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但为君故 作者:君沂 文案: 爱来临之前,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后来,洛漓学会的爱,是倾尽所有护一人;君琰学会的爱,则是倾尽天下伴一人 爱一个人很苦、很难,有时,也很遗憾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洛漓君琰 ┃ 配角:蓟莨 ┃ 其它: 第1章 家亡 没人知道大火是何时燃起的,只是当人们意识到时,王宫已被熊熊烈焰所吞噬。 没人知道叛军是何时破城的,只是当人们发现时,家园早已不复存在。 王城内人马嘶鸣,王宫内火光冲天,哀嚎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不远处的山包上,华服女子神色淡漠地看着这一切,她绝美的脸上犹有未干的泪痕,令她此刻愈发的我见犹怜。 火是她放的。 那是她的家,她宁可亲手毁了它,也不要它在别人手中殒灭。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镶金的靴子一顿一顿地踏在这被鲜血染透的黄土之上,踏碎了脚下的枯枝败叶,亦踏碎了她最后的希望。 他一向如此,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有着睥睨天下的气势。 男子走到她身旁,与她共同俯瞰这漫天火光。即便他特意挂着香囊掩盖,她还是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儿。 “走出王宫的人是你,那便意味着王兄……” 她喃喃出声,眼神迷离,神情近乎麻木。山下的火势丝毫不减,反而有蔓延的趋势,猖狂的烈火将他们的面容也染上了几分血色。 “一刃断喉,他走得一点儿也不痛苦。”男子沉声道,“我已命人将他的尸骸收敛,七天后厚葬。” 她闻言并不做声,只是微微偏头,看着这个她爱了七年的男人。他的面貌依旧如初见时那般俊朗,冷峻的眼,凉薄的唇。他鲜少笑,还总爱皱眉,无论面临怎样的处境,他都不曾变过脸色。 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他亦看向她,直直地望进她清澈的眸子里,一言不发。 他们就这样对望着,沉默着,良久,良久…… 山下忽然响起了号角声,只是,那胜利的欢呼并不属于王城的护卫军。 不多一会儿,先锋营便整齐肃穆地在山下列队,他的心腹蓟莨则上了山,静静地立在不远处等待他下达指令。 “恭喜啊,焱王殿下。十年的韬光养晦,这大凉终究是属于你了。”她率先移开目光,望着山下一张张被鲜血染黑了的脸庞,凄然地笑着,“事到如今,王上打算如何处置我这个亡国孤女?” 她知道,如今的这个局面,都是她父王一手造成的,怨不了任何人。所以无论是何下场,她都坦然接受。 他沉默着看了她许久,突然转向身后的蓟莨,缓缓开口:“嘉德二十六年九月,焱王率军攻破王都,凉王薨,洛漓公主殉国,葬于王陵。自此之后,秋氏王族再无血脉留存于世。” “属下明白。” 蓟莨深深一揖后转身下山。 他这是,要放过她? “至于你,”他又将目光移回到她身上,“洛漓已死,你——不过是本王的一个暗卫。”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你害死了我的父王,杀了我的王兄,那些为你拼杀的将士手上亦沾满了我亲人的鲜血,此等亡国血仇不共戴天,焱王却敢将我留在身边,当真是好胆识。” 他似是听不出她言语中的嘲讽之意:“世人皆知洛漓公主自幼天赋异禀,是当世第一女剑客叶凌萱唯一的传人,一身武艺胜过多少男儿。更难得的是乐善好施,心怀天下,若非是女儿身,大凉的太子又怎会轮到秋越澹那个庸才来做?此等惊才绝艳的女子,倘若就此陨身,岂不可惜。物尽其用这个道理,没人比本王更明白。”他说着转身,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走吧。无论城中是何等荒凉血腥之景,如今,都与你无关了。” “你不怕我伺机报复吗?” “蝼蚁尚且偷生。本王相信,以你的聪慧,不至于自寻死路。” 她笑了,美艳绝伦,倾国倾城。泪水顺着她如花的脸颊无声滑落,胸口痛得不能自已,她面上却笑得愈发灿烂。 “没有第二种选择吗?” 他猛地顿住,回身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若我说有,你愿意听吗?” 第2章 初识 “公主,不不然咱们回去吧,这,这儿实在是太可怕了。” 漆黑的深夜,破败的焱王府中,一个声音哆哆嗦嗦地说着。 “才不要。”另一个温软的声音响起,“这是师傅要考验我的胆识,才会让我深夜前来这鬼宅取一片梧桐叶。既是明知如此,我岂有惧怕之理?你若实在害怕,大可先行回宫。” 一盏昏黄的灯笼在黑暗中忽明忽灭地摸索前行。在皎洁月光的映衬下,依稀可见一个蓝衣少女手提着灯笼四处张望,身侧一个鹅黄色衣裙的少女则紧紧挨着她,双手牢牢抓着她的胳膊。 “奴,奴婢不怕,奴婢要跟随公主,保护公主。” 她几乎每一个字都在颤抖,洛漓听了,只是轻声一笑。 焱王是大凉数百年来唯一的一个异姓王,因军功赫赫,更对先王有数次救命之恩,是以先王赐下世袭焱王之位,并特颁遗诏,谕令后代凉王永世不得削其爵位。然而此等荣宠也只维持了三十多年,十五年前,南霖来犯,第二任焱王率军出征,方才得胜,便遭到柏梧国暗杀,伤重不治身亡,边关险些再起战火。焱王妃听闻此讯,散尽一府奴仆,带着刚满周岁的小世子赴往边关,从此再未回过王都。这焱王府就这样空置着,逐渐荒废,甚至成了人们口中的鬼宅,说是老焱王不舍阳间,魂魄仍在这宅邸之中徘徊。 不过,心中若是坦荡,又何须惧怕鬼神? 洛漓扫了一眼四周,她们才刚踏进王府,这儿应该只是前院。她抬头看了一眼朗照的明月,子时已过,更夫方才敲响了丑时,现在约莫丑时三刻,今天又是十五,此刻月亮应该在西面,那么南面便是—— 她思索片刻,朝自己左手边走去。 老焱王一生专情,只纳有王妃一人,王妃素爱梧桐,因此府中所有的梧桐都在南面王妃的心梧院内。 走了小半个时辰,洛漓终于看到了那座院落,比想象中还要大一些。焱王府的占地规模远超过寻常王府,足见焱王当年的地位了。 只是如今…… 她叹了口气,收起那悲秋伤春之感,推开了心梧院的大门。 看到眼前的景象,她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整个院子空落落的,竟只有庭院中间一颗梧桐树。不过那树长得也真是粗壮,密密麻麻的叶子蔓延开来,也占了不小的地方。 她把灯笼交到意柳的手上,走到树下,细细观赏那株有些年代的梧桐,却听到了树上的响动。 一个黑影突然从树上跃了下来,落在她面前,漆黑的眸子幽幽地望着她。 洛漓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她是真的被吓到了。