洲开始翻开一页又一页,每一页都有一张照片或是剪报,最开始类似于日记,尽是有关周洋与赵氏的新闻剪报,没有日期,只有寥寥数字作为标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内容变成了他。 他参办的第一起案件、他在学校时发表过的年少轻狂的言论…… “孙覆洲……这个名字就很嚣张。” 这是沈垣写下关于他的第一句话。 “他的演讲好幼稚啊,黑暗中的清道夫?呵呵。” “居然拿了金牌?不知道他跟我打架的话谁会赢。” “叔说他很有天赋……或许吧。如果是我的话……” 这个时候的沈垣也才十多岁,正是个少年,字里行间不经意流出的轻狂,令孙覆洲有些忍俊不禁。 “这个案子如果是我的话,可能会比他用的时间更长吧?那么高的楼,我不敢闯进去……难以启齿,我居然恐高!” 这是沈垣头一次认同这个他暗中挑选的对手,也是头一次那么直白的表达自己的情绪,但也是从这个时候,孙覆洲发现沈垣开始不再在笔记本上写下任何东西。 他算了算时时间,大约是三年前。 从那以后,孙覆洲被调职了,他引以为傲的父亲——孙市长落马了。 紧接着,笔记本里掉落出一张照片,上面的孙覆洲的眼里没了神采奕奕的光,在他旁边还有一只奄奄一息的警犬。 这时,一旁的文月向他递来一张纸巾,并打趣道:“一个大男人怎么哭成这样?” 孙覆洲恍然抬头,这才发现视线已然模糊得不成样子。 他绷不住了,哽咽着破口大骂:“沈垣这个傻、逼!” 文月吸了吸鼻子,笑了起来。 她是被沈垣救下的,是少数非常了解沈垣的人之一,她清楚沈垣和孙覆洲的感情,甚至比沈垣更了解孙覆洲对于他的重要性。 为了报答,她一定要为沈垣留住他的信念。 文月瘪着嘴说:“这本子本来是沈哥怕那些人搜到,才让我好好保管的,但想到你,我就偷偷带了过来,沈哥知道,肯定会怪我。” 孙覆洲闻言笑了笑。 手里笔记本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明明是用了很久的东西,磨损却少得可怜,想必主人将它保存得很好。 他把本子搂进怀里,动作就像抱着自己珍爱的人。 砰——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文月立马神色慌张地跑了出去。 孙覆洲因为一只手被锁在柱子上,只能焦急地往外张望,直到文月的身影重新出现。 “怎么了?” 文月焦急地说:“周洋不见了!沈哥的人和警方打了起来,刚刚的声音似乎是爆炸,但我不知道具体情况……通讯被切断了!” 孙覆洲挣了挣手上的锁链:“你快点,帮我解开,我要过去看看!” 文月犹豫不决道:“可是,你身上还有伤,去了也是无济于事……” 孙覆洲红着眼睛大喊:“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出事!” 文月还是捂着自己的口袋。 孙覆洲知道自己可能没法说动她,便不再开口,而是沉默得试图挣开锁链。 叮铃咣啷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船舱里回荡。 文月看着鲜艳的血开始顺着他的手往下流,心里的防线终于崩塌:“别白费力气了,你的手会废的!我给你解开……我给你解开!” 锁链落地,手上的束缚消失的那一瞬,孙覆洲把笔记本往文月手里一塞,然后头也不回的跑出船舱。 沈垣……他的沈哥,一定要没事…… 港口的某一处,半空中升起了一团灰色的硝烟。 渔船停靠的位置距离港口还有一段路,从岸边过去要翻过一片围墙。 孙覆洲远远地看着硝烟升起的地方,腿上的痛楚还在一阵一阵席卷来。本来轻轻松松就能翻过去的墙,现在却让他跌了一个大跟头。 疼疼疼…… 血液浸透了纱布,而目的地还那么远。 “沈垣!你在哪!”孙覆洲一路跑到硝烟附近,周围没有人影,但他不敢贸然靠近中心地带,只能一声一声地喊。 “操,你人呢!” 孙覆洲嗓子都哑了。 他这个行为在行动中无异于找死,但他实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孙副!” 忽然,有个声音传来过来。 孙覆洲仓皇地回头,终于,在一个掩体背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邱云?”孙覆洲又往旁边看去,刘承凛带的小队都在这里,“老刘,沈垣呢?你们看到他了吗?” 邱云回头看着刘承凛欲言又止。 孙覆洲都快急死了:“说话啊!” 刘承凛尚且保持着镇定:“沈垣的人里似乎被装了炸弹,接应的人受了伤,导致通讯断了,加上周洋迟迟没有出现,我们也在等,不清楚里面的情况。” 明明上面传回的消息是周洋会和沈垣一起出现,但沈垣都快把货取走了,也没见周洋的人影。 孙覆洲此时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沈垣呢?他有没有事?你们……你们快想想办法啊!” 刘承凛忍无可忍,拽着他往墙上一摔:“孙覆洲,你给我冷静一点!” 妈的…… 孙覆洲无声地骂了一句。 身体都快被摔散架了…… 不过好歹他冷静了一点。 “周洋……周洋他不会无缘无故不出现的,他一定另有计划。”孙覆洲做了几个深呼吸,“……对了!不是说基金会名下今天有船离港吗?” 刘承凛也恍然:“我们的人之前确认过,那是一艘空船,之前是运送物资才停靠的……你是说周洋可能要逃跑?” 孙覆洲点了点头:“很有可能,那艘船在哪?” 这个周洋,不愧是多活了几十年的老狐狸,居然瞒过了所有人…… 刘承凛迅速反应过来:“在东南方向的06号渡口。” 孙覆洲从一个警员身上抢下对讲机与枪械:“我过去拦截他,别担心,我会联系霍队协助我,你们…你们帮帮沈垣。” 他不管刘承凛等人是否同意,带着东西便从一旁的灌木丛里潜了出去。 然而身后的邱云,在听到他的决定后,脸色大变:“不行,不行,刘队,不能让他去……我去拦住他!” 刘承凛一把拉住邱云的胳膊,不解道:“怎么了,那边有霍队他们在,你过去只不过徒增了被发现的风险,孙覆洲没那么无能,相信他。” 邱云都快急哭了:“不是,是、是……” 在刘承凛的目光下,邱云一咬牙,总算松了口:“霍光有问题!他是叛徒!” 第98章 卷伍•种子(二十五) 06号渡口和01号渡口相距甚远,而两点之间的捷径也没多少掩体。 由于不清楚周洋的计划,孙覆洲为了稳妥只好舍近求远,走了一条远路。 孙覆洲按住对讲机:“霍队,我是孙覆洲,收到请回答!” “我现在正在向你方前进,计划有变,周洋等人准备离港,准备拦截。” 霍光那边迟迟没有传回讯号,孙覆洲又重复了几遍,只好放弃对讲机,继续往他们的据点靠近。 另一边,霍光带着乔当仁等人守在据点。 乔当仁没有霍光那么镇定:“霍队,刘队那边好像出事了,我们真的不过去吗?” 霍光按下他:“别急,我们没收到讯息,暂时不要行动,以免打草惊蛇。” 乔当仁捏着手里的通讯装置,虽然霍光的话很有道理,但他隐隐总觉得不对劲,刚刚那边的动静那么大,没理由不会传消息过来。 可是霍队站在他面前,乔当仁看着他的面庞,便忍下了心里的烦躁。 同时安慰自己道:这可是霍队,肯定不会出问题的,自己只要服从命令就好了…… • 这边,刘承凛因为邱云的一句话,开始心神不宁。 “你为什么那么说?” 邱云死死地咬着下唇:“几年前5.1缉毒大案中牺牲的缉毒队前对长邱贺是我的父亲,他是被霍光害死的!” 刘承凛眉头一皱:“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记得邱贺的死因是因为他贸然闯进了毒贩的交易现场,所以才被那群毒贩乱枪射杀,当时霍光只是他的副手。” 邱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直压在心里的话:“我爸行动之前和他入行时的师傅聊过那次行动的部分内容,哪怕行动失败,顶多是白跑一趟——他犯的那个失误太荒唐了,我认为是队伍内部出了问题。” 刘承凛不耐烦地敲了敲一直没有反应的对讲机:“证据!” 邱云咽了口口水:“5.1缉毒大案中,主犯赵流羽,在那之前,省厅及各地区公安调查多年没有一点线索,直到94年,樰城市局得到国际禁毒组织的消息,人们才把目光放到了这个在樰城盘踞已久的家族企业上,那个消息,就是霍光的父亲带回来的。” 而霍光的父亲,也是禁毒任务中牺牲的警员之一。 她顿了顿,继续说:“那个时候,霍光放弃了在外省的优越工作,回到樰城带一支寂寂无名的小队,直到破了5.1大案。” 言外之意,便是点明了霍光当年义无反顾的调职或许有些不为人知的隐情。 刘承凛经过她的一系列提醒,也想起了这些陈年旧事,只不过这些事,他们这些后辈只是听前人提过几句,知之甚少,所以当他从邱云嘴里听到这么详细的内容时,对她这个人的惊讶远远大于故事内容。 邱云直勾勾地盯着刘承凛双眼,坚定地说:“直到我发现,破案那年,也是赵崇回国的日子。” 被家族流放的赵崇,想要想要重新回到家族,最便捷的方式就是让当时掌权的赵流羽倒台。 要知道,为了让企业的资金回流,赵流羽不得不铤而走险用贩毒来维持。 于是这一点,也成了赵崇击垮他的致命一击。 刘承凛沉吟片刻:“但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 邱云抿了抿唇:“我不会冤枉谁,我也从没向谁说过这件事,但如果……我是说如果,霍队长真的和赵崇曾是伙伴呢?