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殉界的老攻回来了》作者:梦一花 文案: 萧有辞自认心肠冷硬,手段歹毒。 五十年前,魔界生出一个魔物,嗜血暴戾,残杀成性,人间浩劫,他却把自己举世无双的大师兄推出去,封印了那魔物。 师兄以身殉界,他却成了天下第一门的掌门。 五十年后,封印松动,从封印里跑出来的,不是当年那个搅得天下大乱的魔物。 而是他以身殉界的大师兄。 师兄走后五十年,萧有辞午夜梦回,全是师兄走时头也不回的背影。 他喊到声音嘶哑,也叫不回他的师兄。 五十年后再遇师兄,他准备以死谢罪,师兄却抬住他的下颚,轻声问他: “师弟,你死了,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他要他以身赎罪,不是以死谢罪。 PS:骗师兄去封印魔物另有隐情,歹毒是主角自认的,他从没害过任何人。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有辞 ┃ 配角:不知道 ┃ 其它:没想奥 一句话简介:老攻我错了现在求饶还来得及吗? 立意:以身赎罪的故事 第1章 梦境 终于破了。 萧有辞不是个好人。 他干过很多不撩人的事儿,讨厌他的人很多,恨他的人更多。 可那些人都拿他没办法,别人恨不能将他扒皮抽筋生啖其肉,萧有辞却高居临仙门掌门之位,整日高枕无忧,混吃等死。 他不在乎有多少人讨厌他,有多少人恨他;再恨,在他面前,也得忍着。 今日,萧有辞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又回到了五十年前,师兄还活着的时候。 师兄是临仙门上长得最好看的,他常年一身白衣,站在云雾缭绕的天璇峰顶,一柄长剑使得光风霁月,晨练时,峰顶的树上都挤满了从别的峰慕名而来的人。 天璇峰的树被压塌了好几棵,萧有辞一个旁人都觉得烦,师兄却总是噙着清浅的笑意,任由那些人围观。 那时候,萧有辞觉得,师兄一定是这全天底下最温润,脾气最好的人了。 虽然他对这“温润”“脾气好”不屑一顾。 但他仍旧这样觉得。 …… “师兄,你先去,用江山玲珑镜将他困住,我随后就来帮你。” “师兄,你等我,我马上就来……” …… 梦里,天璇峰上的雾散了,四周的光暗淡下来,魔气充盈着四周,萧有辞那光风霁月举世无双的师兄站在魔气中心,他身上衣服破破烂烂,白衣占满了污黑的血迹。 往日俊秀的脸都烂透了,哪儿还看得出半点风采,眼珠子从眼眶掉出来,不知被什么粘着,挂在脸边。 他张开嘴,声音沙哑,他问萧有辞: “有辞,你来了吗?” “有辞,你为何还不来?” 你为何还不来? 这轻轻一句问候,犹如九天惊雷猛然劈在萧有辞心上,他被吓醒了,人挺直地从床上坐起来。 身边,帐幔飘动,一片寂静。 是梦。 萧有辞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怎么梦到他了呢,真是晦气。 白色的亵衣散了一床,层层叠叠,像白牡丹。 萧有辞懒散起身,从床上下来,赤着脚在光洁的地面上走着,走到铜镜旁,微微顿住了。 镜子里的人身形挺拔削瘦,长长的衣摆铺在地上,像孔雀拖着的长尾巴,人是俊秀的,气质也是仙气飘飘的,就是看着太懒了,没骨头一般,像是随时都会化在地上。 他叹息一声,都怪那个破梦,害得他大半夜没睡着。 藏在袖子底下的手腕伸了出来,他很瘦,说是瘦骨嶙峋也差不多了,但他又很白,纤细的腕透着一股子养尊处优,不像是苦行修炼的修仙人,倒像是凡间养尊处优,无所事实的公子哥儿。 萧有辞轻轻撩了一把头发,颇为烦恼地往外走。 还不等到门口,房门被推开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闯进来,他穿着一身月白衣衫,挺俊秀的,就是一双眼睛透着些许脂粉气,打眼这么一看……有点娘。 这少年冲着萧有辞大喊道:“师父,不好了,陵川那边出大事了。” 陵川。 这个地名让萧有辞狠狠震了一下,他却没露出什么过分的表情,淡淡瞥了那闯进门的少年一眼,道:“什么事儿?” 少年道:“他们说,帝天的封印松动了,他可能已经从封印里跑出来了。” 萧有辞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所幸他平日脸上就没什么表情,竟然看不出什么端倪。 可内心早已波涛翻涌。 修炼之人很少睡觉,更少做梦,他坏事做尽,却从来不觉得自己有愧于谁,心中无愧,便得高枕无忧。 今天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还被噩梦惊醒,果然是出事儿了。 萧有辞抬眼看向窗外,阳光明媚,歌舞升平。 他忍不住想,他偷来这掌门之位五十年,他那好师兄……终于来找他讨债了吗? 萧有辞慢慢地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轻声道:“朗行,就算是封印真的松动,帝天跑出来了,也不可擅闯为师的房间。” 门口的封朗行微微一愣,露出一抹苦笑,低头道:“是,弟子知道了。” 萧有辞却已经走出好远,淡淡的声音传来:“走吧,去长老堂看看。” …… 天璇峰终年云雾缭绕,一年里,有十个月飘着雪花儿。 峰顶是历代掌门的居所,半山腰是长老堂,临仙门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峰,每峰各司其职,各有自己擅长的方向。 天璇峰位于众峰中央,所设长老堂统管七峰琐事,长老堂内有七位长老,分别由掌门和其他六峰推举而来。 门派中干涉较广的事情,需要长老堂内七位长老与掌门共同商定。 但自从萧有辞继承掌门之位,这条规矩就形同虚设,他做事专横,从不听别人意见,遇事不是自行处理,就是丢给长老堂,自己一句也不过问。 偏偏他修为高神,一手断肠烟树使得出神入化,门中无人是他对手。 长老们恨得牙痒痒,却也只能忍耐。 帝天封印松动的消息,半夜就传到了临仙门,七个长老在长老堂等了半宿,让封朗月封朗行兄弟去报信,封朗月却不肯,说他们师父在休息,有天大的消息,也得等他起来再说。 帝天是从上古时期就被封印的大魔,没人见过他的真身,却都听说过他的大名,当年仙魔之战,人间沦为炼狱,便是拜他所赐。 这等魔物,是绝对不能放出来的。 五十年前,帝天的封印松动过一次,临仙门当时还是修仙道魁首,倾门派之力,前后搭上了掌门、首席大弟子的性命,才将帝天重新封印。 如今封印再次松动的消息传来,不光对临仙门来说是一件大事,对整个修仙道来说,都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可天要塌了,掌门却在睡觉。 长老堂一片死寂,七位长老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外面天空从深黑变为鱼肚,云霞渐渐翻涌上来,有人忍不住说了一句:“修道之人辟谷清修……” 饭都不吃,怎么会在睡觉? 怕不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吧? 有人忍不住了,豁然起身:“都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他还不来,还有没有把掌门的责任放在眼中?平日朝会不参加就算了,这时候都不露面?!” “他在天璇峰上干什么?不允许其他人靠近,有消息只让他那两个徒弟上山禀报,我看他不是在睡觉,是在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吧!” 他骂得极难听,众人脸色都变了。 坐在长老堂正北的大长老司徒尘闭着眼,淡淡道:“天快亮了,石长老,再等等吧。” 石剑锋怒道:“等?等到什么时候?天塌下来吗?” “天道恒常,区区一个封印,天怕是还塌不了。” 长老堂外传来一道懒散的声音传来,石剑锋脸色更沉。 司徒尘蓦然睁眼,他年纪已长,一双眼睛却透着精光。 门外,有一个人伴着朝霞而来,绣着繁复暗纹的鹤氅拖在地上,衣矩里三层外三层,晨风拂来,颇有仙气飘逸之感。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被众长老骂了半宿的萧有辞。 看他这副打扮,石剑锋却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低声斥道:“不伦不类,成何体统!” 他声音不小,堂内的人都听见了。 背着萧有辞骂人是一回事,当时萧有辞的面儿骂人又是一回事。 好在萧有辞也不生气,拖着那繁复累赘的衣裳进了长老堂,仰头看着北座上的司徒尘,淡淡道:“司徒长老。” 司徒长老一挥手,一方水镜出现在众人面前,镜中所映的地方,正是陵川。 五十年前一场大战,早已将那里焚为焦土,帝天一身魔气打入地底,五十年后,那地方仍旧一片焦黑,寸草不生。 可原本在这片焦黑之上,应该有九万九千道封印符文,是五十年前,临仙门首席大弟子江止宴以江山玲珑镜为印,分解自己的三魂七魄所著。 符文上通九天,下及地府,那上古大魔帝天便被封印在这片焦土中,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可如今,那九万九千道符文竟消失得无影无座,只剩下一片魔气四散的废土。 修炼者寿命比普通人长许多,五十年前惨烈的仙魔之战犹如昨日。 封印若破,他们该怎么办?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言语和眼神中都带着恐惧,唯独萧有辞一人,孤身站在堂中,微风吹起他轻飘飘的衣摆,他像是在做梦一样看着那水镜中的画面。 眼神迷茫。 “终于破了……” 第2章 不救 五十年啊,他竟然没来看过一眼。…… 其实,他骗江止宴去封印结界的那天,就已经想到,他这谎言编不长。 他师兄是何等光风霁月之人,当然知道他的秉性,他萧有辞不是好人,乃是个出言反复满口谎言奸猾狡诈之人。 他在那玲珑镜中等不到自己,就应该明白,是被骗了。 他以为师兄会从镜中出来,找他算账。 毕竟,帝天一事再紧急,也比不上自己的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师兄大可以先退一步,等日后休养生息,再与那魔头好好计较。 可他没想到,师兄竟然碎了自己的三魂七魄,铸成了九万九千道封印符文,硬生生把那魔头压住了。 从那天之后,他就再也不能安眠了。 只要闭眼,必定做梦,梦里……皆是师兄的声音。 他问他,为何不来? 为何,舍他一人? 萧有辞五十年没有睡过觉了。 昨天晚上,不知怎么,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果不其然……又做了一样的梦。 萧有辞唇角露出苦涩笑容,想必,是师兄从那封印中逃出,回来看他了吧。 他日防夜防,真等到这封印破了,竟然没什么真实感,他低头沉思了片刻,道:“我去封印之处看看……” 自从萧有辞当上了掌门,就没干什么正经事儿,众长老以为他终于改过自新,要干点人事儿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萧有辞道:“算了,不去了,反正破都破了,去了也没有用。” 听得石剑锋一口老血埂在喉间,差点当场晕过去。 …… 最后,萧有辞还是被逼着去了。 那封印之地陵川城中,当时魔头帝天据城为王,屠尽一城百姓,凡人的血沿着陵川城的大门流出去,染红了城外十几里。 江止宴封印帝天后,陵川城沦为焦土。 此时陵川城还剩下些许残存的建筑,帝天封印已破,他不知所踪,惊天的魔气肆无忌惮地散发出来,不光陵川城焦土一片,连带着城外山上的树木都凋零了。 别管开没开化的生灵,统统逃难去了。 萧有辞在陵川城外站了半天,只感觉到一片无主的魔气,就吩咐其他长老用法宝把这魔气收了。 而他自己则站在旁边看着。 修仙之人与魔气天生不对付,这魔气又来自帝天,极难对付,石剑锋一边对付魔气,一边看着旁边不动如山的萧有辞,只觉得自己的心魔也快要生出来了! 好不容易收拾完了,萧有辞看也不看,轻飘飘一挥衣袖,御剑起身,这就要走了。 石剑锋累得满头大汗,站在地上,怒道:“他把咱们当苦力使唤吗?” 旁边的祝辛长老性格温顺,无奈一笑:“算了,他不给我们添乱就行了。” 另外一边,萧有辞御剑走在前头,长老们还没跟上。 萧有辞也不担心,就在前头闲闲地飞着,身上宽袍广袖,衣袂纷飞,再加上萧有辞那副好皮囊,倒是真有些仙人之姿。 这衣服是封朗月给他挑的,这两兄弟在天璇峰上不勤修苦练功法,整日搞些有的没的,也难怪山下的长老他们看不上他们。 不过萧有辞懒,懒得管,随他们去。 他养他们,便如养阿猫阿狗一样,不太上心。 他慢悠悠飞着,脑子却还在想封印破了这事儿,当年江止宴立下的封印可不是什么善茬,就这么破了,那魔呢?没出来祸害苍生?魔怕正道打压,刚出封印消声觅迹不奇怪,那江止宴呢? 他的魂散去了什么地方?投胎去了吗? 萧有辞总觉得这事儿没有那么简单,他想着想着,忽然心里一突,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这感觉虽然奇怪,但却并不陌生…… 他捂住胸口,眉头紧皱,正在思索呢,身上忽然一软,脚底下的剑瞬间就不受控制了。 怎么会这样…… 他还没来得及做任何补救的错失,晕眩感袭来,人就失去了意识。 昏迷前,萧有辞在心里大骂了一句—— 去你娘的,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他不是玉树临风的脸不是要被摔残了?! …… “哥哥!哥哥!我在林子里捡了个人!” “他好漂亮啊,是天上的神仙吗?” “哥哥,我可以摸摸他吗?” 小孩子的声音在萧有辞耳边回响着,叽叽喳喳,像是几百只鸭子。 天璇峰顶常年被积雪笼罩,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萧有辞安静惯了,忽然置身这样热闹的环境中,人还没完全清醒,就被他们吵得要聋了。 他蹙了一下眉,一个好听的声音响起:“别吵。” 这一声别吵好熟悉。 萧有辞被这一声“别吵”镇住心魂,猛然睁开了眼睛,然而睁眼之后,他细细品味,又觉得不是那个人。 于是往旁边看了一眼,发现自己身边围着一圈小脑袋,七八岁的样子,个个眼神里都带着好奇。 再往上看,在这一群小脑袋后面,有一个稍微大一点的脑袋,这人长相清秀,面色苍白,唇色泛着青,呼吸时缓时急,似乎已经病入膏肓,他眼上蒙着一块白布,正“看”着萧有辞。 萧有辞一下就皱起了眉头。 他分明没见过这个人,却觉得熟悉,难不成封印碎了之后,那人投胎到了这里? 可看这人的年龄,怕是投胎也赶不及了。 萧有辞低头,敛去了自己眼中的锋芒。 那目盲的青年却带着笑意道:“对不住,咳咳……吵到你了,我弟弟发现你昏倒在我们家屋后的树林里,怎么都叫不醒,就冒昧把你带回来了。” 应当是他从飞剑上跌落,不慎落到此处。 萧有辞淡淡道:“我的剑呢?” 灵剑护主,应该在附近才对。 他语气淡漠,那青年微微一愣,似乎有些错愕:“剑……” “在这里!”旁边的小孩献宝一样抬上一柄剑,剑身薄如蝉翼,透着光。 断肠烟树。 萧有辞接过断肠烟树,手指碰到剑柄的瞬间,断肠烟树就化作了一枚小巧的玉雕装饰,萧有辞捏着剑柄的剑穗,把它挂在自己的腰上。 他动了动身体,发现自己身体无碍,只是没了修为支撑,沉重许多。 他从小在临仙门长大,十几岁就开始辟谷修炼,已有多年未曾尝过这沦为凡人的滋味儿了。 很难适应,不过凡人也是这样,倒也没什么。 萧有辞推开面前一群孩子头,从床榻上下来,他踉跄两步,脚步便恢复了正常。 这小屋低矮,阳光透不太进来,萧有辞粗粗扫了一眼,屋内装饰简陋,想必家里很穷。 一个目盲的男人带着这么多孩子,身体又带病,不穷才怪。 萧有辞又懒得管,凡人一生不过数十载,汲汲营营,蜉蝣一瞬,没什么好管的。 他竟是连一句“谢”都不说,就要离开。 可走到门口,身后的男人忽然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声音愈演愈烈,似乎连心肝脾肺都要咳出来了。 那群孩子瞬间乱作一团,围着那男人叽叽喳喳起来。 萧有辞皱起眉头,走得更快了。 走到屋外,似乎听到什么重物到底的声音,有个小孩的哭声响起:“哥哥!哥哥!你醒醒……” “神仙哥哥,你不是神仙吗?我们救了你,你救救我哥哥好不好?求求你了,你一定能做到吧?” 小孩儿的哭声就在背后,萧有辞却连头都不回,他走到小院门口,数名修士从天而降,为首地就是石剑锋。 他们找了他一路,急得满头大汗,看到萧有辞,石剑锋立刻道:“掌门,出了什么事?” 萧有辞走得快,这些人没看到他从天上掉下来。 萧有辞脸色淡淡,正要回答,屋内的目盲男人醒了,他声音低弱,但在场的都是修道之人,声音清晰入耳。 他说:“他与我们不是一路人,不要强求他救我……咳咳……我……没事。” 他分明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却还强撑着说自己没事。 小孩儿不忿:“明明是我把他从田里捡回来,为什么他连救你都不肯,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那孩子的话犹如一个响亮的耳光,“啪”得一声打在萧有辞脸上,石剑锋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掌门,你刚才是……” 萧有辞淡然的脸上显出些许阴沉:“走。” 他一句话都不想解释,就要离开。 看着他冷漠的背影,石剑锋狠狠皱眉,修道之人跟凡人确实不是一路,他们也很少出现在凡人面前,但看萧有辞的模样,他就觉得不顺眼。 石剑锋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乾坤袋,从里面取出一枚用天地灵宝炼制的灵丹,往屋内一抛,扬声道:“此丹可保他性命,权做谢礼!” 他的声音充满真力,犹如天降,响彻小院。 屋内的孩子得了灵丹,瞬间不哭了,里面沉默半刻,目盲男人的声音响起:“多谢……仙人赐丹。” 萧有辞站在旁边没说话。 这凡人迟早要死,早死晚死,有何不同? 何必救他? 不光是这目盲青年,就连他萧有辞、眼前的石剑锋、临仙门中的所有人迟早都会死。 大家都会死,有何不同? 萧有辞淡淡看向天际,他知道自己此番修为忽然消失,肯定跟破碎的结界有关,帝天出世,江止宴肯定也没死,他搞这鬼,是想让自己心怀愧疚,自己折磨自己吗? 可他想多了,他萧有辞又不是什么君子,做坏事,从不亏心。 萧有辞低头,心念微动,消失的修为忽然又回来了。 轻盈的感觉充斥满身体,萧有辞轻叹一声,道:“走吧。” 石剑锋这才率领临仙门一干人等御剑离开。 可他们走后不久,那栋破旧的小屋忽然化为乌有,那几个孩童变成虚影,在空中凝聚,而那目盲的青年仍旧坐在地上,只是他的面容略微有些变化。 空中的虚影幸灾乐祸道:“呦,你这师弟,真是铁石心肠,咱们救了他,他却见死不救,走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 目盲青年脸上的布还没摘掉,他低头,指尖捻着那枚石剑锋扔过来的灵丹。 片刻后,他淡声道:“他一直如此。” 如若不然,怎么会舍得他在陵川那样的死城里,一待就是五十年。 五十年啊,他竟然没来看过一眼。 第3章 法子 不如……找个现成的?…… 萧有辞刚回临仙门,又迎来一件麻烦事。 仙道的青俊大会要开了。 青俊大会三十年一度,参加的多是修仙道的年轻一辈,由九州十大仙门共同主持,到时候会拿出十个芥子幻境供他们修炼,是个难得的盛会。 青俊大会不光为了历练年轻一辈,更是为了仙道相互交流,参加者有大门派的弟子,也有无门无派的散修。 临仙门作为天下第一仙门,而萧有辞是临仙门的掌门,到时候,无论如何也是要去露一手的。 说是点到为止,不伤人性命,然而,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一旦出手,必定要全力以赴,才能震慑住那些觊觎“第一仙门”称号的门派。 可萧有辞魔念缠身,修为时有时无,若是青俊大会正好碰上他修为尽失,可如何是好? 临仙门千年基业,毁于他手?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青俊大会分为两场,外场看表演,内场看门道。 萧有辞若要露一手,肯定是要去外场的,但如果他有个徒弟,能在内场取胜,夺得第一,那自然能证明临仙门的实力,也就不用他一个掌门跑去露一手了。 萧有辞想得很好,可惜,他缺个徒弟。 缺个徒弟就去找,现在各大门派才刚刚开始着手准备青俊大会的事情,青俊大会真正开始举行,还得十年,还来得及。 萧有辞想明白的第二天,就在长老堂宣布了自己要收徒的消息。 然而消息发出去半个月,临仙门上下毫无动静。 帝天那边也毫无动静,发现封印消失后,各大门派就派出弟子去搜寻帝天的下落,但帝天却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怎么都找不到。 他是上古大魔,能力非凡,被封印数千年,一身怨气,怎么能忍得住不在人间作乱? 各个门派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萧有辞也想不明白,他堂堂临仙门掌门,竟然连个徒弟都找不到。 最近这几天,封朗行封朗月兄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批水晶葡萄,放在天璇峰新建的冰库里,冰得清清凉凉,每日下午,都会拿出一小碟来孝敬萧有辞。 他们亲自将葡萄洗净,送到萧有辞面前,一颗颗剥了皮喂给他。 奢靡懒惰的生活,要是被石剑锋看到,少不了又是一顿斥责。 萧有辞这人懒,有人伺候他,就懒得动手,不想听石剑锋废话,所以封了天璇峰,不允许其他人上来。 封朗行和封朗月天天正事儿不干一点儿,这些旁门左道钻研得门儿清。 吃葡萄的时候,封朗月抱怨道:“师父有我们还不够吗?怎么还想着要收徒。” 萧有辞懒懒地睨了他一眼,道:“我要让他去青俊大会上拔头筹,你能?” 封朗月脸色一变,他的长相跟封朗行很像,但眼角略微上吊,看上去更媚一些。 此时他眼底是不甘和恐惧,他和封朗行上山已经五年了,却至今没有筑基,说是修炼,其实也跟凡人差不多,能参加青俊大会的无一不是门派中的翘首,进了那芥子幻境,刀剑无眼的,万一遇到什么麻烦,说不定就死在里面了。 他倒是想去,以他的修为,能去吗? 更别说什么拔头筹了。 萧有辞察觉到他神色变化,懒得理会。 封朗月静了一会儿,眼珠子一转,却又道:“可是离青俊大会只剩十年,这十年……也养不出个能拔头筹的弟子啊。” 所以,萧有辞定下的收徒规矩极为严苛,徒弟必须是纯灵之体,纯灵体对灵气的接纳程度极高,修炼速度也很快。 可纯灵体都是天才,哪个门派得了,不是小心翼翼保护起来,当成继承人培养。 当年,临仙门也有一人是纯灵体,那人就是江止宴。 萧有辞恶名在外,这样的天才,怎么会拜入萧有辞门下。 是以,他收徒的消息发出去半个月,才没有丝毫动静。 大家都觉得他只是玩玩,没人愿意把纯灵体送出来,供他娱乐。 萧有辞也觉得头疼,他瞥了封朗月一眼,道:“你有什么办法?” 封朗月眼睛骨碌一转,看着就没什么好主意:“不如……找个现成的?” 萧有辞挑眉:“何谓现成的?” 封朗月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可以寻个已经修炼大成的散修徒弟,设计杀了他的师父,您是临仙门掌门,若是在对方落难之际出面收徒,肯定不会不答应,到时候……” 到时候就有一个现成的、修为高深,能帮萧有辞去青俊大会打架的徒弟了。 这招可真是狠,杀师占徒。 萧有辞斜眼撇着封朗月,脸上表情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 封朗月心里一凉,想必是自己的主意过于恶毒,引得师父不快了。 他立刻伏在地上,请求萧有辞原谅:“是我唐突了师父……” 话还没说完,萧有辞站了起来。 他说:“好主意,我这就去办。” 萧有辞往外走去,封朗月一顿,他抬起头来,看着萧有辞的背影,他脚步轻快,似乎压根没觉得这杀师占徒的法子有什么不对。 主意是他出的,但封朗月却还是打了个寒颤。 如此违逆良知的事情,他师父都不在意,到底有什么东西,是能走得进萧有辞心里的? …… 仙阳山位于晋国和湖羌交界处,地处偏僻,山脚下两条官道交汇,但从百年前晋国湖羌交恶,这两条官道就废弃了,除了些边境逃难的难民会走这里,其余时间都是寥无人烟的。 就在这两条官道交汇的地方,有一家茶摊,茶摊已经在此地经营百年,生意一般,但祖宅就在附近,茶摊老板不愿离开。 不过好在老天无绝人之路,他做不了凡人的生意,倒是能做修炼者的生意。 据说那仙阳山上有什么神仙府邸,隔三差五就有人上山历练,路过他这茶摊的时候,总会在这里喝一碗茶。 最近茶摊又热闹了,听说是山上什么芥子幻境要开了,这无主的幻境,谁都能进,进去之后,能得到什么机缘全看自己本事。 九州上有名的芥子幻境全被各大门派把握,无主的幻境没有灵力支撑,开不了几年就会彻底消失,一旦幻境府门大开,必定会吸引很多人前来探索。 茶摊小二不懂这些,只觉得自家的生意最近又好了很多。 最近,茶摊里来了位挺古怪的客人,他面目普通,看着三十来岁,每天都来茶馆喝茶。 却不上山,从天亮喝到天黑,自行离开,第二天又出现在茶摊里。 小二觉得他在等人。 这人正是准备抢个徒弟的萧有辞。 看得上无主芥子幻境的大多都是散修,无门无派,也无依无靠,徒弟比较好抢,他准备在这里物色一对合适的师徒,想法子跟他们一同进幻境,然后找机会下手。 守了三天,一无所获。 不是徒弟不符合资质,就是师门人太多,不好下手。 这天,萧有辞坐在茶摊角落,正在思索补救之法,却听到远处响起一阵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一对师徒从远处走来,他们皆是一身布衣,师父走在前面,留着一把山羊胡,人精瘦,眉眼紧凑。 徒弟跟在后面,看着也就只有十六七岁,低着头,乌黑的长发垂在肩侧,看着有几分孱弱。 他样貌很好,一走进茶摊,许多人都都看向了他。 萧有辞也在看他,却不是因为他的容貌,而是看出这徒弟是难得的炉鼎之体,虽然比不上纯灵体,但修炼起来也是一日千里。 不过这体质……比起天赋,麻烦更多,萧有辞端详半晌,没上前。 犹豫的功夫,那对师徒已经进了茶棚,羊胡子师父冲着忙碌的小二招手:“给我师徒二人上杯茶。” 小二先上了一碗,师父却把茶碗往徒弟面前一推,笑眯眯道:“涵儿,你先喝。”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殷切盯着那徒弟,从口而出的称呼也很不一般。 名叫涵儿的徒弟略微一低头,小声道:“出门在外,还是师父先喝吧。” 那师父却不肯,硬是把茶碗推到涵儿面前,涵儿要推辞,他就抓住了涵儿的手,涵儿整个人都是一颤,猛然撤回了手。 茶碗还是到了涵儿面前,涵儿面色苍白,双唇颤抖,却是根本不敢低头喝茶。 直到小二将第二碗茶送过来,这师徒两人之间的诡异氛围才稍微缓和一些。 萧有辞有看了他们一眼,忽然起身离开了。 一刻钟后,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年人踉跄着从外面跌了进来,他身上衣衫褴褛,进门之后就摔在了地上,引起不小的骚动。 小二连忙上前扶他,他仓皇道:“茶,给我一碗茶……” 小二端了一碗茶过来,那人就坐在地上喝完,一抿唇,才稍微恢复了平静。 旁边的修士好奇地打量着他,他们还没来得及进那芥子幻境,看这中年人的模样,里面好像很危险的样子。 有人忍不住问道:“这位兄弟,你可是刚从仙阳山的芥子幻境出来?” 中年男人点点头:“死里逃生出来。” 芥子幻境开了数日,无人听说里面有什么危险,听他这话,脸色都是一变。 那对师徒也看了过来,师父眼神狐疑,显然是不太相信中年男人说的话。 中年男人夸张道:“是真的!里面弯弯绕绕,养了许多妖兽,我不知道误入了什么妖兽的洞穴,那妖兽身高十尺!生着翅膀和爪牙!眼睛是蓝色的……” 听到这话,师父的眼神一亮——生着翅膀和爪牙,眼睛蓝色。 那不是……他站起身来,走到那中及东男人面前仔细问道:“它是不是黄黑花纹,头看上去像是老虎,却生着牛尾巴……” 中年男人连忙点头:“是的是的,你认识这妖兽?” 这种妖兽名为暝客,是一种很古老的妖兽,它的内胆极为珍贵,在现世已经绝迹,只有没开放的芥子幻境内,还有一息尚存。 暝客的内胆对炉鼎之体极好,炼化一颗,进境千里。 萧有辞是故意说幻境内有暝客的,只是为了勾这对师徒上钩。 果然,听到“暝客”二字,那师父眼神一亮,他拱手道:“这位道友,我叫徐贤君,这是我徒弟张子涵,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4章 皆浊 他给自己编了个凄惨的身世。…… 萧有辞跟他们走了。 他给自己编了个凄惨的身世:他本来有一个小门派,门派中一共十人,芥子幻境开了之后,同堂三代一同进了幻境,结果被妖兽暝客伏击,门派中人死的死散的散。 他还有个小师妹,被暝客抓进了洞穴里,他这趟出来,是想雇几个修为高深的修士回去帮他找师妹。 他们这个门派门人修为一般,却很有钱,门派中天灵地宝很多。 他许诺徐贤君师徒,如果救出他的小师妹,他会给他们很多天灵地宝。 徐贤君说他对天灵地宝不太感兴趣,他只让萧有辞带路,帮他们找到那只暝客。 “海生兄弟,你说那暝客在幻境深处,你们师门修为都在筑基上下,为何会闯入这幻境深处呢?” 仙阳山顶,芥子幻境开在凌空十尺的位置,他们站在幻境门口仰头看着,在确认着最后的行程。 萧有辞化名席海生,他满眼焦急:“我小师妹性格顽皮,进了幻境就到处乱走,我师父宠她惯了,没及时阻止,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招惹了那暝客,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徐贤君眼神狐疑,似乎并不太相信萧有辞的话,萧有辞假装着急,从乾坤袋中拿出一枚灵丹,道:“道友,这是给你们的酬劳,如果能找到我小师妹,还有酬谢!” 他的着急装得恰到好处,从眼神到举动,都真切得不行。 徐贤君看了看他手中的灵丹,确实是佳品,又看了看他手中的乾坤袋,这里头肯定还有很多宝贝,不然的话,这席海生出手,不会一点都不心疼。 这桩买卖合算,既能捕到那妖兽暝客,又能将此人乾坤袋中的灵丹据为己有…… 徐贤君眼神透出几分贪婪,唇角露出一抹笑容,安慰道:“海生兄,别着急,我们师徒既然答应了帮你,肯定会做到的。” 他接过那枚灵丹,道:“进了幻境,一切听我安排,不能离我太远,更不能主动挑衅幻境中的妖兽,不然的话,不光你那小师妹救不出来,连你也别想再出来了!” 他半是嘱咐半是威胁,萧有辞连忙点头:“是是是。” 把一个修为不高的俗人演绎的淋漓尽致。 徐贤君要往前走,萧有辞却反而迟疑了,拉住徐贤君的衣襟:“道友,我们真的不需要再准备些什么了吗?” 他这样,再符合不过“席海生”的性格,徐贤君疑心消退,伸手拂去萧有辞拉住他衣襟的手,道:“进去之后,你跟在我身后,听我吩咐就行了。” “好好好……” 一行人这才进了幻境。 越过拿到幻境之门,四周的感官骤然一变,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飘散在空中。 在接触这对师徒之前,萧有辞其实来过一次,他说幻境里有暝客,也不是完全胡诌。 这幻境之主极爱灵兽,幻境里成片成片的深林,林中什么古怪妖兽都有,许多在外界已经绝迹的妖兽,在这里也能找到。 不过这些妖兽常年困于这方寸之地,见识身法都比不上外界的妖兽,但它们的灵丹更纯,若能杀了剖丹,倒是比外界的灵兽更好。 修道者多薄情寡性,一点儿也不觉得哪里不对,等幻境一破,幻境里的生灵就会四散逃逸,他们不抓,别人迟早也会来抓。 幻境开府已有数日,这里头的灵兽,被抓的抓,杀的杀。 尤其是幻境外围,到处都是被剖丹的灵兽尸体,早已腐烂发臭,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张子涵大概是第一次见这样情形,进了幻境,脸色一白,竟然捂着肚子干呕起来。 萧有辞对这个没什么感觉,但他现在还披着“席海生”的皮,也只能假装出戚戚然的模样。 徐贤君瞥了萧有辞一眼,对萧有辞没出息的样子十分不屑,一转头,他却扶住了张子涵的手,讨好道:“涵儿,不怕,师父在你旁边。” 他不碰张子涵倒还好,一碰,张子涵脸上更白了。 萧有辞心说,就是你在身边,他才害怕吧。 炉鼎之体,双休最益,这当师父的打得什么注意,再明显不过。 世人都说他萧有辞不是好人,可这世人之恶,他一个人可比不过,浊浊世间,谁又是纯白的呢? 哦,除了他那举世无双的大师兄。 以德报怨,朗月清风。 可惜了。 他们一路往幻境里走,萧有辞带着他们走到了暝客的栖息地里,走了六个时辰,却连暝客的影子都没看到。 萧有辞忐忑道:“也许,已经被人猎杀了?” “不太可能。”徐贤君看着两侧被拦腰斩断的树木和被压塌的花草,道:“它刚才还从这里经过,足迹都是新鲜的……走,我们去那边看看。” 他往前一指,隔着茂密的树林,萧有辞看到了一面山壁。 暝客性多疑,喜居山崖洞穴。 徐贤君这是想直接去暝客老窝里找。 他们来到山壁前,果然见到山壁上有一个洞穴,这山壁上长满杂草和灌木,唯独洞穴前光滑平坦,显然是有什么体型很大的妖兽常从这里进出。 “就是这里了。”徐贤君看着那洞穴,道:“我们得先进去看看。” 听到这话,“席海生”白了脸色:“可是万一那妖兽在里面……” 徐贤君道:“应该不会,看刚才那痕迹,应该是出门觅食去了。” 一堆压塌的草木,怎么看得出是觅食去了还是觅食回来了,萧有辞怀疑徐贤君在胡说八道,但他没有证据。 徐贤君又道:“海生兄,你先进去探探路,我在外面接应你,万一那妖兽回来,我方便帮你阻拦。” “席海生”脸色发白:“让我进去?我……我害怕,能不能让令徒……令徒陪我?” 徐贤君脸色一愣:“我徒弟身体不好,应付不了这妖兽,你是为了救你的小师妹,难道你不信我吗?我说着妖兽不在洞穴内,你在外面反而是危险的!” 他说得言之凿凿,好像确有此事。 “席海生”相信了他,颤颤巍巍走向那洞穴,他跳到洞穴出口,伸头往里看了一眼,却见洞穴深处一片漆黑,风吹来,尽是些腥臭味儿。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徐贤君,道:“徐道友,你真的确定这妖兽不在这里面?要不我们还是一起进去吧。” 徐贤君道:“一起进去,一会儿它回来了,我们就要被瓮中捉鳖了!你快去,你到底还想不想救你的小师妹了!” “席海生”又看了一眼那漆黑腥臭的洞穴,想到自己生死未卜的小师妹,他最终还是咬牙进去了。 一进了洞穴,“席海生”脸上唯唯诺诺的表情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意。 他想设计杀了徐贤君,徐贤君也不是什么善茬,看中他身上的宝物,想要杀人夺宝,把一切都推给这幻境中的暝客。 也好,大家都不是好人,下手的时候就可以更利索一点了。 萧有辞大步往里走着,这洞穴极深,越往里越宽阔,走了十几步,隐约听到里面传来闷雷一样的呼噜声。 那暝客正在洞中休息。 …… 却说外面,把“席海生”骗进洞穴后,徐贤君也没闲着,他拿出法器,开始在脚下布阵。 暝客实力强横,他要对付这妖兽也不容易,只希望那席海生不要太废物,最好是能拼上性命,与暝客一战,弄伤它,到时候他下手也容易一些。 他动手的时候,张子涵就在外面看着,他的双唇发抖,眼神不住地往那深邃的洞穴中瞥。 徐贤君道:“好徒弟,别看了,说不定这会儿,他已经死了,一会儿那暝客出来,我就剖了它的内胆给你。” 言罢,他抬头,深情切切地看着张子涵:“涵儿,我真是将这一颗真心都付予你了,若是顺利,今天晚上能不能……” 与我双修? 后半句没说出来,洞穴内就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啊——” 张子涵被吓得后退半步,眉心黑气若隐若现。 徐贤君却没注意到他好徒弟的异常,他猛然转头看向洞穴,唇角勾起一抹笑,他只需在外面稍等片刻,那暝客就会将那个刚刚筑基的席海生撕成碎片—— “啊!!!!!” “救命啊!!!!” “徐道友!救救我!” 凄惨的叫声从洞穴内传来,越来越近,在徐贤君错愕的目光中,“席海生”踩着一柄断剑,从山洞中飞了出来,他一出洞,立刻冲着徐贤君而来,而他身后的洞穴里,传来让人胆寒的声响…… “砰!!” 什么东西踩在地上,撼得大地都颤抖了。 那“席海生”修为不高,动作倒是灵敏,不过眨眼功夫,就来到了徐贤君面前。 徐贤君根本没想过他会活着出来,设下的阵法只防妖兽不防修士,竟被他闯了进来,“席海生”一把抱住徐贤君的脖子,道:“道友救我!” 他用力很大,徐贤君被他勒得翻了个白眼,拍着他的手臂:“放、放手!” 这一折腾,妖兽已经从洞穴中出来了,却见它身形庞大,翅膀展开,遮天蔽日。 是暝客不错,可这暝客……怎么这么大!! 徐贤君被吓了一跳,他转头想质问“席海生”,“席海生”却已经钻到了张子涵背后,探出半个脑袋,道:“道友,就是它,上吧!” 上吧……上…… 上个七舅姥爷啊!!! 这暝客这么大,显然是修炼了好几千年,十个徐贤君都不够使,他上个狗头啊! 第5章 化魔 你不是瞎子,为什么老是蒙着自己…… 一时间,场面混乱。 徐贤君可没想过要为了一只妖兽搭上性命,他拉住张子涵就要逃跑,跑着跑着,却发现重量不对,转头一看,席海生还趴在张子涵的肩膀上! 徐贤君恼怒道:“你放开!” “我不放!”席海生理直气壮:“放开我就死了!” 徐贤君:“你!” 他气急:“你是不是故意骗我们的?这么大的暝客,从古至今闻所未闻,你明知道它修为这么高,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们?!” 席海生道:“你没问!你说你能对付!” “你!”短短几句话,徐贤君被气得两度语塞。 他是说自己能对付,可不代表能对付这样的! 世间万物皆有寿命,这暝客寿命只有五六百年,到了年岁,不管修为如何,都是要死的。 只有极少数能突破天道对它们的束缚,修炼成千上万年后,能修出神智,化为人形。 化成人形,就跟妖兽不是同一种存在了!那是他能对付的吗?叫临仙门的掌门亲自前来,说不定能制服一二! 偏偏,“席海生”却盯着他,似笑非笑道:“是你觉得自己能做到,我才带你进来,你不怪你自己刚愎自用,夜郎自大,反而怪我没说清楚,我师门十人,难不成人人都是我这种修为?你看我这把年纪,却刚筑基,就打心眼里瞧不起我,还默认我的师门都是这种货色,起了轻视之心,这能怪谁?” 萧有辞完全就是在胡诌,但徐贤君却被他诌得脸色发白,心里的傲慢和贪欲都被戳穿,那些话像是一个个巴掌打在他脸上,他怎么能接受? 他脸色涨红,一把拉着趴在张子涵被上的“席海生”,用真力将他往后重重一推,“席海生”的身体就如纸片一样,轻飘飘飞了起来,往那暝客脸上落去。 徐贤君却已经顾不上这异常,只是抓着张子涵埋头狂奔,希望席海生的身体能帮他拖延一时三刻。 “席海生”落在暝客面前,暝客仰头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一爪子拍在“席海生”身上,那“席海生”就仿佛一盏纸灯笼一样,迅速被拍烂了,连血都没流出来。 与此同时,远在幻境之外的萧有辞本体却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他睁开眼,眼神有些阴晦。 之前他是将自己的神识抽离出来,注入纸质的分/身中,去引徐贤君上钩的,可没想到半路修为又失灵,筑基境的□□连个凡人都不如,竟被徐贤君用力推开,毁于暝客之手。 分/身被毁不会伤害本体,但分/身被毁前,暝客那一声嘶吼,却是震得他神魂震荡,以至于神魂回归本体后,本体也吐了一口血。 萧有辞脸色苍白,一抹残红挂在唇边,竟然有些触目惊心。 而此时他眉心一点殷红若隐若现,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加妖异。 萧有辞调息了一刻钟,灵力消失的情况略微有些好转,他起身沉思了片刻,还是决定去幻境内看看。 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体质不错的年轻人,这么错过,有些可惜。 最主要的是,他如今的身体,对付一只暝客都困难,更别说是参加十年后的青俊大会,十年后他的情况只会更加严重。 临仙门的那群人可都等着他出问题,然后把他赶下掌门之位呢。 他虽然对这些权利地位并不在意,但掌门之位是他从师兄手里夺下来的,他不允许任何人拿走。 萧有辞整顿之后就回到了幻境,被徐贤君丢出去前,他曾经在张子涵身上下过一道符咒,同在幻境,能感知到他的位置。 如今,张子涵正在快速的移动中,想必还在跟他那倒霉师父一起逃难。 萧有辞快速往他们的方向追去。 但如今他的修为被压制,人又在幻境中,追的也不是很快,等他赶到时,那只暝客也已经赶到了。 徐贤君和他的徒弟已经被分开,他的身体被暝客的爪子贯穿,但生机还没有断绝,他气若游丝地看向被逼在墙角的张子涵,冲他伸出了满是鲜血的手。 他呢喃着:“给我……” “快点给我!” 明明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却还念念不忘他圈养的炉鼎。 张子涵是不可能回应他的,他恨他,恨他杀他父母,害他兄弟,夺他自由,甚至还把他当成修炼的宝器,要求他雌伏人下。 不可能。 张子涵眼中闪过一道黑气,他本就是天地灵体,修炼比别人快上许多倍,就算徐贤君用符咒困住了他的自由,他的修为涨得还是很快。 无人指导,再加上心中对徐贤君的恨和厌恶,这个少年已经入魔。 萧有辞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 炉鼎这种体质,本来就麻烦比好处多了,再加一个入魔,萧有辞嫌弃地皱起了眉头。 他没出手,静静悬在空中,看着暝客把徐贤君撕碎,吞噬。 徐贤君临死前,似乎看到了远处的萧有辞,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期冀,可看清萧有辞眼中似有若无的讥讽后,他眼眸大了一圈,似乎明白了什么事情。 可惜,他命已至此,再也没有办法说出真相了。 暝客吞噬了徐贤君后,很快就将目光转移到了张子涵身上,它冲向张子涵,却撞入他一身粘稠的黑气中,暝客还没有完全修炼出灵智,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就鲁莽地跟黑气搏斗起来。 可很快,它就发现自己不是这黑气的对手,渐渐地,它整个身体都被黑气包裹,身上的灵气快速消耗,身体也变得干瘪,发灰。 而这时,张子涵忽然转过了头,他看到了天上的萧有辞。 萧有辞还穿着他好徒弟给他精心挑选的那身鹤氅,衣袂临风,飘然若仙。 他脸上带着凡人没有的冷漠,静静看着张子涵,并未因他入魔产生一丝波澜。 张子涵愣了一下,伸出殷红的舌舔了一下唇,在魔气的衬托下,他的皮肤犹如冰雪,湿润的唇也是苍白的,唯独被舌头舔到的地方,迅速蔓延上一抹妖异的红。 他露出一个近乎妩媚的笑容:“你也要收我为徒吗?” 他讨好地往前走了一步:“我可以与你双修,助你修为大涨。” 他似乎看出了萧有辞周身灵气停滞,这小魔物在为自己寻求一线生机,毕竟仙魔不两立,萧有辞要是个正常人,应该现在就把他杀了。 然而萧有辞只是冷漠地看着他:“你修我还是我修你。” 张子涵:“……” 他又往前了一步,笑得更媚:“当然是师父想要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了……” 他似乎在暗示什么,眼神中充满了情/欲。 萧有辞冷漠地看着这个糟心玩意儿。 他一挥袖,张子涵就被震力震出去数尺,重重摔在旁边的山壁上,旁边包裹着暝客的黑气也回归了张子涵的身体,吸收了暝客的灵力后,他的修为从结丹一跃到了元婴。 丹田中,那闭眼的婴儿忽然睁开眼睛,一双妖异的红眸射出两道红光,穿透了萦绕在丹田内的黑雾。 萧有辞道:“你走吧,我只当今天没看到过你。” 张子涵被他震伤,唇角流出一抹鲜血,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深深看了萧有辞一眼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却不知道,自己离开后没多久,那个浑身仙气的强大“仙人”也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一抹嫣红从他的唇角渗出,趁着雪白的肤色,竟比刚才的张子涵还要妖异。 萧有辞从空中坠落,坐在地上,调息片刻,胸口汹涌的灵气才略微平复了一些。 真是倒霉,出来一趟,徒弟没找到,自己还又受伤了。 还放跑了一个魔物。 他索性躺在地上,洁白的衣袖在岩石上铺展开来,像是一朵开到荼靡的花。 萧有辞自暴自弃地看着天空。 烦了,毁灭吧。 天不遂人愿,尤其不遂萧有辞的愿,他刚躺下准备当咸鱼没多久,身下的大地就传来强雷的震动,四周的灵气乱作一团,远处,妖兽们的嘶吼声此起彼伏。 萧有辞:“……” 这芥子幻境主阵被人触动,幻境要散了。 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已经躺平的萧有辞再次站了起来,从腰间抽出断肠烟树。 幻境消散便犹如一个世界崩塌,不正常的崩塌会给里面生灵的神智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萧有辞可不想变成个傻子,从这里赶往幻境入口已经来不及了,他决定用断肠烟树强行斩断幻境离开。 可以做到,但是对他如今的身体来说,是个很大的负担。 萧有辞把自己所有不多的真力都注入到自己的剑里,他凝视着头顶的苍穹,忽然一剑挥出,天际的云被剑气斩开,与此同时,地面一阵晃动,轰隆隆的爆炸声在远方响起,转眼就到了萧有辞身后。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从地面上击飞,他一声闷哼,唇角溢出一丝鲜血,整个人借着那股力道往上一飞—— 身体穿过了被断肠烟树劈出来的缝隙,神智却狂躁的灵气重伤,昏迷了过去。 萧有辞昏迷后,却没有卷入灵气的乱流,而是被人从灵气中救了出来。 那人一袭红衣,脸上蒙着一块黑布,遮挡去了眼睛,他小心地抱着萧有辞从幻境缝隙中飞走,而他身侧,一个虚影饶有趣味道:“他昏迷了,你不趁着现在杀了他吗?” 红衣人道:“我出来,不是为了杀他。” “啧啧……”虚影又问:“你不是瞎子,为什么老是蒙着自己的眼睛?” “因为我心中有魔。” 第6章 故梦 腰间的佩剑华露浓闪烁着光芒。…… 萧有辞又做了个梦。 自从陵川的封印破除,他就经常做梦。 不过这次,他没梦到腐烂了眼珠子都掉出来的师兄,而是梦到了很多年前,师兄刚从山下历练回来那时候。 江止宴年少成名,十二岁时下山历练,一走就是十年。 等他回来,萧有辞已经八岁了。 江止宴回来之前,萧有辞住在天璇峰顶上,很少下山,吃食什么的,都是师父江鹤来亲自带上上来,但江鹤来还是临仙门掌门,事务繁忙,陪他的时间很少,大部分时候,萧有辞都一个人呆在山顶。 天璇峰上很冷,一年里只有一个月是春暖花开的,其他时候,不是刮风,就是下雪。 一个孩子留在这么寂寥的地方,自然是会孤独的,那会儿萧有辞还满脑子吃喝玩乐,最大的梦想就是下山找其他峰的师兄弟玩耍。 他偷偷溜下去过几次,发现大家对他都不太热情,后来就渐渐失去了兴趣,躲在山上不爱出门了。 可江鹤来怕他长大后不知如何与人交往,硬是把他赶到山下的天璇峰长老堂,让他跟其他年纪相仿的弟子一起读书,他们修道之人,大字不识一个,说出去是要被人耻笑的。 可萧有辞天赋一般,一个字,夫子反复教三四遍也念不会,气得年过半百的凡人夫子总是拿戒尺打他的手掌心,被打的时候,其他弟子哄堂大笑,一天,萧有辞实在受不了这气,推开夫子跑了。 他心里委屈极了,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这些人,让他们讨厌他,疏离他,嘲笑他。 他没告诉过别人,从小,他就对旁人的恶念格外敏感,那些人笑他的时候,心中的嘲讽之声就透过他们的躯体传递过来。 “这就是掌门的关门弟子,听说掌门为了他熬干了好几百年的修为,纯灵之体又如何,还不是傻子一个,竟然连个字儿都不认识。” “听说他是天生恶人,坏得很,我看不是天生恶人,是天生蠢人吧。” “如此愚笨,也不知道掌门怎么看上他,大师兄那般风光霁月,能拜入掌门门下不奇怪,这蠢材是怎么入得了掌门法眼的?” “怕不是看他年幼失了双亲,可怜他罢了。” “算了,反正只是一个一辈子休不成大道的傻子。” 那些声音纠缠着他,念得他头疼,他都已经跑出学堂很远,却还能听到。 萧有辞双目赤红,心中一股恨意生出,他想让他们闭嘴,如果他们不闭嘴,就把他们全部都杀掉! 就在这时,他撞到了什么人身上,那人“哎呦”一声,却没往后退,反而震得萧有辞后退了几步。 眼看要摔在地上,那人伸手一捞,萧有辞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耳边的声音消失了,他眼角的赤红慢慢褪去,萧有辞愣愣抬头,然后就看到了这辈子见到过的最好看的一张脸。 那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面容正处于少年和成年男人之间,五官俊逸,带着少年人的清朗,也带着成年男子的稳重,他像天上的皎皎明月,又像林间的三月春风,一双乌黑的眼眸中,似乎藏着天穹十万星河。 此刻,那酝酿着十万星河的眼眸静静注视着萧有辞,瞳孔中倒映着萧有辞惊慌的脸。 萧有辞愣了一下,一把推开了这个年轻人。 他慌张道:“你是谁?” 那年轻人笑了笑,腰间的佩剑华露浓闪烁着光芒:“我叫江止宴。” 江鹤来的首席大弟子,江止宴。 萧有辞更慌了,磕磕绊绊道:“师、师兄……” 临仙门上下叫江止宴师兄的人很多,但江止宴一下就认出了萧有辞,他歪头打量了萧有辞一会儿,笑了:“原来是有辞师弟,我刚从山下回来,走得急了,没撞坏吧?” 萧有辞就站在他面前,听不见他心里一点儿杂念,他的人就像是这山林中的风一样,轻柔,通透。 可怎么会有人心底没有一丝污垢之处,萧有辞不信,退后了几步。 而这时,学堂里的夫子追了出来,他拿着戒尺要打萧有辞的手掌,看到江止宴后,却愣住了。 江止宴拱手向夫子行礼,夫子却根本不领情,他才来三年,根本不认识这个下山十年的首席大弟子。 夫子拿戒尺指着萧有辞和江止宴:“你让开,他从学堂上逃出来,我要罚他。” 萧有辞害怕夫子,已经绕到了江止宴身后,小小一只,趴在他的右腿上,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摆。 他刚才分明还怕得不行,听说自己是江止宴,连退数步。 江止宴唇角勾起一抹微笑,同那夫子说:“我是临仙门大弟子江止宴,下山历练十年归来,山上变化很大,我想去跟我师父打个招呼,可否将我师弟借我一用,先给我带个路,等我与师父见面,再把他交给你受罚可好?” 他笑得如沐春风,这样的身份,说这样的话。 夫子哪里还能拒绝,不等他回答,身后学堂里的弟子纷纷跑了出来,围在江止宴身边,将他挤了出去。 眼看江止宴被其他弟子簇拥,萧有辞抓着江止宴衣襟的手松开了,他知道大师兄在师门内很受欢迎,与他天差地别。 可还没等他离开,一只温暖的手就握住了他的手腕,然后他就被抱了起来。 江止宴取出自己的佩剑华露浓,冲他一笑:“师弟,抓稳了。” 他看着稳重温和,这一笑,又露出些许少年的顽皮,而下一刻,萧有辞就被抱着跳上了飞剑,飞剑凌风而飞,吹乱了他的头发。 这还是萧有辞第一次乘坐飞剑呢,虽然是被人抱在怀中,耳旁狂风猎猎,他还是害怕地颤抖了起来。 落地之后,也窝在江止宴怀中,不肯抬头。 这师弟年纪也太小了,还很瘦,小小一坨,软软的,没什么重量,不像个人,倒是像个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 江止宴低头看了一眼,还不等说话,就听到前方有人道:“他才刚八岁,你带他御剑,也不给他下个避风符。” 江止宴一愣,眼底露出些许惊喜:“师父!” 高台之上,江鹤来临风而立,衣袍在天璇峰顶略微喧嚣的风中吹得猎猎作响—— 然后,萧有辞就醒了。 梦里的最后一幕,定格在他窝在江止宴怀中看到的,江止宴惊喜的侧脸。 梦境中的江止宴还很年轻,也不像后来那么不轻易表露情绪——当然,所谓不轻易表露情绪,也只是在外人面前,江止宴在师父和他面前,从来是那样坦诚。 君子坦荡荡,只有萧有辞这个小人,不敢让别人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萧有辞的状态有点糟糕。 他醒来,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浑身上下都疼,尤其是腰,感觉像是被人腰斩了。 他强撑着等了一会儿,感觉稍微好一些了,还是不能动,却能感觉到冷热,他的下半身好像泡在冷水里,脚掌冰得发疼,又有些发热。 他依稀记得自己被幻境崩塌的灵力卷了进去,这会儿应该已经从幻境中出来了,就是不知道他昏迷的时候,被甩到了什么地方。 没了修为,真是麻烦。 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他竟然昏迷两次了。 萧有辞讨厌这种控制不了自己身体的感觉,他手指逐渐握紧,握成了一个烦躁的拳头。 还不行,还没恢复。 萧有辞只能强忍着烦躁,等待着自己的身体恢复,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脸上一痒,像是有什么人在用头发丝挠他的脸一痒,萧有辞猛然睁眼,呵斥一声:“谁?” 身体一下子就从那种被束缚的感觉中挣脱出来,萧有辞坐起身,大口大口喘着气。 好了。 旁边似乎有什么受了惊的小动物,一下跌坐在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萧有辞一低头,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娃娃,正趴在他的腿上,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他。 萧有辞:“……” 他几乎是立刻就伸出手,扼住了这孩子的喉咙,把他从地上抬了起来。 他冷声问:“你是谁?” 那孩子被他扼得喘不动气,小手紧紧扒在他的手臂上,两条小短腿拼命挣扎着。 手里,一根干枯的毛毛草掉在了地上,那是他刚才用来挠萧有辞脸的东西。 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小孩儿,只要稍微用力,他的呼吸就会断绝,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而掐住他的时候,萧有辞也注意到了一点儿别的东西,比如说这个小孩儿身上穿着的麻衫已经烂了,上面都是血,有些已经干枯发黑,但他本人却没有受伤,皮肤白净,还长得很好看,像个瓷娃娃。 再比如……这小孩儿是纯灵之体。 就是他要找的那个,纯灵之体。 萧有辞皱起了眉头。 他甩手把这小孩儿扔了出去,小孩儿落入水中,呛得咳嗽,他却不害怕萧有辞,反而凑近了,冲他露出一个笑脸:“哥哥……抱……” 萧有辞眉头皱得更深,他一手抵住那小孩儿的额头,不让他往前,沉声道:“回答我,你是谁?” 被萧有辞阻止的小孩儿愣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茫然,他抱着自己的手指头啃了起来,流了自己一手口水后,茫然抬起头:“颜……颜……” 这结结巴巴的,萧有辞头疼,他推开小孩准备走,却听那小孩儿高兴道:“颜桐!” 昔年,江止宴在凡间行走,人送“凤雏”两字,凤雏栖桐。 第7章 吾名 哥哥……抱…… 萧有辞又停住了,道:“你父母呢?” 小孩儿低头思索半晌,又露出一个哭一般的笑:“死、死啦……弟弟也……死了!” 萧有辞环顾一周,就明白了这小孩儿的处境,这地方肯定在仙阳山附近,仙阳山位于晋国北部,与湖羌接壤,一条扈池河将两国国境分开,萧有辞应该就是掉在了扈池河边。 晋国与湖羌是世仇,两百年前就征战不休,边陲小村最是遭殃,这孩子身上的衣服看着像是晋国服饰,想必是糟了湖羌掠夺,一家人都死在了战火里,只有他幸存了下来。 他浑浑噩噩,想必是遇到大难,一时被吓傻了。 萧有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他是想找个成熟的,能独挡一面的天才当徒弟,好免去他在青俊大会上亲自出手的责任。 可看着这孩子,他却听到自己说:“我是临仙门掌门萧有辞,你既然无父无母,愿意跟我走吗?我可以收你为徒。” 颜桐还太小,听不太懂萧有辞说什么,他咬着手指头,呆呆道:“跟哥哥……走。” 萧有辞皱眉:“你应该叫师父……算了,你家在什么地方?” 颜桐指了指北方:“北。” 萧有辞撑着身下湿滑的泥地,慢慢站了起来。 他身上层层叠叠的纱质鹤氅早已被河水浸湿,泡在烂泥里,这会儿已经从白色变成了黑的,头发也打着缕儿,湿漉漉地搭在后背上,黏糊糊沉甸甸的,很难受。 这大概是萧有辞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候,他却低下头笑了,师兄被困在陵川时,不知道是不是也有这么狼狈。 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经脉里一点灵气也没有,四肢酸软,还不如那凡夫俗子。 萧有辞踉跄着往河里走了两步,河水没过了他的膝盖,他一脚踩空,脚踝陷入了河岸深深的淤泥中,整个人都是一歪。 岸上的颜桐叫了起来:“水……水……哥哥……” 萧有辞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孩子脸上着急的表情,忽然笑了:“没事,别怕。” 他不常笑,人长得好看,却冷得像霜月白上的雪,连眼瞳深处都没有什么温度,可这一笑,竟然像是春暖花开一般。 岸上的颜桐愣住了。 萧有辞不是想投湖自尽,他只是觉得身上太脏,想洗一洗。 这地方不好站,河底碎石间都是淤泥,不好受力,还很滑,以他现在的状态,若是一不小心滑入水中,也就不用收什么徒弟,参加什么青俊大会了。 直接淹死算了。 这死法太丢人,萧有辞拔出陷入淤泥的脚,更小心了几分,他弯腰洗了手,又鞠了一捧水,把脸洗了,然后慢慢把衣袖浸入水中,把上面的淤泥搓掉。 他把衣服洗干净,才从河水中走了出来,站在河边,拧干了衣袖,对颜桐伸出了手:“走吧,带你回家看一眼。” 入了仙门,就是与尘世斩断关联,往后,人间纷纷扰扰,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颜桐不懂,还是伸出手,握住萧有辞的手指。 他的手很凉,颜桐被冰了一下,然后呆呆地捧住他的手,往他的手指上哈气。 萧有辞为了洗衣服,在河水里站了足足两刻钟,手早已被冻透,白皙的指尖儿泛着微红,他本人却没什么感觉。 冻麻了。 这小孩儿哈一口气能改变什么?萧有辞甚至都没感觉到温暖,只是指尖有点微痒。 可他还是看了颜桐一眼,顿了一下,把经脉最后一点微薄的灵气催入被颜桐拉住的那只手里,手掌重新温暖起来,萧有辞却累得连呼吸都粗重了。 他脸上还是淡淡的,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气息,道:“走吧。” 然后拉着这孩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了河边湿地。 断肠烟树还挂在腰间,他却没有灵力御剑飞行了,他带着颜桐,足足走到天黑,才找到了颜桐的家。 村子已经被湖羌人给少了,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路边倒着神情惊慌的老人尸体。 年轻人、女人、小孩儿都被带走了,年轻人可以当战俘,充军,打仗时放在前锋,用来送死。 女人可以留下,当军妓,给那些军中男人纾解欲/望。 小孩儿可以卖给牙婆子,实在不行,细皮嫩肉,也可以带回去当人羊。 唯独老人没什么用,带着又累赘,当场杀了更合适。 曝尸荒野,无人埋骨。 这村子被屠了,等过段时间,就会有野狼来,啃食掉他们的尸骨。 尘归尘,土归土。 萧有辞是在临仙门上长大的,却不知为何,心中很清楚这些事情,对于战争,他很厌恶,但他更厌恶贪得无厌的凡人,放着好日子不过,天天在下面打来打去。 蜉蝣一生,越是短暂,越是愚昧,越是不知珍惜。 颜桐的家住在村子外围,他父母倒是没有被俘虏,而是直接被砍死在了大门口,他们身侧还有一辆被烧坏的牛车,牛不知所踪,看那模样,显然是提前得知了湖羌来犯的消息,准备逃跑。 可不知道为何,车被烧了,他们也死了。 颜桐站在门边,拉着萧有辞的衣襟,小声道:“哥哥……弟弟……在里面……” 萧有辞有些惊讶,他弟弟还在里面,还活着吗? 颜桐一脸着急,他硬是拉着萧有辞往里走,萧有辞就跟着他进去了,他们来到屋檐下,那里放着一个菜瓮。 看到那个瓮,萧有辞眼前一阵,忽然觉得头疼恶心,他难受极了,一点儿也不想靠近那个菜瓮。 颜桐却很着急,朝着那个菜瓮:“弟弟……弟弟……” 萧有辞脑中“嗡”的一声,这孩子在说什么?他朝着那菜瓮说弟弟?他弟弟在里面?! 菜瓮是农户人家用来腌咸菜的,上面盖着木板,木板上放着石头,压得死死的,颜桐的身高才刚刚能摸到盖在瓮上的木板边缘。 萧有辞不动,他就垫着脚尖去挪木板,可木板上还压着石头,他怎么能挪得动。 努力了好久,都毫无进展,颜桐急得要哭,又回头看萧有辞:“哥哥……救……救救……” 萧有辞心一路下沉,他往前了两步,手摸在那木板上,不知为何,眼前却出现了一个画面。 四五岁的小孩儿抱着一个正在啼哭的婴孩儿,他踩着一条板凳,吃力地把那孩子放进一个菜瓮里,然后用笨拙的双手,盖上了菜瓮的盖子,就在他身后,紧闭的房门外面,湖羌的骑兵掠过。 弟弟太小了,又能哭又能吵,如果被湖羌发现,他一定会马上杀掉的。 小孩儿把婴孩放入菜瓮,盖上木板,转身跑到门口,他想看看自己的父母什么时候回来,可他不知道,他盖上木板的时候,放在窗沿上的石头忽然被震了下来,正好砸在菜瓮的木板上。 菜瓮被封得严严实实,里面婴孩的哭声从大大小—— 撕心裂肺后,是一片死寂。 他才刚出生不过半个月,被放在这么封闭的环境中…… 后来,这对兄弟的父母回来了,他们找遍了房子都找不到自己的小儿子,就把大儿子抓出来,在院中质问,一家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母亲急匆匆奔到菜瓮旁边,等她掀开木板,已经来不及了…… 她高高扬手,狠狠一巴掌打在大儿子脸上。 萧有辞听到她歇斯底里地怒骂道:“你这个畜生!!他是你的弟弟,是你亲弟弟!!你怎么连他都不放过?” 父亲害怕极了,一把搂住自己的妻子,看那样子,是不想让她再说了。 可失去孩子的母亲也失去了理智,她尖锐的怒骂声不断在萧有辞耳边响起:“你怎么不去死呢?!为什么死掉的不是你呢!你根本就不是人,不是我的孩子!你是个恶鬼……你是个来索命的恶鬼!” “快点去死吧!!没有人想让你活着,你快点去死吧!你死了,我的孩子就能回来了。” 那孩子才四五岁,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茫然地伸出手,想让母亲抱抱。 “啪!” 又是一个耳光,狠狠落在他脸上。 后来,院子里的争吵声引来了湖羌人的注意,父母被斩杀在小院门口,血溅在那孩子的脸上。 “哥哥……” 怯懦的童声响起,萧有辞的猛然回神,看到颜桐忐忑的脸,他紧张地咬着自己的手指,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萧有辞忽然觉得心痛,那明明是与他无关的事情,却觉得像是自己亲身经历了一番,母亲落在他脸上的巴掌,火辣辣的疼着。 他忽然俯身抱住了颜桐,道:“我们走。” 他没去掀那菜瓮上的木板。 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真的还有另外一个孩子的尸体。 他带着颜桐离开,去村中其他人家家中找来火石,一把火烧了这小院。 他走时,火还在烧,也许用不了多久,这个村子都会被焚为灰烬。 他牵着颜桐的手,低声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亲传弟子了……你还有两个师兄,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 第8章 收徒 再收点什么阿猫阿狗也不要紧。…… “让开!今天我非要上这天璇峰,我倒是要看看,他萧有辞在天璇峰上干什么?!” “天下仙门都在商量青俊大会的事情,他身为临仙门的掌门,却半个月都不露面,实在是失礼至极!” “今天一定要让萧有辞给个说法!” 天璇峰上,石剑锋带了一众长老,站在通往天璇峰顶唯一一条路上,正与封朗月争执。 半个月前,流音宫、衍星宗等门派遣人来临仙门,商量有关青俊大会的事情,他们着急回去复命,萧有辞却不路面,让人在临仙门等了足足半个月。 每次来找,封朗月都说萧有辞闭关了,还没出来,让他们再等等。 修仙者经常闭关,轻则几个月,重则好几年。 那种特别宅的,几百年不出关都是正常的。 可他萧有辞是临仙门的掌门,门派中大事小事都要他做主,他岂能闭关那么久?就算真的要闭关,也应该把事情安排好了再去,不然的话,他闭关多久,就让流音宫、衍星宗的人在外面等多久吗?! 长老堂中也有人提议,干脆他们几个长老一起商量算了,不麻烦萧有辞了,可石剑锋早就看萧有辞不顺眼,怎么能放过这等与他为难的机会,是以,这几日,他频频出现在这里,要求封朗月和封朗行给他开门,他要亲自去峰顶见萧有辞。 可封朗月怎么会给他开门。 因为他知道,他们师父根本就不是在闭关。 而是下山去找徒弟了。 那找徒弟的手段,是绝对不能被石剑锋知道的。 封朗月修为浅薄,挡在石剑锋面前,面色有些发白,他双腿都在打颤,却还是不肯让开,只是坚持:“掌门还在闭关,等他出关,自然就会来见你了。” …… 放下临仙门这边的矛盾不说,萧有辞那边,却是难得的清闲。 他的修为还没有恢复,经脉缓缓地积攒着灵气,却没什么大用,只能让他的身体轻盈一些,御不了剑,也掐不了诀。 他带着颜桐在附近转了一圈,从路边一名死尸身上捡了一枚路引,就带着孩子去了附近的代县。 这是个边陲小城,一条主干道从东通到西,站在东城门,能望到西城门。 县里只有一家客栈,萧有辞没钱,去成衣铺把他一身昂贵的鹤氅卖了,给他和颜桐一人换了一身粗布衣裳,还剩下半贯铜钱。 萧有辞用这半贯铜钱做盘缠,住进了县里唯一一家客栈。 不大的客栈里坐满了客人,熙熙攘攘,很是热闹,萧有辞坐在二楼房间的窗边,听着楼下客人们侃大山。 “听说附近仙阳山上有个什么幻境开了,许多修道的都往山上去了,不大的山头,挤满了人。” 另外一个不信:“你胡说八道什么,仙人几百年前就绝迹了,谁见过?什么仙人,我看是发现了什么宝贝,引来了一群盗墓贼!” 五百年前,仙魔之战,当时的临仙门掌门率领仙道抗击魔道,那一战中,仙魔两道损失惨重,后来,人间灵气渐少,修炼越来越难。 五百年了,已经整整五百年没有人飞升了,仙道式微,魔道更是被赶尽杀绝,这天下终于还是归于凡人之手。 两百年前,仙道大会,几个门派掌门决定各自闭关,隐世不出——以至于两百年过去,能不能修仙,竟然成了凡夫俗子口中的谈资。 当然能修,皇城中,不少达官显贵会将自家弟子送到仙门,求仙门中人收他们为徒,好修炼成仙,庇护自家宗族。 但对于这些穷乡僻壤的粗汉来说,皇城里的皇帝是谁,他们都不一样知道,更别说是修仙这种高来高去的事儿了。 更加想不到,天下第一修仙门派临仙门的掌门,此时就坐在他们头顶上。 凡人之间的话题,听来听去,就那么些,萧有辞很快就听腻了,关了窗,回到了房间内。 这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床,正对门就是房间大门,床和门之间,隔了一道屏风。 此时,床上正躺着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孩子。 颜桐。 萧有辞也不知道自己先前犯了什么傻,竟然收了这么个小孩儿做徒弟,眼下后悔了,但话已经说出去,想悔改也来不及了。 只能等自己修为恢复,将这孩子带回临仙门。 反正他已经收了封朗月和封朗行,再收点什么阿猫阿狗也不要紧。 就在他想着如何逃避身为师尊的责任时,床上的颜阿狗却忽然抽搐了一下,一张如玉般的小脸皱了起来。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精雕细琢的,现在还小,以后长大了,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家的黄花闺女。 长得好看总是受上天垂怜,萧有辞看着他痛苦难捱的模样,竟然有些心软,只好坐在这孩子身边,伸手抚上他的额头,低声问道:“怎么了?” 萧有辞从小长在临仙门上,师兄没死之前,他的世界只有修炼,师父,师兄,和使坏;师兄死了之后,他的世界只有冥想,压制心魔,以及摸鱼偷懒当甩手掌柜。 