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眼泪,以沉默(网络版)》作者:小狐濡尾 文案 如果你被剥夺了爱的能力,会怎么样? 是失去了全世界的光吧。 "不要害怕,不要远离,你什么都不用做。"他说着,抱紧了方迟。"有我爱你就足够了。" 他是她盲路之上的暖灯。 近未来虚拟现实+网络犯罪题材,阅读理解难度约为S级,不喜勿入。 【作者2017.1.30提示:本文为网络版初稿,存在很多bug和败笔未做修改,入坑慎重。最终定稿以实体出版为准】 【HE】 内容标签:科幻 因缘邂逅 时代奇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迟(Lacrimosa),谢微时 ┃ 配角: ┃ 其它:虚拟网络犯罪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小说以及现在文学书籍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第十九使徒的复活 这一片游戏之地庞大而空旷。天空在这里呈现出浅灰色,偶尔肉眼可见闪烁的方格冰晶。褐色的蝙蝠和黑色的乌鸦张开肉翅从空中掠过,三两只地停留在干枯的枝杈上。 长发的女孩目光呆滞,白皙的面庞上没有表情。她行路时胳臂没有自然的前后甩动,像一截干木一般走到霓虹闪烁的大门口。 "大富翁"。 大门口上的霓虹灯编织成这样三个字。 大约是时日久远,有些代码崩坏了,也一直没有人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去修补,"富翁"中间的竖笔都已经不亮了。 门口边上陈列着一溜看不到头的取币机,昭示着这片土地曾经的辉煌。女孩走到一台取币机前,手腕靠近绿莹莹的扫码处,瞬间便响起硬币噼里啪啦的声音,银光闪闪的银币从取币机中飞出来,像漫天的银光雨水,纷纷地落入女孩白皙的手掌中。 银币的光辉映亮了一小片灰暗的天空。曾经这里人多的时候,整片游戏之地都明亮得像天堂一般。 "1024枚!sa小姐,这些银币够您今天的用度吗?仆人将一直为您服务!" "大富翁"的主人f走到女孩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低下头时,他暗中腹诽,在过去他只会向一次性购买一万枚以上银币的客人鞠躬,如今新的游戏层出不穷,"大富翁"生意萧条,像sa这种客人就已经算是大客户了。 但sa和其他因为怀旧来到这里的客人不一样。从两个月前sa第一次踏进"大富翁"开始,她就开始频繁地拜访,每天从早到晚,把所有的银币玩完为止。 女孩神情呆滞地向他点了一点头,漆黑的刘海之下,目光有些阴郁。她握紧了手中的一枚银币,苍白的手部皮肤绷紧了。 f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倘若不是有这样的小动作,他几乎要以为这个女孩是一个病毒携带者。 "大富翁"现在还装备着四五年前的病毒防护设施。病毒的更新日新月异,这套设备早已形同虚设。"大富翁"如今的这点收入,勉强能够维持日常运营,f是绝不会再花上一大笔钱去更新防病毒设施的。 "那就是个无底洞!病毒防护公司自己就是最大的病毒制造者,没有病毒他们怎么能够活下去?他们都是奸商中的奸商!"f过去一提到病毒防护便会破口大骂。 好在后来maandala提出了"世界上最安全的系统"的概念,而且切实有效。"大富翁"在maandala中近乎裸奔四五年,还真的没有中毒瘫痪过。f这么多年阅人无数,也早已练出一双火眼金睛,一个用户有没有中毒,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sa小姐,还是老地方?这边请!" sa径直向竞技区走去。f不用看都知道,她要去到投篮区。不过不干扰玩家*是他的准则之一,所以f静悄悄地退到了一边。 sa身体修长而灵活,四肢比正常人的体型要稍长一些,在maandala这个虚拟实境中,选择这种avatar的人,一般都是热衷于运动的人。而通过在maandala中持续规律的运动,avatar会变得越来越匀称有力。这具身体虽然修长,却显得比较弱不禁风,显然还是一具非常新的avatar。 在"大富翁"游戏之地的西侧,排列着许多非常老式的投篮机。这是在21世纪初期的现实世界中非常流行的一种娱乐设备,几乎是所有大型购物中心的标配。maandala中的"大富翁"也尽可能做到复古,连屏幕都是古老的led点阵显示屏,张贴着灌篮高手这类在现在看来十分怀旧的海报。 sa向投篮机投进了三枚银币,led屏幕顿时亮了起来,红色的点阵字体从左至右开始流动,极富煽动性的男子声音从头顶上响起: "欢迎开启热血沸腾的街头篮球世界!自由,是唯一的规则!本项运动的记录保持者是—— "しと(使徒)!" 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响起,仿佛海浪一般包裹了这个修长而单薄的女孩。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眼泪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しと……"她哽咽着。 她身侧的投篮机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全息的影像。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有着浓密而漆黑的短发,身形矫健而帅气。他侧过头来朝她爽朗地一笑: "瞧我的,小师妹!我今天势必横扫全场!" 他的笑容是那么的明朗骄傲,甚至有一种自负在里面。这种自负就像天上的日光,虽然会炫亮你的眼睛,却不会让你讨厌。 因为他就是那样有能力的人。 sa永远记得,那一天,しと成功地创造了"大富翁"中所有项目的新纪录,使得每一个项目新玩家来玩时,身边出现的虚拟对手都变成了他。 那段时间しと在"大富翁"中简直出名得不得了,一直到后来,しと走在路上,都会有陌生人过来给他打招呼: "嘿!你就是那个しと吧!太可恶了,整个场子里到处都是你!" しと搂着她的肩膀,说:"看看,什么叫一举成名天下知!" 她偏着头说:"你就不能低调一些?" しと得意地大笑:"人生得意须尽欢,我的字典里就没有'低调'两个字!" 思绪从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现在她已经不是那时的她,而他,也已经不在了。 模糊的视野里,しと开始了投篮。篮球在他手中仿佛有生命的东西,一个紧接一个从他手中飞出去,正中篮筐。积分的红色数字飞速增长sa定定地看着,手中的篮球一个也没有投出去。最后一个球,しと还漂亮地转了个身,玩了个花式投篮。 "用户'sa'挑战失败!胜利者是——しと!" 又是雷鸣一般的掌声和口哨声、欢呼声sa正对面的屏幕上出现一个沮丧的脸,提示她再来一次。她又投进去三枚银币,しと再次出现在她身边,仿佛不知疲倦地投篮。 这么多年过去了。 "大富翁"中的しと创下的记录已经大多被新玩家打破。玩家们发现了这种新奇的玩法后便争先恐后地试图复制しと的成功。到如今,仍然保留着しと的记录的,也就剩下这个投篮机了。 还能看到那个生龙活虎的しと的地方,也就只有这个投篮机了。 "砰!" "砰!" "砰!" 空旷无边的游戏之地中,终日回荡着无休止的篮球撞击篮板的声音,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sa幽灵一般地守候在此地,每次投入三个银币,守候着しと的幽灵。 这天sa入场,f过来和她说: "sa小姐,这几天有一群新的玩家过来。其中有一个似乎对篮球也很感兴趣,是个高手,已经逼近しと的记录了。" sa突然就像发了疯一样跑过去。 "停下!" 她尖利地喊叫着,对着那个正在疯狂投篮的玩家。 那个玩家只不过回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全神贯注地投篮,浑身汗水挥洒如雨。 看来他是要非破这个记录不可了。 "求你停下!"她大声地恳求。"请求你把しと留给我,我可以付你银币……给你什么都行!" "疯子!" 那人头也不回,鄙夷地唾弃道。 "喂!说你呢!哪里来的疯女人!这游戏场你开的?我大哥要破纪录,你滚一边去!" 突然又过来几个玩家,强行将她拉开。 "自由是唯一的规则!"机器中令人热血沸腾的声音仍然在重复。那个玩家以三分之差挑战失败,着了魔似的又开一场。 "我请求你们!しと死了,你们要是破了纪录,我便再也看不到他了——"sa苍白阴冷的面庞上现出赤红的眼角,"你们想要什么,我可以给——" "呸!" 那群拉开她的玩家上下打量着她,轻蔑地笑起来,"这么垃圾的avatar,新来的吧!别挡着我们老大破纪录!" "しと死了?死了好啊!——他死不死关我屁事!你想见他去墓地见去!" 他们一掌将sa推倒在地。 只差一分。 只差一分,しと就要消失了。 sa阴郁的眼中忽然凶光闪动,手中光芒暴涨,一柄三尺长的银剑出现在她手中,既准且狠地刺中了那个正在投篮的玩家。 玩家的背后出现刺目的血迹。 红色的积分器停留在那个分数。 "用户"黑色锋芒"挑战失败!胜利者是——しと!" 刺耳的欢呼声淹没了那群目瞪口呆的玩家sa拔出剑,投篮者顿时委顿在地,三秒之后,"黑色锋芒"的avatar化作细碎的光点,萤灰一般散去,瞬间地面空无一物。 一个avatar死去了。 显然"黑色锋芒"这个狂傲的玩家从来没有预料过自己的死,也不曾做过准备,死亡的形式还是maandala中默认设定的"灰飞烟灭"。 距离"大富翁"的兴盛,已经很多年过去了。人们已经不大记得,"大富翁"这片游戏之地,是开启了冷兵器对战模式的。在别的安全领域并不能出现这种武器攻击,然而在"大富翁",却是确确实实可以的。 那些还活着的玩家懵了一阵子,也纷纷拿出了自己装备的武器,手忙脚乱地向sa发动了攻击。 这样一个崭新的avatar的武力值,他们并不放在眼里。他们所忌恨的,是"黑色锋芒"修炼了那么久的一个avatar,就这样灰飞烟灭了,这是何等的耻辱和不甘!定是要将这个身形单薄的疯女人碎尸万段来陪葬! sa长发掩映下的面孔依然苍白而阴郁,却隐约闪动着一种冷酷。她横剑格挡,向后退却。她的剑术凌厉而有势,不像那些乌合之众的胡乱砍杀。然而这具崭新的avatar的力量仍然有限,她砍伤对手,身上却受到更重的伤,白色的衣服上鲜血淋漓。 "疯子!肯定很疼吧!疼就下线啊!不然我们兄弟几个将你千刀万剐,让你尝尝凌迟的滋味!" sa冷漠的目光射出来。 大约不会有什么疼痛比失去しと更疼。 疼痛,不正是她所需要的么?连疼痛都感觉不到的她,已经不配称为活着。 愚昧的人们,你们永远不知道是谁在守护着你们。 しと的死确实与你们无关,可是却和千千万万的人息息相关。 你们要杀了我也好。不过一个avatar而已。如果真实的我也能够就这样死去,那便好了…… 锋利的刀刃砍上sa的肩膀,半边胳膊便没有了。她抬起苍白的脸,手中光芒挥舞,又一个avatar灰飞烟灭。maandala究竟是一个全民向的虚拟实境,并没有太过血腥的设定。她估计就算一个avatar的血液全部流光,充其量也就而已。 "臭疯子!是哪个神经病院把你放出来的!" 那些人咆哮着,可是瞬间sa就什么都听不到。是她看错了吗?难道avatar在死亡之前,眼前也会出现幻觉吗? 是しと! 是しと的avatar!真真切切的,不是投篮机上的全息影像啊! sa的灵魂仿佛被那个熟悉的avatar所吸走,她说不出话,丢下长剑,向しと伸出了满是血迹的右手。五六把冷兵器向她劈砍而来。 那个有着浓密漆黑短发的男人——脸上并没有她熟悉的骄傲而明朗的神情——手中现出一把奇长而乌黑的刀,不过是举重若轻的一划,便将那些玩家手中的兵器全部震飞。 这是与maandala同龄的骨灰级avatar的实力。 avatar确实是しと的sa确信了。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しと"大步跨过来,像老鹰拎小鸡一般拎起sa,向"大富翁"的门口走去。 距离霓虹闪烁的大门还有一步之遥。 sa手腕一转,此前被丢弃的银剑"嗖"地飞回她手中。她挺剑刺向"しと"—— "你不是しと。" "しと"侧身避过剑锋,将纤细的女孩掼在地上,冷漠注视。 sa直起身躯,手持银剑,剑尖指向"しと"的咽喉—— "你是谁!从他的avatar中滚出来!" 茫茫的大风在旷野中卷扬。这片游戏之地上并没有雨水,基岩的地面遵循风蚀的计算模型,缓缓地风化成碎裂的石屑,甚至沙尘。 身形单薄的sa和体型伟岸的"しと"在游戏的边境上对峙sa漆黑的长发在大风中高高扬起,宛如游动的长蛇。 "你是谁?为什么能够登录他的avatar?" sa尖锐地质问,单薄的声音被吹碎在风沙里。 maandala和其他的虚拟世界平台不一样,每一个人,只允许有一个账号,没有任何例外。哪怕maandala的创始人滕桦,也只能拥有一个账号。滕桦是一个天才的产品设计者,在许多虚拟实境行业的从业者看来,他几乎是一个哲学家,甚至是一个神一样的人物。 滕桦据说是在密宗的寺庙中构思出maandala这个虚拟世界的。他的基础设计理念之一: 众生平等。 所以在maandala中,没有人能够享受特权,拥有两个账号。 也就是说,真实的人和maandala中的avatar,是一一映射。 实现这一点用到的技术其实非常简单,就是静脉识别登录。每一个人的静脉影像独一无二,极难复制伪造,系统的认假率现在能够降到亿分之一以下。以现有的人口基数来说,出现识别错误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这个人绝不是しとsa万分确定。 しと在六个月前去世。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的行为模式,和しと完全不符。 しと对她是宠爱的。他一直叫她小师妹,即使是两个人在一起之后,他依然亲昵地唤她小师妹。他拥抱她,亲吻她,抚摸她,都带着无限的宠溺。 这个人对她绝不一样。哪怕她已经将原来那个avatar自杀,重新注册了这个新的avatar,她相信如果是真的しと,他也是能一眼认出来的。 maandala最厉害的一点就是表情模拟异常的真实。真人在现实中些微的表情变化,嘴角的一颤、鼻翼的翕张、眼角泪水的滑落,都能够即时地投射到avatar上。 这个"しと"的目光中有一种她所不熟悉的缜密、深刻,甚至是一种深思熟虑的谋定而后动。这和しと张扬而明朗的性格截然相反。 他绝不是しと。 "你是谁!" 她第三次问。 "しと"依然报之以沉默。忽然,他转身,大步跨过了游戏之境,到了安全之地。 sa猛扑过去,抓住了他的袖子,"回答我!" "你不是他,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在恰当是的时机出现,绝不是偶然,你一定已经观察了我很久!" "しと"不理睬她,自顾自地向街区走去。 接近城区,人越来越多。 sa紧跟在"しと"身边。她缺了一条左臂,雪白的衣衫被鲜血染红,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再这样走下去,会引来警察的。 "しと"微微皱眉,停了下来。 sa不无讽刺地说道:"继续走吧。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看你能用别人的avatar玩出什么花样!" "しと"的手中忽的现出了那把熟悉的沉甸甸的乌黑长刀。 sa浑身的肌肉顿时紧绷,本能警惕,银剑现于手中。但安全区中刀剑是不可以用于攻击的sa低低地自嘲了一下,收回了银剑。六个月过去了,职业所带来的习惯仍然没有消失。 "しと"四顾无人,以刀尖在地面的基岩上划出字迹。 【你——是——】 他写字很奇怪,竟然是倒着写的,所以站在他对面的sa看这些字,恰好就是正的。 【盛——琰——的——女——朋——友——?】 "盛琰"两个字出现时sa的心都紧绷了起来。就像被一个沉重的铅块重重地压上心脏,整个胸口都被堵得喘不过气来。 心脏狂跳,眉心狂跳,手指狂颤。 他——他为什么会知道しと就是盛琰?盛琰在maandala中的avatar,只有身边非常熟悉的人才会知道。而这些人不是亲友就是同事,没有一个她不认识。她实在想不出,这其中有哪一个会冒充しと登录maandala。 警惕伴随着恐惧如潮水一般袭来。不。不可以承认。更不可以暴露! 盛琰已经死了! 她也已经死了! 他们两个绝不可能再在maandala中出现! 这个人到底是谁! 她一低头,"しと"已经用黑刀将地面的字迹磨平。 他为什么不说话? 就算是哑巴,在maandala中都能够通过输入文字,使用声音合成器说话,他为什么要费劲用刀在地上划? 这个人太奇怪了。有着太多难以理解的谜团了。未知往往伴随着危险,这是人类生存的本能。 sa后退两步,忽然间拔腿就跑。 即使安全区域不能使用武器攻击,按照maandala的规则,一个注册七年之久的的avatar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控制一个只有两个月大小的avatar,就像现实世界中,一个七岁的半大孩子能轻松地抓住一个婴儿一样。 这个avatar有一些她的访问记录。尽管她有随时清除的习惯,却还是免不了会留存一些。无论如何,这个avatar不能再落入他的手里。 身后的脚步声紧随而来。 咚。咚。咚。每一下都像重锤敲击在她脆弱的心口,敲得她的心脏都仿佛要碎裂开来。 这个人到底要做什么? sa忽然有些后悔使用这个新注册的avatar了。 太弱不禁风,太不顶用。跑了没多远,便开始上气不接下气。 不,也许是她真实的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了。她如今的神经变得如此的脆弱、如此的敏感,她痛恨这具肉身。 或许还是死了好。 就像maandala中的avatar一样,灰飞烟灭了,重新注册一个号,重头再来。 只不过,失去了记忆而已。 忘记了也好。 太累。 sa知道甩不掉"しと"。她径直登上了一座三十多层的高楼。爬上楼顶,站到边缘,逼真的大风吹乱她的长发。她倏然停了下来。 "しと"也停在了她面前。他仍然在地面划字: 【盛琰,你认不认识】 "我不认识什么盛琰。"sa冷漠地说。 她纵身一跳,跃下高楼。 白色的衣衫轻飘飘地扬起,风中猎猎作响。 "しと"飞速地伸手抓去,抓住了一片衣角。他握紧,试图将sa拽回楼顶。 然而maandala中,重力模拟得太好sa虽然长得纤细,体重却也绝非那一片衣衫所能承载。 "哧啦——" sa不可阻拦地向下坠去。白衣鲜血,像一只死去的蝴蝶的尸体。 "しと"扑在矮小的钢筋栏杆边上,双唇紧抿,手指紧紧地握了起来。 第2章 对不起,小猫 "啊——" 伴随着一声压抑的闷哼,方迟扑倒在地上。整片胸膛遭遇重击,那种沉重的打击感让她几乎觉得所有的肋骨全都碎裂了。 该死。 竟然不知道在坠落的过程中首先关闭力反馈系统。 耳后本来已经差不多痊愈的伤口又开始剧烈疼痛,疼痛到她的视线都开始模糊。 口中有隐约的铁锈味。 是流血了吗…… 她本来想利用maandala中的一个小bug脱身。她知道在那栋高楼之下,正好是两个大陆模块的边缘相交处。只要她掉落的位置足够准确,便能够穿过那两片大陆模块,毫发无损地抵达另外一个位置,类似于空间穿梭功能。 然而那个该死的冒充者。 或许他是想阻止她跳楼的吧。可是他那一抓一提,便让她偏离了原来设计好的掉落位置。 砰! 她重重地撞在了坚硬的大地上。虽然按照maandala的力反馈设计,冲击力被设定了一个不会致使用户受到中等程度伤害的极限值,然而这一下从三十多层高楼掉落的冲击力,对于她这样一个重伤方愈的人来说,不啻一次死亡打击。 脑子也渐渐的沉重了。 身体,身体仿佛陷入了柔软的沙子里……很温暖,一直下沉……下沉…… ……是要死去了吧…… 这不正是她六个月以来所期冀的结果吗? 死去了,就可以彻底忘记盛琰了。就可以彻底摆脱这一具已经不能令她满意的肉身了。 死去,是彻底的解脱。是一切痛苦的终结…… 可是模糊的视线中,她的手,她的手为什么还在颤抖地摸向那一个红色的按钮? 为什么?…… 失去意识前,方迟的脑海中毫无来由地闪过一句话—— 我们对于生的执念 却是日深一日 …… 方迟再醒来时,满眼雪白。熟悉而又无聊,一如几个月前她刚刚苏醒过来一样。 在这种地方待久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得雪盲症。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希望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然而这个世界太/安静了,安静到她的一切触感都被无限地放大。 消毒水的气味弥漫鼻腔,她开始有些迷醉。其中间杂着属于酒精的冷感,碘伏的锈味,还有双氧水的刺激感,拼凑在一起,宛如一杯鸡尾酒。 身边的监护仪器传出滴答声,还似乎有电流经过哧啦啦的声响。透明的药水在墨菲滴管中一滴滴掉落,气泡咕噜噜地滚进吊瓶中……这些声音在她耳中都是那么的鲜明,像煮沸的一锅水,喧闹得她无法沉入睡眠。 她倏然坐起来。还是那个特别病房。燕大附属第一医院的特别病房。 整个病房中只有她一个人。床边的卡片上记录着上一次护士前来查房的时间,是九分二十三秒以前。依照过去的经验,护士会每隔十五分钟前来观察她一次,那么她有五分三十七秒的时间逃出这座大楼。 方迟有条不紊地戴上消毒口罩,换上棉布鞋,拔掉针管,按住针眼走了出去。一医院的病号服是清一色的淡蓝色和白色条纹,十分宽大,可以充分地掩盖住她纤瘦的体型。她身高一米六二,如果说整座城市女孩子的身高呈正态分布,那么她恰好就在曲线最高的位置。戴上口罩,在一医院的遍布每一个角落的监控中想要发现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一医院是整座城市医疗水平最高、自动化程度最好的医院。宽敞明亮的医院大楼中,已经看不到任何排队的人群。四处都有用于宣传和指引的显示屏,根据不同的诊区播放不同的疾病诊疗和科普视频。 "……随着虚拟现实(virtualreality)技术逐步渗透到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人们的精神生活也逐渐被虚拟现实娱乐所占据。根据最新研究显示,精神类疾病发病率在近几年快速攀升,与虚拟现实系统的渗透率呈现高度的相关性…… "我们'神经玫瑰(neurose)'公司多年来一直致力于精神医学、神经科学等领域的深度研究以及药品研发,目前已经将研发重心集中在虚拟现实导致的精神类疾病上面,我们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 啪。 不知道是谁的玻璃器皿掉到了地上。也许是一个输液瓶。也许是一个水杯。水花和玻璃碎片飞溅开来。 方迟心中忽的有什么地方碎掉了一块。像是一座大堤决堤了,洪水汹涌而出,掀起滔天巨浪。 她呆滞地站在那块显示屏前,右手的五指微微张开。倘若在maandala中,这时候修长的银剑就已经飞入她的手心,一击之下,强虏灰飞烟灭。 但这不是maandala。 不远处,一个护士焦急地说道:"对不起何主任!都是我不小心,没有看好方小姐。我这就去把她带回病房!" "别过去!"身后的男人一下把她拉了回来。"很危险。"他说道,"血样检测已经出来了,她体内a抑制剂药物的含量趋近于零。失去药物控制,她现在很容易出现暴走行为。" "那怎么办?!" "我去就行。你去心理医学科联系一下宁主任,一个小时后安排一个重度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治疗。" "是!" 方迟双目圆睁地看着显示屏中,神经玫瑰公司的ceo祖枫正在台上讲演,台下不时掌声雷动。祖枫依然是那么的神采奕奕,口若悬河。背后大屏幕上,显示着神经玫瑰的精神类疾病药物全球销售量在近年内大幅度攀升,三年复合增长率竟然达到120%! 谎言家。 毒瘤。 天使外衣下的路西法。 杀害盛琰的凶手! 她要杀了他,杀了他们所有人! 杀! 她张开的五指曲起,合拢。在医院中,她所有的指甲都被修剪的平平的,然而指缝间,竟现出隐约的血色。 "小猫。" 一个令人一听便心生暖意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方迟悚然一惊!不!不要再被束缚了!她反应奇快,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十分钟后,方迟在四个医院保安的护送下,回了特别病房。双手双脚都被特制的皮带绑住,她疯狂地叫嚷,嘴里却被塞上一块软木,手腕上一阵尖锐的刺痛,冰冷的感觉随着血管蔓延而上,她顿时觉得仿佛喘不过来气,心脏重重地落下来,再也动弹不得。 她圆睁双目,死死地盯着虚空。 良久,一个人来到她病床边坐下。——病床下陷3.5厘米,估计此人体重68kg左右。万分熟悉的数字,万分熟悉的似乎还带了点迷幻感的麻醉剂的苦涩气味,和这个病房一样令她熟悉。 "到底年轻人,恢复得够快啊——小猫。" 长长的头发被从被子里轻轻地扯出来,帮她捋顺。 她一动不动,目光呆滞。 "私自停药六天了吧?" 方迟无动于衷。清清楚楚写在化验单上的事实,何必多问。 "老老实实吃了一个多月的药,然后觉得我放松警惕了,就黑掉了我放在你家中的药物服用监控仪。你把我开的药丢进鱼缸里,那监控仪还傻乎乎地每天给我推送一条你已经服药的信息。 "小猫,不用辛苦你家那条银龙来试药——给你吃的药,已经是我选择的副作用最小的了,对人体不具备任何毒性。" 方迟眉眼一动,转向对面的人。她的整个人都生得纤细,眉是细细的,鼻子是细细的,嘴角也是细细的,白皙皮肤给人的感觉,也是异常纤细的。她的目光中,有一种神经质的敏感。 对面的人虽然穿着整齐的白大褂,却也有种风度翩翩的感觉。头发依然丰厚,夹杂着数根银丝,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谁也想不到他已经六十岁了。 他叫何心毅,她的主治医生,同时,也是她的继父。 "为什么要逼我吃那种药?"虽然刚被注射了镇定剂,她闪烁不定的目光中仍然充斥着躁动不安的危险因素。 "吃了之后,嗜睡,嗜睡,除了嗜睡还是嗜睡,我没有力气行动,没有力气说话,甚至都没有力气哭和笑!我觉得我不是人!" "我不是神经病!不要给我吃镇定剂!"她忽然大吼起来,鼓膜嗡嗡作响,头颅中一阵晕眩。 "小猫……" "不要叫我小猫——我叫方迟!方迟!" 她双手紧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叫,被何心毅强行拉下来,"深呼吸!"他命令道,"双手握紧,吐气放开!" 何心毅命令她如是重复再三,直到她彻底平静下来。他道: "小猫,神经玫瑰在你耳后植入的那枚跟踪器,植得很深、很精密。我们猜测有几根电极和你的神经系统相连。你逃走的时候将跟踪器强行抠挖下来,已经对你的神经系统和大脑造成了一定损害。虽然院方已经对你进行了几次手术,但伤害是不可逆的,我们也很难做到尽善尽美。" 方迟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这个她从小就认识的、各种抗拒的继父,所说的话却很难让她不相信。 "不可逆?所以这药要吃一辈子?"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良久的沉默。 "是的。而且,情况还将继续恶化,药物只能延缓进程。"他眼底有很深的痛苦。 "对不起,小猫。" 哦。 何心毅已经是国内乃至全世界最顶尖的脑科学和神经生物医学专家了。作为继女,她很清楚。 她忽然静了下来。 方迟侧过头望向窗外。这间病房的窗子是密封的。外面阳光极好,明亮耀眼,在病房内投下大片的光斑。一棵高大的白桦树探到窗前,似乎十分好奇地想要进来似的,几片硕大的绿叶紧压在窗玻璃上。那白桦树皮白得发亮。 空中似乎有什么白绒绒的东西在飞。是柳絮。方迟突然想起来,原来已经是春天了。 "嗯。其实,也没有什么。" 方迟露出一个苍白而干涩的笑容,一闪而逝。"谢谢你,道明叔。谢谢你照顾我妈。" 何心毅的长相酷似老一辈影星陈道明,她便一直这样叫他。 "你妈妈比你坚强。" "我知道。" 她是遗腹子。爸爸是她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没了的。那时候还没有maandala,她只能通过照片去看爸爸。印象中,妈妈从来没有哭过,一个人带着姐姐和她,道明叔追了妈妈挺多年,也是在她十二岁以后,妈妈才接受了道明叔的,但不知是不是为了照顾道明叔之前的孩子的感受,两个人一直没有登记结婚。 "但你比她更顽强。" "你用不着夸我。" "我认真的,我相信小猫一定挺得过四个疗程的ptsd治疗。" "……" …… 心理治疗室中,音乐声舒缓地响起。 之前的心理治疗一直是何心毅亲自来做,今天改成了和何心毅十分熟悉的宁大夫。何心毅不在,对她的监护却更加严厉。她病房的门被从外面紧锁,需要治疗时,四个医院保安将她一路护送到心理治疗室。 做音乐放松治疗的时候,治疗室的灯是关掉的。门口开关的紫光一闪一闪,墙根上"安全出口"发出浅浅的荧光。 古典音乐对方迟一丁点作用也没有。她现在的大脑皮层极其活跃。 该走了。 时钟最短的那根指针,已经划过了一点。 现在不走,就赶不上了。 她脑海中将医院的逃走路线再演练一边,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的站了起来。脱掉鞋子拎在手里,蹑手蹑脚地靠着墙边缓慢行走。 音乐仍然在播放。催眠的男声像树懒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 "想象你头顶有一束明亮的光,光是温暖的,照耀你的全身,你的全身,都感到无比的温暖……" 宁大夫仍然坐在对面没有动静,他习惯性地陪着患者一同闭上眼睛,进行冥想。 方迟吐出那口气,猛然拽开门,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翻下站满了人的手扶电梯。 从人来人往的急诊区穿过去。 小门。 大门。 医院门口总是不乏出租车的。 "师傅,去冷泉烈士陵园!快!" 这一天,是盛琰的葬礼。 也是她的葬礼。 第3章 我的葬礼 冷泉烈士陵园在城市西郊,群山之下。山上生长的都是落叶乔木,唯独冷泉烈士陵园中遍植松柏。四季轮回,群山之上秋叶斑斓冬木凋零,唯独陵园是一抹永远不变的苍翠。 冷泉烈士陵园是对公众开放的。方迟打车赶到时,陵园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其中有相当大部分都是媒体记者。他们同前来吊唁的其他人一样,胳膊上都围了黑纱,胸口佩戴白花。身穿黑色作战服、头戴墨镜的特警警卫四处可见,笔直地站立。 没有人大声喧哗,整个陵园中,弥漫着沉重的气氛。 方迟绕开了人群。葬礼很快就要开始了,她在附近的山坡上,选择了一个视野好的位置,远远地观望。 早春的风还很大,卷起她细软漆黑的长发,缠卷在身边的侧柏布满鳞片的枝叶上。她粗暴地把头发扯回来,塞进了风衣的领子里。 距离葬礼现场的距离,刚刚好。她戴上一个无线耳机,打开开关,耳中立即传来杂乱的噪音。她耐心地调节,耳机中传导过来的声音渐渐清晰了起来。 "手机都关了吧?" "放心。来的路上就已经关了。这种场合,我也不希望受到打扰。 是她的母亲谷鹰和继父何心毅。 干得很好。这样宁大夫发现她跑了,想要打给何心毅,何心毅也接不到了。 昨天何心毅给她进行ptsd治疗后,她送了他一个黑色的领带夹。领带夹设计简洁,镶嵌着两道铂金斜纹,沉稳大气,很适合佩戴在黑色的领带上。 作为给何心毅的生日礼物,这样一个小小配饰毫不过分。因为很不喜欢那个从小就爱唤她"小猫"的继父,所以她不喜欢欠他的人情。她的生日,何心毅的礼物总是别出心裁,那么送给可恶的继父的生日礼物,也必然不会缺席。 何心毅收到这个礼物,自然高兴。这代表着方迟的情绪状态有所好转。 但领带夹中装着一个微型近场窃听器。 何心毅是一个很注重仪表风度的人。春天风大,他一般会用领带夹。她注意过,他过去的领带夹,总是和各种其他颜色和条纹的领带所搭配。 但参加葬礼,他必然会穿纯黑的西服,戴黑色的领带。 那么送他一个和黑色领带相搭配的领带夹,就很合适了。 "她不会从医院逃出来吧?" 母亲果然问了。母亲很少提起自己的名字,总是只用一个"她"替代。 可能母亲比较忌讳自己的名字吧。这个名字是母亲取的,母亲从来没有解释过这个名字的意义,但方迟心里很明白,"迟",是她来晚了,都没有见上亲生父亲一面。 或许在母亲心中,父亲的选择从来没有错。父亲的牺牲也是宿命。只是她,来晚了。 "我都安排好了,小猫应该没有什么机会能逃走。" "确定万无一失?她很狡猾。" 呵。真是知女莫若母。 她听见何心毅在苦笑。他说:"为什么一定不让她来呢?她有知情权。就算她不来,后面在媒体上她也能看到。十九局这次猎狐行动牺牲一名警员,一名卧底,一无所获,是成立七年以来最为失败的一次行动。十九局向来都是争议最大的一个组织,媒体的报道不会少的,恐怕还少不了有深度文章。" "她和盛琰本就不应该开始。"母亲谷鹰冷漠地说,"现在既然盛琰都去世了,他们就应该彻底结束。盛琰的父母都来参加葬礼,我不希望他们相见。" "你对小猫的要求太苛刻了。人都是有感情的。小猫现在的症状,除了器质性伤害之外,情感上的压抑也是很大一方面。" "她是生来就有使命的人。她要替代她父亲活下去,她注定要承受更多。" "谷鹰!你对小猫的教育,是我最不能苟同的地方。" "这么多年了,您还要和我争辩这个问题吗?" "……" 他们的对话,最后总是会回到这个原点上。方迟不能明白,何心毅这么完美的一个男人,究竟是怎么会喜欢上母亲这样一个偏执的女人的。 或许每个人都在寻求一个能够弥合自己所没有的部分的人吧。 葬礼开始了。 刚才打车过来,路过一个天文仪器店的时候她买了一个望远镜。 碧绿的草坪中,站满了穿着黑色衣服的人。黑色臂纱,白色花朵。十九局的人都在,她都认识。人是物非,恍如隔世。这么近,她却不能再往前一步。 透过镜头,她看见了自己的黑白照片。 时隔六个月,再看到这张脸时,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梅杜莎,女,于16年1月加入网络安全局,在数个暗网非法交易组织中担任卧底。19年10月2日,在缅甸掸邦的一次生化药物交易中不幸牺牲,享年25岁。" 扩音器中,传来十九局局长史峥嵘粗砺而沉重的声音。 母亲和何心毅站得比较远,她从窃听器中听不见场中人的啜泣声。但望远镜里,一名戴口罩的中年男子扶着一个同样戴着口罩的、哭泣得几乎要晕倒的妇人。清晰可见的悲伤。 那是两名专业演员。 从她小时候踏进特训区时开始,她就拥有了两套身份。一个梅杜莎,一个方迟。母亲给她设计好的道路,通向的是曾经的父亲的职业:特警,更有可能是一个卧底。 后来十九局成立,迫切需要精通网络的警力加入。她恰好在燕大读的是信息科学专业,又有着从小受训的经历,便被十九局局长史峥嵘一纸特批要过去了。那时候她研二还未毕业。 她做了暗网交易接近四年的卧底,捣灭了一个儿童色/情组织、一个器官贩卖组织,协助侦破银行信用卡信息贩卖、国家机密情报信息传递之类案件十来个。最后,毁在神经玫瑰手里。 "盛琰,男。14年网络安全局成立伊始加入,参与了历次重大网络安全案件的侦破工作,两次荣立三等功。19年10月2日,在缅甸掸邦的一次生化药物交易中不幸牺牲,享年27岁。" 饶是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方迟仍然不敢用望远镜去看盛琰的照片。 看着五彩缤纷的照片化作黑白两色,看着三维世界中活生生的人化作二维世界中的一副静态影像,是太残忍的一件事。就像彩色的肥皂泡在破裂之际,所有的绚丽都会化作灰白。 她垂下头。猛的,她抬高望远镜,看向盛琰的遗照。 竟然没有落泪。心脏也没有抽搐。 原来,何心毅对她加大a抑制剂的用药剂量是有效的。她的整个人都干巴巴的,没有了悲与喜的情绪,也没有了人性。 就仿佛盛琰只是一个陌生人一样。她记忆中的那些过往,都在药效的作用下变得苍白无力。 望远镜中,盛琰的父母、弟弟、弟妹都在垂首掩泣。不久,母亲厥倒在地,父亲和弟弟、弟妹都过去搀扶。白衣的急救人员飞快抬着担架过来,将他们带了出去。 短暂的葬礼结束了。 那些媒体记者没有放过难得出来一次的网安局局长史峥嵘。 "请问史局长,能否披露一下猎狐行动的详细情况?所涉及的究竟是什么犯罪案件?所涉及的犯罪组织、嫌疑人究竟有哪些?是否与国际刑警合作?" "请问史局长,为何本次葬礼上并没有两名牺牲探员的遗体?他们的遗体是否运送回国?听说盛琰烈士被切下的双腿被冷藏空运了回来,请问这个传言是否真实?" "请问史局长,本次猎狐行动直接导致一名卧底、一名办案探员牺牲,网安局是否有失职行为?听说盛琰的直接上司盛清怀目前已被停职接受调查,请问这种处分是否意味着网安局认为他应该为这两名探员的牺牲承担直接责任?请问网安局这种行为是否属于推卸责任?" "请问史局长,为何要派梅杜莎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孩担任如此凶险的卧底工作?" "请问史局长,网安局去年在猎狐行动上的投入高达全年总预算的三分之二,然而至今一无所获,网安局是否欠纳税人一个解释?" "请问史局长……" 方迟听见何心毅叹息道:"葬礼刚结束,人都还没散,这些记者就等不及了。" 谷鹰冷淡道:"史峥嵘作风硬派、固执,拒绝召开记者发布会,记者们能抓到他,也只有这里了。" "现在的记者都这么犀利?世道真是变了。我们年轻时,谁敢这样质问史峥嵘这样级别的人?" "十九局自成立以来就备受公众关注。猎狐行动后,要求将十九局从国安局属下独立机构划归公安部的呼声甚嚣尘上,史峥嵘压力很大。记者们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所以大胆要求舆论监督。" 何心毅问道:"十九局隶属国安局或者公安部到底有什么区别?" 谷鹰看了眼何心毅,道:"何主任果然是醉心科研的人。隶属国安局,十九局便有权保持一切活动的高度秘密性。划归公安部,十九局则必须每年向公众发布白皮书,公开披露一切信息。" 何心毅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忽然又想起什么来,道:"十九局发给你看的那个录像,你删除了吗?那个无论如何不能让小猫看到。" "知道,早删了。" "我听说当时盛琰死亡过程的直播在maandala暗网中短暂开放过。小猫这孩子现在还有求生信念,但万一看到了那段录像,恐怕就崩溃了。" "史峥嵘安排人做了扫荡,她应该没有什么机会看到——咦,你今天怎么换了个新的领带夹?" "哦,昨天小猫那孩子送的,说是提前给的生日礼物……" "嘶"的一声,信号断了。母亲不愧是和父亲相处多年的人,反侦察能力高超。 方迟撩起围巾,围住大半边脸,背着望远镜,双手插兜快步走下小山坡。途中和一个人险些相撞,她抬眸一看,却是个带着浅蓝色消毒口罩和一顶蓝色帽子的年轻男子。虽然看不清脸,却大概能分辨出年纪和她相仿。个子很高,一双眼睛微黯而跳荡,像森林清晨浓雾中伫立的一匹鹿。 是谁也和她一样出现在这里? 被母亲抓到她给何心毅上窃听器是很可怕的事情。方迟无心在这里久留,向那个年轻人多投去了一眼,发现他也在警惕地看着自己。方迟拢了拢风衣,顶着风快步离开了。 第4章 Hello,Maandala 燕市西北部的四环边上,有一座样式奇异的摩天大楼——底部三十六层是规规矩矩正正方方的楼体,再往上突然就开始扭曲,整座楼仿佛被一只巨手握住楼顶开始旋转一样,正方形转到顶部就变成了浑圆。这座楼伫立在四环边上,像一支朝天的火炬,又像一柄刺向星空的魔杖。 近些年来,这栋摩天大楼已经成为了一个旅游景点。来燕市旅游的人,基本上都要来这里和这栋楼来合一张影。甚至在四环高架桥上,交管局都不得不竖起一个醒目的警示牌: "请不要将头和手伸出车窗外拍照!" 就是这么的夸张。 谁让这栋楼里,驻扎的是maandala公司呢? "先生们,女士们,这就是我们的maandala大厦了,修建于18年,目前全公司一万名员工,全部在这栋大楼里办公。就我们内部员工来说,我们更愿意称呼它为'ureland',孩子们都叫它maandala主题乐园。" 一个胖墩墩的maandala员工正在给一群西装革履的人讲解。"ma-an-da-la,曼——达——拉,听起来是不是很像一句咒语呢?在这里,向工作人员念出这句咒语的孩子们,都能得到一块maandala吉祥物的糖果。"他眨了眨眼睛,递给扑过来的念着"maandala"的孩子一枚巧克力。 低空的过山车飞快地从他们身边掠过,穿过丛生的树木,呼啸着飞向大楼另一侧。兴奋的尖叫声不断从过山车上传来。 方迟悄无声息地站在旋转木马旁边,安静得像一只蝴蝶收起双翼。那一群人是海外过来做公司调研的证券分析师,显然是为了赶在年报出来之前,预先了解公司情况。到时候年度财务报告一发,他们的证券分析报告便能紧跟着新鲜出炉,送到投资者手中,在资本市场上起到翻云覆雨的作用。 但是今年maandala的ir(投资者关系)部门休假格外早,所以安排了这么一个不专业的胖子来接待证券分析师。 "小姐姐!" 童稚的声音,方迟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她。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尚不能接受"小姐姐"这样一个于她而言陌生而奇特的称呼。 是个可爱的小男孩,方迟略有印象。这孩子刚才还在抓娃娃机那边,踮着脚尖吃力而小心地晃动着摇杆。maandala大厦的楼下就是一个小型的游乐场,其实是maandala的产品体验之地,里面的每一个玩家头上都带着一个小巧轻薄的虚拟现实头盔,戴上他们,就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会进入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魔幻世界。 小男孩满头大汗,圆嘟嘟的小脸涨得通红。他双手紧紧地被在身后,仰着小脸望着方迟,害羞得难以开口。 方迟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爱!" 小男孩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飞快地伸手,把一个蓝色的小恶魔玩偶塞在她的手心里,然后飞一般地跑掉了。 方迟嘴角微微翘了翘。这个玩偶身上印着maandala的logo(标志),有着尖尖的鼻子,还有一条卷曲的末端是个箭头的小尾巴。真是可爱。她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她六个月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没有负担的愉悦。 天真的孩子,真的是像小天使一样。 她抬眸望去,这个叫丁爱的小孩子跑得太快,竟在花坛边磕了一下,腿破皮了。她想过去,却见孩子的妈妈匆忙跑了过来,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穿着朴素,看着家境并不是很好。maandala在固定的展示时间外,游戏设施都是免费开放的,所以有很多家境贫寒的小孩们来这里玩耍。 还好,伤得不重。 然而那个孩子竟是血流不止。那个妈妈怎么按压包扎都没用,急得骂他:"让你不要跑!你非要跑!这下好了,又要去医院了!"那孩子倒是没哭,怏怏地垂着头,任凭妈妈责骂。那妈妈抱起他,匆匆地上了一辆出租车。 是血友病吧?方迟眉头微皱,目光追随出租车绝尘而去。 "你好先生,听说网络安全局的办公地点离maandala不远,是否可以向我们透露一下具体地址,让我们去瞻仰一下呢?" 一个亚裔的美女分析师娇嗔着问道,这样甜腻的声音将方迟的注意力又拉了回来。分析师身上戴的铭牌显示,她是一家知名华尔街投资银行的员工。 "这个……哈哈哈哈哈……"被称作的胖子不停地拿纸巾擦着汗,打着太极应付她。 "先生,maandala是目前世界上最成功的虚拟实境系统,拥有全球70%的联网用户。这种渗透率,甚至比当年的苹果手机还要高,堪称一个奇迹先生,有这么庞大的用户群体,每天有难以计数的交易、流程在maandala中发生,请问贵公司如何能够保证这一切是绝对安全的呢?想必贵公司与贵国网安局是深度合作的吧?否则如何解释去年网安局'猎狐行动'失败,所导致的maandala公司股票应声大跌呢?" 好犀利的分析师。果然之前那个看似愚蠢的问题,只不过是一个钩子,稍稍一钩,便让不专业的漏出了马脚。方迟向那个分析师瞟了一眼,她果然也是非常自得。 一条白毛巾被递过来接下,使劲儿擦了擦额头。他看似憨厚,眼珠子里却有几分狡黠的神色。 "事实上,我们不光与网安局有合作,与贵国的国家安全局也有合作。maandala是一个独立、自由、平等的虚拟实境,不分国别、阶级、肤色,所有人在其中都享有同样的权利,所有的犯罪行为在其中都会得到相应的制裁。" "哈哈!先生,刚才的问题只是个玩笑,但是股票市场的波动的确反映出投资者们对maandala中网络安全与犯罪问题的担忧。希望先生能告诉我们maandala在这方面有哪些举措。" "是的是的。请各位先进入大厦。"指引着这一群分析师通过大厦门口的安全检查。仪器扫描每一个人的瞳孔,发出顺利放行的提示音。方迟犹豫了一下,也走了过去。一束柔和的绿光扫过她的眼睛,面前的玻璃门应声而开。 方迟跟了进去显然注意到了她,满是疑惑的目光不断地投向她。 她今天穿了一件驼色的连衣长裙,上半身是白色的泡泡袖复古衬衣,手腕处束拢,袖口像盛开的花朵一样。漆黑的长发整齐地披着,看着就像一个精致的洋娃娃。她特意上了颜色鲜亮的口红和淡淡的腮红,来掩饰她有些阴沉的气色。 这样的打扮确实和那群证券分析师不一样,但她能顺利通过瞳孔扫描身份验证也就没说什么,藏了满肚子的奇怪。 "咳,大家看。"拿激光笔指着大楼光滑如镜面的楼体,"这栋大楼在最初设计时就充分考虑了各种安全因素。例如,迄今为止最先进的智能安防系统,高强度的防爆抗冲击材料,反信息监控隐形涂层,自能源循环供给系统……即使911事件重演,我们也有90%以上的几率做到人员零伤亡,所有服务器正常运转。" 他又指引着分析师的目光转向另一边,透明的观光电梯能够清晰地看到maandala大厦中每一层中忙碌工作的员工,自豪地说道: "maandala诞生于14年,至今已经有七年时间,尚未发生一起由于系统漏洞产生的安全事故,堪称全世界最安全的系统。这必须归功于我们公司的光之纪实验室,聚集了sg教主、coldfire、罗旋、fever等等一批国内顶尖的网络安全专家……" 一个台湾分析师低声对旁边的同事说:"听说大陆最厉害的黑客和白帽子不是被网安局招安了,就是去了maandala。maandala几乎是给天价薪水,也难怪能笼络这么多顶级黑客……" 旁边同事不以为然道:"最厉害?大陆最厉害的黑客不是'三剑客'吗?guest、t.n.t和creeper,刚出道三年就拿了世界顶级黑客大赛pwn2own的第一名,所创下的积分记录至今没人能破。谁也没听说这三人被招安了吧?" 旁边另一个亚裔分析师操着蹩脚的中文说:"'三剑客'不是已经解散多年了嘛?t.n.t和creeper的avatar再也没有在maandala里出现过,注册了新的avatar为官方服役也说不准啊?现在唯一还活跃着的也就剩下guest了。" 说起guest,这群分析师都明显兴奋起来,窃窃私语。"guest这个人确实不一般。'红客联盟'的天行健,寒武工作室的包子吃我一记,这些没有被招安的顶级黑客都有着自己的联盟,是团队作战,只有guest是独来独往。" "guest是传奇人物啊!凯文·米特尼克,早年被认为最黑的黑客,曾经黑进过北美防空指挥司令部的系统,但在大陆你见过有谁敢挑战国家安全信息系统的?guest单飞之后就入侵过大陆最高法的系统!" "哎呀!如果guest也在光之纪……我敢保证这个报告发出去,maandala的股价能涨一个百分点,对冲掉之前猎狐行动造成的影响!……" "先生,请问guest也是贵公司光之纪实验室的成员吗?"一个分析师按捺不住,举手问道。 打着哈哈,"是啊是啊,我们和guest有合作!" 分析师们欢天喜地,在小本子上又记下一笔。 好容易将这群分析师安排在了会议室和财务总监会面去盥洗室洗了把脸,又擦了身体,换了件干爽的文化衫穿着。找同事讨了颗烟和火机,去楼道里抽烟放松。 哪料到一拉开安全门,阴暗的楼道里站着一个女孩,双手拿着个蓝脸小恶魔玩偶,看起来异常的纤细乖巧。 然而她张口,说出的声音却是阴冷的,冷得顿时打了一个寒颤。 "guest什么时候和你们合作了?我怎么不知道?" 第5章 Deerinthemis 燕市北部的一片街区,密密麻麻挤满了老旧的民房。这一片房租价格便宜,交通也方便,所以聚集了许多在燕市市区打工的人。 灰暗的墙壁、水泥路和墙缝之间冒出来的杂草,石棉瓦的房顶上沁下来的水渍,让这一片区域有着截然区别于燕市市区的气质。 "阿时,歇歇吧!准备吃饭了!" 馆长老丁冲着院子里的一个年轻人喊道。这是个隐藏在街区之中的老式mma训练馆。露在外面的门脸很小,一个狭长的灯箱上面落满了尘土和破碎的蛛网。里头的场地倒是挺大的,厅里面光线不太好,太阳还没落就点起节能灯来。八面铁丝网围成一个大"笼斗",就是综合格斗的场所了。院子里是训练场,挂着许多沙袋、铁链和杠铃。地上散放着几个庞大而笨重的废弃轮胎,每个都差不多有一人那么高,最大的估摸足足有六百磅重。 那个年轻人就在和那个最大的轮胎"搏斗"。 他打着赤膊,身形偏瘦,然而肌肉匀称、扎实。肩背上的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右边肩膀和右臂上有两个水滴溅开一般的疤痕,和他俊气的相貌形成鲜明的反差。 他深蹲下去,下巴搁在轮胎上,双臂下伸,抬在轮胎的底部边缘,修长的身体构成一个稳固的结构。他深吸气,忽的双腿和全身肌肉紧绷,狠狠发力,将那粗重的轮胎一点点搬了起来! "好!"老丁喝了一声,把手里的烟屁股在花岗岩的花坛上用力地摁灭,道:"肱二头肌!用膝盖顶、顶起来!手的动作赶紧变!对!" 年轻人紧咬牙关,仰起头,额上和脖子上的青筋根根绷起,脚尖在砂石地面上蹬出一个坑来。那黑色轮胎上的纹路条条都有他的大腿粗,像一座顽固的山丘,在夕阳的余照下散发出浓烈的橡胶气味。他用膝盖将轮胎助推到锁骨高度,忽的憋足了气力大吼一声,将那轮胎生生直立了起来。轮胎中心漏下的太阳光斑缩成了一小团,他的脚像抓钉一样抓死了地面,用尽余力狠命一推,轮胎"轰"地一声砸向地面,震起了一层沙土。 "好好好!休息,休息!"老丁把一条干净的白毛巾向他扔去。年轻人低垂着头,重重地喘着粗气,坚实的胸膛不停地上下起伏。那一条白毛巾仿佛有千钧之重,他接住了毛巾,整个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够了啊,今天已经过极限了。再练就废了!"老丁的语气有几分严厉。 年轻人沉默地走到院子边上,拎起那一铁皮桶的水从头顶猛浇下来。用毛巾擦着漆黑的短发,跟老丁说:"我去换下衣服。" 老丁又点了支烟,烟气浓白而冲,是最普通的十块一包的燕烟。"最近遇到啥事儿了?都不像以前嘻嘻哈哈的。练功跟杀人似的,轮胎跟你有仇啊?" 年轻人在帘子里头悉悉索索地换着衣服,过了一会,才语气轻松地答道:"有啥事儿?我能有啥事儿!" "小兔崽子!你嘴上有几根毛我都知道。骗我?" 年轻人换好了衣裳出来,穿了件黑色的长袖t,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显然穿过了好些年头,裤脚都磨损了。这一身都是批发市场上几百块就买得到的行当,约莫是出口尾货,连个牌子都没有。但这年轻人身材高大匀称,穿起来便棱角分明。他生得十分英俊,却不是盛气凌人的那种,双眼皮和卧蚕平添几分柔和,整个人就像笼在清晨霏霏雾气中的,丛林中的一头鹿。 "也没什么。"他浅浅地笑着,眼神却十分黯淡,"一个朋友去了。" "很熟么?这些年,也没看你和什么人来往。" "算是吧……过去的朋友。" "世事无常。"老丁叹息一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人到了二三十岁,难免要开始见生死。" 年轻人浅浅地笑了笑,低着头撸袖子,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是啊。" 老丁吐了口烟圈儿,看着他把袖子撸到肘弯处,刚好遮住右臂上的那道爆炸状疤痕。"你这小子有故事,我知道。看看你那两道疤,别以为我不晓得,是枪伤!我们这些普通人呐,一辈子连枪都摸不着一回,哪还能中枪伤!" 年轻人抬眉笑道:"小时候不懂事爬树,被打鸟儿的用土/铳打了。"他比划着,"土/铳,'轰'的一下那样,您老见过吧?" 满嘴胡扯!燕市几十年前就禁土/铳了,这种东西只有南方山区才有。这孩子燕市长大的,还能碰到打鸟儿的?老丁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在花坛边掸了掸烟灰。 这阵子燕市正是杨絮乱飞的时候,老丁的院子外头又恰好是一溜儿的老杨树。年轻人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拿出个淡蓝色的消毒口罩戴上。 "女朋友又想你了吧!"老丁揶揄。 "啥时候招我做女婿?"年轻人浅浅地笑。 "唉,菲菲那孩子配不上你。"老丁叹起气来。 "嗳,您老可别这样跟菲菲说话,是她看不上我。" 老丁垂头叹气,摇了摇头。年轻人看了看尚亮的天色,道:"突然想吃烤牛舌,您先吃着,我去买点回来。" 年轻人前脚刚出去,紧跟着进来一个人。老丁看到,怔了一下。 "师兄!还真是你!" 这人姓任,叫任家明,是他曾经在省队的师弟,小他十来岁。 任家明进了昏暗的训练馆,就好像身上粘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装模作样地摘了摘。他四面打量着这个训练馆,只见所有的设备都已经陈旧了,钢架磨掉了漆,露出钢铁本来的颜色。"笼斗"的铁丝网泛着黯淡的颜色,地面中心的一块儿被磨得光溜溜的,反着节能灯苍白的冷光。 他故作热情地跟老丁叙旧:"师兄啊,咱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吧?" 老丁点了点头。这时候恰好妻子给他端了碗米粉上来,一旁的小孩拿着个风车,满屋子跑。 "坐下来吃点?"老丁示意妻子再端碗米粉上来。他往自己面前的米粉里倒满了红油辣子,辛辣的香气顿时溢了出来。"我老婆自己做的,够劲,地道。" 任家明看了看老旧得掉漆的椅子,没有坐下来。"要不是别人跟我讲,我都不知道师兄现在在这里。"他依然环顾着四周,像是在看有没有什么弟子的照片、赢得的奖牌什么似的,又道:"师兄后来出了省队,不是去打mma还拿了全国冠军么?怎么现在在这里开训练馆?" 他的语气看似随和,里头却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 "我还记得,师兄当时是师父最欣赏、最看重的弟子啊!" 老丁不吭气。妻子端了碗米粉、又放了双筷子放在任家明面前,向那小孩斥道:"丁爱!别跑了!撞伤了你就开心了你!"那孩子生得可爱,眉目清澈,继承了夫妇二人的优点。 任家明看着这母子两个,眯了眯眼。他注意到这个训练馆里的每一个有尖角的地方,都用厚厚的布包裹上了,连家具的棱边都用布裹了起来。 任家明看了看那双黑黑的老木筷,没有动手,道:"嫂子挺年轻的,没见过呀?" 老丁闷声道:"阿芳走得早。" 老丁似乎听见任家明冷笑了一声。 阿芳曾经也是任家明的师妹,任家明追过她。但是阿芳心气高,当然是跟了更厉害的大师兄。这也是后来老丁和任家明有龃龉的原因。 老丁吸溜了几口滑溜溜的米粉,又放下筷子,对任家明道: "你今天来做什么?" 任家明眯起眼睛笑了笑:"曼达拉(maandala)要办虚拟终极格斗冠军赛,我本来想拉师兄出山,但看师兄现在这个样子,怕是打不了了。" 老丁现在仍然保持着之前壮硕的体型,但肌肉明显已经松了,肚子鼓了起来,他胖了,发际线也不饶人。和整个训练馆的阴暗一样,他身上也有了一种人到中年的油腻、颓废。 老丁知道他在说风凉话。 他十年前开始开馆授徒,做得很有名气。后来maandala兴起,去上面玩虚拟综合格斗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像任家明这种人,很是顺应潮流地在maandala上开起了虚拟综合格斗训练馆,他这种实体训练馆的生意也就越来越清淡了。 三年前他曾经再次出山,打地下比赛。就在那时候打折了腿,至今仍有几枚钢钉在里头。 他再也打不了比赛了。一个mma英雄的迟暮,这在当时是被媒体报道了的。任家明不会不知道。 "让你失望了。"老丁淡淡地说。 "啧啧啧……"任家明摇头,解开了挺括的衬衣上头的一颗扣子。"瞧你武馆的集训照片,已经好几年没有什么徒弟了吧?看来我想找个好苗子也找不到了!"他叹息了一声,"可惜啊,师兄,现在不做虚拟格斗,你就落伍喽……" "师父,我回来了!……" 正说着,那个年轻人行路带风,快步走了进来,左手拎着一袋子烤串,右手拎着一袋子听装冰镇啤酒,塑料袋子上布满了水蒸气凝结的水滴。 任家明盯着这个年轻人,忽的的出腿一扫。那个年轻人万没有想到屋子里会有人突然对他出手袭击,而任家明这种专业格斗运动员,这一腿就是力量不凡。他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冰镇啤酒罐子咣咣当当滚得到处都是。 "师兄,你徒弟现在就这种水平啊?哎呀……啧啧啧!" 年轻人伏在地上,听见这话,眼色沉了下来,忽的一个打滚过去提拳重击任家明膝弯!任家明没防备单膝屈下,年轻人就地拉手、拽腿,动作干脆地将任家明掀翻在地,就这样按着,盯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 任家明恼羞成怒! 年轻人识别出他目光中陡转的暴怒,先下手为强,飞快坐地抽拉任家明的胳膊,眼看就是要做成个十字固。十字固是综合格斗中一个百试百灵的绝招儿,很少见到有谁被十字固锁住后还能解锁的。然而任家明到底是行家里手,老练至极,年轻人一拉住他的胳膊便知道他要使什么招儿。趁年轻人坐地后仰时,他猛的起腰转体,整个人以肩颈着地,反扑过来压住年轻人,抽出胳膊将他狠狠压制! 老丁急忙喝道:"阿时!松手认输!" 谁知那年轻人竟是不肯服输,蛮力扳开任家明铁钳一般的胳膊,和他在地上厮打起来! 老丁一看不妙,连忙上去拆解二人,"家明,这孩子练综合格斗也就是个业余爱好,才跟我学了三四年,哪里是你的对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然而任家明是个有心劲儿狠的人,他哪里管这个年轻人是个后辈还是个业余什么的,逮着了就打!拳拳到肉! 这年轻人身上挨了几记重拳,一张脸也在地上被擦破了,渗出血珠。他的倔劲儿和任家明的狠劲儿对上了,竟是不到绝境绝不服输。但他之前做翻轮胎训练已经耗尽了大部分的气力,没多时就被任家明反制着右臂骑压在地。 "服不服?" "不服!" 任家明手下着力,年轻人脸压在地上,痛得五官都扭曲起来。 "不……不服!" "任家明!——" "咔"的一声,年轻人大臂脱臼,脸色发白,却也不求饶。任家明黑着脸,把年轻人松垮垮的手臂往地上一丢,站了起来。 "不分长幼,不知好歹!" 老丁把年轻人扶了起来,脸色冷冷的,一个字也不说。他不看任家明一眼,对妻子道:"收碗!" 收碗就是逐客。任家明转着颈椎,收拾着自己被扯得凌乱的高档衬衣,恶毒地对老丁道: "我看你这辈子没有翻身出头之日!" "那都是我的命。"老丁不紧不慢地说。托着年轻人的胳膊,"咔"地一下又给安了回去。 任家明愤愤的,摔门走了出去。 老丁退后三步,向年轻人鞠了一躬。"阿时,这是我跟我师弟的过节,不该把你卷进来的。我跟你道歉。" 阿时踉跄着站起来,赶紧也给他鞠躬。"是徒弟给师父丢脸了。" 老丁望着他,他脸上满是血痕和灰土,但还是浅笑着,不减半分骨气。他叹气道:"阿时,人要懂得服软。扛不过的,不要硬扛。" 阿时正拿了张纸蘸着凉水擦脸上的伤,听见他的话,动作顿了顿,笑道:"师父,我是看这人自称是你师弟,你又在旁边,估计着他不会把我怎样,才跟他打这么一架的。换做别人,我早跑了。"他说,"我胆子小,怕事,从来都是独善其身,您又不是不知道。" 老丁把地上的烤串和冰镇啤酒捡起来搁在桌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阿时,任家明说的也对。现在是虚拟格斗的天下,你跟我学,没什么前途。" 阿时打开一听啤酒,冷气混着啤酒的清香泛了上来。他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罐,道:"师父,我早跟你说过了,我不喜欢玩虚拟现实。" 老丁望着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的儿子丁爱,幽幽道:"我知道的,阿时,你专门寻到我这里来,拜我为师学综合格斗,其实就是想给我钱。丁爱……"他喉咙又硬又涩,道,"我是真需要钱啊……为了儿子,我先是不要命,后来命不值钱了,只能又不要脸……" 阿时听他絮叨着,转移话题说,"师父,我今天看你买了些新药回来,那牌子我都没见过,你哪里买的?" 老丁有些迷惘,"你说人凝血因子?那个是一个医药代表在医院给我介绍的,说比医院开的价格低三成,效果都一样的。"说着老丁又叹起气来,"这个月,凝血药又涨价了。200iu一瓶得小一千块,还用不到十次,实在是越来越买不起了……" "给丁爱用过了没?" "还没,打算明天给他用。" "先别用!"阿时在身上的衣兜里摸了两下,摸出张卡来,上面还贴了张密码纸。"卡里还有几千块钱,您先拿着,找医院开正规药。您那药就当是卖给我了!我拿回去看看。" 他不由分说去冷藏柜里拿了那一袋子药出来,匆匆出门,"师父,今天就不陪你吃饭了,我先走了啊!" 老丁拿着卡追出去,却见他已经不见踪影了。 第6章 她不信 吓得魂飞魄散。 眼前这人的容貌是陌生的。然而这声音、这腔调、这姿态,却又无不是他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什么叫灵魂附体?什么叫鬼上身?就是他眼前所看到的样子! 楼道里这么的阴暗,她就陷在这阴暗里。皮肤苍白,长发垂坠,表情阴郁。他知道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可眼前的这幅模样,纤细脆弱,面容稚嫩,看起来像个长不大的女孩儿。 "你你你——" 女孩从呆若木鸡的他的手中拿过烟和火机,自己叼上了,点燃,吐出一口烟气。 "帮我查个avatar。" "……" 女孩一扬手,火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稀里糊涂地伸手接住了。闻到火机上隐约的香气恍然从梦里醒了过来—— "我靠!"他大叫。 "怎么?不配合?" "不配合!" "真不配合?"女孩的表情愈发的阴冷下来。 "你他妈都死了——"嚷道,猛地声音又低下来,赌誓般地道:"不配合,又不是十九局的人,配合个屁!" 方迟吸了两口烟,又嫌那烟味苦涩,掐灭了丢在了楼道里的烟缸里。",我还能过你们的门禁。十九局还没销我的档案。" 立即摸出屁股口袋里的对讲机,摁开了,道:"门禁系统吗?给我销个号!882317!对!就是她!ok!" 方迟一手绕过的脖子捂住他的口鼻,一拳狠狠打在了他的肥厚的肚子上无声地痛哭起来,缩着头蹲坐在了地上,热泪盈眶。 ",我看到了盛琰的avatar。" 她的声音并没有抑扬的起伏,可是分明听出了其中的郁愤。他细细想了一遍这句话,立即跳起来: "盛琰他不是——死了么?" 他不知道方迟会不会忌讳说这一个"死"字,没底气地放低了声音。 是知道这些事的。他和方迟有着某种"孽缘"。他的父母和方迟的父母同在公安系统,他从小和方迟在同一个院子长大,从小学到大学,都意外地在同一个班级。方迟的秘密,包括和盛琰的关系,除了她的母亲谷鹰,也就只有他知晓。 现在,他是maandala公司的一个中层干部,主要负责安全领域。因为和方迟、盛琰等等这些人的特殊关系,他被滕桦安排来专门与网安局的人打交道。 盛琰的事,他自然早有耳闻。 那一次猎狐行动中,被拿为人质的梅杜莎逃脱,被追杀而沉入大海,失去了踪迹。盛琰作为行动指挥者被抓获。犯罪分子似乎对卧底的梅杜莎——也就是方迟——格外的仇恨,以盛琰的性命要挟网安局交出梅杜莎,哪怕是一具尸体。 那时候网安局想必也以为梅杜莎死了,尸沉大海,又能从哪里找到她的尸身交过去?只得一边拖延时间,一边展开对盛琰的救援。 然而那群犯罪分子穷凶极恶,给网安局直播虐杀盛琰的全过程,并给网安局空运过来了盛琰被切下的双腿。盛琰的母亲看到,当时就晕了过去。dna验证,完全和盛琰符合。 方迟的眼睛望向一边确认又确认,她的眼睛里并没有眼泪。他听见她问道: "尸体的静脉还可以用来验证吗?" "不可以,只有活人可以……" "那盛琰的avatar为什么还能上线?" "……" "为什么?" "哥真的不知道啊!……"哭丧着脸说,抱着头蹲了下来。他有限的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没有人告诉过他现在该怎么做。他的脑子中一团乱麻,死去的方迟又活过来了,换了样子。死去的人的avatar也活了过来,谁又能告诉他究竟是为什么? 方迟缓缓地蹲在他面前,静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忽的,她拿起的手,放到自己耳后。头发底下那道长长的、扭曲如蜈蚣一样的伤口,她指引着一点点摸下来。 "我活不了太久了。" 摸着她的伤疤,手上发抖;听着她的话,心里发抖。"别这么说,方迟,我心里头发麻……" 然而方迟自顾自的说:"十九局让我在家里养伤,等死,不允许我再参加任何网络安全行动。但我能这样吗?" "我不信什么轮回、六道、天堂地狱。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所有的事,都要在我活着的时候解决。" 她猛地抓紧了的手:",你帮我一下,我要查出来背后是什么人在捣鬼,我不能放过神经玫瑰,不能让盛琰白死。" 她的情绪被a抑制剂所节制,然而那强烈压抑下的情绪,仍让害怕地后退—— "不……不行……" "真的不行?"她淡淡地笑了起来,像一朵被烧成灰的锡纸玫瑰。 "……"迟疑不决。 方迟转着手中的小恶魔玩偶,轻描淡写道:"你手里纂了一大把公司的股票,就等着那帮证券分析师发布maandala股票看涨的报告,伺机抛售——" 涨红了脸争辩起来:"这又不犯法!" "这当然不犯法,但是给分析师抛出你们和guest合作的假消息……"她轻柔地摸着小恶魔身上柔软的绒毛,"这个玩偶挺可爱的,装上一个录音器,就更可爱了。" "啊啊啊——"抱着头大叫起来,"我们确实一直在尝试和guest联系啊!不光是guest,还有眉间尺呐!只不过……"他小声地说,"他们不理我们而已。" "所以呢?" 软了下来,嘟嘟囔囔抱怨道:"哥辛辛苦苦赚钱,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吸血鬼老找哥借钱?前几天哥还去了冷泉陵园你的墓碑前头,想起你小时候的可爱,忍不住又大哭了一场……" 对于他这种温情攻势,方迟向来是不领情的。"查不查吧,你就说。给个痛快的。" 扭曲着粗粗的眉毛和嘴巴,沉痛着不表态。 "呵?" "我帮你这个忙,你也帮我一个。"终于开口了。但他犹豫了又犹豫,似乎难以启齿。"我们遇到了一点麻烦……嗯……maandala中出现了一种东西,刚出现的,我们想自己解决掉,但……所以……想请你帮忙调查一下……" 他说得含含糊糊的,方迟却也明白他的意思。 ——现在maandala出现了某种不太好的东西,但他们不想上报网安局。他们显然有考虑到maandala公司形象和股价的因素。猎狐行动失败之后,maandala的安全性受到更多关注,他们显然不想往已经不堪重负的脊背上再加一根稻草。 "说吧,我需要判断到底有多严重。" …… 年轻男子从mma训练馆中出来,天已经全然黑了。街区中灯火通明,各色的灯箱广告牌都闪烁着。燕市中的人,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都不满足于白昼的短暂。如果说白昼是属于社会和他人,那么华灯初上的时分,便是属于自己的快乐时光。人们要尽情地享乐、尽情地释放。 他戴着口罩,拎着那一塑料袋子的药物,在街道上不疾不徐地行走。身上被任家明打过的地方仍然隐隐作痛,但他判断都是外伤,不足为虑。 "谢微时!" 一个低微的女孩声音呼唤。他循声望去,被一支涂着黑色长指甲的手拽住胸口衣服,拉进了没有几盏路灯的巷子里。 "跟我来。" 谢微时被带到了一间狭小的出租屋里。是简陋的平房,屋子里只有一张窄床,一个简易衣柜,几个凳子和椅子,还有一个洗手间。 "丁菲菲,你不回家,就住这里?" 被唤作丁菲菲的女孩身材高挑,被烫卷并染做渐变七色的头发高高竖起,画着浓浓的眼妆,眼角高高挑起。她长得很漂亮,但是眼睛里透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戾气和凶悍。 谢微时打量着她,她今天裹了件军绿色的大衣,这不像是她的打扮。她坐在床边,解着扣子。脱掉大衣,果然里面穿着紧身的性感衣裙,包裹出她线条丰满妖娆的身体。 但是情况不太对。 谢微时皱起眉来。 出租屋中的灯光不算很亮,照在她鲜艳的衣服上,一片暗黑。 是血。 第7章 出租屋里的女孩 "你干嘛了?"谢微时收起了刚才一副天下万事,事不关己的样貌,质问女孩。 女孩看了他一眼,眼睛里仍然是一片冷戾阴暗。她把衣服掀起到肋下,只见雪白的腰间压着一片厚厚白白的东西,上面还贴着纸。 她把那一片东西揭下来,竟然是一片夜用卫生巾!上面吸满了鲜血,而她腰间,是一道长而狰狞的伤口! 谢微时一把扯过她手上的卫生巾,掂量着它的重量,估计着女孩到底失了多少血。 "你有病啊!用卫生巾!不知道这东西是吸血的吗?能拿来止血吗?!" "不用那玩意儿我用什么啊?我能用什么啊?!" 女孩大吼着,脸色有些发白,将他的怒气置之于不顾,嚣张地说:"接下来靠你了,谢微时!" 她直挺挺地坐在床边。鲜红的血液仍在流淌,顺着她的腰臀滴到地上。 谢微时骂了句粗口,洗了手,搬了个简易板凳坐到床边,她的身侧。他身形高大,站起来伸手便将那电灯拉了下来,调整高度,正好吊到丁菲菲的伤口附近。 丁菲菲自觉地从床边拿过来一个大铁皮盒子,一打开,里面消毒酒精、医用棉花、纱布等等一应俱全。 谢微时给她清理伤口,消毒。这道伤口是被一个碎啤酒瓶子划开的,还好不太深,没有伤到腹膜。但谢微时仔细看时,里面竟有些零碎的玻璃渣。他稍微一碰,丁菲菲便疼得龇牙咧嘴,直抽凉气。 "他妈的都是荤抽那帮人!玩什么'冰裂',就是拿个小u盘插在虚拟机上的那种,说看了巨爽,比吸毒还爽!妈的老子才不信他们的邪!我不看,他们就打我咯!"丁菲菲破口大骂,愤怒得恨不得把荤抽那群人千刀万剐。 谢微时让丁菲菲打开手机上面的"手电筒",用强光照着伤处。他用镊子一点一点仔细地把玻璃碎渣给拣出来。 "你爸不是让你别和他们来往吗?你再这样下去,迟早连命都送掉!" 丁菲菲举着手机,一听便火冒三丈:"别提我爸!他眼睛里就只有他那个宝贝儿子!自从那次我出过事之后他就看不起我,嫌我脏!好啊,他嫌我脏,我还嫌他无能呢!我不花他的钱!" 她的眼角泛出红色,但她猛吸着鼻子,强压住泪水,做出一副凶恶的样子说:"我能不和荤抽他们来往吗?没他们我的生意从哪里来?除了跳舞、陪酒,我还会什么?难道让我去陪别人睡觉吗?!" "你爸怎么不心疼你?你出事了,他为了筹钱,年纪这么大了出来打比赛,还把腿打折了。" "放屁!你们男人就只会帮着男人说话!他那是为了给他得血友病的儿子筹钱!怎么又扯到我头上来了!" 谢微时冷着眼,说:"你爱听不听,我不是做善事的人,今天最后一次,以后别来找我。" 丁菲菲说:"我不信!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我不信你就这么舍得!" 谢微时头也不抬,仍然在细细检查还有没有玻璃渣。他冷声说:"我没什么舍不得的。" 丁菲菲盯着他戴着口罩,聚精会神的样子,鹿一样的眼睛漆黑深邃,忽然道:"谢微时,我突然觉得你要是做医生,真是要迷死女病人。" "你无聊不无聊?" "你本来就是医生啊。燕大医学部……啊,我小时候可想去了,听说那里出来的都是最厉害的医生。如果我能去那里上学,说不定能把我妈的病治好……"丁菲菲浓妆之下的一双眼睛闪着迷离而向往的神采。"我一直想问啊,你都读了五六年了,再坚持一下就是医学博士了,怎么就不读了呢?" "把手机拿稳!我要缝针了。" "缝啊,我又不怕。"丁菲菲一副大咧咧的样子看着谢微时。他会打局部麻醉药,利多卡因。还有羊肠线、缝合针,这些东西别说是药店了,万能的网店都买不到,也不知道谢微时是从哪里弄来的。之前她一直变着各种花样自杀,割腕、捅动脉,她试过各种伤害身体的方式,那时候谢微时就准备了这样一堆东西。大概他曾经是医学生,有自己的渠道吧,丁菲菲一直这么觉得。 缝针的时候,丁菲菲不说话,自己也不动。倒不是她不敢,只是她最喜欢这个时刻。谢微时一般不会在给她处理伤口的时候给她上麻药,用他的话说,是"会失去对伤口处理的精确性",倘若里面还有玻璃渣,她感觉不到疼了,他可能也发现不了了。 但缝针的时候不疼。她喜欢那种被麻醉的感觉。谢微时拿着镊子,在她身上穿针引线——那是她的身体啊,她感觉得到缝合针从她身体里穿过,却没有丁点的痛楚,他带给她的,多奇异的触觉啊。这时候的谢微时和他平时不一样。他平时不想说话的时候就笑,笑的时候她就觉得看不清他的真心。只有在他认真的时候——看那细密整齐的针脚,才会知道他其实是个缜密的人。他缝得像艺术品一样。拆线之后,会留下两条均匀整齐的点阵,她觉得比纹身更酷。她看过其他人在医院缝过的针,妈的跟蚯蚓似的,又粗、又弯、又扭,丑得要命!她其实是高兴谢微时没有毕业的。这样子他就只有她一个病人。 缝得差不多了。他做最后的消毒和包扎。丁菲菲无聊,手上还握着手机照明,便拿涂了指甲油的脚趾去夹他的口罩带子。 "嗳,取下来嘛,屋子里又没有杨絮。" 谢微时对杨絮过敏,一到春天就不得不戴上口罩。她觉得这样子让他挺像个医生。 还真让她给摘下来了。鼻梁挺立,嘴唇在不笑的时候,嘴角也微微上翘,勾引人的样子。 丁菲菲得意于自己脚趾的灵巧,又拿脚趾去夹他的耳垂。谢微时一把把她的脚打下来: "有病啊你!" 丁菲菲撅撅嘴,"又不臭,我的脚可香了,你闻闻。"她笑嘻嘻地又拿脚去装模作样地扇他耳光。 谢微时笑着把她的脚推开。"别闹了。" 丁菲菲见他笑了,知道他并不生气。其实她发现一般只要她开心的时候,不管她怎么无理取闹,谢微时都会笑,这种笑反倒是真心实意的,她看着,也会挺喜欢。 谢微时站起身来,把电灯调回原处,说:"我走了。" 丁菲菲看着那一堆人凝血因子的药,忽然有些嫉妒。她一双腿很长,一张一夹,便把谢微时圈住。 她仰着头,"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不能。"他掰开她紧夹着他的双腿。 他一向回答得很干脆。 他向门口走去,丁菲菲忽然问:"你有女朋友吗?现在?" "没有。" "上一个还是医学院那个吗?" "是。" "谢微时。" "嗯?" 丁菲菲停了一下,语气低了下来:"你明天还来给我换药吗?" 谢微时站在门外,转身回头,看着丁菲菲,"来。睡吧。" 他给丁菲菲把门锁上了。 丁菲菲一个人在屋子里,又哭又笑,像一场独角戏。 她躺倒在床上,麻药的劲道开始过去,伤口开始疼痛。她的眼泪慢慢流下来。拉开胸衣的夹层,她摸了几张一百块的纸币出来,塞在枕头里的一个小盒子里。这些纸币上有些已经沾上她的血。 那个小盒子里有一张银/行卡,一些散的百元纸币。还有一张小纸条,用不太整齐的字迹写着: 如果我死了,给丁爱 密码是妈妈的生日 第8章 夜幕以下 烈花去洗手间补妆。刚刚和秦风在包房沙发后面的暗角里来了一回,现在身体下面黏黏糊糊的。她想着还是去洗一下,用一点清凉的收缩露,还能再来几回。女人的身体就是这点好用,不像男的,再厉害的一晚上也挺不过几回。 所以,像她这么勤奋的,也赚得多嘛。 洗手池旁边还有个女孩在洗手。在镜子里,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女孩和她差不多高,纤细,苍白,像一只脆弱的小猫。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本来就小的脸,看不大清她的眼睛。 在这个ktv里没见过这个姑娘,估计是客人吧。不过这样乖巧漂亮的姑娘,怎么会被带到这种地方来?这个"黑铁时代"ktv,可是燕市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之一啊。这里流莺无数,各自有各自的组织,陌生的单身女孩贸然闯进来,很容易被欺负的。烈花本来想提醒她一下,转念一想又何必管这种闲事?这个女孩甚至干净纯洁得让她嫉妒,她忍不住想象这女孩堕落成她这样时候的样子,竟然有一种报复的愉悦感。 "你的钱掉了。" 烈花画着眼影,心中浮想联翩的时候,那个女孩突然开口对她说话了。语调平平的,有点冷清。 她低头一看,地上果然掉了一个卷成筒状的一百元,还是湿湿的。 啥时候掉的?她有点奇怪,但懒得去想。这里的金主给钱,都喜欢卷成筒状,用橡皮筋一扎一捆,比一张张地给有质感多了。 "谢谢你啊。" 烈花低头去捡。只见那纤长的腿移过来,一支冰凉的手掌环过她的脖子,将一种有淡淡果香的东西覆上她的口鼻,她浑身瘫软地任由摆布,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 "黑铁时代"一个大包厢中,坐着十来个人,每个男的身边,都围着两三个漂亮女孩儿。花花绿绿的射灯旋转照耀,在每个人的脸上晃出彩色的光影,整个包厢就像一个庞大的热带鱼缸,人像彩色的鱼一般在其中游动。 这种ktv在燕市市区已经很少见了,但在燕市北部的旧市区,依然十分的红火。 方迟走进这个包厢的时候,那个叫秦风的男人正在门口等着她。一见她,便搂着她的肩膀把她按到沙发里,埋怨道:"烈花,你哪去了?这么久才回来!都等你呐!" 方迟已经把昏过去的烈花拖到洗手间的器材室藏了起来。换了她的衣服,描了她的妆容。烈花是她观察了一圈决定下手的人,身形和发型,都和她比较接近。 她学着烈花的样子,耸肩含胸,嘴里像含了口水似的含含糊糊地道歉。好在秦风也没怎么在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坐在正中的一个男人身上。 这个男的三十多岁,身材魁梧,方正的下巴上有一道凹下去的印记,鼻子也很大。这样的人,大多是*很强的人。他似乎也以此为荣,穿着紧绷的皮裤,露出鼓鼓囊囊的那处。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三四个虚拟现实眼镜,石英色冷幽幽的金属质感,轻薄而贴合人的面部轮廓——正是顶级虚拟现实眼镜生产厂家o记今年的最新产品,目前应该还是预售状态。 姑娘们的目光都离不开桌上的这几副眼镜。别说这个价格十几万的最新预售版了,就是普通的o记虚拟现实眼镜,也不是她们轻易买得起的。国内虽然有世界最大的虚拟实境世界maandala,但是在眼镜这种配套的硬件设备制造上,还是国外的公司遥遥领先。o记产品所带来的逼真的临场感,还有走在潮流之前的设计感,都是一般虚拟现实眼镜所无法比拟的。 "来吧,谁先看?我告诉你们,看过了保证让你们爽得不得了!"中间那男人信誓旦旦地说。 秦风搂着的另外一个姑娘毫不矜持地先抢了一个在手里,笑吟吟地对那男人说:"真的啊?能比荤抽哥还能让我们爽?" 荤抽哈哈大笑:"比我倒不见得,但绝对比你们的秦风哥厉害!" 秦风"呸"了一声,抢过那眼镜说:"璐璐,别看了!" 荤抽指着秦风说:"哟,你秦风哥怕了!" 璐璐又夺回去,娇嗔着对秦风说:"让我证明一下嘛!" 璐璐和另外三个姑娘都戴上了眼镜。荤抽教给她们操作,方迟目不转睛地看着。 请求她帮忙调查的就是这种东西,一段被称作"冰裂"的vr体验视频。"冰裂"目前还没有大范围地流传,只在燕市北部旧城区的一些低端娱乐场所点对点地传播。 四个姑娘很快就进入了状态。立体环绕音响里仍然自动播放着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在时明时暗的灯光下,只见这四个姑娘开始没有什么异常,但渐渐的胸膛快速起伏,四肢夹紧。 秦风显然也是第一次看到别人玩"冰裂",好奇地一直盯着。方迟悄悄伸手过去摸了一下璐璐的手,只觉得她绵软的手心里散着高热,湿漉漉的尽是汗水。璐璐对她的触摸好似没有任何感觉,嘴里还逸出奇怪的叫声。然而周围音乐声太强,方迟听不太真切。 方迟注意着时间,这段冰裂一直持续了三分十四秒,中间秦风耐不住了,咕哝道:"怎么还没完!"他伸手进璐璐裙底摸了一把,"草,没湿!有毛爽的!" "冰裂"结束后,四个姑娘的眼镜被摘下来,荤抽饶有兴味地问道:"怎么样啊?爽不?" 四个姑娘的眼睛都是直直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风推开方迟,一把把失神的璐璐拉到身上坐下,撩起她的裙子盖住两人,开始耸动,嘴里说:"还要证明不?那试试啊!" 璐璐回过神来,双手开始乱抓乱挠:"啊啊啊——不要!"她开始强烈地反抗秦风,结果反而激起秦风更大的愤怒,一双手分别将她的手腕和折起来的脚腕握在一起,狠劲儿弄她。璐璐开始还哭闹,后面也不说话了,然而始终是一副精神涣散的模样。 这状态的确不太对。从刚才方迟对璐璐的观察来看,这个璐璐应该是个很活泼很懂得取悦客人的人,绝对不会现在这种样子,激怒秦风。 方迟又看向其他人。另外四个女孩也已经戴起眼镜开始体验了,她们还不忘先摆个姿势,和这副新的o记眼镜合张影。有个刚才玩过"冰裂"的叫阿语的姑娘已经清醒过来了,但也似乎不大舒服的样子,一直在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胳膊,好像很冷的样子。旁边的男人问她看到什么了,是不是其实就是毛片,她嘟嘟囔囔地说:"不是啊……没有人,感觉在一团很模糊的雾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有东西在动,好像钻进了身体里,周围的声音也很奇怪……"荤抽凑过去对那姑娘说:"以后如果还想看,记得来找我啊!"他似乎心情很好,笑个不停。 告诉方迟,他们现在也只知道有"冰裂"的存在,还没有拿到过"冰裂"的样本。制作者似乎有意不让"冰裂"传播,所以这段程序本身带有"阅后即焚"功能。看过一遍之后,便会自动销毁。他警告方迟不要轻易观看,因为据举报的两个样本来看,不同程度地出现了精神失常、无法控制地想要再次观看的症状。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一是要找出传播的源头在哪里,二是尽可能地拿到"冰裂"的样本进行分析。 荤抽环顾包厢一周,发现就剩下方迟还没看过,招手道:"烈花,来!" 方迟回头看了眼秦风,显然他还在贤者时间里头,没什么兴致管她。她捏着声音,央求荤抽道:"荤抽哥,我刚爽过了,不想看了!" 荤抽嘴里叼根烟,显然有点不高兴,是觉得她不识相了。他招了招手,离方迟近的一个男人拧着她的胳膊把她拖了过去。 "啊——荤抽哥!" 荤抽把她拽进怀里,"烈花,爽了一次,就再爽一次,怕什么?来……荤抽哥亲自给你戴上……" 眼前一片光亮,瞬间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冰裂纹所包裹,周围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听不见了,仿佛置身于绝对的安静之中。方迟心中冒出一阵战栗,那种疼痛让她觉得浑身的神经末梢都酸疼了一下,慌忙紧闭双眼。 她不能看"冰裂"! 她能够感觉到,对于她这种本身就存在精神创伤的人来说,"冰裂"能够造成的伤害更大! 然而她闭上双眼,那中"嘀"的机械噪音仍然不断地灌入她的双耳,令她头疼欲裂! 她摸索着眼镜的外侧边缘,将右手手指指根的戒指对准了右上方的一个位置,用戒指内侧特制的金属圆锥用力磕了下去。 然而声音并没有消失。 糟了。 她曾在网安局工作,对各种虚拟现实眼镜的构造了若指掌。o记的虚拟现实眼镜虽然工艺和品质最高,然而内部构件精细的代价就是更加的脆弱。正常情况下,她利用那个戒指上的小圆锥能够轻而易举地破坏眼镜的音频系统。 然而,她忽略的事情是:经过半年的时间,o记的虚拟现实眼镜更新换代,结构已经变化了。她已经找不准它的音频系统的准确位置了。 荤抽还紧紧地搂着她,固定着她头上的眼镜,显然就是要强迫她看!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开始有恶心而眩晕的感觉。噪音越来越刺激强烈。她觉得她要呕吐了、要疯了、要崩溃了!不要……不能这样!心底里那种歇斯底里的力量涌上来,她觉得她就要失控了。 正在这时,方迟忽然觉得身上一松——荤抽放开了对她的钳制。她猛地掀开眼镜,捂住双耳,晕眩中,她看见面前站着一个戴着口罩的年轻男子,手中拿着个碎掉的啤酒瓶子,而荤抽血流满面。 第9章 月光和血迹 姑娘们尖叫着逃出包厢去。方迟强忍着尚未消退的晕眩,退到了包厢点歌台后面的角落里。 "什么人!" 荤抽捂着头上的伤口,大声喊。 那戴口罩的男人一言不发,又拿起两个啤酒瓶子狠狠向他砸下。荤抽抬胳膊一挡,啤酒瓶在他手臂上裂开,黄色的带着泡沫的酒液泄了一地。 这男人好凶狠。瓶子砸向荤抽的脑袋,没有半点犹豫,更没有半点掂量力道的意思,都是全力,也不怕把荤抽给砸死了! 方迟见这个男的穿着黑色t恤,牛仔裤,身形高大修长,忽然觉得似曾相识。这时候另外几个男的也反应过来了,纷纷操起桌上的杯子瓶子向那男人砸去。其中一个扑过去,被那戴口罩的男人一个过肩摔凶狠地甩在地上,一下就不动弹了。另一个的酒瓶子打中了那口罩男子,他踉跄了一下,回身揪住那男的头发,狠狠地往茶几边棱上磕,那男的的鼻梁骨立马就断了,鼻血奔涌,哇哇地大叫起来。另外三个男的不敢和这口罩男子单打独斗,三个一哄而上,那口罩男子被摔上沙发,一个翻身滚到沙发背后,他看见了躲在边上的方迟。 目光对上的时候,那口罩男子有一瞬间的迟疑。背后一个碎酒瓶子朝方迟飞来,那口罩男子伸手一挡,瓶子斜飞出去,方迟看见他手臂上顿时鲜血淋漓。 "出去!"方迟听见这口罩男子低声喝道。 "打死他!这个小兔崽子!"荤抽已经气得跟疯狗一样乱叫。口罩男子自地上又捡起一个碎瓶子,猛地扑向荤抽。玻璃尖那一下下去,既准且狠,扎透了荤抽的一个眼珠子。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荤抽杀猪一样地叫起来!口罩男子双手自他身侧顺溜地一摸到底,从他皮裤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飞快起身夺门而出! "追啊!!!""不!!!先送我去医院!!!我瞎了!!我瞎了!!!!" 方迟镇静地走了出去。出到外面,她在台阶上利落两下磕掉劣质的鞋跟,撕开紧绷的短裙分衩,沿着灯光明灭宛如迷宫一样的甬道追了出去。 她在北村城铁站的顶上将那口罩男逼得无路可走。夜风之下,她脸上妆容浓重得让她觉得多了一层面具,而那年轻男人依然带着淡蓝色的消毒口罩。但这样并不妨碍他们把彼此认出来。 年轻男人手臂上的血迹在夜风中干涸,和黑色的衣服几乎一样的颜色。 "又见面了。" 男子沉默。 "不认识一下么?"方迟说。 "没兴趣。"年轻男人站在没有任何防护的天台边缘,警惕地望着方迟。 "我想认识的人,还没有能拒绝的。" "我不想认识的人,也没有能强迫我认识的。"他双足落在半空,向后压了压,身后是无边无际的夜色,宛如汪洋。一道细窄的铁轨蜿蜒着从城铁站下延伸出去,淹没在漆黑之中。他这样的动作,惊险又刺激。 他冷冷道:"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是么?"方迟低低地笑了起来,"我特喜欢和别人走一边。"她伸出手来,盈盈月色之下,白色的手掌中好似握了满手的月辉。 "给我。" "什么?" "从荤抽身上拿走的东西。" "什么东西?" "'冰裂'。" "抱歉,不明白你说什么。" 方迟嗅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她能敏锐地感觉到,他这种冷漠和她的不一样。她是张开的,千万根刺是向外的。而他却正好相反,身上包裹着坚硬的壳,就算有刺,那种刺也是长在里面,扎在自己身上。 嘀——嘀——嘀——三声城铁车厢关门的提示音响起,方迟飞身扑过去,然而那年轻男人已经纵身从天台上跃下,轻轻松松地落到车厢顶上。 城铁启动,方迟刹步于天台边缘。这个年轻男子半蹲在城铁车厢顶上,头也没回,就这样随着城铁疾驰而去。 方迟隐怒。 真是见鬼了。 还是头一回有不是专业的人在燕市从她手底下溜掉。是她六个月没有训练加上受到重创,身体各方面的机能包括智力都下降了吗?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 方迟戴上虚拟现实眼镜,整个视野都被完全密封。按下启动键,眼镜中闪烁出一道浅而柔和的绿光,扫过方迟的视网膜。随着浑身的力反馈系统一紧,就好像体检量血压时胳膊上套子的变紧一样,方迟整个人都置身于虚空当中,她觉得自己的身躯仿佛漂浮于云端。 "欢迎回来sa。请验证身份。" 她伸出右臂,张开五指。云端之上,红色的光扫过她的手臂,变为绿色。 "验证通过sa,欢迎来到maandala!" 在云上的感觉淡去,即将正式进入虚拟实境时,一行小字出现在视野里: 自由是唯一的规则 这句话在maandala诞生的时候就存在了。后来maandala中的确在诞生各种规则,但这句话却一直都出现在进入虚拟实境的前一刻。许多人喜欢maandala的创始人滕桦,正是因为这一句话。在他们看来,这句话代表着滕桦自始至终不曾变过的初心。无论maandala因为现实发展的束缚,不得不做出各种妥协,比如设定安全区和竞技区来保障玩家的基本安全,但它的终极意志,是自由。 sa的avatar出现在一间属于她的小屋子里。每个玩家刚注册后,出生点和上线点是随机的,有可能在绿洲上,有可能在沙漠里,也有运气不好的,出生在大海中,直接就淹死了,然后只能重新注册。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玩家在maandala中买了房子置办了床,在床上睡一觉醒来,出生点和上线点才会固定在这张床上。如果不想买房子,也可以住宾馆,那么上线点就改在宾馆的床上了。 刚一上线,方迟就收到一条讯息,是发来的: "'冰裂'调查得怎么样了?" 是个急性子。不过方迟也很欣赏这种有效率的沟通方式,这是她能和做朋友的原因之一。 方迟打开maandala的虚拟对话系统的avatar瞬间投射到她的房间中,周身带着发亮的光晕,以区别于真正站在她面前的avatar。 现实中是个大胖子,maandala中却高大帅气,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高要比盛琰高出一厘米,帅要比盛琰帅出一个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但方迟觉得的avatar也就比盛琰帅出了一个中年版的莱昂纳多而已。 方迟把昨天晚上的整个过程给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不想在maandala中暴露自己,她的声音经由声音合成器进行了改变,更加的纤细清脆,有如夜莺。 "你的意思是说,'冰裂'的制作者把复制品放在u盘这种老式存储设备中,交由荤抽这种人进行传播?" "对。他们把这种复制品称作'种子'。每一颗'种子'能够生成一次虚拟现实体验。" "然后荤抽他们传播的动力就是,当有人看'冰裂'上瘾后,就会来找他继续买'种子'。" "没错。荤抽他们现在最先欺骗的就是那些在服务场所的女孩——她们好奇、虚荣,希望能够体验最新式的o记虚拟现实眼镜,但对虚拟现实的本质了解不多。她们最容易受到唆使,也最缺乏反抗的能力。一旦上瘾,除了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交给荤抽,别无其他选择。" 的avatar狠狠捶了一下桌子。"难怪到现在上报的才有两例'冰裂'事件。那些受了骗的女孩子,谁会想到向我们maandala求助?荤抽这些恶人们,真是昧着良心挣钱!活该被戳瞎眼睛!" 方迟说:"这个'冰裂'应该还在实验初期,所以制作者严格控制了'种子'的数量。我这两天在好几个娱乐场所走动,问了不少人,大多都还没有听说过'冰裂'。很可能制作者也考虑到如果过早被你们maandala发现,想要再大范围传播就麻烦了。" 的avatar皱着那一双浓密英挺的眉毛,道:"坦白地说,'冰裂'应该归类到虚拟现实短片的类别中去。我们maandala想要限制这种内容,也挺麻烦的。"他看了眼方迟,"你也知道的,maandala中,'自由是唯一的规则'。" 方迟明白的意思。她之前在十九局,知道想要让maandala中封禁某些内容,还真不是某些有权力的人说一句话的事情。 maandala中有一系列复杂而缜密的标准,对所有内容进行严格的分级,并限制不同类型用户观看体验不同级别内容的权限。例如静脉验证未满十八岁的用户,绝不可能接触到maandala中的色/情/暴/力内容。 对于"冰裂"这种内容,必须首先由专业人士判定其危害性和成瘾性。但就成瘾性来说,需要大样本的统计数据进行支持。 "你们的调查小组应该行动起来了。"方迟控制着sa说道,"寻找观看过'冰裂'的受害者进行调查,写成报告提交十九局备案。" 的avatar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立即给大爸爸汇报。" "大爸爸"就是maandala的创始人滕桦。滕桦创业很早,那时候还处于人生的中二期,在maandala中avatar的名字就叫deadboy。成名太早的坏处就是还没来得及换一个体面的名字,这个充满着浓浓中二风的名字就流传了下来。 只不过国人对"dead"和"dad"的发音区别不大,在maandala公司中,deadboy就逐渐被昵称为了dad,后来就成了"大爸爸"。 想了想又问:"昨晚上那些女孩子看'冰裂'的情况,你录下来了没有?" 方迟控制着sa点了点头,"录了。"但她很快想起那个年轻的戴口罩的男人袭击荤抽的场面,又说:"我剪一下给你。" 的avatar会心地点了点头。 "对了,那个人从荤抽那里拿走的,就是'冰裂'的种子吧?" "我猜是的。我后来找他要,他没给。不知道他跟荤抽有什么仇,但看起来不像是黑帮火拼。"方迟回想着当时的场面。从她过去的经验看,她判断哪个戴口罩的年轻男子并不属于什么组织,顶多是一个赏金猎人。 "会不会是他的朋友或者亲人被荤抽骗着看了'冰裂'?他来寻仇?" "不太像。"方迟道,"如果是那样的话,他的目标应该不仅仅是荤抽,还会砸掉荤抽的虚拟现实眼镜。"她没有告诉的是,同样是那个人,还出现在了她和盛琰的葬礼上。如果仅仅是所说的这个原因,并不能解释那个人在葬礼上的出现。 "那会不会是……那个人也在研究'冰裂'?" "不好说。"方迟思索着说道。 "无论如何,你们必须重视'冰裂'。尽管它现在还看不出十分明显的伤害,也没有开始大范围传播,但是极有可能,在它们升级换代之后,就是从未有过的虚拟毒/品。" "它的生产不需要成本,它的复制传播可以无限广大。假如它嵌入到每一个虚拟现实电影、每一个虚拟现实游戏中去,你能想象吗?它会有多大的危害!" 第10章 Avatar生命之延续 这天晚上方迟接到母亲的电话: "给你安排的新工作,明天该开始了。" "好。" "那挂了。" "晚安。" 电话那边传来"嘀嘀嘀"的声音,母亲真是挂电话挂得炉火纯青。她还是用网络电话打的,即使在方迟这边查通话记录,也很难定位电话的来源。自父亲去世后,母亲就一直保持着这份警惕,甚至和她的对话都是寥寥几句。方迟早已经习惯了。 临睡之前,她忍不住又登录了一次maandala,想看看しと的avatar有没有在线,然而虚拟对话系统上的账号名称仍然是灰色的。 "等下我查查看……唔,我们这边的后端记录显示,しと最近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登录就是你跟我说的那次,4月7号。" 带着光晕的avatar投影只有头在动,身体僵硬地站着——显然他正在床上躺着,懒得穿全身的力反馈设备,只戴了个虚拟现实眼镜。 可能是冷却期。一般来说,人们在犯了错被抓到之后,都会本能地选择偃旗息鼓一阵子,有可能是在试图改正,也有可能是为了避避风头,总的来说都是趋利避害。就像小孩上学迟到被老师抓到,然后就能准时一个星期;小偷被警察抓住,后面就能规矩个大半个月。这都算是冷却期。 "需要我把しと的账号冻结么?"问方迟。 "不要。"方迟摇头说。忽的,一个念头猛然闪过她的脑海,"你说冻结?" "是啊。"有点疑惑,"しと的avatar被冒用,这属于非正常活动账号,我有权限冻结锁定。" "不是……"方迟使劲想着,试图抓住刚才的那个念头,"你们……你们maandala设定的一个账号的自动死亡时间是多长?" "自动死亡?哦明白你的意思了。一个账号长期不登录,超过六个月时长,就会系统默认死亡,送入墓地。" 