呵…作为副手,他连我父亲的葬礼都没有出面……” 的确,她最终还是带上了主观臆断。 说到这,邱云不屑地笑了笑,然后又轻松地吐了一口气,整个人再也不似以前那么沉重。 平静的海面,雪白的浪卷上了岸,停泊在上面的船只随着一层层波纹轻轻晃动着巨大的身躯。 孙覆洲靠在一朵繁茂的灌木后歇脚,顺便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地形。他发出去的讯息全部石沉大海,也不知道是霍队没有收到还是自己的东西出了问题…… 刘承凛告诉他,霍光等人的据点在06号渡口外的集装箱附近。 孙覆洲观望了半天才找到疑似据点的位置。 他有点纳闷,01号渡口闹出的动静那么大,没道理他们会没有察觉。 但是到如今,孙覆洲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其他的——他看到了周洋。 周洋身边带了一队人手,那些人将他团团围住,一行人正在往岸边的船只靠近。 孙覆洲往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有警方的踪影。 太不正常了…… 孙覆洲明白自己冲出去只能是送死,犹豫不决之际,手里的对讲机亮了亮。 “喂喂喂,这里是外援组乔不让,我方发现霍队的频道有异常,讯号被人为干扰,请求更改行动!” “什么?” 孙覆洲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对讲机那头的乔不让也愣了愣,很快又反应过来对方是谁。 “孙副?” “是我,你说霍队的讯号被人为干扰?什么意思?对方发现了警方的行动吗?” 乔不让支吾了一下:“不…不是,讯号似乎是被我们的人切断的。” 孙覆洲抬头看了看高处:“狙击组在哪个方向?” 乔不让快速地说:“狙击组一队在东南方向,二队在西北方向,三队在西南方向。” 孙覆洲立马将频道切到狙击组一队。 “这里是一号行动组,请求支援,收到请回答。” “收到,请讲。” “请确认二号行动组位置。” “已确认,位于蓝色集装箱侧后方。” 孙覆洲立刻抬眼寻找蓝色集装箱……离得不远。 “我命令你们,立刻向敌人暴露二号行动组位置。” 对方显然被他的命令吓懵了。 “什么?” 这时一个浑厚的声音传了过来:“孙覆洲,你在搞什么?” 孙覆洲的头皮僵了一瞬:“吴局,必须这么做!” 吴长海一直都在关注着里面的情况,自然也明白事情的不对劲,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对方的火力充足,这样做太冒险了。” “可是……” 这时公共频道传来刘承凛的声音:“吴局,请求改变行动计划,向伟华在去机场的路上遇到了车祸,赵流羽也拦截了赵崇,我们怀疑这是周洋设计的一个局!” 用向伟光和赵崇以及毒品转移他们的视线,就为了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立即执行方案二,全面围剿周洋等人。”吴长海仅仅思考了两秒,便果断下令,“狙击组,听从孙覆洲的命令。” “是。” 下一秒,一声不大不小的枪击声打破了港口的静谧。 孙覆洲眼看着周洋一行人的脚步齐刷刷地顿住了。 霍光等人也都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动而乱了阵脚。 乔当仁回过神,便看到周洋一行人的枪口已然全部对着他们:“霍队,我们的位置暴露了!” 而周洋那边,也是有些摸不清头脑。 周洋的副手问:“怎么回事,霍光不是答应我们不会有动作吗?赵崇发现我们的计划了?” 周洋摇头:“不会,赵崇已经被赵流羽牵制住了,应该是我们暴露了。” 副手大惊:“怎么会!” 周洋的脚步重新动了起来:“快,我们尽快上船。” 一行人用更快的速度向岸边移动。 万里晴空忽地平地起风。 姗姗来迟的刘承凛等人终于赶在周洋登船之前赶到:“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立刻束手就擒!” 周洋等人团团僵住。 看到来人,孙覆洲总算松了一口气。 远远地,他就问:“沈垣呢?” 邱云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受了点伤,已经被救下了。” 孙覆洲这才松了口气,紧接着他便迎面而上:“老刘,快,拦住他们,一旦他们上船,我们就不好追了。” 为了这次行动顺利,港口的船只已经在之前便清理干净了,以至于这竟成了挡住警方的一座悬崖。 不过好在警方已经赶到,还有很大的机会能将周洋拦下。 刘承凛点点头,带着人走了出去。 对峙。 沉默的对峙。 周洋眯着眼睛看着走出来的人。 不是霍光。 他便反应过来,这次失误应该并不是因为霍光。 刘承凛朗声道:“周洋,你已经被包围了,还是束手就擒吧。” 周洋装模作样地举起双手:“刘警官,我不认为我输了。” 刘承凛有一瞬间的诧异,作为刑警,平时生活中他们都会严格保密自己的身份,就是为了在接近罪犯时不被人认出自己的身份。 周洋堂而皇之地点出自己的身份,这是在意料之外的。 但刘承凛并没有细想:“别做无用的挣扎。” 周洋笑而不言,忽然拿出一个小小的录音笔,按下开关扔了出来。 录音笔的声音开到了最大,在空旷的港口中尤为明显。 起初只有一阵拖拽的杂音,然后便是一段夹杂着电流音的窸窸窣窣声。 一个粗鲁的男声伴随着一个响亮的耳光传了出来:“臭婊、子,别他妈乱动,说话!” 一个虚弱的女人的声音也紧跟着传出:“……呜呜救命……救命啊!别……你们别动我女儿!啊!啊!畜牲!你们这群畜牲!” 小孩,大人,男人,女人。 嘈杂且混乱。 仅仅听着录音,刘承凛的心就狠狠地揪了起来。 刘承凛发了疯地抽出配枪:“周洋!你有本事冲着我来啊!你别动他们!” 周洋先前讨好的笑容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胜券在握:“刘警官,家人真是一个好东西,你说呢?你的妻子真的很美,女儿真的可爱……她叫什么?妞妞?多可爱的名字啊!” 刘承凛不顾阻拦冲了出去,并将枪口对住他。 但他满腔怒火在下一秒就被周洋的话击碎。 周洋向他举起手:“诶诶诶,我如果被抓了,你的家人可就要跟着我一块去了。” 刘承凛的食指死死地扣着扳机,却迟迟没法按下去。 后方的孙覆洲被眼前的情况震在了原地,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向外面的人询问周洋所说的事是否属实。 然而最后一丝侥幸,很快就被消息属实的回答浇灭。 邱云早就慌了神:“狙击组……远距离射杀可行吗?” 狙击组也传来回答:“不行,中间有遮挡物,无法准确射杀!” 孙覆洲还在确认:“还没有找到人质的位置吗?” 乔不让在外面查找刘承凛妻女失踪时的道路监控:“他们中途换了太多次交通工具,短时间找到具体位置。” 怎么办…怎么办…! 孙覆洲看着原处对峙的那一幕,周洋等人还在有恃无恐地向岸边移动。 就在这时,他看向霍光等人的据点。 “邱云,盯着这边。”说完,他便要离开。 “你去哪?”邱云拉住他。 孙覆洲没时间解释,说了句放心之后就甩开了她的手。 隐蔽的掩体背后,外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所有人的心都在狠狠地揪着。 “霍光!” 孙覆洲突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乔当仁第一个发现他:“孙副?你怎么……” “先别问这么多。”孙覆洲打断了他,然后径直走到霍光面前,掷地有声地问,“为什么不出去支援?” 乔当仁第一反应就是替霍光辩驳:“刘队的家人还在对方手上,我们出去也是无济于事。” “你们的位置已经暴露了。”孙覆洲冷冷地反驳,“霍光,到现在你还要装?” 乔当仁皱眉:“孙副,你怎么这么说?” 孙覆洲一把拨开他,诘问道:“霍光!外面的是我们的战友!那些人!是我们的敌人,你是警察,你到底为什么是非不分!你对得起你的警衔吗!” 霍光被连连逼退:“……你懂什么?” 孙覆洲不解:“你说什么?” “我说你懂什么!”霍光忽然大声质问,“我是警察,可我也是人,我也有家人!” 孙覆洲沉默了片刻。 “那也不能……” “什么不能?到底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我霍光——从事缉毒工作十数载,抓了多少罪犯,缴了多少毒品?就因为我的一个私心,我被良心折磨了多少年,担心受怕了多少年,我没有伤害谁!我只是……我只是……答应他们有时候不作为而已!” 霍光年近四十,正值壮年,两鬓的白发却格外刺眼,他的身体被伤病折磨的不再健壮,曾经的少年也已经变得沧桑。 邱云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你终于承认是你害死了我爸爸。” 霍光看着突然出现的女人,眼前有些恍惚:“你是……” 邱云没什么语气地提醒他:“邱贺,你曾经的队长,是我父亲。” “邱贺……邱贺……” 霍光嘴里嗫嚅了两声。 