这夜黑风高的,眼前之人乍看之下还真像是幽冥地狱来索命的罗刹。如果不是她素来不信鬼神之事,倒真有可能会被吓晕过去。 意柳那小丫头在身后看得不甚真切,吓得脸色刷白,方欲叫喊,脖颈上却重重地挨了一下,晕了过去。 她听到动静后回头,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扶着晕过去的意柳,男子朝她身后的人点了点头,把意柳扛了出去。 “哎——”她连忙出声想叫住他,可刚开口,背后便一阵发寒,她惊得立刻住了口。 “不想把护城卫引来,就闭上你的嘴。” 身后的人冷冷开口。 她转过身直面他,总算看清了他的模样。他约莫十五六岁,也只是个青涩少年而已。她觉得有底气了不少,怒瞪着他那张冷得像冰的脸:“阁下这是何意?” “深更半夜私闯他人宅邸,你倒是有理。” “我——”她俏脸微红,却嘴硬道,“左右大家都是贼,只是先来后到的问题而已,你又凭什么理直气壮?” 少年微微一挑眉,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却不欲多做解释。 他背过身,轻声道:“滚。” 她闻言一愣,虽然她脾性温和,但从小也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她说话。 “你……放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想也没想就提掌袭向他后背。可他的速度更快,轻轻松松地拽住了她的手,用力一拉,她便不受控制地向前,后背撞上了梧桐树粗大的树干,疼得她小脸皱成一团。缓过来后,她才惊觉自己竟不知不觉地被他禁锢在身前,他身上淡淡的兰花香在鼻翼萦绕,她的脸颊突然变得滚烫,心跳也控制不住地加速。 “你可真不愧是秋家的公主。”他冷笑一声放开她。 “你,你知道我是谁?”她揉了揉被他捏疼的手腕,“知道本公主的身份竟然还敢这么和我说话,你不想活了吗?” “我不介意唤来都城卫,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公主不仅是武学奇才,做梁上君子也是天赋异禀。” “你——” 她又羞又恼,突然抓起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咬得嘴里都沁出了血的味道才放下。 看着他惊愕的神情,她有些得意:“本公主的牙口也是出奇的好。” 她说完便立刻翻墙离去,留他一人在原地愕然。 几天后,前朝便传讯说焱王世子已回到王都,且要在宫中暂住,宫内少有地忙乱,宫人们到处奔走,忙着为世子布置寝宫。 “……唉,小小年纪却饱经风霜,世子爷还能以此鞭策自己,而非伤心沉沦,真不愧是焱王的血脉。”意柳一边说着一边托腮看着洛漓练字,脸上尽是敬仰之色。 半个多月前王兄就已经提过世子要回京的消息,是以意柳在一旁喋喋不休时,洛漓也没多大兴致,只是淡淡地说道:“少年老成的苦,你又如何能明白?” 若非双亲亡故,谁又会喜欢在这样的年纪独当一面呢? 她忽然忆起昨日练剑时与师傅说起这件事,师傅却是意有所指地叹了口气:“终究是忠良之后,可惜了。” 她隐约有些明白,却不敢深究这句话的意思。 拿着毛笔的手悬在半空,她想得出神,连墨汁滴在雪白的宣纸上也未曾察觉。 “公主——” 洛漓眼波微动,只见意柳一脸肉痛地看着面前的宣纸,随即眼神幽怨地转向她:“这可是绝版的宣纸啊,太子殿下费尽心思为您求来的,您也太暴殄天物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放下毛笔,走到门廊处呆呆地望着万里碧空。 父王,王兄还有师傅一直努力地为她守护着这一阙晴天,可一角蓝天该如何驱散凉国密布的乌云呢? 她收回目光,闭上眼深呼吸,再度睁眼时,已然恢复了往日明媚的笑容:“意柳,想不想瞧瞧神秘的世子爷究竟是何等风姿?” 自然是想的。 小丫头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上了洛漓的贼船,直到此刻趴在屋顶上她才觉得不妥,不安地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公主,这周遭都是护卫,被发现了传出去对公主的名声不好,咱还是走吧……公主?” 洛漓无暇理会她,眼神紧盯着端坐在石桌边饮茶的少年。 原来他就是焱王世子。 如此说来,昨晚倒真是自己太失礼了。 少年忽然抬头,对上了她的眼睛,目光交错的刹那,两人都怔愣了一瞬。他放下手中的杯子,起身进屋。而她的目光则一直聚焦在他消失的方向,许久不散。 隐忍,沉重,哀伤……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意柳,”她喃喃说道,“你可知焱王世子名讳何许?” “容奴婢想想……好像是,君琰。” “君琰……”她柔声念着,粲然一笑,“回宫吧。” 第3章 浅情 君琰料到此行进宫不会太平,可他没想到,刚搬进辰恩殿的第三天,麻烦就找上门来了。 “洛漓公主年纪尚小,难免顽劣,昨日出言不逊,顶撞太傅,愣是把老太傅给气晕了过去。徐太傅听闻世子在边关曾教导过边陲幼童,且颇有成效,是以想请您……”蓟莨顿了顿,“代为管教公主。” 他说完偷偷瞟了眼少主的脸色:不阴不阳,不咸不淡。这,算是好兆头吧? 君琰浅浅地啜了口茶:“你怎么看?” 蓟莨斟酌了一下:“少主莫非在怀疑,公主是王上派来监视您的?” 君琰放下茶盏,对他的话不予置评:“徐太傅是父亲的启蒙导师,他既然开口,我岂有不应之理?命人把偏殿收拾出来,恭候公主大驾。” 次日午时过后,洛漓没整一点儿幺蛾子,乖巧地来了辰恩殿。君琰只给了她几本书打发时间,自己则在一旁的书桌上办正事。虽说被冷待,洛漓倒也没有表现出不满,只是安静地在一旁看书,直至傍晚时分方才离去。 蓟莨送走她后回殿复命,有些不解:“公主似乎不似徐太傅说的那般难伺候,何以会……” 君琰看着边关送来的信笺,眼皮都没抬:“你小看她了。” 其时正值初春,午时一过身子就容易乏,洛漓午后看书时也会不由自主地犯困,忍了许多天,终于有一回没撑住,睡着了,待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一件披风,泛着淡淡的兰花香。她没想太多,朝立在一旁的蓟莨微微一笑:“多谢蓟将军。” 蓟莨微愣,观察了一下少主,见他面无异色,才点点头:“公主客气。” 卧病在家的徐太傅听说公主在世子的教导下性情渐趋温婉,满意地点点头,心下默默决定在榻上多躺几个月。 这一天,洛漓到偏殿时,殿内只有君琰一人。 “蓟将军呢?” 气氛有些尴尬,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随口问了句蓟莨的去向。 “另有要务。” 他又不说话了。 “你,今天没给我准备书。” “公主本也看不进去,不是吗?” “那我今天该干什么?” “磨墨。” 她眨了眨眼睛,犹豫了一小下,认命地上前磨墨。