方迟飞快的翻着日历。她注意到了两个日期—— 4月7日,恰好是盛琰死去整整六个月的时间。 4月2日,是网安局官方正式向公众发布"猎狐行动"报告的时间。因为网安局内部经过了长期的争论、调查和协调安排,所以这份报告拖了很久才发布。在这份报告中,首次公开了那次猎狐行动的时间,以及盛琰和她的遇难情况。 显然也反应过来了,他的avatar张开嘴,发出一个机械的、带着颤抖的声音: "那人登录盛琰的maandala账号,是为了让しと继续活着!" 是的。那个人选择在4月7号登录しと的avatar,绝不是偶然。 方迟记得清清楚楚。4月2号那天是清明节,母亲带着她和姐姐方媛去冷泉陵园给父亲祭奠,何心毅陪同着,以防万一她情绪失控。那天网安局的公报出来,整个网络都轰动了。她坐在车里,一路也看到街道上所有的电子大屏中,都在转播这条新闻。 一个人再怎么独居避世,也不大可能逃得过那天的新闻轰炸的。在如今这个世界,信息几乎无孔不入。 所以她有足够的理由推断,那个人,在4月2日,就知道了盛琰遇难的确切日期。 那么那个人为什么没有在4月7日之前登录しと的avatar呢? 是因为还没有成功破解,所以登录不上去么?调用后台登录数据显示,盛琰的账号并没有发生多次尝试破解的行为。4月7号的那次登录,是静脉验证一次成功的。 所以那个人之前就能够登录しと的avatar,只是从来没有尝试过。到了4月7号那一天,那个人很可能才最终下定决心,登录しと的avatar,保持其活跃度。 那么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还申请查看了しと的财富账户记录,发现しと的avatar被登录后,也没有发生任何资金上的流入和流出。 看起来那个人利用しと的avatar,也就去"大富翁"里面去逛了一趟而已,甚至都没有买一枚银币。 真是一个单纯的人。 可是似乎又不那么单纯。maandala刚成立的时候,盛琰还在上研究生,学生总是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怀有极大的好奇心并且有着足够的时间去尝试。所以他在第一时间注册了maandala,しと也因此成为maandala上最早的avatar之一。 盛琰是个有个性的人,也极聪明。他追随着maandala的每一次功能更新,玩maandala也有自己的一套独特玩法,譬如他那把奇长而乌黑的刀,如何召唤、如何发挥各种不同的功能、如何变化,都是他亲自设计的一套"盛氏"操作方式。 要知道一般的玩家玩兵器,都只是使用maandala上的默认功能而已。 那个人第一次登录しと的avatar,就能熟练操作那一把刀,方迟自认即便是自己,也未必能做到。 所以那个人到底是谁呢?和盛琰究竟是什么关系? 方迟上班的路上,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她甚至把盛琰人际关系中所有的人都梳理了一遍,然而没有一个能与她那天看到的"しと"相拟合。 她略微失望。难道盛琰还有什么朋友是她不认识的么? 抑或,那个人在虚拟世界和在现实世界是完全不同的两幅面孔?这种情况倒是常见,但这样一来,就更难确定了…… 快到燕大的时候,方迟突然收到了发来的一条消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看到guest的真人了!!!!!" 方迟一头雾水,回复:"真人?" "不不不!avatar!!!" "嗤。" "啊啊啊你们这些只会追明星的女人们根本不懂!maandala中,明星每天上线的概率是84.6%,所以作为一个具有maandala管理员身份的人来说,哥只要想看到明星,随时都能看到!但是guest呢?!你知道吗!过去三年,第一年他上线一次,11分钟23秒。第二年上线四次,每次不到五分钟。第三年,也就是去年,他上线三次,其中一次不到一分钟!!!这意味着什么?哥用管理员身份穿梭过去的时间都需要15秒,说话说快点每秒钟三个字,说不到135个字他就下线了!你说,看到他的avatar的概率低不低,低不低!你就说低!不!低!" "哦。" "妈的,算了。你不懂哥的少女心!" "guest这次上线做什么?" "这次上线似乎不是为了网络安全漏洞的事儿。我是在药监局那里发现他的。他在那里发了个公告,说一个叫什么……'瑞血长生'的血制品公司非法采血,所生产血制品中可能含有病毒,危害患者安全什么的,请求药监局调查。" 血制品……不知为何,方迟突然就想起那个名叫丁爱的小男孩来。如果他的确是血友病的话,他应该也是需要这类血制品的药物的。 那边还在兴奋地滔滔不绝:"艾玛,哥进maandala太晚了,错过了guest的活跃期。你知道guest最牛逼的地方在哪里吧?这世界上没有他突破不了的系统!靠,羡慕!嫉妒!但是哥不但没见过他破解系统的飒爽英姿,就连他的avatar都没亲眼见过!这次哥发誓一定要去看看他长啥样,没吃过猪肉总要见过猪跑吧?幸好哥之前做了万全的准备,签名本随时带在身上。哥用管理员穿梭特权'嗖'地一下就过去了,哥说,guest,给我签个名吧!……" "签了吗?" "没签啊,他说没带笔。然后'嗖'的一下就下线了。" "那你嘚瑟个什么劲儿?" "他跟我说话了啊!!!我听到他声音了!很年轻啊!很好听!喂,你说,是不是声音好听的人,往往长得也特别帅啊?" 不想提醒他guest的声音有可能由声音合成器作出了改变,方迟沉默了一会儿,道: ",我觉得你有出柜的倾向。你要是真出,我支持你。" "……" 第11章 白昼之上(上) 方迟乘坐公交车到了燕大。 熟悉的大门,熟悉的灰黑色建筑,熟悉的笔直而平坦的大道,一直通向那标志性的图书馆大楼。 一切都那么熟悉的气息,就仿佛她离开的这么多年,这里一切都没有变化过。 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的学生们依然在这里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都是自信的,好看的。 曾几何时,她也背着书包从这里无数次地走过。那时候她还不认识盛琰,但是后来她和盛琰曾不止一次地回忆过,也许就有那么一天,她和盛琰就在这里擦肩而过。 这是一种令人心中小小激涌的遐想和回忆。毕竟曾经离得那么近,拥有过在一个时空中的相同的青春回忆,那时候只要稍稍一想,便是无法抑制的甜蜜,然后便是绵密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吻。 方迟静静地抚着心口,心脏仍然平稳均匀地跳动,呼吸也没有变化。a抑制剂成功地抑制了她下丘脑的某些活动,其中大约就包括多巴胺的分泌。和盛琰的那些画面依然能够连贯地进入她的脑海,可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那种甜蜜到融化的感觉。 她失去的太多了。这种感受,似乎比完全剜除她的记忆,还要痛苦。 回望过去,盛琰就像一片枯叶,飘零在她生命的长河里。身边车水马龙路人纷繁而过,在她心上留不下影像。就连逝去的父亲、严苛的母亲,如今也仿佛成了这其中的一个路人。她仿佛已经没有了本能的爱。 方迟的手指轻轻地探到眼下,干干的并没有眼泪。 给门卫晃了一眼工作证,她没入人流,进了校园。 史峥嵘和母亲沟通过后,给她安排的工作是燕大信息安全研究中心档案管理员的职位。工作地点就在燕大图书馆里面。这是一份不需要接触到什么人的工作,她唯一需要打交道的,就是电脑系统而已。 四月份这个时节,燕大校园里百花竞放,压得枝头沉甸甸的,丁香树浓郁的花香一阵压过一阵。这份工作是个闲差,供她慢慢适应正常人的生活,她不需要赶时间,双手插在卫衣的兜里,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路旁,一只毛茸茸的大花猫"嗖"地从灌木丛中蹿过。 方迟的目光随那只猫的身影掠向斜方,收回来时,却觉得视野中出现了什么值得她关注的东西。她的感觉一向是敏锐的,再一次看过去——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再看一遍,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又是那个年轻男人。 淡蓝色的消毒口罩,深邃而静漠的眼睛,双眼皮和长睫毛,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但方迟还清楚的记得,就在前天晚上,这双眼睛还充满攻击性地打量过她,那一双干净修长的手,还握着半截啤酒瓶扎瞎了荤抽的一只眼睛。 但这个人现在走在燕大校园里,简单随和得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大学生。 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燕大校园很大,不同院系的教学楼散布在各个地方,就连本校的学生,也常有问路的时候。 这个人走路从不左顾右盼,他径直向图书馆大楼走去,看起来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在什么地方。 方迟悄无声息地紧跟了上去。 燕大图书馆是全亚洲最大的图书馆,信息安全研究中心的档案室和服务器也设置在其中。正因为如此,进图书馆的安全验证十分严格。 方迟注意到这人刷卡时拿的是一张白色底的卡片,有着燕大的校徽和使用说明,分明是一张校友卡。他通过全身安检机和瞳孔识别扫描时,一路绿灯,轻松便被放行。 进入图书馆之后,便是宽敞而又高大明亮的阳光大厅,明亮的光从顶层正圆的玻璃屋顶倾泻下来,在如镜面一般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巨大的耀斑。那漆黑的水磨石每隔一块便镶嵌有白色的方块,整个地面宛如倒映的繁星万点的天幕。 那人穿过阳光走过去,一直走向阳光大厅一角的电梯。 方迟一怔,那不正是通向信息安全研究中心的电梯么? 信息安全研究中心在六层,电梯直升到六层,停了下来。方迟的心中,愈发好奇。 她也坐电梯到六楼,刷卡进了信息安全研究中心。她径直走到电子档案查阅室,那里面仍然保留着研究中心创办早期的十六台台式电脑,密密地排列成两排,专供电子档案的现场查阅。戴口罩的年轻男子就坐在最里面的一台机器前。 不选择离门最近的电脑,反而选择了最里面的机器,显然是为了查阅一些不愿意被旁人观察到的信息。 不能打草惊蛇。 方迟进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脑,调出今天的访问记录—— 包括她自己一共才三条。第一个进来的是图书馆的馆员,每天七点半会提前过来开门、开灯、开饮水机。 第二个人应该就是他了。7:34,比自己早两分钟。名字记录竟然是"null"(空)。方迟眉目微展,果然是个黑户。信息安全研究中心的系统都敢黑,而且黑得这么明目张胆,连一个伪装的名字都不用,胆子当真不小。 这个人有意思。 她从自己的管理员后台账户查看了那人调用档案的请求。 7:38:24搜索关键词【猎狐行动】无效的搜索:无权限查看 7:38:30搜索关键词【盛清怀】无效的搜索:无权限查看 7:38:36搜索关键词【生化药品走私】返回结果:论文4,期刊杂志7,新闻稿件…… 方迟的脸色一点点凝重起来。 这个人在查什么? 燕大信息安全研究中心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高校机构。名义上,它是燕大信息科学技术学院下面的一个国家级工程研究中心,但实际上,凭借学院雄厚的师资力量,它实际上和网络安全局有着十分深厚的渊源和深度合作。其中很重要的一点,网安局所涉及的各个案件,虽然对外严格保密,但因为需要学院部分专家的参与,所以在研究中心也存有部分档案。这部分档案的保密级别很高,除了方迟这样专门的管理员,就只有涉案专家有权限查看了。 这个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而这个人竟然试图在这里的电脑上查看网安局猎狐行动的相关档案,说明他早就知道研究中心和网安局的特殊关系,网安局的系统他不敢轻易地黑进去,但是这里……却是一个相对容易的突破口…… 他为什么要查猎狐行动?…… 方迟心中一凛,再次进入系统后台,果然看见系统已经从内网遭受了一次攻击。 这人在试图突破研究中心的系统,黑进机密档案库! 方迟环视办公桌四周,一切都尚简陋,连一柄裁纸刀都没有。不过她也用不上这个。她习惯性地想要一副手铐。 然而没有。甚至连一卷绳子都没有。方迟眉头微皱,打开装曲别针的盒子,捞出里头的曲别针握在了手里。——这是她当时接受培训时的作品:百无聊赖,将金属曲别针一个一个地串在一起,连成长长的一串,像一条锁链。 7:52。距离八点半的上班时间,还早。 这人竟然还知道图书馆馆员过来开门的时间,打这一个小时的时间差。今天倘若不是她在,说不定这个人就得手了。 电子档案查阅室中,年轻男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黑色的屏幕,修长食指飞快地敲打着键盘,白色的古老字符流水一般在屏幕上闪现。 那键盘还是非常老式的键盘,键程很长,click的声音也很大,用久了手指会累。但这人敲打键盘,声音竟然十分细微。 是写程序的老手。方迟在心中道。只有没日没夜写过程序的人,才会懂得怎样使力最省劲,而不是像那些新手一般,享受着机械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所带来的轻浮快感。 方迟无声无息地掩上了门。老式的门锁锁上的一刹,发出"咔哒"的声响。年轻男子骤然知觉,向方迟这边转过头来。明亮的阳光从他身边的窗子透进来,将他的眼珠照得剔透,一切都仿佛美好无害,与这个宁静的校园浑然一体。 他看见了方迟,眼睛中闪过一丝的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凝重和警惕。起身面向方迟,坐在了电脑桌上,挡住了屏幕。 看得出来,他对于方迟的到来,是意外而且觉得棘手的。 "又见面了。"方迟说,"真是相请不如偶遇。" 他不言语,目光锁住了她。方迟侧过身,看见他右手修长的食指和中指落在身后的键盘上,一下一下,嚓,嚓,嚓,仿佛习惯性动作一样地敲着。屏幕上的字符在不断地变化。 方迟收回目光,淡淡地说:"删操作记录有用吗?" 他仿佛觉得方迟的问题很有趣,笑了一声,像是大人对小孩幼稚问题的回答。 "你觉得有用是么?真巧,我也觉得对判定一个侵入者的罪行来说,留下操作记录很有用。" 方迟说着,足尖轻轻磕了一下旁边墙壁上的方形铁门,那铁门便弹开来,露出里面的电闸。那人脸色一变,正要前去阻挡,方迟的足尖已经勾上了电闸上的小型闸刀,只听见房间中所有电脑发出"嗞"的一声轻响,电源断开,瞬间黑屏。 第12章 白昼之上(下) 电源断开,只要他之前的操作记录还没有删除干净,就会被系统自动保存下来。那个人起身奔向窗户,方迟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到他身边,拧住了他的手腕。他挣了两下,竟然没挣脱,看向方迟的目光,大为惊奇。 他应该也没有想到,方迟这么看似纤细柔弱的人,竟然有这么大劲儿。 "谈谈吧。"方迟说。 "谈什么?"他终于开了口。 "让你来窃取信息的间谍组织难道没有教过你,被抓住了之后应该怎么做么?"方迟目光犀利地望着他。 "我不是间谍。"他简短地回答。 对于他这个回答,方迟其实是认可的。他虽然足够的警惕,却并不是她所司空见惯的训练有素。就比如说,她的目光落向他的手指,干燥,洁净,好几根手指上都有细小的浅色疤痕;指甲修剪过,短而整齐。 "就算你操作记录删得干净,留下的那么多指纹能擦干净?" 面对这个问题,他却比刚才方迟断电时要来得坦然。他看了眼键盘,说:"听说十九局的人,特别喜欢拿着别人的犯罪证据来胁迫对方。" 听见这话,要说方迟心中不惊讶,那是不可能的。尽管她仍然面如止水,心中对这个人的警惕却又更增一层。 他竟然一句话就说中了她曾经的身份。 但这身份毕竟是曾经,如今她已经能很有底气的否认。 "真遗憾,你猜错了。"她惋惜地说。"我只是这里的一个员工。" 他的目光闪动了几下,似乎是在判断是否应该相信她的自陈。"那么说说吧,你想要怎样?" "很简单。"方迟说,"给我你在荤抽身上拿走的东西。" "好。"他不假思索地说。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调查猎狐行动和盛清怀。" "这是我的私事。" "如果我报了警,话就不能这么说了。" 他那鹿一样的双目微微地眯了起来,露出几分危险。方迟敢打赌,他现在在思考如何打晕她,以及向她攻击能有几成胜算。 方迟的拇指按紧了他手腕的脉门,忽的向下一扭——他"嘶"的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了一下。 "老实点。"方迟阴冷地说。 "我只能告诉你,我查这些东西,并没有恶意。"他作出了妥协。 他不想说。方迟知道这样子硬撬,很难从他这种人嘴里套出话来。然而她并不是真的想报警。这个人在"黑铁时代"ktv中帮她挡过碎酒瓶子,单从这一点,她有理由判断他的确不是一个心怀恶意的人。他破解信息安全研究中心系统的能力,也让她颇为敬佩。留着他,比毁了他似乎更有意义。更何况倘若这个人落网,她调查"冰裂"的事恐怕也会被牵扯出来,她并不想为之失去自由。 "身份证件给我。"她向他伸出手,决定换一个角度切入。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白色卡片,捏在了手里。方迟一眼瞥过去,见是他刷进图书馆的那张校友卡。她伸手去拿,却见他忽的将卡片举高,伸手一弹,卡片飞了出去,远远地落在门口角落处。 方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口罩之上的眼睛,有几分嘲讽的目光。 方迟这一下真想骂人。松开他手,她飞快地过去捡。然而那张卡片拿到手里,竟是正面反面一模一样,都是燕大校徽和使用说明! 是假的! 方迟恼怒,又被摆了一道。也是,他又怎么可能拿一张真的校友卡混进来做信息盗窃之事! 一抬头,这人已经推开身边墙上的老式玻璃窗,翻身跳了下去。 方迟不假思索,也紧跟着从窗子上跳了下去。 这面是图书馆的背阴面,对面是哲学楼。两栋楼之间绿树浓荫,一条穿廊上缠满了紫藤花,芬芳扑鼻。 窗口之下,四层有一个小小的观景天台突了出来,种满了光谱月季,正绽放着大团艳丽奔放的花朵。那人正正落在天台上,拨开那些满是尖刺的月季枝条,又向那穿廊上跳去。 方迟紧跟着他。落到天台上时重重一震,她忽然觉得耳后"嗡"的一下,头部仿佛着了一闷棒。 伤口。 那道伤仿佛总就好不了似的,总在关键时候成为她的绊脚石。她咬牙,追着那人继续往下跳。落在穿廊上的那一刹耳后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蒙上一层黑雾。 她脚下一滑。 下面那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从穿廊上跌落,下意识地伸出了双手接住她。 方迟的意识却还是清醒的。常年的训练让她身体动作的反应甚至快于头脑,抖出手中的曲别针链子,绞住了他的双手,又飞快地绕上了几圈,让他无论如何挣脱不得。方迟强忍疼痛,膝盖一顶将那人压在紫藤花廊壁上,从上到下摸索他衣服上的口袋。 "姑娘,我早说了我没有恶意,你这样就有点死缠烂打了。"他挣着手上的曲别针链子,强压着怒气说。"要么就爽快点,局子里见,这样用私刑是什么意思?" 方迟不搭理他。手指划过他的腰际,他结实的肌理透着热力。 "呵!"他怒了,一脚重重踢向方迟,方迟早有防备,抬腿避过,脚尖踹向他的膝弯,将他踹得单膝跪倒在地。一道长长的曲别针链子甩过来,勒紧了他的脖子。 "……" 但这一下方迟也没占到便宜,稍一用力,耳后脑子里又是猛一阵炸裂般的剧痛。方迟感觉到自己表情的扭曲,好在这人是背对着自己,并看不见她。 方迟仔细检查过他的衣服和裤子,口袋都是空荡荡的。没有u盘,也没有其他。 不应该啊。方迟微微皱眉。 一个人出门,总有一些离不开身的东西。 比如说,钱。 她更仔细地搜了一遍他的身体,连重要的可能藏匿东西的*部位也没放过。他的脸庞有些抽搐: "适可而止啊,姑娘。"他说,隐忍着勃发的怒意,"我不打女人,但也是有条件的。" 方迟的双耳中嗡嗡作响,勉强能听到他说的话。她置若罔闻,摸索着他的皮带,终于在夹缝之中找到了一张visa信用卡。纯黑色,没有花纹,没有银联标志,是一张海外信用卡。 "还给我。" 语气忽的就冷沉下来,带了十足的威胁。 他很重视这张卡。方迟牵了牵嘴角,耳后的抽搐一般的疼痛都快让她控制不了表情了。但很明显,他还不善于掩饰自己的内心活动。 这张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呢?他的秘密交易记录?卡片背后的签名? 方迟将卡片转过来—— 他已经预料到她要做这样的动作,束缚在一起的双手紧抱成拳,转身横扫过来。这一次他没有再有任何的保留,带着呼呼的劲风击向她。方迟拽着那一大把曲别针避过他的力道,还一脚踹向他即将猛踢出来的腿,再一次压制住了他。收紧了束着他手腕和脖子的曲别针链,令他四肢都动弹不得。然而他这一拳势能太过强悍,方迟避开时并没能卸尽他的劲力,只觉得头颅偏侧时,耳后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汩汩而下。 她强忍着头脑中袭来的晕眩感和眼前的模糊,低头努力看向手上翻过来的信用卡。 忽的,她的嘴唇仿佛被什么碰了一下。 她抬头,便见咫尺之外的这张脸——挡住了她落向信用卡的视线的脸。鹿一般的眼睛里仿佛蒙了一层雾气,湿润润的,微红而又灼热。她一时间恍惚,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目光又往下垂去,他却又凑上来——这次她看的真切——他吻了她的唇。隔着一层薄薄的消毒口罩的,但仍然感觉得到他唇上的温度,以及形状。 她脑中"轰"的一声,手上似乎捏不紧那张卡片。后退了两步,浑身一松倒了下去。 "喂!你——" "不要查了——"她模模糊糊地说,隐约觉得有一只手摸上了她耳后的崩裂的伤口。然而残存的意识在飞快地流失,"这不是你能……" 一片漆黑中,她失去了知觉。 第13章 微时,微时(上) "听说盛琰烈士的两条腿被切断冷藏空运了回来——" "精神类疾病发病率在近几年快速攀升,与虚拟现实系统的渗透率呈现高度的相关性——" "盛琰死亡全过程的直播在maandala中短暂的公开过——" "我们神经玫瑰公司多年来一直致力于精神医学、神经科学等领域的深度研究以及药品研发——" "我怕小猫这孩子看了盛琰的那段录像崩溃掉——" "神经玫瑰公司三年复合增长率120%——" "哈哈哈哈哈哈——" 各种各样的声音飞快地在方迟的脑海中闪过,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仿佛有一张大网将她紧紧缠住,她拼命挣扎,眼前的一片漆黑中浮现出一张人脸,没有面孔,却有一双巨大的眼睛,相距逾尺,十分诡异地盯着她。她想叫,却发不出声音,双手双脚也仿佛被绑缚了起来,她拼命地扭动,感觉那片黑暗像水,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小猫!""小猫!" 这声音响起,仿佛虚空中的一道梵铃,指引着她的方向。"啊……"她嘶哑地叫着,喉咙干涩,幸好那声音一直不停,牵引着她—— "小猫!" 她猛的一挣,破开黑暗,睁开了双眼。眼前是炫目的白光,亮得她眯起了眼睛。 "醒了就好。"床边的人出了口长气。干燥的毛巾擦上她的额头,方迟才感觉在自己浑身都是汗水,就像泡在了水里一样。 "道明叔?……"方迟含混地叫了一声。下意识伸手摸向耳后,已经被重新包扎上了。 "怎么搞的这是?剧烈震荡?好好地上个班你怎么就剧烈震荡了?"何心毅气愤地敲着病案报告。"还好有个男学生及时把你送过来,稍晚个两刻钟你怕是要在床上躺一辈子!看你以后还怎么'剧烈震荡'!" "男学生?"她虚弱地问。 "我问你'剧烈震荡',你就听到了'男学生'!"何心毅气得把病案往床上重重一拍,"你自己不把身体当回事,总要替你妈想想!就算你不替你妈着想,你也替我想想!你要是再出事,我怎么向你爸交代?" 方迟沉默。 过了好一会,何心毅也缓了下来,重重叹了口气。他知道只要方迟不想说,就算是严刑拷打也多问不出一个字。 "送我来的人有记下名字么?我也好去感谢人家。"方迟低声问道。 "一直在这里等着你急救,确认你脱离危险了才走。" "他怎么知道要把我送这里来?" "用你手机的紧急联系人给我打了电话。"何心毅看了方迟一眼,"那孩子好像挺懂医的,把你送过来的时候已经做了简单的伤口处理。而且似乎很熟悉这家医院,电话里我没说我是谁,送到这里的时候直接点名找我,丁点时间没有耽搁。要不是我急着抢救,我会和他多聊几句,做得非常专业。" 方迟沉默不语,过了会,拿出手机,把紧急联系人"道明叔"删掉了。 "我之前给你设的,删了做什么?以后遇到这种事怎么办?!" "对你不安全。"方迟低着头说。 "你这孩子!"何心毅失笑,"我这么大年纪了,哪还在乎安全不安全的。再说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做你的方迟,哪有什么不安全!" 方迟没有说话。这个奇怪的人的事情,她并不想说给任何人听。那个人淡薄的呼吸仿佛还在她面前,有极浅的薄荷香气。 道明叔从医数十年,眼光应该不会错。这个人假如真如道明叔所说懂医,又对她耳后的伤口做了处理,那么很可能对她为什么会受这种伤有所怀疑。 假的校友卡,对燕大和这所燕大附属医院十分熟悉,知道道明叔这个人……如果说这些碎片一般的信息都是真实的话…… …… 简陋的出租屋中,蓝白色的节能灯亮了起来。丁菲菲在maandala中玩了会游戏,又烦躁不安地把虚拟现实眼镜摘了下来。她还买不起全套的力反馈设备,玩里面的游戏也没多大意思。她站起来,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狭巷中亮着昏黄的路灯,寥寥几个人在巷子里走动。 "砰——砰砰——"熟悉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她兴奋,却又做出一副恼火的样子,跳过去拉开门,冲来人嚷嚷道:"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晚啊!晚了好几个小时,我今晚都不能去上班了!" 谢微时低头进门。这间出租屋太矮小了,门框几乎擦着他的头顶。他有些不悦:"上什么班?你还要去那种地方上班?" 丁菲菲不高兴了:"你这人看我就没好的是吧?我换了家正规的,只跳舞不陪酒,你信不信啊!" 谢微时说:"伤都没好,跳什么舞?打电话说再养一个星期再去。" 丁菲菲哼了一声道:"早打了,老板娘很不高兴。都是因为你,荤抽那边的生意我做不成了,这边的工作眼看又要丢,你养我啊?" 谢微时不咸不淡地说:"自己有手有脚,人也不傻,还轮不上我养。" 丁菲菲说:"呸!" 一旁的凳子上搁着一个电磁炉,丁菲菲过去把锅盖揭开,鱼虾的鲜香顿时充斥了整个屋子。丁菲菲拿筷子搅了搅,埋怨道:"都怪你,来这么晚,面都糊了。" 谢微时过去看了眼,果然面把汤汁儿都吸收了,已经糊成了一坨一坨的。 "你怎么不先吃?" 丁菲菲拿了碗筷给他,又拿来两听冰镇啤酒和两块薄荷糖。啤酒她买的时候要了几块冰,现在只剩了些冰渣。她忿忿道:"等你嘛。说好给你过生日,一起吃饭的,谁知道你又上哪儿野去了。" 谢微时接过碗筷,"遇到点事儿,来晚了。"他倒是不挑食,用筷子撅了面坨往碗里盛。丁菲菲做菜卖相虽然不好,但是口味都是上佳的。丁菲菲又给他夹了几条鱼和几只虾。谢微时闻了闻:"很新鲜,哪里买的?"丁菲菲抬着鼻孔哼了一声,不理他。 谢微时正要吃,丁菲菲突然喊:"等一下!"她从旁边的一个袋子里摸出几根细长的生日蜡烛来,两根蓝色六根红色,用塑料的烛托插在剩下的面坨上,小心翼翼地用火柴点燃。 谢微时用筷子撑着头,无可奈何:"有必要这么麻烦吗?我午饭都没吃,饿得不行了!" "有!"丁菲菲拉上窗帘,关了灯,整个房间里便只剩了这八根细小的蜡烛亮着。 "好了,许愿吧。"她命令道,"许够三个,不许睁眼!" 谢微时无奈地摇了摇头,如她所愿闭上了眼睛。 …… "方迟不会又逃出医院吧?"谷鹰端上菜来,问道。 何心毅看了看手机上的监控,"心率正常,血压正常,各项指标都显示正常,位置也没有发生改变。——放心吧,她还在病房里老实待着。"急救了一整天,他被谷鹰命令回去吃饭,无论如何不能再用便当凑合了。 "真不知道她到底在折腾些什么,去燕大上班也不消停。"谷鹰冷言冷语的,喊长女方媛一起过来吃饭。 "还不是你教出来的好孩子?"何心毅吃着饭,"什么事儿都藏在心底,谁也不告诉。"他忽然想起什么来,又道:"小猫这孩子快满26了吧?" 方媛道:"还有一个月。" 何心毅道:"媛媛是26岁结婚的吧?小猫既然安定下来了,也能考虑这事儿了。你瞧瞧她以前有什么事儿,还会向盛琰说。现在呢?她找谁说去?" 谷鹰冷着声音道:"只怕照着她的性子,是不想拖累别人。过去盛琰是懂得她的,现在哪里再去找那样一人儿去?总不能再去网安局找吧!" 何心毅说:"说起这个,今儿送小猫来急救的那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俩有戏。只是小猫病情紧急,我也没空多问。那孩子像是学过医的,手上有几处疤,倒像是练外科手术练出来的。搞不好,这孩子就是咱们燕大医学部的!"他双手一拍,"你想,小猫嫁个医生,可不是正好嘛!" 谷鹰仍然是冷着脸摇了摇头。"您什么时候高兴起做媒人来了。我自己生出来的孩子,我心里清楚。她求生意志很强,自己会往前走的。您不用太操心。"她眼睛瞄到了方媛夹菜都避着苦瓜和芹菜夹,严厉训斥道:"徐铭都惯坏你了!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今天在我这里,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吃!" 方媛吓了一跳,赶紧拈了一筷子苦瓜和芹菜,苦着脸说:"妈!好不容易徐铭出差了我回来一趟,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嘛!我还怀着孩子呢!" 谷鹰冷声道:"平时徐铭在,我给你面子,今儿就何老师在,我还教训不得你了?越是怀孕,越是得均衡饮食!"谷鹰平时叫何心毅都还是尊称何老师,叫一声"您"。方媛抱着求救的目光望向何心毅,何心毅也不敢违抗谷鹰啊,点了点盘子,"吃吧!吃吧!你想想小猫,还没得吃呢!" 然而他所想象不到的是,方迟这时候正扶着输液瓶的架子,撑着墙在病房外楼道里行走。她身上带着的监控定位只能精确到这栋大楼,却无法看到她是在病房内还是病房外。 快走到何心毅的值班办公室时,眼尖的值班护士已经发现了她,迎了过来。方迟拿起手机搁在耳边: "好的道明叔,我进办公室去拿一下。" 护士过来,她向护士举起手机:"道明叔让我去他办公室拿一下平板电脑,让我传一下我的病案去给我妈看。" 她和何心毅的关系,几个特护病房护士都是晓得的。但有过之前方迟逃跑的经验,这个值班护士还是有些迟疑。 "那我给何主任打个电话?" 方迟说:"他正和我妈吃饭,马上就回来。我就拿一下平板电脑,你给我开个门吧。"她扬了扬手上卡死的监控仪,"放心,我跑不了。" 护士将信将疑,还是给她开了何心毅值班办公室的门,护送着方迟拿了平板电脑,看着她走回病房,她才放下心来。 何心毅平板电脑里面有医院的内部信息系统和数据库,能够查询到建院以来,所有在院中工作过的医务工作人员。电脑使用指纹解锁,方迟早在几个月前就偷偷加进去了自己的指纹认证。现在看来,当时的确是有先见之明,无论是什么信息系统,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她要查那个已经交手过两次的人。 年龄——和她差不多大,25~28岁之间。 性别——男。 院系——医学部。 毕业年份——燕大医学部八年学制,本硕博连读,以他的年龄推算,他的毕业时间应该在18年左右,前后误差不超过两年。 实习医院——燕大附属第一医院。燕大医学部的医学生一般都要到燕大直属五个附属医院中临床实习。那个人对这里这么熟悉,那么应该就是在这座燕大附属第一医院做临床实习的。 符合条件的搜索结果: 641人 方迟觉得头又疼了起来。燕大太大了,每年招收的医学部学生接近一千人。这样筛选,范围还是太大。 想了想,方迟又加上了两个搜索条件: 排除毕业留院工作的医学生 身高183~ 要感谢医学部详尽的档案记录,身高、体重,包括血型都巨细靡遗地记录在案。 返回搜索结果: 142人 方迟略松了一口气,开始飞快地浏览这些人的档案照片。排除掉那些眼睛和脸型长得不像的,还有37个。 方迟开始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扯掉那人的口罩看一眼。更何况这些都是十年前的照片,一般人上完燕大,气质上基本上都有脱胎换骨的改变。 她一个个地仔细看完这三十七个人的档案,平平无奇,没有一个能让她觉得对的上号的。她不死心,索性把那又把那142个人的档案全部看一遍,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后面一狠心,又把那641个人的档案照片一个个过了一遍。 仍然一无所获。 她乏力地往床上一躺,平板电脑重重地砸在胸口。 或许她根本就是误入歧途了。 那张校友卡本来就是假的。他对燕大和这个医院熟悉,可能只是事前做过功课。他看起来像是学过医的,有可能只是因为要做这样危险的事,自己业余学习过。 所有那些推测,可能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方迟闭上双眼。摩挲着平板电脑光滑的金属边缘,她仿佛能够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墨菲滴管里药水的滴落,仿佛变成时钟指针的嘀嗒。 她心里头,总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对。 究竟问题出在哪里? 第14章 微时,微时(下) 丁菲菲托着腮,看着烛光中闭着眼的谢微时。这种时候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看他漆黑而长的睫毛,看他俊俏外表之下隐藏的不为人知的思绪。 她知道谢微时不属于任何人,他的故事也不会向任何人诉说。但这种时刻,他只属于她一个人。这是她的私心。 "行了没?"谢微时问。 "许完愿了就吹蜡烛啊。" 谢微时睁眼,轻轻一吹,那些细细的生日蜡烛便全灭了。丁菲菲伸手去开灯,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谢微时的生日,是她之前偶尔问起才知道的。谢微时独来独往,认识他的这三四年,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自己的父母,就算是过年,他也是独自住在他的公寓里。他自己过日子没什么讲究,想来也没过过生日。她这么随口一问,也没指望着谢微时真回答,谁知却听他说道: "希望你过得开心点儿,丁爱的病能好起来。" 丁菲菲听他把自己放在头一个,心头不由得一甜,追问道:"还有一个呢?是你自己的么?" 谢微时已经吃起来,随口道:"不是。" "切!"丁菲菲不屑道,"没有自我的人。" 谢微时吃着面,不和她计较。丁菲菲挑着面吃了几口,突然说:"谢微时。" "嗯?" 丁菲菲迟疑着,问:"以前有别人给你过过生日吗?" "没有。" "你爸妈没有?" "很早就离了。" "哦……"丁菲菲试探着问道,"那你之前的女朋友呢?" "也没有。" "为什么?" "谈了两年,第一年她在国外,第二年我在国外,也没过过。" 丁菲菲窃喜。"谢微时,你答应我一个事儿行不行?" "什么?" "以后只准我给你过生日,行不行?" 谢微时一心一意吃饭,随口应道:"行啊。" 丁菲菲用碗挡住脸,没有声音地笑了起来,笑得嘴角弯弯眉眼弯弯的。目光越过碗沿看向谢微时,见他专心地挑鱼刺,很认真的样子。 这大约是她最快乐的时候吧。 …… 手腕的监控仪上,显示监护者和她的距离正在不断缩小。何心毅已经开车来医院了。 方迟把监控仪拨向一边,不去关注那些不断闪烁的数据。双眼直勾勾的看向雪白的天花板,脑子里不断过着和那个人相遇三次中的细节。 那个人到底有哪里不对呢? 他的手指,干燥、洁净,指甲修剪得很短,好几根手指上都还有细小的浅色疤痕,像是被很锋利的小刀划过一样……是手术刀么?那样的手,感觉是有精心修整的习惯,但这种修整并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干净……要说是医生的手,完全说得过去。 他的话倒是说了不少,然而几乎没有任何信息含量……细细一想,的确是个狡猾的人。但…… ——就算你操作记录删得干净,留下的那么多指纹能擦干净? 他每次见到她都恨不得拔足便跑,被她抓住,也想尽方法逃走;为了不让她看到那张信用卡背后的信息,他甚至会在手足被禁锢的情况下用亲吻的方式来阻挡她。而从之前的情况看,他显然是很抵触和陌生人的亲密行为的。 但是他并不在意指纹。 所以,问题究竟在什么地方? 方迟长长地吐了口气。又重新拾起平板电脑来。她看了眼右上角的时间,照何心毅驱车的速度计算,很可能已经到医院楼下了。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件事与猎狐行动有关,她不希望何心毅卷进来。 沉思中,她的手指在数据库上点来点去,删除各种之前尝试过的搜索条件,漫无目标,又回到数据库首页,一条条地翻菜单,在数据分析功能中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点进去看。 她忍不住又看了眼监控仪,何心毅和她的距离已经显示为0,静止不动——他已经进入大楼了。 "小猫还在病房吧?"她听到外面何心毅在问。 "在。她刚才……" 方迟的目光落到平板电脑上刚刚loading出来的一张新的数据统计表,是11级所有医学部全体834名学生的去向统计: 燕大附属第一医院留院工作104人 燕大附属人民医院留院工作85人 …… 创业21人 …… 失踪1人 失踪?! 方迟的脑子猛然一震!何心毅的脚步声已经到了病房外面,随着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方迟飞快跳下床,拖着输液架抱着平板电脑进了洗手间,反锁了门。 稍稍剧烈一动,头部便又开始晕眩,双手微颤。她跌坐在马桶上,点开了那个失踪学生的档案。 "小猫,你怎么了?我看你心率有些快,血压也偏高,要不要紧?" "没事,我马上出来。"方迟勉力应道。平板电脑上,显示出一张简洁的档案表—— 谢微时 男 籍贯燕市 燕京大学医学部临床医学专业11级学生,神经外科方向 …… 16年因为成绩优异,推荐前往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学习,期间失踪 失踪。 失踪了,所以没有毕业,所以她之前用那些搜索条件搜索不到他。 失踪了,所以不怕她报警,也不怕被查指纹。因为燕市的指纹档案库,在16年的人口普查中才被完善地建立起来。 盯着那张1寸大的档案照,方迟的一双有些阴郁的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谢微时,好一个谢微时。 …… "好吃吗?" "好吃。" "呸!"丁菲菲没好气地说,"你要是早些来,面也不至于这么丑!" 她把两个人的碗都放到锅里,一股脑端去洗手间洗。这几天她都在出租屋里养伤,穿着一套鹅黄色的小鸭子的睡衣,一洗她过去花里胡哨的打扮,显得格外可爱一些。 谢微时吃着那种老式的、马赛克一样的薄荷糖,看见她走路的样子,又恢复了过去大咧咧风风火火的步态。他说:"丁菲菲你过来,我看看是不是能拆线了。" 丁菲菲有点不大情愿,说道:"还没好全呐!过几天行不行啊?" 谢微时说:"那后面你自己上药,我不管了。" 丁菲菲马上扔掉碗筷,洗了手擦干了,急火火地走过来:"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谢微时抬头看了眼,道:"坐下。" 丁菲菲气鼓鼓地依言坐下,解扣子。 谢微时说:"撩起来不就行了?解衣服做什么?" 丁菲菲说:"我不管,我就要解!" 谢微时一下把她按倒在床上,丁菲菲挣了两下没挣起来,骂道:"靠!早知道不让我爸教你!" 谢微时把她的衣服掀到一半,刚好露出肋下伤口。他用手机电筒光照了照,说:"能拆了。" 丁菲菲一脸伤感地望着房顶。 谢微时去洗了手,准备好了碘酒、镊子和剪刀,丁菲菲已经坐了起来,乖乖地拉着衣服拿着手机电筒让他拆线。 谢微时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用碘酒给她伤口周围消了毒,用镊子夹着线头往上提。丁菲菲觉得有些麻酥酥的感觉,却也不疼。她低头看着谢微时,心里头忽然有些没来由的难过。她不想陷在这种情绪里,转移话题说: "你今天怎么穿了件衬衣?" "穿衬衣怎么了?" "好像从来没见你穿过。" "今天不就见到了?" 丁菲菲心想,跟他说话一向就是这样,什么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絮叨,她也觉得挺开心。 她扯了扯谢微时的衣领:"扣这么紧干嘛?"然而她一下子看到了他颈上的印记,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脖子边上,还有几道像是被尖刺还是什么划过的血痕。 丁菲菲尖着嗓子喊道:"喂!谢微时!你搞什么呀!" 谢微时分出手来扯回自己的衣领,正了正,道:"别动手动脚的。" 丁菲菲说:"荤抽的人来找你报仇了?!" "没有。" "那是怎么搞的嘛!"丁菲菲生气,嚷嚷道:"印子这么深,这他妈是要勒死你吗?是哪个垃圾畜生啊!" 谢微时按着她因为生气而牵动的腹肌,道:"别乱动!" "那你说呀!" "跟你没关系,我有点别的事儿,跟别人打了一架。" "谁这么狠?还让你吃了亏了?" 谢微时全神贯注地拆着线,平静地说:"别人也不是恶意。是我做了点见不得人的事,被发现了。" "那后来呢?" "没事儿了。" 丁菲菲愤愤不平地说,"我也不知道你平时都做些什么事儿,总之你小心点。谁要是敢动你,我跟他拼命!" "拼什么命?动不动就拼命,你有几条命能跟别人拼?" "我不管!反正这条命你捡回来的,赔给你我也不心疼!" "无聊!你的命是你自己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微时!我——" "行了。"谢微时打断她,站起身来。她的伤口已经料理干净,又用肉色的胶布贴了起来。"不是说拆了线伤就好了,你还得再养几天,别让它又开了。" 丁菲菲垂着头坐在床上。 "我走了。" "滚吧!"丁菲菲忽然愤怒叫道。 谢微时走到门边,看到门后一双又湿又脏的鞋子,地面还有几个满是水渍的脏印子,散发着淡淡的水腥气。 燕市不临海,只有最南边有一个大型水产市场,每天半夜,便有大量新鲜的海鲜从几百公里之外的港口运输过来。那种传统的水产市场不比超市,肮脏而又喧嚣,满地都是水,几乎没有干燥的地方。里面的商贩都是踩着胶靴走来走去。燕市几乎所有的生鲜超市、餐厅饭馆都从那里进货。 谢微时抿着唇没有说话,走出去掩上了门。 月上中天,他赶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上,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老式的手机,插了一张sim卡进去,摁开了机。 手机响了几下。 除了一条语音信箱信息之外,全都是电信运营商的信息。也是,这个号码他不用三四年了。三四年时间,足够一个人与过去完全斩断联系。 他打开了语音信箱。这一条发信时间是今天凌晨。 "微时,是我。虽然这三四年我都无法联系上你,学校告诉我你在国外失踪了,但我能收到语音信箱'已读'的回执,我知道你还活着。" "微时,我知道,从小我和你母亲的矛盾对你伤害很大。你那么小,就宁愿选择一个人生活,从来不告诉我和你母亲你在做什么。但是我看得到你的成长轨迹。我知道我的儿子是一个值得让他父亲骄傲的人。" "微时,我不知道这些年你遭遇了什么,为什么不再开手机,不再接我和你母亲的电话。即使我和你母亲都已经各自移民国外,建立了自己的家庭,但我们永远都是你的父亲、母亲。你祖母今年去世二十周年,我会回来一次,希望能够见你一面。" "今天是你26岁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声音依旧深沉,威严,一如幼时的记忆。 谢微时仰起头来,目光望向车窗外川流而过的夜色。耸入云霄的高楼大厦一座紧连一座,万家灯火仿若天上繁星万点。这一座都市的繁华与他无关。公交车路过他幼时曾经住过的楼宇,如今里面已经亮起了异色的灯光。他的家曾经就在这里,然而如今他已经成为一个过客。 耳机中那段语音留言他听过三遍,每一个字都刻印在了脑海里。他删掉信息,拔掉了sim卡。 生日快乐,谢微时。 第15章 失踪者的回答 这一次受伤,方迟在特护病房中足足躺了两周。手上卡着脱不掉的监护仪,何心毅哪里也不让她去,最多只许她在医院楼底下走一走。 方迟这一次的配合程度令何心毅惊讶,但细细一想,何心毅就明白了。这伤不好,方迟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施展不出来。那天受伤的缘由,按照方迟的描述就是"在档案室望往楼下看花的时候不小心把员工卡晃下去了。自恃艺高人胆大,直接跳到两层之下的天台去捡,结果就把旧伤震复发了。"何心毅将信将疑。 方迟的就医资料照例要报送到十九局,方迟旧日的老上司洪锦城亲自前来调查,发现图书馆现场确有翻窗、踩坏月季花的痕迹。 洪锦城:方迟,你好。 方迟:洪长官,好久不见。 洪锦城:恢复得怎么样? 方迟:很好,我请求回去工作。 洪锦城:这个不行,我们必须综合考虑你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还有你的安全。 方迟:(沉默) 洪锦城:描述一下你是如何受伤的。 方迟:跳楼捡卡,震伤了。 洪锦城:方迟,你作为网安局的曾经一员,我希望你能够如实回答。 方迟:你如果觉得我在说谎,请拿出证据。 洪锦城:我查看过现场。我认为现场不只有你一个人。 方迟:图书馆是公共场所,当然不止我一个人。 洪锦城:请你确认一下这个人。根据图书馆的监控记录,此人男性,身高一米八六,25到27岁左右,戴淡蓝色口罩。 方迟:我不认识。 洪锦城:此人以虚假身份进入信息安全研究中心,随后计算机房电源无故关闭,此人并无离开的记录。根据何心毅教授的证言,送你来医院的正是这个人。你真的不认识吗? 方迟:我昏过去了。 洪锦城:卡掉下天台,为什么选择跳楼而不是走楼梯? 方迟:一时冲动。 洪锦城:你知不知道你的供词漏洞百出? 方迟:你有两个选择。相信我,或者不相信我。 洪锦城:(笑)方迟,你真的太任性了。 方迟:你知道我现在还活着的原因。 洪锦城:方迟,上次猎狐行动后,"神经玫瑰"就立即停止了违禁生化药品的研发,全面洗白自己。我们已经拿不到"神经玫瑰"的犯罪证据了。但这也说明,猎狐行动起到了威慑作用。我当然知道你还活着,是为了给盛琰复仇,但我代表网安局郑重地警告你,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试图私下报复。若有情报,立即报告网安局。 方迟:"拿不到证据了"是什么意思?难道盛琰就白死了吗?! 洪锦城:方迟,不要忘记网安局存在的宗旨,是为了公共信息安全、是为了国家安全!我们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控制以及震慑犯罪分子,而不是以警员的安全为代价去复仇! 方迟:洪长官的意思是,拿不到"神经玫瑰"的犯罪证据,拿不到"神经玫瑰"害死盛琰的证据,就要放任他们逍遥法外了是吗? 洪锦城:方迟,我希望你冷静下来。这是法制社会,一切以证据说话。但我们也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方迟:我懂了。 洪锦城:方迟,迫于上面的压力,网安局今年大幅削减了预算。我们目前没有多余的能力来深究你这件事。你过去是优秀的网安局警员,我选择继续相信你对国家和人民的忠诚。但若下次再有这种情况,我们会限制你的行动。希望你能理解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你的安全。虽然葬礼之后,"神经玫瑰"看起来已经确认了你的死亡,放弃了之前疯狂的搜捕行为。但他们一旦发现你的踪迹,你的处境将变得非常危险。 方迟:知道了。 洪锦城离开,这件事情便告一段落。然而也并不是没有什么被改变的事情,方迟所服用的a抑制剂又一次被增大了剂量,何心毅告诉她这是暂时的,待她的情绪波动期过去之后,服药剂量可以减下来。 方迟并没有反抗。事实上在这次病情复发之后,她开始出现了轻微的手指颤抖的症状。加大a抑制剂的剂量之后,这种症状便得到缓解。她开始明白何心毅最初对她所说的话: 你的情况还将继续恶化,药物只能延缓进程。 伤害是不可逆的。她去抗争并没有意义。拄着输液架走在医院楼下的草坪上,看着白云悠然,阳光明媚,她明白自己只有接受命运这样一种选择。 医院里每天都会见到很多生死。她见过轮椅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医生对家属说已经扩散到全身了,还是回家吧;也见过年纪轻轻便剃光了一头秀发的女孩,戴着口罩在阳光底下自拍;还见过看起来好端端的妇人,拿到检验结果之后一边跑一边痛哭,一头倒在地上昏迷过去……她心如一潭死水,起不来半丝波澜。 进十九局之前她曾相信人定胜天,这个世界没有不能逆转的事情。然而现在她开始明白,这世间其实是没有奇迹的。 一个大哭的小孩进入了她的视野。他的手上鲜血直流,旁边一个男子拿棉球摁着他的手背,不断地哄着他。他们在朝医院侧门方向走。 这孩子面熟。方迟忽然想起来,正是上一次在maandala楼下遇见的那个小孩,名叫丁爱。丁爱送给她的那个玩偶,还放在她家中床头。 可上次带着这孩子的是他的母亲,这次这个男子是谁?她走上前去,喊道:"丁爱!" 丁爱抹着眼泪仰起小脸,"姐姐。"他抽泣着喊。旁边的男子看到方迟,神情顿时警惕起来。 "这是你爸爸吗?"方迟指着那男子问。 "不是。"丁爱摇了摇头。那男子抢着说:"我是他妈妈的朋友!这孩子有血友病,受伤了,我带他去找医生!" "你妈妈呢?" "我妈妈上厕所了,我在外面等她,我不小心撞上叔叔,又流血了,叔叔说先带我去看医生,我就被叔叔带到这里来了……" 方迟顿时了然。丁爱撞上这男人,八成是这男人下的套。孩子见了血便心慌意乱,便被这男人连哄带骗地带走了。 男人急着带丁爱走,"哎哟宝贝儿,咱们得赶紧去找医生止血!" 方迟拄着输液架,脸色苍白阴郁,看着病怏怏的,那男人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然而方迟一伸手,便把丁爱从那男人手中拽了出来,轻轻一拨,将他挡在了身后。 那男人完全没料到方迟这样一个纤细瘦弱的女孩竟敢和他对抗,短暂的发懵之后,立即转为大怒,撸起袖子一拳头向方迟打过来,"你他妈抢我小孩!" 丁爱哭着紧紧抓住方迟,方迟稍稍侧身,避开这一拳,闪电一般抓住男人的手腕。几根纤细修长的手指轻巧一拧,只听见"咔"的一声,男人杀猪一样地嚎叫起来。 "啊啊啊啊——" 方迟丢开那个男人的手,一边,几个医院保安和丁爱的妈妈跑了过来。 "丁爱!丁爱!我的宝宝啊!" 丁爱的妈妈扑过来,将丁爱紧紧抱在了怀里,满脸的惊恐后怕,泪流不止。那男人见势不妙,向门外逃去,被那几个赶过来的医院保安按在了地上。 方迟不想在这事里面卷得太深,拖着输液架,快步走出了这片草坪。 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从住院部大楼侧边的小径穿过去,她站在了自行车停车场的边上。对面,带着淡蓝色口罩的年轻男人迎面走来,看见她,一下子停下了脚步,站定当场。 方迟拖着输液架走了过去。 "都见面了,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走了?" 刚才遇见丁爱的时候,她看见他跑了过来。他见她已经截下了丁爱,便站在一边,打了个电话。随后,保安和丁爱妈妈就来了。 "你好些了?" "托你的福,没死。" 那人沉默良久,道:"很抱歉,不知道你有伤。" 方迟的头轻轻地靠在输液架上,"你觉得我会接受你的道歉吗?"她重伤之后,本来声气就很细微,现在听起来,更是软绵绵的。"作为一个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星期的人。" "所以?" "网络安全研究中心被入侵,办事人员受伤,惊动了网安局。" "我现在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是想让我感谢你?" 方迟笑了笑。她脸色苍白,脸颊半掩在漆黑的长发里,这笑容看上去总令人觉得阴冷。 "总该补给我一个不报警的理由,是吧,谢微时?" 她把"谢微时"三个字咬得重且清晰,谢微时的脸色果然变了一变,过了会,倒笑了起来,"你查得比我想象的快——方迟。" 这下轮到方迟惊讶了。惊讶之后随之一呵,看来调查对方身份的,并不止她一个。 "既然我们对彼此的身份和目的都很感兴趣,那为什么不相互认识一下呢?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 谢微时仍然没有解开口罩。但看得出来,他脸上有浅浅的笑意: "成为我朋友的人,大多没有好下场。" "是么?我倒想看看,一个本来就不会有好下场的人,在做了你的朋友之后,还能怎样变得更差。" 谢微时笑:"你可以试试。" 方迟伸出手去:"方迟,燕大信息安全研究中心档案管理员。" 谢微时犹豫了一下,点到即止地和她握了一下手。"谢微时,无业游民。" 方迟"呵"地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会信吗?" 谢微时浅浅地笑:"难道你说的,我又会相信?" 方迟说:"我们彼此还可以更有诚意一些,失踪人口。" 谢微时道:"如果管理员能帮我调出猎狐行动和盛清怀的档案的话。" 他反应敏捷,回答迅速,方迟注视着他的眼睛,笑了起来:"说服我。" "我在调查一个人。" "谁?" "眉间尺。" 第16章 天空中的面孔 眉间尺。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甚至连它的形象也不陌生。 方迟虽然离开了十九局,却从来没有停止对网络世界的关注。这仿佛已经成为她的一种本能,深深根植在她的意识之后。她甚至偶尔会想象,未来的某一天她精神彻底崩溃,仍然会有一根触角,是伸向网络世界的。 她是一个注视者,一个临在者。 网络世界中有无数的黑客,还有与黑客相对的,犹如侠客一般代表着正义的白帽黑客。 黑客攻击程序中的漏洞,并以此渔利;白帽子则会公布漏洞,让程序员能够在黑客发起攻击之前进行相应和防御。 然而黑客千千万万,真正能够被众人所周知的,却寥落如破晓时的晨星。例如仅凭一台电脑和一部调制解调器闯入"北美空中防护指挥系统"凯文·米特尼克,例如盗窃俄罗斯某总统候选人体检报告导致其竞选失败的wither(凋零),例如国内最早创建黑客组织"红色兵团"的sin,例如出道仅三年就在世界顶级黑客大赛pwn2own中一举夺得第一名的"三剑客"…… 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凯文·米特尼克和wither。在国内,这么多年也不再有人能复制sin和三剑客当年名噪一时的辉煌。 然而在这一年,maandala中出现了一个新的黑客,仅仅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就已经获得了全世界maandala数十亿用户的关注。 这样惊人的速度,前所未有。 方迟家中的白板上记录了这四个月中眉间尺的行动。 1月4日,一封名为《如何利用黑客技术破解o记即将发布的新一代虚拟现实眼镜》的公共邮件在maandala中疯狂流传。o记是一家保密性极高的硬件公司,在正式的发布会之前,绝不会透露关于新产品的任何信息,以营造产品的神秘感。 然而在这封邮件中,署名为"眉间尺"的黑客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详细描述了如何通过o记公司邮件破解其公司系统,获得其产品的全部信息的过程。这封邮件直接迫使o记关闭了两天公司信息系统进行漏洞弥补,并且将新产品的发布时间从4月提前到了1月。 眉间尺没有在公共邮件中透露自己的任何信息,只在邮件末尾签署了一句话: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腐朽。】 当用户在maandala中关闭这封邮件时,一张双目相距逾尺的面孔仿佛从灰烬中升腾而起。这张面孔没有除了眼睛之外的其他五官,然而那一双眼睛巨大而流动,仿佛是活的,在半空中凝视着你,直看得你毛骨悚然。 无论是出于好奇还是什么,那一封公共邮件的阅读量达到了数十亿,足足占到maandala所有用户的72%。 maandala公司很快封锁了能够使得公共邮件产生这样升腾效果的代码,并禁止了那样一封邮件。 然而没有人能忘记那样一张脸,包括方迟。 这张脸也成为了眉间尺的标志。 2月14日,某秘密进行航天实验的□□国家官方得意洋洋地放出一张宣传照,为数名航天科学家在沙漠中的照片,背后有被虚化的发射台一角。 三小时后,宣传照下出现留言,详细说明了根据照片内人物穿着、天气和环境状况推算出来的地理位置大概的经纬度范围,声明误差不超过2°;根据发射台架的结构和角度推算出来的大概实验类型,和航天器类型。 官方迅速删除了照片和留言。然而都已经被截图保存,一时间该国官方成为笑柄。 留言署名:眉间尺 签名,【他们将要拥抱,将要杀戮】 3月27日,欧洲某国发生恐怖袭击,中国大使馆被炸,两名外交官在爆炸中丧生。某极端组织宣称对该事件负责。 4月2日凌晨2时23分,该极端组织网站被黑,极端组织在世界网络上的所有招募公告突然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极端组织的核心人员名单。 署名,眉间尺。 签名,【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四个月,三件事,这个拥有着标志性形象和语言风格的眉间尺在maandala中收获了数以亿计的拥趸。现在整个黑客圈中,每天热议最多的就是眉间尺。这个眉间尺出手准确、凌厉,雷厉风行,所有人都判断他绝不可能是个新手,而是经验丰富的老黑客。 然而没有人能查出他是从哪里登陆的。除了能基本确定他使用中文作为母语、同时精通英文之外,判断不出其他私人信息。有好事之人将过去所有小有名气的黑客都分析了一遍,却猜不出眉间尺究竟是谁的新avatar。 根据方迟的消息,十九局在4月3日将眉间尺纳入重点关注黑客名单,但在后面的选项中,招安?合作?观察?监视?抓捕?……还没有人做出最终的选择。 maandala官方也已经向眉间尺发出邀约,但并没有得到回复。 方迟登陆了maandala。在自己的房间中,她操纵着sa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邮箱,空空如也。葬礼过后,她曾穿梭入暗网,去寻找盛琰死亡过程的视频。然而如何心毅和母亲所说,十九局局长史峥嵘已经扫荡过整个网络,没有让这个视频留下任何痕迹。她之前发出了一条需求,现在加密信息栏中显示有两三个回复,方迟匿名联络了一下,很快判断对方给的都是钓鱼链接。她拉黑了这些人。 方迟拉下联络人名单,しと依然是沉寂的灰色的头像亮着,但加有"忙碌/勿扰"的标签。她对这个标签视而不见,给发去了一条信息: ——しと后来上过线没有? 的回复倒是很快: ——没有。 方迟略略放心,却又感觉到失落。为什么呢?明知道不是他,却还是隐隐地希望着しと能够重新上线。 ——"冰裂"后来有下文没有?我已经找到了那个人,过几天可以拿到种子。 ——天啊……我们都快疯了!哪里还有空管"冰裂"? 焦虑而又暴躁的声音传了过来。他的avatar仍然是没有动的,显然没有穿力反馈装备,而是在工作模式。 ——发生了什么? ——你去外面看看就知道了! 抓狂地喊了起来! ——maandala的虚拟电子显示系统被眉间尺入侵了! sa"嚯"地站起身!打开窗子向外望去,果然街上能看见的电子显示屏都已经变成了眉间尺那张有着巨大的、间距很大的眼睛的脸!屏幕仿佛信号受到干扰一般发出"嗞嗞"的声响,面庞也碎成像素,变得扭曲,看起来极其的诡异。 方迟操纵着sa跑了出去。路上人头攒动,都是像她一样出于好奇跑出来的avatar。 "是眉间尺!" "这回他要做什么?" "肯定有重要的消息发布!" "好期待啊!你不觉得他每一次发布的内容都大快人心吗?" "是啊!那个极端组织之前做过那么多坏事,这次竟然还欺负到我们头上来!早恨不得把他们碎尸万段了!眉间尺黑了他们的网站还把他们的头头曝光出来,简直就是做了我们每一个国人想要做的事!太帅气了!" sa一直走到繁华街区,只见一路上所有的广告牌都已经变成了眉间尺的脸,繁华街区那密密麻麻的灯箱、广告牌、放着当下最红的明星广告照片的巨型广场屏幕……全部沦陷! 路上挤满了avatar。方迟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群聚的avatar,千人千面,无奇不有。maandala中avatar的形象在初始生成的基础上,使用银币还可以进行设计改造。那些富有的人往往衣饰华丽,脸庞更加的精致细腻,毛发的飘动更加的柔和逼真。然而不愿意付钱修饰形象的人,凑近了看则往往面目模糊,呈现粗糙的像素状态。 忽然有avatar大叫了一声!"看天上!" 天空也幻化了。 眉间尺那张诡异的脸覆盖了整个天空。 人群沸腾了。 方迟仍然开着和的实时对话,她隐约听见暴怒地骂了一声: ——我/操! maandala中的天空,自然也不是真正的天空,是系统生成的,有日月星辰,也有风霜雨露。曾经有企业巨头愿意出天价的广告费,希望利用maandala的天空做一次广告宣传,被滕桦坚定地拒绝了。 然而现在,天空竟然被眉间尺轻轻松松拿下。 眉间尺侵入了maandala的环境模拟系统。 天空中,眉间尺的那双巨大的眼睛开始转动。所有的显示屏中的眼珠都开始转动,仿佛这一整个世界充斥了千千万万双眼睛,一下子在盯着你!在看着你!就连方迟那死水一般的心中,也觉得魔幻而疯狂! 他说话了。 "……食人血者……当下地狱!" 那声音仿佛被过滤过很多次,仍然无比的沙哑;仿佛在群峰之间不断地来回反射,带着浓浓的回音。然而具有一种奇异的情绪,经能够煽动人的内心,令人不自觉地服从。 安静了许久之后,avatar群中忽然挥舞起了拳头,爆发出整齐的吼叫: "食人血者!当下地狱!" "食人血者!当下地狱!" "食人血者!当下地狱!" 徐徐的,眉间尺的面孔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录影画面。 sa看着看着,脸色渐渐阴暗了下来。 …… "阿时,今天幸亏你在血液科,不然丁爱他就……"电话里,女人泣不成声,旁边传来老丁重重的叹气声。 谢微时刚下公交,在路上行走。"其实也不是我,多亏了……多亏了那个姑娘,就是丁爱说的'长头发姐姐',是她把人贩子拦下来的。"他边走边说,想了想,又叮嘱他们,"我在血液科,看到的确有人推销'瑞血长生'品牌的血制品,千万不能贪便宜买,记住了吗?" 进到小区,便看见房东裘老太太在院子一角站着,像是在抹眼泪。谢微时有些好奇。往常这个时间,通常是老爷子老太太们跳广场舞做健身操的时间,现在裘老太太一个人在一边,其他人还都聚在小广场上,却也没跳,就三三两两地站着,交头接耳。 谢微时从小广场边上走过去,一个老阿姨拉住他:"哎,小伙子,是你租的裘大姐的房子吧?"她探头探脑地,朝裘老太太那边指了指。 谢微时点了点头,道:"是啊。" 老阿姨"嘿"地叫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对谢微时说:"小伙子吔,你可得小心着点儿了。裘大姐的老伴儿啊,刚被查出来得了a字头的病!" 谢微时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糟了。 小区里有社区医院,那一大袋"瑞血长生"人凝血因子的药被他检测完了之后,扔进了社区医院的医疗垃圾分类中,等待集中销毁。 裘老太太的老伴也有血友病,家中没有经济来源,全靠小区里两间房子的租金。现在人凝血因子的药越来越难买,莫不是裘老太太去翻了医疗垃圾,把废药捡回来给她老伴用了? 第17章 美丽新世界 简陋的医院病房中,床上骨瘦如柴的病人气若游丝。家属坐在床边,神情木然。 半开的门被敲了敲。一个戴口罩的中年人站在门口,问:"卖不卖。"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家属抬起头来,眼神呆滞地看着那中年人,手指动了动,又摇了摇头,挥手让那人走。 中年人道:"真的不卖?最近货紧得很,又涨价了。" 家属又摇了摇头。中年人便也不说什么,点了点头便沉默离开。 床上的病人忽然奋力地叫了一声:"卖!" 中年人停下来脚步。家属翻身过去,抓着床上病人的手说:"你说什么呐!这是要命的呀!" 床上人望着半空,喃喃道:"我还有几天命?能给你留一点就是一点……" 中年人无视家属虚弱无力的阻拦。比寻常针头要粗的长针刺进淡青色的血管,暗红色的血液很快从塑胶导流管中流了出来……将死的人,浑身的皮肤枯干地附着在骨架上,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神的来临…… 血袋一点点地鼓胀了起来。这种血袋比寻常血袋要更大,更扎实,显然是反复使用的。 ……他开始痉挛、抽搐。家属哭了起来。戴口罩的中年人按住她,"肌肉缺血性抽搐,正常反应。"病房外有人经过,向里面看了一眼,又视若无睹地走开。 …… 广场上所有avatar都凝神屏息地看着。 视频显然是偷拍的,视角不佳,抖动、模糊。然而仍然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一个个人血液被彻底抽干的全过程。残忍而又真实。 有许多avatar都捂上了眼睛。然而视频中还有眉间尺嘶哑的声音,伴随着天空中闪过的字幕,念着一个个的数据: "……19年,'瑞血长生'公司通过地方'血头'找到类似濒死病人、流浪者、精神失常者24000多人,共采集全血100多吨,相当于全国正规采血总量的四十分之一…… "这100多吨血浆,没有经过正规的病毒、细菌检测和灭活处理,便被迅速生产为包括人血白蛋白、狂犬疫苗、乙肝疫苗、人凝血因子等各类血制品,被注射入患者体内。那24000多名供血者中,不排除较高比例的艾滋病、乙肝病毒等病毒携带者……" 广场聚集的avatar都恐慌了、愤怒了。在如今,各类生物疫苗被广泛使用,可人们出于对医疗机构的信任,谁会去关注那些疫苗的品牌和来源?谁知道自己有没有曾经被注射过"瑞血长生"的疫苗、身边的亲友生病时有没有用过"瑞血长生"公司生产的血制品! 方迟心中也是惊讶的。她也使用过血制品。当时开颅手术后,身体极度虚弱,便静脉滴注过人血白蛋白。但那是走医院正规途径,不会是"瑞血长生"这类黑药。 "你打过没有啊?" "我打过狂犬。" "那还不快去查!谁知道你打的是不是这个牌子的疫苗?!" "我刚打了乙肝疫苗!" "天哪,我爸每周都要打凝血因子啊!上次听他说病友群里有人推这个牌子的便宜药,不知道他买了没有啊!" 一个个avatar瞬间消失——他们退出了maandala,想必是立即去做检查,或者去通知身边的人。而广场上那些留下来的avatar,都开始愤怒的呼吁—— "那些人都该去坐牢!枪毙!" "国家难道一直不管吗?!这家公司的工厂在哪里!销售机构在哪里!都应该立即取缔!市场上所有的这类药物全部销毁!" "眉间尺!告诉我们更多信息吧!我们要自救!要奋起!" "眉间尺!" "眉间尺!" "眉间尺!" 嘈杂的声音,伴随着呼唤的人越来越多,变得整齐划一,有如磅礴的气浪,排山倒海一般,轰鸣不止! 方迟调整着实时对话系统的音量,问,"你们系统的bug修复得怎么样了?" "不行啊!" 听得出来已经处于焦头烂额的状态,而他身边传来密集的有如雨点一般的键盘敲击声——他们一定是集中了所有程序员的力量在修复漏洞,抵御眉间尺的入侵。 "眉间尺利用了一个非常早期的系统bug!这个bug埋得太深了,之前没有一个人发现!现在maandala的老程序员走得差不多了,我们这些新人没有参加过那时候的程序编写,要修复不是那么容易啊!我们都已经请求滕桦的介入了!" 凡是懂些程序编写的人都知道,maandala虽然是一个神级的虚拟实境产品,然而早期很长时间,都是滕桦一个人在编写。 滕桦这个人是一个天才程序员,天才程序员往往有着他们特立独行的风格!他写代码从来不规规矩矩地写,而是各种旁逸斜出,内部业务逻辑在外人看来也极其的混乱,只有他和他后来的早期团队能看懂。 更为可怕的是,滕桦为了防止未来用户反编译代码,修改maandala系统默认设定,还做了一件让后来许多程序员觉得非常恶心的事情!——编译代码时,滕桦将那些本来应该显而易见的代码都混淆(d)了!编程中混淆代码,简直就相当于另外发展出一套语言啊! 这可就苦了这些后来的程序员了。要改一个最早期存在的bug,费了老劲也未必能改出来。也难怪他们会申请滕桦的介入。 然而根据媒体的报道,滕桦最近正在非洲做网络未覆盖地区的实地考察,和国外大型网络公司合作贫困地区网络化发展的新项目。 想要立即联系到他修复漏洞,恐怕很麻烦。 方迟通过sa的眼睛看向广大的天空,眉间尺那一双距离遥远的大眼仍然闪动,宛如两个巨大的黑洞,唤醒人们发自心底的恐惧。 "眉间尺!你即是正义!" 密如蚁聚的avatar群中,忽然爆发出这样的呼喊。 "眉间尺!你即是正义!" 更多的avatar这样呼喊了起来。开始出现醒目的横幅、旗帜……在往常,maandala中很少会出现这么大规模的聚会。除了少数的娱乐明星,很少人具有这样的号召力。maandala中会有一套非常严密且公开的评估系统,当评估系统判定大规模的聚会是妨害公共安全时,安全系统将会自动干扰,疏散avatar。 但现在没有人能阻止眉间尺——谁能够将半空中的眉间尺移走! 他似乎在沉思。 地面上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三分钟后,天空中眉间尺的面目隐去。一切电子广告屏幕中眉间尺的面目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四个漆黑的大字—— 我必归来 眉间尺彻底消失了。像过去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仍然留下一道签名: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avatar们像是念诵宗教祝祷词一般念着这句话,虔诚的场面,让方迟感觉仿佛在参加教堂礼拜。 一切重新又恢复了正常,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maandala从来没有被入侵过,而所有avatar也没有见到过遍布于这个世界所有角落的眉间尺。 avatar们像退却的潮水一般离开了这个广场。 sa站在广场正中,看见此前被惊散的灰鸽子们又飞了回来,悠闲地徜徉在广大而空旷的广场。 这时候的空气很湿润,仿佛雨后的空明,地面上泛起浅白色的雾气。 maandala是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可是,它真的美么? 方迟想起了guest。 她在燕大学习的那几年,正是guest作为三剑客之一十分活跃的时候。 14年,maandala正式诞生。15年,为了应对maandala诞生所带来的一系列愈发严重的网络安全问题,网安局成立。 据说网安局成立伊始,局长史峥嵘等人是全力邀请guest加入网安局的。然而当时guest态度鲜明地拒绝。 理由是他希望做一个自由人。 这样的态度和之前拒不与当局合作的sin一样,当时令无数人折服。就像maandala说:自由是唯一的规则。guest说,他要做一个自由人。 那背后的潜在含义,方迟也是明白的:进入网安局,就要受国家利益、国家政治、国家规则等的种种束缚。有所为,有所不为。 白帽黑客本身就是一种亦正亦邪的存在,它主持正义,却也破坏规则。有所为,无所不为。 那时候的guest,锋利得像一根铁刺,能扎进每一个人、每一个系统的心里。 但后来,guest变了。越来越低调,越来越低,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那天告诉她,他看见guest上线,在药监局留言称"瑞血长生"非法采血,所生产的血制品未经过正规程序,其中很可能带有病毒,请求药监局调查。 众所周知药监局这种国家级别的权威部门,调查取证到做出判定,再到执法部门的执行都需要一定的周期。这种"一定的周期",往往就是几个月,甚至一年。 所以,那像是过去的guest会做的事情吗?过去的guest,就好似今天的眉间尺,眼中有不平事,立即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激之荡之,哪里会规规矩矩地找到药监局,认认真真举证投诉、等待官方处理? 但是眉间尺为何这一次恰好就选择了"瑞血长生"这个案子呢? 会不会眉间尺其实就是guest?是在他等待药监局的判定而迟迟不得时,选择了这样极端的举动吗?他无法忍耐缓慢的行政程序,无法坐视"瑞血长生"的违规血制品伤害到更多人,于是侵入maandala的虚拟电子显示系统和环境模拟系统,让这个信息在最短的时间内触达到最大范围的人? 她正在广场中出神地思考着,忽然耳边响起急促的声音: "しと上线了!你快去看一下!" sa眸光微抬。 しと 第18章 是你吗,使徒 sa向索要了"しと"在maandala中的坐标正准备穿梭过去,忽然想起自己这身份不对。 "しと"已经认识她了,这样子去跟踪他,太容易被他发现。 sa向说了自己的顾虑二话没说,丢给她一个管理员账户和(令牌)密码。 "这个号不用静脉认证,直接上吧。哥是踩着高压线给你这个账户的,你速去速回,别做不该做的事,不然哥被开除,下半生就归你负责了!" 方迟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maandala的内部管理十分严格,用于maandala系统维护的管理员账户只授权给高级员工使用,动态密码三十秒钟更新一次,必须通过专门的密码令牌获得。 这种管理员账户,就连十九局的探员都没有权利获得。过去十九局若有在maandala中追踪疑犯的需要,maandala一般会授权给他们临时账户,随着追踪的结束而自动注销。 看来是被眉间尺折腾得昏了头,否则以他那种鸡毛的性格,怎么可能这么爽快地给她一个管理员账户! 方迟赶在三十秒内登陆了这个avatar。 这个avatar用起来十分笨重,感觉就像是穿越进了一个比自己身量要庞大许多的人偶道具服中,使出十分的力气,才能动个七分。 也难怪,这是个为男性程序员设计的管理员avatar。maandala系统维护是一个苦力活。如果说maandala是一个巨大的宫殿,那么这些管理员就相当于勤勤恳恳搬砖抹水泥的建筑工人。所以做管理员工作的,绝大部分是男性。 为了让行动更加敏捷,方迟将力反馈系统全开,并将精确度调节到最高。这样的代价是avatar受到伤害的话,她的身体也将受到同等程度的伤害。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好在这具avatar的身体看起来皮糙肉厚,应该比较抗打击。 方迟去追寻"しと"。搭上穿梭列车的那一刹那她才想起来管理员有直接穿越空间的特权,但列车已经开启,速度也不算慢,她也就不再调用功能菜单了。 穿梭列车疾驰时,像是在隧道中穿行,窗外一片漆黑,只有不断闪过的电子广告牌。舷窗中映出这具avatar的面孔,让她立即移走了目光。 maandala中的avatar形象每年都会有一次大的更新,如今已经是7.0的版本。至于小细节的改进更是不计其数。现在的人形avatar和真实的人类相比,几可乱真。人们甚至可以通过付费整形,将自己的avatar打造得更加细腻、精致、有个性。但maandala的avatar也不是一开始就如此成功,也曾有过黑历史时期。 心理学中,有一个"恐怖谷"理论。说的是虚拟人物形象向真实的人类逼近时,越过某一个界限将会使人们产生异常恐惧和反感的心理。那时候的虚拟人物形象有如僵尸,行动起来,会让人们感受到恐怖的威胁。 avatar4.0版本就曾经深陷"恐怖谷"中。经历过那个时期的用户常会戏称那是"僵尸围城"时期,是maandala版的活死人世界。 当然,maandala很快跨越了"恐怖谷",随着avatar的拟人程度达到95%以上,用户就开始感受到宛如置身于真实世界一般强烈的临在感了。 当然,也有很多用户依然怀念那个时期,选择不升级avatar,仍然以"活死人"的状态存在。 方迟现在这个管理员avatar就是,僵硬有如商店橱窗中的模特。但显然并不是程序员自己有这个情怀,只不过是懒得升级罢了。方迟现在也没有闲暇来给这具avatar升级,更何况这个被严格记录在案的管理员账户,她还是不要随意调整为好。 穿梭列车很快抵达了半月湾,一个精英阶层经常光顾的旅游度假基地。但她过去和盛琰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她更喜欢真实世界中的旅行。她和盛琰一直计划着要去冲绳旅行,潜水,看海,摸鲸鱼。然而行动一个紧接着一个,他们两人从来未曾成行。 "しと"为何要来这里? 她在街道上看见了"しと"的avatar。尾随着他,进了一家旅行社。 旅行社中的社员一见"しと"便热情了迎了上来。 "しと先生,好久不见!您预订的双人星际蜜月旅行已经准备妥当,请问しと先生这次来是准备开始旅行了吗?首先恭喜しと先生和夜莺小姐有情人终成眷属!" 方迟心中重重地一抽。 双人星际蜜月旅行,这是盛琰曾经准备给她的惊喜吗?她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猎狐行动之前她和盛琰最后一次见面,他不顾十九局的禁令和监视,在摄像头之下亲吻了她。他说等猎狐行动之后要给她一个惊喜。 他一定,是想向她求婚的吧。 隐约的钝痛顺着心脏向下蔓延到了胃部。然而她充斥着a抑制剂的身体像一张吸墨的宣纸,将那些隐痛激起的涟漪全都吸了进去。她依然是那样的平静,从旅行社装饰的折射镜面中,她都能看见自己阴郁而漠然的眼神。 "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有社员过来问她。她启用了变声器,声音变得又粗又厚,和这具avatar相配合。 "我想先看看你们的星际旅游项目。" "好的先生!"社员挥手拉出全息的信息显示屏,"给您介绍一下,我们在目前maandala中的87颗旅行观光星球上都已经开通了我们的旅游路线。您可以选择水系星球旅行路线,也可以选择奇异植物系星球旅行路线,还有……" 这些观光星球,大多是职业的游戏公司或者是自由程序开发者开发出来的,各自使出浑身解数吸引maandala中的星际旅行游客。这样一次星际旅行价格不菲,方迟也只是在卧底任务中,陪着客人去过一次动物赌/场星球,骑在一层楼高的泰坦鸟背上赛鸟,那可真是难忘的经历。 所有的介绍语在方迟的耳中都被过滤掉了。她透过透明的信息显示屏,观察着那个"しと"。 奇怪的是他依然一言不发。社员问他什么,他只是摇头,向社员比划,大约是在推迟旅行计划,她看见社员圈着日历,给他划了一个预订到期时间,依稀是8月15日。"しと"点了点头,转身出门。 "先生,您有什么意向吗?先生……" "しと"前脚刚出门,方迟的avatar也紧跟了出去。 路上,有漂亮的小孩子过来向他兜售自己的手工艺品,还有采集的鲜花,他一概摇头拒绝。 "しと"为什么不开口说话?是他的语音系统坏了吗?这不可能……语音系统使用最为频繁,是硬件设备中最容易被替换和修复的部分。就算是坏了,上一次他也是宁可在地上划字也不开口说话,相隔了这么久,总也该修复了吧? 方迟绞尽脑汁,想不出其中的原因。 接下来"しと"又去了公共邮件中心,那是一个可以匿名发送和接收邮件的地方,相当于一个庞大的公共论坛。今年一月份,眉间尺的那一封邮件,就是在公共邮件中心中被疯狂转发和传播,方迟依然记得当时许多avatar聚集在此处,他们阅读、关闭公共邮件,无数眉间尺的面孔升腾而起,在空中停留片刻,又化作缕缕青烟。那般的庞大而壮观,仿佛一个幽灵之地。 "しと"检查了自己的公共邮箱,其中空空如也。 接下来便是墓地。 方迟忽然意识到这个"しと"是在重走しと曾经去过的地方! 盛琰和她一样,出于职业的本能,都有定期删除登陆maandala留下的痕迹的习惯。她清楚地记得盛琰设置的自动删除时间是一次。也就是说,每次登陆都只能回溯前一次登陆的踪迹,再之前的行踪便看不到了。 "しと"上一次登陆,想必已经查看了盛琰生前最后一次登陆maandala留下的痕迹。 盛琰早已过了迷恋虚拟现实游戏的时期,每次登陆maandala,偶尔会做的消遣,就是去"大富翁"去玩玩古老的街机游戏,这也是他放松和思考的方式。 "しと"上一次登陆,去了"大富翁",根据告诉她的登陆时间看,"大富翁"应该是追溯路线的第一站。然而很不巧的是"しと"在大富翁遇见了她。随后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似乎让"しと"产生了警觉,随后便立即下线,此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再登陆。 这次选择的登陆时间,恰好是在眉间尺在maandala中造成混乱之后,很显然,就是为了趁乱而入。 但事情说回来,如果说"大富翁"、半月湾星际旅行社、公共邮件中心,都是盛琰生前会去的地方,那么墓地,墓地又是怎么一回事? 方迟记得很清楚,她所认识的盛琰的父母、亲友,全都健在,没有听说有谁去世的,她过去也不曾见しと去过墓地。那么"しと"为何会来到这里? maandala中的墓地,是埋葬所有死亡avatar的地方啊! 第19章 幽灵丛游之地 maandala中设定,一个avatar超过六个月的时间不冲突,便会被系统默认死亡,送入墓地。送入墓地后的avatar不能再复活,也不能再被召唤。 但这些avatar仍然是存在的,肉眼可见的,并不会像那些在游戏之地中死去的avatar一样灰飞烟灭。 你去过墓地吗? 你见过幽灵丛游之地吗? 几乎每一个进入maandala的新人都会被问及这样的问题。那是一个神秘而充满吸引力的地方。 方迟过去很少来墓地。或许是因为她现实中接触的死亡已经太多,她并不需要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来帮助她看到死亡的模样。她也没有去世的亲友需要吊唁,父亲活着的时候,这个世界还没有maandala。而盛琰的avatar……现在正在她前面不远处。 墓地中弥漫着浓浓的乳白色雾气,可见度不过数十米,像极了经典恐怖电影《寂静岭》中的小镇。 这样的环境设计某种程度上减轻了maandala服务器的压力。maandala是一个无限的世界。这种无限不仅仅意味着整个maandala的空间是无限的,也意味着类似游戏之地、墓地这种特殊领域,同样是无限的,没有边际的。 但墓地中已经有了太多死去的avatar,使用浓雾遮罩之后,图像渲染所需要的运算能力便大大降低了。 死去的avatar——在这里被称作"幽灵",以60%的透明度出现在方迟的视野里。方迟知道,这些出现的幽灵有一部分是随机的,还有一部分则是根据maandala的特定的算法出现。一般来说,生前互动更多的、关联度更高的幽灵有更大的几率出现在你的面前。例如女儿有更高的几率见到父亲的幽灵,而一个爱好唱歌的avatar有更大的可能性见到碧昂斯的幽灵。 没有人知道滕桦当年是怀着怎样的恶意抑或温暖编写了"墓地"这部分程序。maandala中任何一个地方的初始设定都有可能发生变化,唯独墓地从来没有。墓地的产生甚至先于maandala团队的诞生。有许多人猜测滕桦当年是喝着啤酒吃着油炸花生米在深夜中写出了"墓地",也有人推测滕桦写"墓地"是因为其初恋女友在大西洋上坠机身亡,如雁渡寒潭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可供他怀念,于是他用"墓地"留下所有逝者的avatar,而他自己至今孤身一人。 墓地中并不是一片死寂。时不时会有生前喜爱做恶作剧的幽灵尖叫着猛扑到她身前,也有生前喜欢玩raft游戏的幽灵在一棵又一棵地伐树。墓地中树木被伐倒之后瞬间又会复生,已经失去思考能力的幽灵便永远抱着那这一棵树伐,宛如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 墓地中有不少前来游荡的avatar。这让方迟跟踪"しと"跟踪得更加心安理得一些。否则,在能见度只有几十米的范围内,他太容易发现有人在跟踪他了。 方迟看见了一个大学时候的老师的avatar。那是一个哲学系的老师,在maandala的虚拟课堂中讲授哲学公共课,声名远播。然而少有人知道的是,他的独子在十六岁时就因病去世。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位老师。而他并没有使用"青春永驻"的付费功能,他的avatar也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白发苍苍、身形佝偻。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少年模样的幽灵。他专注地望着那个少年,他说:"青春呢。"那个少年笑着说:"你也曾青春似我,我也会快意如你。谁敢说虽千万人吾往矣,谁又将两亿年握在手里。"抑扬顿挫,意气风发。他又说:"青春呢。"少年又笑着说:"你也曾青春似我,我也会快意如你。谁敢说虽千万人吾往矣,谁又将两亿年握在手里。"依然是抑扬顿挫,依然是意气风发,语气神态,同方才一模一样。他便哭了,仍然说:"青春呢。"少年的幽灵仿佛不知疲倦,随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这就是墓地最可怕的地方。 每一个avatar生前在社交网络中说过的话,做过的选择,都会伴随着avatar的死去沉没于一个黑色领域之内。 那个黑色领域之所以是一个黑色领域,是因为其中所有的数据都是不可逆加密的。即便有人破解它,它也会随着破解而自行销毁。 这意味幽灵是可以被特定的人、特定的语言唤醒的。 多少人在墓地哭泣啊。他们失去的亲人,仍然能够像过去一样和他们对话,就仿佛他们还活着一样。有多少人来墓地呼唤"妈妈",他们母亲的幽灵仍然会像生前那样,带着埋怨责备他们为什么不多穿衣服,为什么不按时睡觉。纵然他们在生前是无比地厌烦这些话,他们甚至不愿意回一趟家,而只是在maandala中和父母的avatar见面。然而在父母过世之后,他们也只剩下maandala中的幽灵可供怀念。 这是滕桦的恶意,又是滕桦的温暖。他把人们吸引到maandala上来,却又极力地要把他们赶走,让他们回到温暖的、真实的人身边去。 方迟望着那个老师的avatar,和他身边的少年幽灵。 幽灵是永远不会累的。只有他的avatar会累,会老,终究死去,同样出现在这墓地里。而这以后,这两具幽灵或许永远不会再相遇,而相遇又将不相识。 墓地,终究是一个见证生死的地方。 方迟不远不近地追随着"しと"。"しと"似乎没有目标,只是在墓地中行走。他身边出现了许多幽灵,有许多她都认识,或者是曾经的校友,或者是知名的程序员或者黑客。这些她都并不意外,毕竟盛琰身上的标签就是燕大信息科学学院的高材生。 然而一个头顶葫芦的黑眼圈幽灵出现时,方迟震惊了。 是creeper!三剑客之一的creeper! 当年三剑客火遍整个maandala的时候,网络上甚至有他们三个的avatar的手办出售!燕大信科学院的许多新生都是人手一套,当做偶像一样供在宿舍里。 所以她不会认错这个幽灵:creeper当年毫不掩饰自己对民工漫《火影忍者》的热爱,连avatar中的形象都打造成我爱罗的样子,背着一个巨型葫芦。只是他向来懒惰,avatar也逐渐胖了起来,那个巨大的葫芦他背不住了,干脆变小了戴在头顶上,从此成为creeper的标志性装扮。 所以creeper销声匿迹,竟然是去世了吗? 方迟有些难以置信。她又仔细看向creeper。她的记忆中per是三剑客里面性格最为随和乐天的一个,总是乐呵呵的。而这个幽灵,也是一直笑眯眯的,胖乎乎的身子晃来晃去。 也不一定是死了。也可能是放弃了这个账户,这个avatar,重新炼了一个。 但方迟很难说服自己。像creeper这种最早期的账户,有多珍贵,没有人不知道。几乎没有人会选择放弃那一批最早开放注册的maandala账户。就连盛琰这种在她看在并不在乎maandala中财产的人,也仍然用着这具最古老的avatar。 方迟注意到"しと"似乎也对creeper产生了兴趣,驻足盯着creeper。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也依然没有说话。 但他看了挺久。 三剑客中,除了guest,t.n.t和creeper都已经许多年没有再出现,而仅剩的guest登陆maandala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暂。三剑客曾经经历了什么吗?creeper今天出现在了墓地里,"しと"要是再走一走,会再看到t.n.t的幽灵吗? 然而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しと"折返了。 方迟很想问一问creeper究竟发生了什么。望着"しと"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中,她走向了creeper。 "嗨,你好per。" per眯起了笑眼:"你好呀,我的经纪人是t.n.t,我在打游戏,你不要吵我。" 方迟有些想笑。当年的creeper是有多懒。三剑客成名后,是有各种人想找他们的。可以想见当时creeper和t.n.t的相处模式per是个相当自我,不屑于名利的人,所有那些和别人打交道的乱七八糟的事儿,就都由t.n.t一手担当了。 "当年发生了什么?" "农园食堂被炸了,重修了新食堂,于是农园成了燕大里面最好吃的食堂。" "三剑客为什么分开了?" "细水还等不到长流,抽刀已经斩不断情仇。我亲爱的朋友,不如一歌。" "……" 方迟无语per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她理解幽灵的回答,是由关键词触发的。根据关键词,墓地程序会调用幽灵生前社交网络中相应的文字记录来匹配回答。 于是方迟说道:"遗言。" per没有回答,他笑:"嘻嘻。" "最后。" "考完了拉倒!" "一生。" "真喜欢特德·姜的小说。《你一生的故事》写得好极了!" "疾病。" "啥?" "死亡。" "不害怕。"creeper说。 方迟闭上了嘴。 或许这样追索是没有意义的。 但她心中隐约明白了一点per如果真的已经死了,那么他很可能是非正常死亡。 只有一个非正常死亡的人,才不能从容抑或留恋地,在社交网络中留下任何对待死亡的语言。 她向creeper挥了挥手per笑眯眯的,仍然在这片地方走来走去,终于,还是越走越远,隐没在了浓雾里。 方迟匆匆赶到墓地门口,眼见着"しと"上了一趟穿梭列车,她却已经来不及赶上了。 她左顾右盼,下一趟穿梭列车却要10分钟以后才会到达。她这一回想起了自己的管理员身份,拉开菜单选择了那一趟穿梭列车的车次,便瞬间进入了列车车厢。车厢中的其他avatar都像见了鬼一样地盯着她。 方迟视若无睹,望向"しと"。还好,他站在舷窗边,高大的身躯背对着她。 "叮"的一声又一声,列车不断到站,"しと"一直站着没动。方迟从侧面看向他的表情,就仿佛石刻一般,冷若冰霜。 她不习惯"しと"这样的表情,真的不习惯。 终点站千叶城。车厢里还剩下包括她和"しと"在内的三四个人。出站,这里是一个如香港九龙城寨一般的地方。此时正是夜晚,路上的avatar人流如织,模样千奇百怪,手中却都拿着一把雨伞。 "しと"在路上行走,方迟的avatar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他。千叶城里的avatar密度很高,像她这样用着"僵尸时代"的avatar也为数不少,她不担心"しと"会认出她来。而他也似乎一直没有发现自己被跟踪,并没有回头看一眼。 千叶城方迟知道,却没有来过。maandala刚开放的时候,有自带的地图,城市与乡村,一应俱全。然而后来的用户越来越多,土地紧张、地价飞涨。很多avatar不堪忍受高昂的地价,开始拓荒——而这也正是滕桦没有在maandala中开放新的官方地图的原因。他要给用户最大的自由度,给用户最大的创造空间。他很坚持的一点:用户在maandala中的投入越大,对maandala的感情就越深。 千叶城就是最早由拓荒创造的城市之一。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不是知道那些创造者们是不是在向科幻小说《神经浪游者》致敬。 方迟边走边观察着身边的环境。高楼密密麻麻的,耸入云霄。蘑菇云一般的蒸汽从城市中的高烟囱中喷出来,高楼缝隙之间露出的天空灰暗朦胧,有一种低沉的压抑感。 所有的大楼都十分的破败,宛如末世一般的景象。maandala为了鼓励用户拓荒,将非官方建造的建筑进行了折旧加速,所以千叶城中这些建成不过五年多的房子,看起来就像五百年的房子一般。 走了没多久,夜色中便落下了细密的雨水。雨水很快就连成雨幕,被密集的霓虹灯映照出大片斑斓的颜色。avatar们纷纷撑开了雨伞。 方迟本不在乎淋雨,但她很快发现这里的雨水带有酸性,落在她的avatar身上,竟然有腐蚀的效果——难怪那些avatar们都随身带着雨伞,也更难怪,五年之中,城中的房子就已经变得和鬼屋一般。 这个千叶城的创立者们实在是很极品。这样的大气环境不可能是maandala本来就设定成这样的,一定是有高等级的玩家利用mod(,游戏模组,游戏设定的修改或者增强程序)进行了修改,使得这里的末世气氛更加浓郁。 方迟暗中腹诽着,加快了脚步,随着"しと"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街道,这条街道装饰绮靡而浮华。许多穿着暴露又浮夸的女郎在路边站着,撑着伞招手揽客。她们看见"しと",眼睛都亮了起来。 "呀!金主!""这是最早的avatar呀!还没摸过呢!""这具avatar……啊,好强啊!是极品!" 她们肆无忌惮地对着"しと"品头论足。每一个avatar都有权限阅读其他avatar的公开资料。公开资料可以选择隐藏,也可以虚假,但是avatar的年龄却是强制公开的。像しと这样骨灰级的avatar,基本上通过炒地皮在maandala中发了大财。maandala中的财富并不能道现实世界中去使用,所以骨灰级的avatar也就意味着一掷千金的豪爽和强大的能力。在这些女郎的眼中,就宛如一条肥鱼一般。 女郎们纷纷给"しと"撑起了伞,无数的惊叹之中,许多双手摸上了しと的avatar,抱住了他的胳膊,勾住了他的腰。娇嗔着、央求着,使尽浑身解数想要揽到"しと"这个客人。 "しと"竟然来者不拒,任由着这群女郎半拖半抱地带进了旁边一家由大量紫水晶装饰而就的皇宫一般的建筑里。 如果说方迟之前还能心平气和地跟踪着"しと",看他到底要做什么的话,这时候她已经无论如何不能再让这个人胡闹下去。 盛琰的avatar,由得着他这样作践吗?! 注:"青春"段引用子尤,出版删。 第20章 掠夺者 这个地方叫紫晶泉,只接待男客。当然所谓的男客只是avatar意义上的。 maandala之所以被认为是一个美丽新世界,是因为对于所有的人来说,在maandala中都能够活出真实的自我,第二人生。那些跨性别者、身体缺陷者,无疑都是maandala最狂热的爱好者,他们能够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要的avatar,男性选择女性的avatar,女性选择男性的avatar,maandala给了他们这样的自由。 刚踏入紫晶泉,方迟便意识到,她进入了一个"红灯区"。 这是一个r级(d,限制级)区层。进入这种区层的感觉难以言喻,就仿佛进入梦境一般的迷幻感、游离感,让人一瞬间沉浸入那种纸醉金迷的世界之中,能够放下一切进入狂欢。 