他心里的那块黑暗终于再一次被人狠狠地揭开了。 光对于有些人而言,并非什么济世良药,比如霍光——对于他而言,照进黑暗的光是利刃,是毒药,是折磨他千百遍的伤。 霍光恍然道:“原来你就是他的女儿,可我明明记得……” “明明记得她妈妈宁死都不让她的女儿踏入这一行半步,明明记得那个小女孩当年才是个牙牙学语的三岁小孩。”邱云咬着牙质问,“她什么都不懂,就失去了她的父亲!你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利益,为了仇恨还是为了渴望已久的目标? 没有一个答案能告诉她,人到底为了什么变坏? 可坏了就是坏了。 孙覆洲一把抓住邱云:“……冷静!” 紧接着,他又转而问霍光:“你难道还要一错再错吗?告诉我们,刘承凛的妻女在什么地方?” 霍光茫然地抬起头,汗水和泪水正顺着他的皱纹往下淌。 “我……不知道。” “你骗人!” 邱云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对,人是我帮他们绑的,但我真的不知道会被送到哪儿,可能……可能……什么别墅……” 他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画面。这些年,他尽量不接触那些人,但他们一次又一次用那件事威胁他,久而久之,他在无知无觉中慢慢渗进了泥沼。 孙覆洲试探地问:“……湖心别墅?” 霍光猛地抬头,那个地方他曾听闻过,只知道是他们的生意场,但他从没想过去探查里面的境况。 毕竟他一向自欺欺人,认为自己只是独善其身,并算不得坏人,而那些人也只不过是手段极端一些的生意人。所以到如今他都不知道那个地方的作用。 霍光点头:“好像是的。” 孙覆洲立马通知外面的搜查队伍——周洋名下的湖心别墅群,他刚从那出来,托沈垣的福,路线他倒是一清二楚。 不过虽然解救人质的目的正在进行,但另一边的周洋却不会等着他们把人质救出来。 警方因为人质受掣,迟迟无法行动,周洋等人却借此机会马不停蹄地向救命船只靠近。 眼看着周洋就要登船。 对讲机里终于传来了一个好消息:“找到了!确认人质安全!” 就在警方找到人质的时候,周洋和刘承凛也当即收到了消息。 刘承凛的枪响了一声,周洋身边的人纷纷也要开枪。 周洋不以为意地说:“哦……这可真不是一件好事。” 刘承凛忍住了想一枪崩死他的冲动:“你说什么?” 眼看着,周洋又丢出一支录音笔。 “霍大队长,不好意思了。” 第99章 卷伍•种子(二十六) “霍光……你在哪?” 录音笔里,有一个女人一直在无助、无力地呼唤着霍光的名字。 周洋对着刘承凛从容道:“可惜这个筹码实在比不上刘警官的家人——毕竟霍大队长在你们眼里,已经是罪人了,不是吗?” 他明目张胆地挑衅刘承凛。 不过他清楚,这些“道貌岸然”“装模作样”的警察,当然不会选择用霍光一家去换他的落网。 毕竟,罪犯也是生命啊。 可惜周洋生平最瞧不起这一套——什么不是利用?为什么生命就要高贵? “与虎谋皮……”霍光没有想象中地慌乱,他甚至有时间对着原处的海面愣神,“孙覆洲,其实我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你说,我现在赎罪,还来得及吗?” 孙覆洲没说话,他没法替受害者人原谅任何一个人。 “来不及了,对吧?”霍光又问。 然而这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周洋身上,霍光的话很快就泯灭在硝烟里。 只有离得最近的孙覆洲听到了,但他来不及细思,便看到霍光忽然展开自己的衣服。 曲曲绕绕的线——他在衣服下藏了炸药。 众人惊呼,纷纷退开。 毕竟听是听,看是看,谁也没料到能亲眼看到霍光做出这种事。 霍光正好站在人群中间,估摸着,身上的炸弹数量能将周围这一小撮人全炸成肉屑:“我这一生最失败的一点就是即没当个好人也没当个坏人,我高不成低不就,像个墙头草,所以,这辈子最后一件事,就做彻底一点好了。” 见众人的枪口都对着自己,霍光抚平身上的衣服褶:“没用的,我一死,炸弹就会炸,如果等着它爆炸,你们还有机会抓紧时间撤离。” 但那样,就真的没人能抓住周洋了。 霍光想给周洋争取最后一点上船的机会。 那也是他妻子能活下来唯一的机会。 周洋的笑声放肆地传来:“霍大队长,真是感谢你所做的一切啊,你放心,等我脱身之后,你的老婆会好好地回去的。” 他现在得意极了——换作任何一个人,把警察溜得团团转他都要自信心爆棚。 挟制刘承凛的家人是暂缓之计,毕竟为了抓他们,全城戒严,他早就料到人质很快就会被救出去,所以他同时找到了霍光的家人。 但绑架这个人质其实也不能保证平衡局面——可最不足轻重的霍光可以,他就是要逼摇摆不定的霍光站到自己身边。 你看现在,他不就好好地压制住了所有人吗? 孙覆洲试图说服他:“霍光,周洋自顾不暇地要逃走,怎么可能还有多余的人手去控制人质,嫂子肯定没事的,外面的人已经在找了。” 霍光向他们走近:“我已经为随时可能爆发的炸药心惊胆战了太久了,这样做我的妻子才不会被报复,我不能让她呆在薛定谔的盒子里,懂吗?” 他当然明白孙覆洲的意思,可他更明白周洋的意思——如果他周洋今天落网了,以后他的妻子就会面临数不清的报复。 这才是“人质”真正的深意。 这边,周洋已经登船。 霍光周围的警员也撤到了安全地带。 只有孙覆洲和邱云依然和霍光保持着一个很近的距离。 这时,刘承凛却忽然开了枪。 他骨子里是个温驯的人,也正是这样的人,被触碰到底线的时候,比疯狗还疯。 对讲机里的频道乱了套,吴长海的声音被淹没在枪声里。 警方的人手本就不够,一部分特警在港口外待命,霍光也用人肉炸弹制衡了一部分,剩下的刘承凛带的寥寥几人,实在不够看的。 双方交锋的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两败俱伤。 吴长海从他们喊破了嗓子:“撤退!刘承凛,给老子撤退!谁允许你开枪了?孙覆洲,你他妈给我把他拉回来!” 孙覆洲很是为难:“我怎么拉!” 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随时会炸的霍光,所以——他倒是想,可有心无力啊。! “我去。” 这时,一个冷冷的、语气没什么起伏的声音横插了进来。 吴长海的脾气一下子就被浇灭了:“沈垣你……” “没什么,借您的男人频道当了一下踏板而已。”沈垣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不难想象他刚受过伤的样子。 “别得瑟了。”吴长海没好气的打断他,“你之前说谁去?” “我啊。” 不等吴长海表态,孙覆洲就先爆发了:“你给我老实呆着,你去送死吗?” 沈垣一听到他的声音就笑了起来:“我没事。” 孙覆洲冷笑了一下:“没事?没死就算没事?你能不能别让我担心!” 之后便是短暂的静默。 两人都知道,谁也没法满足谁的要求。 “周洋太狡猾了,他一旦溜走,就再难抓到,现在只有我了,强硬的手段只会增加没必要的伤亡。”沈垣说,“对了孙覆洲,霍光身上的应该是哑弹,你们抓紧时间控制住他。”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明明是孙覆洲曾希望的“心里话”,这时听起来却像是遗言。 一想到这,孙覆洲就觉得晦气得很,连忙道:“不准去!你不准去!” 可对方并没有再应答。 孙覆洲捧着对讲机咬牙切齿:“你他妈以为你是什么英雄吗,对方是只不长眼的疯狗啊!你给老子回来!” 可回应他的只有吴长海:“他切断和我的信号了。” 没多久,沈垣便带着一身血污出现在众人面前。 孙覆洲明明记得临走前,他刮了胡子,还特意抓了头发。 所有人都以为,很快就能结束一切——包括他们自己。 孙覆洲的情绪几近崩溃,脑子里乱成一团:“你别让他去,他身上那么多伤,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了,为什么最后还要他去冒险?你们为什么要那么伤害他!” 说着,他便要向沈垣走去。 关键时刻,邱云及时拦住了他的不理智:“你这样会害死他的!” 孙覆洲猛地甩开她:“那怎么办!” 他一边发火,一边又在绞尽脑汁地想对策:“在他们到达公海之前拦下他们……走,我们快找船……!” 直到霍光挡住了他。 “留在岸上。” 此时孙覆洲已经冷静多了:“你又要救的人,我也有。” 霍光动了动眼皮:“那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孙覆洲突然伸手揪住他的外套,露出里面的炸药。手里的枪从上往下对准炸药上小小一块显示屏。 砰砰砰! 连开三枪,炸药包都烂了。 沈垣说得没错,的确是哑的。 退出十几米外的警员一拥而上,不费吹灰之力就压制住了霍光。 孙覆洲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到最后,霍光还是没能做一个彻底的坏人。 再看另一边,沈垣的出现的确扭转了双方交火的局势。 