堂堂一国公主,竟在这儿给人充当书童,还真是—— 洛漓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此时兰花开得正好,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甚是娇美。 “你很喜欢兰花?” 话一出口,她就想咬自己的舌头:这没话找话也太明显了。他自然是喜欢的,否则也不会种满一个院子,佩戴放有兰花的香囊以致衣服都染上这个味道了。 “谈不上喜欢,”他看了一眼窗外,“只是习惯了。” 她眯着眼看他,等着他解释,可他似乎没有说下去的打算。 洛漓挑了挑眉,也没有追问。 无法坦然说出口的事,必然是伤心事。 自这天之后,他们似乎熟络了一些,再见面也会聊两句,偶尔洛漓朝君琰闹脾气,而君琰也都一一收着,看得一旁的蓟莨目瞪口呆。 洛漓也开始觉得,也许这个看似冷冰冰的世子爷,也没那么难相处。至于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主要是因为几个月后,在她生辰的前一天,君琰偷偷地,请她,子时,去赏花。虽然有些说不出的诡异,可她仍是在午夜做了回真正的梁上君子:靠着那点不入流的轻功,在房顶上蹿下跳的,险些滚下来。当她终于狼狈地着陆时,君琰正在煮茶,似是已在院内等候她多时了。 “你的轻功得加强训练,若逃命的本领都练得不到家,生死关头可是性命堪忧啊。” 他鲜少这么说话,竟带有几分戏谑的意味。 洛漓略微整理了一下,在他身侧坐下:“你今天心情不错。” 他微微勾了勾唇角,替她倒了杯茶:“若为你庆生还冷着张脸,谁知道你会在心里怎么骂我呢。公主的小肚鸡肠,在下可是领教过一回了。” 她看着他左手上浅浅的牙印,有些不好意思。当时虽然咬出了血,但不至于严重到留疤吧? 洛漓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花都谢了,你请我来赏什么?” 他不做声,只默默饮茶。 子时的更声传来,与此同时,花圃里的枝叶中响起了一阵窸窣声。洛漓放下手中的青瓷茶杯,好奇地走到花坛边,只见其中那些娇小的花苞竟竞相舒展,俏白又透着嫩粉的花朵在这肃冷的秋夜里无声绽放,明媚而鲜活。 “这……太神奇了。”她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怎么做到的?” 君琰脸色平平:“花匠研制的一个新品种,这两日特意催开看看是何等模样,让你赶上了好时候。” “真的?”她直直盯着他,直到他有些别扭地偏过头,她才满意地笑了笑,“谢谢。那这种花叫什么名字啊?” “遥夜幽。” “遥夜幽……”洛漓重复了一遍,似乎懂那么一点,又不是特别明白,“何解啊?” 君琰又替自己倒了杯茶:“无解。” “你随口说的啊?” “只是个名字而已。” “你……” 那一夜,洛漓直到天将破晓才回到自己的刃羽阁。他们聊了很多,可她仔细回想时,偏偏又不记得究竟说了些什么。她只记得微蓝夜幕下那弯浅浅的月牙,轻拂过树梢的缱绻的风,还有他那双幽远深沉,却胜过满天繁星的眼睛。 第4章 旧事 一晃两年,洛漓在君琰的“悉心教导”下成熟稳重了不少。即便徐太傅已经病愈归来,她还是常常去辰恩殿品茶,或是与蓟莨切磋切磋,倒也获益匪浅。 这不,王兄打猎之时又给她带回了一只新生的幼兔,作为她及笄成人的礼物。但小兔子许是营养不良,羸弱不堪,君琰只看了一眼,便断言它命不久矣。洛漓为了争口气,愣是养了两个月,小家伙总算是壮实了一点儿。 她抱着兔子满面春光地去找君琰,可刚到院子里,兔子就挣脱了她的怀抱,一眨眼就没了踪影。 她追着兔子一直到君琰的书房门外,总算把它逮了回来。不得不说辰恩殿的守卫实在是太过松懈,她一路跑进殿内竟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遇到。 “圣虞宫伺候的人如何?” 念及门外偷听于礼不合,洛漓正打算去偏殿等候君琰,却被他这冷冰冰的语调生生逼停了脚步,尤其他还提及了,她的父王。 “只要再服用两个月,我们的王上,必死无疑。” 她的心一颤,手上的力道渐松,小兔子再次从手上挣脱,跑进了书房。她霎时间慌了,不知是该追进去还是转身逃。 最终,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门外,听着里面兔子几声短而凄厉的呜咽,她的心揪在了一块儿,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没过一会儿,一个穿着内监服的男人走了出来。洛漓认得他,他是父王身边伺候的内监总管常孚。常孚见到她,也没显得太过惊讶,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去,手上还捏着那只已经毫无生息的兔子。 洛漓终于撑不住倒了下去,面色惨白地倚在门框上。 君琰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看了地上精致易碎的人,冷冷地开口:“你本该逃的。” “为什么?”她两眼无神地望着常孚消失的方向,喃喃地质问着他。 “我以为你知道。” 他伸手拉起她,有些粗鲁地将她拽进书房,关上了门。 “你真的,对我父王下毒了吗?” “是。”他痛快地承认,语气淡漠,“他该死。” 她正欲反驳,他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父王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很清楚,不是吗?这两年,明里他待我温和亲厚,暗地里却处处为难,妄图切断我与边塞的联系,令我孤掌难鸣,他便可以无所顾忌地除了我。而他又为何如此迫切地想杀我呢?”君琰说着一步一步靠近她,声音陡然变得狠厉起来,“因为他恐惧,他心虚!他将我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是因为他知道我为何而来,知道他欠了我什么!” 洛漓瞪大了眼睛看着君琰那张放大数倍的脸,他面部的狰狞和眼中彻骨的恨意令她不寒而栗:“……他欠了你什么,需要用命去还?” 君琰退后两步,满脸嘲弄:“你难道真的以为十七年前的那场暗杀是柏梧人的手笔吗?你一定也有所怀疑吧,否则又为何刻意接近我。” “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丝毫底气,甚至有些哀求的意味。而他只是冷眼望着她此刻的狼狈,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 “不可能,不是的……”她不停地摇头,扶着一旁的桌角撑着自己不倒下,“这么做对父王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他没理由……” “至少有一个好处——可以除去焱王府,又不违背先王遗诏。”君琰打断她苍白无力的辩解,“焱王的权力、地位都是先皇赐予的,先王对焱王府毫不忌惮不代表你父王也可以容忍,何况他天性多疑,又怎会任由焱王府扩势成为对他王位的威胁?