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梨花空似雪》作者:朱雀jt 文案: 时值乱世,神剑铸成,江湖争斗无休,少女的村庄也被烧为白地。 她抱着父亲的遗骸在他面前立誓:“总有一天,我要毁了这害人的破剑!” 他忍不住笑了,笑她不自量力。 他高居天界,凡人的忧欢与他并不相干。她这一世历经磨难,在他看来本该是过眼云烟,无足轻重。 梨花落处,也不知是风是雨,是时间还是宿命,竟悄然改变了这一切。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阴差阳错 东方玄幻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纯君,麒麟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天界尊神心系凡间软妹子 立意:一眼之缘,一念之痴 立誓 …… 铁剑锈得厉害…… …… 略带甜味…… …… …… “血?” 麒麟从禅定中猛醒过来,有个小女孩坐在神龛边上,怀抱一颗血迹已干的人头。 “又是凡人……” 他重新闭上眼睛。 …… …… …… …… …… “不过……” …… …… “凡人祭神无非是杀牲宰羊,膻腥不堪,这供人头的倒是第一次见……” …… …… 他又睁开了眼睛。 女孩从神龛边的泥地上抬起头,怔怔望向龛座上的神像。 她约莫十一二岁,身条细长,脸上稚气未脱,挂着晶亮的泪痕,双眼红肿,明显哭过许久。 麒麟见她瞧着自己的石像,小嘴向下一撇,宛若丢了新玩偶一般,心想:“看来她不是来上供的。” 他探了一探,她脑子里颠来倒去只有一件事:“爹爹死了……柳儿死了……阿笙死了……大家都死了……我爹爹死了……” 原来他们村东有山,铁矿极富,铸剑名家聚居于此——故而村里人一向供奉他武神麒麟。血麟剑的新主人不愿这些人有朝一日铸成大器,与血麟剑争锋,便令他们自断双臂,谁料铸剑师们自以为有些江湖地位,一致约定“宁死不从”,结果,这天清晨就遭人屠了村。 女孩的父亲拼死护她逃进了树林,等她再回村时,眼前只剩一片火海。她在污水沟里找到了父亲的头颅,那双灰眸仍半睁着,斜斜上望。 她喃喃道:“是你害死了我爹爹……你害死了全村人……我恨你……血麟剑……我恨……” 她在神龛前恨恨说个不休,麒麟只当她是不懂事,不以为意。 他道:“害死她全村的分明另有人在,她却要与本君不共戴天,如此不智,到头来唯有自寻烦恼。”转念又想:“剑本无心,是人心为恶,方有血麟剑之恶。可惜她尚在稚龄,未解此理。” 就在这时,她忽然喊了一句:“从今日起……谁能毁了血麟剑,我就拜谁!我再也不要拜你啦!哼!” 她这口气浑似半大孩童,显然是在闺中颇受宠溺,到得外头来,便要全天下都让她三分一般,麒麟听她没轻没重的,忍不住训道:“你大可不拜。” 女孩听见石像无端作响,吓得呆了,一双眼珠纹丝不动,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半晌过后,眼见石像并没动静,这才拍拍胸脯,长出一口气。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吁气道:“你……你这个只会吓人的坏神仙!我们平日给你的供奉哪里少了?你偏偏造出一把血麟剑,把大伙儿全害死了!我才不怕你呢!我——” 女孩望天想了一想,忽生一计:“我这就去求好神仙来……跟你斗上一斗!你……你是坏神仙……好神仙来了……一定治得住你!” 她话虽冲,却说得磕磕绊绊,看来是心还悬着。 石像反问道:“好神仙?” 女孩又一次瞪大了双眼,满脸震惊,向后直仰。 麒麟只顾笑道:“庆城有个‘好神仙’创了一套功夫,听闻威猛无匹,能使天下神兵尽皆藏而不用,你尽管去拜!” 只见女孩的脸色“刷”一下变得纸白,又从白变青,从青变紫,在他这一句话间便是面目全非。 