但熟悉maandala的方迟很清楚,这是maandala的戏法——这种r级区层的重力、气压、图像锐度、音场……等种种物理设定都和普通区层不同,踏入其中时,自然会让用户产生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种r级区层,未满18岁的用户是根本看不见的。虚拟现实技术实现突破之后,那种身临其境的体验,让色*行业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maandala的静脉认证技术能够天然对用户进行年龄的准确区分,避免未成年用户接触到不良内容。正是因为这种强制性分级,也让maandala在青少年群体中也被广泛应用。 紫晶泉中来寻欢作乐的客人很多。所有可以提供服务的avatar的三维虚拟照片都悬浮在半空中,缓慢地转动,任由客人选择。有些比较注重形象展示的服务者甚至使用的是live照片,是有搔首弄姿风情一笑的动作的。所有这些三维照片都可以拉近、放大,清晰到可以看清每一根头发。 在网安局浸淫多年,方迟早已经能一眼分辨出一个avatar究竟是真实人类的avatar,还是一个虚拟avatar。 这里所有提供*服务的avatar,全都是真实的。 方迟注目着人潮涌动中的"しと"。他的avatar身材高大明朗,在形形色*色的avatar中十分容易辨认。这就是当年的盛琰吧,自信而张扬,和那个越来越韬光养晦的guest,倒是形成两个极端。 "しと"选择了一个身材娇小、着和式服饰的女孩"樱之秋贺"。那个女孩的皮肤白皙得发亮,模样不十分突出,细细看去却有几分冷艳。 这就是这个冒充的""しと"对女人的偏好? 但……不太对。 这个"しと"进入紫晶泉后,仍然是面无表情,行动自然而不狂热——他和她一样,在这个r级区域中有着一种出离的清醒。 方迟知道,这是一种对maandala了然于胸的清醒。当你能看清这个虚拟世界的本质而不愿意沉浸其中来享乐,那便是这样一种清醒。 假如说她这种判断没错的话,"しと"又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呢? "しと"选择完毕之后,便径直向服务区走去。期间他回头观望,仿佛在确认是否有人跟踪。方迟的avatar笨重地侧身,回绝了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向"他"发来的邀约。 当方迟驱动着这具avatar追踪过去时,那个和服女孩所在的二十七号门已经合上了。 门上有一个电子屏:是否申请n-player(多人玩家)。当多个avatar看上同一个服务者时,可以达成这样的交易。 方迟选择了"是"。 半分钟后,房中人给出了答复:拒绝。 方迟意料之中,拉出菜单点选这个房间的坐标,瞬间进入房间之中。 房间不大,一张淡樱粉色的床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那个娇小的姑娘跪坐在床上,已经拉开了和服的袋带,外层和服半开半褪,露出里面薄薄的一层长襦袢。雪白高耸的双峰若隐若现,一双腿细嫩纤长,整个人如同水蜜桃一般诱人。 她骤然间看到方迟这具僵尸一般的avatar,水灵灵的眼眸中竟然没有半分的惊诧,反而好奇地打量起来。 方迟意外地没有看到"しと"。 她问:"刚来进来的客人呢?"她使用了变声器,男性的声音,沉闷得像鼓。 樱之秋贺的手掌在自己的大腿上轻柔地抚摸,散发着清纯而又浓烈的诱惑。她清脆地笑了起来:"刚才的哑巴客人给我写字说,外面的那位客人钟爱我的美色,一定会施展手段,穿墙而入,没想到竟是真的呢!" 方迟闻言大惊失色,"施展手段,穿墙而入",所以"しと"是早已洞悉了她的管理员和追踪者的身份了! 一定是在穿梭列车上。她想起了"しと"当时握着的那一截光滑如镜的手柄。他虽然没有回头,但看来当时一定已经察觉到她的avatar了。 所以他一直坐到终点站,将她引诱到千叶城? 但为什么是千叶城?为什么是紫晶泉? 方迟心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抬起手掌飞快地在空中一划,试图拉出穿梭菜单。然而这时,樱之秋贺却重重地扑进了她的avatar的怀里,阻挡住了她利用管理员权限快速穿越的行动。 "我难道不美吗?"樱之秋贺娇滴滴地问,眸中水光闪闪。她这一具avatar真是好极了,抱在怀中暖玉温香,没有任何一个人不为之心动。 但她是方迟。 不光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缺乏基本的感情的女人。 方迟刚想用力推开樱之秋贺,手掌大力落在她肩上的一刻又改变了主意。她轻轻抚摸樱之秋贺软滑细腻的裸肩,柔声道:"比起你,我对你刚才那位客人更感兴趣。" 樱之秋贺脸色变了变,推开"他","哼"了一声。这一声"哼",却是年轻男人的声音。方迟明白了,这是一个伪娘。难怪刚才"她"的手劲那么大,一下子抱住她的avatar时,竟让她动弹不得。 "刚才那位客人呢?" 樱之秋贺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点起一支细长的烟,翻了个白眼冷幽幽道:"买药去了。" 方迟目光一凛,不知道"しと"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是想激怒她吗? 通过空间穿梭功能,"しと"已经判断出了这具avatar的管理员身份。但是他不急于逃脱,反而诱引她到紫晶泉这种r级地区,他想必是在怀疑这具avatar和sa的关系。 他有意作践"しと"这具avatar。 药。r级区域里能有什么药呢?自然是非法药剂。 这些药剂在maandala中是bug一样的存在,实际上相当于利用mod工具对avatar作出修改,以起到如同兴奋剂、伟哥一样的增强功效。 maandala官方是严禁这些药剂的,因为avatar设定的修改会直接影响力量的平衡。 但千叶城很特殊。这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独特的末世画风、开荒传说吸引了许多不同服务器上的玩家前来游历、交换物品。r级区层中因为自由度更高,更是有着大量的非法交易。官方对于r级区层中这种药剂的使用,确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就像这种增强型药剂,花几百m笔就能轻易买到。 他要对"しと"这具avatar进行改造啊! 倘若管理员avatar实际上是sa在操纵的话,一定会勃然大怒。 但是她,方迟,又如何会勃然大怒呢。 她能感受到心底有怒火。但是a抑制剂就仿佛在她内心深处躁动的情绪之上,横置了一面巨大的毛玻璃。她隐约能看到自己的情绪,却无法发泄。 门外的脚步声近了。是"しと"回来了。 方迟的avatar握紧了手中的冻结工具。 maandala的管理员avatar都有临时冻结用户账号、进行调查权限,以防异动。当然这种特殊权限受到maandala的严格约束,未经许可,不得随意冻结用户账号、侵犯用户*。 但方迟此时,顾不了许多了。 27号房间的侧门突然打开。门口的avatar身形高大明朗,正是"しと"。 开门的那一瞬间,方迟意外地注意到"しと"的avatar周围的空气正在闪烁波动。他俊朗的面孔没有表情,却有一种可怖的沉着和谋定。 不好! 方迟扬起手掌,正要对"しと"施用冻结功能,背后却遭到猛的一推!她浑身的力反馈系统全开,精度调节到最大,这一推便令她的avatar骤然向前踉跄而去,跌进了"しと"周围那波动闪烁的空间! 她听见身后的樱之秋贺咯咯地脆声笑着,"しと"一把抓住了她的avatar,将什么东西猛然塞进了她的avatar的嘴里! 是药剂! 一种周身松散崩塌的感觉。 方迟只觉得一股狭窄的推力向她袭来,仿佛她是一枚种子,被强行挤出了松软肥厚的果肉。眼前的所有世界被瞬间压缩成一道白线,消失在黑暗里。 方迟被强制下线了。 她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句话:她的avatar被"しと"掠夺了。 她撑着墙稳住了身体,重新按下启动键,试图再次登录maandala系统。虚空之中,一个红色的警告标志一闪一闪地提醒她: 用户已经在线。 艹 方迟脑海里闪过一句国骂。 maandala中也不是没有发生过avatar"盗号"事件,这种"盗号"一般被称之为"掠夺"。 但"掠夺"的影响并不大。maandala消除了密码,采用静脉识别进行身份认证,就算avatar被掠夺了,掠夺者也无法登陆,用户仍然能够再次强行上线。 但,管理员avatar就不一样了—— 它根本不需要静脉识别认证! 方迟再次试图重启maandala程序,登录系统。然而虚空之中的红色警告仍然存在。她尝试登陆自己sa的账号,maandala系统却再次红色警示: 您不能同时登录两个avatar。 她明白了。 "しと",那个掠夺者,已经登录这个管理员账号。但由于她这边没有执行正常的退出程序,所以连自己的账号都无法登录。 这应该算是maandala的一个bug。但这种低级的bug为什么会存在? 显然是因为这种情况,此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从来没有过管理员的avatar被掠夺的先例! 方迟飞快地拨打的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常年趴在maandala上面,基本上已经放弃了电话交流。更何况他现在还在焦头烂额地恶补系统漏洞。 管理员账户能够进入maandala后台修改maandala的源代码,倘若那个掠夺者想要利用这个账户作恶,那就太轻而易举了。 方迟飞奔下楼,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maandala总部大楼而去。 这个avatar掠夺者比她想象的要强大许多。 她坐在飞驰的车上,回忆着"しと"周身那波动闪烁的空间,知道那个掠夺者侵入了maandala中的显示程序。 当然这种入侵是浅表的、范围及其受限的,因为显示程序基本没有可能被入侵和修改。 那个掠夺者显然是利用了"药剂"。 他得对maandala有多了解,才能够充分借助"药剂"的bug入侵maandala显示程序?尽管这种入侵的范围很小,但依然是一张锋利的渔网。 当她的管理员avatar落入他的势力范围中去时,这张小巧的渔网,也足以让他掠夺这个不需要静脉识别认证的avatar。 他早已存了掠夺她这具管理员的avatar的心思了。 所以必须是千叶城。 必须是r级区层。 必须是紫晶泉。 这个掠夺者,比她之前设想的还要有心计。 会是谁呢? 方迟望向车窗之外,景色飞快后退。数天前还开得轰轰烈烈的光谱月季都已经谢了,绿色的叶片倒是长得郁郁葱葱。出租车在高速环道上飞速行驶,那宛如高擎的火炬一般的大楼渐渐出现在视野里。 第21章 侠盗罗宾汉 maandala总部大楼中一片欢呼。 系统显示,被命名为"空之面孔"的20274号和20275号漏洞已经被完全修复。maandala的虚拟电子显示系统和环境模拟系统彻底恢复正常,maandala无边无际的世界里,所有变得灰暗的电子显示系统突然一闪而亮,开始一如既往地展示路标、广告和娱乐内容;那灰蒙蒙的天空也忽然亮了起来,重启之后送给所有服务器上的用户一个赏心悦目的湛蓝碧空。 maandala中的用户也在疯狂地欢呼,仿佛全球大停电后恢复供电一般的欣喜。 "眉间尺选择了以中文为系统语言的区域进行直播,但他入侵的是整个maandala的虚拟电子显示系统和环境模拟系统。 "尽管非中文区域的用户并没有看到眉间尺出现在虚拟电子显示屏和天空上,但眉间尺入侵maandala系统的消息仍然很快传播开来。我们接收到许多国家信息安全部门,包括我国网安局发来的紧急消息,表示对此安全事件高度关注,要求我们尽快处理。 "在我们确定无法在三小时应急响应时间内补完漏洞的情况下,为防其他黑客利用20274号和20275号漏洞入侵系统,我们紧急关闭了全服务器范围内的虚拟电子显示系统和环境模拟系统。 "初步估计此次关停系统带来直接损失8.4亿元,主要是广告违约损失,虚拟交通、虚拟竞技运动等各种事故的赔偿等,虚拟教育、医疗、军事、市政等系统暂停所带来的损失尚难以估计。……" 苦恼地写着给滕桦的事故简报,一边写一边泪流满面:光凭这样一个事故,今年的年终奖就算是打水漂了。眉间尺主持正义一时爽,他们程序员全家火葬场。 "你这小子,不声不响的,牛逼啊!"他的办公小隔间突然涌来百十号人,外面还有不断有人跑过来。coldfire、罗旋等几个不太长出现的光之纪实验室成员也赫然其中。 还是一脸的懵懂,便被七手八脚地抬了起来,抛向空中。 "啊啊啊啊啊!!!!"他恐高,杀猪一样地大叫了起来,"饶命啊哥哥们!到底啥事儿啊!" "还装!你拿17号管理员账户去把'空之面孔'漏洞修好了,小子诶,能耐啊!" "啥?……"仍然是懵得一脸,17号管理员账户,这不就是他偷偷给方迟的那个老旧得没人用了的avatar么?靠,这到底闹得什么鬼?!"这……这不是我啊……" 然而热情的程序员们根本没有理会他的解释。maandala中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影响力如此巨大的漏洞入侵事件,过去有漏洞,都是悄悄地发现,悄悄地补完,眉间尺这件事实在把他们压迫得抬不起头来。现在漏洞竟然被无声无息地修复了,他们能不欢呼雀跃吗! 狂叫着被在半空中抛上抛下,眼角的余光忽的扫到办公室窗外站着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孩儿,苍白的面孔披垂着长发,不是方迟还是谁? 落下来时他挣扎着抱住了一个很熟的同事的脖子:"好哥哥们啊,饶了我吧,早上吃的面条都要被甩出来了!" coldfire热情地说道:",我已经在光之纪安排了一个主题分享,就由你来给我们大家讲讲这次漏洞是怎么修复的吧!"相比于其他光之纪实验室大牛的高冷,coldfire是最热衷于分享和组织活动的。不过罗旋也在一旁郑重地点了点头。 "哈?我?……"都要哭了,别说不是他修复的了,就算是他修复的,去光之纪那群顶尖网络安全专家面前讲课,他也还是个小学生啊! "你这会年终奖少不了了,起码也是80个月的。到时候得请兄弟伙们吃香的喝辣的啊!"众人纷纷应和着有心坦白,却断然不敢承认他把17号管理员账户借给了别人,只得一脸讪讪地任由众人恭喜打趣。 好容易送走了这群尊神,他瞅着四下里没人,赶忙冲了出去,拽着方迟走到一个密闭的吸烟室里面去。程序员们经常熬夜,吸烟提神是免不了的,所以公司每层都有好几个吸烟室。只是程序员们嫌吸烟室太过密封,又没有窗子,喘不过气儿来,所以一般都是去安全通道里面去吞云吐雾。 "什么情况?你说17号也被被那个假的'しと'夺了avatar?!"要疯了,"但刚才我那些同事们说话你也听到了吧?17号现在好端端的在管理员avatar备用仓里面呀,修复完'空之面孔'的两个漏洞之后又回归原位了!" 方迟之前被取消了进入maandala大楼的权限,这次费了好一番功夫才验证身份,以访客的身份进来。然而到了的办公室外面,就看见他被一群程序员抛起来庆祝漏洞修复,而修复漏洞的正是她被掠夺的17号管理员avatar。这样峰回路转的情节,还真是她完全未曾意料到的。 "所以说修复漏洞的其实是那个假的'しと'。"摸着圆润的下巴沉吟说,"md,还真是个侠盗罗宾汉哪!" "塞翁失马也好,因祸得福也好,这次我都有错。"方迟静静地说,"还是因为我没有放下盛琰。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用盛琰的avatar去了紫晶泉,我也不会这么轻易地中了他的圈套,让他掠夺了avatar。" "既然事情已经了结了,就不要再多想了。"安慰她说。"那个人不是坏人啊!" "我怎么能不多想?"方迟喃喃地说,"你知道吗?我后来一直在想,那次猎狐行动中,我为什么会被白鸦团伙突然劫为人质,盛琰为什么会死,是不是因为我对盛琰的感情太重,在什么地方露出了马脚?" 她的脸色暗沉下来,"原来我是个愚蠢的人。盛清怀曾经向史峥嵘建议,十九局不应该招收女警员。因为女人是最容易感情用事一叶障目的动物。我现在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了。" 方迟的语气忽然沉重下来有点心虚。他斜眼瞟着方迟,却又不敢与她的目光正面对接。 他知道这就是方迟的心结了,是对于盛琰的死的心结。但他是局外人,并不知内情,一时间也不知从何劝起。只是突然觉得方迟可怜,道:"瞎猜猜啥呢!十九局都没有证实过这件事,你干嘛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啊?再说了,如果这回不是那个人把17号avatar给掠夺了,现在maandala还指不准乱成什么样子!别想了啊,就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哥给你撑着!" 就是这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漏洞一修复,便又开始豪言壮语。方迟被烟呛得咳嗽了几声,纤长的眼睛里泛出嫣红的颜色,却又狠狠地吸了一口。她并不怎么嗜烟,吸烟从来都是逢场作戏。但她此刻心中空荡无依,也唯有烟能够解她忧愁。 "能够接连掠夺两个avatar,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修复那两个漏洞的,你觉得现在活着的能有几个人能做到?"方迟问道。 "除了滕桦,我觉得国内不超过十个。"笃定地说。"眉间尺入侵之后,coldfire、罗旋这些光之纪实验室笼络来的大神级人物立即投入了修复工作,但也没能解决。可见那个人已经不是普通的大神了。" "哪十个?" "wither这些国外的就不说了。你上次提到他会写汉字,咱们可以暂且认为他就是中国人。" 方迟点了点头,认可这个排除条件。 扳着手指,一个个地数: "sin,三剑客guest、t.n.t、creeper,'红客联盟'的天行健,寒武工作室的包子吃我一记,我们光之纪实验室的sg教主——不过他和大爸爸一起去非洲了,这次肯定不是他。" "七个了。还有三个呢?" 做了个无奈的神色,"当然就是你们十九局的盛清怀、洪锦城咯。但是十九局保密性高,有其他的大神级人物我也不知道呀。最后一个,嗯,我觉得眉间尺可以做到,但他总不至于自攻自受吧……" 方迟点了点头。她很想说creeper已经去世了,但是细想之下,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也没有说出口。 她道:"这些人都是maandala中的骨灰级玩家了吧。" 点头,道:"无论是眉间尺还是掠夺者,都对maandala的早期代码非常熟悉。据说maandala最早还不是maandala的时候,就有100来人的种子用户。这批种子用户经历过极其短暂的源代码开放时期,所以他们应该就是在那时候接触maandala的源代码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方迟沉吟起来,"你不觉得眉间尺非常可怕吗?既然是最早期的漏洞,说明他早在maandala还没正式成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却一直没有在补天漏洞平台上发布出来,让你们maandala修复。而是选择了现在这样一个机会,利用漏洞入侵系统,在整个maandala中造成轰动性的影响。" 细细一想,不由得不寒而栗,道:"这个眉间尺,被你一说还真的邪门起来。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方迟摇摇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掠夺者不是敌人。" "能够这么快补好漏洞,显然也是提前就知道了这个漏洞的存在。那个掠夺者也没有报到补天上去啊?" "但是他没有利用这个漏洞,而是修复了漏洞。" 沉默了下来。方迟也陷入了沉默。 她原本推断,入侵盛琰的avatar的这个人,一定和盛琰的死有着莫大的关系,甚至很可能就是凶手之一。 然而现在看来,这个掠夺者,似乎同样对盛琰的死一无所知。 她想通过掠夺者去追溯到幕后凶手的这条路,只怕是要断了。 "眉间尺,掠夺者。这两个人,都很奇怪。" 咕哝着。 听着的话,方迟忽然想起了那个人。 ——我在调查一个人。 ——谁? ——眉间尺。 方迟看了一下吸烟室中的挂钟,心中咯噔一声,"糟了。" "咋了?" "约了去拿冰裂的'种子',要迟到了。" 第22章 乌鸦 和谢微时约在燕大图书馆对面的地下咖啡厅"泊星地"。 谢微时不愿意给她留手机号,也没有给她任何其他的联系方式。不想错过这个和他会面的机会,方迟是从校门口跑步到"泊星地"的。她大病初愈,跑到"泊星地"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时间刚好是晚上八点,外面天都黑下来了。 然而和谢微时约定的那个靠近室内吊兰的位置依然是空荡荡的。 方迟四下里把整个泊星地搜寻了一遍,并不见谢微时的人影。她就这么站着,等了五分钟。五分钟后,她蓦然转身,欲大步走开,却一头撞在一个男人身上。 这人胸脯很硬,她头部本来有伤,这一下撞得眼冒金星。看穿着,简单的t恤和仔裤,藏不住的修长身材,身上有清凉的薄荷气味。 是谢微时。 他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的?无声无息,也不说话,就等着看她的笑话? 方迟正欲发作,一抬头,却没说出话来。 第一次看到他没有戴口罩的样子。 俊目薄唇,鼻梁挺拔,嘴角微微上翘,似是在微笑的样子,但方迟知道他没有笑。他笑的时候,那双眼睛也会随之弯起。 虽然已经看过他的档案照片,但看到他的真实模样时方迟还是意外了。他长得很俊秀,却不是盛琰明朗夺目的那种。 方迟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就仿佛是清晨森林的青枝绿叶,俊秀中带着雾气与露水的湿润。 方迟别开眼去,眼角余光扫到谢微时也几乎是同时从她脸上移开了目光。 咖啡厅里很吵闹,很多学生约在这里一起讨论作业。三四个人高马大的白人留学生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将一旁穿着黑色围裙的小姑娘挤得向方迟这边避让开来。她手中的托盘端了好几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重心一变,马克杯顿时向一边滑去,眼看就要泼方迟一身。 谢微时一手拉住方迟,一手抬起来,以手臂格挡住了那些颤巍巍滑下来的马克杯。小姑娘手忙脚乱地稳住了盘子,那些马克杯堪堪没有落地,滚烫的咖啡却溅了出来,泼得谢微时满手臂都是。 那小姑娘胸口三角形的标牌,注着"实习"两个字。她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好向谢微时和方迟两个鞠躬,连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谢微时示意她没事。方迟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出来,给他擦拭手臂上的咖啡。 谢微时卷起袖子的小臂线条结实流畅,上面还有几道浅色的伤疤,是上次给她挡了一下碎酒瓶子伤的。手臂皮肤被烫得有些发红,但好在没有起泡。 她的手指隔着纸巾落到谢微时手臂上,谢微时一怔,从她手中抽过纸巾,低声道:"我自己来吧。" 方迟的手停在半空,抬眸看了谢微时一眼,垂下了手。 谢微时似乎也看出了这种疏离的拒绝给两人带来的尴尬,道:"我没别的意思。一个人惯了,不太习惯别人帮忙。" 方迟闻言,眉梢一挑,淡声道:"以后你会慢慢习惯的。" "?" 谢微时有点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这时候,一个同样是穿着黑色围裙的年长点的姑娘带着刚才那个闯祸的小姑娘过来了。走过来时,那姑娘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直在绕着谢微时转,多看了好几眼,对谢微时很有礼貌地微笑着说: "对不起啊,这位师妹昨天才加入我们,对这里还不太熟悉。我和她向您赔礼道歉。"说着,拉着那个实习小姑娘就向谢微时鞠了一躬。 谢微时说:"客气了。" 这年长点的姑娘五角形的标牌上写着"副店长"。她看起来也是个学生,二十三四岁,研究生的样子。长得盘亮条顺,搁燕大里,至少也是个院花的级别。 她示意那实习姑娘回去,又落落大方地向谢微时表示关心:"你伤得怎么样?要不还是去校医院看看吧?医药费我们来付。" 谢微时说:"不用了,没事。" 那姑娘话音未落便被他一口回绝。方迟慢悠悠地想,刚才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那姑娘却还没有死心的意思,又笑盈盈地道:"你在我们店里被烫伤了,我们多不好意思呀。要不,我们送你一张会员卡吧?以后多来我们这儿喝咖啡,给你打六折的。" 方迟低头抿唇,看向墙上蓬勃生长的吊兰。 这姑娘挺聪明的,办会员卡就得要手机号,要到了手机号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 只不过,她一定是会失望的了。 毕竟她折腾了这么久都没拿到谢微时的联系方式。 果然,她听见谢微时说:"谢谢,不用了,我不常来。" 那姑娘仍然轻言细语娓娓道来地试图说服他,却听见谢微时打断说: "你给她办一张吧,一样的。" 方迟意识到他指的是自己,忍住了笑意。 那姑娘果然骑虎难下了,又不好意思明说是想要谢微时的联系方式,只能向方迟道:"那麻烦您留一下联系方式?" 用了"您"而不是"你",十分的客气,果然就是和对谢微时不一样了。 方迟拿出一张卡示给她看,道:"我有。" 她的卡很久,还是她在燕大念本科的时候办的,卡面上"泊星地"的印画边缘都磨损了。这种就是普通的储值积分卡,并不是打折卡。 那姑娘说:"那……二位今天的消费免单吧。" 方迟正要说话,却听见谢微时说:"下次吧。"他看了眼方迟,"这次说好了,她请我的。来一杯美式,一杯鲜榨木瓜汁,不加冰。" 姑娘一听他说了下次,眼中一亮,道:"好,我叫司思,周末晚上都在,你来了直接找我啊。" 谢微时微笑着点了点头。 方迟说:"我什么时候说要请你了?" 谢微时笑了笑:"你没说过。" 方迟掠起双眉:"那你刚才怎么说我要请你?" 谢微时说:"我没钱。" 方迟:"……" 美式咖啡和鲜榨木瓜汁很快被送了上来。方迟和谢微时同时伸手去拿美式咖啡,方迟的手碰到谢微时的手,下意识地往回收了一下,谢微时便顺势把美式咖啡拿了过去。 方迟:"……" 谢微时声色不动,说:"你还没吃晚饭吧?空腹喝咖啡不好,就给你点了木瓜汁。" 方迟无言。今天一整天都异常的紧张混乱,她急着赶过来,生怕错过了时间再想找谢微时就不好找了,于是确实没有吃晚饭。 司思拿过来一个nfc的近场支付平板电脑,让方迟的卡靠了一下,便完成了支付。方迟呡了口木瓜汁,浓郁清甜,喝到肠胃里面去,确实有一种熨帖的舒服。谢微时在摆弄着他的手机。 方迟问:"u盘带过来了吗?" 谢微时浅浅笑了笑。 他说:"那得看你把我想要的资料带来了没有。" 方迟说:"你也不要得寸进尺,'冰裂'的种子,也不是只有你才有。" 谢微时依然笑意浅浅:"但是我想要的东西,只有你才能给我。" "……"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我不以此要挟你,还能要挟谁。 方迟觉得跟这个人聊天,就算有a抑制剂,也很难保持一直平静。 方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u盘放到桌上:"你想要的东西都在里面。" 谢微时扫了一眼这个u盘,说:"上次商量好的,我要纸质材料。" "用纸打出来,页数太多,非常不环保。" "你用小五号字体,单倍行间距,页边距设置为最小进行排版,双面打印,我相信三十张纸能打完。史峥嵘不喜欢长篇大论的报告,十九局的材料一般都十分简洁精悍。你现在就可以去打印店打,一毛钱一张。" "我这是机密材料,打印店打不安全。" 谢微时看了眼方迟,笑了一下。方迟感觉到那笑中有浓浓的不明意味。 "我就直说吧,你这里面的材料肯定是假的。" "为什么?" "以你的行事风格,就算真给,也怎么会给我电子文档?就不怕我传播出去?" 方迟"呵"地笑了一下,"别自作聪明,就算我给你纸质版,你扫描一下或者拍个照,就不能传播出去了?" 谢微时也笑了起来:"扫描图片或者照片,可以查到设备细节。如今的电子设备都有使用者登记,这种十九局常用的侦查手段,难道我会不知道?" 方迟眉峰一紧。这个谢微时,果然心思缜密。 她稍一停顿,谢微时就知道自己的推断没错。他双手枕着后脑勺向椅子背后一靠,放松说道: "正好,我也没带。" "……" 方迟真想向他比一个中指,敢情两个人今晚都是打算讹对方来了。 她慢慢地嘬了口木瓜汁,道:"谢微时,你maandala中的账号,能告诉我吗?" 谢微时浅笑:"我不用maandala。" 方迟嗤笑:"不用maandala,怎么调查眉间尺?你找我要盛清怀和猎狐行动的档案,眉间尺只是一个幌子吧?" 谢微时淡声道:"无可奉告。" "谢微时,我们就不能好好谈一谈合作?" 谢微时笑了笑,目光投向方迟:"我连我对面坐的人都不知道是谁,怎么谈合作?" 他仍然怀疑她。 方迟眉头微皱,道:"你都查过我档案了,履历清清楚楚,怎么叫不知道我是谁?" "就是太过清楚,反而让人觉得不真实。" 方迟心中一跳。她的档案,都是史峥嵘一手帮她炮制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她自己浏览过一遍,连过去的照片都重新按照她现在的样子重新伪造过,所有细节无一不足,看不出任何破绽。 谢微时这是诈她,还是确有证据?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方迟直白地说。 谢微时问道:"你毕业之后一直留校任职?" "不错。" "一直都在燕大工作?" "对。"方迟简洁地回答。所有可能被问到的问题她都已经预备过答案,比如为什么没有人见过她?因为她念书期间在校外居住,很少与同学来往。而档案管理员的工作,又基本不会和人打交道。甚至她不在学校期间,她的工作刷卡记录之类都有伪造,这方面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 "并非如此。你从16年1月开始到今年4月期间,都不在学校。" 他竟然能精确到这种程度,而且如此准确!方迟心惊,但长年的训练让她丁点不会表现出来。她若无其事地又呡了口木瓜汁,轻蔑道:"你好像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 谢微时站起身来,笑了笑:"那真就没办法合作了。" "等一下。"方迟也站了起来,道:"说说看,你为什么知道我那段时间不在学校。" "你在这里的消费记录。"谢微时转着手中的手机。"刚才你刷卡的时候,我用这个手机读了一下泊星地的会员管理系统。——很抱歉,这个咖啡厅的信息系统实在太好破解了。" "你有喝咖啡的习惯。从11年开始,几乎每天要在这里买一杯咖啡。但是这个消费记录,从16年1月开始突然中断,直到今年4月,才开始断断续续恢复。" 方迟定定地看了谢微时一会,笑了起来,把手递给他:"网安局退役警员方迟。" 谢微时和她握了一下:"谢微时,乌鸦。" 方迟知道"乌鸦"是什么意思。这是对一类匿名黑客的称呼。 乌鸦在暗网上游荡,承接雇主的任务来获得报酬,有点类似于赏金猎人。 很多黑客一直使用同样的名称,目的是一朝成名天下知,树立起自己在业界甚至大众中的声望。然而乌鸦却正好相反,他们隐匿名姓,只以获得赏金为目的。赏金价格不取决于他们的名字,而是任务的难度。 谢微时问:"上次在葬礼上看到你,你认识盛琰和梅杜莎?" 方迟道:"认识。" "如果说你离开学校是加入网安局的话,那么你和梅杜莎加入网安局的时间相同。" 方迟道:"我和梅杜莎是同一批被网安局招募的女警员,在'猎狐行动'之下不同的任务小组。我的运气可能稍好一点,只是因伤退役。" 谢微时点了点头。 方迟道:"既然都摊牌了,那这个交易就继续做下去吧。我去图书馆给你打印资料,你回去给我拿'冰裂'的种子,如何?" 谢微时思考了一下,"行。" 方迟伸手:"你得把手机押给我。" "为什么?"他反问。 "你太狡猾了。"方迟笑了起来,"万一你一去不复返我怎么找你?或者,你把信用卡押给我也行。" 听见她又提信用卡,谢微时也笑了起来。方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被晃花了眼。 他想了想,拿出手机递给了方迟。 方迟将那个手机拿在手中一转,按亮了"home"键。屏幕亮了起来,纯黑色的锁屏,显示出一个指纹解锁。 "不怕我破解么?"她笑。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苍白的面孔灵动了起来。 "你试试,它会炸的。" 谢微时的回答很严肃,方迟"噗"地笑了起来。他们一同走出了"泊星地"咖啡厅,外面月色泻地,宛如铺了一地的水银,静谧而又美丽。对面的图书馆灯火通明,在月色和青松之间,辉煌美丽得像一座神之殿堂。 两个人见了这样的景色,不约而同地驻足。 "我们是同一年入校的吧?"方迟说。 "是。"谢微时点了一点头。 忽然只觉得物是人非。无论是她还是谢微时,亦或是盛琰,入校的时候都还只是个单纯的少年。没有人会知道,十年之后,竟又是这样光景。这个世界并没有变化,只是他们身上,承载的东西变了。 "我在这里等你。"方迟说。谢微时点了一下头,自夜色中离开了。 方迟在图书馆下面转了两圈。这夜色静谧,她不想浪费。研究中心的档案资料并不可能真给谢微时,她还需要想个法子。 然而这时,谢微时留下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df"。 方迟没打算代谢微时接这个电话。然而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中断了一次,又锲而不舍地响了起来。 方迟终于还是划开了"接听"键。电话中,一个焦急而尖锐的女孩子的声音叫道: "谢微时!你他妈的快来救我啊!" 第23章 黑色 谢微时回到图书馆时,已经过了闭馆时间,整栋大楼一片漆黑,方迟自然也不可能在里面。谢微时回到"泊星地"咖啡厅去,却也不见方迟的人影。 他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对。方迟对"冰裂"的种子很执著,总不至于为了骗他一部手机,就直接玩儿消失了。方迟和他还不一样,他可以随时消失得干干净净,方迟是信息安全研究中心的档案管理员,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咦,你又回来了呀?"司思又看见他了,惊喜地说。"找刚才那个姑娘?"她早观察到了,谢微时和那个姑娘也并不是很亲密,肯定不是男女朋友关系。 谢微时点了点头,"见过她了吗?" "没有。你们走了她就没有回来过。"司思很肯定地说。 "手机能借我用一下吗?" 心动的人主动找她借手机,司思自然是求之不得,把自己解锁递给了他。 谢微时直接拨了自己的手机号。电话很快通了。然而让他意外的是,电话里的声音不是方迟,而是丁菲菲。 "喂?你谁呀?"她的声音还很焦虑。 "我,谢微时。" 丁菲菲在那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大声嚷嚷起来:"谢微时你去哪里了啊!怎么让那么小的一个小姑娘来救我啊?" 方迟当然不小,只是她在抢救期间,十九局特意安排将她的相貌也做了调整,再加上她本来骨架纤细,看起来比丁菲菲还小。 谢微时无心和她理论方迟的年龄大小问题,问道:"出什么事了?" "荤抽又找到我了,这回非逼着我看'冰裂",我不看,他们就打我!我跑了,他们就追!我躲起来给你打电话,那个小姑娘就来了!她把你手机给了我,让我跑远点。我偷偷看,那个小姑娘好能打啊!把荤抽的五六个手下都打趴下了!" "然后?"谢微时觉得她说得太慢,迫切追问。 "荤抽又叫了好几个人来,都是人高马大的打手!那个小姑娘时间久了就撑不住了,就被他们抓了。我好怕啊,跑出去想找人帮忙,你就……" "你怎么不报警啊!"谢微时被她急得上火,丁菲菲委屈地说:"我不敢啊……万一警察查到你怎么办啊?" "你真是——"谢微时也不知该说丁菲菲什么好,无奈叹了口气,问清了丁菲菲的位置,便挂了电话。 "多谢了!"他匆匆向司思道了声谢,便快步出了"泊星地",一离开大门,快走便变成了疾跑。 司思望着他的背影发着呆,旁边有一个姑娘凑过来说:"这是个有故事的男同学啊。" 司思有些脸红,那姑娘旁观者清,心思活络,说:"快看看手机通话记录,那电话号码得留着,以后能找到人家呢。" 司思忙翻出通话记录来看,谁知最新的一条记录竟然是她之前拨出的一个号码。她一时愕然,难道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就把自己的通话记录给删了?旁边那姑娘也看到了,"啧啧"了一声,"还真是个有故事的男同学。没想到还真有我们家司思大美女三番两次拿不下的人呐!" …… 方迟被荤抽带着十几号人押在了一个废弃的厂房里。 "这小丫头长得还挺漂亮的,嫩得出水。要不,咱们哥儿几个把她给——"说话的人做了个邪恶的手势。他们还是忌惮方迟,两个大汉反抓着她的双臂把她压在地上。一个男人过来抬起她的下巴,捏了捏她雪白的腮帮。厂房地上尽是肮脏的灰土,她的洁净的长发被弄得一团糟。 方迟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这具肉身她没什么好怜惜,如果能再拖一些时间,她也可以放弃。对于她来说,这是迟早要放弃的东西。她只不过短暂地寄居在里面而已。找到丁菲菲之前,她已经用自己的手机报了警,但警察要从斗殴的地方找到这里,恐怕还需要十几二十分钟。 她只需要扛过这十几二十分钟。 她的头被抬起来,脖子下面衬衣的扣子被扯掉了两颗,胸口的大片肌肤露了出来,在明亮的手电灯光下显得格外白嫩。虽然不是十分丰满,但这样下俯的姿势,仍然呈现出令那些男人血脉贲张的曲线。 已经有人忍不住伸手摸上她柔软下陷的脊背,又粗鲁地去扯她的裤子。 "等一下!"在一旁观赏的荤抽突然喊道。他那只被谢微时戳瞎的眼睛已经废了,带了个黑色的眼罩。"这小丫头有点本事,搞不好是个条子。万一给跑了,那咱们就麻烦了。" "也是,你看这小丫头,好像一点怕的意思都没有哈?!" "还真是,别的女的这种时候哪个不叽里哇啦地又哭又喊?" "荤抽大哥,那你说怎么办?"这些人也都有点心虚了。 "好说。"荤抽眯起那只独眼,一根手指在黄黄的牙齿上锉了锉,"先让这丫头看看'冰裂'。以后咱们还怕控制不住她?" 冰裂。 一股寒流从方迟的尾椎骨窜了出来,贯通了她的脊背。 …… 废弃的厂房前头,站着两个放风的喽啰。厂房里面不时射出乱摇的光柱,传出女人的挣扎和尖叫声。 "嘛呢这是!搞这么大动静!" "怕什么,这片地儿有人管?都见怪不怪了。" "妈的他们吃肉老子喝汤?凭什么!" 一个喽啰听见里面女人歇斯底里的声音有点气不顺,心里头又有点痒痒,点了根烟抽。天上惨淡的月色,零落几颗星星,他手中火星一点。 "有你点汤喝不错了。"旁边那个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他脸上还有几块淤青,刚才被那个女孩打的。他真是没见过这么能打的年轻女孩,但越是这样,越是激起他想要报复和践踏的*。"借个火。" 夜晚的风吹过废旧厂区的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脸上有淤青的那个喽啰忽的垂下拿烟的手,"你仔细听听,是不是有人过来了?" 另外那个凝神听了听,除了厂房里的人声,外面一片死寂。忽的,一道小小的黑影从他们脚边蹿了过去,"喵!" "妈的!一只半夜发春的野猫!"他顿时放松了神经,怒骂了一声。然而转头一看,竟然不见了同伴身影。"操!二混子,你他妈去撒尿也不跟哥说一声……"他忽然闭了嘴。 面前,站着一个黑衣黑裤的人,身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修长,戴着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底下是一个黑色的口罩,将整张脸捂了个严严实实。 他手里拿着一把二十几公分长的三/棱/刺/刀,厂房中的手电筒光晃出来,细长刀刃上的凹槽反射出雪亮的光。那刀柄漆黑,这个喽啰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调转手中的刺刀,刀柄又狠又准地磕上了喽啰的后脑勺。喽啰一丁点声音也没发出来,整个人便像面条一样瘫了下去。 黑衣人提着刀,抬脚进了废弃的厂房。里面有个打手耳朵尖,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迎了出来,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喂,哥们儿……" 尖利的三/棱/刀刺穿了他的脾脏。流线型的血槽瞬间带进大量空气,消除了这个打手体内血压和肌肉骤然产生的压力,三/棱/刀如着无物,轻而易举地被拔了出来。血泉喷涌,打手拼命地压着自己的伤口止血,然而那样一个方形的血窟窿,却是无论如何都止不住血液的奔流。打手的脸上出现了惊恐的神色。 不速之客的前来吸引了厂房中除了方迟之外所有人的目光。荤抽看见了他脸上的口罩,瞬间想起了是谁。然而今夜,他身上仿佛带着死神一般的杀气而来。许多条手电筒的光柱齐齐地射向他,他抬手挡住了直射他双眼的强光,荤抽看到他手上戴着透明的塑胶手套。不光如此,他双脚上也套着厚实的塑胶鞋套,随着他的向前,满是灰尘的厂房地面上留下不规则的血脚印,却看不清楚他双脚的具体形状,更看不到鞋底的纹路。 之前那个被捅穿了脾脏的打手还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求救,有两个人过去绑住他的腹部试图按压止血,然而暗红的血液仍然疯狂地往外淌,地上已经是一大滩混杂着灰土的粘稠血液。一个经验丰富点的打手骂了声娘,说:"甭白费力气了!三/棱/刺刀的伤口根本止不住血,你不如给他一刀,让他死得痛快点!" 荤抽忽然不寒而栗。 今天的这个人,不像是和上次一样,给个教训而已。这一身充分的反侦查准备,显然是要来大开杀戒了。 但,他荤抽有什么好怕的!双拳难敌四手,他这边有十几个打手和手下,还怕了他一个人?!荤抽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喊道: "搞瞎老子眼睛的就是他!给我一起上、弄死他!" 第24章 谢微时,带我走 谢微时看见了倒在地上的方迟。她的头上还戴着o记的虚拟现实眼镜,长发混乱地团成一团,尽是灰尘。 她的身体更是令人不忍目睹。衬衫被撕得凌乱不堪,露出里面白色的胸衣。下半身的裤子都被扯掉了,只剩下一条小巧的白内裤。她的整个身体都蜷缩成一团,时不时地搐动一下。雪白的肌肤上尽是淤青和污渍。 他移开了眼睛。他是听见了她的尖叫声之后,才找到这里来的。那样的尖叫声让他都觉得揪心。 他对方迟的初始印象并不算很好。 她看起来总是面色阴郁,心事重重;说话行事多少有些古怪,时常还会给他一种自以为是、咄咄逼人的感觉。 但与她接触得越多,越是能嗅到她身上那种特殊的气息——一种奇特的,向死而生的气息。就像一株生长在幽暗之地的水晶兰,美丽至极,却又脆弱至极。 他是真没想到方迟会来救丁菲菲。 以卵击石的事情,方迟心里会没数吗? 方迟有神经系统的创伤,冰裂对她造成的痛苦远大于常人。荤抽手里头有冰裂的种子,能把她折磨得失去自我意识。她难道会不知道吗? 但她还是一个人去了。 说她愚蠢也好,说她逞能也好,总之她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 一个不顾一切的疯子。 …… 眼前有强光射来,晃得谢微时顿时什么也看不见。 荤抽这回找来的那些打手,显然不是普通的乌合之众,还会用手电筒晃人眼睛这种先发制人的招数。 只不过,这一次他也不是操了个酒瓶子随随便便就来的。 他走随机路线,不断闪避那些强光的追逐。长钢筋、铁钎一股脑地捅过来,带着尖锐而冰冷的钢铁气息。 这显然也是那些打手们的战术。他们忌惮谢微时的三/棱/刺/刀——这是管制刀具,市面上根本不可能买到。这种东西的杀伤力惊人,血槽加上方形贯通伤,基本上不可能自行完成止血。一般被三/棱/刺/刀刺伤的人都死于失血过多。 谢微时一路后退,退到了那些大型车床的后面。那些车床表面罩着厚厚的铁锈,稍稍一碰便大块崩落。这里曾经是一个流水线纺织工厂,所有的机器都呈长蛇一般弯来拐去地分布着。 那些打手们追过去,才发现那些长长的钢筋、铁钎、棍棒在其中都施展不开。甚至连手电筒的光都被各种阻挡,不再能轻而易举地找到谢微时。 "啊!——"的一声嘶叫。众打手循声追过去,却见有一个人被捅了个对穿,鲜血汩汩地流出来,在厂房黯淡的光线下就像是黑的一样。 又一个。 那个打手眼睁睁地看着锋利的三棱锥从胸前透出,尖锐的疼痛迟来一步,又被刺骨的寒意盖过。三*棱*刺*刀轻而无声地拔了出去,像一片雪絮。当身边的同伙发现他倒地时,谢微时又不见了踪迹。 神出鬼没,很快又有好几个人中招。那一身漆黑宛如乌鸦的装束,在这厂房中着实难以辨别。 "在那边!都围上去!" 几个经验丰富的打手头子很快意识到不能再那样分头作战,喝令着剩下的几号人围聚成圈,一步步困住谢微时。 眼看着无路可退,谢微时拿刀别住一个阀门,爬上了一旁的染料机。他一刀挑开染料机上头密封的染料桶,将那个大桶踢了下去。桶里面贮存的染料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早已经看不出来本来的颜色,将下面几个打手劈头盖脑地淋了个通透,那种恶臭而且极富刺激性的气味熏得所有人都差点呕吐起来。谢微时趁机逃了出去。 他的目标是荤抽。 荤抽就站在车床的外面,忽的只见一道黑影从机器丛中穿了出来,锋利的刀尖闪着寒光,直指向他! 他本来是悠哉乐哉地观战,谢微时的劣势太明显了。可谁料到情势这么陡转直下? 荤抽连忙后退,把手里的两把尖刀掷向谢微时,谢微时侧身避过,这时候那近十来号一身恶臭的打手也暴怒了,诅咒着天地爹娘追了过来。 就在谢微时躲闪那些打手之际,荤抽几个箭步冲到了方迟身边,捞起不省人事的她,从地上捡了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放下刀!" 谢微时顿时定下了脚步,举起了双手,三/棱/刺/刀仍然亮闪闪地在他手里。 "你他妈放下刀!"荤抽大声吼道,"再不放下我杀了她!"说着,手中的刀就在方迟脖子上一抹,细白的脖颈上登时一道长长的血痕,鲜血涔涔地流了下来。 "哐啷"一声,谢微时手中的刀落了地。 那群打手趁势而上,想要对谢微时下手。忽的只听见警笛声大作,警察已经逼近了这片废弃厂区。 那群打手一犹豫,荤抽扛上了方迟,说:"弄死他!然后撤!" "荤抽。" 荤抽蓦地一怔。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年轻然而低沉,充满了某种诱惑力。他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把目光聚焦在了这个说话人的身上。 他没有看清这个人的动作,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在十几米之外,越过那群被染得看不出来颜色的打手,对准了他。 这是枪吗? 为什么会有枪呢? 这小子算什么东西,又不是警察。 荤抽忽然觉得有点魔幻,有点不真实。那把枪很小,不到持枪的手掌大。去你妈的,假的吧,什么破玩意儿。这些念头一瞬之间闪过荤抽的脑海,令他的大脑做出了置之不理的判断。然而,他的头颅还没来得及转动,枪口冒出了一缕白烟。 是带有消/音/器的微型/手/枪。很窒闷的一声"噗",荤抽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听见了那个短促的声音,仅有的光明便消失了。子弹并没有留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便穿透了他仅存的那一只眼睛,在他的大脑中炸开了花。 那些打手们都惊呆了。仿佛时间凝固于那一声枪响。他们来不及思考太多,警笛声已经高低起伏地响到了数百米之外的位置。 "撤!"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群打手立即作鸟兽散。 谢微时捡起地上的三/棱/刺/刀,看了一眼地上荤抽尸体旁边的方迟。他有数秒的犹豫,但随即便跨过了她。 警察很快就来了,她会得到最好的治疗。无论如何,她还是一个活在光明中的人。 然而他只走出了一步,脚腕便被紧紧抓住了。 谢微时低头,讶异地发现竟然是方迟。 她头上的虚拟现实眼镜刚才已经被甩掉了,她匍匐在地上,长发拖在灰尘里。一只手抓着他的脚腕,另一只手也艰难地伸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带我走……" 她虚弱地说,气若游丝。 警车顶灯的红蓝色已经映亮了这间厂房的墙壁。 谢微时去掰她的手,说:"警察会送你去医院。" "……"她仍然死死地抓着。 "别糊涂了。这回我没办法送你去医院。" "带我走……" 她又说了一遍。她抓得那么紧,谢微时竟然掰不开她的手指。 "谢微时……" 谢微时怔住了。 他本以为方迟让他带她走,是她无意识中作出的求救的反应。然而她竟叫出了他的名字。这还是她无意识的反应吗? 她知道是他。她是清醒的。就算他现在完全遮住了脸,她还是知道,是他,谢微时。 那么她为什么宁肯求助于他,也不肯让警察救她? 谢微时想不明白。但他知道方迟是有着明确自己的想法的人。他下定决心,半蹲下来,说: "好。我带你走。" 脚腕松了。 谢微时咬牙,将三*棱*刺*刀背在身后,垂手俯身,将方迟抱在了怀里。这时候才觉得她好小好轻,触手冰凉而光滑。她虽然浑身被弄得脏污,却仿佛仍然有白兰一般的幽淡香气,在这恶臭的废弃厂房中是一种异质的存在。 向死而生吗? 谢微时抱紧了她,捡起地上她被扯掉的裤子,避开警车前来的方向,从厂房偏门的窗子跳了出去。 …… 丁菲菲在出租屋中紧张得来来回回地走。窗外街道上每出现一个人影,她都要扑到窗台上去看是不是谢微时。 他说他要去救那个叫方迟的姑娘,让她回去休息。休息,她休息得了吗!她还没来得及问他要怎么救就被挂了电话,她现在担心他担心得要死! 荤抽他们那边那么多人,他不找帮手怎么搞得定?可是他能找谁呀?找警察吗?他最不可能找的就是警察了吧!谢微时从来独来独往,连父母都不联络,还哪来的朋友可以找啊?他难道又要单枪匹马地去吗? 丁菲菲着急上火,都在想要不要去求爸爸帮忙。眼看就要十二点了,她都换好了鞋准备出去找她爸,心里想着就算被打被骂被看不起都忍了,却听见敲门声响了起来—— "丁菲菲,开门!" 这低低的人声,正是她等的那一个!听他声音,也没有受伤的迹象,丁菲菲感觉是中了大奖,眼前的黑天突然唰的亮了!她猛地弹跳起来,一把拉开了门。"谢微时!你可算回来啦!"她大声嚷嚷。 谢微时背上却背着一个人。旋风一般地进了屋,把背上的人搁在了床上。 丁菲菲定定地看着床上的女孩,愕然问道: "她、她怎么了?" 第25章 不慌 丁菲菲向谢微时隐瞒了很多事情。 她喜欢给谢微时制造惊喜,喜欢看令他意外的事情突然"啪"地一下展现在他面前时,他脸上那一抹发自内心的带着惊讶的笑意。 听说谢微时过去也是个锋芒毕露的人。但打自她认识他的时候,他就似乎看不出任何锋芒,性情孤独而收敛。他笑得很多,但大多不真实。或许是天生的敏锐,她能准确地分辨哪一丝笑容是真心实意的。因为那种笑容很少,于是她愈发觉得珍贵。 她从上次被荤抽伤过之后就开始物色相对体面的工作了。 她母亲去世得早,从小就是个混迹在社会上的叛逆少女。后来吃了亏,那些身体检查、那些取证、那些审问、那些庭讯那些判决全都是在燕市那些高旷明亮的公检法机关大楼中进行的。她永远记得从提审的暗室中出来,从高大的玻璃窗中射进来的日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对燕市新城区的感觉就是这样,庞大、明亮、刺目,让阴暗而渺小的她无处容身。 所以她后来愈发地想要远离那里,那些所谓的体面人的地方。她就喜欢在夜色里出没,喜欢在灯红酒绿不干不净的地方谋生存。她觉得她是一只繁华城市的老鼠,只适合在臭水沟边上生活。 她父亲嫌弃她、厌恶她,甚至将她赶出家门,她都觉得无所谓。只是谢微时不一样。当谢微时出现在她生活中时,尽管他从来没有说过他是谁,她却知道,他就是那个人。 那个行走在法律的边缘,与罩住了她的全世界的黑暗对抗的那个黑客。 他和她一样,也是个夜行人。 谢微时从来没有逼迫她离开那些灰色的地方。但她知道他在不远不近地关注着她。她一度享受这样的感觉,享受被他关心和保护的感觉。 然而上次荤抽伤了她,谢微时便去扎瞎了荤抽的眼睛之后,她隐约地担心起来。她开始想她这样是不是会给谢微时带来更多的危险。 所以她开始物色新的工作。在夜总会跳舞,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后来一家虚拟舞姬公司到她所在的夜总会来招募真人舞姬,为他们的虚拟舞姬做动作捕捉真人模特,她便主动去应聘了。 她的条件很好,舞跳得好,人又火辣,之前有过练习格斗的身体底子,是真人舞姬中少有的兼具舞姿和力道的人选。 然而谁知道在最后面试的时候,她会碰上另外一个夜总会来的冤家对头呢?这个虚拟舞姬公司也是突发奇想,放了一段眉间尺的脸庞覆盖maandala的天空的录像,让她们这两个最终入围的人选以"眉间尺"为题目,跳一段即兴舞蹈。 那姑娘跳的是"正义",而她跳的是"黑暗"。 公司表示对她们两个都很满意,只是对她们选择了不同的主题表示好奇。那个姑娘是个眉间尺的迷妹,开口说起眉间尺便滔滔不绝,说眉间尺为底层公民声张正义,保护弱势群体不受到权力者的霸凌……她甚至认为眉间尺是maandala中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黑客。那个面试官显然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于是自然而然地也就聊到了眉间尺与其他黑客的比较。 丁菲菲一直保持沉默,直到那个姑娘开始诋毁guest: "肯定不是guest啦!guest这种人只不过故作正义罢了,是个伪君子!" "我听说guest为了钱,背叛了'三剑客'。t.n.t和creeper直接就和他决裂了,连自己那个avatar都不要,就是耻于和他齐名啦!您看,现在t.n.t和creeper都没有在maandala中出现过了是不啦!" "guest这人听说可色了!您还记得他曾经为了一个受害人攻破司法系统网络,去修改了一项司法解释让那个受害人胜诉的事情么?听说那个受害人挺漂亮的,guest就是看上她了才肯帮她的啦。鬼知道后面有没有让那个受害人肉偿呢!……" 如果说之前丁菲菲还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的话,听到"肉偿"那两个,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大声对那个姑娘说道:"你认识guest吗?你知道他是谁吗?什么都不知道,你他妈凭什么在这里血口喷人?" 斥责、争辩、动手,直到最后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相互厮打。两个女人之间的战斗,直闹得那家公司的面试场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最后的结局是可以想见的。她和那个姑娘一个都没有被那家公司录取。据说那家公司后来心有余悸,"夜总会里找来的女孩子就是野,用不得。" 本来这件事这么结束了也就结束了。然而丁菲菲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姑娘对她怀恨在心,找了荤抽来教训她。 而荤抽想要找她已经很久了。 …… 躺在床上的女孩脸色惨白到像那白灰刷的墙壁一样。上半身的衬衣尽破了,落在在外的大片雪白的肌肤上,布满了各种青紫淤痕,还有密密麻麻的出血点。这些伤痕记录了她受过怎样的折磨,有的是用棍棒抽打的,有的是用手指掐扭出来的。丁菲菲看得身上有些发抖,这样的场面唤醒了她当年的屈辱记忆,然而这女孩身上受到的伤,看起来比她当时还要严重。她心里很清楚,今晚若不是这个女孩,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她了。 "她被……她被……"丁菲菲抖着声音,都说不出话来。 "幸好,应该还没有。但是荤抽让她看了冰裂。" 丁菲菲抓紧了衣角,心中多少稍稍放松了一些。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又要如何才能面对这个女孩? 谢微时看出了她心中的紧张,拍了拍她紧绷的手臂:"没事了,只是今晚要麻烦你一下。" 丁菲菲点了点头,谢微时说:"你先盯着她点,我先去洗一下。" 丁菲菲急道:"水还没烧呐!" 谢微时说:"先烧着,你等会给她洗洗。我就用冷水。" 说着谢微时就进了洗手间。丁菲菲还有些发怔,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洗手间的马赛克地面。 这个洗手间的门是坏的,关不上,从她这里能看到那个简陋的蹲式厕所,是整个洗手间最低洼的部分,旁边开淋浴洗澡的水都会顺着地势汇集到这里,流进下水道中。 淋浴的水声哗哗的,还有搓衣服和拧衣服的声音。丁菲菲看见流淌下来的水的颜色都带着血红,顿时心惊胆寒,大叫起来:"谢微时!你哪里流血了啊!" 她这才想起来他那一身的黑衣服,出去打架,如果沾了血哪里看得出来啊!如果他穿一身别的颜色,刚才背着这个叫方迟的小姑娘回来,浑身是血,还不得被当做危险分子送到公安局控制起来啊! 这个人怎么老是这样啊!她一急,几乎都要哭了起来,却听到洗手间里传来谢微时的声音: "不是我的。不慌。" 丁菲菲就差冲过去看一眼求个放心了,但仔细想了想,他刚才的确没什么异样,动作也不见有什么不便利,一颗心才慢慢落下地来。 过了一阵,她忽然听到"咯咯咯"的声音,转头一看床上的方迟,只见她整个纤细的身躯都蜷缩了起来,手指和脚趾也紧紧了缩在了一起。她浑身短促地颤抖,像是"打摆子"一样。那"咯咯咯"的声音就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是咬紧了牙关在磨动。 "谢微时!你快来看看啊!她这是怎么了!" 谢微时本来正在用电吹风吹衣服,刚吹干了裤子穿上。听见丁菲菲叫,光着上半身就从洗手间冲了出来。他肩宽身窄,身上有着结实而流畅的肌肉,在脊背上形成一条深陷而性感的凹沟。丁菲菲脸上顿时发烧,竟不敢多看,移开了眼睛。却见他掰开方迟的嘴,把四根硬长的手指卡进了她的牙齿之间。 方迟牙齿锋利,谢微时的四根手指一下子便见了血,丁菲菲看着都疼,"嘶"了一声。谢微时眉峰一抽,说:"去拿根筷子来。" 丁菲菲手忙脚乱地去给他找了根竹筷。谢微时拿着筷子,横着架在了方迟上下牙关之间。说:"你掌着,小心别让她咬到自己。" 丁菲菲紧张的盯着,只见那竹筷上已经出现了深深的咬痕,心想这女孩可真是太狠了,心里头却又有些莫名的酸楚。她见谢微时在杂货柜子里翻翻捡捡,问道:"你找啥啊?" "绳子。"谢微时简洁地说。 "早说啊!这是我家,你还能比我熟?"丁菲菲抱怨着,压着方迟嘴里的筷子,指点着谢微时打开了一个抽屉。谢微时就看了里面的塑料绳一眼,便合上了抽屉,说:太细,没用。" "喂!"丁菲菲叫了起来,"你干嘛用啊!又不是搬家装箱,这样绳子都嫌细!" 谢微时朝床上的方迟抬了一下下巴:"捆她。" "……"丁菲菲无语,"捆她干嘛?" "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可能会有暴力倾向。" "……"丁菲菲不多辩论了,赶紧让他在墙角翻出了一个旧的鞋盒。打开盒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捆拇指粗细的尼龙绳。 谢微时一见便皱了眉:"你怎么还留着?" 这是她之前试图上吊自杀的时候在网上买的绳子。扎实,摩擦力大,基本上吊上了,想反悔都没有机会。 第26章 夜行者 丁菲菲撇了撇嘴:"妈蛋,这东西好顶贵的!" 谢微时掂了掂这绳子,说:"是挺好的绳子,等会用完我拿走了。" 丁菲菲:"……" 谢微时把方迟的双手在背后反绑了起来,方迟的牙齿磨得筷子吱吱响,像电视剧中尸变的僵尸一样,听得丁菲菲毛骨悚然。 "她是什么人啊?"丁菲菲终于忍不住问。 "十九局的。"谢微时说,又将方迟的双脚也绑了起来。 "是个警察你还跟她走这么近!"丁菲菲吓得花容失色,"你过去不是不和十九局打交道嘛!" 谢微时没说什么,把方迟抱进了洗手间,热水器的水已经60多度了,他跟丁菲菲说:"给她洗个澡。" 丁菲菲"哦"了一声,又犯难:"手脚都捆起来了,怎么脱衣服啊?" 谢微时适时地给她递了把剪子进来。 …… 洗手间里热气蒸腾。浴室灯照出浅黄色的暖洋洋的光。 丁菲菲个子比方迟大出一圈,抱着方迟并不费力。她拿着淋浴头给方迟冲洗头发,忽然听见外面谢微时说:"她右边耳朵后面有道伤口,刚好了不久,别碰伤了。" 丁菲菲心里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这女孩,让谢微时这么上心么? 洗手间里的镜子蒙上了厚厚一层水蒸汽,她一手托着方迟,一手拿旁边的海绵将汽水擦干净。镜子里照出她和方迟两个人的脸庞,她的艳丽,方迟的素雅。 其实方迟也算不上特别好看,不是吗?她就是苍白、纤细,在丁菲菲看来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脆弱。丁菲菲觉得她心中对这个女孩的感觉是复杂的,这种复杂本着方迟本身的强大和脆弱而生,让她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她。是嫉妒吗?也许是吧。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谢微时抱着这女孩的时候,忽然会觉得这真是太契合了。 丁菲菲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给方迟洗完了澡。好在洗过澡之后,方迟就不再颤抖和磨牙了,看起来进入了稍微松弛一些的昏迷之中。 "真的不送她去医院么?"丁菲菲焦虑地问。 "她不愿意去。" "她不愿意去你就不送她去啊!"丁菲菲急了,"你还是不是个医生啊!她这样子,出了事可怎么办啊?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谢微时沉默。漆黑的瞳仁中有一些黯然的光芒烁动,良久,他说:"睡吧,看明天她能不能清醒过来。" 丁菲菲和方迟一起挤那一张小床。为了方便谢微时照看,丁菲菲睡在靠墙的里侧,方迟睡在外面。谢微时用两把椅子拼上凳子做了张不能称之为床的床,靠在床边躺下了。 凳子拼的床自然很不容易睡,稍微动一下就会掉下去。再加上他身材高大,身体的大部分都是悬空的。 谢微时一直没有睡太/安稳,却听见丁菲菲倒是沾床就睡着了,发出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方迟则是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微时忽然觉得身上一重,惊醒过来。房中仍然是一片漆黑,他感觉到有凉凉的头发垂落在他脸上。 是方迟从床上滚落下来了。谢微时摸索着,扶着方迟站了起来。她的喉咙像是噎住了,发出低低的十分痛苦的声音,却说不出话。 方迟身体的力量是向前的。谢微时意识到她是想去洗手间,便扶她进去。刚扯亮了洗手间的灯,忽的听见"哇"的一声,方迟在水池边吐了出来。然而她没有吃晚饭,吐出来的也只是一些水和消化液。方迟挣扎着去冲水,谢微时半蹲着从她身后拦腰固定住了她,一伸手,按下了冲水开关。 她不停地呕吐,吐得昏天黑地,却都吐不出什么东西。丁菲菲也醒了,迷迷瞪瞪地扒到门边:"还好吗?" "没事,你去睡吧。"谢微时提着方迟垂下来的长发,对丁菲菲说。 丁菲菲瞪着眼睛看了他们一会儿,"哦"了一声,又梦游一般地回去睡了。 方迟吐得剧烈,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淌下来。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她觉得自己狼狈不堪,又挣扎着去洗手池。谢微时一直沉默地搀扶着她,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开水龙头开了好几次。谢微时用水杯接了水,喂给她漱口。 方迟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手脚都使不上劲。她站不稳,谢微时几乎是单手横拦着她腰,让她靠在他怀中。方迟伏在他胸口呼哧喘了半天气,满耳里都是他那沉沉的心跳声。随着那种有序的节律,她混沌的大脑终于渐渐清明下来。 谢微时抽了几张纸巾擦去她额上的虚汗,问:"现在是什么感觉?" "头晕,恶心,口渴,烦躁。" "有没有什么奇怪一点的感觉?" "脑子里总是在重复同一段旋律,像夜半歌声一样。"方迟觉得有些喘不过来气。 "是冰裂里面的吗?" 一提到冰裂,方迟又觉得一股灭顶的痛苦感袭来,仿佛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的末梢都在疼痛,手指和脚趾又无法控制地蜷曲了起来,谢微时不得不双手去捞住她。 "是,又好像不是……"方迟咬着牙说。 "还有什么感觉?" "很恐惧……"方迟很不情愿地承认,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 "怎样的恐惧?"他不依不饶地追问。 "对于未知……总觉得到处都藏着人,想要袭击我……"方迟自认为是个无所畏惧的人,连死都不怕的。然而自受伤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都在不断地挑战她的自我认知,这具身躯越来越不听使唤,总是会产生令她觉得耻辱的感觉。 她十分不自然,极力想要掩饰这种耻辱感,对她来说,这种耻感不啻于一个女人首次在男妇科医生面前张开大腿。谢微时曾经也是学医的,为什么学医的人都这么热衷于让人暴露自己最隐秘的一面? "你拿我当冰裂的小白鼠了?"方迟虚弱地问,试图换一个话题。 "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都已经是了。"谢微时说。 "你……"方迟想发作,却没有气力。这时谢微时说道:"我拿了荤抽的u盘,本来想自己看一次冰裂,没想到还是被你抢先了。" "呵。"方迟靠在他颈边低笑了一下,"既然想看,怎么拿了这么久也没看?" "需要找一个同伴在旁边盯着。一个人看,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人真是谨慎。方迟心中想。她稍稍动了一下手脚,刚才那股难忍的痛苦终于稍微过去了些。如果说刚才的意识都集中在精神和身体的痛楚上,这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了身边这个男人的存在,意识到了周遭环境的不一样。 "这是在哪?" "你救的那个姑娘家里。" "现在几点?" 谢微时看了眼手机:"三点二十五。" "我要回家。"方迟扳着他的手,试图自己往外走。走了没两步,双腿一软,险些又摔到地上。 "我打电话给何大夫?" 方迟意识到他说的是何心毅,立即道:"不要。" 谢微时叫了个夜班出租车送方迟回家。燕市中本来有许多在公共租车点停靠的智能电动车,用一张市民卡就能够廉价地租用。但谢微时和方迟两人各自心照不宣,并不希望在这种公共交通系统上留下任何痕迹。 丁菲菲披着衣服出来拿给谢微时一百块钱。谢微时收下了,说:"下次还你。" 丁菲菲"哼"了一声。 谢微时说:"你不和她说句谢谢吗?" 丁菲菲飞快地说:"你帮我谢吧!"说着便进屋去了,"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出租车向前行驶,司机是个粗犷的大汉,不开车里的电台,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醒神,也不问方迟和谢微时是否同意。他沉默地开车,大敞着车窗,凉凉的夜风呼呼地刮进来。 方迟被这带着烟味的夜风一吹,整个人又清醒了一些,恶心的感觉也不那么重了。 她趴在车窗上,背对着谢微时。 正是整座城市沉睡的时候,鳞次栉比的高楼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高层那一排排红色的航空障碍灯也在无休止地闪烁。 路上几乎没有人,也没有其他的车辆。自从maandala深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之后,许多公司都在其中设置了"虚拟办公室",人们在家也能和其他同事一同办公,整座城市的通勤需求便大幅下降。 方迟望着窗外的高楼,忽然说:"谢微时,你曾经就住在这边吗?" 谢微时显然也没有睡,微讶道:"你怎么知道?" 方迟仍然望着外面,"我住在哪里,我父母住在哪里,你也一定和我一样清楚。" 谢微时笑笑:"是吧,我刚才的惊讶也是装的。" 方迟"呵"一笑:"我就知道。你这人不是什么好人。" 第27章 想要一个人 方迟住在燕市西部一个叫"枫桥夜泊"的小区里。这个小区也并不怎么高档,但是十分的幽静。小区住宅密度很低,中间却有一个巨大的江南园林式花园,遍植五角枫和槭树,飞桥深湖,甚至堆叠出了假山和峡谷。 方迟住的那栋楼正在人工湖的旁边。谢微时背着方迟进了电梯,正要按下"8"的时候,方迟低低地说:"7层。" 谢微时诧异:"你不是住在8层么?" 这人果然查她查得细,连楼层号都记得这么清楚。方迟没好气,无奈声音还是有气无力的。"是。最后一层我们走上去,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谢微时已经习惯了方迟这种古怪里带着任性的作风,从七层电梯里出来,就背着她去爬楼。"说吧。"他说。 背后传来虚乏无力的声音,语气却是坚定的。 "谢微时,你说你是乌鸦,对吧?" "对。" "我想做你金主。" 谢微时蓦地停下脚步,背着她直起身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不是乌鸦吗?我想雇佣你,可以不?" 谢微时笑了起来:"你以为乌鸦什么活都接?" "既然能接别人的活,为什么不能接我的?" 谢微时侧过头去,笑了一下,又自顾自地摇摇头。 方迟说:"你想要的档案我虽然不能直接给你,但只要你问我,我就能告诉你需要的信息啊。冰裂这个事儿我们都在查,为什么不一块儿呢?" 谢微时迟疑了一下,说:"原来你说用冰裂的种子换档案,也是在骗我。" 方迟低笑,垂头在他颈边,说:"我没有骗你啊,我就是档案。猎狐行动,盛清怀,我知道的事情比档案馆里面的还多。" 谢微时把她往上托了托,道:"到现在都没有给过我有价值的信息,我凭什么信你?" "盛清怀就是sin,sin就是盛清怀。这个信息,对你有价值吗?"方迟在他耳边气若游丝地说着,语声如同吹拂。 谢微时的眉角明显一抽。方迟知道他不知道。不光他不知道,十九局之外也没有人知晓,包括。此前方迟问究竟谁能够做到像眉间尺那样利用漏洞,像"しと"那样修补漏洞就是把sin和盛清怀当做了两个人。 sin是国内资格最老的黑客之一,中国最早的黑客组织"红色兵团"的创建者,在整个互联网界都有着十分巨大的声望。然而随着虚拟实境技术的出现,sin也渐渐淡出公众的视野。 sin活跃的时候,性格桀骜不驯,为人亦正亦邪,多次拒绝各种各种官方合作,被公认为"最不可能被招安的黑客"。 谁都以为他已经退出江湖了,可是谁又知道网络安全局的重要创始人之一盛清怀,其实就是sin呢! "他为什么会加入十九局?"谢微时虽然仍然将信将疑,但直觉觉得方迟不像是在撒谎。毕竟在这个问题上撒谎,有什么意义? 方迟见他的胃口已经被吊了起来,自然不肯多说了,道:"只要你答应和我合作,我就告诉你。" 谢微时浅笑了下,继续往上走。"你是在找保姆吧?这几天,我把你伺候好了,你高兴就告诉我,不高兴就继续把我吊着。你当我真是非吃胡萝卜不可的兔子?" 方迟伏在他背上,"话虽这么说、但一个冰裂、的小白鼠,你不想观察一下吗?"她说了这么多之后,语气开始不连贯了,谢微时背着她爬楼梯,却是如履平地。她语带引诱,他不为所动。 方迟又慢慢地说:"我不问你为什么失踪,为什么有枪;你不问我为什么受伤,为什么调查冰裂——这种相处模式,我们彼此都很轻松,是不是?既然、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又能从对方身上得到、想要的东西,那为什么、不合作?" 谢微时说:"我不和十九局的人合作。" 方迟虚弱然而笃定地说:"我现在已经脱离十九局了。" 谢微时说:"我需要考虑一下。" 方迟说:"给你一步台阶的考虑时间。" 谢微时正好一只脚抬起来,就要落上八层的地面,闻言又收了回来。 他说:"如果我就把你搁在这里呢?" 方迟低低地说:"你知道结果的。最毒不过妇人心。" 谢微时说:"我的枪里一共有两颗子弹,一颗给了荤抽,还剩一颗。" 方迟在他颈边低笑:"这个小区里的监控挺多的。"她的手指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颊,"你好像忘了戴口罩。" 他似是畏痒地侧过头去,过了一会,笑道:"你知道么,我这只乌鸦,可一点都不便宜。" "那你开个价吧。"方迟道。 "我要这个房子。"他淡定地说,狮子大张口。 方迟竟然也很淡然,道:"好啊。我写个合同给你。" 谢微时"呵"地笑了一声,"这么大方?" 方迟道:"要不要我再立个遗嘱啊?我的所有财产都转移给你。" 谢微时说:"你别急,我还没说完。" "你还想要什么?" "还想要一个人。" "谁?" "房子里面的人。" "……" 方迟怔了好一会,突然大笑起来。只是她身体和精神都很虚弱,这大笑也只是伏在他肩上笑得抬不起头来。 "这很好笑?" 谢微时把方迟又往上托了托,背着她上了最后一级台阶。他将她放下,让她倚墙坐着。他半蹲下来,如鹿一般的双目盯着方迟,"同意么?"他看了一眼手机,"给你三十秒。" "谢微时。"方迟止住了笑,仍然有些喘。"你这花招玩得也太过时了。你以为这样就能吓退我?" "是么?"谢微时淡淡地问。 "我同意。"方迟毫不犹豫地说。 "你想清楚了。"谢微时神色不变地提醒她,"你知道你承诺了什么么?" 方迟哑然失笑,纤长的睫毛一动一动。"你知道么?我也很贵的。你别忘了,对于乌鸦来说,价格越高,任务就越复杂。" 谢微时站起身,一双眼睛在楼道黯淡的灯光下愈发的幽暗漆黑。 他思考的时间有点长,长到方迟都开始有些怀疑。这时候听见他说:"行,你以后别后悔。" 方迟无力地靠在冰冷地墙上,笑了起来:"咱俩以后指不定谁先后悔。" 谢微时一俯身,把方迟从地上打横抱了起来。方迟微惊,脸上却是一如既往地淡定。他在试探了。只不过这种试探,比起她之前做卧底时遇到的试探,却是要好对付多了。 门是指纹锁,方迟开了门,房中一片漆黑。谢微时向后一靠关上了房门,单手抱定了方迟,便要伸手去摸玄关处的开关。 "先别。"方迟虚着声音说。 "怎么?" "你听着,我家一共有四个监控摄像头。客厅一个,卧室一个,电脑上面一个。你现在就当自己是瞎子,我告诉你怎么去把那些摄像头盖上。" "还有一个呢?" "你左手边有一个大鱼缸,左手边最下面的水草里。" 谢微时把手探进那丛毛绒绒的水草中,摸到了那颗圆溜溜的摄像头。冰凉光滑的鳞片从他手臂擦过,像蛇一样。 "银龙鱼。"方迟恹恹地说,"两条。" 谢微时把那枚摄像头埋进了底层的沙子里。 "你这不是欲盖弥彰么?"他问。 "他们要监视的人多了去了,我只是最无足轻重的一个。没有人会时时刻刻去看我的监控画面的,除了何心毅。"方迟缓慢而又低沉地说。 谢微时没有去问到底是谁在监视她,又为什么要监视她。他们彼此的秘密都太多了,如方迟所说,像这样给对方留出空间,才是最舒服的相处方式。 但他知道方迟是可信的。她坚持不被警察带去医院,她坚持要在深夜里回家,她坚持最后一层要步行上楼。一切迹象都表明,这个女孩在危难的情况下,仍然有着清晰的计划。 在黑暗中摸索着盖上了所有的摄像头之后,方迟的气息和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最后直接趴在了他肩膀上,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 按亮了所有的灯,谢微时把方迟放在了她的床上,为她盖上了被子。 这是一个两室一厅的房间,将近一百平米,看起来十分明亮宽敞。阳台是露天的,有一把摇椅,许多花盆,种着朝颜、茉莉之类的花朵。阳台之下就是小区中那个巨大的人工湖。 房子里面有些凌乱,但大多是书籍和电子产品。谢微时随手翻了翻那些书,心理学的、经济学的、神经科学和脑科学的、社会学的……什么都有。书房中除了书架之外,就是一个电脑操作台,除了两台普通的电脑,还放着虚拟实境的全套操作设备。再往外,是一面大白板,上面记录着眉间尺的历次行动和时间线。他细细看了一遍。 谢微时打开方迟的电脑,以"guest(游客)"身份登入电脑。几次操作之后,电脑屏幕上便出现了一系列的监控摄像画面。 他侵入了"枫桥夜泊"小区的监控系统。 他仔细地观察着每个监控摄像的画面,判断着每一个监控点的位置。很快,他确定完毕,选择了那些有他背着方迟出现的录像片段,选择了"删除"。 删除所有操作痕迹,他退出了电脑,原封不动给方迟合上。 从门口的置物格中拿了张小区门卡,谢微时开门出去,又轻轻地锁上了门。走到楼下,天色略微亮了一些,几只流浪猫在四处闲逛,他轻而易举抓住了一只三花猫,气定神闲地蹲下来,从颈后的衣服上摸索着剥下了一张指甲盖大的小卡片,粘到了猫的背上。三花猫"喵"地大叫一声,箭一般地逃脱了。 第28章 最佳拍档 7点20分,房中的闹钟准时响起,方迟疲惫地睁开眼,她觉得窗子透进来的光线太亮了,亮得她无法忍受。 畏光,这应该也是她听完冰裂之后的症状之一。方迟在心中划了个小本,记录下来。她确实只是听完了冰裂。她本来生理上和精神上都有创伤,仅仅是是听完,就让她暂时性地失去了意识。倘若是看完,她现在应该已经在医院急救了。 她挣扎着爬起来,把所有窗帘都拉了起来。 才睡了两三个小时。但她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种极其疲惫但是无法入眠的状态。闹钟中开始自动播放早间新闻,她觉得太吵闹,正要去按掉,突然听见播音员念道: "……昨夜本市旧城北郊废弃厂区内发生一起恶性暴力事件,现场造成八人死亡。警方已经判定为黑帮团伙冲突。目前市公安部门已经决定展开对旧城区的治安整顿工作……" 定性为黑帮团伙冲突了。另外荤抽是死于枪械的事情也没有被报道出来,想必是公安部门为了稳定民心。 方迟关闭了新闻播报,瘫倒在雪白的棉布被子里,感觉世界里一片混乱,理不出任何头绪。那奇怪的乐曲断章仍然在脑海中翻腾汹涌,令她平生一种躁动感,就仿佛……特别渴望性/爱的那种原生的躁动。 谢微时。 谢微时呢? 感觉到力气恢复了一些,方迟扶着墙,蹒跚地走了出去。客厅和书房都是空的,洗手间和厨房也空无一人。 她就知道。谢微时这种狡猾的人,绝不会老老实实地待着。 她打开桌上的电脑,登进了自己的账号系统。昨晚她在谢微时背上贴了一个微型电子追踪仪。打开追踪仪记录的路线时,她却骤然吃了一惊。 区域地图上,白色的线条仿佛被蹂/躏过,一团乱麻似的。从"枫桥夜泊"小区一直跨到燕西区北部,然后又一个长途奔袭到了燕西区的东南角,最后又转着圈儿绕回来。 这根本就不是人类的行走路径! 方迟怔怔看了半晌,手指"啪"的一声重重落上键盘,敲下了esc(退出)键。 又被摆了一道。 方迟按着额角,怀疑自己是不是受伤之后智商也随之下降了,在maandala中被人算计,现实中又被谢微时戏弄。 正郁闷着,床边的固定电话响了。接起来一听,清晨的男子声音沉沉的,像大提琴的重低音。 "醒了?" 方迟又惊,忙伸手在身上摸索,果然在肩膀上也摸到了一个和贴在谢微时身上一样的小卡片——编号正是她当时买的一批微型追踪器中的一个。 靠……方迟都忍不住想骂人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谢微时是天蝎座的吧! "起来了就给我开个门。" 方迟以为谢微时还在小区外,去换了套衣裳,草草梳洗了一下就去开门。谁知道门一拉开,一个人正一只手撑在门楣上,就这么近地盯着她,身上浓浓的薄荷清凉味道,还带着朝雾的冷清。 方迟惊得后退,只觉得心脏跳得厉害,喘不过来气,腿一软就向地上摔去。 谢微时手里头满满当当拎着几个袋子,仍是眼疾手快,一下子捞住了她。 揽着她的胳膊坚韧有力,方迟不知为何就想起了盛琰。眼前人鹿一样的眼睛,清晨的目光中仿佛还沾染着晨露湿气,却不是盛琰那朗朗然如中天之日的样子。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受委屈了?" 谢微时一手揽着她,一手把袋子搁到地上,从玄关储物格中抽出几张纸巾出来给她拭眼泪。 方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关于她在网安局的身份,她已经不可能透露更多,更别说和盛琰的关系。 她变得也快,忽然伸手,软软地抱住了谢微时的脖子。头埋在他胸前,齉着鼻子道: "早上起来没看到你,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谢微时浑身一僵,不自在道:"别和我装。这不是你。" 方迟轻笑,手指摸着他颈后光滑干燥的肌肤,嗅着他身上干净的味道,知道他回家洗了个澡。 她靠在他胸前,低笑着说:"不受用吗?我的乌鸦大人。" 谢微时低头,淡淡道:"受不起,我的金主大人。" "你喜欢哪一型的?我装给你看呀?"方迟倒也不是瞎说八道,卧底中确实尝试过不同的身份。为此,她还专门接受了十九局一段时间的表演课培训。到现在,她反而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本来是什么样子了。 "我喜欢五大三粗的。" "……" 谢微时扶着方迟到餐桌边上坐下,方迟只觉得自己睡醒后凌乱的发顶被揉了一下,但这感觉又不那么真切,抬头看向谢微时,却见他的表情平淡,从一个袋子里拿出各种早点放在桌上,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样子。 方迟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见谢微时一边舀着豆花,一边说: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分裂也好,躁郁也好,绝望也好,失控暴走也好,都是你本来的样子,用不着去掩饰。" 方迟忽然就静了下来。看着他分开两碗豆花,两碟煎蛋、包子和咸菜,问道:"我差点忘了,你见过很多精神病人。" "精神病和神经病不一样,但也有相通之处。"他说话和他动作一样,不紧不慢。 "你把我当病人看?" "我把你当金主看。" "骗子。" "好好好,我骗你的。" "那你是不是把我当病人看?" "我把你当女朋友看。" "……" 方迟炸裂。抓起旁边椅子上的条枕就向他打去。只是她没什么力气,枕头打过去也是软绵绵的。 谢微时抬手挡着她的暴击,说:"女朋友啊,不都是这么胡搅蛮缠的?" 方迟心想她在盛琰面前可没有这样胡搅蛮缠过。盛琰于她是优秀到耀眼的师兄,是网安局备受器重的长辈,是她初心萌动时候的寄托,是男神一样的人物。她在盛琰面前,都是做最好的自己,唯恐自己配不上他,又有什么时候胡搅蛮缠肆意妄为过? 在谢微时面前,她却没有这种负担。 或许因为他曾经是个医生吧,而她是他的病人。病人在医生面前,本来就是最糟糕的自己,又还有什么需要伪饰的? 早餐吃完,方迟房中的电话却又响了起来。 "谁?"谢微时问。 "何心毅吧。"方迟叹着气回答。她早预料到这一通电话。 方迟扶着墙过去捡起话筒,果然就是何心毅。 "小猫,怎么打手机没人接,家里摄像头还都看不见了?" 方迟"嗯"了一声,声音含混而慵懒,就像是贪睡懒醒的一样。昨晚她把自己的手机和手包都托给丁菲菲保存,谢微时送她回来时一并拿了回来,她到现在也没看过,手机估计是没电了。 "怎么回事?还以为你出事了。" 方迟觉得电话里的声音于她有些刺耳,听着心悸,便将话筒拿得远远的,又凑过去说:"没事……昨晚睡晚了,刚醒。"声音仍然是懒洋洋的,听着就让人觉得她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谢微时在那边收拾早餐的垃圾,顺便指挥着扫地机器人把地扫了一遍。见她十分入戏,不由得浅浅一笑。方迟听着电话,望着他,微微眯起了纤长的眼睛。 "到底怎么回事?"电话里何心毅的声音郑重了起来,严肃地命令说,"小猫,给我视频。" "别了吧?道明叔,我还没起来,大清早的视什么频呀……"方迟一边懒懒地抱怨,一面招着手示意谢微时到床上来。 谢微时斜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却还是认命地走了过来,掀开方迟纯白的被子躺了下去。不一会那件黑色的衬衣就从被子里扔了出来。他背对着方迟,短发漆黑,后颈的发根干净利落,左半边肩膀半露在被子外面,隐约看得见紧实有力的肌肉。 方迟看得一脸的目瞪口呆。 都不用她指点,谢微时就完全明白她想要怎么把何心毅给糊弄过去。这种配合的程度,恐怕连十九局里的最佳拍档都比不上。 "小猫,给我视频,就现在。" 何心毅虽然平时性情慈和,但严厉起来,比母亲谷鹰还要厉害几分。 方迟应着声,拿了电脑过来和何心毅连上视频,何心毅仔细检查着她的样子,神情将信将疑。方迟暗自庆幸昨天受到的那些伤都是在身上,从脸上看不出什么来。除了脸色苍白些,头发凌乱些,却也符合她贪睡晚起的样子。 何心毅有些不相信她没事,又远程给她测了心率、血压、体温、脉搏等。 "小猫,你的状态不太对。心率、血压、体温等等都偏高,还有疲劳过度的迹象,是怎么回事?有没有按时按量服药?" 方迟漫不经心地含糊应答着,状不经意地稍稍移动,膝上电脑移了个角度,视频范围中闪过谢微时裸/露在外的肩膀和一根根漆黑饱满的短发。 "等一下!"何心毅叫道,"把电脑摄像头再挪一下——你床上有人?" "有什么人啊……"方迟满是抗拒地否认。 "床,让我看一下。"何心毅命令。 方迟满不情愿地晃了一下摄像头。谢微时再度瞬时入镜。 "床上是谁?" "道明叔!你不要明知故问!"方迟抗议。她一抬高声音,又开始喘息不止,忙移开了摄像头,又关闭了声音输入。 还好何心毅的关注点都在床上方迟的男伴,并没有在意这个异常。 "哟,我们小猫开窍了?"何心毅释然地笑了起来。的确,a抑制剂虽然有很强的镇定作用,让方迟变得安静、嗜睡、情感迟钝,却不会影响她身体的*欲。她会有这方面的需求,他能够理解。也难怪她会遮挡摄像头、不接电话、贪睡不起、身体状况不佳…… "小猫啊,你找男朋友这种事情呢,我是鼓励的,对你身心都很有好处。但是你都这么大人了,知道有些事情要有个度,对不对?年轻人也不能太放纵,尤其是你身体还不太好。……" "道明叔,你小声点,别人听得到。" 何心毅的声音很大,床上的谢微时肯定也能听到,方迟竟然尴尬起来。 "我就是说给他听的!这孩子是不是还不知道你身体不好?疲劳过度,这怎么能行呢?你看看你脖子上,都是些什么东西……" 方迟一惊,伸手摸上脖子,果然还有一截伤痕还没遮严实。幸好露得不多,让何心毅误会了。 "方迟啊,细水流深,天长日久。你的身体不能太激烈,知道吗?我看这孩子是有力气的样子,让他珍惜你点,明白吗?" "道明叔!"方迟真的是要炸了,尴尬得恨不得钻到床底下去。"我知道了,不用再说了!" "小猫,这孩子处了多久了?要不带回来吃个饭,让我和你妈看看?" "没多久,再处处吧!道明叔,我下线了!"方迟不由分说地关了视频,浑身力气被抽干了一样瘫倒在床上。 身边窸窸窣窣的,是谢微时坐起来在穿衣服。她斜过眼去,只见谢微时肩上似乎有什么形状奇特的疤痕一闪而过,然而很快就被盖在了衬衣里。 他的身材是适合穿衬衣的,尤其是黑色的衬衣,有一种属于年轻人的清俊,又有成年人不动声色的成熟。他正介乎于这两者之间。 方迟看着,觉得耳边那奇怪的乐章又开始嘈杂了起来。强忍住那种令人不安的躁动,方迟闭上了眼睛,嘴里觉得发干。 谢微时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一层薄汗。 "又不舒服了?"他问。 他的手温热干燥,额上的皮肤敏感到感觉得到他修长匀称的手指,还有指尖细小的伤痕。 方迟睁开眼,正看见他笔挺衣领之上的喉结,浑身又是一阵抽紧,难忍的痛苦。她伸手推他: "你离我远点。" 谢微时一愣,看了她一会,退出了她的房间。 过了许久,方迟才觉得好受了些。扶着墙走到书房,见谢微时正在里面,拿了她的虚拟现实眼镜,用他带过来的电脑调试。他用的是一个叫"atom"牌子的电脑,目前市面上少见,方迟只知道是一款发烧友级别的顶配电脑,有着出色的安全性能,一些大国的军事部门和反恐部队采购的都是这个品牌的电脑。 "谢微时?" "嗯?" "我刚才……" "有性*冲动了是吗?" "……"方迟一口气憋在了喉咙里,之前准备好的道歉瞬间黑化成诅咒。什么妖怪啊这是! "冰裂造成的正常反应吧。"他语气平淡地说着。 算了,大约在他们学过医的人眼里,这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专业术语罢了。方迟这样安慰自己,就像她也从道明叔那里听过"虚宫"这个词一样。 她见谢微时把一个小u盘插上了虚拟现实眼镜,不由得问道:"你做什么?" "看冰裂。"谢微时简洁地答道。 第29章 冰裂 冰裂的种子很小,否则也不可能通过存储容量有限的u盘在离线状态下传播。 而正因为要做到足够的小,制作者放弃了让它成为一个独立运行的软件,而是依附于maandala。只有在maandala的运行环境下,种子能够被释放出来,成为可以观看和体验的"冰裂"。 "你真要看?" "真要看。" "我才听了一遍就这样了,你就不怕出事?" 谢微时站起来看向她,笑容晃眼:"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 方迟一怔。 她看清了自己内心深处对冰裂的恐惧。 她并不怀疑谢微时的自控能力。昨晚,她半昏半醒中,看到谢微时开*枪射穿了荤抽剩下的一只眼睛。那样的微型手*枪,瞄准起来非常不容易,更不用说那么远的距离。能练出那样的准度,没有强大的自律能力和自我控制能力,是根本不可能的。 但,这是冰裂啊。就算是再普通的毒品,也能够摧毁最坚定的人的意志。冰裂呢? 方迟犹豫了一下,说:"我有一个看冰裂的方法。" 谢微时笑道:"我也有一个。" 方迟一挑眉,"那咱们各自写出来,看看是不是一样,如何?" "行。"谢微时点头。 两个人各拿了一支笔,在掌心写字。握拳,张开来时,只见方迟掌心写的是: 【降维】 谢微时写的是: 【解构】 方迟会心一笑,看向谢微时,谢微时也正在看着她,俊挺面容上有着含蓄的笑意。 方迟所说的"降维",实际上就是将冰裂翻录下来,从三维的vr体验变成二维的视频录像,直接在电脑上观看。 要知道虚拟现实最大的特点就是"身临其境"——"我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旁观者。降维之后,冰裂的致幻效果必然会大打折扣。 而谢微时所提出来的"解构",则和方迟的体验有些类似:借助虚拟现实眼镜所独立的音场、显示和触觉三大系统,将一个完整的冰裂拆分成声音、画面和触觉来分别进行体验。 冰裂的基本原理就是通过具有强烈心理暗示意义的视听触内容来对人体造成特殊的刺激,从而唤起人们记忆、意识、感官和情绪等多方面的强烈变化。经过这种解构拆分之后,所能够造成的影响自然也就被削弱了。 "试试'降维'吧,更安全一些。"方迟向谢微时营销自己的建议。毕竟亲身经历过冰裂声场的洗礼,她知道那种心魂俱裂的痛苦。 谢微时不以为意地挑挑眉,"不自己试一下,怎么治得了别人?" 方迟看向他仍留有不少细碎伤痕的指尖,问道:"做医生和做黑客,你怎么还是选了做黑客?" 谢微时笑笑:"家里是医生世家,小时候心气盛,一心想超过父亲。想把手练好,没事儿就去玩电竞。玩着玩着半条腿就踩进黑客圈了。" 方迟想起那天在图书馆,他的手背在身后敲击键盘,修长的手指精确飞舞,像是弹奏钢琴。 "后来呢?" "还是想做医生,但医生这条路走不下去了。人总还是得活下去吧,就做只乌鸦,混口饭吃。后来也慢慢想通了。手术手技算什么呢?路上找个修车师傅说不定都比我强。说到底,我只是想救一些人。做一个医生和做一只乌鸦,有什么区别呢?" 白色和黑色的区别。方迟心想,有人记得你,和没有人知道你的区别。 谢微时已经戴上了虚拟现实眼镜。 当他准备做出"开始"的手势时,方迟拉住了他。 "不要陷进去。" 他的嘴角弯了起来,反握了方迟的手一下:"一定要陷进去。但是等我迷失的时候,把我拉出来。"说着,他挥动手指,启动了冰裂。 方迟心中还是紧张起来。 ——一定要陷进去。 她明白谢微时的意思。 谢微时是敞开了自我进入冰裂的。 虽然和谢微时只有过短暂的几次接触,但她已经很清楚,谢微时是一个有着坚硬而密实的自我的人。一个出生于和平年代医生世家的人,要怎样才能够面不改色地扣下扳机?方迟只知道,除了像她这种从小接受训练的,其他人都不那么容易做到。即使是优秀如盛琰,当年第一次执行刺杀任务后,仍然接受了心理辅导。 任何人都有心理弱点。只要抓准了,一击即破。但直到现在,她都还没有看到谢微时的弱点在哪里。 这样的人,对冰裂的免疫力是最强的。 如果说冰裂是一瓶硫酸的话,那些本来就遍体鳞伤的人,会被腐蚀得面目全非,透过伤口腐烂到骨头里面去,就比如她。但谢微时呢?不但浑身的皮肤完好无损,甚至还有一层厚厚的外壳。如果他不自己把外壳除去,冰裂对他的伤害能有多大呢? 但如谢微时所说,只有真正迷失一次,才知道冰裂真正可怕的地方在哪里。他说一定要找一个同伴一起看,就是这样的原因吧。 他是信任她的。 谢微时起初的表情很正常,放松地站着。但渐渐的,他的神情愈发的紧绷,微微上翘的嘴角,随着他用力地抿紧双唇,而变得平直起来。 一分钟,一分半,两分钟,两分半……谢微时的额头上开始渗出豆大的汗珠,他开始张嘴,模模糊糊地发出了一个声音,像是"龙震"。 这是迷失的信号。 方迟走过去,双手握住他的双手,推着他向后退却,喊道:"谢微时!谢微时!" 谢微时的身体猛的震了一下,双手张开,五指岔开她的五指,用力地反握住。 他的手心火热。方迟却心中落定。谢微时他出来了。 在maandala这种虚拟实境中,虽然有着非常出色的沉浸感和临在感,但用户大多内心清楚,自己是在虚拟实境而非真实世界中。 而冰裂最可怕的地方应该就在它能够让看的人失去自我,开始分不清自己是在虚拟实境还是真实世界。就像昨晚,她在冰裂的声场中时,就失去了自我意识,感觉到自己和那个黑暗而诡异的调子融为了一体。 刚才谢微时也是这样。这时候,就需要借由真实世界中的人给予他在虚拟世界中不一致的感受。倒退逆行是最好的方式,因为很少有在虚拟实境中会倒退行走。 一旦谢微时意识到自己眼中所看到的一切和自己的身体行动产生了冲突,他便能从虚拟实境的体验中脱离出来,认识到他所经历的一切,全都是虚妄。 就像是他进入了一个梦境,而方迟是他的唤醒人。 三分十四秒。这么短暂,方迟却觉得仿佛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她的手心都是潮热的。 摘下谢微时的虚拟现实眼镜,他的眼睛睁着,茫然无神。方迟过去抓着他的肩膀用力摇了一摇,却感觉到他的双臂一收,把她拥在了怀里。 "谢微时……" 方迟微微惊讶,随即感觉到他在她的颈边深嗅她的气味,手指深深插/入她蓬松未梳理的长发,摩挲着她的发根。他修长的身躯散发着微潮的热气,将她紧紧包裹。这让她有些莫名的紧张。 "结束了吗?"她问。 "结束了。"他沉沉地说,气息仍然不是十分的均匀。 "我是不是应该挣脱你,躲到卧室去把门锁起来。"她现在还没有力气打倒他。 谢微时笑了起来,"如果真是这样,怎么会给你挣脱的机会。"他放开了方迟,侧过头去,走到电脑前面坐下。 方迟注意到他步履微浮,鹿一样的双眼上蒙着一层潮润的雾气,灼热而又微红。 她犹豫了一下,走到他身边,右手按下去,覆上了他落在键盘上的右手。她的手相比他的要纤细许多,苍白而没有血色,在他手上仿佛一拗即折。 这样的一只手的五指顺着他的指缝插*进去,扣住了他的手掌。 "能感觉到我吗?谢微时?" 谢微时没有说话。 方迟俯下*身去,侧头轻轻吻上他的嘴唇。"这样呢?"她的吻技很好,嘴唇辗转,鼻尖便擦上他的鼻尖,凉薄的呼吸便缠在了一起。 "你的虚拟世界里,有人这么吻过你么?有我这么真实么?" 谢微时忽的仰起头,推开了她。 "现在还没有,以后就有了。" 闻言,方迟低声一笑。 能分清虚拟和真实了。这时候,他是真的走出来了吧。 "还试吗?"方迟问。 "不用了。"谢微时揉着自己的额心,有些疲惫地说道,"已经基本能够逆向冰裂了。" 方迟大惊:"这么快?!" 第30章 她的第六感 从最初的二维电脑端软件到现在的虚拟实境系统,破解的难度是越来越大了。方迟也是学计算机的,虽然自认资质平平,但大小也算是个内行。所谓内行看门道,她还是看得出来个中门道的。 仅仅试看一遍,就能破解冰裂的,如果谢微时不是吹牛,那么他就是个一个水平堪与guest媲美的隐藏大神。 在这个道上走的,没有人不知道guest最令人叹为观止的一点就是从未失手过的破解能力。 无论什么系统,只要到了guest手里,就没有不被破解的可能,只是一个时间长短的问题。 当年世界顶级黑客大赛pwn2own中,相比更善于防御的t.n.t、思维天马行空常有神来之笔的creeper,匕首投枪一般强于攻击的guest无疑发挥了最关键性的作用。 只是这个医学院出身、没有正经学过计算机技术的谢微时,能有guest那么强的破解sense(感觉、直觉)吗? "你别是guest吧?"方迟打趣说。 "你觉得像么?"谢微时仍然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样子,就像他刚才明明还没走出来,却非要一个人强撑那样。 "guest沦落到做乌鸦……"方迟自嘲地笑了笑,"挺想得开的。" 别说去网安局和maandala这种金字塔尖端的地方,随便去一家普通的网络公司,guest都足以一辈子吃穿不愁。方迟想起谢微时昨晚还是找丁菲菲借的一百块,再看看他一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穿着,觉得他说穷,恐怕是真穷。 "guest就不能做乌鸦了?"谢微时操作着电脑,闷声闷气地说。刚才观看冰裂的时候,冰裂的内容已经转录到了他的电脑上,如方迟所建议的那样,从三维降维成了可以在电脑上观看的二维视频。 "真是guest啊?"方迟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拿了个空白笔记本过来,"给我签个名吧。我有个朋友,老崇拜你了。" "别开玩笑。"谢微时抿着笑,把本子推开。他点开冰裂的二维视频,将播放速度大幅调低,一帧一帧地指给方迟看。 那是巨大的冰裂纹、地震波、火山喷发的红外图像、熔岩奔流烧尽一切的末世图景。 仅仅是作为静态图片这样看着,都令人心生紧张、恐惧和绝望的感觉。方迟忽的想起眉间尺第一次出现时的签名: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腐朽。】 在这些画面之中,又夹杂着大量的分形几何图案,混沌、绚丽、神秘,宛如令人置身于宇宙的深邃与无限之中。 方迟还从来没有在虚拟实境中看过分形几何,但分形几何在三维立体的虚拟实境中,一定更加的真实而美妙吧!那无穷无尽仿佛深到时空尽头的漩涡,让方迟简直有冲动戴上虚拟现实眼镜,深入冰裂之中去探索。 "在一开头,通过自然与数学中具有强烈视觉冲击感、心灵神秘感的画面来瓦解人的心理防线。我猜音场也有类似的设置。" 他调出音场的频谱图,在开头20hz以下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个突起的局部小高峰。 "次声波。"方迟脱口而出。 次声波的频率小于20hz,不能被人耳所听见。 谢微时点头。"是的。这段次声波的振荡幅度应该和人类的大脑接近,能够引起人的大脑共振,从而对大脑造成强烈刺激,引起人的恐惧不安,甚至疯癫。具体的影响有多大,就取决于不同人的大脑的震动频率了。"他看了眼方迟,"显然,它和你的大脑共振了。" "先摧毁,再重建,从而控制。"方迟低声道,"这就是冰裂的致瘾致幻原理。" "对。"谢微时说,"你知道lsd致幻剂吧?" 方迟当然知道lsd致幻剂。 lsd学名叫d-麦*角*酸二乙胺,1938年被化学家艾伯特霍夫曼合成出来。这种lsd致幻剂仅仅只需要100微克,就能让一个正常人产生连续6到12个小时的幻觉。这种剂量,还不到一颗沙子的重量的十分之一。 lsd致幻剂在西方五六十年代的嬉皮士文化运动中被广泛滥用。人们把服用lsd致幻剂视为一次未知的旅行(trip)。在这一趟旅行中,人们有可能看到扭曲的时空、魔幻的世界,感受到灵魂出窍,身体飞行在空中。他们甚至能能够回到过去,踏入自己失序的回忆。 lsd虽然不像海*洛*因等毒*品那样令人产生生理依赖性,却会因为造成感知障碍而造成社会危害。所以在如今,世界各国都将lsd列入违禁药品之列。 去年年初,十九局在暗网中监测到大量的lsd致幻剂交易,方迟收到洪锦城的指令,以梅杜莎的身份介入调查,发现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专注于精神类疾病的跨国药品研发公司——神经玫瑰。 3月,她向十九局提交调查报告,合理怀疑神经玫瑰在进行新一代致幻剂的研发与走私交易。 4月,针对神经玫瑰的"猎狐行动"特别小组成立,盛清怀任行动组长,梅杜莎以卧底身份进入神经玫瑰,盛琰担任特别行动小组指挥,以及梅杜莎的联络人。 进入神经玫瑰之后,方迟发现该公司十分狡猾,并不参与致幻剂的生产。他们将致幻剂的配方销售给国外的非法药品生产商,获取高额的授权费。而神经玫瑰在国内的药品研发实验室处于高度机密状态,方迟多次试图接近神经玫瑰的ceo祖枫及其他几名高管,除了能够得知新一代致幻剂的研究进展之外,别无所获。调查受阻。 9月,新一代致幻剂"海妖塞壬"研发成功,方迟获得确切情报,"海妖塞壬"的合成配方将在10月2日,于缅甸掸邦和金三角毒枭"白鸦"进行交易。梅杜莎作为神经玫瑰一方的成员将参与交易。"猎狐行动"特别小组整装待命,联合国际刑警,准备一举拿下神经玫瑰和"白鸦"团伙,将其一网打尽。 10月2日,交易如约进行。移交*配方的过程中,"白鸦"团伙突然挟持梅杜莎,射杀其团伙中的另一名国际刑警卧底。 国际刑警立即行动,大火拼爆发。面对此突发事件,"猎狐"特别行动小组不得已也立即做出反应,加入战斗。盛琰为夺下那个装着"海妖塞壬"配方的箱子而被俘。 然而最后谁也没想到的是,盛琰用命换来的那个箱子,是空的。 谢微时见方迟发怔,问道:"想什么?" 方迟骤然回神,道:"知道。"她又问道,"你是想说,冰裂和lsd比较相似?" 谢微时浅浅一笑:"聪明。" 方迟思索着,说道:"你这么一对比,确实有道理。冰裂和lsd一样,都是让人产生情绪和感知觉障碍,不像海*洛*因之类的毒品,会对人体组织器官造成直接伤害。" 谢微时浅笑道:"比如lsd经典的'回溯性体验'1,在你身上就出现了。你之前不是说,冰裂中的那段音乐,现在仍然在你脑海中不断重现?" 方迟阴郁道:"现在都还在。" 谢微时说:"那就对了。其实致瘾性我推测也是差不多的。看过冰裂的人,其实也不会真正成瘾。他们会想再看,只不过像是吃了一次好吃的,忍不住想要再吃一次一样。" 方迟说:"goodtrip2?" 谢微时笑了起来,"对,goodtrip。lsd还会给人带来badtrip,但我猜冰裂人为地降低了出现badtrip的概率。" 方迟点了点头,心中却有几分震惊。 谢微时的这句话看似云淡风轻,其实背后还有一层意思——冰裂给人带来的体验是随机的。每一颗种子都会给人带来不一样的体验。 谢微时只看了一次冰裂而已,竟然就能推断出冰裂的每次体验都是不一样的。这样看来,他说他已经基本能够破解冰裂,根本不是一句自吹自擂的话…… 方迟也是这时候突然意识到冰裂不同的种子所带来的体验是有区别的。联想起上一次在"黑铁时代"所看见的那些姑娘们的反应,确实都不太一样。 冰裂的每一颗种子,都通过虚拟实境完美地模拟一次类似lsd的trip。却又能够排除掉lsd中的那些badtrip,这难道不是比lsd更可怕的东西吗? 脑海中电光石火一般突然划过一个念头,方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急急地问谢微时: "你既然能破解冰裂,能大概推断出是谁做出来的么?" 谢微时怔了一下,鹿一样的双目中,有一闪而过的波动。他说:"推断不出来。" 方迟是何等的敏锐,怎么会放过他那一瞬间的眼神变化?她问:"没有什么感觉吗?比如,像是谁做的?" 谢微时摇了摇头,眼神黯淡了些。"看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很熟悉。但是不可能。我认识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方迟失望了,却又听见谢微时说: "冰裂应该不是一个人做的,是一个团队做的。" 方迟眸中一凛,咬紧了嘴唇。 那天,洪锦城对她说,自从上次猎狐行动之后,神经玫瑰就停止了违禁生化药品的研发。 本来她就一直没能摸到那个神秘的实验室的情况,现在停止研发行动之后,再想从这条线上拿到证据,就基本上不可能了。 但神经玫瑰难道真的会就此金盆洗手,彻底变成一个妙手仁心的医药公司吗? 她不信! 虽然方迟并不相信人性本恶,却相信基因论。一个公司的出现和存在中带着"恶"的基因,它就不可能彻底地拥抱光明。 冰裂的出现,时间上这么的巧合,正像是对停止致幻剂研发之后的填补。没有了"海妖塞壬",它还有"冰裂"。冰裂难道不正是海妖塞壬的完美继承吗? 方迟胸中猛一阵的翻腾汹涌,登时头痛欲裂,心中涌起强烈的愤怒、仇恨、憎恶,堆叠出狂热的破坏欲。 不,这只是她方迟的直觉,她的第六感。 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冰裂就是出自神经玫瑰之手。 她只能合理怀疑,展开调查—— 努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暴力冲动,方迟扑到餐桌边上,抽开桌子下方的一个抽屉,摸出几颗药就着桌上的凉水吞进了肚子里。 她仰着头,靠着桌子颓然坐在了地上。 一天半没有吃a抑制剂,原来,还是不行…… 谢微时见着她这样的异常举动,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 第31章 十九局 方迟在幽谧的雨水声中醒过来。枕边就是窗子,她特意为这扇窗子配置的床的高度。窗子半开,纱窗拂进霏霏的雨雾,沁得脸上一片冰凉。 她透过窗子向外望去,灰色的云层压得特别低,摩天大楼底下都是缥缈的雾气,整座燕市都迷失在仿佛没有边际的雨水里。方迟恍然有一种错觉——这就像maandala里面的世界,而不是真实。 回过头来,床边上紧贴边缘躺着一个人。 身形修长俊挺,让她这张床显得有些逼仄。他还穿着齐整的衣服,衬衣扣子扣到领口第二颗。他压在方迟被子边上睡着,那台atom电脑搁在他身上,黑色的屏幕中,一段绿色的进度条已经走到了尽头,即将结束。 她是知道谢微时在这里的。 看完冰裂的这两天里,谢微时给她开出来的治疗方案就是睡觉。然而听着放松而舒缓的音乐,她依然容易失眠或者噩梦。她的睡眠监控仪里面,显示出她的睡眠完全呈现碎片状,每隔十几二十分钟便会中断。 有几次被魇住得太厉害,谢微时还过来安抚了她。 "口风真紧,连句梦话都不说。"方迟还记得谢微时坐在她床边,递湿毛巾给她擦额上的冷汗,这样调侃她。 睡熟了不说梦话,喝醉了不说酒话,迷幻了不说疯话,这都是十九局进行过强化训练的。幸好,她即便是受伤后,这种基本的素质还是保留了下来。 最后实在是没办法,谢微时抱着电脑进来坐在她床边守着。说来也奇怪,听着他敲击键盘的声音,她耳边那杂乱喧嚣的噪音竟然渐渐平息下来。 也许是因为他的键盘声十分规律而又节奏吧,她想。她甚至能从他的键盘声中听出他是在思考,是在尝试,还是茅塞顿开之后势如破竹一泻千里。 她睡了整整一天两夜,他就无休止地工作了一天两夜,把冰裂全部破解了出来。 他是个很好的……乌鸦吧。 方迟去洗漱,化妆。这张脸做得很精致,但是太过于东方了一些,苍白脆弱而不够有气势。 她精细地描画眼线、眼影、腮红、唇色,让它们盖过本来的青涩稚嫩。 扮好了,她走到睡着的谢微时旁边,把一个便携硬盘插*进了他的电脑上。那个进度条正好走完,她把破解好的冰裂软件拷到硬盘里。 等待间,她端详着熟睡的谢微时。他确实挺好看的,尤其那一双指骨修长匀称的手。无论是拿手术刀,还是敲击键盘,看着都是赏心悦目。 她看着他,心中有淡薄的悲伤。 她并不想否认自己对他的好感。她想她终究是一个渴望被爱的人。无论是希望他能够帮助她走出失去盛琰的痛苦也好,还是希望他能够帮助自己完成未竟的任务也好—— 或许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她已经离不开a抑制剂了。她像一团地火,过去焚烧得太浓烈,如今被冰封起来,那热量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 她不可能再像爱盛琰那样,再那么炽烈地去爱上别人了。她的好感,终究只是好感,不会是爱了吧。 只是寂寞。只是孤独。只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时的无助。 如果她不能付出对等的爱的话,还能去享受别人对她的爱吗? 那夜在废弃的工厂里,她喊出"谢微时,带我走",那或许是一念之间,对唯一的一线生机的捕捉吧。她对于生的执念,从来都是那么重。 她一定是一个自私的人。若不然,那天在上到八层的台阶上,希望他留下的话,为什么就那样不受控制地说出了口? 她并不想让他知道。就现在这样,不再进,也不后退,挺好。 他是一只难以捉摸的鹿。但她宁可他是一棵会开花的树,这样她就能把他栽在阳台上的花盆里。树和鹿不一样,树跑不掉。 她的手指伸出去,将要落到谢微时脸上时,她看见自己的指尖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她蓦地收回手,从衣袋里摸出两颗a抑制剂干吞了下去。 电脑中轻细的"叮"的一声,冰裂拷完了。方迟拔下硬盘,走了出去。出了卧室门,她又折返回去,给谢微时盖上了被子。 拿了一把玛瑙色的雨伞,换上尖细的高跟鞋,她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 四环边上,如火炬如神杖一般的maandala大楼高高地刺入浓云之中。 穿过四环再往北去,有一座世界文化遗产——夏宫遗址公园。这里曾经是封建王朝鼎盛时期,修建起来的一座恢弘壮丽的皇家行宫。后来在战火中被洗劫一空,焚为灰烬。 公园西侧,有一座并不怎么起眼的园子。这座园子的建筑风格和遗址公园别无二致,连栽种的树木、花朵都是一模一样。在外人看来,这座园子就是夏宫遗址公园的一部分,只有极少数热衷于"夜袭"1夏宫、无意中尝试了这个园子的年轻人才知道,这座园子和夏宫根本不是相通的。甚至在高大的墙壁上方,存在着一层看不见的壁障,接近这个园子时,所有手机之类的通讯工具,全部都会失去信号。他们私底下把这里称为"百慕大"。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百慕大",其实就是传说中网络安全局的所在。 网络安全局,成立于15年,以maandala为代表,虚拟现实技术全面普及的时候。 民间传言,国家安全局旗下原有十八个分局,各司其职。网安局是第十九个,所以民众都称呼其为"十九局"。 国安局固然是最神秘的部门,但网安局却是成立在民智已开的时候,从成立伊始就备受社会关注。在maandala风靡的今天,黑客都被当做娱乐明星一样被社会消费,更别说是聚集了诸多顶级黑客的网安局了。尽管网安局高度保密,他们针对公共网络安全的行动仍然备受媒体关注。所以网安局也就被动地成为了神秘的国安局中最不神秘的部门。 国安局自然不止十八个分局,但是被各种媒体提多了,久而久之,网安局自己也接受了"十九局"这个称呼。 方迟走进第一扇门,里面便是一个漆黑的甬道。数圈绿光突然亮起,从她的头顶一直笼罩到脚跟。这是在检查她身上没有携带任何金属及易燃易爆物品。 四道束集的光柱射来,她张开双眼,双腕脉心正对前方,接受扫描。一切都是熟悉的流程,扫描完毕,面前的大门应声而开。 十九局还没有销毁她的档案。 方迟面色平平,并没有丝毫意外的样子。 就像当时她能够轻松进入maandala的大楼一样,她进入十九局,同样是畅通无阻。 一直到进入院子深处,都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但方迟清楚地知道在每一个角落,都以怎样精确的角度放置着多少个监测仪。 这个园子中没有任何一个死角。红外扫描在一刻不停地追踪着一切红外线辐射异常的位置。就算是一只蟑螂爬进园子里,也会被即刻锁定位置。曾有间谍的微型无人飞行器试图飞到园子上方摄取情报,但刚越过高墙就被立即捕捉,并被逆向控制成了反间谍工具,为十九局送回了不少情报。 核心区域,看上去和普通的传统建筑没有什么区别,一溜儿的红漆门扇紧闭着,上面也没有任何标志。方迟径直走向其中一扇,按下指纹,没多久,门开了。方迟进去,里面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脸部线条冷峻刚硬的男人。 史峥嵘,男,56岁,网安局现任局长,原国安局情报署资深特工。15年,接受上级命令,一手建立网络安全局。 犀利的目光如利剑一般指向方迟。 方迟深吸一口气,身躯挺直,扬起头颅,目光朝向正前方的半空中。她大声说: "网安局退役警员方迟,请求归队!" 话音刚落,一把消音手*枪从光洁如釉的桌面上向她滑了过来。某处的射灯骤然放出光亮,窗户拉开,十米之外的空场上竖起一个靶面,当中圆润如饼的靶心,红得像血。 "射击。" 桌子后面的人冷冷地命令。 方迟拿起手*枪,拉保险、上膛、瞄准的动作熟练至极,仿佛与生俱来的本能。 然而她也分明地感觉到力有不逮。 虽然出门前已经服用了两颗a抑制剂,现在握着墙的手指仍然在不住地颤抖。她的目光怎么都无法完全集中,那枚红心始终不能聚焦成形。 她的额角开始冒出豆大的汗珠。 "还愣着做什么!等我教你怎么开枪?!" 史峥嵘的话严苛而刻薄,和他一贯以来的风格并无二致。 方迟咬紧牙关,狠狠地聚拢目光,颤抖地手指捕捉着她认为瞄准了的那一瞬,扣动了扳机—— 八环。 她已经是竭尽全力。 桌子后面的人冷如冰川。"一个连固定靶都瞄不准的人,网安局不需要这种废物。" 方迟被"废物"两个字重重地击中了。 是压力测试。她告诫自己。这是每一个网安局警员都必须面对的压力测试。 "网安局还没有放弃我。"方迟顽强地辩解。"否则如何解释我现在还能站在这里?" "这是你应得的荣誉。"史峥嵘冷漠地说。 "我想没有这么简单。"方迟毫不畏惧地直视史峥嵘的眼睛,"你安排人给我整了容。" "为了给你新的生活。"史峥嵘道,"洪锦城想必已经告诉过你,你的身心状态,都已经无法胜任网安局的工作。"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克格勃今年1月新上任的网情局领导人萨夫琴科,对苍白、纤瘦、敏感的东方女性有着特殊的癖好。" 史峥嵘忽然沉默下来。他抽起了一根雪茄,喷枪式打火器的均匀而缓慢地灼烧着雪茄尾。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道: "既然知道我有着这样的目的,你就更不应该出现在我的眼前。" 方迟纤长的眸子闪着漠漠的光。 她是明白史峥嵘的意思的。史峥嵘仍然把选择权给了她——奉献,抑或永远地远离网安局,过风平浪静的生活,做一个凡人。 十九局还没有放弃她。 史峥嵘还没有放弃她。 那一点漠漠的光渐渐转浓转亮,渐趋狂热。 史峥嵘看着她目光的变化,脸色却愈发的冷峻。 "这不矛盾。"方迟说,"我想回来调查冰裂。" "冰裂这个小东西,让maandala自己处理就行了。"史峥嵘显然已经看过他们报上来的材料。目前冰裂还只是在老城区、低收入人群中传播,尚可控制,并没有到网安局涉入的安全级别,甚至连公安部门介入的级别都还没有达到。 "可是史局!"方迟急切道,"我觉得冰裂这个事情没这么简单,背后极有可能是神经玫瑰在捣鬼。" "你有什么证据?" 方迟把自己的推断详细向史峥嵘说了一遍。 史峥嵘紧锁双眉,道:"直觉不足以做出最终的推断。但我会安排洪锦城关注冰裂。" "那我能回来追查这件事么?" "不能。" 方迟有些泄气,却听见史峥嵘又说:"萨夫琴科上任之后,我局很多战术战略、人员安排都要做出调整,暂时没有那么多资源可以配合你调查冰裂。" 史峥嵘说话从来都是这么的直白,从不拐弯抹角。 方迟明白多说无益,紧抿着唇,拿出了那个便携硬盘,放在了史峥嵘的桌子上。 "冰裂的破解版。麻烦您交给maandala。如果我们不能调查出冰裂的始作俑者是谁的话,那么就让maandala彻底屏蔽它。" 方迟坚定地说完,转身退了出去。 她听见史峥嵘在她背后说: "注意你的安全。我打造的剑,不能还没使用,就折了。" 第32章 MaeLampong的武器 方迟回到家中,谢微时已经起了,在阳台上侍弄她的盆栽。 这间公寓其实已经置办了很久,以她方迟的名义。过去一直是姐姐方媛过来打理,直到她伤情好转,回来居住后,方媛才不过来了。 银龙鱼有自动喂食器,但这些花,她也就每天早上浇浇水,其余就让它们自生自灭了。能活到现在,她觉得它们的生命力真是太旺盛了。 谢微时抱着一把修剪下来的枯枝从她面前走过,枝头挂着几朵枯花,在颤巍巍地晃悠。 "眼线晕了,下次买个防水的。" 人目不斜视地过去了,声音留了下来。 "……" 方迟无言以对。她本以为他多少会旁敲侧击地问一下她去了哪里,没想到仅仅只是这样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而已。 她和谢微时之间仿佛已经形成了微妙的默契。那天他看完冰裂,她没有去追问"龙震"意味着什么,他后来也没有再提起。 这样的相处,才是能让他们彼此都觉得舒服的。 10点半,这个时间很尴尬。两个人只好吃一顿h。 吃的过程中挺久两个人都是默默无言,最后谢微时放下叉子,说: "方迟。" 方迟抬起头来,直视谢微时。"什么?" 谢微时慢悠悠地说:"咱们没认识多久吧?" 方迟应了一声,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没认识多久,怎么现在就处得跟老夫老妻似的?" 方迟一思忖,心道自己刚听完冰裂这段时间,确实对他有很强的依赖感,所以也没把他当外人看。这样做,是不是显得她太过不矜持了?被他看出了她那份私心? 想到这里,她淡着声音道:"在十九局做事,最起码的能力就是很快地和陌生人熟络起来。我只不过习惯成自然而已。" 谢微时挑了挑眉,似笑非笑。过了会,他说:"要不要出去玩玩?" 方迟警觉问道:"去哪?" "泰国清迈。" 方迟以为他说着玩的,却见他拿出了两份护照,两张机票搁在了桌上。那两张机票正是从燕市直飞清迈的,起飞时间是今天下午3:30。 方迟微微吃惊,看了谢微时一眼,翻开了自己面前那本护照——甚至都不是中国护照,是美国的。 护照上的照片是短发证件照,微妙地介乎于像与不像之间——根据照片认不出她,但是看着她,却又不能否认这张照片不是她。 她晃了一下护照:"这照片哪里来的?" "p的。"谢微时简洁地回答。 很好,这很谢微时。 她继续翻看护照,顺便把谢微时那本也看了。 "国籍:美国;出生地:中国。——美籍华人?"她一张张的翻着护照的内页,看到里面满满当当的各个国家的大使馆和海关印章。"已经去过了这么多国家,每个国家的驻留时间都在一个月以上——职业旅人?" 谢微时看着她微笑。 "对各个国家进行深度探险的美籍华人情侣。我记得你档案里写着少年时有过美国访学经历,学得应该是美式英语吧?" 方迟瞪着他,点了点头。 "正好,我也是。" "谢微时,你应该不只是为了出国玩玩吧?" "去会会朋友咯。" "什么人?" "瑞血长生的董事长善泽,神经玫瑰的ceo祖枫,今天已经一先一后地抵达了清迈。你难道不想去凑凑热闹?" 方迟眼睛一眯。 谢微时居然也在持续关注神经玫瑰和瑞血长生。她记得他说过在调查眉间尺。如果说瑞血长生和眉间尺有关系的话,那么神经玫瑰呢? 但祖枫和善泽一先一后抵达清迈,又让人觉得不应该是巧合。难道说神经玫瑰和瑞血长生之间有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经眉间尺揭发瑞血长生之后,药监局、工商局等部门立即联合查封了瑞血长生公司,全国大范围收回销毁瑞血长生的产品。瑞血长生的董事长善泽很早就逃到了国外,消失了踪迹。他会和神经玫瑰有什么关系? "消息可靠么?" "gds(全球机票分销系统)里面工作的人提供的信息。暗网中和那个人合作过不少次,准确度很高。" 果然又是暗网中得来的消息。 本来十九局也在持续追踪祖枫的动向,但她脱离十九局后,就再也没有进入十九局数据库的权限了。现在也只能依赖暗网。 暗网中的市场几乎无所不能。16年之前,暗网中的交易绝大多数都在一个叫"玫瑰之路(roadofrose)"的网站上进行。军火、枪*支弹药、毒*品、女人、儿童……几乎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 网安局在15年由史峥嵘一手组建,盛琰加入之后,第一个全力推动的特别行动,就是消灭玫瑰之路。16年,网安局联手fbi、克格勃网络情报局将玫瑰之路一网打尽。从此暗网上的猖狂的非法交易终于得到了有效抑制。 但谁都知道,只要有需求,就会有交易存在。如今暗网上仍然能买到任何东西,只是交易的渠道更加隐秘了而已。乌鸦栖息于暗网之上,帮助黑暗中的人们完成各种任务。 谢微时显然就是这样一个在暗网中如鱼得水的乌鸦。他的枪*支、管*制刀具,显然也都是从暗网上收购得来。而她,也曾经常在暗网中搜罗线索。前段时间发出了对盛琰受害视频的需求,至今还没有人愿意和她交易。 "怎么样?去么?"他问。 "去。"她确信地回答。 "网安局出来的人,不是未经批准,不得随意离境的么?" "离境的是mila,不是方迟。"方迟回答。 mila是她这本伪造的护照上的名字。谢微时笑了起来。 …… 晚上8:30,一对戴着同款大镜框情侣墨镜的男女推着两个便携行李箱走出清迈国际机场。年轻的女孩白肤红唇,简单的白色shirt在肋下打了个结,露出纤纤一握的小蛮腰。shirt上是marvel的蝙蝠侠漫画印花,和年轻男子的印花口罩恰好是同一系列,相映成趣。 年轻男子身材高大修长,把一套淡蓝色的修身衬衣配五分短裤穿得恰到好处,既有西式的时尚感,又有东方人所特有的清俊内敛。女孩则有几分孤傲清冷,热裤配上白皙纤长的双腿,让人移不开目光。不少机场的游客看到,还以为是哪里的明星,拿着手机咔咔拍照。 方迟拿手挡着脸,低声对谢微时说:"你以前出门也这样?" 谢微时说:"当然不。" 方迟:"我以前也没有。——那他们照个什么劲儿?" 谢微时说:"可能两个都这么好看的很难得。" 方迟:"……" 两个小时候之后,方迟和谢微时在清迈国际机场旁边的中央机场购物中心购置齐全了所有必备品,去到酒店住下,双床标间。 凌晨四点,两人起床,洗漱完毕,装备齐全,谢微时开着之前租好的越野车往清迈城外南边而去。 他们要去一个叫g的村庄。 这一片地区,是泰国著名的热带雨林地区之一。极目所望,都是参天大树、茂密森林,浓郁的绿色遮天蔽日,令人心醉。 g就深藏在这片雨林之中。 根据可靠信息,善泽昨晚没有在清迈城中居住,而是直接抵达了g。又有更多消息称,善泽有泰国血统,和这一地区的黑帮势力有特殊关系g很有可能是他的一个大本营,一个能让他有安全感的地方。 如果善泽和神经玫瑰真的要进行某方面的交涉,很有可能,就是在这里进行。 方迟操纵着隐形无人机接近地图上g的位置。这架无人机是谢微时昨天出发前就通过暗网预订好的,机型小巧灵活,机身有反雷达涂料,飞行无噪音,是侦察专用机型。 "g村落依山而建。南面是一片很大的雨林。东、西、北面都有小路通出,但……" "但什么?"谢微时聚精会神地开着车,目不斜视地问道。离开清迈城不远之后,路况就变得很差。现在正是泰国的雨季,时常有暴雨降落,路面显然在泥土稀湿时被载重卡车碾过,留下了深深的车辙凹槽和中间的隆起。 方迟凝神屏息,远程操纵着无人机渐渐降低高度,拉近镜头—— 几条必经之路上的黑影被渐渐放大。 是粗大圆木所做的路障。 方迟细细分辨着无人机所传回的画面,眉头愈发紧锁了起来。 "有人。" 她说,十分肯定。 "进入g的每一条必经之路上,都守着三个雇佣兵。配置是——" 冒着巨大的风险,无人机的高度不断拉低。 "一个迷你岗m134速射机*枪,两挺m25狙击步*枪。" 第33章 猴子 越野车骤然停了下来。 无人机传回的画面,有一个雇佣兵做出了即将回头的动作。方迟极其敏锐,操纵无人机急速后退。回传图像有延迟,一定要抢在雇佣兵发现并射击之前撤回。 画面剧烈震动了两下。方迟判断是被子弹擦过了一片机翼。 "怎么样?"谢微时问。 "没事。安全返航了。"方迟道。她过去专门培训过在各种极端环境下操作无人机。这个无人机是国内最大的无人机公司即刻飞行的尖端产品,被子弹擦过仍然能够维持平衡,品质是信得过的。 "看来g不能正面进入了,竟然夜间也有人防守。"谢微时皱眉道。装备优良,又是专业的雇佣兵——看来说是地方黑帮团伙还低估了善泽。 两个人过来得匆忙,谢微时只是临时订购了两把mk25手*枪。尽管mk25已经是顶级的枪*支,标准弹匣也有15发子弹的容量,但比起那些雇佣兵的狙*击*枪来说,仍然是难以匹敌。 "这么高的配置,多半就是在防神经玫瑰了。现在清迈城中也没什么别的能威胁到善泽的人物。"方迟沉吟道。眉间尺上一次披露瑞血长生的恶行,只选择了汉语地区。国内虽然对善泽人人得而诛之,但在国外,对善泽的了解到底还是没有那么多。 "神经玫瑰能对善泽造成多大威胁?" "神经玫瑰在泰国与白鸦团伙等一些地方武装有勾结。" "白鸦团伙是?" "金三角的一个大毒枭。"方迟解释道。 谢微时点了点头。"但泰国这种地方武装大多是画地为牢,白鸦既然是金三角区域的,对北部地区恐怕也是鞭长莫及。" "所以想要动善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起来。东面的天空开始投射出浓烈的日光,葱葱郁郁的雨林顶端,闪烁出层层点点的金色星芒。 方迟摇下窗子把头探出去,看向南面那莽莽苍苍的热带雨林—— "想要进g,只能从南面的丛林走了。"她在平板电脑上调出这片区域的卫星地图,放大了细细找寻,却发现这片林区十分的原始,完全没有一条越野车能够通入的道路。 两人根据地形图粗略估算了一下,开车能到的位置,距离g的直线距离约为三公里。但中间要经过的雨林区地形十分复杂,且有一条宽约二十多米的河流阻断道路。 "步行的话,至少得走十几公里。雨林中走不了很快,再算上遇到各种险情有可能浪费的时间,我们两个走一天都很难走到g。得想想别的办法。"方迟蹙眉道。 "热气球的话,目标太大。滑翔伞或者翼装飞行的话……" "没有足够的高度可以起飞。"谢微时道。 方迟遥望着茫茫林海叹了口气。这二者都需要有较高的地理位置起飞,低空飞行的难度和危险系数都很大。而这片雨林区的地势起伏缓和,在海拔300米到1000米之间,也并没有悬崖峭壁之类的地形。 两人对着地图,一时间陷入焦灼的思考中。 谢微时拿了点压缩饼干、面包和牛奶出来,递给方迟:"先吃饱肚子。" 方迟无言地接过,认真吃了起来。她接受的训练就是如此,随时都要注意保持体力。 越野车就停在林边的一条小路上,清晨无数的鸟儿在林间欢快地鸣叫,宛如大合唱一般。鸟叫声虽然杂乱,却仿佛其中自有天然的秩序,听了只让人心绪宁静,神清气爽。 方迟坐在副驾驶上,刚才摇下去的车窗还没有摇上来,忽的只见一道黄褐色的身影从车窗蹿进来,捞起她膝上的面包就又飞蹿了出去,隐身于茂密的丛林里。 方迟目瞪口呆!"猴子!"她叫。 "长臂猿。"谢微时淡定地纠正。"清迈热带雨林中常见的野生动物。" "……" 谢微时帮她拂掉膝上的面包屑,道:"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什么?"方迟追问。 缕缕细小的风从林间吹过,绿叶簌动,又流进车厢里。 谢微时道:"丛林飞梭。" 方迟纤长的双眸霍然一亮! 丛林飞梭是清迈热带雨林地区在maandala盛行之前十分有名的一个游玩项目。丛林的巨树之间架起钢索,游客身穿特制保险衣,像猿猴一样在巨树之间的钢索上急速飞行,十分的惊险刺激。 只是maandala流行起来之后,借助专门的游戏设备,在虚拟现实中就能体验到更加惊心动魄的感觉,安全性也更强,丛林飞梭也就渐渐没落了。 方迟将卫星地图转换成等高线模式,确定g是在地势略低的地方。他们驱车可以抵达的南部雨林区与g村庄海拔落差约为700米。以直线距离三公里计算,每次滑行距离100米的话,三十次左右的滑行可以到达。 方迟和谢微时抬头互望了一眼:"可行。" "找一个最近的丛林飞梭公司,咱们可以去拿器材。"谢微时道。 方迟调出google地图,搜索"jungleflight",果然一下子蹦出三四个小旗帜。 谢微时扫过一眼地理坐标,发动了车子。越野车掉头,发动机咆哮着奔东边一个最近的丛林飞梭公司而去。 …… 方、谢二人的越野车刚离开不久,自北边又过来三辆陆地巡洋舰。车身不断地摇晃颠簸,中间那辆车副驾驶位上的人终于受不了了,从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扯出喷了香水的手帕来捂住口鼻深吸了几口,道:"停下,休息会。" 司机向对讲机里说道:"三号,七号,都停车,老板要休息。" 三辆车都停了下来。 祖枫下车,蹲在林边干呕。他是个很注重仪表的男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颇有儒雅气质。就算呕吐起来,也是单膝半蹲,只手捧心,丝毫不显狼狈。 泰国现在是最热的时候,即便是清晨,也热得让人冒汗。更别说衣冠楚楚的祖枫了。 他坐的那辆车上走下来一个个子高挑的女人,大红唇,美艳惊人,穿着黑色的连身阔腿裤和细尖高跟,胸口的大v字直开到脐部,露出两个真空而浑圆的半圆,看着都令人喷火。 她向后面的七号车道:"制冷器呢?拿过来给老板吹吹。这破路,善泽挑的好地方!" 七号车和三号车上装的都是祖枫的便衣保镖。搬了个微型制冷器下来,用越野车发的电带动,凉沁沁的冷气便冒了出来。祖枫那一阵白一阵红的不正常的脸色总算是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三号车上的泰国向导走过来,递给祖枫一个白铜的镂花小盒,说着泰语比比划划。那女子道:"老板,他说这是当地的草药盒,闻闻就不晕车了。" 祖枫一把夺过小盒子,冷冷道:"谁说我晕车了?"说着,连嗅了几口。 所有人都噤声,不敢说话。那个泰国向导也听不懂中文,不知道众人这登时肃然的脸色是怎么回事,战战兢兢地,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祖枫站起来,盯着路面慢慢踱步。两个保镖抬着制冷剂,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他。 粗陋的土路沟沟壑壑,歪歪扭扭地在树林和山坡间蜿蜒。那女子道:"老板,那善泽不过是个小角色,瑞血长生这种公司,放平时咱们玫瑰根本看不上眼。现在瑞血长生都被政府查封了。谈收购这件事,难道不是善泽来求着我们,凭什么让咱们这么纡尊降贵地去拜访他?" 祖枫扶了扶镜架,说:"你们啊snaive。" 女子道:"请老板指教。" 祖枫一伸手,一个保镖赶紧拿了一瓶矿泉水和一个金属杯过来,金属杯的内侧刻有刻度,保镖将矿泉水倒进杯中,直到刚好与最上方的刻度持平。杯把朝着祖枫,毕恭毕敬地递给了他。 祖枫极其优雅地喝了口水,容量刚好下去一半。 "那我就教给你一点人生道理。"祖枫道,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手指摩挲着金属杯,"善泽出国潜逃的时候,并没有动瑞血长生的一分钱资金。你觉得这说明了什么?" 女子想了半天,道:"良心发现?还是措手不及?" 祖枫轻嗤般的笑了笑,"一个卖药的商人,能有什么良心?一个抽死人的血的人,能有什么人性?阿尐,你还是太年轻。" 女子凑过去,旁若无人地紧靠住祖枫,挺拔的胸脯正好夹住了祖枫的手臂,看的旁边那些保镖连吞几口口水,喉结上下滑动。她轻轻地左右晃动胸脯,眼睛里透着崇拜的光,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教教我啊,老板……" "阿尐啊,你记住了,这就叫'金、蝉、脱、壳'。"祖枫说,"什么意思呢?被查封的瑞血长生只不过一具空壳。那些钱算什么——" 祖枫做了个向空中撒钱的姿势,金边眼镜下的眼睛满足而又痴狂地追随着那些虚无的"钱币"纷纷扬扬地落到地上,道:"瑞血长生最核心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已经被善泽带走了。" "所以咱们其实要拿到的,就是您说的这样最有价值的东西?" "ly." "那是个什么东西?"阿尐急切地问。 第34章 他很冷静 二人照着地图上的指引,很快找到了附近一个叫"jungleflight"的丛林飞索公司。 这家公司的基地紧邻g南面的原始森林而建,位于一个小山丘上,远远可以眺望到山顶"jungleflight"的巨大旗帜。 但这个丛林飞索基地显然已经废弃很久了,因为通上去的道路已经完全被绊生的野草杂树所覆盖,难以分辨。看上去整个山丘都在被巨大的原始森林所渐渐吞噬。 谢微时看了眼方迟是系着安全带的,二话不说,踩着油门让越野车如脱缰的野马一样冲了上去。 野生的藤蔓在车前纷纷披伏,阻拦的灌木直接被撞倒,带叶的树枝刷得挡风玻璃哗啦啦地响。地面完全被草木覆盖,根本看不清路况。也不知道这些年暴雨冲刷,底下的路有没有坍塌。 车子颠簸得厉害,方迟抓着车窗上的把手,见谢微时面如止水,双手方向盘握得稳稳当当的,不由得赞赏了一句: "你车开得挺好的。" 车子穿破最后几道屏障,停在了基地建筑前面。谢微时甩了甩手腕,有点郁闷地说道:"16年从美国回来就没再碰过车,感觉连方向盘都不会抓了。这车上还都写着泰语,根本不知道啥意思。" 方迟:"……what?!!" 她现在可算是看清谢微时了。这人的字典里可能根本没有"害怕"两个字。 正常人的思路可能是:"这个东西好可怕哦,我还是绕远点。" 谢微时的思路则是:"...这件事看起来好难,好有趣,我试试。" 他那双手,恐怕就是他当年练习打电竞或者外科手术练出来的那股子稳劲儿,现在就算让他去开飞机,他的手都不会抖一下! 谢微时拉了拉jungleflight的大门,发现是铁制的,十分扎实。方迟则比较直接,砸了一扇玻璃窗,两个人翻了进去。 基地中用于丛林飞索的器具一应俱全,而且都是进口的德国货,十分的精良。放置了这么久,房中墙缝里都生出杂草来,那些锁具、滑车等等都没有生锈,亮闪闪地整齐排列在那里。 最关键的是,有他们最需要的军用十字*弩,一把一把地排列着挂在墙上。下方则挂着大捆的钢芯镀锌防腐钢丝绳。方迟对军事武器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热爱,一见就挪不动腿。正要伸手去拿,猛地被谢微时抓住手腕,向后拽去。 方迟站稳了定睛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条灰黑色的长蛇从绳索上游走了下来,扇形的脑袋,冰冷的眼睛上就像覆了一层白膜。 金刚王眼镜蛇!泰国最毒的一种眼镜王蛇! 方迟连忙后退,但那蛇显然已经把仇恨锁定在了方迟身上,飞快向她游来,身体高高直立,足有方迟人高! 这时一根竹竿抛过来,谢微时轰然又砸碎了她对面的一扇窗子,喝道:"这边!" 方迟点头,拿着竹竿递到眼镜王蛇面前,那蛇果然飞快地顺杆而上。待大半截蛇身上来,方迟拿着竹竿,掷出了窗外。 临去的那一下,眼镜王蛇凶悍地张开了嘴,谢微时一件防水外套抛出去,挡在了蛇与方迟之间。 方迟拿了根钩子翻开落地的那件外套,果然见到光滑的面料上一蓬晶莹的毒液,不由得一阵后怕。 泰国所特有的金刚王眼镜蛇是少有的不咬到东西就能隔空喷射毒液的蛇,喷射距离可达两米。毒液剧毒,腐蚀性极强,数分钟内能令人死亡。要不是刚才谢微时反应迅速,她可能还没进到g就命丧于此了。 方迟正要处理掉这件衣服,谢微时叫住了她:"别动!" 只见他已经拿匕首削了一个纤细的小竹管过来,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毒液全都灌了进去。 方迟:"……" 谢微时用木塞严严实实地塞住了竹管,又用随身带的防水袋将它包上,道:"这管东西黑市上能值上百克黄金,别这么浪费了。" 方迟:"……" 方迟:"你挺会持家过日子的啊!" 谢微时把竹管揣进口袋里,瞅了她一眼道:"我又不像你,国家公务员,铁饭碗。我一个失踪人口,打*黑工,没有五险一金,连社会低保都享受不到。" 方迟:"……"还有理了! 两个人经此一劫,越发小心谨慎了起来。在jungleflight的基地中搜罗全了钢丝绳、保险衣、安全锁等各种装备,装进了车里。 谢微时驱车,方迟根据卫星地图规划出了通往g村庄的线路。抵达森林后,两人离开车,背着绳索装备,徒步在雨林中行走。 地上满是蓬松而潮湿的落叶枯枝,大大小小的鲜艳菌类,散发着新鲜而微苦的味道。凤凰木、木棉树的板根像巨大的脚板一样抓着地面,伞盖大的芭蕉、海芋叶子遮蔽着漫天绿影间泄露下来的碎屑阳光,滴水叶尖朝下,水珠儿吧嗒、吧嗒地滴到下面的叶子上。 两个人都有些沉迷于这样真实而鲜美的世界中。 "真实的世界已经这么美好了,为什么人们还是这么热衷于模拟出一个虚假的世界?" maandala曾经最初的火爆,并不是因为它富于想象力的设定,是逼真到可怕的环境。进入maandala之后,倘若不是那些奇形怪状的avatar,你甚至会认为自己就置身于完全真实的世界里。在maandala公司里,甚至有整整一个事业部的人在负责真实环境的模拟与重建。热带雨林环境模拟堪称是其中最为复杂的模型。 "人们总是很害怕丢东西,无论是人还是故乡。"谢微时说,"而滕桦恰好就是其中的一个偏执狂。" 方迟本来想说,你对滕桦这么了解?却又想到谢微时说的,确实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滕桦是大地震的幸存者,他童年时候的故乡,在那次大地震中变成了一片废墟。而他一生之所爱,又在大西洋上空坠机身亡,尸骨无存。 maandala是什么呢?是mandala的变形,是曼荼罗,是中文翻译过来的坛城,是"本我",是一花一世界,是繁华万象在一掌之间的缩影。滕桦失去了自己最害怕失去的东西,却在试图为所有人留下这个终将逝去的世界。 她忽然又想起盛琰。想起那段在"大富翁"里追逐着しと的幻影的时光,恍如隔世。 一切都是执念。她还在人世间行走,又背起了新的行囊,有了新的行动方向,似乎也应该把过去放下了。就算大富翁中しと的幻影没有了,她还有しと的avatar。能在虚拟世界中见到他,也是一缕慰藉吧。 方迟想着,也许是该让しと的avatar归返墓地了。毕竟现在活着的avatar并不是他,只有走进墓地的しと,才是真正的しと。 …… 两人边走边寻找合适搭建绳桥的树木。根据方迟随身携带的电子地图提示,这片热带雨林中的大型乔木以龙脑香科的树种为主,平均在三十米以上,高大而通直。 谢微时忽的一指:"看那棵。" 方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眼前一亮。 那是一棵生长得极为高大的异翅香,根扎在山谷里,足足有七八十米高。更为惊喜的是,这棵异翅香的树身上,搭建着好几个木制平台,挂着软梯,看得见jungleflight的飞行标志。 两个人背着装备,顺着软梯一直爬到最高处的平台上,将雨林风光尽收眼底。拿着望远镜一望,竟发现邻近七十米开外的一棵巨杉上,也有着jungleflight搭建起来的平台! 看来,jungleflight曾经有意开发这一片未被探索过的原始森林,但显然计划因为某种原因终止了。也许是那时候起丛林飞索已经开始变得不流行,也有可能是遭到了g村庄中某些势力的抵制。 有了平台,就好办多了。 谢微时拿了军用强力十字*弩,瞄准了相邻的装有木台的那颗巨杉,扣下扳机,只听见"咻"的一声,锐利的箭刺破气流,流星一般弹射出去,钢丝绳飞快展动,长蛇一般随着利箭飞射出去! 他们所拿的钢丝绳要比民用丛林飞索所用的绳索更加轻细一些,便于飞射。对于方迟和谢微时二人的一次性使用来说,这种轻量级的钢丝绳已经足够了。 用望远镜看去,箭头深深地嵌入那棵大树之中。 方迟扯了扯绳索,感觉是稳固的。谢微时仍有些不放心,皱眉道:"这样行么?" 方迟道:"这弩的射程有三百米,七十米是小意思。再说那箭也是特制的,箭头后面全是倒钩,承受我一人的重量应该足够了。你么……"她看了看谢微时,"可能有难度。" 谢微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郑重点了点头,道:"去吧。" 两个人都穿上了保险衣,谢微时又蹲下来,仔细把方迟身上的承重环、安全锁等等检查了一遍,又紧了紧她腿部和腰部的调节扣。 方迟说:"再紧都要喘不过来气了。" 谢微时道:"瞎说,你肺长腰上啊?" 方迟横了谢微时一眼。 她站在了平台的边缘,回头看了谢微时一眼,说:"我走了啊。" 谢微时站在她身后,淡淡地说:"走呗。" 方迟哼了一声,抓着带扣,走下了平台,迈入虚空,"嗖"地滑了出去。 第35章 谢微时,你神经病 方迟到底是经过特别训练的,在急速坠落状态下仍能临危不惧,紧抓着安全扣扣死在钢丝绳上,确保自己不会从钢丝绳的箭头末端滑落出去!否则,那尖锐的倒钩钩过她的身体,她还没来得及摔死就已经被钩死了。 眼角余光中,竟是看到谢微时从那六七十米高的木台上一跃而下! 电光石火之间,方迟明白了谢微时救她的原理。 绳子射出的距离约70多米,恰好就够她坠落地面的距离。谢微时必定是在木台上为绳索做成了一个支点,从而形成一个类似定滑轮的装置。他跳下之后,她就会被拉起来。 果不其然,方迟像一个钟摆一样被拉了回去,又过山车一样地被急速拉上半空!她现在应该庆幸谢微时一开始帮她拉紧了调节扣,否则在这样剧烈的晃动中,松弛的带扣甚至能对她造成创伤。 但,这样不行。 谢微时的体重比她大。这样下去她会被拉到最高处,谢微时坠落在地,必死无疑。 方迟再一次被甩过那株高耸入云的异翅香。这次她奋力甩出那支带着倒钩的箭头,缠住了软梯。 虽然已经不可能有瞄准靶心的那种精度,但方迟在极度危险之中,仍然展现出了强大的求生本能和应变能力。一荡,再荡,她和软梯紧紧地绞缠在一起,谢微时在距离地面二十几米的半空中,也突然止住了坠势。 一切突然之间都停了下来。 方迟这时才觉得浑身一松,整个人都瘫软了,由保险衣挂在软梯上,缓缓晃荡。满眼都是丛林顶盖的碎金色光影,鸟声啁啾,大片的兰花寄生在高空的树枝上,宛如奇异的空中花园。 还活着。 活着真好。 脑子中又开始嗡嗡作响,耳后隐隐作痛。方迟疲惫地闭上眼睛,忽的感觉到被拉入一个坚韧而清新的怀抱中,一张温暖的手掌插*进她耳后的头发,覆上了她的伤口所在。 她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谢微时,我的伤,不会有事吧?" 那只手很缓地摸过她那道蜈蚣一般的伤口。伤口细嫩的肌肤很敏感,让她脑子一个激灵,有如电击一般的感觉。 "不会的。"他淡淡道,"这次恢复得很好。你的情绪也好了很多。" "你确定?"她开始对自己的身体不自信起来。 "想证明一下吗?"他冷静地说,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悸怕。 "?"方迟不明白他说的"证明"是什么意思,愕然地抬头望着他。 只见他低头,非常快地在她的嘴唇上啄了一下。 "……!!!" "看吧,你这回没晕。"他冷静地说。 "……" 方迟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谢微时,你神经病啊! …… 十九局内的临时会议。 关掉灯光的密闭会议室中,洪锦城正以幻灯片解说着下一轮行动的战略安排。 史峥嵘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有电话打入。他本欲按掉,看见显示的来电人姓名,起身开门,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何主任,找我什么事?"史峥嵘问道。 "小猫不见了。"何心毅的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焦急。 "哦?昨天她还来找过我,表达了回归网安局的意愿。" "您和她说了什么?" "按照之前和您沟通的策略,我如实告诉了她网安局仍然把她留作一张对付克格勃网情局的秘密王牌。" 何心毅重重地出了口气。"那我就放心多了。小猫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证明她存在的意义。" "但这样让我觉得自己的确很残忍。" "小猫已经习惯了在险恶的环境中生长。突然给她优渥平静的生活,就像一只深水的鱼突然进入浅水,会因为体内压力过大而猝死。" 史峥嵘沉默了会,问:"您怎么发现她不见的?" "她用的是智能药瓶,我能远程监控到她药物的用量。今天早上突然发现所有药物都被清空了。给她打电话,联系不上。研究中心那边也显示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去上班了。" "好,我查一下。"史峥嵘挂了电话。 回到会议室,洪锦城已经结束了报告。史峥嵘问道:"谁负责的方迟的监控?听说方迟失踪了。" 一个探员一边摆弄着电脑,一边战战兢兢地举起了手。 "汇报。" "这个……这个……"那个探员紧盯着电脑屏幕,满头大汗,"从四天前开始,就黑屏了……" "调小区监控。"史峥嵘冷冷道。他向来是结果导向,并不急于追究责任,而是寻求解决方案。 那个探员去联系小区了。史峥嵘转向洪锦城:"冰裂已经安排maandala屏蔽了吗?" 洪锦城点头:"发了红头文件,强制性屏蔽。" "那个破解版冰裂仔细查过了吗?有没有什么异常?" "破解思路非常的特别,根据时间记录,从最初编辑时间开始到最后结束,大约就用了45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内部讨论过,使用任何一种我们能想到的其他方法破解,都难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 "你能做到吗?" 洪锦城低头,道:"思维方式的问题。我这种科班出身的人,很难想到这种独辟蹊径的破解方式。" "那应该也不是方迟做的。"史峥嵘下结论道。"既然水平比你还高,就没几个人了。你觉得是谁?" 洪锦城踌躇着说:"代码写得很干净,没有废话,感觉像是在故意抹杀个人色彩。如果非要我说的话——这种天马行空的风格,倒是很像creeper。" "creeper都多少年没露过面了。方迟会认识creeper?"史峥嵘句句话都犀利而不留情面。 这时候那个负责监控的探员说:"史局,小区监控调出来了。" "有看到方迟的行踪吗?" "昨天早上离开小区,随后回来。后面就没有她的画面了。" 史峥嵘冷哼一声,"故弄玄虚。看来是她自己不想让我们看到。既然这样就由她去吧。下一个议题——" "史局,还有一件事,盛清怀申请离家自由行动。" "为什么?" "他的独子盛奇因病入院,需要他照料。" …… 方迟和谢微时一同坐在平台上。林间的清风随着时间一同寂寞地流淌。 "如果使用十字*弩不行的话,还能有什么办法?……"方迟凝神思考着,喃喃自语。 谢微时捡起那支还钩着木头的箭头翻来覆去地看。 "是箭有什么问题么?"方迟问。 "你看看木头。"谢微时指给方迟看。 方迟接过那一块被箭尖带出的木头,细细看着,只见这木头纹理疏松,断裂的部分也是参差不齐。 她忽的心中一动,道:"所以,是木头的问题,并不是我们用的方法不对。"她看向那棵巨杉,"照理说,热带雨林中雨水和光照越多,树木的密度越大、木质越是坚硬紧实,但是我们偏偏选择了一棵木质松脆的杉树。" 谢微时点点头。"jungleflight勾连绳索,肯定不是像我们这种用十字*弩的简易方式。所以他们也不在乎木质是否密实。" 方迟倏然站起身:"接着来!" 有了前车之鉴,这一次两人更加的大胆细致。箭头穿透的是一棵百米之外的羯布罗香树,约有五十米高。方迟刚才滑过一次之后,已经能够解放双手,另外拿了一把十字*弩。滑到半路时,再向那棵羯布罗香射出带有绳索的一箭,相当于上了双重保险。 有惊无险地滑到对面那棵树上,她将绳索在树干上绕上数圈,把结打紧了,向谢微时做了个手势,便见谢微时也飞快地滑了过来。 成功了! 两个人就这么一百米一百米地在丛林顶端行走,起初准备一次滑行还需要二十分钟时间,后面每一次的时间都大幅缩短,最后这样两人抵达下一棵树,都只需要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当他们看到g草苫的屋顶时,表针刚走过12:30。 方迟站在树巅,用望远镜观察整个g村,很快锁定了善泽所在的那间最大的房屋——房屋周围有一对一对并肩而立的雇佣兵在不同的方向守卫,房屋正前方的空场上,停着三辆陆地巡洋舰。两个保镖模样的黑衣人背着手,叉着腿站在三辆车前面。 这三个人,方迟认识。祖枫的贴身保镖之二。看来,神经玫瑰和瑞血长生有勾结,基本是一定的了。但一个做神经精神类疾病药物的公司,和一个做血液病药物的公司,究竟有什么理由会走到一起呢?按照神经玫瑰一贯的风格,每年都会挑选一个特别的方向进行研发。去年是海妖塞壬以及能够克制住它的药品。今年如果不出所料应该是冰裂以及相对应的药物。那么血液病是什么情况?是在为明年的新方向做准备吗? 但这个事情太蹊跷了。以她对神经玫瑰的了解,神经玫瑰并不大可能突然从专长的神经精神类领域转向其他领域。 看来,必须去深挖一下了。 第36章 操纵者 g的议事厅宽敞而高大,本来是转为村子里面的人议事所建造,约莫顶得上两个篮球场。八个巨型木雕漆饰金刚像悬在半空,面目狰狞地俯视着地面。 地上牵进来四个插线板,八台电风扇呈八卦形状对着中间围坐的人吹。 祖枫西装革履的,阿尐拿手帕不停地给他擦着汗。之前车上那台制冷机也给搬了过来,搁在他身后。 祖枫热得脖子上的痱子都出来了,一炸一炸地痒。他打死不挠,左手优雅地覆在右手上,右手紧紧拽着那个昂贵的袖扣。他磨着牙齿,脸上仍然保持着优雅的微笑,云淡风轻地说:"善泽,你们善家不是做走私的吗?连一台空调都买不起?" 善泽坐在他对面,穿着一件gucci的绣花白衬衣和细腿裤。他个子并不高,长得有点瘦小,身材五五分。可能是在沪地待久了,穿衣说话都夹带点不怎么地道的沪地腔调。 g中现在居住的这一支人,大多是从中国南部云南、广西边区迁移而来,以善姓为主。这一支人野蛮好斗,多行走私、贩*毒、器官和血液贩卖等不义之事。善泽算是其中的一个异类,考到了国外的医学院,后来又回中国创业。 善泽仰起头来指了指房顶,"我这房子太大了你看得到的吧。这么个大房子怎么装空调?"他恳切地说,"祖总,不是我善泽为难侬。这小山村里,能有电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你看得出来的吧。" 阿尐又倒了一杯矿泉水在祖枫的金属杯里。水倒完了,上面的刻度还差2ml。祖枫看着别扭,说,"再去拿点水。" 善泽双手把桌子上那硕大的白铜凉水壶推到祖枫面前,说:"侬防这个紧,我真额老搞伐懂额。都是生意人吧,侬给我送钱,我还能害了侬?" 祖枫这个人谨慎,当然是不信他,但表面上还要做足戏份。喝完水,他拿白手绢擦了擦嘴,说:"没有任何这个意思。我肠胃不太好,对水质的要求高,有一丁点的杂质就不行,喝不惯普通水。" 善泽向他竖了个大拇指:"讲究人!"说完,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讲究人,一般都不谈价。" 祖枫扶了扶金边眼镜,说:"一个亿美金?善泽啊,我们神经玫瑰不是在扶贫。" 善泽翘起二郎腿,戏谑地说:"我真额老搞伐懂额,一个亿美刀不贵了吧?都是讲究人,不要这么刮皮。侬知道的伐,现在国际股市对医疗股很看好,阿拉拿这个专利去别的国家开公司,分分钟市值几十亿上百亿的好伐!一个亿美金,良心价了好伐!" 听到善泽说"良心"两个字,祖枫背后的阿尐极低声地嗤笑了一声。善泽耳朵尖,都听在了耳朵眼里,说: "啧啧,神经玫瑰的人现在都这么没教养了,还是国际公司呢!别以为你们做神经药的就比我们做血液药的来得高贵好伐?我起码从来没干涉过血液病的发病率呀,你们神经玫瑰啊,恨不得人人都得神经病精神病。"他朝阿尐投去挑逗的一眼,"小刚妹,哥哥说的是不是啦?" 阿尐差点就要动怒,祖枫优雅地笑了下,说:"善老板,诽谤也是要定罪的。——所以五千万美金的价格你是一定不考虑了?" 善泽靠在宽大的檀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晃动着脚上的尖头皮鞋,道:"这套技术吧,全世界仅此一家,别无分店。侬好好想清楚啦。下回来谈,阿拉就不止现在这个价了。" 祖枫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西服。善泽以为他要说句什么正式的,却听见他说:"洗手间在哪里?" 议事厅中没有洗手间,公共洗手间在一百米开外的一个平房里。雇佣兵让开道路,两个保镖紧跟着祖枫,守在了洗手间门口。 房梁上,方迟的隐形耳机里传来谢微时的声音: "祖枫来了。" 方迟精神一振,凝神屏息。 这个公共厕所是专为议事厅建的。很干净,但到底天热,多少有挥之不去的味道。祖枫一进来,立即拿出手绢捂住了口鼻。 方迟心中两个字:矫情。 缓了好一会,祖枫才脱去西装,解开几颗扣子,发出一声长长的舒服的叹息,释放了自己。 他又去摸西裤。方迟以为他要方便了,无声地取下口罩,握紧了手中微型吹管麻醉针。这种麻醉针的射程只有五米,她必须等待祖枫走到小便池边才能行动。 然而祖枫并没有走过来。他细细检查所有便池里都没有其他人之后,戴上一个无线耳机,拨通了电话。他说的是英文。 "善泽不同意我们的价格。" "他要价一亿美金。" "是,我明白。" "g中到处都是善泽的雇佣兵武装,我建议等他去到清迈再行动。" "老板,我想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拿到那项技术。" "是!老板!我知道了,不该问的东西,一定不问!" 祖枫的语气变得愈发的谄媚,方迟握着麻醉针的手渐渐松开,纤细的双眉渐渐凝聚。 祖枫显然是在和某一个人打电话,并称那个人为"老板"。这是她在神经玫瑰那么久,所从来不曾知晓的事情。 神经玫瑰背后,难道还另有操纵者?是国际公司的大老板么? 但神经玫瑰虽然是国际公司,各个国家的分支公司之间其实没有十分紧密的联系。总部对各分公司的管理非常的宽松,并且鼓励彼此之间的竞争。神经玫瑰中国公司因为在去年有海妖塞壬这个拳头产品,在整个公司中的地位一跃而上。祖枫几乎能够与总部的高层管理人员平起平坐,他又何必这样低声下气呢? "对了老板,我怀疑有人在调查我们和善泽的事情。" "今天早上我们进入g时,我看到路上有新鲜的车辙。但善泽说,今天一整天g所有入口严加防守,只允许我们的人进入。我很怀疑有人已经盯上了我们。" "十九局?对,我也很怀疑是十九局。但自从我们关停海妖塞壬的实验室,再加上萨夫琴科上任之后,十九局已经放松了对我们的追踪。如果确实是十九局的话,我相信中间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好的,候您佳音。" 祖枫挂了电话。 他长出了一口气,看着手机,摘下耳机,忽然龇牙咧嘴疯癫地做了几个砸手机的动作,然后突然又将手机稳稳地收回来,放在了口袋里。扣好衬衣的扣子,穿好衣服外套,昂着头像一只天鹅一样高傲而优雅地走了出去。 一边走,他又拨通了一个电话,语气格外的温柔,俨然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阿沥啊,想不想爸爸呀?好,爸爸过几天就回来,给你带木头人面具好不好呀?好叻,爸爸要工作了,跟爸爸说再见。拜拜!" 祖枫走出洗手间,又过了一会,听见耳机里谢微时说:"祖枫怎么自己出来了?" 方迟低声简洁回答道:"计划变了。" "他们都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方迟轻轻顶开房顶的一块明瓦,钻了出去。这时候正是下午两点,最为炎热的时候。天空中仿佛有十个太阳,方迟站在屋顶上时感觉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明亮炽烈的白光,根本看不清太阳在哪里。 这个时候村子中没有一个行走的人。所有村民都躲在房中纳凉。就连狗都害热地躲在阴凉处,吐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气。 方迟轻巧地跳到地面,一路奔到村后的丛林中,与谢微时汇合。从望远镜中,可以看出祖枫一行已经走到外面,善泽送出来,双方在进行最后的交涉。 但显然,交涉失败。 祖枫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所有雇佣兵忽然持枪而起,瞄准了祖枫一行。而祖枫身后的保镖和阿尐,也瞬间成扇形展开,护住祖枫,拿着枪和雇佣兵对峙。 气氛忽然之间剑拔弩张。 "神经玫瑰和善泽没有谈妥。"方迟道。 "价格问题?" "对。善泽开价一亿美金,标的物是一项技术。" "嚇。"谢微时故作夸张地应了一声。"什么技术能值这么多钱?" "不清楚。"方迟道,"我没有动祖枫,是因为祖枫自己都不知道这项技术对他有什么用。神经玫瑰背后还有另外的操纵者。我不能打草惊蛇。" 谢微时紧锁住了双眉,若有所思。 "还有,祖枫老狐狸成精,已经觉察出我们在跟踪他们了。不知道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 "既然交易失败了,神经玫瑰会采取什么行动?"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杀鸡取卵。"方迟说,"操纵者已经授意祖枫杀掉善泽。" 这时候,圆形的视野里只见善泽抬起手,示意雇佣兵们放下枪。善泽仍然昂着头,带有一种不屑于顾的底气和傲慢。祖枫的保镖也纷纷悻悻地放下枪,一行人先后进了车子,车辆发动,很快离开了g。 谢微时放下望远镜,道:"就这样放走了祖枫,看来善泽对自己很自信。" "就怕他对自己过于自信。"方迟道,"善泽也不可能一直待在g。我猜神经玫瑰会在清迈对他下手。" "如果真如你所说祖枫已经察觉到我们的跟踪,那么现在善泽才是更好的突破点。在没弄清楚那项血液技术到底有什么用处之前,不能让善泽死。" 方迟点了点头,"倘若能争取到善泽的证词,说不定还能成为指控神经玫瑰的有力证据。" 谢微时说:"那接下来怎么办?进村,接近善泽,你敢不敢?" 方迟轻呵一声:"有什么不敢?" 谢微时点点头:"演好点,我的女朋友。" 方迟盯了他一眼:"应该演好点的是你吧?" 谢微时淡淡地看向她:"我还用演么?" 方迟隐约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咂摸了半天,忽然心跳漏了一拍。 第37章 丛林中的分岔小路 这天傍晚,方迟和谢微时是坐善泽的车回到清迈城的。 谢微时的那一句话,比冰裂还能够摧毁她的神智。 她的脑海里开始不断闪现海妖塞壬交易那天与盛琰的相见、永诀。刺耳的枪声,黑暗的海水,史峥嵘冷硬的警告在她耳边响起:"十九局的人,不需要感情!" 如果不是因为她暴露了卧底的身份,盛琰怎么会死去的。她想她得了一种关于爱情的病,有着叶公好龙式的恐惧。 她开始不明白谢微时的那一句话到底是不是别有用意,因为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他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回答,只是拉着神情恍惚的她进了g。 不刻意隐藏行迹,巡逻的雇佣兵很快发现了他们,一番搜身之后,将他们带去了善泽面前。 谢微时一口地道的美东英语,告诉善泽:他们两个沿湄南河徒步探险来到这里,发现了这个村庄。想寻求一点食物和装备补给。 谢微时有着他惯常的冷静和若无其事,明明雇佣兵就站在一边,仍然能把谎话说得跟真的一样。 原来负责受惊的是她。 善泽打量着眼神闪烁着、目中不断流露出惶恐的她,眼角的余光落到一直被谢微时紧紧握住的她的手,笑了起来。他挥挥手示意雇佣兵退下,说:"瞧把人家小姑娘吓得。" 善泽留他们两个吃了晚餐。席间的善泽很健谈,把谢微时的履历全扒了一遍。谢微时对答如流,就仿佛他真的是个美籍华人一样,连在巴尔的摩地区的住址都说了出来。善泽拿汉语试他时,他说得磕磕巴巴的,连手带比划,偶尔还会冒出大量日文单字,听着都费劲,善泽找不出破绽,也就过去了。 但方迟看得出来,谢微时在一点一点地把话题往他擅长的方向上引导,也在一点一点地逼近善泽所专长的血液领域。 果然,话题很快转移到了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碰巧善泽也在那所大学游学过,两个人很快在医疗领域聊了起来。 然而善泽也是个老狐狸,他对谢微时所在的神经外科展现出了极大的好奇心,兴致勃勃地追问,完全不给谢微时摸清他的底细的机会。 善泽看看一直在聆听他们聊天的方迟,对谢微时说:"你女朋友挺乖的。我就喜欢这么听话的小姑娘。" 谢微时微笑点头:"对。" 末了,善泽将方迟和谢微时两个送到清迈城中的酒店,善泽拉着谢微时到一边,他看起来很想和谢微时勾肩搭背,无奈谢微时要高大许多,他也只能拍着谢微时的背。 善泽塞给谢微时一张名片,低声说:"哥们,我现在手头上有个很牛逼的专利,想不想跟我一起做?钱上面肯定亏待不了你。"他朝远远站着的方迟努了努嘴,"别说一个这么漂亮的妹子了,几百个几千个,到时候随便你挑。" 谢微时看了眼站在湄平河边上的方迟,平日里漆黑的长发在头顶被挽作一个清新可爱的丸子,露出修长而温婉的脖颈,纤细而柔嫩的眉目在夜色中仿佛更分明了。 他很老成地笑了一下,"什么专利?" "血液技术方面的。" "现在血液方面的技术都已经很成熟了,还能有什么新鲜玩法?" 善泽颇为自豪地哈哈大笑起来,重重拍了一下谢微时:"小子诶,这你就不懂了吧。你信大哥我一回,这个技术的前途大大的有。"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听,道:"好好好,我马上就来。"搁下手机,对谢微时道:"你再好好想想吧,我很看好你。等你想清楚了,确定想要和我合伙,打我的电话。我到时候再和你仔细讲讲这个专利。" 临走前,他又重重地拍了谢微时一下,说:"相信我,有人拿五千万美金买这个专利,我都没卖。" 方迟看着谢微时向她走过来。她取下耳中那颗圆润如豆的隐形耳机,挂在了项链上,俨然只是一个小巧精致的装饰品。 刚才谢微时和善泽之间的对话尽收耳底,湄平河的河水很静,映着稀疏的灯色和天上的一轮缺月。方迟微微抬头,看见夜风中谢微时的面孔清俊而无害,鹿一般的眼睛中仍然是不曾摇曳的平静。 "你遇到过的诱惑,应该不少吧。" 没有哪条路是越走越窄的。只是越走,面临的分岔越多。 专心致志的耕耘者哪里会缺少金钱呢?他们清贫,大多只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已。 "想必你也是。" 方迟望着他,忽然觉得余下的话不需要说下去。 …… 回到酒店,依然是各住一间。方迟想到白天谢微时说的那句话,觉得不知从何处回答。或许那根本就不是一个疑问句,她也并没有应答的义务。于是平淡道别,各自回房。 这是一个五星级酒店,酒店中配置有全套虚拟现实眼镜及力反馈设备。方迟洗完澡后,例行登陆maandala查看信件,更新近期新闻事件。 然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maandala官方悄无声息地屏蔽掉了冰裂,眉间尺在这期间也没有再出现。 风平浪静。 令人不安的风平浪静。 方迟有些焦躁。说不清她在等待什么。但她的直觉告诉她,maandala中不应该这么平静。 她轻车熟路地下载了一个可靠的maandala版本洋葱路由器,进入了暗网。 这是一个完全隐形的世界。用户身份隐形,ip地址隐形,服务站点隐形——一切都无从追溯。 暗网之中,方迟的avatar变成了一个通体漆黑的人形。她所能看到的其他avatar,也和她是完全一模一样,无从分辨彼此。 这个世界和maandala的正常世界相比,几乎没有任何色彩,宛如一个死气沉沉的水泥棺,所有建筑都仿佛简陋的集中营,从形态上无从区分,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很快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个黑色的气泡忽然浮现在她的视野里。 这是暗网中匿名消息系统发来的消息。 她戳开气泡,看见了她最想看到,也最不想看到的几个字眼—— 【g-】(支付1000比特币,给你盛琰的死亡录像) 下面是一个暗网中常用的支付系统入口,确保双方能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般带有这个入口的交易,通常都是真实可信的。而在气泡附带的附件中,她看见了几张截图。 尽管还没有点开放大,但仍然能够清晰地辨别,是盛琰。 盛琰被摆成一个十字,绑在一张白色的床上。 方迟骤然感觉无法呼吸,猛地脱下虚拟现实眼镜,强行退出了maandala系统。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行李箱边,一口气将一把a抑制剂全部吞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迟惨白着脸从行李箱边坐起来,目光血红,却有一种可怕的平静。她重新又戴上了虚拟现实眼镜和力反馈设备,进入了maandala系统。 比特币是互联网中独立且通用的虚拟货币。1000比特币按照现在的价格,大约相当于500万人民币,也就是500万m币。 这并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价格。或许也可以说明,这个人确实是想要完成交易。 方迟并没有什么积蓄。过去仅有的一些钱,都贡献给了大富翁。 但,盛琰的maandala账户中有足够的m币。他曾经将自己的金融账户取款口令共享给了她,只是她至今从来没有使用过。 这一次,无所谓了。 使用取款口令,她很快进入了しと的金融账户。账户显示,上一次登陆还是在去年9月,猎狐行动之前。看来掠夺者侵入账号的本意,确实不是为了金钱。 方迟取走500万m币,兑换成1000比特币,再一次进入了暗网。支付结束后,系统自动推送给了她一个视频压缩包。 暗网中并不适合观看视频。方迟检查过压缩包中没有夹带病毒之后,存储视频,离开了暗网。 然而当进入maandala中,明亮的光线取代暗网中了无生气的铅灰色时,她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しと! 又是他!假使徒!掠夺者! 这一次,掠夺者仍然没有给她任何抗争的机会,在她还不能自由移动她的avatar之前,就将sa彻底控制住。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惊讶到无法理喻—— しと向她发来了一个好友申请。 她仍然在挣扎——"放开我!你这个&#¥!"情急之下,她连脏话都骂了出来。 然而しと从她背后锁住她——他力大无穷sa这个新鲜的avatar根本无法抵挡。他使用了非常特殊的锁死技巧,很像mma的格斗技,让她的四肢处于一种非常奇怪的扭曲状态,让她甚至无法解开自己的力反馈设备、脱掉虚拟现实眼镜以强制性脱离maandala系统。 他控制着sa的手臂,一点一点地强迫着她摆出恰当的姿势,方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选择了"通过好友申请"! 他这算是劫持账户吗?! 在不入侵avatar的情况下,强迫avatar做出系统选择!这需要对maandala的手势命令极其熟悉才能做到!因为他并不能看到sa这边的用户界面,然而只有sa做出完全正确的手势之后,系统才会作出响应。 方迟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为什么盛琰这种资深maandala玩家一定不适用maandala默认的手势命令,而是要进行自定义。她曾经的那个avatar"夜莺"就是在盛琰的指导下进行了手势命令的自定义的。她那时候还不明白,以为自定义手势命令,只是更加方便和"酷"而已,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定义手势命令,更是为了避免在其他avatar的挟持之下,被动地执行命令…… 她的sa,就是这样一个仍然使用着maandala系统默认手势命令的avatar。 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掠夺者再一次扭动她的手臂,拉开了"装备箱"菜单。 当她看见那个尚未被打开的视频压缩包时,她忽然明白了掠夺者的目的—— "停下!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好好说!" 然而掠夺者彻底无视了她软硬兼施的请求,依然一言不发,逼迫着她点选了"将所有装备赠送给好友しと",又在弹出的对话框中,选择了"确认"。她硬着手指想要避开点选的位置。然而掠夺者对maandala的交互界面竟是那般的了解,掰着她的手指,精确地点了下去。 "唰"的一声,装备箱空了。所有装备,连同那个视频压缩包,瞬间消失了。 就在这时,她浑身的禁锢被解除了。 紧跟着,她看见一个对话框弹出在她的视野里: "您的好友しと赠送给您装备……" 所有其他的装备又重新回来了。 唯独没有了盛琰的死亡录像。 第38章 十字与玫瑰 阴魂不散。 如果说方迟一开始是盼望着しと的avatar出现,但当他露出掠夺者的真面目之后,方迟便越来越觉察到这个人的可怕。 他阴魂不散。 方迟推断,他一定也是在这个时刻登陆,然后sa动用他金融账户的提示消息让他知道她将有所行动。 一次性提取这么大笔的金额,除了买东西,一定还是买东西。买完东西就会进入物品箱,所以他直截了当地将她物品箱的所有东西"转移"给了他自己。 而金融账户的提示消息还有一个功能,就是能够提供非主账户提款者在maandala中的定位,以防资金丢失。 所以掠夺者能够这么快地找到她。 しと的avatar仍然在她不远处。方迟自知sa去挑战しと,不啻于蚍蜉撼大树,只得走过去和他交涉。 看他的动作,单手操控,像是在在检查那个视频。 sa说:"请你把那个视频还给我,对我非常重要。" "しと"看了她一眼,换了一只手操作他的主界面,右手中出现了那把熟悉的乌黑长刀。他依然在基岩的地面上刻字,刻出来的字依然是正对着方迟—— 【你那个视频中,含有追踪定位代码。】 她看完之后,"しと"刀锋一扫,字迹全部消失。 因为a抑制剂的缘故,方迟并不觉得惊讶和惧怕。她说:"有又如何,我现在在一个安全的位置。"即使被追踪到,大不了离开这个酒店就行了。 方迟又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しと"忙于操作,并不回答她。看他的动作,手指在空中敲击如飞,应该是调出了软键盘,在去除其中暗藏的追踪程序。 方迟也放弃挣扎了,站到"しと"旁边,说:"这个视频我也不能不让你看了。我只希望,你看完之后,给我看看吧。" "しと"仍然没有说话。他不再动作,看他凝神屏息的神情,应该是在自己的主界面上观看那个视频了。 方迟静静地观察着"しと"的表情。 他面如止水。只是越看,面色越是沉重。隐隐的,竟然是郁怒之色。 她的记忆中,掠夺者是一个极其冷静之人。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表情波动,这一次,应该是特例了吧。 视频持续了十二分钟。 看见"しと"做出了关闭视频的动作,方迟问道:"你是盛琰的什么人?" "しと"刻字:【无可奉告】 "你为什么能进入他的avatar?" 【无可奉告】"しと"直接点了点刚才刻下的字。 "问什么问题你不会说'无可奉告'?" 【无可奉告】 吃了大剂量a的方迟此时无比的平静。这样的平静赋予她无穷的耐心。 "你侵入盛琰的avatar是为了保持他avatar的活跃,调查他的死亡,对么?" "しと"沉默。刀尖划过基岩,"无可奉告"四个字消失。 "从视频中,你能判断出是谁直接杀死了盛琰吗?" "しと"划下一个字:【能】 方迟缓缓地握住了拳头。"给我看。" "しと":【你确定要看?】 "要。"方迟坚定地说。 一分钟后,一条消息在方迟的主界面中弹出来: "您的朋友しと想要向您赠送视频,是否接受?" 方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是"。 传过来的视频长十二分钟,看来"しと"并没有删节。但方迟打开之后,发现并没有声音。 "本来没有声音,还是你去除了声音?"方迟质问"しと"。 【你不需要声音】 方迟咬牙。 这个回答,相当于承认他去除了音轨之后才将视频发给她。她不知道"しと"这样做是出于怎样的目的,但是眼下,她只能接受。 画面并不是十分的清晰,使用的是老式相机拍摄。现在的电子设备都有系列号登记,能够追踪到使用者。但是使用老式相机,就避免了这个问题。 盛琰躺在一张铺着雪白床单的病床上,被摆成十字形。他的身体有多根电极连接到一旁的心电监护仪上。 若干分钟之后,方迟将不敢再回头看开始的一段。 因为这开始的两分钟内,盛琰的人是完好的、健康的。心电监护仪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心跳、血压、血氧、呼吸等的数据,都是正常而强壮的。 那是一个她记忆之中的盛琰。 一个完美的、无比美好的盛琰。 床头有一个大的圆形挂钟,乳白色,显示着日期和时间。视频是六个片段拼接而成,日期从19年10月3日持续到10月8日。方迟对那段时间已经没有了记忆。因为她醒来时,已经是20年的1月份了。 从第二个片段开始,方迟看到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完全没有人性的酷刑。 欧洲中世纪的酷刑——木靴子。 10月3日,一个穿着白色的屠夫服装、白色橡胶靴子,带着白色头套的人出现在镜头中。在随后的两分钟之内,他用两块厚木板夹住盛琰的左腿,以绳索束紧,从大腿根部到脚踝,用红色的马克笔画下十二个圈。然后向镜头展示锤子和十二根铁楔子,转身,将那六根铁楔子顺次从那十二个圆圈上猛烈地敲入盛琰的腿中。 不太清晰的镜头中,能够看见盛琰激烈的挣扎,头颅极力向上抬起,颔骨与颈部形成了一个可怕的角度,张大了嘴,喉结极度突出,在叫,但是,视频中听不见声音。 这也许是掠夺者删除音轨的原因。 方迟的印象中,盛琰也是个很顽强的人。她观看过他的疼痛训练和身体极限的训练。他从来没有发出过声音,忍耐力在整个十九局中,都属于上乘。 怎样的疼痛,才会迫使他做出这样的动作? 末了,白衣屠夫拔出铁楔子,拎起盛琰的脚。他的整条左腿就像一个松垮的袋子。 10月4日,对盛琰的右腿重复酷刑。经过一天,他的左腿已经黑紫得有平时的两倍粗,基本已经坏死。 酷刑过程中,盛琰昏迷,被强制清醒,继续接受刑罚。 10月5日,盛琰的双腿被齐大腿根部锯下,装入放满冰块的木箱中。以方迟的了解,这个木箱随后被冷冻空运至十九局。 10月6日,对盛琰的左臂执行酷刑。盛琰多次昏迷。 10月7日,对盛琰的右臂执行酷刑,盛琰的精神已经处于恍惚状态,双目无神地睁着,嘴唇松弛而微微翕动。 10月8日,白衣屠夫在镜头前展示电锯,从盛琰锁骨下方一直锯到髋骨,用扩张器扩开盛琰的胸腔、腹腔,从中完整地掏出正在跳动的心脏、缩张的肺部、肝脏,放置在托盘上,呈现到镜头正前方。心电监护仪的数据显示,盛琰已无生命体征。 视频结束。 方迟恍惚地、久久地站着,仿佛做了一场梦。 她曾经想象过一百种盛琰可能的死亡方式。没有想象过是这样。 她捂住胸口,心脏仍然在胸腔中稳稳地跳动,没有快一下,也没有慢一下。 如果没有a抑制剂,她现在会不会已经猝死了? "しと"走了过来。在她面前刻字: 【你认为,是谁杀死了盛琰?】 方迟机械地张开嘴:"神经玫瑰。"她又说,"但我不明白,神经玫瑰为什么要这样虐杀盛琰。这已经不是残忍,是心理变态。" 【你可以认为是神经玫瑰,但也并不是神经玫瑰】 方迟滞重地抬起头:"什么意思?" 【你看到挂钟下面的东西了吗?】 方迟一怔,隐约地记起,挂钟下面,有一束玫瑰花,插在一个乳白色的花瓶里。她重新又打开视频,放大依次去看六个视频片段中的玫瑰花—— 第一天的玫瑰一共有五支,新鲜的、鲜活的,甚至带着清澈的露水,是那个房间中唯一的一抹亮色。这个房间中冰冷而残酷的刑具,愈发衬得那玫瑰花娇艳而美丽。 娇艳的玫瑰花很快凋零。后面每天会少一支,细细看去,是□□了摆成十字形的盛琰的身体里。 玫瑰—— 方迟手指突然一动。 "玫瑰之路、神经玫瑰,还有这里出现的玫瑰,有什么关系吗?" 玫瑰之路,是曾经暗网中最大的交易网站,几乎垄断了暗网中80%的黑市交易。16年,在盛琰和盛清怀的大力推动之下,玫瑰之路被十九局联合fbi、克格勃中情局一举剿灭。 想到这里,方迟忽的倒抽一口凉气。 那个幕后的操纵者! 当年玫瑰之路的覆灭,也只是捣毁了他们的服务器,抓捕了那一群犯罪团伙。 但是假如,玫瑰之路真正的操纵者并不在其中呢? 假如说,那个操纵者逃脱了制裁,重新又建立起了神经玫瑰呢? 16年,玫瑰之路覆灭。 同年,神经玫瑰成立。 这时间,绝不是巧合! 所以这样虐杀盛琰,是对他剿灭玫瑰之路的蓄意报复吗?! 【还记得wither(凋零)的标识吗?】 wither,那个与仅凭一台电脑和一部调制解调器闯入"北美空中防护指挥系统"顶尖黑客凯文·米特尼克齐名的俄罗斯人吗? "16年因盗窃俄罗斯某总统候选人体检报告导致其竞选失败,而被克格勃网情局悬赏缉拿的wither吗?" 【对】 又是16年。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克格勃网情局通缉wither的时间应该在玫瑰之路覆灭和神经玫瑰成立之间。 而那个wither最著名的标识,是一支十字架上的,凋零的玫瑰花。 《圣经》雅歌2:1我是沙仑的玫瑰花 第39章 凛冬将至 方迟脱去虚拟实现眼镜和力反馈设备,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在此之前她隐约之中尚有一线希望,万一……万一盛琰没死呢?既然她都能活下来,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地活到现在,那么盛琰为什么不可能呢? 所以她一定要去参加那个葬礼,她那时候想,如果能在冷泉陵园的后山上,看见和她一样遥遥注视着的盛琰就好了。 然而她的希望落空了。盛琰父母的出现,把她的希望又浇灭了一些。 但她还是不死心。当她从各种传闻中听说了盛琰的死亡视频之后,她又执著地想去寻找那个视频,想从中获得哪怕一丁点的线索—— 哪怕盛琰还活着呢。 如果那个视频是假的呢。 但这个视频出现后,她那微末的幻想都被击溃了。她没有任何理由能说服自己,那张可怕的病床上躺着的不是盛琰。 她对盛琰太熟悉了。 太熟悉了。 所以,结局就是这样的么? 她和盛琰都曾经幻想过死亡,在任务中的死亡。它与荣耀并生,辉煌而壮丽。但当这死亡来临时,她才知道想象和真实的差距竟然是如此的庞大。 所有的死亡都是沉默凝结。 所有的墓碑都是眼泪铸就。 方迟缓缓地走出了酒店,走到了湄平河边。河边长满了许多叶片巨大肥厚的水草,河中生长了许多睡莲,在这漫漫长夜中张开了雪白的花瓣。 她带了一块蜡烛出来,点燃了,放在水中的一片荷叶上。 那一星烛火闪闪烁烁,光芒像流波一样在水面上漾了开去。 虫声细碎,萤火微微。 【凛冬将至,我从今夜开始守望,至死方休。……我将尽忠职守,生死於斯。……我将生命与荣耀献诸于此,今夜如是,夜夜皆然。】 方迟无声地站在那里,一直到最后一缕灯火的光芒消失。她的心中没有什么波动,但她觉得脸上有一些痒。伸手一摸,湿漉漉的什么从脸上滑了下来。 …… 她回到酒店。出了电梯,在狭长而没有尽头的长廊上行走。ranatek木琴如泉水一般清淙的乐声隐约从楼下酒店大堂传来。蓦地,她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方迟骤然警觉,侧身闪进了旁边的安全门里。 一个酒店清洁工从走廊上走过。 方迟轻轻地吐了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 她仍然是高度戒备的。忽然想起白天祖枫的那个电话,他在电话中说,老板,我怀疑有人在调查我们和善泽的事情。 后来电话那边说了什么,祖枫说:候您佳音。 候,您,佳,音。 如果说祖枫幕后的老板确实就是wither的话,那么盛琰死亡的那个视频,应该也是wither发的。 史峥嵘扫荡过maandala之后,现在还保存有完整的死亡视频的,就该就是那个视频的录制者本身了。 这样一个恰巧的时间,一个恰到好处的价格,隐藏在视频压缩包中的追踪定位代码—— 这一切巧合都正好说明,wither利用盛琰的死亡视频设下了一个圈套,要将他锁定的、具有调查者嫌疑的账户牵引其中。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半途杀出了个程咬金——掠夺者拦截了视频,并清除了其中的追踪定位代码。 她暂时安全了。但是wither会这样善罢甘休吗? 方迟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停了下来,转身去敲隔壁谢微时的门。 半晌,并无人应答。把颈上悬挂的隐形耳机取下来打开放进耳朵里,没有声响——谢微时那边是关闭状态。 所幸他们这次出来,还彼此装备了定位装置。 装置显示,谢微时在距离酒店五公里之外的一个无名建筑中。 方迟立即搜索那个位置,在一堆语焉不详的翻译版泰文中找到了几条英文记录: ——fightclub。这里是清迈最有名的一个地下格斗场。 ——慕名去过一次,无规则格斗,血腥。同行的一个哥们上去胳膊被扭断了,大难不死。我怂得没敢上。 ——很多欧美人。毕竟亚洲这种纯爷们的地方不多。 ——富有的来寻找刺激的人遍地都是。也许你不小心踩到脚的那个就是印尼的石油大亨。 方迟缓缓放下手指,心略略地定了下来。 …… 入场费要一万五千泰铢,约合人民币将近三千块。方迟身上也就几百泰铢,守门人无论如何不让她进入。进进出出的人比她想象要多,果然如网上的英文评论所说,有许多身材强壮肌肉发达的欧美人。 她心中在冷静地判断怎么样能弄到那一万五千泰铢,或者从什么别的地方能进入这栋棺材一样的水泥建筑。这时候只见一个混血大少过来,熟练地给了守门人几张钞票,眼角一斜看见了方迟,用英文问那个守门人: "那白衣服的女的是谁?" 守门人是个皮肤黝黑、个子矮而结实的泰国大叔,一口泰式英语,但显然和外国人打交道太多,说得十分流利:"新客,没钱。" 这位大少看起来是个亚欧混血,个儿高,眼睛也长得凌厉,耳朵上带着银闪闪耳钉,染了一头白发。人长得是俊的,就是举止有些轻浮。他吹了声口哨,用英文对方迟说: "过来,宝贝儿!" 送上门的肉,不吃白瞎了。方迟如言过去。 他揽住方迟的肩膀,靠近她白皙的脸庞,说:"第一次来?" 方迟点了点头。 "不知道价格?" 方迟点头。 大少愉快地又吹了声口哨,又摸出一把钞票递给守门人,揽着方迟进了场。 "我叫tak。你呢?" "mila。" 穿过一道厚重的帘幕,方迟忽然觉得视野豁然开朗—— 里面是一个大型仓库改造成的竞技场。周围是还没有拆卸走的货架,四五米高,用粗大的钢板焊接而成,现在已经成了天然的观众席,上面黑压压地站满了尖声呼叫的人。 中间是铁丝网围起来的竞技笼,一面巨大的雷亚架立在竞技笼背面,布设着宛如演唱会一样繁复的灯光、线阵音响,和巨大的屏幕,穿着暴露骨架粗大的人妖们在竞技笼周围舞蹈。 竞技笼中两个彪形大汉正在搏斗,一个使用的是泰拳,还有一个看上去用的是巴西柔术,两个人拳拳到肉,镜头不断给出特写,屏幕上只见鲜血飚射,白花花的牙齿混着血肉飞出去。每一次伤害都伴随着灯光和人妖的群魔乱舞、轰鸣的电音音乐的嘶吼,还有看台上疯狂的叫嚣。整个库房中开着强悍的冷气,然而温度仿佛高到可以融化一切。 tak带着方迟直接走到了距离竞技笼最近的沙发座位上坐下。一旁穿着马褂光着膀子的强健侍者端了两杯冰饮过来,挤眉弄眼地讨好tak: "今天的女伴真美。" tak骄傲地吹了声口哨,凑过头来对方迟说:"亲爱的,他说你真美。" "谢谢。"方迟说。她望着竞技笼里狂暴的两个竞技者,自言自语道,"现在居然还有这么热闹的线下格斗场。" tak却以为方迟在问他,大咧咧地介绍道:"这里能直接把活人撕成碎片!maandala里面哪有这种效果?虽然现在虚拟mma格斗在maandala里面火到不行,但是撕avatar哪里有撕活人来得刺激?"他顺着聚光灯指向周围沙发座上的人,"这里坐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有钱人!" 方迟顺着tak的指向看去,果然基本上都是老面孔,在十九局的档案库中,经常被重点关注。 这其中,她还看到了善泽。她的视线落到善泽身后,敏锐地分辨出有不少便衣保镖。手腕上,定位装置在低速震动——谢微时就在附近。 tak勾着方迟的下巴把她拉回来:"看上了哪位大佬呀?" 方迟朝他勾唇一笑:"这么看来,你也是不一般的大佬。"她之前一直作冰美人状,这一笑,就格外夺目了。tak果然被蛊惑了一下,"哦,天啦!"他赞叹道,把方迟抱过坐到他膝盖上,和她接起吻来。 方迟被他吻了一下,便将他推开,似嗔似怒:"不想这么早就把口红弄花了。" 话语中夹带着暗示,tak十分受用,满意地将她又放回旁边的沙发上。方迟正想向谢微时传递信息,忽然听见主持人响彻全场声音道: "下面,就将进入今晚的高*潮环节——献祭者的挑战!!!即将迎接挑战的,就是我们今晚的擂主——fury(狂怒者)!" 竞技笼中,打着黑色领结的裁判将刚才一场比赛的胜利者fury的右手举了起来。那是一个足足有两百多磅重、身高接近两米的彪形大汉。 现场欢声雷动,敲打钢板的声音震耳欲聋。 方迟发现这时候的欢呼声要比之前要高出许多,所有人的情绪显然已经到了一个爆点。空气中就像装满了火药,稍稍一动,便会轰然爆炸。 "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激动?" tak凑过来,得意地解释:"献祭者环节,一般就是擂主手撕活人环节。" 难怪叫"献祭者"。她淡淡问道:"谁会自己上去送命?" "想求得特赦的罪犯。想要获得巨额保险金的穷人。妄想能够通过逆袭一战成名的蠢蛋。"tak傲慢地说。 "尽管是去送死,这种万众瞩目的机会也不是每个人能都轮得到的呢。不给点好处,一般人还站不上去。" 看来,这个环节中上场的献祭者,即使是死了,也会获得巨额的回报。——这和那些卖掉自己身上的血,来为家人换钱的人,有什么区别呢? 一个扭曲的世界。方迟看了一眼善泽,他果然看得津津有味。 "那么,让我们来看看,今晚通过我们的筛选,能够上场的献祭者,是哪一位呢?" 巨大的机械臂提着一个人,缓缓地放入竞技笼中。全场所有的聚光灯在那一瞬间都聚焦到那个人的身上—— 他赤*裸着上身,肌肉的线条紧实而又漂亮,令人赞叹。 方迟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他紧闭着双目。特写镜头之下,那一双眼睛闭起来时有着柔和而美好的弧线,睫毛漆黑修长,像丛林中一只温驯的鹿。 怎么会! 怎么会是他?! 第40章 献祭者 主持人又以那种高扬的、激动人心的声音问道:"那么,noah,你愿意把你最精彩的一次格斗,贡献给在场的所有人吗?!" 谢微时仍然是面如止水,垂着目光说:"当然。"他的声音回荡在高旷的库房顶上,钢架上人头攒动的观众们发出尖锐的哨声。 看着大屏幕上谢微时的样子,方迟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却又说不清在哪里见过。 tak兴奋地回来,找侍者又要来两瓶苦艾酒,对方迟说:"我有一种预感,今晚的这一场格斗会非常的刺激!" 方迟将苦艾酒倒在剔透的shot杯里,杯口上卡着火焰纹的漏勺,勺子上一块方糖。她将冰水缓慢而均匀地倒在方糖上。随着冰水渐渐进入杯子,清澈的酒液渐渐变得浑浊。她缓缓问道:"tak,fightclub中,有过献祭者胜利的先例吗?" tak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调酒,说道:"很可惜,从来没有。" 他结果方迟递过来的酒杯,一口饮尽:"献祭者,从来都只是献祭者。" 方迟缓缓品着苦艾酒绕齿的芳香,说:"我也有一种预感,今晚这个献祭者会取得胜利。" tak勾起嘴角,说:"mila,你一定是疯了。" 台上,fury和谢微时面对面站到了一起。fury的块头几乎就是谢微时的两倍,特写镜头给出fury蒲扇一般的手掌,方迟听见解说员的解说是"感觉fury一只手就能捏碎那个献祭者的脖子"。屏幕角落里,押谢微时能赢的赔率已经达到了1:6500。 1:6500的赔率! 这意味着几乎没有人相信谢微时会赢。 方迟说:"tak,请给我你身上面值最小的纸币。" tak给了她一张50泰铢的纸币。 方迟把50泰铢押上了谢微时赢。 鸣钟,开战。 fury并没有一上来就向谢微时发动猛烈攻击。很显然,他深谙猫逗老鼠的道理,很清楚如何主导一场在所有观众看来十分精彩的比赛。 他绕着竞技笼边缘行走,不时地撩拨谢微时一下。谢微时有节制地格挡和回击,试探fury的状态。走过三圈之后,观众席上一道嘘声响起,fury忽的闪电般一记勾拳,正中谢微时腹部,谢微时双手在腹前格挡,却仍然被一下子击飞出去,重重地撞上竞技笼的铁网!咣! 这一击来得又突然又猛烈,看得所有人都是肾上腺素激增,场中爆发出浪潮一般的喝彩声。方迟骤然站了起来。 谢微时落地屈身,稳住了身形,fury又猛虎扑食一般扑来,把谢微时扛过肩,猛然一甩,又将谢微时重重地抛上了竞技笼的铁网! 整个铁笼都在颤抖。铁索的声音像浪潮一样。 "漂亮!"tak振臂高呼,拍打铁笼。许多人疯狂地摇晃着香槟,然后"砰"地一声让塞子喷射出去,甩着瓶子让金黄色的香槟酒四处飞溅。 fury像扔沙包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抓住谢微时,旋转着砸上铁笼,观众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tak摇摇头,"今晚的献祭者,太没用了。" 谢微时赤*裸的背上被竞技笼上的铁索刮得鲜血淋漓。 方迟注意到他紧绷着肩背,四肢刚劲如铁,每每受到冲击之时都巧妙护住了要害部位,心里头并不着急。她知道谢微时在耗fury的体力。 但敏感如她,还是感觉得到谢微时今晚有些不一样。 他的眼睛一直是垂着的,目光滞沉,仿佛是在用这种疼痛麻醉自己一样。 fury的节奏渐渐慢了下来。经过今晚的几场格斗,他的体力早已不如之前充沛。他戏耍谢微时够了,观众们也看够了。他脸上洋溢着骄傲自负之色,接下来就要施展他最拿手的手撕活人的绝技。当他将整个胳膊从人身上活生生撕扯下来时,就是他收到的掌声最激烈的时候。这简直是他每晚的巅峰时刻!今天这个献祭者甚至连基本的反抗都没有,其实让他有些失望。听说这个献祭者是靠着一管金刚王眼镜蛇的毒液混上来的,如今毒液难得,他也只能勉强接受这个献祭者。 最后一次抛击。 谢微时的后背再一次重重撞上铁笼。"咻——""咻咻——"观众席上嘘声顿起。 这一次,谢微时好像苏醒了一样!他垂着的眼帘忽然打开,四肢反张,借着那铁笼的反作用力弹射了回来,像一只鹰,朝着fury直扑而下,居高临下一掌狠狠劈向他的后颈! 这一下直接把fury打懵了。 谢微时一落地,反手又是一记锁喉! fury被他捏住了喉结,痛苦地惨叫起来。场中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逆转震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铁笼中,fury双手死死地抵着谢微时锁喉的手,拼着一股蛮力将他的手向后推去。谢微时对抗fury这个莽汉的蛮力也有几分吃力,手臂上青筋暴起,一点一点地向后移去。忽的,谢微时错身卸力,fury受到惯性猛然前扑,谢微时长腿一扫,侧身将fury重重压趴在地! "噢我的天啦!我的天啦!"tak连连大叫着,瞪着一双大眼,满脸的不可思议!所有场上的观众,都突然站了起来! fury咆哮着爬起来,提着一双锤子样的拳头冲向谢微时。方迟紧贴着竞技笼,她看见谢微时双目通红,双拳仿佛淬火的钢铁一般,筋骨锋利清晰,仿佛一击出去,就要让人骨骼尽裂!他的双唇紧抿成一个"一"字形,那原本柔和的眼角此刻也凌厉的挑起,宛如一个被点燃了仇恨之火的阿修罗! 他的拳头深深地砸进fury壮健厚实的身体里,沉重地打在他的脸颊边,每一拳都打得fury白眼直翻,身上的汗水像雨点一样洒了出去。 砰!砰!砰—— tak看得紧张,双拳紧握,方迟淡然地向他敬一杯酒,说:"fightclub的历史要改写了。" tak目不转睛,说:"这个fury是擂主常客,这些年不知道撕碎过多少献祭者!难道今天要被撕了?" 他说得不假。 谢微时仿佛已经打得失去了理智。 那个温驯的、微笑的谢微时不见了。 