为了除掉我父王,他不惜与虎谋皮,割西南三城给柏梧,生生背弃了那数万子民!” 他不给她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我母妃正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会带着我远赴边疆,去寻求父王旧部的庇护,也表明我们无意帝都繁华,只想安度此生。可即便如此,你父王还是不肯放过我们,数次派杀手前来。五年前,最后一次暗杀,他几乎就要得手了——”君琰猛地扣住她的肩膀,逼着她直视自己,“那柄刀即将刺穿我心脏之时,是母妃替我挡下了那致命一击,我才苟活至今!我始终记得她身上那股被鲜血染透的兰花香,午夜梦回之时,窗外那一丛丛的兰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背负的仇恨。我父王戎马半生,对大凉忠心耿耿;我母妃纵使含冤受屈,也从未想过挟私报复;可他们最后又落得什么下场!”他松开她,她跌坐在椅子上,“忠诚换取不了信任,这样的王不配追随。如他所愿,我的归来便是为了复仇。我要把他拉下他最重视的那个王位,毁掉他所珍爱的一切,将他践踏在脚下,让他为我父王母妃偿命!” 瞥到了她眼底的恐惧,君琰赤红着双目转过身,背对着她平复心绪。 书房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之中,静到只有他们的呼吸声。洛漓抓紧衣袖让自己冷静下来,许久,微颤着声音开口:“一切……包括我吗?” “既已决心走这条复仇之路,我便会扫除所有障碍。”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警告她:如果她挡了他的路,他绝不手软。 强忍着喷涌的泪意,她走到他身旁,慢慢握紧他的衣袖,哽咽着声音:“阿琰,别这样好不好?我会害怕的……” 君琰一点点攥紧拳头,不去看她的泪目,拂开她的手:“公主,演了两年的戏,是时候散了。” “戏……”洛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年的真心以待,在他眼里,竟全然是虚情假意吗? “以命抵命,真的能消你心头之恨吗?” 他沉默不语。 “如果有人为你父母的死付出代价,你会收手吗?” 她追问。 他仍旧缄默不言。 等了许久没有得到答案,她点点头,转身离去。 三日后,焱王世子请命戍边,王上苦苦相留,奈何世子执意要子承父业,保家卫国,王上无奈,只得应允。 君琰走的那天,凉王亲自送行,整个王都的权贵都应王命守在城门口,唯独不见洛漓。 队伍出了外城门,蓟莨忽然轻声说:“少主,公主在城楼上。” “嗯。”君琰只应了一声,却没有回头。 蓟莨见状,也不便再多言,回头看了一眼城墙上满目苍凉的洛漓,叹了口气,随即紧跟上队伍。 洛漓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左手不自觉抚上了胸口。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把她的心揪得紧紧的,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 她好怕,好怕那个决绝的背影会是他留给她最后的回忆。 她放下最后的尊严求过他,求他不要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如同此刻,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心像被一把匕首切开一般痛得不能自已,可又偏偏流不出一滴泪。 洛漓不知道自己在城墙上呆站了多久,也忘了她是怎么回到王宫的。她请了最好的花匠去照料辰恩殿的兰花,可那些终究还是枯死了。或许花木有灵,感受到了主人的离去,也追随主人去了远方吧。 她时常夜半去往辰恩殿,坐在石凳上,望着那荒败的花圃发愣。每当子时的更声敲响,她总觉得自己又听见了花朵绽放的声音。 遥夜幽……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她现在似乎开始明白了。那份无处言说的愁思,让她终于听清了自己心里的声音。 洛漓又回到了从前那般没日没夜练剑的生活——君琰到来之前的生活。可她的心缺了一角,什么都装不进去。她记不清剑招,看不透剑式,只如行尸走肉般无意识地挥剑。 当她手中的剑再一次被震落时,师傅终于看不过眼了:“你的心若不在剑上,手便不配握剑!” 她低垂着眼:“徒儿知错了。” “为师要走了。你若不习好武艺,倘有一日失去了父兄庇佑,又该如何在这乱世中自保?”师傅恨铁不成钢地叹息着,“为师也年轻过,有些事,终究是要自己想明白。” 半年后,师傅也离开了,还带走了意柳。 她看不到这个国家的未来,也许离去对她们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她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辰恩殿毫无生气的庭院成了她唯一的去处,她时常在树下久久伫立,一待就是一个下午。 萧索的秋风拂过,一树的枫叶沙沙作响,诉说着她无言的思念。 她,好想他…… 第5章 苦果 洛漓从未想过再见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王都已经鲜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了。 今日太子与公主亲自在城外迎接南霖太子萧默,虽然周遭人头攒动,虽然他刻意乔装,洛漓仍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一别三年,他几乎没怎么变过,而她—— 她不禁苦笑。 半个月来,举国上下都在为她与萧默的婚事而欢庆。王兄一度劝她不要委屈自己,大凉还不至于窝囊到要以她一辈子的幸福去换取短暂的和平。 可她不委屈,因为她不在乎。如果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那么嫁给谁都是一样的。何况父王绝不会强迫她,她该要懂事些才行。但—— 洛漓望着人群中那双眼睛,目光中蕴含着无限眷恋。她要嫁人了,他会在乎吗? 然而当夜,萧默就在驿馆遇刺身亡,刺客亦被当场击杀,竟是太子亲卫。南霖王震怒,挥师北上,进军凉国。焱王世子君琰率兵抗敌,苦战三月,大获全胜。 洛漓得到君琰获胜的消息时,虽然并不意外,却仍是松了口气。萧默的死讯传来时,她就明白:酝酿蛰伏了八年之后,君琰的报复终于要开始了。两国的大战于他而言是一个契机,一个能够名正言顺,显赫回都的机会。战胜而归时,他便可以正式继承焱王的爵位,重振当年焱王的声威。即便父王再不情愿,也必须笑着把原本属于他的一切还给他。 夜已深了,王兄和父王一起来看她。即便没有丝毫睡意,洛漓还是躺在榻上作出一副睡熟了的样子,以安他们的心。 