临仙门上都是修仙人,大家的欲望都很单薄,关系也很一般。 当然,有可能只是跟他萧有辞很一般而已。 萧有辞本来就凉薄,在天璇峰顶住了五十年,什么人气儿都散光了,瞧着这小孩儿蹙眉,连询问的语气都淡淡的,像是天璇峰上的雪。 孩子却比大人敏感,尽管萧有辞语气淡漠,他还是感觉到了萧有辞的触碰,仿佛什么小动物一样,往他手心蹭了蹭。 软软的,还暖呼呼的。 多年前,驭兽宫的小丫头带着她的小狗来临仙门玩,萧有辞有幸抱过她养的小奶狗,就是这个感觉,只是一个有毛,一个没毛。 眼下,这没毛的小狗蹭着他的掌心,像是还不够般,整个身体都往他这边靠了靠,伸手抱住他的腿,然后不动了。 颜桐安稳地睡着了,萧有辞却僵硬了。 他该怎么办? 把这孩子拉开吗? 可万一他哭了怎么办?他都快八十岁的人了,弄哭一个小孩,算不算恃强凌弱? 可他萧有辞又不是什么好人,恃强凌弱的事儿也没少干……可想到初见时颜桐一脸泪水,萧有辞的手又顿住了,片刻后,他深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靠在床栏上,闭上了眼睛。 算了,就当是哄哄小阿狗吧。 他这一闭眼,竟然睡着了。 萧有辞又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孩儿,在扈池河河边玩,那是个夏天,大概很久没有下雨了,扈池河的水浅了许多,礁石露出来,水浅的地方长满了芦苇。 萧有辞就蹲在芦苇丛里捡小石头玩儿,有颜色花哨的,也有形状圆润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准备把这些小石头拿给谁看,就是捡得很开心。 可捡着捡着,不知道谁推了他一把,他一头就扎进了那冰凉的河水里。 按理来说,河岸边的水不应该很深,可萧有辞一头掉下去,便像是被压进了千尺的深潭一样,四周乌压压的黑涌过来。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梦里的萧有辞茫然睁开了眼,小声道:“师兄?” 按照往常的步骤,他师兄该来了,挂着半拉要掉不掉的眼珠子,顶着一张腐烂的脸,问他为何不去救他。 可今天江止宴竟然没来,萧有辞一个人茫然地在那黑暗中待了半晌,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哥哥……哥哥醒醒……” 一只小手捏在他的脸上,萧有辞伸手捂住了那只手。 然后他就醒了,看到颜桐小小一只趴在他身上,眉头紧皱着。 萧有辞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睡着了。 他竟然守在一个孩子身边睡着了。 经脉中还是空荡荡的,没有多少灵气,真力用不出来,修为被压制着。 这……就是凡人的身体吗?竟然会不知不觉睡着。 萧有辞敛了眼睑,把颜桐推下去,轻声道:“我醒了。” 被推开的颜桐有些无措,他伸出手,冲萧有辞道:“哥哥……抱。” 萧有辞看着他天真无邪的脸,忽然觉得厌恶,他皱起了眉头,声音有些尖锐:“我说了,我是你师父,再叫我哥哥,我就不要你了。” 颜桐果然被吓到了,乌黑的眼底闪过一丝恐慌,他很快改口:“师父。” 萧有辞瞅着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目光落在他纤细的脖子上,手蠢蠢欲动。 他想着,以自己这具没有修为的身体,用多大力气才能把这孩子掐死? 他仔细地盘算着。 却终究没有动手。 心里的暴戾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烦躁。 他修为没了,这种说睡就睡的状态,实在是让人不安,睡就算了,身边还有人,哪怕这个人是个孩子,是他刚收的徒弟也不行。 猛虎之侧,岂容得下他人? 而这时,颜桐的肚子却忽然叫了一声。 小孩儿怯怯地抬起头,小声道:“师父……我饿。” 萧有辞一顿。 他感觉不太好,因为颜桐一开口,他觉得自己也饿了。 烧心烧肺的饿。 第9章 传闻 颜桐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 萧有辞有多少年没有品尝过饥饿的滋味了。 他是天生的修炼者,从小在临仙门长大,从有记忆开始,就是筑基了,筑基后洗精伐髓,修炼者就会开始辟谷。 他没吃过饭,虽然后来封朗行和封朗月上山之后,带给他不少人间的吃食,但萧有辞没体会过饥饿的味道。 颜桐不说还好,一说,他就觉得自己饿得不行,就是想找点什么填满自己的胃。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他的感情一向很淡漠,连害死师兄的时候,都没有感觉到什么心痛,此时此刻,竟然会对没有生命的食物产生强烈的渴望。 这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被食物控制了。 这种说法也不对。 萧有辞蹙眉,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 直到他看到颜桐忐忑的脸,萧有辞愣了一下,茫然道:“饿了……应该干什么?” 颜桐觉得,他新拜的这个师父可能不太靠谱。 他居然问他,饿了应该干什么。 颜桐小心翼翼地拉住了萧有辞的一抹衣角,低声道:“师父,饿了该吃饭。” 然后他们就下楼去吃饭了。 楼下人很多,大堂里,还请了说书人来讲故事。 这会儿不是吃饭的时间,堂里的食客多数不是来吃东西的,他们点一壶粗茶,配一盘西瓜子,就坐着听故事,也不着急走,一边听一边聊天。 萧有辞来时,他们正在讲仙道中的轶事。 仙道已经从人间隐退多年,故事半真半假,不过这种高来高去的故事,向来是凡人最喜欢的,堂内气氛很热烈,说到精彩处,众人纷纷喝彩欢呼。 萧有辞却有些不适应,他在天璇峰上住了五十年,天璇峰人最多的时候就三个,还常年落雪,静得不行,忽然一下子到这样热闹的地方来,被人群包围,自己还没有修为,总觉得十分不安。 颜桐坐在他身边,他身量还短,坐在凳子上时,两条腿够不着地,就那么悠闲地晃悠着,看上去很习惯。 萧有辞抿了一下唇,他徒弟都这么习惯了,他不能露怯。 他却不知道自己坐在角落的样子,格外惹人怜爱。 他生得瘦弱,坐着的时候,也看不出多高,穿着一身布衣,整个人缩成一团,容貌姣好,乌黑的眼中带着一丝茫然,像是谁家走丢的小少爷。 萧有辞坐了半天,终于等来了店里的小二,小二忙得很,没注意这位客人跟旁人有什么不同,凑上前来笑道:“客观,来点什么?” 萧有辞头一次来点菜,眼神更茫然,仰头看着那小二。 小二愣了一下,看着人长得挺好看的,别是个傻的吧? 旁边颜桐却拉了拉萧有辞的衣襟,道:“师父,我想吃那个一个铜板一碗的小馄饨。” 倒是给萧有辞解了围。 他拿出两个铜板放在桌上,低声道:“给我们来两碗小馄饨。” 小二拿了铜板走了,不一会儿,送上来两碗馄饨,白白的小馄饨飘在碗里,汤汤水水上飘着几片被切碎的绿油油的菜叶子。 颜桐很熟练地从旁边的竹筒里拿了筷子,分给萧有辞一双,想了想,又拿出一个勺子,放进萧有辞的碗里,道:“师父用这个。” 萧有辞:“……” 这小娃娃是觉得他不会用筷子吗? 他……确实不太会。 萧有辞从善如流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看上去很清透,这就是凡人的食物?萧有辞的肚子又开始折腾起来,他没吃过这东西,但看着它们的时候却有一种渴望,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他没注意,自己在仔细看馄饨的时候,旁边的颜桐没动,一双乌黑的眼睛一直定在萧有辞身上。 萧有辞自己是个感情淡漠的人,就没发现,颜桐这几日的表现太异常了。 他表现得不像个早早没了父母的孩子,这些天,他甚至都没有询问过自己父母的下落,更没有闹着要回去。 六岁的孩子,还不是个能理解生离死别的年纪。 但是那又如何? 在萧有辞心中,“颜桐”只不过是一个可以被利用的工具,他虽然收他为徒,却从来没有想过真正教授他些什么,估计等青俊大会结束,他就会跟他的“师兄们”一样,变成萧有辞养的阿猫阿狗。 颜桐垂下眼眸,一双小手捧住了热乎乎的汤碗,低头小口撮起馄饨汤来。 萧有辞没注意到他小徒弟的内心活动,他还在纠结地看着自己的馄饨碗,他刚才尝了一口,好吃是好吃,可是有种奇怪的味道,萦绕在他舌尖,让他怎么都咽不下去。 但已经进了嘴里,也吐不出来,萧有辞只能强忍着咽下去。 他仔细品位了一下,发现那股奇怪的味道是从那几片绿绿的叶子上传来的,萧有辞蹙眉,凡人都是什么奇怪的爱好。 小二从他身侧经过,看到萧有辞烦恼的侧脸,热情地低头问道:“这位客官,咱们店里的馄饨有什么问题吗?” 萧有辞蹙眉道:“你们的食物……为什么有种奇怪的味道?” 小二一愣:“没啊,这都是现做的,怎么会……” 萧有辞又道:“那个绿色的是什么?” 小二看了一眼萧有辞的馄饨碗,几片香菜叶静静漂浮在上面。 小二瞬间懂了,笑道:“客官,这是你第一次吃馄饨么?” 萧有辞道:“你怎么知道?” 小二无奈:“客观,这里面有一种叫香菜的食材,可能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咱们这边靠近湖羌,馄饨里放的都是香菜,您要是不喜欢,可以提前跟我们说。” 没说话的,那自然就是默认能接受了。 萧有辞的眼眸大了一圈,他竟不知道凡间还有这样的规矩。 他的这番对话也引起了颜桐的注意,小孩儿从馄饨碗里抬起头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怪异。 萧有辞皱眉:“好,我知道了。” 小二又热情地建议他换一碗馄饨,萧有辞却没理会,而是让他离开了。 小二走后,萧有辞无师自通地把香菜叶舀了出来,他左右看看,找不到可以丢的地方,瞧着旁边的小徒弟一口一口吃得香,他把自己的香菜叶子丢进了徒弟碗里。 颜桐:“……” 他内心深处,某个不属于他的灵魂躁动了一下,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 颜桐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他抬头,认真地看着萧有辞:“师父,你在……我们的师门也是这样,会把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丢给我的另外两个师兄吗?” 萧有辞认真想了一下,道:“我在临仙门的时候,不吃东西。” 第10章 妄言 萧有辞发现自己新收的徒弟不是个…… 吃了一顿饭,萧有辞发现自己新收的徒弟不是个傻子。 他很开心。 不过马上他就开心不起来了,因为楼下的说书人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临仙门的故事。 临仙门能有什么故事,萧有辞不用听也知道,讲得肯定是五十年前,临仙门首席大弟子江止宴以身殉界的故事。 可说书人真开始讲后,萧有辞又被震惊了。 “却说这临仙门啊,众所周知,它是天下第一仙门,门内人才济济,但说到人才,还是要说起五十年前以身殉界的首席大弟子江止宴……但是,你们知道这江止宴为何要去封印那魔头帝天吗?” 这说书人神秘兮兮,总让人觉得封印帝天一事,背后还别有隐情,其他食客也好奇问道:“为什么?你一个说书的,知道什么?” 说书人惊堂木一敲,道:“我当然知道!我老爹当年是临仙门上的扫撒,他说啊,五十年前,临仙门掌门江鹤来虽然修为散尽,但临仙门内还有很多修为高深的峰主和长老,用不着江止宴用那种玉石俱焚的法子。” “但他还是去了!” “为何?” “只因那封印的魔头帝天,与他的小师弟……也就是如今的临仙门掌门萧有辞有牵连,据说,是帝天逃逸的魔气附到了萧有辞身上,他为了不让自己的师弟被帝天影响堕入魔道,才着急将其封印。”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江止宴去封印帝天时,萧有辞没有出现!” “却说这俩师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可是青梅竹马之谊……” 他这话一出,刚才还听得津津有味的众人顿时翻脸,有人嘘了他一声:“你这说书的,胡说八道什么,两师兄弟,还冒出来什么青梅竹马了……” 那说书人顿时一脸八卦:“这你又不懂了……这……” 他话还没说完,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雷声。 这可是大晴天,晴天霹雳,众人脸色都是一边,而这时,角落里一道清亮的嗓音低低道:“不可妄言,激怒天道。”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一个年轻人坐在角落,这年轻人虽然一身布衣,但是难掩出尘仙气,长相也是极好的,肌肤雪白如瓷,一头乌黑长发倾斜而下,整个人干净得像是从云端走下来。 他面前摆着两个空碗,旁边坐着一个小孩儿,小孩跟他一样,也是一身布衣,但五官软糯可爱,长大后,估计也是个清俊仙逸之人。 此时,这一大一小两人坐在一起,衬得堂内都明亮不少。 只是……这是父子二人? 却见那年轻人低头,认真看着面前的空碗,低声道:“吾乃临仙门人,与小徒弟修行走到此处,听到各位……” 年轻人微微一顿,似乎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雪白的耳垂微微泛红,但他的语气仍旧是淡淡的,眼神也很平静。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听到各位非议我门中前辈,我临仙门大师兄以身殉界,护的是天下苍生,你们虽是凡人,却也受师兄庇护,不可再妄议他,否则……天道不容,以后是要倒大霉的。” 说书人只是想讲个新鲜八卦,谁料竟能撞到临仙门中的人,这好似背地里说人坏话,竟然被人当场捉住一样。 顿时尴尬得脸都红了。 众人见那年轻人气质不凡,再加上外面的雷声,也不敢多言,忙对说书人道:“说的是说的是,咱们还是换个故事说吧。” 旁人给了个台阶,说书人立刻就下来了,他换了个湖羌与晋国的故事继续说,只是比起仙门轶事,这两国交战大家多听腻了,堂内的气氛也冷清下来。 萧有辞坐在凳子上,望着外头的蓝天发呆。 他又想起师兄去封印帝天那天,也如今日一般,天气很好,但天空中却时不时响起惊雷。 那是有人在云中斗法,斗法的双方是帝天和仙道中的其他人。 帝天实力强横,仙道的人去了好几拨,车轮战下了打了半个多月,不曾伤他皮毛。 江鹤来受了重伤,灵魂溃散,活不了多少时日了,他把自己一身修为用秘法传给了萧有辞,萧有辞从一个只有筑基的普通修士,一跃成了元婴后期。 江鹤来的本意是想让萧有辞与江止宴一起对付帝天,他们两个都是元婴后期,对付帝天,还有一战之力,可谁知道江鹤来去世后,萧有辞却没有跟江止宴并肩作战。 那时候仙道已经和帝天打了很久了,伤亡惨重,年轻的老的都上了阵。 说书人说的没错,当时仙道还有很多门派没有参与,但情况又不是那样,修炼这种事情,跟凡人打仗不是一回事,不是人多就可以解决的。 他们打不过帝天,一个人打不过,两个人也打不过,十个一百个一起上,打不过还是打不过。 师父想让他和师兄一起阻拦帝天,只不过是一个缓兵之计,他是想让自己和师兄一起拖住帝天,好给师兄成长的时间,要等到师兄化神渡劫后,才能彻底打赢帝天。 可那需要很多年,很多很多年。 在这个过程中,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于帝天之手。 萧有辞后来也想过,江止宴应该是知道这一切,才一意孤行以身殉界,封印了帝天。 他就是这样的烂好人,为了拯救天下苍生,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那天萧有辞去不去,他都会那么做。 他低下头,把自己的思绪从过去的回忆中抽离出来。 大堂里,那说书人还在激情澎湃讲着晋国和湖羌的渊源:“虽说,两国已经停战将近五十年,但摩擦还是不断,前阵子,从皇城里传来消息,湖羌王想迎娶我们的长公主,却被皇帝拒绝,说不定,很快就会有战争发生了……” 边关的人都打仗打怕了,才安稳了五十年又要打仗,堂内顿时低声议论起来。 再也没有人关注刚才临仙门的轶事了。 萧有辞却忽然觉得没趣,师兄死后,临仙门的所有人都觉得是他害死师兄,谋夺了掌门之位。 可假如江止宴站在他面前,他也很想问问,如果那天自己去了,师兄就不死了? 萧有辞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他忽然起身,对颜桐道:“走吧。” 他留下这么一句,就转身往外走去,脚步很急,颜桐踉跄跟上:“师父,我们去哪儿?” “回临仙门。” …… 走出客栈,萧有辞却忽然愣了一下。 湖羌和晋国已经五十年没有开战了。 颜桐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拉着自己衣襟的小孩,他看上去懵懵懂懂,没意识到身边的人在想什么,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旁边卖糖葫芦的小摊贩,嘴角挂着亮晶晶的液体。 萧有辞:“……” 他是不是想多了。 萧有辞招手叫来小贩,买了一根糖葫芦递给颜桐。 颜桐接过,心满意足地吃了。 第11章 回门 这等——心怀恶念、心术不正之人…… 带着颜桐离开代县后没多久,萧有辞的修为就逐渐恢复了。 他找了个路边的破庙,坐在里头调息了两个时辰,就彻底恢复了修为巅峰。 这次恢复不知道能坚持多久,萧有辞决定先带着颜桐回临仙门。 他将断肠烟树抽出来,御剑而行,颜桐年纪还小,萧有辞怕他不适应,索性把他抱在怀中。 他的怀抱很稳,颜桐趴在里面,竟然也不觉得害怕,左右看看,好奇地伸出自己的小手,企图去够身边的云。 当然是够不着的,天上的云只是一片水汽,手一伸过去,自然就散了。 颜桐好奇道:“师父,天上没有风吗?” 他们走得这样快,他为什么没有感觉到风? 萧有辞看了他一眼。 御剑飞行,日行几千里,从代县到雁回山,只不过区区半日,这样的速度,光是风,就能把他从飞剑上吹下去。 他又不是江止宴,自然是给他的小徒弟下了避风符的。 但萧有辞垂首,没有说话。 任由颜桐趴在他身上。 …… 只是萧有辞没想到,他刚一回门派,连衣服都没换,就要面对一件很棘手的事情。 石剑锋带着人堵在天璇峰上山的路上,非要上去找萧有辞。 他们已经在这里僵持有些时日了,之前来临仙门商量青俊大会的人都已经走了,封朗月还挡在这里,不让他们上去。 石剑锋对萧有辞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今日,他打定主意,除非萧有辞亲自前来,否则,这天璇峰顶,他一定要上! 他抽出自己的佩剑,冰冷的剑锋映着石剑锋更冰冷的神色。 封朗月吓得双股战战,他只是一个炼气期的修士,武功厉害点的凡人都打不过,更遑论与石剑锋正面对抗,可师父下了死命令,不准任何人上山。 比起眼前这些人,他更了解萧有辞的冷漠,如果任务完不成—— 封朗月双眼一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身体却没有挪开半分。 石剑锋身后还有两名长老堂的长老,他们早就看萧有辞不顺眼,有心给他个教训,也没有出手阻止石剑锋。 萧有辞他们开罪不起,一个没用的徒弟,还要让着吗? 石剑锋双目隐隐发红,他看着封朗月软弱的模样,心里更恨,五十年前,萧有辞也是这等修为粗浅巧言令色的下等废物。 可就是这下等废物,害死了他悉心□□出的首徒林丛澜。 那时他还是天枢峰的峰主,首徒死后,心灰意冷,才自请调令来了长老堂。 五十年过去,徒弟又收了好几个,却再也没有遇到林丛澜那种天赋,性格又和他心意的徒弟了。 他忍了五十年,再也忍不下去了,手中的本命剑似乎听到了主人的心声,发出迫不及待地嗡嗡声,立刻就要把封朗月斩于剑下! 石剑锋的表情有些狰狞:“废物,要怪,就怪你那废物师父吧!” 他语气中带着狠厉,身后两名长老脸色都是一变,他们只想让石剑锋给封朗月一个教训,却没想让他真的杀了他,这里可是临仙门,封朗月再废物,也是萧有辞的徒弟,萧有辞现在可还是临仙门的掌门! 同门相残! 可石剑锋已是元婴后期,从他动了杀念到动手,不过瞬息,封朗月又跪在他面前,离得极近,后面两名长老想要出手已经来不及! 眼看萧有辞的徒弟就要被石剑锋斩杀于天璇峰上! 却有一柄飞剑,携天地云霞,流光溢彩,后发先至,转瞬间来到众人面前,飞剑挡在封朗月身前,薄如蝉翼的剑锋与石剑锋的佩剑相撞,发出玉石之声。 而石剑锋却被剑气所震,整整后退了三步,每一步都在地面石板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三步后,石剑锋抬头,看到了凌空而立的萧有辞。 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身粗布衣裳,与临仙门山间飘散的云霞极不相称,但看上去仍旧是仙风道骨,犹如上古大能隐于人世,陡然现身一样。 他的表情疲倦,甚至带着一丝不耐,轻飘飘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封朗月,语气不甚和善:“起来。” 封朗月脸色一白,立刻撑着颤抖的身体,从地上站了起来。 石剑锋脸色更沉:“掌门。” 萧有辞三千黑发被风吹拂着飘散在风中,他有些不耐烦地捋了一把自己额前的头发,道:“好几天之前就在这里闹,闹什么?” 萧有辞竟然现身了。 他来了,就不能跟刚才一样了。 其他两名长老唯恐石剑锋冲动,与萧有辞起了冲突,连忙上前,把石剑锋挡在了身后:“掌门,前几日其他门派来我临仙门商量青俊大会的事情,这两名小徒过于顽劣,没有向您汇报此事,耽误了行程。” 小徒就是说封朗月和封朗行,他们给萧有辞面子,没直接说是萧有辞不出来见人,只把罪责推到了封朗月和封朗行两人身上,说是他们没有汇报。 封朗月脸色更白,捏紧了掌心。 萧有辞却淡淡道:“哦。” 他对青俊大会漠不关心,懒懒道:“好几天前的事情了,他们走了吗?” 长老们脸色微变:“走了。” 萧有辞说:“走了就不用商量了,你们也回去吧,封朗月,上来领罚。” 封朗月立刻起身,走到萧有辞身侧。 萧有辞从天上缓缓落下,众人这才意识到,他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七八岁年纪,长得漂亮,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石阶上的其他人。 长老微微一愣:“掌门,这孩子是?” “纯灵之体。”萧有辞一点也没打算瞒着,干脆道:“我打算收他做徒弟。” 众人脸色都是一变,谁都知道纯灵之体对于修炼来说,意味着什么,这天纵奇才,萧有辞竟然打算收他为徒?! 看看旁边的封朗月,石剑锋忍不住了:“纯灵之体,掌门收他做徒弟,不太……妥当吧。” 萧有辞看他一眼,把小孩儿放在地上:“说吧,你跟谁走。” 颜桐当然是跟萧有辞走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天赋在修仙道意味着什么,只以为萧有辞不要自己了,于是连忙上前握住了萧有辞的小手指,道:“跟师父走。” 萧有辞懒得再理会其他人,带着颜桐一步步往天璇峰顶走去。 石剑锋却不服气,他再次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剑,就要对着萧有辞出手,萧有辞却连头都没有回,狠狠一拂袖,一股强劲的真力挥了出来,狠狠打在石剑锋身上! 石剑锋又往后退了数步,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其他两名长老没想到萧有辞出手这么狠,也没想到元婴后期的石剑锋在他面前不堪一击,眼前石剑锋越发后退,无法稳住自己的身形,他们连忙上前搀扶住石剑锋。 就在他们的手碰到石剑锋手臂的瞬间,一股霸道的真力从石剑锋的手臂涌入他们的身体,冲着他们丹田就是狠狠一击! 两名长老,一名金丹,一名元婴,都发出一声闷哼。 石剑锋终于稳住了自己的身形,他愤恨地擦掉自己唇角的血迹,再抬头,萧有辞已经带着他一大一小两个徒弟不见了。 其他两名长老却是脸色愕然:“怎么会……他已经进入化神期了?” 九州大陆上的修道者,修为一共分九阶,伐髓,练气、筑体,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归元、化神。 化神之后,九九归一,会引来天雷,雷劫过后便可踏破虚空飞升仙界,人称渡劫。 修为九阶,每一阶实力都有明显的差别,可金丹之后,修炼的重点就不是修炼灵气了,而是悟道悟心了。 有人一日千里,元婴之后一天内连升三阶,直至化神,引来天劫,踏破飞升。 也有人修为千日停滞,一辈子被挡在元婴后期,再也无法更进一步。 修体,修灵,修心。 这最后一步是最难的,如果半路生了心魔,自己这一辈子的修炼就白费了。 可萧有辞怎么可能升得到化身! 这等——心怀恶念、心术不正之人! 石剑锋又是一口鲜血吐出,他眼中更添恨意,看着萧有辞消失的台阶,恨不能立刻冲上天璇峰,把他撕个粉碎! “不可能!” 他断然道。 两名长老却更加担忧,握住他的左右手,低声道:“石长老,你不可再想了。” 石剑锋眼下的样子,怕是要生出心魔了。 可石剑锋却很清楚,他早就有心魔了,五十年前,他徒弟死于非命,江鹤来却一手护下萧有辞的那天,他的心魔就已经生出来了!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微微闭了闭眼,眼中的赤红褪去一些,片刻后,石剑锋恢复了正常,他摆脱了旁边两位长老的搀扶,低声道:“既然其他门派的使者已经回去了,青俊大会的事情……就先放一放吧,本来也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一切按照往年行事就行了。” “后面还有什么异议,也不用再来找他商量了,长老堂商议决定之后,通知他就行了。” 反正萧有辞也不管事,就当他不存在吧。 其他两名长老面面相觑片刻,也只能点头答应下来。 第12章 雪冷 不会等不到出关,你就被冻死了吧…… 石剑锋吐了血,萧有辞的情况也不太好。 他回了自己的居所,就把封朗月赶走了,正要安顿颜桐,却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吐出——他到底是受了心魔影响,修为虽然恢复,周身灵气运转却没有以前流畅。 石剑锋好歹也是元婴后期,他一击给他了个下马威,自己也遭到了真力的反噬。 这会儿,竟然隐约有些压制不住自己身体里沸腾的灵气了。 它们在他的经脉中叫嚣着,像是随时都会把他撕碎一样。 握住颜桐的手松开了,萧有辞本来白皙的肤色更白了几分,整个人苍白得像是一张纸,只有眼角流露出一抹妖异的眼红。 双目泛红——是入魔的征兆。 可他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入魔,萧有辞微微闭了闭眼,对旁边的颜桐道:“且随你师兄去吧,他们会给你安顿居所,为师有事,需要闭关几日,没有出关之前,切不可来打扰。” 萧有辞闭着眼,没看到童真已经从颜桐的眼中褪去,他站在那儿,双目漆黑,似乎能吞噬万物。 唇角的笑容诡异扭曲,但口中发出的,却是仍旧只属于孩童的稚嫩嗓音。 颜桐轻声道:“是,师父。” 颜桐走后,萧有辞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猛然倒在了地上。 光滑的地面映衬出他苍白的脸,粗布衣衫下的手腕骨瘦如柴,纤细的五指微微张开又合拢,似乎是要抓住什么。 萧有辞已经陷入了昏迷,口中还在不断念叨着两个字。 “师兄……” “师兄……” 快回来。 别去。 求求你……别去。 他逐渐缩成一团,回归在母体时,最本初的状态。 …… 天璇峰顶能住人的地方不多。 统共就一间小院,小院后的山是天璇峰的最高峰,萧有辞闭关的地方,不允许旁人进入,里面有什么,连封朗月兄弟都不知道。 颜桐走出萧有辞的房间,却见两兄弟站在门口等他,这两兄弟长得很像,但又略微有些不同,封朗行看上去更温和些,封朗月眼角媚态更重,看着颜桐的时候,眼珠子直转,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但最后,还是封朗月最先上前,同颜桐打招呼:“你就是师父新收的小师弟?你不要怕,咱们天璇峰上人少,事情也少,你年纪又小,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他虽然在笑,但颜桐却感觉不到他眼底的温度。 颜桐点点头,眼神带着点儿胆怯。 封朗月不太喜欢他。 其实,不管萧有辞带上来的人是谁,他都不喜欢。 他和哥哥是十五年前拜入师门的,外界流传了许多有关于他们传言,都不太好听,师父也一直对他们不冷不热,再加上他们修为一直不见长进,封朗月很担心自己被师父舍弃。 好在这些年,萧有辞都没有收新的徒弟,他虽然担心,但也勉强可以放心。 可现在,忽然来了个孩子,封朗月的心放不下来了。 他仔细端详着颜桐,越看越觉得不顺眼,总有种感觉,这孩子会给师父带来很大的麻烦。 于是他拢袖站在颜桐面前,挑眉道:“我们真心诚意与你打招呼,你因何连句话都不说?我们可是你的师兄。” 颜桐这才如梦初醒,怯生生同封朗月打了个招呼:“见过师兄,我……我叫颜桐。” “原来叫颜桐。”封朗行看着倒是好相处一些,他笑笑,道:“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天璇峰上的小院不大,住四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颜桐捏紧了自己的衣摆,眼神更胆怯。 封朗月却上前,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怎么又不说话?别是个傻子吧?” 颜桐咬紧了下唇,小小的人儿站在天璇峰的一片风雪中,看上去格外单薄,他乌黑的眼角渗出些许泪珠,小声道:“桐儿……不是个傻子。” 封朗月头一次见比他还会委屈的,顿时皱起了眉头,转身就走:“过来,给你安排房间。” 颜桐跟在封朗月身后,很快,他们来到了一间屋门口,封朗月推开门,道:“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房间了,每日的吃食需要自己下山去找。” 颜桐不懂,仰头问封朗月:“可是师兄……仙人不是都要辟谷的吗?为什么……还要吃饭啊?” 他这一问,封朗月脸色顿时黑了。 整个临仙门上下都知道萧有辞的两个徒弟是废物,入门十五年,却连筑基都没有。 筑基之后,才能以灵气养体,彻底辟谷不食。 除了那些负责门内扫撒的外门弟子,也就只有他们兄弟二人,还要定期去天璇峰的食堂里吃饭了。 封朗月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师弟,你有所不知,修道之人要练到筑基才能辟谷不食,你年纪还小,还是要长身体的,筑基起码要等你身量长成才行……不然你越早筑基,身形稳定,以后可就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了。” 他当然是在危言耸听,颜桐却好像真的被他吓到了,连连后退:“那我不筑基了,等我长大以后再筑基!” 封朗月:“……” 他和师兄忙乎这么多年,都没有到达筑基之境,这孩子随口一说,筑基好像吃颗糖豆那么简单? 也许真的就这么简单吧,听说,临仙门当年的首徒江止宴,是十三岁就结了金丹了,下山历练十年归来,已经是元婴之境。 从练气到筑基,也许只是他眨眨眼功夫就过去了。 然而这天下人和人总归是不同的,封朗月心里闷着一口气,一拂袖,道:“总之,你就在这里安顿下来吧,我和哥哥还要去修炼,你自行休息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封朗行一看就知道,这是生气了,他有些无奈,却也懒得插手,只是又对颜桐说:“师父还在闭关,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以去打扰,有事可以去山下的长老堂,找长老们处理。” 说完,他也走了。 颜桐被丢在小屋门口,他在风雪里站了半晌,终于木木地转身,推开了身后的门。 木门发出牙酸的“吱呀”声,腐朽的味道飘散出来,这房子大概是很久没有主人了,虽然没有蚊虫蛇鼠,却到处都是灰尘,推开门的瞬间,可以看到浮灰在空中飘荡。 房内的设施也很简陋,一张桌子,一张床,一把凳子,别无他物。 窗户还是破的,呼啦啦往里透着风。 颜桐打了个寒蝉,他走了进去,关上门,却觉得这门关不关没什么区别,屋外刮大风,屋内刮小风,“呜呜”的,听着更觉得冷了。 他抱紧自己走到床边,却只在床上看到了一床落满灰尘的被子,之前也不知道是谁在这张床上睡过,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了。 布衾多年冷似铁。 说的就是现在了吧。 小孩儿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终于,一个虚影从他身体里飘了出来,幸灾乐祸道:“看来,你那师弟是真的不会养孩子啊,枉费你耗尽心思,用小孩儿的模样靠近他。” “嘿嘿,不会等不到出关,你就被冻死了吧?” “闭嘴。” 第13章 心魔 他就是想让江止宴死! 天璇峰山顶的夜晚真的很冷。 尤其是颜桐的房间,房内装饰简陋,连个挡风的柜子都没有,门窗还透风。 床上的被褥很单薄,颜桐入睡时没有脱衣服,把被子卷得严严实实,还是抵挡不住这夜晚的严寒。 前半夜还好,他没睡着,后半夜迷迷糊糊睡过去,猛然惊醒,竟然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热。 出现幻觉了。 他可能马上要变成临仙门掌门唯一被冻死的弟子。 床上的小孩儿懵懵懂懂爬了起来,大概是冻透了,又一阵冷风吹进来,他竟然没觉得特别冷,只是略微抖了抖身子,抱紧自己后,就下了床。 他踉跄着出了门,天璇峰的夜晚不光冷,还很黑,旁边的两个房间都熄了灯。 封朗月和封朗行还在练气,跟凡人一样需要睡觉,颜桐来到两人门口,发现他们的门窗紧闭,窗户缝隙里还封着稻草,将窗缝堵得严严实实。 他在门外喊了一声,里面没有动静,敲了敲门,也没有人回应。 练气期的修士,就算是睡着也不应该这样无知无觉,这两人肯定是故意的,觉得外面寒冷,不愿出来照顾他们的小师弟。 颜桐还小,分不清楚人间善恶,他被拒绝,也感觉不出什么,咬着自己冻麻的指尖儿,跌跌撞撞往前走。 房间里,封朗月和封朗行确实没睡,他们的门窗封得很死,还在堂内点了火炉,屋里不说温暖如春,却也比外面暖和太多。 兄弟俩在床上抵足而卧,封朗行有些担心:“要不还是出去看看吧,万一出事怎么办?” 封朗月睡得迷糊,连眼睛都不爱睁:“好歹也是师父带回来的,能出什么事儿?有事也明儿再说。” 师父那性子他还不了解?什么徒弟,就是从外面捡回来的一只小狗而已,他要是真在意,能在带师弟回师门的头一天就自己跑去闭关? 师父都不在意的玩意儿,他们操心什么。 封朗行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再说,外面太冷,他是真的不想出去。 封朗行往温暖的被子里缩了缩,闭上了眼睛。 另外一边,萧有辞的情况却没有这两兄弟想得那么轻松,他确实是闭关了,而且是迫不得已闭关了。 萧有辞有心魔,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有了,起初只是影响他修炼,让他的修为常年停留在筑基。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后来师父身陨,为了对抗帝天,他把自己毕生修为都传授给了萧有辞,萧有辞身负滔天神力,心魔却未除,不仅如此,修为越涨,心魔越发强横。 早几年,萧有辞就有压制不住的感觉了。 陵川封印一破,就像是打开万里长堤的一把钥匙,堤坝溃倒,萧有辞再也无力一战,心魔吞噬了他的修为,将他变成一个凡人,而修为回归之时,也是心魔猖狂之时。 他要苦苦运转自己那点灵气,压制心魔。 可魔从何起,因何而来,又藏身何处,萧有辞却完全不知道。 经脉和丹田内都是清正的灵气,元婴也很正常。 萧有辞很烦。 这东西一直在煽风点火,还试图控制他的身体,处处影响他行动。 他越烦,灵气运转越是滞涩,从天亮到天黑,不仅没有好转,修为隐隐又有消失之势。 萧有辞的耐心不太好,偏偏心魔还在耳边絮叨着:“你恨吗?怨吗?你师兄破封,第一个来杀的必定是你……这临仙门不是他最重视最珍爱之物吗?毁了它,石剑锋不听你管教,杀了他……” “他江止宴有什么能耐,凭什么能在临仙门内压你一头,你与他相比,哪里不好?” “当年师父就偏袒他,临仙门中的门人也更爱戴他,现在他死了,他们还是不肯接受你……杀了他们吧,让江止宴看看,他满门亲友惨死之状!” 它语调阴柔,带着一股子惑人的怨恨,萧有辞对江止宴本来就有怨,被他这样一撺掇,心中怒火更胜。 身旁,断肠烟树感觉到了主人的烦躁,凌空而起,在洞穴内胡乱飞舞,发泄着萧有辞不受控制的真力。 薄如蝉翼的剑刃在洞府石壁上留下道道剑痕,这些剑痕交叠在一起,有的新有的旧,显然是从多年前,慢慢累积下来的。 萧有辞却是怒而拂袖,阴兀道:“你闭嘴!” 他反驳心魔,唇角立刻溢出一抹殷红,萧有辞受了重伤,却不肯收声,而是继续怒斥道:“我与江止宴的冤仇,与你何干?!” 他是把江止宴骗到江山玲珑镜里送死,但那是凭他本心,不是被什么心魔操控! 他就是想让江止宴死! 用得着这心魔废话?它算个什么玩意儿,也想控他的身体?惑他的心神? 萧有辞睁开双眼,漆黑的眼瞳已经是一片血红。 耳边响起心魔嘲讽的笑声,它似乎是在说,萧有辞,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把将江止宴骗去送死,你的话,骗得了那些凡人,骗得了天下修士,却骗不了自己。 萧有辞心神剧震,又是一口鲜血吐出,眼神持续涣散,眼看就要被心魔控制,发了疯—— 门口却忽然传来细微的动静,萧有辞的动作瞬间停住了,他赤红的双目已经失去焦距,却仍旧看向了洞府门口:“谁?!” 天璇峰的后山不允许任何人进入,萧有辞闭关的洞府没有门,粗糙的山壁旁,一小撮黑色怯生生探了头。 萧有辞与心魔对峙,身心都处于最紧绷的状态,这一点细微的动静,引起了萧有辞不小的反应,对方还没来得及露头,他就挥袖送了一道真力过去,却听闷哼一声,一个小孩儿被打落山崖。 萧有辞赤红的双目略微停滞,自己的心智这才回笼。 刚清醒,又皱起了眉头。 不好,他那倒霉徒弟被他打下山崖了。 …… 颜桐冷得睡不着,出了门去找他的两个师兄,两个师兄都不理他,没有办法,他只能跌跌撞撞往外走。 深夜的风卷起地上的残雪,迷惑了他的眼睛,他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的,就来到了后山。 后山有一条小路,通往萧有辞闭关的洞府,他不知道那条路是干什么的,就茫然地顺着山路走。 然后就来到了一个山洞洞口,里面有些动静,从里面吹出来的风,是暖的。 像一只贪图阳光的小动物,颜桐就这么凑近了洞口。 洞穴内没有点灯,只有皎皎明月光从外面照进去,他看到他师父坐在洞府中,一身白衣上展开几朵血红梅花,纤细的手腕上都是自己掐出来的青紫伤痕,清绝俊逸的脸上布满阴沉,最主要的是那一双眼睛,月光一照,竟然是血红色的! 小孩儿也不知道双目赤红对于修士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只觉得师父身上的气势全变了。 在凡间时,他有点冷,有点倦,不爱跟人说话,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好相处的。 因为懒得跟人计较,颜桐也看得出来,他师父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他看凡人的眼神,和他看花花草草,花鸟虫兽一样,都是冷的,没有温度。 他就是这般高高在上着,不在乎任何人,也懒得沾染任何颜色,白,冷,淡。 可此时萧有辞却染上了凄厉的红,像是一把没有温度的火,正在焚烧着他,越烧,就越冷,明明是沸腾的,却只能感觉到冻彻心扉的寒冷。 颜桐不自觉就想靠近他,这冻彻心扉的火焰,带着致命的吸引,他避不开目光。 可他刚露头,就被师父发现了,那双赤红色的眸子看他一眼,他从头到尾都僵硬了,愣在原处,眼睁睁看着那道真气打了过来。 真气没入他的胸腔,好疼。 疼得他一口血吐出来。 是温热的。 颜桐的身体往后倒去,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他躺在师父的怀里。 那被火焰包裹,燃烧到冰冻的人……手居然是温热的。 “醒了?” 萧有辞低头,淡淡看了他这倒霉徒弟一眼:“不是说与你说我要闭关,不准到后山来打扰吗?” 他这倒霉徒弟一时聪明一时傻的,他都有点看不明白了。 把他捡回来,到底能不能帮他去青俊大会应付差事?别养个十年,最后发现还是个傻子吧? 却见他小徒弟捂住了胸口,哼哼唧唧往他胸前一蹭,小声道:“师父,房子里好冷。” 冷? 萧有辞愣了一下,倒是没计较小孩这些小动作,颜桐很轻,他单手就能抱得过来。 萧有辞起身,一手抱着小徒弟,一手拎着断肠烟树,道:“封朗月没给你点火盆吗?” 颜桐抬起头:“师父,什么是火盆?” 萧有辞皱眉,瞬间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第14章 教训 他忽然有点愁。 明月高悬,天璇峰顶又起了风,卷着残雪,呜咽着扑向薄墙。 屋内,火盆中的煤炭正在燃烧。 但房中却是极冷的,平滑的地面上,跪着两个人。 他们不知道跪了多久,膝盖和手臂微微发抖,身上单薄的亵衣抵挡不住房中的寒意,额角却又渗出豆大的汗珠。 不是热,是怕。 萧有辞坐在软榻上,漠然地看着这两兄弟。 他不开口,也没人敢开口,颜桐坐在他身边,小小一只,精致的小脸上写满了天真。 不知过去多久,萧有辞终于大发慈悲出声了:“我让你们照顾颜桐,你们就是这样照顾的?” 他的语气也不是很严厉,淡淡的,跟平时说话没什么不同,封朗月和封朗行却被吓疯了,立刻就把头杵在了低声,发出一声脆响。 “师父,我们错了!” “请您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萧有辞心魔还没压下去,哪有精力□□自己的弟子,他淡淡看了封朗月一眼,却见他虽然俯首跪在地上,但眼神却极不服气,想来是不明白,自己跟在师父身边十五年,怎么还抵不过一个刚来的孩子。 难道就因为他是纯灵之体? 若说是修为上的差异,他还能靠自己的努力弥补,但这种天赋上的差别,却是他无论如何努力,都做不到的。 他的内心,嫉妒疯狂叫嚣着。 他讨厌这个叫颜桐的孩子,讨厌他的天赋,讨厌他懵懂无知的脸,讨厌师父此刻为他撑腰做主,更讨厌自己跟在萧有辞身边十五年,却从来没有得到过萧有辞这样的偏袒。 内心嫉妒分子叫嚣着要给颜桐点颜色看看,却被萧有辞冷漠至极的态度镇压,狠狠碾入尘埃里。 他抖得更厉害,头也垂得更低了。 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师父,徒儿知错了,求你……求你饶徒儿这一次吧。” 萧有辞淡淡道:“抬起头来。” 封朗月不敢违背萧有辞的命令,颤抖着抬起头,他本是少年年纪,此时眼角带泪,仿佛一朵娇花在暴风雨中颤抖——拿出去,不知要心疼坏了多少图谋不轨的衣冠禽兽。 萧有辞又想起了幻境中那个入魔的张子涵。 他眉头皱得更深。 淡漠的声音响起:“我这里不是什么让你一而再再而三过家家的地方,话我只说一遍,听不听在你,若你能接受得了后果,随便你怎么想,怎么做。” 封朗月彻底伏下身去,颤抖道:“是、是!” 萧有辞垂眸:“起来吧,把该处理的事都处理了,不要什么事都要牵扯为师出手。” 他的话不轻不重,也听不出多少怒意,但封朗月的举止却跟之前大不相同,他连忙拉着哥哥起身,往门外走去,出去后不过一刻钟,又回来了,俯首站在门口,连门槛都不曾迈进。 “师父,师弟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萧有辞也不看他们,垂眸道:“你可以过去了。” 这句话是跟颜桐说的,从进门开始,颜桐就一直抓着他的衣襟,坐在他旁边,也不说话,也不动。 被萧有辞这么一赶,颜桐颤颤巍巍抬起头:“师父……” 萧有辞耐心已经告罄:“快去。” 他的声音微冷,颜桐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松开了握住他衣襟的手,他怯生生看了萧有辞一眼,到底还是下了榻。 再看向门口的封朗月,颜桐眼中还是有些忐忑,有些害怕。 萧有辞却没安慰他,颜桐放手的瞬间,他就从塌上起来了,雪白的衣摆拖过光滑的地面,他往外走去。 路过封朗月身边时,封朗月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 萧有辞却没说话,身影消失在门外。 他又去洞府中闭关了。 萧有辞一走,屋内的气氛又冷凝了下来,颜桐不敢往前,怯生生看着门口的师兄。 这师兄明显对他还是有怨,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他掐紧了自己的衣襟,低声道:“师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去找师父的。” 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这话听在谁耳中,谁不生气? 封朗月也生气,气到不行,可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师弟,之前是我安排不当,我给你重新换了个房间,随我回房间吧。” 颜桐好奇地看封朗月一眼,跟在他身后走了。 他果然给颜桐换了个房间,新房间门窗完善,屋内放着火盆,桌椅板凳一应俱全,连床上的被褥都厚了几分,看上去很是柔软。 颜桐却站在门口不敢进,似乎不敢相信这么好的房间,是给自己的。 封朗月却道:“师父要闭关一段日子,这段时间,由我和哥哥照顾你,有什么事情只管说,房间不好,我们再给你换。” 他的态度前后翻了个面,颜桐眼中的好奇更遮掩不住,萧有辞刚才也没说什么重话,这封朗月怎么就这样了? 封朗月很有耐心问道:“师弟,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颜桐摇了摇头。 天还没亮,封朗月低声道:“那你先休息,我们也走了。” “好。”颜桐点头,目送封朗月和封朗行离开。 他们走后,他脸上的天真褪去,回了房间,把房门关死,站在屋子中央打量屋内摆设的时,有人笑道:“你师弟这一趟闭关,又不知道要去多久,这两个小子被他教训一顿,肯定会将怨气发泄到你身上。” 颜桐不置可否,走到自己的床边,铺了被子,躺下闭眼就睡。 出人意料的,第二天早上,封朗月带着热水来敲门。 颜桐腿短,哼哧哼哧从床铺上爬下来,垫着脚给他开了门,封朗月很自然地走进了,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 他把装着热水的盆放在门后的架子上,道:“先洗漱,一会儿我哥会送早饭过来。” 颜桐仰头看着他:“不是我下山去吃饭吗?” 封朗月脸色一僵,片刻后,恢复正常,他低声道:“师父说了,让我们照顾你,昨夜是我们不对,师弟莫怪。” 颜桐也没想到这对兄弟被训斥后,竟然如此听话,他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似要将他内心的想法看透一样。 这封朗月绝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也是实打实的厌恶自己,绝不会因为萧有辞的一番话而改变,可他不敢做什么。 他又想起萧有辞之前说的话。 “我这里不是什么让你一而再再而三过家家的地方,话我只说一遍,听不听在你,若你能接受得了后果,随便你怎么想,怎么做。” 是了,他们并非真心接受了自己,只是因为萧有辞一句话怕了。 五十年不见,那人已经长成冷硬锋利的模样,淡淡一句话,就可以叫身边的发抖,不敢再违背他的意志。 颜桐——又或者说是江止宴,捏紧了自己的衣袖,帝天说错了,萧有辞御下有术,这两个小子,不敢再将怨气发泄到他身上。 他低着头勾起一抹笑,角度问题,封朗月没看到。 封朗月只以为颜桐不肯原谅自己,脸色有些发白:“师弟,昨天的事情你要是还介意的话……” 他话没说完,颜桐就抬起了头,笑着说:“没有,我只是在想早饭会是什么,师兄,咱们的门派是仙门吗?仙门上的吃食,跟人间的吃食有什么不同吗?” 听到这话,封朗月才松了一口气,就算他们昨天刻意为难过这小子,也到底是个孩子,睡了一觉,不记得了。 封朗月道:“你想吃什么?我可以让哥哥给你带。” …… 萧有辞这次去闭关,一闭就是两个月,整整两个月,他都没有再露面。 颜桐就跟着封朗月和封朗行,这两兄弟修炼不靠谱,但吃喝玩乐很会,还算把颜桐照顾得不错。 就是修炼之道,一点没学就是了。 两个月后,萧有辞出关。 一大早,颜桐就被封朗月叫起来了,他跟萧有辞有同一个毛病,不爱让旁人进屋,封朗月竟然也习惯,只在外面敲了门。 小孩儿穿衣服很慢,他很耐心地等着,等了约莫一刻钟,房子的门才被缓缓推开。 小短腿从里面蹦跶出来,关了门,才仰头问封朗月:“师兄,咱们今天吃什么呀?” 封朗月倒也不是个十足的坏人,被萧有辞压着心平气和地照顾颜桐,这小孩儿乖巧懂事,从不给他们惹麻烦,照顾了两个月,竟然也照顾出些真情实感。 最主要的是,这小孩儿长得好看。 他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瞧着颜桐精致的小脸,封朗月唇角露出一抹笑,轻轻敲了颜桐脑门一下,低声道:“今日是师父出关的日子,你忘了吗?” 颜桐一愣,忽然睁大了眼睛:“哦对,今天是师父出关的日子。” 他声音软软糯糯的,封朗月伸出手:“我带你去?” 他是想牵着颜桐的手去,颜桐却将自个儿两只小手拢在袖子里,道:“我们不先吃饭吗?” 封朗月:“……” 他忽然有点愁。 第15章 送学 小师弟被他养成了小饭桶。…… 小师弟被他养成了小饭桶。 封朗月很耐心的解释,天璇峰上,最大的主儿就只有萧有辞一个人,吃饭、修炼、下山面见长老等等,都要排到萧有辞后面去。 所以最后颜桐还是跟着封朗月走了。 他们站在后山的小路口迎接萧有辞。 天璇峰上常年积雪,又是清晨,温度格外冷,站了没一会儿,颜桐鼻子就被冻红了。 封朗月不敢怠慢他,把自己身上的斗篷接下来,披在他身上。 萧有辞从后山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封朗月半蹲在颜桐面前给他裹披风。 他有些恍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师父和师兄还在时。 那时候的天璇峰也是这么冷,萧有辞每天早上都要去上早课,离得远,他又没有修为护身,每次起床都裹成一个球。 在临仙门,萧有辞是特殊的,他是江鹤来的弟子,却只有练气修为,头顶上的大师兄又那么厉害,越发衬得他一事无成,像个废物。 修道之人寒暑不侵,他却要像个凡人一样,用衣物来抵御严寒。 他去天璇峰半山腰的书院上课时,总会遭到其他同门的嘲笑,次数多了,萧有辞就不愿意穿得厚了。 后来,他师兄回来了,从住所到书院拿着一段漫长的路,再也不用他自己去了,天天不亮时,师兄就从山下买来早饭,送到他的门口。 盯着萧有辞吃了饭,他会打开自己的斗篷,让萧有辞趴在他的胸口,然后御剑送萧有辞去书院读书。 晚上书院放课,他又是第一个站在书院门口等着接萧有辞回去的。 别的小朋友都没有人接,只有萧有辞,享受着这特殊的待遇,从八岁,到十五岁。 整整七年。 他记得,师兄的怀里很暖。 萧有辞的愣神其实也就只有一瞬,另外一边,封朗月已经把披风系好,在颜桐身边站直了身子。 他还牵着颜桐的手。 走了两步,萧有辞的脚步停下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颜桐就放开了封朗月,冲着萧有辞奔了过来。 颜桐一把抱住了萧有辞的腿,仰头脆生生喊道:“师父!” 封朗月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他跟在萧有辞身边那么多年,当然知道,萧有辞不喜欢别人碰他。 正要把这小子从萧有辞身边扯开,萧有辞却淡淡应了一声。 宽袍之下,伸出一只手来。 颜桐很懂事,一把就握住了那手。 萧有辞竟然也没说话,就这么牵着颜桐,走了。 留下封朗月,有些吃惊。 萧有辞这次闭关两个月,勉强把心魔压下去了,一年之内,应该都不会再出现修为反复的情况。 但这只是一时之计,情况肯定会越来越严重,再到下次修为失控,闭关调整,能维持的时间也会变短。 直到有一天,他将会彻底失去自己的修为,变成一个废人。 …… 萧有辞出关,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颜桐的课业。 封朗月兄弟当然教不了他什么,他只能检查一下颜桐的底子,他今年五岁,没读过书,不识字,看着也不太聪明。 萧有辞有的是时间,一开始准备亲自教授,丢了一本千字文给他,第一句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念了整整一上午。 萧有辞单独把“宙”和“荒”提出来给他看,他就不认识了,盯着纸上两个字支支吾吾了半晌,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萧有辞一下就把纸笔摔在了桌上,忽然理解了多年前,夫子打他手心的心情。 心魔缠身都没皱过的眉头狠狠簇成一团,他头疼地揉着自己的眉心,瞧着眼前的笨蛋徒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颜桐也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小心翼翼地看着萧有辞:“师父,我是不是太笨了?” 何止是太笨了。 简直是笨死了。 萧有辞在心里默念了一百遍“孩子笨,骂他也没用,只会让他更笨”,才勉强冷静下来。 书房里一片死寂,封朗月站在门口,一刻钟要往里头瞥三十多次,生怕他们家脾气不好的师父一个没忍住就把小师弟给掐死。 小师弟死了事小,师父回头还得再去找一个弟子事大。 忍了半晌,萧有辞还是没忍住,起身道:“把他送到山腰的书院去,让夫子教他上课,学会了识字再送回来。” 字不认识,修炼法典看不懂,还修炼个锤子。 封朗月赶忙进屋,牵起颜桐的手就往外走。 颜桐被一步三回头地带走了。 书桌后的萧有辞摁了摁自己的眉心,觉得自己这次闭关出来,可能坚持不到一年,很快就要被他“聪明”的小徒弟给气回去了。 封朗月的动作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 临仙门家大业大,不光有无数内门弟子,还有为数不少的外门弟子,这些外门弟子不是年纪小,就是天赋不够,如颜桐这般年纪的,不在少数。 临仙门不光要负责教授他们修炼之道,还要教他们读书做人,天璇峰的长老堂便是为了统筹弟子之事建立的,在天璇峰半山腰,有一个青竹书院,专供临仙门外门弟子读书。 颜桐身为掌门弟子,竟然要去青竹书院读书。 可以说是很掉价了。 他来的第一天,是封朗月送他过来的,封朗月这人,临仙门都知道,萧有辞的弟子,入门十五年,却还是个练气,废物的不能再废物。 偏偏还霸占着临仙门掌门之徒的位子,他进青竹书院时,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多是不善挑衅的。 封朗月已经习惯了,他没抬头看,跟夫子简单说了一下颜桐的情况,就离开了。 剩下一个颜桐,如入虎穴。 当然,那些外门弟子也不敢太嚣张,只是上课前,假装故意地从颜桐身边经过,说一两句嘲讽的话。 颜桐年纪小,没听懂,懵懵懂懂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这让他们感觉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很难受。 很快上课了,夫子一来,学堂内安静了不少。 夫子是长老堂特意从山下请来的,在人间地位不低,听说还当过帝师,想要养老,过与世无争的生活,才到了临仙门来。 他年过古稀,头发胡子都已经白了,背也不那么挺直了。 青竹书院的弟子们都敬重他,不敢在他面前闹得太过,夫子安安稳稳上了半节课,却因为颜桐而耽误了进程。 他本来就什么都不会,学得又慢,夫子亲自到他的课桌旁辅导也无济于事。 一句“天地玄黄”,教了三遍还是背不出来,夫子的脸色都有些难看了。 他倒是没发脾气,只是叫颜桐回去自己学,就不再管他,带着学生们翻开了下一页课本。 颜桐坐在课堂最末,小脸有些泛白。 旁边的外门弟子看着他的模样,眼神中讥讽更胜——不愧是萧有辞收的徒弟,大字不识一个,还这么笨! 第二节 课,夫子没来,让他们自行背诵上一节课所讲内容。 夫子一走,学生们的心思就活泛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头,朗朗读书声中,夹杂了一两句闲言碎语:“这就是萧有辞收的弟子?看他天赋好像不低,怎么连千字文都背不会?” “天璇峰上哪个弟子是正常人,连封朗月和封朗行那种货色都看得上,多收一个傻子,又有什么不行?” “可惜了前掌门这一脉,本来是临仙门中最前途无量的一脉,到了萧有辞这儿,怕是要完蛋咯。” “听说他师父当年也是如此,怎么教都不会……哈,可惜了,江鹤来前辈已经故去,可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给他们的笨蛋徒弟灌输修为了。” 议论声越来越大,竟有隐约盖过读书声的势头。 那些人自觉隐蔽,都是偷偷打量颜桐,然而在颜桐看来,那眼神中的讥讽像一根根淬着毒的尖刺,直戳到他的心底深处。 他捏紧了手中的书本,越发努力地去看书上的字。 心里总有种声音在妨碍他背书,背不会,怎么都背不会…… 一节课下来,他后背如同雨淋,湿透了。 放课后,夫子走了,那几个弟子围过来,对着颜桐推推搡搡,还把他的书扔在地上。 颜桐年纪小,被他们推到角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书本在地上摩擦,上面的字迹都污了。 弟子们闹哄哄欺负了颜桐半晌,上课前,又把他推搡回课桌旁,恶狠狠警告他不准说出去后,各自回了各自的书桌旁。 夫子很快进来,他看到颜桐跟上一节课时有些不一样,衣服脏了乱了,脸上也沾满灰尘。 但他什么也没说,低头上课。 颜桐咬紧自己的下唇,一副倔强的模样。 一天的课很快结束,夫子带他去了寝室——他在书院上课,每天上山下山很不方便,封朗月就让他暂住在书院内,这里有寝室,大通铺,十二人一间。 书院每十五天休沐三天,恰巧昨天刚刚休沐过,封朗月说,十五天之后再来接他,让他老老实实呆在书院里,不要给师父惹麻烦。 颜桐都听进去了,白天其他弟子欺负他时,他都忍了,晚上去睡觉,他们又拿走他换洗的衣服,把他的东西扔出房间。 等所有人都睡了,颜桐才悄悄打开门,在墙角窝下。 没来及换洗衣服,第二天他又穿了昨天那套衣服,身上脏兮兮的,都是灰尘。 夫子是个体面人,见他浑身脏臭,皱眉将他批评了一番,换来其他弟子哄堂大笑,说他是小乞丐,连衣服都不知道换。 颜桐也不为自己辩解,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课上,夫子提问,他一如既往没有回答上来,被夫子赶出门去罚站。 课后,又少不了一顿嘲讽。 可就是这样,颜桐也没哭,他倔强地低着头握紧自己的书,沉默,却不肯服输。 可他越是不服软,那些弟子就看他越是不顺眼,他们看不起萧有辞,看不起颜桐,对掌门之徒这个身份却充满嫉妒,颜桐越弱,这些嫉妒就越是压制不住,要发泄到颜桐身上。 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可这些小打小闹不足以他们发泄心中的妒恨。 这些情绪积攒着,到休沐的前一日,终于爆发了。 第16章 戾气 他眼尾发红,身上戾气暴涨。…… 这十五天,萧有辞没闲着。 他不会养孩子,也不会教人修炼。 把他那笨蛋徒弟送出去后,他终于清净了。 趁着这段清净时候,萧有辞研究了一下门派中比较基础的修炼法典,准备给他徒弟安排一个十年金丹五年筑基。 时间晃眼而过,书院的休沐日到了。 萧有辞把他这段时间整理的功法典籍都拿出来,洋洋洒洒摆了一桌子。 只等他徒弟归来,便能一一教授给他。 可从天亮等到黄昏,也不见人回来,萧有辞静坐在书案旁,想了半晌,才想明白。 自己这是被自己的小徒弟放鸽子了。 这可真是个新鲜体验,他撑着身子站起来,乌黑的长发从肩胛滑落,在书案上、雪白的衣袖上铺散开,萧有辞坐得太久,身体不太灵活,起身的时候踩到了自己的衣摆,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什么玩意儿。 他皱眉看了一眼自己繁复的衣衫——封朗月兄弟这都是些什么爱好,净把他当花架子打扮。 萧有辞耐心有限,右手化刀,直接把繁杂的衣袖断了,扔在桌上。 然后端着破损的袖扣出了门。 门外,封朗月和封朗行正在练剑,听到动静停下动作,朝萧有辞行了一礼。 封朗月眼尖,看到萧有辞的衣袖破损,当下问道:“师父,可是遇到什么事……” 还没问完,就被萧有辞打断了:“颜桐呢?” 封朗月愣了一下:“师弟不是在青竹书院读书吗?” 他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今日是休沐日,他早应该回来了……” 早该回来了。 却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落日余晖洒在天璇峰顶上,朝着四周的残雪都耀目了几分,这一片风光迤逦中,封朗月无端感觉有些窒息,他想起萧有辞之前警告他的话,身体害怕得发抖:“师父,是我的疏忽,我这就下山去看看情况。” 萧有辞却道:“不必了。” 封朗月愕然抬起头,却见萧有辞朝着山下的方向去了。 他说不必了。 竟是要自己亲自前往。 封朗月往后踉跄了一步,扶住了封朗行的手臂,封朗行皱眉看着他:“师父不是警告过你了吗?你又干了什么?” 他以为是封朗月私底下做了什么针对颜桐的事情,才会这么慌张。 封朗月却转过头,双目瞪圆,有些失神道:“师父竟然要下山,竟然要为了他下山。” 他在天璇峰上住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萧有辞对谁这么上心。 一个徒弟而已。 只是一个徒弟而已。 见他眼瞳中有些癫疯,封朗行低头扼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道:“我们上山十五年,才不过练气,有些事情……不是你我能肖想的,朗月,听哥哥一句劝,你那些心思,息了吧。” 封朗月凄然而笑:“我有什么心思?我能有什么心思?” 他本来就什么都没想过。 …… 萧有辞独自下了山。 轻车熟路地来到了青竹书院——这地方他也住过,只住了两年。 书院的外门弟子对他很不好,因为他是掌门徒弟,又愚笨,夫子教的东西,翻来覆去也学不会,他们嫉妒他,就处处为难他,扔他的书本,推搡他,半夜把他关在门外,不让他进门。 那时候师父常年闭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在后山的洞府内,顾不上他。 萧有辞虽然笨,却也倔强,这些弟子之间的小摩擦,从来不肯闹到师父面前去。 他们欺负他,他就受着,欺负狠了,就露出自己的獠牙,把人窝在地上狠狠揍一顿。 那时候他修为有限,能揍赢的时候少,大部分时候都是被打,落一身伤,像只目盲的野兽,在黑暗中撞得头破血流。 可他肯拼命,跟他打架的多数落不了好,有时气血上头,甚至会不管不顾要置人于死地——次数多了,敢招惹他的人渐渐少了。 别人都知道他疯,又是掌门徒弟,真出了什么事,江鹤来还是会顾着他的。 真为了一个疯子傻子搭上性命,不值得。 后来他们就在心里偷偷骂他,可那些人不知道,那些嘲讽奚落,萧有辞全听到了。 可这样的糟糕处境也只维持了两年,后来师兄就回来了。 他没让萧有辞继续住在青竹书院,而是费自己的功夫,每日亲自接人上山下山,有他在,敢动手的人没了,说闲言碎语的人也少了。 那段支离破碎的黑暗光景里,终于照进来一束光。 站在青竹书院门口的萧有辞微微闭了闭眼——这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比他每次睡着做的噩梦还让他厌恶。 他讨厌这个地方,讨厌那些回忆,如非必要,他宁愿永生永世不再想起。 萧有辞心中有千万般想法,却只用了一瞬,一瞬回忆,一瞬回归现实。 他推开了青竹书院的大门。 休沐日,连夫子都下山去了,书院内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发指。 天边的晚霞逐渐沉下去,沉默的黑覆了上来,萧有辞穿着一身白衣,走在这静默的黑夜中,耳朵里忽然听到了一点动静。 像是谁在哭。 他脚步微顿,转了个方向,朝着青竹书院的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柴房的房门紧紧闭上,外头还缠绕着一把铁锁,锁链上生满了铁锈,足足有人手臂那么粗。 这种东西,放在临仙门里就是闹着玩儿的,可用来关押一个五岁的孩子,却是绰绰有余。 萧有辞垂首站在柴房门外,没动,里面的人却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带着哭腔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是谁在外面?” 萧有辞低着头:“是我。” 里面静了一瞬,声音里带上了些许惊喜:“师父?” 萧有辞静静看着那把锁——多无聊的东西,竟然被这样一把锁拦住了。 可他是个五岁的孩子,这么无聊的一把锁,对他来说,却是逾越不了的鸿沟。 萧有辞淡淡问道:“出发前交代你的,今日回天璇峰山顶,我授你功法,为何没来?” 里面沉默了。 为何没来? 是因为昨天和书院中的其他学生发生了争执,他们为了报复他,把他推进了柴房,用铁锁锁住了门,把他关在了这里面。 他在这里面被关了一天一夜,穿着单衣,没有水,没有食物。 几乎以为要死在里面了。 现在他师父站在外面,问他为什么没有去赴约。 颜桐小小的身体靠在木门上,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头深埋进双膝之间。 门外,萧有辞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断肠烟树,他眼尾发红,身上戾气暴涨,只等这孩子回答,就要砍开这门锁,将他击杀于剑下。 他要让断肠烟树薄如蝉翼的剑刃,划过他的喉咙,让他再也说不出令人厌恶的话—— 可萧有辞没想到,里面的颜桐沉默了很久,低声道:“师父,是我错了,你罚我吧。” 他没说自己遇到了什么,也没说自己是被人关在这里面的。 萧有辞身上的戾气瞬间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怒火。 他握住断肠烟树的手微微颤抖,停顿许久,才砍断了门上的锁链。 颜桐就靠在门上,他已经被关了一天一夜,身体早就僵硬,门锁一开,整个人就撞了出来。 却没跌在地上,而是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萧有辞一手拎着剑,一手抱着颜桐,小孩儿的身躯那么轻,轻得感觉不到任何重量。 萧有辞瞥了一眼颜桐,问道:“在书院没好好吃饭?” 颜桐看上去有些错愕,他愣愣摇了摇头。 萧有辞又看到他藏在衣袖底下的伤痕,颜桐慌了,连忙扯了袖子,遮住那伤痕。 萧有辞不再看他,抱着他御剑而行,往天璇峰顶去了。 到了峰顶,他把颜桐交给了封朗月,让他带人去洗漱吃饭,收拾妥当再来见他。 而他,则回到了书案前,瞧着满满一书案功法典籍发呆。 小半个时辰后,颜桐回来了。 封朗月给他换了身兔毛领的衣裳,毛茸茸的衣领趁着他的小脸,像月宫中捣药的月兔,再配上他软糯的表情,别提有多可爱了。 萧有辞越看,就越面无表情,封朗月干啥啥不行,唯独挑衣服的眼光,让他这个当师父的也望尘莫及。 这小崽子还不知道自己刚才差一点就要死在他师父的剑下,看向萧有辞的眼神中充满了信任和依赖。 这目光看得萧有辞终于没了脾气,整个人懒了下来,冲他招招手:“过来。” 颜桐迈着两条小短腿来到了萧有辞身边,看萧有辞斜倚在椅子上,自觉地钻进了他怀里,眼神亮晶晶地瞧着他。 萧有辞倒是也没想让人钻到怀里来,但来都来了……看着颜桐软绵绵的兔毛领,他垂了眼睑,没赶人。 