他甚至都不是挑战荤抽时,那个沉着的、冷静的谢微时。 这一晚上,他身体里的魔鬼爬了出来。 他是残忍的,冷酷无情的。 fury每一次一爬起来,举起拳头跌跌撞撞地跑向他,就被他残忍地一拳打翻在地。fury的整张脸都肿胀了起来,眼睛只剩下一条细缝。 场中的人并不在乎谁获胜,只在乎格斗是否精彩。今晚的这样一场大逆转已经让他们过足了瘾,现在他们渴望看到更加血腥刺激的场面。 "撕了fury!"他们狂热地喊道,"撕碎他!" 谢微时再一次锁住了fury的咽喉。只要他稍稍一用力,fury脆弱的喉骨就会在他的铁一般的手指下粉碎。 "捏碎!" "捏碎!" "捏碎!" fury细缝一样的眼睛中流露出恐惧的眼神,双腿在地上绝望地蹬动。谢微时漆黑的眼睛渐渐聚焦,聚焦,聚焦,猛然之间,他松开了手指,fury"轰"地一声倒地。谢微时忽的单膝屈下,一拳带着雷霆之力袭向fury,大屏幕上,刚刚逃过一劫的fury惊恐万分,浑身颤抖! 然而这一拳"轰"地紧贴他耳廓砸下!竞技笼被这一拳砸得地板震颤,笼子边缘的铁锁链哗啦啦作响。 fury意识到谢微时放过了他。浑身一松,躺在地上捂着脸痛哭了起来。 谢微时冷酷地站起身来,赤*裸的背部满是被竞技笼的铁网锉出的深深伤痕,拳头上的血一滴滴滴到地上。 方迟站在竞技笼边,看见了他肩背之上的两道溅射状伤疤。 谢微时无视主持人激动不已的挽留,一声不吭地从竞技笼中走了出来。他随手在笼边拿起一件备用的黑t恤套在了身上,跳进了人群,追光灯很快失去了目标。 观众们都还沉浸在献祭者击倒擂主的激动里,骤然失去焦点,场中一时间陷入混乱。方迟手腕上的定位装置开始匀速震动,她眼睁睁地看见谢微时从拥挤的人群中走了出来,径直走向她。 "holy*!"tak骂道,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谢微时用力地拉住方迟的手腕。谢微时手腕上也有一个和方迟相同的黑色细圈,之前以为不过一个装饰品,现在却在微弱地闪烁。"noah,你是noah!——你们认识?" 谢微时猛然转身,和tak脸对脸——方迟过去从来没觉得谢微时如此的强硬和凶悍,然而隔近了,却嗅到他身上比她还浓烈的酒气。是烈酒。而她过去一直以为,谢微时只喝听装啤酒的。 谢微时的目光像冰冷的利剑—— "离她远点。"他冷漠地对tak说。他从方迟手中抽出刚才投注所拿到的彩票,两根手指拈提着,插*进了tak的衣领里。 tak目瞪口呆地站立在原地。 方迟被谢微时拽着走。她看到善泽就在不远处,中间隔着推来搡去的人群。 "你今晚是不是疯了?"她低声责备谢微时。 谢微时却站住了脚步,定定地看着前方。"有人要杀善泽。" 方迟登时抬头,她的目光如扫描仪一般扫过外侧货架观众台上的人。善泽身边现在围满了保镖,想要近距离下手,不是易事。 果然,在人头攒动中,她看到了几个静止不动的人。他们的手放在奇怪的位置,目光聚向善泽。 看来,神经玫瑰安排的杀手,正是要趁着现在的混乱,枪击善泽。 "带枪了吗?"谢微时简短地问。 "带了。"方迟同样简洁地回答,已经拿在了手里。 "杀手人数不少,你搞的定吗?"他低声问。 "不用搞定那么多。"方迟回答,"搞定一个,足够了。" 她用手包遮住黑黢黢的mk25,干净利落地一枪,射中了善泽身边最近的一个保镖的肩膀。 "砰——" 库房中的躁乱中止于这一声枪响。 死寂。 "杀人啦!""有枪声!"尖叫声此起彼伏,人人自危,库房陷入更大的混乱,却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声枪*响正是从方迟这里发出。 人群踩踏,危险更甚。混在看台观众中的枪手扣下了扳机,枪声杂乱地响了起来。善泽身边的保镖扑过去保护善泽,守在场边的雇佣兵这时候也反应过来,挺着机枪开始向观众席扫射。 枪手们和没有来得及逃离的无辜者全都倒了下去。 "手*雷!卧倒!" 方迟看着懵掉的tak还站在竞技笼中,一道铁链甩过去将他抽扑在地。爆炸声轰然响起,还未来得及卧倒的方迟感觉背后一道大力将她压在了地上。巨大的冲击波如狂风袭过草丛,所向披靡,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灼热而又生疼。 一片死寂。 库房中宛如大战之后的废墟,处处是焦黑的碎片和横七竖八的尸体。 方迟爬起来,看到伏在她背上的是谢微时。他紧闭着双眼,已经昏迷了。方迟按住他的颈动脉,感觉到还在有力地搏动。幸好,他只是被震晕了。 方迟把他背了起来。 善泽从保镖的尸体中爬了出来。一群雇佣兵冲进库房。 善泽身上满是鲜血,看他行走的动作,显然也受了不轻的伤。那群雇佣兵快速围在了他身边,,两个人展开了一副担架,让他躺上去。 "册那娘批!想杀我!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善泽没有上担架,从一个雇佣兵手中夺过枪,朝着观众席上的尸体又狠狠地补上了一梭子弹! 忽然,雇佣兵们的几十条枪都举起了来,枪口一齐对准了善泽身后—— 善泽转身,看见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了自己。 "全都放下枪。" 一个阴冷的女声响了起来。 第41章 每一个人都有罪 "是你?" 善泽看清了枪口之后的面孔,还是吃了一惊。 方迟单手背着谢微时,枪口对准善泽,目光冷厉地直视前方,又用英文说一遍:"让他们都放下枪。" 善泽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方迟。她身材娇小纤细,却一只手将高大的谢微时稳稳地背在了背上。苍白的面庞上,仍然没有一丝的血色。 "真是没想到,mila小姐是个如此深藏不漏的人。"善泽挥了挥手,"把枪都放下来。" 雇佣兵依言都放下了枪,方迟紧盯着善泽,也缓缓放下了枪口。 善泽的目光落到方迟握着枪的手上。她的食指仍然警惕地扣在扳机上,肌肤的雪白柔嫩和枪的漆黑冷硬形成了巨大的对比,她幼嫩的容貌也同样和她阴冷的气质形成鲜明的反差。 他看清了这支枪的型号,开口道:"最开始的那一枪,你放的?" 方迟冷冷道:"对。" "多谢。" "善老板是个明白人。" "哈!"善泽刻薄地笑了一声,"你们也是为了我的技术来的吧。这小子,上次试他的时候,还真沉得住气。" "我们只想知道神经玫瑰到底想买你的什么技术。" "你们什么人?" "神经玫瑰的敌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善泽想了想,说:"你们走吧。" 方迟道:"神经玫瑰已经打定了主意杀你,就绝不会善罢甘休。留我们在你身边,可以保护你。" 善泽傲慢地一笑,像拥抱子民的耶稣一样张开了手臂:"看到了吗?这里是我的地盘。我倒要看看,祖枫那个小娘炮怎么动得了我!" 他身后的雇佣兵荷枪实弹,全副武装。方迟淡淡道:"善老板,神经玫瑰诡计多端,你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善泽不屑地笑了一声。"我现在要去我的私人医院。"他看了看方迟背后昏迷的谢微时,"你把这小子带上。" …… 善泽的私人医院在清迈南部一个风景优美的富人区。 浓密的热带草木之间,点缀着一个个三角顶的小型别墅,巨大而齐整的窗子,天然木色的栏杆,有着鲜明的纳兰时期的建筑风格。 高大的椰子树立在别墅前面,游泳池的水清澈得像蓝宝石一样。整齐的条木花盆、精心修剪过的花圃,热带的奇花争相斗妍。 在这里购买房产的大多是过来疗养和度假的中国人。善泽的私人医院正是为他们而建。这家医院是全西式的,完全摆脱了瑞血长生的品牌和善泽的个人色彩。 "以为我手底下只有瑞血长生这一个品牌吗?笑话!"善泽在车上骄傲而自负地给方迟介绍,"这家医院是连锁的,我计划把它开到所有国家的唐人街去。" "瑞血长生害了那么多人,你不觉得愧疚?" "我是害了很多人。但我救了更多的人!"善泽说,"现在愿意献血浆的人越来越少,谁在乎那么一点献浆费?血制品的供需缺口有多大你知道吗?30%的人根本买不到药!国家一直压着血制品的价格,名义上是要让穷人也买得起,但是结果呢?!血制品变成了特供品。黑市上的血制品炒到十倍官方指导价,穷人更加买不起了!" 方迟沉默。 "我的药是有问题,十个人用,死四个,活六个,你说是好还是不好?但如果他们不用,全都得死!"善泽越说越起劲,说到最后竟然义愤填膺,挥舞起手臂来,"眉间尺揭发我,对这件事能有什么好处?!有种他去对抗制度呀!现在瑞血长生被查封了,只会让更多穷人无药可用!" 不。 有用的。 当一个个体面对整个社会的时候,它的力量是渺小的。但并不是渺小到毫无痕迹。当它足够的顽强,顽强到成为一个支点,它同样能够撬动地球。 她忽的想起guest。 guest成为一个传说是因为那一次入侵司法系统的事件,从此被政府封杀,也是因为那一次事件。那一次,为了帮一个遭受性侵的女孩夺回正义,他以一人之力,与整个司法体系相对抗。 最后,他赢了。尽管那赢的代价很大,他将永远不可能公开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旦公开,等待他的就是终身监*禁。 这个世界终究是向善的。黑暗不能依靠黑暗来制裁,只能依靠光明来救赎。 但这时候,在善泽的车里,方迟不想和他来争辩这个问题。她只是淡淡地说:"每个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都是正义的。" "没有人能做审判者!"善泽忽然高声说,愤怒地。"每一个人都有罪!谁也做不了我的审判者!" 方迟忽然觉得开着空调的车里很闷。她摇下车窗,窗外一片漆黑,吹过来的风都是燥热不堪的,比车里还令人窒息。她又关上了窗子。 谢微时仍然昏迷着,躺在她的腿上。闭上了眼睛,他又变回了平时的那个谢微时,微笑的嘴角,驯鹿一般弧线柔和的眼睛。 她轻轻地抱住了他的头颅,像是抱住了这个令人窒息的世界中的一丁点可以触及的美好。 …… 善泽的医院确实是环境和设备都极其优良的高档私人医院。没有拥挤的人流,往来只能看到笑容和蔼的值班医师和护士。空气中也闻不到一般医院那种浓重的消毒水味道,反而有一种浅淡而令人镇静的香气。 方迟忽然想起那些大型五星级连锁酒店中每一个都有自己独特的香调,让进来的每一位客人都能够深刻地记住它。不知道善泽的连锁医院是不是也用了这种模式。 "这里安全吗?确信不会有神经玫瑰的人来?"方迟问道。 善泽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我的医院!mila小姐!"他高高地举起双手,"来之前我已经安排人仔细排查了一遍,确保这里的每一个医护人员,包括现有的病人,都身家清白,为人可靠,绝不可能有混进来的危险分子!" 谢微时被安排在了一间单独的单人病房。房中宽敞得像一个总统套间,巨大的落地窗甚至能看到广袤的湖景和榕树林。在病房外还有娱乐间,其中有投影仪、宽屏墙面电视、环绕立体声音响等家庭娱乐设备,甚至还有全套的虚拟现实眼镜和力反馈设备。 医生过来给谢微时做了检查,确认他受的都是皮外伤。给他包扎的时候,方迟把整个病房都检查了一遍,破坏掉了四个摄像头和七个装在不同位置的窃听器。 医生离开后,方迟站到谢微时的床边,他已经醒了过来。望着她手中一把的窃听器,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笑容很养眼。方迟扫了一眼,便把目光移开,去洗手间把窃听器丢进马桶冲走了,顺带着洗了个澡。 时间已经是半夜三点。医院中静谧安宁,一切正常。谢微时去洗手间洗澡出来,闻到了淡淡的带有薄荷味道的烟味。 方迟坐在落地窗边大红色的地毯上,抽着一支细细的女士烟。窗外是漠漠的湖泊和榕树林,湖面的天空上飞着闪光的风筝。 方迟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身上围着大浴巾。谢微时注意到她的衣服都洗了,晾在洗手间里。 谢微时走过去,注意到桌上的烟是泰国特产的一种叫"兰"的凉烟。这种烟没什么烟气,焦油含量也低,烟嘴里那枚核儿捏碎,吸进嘴里就是冰凉清爽的感觉。 "喜欢吸烟?" "我有点困。" 方迟没说谎。吃了那么多a抑制剂,她还能坚持到现在都不睡,靠的全都是她强大的意志力。但,也需要一支烟来提提神。 "困了就去睡吧。" "不想睡。" 谢微时笑了起来,在她身边坐下。"担心善泽出事?" 方迟不答,指向湖面上空那飘扬的、长长的闪光风筝,说:"这些风筝都是用来监视这片湖泊和森林地区的动静的。善泽也是谨慎的人,还把这些东西做得这么漂亮。" "去睡吧,我来盯着,不会有事的。" 方迟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昏迷了一场,现在精神了?" 谢微时笑了笑,没说话。 那支细长的烟已经燃到了尾部,方迟深深吸了一口,烟就燃完了。她轻轻地将那淡薄的白色烟气细吐了出来,道: "从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似乎每一次我遇到麻烦了,你都会挡在我面前。" 在黑铁时代里荤抽逼着她看冰裂,他替她挡了酒瓶子。 在图书馆她从高处跌下来,他接着她。 在破旧的厂房里,他杀了荤抽,把她带走。 在g的热带雨林里,她绳索脱坠,他掉下高树,冒着自己被摔死的危险,将她高高拉起。 刚才,手*雷爆炸,他将她压在身下,自己被震昏迷。 细细数来,他已经不止救了她一次两次。 "你这样对我,是因为你喜欢我么?" 第42章 审判者 人能够绝处逢生,大抵不过两种情况:一种是他自己不想死,还有一种,是别人不想他死。 从那长达数月的昏迷中醒来之后,方迟觉得自己的人生进入了绝望的深处。那是一种深度的抑郁,对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失去热情。 死,是时刻横在她面前的一道深渊。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迈进去。 但她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想让她死。 一次两次的,是运。但再多的,就是命了。 既然是命,她就不想回避这个话题。 ——你这样对我,是因为喜欢我么? 谢微时垂下目光,牵起嘴角,低低地笑了笑。他的笑意清浅温和,令人迷惑。 "一开始,不过是本能吧。别说是你,就算是阿猫阿狗在我面前,我也会救。" "后来,是觉得有点意思吧。明明有点神经质,却非要假装自己没病。你知道的,医生总是无法无视讳疾忌医的病人。" 方迟一听他说自己有病,目中顿时带了几分凶意。然而对上他浅淡的笑意,耸起的肩膀却又渐渐放了下去。 "如果非要说什么时候开始有点喜欢你的,应该就是你救丁菲菲那次吧。" "为什么会喜欢我?"方迟垂下了头,低声问道,手中的滤嘴搁在了旁边的玻璃缸里。 谢微时笑了下,抬起头来看向窗外。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当时抱了一下你,就觉得再也放不下了。"他低声一叹,道,"这都是命吧。你要说我对你有多刻骨铭心,那也说不上。" 谢微时看着方迟,道:"人总是很害怕丢东西。我失去过一切,只是现在不想再失去你罢了。" 方迟垂着头,没有看向他的眼睛。手指上在出发之前涂过的鲜红的甲油,经过晚上的混乱,已经剥落了许多,变得有些凋零般的斑驳。 她沉默了许久,忽然侧过身,跨坐上谢微时的双腿,雪白纤长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垂着眼睛,低声道:"想做吗?" 谢微时怔了一下:"什么?" 方迟低着声音,又问一遍:"想做吗?" 谢微时道:"肉偿?" 方迟轻动了一下,道:"你想的。我知道。" 谢微时盯着她道:"我又没病,你现在就算放一充气娃娃上来,我都能硬。" "那你还愣着做什么?" "我不想。" 方迟环着他的脖子,闭着眼睛说:"谢微时,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十九局是做什么的你知道。我有过很多男人,可以随随便便和别人上床,只要他们能给我想要的东西。" "我就是'随随便便'的那一种?" 方迟一怔,仍然闭着眼睛,道:"你不是。你……我是认真的。" "怎么认真?" 他毫不客气的追问着。方迟忽然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我……我没什么别的能回报你的。我也不是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睁开眼,看着我。" 方迟睁眼,却无法直视他灼热的目光,转向别处。他的手指好硬,却又将她的头扳正了回来。 "听着,方迟。"他强硬地说,"我知道你有过去。我也知道你有病,你吃什么药,有什么样的反应。除了何心毅,我想没有人比我更懂。" 他单手扣着方迟的腰,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道:"人的脑子和身体不是同步的。你不用为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情烦恼。" 方迟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即使我不可能爱上你?" 谢微时抱着方迟站了起来,走过去把她搁在了病床上。"睡吧。你迟早会爱上的。"他仿佛不把方迟说的话当一回事一样。 他起身要走。方迟的双手还挂在他的脖子上。她问:"去哪?" "那边的沙发上。"他指了指一旁的娱乐间。 他再起,方迟的双手仍然没放。 "?" 方迟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他,不语。 于是他也不多说了。身体的重心彻底地移到床上,她的嘴唇里还有"兰"的薄荷凉味,他又是那么的嗜好薄荷,沿着她唇上柔软的纹路,舌尖上的味蕾,一丁点一丁点地将她尝了个干净。 他轻抚着她浴巾下修长而光滑的脊背,"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但我在乎你的现在。"他拿手指勾着她纤细的嘴唇,"不喜欢你被别人碰。" 方迟闭着眼睛,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 …… 方迟在早上九点醒来。窗外,成群的鸟仿佛一片乌云一样,从榕树林上掠起,飞过湖面,消失在云中。 医院中仍然是一片静谧祥和。 方迟起来,见谢微时睡在娱乐间的沙发上,电脑在一旁半开半合着,也不知道他几点睡的。 她去洗漱回来,倒了杯温盐水,搁在谢微时的沙发边,去开那个电脑。 桌面上全都是谢微时下载的文件。看起来他是把各种医学数据库翻了个遍d、d、medmatrix……他在查找近五年内所有的血液类研究发现和相关专利。 "太多了。不知道善泽手头上拿的是哪一个。甚至有可能他口头上说是专利,但一直捂着,没有向专利局提出过专利申请,所以我们根本无从知晓。" 谢微时醒了,从沙发上坐起来说道。 "桌面上有一个文件,是我筛选出来的有可能是善泽掌握的技术,你可以看看。" 他将那杯温盐水一饮而尽,转身过去洗漱。方迟打开了那个文档,里面密密麻麻的英文摘录,有基于血液的疾病监测、血液净化研究、恶性血液病治疗进展、分子免疫血液学、静脉识别技术……林林总总一百多项。方迟逐项认真看过,却难以将其中的任何一项与神经玫瑰联系起来。看完,低叹了口气。如谢微时所说,善泽的技术也可能根本不在里面。光靠这样筛选,也不是个办法。 但善泽也是个老滑头,想套他的话,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 两个人早上又去找了一趟善泽。善泽住在他的专属房间里,虽然腿上还缠着绷带,但是看起来神采奕奕,显然昨晚的伤并没有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 善泽请二人坐下来吃了一顿早餐,期间将他的医院又吹嘘了一通,然后又怂恿谢微时留下来做他的合伙人。谢微时半推半就,善泽却仍然在拿那项技术打太极。很显然,双方都很清楚对方都还在试探。 "你知道maandala中,受益最大的是哪一部分群体吗?"善泽问。 "跨性别群体?"方迟又想起在千叶城的经历,那个叫樱之秋贺的人,于是脱口而出。 "对。"善泽赞许道。"跨性别群体是其中一种。他们是从心理上对自己的身体不满意,于是在通过在maandala中获得让自己满意的avatar来让自己满足。" "但其实受益比他们更大的,是生理上有缺陷的人,也就是残疾人。"谢微时说道。 善泽嘿嘿一笑,"有悟性。关于我的技术,我就说到这里,你们自己去领会吧。" 方迟和谢微时二人回了自己的病房。善泽这么一提示,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甚至都让人开始怀疑善泽所说的技术,到底还是不是血液方面的技术。 方迟有些烦恼:"善泽这人太不实诚。" 谢微时慢悠悠道:"慢慢来。像今天这样每顿饭套一点信息,拼拼凑凑迟早能看出来。"他看了眼方迟,"住在这里还挺舒服的。" 方迟扯了扯身上的白色t恤,说:"我总不能天天都穿这一套衣服。" 谢微时望着她,笑而不言。 方迟走去娱乐间,拿虚拟现实眼镜,随口问道:"你昨晚登陆过maandala没?" 谢微时道:"我不玩maandala。" 方迟点点头,"也是,你说过。" 谢微时走到旁边的跑步机上,启动了心肺训练运动模式,边慢跑边看她调试虚拟现实眼镜,说道:"虽然不玩,里面的事情还是都知道的。" "你觉不觉得最近的maandala里面少了点什么?"方迟皱着眉头问。 "你的意思是……" "这么久过去了,眉间尺竟然还没有出现。" 她还清楚地记得,眉间尺上一次在maandala中隐去之后,留下了四个字—— 【我必归来】 那意思显然就是,瑞血长生的事他绝不会那样善罢甘休。 但是为什么过去了这么多天,眉间尺却再也没有出现在maandala里。按照过去他出现的频率,基本上是一个月会有一次。 谢微时忽然说:"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情——" 方迟急忙问:"什么?" "眉间尺这个人,从来没有用avatar登陆过maandala。" 方迟心中忽然一沉!是的,谢微时说得没错!眉间尺第一次出现在maandala,靠的是发送公共邮件;第二次,则是通过论坛留言的方式;第三次,黑掉了某极端组织的网站;第四次,则是侵入了maandala的虚拟电子显示系统和环境模拟系统。 难道说,他这段时间没有登录maandala,是因为掠夺者修复了maandala的bug,从而堵住了他进入的道路? 她戴上虚拟现实眼镜,登录了sa的账号。刚进入maandala世界,一条公共邮件提醒飞了出来—— "'瑞血长生'董事长善泽的地理坐标:……" 后面紧跟的是一个精确的经纬度定位。最后的署名是:眉间尺。 签名:【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发出时间是三十分钟之前。 方迟飞快地将这个经纬度输入电子地图,跳出来的地理位置,恰好是善泽所在的专属房间! "糟了!"方迟脱口而出,扯下虚拟现实眼镜。"眉间尺在maandala中向所有avatar发出了善泽的地理坐标!" 谢微时拉下了跑步机上的急停锁。 "快走!" 两个人飞快奔向善泽所在的房间!然而还没到时,已经看到大量医护人员匆忙穿梭,好几个穿着墨绿色手术服的医生快步跑了过去。 "善泽出事了吗?!"方迟拉住一个中国的护士长问道。这个医院主要为华人服务,所以很多医护人员都是从国内过来的。 "老板被一个护士从静脉注射了大量水银!现在已经进入icu急救了!" 第43章 寒战 "患者主诉头痛、腹痛、胸痛、腰痛、浑身震颤、呼吸困难!" "报告主任!患者出现水肿,急性肾功能衰竭!" "报告主任!血样检查完毕,血小板大幅减少!" "患者出现剧烈呕吐和血便症状!" "立即使用二巯丙磺钠进行驱汞治疗!静脉补液,呼吸机辅助通气,准备好血液透析!" icu病房中,已经汇集了医院中消化科、神经科、泌尿科、呼吸科、血液科等相关科室的医生进行联合抢救,宛如战场。透过玻璃墙,可以看到善泽在床上痛苦地挣扎,被医护人员按住,在他身上插上各种管子。 放射成像的片子很快被送进了icu病房,片子在墙上被挂出来,主治医生和其他医生一同在分析讨论治疗方案。 方迟在icu病房外面听不见那些医生在讨论什么,但是那些片子一目了然! "双肺弥漫性点状高密度影,双下肺尤其明显,呈现出大量的树枝样灌注,典型的水银灌注肺部影像表现。"谢微时指着那张胸片给方迟解释。 那张胸片太令人震撼了。蓝黑色的片子中,显示出的淡白色是善泽的胸骨和肋骨。然而在两肺的位置,却出现了大量的霜花一样的东西,又白又亮!像结冰的河上裂开的冰纹,像冬日树上结成的雾凇! 再看他的四肢,软组织内、毛细血管丰富的地方,同样出现多发斑点状高密度影,随着血管的走向而弥漫。身体各个器官的截面造影中,也出现了大量亮白色的金属异物沉淀。 "看起来,那个护士是从善泽的大腿静脉中注射入水银,水银顺着他的静脉流入心脏,再进入肺动脉,像肺血一样灌注了整个肺部,进而再进入全身各处的毛细血管,造成血管栓塞和严重的汞中毒。" "还有救吗?"方迟问。 谢微时摇了摇头。"如果水银的量不大的话,还能救。现在这个量,除非立即做肺移植,否则没有任何希望。" "看来那个护士的目的就是让善泽死,而且要让他在死之前受到极大的痛苦。"方迟望着icu病床中的善泽,进进出出的护士打开了病房的门,善泽痛苦的呻*吟从中传了出来,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心惊肉跳的声音。 "主任,患者的中毒症状就出现反复了!" 谢微时推门闯进icu病房,"二巯基药物和汞形成的络合物会有一定程度的离解,必须反复给药、足量给药!" 主治医生抬起头来,大声喝道:"你什么人!出去!" 方迟手中的mk25一转,冰冷的枪口对准了主治医生,冷冷道:"照他说的做。" 主治医生大惊失色,正要伸手去按警铃,被床上的善泽拉住了手。善泽看着主治医生,吃力地点了点头。 这种私人医院,处理的金属中毒病例极少,经验十分有限,自然还不如谢微时这种综合性医学院没毕业的医学生知道的多。 几个黑衣保镖押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进来,"老板!下毒的凶手找到了!" 那个女人约莫三十多岁,清瘦,温婉,嘴角微微下垂,看起来是个吃过苦的善良女人。 床上的善泽勉力点了点头。 黑衣保镖的枪口粗暴地抵上了女人的额头:"说!是不是你害了我们老板!" 女人的额头抵上坚硬的枪口时,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她的牙齿有些打战,却仍然说:"没错……是我!" 她的眼神是坚硬而怨毒的。虽然害怕,却没有丝毫的悔恨求饶之色! 黑衣保镖说:"老板,我们查过了,她是我们建院之初就从国内招募的一批护士。之前离异过,仅有的一个儿子判给了前夫,她就一个人来了泰国。在这里好几年,没出过什么事,不像是神经玫瑰的人。" 女人忽然尖着嗓子喊道:"善泽!你就是瑞血长生的善泽!如果不是今天早上收到眉间尺的邮件,我还不知道我一直在给你这个吸血鬼打工!" 她忽的挣脱身后抓着她肩膀的两个保镖,向床上的善泽扑去!"你这个烂栽害的!麻皮操养的!我儿子就是吃了你的药死的!我就是要让你不得好死!让你现世报!让你浑身长疮、烂死在自己医院里,永世不得超生!!!!" 她歇斯底里地狂叫着,疯了一样!两个大汉都拦不住她,被她扑到病床上,扯掉了善泽身上的输液管和呼吸器! "砰——" 女人半坐在地上,眼神直勾勾的,仍然带着恶毒的目光和复仇的快感,嘴角勾着一抹冰冷的笑,暗黑而黏稠的血从她额头正中流了下来,顺着鼻梁到人中,再到嘴唇和下巴的美人沟,将她那张清丽的脸切割成两半,惊悚无比。 "啊……呼噜噜噜……" 善泽的喉咙中发出怪异的声音,像是在笑,像是在哭。一旁的护士急忙将氧气管给他插上,他转着头,不配合。目光落在前方挂起来的一溜儿片子上,霜花一样发亮的高密度影触目惊心,也意味着死神在敲门。善泽蠕动着嘴唇,发出了断断续续的、然而清晰的声音—— "真……美……" 他呆滞的目光转移到谢微时和方迟脸上,两人走了过去。 善泽翕动着颤抖的嘴唇,"静……静……"他极力地抬着手臂,像是想做出什么动作,"静……"谢微时和方迟焦急地靠近过去,却见他嘴唇一合,手臂落了下去。 善泽死了。 方迟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死法。 ——这是我的地盘!我倒要看看,祖枫那个小娘炮怎么动得了我! ——没有人能做审判者!每一个人都有罪!谁也做不了我的审判者! 别说善泽没有想到,方迟和谢微时两人都没有想到,最终对善泽执行死刑的,竟然是一个普通人。 千防万防,防住了神经玫瑰的枪*炮和子弹,却没有防住来自凡人的仇恨。 而后者是防不住的。 仅仅只需要眉间尺的手指一动而已。 就算善泽今天不死在这里,这个世界上也将没有他的容身之地。瑞血长生的药究竟流向了哪里,他不知道。瑞血长生的药究竟害死了哪些人,那些无辜死去的人又伤到了谁的心,他不知道。他将永远都不知道,在下一秒,在哪一个位置,将有一个想要寻求正义的人,成为死神的代言人。 神经玫瑰的杀手用手指数的过来。 但这世间在寻求正义的人宛如天上的繁星。 眉间尺发出那个地理坐标,并不可能知道谁会去处决善泽。 但是,一定会有那个审判者。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眉间尺的杀手。 方迟突然打了一个寒战。 谢微时握住了她的手。"你冷吗?" 方迟转头看向他:"我突然很害怕一件事情。" "眉间尺吗?" "以正义之手行杀戮之事。他的力量,开始过界了。" 第44章 直觉 善泽死去之后,清迈也没有继续留下去的必要了。 方迟将善泽的事情秘密汇报给史峥嵘,隐去了谢微时的部分。得来的是史峥嵘一通严厉的责备,命令她立即回国,外加一条信息。 前者她完全无视。那条信息则告诉她:善泽没有子女,所有财产交由国际某财富管理公司托管,死后受益人为g中居住的善姓族人。但在善泽死亡一个小时之后,一封技术专利收购要约函发向该财富管理公司,以三千万美金的价格收购善泽名下所有的血液技术专利。善泽的代理律师签署了该要约函,随即发生了技术专利的实质性转移。 发出收购要约的,是一个叫lenin的人。 in,列宁,一个俄罗斯名字,难道就是wither吗? 但关于wither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掠夺者给她的提示和线索,中间的前因后果,还存在着许多的谜团。方迟冷静下来之后,觉得在还没有摸清掠夺者的身份之前,不宜汇报给十九局。 说到底,一个十九局都不知道其存在的人,为什么掠夺者会知道?这件事,非常的古怪。 谢微时买了回程机票。这天回燕市的机票已经没了经济舱和商务舱,谢微时便直接订了头等舱。 来泰国这些天花的钱,都是谢微时刷的信用卡。 方迟等着谢微时换完登机牌出来,说道:"还得上吗?" 谢微时浅浅一笑,搂过她来在额头上吻了一下:"不就是回去多接几单生意么。"他好像忘了最开始的"金主论"了。 他的怀抱结实而温暖,身上有清爽的薄荷香气,让方迟的心情很好,踮起脚尖来在他颈侧回吻了一下。然而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正和不远处的一个姑娘相遇。 那个姑娘长身玉立,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是现在少见的古典美。方迟看着她修长如一段白玉的胳膊,觉得她天生应该去拉小提琴。 但这个姑娘现在正看着她。或者更准确地说,在看着谢微时。因为她的目光正好和那个姑娘对上,而那个姑娘并没有移开目光——一般的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陌生人之间,都会避免目光接触。 姑娘眸中有几分困惑,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走过来。方迟转身,从包中摸出口罩,递给谢微时:"要上飞机了,戴上吧。" …… 飞机上的头等舱配备有虚拟现实娱乐系统,并且能够登陆maandala,几乎所有头等舱乘客一上飞机,就沉浸其中。 谢微时拿起座位旁边的虚拟现实眼镜看了看,自言自语道:"竟然是o记最新的那款眼镜。" 方迟淡笑:"国航和o记有合作你不知道吗?o记这款虚拟现实眼镜主打中高端客户群,最早的体验推广就是从国航头等舱做起的。" "这款眼镜是有隐患的。"谢微时拿着眼镜说,"你应该看过眉间尺写的那篇《o记新一代虚拟现实眼镜设计谍照及全方位解读》,里面提到过o记这款虚拟现实眼镜最大的特色其实是采用了'混合现实'技术,也就是同时具备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的功能,是吧?" 方迟点头。这款虚拟现实眼镜十分的轻薄,其设计就是为了让用户日常也能够佩戴,从而发挥其增强现实(dreality)的功能。只不过这是o记第一款混合现实产品,所以这副眼镜的实验性和概念性更强,许多普通人是不会花那么多钱来买这样一个初代产品的。 "那篇文章里面还提到了这款眼镜的一个自带的小功能——放松和冥想训练。" 方迟皱眉。这个功能她确实没什么印象。这就和绝大多数电子产品一样,总是带着一堆乱七八糟设计者自以为贴心然而十分鸡肋的功能。 "这个功能虽然不起眼,但其实其中别有文章——它不是普通的放松和冥想训练,而是利用了脑电波检测技术。o记显然有发展脑电波技术的野心,尽管目前这方面的技术还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但是他们已经提前在这款眼镜里预设了这个模块。" "你的意思是……"方迟思索着,"假如o记的虚拟现实眼镜系统被破解,有人想拿这个模块来做文章的话,就麻烦了?" 谢微时笑笑:"是的。就当我是杞人忧天吧。目前还没有看到有这种事情出现。" 方迟好奇道:"这件事连做硬件测评的人都没有写到过,你怎么知道?"o记的作风,向来只有一项技术彻底成熟之后才会大规模宣传。这个功能,目前显然只是埋下伏笔,并没有让外部的人知晓。 谢微时道:"眉间尺的那封邮件,我把它彻底解码之后,发现里面有许多隐藏信息。其中就包括脑电波模块的说明。眉间尺最初应该是拿到了这款眼镜全部的破解资料,但是只是有选择性地放了出来。我不知道他这么做,到底有没有什么别的目的。" 方迟听明白了谢微时的意思,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从他最早在maandala初创时期就发现了虚拟电子显示系统和环境模拟系统的bug、却一直隐忍不报直到数年之后的现在发动入侵开始,她就觉得眉间尺这个人的心机深不可测。 他虽然一直在昭示正义,可是这种正义是他精心选择的结果!而那些精心选择的正义背后,是他对各种系统漏洞的持续利用。 对于o记这款虚拟现实眼镜的隐藏功能,他继续秘而不宣,难道真的不是别有居心吗?方迟已经开始怀疑了。眉间尺的行为不可预判,这更加增大了观察他的难度。 "谢微时。"方迟低声道,"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要调查眉间尺了吗?" "只是一种感觉。"谢微时说。 "什么感觉?" "一种熟悉的感觉。"谢微时慢慢说道,"就好像……我已经认识了他很久似的。" 方迟说:"我在十九局的时候,时常以直觉来作为行动的判断。为此经常受到上司的批评。我的直觉十有八*九是准的,然而一旦错一次,却也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男人,也有直觉的么?" "出现的时候不多。大概到现在为止,也就出现过两次吧。" "如果眉间尺算一次的话,还有一次呢?" 谢微时淡淡道:"冷泉陵园里第一次看到你,我觉得自己摊上事儿了——这算么?" 方迟有极强的反监听意识,两人说话的声音极低,几乎都是在对方的耳边说。谢微时这句话一说出来,方迟的耳畔却是微微一热。 她侧过头去,说:"别开玩笑。" 谢微时笑了笑。 …… 从清迈飞回燕市得四五个小时。谢微时以游客模式登陆maandala,看了会新闻,又看了个虚拟现实电影,便索性取了虚拟现实眼镜,戴着口罩躺在椅子上睡了。 方迟心道,他果真是对maandala没什么兴趣。放眼望去,头等舱中的几乎每个人都头戴虚拟现实眼镜,面露笑容,显然在maandala中玩得很开心。只是她又注意到那个白裙子的姑娘——她就坐在与他们相隔几个座位的地方。她没有戴虚拟现实眼镜,而是拿了本书。然而她看得似乎并不那么专注,时不时地就瞄了过来——方迟这一看,视线恰好和她对上。 她确信之前没有见过这个姑娘。 而这个姑娘,应该也不是对她感兴趣,而是——一直在观察谢微时。 看来很有可能,这个姑娘曾经认识谢微时,而且是在谢微时失踪之前。否则,她不会表现得这么古怪,想要确认,却又不敢确认的样子。 无论她是什么人,都和她没有关系,也最好不要有任何关系。方迟淡漠地想,戴上虚拟现实眼睛,登陆了maandala。 她上线之后的消息立即弹了出来:"还活着哪!"他贱贱地吐槽。 "托你的福,活得挺好。"方迟没有用语音,直接敲字过去。 "去哪了?" "国外。" "呸!知道是国外。听说有男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 "道明叔说的。"和她一样称呼何心毅叫道明叔。 何心毅这个大嘴巴。方迟在心中暗暗把他骂了一通,只得说:"是啊。" "谁啊?谁降得住你这个妖精?"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她最见不得跟她拐弯抹角。 "咳。想跟你多说几句话都不成?好吧好吧,哥直说了,道明叔不是联系不上你嘛,他也不知道你avatar是什么,就托我让你早点回去,说遇到了一个病人,特意告知你一下。" "什么病人?" "盛清怀的儿子,盛放。" "盛放?他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会到道明叔那里?" "很奇怪的病。道明叔跟我描述是,盛放已经分不清楚虚拟和现实了。他把现实中的人也当做avatar,在现实生活中的模式,和在maandala中一模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maandala成瘾的病症吧?" "反正哥是没听说过。姐姐啊,这个病例对我们maandala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你赶紧回来吧,道明叔也查不出来病因。有一天没有看住盛放,盛放直接从病房的窗子上跳下去了,他觉得和在maandala中一样,从高处跳下也不会有什么事儿!幸好啊,只是摔得腿骨折了,没出人命。医院也是急坏了。哦对了!出了这事儿之后,盛清怀就申请十九局的特批,准许他临时自由活动,到医院照顾盛放。" "我已经在回燕市的飞机上了,今天下午就到。" "那就好那就好!等你啊!" "我不在燕市的这几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有啊!眉间尺发出了善泽的地理坐标,善泽立即就被人杀了!妈的!上一次眉间尺群发所有用户的公共邮件,我们没有封禁这个功能,因为这个口子我们自己也得用啊,广告系统和通知系统都得用到'所有用户'的群发功能。但这回出了这事儿,史峥嵘直接一封红头文件下来,要求我们禁止公共邮件的'所有用户'群发功能,彻底堵死这条路!这得让我们损失多少广告费啊!现在大爸爸都还在和十九局交涉,逼着我们拿替代方案呢!" 骂骂咧咧的,又说:"这个眉间尺,简直就是哥的灾星!只要他出来一次,我们安全团队就得通宵一个星期修复bug,操!一个月起码出来一次,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还有别的吗?" 第45章 他不想回头 谢微时也没自己介绍自己。那几个空乘本来是满是怀疑的眼神,但看见林栩都没说话,便也没有阻拦谢微时。给老太太吸氧的同时,几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谢微时单腿曲膝,把老太太的手臂搁在自己的腿上,一根修长的手指落在老太太的脉心,又在她手腕上按了按,拿消毒棉球擦过松弛褶皱的皮肤,轻轻拿针尖压了上去。 也没见他怎么对准,甚至都没觉得他把针尖刺了进去。这一针打得轻描淡写,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已经见他收了手,针管里的药液涓滴不剩。 空乘们都长出了一口气。机上的广播响了,机长通知飞机将在最近的香港国际机场紧急降落,送老太前去急救,并对所有旅客表示歉意。机上的旅客们出现的短暂的骚动,但随着机长和空乘们的安抚,也都渐渐平静了下来。 林栩监测记录着老太的血压、心跳等各项身体指标。方迟注意到林栩的眼睛虽然仍红着,但在刚才的失态之后,她很快就恢复了专注。 经过刚才的镇痛和溶栓治疗之后,老太的情况稳定了不少。林栩的神态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林栩习惯性地要将笔□□胸前的口袋里,才想起来穿的是便装。"谢……"她抬头张口,犹豫着又喊。 "noah!"方迟忽而叫道,她没有戴口罩,苍白的脸上有几分冰冷,"该走了。"但她那胸前和谢微时口罩同一系列的蝙蝠侠印花,又将她身上的冷漠消解了几分。 谢微时抬头看了眼方迟,点了点头,就要起身。 "等一下。"林栩忽然抬手按住谢微时放在膝盖上的手。方迟低头看下去,林栩的手光莹如玉,干净整洁地落在谢微时麦色的肌肤上,让她觉得有几分刺眼。 谢微时没有看林栩,收回了手。 "尿激酶的半衰期只有十五分钟,得持续注射才行。"林栩看着谢微时,道:"这位先生,请你留在这儿直到飞机落地吧,患者年岁太大,缺乏必要的监护仪器,情况很有可能反复。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帮我。" 旁边的几个空姐这时候也完全被谢微时所折服,纷纷说:"是啊,这位先生就留在这里吧。""先生也是医生吗?""先生怎么称呼?" 方迟定定地看着谢微时,眼睛里有些看不清的情绪。 谢微时浅浅笑了笑,道:"给我一根静脉留置针。" …… 飞机降落香港。老太被紧急送往医院急救。飞机本将起飞,却得到燕市空港指挥台方面的通知:突然出现暴雨雷电天气,起飞请等候指示。 行程突然遇到这种变化,旅客们自然免不了好一通的抱怨和发泄。于是,愿意晚一天再走的乘客改签明天的机票,急于今天回去的乘客选择等待。 方迟是想早点回去的。 两个人出去觅食,沉默地走宽敞而明亮的机场里。往来匆匆忙忙的人群,说着粤语和各种各样的口音。 "林栩,你认识吧。"方迟忽然开口淡淡地说。不是问。以她观察人的能力,不需要问。 "大学时候的女朋友。"谢微时却也没有避讳,静声说道,"我家和林家是世交。我和她之前不怎么熟,考上了同一所学校,两边的家里就撮合着在了一起。" "刚才怎么不认?" "没有意义。" "是想保护她吧。"方迟淡着声音说。 "……" 谢微时忽然停下了脚步。"方迟——"他忽的沉了声音,"你不要……" "你还可以回头。"方迟忽的打断他的话,"我查过了,你的身家很清白。" 她举起了右手:"谢微时,我向你起誓,只要我还活着的一天,你的名字就不会进入十九局。" "方迟!" "我不一样啊。"方迟笑笑。"怎么能走到一起啊!"她忽的笑着说道,"我让你回头啊,你知不知道一直有人在跟踪我们啊?" 谢微时蓦地回头,只见不远处,林栩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望着他,洁白的连衣裙,披肩的长发,像一朵淡极更艳的海棠。 他再回头,方迟却已经不见了踪影。低头看向手环,那亮着的灯在那一瞬间灰了——她关了双人定位装置。 "谢微时。" 谢微时正要走,忽然听见林栩把他叫住。 "不辞而别,玩了四五年失踪,现在见了,又不敢认,你还是男人吗?" 谢微时斜过目光,见她双手握成拳,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随便你怎么想。"他淡着声音说。 "你不管我就算了,你连你爸妈都不管了吗!就算你从小一个人住,但他们也是你爸妈啊!" 谢微时轻描淡写道:"他们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 林栩气得冷笑起来:"真是没想到你原来是这么冷血一个人。亏我之前还那么喜欢你!" "你不就看我长得还行吗?"谢微时嘲讽道。"'除此之外,打游戏玩电脑,一无是处。'"他模仿着她的语气。 "你……" "你看走眼了,林栩女神。" "谢微时!你还不如干脆死了!让你爸妈省心,让我们所有人都省心!"一句"林栩女神",彻底刺激到了她,她失态地尖声吼了起来。刚走完一波下飞机的旅客,这时候这个通道处已经没了什么人。然而远处等行李的旅客仍然被吓得望了过来。 谢微时侧身站到廊柱后面,戴上刚才取下来的口罩,淡薄着声音说:"你骂人还是这么恶毒啊,林栩女神。" "想要我死,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他冷冷说道,向外面走去。"下个月结婚是吗?把你的脾气藏好,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那么能忍。" …… 方迟离开了机场,叫了辆出租车,"旺角,亚皆老街81号。" 司机发出了一声极为嫌弃的声音。 这个司机五十多岁,穿着笔挺的制服,头发用发油整齐地向后梳去,整个人有着几分英国绅士的风度。 他用带着浓浓粤语味道的普通话说:"小姐,你说的那个地方我不去的。" "为什么?" "脏啦。那里是水产市场啦,臭水沟里捞起来的鱼,臭气熏天,几条街外面都能闻到。" "那么放我在先施大厦,我自己走过去。" 司机终于还是不大情愿地同意了。 旺角的水泥路面上有着长长的裂纹,画着斜相交错的黄色警示线。天空阴沉沉的,让那些高耸入云的建筑给人一种更加强烈的压迫感。 灯箱密密麻麻地亮着,繁多而陈旧。一扇扇铁门上张贴着"金猴"的年画儿,写着"招财进宝""恭喜发财"。然而方迟记得,猴年已经过去好些年了。 路上的行人并不太多。这些年maandala风靡之后,千叶城这种模仿昔日九龙城寨风格的城区吸引了更多本应该来到这里的游客。现实中的九龙城寨只能被拆除,千叶城中不见天日的高耸楼宇却能越来越高。末日般的破败感、五色迷目的霓虹灯光、无政府主义……这些,只有在maandala中才能做到极致。 方迟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戴上耳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盛清怀。" 电话中传来一声尖刻的冷哼。"就这样和上司说话?" 方迟冷冷地说:"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上司,我也不是你的下属。" 第46章 我要鱼 盛清怀一直对她有偏见,方迟很清楚。 盛清怀是那种接地气的在路边摊上吃炸花生米喝老酒的人。16年那一年,她还是研一。同意加入网安局之后,她被分配到了盛清怀的小组。 那天晚上,她被通知聚餐,就在盛清怀经常去的那个深夜烧烤摊上。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也是盛清怀和盛琰小组对"玫瑰之路"的行动取得重大突破的一天,基本上奠定了后面将"玫瑰之路"组织全盘覆灭的基础。 她那天第一次见到盛清怀。盛清怀这个名字好听,本人却是胡子拉碴、看起来十分潦倒的一个中年大叔。他其貌不扬,眼角有些耷拉,其中透着一股郁结不散之气。 她后来才知道,盛清怀两次离异都是被妻子抛弃,如今和身患脑瘫的儿子盛放相依为命。盛放有些智力缺陷,然而在虚拟现实发展起来之后,竟意外地发掘出在vr立体空间中作画的天赋,这或许也是盛清怀仅有的安慰。 许是因为这样坎坷的经历,盛清怀的性格有些偏激,对女性也总是怀有很大的敌意。 方迟抵达聚餐地点之后,一眼便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分配到这个小组。 全是男人。 很显然,史峥嵘是希望她能够对这个组的人员结构和风格有所调节的。然而第一次聚会,盛清怀就几乎对她视而不见。后面进入的团队娱乐环节,全都是男人之间的游戏,让她的处境极其尴尬。那时候都是盛琰给她解的围,她和盛琰,就是那时候认识的。也是从盛琰口中,她知道了盛清怀其实就是sin。 后来执行任务,她和盛清怀也屡次出现重大冲突。盛清怀主要负责网络安全黑色产业链的侦查和打击,采用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其中也包括大量的违法手段,例如自建服务器来运营儿童色*情网站,甚至通过参与儿童色*情交易活动来进行"钓鱼"执法;再譬如采用他开发的黑客工具,大范围入侵普通人的电脑和maandala系统来搜索犯罪分子。 最终的结果,她被盛清怀驱逐,转入了洪锦城的国际网络情报组。而这一次盛清怀被调查,除了必须有人站出来背起盛琰和梅杜莎牺牲的责任之外,更重要的对外秘而不宣的原因,就是他所采用的那些极端执法措施。国安局内部对盛清怀的态度出现了分裂,于是最终的判定,到现在也是悬而未决。 在飞机上给她讲了盛放的情况之后,她反复思索,都觉得这件事颇有蹊跷。毫无来由的症状,让她直觉上联系到了冰裂。 剿灭玫瑰之路的牵头者,就是盛清怀和盛琰。如果说wither虐杀盛琰,是出于报复。那么wither会放过盛清怀吗? 如果说盛放真的是因为看了冰裂而变成这样的话,这会不会是wither通过神经玫瑰的一种报复手段呢? 在飞机上,她想到了这些。降落香港又恰遇停飞,她想到了一个人,想去求证一件事情。 她本是想和谢微时一起去的。然而林栩出现后,她才忽然意识到谢微时并不是一个人。 她有一个原则,就是绝不牵连家人。无论是她自己的,还是谢微时的。 她轻轻地摸着手上的手环,灯是灰暗的。她忽然有一些说不出的感觉,像是失落或者孤单吧。 天空阴沉沉的,她又只有一个人了。 深吸了一口气,她戴上口罩把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的,踏进了那个腥臭不堪的水产市场。 低矮的棚顶,杂乱的电线挂着高高低低的节能灯。一个紧挨着一个看不到边的档口,地上都是大大小小蓄满水的盒子,养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种种类的活鱼,氧气管咕噜噜地冒着泡。台子上搁着的则是铺满了细碎冰沙的木箱,搁着已经解剖好的生鱼块。鲜红或者白嫩的鱼身,看着都十分的新鲜。 方迟径直往味道最难闻的地方而去。 那是个偏僻的档口,紧挨着后面低矮的民居。用的水箱都比寻常的要大,因为里面鱼,最小的也有一米来长。这些鱼浑身漆黑,像巨型的泥鳅一样,嘴上长着又长又粗的胡须,周身散发着浓烈的臭水沟和化学污染物的味道。 这是个卖塘鲺的地方。 而且这家的塘鲺,全部都是从旺角那些受到严重污染的臭水沟和河道里面钓来的。 方迟想不到会有什么人愿意来买这种鱼。 但她很清楚,这家档口的老板,其实只是享受钓塘鲺的过程而已。 "赤坂先生。"方迟用英文喊道。 档口的老板忽然被人直呼其名,显然是吃了一惊,从水池的台子上回过头来。 他是个日本人,长发齐肩,眼角上挑的小眼睛,单眼皮,下巴上蓄着有些滑稽的胡子,一直延伸到下颔骨的骨角上。 "有鱼吗?"方迟淡声问道。 赤坂一脸懵然地点头,"哈伊,哈伊。"他连连点头,下意识地用日文回答。 "我想要过去的鱼,几年之前的。" 赤坂瞪大了眼睛,踩着橡胶靴子从水池上走下来,脱了身上的防水衣,用英文对方迟说:"请跟我来。" 他引着方迟向档口后面的民居走去。方迟注意到地上都是密布的电线,宛如树根一样四处延伸的血管。水产市场中养殖鱼类需要稳定而大量的供电,这里就是整个水产市场的变电站和供电控制室的所在。然而看久了,这些漆黑而密集的电线竟会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小姐想要哪一条鱼?"赤坂忽然问道。 "しと。" "从哪一年开始?" "从河里有了水开始。" "一百万。" "我没有。"方迟直接了当地回答。 "那你能出多少?"赤坂本来就是一脸横肉,这一下面色更是黑了下来。他身材虽然不高,但是常年钓鱼暴晒,长得十分的粗壮黝黑。在他面前,方迟愈发显得纤细脆弱,仿佛一下子就能被他捏得粉碎。 方迟摊开手:"我没带钱。" "那你凭什么——" 赤坂忽的反手去旁边的柜子的夹层里抽出一样东西,方迟眼疾手快,一个漂亮的擒拿手将他手中的枪夺在了手里,反剪他的右臂一脚向他膝弯踢去,将他压得跪倒在了地上,枪支抵上了他的后脑勺。 "就凭这个。"方迟淡声说道。"给我鱼。" 她经验丰富,伸手一摸,便将赤坂身上和同伙联系的警报器捞在了手里。 赤坂谅方迟还没拿到想要的东西时不会贸然开枪,还想绝地反击。方迟一脚把他踢翻在地,踩在他的胸口,枪口对准了赤坂的头颅,冷冷道: "我要鱼。" 赤坂领着方迟进了民宅。 穿过两个房间,嗡嗡的低沉噪音和密集的风扇噪音传入耳中。放眼望去,黑压压的全都是漆黑的正在运作的机箱—— 服务器。很多很多的服务器。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赤坂被枪口抵着脑袋,虚着声气问道。 "闻着鱼腥味来的。" 赤坂闭了嘴。他知道方迟不会回答他。 赤坂在一个多屏计算机前面坐了下来,戴上虚拟现实眼镜,进入了maandala。 半个小时后之后,他取下虚拟现实眼镜,道:"找到了。" 方迟紧盯着他的表情,见他的眼睛里,有着一种古怪的兴奋。 "怎么样?"她问。 赤坂闪动着那双细小而狡猾的眼睛,说:"没想到是条大鱼。"他用手比划着,"很大很大的鱼。" 方迟伸出手:"给我。" 赤坂把虚拟现实眼镜给了她。 …… archives. 这里是绝密档案。 maandala最为令人称道的一点,是它对于个人*的记录和保护。 它认为用户的avatar应当由用户自己的来主宰,所以用户对于自己的行为、语言记录都有删除的权利。而且在删除之后,将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到。 虽然由于墓地的设定,maandala会记录下每一个avatar自出现到死亡的所有语言文字,但这个记录是沉没在黑色领域之中的。 黑色领域中的所有数据都执行了不可逆加密,假如有人破解或者盗窃,这些数据便会自行销毁。 黑色领域的设置,让这一个avatar永远守住属于他的秘密。 而绝密档案,讲的则是另外的一个故事。 它是独立的服务器,作为第三者,自动记录每一个avatar在公共领域发布出来的言论:写过什么公开的文章,发表过什么样的演讲,发布过怎样的日常状态……只要是所有人可见的内容,它都会自动记录存档。除此之外,它还会定期给avatar拍摄vr照片。 总有人想要告别过去。而绝密档案让他们的过去无所遁形。 这个存档数据是海量的,可怕的。所以这个地方,才会有这么庞大的服务器群。 而赤坂,就是靠出售这些存档数据赚钱。 方迟要查的就是しと——盛琰的avatar的一切过去。 在飞机上和聊完天后,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如果说眉间尺没有使用过avatar,很可能是因为他的avatar是最早的maandala种子用户、担心被认出来的话…… 第47章 最熟悉的陌生人 方迟进入的消息立即又过来了。"咦?你现在不应该是在飞机上吗?" "出了点意外,停在香港了。" 方迟调整了一下虚拟现实眼镜,将摄像头对准了坐在对面的赤坂,确保他的一举一动都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对方正在输入…… ……对方正在删除…… 这是在搞什么鬼。方迟正想着一条满是感叹号的消息又飞了过来: "雾草!什么情况!guest上线了!!!" 方迟正在检索秘密档案的云端入口。秘密档案最好的浏览方式当然是在自己的maandala系统中安装插件,但出于安全起见,方迟没有这样做。 "他上线做什么?" "还不知道……我已经穿梭过去了……雾草!一下子原地消失了!" "进暗网了吧。" "看来是。雾草!看来我男神依然是我男神,铁甲依然在!我泪流满面……" "神经病。" "你哪里懂我等中二少年的热血梦想!" 梦想只有当它还是梦想的时候才热血。当你去践行它时,它是枷锁,是刑具,是望不到边的炼狱。方迟这样想着,秘密档案的入口已经影影绰绰地呈现在自己眼前,她向丢出一条信息:"有事,先走了。" 验证了赤坂给的口令,一个和式的鸟居徐徐地在幽暗之中展露出了它的形迹。鸟居上两个蚕茧一样的红色灯笼缓缓地亮了起来,浓雾渐渐退却。 方迟握紧了双手。虽然心中依然死水一般平静,她却隐约地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 因为鸟居的另一边,等待她的是曾经的しと。 ——没想到是条大鱼。很大很大的鱼。 一道人影悬浮在半空中,像海水中刚刚诞生的神祇。 这应该就是maandala刚刚诞生时期,留下来的最早的盛琰的avatar的vr影像了。 逆着光仍然看不太清楚sa穿过鸟居,来到了那具avatar的脚下。 那是一具气势恢宏的avatar,白色的长袍和头发无风自展。方迟不敢一下子看完它的整个躯体,目光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去—— avatar的心脏位置,有一个中空的洞口。 方迟心中咯噔一声,有不祥的预感。她转到avatar的背面去,确信那是一个中空的洞口。从这一头,能清清楚楚看到那一边鸟居上的红色灯笼。 不要…… 不要是这样…… sa站到avatar的正面,目光向上扬去。 一张全为漆黑的面具,形状尖削,两道闪电从额顶劈下,直到脸颊的位置。 果然是t.n.t。 盛琰是t.n.t! 她不会认错这个形象鲜明的avatar的! 三剑客,三个avatar的形态各异,guest是最为随性的一个,不但名字是maandala系统最初分配给用户的名字,连avatar也是maandala系统自动生成的avatar,他没有作任何的修改per是做了个形象滑稽的我爱罗,不伦不类却也憨态可掬。只有t.n.t,这个充满了仪式感和神秘感的avatar在当时深受女孩子们的欢迎。所以在三剑客的饭制手办中,每每也都是t.n.t的被最先抢购一空。 maandala成立初期,对avatar的表现能力有限,尤其是面部表情,远不如现在这么精细,看着给人一种僵硬的感觉。t.n.t这个黑白两色的avatar利用面具和长袍完全避免了这个问题。他也是maandala中最早使用面具和长袍的avatar,后来被无数人效仿。 方迟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和盛琰在一起那么久,一直都以为是最亲密的彼此。盛琰了解她甚至比谷鹰、方媛和何心毅了解她更多,可她竟然一直都不知道,盛琰就是t.n.t。 原来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再往前走,秘密档案就像一个庞大的私人博物馆。t.n.t曾经在各种论坛上发布的言语,在一些安全大会上代表三剑客发表的演讲,在千叶城里留下的与guest和creeper的合影……都像雪片一般飞了出来,走马灯一样地呈现在sa的眼前。 那些公开发表的演说和文章方迟大多都看过,她所不曾见过的是t.n.t和guest、creeper的过往。 原来曾经的三剑客,真的是亲如兄弟。他们三个人每一个人的特色都是那么的分明per耍宝、滑稽,t.n.t是明显的领袖,张扬、大气,guest则相对不那么活跃一些,沉默着似乎一直在思索——但谁能想到,在黑客的领域,guest又是最具攻击性的那一个呢? 但所有的这些,都是在14年。maandala正式成立的那一年,也是三剑客扬名立万,最为辉煌的那一年。 她不会记错,14年,也正好是盛琰研二毕业的那一年。 7月份,三剑客去最大的虚拟直播间去唱了一整宿的歌,被全程直播出来,也被秘密档案全部保留了下来。那一次他们可能都喝多了,唱到最后的时候,t.n.t和creeper都哭得稀里哗啦的,只有guest沉默而冷静着。方迟听见他们唱的是那一年燕大的毕业歌:"……青春已经时日无多。诱惑、赤*裸、抑郁、闪躲,谁不是凡人一个……"直播中显然有人听出了这首歌,弹幕中说:【原来三剑客是燕大今年的毕业生啊!三个小毛孩……真中二】t.n.t看到了这条弹幕,飘着过来对着镜头喷道:"小毛孩怎么了!中二怎么了!看不惯滚!" 这大约是方迟见过的盛琰最释放自己的一次。 时光隧道进入15年,所有的资料忽然都空了。秘密档案的长廊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定期拍摄录制下来的avatar形象。盛琰是14年年底网安局刚刚成立时就和盛清怀一同加入的,称得上是网安局的元老。而很显然,他进入网安局之后,就彻底摆脱了t.n.t这个角色。15年初留下的avatar影像有一段时间是彻底的空白,随后就变成了她所认识的しと。 仿佛那一年过去,整个世界都变了。所有的人,也都变了。 "赤坂,被洗过信的avatar,你们也能追踪记录?"方迟的枪口仍然指着赤坂。 赤坂狡猾地一笑,"这当然是我们特殊的技术,要不然怎么吃这口饭呢!这就相当于在每个avatar身上嵌入了一个追踪器,就算是洗信,也不能将我们的追踪器洗掉。所以你放心,你看到的鱼,就然改头换面,但确确实实还是你想要的那条鱼。" 在虚拟现实技术还没彻底推广的时候,互联网黑市中,就有一条不为人知的黑色产业链,叫做"信封号产业链"。 所谓信封号,其实就是被盗的腾讯q*q号。一组q*q用户名和密码称为一个"信",一个信封通常是一万个信。 所谓"洗信",就是由专门的"洗信人",将被盗q*q号中有价值的东西,比如q币、虚拟装备等拿出来,让这个号码改头换面,进行新的封装。经过"洗信"之后,这个q*q号,就彻底不是之前的q*q号了。 正因为有信封号产业链的存在,在腾讯仍然主宰中国的社交市场的时代,国外互联网产品即使能进入中国,也在产品推广上被中国的山寨产品打得落花流水。 因为他们不懂中国,更不懂中国的互联网黑市。利用信封号的群发信息和q*q空间之类的广告推广,山寨产品往往在营销推广阶段就占领了先机。 maandala出现之后,彻底杀死了"信封号"这条黑色产业链。静脉认证登陆所建立起来的人与avatar一一对应的关系,让avatar彻底失去了被盗的意义,从而也更不可能利用它来实施诈骗和营销推广。这也是为什么maandala被认为净化了中国的互联网市场的原因。 然而"信封号"产业链在虚拟现实的时代死了,并不意味着"洗信"就不存在了。 maandala中,每一个人只能选择一个avatar,一个avatar只能有一个固定的名字。想要保留自己的avatar,却又不想再使用过去的avatar形象和名字,那便只剩下一条路—— 洗信。 说白了,就是自守自盗。借助maandala的管理员账号,自己盗取自己的avatar,将其进行彻底的清洗。 这种行为,除了maandala自己的员工之外,就只剩下十九局的人能够做到了。而maandala公司中,洗信行为被视为高压线,绝不允许触碰。 但,洗过信之后的avatar,本质上仍然还是原来的avatar。maandala系统中沉淀在黑色领域之中的一切信息,仍然存在。 所以那时候掠夺者用しと的avatar去墓地per会出现啊!因为它是t.n.t!曾经creeper最亲密的朋友、t.n.t啊! 她去过墓地多次,又有那么多的程序员、黑客,都曾经去过墓地,从来没有听谁说在墓地见过creeper。而しと的avatar一进去per就出现了,当然是因为t.n.t和creeper的关系最紧密啊!而她过去,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方迟抓紧了自己的头发,忽然冷静下来。如果しと就是t.n.t的话,那么掠夺者是谁?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她猛然转身,只见摄像头视野里一道黑影猛劈下来! 第48章 深夜中的南瓜马车 华灯初上,路上灯火通明,人潮如织。白天还冷清着的旺角街道,现在反而热闹了起来。巡逻的警察来来往往。 方迟从煲仔饭店出来,躲在暗处观察了一会,很快明白了这是什么情况。 o记最新的这款混合现实眼镜在全球的不同市场并不是同步发售的,还采用了饥饿式营销的手段。香港市场直到六月份才开始大规模放量销售。 而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观察之后,全球诸如任天堂、万代南宫梦、sega、育碧这些知名游戏公司才先后在近两个月中推出了适用于这款眼镜的ar游戏。这一系列ar游戏的推出,迅速掀起了玩家们带着眼镜出门玩游戏的新浪潮。所以在晚上的时候那些上班族就都出动了,比白天还要热闹。 而随着这一波ar游戏的兴起,借机抢劫、强*奸等的犯罪行为也迅速增加,警方也就不得不增加了晚上出街巡逻的警力。 方迟不敢在这种情况下出去打车。她的整个右边肩臂都处于动弹不得的状态,右肩因为包扎还隆起了一团,街道上人太多的时候,太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况且现在这种状态下,出租车上极有可能正在播放着警方通缉嫌疑犯的广播。 她一直捱到夜深人静灯火稀疏的时候,才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今晚只剩下23点58分最后一趟从香港回燕市的红眼航班,飞机很小,是二三二的结构。她在手机上下了订单,发现剩下的好座位已经不多。她不希望和别人离太近,于是在机舱最后面选了一个旁边没人的空位。 到机场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一点。机场的人流少了许多,方迟没有行李,打了电子客票便直接去过海关和安检。远远望去并没有什么人排队,但方迟的目光仍在四下里搜寻—— 她心里仍然存在一线的希望:或许谢微时正在机场等她。 如果他找不到她,他应该会明白在机场等她是最现实的办法。 但—— 他凭什么还要等她呢? 她是谁?她算什么? 他们之间,连男女朋友都不是! 整个机场中空空荡荡的,几对小情侣偎依在一起,女孩子困乏地靠在男孩子身上边走边睡,男孩子则贴心地搂着她的腰。 方迟低头看着自己溅着点点污水的脚尖,轻轻笑了笑。 这样的相处,永远都离她很遥远。 之前和盛琰,相处的时候本来就不多,更多的时候相隔两地,都是在maandala中相见。盛琰有着充沛的仿佛永远都用不完的精力,她在外面出任务,出完任务则总是乏乏的,跟随在しと身后用仰慕的目光望着他。他也会很宠她,可她心中总觉得有几分自卑,觉得那样一个光芒四射的盛琰不是她配得上的。 心理学上有说晕轮效应。她刚认识盛琰的时候,他身上就已经带有了许多的光环。燕大信科最优秀的毕业生,院学生会中风生水起的会长,因为成功打击玫瑰之路而备受器重、前途不可限量的十九局前辈——据说他当时加入十九局,和她一样是被史峥嵘钦点的。现在想来,一定是因为他就是t.n.t吧。这样优秀的盛琰,来追求她的时候,她受到了几分惊吓。她一直觉得她是太过幸运了,才会被盛琰喜欢,这样的幸运,也用掉了她所有的好运气。 嗯。神经玫瑰,不能就这样结束了。 她经过安检,可能是她身形单薄,脸色苍白,衣着也很简单,安检员竟直接放她过了。她暗松一口气,要不然手臂抬不起来,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过海关的时候也是一路绿灯。 这一路上,她发现自己的眼睛仍在不自觉地四处张望,却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呵,一个自己和自己撒谎的自己,真好笑。 谢微时说,人的脑子和身体不是同步的。她现在就是这样。 只不过,并没有奇迹发生。 她终究不是公主,也没有属于她的南瓜马车。 就这样结束吧。不要再想,无需再想。方迟收起凌乱的思绪,直奔登机口。 还有五分钟就要结束登机了,方迟匆忙上了飞机,一直走到最后一排,找到了自己之前选好的座位。最后一排基本上是空的,然而就在她旁边,靠窗的位置,坐了个人。这人显然登机得早,拿了个空气颈枕,带了眼罩,面朝里地睡着,身上盖了层飞机上的薄毯。 有些人就是喜欢靠窗的位置没错。但是另一边靠窗的位置明明也空着,为什么一定要选在自己旁边不可? 方迟只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想了想,决定自己到另外一边去坐。这时候,又急匆匆上来一个旅客,在那边靠窗的位置坐下。 "……" 好吧,也许是错怪他了。 方迟决定自己坐到中间去,眼角的余光最后扫过身旁窗边坐着的那人的时候,隐约觉得有几分异样。 他的嘴角。 微微翘起。 她的心中顿时一荡,再也平静不下来。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和头颅,还有浑身的神经末梢都开始疼痛。她知道这是该吃药的征兆了,微湿的手抓住口袋里仅剩的最后一粒a抑制剂,最终又放松了手指。 她想老天真他妈在和她开玩笑。 这肯定不是谢微时。哪有这么巧。她在飞机登机前一个小时才订好的机票,暗网中更新的信息绝对是滞后一个多小时的,谢微时再神通广大,又怎么能及时知道她的订票信息?想要黑进航空公司的信息系统,也绝不是一两个小时就能搞定的事情,更何况他手头上还没有自己的电脑。 不可能。绝不可能。 可是她又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和冲动,轻手轻脚地去揭他身上的薄毯,想看他里面穿的什么衣服。这时候,却听见空姐走过来说:"小姐,请系好安全带——" 空姐突然困惑地顿在了那里,显然是看到了方迟的动作。方迟看了眼空姐,收回了手,系好安全带。那空姐犹豫了一下,拍了拍里面睡着的那人,说:"先生,您醒一下,请您注意保管好您的财物。" 方迟:"……" 第49章 MyDeer 丁菲菲双手插*着衣兜,在丁家附近的旧城街道散步。那里有她打小最爱吃的烧麦铺子,谢天谢地开店的老头子至今仍然健在,让她每天早上有得早餐可吃。现在还是太阳刚出来的时候,洒水车刚刚开过,老旧的街道上沁着一股凉意。 她彩色的长发在头顶梳成紧贴着头皮的小辫子,到下面又披散下来。虽然没有像晚上那样浓妆艳抹,但她本身的五官长得足够的浓烈大气,稍稍画了个眼妆就足够地惹人注目。 马路上路过的晨练的老头老太太们无不投来鄙夷的目光,甚至远远地对她指指点点。丁菲菲毫不在意,甚至向老爷子们抛去媚眼,看着老爷子们惊慌失措地别开眼去,她就咯咯地笑。 她去烧麦铺子买了一笼烧麦,一杯豆浆,出来看见马路牙子上蹲着一个小孩在玩蚂蚁,上去当胸踹了一脚,把那小孩踹得一屁股墩坐在了地上。 她扬了扬下巴,恶狠狠地说:"死丁爱,干啥呢?今天不是要去医院吗?" 丁爱脾气好,被踹在了地上也不生气,声音糯糯的,说:"药全都涨价了,买不起了。老爸一狠心,买了一套曼达拉回来,说要打虚拟mma赚钱。" 丁菲菲"呸"了一声,"老成那个鬼样还打虚拟mma!"她问,"谢微时这段时间来找过你们吗?" 丁爱摇了摇头,说:"老爸说他有自己的事要忙。咱们不能老是拿他的钱。" 丁菲菲又说:"呸!"骂丁爱说:"还不滚回家去!刚才踹你的要不是我是别人,你现在就该流血流死了!快滚!" 她凶神恶煞的,一直目送丁爱走回家,才转身离开。走回到自己那个偏僻的巷子里,远远看见自己出租屋门口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 她差点蹦了起来。她真的就蹦了起来,豆浆泼得一地都是。蹦了两下,把心底里那阵儿狂喜泄过去了,她慢条斯理地走了过去。 "这么早?"她说。 他看着她拿钥匙开门,说:"来拿点东西就走。" 丁菲菲"哼"了一声。 进了屋,谢微时径直去拿了绷带、纱布、消炎药、止痛剂之类的一堆东西。 丁菲菲看着,说:"可别是那姑娘又出事儿了吧。" 谢微时点点头:"是。" 丁菲菲沉默了会,说:"以前你说的,以后只让我一个人给你过生日,这话还算吗?" 谢微时说:"算。" 丁菲菲不说话了。 谢微时把东西用一个塑料袋包好,问:"最近在做什么?" 丁菲菲点起一支烟,说:"换了一个livehouse,跳跳舞,唱唱歌。" 谢微时点了点头,说:"冰裂好像又升级了。如果有人让你看类似的东西,别看。另外,o记那个最新款的混合现实眼镜,别人给你用,你也不要用。" 丁菲菲点头:"好。" 将出门时,谢微时从怀里拿出一张□□给丁菲菲。"里面有两三万,你拿一些,剩下的给丁爱买药吧。最近药监局放开了血制品价格监管,药价大涨,我担心他买不起药了。密码没变。" 丁菲菲咬着嘴唇,接过□□,说:"你这样让我觉得我们很没用。" 谢微时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应急而已。再说了,钱对于我来说,是最没用的东西。" 丁菲菲说:"呸!" …… 燕市北边,新旧城区交界处的一个老宾馆里,方迟正在用热水壶烧水。她刚刚睡醒,去洗了个澡,但没有动伤处。门锁"咔哒"一声响,谢微时开门走了进来,拎着一袋子药物,自己的atom电脑,还有两份早点。 "早。"她说,用刚烧好的开水把所有的杯子、马桶之类的都烫了一遍。 这个老宾馆虽然老旧,但还算干净整洁,更重要的是没有那些新宾馆中的视网膜或者静脉身份认证程序。现在很多新宾馆都和maandala账号打通,经过真实身份验证的maandala的玩家能够使用m币付宾馆的住宿费,并能在宾馆中享受到全套虚拟现实娱乐设备。 "睡得好吗?" 方迟点头。还是吃了半片a抑制剂才睡得着的。——她现在只能半片半片地吃,a抑制剂所剩无几,她得勉强坚持到肩伤好得差不多了之后再去找何心毅拿药。 "你昨天,到底是怎么知道我订了那一趟飞机和那个位置的?"方迟吃着粥,问道。 谢微时笑笑:"你觉得呢?" 方迟说:"黑进了某个机票信息网站?" 谢微时笑着摇头:"那么短的时间,手头上也没有趁手的电脑,我还没有那么无所不能。" "所以呢?" "用了个最傻的办法。"他吃完了,手撑着头看方迟吃,"找了几家航空公司负责值机业务的姑娘,让她看到你的订票信息了就通知我咯。" "她们就那么乖乖告诉你?"方迟诧异。 他手撑着头,慢悠悠说:"我长这么好看,有什么不可以?" "……"方迟差点一口粥喷出来。 "你不也擅长这招吗?" "你那口陈醋到现在都还没吃完?"方迟说的是fightclub中遇到的tak。 他笑,笑得花枝招展,笑得漫天风色。 早餐后,谢微时在床上铺了两张淡蓝色的无纺布垫子,看起来有点像超大张的超薄卫生巾。方迟一看就震惊了:"!!!!" "这是什么啊?!"她问。 "一次性消毒产褥垫。" "……"如果刚才是从视觉上刺激,那现在就是从心理上刺激了。 "你觉得这床干净么?你觉得干净也可以不用。"他淡淡地说。 "……"方迟一脸无语地坐了上去。和学医的人不能讲太多感性上的东西。只是这种神奇的体验,的确让她觉得在生孩子。但想了想谢微时也坐在上面,也就释然了。 唔,还挺柔软的。 她把上衣脱了,谢微时在她身后,拆掉她用于包扎的布条,用消毒棉球把伤口周围仔细擦拭了一遍,又给伤口消毒。涓滴血水落下来,被产褥垫吸收了进去。 "皮外伤不太严重,好在也没发炎。"他说,"是被用棒状物,在身后击打造成的吧。" 一个伤口讲述一个故事。方迟"嗯"了一声。 "怎么又一个人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难道还两个人去做吗?" 谢微时在她身后因为她的诡辩笑了淡淡地笑了一声。 方迟忽然说:"我现在没那么想死了。" 谢微时淡着声音说:"因为我吗?"说着,用手指按了一下她肩膀的某处,问:"疼吗?" 方迟猝不及防,痛叫了一声,觉得自己有些失态,讪讪地说:"现在突然又想了。" "痛一下就想死,没骨气。"话语未落,手指又换了一个地方按下去,"这儿呢?" 方迟没想到他还来,又是一声痛叫。 "你按之前,先告诉我一声行不行?"她抱怨。 谢微时用医用酒精擦过的手掌一点一点地摸过她肩上的骨骼,说道:"要是提前告诉你了,你必然不会说疼。" 方迟觉得他摸过的地方,都在热,在烧,灼热的痛楚。但他说得没错。医生最需要的,是病人清晰准确的反馈,而不是隐瞒。 "没事了。轻度骨裂。保守治疗就行。"他从身后轻轻环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下巴搁在她完好的右肩上,在她耳边低着声音,便是安抚。 方迟松了一口气,问道:"怎么保守治疗?" "躺着。" "……" "躺多久?" "三个月。" "有别的更快的办法么?" "没有。" 方迟不言,良久,轻轻向后靠去,右手落在了围在她腰间的他的手上。 她捉着他的右手,沿着扁平而光洁的小腹缓缓向上滑动,一直到覆上胸前毛巾之下的丘峰。 她听得到身后沉沉的心跳和急促起来的呼吸。 "这样呢……能快一些么?"她低声问。 "……" "这算什么?"他哑着嗓子说,"*贿*赂么?" 她轻轻地侧动身子,耸峙起来的尖儿反复擦过他的手心,那样的敏感,他的喉中发出低而沉滞的一道声音,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登时收得紧紧的,掐住了她没有一丝儿赘肉的腰肢。 "医生啊……总是太保守,这也不敢,那也不能。" 她转头向右边,向后仰去,去吻他的唇。右边的尖儿也若有似无的,颤巍巍地扫过他的肘内。他沉沉地喘息,右手终于不再受到她的控制,重重地扣住了她的。"至少……一个月。"她咬他的嘴角,"庸医。"他将她推得伏倒在垫子上,单手扯掉了她的下衣。 他进去的时候,她的右手揪住了无纺布的垫子,头颅扬了起来。 "肩膀——"她喘息着命令,"右边,吻它。" 谢微时犹豫了一下,俯身去吻她渗着血的伤口。浓郁苦涩的碘伏气味和血腥味,愈发地激起了他身体深处潜伏的野兽。方迟战栗着,疼痛混杂着快*感,麻木了不知道多久的神经,才仿佛被真正激活了。 "咬我……" 她翻身坐在他的身上,手掌穿进他黑色的衬衣中去,重重地抚摸着他背上绷紧虬结起来的肌肉。他咬她的脖颈和胸口,雪白肌肤上被他肆*虐出来的斑斑淤血和伤痕,竟让他有狂热的作恶一般的汹涌快*感。他仰着头,她一口咬上他的喉结,便只觉得身下越是快越是硬,他抬着她想要出去,她却紧箍着他的肩膀狠狠地坐了下去。 又深,又扎实。 他的喉咙中发出颤抖的低吼,鹿一样的双眼中灼热而迷离。她狂热地喜爱他这样的表情,吻上他的眼睛,又去舔舐他那弧线优柔的眼角。 "嗬啊————" 滚烫而又黏稠。她将他压倒在垫子上,去吻他满是汗水的脖颈,潮湿而激烈起伏的胸膛。 "r……"她低声而狂热地呼喊着。谢微时分辨不出她说的是deer还是dear。那双本来强悍有力的双臂微微地颤抖着,手指紧拧着她柔软的脖颈。她仍在剧烈地收缩,让仍然深陷其中的他无法自持。 第50章 袋鼠的故事 方迟伏在谢微时的胸膛上,纤细的右手手掌软软地摸过他的肩膀,到后背上那凸起的疤痕上反复摩挲。 "谢微时,给我讲个故事吧。" "想听什么故事?"他的声音仍是哑哑的,抬起手,指背擦过她滑嫩如丝缎一样的面颊。 "比如……你是怎么学的格斗,又是怎么练的枪法。" "许多东西,你一直在想,在琢磨,虽然都是纸上谈兵,但真实战起来,也是有作用的。" "唔?" "我小时候想过和一百种动物格斗,仔细研究过和每一种动物的格斗致胜方案。" 方迟"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拿手去拍他的脸。 谢微时一把将她的手腕握住,正色说:"是真的。比如说袋鼠吧。如果它向你出拳,你就要先矮身避过,然后冲上前去,死死地抱紧它的腰,让它的大腿踢不到你。" 方迟强忍住笑,"然后呢?" "袋鼠站立的时候,要依靠它的尾巴支撑,你知道的吧?"谢微时说。 方迟点了点头,"所以呢?" "抱紧它,用力往旁边倒,这时候袋鼠就没办法用尾巴站稳了。这时候你就赶紧骑到它身上去,别让它站起来。暴揍它,当它用手还击你的时候,就对它的手使用关节技。袋鼠的手很细,一会儿就会因为支撑不住认输。" 方迟笑得趴在他身上爬不起来。 "真是一本正经地说胡话!异想天开和实战能一样吗?"她用力捶了他一下,"你就瞎编故事应付我吧!" "怎么会。"谢微时一脸平静地辩解,一个翻身将方迟压在身下,他还单手兜着她的脖子和脊背,只让她完好的右半边肩背着床。 方迟忽的觉得又涨满了起来,低低一哼,五指深深嵌入他的脊背中去。他一顶,那突如其来的快意让她高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他在她耳边说:"多多琢磨,对实战有没有作用?" 方迟的指甲气愤地在他小麦色的脊背上抓出了五道血痕。 …… 方迟长长地睡了一觉。醒来时,耳边又是熟悉的雨水般的敲击键盘的声音。睁眼,谢微时正坐在桌子前面,漆黑的电脑屏幕上拉出密密麻麻的白色字幕代码。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看了看桌子上的时钟,05:46。 竟然睡了这么久。果然耗尽体力之后,睡眠要比平时好出许多。 她从床上爬下来,过去从后面环住了谢微时的脖子。"做什么?" 谢微时也没避着她,坦坦荡荡在那里敲着代码。"赚钱。" 方迟看着屏幕,分辨出来他是在对一个数据库发动攻击。站在旁边看了一小会,已经看到谢微时找出了这个数据库的三四个漏洞,用不同的方法把它爆得体无完肤,大量保密数据流入谢微时的电脑硬盘中。——不过,估计这些数据也都是假的,测试用的,并没有什么价值。 "渗透测试?"她问。 谢微时点点头。 渗透测试,一般来说,就是专业渗透人员模拟恶意黑客的攻击方法,来评估网络系统的安全性,帮助网络系统发现其存在的一切弱点和漏洞。 谢微时不断地在挖据这个数据库的漏洞,写出相应的补丁程序——很显然,他是被数据库的所有者雇佣了,在帮助他们查缺补漏,增强这个数据库的安全性。 他还真是一只乌鸦。 方迟看见桌子上放着几块老式的薄荷糖,掰了一块下来,喂进了谢微时嘴里。问道:"什么时候做完?" "你可以再去躺会。大概得上午十点来钟。" 方迟点点头。拿着虚拟现实眼镜,躺去了床上。 登陆上maandala,她立即去敲了。她输入文字: ——这两天,guest上线了没有? 的avatar摇头:"没有啊。上一次进了暗网,后来就再没见过。" 方迟隐约觉得奇怪,觉得这个guest的行踪和目的也是难以捉摸。她又问: ——maandala刚刚成立的时候,是不是有些特殊的功能,你还不清楚? 大叫起来:"不可能!哥就是maandala移动的百科全书,你这是对哥的羞辱!" ——你别忘了,你17年研究生毕业才加入maandala,那时候maandala已经成立四年了。而且你也不是maandala那一百多个种子用户之一,maandala一定还有你不知道的东西。 没等辩驳,她又补上了一刀: ——别忘了"空之面孔"。 空之面孔,那简直就是的耻辱。 的avatar有些垂头丧气,两只手面条样地垂着,沮丧问道:"你到底想让我查什么嘛。" ——你去查一下,maandala开放初期,是否有过授权他人登陆自己avatar的功能。 英俊的avatar一双眼睛瞪得铜铃大:"哈?不可能!" ——别废话,快去查! 的avatar"嗖"地一下消失了。方迟无声地叹了口气,maandala的员工特权,确实不赖。 maandala中随便走着逛着,拉开自己的联系人清单看了一眼,赫然又看到了显示为不在线状态的しと的avatar。 除了sa的好友联系人中,也就只有しと一个。 她犹豫了一下,打开了与しと的对话框。 ——出来。 寂静。 良久,没有回复。 她注目这个熟悉的、而又陌生的灰色avatar许久,再次打开对话框,输入了一段话。 一封信掠入虚空。她关闭了对话框。 的avatar忽然又晃动了起来,带着光晕的avatar气喘吁吁地来到她面前,张着双手。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直接去问了sg教主,他说那还是13年的时候,maandala还没有正式命名,就他们一百来号种子用户在,不知道大爸爸是有意还是无意,系统设置中冷不丁出现了一个'授权好友登录'的选项。只不过那个选项出现不到十分钟,就彻底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个事情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他都差不多忘了个一干二净!" 果然。 方迟脑海中闪过这两个字。 沉吟数秒,她又输入: ——滕桦为什么要设置这么一个功能,然后又秒关闭? 的avatar无奈地摊开双手,"我也问了,sg教主说,大爸爸写起程序来,就是个极端躁郁症患者,内心之中的情感碰撞就像原*子*弹爆炸一样激烈……思维和行动根本无法捉摸……sg教主猜,估计是那会儿大爸爸又想起了她的女朋友,顿时人格分裂,于是搞出了这么一个选项,但是随后又立即清醒过来,于是取消掉了,从此再也没有恢复……" ——sg教主起码有一句说对了。 "哪句?!" ——滕桦只是"没有恢复"这个功能,而不是"彻底删除"这个功能。 "!!!!!"惊得合不拢嘴,"你的意思是,现在maandala系统中仍然保留有授权他人登录自己的avatar的功能?!!!!" ——对。 满脸的惊愕。 然而他也是个聪明人,立即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しと的avatar!——所以しと的avatar不是被入侵的,而是盛琰在13年那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授权给了别人,让别人可以登录他的avatar!" 这样的推理又立即导出了随后的推理——"所以盛琰是那一百多个种子用户之一!……但しと不在里面……天啊!!!!"的avatar乱抓着自己用发胶塑过型的头发,"盛琰的avatar一定是被洗过信的!我之前怎么从来没有想过这个!" sa静静点头。 ——不错。而且他应该是授权给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你都很熟。 "谁?!" ——一个是creeper,还有一个,就是你最崇拜的guest。 的avatar一脸被雷击过的表情。 "所以你的意思是……盛琰就是t.n.t?" ——对。 的avatar的头发已经被他抓得不成样子。"那登录しと的avatar的,到底是guest,还是creeper?" ——不知道。但,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 方迟揭下虚拟现实眼镜,发现谢微时正坐在床边,双手撑在她的枕头两边。 "这么久了,我好像还不知道你在maandala中的avatar。"他似笑非笑,嘴角微翘,看得她忍不住想亲。 大概是a抑制剂吃太少的缘故,她还会有这样的冲动。方迟暗自思忖,目光却还是离不开他的嘴角。 "你想知道?"她淡着声音问道。 谢微时点了点头,"当然。" "guest。"她认真地对他说,"其实我就是guest。" 她看着谢微时神色变了两变,肃然起敬: "原来guest就是你,久仰大名。" 第51章 庄周梦蝶 波罗的海以东,vilnus,正在进入夏日的末尾。 希奥利埃的天气正好,大片金色原野之上充斥着阳光、暖热的气息、干草谷垛的味道。 白色的鸟掠过低矮的芦苇丛,湿地旁边有一间木屋。 两个旅者骑着摩托车从大路上开了过来。揭下安全头盔,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东亚人的模样。女子穿着波西米亚风的长裙,男子则穿着紧身的背心,露出精心锻炼出来的肌肉。看起来,是一对情侣。 "你瞧那个木屋。"长发的年轻女子拉着男友说道,"有没有卢梭的《瓦尔登湖》的感觉?"他们说的是中文。 年轻的男子望着木屋,点头应和道:"还真有。房子周围看不到水电线路和管道,里面住着的人,应该是完全原生态的生活吧。" 长发女子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的芦苇丛外,忽然兴奋地叫了起来:"看啊,有人,拿的是弓箭!" 那里确实站着一个人。瘦高,微微的佝偻,戴着草帽,穿着卡其色的防水服,站在水边用弓箭向水中瞄准。 看清了那弓箭是纯的传统式木绳制弓箭,长发女子愈发地有了兴趣,拉着男友说:"咱们过去看看吧,顺便问问路。" 两人下了摩托车,向那人走去。长发女子热情地挥手,"嗨——" 那人回头,微微颔了一下首。草帽的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面孔。 "去十字架山怎么走啊?"女子用英文问道。 那人摆了摆手。 年轻男子对女子说道:"立陶宛说的是立陶宛语,说俄语的也多,他可能听不懂。"于是,他比比划划地说:"kalnas、!" 看到年轻男子反复地将手指比作十字,那人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来,伸手压了压帽檐,指了一个方向。他的手指异常地细,又极长,蓄着长长的指甲。 年轻男子感谢,女子却还觉得意犹未尽,对男友说:"你不是说最喜欢俄国文学么?你用俄语问问,他拿弓箭在做什么?" 年轻男子磕磕巴巴地念了几个俄语单词。 那人低沉着声音道:"oxota" 女子兴致勃勃地问男友:"他说啥。" "狩猎……大概是吧?"年轻男子有些窘迫。 "狩猎什么呀?鱼么?!"长发女子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致。 年轻男子只好又磕磕巴巴地念出用俄文单词拼凑的问句。 "Вы" "你们?——我们?啊?" 两人正懵然不知所云时,那人却拿弓箭瞄准了年轻的男子。两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该说什么,尴尬地笑了起来。 "卟——" 年轻男子尴尬的笑容骤然凝固在了脸上。他低头看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见的一切。 那一支纯手工制作的箭穿过了自己的左胸,箭尾上用的显然就是这片湖泽上白色水鸟的羽毛,一根根光泽柔润,毫厘必见。 是做梦吗?明明只是一次自驾去往十字架山的旅行而已,为什么会有一支箭贯穿了自己的心脏? 年轻男子摸着自己满手的血,才鼓鼓地瞪着一双眼睛,倒了下去。脸上,俱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长发的女子突然之间捂着眼睛惊悚地尖叫起来,一声紧连着一声! 那人耐心地听她尖叫,又细又长的手指从背后的箭筒中拿出一支新的箭,芦苇做的笔直箭杆,水鸟的尾羽,瞄准了她! 女子终于清醒过来,提着长裙狂奔!尖利而绝望的哭叫声划破这片宁静的原野。 利箭飞出,再一次精准地贯穿了一枚鲜活的心脏。 女子的长发被提着,她的眼皮无力地耷拉着,生命濒临尽头。 "《瓦尔登湖》,是梭罗的。"蹩脚的中文阴恻恻地响了起来,可是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愚蠢的虫子,需要主的拯救。" 两具尸体被拖入了湖畔小屋中。 门边的一个按钮被揿下,房顶忽然翻出一块块淡蓝色的、方正而边缘锋利的太阳能电池板。电池板缓慢整齐地调整方向,直到接受阳光的面积达到最大。 漆黑的房间中。一条条白色字体的信息在数块并排的黑色屏幕上滚动。 那十根又细又长的手指飞快地敲击着键盘,仿佛弹奏一曲野蜂飞舞。忽然,十根手指停了下来。 "有趣。绝密档案遭受了一名不明来历的年轻女子的袭击,所调查的对象是——しと。" 屏幕上,一张照片被不断放大。照片中,勉强看得出是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性,身形十分纤细。她动作迅速,在画面中,只不过留下一道高度模糊的白影。 这张模糊的照片在屏幕上停留了漫长的三分钟。 "t.n.t,我的老朋友,看来还有人没有忘记你。" 忽的整个房间亮了起来。两具新鲜的尸体躺在地板上,箭矢堵住了伤口,没有太多鲜血流出。房间中伫立着许多具姿态各异的雕塑,大多有着真实的、然而茫然无神的眼睛。 最醒目的地方放着三个塑料手办。一个是黑面白袍,一个是顶着葫芦的我爱罗。这两个人像,都已经被悬挂在墙上的十字架上,两支凋零的玫瑰插在它们身上。 只剩下最后一个面目模糊的像素态avatar,静静地站在地面上。目光垂落,没有生机,却又仿佛有着野草一般野蛮的生命力。 那异常细长尖利的手指猛然把最后那一个avatar手办抓了起来,五指收拢,塑料的avatar肢体之间摩擦得咯咯作响。 "我狡猾的小野鹿,你还要在黑暗森林里藏到什么时候?如果这一次的诱饵是t.n.t,你会不会乖乖地向主献出你自己?" …… 何心毅拉开了密不透光的帷幕,一面3.5米x5米的玻璃墙出现在方迟面前。 "已经按照你的建议,在盛放的手上装了动作捕捉装置。"何心毅说,他向方迟身边看了一眼,道:"小猫,你真的要——" "在盛放手上装动作捕捉装置的建议是他提出来的。"方迟平静而肯定地说。谢微时就站在她的身后,黑色衬衣,仍然戴着淡蓝色的消毒口罩。 "小猫,你有男朋友的事情,向十九局汇报了吗?" "他们不需要知道。"方迟望着何心毅说,"我很尊重道明叔,我想道明叔也会尊重我的。" 何心毅叹了口气,伸手要去拍方迟的左肩,谢微时却忽的勾住方迟的腰一带,让她靠在了自己怀里。 "诶?你这孩子!我是她爸!"何心毅有些生气。 谢微时也不说话,更不辩解,就这么沉默地站在方迟身后。方迟自然知道是因为肩上的骨裂还没有全好,经不起何心毅这一拍。她不着痕迹地靠上谢微时,在他颈边蹭了一下。 这个小动作落在何心毅眼里,只以为是小情侣之间的打情骂俏。无奈地又叹了口气,说:"名字、相貌,至少要让我知道,小猫。" "机密。"方迟说。保密是十九局的常态,何心毅早就习惯了,她也不介意再拿这个作为借口。忽的,她眸光一抬—— "开始了。" 玻璃墙后的空间中,那个看起来面部有些不协调的大男孩动了起来。他挥舞着双手,之前木讷地坐着时显得十分痴呆的眼睛此时变得亮亮的,合不拢的嘴也笑了起来,不断地变化着表情,口涎从他的嘴角淌了下来,流到他颈间的围兜上。 他的双手挥动得很快,两只手完全做出了不一样的动作,像是在毫无秩序地舞蹈。 "他觉得他的右手拿着brush(画刷)。"何心毅指着盛放的动作说。brush是maandala系统中自带的绘画程序,通过brush,任何一个用户可以在maandala中画出三维立体画。"但不知道他的左手在做什么。" "橡皮擦。"谢微时忽然说道。何心毅惊讶地望向他。 "他在一边画,一边对画的细部做出修改。"他说。"他有两只手同时进行不同种类工作的天赋。但是显然,这种天赋只有他在做vr绘画的时候才能发挥出来。" "但是他画了什么,我们什么都看不到啊。"方迟说道,"难道他能看到?还能修改?" "最厉害的棋道大师,能同时和十个人甚至更多对手下盲棋。他记得住自己和对手之前每一枚棋子落下的位置。所以人脑有这样的能力,只是极少有人能够把这样的能力开发出来。"谢微时说。 "我不太相信。"方迟摇摇头道,"也许他只是在乱画一气。" 谢微时道:"是不是乱画一气,我们看一下他的动作轨迹就知道。" 三个人都戴上虚拟现实眼镜,进入动作捕捉系统。一个空旷的密闭空间在三个人眼前徐徐打开,其中,盛放看不见了,只剩下两条不断在运动着的线条。代表右手的是带着荧光的红色,代表左手的是哑光的灰色。 那些积累起来的线条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第52章 熊熊的故事 离开医院前,方迟找何心毅拿了药,又拉住他,嘱咐他务必对今天她和谢微时来看过盛放的事情保密。 "道明叔,这件事查清楚之后,我会上报给十九局的。" "你一个人查?太危险了!"何心毅连连摇头,虽然他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但直觉告诉他,盛放这事,没那么简单。"我不在乎你上不上报十九局,只是有十九局的人配合,我心里有底。" 方迟说:"我不是一个人。" 何心毅看了旁边仍然带着口罩的谢微时一眼:"他?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难道他也是十九局的?" "不是。"方迟说,"他没有组织。" 何心毅上前一步,仔仔细细打量了谢微时一遍,问:"上次小猫受伤,送她来医院找我的是不是你?" 谢微时说:"是。" "那次我和小猫视频通话,床上的是不是你?" 谢微时面不改色:"是。" "挺理直气壮啊小子。拿得下小猫,有几手。" "您过奖了。" 谢微时不卑不亢,何心毅说:"得,小猫就交给你了。照顾得好,就过得了我这一关。照顾得不好,少一根头发——"他别过头挥了挥手,"啥也别想了,没戏!" 方迟一听这话的方向有点不对,皱眉道:"道明叔,您说啥呢?他又没想那些有的没的——" 话音未落,只听见谢微时一口应道:"好。您说话算话。" 方迟:"……" 这什么情况? 出了医院,方迟一把将谢微时拉到没人的地方,问道:"刚才你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意思。"谢微时说。 