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似热恋》作者:不是知更【完结】 文案:画家攻X策展人受。 CP:叶行知X周维夏 从学生时代讲起的破镜重圆狗血爱情故事。 第一章 三四月的B市天气宜人,周维夏却不太喜欢。他体质不太好,容易过敏,赶上这个时候,总会被他姑姑耳提面命地逼着戴口罩,自然也不太爱出门。 但今天之前报名的比赛有了初选结果,他不得不去一趟学院的行政楼。 “嗨。”周维夏站在B大经管院门口,隔着口罩闷声闷气地和人打招呼。 站在他对面的人是他前室友,之所以是“前”——是因为周维夏只在学校勉强住了一个学期,他的姑姑就再三表示,要么他搬回郊外沈家的别墅,要么在校外给他找间小公寓。 周维夏选了后者。 如今已经是大二下学期,周维夏和原先的几个室友不过一起组团做做课程作业的交情,来往也不算多,不想在学院的辩论赛队员招募会上遇见。 对方点点头,“你小子也来参加辩论赛啦。”说着又撞了一下他的肩,“不过也是,这比赛加分挺高的,能补补实践分。再说我们大二的又不是正式队员,还不是跟着大神划水……”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走到了小会议室后门。周维夏跟在室友身后,动作很轻地挤进门,一眼便看见一桌之隔站着个穿白衬衫的人。 那个人一直在低头整理资料,他的袖子很干练地挽起来,只有领口稍稍松了一颗扣子,显得没那么板正。周维夏摘下口罩,悄悄侧头去看那人手上的资料。那些纸页在修长的双手下迅速被分成几沓,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瞟见对方右手尾指关节外侧一点薄薄的茧。 “人都到齐了吗?”那人偏头问对桌的几个大三学生,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便把手中的资料分发下去,公事公办地说,“具体的辩题已经在微信群发过了,大家注意查看。这周的安排是两人一组,各写一份立论稿。周末晚上开组会交流。” 他说完便向周维夏这边的四个人点点头,“学弟学妹可以先回去了,记得看资料。” 室友巴不得赶紧散场去赶约会,拉着周维夏就走。出门没多远就开始软磨硬泡,“周维夏,真的,我最近社团啊校学的事情特别多,这个……你多看看哈。” 周维夏有点走神,没反应过来旁边的人在说什么,等他回过头,旁边的人早嚷嚷着“拜托你啦”走远了,没给他留拒绝的机会。 ……也不是第一回 。周维夏懒得计较,拎着背包打算回自己校外的小公寓。但没走出几步,他忽然想起桌上的那沓资料没装进背包,匆匆折回去拿。 飞奔到学院楼下,电梯里出来两个同学,纷纷和他打招呼,“哎,周维夏!怎么了?” “掉了点东西。” “那你赶紧上去吧,还有个学长在那儿,没关门。” 管小会议室钥匙的老师脾气不太好,周维夏一听还没关门立刻松了一口气。他上了楼,刚走出电梯门就看见刚刚那个穿白衬衫的男生正站在小会议室门前,准备锁门。 “学长——等,等一下!”他小跑着冲到那人跟前,“我有东西忘记拿了。” 那人并没把门锁上,他转过身,面对着周维夏,下巴冲那本他自己夹在怀里的资料扬了扬,“是这个?” 周维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是他掉的那本,“对,谢谢学长。” “大二的?”对方锁上门,去隔壁交还了钥匙,跟他一起转身往电梯走。 周维夏点点头,“是。” “我是这次比赛的队长。”走出电梯,对方开始自我介绍,“你叫——” 迎着春日下午的潦草阳光,周维夏和他短暂地相视一笑,不知怎么回事,话说得有些磕磕巴巴,“嗯……学长好,我,我叫周维夏。” 那个男孩站在小细叶榕的树影里,刚套上的黑色外套底下漏出半截衬衫下摆,在风里抖了抖。他脸上露出一个和煦的笑,说道,“你好,我是叶行知。” 明明是走在平常来来往往走过许多次的小路上,周维夏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一下变得全然不同了。他无意识地卷了一下手里那本资料的页角,期期艾艾地拿出手机问,“叶学长应该在微信群里吧?” 叶行知微微一愣,低头看自己手机。 屏幕一亮,未解锁界面明晃晃地显示有条没备注的“待会儿爸爸来接你”的短信。 他面不改色地删掉,切到微信界面,点开好友申请——头像是只史努比,“嗯,加了。” “刚刚谢谢学长了,周末请你喝东西。” 声音听起来也像只温驯可爱的猎兔犬。 叶行知原本糟糕透顶的心情忽然好了不少。他顺水推舟,低头给人改完备注,晃晃手机道,“好,周末见。” 两人在小路尽头道别,叶行知走到校门外等公交。他口袋里的手机发出嗡嗡的震动声,打电话的人显然耐心十足,被挂断了两三次也不计较。 叶行知远远看见马路转角冒出公交车红橙色的光,这才勉强摸出手机接通电话,“喂。” “行知,爸爸快到B大门口了,你在哪儿?” 公交车稳稳地停在站台前,叶行知投了一枚硬币,握着手机走到车厢后部,“我在公交车上。” “哦,还有多久到学校?” 叶行知偏头看着窗外,冷淡地回答道,“我出门。” 电话那边的中年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依旧温和地说,“不是说好了爸爸来接你吃饭吗。” 叶行知扯出一个讽刺的笑,不再多说,“我有事,先挂了。” 天气分明还有些凉,公交车内的冷气却开得很足。叶行知扣好外套,他的表情有些不好看,望了窗外许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条微信消息,他做家教的小孩在问他什么时候到。 叶行知瞥了一眼站牌,估算了个时间发过去。他返回微信主界面,扫见“周维夏”那三个字,便点了一下那个史努比头像。 周维夏朋友圈没什么内容,叶行知划拉几下就能拉到底部。基本都是些音乐分享和没有文案的照片,有几张他倒是很眼熟,都是他看过的画展。 最新那一条是本市某家美术馆新开幕的主题展,叶行知还没来得及去看,他兴致勃勃地把几张照片仔细翻过一遍,顺手给周维夏按了一个赞。 周维夏这会儿正抱着手机躺在小沙发上刷叶行知的朋友圈,一退出来就收到这条点赞消息,心虚地呛了一口水。他坐起身,边咳嗽着边把叶行知那几条没营养的学院新闻朋友圈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兴奋劲,跑到电脑前开始查辩论赛的资料。 他觉得自己是头一回这么期待周末。 好在一周很快就过去了,周末晚上,周维夏早早就到了小会议室,倒比几个正式队员还积极。他的室友姗姗来迟,组会快开始了才坐到他身边,小声问道,“立论稿写完了没啊?给我看看?” 周维夏心不在焉地把笔记本转了一下,给他看写好的文档。室友一看他确实写完了,立刻放下心,开始猫在一旁悄悄地玩手机。 每组简单说明了各自负责的内容之后,叶行知开始和几个正式队员整合成稿。周维夏抽空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便发现气氛有些不对。 他小心翼翼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发现室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没来得及问,叶行知就在对面头也不抬地说,“虽然是小组合作,还是希望大家都能认真参与,至少不能对自己负责的内容一无所知。”他微屈的食指轻敲了两下桌面,“或者可以直接退赛。” ……周维夏有些尴尬地看了室友一眼,对方没怎么搭理他,组会结束就灰头土脸地离开了。他慢吞吞地收拾东西,一直拖到人都走干净,才对正在归置桌椅的人开口道,“那个……” “他真的得退赛?”周维夏一手抱着几本书和电脑,一手帮他扶正几把椅子,小声问。 叶行知背起自己的书包,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我知道那份材料都是你写的。” “辩论赛多得是稿子要写,总不能让你一直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周维夏眨眨眼,叶行知个子比他高一些,说着话抬手去按灯光开关的动作,反而像是要揉他的头发似的。他耳根有点热,什么话也没过脑子,嗯啊了一句就跟着走出门。 两人下了楼,叶行知发觉身后跟着的那只尾巴,转头问,“还有事吗?” 大概是这两天尘土有些重,周维夏这会儿已经把口罩戴上了,他躲在那层棉纱后,把一点异样的心思严严实实地藏起来,细声细气道,“嗯……之前说好请你喝东西的。” 周维夏的眼睛很大,眼线纹理也漂亮,随他母亲。因为眼瞳深邃,望着人的时候常常有种天然的专注感。叶行知没法拒绝,笑着答应了,“那下次我请。” 周维夏眼睛都亮起来,他带叶行知从学院大楼东边的小侧门穿出去,走进B大临山的一条小巷。叶行知没来过这个地方,跟在那个少年身后,看他发顶两簇头发在一盏又一盏路灯的光里,仿佛跳跃一般明暗交替,忽然扬起了唇角。 他们在一栋不太起眼的三层建筑前停下来,叶行知抬头看了一眼店招,拼了半天也没把那个词拼准确。周维夏已经熟门熟路地推门进去,和站在吧台后的青年打招呼。 叶行知一头扎进这间灯光暖黄的咖啡馆里,听见周维夏问他,“要果汁吗?太晚喝咖啡会不会睡不着?” 第二章 叶行知微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喝什么都行。他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没等多久周维夏便端着两杯拿铁过来找他。 “顾哥说今天要早点打烊,不过听我是请人喝东西他就答应晚一点了。”捧着马克杯的男孩很可爱地笑了笑,露出颊边的酒窝。 叶行知帮他放好餐盘,有些奇怪,“这家店这么早就打烊?” “不是的。顾哥临时有事,好像要去机场接家里人。”周维夏没注意自己嘴角沾上一点拿铁的奶沫,说道,“平常会开到十一点。” 叶行知看着他,被他这副随便问什么都能认真解释的劲逗得笑起来,“你好像和老板很熟。” “嗯……平常会过来看书。”周维夏坐在店里的小鱼缸旁边,叶行知的目光明晃晃地扫过来,他做贼心虚似的不敢对视,强装镇定地去敲了一下小鱼缸的玻璃玩,把一尾优哉游哉悬在那儿的金鱼吓得一窜。 叶行知低低笑了一声。周维夏那一点小小的心思也像极力往青荇里躲闪的鱼,满头乱撞,忽隐忽现,隔着一层透明玻璃,藏也露着马脚,让人看得真切分明。 他放过这条傻鱼,把话题绕回了辩论赛的事情。叶行知参赛是为了加足这学年奖学金评比的实践分,名次好加分才能多。 聊了一会儿立论稿里的几个论点,两人便看到二楼的灯光暗了下去。咖啡店的老板走过来,说是要打烊了。 他们是店里剩下的最后一桌客人,顾谨书一边把他们送出门,一边对周维夏笑着说,“今天没坐多久吧?改天过来送你一块蛋糕。” 周维夏说了声好,道过别就和叶行知并肩一起往回走。晚上的温度有些低,他穿得不多,却走得很慢,一点不急着回去。一直拖到校门口那条小路,他才慢吞吞地开口说,“其实这家店的蛋糕都很好吃的,如果你……” 叶行知忍了一路的笑意终于没再藏住,他在两人上次道别的地方站定,笑着说,“周维夏,你后天有空吗?” “请你吃蛋糕。” 周维夏一脸雀跃地回到自己的小公寓,照常洗过澡坐在床上翻专业课的书,但没看几页心思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又拿起了手机。 他还在盘算要和叶行知发什么消息,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是他堂姐沈云漫的电话。 “维夏,在干什么?今天怎么没回家?”沈云漫的声音清脆爽利,对着周维夏的时候才有点照顾小弟的温柔。虽然周维夏上大学之后就搬出了沈家,但基本每周都会回去跟姑姑和姐姐吃一顿饭。沈云漫比他大四五岁,已经进了沈家的公司,每天忙得脚不着地,住在公司附近的公寓,也只有周末才能抽空回家一趟。 “我跟姑姑说过,今天学校有活动就不回去了。” 沈云漫没继续深究,问了两句别的,就说后天晚上来学校接他吃饭。 奶奶去世之后,周维夏在姑姑家生活了七八年。算是跟在他姐姐后面长大,一向很听她的话。后天傍晚,他早早赶到B大门口。沈云漫开车过来,带他去吃市中心他们常去的一家西餐厅。 “半个月都没看见你了,在学校忙什么呢?”沈云漫托着腮问,伸出一截白净纤细的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老也不回家。” “一个比赛。”周维夏笑着让她碰了一下才躲开,“如果初赛名次好,说不定我们还要去A市比决赛的。” “是吗?那挺不错的,还能出去走走。”沈云漫把脖颈上的丝巾解下来,叠放在一边说,“不过这阵子你少回家也好,我爸我妈又吵起来了,回去也没意思。” 周维夏了然,安抚地冲她笑了笑。姑父沈章和姑姑周韵并不是什么和睦夫妻,但两人都好面子,吵架也会避开孩子们。这几年不知道是因为他和沈云漫都长大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沈家夫妇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多,也不像以前那样遮遮掩掩的,他甚至都撞见过几次姑姑争吵后的狼狈样子。 但他除了劝慰几句,也实在做不了什么,沈家的事情并不是他这个外人能解决的。 “你也知道我爸那个人,几年前找到那个私生子之后,总在提让他认祖归宗的事。”沈云漫说着拿起随身的小化妆镜,擦去嘴上涂着的唇彩,一面冷哼了一声,“说来说去就是想要儿子。” 周维夏想了想,觉得他姐说得没错。 “我妈总担心那个私生子要来分家产,嗨。”沈云漫‘啪’地一下把镜子合起来,扔回自己的手袋里,“听说比我小好几岁呢,能干什么啊。” 周维夏像小时候跟在他姐后面捡玩具一样,半懂不懂地点头。 沈云漫看他那个样子,一下又笑了,“好了不说这个,饿不饿,我刚刚点了你最喜欢的罗宋汤。” 周维夏确实饿了。眼巴巴地干等半天,他又无聊地打开手机刷着朋友圈。最新的一条动态是叶行知发的一张图片,他迅速点了一个小红心才放大那张图看。 居然是他上周去看的主题画展。 周维夏苦思冥想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满意的评论,反倒招得沈云漫插嘴问他,“看什么呢?眼睛都要笑弯了。” 她作势要侧头过来看,发现周维夏早退到手机主界面了。打量自家小弟两眼,沈云漫促狭地问他,“怎么?谈恋爱啦?” “没有。”周维夏底气不足地否认,最后还是在他姐那种明显怀疑的眼神里败下阵来,“只是有点好感……” “噢——好感嘛。”沈云漫揶揄地笑了笑,伸手拧了一把他的脸,不再打趣,“男朋友要是定下来了,先带给姐姐看看。” 这下周维夏真变得眉眼弯弯,“嗯,会的。” 晚餐快吃完的时候沈云漫接了个电话,大概是公司有什么事需要她立刻回去。周维夏赶忙说自己坐车回学校就行,和他姐在餐厅门口匆匆道别。 餐厅左拐不远就是公交车站,周维夏不赶时间,便耐心地等起公交车。 这会儿正是晚高峰,难得有辆不太挤的公交。他走到公交车后门附近,抓住一个扶手便低头戴耳机,他左耳里刚响起王菲《梦中人》,右耳便听见叶行知带着笑意的低音,“周维夏。” 那声音淹没在新一轮涌上来的人潮中,听起来像和他隔得很远。但人潮密密实实,又把他们推得很近,让周维夏几乎是撞进了他的怀里。 叶行知伸手扶了人一把,给他抓着自己的背包站定,笑道,“吓着你了?” 作者有话说:“陌生人,怎么走进内心,制造这次兴奋。” “我仿似跟你热恋过,和你未似现在这样近。” 写这章的时候循环播放《梦中人》????ヽ(°▽°)ノ?? 第三章 周维夏的心脏怦然跳了一下,否认道,“没有。” 他手忙脚乱地去收耳机线,但那条线偏偏和他作对一般,缠到了叶行知背包冒出来的一卷纸筒上。绕了几圈,把那卷纸筒也弄得松开了些才顺利取下来。 周维夏无意间瞥见那卷纸筒的内容,是很普通的素描习作,和他爸爸画室里常见的学生练手习作一样。 “是回学校吗?”叶行知的声音从他头顶上方传来,音量也不高,在手臂回环出的小小空间里像是在和他说什么秘密。 周维夏点点头,“嗯,刚刚出去吃饭了。”他说着指指那卷纸筒,“你是去画室了吗?” 叶行知笑着摇摇头解释道,“不是,我自己随便涂的。”他看了一眼那卷纸筒,补充道,“之前掉在做家教的地方了,今天出门就顺便拿回来了——我背包没封好吗?” 周维夏听辩论队的其他同学八卦过,叶行知成绩不错,每年都在拿学校的一等奖学金,但似乎家里经济状况不太好,偶尔也会逃课出去打工。 他伸手帮忙整理了一下,封好拉链,问他道,“我看见你发的照片了,你也去看那个展览啦?” “是。”叶行知笑着说,“那家美术馆太偏了,刚才转车回来还在担心会遇上堵车”,他微微垂下眼睛和仰着头的男孩对视道,“毕竟约好了要请你吃蛋糕。” 周维夏眼睛睁得很大,眨也没眨。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公交车响起提示音,快到他们要下车的站点了。 叶行知的胳膊替他挡开了一点小小的空隙,好不容易才挤下车。他们走到站台上,远远看见那家叫Lieber的咖啡店店招从重重树影里漏出来。 天气好像是一瞬间热起来的,周维夏想。他跟在叶行知身后慢慢地向那条巷子走,手心开始有一点涔涔的汗。但这好像又无关天气,而是他从小就会有的习惯,对最中意的爱物,永远有股真诚的兴奋和紧张感。 巷子悠长空静,只有几家老店支着摊子在卖水果杂物。 晚来听风声,叶行知步子很慢,嗓音也有些懒懒的。谈起下午看的画展,便问身侧的人喜欢哪几幅。周维夏对油画的了解都是来源于每年零星几次去他父亲画室时看到的一点皮毛,大概认出几幅画的风格在模仿莫奈,随口提了两幅。 “你喜欢的莫奈?”叶行知问他。 “嗯,有几幅也有毕沙罗的味道,好看。” “新锐画家的展览总会有惊喜。”叶行知转过头来看他,半明半暗的脸上有点特别的神采,“我喜欢那幅《永夜》,画得很浓烈。” 说话间,他们推门的动作晃动了门口的风铃,老板在那声清脆当啷的声响里,站起来笑着和他们打招呼,“来了?今天有浮云卷哦。” 周维夏喜欢带有奶味儿甜食,很高兴地要了两份。 叶行知坐在书架后面的沙发上,看他端着碟子笑眯眯地朝自己走过来。可放在背包里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铃声大作,他瞥了一眼号码,按了静音键。 周维夏把碟子放到他面前,很较真地遗憾道柠檬巧克力慕斯没有了。叶行知一边拿叉子叉起一小块蛋糕,一边被这股小孩子展示自己缤纷的糖果盒的劲头给逗乐了,“下次再来吃不就行了。” 成功套到下一次邀约的周维夏咬着叉子‘哦’了一声,迅速补充道,“周五吃吗?”他还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开完组会之后。” 叶行知不说话,只是看着那张呆呆蠢蠢的脸闷声笑。笑得周维夏都快发窘,他才发了善心给他解围道,“好啊。” 放在角落的背包这时又小小地亮起一块,周维夏耳根有些红,赶忙指着那点光亮,道,“你的手机好像一直在响。” 叶行知侧头去看,脸上轻快的笑很快便消失了。那个号码已经打了几个电话,大有不接通不罢休的架势。他拿着手机站起来,“我出去接一下。” 咖啡店一楼的露台摆着几张木质桌椅,叶行知特地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和其他人隔得够远,才斜靠在桌边接通了电话,“喂?” “行知,月底来跟爸爸吃顿饭。” 叶行知盯着远处树梢后一点黯淡的月光,口吻平淡地回答道,“没空。” 对方似乎在一个酒局上,叶行知在这头能听见一点觥筹交错的动静,却又很快消失,大概是走到室外来了。 叶行知一直没说话,那头也不挂断电话,甚至还点了一支烟,打火机的钢壳碰撞声如实传到他耳朵里。他咬咬牙,耐心全无地冷声道,“沈章,我什么时候能去看蕙姨?” 沈章在那头掸了掸烟灰,温和道,“行知,爸爸知道你很孝顺,给监狱那边寄了不少钱和东西。” “不过没有我,你这些东西怎么送得进去?” 沈章的口吻听起来仿佛在陈述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你听话,你小姨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叶行知这个电话打得有些长,周维夏靠在沙发上已经翻了十几页书,才看见他推开了通往露台的玻璃侧门。 但他人也没有立刻过来,只是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自己要去一趟洗手间。 周维夏觉得他脸色有些白,整个人透着一股精神不佳的样子,便放下书去吧台要了一杯热红茶。 “外面是不是有点冷?”周维夏等他回来,边把那杯红茶推给他边问。 大概是洗过一个脸,叶行知有几根头发的发梢上还挂着一点水珠,脸色已经恢复如常,“没有,一点小事,说得有点久。”他不想继续谈那个电话,便拿起周维夏在翻的那本《竞争的艺术》,随口道,“你刚刚在看这个?” “之前看过了。”周维夏说,“这本比传记有趣一点。” 叶行知打开书签卡着的那一页,是马奈和德加那一章的尾声,他的手指在书页上摩挲了两下,说道,“艺术家的关系都挺玄的。” 他端起那杯红茶吞了一口,像是心情不佳,“你觉得马奈划开那副画的理由是什么?” 周维夏原本在旁边吃他的蛋糕,听他这么问,脑海里闪过以前看过的访谈,“斯密谈到过,大概是他们……都会在某个阶段遇见某个人,像中了魔咒一样对他着迷,和他在一起生活似乎变得更加丰富、有趣与热烈。” 他说着,从心底却泛起一点莫名其妙的不安和难过来,“然后在某个时刻,会感到太过亲密以致于要失去自我,而不得不本能地推开那个人。” 店里正在放一首节奏缓慢的轻音乐,和窗外夜风敲在玻璃上的微响形成奇妙的韵律。气氛似乎沉默了一下,鱼缸里的鱼猛然一动,飞快闪进水草里,只留下一串徐徐升起的泡泡。 叶行知无意把自己的不痛快传递给别人,但偏偏又是自己起的话头。他有些后悔,把红茶杯轻轻搁回桌子上,悄悄靠近一些,和周维夏碰着膝盖,笑了笑说道,“也是,这本书本来就在写追逐和碰撞的关系。” “虽然说画家们彼此成就和影响确实很常见,但我还是喜欢毕加索说梵高的那句话——” “希腊人,罗马人,文艺复兴人,都有一个规则在画画。但是从梵高开始,每个人必须做自己的太阳。” 作者有话说:注,(1)文中出现所有未注明作者画作均为虚构。(2)“马奈划开的那幅画”,是德加所作的《马奈夫妇》,马奈亲手划去了画中自己夫人苏珊娜的部分,德加发现后两人关系破裂。不敢妄作评论,有兴趣可以自行检索资料。(3)塞巴斯蒂安??斯密,《竞争的艺术》的作者。 书很好,我还没看完……儿子们比我厉害太多了。 第四章 周维夏觉得上次听到类似的话还是在他父亲的画室里。 叶行知聊起这些东西,眉眼间有些特别的光。周维夏很熟悉这种神情,每个在画室里经年累月画下去的人大多都会有。 他又望了一眼叶行知背包里那卷画稿,想想便试探性地开口道,“你要不要考虑去画室打工啊?” 周维夏把微信朋友圈里一条消息动态翻出来,“我有一个叔叔在市内有间工作室,在招助理,也是兼职,虽然说是要专业的……但我可以去问问。” 叶行知眼睛微微一亮,但并没有立刻答应。可周维夏手里拿块电子屏幕离他那么近,近到他脑内其他各种纷杂的理由暂时被抛到一旁,“我自己去试试吧。” 周维夏欢欢喜喜地把手收回来,心里开始打起替叶行知说情的算盘。那间画室的主人是周父交好多年的朋友,平常对他也多有照顾,应该不会拒绝他介绍一个人去帮帮忙。 况且周维夏觉得叶行知很像他爸爸喜欢的那种学生,说不定画也不错。 他这次的预感很准。叶行知动作很快地去面试了一趟,周末他给那位叔叔打电话时,就知道已经定好叶行知下周去工作的消息了。 这天下午开组会,周维夏脸上总是挂着笑,连在改被打回来的立论的时候也没收起来。 他和大二的队员们坐在桌子另一角,叶行知时不时看过去,总能撞上他慌忙避开的视线。 好不容易熬到组会结束,周维夏照例留下来帮忙整理。叶行知看他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忍俊不禁地伸手把人拉住道,“画室那边答应让我去兼职了。这次怎么谢你?” 他在小孩期待的眼神里故作正经地想了两秒,笑道,“待会儿请你吃饭?” 周维夏当然说好。连多问一句吃什么都免了,抱着一沓资料跟在叶行知身后,去了校外的一间小馆子。 小店烟火气重,叶行知谙熟哪里避开油烟又通风,拉着周维夏坐到一扇后窗附近。 天已经慢慢黑透了,星月刚刚浮起来。食客陆陆续续进来,又三三两两出去。周维夏看见一对情侣挽着手走向对街的书店,觉得自己仿佛在晚风里嗅到了一点花香。 叶行知问他什么忌口,巧在他们吃饭的口味也是一路,点菜省事。几样小炒端上来,周维夏夹起一块糖醋小排,吃了两口便连声说好吃。 “你去画室兼职了,以后还要去做家教吗?”又夹了一块小排的人歪着头问。 叶行知给他投喂了一筷子绿茶虾仁,轻松道,“辞了。”他说着想起面试时的事,“那天苏老师还开玩笑,问你怎么不去给他当助理。” 周维夏笑了,“苏叔叔人挺好玩的,也很好相处。”他戳了两下自己碗里的米饭,“是我自己不太喜欢进画室。” 认识大半个月了,叶行知头一回听周维夏明明白白地说不喜欢什么,他有点意外,“我以为你挺喜欢……” “也不是讨厌。”周维夏赶忙和他解释, “大概是因为小时候总接触吧。”他又低头吃了一口虾仁,斟字酌句道,“其实我爸爸和苏叔叔是同行。” 周维夏的话并没有说完。他母亲也是。 只不过去世得很早,他从来没见过罢了。 叶行知理解地点点头,大概以为周维夏纯粹是对子承父业没什么兴趣。 但这个话题勾起了周维夏的好奇心,叶行知明显有些功底,可能还很不错,却跑来念他们这个经管专业没去艺院,“对了,你之前是不是学过画啊?” “嗯,高中的时候零零散散学过一点。”叶行知说,“后来家里有点事,就没参加艺考。” 虾仁吃完了,还没等伸手去夹菜,身旁的人就又放了几块在他碗里,冲他微微一笑,说道,“不过确实喜欢,没考也还是在画。” 周维夏忍不住在胡思乱想起来,越发笃定叶行知是他爸爸会喜欢的那类人。 他又偷偷看了一眼正给他从绿茶末里慢慢挑虾仁的人,心想至少他自己是挺喜欢的。 一起吃过第一顿饭,礼尚往来,很快就有了第二顿、第三顿。画室离学校不算很远,叶行知没课的下午都在画室,也就常常顺理成章地约周维夏到附近的小店一起吃饭。 但这天周维夏却没有收到微信,他看了半节课手机,下课便打了一个电话过去,一本正经地说自己肚子饿了。 叶行知正在机场,抬头扫一眼时间,下午三点半。他边笑边哄道,“我有一个朋友临时过来找我,待会儿一起吃饭?” “啊?”周维夏的声音听起来又呆了一下,“我能一起去吗?不认识的话会不会……” 叶行知站在到达厅出口附近,远远看见郑清川拎着一个旅行袋走了出来,他一面挥手一面对电话里的人说,“是我认识很久的朋友,一起吃顿饭你就认识了。” “以后总会认识的。”他又含着笑意补充道。 郑清川已经快步走到他面前,把这些话听得一字不漏,“谁电话?是你那个小学弟不是……” 没等他凑上去再听两句,叶行知就结束了通话。郑清川显得十分兴趣盎然,“一会儿要跟他一起吃饭?” 叶行知没给他开涮自己的机会,领着人往地铁口走,“你打算过来玩几天?” “两三天吧,过个周末。” 郑清川是叶行知的发小,他家在A市有几套商铺,和叶行知小姨叶蕙的杂货店正是对门。两人一路同学,一起逃过课,一起打过架,直到出了叶行知高二那年的事情。 叶蕙突然因为诈骗罪锒铛入狱,叶行知也很快转学不知去向,连郑清川也联络不到他。直到念大学之后,叶行知才慢慢恢复了联系。 对于好友莫名其妙到B市念书的事情郑清川没有多问,毕竟叶行知看起来不太想说,和他都语焉不详,问大概也问不出什么结果。 “之前你说要找的实习,有几个地方可以去试试,回头我给你几个邮箱投简历。”郑清川在地铁上对好友道,“我对你们这专业不太熟,找得不一定好,你回去看看再说吧。” 叶行知点头道,“好,谢了。” “如果你在B市找应当简单点儿吧,怎么想着要回去实习?”郑清川顺口问他。 “蕙姨快出来了,我得回去照顾她。”叶行知说。 算起来叶蕙还有三四个月就能出狱了。 叶行知从小没有父母,是他小姨一手带大的,感情一向很好。郑清川明白好友的打算,拍拍他的肩道,“行,我再找人问问,尽量找家好点的公司。” 叶行知带着郑清川从地铁站出来,往那家他和周维夏常去的小馆子走,远远便看见周维夏站在门口不远处等。 郑清川眼睛很尖,搭着他的肩凑近了问,“是不是那边那个,穿得挺乖的那个?” 叶行知稍稍把他的脑袋推远两公分,“吃饭的时候别乱说话,他脸皮薄。” 郑清川暗笑,“你用不用这么护着?” 叶行知微笑着和正对他招手的周维夏比了一个进店的手势,随口威胁,“敢乱说话就自己买单。” 这也太胳膊肘往外拐了。郑清川回击道,“我看他脸皮都长你脸上了吧。” 第五章 一顿饭吃下来,周维夏一直在埋头解决叶行知夹他给的菜,话理所当然的比平常少。 叶行知似乎没发觉他有什么不对,吃完饭说要送郑清川去酒店,跟人又像来时一样并肩消失在地铁口了。 周维夏和他们道过别,原本打算去Lieber看看书,却提不起兴致。他一个人慢吞吞地挪回自己那间小小的公寓,又很好奇地去翻叶行知的朋友圈。 叶行知动态很少,和私人生活相关的更不多,郑清川这个人从来没出现过。 他趴在床上,把手机丢到一边。翻了一页课本,不由自主地想,其实叶行知待人总透着一股周到万全的客气,把自己的个人生活藏得严严实实,想触碰也不可得。 周维夏的课本没再继续翻下去,他满脑子都是饭桌上郑清川和叶行知自然无比的插科打诨,忍不住腾地一下坐起来,头脑发热地给叶行知发短信,问他回学校了没有。 收到短信的那个人恰好也正在聊他,“我们没在一起。” “啊?”郑清川端着杯冰美式边喝边走进电梯,继续追问道,“看你们那架势熟的,我以为你都跟他说过蕙姨的事了,哎我刚刚没在饭桌上提这事儿吧……” “没,我也没提过。”叶行知轻轻靠着电梯扶手,微垂着头,看了一眼周维夏的短信,又悄悄按灭屏幕。 “那他知道你打算回A市吗?我是说要是真成了,不就异地恋了……对了,我们高中班长,那对儿高一开始的,前几天分手了你知道吗。”郑清川像个老妈子似的和对着叶行知叨叨了半天,末了总结一句,“其实我觉得那个小孩挺可爱的,你真不考虑毕业以后留在这边?” 叶行知斜睨着他,“你怎么好像巴不得我不回去一样?” 郑清川手里那杯咖啡喝完了,吸了一口,只发出吸管戳在冰块里漏风一样的空音,“你回去当然好了,以后一起喝酒打球也方便。” 他走出电梯,把塑料杯扔进一旁的垃圾桶,甩甩手道,“一码归一码,恋爱也要谈吧。”郑清川拿出房卡刷开房门,说道,“我倒觉得你是不想留在这儿才急着回去。”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叶行知顿了一下。郑清川说得不假,他确实不想留在B市,只想离那个血缘意义上的父亲远远的。 但郑清川说得也对,一码归一码,这跟周维夏也实在没什么关系。 “进来喝杯水?”郑清川从房间探头出来叫他,“站走廊上发什么愣啊。” 叶行知把周维夏那条短信又翻出来看了一眼,嘴角有点笑意,头也没抬地说,“不了。” 