颜桐却道:“师父,徒儿来晚了,你罚我吧。” 萧有辞被他气笑了:“我罚你?罚你什么?你这么小一只……” 他能罚他什么? 随便罚点什么,他人就没了。 颜桐却认真道:“师父,我是你的徒弟,不会给你丢脸的,我自己的事情,我可以自己解决。” 第17章 笨蛋 他师父脾气不好。 萧有辞仔细看着怀里的人,小小一只,没什么力气,却大言不惭说要自己解决自己的事情。 可他心里的那根弦却一下子松了,整个人懒散下来,把小孩儿往怀里捞了捞:“哦?怎么解决?” 小孩儿咬着指尖,不知道说什么。 萧有辞居然被他逗笑了,他的笑容很罕见,不光怀里的颜桐抬起了头,站在门外的封朗月和封朗行也转过了头。 可萧有辞的笑也很短暂,不等门口两人看清,他的笑容就消失了。 只有窝在萧有辞怀中的颜桐,睁大了眼睛道:“师父,你笑起来真好看。” 萧有辞:“……” 他不自在地推开了颜桐,不易发觉的耳后浮上一抹薄红,轻咳一声:“我检查一下你的功课。” 山下的夫子教课的效率比萧有辞高多了,颜桐下山一趟,居然学会了不少字。 萧有辞此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当初自己在学堂学不会,是因为笨,颜桐学不会,是因为他年纪太小,又一点基础也没有,很多东西理解不了。 在青竹书院这十五天,他进步很快。 十年,对于修炼者来说,是转瞬即逝的,萧有辞指望着颜桐十年后能帮他在青俊大会上镇场子,便格外着急他的修炼进度。 休沐三日,除了被所在青竹书院柴房的第一日外,其他两日,萧有辞都没让颜桐闲着。 他先从体术教起,强身健体后,才是吸纳灵气,锻造经脉。 体术是最苦的,但基础功很重要,只有基础扎实,日后进境才能一日千里。 颜桐在院子里练功,萧有辞就靠在树下看,他手里捧着封朗月送来的热茶,却不喝,不过几刻,热茶就凉透了,霜花挂在杯壁上,萧有辞却恍然未觉,目光懒洋洋落在颜桐身上,像是在看颜桐,又像是在看别人。 颜桐被他盯着,一点儿也不敢放松。 他先是像模像样地打完了一套拳,又按照萧有辞吩咐的,站在院子中央扎马步。 他年纪还小,这些功夫练起来歪歪扭扭,十分吃力,身上衣服不厚,在漫天风雪中,却练出了一身薄汗。 两天时间转瞬即逝,休沐日最后一天傍晚,封朗月送颜桐下了山。 颜桐一走,萧有辞又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封朗月和封朗行都不敢去打扰他,沉默着过了十五天,颜桐回来,他才推门而出。 这次他教了颜桐一些吐纳之法,让他晚上休息前吸纳天地灵气,炼化自己的经脉。 颜桐不愧是纯灵之体,与灵气的融合度极高,第三个休沐日回来,萧有辞看他已经隐约有练气的迹象了。 到了第四个休沐日,夫子跟着颜桐一起上山来了——他是来告状的。 据说,颜桐这几天总是跟书院内的外门弟子吵架,昨天晚上还把其中一个人扒光了扔进柴房,锁了整整一晚上。 不巧这几天天璇峰都在下雪,早上把人找出来时,已经冻成了一条人棍,是祝融长老把自家的融火丹贡献出来,才勉强留住那弟子一条性命。 不过经脉也冻伤了,再不能修炼,今天早上,已经遣人送下山去了。 夫子说得苦口婆心:“虽然是个外门弟子,好歹也是临仙门的人,他父母小小年纪就将他送上山来,却因这种事情上了经脉,别说是修炼,就是日后生活……也会变得畏寒多病,这若是传出去,旁人会如何看待我临仙门?” “这种事情,实在是过于阴损,有伤天和。” 萧有辞坐在席上,看上去是在听,实际已经走神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 夫子说了半天,不见萧有辞回应,停下来喊了一声:“掌门,您在听吗?” 萧有辞:“嗯?在听。” 回答得不假思索,毫无诚意。 夫子脸色难看,还想说些什么,旁边封朗月走了上来:“夫子,天色不早了,您该下山了。” 夫子:“……” 天色早不早他不知道,萧有辞赶人的决心是很坚定的。 夫子就这么被请下山,这事儿不了了之。 夫子走后,萧有辞开始询问颜桐的功课和修炼,提都没提那被冻伤经脉的外门弟子。 一晃,七年过去了。 萧有辞的情况时好时坏,好在这七年没发生什么意外,他也算勉强平平安安支撑下来,可叫他想不明白的是,七年前陵川的封印就不见了,过了七年,人间竟然没有一点儿魔头帝天的消息。 他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连带着封印帝天的江止宴,也像是消失了一样。 颜桐在青竹书院学了四年,去的时候,是萧有辞不学无术的弟子,书院中的学生夫子,都不将他放在眼中,走的时候,却成了天纵奇才,不光修为进境一日千里,连学问做得也极好。 写了一手好文章,夫子多次问他,愿不愿意下山辅佐皇室治理人间江山。 都被颜桐婉拒了。 十二岁那年,他向萧有辞提出下山历练。 不巧,当初江止宴也是十二岁下山。 颜桐把这话说给萧有辞听,萧有辞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应允了。 徒弟学得快,他应该高兴。 只是吩咐他青俊大会前必须回来。 颜桐入门七年,自然明白青俊大会意味着什么,仔细答应了萧有辞的要求后,就下山去了。 颜桐一下山,萧有辞就宣布闭关,整整两年,都没有出关。 两年时光,弹指而过。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注1] 天璇峰的桃花比山寺中的桃花开得更晚,细雪飘飘扬扬下到五月,晴了一个月,暖了一个月,终于在人间盛夏时,桃花开了。 七月,天璇峰小院中唯一一棵桃树繁花满枝,微风拂过,花瓣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这景色极美,连封朗月都不忍破坏,偷了两天懒,没有扫地。 他与哥哥封朗行依在廊下懒懒地看花,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颜桐是不是今天回来?” 封朗行仔细一想,低声道:“是,师父也说,今天出关。” 一个月前,颜桐就差人送来了消息,说是今天回来,封朗月尽职尽责地把消息递进了萧有辞闭关的洞府,萧有辞人没出来,只传了消息出来,说是今日出关。 还叫颜桐一回来,就去见他。 封朗月自然是都转告了,他怕萧有辞,萧有辞吩咐的话,他一个字都不敢漏。 可都已经中午了,怎么还不见颜桐上山? 封朗月想爬起来看看,却被封朗行摁住。 他低着头:“与你何干?” 封朗月一想,也是,颜桐在山下红尘里迷了心,忘了回门派的日子,他还能下山找他不成? 别说没有师命不能下山,就是能下,他也不去。 于是他又躺了回去。 不过事情,却不像是封朗月想的那样。 一大早,颜桐就回来了。 可惜,归还子母牒的时候,他被绊住了脚。 这趟下山历练,他本是一个人去的,但在一个月前,颜桐决定返回门派时,遇上了同样下山历练的同门——他们结伴而行,有男有女,一共八人。 却在一个偏远城镇遇险,颜桐出手相助,跟他们熟悉起来。 这些人都是各峰峰主或长老的亲传弟子,没进过青竹书院,对颜桐只是听闻,从未见过面。 跟外门弟子怀揣恶意不同,这些亲传弟子对颜桐多是好奇,亲眼见到本人之后,又为他惋惜。 萧有辞不务正事之名由来已久,大家都看出颜桐是纯灵之体,觉得在萧有辞手下埋没他的资质,再加上颜桐这两年年岁渐长,身上那股温润之气越发明显。 那些亲传弟子看他,只觉得他像是传闻中已经被掌门坑害牺牲的前首席大弟子十分相似,年纪轻轻,天赋异禀,修为进境极快,还性格温润,与他相处,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更何况,颜桐还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他们想不出更好的词来形容颜桐,就越发不舍颜桐去那冷冰冰的天璇峰峰顶,跟那个坏蛋掌门见面。 于是,就拉着颜桐去自家峰上做客。 临仙门虽然是一个门派,但七峰内部各自自主,峰主有很大的权利,平常没事,各峰上的弟子也不会互相串门。 颜桐盛情难却,就跟着去做客,这一折腾,就晚了时辰。 等他摆脱这些同门,终于上山时,天都已经黑了。 颜桐精疲力竭,应付这些同门,比打了几百只妖兽还累。 他回天璇峰顶时,封朗月和封朗行都已经睡了,小院中月光如水,照在一地落花上,四周安静得过分。 颜桐叹息一声,先前封朗月已经告诉他萧有辞在闭关,这会儿想必还没有出关。 他想了想,脚下的步子转了个弯儿,往后山去了。 后山的小路还是那样蜿蜒,道路两旁开满不知名的小花儿——天璇峰上的春天太短了,短得颜桐每次看都觉得陌生,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但今日,这条小路,又有些不同。 因为小路旁,站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白衣,站在一丛小花儿旁边,轻软的薄纱垂在花朵上,让娇嫩的花瓣略微凌乱。 白衣的主人比两年前更瘦了一些,肤色还是那么白,月光下,像是一尊玉雕的像。 偏偏他的五官是昳丽的,站在那里,如一把出鞘的剑,仿佛随时都准备割断谁的喉咙——素雅中,又多了一份冷意。 白,冷,淡。 这就是萧有辞。 颜桐没想到萧有辞会亲自在路边等他,受宠若惊之下,却有几分惶恐。 他师父脾气不好。 第18章 喜怒 像,太像了。 “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清越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发呆的萧有辞听到声音后转过头去,整个人马上就愣住了。 像。 太像了。 他早就听人说,颜桐越长越像当年的江止宴,两年前,颜桐离开临仙门时年纪还小,看不出什么,可下山历练这两年多,他成熟了不少。 看着更像了。 他穿着从山下买的普通布衣,布料软软的垂在身侧,看上去很好摸,少年的身形总是长得很快,下山前那么小一只,这会儿已经到萧有辞眉眼了,用不了几年,萧有辞看他,就得抬头了。 大概是方便赶路,他穿着窄袖,劲瘦的腰身被一根深色的腰带揽着,腿似乎都比别人长一些。 萧有辞扫了一眼他的腰,很快挪开了目光,淡淡道:“你一个月前就与为师说,今日要回来。” 他也托封朗月告诉了颜桐,他回来自己就会出关。 谁知他快到子时了,才回天璇峰。 萧有辞又抬头,淡淡注视着颜桐的双眼:“山下什么事情这么重要,让你误了时辰?” 颜桐看着萧有辞,也愣了一下。 他师父的眼神很淡漠,淡漠到让他觉得,只要自己真的说出是什么事情误了时辰,他师父就会提着剑下山,把那“事情”给彻底抹杀,省得他以后再动辄迟到,让他老人家站在路边等。 可就是这种不算和善的态度,却让颜桐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在萧有辞这样的目光中,他总觉得自己是萧有辞的个人所有物,萧有辞对他有着绝对的命令权,可以放肆地斩断他四周人的来往。 这不是什么好事,却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眼神中的灼热。 萧有辞是个很敏感的人,他很快蹙眉,仔细地看着颜桐的双眼。 颜桐立刻愧疚地低下头,低声道:“上山的时候被同门绊住了脚,耽误了些时辰,师父,是徒弟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你已经临近结丹了?”萧有辞问道。 颜桐道:“是,这趟回来,就是为了能顺利结丹。” 十五岁的金丹。 只比江止宴晚了两年。 他不似师父那般细微体贴,颜桐几乎是靠着功法典籍,自己长成如今这服模样的。 他已经很满意了。 而且,徒弟也很懂事,有什么事情,从来不用他说第二遍,自己承诺的,从来没有不完成的。 他说不会再犯,就是不会再犯了。 干净利索,不用萧有辞多废话半句。 很得萧有辞心意。 萧有辞点点头,没计较他迟到这事儿,转身道:“走吧,屋内详谈。” 这两年,颜桐成长很快,但萧有辞却不太妙——起初,他还能勉强压制自己的心魔,维持着闭关两三个月,修为稳定一年的节奏。 但自从颜桐下山,他的心魔越发严重,已经严重到不怎么受自己控制了。 好在他以前就常年收敛自己的真力,修为不如他的,看不穿他的伪装,只会把他当成一个普通凡人。 而现在他修为尽失,在旁人眼中,也只是一切照旧而已。 只要他不露怯,他们就不会发现。 萧有辞说完,就要往小院去,但他在路边站得太久,脚竟然麻了。 这种感觉对萧有辞来说十分陌生,他整个人都晃了一下,手腕被颜桐一把扶住。 颜桐担心道:“师父,你怎么了?” 萧有辞却只觉得两个人贴得有些近,他缓了一下,皱眉推开了颜桐的手,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淡淡道:“没事,走吧。” 他总是这样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萧有辞自顾自往前走了,颜桐却站在原地没动,他碾了碾自己的指尖儿,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碰触萧有辞的温度。 看着这么冷漠的一个人,身体也是温热的。 颜桐很快收了自己乱七八糟的心思,低头跟了上去。 已经是深夜了,对两人来说,却都没什么影响,他们修炼,本来就很少睡觉。 进了屋,萧有辞斜倚在他的塌上,整个人懒得要化了,颜桐则坐在椅子上,两人隔得很远。 月光很亮,从窗户、门外照了进来,颜桐坐的地方在阴影处。 萧有辞没了修为,目力也似一个凡人,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看不太真切颜桐的表情,就放弃了,他不太会做过于激烈的事情,明确的表达自己的喜怒,又或者费尽心思去做一件事,都不太会。 情绪外放,他觉得很危险。 反正也看不清楚,萧有辞索性就把目光挪开了,懒洋洋问道:“说说下山的经历吧。” 颜桐顿了一下,就开始说自己在山下遇见的人和事。 两年多,不长也不短,足以认识一两个志同道合的好友,却也不足以将什么人刻入生命。 匆匆忙忙,来来往往,说到底,他只是人间的过客,浅尝辄止,却品不出什么真滋味儿。 萧有辞听着,又有点走神。 他想起了江止宴。 江止宴是临仙门的首席大弟子,从小就是被当成临仙门未来掌门培养,按理说,他不应该下山十年那么久,可江止宴说,三五年太短,体会不到什么人间滋味儿。 他是被江鹤来收养的孤儿,从小在临仙门长大,凡间的事情一概不知,这趟下山,要把人间千丈红尘看遍。 江鹤来很信任他,门中其他长老都不同意江止宴的决定,唯独江鹤来支持。 江止宴还是走了。 他回来后,萧有辞曾趴在他怀中,询问他山下的事情——萧有辞也是从小在山上长大,情况跟江止宴差不多。 他问江止宴都干什么去了,他以为江止宴在山下的生活应该很丰富,行侠仗义,劫富济贫,进出芥子幻境,制伏为非作歹的妖兽等等。 像是话本里说得那样波澜起伏。 可江止宴却说,他在人间买了一座小院,在里面养花种菜,过了十年。 他说小院在一处不大的村子里,村子很穷,晋湖连年征战,大家的日子过得都很苦,他识字,就在自家院子里开了一所小学堂,教村子里的小孩儿读书。 村民对他很热情,隔三差五来给他送饭,隔壁家的阿婶还看中了他,非要让他当女婿。 江止宴在村里住了十年,当初那个闹着要嫁给他的小姑娘成了婚,生下的小孩儿还在他的学堂读书。 后来战火烧到了村子,村里被屠那天,他去镇上买东西,三天后回村,村里只剩下一片狼藉,他从被焚的房屋残骸中挖出了已经嫁人的小姑娘。 她抓着他的手臂求他救救她的女儿甜甜,她女儿被湖羌人带走了。 江止宴追出去百里,却只在湖羌营地里见到了一具被剜得只剩白骨的小孩儿尸体。 萧有辞问他后来呢,江止宴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到底是个局外人,凄惨的结局只跟萧有辞提过一次,其余时间,多数说的是在村中的趣事,什么村里的小孩儿都特别懂事,诗文学一遍就会;村里的姑娘对他死缠烂打,有段时间被缠得不敢出门。 那时候萧有辞也是缺心眼,光顾着计较别人家的小孩儿为什么那么聪明,没看到他师兄眼里逐渐黯淡的光。 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江止宴就明白了,他们下山历练,再怎么深入,也只是局外人。 甜甜的母亲肝肠寸断,被江止宴救后不出两个月就上吊自杀,而江止宴,再怎么为这一村子的人伤心难过,故事却不是自己的。 他甚至连伤心欲绝的立场都没有。 只是一个路人而已,看了别人的故事,入了别人的戏,为别人的生离死别喜怒哀乐。 等萧有辞想明白这事儿,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所以他后来没下山,觉得没必要。 颜桐要去,他也是不同意的,但他的这个徒弟很固执,温和,又固执。 他没劝服,只能要求他在青俊大会之前回来。 他也做到了,看他现在的模样,在山下,应该没遇到师兄那般的伤心事。 萧有辞不知道自己发了久的呆,回过神时,发现颜桐在看他。 小徒弟隐在光影的黑暗处,明明看不清他的表情,萧有辞却觉得他的目光有点烫,他好像一直在看着自己,目光错也不错。 他皱起了眉头,打断了这一室寂静:“刚才说到哪儿了?” 颜桐动了一下,似乎是低下了头,他继续缓缓说着山下的事情。 他在山下的故事很精彩,斩杀妖兽,行侠仗义——是个波澜起伏的好故事。 萧有辞却听得很无聊,挥挥手,打断了颜桐的话:“行了,不用都说给我听……我看你已经临近金丹,提前半年回来,是为了结丹吗?” 金丹和元婴这两个阶段比较特殊,都需要长时间闭关入定。 入定后对身边的事物一概不知,如果被打扰,可能会导致结丹出现问题,一般这时候,筑丹者都会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让自己门派中可以信任的长辈为自己护法。 颜桐轻轻点了点头:“本来是想让师父帮忙护法的。” 本来? 萧有辞略微皱了眉头:“本来是什么意思?” 第19章 矛盾 找到帝天的踪迹了。 颜桐深深地看着萧有辞。 他刚才一把扶住萧有辞,觉得他的手腕很冰。 颜桐慢慢道:“师父,我观你气色,似乎不是很好?可是最近修炼遇到了什么麻烦?若是这样,我也不急于结丹,等师父休息好了,再来为我护法也可以。” 此话一出,萧有辞的脸色难看了几分。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淡淡道:“青俊大会就在半年之后,我想让你在青俊大会上与其他门派弟子比试,筑丹越早越好。” 萧有辞说着,顿了一下:“护法之事,你不用担心,我会请其他人来帮你护法。” 颜桐可是纯灵之体,以后前途不可限量,愿意卖这个人情的多得是。 萧有辞自以为安排妥当,谁料,颜桐却说:“可我不想要别人护法,我只想让师父来。” 萧有辞皱起了眉头,他起身,往前走了一步,看清了颜桐脸上的表情——他的小徒弟未曾遮掩,眼神中的炽热一目了然。 那眼神烫得萧有辞心里一抖。 萧有辞生了这副皮囊,总有不长眼的人用充满贪欲的眼神看他,他习惯了,谁看他,他就剜去那人的眼睛,看一眼,就剜一只,看两眼,就剜一双。 再有不长眼的要凑近与他说话,他就断他四肢,砍他头颅。 可现在这种眼神却出现在了他的徒弟身上。 偏偏他徒弟好像还什么都没有发觉,眼神发烫,表情却很天真:“师父,我听说同门灵气匹配,筑造的金丹品质更好,以后修炼也更顺畅,我只想让你帮我护法。” 他的小徒弟大概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但眼神却已经出卖了他。 萧有辞罕见地沉默了一下,试图用道理说服颜桐:“我会请临仙门的其他长老来为你护法,他们都是修仙道的翘首,修炼的心法与你出自同源,不会影响金丹的品质。” 颜桐却不肯,他站起身来,急切道:“师父,我只想让你为我护法!” 萧有辞看他一眼,起身往外走:“不要胡闹!” 谁料颜桐却上前一步,握住了萧有辞的手腕——他年纪太小,根本遮掩不住自己的心思,动作又急又燥,用得力气很大,萧有辞被他拉了个趔趄。 他修为没有恢复,差点就这么歪倒在颜桐怀里。 这一下,可以说得上是冒犯了。 萧有辞终于动怒,他觉得自己对颜桐的耐心已经足够多了,可有人好像天生不知道什么叫收敛,一而在再而三地冒犯! 萧有辞怒极挥袖,甩开颜桐的手,怒斥道:“放肆!” 颜桐被他一声喝醒,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脸色苍白,后退了两步。 萧有辞冷冷看着他:“我看你是下山两年,不知天高地厚了,为师说不会给你护法,就不会给你护法,废话忒多,滚出去跪着!” 说完,不给颜桐反应的机会,就独自往外走去。 院里月光如水,微风吹过桃树,桃粉的花瓣洋洋洒洒落在地上,铺得地面都看不见了。 萧有辞不知去了哪里,颜桐脸色戚然地从屋内出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月光落在他身上,越发照得他脸色惨白。 …… 然而,他内心却跟他表面上表现出来的凄然完全不同,他很淡定,甚至有些过于淡定了。 如果不是内心另外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一直在嘲笑他,那就更好了。 “你何苦说那些话惹他生气,还被赶出来罚跪,真丢人。” “我说,你又不是打不过你师弟,喜欢就上啊,整这些有的没的。” “……” 要不是有事在身,江止宴很想跟这位魔头同归于尽。 这倒霉魔头一直在他耳边絮叨絮叨,从天黑说到天亮,说到最后,江止宴实在忍不住了,低声道:“你闭嘴。” “阁下被封印了几千年,怎么还是如此聒噪!” “你这么有法子,埋在地底几千年,也没见有人来挖你。” “……” 被互相伤害的魔头终于闭嘴,识海深处,他不甘心地说了一句:“我有老婆的……” 虽然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老婆是谁了,老婆本人估计也死了投胎好几个轮回了。 …… 颜桐这一跪就跪到了第二天天光大量,封朗月和封朗行打着哈欠出门,就看到他跪在院子中央。 花瓣落了一身。 封朗月都呆住了,看了好几眼,才确定跪在院子里的人是颜桐。 他好奇地走上前:“师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怎么会跪在这里? 后半句话想问,但是又被他吞了回去,这天璇峰上没有旁人,能罚颜桐跪着的,只有萧有辞一个。 封朗月瞬间幸灾乐祸起来:“师弟,你这是惹师父不高兴了?” 江止宴抬头仔细看着面前的便宜师兄——这么多年了,他没有摆脱练气,身体略微发生了一点变化,看上去更成熟了,当年那股子轻浮的少年气消退不少。 可还是那么不顺眼,尤其是他看向萧有辞的眼神。 要不是萧有辞这人够冷,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都被隔绝在外,江止宴也不能这么安安稳稳给他当师弟当了这么多年。 但表面的和平还是要维持的,江止宴有些凄惨地笑笑:“是我昨天回来晚了,让师父生气了。” 封朗月很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事儿,师父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跟你计较的,你跪个百八十天,他就消气了。” 江止宴:“……” 封朗月打着哈欠吃饭去了,江止宴一直跪到中午,才得了消息,让他起来。 萧有辞没露面。 帝天幸灾乐祸道:“如你所愿,你师弟跟你生气了。” 江止宴没回答,他敛着一身低气压下了山,刚走到长老堂门口,就碰到了熟人。 是在山下历练时,被他救下的小师妹,名叫泠音,是玉衡峰的人。 她上前与江止宴攀谈,江止宴却爱答不理,看上去情绪不高。 泠音很关心他:“你是跟什么人吵架了吗?怎么看着这么不高兴?” 江止宴勉强一笑:“没什么,昨夜没休息好,累了。” 泠音道:“是我们昨天拉着你说了太久的话,耽误你的时间了吗?” 她说着,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担心道:“是不是你师父不高兴了?” 她是门派中的小辈,没什么机会跟萧有辞面对面,少有几次见萧有辞的场面,都是远远看着,萧掌门一看就是个很冷淡的人,大家都说他脾气不好。 江止宴的笑容看上去更勉强了:“没什么,不关你们的事儿。” 这就是默认师父不高兴了。 泠音皱起眉头:“你只是跟同门师兄弟多说了两句话,也没干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生气什么?” 她早就听说了,颜桐在天璇峰上这些年,读书识字是在青竹书院学会的,修炼是靠着功法自学成才,十五岁就结了金丹,这样的好徒弟哪里去找? 那萧有辞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连这种小事也要斤斤计较。 泠音为江止宴打抱不平,江止宴却不愿多说,匆匆告辞,往山下去了。 …… 而另外一边,萧有辞又陷入了梦魇中。 没了修为,他就需要跟凡人一样定点睡觉,一睡觉,就会做梦。 倒是没有再梦到师兄了,反而一直梦到一条河。 河水和河水没什么两样,都是浅石滩和芦苇,可萧有辞就是知道,这条河的名字叫扈池河。 梦里,他是个小孩儿,家住在扈池河旁边,父母双全,爷爷奶奶都在,还有个吃奶的弟弟。 村子里的日子过的很苦,父母往返于村子和代县之间,没有时间照顾他,他就经常一个人在河边玩。 他梦到自己很多次被推下水,又一个人狼狈的爬上来。 还梦到村里的小孩儿冲他扔小石头,说他是灾星,萧有辞经常被砸得头破血流。 这些梦都太真实了,跟萧有辞带着颜桐去他家找弟弟,看到的那个幻觉一样,醒来时,浑身上下都带着窒息的绝望,好像他真的被什么人推下过水一样。 可他是临仙门的掌门,就算是没了修为,也不至于被几个孩子弄得这么狼狈。 临仙门上也从来没有这么不懂事的熊孩子。 这些感觉都是从何而来? 萧有辞越想越糊涂,他开始反复想着那条扈池河,想着河边的一切,就跟入了魔一样。 每一次从噩梦中醒来,都是大汗淋漓。 萧有辞每天在噩梦和心魔中沉沦,竟然把他徒弟回门派的事儿给忘了。 一眨眼,七八天过去了。 这日,长老堂传来消息,找到帝天的踪迹了。 他立刻就去了长老堂,大堂中央,一方水镜正立着,上面显示的画面正是代县。 司徒尘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见萧有辞过来,立刻道:“那疑似帝天的人已经将代县围困半月,代县县令先后求助过附近的驭兽宫和流音宫,两门派都派了弟子前去处理。” “这些弟子一入代县就如石沉大海一般,半点消息都送不出来,三天前,流音宫的副宫主已经赶往代县,她进去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第20章 行踪 若是我真的要报仇,他连躲都不会…… 那流音宫副宫主乃是流音宫第一高手,前几年就已经是出窍境界,连她去了都了无音讯。 长老堂内几人脸色都很凝重。 司徒尘静静看着萧有辞,他虽然没说话,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帝天若是出世,恐怕要萧有辞亲自出手。 萧有辞稍一思索,便道:“我去。” 帝天在,江止宴恐怕也在。 他眼神定定地看着水镜中的代县,被上古大魔挟持,不祥的黑云笼罩在代县上空,捧着水镜的弟子只能站在外面观望,从他的角度看去,小小一个代县宛若一座死城。 里面说不定已经没有活人了。 萧有辞敛了眉目,低声道:“准备一下,今日午时就出发。” 他没了修为,还有不少法宝,用药单强行催动真力,应该还能勉力支撑一阵子。 足够他进入代县了。 …… 另外一边,这消息也很快传入了江止宴耳中。 此时他正在天枢峰做客,天枢峰峰主向浩瀚听说他与萧有辞吵架,就热情地请他到了天枢峰——先前下山游历时,江止宴所救的同门中,有一个是向浩瀚的亲传弟子。 他很宝贝这弟子,也很感谢江止宴。 听说江止宴那天因回山门太晚被师父惩罚,向浩瀚十分惋惜道:“萧掌门此人便是这样,脾气不大好,但他是你师父,你多担待些就是了……对了,我看你快到金丹修为了,你师父可给你安排护法结丹了?” 江止宴低着头,说谎都不眨眼睛的:“不曾。” 向浩瀚急了:“马上就是青俊大会,他还不帮你安排?” 他像是有什么话要说,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当,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这事情可拖不得,你可问过你师父,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吗?” 江湖字眼摇摇头,道:“我想让师父为我护法,但师父拒绝了我……他罚我到院子里跪着,从那日后,我再没见过他,这事情也便没再提上日程。” 弟子想让师父帮忙护法,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师徒二人功法出自同宗,师父为弟子护法,弟子结丹能更顺利。 “怪哉。”向浩瀚道:“他为何要拒绝你?” 这问题,谁也回答不上来。 江止宴低着头,满脸凄然:“我……我不知道……” 他装得很是逼真,就快要把“我师父不待见我”挂在脸上了,就算是萧有辞本人在这里,恐怕也要夸赞他一声演得真好。 向浩瀚自然不疑有他,甚至有些高兴,但他演得也不错,很好地压住了自己眼角的兴奋,同情道:“这……也许你师父有什么苦衷吧,不过,不愿意给你护法就算了,倒也不必罚你……他要是真的不想为你护法结丹,你打算怎么办?” 江止宴凄然抬起头,活似那寒冬腊月的小白菜:“那……就只能找其他人为我护法了。” 他又满脸苦恼:“可是谁愿意帮我呢?” 向浩瀚眼中的急切更压不住了,他低声道:“愿意帮你的人很多……为金丹护法,元婴期就可,我天枢峰有位长老,喜好提拔门中年轻弟子,你若是不介意,我帮你问问?” 江止宴点头:“好。” 两人话刚说到这里,门外走进来一个小童,跪在旁边,低声道:“峰主,长老堂传来消息,帝天在代县现身,请您过去商量对策。” 向浩瀚一愣,转头对江止宴道:“对不住了,我可能要离开一下,你师父既然还在跟你生气,你不妨先住在天枢峰,等你师父气消了,再回去。” 江止宴点头,向浩瀚遣人把他送走,自己跟着那小童离开了。 向浩瀚走后,江止宴却没老老实实留在客房里,跟门口的侍从说了一声后,就跟着一起往长老堂的方向走去。 帝天纳闷:“谁这么大胆,竟然敢在代县冒充我们?” 江止宴却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萧有辞肯定会去。 帝天不太理解:“你觉得萧有辞会去?代县那不知名的魔可是顶着我的名头,他一定知道,帝天在,你江止宴也在,他会主动找上门去?” “别说他现在修为尽失,就是他修为巅峰时,也不会主动给自己找不自在吧?” 当年,确实是萧有辞把江止宴骗去的,他拿了掌门之位,应该永远希望江止宴不要出现才对,怎么会自己送上门去? 江止宴脚步猛然一顿,片刻后,露出一抹苦笑:“我要是说,他必定会去,你信吗?” 帝天当然不信。 江止宴却看向天边云霞,神色凝重:“他不光会去,若是我真的要报仇,他连躲都不会躲。” 会把自己的胸膛,往他剑上送。 帝天奇道:“你们这是什么一对奇葩师兄弟,一个明知道对方骗人,还碎了自己七魂八魄,只为写成九万九千道封印符文把我压入地底,一个明知自己干了坏事,非要往风口浪尖走,别人复仇,他连躲都不躲。” 江止宴瞥了一眼自己身侧,那里有一道别人看不见的虚影,正是帝天本人。 他淡淡道:“我封印你,是因为你发疯撒泼,滥杀无辜。” 他师弟不躲,是因为…… 他心里有愧,早已在多年前,就把自己打成一个坏人,他认罪,认罚,从不为自己辩解,也从不想苟活。 他认自己是个罪人,只想以死谢罪,一死了之。 可这是什么道理? 江止宴握紧了拳头,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江止宴匆匆赶到长老堂,萧有辞还没走,正在堂内与一众长老商量代县的事情。 他进门便大声道:“听闻代县有难,弟子愿意随师父一同前往。” 临仙门的人都已经知道颜桐的大名,他们知道他是纯灵之体,难得一遇的修炼奇才,只是常年被萧有辞养在天璇峰上,不少人都是第一次见他。 他这一声,引得无数目光落在他身上。 众人都是诧异,代县情况未名,唯一知道的就是很危险,这么危险的地方,他跑去干什么? 北座上的萧有辞神色却很冷淡,他瞥了江止宴一眼,道:“你的罚领完了?” 这话一出,又引来无数不赞同的神色,不少人都听说了,萧有辞对这个纯灵之体的徒弟一点儿都不好,看他的态度,好像真是如此。 不喜欢这徒弟,又为何要收他为徒,纯灵之体何其罕见,这不是闹着玩儿吗? 江止宴站在堂内,并不抬头看萧有辞,只是低声道:“领完了。” 萧有辞冷冷道:“领完了就回天璇峰上,天璇峰放不下你了?” 江止宴抬头,眼神定定地看着萧有辞,那一瞬间,他几乎没做遮掩,可萧有辞的目光还是那么漠然,看他好似看个陌生人。 他分明记得,自己从山下历练回来,萧有辞看他时,眼神中略微带了异常,这会儿又完全看不出来了——江止宴在心里扯出一抹苦笑,行,这是打定主意准备去代县了。 你真行。 他重新低头,好言相劝:“师父,此去危险,徒儿愿意陪在师父身边,帮师父排忧解难。” 萧有辞却道:“不用,你未筑金丹,帮我排不了忧解不了难,滚回天璇峰去。” 江止宴急道:“师父!” 萧有辞却已经起身,眉目冰冷地瞧着江止宴,道:“你再说,为师也不会给你护法筑丹,滚吧。” 他冷冽极了,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施舍给江止宴,外人看着,这哪里是一对师徒,分明是一对仇人。 连司徒尘也看不下去了,低声道:“掌门,弟子有这份心意,不如就让他跟着……” 话没说完,萧有辞就斜了他一眼,冷冷道:“他是我弟子,还是你弟子?” 司徒尘的脸色也不好看,他顿了片刻:“是我僭越了。” 萧有辞不再理会其他人的脸色,径直往外走去,他出了长老堂的大门,召出断肠烟树,一剑绝尘,就这么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江止宴的脚步都趔趄了,他追了出去,冲着天空大喊道:“师父!!” 旁人看他,眼神中都带上了一丝心疼。 石剑锋更是上前,低声道:“之前是你救了年年吧,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你……” 江止宴神情委顿:“石长老,感谢的事情,向峰主已经说过了,你们是打算跟师父一起去代县吗?” 石剑锋点头。 江止宴急道:“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师父,我昨天回天璇峰,发现师父的情况有些不对劲,我担心……” 石剑锋有些意外:“不对劲,怎么不对劲?” 江止宴却摇头,不肯仔细说了。 石剑锋仔细打量着江止宴,觉得这个徒弟很有意思,停顿了一会儿后,他才道:“放心吧,不会让你师父只身犯险的,这趟过去只是打探情况,若停留在代县的真的是帝天,我们会另外商量对策的。” 江止宴仍旧愁眉不展,点头道:“那就好,多谢石长老了。” 石剑锋拍拍他的肩膀,也御剑飞走了。 望着石剑锋离开后,江止宴回到了天璇峰。 小院里,封朗月和封朗行正在打扫落花,见他回来,同他打招呼。 江止宴却道:“二位师兄,我要闭关几天,这段时间,你们不要来打扰我。” 修炼之人闭关是常事,封朗行点点头:“好,我们明白。” 第21章 下山 江鹤来也曾经端着饭碗跟在他身后…… 江止宴冲他们略微点头,就回了自己房间,将门窗关进后,把帝天叫了出来。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感觉他有些动静,应该是已经上钩了,但到底是哪条鱼,我却分不清楚……我应该留在临仙门,不,我得跟过去。” 萧有辞没有修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一旦出事,功亏一篑。 他低声呢喃着:“他不让我跟着,我就暗地里去……” 戏都是演给别人看的,现在戏演完了,应该去干正经事了。 帝天却说:“我看天枢峰那个向浩瀚就很像那条鱼,你确定你要去追你师弟?” 江止宴皱眉:“他出了事儿,抓鱼还有什么用?” 帝天道:“你真觉得他会心有愧疚,打算以死谢罪?他要死早就死了,用得着你动手?你怕不是想太多了吧,你师弟没心没肺的,会为了你而死?” “不……不是为了我……” 他仰头看向窗外蓝天,天璇峰的天空总是比别处蓝一些,云又白又软。 他想了一下,从自己的芥子空间中取出那柄被尘封六十年的华露浓。 流光溢彩的剑身被束缚在朴素的木制剑鞘之内,表面看去,只是一柄普通的剑罢了。 江止宴爱惜地抚摸着剑鞘,低声道:“好久不见。” 这把剑是师父传给他的,拿到剑的人,将会是临仙门的下一任掌门。 这是临仙门的规矩。 六十年前,江止宴赶赴陵川前,就应该把这柄剑留下。 江止宴是个孤儿,被江鹤来收养,从小在临仙门长大,临仙门就是让他的家,江鹤来是他的师父,也是他的父亲。 华露浓是江鹤来给他的,不仅仅代表掌门信物,在他心中,更是象征着师父未离世前,与他相处的那些时日,他到底不舍,带着华露浓一起去了陵川。 他被关在陵川的封印里多久,华露浓就陪了他多久。 萧有辞总觉得他是个舍己为人的大善人,其实不对,他也有自己的私心,比如现在,他拿着这柄剑的时候,眼前皆是江鹤来的音容笑貌,他以剑缅怀故人,就算将来临仙门易主,他也不愿意再将这象征着掌门之位的剑交出去。 天下那么大,需要被救赎的人很多,从前他舍了自己的三魂七魄,救了天下人。 如今,他只想救一个人。 江止宴毅然往山下去了。 …… 另外一边,萧有辞等人也很快赶到了代县附近。 这趟跟他一起过来的,是天璇峰的司徒尘、祝融,还有石剑锋三名长老。 尽管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到了代县脚下,他们还是被代县上空浓郁的魔气震惊了。 整个县城都已经被黑气笼罩,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就算是用水镜透视,也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况。 “流音宫的择芳仙子在里面,按理来说,应该不会这么严重,怎么会弄成这样?” 代县外,祝融望着里面的一团黑气,面带忧虑道:“这么浓郁的魔气,一定是帝天了。” “未必。”司徒尘却道:“帝天上次出世,行事嚣张跋扈,与天下修仙道为敌时,也没有隐藏过自己的姓名,这妖魔占据着县城,明知道我们在外围等着,却一直不肯露面,我看这做事风格,不像是帝天。” “不是帝天?那还有什么魔,能有这等本事?” 几个长老在代县外聊了半天,也定不下来这魔物的身份,而萧有辞,却一直没有说话。 石剑锋若有所指道:“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这话说得不妥,但旁边两人已经来不及阻拦,话说出口后,场面静了一瞬。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萧有辞身上。 里面危险未知,择芳仙子修为不低,进去了,却一直没有出来,眼下有资格进去一探虚实的,就只有萧有辞。 可就算是萧有辞,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石剑锋眼中带着锋利的光芒,他笑着说:“萧掌门乃是修仙道第一人,要是连掌门都办不到,我等就更办不到了……咱们也不能看着这一城百姓被困在妖魔手中,不是吗?” 萧有辞淡淡看他一眼,低声道:“我去。” “掌门,不可!” “这事儿还得三思啊。” 司徒尘和祝融齐声道。 萧有辞却没理会他们,他原本就打算进去,不用石剑锋说,也会去。 不过被人逼迫,和自己自愿前往,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萧有辞瞥了石剑锋一眼:“石长老同我一起吧。” 石剑锋脸色阴沉了几分。 萧有辞却道:“石长老这么关心天下苍生,更应该以身作则,若是我阻拦石长老,中间出了什么意外,长老一定会懊悔终身,若是生出心魔,阻碍你一生修行,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石剑锋:“……” 他竟然从来不知道,萧有辞的嘴皮子这么利索。 石剑锋还想说些什么,萧有辞却已经往前走去,见石剑锋没有跟上,他转头静默地看着石剑锋。 淡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眼神,却让人恨得牙痒。 石剑锋兀自握拳沉默了一会儿,咬牙道:“行,我跟你一起去。” “石长老。”祝融看上去更担心了。 石剑锋道:“以掌门的本事,一定会护我周全的。” 两人一同走到了代县门口,这里的大门早已敞开,但以城门为界限,里面是浓郁的黑雾,外面是正常的世界,虽然没有门,但却也像是关着一道无形的门。 进“门”前,萧有辞和石剑锋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谁眼中都没怀好意。 萧有辞知道石剑锋打得什么主意,但临行前,他已经写好了密信,如果自己不幸折损在代县内,下一任掌门将由颜桐出任。 他死也不可能将掌门之位留给石剑锋这种人。 若颜桐真的是……那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萧有辞率先进了代县的门,门内的黑雾很重,魔气纠缠在一起,形成了某种粘稠的液体,从上往下沉,贴近地面的地方,一脚踩进去,甚至都看不见自己的脚面。 萧有辞掐了个诀,一小撮火焰出现在掌心,火焰照亮了四周一小片地方,但很快,那光就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黑暗。 身边安静下来,萧有辞侧耳听了一会儿,发现旁边的石剑锋完全没有声音了。 看来,从进门开始,他们两人已经被分开了。 他抬头望远处看去,掺杂在黑雾中,有一缕白雾,雾气朝着一个方向缓缓流动,仿佛是在邀请他入内。 萧有辞端详了一会儿,就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越往前走,黑雾就越浓郁,原本只是堆积在脚踝处,仿佛涨水一样,越涨越高,后来,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膝盖处。 等黑雾到腰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一点亮光。 他朝着亮光走去,光落在他身上,也携了一地鸡零狗碎,涌入他的识海—— 他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孩子。 一个刚满月,不会跑的孩子。 他窝在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怀中,男人手中拿勺子,正在给他喂米糊糊,那米糊很香,似乎还搀着奶,萧有辞饿了,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吃完饭,他把萧有辞放在踏上,自己转身出了门,不一会儿,他端着水盆回来了,用一块沾了水的布给萧有辞擦脸。 他的动作很轻柔,擦脸时,萧有辞看到了他的正脸——与萧有辞长大后有些相似,眉眼很锋利,但因现在这人脸上带着笑容,看上去没有萧有辞那般冷,总归还是和善的。 看着这张脸,萧有辞无端想到了自己的师父。 师父陪他的日子并不多,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天璇峰后山的洞府中闭关。 但他留给萧有辞的印象却很深,不管是修炼时寥寥数语的指点,还是后来自己成了掌门,在洞府中看到的师父曾经留下的痕迹。 江鹤来这人,在萧有辞的人生中添了少数几笔,但每一笔,都异常鲜活、深刻。 但萧有辞想起他的时候很少,他的大部分回忆,都分给了江止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江鹤来,此时的他思维迟缓,并不能明白这些纷杂而来的思绪意味着什么。 他静静躺在床上,看着那个跟他长得几分相似的男人帮他擦完了嘴,又轻柔地抱起他,低声哄道:“辞儿,睡吧,爹爹在这里,不会有人能伤害你,睡吧睡吧。” 他是他的父亲? 萧有辞迷迷糊糊想着。 他与江鹤来不亲,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萧有辞不记得自己六岁前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从小在临仙门上长大,是个孤儿,跟师兄一样,被师父收养。 他生来筑基,是难得一见纯灵之体,起点比别人高出不知道多少,但在修炼一道,却举步维艰,跟在江鹤来身边数年,修为不见长进。 哪怕后来师兄亲自指点他,事无巨细,他的修为还是毫无进步。 那六年像是一根鱼刺,永远卡在萧有辞的喉咙里,不管他做什么动作,总是能牵动内心深处的空白,让他做什么都不得劲。 江止宴偶尔也会提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他说自己年幼时调皮捣蛋,在天璇峰爬上爬下,还经常把自己弄伤。 那时候的江鹤来更像是一位父亲,整天跟在自己儿子身后收拾烂摊子。 甚至还干过端着饭碗追着江止宴喂饭这种事。 萧有辞想,自己也是在临仙门长大的,江鹤来也曾经端着饭碗跟在他身后喂饭吗? 那场面,他想象不出来。 可现在,他明白了,江鹤来从来没有那样照顾过他,因为他来临仙门时,已经六岁了。 他有父亲,曾经,他跟着自己的父亲一起生活。 第22章 相见 师弟,你死了,对我来说有什么好…… 萧有辞在黑雾深处的亮光中看到了很多东西。 不仅仅只是喂药,哄睡。 曾经,他在临仙门上,幻想着江鹤来照顾江止宴的那些画面,一一都化为真实,只是主人公发生了变化。 原来,也曾经有人这样仔细地照顾过他,呵护着他长大。 父亲会端着碗追在他身后催他吃饭;会在每一个噩梦惊醒的深夜轻轻拍他的后背哄他入睡;会告诉他一切有他,让他不要害怕。 都是些生活中的小事,却熨得萧有辞内心发烫。 他几乎是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他想再看真切些,再记清楚些。 可梦境总是短暂,萧有辞很快从襁褓中的婴儿长大,变成一个到处乱跑的熊孩子,再然后……他六岁了。 孩童的视角有所缺失,他并不知道自家小院之外都发生了什么。 那日他与同伴出门玩耍,回来时,发现自家家门大敞。 他冲进去,就看到自己的父亲倒在江鹤来的剑下,那柄流光溢彩的华露浓上滴着他父亲的血,敞开的屋门内煞气冲天,天真烂漫回来找父亲吃午饭的萧有辞被冲了个跟头—— 他呆若木鸡地坐在地上,看着执剑的江鹤来向他一步步走来。 他甚至看不太清楚江鹤来的面容,只觉得他手里的华露浓实在太过刺眼,这柄号称天下第一的宝剑出鞘的时候很少,沾血的时候更少。 江鹤来看他的眼神很凶,身上的煞气与杀气纠缠着往萧有辞身上扑来。 萧有辞见过江鹤来很多面,多数都是笑着的,就算他闯祸,也不见江鹤来有多么生气,此时眼前这个充满杀意的人,竟然让萧有辞觉得陌生。 他坐在地上,往后蹭一点儿,江鹤来就往前一步,他手中的华露浓嗡嗡作响,似乎是迫不及待想要饮血了。 却见他抬起手,挥剑而下—— “叮!” 兵刃相触的脆响响起,萧有辞猛然睁开眼,思绪被拉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他手中持着断肠烟树,薄如蝉翼的剑刃碰上了另外一柄流光溢彩的剑,而持剑的人已经从江鹤来变成了…… 江止宴! 萧有辞大骇,他收回断肠烟树,猛然后退数步,张了嘴想要说话,声音没发出,却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这口血,也不知是他服用药丹强行催动真力所致;还是他在幻境中沉浮数年,亲眼看着自己的师父斩杀自己的父亲所致;还是……因眼前人。 六十年不见,一切却仿如昨日。 “师兄,你先去,用江山玲珑镜将他困住,我随后就来帮你。” “师兄,你等我,我马上就来……” “……” “师弟,六十年了,你终于来了。” 江止宴清浅的声音打断了萧有辞的回忆,唇角讥讽的笑意刺入萧有辞的眼中,让他整个人猛然一顿,他错愕地站在那里,身边明明还是危机四伏,整个人却放空了,目光只落在江止宴身上。 江止宴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窄袖,一如六十年前一样,干净利索。 但又似乎完全不同了,他纯黑的衣摆融在浓郁的黑雾里,不分彼此,身上的戾气也是萧有辞从来没有见过的,像是扈池河边寒冬腊月里生了锈的铁刀。 斑斑锈痕混着血。 被他强行压下去的心魔又·叫嚣着涌了出来,在他耳边放肆地大喊着:“杀了他!他是你的敌人,他是来取你性命的!杀了他!!” 耳边实在吵得过分,萧有辞从一片混乱中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眼眸微闭,气息微弱道:“闭嘴……” 眼前的人却笑了:“师弟,你是在让我闭嘴吗?” 萧有辞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什么死不瞑目的天赋,刚闭上眼睛,听到这句,又睁开了。 黑雾从江止宴的身后蔓延过来,逐渐将他吞噬,萧有辞看不清楚他的五官了,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不是。” 他还想说点什么,却卡住了。 说什么? 说,他果然没死? 封印破除之前的五十年都在什么地方? 以身殉界是什么滋味? 又或者,封印破了的这十年,他去了什么地方? 他们好像也不是能拉家常的关系,萧有辞又垂了眼睑,低头站在黑雾里,白色的长袖沿着手腕滑落,遮挡住断肠烟树的剑柄:“师兄,好久不见。” 无话可说,还是别说了。 萧有辞重新执起断肠烟树,他眼中的迷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冷色。 “师兄,代县是你封的,这城里的凡人呢?” 他只问,却不等江止宴回答,就持剑冲了上去——萧有辞修为稀松,多数靠着师父传授,但他有一身好剑术,剑法精巧到连江鹤来都称赞。 论剑术,江止宴也不是他的对手。 江止宴现在还没想跟萧有辞动真格的,见他挥剑,只用手中的华露浓格挡,身形闪躲,就是不肯与萧有辞对招。 萧有辞却很着急,他的修为是用药丹强行催动的,江止宴一直闪躲,不等到动手,他怕是就先露馅了。 萧有辞急了,他露出一丝凶狠之色,对江止宴道:“你我师兄弟一场,都已经走到这种步数,也不用做这些表面功夫了,师兄,当年骗你去陵川,没想到你还能回来。” 胡说,他日日做梦,梦里都是他师兄回来了。 “你老老实实死了就罢,偏要回来与我抢夺这掌门之位,我便容不下你了!” 乱讲,掌门之位与他不过累赘,他何曾眷恋过这些虚名? “师兄,动手吧!” 他习惯了做冷脸色,扮坏人,此时说这些话,毫无破绽。 但江止宴却笑了,他往后一退,身影隐在雾气中,紧接着,带着笑意的声音便从萧有辞耳后响起,一只手握住萧有辞执剑的手,抬到了萧有辞的胸口。 有人紧贴在他身后,半抱着他,仔细打量着他手里的剑。 “师弟,你当我是瞎子吗?你周身气血灵气停滞,一身真力不过靠着药丹勉力支撑,与我打斗?你确定不是来送死?” 萧有辞的后背紧贴着那人的胸膛,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胸口微微震动,话说完,身后人似乎又笑了一下。 萧有辞被他笑得浑身僵硬,耳后悄然泛上一抹薄红,他咬牙切齿转身砍去:“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一剑挥出,却只砍中身后的雾,黑雾散去,那人又出现在了他身侧,五指握住他的手腕,沿着腕骨,轻轻往上摸。 “真瘦啊……” 叹息声在萧有辞耳边响起,指尖摩挲着皮肤,带来微微的痒。 萧有辞只觉得自己半边身体都麻了,江止宴这是练了什么邪法,为什么轻轻碰他一下,他就动不了了? 萧有辞空负一身剑术,此时挥出的剑气却乱七八糟,砍了半天,竟然连一招完整的剑术都没施展出来。 比三岁小孩儿拎着柴刀乱砍还不如! 他越急越乱,耳后的血色逐渐蔓延上了整个耳朵,他本来就白,这一红格外显眼。 像是专门与他作对一般,经脉里的真力也越来越稀薄……萧有辞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衬得耳垂越发娇艳欲滴。 两人对峙许久,萧有辞终于支撑不住,他脚下一软,整个人踉跄了两步,眼看就要跌在地上,江止宴却将长袖一挥,萧有辞的后背忽然触到一片坚实冷硬的墙壁。 他往后重重一靠,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墙上。 而面前,江止宴再次出现,一步步靠近了他。 他把他堵在墙壁和自己之间,低着头看着他。 师兄比他高一点,靠过来的时候,四周的黑雾也蠢蠢欲动挤了过来,明明四周什么都没有,萧有辞却无端觉得拥挤。 他红着耳垂仰头看着江止宴,身体不自觉往墙壁上又贴了一点。 额头上微汗,淋湿了他的额发,紧贴在白皙的额头上。 江止宴看着眼前的人,忍不住叹息一声,他伸手,执起萧有辞肩侧的一缕黑发——萧有辞心里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他一抬手,就紧张得颤抖了一下,手指碰触到头发的瞬间,他整个人都僵硬了。 江止宴看他一眼,故意将头发放在鼻下轻嗅一口,低声道:“师弟,这些年,修为荒废了。” 萧有辞耳垂上的红终于蔓延到了脸上,他看上去又羞愤又冷傲,明明都已经被逼至囫囵了,表情竟然还是那么冷淡。 让人忍不住想凑近些,撕碎他面上的冷淡。 陵川五十年,江止宴早已不是以前的江止宴了。 他还可以在外人面前维持以前的温和,但心中却很清楚,那九万九千道封印符文,和符文底下,遮天蔽日的魔气……若无执念,是坚持不下来的。 江止宴眯起眼,凑近了,低声道:“师弟,你把我骗进去那日,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这五十年,你不是应该枕戈待旦,等我回来找你算账吗?怎么五十年过去,你修为不进反退……明知我在代县,还故意带着这一身稀松修为来找我。” “师弟,我可以理解成,你是故意的吗?” 他又凑近了一点,温热的气息吐在萧有辞的颈侧,激得他微微战栗起来。 江止宴的声音又压低了两分,语气里透出些许耳鬓厮磨来:“你不会真以为,你把我骗去陵川五十年,以身赎罪……我就会接受吧?” “师弟,你死了,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第23章 执念 他想,师兄的意思,他明白了。…… 你死了,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这句话,把萧有辞问懵了。 从小,江止宴待他就好,要什么都依他,提出的要求,只要不枉悖人伦天理,几乎没有不答应的。 他死了,对江止宴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能拿回临仙门掌门之位?能复仇? 可萧有辞知道,师兄比他厉害,厉害得多,他要是想要掌门之位,就算自己不死,也一样能拿到手。 能有什么好处呢? 他垂下眼睑,回答不上来。 萧有辞一沉默,江止宴的火气就上来了。 来的时候他就在猜,萧有辞这完全不知道趋利避害的行为简直就是在送死,过来一看,果然是送死。 他真以为他死了,自己就会原谅他? 萧有辞不抬头,江止宴就伸手,用手指抬起萧有辞的下巴,让他直视着自己。 他的神情有点冷:“师弟,你知道那九万九千道封印符文里面是什么吗?” 萧有辞的脸色一白,他耳上的那些血色迅速褪去,一双黑眸越发空洞深邃,茫然中,竟然透出些许惊恐来。 江止宴又笑了,笑得咬牙切齿:“魔气向来最能窥探人心,我在陵川五十年,日日夜夜都被迫沉浸在最痛最苦的事情中,我没有心魔,魔气却硬生生给我灌出了心魔,将我临仙门上下惨死之状,翻了一万多个花样摆在我面前……” 那段日子,他睁开眼,不是师父身首异处,就是师弟被碎尸万段。 血、骸骨、魔气、杀念。 所有负面的情绪笼罩着他,要将他扯入暗无天日的地狱,偏生他的灵魂还被碎成了九万九千道碎片,这些痛苦被无限放大,延伸,深入到他灵魂深处的每一个角落。 避无可避。 他能恢复理智的时候不多,偶尔能听到魔气深处,一道陌生声音在叹息。 那个声音说,他想出去,想去见他的妻子。 他说他答应了他的妻子回去见他,妻子说,有一个好消息要好告诉他,他还没听到这个好消息是什么,他不想被困在这里…… 那个人问他,你这么做不后悔吗? 是什么让你有勇气,念出那道将自己撕裂成九万九千道碎片的法咒。 江止宴是怎么回答他的? 他想起了多年前,天璇峰的皑皑白雪中,那个身材瘦弱的小孩儿扑倒在地上,他大哭着投入他的怀中,同他说: 师兄,我不是个坏孩子,为什么他们要说我是个坏人,我什么都没有做。 师兄,师父总是闭关,他们说师父厌烦我,不愿意看到我,才总闭关的,我怎么才能让师父喜欢我? 师兄,我梦到有人叫我去死,她说我是恶鬼,生下来是讨债的,我会害死身边所有人。 师兄,你会被我害死吗?要不我下山吧,这样就不会有人骂你和师父了…… …… “我不想让他死,我要让他活下去。” “我要让他堂堂正正的活下去,总有一天,他可以在所有人面前大声的说出那句话。” “他不是坏人,从来都不是。” …… 江止宴的话戛然而止,他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一片血红。 他捏紧了萧有辞的下巴,手指收紧用力时,在萧有辞洁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泛红的指印。 江止宴身上的戾气又开始控制不住的沸腾,他笑着,眼神却充满狠厉,恨不能剖开萧有辞的心,喝光他的血。 江止宴心想:师弟,你可真是厉害,我在陵川五十年,练得一身刀剑不入的本领,帝天收敛几千年的魔气激不起我的心魔,你寥寥数语,几个眼神,就能让我控制不住自己。 你可真是老天爷降下来,克制我的。 我能让你死吗? 只是让你死,能平息我内心的执念吗? 江止宴紧紧盯着萧有辞,看着他茫然的眼神,看着他微微张开的唇,江止宴倾身向前,轻轻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一触即分。 冷静、克制。 紧接着,他整个人后退,没入黑雾中,消失不见了。 只有萧有辞呆呆靠在墙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 “是萧掌门吗?” 远处,柔软疲惫的女声响起,唤回了萧有辞呆若木鸡的神智,萧有辞木然侧头,看到一个穿着粉裙的女人站在不远处,她周身罩着一道结界,结界里面是许多没有修为的凡人。 萧有辞脑袋里一片混乱,他什么也没想,呆呆点了点头:“是我。” 择芳仙子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是你杀了这镇上的魇魔吗?我们已经被困在这里好几天了,水尽粮绝,多谢萧掌门前来救我……你要是不来,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萧有辞木然道:“你们看到我的同门……了吗?” 石剑锋被关在了一处阵法中,那阵法做得很精细,他在里面乱闯,也找不到出来的法子,还是萧有辞从外面把阵法劈开,才把石剑锋放了出来。 根据石剑锋的说法,他一进代县的门就被这阵法给关了起来,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 围困代县的,是一只魇魔,这种魔从凡人的梦境中出生,在人间辗转数千年才能修炼出实体,它的出生往往伴随着生灵涂炭,要上万人性命献祭,才能化形。 之前……就是这魇魔要化形了。 择芳仙子进去的早,把里面的凡人都聚集在了一起,用结界保护着,无人伤亡。 她也没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以为这魇魔化形之阵是萧有辞破除的。 魇魔化形前,只有魔气一般的身体,死后也没有躯体,萧有辞无从解释,更没法告诉他们,是江止宴赶过来,将这魇魔杀了。 代县的魔气散了,守在外面的人都涌了进来,有临仙门的,也有流音宫的。 他们安顿了县城中受惊的百姓,折腾到下午时,流音宫的宫主到了。 宫主与副宫主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姐妹,两人感情很好,得知择芳仙子获救后,流音宫宫主特意找到萧有辞当面感谢。 萧有辞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这样感激过,与流音宫宫主说话时,整个人都是僵硬的,脸上表情也不多,对方说什么,他都只会“嗯嗯嗯”。 临走前,还被祝融长老取笑:“掌门,我看这流音宫宫主对你很有些意思,你这么冷淡的回答,怕是要错过一桩姻缘了。” 听得萧有辞直皱眉。 他无端想到江止宴临走前的那个吻,心里乱七八糟,就应了一声:“嗯。” 祝融:“嗯?” 他只是开玩笑,掌门的回答,听上去怎么还有些遗憾? …… 代县的事情草草了之,围困代县的不是魔头帝天,而是一只魇魔。 这只魇魔出现得古怪,根据记载,魇魔由人间戾气聚集而成,落地化形要献祭上万人的性命,往往只出生在战乱年代。 战场上,人命陨落得越多,化形地魇魔能力就越强悍。 历史上有一只很强大的魇魔,出生在妖族与人族大战时期,那时神州大地血流成河,由此诞生的魇魔伴随着遮天蔽日的魔气,将人间笼罩百年,神州大地半数以上的寸草不生。 后来,一位人族大能渡劫飞升,用九十九道雷劫劈开了被魔气笼罩的大地。 那只魇魔被雷劫劈得重伤,从此消声觅迹,渡劫的大能也因此魂飞魄散。 可如今的人间,虽然小摩擦不断,却远远不到血流成河的程度,这只魇魔没有条件,制造条件也要化形,实在是古怪。 萧有辞把自己在代县魔气内遇见帝天的事情说了,他省略了诸多细节,只说自己发现了帝天的踪迹。 长老堂的几位长老凑在一起商讨了一下,觉得这只魇魔的诞生可能与帝天有关。 但帝天是上古大魔,他一直被封印着,破封之前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如此强大的能量,他们一概不知。 也就是仗着他刚刚破封,人不清醒,才能将他重新封印,若帝天彻底苏醒,搭上现在的整个修仙道都未必能降住他。 至于帝天身上还有什么秘密,为什么能催动魇魔降生,更是一概不知了。 深更半夜,天璇峰的长老堂却一派愁云惨淡,他们商量了半宿,也想不出什么对策,只能将这件事情暂且放下。 萧有辞也终于被放回了天璇峰。 他整个人都有点呆,出于一种思绪很乱,但是一样都县不清楚的状态中。 是深夜,封朗月和封朗行都已经休息了,萧有辞没去后山的洞府,而是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开门,就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个不属于他的物件。 萧有辞愣了一会儿,走上前去,却见一柄剑横放在书案上。 那柄剑的模样再熟悉不过,是江止宴的华露浓。 看到这柄剑,萧有辞整个人顿了一下,他上前,迟疑着伸出手,想要摸一下那柄剑,没碰到剑身,很快又将手收了回去。 他静默地看了一会儿,眼中的情绪全部都收敛,才俯身把剑抱了起来。 江止宴很珍惜这柄剑,从前就不离身。 去陵川,也是带着华露浓去的,现在华露浓却出现在桌上。 他想,师兄的意思,他明白了。 第24章 纯善 萧有辞也很想问江止宴一句。…… 萧有辞没忘记在代县看到的东西。 他曾经有个父亲,六岁以前,他跟随父亲生活。 那段记忆中,江鹤来是一个忽然闯入的人,他杀了父亲,带走了萧有辞—— 可萧有辞想不明白,自己和父亲以前是什么人?为什么江鹤来要对他父亲动手? 如果他们是仇敌,江鹤来为什么没有斩草除根?而是将他带回门派收做关门弟子。 萧有辞想起以前江鹤来对他的态度……很冷淡,常年闭关,几乎见不到几面,但偶尔几面,与萧有辞说话时,都是和颜悦色的。 他从来不冲萧有辞发脾气,反倒是江止宴……经常被他训责。 后来帝天封印松动,江鹤来重伤,他选择把修为传给了萧有辞。 …… 萧有辞想知道当年的真相,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这些变化,跟那些事情,可能有很大的联系。 可他身无长物,师父去世前,什么都没有留下,偌大一个临仙门,真正属于他的东西,只有一柄剑,和几件衣服。 萧有辞在天璇峰上不动声色地翻找了几天,也没找到当年的蛛丝马迹,师父离世那年他还太年轻,心思都放在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了,他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也没有对身边的人和物留心。 现在想要去查,谈何容易。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去问问临仙门的其他长老。 临走前,萧有辞将华露浓佩在了腰侧。 …… 萧有辞去找了大长老司徒尘,他是师父派去天璇峰的人,江鹤来还在世时,两人关系很好,听说,在江鹤来还没有频频闭关之前,他们经常坐在一起下棋聊天。 司徒尘为人正直端正,信得过,可以聊。 只是没想到,萧有辞找到司徒尘说明自己的疑惑,司徒尘却看向了他腰间的华露浓:“这剑……小宴没带去?” 萧有辞和江止宴都是司徒尘的晚辈,他叫一声小宴也是正常。 可萧有辞听着江止宴的名字,只觉得自己被烫了一下,被碰过的唇又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他低着头认真看着眼前的茶杯,耳后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薄红。 “没有,留在临仙门了,我准备把剑送出去。” 司徒尘看着他,深深叹息一声:“剑虽然是鹤来传给小宴的,但你也是鹤来的弟子……” 为何总是妄自菲薄,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掌门之位? 萧有辞不答司徒尘的话,司徒尘又问道:“你打算把剑给谁?” 萧有辞道:“我的弟子,颜桐。” 他已经知道颜桐就是江止宴,江止宴故意将华露浓留在他的房间,不正是要他将剑“物归原主”的意思? 江止宴大概还会以颜桐的身份在临仙门待很久,他可以以赠剑的方式,将掌门之位还给江止宴。 他不知道江止宴打算干什么,从代县回来,也没见过自己的这个“弟子”。 萧有辞心里很乱,并不想去找江止宴,这才迂回曲折,找上了司徒尘。 可司徒成并不打算告诉萧有辞过去的事情,听萧有辞说打算把剑给颜桐,他叹息一声:“过去的事情,既然将它尘封,自然有尘封的道理,你现在过得也不差,为什么非要去追究过去的事情?” 萧有辞抬头,仔细地看着司徒尘,司徒尘面上很淡,任由他打量。 过了一会儿,萧有辞起身:“您不告诉我,我自会再用去找其他人查证。” “有辞。”司徒尘喊了一声,萧有辞没回头。 司徒尘叹息一声,转头望向天璇峰的方向——如今,他也不知道江鹤来当年的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了。 …… 萧有辞拿出了华露浓准备赠剑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临仙门上下。 他有三个弟子,封朗月封朗行常年练气,难当大任,唯一能接下这柄华露浓的,就只有十年前的新弟子颜桐。 让颜桐来当下任掌门,其他人的心情有些复杂。 因当年江止宴封印帝天一事,门派上下多数人都觉得是萧有辞背信弃义,才害死了江止宴,他们对萧有辞有偏见,觉得他不适合做这个掌门。 掌门本人就不适合了,掌门的传承人,他们更不承认。 唯恐下一任掌门,是萧有辞封朗月之流。 可偏偏颜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这少年实在是太温润太文雅,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瑕疵。 门派中的长辈感叹他跟江止宴很像,没见过的同辈和晚辈,早已将他当成了门派内的首席大师兄。 可很合心意的颜桐与很不合心意的萧有辞放在一起,就让人五味杂陈了,他们希望颜桐做下一任掌门,却不希望是以萧有辞弟子的身份。 