方迟顿时肃然起来,"何心毅是我法律意义上的继父,有些话你可别为了让他放心就乱说。" 谢微时淡淡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在乱说?" 方迟一怔,蓦地抬头看向他,只见他目光幽然如水,深不见底。她一时有些莫名的心绪不宁,后退了两步,后背将要撞上墙壁时,被谢微时伸手拉住。 方迟脱开他手,声音有些不稳,说:"你别开玩笑。"没等谢微时说话,她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不可能的事情。" 谢微时一手撑在她旁边的墙壁上,定定地看着她,说:"你就这么怕?" 方迟避开脸,强硬地说:"我什么都不怕。" 谢微时低头看着她,良久,说:"走吧,送你去打车。"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经过冰裂和泰国之行两次事件之后,十九局对方迟的监控又严格了起来。她再不回家,已经说不过去。而谢微时也不可能再踏进她的公寓一步了。 说要打车,却沿着马路走了很远一段。快要日落了,半边天空烁着金色的光。谢微时伸手拦车,车快到的时候,却又收起手来,出租车于是又疾驰而去。如是二三。 谢微时说:"可能要交班了吧,司机都不爱停车。" 方迟说:"那再走几步吧。到那个路口,会不会好打车一些。" 两个人于是又往前走。 走到路口了,天色彻底黯淡下来,车辆来来往往,红色的尾灯和明亮的车头灯汇成两条逆向流动的河流。 亮着"空车"指示牌的出租车不时从面前飞驰而过。两人沉默了许久,谢微时抬起手来,一辆车减了速,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谢微时拉开车门,说:"去吧。" 方迟默然地走过去,与谢微时一门之隔时,忽然被他拉住右手,撞到面前,隔着口罩吻了她一下。 又是那种陌生而奇妙的感觉。卫生纱布的粗糙和嘴唇的温暖,触手可达却又仿佛遥不可及。 方迟心中一瞬间有些疼痛,低下头,进了车厢。 谢微时给她关上了车门。车辆向前飞驰,后视镜里,他修长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夜色里。 夏末的夜透着丝丝的凉意。 车如流水马如龙,这一座城市繁华如斯。一辆公交车在站台停下,谢微时上去,丢下了两枚硬币。车上没什么人,落座时,手机"叮"地亮了起来。 看清发件人,他微微上翘的嘴角以更大的弧度弯了起来。 ——今天份的动物格斗系列,还没讲。 短信。都什么年代了,她还在用短信。这似乎还是他上小学时候的记忆吧。 但,这种感觉很好。这种慢的美妙感觉,是他在脱离maandala之后才渐渐体会到的。 她叫他,谢微时,或者,什么都没有,null。 这是她的习惯。总是张牙舞爪的,其实内心脆弱得像个婴儿。发短信却不写任何的称呼,也是防备被追踪到吧。 他低笑,敲字: ——听了这么多天了,不腻吗? ——不腻。今天讲什么? ——那就讲和熊的格斗吧。 ——我知道熊的鼻子最脆弱。 他笑了起来,可以想见她认真起来的样子。 ——如果你和熊正面对抗,还没打到它的鼻子就被一巴掌拍成了肉泥。 ——……哦。 ——熊的力气巨大,但是转身笨拙,所以它向你出拳,最好的办法就是绕到它背后,狠狠地勒死它的脖子,让它窒息。熊的手臂很短,无法向你还击。 ——但是它倒下来都能压死你。 他又笑: ——你什么时候见过野生动物会后仰倒地的? 那边沉默。他望着手机,过了好一会,一条信息发了过来: ——你赢了。 他看了几遍,几次点删除,却还是没有点下"确定"。他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锁定手机收了起来。然而在放进口袋的一刹,又听见"叮"的一声。 又是她的信息。 ——听你讲熊的格斗,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对付冰裂的办法。 …… "昨夜零时,上市代码为'ovr'的o记虚拟现实眼镜公司交出了一份超出所有投资者预期的中期财务报表。其中,最主要的销售额增长来源为今年年初上市的最新款混合现实眼镜。根据公司ceo在投资者电话会议上的介绍,这一款混合现实眼镜的全球销量已经累计达到2.2亿副。" "这款混合现实眼镜在上市之前即遭遇网络黑客的曝光,不得以提前三个月匆忙开始体验版发售。最初,这款产品定价高昂、功能过于概念化,并不被市场看好,然而如今,这款产品却因为其前卫的性能、充满未来感的设计而风靡全球!……" 方迟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财经新闻的报导,忽然画面被切换到艺术频道,其中正在播放一个虚拟现实摄影展的介绍。 她转过头去,却看到一个有些陌生的男人面孔拿着遥控器。 "方迟?你就是媛媛的小妹?"这个男人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方迟想起来,他就是姐姐方媛的丈夫,徐铭,一个著名的虚拟现实人像摄影师。如今娱乐明星们的宣传,也早已不满足一简单的二维平面宣传,而是用上了更加立体、真实的虚拟现实摄影。徐铭有非常强烈的人像摄影风格,因而也是许多知名明星的御用摄影师。 方媛和徐铭恋爱到结婚的这三年里,方迟都在十九局。徐铭知道方迟的存在,却一直没有见过她。 方迟打量着徐铭。这个男人蓄着中长发,在脑后扎成个丸子,有着典型的艺术家气质。那一双眼睛成熟而洞察,却给她一种青苔的滑腻腻的感觉。 她内心中升起戒备,道:"姐夫。" 谷鹰和方媛都在厨房准备晚餐。她肩膀受了伤,私下里对谷鹰说了,谷鹰也没说什么,让她在客厅休息。 徐铭熟稔地坐到方迟身旁,几乎和她肩挨着肩。他身上有浓重的男士香水的味道,方迟并不喜欢这么近的接触,向旁边挪了一点。 徐铭赞叹说:"小妹怎么这么神秘?家里连张照片都没有,原来长这么漂亮啊!" 方迟说:"这些年外派公干,没时间回家。" 徐铭说:"对对对,听媛媛说了。听说你年初就回来了,嗨,我这大半年一直出差,也没能早点见上面。"他拉住方迟的手,连连感叹:"相见恨晚!相见恨晚!" 方迟不动声色地抽出手:"不晚。没赶上你们的婚礼,赶得上满月酒。" "小妹,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非常特别的……对,带着哥特风格的感觉,像金属的冰冷,又像染血的玫瑰……哎呀……太特别了,正是我一直想要寻找的那种——" "徐铭,你到了呀?"方媛走出来拿剪子,看见了徐铭,随口问道。她挺着隆起的小腹,孕相已经十分分明。 "媛媛。"徐铭十分热情地迎了过去,说,"你不是一直想要o记最新的那款眼镜吗?这次去香港,我买了三副,正好岳母、你、小妹三人一人一副,待会你试试。知道吗?这回摄影展,我还带了点新鲜玩意儿回来,包你玩得开心!"他过去从身后搂着方媛,双手搭在她孕肚上,哄着说:"我的好老婆,你辛苦了……" 方迟向旁边一看,果然有三个大盒子,正是港版的o记新款混合现实眼镜。大约是为了方便过海关,三个盒子的包装都被拆过了。 她说:"姐夫,这眼镜我能试试么?" 徐铭说:"当然!当然!听说今晚岳母生日,小妹也要来,特意给你带过来的!!" 方迟看着三个盒子上分别写着"谷""媛""迟"三个字,心中一动,背对着正在卿卿我我的徐铭和方媛,将"媛""迟"两个盒子中的眼镜调换了一下。原封不动封装好"媛"的盒子,拿出原本是要给方媛的那个眼镜戴上。 进入maandala,原本空白的领域中,悬浮着几个绿色的茧一样的东西。她用力地击中一只茧,登时,铺天盖地的冰裂纹侵袭而来!仿佛千万条激光切割线,将她的身体切割得粉碎!炫丽尖锐的声音伴随着冰裂纹一同出现,宛如千万个声源一同在她耳边响起,耳后的那道伤口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仿佛在尖叫,令她剧痛得几乎要窒息昏迷过去。 "咣"的一声,她猛烈地摘下眼镜丢在地上,双手捂着头痛苦地喘息了起来。 第53章 睡了吗 "小迟!"一看方迟跌坐在地,方媛也不顾有个大肚子,三两步跑了过来。 "小妹这是怎么了?"徐铭也吃了一惊,赶过来,说:"好好的,怎么试了一下眼镜就这样了?这眼镜是港行,没什么问题啊……"他的目光落到了打开的盒子上。 "别说话了,小迟身体不好,受不得吵闹。"方媛急急地对徐铭说,她以为方迟是之前的老毛病又犯了。她指使着徐铭去拿水,又在方迟耳边轻声问:"小迟,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方迟忍过了头颅中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艰难说道:"没事。" 徐铭拿了水过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小迟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有头疼病?要是岳父在家就好了,偏偏今天出差去了。" 方媛白了他一眼:"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子,有什么奇怪的。" 徐铭辩解说:"我也是关心小妹。"又对方迟说:"小妹,你怎么突然就头疼了?是这个眼镜看了眩晕还是怎样?" 方迟忍着痛,问道:"姐夫,maandala里面那个绿茧子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她眼角的余光扫过徐铭的脸庞,敏锐地捕捉住他眼睛中的每一丝变化的表情。他在尴尬,在紧张,在怀疑,也在伪装。她听见徐铭讪讪地笑道:"一个小玩意儿,本来想带回来给媛媛试试的。"他目光闪烁,显然是在疑问是不是装错了盒子。"这东西我看朋友试过,就跟看了个电影似的,怎么会有问题呢?" 他还在强词狡辩。方迟心中冒出一线凉意。虽然就那么惊鸿一瞥,她已经能够感受到,升级之后的冰裂,就仿佛纯度提升更多倍的毒*品一样,让人体的所有的感官都受到更加强烈的刺激。 这样的东西,怎么能给孕妇看?maandala中存在格斗与搏杀的游戏区和竞技区都是拒绝孕妇进入的——就是为了防止孕妇在虚拟现实中受到刺激,对胎儿造成影响。 徐铭竟然想让方媛看冰裂。 但方迟这样想着,却不动声色,只是装作身体羸弱不堪的样子,去床上躺了一会,吃过饭后,便说身体不舒服,想让方媛去她的公寓陪她住几天。徐铭深情款款的样子,开车把方媛方迟送到"枫桥夜泊"的小区门口,又和方媛好一番亲热之后才驾车离开。 这一晚上方迟还在休整,和方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徐铭的背景,才知道方媛认识徐铭的时候,徐铭也还不过是一个不知名的小摄影师罢了。方媛一直骄傲于自己的慧眼识珠,指引着徐铭专做虚拟现实摄影,才让徐铭把自己独特的人像摄影风格彻底树立起来,成为了业内的佼佼者。 看着方媛满足的样子,方迟也不忍心这么直截了当地告知她真相。万一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恐怕对她和孩子都是一种残忍。 慢一点。找到合适的时机再说。方媛,也是她一定要守卫的人。 睡前,方迟却忽然收到一条短信。 ——睡了吗? 看着那个她记得清清楚楚的号码,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情啊,有时候好起来,只需要三个字。她敲字: ——睡着了。 她能够想见那边人翘起的嘴角。 ——原来我在你的梦里。 方迟心口一紧,脸上却有几分发烧。他这算什么?他竟然还会说这种肉麻兮兮的情话?这真是太不谢微时了。又看一遍,却又觉得,这同样可以当做一句客观的陈述句来理解。 若有似无,举重若轻,这真是太谢微时了。 她正犹豫着不知如何接话,那边又过来一条信息: ——我知道你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么我们来聊一点别的:蜜罐已经做好,只等熊来舔蜜。 真快。她打下这两个字,却又删除,收起笑容,把手机缓缓放了下来。 谢微时不需要这两个字来赞扬。 她忽然不知道如何来定位谢微时。 "蜜罐"方案是她提出来的,受了他讲熊的格斗的启发。熊热爱吃蜜,有的猎人就会设下蜜罐,诱引熊进入圈套。 "蜜罐"计划也是如此,一个诱引冰裂的开发者上钩的计划。 升级之后的冰裂完全避开了maandala官方的屏蔽——很显然,冰裂的开发者也很快意识到了敌人打压策略,于是迎难而上,做出了升级版的冰裂,就像在和她、十九局和maandala较劲一般。 一味的屏蔽是没有作用的。——方迟终于认识到这一点。斩草要除根,所以她才决定不要打草惊蛇,而是通过逆向开发,做出一个冰裂的山寨品来。她直觉觉得,冰裂的开发者是一个好胜心和逆反心极强的人。假如出现一个宣称比冰裂更强的山寨品,一定会引起冰裂开发者的注意。 她的确没有想到谢微时逆向冰裂,会这么快。如果说上一次破解快,她虽然惊讶但也能够接受。但是逆向开发冰裂也能这么快,就有些反人类了。 所谓逆向开发(ring),就是基于某个软件,通过反汇编的方式去推断其程序设计信息,从而模仿创造出一个相类似的产品出来。 在互联网刚刚兴起的时期,模仿抄袭是一件门槛很低的事情,于是山寨横行。但到了如今的虚拟现实时代,技术难度越来越大,逆向开发早已不是一个程序员学徒动动手指就能做到的事情。也有逆向的高手,看一遍软件,就能大概推断出这个软件是怎么编写的。 但这种高手,淘遍整个互联网行业,也淘不出几个来。 要么他就是冰裂的开发者。 要么他在说谎。 要么,他就是一个一直隐藏实力的大神级人物。 她忽然觉得只能够选择最后一项。 但即使是这样,也让她迷惑不解:如果他真的是那样厉害的人物,为什么还要去做一文不名的乌鸦?更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还要接渗透测试这种这么低级的任务? 她正试图捋清思绪,忽然手中的手机就被方媛夺了去。 "让我看看,哪个男人这么勾你的魂儿。"方媛揶揄地笑。 方迟咬唇,爬起来去抢自己的手机。 方媛拿着手机避开她的抢夺。方迟的肩伤还没好完全,动作并不利索。看着她着急的样子,方媛笑眯眯地把手机还给她,说:"感觉这个人啊,比盛琰还能让你开心。" 方迟匆忙打了一个"收到"发过去,躺下去把手机压在了枕头底下。"怎么可能。"她胡乱地反对。 "怎么不可能?"方媛掀开被子,和她面对面地睡下。"你想想你刚从医院回来那会的样子,再看看现在,简直是两个人。你别怪姐姐说话直啊,你一开始是存着给盛琰报仇的心思,才好好吃药养伤的,我们都看得出来。但现在呢?为了死去的人活着,和为了活着的人活着,能是一样的么?" "为了死去的人活着,为了活着的人活着",方迟细细想着这两句话,竟一时恍然。 …… 第二天早上,方迟是被方媛打电话的哭泣声吵醒的。 方媛在阳台上。她哭泣的声音并不大,但方迟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似乎和徐铭失去了联系。 徐铭的电话处于关机状态。他昨晚去了一家名叫"(生命线)"的livehouse。听方媛的话,徐铭过去两三个月经常去这个livehouse。这个livehouse同时运营着一个同名的独立音乐厂牌,旗下签有数十个当下风头正劲的摇滚歌手和乐队。 徐铭经常在晚上去这个livehouse,也是为了给演出的乐队成员们拍摄vr宣传照。 方媛给的老板和徐铭的几个朋友打了电话,都证明徐铭昨晚去了。徐铭在完成拍摄之后,似乎喝了不少的酒。但在此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他了。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能够以任何方式联系上徐铭。报警,警察称要失踪48小时才可以立案。 方媛抹着眼泪,挺着大肚子回来收拾东西。 "你去哪。"方迟淡声问道。 "去找徐铭。" "去哪找。" "我去,去徐铭的工作室,去徐铭经常去的几个艺术社区,去……" "有用吗?你不是刚都打过电话问过了吗?" "我不信,我得亲自……" "去谷鹰家待着。我给你叫车。"方迟说着,已经打开手机给她叫了一辆出租。 "方迟!你一旦自己好了,就变得这么冷血!" "别废话,你是孕妇。"方迟一把扯掉方媛手里的大包小包,自己拎在了手里。 "我去查。" 第54章 蛹 上午不开门,方迟去实地查看了一下,发现徐铭的车赫然还停在地底那个迷宫一样的停车场。车身完好无损,没有任何入侵痕迹。看停车场的出入车辆记录,这辆车于昨晚22:08进入,然后就再没有开出去过。 这辆车价值不菲,方迟仔细向车内看,隐约可见有不少昂贵的虚拟现实摄影器材都还在车厢的后方。此外,方媛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收到过任何有关徐铭的消息。——基本上可以排除掉劫财或者绑架的可能性。 那么徐铭到底是出事了,还是因为宿醉,跟着别人走了? 不知为何,方迟心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新城区一个接连一个失踪的人,歌手、导演、行为艺术家……再到徐铭,摄影师,这中间会有什么联系吗? 所在的这一片地区是一个名叫艺术家社区,布满了美术馆、雕塑公园、酒吧、个人工作室。这些做艺术的人习惯于昼伏夜出,追踪深夜缪斯的灵感,以至于在这个时间,这一个社区几乎看不见人影。 方迟很轻松地爬上三楼,摸到一个里面没上锁的窗子,翻了进去。她径直去找这个livehouse的安防系统控制室,结果发现根本没有安防系统,只有一个很小的监控室。一看那些监控摄像头的拍摄机位,方迟心中就有了底:这个livehouse,背后藏着很多故事。 那些摄像头,就安放在外围的出入口,室内那么宽敞的空间,仅仅有一个高位鱼眼摄像头。这样的安排,显然就是要给来livehouse的人以最大的自由。 方迟调出监控录像来看,果然在昨晚22:24的时候,看见徐铭进了livehouse。但他没有带虚拟现实摄影器材,身边也没有跟随助理,看上去就只是来玩的。 鱼眼摄像头录下的空间虽然很大,但是人像都变了形,方迟费了很大功夫才把徐铭找出来。他坐在角落里,观看乐队演出,中间和各种人说话,显然他在圈子里很吃得开。23:42,他从一个侧门离开,半个小时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那个位置,开始和几个着装入时的女子搭讪、喝酒。虽然有亲密举动,但是没有更深入的发展。凌晨一点四十三分,他独自醉醺醺地起身离开,后面就再也找不到有他的监控画面。 方迟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事情确实变得棘手起来。 她原本还有一线希望,认为有可能徐铭酒后乱性,去了别人家或者出去开房了。方迟看了一眼现在的时间,已经是下午13:45。方媛仍然没有和她联系,说明徐铭仍然没有出现。以她对徐铭的认识,徐铭不至于愚蠢到晚上出去偷腥,早上还不赶回来和妻子报到的地步。 如果他是独自离开,却又没有从livehouse的正常出口出去,那么出事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了。 方迟正要离开,忽然瞥见监控画面里,有几个女孩子开门进来了。其中有一个身形十分熟悉—— 丁菲菲。 …… 丁菲菲是来上班的。每天下午过来,打扫和布置场地,调试音响系统,备好晚上的酒水饮料。多余的时间,还可以练习一会儿打鼓。来到这个livehouse之后,她已经对鼓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你们先忙着,我去换件衣服。这鬼天气,太热了!"她大咧咧地喊道。其他的女孩子们一迭声地应和。 走进更衣间关了门,丁菲菲刚脱了外衣,便见密密的衣架抖动,从后面走出一个人来。她才要张口惊叫,便见那人手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是我。" 式样简单的白色t恤,在腰间打了个结。身材虽然纤细,然而腰是腰胸是胸,丁菲菲这次看她,只觉得气色好了许多,浑身还透着一股诱人的劲儿,是之前没有看出来的。 "你怎么在这儿?"丁菲菲自顾自的脱了裤子,只穿着一条三角形的小内裤,慢条斯理地把裙子换上。"没和谢微时在一起?" 方迟听她说话,敌意甚重,并不正面回答她,在手机上翻出徐铭的照片给她看: "见过这人吗?" 丁菲菲扫了一眼,鄙夷道:"经常见啊,不就是那个vr摄影师嘛,靠着抄袭别人的vr画作成名,后来又成功洗白的那个。" "抄袭别人的vr画作?" "是啊。你知道有个vr画家叫盛放吗?他有一个名叫'仙境之桥'的画作系列,虽然知名度不高,但在画家圈里面传播挺广的,风格很特别。这个摄影师成名的那一套摄影作品,就借鉴了'仙境之桥'的风格。呵,至今都没承认呢。" "你怎么知道?" 丁菲菲不屑地笑了一声,对着镜子去补妆,"这里人多嘴杂,听多了就知道了呗。现在这位摄影师功成名就,早就不拍那种风格的了。吃瓜路人虽然都不知道,圈子里的人都还记着呢。" 方迟凝眉,思考着徐铭这件事和盛放的关系,却听见丁菲菲问道:"你查他做什么?失踪了?" 方迟一怔,"是啊。你怎么知道?" 丁菲菲"嗤"地笑了起来,精心描着唇线,说:"见怪不怪了。又是一个nemo嘛。这几个月都不知道失踪了多少个了。没人当回事。" 方迟心中一惊。这段时间,被媒体报道出来的失踪事件也就四个人,警方展开了调查,却至今毫无进展。听母亲谷鹰说,那几个人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警方竟然连一丁点的线索都找不到。 这件事情太蹊跷了。而看丁菲菲的意思,失踪的根本不止那四个。 "还有什么人失踪了?"方迟问。 "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燕市的这些艺术社区,每年从全国各地有多少做艺术的人来闯荡啊,没名没姓的,丢了也没人去报警。" "你刚才说的nemo是什么意思?" "nemo是一个组织,里面都是些艺术家。最开始好像是一些艺术家经常在聚会,慢慢就形成了一个组织。听说要加入也不容易,一定要里面的人推荐或者邀请才行。这些人都把自己叫nemo,还经常聚一块儿搞些奇奇怪怪的活动。"丁菲菲耸耸肩,"艺术家的事情我不懂咯,在我看来就是一群神经病。" 方迟知道"nemo"的意思,拉丁文中的"无名之人",也就是"nobody"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向何方。渺小、自卑和虚无充斥在他们心里,迷失自我,对生活中的一切绝望。 艺术家们都是内观的、敏感而自我的人。因为他们内在的自我极大丰富,所以能够不断地去创造。然而灵感总有枯竭的时候,所以他们也往往是最容易失去自我的人,应该吸纳的就是这样一群富于天赋的、然而又总是陷入迷茫和困惑中的艺术家们。 "他们做过什么你是知道的?" 丁菲菲看了她一眼,说:"看在谢微时的面子上我才给你讲这些。我在这里混饭吃,有些话不能乱讲。" "他们是不是会在一起看冰裂?"方迟盯着丁菲菲,问道。 丁菲菲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冰裂会带给他们灵感,帮助他们创造出平时创造不出来的东西。就像过去许多演艺圈中人,会去尝试吸*毒一样。是吗?" "嗬,你知道得真多。"丁菲菲说,"现在的不叫冰裂了。冰裂那是旧城区的叫法。在这边,他们叫'蛹'。" 蛹。那就对了。那种绿色的、像蚕茧一样的东西。 方迟点了点头,说:"如果他们让你看,千万别看。" 丁菲菲不以为意地嗤笑了下:"还用得着你说。谢微时早就提醒我了。" "谢微时?"方迟奇道,"什么时候?他说的是'蛹'吗?" "当然。"丁菲菲有些得意,"你也不知道啊,就是在你前段时间刚受伤的时候咯。" 前段时间刚受伤的时候?方迟眉间一蹙。那时候,她刚同谢微时从泰国一同坐飞机回来。当时的分别,也不过大半天时间而已。她那时候都还不确定冰裂已经升级了,谢微时又是如何得知? 而且在此之后,一直到两人一起去医院看望盛放,他都没有和她提起过这件事。 她忽然又想到,谢微时能这么快做出"蛹"的蜜罐来,一定也是看过"蛹"的。他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蛹"的种子? 暗网。只能是暗网。 升级后的"蛹"体积变得比过去更大,不适宜用u盘来传播,所以她看到的是预装,跟随o记新款眼镜一同发售。"蛹"依然依附于maandala存在,只是这么大的程序,游客模式是体验不了的了。 所以谢微时真的如他所说,不玩maandala吗? 他究竟是为什么,一定要瞒着她这件事呢? 丁菲菲见她闻言思虑重重,有几分扳回一局的快感,却又有几分心虚之余的难过,暗暗咬牙,问道:"你在想什么?" 方迟沉默着望向丁菲菲,丁菲菲一手撑在她身边的衣架上,瞪着她,说:"我告诉你啊,喜欢谁,就坦白些,谢微时他不是狗,别仗着他喜欢你,你就吊着他让他围着你团团转,你还怀疑他这怀疑他那的。" 她说着说着,忽然眼眶就红了,"我知道我粗俗,我什么都不懂,我配不上他。我好喜欢他,但是我不敢说。"她指着自己的心口,"他在我这里,是神仙,是所有,是最最好的东西。他为我做过最好的事情。他也为别人做过最好的事情。但是他什么都不能说。" "你不要怀疑他。所有人都可以怀疑他,可是你不能啊!" 第55章 梅杜莎 方迟最终从更衣室的窗子翻了出去。丁菲菲告诉她,就在今夜就会有一场大型的聚会活动,"蛹"那边的人,也很可能会出现。 她打电话告诉了母亲谷鹰关于徐铭的所有事情,让她告知警方,徐铭的失踪,很可能是某些犯罪分子针对"nemo"这个组织所发动的针对性打击。而对于方媛的安抚,她没有拜托母亲,而是打电话给了刚出差回来的何心毅。 "道明叔,姐姐那边,就麻烦您了。"她说。 何心毅刚刚了解到所有情况,忧心忡忡地问方迟:"小猫,你要不要紧?" "没事,我有a抑制剂。什么事情都扛得住。"她淡淡地说。 何心毅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方迟打车回家,路上茫然地望着车窗外的风景,恍然如梦幻。 【他在我这里,是一切的一切,是所有的所有。但在你这里呢!】 丁菲菲质问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重拳一样打在她的心上。她心中仍然是茫然若失的,她看不清自己对谢微时的感情,她的心中仿佛有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谢微时在那一边,她被禁锢在这边,她摸着毛玻璃想走出去,却无论如何只能看见他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 ——不是我不想爱你。是我没有能力。 ——你和道明叔说的那些话,我应该很开心吧。可是我没有开心的能力。一个自己都不能快乐的人,又怎么能给你快乐呢? ——结婚吗?我不敢想。 谢微时。 她心中反复默念着这三个字,眼泪终于如雨水一般落下。 "——叮铃铃。"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方迟擦了一下脸,看见竟然是maandala的公司电话。接起来,是。 "しと——"他大喘气,"我刚注意到,しと这两天上线了好几次,我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刚刚又上线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好。"方迟简略地答道。 看来之前的留言,成功地钓到了这一尾大鱼。他屡次上线,想必就是来找她的。 挂了电话,方迟准备收起手机,突然发现谢微时所在的小区就要到了——她原本是想去找他一下,说说"蛹"的事情的。 但しと的出现,让她决定改变方向。"师傅,去枫桥夜泊小区。" "好。" 车要调转方向,仍然要经过谢微时住的那栋楼。她远远地望着那栋越来越近的楼,忽然低头,发了一条短信。 ——你出来看看天,天上有个奇怪的东西。 出租车行驶得飞快,经过他楼下后,她仍不死心地回头望去。 只见老式的窗扇推开,那个人探出头来,眯起眼睛看向天空,依稀可以看见嘴角微微上扬的弧线。 车辆转弯,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方迟看着窗外飞过的白鸟,视野里并没有残余的影像。手机"叮"的一声响了起来—— ——你骗我? 方迟的嘴角翘了起来。笑了笑,她敲字: ——你以为这是maandala吗?天上有个巨大的眉间尺。 他发来一个鄙视的表情。 她又敲字: ——眉间尺已经两个月没有进入maandala了。 他回得很快: ——maandala的漏洞被堵上了。不通过avatar,他已经进入不了maandala。 ——你好像很懂maandala。 ——作为一只乌鸦,怎么能不懂。 ——真的不注册一个avatar吗? 沉默良久,他回过来一条信息: ——我有,不常用。 方迟看了一眼,放下了手机。他终于还是承认了。但她也不想继续问下去。毕竟,她也仍然守着sa的秘密。 回到家中,方迟匆匆点了个外卖,然后进入了maandala。 しと果然还在线。她上线之后,しと很快出现在了sa的住所前。 sa开门引他进来。 那把长刀出现在他手里,他仍在地板上刻字: 【你有盛琰出事时候的视频?】 方迟淡淡道:"这是我家的木地板。刻坏要赔的。" 【有没有。】しと那张明朗的面庞上沉寂如死水,他对她的话无动于衷。 "有。"方迟平静地说,却无比的肯定。 【你为什么会有?】 "因为我就在现场。"sa缓缓说出了这几个字,她的眸光,警惕地注视着しと。 掠夺者一直是冷静的、不动声色的。但这一次,方迟感觉得出他的震惊。尽管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刻下了几个字。笔锋飞扬而刻意隐忍,很显然,他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梅杜莎还活着】 他写完,又提刀飞快一扫,将那刻字的一层木屑削去。 方迟看着那六个字一笔一划地出现,又瞬间消失,平淡地说道:"对。现在,你可以用你本来的avatar见我了吗,guest?" しと抬起头,注视着她,仿佛讶异于她为何会猜到他的本来身份。过了好一会,他刻字: 【安全模式下见。】 他还给出了一个坐标。将刻字痕迹抹除干净后,しと的avatar瞬间便消失不见。他退出了maandala。 安全模式是maandala的一种特别的登陆模式,通常只有maandala环境下的程序开发者才会使用。这种环境下,系统消耗最小,几乎就相当于单机版的maandala。 但方迟竟然从来不知道,这种模式下,竟然也可以通过坐标查找实现avatar之间的交互!但细细一想,方迟便明白了。程序开发往往也需要多人合作,也难怪maandala会开放这种隐藏功能。 对面的avatar确实就是guest。距离她之前见到guest的手办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如今见到真实的guest的avatar,她竟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怅惘感。 她绕着guest缓缓走了一圈。 这个avatar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也是因为guest这些年很少登陆的缘故。avatar只有自然的成熟和老化。 这样一个像素态的avatar,冷峻而超乎于现实。那些闪烁的光点里,多了许多的雪白。 "三剑客,只剩下你了。"方迟淡声说。安全模式的好处,就是不会被其他的avatar追踪到,其中就包括maandala的管理员。想到对guest的狂热,她便能明白guest为什么要求在安全模式下见面。虽然在这种模式下,他们所能做的事情也非常有限,比如他们很难轻易地调出兵器,更不可能用兵器在基岩上刻下字迹。 出乎她意料的,guest开口了。"是的。"他的声音显然是改变过的,交错着冰冷的电音,但是听得出来,如所说,是年轻男人的声音。 "为什么现在能说话了?" "因为我是guest,不是しと。" 第56章 死寂 神经玫瑰的人马相继到齐,为首的一人,手中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金属保险箱。 不久之后,对面的浓雾中,走过来一排全副武装的人,为首者身材健壮,浓眉豹眼,提着一个更大的保险箱。 "对面提箱子的人,就是白鸦最信任的手下,叫丁武。"a的声音在给他介绍所有人的名字。 "白鸦来了吗?" "来了。藏在后面。雾气太大,我们看不见。"a又说,"这也是我们失手的原因之一。白鸦团伙中有一名国际刑警卧底,就是对面黑衣服白色头发的那个,名叫kin。kin反馈给我们的信息,是白鸦不会来,所以我方低估了白鸦团伙的武装力量。后面再看,其实是因为kin的卧底身份已经暴露,白鸦将计就计,传递了假的消息。" 两边的人开始交涉。神经玫瑰的人使用英文,白鸦那边使用缅语,kin充当了英文翻译。 价格确认妥当,丁武打开密码保险箱,展示其中整齐的一沓沓美钞,此外还有大量的钻石原矿。 "为什么一定要使用现钞,面对面交易?"guet问道。 "白鸦团伙背后是政治力量。他们充当的是洗钱的角色。" 双方交换保险箱。然而剧变只在一刹—— guet只觉得视野突然剧烈晃动,身边一个声音蛮横地命令:"g!(走)"她被两名突然上前的携枪男子抓住,拖到了丁武那边!她转头,却只见黑洞洞的枪口抵着她的头颅,"reeze!(不许动)" "这时候我的双手被他们在背后拷起来了。他们动作十分迅速,早有预谋。"a平静的声音传来。 这在这时,丁武忽然调转枪口,"砰"的一声,将kin爆头。 晨雾之中,一切都来的猝不及防。国际刑警和十九局从西方猛然扑出,盛琰就在其中。镜头再次剧烈晃动,梅杜莎被两名白鸦手下拖着,向浓雾中奔去。 "暂停。"guet忽然说道。 这个世界陡然静止。子弹和飞溅的鲜血凝固在空中。 guet走出梅杜莎,去探索现场中的每一个人,只是他仍然没有形体,他的手指,能穿过现场中每一个人的身体,就仿佛他们是鬼魂一般。 他能进入这个世界,却改变不了其中的一毫一厘,哪怕是拨动子弹的方向。 他走向了盛琰。 这可能是盛琰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次完整而鲜活的记录。 他短发,穿着墨绿色的特种作战服。黑色防弹衣紧贴在他身上。 他的面孔年轻而富有朝气,双手持枪,子弹飞向丁武,按照丁武的运动轨迹,下一秒就将击穿他的右边肩胛骨,那时候他的手掌将要松开,装着"海妖塞壬"配方的箱子将要掉在地上。 他的目光锋利,嫉恶如仇。紧接着,他将拼死去抢夺那个装着神经玫瑰犯罪证据的箱子。然而浓雾之中,魔鬼的面孔已经显露出来——白鸦,鹰鸷一样的目光,手中握着漆黑的重型枪*支,背后人头隐隐,枪械如林,一场实力悬殊的猎袭即将开始。 guet的目光又投向神经玫瑰。那一群人提着装有美金和钻石的保险箱,正趁着对面双方火拼,在飞速撤退中。他们的眼神闪动着狡诈和得意,衣服因为行动的迅速而在晨风中飞起。 就像在看一幅画。一幅极其残忍的,注定了其中所有正义一方的悲剧结局的画。 guet又注视了盛琰许久,张开嘴唇,缓缓说:"继续吧。" 子弹。染着血色阳光和晨雾的尸体。死一般的寂静。 镜头转移到了湄公河的水面上,激烈的抵抗和挣扎。忽然一个血淋淋的东西被拿在梅杜莎手里,出现在guet眼前,就好像是他自己的手一样。随即整个世界一片漆黑,又瞬间回到aandala的安全模式下。 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guet抬起自己的手,光点闪烁,像晶石一般。 "刚才那是个什么东西?"他指的是那血淋淋的、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物件。 "神经玫瑰在我身体里植入的定位装置。"a静静地说道。"我摆脱了那两个人,就自己从身上挖出来了。" "为什么神经玫瑰要这样做?" "确保我的忠诚。我只有接受,才能参加他们的交易。但也并不是没有好处,十九局也是通过这个装置知道我的位置的。" "这个东西你扔了吗?" "我当时拔掉了它的电池,然后就昏迷过去了。待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大水不知道冲到了哪里,但是发现这个东西还抓在手里面。" "所以现在这个东西在哪里?" "我家。" "为什么十九局没有拿走?" "因为梅杜莎已经被定义'死亡',十九局目前为止不想在档案中体现任何与此相矛盾的记录。所以它作为证据由我自己保存。" "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guet突如其来的问题,方迟一时茫然不明,"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盛琰抢到了装着'海妖塞壬'配方的保险箱,结果最后十九局发现其中空无一物,是吗?" "是的。" "你一直以为你被白鸦抓走,是因为你的卧底身份被暴露,是你牵连了你的战友。是吗?" 方迟仿佛心头被狠狠捅了一刀,咬着牙齿,说:"是的。" "但其实神经玫瑰和白鸦根本都不知道你是谁。你的卧底身份,其实是被十九局曝出来的。" "不可能!" 方迟大惊!然而guet继续说道: "十九局也同样以为你的卧底身份暴露,于是在之后的公报中,承认了你的卧底身份。他们的出发点并没有错,只是想还你一个清白,给梅杜莎应得的荣誉。 "然而对于神经玫瑰来说,你只不过是被选中的一个人体保险箱,一个用来骗过国际刑警和十九局的工具。 "你是不是卧底,对于神经玫瑰和白鸦来说,都不重要。你是活人还是尸体,对他们来说,也不重要。" guet说: "你身体中被植入的,并不只是一个定位装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其中还有保存着'海妖塞壬'配方的微型存储卡。" 方迟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她死死地按着心口,问道:"你凭什么?" "神经玫瑰的人根本不在乎你被抓走。你仔细看他们的表情,就好像他们早就知道你会被带走一样。我上一次给你看的盛琰被害过程的录像隐去了声音——我不希望你看了有心理负担,但他们其实是在以盛琰威胁十九局把你交出来。" "因为你的身上,有足以判定神经玫瑰死刑的犯罪证据。" 方迟悚然而惊,猛地摘下虚拟现实眼镜。她的眼前晕眩了一下,撑着桌子站稳脚跟,她开始去翻找搬家之后,那个定位装置的所在。 这时候门铃响了起来。 "方小姐,外卖到了!" 方小姐—— 他怎么知道自己姓方?她注册的外卖信息中,从来不会使用真名。 她的直觉没有给她更多的思考时间,闪电般地扑到阳台上,纵身跳下!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她身后响起。 她深深地坠入小区中那个巨大的人工湖里。深绿的湖水灌进她的耳朵里、鼻孔里,脑袋里嗡嗡作响。多年训练出来的求生本能让她滑动湖水向上浮去,爬出湖水,跌跌撞撞地向一个隐蔽的小区侧门跑去。 她的那间公寓已经变成了整栋大楼中的一个漆黑的大洞,滚滚浓烟从里面冒了出来。 她定神,摸了摸口袋,手机和一些钱还在里面。手机是防水的,她给母亲发出了一条信息: ——身份暴露,人安好,勿念。 却又看到一条信息,谢微时发过来的: ——今夜十一点十一分,熊出没。 她果断地删除所有信息,拔出i卡和存储卡,将手机扔进了人工湖的湖心。 在茂密的树丛里,她脱掉t恤和热裤,拧干了上面的水分,穿在身上,飞快地翻出了小区。 "海妖塞壬"已经彻底没有了。 那么,"蛹"呢? 第57章 日暮颂歌 "炸了?老板真是太疯狂了!" 祖枫坐在神经玫瑰的总裁办公室中,关上灯,用投影仪看着最新从枫桥夜泊小区传回来的现场图景。 "仅仅通过一个ne的一面之词,就判断梅杜莎可能没死,老板如果不是天才,就是疯子。" 他悠然自得地坐在天王椅上,享受着舒适的按摩放松时间。总裁办公室规整宽敞,养着大盆绿油油的富贵树、大树萝和散尾葵;窗边和透明的玻璃墙上垂下灰白色的幕布,挡住了所有的自然光;墙面和桌面上处处装饰着儿子祖沥的照片,圆圆的脸蛋天真可爱。他从桌上拿起一沓被翻得纸张已经不那么整齐的报告,又仔细看了一遍。 这是一份来自冰裂实验室的报告,记录了昨晚23:18开始徐铭和组织的一次对话。 徐铭提出疑问,"蛹"究竟是否会对人体产生伤害。 组织否认。 徐铭指出,妻妹在无意中观看了"蛹"之后,出现严重的头痛症状。他质疑如果他怀孕的妻子观看"蛹"的话,是否会对孩子产生影响。 组织指出,"蛹"比ld药品更加安全,不会对孕妇产生生理伤害,鼓励和亲友一同体验"蛹"。同时组织也指出,"蛹"的体验感受因人而异,希望徐铭介绍其妻妹的详细情况。 徐铭详细介绍了妻妹观看"蛹"之后出现的症状,并称,妻妹在燕大信息安全研究中心工作,过去一直被外派到海外岗位,今年年初因为身体状况不佳归国,未知其具体病症。他过去并不曾见过这位妻妹。 组织疑问:为何会不曾见过妻妹,家中难道没有家庭合影。 徐铭否认在家中见过妻妹的照片。 冰裂实验室注:对于神经系统具有陈旧性创伤的人群,以及精神障碍人群,"蛹"会直接诱发其症状。考虑该患者头部曾受到手术、击打、穿透等创伤,伤及颅腔内神经系统。 "还真是都能和梅杜莎的情况对上。"祖枫喃喃自语道,天王椅腰椎部的按摩力度加大,让他又疼又舒服地哼哼了两声。 他还清晰地记得去年给梅杜莎植入定位装置时,采用了电极与神经元对接的技术。如此通过可控制的电刺激,他们将有能力影响梅杜莎的大脑,让她成为一个忠诚的、可回收利用的人体情报传递工具。 整个计划都周密无误地推进着。猎物进了笼子,海妖塞壬的交易也即将成功完成。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梅杜莎,逃走了。 祖枫至今记得监测植入定位装置的记录仪"嘀"的一声,变成一片空白的那一瞬间。 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定位装置的微型电池被强行拔除的时候。 梅杜莎,那个疯狂的女人,竟然活生生地把那个植入大脑皮层的定位装置给抠挖了出来!而且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能维持清醒,拔掉定位装置的电池,逃出了他们的追捕范围! 他有理由判断梅杜莎保留了那个定位装置,因为如果她不选择保存的话,不用拔除电池,直接将它丢弃就行了。 但这半年多来,神经玫瑰安然无恙,说明十九局仍然没有掌握"海妖塞壬"配方这个证据,梅杜莎始终没有想到,那个定位装置中就藏着十九局付出了巨大代价想要得到的"海妖塞壬"的配方。 ——老板真的是个天才,想得出这样阴险而又离奇的招数。祖枫暗暗感叹。梅杜莎丢在白鸦他们手里,白鸦最终是配方和钱财两空,神经玫瑰却是稳赚不赔。 梅杜莎逃走之后,祖枫委实紧张失眠了好一阵子。然而随着"海妖塞壬"生产线的拆除,所有证据抹杀得一干二净,他也渐渐彻底地放松下来。望着投影中被远距离喷洒灭火剂的公寓楼,祖枫吹起了口哨。 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人。 "咚咚咚——"忽的敲门声响起。 "谁?"祖枫竖起耳朵,警惕问道。 "老板您好,我是植新公司员工,过来护理写字楼绿植的。"门外的人答道。 植新公司是神经玫瑰所在的写字楼外包出去的绿植服务公司,每个星期都要来做一次绿植护理。 祖枫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半,接近下班时间了。"今天怎么这么晚?"他抱怨着,从天王椅上走下来,一边关闭投影仪,一边把手头上这份冰裂实验室的报告一沓沓放进碎纸机里面去碎掉。"进来吧!"他喊。 绿植工人穿着浅蓝色的工服,带着白色的线织手套,提着工具箱和水壶,头上的帽檐压得低低的。他跟祖枫点头哈腰地小心解释道:"老板不好意思,今天还有杀虫作业,所以花的时间长了些,到您办公室就晚了,您多担待,我很快做完就走!" 这个绿植工人抬起头来,帽檐下一双鹿一样的眼睛,漂亮又无辜,看着是有灵性的。祖枫对这样的人也没什么敌意,只是见他带着消毒口罩,以为他在这里也要喷洒杀虫剂,抬手道:"千万别在我这里做杀虫作业!我这里就是要原生态。知道么?" 绿植工人连连点头:"好的好的!"目光瞟到碎纸机前的祖枫手中所拿的文件上,很快又收了回来。他给几盆绿植浇了营养液,拿枝剪熟练地把所有枯叶和旁逸斜出的枝干都剪了个干净。"打搅到老板了,我先出去了。"绿植工人说。 祖枫正在碎最后一沓纸,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绿植工人出去,又修剪了几盆办公桌边上放着的绿萝,很快藏身进了一个无人的角落。他揭开工具箱,一台"at"电脑赫然其中。 …… 晚上六点,暮日西沉。巴庄艺术区中,美术馆、展览馆相继闭馆,liveue却才刚刚拉开夜生活的帷幕。 这一晚的异常的火爆。入口处因为增加了安检程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来自芬兰的一支名叫"日暮颂歌"的剧院金属乐队今夜要来举办一场小型演出,吸引了大量米分丝慕名而来。 舞台上,"日暮颂歌"已经到位,正在调试音响系统。桁架上射下炫目的光线,杀破幽暗,仿佛日光刺透浓雾。 优先进入的都是ne们,正拿了鸡尾酒,或痴痴观看台上"日暮颂歌"的试唱,或相互之间低声攀谈。 "walktedarkpat…"(走在黑暗的道路...) "leepwitangel…"(我与天使同眠…) "alltepatrelp…"(希冀过往能伸出援手…) "wityurlve…"(用你的爱触摸我…) "…"(然后默示我的真名...) 们跟着低声吟唱,一个红发女孩在ne之间穿梭,她的发辫从头顶编织而下,苍白的脸上有着点点雀斑。身材纤细,像一只玲珑的雀鸟。她在给那些ne们分发卡片,一副小烟嗓儿十分诱人—— "我有比'蛹'更好看的东西。想要种子请联系我。" 卡片上手写着她的联系方式,nanubruript的字体,生动有趣。 红发女孩发完了一把卡片,又蹦蹦跳跳地准备出去。刚到侧门,忽然被人从背后拦腰钳住,拉进了黑暗之中。 "啊——你是——" "之前在网上发布模仿'蛹'的种子的,就是你咯?" "放开我!只许你们做,就不许别人做咯?aandala被你们家承包了?"红发女孩尖锐地反驳。 "山寨货还有理了!我们老板想找你谈一谈,劳烦你随我走一趟!"散发着淡淡果香的东西覆上红发女孩的口鼻,女孩很快手足瘫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 神经玫瑰办公室的员工陆陆续续下班回家,角落里,身着浅蓝色工服的男人正低头飞快地操作着电脑。黑色背景的屏幕上,白色的英文字母汇聚成一道道光流闪过。 借助神经玫瑰内部的局域网,他正试图向内部数据库发起攻击。 一次。两次,三次。那鹿一样漆黑的眼睛中倒映出电脑屏幕上走动的进度条。 [errr](错误) 一个带有warning(警告)标志的对话框突兀地弹出。他鲜明的眉峰蓦地凛冽起来。 [ked](未知攻击已被拦截) 猛地,巨量的提示错误的对话框疯狂弹出,瞬间就将他的整个电脑屏幕淹没!系统停止响应,他正要强制关机,忽然觉得屏幕上的样子有些奇怪,站起来后退两步,只见所有对话框角上的【】组成了一个惊悚的图案,仿佛在向他冰冷地微笑—— 十字架上,一朵凋零的玫瑰花。 58.谁是真正的熊 "嘟——嘟——嘟——"整栋大楼里的火警警报装置响起,电梯停止使用。 谢微时拔掉atom电脑的电池,迅疾起身往上行电梯间相反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啪"地将电脑电池装上,重新启动。 已经听得到从电梯间包抄过来的人群的声音。皮鞋重重踏在地毯上,声响沉闷而又急迫。 整个楼层中开始响起"嗞嗞嗞"的电流噪声。 "gue……guest……guest……" 这声音阴森森的,像是从另一个次元传来。谢微时单手提着atom在两边都是办公隔间的走廊上疾奔,对头顶上传来的广播声充耳不闻。 atom的启动速度极快,丝毫不受到奔跑时剧烈震动的影响。谢微时也不看键盘,右手修长手指熟练地敲下几道密码,atom很快进入操作界面。 "guest,几年不见,你的破解能力已经下降到了让我看不上眼的地步。" "guest,这几年,你藏得真好啊……" 楼层广播的声音仍然在不断传来,蹩脚的中文,带着浓浓的俄式颤音。谢微时的速度受到托着电脑的拖累,背后的追捕者的距离越来越近,已经只有十步之遥。 "guest,你终究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 方迟悄悄睁开眼睛。 她在一辆旧式金杯车里面,车厢后面的座位都被拆除,她被双手双脚反绑,丢在肮脏的地面上。 车内散发着浓浓的机油味。她嗅觉敏锐,闻得出车厢中有隐约的血腥味。 刚才的那点麻醉剂于她而言是小意思。这种手法过去都被用滥了,她也就用这种东西来对付一下"黑铁时代"中的烈花。但要对付她,就未免太低幼了。 看来还是一群手法不怎么高明的人。 当然,"不怎么高明",也是相对于十九局来说。他们的装备还算不错,搜她身时,使用了反间谍电子扫描仪,将她身上一切电子器材都扫除得干干净净,就连她的假发都被扯了去。 注意到没人监视她,她无声无息地吐出一枚刀片,将所有绳子割去三分之二,只余下一挣即开的一股,又将刀片含回了口中。她悠然欣赏着窗外夜景,将金杯车的行驶路线记录在心中。 金杯车在两栋紧邻的高楼前面停了下来。 这两栋楼在夜色中黑黢黢的,足足有四五十层高。方迟认得,这两栋楼叫做"长安八号",是燕市中出了名的烂尾楼,至今仍没有竣工完成。 方迟被粗暴地扛着上了施工电梯,直升向上。 这两栋烂尾楼,就像被穿起来的豆腐串儿。搭建好的钢筋模板之上刚被浇灌了混凝土,地面还是最原始粗糙的状态,每层都能见到凌乱的钢筋末端探在外面,也没有任何的墙壁。 施工电梯一直到最顶层才停下。顶层中亮着几个电筒,电筒巧妙地摆放,光柱恰好触达天花板的边缘而没有溢出,也难怪远远观望时,并没有注意到顶层有人。 四个人站在楼层边缘。 方迟被扛出了电梯,重重地丢到地面上,一大团泥灰蓬了起来,冰冷发腥的水泥气味。她屏住气,很快挨了重重一脚:"醒来!" 她装作幽幽转醒的样子,眼前站着的,竟然是一个少年。 "喂!你!那个山寨货,就是你做的?"他又狠狠踢了方迟一脚,嚣张地问道。 方迟稳住重心,蹲在了地上,抬头尖锐地冷笑道:"你谁啊?冰裂就是你这小屁孩做的?" 少年对她又是毫不留情地一脚,将她踹倒在地上,"你骂谁?!我问你话!那个山寨货,是不是你抄的我的!" 方迟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她哑着一副小烟嗓,毫无忌惮地继续激怒他:"别说我山寨喔,冰裂和蛹,也不像是你这种小屁孩想得出来的!八成也是抄的别人的想法!" 少年果然暴怒,揪着她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放屁!我不信是你一个人做的,还有谁!告诉我!" 方迟说:"我告诉你哦,是神经玫瑰的祖枫,他给了我一笔钱,请问帮忙开发的。" 那少年又是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令她白皙的皮肤通红。他恶声恶气道:"祖枫明明——" 他身边的一个成年男人忽然拉住了他,示意他闭嘴。那少年登时反应过来,知道自己险些被套了话,对方迟拳打脚踢,怒骂道:"贱人!还敢玩儿我!" 方迟摒着气,蜷身护住要害。 少年打够了,拿出一把刚才从方迟身上搜出来的东西,道:"一个定位装置,两枚窃听装置,还有一个微型摄像头。这些东西,你很专业嘛。说吧,你是不是十九局的!"他轻蔑而狂妄地说: "还跟我玩蜜罐?阿姨!你太过时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十九局的?" 少年傲慢一笑,"当初屏蔽冰裂,除了十九局,还有谁有这么大本事?蜜罐计划,呵,这不是十九局最爱用的下三滥招数嘛!" 方迟在地上冷笑:"既然知道我是十九局的,还敢这么大胆?" "十九局算个屁!"少年大声说,"还不是拦不住我的'蛹'!做了个蜜罐引我上钩,还不是被我看出来了!" 方迟摇头:"错了。你觉得你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电脑天才是吗?觉得能将十九局、maandala全都踩在脚底下,是吗?" 少年紧盯着她,不明白她说话的意义,大声说道:"没错!三剑客成名时不过二十来岁,我会比他们更早!" 方迟又摇头,说:"那又如何?就算你真的是个天才,也不过一个渺小的、被人利用的小屁孩。你真的以为,蜜罐计划的目标,是你吗?" 她霍然跃起,束缚着手脚的绳子都在那一刹那断开!她一脚扫踢,将站在边缘上的两个人全都踢了下去!两声惨叫中,另外的两个人同时拔出枪来,然而方迟已经一把制住了那个少年,手中的刀片对准了他的咽喉。 "放下枪,举起手来。"她冷酷地说道。 那两人迟疑了一下,双双将枪放在了地上,举起了双手。 "把枪踢到远处!退后!"她冷冷地命令,手中的刀片又压下了几分,少年惊叫起来。 那两人相互看了一眼,不得不照做。 "你杀人!"少年颤抖着声音说。 "错了,是正当防卫。"方迟冷声道。她勒令少年:"拿出手机,给祖枫发一条讯息,照我说的打——" "祖枫总,照您安排,已经将'蛹'的模仿者抓获,造成其失足跌落长安八号身亡的假象。" "你太卑鄙了!" "对付卑鄙的人,我从来不介意用更加卑鄙的方式。——以及,你还需要给祖枫打一个电话,告诉他,你接下来计划通过nemo组织,将'蛹'推广到更加广泛的艺术爱好者群体中去。届时,神经玫瑰的精神类药品的销量,将呈现滚雪球式的上升。" 方迟冷漠地盯着少年调出祖枫的通讯录,确认那确实是祖枫的电话号码。另外那两人方迟低头专注时突袭而来,然而方迟早有防备,一掌将少年推开,错身避开,双手抓住两人的后心,又将他们拽了下去。 她一步一步地走近少年。少年这时才真正害怕起来。 "你要杀我吗?"他畏惧地说。 "给祖枫打电话。"她冷冷地命令。 少年几乎是结巴着打完了这一个电话。 方迟将他提起来,少年忽然说:"你、你要是杀了我,对面那个人也活不了了!" 方迟一怔,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向相距不远的另一栋楼望去。 只见顶楼中亮起了手电筒的光,一个人站在正中央。 "那是谁?" "盛放。" …… 这些人是wither临时让祖枫召集的大楼保安,身上没有枪械。 ——谢微时心中下了判断。待后面的脚步声渐近了,他忽然转身,从背上的高效农药喷雾器上扯下喷杆拿在手里,调至最大喷射剂量,一压摇杆,剧毒有机磷杀虫剂"唰"地喷向那些涌过来的保安。 浓烈刺鼻的大蒜气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密闭的走廊。立即有人拿衣领捂着口鼻,高喊了一声:"有毒!" 那群保安快速止步后退,谢微时拿临时卡刷开门禁,跑出了神经玫瑰的办公室。 "抓住他——" "杀了他——杀——了——他——" 广播中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命令着。保安们听到"杀了他"的字眼,都有些惊愕,这时祖枫在后方高喊道:"谁抓住他,我给一百万!"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保安们也顾不上毒不毒的了,捂着鼻子冲了过去。 "gue……gues……guest……" 被入侵的楼层广播系统中电流的噪声不绝于耳。谢微时在对面公司的门禁外停下来,低低道: "你真的很吵。" 他点下了atom电脑上的回车键。 一瞬间,楼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连电子门禁上的指示灯也熄灭了下来。 警报声骤停。 广播声骤停。 这个世界彻底清净了。 保安们的门卡刚刚好刷上门禁感应器,感应器骤然失灵,他们用力推着玻璃门,然而神经玫瑰的办公室使用的全都是最高性能规格的钢化防爆玻璃,无论如何使力,门岿然不动。 谢微时甩下背上背着的喷雾器,抱着电脑狠狠砸向了对面公司的玻璃墙。atom的电脑坚硬得就和板砖一样,一砸之下,玻璃墙尽数碎裂,电脑完好无损。 对面的公司是一家包下了数层楼的大公司,层与层之间有打通的扶梯。谢微时控制着整栋写字楼的供电系统,单独让这家公司中的电梯系统运转,飞快地下得楼去,从低层的一扇窗子跳出,隐入了黑暗夜色之中。 59.如梦之梦 神经玫瑰办公室对面,是一家大型虚拟现实社交游戏公司的办公场地。这家公司租下了这栋写字楼一共八层的位置,中间楼层之间都以扶梯连通。 谢微时冲进这家公司之后,从手扶电梯下行,却发现他走到哪里,哪里的电梯就突然逆行!身后追捕的保安却是接踵而来! 是wither。wither一直锁定着他的位置,操纵着整座大厦的电力控制系统,像猫逗老鼠一样地逗着他!只要他还在这栋大厦之中,他就逃不出wither的监视。 谢微时在办公区内狂奔,所到之处,日光灯便像闹鬼一样不停地一明一暗,向那些保安们提示着谢微时的位置。整栋大厦的电力控制系统就像wither的琴键,他在上面弹奏着一首名为追捕的乐章。 谢微时路过一个办公桌,只见上面放着一个鱼缸,养着一只小乌龟。他抓着缸缘把鱼缸提了起来,一边飞奔,一边把乌龟掏了出来,搁在了一个桌子上。奔到投影仪旁边,地上整整齐齐排着十几个电源插座。他拎着缸,把半缸的水全泼进了插座。只听见"哧"的一声,整个办公室的电路跳闸,灯光骤灭,再一次陷入黑暗之中。 "开灯!"那群保安手忙脚乱地打开了电*警*棍上的照明灯,数十束强光四下扫射,却不见谢微时的人影! 保安们四下搜寻,可是哪里还找得到谢微时的半点影子?祖枫随后赶来,在办公区里暴跳如雷! "这样都能把人丢了!你们这些废物!"他拿出对讲机,"所有大厦出入口!给我严格封死!一只蛾子都不许飞出去!大厦外围给我三步一岗地安排人手,以防有人从低楼层的窗户跳出来!今夜搜不到人,不许下班!谁抓到人,我奖励三百万现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祖枫的对讲机刚放下,所有保安都精神抖擞地行动起来。祖枫扶了扶耳机,聆听半晌,眉头紧锁,快步回了神经玫瑰的办公室。 阿尐和一众保镖还在办公室中候命。 "每个人都给我拿一个反间谍电子扫描仪,在办公室里仔细搜寻,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尤其是有绿植的地方,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看。刚才那个人,就是guest,极有可能在我们办公室安装了窃听器!" 祖枫在自己的ipad上飞速地写完这段话,拿给阿尐和几个保镖看。 阿尐和保镖们郑重点了点头,去实验室设备箱拿了扫描仪,开始在办公室中扫描搜索。祖枫在自己办公室中,仔仔细细研究那几盆绿植。 数分钟后,他从散尾葵的一片新叶的根部背面,摸出了一颗米粒大的金属窃听器。他咬咬牙,将窃听器狠狠摁进了泥土里,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三盆绿植全都挪出了办公室。 阿尐快步走过来,"老板,果然不少!"她低声在祖枫耳边说,一伸手,手心里一把窃听器。"这人真是舍得,就好像窃听器不要钱一样!" 祖枫舞动了一下拳头,"全都毁掉!"他低声命令道。想起刚才冰裂实验室那边打过来的电话,恰好他在办公室外面,不由得头顶一片冷汗,立即低头删掉了那条方才收到的短信,又将sim□□折断扔掉。 "所有绿植,全都扔掉!办公室里仔仔细细地再复查清理几遍,一定要确保没有任何带电磁信号的物品留下!" 这时,对讲机中突然传来声音:"祖老板,在刚才那人失踪的那一层楼发现了他穿的植新公司工作服。" 祖枫愣了半晌,猛然醒悟过来,对着对讲机大吼道:"所有在底层的都听好了!如果有穿着保安服的人要求换岗,抓住他!" 然而这时,一条街区之外的小巷中,那一双鹿一样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冷静的光,一套保安西装被他塞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小巷昏暗的路灯将那一道修长的身影拉得颀长,黑影渐而变淡,最终隐没在灯光之下。 …… 谢微时回到了自己家中。打开灯,看到熟悉的一切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又一次劫后余生么? 手中atom电脑的电池早已经被他拔下,以防wither通过他的电脑定位到他的位置。 已经多少年没有和wither正面对上了。他已经快要不太记得。但这是他的宿命,他从来都知道。 夏末秋初,天气依然是挥之不去的炎热。他忽然觉得手足都有些冰凉,从饮水机中打了一杯热水,不自觉地又走到了一堵贴满各种照片的墙上。 各种各样黑客的照片,或者是打印出来的网页报道。醒目的位置贴着的是一张有些陈旧褪色的彩色打印图片——是三剑客当年在美国洛杉矶参加pwn2own世界黑客大赛夺冠之后的合影,也是三剑客唯一的一次在真实世界中的合照。三个人都穿着es,都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然而那种意气风发,确是连密不透风的es都无法遮掩的。 谢微时一点一点地将热水饮尽,肚腹全都暖热了起来。这时手机响起,他拿起来一看,竟是丁菲菲。 "谢微时。"电话那头,丁菲菲的语气头一次很平静。"你喜欢的人现在在长安八号,不知道脱身了没有。你要不要去帮帮她?" "怎么回事?" "你果然紧张了。"丁菲菲笑了一声,有些失落。"冰裂的人把盛放抓了,放在长安八号顶上,让那个姑娘去救他。" "你怎么知道?" "我就在lifeline工作啊。那姑娘被从lifeline带走后,我就跟了过去。恰好看到有人带着盛放过来,我就偷偷跟了上去。"她顿了顿,"哈,那姑娘真猛啊,我只看到一个又一个人从对面楼顶上掉下来,我都不敢往下看。那姑娘硬是从塔吊上面从对面楼爬过来救盛放。不过盛放差点掉下去的时候,被我拉住了。——谢微时,我突然觉得我也有点厉害。" "你怎么去做这种危险的事!会要你的命的你知不知道?!" "谢微时,你这话我还挺喜欢听的。" "你现在到底有没有事?" "没事,真的。本来有人想杀我,被那姑娘一枪崩了。"丁菲菲说,"谢微时,你要是一直都这么关心我,就好了。" "我什么时候不关心过你?" "是啊……你一直都很关心我。但……"丁菲菲叹了口气,"不说了。那姑娘让我带盛放回燕大附属一医院,她来掩护。我现在已经带回去了。刚回家拿到手机,希望现在给你打电话还不晚。" "我知道了。你要是害怕,就回去和家里人一起住。" "嗬,我害怕?"丁菲菲挂了手机。 谢微时放下手机,手机背面竟然有掌心的汗留下的洇湿痕迹。他去床底下拿出那支消音手*枪,快步走向门边。他的步子太快,竟然还被自己绊了一下。 刚要开门时,敲门声便响起了。 "谁?"他警惕地问。 "我。"低而熟悉的声音,冷静又清韧。 他猛地拉开门,红发的、皮肤苍白的女孩扑了进来。 他低头,衔住她冰冷的、微湿的嘴唇,手掌按在了她的心口。她的手臂水蛇一样圈住了他修长的脖颈,擦过他颈后冰凉的汗水。 他的手掌下,她的心脏在快速地跳动,有些虚浮,却有着顽强的节奏。 "还活着啊。"他低低地说。 "哪有那么容易死啊。"她低低地笑,在他汗津津的身前抬起头来,"怎么还没滚过呢,就这么湿了。"她的语气有几分挑逗。他发现了。越是紧张危险的时候,她越是富于挑衅。这或许是她排解压力的一种方式。 "被你吓的。"他低声说,"怎么脱身的?" "这么快就知道了?"她又低笑,手指尖细的指尖勾着他锁骨上的汗粒。"用枪啊。没留活口。放心,丁菲菲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我想知道你会不会有事。" "管他明天会不会有事呢?"她低喃,笑容有些不曾见过的顽皮,一粒粒地解着他衬衣上的纽扣,露出里面结实而不失清秀的肌肉线条,用指尖一下一下地划着,"我只想今晚好好在这里睡一觉。"说着,她踮起脚尖,在他弧线分明的嘴角细细一吻。 60.谢太太 谢微时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清晨的曙光像淡蓝的精灵从窗帘缝隙里穿进来,温柔地落在床上。 燕市昼夜温差大,他觉得有些冷。低头看时,发现方迟大半个身体都伏在他身上,右耳紧贴着他的心口。她身上搭着薄毛毯,漆黑的长发像海水一样漫漶过他的胸膛。 他拉过毛毯,将她连同毛毯一同紧抱在怀里。她还在熟睡,一只手还蜷起来,藏在他的腋窝里,像一只猫。她的身体是那样的光滑、温暖而柔软,和他的身体恰到好处地契合在一起。 他很小的时候读过圣经的故事。那些故事大多已然忘却了,印象最深的,竟然是睡在麦垛边上男人,早上醒来时,发现心中喜欢的姑娘在半夜里来到了他身边,睡在了他的毯子里。 他已经不太记得那到底是怎样一个故事,也无关乎情*欲。只是清晨醒来,那种相互偎依的温暖与柔软,让他一直铭记到了现在。 他并不是一个欲*望很重的人。他习惯于克制与清静。从小就接触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尸体。那一段时间为了胜过父亲,他醉心于人体解剖和手术练习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看见一个活人,就能自动透视出他的血管、神经系统和所有的肌肉结构,他一度觉得自己掌握了四维视觉。 这样的经历让他对女人的身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遐想,能够在深夜之中打动他的,也只有偶尔会回忆起的,清冷的农场边,毛毯中相爱之人的相互依偎罢了。 和林栩有过几次机会,最后都因为他觉得"奇怪"而无疾而终。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年为了练习手术,把自己的心练得太"静"了。他看什么都觉得慢,像水在慢慢流淌,像绿叶在慢慢舒展,看到林栩脱完衣服,他觉得自己心中那份冲动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剩下的只是一个等待解剖的人体。 一切的一切,大约都是因为他的感情来得太慢。后来读弗洛伊德,他觉得这大约是因为幼年时缺少亲人的陪伴,但这是无从追溯与改变的事情。 他的感情像一杯水,也不知是要静置多久,才会沉淀出一些东西来。一个人静默地生活久了,也会产生一种幻觉,感觉他与这个世界是不同密度的两个存在。这个世界原本并不需要他,而他也不是离开了这个世界就不能生存。 对方迟的感觉也是如此。 最早在冷泉陵园见到她,后来又一次次机缘巧合地见面,他都没什么感觉。对她的兴趣缘起于她救下丁菲菲的那个晚上。她在咖啡厅里那样奇怪而突兀地站着,等了他五分钟,他就在她身后守了五分钟,看她会是怎样的反应。随后在废弃的工厂里看到她,她昏迷着躺在肮脏的地面上,浑身的肌肤苍白而无血色,像一具尸体。 他那时候忽然有一种离奇的想法,她和他一样,她的密度与这个世界,是不同的。她如果躺在他身边安眠,一定是极其的安静。 这种奇异的感觉宛如跗骨之蛆,徘徊在他的脑海里让他难以割弃。是这种感觉驱动着他去接近方迟,把这样一个冰冷的人纳入自己深海一般宁静的生活。 事实证明他的感觉是对的。只是当他看着现在在他身上安眠的这个人,纤细苍白的面容,暗红的唇心,哪里是冰冷的呢,分明是冰层之下的死火。 他侧身,把方迟慢慢地放平在床上。耳朵一离开他的胸口,她的眉心就蹙了起来。他低头亲吻她秀美肩头的齿痕,修长手指插*进她的长发中去,拇指抚过她的面部轮廓。 不一样的吧? 和他在冷泉陵园看到的那张照片完全不一样。谁会出现在自己的葬礼上。 他紧拧着眉,希望自己的联想只是过于诡诞。可是手指又摸到了她耳后那道长长的伤疤,扭曲如蜈蚣。 眼前又闪过那个血淋淋的东西。 ——神经玫瑰在我身体里植入的定位装置。 ——我摆脱了那两个人,就自己从身上挖出来了。 没有意义。 就算确认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看了看床头的时钟,五点四十三分。时间还早,他闭上眼睛,想再睡两个小时。 然而五分钟后,他霍然睁开眼睛,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片刻,他静悄悄地下床,走去了隔壁房间。 隔壁房中,放置着另外一台电脑,还有虚拟现实设备等各种各样的电子产品。 他打开电脑,从硬盘的隐藏区中,点开了一个程序。 程序界面中,是一个二维坐标平面,坐标下方的时间飞快地变化着,随时时间的流逝,坐标平面上的黑点不断地出现和运动,形成清晰的运动轨迹。 有几个位置的黑点格外的密集,而随后,越来越多的黑点都落在了同一个位置,形成了一个漆黑的斑块,颜色越来越深。 时间最终停止在了十六分二十三秒。 这正是他昨晚洗澡所用的时间。 谢微时静静地看着这个二维坐标图,半晌,他导入了一张照片——正是他家中那一堵墙的照片。 坐标与照片自动校准,最终固定了下来。 谢微时在那些黑点集中的位置用蓝线画上圈,又用红色的线把那块黑斑圈了起来,随即移除了黑色点线的图层。 蓝色的圈中,最大的是wither,其次就是他,guest,其他还有sin,creeper、眉间尺等。 而红色的大圈中,赫然是一个黑客的全部资料,以及avatar的图片—— t.n.t 谢微时的手指,缓缓从鼠标上落了下来。 昨晚他在那堵墙上,贴了一个眼球视点追踪仪。这种仪器能够追踪用户目光所聚焦的位置,一般是软件开发者在测试产品的用户体验时使用的。 结果,不言而喻。 …… 方迟醒来时,谢微时已经不在身边。出去听见厨房的燃气灶的声音,知道谢微时去准备早餐了。她心道这未免也太早了些,却还是走去洗手间洗漱。 她走到厨房门口,就闻到一股焦糊味,匆忙走过去关了火,却见锅里的两个鸡蛋都已经快要糊成焦炭了。 "谢微时,你怎么了?" 谢微时回了一下神,看见方迟丢到垃圾桶的两片黑蛋,怔然道:"我再做两个。" 方迟看了他一眼,说:"我来。" 没吃α抑制剂,她的所有感官都异常敏感。打火的声音和耀眼的火光都让她十分的难受,端着煎锅的时候她的手臂都在颤抖。她咬着牙,想证明自己能做好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然而她拿着木锅铲去给鸡蛋翻面时,却无论如何不能稳稳当当地把鸡蛋翻过来。心中一急躁,汗水涔涔而下。 谢微时忽然夺过她手中的锅铲,把两片煎蛋都翻了过来。 煎蛋在锅里嗞嗞作响,方迟心悸得厉害,谢微时拧关了火,忽的从她身后将她搂定在胸前,说:"以后做谢太太,行不行?" 方迟恍惚以为自己听岔了,说:"谢微时,你是不是还没睡醒?" "我很清醒。" "那就是我听错了。"说着她去掰谢微时的手,想要走开。 "你没听错。" 方迟静了一静,忽的哂笑起来:"谢微时,你一定是疯了。"她平平地抬起手,手掌有清晰可见的颤抖。 "你想要这样一个'谢太太'?" "你可能对'太太'的理解太狭隘了。"谢微时在她身后淡淡地说,"我的'谢太太'不需要貌美如花,不需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更不需要生儿育女做个贤妻良母。我只需要她一辈子陪在我身边,睡觉的时候把耳朵放在我的心口,蹬掉我的被子让我半夜被冻醒。洗手间里经常能看得见她的长头发,阳台上总是挂着她还没晒干的衣服。她会半夜坐在我的桌子上把我私藏的酒全都喝光,还偷偷摸摸去翻我的东西看我这一天又做了什么……" "我没有——"方迟不想再听下去,忽然甚至不想回头看到谢微时的样子。她害怕自己失态,用力挣脱了谢微时的双手。这时,流理台上谢微时的手机突然"嘀"的一声,一条新闻信息推送了出来—— "昨日下午,本市'枫桥夜泊'小区某公寓突然发生爆炸,幸无人员伤亡……" 方迟一下子停下了脚步。 厨房中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 "房子没了。" 身后的人忽然淡淡地说。 "原来你是无家可归才来这里。" 方迟忽然意识到他是在说他们曾经的那个约定。史峥嵘现在一定在拍桌子暴跳如雷,因为愚蠢的记者指出了"没有人员伤亡"。wither对她的追杀一定不会终止,而谢微时——他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到来会给他带来危险一样。又听见他说: "没关系啊,我只在乎房子里的人。你既然来了——" "那就是谢太太。" ——第二卷·玫瑰篇·完结—— 61.一生所爱 方迟决定在谢微时家暂避一段时间。 她列了个清单,让谢微时代她出门买,顺便找何心毅拿药。谢微时独居久了,网上突然购买一堆女性用品,小区里那么多老阿姨,保不准有什么闲言碎语,还容易引起怀疑。 谢微时出门的时候,方迟才想起没有写里面衣服的尺码。在门边拉着谢微时,方迟说:"我衣服直接拿m号,内衣……" 谢微时打断她:"行了,我比你清楚。"说着便出了门。 方迟在门后站了会,手还停在半空。讷讷然地回了屋,面庞突然烧起来。 她回到屋里,用谢微时的电脑给母亲谷鹰打了个网络电话。 "都还好吗?" "好。我住你爸之前单位的家属楼,安全不用你担心。你现在在哪?" "朋友家。" "男朋友?" 方迟沉默了会,说:"是的。" "人怎么样?" "挺好。" "你看人的眼光,我还是相信的。" 母亲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方迟听了出来。母亲也是公安系统出来的人,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怎么可能还猜不到导致她身份泄露的第一嫌疑人,是徐铭? "妈,我感觉徐铭可能已经回不来了。" 她强调了这是她的"感觉"。她的直觉一向很准,母亲也知道。 "为什么?" "之前的那些艺术家失踪者,至今没有一个有消息。徐铭和他们都属于同一个艺术家组织nemo,我觉得,有人在针对nemo。" "谁会做这种事?" "还不确定,也许是'蛹'拿他们做实验,也许是nemo组织内部的矛盾,也有可能,是曾经被nemo迫害过的人。" "知道了。"谷鹰说,"另外,十九局联系了我,让我转告你,他们已经调查过长安八号死者和昏迷者的身份,秘密拘捕了冰裂和'蛹'的开发者于锐。接下来,他们计划将于锐移交十九局移交警方。" 方迟点头道:"这么快……的确是史峥嵘的风格。"她一直在和十九局同步信息,包括蜜罐信息,nemo的信息之类。救下盛放之后,她也设法让丁菲菲发出了让十九局去长安八号抓人的消息。 "移交警方,就是要提起公诉了。你们能拿到证据吗?" "于锐这种自大的年轻小孩,开发冰裂的证据,洪锦城只要稍微盘问几句,就能问出来。现在最关键的是——" 方迟顿了一下,说:"要证明冰裂,是神经玫瑰的手笔。" "于锐会承认么?既然要走公诉的路,肯定不能对于锐采用什么非常手段。" 所谓非常手段是什么,也是不言而喻的。方迟说: "以为我对史峥嵘的了解,就算不用非常手段,他应该也会用一种策略,诱惑于锐说出和神经玫瑰的关系。" "什么策略?" "丢卒保车。" …… 十九局的审讯室中,洪锦城正坐在少年的对面。 单向透视玻璃后方,站着史峥嵘和另外几个十九局的中层。 "于锐,还是不肯承认你和神经玫瑰的关系吗?"洪锦城问道。 于锐怒了:"说过多少遍了,冰裂就是我自己的想法,我想做就做出来了!和别人没什么关系!" 洪锦城拿出一份盖有"fidencial(机密)"印章的文件袋,抽出一沓文稿,说道:"这是t.n.t在去年八月份,参加国安部的一次高层会议的时候提到'虚拟毒品'可实现性的发言稿。其中原理和你做的冰裂高度相似。你怎么解释这个问题?" 于锐抢过那沓文稿,一张纸一张纸地翻看,看着看着,脸色渐渐地变得有些苍白。 "这个想法之前被提到过?被t.n.t?" "没错。"洪锦城平静地说,"这是内部会议,会议内容是严格保密的。就算在十九局中,也只有我这个级别以上的人才看过。" "不可能!"于锐有些不安,他的目光不断地在不同的地方扫来扫去,显示出他心中的不安。"我明明是去年年底在一个梦里突然想到这个点子的,怎么可能之前已经被别人提出来过!" "你也发现,自己的想法和这份报告中的思路很一致,对不对?" 于锐的嘴唇颤动着,头不断不自然地侧动,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你那个梦在哪里做的?" 于锐停了一下,犹豫着说:"不记得了。" "是不是在那时候认识了神经玫瑰的人?" "我不知道神经玫瑰是什么东西!"于锐暴躁地说。 "你知不知道以现在脑科学和神经医学界的尖端技术,已经能够通过电极刺激人脑,对人的意识产生一定影响?" "你是说我的梦是神经玫瑰植入的?"于锐大笑起来,环顾着四周,"大叔,这里其实是盗梦空间的办公室对不对?啊?拜托,我们现在不是在演科幻电影!" 单向透视玻璃后方,史峥嵘调整了一下无线耳麦的位置,说道:"已经基本确认,不用再和于锐纠缠这个问题。进入正题,用我们之前制定的策略,说服于锐招供和神经玫瑰的关系。" 声音清晰地传入了洪锦城耳中的隐形耳机里。洪锦城老奸巨猾地笑了笑,说:"于锐,你今年15岁零8个月,对不对?" 于锐脸上有得意之色:"没错,怎么着?嫉妒啊?我告诉你,我未成年,你别想把我怎样!" 洪锦城淡淡说:"你知不知道,根据现行的未成年人保护法,14岁以上未满16岁的未成年人,如果实施了故意杀人、抢劫、强*奸、贩卖毒品等之类的重大犯罪,也需要承担刑事责任?" "哦?我杀人了?抢劫了?强*奸了?还是贩*毒了?"于锐摊摊手,以十分遗憾地口气说:"对不起啊大叔,我啥也没做,就写了个程序而已啊。" 洪锦城靠在椅子上,跷起腿来:"小弟弟,你还是太年轻了。你知道十九局和公安局的差别在哪吗?" 于锐脸色变了变,又坦然下来,昂了昂头嚣张地说:"怎么?你还要对我刑讯逼供啊?你们猎狐行动的屁股还没擦干净呢,再弄出个刑讯逼供未成年人,信不信能让你们十九局被灭了啊?" "当然不会用这么低级的手法。"洪锦城眯着眼睛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长安八号的现场,是我们十九局最先到的。"他拿出几张照片拍在他面前,"看看,现场已经没有任何其他人的痕迹——除了你。我们会指控这几个死去的人阻拦你谋害盛放,你趁他们不备,将他们推落长安八号。哦,忘了告诉你,在你昏迷之中,我们让你在这几个人身上留下了指纹。"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洪锦城意味深长的说。 于锐的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他强作镇静,说:"你以为这样公安局就信?我把三个大汉推下长安八号?鬼才信!" "他们是先后出现的,你故技重施,一次推一个,不就行了?"洪锦城学于锐的样子,无所谓地摊摊手,说,"反正伪造死亡时间什么的,不也是我们的特长?小弟弟,公安局啊,只看现场证据。" 于锐拍案而起:"无耻!卑鄙!下流!你们果然和那个女的一样,是一丘之貉!都是垃圾!垃圾!" 洪锦城说:"你要是招出和神经玫瑰的关系,所有这些对你不利的证据,我们都可以抹杀。" 他忽然换了一副严肃而郑重的腔调: "这么说吧,于锐,我们做一个公平的交换,你承认是神经玫瑰指使你开发冰裂,并传播和利用了冰裂,我们呢,保证你能够得到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保护,最终平平安安地走出法庭,怎么样?" 于锐的头一点一点地垂了下去,眉头紧锁。 他沉默着。 "你想清楚,你有没有杀人,我说了算。"洪锦城的声音冷冰冰的,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小弟弟,你不是想超越三剑客吗?三剑客成名的时候,t.n.t和creeper 22岁,guest才20岁。你只有四年的时间了。可要是被判了刑,你在牢里待着时间,可不止四年啊。小弟弟,你好好想一想,帮神经玫瑰兜着这个罪名,对你有什么好处?" "再进一步想,打完这一场官司,不管是好名还是歹命,你于锐也可以扬名立万了,这是做一个黑客最辉煌的时刻,对不对?你肯定不希望这种时刻在监牢里度过吧?等你出狱,这个世界早已经变得你都认不出来了,你过去是个再有名的黑客,又能有什么用处?" 洪锦城放缓了声音,却在一层一层地加着码,威胁着、诱惑着、引导着于锐。单项透视玻璃后面,所有的目光都紧盯着于锐。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时针的滴答声审讯室中清晰可闻。于锐的表情一直在变化着,低垂的目光一时狠厉,一时悲哀,一时决然,一时犹豫。终于,十五分钟之后,他狠狠地撂下了两个字: "我说!" …… "所以,你的意思是,史峥嵘会放过于锐,死磕神经玫瑰?"谷鹰问道。 "没错。撕开了冰裂这个口子,史峥嵘绝不会对神经玫瑰善罢甘休。去年针对神经玫瑰的猎狐行动失败,虽然已经通过惩罚盛清怀暂时压了下去,但史峥嵘心里一定想要一雪前耻。在打击神经玫瑰面前,于锐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也好。盛琰不会白死。"谷鹰听方迟说完,缓缓地,冷冷地说道。 有一次听见"盛琰"两个字,方迟心中痉挛地一抽。她低头,手指轻轻地划过电脑上的键盘。 这些键盘的键面早已被磨得光滑,亮亮地反射着光,仿佛还保留着谢微时手指上的温度。 "妈。"她轻轻地唤着,"你是过来人,你告诉我,人一生中,如果已经遇上过了一个一生挚爱,还有可能会爱上第二个人吗?还会爱得那么深吗?" 耳机那边,是长久的沉默。 可是许久之后,方迟分明听见了一个字。 "会。" 第62章 不可思议之Avatar 方迟一个人在谢微时家中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又去翻他的书。他家的书也不少,甚至还保留着大学时候的课本——看起来,他是个恋旧的人。方迟忽然有很强的欲*望,想要了解谢微时的过去。只是找遍了他的书柜,也没有看到一本日记、相册之类记录时间的东西。 如果说她家没有放任何家庭的照片,母亲家中也没有放任何她的照片,都是为了保护彼此的安全。那么谢微时这样做,也是同样的理由吧?记得之前林栩出现的时候,她就这样质问过他,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所以他当年的失踪,究竟是因为什么?她看见过他背后的枪伤,看起来,他的失踪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可是一个身家清白的医学生,究竟能遇上什么能威胁到生命的事情?而这中间他又经历了什么,把他变成了一个连杀人都不带闭一下眼睛的乌鸦? 方迟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真的是太不够关心他。 摊开谢微时的医学课本,上面只见密密麻麻的笔记。他的字迹十分的奇怪,看起来像是一种经过特殊简化的行草,可是仔细辨认起来,竟是一个字都认不出来!方迟看得头隐隐作痛,只得放弃。心道这算是医生这个职业的通病吗?字写得这么潦草。然而医生处方电子化已经很多年,现在的医生已经很少有字写得难以辨认的了。这个谢微时,还真是有特色。 方迟看了会书,又觉得无聊起来。谢微时说他从小就一个人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耐得住这种寂寞的。她去隔壁房中,用谢微时的设备登录了maandala。 距离上一次登录maandala,也不过寥寥数天而已。却不知为何,她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觉得maandala中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 拉开好友栏,其中一切如旧的名字一如既往地亮着,而しと的名字依然灰着。她忽然觉得しと的意义于她已经发生了变化,她会觉得这是guest,而不是盛琰。 这种感觉不对。 她想了想,给しと留了一条信息: ——让しと回到墓地吧。它应该获得安息了。 留完言,她忽然觉得异常的怅惘。 原来这是一场告别。向过去的自己、过去的盛琰挥手作别。 方迟在maandala的世界中慢慢行走。远离繁华的市区,不知不觉却又走到游戏之地。 "大富翁"。 她站在门口仰望这三个字。天空很灰,霓虹的光像星星一样。今天的客人也不算多,但时不时能够看见从天而降的银币雨水,机器中热血澎湃的声音营造出曾经的繁荣景象。 "sa小姐,好久不见!" "大富翁"的老板f热情地迎了出来。 "还是老地方吗?sa小姐,告诉您一个好消息,しと的幻影还在!" 方迟通过sa点了点头,向投篮区走过去。 f仍然在后面絮絮叨叨,"sa小姐,几个月不见,您的avatar看起来成熟多了……" maandala里的时间,是比外面过得快的。方迟抬起手臂看她的avatar,果然匀称有力了许多,不再是过去弱不禁风一折就断的样子。 走到投篮机前,她从物品背包中拿出三枚银币丢了进去。上一次来到"大富翁",她还有一些银币没有用完。 しと的幻影果然出现了,意气风发的样子,记载着那个时期飞扬跋扈的青春。装满篮球的球筐开始躁动,提示着比赛已经开始。方迟没有上去投篮,只是站在后面,静静地看着しと的幻影。 看着看着,她忽然就扑簌簌地落下泪来。她又丢下三枚银币,轻轻伸手抱住了那一个并不存在的しと。 "しと……我要走了……" 幻影自然听不见,也不会受到她手臂的束缚,仍在永无休止地投篮。 这时候,方迟只觉得眼角余光中,一道黑影一闪而过,仿佛有谁在注视着她。她顿时本能地警觉起来:"谁!"她四下张望,游戏之地无边无际,没有遮挡,她果然看见一道黑影在向游戏之地外面掠去。 那道黑影的速度不算太快,方迟拔足飞奔过去,穿越游戏之地,便进入了街区。那道黑影从背后看去,是一个穿着黑袍、戴着黑色帷帽的人。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这个黑衣人飞身爬上了一座高楼。 方迟紧跟着黑衣人上楼,楼顶上,抓住了他的袍子。那黑衣人眼看着难以脱身,猛然转头,一张惨白的脸紧贴过来,那一双相距逾尺的眼睛中忽然伸出两根手指,插向方迟的双眼! 方迟固然胆大,但人的本能就是对突然伸向眼球的东西产生恐惧,她猛然紧闭双眼,向后退却两步。她心中狂跳不已,心脏悸动,额头上的血管都开始狂跳,她险些站立不稳。然而脑子是清醒的,她大声叫道: "眉间尺!你是眉间尺!" 睁开眼时,被黑色的袍子紧紧包裹的人已经站在了楼顶的围栏边。不见他双足起跳,就这么上身下倾,整个人从楼顶跌落下去。 方迟站到围栏边,只见黑衣人跌落地上的一刹,瞬间消失。 是maandala的那个bug。她此前躲避guest的追赶时,也想要利用这个bug——只要落下的位置足够准确,在两个大陆模块的相交处,她的avatar就能够实现空间穿梭,毫发无伤。 然而当时她被guest一抓,下落位置偏离,把自己摔进了医院。 这时候她不敢贸然地也跳下去。因为穿梭的位置是随机的,她并不一定能够追到那个疑是眉间尺的黑衣人。 更何况,她也好久没有吃a抑制剂了,就算穿梭成功,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承受这么剧烈的冲击。 她唰地滑开了即时通讯系统,点开了: ——你查一下最近注册的avatar,是不是有一个身上罩着黑袍,脸部是眉间尺的脸的avatar! 回复得很快,他哀叫: "每天注册maandala的至少有数万人,你让我怎么找!" ——直接搜索眉间尺。 方迟想,如果他就是眉间尺的话,一定不会放弃此前辛辛苦苦打出巨大名气的这个名字和形象。既然他的脸用了眉间尺的脸,那么名字应该也是。 maandala中的名字不能重复,除非使用某一个名字的avatar灰飞烟灭,才有可能有新的avatar使用这个名字。就连墓地和人间,相同的名字也不可能共存。 此前那么久,也没有听说哪个avatar打着"眉间尺"的旗号出来招摇撞骗,很显然就是有人专门占下了这个名字,专门就是给他使用的。 很快大叫起来:"真的有!我靠!半个月前刚注册的,这是什么情况!教主又要开始掀起腥风血雨了?" maandala上眉间尺的信徒确实越来越多。"教主"是这些maandala员工给眉间尺的一个半讽刺性称呼。 ——关注他。据我今天和他的接触,他还在适应自己的avatar的阶段。感觉他跑路、攻击等方面都还很弱。 "新的avatar,本来就是很弱呀!从来没有上个maandala的用户,对avatar都得有个十几天的适应期呢。" ——不,不是那种新生的弱,是还不习惯的弱。他的avatar似乎有一些超越一般avatar功能的表现,但是明显用得还不熟悉。如果他很习惯现在这个avatar,就算我的avatar比他年长很多,都未必打得过他。 "不可能啊!"不可思议地嚷嚷起来,"所有avatar都是平等的!怎么可能会存在具有特殊能力的avatar呢!连大爸爸的avatar都没有!他想练成个肌肉男都还得去健身房呢!" ——我也不知道。但你见过能从眼睛里伸出手指的avatar吗?你见过,脑袋能突然调转180°的avatar吗?我确定自己没有做梦,也没有疯。 "……""嗷"地一声叫了出来,"这他妈是什么鬼avatar!吓死人了好吗!"他那个英俊无比的avatar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我去找一下负责avatar的程序员,看看是不是他们那边出了bug。妈的!这个眉间尺能让哥省点心吗!" 方迟忽然想起那一天,maandala的天空中出来的出现的四个大字: 【我必归来】 她忽然脊背一寒。这时开门的声音响起,她扯掉虚拟现实头盔和全身装备奔过去,玄关处果然见到拎着大大小小的黑色袋子的谢微时在换鞋。 她一颗混乱不堪的心忽然定下来。 63.房子中的时光都老 方迟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已经下午四点多了。谢微时出去的时间还挺长的。她快步走去玄关,想去帮谢微时拿袋子,然而伸出手去捞袋子的时候,却只觉得眼前一花,抓了个空。 这种感觉就像打羽毛球,明明看见球飞过来了,你判断好了球的运动轨迹,然而一拍子过去,却和球擦身而过。 可是那是静止的袋子,不是正在飞翔的羽毛球。 是突然从maandala中回到真实世界,她的身体已经不能这么快适应了吗?还是…… 方迟心中凉了半截,却见谢微时眸光动了动,从她的手上移到她的脸庞,浅浅地笑了起来:"这么着急做什么?我还能跑了么?" 谢微时买了食材去做饭,方迟把他买回来的东西收拾了。所有的东西他都分门别类,用黑色的包装袋封好,让人不得不叹服于他的周密细致。她的手指仍然颤得厉害,很多时候她都要抓两遍,才能抓住想要拿的东西。 她走去厨房,靠在门边看谢微时炒菜。 "今天有什么新鲜事吗?"他问。 "眉间尺的avatar出现了。" 谢微时手底下的动作明显一滞。"终于还是出现了?" "半个月前刚注册的avatar。"方迟把眉间尺的avatar描述了一遍,却没有说是自己遇见的,而是假托maandala员工的奇遇。谢微时放缓了手上的动作,调小了火,凝着眉静静地听她讲述。 末了,方迟问道:"你研究了那么多黑客,你觉得眉间尺可能是你知道的人么?" "不排除这种可能。"他缓慢而斟酌地说着,在仔细地思考。"但有一点,我不觉得是maandala的avatar程序上出了问题。avatar的初始设定程序是滕桦亲自编写的,我看过,很天才,从根本上杜绝了在avatar上做手脚的可能性。" 方迟抬眉看了一眼谢微时:"你看过初始设定程序?你是maandala最早的一百个种子用户之一?" 谢微时把一盘秋葵炒肉盛出来,低头浅笑道:"是的。不过没有你guest这么出名就是了。" "我说我是guest,你还真信?" "guest只不过一个名字。你可以说你是guest,我也可以说我是guest——但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他盛好了饭拿出去餐桌上,方迟抽了筷子和勺子,也跟着走了出去。 坐下来,谢微时看着方迟说:"我是谢微时,你是方迟。我喜欢的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跟她有什么特别的身份,或者我有什么特别的身份没有任何关系。" 方迟怔了怔,一筷子西红柿鸡蛋放在嘴里忘了咽下去。过了会,她说:"你放的糖太多了。" 谢微时笑了笑,不置可否。他说:"今天我在外面,听说神经玫瑰的祖枫失踪了。——是被十九局秘密带走了吧?" 一听到"失踪"二字,方迟首先关联起来的就是nemo。但转瞬又意识到,祖枫并不是艺术家。虽然史峥嵘还没有向她提及这件事,但她知道谢微时的猜测是对的。她问道: "咱们之前的计划,可靠么?"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 卧室的灯关着。客厅的灯光半照进卧室中,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凉开水,晶莹剔透的玻璃杯身折射出床上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 窗帘偶尔飘开,能瞥见窗外漆黑一片的天色。 这间房子很老,窗帘很老,墙壁很老,桌子很老,连房子里的时光都老。这些浸透了岁月的老物没了棱角,温润而干燥,就像在这栋房子里浸润已久的他一样。 方迟扳着他坚实的肩膀,鼻子和嘴唇抵着他喉结与锁骨之间的位置。他的力量贯穿她的身体,她感觉像是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几十年前还没有虚拟世界的时候。那时候人与人之间都还很近,近到闻得到彼此的体息。 她摸着他肩后的枪伤,嘴唇贴在他的锁骨上,喃喃地说:"你还没说过这是怎么来的。" "之前得罪了一个人。我差点把他弄死,当然,他也差点把我弄死。后来,我们就各自失踪了。" "看不出来,你还挺凶残的。" 谢微时牵着嘴角笑了,手指插*进她浓密的发丝中去,轻轻抚摸着她耳后那道长长的伤疤。 "那个人做了什么你要杀他?" "他杀了我的一个朋友。" "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医学生会遇到的事情。" 谢微时低声笑了起来,捧起她的脸颊亲吻她。"遇到你,也不像是一个医学生会遇上的事情。" "那后来呢?怎么就变成乌鸦了?" "我很想救那个朋友。icu病房中,我们抢救了三天三夜,他没能醒过来。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想明白了,做医生救不回我想要救的人。但或许,做乌鸦可以。" "如果时间重来呢?" 方迟抬头凝望着他。只听见他说: "我不后悔过去以及现在做过的所有事情。" 包括爱上她。 方迟闭上眼,抱着他的脖子吻了上去。她感觉他又进来,让所有感官都极其敏感的她一阵哆嗦,伏在他的肩膀上喘息不止。 "坏人。"她掐着他。她从来没有这样纵容过别人。他明明向来克制,之前说什么都不愿意做。却为什么自从和她开始以来,就再也不曾对她克制过。她咬着唇在他耳边说:"里头已经好多了——" 顿时又胀痛许多。他将她放平下来,凹陷的腰线下垫上一个枕头。他抓着她的双腕,压在她颊边沙声问道:"什么已经好多了?" 明知故问。 她红着脸,扭过头去抿着唇不说话。忽的只觉得盆骨被卡死,耻骨上的一点被他死死抵住。本来以为已经到底了,却又让他强硬地深入几分,就像要碾碎了她一样。她低呜,痛得想要收身,却觉得在他一碾之下,一种陌生的快慰升腾出来,令她枕头上的腰肢高高拱起,把自己更加地呈向他。 "微时……" 于是更深更重,予取予求。 末了,他拥她入怀,在她耳边低低地说:"再喊一声。" 她知道他说的什么,然而张了张嘴,竟是喊不出口。 他轻轻地按摩着她一根根微微颤抖的手指,低声道:"你不能再不吃药了。我知道你吃药之后,一定不会再这样叫。" 她心中一阵酸痛,却紧闭着眼睛,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负气说:"那就不吃了。" 背后传来他低低的笑声,听见他窸窸窣窣地坐起身来,拉开抽屉给她拿药。 两颗药丸落到瓶盖上的声音。她猛地坐起来,从他身后抱住了他窄长而有力的腰。 "微时。" 她喊了一声,他倏的定住。 "微时,微时,微时!" 他忽的转身,低头封住了她的唇舌。 …… 史峥嵘这一次的出手,的确又快又狠,祖枫没有任何防备,就在遛狗的时候被从高档别墅区中带走。 洪锦城开了一辆阿斯顿马丁,戴了一副黑超,一身黑色修身的西装,皮鞋又尖又锃亮,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酷劲儿。 祖枫被带上车后,看清了方向盘上的展翅logo,又见车里的人都穿着订制的高档西装,顿时明白这些人不是普通的公安干警,也不是什么黑帮,而是一直死盯着他的十九局! 