边关似乎有急报,直接将折子送到了刃羽阁来。父王与王兄去了外间议事,她亦在屏风后屏息细听。 她听到王兄沉吟片刻,随后说道:“暗探来报,我们的人得手了。一剑刺中心脉,君琰绝无可能生还。” 紧接着是父王的声音:“如此,甚好。” “父王,您明知漓儿对他……为何非要将他置于死地?将来漓儿知道了,她定会恨您的。……” 洛漓听着这些话,觉得自己似乎置身于冰窟,手脚冰凉,好似全身的血液都被冻僵了一般。 她的父王,二十年前得鱼忘筌,卸磨杀驴,如今又故技重施——这样的君王,还有何人敢为他效忠! 她没想到,他教她的轻功,竟是在这时派上用场的。 她连夜翻出宫墙,策马奔赴边关。不分日夜地跑了三天,换了三匹马,总算是遇上了回朝的大军。 “公主?”蓟莨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人,脸上尽是难以置信。 恐引起不必要的混乱,君琰伤重的消息并没有外传,此刻洛漓本该和其他人一样在都城等着君琰凯旋,她却出现在这里,面色惨白,狼狈不堪,甚至身形摇摇欲坠。 她无力多做解释,颤着声问:“他呢?” 蓟莨也没再多问,在他看来,洛漓来的正是时候。 她跟着他走向主营帐,一路上遇到的士兵一个个都丧着脸,全然没有打了胜仗的欢欣雀跃,这令她越发不安。 “公主来了便好,主上他……”蓟莨神色黯然地将她请进营帐,“一直惦念着您呢。” 洛漓浑身僵硬着走进去,当看到榻上昏迷不醒的人时,连日来的担忧和惊惧终于将她压垮了。她不顾形象地冲过去,在榻边失声痛哭。 蓟莨见状,默默退了出去。 君琰的确伤得极重,脸上没有一丁点血色,嘴里还不停地呢喃着什么。她轻轻地用自己的手裹住他的,一个劲儿地说着对不起,滚烫的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察觉到这一微小的动作。 之后的日子,除了沐浴,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可他却一直没有苏醒的迹象。 王令催促着君琰回朝,大军虽然走走停停,诸多耽搁,仍是在一月后于城外五十里扎营了。 这意味着,洛漓该走了。 君琰的伤口已几近愈合,虽然他还没醒,可也不需要她照顾了。 离别前夕,洛漓坐在榻边,借着微黄的油灯细细端详着那副早已铭刻在心上的面容,轻声倾诉着那些无法说给他听的话。 “事到如今,你一定更恨我父王了吧。你都不知道这一个月我过得有多煎熬。我既盼着你醒,又希望你继续昏迷。我怕你一醒过来,就会赶我走,我怕你用那种仇恨的目光看我。”她缓缓俯下身子,侧脸紧贴他的胸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可是阿琰,明知道接下来事态会如何发展,我仍是不后悔。” 如今的局面,她爱的人和她的家人之间注定是不死不休。她不知道为什么蓟莨这么信任她,但这一个月来她确实是有绝佳的机会杀了君琰,只是她从没想过这么干。 “你早晚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但求你,放过我的家人。这两年父王的身子大不如前,王兄亦无你这般的经天纬地之才,他们对你构不成威胁的。” 他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地传进她耳中,一下一下地敲在她心上。她直起身子,纤细的手指滑过他英挺的眉,而后身体缓缓前倾,在他的唇上浅浅印上一吻。 “你要快点儿好起来,我……走了。” 洛漓回了王宫,如走时那般悄无声息,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父王和王兄没有质问她去了何处,她也不再见任何人,整天把自己锁在寝宫作画,练剑,还有,听那些关于君琰的消息。 他如今战功赫赫,承了父亲的爵位,成了真正的焱王。焱王府也已重新修缮,重现往日辉煌。偶有几回,君琰进宫议事,洛漓总会在檐廊下等着,盼着能看他一眼。可真正见到时,他也只是见完礼便漠然离开,丝毫没有与她多言的意思,就像陌生人一样。 她每次都安慰自己:这样很好,虽然疼,但至少相安无事。 即便这样的自我催眠无法治愈她心上的伤,也无法缓和她心里的痛。 平静的日子仅仅维持了两年。 嘉德二十六年六月,王上毫无征兆地暴毙;同年九月,焱王逼宫,冒天下之大不韪拨乱反正,承袭大凉国君之位。 第6章 故人 洛漓从梦中惊醒时,刚过丑时。抱膝坐在床头,透过红木雕花的窗棂,她还能望见夜空中那弯浅浅的月牙。 即便这间屋子里的摆设装饰与从前的刃羽阁别无二致,她还是找不到曾经的那份归属感,总是噩梦连连,夜不能寐。 她的家没了,三年前,被她亲手烧毁的。 那漫天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燃尽了她青春年少最美的韶华,将当初那个天真得有些可笑的她焚成了灰烬。 君琰没有大动干戈地重建王宫,仍旧住在焱王府,同时将她安顿在心梧院。洛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或许是怕死,或许是因为茫然,又或者,是为着心中的那份执着与不甘。她做了他三年的暗卫,执行了上百次的任务,从前娇贵的身体留下了满身伤疤,可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又做噩梦了?” 一道阴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窗外。 “嗯。” 洛漓点了点头,看着窗外颀长的身影,月光清寒,更衬得他神色凉薄淡漠,仿佛谪仙人一般超凡出尘。 “三年了,还没习惯吗?”君琰望着夜空中渐渐西移的银钩,“梦到了什么?” 她顺着他的视线仰头:“一些往事,那些,回不去的从前。” “后悔吗?”他将目光转移到她的眼中,“当初没有杀了我。” 洛漓亦直视他的眼睛,那双深邃又带着淡淡的哀伤的眼睛。当年,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让她不由自主地心疼,以致无怨无悔地沉沦。 她扯了扯嘴角,避而不答:“你这个王上,做得痛快吗?” 君琰微愣,垂下眸子,偏过头:“我需要你去陇楠郡护送南霖使臣。” 她有些疑惑:“听闻近来西北盗匪猖獗,我以为那才是我的任务。” “你上回在漠北受的伤还没好全,不必再冒险。” “已经痊愈了,我可以去西北,没人比我更熟悉北方。” 他眯起眼,眉间隐隐透出烦躁:“你的任务,是护送南霖使节安全抵达王都。” 她忍不住微蹙眉心,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儿。明明更重要的任务是西北,他却将她派遣到远隔千里的陇楠—— 他在故意支开她。 洛漓平躺回榻上:“知道了。” 她有些生气了,他感觉得到。 “抱歉,只是……”他有些无奈地说道,“你该听话些的。” 她没有应声。 又过了半晌,他正欲离开,她却叫住了他。 “你知道这三年来,你向我说了多少次对不起吗?”