周洋为了轻便速度快,特意找了一艘改装过的小型渡船,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并没有人会想到周洋的目的是为了逃跑。 眼看着沈垣用胳膊替周洋挡了一颗“不痛不痒”的子弹,就成功获得了信任。 所有人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吴长海还是头一次费尽心思去稳定下属的情绪,生怕再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孙覆洲,你别擅自行动,沈垣身上有定位器,也有通讯功能,有危险的话他会联系我们。” 孙覆洲依然没好气道:“联系有用吗?谁能救他?” 吴长海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得,你们互相拯救去吧!” 孙覆洲在心里骂了一句老头尽讲废话,然后分心去看沈垣的位置。 不得不说,周洋的船确实快。 离樰城越远,他们心头的石头便轻一分。 周洋扫视着折损了一半的手下:“这个姓刘的,疯狗一样!” 沈垣正在用酒简单的清理伤口:“咱们已经上了船,周哥还担心什么?” 周洋用手帕擦了把脸上的汗:“担心的事自然有很多,喏,警察还在追咱们,没到公海之前,一切都不算定数。” 沈垣被疼得龇牙咧嘴,心里却在腹诽这老狐狸真是时时刻刻都不肯放松警惕。 “是是是,周哥说得是。” 周洋忽然走上前,和沈垣面对面:“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能找到那位刘警官的和他的家人吗?” 沈垣一愣,随即一阵冷意爬上了他头顶。 周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表情的变化,并端着一副胜券在握的笑容,末了,他将一块绿色物件丢进沈垣怀里。 周洋擦了擦手说:“虽然不是什么多贵重的东西,也不能乱扔啊。” 沈垣被砸了个正怀,胸口一疼:“这是……” 他曾给孙覆洲的玉佛。 为什么会在周洋手里?可他和孙覆洲的关系周洋不是知情吗……没道理啊。 周洋问:“看来你想不起来啊?需不需要我提醒提醒你?” 沈垣嘴里发苦,试探道:“这……提醒什么?” 周洋点到为止:“多亏了你,我才知道市局有刘承凛这号人——这是在刘承凛带人抓赵颂的现场找到的。” 沈垣顿时明白了。 在多疑的周洋面前,他选择了藏拙于外,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最快也是代价最小地接近周洋。但这需要他始终保持一个不偏不倚的立场,代表周洋平衡在各个势力之间,但凡向任意一方倾斜了一点点,就会踩到周洋的尾巴。 比如现在——明面上,他在警方的切入口是孙覆洲,却因为一个出现在刘承凛手上的玉佛,转眼就翻脸。 沈垣将玉佛握进掌心:“这是误会……” 周洋没再看他,而是转身招了招手。紧接着,便 有几个持枪男人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他略带惋惜地对沈垣说:“小沈呐,你很有前途,可惜对我来说,你已经没什么用了。” “那太可惜了。” 沈垣叹了口气,像是做了一个决定。 碧蓝的天和海,沈垣忽然扔掉自己的外套,烈烈地风灌进胸膛,滴滴的计时声比任何时候都要响亮。 沈垣问:“你难道没有考虑过,霍光的炸药为什么会哑吗?” 第100章 卷伍•种子(二十七) 在周洋等人离开后不久,孙覆洲和刘承凛在岸边找到了一艘快艇追了上去。 一路上,孙覆洲都紧盯着屏幕上代表着沈垣位置的小红点。 直到他发现小红点突然开始了急促的闪烁。 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大概率是使用者在急切地敲击着定位器,从而向外界传出的一种危险信号。 孙覆洲猛一脚油门不知道窜出去了多远,螺旋桨卷起了一条浪,水花飞溅到了他们脸上。 刘承凛连忙将他赶去一边:“你开慢一点,太耗油了,等会停在半路走都走不了!” 孙覆洲心急如焚哪顾得上那么多:“你没看到吗,他现在有危险!” 红点的闪烁越来越急促,它正代表着主人敲击信号器的频率越来越快。 就在两人因为意见相左而无声地对峙时,不远处的渡船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一望无际的海面上顿时漫起了一大片火光——明明与他们相距甚远,孙覆洲却感觉那阵灼人的热浪都快贴上他的背了。 海面被炸开一朵白花花的浪,随后漫天的雨浇了下来,不论远近,无一幸免。 孙覆洲感觉到身上的衣服被淋湿然后紧贴着自己的皮肤,潮湿的、沉重的裹住了他。 爆炸所带来的动静,竟推波助澜得将他们的快艇推得更远了些。 孙覆洲迟缓地低下头,看见定位器上代表着沈垣的红点闪烁了几下,然后就彻底熄灭了。 没有人料到句号会是这么画上去的。 “沈垣!!!” 孙覆洲整个人被刘承凛死死地拖在船沿边上。 若非那双手,可能在意识到沈垣有危险的时候,孙覆洲就已经扑通一下跳进海里了。 不远处,姗姗来迟的警员们开始围着发生爆炸的渡船组织展开搜救工作。 “快快快,搜救队开始进行打捞工作!” “一组一组,你们三点钟方向,有逃犯身影!” “……” “沈垣——” 孙覆洲这一刻忽然想起了在KTV大楼的那一天,大楼之外的沈垣,看着这一幕的发生是否也和他如今这样无力与挣扎? 抵不过刘承凛的孙覆洲,精疲力尽地靠在救生艇的边缘。 他们离岸边越来越近,直到爆炸的地方缩成了一个小点。 孙覆洲的心脏被拉长的距离扯得生疼,他似乎应该哭一哭用来宣泄情绪,可是泪腺就像坏了一样,他仿佛丧失了产生情绪了能力。 坏掉了。 像进了水的木头,湿答答的,烧不起来了。 所幸渡船没有在发生二次爆炸,但船上的人大多因受波及早就落了水,加上渡船上的火势不利于搜救,所以直到他们救起水里的所有人以后,才试图上船搜救其他幸存者。 搜救员费劲地登上正在下沉的渡船,船头的地方被炸毁最严重,整个船壁豁了一个黑漆漆的大洞。 走在最前面的搜救员忽然在一片黑漆漆里看到了一抹绿色:“这是什么?” 同事看了一眼:“玉?可惜碎了。” “先不管这个了,看看船上有没有其他人吧……” • 孙覆洲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医院里。 身体的复苏刺激了大脑的皮层,脱离了冗长的梦境,鱼贯而入的记忆最后停留在渡船发生爆炸前后,他看到了一道彩虹。 “沈垣呢?” 这是他醒来说的第一句话。 事实上,一旁陪护的邱云根本没听清他那副公鸭嗓子说的是什么——一看到孙覆洲醒了,她就惊喜地站了起来,跟电视剧里演的似的,连忙跑出去叫医生来。 孙覆洲感觉自己睡了很久睡得很沉,以至于坐起来的时候脑袋开始一阵一阵的发晕。 很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就跟着邱云进了病房,医生打着小手电对着他的面门一通检查。 医生收起小手电跟听诊器,对邱云说:“人没事了,之前昏迷是收到了严重刺激加上失血过多伤口感染,你们不要太过担心了。” 孙覆洲想再次说话,这才发现嗓子又疼又哑。 他只能捂着喉咙发出模糊的声音。 “别着急,你用嗓过度,导致发炎了,所以还是暂时不要说话。”医生连忙阻止了他。 孙覆洲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身上没什么大伤,若不是因为昏迷,可能连院都不用住。 邱云不放心地看了孙覆洲一眼,然后拉过医生问:“大夫,他真的没事吗?怎么看着不太对劲。” 医生再次和她确认:“身体没什么问题,但是,我建议你们让他进行一次专业的心理咨询,毕竟这一行业,心理问题不容忽视。” 医生的话煞有介事地回绕在耳边,邱云看向病床上的孙覆洲。 穿着病号服的虚弱男人无力地靠在床头,苍白的脸和了无生气的病房融为一体。 邱云低声问:“您的意思是……?” 医生继续压低声音说:“警察中患上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大有人在,我看他的精神状态似乎格外萎靡,但没有经过专业的咨询我也没办法确认。” 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词对于警察这一行来说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它时常伴随着他们。 邱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孙覆洲为什么会这样。 几天前,轰动一时的打击黑恶势力行动终于落下帷幕,以周洋、赵崇等人为首的犯罪分子纷纷落网,他们曾经犯下过的种种违法犯罪行为也因为他们的落网而逐渐浮出水面。 巨大的利益背后是血淋淋的真相。 在孙覆洲昏迷期间,周洋一案的卷宗被送到了省厅,邱云仅从其中窥得的一角就觉得这个世界居然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 送走了医生以后,邱云磨磨蹭蹭地挪到病床旁边,孙覆洲还是一副寡言的样子。 