说白了,就是对萧有辞不满。 天璇峰,小院中,封朗月将在山下听来的小道消息一字不差地说给萧有辞听。 末了,愤愤不平道:“这些人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我们碍着他们什么事儿了,有话当面不敢说,非要在背后说小话。” “师父,你真打算赐剑颜桐师弟吗?” 萧有辞从很早开始就明白,人的喜怒是没有根据的,好恶也全凭心意,有些人就是这样,不管他做什么,总是不好、不行、不可以。 他不是八岁的无知孩童,被人心的恶念逼得跑出学堂。 他早学会了屏蔽耳边那些似有若无的声音,忽视身旁那些好奇窥探,却又带着厌恶的眼神。 萧有辞低垂眼睑,轻轻吹了一口手中的茶:“嗯。” 淡淡一句话,算是回答了封朗月的问题。 封朗月看向萧有辞时,眼神总是很亮,他敬仰他的师父,也畏惧他。 “师父……”封朗月知道自己这话有些逾越,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您才接任掌门六十年而已,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着急找继承人? 修仙者寿命不知几何,萧有辞又没有要飞升的迹象,何必这么着急? 萧有辞却淡淡道:“只是赐剑,要在青俊大会后再做决定,没有很急。” 封朗月却睁大眼——青俊大会也没几天了,这就叫不急了? 他忍不住道:“颜桐才上山十年,虽然表面看上去温良恭谦又修为非凡……但他还年轻,怎么知道他真能当得起掌门的大任?” 萧有辞对颜桐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大多数时候,颜桐都是自生自灭长大的。 可他看上去好像很尊敬萧有辞,萧有辞对待颜桐也很特别,他会单独跟颜桐说话,会因为颜桐的一些行为生气甚至露出笑容。 封朗月嫉妒颜桐的这份特殊,看到萧有辞如此信任颜桐,上山十年就要把华露浓送出去,他心里那些阴暗的想法就忍不住冒了出来。 他低下头,不甘心地想着。 那个颜桐真有那么好? 他就完全没有私心?真就像是骄阳一般,只有光亮没有阴暗? 说不定他的善良温和都是假装的,内里其实是个自私自利的伪君子……世间这种表里不一的人多了去的,一个人怎么会没有理由的对自己身边所有人的都好? 对所有人都好,那不就是分不清楚亲疏远近,对所有人都不好吗? 封朗月想着,咬紧了下唇。 他却不知道,他垂首想这些的时候,萧有辞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萧有辞淡淡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徒弟,他知道封朗月在想什么,也没出声打断。 因为他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纯粹的好人,牺牲自己,也要去给别人帮忙,哪怕那个人与他并不熟悉……因他的乐善好施,善良温和,总是有许多人喜欢他。 不管走到什么地方,他总是最受欢迎的,群星拱月一般,被簇拥在中间。 萧有辞也忍不住想,难道不是因为喜欢着群星拱月的感觉,所以才故意伪装出和善的样子? 师兄对他好,也不过是因为他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却偏偏要装出专心待他的模样,萧有辞总是克制不住自己误会沉沦,而越是沉沦,就越是憎恶江止宴的“善”。 旁人眼中的善,成了萧有辞心里的“恶”。 所以他才故意骗他,让他去江山玲珑镜里等他。 可萧有辞没想过江止宴会一去不回,这噩梦做了五十年,梦里的师兄总是问他为何不去,梦外……萧有辞也很想问江止宴一句。 为何不回来? 五十年好长,普通凡人,懵懵懂懂半辈子过去了,这五十年里,萧有辞每一天不在想,假如那天他去了,师兄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五十年啊。 萧有辞喝着茶,唇角又流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他盯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短短几日,他好似又苍白消瘦了许多。 明明骗人的是他,背信弃义的是他,心怀恶念揣测别人的也是他,他有什么资格苍白?有什么资格削瘦? 萧有辞仰头把这一茶杯的茶水喝了,喝得太急,水渍从唇角溢出,被沾湿的唇透出些许红润,竟然有些触目惊心。 萧有辞起身,对封朗月道:“这事儿轮不到你来操心,去盯着点儿青俊大会。” 如果他所料不错,江止宴是准备借着青俊大会大出风头,然后才能顺理成章的接下他的赐剑,重新将这临仙门收入囊中。 萧有辞打定主意不再更改,封朗月却更加不甘,看着萧有辞起身准备离开,他也跟着站了起来。 冲萧有辞喊了一句:“师父!你怎么总是这么纵容颜桐师弟?” 萧有辞愣了一下,纵容吗? 他心里有话要说,但又觉得这些话没必要说出来,于是停也不停,就那么走了。 屋里,封朗月的脸色更难看了。 第25章 赐剑 我输了。 青俊大会如约举行。 修仙道近百年来死气沉沉,青俊大会成了唯一热闹的盛会,大会原本的用意是昭告天下招揽新弟子,有门派没门派,只要被师父看中,都可以直接收入门内。 但总有人手痒,想下场一较高低,但总不能去和小辈对打,于是在内场的基础上,又加了个外场。 外场以对擂比试为主,需要自己提前报名,内场规矩则复杂得多,须得先报名对擂,淘汰掉一部分人后,其余弟子可获得前往芥子幻境的机会。 芥子幻境由各大门派提供,今年正好轮到了临仙门,临仙门的幻境当然是最好的,里面的灵丹妖兽品级都高,按照规矩,只要能进门,在里面拿到什么东西都各凭本事,只要收入囊中,就能带出来据为己有。 因为这条规矩,许多小门派或无门无派的散修都爱来凑热闹,他们不冲拜师,只是想来弄点宝贝。 总之,各有所需,大家都挺开心的。 青俊大会以内场为主,外场有人报名进去看热闹,没人报名就闲置着。 一开始只是一些小鱼小虾的比试,萧有辞就开场的时候露过面,后面再没出现过。 好在他甩手掌柜当久了,大家也习惯了他不干正事儿,有他没他一样,青俊大会照样举行。 到第十天的时候,终于有了点不一样。 颜桐登场了。 一大早,萧有辞就被封朗月叫了起来,他没了修为,晚上又经常做噩梦,一直处于“晚上睡不着,白天起不来”的状态中。 被封朗月叫醒,他还是趴在被子里懒得动,封朗月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师父出来,实在是忍不住了,道:“师父,我进去帮你更衣吧。” 天璇峰这几天挺暖和的,封朗月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里面传出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嗯。” 封朗月这才捧着衣服推门走了进去,绕过一道门,却见萧有辞还趴在床上,他下半身盖着丝被,身上的亵衣松松垮垮,领口敞开些许,露出洁白的胸口和锁骨,乌黑的头发从肩侧滑落,掉进亵衣的领口里。 他昨夜大概睡得很深,眼神有些迷茫,脸上带着压痕,头上还有几根毛翘着。 “什么事儿?”声音也懒懒的:“有事情叫司徒尘去处理。” 他不想起床。 封朗月顿了一下,走到萧有辞的床边跪下,低声道:“师父,今天是颜桐登台的日子,您不是准备给他赐剑……” 怎么能不去看看颜桐的表现。 封朗月天真无邪地想,去了,说不定就会发现颜桐根本不适合当掌门,就改变主意了呢。 萧有辞瞥了他一眼:“衣服呢?” 萧有辞的衣食住行都是封朗月准备的,他很自觉取出萧有辞的衣服,今天是个大场合,颜桐可以出丑,但他师父必须好看,所以他又准备了一身复杂繁琐的衣服。 萧有辞:“……” 行吧。 他就这么起床穿了衣服,宽袍广袖层层叠叠,穿着这身衣裳从天璇峰上下来,路边看他的人都变多了。 因为青俊大会的关系,临仙门里多了很多不认识的人,尤其是天璇峰,外场和内场的擂台都在天璇峰半山腰。 萧有辞一路往前走,就一路能听到旁边小声议论他的声音。 “这就是临仙门的新掌门吗?以前从来没有在人前露过脸,长得可真好看……” “露过啦,不过他好像确实不怎么出现在人前,话也很少,就青俊大会开始第一天出现过。” “今年有人约他去外场吗?听说他得了前掌门的传承,一定很厉害吧。” “看他腰间的那柄剑,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剑华露浓吗?” 外人不太了解当年封印帝天的事情,对他的态度大多都是好奇,萧有辞很少出门,听着这些不带恶意的声音,也觉得很新鲜。 他忍不住摸了摸腰间的华露浓。 剑是师兄的,他的天寒剑法灵动飘逸,用惯了断肠烟树,其他的剑到他手里,都觉得重,不够灵活。 他来到内场的擂台旁,上面正在打斗的是两个不认识的弟子,看衣服,一个是临仙门的外门子弟,另外一个好像是流音宫的,是个小姑娘。 大概因为对手是个小姑娘,临仙门的弟子没有下狠手,几个回合下来,惹得人家小姑娘小脸通红,台下更是一片哄笑之声。 萧有辞就站在人群外面,远远地看着。 不过那流音宫的小姑娘却不是个好对付的,临仙门的弟子调戏她,她气得脸色发红,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顿,一直以一种极其玄妙的步伐在临仙门的弟子旁边游走,一炷香的时间后,临仙门的弟子中意坚持不住,露出一个破绽。 流音宫以音律见长,见到破绽,那小姑娘立刻取出自己的音笛,放在唇边吹了起来,凄厉的笛音传了出来,音符与灵气纠缠,沿着小姑娘刚才走过的地方构成了一个阵法,正好将那临仙门的弟子束缚其中。 临仙门的弟子这才意识到自己中计,他奋起反击,但萧有辞却转过了头。 有人站在萧有辞身后,问了一句:“不看了吗?” 萧有辞:“不用看了。” 那小姑娘已经赢了。 回完,萧有辞又觉得不对劲儿,他转过头去,却见江止宴站在不远处,他还是十五岁少年的模样,腰间别着一把木剑。 萧有辞整个人都僵住了,从代县回来,这是他第一次遇到江止宴。 他果然还伪装成颜桐的模样,萧有辞低垂了头:“你不是要上台了吗?” 江止宴仔细地看着眼前的人,没有回声。 萧有辞却抬手,把自己腰侧的佩剑解了下来,他想把华露浓丢给江止宴,江止宴却率先一步,走到了他前头去。 “我上台了。” 丢下这么一句,江止宴就走了。 萧有辞不太知道江止宴现在的情况。 台上与颜桐对剑的人是天枢峰的人,天枢峰与萧有辞向来不和,那弟子好像是天枢峰峰主向浩瀚的弟子,见到颜桐上台,冲他一挑眉,挑衅道:“与你那师父说什么呢?想好了什么法子来对付我了吗?” 江止宴好脾气地笑笑,他取出自己的木剑,道:“只是台下遇上了而已,这位师兄,开始吧。” 那人却看了看江止宴的木剑:“木剑?瞧不起我?” 江止宴低垂着头看着地面,并不回答他的话,那人却只当他的沉默是无视,脸上怒容更胜,提着剑就冲了过来。 他用的是剑,挥得却很急,剑法刚猛,比起剑,更像是在用刀。 江止宴没用真力,只是凭借自己的身体在挡,对方每挥出一下,他就往后退一步,脚印深深印在擂台的地面上,可见对方用力之猛。 这边的情况很快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连长老堂的长老都凑了过来,站在萧有辞身边,皱眉看着。 江止宴用了萧有辞的天寒剑法,这套剑法是萧有辞独创,剑法灵动飘逸,整个九州大陆上,只有萧有辞一人用得惯。 只有断肠烟树能配得上这等飘逸迅捷的剑法。 江止宴的剑法练得也很好,可他手里的木剑太笨重了,怎么看都没有萧有辞挥剑时的轻巧。 不过,这也很不容易了,他入门才十年,要是现在就能比得上萧有辞,那整个临仙门的长老峰主们都不用混了。 一边看,祝融一边感叹道:“萧掌门,这剑法是你教他的?此子天资聪颖,难得啊。” 萧有辞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确实是难得。” 江鹤来知道他们师兄弟资质不同,教他们的功法也不一样,天寒剑法是江止宴去封印帝天后,萧有辞创出的,他也没教过颜桐。 他不知道江止宴是怎么学会的,单凭无师自通这点,确实是个天才。 可祝融长老他们不知道这点,只以为是萧有辞亲自教授,感叹之余,也对萧有辞略有改观,心道掌门也不是那么不靠谱,收了个好苗子,还是在认真教导的。 连司徒尘都点头:“这等天才可遇不可求,掌门,你要好好教导他啊。” 这等盛赞,自从江止宴走了,萧有辞就没再从别人身上听到过了。 看着这一群还被蒙在鼓里的长老,萧有辞难得产生了愧疚之心,他张了张嘴,正想说两句什么,台上的比试结束了。 江止宴赢了。 这结果一点儿都不出乎萧有辞的预料。 天枢峰的那名弟子很不服气,脸色涨红:“我听闻你已经筑丹,为何与我打斗,却不肯动用真力?” 他们缠斗上百招,水平相当,他误会自己能打赢眼前这人,过程中曾经开口嘲讽他,谁知对方藏拙……藏拙还打输了,是在是丢人。 江止宴却很无奈,他收起木剑,认真地看着面前这位……师兄。 “这位师……师兄,我实在不想与你争论这些,九州之上比我厉害的人多得是,若是每一个打赢你的,你都要耿耿于怀记于心中,哪只怕是心再大也写不下,还是回去练剑吧。” 说着,江止宴下了台。 天枢峰的弟子被他说得脸上涨红,一句话也反驳不了,他兀自咬牙愤恨了一会儿,见江止宴要走,便道:“你赢了,你要去哪儿?” 江止宴的下一场比试在明日,他没理会天枢峰弟子的问题,而是径直走到萧有辞面前。 他脸上表情有些古怪,过去后,四周都沉默了。 萧有辞没避,静静看着江止宴。 江止宴忽然一笑:“师父,我……能与你打一场吗?” 这话一出,四周都是抽泣声。 祝融长老道:“你要挑战你师父?” 台上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天枢峰弟子脸色又红转黑,这颜桐都敢挑战萧有辞了,难怪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他从台上跳下去,走到一边去看热闹。 萧有辞也很意外,他抬头看江止宴,想不通他要干什么。 自己现在没有修为,当众挑战他……是准备当众公开这件事情吗? 萧有辞又低了头,也不是不行,反正他都回来了。 萧有辞道:“行。” 他答应得很痛快,祝融却睁大了眼睛,连忙拉住萧有辞:“掌门,你冷静点,他还是个孩子……” 萧有辞有点想笑,但他不习惯笑,唇角只是稍微勾了一下就放下了:“没事。” 谁打谁还不一定呢。 江止宴却道:“我仰慕师父的剑法,只想与师父论剑,比修为我是比不过师父的,所以恳请师父只与我比剑法……我们谁都不要动用真力。” 就像是刚才跟天枢峰弟子一战一样。 这话倒是让萧有辞意外了。 他又看了江止宴一眼,却见江止宴裹着少年的壳子,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没什么波澜。 萧有辞又想了一下,道:“也行。” 他真是好说话,江止宴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算是外场的比试,但消息传得太快,他们刚说完,还没来得及去外场,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四周都是人,有临仙门的,也有别的门派的。 走不动了,萧有辞上了江止宴刚才比试的擂台,低着头,道:“就在这儿吧。” 江止宴取出自己的木剑。 木剑的剑尖儿从萧有辞眼中一闪而过,他抬起头,静默看了一瞬,解下了华露浓扔给江止宴。 神剑有灵,华露浓落入江止宴手中的一瞬,剑身迸发出一点儿微末的光芒,像是在庆祝自己重新回到了真正的主人手中。 旁边围观的人却是倒吸一口凉气。 萧有辞道:“我用惯了断肠烟树,不想换剑,对你木剑不妥,华露浓你先用着。” 江止宴抽出华露浓,剑身一如既往流光溢彩,映衬着江止宴年少的面容,他笑道:“多谢师父。” 有那么一瞬,萧有辞似乎听到他说:“多谢师弟。” 他抿了唇,又低头错开了江止宴的目光,他慢慢取出缠在腰间的断肠烟树,低声道:“得罪了……” 然后就持剑冲了上去。 断肠烟树是一柄软剑,剑身很薄,很轻,它曾是临仙门某人掌门为自己的妻子所铸的佩剑,是一柄女子用的剑。 萧有辞的剑法也很飘忽,挥剑的速度极快,即使是没有真力支撑,也难以捕捉到剑刃的痕迹,江止宴聚精会神,也难以应付,眨眼间,脸上、手臂上就多了道道血痕。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萧有辞的剑快,江止宴的身形更快,他总是能躲过那些过于致命的攻击,将萧有辞的杀招化于无形。 萧有辞的脸色有些难看。 以前他修为不高,别人总嘲笑他无用,他很厌恶这种身处劣势的感觉,费尽心思钻研剑术,只希望能用这个封上那些人可恶的唇舌。 可是江鹤来看了以后,却告诉他不需要这么拼命。 因为没有用。 修炼者引气入体,身体会被灵气强化,等修炼到一定的程度,纯粹就是真力与真力的比拼,再精巧的剑术,在修为的绝对碾压下,也毫无用处。 也就江止宴愿意陪他玩这种不用真力比剑术的游戏。 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萧有辞咬紧了下唇,手中的剑招越来越急,也越发没有章法。 江止宴抓紧了他的一个破绽近身,用自己手中的华露浓架住了萧有辞的剑,凑在他身侧,低声道:“师弟,你心乱了。” 萧有辞猛然抬头,目光撞进江止宴的双眸中。 他咬紧了下唇。 他怎么能这么强。 怎么能用什么样的方式都赢不过他。 偏偏这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在你自以为是维护自己岌岌可危的自尊时,轻描淡写的出现在你的生活中,轻描淡写的……全方位碾压你。 萧有辞跟刚才被打败的天枢峰弟子没什么两样。 他是个失败者。 他仰慕、嫉妒强者,而他最嫉妒的一个人,就是他师兄。 江止宴挥剑的节奏很慢,但是不知不觉间,萧有辞就被带了进去,他送出去一剑,却正好被江止宴捕捉到痕迹,江止宴往后退了一步,萧有辞一击落空,整个人往前倾去——可江止宴只退了一步,萧有辞这一下,好似要跌进他怀里一样。 江止宴低着头看着萧有辞,萧有辞咬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江止宴的这个身份好像长得跟他一样高了。 萧有辞恼羞成怒地退了出来。 他确实是个剑术天才,心境不稳,明知劣势的情况下迅速更换了自己的剑术,他的剑招变得更快更急,完全是要赢不要命的打法。 他把自己当成了一柄剑。 用最锋利的磨刀石,打磨自己的厚度,把自己磨得像是手里的剑一样,薄如蝉翼,也血肉模糊。 他像是不会疼一样,眼睛眨也不眨地挥着剑,多少次华露浓锋利的剑刃就从他的脸侧挥过,萧有辞却像是看不到一样,急速略过,堪堪避开了剑刃。 别人说他是个坏人,那他就做个坏人,再也不为自己辩解,不奢求那可笑的理解,也不去追寻为什么那些人不愿意接受他;光明正大的手段打不赢师兄,就用暗地里的、肮脏的、龌龊的方法,用师兄对他的信任骗他去跟魔头对打,让他被封印五十年,生不如死。 他就是个坏人,若是恨他,就提剑来杀他,技不如人,被杀,被折磨,被碎尸万段,他一句怨言也没有。 若是打不过他,就从此闭嘴,再也不要在他面前提起那些他不愿意听的话。 做出这决定前,萧有辞就做好了死无全尸的准备。 可偏偏、偏偏……江止宴又回来了。 萧有辞看着他深沉如墨的眼眸,冷漠的面孔终于露出一丝皲裂,他咬紧下唇,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一丝薄红,他埋怨甚至是带着恨意的盯着江止宴。 “为什么……你又回来了?” 萧有辞祭出天寒剑法最后一招——“风急”。 此剑法一共七七四十九道连招,一招比一招急,一招比一招快,剑法实战到最后,整个人化成一道雪亮的剑气,全然不顾四周的危机四伏,显然是一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剑法。 台下一片死寂,谁也没想到颜桐的剑术如此高超,竟然能逼出萧有辞天寒剑法最后一招。 两人的动作都太快,行云流水一般,饶是在场的人都是修仙道的魁首,却仍旧找不到机会插手阻止他们,眼看战况胶着,这么下去,是两败俱伤之局! 不知何时,石剑锋站在了司徒尘身边,皱眉道:“只是跟一个小辈比试而已,用得着这么认真,要是伤到了人可怎么办。” 司徒尘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道:“颜桐虽然是晚辈,但是看他的剑法,已经到至臻之境,就算是你我上台,也未必能赢他。” 石剑锋却道:“他是萧有辞的弟子,用的也是萧有辞自创的天寒剑法,被人用自己的剑法打败,尤其对方还是他的弟子,只能怪他学艺不精,是我临仙门之耻!” “石剑锋!”这话司徒尘实在无法赞同。 修炼者寿命比普通凡人长上许多,若是无病无灾,几世同堂的都有,有些人天赋高,修炼速度快,时间长了,修为比师父高很正常。 若是人人都如石剑锋这般想法,谁还愿意培养出修为比自己高,比自己厉害的徒弟? 颜桐能打赢萧有辞,只能说明他足够刻苦、厉害,不能说明其他任何问题! 石剑锋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而台上,萧有辞的“风急”已经实战到最后一剑,他的动作太快,没人发现他眼角发红,等他意识到自己情况不对劲时,剑已经递出去,没有收回来的可能了! 他绯红的脸色瞬间就苍白了,漆黑的眼眸中回荡着恐惧——又是这样,又跟六十年前一样!! 萧有辞眼睁睁看着锋利的剑刃刺向江止宴的喉咙,马上就要身首异处——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剑刃。 锋利的剑刃割破了皮肤,血流如注,手的主人承受了他的全部力道,连退数步,唇角露出无奈的笑容。 江止宴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师弟,剑法是用来保护自己的。” 只有笨蛋的剑法才会练到不顾自身性命,与敌人同归于尽。 萧有辞咬唇,“唰”得一下撤回了自己的剑。 两人分开,江止宴握住了自己的手腕,鲜红的血抵在擂台上。 萧有辞脸色难看:“我输了。” 其实刚才的比试,台下的人没看出来输赢,只看到萧有辞用了一招很快很急的剑法,他们还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江止宴拦下了。 萧有辞没有受伤,反倒是江止宴浑身是伤。 江止宴没有与萧有辞辩解,他只是拱手道:“是师父让着我罢了。” 他将华露浓归鞘,准备还给萧有辞。 萧有辞却道:“给了你,就是你的了。” 说完,他没理会任何人,就从擂台上跳了下去。 萧有辞的脸色很难看,几位长老站在旁边,想要跟他说话,却都不敢上前,最后被司徒尘拦住,眼睁睁看着萧有辞离开。 被自己的徒弟打败,当然不会很高兴。 可萧有辞气得不是这个。 他气得是自己施展“风急”时,又叫心魔钻了空子。 习武之人,身体反应总是比脑子快,被人逼到极致,总是会施展出来一些超出自己身体极限的招呼,这完全是条件反射,控制不住的。 萧有辞施展出“风急”的时候就觉得不好,他想要收势,身体根本不听他的控制,剑招一件比一件急。 好在江止宴足够厉害。 去了陵川封印帝天,没死,又回来了。 接了他的“风急”,没事儿,只是手受伤了。 他怀揣着一肚子怒火回了天璇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了门,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又觉得一颗心悠然落了地。 他瘫坐在软塌上,盘腿进入了内视镜界。 可不管他怎么巡视自己的丹田,都找不到魔气……有了心魔,元婴不会被影响吗? 身侧的断肠烟树又开始嗡嗡作响,宣示着主人内心的怒火。 …… 萧有辞沉着脸走了,剩下的人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气氛有些冷凝,因为石剑锋之前说了不合适的话,司徒尘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也没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祝融勉强笑了笑,打算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石剑锋却抢先一步对还站在擂台上的少年道:“一个月前你就将近金丹,现在还没有筑丹,可是你师父不愿意为你护法?” 祝融皱起眉头,不知道石剑锋想干什么。 石剑锋却好像没有看到祝融的不满,继续对台上的颜桐道:“我愿意帮你护法,在芥子幻境开之前,可祝你升到金丹。” 台上,颜桐的表情有些犹豫:“可是……” 他是萧有辞的弟子,筑丹这件事情,应该由师父来安排。 可他刚才让萧有辞出了那么大一个丑,萧有辞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显然是不会再为他安排这件事情了。 颜桐沉默,石剑锋却道:“你不用担心你师父,看他的样子,短时间内,不会再理会你了。” 颜桐好像被丢下的小可怜,脸色刷的一下子白了,他呢喃着:“怎么会,师父……” 石剑锋皱眉道:“他就是这样心胸狭隘之人,当年就因为他师兄的修为被他高,他把我们临仙门的首席大弟子骗到陵川,至今下落不明。” “可是……” “可是什么,你跟随他这么多年,他可有仔细教授过你什么?这天寒剑法,也是你偷看他练功,自己学会的吧!” 石剑锋言语尖锐,连祝融都觉得不妥,他拦了石剑锋一把,想要阻拦他。 石剑锋却看了祝融一眼,道:“你们都想当和事佬,都想粉饰太平,有什么用?人家并不领你们的情,六十年过去了,你看他愧疚忏悔了吗?” 祝融嘴笨,被石剑锋堵得说不出话来,但他觉得石剑锋的这个说法不对。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这到底是别人家的事情,祝融看了一眼颜桐,道:“你的修为确实是不能再放了,你要是愿意……” 也不是不行。 “哎……”他叹息一声,一甩袖子,道:“算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他也走了,不管了。 只剩下石剑锋站在台下,看着台上的颜桐。 颜桐犹豫了一会儿,忽然道:“好,我回头去跟师父讲,他若是要罚我……” 他脸色一白:“就让他罚我吧。” 石剑锋眼中闪过一道寒芒,他很和善地对颜桐道:“跟我回天枢峰吧,我帮你安排筑丹的事情,你师父若是你真的责怪你,我去帮你说。” 颜桐终于妥协:“好。” 第26章 疏远 没几天了。 听说,颜桐跟着石剑锋走了。 去了天枢峰。 跟萧有辞汇报此事的时,封朗月一脸不忿,怒道:“他是天璇峰的人!凭什么跟着石剑锋走?师父,他连师门都不顾了,你还要把华露浓给他!” 萧有辞面上淡淡的:“那本来就是他的东西。” “可是!”封朗月更气了。 萧有辞却看着他,静静道:“也许过不了多久,临仙门就会发生一些大事,如果到时候我顾不上你们师兄弟,你就和你哥哥下山吧。” “什么?”封朗月眼里的怒气还没来得及消退,就转换成了惊愕:“师父……你要赶我们走?” “不是赶你们走……” 萧有辞有点头疼,却又解释不清楚,他挥挥手:“下去吧,到时候再说。” 封朗月被赶走了,走时闷闷不乐。 他修为低微,难当大用,可他看着萧有辞的处境,就是觉得难受。 与外人不同,他觉得萧有辞是天底下顶好的人,他和哥哥原本只是凡人,年少时父母走商,被山匪所杀,他们也深陷囫囵,是师父救了他。 要不是萧有辞出手把他们带到临仙门,他们现在早已是两具白骨了。 但凭这份救命之情,他也永远感激师父。 可他也帮不上师父什么忙,还连累师父被山下的人非议,说他整天在天璇峰上不务正业,封朗月只能尽自己所能,每天把师父打扮得美美的,偶尔给他弄点稀奇玩意儿尝尝鲜。 他已经尽可能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可到了此时,却还是觉得自己能力有限。 头一次,封朗月有些憎恶自己这低微的修为。 他又忍不住想,那颜桐到底有什么好,不过是一颗墙头草,别人稍微勾搭一下,他就歪去了别人的院子里,师父怎么待他那么好。 他有一肚子怨言,却一句都不敢说。 他人微言轻,说多了,反而给师父招来麻烦。 …… 江止宴果然就没再回过天璇峰。 他在天枢峰住下了,与石剑锋向浩瀚其乐融融,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 青俊大会举行了几个月,萧有辞没再露面,他躲在天璇峰的小院里,仿佛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偶尔封朗月会送来水镜,给他看看青俊大会的进展。 萧有辞看着江止宴一路胜利——他没仗着自己隐藏身份就欺负其他人,与人比试时,都是用的木剑,也没动用自己的修为,从头到尾,就只用了一套天寒剑法。 他的剑法很好,没人打得过他。 擂台摆了将近两个月,江止宴顺利拿到了进入芥子幻境的名额。 水镜有时候会收录一些江止宴身边的画面,萧有辞注意到,起初他去上擂台比试时,都是一个人,后来向浩瀚与石剑锋会出现在他身边,偶尔与他说话,气氛还算轻松和谐。 再后来,每一次比试,石剑锋都会陪江止宴一起,他们并肩而立,石剑锋看向江止宴的眼神中,充满了满意和欣慰。 仿佛他才是江止宴的师父。 萧有辞忍不住皱眉,自从石剑锋的亲传弟子过世后,他再没有这样耐心指导过门派中的后辈了。 江止宴为什么要跟石剑锋走得这么近? 别人不知道,但萧有辞却清楚得很,江止宴是江鹤来的弟子,不可能会转投师门的。 他这趟回来,隐姓埋名,到底是为了什么? …… “有辞的弟子最近一直跟石剑锋混在一起。” 昏暗的长老堂内,祝融和司徒尘相对而坐,祝融脸上写满忧愁:“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捻起一枚黑子,看着棋盘犹豫了很久,也没能将这枚棋子放下。 “你有没有觉得,石剑锋……最近有些奇怪。” 他和司徒尘石剑锋都是平辈,一起在临仙门上长大,一起被夫子打过手掌心罚过站,分峰之后略有疏远,但也算得上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石剑锋人还是那个人,但最近,祝融跟他说话时,总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另外一个人。 司徒尘也皱眉,他最近没遇到石剑锋,却听说了另外一件事情。 “他好像帮颜桐筑丹了。” 颜桐是萧有辞的弟子,他跟萧有辞素来有恩怨,怎么会帮忙……除非,他想把这弟子收入自己门下。 这实在是太不妥当了,司徒尘越想越觉得不能放任事情这么发展下去,他忽然起身,道:“我去见见石剑锋。” “诶……”祝融被司徒尘的说走就走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也道:“我也一起去吧。” 那天在青俊大会的擂台上,萧有辞比剑输给颜桐之后,他就发现石剑锋的想法不太妥当,但他当老好先生当惯了,知道石剑锋性格强硬不会听自己的,不想闹得太难看,又觉得是别人家的事情……就没太管。 这几个月过去,他有点后悔。 青俊大会告一段落,大家都在修整,等待过几天的芥子幻境。 正好这段时间不太忙,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现在就去找石剑锋。 石剑锋平时不在天璇峰,找他要到天枢峰上去。 两人到时,听说他正在跟人聊事情,让他们在花厅里等着,结果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也不见人出来。 司徒尘觉得石剑锋可能不想见他们,他等得不耐烦,索性跟祝融说自己出去走走。 大长老说要出去走走,谁也拦不住,一开始还派了两个弟子在后头跟着,跟着跟着,就把人跟丢了。 司徒尘确实不想让人跟着,他想看看石剑锋到底在搞什么鬼。 当年的事情……萧有辞确实有一份责任,但也不能说全是他的错,只是石剑锋痛失弟子,是伤心人,别人不愿意在他伤口上撒盐,每次他斥责萧有辞,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 再加上后来江鹤来和江止宴都没了……多多少少跟萧有辞有些关系。 可最近这几日,司徒尘越想越觉得不对,人事复杂,不是一个人一巴掌拍在地上,留一个掌印这么简单的……所有事情都环环相扣,石剑锋、萧有辞,甚至是他自己,也不能从这一环又一环中脱离出去。 把所有罪责都退到萧有辞身上,是不是不对? 那孩子沉默不语背了将近八十年罪名,从他上山那一天开始,就从未停止,他没喊过冤,没为自己辩解过一句。 他甚至还早早找了接班人,把华露浓让了出去。 那天他在台上扔剑那一幕,让司徒尘很震惊……也很不是滋味儿。 他忽然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人。 也许已经晚了,但他想帮帮他。 司徒尘想隐藏踪迹,其他人几乎不可能找到他,他在天枢峰转了一圈,最终在一个隐蔽的小花园里发现了石剑锋。 他正在跟颜桐说话。 石剑锋这几日好像修为见长,司徒尘怕自己被发现,就没往前,太远了,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只能看到石剑锋一直在劝说颜桐,颜桐看上去很犹豫,又有点迷茫。 两人聊了一会儿,颜桐说了一句什么,石剑锋有些生气,声音也变大了。 司徒尘隐约听到他怒斥:“你想帮他,就应该听我的……等到他身败名裂,就来不及了!” 谁身败名裂? 司徒尘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往前了一点。 石剑锋却很敏锐,忽然转头,看向司徒尘藏身的方向:“谁?!” 司徒尘一下顿住,不敢再往前了。 石剑锋却起了警戒之心,他环顾四周,也没发现什么人,反倒是一直仙鹤从头顶飞过。 他嫌恶地皱起眉头:“又是玉衡峰的那群畜生……算了,这事情改日再谈吧,你要是再犹豫下去,错过机会,就再也救不了他的了。” 他深深看了颜桐一眼,语气里带着诱惑:“我信你不是真心想要跟你师父决裂,他虽然不把你放在心上,但你还是真心实意把他当师父的……但你师父的判断力早已被消磨掉了,他并不知道现在怎么选择对他来说才更好,你是他的徒弟,比他厉害比他清醒,帮他做正确的决定……不正是你应该做的事情吗?” 说着,他拍了拍颜桐的肩膀,道:“你好好想想吧,我不逼你。” 石剑锋说完就真的走了,留着颜桐一个人站在原地沉默。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他心里怎么想的,藏在暗处的司徒尘却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石剑锋到底想干什么?他刚才说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太震惊,竟然忘了隐藏自己的身形,颜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直勾勾地看向了司徒尘所在的方向。 司徒尘僵住了,他知道自己现在遮掩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从灌木丛后走了出来。 他看着颜桐,觉得这个人陌生又熟悉。 “你……” 现在问颜桐,颜桐肯定不会说的。 司徒尘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 颜桐却率先开口道:“司徒长老,再过几日芥子幻境就要开了。” “嗯?” “没几天了。”他像是在暗示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少年低着头站在水池边,看着池水中自己的倒影:“我想在芥子幻境中拿一个好成绩,这才找了天枢峰的峰主帮我筑丹……司徒长老,求求你,别告诉我师父。” 司徒尘皱起了眉头,他没答应颜桐的请求,甚至明确表示,这种事情不能瞒着他师父。 颜桐面色苍白,两人不欢而散。 第27章 幻境 他师兄真不是个好东西。…… 司徒尘后来还是去见了石剑锋,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的同门师弟。 发现他确实是不太一样了,他以前从不喝茶,觉得这玩意儿跟大姑娘绣花一样,墨迹,没用,但去花厅见他和祝融时,却让峰上的弟子给他们沏了一壶茶。 但石剑锋自己并没有喝,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司徒尘不动声色地问了他几个有关过去的问题,石剑锋也都对答如流,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怀揣着这样的疑惑,司徒尘和祝融离开了。 离开的路上,司徒尘皱着眉问祝融:“你确定他有异常?我怎么看不出来?” 祝融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他仔细想了想:“可能是我看错了?” 他几天前见石剑锋时,那种异样感很明显,但是今天再见他,又觉得没什么异常了。 司徒尘被祝融反复的说法弄得很心烦,忍不住堵了一嘴:“你要是没感觉好,就不要乱说。” 祝融扁了扁嘴,不说话了。 …… 很快到了芥子幻境开启的日子,这次开的幻境一用有十个,其中七个是临仙门提供的,还有三个分别由驭兽宫和流音宫提供。 每个幻境内都装有无数水镜,好让外面的人能时时刻刻看到里面的情况,防止意外发生。 萧有辞身为掌门,自然也分了一枚,他偶尔看看,目光基本也都落在江止宴身上。 江止宴还跟以前一样,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 那些人还不知道江止宴的身份,只把他当成一个普通弟子……哦,不对,他已经收下了华露浓,不是普通弟子了,现在是临仙门的首席大弟子,将来的掌门。 萧有辞能在旁人面前伪装出淡然的模样,可心魔给他带来的影响,绝不是那么容易平息的,平日里那些被死死压住的情绪,在看到江止宴被群星拱月时,终于忍不住了。 淡漠的外壳皲裂处一个大大的裂痕,把萧有辞死死压住地情绪都泄露了出来,他捏紧了自己的掌心,指甲深深嵌入肉里。 萧有辞关了水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他不出门,封朗月担心他,每天都会站在门口,跟他汇报一下外面的情况。 无非是芥子幻境进展到什么程度,颜桐又拿了多少分,里面的萧有辞偶尔会回应一两句,声音听上去还算平静。 封朗月却一点儿都平静不下来,他坚持认为师父变成这样,都是颜桐爬墙头导致的,以至于每天晚上要激情怒骂颜桐一百遍才能睡着。 他却不知道,自己每天汇报行程的行为极大的干扰了萧有辞内心的平静。 前天,封朗月说他们行到一处瀑布下,颜桐坐在瀑布的流水下冥想了四个多时辰,出来时,人都冻得苍白了。 昨天,封朗月又说他今天遇到了一只妖兽,那妖兽很凶,一爪子劈向了那个叫泠音的小姑娘,是颜桐帮她挡了下来,他行动如常,也看不出是受伤还是没受伤。 这天晚上,萧有辞听了封朗月的例行汇报,晚上做了个噩梦,梦到那不知名的妖兽一爪子把江止宴拍成了两半。 醒来时,萧有辞自嘲这梦境荒谬,江止宴怎么可能被幻境里一只妖兽击杀! 这种用来磨练弟子的幻境……里面有什么妖兽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不可能杀得了江止宴。 可他醒来后躺在床铺上,却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了。 萧有辞觉得自己的那个徒弟一点都不懂事,他不想关注江止宴的意思已经表达得那么清楚了,他还不识趣得每日来汇报,实在是讨厌至极。 他没忍住,爬起来开了水镜。 而另外一边,睡梦中地封朗月却打了个喷嚏:原来这叫不想关注,真没看出来。 幻境跟外面一样,都是晚上,大概是因为晚上赶路不方便,江止宴一行五人,并没有赶路,而是在一片山崖下休息。 正好是背风坡,山崖下很安静,连风声都没有,大概是这几日的试炼实在是累了,两个女孩子躺在一边睡了,剩下三个男弟子正在打坐运功。 这画面没什么好看的,萧有辞却盯着闭着眼睛的江止宴看了好久,不知不觉间,天就亮了。 他倚在床栏一夜,一动没动,身体有点麻,伸个懒腰的功夫,水镜里的江止宴睁开了眼,那一瞬间,萧有辞僵了一下,明知道这水镜是单向的,对方看不见他,甚至也不知道他正在偷窥,还是忍不住心虚。 他低下头,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慵懒,这才重新抬头,看向水镜中的画面。 其实江止宴是个挺讲究的人,就算是化身,也不愿意把自己弄得很丑,他眼下的长相跟他真正的长相是同一挂的,俊逸清雅,乍一看很亲和,实际上很有距离感。 他很少让别人插手自己的事情,哪怕他心地善良,可以为了帮助不认识的陌生人出生入死,却很少让别人插手他的事情。 也很少把自己的事情说给别人听。 萧有辞觉得他挺奇怪的,他可以接受别人用自己的事情麻烦他,他却很少愿意用自己的事情去麻烦别人。 不是那种真的可以跟四周人打成一片的性格,却能在那么多人的包围中游刃有余。 萧有辞就做不到,身边的人一多,不管看他的人是喜欢还是厌恶,都让他觉得不自在。 他看着水镜里的江止宴起身,在他们的营地四周转了一圈,确认没有异常后,灭了篝火,收拾完一切之后,才俯身叫他的朋友醒来。 他只叫了两个男弟子,那两个女弟子是男弟子去叫醒的,女弟子醒来时,他已经去小河边洗漱了。 画面中的江止宴正捧着河水洗脸,萧有辞却扯了扯唇角,笑容有点讥讽。 但很快,他就坐直了身子。 他发现了一点不对劲,华露浓不在江止宴身边。 萧有辞皱起了眉头。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江鹤来在江止宴心目中的地位。 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华露浓对于江止宴的意义。 他把那柄剑还给了江止宴,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可以携带它的机会,江止宴不会把它再藏起来了。 为什么剑不在身边? …… 天璇峰上的春天结束了,封朗月一早起床,发现外面又落了霜。 天马上就要冷了,刚刚被收起来的炭火盆又被搬了出来,清理炭火盆的时候,封朗月犹豫了一下:“另外一个要不要也搬出来清理一下?” 封朗行不太理解:“搬出来干嘛?颜桐应该不会在上山住了,就算他回来,也用不着这东西了吧?” 他都已经金丹了,还怕冷? 一提到颜桐的名字,封朗月就皱眉,他嫌弃道:“谁说要给他准备了?当初就应该冻死他。” 封朗月道:“我总觉得师父这几日不太对劲……我怕他冷,想给他准备一个。” 弟弟就是对师父太上心,封朗行也不知道说什么,深深看他一眼,道:“那你弄吧,师父也不太在意这些事情,你给他准备了,他不会拒绝的。” 封朗月其实还有个更可怕的猜测,但是他没敢说,封朗行赞同了他的想法,他就低头去搬火盆。 谁知还没走到杂物间,就听到萧有辞的房门打开了。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十几天的萧有辞终于出门了。 他一身白衣在阳光下有些耀眼,封朗月先是一愣,马上露出一个笑容:“师父。” 萧有辞问:“颜桐去了哪个幻境?” 他一张嘴就是颜桐,封朗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但还是如实回答道:“是徐臻前辈的幻境。” 萧有辞没吭声,拎着断肠烟树往外走去。 封朗月追上去:“师父,你要去干嘛?” 萧有辞不回他,他被封朗行拉住,看着萧有辞逐渐远去的背影,他气得跺脚。 …… 萧有辞去了徐臻的幻境,去之前,服了一颗丹药,这丹药药力很猛,可保他十二个时辰筑基修为,隐藏自己的身形够了。 他是临仙门掌门,中途要进幻境,没人拦他,进去之前,他吩咐外面看守环境的人帮他保密。 进了幻境,他直奔江止宴他们露宿的地方。 他来得急,江止宴他们还没来得及走,五个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接下来要去哪儿。 应该说,是其他四个人叽叽喳喳讨论,江止宴站在离他们半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脸上带着一点笑意,看上去很有耐心。 但不知为何,萧有辞就觉得他笑得很僵硬,像是提前安排好的一样,在什么角度,用什么眼神,唇角掀起的弧度…… 萧有辞想了想,勾起手指,掐了个决。 一只鹌鹑被惊动,从灌木丛中飞了出来,直奔一名女弟子的裙子——那女弟子被吓了一跳,尖叫着跳了起来。 其他人被她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女弟子尴尬道:“没什么,好像是一只鸟……” 飞得太快,没看到。 江止宴道:“大家都修整好了吧,好了我们就走吧。” 他没看那只鹌鹑。 暗处的萧有辞皱起了眉头。 这个人不是江止宴。 这是萧有辞当年在青竹书院上课时,他们师兄弟常玩的把戏,那时候很多人看不惯萧有辞,经常背地说他坏话,萧有辞每次都跟人打架,打又打不过,闹得自己一身伤。 江止宴劝过几次,知道他不会闷不吭声地由着别人说之后,就教了他这个术法,动用的灵气很少,可以叫来附近的鸟儿帮忙,钻裙子底,啄人头发都可以。 只是一个恶作剧的小把戏,却足以应付那些同样年纪不大的孩子。 诸如此类的术法还有很多,都是江止宴教他的。 眼前这个人没认出来,他不是江止宴,那江止宴在哪里? 萧有辞抬头看向幻境其他方向,这幻境很大,能藏身的地方很多——而且芥子幻境一般都是飞升的上古大能留下的,里面装着的是他们的府邸,大多数幻境都有秘密,许多东西,修为不够高,是勘不破的。 萧有辞难得体会到了一丝烦躁,他不应该那么早就放弃抵抗,至少应该问问江止宴这趟回来是干什么的! 黑暗里好像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明明是熟悉的临仙门,却总有种所有事情都超出自己掌控的感觉。 沉溺于自己的悲切,被心魔掌控。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死法。 他能允许江止宴回来复仇,取他性命,却不能允许别人设下陷阱,一步步诱导他走入不知名的黑暗。 既然已经拼着血肉模糊把自己磨成了一把刀,那就应该用刀的方式生活,用锋利的刀刃,划开面前的阻拦。 萧有辞垂首在小河边站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眼神已然锐利起来。 他师兄真不是个好东西,他一个人在临仙门活了五十年,当了五十年恶人,没觉得委屈,难受,痛苦。 他一回来,就什么都乱套了。 第28章 父亲 你是谁? 萧有辞拎着剑无头苍蝇一样转了好一会儿,也没在幻境里发现什么端倪。 江止宴回来什么都没跟他说,他无从查起,只能从两人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中寻找端倪。 他仔细捋了一边从江止宴现身到现在发生的事情,思维又飘回了扈池河畔,那是他第一次见颜桐。 那死爹死娘死弟弟的肯定不是江止宴,江止宴故意编了一个故事给他看,为什么? 想到那日在菜瓮旁边看到的幻觉,萧有辞低了头。 他到底几个爹?几个娘? 萧有辞往幻境深处走,这幻境只有一个出口,江止宴进来了,没出去就应该还在里面。 他用了傀儡术画了分/身,跟其他人一起行动,应该是不想引人注意……却没想到被自己发现了。 他是想偷偷解决这件事情吗? 萧有辞往幻境深处走去,幻境越往里,灵气越浓郁,遇到的妖兽阵法也越危险,来参加青俊大会试炼的,很少有走到幻境中央去的,而萧有辞越往里走,越觉得不对劲儿。 这纯粹的灵气里,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他越往里走,这种异样感就越浓,无形中,好像又回到了被黑雾笼罩的代县,白色的雾气掺杂在黑色的魔气中,引诱着他往前。 萧有辞之前以为,那雾气是江止宴设下,故意引他过去的,现在看来,不是那样。 意识到这点之后,萧有辞就不愿意往前走了,他停下脚步,准备转身,却不想刚才还温和无害的雾气忽然强硬起来,揽住他的腰,硬是把他往前拖了一下。 萧有辞没有防备,踉跄一下的同时,听到身后响起一声怒吼:“你敢!!” 声音很熟悉,是江止宴发出的。 他猛然转头,就看到了让他错愕的一幕。 在他身后不远处,江止宴跪压在一个人身上,那人头朝着萧有辞躺着,华露浓的剑柄我在江止宴手中,剑刃却已经刺入那人的胸口。 大概是感觉到萧有辞转身,那人努力仰起头,让自己的五官暴露在萧有辞的视野中。 萧有辞一下就镇住了…… 那是他的……父亲。 那人看到萧有辞,也是一愣,他面色苍白,唇角不断有鲜血流出,他气若游丝,却冲着萧有辞伸出了手。 他张嘴,发不出声音,被刺穿的胸腔让他像个破败的风箱一样,“呼啦呼啦”的嘶哑声从他的嗓子里发出…… 但萧有辞还是看明白了他想说的话。 他在喊他。 “辞儿……” “父亲……在这里……” 萧有辞愕然抬头,对上了江止宴的双眼。 江止宴双眸赤红,从身体里涌动出来的,不是修炼者的灵气和真力,而是……魔气。 他已入魔。 萧有辞愕然:“你在干什么?” 那一瞬间,他在江止宴的眼睛中看到了绝望。 可他还没来得及听到答案,人就被拽入了深深的黑暗中。 黑色的雾气像是笼子一样,紧紧将他锁住,萧有辞怎么也逃不出去,只听到外面的男人出发凄厉的喊声:“辞儿!快跑!” 六岁的记忆与眼下的场景融为一体,萧有辞耳边嗡嗡作响,不知道为什么,他被心魔死死压制的修为忽然就回来了,他抽出断肠烟树,惊天一剑砍出,身边的囚笼被他砍碎—— 却已经晚了,江止宴已经将封印符文打入了他父亲的胸腔了,血蔓延了出来,从岩石上,一直流到萧有辞的脚下。 萧有辞彻底怒了,他提剑就冲了上去:“你他妈到底在干什么?!” 江止宴抬头,看向萧有辞的眼神陌生而冰冷。 他的身体好像被另外一个人占据了,那人冷冷看着他,口中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挡我者……死!” 他把萧有辞当成了对手,持着华露浓就冲了过来。 华露浓嗡嗡作响,似乎是在反抗着持剑者。 人掠到眼前,萧有辞只觉得山一般的压力向他扑来,他腿上一软,差点就当场跪在江止宴面前! 断肠烟树“叮”的一声支在地上,剑的主人给它灌输了真力,剑身不弯,牢牢支撑着主人的重量。 “江止宴”见施压不成,持剑飞了过来,他的身体很僵硬,像极了一只提线木偶,但是身上杀气很重,萧有辞知道,他是认真的。 可他在对方威压下动都不能动,更别说反击,眼看“江止宴”已经到了眼前,萧有辞只来得及挥剑一挡——华露浓的剑气还是在他脸上流下了一道伤痕,血飞溅出几滴,正好落在江止宴的眼下。 宛如给他增添了一颗泪痣。 浑浑噩噩的人猛然抽搐了一下,被魔气和杀气侵占的血红眼眸忽然有了一丝清明,虽然,看向萧有辞的眼神还是很陌生。 “江止宴”停下了动作,他仔细地盯着萧有辞,仿佛要将他从内到外看穿。 片刻后,“江止宴”歪了头,动作了含着些许邪肆:“你是谁?” 为什么,你的血这么烫? “你疯了!”萧有辞低吼一声,用剑格挡开了江止宴,他趁着对方浑噩,连续反击数招,天寒剑法的“风急”再次被他涌了出来,却被对方轻易挡住。 这不是擂台上过家家的比剑术,萧有辞这一招,用了自己十成修为,却被“江止宴”一剑挡住,他漠然地看着萧有辞,仿佛在看一只蝼蚁挣扎。 萧有辞才想问“你是谁”,这人绝不是江止宴,如此高深的修为和身手……怕是师父在世,也难以对付。 想到这里,萧有辞脸色蓦然苍白,他早就想到江止宴从封印里出来,不会没有代价。 但他真没想到,江止宴不仅自己出来了,还把帝天也带出来了! 难怪这十年里,没有任何帝天的消息,他一直寄住在江止宴的身体里。 帝天跟江止宴是完全不同的性格,就算共同同一具身体,也一眼能看出来。 萧有辞死死盯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问:“你想干什么?” 帝天懒洋洋一笑:“杀人,报仇,怎么,你一个小辈,要拦我?” 萧有辞看向了躺在一边的另外一个男人,他跟萧有辞幻境中长得一模一样,是他的父亲。 萧有辞抓着断肠烟树的剑柄:“我父亲是你的仇人?” “他是你父亲?”帝天似乎很意外,但他并不在意:“我要杀他,谁也不能拦我,谁拦我,我就杀了谁。” 萧有辞总算知道江止宴为何总是偷偷摸摸做事,他甚至不想告诉他他是有父亲的! “换他出来!”萧有辞冷声道。 帝天却笑了:“你在命令我?” 手里的华露浓一点也不好用,嗡嗡嗡的,半点不听他命令,帝天本来就不习惯用剑,他索性把华露浓扔了,五指成爪,要赤手去抓萧有辞,可手伸到一半,心里却微微一颤,总感觉……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人在骂他。 他一下就顿住了,仔细看着面前的人。 这小辈的血很烫,烫得他头疼——他被封印关了几千年,人早在魔气中疯了,与江止宴共用一具身体,是权宜之计,他脑子浑浑噩噩,时常想不起来自己是谁,要干什么。 有时候,连江止宴这个人是谁都能忘了。 杀人前,是江止宴动的手,他没打算占据这身体的主导,出来时他就与江止宴说好了,他帮自己找回魔心,而自己则要老老实实蛰伏在他丹田内,不准捣乱。 可华露浓刺进那人胸口,似有若无的熟悉气息传来,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再加上刚才的事情被打断……他暴虐地冲破了江止宴对他的束缚,占据了这具身体的主导。 可在看到萧有辞时,这暴虐又消散于无形了…… 帝天的神色泛上些许茫然,他眨了眨眼,又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他刚才说什么?那人是他的仇人?可他连自己的前身后事都不知道,怎么能知道对方是他的仇人? 帝天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悄无声息的人,转头问萧有辞:“他是你们天璇峰上的长老,我记得……他的名字应该叫石剑锋,你确定他是你父亲?” 萧有辞转头,果然看到躺在地上的人是石剑锋。 可他刚才看得分明,怎么会忽然换人! 而就在这时,“江止宴”口中发出低吼声:“回去。” 帝天的神色有些不甘,片刻后,他妥协了:“好吧。” 面前的人微微闭了闭眼,然后整个人往前倒来。 萧有辞没多想,上前一步,撑住了他。 两人踉跄了两步,一同跌倒在了身后的溪水中。 四周的雾气散了,萧有辞发现,他们正在一条溪水边,而石剑锋躺在旁边的大石头上,生死不知。 萧有辞捏紧了江止宴的衣角,定定地看着他。 江止宴睁开眼,是熟悉的人。 他苦笑着抹去了唇角的血迹,伸出另外一只干净的手,摸了摸师弟的头。 “好久不见。” 他才与萧有辞打招呼。 承认自己回来了。 霎时间,萧有辞的眼眶就红了。 他的语气还是很平静:“你没死。” “是,我没死。” 萧有辞道:“你藏在我身边十年,骗了我十年。” “……”江止宴顿住,片刻后,他翻身从萧有辞身边让开,一骨碌滚到了旁边的草丛上躺下,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明知道是假的,还是忍不住觉得很美:“师弟,你不讲道理,你也骗了我,骗我去江山玲珑镜里等你,你没来。” 萧有辞一下子就顿住了。 他这辈子就做过这一件事,让人抓了把柄,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五十年,做噩梦做了五十年。 现在受害人站在他面前,他还是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他沉默了很久,“嗯”了一声。 江止宴翻身看着他,他的眼神发烫:“师弟,从小到大,你认错最熟练,可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高兴,更何况……我还有两件事要做,做完了,说不定我们就扯平了。” 萧有辞问:“你要干什么?” 江止宴没回答,却说起另外一件事:“你应该已经发现了,你不是在临仙门上长大的,是六岁那年,师父把你从山下带回来的,我原以为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你的记忆是师父封印的,他说你的过去很不好,不愿意让那些不好的事情影响你,才让你忘记的。” “可去陵川后,我发现,不是那样的,师父是没有办法,被逼无奈才封印了你的记忆,可封印你的记忆也没什么用,你还是渐渐长成了大家都不喜欢的样子……师弟,你骗我的时候,师父一定很失望,他以为你会变得更好。” 萧有辞心里一顿,又问了一遍:“你到底要干什么?” 江止宴道:“可我觉得这不是你的错,如果有人害你,辱你,骗你,将你往尘埃里贬低,你该如何?” 萧有辞逐渐睁大了眼睛,他不懂江止宴在说什么。 江止宴却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两人贴得极近,呼吸交错,萧有辞嗅到江止宴身上熟悉的气息,六十年前,他们也是这样四肢交缠,紧紧靠在一起。 江止宴将额头抵在萧有辞的额头上,手轻轻点在萧有辞的胸口,低声道:“师弟,你马上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没有错,你不是坏人。” 他话音未落,指尖狠狠刺入萧有辞的胸口。 “!” 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被江止宴的五指握住,萧有辞呼吸顿住了,剧痛中,他的意志逐渐模糊,那只深入他胸膛的手,抓着他正在跳动的心脏,狠狠往外一拉—— 无数缠绕在他经脉中的丝线被扯了出来,皮肉之下,灵气与魔气交叠,疯狂地在萧有辞的经脉中游走冲撞着! 丹田中,属于萧有辞的元婴蓦然睁开了眼,被压抑了将近八十年的灵气喷薄而出! “唔!” 江止宴难承其重,一口鲜血吐在萧有辞的胸口。 而萧有辞已经在这痛苦漩涡中,彻底迷失了神智! 他口中先是发出一阵尖锐的叫声,紧接着,整个人昏迷了过去。 江止宴猛然收手,一颗跳动着的,乌黑的心脏,从萧有辞的身体里被“取”了出来,那心脏上还缠绕着无数黑色的丝线,迈入萧有辞身体经脉各处,将他整个人紧紧束缚住。 江止宴不敢用蛮力,只能一点点拉扯着那颗心脏和上面的丝线。 可黑色丝线一动,萧有辞的身体就抽搐一下,他已经陷入昏迷,却承受着比清醒时更大的痛苦。 江止宴咬了牙,他终于下定决心,灵气为刀,划开自己的胸口,他把那颗黑色的心脏狠狠摁进了自己胸前的伤口里。 品尝到新鲜血肉的味道,心脏迅速放弃了已经昏迷的萧有辞,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江止宴的体内,那些黑色的丝线也一并收了进入。 迅速占据了江止宴的经脉各处。 在他丹田深处,帝天发出一声怒吼—— 他的魔心,回来了! …… 萧有辞又醒了。 他没想到,自己被挖了心,竟然还能活过来。 身体软得一塌糊涂,挣扎了好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四肢。 他一睁眼,又看到一群萝卜头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吵得要死:“诶呦,他醒了!” “他长得真好看啊,是天生掉下来的神仙吧?” “他身上的衣服会发光诶,我可以摸摸他吗?” 这小孩儿不知道在问谁,萧有辞听得头疼,沙哑着声音驳了一句:“不行。” 四周陡然一静,紧接着,就像是滚水下了油锅,炸了。 “哇,他醒了!” “他没死!” “他本来就没死!!哥哥,哥哥快来看看,他醒了!” 萧有辞:“……” 这场景何其熟悉,他师兄又编故事来忽悠他了? 萧有辞挣扎着往旁边看去,他视野里模模糊糊,看东西不太清楚,只能隐约看到这是一间不大的小屋,门窗明亮,屋内装饰整洁干净。 除了床边围着的一群小孩儿,都挺好的。 门被人推开,一个年轻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穿得干练,身上带着一身烟火气,见萧有辞撑着身子抬着头,连忙上前,在他身后塞了一个软枕头,道:“你醒了,对不住了,吵到你了。” 说完,他回身驱赶身边的小孩,那几个小孩儿不走,他直接拎起他们的后颈,把人一个个丢了出去。 关上门,他才返回萧有辞的床前,低声问道:“你没什么吧?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大夫。” 萧有辞沙哑着声音问:“你……是谁?” 那人笑道:“我叫应海,你就叫我海子就行,这里是应家村,你朋友把你送过来的。” “朋友?”萧有辞浑浑噩噩想起昏迷前的事情,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平整的,没有伤口。 他是晚上做噩梦梦到师兄剖了他的心吗? 应海道:“你朋友说,你受了伤,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他给了我钱,让我给你单独盖了一间房子,你可以放心住在这里,一日三餐会有人送过……对了,这位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萧有辞。” “有辞?”应海挠了挠头,笑道:“你们读书人的名字真古怪,我不懂,你身体哪里觉得不舒服吗?我去叫大夫。” 萧有辞道:“不用。” 他想了想,又生硬地补了一句:“多谢。” 应海却笑了:“不用谢,我们是拿了钱的,你朋友出手可大方了,不过村子外面不太安稳,你养伤的时候,最好别出去……” 萧有辞长得太好看,他看着萧有辞的时候,脸上忍不住发红,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道:“其实我觉得他不应该把你安顿在这里,你孤身一人,身上还有伤,我们这里经常被湖羌扫荡……但他说应家村是你的家乡,你要是伤好了,白天的时候也可以出去走走,但是别离开村子。” 应家村?家乡? 萧有辞愣一下,想起江止宴说的那句话。 “你马上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低下头,再次说了一句:“谢谢你。” 应海憨厚地笑了笑,又嘱咐了萧有辞两句,就转身走了。 门外,那群小萝卜头还没有离开,趴在窗户外面,排成一排,好奇地看着萧有辞。 萧有辞坐在床上,有点走神。 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弄得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想也想不明白,想多了头还疼。 萧有辞索性不想了,在床上静坐了一会儿,外面的小萝卜头们发现他没二楼动静,看着看着觉得无聊,就都跑光了。 过了好一会儿,房间门被人推开了,一个小脑袋从外面伸了进来。 梳着辫子,是个小女孩儿。 她长得圆嘟嘟的,乌黑的发辫垂下来,衬得她的脸旁更加灵气娇嫩。 萧有辞的身体正在缓慢恢复着,灵气源源不断地从四周涌入他的经脉,这里是人间,灵气没有临仙门上那么充沛,恢复得很慢。 他失去修为太久,灵气恢复太快,反而会觉得不舒服,这种单薄的灵气温养着他的经脉,让他变成了一只冬天里趴在火炉旁烤火的猫,懒洋洋的,不想动。 萧有辞的视力已经恢复了,他静静看着门口鬼鬼祟祟的小女孩,那小孩儿试探了一番,发现萧有辞没有反对后,索性打开门走了进来。 她捧着一个白瓷碗。 小女孩儿很害羞地走到萧有辞的床边,低声道:“海子哥叫我给你送点吃的进来……” 她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年龄,正介于大人与小孩儿之间。 把瓷碗放在萧有辞身侧的小桌上,小女孩儿没有走,而是欲言又止地看着萧有辞。 这地方很安静,连从窗户外吹进来的风都很温柔,跟临仙门完全不一样……萧有辞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变了,还是因为身边的环境变了,他忽然就不着急了。 整个人放松下来,做什么都走神,都犯懒。 小女孩儿把瓷碗放在桌子上,他就愣愣看着瓷碗发呆,好久之后,忽然意识到人还没走,抬起头,看着那小孩儿。 小女孩儿道:“哥哥,我可以叫他们进来看看你吗?海子哥不让我们进来。” 萧有辞想起刚才那一排萝卜头,他有点头疼,但看着眼前小孩儿期盼的眼神,他又犹豫了一下。 片刻后,萧有辞低声道:“可以,但是不要太吵。” 小女孩儿很高兴,转身去通知自己的同伴了。 第29章 故乡 那不是颜桐的过去,那是他,萧有…… 来送粥的小女孩儿叫香椿,是应海的妹妹。 刚才围在床边的那些小孩儿,都是村里的。 什么二狗二丫三蛋儿四雀儿的,萧有辞一个没记住。 说了不要吵,一群孩子涌进来,一人一句,还是叽叽喳喳的。 他们对萧有辞充满好奇,问他是从哪里来的,以前是做什么的,萧有辞倒是没隐瞒,说自己是从临仙门来的,可他们也不知道临仙门在哪里。 临仙门在雁回山上,山脉很大,临仙门只占据了其中七座主峰。 萧有辞挑了些童年的趣事说给他们听,不过他的童年很短,大部分事情又都与江止宴有关,说来说去,就那么几样,讲了不到一上午,就讲完了。 不过几个没出过村子的孩子听得倒是挺认真,萧有辞说完了,他们还趴在床边,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时,应海来了。 他一推门就看到了床边的一群萝卜头,一转头又看到了放在小桌上的粥碗,这都一上午过去了,粥早凉了。 年轻人顿时一脸火气,冲着那几个孩子摆手:“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人家还是个病人,你们围着他闹什么?快滚出去。” 萝卜头们又被轰了出去,临走前,还朝着应海大声喊:“是萧哥哥让我们进来的!” 应海气笑了:“这就叫上哥哥了,人家心好不忍心拒绝你们,你们还得寸进尺了。” 香椿走时,握了萧有辞的手一下,小声冲他说:“哥哥,你别告诉我哥是我让他们进来的,不然我哥会骂我的。” 她说完这句,就急匆匆跑了,路过门口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吓得应海连忙上去扶她,小姑娘却踉跄一下,自己站稳了身子,跑远了。 应海站在门口笑骂道:“小心点,一个小丫头整天这么皮,看以后谁敢娶你!” 香椿远远冲他喊:“阿元会娶我的,总比你强!这么大了连个媳妇儿都没有!” 应海的脸被小丫头气青了。 这事儿原本跟萧有辞没什么关系,但看着应海悄咪咪攥紧的拳头,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正好这时,应海转过头来,看到萧有辞脸上的笑,他愣了一下,很快道:“原来你是会笑的……这位,萧公子……额,先生?” 他不知道怎么称呼萧有辞,萧有辞却道:“叫名字就好了。” 应海却很自来熟:“萧兄弟!” 萧有辞:“……” 行吧。 他没纠正,只是伸手端起那碗粥,准备喝粥。 却被应海夺下来:“这是给你准备的早饭,你没吃,就算了,已经中午了,去我家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一个人吃饭,多么孤零零的,应海惦记着收了人家的钱,就得对人好一点,怕萧有辞孤单,才特意来请他。 谁知道人被一群孩子围着,连早饭都没吃。 萧有辞对吃饭这事儿不熟练,吃饭要好几个人一起吃这种讲究也是没有的。 但他眼下有点懵,应海这么问,就答应了。 “你这一上午也没下床,下床走走看。”应海站在床边,伸手扶他。 萧有辞很少让人帮忙,这种自己做不了事情,只能仰仗别人的状态会让他陷入不安……但大概是这个村子的气氛太祥和,萧有辞看着应海伸过来的手——那是一双跟临仙门上修炼者完全不同的手,骨节略粗,掌心和指腹都留着茧子,常年劳作让他掌心的纹络变得深黑。 萧有辞看了一会儿,就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他的手跟应海的手完全不一样,纤细,脆弱,白皙,骨瘦如柴,只有持剑的食指指腹和小指侧边有一层薄茧。 应海热情,心粗,压根儿不知道萧有辞在想什么,萧有辞伸手后,他就握住了萧有辞的手,连带着扶住了他的肩膀,低声对他道:“小心点。” 萧有辞:“……” 萧有辞又走神了,应家村给他的感觉太奇怪了。 他身上一直都背负着太多东西,就算他不曾被这些东西压弯了腰,但有时也觉得沉重,喘不过气,可自从在这个地方醒来,他觉得自己身上那些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东西都消失不见了。 