郑清川懒得多留他,“那行,明天周末你没课吧。我找你去,B市哪儿好玩啊……” “明天我一天都得在画室,晚上也没空,后天吧。”叶行知转头往电梯走,按了下行键才抬头说。 “大晚上的还忙?这什么画室啊……” “不是画室的事。”叶行知站在电梯里原话奉还道,“恋爱也要谈吧。” 郑清川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挥挥手让他赶紧滚蛋。 周维夏发完短信之后就去洗澡了,他头发没擦干直接从浴室出来,坐在阳台上吹了好一会儿风才回卧室。 手机屏上有条未读短信和一个未接电话,都是叶行知的。 短信是几分钟前的了,“回来了,在你家楼下。” 周维夏愣了三秒,好像不认识那几个字,半天才慌慌张张地站起来,随便套了件外套就匆匆下楼。 叶行知站在门禁外,等了一会儿好像也没什么脾气。他手里拎着一个纸盒,包装看起来有点眼熟。 “我,我刚刚没听见。”周维夏小跑着冲过来给他打开门禁,还有些微喘,“你等了很久吗?” “还好。”叶行知说,把那个纸盒交给他,“给你买的。” 周维夏边带他上楼,边借着楼道的光去看那个盒子。公寓楼有些年头,楼梯间也是老样式,两个人并排走都显得有些挤,楼道灯更是昏暗得厉害。但还是能认出来那是Lieber的浮云卷。 “怎么想起来买这个啊。”他进门给叶行知倒了杯水,故作随意地问,“你带你朋友去那儿了?” 他话里泛酸,就差把不满给直接说出来了。但周维夏又实在不是会抱怨的人,表情看上去并没什么异样。他发梢还有点水汽,整个人团进沙发里,湿漉漉地盯着叶行知。 “送他回酒店我就过来了。”叶行知说,“路过,本来是想买你惦记的慕斯蛋糕,但今天也卖完了。” “哦。”周维夏不会端脾气,况且叶行知还记着他随口提过的蛋糕,“其实也不是一定要吃那个。” 吃别的也行,或者说吃什么都好。只不过是借口罢了。他低下头,叉了一小块蛋糕,抿抿唇小声道,“约你出来总要有理由吧。” 叶行知和他坐得近,听他这么说,大概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一记直球给打得有点措手不及,和人怔怔对望了片刻才低声笑起来。 “笑什么啊。”周维夏说完自己也后悔,开始忙着找各种托辞,“我……” “你又没试过。”叶行知伸手去揉了一把他发顶还有些微湿的头发,笑着打断他道。 周维夏刚洗过的头发又有些乱,几簇头发不怎么老实的翘起来,显得人更加单纯无害。他心跳快了些,嗓子都发紧,咬着下唇呆呆道,“试什么啊?” 叶行知稍稍倾身,闻到人身上那股干净清爽的味道,轻声说,“没什么理由,也能约我出来啊。” 他靠近了一点,让他们的呼吸都快撞到一起,低笑道,“要不你试试?” 第六章 这句话叫周维夏脖颈都泛起一点红,心跳得更剧烈了一些。他和叶行知短短对视几秒,小声说,“那我明天能去画室找你吗?” “好啊。”叶行知也声音很轻地回答他,“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来画室。” 但周维夏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原因,透出一点爱屋及乌的深意。他不说出来,叶行知也不追问,反倒是另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阳台上忽然传来些许细密的雨滴落下来的声音,通往阳台的落地窗没关严实,一丝湿润的风飘了进来。周维夏脸上的热度像是被那丝风吹得消散一些,站起来去把落地窗合严实了,“下雨了。” 他跑去门口的置物柜里找了一把雨伞,转身递给叶行知,道,“你快回去吧。” 叶行知又去揉了一把比他矮半个头的人的头发,周维夏没躲开,耳朵红红地跟在他身后,送到楼梯口。 “明天见。”叶行知撑开那把伞,走进雨幕中,回头在缠绵的雨丝里和他笑着道别。 不知道是周维夏的错觉还是事实的确如此,这句话说得很温柔,就着暖黄的光和并不怎么发冷的雨,搅和出一股满怀期许的甜蜜。周维夏走上楼,看着叶行知慢慢走进学校,直到人影消失不见,才收回视线。 B市入夏前总要好好下几场雨,这晚雨声一夜未停,第二天清晨才算露出点阳光来。周维夏照常上午去图书馆自习,中午回家午休,打算下午去找人。他在公寓的小厨房里做了一份很简单的三明治,边吃边给叶行知发微信,问他忙不忙。 叶行知回复得有些迟,只说随时等他过来。周维夏退出微信界面,看到邮箱提醒有一封新邮件。 是他爸爸发的,内容也很简略,说是周一会回来和他一起去扫墓。 周维夏看了一眼日期,确实到了他们每年去给母亲扫墓的时间。他吃完嘴里的三明治,也同样简单地回复了一封邮件。刚点完发送,沈云漫的电话又打进来。周维夏的父亲一年大半的时间都在北方几个画室轮转,很少到B市来。地方不太熟,又不会开车,所以每年扫墓都是她开车陪他们一起去。 “记得先跟学校请假。”沈云漫说,“不然你周末晚上先回家里来住?” “好的。”周维夏答应了,又截住沈云漫说要来接他的话头,“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姐你忙吧。” “行。”沈云漫知道小弟不爱给人添麻烦的脾气,又叮嘱两句就把电话挂了。 下午三四点,周维夏打车去那间画室。司机师傅不太肯送进窄挤的巷子,只说送到路口了事。他下了车,颇有自信地在几条巷子里绕了很大一个圈也没找到地方,最后还是叶行知出来,把他从一街之隔的地方给带过去。 周维夏手机上显示着导航界面,他认地图的能力也是一绝,就是没法把地图和实景对上号。叶行知调侃道,“来过的地方也不记得?” “之前没自己走过。”周维夏为自己辩解。他看见叶行知身上穿着粗麻围裙,沾了点颜料显得有些滑稽,正想笑话他,小巷里忽然疾驰而过一辆SUV,把巷子塞得满满的,在他们身后鸣笛。 叶行知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带到路边的台阶上来。 车子慢悠悠开过去了,卷起地上几片昨晚被风雨打落的树叶。周维夏低头偷偷去看叶行知那只圈着他手腕的手,他的皮肤上传来一点微妙的温度,加深了一点真实感。 难怪热恋的爱侣都喜欢牵手,拥抱与亲吻。贴近和触碰的欲望像是印在人骨子里的本能,是确认爱意和自我存在的惯性。 叶行知一路都没有放开他,快走进画室了,才如梦初醒地抽回手。 他们都不说话,走进院子里,先开口的反而是在浇花的苏老师,“小周?你一个人?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周维夏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轻轻抚摸着手腕那片留有余温的皮肤,回答道,“来找朋友。” “那我可不管你了。”对方站直身,笑盈盈地拎着水壶转身走到后院去了,“改天你爸回了,记得叫他来我这儿喝茶。” “知道了。”周维夏稍稍提高声音打了一句,边说边去扯了一下叶行知的衣角,“你还有什么事要忙吗?我帮你?” “不用。”上午画室里有一批学生在画,叶行知跟着做素描练习,中午结束之后整理到现在,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你坐一会儿,我很快就好。” “那就是不忙啦?”周维夏悄悄往画室里望了一眼,一副生怕什么东西被人分一杯羹的架势。眼看没人,他才放心地把装着蛋糕的纸盒从他的背包里取出来,“我买到了。” 是块撒着蓝色和一点黄色巧克力碎的蛋糕,搁了一块柠檬片做装饰。周维夏找了张画材不多的桌子,把蛋糕推给叶行知,“尝尝看。” 两个人躲在庭院靠窗一角的小木桌边,像做贼一样偷偷吃东西。叶行知忍不住想起高中时每天学画的日子,但那会儿叶蕙的杂货店经营不善,供他也供得很艰难,吃的大多都是廉价粗糙的小面包。 眼下这块的口感却很甜,因为有点儿柠檬汁的味道,显得不太腻。叶行知尝了两口,放下叉子,把剩下的留给旁边托着脸看他的人,“好吃,是那个柠檬巧克力慕斯?” “嗯。”周维夏拿着叉子划拉了一下,忽然又露出讨要夸奖的可爱表情,眨眨眼道,“第一次吃的时候,我跟顾哥开玩笑,说这块蛋糕可以叫星月夜。” 叶行知愣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失笑道,“色调是和梵高的那幅有点像。” 周维夏抿唇笑了笑,嘴角沾上了一点微微融化的巧克力末。他并没有多少和人分享自己生活细节的经验,但却在笨拙地和叶行知表达,鼻尖都有一点兴奋和害羞激出的汗。 叶行知拿了张纸巾,轻轻扫过他的唇角,多此一举地强自解释道,“沾到了。” “哦。”周维夏不明所以,随手抹抹被甜食浸润得有些发红又散发出一点奶油味道的下唇,“还有吗?” “没了。”叶行知喉结滚动了一下,移开视线,站起身说要去把扫尾的一点事情做完。 话音未落,人就已经匆匆进了画室。 没等很久,他就走出来,边摘下围裙,边拿起周维夏放在椅子上那只半旧不新的背包道,“走吧,我和苏老师说过了。” 周维夏空手晃在他身后,正巧想起明天晚上要回沈家住一晚的事,便顺口先请了一个假,“明晚的组会我不能过来了,家里有件事情,要回去住两天的。” 叶行知先说了好,走了两步才又问他,“出什么事了?” 周维夏屏了几秒呼吸,似乎是在犹豫找个借口,还是和说他真正的原因。 叶行知永远进退得宜,让人看他隔着一块玻璃,彼此对称着、公平地一点一点拉近距离。周维夏不知道自己隔着玻璃看见的究竟是真实的倒影,还是虚幻的假象。他唯一确定的是,他想离得近一些。 再近一些。 第七章 周维夏低下头,看见手腕内侧沾了一点幽谧的深蓝色,像落日余晖下的天空,大片透明澄澈在糜艳的绯红里逐渐融化成这一小块蓝。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是去看我妈妈。”他慢慢开口道,“她过世很多年了。” 叶行知停下来看着他,表情是很平静的,不像其他人听见这类消息时惯常有的礼貌式遗憾,反而叫周维夏感觉格外轻松。 巷子深处又缓缓开来了一辆车,叶行知向周维夏伸出手,把他拉到自己右侧,贴得也更近了一点,“我也一样。”他别着脸,语气并不沉重,仿佛在看左侧那棵高高的梧桐,“我小姨告诉我,我妈是难产去世的。” “不过,蕙姨就和我妈一样。”叶行知低头笑了笑,“虽然她总说我妈脾气没她这么坏。” 周维夏被他的话吸引了全部的心神,没发觉自己的手正和他紧紧交握。他眨着黑亮的眼睛,望着叶行知道,“她一定对你很好。” “嗯。”叶行知牵着他走得很慢,说道,“蕙姨一个人开店还要照顾我,其实很辛苦,但从来没在我面前抱怨过。” 话说到这里,他自己又迟疑了。周维夏明显是家庭条件优渥的小孩,亲人锒铛入狱这种事,对他而言恐怕只是存在于影视作品里的别人的人生。 跟“交往对象”应该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话戛然而止,周维夏却并没有多想。反而顺口聊起了自己的母亲,“我妈妈身体不好,是执意要生下我才去世的。她和我爸一样都是美院的学生,奶奶说,他们感情很好。” 周维夏的手仿佛有点发冷的迹象,叶行知便自然地握得更紧了一些,听他接着道,“我小时候,奶奶和姑姑总问我以后是不是也会去美院。” 他抬起头,抿唇冲叶行知脆弱一笑。那个表情转瞬即逝,叶行知险些错过。周维夏很快换成一种轻松许多的语气,解释道,“我大概没有那种天分……所以不怎么想从事这一行。” 叶行知觉得并非如此,但想了想似乎不该干涉,就没有开口多说什么。 他们走去路口的一家小餐吧吃饭,时间还早,整间餐厅都没什么人。中间郑清川打电话来,说是买好了后天晚上回A市的机票,约他们后天一起吃晚餐。 叶行知越俎代庖,满口答应下来。周维夏想起上一次的饭局,别别扭扭地戳了两下餐盘里的溏心蛋,“我没说要去啊……” 他分明是很喜欢吃溏心蛋,偏偏把那个可怜的鸡蛋切得七零八碎。叶行知佯装不知地把自己的那份给他,循循善诱道,“为什么不去?” “……”周维夏闷着声不说话了,开始正正经经地吃东西。 叶行知也很有耐心,等人把那颗溏心蛋吃完了,才听到一句,“你们关系很好。” 周维夏含糊其词,咬字却咬得很重,语气平平淡淡也生出了一股气鼓鼓的味道来。 叶行知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很照顾小孩面子地凑近了些,低声道,“你觉得我跟阿川……嗯?” 一听这话,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瞪着他一言不发。 叶行知装模作样装得辛苦,心道要是郑清川看见这场面,兴许能连着笑话他一个月,八成还得问他怎么捡回来这么一个一根筋的宝贝。 “阿川要是喜欢男人,我就不会带你去吃饭。”他把周维夏的杯子里倒满水,看人露出有几分迷惑的表情,不再遮掩自己眼底深深的笑意,“应该会巴不得把你藏起来。” 周维夏终于放过餐盘里的沙拉,餐叉在餐盘边缘无意识地划动了两下,结结巴巴地问,“为、为什么啊?” 叶行知和他低声耳语道,“你觉得呢?” 这次周维夏很快把皮球踢回来了,小声说,“我不知道。” 他不钻叶行知给他设下的圈套,有点委屈又强撑着的样子实在招得人心动。叶行知不再逗着他绕弯子,轻声道,“你怎么不觉得我喜欢你啊?” 周维夏觉得自己有点幻听。 但叶行知早在不知不觉间靠他靠得很近,那句话还伴随着一点微热的鼻息,抚触着他的耳廓。 他的脖颈肉眼可见地泛起红色,迅速蔓延到耳根。舌头有些打结似的,细若蚊讷道,“我觉得也不一定准啊……” 叶行知好像又低低笑了一声,“不准吗?” 他凑上去,微凉的唇碰了碰周维夏唇角,尝到了一点沙拉酱的清甜味道,说道,“这样呢?” “准不准?” 周维夏好像完全呆住了,过了几秒反应过来,脸一下便涨红了。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唇角,迟钝地点了点头。 他刚垂下眼睛,就有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拉到一边,那张唇真真正正地贴上来,有点发颤地吻他。 周维夏闭上眼睛,在脑内一片浆糊似的混乱里悄悄地想,原来叶行知接吻也和他一样紧张啊。 星期天回家的时候,周维夏眼角眉梢那股笑意一点也藏不住,一整晚都在低头看手机。沈云漫去机场接了周父回来,就拎着他好好审问了一顿,“怎么?真有男朋友了?” 她不管自家弟弟的性向,但交往对象总还是要关心关心的。 周维夏像只抱住松果的小松鼠,满足的劲看起来格外傻乎乎的,只是笑眯眯地冲她点头。 沈云漫有点恨铁不成钢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谈个恋爱这么高兴,也不怕被别人吃得死死的。” 被教训的人不以为意,依旧全神贯注地看手机去了。沈云漫刚开口想说他两句,忽然听见家里的保姆在门外叫她,说是她爸回来了,叫她下楼去。 周维夏原本没多当回事儿,但不一会儿听见楼下有点争吵的动静,便开门出来看了一眼。沈云漫从一楼的书房里走出来,表情有些气愤,仰头看见他,勉强挤出一个笑,道,“姐姐明天有事,我让老徐送你们去墓园那边。” “好。姐……你没事吧?”周维夏走下楼梯,倒了杯水给她。他刻意没去看那扇虚掩的书房的门,也装作没听见里面时有时无的吵闹声。 沈云漫摆摆手,“早点休息。”拿着玻璃杯转身走回了自己房间。周维夏在原地稍站片刻,也无奈地上楼去了。 第二天上午,沈家别墅的气氛有些奇怪。周维夏以为只是像以前争吵过后的尴尬,没作多想就和父亲一起出门去了墓园。 周父每次来,都会在墓前站许久,烧一些东西。周维夏在墓园的台阶上静静地等,快结束的时候却看见沈云漫开了车过来。 他有些意外。沈云漫下车和老徐交代几句,就招手让他上车。看得出她情绪不太好,刚哭过的样子。周维夏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过去打扰,径直上了车。 车内气氛很沉默。沈云漫把车开出墓园,才开始说起原委,“今天我和我妈去跟那个私生子吃饭了。我爸昨天晚上安排的。” 第八章 周维夏讶异地看着她,沈云漫的脾气虽然称不上执拗,但和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人从来是不可能勉强相处的,“你和姑姑……都去了?” 沈云漫大概自觉情绪太过糟糕,便把车急停在路边,“都去了。”她说着情绪又有些失控,愤怒又难过,“我爸居然在打让他进公司的算盘。” “……姑姑不会同意的。”周维夏抽了两张纸巾给她,安慰道。 沈云漫的表情忽然一下更心酸了一些,她接过那两张纸巾,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说道,“刚才在餐厅他们就快吵起来了。” “……” 周维夏默默无言地陪她坐着,时不时递上纸巾,又去后备箱找了瓶水拧开给她。 刚喝过两口水,沈云漫忽然又想起日程安排,匆匆忙忙地去翻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就又拿起镜子补妆了,“晚上还跟客户约了晚餐,我得赶紧过去。”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没等周维夏回过神来就已经把妆容修饰得一丝不乱了。周维夏有点无奈地看着她,“姐,要是心情不好,还是推掉吧。” 沈云漫一把拉起手刹,边发动车子边冷哼道,“那怎么行,我不会给那个小三的儿子一点儿机会。”她说着语气十分要强,“中午那个人也没讨到什么好,书都没念完的小孩,还想来跟我抢。” 眼看他姐又是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周维夏只能笑了笑,随口附和道,“那就好。” 回公司的路上经过了B大,周维夏在和叶行知约好的小店附近下了车。没走开两步又被沈云漫叫住,从后座给他取了一袋打包好的点心,说是亲手做的。 周维夏拎着纸袋点点头,又叮嘱她开车小心才挥手和人道别。 这会儿正是下班时间,B大门口难得车不太多。叶行知和郑清川坐在上次的后窗位置,清清楚楚地看见周维夏从车上下来,再和人道别。 两人的动作确实亲密,但明显更像是家人的关系。郑清川嘴上没遮没拦地开玩笑,“我就说这小孩挺可爱的吧,你看,也招姐姐喜欢。” 他推了叶行知一把,本想接着酸他两句,却发现人的脸色阴沉沉的,便有些意外道,“欸……我开玩笑的,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我看那八成真是他姐姐,不信你待会儿问他。”郑清川还想再说什么,周维夏却已经走进店里,环顾一圈便朝他们走过来。 郑清川赶紧在小圆桌底下踢了好友一脚,“还摆脸色啊?” 偏偏叶行知脸上一反常态地没有任何缓和的迹象,郑清川有点尴尬,站起来招呼人坐下就巴不得马上解释清楚,“刚刚是有人送你过来吗?” 周维夏愣了一下,又温温和和地笑了,把纸袋打开,取出一盒点心分给他们,“是我姐。” 郑清川悄悄捅了旁边的人一下。 周维夏没注意他们的动作,把那个装着饼干的精致纸盒推到叶行知面前。他和叶行知对视依然还是会有些害羞,便稍稍错开一点视线,说道,“我姐做的,尝一下?” 他没能看到叶行知脸上越来越难堪和复杂的神色,低下头开始认真看起了菜单,“今天吃什么啊?” 郑清川不怎么见外,拿了两块饼干边吃边说道,“你们俩点吧,我不太熟。” 周维夏点点头,勾了两道菜,又把菜单递给叶行知,小声说,“点绿茶虾仁和糖醋排骨好不好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和背后轻轻拂过的晚风一样轻,也一样软,漆黑的瞳孔里只映出一张叶行知的脸和细碎的灯火。 叶行知似乎无法在这样单纯又依赖的表情里开口说出什么话,只是点了点头,又默不作声地多勾了两道菜。 他不开口,桌上的两人就更加没有话说。好在郑清川还算外向,气氛没有太冷,“这个饼干很好吃啊,你姐姐人好看厨艺也这么厉害啊。” 周维夏笑眯眯地把那纸盒向他推进了一点,话里都是真心实意的骄傲语气,“我姐烘焙做得很好的。” 冷场了一晚的叶行知却忽然插了一句,“她是你亲姐姐?” 周维夏侧头看着他,解释道,“不是,是我表姐,我姑姑的女儿。我初中开始就住在姑姑家了,我姐对我很好的。”他想起沈云漫昨天那句‘有了男朋友要记得带给姐姐看看’的话,脸上又有点热。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跟叶行知提起去见见家人的事。 菜上齐了,三个人各怀心思地动筷吃饭。叶行知问完那句话就又是长久的沉默,弄得郑清川不太适应,他借口怕堵车,草草吃完饭,就押着叶行知说让他送自己去机场。 周维夏替他们叫了出租车,站在路沿上微笑着说路上小心。他的脸在路灯和街边各盏霓虹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无辜,叶行知盯着他,始终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他一整晚都是这副低落的表情,仿佛疲惫不堪。周维夏偷偷在他上车前伸手握了握他有些凉的手,低声道,“你待会儿早点回去休息吧。” 叶行知垂眼看着那只紧紧抓着他的细白手腕,又抬眼看身侧的人。少年露出一个恋慕的笑,半边脸都笼罩在绯红光圈里,“明天见。” 他好像在等叶行知的回答。 叶行知只是用力地回握了一下。 “你刚才吃饭怎么回事啊?”坐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郑清川问道,“我觉得从今天中午吃完饭见着你就不太对。” 叶行知半抵着玻璃,额头传来一点惊得人清醒的冷意。 他想起中午被胁迫着去吃的饭,饭菜都精致,就是没什么味道。看起来,对面的沈云漫母女俩也挺倒胃口,大概只有沈章一个人觉得这是什么家庭和谐的场景,甚至还敢跟他提不要再随母姓的事。 “叶行知?”好友又叫了他一声。但他还是没说话,脑子里都是一些混乱的句子在乱窜。 一边是他中午在餐厅洗手间门口,听见沈云漫故意当着他的面说出的那句“小三的儿子”;一边是周维夏刚刚那句“明天见”。 “怎么了?”郑清川半天听不到回答很疑惑,凑过来看他,“你中午是跟谁一起吃饭去了?” 可这时出租车开进了一段长长的隧道,车内忽然一片漆黑,郑清川看不分明叶行知的表情,也没听见他说任何话。 直到车开出去,路灯黯淡的光照进来,叶行知才回答道,“没什么,随便吃个饭,以后也不会再去。” “啊?” 叶行知好像深深呼出了一口气,说话都带着奇怪的闷音,“你回去还能再帮我看几家实习么?” 郑清川一怔,“你还是打算回A市?你不是跟那个……” 叶行知的脸转向窗外,那块被他贴得已经不再凉的玻璃被他放下来。车速很快,猝不及防地给他喉咙里灌进一阵冷风。 “回。”他的声音被风切割得有些破碎不清,郑清川听见他说,“越快越好。” 第九章 第二天一早,周维夏刚到教室,辩论赛的群聊里就跳出来一条叶行知的消息。下午大二大三都没课,所有队员要一起开组会。 大概是因为这周末就要初赛了,组会开得很勤。周维夏和其他人一样在群聊里十分官方地回了一条“收到”,转头就戳了一下叶行知的头像,说想和他一起吃饭。 上午的课程很满,周维夏再想起看手机的时候,已经快到午餐时间了。 和叶行知的对话框里并没有任何新消息弹出来。他退出去一看,辩论队的群聊里叶行知刚刚还在发修改过的立论稿。 周维夏把手上的笔放下来,又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但叶行知始终没有任何回复,下课之后也没什么动静。周维夏自我安慰大概是叶行知有事,没顾得上他。 “你在忙吗?那我回家吃三明治了……下午见。” 叶行知靠在学院大楼的栏杆边缘,看着手机上新弹出来的这条消息。他没答复,也没退出聊天界面。 手机屏幕渐渐暗下去,映出他自己焦躁不安的脸来。 下课的学生已经涌出教学楼,叶行知站在三楼,偏偏一眼就能从人潮里认出周维夏。他穿着浅蓝色的外套,手里抱着两本书,还在低头看手机。 叶行知又把手机划开,犹犹豫豫地打了不过两个字,又都很快删掉。他再抬头向楼下望去,周维夏的背影早已经消失不见了。 温润的风吹过来,他手心里闷出层层的汗。沈章的来电突然明晃晃地显示在屏幕上,令他更加心烦意乱, “喂?” “已经安排好了,你明天可以去看她。我下午叫人送你去机场。” 沈章对叶蕙很没有好感,叶行知一清二楚。在他刚被带到B市的前两年里,总是几次三番地推脱他探监的要求。最近大概是觉得他已经成年不怎么好糊弄,才勉为其难让他们偶尔见一面。 “不用送。”叶行知边说边订好了晚上的车票,又返回宿舍去收拾行李。下午开会前,他拎着整理好的背包走进小会议室,刻意没去看旁边坐着的几个人。 周维夏的目光却一直在他身上,不看也能感知到。 叶行知这场模拟辩论打得很煎熬,反应慢了好几拍,说话总像心不在焉一般。一轮结束,他的手机上又静静弹出周维夏发来的消息,“中午吃过东西了吗?你是不是不舒服?” 后面还有个可爱的笑脸表情。 叶行知坐在前面,明知道身后的人正在看自己的动作,却一言不发地把对话框左滑,点了一下红色的键。 很难说周维夏看清楚了没有,但手机确实就那么安静下去了,再没有任何新消息。 组会结束已经快到六点,叶行知整理完东西站起来,背着包匆匆往门外走。他脚步很快,下楼就直奔校门外的公交站。 但去火车站的公交迟迟不来,反倒是周维夏慢慢朝他走了过来。 天气已经转热,周维夏不再戴口罩,偶尔会因空气里的粉尘不适地咳嗽两声。他脸色潮红,底色又是带点病态的白,出口的话自然是苍白无力的,“叶行知……” 他迟疑地叫了叫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便低下头道,“你在生气吗?” 他没做错任何事,却习惯性地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来。 “没有。”叶行知说,他避开那双眼睛,说道,“我有事。” “哦。”周维夏干巴巴地说,听起来手足无措,“你今天很忙吗,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他说着又咳嗽了两声,脸色更红了一些,似乎不太好受。 但要等的公交车已经到站了,叶行知险些脱口而出的关心被车门打开的气音噎了回去。他看了人一眼,避开他探寻的目光,边上车边说道,“我先走了。” 几个学生急着赶公交,忙乱间推搡了周维夏一把,他差点摔下等车的台阶。车门缓缓合上,叶行知的脸淹没在公交车黑压压的人群里,连片衣角也看不见了。 周维夏站在公交车开走的空地边缘,咳嗽被一点尾气冲得更加厉害。他退后几步,转身往自己的小公寓走,眼里漫起了一点生理性的湿意。 回到公寓里,他才算感觉舒服一些。打开手机,看见对话框里自己发出的那几条信息,脑中不自觉闪过叶行知那双修长干净的手,点下那个红色删除键的画面。 叶行知的手好看,做什么都让人觉得他游刃有余,没有迟疑。 连着两天,周维夏都不太敢再找叶行知。但眼看快到周末,画室就要忙起来,他又忍不住拐弯抹角地找了个借口,去画室送他爸爸带回来的茶叶。 他特地找了学院没课的晚上,自己打车过去。 巷子里的路灯有些旧,路也不像白天那么好认。周维夏自己在迷宫一样的小巷里转了两圈,拿出手机犹豫片刻,最后还是靠着那点糟糕的方向感,自己摸到了画室的小院。 叶行知正站在画架前画画,表情很专注。他衬衫的袖子高高挽起,小臂边缘沾上了一点颜料,手里正握着炭条在很轻地涂。 大概是一同打工的学生,从背后拍拍他的肩,递了一杯水过去。叶行知拿着纸杯说了声谢谢,转头便看见窗户外站着的人。 周维夏站在院门口的灯牌旁边,拎着一个纸袋,冲他很小心地笑。 那个笑让他心里的一团肉迅速地蜷缩了一下,他别开脸,把水杯放下,又拿起炭条继续涂未完的线稿。 “小周?又来了?”叶行知的眼睛在画布上,耳朵却全神贯注地在听前厅的动静。 周维夏说话的声音不大,能听见是很礼貌地和人问候几句,然后放下什么,就又传来拉开木门的吱嘎声了。 并没有进来找他。 叶行知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加悬得更紧。 周维夏不知道两人之间隔着一团乱麻,还在一步一步地向前。叶行知自己不愿走入困局的泥淖里,却已经把别人拖下了水。 他心烦意乱地站起来,整理完工作室剩下的画材,洗手换好衣服便打算回学校。 “小叶,关一下灯牌!”楼上传来老师的声音,叶行知应了一声好,摸索着在一架绿植后去找灯牌的开关。 “在右边。”他背后忽然有个声音很轻地说。 叶行知动作僵了一下,很快又稍稍右移,关掉了开关,直起身道,“没回去吗?” 周维夏站在那堵矮矮的墙后,看着人从阴影里走到他面前来,低声道,“我、我有事要找你。” 灯牌关掉了,小院门口陷入两片路灯光亮之间的黑暗。两人都没走出去,非要困在这彼此看不清表情的方寸之地。 “什么事?”叶行知说。 他的嗓音还是沉稳好听,一点变化也没有。周维夏弄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能低声下气道,“你这几天都很忙?” 叶行知没有否认,好像也在给自己的逃避找借口,“有点。” 周维夏默默地向前走了一步,继续道,“那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吃饭?” 他没等叶行知想出什么像样的托辞,自己又低着头补充了一句,“学长,那天……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啊。” 第十章 叶行知心里有一小块地方无声无息地跟着周维夏的声音塌了下去,他有了搭好的台阶,却自觉比被人劈头盖脸地质问更加难堪。 画室二楼的光也熄灭了,两人彻底没入夜色深重的黑暗里。周维夏屏住呼吸,像在等待审判一样,望着离他只有几步远的轮廓。 他的判决很短。听起来,叶行知的嗓音有些凝滞,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不是……”男生沉默了半晌,给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解释,“是我的原因。” 周维夏愣在原地,有团柳絮飘过,弄得他咳嗽了几声,耳朵被自己胸腔里咳嗽的猛烈声响给模糊得什么也听不清。朦胧间,叶行知好像很轻地说了句对不起,转身快速抽离了他们共处的黑暗,钻进一圈一圈冷白的灯光中。 而他还站在整条巷子唯一空落落的黑暗里,注视着叶行知背后的阴影逐渐拉长,又很快缩短到消失不见。不等几个来回,那人就彻底融于巷口几家小店熙熙攘攘的夜宵人群,好像他从未到过这里。 再见到叶行知是两天后的事了,辩论赛的选拔赛就在下周,组会和模拟练习接踵而来,填满了整个周末。 连着折腾两个白天,所有人难免都有些精神不济。周维夏一直坐在会议室边缘写课程作业,轮到他们陪练了,才会站起来和队员耳语几句,恹恹地坐到讲桌旁边。 他克制自己没去看叶行知,自然也就不知道叶行知在看他。 周维夏的头总是垂着,唇线抿得很紧,脸上血色也淡。看上去瘦了一些,下巴尖了不少,脸上没什么不开心的表情,偶尔还能和旁边的同学小声交谈几句,露出那副常有的笑。 