车里面的人祖枫一个都不认识,但光看气场,他也能看清楚驾驶座上的洪锦城是头儿。身上的手机、手表之类全部被搜走,祖枫知道十九局这回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想跑肯定是跑不了了。他心情变了几变,想着之前guest安下的窃听器已经一扫而空,这次吸取了海妖塞壬的教训,冰裂实验室和神经玫瑰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的。他有恃无恐,松弛下来躺到真皮座椅上,说:"贵局,真阔气!" 洪锦城说:"哪里哪里!为了能进祖总的这个别墅区,我也是豁出去了,找了个邻国的间谍,才借到这么辆车。差点的,我怕祖总坐着不舒服啊!" 车开出别墅区,守门的穿着英国管家式制服的门卫向洪锦城鞠躬敬礼。两个十九局特工将祖枫夹在中间,让他一点小动作都做不了。 祖枫傲慢地说:"我可告诉你们,你们一没有逮捕令,二没有证据,就这样私闯住宅把我带走,到时候等我出来,我让你们十九局吃不了兜着走!" 洪锦城稳稳当当地开着车,墨镜下方的嘴角露出一抹老奸巨猾笑意:"看来祖总还是和敝局不熟。敝局从来都是请人喝茶吃饭,什么时候抓过人?"他拍了拍真皮方向盘,"这么好的车请祖总出来兜风,祖总竟然指控我们逮捕你——唉,好人难做!" 一听这话,就知道十九局不会按常理出牌。 祖枫猛地叫起来:"给我电话!我要找律师!" "着什么急啊。"洪锦城在前面摆了摆手,"说了这么久,忘了给祖总倒水了。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没眼力劲呢?之前咱们准备的烧杯呢?哇哈哈纯净水在哪里?快点给祖总倒上!" 一个同样是戴墨镜、黑西装的特工一脸严肃地拿出一个干干净净的烧杯,另一个拿了瓶尚未开封的纯净水给祖枫展示完好无损的包装,然后打开,给祖枫倒水,水刚好抵达烧杯最上方的刻度。这个特工展示和倒水的姿势标准而又庄重,然后正气凛然地大喝一声: "祖总,请!" "i'm angry!"这是赤裸裸的讽刺,祖枫难道还看不出来?他指着他们两个的鼻子骂道:"我警告你们!你们这样的行为,是违法的!公然挑衅神圣的公民权利!还有半个月就是我儿子的三岁生日,你们要是这样无凭无据地把我羁押到那时候,别怪我跟你们十九局死磕到底!" 洪锦城无所顾忌地笑了笑,拿出对讲机,呼道:"203,203,我是老鬼。给我查一下,那些号称要撤销十九局的新闻媒体背后,是不是有祖枫的人在捣鬼!" 64.黑客精神 方迟在maandala中蹲点眉间尺,却无一次成功。 不是眉间尺不出现,他几乎天天都会出现。然而他设定了移动出生点,行踪不定,似乎是在尝试maandala各个不同的地图。方迟几乎很少能够捕捉到他的行动踪迹。 十九局联合公安部正在着手调查冰裂,检察院已经对于锐和神经玫瑰提起了公诉,reboot和maandala安全部门的一干人等为了配合调查忙得飞起,方迟也不方便让他帮忙定位眉间尺。 不光是眉间尺,しと和guest也没有再出现过。 谢微时依然每天异常淡定地上网接单子,做任务赚钱。方迟偶尔去看一眼,仍然是些渗透测试、反病毒程序开发、信息安全系统搭建之类的项目,平淡无奇。看得出来,他接单子很有节操,凡属于恶意攻击、欺诈、信息盗窃与贩卖之类的单子都不接。 "大材小用。"方迟看着谢微时的电脑屏幕说。"真的没有考虑过加入十九局或者maandala之类的大型互联网公司吗?或者自己成立工作室。" 以他这样的做法,的确是很难赚到什么钱。 经过了之前的那些事情,方迟对他的黑客水平大概有一个估计,能达到他这种水平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像他这种顶尖的黑客,各大互联网公司乃至政府都是趋之若鹜的,但和他相处这么久,他竟是一个邀约也没有收到过,可见他的低调。 她当然也无数次地怀疑过是不是其实他就是某个知名黑客,譬如guest,譬如其实还活着的creeper,或者是其他人。 但她实在很难想象这样大名气的黑客,会在网上接那样普通的单子。就像《三体》这种科幻小说中写过的,已经经历过高维空间的人,是无法忍受低维空间的单调的。她想起盛琰就是这样——盛琰对漏洞解决、社工库、ddos攻击之类的事情毫无兴致。现在想来,因为他就是t.n.t啊。 更何况,谢微时的那一面"黑客墙"上,有所有她曾经怀疑过的人。试想,假如他就是那些黑客的其中之一的话,为什么会把自己也放在上面?这得是多自恋的人才会这样做? 如果说他真的是三剑客之一,所以出现在了盛琰的葬礼上,后来又去燕大图书馆查盛清怀和猎狐行动的档案,那么他又为何要调查眉间尺?是怎么和冰裂扯上了关系? 中间的疑团还很多。 互联网是一个巨大的江湖。其中藏龙卧虎,露在水面上的永远只是冰山的一角。方迟这么对自己说。也许谢微时就只是一个隐姓埋名的扫地僧吧。但她自己心里也知道,她并不希望心中的某种猜测变为现实,所以她宁可选择不去触碰。 "曾经想过和别人一起做工作室。后来——"谢微时盯着屏幕,头也没抬地回答道。修长手指敲击键盘的速度没有丝毫的减慢。 "后来怎样?" "朋友一个一个地散了。" "为什么?"方迟问道,她说,"我在十九局的时候,盛清怀曾经非常看不起女人。他常说,男人与男人的情谊最深,所以兄弟之间最能成事。女人小肚鸡肠,彼此之间比心斗角相互比攀,只能搅局。我不赞同他后面的话,但前面的话,确实在理。" 谢微时的表情微微的有些变化。他的双手缓缓地放了下来,搭在键盘上。 "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他一句话说完,忽而又埋头继续工作。鹿一样的眼睛专注凝视,仿佛是要忘却刚才所说的话、所想的事,敲击键盘的速度愈发地快了起来。 方迟注视着他的神情,知道他并不太想提及这段过去。"那,为什么不进公司?" "黑客成长中最大的敌人,是名利。任何一个圈子或者公司,都有自己的天花板。你进去之后固然可以名利双收,但也意味着技术很难再获得突破了。 "sg教主过去是国内我最看好的一个黑客。但是加入maandala成立光之纪实验室之后,只能看到他随滕桦出入于各种场合,却再也没有看到他发过任何一篇关于安全技术的研究报告。" "过去像sin这种拒绝被招安的黑客,也是出于这种考虑?"方迟问道。她过去确实没有想到过谢微时所说的这种原因。 "对。sin虽然很固执,也有很多偏见,但他是一个很清醒的黑客,一直保留着最初的黑客精神。" 那么sin后来为什么又进十九局了呢?这个问题在方迟心底,却没有问出口。她隐约觉得,十九局背后还有很多秘密是她所不知道的。比如sin,也就是盛清怀,他和盛琰为什么选择加入十九局,又为什么将进入十九局之后的第一个打击目标定为玫瑰之路? 人们很多时候都不会去怀疑既有事实背后的合理性。但是一旦怀疑,许多故事便都变得不一样了。 盛清怀。 这个名字突然在方迟脑海中清晰起来。 似乎已经和他失联很久了。 十九局一直忙于萨夫琴科和神经玫瑰的事情,想来对他也失去了应有的关注。 这段时间,他去哪里了?做什么了? 为什么盛放被于锐的人从医院带走,他都没有觉察? 谢微时说盛清怀仍保留着最初的黑客精神。所谓的最初的黑客精神,是对技术的执著,对侠义的坚持,对自由的追求。这一点上,盛清怀和眉间尺,似乎还真是一脉相承。 眉间尺是从今年年初开始出现的。 盛清怀是从今年年初开始被软禁在家中。除了电脑和虚拟现实设备,他也没有机会走出家门。 眉间尺原本没有avatar。 盛清怀也一直没有maandala的账号。他从来没有用过maandala,这一点方迟是能从用十九局的亲身经历中得到印证的。 眉间尺在半个月前注册了一个全新的maandala中的avatar。 盛清怀在一个多月前被允许离开家自由行动。 盛清怀在十九局的时候,一直就嫉恶如仇,主张对网络犯罪分子绝不姑息。钓鱼执法、以暴制暴、以黑客之道还治黑客之身,都是盛清怀过去常用而饱受争议的手段。 眉间尺又何尝不是? 盛清怀过去拒绝被招安,加入十九局之后也可谓是最为自守清贫的一个。谁都知道,他加入十九局后,没有利用职务之便多拿一分钱,夜里仍然常去路边摊上吃十块钱一份的盒饭。 眉间尺,迄今为止,也没有计划通过这么大的影响来获得商业利益的迹象。 一旦开始建立起联系,大量的关联便自动浮现出来。 眉间尺,真的会有可能是盛清怀么?因为自己所推崇的理念在十九局中被禁止,所以借眉间尺之名去maandala中执行正义? 方迟看了一眼谢微时,他仍然在全神贯注地写着程序。他说他去燕大图书馆调盛清怀和猎狐行动的档案,是为了调查眉间尺。 难道他早就开始怀疑盛清怀就是眉间尺么? …… 65.一山更比一山高 冰裂案在两周之后公开开庭审理。 这一个案子依照史峥嵘和相关部门的意见,"涉及易造成不良社会影响的问题,不宜公开广泛宣扬。"但尽管如此,仍然引起了许多业内人士的关注。 方迟知道这一个案子背后所涉及的利益关系十分复杂。为了压下这一个案件的舆论话题,不光是神经玫瑰方面在极力公关,maandala公司也前所未有地在这件事情上和神经玫瑰站在了一边,发动公关力量把冰裂这件事给压下来。毕竟到目前为止,冰裂只在较低社会阶层的人群中传播,而升级版的"蛹",也还未来得及走出艺术圈,就被方迟扼杀在了萌芽状态。在社会大众还不了解冰裂的情况下,maandala还有将负面影响最小化的机会。 "纸是包不住火的,你们考虑过吗?"方迟吃着火锅,问reboot。庭审前夜,一切准备就绪,reboot也总算是大松了一口气,一定要请方迟吃饭,感谢她帮忙搞定冰裂和蛹。 "咳,这个甭担心。只要大爸爸和你们十九局一同出手,就没有摆不平的事!"reboot一大扎黑啤咕嘟咕嘟往下灌,看起来,有老大接盘这个烫手山芋,他可算是轻松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会有什么幺蛾子。"方迟说着,摇了摇头,也喝下一罐啤酒。"如果他也在就好了。"她低低地说。 "你说啥?"reboot没听清后一句。 "没说什么。我总觉得有点担心,但又说不清楚在担心什么。" "放心吧!"reboot大咧咧地说,"你啊,就是个操心的命。你想啊,各种证据都齐全了,之前的审讯,祖枫该招的也都招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就是觉得祖枫太配合了。一切调查取证、审讯都太顺利了。这不像是神经玫瑰。" "疑心病。安啦安啦!"reboot的胖手从桌子上探过去拍着方迟的肩膀,又夹了一堆下水到她的盘子里。"多吃点!这家的下水特好吃!" 他见方迟仍然皱着眉头,没什么胃口的样子,又说:"你知道哥今天怎么这么高兴么?哥今天和guest聊了一个小时!"reboot眉飞色舞。 "怎么回事?" "哥见他上线了,就穿梭过去看他嘛。他知道哥是管理员,就问哥眉间尺的事。哥之前不是找负责avatar的程序员问过嘛,那边程序员确认avatar这块儿没有bug,现在就连红灯区的加强mod都给封死了,不允许使用。哥就跟guest聊眉间尺的avatar可能是怎么个情况——艾玛,和高手聊天就是舒坦,哥现在感觉功力倍增啊!"说着,reboot撸起袖子,得意地秀了秀大臂上的肌肉。 "他有猜眉间尺到底是谁吗?" "他说他有一些想法,但要真正见过眉间尺之后,才能确认。" "我给他留言,希望他不要再登录しと的avatar了,让しと回归墓地,不知道他看到没有。" "し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上线了。我想,guest应该也有同样的想法。" 方迟点了点头。 …… 庭审是对公众开放的。不过因为没有大规模宣传,所以到场观看的人并不多。 出于安全考虑,方迟没有出现在庭审现场。她在法庭隔壁的房间中,和史峥嵘、洪锦城、滕桦、sg教主等人一起观看现场摄像机传递过来的画面。 洪锦城向滕桦、sg教主简单介绍了一下方迟,滕桦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方迟知道,滕桦性格内向,有中度躁郁症。他不擅长也不热衷于社交,但是一旦谈到虚拟现实,他便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十分的情绪化。为了保持滕桦的平静,她便也只是礼节性地向滕桦点了点头。 sg教主倒是十分热情,和方迟握了握手,说:"真是没想到,拿下冰裂的竟然是这么年轻漂亮的一个小姑娘,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她是梅杜莎的事实,除了十九局内部人员,外界都不知晓。方迟淡淡地笑了笑,也不谦虚否认。 sg教主又问史峥嵘:"史局,我有件事情挺好奇的,冰裂和蛹的破解和逆向,到底是哪位高人做出来的?实在厉害!如果不是十九局内部的高人,我真的很想邀请他加入光之纪。" 史峥嵘道:"你问她。" sg教主看向方迟。方迟淡淡笑道:"在网上认识的一个朋友,不太喜欢抛头露面。" 洪锦城说:"方迟,你把这人藏得有点深。我们之前还猜测过,是不是creeper。写代码的方式很像。" 方迟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是一个乌鸦。但到底是谁,我不知道。" sg教主刚才听方迟说完,一直沉默着。这时候突然开口道:"不,不一定是creeper。现在活跃着的黑客,只要我看一眼代码,就能看出来是谁写的。每个黑客都有自己的风格。" 他抬头看了眼方迟,道:"我刚开始看过那些代码,也觉得挺像creeper。但你刚才说他不喜欢抛头露面,我就突然想到,如果他真不想让人知道他是谁,那么他肯定不会用自己特有的风格来写。" 方迟心中忽然一动,问道:"那有可能是谁?" sg教主说道:"这个事情知道的人还真不多。要不是我过去和那孩子有过一面之缘,还真不知道他有那个本事。" "什么本事?"方迟追问。 "模仿别人的代码风格。这孩子不像我们是科班出身,他的技术全靠自学,所以揣摩过无数厉害的黑客写代码的方式,后来模仿起来,也是特别的像。" "别吊胃口了。"洪锦城说,"到底是谁?" sg教主扫了众人一眼,开口道: "guest。" …… 庭审已经开始。 首先是针对于锐的审理。 公诉人对于锐研发冰裂、蛹,并促成其传播等提出了指控。 于锐对冰裂和蛹的研发供认不讳,但否认有传播行为。他指出,冰裂和蛹的种子的传播,都是神经玫瑰祖枫暗中安排人进行试验的,目的在于试验"虚拟毒品"的有效性,最终促成神经玫瑰药品的销售。 审判长:被告于锐,你知道冰裂和蛹有可能对人身安全造成危害吗? 于锐:我不知道。最开始是神经玫瑰给我钱帮我成立实验室,来研发冰裂的。能造成什么危害我也不知道,我没有参与过人体试验,都是神经玫瑰在做。 审判长转向祖枫:被告祖枫,对于于锐陈述的事实,你是否认同? 方迟定定地看着屏幕画面中的祖枫,他虽然身着灰色囚服,但神情依然悠然自得,甚至有一种藐视一切的态度。 在此前的审讯中,公安部门从于锐的手机上和电信运营商那里提取了于锐与祖枫的短信和通话信息。铁证如山,祖枫不得不承认与于锐确有联系。 现在,他会怎么说? 只见祖枫背靠着椅子,身体斜斜地仰着,以一种蔑视的口吻说道: "这个叫于锐的是谁呀?我见都没见过。是不是十九局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来污蔑我啊?" 当庭翻供! 屏幕上,观众席上的人全都骚动起来。房中,除了史峥嵘,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祖枫举手说道:"审判长,我要指控!十九局操纵庭审!" 审判长重重敲了一下法槌:"请注意法庭秩序!" 公诉人申请出示祖枫与于锐的信息往来证据。 祖枫渺视地看了一眼,一副不屑于说话的神情。祖枫的律师说道:"公诉人所出示的证据,我们认为是伪证。 "第一:于锐所联系的手机号,并非我方当事人所使用,也不是神经玫瑰公司中任何一名成员所有;第二,以当事人的手机使用习惯,从来不会采用短信作为通讯方式;第三,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被告于锐的冰裂实验室与神经玫瑰存在关联。请审判长重新核实公诉人所出示的证据。" 这边,洪锦城已经立即命令手下联系电信运营商,调取之前祖枫那个手机号的一切通讯信息。"对!所有的通讯记录都调出来!祖枫要证据,我们就给他加固证据!——什么?" 洪锦城忽然脸色一变,捂着手机话筒把手机垂了下来,瞪着眼睛看向史峥嵘: "电信运营商刚刚查过了,说祖枫之前用的那个手机号不存在。" 方迟心中"咯噔"一声。她的第一反应是,电信运营商的数据库被入侵了。 屏幕上,祖枫的脸上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公诉人正在和律师商量。 史峥嵘冷着一张脸,说:"神经玫瑰果然有后手。那么我们的后手,也该拿出来了。" 他看向方迟,方迟点了点头,从桌上拿出了一个密封的塑料文件袋,打开房间墙壁上的一个小口,递了进去。 半分钟后,公诉人发言:"请求允许我提交最新的证据——根据网安局的窃听记录,被告人祖枫多次提及冰裂实验室和于锐,我们有合理证据推测神经玫瑰与于锐之间存在交易。" 祖枫那个洋洋得意的笑容忽然之间凝固在了脸上,他喃喃着,突然拍案而起: "窃听?!不可能!!!" 66.一山更比一山高 沙沙的录音声在法庭中响起。 "……于锐被十九局抓了?……不足,败事有余!……仔细确认……不能留下任何……冰裂……证据……" "停止……蛹……虚拟现实眼镜的发售……" "公关团队……加强公益宣传。尽快安排好我与安定医院精神病临床实验与治疗中心的合作项目签约仪式……对,越快越好……" 声音中带着大量的环境噪音,然而祖枫那略带华丽阴柔的强调却清晰可辨。有些声音虽然模糊不清,但于锐、冰裂、十九局之类的几个关键词,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旁听的许多人都开始交头接耳,看向祖枫的目光中开始掺杂了异样。 祖枫的脸逐渐由红润变作苍白,渐渐又变得惨白。"不可能……办公室里,怎么还会有窃听器呢?"他忽然盯住公诉人: "这些证据你们之前都没有和我确认过!假的!都是假的!" 假的吗? 当然不是假的。 方迟静静地看着屏幕上,祖枫在做着最后徒劳的挣扎,像马戏团里一只华丽的困兽。 wither可以抹去祖枫在电信运营商服务器上留下的任何通讯痕迹,反攻倒算。但wither已经来不及抹去这时候已经在法庭中播放出来的监听音频。 谢微时说过,所有最偏执的天才,都有一样致命的弱点——自负。包括于锐,包括wither。 他们对愚蠢的人们不屑于顾,却对自作聪明的人类充满了嘲讽。 所以要骗过wither,只需要演一场"自作聪明"而被"聪明的他"识破的戏码就行了。 他假扮绿植工人去神经玫瑰的办公室安装大量电子窃听器。他借用神经玫瑰的内部局域网试图破解公司内部数据库,其实都不过是精心设计、全力以赴的障眼法而已。 真正有意义的,只不过一枚精巧地连接着鼓膜的小小钢针。 这枚钢针被放在了祖枫办公室中那朵硕大的"神经玫瑰花"的花蕊里。 在如今这个一切窃听器都离不开电源的时代里,谢微时做了一个最原始的、最简陋的、完全机械的窃听器。 祖枫所用的反监听仪器能检测出一切带有供电设备的窃听器,却唯独检测不出这一枚简陋的钢针。此后,十九局只需要在对面楼里以高强度的雷达照射这枚钢针,就能够通过微小的震动信息还原祖枫办公室室内的声波,进而复原祖枫的声音。 对付最聪明的人,往往不需要比他们更聪明的方式。他们一直看着天,再精巧的网也罩不住他们;反而是脚底下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能够让他们一脚踏空。 谢微时,真的太了解wither和祖枫了。 方迟又想起刚才sg教主说的话。谢微时真的是guest吗?因为他是guest所以如此了解wither和祖枫吗? 要说他是guest,也同样是处处都说得通。只有像他这么低调的人,才会直接用系统赋予的"guest"这么一个毫无辨识度的称呼吧? ……不……sg教主也只是猜测而已。她只不过说了一个"他不喜欢抛头露面",sg教主就推断出谢微时是guest,这真的可信么? 方迟心中一片混沌,愈发的模糊不清。她抓着头发,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把注意力集中到庭审上来,却听见洪锦城说: "咦,这个观众席上的姑娘,我怎么觉得这么面熟呢?" 方迟循着洪锦城的目光望向屏幕,只见镜头切向了观众席后方的一个女孩—— 这个女孩没有化妆,却仍然是娇艳的容貌,只是看起来更年轻了一些,也不过二十岁出头。她的头发是染过的彩色,长了挺长,头顶已经是新长出来的黑发了。 方迟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丁菲菲。 她曾经也险些是冰裂的受害者,但方迟没想到她会来参加庭审。现在法庭正在宣读对于锐的判决。 判决结果在方迟意料之中——于锐因为未成年,也没有实质性的犯罪行为,被无罪释放。 方迟看见丁菲菲霍地站起,柳眉倒竖,双手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分明是极愤怒的神态。但她控制住了,默然转身,走出了法庭。 她为什么会因为于锐的这个判决结果这么愤怒呢? 方迟觉得不解。法庭上的焦点已经转移到了关于神经玫瑰和祖枫的犯罪论定上。 公诉方与祖枫的辩护律师展开了异常激烈的争论,以唇枪舌战来形容,毫不为过。祖枫静静地坐在被告席上,对于辩护人的提问,只以"是"或"不是"来回答。 他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到让方迟隐约觉得他的嘴角有一抹看不太分明的冷笑。 "神经玫瑰临时更换了辩护律师。现在的律师是国际上专以处理互联网刑事犯罪案件出名的skadaw。"sg教主说,"这家律师事务所我们也曾经聘用过,打赢了和'第二人生'虚拟现实社交公司的vr领域反垄断案。skadaw最终帮助我们认定maandala并不具备市场支配地位,我们也才能顺利超越'第二人生',进军国际市场成为最大的虚拟实境公司。" 洪锦城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上的辩护过程,说:"神经玫瑰这是故意的,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其实和我们使用了同样的策略。看来祖枫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如果和冰裂实验室的关系无法洗脱,他们就开始钻法律的空子。" 屏幕上,skadaw的辩护律师一身漆黑西装,手指挥舞,口若悬河。方迟注意到他的眼底有灰黑的眼圈,黑色镜框下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很显然,skadaw的律师最近下了很大的功夫,在研究和冰裂案相关的法律。 这时候,史峥嵘忽然说了一句话,让方迟觉得他的反射弧实在是过于长了。 他对洪锦城说:"真是怪了。你刚才说的那个女孩,我也觉得很面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sg教主专注地听着庭审辩论,自言自语说道:"情况有点不妙。skadaw紧咬住了现行所有法律中,没有关于'虚拟毒品'的明确规定这一点。" 洪锦城的双眉也是紧锁着。 冰裂这种虚拟毒品实在太新了,新到还没有来得及出现相关的立法。去年八月盛琰在国安部高层会议上提出《虚拟毒品及传染性病毒在maandala中大规模扩散的可能性研究报告》,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做出一个前瞻性的提示,希望国家能够及时做出应对,完善犯罪构成,制定合理科学的刑罚。 然而未曾料到的是,一年时间过去,立法议案尚未提交,虚拟毒品已然出现。 十九局当时决定将神经玫瑰移交检察院提起公诉时就已经有这方面的顾虑。但迫于诸多方面的压力,他们不得不尽快对神经玫瑰进行处置,否则,一方面冰裂有可能造成更加严重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可能失去利用冰裂指控神经玫瑰的最佳时机。 公诉方以冰裂及蛹会造成正常人认知功能的改变、人格解体,诱发精神病及抑郁症,甚至致使患者自杀为由,要求将其纳入危险管制物质之列,并认为神经玫瑰公司已经触犯刑法,必须依法处置。 然而神经玫瑰的辩护律师则坚持认为,尚无充分的证据能够证实冰裂与蛹能够对人体造成严重危害,公诉方提供的临床案例数量不足,且不能证明其症状是因为观看了冰裂和蛹所造成。所以公诉方的指控不成立。 现实就是这么的讽刺—— 要证明冰裂有害,就必须等到冰裂已经危害了足够多的人。但倘若真是那样,十九局竭尽全力阻击冰裂,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最终审判结果: 冰裂及蛹的危害有待更大样本数据支持,委托麻醉品及危险药物鉴定科进行进一步鉴定。 在鉴定结果出具之前,祖枫被释放,仅给予出境限制。 祖枫走出法庭时,方迟从摄像镜头里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阿尐迎上来,将一大束鲜花送给了他。他三岁的儿子也来接他,吵着闹着向他要礼物。 其乐融融。 而另一边,隐藏在阴影里面的,是不可能在公众视野中露面的十九局。 没想到,针对海妖塞壬的猎狐行动之后,本以为能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的十九局,这一次还是输了。 谁都知道,怎么可能拿冰裂做人体试验呢?那份鉴定结果的出具,一定是遥遥无期。这样一个判定结果,就相当于祖枫被无罪释放。 "妈的!这种时候,就应该学guest那样,直接把法条给改了!"一个负责这个案件材料准备的探员愤愤不平地骂道,比起方迟,他进入十九局才一年不到,还是个新手,难免心直口快。 听到guest这个名字,方迟无法抑制地把目光投了过去,却听见洪锦城说: "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说观众席上眼熟的那个姑娘,正是四年前那起未成年人轮*奸案的受害者。" 那个探员讶然道:"当时那个案件为了保护受害人,不是没有公开开庭审理么?" 洪锦城点头:"是没有。但是后来不是出了guest入侵法律系统篡改司法解释的事情么?我和史局就介入了那个案子,看到了受害人的资料照片。既然我和史局都觉得眼熟,那绝不可能认错。"他叹道,"那姑娘活下来了,挺好,挺好。" 探员好奇问道:"guest至今都在咱们局的通缉令上,怎么没听说有人去抓他?" 洪锦城"哼"地笑了一声,说:"你想去抓他吗?" 探员摇了摇头:"不想。" "那就得了。"洪锦城四下里看了一眼,奇道,"方迟呢?刚才还在旁边。" 房间中空空荡荡的,方迟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67章 值得吗? ;/script; 17年2月燕市的那一起未成年人轮*奸案,引发了社会的广泛关注。 方迟很清晰地记得,那一年是她加入十九局的第二年。那时候,针对玫瑰之路的行动大获全胜,盛琰成了整个十九局的英雄。相比于盛清怀低沉而颓唐的个性,充满着朝气的盛琰受到十九局更多人的喜欢和看好。大家都在私下说,盛琰已经被内部确定为十九局新骨干的重点培养对象了,很多只有处级以上干部才能参加的高级会议,他都被特许与会。 她的性格向来压抑而阴郁,那样一个盛琰自然是她内心中的向往。就仿佛在他身边,她这个黑暗的自我都会被照亮。 然而在盛琰面前她多少是自卑的。这份爱意,她也是深藏在心底罢了。那时候正好有几个女孩在追求盛琰,她心中自觉不如,便索性主动申请了外出执行卧底任务。 尽管远离了燕市,关于那一个案子的进展更新仍然源源不断地传到她这里。 受害人d某是一个16岁的女孩,高中留过几级,所以仍然没有毕业,晚上在旧城区的一家酒吧里做兼职陪酒女郎。 d某报案称,2月17日那晚,和四名客人喝过酒之后,被强行带到一家宾馆中实施了轮*奸。 该案得到广泛关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随后陆续爆出,那四名客人均被证实为不满十八周岁的未成年人,且家中有着雄厚的政、商背景。 一名犯罪嫌疑人的母亲公然在mandala中怒斥d某根本就是个不良少女,在酒吧中名义上陪酒,其实就是一个卖*淫*女。所谓的轮*奸,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是d某见四名少年家境殷实,刻意碰瓷讨钱而已! 这名母亲还称,这四名少年平时都是好孩子,受过良好的教育,根本不可能看得上d某这个在旧城区中长大的脏女孩。 这些言论在maandala中激起了轩然大波。本来新旧城区间就存在着严重的矛盾,这名母亲的言论愈发激起了旧城区民众的强烈愤慨。新城区的民众同样觉得该母亲的言论令他们觉得蒙羞,所以maandala及互联网上出现了一边倒支持受害女孩的倾向。 随后的取证结果出来,女孩体内确残留有四名少年的精*液,更是让关注此案的群众们炸开了锅。 这时候,四名少年的家属总算集体保持了沉默,检察院亦以"涉嫌强*奸罪"对四名少年提起了公诉,民众都以为,此案强*奸罪基本已经坐实。即便是未满十八周岁,未成年人犯下强*奸罪也同样要受到法律的制裁。 然而案情的发展却是令人始料未及的。 首先是女孩在庭审中,默认了是性*交易而不是被强*奸。 随后,被告方辩护律师援引了《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关于当前办理强*奸案件中具体应用法律的若干问题的解答》中的一条司法解释:在办案中,对于所谓半推半就的问题,要对双方平时的关系如何,性行为是在什么环境和情况下发生的,事情发生后女方的态度怎样,又在什么情况下告发等等事实和情节,认真审查清楚,作全面的分析,不是确系违背妇女意志的,一般不宜按强*奸罪论处。 辩护律师称,本案的真正性质根本就不是未成年人强*奸少女,而是在酒吧老板李某的无耻挑*逗诱骗之下,推动实现了四名未成年人与d某的性*行为。d某是主动出台性*交易,并在发生关系之后,收取了嫖*资两千元,随后伙同酒吧老板对四名未成年人实施了敲诈勒索,未遂之后报案告发。d某实际上是在利用媒体和法律,继续对四名未成年人实施敲诈勒索。 据称,女孩在庭审中一直神情木然,未发一言。而酒吧老板李某承认了被告方的所述的所有情况。 证据确凿,四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判定未构成强*奸罪。在未成年人□□之下,他们被无罪释放。 这个判决结果在民众之中像一枚炸弹轰然爆炸。因为涉嫌未成年人,庭审未曾公开,但民众在了解了判决过程之后,纷纷以各种方式表达了质疑。被告辩护律师所在的律师事务所官网都被黑客侵入,将律师的头像改成了具有强烈讽刺意味的漫画头像。 针对那一条司法解释,人们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抨击该司法解释根本就是为强*奸犯们提供了天然的庇护所! 十天的刑事诉讼上诉时效很快就要到了,却传来了被害女孩d某自杀被送往医院急救的消息。 这个消息令所有关心此案的民众的心都揪了起来。而在上诉时限时效的前五分钟,一纸由被害女孩d某签字的刑事上诉书送达了燕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 在此之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案竟然再一次出现了奇迹般的翻转! 首先是有网友发现在司法系统公开的法律条文中,那一条司法解释的表述神奇地发生了变化!最后一句变成了"在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女方是出于自愿的情况下,一般按照强*奸罪论处。" 在如今立法、司法系统完全实现信息化的背景之下,纸质版的法律法规已经基本被淘汰,而在最高法和最高检官方网站上面公开发布的司法解释,就被视为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条文。 待确认不是自己眼花之后,网友们真的炸锅了!这一条司法解释,才是所有人心目中应有的司法解释!!!才是真正保护女性权益的司法解释!在民间,大家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媒体纷纷撰稿讨论此事。 尽管大家心知肚明这个司法解释修改背后一定有着什么蹊跷,然而普罗大众乐见其成,谁还去追究背后的真相呢? 那段时间,民众在maandala中发起了规模浩大的请愿活动,要求中级人民法院立即依照此司法解释重审此案,还被害女孩一个公道,还所有民众一个公道! 最高法那边当时也是彻底懵了,在档案馆找出最早存留下来的纸质版法典,反复确认,才想明白是自家系统被入侵、司法解释条文被篡改了! 然而无论最高法如何试图在后台修改该司法解释,最后在官网上所呈现出来的仍然是修改之后条文。而民间的请愿活动也愈演愈烈,已经引发了执政党高层的关注。 被害女孩d某终于在maandala中通过自己的avatar发声,坦陈之前是受到了被告方家属对自己家人的恐吓与威胁,但又不愿意违心说出"确实是性*交易"这种令她觉得耻辱的谎言,所以在庭审中选择了全程沉默。她因为不堪忍受家人的鄙弃,选择了离家出走和自杀。然而现在,她遇到了一个人,使得她有勇气站出来,向中院提出上诉,并说出真相。 她没有说那个人究竟是谁,但所有人都猜到,那个人就是修改司法解释的人。 这时候,最高法才真正意识到始终没有露面的对手的强大。迫不得已,他们请求十九局的介入。 然而这时候,在高层和媒体舆论的影响下,这一个案子终于又进入了全新面貌的调查、取证和二审的过程中。 随着更多证据的出现,案子的真相也逐步水落石出。 酒吧老板李某被查出收受犯罪嫌疑人的高额贿赂,以及得到承诺一旦他出狱,就帮助他移民欧洲。他在这样的诱惑之下,做了伪证。 更多监控录像被调出,证实d某是被强行拖出酒吧和带上车,从头到尾都在对四名少年试图性*侵的行为做出强烈的抵抗。 那两千元嫖资是犯罪嫌疑人强行塞给她,而她自始至终没有拿那两千元的现金。 用她自己的话说: "拿了钱,我不就真的成了妓*女了吗?" 她真的很穷。也确实是一个抽烟喝酒、不好好上学的不良少女。但她有自己想做的事和不想做的事,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她分得很清楚。那一句话极为酸楚,也印刻在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四名少年在铁一般的证据面前,终于乱了阵脚,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二审结果,四名犯罪嫌疑人被以强*奸罪绳之以法,分别被判处了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即刻执行。 这一判决结果出来的时候,方迟清楚地记得,当时maandala中无数的avatar都泪流满面。 这才是真正的正义执行。 这才是真正的正义。 这一个案例被永远地载入史册,被认为是maandala时代下,avatar集体力量的胜利。虽然也出现了许多不一样的声音,认为司法被舆论绑架,将失去程序正义。然而,这些异类的声音很快就被吞没。 而这时候,在十九局的干预之下,那个隐藏在黑暗之中修改司法条款的人终于浮出水面。 guest。 几乎所有人都在那时候记住了这个并不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字。 人们再一次想起了三剑客。 如果说此前三剑客只是在黑客圈中、至多在maandala中为人们所熟知的话,那么现在,guest被更多哪怕是不使用虚拟现实的人所知晓了。 从14年年底开始,三剑客便突然不再出现per、t.n.t都是彻底的销声匿迹。而guest,原本只是三剑客中最不惹人注意的一个,在沉寂了两年之后,又忽然以这样的姿态现身,一现身,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人们视他为英雄,黑客们视他为精神领袖,因为他做出了所有黑客想做、却做不到也不敢做的事情。他的名字上了公安部和十九局的通缉名单,他将永远不可能暴露自己的真名实姓,也将不被允许在网络上做出任何会带来群体影响的事情。 许多人扪心自问,值得吗?这样大的代价? 一个黑客倘若不能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就意味着他和更大的金钱利益失之交臂。这一个时限,是永远。 值得吗? 这么大的代价。 只不过为了一个无名的不良少女。 但guest究竟如何想,所有人都无从得知。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发布了一份声明,陈述了侵入司法系统的一切经过,并作出诚恳道歉,请求所有人勿要效仿他这种错误行为,请求所有人尊重法律条款的庄重与权威。 他在声明中指出,他已经向司法系统提交漏洞以及相应的应对方案,并称他已经看到了以恶制恶所会带来的难以控制的效果,他将永远不会再以黑客的身份采用这样的手段,并希望所有看见他声明的人引以为戒。 这一份声明究竟是guest的心声,还是在有关部门的压力之下所撰,如今已不可考。 但那一份声明之后,guest的确就真的从名望的最高峰拂衣而下,淡出江湖,从此极少露面。 所有人,尤其是黑客圈,都为此唏嘘不已。 三剑客的时代过去了。他们说。 第68章 空瓶子,小白花 ;/script; 方迟为防止有人跟踪,绕了一大圈路,确信彻底安全之后,她又平静地吃了一顿简餐,才去了谢微时家。 到达他家的时候已经很晚,天色漆黑。她用之前谢微时给她的钥匙开门,听见房中有些急切的奇怪声音,像是走路时撞倒了什么东西,像是在收拾起什么物事。 谢微时没想到她在庭审结束当天就回来吧。 他没有出来迎接。房中没有开灯,黑黢黢的。他在里屋说:"回来了?" 她"嗯"了一声。 他又问:"吃过了吗?" 她说:"吃过了。" 方迟走过客厅,看见他在里屋的电脑桌后坐着,房中也没有开灯电脑的屏幕光映亮了他的面庞——依然是平静如水,眉目漆黑。 她问:"怎么不开灯?" 他说:"我一个人的时候,都不开灯。开了灯,房间中觉得很空。" 这个习惯,倒是和她相似。只是她不开灯,是觉得黑暗给她安全感。 她径直走向了一旁的书橱,用手机的电筒光照亮,抽出了之前看过的一本医学课本。翻开来,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无法辨认的字迹。她将课本倒转了过来,再仔细去看,忽的就能勉强辨认出来了。 果然。 果然。 第一次见到guest的时候,guest用刀在地上刻字,刻出来的字,从站在对面的她的角度看去,恰好是正的、顺的。 她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奇怪,什么人会这样写字啊。倘若是英文,用这种"倒行逆施"的写法或许还好一些,然而汉字的方块字,写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啊。 她试着拿笔这样写了写,没写几笔,就放弃了。 难写,是真的难写。 果然,guest是专门练习过这样的写法的。现在谢微时的课本上,满满当当的都是这样需要普通人倒过来看的笔记。 她又随便抽了几本其他的书,里面凡是有谢微时落过笔的地方,全部都是这样的写法。 她原本以为,guest那样刻字,只是方便对面的她看而已。 现在看来,这或许,根本就是谢微时的一种书写习惯。 她不知道谢微时为什么要这样做笔记。但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或许没有第二个人这样做笔记了。 "你在做什么?"他在房间中问。 她正拿着一本高等数学书,答道:"没做什么。"说话间,一张照片从书页里掉了出来,落在了她的脚边。 她捡起来,接着手机的灯光,彩色图片上的颜色有些不真实。 这张照片她看到过的次数当以千百次计。然而真实地攥在手里的感觉,却又不一样。 她能感觉得出来,这张被打印出来的、已经有些褪色的彩色图片,也曾被人千百次地攥在手里。 视野有些模糊。 她忽的深吸一口气,将这张图片收起来,背在了身后,走进了谢微时的房中。 房间中真静。只听得见他时疾时徐的敲击键盘的声音。她知道他编程时巅峰手速242,平均124,她也知道他心率正常67,兴奋时119。这些节奏都曾无数次地驱散她脑海中的杂音,伴随她入眠。离开他的这两周里,晚上辗转难眠时她都有冲动跑回去见他,耳朵贴着他的心口入睡似乎都已经成了她难以戒除的习惯。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他的双手终于从键盘上落下来,缓缓地搁在了双膝上。他穿着黑色的衬衣,肩膀上搭了件黑色外套,整个人就像隐匿在了黑暗中一样。他抬头看她,眼睛依然如鹿一般,清澈而又漂亮,有一种宁静的温柔。 他此刻身上有一种异样的安静,就仿佛飓风眼中那令人心悸的风平浪静。 "知道今天的审判结果了吗?"她问。 "maandala中看到直播了。" "有想过再去改法律条文吗?" 他顿时怔住,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是定住的。过了好一会,他开口说道: "我说过了,不会再去做这种事。更何况——"他坦白地说,"我修补过的漏洞,没有谁还能进得去,包括我自己。" 他不光在说司法部,他还在说maandala。 "你终于还是承认了。" "我从来就没有否认过。" 方迟抿紧了嘴唇。是的,他是一直没有否认过,都是她一厢情愿地在逃避这个越来越清晰的事实而已。 "什么时候知道我是梅杜莎的。" "你给我看了猎狐行动的vr录像之后。我想起你头上有这样一道伤疤。" "你那时候是什么感觉?" "很复杂。" "怎么复杂。" "去到神经玫瑰的时候,我想如果wither就在那里就好了。我可以一刀穿透他的心脏,对龙震是一个了结,对盛琰是一个了结,对我更是一个了结。" 方迟的眼眶热了起来。原来他的世界里per已经并不是creeper,而是龙震。t.n.t已经并不是t.n.t,而是盛琰。guest早已经不在了,他是谢微时。他的世界是真实的,是残酷而布满血色的真实。 她还记得他第一次看冰裂时,低低喊出的那一声"龙震"。 "然后呢。"她咬着牙问。这是她最难面对的部分,所有当时的心悦和热忱,现在都仿佛夹杂了难以言喻的难堪。 "然后我回家了。丁菲菲给我打电话,但是我没想到你那么快就到我这里来。我本来不知道该如此面对你,但你扑进来的时候——" 他忽然中断了,方迟紧紧地盯着他,他的目光没有对着她,漆黑的瞳孔中亦夹杂着挣扎的痛楚。他说: "我觉得,你是我的。" 一滴透亮的水落了下来。坠落在她帆布的白色鞋面上,无声无息,很快消失不见,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谢微时。"她低低地说着,喉咙中有些微的哽咽,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异样。 "我不后悔我之前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十九局有过训练,酒后梦中,都不能说真话。可是我说的那些,都是真话。" "但现在呢,我不知道了。"她身后背着的手拿到前面来,把那一张三剑客的照片放在了桌子上。房中的光线那么黯淡,可她也仿佛看到照片上的三个人都在开心地笑着。 "或许我生下来就是有着自己的使命,我不应该去喜欢盛琰,又去喜欢你的。现在盛琰他一定不高兴。我该如何去见他呢,你又怎么去见他呢……"她忽然变得有些神经质起来,按着照片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谢微时忽然伸手过来握住她桌上的手,她猛地像是吃了一惊,颤抖着抽开手去,后退了一步。 "方迟!" 谢微时大声喊道,惊得她浑身一震。他几乎从来不喊她的名字。上一次叫她,是她两周前要离开的时候。 "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为什么还要否认呢?" 方迟闻言连连退后,摇头喃喃道:"不、不一样。"她要怎么开口呢。那一晚她酒后真言,是在maandala中,guest看完猎狐行动的vr录像后告诉她,盛琰并不是因为她泄露了卧底身份而被捕的。直至那时,她的心结才算解开,才会在那一晚,彻底地接纳谢微时。 她悲哀地望着他,她爱他,但她知道,她要彻底放下盛琰,这种爱对他而言才公平。 可是在知道了他就是guest之后,她却总觉得盛琰的幽灵站在他的身后。现在只要看到他,关于三剑客、关于盛琰的往事便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将她淹没。原来她一直想要逃脱那样一个噩梦,却有更大的网从天而降,将她束缚其中。 她的手指触摸到了衣服口袋里的a抑制剂。一到晚上她的心境便开始变得脆弱。她过去是多么的憎恶这种药,没想到现在,它竟然变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谢微时和她对视着,在微茫的光线中,他的目光终于垂下来,慢慢开口道: "所以呢,分手,是么?" 方迟有一种被人扼住喉咙的感觉。她一点一点地收起自己凌乱的心绪,让自己变得坚硬而冷漠起来。 母亲说得是对的。爱得少一点,分离,便容易一点。 她把钥匙放在了桌上。 "谢谢你。"她低着头说。 谢谢你爱我。 谢谢你收留我。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融在了这片古老的黑暗之中,仿佛已经在这里坐了数千年。 谢微时,谢微时,她忽然觉得,这名字真好。 "我走了。"她强硬而冷漠地说,转身快步出来房间。她走得太快,衣服擦过外面客厅桌上的瓶子,"砰"地一声掉在地上。 那瓶子竟没有碎,方迟按亮了手机,幽暗的光线下,她看见是那一晚上她喝空的薄荷清酒的空瓶子。瓶子里插着一支不知名的白色小花。 她还记得这是那天他出门买东西回来,路上见杂草里高高地探出这么一枝,便摘了回来给她。如今这一支白色的小花仍然是新鲜的,却不知他是何时又出去摘了一支,搁在瓶子里等她回来。 她心中像是被扎了一刀,热热的仿佛有血流淌出来。她抓紧了这瓶子和花,带了出去。她走得这么快,就像是怕他走出来追上她似的。 可他终究是没有出来。 第69章 菲菲 谢微时受伤了。%乐%文%小说 xs520.方迟想。 门铃响了,是送餐过来的服务员。她去开门,服务员看见她的时候,惊惧地后退了两步,险些就要丢下餐车逃命而去。 方迟在想,谢微时受伤了,那个晚上她去他家的时候,他已经受伤了。 她有些呆滞地让开玄关的通道,"进来吧。"她对服务员说。 服务员进来摆餐,不时畏惧地抬头看她一眼。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试图将指甲盖大的sim卡□□手机里面去。 然而她的手指抖得厉害,那样精细的一个口子,她竟是怎么都插不进去。 她把手机和卡拿到服务员面前,说:"麻烦您帮我装一下。" 服务员简直不敢碰到她的手指。 谢微时受的伤很重。这个念头又跑到她脑子里,挥之不去。她索性开始去回想那一晚上的情景。她记得说甩了一个暗链让guest逃出竞技区的时候,末尾的时间是晚上9点24分。 她到达谢微时家中的时刻,应该是接近十点。 她没有过被人往心脏上重击一拳的经历。 但是她卧底生涯中唯一一次被人抓到,就是在一次逃亡中,她从接近两米的高度摔下,胸口着地。那时候她感觉自己的所有肋骨都断了,胸腔像一个被压瘪的皮球,无法呼吸,无法动弹,无法说话。大约有五分钟的时间她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困在了那具躯壳里。这期间,她被捕。而大约三十分钟之后,她才能开始正常地呼吸,慢慢地说话。 那天晚上,谢微时的声音低缓,是不是在掩饰胸口尚未散尽的余痛?喊出那一声"方迟"的时候,是否有胸腔被撕裂的感觉? 他的左臂搁在桌上,套着黑色的衣袖,一直没有移动,她当时并未过多注意。没有开灯,她一定看不出他的脸色是否因为剧痛而变得苍白。但她记得他抓住她的那只右手,冰冷而失力,她没使多大力气一挣,就脱了手。 她那天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他没有站起来追她。 他是根本站不起来了。 服务员不知道何时离开的。她拿着装好的手机给谢微时打了个电话,传来的提示音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连拨三次,提示音都没有变化。方迟放下手机,静默吃饭。吃完之后,去洗了个澡。她擦亮雾气蒸蒸的镜子,明亮的镜面中,只见接连睡了三天的她,苍白阴郁得像一只鬼,整张脸上有颜色的,只剩下那一双漆黑而大的瞳仁。 她拿出随身带的化妆盒,简单地上了些粉底和腮红,又抿了些口红。如此看上去,才正常了些。 却仍然像一只幽灵,一只失魂落魄的幽灵。 一如她刚刚苏醒来的那段时间一样。 …… 旧城区,街道依旧逼仄,只是所有今夏郁绿的树叶,现在都开始黄了尖儿,红了叶片儿,一片一片的飞落到地上。 人来人往,整座燕市,想要见到这么多的真人,也就只有旧城区了。除了贫穷的人,年老的人,这里还住着对虚拟世界不妥协的人。 她去到谢微时的房子,久敲门无人应答。她揭开一旁的电表门,里面谢微时房间的电表许久一动不动。 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上楼,看见方迟,投来警疑的目光。这是房东裘老太太,膝下无儿无女,相依为命的老伴儿在上半年查出来有染了艾滋病之后,夜里服用过量安眠药自杀去世。裘老太太把谢微时当亲生儿子一样看,每天总要给谢微时送些水果、绿豆汤过来。方迟看过谢微时给裘老太太的房租账单,他给老太太的房租是市价的两倍。 "你这姑娘,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找谁啊?"裘老太太充满敌意地问。 "这屋里住着的谢先生还在这儿么?"方迟拉了拉脸上的口罩。如今她的身份已经暴露给神经玫瑰,她出行更加谨慎小心。 "去医院了!" "哪家医院?" "不知道!我说姑娘,有事儿没事儿,赶紧走,知道吗?这是私人小区,不是公园!" 方迟点了致谢。谢微时肯定没去医院,她可以确信这一点。如今公立医院就诊都需要建立患者的个人医疗档案。谢微时用假身份并非不可建,然而他过去的血型、基因组等各种信息在医院都有留存,一旦重新采集这些资料,系统自动匹配,他的真实身份将无处遁形。 方迟跳上了一辆公交车。她打开手机继续补近日的新闻,在数量众多的被她飞快拉过去的新闻中,她看到了一条财经消息: 《maandala黑客引发股市震荡,maandala、ovr百亿市值蒸发,引领高科技板块暴跌,神经精神类医疗板块逆势上扬》 新闻显示,o记虚拟现实眼镜目前已经停牌,并宣布回收市场上所有最新款的混合现实眼镜。方迟搜索ovr,惊讶地发现民间阴谋论、被迫害妄想论已经成为社交网络上被争相热议和传播的主流。 很多人甚至翻出了十几年前某个利用手机sim卡发射信号干扰脑电波来控制人类思维的电影,认为那一个充满着bug的黑科技如今正在被ovr所实现。 尽管不少理性的科学家试图站出来辟谣,然而没有人理会那样微末的声音,盛放之前和现在vr作画的对比图在网络上疯狂流传,成为了那些阴谋论人士强有力的佐证。 "虚拟现实技术正在走向失控!人类应当反省了!" "大型企业已经控制了我们的生活,现在它们还想控制我们的精神!" "警惕!人类已将不再是人类!虚拟现实正在将我们变成缸中之脑!" 方迟翻看着这些文章和评论,忽的又看到一条即时新闻: 《紧急插播!冰裂开发者于锐被警方证实已于长安八号顶层坠楼身亡!昔日天才儿童今成魔鬼使者,究竟是金钱力量还是人心作祟?》 根据报道,于锐坠楼恰发生在庭审结束次日晚上。底下一大片作恶自有天谴的叹息声。针对于锐,这家媒体做了一个专题,深挖了于锐从两三岁时候就开始破解父亲电脑的密码到后面成长为最具天赋的少年黑客的历史。报道中称,现场并没有任何搏斗、强迫痕迹,初步尸检排除服用任何药剂。警方已经基本确定于锐是自杀,推测原因是精神恍惚状态中失足坠楼。 从短时间的大量评论来看,大多数网友都认为于锐是观看了自己开发的蛹,导致失去对现实世界的分辨力。至于为什么会从长安八号上坠落,那自然是心里有鬼。 然而方迟心中却闪过一丝疑虑:于锐自己开发的蛹,对其中所有内容都是熟悉的,理应不会有任何冲击感,又怎么会精神恍惚坠楼呢? 不像是自杀,而是他杀。 公交车到站,方迟下了车,没走多远,路边一个穿着火红色运动外套的年轻女孩很快映入了她的眼帘。 她在逗几个小孩玩耍,头发长长的,五彩缤纷,只是头顶已经长出了长长的一段黑发。 这样鲜亮多彩的颜色,一般人驾驭不来。然而在她身上,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生命力。 丁菲菲看见了方迟。她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方迟看见这群小孩中有丁爱,关节上仍然套着防护布垫,但是看着仍然漂亮活泼。 卫生部与药监局这段时间对血制品行业进行了大力规范和整顿,推动献浆营养费和血制品价格的市场化。现在人凝血因子虽然价格仍在走高,但是起码买到正规药了。 丁菲菲说:"一边说去。" 小石板砌就的路肩上长着丛丛野草,叶子也开始黄了,却仍然有力地支棱着。水泥电线杆上贴着各种小广告,风吹日晒地褪去了原有的颜色,令人感觉有年代的味道。孩子们在马路的对面嬉戏,天真无邪,充满了活力。 "没错,他这两天都在我这里。"丁菲菲肩膀靠着墙,手里没有烟似乎还有点不习惯,直直地□□了衣兜里去。"他没你也能过得挺好的。你走吧。" "他的手到底怎么样了?"方迟取下口罩,问道。 "嗬,你还知道啊!"丁菲菲讥讽地对她说,"明明知道他坏掉了一只手,做什么都不方便,连上夹板都得让人帮忙,你还把他丢下不管,没见过你这种狼心狗肺的女朋友。" 方迟想解释,却最终没有说出口来。她忽然意识到在丁菲菲口中,她仍然是谢微时的女朋友。 也就是说,谢微时并没有告诉她他们分手的事情。 其实他们在一起过吗? 他一直都是坚定的。 每一次都是她在退缩。 胆怯而懦弱地在退缩。 "他在吗?我想看他一眼。"方迟低声问道。 "哎呀,良心发现了!"丁菲菲后退一步,故作吃惊地叫道,"我就问一句啊,姑娘,你会心疼人吗?" 方迟紧抿着唇,说不出来话。她会吗?她不会。她都没有心,何来的心疼。 "我就看一眼,看看他到底伤得怎么样了。" 丁菲菲没想到她竟然能这么低声下气。她印象中,方迟就是一个性格乖戾、心狠手辣的人,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心肠却冷硬得要命。这倒是符合一个十九局探员的设定,却万万不是她心目中谢微时应该喜欢的女孩的样子。 见方迟这样的态度,她心又软了些,说:"他没事。现在你想看也看不着,他出去了。" 方迟微讶:"去哪了?" 丁菲菲摇摇头:"说有事,刚走不久。" 方迟点了点头,说:"谢谢你。" 她准备走,丁菲菲忽的拉住了她的胳膊:"你知道了他是guest,你不会让十九局的人来抓他吧?" 方迟摇摇头。guest确实还在官方的通缉名单上是真,但或许并没有人真正想去抓他。 丁菲菲似是松了一大口气,道:"也是,你毕竟是他女朋友,不会连这点情义都不讲。" 方迟看着她,忽然问道:"丁菲菲,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丁菲菲一怔,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讨厌你?你别高兴得太早。我永远不会放弃他的,我们的竞争,才刚刚开始!" 她的笑容那么的明艳,有着二十岁女孩所特有的青春气息。这种感觉是她身上过去所没有的,为她平添光彩。方迟问道: "为什么?" 丁菲菲忽的拉过她来,贴在她耳边说道:"我要加入十九局了。" 方迟一愣:"真的?" "在法庭外面,我见到史峥嵘了。我说我要加入十九局,他答应了。" 方迟看着丁菲菲,说:"史峥嵘是十九局最坏的人。你进去了,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丁菲菲抿着唇,笑:"那又如何?我的命从来就不是自己的!你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过去都是谢微时保护我,以后,我就能保护他了。" 她的那一张脸庞光彩照人,她的那一双眸子光彩四射。方迟忽然觉得,她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十九局特工。 很厉害的那种。 方迟浅浅地笑了起来。 她说:"好啊。我等你。" 她离开,听见丁菲菲在她身后叫她: "方迟——" 她停下来。丁菲菲说: "你笑起来,确实挺好看的。" 第70章 冷泉陵园的秘密 小余打来电话,公安那边对燕市市郊的所有墓地进行了排查,并未发现任何可疑迹象。 "方迟姐,公安那边对我们很不满……" 方迟低低地"哦"了一声。 "方迟姐,会不会……确实是我们的方向出了问题?……" "小余。"方迟忽然说道,"如果是一个本身有很丰富的反侦查经验的人做的,你觉得大半天的时间,警察找到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那边的小余陷入了语塞状态。于他而言,方迟还是一个刚刚加入十九局的新人,但他并不知道为什么洪锦城和史峥嵘都很信任她。他对方迟天马行空式的思维其实颇有微词,然而洪锦城只两句话就把他怼了回去: "凡是有关神经玫瑰的案子,她的涉入程度,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深!她就算靠蒙,也比我们准!" "十九局这段时间全局上下都忙于神经玫瑰的案子,一定对一些人放松了监视吧。" "啊?"方迟的话题转换得如此之快,小余已经跟不上节奏,整个人陷入迷茫之中。 "去查一下盛清怀,看他从盛放生病开始,都做了些什么。一定要查个底翻天。" "……"小余来了十九局一年多,自然知道盛清怀是什么人。他还来不及问方迟究竟是为什么,方迟已经挂了电话。 "太难共事了……"小余嘟囔着,"史局是从哪里挖来的这么个怪人……" …… 夜幕降临,方迟倏然发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她也不知何处可去,街上萧瑟寒风起,她彷徨许久,去一家商场买了件厚实的风衣,叫了一辆出租车,出双倍的价钱,去了冷泉陵园。 冷泉陵园,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从早春到现在的深秋,也不过过去了堪堪大半年的时间,方迟却觉得恍如隔世。 她摩挲过自己的墓碑,又摩挲过盛琰的墓碑,终于在盛琰的墓前,靠着冰冷的石板,缓缓坐了下来。 夜幕低垂,缥缈的云雾笼着一轮薄如纸片的冷月。陵园中没有灯,树木与墓碑化作丛丛黑影,森森然的宛如蛰伏的野兽。 真安静。 方迟看了看手机,有即时新闻推送,竟然是关于道明叔的。 《我国脑神经科学研究取得重大突破,无创神经义肢或将成为可能》。题图便是一张截肢患者使用假肢精确拿住筷子的图片,患者身边是数名穿着白大褂的科学研究人员,其中何心毅站在醒目的位置。 方迟知道这个项目,过去的这类神经义肢都需要往大脑皮质中植入电极阵列,手术过程存在着极大风险,并有术后并发症和受到感染的可能,效果也很难得到长久的保证。 何心毅的研究,就是通过解码人类想象运动时产生的微弱生物电流,从而使得无需植入电极,就能够将人类的意念转化为行动。 她挖出神经玫瑰在她脑后植入的电极,导致神经系统受损这件事,也刺激到了何心毅。这半年时间以来,他一直致力于这个无创项目的研究。从研究成果的各项数据来看,他已经走在了这个领域的最前端。 方迟心里头由衷的高兴。她很想给道明叔发去一条信息祝贺,但想了想,又放下了手机。她仰头看着星星看着月亮,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很好很好。 只是斯人已逝,再也无缘得见了。 她望着梅杜莎和盛琰并列的两座墓碑,想,无论是她,还是盛琰,这都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而他们的选择,也不过是想守护好这个本来很好的世界罢了。 夜的变化沉默得看不出时间的流逝,只是星月在夜空中画出无形的轨迹。方迟的目光渐渐降落到对面陵园外的山坡上。 当初,她就是站在那里,亲眼看着自己和盛琰的葬礼。 也是在那里,第一次看到谢微时。他的一双眼睛微黯而跳荡,像森林清晨浓雾中伫立的一匹鹿。 怅然若失。她忽然想起什么,计算了一下,今天正是谢微时提到的,他父亲回燕市的日子。 她或许终将错过谢微时,就像错过这个日子一样。 她思绪混乱,目光却一直钉子一样地盯着山坡上的那条小路。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路上忽然现出一条黑影,她瞬间警觉,像一张弓一样弹射了出去,无声无息地追向那道黑影。 那个人并没有发现她。她今晚的衣服颜色很暗,坐在盛琰的墓旁,从山坡上看去,在夜色中并不显眼。她并未存几分希望,然而看清那人的身形时,她心中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并不是谢微时。 再接近一些,只见那人穿着宽大的黑色风衣,兜帽压得低低的,手中提着一个袋子。她基本确定了心中的猜想。 "盛清怀。" 那人的双肩一凛,却加快了脚步。 "sin。"她又喊了一声。 那人猛然转身,三两步到方迟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了她的手机,删掉了其中的两个录音和录像程序。 方迟没有抵抗,她知道十九局的这一套对他不管用。毕竟他是十九局的元老,她曾经的上司。就算是猫教老虎也得留一手,更何况是盛清怀。 方迟借着手机光观察着他。数月不见,他苍老了许多,胡子和鬓角都染上了白霜,脸上的纹路愈发的像刀斫斧砍一般的生硬。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盛清怀带着皮手套的手将手机扔还给方迟,冷冷道:"和你一样,过来看看盛琰。" 方迟看了看山坡背后,那边是另外一片更大的陵园,这条路是那个陵园的出园必经之路。只不过冷泉陵园是烈士陵园,那边葬着的,却都是燕市的普通人。她说:"最早还不认识你们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和盛琰是父子,因为你们都姓盛。" 盛清怀不答,无心和她闲扯。 方迟却又说道:"我倒不光是为了来看盛琰。有一个案子很棘手,警察今天在这片陵园查了一天,也没能锁定嫌犯。我过来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 盛清怀道:"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方迟说:"这个案子其实有一个很大的疑点我还没有想通。这个人之前杀害nemo,是因为那些nemo引诱他的儿子观看了'蛹',致使他儿子彻底精神失常。他后来杀死于锐,是因为于锐正是'始作"蛹"者',并险些在长安八号之上让他儿子坠楼。于锐躲过了法律的制裁,他便要亲手制裁于锐。但我不太明白的是,倘若他也是现在这桩案子的凶手,他究竟有什么理由要杀死祖沥呢?" 盛清怀冷漠地说:"你恐怕是得了妄想症。" "是啊。"方迟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对公安系统和十九局如此了若指掌的连环杀手。死了这么多人,前后跨越这么长时间,竟然一丁点的线索也找不出来。所以我只能依靠妄想。说起来,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我不应该那么早就把冰裂的调查资料泄露给他。" "梅杜莎……哦不对,现在应该叫你方迟。"盛清怀说道,"如今的十九局,越来越让我失望。倘若一开始就能使用我的方案,直接对神经玫瑰进行制裁,今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包括你的盛琰,也不会死。"他的话语,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上帝给了你洪水的先兆,愚蠢的人却不懂得去打造一座方舟。" "如果使用你的方案,那么十九局和玫瑰之路,和神经玫瑰,还有什么区别?" 盛清怀仰起头,头上的兜帽落下来,露出他短而花白的头发。他感慨地说:"如今人类社会的体制,已经跟不上技术的发展。立一个法需要经年累月,技术爆发的周期却已经可以缩短到几个月,甚至几天。十九局为何要组建起来?难道不就是为了试图去弥合其间的鸿沟么?总有人要去做见不得光的事,要不然,你以为史峥嵘为什么一直扛着所有的压力,要将十九局维持在国安的体系之内?若是要保持行动的秘密性,公安系统就不能保持了吗?" 他的目光投向冷泉烈士陵园,"我特别想砸了你和盛琰的那两座墓碑。这是这两座碑,把我和史峥嵘束缚在了套子里面。十九局的这一年,是不是碌碌无为?不要和我谈什么程序正义,这个领域,连程序都没有,何来的程序正义?我们只能做到结果正义!史峥嵘要维系十九局的存在,很多事情他做不了。我人已经在地狱里,那么下地狱的事,就由我来做!" 有那么一瞬间,方迟几乎要被盛清怀打动。史峥嵘建立十九局,找的第一个人是盛清怀,而不是洪锦城。盛清怀被监视期间,却能够自由行动,这到底是不是史峥嵘的纵容?nemo接二连三地死去,史峥嵘却毫不关心,只说这并不是十九局的权责范畴——是不是其实他对这一切,根本洞若观火? 不对。还是有什么不对。 她不能盲从。过去的她,固执地相信她认为是好人的人,所以她信guest,信史峥嵘,信盛琰,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即便是被定义为好人的人,也可能会有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 方迟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盛清怀:"但你杀了祖沥,他是无辜的。" 盛清怀那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睛紧盯着她,方迟忽然从中看到了一些怪异的光芒,是邪恶的,吊诡的,让她微微打了个寒颤。盛清怀的下巴往她和盛琰的墓碑的方向抬了抬,说道:"总会有无辜的人牺牲。你看——" 方迟转头,下意识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忽的只觉眼前一黑,整个头颅都被一个厚实的塑料袋裹住。她刚想发出声音,盛清怀粗壮厚实的手掌已经隔着塑料袋捂死了她的口鼻,双手双脚亦被他锁死。 他的动作如此的熟练、迅速、干净利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语,没有丝毫足以反抗的余地。 方迟闻到了死亡的气息。这个袋子之前可能装了祖沥,她想,盛清怀和眉间尺一样,已经变成了一个杀人犯。喉咙下一秒就要被勒断,这是她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 方迟醒来时,四周仍是一片漆黑,她适应了一会儿,才能看见依稀的夜色。 她仍然在陵园中,一处高坎之下,浓密的灌木丛边。 什么情况?她活动着手脚,除了颈部仍有残余的不适感之外,并没有其他伤痕。 这不像是盛清怀的作风,他既然对她起了杀心,那就一定会杀了她灭口才对。方迟心中疑惑,四下看去,蓦地看到一个人躺在不远处。她爬起来扑过去,淡漠的月色下看清了那人的脸时,她心中猛的下沉—— 竟然是谢微时。 她的心脏仿佛是挣脱了某种束缚,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他手足冰凉,右臂做了简单的固定和包扎。他鼻底还有气息,她便像是回了魂一样,大口地喘息起来,浑身几乎是瘫软的。 她狠狠地掐他的人中,拍打他铁青冰冷的面颊,哆嗦着喊:"谢微时!"她伏在他心口听他的心跳。他未醒,她便试图将他背起来。可她体形纤细瘦弱,谢微时要比她高大许多,哪有那么容易背?她未气馁,试了几次,终于弓着身将谢微时托了起来。她正要站直,忽然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别说话,蹲下去。" 那声音很虚弱,方迟心中却欣悦起来。她缓缓蹲下,被谢微时伸左手紧抱在了怀里,心脏的搏动从背后传来,静谧的空气里,她看到有手电筒的光划过,身后又响起簌簌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他们背后停下,方迟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方迟,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我们都是一路人,别窝里斗!以后你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要是还多管闲事,我让你身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踩着草叶和泥土的脚步声终于远去,方迟松开手中的匕首,掌心已经湿润。方迟知道盛清怀很可能已经发现了他们,只是她现在清醒着,对他有了十足的警戒心,他再想下手,就没那么容易了。倘若她再晚清醒一两分钟,这个陵园,也就真的成了她和谢微时的墓地。 他们的身体都松懈下来。方迟转身,仰头便见谢微时的一双眼睛。或许已经没有什么能像这样一双静默而微黯的眼睛能让她更安心。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微凉的嘴唇贴了上来。她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所有理智上的抵抗烟消云散。她放纵自己,遵循本能,柔软纤长的手臂缠绕上了他的脖子,和他的身体弥合。 低沉的呼吸声在陵园寂静的风中起伏,间杂着断断续续的低声交谈。 "你的伤……" "别摸了。" "那怎么会晕?" "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你能不摔昏过去?" "……" 方迟浑身脱力地倚靠在他胸前,道:"谢微时,我出不来了。我想你活着,害怕你变冷变硬,最后变成一块墓碑,我受不了。" 谢微时定定地看着她:"把我的瓶子还给我。" …… 瓶子还在酒店里。方迟拿了给他,却被他拉住不放。方迟见他竟用的右手,当即不敢用力挣脱。出租车远远地过来,她急着说:"十九局在找你!" 谢微时不言语,直接把她塞进了车里,自己也坐了进去。 有司机在,方迟也不能再谈论十九局。谢微时忽然开口问道:"刚才在陵园的那个人你认识?" 方迟点头。 "我以前见过他。" "你见过盛清怀?" "不是这样。龙震去世之后,我在医院和葬礼上,都见过他。他当时也很憔悴,胡子拉碴的,穿着很没有讲究的衣服。他很想走近来看龙震,但是龙震的父母一直都在,他不敢接近。" 方迟心中忽然一动,隐约觉得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光亮在浮动。她抓住谢微时,急切问道:"龙震的坟墓是不是在冷泉?" 谢微时点点头:"对。" 方迟立即拨通了小余的电话:"立即通知中队,去冷泉陵园找一个名叫'龙震'的墓,祖沥很可能就在墓里。" 小余大叫了起来:"方迟姐,现在是凌晨四点四十!" "假如祖沥还活着,那么每一秒都是抢救。"方迟冷冷地说。 小余飞快地挂了电话。 到家后,方迟向谢微时简单地讲述了整个事件的经过。洪锦城发给了方迟一个陵园现场的直播入口。 "我们现在联系不上墓主家人,所有联系电话都已经失效。假如直接破坏陵墓,我们是要承担责任的。" "方迟,你确定就是这个'龙震'的墓吗?"洪锦城问道。 方迟扶着耳机,冷静道:"我确定。如果错了,所有责任我来承担。" 洪锦城没有再问,下令道:"开墓。" 墓体被打开,除了原本的骨灰盒之外空无一物。洪锦城从直播镜头中给了方迟一眼,方迟屏着呼吸道:"墓周也要打开来看。" 洪锦城又下令:"掘墓周。" 坟墓四周的石板都被掀了起来。十几盏探照灯聚到一起,在晨曦的微光中照亮地面。 方迟望向旁边的谢微时:"如果我判断失误,你会不会替creeper恨我?" 谢微时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恨半个小时吧。" 方迟的嘴角弯了弯。 一块块泥土被铲到一边。直播镜头滑过墓碑,龙震圆润的脸庞上带着单纯而开朗的笑意,还没有经历过残酷现实的洗礼。方迟忽然发现,三剑客中,谢微时和龙震其实都是真人和avatar高度统一的人,但盛琰似乎…她心中又是一片模糊。她瞟了一眼谢微时,只见他的目光追着屏幕中墓碑上龙震的照片。 她忽然不知道谢微时当时在看着盛琰下葬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三剑客,先是龙震,然后是盛琰,先后被安葬在了冷泉陵园里。曾经叱咤风云的三剑客,只剩下了他谢微时一个。 他的性格,比起盛琰是要淡上许多。如果说盛琰的爱是炽烈的话,谢微时的感情则如冰层之下静默的流水。他当年不愿意和盛琰一同加入十九局,真的是因为对龙震"薄情寡义"吗?是因为预知前路的凶险而畏葸不前吗?他真的是这样怯懦而孤独地苟活在这世间吗? 方迟的内心之中是不相信的。如果真是如此,他的失踪如何解释?他身上的枪伤、这些年的巨大转变又从何而来? 三剑客,他们只是终究选择了不同的道路而已。 "这片土被新翻过!"一个警员大声呼喊其他人,"这边这边!" 这片泥土在龙震墓碑正前方第三块石板的下方。几把铁锹一同杵了过去。"小心点!"中队长在不停提醒。 很快,泥土中出现了一块黑黢黢的东西。"把灯往下来点!"探照灯雪亮的光聚集到这一处,镜头之下,一片黑茸茸的,竟是头发。又细又软,小小的一丛,是小孩儿的。 "我靠……""真在这儿……"警员们没能掩饰住心中受到的巨大冲击,纷纷叫出了声。 "已经冷了。没救了。"一个警员说,他的手指挖下去,摸到了脖子。所有人都静了。 铁锹把四围的泥土铲去,警员们蹲下来,用手刨去小孩身边的泥土。 宛如雕塑的冰冷尸体逐渐暴露在晨光中。 看清这孩子的样子时,许久都没人说出话来。 孩子跪坐着,一双小手紧紧互抱在胸前,脊背弯曲,头颅低垂埋在手上。他身体的所有部分都用大量的强力胶水粘合,以保持这样一个蜷缩而卑微的姿势。 一个宗教中用来忏悔的姿势。 正对着龙震的墓碑忏悔。 …… 方迟在医院的特别监护室里,又看到了盛清怀。 盛放已经基本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在观看过"蛹"之后,他的大脑的能力似乎被开发到了一种巅峰状态。然而这种状态十分短暂,随后便出现了脑萎缩迹象,到现在已经发展到中期。 医学上尚难以对这种现象做出解释。但考虑到盛放的特殊状况,以及盛清怀的经济情况,医院将盛放的医疗费用全部减免,并让他留在医院做特殊的监护和治疗。 盛放的视觉空间已经严重缩小,盛清怀的粥勺如果不是递到他的正前方,他便看不见。他已经无法区分不同形状的物体。他仍然作画,仿佛作画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本能。但从画笔的空间轨迹追踪来看,他对空间的判断已经产生了高度误差。 盛清怀在医院自己煮了瘦肉青菜粥,一口一口地喂给盛放。盛放无意识地扭来扭去,粥被弄得到处都是,盛清怀极耐心地一点点给他擦干净,像在照顾一个婴孩。在医院充足的光线下,方迟看见盛清怀的颧骨已经瘦得高高耸起。 盛清怀早已看见了她。给盛放喂完了粥,又帮他换了衣服,才道:"我在这里等了几天十九局的人,倒是没想到,来的是你。"他洗了洗手,擦干,道,"怎么呢,是想通了,还是良心发现,想放我一马?" 方迟道:"龙震也是你的孩子吧?" 盛清怀道:"是啊。"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有些怨毒,也有几分凄凉,"我的两个儿子,都很有天分是不是?只可惜了,都活不长久。"若不是那一双尖锐得与众不同的眼睛,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庸碌而潦倒的父亲。 方迟调查了龙震的母亲。龙母应该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和盛清怀有过一段感情,未婚先孕,随后带着孩子嫁给了一个自己开公司的中年男人,婚后感情融洽,那名男子也把龙震当亲生儿子看待。龙母性格强悍,进取心很强,一头埋在互联网中研究黑客技术的盛清怀自然满足不了她的心理需求。为了家庭和睦,她拒绝盛清怀和龙震有来往。龙震去世之后,龙母和丈夫一家移民海外。 她现在已经能明白盛清怀为何仇恨女人:他先后遭遇了两个女人的背叛。第一个女人夺走了他的孩子,第二个女人因为生下的孩子是脑瘫而离开了他。 "所以你加入十九局,就是为了给龙震报仇。" "对。" "祖枫已经死了,看到祖沥的尸体之后,大量饮酒并服用安眠药,在自己的别墅中自杀。" 盛清怀忽然定住了,眼神恍惚,"真的吗?" 方迟抽出一份法医检验报告放在盛清怀面前。盛清怀看了一眼,单凭纸张和印刷,他也知道是真的。 "因为祖沥的死传播出去会对社会造成不良影响,所以十九局和公安方面联合压制了消息,祖枫的死也做了同样的处理。截至目前,一切'冰裂''蛹'的相关实验室都已经被肃清,相关的行政法规也在研究起草中。起码在中国,神经玫瑰已经没有翻盘的可能性了。" 盛清怀笑了起来,笑意中有浓浓的悲伤。 "一切都结束了,你可以收手了。"方迟看了看在旁边转着圈画画的盛放,道:"他的病情发展很快,很可能一个月后,就已经完全不认识你,也不记得过去的事了。你应该多陪陪他。" "用不着你提醒我。" "那我走了。最后一个问题——" "说。" "你是不是眉间尺?" 第71章 ROSE 重拿,轻放。 重拿,轻放。 史峥嵘桌上的紫砂茶壶又大又重,方迟单手拿起觉得吃力,几番打跌,如果这样磕下去,恐怕脆弱的壶身会碎成八瓣。于是她双手握住壶肚,轻轻放下。 她尝试了好几次。 史峥嵘进办公室的时候,就正好看到她在与这个紫砂壶作斗争。 "去开了个会,等得无聊了吧。"史峥嵘难得的有几分慈祥,看起来心情很好。 他的心情当然很好。祖枫死去后,神经玫瑰仿佛被撕下了一层厚厚的保护膜,之前庭审中未能确认的一些犯罪证据,现在都渐渐浮出水面。在十九局顺藤摸瓜的深度追查之下,之前祖枫筑起的那一道坚固防线,如摧枯拉朽一般坍塌。之前陷入僵局的判决,已经打开了新的缺口。而根据神经玫瑰中尚未被销毁的一些内部资料,"冰裂"和"蛹"的危害鉴定,将得到更多的数据支持,也有望作为虚拟毒品纳入国家管制。 十九局从去年针对神经玫瑰的"猎狐行动"失败,到现在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并大大促进了国家对虚拟现实网络的重视与研究,史峥嵘怎能不高兴? "您交给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盛清怀会不会真的金盆洗手,我觉得还是一个问题。"方迟抬起眉来,沉沉地看了史峥嵘一眼,"杀害nemo五人,于锐,祖沥,一共七人,其中包括两名未成年人和一个儿童,此外杀害我未遂。我认为他具有一定的反社会人格障碍。您就这样放虎归山,我还是不能赞同。" 史峥嵘坐下来,单手轻而易举地拿起紫砂茶壶,给方迟斟了一杯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坦白地说,要起诉盛清怀,我们其实没有任何证据。当然,除非你和guest出庭作证,再加上盛清怀和龙震的dna证明。"他把茶杯递给方迟,道:"你希望guest出庭吗?" "我……"方迟哑然。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一层。她之前将盛清怀的事情单独报告给史峥嵘,史峥嵘思考一晚之后,决定把这件事压下。她当时心底隐约有一些愤怒,史峥嵘这么做,恐怕是为了维护十九局的声誉,同时也证明了盛清怀所说的话不假。 她过去对史峥嵘的相信,现在看来也是一种盲目。 事实上反观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双重标准?史峥嵘准确地拿捏到了她的痛点:为了谢微时,她也可以矫曲自己的原则。那么她和史峥嵘,和盛清怀,又有什么区别呢?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头颅又剧烈地疼痛了起来,将那杯茶一饮而尽。 "茶不是酒,得慢慢地品。"史峥嵘又给她斟上一杯。"再说,盛清怀如果现在被捕,盛放怎么办?你知道盛清怀为什么想杀你灭口?因为他还是放不下盛放。" "盛放的病情恶化得很快。我问了医生,医生说他恐怕也就只剩下三个月了。您想过没有,等盛放去世,盛清怀会变成什么样?" "那也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只要盛放还活着一天,盛清怀就有牵挂,就不会再轻举妄动。我们十九局能力有限,只能一件事一件事来。"史峥嵘望着方迟,忽然以非常官方的语气说道,"方迟,神经玫瑰这个案子,已经走到了尾声。你当之无愧是首功之臣,给你升职的事情,已经报到部里审批去了。这段时间你辛苦了,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吧,养养身体。" 重拿,轻放。 重拿,轻放。 方迟心中又反复地闪过这四个字。 神经玫瑰的案子,真的就这样走到了尾声? 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神经玫瑰覆灭时的样子,那应该是轰轰烈烈、畅快淋漓,将心中郁积的失去盛琰所有的痛与恨都发泄出来! 可现在呢? 局里的人都在匆匆忙忙地准备着年终总结。针对神经玫瑰的"猎狐行动"分项目已经在准备关闭,开始对所有参与人员进行工作评价,升级的升级,授奖的授奖。所谓十九局,此时也和别的机关单位没有什么两样。 她的脑子里总会突然一懵:就这样结束了?祖枫就这样死了?神经玫瑰就这样倒塌了? 是因为她过去太过用力,现在问题结束得太快产生了心理落差,还是因为其实所有人都在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 但她没有说出口。她张口,说道:"谢谢局长。" 史峥嵘站起身来,说:"我送你出去。" 方迟有些不自在:"不用了,局长——" 但史峥嵘已经走在她前面给她开了门。方迟走出去时,听见史峥嵘在身后说:"你也该多花点时间陪陪guest。" 方迟惊愕回头,史峥嵘却像什么话都没说过一样。 …… "guest,你在线呢?嘿,年三十的,你小子还真在线。" "什么?还在学校?咋不回家过节呢?……算了,你那后妈不说也罢,没必要飞十几个小时去人家那里受气。要不你来我家吃年夜饭吧?反正都在燕市,你打个车或者坐公交,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好了好了,我不屁话了!是这样,我电脑好像被入侵了,想找你帮我一起看看到底漏洞在哪里。……不就是登了个暗网嘛……" "好好好我说我说。就是那个玫瑰之路嘛,上次咱们三个进去看过。我这人很猎奇你也知道,看到里面一些虐杀、人体实验、人畜屠宰场之类的内容之后就想去调查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结果这一查还真让我查到了一些东西。寒假嘛,盛琰到国外玩儿去了,有时差,你也一直还在医院实习,我就打算搜集完材料再跟你们讲!玫瑰之路背后的水太深了,要是等我掌握的材料一曝光——啧啧!一定是个轰动全网络的大新闻!魔幻现实主义!你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前天半夜我又潜入玫瑰之路的后台,然后突然电脑就被入侵了,摄像头被打开,靠,我被自己的脸吓死了。还收到一封警告信,就三个词:hell!这太逗了,再怎么说,我也是要上的人是不?" "你让我小心点?这可是社会主~义中国!……行行行,我先放一放,不再去查了。不过他们到底是怎么入侵我电脑的,我花了两天时间都没搞明白。你在破解这方面比我牛逼,你也帮我检查检查,我觉得我的安全防护已经做得很尽善尽美了嘛……" "……哎呀歇歇!歇歇!我奶奶叫我吃年夜饭了。你吃啥呀?不饿?我去,你辟谷了嘛?你成仙了嘛?不成,我得诱惑诱惑你!" 手机屏幕上出现了满桌子丰盛的菜肴,椒麻鸡、水煮鱼、柠檬鸭……密密麻麻的菜挤得碗筷都几乎没处可放,饭菜的浓香仿佛要从屏幕边缘溢出来,刺激着唾液的分泌…… "叮咚——"门铃声响起。"奶奶你坐着,我去看看,我年前订了个快递,说不定是到了。""年三十还送快递?唉,快递员太辛苦了……" 不要去! 不要开门! 他挣扎着大喊。但他的身体仿佛被什么沉重地压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屏幕上的画面晃动、混乱地照出龙震家中的各个角落,染成火红的银柳,嫩黄的水仙,画着我爱罗的绘马…… 他仿佛看到龙震的生命值在走向尽头。 门开了,屏幕中可见确实是一个穿着快递衣服的人,高大,瘦削。一晃而过的镜头里,那人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他看到一道暗红闪过,随即便是"唔"的一声,屏幕上一阵剧烈抖动之后,变得一片漆黑。 龙震! 龙震! 龙震! …… 方迟从十九局回来的时候,谢微时正披着衣服在电脑前,单手敲键盘。她患得患失,开亮所有的灯,上前在他身上摸索。 谢微时拉住她的手,"做什么。" "没受伤吧?" 谢微时笑了起来。 方迟看了看他的电脑,他在写一个程序。"这回不是做渗透测试了?我的guest大人?"方迟和他开玩笑。 "既然都掉马了,那就做点坏事。" "什么坏事?" "很久没做过了的,真正的坏事。" 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大量的各国(公司注册代理)服务器地址,还包括企业名录数据库、税务局数据库等等。 果然,他又在做坏事了。 这些数据库,许多是公开的。另外一些不公开的,他便入侵,提取其中的公司注册信息。 这还是方迟第一次看到他做真正的黑客做的事情。虽然这些信息的价值不算大,保密程度相对不高,但他攻破数据库的速度,还是让她感到惊讶。 "真的都这么不堪一击?" "不愿意投入资金做网络安全防护,安全防御技术还是几年前的那一套没有更新过,我都不用花心思找新的漏洞,自然很快。" "找出这些公司和网站的名字来,有什么用处?"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 程序将不同来源的数据汇集到一起,谢微时输入了一个关键词,系统筛选两秒之后,返回了结果。 他输入的关键词是:rose(玫瑰)。 …… 方迟小时候,道明叔有一次从莫斯科开完学术会议回来,给她带了一个俄罗斯套娃作为礼物。她玩了一阵,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她现在忽然觉得,wither,就像那俄罗斯套娃一样。 祖枫的死,找不出来瑕疵。但方迟心中敞亮,这绝不可能是自杀。祖枫这种人,祖沥死了,只会歇斯底里地去报复,但不可能自杀。 神经玫瑰的那些犯罪证据暴露出来,但一切罪恶止于祖枫,没有一条指向神经玫瑰以外的人。 方迟推测,"冰裂"和"蛹"曝光之后,神经玫瑰对wither已经失去了意义,所以他选择了断尾求生。伴随着祖枫的生命一并消失的,必然还有wither存在的证据。 玫瑰之路结束之后,是神经玫瑰。 神经玫瑰之后,又会是什么呢? 十九局可以在神经玫瑰覆灭之后宣告行动成功结束,所有人论功封赏。但她方迟可以吗? wither就像那俄罗斯套娃一样,剥掉一层,还有一层,再剥一层,里面还有。 wither看不见,摸不着,其他人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疲于奔命。 程序中反馈出来的带有关键词"玫瑰"的公司名与网站名有近万条,涉及各种语言。方迟坐在谢微时旁边,和他一条条地筛选,缩小范围。 "wither到底想做什么呢?"方迟绞尽脑汁,思考着任何有可能指征wither目的的线索。 "已经不是为了钱。"谢微时不断更新着从网络上抓取的关于这些公司的内容,筛选掉传统成熟产业类的公司。"wither从玫瑰之路上已经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赚的黑钱一辈子都花不完。但他这个人的想法难以捉摸,我觉得已经不能用传统黑客的思维来推断他。" "是。"方迟点头,"从他第二次选择神经科学领域来看,他的下一步选择仍有可能是医疗、生物、高新科技方面的产业。" 两个人筛选了好几个小时,一直到吃晚饭的时间,才将范围缩小到一百来个。 "也不排除他会有一段空窗期。也许我们想要寻找的东西,根本就还没有出现。" 两个人相视苦笑。 …… "心脏、左右肺部,三处贯通刀伤!" "运送途中严重失血性休克,心跳呼吸三次停止!经心肺复苏紧急抢救无效!" "上ecmo!" "报告主任,今晚除夕设备专业医护人员配置不足!负责外科的刘大夫正在赶过来,但因为路上下雪结冰,可能还需要三十分钟!" "主任,让我试试!" "谢微时!你一个刚开始临床实习的学生,你敢做这种操作!出了事谁负责?你问问病人家属同不同意!" "我很早就接触过ecmo!再不插管引流做机械通气,等刘大夫过来,他就死了!要是操作有事,我负责!我用我的命来赔,行不行!" 切口,电刀分离肌肉组织,分离血管与神经,给予肝素,切开大静脉,置入导管……每一条血管每一条神经都是那么的清晰,血液的流淌乃至插管排气都是那么的真切!循环,循环……专科大夫到来,开胸,龙震的脏器仿佛是浮在满胸腔的血液中,触目惊心…… 已经没有希望了,放弃吧! 他已经死了! 你已经尽力了谢微时!伤口太致命,你已经做到了最好,不是你的错! 拉开他! …… 龙震…… 龙震…… 龙震…… "谢微时!你醒醒!" 又是一场噩梦。谢微时趴在桌子上醒来,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方迟扶着他去到浴室,在浴缸中放了热水让他躺下。 "又做关于龙震的噩梦了吗?" "嗯。"他左手揉揉眉心,"不知道为什么,上次在maandala中见过眉间尺之后,关于他们的梦就多了起来。" 方迟知道他说的"他们"是指龙震和盛琰。 "眉间尺那天对你说了句什么?"她问。 谢微时沉默了会,道:"他说,你怎么还不去死per和t.n.t都死了,你怎么还不死。" 方迟在浴缸边静静地望着他,忽然低头,吻住了他。 "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谢微时忽然把她拉进了水里。 "谢微时!" "别——唔……" "啊……你别动……你还有伤……" 热腾腾的雾气蒸腾起模糊的*。热水哗啦啦地流着,又一波一波地溢出来……他最后伏在她纤细的肩膀上喘息,她闭着眼睛,身上还在微微颤抖。她说:"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心事重重……" "有吗?"他忽然在她肩后睁开眼睛。 "就是在我们和好之后……过去你虽然也很少表现出开心,但起码话比现在多一点。现在,你不说话的时间越来越多……" 谢微时笑了笑:"可能我不说话的时候,就是在想你。" "……"方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换一副情态,伸手在他紧实的背上拧了一下。这一拧,正好摸到他那块水滴状疤痕的位置。 "你不打算告诉我这怎么来的么?" "我不喜欢抱着你的时候想别的事情。" "你还来劲了……唔……" …… 谢微时把方迟抱到床上去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他并不太在意那条断掉的胳膊的疼痛,反而只是觉得,方迟实在太轻了。 她的睡容有难得的宁静。或许是神经玫瑰终于遭到了制裁,虽然wither仍无踪迹,她的精神状态还是好转了许多。 她心里不应该装太多的东西。 但她实在太敏感了。他还记得她困得睡过去之前模模糊糊地和他说: "这日子没有尽头……总觉得走的是一条盲路,什么都看不清。所有的朋友都在变成敌人,而真正的敌人反而看不见踪影。" "谢微时,我就剩下你了。" 但他的心中已经出现了阴影。 他感觉已经无法闭眼,一闭眼就是龙震和盛琰胸腔被打开,血淋淋的样子。 盛琰的声音在冲着他大吼:你不愿意进十九局,是不是怕死! 眉间尺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你怎么不去死……他们都死了,你怎么还不死…… 他心中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不相信魂灵的。他想这或许是心魔,他需要做一些事情来化解。 他登陆了maandala,去墓地见到了creeper的幽灵,他说: "creeper,真的很抱歉,当年没能救活你。" per笑眯眯的说:"没关系!" "creeper,再见。" per依然是笑眯眯的,"再见啦,guest!" 他打算退出maandala时,却意外在信箱中看到一封昨天晚上发来的信,发信人是他让他心中一栗的三个字: 眉间尺。 他点开来,却见信中只有一个地址,还有一个游戏的名字。他皱了一下眉,把这封邮件打印了出来。 退出guest的账号,他深吸了口气,又登陆了しと的账号。他已经很久没有登陆过这个账号,进去之后都觉得有些陌生。联系人中sa的头像在闪烁。他点开来,看到了一条信息: ——让しと回到墓地吧。它应该获得安息了。 他看清了sa发出这条信息的时间,释然地笑了笑。 是了,最后一次。 他仍然走到了墓地,站在那里不动per已经从茫茫的雾气中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唱着一支他们都很熟悉的歌曲。 他耐心地听creeper唱完,第一次使用しと的avatar开口: "永别了per。" 他没有说再见。因为しと的avatar即将归入墓地,而依照maandala的设定,墓地大无边际,过去哪怕亲如父子、夫妻、挚友的两个avatar,在双双进入墓地之后,也将永远不会再相遇,即使有低概率相遇,也是不可能再相识。 然而他听见creeper以一种奇怪的腔调念道:"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guest忽然愣在了当地。 第72章 圣玫瑰福音 方迟在床上醒来,发现身边并没有人睡过的痕迹。窗外蒙蒙亮,一看时间,才刚过早上五点。她喊了几声"谢微时",无人应答,穿了衣服出去看,所有房间都没有人。放电脑和虚拟现实设备的房间灯亮着,打印机上有一张纸。 方迟心中有些焦急,给谢微时打了个电话,却发现他的手机还在房间里。玄关的小盒里的钥匙不见了,门锁得好好的,他应该是独自出了门。 也不知道他出去做什么。 方迟心中仍不安稳,回去看那张纸,却见是眉间尺发给guest的一封邮件,打印时间是凌晨3:08。 他那个时候为什么没在睡觉? 邮件中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注明有在哪个独立游戏平台的游戏名称。 方迟试着定位了一下那个地址,竟然是在十九局旁边的夏宫之中。而那个游戏,却是一个增强现实游戏,名叫"(找到我)"。 方迟无法否认自己的好奇。她看了一眼那个游戏,下载量为0,很显然,眉间尺这个游戏并不是像上个解密游戏那样针对所有玩家,而只是专为guest设计。 眉间尺究竟在捣什么鬼?他究竟是为什么要持续针对guest? 方迟没有头绪。但她是一个行动派。谢微时家中不缺虚拟现实眼镜,她找了一副有增强现实功能的,下载好那个游戏之后,直奔夏宫而去。 初冬的凌晨五点多,夏宫这个遗址公园的管理人员都还没有开始活动。方迟根据那个地址定位找到了一片破败的遗址,残垣断壁,枯草凝霜。方迟掂了掂手中的眼镜,又轻又薄,流线型的海蓝色镜体,确实适合随身佩戴。她戴上之后,眼睛和耳朵被完全贴合,视野无遮挡,和裸眼所见一模一样。 技术发展真是太快了。o记被拖垮,甚至是因为它走得过于快,快得忽视了安全,致使情况失控,反而给了更加谨慎的其他厂商机会。 方迟调开了增强现实模式,启动了那个游戏。那一瞬间,坍塌的砖瓦铺天盖地从地面飞起,伴随着逼真的音效,让方迟这种不太容易沉浸于幻觉之中的人都受到了震撼。 