他只是一个人,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一个人。 想站起来,就挺直腰板;想笑,就勾起唇角;想看清楚远方,就睁大眼睛。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坠着他,让他行动不得,把自己心声和想法深深藏起来,不敢给任何人看到。 萧有辞被应海扶着走出了房间,他的腿有些软,一半重量压在应海身上。 应海是个干农活的粗汉子,不觉得萧有辞沉,反而感叹道:“我看你身上的衣服,觉得你家境应该不错,也不是吃不上饭的那种,怎么人这么瘦?是被什么心思压得,衣食难安吗?”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个心粗的庄稼汉子比临仙门上任何人都要敏锐。 萧有辞握了一下掌心,低声道:“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自己跟自己置气罢了。” 应海却笑了:“人活着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跟自己置气,只不过不重要的事情,稍微生气一下就行了,不用总是兜着不放。” 他不知道萧有辞的情况,把话说得很轻松。 只是家常闲聊而已,萧有辞却认真想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萧有辞跟着应海出去吃了一顿饭,他家有一大家子人,男女老少凑在一起,挤得院子满满当当。 他们对萧有辞都热情得过分,拉着他在桌边坐下,让他尝这个尝那个。 萧有辞在积雪不化的天璇峰住得太久了,离他最近的是封朗月兄弟,还被勒令没有他的允许不准私自进房间门。 从来没有人这样贴近过他,嘈杂的声音打乱了他的思绪,让他变得手忙脚乱起来。 这里的所有人都很关注他,他生疏和笨拙很快被所有人发现,年过花甲的老奶奶坐在他身边,脸上带着揶揄的笑意,道:“年轻人,看你长得这么好看,竟然连筷子都不会用……来,奶奶教你。” 她太老了,人糊涂了,分不清楚身边的人,只知道这一大家子都是她的孙辈。 她把萧有辞也当成了她的某个孙子,还是刚刚出生,不会拿筷子的那种。 她握住萧有辞的手,要手把手教他。 老奶奶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手背上布满褶子,握住萧有辞的手指微微颤抖,只要萧有辞稍微用力,就能摆脱她。 不,不能用力。 她太脆弱了,随便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能让她承受不了,她像是天上的云,山间的雾……甚至都不需要做什么动作,就会消散了。 萧有辞坐在她身边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怕惊扰了这位老人。 太脆弱了。 真的太脆弱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脆弱的人。 萧有辞低垂着眼睑,任由她教自己怎么拿筷子。 他“学”得很快,老奶奶露出高兴的表情,拍了拍他的手,夸奖道:“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 萧有辞愣住了。 最聪明。 这种词从来都跟他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看到坐在桌子对面的应海在拼命冲他摇头——奶奶已经太老了,跟她解释,也说不清楚。 就这样接受了这位年迈长辈的夸奖吧,她没有恶意,只是想夸夸自己的小孙子。 萧有辞咬了一下唇。 吃完饭萧有辞就回去了,他才刚醒,身体还很虚弱。 经脉中到处都是细小的伤口,从外界吸收的灵气,在经脉中运转不到一周天,就会从那些伤口中漏出去。 漏出去的灵气也在修复着经脉中的伤口,但修复得缓慢又费神,萧有辞什么都没做,天没黑就累得不行,躺在床上睡着了。 夜里,又做了个梦。 又或者说,不是梦,是他过去的记忆。 是从他心底翻上来的,好像一直放在他心里,直到今天,才被想起。 他梦到了八十年前的应家村……那时候,应家村还不叫应家村,这个村子叫刘家村。 刘家村在扈池河北岸,再往北,过一道狭窄的山谷,就是湖羌国。 湖羌与晋交战,刘家村的日子并不好过,这附近有一伙山匪,时常过来打劫,不过好处是,他们也罩着刘家村,不让湖羌的骑兵接近。 刘家村的日子过得青黄不接,人人难以自保,可越是这样,家家户户的孩子就越多,死了一个,再生一对……刘洋是刘家村里一户普通人家,妻子前年生了一对双胞胎,去年寒冬,风寒夺走了他们的性命。 大夫说妻子体弱,可能不会再怀孕了。 他没钱,换不起媳妇儿,春天时去扈池河畔采芦苇花,从河水上游飘下来一个木盆,里面装着个小男孩。 小男孩无病无灾,长得雪团般可爱,夫妇两人高兴极了,把这孩子认作了自己的孩子,悉心养大,只等这孩子长大后为自己养老送终。 可孩子越长……就跟别人不一样。 刘家村的小孩儿都是散养,从小就在泥坑里打滚,在山上爬上爬下,五六岁就能帮家里干农活,从小晒得乌黑,个个都像山上的野猴精。 也就小女孩儿干净一些,但她们也只有过节的时候才能穿干净漂亮的衣服,平时最多只能算是个不那么闹腾的野猴精。 可刘洋家的小孩儿不同,他从小就干净、纤细,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妥当,头发、衣服一丝不苟,雪白的皮肤在太阳里怎么晒都不会变黑,精致得像个瓷娃娃。 他也会帮里家里做事,可不管做什么,他都自带一种气质,将他和村里的所有人隔开。 这种气质,刘洋只在城里贾老爷家的贵客身上见过。 一开始大家都夸他,说他命里带着贵气,以后肯定有出息,可后来……村里的说法就变了。 他们不知道这孩子是刘洋捡回来的,只以为是刘洋媳妇生的,看着孩子跟刘洋越长越不像,他们就说,这是刘洋媳妇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男人生的。 一开始刘洋还辩解,跟他们生气,可时间久了,好像他也相信了那些人的话,每日回家看着不能生育的妻子,都是一肚子闷气,说话也阴阳怪气的。 家里的气氛一日不如一日,而那孩子,还在年年岁岁长大。 他越长,就越让人心惊。 他很少出去跟别的小孩玩,也从来不闹脾气,不哭也不闹,大多数时候,他都静静坐在自家屋檐下,仰头看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眼珠颜色很深,有一次,刘洋看到他的双眼,被吓了一跳,这孩子的眼神没有任何温度,看天上的飞鸟,看水,看云,和看自己的父母,外面的路人……都是一样的。 刘洋开始害怕了。 他好像捡到了山精的孩子。 而这一年,他妻子怀孕了。 …… 天亮了。 萧有辞睡得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到外面传来阵阵喧闹声,像是两个小孩儿在吵架。 他挣扎着爬起来,身上亵衣卷在被子里蹭了一夜,都散开了。 村子里的被褥总是比不上天璇峰的细腻柔软,胸口雪白的肌肤被粗糙的被褥摩擦了一夜,微微有些泛红,衣领更深处,两抹茱萸在冷气的刺激下微微挺身。 然而春光不过一瞬,随着萧有辞起身的动作,乌黑的头发遮挡住了胸口。 他眯着眼睛看向窗外,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明媚的阳光照射进来,不知道谁在他的窗户上放了一个小花瓶,此时花瓶里正插着村口的黄色野菊花。 看着挺有意思的。 就是外面太吵了。 小姑娘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我讨厌你!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坏的人,呜呜呜……你走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是香椿的声音。 萧有辞蹙了一下眉,掀开被子,要下去看看情况。 却听到外面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响起:“我又不是故意的,等我和我爹回来,它就已经死了!它只是一只畜生而已,你为什么要……” “你胡说!它是我的朋友!是我的亲人!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因为死的不是你所以你就这样说吗?!沈阿元,我讨厌你!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了!” “你去死吧!!!” 小姑娘大概是被气狠了,说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凶,最后一句出口时,外面安静了。 好一会儿,香椿带着哭腔的声音才传来:“我……我不是……” 她大概是想道歉,说自己并不是那么想的,但对方却已经完完整整听完了她的怒斥,小男孩的声音听上去失魂落魄的:“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它会生病……是我没有照顾好它,对不起,香椿……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说到最后,那男孩子也要哭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越传越远,男孩子跑着离开了。 萧有辞走到了门口,他脸色苍白,眼神紧紧盯着外面。 小院院墙低矮,正好可以看到香椿现在门外的小树旁,她怀里揣着一只小黑狗,哭得很伤心。 哭着哭着,她就站不住了,抱着小黑狗蹲在了地上。 萧有辞的手在门上停顿了很久,还是推门走了出去。 等他出去的时候,小姑娘的哭腔已经沙哑,声音也变得很低,她蹲在树下哽咽着,显然是真的为那只小狗伤透了心。 萧有辞迟疑着来到小姑娘的身边,听到脚步声,香椿抬起头。 萧有辞是个外人,又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小姑娘刚知道要脸面的年纪,看到萧有辞,连忙伸手抹了抹眼泪。 可她哭得太凶,眼泪根本就止不住,约抹,脸就越花。 她哽咽着,向萧有辞求助:“萧哥哥,我的小南死掉了。” 萧有辞垂首看着她怀里的小黑狗,死了,都已经僵硬了……就算他会修仙,也救不了了。 他伸手扯掉了自己的衣袖,蹲在香椿面前,用那块衣袖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 大概是他的动作太轻柔,不仅没有安慰到香椿,反而哭得更凶了。 “为什么……我相信他才愿意把小南送给他的,这是安叶子留给我的……安叶子被人送到代县去当童养媳啦,我再也见不到安叶子了……为什么小南也死了……” 小女孩儿哭得伤心欲绝,蹲都蹲不住,借着萧有辞帮她擦脸的动作,她倾身扑倒了萧有辞的怀里。 萧有辞瞬间就僵住了,在他眼里,香椿也好,应海也好,还是昨天教他用筷子的老奶奶也好。 他们都是天上的云,很脆弱的那种。 他不敢动,僵硬地扶着香椿的肩膀,小孩儿哭得昏天黑地,萧有辞迟疑着,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后背。 她哭得更凶了,脸也埋在了萧有辞的衣袖上。 眼泪鼻涕都抹上来了。 行吧。 萧有辞尽量不去碰被弄湿的衣襟,他陪着她蹲在门口,哭了不知道多久。 香椿终于哭累了,她打了个哭嗝,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抓着萧有辞。 小孩儿后知后觉害羞起来,她连忙放开萧有辞:“对不起,萧哥哥……” 萧有辞看了看她怀里没了声息的小黑狗:“我帮你把它葬了吧。” 香椿的眼眶又红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两人找了一棵梨树,把小黑狗埋在了树底。 香椿仔细地埋好了土,又挪了一株芍药花在旁边,她说小南最喜欢芍药花了,去年春天的时候,它在爷爷的芍药花丛里打滚,弄断了好几株花,被爷爷揍了一顿。 现在,这株芍药是它的了,再也没有会责怪它了。 种完芍药,女孩儿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她哭得眼眶发红,哭完之后,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太夸张了,低着头,不好意思地对萧有辞道歉:“对不起萧哥哥,一大早就在你的窗户底下又吵又闹的,还拉着你帮我挖坑种花……” 萧有辞道:“不要紧。” 他忍了忍,还没忍住:“刚才与你吵架的,是阿元?” 他还躺在床上的时候,曾听这小丫头提起过这个名字,那时候,她好像很喜欢这个叫阿元的男孩子。 提到阿元,香椿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她还是生气,哼了一声,都:“是他。” 萧有辞道:“你哭也哭完了,去找他道歉吧。” “道歉?”香椿抬起头:“我凭什么要去道歉?他养死了小南,还跟我说小南只不过是一只畜生!” 萧有辞却淡淡盯着她,道:“你叫他去死,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真的死了,你怎么办?” “什么……”香椿脸色一白,她呢喃着:“怎么会死……我……我只是一时生气。” 说了气话而已。 而且,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会莫名其妙的死掉? 萧有辞的目光忽然变得很冷,他想到了昨夜的那个梦,还有梦里让人不舒服的内容,他没有继续盯着香椿的眼睛,而是看着两人脚下的地面。 他低声道:“如果呢?一时生气就能让人去死吗?如果他真的听了你的话……真的死了……你怎么办呢?” 这“如果”太可怕,连想象一下,都觉得窒息。 香椿还是个孩子,连生气是发狠的话,都是跟着大人学的。 她承担不了这后果,被萧有辞吓到后,也顾不上自己的生气和伤心了,转头就往沈阿元家里跑去。 看着香椿转身而去的背影,萧有辞却吐出一口浊气,他双目越发漆黑,像是能吞噬万物一般—— 可惜了,当年,并没有人跟他说过这句话。 他在刘家村处处与人不同,被父母疏远,被同伴嫌弃,他们嘲笑他,推搡他,甚至把他推入扈池河里,有一次,他差点被淹死。 他怒极了,从来不说重话的人冲着那群小孩儿怒喊着:“你们怎么不去死?!你们全都去死就好了!” 他不知道“死”是什么,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真的死了,所有被他骂过的,憎恶过的,不管是孩子还是大人,全部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莫名其妙的死掉了。 他们都说他是灾星,是他给村子带来了不幸,他们不仅不接受他,还把他们一家都赶出了村子。 那时候,他的养母正怀着孩子。 父母把他看做山精野怪,他们厌恶他,也畏惧他,唯恐对他不好,会沾染跟其他人一样的厄运,一样莫名其妙的死掉。 他们一起在村子外的山脚下生活了一年多,直到弟弟出生—— 湖羌的兵来了,弟弟一直在哭,那年他四岁,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孩子的哭声会引来湖羌的骑兵,他们都会死。 他把弟弟放进菜瓮里,希望木板能阻隔弟弟的声音,也希望湖羌人来时,发现不了弟弟。 弟弟太小了,被发现,他们会当场被他刺死。 可他没想到,他守在门口看湖羌人来没来的时候,放在窗台的石头意外掉落,砸在了菜瓮的木板上,菜瓮被封得死死的。 等父母回来时……那孩子已经被闷死了。 那不是颜桐的过去,那是他,萧有辞的过去。 …… 后来刘家村就被湖羌人屠了,所有人都死了,他弟弟,他养父母,村子里憎恶他的人,对他避如蛇蝎的…… 所有人,都死了。 萧有辞被他的亲生父亲带走了。 跟在父亲身边那几年发生了什么,萧有辞还没有完全想起来,他只记得是江鹤来杀了他爹,后来,他就被江鹤来带回了临仙门。 第30章 叙旧 你骗我什么了? 小丫头到底还是跟自己的青梅竹马和好了,萧有辞回过神跟过去时,两人已经说开了,站在院子里说笑。 萧有辞过去,香椿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低着头跟萧有辞道谢。 萧有辞微微勾了勾唇角,就与他们告别,回家去了。 他刚从一身伶仃的噩梦里醒来,心情是在是算不上怎么好。 他终于明白师父为何要将他的记忆封印,就按照他这爱钻牛角尖的性格,若是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过去,恐怕不能好过。 可他现在也不太好过,萧有辞低头想,这还不足以让师父封印他记忆的缘由。 他合了合衣裳,又躺回了床上。 他迫切地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村子被屠后……他被自己亲生父亲带走的那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后面,就真的只是噩梦了。 梦境破碎,只有无数迎面扑来的魔物,要将萧有辞撕碎,它们身上裹挟着怨气和魔气,稍一靠近,内心的杂念就被掀了起来,像是石头丢入了平静的水面,激起无数圈不能平息的涟漪。 萧有辞试图从这些碎片中拼凑自己的记忆,可他只要聚精会神,头就会变得剧痛无比,这东西跟心魔一样,天生跟修炼者清正灵气不搭。 萧有辞看了半天,只得到两个有用的信息,他爹叫萧启天,他爹确实是被江鹤来杀的。 这源于两个画面,一个是父亲的自我介绍,另外一个就是萧有辞曾经在代县魇魔幻境中看到的,江鹤来击杀自己师父的那个画面。 这至少证明那只魇魔没有说谎? 萧有辞不知道。 他浑浑噩噩睡到晚上,拢着衣服起床,却见外面明月高悬,照得地面亮如白昼。 这应家村……还是太热了,尤其是跟天璇峰比起来。 萧有辞忍不住就想敞开衣襟,透透气,若是此时院子里有人,便可看到他衣衫凌乱,一头长发横七竖八地站在门口。 可惜,院子里没人。 萧有辞独自站了一会儿,还是内心慌乱,他被江止宴从临仙门丢出来,放在这个山旮旯里,一点临仙门的消息都没有。 他想到自己昏迷前,江止宴从他胸口剖走的那颗心—— 藏在衣袖下的五指骤然捏紧,萧有辞转身回了房里,继续做梦。 他的梦颠三倒四,人也昏晨不分,日子过得乱七八糟,好巧不巧,赶上这段时间应海带着妹妹去代县走亲,也没人关照他。 萧有辞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睡得烦了,就出门走走,饿了,就去隔壁蹭饭。 时间久了,村中人都知道他不爱说话,也不怎么拉着他叙家常了,有时候萧有辞在旁边坐着看着这些凡人谈天说地,也觉得挺热闹。 这一夜,他从噩梦中惊醒,心有所感,从床上坐起身来,发现窗外月光如水——这几日的月光很好,今夜尤为清澈,萧有辞懒洋洋起了身,披着外衣,来到了院中。 院中站着一个人,他穿着临仙门蓝白的弟子服,身形修长,腰间的剑没有剑鞘,华丽馥郁的剑身反射着清澈的月光。 萧有辞先认出了那把剑,才慢吞吞的认出了来人。 “师兄。” 江止宴转过身,月光太耀眼,萧有辞竟然觉得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 面前的人与月光融为一体,虚无缥缈,似是随时都会远去一般。 萧有辞皱眉,拾级而下,来到江止宴面前。 他走近了,终于看清楚了江止宴的五官,与去陵川前没什么不同,连衣服都是同一身,萧有辞松了一口气,问:“师兄怎么来了?” 江止宴笑笑:“来看看你。” 六十年时光在师兄弟二人中间流水般划过,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师父常年在后山闭关,天璇峰上,师兄弟二人相依为命。 江止宴朝萧有辞招招手:“过来。” 萧有辞走过去,江止宴伸手,将他揽入怀中。 他比萧有辞高一点,低着头看着怀里的人:“早十年,我就想这么做了。” 萧有辞耳后薄红,鼻尖微汗,却没避开江止宴的目光,他仰着头,乌黑的眼眸认真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倒映着江止宴的身影,和天上的明月。 今夜月光很美。 江止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很快挪开了目光,低声问道:“想的怎么样了?” 他是说萧有辞的记忆。 萧有辞说:“村里的想起来了,后来两年想不起来。” 江止宴皱了一下眉。 那不是什么美好的过去,如果可以,他希望萧有辞永远不要想起来。 可是不行,总有人怀揣着阴险的心思在暗中给他师弟下绊子。 江止宴道:“什么想不起来?我可以帮你。” 他去了陵川五十年,知道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萧有辞却皱眉,摁了摁他的胸口:“不说这个。” 他想知道江止宴的身体怎么样了。 然而还没问明白,他的手腕就被江止宴捉住了,江止宴的眼神更深,声音也有点哑:“别乱动。” 萧有辞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到师兄双眼时,忽然想到陵川分别前的事情,脸蓦然红了。 他一下推开了江止宴。 手足无措道:“师、师兄……” 江止宴捉着萧有辞的手腕不放,拇指在腕骨的位置摩挲了两下,萧有辞的皮肤嫩,这轻轻两下,带出微微红痕。 他瞥了一眼,将目光挪开,轻声道:“我人不在这里,这是你的梦……临仙门上,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脱不开身。” 萧有辞又盯着他:“你不以真身前来,可是受了什么伤?” 什么事情能让江止宴脱不开身? 江止宴却笑了,他把萧有辞的手拉到眼前,贴近唇下,双眼紧紧盯着萧有辞:“师弟,你不好好跟我说话,那我也不好好跟你说话了。” 萧有辞:“……” 他很快妥协:“讲记忆吧,萧启天是我爹吗?” “是。”江止宴道:“这事要从你上临仙门前说起。” “帝天本体乃是上古魇魔,汇聚天下戾气怨气,屠千万凡人、千万修道人、千万妖魔性命降生,是天生魔,谁也不能引他入道。” “魇魔常年戾气缠身,每逢降世,都是天下大难,除不尽杀不死……只能将他封印。” “我知道。”萧有辞低声:“临仙门为仙道魁首,不仅仅只是因为师父修为高深,还因为临仙门背负着看管封印的责任。” 帝天,原本就是临仙门应该解决的。 江止宴却叹息道:“可古往今来,总有人觊觎强大的能力……帝天被封印在陵川,萧启天不知何时偷走了他的魔心。” “百年前,萧启天在九州大陆上现身,他行事故意残忍,杀人炼阵,一屠就是一城,师父苦苦追查十余年,终于发现了此人踪迹,只是不知为何,他身边带着一个孩子。” 江止宴定睛向萧有辞:“那就是你。” 江鹤来将萧启天斩杀,却不知道拿那个六岁的孩子怎么办,孩子被萧启天带在身边,从小见他杀人摄魂,行尽恶事,他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凡人去死,却不施以援手,被放在临仙门短短数日,也显示出与众不同的暴戾。 若不是他年纪还小,恐怕就是下一个萧启天。 旁人劝江鹤来,此子天性邪恶,最好是斩草除根,趁他年纪还小,杀了了事。 江鹤来却说:“他年幼稚子,知何为善,何为恶?只是因为他常年跟在萧启天身边,日常目睹都是恶事,身边环绕都是恶念,所以才养成这样残忍噬杀的性格,但他未必是个恶人。” 江止宴初识萧有辞时,并不知道师弟的来历,只觉得这小孩儿好生可怜,在青竹书院总被欺负,他笨笨的,人也呆呆的,被欺负也不知道婉转周旋,像是一只小兽,谁欺负他,就要咬死谁。 可他太笨,谁也咬不死,只弄得自己一身伤。 他心疼他,就处处帮着他,师弟也很听话,越来越依赖他。 可他并不信他。 他们之间永远像是隔着一层墙,不管他如何对师弟好,师弟总是觉得,他本性就是这样的,他会对所有人好,而师弟自己,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江止宴气坏了。 一直到现在,他也还是很生气。 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谁会替芸芸众生中随便一个谁自碎魂魄? 去陵川时,他压根就没想过自己还能回来。 江止宴走神,萧有辞也走神。 他又想起师父还在世时的日子,那时候他的记忆被封印着,只以为自己在临仙门上长大,整个临仙门,就是他的所有。 事情再大,也不过是青竹书院的书本读不会,脾气再凶,也只不过是被同门嘲笑欺凌。 他像是一只被扒掉了尖牙与利齿的野兽,失去保护自己的手段,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惊恐。 他不明白自己的恨意从何而来,似乎看谁都不顺眼,谁骂他,他就想让谁去死——直到师兄出现,他像是一道光,照亮他殚精竭虑、惶恐不安的世界。 可这道光……不光照在他身上,也照在别人身上。 他对所有人都好,他冲所有人笑。 他像是天上的明月,萧有辞怎么努力,都够不着他的边际。 他知道临仙门的其他弟子都说什么,他们说,江鹤来的两个弟子,一个是天上的明月,一个是地里的淤泥。 淤泥当然是配不上明月的。 他也配不上江止宴。 他越想,就越觉得恨,恨自己愚笨,恨自己明明也是纯灵之体,却总卡在筑基,恨他的剑不够快,恨招式不够狠——他恨身边所有说他不好的声音。 也恨江止宴的优秀。 后来他没忍住,越过了那条线。 他骗江止宴,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师兄好像永远都是那么温和,对谁都是那么温和。 萧有辞想,他会不会生气。 可他没想过,他再也不回来了。 梦境被萧有辞的思绪惊扰,宁静的小院不见了,露出一片荒凉的坟场,坟墓被掘开,棺材和白骨露在外面,枯树上站着老鸹,引着脖子,发出聒噪的声音。 萧有辞惊慌地抓住了江止宴的衣襟。 “师兄!” 他的手被人握住了,一如八岁那年,他从学堂里跑出来—— 江止宴的声音低低响起:“我在。” 萧有辞几乎没出息地哭出来,刚才那一瞬,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五十年不见天日的噩梦里,又梦到师兄拖着半张腐烂的脸来问他。 为何不去。 他被人紧紧拥入一个滚烫的怀抱。 萧有辞窒息了一下,终于紧紧抱住了对方。 “师兄,对不起……” “我……” “我骗了你。” …… 江止宴笑了一下,他挥了挥袖子,坟场深处的雾气散了。 “这里是你的记忆,你想不起来,想必是内心极为抵触……现在我在这里,你要去看看吗?” 萧有辞想了一下,低声道:“去看。” 不管好与不好,那都是自己的过去。 正如他曾经做过的事情,不管对错,他都不能抹消。 雾气深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陌生男人,他瘦如骷髅,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实在是不怎么好看,但萧有辞认得出,这就是自己的父亲。 萧启天。 他伸手拖着一个竹席卷,里头卷着一个孩子。 包得很严实,看不清楚。 萧启天走到坟墓深处,就把席子扔在一边,自己坐在地上,开始吸收附近的怨气。 他似乎是靠着怨气和魔气修炼,在坟场呆了一夜,情况略微有些好转,死气沉沉地脸上终于带了些许活人气儿。 天光将亮,卷着的席子展开,露出里面的小孩儿,白皙如瓷,正是年幼的萧有辞。 他捂着自己的肚子,似乎饿极了,拉着萧启天的衣袖要饭吃,萧启天瞥他一眼,从旁边刚入土的坟里抓出来一副棺材,棺材盖打开,他撤了一条手臂下来,丢在萧有辞面前。 “吃。” 萧有辞小脸煞白,不肯上前。 萧启天却嗤笑道:“人肉狗肉,猪肉狼肉,有什么不同?” 萧有辞说不过他,抱着席子不撒手,也不上前,父子两人熬到天光大亮,坟场里的戾气散了,看着萧有辞一副随时都会饿晕过去的模样,萧启天到底还是妥协,带着他进了城。 不远处,成年后的萧有辞和江止宴站在一起,江止宴皱眉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只是大概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却不知道其中细节。 他忍不住问:“他真叫你吃腐尸?” 萧有辞指尖紧紧掐着江止宴的衣袖,淡淡道:“没有。” 凡人有停灵的习惯,入葬后的棺椁往往已经在家里放了许多天。 不新鲜,吃了会生病的。 他那时候年纪很小,萧启天不想让他死,不会真的让他去吃这些东西。 他只是不想让他死而已。 萧有辞垂下眼睑,纤长的眼婕挡住目光,低声道:“别看了。” 他已经都想起来了。 江止宴却握住他的手,声音坚定:“不,看下去。” 他们继续往记忆深处走,越走,就越不堪入目。 萧启天似乎有意引萧有辞入魔,做的都是些罔顾人伦的事情,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逼萧有辞在两个人中间选,他选谁,萧启天就放过谁,而另外一个人会死。 一开始萧有辞不选,后来,他也麻木了,他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选,死人只会更多。 他选了。 可两个人还是都死了。 在萧启天面前,他做什么都是无用的,他的性格渐渐转变,被他染上戾气……萧有辞第一次觉得杀人也无所谓的那天晚上,他小小的身体里飘散出了一缕魔气。 当时他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心里生出一种暴虐的气息,他想杀人。 可还没等到他动手,江鹤来就来了。 萧启天不敌江鹤来,他被带回了临仙门。 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萧有辞与江止宴走马观花地看,很快看完了全程。 回忆结束,他们又回到了月光如水的小院。 气氛有些凝重。 江止宴的脸色不太好看。 萧有辞很忐忑,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角。 江止宴低声道:“师弟,对不住,我先前并不知道你遭遇了这些……又让你难过了一次。” 萧有辞摇摇头。 江止宴却道:“但我现在知道了,还是会坚持与你再看一遍,师弟,我刚才听到,你跟我道歉了?” 萧有辞脸色一白。 江止宴回来这么久,终于要谈这件事情了。 他微微闭了闭眼:“嗯,我骗你了。” 江止宴却道:“其实当年萧启天并没有死,他的肉身被师父毁了,一直以魂魄的形式在九州上活动,修炼之士有了心魔,就会被他寄居,他原本选中的下一具肉身是你。” 萧有辞一愣。 江止宴又道:“因为他把帝天的魔心放在了你的身体里。”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从你在刘家村时,就放进去了。” 萧有辞眨了眨眼,不太明白这件事情。 江止宴道:“你仔细看过你在刘家村的记忆没有?他一直在你身边,原本是想借别人的手引你入歧途,却没想到你不按他所想的来,他没办法,只能借着湖羌人屠村的契机带出来,亲自养在身边,后来差一点成功……你就被江鹤来带走了。” “魔心里的魔气强大,他偷走帝天的魔心几千年,也没找到法子炼化里面的魔气,于是找到了你,他把你当成存放魔心的容器,只等你入了魔道,魔气自然而然从你的身体里散发出来,他就可以吸收那些魔气用于修炼自身。” “可他没想到,你年幼时,他的计划被师父打断,你上了临仙门,便再也没有给过他机会。” “师弟,你没有心魔,从来都没有。” 江止宴挥袖,院中出现了萧启天的幻影,他目光贪婪地看着正在睡觉的萧有辞,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在耐心等待着猎物成熟。 小院里,萧有辞震惊地看着萧启天的侧脸。 江止宴脸上现出嘲讽:“他自诩玩弄人心,这么多年,辗转在许多修炼之士身上,想引诱谁就引诱谁,想破谁的道心就破谁的道心……却没想过,自己种在一个年幼孩童身上的魔心,不仅没有成为他修炼的利器,反而成了魔心的封印。” 足足封印了八十年。 他一刻也没有机会接近帝天的魔心。 江止宴反身揽住萧有辞的腰身,将他轻轻的往下放,四周的景物变了,他们忽然回到了天璇峰安静的小院中,四周灯火摇曳,萧有辞被放在温暖柔软的被褥上。 江止宴伏在他身上,两人贴得极近,呼吸交错。 一缕凌乱的发丝贴在萧有辞的额头上,江止宴伸手,轻轻拨开这缕头发,萧有辞的眼婕微微颤抖了两下,忽然垂了下去。 他静默地垂眸看着两人的胸口,避开了江止宴的目光。 却没动,安安静静地躺着,身体也是放松的。 江止宴笑了一下,忍不住低头,却又在碰触到萧有辞的瞬间顿住,转而凑去耳边轻声道:“师弟,你骗我什么了?你攒了那么多年狠劲儿,就骗我去江山玲玲镜等你,然后放我鸽子?” 萧有辞眼婕微微颤抖两下。 “萧启天想把你培养成一个绝世魔头,最好能与失控的帝天匹敌的那种,你却拿这些狠厉跟我发脾气耍小性子,他要是知道了,都不用我动手,直接就被你气死了。” 他师兄说话好过分,这是在嘲笑他吗? 萧有辞有点不满,被江止宴压制的身体动了两下。 江止宴却摸了摸他的耳朵尖儿,声音越发轻柔:“师父是在与萧启天再次交手后,才意识到他在你身上动了手脚,帝天封印失控也是萧启天暗中操作,魔心与帝天相连,他放出帝天,就是为了引你入魔……那段时间你浑浑噩噩,天天冲我发脾气,若再不封印帝天,你只怕守不住那颗魔心,会被魔气吞噬。” “师父是为你去的,我也是为你去的,师弟,我只是不想看你入魔,所以才去了陵川。” “要道歉的话,那我也道歉,走时没能告诉你真相,害你白白伤心了这么多年。” 第31章 明暗 我只是可怜你。 梦境中的房间很安静,连风声都没有,放在床头的灯烛无声地燃烧着,摇曳的烛火照亮了两人的脸。 天璇峰的雪给了江止宴端方君子的品行,给了萧有辞沉静冷冽的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印刻在骨子的东西却是那么相似。 萧有辞紧紧抓着江止宴的衣襟,抿着唇:“你是为我去的。” “是。” 萧有辞的眼底掠过一缕流光,那是他曾经用尽方法都得不到的东西,可如今,却被江止宴双手捧着,奉在了他的面前。 他又重复了一次:“你是为我去的。” “是。” “我是为你去的。” 他知道自己面前是什么,万死不辞。 须臾间,萧有辞的眼眶就红了,他紧紧抿着唇,却止不住眼睛里的酸意。 哭什么的,太难看了。 他习惯了淡漠的模样,不爱把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宁愿被曲解,也很少开口澄清。 字字计较为自己澄清时,显得好像很在意这件事,很为这件事委屈难过一样。 那太难看了。 可萧有辞忍不住,他抿着唇止不住泪,只好换成咬着唇,他咬得很用力,很快唇就现了青色。 江止宴用拇指摸摸他的唇角:“别咬。” 萧有辞不听,咬得更用力,他还拼命眨着眼,意图把眼泪憋回去。 江止宴皱起眉头,他低头,话语淹没于唇齿之间。 “我说了……别咬……” 师弟怎么总是不听话呢。 只好用些别的办法了。 他就紧贴在师弟的唇上,感受到身下人微微一震,他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别看。” “别紧张。” “别动。” 这梦境太真实了,连耳鬓边的呼吸声也分毫毕现,从冷静自持,到喘息起伏—— 寂静的房间中传来细小的呜咽声,有人不堪承其重,张开了唇舌想要呼吸,却换来更过分的侵略,手抵在胸口,用力想要推开,却被一把抓住,压在枕侧。 屋外忽然就起了风,淹没了房间里的水渍声。 “师兄……” 萧有辞到底还是哭了,他带着哭腔的呢喃着,却换来江止宴的笑。 “师弟,别动了,手腕磨红了。” “你……知道还……不快放开。” 江止宴笑得更厉害了。 一吻分开,江止宴把人拥进怀里,摸摸他的头发,又摸摸他滚烫的脸,低声道:“这几天是不是没睡好?睡吧,我在这里。” 师弟从出生就受了很多苦,他父亲把他当成容器,把他当成通往通天修炼路上的一块垫脚石,却唯独没把他当成一个人,一个孩子去看待。 他一生都在善与恶中挣扎,无人告诉他答案,他只能在茫茫黑夜中摸索前行,走错了不少路,吃了不少苦头。 也辜负了不少人。 萧有辞看着江止宴的眼睛,忽然觉得很累很累,累得提不起任何精神,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他“嗯”了一声,抓紧了江止宴的衣襟。 师兄身上的味道很熟悉,像天璇峰上的雪,冷冷的,却让萧有辞觉得很安心,他忍不住往师兄颈窝里蹭了蹭,像一只雪白的猫,终于在自己信任的身边缩成一团,将后背托付给别人,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很快睡着了。 这一夜,再没有做梦。 …… 阴暗潮湿的地牢深处,有一处水牢。 石剑锋被锁在水牢中央,布满血痕的铁链从他琵琶骨里穿出,悬挂在墙壁上。 “滴答……滴答……” 不能凝固的伤口里缓慢地滴着血,一滴两滴,落在水牢浑浊的水里。 静谧的地牢中,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石剑锋抬起头,眼神凄厉地看向地牢门口,地牢没上锁,但他脚下的水里花着七道阵法,后背又被锁链穿过,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逃走的。 江止宴出现在门口。 他换了一身黑衣,身上的戾气很重,看上去,比水牢里的石剑锋更像魔。 不,确切的说,他早已入魔。 与帝天达成协议的条件简单却也复杂,帝天弄丢了魔心,抑制不住自己周身的魔气才会发狂,江止宴要做的就是将他的魔气收入自己体内压制。 从一个定点的封印,变成一个移动的封印。 帝天一日不离开他的魂魄,这些魔气就会驻扎在他的身体里,蚕食他的经脉,消耗他的灵气,终有一日,他会迈过仙魔的界限,再也回不来了。 水牢里挂着的石剑锋抬起头,他脸上的表情癫狂邪肆,跟在外面时完全不一样,只因他内里的魂魄早已换了人。 现在应该叫他萧启天。 看到江止宴浑身魔气缠绕的样子,萧启天笑了:“哈哈哈哈你也有今日,堂堂临仙门的首席大弟子,曾经临仙门未来的掌门……却与妖魔为伍,江止宴,我看你也不太聪明!” 江止宴脸色阴沉,他没说话,手上魔气化鞭,一鞭子挞在萧启天脸上,他苍白的面容上顿时多了一条血痕。 张狂的笑声瞬间顿住了,萧启天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以魂体的形式存在多年,早已丧失了五感,就算附着在人的身上,也可以随时切断与身体的联系。 他已经好些年没有感受到过这种身体上的痛楚了,不管是被勒紧的脖子,还是深入琵琶骨的铁链,打在脸上的鞭子,都让他难受。 他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年轻人着实心狠手辣,五十年前就从封印里出来了,却在临仙门隐姓埋名十年,伪装成萧有辞的弟子,甚至为了博取他的信任,当众与萧有辞决斗,给萧有辞难堪…… 要不是他魂体大限将至,必须找一具身体温养魂魄,要不是他信了那个叫颜桐的真的是萧有辞从外面捡回来的徒弟—— 要不是! “可恨!” 面前这个叫江止宴的,跟他的师父江鹤来一样可恨! 他的计划,每次濒临成功,都会被他们毁掉! 看着萧启天逐渐癫狂的模样,江止宴的脸色却很平静:“你想说人话了吗?想说人话,就老老实实听我说话,不想说人话,我就打到你说人话,反正我的时间很多,可以跟你慢慢耗。” “哈哈哈哈……”萧启天却再次笑了起来:“你在骗谁?小娃娃,我在九州大陆上走动时,你还没有出生呢……” 他一双阴兀的眼睛紧紧盯着江止宴,眼底深处,是嗜血的光,他幸灾乐祸地笑着:“你不就是想问我能让帝天与魔心融合的方法吗?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你毁了我的修炼大计,我还会帮你把帝天从身体里分离出来?” “你拿到了魔心又如何?这颗魔心在我手里过了三千多年,它早已是我的东西了!你想把它还给帝天,休想!” “你的东西?”江止宴冷冷一笑,又是一鞭子挥出:“你在说什么梦话?魔心在临仙门待了八十年,你控制过它一次吗?” “你!” 想到这八十年,萧启天眼中恨意更胜! 一个小孩! 他从村子里出来时才四岁! 被他带在身边两年,却硬生生不染魔气,上了临仙门,又被江鹤来封印了记忆—— 这八十年,他不是没有找机会引诱过萧有辞,他看上去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放弃自己的信仰,成为他的阶下囚,可就是这摇摇欲坠,坠了八十年!都没有坠到深渊地狱了里。 凭什么? 什么东西让他坚持到现在? 仅仅凭借他们师兄弟年少时那一点情谊吗? 真是可笑。 可笑至极! 现在这个叫江止宴的还想从他口中问出控制魔心的办法。 萧启天又笑了:“你把魔心融入自己的身体,还想全身而退?这天底下只有一个萧有辞,只有一个萧有辞能吞噬魔心,却不被魔心伤害……你融入魔心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只有一个未来。 “那就是被魔气吞噬,身败名裂而死!” 江止宴冷冷看着地牢里疯狂的人,这个萧启天不知道是什么来历,自己不当人,也见不得别人当人,他一辈子大概都是地道里的老鼠,没有被人爱过,没见过光,不知道阳光有多温暖。 他说自己会身败名裂而死。 江止宴却一点也不怕,纵是他浑身魔气缠绕,魂魄里的魔气压都压不住,一个劲儿往外冒,耳边也都是冤魂们的哭嚎声。 他也不怕。 他心里有一盏灯火,摇曳明亮,有这盏灯在,是生是死,是粉身碎骨还是身败名裂,他全都不怕。 看着地牢里的萧启天,江止宴的眼中显出一丝怜悯:“我只是可怜你。” 还在狂笑的萧启天顿时停住了,他蓦然睁大眼睛:“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以为你能把我困死在这具身体里?你做梦,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他只是被封印在这具身体里暂时无法离开,只要这具身体被江止宴折磨死,他就可以离开了! 江止宴带着帝天的魔气,又吞噬了魔心,迟早会走火入魔丧失理智,控制不住自己下手杀人是迟早的事情。 萧启天一点都不担心。 但他没想到,江止宴站在远处,仍旧用那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语气很淡,却硬生生戳进他的心里。 江止宴说:“我只是可怜你,从来没有被人爱,被人喜欢过。” 第32章 感同 亲生经历,才配说一句感同身受。…… 江止宴说完这句,萧启天忽然发出尖啸声,那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石剑锋的身体不堪重负,眼睛和耳朵都已经流出了血。 萧启天在人间游荡了好多年,人族的记载中从来没有他的名字,或许,连“萧启天”这三个字都是假的。 但他的样子,却像是被江止宴说中了痛处。 癫狂的萧启天不能交流,江止宴被他震得耳膜都疼了,他没办法,退出了水牢。 这地方在临仙门的摇光峰,摇光峰上都是剑修,戾气重,能压得住牢的怨气,不过自从萧有辞继承掌门之位,人间风平浪静,临仙门的牢也空了很久了。 萧启天是目前里面的唯一一位客人。 江止宴一边往外走,一边听帝天在自己耳边絮叨:“我早跟你说,你找他也没有用……我虽然不记得很多事情,但我记得他有病,没法交流的那种有病。” 江止宴被吵得身心俱疲,头疼地摁了摁眉心。 这位魔头大佬在被封印之前是什么性格他不知道,但被他从陵川放出来之后,似乎有点不正常。 他话很多。 找到机会,就会跟江止宴聊天。 江止宴也问过为什么,魔头帝天说:“你知道封印里面有什么吗?除了魔气里的鬼哭狼嚎,就是记忆,回忆里的人又不会跟我交流,它演得再沉痛,我看了几千年,早就没感觉了。” 不仅没感觉,还把过去给忘了。 所以他极度渴望跟人交流,江止宴怀疑他找老婆的说辞是假的,他就是在封印里呆够了,想找个机会出来透风。 江止宴不理会帝天,帝天就越说越起劲儿:“他把魔心埋进你师弟身体里的时候,就已经把魔心炼化了,虽然不能完全利用,但手里肯定也有操控魔心的手段……我们收回魔心,也没法用,只是容器从你师弟变成你而已……我怎么觉得你比你师弟还危险呢?不如还是把魔心还回去吧。” 江止宴:“……” 他压低声音,语气里充满威胁:”我觉得还是把你关回陵川去,比较合适。“ 帝天立刻不说话了。 江止宴这才继续往外走。 他取走了萧有辞的魔心,却一直没有显露自己的身份,现在临仙门上下都盛传着一个说法。 颜桐勾结石剑锋,叛出师门,将萧有辞打伤下落不明,现在又仗着自己占有华露浓,想要霸占掌门之位。 江止宴没解释。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这件事情中全身而退,正如萧启天所说,他们现在控制不了已经被萧启天炼化的魔心,魔心在他身体里,魔气也在他身体里……一直在不断消耗着他的修为和理智。 最近这几天,他越发觉得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了。 走出地牢,帝天忍不住叹气:“你又何必呢。” 他觉得魔心放在萧有辞的身体里挺安全的,江止宴走了五十年,也没见他生出什么心魔,不是把魔心保管得好好的吗? 江止宴着什么急,刚把萧启天困在石剑锋的身体里,就立刻取出了魔心,比起萧有辞,他对上魔心,未必能占多少便宜。 江止宴却轻轻摇头:“不能再拖了。” 帝天不知道,在他去陵川之前,萧有辞的魔心已经有失控的征兆。 当时他以为萧有辞是被帝天的魔气影响,才迫不及待去封印了帝天,但封印帝天之后才知道,魔心与帝天是分开的,就算他封印了帝天,魔心也在不断影响着萧有辞,萧启天也隐藏在暗处,企图通过炼化的魔心影响萧有辞。 是什么让他一个人在天璇峰的冷雪里坚持了五十年? 江止宴想也不敢想,年少时总以为感情很容易,只要两情相悦就能天长地久,心疼或者怜惜都来的太廉价。 廉价到,明明已经为此付出生命,却仍旧救不了自己想救的人。 去陵川前一夜,他们刚刚吵了架。 吵到无可开交,他忍无可忍,把师弟压在了床上。 一夜颠鸾倒凤,他以为他们亲密无间了,却不知,他们之间撕开了天堑鸿沟。 师弟那么乖巧,靠在他的怀里,同他说:“师兄,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他是信了的。 真去了以后,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他也生气,气自己一片真心喂狗,他敢把自己的心挖出来送出去,萧有辞就敢把他的心扔进尘土里,碾碎成泥。 去封印帝天,说没有赌气,也不是。 可后来五十年,他渐渐冷静下来。 他终于知道萧有辞遇到了什么,才知道自己当年的心疼……多么天真幼稚。 江止宴抬头看着头顶的天空,外面的天总是那么蓝,澄清到让人难以想象,在背光处,还有那么阴暗恶毒的人。 胸腔里,与他相斥的魔心不断跳动着,企图脱离他的控制,他的身体里一共有两道心跳,互相拉扯,又交相呼应。 一个人很难说自己跟别人感同身受。 江止宴的思维有些混乱,身体被魔气影响,很难受。 却也很开心。 从刘家村被屠,到师门人人嘲讽奚落,再到魔心种进身体,企图争夺这具躯壳的控制权—— 师弟经历的事情,他十有八九,也都尝试经历过了。 亲生经历,才配说一句感同身受。 才有资格站在他身边,安慰他时,说一句。 你的痛苦,我了解。 …… 你的痛苦,我了解了。 正因为如此。 你曾经的错,我原谅了。 我爱你,如初,如旧。 …… ……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萧有辞睡得浑身发软,连骨头缝里都透着懒劲儿。 他又犯病,窝在被子里不想出来。 外面吵吵嚷嚷传来香椿和她小竹马的声音,两人越走越近,到了门口。 最后,萧有辞还是被从被褥里挖了出来。 昨天晚上梦见了师兄,他心情很好,换了衣服出了门,脸上都带着清浅的笑意。 惹得香椿一直在看他。 萧有辞莫名其妙:“老看我干什么?” 香椿道:“我看着你,觉得现在好像不是秋天,而是春天到了……” 小丫头年纪还小,说这话真是有口无心,她很喜欢春天,春天繁花盛开,漂亮,温暖,春天每一天,她的心情都很好,尤其是早上起床看到窗外盛开的海棠花,能维持一整天的好心情。 她觉得萧有辞现在的状态跟春天的她有些相似。 萧有辞却误会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稍微克制了一下自己勾起的唇角,红着耳朵尖儿转移了话题:“今天早上吃什么?” 小丫头心无旁骛,被这样一问就忘了自己刚才说的话,拉着萧有辞的手就往外走。 小女孩儿的手心又软又暖,鲜活的气息迎面扑来,弄得萧有辞一愣。 他不爱跟人接触,唯一一个亲近过的就是师兄。 旁人不知道,外人跟他靠近时,他整个人都是僵硬的,不自在。 但被香椿拉住之后,也觉得不自在,仿佛什么一直被隔绝在外的东西贸然闯进来了一样,可短暂的僵硬后,他浑身冰凉的血忽然就温热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好像忽然活了,身边的风,簌簌的落叶声,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鲜活了起来。 他想,现在自己也许可以放松一下? 萧有辞尝试着,配合了一下香椿的动作。 他被抓去了隔壁院子吃饭,还是熟悉的那些人,还是熟悉的热情,只是这次在应海询问他的身体状况时,萧有辞尝试着勾了勾唇角,他扫了一眼放在门口的柴草,生疏地问道:“你今天早上上山了吗?” 应海愣了一下:“嗯,你有什么想要东西吗?我给你带。” 萧有辞连忙摇头:“没有,只是简单的问问。” 询问对方吃了没、刚才去干什么了,是村子里常有的交流方式,没有什么具体的意义,就是随便问问。 事实上,在临仙门里,关系比较好的门内弟子也会进行这样的闲聊,可萧有辞觉得这个行为没有意义,从来不屑参与。 也许,临仙门中的人不喜欢他,也有他自己的原因。 应海笑了一下:“想不到你竟然会问这种话,是,上山了,秋天到了,这个季节比较容易捡到柴火,我们要准备过冬了。” 这就是凡人的生活。 萧有辞竟然觉得有些有趣,他又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应海笑得很热情:“当然可以了,明天早上我叫你。” 平淡的一天很快过去,萧有辞的经脉修复得差不多了,他的身体状况终于恢复成了一个普通凡人的水平,终于不再随时随地犯困,腿脚稍微有点力气,不用一步三喘了。 他又开始缓慢地积攒灵气,丹田内什么都没有,又要从头开始了。 这个他倒是没有很难过,毕竟上临仙门之前他就被萧启天用不知道什么秘法弄到了筑基,后来又是江鹤来把自己的修为灌输给了他。 从头到尾,他就没有自己修炼过。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失去了也没有那么难过。 当了六十年天下第一门掌门,又要从头开始修炼,这感觉也挺奇妙的。 第33章 礼物 他想,这朵,他也想送人。 刚上临仙门时,萧有辞修炼是很勤奋的。 后来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勤奋修炼,修为始终停留在筑基,那些被他吸收进身体的灵气没有改造经脉,反而是被不知名的东西吸收,消失于无形后,他就放弃修炼了。 仔细算起来,也颓废了好几十年了。 好在那颗黑心被江止宴取走之后,他整个人清明不少,当初怎么学都背不过的功法典籍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练气的第一步,要将灵气收纳进身体,冲刷洗涤经脉,将经脉和身体中的杂质过滤出去。 人间也有武道,可武道巅峰,也不过是练气水平而已,就是因为凡人没有洗涤灵气,再怎么修行,也是有上限的。 练气在武力值上并没有厉害之处,凡人中比较厉害的,也能跟练气期的弟子打成平手。 但练气却是为日后的修炼打下基础,是很重要的环节。 天寒剑法是他自创的,江鹤来还传给了他另外一套心法,名为“春风拂槛”,与华露浓是一起的。 春风与寒气不容,萧有辞修炼“春风拂槛”毫无进步,后来就放弃了,专心去研究天寒剑法。 可如今,他想试试将两者兼容。 他在临仙门上当了五十年掌门,见过无数天之骄子,他们的天赋比别人高,心性也比别人高,很难接受自己败于他人。 他曾经也是这样,只可惜,没有优秀的天赋支撑,只能任由自己被妒恨吞没。 尤其是面对师兄时。 可如今,萧有辞忽然就释然了。 每个人都是相似的,但又是截然不同的,他大可不必在修为上与自己斤斤计较,因为他一生下来,就是独一无二的,他有许多别人没有的东西。 当然,别人的东西,他也拥有不了。 嫉妒或者羡慕别人,都是无用的,他是他,别人终究是别人。 世间大道何止三千,哪一条不能踏破虚空,度化飞升? 萧有辞睁开眼,明月光落下,照得院中清亮,树叶簌簌,树干上停着天牛虫,枝丫之间,有蜘蛛正在结网,院落黑暗处,小老鼠“吱吱呀呀”窜过—— 鸟儿不会羡慕鱼会游泳,因为鱼不能在天空翱翔。 虫儿也不会羡慕树木长成长寿,因为树木不能挪动。 他再次闭上眼,心中已经一片清明。 自始至终,都不必去羡慕别人。 …… 第二天一早,应海就来敲了萧有辞的院门。 他来履行承诺,带萧有辞上山。 萧有辞昨夜打坐冥想一夜,早上睁眼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都轻快不少。 应海站在门口等他,见萧有辞出来,应海“咦”了一声。 萧有辞抬眼:“怎么了?” 应海仔细端详着他,奇怪道:“我怎么感觉一夜不见,你好像换了个人一样。” 这位萧公子来历不明,要不是那人给的太多,应海是绝对不会把人放在村里休养的,他初来时,人还在昏迷中,肤色苍白,像是山上的冰雪,没睁眼,却仍旧给人冰冻千里,不可靠近的感觉。 但醒来后,接连两次被一群孩子围着闹腾,他居然没有发脾气,应海第二次去看他,叫他去吃饭,心里本来也忐忑,他们穷乡僻壤,不知道这位穿着不凡的公子能不能接受他们这粗茶淡饭。 谁知一进门,看到对方端起一碗凉粥就要吃。 他顿时明白,这位看上去仿佛只可远观的萧公子,恐怕是个没脾气的软性子,也不懂怎么照顾自己。 于是他将人带到自家院中,照顾人的时候,也多了几分上心。 可不管他们怎么热心,萧公子总是带着几分疏离,他不是会做农活的人,看到田间地头的一切也不问,仿佛对此间事物都不感兴趣,淡漠得好像随时会离开一样。 应海原本觉得,他是修道之人,那就跟天上的仙人没什么两样,随时会走,也是应该的。 可今天早上一见,忽然觉得不同。 什么地方不同……又说不出来。 只能说,以前的萧有辞总像是站在云雾中,隔着很远看不清楚,现在他身边的云雾忽然散了,人清清楚楚地站在眼前。 身上的气质还是疏离淡漠的,但总是多添了一份温和。 应海说不清楚,但萧有辞却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他先前接受了师父的修为,境界虽然一路上涨,但是自己的道心却从来没有清晰过,他修炼修的糊里糊涂,以至于后来境界到了渡劫期,却仍旧感觉不到天道的指引,更没有真正渡劫的迹象。 就是一个假渡劫。 可现在,他的修为虽然连练气都没有,道心却前所未有的清晰,萧有辞有一种预感,这一次,他的修炼之路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坎坷了,他再也不用像以前一样,羡慕别人境界一日千里,只要等他的经脉完全恢复…… 他将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天才。 萧有辞低垂了眼睑,将自己所有心思都收敛起来,只冲应海露出一个浅得不能再浅的笑容:“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发吧。” 这淡淡一笑,却让应海愣住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好,咱们走吧。” 上山砍柴的人很多,四五户人家一起,山上路难走,容易走散出来,人多好照应。 听说萧有辞今天要来,香椿和沈阿元也来了。 两个小孩儿早已和好,手拉手跟在大人后面,说些不着天不着地的话。 应家村是在刘家村原址的基础上重建的,村中的村民原本是附近的流民,这几年晋国皇帝励精图治,国力强盛不少,湖羌不敢再来,应家村也有了难得的安稳。 应海说:“村里里的人大部分原本不是姓应,只是在外面流浪得久了,有些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大部分都是七八岁的孩子,父母还没来得及取名,就没了家。” “我听我父母说,村中的第一任村长姓应,那些流浪的孩子也跟着他姓应,三十年过去,大家都长大成家,这里就成了应家村。” 凡人的故事总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柔软,他们脆弱,却充满活力,好像山上的野草,被火烧、被野兽啃食,却总能及时在春天抽出新的嫩芽,年复一年,生生不息。 萧有辞恢复记忆,对应家村附近的地形还隐约有些记忆,他记得这座山,也记得旁边的扈池河,他刚刚被刘洋夫妇收养那一年,村中人对他的态度还算不错,穿开裆裤的年纪,村里还有小孩儿愿意跟他玩。 那时候当真称得上是一句无忧无虑,可惜后来,一切都变了。 江止宴提醒萧有辞后,他又仔细回忆过那段日子,正如江止宴所说,他发现自己当年经历的事情,根本不是年幼时的他看到的那样。 他与同伴一起去扈池河边玩,那时村里已经有了些许有关于他的流言,孩子们欺负他,骗他去扈池河边采芦苇,可后来萧有辞站在河边够芦苇时,被人一把推进了河里。 他以为是骗他去采芦苇的孩子做的,可仔细后才发现,背后推他那人比他高很多,影子越过他落在扈池河的芦苇丛里。 他第一次对村中的孩子口出恶言,让他们去死,那孩子就站在屋檐下,萧有辞说完的一瞬间,长长的冰凌从屋檐上掉下来,直勾勾插进孩子的脖子,血喷了他一脸。 他又仔细看,才发现一只手出现在屋檐边缘,是那只手轻轻敲了敲冰凌,冰凌才掉下来的——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想起后来萧启天对他做的一切,萧有辞终于明白,他以为自己被嫌弃厌恶的一生,不过是一个人精心编造的骗局,萧启天只是想击溃他的道心,引他入魔。 这种事情,不知道就罢,知道了……他岂能让他如愿? 江止宴曾问他:如果有人害你,辱你,骗你,将你往尘埃里贬低,你该如何? 萧有辞唇角笑意微冷。 他愿做一把利剑,斩断所有陷害、侮辱、骗局,他不会屈膝,更不会屈服,纵使碾做尘土,他也要做天璇峰上的雪尘。 “哥哥,你能帮我们个忙吗?” 耳旁响起两道稚嫩的童声,萧有辞回过神,脸上的冷意消退,他低头,看到香椿和沈阿元站在他身边,左边一个,右边一个。 他们期盼地望着萧有辞,萧有辞愣了一下:“什么忙?” 两个人拉着他往前走。 他们已经到了山上,大人们都去砍柴了,剩下几个孩子在树林子里乱窜,村里的孩子大多都是放养,四周都有人,他们也常来山上玩儿,不会有什么危险,也没人管他们。 他们拉着萧有辞来到了一处山崖下,那山崖不高,只是山壁上生满了各种灌木,其中一丛灌木开着红色的花。 香椿指着那花道:“哥哥,帮我们摘两朵吧,我想带回去给奶奶看,奶奶最喜欢木芙蓉了。” 萧有辞想到老奶奶带着笑容的脸,轻轻点了点头:“好。” 他伸手就能够着花枝,帮两个孩子采了满满一捧后,才停下来。 只是将花朵交给香椿时,他顿了一下,给自己留了一朵。 他想,这朵,他也想送人。 第34章 入魔 你说谁入魔?! 萧有辞留下了一朵花。 他说他也想送人,香椿露出好奇的表情,追问道:“送谁?” 萧有辞耳后泛起一抹薄红,他把花藏在身后,拒绝回答香椿的问题。 香椿笑了,小孩子在某些时候,总是格外的灵敏:“是不是送你的心上人?我知道,萧哥哥肯定有喜欢的人啦!” 她大声喊着,喊得旁边的人都侧目看过来。 萧有辞脸上的红顿时压不住了,他眼神湿漉漉的:“你别喊了。” 这种事情,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来? 他想拦,香椿却已经笑着跑开了。 好在走后,她没有继续喊刚才的话,萧有辞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留下这朵花的时候,他没想那么多,但现在,却忽然很着急把它送出去。 夜里,萧有辞在等师兄入梦。 可今夜,师兄没来。 迷迷糊糊睡了一夜,睁开眼,天已经亮了。 昨天入睡前,萧有辞找了一个花瓶把木芙蓉放进去,这种话又名拒霜,萧有辞觉得这个名字与师兄很配。 早上醒来,拒霜花还很精神,粉色的花瓣上沾着今晨的露珠,萧有辞伸手,弹了一下那露珠,他掐了掐指尖儿被露水浸湿的地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有辞还在早上理性发呆,外面忽然传来吵嚷声,他披了衣服出门,却见香椿从自家院子里跑出去,去了隔壁王婶婶家 应海跟在她身后出来,急匆匆往村口走。 萧有辞拦住应海:“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扈池河北又打起来了,说不定会打到我们这边来!”应海说着,有点着急。 天下大乱,人命就会变得像草粟一样,他们才刚过了没有多少年安稳日子,怎么又乱起来了? 萧有辞皱眉,他不太懂人间的朝代更迭,却觉得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因为不远处的扈池河上……传来一股不详的气息。 他跟着应海去了,到了扈池河边,才知道那些人没开玩笑,隔壁村的村子已经被湖羌的骑兵占领了,隔着河,都能听到对面女人和小孩儿的尖嚎声。 应海着急地在河边来回踱步,终于咬牙对萧有辞道:“萧兄弟,这里恐怕不适合你继续养伤了,我们这就回去,你的家在什么地方?我找个人送你回去。” 他的家危在旦夕,还记得要将萧有辞妥善安置。 萧有辞忍不住叹息:“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应海眼中现出一丝茫然。 天下大乱,他还能怎么办? 湖羌人跟晋国人不一样,他们以游牧为生,知道自己无法统治晋国的百姓,破关之后,攻城略池,做的都是杀鸡取卵的事情,遇村屠村,遇城屠城,从来没想过要真正占有一方土地。 他们只是将晋国当成某种肥硕的猎物,没有吃的了,就来这里打猎。 他们留在这里,要么被湖羌人所杀,要么晋国为了反抗湖羌,回来此处征兵,应海正值壮年,应当会被带走吧。 可走了又怎么样?他随波逐流,就算一万个侥幸,没死,立了军功,有机会荣归故里,可等他回来,应家村还在吗? 应海眼中茫然更胜,天地之大,他竟然有种不知道往哪里去的感觉。 看他这样,萧有辞叹息一声,道:“我可以帮你们。” 应海一个激灵,转头看向萧有辞。 萧有辞道:“我看对面的情形,这应该是一股流窜到这里的湖羌散兵,他们大概只为掠夺物资,不会占领这里的村落,我是修炼之人,对付一两百骑兵还可以,但我只能帮你们……” 仙道有仙道的规矩,修炼之人不可插手人间俗世,包括这些你来我往的家国之争。 萧有辞被应海等人照顾,与他们有因果,帮他们可以,过多插手别的事情不行。 更何况,以他现在的身体,也帮不了太多人。 萧有辞想,他很喜欢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香椿,也很喜欢小南身边那株还没来得及开花的芍药。 还有山崖上的木芙蓉。 他不想这些东西从人间消失,所以他决定插手。 应海一把握住萧有辞的手:“萧兄弟,你是个好人!” 萧有辞一愣。 好人? 这形容太陌生。 他几乎立刻就把手抽了回来:“不,我并非善人,我只能救你们,其他人我救不了。” 另外一个村子只有一河之隔,他却不会插手。 生灵涂炭,说起来,与他没什么关系。 他不是善人,救应海只是贪图未开的芍药和山崖边的木芙蓉,不是……想做好事。 萧有辞自认恶人,忽然被说成好人,浑身不自在起来。 应海却无心与萧有辞计较这些,他只是说:“你是我们应家村的恩人!不管是不是善人,都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萧有辞皱眉:“回去吧,这里离村子太远,我怕照应不及。” 两人匆匆往回赶,等他们回到村中,香椿已经把湖羌骑兵来了的消息告诉了村里的所有人,老老少少都站在村口,表情都很迷茫,还带着些许恐慌。 应海把萧有辞准备保护他们的事情说了,众人松了一口气,但仍旧愁眉不展。 萧有辞不可能永远出现在这里,湖羌的骑兵出现,说明湖羌和晋国又要开战了。 应海送萧有辞回去休息,自己则找到了村中的村长,关在一个房间里商量村子以后怎么办。 这个萧有辞帮不上忙,只能回房修炼。 他有点不安,加紧了自己的修炼进程。 当天晚上,湖羌的骑兵果然越过了扈池河,来到了应家村的村口。 他们一行不到百人,被萧有辞艺人拦在村口,为首的领队面露讥笑,对着一身白衣的萧有辞道:“这位小公子长得如此俊俏好看,何苦要为这些愚夫送了性命……” 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眼中的贪恋,着实让人厌恶。 萧有辞缓缓抽出断肠烟树,绕是在黑夜,仅凭着湖羌骑兵手里的一根火把,断肠烟树也反射出淡淡的光芒,看到剑的瞬间,那骑兵首领眼神一亮:“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竟然也有这种好东西,不过可惜了,好像是一把女子用的软剑……” 断肠烟树的第一任主人确实是女子。 不过萧有辞很爱惜自己的剑,并不觉得它原本的主人是女子就如何。 反倒是眼前的人,让他觉得碍眼。 他低垂着头,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上去确实是有些乖巧羸弱。 “这里是晋国的国土,你们是湖羌人,如果只是误入边境,想要掠些钱财去,那拿了钱财就走吧,不要伤人性命。” 断肠烟树的剑尖儿轻轻点在地上,看上去一点儿威胁都没有。 “哈哈哈……” 那湖羌骑兵却笑了起来,他目光放肆地在萧有辞的脸上打量,片刻后,又伸出手来,想要去摸他的脸:“小公子,你是从哪里看了话本,从家里跑出来想要行侠仗义?看你这小身板儿,要不还是跟我走吧,我肯定叫你快活——啊!!” 他的话没说完,化作一声惨叫。 将要碰到萧有辞脸的那只手被从手腕处砍断,断手掉在地上,惊扰了马,马儿发出长鸣声。 萧有辞轻轻一甩剑,断肠烟树雪亮的剑刃上,半点血迹也没有留。 他还是那副淡漠的模样,静静看着领头的骑兵:“走不走?” 骑兵疼得面容都狰狞了,他捧着自己的手腕,眼中都是惊恐和愤怒。 可他刚才连萧有辞出剑的动作都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站在那儿,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动过。 骑兵眼神中恐惧更多:“你是谁?!” 萧有辞却不回答,只是问他们:“走还是不走?” 骑兵愤恨,却拿萧有辞没办法,他的目光紧紧盯在断肠烟树上,唯恐萧有辞再次挥剑,被砍掉的可能就是他的脑袋了! 他咬牙切齿:“你是修仙道的人?!” 修仙这两个字,虽然已经在九州大陆上隐迹,但不是完全消失了,不少人还是听说过的。 但修仙者超脱红尘之外,不可能会管凡尘的事情。 眼前这个骑兵对修仙道好像还是有所了解的,他不走,却问萧有辞:“你是修仙道的人,为何要插手凡间的事情?!” 这质问听上去太有趣,萧有辞抬头,没忍住勾起一点笑容:“你也知道我是修仙之人,我现在只是在用凡人的法子对付你。” 那骑兵脸色僵硬,他扼住自己流血的手,对萧有辞说了一句:“你们得意不了几天了。” 然后勒马,带着他的人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萧有辞皱起了眉头。 你们? 他在说谁? 骑兵走后,躲在院子里的村民齐刷刷出来了,看着地上的血迹和断手,他们的神情很忐忑。 应海走到萧有辞身边,道:“萧兄弟,多谢你的帮助,但我们仔细商量过了,这些湖羌骑兵来过一次,肯定还回来第二次,这边关要打仗了,哪里都不安全,我们决定提前去代县请求帮助……如果晋国真的要征兵入伍,那我就去跟着他们打仗。” 应家村人不多,原本就是被朝廷安顿在这里的流民,朝廷不会不管他们。 