事了无痕,他连点负罪感都没打算留给叶行知,午餐叫外卖的时候,也和其他人一样客客气气地说谢谢学长。 但周维夏的练习状态很糟糕,虽然他每次结束都说抱歉,但到了晚上,队员们耐心都不怎么好,表情已然很不耐烦。叶行知同级的男生小声嘀咕了一句,“打不好还打什么打。” 叶行知在键盘上输入的手不由得一顿,忍不住去瞥了一眼对面。周维夏似乎没听见,咳嗽一声,神色如常地说完论点就坐下了。 等到这一轮结束,叶行知才插话说提前结束,回去好好休息。沉闷了一天的气氛总算生动了点,所有人都忙着收拾东西往外走。 周维夏整理的动作不疾不徐,很快便拎起电脑离开了。他没跟着其他人去等电梯,自己缓步从楼梯间下楼。 脑袋有些昏沉,隐隐还涨得发疼。楼梯间本来有股潮湿阴暗的味道他也闻不见,直到走出大楼,才好像被新鲜空气弄得精神一些。 他脖子上挂着耳机,在放一首又轻又缓的歌,让人感觉不必着急去做任何事。 这首歌快到结尾,声音慢慢变小,放大了身后叫他的声音,“学弟!” 是一个熟悉的女声,周维夏拿下一只耳机,正挤出笑容要和人打招呼,转过身却没料到叶行知也站在那。 他还保持着拿下一只耳机的姿势,背僵直着,脸上浮起一个不算得体的笑容,“学姐……学长。” “今天状态不好吗?”女孩子含笑走过来,友善地打趣他。 周维夏微微低头,他喉咙有些痛,不能自控地偏头咳嗽了两下,抿唇道,“嗯,拖大家训练进度了……” 那个女孩子是叶行知的同班同学,和善好相处,只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都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嘛,没关系,改天再练。” 她又回头向叶行知指了指右转的路口,说了一句,“我到宿舍了,先走啦。拜拜。” 周维夏只好站在原地,跟叶行知一起和她说再见。他维持了一天的平静表情,忽然觉得没有多少再继续下去的心力,什么话也不想说,木然地握着耳机侧身准备继续往前走。 叶行知大概是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在他背后开口道,“生病的话就休息两天,组会可以缺席,或者迟点过来。” 大概是猜到周维夏不请假,是因为不想和他单独对话。 周维夏回头看他,辨别不清那双眼睛里到底有没有关心。毕竟视线不过短短相接,又很快分开。他默契地转了脚步,重新戴好耳机,用已经有些嘶哑的声音回答道,“好的。” 叶行知大概也走了,无人再出声,他只听见耳机里静静播放的音乐。 “Is it a video? Is it a video? ” 不知道周维夏确实是病得厉害,还是别的原因,周末之后的组会他都没怎么露面。 叶行知问过大二的队员,但周维夏平常人缘不错,几个人都帮忙圆场,说他生病了,课也上得少。 但现在叶行知问候一句的资格和勇气都欠缺,只能装作不在意地点点头。 其实周维夏住的公寓在B大右侧不远,对面巷口再走进去就是那家他常去的咖啡店。叶行知每次来往画室,等公交时总要抬头多看两眼那栋公寓楼。他原本并不熟悉这一带,现在却几乎烂熟于心。 这晚从公交上挤下来,叶行知照常踏上回学校的天桥。在夕阳余晖里熠熠闪光的银色扶手后,是那栋临山的公寓楼。他停住脚默默看了片刻,转身又走下天桥,去了那家咖啡店所在的小巷。 工作日的晚上,店里的人说不上多。吧台后站了一个陌生男人,并不是他之前几次过来时见到的老板。 那个男人明显穿着上班族的西装,脱下外套在吧台后不太熟练地清理机器。看见有客人进来,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先找个地方坐。” 叶行知不打算上楼,找到书架后的沙发位置坐下,那人便走过来给他点单。 “想喝什么?” “冰拿铁,谢谢。”叶行知说。 对方点点头,脸似乎有点黑,说道,“可能得稍等一会儿,咖啡师现在在忙。” 叶行知看他走回吧台,和收完桌回来的服务生问了一句,“你们老板还在楼上?” 服务生是个小姑娘,不明所以地回答道,“是啊,傅哥你找他?要我上去叫他下来吗?” 傅雁时皱皱眉,靠在料理台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摆手示意不用,“等会儿我去。”傅律师自认不能过度干涉他老婆的私人社交,精明地打算十分钟后掐着点上去拎人。 被算计的那个正坐在三楼天台上,把一壶瑰夏分成两杯,推了一杯给对面坐着的周维夏,说道,“好像有快半个月没看见你了。” 周维夏的感冒好了很多,但声音依旧听得出鼻音,他勉强一笑,“最近学校比较忙。” 顾谨书温和地笑了笑,端起杯子随口说,“你那个朋友也来得少了,啊——上次他还专门过来要柠檬慕斯,不过当时已经卖完了。” 周维夏原本托着脸在看远处将尽的晚霞,听见这句话,伸手去摸了面前的咖啡小小地吞了一口。 他转了一下那只锤纹杯,低着头静静地说,“可能他以后都不会来了。” 这话说得很有少年式的轻率,同时又有股无可否认的忧郁。顾谨书微微一笑,侧着头去看天边升起的一轮颜色尚浅的新月,轻松道,“别说得那么绝对呀,说不定他今天就过来了。” 他又正过脸,朝面前的男孩举了一下杯子,笑道,“马上就是夏天了,很适合恋爱的。”顾谨书说着想了想,补充道,“你之前还和我说过,你的名字也是初夏的意思?” 周维夏坐在风里点点头,似乎想到了别的什么,闷了半天才说道,“我以前不太喜欢夏天……” “夏天不好吗?”顾谨书闻言笑了笑,喝完锤纹杯里透着纯净的深红色的液体,“之前我在练习手冲的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这款豆子。” “瑰夏,我总觉得是在说玫瑰般的夏天,它的风味是花香、水蜜桃和葡萄。” “很甜蜜。” 周维夏低头抿了一口杯里的液体,隐隐尝到一点清淡的回甘,他刚想说什么,天台的玻璃门却被人推开了。 傅雁时站在门边,指指楼下,搬出一个理直气壮的借口,“有人点拿铁了。” 他对面的人只好起身,冲他微微一笑,“你多坐一会儿。”便向着室内走去。 他们的手自然相扣,周维夏顺耳听见了两句不轻不重地抱怨,“说好六点来接你去吃饭,这都几点了。” “你怎么老跟那些小孩聊天,顾先生,我觉得你关心家人的时间……” “好了好了,把楼下那杯做完我们马上就走。” 傅雁时满意了,推着人赶紧进了吧台。 顾谨书打发傅雁时去开车,自己动作很快地做完一杯冰拿铁。他上餐看见是叶行知,惊讶了一秒,失笑着放下杯子,说道,“你朋友在三楼天台。” 傅雁时在路边等了两分钟,才看见人从店里出来,边给他系安全带边问,“笑什么这么开心?” 顾谨书没回答,忽然凑上去吻了吻他的侧脸,笑眯眯道,“没什么,快夏天了,想吃很甜的水蜜桃。” 傅雁时不客气地回吻了一下,发动车子。他一手打着方向盘,一手指指自己的薄唇,大方道,“多来两下,要吃多少桃子你男人都给你买。” 作者有话说: 歌词引自《Vision of Gideon》。 瑰夏并不一定都是文中所说的风味。 第十一章 顾谨书笑了笑,又转头望了一眼坐在店里的男生。叶行知依旧坐在那,低头捧着玻璃杯,并没有起身上楼。 但似乎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杯子里冰块化开的一点水渍弄得手心湿淋淋的,叶行知蜷了一下手掌,拿起纸巾慢慢擦着。 周维夏从楼上走下来,和相熟的女服务生打了一个招呼,晃眼便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叶行知的脸。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了一下,叶行知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周维夏什么也没说,只是稍稍冲他点点头,便如常走到吧台前要了一份点心。 清瘦的背影静静地立在木质吧台前,直到女服务生把餐碟递过去,才转过身来。 大约是觉得刚刚已经尽到了礼貌的义务,周维夏这会儿打算直接从他背后的书架穿过去。那股好闻的干净气味刚擦过身,叶行知有点无法忍耐似的开口道,“周维夏。” 两个人仿佛都在等这一句话,说出来后又不约而同地沉默。周维夏端着餐碟,和他隔着一架书,小声‘嗯’了一句。 叶行知平常做什么都从容不迫,很难得有这么局促的时候,他站起来,让出一个身位,说道,“……一起坐吗?” 周维夏站在那儿犹豫着,可店内的人已经慢慢多了起来,服务生也向这边张望了一眼。他低下头,绕过书架,坐到了叶行知旁边的沙发上。 人真的坐下来了,叶行知又不知道说什么。迟疑半天,也只是不痛不痒地问候了一句,“病好点了吗?” “好了。”周维夏的嗓音依然嘶哑,他拿起叉子吃了一小块点心,回答道,“明天我会照常去开组会的,不会耽误其他人的练习进度……” “不是。”叶行知有些无奈地打断他,“我只是问你好一些没有……是我说不舒服就不用过来,拖进度也不是你的错。” 叶行知解释得很急,弄得像他很担心被周维夏误会似的。 周维夏沉默片刻,把叉子放回碟子里,垂着眼睛低声说,“不是我的错吗?” 他的话很轻,也不像在问叶行知,更像是自言自语。但叶行知被却这句话堵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偏偏周维夏又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有一缕落地窗玻璃折射出的晦暗光芒。 叶行知明白周维夏在问别的什么,问得让他又一次陷入毫无办法的挣扎里。 事实上,周维夏从小就是这样。他一直是一群小孩中最懂事的那一个,拼命让自己更乖巧更听话,似乎这样才有勇气怯怯握着人的衣角,无措地问一句: 不是我的错,为什么不爱我? 叶行知没法直接和他讲明。这是他自己造出的困局,不该轻飘飘把责任都推给周维夏和沈云漫的关系。他慢慢把手里那杯冰拿铁喝完,一字一顿道,“之前是我没说清楚。” 他抬起头,不再刻意避开视线,尽力解释道,“我家情况很复杂……这个暑假开始,我就不常在学校了。”叶行知绞尽脑汁地想把理由说得可信一些,“毕业之后也会回去,所以……” 明明是俗套的托辞,周维夏依然很耐心地听着,一副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的样子。男孩伸手去拿叉子,轻轻切下一小块蛋糕,在光洁的盘子里拨弄了两下,大概猜到了叶行知没说完的话。 他没让叶行知为难,抿抿唇便开口道,“我知道了。” 坐在他对面的人微微一怔,手里的杯子一下没有握稳,撒了几滴咖啡出来。周维夏拿了两张纸巾递给他,补充道,“……没关系的。” 叶行知擦咖啡渍的手顿了顿,低着头没抬头看他。 周维夏把叉子放下,那么轻巧的一碰,半块还没吃完的蛋糕便软软地塌了下去。他站起身道,“学长,我先回家了。” 叶行知记得他以前动作温吞得要命,现在却很利索。周维夏端起餐盘送回吧台,和服务生微笑道别,才推开门一步一步走出叶行知的视线。 周维夏第二天就开始正常参加辩论队的一切活动,两人交谈很少,彼此都在刻意回避,却硬要做出自然相处的架势来。 预决赛就在周末,指导老师中午在微信群里宣布周六下午可以休息。这会儿叶行知人在画室,他把画笔放到一边,看见微信群里一条一条的“收到”,默默跟在最末的周维夏的下面回了一条。 不用回学校,反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摘下围裙,叶行知去门口的小便利店里买了一块三明治,边吃边打开手机刷展馆的信息。 市内有家展馆在开印象派藏品联合特展,就快截止。吃完三明治,他和画室老师说了一声,赶最近的公交去看。 周六中午,展馆里的人不太多,室内只有一点轻微的走动声。叶行知顺着布展顺序一幅一幅看过去,在转角的隔断墙壁处听到了格外熟悉的声音。 “莫里索给马奈做了六年的模特。”周维夏站在《漫步》和《露台上的女人》前,对着一个男人小声解释着,“但从她和马奈的弟弟结婚之后,马奈再也没有画过她。” “是吗?”那个人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地冲周维夏笑,“听起来像勃拉姆斯《悲伤的暗恋》那样的故事。” 周维夏回头看了两幅画一眼,“嗯,莫里索认识马奈的时候他已经结婚了。”说着他转头看向两幅画,“无望又无果的爱情。” 他说完这句话,停了片刻没有再开口。 天气已经热了不少,周维夏穿着很素的棉麻衬衫,站在两幅画隔出的漆黑墙壁间,带点虔诚意味地凝视画作,背影也像一幅特别的展品。 叶行知忽然真切地体会到想要将什么藏私的心情。 但他只能站在原地,看周维夏身旁的男人露出一个微笑,伸手摸摸那头细软的头发,“这么有感慨?” 周维夏并没有抗拒对方的动作,只是有些遮掩地笑了笑,“随便说的。”他抬手看了一眼表,发现快到和沈云漫约好吃饭的时间,便提醒道,“关哥,我们是不是得走了?” 关一楚点点头,顺手搭着他的肩,低声道,“走吧,别让你姐姐等。” 叶行知已经从转角后走了过来,定定地望着正欲向展厅门外走去的人,脱口而出道,“周维夏。” 作者有话说: 马奈《漫步》 莫里索《露台上的女人》 勃拉姆斯《G大调第一号小提琴奏鸣曲——悲伤的暗恋》 第十二章 他这一声让并肩走的两人停下脚步,齐齐回头看着他。 叶行知总算看清了站在周维夏身边的男人,应该是比他们稍稍年长几岁。和周维夏站在一起,动作语气都带着一股自然的亲昵。 对方温文尔雅地对叶行知简单一笑,没放开手,偏头问周维夏,“朋友?” 周维夏表情看不出什么不对,回答道,“嗯,是我学长。” 他站在叶行知面前,说的也是他,相距不过几步而已,却好像隔得远极了。叶行知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如鲠在喉地看着对方对自己礼节性地点点头,便把他扔在原地离开了。 叶行知面无表情地盯了几秒,等人走出展厅,若无其事地转身看那两幅画。 他自问做不成莫里索,也做不成马奈。 欲望冲昏头脑,常常是人与所渴求的一切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叶行知自己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但等人真的退后了几步,他又贪心地不肯忍受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 “跟我们一个学院的学生么?”走出展馆,关一楚开车去餐厅,在路上和周维夏随口闲聊道。 他自己也是B大经管院毕业的,只不过早进了沈家的公司,工作好几年了。 “是。”周维夏心不在焉地回答道,脸贴在车窗上,不知道在看什么。 关一楚边开车边开玩笑,“我看小漫不能再说我们这群经管的一身铜臭味儿了。”他望后视镜的眼角余光扫过周维夏的脸,说道,“现在小孩真厉害,我念书那会儿市内几个展馆的门往哪儿开都不太清楚。” 周维夏总算被他的话拉回一点注意力,嘴角勉强扬起,“个人爱好而已,跟专业没什么关系。叶……学长,很喜欢油画的。” 关一楚闻言又看了一眼后视镜,似乎在打量他的表情,“很熟的朋友吗?” 周维夏意识到刚刚那句话说得像在有意护短似的,对着后视镜里看他的男人敷衍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 关一楚了然地移回视线,不再多问。下车进了餐厅,趁着周维夏去洗手间的间隙和沈云漫闲聊,“小周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 沈云漫正在低头看餐单,“好像是,前阵子成天抱着手机傻乐。”她端起桌上的柠檬水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问,“维夏和你说了?” “没有。”关一楚帮她放好手袋,回答道,“没猜错的话,刚刚可能在展馆遇见了。”他的表情很玩味,“他们好像状态不太好。” 沈云漫登时来了兴趣,她放下餐单,把散下的一络棕色头发别到耳后,认真地问,“你见着了?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普通学生吧。”关一楚说,“没特别留意。” “怎么能不留意。”沈云漫不满道,“我就这一个弟弟。” 关一楚推推眼镜,有点无奈地笑笑,“好好好,我下次一定仔细看。你既然那么想知道怎么不问问小周啊。”他看见朝他们走过来的周维夏,赶忙道,“小周,你姐姐在问刚刚遇见的那个叶……” 他想了一下,“叶什么来着?” 周维夏不太自然地坐下来,吞吞吐吐半天,“问他干什么啊……” 沈云漫脸上全是抓人现行的笑意,“问问而已嘛。” “只是普通朋友。”周维夏尝试解释两句,“他叫叶行知。” 沈云漫脸上的笑意几乎是瞬间就僵住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极力掩饰道,“噢……” “饿不饿,先点菜吧。” 周维夏不疑有他,甚至还想快些换个话题,便和关一楚交流起菜品。他放在餐桌边缘的手机微微震动了一下,屏幕上亮起一条短信,很快又暗下去,淹没在好几条未读的推送里。 直到吃完饭回家,他才看见那条短信,是班委通知他补交前几天旷课的请假条。B大上课打卡称得上严格,对平时成绩影响不小。周维夏的病假条只开了两天,本来后两天的可以用辩论队的活动混过去,但那又得有队长和指导老师的报备。 周维夏想了半天,只能认命地点开那个许久不敢去点的微信头像。 叶行知难得更新了一条朋友圈动态,没文字,只是一张展厅尽头《漫步》和《露台上的女人》的照片。 周维夏想起他刚刚叫自己名字的声音,觉得心脏又像一团被揉捏的纸似的皱起来。他靠在公寓阳台边缘吹风,低头想了片刻,打出一行字发过去。 下午画室并没有叶行知的排班,他看完展,正在回校的公交车上。香樟树漏出的疏离光影大片大片地闪过他的头顶,他低头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周维夏发过来的“学长”两个字,回了一条“方便接个电话吗”。 他等了两分钟,从公交车上下来还没收到回答,便径直把电话打了过去。 铃声响了好几下才接通,那头周维夏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若,仿佛早准备好了说辞,“我刚刚——没注意手机。” 叶行知手心泛起一层薄汗,他‘嗯’了一声,说道,“请假条我帮你去要。” 好像是觉得就为了这么一件事并不值得他特意打个电话过来,周维夏有些迟钝地答应了一声,“嗯,谢谢学……” “我也有事想请你帮忙。”没等他说完道谢的话,叶行知就出口打断了。 周维夏隐隐有点什么特别的预感,握着手机站了起来,还没问究竟是什么事就下意识地说,“好的。” 两三点的太阳很烈,两人隔着手机,同样都被阳光照得额头上有一些细密的汗。周维夏听见叶行知有些莽撞地说,“能告诉我你刚刚是和谁一起看展吗?” 周维夏原本在等他提一个叫自己为难的要求,却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 他呆了一下,而叶行知仿佛又在这个间隙里后悔了,低声道,“算了,我随便说的。周末比赛结束我去替你拿请假条。” 周维夏心想,叶行知这个人真是自我得要命,自作主张地搅乱一池水,又想不管不顾的走开。 他好像也有些压不住委屈和怨气,赶在叶行知挂断电话前,语气不太好地说,“那我能问问,你、你为什么想知道他是谁吗?” 作者有话说: 明休后天更~ 第十三章 叶行知一时哑然,他忽然发现,周维夏看起来呆呆蠢蠢的,其实不过是一直在纵容他。给他台阶下,也不把场面弄得太难堪。 但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大概周维夏憋了很多天的闷气,这次一股劲翻腾上来,没像之前那样主动缓和两句。叶行知不说话,他也就闷闷地不做声,一副硬要等个答案的架势。 阳光照得人心里燥热,周维夏觉得背后的阳光炙烤着自己,脖颈到脊背都泛起大片的痛意。他有些泄气地打算挂掉电话,却听见叶行知很轻又很无奈的一句话。 “能因为什么……”叶行知闭着眼睛,脑中一团混乱的借口里,这句话反而最先从跳脱到嘴边。他有些自暴自弃地低下头,捂着额头慢慢走下天桥。 后半句话是什么,电话线两端的人都有各自的预感。周维夏还是没办法抗拒这这种充满诱惑的可能,他在阳台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人影,立刻站直了身体, “……到底因为什么啊?” 听起来叶行知的声音是更无奈了几分,“算了,我先回宿舍。” 周维夏不太有气势地跟他赌气,“你总是不说清楚。”他说着又低下头,小声补了一句,“也从来不问别人的意见。” 叶行知拿这个和他认真计较起来的兔子一点办法也没有,被这话噎了片刻,他才低声道,“有些事情我不方便说。” 周维夏没在那些不方便说的事情上多作纠缠,追问道,“那你为什么也不问我的意思啊?” 他边说边拿起钥匙,下楼朝着学校的方向走。步子很快,心也跳得急,赶着要抓住什么稍纵即逝的东西。 迈出小区大门,他便看见叶行知正拿着手机慢慢往学校的小侧门去,眉头紧锁着。 周维夏没停下脚,没几步就走到了人身后。可靠得近了,他又说不出什么质问的话来,最后还是静静道,“你之前说的毕业工作——那些事情我可能不介意啊。” 叶行知听见了背后的人声,转过身拿着手机愣了一刻,“你……” 周维夏停在原地,望着他,并没有向他继续走过来。 或许是因为刚刚在太阳下晒了一会儿,叶行知觉得自己有些耳鸣。他凝视着那双大而幽深的眼睛,半天垂下手,稍稍错开脸道,“你以后真的会不介意吗。” 两人各怀心思,千回百转,想的却是同一句话。 未来遥远,比不上眼前这一刻现存的希望。 周维夏没细细体会叶行知那句话里无法宣之于口的许多复杂心绪,把一切都简化为毕业后的距离问题,点头点得格外轻率和天真。 叶行知脑海里有什么东西沸腾了。已经烧了许多天,终于还是滚过了沸点,把他自己的一颗心从透明烧成滚烫的鲜红色,也把横亘在他脑海里那些犹疑不决全烧了干净。 他的欲望朝他伸出手,叫他没法再瞻前顾后。 叶行知快步向周维夏走去,一把牵起人,近乎小跑一般躲进公寓的楼道里。午后的小区静悄悄,远处偶尔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两人的喘息都听得分明。他半压着人,眼前心里都是这一块小小的角落,哑声道,“不介意。那你还肯跟我试试看?” 他凑得很近,鼻尖都快要碰上周维夏的鼻子。男孩低下头,讷讷道,“你这次是开玩笑吗。” 叶行知俯**,“之前我——”他情急得想不到什么解释,只好贴上去认认真真地和人接吻,“不是。” 逐渐柔和的日光笼罩在他们身上,周维夏被他半推着,接了一个绵长又温柔的吻。在极快的心跳和暧昧的呼吸里,他听见叶行知轻声说,“从来都不是。” 第二天周维夏还是晕晕乎乎的没有缓过神来,直到叶行知带队打完比赛,在台上领了奖下来,趁人不注意悄悄握住他的手,他才生出一点真实感。 “在想什么?”叶行知问他,“刚刚领奖都在发呆。” 周维夏悄悄回握了一下,“我觉得我最近运气太好了。”他说,“比赛也这么顺利。” 叶行知轻笑一声,扫了一眼在台上发言的老师,说道,“下周决赛……去A市打完比赛是小长假,我带你玩几天?” 周维夏直起身看着他,“真的啊?” 叶行知靠在座椅上,点了点头,“嗯,我就在A市长大的。”他轻轻拨弄了一下人后脑的头发,“到时候带你去我家看看。” 他们之间一团乱麻的关系其实依然如旧,叶行知不知道如何开口跟周维夏交代来龙去脉,更不知道怎么开口和他谈起沈家。相比之下,蕙姨的事情反倒好开口了。 周维夏没有那么多心事,他从没去过A市,又要去叶行知家里,对这次比赛兴奋得要命。好不容易熬到下周五,一队人早上出发,中午抵达了之前在A市预定的酒店。 早上勉强爬起来,早餐胡乱对付了一顿,周维夏这会儿忍不住偷偷发微信抱怨肚子饿。在前台核对入住信息的叶行知收到消息,回头对他笑了笑,给他发了一条“一会儿我们出去吃饭”。 辩论队的人不多也不少,男女生恰好都是双数。负责后勤事务的女生一张一张的分房卡,“两人一间哈,拿同一张房卡的住一起。待会儿三点一起去老师房间开会。” 队员们稀稀拉拉地答应了两声,纷纷开始对起房卡。周维夏刚问了身边的两个人,叶行知就走过来拉他进电梯,“不是说饿吗?上去放完行李,我们去吃饭。” 周维夏回头看着电梯外的同学,“我还没问完啊,不知道要跟谁住一间。” 叶行知按了楼层,等电梯门缓缓合上才站近一些,把一张号码一样的房卡放在人手心里,低笑道,“你还打算跟谁住一间?” 第十四章 他倒是很坦诚,一点不遮掩自己是有意为之。 周维夏低头看了一眼房卡,有些发窘,“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啊?” 叶行知的表情看起来毫无预谋,“刚刚在前台拿房卡的时候我先拿了,就……没来得及问你。”他说着又拿出一副大方好说话的样子跟周维夏商量,“那打完比赛要不要一起住?还是另外再订一间?” “……”怎么话到他嘴里,就有股欲盖弥彰的意味。周维夏想了想,强压着脸上涌上来的热意说,“不用了。” 他很要面子地补了一句,“再订一间太贵了。” 叶行知忍笑,配合地点点头。电梯门缓缓拉开,他拖着两人的行李箱走出电梯,问道,“待会儿你想吃什么?” 周维夏推开房门,和他一起放好东西,“都行啊,我们去哪儿?” “去我家那边。”叶行知说,带他走出酒店,打了一辆车,“在老城区,有点破,不过东西味道都很好。” 地方是真的有些破,店招都没有,老板是一对夫妇,正在里外忙活。墙上的餐单也脏兮兮的,有些图片褪了色。桌椅还算干净,叶行知拿出纸巾擦了擦,示意周维夏坐下。 周维夏小时候先跟着奶奶生活,长大一些又跟着姑姑,吃穿都很精细,大排档都去得少,苍蝇馆子基本没有来过。叶行知却和他完全不一样,看也不看餐单,随口对站在桌旁的老板娘点了几道菜。 “这家店生意真好。”周维夏看了四周一眼,人头攒动,有人穿着家居服过来打包饭菜,显然都是附近的老居民。 叶行知帮他涮了两道碗筷,给他倒上一杯店里自取的红茶,“这会儿人还不算多,学生还没下课。” 他笑了笑,像是想起十五六岁时的生活,“我跟阿川打球的时候,经常会用谁来店里拿外卖当赌注。”周维夏顺着示意的方向看过去,“那边转角再过去两条街,就是我家还有阿川家。” 老板夫妇一个负责点单上菜,一个在炉灶前动作快得手上生风。叶行知话才说完一半,老板娘就端了两道菜过来。 周维夏一边拆筷子,一边很好奇,“你们每天上学前还要过来订外卖啊?” “不是我订。”叶行知往他碗里放了一块胭脂丝瓜,“是蕙姨,她每天早上开店之前会问我们俩想吃什么。”他说着又有些哭笑不得,“说起来,阿川刚搬来的时候,非要到我家来蹭饭,结果吃了蕙姨一顿饭之后,说什么也不肯再来了。” 周维夏正在舀了一勺虾仁茄子煲吃得欢快,听他这么说,笑得扑哧一声,掉了半勺子的菜,“蕙姨做饭不好吃吗?” 叶行知想了想,给人拌好一小碗虾仁茄汁饭,诚实道,“也就跟我差不多吧,可以煮个开水什么的。” 周维夏笑得眼睛都弯起来,边捧着那一小碗拌饭小口小口地吃,边说道,“改天见到她,我会告诉她你这么说她的。” 叶行知夹菜的手顿了一下,侧过头看他,“你想见她吗?” 周维夏埋头吃东西,没注意他的表情,自然地点头道,“嗯,听你说总感觉她应该很好相处。” 叶行知的筷子在餐盘里拨弄了两下,低声道,“她是真的很好。”他望着身旁嘴角沾上一粒米的少年,伸手帮他擦掉了,“不过她现在不在家。” “嗯?她出门了吗。” “嗯。”叶行知冲他笑了笑,“过两天再和你说这个。” 主办的赛程安排不算很紧凑,加上刚到外地的新鲜感,指导老师非常人性化地早早结束了模拟训练,让所有人回房间休息。 周维夏昨晚没睡好,回房间的路上就已经开始哈欠连天。大家的房间都在同一层,两个人还不敢太放肆,等到房间门关上,叶行知就感觉人握着他的衣角,小小地用头蹭了一下他的背,商量道,“我先洗澡行吗?” 叶行知自然不会说不。看着人在自己行李箱里找出换洗的衣服,飞快进浴室冲澡。他没什么防备心地把行李箱打开敞在那儿,几件贴身的衣服都翻出了一角。叶行知扫了一眼,很快转开视线,坐到一边对着墙继续看材料。 浴室的水声很快就停了,周维夏顶着一头半干不湿的头发从浴室出来,看了一眼坐在另一边看比赛资料的人,边爬上床边说,“还要看资料吗?” 叶行知转过身,把几沓纸放到一边,“不了。”他皱眉盯着头发在枕头上带出一道水痕的人,“你头发还没弄干。” 周维夏把自己整个人团进被窝,脸埋在软绵绵的被子里闷声说,“一会儿就会干掉的,我困了。” 他闭着眼睛,只听见叶行知下床走动的声音。没一会儿叶行知拿了一条毛巾和吹风机过来,半躬**给他擦了一把头发。 周维夏立刻睁开了眼睛,对上那张贴他贴得很近的脸,忍不住缩了一下,乖乖坐起来道,“我、我自己来。” 知道他脸皮薄,叶行知笑了笑,插好电源把吹风机递给他。 周维夏坐在床上,昏昏欲睡地吹着头发,又不敢敷衍了事,叶行知都洗过澡出来了,他才刚把吹风机放下来。 “吹干了。”周维夏指指头发,生怕叶行知一会儿又把他拽起来,赶紧证明道。 叶行知失笑,走过去摸了一把,发质很软,擦过手心只叫人觉得细细柔柔的。他点点头,拿走堆在床上的毛巾杂物,“睡吧。” 周维夏打着哈欠倒下去,小小地滚了两下,好像在枕头里嗯了一声。 他的动作把睡衣折腾得掀上去了一些,露出半截腰。叶行知坐在自己的床上,不住看了两眼,泰然自若地擦自己头发。 周维夏对光有些敏感,翻来覆去半天,迟迟没睡着。他挣扎着坐起来,去摸索床边的灯光开关,想把自己这半边的光源给关上。 他迷迷糊糊的,还是叶行知伸手去替他关。头顶最后一点光也被覆过来的人给挡住了,周维夏半睡半醒间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谢谢。” 叶行知失笑,在剩下的一盏微弱的壁灯亮光里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好像已经睡着的人,“不用谢。” 作者有话说: 明休后天更~ 第十五章 可能是因为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叶行知整个人比在学校的时候放松了许多,连第一场比赛出了问题也还是和颜悦色的。 周维夏和另一个同学拎外卖回来的时候听到了其他人的八卦,回房间就找叶行知问,“第一场不太顺利吗?” A市这两天的气温偏高,叶行知回房间照例冲了一个澡。一起住了几天,他也不避讳,听见周维夏的声音,随便套了一条裤子就出来了。 “一点小失误。”叶行知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他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随意地擦了擦耳边的水珠。 他裸着上半身,坦荡荡地朝沙发上一坐,拧开一瓶水喝了两口。周维夏轻咳了一声,拎着袋子走过来,一下把自己刚刚要说什么给忘了。还是叶行知提醒他,“你听他们说了?” 周维夏点点头,“会不会出问题啊?” 学校每年报销比赛费用的条件是成绩至少不能比上一届糟糕,叶行知是队长,打得不顺利大概免不了要被指导老师耳提面命地训一顿。 