邱云问:“孙副,你饿不饿?吃点什么不?” 孙覆洲摇摇头,他没胃口。 邱云又问:“要不出去走走?外面天气可好了!” 孙覆洲依然摇头。天气好代表着太阳很大、很晒。 邱云还要给什么建议,孙覆洲直接打断了他。沙哑的声音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李……儒……” 得,这下大家都不要好过。 邱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他被父母送去国外了,这边的医疗条件没那边好,说不定,在那边能醒来的概率会大一些。” 孙覆洲了然地点点头,又恢复到惜字如金的状态。 “对了,孙副,有一样东西刘队去省厅之前让我交给你。”邱云低头在口袋里掏啊掏,“这是搜救员在船上发现的,刘队说是你的。” 一块冰凉的玉滑进孙覆洲的手心。 那块被他遗忘了很久的玉坠,红绳绑着的笑面佛已经碎得只剩下一颗脑袋。 邱云犹豫了一下又说:“刘队说似乎是因为这个,他的身份才会被周洋查到……” 也是因为这个,沈垣最后才被周洋怀疑。 孙覆洲握紧拳头,明明心里酸得不行,可他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让我一个人呆一会。” • 没多久,盛夏来临。 蝉鸣蛙叫,枝繁叶茂。 一个伤口感染,孙覆洲在医院蹉跎了近一个月。 期间,市局的同僚、大学的同学,都陆陆续续来看望过他,来时一个个情绪饱满,但在看到活蹦乱跳的孙覆洲时,满腔情感都被浇灭,并纷纷留下芬芳的字眼。 孙覆洲对此不以为然。 同时所有人也都以为,孙大爷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孙大爷。 不过最后一个来看望他的,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眼前的大块头还是如几个月前一样,身上的衣服有着明显的油污,凑近还带着一股烧烤味,就是看着似乎脸庞有些消瘦。 孙覆洲记得这个人,却想不起来名字:“你是……!” 马胖子抖了抖脸上的横肉:“我姓马,叫我胖子就行。” 孙覆洲点了点头:“对对对,我记得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来给你送一样东西。” 马胖子随身拿出一个红色塑料袋,由于这个包装实在太随意,以至于孙覆洲一度认为里面可能装着一把大葱。 不过,很快孙覆洲的心情就不那么轻松了。 马胖子说:“这是沈垣给你的。”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孙覆洲有片刻的失神。事实上,这一个月以来,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在他面前提沈垣这个人。 孙覆洲笑了笑,听不出任何期待地语气问:“是什么?” 马胖子组织了一下语言:“他的……老婆本。” 孙覆洲拆塑料袋的手顿了一下。 马胖子继续细数:“房产证,银行卡,就这些吧……本来还有一辆车的,可惜还在修理厂。” 孙覆洲把东西从粘手的塑料袋里一样一样拿出来:“……给我这些干嘛?” 马胖子奇怪地看了他一样:“这些都是沈垣给你攒的,本来他这人并不是那么需要钱,但后来有一天,突然转性了似的,说什么得攒老婆本,怕以后没人养老送终。” 听到这,孙覆洲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手里的钥匙轻飘飘的。 那么短的时间里,在樰城攒下一套房子和存款并不是那么什么容易的事,不是吃点苦就能办到的。 如他所想,他的沈哥真不是什么一般人。 孙覆洲收下那些东西:“你能和我聊聊吗?关于沈垣。” 马胖子点了点头:“当然。” 两人离开医院去了一家白天还在营业的烧烤摊。点了一桌面的吃的喝的。 说实话,味道并不怎么样——毕竟白天开门的烧烤摊大概率都是因为晚上的竞争力不够,只能白天也努努力。 马胖子和他絮絮叨叨了很多——从初识到最近。 他不像其他人那样顾忌着孙覆洲,相反,他用讲故事的方式,反复戳动着孙覆洲那个一直在流血的伤口。 马胖子在沈垣身边类似于后援的位置,帮助他收集小道消息的同时替他解决一些小麻烦。 孙覆洲当真没看出来,眼前这个胖子也曾是个不折不扣的地痞流氓。 “他一直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读书,上学,工作,可惜生活不放过他,小时候毒品毁了他的家庭,走投无路的时候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肯帮他上学的老师,结果,周洋又把他的前途毁了。”马胖子说着说着语气变得很沉重,“好在那个时候有个人给了他一条路,和坏人同流合污,然后堵住坏人的路。” 孙覆洲说:“这件事也可能只有他做得到。” 马胖子也赞同:“他的确做到了。” 孙覆洲抬起脸看向远处树干上的夏蝉:“他非要活的那么伟大干什么?明明生活没对他多好,我宁可他自暴自弃。” 马胖子却说:“他放弃过,是你拉住了他。” 孙覆洲指了指自己。 他? “你拉住了一度想要放弃的他,在他摇摆不定看不清自我的时候确认了他的立场。”马胖子说,“这是他的原话。” “可是他……” 孙覆洲一想到茫茫大海里只打捞上零碎的残骸,沈垣失踪的结果,整个人就开始变得沉默。 马胖子刚要开口:“他……” 孙覆洲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是原本要接他出院的邱云。 一接起电话,邱云就咋咋呼呼地嚷嚷起来:“孙副,沈垣没死!吴局把他藏起来!” “什么?!” 第101章 尾声(上) 市局门口,孙覆洲带着从医院带回来的行李直接从只有半人宽的伸缩门里闯了进去。 最后人过去了,行李留在了门外。 孙覆洲一路闯到吴长海办公室门口,身后的警员远远地就喊他:“孙副你怎么回来了?吴局不在办公室啊,他还没回来!” 孙覆洲猛地回头拽住那人:“那你知道沈垣在哪吗?” 可是那人只是个小文员,并不清楚事情的原委,被劈头盖脸地问了一通,两眼发晕, “谁?沈垣是谁?” 孙覆洲无奈地一把松开手:“算了!” 还是等吴长海那老头回来再说吧。 孙覆洲径直闯进吴长海的办公室,门没锁,里面空无一人,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办公桌前坐下。 桌面上展开的文件内容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报告文书,孙覆洲随手翻了翻便放到了一边。 此时他尚且有些庆幸,他一度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沈垣的消息了,但同时,他也尚存一丝担忧。 万一最后还是失望呢。 “孙副,孙副,不好了!” 一路上就没跟上他步伐的邱云,好不容易四处打听找到了孙覆洲的位置,一进来就看他端坐在局长办公桌前,魂都吓飞了,头摇得像拨浪鼓想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 可没等邱云把后半截话说完,她身后就走出来两个人——吴长海和刘承凛。 这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办公室里,然后和办公椅上的孙覆洲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吴长海和刘承凛都是刚坐完长途车回来,带着一身风尘。 他指着孙覆洲的手气得有点发抖:“孙覆洲,你这是干什么?” 孙覆洲忙不迭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吴局,我有话问你。” 吴长海被他的严肃感染了,也没再纠结他刚刚的行为,忙正了正神色道:“你问。” 孙覆洲深吸口气,问出了那句酝酿已久的问题:“沈垣……还活着吗?” 吴长海斟酌了一下:“……结果你不是知道吗?在大海里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搜救员在海面上找了一天一夜,渡船的残骸都拖回了市里,就是没有沈垣。 刘承凛也顺着说:“老孙,你别胡闹了,沈垣的存活率……真的很小。”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然后下一秒,孙覆洲就当着他们的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一跪跪得很实在,其他几人都没料到。 孙覆洲虽然跪着,脊背却挺得很直:“我求求您,吴局,如果他活着,不管是残了也好废了也好,我都要他。”孙覆洲郑重其事道,“……我只要他!” 吴长海喝斥了一声:“孙覆洲!” 孙覆洲也跟着变大的音量:“我求您!” 刘承凛和邱云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想要伸手去拉他,但孙覆洲很不给面子地拂开了他们的手。 “哼,想跪就跪吧!”吴长海冷哼一声,“你就是用苦肉计,沈垣也活不过来!” “你他妈……” 孙覆洲送到嘴边的脏话立马就要飙了出来,下一秒又被自己逼了回去:“吴局,不论因为什么,我要的从来只有沈垣,以至于后果……我自己承担。” “你承担?你拿什么承担?”吴长海气的胡子都上天了,“线人一旦任务结束,只要余党未清,他都时刻处于危险之中!” 没想到孙覆洲眼睛一亮:“所以他还活着!是不是?” 吴长海快被他炙热的眼神灼伤了。 两人无声地干瞪眼,最后吴长海不得不松口:“我真是服了你了!” 到底没捱过孙覆洲的软磨硬泡,吴长海总算向他透露了沈垣的位置。 市局为了保护线人,也因为沈垣的个人意愿,他被送到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改头换面同时养伤。 孙覆洲当时便做下了要去找他的决定。 不过最后吴长海还是叮嘱了一句:“不过你见到他,做好心理准备吧,他不一定想见你。” 孙覆洲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膝盖,面容异常坚定:“我一直都准备着……再见到他。” 他连沈垣死了准备都做好了,还有什么事不能接受? • 六月初旬,这天万里晴空,孙覆洲坐上了前往凌海的火车。 和第一天回来时一样,车厢里蒸人的味道四面八方的围着他,硬座的使用感实在称不上好。但没办法,这班火车是最早的通往凌海的交通工具了。 五六个小时的火车,半夜出发,会在凌晨抵达。 这是他时隔三年,再一次踏足那片生养他的土地。 沈垣的确没死,但他的情况同样不太乐观,但至于是怎么个不乐观的情况,吴长海却一直都不肯和他说明。 那就自己去看一看吧。 孙覆洲摸了摸身边鼓鼓囊囊的行李,心情意外地雀跃。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尝到的那颗酸甜的糖一样,将他整个人浸得十分轻盈又透亮。 旁边的乘客见他笑眼盈盈,忍不住问:“小伙子,你是来旅游的?” 孙覆洲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来找人的。” 那人又问:“找女朋友?” 孙覆洲玩笑似地挤了一下眼睛,然后点点头:“差不多吧。” 都是自己喜欢的、在意的人,男朋友和女朋友又有什么差别呢? 只不过孙覆洲心里仍七上八下的打着鼓点。 那乘客又说:“真好啊,年轻人,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吧?” 孙覆洲从未如此肯定地回答过:“喜欢,喜欢的不得了,我想现在就见到他,想抱抱他……” 想看看他的脸,想知道他的心情,想摸摸他的头发。 他真的太想念沈垣了。 从未有那一刻像现在这样,想念他。 第102章 尾声(中) 轮胎碾过沙石小路,洋洋洒洒的黄色灰土随着汽车尾气一同浮在半空,直到车开远,这些漂浮的、混浊的才重新尘埃落定。 大巴摇摇摆摆地从市里开进县城,又从县城开上近海的公路。 孙覆洲从上车时就开始打瞌睡,他高估了自己的精神力,他以为自己怎么也能熬得住见到沈垣。 他勾着头,脖子就跟没骨头似的连着一点一点的脑袋,时不时随着车身的晃动而装上旁边的挡风玻璃。 孙覆洲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刚抬头,脖子就跟转了一百八十度似的开始疼。 他茫然地看着窗外的陌生景色,推了推旁边那个跟他一样睡得昏天黑地的人:“哥们,这是哪儿?” 那人抬了抬眼皮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才到南浦,离霞水还早着!” 孙覆洲抹了抹嘴边已经干涸的哈喇子:“这就是南浦了?那岂不是已经开过了?!” 正当他往车窗外张望时,车上的售票员开始扯着嗓子用方言报站:“南浦到了南浦到了,要下车的赶紧啊!” 很快,从车上零零散散走下了几个乘客,孙覆洲走在最前面早已调整好了状态,疲态一扫而光,出发之前他难得理了个清爽的短发,鬓角被修得很短很短,和毛头小子时期的他一般无二。 从青雉走向成熟从来不是某一刻的事,但重新少年却似乎只需要爱上一个人。 孙覆洲在路边的倒车镜中看了一眼自己有些变形的倒影,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过就在他整理发型时,装在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响。 是刘承凛的电话。 “老孙,你不在家吗?”刘承凛的声音有些急。 “我忘了和你说,我昨天晚上就来凌海了。”孙覆洲摸了摸鼻子讪然一笑,想起自己似乎没和任何人打过招呼。 刘承凛自从经历了妻女被绑的事情之后,对周围人的人身安全好像警惕到了一定的地步。队里的心理咨询师对此解释只是一个暂时的应激状态。 不过队里的警员却非常不适应——一向冷硬内敛的队长突然那么有人情味,总会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违和感。 想到这孙覆洲感到有些好笑:“刘大队长,你还是保持一下自己高冷的形象,不然以后队里那群小兔崽子可没人震得住。” 电话那头的刘承凛却依然愁眉不展:“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可跟你说,赵崇还没抓到,局里上下忙得不行,你要是有心,赶紧回来。” 孙覆洲瘪瘪嘴:“赵崇这些年做商人规矩惯了,难不成比周洋还难对付?行了,我肯定会回去,不过是带着沈垣一块儿。” “得得得,你赶紧——等会有个文件会发给你,找沈垣之前看一看,吴局给的,神神秘秘的。” “知道了知道了。” 匆匆挂掉电话,刘承凛所说的文件就发到了他手机上。 正巧旁边的乘客似乎要坐电动三轮离开,孙覆洲便顾不得这头,连忙觍着脸上去问能不能载一程。 好在三轮车的车斗够大,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坐了一圈,刚好留了中间一块空处给孙覆洲。 孙覆洲连连道谢爬上了上去。 三轮车颠颠簸簸地上了路,凌海的海孙覆洲不是第一次见,可以说它是组成他记忆的一部分,日出的、日落的、晴空下的、雨幕里的,有些他已忘记,有些他还记得。 孙覆洲细细地看过眼前的每一寸景色,沐浴在朝阳中的海,平和且温柔,它曾暗流涌动,也曾惊涛骇浪,但它最终还是平静了。 路上无聊,有人和他搭话:“小伙子是外地人吧?没在南浦见过你。” 孙覆洲说:“是啊是啊。” 那人又问:“来这有事?” 孙覆洲模棱两可地回答:“算是吧,来找个人。” “找人?谁啊?整个南浦的就没我不认识的。” “叫沈垣的,您认识吗?” 那人念叨了几遍沈垣的名字:“这名字耳生,是南浦的吗?” 旁边的人提醒了他一句:“小超市新来的那个收银员,是不是姓沈?” “哦,对对对,是姓沈,那人脾气冷,跟村里的人都不熟,你是他什么人?” 孙覆洲斟酌了一下:“很亲的人。” 那人蓦地想起沈垣的古怪,随意应了两声,气氛便骤然冷了下来。 三轮开到南浦村口便放他们下车了,孙覆洲埋头往手机上记的地址走。 海风咸咸的味道一阵一阵地吹过来。渔村里处处是白墙灰瓦的平房,鲜少有多余的色彩,不过等到太阳爬出海平线,整个渔村便渡上了一层沉醉的绯色。 孙覆洲迎着霞光走,在路的尽头看到自己要找的那家小卖部。 灰扑扑的卷帘门才拉了一半,门口停着一辆拉满了货的拖车。 他没有急匆匆地上前,而是隔着远远地一段距离安静地看着。 这是他期盼已久的,两个人将会用自己最本真的面貌——不是什么孙警官,也不是什么沈老板,只有一个叫做孙覆洲和另一个叫做沈垣的男人的见面。 沈垣十八岁时,在自己老师的葬礼上认识了当时还是副局的吴长海,被一个不明不白地提议拉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沼里。 孙覆洲至此都不明白这么多年支撑他的到底是什么。 信念? 那实在过于飘渺了。 就在他出神时,卷帘门后钻出来了一个穿着白色坎肩的男人。 无袖马甲和黑色短裤将男人的身形拉得修长且单薄。 男人脸上带着一架墨镜,与朴实的穿着十分不搭调,但转眼又与手臂上的纹身意外合衬。 沈垣的脸好像胖了一些,原本明朗清晰的轮廓似乎略微模糊了;同时他也黑了一点,这个城市的太阳毒辣,不消多久就能将人的肤色拉低一度。 他走到拖车前,娴熟地抱起两箱货物。手臂上的肌肉轮廓彰显着他的身体状态。 仅仅一个月,改变便潜移默化的发生了。 孙覆洲站在店铺下的阴影里,眯着眼睛打量着他。 不过当他的目光略微明目张胆一些后,沈垣就忽然敏锐地看了过来。 “小伙子要什么?” 一道询问声将他拉回现实。孙覆洲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了背后的水果店。 店里的老板娘正向今天头一位客人笑脸相迎,试图做成今天第一单生意。 不过显然这个客人有些心不在焉——眼看着他走到放榴莲的柜台前用拍西瓜的手法拍了拍榴莲。 手上的钝痛稍微刺激了一下他的神经系统。 “您一直在这做生意?” “可不嘛,做了十几年了!” 