搬走是不可能了,但是如果提前知道湖羌来犯,应该会给他们武器防身,战时边关全民皆兵,如果再有来犯,各凭本事,也不会跟先前的村子一样,被单方面屠杀。 萧有辞点头:“可以,什么时候动身?” 应海道:“天亮就走。” 此行越快越好,在得到代县帮助之前,他决定先把村中的老弱妇孺转移到山林中去,家里有些东西要收拾的,最好连夜收拾。 应海带人去了,萧有辞回了自己的小院,进门后,他看到放在桌上的木芙蓉。 花还是没有送出去,他想了想,打开自己的芥子袋,小心地把这支木芙蓉放了进去。 边关生变,他恐怕也在这里留不了多久了,他还记挂着临仙门上的事情,正好趁此机会,回去看看。 可萧有辞却没想到,事情总是快他一步,他刚决定要回临仙门,还没动身,临仙门的人就找上门来了。 来的是封朗月和封朗行。 这两个孩子估计是一路风餐露宿赶过来的,到萧有辞面前时,已经狼狈得不成样子。 应海他们收拾了一整夜行李,早上时刚刚清点人数,准备进山,萧有辞站在院门口等他们,却见封朗月和封朗行从天而降,双方刚打了个照面,萧有辞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两个傻子就“噗通”一声跪在了萧有辞面前。 “师父!!我们总算找到你了!” 正好香椿从旁边的院子里出来,看到这一幕,惊得眼眸都大了几圈。 萧有辞:“……”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两个徒弟这么丢人呢? 萧有辞头疼不已,他温和了小半个月的脸上再次出现了冰冻三尺的表情:“站起来!” 封朗月听到萧有辞骂他就发抖,脑子没动,身子先跟着直挺起来。 旁边的香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封朗月这才注意到,这小女孩儿身后还跟着一大家子,现在男女老少都在盯着他看。 封朗月:“……” 萧有辞生无可恋:“说。” 封朗月急道:“师父,你失踪后,颜桐占据了天璇峰,他已入魔,请师父回师门,为临仙门主持公道!” 萧有辞心里一突,厉声问道:“你说谁入魔?!” 第35章 梦来 你可能是对临仙门和你师父有什么…… “颜桐入魔!” 萧有辞身形一晃,很快稳住了。 他目光冷冽地看着封朗月,一时间,封朗月也看不穿他内心的想法。 是愤怒?担心?还是别的什么? 萧有辞缓了一会儿,道:“立刻回去。” 他抬头,看向旁边众人,应海知道他遇到事情,连忙道:“萧兄弟,你有事,就去忙吧,我们可以自己解决的。” 螳臂当车,蜉蝣撼树。 萧有辞静静看着应海,应海却笑了:“人各有命,我们有句俗话,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若老天不给活路,就是命罢。” 萧有辞缓缓道:“我原以为……” 应海:“什么?” 萧有辞低头:“不,没什么,我会留两道法符给你们,遇到危险可以撕碎法符,我可能会来,若赶得不及时,天涯海角,也会为你们报仇。” 应海笑道:“好,多谢。” …… 萧有辞带着封朗月兄弟回了临仙门,御剑而行吗,一日千里。 他们早上出发,中午就到了雁回山脚下。 没上山,封朗月说现在门派已经被颜桐占据,魔气环绕,门中所有弟子都在山下的仙踪镇里安顿。 仙踪镇算是临仙门的属地,不归晋国皇帝管的。 仙门要与凡人隔绝开,总要有个缓冲,每个门派脚下都有一片自己的附属地,也会有朝廷的官员坐镇,但大多不管事儿,老百姓们有麻烦,还是愿意去找仙门的人。 若说这天下大乱后,还有什么地方是安稳的,那大概就是每个仙门的附属地了吧。 临仙门在仙踪镇有别院,此时别院里被挤得满满当当,门派大难,外门弟子基本都被遣返回了自己的家中。 萧有辞一进门,就被长老堂的六位长老为主了,司徒尘在最前面。 “掌门,你总算回来了。” 听到这个称呼,萧有辞的表情有些复杂,他摸了摸腰侧的剑:“我修为已丧,不能再做你们的掌门了。” “什么?”司徒尘皱眉:“可是现在情况危急……” “师兄已经回来了。”萧有辞道:“他并非入魔,只是牵制住了帝天,浑身魔气四溢,他既然已经回来了,掌门之位应当归还与他,更何况,华露浓我已经送出去了。” 司徒尘是个聪明人,很快听懂了萧有辞的意思。 他很错愕:“你是说,颜桐就是江止宴?” “是。”萧有辞道:“他从陵川出来,将帝天也一并带了出来……帝天魔气失控,是因为他体内的魔心被挖走,司徒长老,你与我师父是同辈,应当听过萧启天这个人名吧?” “萧启天。”司徒尘脸色白了一白:“你都想起来了?” 萧有辞低头:“师父当年为了留下我,遭受了不少非议,我在萧启天身边长大,心性扭曲,他却坚信我是无辜的,只要以正确的方法教养,会变成一个好孩子……是我辜负他的期盼,司徒长老,我不配当这个掌门。” 萧有辞说完,司徒尘却迟迟没有动静,他抬头,却见司徒尘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看着……像是有点生气。 两人对视片刻,谁也没有退步,司徒尘到底还是叹息一声:“算了,你跟我来。” 他往屋内走去,显然是有话要单独跟萧有辞说。 刚才对话时,其他长老就站在旁边,封朗月兄弟也站在旁边,众人脸色各异,各有各的担心。 尤其是祝融长老,眉头皱得都化不开了,他甚至上前一步,想要阻拦司徒尘:“司徒……” 司徒尘瞪了他一眼:“我吃人?你瞎操心什么,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 他在长老堂里作风严谨铁面无情,整个临仙门上下,最不喜欢萧有辞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死了徒弟的石剑锋,另外一个就是司徒尘。 他看不惯萧有辞一贯懒散的作风,更不屑他的为人,萧有辞少有几次去长老堂议事,他都冷着脸,看得出,很不待见这位掌门。 可他又是前任掌门江鹤来指派到长老堂的,就算萧有辞继承了掌门之位,因为这层关系,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两人从未公开撕破脸,私底下关系却非常僵硬。 以上,都是临仙门的传闻。 司徒尘跟萧有辞关系确实一般,因为江鹤来这小徒弟根本不看他,也不跟他说话。 司徒尘这人没什么毛病,就是面部表情少,做什么都板着脸。 眼下,司徒尘板着脸把萧有辞带进了房间,关了门,才转头问他:“你说你师兄回来,怎么回事?” 萧有辞低着头,就把江止宴假扮颜桐,引石剑锋上钩,将萧启天的魂魄封在石剑锋体内的事情说了。 他略去了自己魔心,只说是江止宴现在以一己之力封印着帝天和萧启天两个魔头,怕是应接不暇,才导致魔气四溢,害得临仙门的人从山上搬了下来。 他们应该去帮江止宴,而不是在这里讨论颜桐是不是已经入魔,该不该诛杀他。 萧有辞一副“等江止宴收服魔头,我就立刻退位让贤”的模样,更让司徒尘气不打一处来了。 他烦躁地在屋内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站回了萧有辞面前。 内心自我怀疑了好多年的司徒长老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萧有辞:“?” 司徒尘道:“你不想做这掌门,是因为我?” 萧有辞愣住了:“司徒长老,你在说什么?” 司徒尘道:“你是你师父的徒弟,你师兄就是比你入门早……你们都是一样的,谁继承掌门之位有什么区别?你一个劲儿想把掌门之位还给你师兄,是因为看不惯我?不喜欢长老堂?跟石剑锋有矛盾?还是……” 司徒尘越说越离谱,萧有辞打断了他的话:“司徒长老,这掌门之位原本就是师兄的。” 司徒尘:“……”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气血上涌,耐心道:“你可能是对临仙门和你师父有什么误会。” “临仙门的规矩,掌门之位只会传给掌门的徒弟,各峰峰主所收之徒,将来也会继承峰主之位……我们不分长幼,能者居之,江鹤来只有两名弟子,掌门之位不是你师兄就是你,不会再有别人,若不出陵川那事儿,你继承了掌门之位,你师兄就会去长老堂做大长老。” 司徒尘道:“我当年与师兄便是这样,反过来亦然,掌门和大长老都是要管理门派的,掌门主外,大长老主内……你到底是为什么会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掌门之位?” 萧有辞:“啊?” 司徒尘:“……” 司徒尘耐心道:“你竟然当了掌门,那你就是掌门了,等你师兄回来,我将大长老的位子让他就是了,他向来比你心细,也更有耐心,大长老的位子更适合他。” 萧有辞:“那掌门呢?” 司徒尘面无表情:“掌门一般负责摆着看,修为高,能打架就行了。” 反正当年他师兄当掌门的时候,他就是负责帮忙收拾烂摊子,非常头秃。 他师兄非常不靠谱,收了两个弟子,竟然连门派规矩都没有教给他们,以至于萧有辞掌门都当了六十年了,还觉得自己的掌门之位是抢来的。 师兄弟之间,不是你就是我,有什么抢不抢的? 外人再眼红,也轮不到他们。 司徒尘拍拍萧有辞的肩膀,任到重远道:“所以,别再惦记着把掌门之位让出去了,我年纪大了,也想过云游四海的生活,快点把你师兄找回来,我要下山游历去了。” 再也不想给江鹤来和他的弟子收拾烂摊子了。 萧有辞:“……” 终于把自己忍了六十年的话说出来了,司徒尘神清气爽,觉得自己下山游历的日子指日可待。 然后他又问了问江止宴的情况:“你那师兄到底怎么样了?还能救吗?” 萧有辞精神世界遭受了巨大冲击,但仍旧维持着淡然的样子,坚定地点头:“能救。” 不能救也得救。 司徒尘欣慰道:“我就喜欢你这山崩于前色不改的性子。” 萧有辞:“……” 他们从小屋里出来,发现长老堂的众人还站在门口,祝融满脸欲言又止:“司徒长老,这事情也不能怪掌门……” 祝融帮萧有辞说话,司徒尘很不满:“我看上去像是打算怪他?” 祝融忍不住在心里说了一句,可不是嘛,刚才进去的时候表情那么凶,他都害怕两个人在屋里打起来。 但听司徒尘这个语气,应该是没有了。 祝融松了一口气:“这件事情说起来,还是前掌门做事不干净,要是当初……把他制服,何苦沦落到今天这地步。” 他说话吞吞吐吐,司徒尘却道:“他已经知道了,你就干脆点说吧。” 祝融愣了一下,看向萧有辞,却见萧有辞脸色平静,似乎并不觉得这是多大一件事。 但他刚上山时,眼中的阴兀他们都是见过的,那时,谁也没想到萧有辞能顺遂的长大,都以为他会变成一个大魔头。 比帝天还难对付的那种。 可谁知道,萧有辞就在临仙门上住下了,不仅长大了,还长得人模狗样的,除了偶尔做事让人牙根痒痒之外,其他的时候,还挺像个正常人的。 江鹤来知道这结果,应当是欣慰的吧。 祝融还记得他持剑站在天璇峰上,与整个临仙门为敌,要将萧有辞留下的场景。 他甚至为了萧有辞,耗费了自己大半修为。 这孩子恐怕还不知道,他上山之后,江鹤来大多时间都在闭关,是因为他。 萧启天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将他的身体倾注满了魔气,虽然封了他的记忆,但他夜夜惊梦,有时梦游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山崖边就要跳,有时与门中弟子起了争执,发起狠来不管不顾,连神智都癫狂了。 为了压制他的种种异常,江鹤来一直在耗费自己的修为。 他在与萧启天一战中,原本就身受重伤,又一直为萧有辞消耗修为……如果不是这样,后来帝天封印松动,他也不至于送了性命。 都是为了他的小徒弟啊。 祝融长叹一声,道:“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还是谈谈眼下怎么办吧。” 他们去了屋内,坐下来,总结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江止宴和石剑锋都在山上,萧启天被封印在石剑锋的身体里,一时半会儿跑不了,但江止宴就很危险了,根据其他长老的描述,他们其实都是被江止宴给赶下来的。 萧有辞将门派中其他人叫来,环顾一周,发现天枢峰的人并不在,他忍不住皱眉:“向浩瀚呢?” 司徒尘和祝融对视一眼,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一言难尽。 “他……带着天枢峰的人……叛出师门了。” 第36章 梨花 我觉得还有别的办法。 萧有辞在应家村养伤这段时间,九州上发生了很多事情。 向浩瀚与石剑锋代表的天枢峰与长老堂向来意见不投,与萧有辞离心离德很久了。 以前还顾忌临仙门的脸面,勉强忍耐对萧有辞的不满,但石剑锋的身体被萧启天占据后,与临仙门决裂已经成为必然,向浩瀚也不再遮掩,索性叛出了临仙门。 “仙人不得插手人间的事情,是多年前仙魔大战后,整个仙道共同设下的……人间事务繁杂,很容易招惹因果,因果太盛,对修行不利,尤其是渡劫飞升时,容易被天雷劈死。” “仙人的能力与凡人差别太大,凡间十万将士,都未必能经得起一名金丹修士屠戮,修仙之人插手凡间的事情,往往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可这条规矩立下已经将近千年,现在的人间跟过去的人间不同……” 临仙门众人已经挪到了房间内,围坐在桌旁,讨论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司徒尘道:“石剑锋从前就不赞同修仙道隐世不出的做法,他觉得仙人插手人间俗事,有好处也有坏处,不能一概而论,仙人修为高深,也有责任帮扶凡人,我没想到,他的弟子也继承了他的想法,临仙门生变,他没有留在这里等掌门回来,而是带着天枢峰上的人离开了,我听说,他们去了湖羌。” 萧有辞想起自己一路行来,看到人间的情形,人间起了战乱,天地之间就会充斥满污秽的瘴气,这些瘴气凝聚,最后会变成魔气,生出魇魔。 世上因果复杂,不是简单解决一件事情,帮一个人,就能了却的。 湖羌骑兵虽然在晋国边境烧伤抢掠,但湖羌是苦寒之地,长不出庄稼,湖羌游牧为生,今年天气寒冷,湖羌早早下了雪,许多人家的牛羊都送死了,百姓难以为生,骑兵才会越过边境线,去掠夺晋国的物资。 他们对晋国人赶尽杀绝,但却愿意把自己抢来的东西交给自己国家的百姓。 对于晋国来说,他们是恶鬼,但对于湖羌来说,他们却是战神。 向浩瀚带着门人入世这件事情,萧有辞难以评判,他不习惯用对错来评价一个人,但如果向浩瀚支持了湖羌,那其他人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不然的话,晋国在有了向浩瀚支撑的湖羌面前,就如螳臂当车,蜉蝣撼树一般了。 司徒尘道:“临仙门在晋国边境,梦中弟子大部分都是晋国人,掌门,我们怎么办?” 萧有辞道:“愿意下山的就下山去吧,想做什么随他们自己。” “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司徒尘点头道。 …… “掌门,司徒长老,不好了,外面出事了。” 里面的话还没有谈完,就有人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 商谈被迫终端,司徒尘推开远门,发现一个门中弟子站在外面。 他很着急:“掌门,司徒长老,仙踪镇外涌来一群流民,我们是否要开放仙踪镇的城门,放他们进来?” 司徒尘看向萧有辞,萧有辞沉思片刻,道:“过去看看。” 他们到了仙踪镇的城门口,大老远,就听到吵嚷声,仙踪镇受临仙门庇护,百姓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他们围在门口,大部分人都是好奇,还有少部分脸上有些担忧。 萧有辞上了城墙,看到下面的流民分成好几拨,都是从不同方向过来的。 雁回山在晋国西南,靠近西南边境,这附近有几个零散的小国,从前是晋国的附属,这几年晋国与湖羌纠缠,无力管他们,便从晋国麾下独立出来了。 这些小国国内,都有一些不大的修仙门派。 他们原本依附与整个修仙道,修仙道禁止仙人插手凡人的事情,他们也严格遵守这规矩,但向浩瀚带人去了湖羌,他们想必也按耐不住了。 这些流民,只是冰山一角,那些小国内部不知道还发生了什么。 萧有辞叹息一声,道:“放他们进来吧。” 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修仙道,一夜之间便被重新拉回了人间。 事发突然,仙踪镇内也没有能给这些人居住的地方,只能将他们分散开,安顿在不同的百姓家中。 仙踪镇内人手不够,连带着临仙门的人也要出来帮忙。 萧有辞也跟着忙碌起来,进进出出好几趟,才勉强把这些流民安顿了。 忙完这些,天色都已经黑了,长老们各自有各自的房间,都回去修炼了。 萧有辞也回了自己的房间,封朗月给他准备了柔软的被褥,他坐在床上,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牵一发动全身,以后整个修仙道恐怕都不能像从前一样了。 也不知道师兄怎么样了。 萧有辞抬头,看向雁回山的方向,然后便觉得十分困倦,靠在床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睡着了。 醒来时,人已经在天璇峰了。 天上飘着细雪,师兄站在天璇峰的桃树底下,静静看着他。 他身上穿着那身蓝白色弟子服,整个人干净得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临仙门一样。 萧有辞上前一步,犹豫道:“师兄?这是梦,还是……” 江止宴冲他轻轻一笑:“是梦,不过也是我。” 他又入了萧有辞的梦。 江止宴笑得很随意:“想你了,来看看你。” 萧有辞却低下头:“只是想我了吗?” “嗯。” 萧有辞道:“师兄,你就在临仙门,我在山下,你不亲自来见我,三翻四次入梦,是不是……” 是不是出了事,不能下山了。 江止宴一愣,他们一起在临仙门上度过漫长的时光,是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尽管来之前,他已经做了十足的伪装,可还是被发现了。 他忍不住一笑:“师弟,事情的前因后果,你应该都知道了吧?萧启天与帝天早就相识,他们都是仙魔大战之前的人物,仙魔大战后,魔道被消灭,仙道也随之陨落,许多传承都断绝了,再加上仙人不出世的规矩……” “修仙道已经多少年没有出过惊才绝艳的人物了,也多少年没有人踏破飞升了,可萧启天却在人间辗转了几年前,他的修为不是我们你能对付的,我能将他困在这里……已经是竭尽全力。” 江止宴神色平静地看着萧有辞,唇角带着笑意,但眼底,却已经显出决裂之情。 他唯独舍不得他,却只敢在梦中看他几眼。 早先他取魔心的时候,萧有辞便知道他肯定是付出了代价的,听到这话,一颗心猛然坠地,竟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静静看着师兄,低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江止宴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梦境之外,这个位置有一个很深的伤口,魔心被埋在里面,与他的心脏一起跳动着。 江止宴道:“师弟,我知道你的天赋其实比我高,是一直被魔心压制着修为,才总是停在筑基,但哪怕是筑基,你也能创出天寒剑法……只等你伤势恢复,便能赢过我了。” “我只有一个愿望,若我失控,杀了我。” 帝天是被偷走魔心才失控的,可他失控之后,屠了不止一座城池,偶尔清醒时,他会流露出些许痛苦,那表情转身即逝,却压在人心头,沉甸甸的。 他显然无法接受自己失控时做下的事情。 江止宴不愿意变成帝天那样,唯有要求萧有辞阻止他。 萧有辞却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师兄,我原以为,我走到今日,我此生受过的苦,都已经到了尽头。” 却没想到,最残忍的事情却在这里等他。 他已经一时沉沦,差点害死他一次了。 难道还要叫他……再出手,再杀他一次吗? 江止宴眼中也现出不忍的神色,他不知道如何劝阻萧有辞,可师父已经死了,天底下能阻止他的,只有萧有辞了。 萧有辞低声道:“我有一物,想要送你。” 他闭眼,在梦中勾勒出那只木芙蓉,梦境真实,看上去栩栩如生,萧有辞指尖捻着木芙蓉纤细的花枝,送到江止宴面前。 “这是我在应家村外摘的,名为拒霜,师兄,我觉得它很配你。” 江止宴微微一愣,萧有辞长身玉立站在他面前,冷清如初,但一双漆黑的眼眸中,有些东西却已经不一样了。 他忽然想到在山下游历那十年,他居住的村庄外,有一片梨花林,春天时,梨花漫天,像极了眼前的萧有辞。 雪白的花朵成团成簇,散发着不怎么香甜的花香,带着一丝清苦,别具一格,让人难以忘怀。 江止宴朝着梦境远处的黑暗招手,天璇峰上迅速长开一颗梨花树,梨树抽枝发芽,眨眼间,花蕾就缀满枝头。 他又一挥手,梨花依次开放,一抹黑雾缠绕在梨枝上,一枝盛开的梨花被折了下来,缓缓飞入江止宴手中。 他拿了那梨花,往萧有辞面前一送,轻声道:“送你。” 萧有辞微愣,他接过梨花,掐紧了花朵柔嫩的纸条,片刻后,他咬着下唇问江止宴:“师兄,我们能不能……不要这么做。” 他将梨花摁在胸口,梦境中的身体仿佛知道他的意思,那雪白的花枝渐渐融入他的身躯,像是要将师兄的笑意融进身体一般。 萧有辞道:“我觉得还有别的办法。” 他眉目依旧淡然,但微微蹙起的眉头却有些灼热。 江止宴被他烫得深吸了一口气。 第37章 是我 萧启天,你该死! 五十年的时光太长太寂寥,足以摧毁很多东西。 江止宴愣了很久,终于还是接过了萧有辞手里的木芙蓉。 他笑了笑:“好,我答应你。” 他学着萧有辞的动作,将木芙蓉融入胸口。 安静的天璇峰上,两人相对而立,看着彼此的眼睛,他们的眼底都有浓郁的感情,但谁也没有说出口。 梦很快被四周的黑雾吞噬,萧有辞从梦境中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外面还吵吵嚷嚷的,好像是昨天接纳的那些流民出了些问题。 但凡人总有凡人的法子,他们能处理好自己的生活。 萧有辞低头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簇梨花正在静静盛开。 梨花清苦的香气散发出来,萧有辞深吸一口气,起床,出门。 他准备上山,得去找其他长老商量一下。 萧有辞把长老堂的人集中起来,说了自己准备上山的打算,长老们并无异议,只是在派谁去这个问题上犹豫不决。 他们是被江止宴丢下来的,江止宴开了临仙门的护山大阵,从外面是进不去的,所以萧有辞没出现这段时间,他们才在山脚下等着。 护山大阵只有掌门,和首席大弟子知道。 司徒尘要去,祝融也想跟着,却被萧有辞拒绝了:“你是天权峰的长老,对人间的事情应该比较了解,你留在这里……” 他在人群中环顾一周,看到了玉衡峰的女峰主,顿了一下,道:“秋峰主跟我一起吧。” 玉衡峰上都是女子,修音律,峰主秋叶白一身红衣,听到萧有辞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护山大阵从外面开启并不容易,萧有辞挑了两个修为最高的人。 半时辰后,他们站在了雁回山的山脚下,大阵没有解除之前,不能御剑飞行,他们只能一步一步走上去。 萧有辞的修为还没恢复,爬了没一会儿,额头上就冒了细汗,被司徒尘看到,司徒尘眉头紧皱:“你怎么回事?是之前受伤了吗?” 临仙门中盛传萧有辞受伤,萧有辞回来后没说,但司徒尘却一直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灵力的波动,偶尔有些动静,也都很小,感觉……像是个刚刚筑基的新弟子。 他本来觉得那都是些传闻,但此时却又担心起来。 萧有辞道:“无妨,只是受了些小伤,不日就可恢复。” 司徒尘眉头紧皱,显然不相信萧有辞说的话。 萧有辞却不再跟他讨论这件事,三人继续往上走,他们是按照护山大阵的阵法走的,路线迂回曲折,十分费劲。 但越往上走,四周就越安静,听不见鸟兽虫鸣,也逐渐听不见风声。 四周静得发指,树木一动不动,宛如凝固了一样。 司徒尘怀疑地看向四周:“护山大阵开启之后,是这样的吗?” 他话音刚落,从远处传来声音的回音“护山大阵开启……” “是这样的吗?样的吗?的吗……” 司徒尘:“……” 那声音层层叠叠,没完没了,到了最后,音调被拉得尖锐,像是半夜风吹峡谷时响起的鬼哭狼嚎,司徒尘的脸霎时就青了。 他不敢在开口,生怕这鬼哭狼嚎的回音又想起来。 萧有辞看了司徒尘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答案。 护山大阵不会有这效果,这是入了幻境了。 秋叶白取出一枚玉埙,放在唇边轻轻吹着,说来也怪,司徒尘的声音掀起无限回音,这玉埙的乐声却没有回音,悠扬清悦的声音传出去很远。 秋叶白仔细听了听,朝着一个方向指去。 三人往她手指的方向走去。 又往里走了一段,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太阳隐入云层,一抹黑雾从远处的树林中蔓延出来,飘到了三人脚下。 那黑雾越来越浓,熟悉的感觉袭来,这就跟当初去被围困的代县一样。 这是帝天的魔气? 萧有辞又往里走,那魔气逐渐缠绕上了他的腰身,往他的胸口蹭来。 萧有辞皱眉,抽出断肠烟树,一剑斩断了那魔气。 魔气似乎有自己的意识,被斩断后,四散逃开,又很快在别处凝聚起来,再一次朝着萧有辞蹭了过来。 像只撒娇的小猫儿,一定要萧有辞抱抱。 四周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不见了,司徒尘和秋叶白不知什么时候被黑雾隔开了,这感觉,跟那天在代县一模一样。 去代县之前,萧有辞以为是江止宴做的,但得知江止宴十年前就化身颜桐留在自己身边后,萧有辞便知道,代县的事情,跟江止宴没有关系。 他不是那种会挟持一城百姓的人。 是有别人……处心积虑装作帝天,引他前去。 现在想来,这人应该是萧启天。 他假装自己是帝天,引自己上钩,又在幻境中给自己看了江鹤来屠杀他幻象,那断章取义的片段,很有可能激发自己对江鹤来的恨意。 原本,萧有辞就对江鹤来整日闭关十分不满,他嫉妒江止宴,不仅仅是嫉妒他修为比自己高深——更是嫉妒他和江鹤来父子一般的情谊。 他知道江止宴小时候,是江鹤来手把手带他长大的。 可等萧有辞上了山,江鹤来就日日闭关,好几个月也见不上一面。 他一个人住在天璇峰的冷雪里,像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萧启天在利用他对江鹤来的愤怨,意图离间两人,哪怕是现在江鹤来已经死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萧有辞内心就充斥满愤怒,他已经回忆起过去,却没法将萧启天当成自己的父亲……萧启天从小教授他的那些东西,让他一直在伤害身边的人。 师兄,师父…… 恐怕自己曾经在青竹书院听到那些充满恶意的声音,有一半也是魔心捏造出来的。 有人在他身上缠了锁链,势要将他拖入深渊地底。 也有人拉着他的手,始终不肯放弃,要他抬头,看看太阳。 萧有辞觉得自己不值得被这样珍惜对待,可师兄没放手,师父没放手,他便不能放手。 他看着那些在他身边撒欢的黑雾,咬了下唇,又道:“你来找我,又是想给我看什么?” “呵呵呵……” 清浅的笑声贴着萧有辞的后颈掠了过去,渗人的嗓音让萧有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猛然回神,萧启天的身影被惊散,又在不远处重新凝聚。 “儿子,几十年不见,你好像不一样了。” 眼前的萧启天跟萧有辞记忆中的人一模一样,几十年的时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学士服,看上去像是人间的教书先生,脸上的笑意也是温润谦和的…… 唯有眼神一派疯狂,紧紧盯着萧有辞,像是要将他扒皮抽筋一样。 萧有辞垂眸,不去看萧启天的眼睛:“你想要的东西已经被取走了,你再来找我,也没有用了。” “哈哈哈哈,好儿子,你以为你对我来说,仅仅意味着一颗魔心吗?” 萧启天轻轻飞到萧有辞身边,用指尖去撩拨他的发丝。 他没有实体,只有黑雾凝聚成的人形,指尖碰触到萧有辞的瞬间,一股冷意也传递了过去,萧有辞顿时如坠冰窟,整个人都僵住了。 萧有辞再次挥剑,将萧启天逼退。 萧启天舔着牙根笑着:“好好说话,这么急躁做什么……我又没说什么,别生气呀。” 萧有辞皱眉:“有话快说。” 萧启天笑:“你想救你师兄吗?” 萧有辞猛然抬头。 “你师兄与帝天融合,吸收了他的魔气,又将魔心吞入身体,一个人的意志有多坚强,才能背负天下的怨念和指责,还维持着清醒?迟早有一天,他会迷失在魔气里。” 萧启天笑着,诱惑着萧有辞:“魔气缠身的滋味儿,你最是清楚了,你忍心他吃那苦头?” 魔气缠身的滋味…… 萧有辞猛然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就是他在苦练数月剑法,磨得掌心起茧,终于将天寒剑法编撰成册,却被师兄一剑荡开,被师父轻描淡写一句“没用”驳回时不甘。 是在青竹书院,被夫子当众责罚,斥责他笨拙无用,是个废物时的难堪。 是看着师父和师兄谈笑风生,自己却在角落不敢出去与师父攀谈时的嫉妒。 是…… 是天下千万种,无可奈何,不能解决的痛苦。 是深渊最深处,一只无形的大手,拉扯着他,拼命向下。 是梦里,谁也不知道的心底深处,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他。 你不是个好人,你不配跟他站在一起,你那么努力做什么?你只是一个废物,没有用,不会好的,没有人喜欢你,没人在意你。 是他四岁时,站在农家小院里,那个名义上的母亲,狠狠扇来的一巴掌 是她怒斥他。 “你怎么不去死呢?” …… “哈哈哈哈哈你动了心魔!你竟然动了心魔!!” “萧有辞,我的好儿子!!从你出生至今,整整八十二年!我没有一天不想引你入魔,让你失控!” “我没想到、没想到啊!魔心埋在你身体里整整八十二年,你未曾给我过我一丝机会,今日我只问你师兄一句,你居然生出了心魔!” “可惜了,可惜魔心已经不在你身上了!” “你闭嘴!”萧有辞双目赤红,持剑扫向面前的人影。 影子被打散,又很快凝聚起来,尖锐的笑声不断在耳边徘徊着,萧有辞怒道:“你这个疯子!” “扈池河畔,是不是你把我推下水的?那根扎进孩子脖子的冰凌,是不是你拨下去的?菜瓮上的石头……是不是你放上去的?!” 萧有辞挥剑,质问着萧启天,他的声音越紧绷,剑就越快。 萧启天的身影散了又聚,几乎不成样子。 可萧有辞打得越凶,他就笑得越开心,仿佛几千年的郁气,一扫而空般,快活极了。 “是我是我,全都是我,哈哈哈哈好儿子,我为了你,杀了好多人!” “他们都是因你而死!你这个罪人!” 萧有辞头一次真正生出想要杀了什么人的念头。 他已经在这冰冷刺骨的恶意中活了半生,他怎么能让他光风霁月的大师兄,再跟他一样?! 他怎么忍心! “萧启天,你该死!” 第38章 梦回 是……师兄去陵川的前一年。…… 身边的黑雾没有形态,打散了,又很快凝聚起来。 萧启天就藏身在这些黑雾中,不管萧有辞如何劈砍,都伤不到他分毫。 萧启天道:“我与你的目标是一样的,你想让你师兄活着,我只想拿回魔心,不如我们合作……” 话没说完,身形又被萧有辞打散。 萧有辞已经冷静下来,他回忆着刚才秋叶白指的方向,一边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黑雾虽然打不散,但它也没法真正阻拦萧有辞,萧启天一直在旁边絮絮叨叨,说些扰乱人心的话,萧有辞索性封闭了自己的视听,埋头往前走去。 萧启天恨得咬牙切齿,却拿他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逐渐靠近了临仙门。 临仙门只占据了雁回山的七座山峰,护山大阵开在雁回山脚下,一旦进了里面,护山大阵便不再起作用。 看到临仙门的山门,压在萧有辞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缠绕了他一路的黑雾也被拦在了山门外。 萧有辞回头看了一眼,就祭剑飞了起来,他直奔天璇峰顶,到了峰顶上空,果然见到天璇峰顶也被黑雾环绕。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后山的冰池上空雾气最重,就朝着那个方向飞了过去。 萧有辞落在水池边。 水池上雾气氤氲,遮挡住人的视线,隐约间,可以看到有人坐在池水中,他靠着池壁坐着,下半身浸在池水中,背对着萧有辞。 那人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搭在池边的手臂上挂着一层薄薄的霜花,身上的衣服已经淋湿,紧紧贴在皮肉上,露出裸色。 萧有辞脚步停住。 “师兄?” 池水里的人毫无反应,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他又往前了一步,池水中的人仍旧没有反应,萧有辞放弃试探,快步绕到对面,却见江止宴垂着头,双眼紧闭。 他的脸色很苍白,与身后的冰雪融为一体,唇上也没有血色,人不知道在这冰池里泡了多久,指尖已经被冻得发青,配上他苍白的肤色,远远看去,像是一尊玉雕般。 萧有辞蹲在他身边,轻轻握了握指尖,昏迷中的人对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指尖冰凉,已经分不出手指和冰雪的区别了。 他蹙眉,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正犹豫的功夫,旁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他为了压制魔心才跑到这个破地方来的,你来了正好,把他弄回房间吧。” “谁?!”萧有辞一惊,霍然起身。 那声音一顿,片刻后,很无奈地在萧有辞身边现了形。 是个陌生男人,身材健硕宽广,穿着一件黑色丝绸长袍,胸口大敞,结实的胸肌和腹肌全露在外面,他身影不太清晰,周身裹着一身黑雾,气质邪肆狂妄。 萧有辞一眼就认出了此人:“帝天?” 但此刻帝天脸上表情却远没有占据江止宴身体那天狂妄,反而欠儿欠儿的,看着就让人很想揍他。 帝天摸着下巴,道:“上次与你见面,我神志模糊,没仔细看你,今日一件,果然好看,难怪他心心念念想了你五十年。” 照面一句话,就叫萧有辞红了脸,可萧有辞这人有个毛病,在江止宴以外的人面前红脸,就忍不住想拔剑,这会儿手已经摸在了剑柄上下,断肠烟树眼看就要出鞘。 帝天却道:“别别别,我可是正八经的神魂,跟萧启天那种用魔气聚成的分/身不一样,你砍我我会受伤的!我现在跟你师兄两魂一体,我受伤他也不好过。” 他果然抓到萧有辞的死穴,萧有辞很快放开了手,他想了想,决定先把人弄到屋里去,于是不再管帝天,收好剑后,就俯身把江止宴从水里捞了起来。 江止宴身量很高,人也挺沉的,好在萧有辞修为恢复了些许,不至于出丑。 他横抱着江止宴往屋内走,帝天就站在后面看着,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酸。 他忍不住撇着嘴想,江止宴口口声声要照顾萧有辞,还不是昏迷让人给抱了,这小子说话一点也不算数。 他知道自己此时颇有些“无理取闹”,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这头还在胡思乱想呢,萧有辞却已经走远了,他还寄住在江止宴的身体里,两人不能距离太远,帝天发呆的功夫,硬是被江止宴给“拽”了过去。 无奈跟在萧有辞身后,跟个背后灵似的。 他们很快进了屋,萧有辞将江止宴放在床榻上,浸湿的衣衫还滴着水,水滴在地上,很快冻成一层薄冰。 萧有辞皱眉,从自己的芥子袋里取出取暖的法宝,放在床头,屋内暖和起来,他又用烘干法咒将江止宴的衣服烘干了。 可随着房间内温度渐渐上升,昏迷的江止宴又不安分起来,他眉头紧锁,像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身体不住颤动着。 萧有辞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 江止宴表情痛苦,显然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萧有辞抑制不住地想起进来之前,萧启天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话。 他说师兄收纳魔心之后,会经历跟他一样的痛苦。 萧有辞垂眸,问旁边的帝天:“你有办法让我进师兄的梦里吗?” 帝天愣了一下:“可以,但是……你真的要去?” 萧有辞咬了一下唇,他知道里面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点了点头:“要去。” “好,我送你去。” 萧有辞按照帝天的吩咐,在江止宴身边躺下,他侧头看了一眼身旁沉睡的师兄,轻轻闭上了眼睛。 …… “师弟,下雪了,快起床。” 熟悉的声音传来,睡梦中的萧有辞懒洋洋翻了个身,他闭上眼睛打算继续睡觉,却忽然感觉哪里不对,猛然睁开了眼。 哪里不对? 是天璇峰下雪不对?还是有人来叫他起床不对? 萧有辞愣愣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师兄梦里了。 他茫然地抬头看向门口,大概是因为下雪了,外面特别亮,隐约能看到有人站在他的房门口,似乎是在等他。 是师兄。 可听师兄的语气,有些不对。 他下了床,来到门口,将房门打开,开门的瞬间,萧有辞就愣住了。 江止宴穿着临仙门的蓝白弟子服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笑容,见到萧有辞,那笑容更深了几分,冲他伸出手,道:“师弟,你又赖床,快起来,今天师父出关,不是好几天前就闹着要去见师父吗?” 萧有辞愣愣把手放在他的掌心,被拉出去走了好远,才后知后觉问道:“师父……出关?” 江止宴回头看他:“师弟,你今天有点傻。” 萧有辞:“……” 他心里颤了两下,低声问道:“师兄,今天是……哪一年?” 江止宴笑道:“是元春三年。” 元春三年。 人间的历法。 是……师兄去陵川的前一年。 他抬头看向天空,空中还撒着纷纷扬扬的细雪,是了,师兄还在,这时候还是冬天, 萧有辞一把拉住江止宴的手腕,低声问道:“师兄,我有没有跟你说,我想去山下看梨花?” 江止宴一愣:“你昨晚刚说的,怎么了?我答应了,等梨花开时,我带你去。” 等梨花开时,他就去陵川了,萧有辞一个人下山看了梨花,明明是带着香气的花,却比天璇峰的雪还寂寞。 那是萧有辞第一次尝到后悔的滋味儿。 萧有辞一把抱住了江止宴,哑声道:“师兄,不要走!” 江止宴愣了一下,片刻后,笑了,他伸手拍拍萧有辞的脑门:“你说什么胡话呢?我怎么会走?我去哪里?” 他知道师弟一贯多疑,话说一遍,他是不会相信的,于是耐心哄他:“我哪里也不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好不好?” 萧有辞又红了眼眶,他倒是没哭,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江止宴,江止宴的眼神中全是真诚,没有说谎。 师兄以前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是怎么想的来着? 他被人骗了太多次,自然是不信的,当时他哼了一声,就甩开了师兄的手,对他说:“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老是跟着我干什么?” 然后就跑去看师父了。 可这次,萧有辞小心翼翼地抓紧了江止宴的手,将那句后来在噩梦里想了千万遍的话说了出来:“你说好了,不准走,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江止宴愣住,觉得眼前的师弟好陌生,他抬手摸摸萧有辞的脸颊:“谁欺负你了么?” 萧有辞蹭了蹭他的掌心,摇了摇头。 江止宴又看了他一眼,道:“走吧,师父要出关了,不要让他等太久。” 江止宴很尊重江鹤来,就算是在梦境中,也是一样。 萧有辞点头:“好,我们去看师父。” 江鹤来在后山的洞府中闭关,两人去后山旁的小路等着,等了没多会儿,江鹤来就出来了,他腰间挂着一柄木剑,优哉游哉走下来,见到两个徒弟站在路边,唇角露出一抹笑容。 这位临仙门的掌门在自家徒弟面前丝毫没有架子,直接上前,一左一右揽住了萧有辞和江止宴的肩膀,道:“好徒儿,闭关可憋死师父了,走,带你们下山找乐子去。” 萧有辞:“……” 萧有辞被噎住了,他仔细想了想,自家师父以前是这样的吗? 好像……是的。 第39章 梦境 他去受罚了。 江鹤来这次闭关闭了大半年,他说他在山洞里憋得慌,要下山找乐子。 被江止宴拦住了。 他又说大半年没吃东西,嘴里淡出个鸟儿来,想要去青竹书院吃东西。 又被江止宴拦住了。 最后江鹤来没办法了,带着萧有辞跑路了,他们御剑去了玉衡峰,对着玉衡峰桃花林里的一树林子仙鹤下了手。 焚琴煮鹤,不过如此。 江鹤来动作熟练地给仙鹤拔了毛,放在火上烤。 萧有辞全程目瞪口呆地跟在旁边,看着自家师父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了。 他以前从来没有跟江鹤来这么亲近过,两人关系就像是表面那样疏远,他总是看着江鹤来出关、闭关,每次出关,说话都不超过十句。 在他心里,江鹤来就是高高在上的。 江鹤来更像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或者是画上的一个形象。 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这里是江止宴的记忆,江止宴那么尊重江鹤来……应该不会随意编排他吧? 萧有辞走神地盯着江鹤来手里逐渐烤熟的仙鹤,还别说,还挺香。 萧有辞:“……” 江鹤来靠在石头上,眯着眼睛瞧着萧有辞,道:“徒弟啊,你天天板着个脸,为师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相处,司徒尘每次上天璇峰来,都要问我是不是揍你了,我哪儿舍得啊,你看你这么瘦,风一吹就能被吹跑了,我舍得揍你吗?” 他说着,轻咳两声,抬头看向天空,似乎是心绪道:“要揍也是揍小宴那小子,他皮实,耐揍。” 萧有辞:“……” 见萧有辞不说话,脸上表情隐约又有了冰冻三尺的迹象,江鹤来轻咳一声,讨好地将鹤腿往萧有辞眼前一送:“徒弟,吃肉?” 萧有辞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师兄来了。” “什么?在哪儿?”江鹤来被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去看,结果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他松了一口气,埋怨地瞪了萧有辞一眼:“你们净知道拿小宴吓唬我。” 他也不再询问萧有辞,而是直接将鹤腿往他怀里一扔,也不管他能不能接到。 萧有辞没办法,只能将鹤腿接过来,盯着那根外焦里嫩的鹤腿看了半天,萧有辞妥协了。 算了,死都死了,还是对它尊重点吧。 萧有辞坐下开始跟江鹤来一起吃鹤,吃到一半,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 他说:“好像有人来了。” 江鹤来却不以为意,继续吃鹤,结果过了一会儿,林子里传来一声怒吼:“你们当掌门的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能不能让鹤好了?” 树林中窜出一抹火红的身影,正是之前陪萧有辞上临仙门,结果走散在护山大阵里的秋叶白。 她脸上写满愤怒,双眼都快要喷火了。 萧有辞:“……” 他以前多多少少还是个稳重的掌门,忽然被门中峰主看到这样不靠谱的一幕,萧有辞难得体会到了一丝心虚。 他快速扔下手里的鹤腿残骸,将地上还在燃烧的火堆灭了,然后拉起没吃完的江鹤来:“师父,走吧。” “走什么?我怕她不成?” 萧有辞:“……”他怕还不行? 他手上力气更大,直接在秋叶白赶过来前,把江鹤来给拖走了。 刚离开玉衡峰,就遇到了迎面走来的江止宴,江止宴问他们:“你们俩干什么去了?” 萧有辞心虚不敢说话,江鹤来却理直气壮道:“许久没见小徒弟,说说话都不行吗?” 江止宴:“师父,您嘴没擦。” 江鹤来:“……” 这鸡飞狗跳的一天结束了,萧有辞也没看到懂到底是怎么回事,入夜,江止宴将他推回了房间。 关门前,江止宴对萧有辞说:“师父从前不知道怎么与你相处,行为处事多有偏颇,你不要怪他,他其实很好随和的。” 何止是随和,简直是活泼过分了。 萧有辞摇头,刚想说自己没有怪他。 但转念想到自己以前的想法,话卡住了,片刻后,他低声道:“以后不会了。” 江止宴摸摸他的头,就准备离开。 萧有辞忽然抬起头,江止宴的动作停住了,问他:“今天要我陪你吗?” 这段时间,萧有辞经常噩梦,连修炼的时候也会被拉入噩梦,他本身修为不精,不能长时间不休息,每逢困得狠了,就会拉江止宴来陪自己。 说来也怪,江止宴在他身边时,那噩梦就会消停。 师兄弟二人就是这样,一起睡了半年多,那份师兄弟情谊在朝夕相处中逐渐变质。 萧有辞现在不会做噩梦了,他摇了摇头。 江止宴笑道:“那你好好休息,师父出关,明天会检查我们的修炼进度。” “好。”萧有辞点头应道。 梦境里的时间过得好像格外快,萧有辞刚刚关上门,来到床边躺下,天就亮了。 但他自己却感觉不太出来异常,只觉得好像真的过了一夜一样。 第二天,江鹤来在小院中检查萧有辞和江止宴的修炼,萧有辞修为还停在筑基,没什么好看的,就给他演了一套天寒剑法。 江鹤来还在世时,萧有辞就在琢磨这个了,但当时他心境不够,练出来的剑法平平无奇,又得了江鹤来“无用”两个字的评价,就再也不肯在人前施展了。 眼下萧有辞施展的这套,是他后来慢慢琢磨完善的。 五十年的时光,他的剑法进步不是一星半点,江鹤来在旁边站着,看着剑气撩动天璇峰上的雪尘,神色凝重了几分。 剑法实战完毕,江鹤来问道:“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萧有辞点头,他看着江鹤来,相隔五十年的时光,心里仍旧有些忐忑。 江鹤来沉吟片刻,点头道:“好,不错,你有这份剑心,不日可登大道。” 萧有辞蓦然睁大了眼睛。 师父对他说“不错”。 他从未想过,竟然能得到师父这样的赞赏。 江鹤来却是转头看向旁边的江止宴:“你呢?” 江止宴顿住,他是最不应该出错的人,但他却对江鹤来说:“师父,弟子学艺不精,生出了心魔。” 江鹤来脸上的表情僵住了,这一刻,他又成了萧有辞心里那个不苟言笑的师父。 他背手望着江止宴,片刻后,冷声道:“你跟我过来。” “师父……”萧有辞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江鹤来一道符封在了原地,任他怎么使劲儿,这道符都解不开。 江止宴和江鹤来走后,天璇峰上的风都静了,萧有辞被困在这里,不仅不能跟上去,身体甚至都不能移动。 此时,他身旁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他去受罚了。” 萧有辞一愣:“帝天?” 一道黑影出现在萧有辞身侧,正是送他进来的帝天。 只是这次帝天是跟在萧有辞身边的,这个角度让萧有辞觉得有些陌生。 “受罚?” 帝天叹息道:“心魔是执念过剩而生,比如你身怀魔心时,常常听到旁人否定你的声音,你便对自己的强弱十分在意,赢不过你师兄时,就生出妒忌之心,妒忌越盛,执念越深,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能入魔……” 放任自己沉浸在魔中,会得到更强的力量,人们往往利用这种力量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可放任欲望的代价就是被欲望左右,人会变得越来越贪婪,直到被欲望毁灭。 魔气会勾起人心底的欲念,再清正无欲的人,一直被一个小人在旁边念叨,也会生出不属于自己的贪欲。 这里是江止宴入魔的梦境,里面自然有他被魔气诱惑的原因。 他极为信任萧有辞,帝天有入梦的能力,却被隔绝在梦境外,现在才找到进来的路,但萧有辞作为一个外来者,却完美地融入了他的梦境,甚至这个梦境里还有专门为他准备的一个“角色”。 而现在,萧有辞被拦在这里,梦境恐怕要起变化了。 帝天道:“虽然我想说,你现在跟上去才是最好的,不过看你的样子,好像也做不到。” 萧有辞流露出无奈的表情,帝天也知道自己说了一句废话,心虚地轻咳一声:“等着吧,他应该还会回来的。” 这里的天空清正,外面的魔气还没有完全浸透进来。 还需要一点时间。 萧有辞只能耐心等着,过了不知道多久,江鹤来和江止宴回来了,江鹤来走在前面,脸色有些难看,发现萧有辞还在院中等着后,他对身后的江止宴说了一句:“你自去反省吧。” 江止宴低头应了,看了萧有辞一眼,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江鹤来也走了。 萧有辞竟然被丢在了院中。 刚才江止宴过来时,步伐似乎有些不对劲,萧有辞想了想,来到了江止宴的门口。 房门紧闭,他敲了敲门:“师兄,你还好吗?” 里头没声,萧有辞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对了,他记得有一年,师兄下山除妖,不慎受伤,回到山上后,在房间里养了几天。 当时萧有辞就站在他的门外,敲了门,询问师兄的情况,里面没人回应,他以为师兄不想见他,就转身走了。 三天后,师兄出门,他才知道他伤得极重,他敲门时,人已经陷入昏迷,自然无法回答。 从前的萧有辞是不会表现出自己后悔的,他只能硬撑着,装出不关心师兄的样子。 可现在,这扇门又出现在了萧有辞面前。 他想了想,还是推开了门。 房间内极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响起,萧有辞绕过外间,来到里间。 江止宴正在床上坐着,他已经脱掉了自己的上衣,正靠在床栏上,后背对着萧有辞,四道深深的抓痕深可见骨,正流着血。 帝天道:“梦境里的时间变了。” 第40章 疗伤 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变成了江止宴受伤那天。 看着江止宴鲜血淋漓的后背,萧有辞咬唇,往前走了两步。 江止宴被他的动静惊动,回过头,神情有些慌张:“你怎么来了?” 萧有辞靠近,看着他后背上的伤:“这是怎么弄的?” 江止宴垂眸:“是师父罚我。” 梦境里的时间是错乱的,江止宴似乎并没有离开这天,但他背上的伤绝对不是江鹤来弄出来的。 如果说要是被谁惩罚的话,那只能是他自己。 生出心魔这件事,让江止宴很难受吗? 萧有辞道:“我帮你疗伤。” 江止宴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他话没说完,就被萧有辞摁住了肩膀,萧有辞的语气有点重:“师兄,受伤了就老老实实待着。” 刚才他没反应过来,这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当年师兄说昏迷过去,没有听到他的敲门声,只是一个借口,他其实是清醒的,就跟刚才一样,只是不想让他进门,所以故意没有回应。 结果当年萧有辞就傻乎乎地走了,还暗自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觉得师兄可能不喜欢他的亲近。 现在他终于回过味儿来了,于是不再理会江止宴的话,硬是将人摁在床上,然后转身出去找治疗伤势的丹药了。 江止宴的拒绝果然是个纸老虎,被摁住之后,也没离开,乖乖坐在床上等着,萧有辞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低着头靠在床边,眼睑微微垂着,眼婕像是两把小扇子,抖啊抖。 萧有辞忽然想,他师兄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来着? 他们在一起,完全是一次意外,醒来后两人都觉得很尴尬,萧有辞觉得江止宴是不想认这件事情的,心里很不舒服,再加上当时他五迷三道的,说了那句让师兄去陵川等他的话后,两人就没再交流过了。 该不会……他现在就已经在喜欢自己了吧? 江止宴受伤,是更早时候的事情,那年萧有辞才十五岁,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熊孩子。 想到这里,萧有辞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探身往江止宴身前一凑:“师兄,你得背过身去,我才能帮你上药。” “啊……”江止宴果然僵硬了一下,他乖乖听话,背对着萧有辞。 萧有辞对着他被抓烂的后背,垂了一下眸,低声道:“师兄,要脱了衣服,才能上药。” “脱衣服……就……就不用了吧。”江止宴支支吾吾说道,身体动了一下,两只交错在一起的手握了一下,很快又松开了。 萧有辞:“……” 他以前老觉得师兄是个举世无双无所不能的大善人,像是天上明月一样,又高又远,两人朝夕相处时,怎么没注意到他这些小动作。 他还不至于让江止宴晾着背后的伤,跟他讨论这些,于是心狠地忽视了师兄的小动作,强硬道:“不行,要脱,不然我就把你的衣服撕烂了。” 背对着他的江止宴耳朵红了。 萧有辞:“?” 大约是自己也觉得自己反应很奇怪,江止宴很快道:“我脱。” 他把外面的外袍脱了,脱亵衣的时候,衣服与破损的伤口黏在一起,扯一下都是疼得,江止宴皱起眉头,准备一把将衣服撕掉,却被萧有辞摁住。 “我去找剪刀。”他转身去旁边的柜子上找剪刀,这梦境里果然要什么有什么,他很快找到一把剪刀,回到江止宴身边,将那衣服剪破了。 后背的伤口彻底露出来,萧有辞用清水清洗了伤口,伤口深处的血是青黑色的,显然是有毒的。 他只能拿出丹药,碾碎后轻轻敷上。 伤口太深,他下手是都不知道该怎么使劲儿,反而是江止宴笑着说:“师弟,你随便弄,我不疼。” 不疼?怎么会有人不疼。 他师兄可能是个傻的。 师兄太傻了,萧有辞只能加快动作,好在那丹药一敷上去,伤口就开始愈合,春风拂槛原本是一门生命里很顽强的心法,只要毒素祛除,用不了多久,伤口就会愈合。 看着江止宴背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萧有辞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将剩下的东西收拾了,又用洗尘咒帮江止宴清理了衣服,拿了一套干净的亵衣给他换上。 然后道:“师兄,你好好休息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在放剪刀,说完一转身,正好看到江止宴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好似真是个傻子一般。 萧有辞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却听江止宴道:“师弟,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我想着你应该不愿意帮我处理伤口,所以刚才你喊我时,我没有回应,应当只有在梦里,你才会这样温和。” 萧有辞:“……” 行吧。 他打消了离开的念头,上前推了江止宴一把:“进去。” “啊?”江止宴懵懵的。 萧有辞理直气壮:“进去,给我腾地方,睡觉。” 江止宴被他挤到里面去了,萧有辞在他身侧躺下,这床上只有一床被子,两人躺在一床被子里,贴得极近,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江止宴的呼吸声很浅,似乎是刻意放轻了,他的身体也很僵硬,面向着萧有辞侧躺着。 萧有辞吹了灯,借着月光,看着江止宴的脸色越来越红。 这天璇峰上太安静了,安静到呼吸声都刺耳的程度,萧有辞原本没多想,可旁边躺着的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这让他怎么安心睡觉。 他实在是受不了,就抬起手……一巴掌摁在了江止宴的眼睛上。 好了,直勾勾的视线终于被遮挡住了,萧有辞的口气有些僵硬:“睡觉。” 江止宴:“……” 行叭,睡觉。 师兄果然乖乖闭上了眼睛,开始睡觉。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江鹤来完全不记得昨夜惩罚了江止宴,一大早叫师兄弟二人起床。 萧有辞和江止宴先后从房间里出来,他指着这两人,张大嘴:“你们……你们……” 萧有辞心里一紧,他实在不会伪装自己,师父莫不是看出了什么? 却听江鹤来道:“你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萧有辞:“……” 是他想多了。 梦境里的生活跟他曾经经历过的现实一样,但又不一样,他们按部就班地在天璇峰上生活,但不管是江鹤来还是江止宴,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萧有辞偶尔下山,也再也没有人向他投去忌惮嫌恶的目光。 好像他就只是江鹤来的一名普通的弟子一样。 时间一天天过去,萧有辞竟然有些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要不是帝天一直留在他身边,他几乎以为,这才是他真正的人生了。 半年时光流水而逝,很快到了陵川帝天封印破除的那天。 帝天出世的消息先传去了天璇峰的长老堂,萧有辞身体里没有了魔心,他以为这件事情跟自己没有了关系,原本想跟着江鹤来一起去长老堂议事,谁知刚出门口,心口忽然一抽,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许久没有吭声的帝天冒了出来,道:“看来,你师兄又给你安排好了。” 萧有辞:“……” 这半年来,他行动不算自由,跟那个江止宴跟着江鹤来去受罚的晚上一样,一旦某一件必须发生的事情要发生了,萧有辞就会被禁锢,直到那件事情结束。 他脸色青了青,他过了半年与师兄没有嫌隙的生活,像是将过去的遗憾都弥补了一般,本来以为帝天不会出世了,结果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现在自己又被限制行动……师兄莫非,还要再去一次陵川? 想到这里,萧有辞不由对帝天本人生出了怨怼:“你在陵川那次,到底是为什么失控?” 这半年来,他也与帝天相处,觉得帝天并不像是传闻中那样十恶不赦,就是话多了一点,对他师兄敌意大了点而已。 帝天道:“你想听实话吗?” 萧有辞:“废话。” 帝天:“我不记得了。” 他说:“我有记忆以来,就被封印在地底了,我只知道我有一颗魔心,那是我用来收敛魔气的东西,被人偷走了,所以失控了,失控以后记忆也颠三倒四的,想不起来之前的事情,只知道自己被封印……” “陵川那次,不知道为什么封印就松动了,我不知道你们人族用了什么法子封印我,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松动的……” “总之,你师兄去了陵川,又把我压回去了,不过他跟别人不一样,化身封印符文之后,还残留着一丝意识,我就跟他聊天,我们聊了五十年,他说他想出去见我,我说我要出去找我的妻子。” 两人一合计,就一起从陵川出来了。 为了不让帝天再次失控,江止宴抽空了他身体里残存的魔气,打进了自己的魂魄里,这方法很冒险,稍有不慎,江止宴就会陷入跟帝天一样的失控境地里。 还好,在遇到萧启天之前,他控制得都很好。 江止宴要帮他找回魔心,压制一身魔气,等他身上的烂摊子处理完了,他才能去找他那不知姓甚名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早就投胎转世的倒霉老婆。 萧有辞却很快听出问题:“所以,在你这次破封之前,魔心就在萧启天手里了,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41章 陪你 我觉得你应该教你师兄学得自私一…… 帝天的回答更加理直气壮:“我怎么知道,我都忘了。” 萧有辞将这两个名字反复念叨了两边:“帝天,启天……” 他抬起头:“他的名字是假的,身份也是假的,他说我是他儿子……我真的是他儿子吗?” 这世上会有这样残忍的父亲?生下他,只是为了让他做一个盛放魔心的工具? 萧有辞觉得,这种事情,萧启天是做得出来的。 但他想象不出萧启天为了这样一个目的,去跟一个女人在一起的画面,在他跟萧启天相处的那两年里,他察觉到萧启天对女人十分厌恶,是那种离他稍微近一点,他都会嫌恶到发疯的程度。 除非他用了秘法,否则不可能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梦境中的江止宴很快从长老堂回来了,萧有辞记得这天晚上。 他前几天跟师兄吵了架,只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两人几天没有说话,这天晚上,萧有辞正在江止宴的房间等他。 江止宴回去,萧有辞不管不顾又缠着他闹了一场,江止宴大约是真的被他闹得恼怒了,将他摁在床上—— 萧有辞轻轻垂眸,眼下他被束缚在院中,也不知道这场戏没有他要怎么演。 帝天道:“他知道了我出来作乱的消息,竟然还能睡得着?” 萧有辞:“……” 嗯,不光睡着了,还“睡”得很好呢。 萧有辞在院子里站了一夜,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天蒙蒙亮时,门被打开了,江止宴蹑手蹑脚从里面走出来。 这个视角是萧有辞以前没有看到过的,他看到他师兄关门前往屋内看了一眼,似乎是叹息了一声,才将房门关上。 关门时,也轻手轻脚的,生怕惊动了屋里的人。 他就没想过跟自己一起去。 院子里的萧有辞哼唧了两声,从腰间掏出了断肠烟树。 帝天:“你要干嘛?” “跟过去。”他开始运气体内的灵气,这梦境对他还是很温柔的,禁锢了他的行动,但没禁锢他的修为。 灵气在经脉中游走一个周天后,积攒了些许力量,萧有辞掂着手里的剑,朝着禁锢最薄弱的地方试着挥了一剑。 四周无形的禁锢毫无动静,将他的剑气就这么吞没了。 帝天道:“你能突破你师兄的禁锢?这可是他的梦。” 萧有辞道:“师兄又要封着你,又要守着魔心,还要做梦,他这么忙,怎么可能面面俱到,天底下没有这么个道理。” 一个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 江止宴以前就对很多人都很好,萧有辞现在没有以前那么疯了,但还是不赞同他这种态度。 他就只有一个人,一条命,他把自己的精力都给了别人,自己怎么办? 这个梦境也是一样,人的力量又不是无限的,他都已经那么忙了,真的还能束缚住自己吗? 他先前不挣扎,只是想看看这梦里到底是什么,现在看到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师兄独自去陵川第二次了。 萧有辞想了想,说:“我这辈子活得不大明白,原本是没有什么资格说教别人的,但我决定师兄这样也不对。” 萧有辞又挥出一剑,随着剑气往前,周身的禁锢果然晃动了起来。 萧有辞想,你有那么多温柔和善意,给临仙门、给师父、给他、给天下人,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一些?对自己好一些呢? 到底是什么人,才在明明身后还有一个门派的前提下,舍了自己,成全了天下人呢? 这禁锢似乎被萧有辞的试探激怒,张牙舞爪冲着他露出了本来面目——它其实很排斥外来者,是江止宴潜意识对萧有辞的信任,将它伪装成这无害的模样。 萧有辞动了剑,打碎了它表象的平和,扭曲的空气下,丝丝魔气透了出来。 那魔气一碰触到萧有辞的皮肤,就带来针扎的刺痛,正常的修道者对魔气都是排斥的,萧有辞当了半辈子的魔心容器,对这玩意儿更是排斥。 不光身体难受,心里也难受,他咬牙撑着,正想跟这魔气一决高下,束缚在他周身的禁锢忽然散了。 梦境的主人到底是不忍心伤害他,发现没法困住他之后,索性放开了他。 魔气也与禁锢一起消失了,天璇峰的小院又恢复了记忆中的平和。 帝天“啧啧”叹了两声。 萧有辞收剑,朝着山下追去。 他追到临仙门的山门处,看到江止宴正好在与司徒尘说话,司徒尘满脸忧虑,显然也是在劝江止宴不要过激。 江止宴只是笑着,却并不回答司徒尘的问题,以萧有辞对他的了解,他此时应该已经做好了不回来的准备。 萧有辞没上前,等到江止宴告别司徒尘下山,他才追了上去。 仙踪镇上,他喊住了江止宴:“师兄。” 江止宴回头,见到萧有辞跟过来,脸色一变:“你不是在休息吗?怎么跟过来了?” “师兄,我与你一道去。”萧有辞说不出什么“我说好了要来陪你”之类的话,毕竟当初骗了师兄的确实是他,现在师兄人在梦境中,不记得前尘过往,他却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只是站在江止宴面前,不肯离开。 江止宴板了脸:“回去,我只是去陵川打探情况,很快就会回来。” 萧有辞道:“你骗人,你此去就没打算回来过。” 被拆穿的江止宴脸色一变,师兄不擅长骗人,被萧有辞戳穿后,一时半会儿编不出词儿来,只是强调道:“我真的只是去打探情况,陵川危险,你在临仙门等我回来。” 萧有辞道:“既然只是打探情况,那我跟去也无妨,谈不上什么危险不危险,更何况,真的有危险,师兄也会护我。” 江止宴板了脸,想说一两句“我不会护你,过去之后你自生自灭”之类的话,然而看到萧有辞的双眼,却又全都咽了回去。 两人站在大街上相对无言,梦境里的路人从他们身侧经过,忍不住看他们一眼,又看他们一眼。 江止宴最终还是被看红了脸,小声道:“那你跟着我,到了陵川,你便不准再往前走,我一个人去打探情况。” 萧有辞道:“好。”反正先跟过去,后面发生什么,再说。 江止宴就这么允许萧有辞跟着,两人用同一把剑飞行,但江止宴却没走得很急,他飞得不高,路过城镇时,还会停留看一眼。 当年帝天出世,给九州带来的影响绝不仅仅只是陵川一座城池被屠那么简单,那几年,湖羌与晋国的战争还在继续,受魔气影响,两国君主都像是疯魔了一样,一定要与对方鱼死网破。 那些年里,两国一旦发生冲突,几乎全都是以屠城灭族为结局,整个九州大陆被战火烧成了筛子,百姓流离失所,饿殍满地。 易子而食,析骸而炊。 许多城镇已经荒废,飞到那些城镇上空,没有熙熙攘攘的叫卖声,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风从城镇中掠过,掀起一阵呜咽之声,仿佛是谁在哭。 萧有辞只觉得自己头皮都被拉扯着发麻,忍不住抓紧了师兄的衣襟。 江止宴的眼神有些悲切,萧有辞知道,他想起了下山那十年,和那座被毁的村庄。 江止宴喃喃道:“为何人总有这么多欲念,被这欲念夺走这么多,为何还不清醒?” 萧有辞没法回答江止宴的问题,曾经他也沉沦在自己的欲念中出不来,是师兄拉了他一把,才让他明天,天高海阔,任鸟翱翔。 他只能转移江止宴的注意力:“师兄,陵川到了吗?” 江止宴道:“快到了……师弟,师父临走前,将封印帝天的事情交给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 若是做不好,人间只会越来越惨烈,这些人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却总觉得是自己的错,就如当年被掳走的甜甜。 他要是不在那一天出门,是不是就能护住那个村子,是不是就不用看到……女童被切片下锅,母亲绝望上吊。 他永远忘不了甜甜的母亲死之前的眼神。 她没怪他。 但他原谅不了自己。 他越想,越沉浸在这悲切里,仿佛要将自己撕碎,才能彻底镇住这悲。 萧有辞看到了他眼神中的决意,心里一惊,伸手摁住了江止宴的肩膀:“师兄,你醒醒!” “你只是一个人,你只是一个人啊!” 他越是用力,想要阻止江止宴,江止宴眼中的悲意越明显。 帝天忽然道:“这便是他的心魔了,他原本应该彻底沉沦在陵川的,可他跟我说他舍不得你,他是临仙门的首席大弟子,是整个临仙门最受人欢迎敬爱的人,是师父的得意门生……” “他好像从没做过自己,只有灵魂撕碎成九万九千道封印符文那天,他跟我说,他还想再见你一面。” “萧小友,我觉得你应该教你师兄学得自私一点。” 第42章 我们在一起吧。 好。 帝天的话让萧有辞眼中现出一丝茫然。 这话好像哪里不对? 仿佛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帝天道:“人生来都是为自己活的,自私一点有什么不对吗?” 