叶行知从他手里接过袋子,还是他们昨天去吃的那家。“没事,还有两场。”他边说边给人夹菜,哄他换了一个话题,“明天别跑那么远去买,天气太热了。” 周维夏口是心非道,“是我自己也想吃。” 叶行知嚼着一块牛肉,揶揄地看着他笑,“哦。” 话虽然这么说,但后面两三天,除了周维夏自己要上场比赛的那一天,叶行知每天都能吃到同一家小店的外卖。后两场比赛进行得很顺利,最后一天颁奖的时候,他们甚至还拿了一个比预想中还要好一些的名次。 “这下总算能跟学院交代了。”指导老师喜气洋洋地招呼人聚餐,特地要了几瓶啤酒,“男生今天都喝几口啊,女孩子有想喝的吗?不行就喝果汁吧。” 指导老师年轻,人也好说话,男生们纷纷起哄多要了些酒。周维夏不会喝,但大家兴致高涨,他也就跟着喝了一两杯。叶行知看他喝完没什么反应,便没怎么去拦。 可等到这顿饭散场的时候,周维夏站起来已经有点晕晕乎乎了。他旁边的同学搭手扶了一把,扬声叫叶行知,“哎,学长,周维夏好像有点晕啊。” 叶行知挤过来接手,半抱着人问,“喝了多少?” “没多少啊。”周维夏勉强靠着他站稳,指了一下桌上的瓶瓶罐罐,还认真回想了一下,“加起来应该没有一瓶……” 看见他脸上渐渐泛起来的红,叶行知无奈地笑了笑,“真是一瓶倒的量。” 他们落在人群的最后等上楼的电梯,周维夏被酒精弄得感觉不太敏锐,模模糊糊地觉得身边只有叶行知一个人,半趴在他肩上,拽着他的手软绵绵地问,“还要等多久啊?” 叶行知背后像黏着一只无尾熊,说话声音不由自主地变轻了许多,“马上。” 回到房间喝了一杯水,周维夏好像清醒了一点,倒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微信群里老师刚发的通知。他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趴在床尾对叶行知说,“老师在让学姐订回程的票了。” “是不是要去说一声别订我们的啊……” “我已经说过了。”叶行知脱了T恤,拿着换洗衣服正准备进浴室,“不过房间明天到期,你先给前台打个电话续住几天?” 周维夏声音听起来有些困倦,“好啊。” 但一会儿叶行知从浴室里出来,却看见人趴在床上呆呆地对他道,“前台说明天后天双人间都满了。” 他明显是思维有些迟钝的样子,叶行知没办法。坐到他对面,自己用座机又拨了一遍前台的电话。得到答复之后他挂断电话,稍稍低下头,盯着趴在床上的人,“双人间满了,但大床房还有。” 叶行知眼睛里藏着笑意,带着点清新的沐浴露味道凑近了一点问他,“我们是续住还是换一家?” 周维夏睁大眼睛,看他上方离他只有一个呼吸的距离的眼睛,小声嘟囔了一句,“不知道啊。” “那怎么办?” 叶行知低笑了一声,热热的鼻息若有若无地拂过周维夏的唇。他伸手圈着他的手腕,像是逗他又像正经无比地提议道,“玩个猜拳?你赢了……我们就换一家。” 周维夏眨眨眼睛,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叶行知那两片很薄的嘴唇上。他嘴里有些干,舔舔唇角,没去细想叶行知的赌注,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叶行知嘴角噙着一抹笑,握着人的手腕举高了一些,“开始了?” 周维夏眯着眼睛,望着自己那只举起的手,动作慢半拍地团成了一个拳头,轻轻呢喃道,“……石头。” 朦胧间一只手顺着他细瘦的手腕盖上去,紧紧包裹住那只蜷得不怎么紧的拳头,叶行知压上来,同他接了一个酒意醺然的吻,低声哄骗道,“布。” “周维夏,你输了。” 周维夏很轻地哼了一声,眼睛半睁不睁地露出一个笑,“嗯。” 第二天周维夏醒得有点晚,房间里静悄悄的,叶行知不在。他在床上坐起身,呆呆地抓了两把头发,在床上找了半天,才发现手机摆在一边小柜子的牛奶面包旁边。 “记得吃东西。”锁屏界面上是一条叶行知两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周维夏懒洋洋地下床去洗漱,咬着牙刷给人打电话,“你在哪儿啊?” 叶行知刚从他外公的病房里出来,走在疗养院的庭院里,回答道,“在郊区,看我外公。” 周维夏把牙刷拿下来,“中午还回来一起吃饭吗?” “等下就回去。”叶行知说,又拿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你先去前台换房卡,行李我已经整理好了。” 周维夏想起昨晚那个带着一点点啤酒味道的吻,险些直接把一嘴泡沫给直接吞下去,含糊不清道,“你去续订啦?” 叶行知如今也摸熟了他的脾气,一口咬定人得愿赌服输就立马换话题,“已经订过了。东西吃了没有,饿不饿?” 八成周维夏又在别扭,咕嘟咕嘟地漱着口,嗯嗯啊啊回了他一句。叶行知没怎么听清楚,只是笑着哄了一句,把电话挂断了。 平常负责照顾他外公的护工正好拎着水壶过来,“小叶,又来啦?” “嗯。”叶行知问起外公的状况,对方回想了一下,“还是老样子,总是犯糊涂。不过听医生说这几天比之前状态好多了。” 叶行知稍稍放心,交代几句带来的食物补品放在哪儿就告辞了。 郊区离酒店有些远,他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快过饭点。周维夏在新开的房间里等他,努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去看那张床。 视线一落到两个收得整整齐齐的行李箱上,他又莫名其妙地想起昨天晚上他换下来的衣服明明是乱糟糟堆在一起的,包括…… 所幸叶行知回来得很及时,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拉着他出门去吃饭。 他们依旧去了上次的那家小店,已经过了最热闹的午市时间,店里人不多,周维夏叼着冰凉的橘子气泡水的吸管,微微眯起眼睛,看店外屋檐下的两只猫咪打架。 “吃饱了?”叶行知问他。 “嗯。”太阳不强,光都是柔和的,周维夏站起来,仿佛食困又悄悄地冒出了头,便主动去握他的手。 被他赖住的人自然地牵着他往前走,贴得也更近,好让他靠得舒服点,“还没睡饱?” “困。”周维夏说,在他肩头打了一个哈欠,“我们去哪儿啊?” 叶行知右手从兜里摸出一串钥匙,带起清脆好听的金属碰撞声,说道,“回家。”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也有更新。最近更二休一,请假会发微博~ 第十六章 叶行知家在一条很旧的街上,一路走过去,很多叔叔阿姨还会和叶行知打个招呼。叶行知握着周维夏的手,让他小心跳过地上的屠宰铺子流出来的一滩污水。 又往前走了片刻,他们在一幢被挤在两栋居民楼之间的两层小楼前停下了。 卷帘门上已经有一层锈,旁边的小侧门要清理得好些,锁孔上有涂剩的石墨粉。叶行知找出钥匙开了门,走进去两步就是楼梯。 周维夏好奇地跟上楼,所有的家具都被整理得很干净,但一看就没什么生活气息,沙发平平整整的,一丝皱痕也无,还叠着一条冬日采用的绒毯。叶行知让他坐下,自己去厨房倒了两杯水出来。 “你之前说蕙姨出门了。”周维夏捧着杯子说,“她去干什么了啊?” 叶行知把水吞了半杯下去,望着身边的人,浅浅地吸了一口气,酝酿半天道,“她……还没出狱。” 他对面的男孩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你是说……她在监狱里?” 叶行知直视着前方,阳台上几盆耐旱的绿植长得很好,郁郁葱葱的。他双手不自觉地合到一起,继续道,“是。她被判了五年,下个月就能出狱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刚上高一。”叶行知的声音很平静,“快过年的时候,家里忽然来了一群警察,把她带走说是要协助调查。” “我再见到她,就是在监狱的会见室了。” “外公本来就身体不太好,那件事之后,状况更糟了。他不让我跟着去警局。我自己每次跟蕙姨见面,她也不和我提当初到底是因为什么入狱。” 叶行知露出一个苦笑,“还是阿川听见了邻居们的议论,我才知道是诈骗罪。”他说着,右手手背被左手紧紧摁出一小块苍白,“但……我一直都不相信蕙姨是那种骗人的无赖。” 周维夏有些无措地去摸了摸他的手,笨拙地安慰他。叶行知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冲他笑笑,“后来我也想明白了,蕙姨就是我妈,她做错什么这点都不会变。既然她不愿意说,那我就打工赚钱等她出来让她和外公好好在家休息。” 他的语气很从容,没有抱怨和诉苦的意味,“其实这本来就是我的该做的。” 周维夏默默看着他的侧脸,“所以你才说……你要回来?”他好像瞬间放下了在心里压了很久的一块石头,“我明白。“ “如果换做是我姑姑,我也会一样。”他想了想,歪头打了个比方,“我姑姑就对我就像蕙姨对你一样。” 叶行知圈着他的手臂不自然地僵了一下,好不容易铺垫的一点底气又全数消散殆尽。他别开眼睛,手也松了一些,悄悄把那些话咽下去了。 周维夏对沈家母女的感情很深,叶行知不用问也知道。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来龙去脉,不吝于逼他在两边间做个了断。 但不说出来,又活像是个放在透明玻璃层里的炸弹,不知何时会爆炸。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爆炸必然会掀起四溅的玻璃碎渣,把他们身上刺出许多细密的伤口来。 郑清川的妈妈曾经很怜爱地说过,叶行知命不好。从小没爸没妈,没长大成人小姨又坐了牢,日子过得难。 但叶行知现在想,他前二十一年的人生所有的难加起来,都比不过这样的煎熬。 以前的那些事情都握在看不见的手里,他是被支配操纵的木偶,他的命运被戏弄、被摔打都是他的无能为力。 而如今周维夏的一颗心攥在他手中,妥善安放本来是他的力所能及。 每个人心里都有隐秘,或轻或重,裸露多少自我,有时候并不是人自己说了就算的事情。 周维夏听完了叶行知的一席话,喉头有许多涌动的字句要吐出来,但那些话好像他刚刚喝完的气泡水的浮沫,看着绵密丰厚、一大团一大团的,能扎扎实实地填满他和叶行知之间仅剩的缝隙。但真溜到嘴边,只化成了一缕轻飘飘的气,徒留下一嘴微麻的涩意。 他的手机忽然很尖厉地响起来,吓了人一跳,两个人动作都是下意识地一缩,又分开了一些距离。 周维夏本想直接挂断,可看见来电显示是沈云漫,不得不走到一旁接起来。 “比赛还没结束么?”沈云漫语气不太好,很少见。 周维夏把事先想好的说辞搬了出来,“结束了,我和几个同学在一起旅游。” 他隐隐约约听见沈云漫那头有机场催促登机的广播,奇怪她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姐,有什么事吗?” 沈云漫声音很沉,带了点严肃的意味,“回学校之后,先回家一趟,我有事要和你说。”她又补充道,“我这一周都在外面出差,三天后回去。” 周维夏一头雾水,但还是答应了下来,“我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时间。” 沈云漫大概是忙着登机,没有再多谈。周维夏握着手机认认真真回想了一下,觉得大概是上次他姑父组的不太愉快的饭局之类的事情,便没放在心上,兴兴头头地回去找叶行知。 叶行知正在简单打扫房间,屋子没人住,只有一点灰尘,很快就整理完毕。他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壁钟,觉得时间还早,带人去周边一个小景点晃了一圈。 A市不是旅游城市,正儿八经的景点很有限,叶行知一天不到就带人走了个干净,剩下的时间都在他从小混迹的球场、山坡和学校打转。周维夏对旅游的理解一向是换个地方睡觉,但这回却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 想来他爱看的并不是风景,是叶行知和他的过去。 “待会儿回去看电影怎么样?”走了一天,两人都有些累。叶行知在高中学校门口买了一杯冰咖啡和苏打,插好吸管递给了身后的人。 “好啊。”周维夏抱着那杯凉浸浸的饮料,边喝边说。 片子是周维夏选的,他在电脑上调出来,一叠声地叫叶行知等他一起看,自己冲进浴室去洗了个澡。 他很喜欢那部电影,套好衣服就急急忙忙地爬到床上和叶行知滚成一团,抱着一个枕头认认真真地看。 是个发生在夏天的爱情故事,播到结尾,周维夏不知怎么跟着电影里的人一起无声地掉眼泪。叶行知坐在他身后,抱着他给他擦了一把,明知故问道,“哭了?” 周维夏没说话,吸了一下鼻子,动了动,好像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叶行知边笑着把人乱动的手脚按下去,边哄道,“生气了?要不我也去给你找个雕像的手,握一握就算和好了?” 是刚刚电影里的情节。周维夏忍不住又笑了,丢开电脑,卷起被子裹着自己滚到另外一边,瓮声瓮气道,“去呀。” 叶行知蹭过来,把他整个人捞进自己怀里,像是真和他商量似的,“画室里到处都有,拿一个哪有画一张有诚意。” 周维夏闷在他胸口笑,“你自己说的,改天我要看。” 那个笑在叶行知心口带出一阵酥酥麻麻的痒,他低下头,吻了吻少年有些发红的耳廓,低声道,“看啊。要一百张都画给你。” 第十七章 周维夏几不可闻地抖了一下,撒娇一般朝他怀里拱。叶行知原本正人君子的心思被冲得有些乱,迟疑几秒,他还是拉开一点距离,坐起身道,“我去洗个澡。” 趴在被子里的人冒出头,很纯情地答,“好。” 刚刚的挣扎染得他脸颊也是好看的红,叶行知隐隐觉得自己的血气跟着那抹红上涌,下床拿起衣服,很快闪身进了浴室。 他这个澡洗得有些长,出来的时候周维夏正半睡不醒地刷着手机,被子依旧紧紧裹在他身上,一点多余的都没分出来。叶行知摸了一把人柔软的脸,趴在他耳边道,“分点被子啊。” 刷过牙,叶行知嘴里还有点薄荷气味,弄得周维夏清醒过来。他眼睛转了两下,朝身后缩,反而把被子卷得更紧了一些。 “把自己包那么严实干什么?”叶行知跟着凑过去,逗他道,“又不是没穿衣服。“ 周维夏找到机会反将他一军,从被子里拎出一条内裤来扔到一边,边笑边理直气壮地说,“没穿啊。“ 叶行知愣了一下,盯着他的眼神有几分变了味道。他那种要把人吞下去的眼神看得周维夏有些不太自在,脸又飘起一点红色,结结巴巴地打算解释,“那个……” 他话没说完,叶行知不知道找到了哪个缝隙,动作很快地把被子一抽,翻身滚了进去。 周维夏一手被他压着,一手被他捏住放在腰上轻轻碰了碰衣服得边缘。他听见人哑着嗓子问,“周维夏,你怎么骗人啊?” 叶行知的脸在他上方,被暖黄的床头灯光照得眼神更加暧昧。周维夏一动也不敢动,又或者是不想动,抿唇窘了片刻,小声道,“刚才忘记收起来了,我、我开玩……” 他剩下的两个字被叶行知吞进了一个很深的吻里,变成了有些急的呼吸声。叶行知忍耐了几天,越过界限,动作就激烈得有些不可收拾。 他的舌头勾着周维夏的唇齿,要他贴近自己。周维夏原本被压着的手腕渐渐松开了,他沉迷在这个吻里,无知无觉地伸手去抱叶行知的脖子。 在浴室草草发泄过的欲望又卷土重来,漫出叶行知的身体,把他身下的人也卷进情欲的漩涡中。 他的手在人腰间的软肉轻轻抚摸,缠绵的唇齿分开,带出黏腻的一点津液,叶行知半撑起身体,看出周维夏明明快要呼吸不畅,却还硬撑着屏住气的样子,动作不禁稍稍一停。 周维夏眼尾全是靡艳的颜色,气喘吁吁,要哭不哭地看着他。 好像是抗拒,又好像眷恋的不能自拔。 叶行知低头一寸一寸地从他的额头吻到颤抖的睫毛,指腹的茧轻轻擦过周维夏的耳后,充满爱意地捧着他的脸,“周维夏,你愿不愿意?” 他是把周维夏上次那句“从来也不问别人的意见”记得很深刻,这句话问得生硬又赤裸。 偏偏周维夏喜欢。 他们接了一个比刚才还要激烈和热情的吻,叶行知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身下的人放软了身体,几乎要化成一滩和他交融的水。 他的手动了动,把碍事的衣服真的扔下床,又从扔在床尾的背包里找出一管润滑,笨手笨脚地给人做准备。 周维夏脸彻底烧红了,大有滴出血的架势,他躲在自己的臂弯里,一边忍着被异物一点一点开拓的羞耻感,一边咬着下唇道,“你……早就准备好了……” 叶行知没否认,也不打算欲盖弥彰地解释前两天买夜宵的时候一时头脑发热的行径。他在人后颈吻出一块小小的红痕,两根手指缓慢地抽动着,“我预谋得不够早。” 那里已经变得有些湿软,进出容易了许多,叶行知硬烫的东西莽撞地贴过来,周维夏腿根的嫩肉敏感地一颤。他的听觉视觉都在烧红的欲望里模糊起来,反而让每一处皮肤的碰触放大得无比清晰。 叶行知伸手在那只透出青蓝色细小血管的耳朵上轻轻刮蹭着,身下也一样一点一点地送进去。周维夏抖得越来越厉害,硬忍着没泄出一点哭声。 真把人折腾得这么委屈,叶行知又心疼,手忙脚乱地凑过去吻眼角的眼泪,“疼就不做了。” 他的性器都快全弄进去,说不做也显得诚意缺缺,只换来身下的人眼睛发红的瞪着他。 周维夏被他摆出一个羞耻的姿势,腿大张着分开。他既没法说拒绝,又拉不下脸求欢,只能含着一眶眼泪咬了面前的胳膊一下。 咬得用了几分劲,反倒激起人更猛烈的欲望。叶行知发了狠,把身下胀痛的性器猛然顶了进去。“咬啊。”他周维夏可怜又难耐的呻吟里,低声说,“早知道这么喜欢你,你第一次凑过来……” “就该上了你。”他嘴里说着没谱的荤话,手上顺着人漂亮的身体线条一路摸下去,十指紧扣,挺腰干得更深了一些。 年轻人做爱毫无章法,纯然是肉体猛烈地碰撞。周维夏挣扎间抬起一点身体,想要缓解缺氧的痛苦,叶行知却毫不犹豫地按着他的腿根拉回来,又用力操弄了几下,好听的声音轻轻哄他,“乖,宝贝腿再分开一点……” 周维夏被他欺负得泌出许多生理性的泪水,下腹胀痛得要命。他不住地用手背去擦眼泪,又不配合地挣扎了一下,哽咽道,“太胀了……” 他的挣扎不知怎么弄得那根逞凶的东西顶得更深了一些,叶行知被紧致湿软的地方绞得无法自控,动作有些粗暴地压着人,伸手轻轻捂着那双不停掉泪的眼睛,边替他擦眼泪边露出留着牙印的胳膊, “难受就咬我。” 周维夏透过指缝看见那个牙印,更加委屈地哼了一声,无力地趴在他的胳膊上咬了一下。 嘴上说得温柔,叶行知身下的动作却越发用力。那口松松垮垮的咬,带来的痛意甚至还不如其中微妙的痒。他低低笑了笑,在人耳边和颈后拖出旖旎的吻痕,哑着嗓子道,“咬吧,被你这么咬死也值了。” 周维夏腰都软得抬不起来,只能愤愤地往前趴了一下,握着他只手臂又啃了一口。 他向前动,叶行知也坏心思地跟着顶了两下。周维夏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呻吟,无力地抓着床单,趴在他怀里摇着头,“呜……” 他无助的样子招得叶行知恨不得扔了所有顾及把人操坏。可他刚想动作,又看见半闭着眼睛的小可怜摸索着他的胳膊,湿热的呼吸打在那几块牙印上,不住地舔吻,便一下又心软了。 “宝贝儿……”叶行知叹息了一声,抽插得慢了一些,伸手去抚慰着周维夏正流出一点液体的性器。 前后被同时亵玩的羞耻烧得周维夏有些神志不清,他勉勉强强地转过头索吻,嘴角沾着几丝津液。叶行知覆上去吮了干净,衔着他的唇舌逼问他,“舒服吗?” 那只带着一点薄茧的手正擦过性器前端,周维夏被陌生的快感推上顶峰,享受又崩溃地哭叫道,“舒服……呜……叶行知……” 他射在叶行知的手心,那些液体流下去,把两人本就淫靡不堪的交合处浸得更加情色。男人把他高潮的一点哭音全吞了下去,深吻着加快了抽插,很快也射了出来。 房间里总算安静了下去,只有两人依然急促的呼吸。周维夏的眼泪早沾得脸上到处都是,嘴唇也红得要肿了似的。叶行知抽身简单清理了一遍,又抱人躺回床上。 不等他伸手去揽,周维夏就自己黏糊糊地贴过来,头抵在他胸前磨蹭。 “难受吗?”叶行知顺手抱住他,拨了拨他额前有些汗湿的头发。 周维夏皱皱鼻子没理他。瞥见胳膊上的那几圈牙印,他才红着脸又笑起来,没什么力气也还是摇摇晃晃地伸手去抓住叶行知的手腕,在那个最深的牙印上吻了吻。 叶行知心里发软,捏着他的手回吻手背,温温柔柔道,“睡吧,明早我送你去机场。” 周维夏的手搭在他的腰上,带着一点鼻音道,“那明天你的动车几点到啊……” 叶行知听出人一点抱怨的意味,分开一个白天像是有天大的不满似的,“明天晚上。”他说,“到了就去找你。” “嗯……我等你。” 作者有话说: 隐藏部分→ao3和废文(搜索文名即可) 第十八章 第二天上午,叶行知把人从床上捞起来送去机场后,转头去郑清川家吃了一顿午餐。 郑清川昨天联系过他,约他一起吃饭,说是要聊聊之前找工作的事。 “有一家蛮不错的公司,我爸有认识的朋友在。你要一起去的话,我就跟我爸说一声。” 叶行知谢了他的好意,“工作的事情我打算过阵子再看看。” 郑清川了然地点点头,也没有多过问,他和叶行知之间的相处原则之一就是不过多干涉对方的生活。 “那以后再说咯。” 从郑家去郊区疗养院的路正经过一片道路翻修的工地,公交车颠簸得厉害,A市这些年急速发展,到处都翻修,叶行知又闻到一股熟悉的尘土飞扬的味道。 此刻周维夏已经下了飞机,给他发来一条长长的语音。叶行知靠在车窗边缘听,对着窗外一片光秃秃的钢筋水泥地笑了出来。 人对城市的归属感来源总是很复杂,叶行知之前执意要回来的理由是他的亲人。 但如今他在B市,有了一个周维夏。 再到疗养院的时候,医生刚给老爷子做完检查。护工见叶行知来了,便和他说了两句,“这几天吃饭还好,不过又开始说起胡话了。” 叶行知礼貌谢过,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庭院里,握着老人的手轻声叫他,“外公。” 老人的神情呆滞,盯着对面楼顶晾晒衣物的护工们,一声不吭。 那些护工们有的在晾病号服,有的在晾床单,忙碌地穿梭在被风扬起的层层叠叠的白色幔帐中。叶行知顺着那木然的视线望了一眼,转过头来叹了一口气。 蕙姨进警局的时候,外公已经开始有些糊涂,常常会认错人。后来沈章的律师来家里吵了几次,自然病得更严重了,慢慢连他也认不出来。 叶行知低着头,看见他外公黝黑手背上突起虬结的血管和一些暗沉的老年斑,心里五味杂陈。 他的思绪飘得很远,周维夏让他不得不正视之前一直回避的跟沈章相处的问题。沈章是他血缘上的父亲,虽然不喜欢蕙姨,又气病了他外公,但至少疗养费都是他给的。 叶行知原本打定了主意不向那个男人低头,为此宁肯打工也不花他一分钱。可是—— “小菁,小菁!” 他忽然被身旁老人一声急切的呼喊拉回了注意力,老人甚至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冲着对面顶楼不住地喊,“小菁,别跳!小菁,别跳!” 叶行知一时没反应过来,小菁,是母亲叶菁……许久没听他外公提起过母亲了。 但此刻显然容不得他多想,只能慌忙起身去扶。对面顶楼的护工似乎也注意到了楼下的动静,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朝这边看过来。 “外公,怎么了?没事,没事。”叶行知一边扶着人怕他摔倒,一边安抚道。 但老人依旧很固执地盯着楼顶护栏边缘一个拿着病号服的女护工,颤巍巍地指着叫道,“小菁,别跳!别跳!” 焦急得连喉咙都卡住了痰,不住地发出沉闷的咳嗽声,嘶哑地低声祈求道,“别跳!爸爸求你了……” 叶行知拍了拍他的背,帮他把气顺下去,“您说什么?” 说话间,对面顶楼那个晾完病号服的护工也走开了,天台上空荡荡的,只有被风吹起的床单。 老人看见没人了,不解地抬手指了指,“小菁呢?” 叶行知回头看了看,扶他回去坐下,解释道,“我妈不在,外公。” 老人好像无法理解这句话,木愣愣地垂着头,“不在?小菁不在了。”他忽然又很惶急地抓着叶行知说,“小蕙,小菁跳楼了,救不活了。” 蹲在他身旁的少年整个人如遭雷亟,僵了半天,握着人的手追问道,“什么跳楼?您说谁?” 老人却没有理会他的话,只一味去找身旁的拐杖,“孩子呢?不能让那个姓沈的把他带走……不能……小蕙,咱们走,去把孩子带回来。” 回市区的路上,叶行知一直在反反复复地打开通讯录的一个号码,又退回到主界面。那段修路的地方堵车堵得厉害,又有钻头沉闷的凿地声。他不耐烦地皱皱眉,把电话拨了出去。 沈章接得很快,甚至还听得出接到他主动打来的电话的欣喜,“行知,怎么了?” “我要去见蕙姨。”叶行知说。 他知道沈章办得到,问题只在于想不想办而已。 听见他的要求,沈章的声音明显有些不悦,“你前几天不是已经去过了吗?” “我今天能不能去?”叶行知有一堆疑问,口吻几乎称得上是咄咄逼人。 沈章对他向来很能容忍,倒没跟着发火,呷了一口茶慢慢道,“你有什么事情非得去见那个女人?” 叶行知下了车,站在路边台阶上仰头看着不远的车站,“有事要问。”他顿了顿,像是醒悟过来,冷声说,“问你应该也一样。” “我妈到底怎么去世的?” 沈章似乎不打算在电话里和他多谈,只答要他到别墅来一趟。 叶行知倒了几个小时的动车,**点才回到B市。沈章的司机早已在车站出口等他,客客气气地把他接回了别墅。 严格意义上而言,这是叶行知第二次踏足沈家,上一次是他十六七岁刚被带过来的时候。 他面无表情地跟在佣人身后,眉头拧得很难看。 每次到这栋别墅来,总没什么好事。 沈家别墅不算小,经过玄关和门厅,还有一条很长的走廊。叶行知不清楚沈家人平常是怎样生活的,只觉得哪次过来,都跟一座空展馆没什么分别。 光洁的地板上只有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叶行知在漫长空虚的回廊里感到有些心悸,隐隐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面前已经是沈章书房的门,佣人送到这里,转身去忙活其他事情了,留他一个人站在这。 叶行知并没有马上去推门,他忽然想起上一次过来的情景。 十六岁之前,叶行知人生最大的烦恼都和物质有关。蕙姨刚进警局的时候,沈章莫名其妙出现在他生活里,还算是个不太糟糕的意外。 小的时候,叶行知问过一次关于父母的问题,得到的答案是什么,他记不太清了。大概是因为见到小姨和外公沉默伤心的样子,很早慧地再也不开口过问。 蕙姨的变故让家里的情况更加困顿,叶行知从没想过,那个关口会有一个男人来找他,说是他的父亲。 又说这么多年一直在找他。 他那阵子过得很恍惚,蕙姨不在,外公又因为抚养权的争执很快病重。看起来他除了接受沈章的安排,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沈章出手大方,对他也算不错。只是不喜欢叶行知学画,要他准备考商科,也不喜欢叶行知提起叶家的其他人。 直到回B市后说要带叶行知回别墅看看已经瘫痪的奶奶,叶行知才第一次见到沈章从未提起过的妻子。那个女人在书房见到他,发了疯似的和沈章厮打起来,口口声声指责他把外面的私生子带回来。 真实世界是他父母的过去并非罗曼蒂克浪漫史,十六岁的少年第一次知道,他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婚外情产物。 叶行知不敢想,这次在这扇门背后,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卡在这也蛮难受,这几天日更吧。 第十九章 “你跟他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沈云漫正在自己房间里拷问人,她刚从外地飞回来,脸上有些疲态,但神情格外严肃。 沈云漫之前其实不太热衷于干涉他人的私生活,周维夏听她这么问,很意外地和她对视几秒,低头纠结了一下,回答道,“就……在交往啊。” 他不太好意思地推了推面前的茶杯,“姐,他家条件不太好,但是他真的很好。” 周维夏搜肠刮肚了半天,没能找出什么足以形容叶行知的词,于是又笑了笑,抬起头抿抿唇道,“真的很好。” 沈云漫有些胸闷,新煮好的红茶香气馥郁,她却没什么心情去品,又恼又气地端起茶杯灌了一小口。 可她一望向周维夏那张满怀期待,等着她祝福的脸,便又无从开口。只能站起身,走到房间的落地窗边,揉了揉自己的额角道,“你知道他爸是谁吗?” 周维夏坐在茶桌边看着她,“他爸爸?我不知道……”他说着又有些轻微的不满,小声抗议道,“姐,你是在找人查他吗?” 沈云漫转过头来冲他道,“还用查?他就是我爸那个私生子。” 她话音刚落,房间里的气氛仿佛瞬间就凝固了。周维夏坐在一盏落地灯下,明明是柔和的暖色灯光,他的脸却格外苍白。他嗫嚅着,似乎想否定什么,“不……他,怎么可能是……” 沈云漫见他这副样子,又不忍心说重话,“就是他。我担心弄错,特地找人去核实过了。” 周维夏惶恐地看着她,表情无辜极了,甚至带有一丝祈求的意味。 沈云漫却没留意到他的神色,恨恨道,“他是故意的……一定是!我就知道,小三的儿子安不了什么好心。” 她的话却在周维夏耳边模糊起来。似乎他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嗓子发疼,耳朵里像是飞机起飞时才有的轰鸣。 他下意识想起叶行知那天毫不拖泥带水地按下的那个红色删除键。 其实他从来没忘过。 “刚煮好的红茶,来喝一杯。”沈章对站在门口的叶行知说。 叶行知走过去,在他对面挑了一张距离最远的椅子坐下来。 “是谁告诉你你母亲的事情的?”沈章问。 叶行知没有正面回答,“有什么关系么?”他说,“你不说,我会等着下个月自己去问蕙姨。” 沈章露出几分无奈的神情,叫住作势起身要走的人,冷哼了一声,“我知道,是你外公吧。” 叶行知索性把话摊开,问道,“为什么外公说我妈是跳楼?” 沈章打量他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半天才缓缓道,“她是自杀。产后抑郁,生下你没几天就从医院的天台上跳下去了。”他的口吻说不上轻描淡写,也没什么感情,听得叶行知很不舒服。 沈章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解释道,“她当时太年轻了,一时想不开。” 他的话并没有骗过叶行知。“只是这样我外公和蕙姨没必要瞒着我。”他冷冷道,“你不想说就算了。” 中年人直起身,十分复杂地看着这个太有主见的儿子。 他摁灭了手里的烟,局促片刻,说道,“你妈妈生产那几天,周……那个疯女人,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跑到医院去大闹了一场。我回来跟家里人谈离婚的事情,她又几次三番地跑去刺激你妈妈。” “小菁当时确实太年轻了,听了那个疯女人的几句话就……” “出了意外。” 二楼房间里,沈云漫转过脸对周维夏说道,“我妈告诉过我,那个小三生了孩子就出意外死了。” “叶行知被那女人的家人带走了,一直跟着那边姓。我之前也不知道你们在一个学院,不然姐姐一定会告诉你。” 她的表情很自责。换作平常,周维夏一早就会体谅地笑笑说没关系。 但今天他脸上的肌肉不听他的使唤,连敷衍的笑也挤不出来。 靠着扶手的男孩一直一言不发,沈云漫的声音一停,房间里便弥漫着一股叫人急欲逃离的压抑。