仿佛皇家行宫当年在战火中被毁灭时的镜头倒放,残存的石柱石基上飞砖走石,很快化作恢宏壮丽的宫殿群。 方迟心中不解,眉间尺这又是玩的什么花招?她很明白增强现实游戏的原理,她所见的真实的遗址,都会在游戏中被复原成昔日金碧辉煌、气势雄浑的建筑。因为有现实的基础,这种游戏的沉浸感甚至会比虚拟现实更加强烈。她沿着宽阔的大道向园林深处行走,只见道路两旁的猎犬、高角鹿塑像忽然跃起,成群结队地追逐,尘土和草屑飞扬遮天。这游戏做得华美而细节丰富,猎犬吠叫、鹿蹄蹬地的声音远近相闻,高低参差,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不同的个体。 如果说上一次的解密游戏中规中矩,那么这样一个游戏简直就是艺术品,价格必定不菲。 这个眉间尺,到底是什么人呢? 方迟沉思着在园中行走,旭日东升,天边浮出金色的云带,晨光打在身上,仿佛有质量。方迟渐渐陷于移步换景的园林之中,恍惚间只见一个身穿黑色罩袍、头戴兜帽的人从前面的西洋钟楼前闪过。 眉间尺! 原来这个叫做""的游戏,真的是和眉间尺自己有关?他是想引导guest去发现什么东西,还是想设下陷阱,陷害guest? 方迟拽下眼镜,却发现真实世界中空荡荡的,除了高大枯树上集结的乌鸦,别无生灵。方迟想起,在游戏中,这些乌鸦都是被增强修饰为了黄莺和喜鹊之类的鸟儿的。 看来刚才看到的"眉间尺"可能只是一个在游戏中存在的幻影。要把这个游戏玩下去,她还是得戴好眼镜。 眉间尺时隐时现。他的长袍触地,挡住了他的双脚,看起来就像在漂移一般。他在如山洪暴发一般轰鸣的喷泉瀑布中消失了踪迹,方迟苦追过去,又依稀看见他出现在万花阵的圆亭之上。 要抵达圆亭,必先穿过灰石迷宫。那灰石墙有她人高,她一意追踪,却未料头顶上眉间尺手持尖刀,扑面向她捅来! 无眉无睫的眼睛,空白的面孔,和maandala中的形象别无二致。方迟躲避不及,眼睁睁看着尖刀刺穿她的胸口—— 方迟有窒息的感觉。 然而那一瞬间过后,她便意识到并没有痛感。猛然扯下眼镜,面前空无一人。她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有点想骂脏话。 这眉间尺,做这么个垃圾游戏是在遛她? 她不甘心放弃,戴了眼镜再次进入游戏。游戏提示她:她只有五条命,摘下眼镜,则视为死亡。 她暗骂一声,现在才提醒!她已经摘了两次眼镜,被杀死一次,岂不是只剩下了两条命? 仍在灰石迷宫中。方迟小心翼翼地往迷宫深处走,绕过一道屏障,忽然看见一个人趴在地上,她吓了一下,才发现那人身下全是鲜血,已经死了。她伸手一摸,冰冰凉凉的触感,竟不是空无一物!她下意识再次扯掉眼镜,才发现是一个橡胶的假人。 "操……"方迟终于还是骂了出来。 再往前走,陆续又见到一些七零八落的尸体,还散落着一些枪支。这时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方迟条件反射地贴近墙壁寻求掩护,却见对面的灰石墙上被子弹打出一个凹坑!方迟回头,只见迷宫中圆亭上的眉间尺已经举枪瞄准自己! 这次不能再死了。方迟敏捷地滚到一侧,操起地上的枪,朝着圆亭上的眉间尺便要扣下扳机!正这时,一股大力从背后袭来,将她扑倒在地。 糟糕了。 方迟心想,然而这种情况下她也未放弃反抗,曲肘狠狠向后击去。 而正是同时,她头上的眼镜被扯了下来,一切忽又归于黎明前的黯淡。 原来,太阳还没升起来。 背后的人在痛苦地低声吸气。她一回头,这人带着黑色的帽子和口罩,但她仍然认得出来,是谢微时!她正要站起来,猛的又被谢微时拽下,仰倒在他身上。一颗子弹贴着她的头顶飞过,在灰石墙面上撞得石屑四溅。 方迟心中一紧—— 是真的的子弹,真的! 斜斜的一眼中,她已经看清了圆亭上那人的模样,他戴着眼镜她也能认出来: 盛清怀。 她忽的手中发烫发湿,抬起手来,所握着的,竟然和她在游戏中所见的一模一样,是一支小型冲锋~枪。 也就是说,她本以为游戏中捡起来的枪和她摸到的尸体一样都是假的,结果,却是真枪实弹。如果刚才谢微时没有扑倒她,她可能已经杀了盛清怀或者被盛清怀杀了。 这是一个陷阱。 方迟霎时之间反应过来。 一个可怕的陷阱,会要了她性命的陷阱。这个游戏做得如此精细、逼真,就是为了让她这种人也会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 她从谢微时身上翻滚到一侧,浑身冷汗。还未服药,她的心脏仿佛要从胸腔中跳出来,剧烈的搏动让她整个胸骨都在疼痛。 谢微时抱紧了她,"没事了,他已经看不到你了。" 果然,枪声没有再响起。方迟稍稍平缓下来,却担心盛清怀的杀人灭口之心不死,爬起来扶着谢微时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转移了位置。然而这时,空中却有无人机掠了过来。 "十九局的无人机。"方迟敲了一下额头,"我差点忘了,夏宫隔壁,就是十九局。这几声枪响不惊动十九局就怪了。眉间尺他是故意这样设计的吗?"说到这里,方迟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然转头看向谢微时—— "所有人!放下武器!举起手来!"十九局的人行动要较寻常警察更为迅捷,无人机飞来的时候,包围圈已经形成。几支黑洞洞的枪口从灰石墙顶指下来,对准了方迟和谢微时。 "盛……处长?"墙另一边的声音响了起来。 方迟放下枪,举起手道:"代码100213,方迟,自己人。" 柔和的绿光扫过她的眼睛,枪口缓缓放了下来。 方迟挡在谢微时前面,说:"我和盛处长一场误会,跟他没有关系,先让他离开。" "这……恐怕不行。" "我会给史局一个交代。让他先走。"方迟坚持地说。 旭日这时候才懒洋洋地从东方冒出头来,并没有游戏中那么光华灿烂,带着初冬寒意的朝暾也很快铺满了灰石迷宫,从连绵的楼台殿阁的遗址一路张罗上去,让这座古老的废址变得没有那么苍凉,但也并没有游戏中那般的气势恢宏。 过于美的东西看来都是幻觉。方迟这般反省着,依然目光犀利地和同事对峙。 然而熟悉的沉着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是guest,谢微时。我想见你们的局长,史峥嵘。" …… 谢微时一进史峥嵘的办公室,大门就被紧闭了起来。 方迟被挡在外面,不让进去。 她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 眉间尺布下这个局,原本要陷害的是谢微时。只是阴差阳错,她一脚踩了进来。若不是谢微时回到家发现她不见了,及时追过来阻止,一切将不堪设想。 倘若入这个局的是谢微时,那么后果很可能只有两个: 盛清怀杀了谢微时。 谢微时杀了盛清怀,最终被判处死刑。 游戏发生的夏宫就在十九局旁边,谢微时将插翅难飞。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谢微时终将难逃一劫。同时被拉下水的,还有盛清怀。 这个眉间尺,究竟为什么要如此针对谢微时,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而另一个问题是:谢微时出门做什么去了?究竟什么事情会比眉间尺的""更能吸引他? 方迟只能想到三个答案:龙震,盛琰,和wither。 谢微时这几天变得如此反常,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而这件事情,他不想同她讲。以她的性格和在十九局养成的职业习惯,她不太喜欢从被人嘴里直接撬东西,逼供是走投无路的粗暴选择。 她绞尽脑汁地想着,她是不是遗漏了什么问题?有什么线索是她忽视了的? 她没有想起这几日的什么事情来,却想起了一个颇为久远的、还未解决的一桩悬案—— 当年善泽被害,他名下的血液技术专利被转让给了一个名叫lenin的人。从之前wither极力想要谋害善泽来看,这个lenin,很可能就是wither本人。 那么,wither究竟想要的是怎样一项技术?这个会不会和wither接下来的计划相关? 方迟去敲史峥嵘的门,出来的却是谢微时。谢微时帮她把额前的碎发理顺,道:"我有些话要和史峥嵘说明白,你先回家,我回头再和你讲。" 他直接堵住了她的问号,方迟忍了一下,问:"他又想说服你加入十九局?" 谢微时笑了笑:"没有的事。你们不是有规定,严禁同事之间恋爱结婚的吗?"他说的声音挺大的,办公室里传来一声咳嗽,方迟觉得脸上竟然烫了一下。 方迟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何心毅家里。何心毅领导的无创脑机接口技术获得突破之后,陆续被数个国际学术会议邀请进行宣讲,昨天刚飞回国。虽然何心毅目前的主要研究方向是脑神经科学,但对其他医疗领域,例如血液技术,也有一定了解。方迟想和他聊一聊,或许能有所启发。 到何心毅家的时候,他刚刚晨练回来,虽然连日舟车劳顿,但仍然精神不错。母亲谷鹰也在何心毅家里,正做好了早餐,炖了热腾腾的龙骨汤给何心毅滋补身体。 何心毅见到方迟,虽意外但十分开心,细细询问了方迟这段时间的身体状况,又多盛了一碗汤给方迟。 "既然局里给你放了假,你就趁机好好休养身体,谢微时那孩子我已经见过了,很好,万一到时候我不在了,他也能代我照顾你。" "瞎说什么!你才多大年纪!燕市人均寿命80岁,何老师您还差得太远!"谷鹰斥责。 方迟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她自己心知肚明,她以正常的状态活下去的时间,或许还没有何心毅长。但她现在已经学会了不去想这些,和谢微时在一起有一时的欢喜,那就是一时的欢喜,有一日的趣味,那就是一日的趣味。 何心毅说:"下次你再过来,就带他一起来,也让你妈妈见一见。" 方迟说:"好。" 于是又寒暄一些家常。方迟问起关于善泽的事情,何心毅却有几分诧异: "这个人走的都是些野路子,在医学界的口碑也不算好,别说没什么学术成就,专利技术也没听说有。哦,倒的确有一项技术还真是和他关系很大——maandala,你们每次登录maandala所用的那个静脉识别,他是最早指出商业应用的人之一。但这个技术本身难度不大,前两年据说他在这方面的研究又有新的进展,但具体内容就不得而知了。 方迟猛然想起,善泽临死之前,望着她和谢微时口中念叨着的一个字,就是"静",他举着手臂,想要做出什么动作,事实上和登录maandala的姿势也非常接近。所以说,wither杀死善泽强取豪夺来的技术,极有可能就是和登录maandala时所用的静脉识别相关的技术? wither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倘若真是和maandala有关……方迟隐约只觉得风雨欲来。这时听见谷鹰问道:"这段时间一直打电话骚扰你的那个公司,今天给你打了吗?"她是问何心毅的,方迟却神经敏感起来,望向何心毅。 "打了,怎么没打?我也不是老好人,跑步的时候直接给骂回去了。不去!怎么可能去!我都在一医院待了多少年了,多少机构邀请我我都没走,更别说一个国外的公司了!" "有公司想挖道明叔?" "我研究这个领域几十年,坐了那么久的冷板凳,没想到临老来,倒成了香饽饽。我的这项研究,在我看来是公益项目,全民项目,而不是给一家公司独享。"何心毅一勺一勺不紧不慢地喝着汤,他修身养性多年,早已淡泊名利,宠辱不惊。"邀请的公司不少,我都给拒绝了。但有一家公司特别的执著,从一个国家追到另一个国家,连我现在回国,都还在锲而不舍地打电话。拉黑一个号码,又换一个号。小猫你说说,这是怎样一种精神?" "有没有诚意,还得看开多高的报酬。"方迟不太经意地说。 何心毅爽朗地笑了起来:"我早就不在乎钱了,要不然,还真容易心动。"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个"六"的手势。 "六百万?" 何心毅摇头。 "六千万?"方迟有些惊讶。 "美金。按年签约。" "……"方迟震惊了一下,"什么公司这么财大气粗?" "挺奇怪的一个名字,听起来也不想是做医疗的。我想想……"何心毅点了一下桌子,"strosegospel。" "怎么拼写?"方迟的声音微微颤抖了起来。 "s-t-r-o-s-e——" 方迟猛一下站了起来。 …… strosegospel。 这该死的什么名字!st.rosegospel,圣玫瑰福音!这个wither究竟是有多自大狂妄,竟然在玫瑰前面还加了一个"st.(圣)"字! 而正是因为他将st.和rose连写在了一起,之前她和谢微时将rose单独作为筛选标准,并未能将这家公司筛选出来! 方迟回到谢微时家中,用他编写的爬虫程序,飞快地挖掘着这家公司的信息,信息不多,但已经足够有效—— 注册时间:今年1月初 注册地点:萨摩亚 法人代表:lenin 主要业务范围:神经科学及脑科学相关技术开发与医疗应用。 就是它。 就是它没跑了。 in就是wither。 方迟注意到,在抓取内容中,几乎没有关于这家公司的任何新闻报道,所以除了萨摩亚注册公司数据库之外,没有任何有效的文字信息。 但,谢微时编写的程序抓取到了一些证券交易所交易数据。 这些数据显示,在ovr遭遇产品安全危机,股价一泻千里之际,圣玫瑰福音一直在悄无声息地购入ovr的股票。从目前的交易所网站上可以看到,圣玫瑰福音公司已经差不多控制了ovr30%左右的股权。 只是现在人们的注意力都被ovr的产品丑闻、眉间尺、神经玫瑰等的各种新闻所吸引,"冰裂"和"蛹"给人们带来的心理冲击尚未淡去,ovr已经成为一个尚未缓过气来的丧家之犬,又有几人会关注到它背后悄无声息的股权变化呢? 方迟立即去联系。然而无论是maandala,还是电话,还是邮件,全都无人回应。她又去联系maandala安全部门的其他人,一样的结果。 方迟有一种陷入真空的感觉。不太真实,不太良好。 这种情况太不可能了。maandala的安全部门,是全天候在线,对十九局的传讯,从来都是第一时间应答。 现在,他们就像被黑洞吞噬了一样,陷入了一片死寂。 谢微时还没有回来。方迟直接通过十九局特别渠道,联系洪锦城。 "请即通知maandala,让他们防备基于静脉识别登录的漏洞。另外,需要调查一家名叫strosegospel的公司……" "方迟——" 洪锦城略显沉重的声音在另一头响了起来。 "我刚要联系你。有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发生。" 方迟一顿,洪锦城的意思是,她所说的事情从重要程度上应该让位于那件事。但她并不认为圣玫瑰福音对maandala的潜在威胁重要性低,于是问道: "有多严重?" 洪锦城沉默了一下,艰难地说:"黑色预警。" "……"方迟一时难以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十九局内部有一套突发事件预警分级系统:按照危害程度等标准区分为五个等级,从高到低依次为黑色、红色、橙色、黄色和蓝色。然而方迟加入十九局这些年来,至多只见过一次红色预警。而黑色预警,是从未有过的事。 "什么情况?" "maandala中,爆发了从未见过的传染性病毒。" "maandala,就要被毁灭了。" 第73章 他不爱人类 病毒。 这在方迟的印象中,似乎是一个非常古老而遥远的名词。 她也是经历过个人计算机(pc)兴起的时代的,尽管那时候年纪不大,却也知道在那一个互联网还宛如一片西部世界的时期,各种电脑病毒大行其道,甚至连sin这种老派黑客,最早暂露头角,靠的就是做木马病毒。 那个时候的互联网,就是一个诈骗的天堂。 但随后,网络用户的扩张带来大量红利,商业利益驱动规则的诞生,规则形成秩序,秩序构建生态。大量黑客被收编,或者摇身一变,做起了正当生意。做病毒的开始做杀毒软件,做地下博~彩的开始做互联网金融……除了用来炫技没有其他用处的病毒,也就渐渐销声匿迹了。 在现在这个虚拟现实大行其道的世界里,处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又还有几个人记得起"病毒"这两个字的存在? 但它从来就没有灭亡过。 "这种不知名的病毒于45分钟之前被大量用户报告,根据maandala官方分析检测,这种病毒应该是在53分钟之前集中爆发,爆发点主要分布于maandala各大陆板块avatar密度在10000以上的城区。" 方迟不顾洪锦城的警告,登录了maandala,坐上穿梭列车直奔向距离她最近的爆发点之一:千叶城。 "根据目前的观察,这种不知名的病毒并不作用于maandala系统本身,而只作用于avatar。中毒的用户将失去对自己的maandala账户的控制,avatar产生自主行动能力。目前尚不知病毒采用何种传播方式,但受感染用户正呈现几何级数增长。" 穿梭列车中红色的警示灯不停响起,喇叭中开始播放maandala的官方警告: "尊敬的用户您好,由于未知原因,maandala中出现不明传染性病毒。请所有用户尽快下线,避免感染,防止人身财产遭受侵害。" 穿梭列车中许多avatar都是一脸茫然,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将信将疑,却没有人真正采取下线的行动。 "开玩笑的吧?"一个红发avatar说,"今天是愚人节?" "不,今天是滕桦大爸爸的生日。"和他同行的avatar一本正经的说。 同车厢的avatar们都在忍着笑。 这一天的确是官方资料上显示的滕桦的生日。几年之前,因为某个maandala员工的失误,20%的用户收到了凭空掉落的虚拟宠物——一个身上带着滕桦q版肖像的小恶魔。这个虚拟宠物本是maandala内部员工恶作剧加上自娱自乐的产物,没想到却成了用户的大爱,争相抢夺。 后来滕桦也没有责备那个员工,那个宠物反而成了maandala的一个吉祥物。后来每年的这一天,maandala官方都会给用户制造一些意料之外的惊喜,成了maandala中的一个惯例。 "嗨。"那个红发avatar忽然把手搁在了他同伴的脖子上。 "干嘛?"同伴不自在地避开,"怪怪的。" "我要拧断你的脖子。"红发avatar一字一顿地说,不连贯,像是机器发出的声音。 同伴发出了一声惨叫。他的头颅咕噜噜滚落到车厢的地板上,血柱冲天。 全车厢所有avatar都看呆了,几秒的僵硬之后,瞬间起身逃窜!那个红发avatar的关节变得僵硬,但仍然以极快的速度追向其他avatar。 "大量用户报告称,他们的同伴或者亲友性情突然发生变化,其中又有90%报告遭受了攻击,甚至包括强*,虽然是在安全区域,但由于大多数人开着较高的力反馈精度,所以真人身体不同程度受到了伤害。同时,竞技区也出现了大量因为受到意外攻击而真人丧命的案例。十九局已经报告高层,同时勒令maandala立即关闭竞技区。" "被感染的avatar均表现为低级人工智能,强~暴力倾向,强性*需求。同时avatar的身体机能增强,达到人类顶尖运动员级别,普通avatar难以抵抗。考虑到avatar的这些行为,我们暂且将该病毒命名为'zombie(僵尸)'。" 红发avatar冲过sa面前sa喊:"喂,看左边!" 红发avatar机械一般地回头看向右边的她。 "果然只有基本的应激反应,没有判别能力。"sa在心中下了结论,双手抓着列车顶上的横杠,一脚飞踢将他狠狠踹开。 又有好几个avatar出现感染,列车车厢已经陷入肉搏,紧张之中,人们甚至忘了可以强行下线。红发avatar再度扑来sa依然一脚踢中他的下巴,将他踹开。这时列车抵达"千叶城"站sa匆匆拉开车门,飞快逃亡。 然而看清千叶城的那一瞬间,她呆住了。 这是怎样一个千叶城啊! 简直经过战争洗劫之后的废墟! 街道全被破坏,密集的广告牌、霓虹灯被砸得七零八落,店铺被砸烂,车辆撞入墙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avatar的残骸,仍有许多被感染的avatar在狠狠地砸着玻璃、大门,甚至相互厮杀,几个紫晶泉的女郎正在痛苦挣扎。 一个未受感染的avatar女孩跌跌撞撞地向sa跑来,身后一大群被感染的avatar如蝗虫般铺天盖地向她涌来。 sa大喊:"下线!快点下线!" 然而那女孩竟像听不见一样sa向那女孩冲去,却见那女孩重重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跌倒在地,感染的avatar迅速淹没了她…… sa与那群avatar仅仅一步之遥。她伸出手去,触摸到了空气中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方迟乘坐的出租车在四环上疾驰。那栋火炬和魔杖一般刺向天际的大楼依然矗立在宽阔的高架桥边上。 "师傅,开慢一点。"方迟注意到maandala大厦底下围着密密麻麻的人,楼底下的"ureland"已经停运了,连旋转木马上面都挤坐了人。 方迟摇下车窗,能听见人潮的声浪。虽然听不见具体喊着什么,但显然群情激愤。鸡蛋、石头、奶包,此起彼伏地砸到大厦的玻璃上。 她还记得受伤之后第一次去maandala大厦向一群证券分析师讲解maandala如何保证自己的绝对安全,现在回想,忽然觉得十分讽刺:"maandala诞生于14年,至今已经有七年时间,尚未发生一起由于系统漏洞产生的安全事故,堪称全世界最安全的系统。" 然而现在真正在保护maandala的,也只有这栋采用了高强度的防爆抗冲击材料的大楼了。鸡蛋和石头打在上面,大楼毫发无损。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自从眉间尺出现以后,maandala就频频出现漏洞事件?到了眉间尺强制maandala用户观看视频的时候,maandala隐隐就有了风雨飘摇之态? 等一下—— 虽然到现在也没有人宣称对这个病毒负责,但能够在maandala中造成这么大范围扩散的,会不会就是眉间尺? 此前在maandala用户系统中潜伏的那个"保护色"程序,现在看起来,简直就是一次病毒发作前的大规模测试。 方迟冲进十九局,有同事见到她,指引到:"史局和洪处,还有……都在第一会议室等你。" 她快步走进第一会议室,只见十九局的高层,还有几个国安的负责人都在,远程会议系统连接着maandala的高层、安全部门、光之纪实验室的人,自然滕桦也在。她一进门,十几双目光齐刷刷向她投来。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说:"写出'zombie'的,是不是眉间尺?" 洪锦城和史峥嵘几人相互看了一眼,洪锦城问道:"教主,匹配结果如何?" 视频会议系统中,sg教主紧盯着眼前的电脑:"出来了……靠!"这一声骂,所有人都心中一沉。 "病毒爆发后5分钟内,和'保护色'程序被触发后的5分钟内,受感染avatar的匹配程度几乎高达100%。随后由于'zombie'具有传染性,其扩散范围远大于'保护色'程序。"sg教主从电脑后面缓缓抬起头来,"之前眉间尺拒不对'保护色'程序进行处理,我们光之纪实验室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消除'保护色'并弥补漏洞。现在看来,如果说'zombie'是一只藏匿得很好的寄居蟹的话,'保护色'就是寄生在螺壳上的一只海葵,是眉间尺用来测试我们的一个试验品。" "既然你们说'保护色'寄生于'zombie',当时你们清除'保护色'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发现'zombie'?" 屏幕中,maandala的会议室里有一个电话进来。sg教主没有马上回答这个国安领导的提问,而是接起了电话。 国安领导脸上的神情有些不悦,然而sg教主放下电话,神情凝重地说了一句话: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各位想先听哪一个?" "先听好的吧。"国安的领导说,他沉闷的脸色,确实需要一些积极的消息洗刷一下。 "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用户账户财产被转移的情况。看起来眉间尺做这个病毒的本意,并不是为了敛财。" 与会众人的心情并没有好多少。无论如何,病毒引起的各方面损失已经不能仅仅用数字来计量了。这种"好消息",不啻毛毛雨。 "坏消息呢?"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无法判断究竟哪一段程序是病毒程序。"sg教主几乎是硬着头皮说了这句话。 几个领导一听便炸了毛:"怎么可能连你们都不知道?你们不是会保存系统更新的所有资料吗?" sg教主苦笑了一下:"maandala发展到这两年,体量已经过于庞大,仅仅依靠人工维护已经不太现实。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我们开始测试一种新的算法,使得已经成熟的程序能够自动更新升级。今年1月,我们进一步扩大了这种算法的应用。也就是说,现在的maandala系统,即使没有我们员工的维护,也是无时无刻不在进化。这种情况下,我们已经很难像过去那样保存系统更新的所有资料了,也没有意义。" 所有人越听越是震惊,一个国安的官员拍案而起:"你们太激进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我们一点都不知道?史局,你知道吗?!" 史峥嵘摇了摇头。 一直没有说话的滕桦终于开了口:"这是我的决策,确实也是我的错误。坦白地说,maandala发展到现在,已经尾大不掉,这是所有的大公司都难以逃避的命运。但我希望maandala能一直走下去,解决的方法,就是大刀阔斧的创新。因为这项技术还在测试阶段,所以保密程度很高,股东会那边我们都还没有知会。" "滕桦!maandala走到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软件,它已经关系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你已经不再是一个工程师,而是一个企业家,应该有足够的社会责任感!" 滕桦面无表情地说:"这项技术我们测试的时候非常小心,目前为止也可以确定病毒和这项技术无关。这项技术非常前沿,如果能够广泛应用,意义将非常深远。只是它的投入非常大,现在除了我们能做,还有谁能做?我认为这也是一种社会责任感。" 那名国安官员被他气到了,"你、你——" 方迟在心中叹息。滕桦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偏执狂,绝不悔改,带着一点点的冷血和疯狂。但她也能理解滕桦。滕桦做一些新方向的研究与开发需要大量资金,于是也不得不面对来自投资人的巨大业绩压力。然而maandala经过这些年的飞速发展,增长曲线已经放缓,他如果不寻求新的突破,难道要坐以待毙么?科技界的发展,从来都是江山更迭一瞬之间,你停下来,就意味着衰亡。ovr锐意探索脑电波模块,难道不也是类似的情况么? 话题已经被扯偏了。史峥嵘翻着文件,道:"木已成舟的事情,我们没有办法改变,现在多说无益。sg,既然你们是今年1月份扩大测试范围的,1月之前的档案总有保存下来吧?和那时候的对比做过了吗?" sg教主点头:"做过了,没有差异。要不然,在检查'保护色'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发现了。" 会议室中的气氛冷静下来。洪锦城望着sg教主道:"你的意思是,'zombie'病毒,很可能在一年之前就已经潜伏在maandala里面了?" sg教主神色古怪地点了一下头:"虽然我也不太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更早之前的对比呢?" "再往前,就是avatar频繁更新升级的时期,病毒应该是在那段时期混了进去,但也很难确认具体是什么时候混进去的。" 会议室中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男人都低着头,死命地抽着烟。 最后还是史峥嵘翻了翻资料,问道:"现在maandala采取了什么应对方案?" 滕桦说:"大的病毒爆发源区域已经在第一时间做了隔离,尽量控制感染扩散程度;对用户进行宣传教育,提醒他们这段时间尽量不要登录maandala。现在针对被感染avatar,我们有两个选择,第一个就是将它们格式化,让他们退行到avatar4.0的安全版本。" avatar4.0,那不正是maandala中的avatar在进化过程中最丑陋可怖的一个版本么?与会众人每个人都印象深刻,但这种气氛之下,没人会说出来。果然又听滕桦说: "……但这个选择,对用户信息和财产所造成的损失将是不可逆的,所以我们暂时没有选择。第二个选择,就是我们不消除病毒,而是以毒攻毒。'zombie'病毒的原理,简单点说就是'返祖'。我们可以做一个新的病毒,让这些被感染的avatar'文明化',从而为我们彻底清除病毒争取时间。" 滕桦说得很简单,但方迟已经听得很明白了。 滕桦是一个相信"性本恶"的人,他设定的avatar的原始状态并非一片空白,而是带着兽性,本能就是性与暴力。现在所看到的被感染的avatar,正是去掉了所有文明的装饰,露出了本性,或者说,是滕桦眼中,人的"本性"。 这些事情,都是她过去所不知道的。很显然,看大家的表情,与会的众人也并不知道。 这件事情,变得有点像眉间尺在剥下滕桦的外衣,将*的他呈现给众人: 看啊,这就是滕桦,你们心中奉为神灵的滕桦,他身为人类,却不爱人类,他坚信性与暴力是驱动人类进化的基本因子,在这个基础上建立起来的maandala,不正是一种讽刺吗? 沉默的空气中,只听得见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像是窒息着,史峥嵘开口:"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所有人像是溺水的人浮出水面,喘了一口气。 洪锦城看着墙上的世界时钟,道:"还有八个小时。今天是星期天,八个小时之后,东十二区将进入工作日。如果问题还不解决,到时候银行、政务、媒体、教育、医疗等深度涉入maandala的领域都将陷入混乱状态,民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将难以得到保障,造成的损失和影响将无法估量。" 史峥嵘一口猛吸,手中烟的最后一截一下子全部燃完。他补充道:"这不是一个国家的事情,是所有国家都必须面对的问题。请求联络其他国家的网安部门,对本事件进行调查和支援。" …… 视频系统切断,众官员散去。史峥嵘通过视网膜扫描,进入了一个并不起眼的小房间。 "刚才的会议内容,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 "针对这个病毒,你有什么对策?" "没有对策。" "你也解决不了这个病毒?" "防御和杀毒不是我擅长的东西。" "即便极有可能是他做的……你也没有任何思路?" "思路滕桦已经说得很清楚。" 史峥嵘坐在沙发上,陷了进去。他摸出烟盒,发现里面已经只剩下最后一支。拿出来抽了,硬壳烟盒揉成一团投进了垃圾箱里。 "太慢了。"他缓慢地说,"我们等不起。" 窗外,稀稀拉拉地飞起了雨滴,夹杂着冰霰,啪啪地打在窗子上,有了年代的玻璃映出模糊的剪影。 "方迟呢?" "已经安排她去追踪圣玫瑰福音。" "也不是没有快的办法。" "什么?" "我想见一见眉间尺。" "maandala已经想尽一切办法联系过眉间尺,没有任何回应。他要是想隐藏自己的ip,又有谁能查出来?" "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可以试试,但是需要给我管理员权限。" "什么办法?" "说之前,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满足。" "说。"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让我一个人来做。你们十九局和maandala都不能干预,尤其是方迟。就像我们之前约好的,不能让她知道。" 史峥嵘沉默地吸着烟,半晌才说:"可以。" "maandala虽然不能定位到具体到每一个avatar的地理位置,但是能监测到自己的程序在何时何地运行,数据流量如何。" "你的意思是……" "在神经玫瑰审判的那两天,所有登陆过maandala的avatar都被植入了'保护色'程序。但唯独有一个avatar没有被植入。" "……眉间尺。"史峥嵘恍然明白过来。 "而'保护色'程序被触发的时间,眉间尺也在线。我需要maandala的管理员权限,查看在当时那个时间点,哪个活动地理位置没有'保护色程序'运行。那个位置,应该就是眉间尺的所在。" 史峥嵘紧皱着眉。这听起来的确是个可行的办法,也可能是,当下能够采取的最迅捷的办法。 但是,让他去做,放心吗? 但如果不让他去,又能让谁去? 必要的话,必须毁了眉间尺,这一点,他做得到吗? "好。就照你说的办。你所需要的一切,我们都全力满足。但你一定记住,你只剩下不到八个小时。" "我知道。" 史峥嵘高大而伟岸的身躯站了起来。走到门边时,他突然回头: "你有没有想过这只是wither的一个骗局?目标只是杀掉三剑客中最后剩下的你。" "想过。" "想过为什么还要自己去?" 他笑了一笑,却没有说话。 窗外,雨大了起来,浓雾像爬山虎一样爬上了古老的窗棂。 第74章 你一生的故事 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当这句话从creeper嘴里冒出来时,谢微时突然想到了很多东西。 没有撸穿过自家学校的黑客不是好黑客。 谢微时作为黑客的起步阶段就是从撸穿自家学校开始。 文学院,经济学院,法学院,生命科学学院……他像所有的完美主义者一样收集着所有学院的网络和服务器权限,然而最后在信息科学技术学院那里碰了颗大钉子。 果然专业学计算机的院系还是不一样。 谢微时是个波澜不惊的人。表面上依然淡漠,内心里却是茶饭不思的耿耿于怀。 他假装是信科的学生去办公室找教授问问题,横竖大多数教授不记得自己的学生长什么样。他试图在教授的办公室破解内部wifi,失败。次日,黑到了一个名叫龙震的信科学生的奖学金信息,去找辅导员开具奖学金证明,趁机给辅导员换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含有攻击向量的鼠标,然而,hid攻击未果。他觉得奇怪,又把鼠标换回来带回寝室研究,结果,收获木马一枚。 多次发起攻击未果反而遭遇反杀,这个游戏变得愈发有意思起来了。他本来觉得信科学院面向其他非专业学生开设的课程太简单,所以从来没选过。他室友的女朋友选了文科计算机,上机编程怎么都编不好,他便被室友拉去帮忙,于是顺理成章地混进了信科的机房。他耐心等候,终于等到某一节课机房老师外出煲电话粥,直接去对某台核心机器下了手,大功告成。 这项成就达成之后,他本来打算金盆洗手,不再踏进信科学院一步。然而耐不住室友的软磨硬泡、恐吓威胁,最终同意最后再帮他女友去一趟。所谓是最后一票必然出事理论,他注意到那节课换了个胖乎乎的助教,看起来也就是个高年级的本科生。 那个助教瞄了他一整堂课,他觉得挺不自在,磨蹭着上传了作业,就提前走了。走到楼梯处,被胖子助教堵着了。 "小子诶,挺能耐的嘛。" 后来他知道,这个胖子助教名叫龙震,比他高两个年级。 那个事件以他帮龙震写了篇人工智能导论的万字论文了结。那篇论文让他在龙震手中吃了闷亏。龙震以取消那个女生的上机成绩要挟,逼得他把那个论文前前后后改了五遍,他自己写论文都没那么认真过。 后来据说龙震那篇论文得了90分。 室友女友的文科计算机得了90分。 龙震没有再联系过他。这事情就算彻底过去了。 到了下学期,他几乎彻底忘了龙震这个人。 室友搬出去和女朋友同居了,只剩下了他一个,他愈发的独来独往。 他选修了一门很冷门的中文系公共课:《语言学概论》。 那个寒假他看完了华裔科幻作家特德·姜以语言学为题材的小说《你一生的故事》,莫名地对里面提到的外星人"七肢桶"的文字和感知世界的方式产生了兴趣。 他在亲友和师长眼里,是一个理智而冷淡的医学生形象,但在内心,他有很多天真而无稽的幻想。 比如看完《你一生的故事》之后,他也试图让自己改变感知世界的方式。如书中所言,人类感知世界是线性的,有顺序和因果的。体现在语言文字上,人们说话一个词一个词地说,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但对于"七肢桶"来说,他们感知世界是一个整体,过去、现在、未来于他们也是一个整体。这种对于整个世界、整个时间的洞悉让他深深着迷,于是尝试着训练自己。 他练习写字,一整句话,他打碎笔画顺序,首先大开大合地画出横撇竖捺,然后点缀细部,完成书写。他查看时间,除去脑中的思考过程,书写本身能够节约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时间。 一开始非常痛苦。渐渐熟练之后,他便把字正着写改为倒着写。写字于他而言,就像画画一样,小时候老师教的笔画顺序在他这里土崩瓦解。 《语言学概论》的第二节课上,他依然坐在教室后排不会径直落入讲课老师视野中的方位,静默地听,绘画一样地记。忽然,他的笔记本被从身后伸过来的一只手抽走。他回头,看见那个久违了的胖子翻着他的笔记,哼哼着说: "小子诶,挺能耐的嘛。" 胖子露出有些惊艳的表情:"怎么练出来的这本事?" 他没理胖子。没想到课间休息期间,胖子干脆收拾了教材和包,坐他旁边来了。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一个桌儿。这么冷门的课都能碰上,哥们儿,咱们很有缘哪。" 胖子笑嘻嘻的,一副自来熟的模样,好像压根儿就没有上学期压榨他的事儿。 他问:"你怎么也选这个课?" 胖子朝旁边的人努了努嘴,"陪室友。" 谢微时这才注意到,龙震身边还有另外一个男生,长得高大帅气,笑容十分明朗,正在和站在一旁的女同学交谈。 "他叫盛琰,我一个班一个宿舍的。桃花特别多,咱们不用理他。" 龙震也是特德·姜的书迷,尤其喜欢《你一生的故事》。两个人聊起来,竟发现共同的兴趣点不少。后来盛琰也加入,三个人上完课之后意犹未尽,又出去找了个饭馆吃饭,一直聊到晚上宿舍锁门的点儿。 盛琰的风格和龙震的嘻嘻哈哈不同,盛琰脑子里总是在想着一些很深刻的东西。相比于他的平静,盛琰更多愤世嫉俗的情绪,他总能尖锐地看到事物的阴暗面,并进行猛烈的抨击。这和他阳光开朗的外貌形成巨大的反差,但这或许是最吸引女孩子的地方。 "我不相信亚当斯密的什么自由市场理论,凯恩斯起码清醒一些——起码在网络安全这个领域是这样。"盛琰同时还在修经济学的课程,喝了点啤酒,聊起来便滔滔不绝,"现在的网络安全领域就是一个乱世,没有谁真正有信仰。什么黑帽子白帽子灰帽子,支配他们的都是利益,绝对的利益。但事实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没有道德底线的人赢得更多,绝对的自由主义一定会毁了这个世界!国家权力必须尽快介入!" 现在想来,盛琰那时候的思想,已经决定了他支持十九局的成立,并充满热忱地加入其中。 "你问我为什么会选《语言学概论》这门课?很简单。未来的世界是信息的世界,编程的语言是信息世界通用的语言。但大多数会编程的人都仅仅是会编程而已,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语言——语言,你们刚才在讨论《你一生的故事》,应该明白我说的语言是什么意思? "我也学编程,但我不是他们那种'码农'。我和他们的区别在哪里?我研究编程作为一种语言的本质和力量。语言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东西,它甚至有'创世'的能力。仓颉造字,有鬼夜哭,这不是说着玩的。看看远古时代的那些大祭司,他们是掌握语言文字的人,也拥有最高的权力和地位。在未来,你掌握编程语言的规律和精髓,你就是那时候的大祭司。" 燕大从来以思想自由著名,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挥斥方遒的书生意气,又以大三的学生为甚。因为那时候的少年,已经经过了三年自由精神的洗礼,汲取了三年各种领域丰厚的知识。他们不像刚进来的学生那般懵懂、好奇,又不像大四的学生那般开始接触社会的真实,所以他们可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憧憬一切、粪土一切。 那个盛琰,正是像这样的骄傲。 在creeper的幽灵前面,谢微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per为什么会做出这样一句回答呢?ade是德语,带有"永别"的意思。想必是他刚才一句"永别了",激活了creeper的回复。 他是以盛琰的avatar,激活了这句回复。 为什么是这一句呢? 能说明什么呢? 他想起来,龙震无意中提到过,这样骄傲的盛琰,也是有一位十分崇拜的精神导师的。盛琰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及过,但他和龙震之间,一定是聊过许多的。 否则,龙震怎么会突然冒出那样一句话? 他的手掌握紧着,有一丝丝的颤抖。 per的幽灵依然在那里摇晃,滑稽可笑地顶着一个葫芦,永远都充满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一如初见。 他张了张嘴,终于又吐出三个字: "眉间尺。" "哈哈哈哈……那首奇怪的歌!" "什么歌?怎么唱?"他紧迫地问。 per清了清嗓子,唱道: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血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谢微时退出了maandala。方迟还在熟睡,他看了一下时间,蹑手蹑脚地拿了钥匙出门。 他迫切需要再去确认一件事情。 深夜的大道车辆稀疏,道路两旁的高树衬映着整齐的灯光。这个夜晚同过去的每一个夜晚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然而谢微时的内心却无法平静。 出租车行驶了十来分钟,到达旧城和新城的交界处。那儿有一栋高层居民楼,谢微时知道盛琰一家曾经住在这里。盛琰去世之后,他的父母无法承受这种伤痛,便双双搬走,但把这个房子作为回忆留了下来。 他拿出钥匙,进了房子。这把钥匙是在盛琰去世后他设法配的,那时候他怀疑盛琰的死没有那么简单,背后很可能有wither作祟,于是潜入他的房子查探过。 房子中的布置整齐而妥帖,仍然是他半年前来时的模样,只是所有地方都积了更多的灰尘。灰尘均匀而完整,起码证明这半年来,没有任何人来过。 谢微时走进盛琰的房间,房中的书柜上密密麻麻摆放的都是网络安全、虚拟现实、人工智能等各个专业方面的书籍。他的目标不是这些。 各个柜子里细细搜寻了一遍,他掀开床板,果然看见床底下有四个陈旧的箱子。扑掉上面的灰尘,他将盖子一个个打开——都是盛琰学生时期的书,他轻轻松了口气。 大学时期的书占了两个箱子,从书名上可以看出盛琰当时涉猎的广泛。拿掉表面的几层书之后,他看到了一套几乎被被翻烂的书: 《野草》《呐喊》《彷徨》《坟》《华盖集》…… 所有书上都有用荧光笔做出的记号,有一篇章,甚至全文都被画了高亮: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陨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 谢微时读不下去了……是他吗?那天空中的语句,那邮件和帖子末尾的签名……是他吗? 那被一段一段凿碎四肢的身体,那被掏出心肺、肝脾后血淋淋的躯壳……是他吗? 眉间尺,眉间尺,是《铸剑》之中,那个用仅剩下的头颅,向仇敌报复以雪恨的眉间尺吗? 谢微时紧握着那一本书脊已经散了线的书,缓缓地蹲坐在了地上,四周灰尘腾起。 所以……所以……他的avatar的头颅可以360°旋转;所以他avatar的躯干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唯一的弱点只是双眼;所以他在注册maandala之后,要花那么长时间去适应自己新的avatar。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了身体!他只剩下了一个头颅!其余部分,都是神经义肢! 谢微时是学医的,知道以现在最尖端的医学技术,已经能够建立起人体循环系统,维持一颗头颅的生存。六年前龙震去世时技术就已经能够帮助心肺严重受伤的他建立起体外循环,替代心肺功能,更何况是六年后的今日? 只是这项技术目前仅仅在极少量的实验室中进行试验,需要极其严苛的实验条件,以及天价的维持费用,而且存活率和存活时间都极其低下…… 真的是他吗…… 不。这可能只是他牵强的联想。仅仅凭借creeper幽灵的几句没来由的回复,一些文字字句,就将眉间尺联系到已经死去的盛琰身上,这未免也太一厢情愿了。 毕竟倘若眉间尺就是盛琰,又怎么会走向极端,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人? 很多事情,他想不通。 他需要立即,立即去找十九局和史峥嵘确认这件事。盛琰的遗体当时究竟送回来了多少?冷泉烈士陵园中下葬的究竟是不是他完整的躯体?史峥嵘,他身为十九局的最高领导者,难道就没有对这件诡异的事情产生过怀疑吗? …… 方迟被安排跟随在滕桦身边,保护他的安全,并同时追查圣玫瑰福音的动向。她此前已经向十九局汇报了关于wither,也就是lenin的所有猜测和推理,经过一些对wither有所了解的老鸟们的补充,所有人都已经比较认可wither就是玫瑰系列的幕后操纵人。 "我只是比较好奇一点,根据情报,玫瑰之路覆灭几个月后,克格勃下达了一条逮捕wither的指令,原因是wither在海外盗窃了俄罗斯某总统候选人体检报告。体检报告显示该候选人存在不符合候选条件的健康问题,这份体检报告最终导致该候选人竞选失败。这条指令导致wither遭受克格勃的追捕,从此销声匿迹。我就想啊,现在看来,wither做玫瑰之路,神经玫瑰,现在又可能再做玫瑰福音,感觉是一个非常有野心和想法的人,他显然也不缺钱,怎么会想着去偷总统候选人的体检报告呢?克格勃,那可是如狼似虎啊,被克格勃下手,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wither当时是怎么考虑的呢?" "wither这个人异常低调,做出这种事情来的确难以理解。但是现在的当务之急,除了尽快降低病毒带来的影响之外,就是要防止部分居心叵测分子趁虚而入,引发更深层次、更广范围的混乱。考虑到ovr的前车之鉴,明日一旦开市,maandala的股票也一定会一泻千里,资本市场方面也要督促maandala做好应急预案。圣玫瑰福音此前觊觎ovr,不排除它也对maandala怀有不良居心,所以必须提高警惕!" 工作安排结束之后散会,方迟脑海中却徘徊着那个资深黑客的质疑。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方迟之前虽然也大略听说过wither这件事,却一直没有放在心上。这次听来,却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感觉。她飞快地通过内部情报系统查了一下克格勃那条追捕wither的指令下达的时间,忽的心中一动。 谢微时拒绝加入十九局。谢微时去往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学习。谢微时失踪。…… wither和谢微时的两条时间线一点一点地串联起来,她按下谢微时的电话,语音提示却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也许他的手机没电了,方迟有淡淡的失望,忽然心中有一些令人哽咽的情绪激涌出来,她觉得思念他。然而那边载送她去往maandala的车辆已经准备好,装备、同行的探员,一应准备就绪,容不得她有更多的私心杂念。她飞快地给谢微时留了两句言,便把关闭的私人手机上交给了前来检查的同事。 微时,又一场战役开始了。 微时,这分明是一个乱世。 第75章 废墟 maandala在准备召开新闻发布会。 这或许是人类进入和平时代以来,最为令人感觉慌乱的一个发布会。 因为每一分每一秒,事情都在不断地恶化。病毒已经突破maandala本身,逐渐侵入所有的虚拟现实软件,将avatar一个个吞噬。这种情况委实难以避免,因为各种虚拟现实软件,大多基于的是大同小异的技术。 因为病毒而导致的人身伤亡数字还在世界各地不断地扩大。滕桦在不断收到恐吓信,大厦窗子的玻璃上仍然不断地有石头砸上来。围攻大厦的人群已经达到上万,从楼上看下去,就仿佛黑压压的蚂蚁。这样发展下去,再坚固的大楼,只恐怕也会被撼动。而一万多名员工在大楼中,水粮不足,又能坚持多久?方迟着便装,然而衣底全副武装,荷枪实弹。她背着双手,面无表情地站在滕桦不远处的地方,走道上的屏幕中,显示媒体记者正在被直升飞机空运到maandala楼顶平台上,经过严格的安检措施之后,陆续被引导入新闻发布厅。 这时忽的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从大楼底下响起,所有人冲向窗子,只见大楼底下的人群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尖叫、拥挤、踩踏,严密防范的武警一时之间也难以控制局面。屏幕上,已经抵达新闻发布厅的记者们都已经骚动起来,□□短炮一样的镜头对准楼下,不停地做着直播报道。 "冷静!务必冷静!经红外排查,确认并非爆炸物爆炸所致!只是拟音!只是拟音!只是拟音!"方迟耳机中,十九局的现场指挥官一遍遍强调,"可以判断已经有破坏分子试图造成更大的恐慌,请在场探员不要受到干扰,务必保障滕桦及其他maandala重要人员的人身安全!" 滕桦及sg教主等人走进了新闻发布厅,里面的闪光灯疯狂闪烁,保安一个个拱起身体顶住隔离栏,喝令记者们不要试图更加靠近。这一次到来的记者极其的多,已经超过了新闻发布厅正常的容载量,将整座大厅挤了个水泄不通。新闻发布厅设在maandala大厦中的高层,有着极好的视野。这时候的大厅弥漫着燥热而浑浊的气息,挤在窗边的人推开了窗子,冬季清新干冷的风吹进来,所有人都清醒了一些。 方迟墨镜下的目光尖锐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终落到发言台台前的空地上。 白色和黑色的马赛克细瓷砖将红色的大理石地面隔离成不同的功能区域,而在正中央,分界线构成一个小小的十字。 在那里,精确地躺着一支玫瑰花,外层的花瓣已经半枯萎,即将凋零。 方迟心中忽然像被锋利光刀深刻地划过,烧灼、焦黑。 我是沙仑的玫瑰花。 "知道是谁放在那里的吗?"她指着那玫瑰询问发布厅现场负责人。 "这……"负责人一脸茫然,指示身边的一个助理尽快处理掉。 "现场发现十字玫瑰。"方迟对着随身话筒说道,"不排除是wither的示威。" "提高警戒级别。"耳机中传来简洁的指令,竟然是史峥嵘,不假思索的果断。 再一次不动声色的检查,确认新闻发布厅中的没有人携带杀伤性武器。又有支援的人手过来,对所有进入大厦的人员进行排查,但尽管如此,方迟及其他探员没有一个人敢放松警惕。 没有哪一个黑客像wither这么明目张胆。他隐匿自己的存在,却又把十字架上凋零的玫瑰推到最醒目的前方,让它成为一个符号,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标志。 他能如此不着痕迹地把玫瑰送入maandala大厦的新闻发布厅,是否证明他对此事早有预谋? 方迟心中忽然不寒而栗。从病毒爆发到现在,也不过区区几个小时。wither如今被克格勃通缉,俄罗斯人体征明显,想要踏上中国的土地,早已不像杀害龙震时那般容易。就算他想只想策划置放玫瑰这样一件事情,恐怕也不是几个小时就能够完成的任务。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 wither知道眉间尺的行动。 她忽然混乱了起来。 wither和眉间尺究竟是什么关系?神经玫瑰得以那么快被斩除,少不了眉间尺在其中推波助澜:揭发神经玫瑰和虚拟毒品的视频,导致祖枫父子先后死去的游戏。wither和眉间尺,理应是敌对的才对。 然而再往前追溯,事情似乎又不那么简单。 眉间尺打击瑞血长生、借信徒之手杀死善泽,神经玫瑰却也从中横插一脚,坐享其成地从善泽手中得到了某种专利技术。 这种感觉,太微妙了。 第76章 机械丛林 从燕市飞来的一架客机在福冈空港降落。从飞机上走下来的旅客怨声载道,都是因为虚拟现实病毒肆虐,机上配置的娱乐系统被迫关闭。不光如此,本来能够在临下机之前在虚拟现实系统中完成的海关身份验证,也因为病毒的关系被停止,临时改为人工检查。本来几分钟就能完成的入关手续,现在不得不排出了长长的队伍。 一个戴口罩的年轻人走了特殊通道。等在那里检查护照的官员看了他的护照和随身信函,又对他再三打量,神情凝重地点了一点头。 "日本的远程医疗……特别发达。明早八点,将有一千多人躺在手术台上,等待千里之外医师的救护。……包括我的孩子。"官员以生涩的英文说着,"拜托您了!" 谢微时匆匆穿过空港的长廊,玻璃橱窗里陈设着大大小小的博多人偶,他一眼瞄见极像眉间尺的一个。谢微时晃晃头颅,让自己清醒些再看,却只是一张嘴唇细薄的能面。 根据与史峥嵘的协议,机场外为他准备了一辆车。 他定位出来的位置在距离博多港不远的地方。开着车,他很快接近了码头那片区域。宽阔的道路两旁都是方方正正的、大箱子一样的仓库,大多是和蔚蓝大海相似的颜色。 定位的位置终于和他的位置渐渐重合,谢微时在一个和四周的仓库相差无几的房子前停了下来。 他走下车,咸湿而冰冷的海风重重地打在他脸上,仿佛挟裹了细小的盐粒,刮在皮肤上有一种粗糙的生疼。 四周都很静,偶尔响起港口航船的汽笛声。海鸥嘎嘎地叫着,海水一浪又一浪地扑上岸边。低矮的仓库挡不住视野,放眼望去都是辽阔无垠的灰蓝色天空。然而这样大的天空压在上面,头一回给谢微时喘不过来气的感觉。 仓库密闭。他绕着仓库走了一圈,发现了一扇小门。那扇门他第一次推没有开,第二次转回来时,却已经是开着的了。谢微时没有犹豫就走了进去,足尖却稍稍一勾,带起了一个小石子儿,卡在了门缝里。 仓库中很是空旷,一股热沆之气扑面而来。四面墙上全都是巨大的排气扇,光线透过旋转的扇叶投射在地面上,影子不断地晃动,仿佛整座房子都在行走。 气味是他熟悉的机器运转发热而散发出来的味道。地面显然是清扫过的,然而所有金属或者塑料的表面都吸附着薄薄的一层灰尘。是静电。 谢微时置身其中,耳边"嗡嗡"的声音持续不绝,宛如耳鸣一般令人烦躁而头疼。但放眼望去,除了墙壁上的排气扇,和屋顶与地面上密密麻麻有如毛细血管网的管道,看不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但谢微时知道,这只是巨大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 墙边有一个电梯,他走进去,电梯门合上,炫目而炽热的白光直射而来,令他飞快伸手去挡,紧闭上了双眼。再睁眼时,已经置身于一片空白之中,雪亮的光线自头顶泻下,四周一片漆黑。 这种被暴露在聚光灯下的感觉令人恐惧又无助,就仿佛一个初生的、毫无抵抗力的羔羊,被洗得干干净净地放在了砧板上。 谢微时低头看向地面,身体投下的阴影让他的双眼觉得好受一些。他低声唤道: "眉间尺。" 一阵呼噜噜的,像是在水中吐出大量气泡的声音,像是笑声,又像是喘气。 他又低声道:"盛琰,是你吗?" 那呼噜噜的声音消失了,带着一些残余的声音碎片,仿佛气泡在水中破碎,化作更多的细末气泡向上浮去,随之而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盛琰!" 谢微时又更大声地喊了一声,像是要叫醒一个沉睡的人一样。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不知从何处挥出的一支长鞭,电火光噼里啪啦地闪在漆黑之中。谢微时猝不及防,被强力地击中背部,扑倒在地,背上飞起剧烈的烧灼感,他知道身上穿的厚实的冲锋衣都被穿透了。 "我不明白——"他忍着剧痛喊了出来,"杀人,杀很多的人,你还是之前那个盛琰吗?" 又是一鞭。刚准备要爬起来的谢微时又被抽倒在地上,这时过身的电击感让他撑在地上的双臂都在无力地颤抖,之前被眉间尺狠狠打过一拳的心口开始强烈疼痛。 他隐约感觉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不要再杀人了。"他趴在地上,喘着气说,"盛琰,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刚刚差一点害死了自己的家人?" 果不其然,长鞭又猛挥而来,这一次更快更猛,仿佛挟着猝然爆发的愤怒。谢微时已经摸清了长鞭的来处,就地一滚,躲过了这一鞭。鞭子抽打在地上,激飞起一串尘土和电火花。 "你说句话!"谢微时嘶声喊道,"我知道,你现在没有器官,没有肺,你说不了话,但你能说的!你不是要让我去死吗?你再说一遍啊!" 长鞭再次飞来,带着惩罚一般的愤怒,谢微时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向雪亮的光柱之外冲去,却听见"咚"的一声,他重重地撞在了一道之前不曾看见的屏障上。鞭梢毒蛇一般咬上他已经□□出来的背,将那水滴般溅射的疤痕灼烧出长长一道焦黑。 谢微时身体痉挛,他咬牙闭眼,双手紧握成拳。在连续几次电击之下,身体已经要失去控制。他知道这还只是伤害更小的高压电击,后面盛琰还要怎样摧残他的尊严? "你这么恨我……究竟是因为龙震,还是方迟——啊——" 一声惨叫被谢微时硬生生截断在口中。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根锋利的铁钩从自己左肩胛下穿出,将他整个人都吊了起来。那剧烈的疼痛撕心裂肺,他不得不反右手去抓住铁钩,减轻承受在肩骨上的重量。 呼噜噜噜噜—— 那怪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谢微时倏然明白,他是在笑。 电子合成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谢微时,你不是很强的吗?这么个病毒,你都解决不了?" 语调冰冷,毫无感情。如果是人口中发出的声音,恐怕还是能带一丝嘲讽吧? 谢微时强忍剧痛,摇了摇头,"不能——" 黑暗之中又发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你不是要一心一意追求黑客技术的吗?不是不想放弃医人治病这条路吗?看看你,这七年中有什么长进?现在活成了什么样子?像不像一条狗?哈哈哈哈哈哈……" "我……" 谢微时右手死死地抓着铁钩,撑起了全身的重量,他暗中用力,试图将左肩从铁钩上取下来。然而他稍稍一动,便是整个身体撕裂一般的剧痛,而铁钩半点移动不了——那钩子上有防退行的倒刺。血液从他身体里蜿蜒流下,一滴一滴地滴落地面。 "当年不愿意和你一同加入十九局,原来你一直忌恨我忌恨到这种地步。道不同,于是老死不相往来,是吗?" "我盛琰不屑与胆小如鼠的人为伍!" "所以你索性改了avatar的名字,是吗?" "不错,我羞于与guet齐名。只要能完成心中理想,t.n.t这个名头算得了什么?你后来出面拉了那个姓丁的姑娘一把,我还以为你有所长进。谁知道后来你又做了缩头乌龟!谢微时,你就是个没有血性的男人!让人羞耻!" 谢微时的头颅突然奋力地扬起来,"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不加入十九局?" 虚空之中发出一声电声的冷笑,十分的尖锐。"你所坚持的所谓的黑客精神,不为名,不为利,在我看来,都是虚伪。" "我那次对你,只说了一半。"方才点击带来的心悸感,仍然在一浪又一浪地袭击着他的心脏,令他的声音变得虚弱。 "凶手杀害龙震的过程,我看到了,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我在警方那里做过笔录,可是警方也无能为力。我和你提到过穿过龙震胸腔的玫瑰,你忘了吗?你认定玫瑰之路就是复仇对象,向我详细描述了加入十九局之后打击玫瑰之路的计划。但我认定的目标是那个人,那个手里拿着玫瑰的人!我很确信如果加入十九局,我将受到种种限制,不能自由地去寻找那个人。" 他有些失落地笑了笑,"当时也真是年轻气盛,好勇斗狠,你说我这人捂不热,养不熟,你和龙震把我当过命的亲师弟看,我却始终只在乎自己的事。我那时候手上沾的龙震的血腥味都还没洗干净,哪里受得了你说那样的话!所以我不解释,一心想着那天把那个人抓住了,给龙震报完仇雪完恨,再在你面前扬眉吐气!" 虚空之中继续冷笑,"所以呢?你抓住了吗?我为龙震灭掉了玫瑰之路,你又做了什么?" "玫瑰之路一度在北美很活跃,我便借着去美国学习的机会,调查了他们很长时间,终于摸清楚那个杀害龙震的人是一个叫witer的黑客,是玫瑰之路最早的创始人。但这个人创立玫瑰之路之后,就任其自由发展,自己神龙不见首尾。我用了很多办法,都没能摸到他的行踪,你们试图剿灭玫瑰之路,但在你们获得的犯罪人员名单中,并没有witer。" 虚空之中,沉默了下来。 谢微时接着说:"那时候,我被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安排到一个医院访问。黑进那个医院的系统之后,我看到了一份机密的国外政要特别医护治疗名单,于是想了一个阴招。 "你知道我有一个特长,就是模仿别人的风格写代码。于是我模仿witer的风格,盗窃了一份俄罗斯总统候选人的秘密医疗报告。那位候选人竞选呼声很高,但他隐瞒了自己不符合竞选要求的疾病。这份报告流传出去之后,果然使得那位候选人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很快,克格勃就开始通缉witer。 "克格勃是怎样厉害的机构,你比我清楚。当时一度传言witer被击毙,但消息未得确定。但无论如何,witer当时受到了重创,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期间,你们剿灭了玫瑰之路。 虚空之中其实一直没有说话,然而空气却仿佛变得沉重凝滞起来。 谢微时的声音没有停下。 "那时候我真以为他死了,挺长一段时间,都有一种心上的石头落了地的轻松感。那个寒假我准备回国,然而witer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过了一会儿,说道:"我中了枪,他大概是以为我死了,但我活了下来。我不敢再和学校联系,不敢再用以前的身份,偷渡回了国。 "再后面,witer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找不到任何他活动的踪迹。但我知道他还活着,心中始终不安,我当时在aanda中给你写了一封长信,列出了那时候我所搜集到的所有关于witer的消息。你没有回复我,我毕竟没有成功为龙震复仇,所以也没有勇气来找你。" 谢微时惨笑了一声,"现在想来,放弃去找你,应该是我最错误的一个决定。我后来登陆你的avatar,才知道你把我的信息屏蔽掉了。如果我当时能够坚持一点……能够早一点意识到神经玫瑰的幕后操纵者就是witer……你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胡说八道!——"电子合成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利而狂躁! 谢微时竭尽全力、与他针锋相对地喊道:"停手吧盛琰!你被witer利用了!杀害你的是他、复活你的也是他!" 谢微时头顶的亮光忽然熄灭,熄灭的那一瞬间,在淡去的光影里,他隐约看到有无数章鱼的触手在愤怒地舞动。明亮的电火光在他眼前闪过,他还没有来得及恐惧,摧心的痛楚已经铺天盖地袭来。他的右手瞬间松开,被贯穿的肩骨处又蹿来第二波剧痛。他甚至无法叫出声,只知道身体有了极其令人耻辱的反应。这是十九局的人非常熟悉的手段,于他而言却极为陌生。他在铁钩上缩成一团,不时地痉挛一下。 "一个虚构的人物。" 呼噜噜噜噜的声音。他在笑。 "谢微时,你一定是疯了。"黑暗之中的声音说,"witer真的存在吗?还是你臆想出来,想要为你这七年的愚昧与怯懦编造一个借口?你以为讲这样一个错漏百出的故事,我就能放过你?真幼稚……" 冰凉的金属肢体贴上谢微时的脸庞,止住了他流淌不止的汗水,"早该知道你的意志力如此薄弱,这样一点小惩罚就受不了,你本来就没有资格进十九局,更没有资格待在方迟身边。" 汗水和血水混着淌到地上。"我既然来了,就没想过要回去。"许久,沉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嘶哑的,干涩的。 "我告诉你这些,只想让你知道,如果说玫瑰之路是witer的第一件作品,神经玫瑰是他的第二件作品,那么你——如今的眉间尺,就是他的第三件得意之作。" 电子的声音嘶吼起来! "如果照你所说,我毁灭了玫瑰之路,witer理应对我恨之入骨!——" "所以他肢解了你。"谢微时微弱地打断他。 "那么witer又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还放任我去灭掉他一手创立起来的神经玫瑰!" "你——"谢微时沉重地呼吸着,"你敢让我看你一眼吗?让我看看——你变成了怎样一个怪物。" 呼噜噜噜噜…… 光亮突然袭来,谢微时眯起了双眼—— 他置身于一个宛如机械森林一般的房间里。那些机器大大小小,密密匝匝,透着冰冷而精确的气息。铁钩转动,他环顾四周,勉强能够分辨出各个机器的功能,哪些是服务器,哪些是生命维持系统……他看见了神经假肢,一个躯干加上四肢,还是高度仿真的设计。然而那躯干上并没有头颅——看来盛琰并不满意这一副身体。 房间中宛如热带丛林一般,四处滋生着金属的"藤蔓",它们极其的蓬勃、丰富和精细。谢微时认出了方才鞭挞他的电鞭,此前痛击他心脏的拳头……现在悬挂着他的铁钩,也是众多藤蔓中的一支。 这座丛林是活的。这些藤蔓都在微微地蠕动,仿佛随着某种近似于人体脉搏一般的节律。 这座金属的森林有一个共同的根系。谢微时顺着那根系的末端望去,终于看清了…… 那一张面孔。 谢微时的眼泪缓缓地淌了下来。但混杂着他脸上厚厚的一层汗水,并看不清楚。 那张脸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差异不大,甚至更加鲜活一些! 他只是苍白了一点。在无色透明的液体中,像一颗水母一样地浮动。脖子以下,牵连着一根气管,还有近乎完整的神经系统,红红白白的,像一张网。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witer给盛琰上木靴子时,避过了盛琰全身最重要的神经系统。他在十九局和史峥嵘反复确认,寄回来的盛琰的那条腿,是被切碎的,几乎没有包含神经组织。 如今,这张神经网上已经接满了电极,像无数的根须一样,延伸到外面的金属藤蔓上。 谢微时已经确信,这所有的金属藤蔓,都已经是盛琰身体的一部分。 这张神经的网络是那么纤细脆弱,而那些金属的肢体,又是何等的强力和冷酷,只需要轻轻一下,就能撕碎他的身体。 谢微时想起在aanda中的那一战——为了维持avatar尚是人类的假象,盛琰显然是把力量调节到了人类尚可接受的范畴,不然的话,他今天哪里还有机会出现在这里? "怪物吗?"盛琰的嘴唇蠕动着,眼睛里闪耀着明利而旺盛的光辉!"你是在同情我?然而我现在不需要任何同情,如今的我已经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强大!" 他熟练地晃动着一根奇长的手臂,那手臂上有五指,抓住了谢微时轻飘飘地把他卷过来,悬在了自己眼前。在金属的手掌中,饶是谢微时都显得像一个纸人。 "你现在,只是一个渺小的虫子。" 谢微时微微地睁大了一些眼睛。"你现在……真的像一朵玫瑰,一朵……神经玫瑰……" "你说什么!"水母一般漂浮的头颅长大了口唇,咆哮起来。用花来形容他,他显然觉得是一种侮辱。金属的手掌收紧,谢微时感觉全身的骨骼都要被捏断了一样。他挣扎着说道: "神经玫瑰……只不过一个工具、一个跳板……witer根本不在乎……他恐怕最想要实现的,是人体和机器的合二为一吧……你才是他目前最成功的实验品,你的每一步,都是他的成功,看着你毁灭他的神经玫瑰,他内心中一定有一种扭曲的兴奋吧……" 谢微时目光虚弱而执着地盯着盛琰的眼睛——盛琰是多么的渴望生存!多么的渴望成就、破坏、和毁灭!没有经历过死之绝望的人,没有过冰川之下奔涌的死火一般的执念的人,怎么会有他这样强旺的生命力! 便是一颗头颅也能毁天灭地! 然而竟是这样的生命力成就了witer。 "你害死了善泽,却正好给他拿到静脉识别的专利铺平了道路;你揭破了vr的隐藏设计,witer趁机夺取对vr的控制权;现在你在虚拟现实中散播病毒,他正好故技重施,拿下aanda。日后虚拟现实的硬件和软件都掌握在他手里,他还不能为所欲为吗?他帮助你活下来,他满足你的所有需求,他给你安装神经假肢,他赋予你avatar! "你一步一步向前,享受在虚拟世界中呼风唤雨的尊崇,享受毁灭与创造的造物主的荣光,你想过这每一步都是他抛下的蜜糖、对你的引诱吗?!" "盛琰啊!你一直都在被witer利用!你知不知道!" "砰"的一声,谢微时被像一个弃物一样,狠狠地从半空中摔到了地上。那铁钩被砸得后退,带出大量血肉和碎骨,戮心戮肺般的剧痛。他搐动了一下,呕出一大口鲜血。他喃喃地说: "如果折磨我,能让你痛快一点,那你就尽情吧。" 盛琰张开嘴,一大串气泡飞了出来。 咕噜噜噜噜…… 好啊—— 那声音似远似近,似真切似虚假,谢微时分辨不清是盛琰所说,还是他心中虚妄的幻想。尖锐的金属刺穿他的身体,他用他的血在温暖着那些冰冷的物事。但温度在流逝。意识模糊中,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被抱进了一个纤薄的怀中。很薄,但是是温暖而真切的。 他听见了"啊"的一声,电子合成的那种。然后他感觉到所有的光都消失了。 第77章 以眼泪,以沉默 方迟的出现,像一个幽灵。 如果谢微时能看见,会看到方迟脸上和头发上的灰尘,看到她白色里衣上凝固的血迹,看到她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但她的眼神冷酷而透亮,细长的手指平静而稳固,大量的药物正在她血液里汹涌流动,浓度达到峰值。 "盛琰,开灯。"她的声音很平静。 "不!"那个声音十分的焦躁。黑暗中,传来液体冲击缸壁的声音,不知那一颗水母一般的头颅,在容器中做着怎样的困兽之斗。它愤怒、狂躁,却又前所未有的惶恐、卑怯。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是不是谢微时告诉你的?是不是?是不是!" "和他没有关系。"任盛琰的怒气有如疾风骤雨,方迟仍如骤雨之中一支单薄而挺立的草叶。她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着按上谢微时的颈动脉、心脏,低缓地说: "我自己猜出来的。" 时间倒流回四个小时之前—— 方迟将洪锦城的斥责和警告弃置于不顾,冲出了aanda大厦。 她打到了一辆车,借用司机的手机给谢微时打了电话。依然是关机状态,她反而略略放下心——到现在还关机,只能说明是谢微时主动切断和她的联系。她心中某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忽然开始哗啦啦浮出水面,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但她还有一桩更要紧的、令她不安的事情:母亲和何心毅都不接听她的电话。 她驱车直接赶往何心毅的家。 高薪邀请何心毅为其效力的人,当是witer无误了。然而何心毅那么坚定不移地数次拒绝他,谁知道witer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witer毕竟是一个近乎疯狂的人,今天究竟会不会大开杀戒? 何心毅的家她并没有钥匙。按响门铃,响过三声,无人应答。这个周末的下午,何心毅和母亲照惯例应该都在家中休息才对。 方迟所有的神经都紧绷起来,手指按上了衣内的枪柄。然而这时,门锁转动,厚实的大门打开,露出了何心毅的脸。 "道明叔?" 方迟用职业的目光审视着他,他穿着完整的睡衣,头发稍微有些午睡起床之后的凌乱,身上完好无损。 何心毅脸上有些诧异,说:"小猫?你怎么来了?" 方迟从大门向内望去,家中的一切也都明洁整齐。 "谷鹰呢?"她问,语气仍然有些冷淡,多年来习惯成自然,她还是直呼母亲的名字。 "午睡还没起来。你找她有事?" "没有。"方迟说,心中松了口气,又问:"今天有人来找你吗?" "就你。" 方迟点了点头。"注意安全。如果有人来,千万不要开门。我有事,就先走了。" "去吧。" 方迟坐电梯下了一层楼,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何心毅的那一声"小猫",叫得为什么那么别扭?听起来就像"小毛"或者"小茅"一样? 还有何心毅的口吻,为什么那么客气?就像她是一个外人一样。 方迟猛然摁停电梯,出去之后三两步跃上楼梯,在何心毅的门口,以枪~口抵住门锁,脱下厚实的外套捂住,一声闷响后,她踹开大门,冲了进去。 眼前的一切让她的头颅"嗡"的一下炸了。 一根匕首并着一枝玫瑰刺透何心毅的胸腔,那朵半开半谢的玫瑰,就像浸着血液,从伤口上开出来一样。 卧室的门大开着,母亲谷鹰伏在门口,身下的地毯已经被黑红的血液染透。 方迟的胸口仿佛被猛揍了一拳,淤塞着,强大的痛楚从下往上涌,却被堵死在那一处,让她出不了任何声音,也无法呼吸。 晚了一步。她还是晚了一步。 眼眶滚热,却干涩得要命。看母亲身下血液的颜色,很可能在她到来之前就已经罹难了,何心毅为什么还要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 她心中忽然痛恨这两个人。母亲和何心毅为什么一直纵容她对母亲直呼其名?为什么一直纵容她叫何心毅道明叔,而不肯叫一声父亲?母亲为什么一直只用网络电话和她沟通,说话也都是疏离无亲的寥寥几句? 她过去一直觉得这都是她和母亲之间的隔阂,是因为母亲脾气古怪,因为生父的原因一直在和她较劲,于她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再往后,她觉得这样也好,多少是对他们的保护。况且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万一她真的走了,母亲也无需那么难过,她也无需那般牵挂。 但她就从来没有想过,站在母亲和道明叔的角度,这竟也是他们对她的保护。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恍神,她听见了身后枪栓的响动——witer还在!她本能地躲避,消音□□闷声响起,呼啸的子弹擦身而过。方迟回身举枪,那人的反应竟然比她还快,长长的手臂掐住了她的手腕,她飞足踢向那人,将他手中的枪踢飞开去。 她这时才看清这人的相貌——又瘦又高,带着严严实实的口罩,深陷下去的眼珠子是深蓝色的,闪烁着疯狂而兴奋的光芒。他发出"嘶嘶"的声音,她能感觉到他的嘴角是裂开的。 这就是witer吗?像一条毒蛇。 她死死地扣紧手中的枪,然而那人力气奇大,细长的手指像钢筋一样!她骨头很硬,便是感觉要被拧断也不放手,枪口不断地摇晃,殊死角力中扳机被按下,却只是击碎了客厅中的花瓶! 这一声突然的枪响显然愈发地激起了那人嗜血的*!他整个人猛扑过来,将方迟掀翻在地。方迟身材纤薄,在与男人的贴身近战中本就不占任何优势,更何况是这样一条疯狂的毒蛇! 他去抓枪,被方迟狠狠踢飞,他便抽出何心毅身上插着的匕首,何心毅全身猛然一个抽搐,方迟的心中像被刀割了一样,滚到一边抱起一个花瓶狠狠地砸向那人。 花瓶在他身上碎裂,尖利的碎片哗哗地飞落一地。他一把抓住方迟的脚踝拖过来,匕首像暴雨一样扎向她! 方迟翻滚着躲闪,利刃割破她的衣服和皮肤,鲜血洒在木色的地板上。她一脚踢上毒蛇的下巴,在匕首的空隙间,她借力骑上了毒蛇的脖子,狠狠地去拧他的头颅。 毒蛇嘶叫一声,抓住她的双手仰面用力向后倒去,方迟的背便被狠狠地砸在了一地的碎瓷上。她一声不吭,和毒蛇硬抗,目光落到墙上的时钟,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毒蛇终于意识到她的目的!这个看似极其脆弱的女人的难缠程度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他狂嘶着,发出令人难以理解的咒骂,他急切地想要脱身,却被方迟死死地抱住一条腿。 门外,有足音纷至沓来,铿锵有力。毒蛇抬起了眼睛。 方迟遍体鳞伤,冷得像刀锋一样的目光却盯死了他: "都是人,难道你还真把自己当了神,以为这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杀谁就杀谁?你当十九局只是摆设?" 毒蛇的眼睛低下来,放出一种奇异的光。 "e——du——a。" 方迟这一次听懂了他的话。梅杜莎。然而他眼睛中的光让她觉得惊悚,他的拳头,精准地向她耳后的伤疤袭来! "砰——" 方迟瞪大眼睛,洪锦城站在门口,枪口冒出一缕青烟。 …… 她查到了谢微时的行踪。谢微时的出国手续和与日方网络安全局的接头都是史峥嵘安排的,她想查到,并不困难。 滕桦已经送入医院急救,生死未卜。 何心毅送入医院急救,生死未卜。 谷鹰死亡。 望着何心毅和谷鹰被抬上救护车时,方迟面如死水。她要保护的人,一个都保护不了。 那么谢微时呢?她死灰一般的心中忽然扬起些微的火芒。 燕市已经没有直飞福冈的航班了,她从釜山转机。天已经完全黑了,机翼上的灯在无边的黑暗中一闪一闪。 她一直盯着窗外的黑暗。 那条毒蛇被洪锦城带走时,回头向她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看他的口型,他仍然念了一句: e——du——a 她又吃了一把a抑制剂,一直到心绪平静到好似一潭无风之水。 她已经想明白了她要面对的是谁。 ……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方迟能感觉到冰凉的金属肢体不停地在她身边挥舞,踌躇着,迟疑着,蠢蠢欲动着,屡屡有劲风袭向自己的心脏,却又倏然停下,只留下冰冷的金属气息侵袭着她身上敏感的伤口。 她在门口捡到了史峥嵘要求谢微时戴上的通讯装置。史峥嵘自然不会允许谢微时一个人过来,但没有谢微时的讯息,也没有人胆敢贸然进入这个地方。病毒仍然掌控在眉间尺的手里,只要眉间尺不亲自灭杀病毒,就算把这个仓库炸成深坑,病毒也不会消失。 但谢微时把那个黑色纽扣一样的通讯装置丢在了门口。 眉间尺一而再再而三想要置他于死地,他是知道的。但是他是把这个代表着最后一线生机的东西丢在了门口。 他就没想过要反抗盛琰。 手指底下,谢微时的心脏还在跳动,缓慢地跳动。时间在流逝着,还有多久,东十二区就要进入新的一天了? 她慢慢地开了口: "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到的吗?" 身边冰凉的感觉消失了。 她说:"有很多事情,我总是不敢放到一起去想。为什么眉间尺会在游戏之地注视着我?为什么眉间尺一直躲避我、却对guet充满恨意?为什么眉间尺一直没有avatar,在aanda的漏洞被修复许久之后,才以avatar的形态重新出现?而眉间尺有了自己的avatar,正是在善泽被害之后?为什么病毒爆发之后,witer能够那么快做出反应,把玫瑰送入aanda,还能准确无误地枪杀滕桦? "我第一不敢想你还活着,第二不敢想你已经被witer控制。但是一旦想了,所有的事情都通了。 "一个没有静脉的人,怎么会有自己的avatar呢?所以guet修复了'空之面孔'的漏洞之后,他就再也进不去aanda了。 "善泽一直在研究静脉识别技术,但极少有人知道,他以己之矛攻己之盾,自己做出了能被aanda识别的人造静脉。witer得知之后,就强取豪夺,拿到善泽的技术之后为眉间尺做了一套血液循环系统,眉间尺这才得到了属于自己的avatar。 "什么样的人才需要花费那么长时间去适应自己的avatar?哪怕是肢体有残缺的人也不用,因为在他们的意识里,他们的身体仍然是完整的,幻肢的感觉能帮助他们迅速适应一个完整的avatar。 "但眉间尺的身体,已经不是正常人类的身体了。" 方迟缓缓抬起头,"说起盛琰啊,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么聪明的人,学什么东西都那么快,在aanda里面,他可以是火焰,是风沙,是飞鸟鱼虫,是一切的一切,但我就算尝试换一个非人类的avatar都觉得操作好困难。他还教过我,说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限制在人类的躯壳里呢?aanda终究会变成一个意识的世界,你把自己想象成什么,那么你就是什么。" 她说:"如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解脱了?" 黑暗中的丛林开始整个儿地舞动,发出"哗——""哗——""哗——"的声响,伴随着他尖锐的笑声。 方迟的心中不寒而栗,这一句诛心之说会带来什么后果,她也并不知晓。 她在心里说:对不起,盛琰。 她感觉到凉沁沁的金属手掌抚过她的面颊、脊背,她微微的瑟缩。那电子合成的声音变得温存起来,却有几分低落:"你怎么变得这么瘦了……" 这一声让她本来冷静的心口宛若刀割,竟是药物也控制不住。她咬紧了牙关,忍痛说: "你已经不是你了,我也不是我了。" 话音刚落,一根金属肢体倏然将她卷起,她心口抖颤,痛苦不堪,听见那声音冷冷地说:"我还是我,你不是你了。" "解脱?"那金属的手掌摩擦过她的身体,"我现在的触觉不及过去的10%。我能感觉到你的皮肤,但对于我来说,是砂纸还是蚕丝没有差别。"他冷笑着说,"但是你啊,你和谢微时夜夜笙歌,开心得很是不是?" 终于还是说开了,一句话便知道他心中的怨毒。方迟闭着眼睛,不说话,听见他又愤怒道:"你的命,是用我的命换回来的!十九局选择了保护你,放弃我,既然是你,我心甘情愿,但是我受不了你背叛我!你知不知道!" 话说到最后,已经近乎悲愤的咆哮。 方迟仍然闭着眼睛,只是低低地说:"如果当时我知道能换你好好活着,我就不回来了。" 黑暗中的声音一静,抓着她的手掌忽然变得温柔,"那你来aanda中陪着我,好不好?我教你怎么变成风,变成火,变成飞鸟鱼虫,好不好?" 方迟说:"好。" 她紧闭着双眼,坐在金属的手掌中,面前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飞速地旋转,带起尖锐的气流。 "盛琰——"地上的人颤动了一下,咳出一口血痰,"在witer对你用完刑之后,十九局才找到方迟。十九局一直在想办法营救你,他们也从来没有选择方迟而放弃你。" 他说:"你以为方迟活得比你好吗?你要是有血液检测器,去分析一下她现在血液中的a抑制剂浓度有多高。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用药,她还能活多久?" 那尖锐的呼啸声忽然停止了,黑暗中静默了许久,那声音突然尖叫起来:"谢微时!你骗我!你还在骗我!" 那闪着电火光的鞭子又狠狠抽向地面的人,打在地面上发出爆裂般的响声。地上的人沉闷地"唔"了一声,便只听得到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 "你心疼他吗?"黑暗中的声音忽而问方迟。"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方迟一言不发。一束白亮的光忽然打向她的面孔,只见她面色如水,呆呆地望着前方,眼眶干干的。 那金属的手掌沿着她的脸颊向她的头发中摸去,浓密的长发中,最终摸索到了她耳后那一条长长的伤疤。 黑暗之中忽然寂静了。 "盛琰——"谢微时吃力地又张开了口,"你写给国安部的关于虚拟毒~品和传染性病毒的报告,我没有看过,但这个话题,你,龙震和我讨论过很多次。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你会真的把它们做出来。" "'冰裂'不是我做的。"黑暗中忽然传来冰冷的回答。 "可是你想过于锐为什么能做出'冰裂'吗?他虽然也是个少年天才,但他的能力,还没有到那种地步。" 黑暗报之以沉默。 "witer黑到了那份报告。从那份报告中,他想明白了虚拟毒~品的原理,借助神经性药物讲给了于锐听,以致于于锐一直觉得,他是在梦中想到了这样的方案。 "我第一次试图逆向'冰裂'的时候,我发现它很像你的风格,却又不完全一样。如果我们不曾讨论虚拟毒~品,我不能那么快地破解'冰裂'和'蛹'。" 谢微时说:"我们曾经在一个问题上争吵得很激烈——当我们预料到一种全新的'恶'极有可能发生的话,我们是否应该抢在恶人之前实现它,并给予充分的警示? "我当时是反对的,因为我觉得我们应该做的是对抗'恶',而不是创造'恶'。但是你说,等'恶'已经产生,我们再来对抗时,就已经太晚了;创造'恶',本来就是一种制止'恶'的过程,因为互联网发展到今日,已经厌恶重复。" "盛琰,你为了这个病毒准备了那么久,现在放出来,究竟是为了满足你作为眉间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权力感,还是为了你当初抵制'恶'的初心?!你是因为国安部并不重视你那份报告、导致神经玫瑰得不到法律制裁的愤怒,还是因为想要唤醒所有人对网络安全的足够重视?!" 一阵液体冲击器壁的激荡声。 "几点了?"方迟忽然静静地问道。 漆黑之中忽然亮起许多数字。 23:47:15 时间一分一秒地飞速流逝过去,没有声音,却宛如巨大的洪流将他们吞没。太阳的边际线在地球的表面移动,黑暗像鲲鹏巨翅的阴影,缓缓扫过大陆与海洋。 日历的跳转在一步一步地逼近180°经线,从俄罗斯的白令海峡到新西兰,随后便是澳大利亚,再到日本…… 呼噜噜噜噜—— 方迟忽然说:"盛琰,真的不让我最后看你一眼吗?" 黑暗中泛起冷笑:"十九局的枪口,已经对准我了吗?" 方迟静静地说:"不会。就算你不停止病毒,他们也会带你回家。如果我的……如果何心毅能够活下来,他会用最好的条件照顾你。一切都是witer的安排,没有人会恨你。" "那为什么是最后一眼?" "总有人要付出代价。"方迟缓慢地说,"说我威胁你也好,说我不自量力也好,我终究是要做尽一切能做的。我妈妈已经去世了,我其实没什么可牵挂的了。谢微时——"她轻轻地唤,"你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她突然伸手握紧了面前那根锋利的铁刺—— "方迟!"谢微时什么也看不见,可他不知哪来的力量跃起来,向那声音的来处去抓她! 可是只不过拂过一片衣角。 方迟被金属的肢体卷了起来,黑暗之中,那么多根藤蔓都在舞动,一根根地收回来,像蚕茧一样地裹住方迟。 方迟在所有肢体的中央,她感觉到无数冰凉的金属片在她身上蠕动,仿佛在寻找最舒服的姿势—— 她忽然明白过来。 是盛琰在拥抱她。是盛琰在寻找他金属肢体上一切最敏感的地方,去触碰她,去感觉她,去祈求她。 那光亮了起来。她正对着盛琰。那双明亮而骄傲的眼睛,自负就如天上的日光。那样的嘴唇和鼻梁,她亲吻过无数遍的,现在轻轻吐出一个气泡。 一滴眼泪从她脸上滑落。一滴,又是一滴,最后连成涟涟的珠串。 她倔强地紧抿嘴唇,沉默不语。 盛琰竟然笑了起来。他的嘴唇动了动,但这一次没有声音。那无数冰冷的金属肢体在她身上软软地滑过,再次用力地将她拥紧,让她靠近他,隔着那透明而坚硬的有机玻璃,就像是他吻上了她一样。 方迟感觉周身包裹的力量在松懈开来,她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所有的数字都归结为零,隔离的有机玻璃墙瞬间滑落,那些嗡鸣的机器一刹那之间停歇了。 令人恐惧的死寂。令人心寒的死寂。 "盛琰!"方迟爆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叫声,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她身体里发出来。谢微时也半爬半拖地扑了过来,他疯狂地按亮那些已经关闭了的机器,那些生命维持的机器!呼吸循环的、血液循环的、培养液净化的…… 可是有什么用呢?盛琰身后的神经网一瞬间就变得苍白,像水中的死去的柳絮,像被水沤浸泡死去的细长蚯蚓。他那充满神光的脸颊一瞬间就化为了灰败,浮肿而狰狞。 "啊——————"方迟跪倒在那头颅面前,口中嘶哑地发出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她紧紧地抓着那些僵硬而冰冷的金属肢体,但那只不过没有生命的金属而已。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她明明吃过了那么多的a抑制剂。在盛琰和她的葬礼上,她也不曾这么悲恸过。她现在终于明白,或许是她心中始终存着一线的希望,盛琰不曾死去过。然而现在,这一线的希望已经不复存在了。 所有的服务器又开始嗡鸣,地面上庞大的排风扇又开始转动,时间在轰隆隆地流逝,但这个时空中已经永恒地消逝了一些东西。谢微时倚着如庞然大物一般的服务器瘫坐着,他一声不吭,忽然想起了什么,拉下一个虚拟现实设备戴在了头上。 绿色和红色的光芒次第闪过,他登录了aanda。 陌生而熟悉的气息,然而一切都已经化为废墟。烟尘在空中飘荡,天空看不清颜色,一团又一团灰白的云在漫无边际地飘荡。有一些avatar,茫然四顾,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已经看不到被病毒感染的avatar了。avatar很少,guet仓皇地行走,他想喊,"t.n.t!"他想喊,"しと!"他想喊,"眉间尺!"可是不会有人回答。他走着,忽然又悽惶地跑了起来。像他这样古老的avatar,aanda中又有谁能像他这样跑这么快呢?可是他已经没有同伴了。 他要去哪里找他。他要去哪里找他们! per。他想起reeper,他于是飞跑向墓地,然而墓地奇大无垠!他于是沿着墓地的边缘奔跑,他要寻找那个身影。他觉得胸骨都要断裂,肩胛都要断裂,创口裂开,本来已经干涸的血液又开始奔涌而下。他浑身都湿透了,却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血水。他感觉到有许多双手在拉扯他,可他奋力地挣开,"放开我!他还没走!" 在茫茫的雾气中,他终于看到一个凝固的身影。漆黑的长袍,雪白的,只有一双仿佛粗笔描画的眼睛。 他就那样站在墓地的边缘,半隐没在时浓时淡的雾气里。他就那样微微倾身地站着,仿佛一个墓碑,仿佛一个正在等待和寻找着什么的石头人。血液循环装置仍在运行,他不会消失,却永远不会再动了。 谢微时大恸,泪如倾盆,跪坐在他身边。 有人唱着歌从墓地中走出来了。他依然是那么乐呵呵的,胖乎乎的,小小的葫芦滑稽地顶在他的头顶。 他在哼哼地唱:哭过笑过恋过恨过,仿佛是一梦蹉跎;迷惑失落忧郁寂寞,谁都是凡人一个…… 他走不出墓地,那个黑色长袍的avatar也跨不进去,可他们的朋友就在墓地边缘跪坐着,他于是贴着墓地的边缘反复地行走,反复地唱着歌,他笑个不停,他唱""细水还等不到长流,抽刀已经斩不断情仇。我亲爱的朋友,不如一歌。" 可是他们三个,却永远只能是这样的距离了。 第78章 尾声 又是一年早春,冷泉烈士陵园。 干冷的大风扬起方迟细软漆黑的长发。谢微时帮她把长发拢起,理顺,压在她的风衣里,给她一圈一圈地围上了厚厚的围巾。 "喘不过气来了。"她被围巾围住了嘴,闷声说。 "在医院待着,你更喘不过来气。" "有你在我哪用去医院?" "你以前也没这么喜欢顶嘴。" "你以前也没这么喜欢管着我——"方迟瞥了一眼谢微时,见他并没有因为这句话露出任何不快的神色,却也对她的抱怨无动于衷。他从车里拿了束好的白菊和马蹄莲出来,淡雅芬芳地走在她身旁。 两人走在墓园里头—— 方迟转头看了一眼梅杜莎的那个陵墓,墓碑上的人卷发红唇,有一种明艳炽热的美。如今她已经对那个样子觉得陌生了。 "要不也给我扫个墓吧。"她说,"怪寂寞的。" 他拉着她,不许她往歧路上走。 盛琰的墓,仍然还是那一个墓。 去年年末,盛琰的遗躯被秘密运送回国,陵墓开启,葬入其中。 方迟和谢微时被十九局带回国内,待意识恢复之后,进行了审问。二人并不曾有过沟通,但在二人的口述笔录中,都否认了盛琰即是眉间尺,否认了盛琰即是"zbie"病毒的始作俑者。 这一段故事将随着盛琰遗躯的下葬而永封尘土。 甚至连方迟和谢微时自己都不会去追究,盛琰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因为成为眉间尺、一步一步品尝到权力的滋味而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还是出于对自己命运的愤恨而产生的针对一切的报复心理,抑或是他真的想摧毁那盲目与腐朽的一切,给沉溺于虚拟现实的人敲响一记警钟。 一切都已经无从追溯。 滕桦还活着。aanda虽然已成废墟,满目疮痍,但那些重生回来的avatar,又已经开始了重建工作。 似乎并没有人想要放弃aanda。但是所有人都更清醒了一些,aanda中,不再弥漫着狂欢与放纵的气氛。 "滕桦创立aanda的本意,是想找回在地震中失去的家园,还有在大海中失去的爱侣。aanda是一个梦,让人找到失去的东西、得到不可得的东西的幻梦。然而只有快乐的世界是不平衡的世界,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崩坏和消解都将是它的宿命。" 不断有评论家在各种地方针对病毒事件发出他们的声音。但于这个事件尚活着的当事人而言,并没有人去思考这么深刻。 方迟抱着双膝坐在盛琰的墓前,谢微时将花束轻轻放置在墓碑背风的一侧。 "整整一年了……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墓碑还是那块墓碑,人还是那个人,仿佛什么都没变过,却好像什么都变了一遍。你说……这会不会真的只是一个梦?和你说于锐的那样,一个被植入我们的脑子里的梦?" "我也这样想过。"谢微时站到她身边,"盛琰说witer可能是我脑子里幻想出来的人物时,我真的恍惚了一下。如果说那是一个梦的话,那么梦从龙震死去就开始了。" "在虚拟现实中太久了,总是会难分真假。"他拉着方迟站起来,"但这个梦,现在应该要——" 他忽然顿住了声音。 方迟抬头看向他,"怎样?" 谢微时尽量平静着声音说:"witer被十九局逮捕,你们留下了他的照片吗?" 方迟说:"有。" 谢微时说:"给我看看。" 方迟在手机上调出了一张照片。 谢微时看了一眼,还给了方迟,脸上的表情晦明莫测。他问:"witer现在在哪里?" 方迟有些诧异他的反应,但仍然回答道:"十九局审他到上个月,他仍然拒绝承认除刺杀谷鹰和何心毅以外的任何罪行,由于没有任何证据,甚至都无从确认他的身份,十九局准备将他移交司法机关,提起公诉。但克格勃一直在找十九局要人,要求将他提回俄罗斯再审。上周国安部同意了克格勃的要求,已经将witer移送回国了。" 谢微时漆黑的眉皱了起来。顺着他的目光,方迟也看到了—— 在盛琰墓碑的另一侧,有一束凋零的玫瑰花,红到发黑,像凝固的血液一样的刺目。 谢微时低声说: "这个witer,不是我看到的杀害龙震的那个人。" 凛冽的北风又呼啸着刮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个长发的女孩推开了夏宫旁边那个似乎永远关闭着的院落的大门。她依然有着五彩缤纷颜色的发梢被狂风吹得恣肆飞扬,在那一片束集扫来的光柱中,她理直气壮地大声喊道:"史老头,我来了!你说话算话!" 史峥嵘的办公室中,屏幕里已经出现了女孩站在门口的图像。 洪锦城说:"真的要用她么?第二个梅杜莎。" 史峥嵘将长长的烟灰掸在了瓷缸里。他说: "这一条路,总要有人走。" ————完————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小说以及现在文学书籍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