洛漓坐起身子,仰头望着屋顶,“一国之君不该这么低三下四的。你到底,是在为什么而道歉?”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所幸,她并不打算听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无需蓟莨解释,我自己也能想明白。我知道父王的死与你无关,你一走三年,他体内的毒已经所剩无几,是他过于操劳,过于忧心那些,本可以避免的事,才会把身体拖垮;至于王兄,与你决一死战,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没有怪你的理由。” “我们都已一无所有,这段恩怨,该了结了。”洛漓长长叹息一声,“君琰,你不欠我的。” 窗外的人迟迟没有回应,周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她忽然想到了他们初遇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静谧,安宁,仿佛可以消弥一切的苦怨。 院内那棵梧桐仍在,可他们…… 这个故事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 他们真该早一点儿遇到,在他还没有背负那么多的时候,在她还懵懂无知的时候,这个故事或许便会有不同的结局;又或者他们自始至终就不该相遇,这样也许,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不会似如今这般两个人都在苦海中挣扎。 “明早卯时三刻启程,蓟莨随你一起,再多睡会儿吧。” 君琰料到她不会乖乖去陇楠,所以特意派了蓟莨跟着她,可即便如此,结果也没有什么不同。 行至中途投店之时,洛漓给蓟莨下了大剂量的迷药,将一行人丢在客栈,径自改道去了西北。 她不是故意要和君琰对着干,只是这回着实好奇。她不知道如今的她还有什么能让他忌惮的,西北,又究竟有什么秘密是他不想让她知晓的。 几天后,洛漓夜半抵达君琰在西北的一个据点,可她并没有对暗号进屋,而是偷偷地潜伏在房顶,掀开半片黑瓦,听着里头人的对话。 “这趟可是个苦差。” “为何这么重要的任务王上要交给我们,甚至瞒着心梧院那位?” “不该问的别多问。蓟莨大人吩咐了,若探明那伙盗匪的领头人是前朝太子,格杀勿论;若不是,速回。” “啪——” 一片瓦从屋檐滑落摔到地上碎裂的声音,屋里屋外的人皆是一惊。 只是一个晃神,洛漓立刻纵身跃下,借着夜色的掩护,朝二十里外的烈瀛山奔去。 前朝太子…… 她的王兄,真的还活着吗? 她的速度比预想中的要快,抵达山脚时,天刚蒙蒙亮。东方闪烁着微明的晨光,山谷中那一片村寨覆盖了半个山头,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她刚踏上上山的石阶,一柄飞刀便直射她的面门,可不待她躲闪,另一柄飞刀又随即将它截断。 “退下。” 密林中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熟悉中透着三分陌生。 洛漓看着树后缓缓显露的脸,压抑着自己狂跳的脉搏,小跑着扑到他怀里,微微哽咽:“王兄!” 秋越澹轻轻搂着她的肩膀,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她才仰起头:“我以为你……” “死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三年,我的确活在地狱里。” “我当年确实看到君琰安葬了你。” “这儿说话不便,到寨子里再说吧。” 第7章 真相 洛漓静静地望着坐在对面煮茶的秋越澹,满腹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茗茶。” 他闻言只是勾了勾唇角:“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天真得让人嫉妒。”说着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你最爱的普洱。” 她伸手接过,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波澜不惊的面容:“这三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三年前,戚将军戴上□□扮成我的模样引开君琰,而我则趁乱逃离,途径此地,落到一群山匪手上……”秋越澹忽地顿住,捏着茶杯的手不自觉握紧。 洛漓心疼地皱起了眉,伸出双手裹住他泛白的手指,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熬过了一切的苦痛和屈辱,灭了那伙匪盗,在此间安营扎寨。这两年,但凡逃亡至此的穷凶极恶之徒,我皆诚心招揽,训练他们为我所用。” 她一愣,缓缓松开紧握着他的手,难以理解地看着他:“你还任由他们下山打家劫舍,烧杀抢掠吗?” “只要他们肯为我效力,暂时纵着他们有又何妨?”他说着仰头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神情冷漠,好似在说着再平常不过的事。 可,那是数百条人命啊! 她的王兄,从前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如今,也被这冰冷的世界同化,变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如当初的父王。 洛漓微微动了动唇瓣,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到嘴边汇聚成了一句话: “王兄,你变了好多。” 秋越澹勉强扯了扯嘴角,无言苦笑。三年,连他都被这乱世磨砺得满腹阴谋,她却还是那么单纯。 这大概是他唯一感激君琰的地方了。至少,他把她保护得很好。 “他对你好吗?” 良久,他突然问。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试图劝他:“王兄,你把君琰想得太简单了。你的这些挑衅,无异于螳臂挡车,什么都改变不了,甚至可能把性命搭进去,那戚将军的死便毫无意义。趁君琰的人还没有探明这里的底细,我们一起离开好不好?天下之大,又何须执着一个大凉?” “即便如此我也要试一试!戚将军也不会想要我庸碌无为地平淡度日的。”他握紧拳头,“漓儿,王兄知道你的心意,我不会逼你加入,这样倘若我败了,你还能安然无恙。只是,你也不必阻止我,这是作为大凉太子的责任,我别无选择。” “……为什么啊?” 为什么他们都要这么逼她做选择?当年也好,如今也罢,为何她在乎的人总是要互相残杀,令她左右为难呢? “王兄……答应我,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好吗?