她看着弟弟的表情,心里也跟着泛起一点酸楚来。 周维夏其实在极力维持正常的表情,看起来却依旧很空洞。沈云漫想起他来沈家住的第一晚,佣人忘记收他换洗下来的衣服,深夜他一个小小的人站在水池边,不太熟练地清洗自己的衣服。 她出声叫他,周维夏第一反应是躲闪着把衣服藏到身后,仿佛是他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个姓叶的混蛋……”沈云漫别了一下脸,抹掉眼角一点湿润,咬牙切齿道,“我明天就去找他算账。” “别!姐……说不定他不是……”周维夏勉强牵起嘴角,自嘲地说了一句什么,却被楼下传来的巨大声响盖过去了。 房间里的人都怔了一下。沈云漫脸上又浮起有些尴尬地神色,示意他坐下等她,“可能是我爸妈……我下去看看。” 周维夏没表示任何异议,他感到疲倦极了,连动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实在无心再去参与姑姑夫妇的事。 沈云漫刚走到楼下书房外,就听见她妈正在激烈的说着什么。她此刻心情不佳,推开门有气无力道,“你们又在吵什么?” 书房里正在争吵的夫妇齐刷刷停下来看着她,周韵头发有些凌乱,看见女儿,别开脸背过身去低声啜泣。沈云漫扫了一眼地上的茶杯碎片,关上门道,“别吵了。” 她刚向周韵走过去,忽然看见母亲身后沙发上坐着的人,脸色登时变了。 “你还有脸到我家来?”她险些冲上去甩了人一巴掌,却被沈章拉了一把。 叶行知没理她,站起身就要往外走。沈云漫忍无可忍,强行挡在拉开门的人身前,“你们姓叶的是不是一定要跟我们家人过不去啊?!你妈当小三,你也要糟蹋……” “你嘴里放干净点。”叶行知压抑了一晚的怒气彻底爆发了,冷笑道,“你还是杀人犯的女儿呢。” 他那句‘杀人犯’似乎刺激到了周韵,女人倒在沙发上崩溃地哀哀哭泣。沈云漫也被震得愣在原地,扬起的手僵在半空,“你胡说八道什么……” 叶行知甩开她的手,嘲讽道,“去问你妈啊。” 沈云漫的视线越过他的肩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强自硬撑着说,“你……你从我们家滚出去……” 叶行知嗤笑了一声,推开她往外走,“你以为我想来?” 他走开两步,站在悬着巨大水晶灯饰下,脸上的表情被楼梯阴影遮得看不分明,一字一顿道,“你们家,所有人,都让我恶心。” 他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人不小心撞到什么栏杆凸起的动静。叶行知抬头看去,原本应该在公寓等着他的人此刻正半躬着身体,挣扎着往房间里躲。 周维夏的脚踝磕到装饰的盆景桌角,痛得几乎要流泪。 但比起来,似乎又没有那么疼。他咬咬牙,居然也真的就把眼泪咽了回去。 第二十章 周维夏躲进房间里,听见楼下又响起一阵很激烈的争吵声。他坐在沙发边缘,脚踝疼得要命,全部的心神都在那些模糊的争吵声上,却又不敢仔细去听。 叶行知没有上楼来,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间才离开。等周维夏面前那壶冒着热气的红茶渐渐凉透了,别墅才彻底安静下去。 沈家的别墅在B市郊外的半岛上,和市内灯火辉煌的繁华商业区隔湖相望。二楼房间视野很好,周维夏能看到半岛通向城区的高架桥上如织的车流。 大概其中有一辆正载着叶行知,奔向离他遥远的对岸。 他盯着那些在路上飞驰的光点,直到眼睛都有些酸胀。沈家其他人没有上来打扰他,连沈云漫也没再过来。 周维夏在落地窗前看着那些写字楼的灯渐次熄灭,车流渐渐稀薄。不多时,天边泛起微末红色,他才好像很困倦地倒进沙发里,沉沉睡了过去。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楼下的壁钟刚敲了七下。 脚踝已经肿了起来,鼓胀得很明显。周维夏腰背酸疼,像一只被扔在仓库多年的破旧木偶,活动一下都能听见关节发出的吱嘎声。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门边,佣人正好在外敲门,请他下楼去吃早餐。 这顿饭气氛奇怪又压抑,周韵没露面,沈家父女俩看起来似乎都没睡好,又硬打起了精神。沈云漫重新画过妆,坐在他身边给他倒了一杯牛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周维夏只是低着头在吃三明治,他嗓子疼得要冒烟,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就放下东西,轻声说饱了,起身打算告辞。 “维夏。”沈章出声叫他,还是一贯的长辈口吻,“我记得你之前申请了英国那边的交换。” “……是。”周维夏又坐了下来,轻声说。 “毕业了想继续在那边念念书吗?”沈章搅了搅面前的咖啡,和蔼地说,“我有些朋友可以帮忙。你交换完,也可以继续留在那边实习,适应一下。” 沈云漫应该是已经提前知道了,但还是忍不住打断道,“爸!” 周维夏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沈章在说什么,愣在椅子上半晌没说话。 沈章怕他不答应,又补充说,“你爸爸那边我问过了,没什么意见。学校这边的课程……听说你们大四课不多?改天我跟你们院长吃个饭看怎么协调一下。” 周维夏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有些苍白地笑了笑,“您是说……我不用再回来了对不对?” 沈云漫心疼地去摸摸他的肩膀,又转过头道,“爸,你非得这样么?!明明是姓叶的故意来接近维夏,凭什么要把——” “你不要插嘴。”沈章提高声音呵斥了一句,“一个巴掌拍不响。” 周维夏嘴唇上的一点血色都被这句话抽干净了,他肩膀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艰难开口道,“我爸爸……知道吗?” 沈章起初以为他是在说留学的事情,但扫了一眼男孩躲闪的表情,很快知道了他究竟在问什么,便淡然道,“没有告诉他。” 他把喝干净的咖啡杯放回桌上,继续道,“你们小孩子小打小闹的,我也不会管太多。” 沈章盯着周维夏说道,“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 周维夏转开了视线。 见他没表示什么异议,沈章稍稍放下心。可他脑海里又闪过昨晚最后让人送走叶行知之前的对话,心里又有些不安,“这几天不要回学校了,先住在家里吧。” 他说罢站起身,拿起搁在旁边的西装外套,“考试结束,我们会送你马上去英国。” 等大门沉重的响了一声,沈云漫才叹口气,叫人去找了两个冰袋过来。她帮周维夏敷着脚踝,低声说,“去吧,去了也好。” 她握过冰的手轻轻覆在周维夏手背上,滴了几滴泪下来,“离那个祸害远远的。” 周维夏只是咽了咽嘴里发苦的津液,便觉得胸腔心口都牵连着发疼。他抬手很轻地替姐姐擦了一下眼泪,“别哭。” 沈云漫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一些,“那个姓叶的昨天把你们的事……我妈当时就气得心口疼,刚刚才听医生说好了一点。“ 周维夏的头埋得更深了一些。周韵是很疼爱他,但也很古板,长大之后,他跟沈云漫都尽量避讳在她面前提起性向的事情。 其实周维夏想过许多次,怎么和姑姑还有父亲表明自己的性向,甚至脑子里也排练过一万遍最糟糕的情景。 他在那些情景里,总在想如何把叶行知藏起来。 而生活开出的玩笑远超过他的想象力,他最想藏的人,扯开了他身上所有的遮蔽,一把将他推到了最难堪的境遇里。 B大的期末考之前都有一两周的空闲,专门留给学生们复习。平常这个时间,叶行知都是往图书馆跑得最勤的那批人。但这些天,他却一直没在学校露面。 事实证明,沈章真打算用起雷霆手段来,叶行知那点反抗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螳臂当车。他被沈章关在早些年给他买下的一套公寓里,收走了所有的身份证件和手机,去学校考试也总有人跟在身后。 那些人看他看得很紧,连他找个同学问几句的空隙都不给他。 不过沈章并不打算让自己和儿子的关系过分紧张,期末考结束之后没两天,就来公寓看了他一趟,顺便把他的钱包手机都还了回来。 这一两周叶行知过得心焦,拿到手机,他也顾不得沈章在身边,急慌慌地去开机。 他的手机倒是有一堆短信和未接提醒,只是没有一条和周维夏有关。叶行知不死心地翻了几遍,拨了电话出去。 男人斯斯文文地坐在中间那张大沙发上,气定神闲,也没出声阻拦他。 电话果然是打不通的,冰冷的女声一遍一遍地重复“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叶行知眼睛黯淡下去,垂着眼睛犹豫几秒,又去发短信。 沈章冷眼看他徒劳无功地折腾半天,开口道,“你用不着再找他。前几天人就已经去英国了。” 叶行知猛然抬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你不要再胡闹了。”沈章的声音也严厉起来,“两个男人不清不楚的像什么话。”他刻意把叶行知回避的事实拎出来,朝着他最痛处扎下去,“你妈妈要是知道你跟那个疯女人家的人混到一起——” 叶行知打字的手僵了一下。 沈章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深谙给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道理,继续道,“你还想学画,爸爸也不会反对,你要去看你外公他们,也可以……但你以后必须走正路。” “不要再搞这些不三不四的事情。过两年接手公司,成家立业。” 叶行知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没听进去。他站起来,慢慢地朝门边走,打开门,那几个原本一直盯着他的人都已经离开了。 他现在哪儿都可以去,但是没有人在等他。 第二十一章 周维夏到伦敦的时候天气晴好,是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沈云漫拜托了自己留学时的同学来接他,带他住进了之前买下的公寓。 他的感冒已经很严重,下了飞机耳朵里就像塞了两团棉花,听什么都云里雾里。 对方还算热情,提前帮忙简单打扫过房间。周维夏头重脚轻地说谢谢,和人道过别,转头倒在卧室里睡了很久。 他几乎一两天都没怎么进食,醒过来的时候,胃疼得难受。这会儿是凌晨四点,伦敦夏日日出很早,天光已经开始大亮,明艳如昨的阳光透过他没拉好的窗帘洒了一些进来。 他的行李箱倒在玄关,手机放在客厅的茶桌上。周维夏拖着疲倦的身体去倒了一杯水,喝完拿起手机一看,都是他姐姐的电话。 国内此时还是上午,沈云漫接到他的回电,知道他平安没事才放下心,又叮嘱他好好照顾自己。 周维夏说了好,挂断电话又去行李箱里找了许久,总算找出那张国内的电话卡来。 他捏着那张小小的卡片,蹲到腿都有些发麻才揉了一下呼吸不畅的鼻子,重新把电话卡装回了手机。 开机时间格外漫长,周维夏眼睛一秒都没有离开过屏幕。他紧紧盯着,生怕错过一个字。 但信号联通,一切正常,什么也没有。 短信、未接来电、微信……什么都没有。 他坐在窗前,阳光渐渐洒满了他全身,手机屏幕却逐渐变暗。周维夏闭上眼睛,感到了一点微微的热意。 仿佛在提醒他,现在他活在伦敦的夏天里。之前A市的那个夏天,像那晚躲在叶行知怀抱里看完的电影,只是一场虚幻的泡影。 周维夏数得很清楚,他等了十天的解释。 他决定不再等了。 他把手机卡取出来,很平静地放回了行李箱最底部的口袋。片刻后拉紧窗帘,重新睡了过去。 五年后,荷兰埃因霍温郊外,纽南小镇。 “Journeys end in lovers meeting.” “漂泊止于爱人的相遇。” 周维夏趴在木质的长桌边,刷刷写下这两行文字,黏在一张照片上,随后夹进面前一本很大的工作文件夹里。 “嚯,莎士比亚,评价这么浪漫?”他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显然看见了他刚刚的动作。来人笑眯眯地对他道,“看来你跟我爸眼光很一致啊。” 周维夏笑笑,侧身让开一点位置,“老师呢?” 青年指指楼上,“应该在忙着指挥人搬他那些宝贝收藏画呢。”他说着拿起周维夏的工作夹,把那张照片又找出来,“不过我爸这幅画好像不怎么值钱啊……” 他念出那幅画的名字,“《Knulp编号19》。” 周维夏失笑,伸手把东西拿了回来,“画好不好也不是看价钱的。”他又看了两眼那幅画,说道,“应该是哪位新锐画家的作品吧。” “没看懂。”青年最后瞄了一眼,“为什么要叫Knulp,一只手能跟黑塞的书有什么关系。” “不一定是在指那本书,或许他只是想用这个词。”周维夏边收拾东西边解释道。 “哦——”青年拖长了声音,走在周维夏身后摇头晃脑道,“漂泊的灵魂啊……” 纽南小镇有很多梵高画作的经典场景,有些画家喜欢在这开开工作室或者置一间度假的房子,周维夏毕业之后的老师就是其中之一。 “晏老师。”周维夏从庭院回到别墅的客厅里,笑着和从楼上下来的人打招呼。 “小周,怎么样,布展有些想法了吗?”晏老师一边抽烟,一边在翻手中的一本册子,看过一遍就随手放到楼梯上,很亲和地问。 “有一点了。”周维夏晃晃手中的文件夹,“待会儿给您看看。” 虽然大学念的是商科,但周维夏在读期间参加过几次父亲的朋友策展的活动,慢慢生出一点做策展这一行的兴趣。 兜兜转转,还是做了与父母事业相关的工作。 他如今二十五岁,刚刚毕业两年,带他的老师和父亲有些交情,平时也对他多有照顾,已经开始慢慢放手让他自己去主导策划。 “这次的展览很小,就给咱们圈子里的人看。几个朋友捧场,都会拿几幅藏品过来,有什么想法,你就大胆去试试。” “好。谢谢老师。” “爸,那个《Knulp编号19》那幅画,是哪个画家的作品?”本来走开的晏平不知何时又折返回来,端着一杯咖啡说,“周哥刚才很肯定地说是新锐画家。” 周维夏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这么较真?” “那幅画啊……”晏老师想了想,悠悠道,“是啊,是个年轻人画的,没什么名气。” “我上次回国的时候,从老苏那看见的,他说是以前一个学生画完放在这儿寄卖的。” “苏叔叔吗?”周维夏顺口问了一句,“您是去了B市?” “嗯。”晏老师转身要上楼,招手示意他们上来,“我记得那幅画好像是一个系列的作品。不过我最中意这一幅,就买了。“ 周维夏跟着走上楼,顺口道,“被您说得我也想看看这个系列的其他作品了。” “诶,等等我。” 晏平蹬蹬踏上楼梯,追在周维夏身后,“你们策展这行的眼睛都这么厉害吗?新锐不新锐的就能直接这么看出来啊?” 周维夏边往楼上走边笑着交了底,“什么厉害。是这幅画的签名从来没见过而已。” 晏平恍然大悟,二楼的来来往往的人正巧正在搬那幅画,他便伸头过去看了两眼,“倒也是,奇奇怪怪的符号。还不对称。” 周维夏被他的话逗得也停下脚去看,那幅画靠在墙边,画幅并不大,色彩用得很浓烈,画了一只将伸未伸的左手。 “说起来……”他并未走近细看那幅画,转头和身旁的人状似轻松地开起了玩笑,“很久之前,有人说要画一百幅画给我。” 晏平挑挑眉,惊奇道,“素描啊?油画可不好办。” 周维夏转身,背对着那幅画走得越来越远,语气听起来很淡然,“不知道啊。” “他画了吗?肯定没有对不对,哈哈哈。”晏平说,“我爸画一幅画要画很久的。” “是啊。”周维夏拉起二楼走廊的百叶窗,在飘散着花香的晚风中轻轻道,“大概他也知道自己做不到吧。” 第二十二章 “这个《Knulp》系列你是打算画多少幅出来啊?”郑清川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堆颜料和松节油,又差点带翻了洗笔桶。 画室空间不大,空余的地方还都堆出来晾画,出入实在麻烦,他忍不住抱怨道,“你这儿真是越来越挤了。” 坐在画架前的人转过身来看他,对他的抱怨充耳不闻,指挥道,“顺便帮我把烟灰缸拿过来。” 郑清川一手举着烟灰缸,一手拎着打包好的外卖绕过来,坐到叶行知身边,“怎么又抽上了,小心蕙姨待会儿上来闻见。” 叶行知不太在意地继续抽了两口,继续在画布上涂着,“她知道,装不知道呢。” 郑清川懒得跟他掰扯,站起来就要往窗外伸脑袋,“蕙姨——” “行了行了。”叶行知扯了他西装一把,把还没抽完的半支拿下来摁灭了,“真把她招上来了,咱俩都别吃饭了。” 郑清川抚平西装的褶皱,得瑟地坐下道,“赶紧吃饭,一会儿我还得回公司上班。” “我说。”他一边跟叶行知抢那块最大的里脊肉,一边道,“你这是在学达芬奇么?画一千个鸡蛋——还是手?” 他的筷子冲对面晾着的三幅画指了指,“关键是看起来没多少区别啊。” 叶行知顺利把那块最大的里脊夹到自己碗里,随口道,“我觉得很不一样。” 郑清川抬起头,仔细看了两眼,诚实对好友道,“它们除了数字编号还有哪不一样?”他吃了两口,又补充道,“这都快一百来幅了吧。” “一百二十二幅。”叶行知说着朝角落里背过去的几架画布看了一眼,“前阵子画得慢,废稿也多。” “那你现在这幅在画什么?”郑清川后退了两步审视几秒,觉得以自己仅有的一点艺术素养也能看出几分眼熟来,“怎么有点像那个谁……” 叶行知转过头,目光落在画架上逡巡良久,静静道,“这幅叫《露天咖啡店》。“ 每次叶行知露出这样的表情,往往就会下意识地去找烟盒。郑清川刚想开口阻拦,有快递员顺着楼梯上来了,说是约好了过来打包东西的。 叶行知顾不上抽烟,起身去整理打包东西了。郑清川坐在高脚凳上转了两下,感慨道,“你真打算搬到B市那边去啊?” “不算搬,经常会回来。”叶行知把拎着两大包画材的人送走,转身道,“家里地方太小了,而且我的指导老师也在那边。” 他理由找得很快,不像是说服别人,更像是说服自己。 郑清川一脸‘这话你自己信吗’的表情,把手里的饭吃完,收拾好餐盒,晃悠道,“我先走了。晚上再一起喝两杯?” 他意味深长地拍拍叶行知的肩,“上次你发酒疯的样子没录下来真是太可惜了。” 眼见叶行知脸色一变,郑清川赶紧下了楼,在楼梯转角扔了一句,“酒算我的。走了啊。” 叶行知在门口站了片刻,好像在出神。直到风吹掉几张别在墙上的速写,他才如梦初醒似的走回去,关上了画室的门。 “小川,走啦?”蕙姨正在楼下的店里整理货物,看见郑清川从楼上下来,找了一瓶水递过去,“带回去喝。” “谢谢蕙姨。”郑清川也不客气,接过来拧开瓶盖喝了两口。这会儿离公司午休结束时间还早,他也不着急走,便靠在柜台边闲聊起来,“其实如果是要找间画室的话,咱们附近老房子挺多的……您真的不反对阿叶去B市么?” “他这么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叶蕙很爽利地拧了两把抹布,擦着柜台的边边角角,“再说我还没老到非得有人在身边陪着呢,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去试试。” 郑清川笑了一声,“我妈要能像您这么想就好了。” “得了。”叶蕙挽挽袖子,“我们家这个混小子要能像你这样烟酒不沾就好了。”她说着又停下手里的动作,望了一眼楼上道,“你有空帮蕙姨说他两句,他最近抽得比以前更多了。” 心病还须心药医。郑清川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这两把刷子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但还是应承下来,“您放心。” 这话在叶行知后天上车的时候,被郑清川原话转述了一遍。 叶行知站在检票口,沉默了片刻,扯着嘴角笑了笑,“知道了。我不在的时候,蕙姨就拜托你多照顾了。” 郑清川和他对了一下拳,“蕙姨可用不着我照顾,她昨天还拉着我妈说要给我介绍相亲对象。” 他求饶道,“倒是你,记得跟蕙姨说一声,赶紧放过我。” 叶行知笑笑,跟好友道过别,拎着行李箱走下站台。刚上车就接到了苏老师的电话,问他大概什么时间会到。 叶行知和他约好了后天见面,又说会带新的作品过去。对方听起来很高兴,直说正好有一个联合展的机会,让他多准备一些作品资料。 动车已经慢慢发动,右侧绿意盎然的草木快速向后退去,一片长长的蔷薇花墙从他眼前闪过,红白蔷薇交缠,开得格外好看。 又是一年的夏天了。 周维夏那个小小的展览办得很成功,当晚在晏老师庭院开的小派对上,他还意外地收到了一个前辈的邀约,说是所在的大学近期和市内美术馆有一场联合特展,问他有没有兴趣一起来参与。 那个联合特展规模不算小,倒也是个很不错的机会。 晏老师注意到这边,走过来替他介绍,原来对方是B大艺院的教授,又和晏老师是老同学,甚至和他父亲也打过几次照面,态度很热情。 周维夏不太好拒绝,只能答应下来。 其实他这几年并不是没有回过国,只是没有再去B市。 沈云漫比他还要避讳,他每次回国都一定抢着飞回北方去见两面,只字不提B市的人和事。 周维夏也不去问。 他这晚回到房间里,洗过澡,在床上躺了很久。 周维夏知道把人和事物绑定起来是愚蠢的,事物的所有意义都由人赋予。不是风动,不是幡动。真正让他挣扎痛苦的是他自己的心动。 第二天早上,周维夏脑子清醒了一些,更加后悔昨晚莽撞答应的行为。他拿着手机,不知道是该打电话给教授,还是打电话给沈云漫。 他倒并没有纠结多少时间,沈云漫忽然给他拨了电话过来,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你要订婚了?”周维夏跟着高兴起来,“是跟关哥吗?” “嗯。”沈云漫笑着说,“所以我想问你,最近这个月有空吗?回来参加姐姐的订婚好不好?” 她在那头沉默了一下,又补充道,“你放心,我跟我爸聊过了。他不会来。” 两人都没有说“他”是谁,但彼此又都清楚没有说的必要。 周维夏好像平复了两下呼吸,说话的声音才又重新愉快起来,“嗯,我很快就回去。” 第二十三章 沈云漫的订婚安排在五月底,公司的事情暂时交给了其他副总处理,每天忙着挑礼服场地。周维夏提前几周飞回来,开始几天还能跟着出出主意,后来展览的事情忙起来,他也不怎么有空了。 群展的主策展人是馆方聘请的专职老师,安排他参与和会务服务对接以及几个小主题系列的布展设计。 这天下午,展品陆续都送到了。周维夏一路看过去,主要都是一些复古风格写实油画和这几年风头很劲的数字绘画作品。他简单看完,又折回去细看他自己负责设计的那部分。 中间有几个名字周维夏还是有些印象,大多是B大艺院毕业的,构思采访做起来也很方便。他在自己的工作记录上记下一连串名字,慢慢向走廊深处走。 直到一幅布面油画前。 “《露天咖啡店》……” 那幅油画右下角签着他前一阵子才见过的那个奇怪签名,周维夏来了兴趣,觉得实在很巧,翻了一下拿来的作品资料,在最后几页找到了这幅画的资料。 馆内的射灯打在他的脊背上,让他在自己投下的一片阴影里盯着那个名字盯了许久。 四下无人,所有的情绪都肆无忌惮地往外涌。周维夏眨眨眼睛,嘴唇颤动了几下,没念出声音来。 他逃也似的回了三楼的工作间。 叶行知在B市住了没几天,沈章的电话就过来了。 前两年沈章查出了肿瘤,医院去得越来越频繁,也更热衷于催他回来。这次知道儿子已经在B市了,语气倒一反常态地不怎么高兴,“是住在买给你的公寓么?” “没有。”叶行知态度很敷衍,勉强听沈章老调重弹几句便挂了。 他托朋友在B大附近找了一间旧公寓,屋子里光秃秃的,没多少家具。但胜在空间大价钱便宜,房东签短租的合同也签得爽快。 叶行知并没打算在B市停留太久,好在他老师也说最近有空指导他整理作品集,如果一切顺利这几个月就能开始筹备个展。 扔在门口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是老师发过来的短信,说是待会儿要去美术馆一趟,问他有没有时间跟着过去。 叶行知知道苏老师最近一直在找机会把他介绍给各大展馆的策展人,回了电话道谢,又约好了见面的时间。 收起手机,他在阳台上继续画未完的素描练习,看见对面不远的咖啡店天台,正有两个人靠在一起看日落。 叶行知涂了几下,忽然觉得很没意思,扔下笔点了一支烟。 他抽烟的习惯是这几年才养成的,叶蕙起初很惊讶,但或许是看出了什么,也没有过多干涉。只是有次帮他整理画室,清出一堆烟盒的时候随口提醒过一次,“别老靠这些治标不治本的东西。” 叶行知抽完治标不治本的烟,吹了会儿晚风,下楼走去那家咖啡店买了杯咖啡。 Lieber翻新过,店内装潢有些改变,出品的东西也换了不少。叶行知要了一杯拿铁,拎着纸袋要走之前顿了顿,问有没有柠檬慕斯。 服务生不是之前的熟面孔,很疑惑地看着他,说店里没有这款蛋糕。 叶行知怔了怔,没再多说什么,拎着咖啡离开了。 晚些时候叶行知跟他老师去了美术馆,马路对过的停车场附近有家旧工厂改造的创意工坊,苏老师应该是一早和人约好了,下了车就跟站在工坊门口的人很热络地寒暄起来。 “你这个学生的画我看过,挺有意思的,年轻人视角里的后印象派。”聊过几句,对方翻了翻叶行知带来的画稿,笑道,“他们联系你做构思采访了吗?” 叶行知客气答道,“还没有。” “是吗?不会吧。”对方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日期,“差不多这两天作品的构思采访就该整理完了。”他说着翻出一个电话号码,“这是负责这部分的助理电话,姓周,你待会儿联系他看看怎么安排。” “好,谢谢您。”叶行知记好电话,起身跟着往停车场走。美术馆附近并不繁华,停车场车也不多,他的老师和人走在前面聊天,他微微低着头,稍落后两步,没注意对面也走来一个人。 直到那位策展人熟稔地打了一个招呼,他才抬头看过去。 周维夏还是和以前一样爱穿很素的衬衫。他个子又变高了一点,人看起来更加沉静温和,站在路灯下和人谈笑风生。 他的笑容依然是旧时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小叶。”苏老师转过头去叫人。周维夏闻声浑身一僵,像是有某种莫名的预感一般,缓慢地侧过身,对上了叶行知的视线。 叶行知直直地盯着他,眼睛都没转一下。 周维夏连刚刚没说完的话都忘了,嘴唇微张着停在原地。偏偏策展的老师还在介绍,“正好,小周过来认识一下,这两天抓紧时间把构思采访做了。“ 苏老师笑了笑,在旁边插了一句,“他们之前认识,我这个学生最早还是小周介绍来画室的。” “是吗?这么巧。” 周维夏生硬地笑了一下,没办法否认,“嗯。” “真巧。”叶行知走过来淡淡道,口吻好像真是什么多年相交的老朋友一般。他伸出一只手,一副礼数周全的架势,“没想到你已经回国了。” 那只修长干净的手停在他面前,周维夏顶着旁边两人探究的目光,不得不很快交握了一下。叶行知的手心很热,只短短几秒就让他也跟着背后出了一层汗。 “这时间也还早。”苏老师看了看手机道,“小周有事吗?要不坐我的车一起去画室喝杯茶,顺便聊聊作品的事。” 周维夏避之不及地抽回手来,婉拒道,“不、不用了,我晚点还有事,谢谢苏叔叔。” “很着急吗?”叶行知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很坚持,“半个小时就好,在附近谈。” 他没有在看周维夏,话也是冲着旁边的两位老师在说,好像吃准了人不会公然扫长辈的面子。 “也好。你们年轻人聊吧。”那位策展老师拍拍周维夏的肩,又交代了几句明天的工作,便跟苏老师先开车走了。 周维夏脑子乱哄哄,一句像模像样的借口都还没组织出来,周围就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他深呼吸了一下,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抱歉,我还有事,作品构思的事情明天会有其他工作人员跟你联系。”周维夏边说边摸出车钥匙按了按,叶行知身后不远的一辆车亮了两下灯。他强撑着不去看眼前的人,低着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叶行知没有阻拦。他扫了一眼刚才存下的手机号,随手把它复制到了之前置顶的联系人信息里,用闲聊似的口吻说,“原来你换了号码。” 他转过身,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着那个背影平静地追问道,“周维夏,这几年你很忙吗?” “一千七百多天,连半个小时的时间也不能分给我?” 第二十四章 话说得语焉不详,叫人分不清是在谈当下,还是在谈过往。 周维夏已经走到车边。他背对着叶行知,停了几秒才转过身来,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好像已经无话可说。 不是没想过两人再见的情形。无外乎就是他追着叶行知问个明白,隐瞒身份来招惹他是不是就是为了耍他玩玩;或者像意外相逢的老同学,云淡风轻地寒暄两句就告别。 偶尔也会梦到他们在A市的那几天,结局都是他在求叶行知不要走。 周维夏醒来的时候常常想,他总在追逐抛弃他的东西。 连梦里也没多少体面可言。 “我现在不太方便。”周维夏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平常一样公事公办。他垂着眼睛说道,“作品构思……叶先生想说就说吧。” 叶行知朝他走了两步,“你一直都在英国吗?” “我问过很多人,在英国留学的几个同学也没有你的消息。” “为什么换号码?” 男人走得越来越近,周维夏本来就已经紧贴着车门,没有可退的余地。沉默许久,他开口道,“这些和作品构思没有关系。” 叶行知不再向前,质问道,“周维夏,这几年你有没有——” “维夏!” 叶行知话没说完,忽然被停车场出口的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循声望去,看见朝这边走来的关一楚。 “不是说好了我来找你拿车吗?”关一楚远远就对着周维夏说。他看见叶行知站在一旁,明显愣了一下,“小叶也在这儿。” 周维夏掏出车钥匙递了过去,“我刚准备把车送去公司。” 关一楚很快敛起惊讶的表情,和和气气地冲叶行知笑了笑,又对周维夏道,“你忙到这么晚?” “还好。”周维夏心不在焉地说。 “我送你回别墅吧。”他拿过钥匙笑道,大概是觉得叶行知在,不好不客套两句,便顺口问,“小叶要走吗?” 关一楚话说得很自然,轻松把他和周维夏拉开了距离,让叶行知平白生出了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眼见周维夏已经拉开了车门,率先坐在了副驾驶上扣好安全带。叶行知不再是刚刚咄咄逼人的样子,不咸不淡道,“是啊。方便顺路送我到B大门口的老社区么?” 关一楚稍有些意外。他只是从沈云漫处听了一些两人的过往,也不算太清楚。这会儿看在沈章的面子上,也只能干笑了两声说好。 叶行知打开车门坐上后座,视线扫过前排的两人,并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车子发动,周维夏一直别着脸看窗外。