老板娘倒不甚在意他的心不在焉——有人说说话也是好的。 “您认识富康超市的……那个男的吗?一胳膊纹身的那个。” “你说沈愿呐?当然认识,他经常帮我搬货就是不爱说话,人有点古怪……你问他做甚呐?” “哦,没什么,他来多久了?” “不久!就上个月,不过刚来的时候一身的伤啊,腿也是瘸的,眼睛也是瞎的,耳朵也是聋的,可把我们这边的人吓了一跳,还有那个纹身,要不是村长亲自让我们照顾着,都没人敢靠近他!” 老板娘的描述绘声绘色,好似要把沈垣当时的面貌整个呈现给他看。 孙覆洲心里一咯噔:“那现在呢?” “现在好些了,也就上个星期,在那个小超市里帮忙,也就因为那超市的老板是他的房东,不然可没哪个店敢要他,不得把客人都吓跑了!” 孙覆洲把手从榴莲上挪开,没两秒,又放上去按了按。 “他住哪?” 老板娘下巴一抬,示意了一下斜对面:“喏,就小超市后面的巷子里……头一家。” 孙覆洲从半开的塑胶门帘里看了出去,刚好能看到小超市旁边有个窄窄地巷子口。 “他平时就在这边活动吗?” “差不多,哦对了,他经常会去灯塔附近散步,最开始的时候一坐就是一天,出海的渔民每天都能看到他。” 这大概就是所有人觉得他古怪的原因吧。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来历不明的男人,有着极其不符合这里的外貌和莫名其妙的行为。 孙覆洲打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作为报答,便挑了个椰子结账。 他递过现金,正准备拿着东西离开,蓦地又想起一个不寻常的地方。 “您叫他沈……愿?” 不是二声的沈垣,而是四声。 是口音的误会吗? 老板娘点了点头:“对啊,沈愿,是哪个字来着……好像愿望的愿,我们都说听起来就像个姑娘。” 沈垣……沈愿…… 孙覆洲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略微不同的名字走出水果店。 在他走后没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提着一个塑料袋走进水果店。 老板娘一看见他,便愣了愣。 沈垣言简意赅地把东西递给她:“苏姨,这是你昨天要的辣椒酱,十八。” 苏姨这才反应过来,忙擦了擦手从收银台把刚结的二十给他。 沈垣接过钱,在纸钞上捻了捻,便塞进随身带的小腰包里。 他拿出找给她的零钱,却看到眼前的妇人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沈垣疑惑地看着他。 苏姨犹豫了一下:“刚刚有个人跟我打听你,是不是你惹过什么事?” 沈垣的手一顿,僵硬地抬眼:“谁?” “不认识,是个外地人。” 沈垣沉吟片刻,把零钱放在收银台上,简短地说了一句谢谢便脚步缓慢地离开了。 第103章 尾声(下) 离开水果店以后,孙覆洲像是忽然失去了目标似的,漫无目的地走在渔村的小路上。 现在他的脑子有些乱,至少前一晚上那种格外直接的冲动随着身体上的疲惫已然有些消减。 他依然想立刻出现在沈垣的面前,依然想和他说说话。但同时他也感觉到了另一种情绪。 退缩……害怕……惶恐……纠缠在一起。 他自始自终都不了解沈垣。就像在前一天拿到沈垣的银行卡,却同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记得他的生日时一样,惶恐占据了他。 从一开始就是沈垣努力靠近他,他唯一做过的就是接受他的靠近。 孙覆洲没怎么认真地恋爱过,所以此时他唯一能明确感受到的就是自己的无措。 自己的不够坚定,不够勇敢,是否让沈垣感受到过爱?今后的自己又是不是能做好。 想着想着,孙覆洲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海边。 海水拍打在岸边,出海的渔民三三两两地往渔船走去。 孙覆洲忽然想起水果店老板娘说过的灯塔,便连忙往远处看去。 那座红白色的高塔在一望无际的海边格外显眼,那是一位终日俯视着大海的巨人,它的眼睛不分昼夜地注视着这个世界,将暗涌与风浪告诉给每一位渔民。 霞光已在他的步伐中消退了颜色,取而代之的是露出本色的天。 孙覆洲随便找了没什么人光顾的水泥桩上坐了下来。 头顶云卷云舒,眼前潮涨潮消。 这样的景色沈垣也曾日复一日的看过。 这景色,这情绪,实在太他妈适合思考人生了! 他的前半生,乏善可陈,走过得路平坦、贫瘠,没什么大风大浪,略有坎坷也不过只是让他扭了会儿脚踝。孙覆洲想从口袋摸一包烟,却只摸了个空。 这个举动只徒增了他低迷的情绪。 他将这样的情绪暂时称作没用的矫情。 可惜,他太没用了,竟还被矫情压了一大头。 孙覆洲实在想体会到沈垣的想法,哪怕无法感同身受,仅仅是理解,都行。 于是,这天的南浦海边,又多了一个古怪的文艺青年。 和上一个不一样,这个男人四肢健全,样貌端正,衣冠体面。 不由得让人怀疑,是否是这片海有什么了不得的魔力。 可惜,每个人的悲欢都不相通。 孙覆洲当真一坐就是一天,直到晚霞的玫瑰色搅着金灿灿的光抹上天边,渔民归来,他还是没能体会到一星半点想要体会到的东西。 该死的沈垣,这个古怪的男人太要命了! 孙覆洲揉了揉坐疼了的尾巴骨。 然后在他起身的时候,手机从裤兜滑了出来。 屏幕被磕亮了。 锁屏界面有两个文件接受提示。 孙覆洲这才想起被自己遗忘的东西——吴长海发来的文件。 干脆再坐一会儿吧。 孙覆洲重新坐了回去,同时点开文件,里面只有一段音频。 文件名写着定位器录音备份。 孙覆洲记得,吴长海说过,沈垣当时手上的戒指是周洋给的定位器,后来被市局的技术人员改了信号接收点。 也就是为什么沈垣当时一定要上船的原因。 只要有他在周洋身边,市局就永远都找得到周洋。 这个文件应该就是定位器携带的录音功能所留下的音频。 意识到这一点,孙覆洲的胸腔里忽然咚咚地打起了鼓,然后他点开了音频。 最开始是一段杂音,似乎是截取的一部分。 音频时常很短,杂音就占了一半,这就导致孙覆洲愈来愈好奇接下来的内容。 终于,在接近整个音频三分之二的地方,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哒哒哒…… 听起来就像是一阵急促的敲击声,应该是主人在用手敲麦,并且频率极快,与此同时,还有隐隐的摩擦声……就像什么东西在费劲地爬行。 孙覆洲将声音开到最大,又把听筒贴着耳朵,以便更清晰的听清楚其中的内容。 布料摩擦的声音……各种人的叫骂……不绝于耳的枪击声,所有这些都被敲麦的哒哒声掩盖了。 没多久,他终于听到了几声重重喘息。 仅一秒,他就听出了那是沈垣。 后者当时应该是受了重伤,体力和精神都已处于最后的临界点,所以声音听起来就像奄奄一息的病人。 孙覆洲有点听不下去了,但好奇心又促使着他急切地想听下去。 音频即将放完,粗重缓慢的喘息将近持续了十秒,很快便迎来了一段极其短暂的静默。 那时候的沈垣,用着最后的力气,带着隐隐的哭腔对手上的戒指说:“……孙叔叔,我想回家……” 音频戛然而止。 定位器最后被海水泡失灵了,只有这段音频通过同步备份到了市局后台。 当时在设备车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沈垣的求救。 到底不是孙覆洲带他回的家。 沈垣早就把他的“家”送给了孙覆洲。 什么惶恐,退缩,都在这一刻磨灭了。 孙覆洲似乎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他从未有那一刻比现在更坚定自己的内心,他或许永远不确定他要什么,但他总算明白了自己不要什么。 不想浑浑噩噩,不想碌碌无为,不想辗转反侧,不想过没有沈垣的日子。 消失的雀跃重新占据他的大脑。 孙覆洲急匆匆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从高高的水泥桩上一跃而下,落在松软的沙砾上,却有一种终于落到实地上的踏实感。 他一路飞奔,奔向沈垣所在的地方。 夜幕降临,漆黑的夜空每一颗星子都在为他照亮脚下的路。 路上的行人都因为他的奔跑而驻足侧目。 终于,那个小卖部闯进他的视野。 孙覆洲一头冲了进去,却和收银台里的小姑娘不小心对撞了视线。 他平复了一下气息:“那个……沈垣呢?” 小姑娘被这个莽撞的男人吓了一跳,抖着手指了指外面:“他下班了。” 孙覆洲一听这话,又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甚至出门时还撞到了一个乞丐。 “对不起对不起!” 他看都没看道了歉就跑开了。 孙覆洲现在就想一个满脑子只有肉的饿狼,只知道奔着沈垣去。 小巷子里没灯,但沈垣的窗户亮着。 门也开着。 孙覆洲不知道该不该敲门,还是直接进去,只好象征性的敲了敲木门后推门而入。 不过令他没想到的,一根棍子迎着他面门就挥了下来。 孙覆洲反手一擒一拧,直接将棍子夺了下来,不过还没等他缓过气,余光就看到一道反着银光的金属朝他而来。 就在小刀快捅到他身上时,孙覆洲闭着眼睛大喊:“是我!” 小刀划破了他的手心,停了下来。 “孙覆洲…?” 沈垣不确定的语气闯进他的耳朵。 