你手下的人最近过于放肆,君琰已经盯上这里了,你不能再将自己置于险境了。” “漓儿……” “答应我。”洛漓看着他,满眼哀求。 “……好。” 听到他亲口允诺,她才勉强安下心,在寨子里宿了一晚,便急急忙忙地往南方赶,为了不暴露自己,特意避开王都,绕了一段路。 另一边,蓟莨已与南淮使节碰面,一行人正浩浩荡荡地回都。洛漓赶回时,恰是一个微凉的清晨,蓟莨正坐在客栈小院的石凳上,见到她,只淡淡道:“公主回来了。” 她点了点头,在他对面坐下:“你对我的称呼从未变过,可我早已不是什么公主了。” 他微微一笑:“公主是在臣除了王上以外最敬重的人,称呼不变,只因公主也从未变过——还是和从前一样任性。” 洛漓眼皮微抬:“蓟将军,似乎话里有话。” “想来您已经知道王上不让您去西北的原因了。公主是聪明人,臣也就不绕弯子了。”蓟莨敛去面上的笑意,“王上已经二十有六,膝下却仍无子嗣,甚至连个枕边人都没有,他此番作为是为了谁,您不会不明白吧?王上对您的心意,您一定知道。可您也该知道,您与王上没有可能。恕臣冒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王上防范得再严密,终是会有人查到您的真实身份。这是甩不掉的麻烦,老焱王的旧部是绝不会允许王上立秋家的公主为王后的,他若孤行己见,届时必会陷入进退两难之地。”他说到这儿,一脸遗憾地看着洛漓,“臣自是希望王上能找到两心相同之人相守一生,也曾盼望当年的主上与公主能守得云开,可今时不同往日,主上已是一国之君,他的婚事……王上执拗,公主——应当先放手才是。” 她静静地听完蓟莨这番“肺腑之言”,沉默许久,才幽幽开口:“蓟将军希望我怎么做?” “王上已知道您去西北的事,急召您回宫。臣希望——”他有些犹疑,但为了君琰着想,他知道自己不能心软,“臣希望公主绝了王上的念想,自行离去。” 寂静。 长久的寂静,这无声的抗议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蓟将军,”洛漓笑得有些凄然,“你也变了。” 第8章 遗憾 站在焱王府的大门前,洛漓只觉无比可笑。自己这几日的疲惫奔波,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弯残月悬在夜空,在朦胧月色的引导下,她浑浑噩噩地进门,一路眼神呆滞地走到君琰的离言居。门口的守卫朝她鞠了一躬,恭敬地说道:“王上已等您多时了。” 她点点头,深呼吸,迈步朝里走。 刚推开书房的门,洛漓就禁不住皱起了眉——好重的酒味! 地上一只青瓷酒杯碎得四分五裂,书桌上还有一只掀了盖的酒壶,已经空了。君琰伏在案上,似是睡熟了。 她心情复杂地望着伏在案上的人,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尽量不发出声响。 他素日从不饮酒,更不会似这般醉得不省人事。 洛漓略带犹豫地伸出手,想抚平他紧蹙的眉。可手指还未触碰到他,她纤细的手腕便被一片温热裹住,一股大力将她往前拉扯,只顷刻间,她便倒在了他的怀里,抬眼时正对上他漆黑深邃的眸子。 她压抑着自己狂跳的心,故作淡然地皱眉:“看来你果真醉得不轻。” “呵……我却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清醒过。”君琰将她搂得更紧,缓缓低下头,附在她耳边,用微哑的嗓音轻声问道,“那第二个选择,你为何不愿听?” “即便我不听,你又为何不敢说?”她冷冷地反问。 彼此心照不宣,又何必明知故问? 他眼神微暗,手上力道渐松,她趁机推开他,起身立在一旁:“我去让人给你送碗醒酒汤来。”说着便要离开。 “我并未允许你走。”君琰又恢复了从前的冷然,“半个月后是本王二十六岁的生辰,我要你以洛漓公主的身份出席。” “……知道了。” “不问原因?” “不在乎。” 七月初六悄然而至,洛漓看着镜中的自己,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脸。 有多久没穿这样的绫纱长裙了?她竟有些不习惯。 她不知道君琰用意何在,但她已决心今夜离去,此后他的繁华落寞,都与她毫无干系了。 宴会设在焱王府的大堂,宾客不多,但都是朝中重臣。 洛漓一出现在堂外,十几双眼睛便聚焦在她身上。 “洛漓公主?” “怎么可能,公主不是已经死了吗?” “可,这就是公主啊……” 几个认出她的老臣在堂上窃窃私语,一番争论未果,都将目光投向主座上的君琰,等着他给一个解释。 “诸位不必猜了,这的确是洛漓公主。”君琰罕见地露出温柔的笑意,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身,一步步朝那个淡蓝色的身影走去。 可洛漓完全没注意听他们在说什么,刚迈进大堂,她便注意到了立在门边的仆役。他尽可能低调地低着头,腮边也多了几颗痣,尽管如此也掩盖不了他狠绝的眼神。 秋越澹。 她没想到王兄会出现在这里,心底涌起了巨大的不安。而只是这一个晃神,君琰便已走到她跟前,轻轻挽起了她的手。 洛漓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无论如何不能出卖王兄,可…… 她看了一眼君琰,他今夜的眼神是如此的温柔,身上淡淡的兰花香也是这样芬芳。她忍不住微笑,用力握紧他的手,无暇听他说的话,只微微偏头看着秋越澹,以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今日是本王二十六岁生辰,请诸位来,是为了宣布一件事。”他眼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本王请在座诸位见证,愿——” “王上小心!” 秋越澹趁着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君琰身上,掏出藏在袖中的匕首猛地冲上前。纵使蓟莨及时出声提醒,还是晚了一步,刀锋划穿锦帛,刺入皮肉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君琰听得尤为清楚。 “漓儿!” 当秋越澹看清面前的人时,惊得连忙拔出匕首,愣愣地看着洛漓倒在君琰怀里。蓟莨趁机将他拿下,押在一旁等君琰处置。 “漓儿……”君琰轻轻拥着她,朝立在身旁的人吼道,“愣着干什么?传太医,传太医!” 殷红的鲜血在心口晕开,染透了这一身蓝色的衣裙,洛漓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眼中尽是哀求,她想说点什么,可一开口嘴里便不断溢出血来。 君琰慌乱地替她擦去嘴角的血,嘴里不停地说着:“我知道,我知道……太医呢?怎么还不到!” 他从未如此失态过,整个人狂躁得像一只被惹怒的狮子。 她笑了,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抚平他的眉。