白天晒过阳光的闷热气息还盘桓在车子里,弄得他有些不适。 关一楚似乎也觉得这种气氛压抑得人难受,便随口问了叶行知几句方向,又搭话道,“你现在住在那个老社区吗?” 叶行知盯着后视镜里右半边的那张侧脸,答了一句,“嗯。” 甚至和周维夏以前住的那间就在同一栋楼。 开进市区,风景越来越熟悉。等车停在那个小区门口前,周维夏伸手按了一下车窗按钮,玻璃慢慢升起来,隔开了下车那人的视线。 “你们怎么会……?”离开B大附近,关一楚果然还是问了起来。 周维夏无力地笑了一下,“工作的事,碰巧遇见的。” 关一楚边开车边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有些发白,关切地问道,“不舒服?” “没有。”周维夏说,但他确实感觉疲惫极了,像是藏在心底许久支撑着他的什么忽然塌陷了下去。 旁边的声音明明离他很近,却全然无法占据他的心神。 “早点回去休息吧。”关一楚把车开到别墅门口,拍了拍他的手。 周维夏没留意他的动作,机械地打开车门下车,临了又想起来,补充道,“关哥,刚刚的事……不要告诉我姐姐。” “下个月我就回晏老师那边去了。我不想让她担心。” 关一楚了然,点点头,“知道了,回去休息吧。” 周维夏这一晚睡得很不好,吃了两粒褪黑素也没起到什么效果。第二天一早,他头疼得难受,却还是坚持起床去了展馆。 赶紧结束策展的事,就不会再见到他了。 周维夏抱着这个念头,也不管是不是自欺欺人,在馆内忙了一上午。午餐时间他特地找了一个B大艺院的实习学生,借口自己今天走不开,请她帮忙去做叶行知的构思采访。 下午忙完展厅布置,周维夏和另一个助理各处轮转了一圈。大概是好不容易忙完了工作,对方忽然有些闲心点评了几句,“这次真是……十幅里八幅在学卢西安。”他走到那幅《露天咖啡馆》前说,“还有两幅学梵高。” 周维夏笑了笑,没接他的话。 “不过这幅学得也太皮毛了。透视、笔触都……”对方摇了摇头。 周维夏本来已经走开了几米,却忍不住停下脚步说道,“不同的人看同一幅画,可取的地方并不一样。” 他微微抬头看了那幅在墙上的画一眼,倏忽间记起在纽南看过的那幅《Knulp》,说道,“他在学那种色彩。就像……同样是爱着光,但在学着不去追光,而是去追太阳。” 展厅里寂静了片刻,那位助理诧异地看着他,“你好像对这幅画很有感触?” “没有。”周维夏回过神,立刻否认了。他背过身继续向前走,检查着其他作品的打光和位置。 刚走两步,展厅门口忽然悄悄探出一个头,那个实习生招招手道,“周哥,能出来一下吗?“ “怎么了?”周维夏向她走过去,又想起中午拜托人的事情,问道,“那个构思简述你……” 他的话在看见门外靠着墙边的男人后戛然而止。实习生不明所以地笑着说,“刚才联系的时候,叶老师说他下午有空,所以就直接过来了。” 周维夏:“……” 叶行知直起身,越过那个学生走到周维夏面前,直勾勾地看着他道,“我们是在这儿聊,还是去别的地方?” “还是到三楼的工作间吧。”实习生插了一句,“周哥你现在——有空吧?我去趟洗手间。待会儿去楼上找找你们好吗?” 周维夏稍稍后退了一步,刚想拒绝,叶行知已经彬彬有礼地冲小姑娘笑了笑,先开口道,“去吧。” 等女孩消失在转角,周维夏不想再多做纠缠,抬脚就要走,“你等她过来就好。” “周维夏。”叶行知叫住他,语气里似乎有些藏不住的火,“连工作也不能谈么?” 周维夏稳了稳自己有些摇晃的身体,说道,“你的作品我不了解,还是等艺院的专业实习生跟你聊吧。” “不了解?”叶行知伸手去扯了一把他的胳膊,逼着他转过头直面自己,轻声道,“你刚刚在里面说的我都听见了。” 他凝视着那双眼睛,仿佛耳语一般,“我看没有人比你更了解。” 第二十五章 左手边的玻璃幕墙透过大块和煦的日光,映在墙壁上,拉出两人长长的身影。叶行知依旧握着他的胳膊,令那片剪影看起来像重逢相拥的爱侣。 电光火石间,周维夏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 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晏老师夸过他很有天分。周维夏当时没放在心上,觉得老师是在客套而已。 他并不是没有和父亲一起生活过,很短暂的日子,每天泡在画室里,却激不起像父亲那样对绘画的狂热。 这样怎么能算有天分呢? 但后来晏老师说,“你的天分在共情上。” “艺术家们是如此的自我,只肯用自创的法则与世界对话。策展人,是更多的人阅读一个灵魂的字典,让表达一种情感的隐秘变得清澈透明。” 叶行知刚才那样讲,好像在说他是他的最佳注解。 但他哪里又能懂叶行知想什么,叶行知的自我,无论五年前还是现在他都没有摸透过。 周维夏抬手遮了一下阳光,似乎不想再对视着叶行知的眼睛,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不了解。” “我从来没了解过你。”他说。 叶行知握着他胳膊的手又用了些力气,“你给我机会让你了解了吗?”他听见走廊那头传来女孩的脚步声,强硬地半抱着人转进另一侧的角落里。 周维夏挣扎了两下,可身后的人箍得紧极了,硬扳着他的脸,低声质问道,“你躲了我五年,我怎么让你了解?” 叶行知身上有股颜料和烟草混合的味道,实在说不上好闻。周维夏的呼吸道又敏感,轻易便被刺激得咳嗽了几下,眼眶里涌出眼泪来。 不管是因为什么,他一掉眼泪,叶行知就毫无办法。只能稍稍松开一点手,解释道,“你躲我,是因为我跟沈章的关系么?” “我没想过一直瞒着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你。” 他仿佛要一口气把几年前没说出口的话全倒出来,生怕错过这个机会人就会又再消失不见,“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你跟沈家的关系。” “等我知道的时候,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拖了五年的解释,这下忽然听到,周维夏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他强挣着退开两步远,微微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 “叶行知。”他在重逢之后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 周维夏沉默了很久,大概还是不怎么习惯说伤人的话,在心里绕了一圈,换了一个更冷静的措辞,“每一次……” 试过相信他,试过安慰自己有不安也没关系。 脑海里又闪过曾经的红色删除键和消失在冷白路灯光圈中的背影,还有那句干净利落的‘恶心’。 周维夏承认自己就是一只蜗牛,只要碰到一点阻碍,就会立刻收起他好不容易伸出的触角。 叶行知这个名字早在五年的时间里变成了他的条件反射,带来的条件反应只有痛意和抗拒。 他闭上眼睛,放弃挣扎似的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全部还是有所保留的。” 周维夏抬起手掌,按了按眼眶,“就像你之前每一次的解释。“ 他这番话说得叶行知一口气堵在喉咙,但张了张唇,却发现周维夏说得又都是事实。 他长久以来都错以为沈家的事情是那颗把他们弄得血肉模糊的地雷,但今天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人的信任总是再难重建,是他自己的逃避把周维夏推进了全情投入爱他的倒计时里。 时间终了,五年前他就已经没有可再透支的信用额度。 叶行知还是不甘心地伸了一下手。但他的动作让周维夏猛然朝后退了一步,后背一下撞上了冰凉的墙壁。说不上疼,心底却漫过些许凉幽幽的感觉,叫人又清醒了不少。周维夏别开脸,低声道,“总之……都已经过去了。以后……就当是普通……” “——都已经过去了?”叶行知看着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 但周维夏没有再回答。 日渐西沉,他就这样和他找了五年的人静默地对峙着。 “这才去了几天,怎么突然又跑回来了?”叶蕙收走桌面上几个外卖餐盒,又拎起花洒去给阳台上的绿植浇水,背对着靠在沙发上的人问道。 “这么急着把我扫地出门?”叶行知刚帮她搬完杂货店的几箱货,拧开一瓶水猛地灌了几口。 “你们这个年纪的哪有被扫地出门的。”叶蕙放好花洒,转过身对他说,“只有离家出走的。” 叶行知失笑,“蕙姨,我今年二十六,不是十六。” “青春叛逆期哪管你二十六还是十六。”叶蕙不无怀念地说道,“你十六岁的时候还没学会抽烟,真是越大越活回去了。” “好了好了。”眼看又要念叨起来,叶行知果断举手投降。 叶蕙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拎着垃圾袋转身打算下楼去。但她快要带上门的时候,叶行知却忽然叫了她一声,“蕙姨。” 叶蕙回头看着他,叶行知站起来,去冰箱摸了两罐啤酒出来,问她道,“喝一口吗?” 说是两瓶,坐在阳台的凉椅上开了一罐就有点不可收拾。叶蕙酒量其实很好,中途还去楼下买了两碟卤菜上来。 她看出叶行知有心事,也知道他有话想说,但一直没开口去问。 见她自己喝得很高兴,叶行知主动跟她碰了一下,“你这酒量是遗传外公的吗?” “咱们家人都挺能喝。”叶蕙说,“小菁也一样。” 她在叶行知面前很少用“你妈妈”来称呼叶菁,聊起来反而不叫人觉得感伤。叶行知听她说起母亲,边仰视着寂静的夜空,边随口道,“一直忘记问了,你和外公为什么要把我妈的事瞒着我?” 叶蕙看了他一眼,也转脸看向窗外,“爸说过,上一辈的事情,跟孩子没关系。” 叶行知闷了一口酒,问得更尖锐了一点,“你跟外公……恨姓沈的那一家人吗?” “你这小子。”叶蕙捏了一下手中喝空的铝罐,不轻不重地拍了他的后脑一下,“这么大了一个人也不见你带个人回来。” “爱都没学会,讲什么恨不恨的。” 叶行知举着啤酒的手顿了一下,觉得像被切中了要害一般转头看着她。 叶蕙重新靠回凉椅上,晃了两下道,“我和你外公对他们的态度只是我们的态度。”她伸手去拿了一罐新的啤酒,“你这么大了,对事情该有你自己的判断。” 啤酒泡沫在胃里翻腾了几下,叶行知放下酒罐,向后仰躺着说,“蕙姨。这次回来是想告诉你……我可能要在B市住久一点。” “是吗?” “嗯。”他很笃定地说。 第二十六章 那天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展厅走廊之后,叶行知又是几天没再露面。 不过他第二天就发了一份构思简述给实习生,说是昨天临时有事,直接整理文字版给她。那个女孩明显对叶行知印象好极了,把文件交给周维夏的时候还忍不住夸了两句。 或许叶行知这么配合,也是觉得不用再见面了。 周维夏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失落。叶行知不过跑来和他说了两句话,他照样还是没出息地被搅得心神不宁。 展览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他渐渐清闲下来。但在家待了没两天,沈云漫就看出他不对劲,“怎么都不跟朋友出门走走?晏平这两天还没到吗?” “到了。”周维夏把手里的书放下来,说道,“昨天到的,大概还在倒时差吧。” 沈云漫从电脑前抬起头,“年轻人倒什么时差,我看他说不定在哪儿疯呢。我给他打个电话。” 晏平果然没在酒店睡觉,说是刚见完一个朋友,正在找地方吃饭。沈云漫立马把周维夏推了出去,“你在哪儿?我叫维夏过去找你。” “姐……”周维夏有气无力地叫了她一下。 沈云漫已经记下了地址,甚至迅速报出了附近不错的餐厅。挂了电话,她托腮道,“怎么?多跟朋友接触不好吗?” 周维夏无奈地望了她一眼,没戳穿她那层意思。 沈云漫放下手机,走过来坐在沙发边缘搂着自家弟弟道,“晏平挺好的呀,晏老师跟舅舅有交情,晏平书又念得好,以后大概也是要做你们这一行的,人又开朗……” 周维夏听得头疼,“我没说他不好。” “那你是觉得他比你小?我看小孩子还好一点儿,不然找个年纪大的闷葫芦天天对着都要闷死了。” 越说越离谱,周维夏赶紧叫她打住,“不是……是我现在没那个心思。” 沈云漫恨铁不成钢地轻拧了一把他的脸,“难不成你打算一直单着啊?都五年了还——”她实在是有些着急,话脱口而出了,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声音一下低了。 但周维夏仿佛根本没听见那半句话,笑了笑说道,“再说吧。晏平……我就把他当朋友看。” “朋友也可以发展嘛。”沈云漫轻咳了一声,把他拽起来,推着人出门下楼,“谁不是从朋友发展过来的。” 她叫了家里的司机,报上餐厅地址,又对周维夏道,“多玩一会儿,不用那么早回来。” “知道了。”周维夏哭笑不得地摆摆手,“你去忙吧。” 沈云漫看他确实没什么异样,这才放心地点点头,让司机开车走了。 车窗刚升起来,周维夏脸上的笑意就慢慢退了下去。车子在别墅区一丛又一丛幽深的绿影里穿行,静谧得实在适合回忆。 他靠在车窗边缘放纵自己回想了片刻,又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 都已经过去了。 晏平早上囫囵吃的一餐不怎么顶饱,见到周维夏就开始告状说自己那个朋友不厚道,“早上吃得太敷衍了。” 周维夏边笑边让他坐下来点单,“昨天睡了一天吧,就吃顿早餐当然觉得饿。” “是啊,欸不过他昨晚刚泡过吧,还能来跟我吃早饭已经够义气了。”晏平给熟练地点了两份餐,又问周维夏要不要喝酒。 “大中午的喝什么酒。”周维夏摆出兄长的架势来,“你回国别玩得太疯了,我会告诉老师的。” 晏平眨眨眼冲他笑了笑,讨好地扯了一下他的衬衫袖口,“你不会的。就来一瓶佐餐嘛。” 周维夏拗不过他,点头答应了。 等主菜上来了,晏平一边切着牛排一边问他,下午有什么安排。周维夏随口编了个主意,说要去朋友的咖啡店坐坐。 “我也要去。”晏平说,“在酒店睡觉太无聊了。”他说着又想起来,“对了,我爸叫我去苏叔叔那边取两幅画打包带回去来着,我们一会儿先去苏叔叔的画室吧。” 他指指餐厅窗外的马路道,“我记得这儿离苏叔叔那儿不太远。” 周维夏比他更熟悉附近的地形,当然知道并不远。但一想到要去与叶行知相关的地方,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晏平放下刀叉,问道,“吃饱了?”他看见周维夏唇边沾着一点酱料,拿了纸巾递过去。 周维夏随便擦了两下,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犹豫着开口道,“一会儿你自己去取画行吗?” “为什么?哥你不是下午没事吗。”晏平疑惑地问了一句。 但他不等周维夏回答,就微微直起身朝他身后伸手打起招呼。 周维夏顺着他的动作回头看去,那个几天不见却又叫他心有余悸的人正在朝他们走过来。 其实也并不只有叶行知一个人,还有苏老师和另外两个青年。周维夏无处可逃,只能站起来同他们礼貌地点了点头。 “苏叔叔。”晏平笑眯眯地说,“我正想一会儿去您那儿取我爸爸的画。” “好啊。”苏老师推了推眼镜,“你们俩的饭吃完了吗?要不现在过去?” “吃完了。”晏平自然而然地挽着周维夏的胳膊,小声道,“反正你也没事儿,一起去吧哥。” 周维夏感觉到那股灼热的视线,实在进退维谷,片刻后无奈道,“走吧。” 一行人穿过马路,走进小巷,叶行知一直没和他说话,好像两人从不认识一般。 周维夏打定主意要脱身。等晏平找到画之后,就说有事要先走。 偏偏晏平黏他黏得很紧,搬出刚才点酒时撒娇的那一套,“等我把画送回酒店啊,我们一起去你朋友的咖啡店。” 苏老师插了一句,“要不我开车送你们吧。你们要去哪儿?” 周维夏被晏平拖着胳膊,在脑内的一片混乱中答道,“近湖的那家洲际。” “那也不是很远。”苏老师上楼找了车钥匙出来。下楼时,叶行知靠在一边的窗台,有意无意地淡声道,“老师,您待会儿还约了人。” “噢,对对对,差点忘了。”苏老师拍了一下脑门,转头看向叶行知,“那小叶你送他们过去吧。” 周维夏呆立在那儿,叶行知没给他开口拒绝的机会,接过钥匙就对晏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走吧。” 他眼里没有一点儿笑意,盯得晏平不太舒服。少年缩了一下脖子,凑在周维夏耳边道,“哥你先上车吧,我去把画拿过去。” 天气晴朗,周维夏却觉得身处什么风暴的中心。他露出有一丝僵硬的微笑,对晏平道,“那我出去等你。” 他背过身,尽量自然从容地朝院外的一辆SUV走去。所幸叶行知并没有立刻跟上来,周维夏扶着后座车门,心情复杂地低低叹了一口气。 只要碰上他就…… 就束手无策。周维夏对这个事实一清二楚,只是不愿意承认。 他面前忽然挡下一片阴影,不知何时出来的叶行知,把他严严实实地堵在车与墙壁隔出的空隙里,语气中有些压不住的讽刺,“周维夏,这个小孩,也是你的普通朋友么?” 第二十七章 周维夏比任何人都熟悉叶行知固执又自我的脾气,这一次不回答他,他照样会想法设法追着人直到问个明白。 他索性转过身,扫视了一眼院门口忙进忙出的人,回答道,“是我老师的儿子。” 晏平正巧走过来,手里抱着画小心翼翼地在后面道,“麻烦开一下后备箱。” 叶行知头也没回,趁机向前走了两步,几乎是把周维夏抵在车门上,又按下了开启后备箱的按键。他侧着身,看起来仿佛在斜靠着车闲聊一般,轻松地问,“他喜欢你?” 周维夏猛地抬眼看他,又怕引起旁人的注意,压低声音叫他,“你不要胡说。” “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叶行知充耳不闻,伸手挡了一下,硬把人限制在自己身前,“一起吃饭,还要一起喝咖啡……”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们在约会吗?” “叶行知!”周维夏忍无可忍地推了他一下,从臂弯里逃出来,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坐上了车。 晏平已经走过来了,顶着叶行知要吃人的眼神打开车门坐到了后排。他看周维夏的脸色不好,便关心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周维夏没说话,只冲他简单笑笑,摇了摇头。 叶行知从后视镜里看得一清二楚,但什么也没说,一打方向盘便把车转了出去。 晏平好像没感觉到两人之间涌动的暗潮,一门心思地找话题逗周维夏开心。他聊起刚刚搬上车的那两幅画,“我看见我爸又买了一幅《Knulp》。” 周维夏脸一白,想起那个熟悉的奇怪签名,心慌意乱地看了一眼坐在前面开车的人。他刚想示意晏平不要再说,少年就大大咧咧道,“这幅编号是63欸,哥你不是说想看这个系列的其他作品吗,我刚问过苏叔叔了,他说个这系列有一百多幅呢……” 车正开到一个红绿灯路口前,叶行知猛踩了一下刹车,差点让车上的三人都磕到额头。 晏平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想抱怨两句,却被叶行知截住了话头,“是122幅。” 周维夏心跳漏了一拍,无法自控地转过脸去看他。 而开车的男人也在望着后视镜,和他静静地对视着,补充道,“122幅,全系列主题是单只左手。” - “画室里到处都有,拿一个哪有画一张有诚意。” - “你自己说的,改天我要看。” - “看啊,要一百张都画给你。” “那个,绿灯了……” 两人沉默的对视被晏平这句话和车外此起彼伏的鸣笛打断,叶行知把视线重新移回前方,很快把车开到了酒店门口。 晏平下车,抱了一幅画先上去了。周维夏站在后备箱前,去取另外一幅画幅稍大的。 叶行知原本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又坐不定,推开车门下去帮忙。他动作轻巧地把画抬出来,瞥了身旁的人一眼,抽烟的动作有些停滞,转过脸便把烟给扔了。 酒店礼宾部的人过来接手,周维夏跟着一群人往里走。叶行知靠在车边看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许久才坐上车开了出去。 周维夏无心再遮掩情绪,在房间里喝了杯水一直望着楼下。晏平看出他的低落,便讪讪地不再闹腾了。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周维夏推说想一个人静一静,自己下楼打车离开了。 但他其实又没什么地方可去,坐在出租车上呆了几秒,便报上了Lieber的位置。 午后咖啡店刚开门不久,难得两个店主都在。周维夏和两人打过招呼,点了一杯手冲就上楼去了。 送咖啡上来的人是顾谨书,店里此刻清闲,他放下餐碟并未下楼,坐下来和人聊了几句。周维夏看见他手上的戒指,笑道,“结啦?” 他想起去年匆匆在B市停留过两天时,店门上挂的那块“东主有喜,暂停营业”的招牌,笑着说,“原来那阵子没开店是去结婚了。” 顾谨书摸了两下那个简单的戒指,笑着点了点头,“其实只是办了一个很简单的仪式。也没请什么人。” 周维夏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仪式也好啊,傅哥已经很有心了。” 顾谨书失笑,“这种话千万别在他面前说,又够他得意好几天的。”他给周维夏已经见底的杯子又倒上半杯咖啡,随口道,“你呢?怎么样?” “和之前差不多。”周维夏跟着笑了笑,不巧瞥见落地窗外不远的老社区,便很快把视线转了回来。 顾谨书像看穿了什么一般,插话道,“跟小叶还是没联系吗?我听说他在那边开了个小工作室来着。” “之前也来过店里写生。”他补充说。 周维夏想起那幅觉得有些莫名熟悉的《露天咖啡店》,心里五味杂陈,看着窗外的树影和老旧的公寓楼。 横亘在那的一团乱麻找不到任何能解开的头绪,挣扎了几下,只将他缠得更紧。 “本来是……很久没联系了。”周维夏忽然开口道,“最近碰巧又见面了。”或许是这些天压了很久无人可说的话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局外人,他把最近的烦心事模模糊糊地说了个大概。 顾谨书一直坐在对面认真听着,时不时还给他续上一杯水。 “你真的不想再联系了?”话到末了,顾谨书问。 周维夏随手拿起旁边堆着的一本书盖住半张脸,轻轻向后倒了一下,好像这样就不用面对一般。 “太多事情了。错或者对都不重要了。”他低声道,“我只是——” 周维夏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对一只蜗牛而言,或许一辈子不用再伸出触角才是最好的归宿,无趣但叫人安心。 “听起来……好像是以前相处得很不安?”顾谨书把剩下的咖啡倒完,随口道。他抬头看着灰色书壳后露出的半张脸,笑着伸手去把书拿了下来。 “但如果没有那么多感动,那么多痛苦,在狂喜和绝望的两极来来回回,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周维夏怔怔地看着他。 “只是在说台词。”顾谨书指指手里的书,端着餐盘站起身道,“其实,偶尔想到人生还有好几十年,就会觉得试试错也没坏处。” 他把书放回架子上,拍拍人的肩膀,“我先下去了。” 顾谨书端着餐盘转到书架后,撞上靠在楼梯口墙壁边缘的两个男人,不禁稍稍愣了一下。 叶行知没说话,只是朝他笑了笑算作打招呼,匆匆擦身而过,向他身后的那个书架走去。 “他怎么在这儿?”顾谨书看了一眼那边书架后的两人,似乎有些担心,又转头怪起傅雁时来,“他刚才一直在听吗?” “没有‘一直’。”傅雁时环着人边下楼边道,“也就你叫别人别夸我的那会儿上来的。” 顾谨书哭笑不得地戳了他一下,“你还是律师呢,尊重尊重别人隐私权吧。怎么不拦着他?” “我听自己老婆说话,他站那儿看书呢。”傅雁时厚颜无耻道,“这是光明正大地听。” “再说我不听怎么知道你叫别人少夸我?”说是帮人在吧台收拾东西,傅雁时又算起账来,“下次话剧的票你买。” “行啊。”顾谨书笑眯眯地把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拿下来,转身问他,“想看什么?” 傅雁时趁着店里没什么人,把人重新捞回怀里抱了一下,故作认真地想了想,从柜台里摸出两张装好的票晃了晃,“《恋爱的犀牛》吧。” 作者有话说: 台词出自《恋爱的犀牛》。 本来以为今天的章节可以愉悦一点,看来要等明天的了。( ̄︶ ̄*。)) 第二十八章 相比楼下,叶行知和周维夏那一方小小的桌子的气氛称得上是凝滞。 周维夏实在很难相信他是碰巧出现在这儿,叶行知也免了他瞎猜的困扰,坐在他对面平静道,“我猜你会过来。” “……”周维夏拉开椅子站起来,咬了一下唇,道,“你跟过来的。” 叶行知没有一点做贼心虚的神情,只是给他的杯子加满柠檬水,推了过去,“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太多事情’?”他问。 叶行知寻根究底,抓着周维夏藏不好的爱意肆意逞凶,一定要逼他从那个蜗牛壳里走出来。 “周维夏,你到底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男人站起来拦住他,“你不声不响地出了国,断了跟其他同学的联系,我找也找不到你。”他说着,语气终于放软了些许,“没告诉你我跟沈章的关系是我不对,但你至于连一句解释也不听么?” 周维夏的脚步走不动了,手也没法从那只握得紧紧的手里抽出来,“我找过你。”他实在挣不开手,只能和男人纠缠不清地站在桌边,“我去英国前……是你在躲着我。” 他垂下眼睛,“我到英国之后……”不想描述那几天的等待,周维夏索性用了以往叶行知最常用的借口,“算了。” 叶行知把他的手腕握得更高了一些,强迫人抬起头,认认真真道,“你去英国之前,我一直都被关在公寓里。有人跟着我,我去学校也没法找你。拿到手机的时候,沈章说你已经在英国了。” 窗外忽然掠过两只灰色的鸟,一声清啼仿佛惊醒了室内的两人。 “就算那时是误会……” 黏在玻璃壶壁上的柠檬片一点一点剥离下来,又重新沉入水中。周维夏看着那片柠檬的起伏,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叹了一口气,对面前的人道,“叶行知,我们今天把话说清楚吧。” “并不只是因为五年前的事。”他似乎也没有再离开的意思,坐下来道,“我们的家庭都……”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只能用那双大而幽深的眼睛凝视着眼前的男人,说道,“太累了。” 叶行知不由自主地稍稍放松了一些紧紧抓着不放的手腕,眉头紧皱地看着他,“我不会再让沈章插手我们——” 周维夏很难堪地笑笑,说道,“蕙姨当年入狱的事情你清楚吗。” 叶行知愣了愣,“什么?” “毕业之后,姑姑和我聊过。”周维夏说,“那时她刚知道姑父找到你,精神有些不太好……怎样也不许姑父帮忙补齐那些人被骗走的钱。” “或许蕙姨本来可以判轻一些……”他垂着头,无力地对叶行知道,“姑姑她后来也……很抱歉。” 叶行知那只紧紧攥着人手腕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这件事蕙姨没跟我提起过。”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说出来。毕竟我没有可以插手那些事的立场。” 周维夏终于抬起眼睛直视着男人,声音干涩又冷静,“叶行知,你现在明白了吗?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件这样的事情,等着你或是我去发现。” “就算这一次说了抱歉得到原谅,相拥和好,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 看着对面的人,叶行知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周维夏的表情像对令他崩溃的东西全线投降,脸上坦诚地展露着软弱,仿佛在求叶行知放过他。 再见面之后,叶行知始终自以为胜券在握,周维夏五年前后都没学会过掩饰感情。既然彼此都有感情,只待误会解除,就能重新在一起。 他从A市回来的时候盘算了很久,无非是想告诉周维夏,他之前不够成熟,遇事总想着逃避,以后不会了。 但此刻他所有酝酿好的措辞与情绪被全数封在胸口,几乎要让人无法呼吸。 他们好像又陷入了那天在展厅走廊上对峙的循环,只能沉默相望。 “我的确不清楚。”过了许久,叶行知重新去握那只发凉的手,不甘心地说,“可是蕙姨也跟我说过,上一辈的事情跟我们没关系。” “就算还有其他事情,我都会去解决。”叶行知的语气小心翼翼极了,以近乎请求似的口吻说道,“周维夏,我们和好吧。” 不是没想过和好,甚至常常在会幻想两人和好的场景。 叶行知这句话,逼得周维夏没法不动心。他在混乱中迟疑良久,抬起手像上次那样捂住眼眶,低声道,“不用了。” 周维夏很小声地说,“叶行知,你不用这样。” 可那只手一点放开他的趋势也没有,周维夏没办法,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对他道,“我、我很自私……只想过很平淡的日子。” 他踌躇着,终于说出心里藏了很久的话,“我之前告诉你,我妈是因为难产去世的。但……其实我妈是瞒着我爸生下我的。她的身体生育很危险。当时,我爸在欧洲筹备个展,我妈发现怀孕之后执意不让家里人告诉我爸。” “等我爸回来,离产期已经没有几个月……我出生几天后我妈就去世了。”周维夏指尖在玻璃杯的边缘游移了两下,端起来喝了一口柠檬水,舌根尝到一点微微的苦涩,“曾经听见我爸爸和奶奶说,他以为他这辈子不会有孩子。” 叶行知头一次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周维夏的这些事情瞒得很好,他从来没听说过,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 “小时候跟着奶奶生活,然后到了姑姑家。”周维夏望着窗外,看几朵天际渺茫的白云,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记得在姑姑家住了一阵子,有一天早上,我和姐姐去学校上课。当时走得很匆忙,姑姑只给了姐姐午餐钱,忘记给我的那一份。” 因为从没和其他人而提起过,他好像不知道怎么样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很难为情地抿唇笑了一下,“那天直到出门前我都在犹豫,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开口要。” 