帝天滔滔不绝:“你看啊,你们修仙道,修仙,不也是吸收天地灵气修炼嘛,那灵气对大家来说都是个好东西,你们拿去修炼了,不是自私吗?” “还有,修道之人身负毁天灭地之能,不是也闭关不出,不愿意帮助凡人,任由他们在凡间苦海挣扎,坐视不管吗?这不也是自私吗?” 萧有辞:“……” 世间万物都有求生的本能,都会为自己打算,能活下来,都想活得好一点。 于是欲望慢慢出现,喜欢什么,拥有什么,占有什么……当这些欲望到达顶峰,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时候,魔就出现了。 帝天是魔,他生来就肆意的,不会被道德伦理束缚,想要什么,就去抢,喜欢什么,就占有。 更读不懂江止宴这种会为了别人的事情烦恼,乃至生出心魔的想法。 帝天还在旁边念叨着他的邪魔歪道,萧有辞却有点支撑不住了,脚下的飞剑还在按照原定的速度,而越靠近陵川,江止宴的情绪就越不稳定。 他竟是要再重复一次曾经在陵川发生的事情。 萧有辞心里又苦又痛,当年是他错了,可师兄为何要一遍又一遍折磨自己! 他摁着江止宴的手臂,不让他掐诀,飞剑的速度稍缓,但江止宴却甩开了他的手,刚才几乎已经停下来的飞剑冲着陵川的方向急速飞了过去! 萧有辞急了,他根本压不住江止宴,情急之下,他用了一个最笨的办法。 就像小孩子拖不动重物一样,他紧紧抱住江止宴,将自己整个人的力气吊了上去。 江止宴浑然不顾,他双目发红,只看着陵川的方向,任由萧有辞吊在他的手臂上。 萧有辞要急哭了,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颈侧,带着一点点哭腔:“师兄,你别去,是我错了,你罚我吧!” 他怎么也拦不住江止宴,江止宴双目中什么也没有,他似乎被困在了陵川中,五十年的时光,在他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绝不能再让他回去一次,人心伤一次,就难以恢复了,再伤一次,人就没了。 这里是江止宴的梦境,他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个人,活生生站在江止宴面前,他却看不见。 情急之下的萧有辞揽住江止宴的脖子,倾身就啃了上去,他一口咬在江止宴的唇上,用了很大力气,血腥气很快在两人唇间弥散开来。 被他咬住的人顿了一下,飞剑也停滞了一瞬,下一刻,两人一起从天上跌落下来。 江止宴眼中的赤红稍退,他似乎是有些茫然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当看到怀中的萧有辞后,他顿了一下。 飞剑下坠的速度减缓了,过了一会儿,两人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江止宴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却被萧有辞一把扑倒,他的力气很大,江止宴听到他哽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抓住你了!” 江止宴愣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把怀里的人抱紧。 萧有辞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响起:“我抓住你……你不准再去了。” 两人已经从梦境中出来了,帝天在旁边“啧啧”叹了一声,手贱地伸出手,去抓萧有辞的手,想把他从江止宴身上扒下来。 江止宴反应过来,下意识拍了帝天一把,帝天的雾气被拍散了,江止宴顺势把人揽进怀里,宽大的衣袖盖在萧有辞的身上。 他此刻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准碰”。 帝天磨了磨牙,看江止宴更不顺眼了。 江止宴却挥挥手,把帝天从房间里赶出去了。 他封了房间的门,谁也进不来,只能听到帝天在外面抓狂的声音:“你们有本事让我送你们去梦里,有本事让我站在旁边看啊!” 江止宴又掐了一道决,把外面的声音也封住了。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萧有辞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着,似乎是被刚才那一幕给吓坏了。 江止宴掐诀的手顿住,一时不知道往哪里放,他垂眸,看到胸口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顿了一下,把掌心放在了那颗脑袋上。 他摸了摸,那颗脑袋就顺势蹭了蹭。 这些小动作,是他们在一起的那十几年里渐渐养成的。 两人在房间里静了一会儿,萧有辞才渐渐平静下来,他抬起头,眼眶又红又肿:“师兄,这一次我去找你了,你不准再去了。” 江止宴张了张嘴,话都卡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沉默了许久,才发出一个沙哑的“好”。 他说完这句,就摁着萧有辞的头,再次把他摁进了怀里。 仔细想想,他们好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 从……去陵川前那一晚,吵了架开始。 江止宴想了想,道:“师弟,我……” 他开了个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说什么?说他其实不怪他?说他其实自己也想去陵川? 这些好像都已经说过了,他垂下眼眸,又伸手,摸了摸萧有辞的头发。 萧有辞却在这个时候忽然抬起头,声音清晰道:“师兄,我们在一起吧。” 江止宴顿了一下,平静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他眨了眨眼,忽然有种自己还在做梦的错觉。 萧有辞又补了一句:“我不准你不同意。” 真是他师弟的风格。 江止宴笑了一下:“好。” 他刚一回答,萧有辞就抬头去亲他,江止宴被亲得哭笑不得,反手把他摁在床上:“师弟,你可以不用这么主动。” 萧有辞认真道:“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去陵川了,我知道你想完成师父的遗愿,收拾了帝天和魔心,这件事情,我们一起去办,是生是死,都一起。” 江止宴怎么舍得让萧有辞死,但凡是有危险,他都不愿意让他靠近。 可萧有辞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那么鲜亮,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活。 他忽然就不忍心拒绝了。 陵川太冷了,多一个人,就没有那么冷了。 他埋首进萧有辞的颈侧,闷声说了一个:“好。” 第43章 缺德 不等众人反应,他就追着那团魔气…… 他这一个“好”字说出来,萧有辞就觉得自己的心悠悠然落了地。 他漂泊半生无依,忽然在这时有了着落,人也不疯了,不妒恨了,不难受了。 只觉得天地都清明了。 人也清醒了。 江止宴的胸腔里,两种不同的心跳律动着。 萧有辞贴近他的胸口仔细听着,问道:“魔心在你的身体里,你有什么感觉?” 江止宴想了想,道:“没什么感觉,就是有时候人不太清醒,做出来的事情,不太受自己控制。” 跟萧有辞的感觉不一样,萧有辞总感觉有人在身边念叨,他有时候觉得是别人心里的声音,有时觉得是自己的心魔,还有时觉得是自己疯了。 他又摁了摁,手却被江止宴捉住。 江止宴问他:“你怎么上山来了?” 萧有辞道:“你把师门的人都扔下去了,大家不知道情况,自然要上山看看,对了……司徒长老和秋峰主跟我一起来的。” 江止宴一挥手,提前安插在雁回山上的水镜开始运转,水镜虚影出现在房间里,司徒尘和秋叶白被护山大阵困住了,迷了路,此时正在山上兜圈子。 人没事就好,萧有辞松了一口气,还想跟江止宴说点什么。 忽然感觉身下一阵震动,整个大地都摇晃着,“轰隆隆”的声音从山门的方向传来。 像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用术法轰炸临仙门的山门。 水镜中,司徒尘和秋叶白也听到了这动静,不约而同抬头,蹙眉看向了山门的方向。 江止宴再挥手,水镜中的画面一变,照在了山门上。 却见山门上空乌压压悬着许多人,仔细看来,各大门派都有,站在最前头的,是曾经临仙门的峰主,向浩瀚。 他朝着天璇峰的方向,声音灌注真力:“萧掌门,将魔头帝天交出来!” 与此同时,隐约的喊声也从远方传来,与水镜中的声音融为一体。 这声音让萧有辞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他几乎下意识就去摸自己腰间的断肠烟树,却被江止宴摁住了。 江止宴的表情很平静,漆黑的眼眸中带着沉静的光,他低声道:“他们是来找我的。” “不行。”萧有辞想也不想拒绝道:“你不能去。” 江止宴无奈一笑:“师弟,你在想什么,我就算真的自投罗网,他们也未必能处理得了我。” 他看向天枢峰的方向:“他们是来救萧启天的。” 萧启天现在被困在石剑锋的身体里,石剑锋是向浩瀚的师父,向浩瀚来救“落入魔头手中”的师父,完全说得过去。 萧有辞道:“向浩瀚知不知石剑锋现在的情况?” 江止宴摇头:“恐怕不知。” 萧有辞评价:“蠢。” 石剑锋恐怕早就知道萧启天的存在了,默许他占用自己的身体,又与向浩瀚不知道说了什么,才会在江止宴封起临仙门后,带着他的人下山去了湖羌。 江止宴却道:“修仙道对不理凡尘俗世的观点一直有两种态度,有人赞同,有人不赞同,向浩瀚就是最不赞同那派,我记得他还没有出师之前,曾经与我论道,他认为有修仙之人插手凡间的事情,凡间不至于变成今天这样乌烟瘴气的样子。” “但晋国皇帝对修仙之人讳莫如深,连钦天监这种机构都取缔了,是不可能主动邀请修仙之人进入朝堂的,对付凡人,还是要用些凡人的法子。” 萧有辞很快明白了江止宴的意思,所以向浩瀚去了湖羌,湖羌有仙人相助,战力提升一大截,晋国皇帝打了败仗,自然会发现,他们和湖羌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想要赢他们,就只能依靠他曾经最不喜欢的仙人之力。 到时候,向浩瀚就名正言顺进入晋国朝堂,封王拜相。 说到这里,江止宴似乎有些烦躁,他的手指动了动,在萧有辞的衣襟上划了个圈:“以战止战,是他一贯的观点,只要能达成目的,他总是倾向选择最快的方法,快刀斩乱麻,就算略有牺牲,也总比拉拉扯扯来得强。” 他难以评价向浩瀚的想法是对是错,人间两国征战,他不插手,凡人会死,他插手,只不过是加快了这个过程。 他知道向浩瀚最终的目的是要建立一个四海统一,海晏河清的盛世。 江止宴又想起一些往事:“原本,向浩瀚才是师父的徒弟,他准备收徒那日路过一无名村庄,见到我被家人丢弃在路边,一时兴起,把我捡了回去……” 萧有辞道:“他可恨你夺走首席弟子之位?” 石剑锋在门内地位崇高,但与掌门比起来,还是略差了一截。 江止宴摇了摇头:“我不知,但假如他是掌门,临仙门绝不是现在这样。” 萧有辞蹙眉,眉间一派愁色。 江止宴却忽然笑了一下,道:“我后来想了想,觉得师父不太可能收他为徒,那恐怕只是临仙门上的传闻,师父生性洒脱不羁,才懒得去管人间的事情,他与向浩瀚,八成是没有师徒缘分的。” 江止宴视江鹤来为父,听人说自己这徒弟之位是抢了别人的,心里总是有些难受。 但他很快想通了,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如果。 他师父乐意,谁管得着他。 更何况,现在师弟也在他身边,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江止宴一笑,拍了拍师弟屁股:“走了,去会会她们。” 师弟被他拍的一个哆嗦,瞬间就放开了他的手。 两人磨磨唧唧从床上起来,出门前,江止宴蹭了一下萧有辞的鼻尖,眼睛望进他的眼底:“你怕不怕?” 萧有辞抿了唇,目光落在师兄浅色的唇上:“不怕。” 两人终于出了门,看到帝天把自己掺在门口的桃树上,雾气凝聚成的身体拧成了一根麻花。 见到两人出来,他“嗡”的一声弹直了,嫌弃道:“还以为你们打算等山门被轰塌了再出来。” 江止宴却不理会他,他与萧有辞站在一起,宽大的衣袖遮住两人的手,远处看,仿佛牵在一起一样。 帝天很不满意,蹭到两人中间,硬是要当一盏不会亮的大灯笼。 他没有实体,硬挤进去的结果就是一边胳膊跟江止宴的肩膀重叠,另外一边胳膊,跟萧有辞的肩膀重叠。 萧有辞:“……” 江止宴嫌弃地把他扯开,他绕了一圈,又绕到萧有辞身上去了,双腿并在一起,缠在萧有辞腰上,头搭在萧有辞肩膀上。 江止宴看得眉心一跳,还要继续伸手,帝天却往萧有辞身后一躲。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爱缠着萧有辞。 江止宴拿他没办法,萧有辞道:“就这样吧,没关系。” 江止宴烦躁:“行吧。” 师兄弟二人下了山,远远就听到山门口的争执声,司徒尘似乎带着临仙门的人来了,正在与向浩瀚对峙。 向浩瀚要求临仙门交出江止宴和帝天,司徒尘则以掌门不在,无法做主为理由拒绝,显然是不想让向浩瀚如愿。 萧有辞和江止宴没敢露面,站在山门内的一处灌木丛后,用术法遮住了自己的身形。 帝天问:“现在怎么办?不把你师兄交出去,临仙门就要与天下为敌,把你师兄交出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萧有辞望着山门外对峙的双方,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有个法子。” 应该挺有用的,就是有点……缺德。 …… “司徒长老,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要包庇那魔头?为此不惜与整个修仙道为敌?!” 临仙门的山门前,向浩瀚带着人凌空而立,扬声质问道。 司徒尘看着他身后那些人,都是些小门派,大部分都是湖羌的仙门,他脸上淡然,道:“凭你,还代表不了整个修仙道。” 向浩瀚并不恼怒,他身量不高,天生一副老好人的面相,此时,脸上表情淡淡,一手负在身后,另外一手持剑。 “司徒长老,你不必避重就轻,我们都已经知道江止宴没死,他与帝天融合,入了魔才把你们都从临仙门上赶下来的,帝天是整个天下的祸害,临仙门必须要把他交出来!” 司徒尘的脸色不太好看,在他眼中,向浩瀚就是临仙门的叛徒,一个叛徒,现在却站在制高点,想他索要江止宴。 司徒尘道:“你们说得不错,但六十年前,临仙门搭上一个掌门,一个首席大弟子,也没能将帝天彻底制服,你又有什么本事,将他交给你,你就能解决吗?” 向浩瀚神色一僵,司徒尘又道:“我们会将帝天交出去,但不是现在!” “哼,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向浩瀚并不退让,握住剑的手逐渐收紧。 就在这时,一道浮光从众人头顶飞过,强大的魔气惊得所有人头皮都发麻,众人愕然抬头,却见一团魔气已经飞出去老远。 紧接着,萧有辞从山门内飞出来,手中断肠烟树流光溢彩,闪瞎了所有人的眼。 却听他怒道:“魔头,站住!” 不等众人反应,他就追着那团魔气去了。 向浩瀚:“……” 司徒尘:“……” 山门口,正在争夺帝天所有权的两方都呆住了,还是司徒尘先反应过来,他瘫着一张脸,语气平铺直述:“你们也看到了,魔头跑了,我们掌门去追了,你们想抓就自己去追吧,临仙门逢此大难,需要先修整一段时间,诸位没事,就自行离开吧。” 第44章 洞府 上面写满了娟秀的字体。 司徒尘说完就被人丢在山门下了,萧有辞和江止宴临走前解除了山门外的护山大阵,临仙门门人可以自由进出。 其他人,当然被转移到山脚下了。 一场争端就这么消散了,司徒尘带着临仙门的人上山后,脸色却不怎么好看,一群人聚在长老堂,询问着司徒尘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和秋叶白陪掌门上山,现在忽然闹出这么大事儿来。 司徒尘简单说明了一下现在的情况,末了,他道:“我们得相信掌门,这件事情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修仙道最近可能会发生一些动荡,你们有自己的想法的,可以自行下山,临仙门仍旧秉承先前的想法,不插手凡间的事情。” 司徒尘交代完这些事情之后就宣布临仙门掌门暂离,山门暂时关闭,等掌门回归后再处理所有事物。 而另外一边,萧有辞已经追着江止宴跑出去很远了。 他们当着向浩瀚的面演了一出戏,弄懵了向浩瀚就跑,这会儿估计向浩瀚也反应过来了,两人停在一座荒山的山顶,萧有辞问帝天:“你给我们出的馊主意,现在去什么地方?” 帝天道:“我有一处芥子幻境,是我原来的洞府,要去吗?” 萧有辞想了一下:“去吧。” 反正他们暂时也没有取出,只是便宜那石剑锋了,被江止宴抓住,却处理不了他,眼下他们离开临仙门,他怕是已经跑了。 帝天说了芥子幻境的地址,江止宴祭出飞剑,拉萧有辞上去,刚升到半空,就听远处一道声音传来:“帝天,站住!” 这声音很熟悉,是石剑锋的——虽然现在用这具身体的,是萧启天。 没想到他不光跑出来了,甚至还追过来了,一个小黑影由远及近,很快到了眼前。 萧有辞跟江止宴谁也没想到,愣了半天,都看向帝天:“是来找你的。” 帝天莫名其妙:“我认识他吗?” 显然是认识的,不光认识,对方还偷走了他的魔心。 帝天道:“不管他,我们走。” 萧启天很快到了眼前,冲帝天怒吼一声:“你现在是清醒的吧?既然清醒,为何不来见我!” “帝天!你别走。” 他的话没说完,帝天就熟练地掐起手决,对萧有辞和江止宴两人道:“走,我送你们一程。” 他话音刚落,两人脚下的飞剑就忽然飞了出去,以极快地速度消失在了天边。 眨眼间,他们就到了千里之外,帝天指向脚下的一座深山,道:“我的洞府就在那里面。” 萧有辞问道:“你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帝天道:“想不起来,只是知道一些事。” 萧有辞与江止宴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他们降落在一个山头,帝天交给萧有辞一个复杂的手决,说是开门的方法。 萧有辞按照手决画了,一道雾门出现在面前。 那门半敞着,里面浓郁的灵气飘散出来,差点将萧有辞冲个跟头,不愧是帝天的洞府,这么浓郁的灵气,若是在里面修炼,事半功倍。 帝天道:“你们师兄弟两人的身体都不太好,可以躲进去休养一阵子,那萧启天没了魔心,暂时也翻不出什么乱子,再说了,临仙门还有其他人呢,你们也不用太挂心。” 江止宴已经将萧启天封在了石剑锋的体内,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比一个到处乱窜,随便寄生在别人身上的魂魄好找多了。 更何况萧有辞在身边,他也不那么着急了,就点了点头。 两人一魔进了芥子幻境,短暂的视野失明后,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田野上阡陌纵横,长满了不知名的小花,直到人脚踝处,却开得灿烂,有红色、黄色、白色等许多颜色,此时正随着微风摇摆。 而在更深处的地方,有一座竹制小屋,屋前挂着一串风铃,风铃清脆的声音传来。 萧有辞想象过帝天洞府的模样,他是大魔头嘛,洞府肯定是阴森可怖,就算不是,也应该豢养着许多奇异的妖兽,里面危机四伏—— 可怎么也想不到,这里面竟然是这样的。 这好像是误入了什么桃花源,除了四周的灵气充沛得惊人外,其他竟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江止宴也惊讶了,转头看向帝天:“这真是你家?” 帝天道:“我身份特殊,与我妻子相识后,就一直隐居在洞府内,她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我就种了许多,屋后还有山,山里有一片竹林、温泉。” 她喜欢的东西,他费尽心思也搬进这洞府来。 听到这话,萧有辞却沉默了,他眉眼间有些黯然。 帝天引着他们往里走去,竹屋的窗户是打开的,可以看到里面的桌椅板凳,都收拾得十分干净,这幻境内没有灰尘,帝天离开几千年,一切都跟他刚走时一样。 帝天看着屋内的一把竹椅,怀念道:“这是我亲手为我妻所扎。” 萧有辞不禁愕然,此时的帝天,竟然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大魔头了。 他有一句话,已经想了一路,此时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你说你想找你妻子,你有没有想过,你先前做的那些事情……就算找到你的妻子,修仙正道,也不会允许你再活下去了。” 帝天:“……” 屠城不是假的,他这满身罪孽,更改不了。 帝天低声道:“我沉睡几千年,人间事一概不知,丢了魔心,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魔气,犯下许多事,我明白我的归途,只是我弄丢了自己的妻子,忘了她是谁……我只想找到她,这几千年过去,她恐怕已经不在人间,等我找到她,我就与她葬在一处。” 他不想独活,也没什么野心愿望。 他的故事,早在妻子离开他的那天就结束了。 他只是一个渴望归乡的人,他的妻子,就是他的乡。 帝天望着小屋内的布置,记忆中隐约翻滚起一些痕迹,是他们在这里生活是发生的琐事,可不管他怎么回忆,始终想不起妻子的脸。 他忘了她。 她若是知道,一定会生气的。 他还想问她,他失控前,她打算跟他说的那个好消息,到底是什么。 一番话说得萧有辞心里沉痛,江止宴却在前面,拉住了他的手:“走吧,里面看看。” 萧有辞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跟着江止宴进了小屋。 小屋上下三层,一楼是起居室,二楼是书房,三楼是两人的卧室,有两间,一间是空着的。 上三楼时,帝天拦在门口:“不准住这间!” 这间是他和他妻子住的地方! 萧有辞和江止宴只能去另外一间,另外一间也很好,可惜,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这房间也不大,两人走进去,颇有些拥挤,尤其是江止宴,进门时要稍稍低着头,才不至于碰到头顶。 萧有辞环顾一周,道:“你这房子,也不知道建得大一点。” 帝天却很委屈:“我当初建这房子的时候,只想着跟我妻子两人隐居,谁想过要带别人进来。” 萧有辞乐了:“还怪我们了。” 如今所有事情都因帝天而已,是在是算不上怪他们。 听了这话,帝天顿时消停了,他语气低落道:“我出去走走。” 进了芥子幻境,他也能离开江止宴了。 瞧着他的背影,萧有辞道:“我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江止宴道:“他只是见物思人。” 他被关在陵川那五十年,没少听帝天念叨他妻子。 萧有辞道:“我一会儿去找他赔罪。” 他说得认真,江止宴忍不住笑了:“你跟他关系倒是挺好。” 萧有辞想了想:“他不发疯的时候,我还是很喜欢他的。” 只是发起疯来,六亲不认,他也不敢近前。 江止宴摸了摸他的头:“我需要修整一二,你出去玩吧,一会儿再回来找我。” 萧有辞知道他的情况,轻轻点头,他其实也没有什么时间玩耍,萧启天还在外面等着他们,他得快点回升境界,出了这芥子幻境,才能与萧启天一战。 不过他不着急,身体一直在缓慢吸收灵气,要等到灵气积攒到一定的程度,他才要闭目打坐。 萧有辞离开小楼,在外面的田埂上走着,田里的小花儿没什么香味儿,只是一朵朵长得很可爱,萧有辞看着心生欢喜,只觉得这里充满了人情味儿。 帝天想必真的很喜欢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很爱他,他们两人隐居在这里时,不知道有多么惬意舒适。 可到底是为什么,两人会从芥子幻境离开,又落得一个那样一个结局? 萧有辞想不明白,他在田埂里转了一圈,又去了小屋屋后,走出去很远,果然看到一片竹林,竹林隐藏在山谷中,从外面看不到,进了竹林,四周都阴凉下来。 竹林中间,是一方水池,大概是因为在芥子幻境中的缘故,水池很清澈,里面没有水草,也没有鱼,站在岸边就能看到岸底的石头。 水池旁边,有一方小桌,桌子上放着几张纸,萧有辞走过去,将纸拿起来,却见上面写满了娟秀的字体。 第45章 竹林 他像是一条被捞上岸的鱼 “三月十九日,他在后山给我挖了一方水池,说给我当浴池,他挖得满脸是泥,差点碰脏了我绣了一百多天的鸳鸯戏水,被我赶出去了。” “三月二十七日,他居然笑我的鸳鸯戏水长得像两只野鸭子,晚上被我赶出小屋,不准进门。” “………” “四月初五,种在屋后的梨花开了,我喜欢梨花,让他来年再种些,他说我只爱梨花不爱他,跟他在一起就是想吃他种的梨。” “四月十七日,他出门了,想他。” “四月二十日,梨花谢了,他还没回来。” “四月二十八日,他回来了,说外面又打仗了,死了很多人,我师门的人在到处找我,他问我回不回去,我跟他说,既然已经跟他出来了,就不会再回去了…… ……更不会把他丢下。” 这纸上写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小事,萧有辞一路看下来,仿佛看到一个身穿白裙的温婉女子坐在这石桌前,唇角含笑,一字一句写下这些话。 这些言语太过亲昵,他有些犹豫,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看下去。 他把纸张放下,衣袖却不小心蹭到了桌子上的另外一张纸,那纸掉在地上,萧有辞俯身去剑,却看到了上面的一行字。 “他来了。” 先前的温馨小事戛然而止,这三个字写得没头没尾,笔锋略显仓促,显然写这字的人情绪有些不稳。 萧有辞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纸拿起来,继续看了下去。 “他觉得帝天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他要帝天跟他走,可帝天凭什么跟他走?他是我的丈夫,是我的人,我在哪里,他就在哪里!他永远也不会离开这里,再也不会踏足凡尘半步!” 写字的人语气逐渐急促,字迹也越来越凌乱,纸上的内容大多都是重复的,对那个“他”的不满,坚决表示帝天不会走等等。 看到最后,字迹被水渍晕染,在白纸上开出一朵朵小花,萧有辞一愣,用之间抚了抚那墨水小花。 写字的人哭了。 后面就没再写过两人之间的趣事的,最后一行,书写人极用力、墨迹几乎浸透纸背—— “他还是跟他走了,我跟他说,你一定要回来,等你回来,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他不会丢下我们的。” 萧有辞拿着那张纸,半晌不知道该干什么,如果不出意外,这纸上的字,应该是帝天的妻子写的。 她跟帝天在这里隐居,却不知道遇到了一个什么人,帝天被带走了,她满心惶恐不安,担心帝天走了不回来,却只能在自己的丈夫面前装出平静的模样,笑盈盈地送他走。 可她没想到,他再也没回来。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有辞眯起了眼睛,将这几张纸放好,又从地上捡了一块光滑圆润的石头,压在纸上,这才起身离开。 帝天失去魔心,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却记得要去找自己的妻子,萧有辞原本以为他的妻子是离他而去了,可现在看来,是帝天自己离开了他的妻子。 他应当没想过走了不回去的。 看完了那几张纸,萧有辞心里更沉重,他没心情再逛了,在竹林找了个角落,开始打坐运功。 他的身体恢复得很慢,毕竟魔心从他降生就埋进了他的身体,那颗魔心为了控制他,在他的经脉中生出了许多犹如菌丝一般的东西,不仅吸收了他吸收进身体的灵气,还堵塞了他的经脉。 这就是他为什么生来筑基,修为却始终不能再进一步的原因。 魔心不除,他永远都只能停留在原地。 如今魔心被挖走,那些“菌丝”一般的脉络也被挖走,经脉中忽然空了,还多了许多细小的伤痕,这些都需要萧有辞慢慢修复。 先前已经将经脉中较大的漏洞填补上了,现在要做的是更细微的事情,就好像绣花一样,萧有辞只能用自己的灵识控制灵气一点点去填补经脉中的缝隙。 这事情做起来麻烦又费心,他修补了一会儿,就弄得满头大汗,修补完之后运功,却发现杯水车薪,体内灵气运转起来,并没有顺畅多少。 他忍不住叹气,他真是有个好爹,从他降生开始,就在孜孜不倦地找他麻烦。 萧有辞处理完自己,天都已经黑了——这芥子幻境里居然还有天亮天黑,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幕上,明明知道是用灵力催生的假象,萧有辞仍旧觉得它很美。 只比天璇峰上的月亮差一点点。 他临走前又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纸,被他用石头压住了,纸张边缘收拾得不是很整齐,仿佛被什么人随手放在这里,会很快回来,继续往下写一样。 可萧有辞知道,不会有什么人回来了。 刚才他和师兄在小屋内逛的时候就发现了,这里的女主人已经走了,临走前,还收拾了屋子,将里面一切东西都摆放妥当才走的。 若是萧有辞这样收拾一间房子,心里大概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 帝天还没想起过去的记忆,也不知道他看到这纸上的内容后,作何感想。 萧有辞回了竹屋门口,发现江止宴跟帝天正在烤鸡,清澈的月光下,篝火正燃烧着,鸡被串在竹签上,江止宴在往上面刷什么东西,帝天飘在旁边指挥。 “这边来一点,对对对,鸡翅膀底下也要来一点。” “吸溜。” 萧有辞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想,他好像听到了帝天的口水声。 可他现在连个身体都没有,哪儿来的口水? 腹诽的功夫,江止宴抬起头来,看向萧有辞的方向,这场景实在太过熟悉,曾经在梦境中发生过好多回,两人想到一处去了,江止宴露出一个笑,萧有辞没绷住脸上的冷漠,也跟着勾了勾唇。 这一勾唇,他身上那种自带的疏离就散了,萧有辞想了想,自暴自弃地坐到了江止宴身边。 鸡烤好了,江止宴扯了一条鸡腿下来,递给萧有辞。 不巧,他们两人都修为有损,灵气不够使,得吃饭。 萧有辞咬了一口,汁水横流,还挺香。 大概是在玉衡峰上烤仙鹤烤出来的本事。 帝天飘在旁边,看看江止宴,再看看萧有辞,眼神中写满渴望。 萧有辞觉得他在某个方面跟江鹤来很像,要不是他们上次见面时,帝天是个疯的,两人之间应该很有话聊。 一只鸡很快吃完了,江止宴把两根鸡腿都给了萧有辞,塞第二根的时候,他就不肯要了,两个人推搡了两下,决定一人一根,最后把没吃完的鸡架挖个坑埋了,喂花。 嗯,浪费食物,非常可耻。 吃完饭,就要睡觉了,帝天不准江止宴和萧有辞碰他妻子住过的卧室,他们只能去另外一间。 两人一上楼,帝天就跑了,这里是他的地盘,也不担心他会走丢。 就是萧有辞和江止宴站在那一张床旁边有些尴尬,互相用清洁术法清理过后,江止宴试探道:“睡?” 萧有辞说不出别的话,只能抬手去接身上的衣带。 他的衣服还是封朗月准备的,里三层外三层,非常繁琐,他有点慌,解着解着,就陷入了死循环,有个地方怎么都拽不开。 萧有辞有点着急,耳后又泛起一抹薄红,他人很白,一红就格外明显,江止宴在旁边看着,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他伸手拉住萧有辞的手腕,道:“别着急。” 然后向前一步,从后面揽住了他,双手绕到身前,抓着他的手腕,教他怎么解自己的衣带。 不一会儿,白色的外衣落在了地上,露出萧有辞削瘦的肩膀,江止宴握住他露在外面的手腕,轻轻摸索了一下,低声道:“你有点瘦。” 萧有辞不太在意:“之前被魔心影响,修为时有时无,就瘦了。” 筑基后修炼之士需要用灵气养体,灵气就是他们的“饭”,他修为了没了,自然没法吃饭。 又懒得去吃真的食物,久而久之,就瘦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他夜夜噩梦,五十年没怎么睡过觉,思虑过甚,当然会瘦。 但这些萧有辞不打算说,没必要。 他态度太随意,一点也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江止宴皱眉,做了一件想做很久的事情,他伸手,把萧有辞打横抱了起来。 萧有辞惊呼一声,揽住了他的脖子。 “师兄,你干什么?” 江止宴板着脸看着他:“你好轻,像是一片羽毛。” 萧有辞脸上微红:“人怎么能跟羽毛比。” 他还没狡辩完,江止宴就抱着他走向了床边,轻轻将人放在床上,萧有辞想坐起来,却被江止宴摁住肩膀,摁进了被褥里。 他躺在床上,乌黑的头发垫在身下,雪白的肌肤上带着一点羞怯的红,乌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江止宴,人没说话,眼神中却像是有千言万语。 他师弟总是这样,勾人却不自知。 江止宴却冷面无情地遮住了萧有辞那双欲说还休的眼睛,然后用另外一只手去解他的亵衣。 人看不见时,身体格外敏感,尤其是萧有辞这种性格,他会不安。 但碰他的人是江止宴,这不安里,又增添了一丝别的意味。 指尖碰触到萧有辞衣襟的瞬间,他像是一条被捞上岸的鱼,蹦跶了一下,慌乱道:“师兄,你干什么?” 他伸出手,要去抓江止宴的手腕,江止宴眯了眯眼,念了一道咒法,把他的双手……摁在了头顶两侧。 这下好了,萧有辞真的变成了一条鱼,挣扎不了,只能时不时蹦跶两下。 第46章 梨树 整个人看上去寂寞又萧索。…… 雪白亵衣的衣领被蹭开了些,露出衣下雪白的肌肤和锁骨。 江止宴用小指轻轻扫过萧有辞的颈侧,指尖碰触的地方,都泛起微红。 像是水面上的涟漪,从衣襟外,一路蔓延到衣襟内。 他的手点在萧有辞的喉结上,明显感觉到手指下的凸起滚动了一下。 他垂眸,避开了。 然后用小指勾开了萧有辞的衣领,衣下风光露了出来。 如他所料,这具身体并没有被好好保护,衣服一脱,底下大小伤痕就露了出来。 横七竖八,从胸口、腰腹一直蔓延到后背。 他师弟的腹肌挺好看的。 江止宴俯身跪在床上,小指轻点萧有辞腹部的线条一路往下,落在一处剑痕上,他稍微用力戳了戳,道:“这是怎么弄的?” 萧有辞倒吸一口凉气,身体细微颤抖起来,他声音也有些发抖:“是、是有一年与石长老比试,不慎被刺中……” 江止宴用力摁了一下,不疼,萧有辞还是颤了一下,低呼一声。 他发出的声音又短又低,卡在喉咙里,等发出来,已经变成了一个黏糊糊的气音。 江止宴挑眉,又沿着这条剑痕往下找。 “这烧伤是?” “那年芥子幻境里跑出来一只毕方鸟,我去制伏时不慎受伤。” 江止宴弹了一下那烧伤,烧伤不大,印在雪白的皮肤上,还是很刺眼。 萧有辞的身体猛然绷紧,又快速放松,他难耐地蹭了两下,语气里带上了黏糊糊的撒娇:“师兄,放开我好不好。” 江止宴无情道:“不好。” 他又撩开一点衣服,往腰侧找,萧有辞腰侧的肉很敏/感,碰一下就痒,他又颤抖起来,身体弓起,想要避开江止宴的手指。 口中喃喃道:“没有了,别找了……” “胡说。”江止宴的手又落在一处不知道什么留下的痕迹上,语气冷了两分:“这又是什么?” “唔……”萧有辞哼哼唧唧不肯回答,半晌,墨迹出一句:“忘了。” 江止宴问:“为什么不将这些伤痕抹平?” 他有修为,可以做到。 这个问题萧有辞更不敢回答,他指尖蜷起又松开,撒娇没用,这回不撒娇了,他屈起自己的腿,在江止宴腰间蹭了蹭。 低声道:“师兄,我手疼。” 那腿越来越往上,越来越放肆,江止宴眸色都深了几分。 他松开了萧有辞的双手,被蒙着眼睛的人就摸索着朝他伸出了手,摸到他的手臂,肩膀,然后一把抱住他,从床上贴到了他身上。 那一双原本冷清的眸子里写满了黏糊糊的情绪,萧有辞蹭着他,将声音含在喉咙里,嚅嗫不清道:“师兄,抱抱我。” 江止宴:“……” …… 帝天是不用睡觉的。 大半夜他去翻了幻境的山洞,在里面找到一堆修炼用的功法,他有心帮帮临仙门的两小子,找到这些功法后,就抱着功法往小竹楼去,想给他们介绍一下自己曾经的收藏。 他出生在修仙道还没败落的年代,收藏的功法典籍都是一等一的,放在现在,随便一页纸拿出去都能引得修仙道震动。 给这俩小子,真是便宜他们了。 帝天一边想,一边往小楼走,走到小楼门口,刚想开门,却忽然顿住了。 他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惊恐,然后慌张地看了一眼三楼,转身就跑。 功法掉在地上,捡也也没捡。 …… 第二天早上,是江止宴先出的小楼,他去打水,一出门看到地上散落的功法,再抬头,看都帝天蹲在田埂的花丛里,只露出两只眼睛,一脸怨念地盯着他。 江止宴:“?” 他若无其事地问了水井在什么地方,帝天给他指了方向,瞧着他的背影,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禽兽!” “阿嚏!”江止宴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向四周看看,没人。 是不是幻境外有什么人在骂他? 江止宴在外面打了水,烧开了才拎上楼,他推开房间门,看到萧有辞露在外面的一撮头发。 他师弟把自己整个裹进被子里了,这被子不够长,顾头不顾尾的,头藏进去,脚就露出来,纤细的脚踝上还带着淡淡的红,一夜了也没消退。 “咳咳。”江止宴看得心虚,轻咳两声,上前拉了拉被角。 睡梦中的人被惊醒,将脸埋得更深,口中呢喃不清道:“别闹,朗月……出去……” 江止宴顿住了,他把水壶放在旁边桌上,俯身凑到师弟身边,咬着他的耳根低声道:“他们经常进你房间吗?” 特意压低的嗓音跟昨夜情动时一模一样,萧有辞一下就被惊醒了,他翻身,唇擦过江止宴的唇,吓得整个人连连后退。 后背抵在床里的墙上,才堪堪停下来,萧有辞望着眼前人沉默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拉紧了自己的被子,遮住了身上的痕迹。 他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江止宴,江止宴知道师弟这是在生气呢,笑了笑,用之间点了点他的鼻尖:“自作孽,不可活。” 萧有辞蓦然瞪圆了眼睛,觉得他师兄非常不可理喻。 江止宴却道:“不是说想喝水吗?” 转身倒了水,将水温调到不冷不热,端着坐到了萧有辞身边。 萧有辞迟疑地看了一眼茶杯中的水,清澈透亮,他舔了一下干涩的唇,终于妥协,慢慢爬了起来。 起身时似乎触动到什么,惹得他眉头微蹙。 江止宴却凑近了,眼睛里带着揶揄笑意问道:“疼么?” 被萧有辞瞪了一眼。 他笑笑,将茶杯递过去,萧有辞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 江止宴道:“不想起可以躺着。” 他知道师弟这幅冷清的美人皮底下藏着一个喜欢赖床的魂魄。 萧有辞却摇头:“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我们都要快点修炼。” “嗯。”外面的情况不容乐观,江止宴应了一声,又道:“也不差这一天。” 萧有辞懒洋洋靠在他师兄身上,道:“师兄,你懈怠了。” 他从被子里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做了一个握剑挥剑的动作:“等我们两人都恢复了,再比一次,你说,是谁赢谁输?” 江止宴无奈,他师弟的胜负欲可能是刻在骨子里的,之前藏着魔心,真是委屈他了。 不过他也不想爽快认输,便道:“比过才知道。” 儒雅温和的临仙门首席大弟子,也有自己的骄傲。 萧有辞笑了,觉得现在这样真好。 他有机会光明正大,坦坦荡荡的赢他师兄了。 萧有辞嘴上虽然说着抓紧时间,但还是抵挡不住床的诱惑,又在床上磨磨唧唧好一会儿,才终于起来。 萧有辞觉得,要是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心甘情愿认输,那可能就是床铺成精之类的吧,到时候往他面前一站,他根本抵挡不了。 等两人收拾好了一起出门,就看到帝天还蹲在田埂的花丛里。 萧有辞看到他就想起后山竹林的日记,他冲帝天招招手,道:“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 帝天哀怨道:“你别跟我说话,你脏了。” 萧有辞:“?” 他淡淡道:“跟你妻子有关的,你也不听?” 帝天立刻从花丛里起来了。 萧有辞问他:“你有多久没有回这里了?” 帝天摇头:“忘了。” 萧有辞猜测他是离开了就没回来,那几张纸上写的都是一些小事,应当是他妻子自己留念用的,没给帝天看过。 他又走了没回来,想必是没有机会看到那些东西的。 他想了想,道:“竹林的石桌上有点东西,你去看看吧。” 帝天不明所以的走了,江止宴则把竹屋里的桌椅板凳搬了出来,然后将帝天昨夜掉在地上的功法秘籍堆在桌上,道:“这是我早上在门口看到的,应当是帝天准备那给我们看的,你看看吧,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萧有辞拿起其中一本剑法,翻开来仔细看。 他倒不是要去学别人的剑法,但偶尔看看别家的剑法,对自己的剑法来说,也是有好处的。 这一看,就看到了午时,萧有辞在竹椅上坐得浑身发懒,伸了个懒腰,忽然发觉四周很安静。 那个一直闲不下来的帝天好像好一会儿没出现了。 萧有辞抬头看看,师兄在旁边看书,帝天呢? 他不会还在竹林没出来吧? 萧有辞起身,准备去找人,江止宴在这时抬起头,问他去干吗。 萧有辞道:“我随便走走,你不用管我。” 江止宴放下书,对萧有辞说:“帝天在屋后。” 他刚才看到帝天鬼鬼祟祟从竹林出来了,没到这边来,反倒是去了屋后,好久没动静了。 萧有辞点点头,朝着屋后去了。 根据纸上所写,屋后应该生着两棵梨树。 萧有辞找到帝天时,他果然站在梨树下发呆,两棵梨树枝头繁花累累,显然是帝天刚用自己的魔气催生出来的。 这里是他的芥子幻境,幻境内的一切都随他心意所动。 萧有辞远远看着,觉得今天的帝天有些不一样。 他的形象似乎更清晰一些,穿着一身黑衣,背手望着面前的梨树,整个人看上去寂寞又萧索。 第47章 执拗 他相信我。 他听到了萧有辞的脚步声,头也不回问道:“你知道这两棵梨树叫什么吗?” 萧有辞道:“一颗梨树和另外一棵?” 帝天猛然转头:“你怎么知道。” 萧有辞:“……” 他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帝天无奈一笑:“这里不大,日子过得很无聊,我就竭尽全力的找乐子,将幻境里能揶揄的事情都揶揄过了。” 萧有辞道:“你想起来了?” 帝天道:“断断续续能想起来一些,都是些简单画面,大多时候想不起前因后果。” 萧有辞道:“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 他静静看着面前的梨花树,道:“据我所知,你的魔心很早就被萧启天偷走了,时间早过我师父发现我的时候,我在想,在那之前,你都在什么地方?” 帝天扰乱凡间,是最近百年的事情,再早一点就没再听说过了。 帝天愣了一下:“我被封印了很多年。” “是谁封印了你?”萧有辞问道。 帝天摇头:“不知道。” 萧有辞回想起纸上所写的日记,已经很清楚了,帝天原本是跟自己的妻子一起,生活在这个幻境汇中,但因为某些原因,他跟着一个人走了,他再也没有回来,人也发了疯。 是因为……魔心被偷走了吗? 萧有辞道:“你还记得你以前认识的人吗?什么人都可以,除了你的妻子之外。” 帝天皱起了眉头,他想不起来。 萧有辞又想了想,道:“他可能姓萧。” 帝天抬头,眼神有些骇然,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有那么一个人,应当是我的徒弟,他叫……萧晗。” 萧有辞拢袖垂眸,低声道:“应当就是他了,他把你从幻境里叫出去,偷走了你的魔心,导致你发狂,后来你被封印了,他拿着你的魔心四处游荡,想把这份力量据为己有,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承担不了这魔气……” 然后又有了萧有辞。 再然后,才有了后面那些恩恩怨怨。 萧有辞道:“别的我不敢保证,他一定知道你妻子的下落。” 幻境女主人的日记上已经透露了许多信息,她写“他觉得帝天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就说明在两人隐居幻境之前,帝天不是这样的,他是为了她甘心隐居田园,不再牵扯红尘中的事情。 而日记中的那个“他”并不满意这一状况,一直来找帝天,帝天没有按照对方的意思来,却也没有跟他断绝来往。 但如果那个“他”是萧晗,萧晗是帝天的徒弟,那就说得通了,他们有一份师徒情谊在,帝天不可能完全舍下他,只要他稍微动用一些手段,就可以把帝天骗出去,然后挖掉他的心。 守在幻境里的女人再也等不来她的道侣,她有自己的门派,门派中的人一直在找她,她等不来道侣,却等来道侣发疯的消息,这个女人应当是修仙道的人。 当她听说自己的道侣发了疯,她要怎么办? 萧有辞蓦然掐紧了自己的掌心,那种令人嫌恶作呕的感觉又来了,他从一出生就是一个罪孽,难怪临仙门上的人会说他是“天生恶人”,他被生下来,就是应该配合萧启天作恶的。 他该变得像萧启天一样。 像是千万被正道消灭的魔一样,彻底消失在天地间。 师父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坚持将他留下? 萧有辞努力回想江鹤来的面容,却发现自己年少时太过轻狂,师父出关的时候又少之又少,他竟然找不到合适用来回忆的画面,只有从师兄梦境里看到那些。 在梦境里,江鹤来笑得桀骜不羁,摸着他的手说,他是他最好的弟子。 他说他把修为传给他,是怕他将来被人欺负。 萧有辞眼婕微微颤抖了两下,那是真的吗?只是师兄的梦,还是师父真的是那样想的? “你没事吧?”旁边传来帝天的声音,萧有辞抬头,却见帝天正担忧地看着他。 帝天没有身体,发现萧有辞整个人都在颤抖时,也想上前来扶他一把,可是做不到,只能撑着双手,傻愣愣地围在萧有辞身旁。 可这也没有用,萧有辞就算真的倒在地上,他也接不到人,萧有辞的身体会穿过他的手臂,跌倒在地上。 他们之间,隔了整整好几千年的时光。 魔心虽然从萧有辞心里拿走了,但他还是留下了些偏执的毛病,一回想到那些往事,就像是陷入梦魇一样,整个人会迅速被那种低沉的情绪覆盖,只剩下一双眼睛,用阴兀的目光冷冷瞅着这世界。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把自己从那种状态中拉出来,低声道:“我没事。” 萧有辞顿了一下:“我去找师兄,这里应该还有不少线索,你……再找找吧。” 往事对帝天来说,一定是痛苦的,萧有辞也不知道帮他回忆起过去是好是坏,这个选择还是交给帝天自己来做吧。 他转身去了竹屋前,江止宴还坐在竹椅上看功法,他的姿态很放松,明媚阳光落在他身上,清俊的容颜总是让人想起光明磊落之类的词语。 听着就很亮堂。 萧有辞站在旁边不说话,江止宴却注意到了他,放下手里的秘籍,冲他露出一个笑容:“怎么了?” 萧有辞有点不太好,他眼神阴沉地盯着师兄,却又不想说自己怎么了。 怎么说?因为刚才回忆起了一点过去,他又开始患得患失地痛恨自己,觉得自己不该活着了吗?他们给了他那么多,他怎么还有脸说出这种话。 江止宴却在眨眼间就明白了萧有辞在想什么,他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冲他张开双臂:“来,抱。” 简单的两个字,一下冲破了萧有辞周身那种阴兀的感觉,他像是被人从水上捞上来的人,新鲜的空气忽然一下就灌入肺腑,他深吸一口气,眼角甚至带上了些许劫后重生的泪意。 两步并做三步,就投入了江止宴的怀中。 江止宴轻轻摸着他的后背,像是在摸一只受惊的猫。 他低声问道:“怎么了?” 萧有辞将脸埋在他的胸口,闷声道:“帝天与他的妻子,可能是我父亲使得坏……我不明白,师父当年为什么要留下我。” 杀了他,也许更干净。 也没有现在这些事情了。 江止宴脸色一变,他就知道他师兄脑子里还是浆糊。 他拎着萧有辞的衣襟,让他直起身子。 萧有辞原本是趴跪在他身上的,直起身子后,变成跪在地上了。 他师弟倒是听话,让他跪着就一声不吭跪着,光是看表象,还以为他乖得不得了。 江止宴却低着头,冷声道:“我问你,有人欺你辱你,你就顺着他的意思去死吗?” 当然不是。 可他…… 江止宴抬头,眼神带上些许厉色:“他生你来这世上,让你做个恶人,你就要做个恶人吗?” 萧有辞愣住,他似乎明白师兄的意思,又似乎不明白。 江止宴道:“师父早就知道你的身世,你问他为何救你,因为师父不信这个邪,修炼之人都有心魔,心魔好似是个不可战胜的东西,它源自你内心,外力无法破除,对你来说,却又无尽的力量,在心魔面前,好像做些什么都是无用的。” 萧有辞愣愣看着江止宴。 是了,就是那种感觉,心里被什么东西压得透不过气来,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什么都是了无希望的。 “萧启天掌握了魔心,就掌握了魔气,他能轻而易举勾起人的心魔,你连心魔都应对不了,如何对付他,你是不是觉得他不可战胜了?” “我们今天面对的事情,就是师父当年第一次与萧启天交锋时面对的事情,他也像你一样,心里有一个疑问,我们面对心魔、魔气,是不是根本没有胜算?” “他偏不信这个邪,你不是萧启天留在身边悉心培养的吗?他偏偏要抹去你的记忆,让你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江止宴望着萧有辞的眼睛,认真问道:“师弟,你觉得师父现在,是赢还是输?” 萧有辞不知如何回答,江止宴又问:“萧启天赢了吗?得偿所愿了吗?” 萧有辞摇头。 江止宴道:“那他就不是不可战胜的,不是所有人都会被心魔绊住脚,也许有那么一瞬生出消沉的意念,被自己内心的魔打败了,可路很长,你走着走着就会发现,当初在乎执拗的东西,也可以放开了。” “师弟,这就是师父救你的意义,他不只是为了救你,他是在向世人说明。” “若有人欺你辱你,将你往尘土里贬低,你应当跳起来给他一巴掌,让他滚蛋。” “若有人指着你的鼻子叫你去死,你应该教会她,什么叫礼貌,什么叫说人话。” “而不是他说你不好,你就当真以为自己,他叫你去死,你就真的去死。” “他不信这个邪,萧启天要毁了你,他偏不信你会被他毁掉,他原本可以不用死,却愿意将自己的修为倾注给你,只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 江止宴垂眸:“现在,这件事是什么,你明白了吗?” 萧有辞的声音沙哑了,他张了几次嘴,才艰难地将那句话说出来。 “他相信我。” “信我能挣脱心魔的束缚,能成就我自己。” 第48章 红尘 他笑笑:“嗯。” 萧有辞说完,江止宴良久没有说话,师兄弟二人静默了好一会儿。 忽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这死寂。 “你们两个搁那儿干嘛呢?”帝天的声音里带着好奇。 萧有辞这才发现自己还跪在地上,在萧掌门黑白分明的心里,跪给师兄看,可以,被别人看到,不行。 他立刻就从地上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看向帝天:“没事。” 帝天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过来之前,他也在走神,过来后,才发现两人气氛有些凝重,他实在是有点太喜欢这个姓萧的小子,忍不住就想护着他。 所以才有了刚才一问。 结果这一问,人家什么也不说,帝天哼了一声,道:“这幻境的后山里还有个山洞,我想着,那边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之前那些秘籍就是从山洞里找出来的,他之前没多想,光翻秘籍了,既然萧有辞能在竹林里发现他妻子的日记,那山洞里说不定也有什么东西。 在帝天的建议下,他们一起去了山洞,帝天说这地方原本是建来闭关的,可他们住进来之后,好像没怎么闭过关。 闭关的山洞大概都长一个样,宽敞明亮,当做房间来住也无不可,只不过幻境里这个堆满了各种杂物,还没有设防尘阵,东西上都落满了灰尘。 三个人翻找许久,终于找出一张名帖,应该是外人送进幻境来,邀请帝天夫妻二人参加的。 上面写着两个名字。 帝天。 还有一个叫宓簌。 帝天捧着这张请帖,愣愣看着上面的名字发着呆。 宓簌,是他妻子的名字。 这么久了,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妻子叫什么了,这名字可真好听啊,光是念着名字,就能想象到春天里,梨花被风拂落,簌簌如雪的画面。 他抬起头,认真地对着面前的两人道:“谢谢你们。” 帮他找回了妻子的名字。 萧有辞道:“再找找,说不定还有别的东西。” 他们又再山洞里翻找了一番,后来找到一块子母牒,是门派弟子出门,经常携带的那种,这块子母牒已经碎了,说明主人已经逢难,而子母牒上写着“流音宫,宓簌”。 竟然是流音宫的人。 江止宴道:“师弟,是你在代县救的那个,人家好像很喜欢你。” 萧有辞:“……” 有点酸。 他道:“师兄,是你救的,应该是喜欢你。” 他只是被魔气引过去,见了师兄一面而已,本人什么都没做,那只魇魔是萧启天放出来的,是江止宴杀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那流音宫的宫主喜欢错人了,她应该喜欢师兄。 要酸也应该是他酸。 萧有辞这么想着,倒真一本正经地拈酸吃醋起来了:“不过她喜欢你也没用,你救过那么多人,排着队也轮不上她。” 江止宴:“……” 帝天:“……” 虽然听不懂这对师兄弟在聊什么,但现在是应该说这个的时候吗? 帝天道:“要不我们去流音宫问问吧。” 流音宫里的弟子都是被收养的无父无母的孤女,从小就在门派内长大,流音宫是她们的师门,更是她们的家。 里面应当还有宓簌留下的记录。 他想知道宓簌是怎样的人。 萧有辞和江止宴只是在这芥子幻境内暂避风头,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们商量后决定先修炼,等各自将修为调整到最佳,就离开芥子幻境,去流音宫寻人。 江止宴要修心,防止离开这里,再次被魔心控制,萧有辞要做的则简单多了,修补经脉,吸收灵气。 跟第一次修炼想比,这次修炼的速度快了不少,不过半个月的功夫,修为就已经回升到了金丹。 是师父给他传功后的修为。 江止宴也是金丹修为,金丹之后要悟道证心,他们都曾经摸到过天道的边缘,想必等帝天的事情结束,便能顺利晋升化神了。 半个月后,两人离开了芥子幻境。 流音宫坐落在西子湖畔,是少有跟凡间勾连甚深的门派,她们收留的孤女不少,有些资质并不好,但若将她们赶走,就会无家可归,流音宫的创始人便在西子湖畔建了流音水榭,收容这些资质不好的孤女。 人多了,就要吃饭,流音宫多少经营一些商铺,用来养活这一大家子人。 流音水榭每逢初一十五会在水榭中央献艺,届时会有流音宫的女弟子来演奏,流音宫中皆是音修,各种乐器都有,音修不比剑修,在打打杀杀这方面不占优势。 但她们的乐声却可以驱逐心魔,修为高的流音宫弟子弹奏出来的乐曲,甚至能帮人疏通经脉,助长修为。 不修炼的凡人,也可以驱逐身体上的沉疴宿疾。 总之,有事儿没事儿,都可以来听曲子。 萧有辞和江止宴赶到西湖的时候,正好赶上初一,流音水榭旁被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好不容易挤进去,却被一个小姑娘误会,以为他们是来听曲子的,跟着走了半天,竟然进了一间雅间。 从雅间窗户,正好可以看到水榭中央的舞台。 萧有辞站在门口,摸摸雅间里的桌子,哭笑不得道:“这小丫头不知道把谁的位置匀给我们了。” 这几天一直在赶路,在人前,帝天不敢出来,早已经憋坏了,好不容易到了没人的地方,他迫不及待从江止宴的袖子里钻出来,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来都来了,不如坐下听一首曲子,听说流音水榭的曲子千金难求,这雅间,可能是你我最富有的时候了。” 萧有辞心说不至于,他堂堂临仙门掌门,这点积蓄还是有的。 江止宴在桌旁坐下:“坐吧,我看她们已经忙得晕头了,这时候再出去也是惹麻烦,等表演结束,再去跟她们解释。” 萧有辞一想也是,来都来了,于是在江止宴身边坐下。 喧闹声从敞开的窗户传进来,萧有辞拎起桌上茶水,给江止宴斟茶,斟到一半,忽然笑了:“我先前在青竹书院读书时,好像听人提起过流音水榭的盛况……那时心里就很盼望着,师父什么时候能带我出一趟门,也见识一下人间繁华。” 他倒完茶水,抄起手,远远看着外头,来这里听曲子的竟然多数都是凡人,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萧有辞笑着,低声道:“那时候不知道,只以为是师父不疼我,才不愿意带我下山,现在才知道,原来能留下我已经是侥幸。” 江鹤来留下他,是顶住了很多压力的,一直到今天,临仙门上也有几位长老不赞同他这掌门之位,当初,他们也不赞同留下萧有辞。 他们怕萧有辞真的变得跟萧启天一样,为祸人间,勉强留下他,也只准江鹤来将他困在临仙门上。 他当然不能出门。 却不是江鹤来不愿意带他出门。 按照萧启天的计划,他永远也没有这样清闲的站在窗口,瞧着外面万丈红尘的时候。 他到底还是输了。 江止宴起身,从后面拥住他:“以后有的是机会。” 萧有辞往后一靠,将自己身上的重量都压在江止宴身上,师兄抱得很稳,不用怕跌下去。 他笑笑:“嗯。” 第49章 流音 别问,师弟他什么也不知道。…… 看着站在窗边腻歪的师兄弟,帝天觉得简直没眼看。 简直闪瞎魔的眼了。 他嫌弃地别开头,看向了别的方向。 萧有辞和江止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外面忽然响起一阵锣声,那锣声无比清晰,瞬间就将外面的吵嚷声给压下去了。 站在外面等着欣赏乐曲的人自然也听到了,锣声响了一会儿,外面就彻底安静了,没人说话了。 寂静的环境中,锣格外刺耳,萧有辞面无表情盯着水榭舞台中央那个正在敲锣的小姑娘,心想这应该是整个九州上最吵的锣了。 江止宴哭笑不得,伸手帮萧有辞捂住了耳朵。 萧有辞往他掌心里蹭了蹭。 锣终于敲完了,外面也安静下来,穿着水绿色裙子的小姑娘站在舞台中央,朝着四周喊道:“一会儿水桑姑娘会上台来演奏琴曲,老规矩,奏乐时不能吵嚷,若是发出声响,影响旁边的客人听曲子,可是会被咱们水榭赶出去的哦。” 萧有辞又忍不住在心里说了一句,这里最吵的人就是你了。 锣吵,嗓门也大。 来这里的估计都是熟客,偶尔有几个新来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很快被旁边的人给摁下去了。 一片寂静中,水桑姑娘终于登台了,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练功服,宽袖长袍,眉目平淡,周身气质清冽,倒是看着挺舒服的。 她上台后,先与四周的人点头示意,这才坐在台上,开始弹琴。 她弹的是一曲渔舟唱晚,乐谱前半截沉静古朴,后半活泼急促,一曲奏完,听客们似乎都被带入了那种夕阳西斜,渔家要赶在天黑之前,收网归家的期盼之情中。 萧有辞也觉得这种感觉很有趣,从前,他就很向往山下的热闹,凡人们的一生像是蜉蝣一样短暂,可他们总是热衷于在自己短暂的一生里不断折腾。 像是薪柴,烧起来很快就成了焦黑的炭,但燃烧的时候,总是让人觉得很温暖。 水桑很快抱着琴离开了,台下的听客却没有马上离开,他们似乎是在回味刚才的琴曲,有些人甚至就地打坐,开始修炼。 江止宴问萧有辞:“你有什么感触吗?” 萧有辞摇摇头,感触没有,就是有点想去码头。 想看看晚归的渔舟,是不是会像是曲子里一样,着急又期盼地拉起满载的网。 他仰头看着身后的江止宴,道:“有机会我们去码头旁住一段时间吧。” 江止宴笑着:“好。” 两人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敲门声,帝天终于能从这杀魔的氛围中解脱出来了,忙不迭窜到门口:“开门开门。” 萧有辞起身去开门,却见到一位粉衣女子站在外面,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好久不见,萧掌门。” 她笑得很善意,萧有辞却茫然了一会儿,一句“你谁”差点就问出口,还好憋住了,憋住之后,他后知后觉想起来,是流音宫的择芳仙子。 想必是进错雅间的事情被她们发现了,可怎么也没想到,被派过来的竟然是择芳仙子。 择芳冲萧有辞行礼,笑道:“之前在代县的事情,还要多谢萧掌门搭救。” 萧有辞侧身一让,道:“不是我,是我师兄救了你。” 择芳僵住,干笑了一下,显然是不知道怎么应对萧有辞的这个说法。 她循着萧有辞身侧往里看去,果然见到一个陌生男人站在窗边,他穿着一身白衣,腰间带着佩剑,笑容温和。 择芳愣住了,刚才萧有辞说什么?他师兄? 可临仙门的首席大弟子江止宴,不是在六十多年前就已经……没了吗? 看江止宴的模样,沉静温润,不像是什么孤魂野鬼,而站在门口的萧有辞神色正常,也不像是疯了。 择芳试探着问道:“你……和帝天一道从陵川出来了?” 前阵子,临仙门逢变,她们也是听说过的,只是流音宫离临仙门太远,萧有辞又对她们有恩,就没跟其他门派一道掺和此事。 此前,宫主也曾猜测,临仙门的事情跟帝天有关系。 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萧有辞点头:“是,这趟过来,其实是有事情想询问流音宫。” 择芳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萧有辞两人就被请到了流音宫中。 流音宫中果然都是女子,大部分都抱着乐器,行走间,衣带飘香,这种氛围跟临仙门完全不一样。 临仙门各峰峰顶常年覆雪,门派中的人性子也冷,路上遇到,能点个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关系不好的,目不斜视过去也是正常。 但流音宫里的小姑娘灵动许多,不少人好奇地看着这边,还有人悄咪咪在后面跟着。 萧有辞:“……” 萧有辞感觉看他师兄的人有点多,走路的时候,悄咪咪地蹭到师兄身侧去,想挡住那些人的目光。 结果目光来自四面八方,怎么也挡不住,江止宴注意到萧有辞的小动作,好笑地捏了捏他的掌心,让他不要再围着自己乱窜了。 前边的择芳仙子都已经察觉到了,往后瞥了好几眼了。 择芳回头道:“临仙门的事情,我们并没有参与,宫主还记挂着萧掌门的救命之恩。” 萧有辞顿了一下,刚想强调不是他救的,择芳就笑了:“我现在知道不是萧掌门救的了,只不过你师兄救的,和你救的,也没什么差,我们宫主跟你们前掌门有些来往,知道临仙门不会如传言中那样与魔道为友的。” 择芳看了看后面自以为自己跟得隐蔽的小姑娘们,笑道:“再说了,流芳宫建立的初衷,并不是修炼飞升,而是想给这些姑娘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我们跟其他门派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说话间功夫,他们到了室内,择芳将门窗关了,道:“你们来流芳宫,是想问什么事情?” 江止宴道:“想问一个叫宓簌的人,她应当是流音宫弟子。” “宓簌?”择芳皱眉沉思片刻,道:“我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江止宴道:“这个人不一定是流芳宫最近收的弟子,她的年代,可能有点久远。” 何止是久远,简直是太久远了。 说出这话,江止宴都有点心虚,回头看了萧有辞一眼,萧有辞学着他刚才捏自己的样子,捏了捏他的手心。 江止宴低头笑了一下。 择芳却还沉浸在这个人名里,她无知无觉地问道:“有多久远啊?一两百年?” 江止宴道:“可能有……三四千年了。” “啊……”择芳发出一个茫然的音节。 有那么一瞬间,择芳觉得江止宴和萧有辞是专程来糊弄她的,但转念一想,现在外界有关于临仙门的传闻并不好,两人忽然现身,先来了流音宫,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一定很重要。 择芳道:“这,我需要一些时间,不一定能找到,你们先在流音宫暂住吧,等我有头绪了,再来通知你们。” 江止宴点头:“好,多谢了。” 择芳去笑了:“不谢,救命之恩,怎么样报答都行。” 说着,她又看了萧有辞一眼,笑道:“虽然萧掌门不愿意承这份恩情,但我还是要谢的。” 她故意往萧有辞面前走,当面儿福身向他行礼,萧有辞雪白的脸皮上微微泛红,惹得择芳抬头又看了他一眼,笑道:“就算不是你,我也更中意你,不成么?” “咳咳!”江止宴在旁边咳嗽两声,萧有辞抬头,却见脸上已经红透了。 调戏了一把萧掌门,择芳仙子很开心,差人给两人安排了房间,就急匆匆走了。 她知道此事定然紧急,去找宫主商量了。 择芳仙子一走,江止宴就将他师弟摁在墙上,用目光细细描摹他泛红的脸颊,又伸出一根手指揩了揩他的脸,似笑非笑道:“师弟人缘挺好。” 往时这种事儿,主角都是江止宴,进门的时候,萧有辞还在想看他师兄的人太多了,谁知道一转头,择芳仙子就当着他师兄的面儿给他唱了这一出。 萧有辞低着头,面上绯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江止宴看得心动,低头去吻他,他的吻很细,描摹着师弟的唇线,细密的动作掠夺走萧有辞的空气。 萧有辞有点窒息,忍不住去推江止宴。 江止宴让开一点,却在他刚吸完气后又吻了上去,如此反复几次,萧有辞总在憋得慌却又憋不死的边缘徘徊,被欺负得泪水都出来了。 他后背抵在墙上,头微微扬起,露出微凸的喉结,脸上的绯红一路蔓延到脖颈,乌黑的眼珠里流动着水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被吻得殷红的唇哼哼唧唧的撒着娇:“师兄,我错了……” 声音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黏糊糊的。 江止宴没憋住笑,从他唇上离开,哑着声问:“错哪了?” 萧有辞眼神迷离:“错在……我不知道。” 江止宴贴上去,两人身体亲密无间,脖颈交缠,他轻轻啃咬着萧有辞的脖子,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不知道错哪儿了怎么原谅你?” “嗯……”萧有辞张了张嘴,像一只离开水的鱼,他哼哼唧唧道:“不知道……” 别问,师弟他什么也不知道。 第50章 相似 他想彻底解决这件事情。 流音宫里的姑娘们都很大胆,得知江止宴和萧有辞暂时住在流音宫里,都凑过来暗中观察。 尤其是早上江止宴练剑时,院子里里外外都是人。 这让萧有辞想到了之前师兄在天璇峰上练剑的时候,也到处都是人围观,当时萧有辞不敢吭声,只敢自己在背后吃酸醋。 现在他依旧不肯吭声,在萧掌门心里,吃醋这种行为太不大方了,跌份儿。 但他还是很介意,于是师兄练剑的时候,他就搬着个小板凳在旁边看着。 江止宴觉得他很乖。 择芳见他坐在屋檐下,缩成一团,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碗冰糖雪梨塞给他。 小板凳太矮了,萧有辞坐着坐着就成了蹲着,江止宴一转头看到他花猫一样的姿势,不由笑出声来。 这一笑,由引得院墙外一阵抽气声。 围观的人也太多点了。 萧有辞抽了抽眉角。 三日后,择芳终于查到了点线索,将萧有辞和江止宴叫到了流音宫的藏书楼,藏书楼一共七层,下面六层都是藏书,但第七层上,挂着历代流音宫宫主和副宫主的画像和生平。 择芳就是在这里面找到宓簌的。 宓簌的画像挂在墙上。 择芳道:“根据记载,她是我们流音宫的第一百八十代首席大弟子,之所以说她是首席弟子,是因为她只当了一天的掌门,后来就消失了。” 萧有辞站在画像底下,认真看着上面的人。 画像中的人穿着一身白衣,她眼神漠然地看着外面的人,一张容颜昳丽,唇紧抿着,看上去不太好相处。 可萧有辞看着这幅画像的时候,却有一种极熟悉的感觉,仿佛画中的人……跟他有什么联系一般。 择芳也发现了这点异常,“咦”了一声:“你们长得好像有点像。” 不是五官像,那是一种感觉,两个人隔着一张纸,一个在画里面,一个在画外面。 画像下面放着册子,其他的画像底下的册子都是厚厚的一本,只有宓簌画像下的册子很薄。 