这是她懵懂的年纪里唯一倾心爱过的人,十年的纠葛,终是走不到一个好的结局。 眼中氤氲的泪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心脉断裂的剧痛令她脸色发白,她甚至能感受到生命力的不断流失,眼前越来越黑…… 第9章 君心似我心 秋越澹一进心梧院,便见君琰如石像般立在梧桐树下,一旁的石桌上摆着一壶酒,一只红木匣子。 “你这是何意?”秋越澹走到他身后,“既已落到你手上,便随你处置。” “她想让我放了你。” 君琰的声音沙哑而无力,仅仅三天,他仿佛苍老了三十岁。 秋越澹闻言低下了头,眼神黯然地在石凳上坐下。 “你知道吗?”君琰伸出手轻轻摩挲着梧桐树粗壮的树干,“我父王与母妃自幼便相识,当年母妃去边关之前,烧毁了心梧院内所有的梧桐,唯独留下了这棵,因为这是三十年前父王亲手为她栽下的。十年前,也是在这棵树下,我第一次见到了她。” 秋越澹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君琰需要一个听众听他的故事,而他,或许是出于怜悯,并没有打断他。 他们都失去了最爱的人,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那时穿着一身月蓝色的衣裙,虽然简单,但衣服的材质却是价值千金的云绫纱,身上更是用着南霖王室赠予凉王的烟染香,是以我一见她,便知晓她的身份。而她——”君琰眨了眨眼睛,驱散眼前的雾气,“她是那么特别,身上全无一国公主的娇蛮之气,也不私其他王公贵胄那般自命不凡,还那么……傻。”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她知道你父王或许对我起了杀心,所以刻意靠近我,因为她知道只要她在我身边,你父王就会有所顾忌,就能保证我的安全。她是那么善良,那么好,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都在动摇着我报仇的决心……所以那日书房外,我故意让她听到那些话,想让她远离我,甚至向你父王告发我,这样我便不会再犹豫。可我没想到,这个傻丫头竟然偷偷将圣虞殿和刃羽阁的茶水调换……”君琰的声音已有些抑制不住的哽咽,“也只有她会傻到自己饮下那些有毒的茶水,妄图以此来消弥仇恨。我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优柔寡断,可是一想到她,我就是下不了决心……” “所以你毅然放弃在王都两年的布局,回了边关?” “是。”君琰双手握拳,回身望着秋越澹,“可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不想她。每天夜里,望着塞外的满天繁星,我总是在想:她此刻是否在看着同一片星空?她又会否,如我想着她这般念着我呢?” “那,萧默遇刺的那天,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回到王都?”秋越澹想起那日洛漓神色异常,他顺着她的视线,亦发现了人群中的君琰。可他还没来得及将此事告诉父王,萧默就死了。 君琰没有回答他,只抬头望着微蓝的夜空。蓟莨将萧默到大凉的消息告诉他时,并未说他是为何而来,直到萧默将要抵达王都时,他才知道竟是为了联姻。他那时什么都没想,当即挑了一匹快马,不顾一切地赶了回来。城门口见到她,她虽然在笑,却笑得那么牵强,那么痛苦,那时他才决定,他要杀了萧默。虽说是一时冲动,却无意中创造了一个契机。战胜回朝的路途中,他收留了一名险些被盗匪玷污的女子,只因那女子含泪的双眸那么像当初卑微乞求的她。他因此遭到暗算,命悬一线,昏迷中还不停地念着她的名字。后来她真的来了,她来的第一天,他其实便已经醒了。可他不知醒来该如何面对她,更怕一醒来她便会离开,所以他只当自己还昏迷着。 秋越澹见他许久不回答,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君琰亦在石凳上坐下,替自己倒了杯酒:“三年前我便知道你还活着,是以这三年来我一直坐立难安,不是担心你回来报复,而是担心一旦她知道你没死,便会去找你。” “所以你才想偷偷除掉我,当她在这世上再无任何亲人时,便只能依靠你。” “或许吧。可她很坚强,不需要依靠任何人。我不知道三年前她为何选择留下,是以我总是在害怕,直到那一夜,”君琰举着杯子,看着杯中的酒,“她说她不怪我,还劝我放过自己——你能明白吗,我那一刻的狂喜?” 秋越澹用力抓着石桌的边沿,一字一句地问:“在我动手前,你原本想宣布什么?” 君琰不做声,只平静地望着他。 秋越澹神情逐渐扭曲:“是我,是我害死了她,毁了她触手可及的幸福,是我……” “是我们联手逼死了她。”君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爱她,不比你少。还有这个——”他说着将那个红木匣子推到秋越澹面前。 “这是……” “国玺。”君琰一脸释然,“大凉的王位,还给你。” 秋越澹苦笑着摇摇头,忍着将要落下的泪:“是我亲手杀了她,你觉得我会独活于世吗?” “她希望你活下去。”君琰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瓷净瓶,起身走到梧桐树下,将里面的东西洒在树下,“只要你揭发是我杀了萧默,挑起两国战事,只为一己私心,我便会成为人人唾弃的阴险小人,而你继位……则是众望所归。”他将瓷瓶重新收好,擦去嘴角溢出的血,无力地坐下,脸色苍白地靠在树干上。 “你……”秋越澹瞪大了眼睛,“酒里有毒!” “呵……咳咳——”君琰仰头望着头顶的梧桐叶,“这是我对自己的惩罚,半个时辰后,我便会化为一滩血,融进她的骨灰里,再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而你,咳咳……你将带着她的希望,坐上那个肮脏的位置,午夜梦回时,每当你想到那个被鲜血染黑的王位,便会记起,那是你,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妹妹换来的,坐在那个位子上,一辈子,不得安宁。呵呵……这,这是我对你的惩罚……” 君琰仍是呆呆地往上看,身上蚀骨剜心的毒再痛,也必定不及她替他挡下那一刀的绝望与痛苦。 那一日,他给了她两个选择,那第二个选择,她因为怕他亲口宣判她的死刑而不愿听,他则怕得到自己不想要的答案而不敢说。 生不逢时的爱,该如何相守到老? 唯愿来生落户山水,能够安然相携,死生无悔。 第10章 倘若—— “没有别的选择吗?” “若我说有,你愿意听吗?” “……说来听听。” “放下过往种种恩怨,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过你梦寐以求的那种天高任鸟飞的生活……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