左侧开着的窗吹进一阵悠然的风,带着青年的衣领抖了抖。周维夏转过脸,看着面前的男人,静静道,“我一直不会‘要’,也不知道怎么‘要’。” “我知道他们都爱我。但我还是觉得很……恐慌。” 他对叶行知轻轻说,“叶行知,你也叫我好恐慌。” “而我现在只希望生活安稳就好。” “这些你以前从来没告诉我。”叶行知喉结滚动了一下,干涩得快说不出话。他的目光沉了沉,轻轻抚摸了两下青年被他捏得发红的手腕,“我以后不会……” 周维夏微微苦笑了一下,把自己的手腕抽回来,强忍住自己心底的不舍,站起身道,“真的不用了。” 双腿好像灌了铅,迈出一步都困难得要命。周维夏定定神,刚要绕过那个书架,他身后的人却猛然站起来,险些弄翻了桌上的茶水。 叶行知用的力气格外大,几乎要把人狠狠扣在自己怀里。他咬牙切齿道,“为什么不用了?” “周维夏,你不公平。” “你不能因为我瞒了你一件事情,就把所有的事都藏起来。” 他怀里的人似乎在不住地颤抖,叶行知无奈地放开了些许,把头埋在人侧颈,低声下气道,“我知道,以前的事……让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强横地把挣扎的人拎回来,直直地盯着周维夏的眼睛,说,“但我们的人生很长,不止十年。” “周维夏,我把我往后所有的『十年』都赔给你,你跟我,再从头爱起——” “行不行?” 作者有话说: 儿子求爱,我求个海星吧( ???? ω ???? )y 谢谢大嘎 第二十九章 “行不行?”叶行知又问了一遍,他的语气温和极了,要哄着这只缩进壳里的小蜗牛伸出柔软的触角来。 周维夏刚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轻音,露出一点退缩的苗头,身后的人又堵住了他的后路,低声道,“至少……别躲着我。” 声音带着点长期抽烟导致的喑哑,让步步紧逼也透出一点委屈无奈的意味。 叶行知总是能准确无误地碰到他心底最柔软的那块地方。周维夏张了张唇,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他动了一下胳膊,心乱如麻地答了一句,“我没有躲。” “你说谎。”叶行知没放开他,“你连构思采访都让别人做。” 周维夏无法否认事实,也找不到合理的借口,只能拉了一下叶行知的手臂,说道,“你放开。” 或许是刚刚那番剖白起了作用,叶行知没有一直逼问下去,而是松开了钳制。周维夏并未像之前那样躲出几步远,转过身来和他对望片刻,艰难地寻了一个不像样的理由,“我要回去了。” 他的再见说得毫无气势,反而多出些藕断丝连的感觉。 叶行知听出那点极力掩藏的松动,没再阻拦。他低下头,软软地握了一下那只依旧不怎么热的手,怕人反悔似的说道,“以后别躲我了。” 周维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落荒而逃的。 回到家里,整个人窝进松软的沙发,他心里又升起一股之前刚在一起时那种踩在云端的失重感。 就像飞机降落前被巨大的压力顶着直冲向前,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膛,怦怦狂跳地等待起落架“咔哒”一下放下来。他记得小时候从哪本杂志上看过,大意是说起飞降落最危险的就是起落架的收放,因此每次坐飞机都紧张得要命,担心那八百万分之一的事故概率。 大概是天生懦弱的关系,周维夏对所有的不幸可能都怀有悲观的预感。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小又很喜欢乘机。 虽然每次都害怕,却依然每次都出发。 第二天佣人从玄关拿了一封策展老师发来的邀请函上楼,送进了周维夏的房间。 因为下周就要开展,后天会邀请部分艺术家和出品人去展厅参观,再参加一个简单的社交餐会。餐会会有不少收藏家,是作品买卖和结交人脉的好机会。 晏老师和周维夏都在邀请之列。沈云漫听说这件事,巴不得弟弟多出去认识些朋友,把窝在床上翻画册的人拉起来,推着他赶紧答应出席。 她闯进来,周维夏慌不择路地把手机藏到身下,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见人一般。沈云漫还以为他在和晏平聊天,了然地笑了笑便下楼去了。 但等周维夏把手机拿出来,微信界面上明晃晃地显示着叶行知的好友申请。 他头痛地退回主界面,心不在焉地找到策展老师,礼貌地回复了会按时出席。 餐会开在创意工坊顶楼的露天餐厅,周维夏和晏老师一家刚进门就听见策展老师在同那位相熟的教授感慨,说是头一次遇到这么意外的情况。 仗着和教授熟悉,晏平很好奇地过去听了一耳朵,许久才回来,十分意外地告诉周维夏说有部分展品要撤展。 周维夏隐隐觉得不对,端了一杯酒去和策展老师打招呼,问起撤展画作的事情。对方明显有些尴尬,解释道,“撤展作品的确有一部分是你负责的,不过不是你的问题。” 他跟周维夏走到露台边缘的栏杆附近,压低声音道,“昨天跟出品人讨论了一下,还是决定撤掉一部分。” “撤掉哪些?”周维夏问。 “《此刻色彩》。”对方举了一下杯子,安慰道,“也就这一块,你其余的都做得很好。” 周维夏脸色却变了,“但是马上就要开展了,现在撤展会不太好……” “这个没什么关系,你不用担心。”策展老师明显以为他是在担心不方便通知画家,挥挥手道,“会再找个机会让他们参加其他联展。” 话是这么说,谁都很清楚不过是场面上敷衍的说辞。周维夏没多迟疑,转头去找晏老师简单说明了情况,希望他能帮忙,“也有您很欣赏的人的作品,苏叔叔的学生,画那幅《Knulp》的。” “唔……这种情况大概是出品人的意思吧……”晏老师想了想,“如果被撤展确实可惜了,这次联展还是很不错的。” “所以我希望您能再跟出品人和馆方沟通一下,或者能拜托那位教授吗?”周维夏看了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恳求道,“您也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好吧。”晏老师看他很着急,还是勉强答应下来。等人转身走开了,端着餐盘在旁边吃甜点的晏平忍不住插话,“哥你是不是为了帮那个苏叔叔的学生啊?” “没有。”他这一问让周维夏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否认道,“是因为那部分的布展是我设计的。” “噢。”晏平吃了两口,又抬起头狐疑地看着他,“真的吗?我总觉得你们好像以前很熟啊?” 周维夏本来在向着晏老师那边张望,一听这话猛地转回身要说什么,几乎撞翻了晏平的餐盘。 “不是……”周维夏一边说一边拿了纸巾给他擦了一把,“只、只是同学关系。” “嗤——”他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很轻的嗤笑,不等周维夏扭过头,就听见那个熟悉的男声说道,“骗小孩啊。” 果然是叶行知。 周维夏暗自后悔之前忙中生乱,竟然忘记了这个餐会叶行知一定也会来。 晏平在身边说的什么他全没听进去,旁边是少年提出各种问题的声音,身后又是叶行知灼热的目光。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去了一趟洗手间,刚要挂上门锁,叶行知居然跟着挤了进来。 穿着偏正式衬衫的男人嘴角噙着一抹笑,背靠木门道,“你很担心我参加不了这次联展?” “……”周维夏快要对他这种偷听惯犯的行径免疫了,别开脸道,“不是。是因为有我自己的设计。” 叶行知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朝他走过来,“我不是姓晏的那小子,别拿骗小孩的那一套糊弄我。” “什么骗小孩。”周维夏有些生气,半仰着头道,“你……” 叶行知凑到他面前,脸上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冷静地提醒他道,“怎么?你真的管上过床的也叫同学关系么?” 周维夏的脸瞬间涨红了。他朝后退了两步,可洗手间的空间狭小,一下就碰到了墙壁,险些磕着后脑。 他刚低头看了一眼身后,叶行知就已经欺身上来,贴着他穷追不舍地问,“周维夏,你说话不算数吗?” “你这两天都没看手机?” “为什么不通过?”叶行知把人转过来,捏着他的肩膀道,“你自己说了,不会躲我。” 周维夏已经顾不上细想叶行知这套完全是对他自己有利的逻辑有什么问题,“你松手……” 叶行知背着光,把他困在角落里,像是控诉一般,“我答应你的画一幅也没少画的。” 他这句话轻松击溃了面前的人那点微不足道的抗拒。叶行知顺着人的腰线摸下去,自然把他的手机抽了出来,当着周维夏的面打开微信,堂而皇之地点下了那个绿色的键。 作者有话说: 一句化用,“也许是天生懦弱的关系,我对所有的喜悦都掺杂着不详的预感”。应该是出自三岛的《金阁寺》。 第三十章 “好了。”叶行知目的达成,一边恬不知耻地把手机放回人贴身的口袋,一边哄着人转移注意力道,“撤展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周维夏果然顺利被他牵着思维走了,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怎么回事?” 叶行知没说话,稍稍退后一步,帮人整理刚刚拉扯折腾出的衣服褶皱,“别管了,也只是一次群展而已。” “但错过这次,下次这种群展机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周维夏眉头都拧起来,口吻也变得专业,“新人画家的作品要推出去真的很不容易。” 叶行知眼睛里的笑意更深了一点,盯着他道,“有其他办法啊,就怕你不答应。” “……”就算周维夏再迟钝,也反应过来八成这人又给他挖好了坑只等他往里跳。他警惕地看着他,站直了身体。 “你来帮我做我的——” 叶行知去牵他背在身后的手,刚要说什么,门外响起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晏平大大咧咧地在外面问,“哥,你好了吗?” 这声动静提醒了周维夏身处何地,他挣扎了一下,连忙从叶行知的拉扯里挣开,咳嗽着说,“我该出去了。” 叶行知脸上的笑意僵住,索性一点风度也不讲了。他拦住要去开门的人,不耐道,“别告诉我这小子这几年成天跟着你。” 但门已经开了一条缝,晏平顺势轻松推开了。他看见门里纠缠不清的两个人,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周维夏刚刚那句‘只是同学关系’,觉得实在有点难以消化,咽了咽唾沫道,“那个……哥,我爸找你。” 周维夏点点头,耳朵红红的,顾不上再多解释,赶紧过去了。 叶行知不情不愿地看人急匆匆走进人群,没给无辜推门的小孩什么好脸色,摸出手机去另一边拨了一个电话。 他倚着栏杆,在露台无人的角落里静静看着周维夏忙着在几个前辈之间交谈周旋,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唇角。 口是心非。 电话倒是很快接通了,那头传来了沈章萎靡不振的声音,“喂?” 年前做过手术后,沈章的情况稍有好转。但近期病情反复,不得不住院,连带精神状态也不佳。叶行知照例没有什么问候,单刀直入道,“这次又是你让人撤展?” 并不是第一次了。这几年沈章因为工作的问题和他争执过几次,从匿名让人买画到干预撤展的招数都用遍了,在B市参加的几次展览就没有很顺利过。 “你姐姐最近很忙,你总挂着一个副总的头衔也说不过去,既然在这边就来公司帮忙。”沈章总还是不太愿意和他正面起冲突,一面吃下几颗药一面避重就轻道,“明天到医院来。” 或许又觉得自己刚刚的口吻过于严厉,沈章稍退了一步,耐心解释道,“你把公司的事情做熟了,再去忙你自己那些事。不然再过几年你想接手都……咳……” 叶行知低头不知盘算了什么,半天才开口,好像忽然被他劝动了一般,“我应该先跟沈云漫见一面。” “见你姐姐?”沈章听起来宽慰了不少,“虽然公司主要是她在打理……但那边你不用管,我会安排你进最大的分公司。” 叶行知却很坚持。大概沈章也觉得日后姐弟两人共同经营很难不打照面,提前缓和关系更好,思索片刻便答应了。 挂了电话,叶行知低头想想,翻出微信给周维夏发了一条消息,说要先走。 收到消息的人下意识地回过头找他。叶行知远远看着他的视线四处飘忽不定,失笑着给他拨了个电话。 周维夏犹豫几秒,还是稍稍走开几步接了起来,听见叶行知轻声对他道,“右边。” 他顺着右边看过去,男人果然靠在露台玻璃门不远的栏杆处冲他笑。 明明叶行知背后是灯火璀璨的高楼大厦,周维夏却一眼从那堆缤纷闪烁的光芒中找到了自己的星星。他没走过去,站在原地故作从容地问,“什么事?” “没事。”叶行知和他隔着人群对望,湿润的晚风浸得他言辞柔软,“要走了啊,想看看你。” 脸皮薄的那个人一如既往的没有回应,片刻才讷讷说,“策展老师说,可以帮你联系出品人,你去见一见应该还有机会的……” 叶行知轻声笑了笑,“知道了,晚安。” 按理说此刻就该结束通话,礼貌道别,但周维夏却忍不住握着手机,朝那边挪动了两步。一站得离人群稍远,餐会轻快的音乐声悄然变成低吟浅唱的背景,放大了他有些快的呼吸。 叶行知盯着在细碎灯光中看不清的红红的脸,“周维夏,同学关系也能跟我说个晚安吧。” 他显然是在逼周维夏记起两人刚刚暧昧的对话,被他激得脸发热的人这下直接转过身不再面对他,语速很快地说,“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 叶行知无奈地扫了一眼显示挂断的手机屏幕,摇头笑着推开露台的玻璃门下楼离开了。 沈章的动作很快,叶行知第二天去医院点了个卯,离开的时候就被秘书拦在楼下,说是已经约好了沈云漫,要带他去公司的会议室。 沈云漫意料之中地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如临大敌地坐在那。手边放了一堆文件,外面还陪着两个律师,一副要分清楚财产的架势。 秘书刚坐下缓和了两句气氛,叶行知就打断了他,“我想跟沈小姐单独聊。” 桌上的其他人都愣了愣,秘书估摸了一下,还是选择起身带上门出去了。 沈云漫精巧的下巴稍抬,斜睨着对面的男人,抬手指了指面前的几份文件,冷淡道,“看在爸爸的面子上,这几间你自己挑一个。” 叶行知看也没看一眼,又往后靠了一些,张口倒是没有太多火药味,“用不着。我有其他的事跟你谈。” 这次见面没花多少时间,沈云漫从公司回到别墅的时候,周维夏正在楼上和他父亲通电话。 他爸爸信奉过多的社交生活干扰创作的理论,平常都是靠座机和邮件联系。周维夏对他这些作风一向尊重,也很少这么郑重其事地打电话过去打扰。 “你是说老苏有个学生的画被撤展了?”周父问。 “嗯。苏叔叔已经打听过了,大概是出品人的问题。”周维夏吞吞吐吐道,“爸爸,我问过了,那个出品人之前和您合作过,所以我想请您……帮忙。” 他几乎没和父亲提过要求,话说得格外紧张,小心翼翼道,“或者至少问一问原因吧。” 周父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又让他简单传几份作品图片到自己邮箱里,表示很好奇让他这么尽心尽力帮忙的作品。 周维夏拼凑了两个理由,便听见沈云漫在外敲门。他如蒙大赦地赶紧和父亲说了再见,忙着去开门。 结果沈云漫劈头盖脸第一句话就让他脸白了白,“你跟叶行知是不是又搅和到一起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一定更,十一点前没上线就是后天更啦。 第三十一章 周维夏撒不了谎,只能默不作声地让她进来,轻轻关上门,没什么底气地解释道,“最近见过几次。” 沈云漫深呼吸了一下,做了一个不知是安抚他还是安抚自己情绪的手势,“就是工作的事情吗?” 就是工作的事情吗?这句话仿佛用力抛了一把周维夏心里那枚半悬在空中迟迟未曾落下的硬币,还未落地前他就已经有了期待。 沈云漫看着他的眼神不是责怪,担忧的成分更多一些,“你知道他今天去公司了吗?” 周维夏错愕的表情给出了显而易见的答案。沈云漫在房间里转了两步,似乎理清了思路,坐下道,“他来跟我谈条件。” “说他一分钱都不要,也肯签声明文件,只要我们不再插手你们的事就行。”沈云漫说着,几乎要气笑了,“那小子还挺精明,没做过生意谈判倒有模有样的。” 周维夏还在站门边,脑袋里转了两圈沈云漫的话,勉强弄清了是什么情况,思维却更混乱。 “我不想听他那堆有用无用的许诺,维夏,我问你,你是怎么想的?”沈云漫脸上的情绪慢慢平复了,声音变得沉静,“你真打算又跟他……” 她顿了顿,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形容,“其实这几年我跟我妈提过几次,她也慢慢接受你的性向了,你看,她还很喜欢晏平……但你和叶行知……” 沈云漫望着他,“我们以为,都已经过去五年了。” 的确,差不多已经过去五年了。二十五岁的时候还忘不了二十岁的情人,或许是件很没出息的事。 认识了其他人,试过再重新开始,试过忘记,但所有的“试过”都被叶行知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冲得七零八落。 心里的那枚硬币终于落到了地上,反而不必去看朝上的究竟是哪一面。周维夏迎着姐姐的目光,很轻地回答道,“以前有误会,现在……”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比说了其他任何话都有用。沈云漫喋喋不休的劝解瞬间消散在空气里,盯着面前半低着头的人,口吻严肃起来,“你想清楚了么?” 她拨弄了两下自己有些乱的长发,不再把话说得很委婉,“他那套说法……误会不误会都是空口无凭一句话而已,他讲的究竟是实话还是假话你没办法求证的。” 周维夏抬起头,和她对视几秒,语气无奈又低落,“姐,你对他有偏见。” 沈云漫猝不及防地被噎了一下,片刻后肩微微垮下去,倚着沙发背大方承认道,“是,我对他有偏见。” “他之前做的事也很难让我没有偏见。”她说道,“虽然他妈妈跟他不能混为一谈,但他对我们家的人也绝对谈不上一个‘好’字吧。” 毕竟年长几岁,沈云漫并没有因为周维夏明显带了偏袒色彩的回答生什么气,只是慢慢解释道,“人心隔肚皮,你能知道他心里真正在想什么?他骗过你一次,你用什么保证他不会骗第二次。” 沈云漫试图把这件事情分析得像可量化的风险预判,调动了所有客观因素推导最大概率的结果。 周维夏从门边走向沙发,夕阳透进屋内的黯淡橘红色浮光掠影一般闪过他的脸。他按了按自己的姐姐肩,诚实道,“我没有办法保证。” 叶行知早把他整个人的理智泡在了一锅温水里,技巧是拙劣,但不能否认背后深藏温柔,让他煎熬而愉悦。 尽管他不去想这锅温水什么时候煮沸,也刻意忽视温度正渐渐升高。但在此刻的落日余晖中,夏日黄昏特有的燥热侵袭了房间,提醒着他必须决定是否跳出来。 想起叶行知那天那句低声下气的“行不行”,周维夏腼腆地笑了笑。像沈云漫记忆里那个刚来自己家的怯生生的,只有在看见奶奶家的旧物时才会真正心满意足的小孩。 他坐了片刻,平静道,“姐,我想试一试,行不行。” 沈云漫知道再谈什么都多余了,她认出那是周维夏找到他要找的什么东西时才会有的表情。 华灯初上,叶行知刚画完一幅草稿,从楼下拎了外卖上楼。吃到一半,他莫名犯了烟瘾,从沙发角落里找到仅剩的一包烟,拿出一根慢慢捻着烟丝。 手机里有几条未读,他无心去看。扭断半截烟,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手上的碎屑,叶行知微拧着眉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周维夏接了,不像平常对其他人那样彬彬有礼地说你好,闷着声等他先开口。 叶行知稍有迟疑,试探道,“在做什么?” 周维夏刚踏上人行天桥,看见老社区门口支着的西瓜摊子,鲜红的瓜瓤在那盏晃悠的灯光下,让人嘴里跟着生出一股似有若无的甜蜜。他舔舔唇角,反问道,“你下午去找姐姐了?” 叶行知站起来,像人就在自己面前一样,“不是要瞒你。”他急于解释却又不太想提起那场气氛不快的对话,“之前说过,家里那些事情我会解决。” 他不确定沈云漫是怎么告诉周维夏的,补充道,“我是怕他们会再为难你。” “……” 周维夏走在老社区院子里,看见叶行知那间的窗户亮着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另一件事,“《Knulp》真的有122幅啊?” 叶行知原本有些焦躁不安地在露台和客厅打转,被他这一问定住了脚步,答道,“嗯。” 他手里不知何时又捏了半截烟,嗓音低沉,说道,“本来早该给你看,是你不肯看。” “……”周维夏已经走到楼下,冷白的路灯照得树叶青翠欲滴。他仰起头,望着那片通透极了的绿色,小声道,“我没说不看啊。” 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放松了下来,闷笑道,“想看?”他走回室内,草草扫了一眼到处堆着的画布和颜料,“画室那边只放了一部分。” 他顿了顿,像发出一个普通的工作邀请一般,半真半假地说,“还有一部分在我工作室,不知道周老师肯不肯赏脸来看。” 周维夏走进熟悉的楼道里,一步步上楼,顺着他的话反问,“叶老师现在有空吗?” 门口响起两下礼貌的叩门声,叶行知微微诧异,很快便意识到是谁,笑意立刻放大了,快步过去拉开门。 周维夏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衬衫,鞋也是老样子,只差一个背包就和刚从图书馆出来的大学生没什么两样。 “要过来怎么不先告诉我?”叶行知悄悄握住他的手腕,把人带进被清理的很空旷的客厅。 周维夏没挣开,只是语气很微妙地说,“你去找姐姐也没有告诉我。” 他依旧不太会发脾气,尽管对叶行知自作主张的行径有太多的情绪,但毕竟不是真的不满和抱怨,只能叹了口气,这么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叶行知转过头看他,好像终于看懂了什么。他的手沿着那只细白的手腕摸下去,碰着指尖,见人没有抗拒,便又胆大妄为地低头吻了吻。 周维夏还是会脸红,轻轻缩了一下,但没真的放开。 叶行知看着好不容易才肯走向他的人,认真道,“下次不会了。” 作者有话说: 明休后天更,周末愉快。 第三十二章 “所以你跟姐姐谈了什么?”周维夏脸上的潮红渐渐退下去,追问道,“她下午看起来很生气。” 叶行知想了想,决定不再瞒他,走回卧室去找了一份文件出来。周维夏打开一看,是份已经公证过的遗嘱文件。 虽然完全不懂公司经营的事情,但简单看过一遍,周维夏也能发现这份文件明显是对叶行知有利的,股权大部分都给了他,还有众多价值不菲的投资和房产。 两个都是自己亲近的人……可沈云漫这些年为家里的公司付出了多少,周维夏心知肚明,脸色不由得一变。 “下午沈云漫也是你这个样子。”叶行知把文件夹合起来,扔到一边,凑上去抱着人解释,“沈章弄的,律师送了我一份而已。” “……你之前不知道?”被他身上很清爽的一股味道包裹着,周维夏脑子转得有些慢,但还是能勉强抓住问题的关键。 叶行知被他紧紧盯着,犹豫片刻便放弃了遮掩,说道,“知道。” 果不其然,眼前人的表情又悄悄僵硬了一下,他不开口,叶行知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是觉得实在没有立场要求他主动拒绝这些东西,却又心疼他那个姐姐。 “不许怪我没早告诉那母女俩。”叶行知把人拖到自己怀里,下巴磨蹭着他的发顶,说道,“是最近的事。虽然我本来也没打算要——” 他轻咳了一声,声音里有几丝憋屈,“你软也不吃,硬也不吃。不用这个从沈云漫这儿下手,说不定你明天就又被她们藏回欧洲去了。” “再说我会签放弃继承的文件的。” ……说来说去道理都在他那儿。 身后的人在他颈窝蹭了几下,顺利搅乱了他的思绪。周维夏毫无办法,挣扎片刻又问了一句,“还有事情瞒着我吗?” ——没有了。 应该是没有了。叶行知认真回想了一下,从兜里摸出手机,诚恳道,“前几天加了你那个小跟屁虫的微信算吗?” “……”周维夏不知道是该说他不要给人胡乱起外号,还是该说他无孔不入。他偏着脸和男人对望几秒,放弃了追究,无奈道,“我跟晏平真的只是朋友关系。” 听见人自己亲口承认,叶行知满意地笑了笑,吻吻周维夏的耳后,“嗯。”他拿着手机,在他面前刷了几下,点开晏平的朋友圈,“烦归烦,不过也还要谢谢他。” “谢什么?” 叶行知不答话,翻出一张之前就保存过的照片,是上个月周维夏在小展厅走廊前和几幅展品的合照。 周维夏微微睁大眼睛,照片右边大片的空白里是半张《Knulp》编号61,以及下方两行小小的注解文案。 “谢他告诉我。”叶行知把手机扔到一边,在他耳边回答道,“我的Journey结束了。” “你没听错?他说他要放弃继承?”沈章坐在病床上咳嗽了两声,阴沉着脸对秘书说。 “那间会议室的录像带我已经拿过来了。”秘书放了一个U盘在沈章的病床旁边,“沈总也确实答应了。” 沈章脸色越发难看,“不学好的东西,五年了……没一点长进。” 这句话刚落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好不容易平复,病房里沉寂了几分钟。沈章挥手打发走了秘书和保姆,拿起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打了几遍才有人接,对方听说他要找谁,又客客气气地让他等一等。沈章颇有耐心地等了几分钟,才听见周维夏父亲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你好。” 沈章和他寒暄了几句,问他什么时候到B市。 “下周再说吧,小漫的订婚不是还有半个月吗?” “嗯。”沈章说,“但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是关于维夏的……” 沈章精神不好,两人没有交谈太久,说不了什么细节。他一笔带过了种种家庭纷争,只说是两个孩子不管前途的胡闹。但无论他怎么强调,始终未从自己小舅子嘴里听出什么怒不可遏的意味。 好在最后还是如他所愿,那头淡声说了一句,“我会尽快过来。” 周维夏收到父亲邮件的时候,小公寓里气氛正好。 叶行知牵着他去看挂在另一个房间里的画,“工作室和画室都只放了一部分,很多留在家里了。“ 他说着找了一本作品集出来,里面收的照片很整齐,一张一张都编号了号码。 周维夏很专注地低头看,额前的头发在照片上投下一小块阴影。 “之前的画得很快,后来画得很慢。”叶行知站在他背后说,坐在高脚凳上的人刚好贴到他的胸口。他不着痕迹地环着人,继续道,“学艺不精,周老师见笑。” 周维夏这次没忍住笑,肩膀抖了抖,很客观地点评了一句,“进步很明显的。” “这话是夸我还是骂我啊?”叶行知挑挑眉,侧头看着他。 “夸啊。”周维夏说着,又眼睛弯弯地转回去继续看那些照片。 叶行知刚想把他拎过来算算帐,忽地感觉到周维夏的衣兜里手机震了震。 屏幕上显示有一封十分钟前的新邮件,周维夏点开一看,脸色微有些意外。 “怎么了?” “……没事,是我爸爸,他说他后天就到。”周维夏收起手机,“比之前定好的时间提前了一点,可能是手头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他说着,漫不经心地低下头继续去看册子最后几页的照片。那是数张模糊的人像速写,险些一晃眼就过去了。 叶行知的手覆上他的手背,似乎想带着他把作品集合上。周维夏不动声色地按住了最后那一页,仔细看完,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问,“你画的啊?” “嗯。” “很多张啊……?” “嗯。”叶行知自然地跟他十指交握,很耐心地回答所有其实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扣在一起的手在那一页上轻轻摩擦了两下,周维夏注视了那些图许久,忽然抿唇笑了笑,抬起手要把那本作品集合上。 这次反而是叶行知不干了。他屈着手腕,微微顶住书页,稍歪着头和人对视道,“看都看了,连画的是谁也不问么?” 他们贴得很近,清晰地看见彼此眼中的自己。周维夏微微躬起背,眉梢眼角都笑得很纯粹,“要问吗?” “还是要问一问的,周老师。”叶行知又凑近了些,嘴唇都要和他碰到一起,似乎隐隐能感受到唇上那点湿润。 周维夏眨了眨眼,“你又没有画清楚。” “模特不配合。”叶行知大言不惭。他又去碰了碰周维夏的鼻尖,轻声道,“不过配合也没用。” 他轻轻举高了一点那只才和自己交握过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在你面前我专业不起来。” 周维夏闭上眼睛,微笑着接受了那个又轻又柔的吻。 “你现在好好坐在画架前——”唇舌交缠,叶行知扣紧他的后脑,在深吻中说,“但我除了吻你做不了第二件事。” 第三十三章 周维夏连着两天都往外跑的很勤快,去哪儿不言而喻。沈云漫被这两人软硬兼施的招数折腾得没办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替人打掩护。 但这天下午他又要出门之前,沈云漫叫住了他,“待会儿要去机场接舅舅,还要出门?” 这两天蜜里调油的日子过得太浑然忘我,周维夏险些忘了父亲要来的事情,“嗯,好。” 去机场接了父亲,周维夏照例问了一句什么时间要去看母亲,却很意外地听他说,“就现在吧。夏夏,你有空吗?” 沈云漫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的父子两人,察觉气氛有些许不对,打岔道,“要不要先回家休息,再过一会儿就该晚餐了,我妈在等我们。” 周先生一向对小辈们讲话都很温和,摘了墨镜,说道,“不着急,我们去看看就回去。” 他把墨镜收起来,还是不紧不慢的语调,“有些话要讲,也要让他妈妈听一听。” 周维夏的脸‘唰’地白了,连沈云漫从后视镜里给他递眼色也没反应过来。 可他偷偷看了一眼父亲的表情,最终并未找什么借口,只道了声好。 墓园下午人不太多,日光也不怎么强烈。周维夏和父亲沿着石阶拾级而上,沈云漫坐在车里等他们,拧眉看着他们的背影,想想便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其实她打电话的人,也是父子两人正在谈论的对象。 “你最近在恋爱吗?”周先生在妻子墓碑面前说了几句话,又站回树荫下仰头看了片刻,好像只是带着学生出来写生,口气稀松平常。 周维夏心里已经有了一些准备,脑子里有很多被质问的应答措辞在打转,却又仿佛没有一句适合应对,只能匆匆忙忙地答,“嗯。” “是你发作品给我看的那个人?”周先生接着问。 周维夏没想到父亲先关注的重点是叶行知的作品,硬着头皮答道,“是的。” “作品我看过了。