择芳道:“宓簌里写着她们的生平,我之前已经看过了,宓簌是五岁那年被流音宫收养的,她天赋很高,十五岁就结了金丹,当初的宫主很喜欢她,很早就将她定为了继承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继承流音宫宫主后,她就失踪了。” 她将那本册子交给萧有辞和江止宴,让他们随意翻阅,萧有辞将那本册子拿过来,翻开仔细看了,跟择芳说的差不多,前面是她的生平,继承流音宫宫主之位后,就没字了。 但很奇怪,没字了,册子后面却还有相当一部分空白,是没写完吗? 萧有辞用手摸了摸那空白的纸张,总觉得纸上有什么很特殊的东西。 择芳道:“我在流音宫别的地方找过了,时间太久远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不过……” 她顿了一下,道:“她继承一百八十代宫主后,第一百八十一任宫主第二年就上任了,根据我的判断,她应当是出了什么意外,陨落了。” 但又很奇怪,若只是陨落,为什么册子里只字不提。 萧有辞却隐约有了答案,宓簌的失踪,应该跟帝天有关系。 但是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个女人很熟悉。 萧有辞捧着册子不说话,江止宴却道:“能将这本记录她生平事情的册子借给我们吗?” 择芳道:“我得知道你们要用它干什么。” 江止宴看了一眼萧有辞,萧有辞还在捧着册子发呆,江止宴道:“可以说,但是得请你们宫主过来。” 择芳看了江止宴一眼。 半个时辰后,流音宫的宫主冷汐月到了,比起温和的择芳,冷汐月性子冷上不少,入座以后,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江止宴和萧有辞。 择芳道:“我们宫主已经到了,有事情可以直说了。” 江止宴道:“事情得从帝天开始说起,修仙道的人都知道帝天是一直上古魔头,但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他是一只魇魔,从上古仙魔大战中降生,从他出声到现在,没有一万年,也有七八千年了。” “上古的事情已经不可追寻,只知道他后来被人封印,到了八十年前,帝天破封而出,我师父将他重新封印,却还有一个人,八十年来,一心想要帮帝天解封……这才有了六十年前,我去往陵川那一趟。” 择芳皱眉:“你们找到那人了?” 江止宴低头道:“那人名叫萧晗,应当是跟帝天一个时期的人物,他至今也没有放弃,他偷走了压制帝天的魔心,又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将他从封印中叫出来,我们怀疑……当年封印帝天的人是宓簌。” 择芳很不解:“可这跟你们要找宓簌的过去又有什么关系?就算封印帝天的人真的是宓簌……” 她也已经死了啊。 这都过去好几千年了,骨头都要化成沙了。 江止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似乎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很让人不好意思:“因为帝天说,他一定要找到他的妻子,我们怀疑宓簌就是他的妻子。” 择芳:“?” 她没记错,帝天是个魔头吧?? 他要找自己的妻子,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江止宴敲了敲自己的右臂。 帝天不情不愿地从里面钻了出来。 择芳:“……” 冷汐月:“……” 房间中安静下来,两位女修愣愣地盯着房间中由魔气聚成的帝天,表情很精彩。 江止宴很不好意思道:“不好意思,因为他老是闹着要找自己的妻子,我就把他从陵川带出来了。” 择芳连退数步,脸上的表情一下变了,她就知道江止宴一个消失五十年的人,从陵川又出来,肯定没有那么简单!难怪之前修仙道组织人围攻了临仙门,临仙门又关闭山门,远避世人! 感情还没冤枉他们! 一时间,房间中的气氛冷了下来,冷汐月猛然起身,挡在了择芳面前,而在冷汐月起身的瞬间,萧有辞的断肠烟树也抽了出来,挡在了江止宴面前。 双方都在紧紧盯着对方,似乎只要稍微有一个异动,就会动起手来! 江止宴却在这时摁了萧有辞一把,低声道:“师弟,别着急。” 他抬头道:“帝天的魔气已经被我收敛,他离不开我,也做不了别的事情,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就算你杀了我,也没法解决帝天的魔气,没了我,帝天的魔气只会失控,一切都会变成六十年的样子。” 六十年前的那场惨剧,大家都记得很清楚。 择芳的脸色白了,她低声对冷汐月道:“小月,别跟他们动手。” 冷汐月皱眉,似乎不太赞同择芳的选择,择芳却压住她的手臂摇了摇头,冷汐月还是后退了一步。 只是她对江止宴等人戒心未消,冷冷开口:“你想怎么解决他?” 江止宴道:“帝天有自己的心愿,我要消解他的魔气,度化他。” 冷汐月却道:“度化帝天,谈何容易,宓簌是几千年前的人,你就算找到她能改变什么?” 江止宴却道:“她还在这世上,没有离开。” 冷汐月皱眉,似乎觉得江止宴太过偏执。 他们在争执着宓簌是否还在这世上,帝天却在旁边露出茫然的表情,他对宓簌这个名字都不太熟悉,这个世界早已与他断了联系,他想要找回自己,谈何容易。 江止宴坚持寻找宓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为了萧有辞。 他已经看到宓簌的画像,发现了她和萧有辞之间的那点相似性,宓簌是帝天的妻子,那她的孩子,是帝天和她的孩子,还是萧启天和她的孩子? 江止宴不相信萧启天那样的人会是萧有辞的父亲,萧有辞曾经走错过路,但他骨子里不是一个险恶之人。 他不在乎一个人强弱,不会用修为去衡量一个人,他救了封朗月封朗月兄弟,将他们收为徒弟,哪怕这两个人一直停留在练气,他也从来没有嫌弃过,从来没有想过要将他们逐出师门。 临仙门人对萧有辞的不满,有一半是来自这对不务正业的师兄弟,但萧有辞却从未觉得他们丢人。 身为临仙门掌门,他也不贪慕手中的权势,临仙门议事时,不该他管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插过嘴,交给长老堂去办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在背地动过手脚。 他一直冷冷的呆在天璇峰上,伴着一峰霜雪,有人恨他,他就让人恨,有人怨他,他也由着人怨。 石剑锋明里暗里骂了他那么多年,还是好端端地活在临仙门上。 萧有辞的修为已经超出他很多,从来没想过将这个处处跟自己作对的人除掉。 江止宴相信,萧有辞从骨子里,是跟萧启天不一样的。 以前他想不明白这种不一样,但看到宓簌的时候,他忽然就明白了。 江止宴的口吻又坚定了几分:“不管流音宫怎么想,我一定会找到宓簌,她是你们流音宫的人,难道你们不想知道,你们的第一百八十任宫主,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吗?” 江止宴低头:“也许我现在说这些太过不自量力了,但帝天已经被封印了几千年,他身上的魔气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越发严重,就算我们现在将他封印,也不过解一时燃眉之急,这世界上会有第一个萧晗,就会有第二个,总有人会觊觎这份力量,去破坏封印。” 他要帮萧有辞正名,还想完成师父的遗愿。 他想彻底解决这件事情。 第51章 宓簌 她已经死了。 择芳终于还是被他的话说动了。 她有些犹豫,看了挡在自己身前的冷汐月一眼。 冷汐月仿佛感觉到她的动摇,道:“你决定吧。” 择芳咬牙道:“我暂时相信你们,册子你们可以借走,但只能在流音宫中看,我也会继续帮你们关注宓簌的下落。” 这样就够了。 江止宴拱手:“多谢。” 择芳的目光不可避免的落在帝天身上,帝天站在萧有辞身边,只是一道虚影,却穿着讲究的黑衣,不开口时气质冷冽,配得上他的身份。 可曾经翻弄风云的大魔头,如今只能跟在江止宴身边,连自由身都没有,他心里难道不愤怨吗? 择芳忍不住问道:“你说你想找你的妻子,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跟宓簌认识的吗?” 帝天摇头。 他对于妻子唯一的记忆,就是那句让他早点回去,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他。 择芳忍不住再屋里转了两圈,自从得知宓簌真的是流音宫的人,她就忍不住去想几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们流音宫的人到底有没有被欺负,师门是不会因为她跟魔宗的人在一起就抹消掉她的存在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宓簌自己不愿意把自己的结局写在册子上。 冷汐月及时拦住了有些烦躁的择芳:“行了,我们站在这儿也讨论不出什么,让他们走吧。” “好吧。”择芳只能作罢。 江止宴带着册子和萧有辞离开了,回了他们自己的房间,将册子交给帝天,让他仔细看,册子就放在桌上,帝天蹲在桌前,用魔气驱动着这本册子,翻来覆去,也没看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看得无聊,转身就想离开,谁知转身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册子的边缘——刚才他一直在用魔气翻找,这是第一次用自己的身体碰到。 就在他手指碰触到册子的瞬间,一抹灵气从册子中飘了出来,那灵气很快凝聚成人形,熟悉的容颜出现在众人面前。 沉睡了几千年的宓簌缓缓睁开眼睛,双眼平视看向房间的某一个方向。 萧有辞和江止宴都顿住了,帝天维持着刚才的动作僵硬在原地,房间中一片寂静,顿了很久,宓簌清冷的声音才缓缓传来:“帝天?” 帝天瞬间站直了身子,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妻子,伸出手,想碰碰她,但指尖碰触到宓簌衣袖的瞬间,就从她的衣袖中穿了过去,宓簌的身影被影响,如被惊动的水面一样,晃了两下。 帝天被吓到了,他立刻停下了自己的动作,停了一会儿,宓簌刚才略微摇晃的身影才勉强稳住。 他深吸了一口气。 飘在半空中弄的宓簌似乎并没有看到帝天,她的双眼看向房间中的某个方向,但那个方向并没有人。 江止宴道:“她恐怕不是宓簌本人。” 应当只是一个幻影,里面残存着一个曾经的片段。 宓簌缓缓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恢复神智,来找我的,帝天,我有件事情要与你说。” 宓簌说,萧晗是帝天的徒弟,那天是萧晗将帝天叫走了,她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事情,但看上去很紧急,帝天说半个月就回去,但半个月过去了,他仍旧音信全无,宓簌等不及了,就从幻境里出来了,一出幻境,就听到消息,说帝天入魔了。 帝天是天生的魇魔,很难控制自己的魔气,他没有人性,不知生命可贵,是遇到宓簌之后才逐渐学的像一个人的,他答应了宓簌,要学着做一个人,也学得很好,为她收敛了一身魔气,自愿将自己关在芥子幻境里。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帝天这样是好的,有人忌惮帝天的实力,也有人觉得帝天不应该继续这样“平淡”下去。 宓簌说:“你被魔气掌控,我要将你封印,魔气遮天蔽日,我找不到你,只能晋升修为,引来天雷……帝天,我一直瞒着你,我化神后期,还差一步变成渡劫飞升,我为你留在人间,却没想到你先舍我而去,天雷劈开了你的魔气,也劈伤了你,我不愿你孤身一人留在封印里,我会将自己的魂魄分解,留在封印中……” “年复一年,我的魂魄会被封印消磨,直到有一天,我会彻底消失,那时候你会重现人间,我希望你能回想起当初我与你说的一切,你说人间繁华,一切都很美好,你说你不想化魔,不想破坏这份繁华……” “帝天,你是为你自己选择做人的,不是为我。” “他一直觉得是我束缚了你。” 宓簌说着,轻轻低下头,她的表情有些伤心:“可我没有,你说你想变成人,我才教你做人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重新抬头,露出一个笑容:“我原本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可现在,好消息也变成了坏消息……” 她还想笑,但唇角却怎么都抬不起来,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那个笑容就变得比哭还要难看了。 宓簌轻声说:“我想跟你说,我们有孩子了。” “可就在刚才,我亲手将他从我的腹中剖出,他还那么小……什么也不知道,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从你魔心被挖走的那一刻,他就死了。” “我把他封在雪岭山上,扈池河会从他脚下流过,我不能陪着他,只希望他能睡得安静。” “若他在天有灵,希望他不要怨我,不要恨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他。” 她的这句话说出,站在房间中间的萧有辞心里猛然一突,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下被从他的身体里抽走了,他头晕目眩,整个人往旁边倒去。 谁也没想到这变故,江止宴喊了一声,反身将萧有辞抱进怀里:“你怎么了?” 萧有辞扶着自己的头:“我不知道……” 他还在看着半空中的宓簌,宓簌的目光穿过萧有辞的身体,落在某个不知名的方向,她的眼角流下一递眼泪,轻轻落在地上,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她已经死了。 第52章 木人 帝天永远都记得那天白衣少女脸上…… 落泪之后的宓簌整个人都淡了,她露出最后一个苍白的笑容,这一抹倩影,也从众人眼前消失了。 没有人说话,房间中一片寂静,许久许久之后,帝天才猛然警醒,他错愕地看向萧有辞,错愕地问道:“她说什么?” “她说,我们有孩子了?” 沸腾的魔气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血丝从帝天的眸低蔓延上来,那一双眼睛逐渐被杀气和戾气占据,看一眼,便会将人拉入尸横遍野的坟场—— 江止宴一把摁在他的肩膀上:“他已经死过一次了,你还想让他再死第二次吗?!” 开始化魔的帝天愣住了,他眼珠子转了一圈,迟钝道:“你说……什么?” 江止宴让开,露出身后倒在地上的萧有辞,从宓簌说出她有孩子那一刻,他的脸色就白了,整个人头晕目眩,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没注意到帝天这边发生了什么,只全心全意与自己体内的异常对抗。 帝天眨了眨眼。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为何萧启天要将一个年幼的孩童带在身边,处心积虑将魔心迈入他的身体,将他放在扈池河河畔偏远的村庄里,用尽所有恶念去沾染他的人生。 因为那是他帝天的孩子。 是天底下唯一,魇魔的孩子。 只有他能毫发无伤地接纳魔心,只有引他入魔,魔心里的魔气才会散发出来,为萧启天所用。 帝天从陵川出来,站在一个陌生人的角度,目睹了萧有辞的一生。 目睹了他的软弱与偏激,逃避与沉沦。 他竟不知,这一切,从千年前延续至今,是他。 是他。 是他没有保护好他们。 他想到宓簌消失前那个似哭一般的笑容。 心止不住的抽痛起来。 漫天的魔气瞬间就收敛起来,帝天踉跄了一下,朝着萧有辞走去。 萧有辞听了个尾巴,茫然地抬起头:“你们在说什么?” 江止宴不忍地别开了脸。 如何告诉他。 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帝天和江止宴都沉默了,萧有辞却忽然反应过来,他仓皇地向桌子上的册子伸出手,没碰到,放在桌上的册子化成了一阵轻灰,飘散了。 她什么也没有给他们留下。 …… 明月当空,萧有辞坐在屋顶上喝酒,屋顶又高又冷,衬得月亮又明又亮,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喝到一半,江止宴从另外一边爬上来,坐在萧有辞身边。 他也拎着酒,用自己手中的酒坛子碰了一下萧有辞手中的酒坛,低声道:“在想什么?” 萧有辞看着天上的月亮,道:“在想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册子里写得太少,写尽她的一声,却描绘不出她的音容笑貌。 江止宴仔细端详着萧有辞,沉默了一会儿,道:“你长得跟她很像,也许,她是一个跟你一样的人。” 萧有辞愣了一下,片刻后,笑了:“怎么可能跟我一样,我那么……” 那么糟糕。 她那么好。 江止宴道:“我觉得很像,看到她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你。” 萧有辞摇了摇头:“不像。” 江止宴躺在屋顶上,看着近在咫尺的明月,道:“假如有一天你的修为到了渡劫,你会丢下我一个人飞升离开吗?” 萧有辞:“当然不会。” 一个人飞升有什么意思。 江止宴道:“她也没有。” 萧有辞沉默了。 江止宴又道:“要是我彻底失控,你会离开我吗?” 萧有辞握紧掌心:“我会封印你,然后留在封印里陪你。” 江止宴侧身揉了揉他的脑袋:“还说不一样。” 他躺着,手不太够长,伸过去揉萧有辞头发的时候,萧有辞还得弯腰配合着,惹得江止宴笑出声,索性把人抱进怀里。 萧有辞问:“帝天呢?” 江止宴道:“自闭了,藏起来了。” 萧有辞:“……”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不是最惨的,至少比帝天还好那么一丢丢。 关于自己的身世,他没什么真实感。 江止宴细细抚摸着他掌心的纹络,低声道:“明天我们就走吧,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了。” 知道了这样一件大事,大家都有些恍惚,暂时还没有对付萧启天的法子。 萧有辞道:“好。” …… 第二日,他们便与择芳请辞,离开了流音宫。 离开的路上,看到路上多了不少落难的灾民,江止宴打听了一下,说是湖羌又与晋国打起来了。 不过晋国请来了仙人国师,情况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湖羌节节败退,用不了多久,应该就要被彻底吞没了。 九州分裂了近千年,终于要重新统一了。 可这些跟这些灾民也没有什么关系,天下统一是个很漫长的过程,而他们的一生,已经这样了,流离失所,家不成家。 为了看沿途的情况,他们没有御剑,而是从流音宫架了一辆马车,慢慢在路上走着。 江止宴驾车,萧有辞坐在车厢里,掀开车帘往外看,道:“看来,向浩瀚得偿所愿了。” 江止宴道:“人各有志,但愿他如愿成了晋国国师后,能遵守自己的承诺。” 牺牲一代人,换千秋万古的大统一。 两人便如普通的凡人一样,停停走走,走走看看,遇到落难的凡人,就帮一把手,遇到还繁华的城市,就到里面去转转。 从那日看了宓簌的幻影后,帝天没再出现过,他沉寂在江止宴的丹田内,抱着那颗曾经属于他,后来却被偷走了,就再也融不回去的魔心,陷入了沉睡。 走了大概十日,萧有辞和江止宴来到一条无名河边,他们抵达这日,大雨已经下了五天。 头两天,水流汇聚,沿着水渠流到了最近的河流里,后两日,河流满了,水位线越长越高,人们只能加强堤坝,防止河流决堤。 可雨下到第五日,堤坝也没有用了,人走在大堤上,能听到下面流水声仿佛龙吟,河水奔腾不息,不知疲惫地撞击着堤坝。 住在堤下的人有点被撤走了,有的无处可去,仍旧守在家里,他们脸上带着麻木,只等着命运最后的宣判。 萧有辞和江止宴原本想要渡江,却正好看到一处堤坝决堤,有人被卷入水中,就顺手搭救了一把,谁知这一救就耽误了很久,决堤的地方越来越长,当地的官员在堤上奔走,劝告附近的百姓离开。 就在这时,自闭了好几天的帝天终于露面了。 他脸上的笑容没了,眉心的戾气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他跟江止宴和萧有辞说:“我坚持不住了,我们得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决堤的村庄里一片混乱,有田产被淹的老人死活不肯离开,有混乱中弄丢了自己的孩子的母亲,冒着大雨寻找,哭声,喊声混杂在一起,光是听着,就让人心里沉重。 萧有辞都觉得自己被这绝望的气氛影响了,更何况本体是魇魔,还不能跟自己魔心融合的帝天。 萧有辞皱眉,比起帝天,他更担心江止宴的情况,帝天与江止宴一体两魂,帝天失控,江止宴也不会好过。 江止宴却道:“再等等。” 萧有辞道:“等什么?” 江止宴道:“等找我们的人。” 他话音刚落,就见大雨的提拔上忽然现出一个人影,穿着一身白衣,哪怕在雨中,衣袖也无风自鼓,乌黑的长发也随着衣袖张牙舞爪,这人影似乎刚来,又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许久,无悲无喜的眼眸,穿过大雨,落在萧有辞身上。 萧有辞霎时便僵住了,这目光太熟悉,又太陌生。 他只见过一次,却刻入骨血灵魂。 萧有辞僵硬地转过头,却见一个木人站在堤坝上,身材妙曼,五官模糊。 一道雪芒闪过,断肠烟树出鞘。 像是在学他的动作一样,木人歪了歪头,也做了一个抽剑的动作,但它却没有剑,只有四周被大雨摧毁了家园的人的怨念,随着它的动作慢慢汇聚起来。 木人现身的瞬间,江止宴的头就疼了起来,旁边的帝天呆若木鸡,他死死盯着那个木人,身体不自觉就往那边。 江止宴拼尽全部理智,才勉强压制住他。 大雨里,萧有辞的声音都颤抖了:“你是谁?” 木人当然不能回答他的问题,回答他的,是怨念聚集成的剑刃。 它的剑很快,剑意锋利,像极了它的人,干脆利索,喜欢谁,和不喜欢谁,都分得清楚。 帝天忽然就想起了过去,想起他第一次跟宓簌见面的时候,那时候流音宫还没有现在这么壮大,宫内都是女子,修为参差不齐,在修仙道行走时,总是被人奚落。 那时帝天已经披着人皮在人间混了多年,也混得有名有望,萧晗当时名头也不小,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与宓簌起了点冲突,两人争吵起来,以帝天当时的性格,自然是向着自己的徒弟。 他用身份压人,要宓簌道歉,宓簌不肯,抽出剑来,要与萧晗过招。 萧晗打不过她,被她踩在地上痛扁一顿,末了,折了他的剑扔在地上。 帝天永远都记得那天白衣少女脸上高傲的神情,她垂眸看着地上的萧晗,冷冷说了一句:“废物。” 她没道歉,跟着师门的人一起离开了。 第53章 执念 萧晗,你错得离谱 因为这件事情,帝天没少在宓簌眼前吃亏,吃着吃着亏,就觉得她其实很有意思。 她像是一只雪地里开出来的梨花,带着雪意和孤冷,花开一树,却不为了取悦谁,连花香都带着苦意,似乎不是那么招人喜欢。 可喜欢她的人却很多,人们喜欢看她嬉笑怒骂,喜欢她打赢了挑战她的人,懒洋洋的靠在门框上说一句:“明年再来。” 她天赋极高,似乎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 什么招数,到了她眼前,都只看一遍就能学会。 他被她身上冷冷的梨花香吸引,渐渐靠近,哪怕后来被她揍得鼻青脸肿,也不愿意离开。 她跟他说,他不像人,他问她人是什么样子的,她就坐在孤月的屋檐上,望着月亮,一个字一个字地跟他讲,人是怎么样的。 他以为她不会喜欢凡人,可她说起那些事情的时候,眼角却带着细碎的笑意,跟她打架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帝天觉得,那时候的宓簌,是温柔的。 他沉沦在这温柔里,再也没有出去。 他把明月从天上摘了下来,却没有保护好她。 …… 大雨冲刷着一切,雪亮的剑芒在雨中来回折返,萧有辞的灵力已经不足以他挡住下落的雨滴,只能像凡人一样,被大雨淋透。 可木人的动作还是那么熟悉,它的剑法也很高超,怨气聚成的剑,可以随着它的心意变成或者变短,兵刃相接时,总能在萧有辞意想不到的角度突破他的防线。 这木人的身体里,很有可能封着一个化身后期的魂魄! 这个认知让他更加不敢对木人下手,束手束脚之下,身上的上更多了。 江止宴那边的情况也不太妙,光是压制躁动的帝天就已经耗尽精神,根本抽不出手来帮萧有辞。 自从看到这个木人,帝天就像是疯了一样,疯狂地想从江止宴的束缚脱离出来。 不能让他失控。 萧有辞力竭之时,忽然听到大雨中的堤坝上传来一声轻笑。 这声音太熟悉了!像是藏在黑暗中的毒蛇,一下就让萧有辞后背的寒毛耸立,他忍不住往笑声发出的方向看了一眼,可就是这一眼,让他的动作迟钝了一分!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萧有辞忽然一顿,那木人看准机会,越过萧有辞,直奔他身后不能动弹的江止宴。 从一开始,这木人的目标就是江止宴! 怨气聚成的剑尖对准了江止宴的胸口,萧有辞阻拦不及,发出一声绝望的大喊:“师兄!” 眨眼间,那剑已经到了江止宴的胸前,眼看就要穿透他的胸口,狠刺进去。 可以一切变故,也都发现在这一瞬间!刚才还呆呆站在旁边的帝天消失了,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江止宴猛然睁开双眼,他眼底闪过一道流光,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柄怨气凝聚的剑,剑上的怨气被抓散,沿着江止宴的手腕,被吸入他的身体! 吸收了这些怨气,江止宴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但他的动作却没有停顿,他拉着还没有完全消失的剑,将木人往眼前一拉,一只手猛然拍在木人的胸口。 五指成爪,狠狠抓了下去! “咔吧。” 木人的身体被他捏碎,一个珍珠一样的东西,被他从木人的胸口取了出来。 那枚“珍珠”离开木人胸口的瞬间,那木人就如失去了生命一样,瞬间解体。 江止宴快速将“珍珠”丢入芥子袋中,抽出腰间的华露浓,一跃来到萧有辞身边:“师弟。” 饶是知道刚才那一幕是假的,萧有辞还是惊出一身冷汗,被大雨冲刷,很快就消失不见。 刚才还坐在堤坝上的人笑不出来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不可置信道:“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江止宴冷冷道:“萧启天,现身吧,我们的已经知道你的身份,还能不防备着你吗?” 堤坝上,萧启天的身影渐渐显出,他还占用着石剑锋的身体,但面容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眉眼变得下场,面相更加邪肆。 看到这个,江止宴就懂了。 他已经跟石剑锋“融合”了。 萧启天的身体早就被江鹤来毁了,他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法,保存了自己的魂魄,可魂魄离体,会渐渐消散,他只能不断地寄住在不同的人身上,靠他们的心魔吸取怨气,来强化自己的魂魄。 可这也并不是长久之计,萧启天一定要在时间内夺舍,重新为自己寻找一句身体。 在没有彻底跟身体融合之前,他的魂魄还是会被不断消耗。 萧启天原本想用魔心做自己的身体,等到萧有辞生出心魔发了疯,他可以将这具年轻且天赋异禀的身体据为己有,谁知苦苦守了数十年,也没能得逞。 他的魂魄经不起消耗了,又被江止宴封在石剑锋的身体里,没有别的机会,只能跟这具身体融合。 石剑锋的身体怎么能跟萧有辞的身体相提并论!他比萧有辞大了整整一轮,才堪堪金丹,一辈子都不能渡劫飞升了! 萧启天露出狰狞的笑容,他死死盯着江止宴:“把魔心给我,那是我的……帝天,也是我的!” 江止宴捂住胸口,那里有一颗魔心,有一枚珍珠,还有一个茫然的魇魔魂魄。 大雨也淋着江止宴,让他看上去有些狼狈,但他唇角的笑意仍旧是讥讽的,一如那日将萧启天困在天枢峰的地牢中时一样。 江止宴道:“我以为,帝天应当是他自己的。” 是他自己喜欢上人族,爱上人间繁华,自己决定做一个人,决定与宓簌归隐。 “你算个什么东西?” 被封了数十年的华露浓出鞘,雨水落在流光溢彩的剑身上,被江止宴轻轻一甩,又重新变得明亮。 “这天下哪有人想要什么不付出代价的,你真以为自己掌握了魔气,就是无所不能的了吗?” 江止宴冲萧有辞使了个眼色,两人不用说话,就已经明白了彼此的意思,那是在天璇峰上一起修炼,一起长大,无数个日夜培养出来的默契。 他们一左一右包围了萧启天,比他不得不出手! “我知道你把自己的心剖开,一半藏进了魔心里,才阻止了帝天和魔心重新融合。” 萧启天被逼得狼狈后窜,这一对师兄弟联手,比他想象中更难对付。 他阴兀的双眸转了几圈,忽然定睛在萧有辞身上,凶狠道:“你在干什么?我是你的父亲,你竟然在帮着别人对付我!” 萧有辞的动作一顿,被萧启天抓住破绽,一掌拍在胸口。 身体往后倒去,却被江止宴扶住。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在江止宴心中升起,他将华露浓立在身前,忽然冷冷笑了一下:“没有执念的人是走不出陵川的,帝天的执念是要见他的妻子,你知道我的执念是什么吗?” 萧启天邪肆的眼神放肆地在萧有辞身上打量,萧有辞先前与木人打斗,已经耗费了大量真力,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这会儿已经支撑不住了,唇角渗出血迹,脸色更加苍白。 他静静靠在江止宴身边,被大雨临世的脸旁看上去有些可怜。 果然是个雌伏人下的好东西。 萧启天恶意地笑着,故意道:“谁知道呢,你们玩儿什么,我怎么知道……” 江止宴笑意更冷:“我猜你就会这样说,那我不妨告诉你,我的执念只有一个……” “那就是,让!你!死!” 江止宴送出一道灵气,将萧有辞送回岸边,萧有辞落地的瞬间,他将自己怀中的那枚珍珠取了出来,顺道一起扔给了萧有辞。 然后自己和萧启天身边下了一道禁锢,被他藏了十年的江山玲珑镜终于现身,一道冷冷的光芒,将江止宴和萧启天困在一起,与外界隔绝开来。 他不死,江山玲珑镜是不会解开的,当年,帝天就是被这法器困住的。 现在困住一个萧启天绰绰有余。 萧有辞才意识到不对,他扑上去,却被光滑无形的镜面挡住。 他的声音也被挡住,但江止宴却知道,他现在一定在很着急的喊着自己。 这一幕和陵川有点相似,虽然师弟当年并没有机会见到。 江止宴倒不是有心吓唬萧有辞,他已经等了太久,终于等到萧启天忍不住彻底跟一具躯壳融合。 一个可以杀了他!让他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机会! 他笑了笑,没回头,却对着外面的萧有辞道:“师弟,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外面的萧有辞安静下来,他握紧着师兄扔出来的珍珠,在心里低声说了一句:师兄,我信你。 陵川里,他没死,现在,他也不会死。 萧启天这才意识到,原来落入陷阱的人是自己,亏他还特意做了一个木人,将宓簌炼化后的魂魄放进去,用来跟他们打招呼。 没想到……他才是那个瓮中捉鳖的憋。 他忽然大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就如你所愿!” “来试试吧,到底是谁杀了谁?” 江止宴的胸膛里还埋着魔心,还要控制帝天的魔气,他不信,江止宴会是自己的对手。 江止宴却道:“萧晗,你错得离谱。” …… 第54章 破局 他看到一个小小的木盆,沿着水流…… 江山玲珑镜的结界一开,谁也进不到里面去,透明的镜面里头,很快被魔气充斥,后来江山玲珑镜发挥了它的作用,将江止宴和萧启天的身型都隐去了。 萧有辞就在江边等着,听说当年江止宴去陵川时,头几天也是这样,他和帝天都被关在江山玲珑镜里,谁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谁也进不去。 第七七四十九天,江止宴身化封印,江山玲珑镜的结界才解开,众人才看到那悬在陵川城上的九万九千道封印符文。 萧有辞站在江边,眼睛一错也不错地看着,他害怕自己稍微一眨眼,师兄就又跟当年一样,不出来了。 第三天时,临仙门的人找来了,几个月不见萧有辞,封朗月和封朗行都快变成没师父的野徒弟了,见到萧有辞的瞬间,就“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尤其是封朗月,甚至不顾身后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当场嚎啕大哭起来。 萧有辞从来没觉得他这么丢人过。 很想把人逐出师门。 第七天时,择芳仙子带着流音宫的人来了,他们已经听说江止宴抓到萧启天的消息,赶来相助。 可没什么用,谁也进不去江山玲珑镜,只能在外面等着。 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十五天后,连向浩瀚都到了,他已经是晋国国师,与临仙门彻底割袍断义,两不往来了。 司徒尘将萧启天占据石剑锋身体的事情告诉了他,向浩瀚沉默了很久,最终叹息一声:“我早就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当时没有细想。” 司徒尘道:“你自立门户,如今我们也要敬称你一声国师,向国师,临仙门的不白之冤已经洗刷,不要再追着我们的大长老说他与邪魔外道勾结了。” 向浩瀚一愣,片刻后,无奈笑了:“他是否能从江山玲珑镜里出来都未可知,你怎么就决定将大长老职位传给他了?” 司徒尘看向平静无波却满涨到堤坝口的河面,道:“没有为什么,人老了,就不想干活了。” 向浩瀚低头:“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师父还能活吗?” 司徒尘嗓子涩了涩:“不知道。” …… 十五日过去,江山玲珑镜没有一点儿要打开的迹象,没打开,就代表里面的人还活着。 要不是那枚从木人胸口取出来的珍珠还好端端地放在萧有辞的胸口,萧有辞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 萧晗头一次知道,原来江止宴这么恨他。 他想过帝天会恨他,宓簌会恨他,萧有辞会恨他,却没想到,这世上最恨他、最想将他除之后快的,竟然是江止宴。 江山玲珑镜一出,他就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是你死我活之局,他也顾不上损伤元气,把自己积攒的魔气一股脑放了出来。 萧晗跟江止宴不一样。 不管是江止宴还是萧有辞,走的都是正道的修炼路子,吸收天地灵气化为己用,生出心魔,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心魔不除,修为就止步不前。 但萧晗是个魔修,他修魔的法子是从帝天身上学的,他将魔气替换了灵气的位置,修为进境,需要的魔气也越来越多,可魔气跟灵气不一样。 除非天下大乱,否则这世间是没有那么多魔气的! 他当初拜入帝天门下,就是觉得魔修更强,同修为的魔修和灵修,前者几乎是碾压后者! 他崇拜帝天的强大,将他当成自己心里的天,仰慕着、追随着、敬重着……甚至是爱恋着。 他以为帝天应该永远像他们初见那样,冷漠无情,孑然一身。 可他没想到,他竟然爱上了一个女子,竟然还想为他收敛一身魔气。 他去帝天的洞府中看过,曾经叱咤风云的大魔头在洞府里干什么?!挖坑,种竹子,栽梨树—— 他这是在浪费自己的一身天赋!他的一双手明明可以翻天覆地,为何要为一个女人洗手做羹? 人间所谓的爱,就是将原本高高在上,掌控生死的神拉到凡尘,让他变成一个愚昧弱小的凡人吗? 凡人有什么好?愚昧无知,短暂一生,连自己为何而活都不知道,却还有经历沉溺声色幻象里,为一段渺小的爱恨喜怒哭泣,甚至还能生出怨念,左右人间的其他生灵! 愚昧,无知,就像是没有遇到帝天以前的自己一样。 萧晗决不允许帝天这样沉沦下去! 他以帝天徒弟的身份,将师父从洞府中骗了出来,趁他不备,挖走了他的魔心,帝天如他所料那般失控了,他口口声声的爱,也只不过是欺骗自己的假象,没了魔心,他甚至连宓簌的名字都记不住。 可萧晗没想到,宓簌已经有了渡劫修为,她引来天雷,劈开了帝天失控的魔气,化解自身魂魄,几乎是与帝天同归于尽般封印了他。 她未曾与萧晗碰面,却似乎在用行动告诉他。 不是你的,永远都不是你的。 那一道封印,将他与帝天彻底隔开,他拿着帝天的魔心,在人间徘徊了三千多年。 整整三千年! 他没找到消化魔心的方法,直到有一日,他误打误撞闯进了帝天曾经的洞府,那个让他不屑一顾的地方…… 他在里面看到了宓簌的秘密。 一个女人,一辈子,最脆弱的软肋。 她的孩子。 帝天魔气失控,拥有魇魔血脉的孩子被影响,在腹中就断了心跳,但他的魂魄却被困在那小小的身体里,不生不死……多可怜啊。 他来帮帮他吧。 …… 他化名启天,要帝天重临人间! …… 萧晗与江止宴一交手,就意识到他一直隐藏了自己的修为。 他在江止宴面前没有还手之力,处处被掣肘,连带着这具身体,都不听话起来。 他已经被逼无奈彻底融合了石剑锋的身体,按理来说,石剑锋的魂魄应当已经被他彻底抹杀。 可他在每一次出招的时候,总觉得身体内的魔气运转滞涩,仿佛有什么人……在阻止他一样。 “谁?!” 漫天魔气中,江止宴不受影响的隐去了身形,他猛然转头,却看到身旁空无一物,只有属于他的魔气弥散在空中。 可他就是觉得还有另外一道心跳,那心跳不缓不急,慢慢跳着,仿佛是在看他的好戏。 是江止宴? 不是! 萧晗沉思许久,脸上忽然露出骇然。 是石剑锋! 他骇然出声:“你没死!” 一柄流光溢彩的剑从他身后的魔气中刺出,穿过萧晗的左肩,将他狠狠钉在地上,萧晗反应极快,一道魔气缠上剑柄,将剑狠狠拉出来,血喷涌而出,魔气堵在伤口上,而他一个翻身站了起来,警备地看向四周。 肩膀上的伤口没有影响他的行动,江止宴一击不成,索性现了身,他从魔气中取回自己的剑,冷冷看着萧晗:“你自诩聪明,在背后搅弄风云数十年,却没想到,从一开始就被算计了。” 萧晗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他抓住流血的伤口连退数步,却发现双腿越发不听自己的使唤,他不知道自己被困在这里多少天,魔气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了,经脉里积攒的魔气越少,身体就越迟钝…… 有时候,甚至还违背他的意志,去做跟他想法完全相反的事。 仿佛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意志,在操控一样!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夺舍了石剑锋的身体…… 江止宴道:“这当然不是巧合,你骗了石剑锋,你说帮他除掉萧有辞,他才允许你留在他身体内,才给了你夺舍他的机会,可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除掉萧有辞吗?” 萧晗道:“因为萧有辞害死了他的徒弟。” 江止宴摇头:“是你害死了他的徒弟。” 从始至终,躲在萧有辞身边害人的,一直都是萧晗! 萧晗骇然,终于明白过来!可已经来不及了,他被江止宴困在这江山玲珑镜里,两人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明白过来的萧晗眉间闪过一丝狠厉:“你倒是好算计,在陵川心心念念算了五十年,都想明白了,才出来对付我的吧……” “你想让我死?没那么容易,我现在才明白,你死了,才是对他来说最痛苦的事情……” “就如当年,让宓簌亲手杀了帝天,才是让她最痛苦的事情!!” 他话音刚落,身体猛然炸开,血肉之躯化作齑粉,与周身魔气混合在一起。 江止宴的动作猛然停住了,他眼前一阵摇晃,竟是被萧晗拉入了沉沦的幻觉中! 再一睁眼,周遭的景物变了…… 他来到了八十年前刘家村。 他看到一个小小的木盆,沿着水流从上游飘下来。 那个小小的胎儿被宓簌封在雪岭山上,萧晗把他挖出来,将魔心融了进去,又用了不知道什么秘法使他复活。 婴儿跟别的孩子不一样,躺在木盆里,不哭也不闹,一双乌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天空,像是个没有灵魂的傀儡。 但江止宴却知道,这孩子心思细腻,旁人对他的好坏,他自小就记在心中,他期盼着他的凡人养父母给他温暖,可那凡人……如何能理解这异物一般的孩童,从他懂事,就没给过他一个笑脸。 木盆飘到了一丛芦苇旁边,被芦苇挡住,而不远处,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正朝着这边走来。 江止宴不认得他,但也知道,这人应当就是刘洋,是后来收养萧有辞的人。 他抢先一步,在刘洋之前,将木盆从河中捞了出来。 第55章 曙光 再也不放了。 木盆中的婴孩没哭,乌黑的眼眸盯着江止宴,他从河里捞木盆的时候,衣袖软软的垂到盆里,婴孩稚嫩的小手就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江止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松手。” 木盆中的小孩不肯松手,江止宴左右看看,抱着他,往最近的村庄走去。 他把孩子交给村中和善的夫妇,给他们银钱,让他们将孩子抚养到八岁,说孩子八岁那年,他会来接他。 夫妇待这孩子很好,悉心教养他长大,可村中小孩还是觉得他无父无母,常常过来欺负他。 萧有辞年幼时很少开口,过分沉默的他在旁人眼中像个小傻子,谁都想拿捏他一下。 但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孩童口中那些自己都似懂非懂的话,他全部都明白,被欺负的时候,就静静站在旁边,沉默地看着他们,也不为自己辩解。 江止宴以为他会跟以前一样,跟村里那些孩子交恶,又一次忍不住上前看他,被萧有辞发现了。 萧有辞歪着头喊他哥哥,江止宴没忍住,就过去了。 小萧有辞牵着他的手,把他藏着的宝贝拿出来给他看,他说,从小爹爹娘亲就告诉他,他还有一个亲生哥哥,等他长大后会来接他,他藏着这些东西,是想给哥哥看,他问江止宴是不是他的哥哥,江止宴回答不上来。 从那之后,他常去陪小萧有辞玩,有了他的加入,小萧有辞不再那么孤单,表情也灵动了不少。 随着年龄的增长,其他孩子不那么怕他了,也渐渐玩到一起去了。 只是他们一起出门时,总会发生这样那样的意外,有时是有人掉进河里,有时是爬山踩空,从山崖上掉下来,也有时路上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多了一口旱井,孩子们没有防备,掉进井里。 这些大大小小的意外都被江止宴阻止,江止宴知道,这是有人在暗中搞鬼。 他没抓到那人,对方像是鬼魅一样生活在小萧有辞身边,每次江止宴出手,他都会将自己彻底隐藏起来,让江止宴找不到他。 江止宴只能更小心地守着小萧有辞,看着他一天天长大。 很快,到了萧有辞八岁,不知道是不是江止宴守在萧有辞身边的原因,中间原本应该出现的萧启天不见了,八岁时,江止宴带他离开了刘家村,去了临仙门。 他只是将萧有辞送到临仙门,萧有辞就被收为掌门弟子。 江鹤来不许萧有辞下山,萧有辞一个人在山上待着很无聊,在门派里到处乱逛,认识了一个朋友……天枢峰峰主的首徒,林丛澜。 这临仙门上好像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其他人都很忙碌,林丛澜比萧有辞大一些,却一点都不嫌弃他,整日带着这个弟弟到处玩,一起上山爬树,下河捉鱼……直到有一日,他们两人去后山玩闹,萧有辞在山崖上看到了一束紫色的野花,他望着那株花看了很久,林丛澜问他想不想要。 萧有辞点了点头。 林丛澜的修为比萧有辞高一些,见萧有辞喜欢,他就爬上山崖去给他摘花,却不知为何,一脚踩空,从山崖上掉了下去,萧有辞寻不见他,回去找江鹤来救人,却不知道那林丛澜一脚跌出了临仙门的护山大阵。 江止宴去山崖下找林丛澜,看到他重伤躺在地上,这伤原本不至死,可萧有辞离开后,有魔修偷偷摸摸摸到了临仙门山脚下。 他们无意间发现了躺在地上的林丛澜,看着他身上的蓝白弟子服,一眼就认出他是临仙门的人。 摔得重伤的林丛澜毫无反手之力,被魔修们团团围住,眼看当年的悲剧要再次重演,江止宴却忽然察觉到身侧一阵波动,他猛然转身,手狠狠向虚空抓去。 他抓到了一个温热的,正在跳动的东西…… 江止宴往外一拽,一颗跳动着的红色心脏就被他拉了出来。 四周的景物溃散,重新变回了遮天蔽日的魔气。 江止宴捏紧那颗心脏,心脏发出嚎叫声,片刻后,心脏的外表变得通明,露出藏在里面的萧晗。 江止宴直视着里面的萧晗,道:“我抓到你了。” 刚才他都看到了,是萧晗伸出手,拨掉了林丛澜原本踩在脚下的石头,他也看到了,在远处,是萧晗控制了那几个魔修,杀了林丛澜。 萧晗坐在心脏里,冲着他冷笑:“那又如何,你根本捏不碎这颗心脏……” 他话还没说完,心脏从外面开始龟裂,心脏中的萧晗发出尖啸声:“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这次回答他的人却不是江止宴,而是另外一个沉寂了很久很久的声音,苍老,疲惫,还带着一点颤抖。 萧晗猛然停住了。 他听出来了,这声音……是石剑锋的。 淡到不能再淡的魂魄出现在江止宴身侧,石剑锋眉目冷淡,静静看着藏身在自己心脏中的萧晗。 原来是他杀了自己的徒弟。 石剑锋的声音没什么温度:“你死吧,萧晗。” 萧晗:“……” 江止宴五指用力,那心脏瞬间破裂,他紧紧抓住萧晗的魂魄,将这个流窜在外几千年的祸害……碾死在指尖。 生前作妖的人死后也只不过是一捧齑粉,被魔气侵蚀,很快消失不见。 江止宴低头望着手上的那撮齑粉,很难想象萧有辞的一生,竟然被这么个玩意儿绊住了脚。 他拍了拍手,手上的粉消失了。 再抬头看旁边的石剑锋,石剑锋的心脏被捏碎后,他的魂魄又淡了几分。 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石剑锋看了江止宴一眼:“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到最后也没说一句软话,江止宴目送他离开。 石剑锋的魂魄彻底消失之后,江止宴终于撤掉了罩在外面的江山玲珑镜。 守在外面等了一个多月的萧有辞,终于又见到了他的师兄。 守在外面的人还有很多,各个门派几乎都派了人过来,而萧有辞就当着这些人的面,埋头扑到了江止宴怀里,他紧紧抱着江止宴,许久都没有松手。 江止宴无奈拍了拍师弟的后背:“松手师弟。” “不放。”萧有辞委屈又埋怨的声音传来:“再也不放了。” 第56章 有辞 你的名字很好听,我很喜欢。…… 师弟不肯松手,司徒长老瞪着江止宴的眼神都快在他身上烧出个窟窿来了。 江止宴叹息一声,索性弯腰,把人直接给抱起来了。 “走了师弟。” 也不顾司徒长老裂开的目光,就御剑带他往临仙门飞去。 离开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了。 路上,江止宴问:“丢给你的珍珠呢?” 萧有辞抽抽搭搭,窝在江止宴怀里不肯抬头,听到他说珍珠,才抬起头,把那枚“珍珠”摸了出来。 帝天也钻了出来,这天上风大,江止宴是一贯的不爱下避风符,帝天没有个实体,魔气聚成的身子被吹得乱七八糟,还倔强地凑在萧有辞身边,被吹得变形的眼神里写满了“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萧有辞没忍住笑了出来,随手给他下了个避风符,堂堂大魔头才勉强凝聚成人形,目光还是放在那枚珍珠上。 萧有辞握着那枚小小的珍珠,像是握着什么珍宝,小声问他师兄:“怎么办?” 江止宴叹息一声:“留不久了,不过……” 能赶在宓簌投胎之前,让你们再见一面。 别人不知道,萧有辞其实挺爱哭的,因为爱哭,所以常年冷着个脸,人不能总哭,脸色冷下来了,被触动的次数就少了,哭的次数也就少了。 今天的份儿已经因为江止宴从玲珑镜了出来哭完了,这会儿抿着唇,委屈地盯着手里的珍珠。 帝天蹭过来,想摸摸,被萧有辞一巴掌拍开了。 自从知道了这小师弟是自己的儿子,帝天看到他就心虚,委屈巴巴跟在旁边,捂着自己被打的手,小声道:“我摸摸……也不行嘛。” 那是他老婆! 萧有辞都懒得说他,把珍珠往怀里一藏,往他师兄怀里一钻,留给帝天一个后脑勺:“滚去找你徒弟去。” 帝天:“……” 行叭。 他看向江止宴,江止宴凉飕飕看着他,根本不帮他:“别看我,咱们只是简单的合作关系,现在你老婆找到了,咱们没关系了。” 帝天:“……” 行叭叭。 帝天委屈吧啦地跟在旁边,又不敢开口为自己辩解,毕竟这事儿都是因为他轻信徒弟闹的,要是当初挑徒弟的时候走点心,多留个心眼,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好几个人都因为他一生不幸。 他跟宓簌在一起时,也讨论过将来有了孩子怎么办,他帝天的孩子,必定是被父母疼爱着长大,他的天赋一定是极高的,不用怎么修炼,就比普通人高出一大截,而他会将天下最好的功夫送到他面前,让他一样一样挑,不高兴的时候就撕着玩。 他的长相应该会随宓簌,长得好看,好看到整个九州都挑不出来,他的出身虽然不够清白,但宓簌是流音宫的宫主,等他长大外出行走,一定会受人追捧,喜欢他的人,可以从九州东头,排到九州西头…… 可惜了,这些都是帝天曾经的想象。 因为他的选择,他的孩子一出生就死了,被埋在雪山上几千年,被人挖出来,不怀好意地丢进了农户家里,费尽心思孤立他,把喜欢他的,爱他的,全部抹消。 让他一个人在孤独恐惧中度过童年,在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让他变得胆小慎微,逐渐封闭了自己。 他实在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而他也为自己曾经的选择付出了代价。 江止宴带着萧有辞回了临仙门,刚落地没多久,司徒尘等人也追了过来。 江止宴没解释,只是带着人去了天玑峰,天玑峰平时在临仙门存在感很低,这次搅扰得人间不得安生的帝天破封,他们连露面都没露面。 这个神奇的峰上大有人才,这些人才不是剑修,也不攀比修为高低,一心扑在炼丹、炼器、符咒、阵法等等奇怪的东西上。 峰主叶怀瑾是个傀儡师。 就是那种,把木头雕刻成小人,然后用秘法注入魂魄供人驱使的那种傀儡师。 叶怀瑾很少为别人做傀儡,他雕刻出来的傀儡眉目精致栩栩如生,根据他的说法,那全都是他的心上人。 不能送给别人。 …… 江止宴把珍珠交给叶怀瑾,萧有辞就在旁边看着,眼神错也不错,给叶怀瑾造成了极大地心理压力。 他虽然是临仙门的人,但平时很少参加活动,他们峰的长老都不怎么出现在长老堂,去了也不说话,可谓是将低调发挥到了极致。 不过有关于掌门脾气不好的传闻多少也听说过,现在又多了个死而复生的前首席大弟子,再加上一个不苟言笑的长老堂大长老…… 江止宴问:“能成吗?” 叶怀瑾颤颤巍巍:“能成是能成……但是……” 萧有辞紧张起来:“但是什么?” 很难?会失败?失败了会伤及珍珠里的魂魄? 叶怀瑾快哭了:“但是你们能不能不要全部都盯着我看!” 全九州气场最大最吓人的人全部都在这里,都盯着他看,他要死了! 萧有辞:“……” 天玑峰清场了,所有人都被赶出去,等着叶怀瑾的消息。 七天后,叶怀瑾领着一架傀儡人下山了。 直到此时,众人才意识到叶怀瑾的傀儡术有多么高超。 这架由他亲自雕刻出来的傀儡人在注入魂魄之后,眉目如生,一身白衣站在那的样子,仿佛宓簌重生。 萧有辞远远看着那个身影,人都愣住了,也不敢上前。 叶怀瑾摸着自己的鼻子,小声道:“但是有个小问题,你给的魂魄不全,她……可能不太记得生前的事情了。” 萧有辞猛然颤抖了两下,江止宴快速伸手将他扶住,才免去了他的失态。 叶怀瑾道:“她的魂魄也很虚弱了,我尽量放了养魂的阵法,但傀儡身不必人身,你与她说两句话,相处几天,就要送她走了。” 萧有辞寂然道:“几天?” 叶怀瑾道:“三、三四天吧。” 他与母亲分别三四千年,只换来三四天短短相聚。 萧有辞深吸一口气,不愿再耽误,他放开江止宴的手,独自一人走向了站在小溪边的宓簌。 宓簌并不知道自己是个傀儡人,她从睡梦中醒来,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一个叫临仙门的地方,照顾她醒来的那个年轻人说有人想见她,让她在这里等着。 可她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过来,别是放她鸽子了吧? 宓簌虽然不记得自己是谁,但脾气却没改变,她不耐烦等人,正要离开,一转身,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他眉目清冽,身形挺拔削瘦,一身白衣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只觉得像是一尊琉璃玉器,脆弱得很,随时都会被摔碎一样。 宓簌瞬间就皱起了眉头。 萧有辞却紧张起来,他算是第一次与自己的母亲照面,该说些什么? 却没想到,宓簌率先走了过来,她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来到萧有辞面前,垫着脚,小心地将披风罩在他身上。 萧有辞霎时就愣住了,宓簌帮他系完了披风,见人不动,又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皱眉道:“你太瘦了。” 萧有辞人都傻了,根本不知道如何回应。 宓簌却露出一个笑容,语气坦诚:“我与你是初见吧?你别害怕,你我虽是初见,但我看着你,却十分欢喜,对你亲近得不行,见你站在寒风中,不忍你受冻,所以将披风让给你,没有别的意思。” 萧有辞捏紧了那披风,嗓音都哑了:“我……不害怕。” 宓簌笑着,如冰雪初融,万物花开:“我是受了伤,所以失忆了吗?那得多谢你们救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能陪我走走吗?”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到这年轻人,心里就酸涩得很,就想让他多陪陪自己。 可他们是初识,这样会不会太唐突? 宓簌有点担心地想着,但看向萧有辞的眼神仍旧坦白真诚。 萧有辞没见过这样的眼神,他被烫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声音轻得不行:“好,我陪您走走。” 宓簌笑了:“你年纪不大,规矩倒是不小……不用这么称呼我,对了,我叫宓簌,你叫什么?” 萧有辞一僵,他的姓,是萧晗给的。 可他用了这个名字八十多年,萧有辞不知道怎么开口,犹豫着,说了自己的名字:“萧、萧有辞。” “有辞?”宓簌笑道:“谁给你取的名字?真是古怪。” 萧有辞垂眸,不忍去看宓簌:“我……我这名……我也不喜欢。” 宓簌道:“名字都是父母给的嘛,没办法……” 她话没说完,萧有辞就急切地打断:“不是父母给的!” 萧晗,不是他的父亲。 宓簌一愣,她不明白萧有辞为何有这样激烈的反应,但看他发红的眼尾,像是委屈极了,她心中一动,停下脚步,踮起脚尖摸了摸萧有辞的发顶。 笑道:“别着急,不管是不是父母给的,跟了你,就是你的名字了,你是你这个人,不是萧有辞这三个字,是名字随你,不是你随名字。” 宓簌的话让萧有辞一愣,他呆呆看着她,只觉得一束光,从天上照下来。 宓簌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其实我的名字也不是我父母取的,我应当是个孤儿,名字是别人不要了,我捡的,不过,既然跟了我,那就是我的了,跟旁人没关系。” 宓簌笑着看着他:“你的名字很好听,我很喜欢。” 你的名字很好听,我很喜欢。 萧有辞睁大了眼睛望着宓簌:“您喜欢吗?能不能……能不能请你为我赐名?” 宓簌歪了头:“赐名?赐什么……名?” 萧有辞很不好意思,但他还是红着耳垂,坚持道:“就这三个字。” 宓簌笑了:“你想让我给你取名吗?好啊,我为你取名萧有辞,这三个字,你喜欢吗?” 萧有辞低了头:“我喜欢,我很喜欢。” 这一定是天下最好听的名字。 是他娘亲给他取的。 跟其他别的什么人,没有一点儿关系。 宓簌愣了一下:“你……怎么哭了。” “我没有……” “我没哭。” 第57章 除夕 走吧,等你许久了。 叶怀瑾不光为宓簌塑了身体,还买一送一,送了另外一具傀儡身。 他很不好意思地跟萧有辞说:“我安顿魂魄时,不小心看了她的记忆,我觉得,她应该是想见他一面的。” 帝天在旁边望穿秋水,萧有辞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他暂时性地挪进了傀儡身里。 宓簌并不记得帝天,只以为他是临仙门上的弟子。 宓簌进入傀儡身的第三日,正好是人间的除夕,仙踪镇上有庙会,热闹非凡,江止宴将萧有辞一家三口送到了仙踪镇上,让他们去逛庙会。 他没参与,只是远远跟着。 萧有辞能与宓簌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他们只告诉她,今日有庙会,邀请她来逛逛,宓簌倒是很高兴,一路上走走看看,觉得什么都新鲜。 萧有辞跟在她身后,宓簌想买什么,他就掏钱,不一会儿,两只手上就被什么泥人面人的占满了。 帝天一直盯着宓簌看,想跟她搭话,但宓簌不理他,好几次都从他身边经过,当他不存在。 帝天烦恼极了,又去找萧有辞,可萧有辞都已经长大了,两人站在一起一般高,这对没相处过的父子,气氛还没之前不知道真相时和睦,萧有辞随便看帝天一眼,帝天就怂了,也不敢去跟萧有辞搭话。 萧有辞其实对帝天没什么想法,他看着帝天,觉得他更像是自己的一个朋友,一个同伴。 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前,他就知道帝天一直在找他的妻子,纵使当年做错了千万件错事,他都已经为他的错付出了代价,萧有辞不怨他,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毕竟,他只听宓簌亲口提起过自己,帝天从现身到现在……没有聊起过这件事。 他不说,萧有辞便不问,只当他是个同伴。 两人就这样跟在宓簌身后,宓簌什么也不知道,她逛的高兴,偶尔有人问她身后跟着她的两个人是谁,她就笑盈盈回答:“是临仙门上的两个朋友,一个大朋友,一个小朋友。” 跟到天黑,四周华灯初上,萧有辞还是没忍住,问道:“她以前也这样吗?” 他记得在流音宫中看到她的幻影,不是这样的。 帝天道:“跟亲近的人是这样,跟不亲近的人,看着还要冷淡些。” 宓簌的性子跟萧有辞很像,在亲近的人和在不亲近的人面前,判若两人,旁人觉得萧有辞很冷,不好说话,但萧有辞在江止宴面前向来很乖,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帝天开了口,就听不住,他断断续续说了些宓簌的事,两人聊起来。 帝天说宓簌以前特别暴力,是那种用武力能解决,就绝对不多说话的性格,那时候修仙门派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闭门不出,下山行走,能遇到很多修炼者,不管哪个门派的修炼者,几乎没有没被宓簌揍过的,就算没有过节,宓簌也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去跟人家单挑。 走在前面的傀儡人失去了记忆,更像是个顽劣的少女,走走停停,听听看看,丝毫看不出当年的“凶名”,萧有辞听着听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有点难过。 她也是天之娇女,亲手剖腹产子时,心里该有多难过。 仿佛感受到了萧有辞的难过,宓簌停下脚步,好奇地朝着前面张望着,萧有辞走过去,低声问道:“在看什么?” 宓簌指了指被人群包围住的台子,道:“那是什么?” “是猜迷的活动,猜中了,可以领一盏河灯。” 是帝天的声音,萧有辞转头看他一眼,灯笼的光芒印在帝天眼中,他顿了一下,没说话,没打断帝天。 宓簌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又去抓萧有辞的衣袖:“我们也能猜吗?” 萧有辞低头看着她握紧自己衣袖的手,他伸出指尖蹭了蹭,夜里风冷,宓簌本就是傀儡,又没有修为护身,走了这么久,手也凉了。 萧有辞吸了吸鼻子,低头认真地将宓簌的手握住:“能猜。” 宓簌拉着萧有辞上了台,这些人间的谜语,他并不擅长,一连猜了几个都猜错了,后来把帝天也叫上台,一个魔头,一个掌门,硬是没猜对一个谜语。 宓簌一直在下面等着,猜着猜着,两人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萧有辞无措地抬起头,下意识想找他师兄帮忙,看了一圈才想起来,今天为了不打扰他们,师兄没跟过来。 求助无效,只能低头继续闷猜,猜到最后一个,终于中了,猜灯谜的人都累了,连忙拿起河灯,要交给萧有辞。 旁边却有个小孩儿不知何时凑了上来,拉着萧有辞的衣襟,眼巴巴地望着那盏兔子河灯。 旁边,是孩子的母亲。 女人温温顺顺地同萧有辞打招呼,礼貌地问能不能将这站灯让给他们,带着孩子走了一路,只有这里有一盏兔子灯,孩子很想要。 萧有辞看看那小孩儿,是个女孩子,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神乌黑乌黑的,乖乖巧巧站在旁边。 他拿着兔子灯的手一松,却忽然想起台子旁的宓簌,他抬头去看,却见宓簌也眼巴巴望着这边。 萧有辞顿了一下,还是狠心拒绝了:“对不住,我们这位……小孩子也很想要。” 她没了记忆,跟小孩子也没什么差别了。 萧有辞还是领着兔子河灯回去了,三人来到仙踪镇的护城河旁,早先就有人放了灯,零零散散的河灯飘在漆黑的河面上,像是银河,但烛火燃出来的星辰,却又比银河更温暖些。 萧有辞和帝天跟着宓簌去河边放了灯,看着那盏兔子灯飘在水面上,晃晃悠悠飘远了。 宓簌忽然抬头,笑道:“看,有人在瞧你。” 萧有辞循着她看的方向看去,却见河对岸,灯火阑珊下,江止宴正靠在河边的白玉栏杆上,他腰间配着华露浓,长身玉立,光风霁月。 江止宴一直在看着这边,见萧有辞抬头,就冲他笑了一下。 街上挂满了灯笼,灯笼的火光照着江止宴身上,将他一身白衣照成了暖黄,看上去就是很温暖的颜色。 萧有辞也跟着笑了一下。 宓簌拍拍手:“我与你相识的时间不长,却总担心你被别人欺负,担心你照顾不好自己,不过如今看来,我的担心倒是多余的了,有人将你照顾得很好,有他在,必定不会有人欺负你。” 帝天在后头哼哼道:“他别欺负人就行了。” 他可是领教过江止宴手段的!让他闭嘴的时候可凶了。 宓簌瞪他一眼:“你别说话。” 帝天立刻就缩了脖子不说话了。 宓簌又看向萧有辞,再次换了一副笑脸,她是真的喜欢萧有辞,看到他就高兴,看到他就笑。 她挽了萧有辞的手,道:“走,去找你师兄。“ 在临仙门上这两天,天天听萧有辞喊师兄师兄,宓簌也学会了,不叫江止宴性命,只管他叫“你师兄”。 萧有辞脸有点红,却听话地被宓簌挽着,去了河对岸。 江止宴冲他笑,他站在宓簌身边,更觉得这笑容让人脸红,低着头避开了。 既然撞到一起了,四人就同行了,他们一直逛到庙会散,街上的行人都稀疏了,他们却没着急回去,而是靠在河边的白玉栏杆上,静静看着远处烟火绽放。 五彩斑斓的烟火光辉里,宓簌拉住了萧有辞的手,耳边都是烟花绽放的声音,说话声听得不真切。 但萧有辞还是听到宓簌说:“我其实没有多少时日了对不对?” 萧有辞僵住了。 宓簌却道:“我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事情,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可看着你的时候,又觉得那些事情不重要了……我觉得自己应当没有这么年轻,我也许……有一个孩子。” 萧有辞已经长得比宓簌高了,宓簌仰头看着这个大男孩,乌黑的眼眸中映着远处的烟火,唇角带笑意温柔又清浅。 像是那烟火一样,绽放一瞬,五彩斑斓过后,很快归于黑暗。 她轻轻拉着他的手,示意他附耳过来,萧有辞弯下腰,宓簌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只有他能听到的话。 “娘亲爱你。” * 第二日清晨,萧有辞推开宓簌的房门,只看到床上已经化为朽木的傀儡人,和散成一堆齑粉的珍珠。 叶怀瑾说,她的魂魄支撑不到天亮,四散而去了。 他们修炼,超脱生死,却不知道死后人的魂魄会去什么地方,有人说会化作天上的星星,也有人说会坠入轮回,开始新的一生,也有人说会归于天地,化作天地间万物。 萧有辞将那一堆白色的粉末收了起来,为宓簌重新立了墓。 下葬那日,帝天在宓簌的墓碑前站了很久,他跟宓簌不一样,他被封印了几千年,也被保护了几千年,魂魄无损,可以一直寄居在傀儡人里。 但他的魔心还在江止宴的身体里,多带一日,就多燃一日修为和魂魄。 帝天觉得自己给他们添的麻烦已经足够多了,他想让临仙门帮忙,散去他一身魔气。 他是魇魔,魔气没了,命也没了。 他想跟着宓簌一起走了。 * 为帝天散魔是件大事,临仙门上下全部出动,将他从江止宴的身体里分离出来。 魔气散尽后的帝天魂魄渐渐淡了,他看着萧有辞,唇嚅嗫着,却说不出话来。 他想跟他道歉,想说,他没保护好自己的妻儿。 萧有辞却冲他笑了。 “我两次出生都是因为你,第一次是你给了我身体和生命,第二次是你给了我魔心,你生我两次,早已不欠我什么了。” 帝天却冲他摇头,他心里愧疚,说什么也是愧疚。 萧有辞却道:“若是你一定要求一个原谅,才能安心,那我便原谅你,师兄原谅我了,我也原谅你,爹,我很高兴,我不怪你。” 帝天的魂魄终是散了,他朝着天幕的方向追去,去追那被自己辜负的妻子。 * 阴阳交界处有一条河,名为忘川。 忘川这条河旁,第一个来的是萧晗。 他带着怨怒来到河边,不过河,就在河边守着,他耳边时时刻刻回荡着江止宴跟他说的那句话。 没人爱他。 没人在意他。 凭什么,他需要别人爱他吗?他想要的是力量!是绝对碾压的力量,他憧憬追随帝天,不正是因为他那份力量吗? 帝天被愚蠢的爱蒙蔽了双眼,他不强了,他便能毫不犹疑地舍弃他! 忘川河畔的风呼呼地刮着,没有人回答萧晗,也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什么,他欲盖弥彰的心声,被风声吹散—— 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来,一个人孤零零的走。 河上没有桥,他一步步走进忘川河里,沉入河底,再也不见天日。 * 第二个来河边的是宓簌,她想起了生前事,有些留恋,更多的是释怀。 她的孩子,在没有她的情况下长大了,长得很好,虽然中间有些波折,有些委屈,但结局还好。 只是可惜她没能多陪他一会儿,两人分别前,他的眼神是那么眷恋。 可那么长的光阴,怎么弥补得了,宓簌站在河边发着呆,也不知道在等谁。 * 第三个来河边的,是帝天,他被萧有辞原谅,却仍旧惴惴不安,因为他还欠着另外一人。 他来到河边,猩红的河水旁,那抹白色的身影在等他。 他踌躇着不敢上前,宓簌却转过身,看他一眼:“走吧,等你许久了。” 帝天嚅嗫着双唇,想要说一句对不起,宓簌却率先来到他面前,牵起他的手:“下辈子收徒弟的时候,把眼睛擦亮一点,别老是收些人面兽心的畜生了。” 帝天喃喃道:“你肯原谅我吗?” 宓簌却笑了:“你傻不傻,是别人挖走了你的魔心,又不是你跟他狼狈为奸,错的是他,什么时候轮到受害者检讨自我了。” 他为她学做人,学着收敛一身魔气,翻天覆地的魔,小心翼翼地蜷缩在洞府中,正是因为她说,凡人有情,他才觉得自己应当帮着萧晗,他不想做个无情的魔,却没想到,凡人有情,却也奸诈,跟在他身后的小徒弟,也有自己的坏心思。 他上当中计,妻离子散几千年。 宓簌说:“我原谅你了,我们都原谅你了,死都死了,就别再怪自己了。” 帝天抓紧了她的手:“下辈子,我还要与你做夫妻。” 宓簌却把手抽出来了,笑骂道:“你想得美,下辈子的事情,下辈子再说吧。” * 帝天执拗地去牵她的手,忘川河上现出一座桥,两人手挽着手,过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