两人的久别重逢竟急转直下,成了一场尴尬的对视。 孙覆洲准备了许多潸然泪下的说辞这时候都化作了泡影,他盯着沈垣的脸,张了张嘴:“你再不回去,旺财就饿死了。” 沈垣忍俊不禁地歪了下头:“你就为了这个来找我?” 孙覆洲组织了一下语言:“狗粮太贵了,我没钱。” 沈垣气定神闲地补充:“我的钱都给你了。” 孙覆洲据理力争:“我又不知道银行卡的密码,你这不还是逼我来找你。” 沈垣双手环胸,打量着眼前的男人:“我以为孙队猜得到,密码当然是最特殊的日子。” 这回孙覆洲真的懵逼了:“什么特殊的日子……” 沈垣挑了挑眉:“当然是咱们第一次……的日子。” 一开始孙覆洲以为他说的是第一次见面,便绞尽脑汁地回忆,愣是想不起他当年大学开学时几月几号,直到他看到沈垣嘴角一直噙着玩味的笑容。 一夜情…… 孙覆洲一下从脸红到脖子根。 沈垣又笑了一下,仿佛是被他纯情的表现逗乐了,眼看着孙覆洲一下子陷进了害羞里出不来,他总算正经了些。 沈垣敛起笑意,抓着他的手拿到自己眼前:“不逗你了,给我看看你的手,刚刚我以为是以前的仇家,下手重了一点,没事吧?” 孙覆洲忽然回握住他的手:“太疼了,手疼,身上疼,心也疼,疼得不得了。” 他很少撒娇,语气一软,沈垣就跟着受不了了。 沈垣小心翼翼地擦去他手上的血,还好伤口很浅,只是破了表皮,这会血都凝固了。 这边孙覆洲还保持着一个傲娇的姿态扬着脸,下一秒,手心触碰到的柔软立马令他心软得一塌糊涂了。 沈垣吻了吻他的伤口:“孙大少爷还是矫情,果然,有人说追你只能把你捧在心尖尖上。” 孙覆洲又是脸一红:“这谁说的屁话。” 沈垣轻笑:“我说的。” 你是我心尖尖上宝贝,是托我上岸的孤舟,是我暗无天日的光,是我永夜里的朝阳。 孙覆洲将人扯进怀里,又嫌这人没立刻回应,忙紧了紧双臂。 妈的,他早就想这么做了,早就该这么做了,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时。 沈垣将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上,忍住了想啃咬他耳垂的冲动。 “孙队,有点喘不过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看见门外闪出一个人影。 “去死吧!” 枪声打破了夜晚的安宁。 沈垣带着孙覆洲往角落里倒去。 还没站稳,沈垣就上下其手摸着孙覆洲的后背,确认没有伤口,他惊魂不定的心才稍微稳下来。 门口的人因为劣质手枪的后坐力还没缓过神,两人趁机飞快地跑上楼梯。 孙覆洲在楼梯转角时回头看了一眼,门口那个穿着破烂的男人总觉得十分眼熟。 沈垣拉着他跑上二楼的阁楼:“别看了,是赵崇。” 孙覆洲立马想起早上刘承凛的电话:“他怎么跑到这了?” 沈垣利落地锁上房间的门,然后掀开枕头,下面藏着一把小刀。 他把小刀递给孙覆洲,转头走去打开窗户的锁。 他两手一撑翻上窗台:“我之所以来这就是听说他逃窜到了附近,不过我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晚才找上门。” 事实上他早上就在附近发现了赵崇的身影,但因为不确定所以一直没有动作,所以才在晚上守株待兔。 守是守到了,可惜守了个自己人。 沈垣的逃跑路线十分清晰,锁门只是为了拖延,赵崇开了一枪,早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警察很快就能到,他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个犯罪分子引到没人的地方方便抓捕。 两人从二楼跳下去,借助一楼的雨棚落地。 沈垣腿脚不方便,多亏孙覆洲才只用这么短的时间就逃了出来。 赵崇的反应很快,甚至都没有追上二楼,直接从房子的后门追了出来。 夜晚的环境影响了他的视线,连开几枪都只描了个边。 孙覆洲在背后护着沈垣跑,甚至有心情调侃:“来之前我还想,我的身份会不会给你带来危险,就像老刘那样,现在我才发现,你身边比我危险多了!” 沈垣拉着他转出小巷子:“那你不还是傻不拉几地要呆在我身边!” 孙覆洲傻不拉几地笑了起来。 危险就危险吧。 世界上多他一个不多,但永远都会缺少一个逆行者。 他跟着沈垣从街道跑到海边,仅仅用了几分钟,两地相距很近,这大概也是沈垣当初选这里的原因——容易把人引出居民区。 孙覆洲望着开阔的四周:“去哪?” 沈垣指了指远处唯一的灯光:“上灯塔。” 赵崇也是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了,一心就想弄死沈垣,全然没管他们的把戏,一步一步往沈垣设计的陷阱里钻。 两人跑进灯塔时,赵崇已经被甩远了。 沈垣锁上入口:“以防万一,我们在上面躲一晚上,剩下的就交给他们了。” 他指了指外面,警笛声正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顿时,他们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踏实。 心惊胆战的逃跑几乎耗尽了两人的力气,稍微休息了一会,沈垣就拉着孙覆洲往灯塔的顶端去。 “我常在这上面看日出,总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和你一起看。”沈垣絮絮叨叨地说,“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 孙覆洲应道:“我们还有很多机会。” 沈垣笑笑不言,专心爬楼。 狭窄的楼梯,转了又转,好多圈以后,孙覆洲头都转晕了,终于爬到了顶端。 眼前豁然开朗。 静谧的海和夜,他们摒弃了整个世界。 往下看去,闪烁着红蓝灯光的警车已经围住了一个点,不用看,孙覆洲都知道站在那里的是谁。 总算结束了吗? 两人靠在栏杆上,沉默了很久。 不过没有人觉得不适,充盈在他们之间的有很多很多没有说出来的话。 他们站累了就靠着半人高的栏杆坐了下来。 孙覆洲觉得自己睡了很好的一觉,除了醒来的时候有点腰酸背痛肌无力。 早就醒过来的沈垣兴冲冲地来拉他:“孙队,快来看日出!” 孙覆洲揉了揉酸涩的眼,这才发现海面和天边已经被一种极其绚烂的颜色铺满了。 这个日出所带来的震撼比他昨日来时更甚。 孙覆洲盯着远处错落有致的渔村建筑,拉了拉沈垣的手:“坐着看吧。” 沈垣回过头,嗯了一声,便扶着自己的膝盖艰难缓慢坐下来。 他的眼睛还没办法适应强光。 孙覆洲轻手轻脚地把人拉到自己身边,然后用手盖着他的眼睛上方,方便他能看到的同时也阻碍了一些光照。 沈垣闭了闭眼:“孙覆洲,你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叫你孙副,我却一直叫你孙队吗?” 孙覆洲嗯了一声,他曾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后来觉得实在无关紧要也就没细究过。 沈垣说:“在凌海,你曾是最年轻的警队队长,但后来他们都认为你是靠关系。” 孙覆洲又嗯了一声。 “他们能忽略你的一切荣誉,但我忽略不了。” 孙覆洲还是嗯了一声。 其实不仅是别人,他自己都曾怀疑过那些荣誉的真实性。 “我曾将你的荣誉视作我的目标,若那些都是假的,岂不显得我的目标也成了个笑话?”沈垣抬起手,把纹身给他看,“说起来很俗,我这人唯一的优点就是惜命,我只想好好活着,可活着就得有目标,现不现实的无所谓,它能拖着我走就够了。” “所以我喊你孙队,不仅是提醒你也是提醒自己,那便是我动力。” 孙覆洲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头。 往小了说他们纠结于你我之间的情情爱爱,往大了说他们纠结于令自己感受到无所希望的环境,不值一提的痛苦成了难倒巨人的河流,但好在最后他们终于得以拯救。 不是拯救彼此,是拯救自己。 “缄默的理想在倾覆方舟之下 滚烫的灯光是我恍惚不得见的朝霞 泥沼仍拖着我的脚 但我已吻到了我的目标。” 这就是最浪漫的结局。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这应该是一篇不合格的刑侦文,本人对于案件缺乏想象,以及知识理论的匮乏,大概率会给一部分热衷于刑侦文的读者带来不那么完美的观感,对此,我实在感到抱歉。这是我的第一篇完结文,经验不足,过程坎坷,难以自述,惟愿给笔下的人物以及自己的初衷一个好的结局。两位主角只是有一些故事的普通人,不伟大也不平庸,若产生了些许理解,或许是对他们的存在最大的肯定,文章的完结其实只是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的开始,坏人无处不在,好人也可能难以自持,请撒开膀子为了自己的目标生活。最后,感谢每一个在无所希望中奔跑的逆行者,这不是我期望的世界,却也是最珍贵的世界。(爱用矫情造作之词,难以言语的弊病之一,可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