有几张不错的。”他说。 没站在太阳下,周维夏却莫名觉得很紧张,手心都在出汗。他鼓起勇气,不再让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主动开口道,“他叫叶行知……” 他闭了闭眼睛,继续说,“是姑父的儿子。” 周遭静默片刻,蝉鸣的声音远远近近,填充了父子两人之间的无声空白。 周先生的语气听起来还是并无改变,只是忽然叫了他一声,“夏夏。” “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学——”周维夏只当他在问自己和叶行知的事,撞上父亲的眼神,又明白过来不是这样。他顿了顿,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小声道,“高中吧。” “也……试过喜欢女孩子……” 周维夏低着头,毕竟跟在姑姑身边长大,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克服因性向而生的负罪感,但无论如何,还是没办法跟父亲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比他依旧高出一些的周先生脸上的肌肉动了动,“是我这些年对你关心太少。” “你从小到大都很懂事。我以为——”他尽力让自己说得不那么生疏,但又实在没法瞬间拉近两人的距离,“以为这些事情会是你自己告诉我,而不是从别人那里听来。” 周维夏怔住了。 他有些恍神,几乎是不敢置信地小声问,“您不反对……” 周先生笑了笑,转头看向不远处妻子的墓碑,“我和小唯结婚的时候也被你外婆很坚决地反对过。”他摸了摸儿子的头发,说道,“好像反对都没有什么用。” “是吧?” 周维夏分不清是眼里还是心口涌上了一股潮闷的热意,仿佛一条很旧的裂缝填上了新土,他别开脸,“我以为您会和姑姑他们……” 他没再说下去,不肯抱怨别人。而父亲那只宽厚的手掌轻抚过他的额头,轻声道,“我应该早点跟你聊聊。” “很高兴你能有自己的主意。”周维夏听见父亲说,口吻真心实意,“像你妈妈。” 周先生说完,戴好帽子,拍拍他的背,开始朝山下走。周维夏跟在父亲身后,下了几步楼梯才慢慢问道,“原来妈妈是从家里跑出来跟您结婚的?” 周先生停下脚步,望着儿子那双和妻子一般无二的眼睛。 他以前总认为孩子还不到可以和他促膝长谈那些过去的年纪。但忽然间发现,对方已经长成一个大人了。 “是,她很固执的,决定了的事不会听别人的想法。”周先生回答道,“连创作也一样。” 周维夏觉得很新奇。从小听惯了奶奶和姑姑说妈妈很好,一种空泛的“她很好”,和“妈妈”这个形象不能发生什么真实的联系。 但在父亲嘴里,母亲是不一样的。 “她留给你的画。”周先生说,“是她那些作品里笔触最温和的。”他说着又笑起来,眼角皱纹都带着柔和,“小唯人是安安静静的,却最喜欢画热烈的东西。你记得我挂在画室里那些她的自画像吗?” 母亲留下的作品大部分都被父亲精心收藏,周维夏怀着各种各样复杂的心思,从来没有仔细去看过。 周先生没有生气,理解地摸摸儿子的头,“有空要来好好看一眼。”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山坡上那块小小的墓碑,对周维夏道,“她最喜欢夏天,说那是热烈的季节。” “她给你起的名字。夏夏,她很喜欢你。” 太阳逐渐西沉,沈云漫才看见两人慢慢往山下走。 看起来父子并不是在争执,倒很像一对老师和学生在闲谈。 “前几个月收到晏老师发给我的照片,你画得不错。”周先生说。 周维夏有点吃惊,他甚至都不知道父亲看过自己的画。“哪一幅?”他帮父亲拎着包,不太好意思地说,“我只是随便涂一涂,老师发给您了?” “《Warmduscher》。”周先生说,“那片雪涂得挺好。” 父亲德语讲得不算差,自然清楚这个词的意思。周维夏微窘,结巴了一下,“您这么觉得?” Warmdusche,不肯碰冷水也不肯碰热水,一味蜷缩在温水里的人。 是在他画里只愿意蜷在家里不愿意走进风雪里的人。 周维夏快走到墓园门口,看见了跟沈云漫的车站得不远不近的叶行知。 他来得风尘仆仆,却又穿得很整齐,看见周维夏,下意识地朝他走了几步,紧张万分地抬了抬手。 沈云漫还是那副不怎么待见人的表情,眼看周维夏没有被为难才放下心来,瞟了叶行知一眼,勉为其难地给自己舅舅介绍。 很难得见到叶行知像被教导主任教训的学生一样老老实实站在一边听人耳提面命,周维夏莫名其妙感觉好笑,又说不上来哪里有点温温的鼻酸。 “怎么叫他过来了。”周维夏看着走到一边树荫下闲谈的两人,脸上泛起一点红,转头问沈云漫。 沈云漫哼了一声,“怎么?要是被舅舅骂你还打算一个人扛着。” 周维夏有些哭笑不得,“姐……” “行了,你以为他还能吃亏么?”沈云漫很瞧不上他这胳膊肘往外拐的样子,怒其不争地摆摆手,掉头去开车了。 她把车开过来,接周先生上了车。又从车里伸出手轻拍一下周维夏的额头,叮嘱道“不要太晚回家。”说罢便载着人开车向城市另一头的半岛驶去。 周维夏和他们挥手道别,转头冲还愣在原地的男人微笑。 他朝叶行知走过去。 Warmdusche走向带给他风雪的人,走向带他回到安全区的人。 作者有话说: 再懂事的小孩也需要被家人肯定被爱的价值( ???? ω ???? )y 第三十四章 “你不好奇伯父跟我聊了什么?”从墓园回去的路上叶行知问。 周维夏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车厢里歪着头看他,很肯定地说,“是作品吧。” 叶行知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爸爸也很怕冷场啊,周维夏心想。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转过头去不答话。 “不止作品,也讲了点别的。”叶行知靠过来,贴在他背后说,“我才知道,原来你们家人管你叫夏夏。” 周维夏耳根一热,总觉得那个亲昵的称呼在他嘴里又变了味,矢口否认道,“只是偶尔叫。” 叶行知笑笑,没继续逗弄人。但他的脸几乎贴在面前修长的脖颈上,一点呼吸拂过带来的痒意叫周维夏感觉酥酥麻麻。 “我这是不是也算见过家长了?” 叶行知拉着人转身和自己对视,继续道,“礼尚往来。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家见家长啊?” 周维夏被他紧握住手,脚步稳稳地跨下车,踏上两人熟悉的路边小道。他像是认真考虑了他的提议一番,说道,“见蕙姨吗?” “嗯。”叶行知说,“也去看看外公,他很喜欢见我们这些小辈。” 他见周维夏脸上露出一点紧张的神色,手指勾了勾手心,笑着问,“你紧张?” “之前就跟你说过她很好相处的。”叶行知趁着四下无人,微微倾身,啄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不用担心,她也很清楚我的性向。” 周维夏被人占了两下便宜却顾不上算帐,好奇地抬头问道,“你什么时候出柜的?” “高中。” 他们已经走进公寓,叶行知把沙发清理出一小块地方拉着人坐下,又心痒难耐地从桌上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慢慢捻,讲起以前的事,“其实那次很凑巧。” “高一的时候,阿川谈恋爱被他们家抓住了,差点要离家出走。” “当然,没走成,也就离家出走了个斑马线的距离。跑我家来了。” 他的说法让周维夏笑作一团,差点倒下去。叶行知伸手揽住人,跟着咧了咧嘴道,“他都躲过来了,蕙姨就去劝郑叔叔他们……回来之后不知道怎么想起来,问我有没有谈恋爱。还说交女朋友也行,就是得注意分寸,别祸害人家女孩子。” “你……”周维夏隐隐猜到了接下来的发展,倒在他腿上看着他的下巴,“不会跟她直说了吧?” 叶行知低下头无辜道,“我们家一直讲要实话实说的。” “我就说可能这辈子都对祸害女孩子没兴趣。” “……后来呢?” “后来?阿川算是得救了,郑叔叔他们一听这事儿立马表示不打他了。” 周维夏忍笑,“那蕙姨呢?” “她好几天没搭理我。”叶行知一哂,“最后我给她买了条裙子,她才开始跟我讲话。” 周维夏反而觉得意外,“蕙姨这么好说话啊?” “什么好说话。”叶行知嘴角抽了抽,“收裙子的时候还来了一句,说我祸害男的也没好到哪去少嬉皮笑脸的。” “不过……”他把手里那点烟草碎末掸掉,轻描淡写道,“买裙子的钱是阿川出的。” 周维夏没绷住,滚到他怀里边笑边断断续续地说,“你是不是……给郑清川下套了啊。” 叶行知把人捞出来,捏捏他的脸,“骂我呢?” 周维夏把他的手打开,坐起身笑话他,“是你自己给别人下套的前科太多。” “有吗?”叶行知把他推到沙发靠背边缘,压上去吻了吻,“我可连你一句‘喜欢’都还没套到手呢。” 他放开被自己亲吻地脸色发红的人,低笑道,“周老师,说句喜欢听听啊。” 周维夏眨眨眼,呆了几秒,又靠在他肩窝里闷声道,“还说没套话……” “你说是就是吧。”叶行知嗤笑一声,也不争辩,顺势把他圈紧了一些,“愿你上钩而已。” 两人黏糊起来没什么时间观念,吃完饭又聊了半天的画。等周维夏打车回别墅时,屋内大半的灯都已经熄掉了。 不过周先生仿佛在等他,听见他上楼的声音,便开门叫他到自己房间来。 “下午有件事情忘记告诉你。”周先生说,“小叶撤展的事情我问过了。” 周维夏给父亲倒了一杯温水,捧到他手上,“是吗?” 周先生简单和他讲了几句,周维夏便隐隐约约猜到是怎么回事。 叶行知和沈章的矛盾来来去去就是那些,不是叶家就是他们的事。听完大概,他心底少见地冒出一点怒意,“怎么能用撤展来威胁人。” 周先生大概也不赞同这种做法,拍拍他的肩,让他先回房间休息,“这件事情我下午和小漫说过了,让她去劝劝吧。” 眼看时间太晚,周维夏没去打扰沈云漫。第二天沈云漫照例要去医院探视的时候,他不多迟疑,坚持跟着一起过去。 “其实没必要跟我爸较劲。”沈云漫自觉这事儿父亲做得不太地道,左右为难,便试着先在车上缓和两句,“你们商量商量,让他去外地参展就好了,我爸手总归伸不了那么长。” 周维夏轻轻摇了摇头,“不止这件事。” 有些东西总是没办法让步的。 况且五年前阴差阳错地逃避了一次,他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可真站到病房外,周维夏才发现自己来得有些迟。 叶行知的声音不甚清晰地传出来,很冷静,听起来不像在争吵,只是时不时夹杂了一些桌椅碰撞的声响。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沈章斥责他是变态之类的说法都冒了出来。周维夏听不下去,甚至被激得呼吸都急促几分。想闯进去,却又被姐姐生生拦了下来。 “只是气话,气话,别当真。”现在进去自然会闹得更大,沈云漫好说歹说地安抚人。 门里的叶行知倒不甘示弱,反讽道,“跟你一样出轨弄大别人肚子甩手不管就算‘正常’?” “你——!” 摔摔打打的声音又折腾了片刻,眼看实在拧不过儿子,沈章甚至提出让他代孕一个儿子之类的要求,顺口又提起了遗产继承的老话。 这些沈云漫头一次亲耳听清楚,表情渐渐冷下去。她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原本挡在周维夏面前的手也放开了。 “随你再撤我多少次展都行。”叶行知不为所动地撂下一句,“你那些要求,还是留着去指望你女儿吧。” 他说罢,拉开门,看见站在门边的姐弟两人,不禁微微一愣,“你们怎么在这儿?” 沈云漫看都不想往里看,听见父亲隐隐约约叫自己,也就敷衍了一句,“我去问问医生情况怎样”便掉头离开了。 “本来是有事要说的。”周维夏见男人又转脸看向自己,半仰着头道。 叶行知盯着他,好像反应过来他来做什么,忍不住勾起唇角。他松开门把,握住周维夏的手,道,“还说吗?” 他们就站在门口,周维夏知道门里的人能看清自己所有的动作,却没有挣开叶行知。他扫了屋内一眼,轻轻回握一下,平静道,“不用说了。” 他这么讲,叶行知懒怠再理会身后的声音,径直带上门,牵着人向洒满日落余晖的长廊尽头走。 “跟我回去吃饭?” “嗯。” “还是绿茶虾仁跟糖醋小排?” 周维夏抿唇笑了笑,望着他在一派轻松自在的眉眼,和他十指相扣道,“好啊。” 第三十五章 他们打车回了叶行知的住处附近,那家开在B大附近的小餐馆依旧红火,晚餐时间食客络绎不绝。 餐单上添了一些新菜,周维夏耳尖地听见后厨里滋滋作响的煎鱼声,多点了两道鲜茶叶炒五谷鸡蛋和肥鱼仔。 “是不是点多了?”他想了想,对叶行知道,“就我们俩吃有点浪费。” “想吃就点。”叶行知给他倒了一杯茶,“我这个付钱的都没意见,你急什么。”他说着让服务员收走了餐单,顺便把茶杯给人推了过去。 周维夏端起茶喝了一口,半真半假地说他,“浪费。下次我请客不要乱点菜。” 叶行知盯他几秒,勾起唇角,“行啊。” 他微微靠近一些,笑着说,“能吃上周老师的软饭我有什么好挑三拣四的。” “什么吃软饭……”周维夏笑得咳嗽了一声。 “怎么?不让吃啊?”叶行知说。 周维夏笑眯眯地和他对视着,学着他平常一本正经的样子,道,“叶老师太浪费了,只怕我养不起。” 叶行知不记他损自己的账,跟人碰碰指尖,大方道,“看来得我想想办法,请周老师来吃我的软饭了。” 他的话让周维夏靠在窗沿边笑了半天,等到菜都端上来了收声调侃道,“现在不是在吃么?” 叶行知脸上掩不住的得意,夹了两筷子虾仁给他,“那赶紧多吃点。” 绿茶虾仁的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好,肥鱼仔也煎得格外香。周维夏边夹起一条边道,“吃这个应该配两瓶酒喝。” “你倒是跟蕙姨想到一起去了。”叶行知说,“改天带你回家跟她喝两瓶。” “好啊。”东西吃得满足,周维夏声调都变得有些懒。 吃到最后,他半屈着手肘看向窗外。已经是毕业时节,有几个学生正在B大校门口拍照留念。 晚风徐徐,这样的夏日傍晚年复一年,好像一切都从未改变。 这顿饭吃完时间也还早,两个人便没有回去,在外慢慢散步。 叶行知带着他在附近的巷子里漫无目的地闲逛,周维夏说起以后的事情,还是免不了有些担忧,“这次联展应该没办法参加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没事。“叶行知看起来并不是很在意,”本来也在筹备个展了。” 周维夏知道这是安慰他的话,并不说破,想想便反握住他的手道,“我可以找爸爸帮忙联系外地的展馆和出品人。” 叶行知笑了,反倒被他提醒起另一件事,“比起这个,我觉得有件事更重要。” “什么?” 他站定,很认真地说,“我想让你来做我的策展人。” “嗯?”周维夏稍愣,反应过来便下意识道,“我?我不行……我还没有独立策划过个展。” 并非只是经验的问题。策展人的工作并不仅限于布展内,请得动批评家、艺术家和媒体来观展也很重要。周维夏于公于私,都认为首次个展还是应该稳妥一点,“我爸合作过的几家展馆的常驻策展人很专业的,人脉资源也好,对推广更有帮助。” 他说的有道理,叶行知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又走了几步才说道,“我是画给你看的。” 周维夏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但……也不能只给我一个人看吧。” 他想了想,主动提了个折中的办法,“我会尽量多参与策展……但还是需要老师来指导。不然——真的请不到人来看就糟了。” 叶行知被他那副担心得不得了的样子弄得心里发软,晃着人的手继续向前走,轻松岔开话题道,“没人看就没人看。” 他又补充道,“画得不好也就你一个人知道,还挺省事儿的。” 周维夏被他这通说法弄得好气又好笑,歪头望了他半晌,忽然主动凑上去吻吻他的唇角,“还是要画好一点。” 叶行知怔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揽住他的腰。 周维夏那双深邃的眼睛冲他眨了眨,含笑说,“我要拿出去炫耀的。” 他们在路灯下相拥片刻,隐约感到一点微微的湿润。仰头看去,不知何时已经开始飘起了小雨。 叶行知瞥见不远处雨雾朦胧里的店招灯牌,低头对怀中人道,“来都来了,去不去你朋友的咖啡店躲躲雨?” 周维夏点点头,跟着他像两个中学生一样一路小跑过去。推开店门,却意外地并没见到顾谨书,只是另一个有几分眼熟的人站起来招呼他们。 雨夜人少,店内楼上楼下加起来不过三五桌客人,安静闲适。周维夏坐定想了半天,才认出眼前充当服务生的人是之前顾谨书给他介绍过的一个朋友,便主动开口道,“宋哥,你好。” 宋夕楼对他印象不太深,客套笑笑,问他要点什么。 周维夏点完单,问起了顾谨书的去向。宋夕楼回头跟临时找来顶班的咖啡师说做一壶手冲,才答道,“走了,被老傅绑走度假去了。” 他显然也是被抓过来充数的,一肚子苦水没处诉,“刚走没多久。你找他?” 周维夏摆摆手,“没有。我没什么急事,顺路过来想随便聊聊而已。” 宋夕楼好像冷笑了一声,“聊天?你八成得等一阵子了。傅雁时那个狗……咳,他们俩去美国了,说是去念书的地方绕两圈,我看没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他说着走到后院的廊檐下,骂骂咧咧地和什么人打电话去了。 叶行知听了倒好像若有所思一般,出了一会儿神,对着身旁的人问,“你这几年都在英国么?” 周维夏摇摇头,“前两三年在伦敦,后面跟着晏老师到处跑,也没有特别固定的地方。” 叶行知‘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服务生送了咖啡过来,周维夏捧着冒出袅袅热气的咖啡杯,转了转眼睛,侧头对他说,“你也想去我念书的地方看一看吗?” 叶行知不防自己的心思被看穿,挑眉坦然道,“何止是想去你念书的地方。”他伸手帮人抹掉嘴角的一点咖啡渍,“你呆过的地方我都想去看一看。” 看过往生活的碎片,看无所遁形的爱痕。就像那句于纽南写下的作品注解。 叶行知捏捏他的手,乘胜追击道,“过几天先跟我回家?然后……我们去一趟欧洲,就当是度假,最近也够忙了。” 周维夏咂摸着嘴里淡淡的瑰夏回甘,声音也甜蜜起来,“好啊。” 第三十六章 沈云漫订婚结束之后,周维夏跟叶行知去了一趟A市。一样还在晴好的上午出发,落地的时候是有些燥热的正午。 周维夏怕晒,头上戴着一顶渔夫帽,穿得干净简单。他跟叶行知从出租车上下来,走进那条曾经走过的小巷。 蕙姨好像远远看见了他们,在二楼的阳台上招了招手。 她稍有些长的头发松松挽起,用一个简单的黑色发夹扣在脑后,动作麻利地下楼收拾好了小店铺面,挂上一块有事外出的小小招牌,便冲着走过来的两人道,“回来啦。” 叫周维夏想起小时候住在奶奶隔壁的阿姨,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手里拎着的菜篮里摸出一个桃子给他。 他很自然地放松下来,对女人腼腆地笑了笑,跟着叶行知和她打招呼,“您好。” 叶行知把手里的行李放下,弯腰帮她搬起门口堆着的两箱杂物,“腰不好就不要自己搬,下次让卸货的徐三叔帮忙送到后面去。” 叶蕙叉着腰看他忙前忙后,“老徐也忙,怎么能叫人家搬货……混小子,那箱是罐头!动作轻一点。” 周维夏站在门口,忍不住轻轻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好看的牙齿。叶蕙别过头,笑着打量他两下,从冰柜里找了一瓶水给他,“小周是吗?喝水呀。” 叶行知倚着货架对周维夏促狭地眨眼,又开口道,“我的呢?” “自己拿。”叶蕙拍了一下他的脊背,边朝旁边的楼梯走边对着周维夏招手说,“小周,上来吃饭。” 叶行知推着人走在自己前面,又去拧了一条毛巾,搭在脖子上懒懒地爬上楼。 “吃什么?啊……有河虾和焖山笋。”他说着坐下,拿筷子分别夹了菜给身边的两人。 周维夏尝了一口,山笋又鲜又香,发自内心地夸了两句,“真好吃。” “小郑妈妈的老家寄过来的山货,昨天知道你们要回来我特地去拿的。”叶蕙笑眯眯地说。 “然后顺便让郑叔叔帮你炒的吧。”叶行知毫不留情地拆她的台,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从小到大嘴上这点毛病怎么老是改不了。”叶蕙拿筷子敲了敲他的手背,“小周在,你也不知道说两句好听的。” “讲过了讲过了。”叶行知侧头和身边的人对视道,“跟他讲了您长得好看。” 周维夏拼命忍笑,点头道,“嗯。他说过。” 叶蕙放了一块虾到周维夏碗里,“别帮他说话,多吃点。” 她似乎觉得两人都有些消瘦,一顿饭忙着夹菜,自己简单吃过就下楼接着去忙活了。 “要不要下去帮忙?”周维夏看叶行知收拾好碗筷,指了指楼下。 “不用了。”叶行知从冰箱里到了两杯冰水,拉他走上三楼,“下午也不算很忙,只是店里要有人在。” 三楼是叶行知念书时的卧室,还有之前被辟来作画室用的储物间。 剩下的,没见过的那些画果然都堆在这里。 周维夏靠着工作台静静地看。 “早上出发太早,困不困?”叶行知站到他身后问。 周维夏没回答他的话,只是盯着那些作品,许久才回头同他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叶行知的五年都在这里,和他每一个寂寂长夜独自对着画架所付的真心。 “周老师,占我便宜啊?”叶行知哑然失笑,伸手抹抹他的唇,搂着他的腰说。 周维夏捧着他的脸没说话,只是又轻轻地吻了吻。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晒得人舒服松快。叶行知笑起来,按着人亲吻了两下才说道,“你睡一觉吧。“ 他眼睛微阖,碰了碰周维夏的鼻尖,低声道,“我待会儿去看看外公的情况,明天再带你过去。” “好。” 叶行知的房间不大,书柜最底层还摆着高中的一些书,上层都是些手稿和素描练习。周维夏躺到那张不算大的床上,忽然生出了点困意。叶行知放好行李,上床陪他躺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再醒过来时,楼上楼下都没有动静。周维夏茫然坐了片刻,给叶行知拨电话。 叶行知说有点堵车,晚点就会回来。 快到吃晚餐的时间,但周维夏并不觉饿。他爬起来,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绕了一圈,拿起那些书架上层的手稿翻了翻。 有些是叶行知的素描练习,有些是随笔记下的一些作品思路。 内容或多或少有些眼熟,大部分在叶行知的作品中出现过。他从下面的几张翻起,翻到最后才看见近期叶行知在画的《荒火》的手稿。 纸上只是记录了一些破碎的思路,大概真正的线稿还是在画布上完成的。 那些混乱的意象和字句里,周维夏看见了一行潦草的字。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但路过的人只看到烟。但总有一个人,总有一个人会看见那团火。然后走过来……” 旁边沾着一点烟灰,大概写下的时候也正抽着烟。 周维夏捏着那张纸默默站立了片刻,直到蕙姨在门外敲门,他才如梦初醒地放下那叠草稿,转身出去了。 “行知堵在路上了。要不要先吃东西垫一垫?”叶蕙笑容可掬地问他。 她扬扬下巴,示意周维夏自己去拿桌上放着的两盒点心,“拐角那家老店的,酥皮香得很嘞。” 周维夏弯弯眼睛,搭手帮她把货架归置好,又拎起要带上楼的小菜,看她落了锁。 叶蕙按亮了门口的一盏小灯,带着他走上二楼,坐在阳台新放的一张小茶桌旁边慢慢地吃点心。 她和周维夏聊了许多,都是在絮絮地谈叶行知从小就执拗的脾气,几乎没怎么问周维夏的事情,最后才提了一句,“行知说,你爸爸也是画家。” 周维夏笑笑,“嗯。” 他犹豫一下,还是主动道,“他和您……说起过我家的事吗?” 叶蕙察觉到他的紧张,支着手,朝他推了推点心碟,“说过了。”她看向窗外巷口的尽头,依旧是轻松温和的语调,“我也告诉他了,是谁家的小孩没关系,人不错就行。” “你们的人生没必要和父母的人生搅合到一起。” 她拍拍周维夏的手,站起身去倒了打包好的小菜出来,“你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想那些二十多年前的事,不如想今晚这些小菜怎么吃。” 叶蕙喜笑颜开地摸摸周维夏的头,说道,“煎肥鱼仔得来两瓶酒吧,阿姨下去拿。”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个悠闲的男声。 “别了,拿一瓶兑兑味儿就行。” 叶行知推开门,边换鞋边调侃道,“我们家有人酒量不好。” 他手里拎着纸袋,笑着对餐桌边的两人说,“开饭吧,我买了几瓶可尔必思。” 作者有话说:有引用,“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但路过的人只看到烟。但总有一个人,总有一个人会看见那团火。然后走过来……”具体出处不可考,网络显示是梵高写给其弟提奥的信件内容。 可尔必思很好喝的o(* ̄▽ ̄*)ブ 第三十七章 吃过晚餐,蕙姨下楼去找郑阿姨聊天散步去了,打发两个人在家收拾家务。 碗当然是叶行知去洗,周维夏坐在凉椅上,边等他边晾一壶茶。 他刚才只是象征性沾了沾酒,脸现在却还浮起微微的红,支着下巴在小木桌旁转茶杯玩。 叶行知绕到他身后,被水浸得稍凉的手摸摸他发烫的脸,摇头笑道,“这么点也醉?” 周维夏在他手心里蹭了一下,懒洋洋道,“喝两杯茶就好了。” 男人在他身边坐下来,胳膊搭在凉椅背上松松地揽着他,陪他仰头看天窗外繁星密布的夜空。 周维夏打了一个哈欠,摸出手机递过去,给他看父亲刚发过来的邮件,“联系到展馆了,爸爸在问你什么时候能过去。” 叶行知看了看,把手机搁到一边的茶桌上,让人舒舒服服地靠着自己的肩,说道,“至少等从英国回来吧。” “嗯。”周维夏轻声表示赞同。 “说起来——”叶行知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他的头发,声音也低下去,“周老师,想一想个展的主题名吧。” 不知道是那点微末酒精,还是凉爽夜风和温柔呓语的作用,周维夏安心地放任自己的意识陷入朦胧里,闭着眼睛说,“那要好好想一想的。” 叶行知吻吻他的额头,带着他躺回卧室,“想吧,我有的是时间等你。” 周维夏躺在床上,原本捂着脸颊的右手覆着自己的眼睛,任他压上来肆意动作,只是轻轻笑着不说话。 晾好的茶自然是没有喝成。 好在夜色漫长,总有些别的事情可做。 他们在A市逗留了几天,才定了去伦敦的机票。 不想转机的时候碰巧遇到晏老师一家,晏平以为叶行知是去看威尼斯双年展,还兴致勃勃地表示自愿当导游。 周维夏倒是很意外他们俩居然打成了一片,道别的时候叶行知甚至还说过几天见。 “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熟的?” “最近啊。”叶行知也不卖关子,贴着他耳朵道,“请他以后帮我盯着你,免得被什么不入流的小画家给骗走了。” 周维夏噗嗤一声,笑着拉他走了,“谁骗得过你?” 航班晚点,但伦敦夏令时的天暗得很慢,落地时间虽晚人却没什么困意。他们连着倒了两天时差,第三天上午才去周维夏以前的学校绕了一圈。 周维夏念书的几年也不爱出门,平常就是在几个固定的地方轮转。但这天天气很好,他想了想,买了两张St.Pancras火车站的票带叶行知去多弗白崖。 那附近在夏季晴天很美,大片的草坪尽头是清澈无垠的海。周维夏站在栈道的扶手边缘,背着海面对叶行知说,“之前念书的时候,偶尔会过来呆着。” 叶行知替他扣紧帽子,笑了笑,“你倒是会找地方躲清静。” 周维夏不说话,他的手被风吹得有些凉,还是去牵住叶行知,沿着悬崖顶走到那家以前常去的咖啡店。 他让叶行知坐下,自己去吧台很熟稔地叫了蛋糕和茶。坐回位子,不知触动了什么,好像又回到了两三年前自己孤身一人前来看风景的时候,出神地望着窗外。 叶行知替他摘下帽子,问道,“在想什么?” “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问题没头没脑,叶行知还是照样回答了,“很漂亮。” 周维夏回过神,不知怎么眼神有些躲躲闪闪。他轻咳了一下, “嗯……这片白崖对英国人来说很特别,如果在海上航行,停泊靠近这片白崖就是回家了……” 他突然一本正经地介绍起地方来,叶行知有点奇怪,但很耐心地听他讲下去。 周维夏的视线落在两人中间的那碟蛋糕上,期期艾艾道,“你知道,我很少和我爸爸……”他几乎有点语无伦次,“所以,我从小不太有家的概念……” “但有一天,那一天,站在这儿,看见有船开向多弗港口,我忽然明白了想要回到什么地方去的感觉。” 叶行知眉心一皱,想去握他的手。周维夏晃了晃,坚持把手抽开,指尖按着那碟蛋糕的边缘轻声强调道,“那个时候觉得别抱期待。但是现在我想问一问……” 他把那碟蛋糕转过去,装饰的玫瑰花瓣里赫然放着一枚戒指。 “你愿不愿意——” 再回到我身边。 叶行知愣住了,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来。他们坐在靠窗的角落里,身边没有什么人经过,周维夏的脸却还是慢慢涨红了。 他稍动了一下,不小心碰到了盘子。叶行知仿佛瞬间清醒过来,怕人反悔似的抓起戒指自己套上了。 动作快极了,又很笨拙,险些套错了手指。 周维夏嘴唇动了动,不知怎么有点鼻酸,却又忍不住要笑。 叶行知不管身在何处,执意凑过去亲吻他,捏着他的下巴低声道,“这句话该我来问的。” “周老师动作太快了。” 周维夏头一次没顾及周遭的目光推开他,红着脸冲他笑,“也想过在家里送来着。但每次把东西端出厨房前就……” 叶行知挑眉,总算明白了这几天他躲在厨房忙活些什么,“难怪。” 他低下头,看着周维夏不知何时偷偷戴在左手上的崭新戒指,轻吻了一下,又抬起头对他道,“夏夏,回家吧。” 他们最后果然还是如约去威尼斯找了晏平。少年看见他们手上的戒指大呼小叫了一番,直说叶行知效率太高。 两人相视而笑,对望着不说话。 看过几天展览,周先生在国内实在催得紧,他们便定了返程的飞机。 航班即将降落的提示音响起时,叶行知正在笔记本上随意涂写着作品构思,忽然间想起来,放下笔问身边的人,“想好个展的主题名了吗?” 周维夏原本望着窗外,闻言便转过头来看着他。扫见他在笔记本上涂着的火焰轮廓,脑中模模糊糊闪过了什么念头。 “想好了吗?”见他不答话,叶行知握着他的手,又问了一遍。 “想好了。”周维夏听见自己说。 他记起那个下午所翻的手稿,又回望着眼前温柔注视他的爱人。 他知道叶行知没有写完的那后半句话。 -“总有一个人,总有一个人会看见那团火,然后走过来,陪我一起。” -“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到后来,有了一切。” “叫什么?”叶行知问他。 周维夏在即将到来的失重里抓紧他,回答道: “《What’s your name ? 》。”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