她愣愣的,当真是呆若木鸡,待麒麟说完话后仍旧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爬到神龛前,想摸那石像,又不敢摸。她伸着脖子左瞧右瞧,忽又缩回到高高的龛座之下,蜷成好小的一团,仿佛只要她看不见那麒麟,麒麟就看不见她一样。 “真是好笑。”麒麟正如此想,却听“啪”的一声,女孩竟从地上摸来一块大石,猛地一掷,将他的尊像砸了个稀碎。 这一砸可不得了,麒麟的神像乃是他庄严尊贵的象征,岂是她随随便便能砸的? 麒麟在世间颇受崇敬,从没受过这等待遇,当下真是又惊又恼,其中惊诧又甚于恼怒,简直分不清她是不可理喻还是不可思议。 他闭目养静,过了半晌才阴沉沉地自语道:“砸便砸了,本君又不稀罕这一点香火。” 饶是如此,他心头仍然不免一动,而这一动,竟已动到了女孩跟前。 此间尽是烧得焦糊的臭味,还夹杂着一丝她父亲断颈处的血腥味。 女孩在龛前抱膝团坐,一颗心犹自怦怦乱跳。 她的目光先发现了他的登云靴,然后顺着那岩褐色的垂袖长袍一寸寸向上爬,好不容易,她与他四目一相对,赶紧慌慌忙忙地压低了头,暗自叫苦不迭:“完蛋了……完蛋了……坏神仙来吃人了……” 麒麟只觉好笑:“她连死不瞑目的人头都敢抱,为何遇上我反似见鬼?” 他仔细瞧瞧,女孩耳边挂着一双垂鬟,有些松乱,左边插着一支俏丽的淡红珠花,右边那支大概是掉在了树林里。 她身披白缎小袄,袄上染着大块血污,一身嫩荷粉色的绣花裙垂散在泥地上,低着头。麒麟看见她在记忆中曾对镜自照,原来她微笑时那双眸子也是氤氲带雾的,仿佛春花欲开,娇媚中尚有稚气,仿佛小鹿悠悠然舔舐清泉,生机勃勃,又显慵懒…… 她突然抬头问道:“血麟剑当真是你造的?” “不错。” 麒麟生为神族,几十万年前因缘降在梵众天中,从此一向执掌天界武备征伐之事。那血麟剑是他熔龙鳞于天火,集诸神之力日夜锤炼,并淬入自己血中,反复九次方成。宝剑一落入人间,便被凡人传得神乎其神,说是天子遇麟,赦而不狩,麒麟感恩戴德,遂化半身骨血为剑、以为报答,其实纯属庸人穿凿附会之说。 不过神剑确实威力惊人,在武林中被奉为至宝,凡人为夺此剑无所不用其极,近十年间,剑已九易其主,因此而家破人亡的又何止这一个孩子、一个村落? 女孩暗中立志:“爹爹……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毁了这害人的破剑!” 麒麟忍不住笑了。 他不是没见过少年英雄,可她只是个蜜糖喂大的女娃,能有多少斤两,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没有资格在他面前谈抱负。 他奉天帝钦命造这血麟剑,为的是近年来魔族日益壮大,魔气暗中滋长,侵染凡间,致使凡间贪嗔痴三毒渐盛,六道之内,为五盖十缠所障的比比皆是,江湖里更是争斗无休。 天帝的意思,是要以血麟剑为引,大浪淘沙,从血雨腥风里激荡出一条正道来—— “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凡人也有这样的说法,但真正能解其中深义者寥寥,即便他有闲心与她分辩,她又怎么可能明白? 女孩瞧见他笑,攒着细眉问道:“你受人间香火,那么多人都死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她俨然义正词严,可惜话音过于娇脆,宛若出谷黄莺,没有一点逼人的气势。 麒麟冷哼一声,道:“我笑你不自量力。” “我——”女孩正要反驳,却也想到自己确实没有毁剑的本事,不由得十分懊恼。 麒麟冷笑道:“尔等无能为力,遇事只求好神仙,蒙难便骂坏神仙,不可笑么?”他心想:“凡人庸庸碌碌、可悲可叹之处也在于此。” 女孩听出他话里似有深意,一时却也难以领会,只是顺着“蒙难”二字回想起这天的遭遇,想起她怀里死去的父亲,鼻子一酸,顿时泪水盈眶。 她望着他一语不发,眼中含怨,死命忍着不让泪水流下,可是双眼一眨,两粒大大的泪珠仍是滚落下来。 她刚才那番指责麒麟全没放在心上,如今这副模样他却不愿多瞧。 放眼望去,时下正是人间暮春节候,郁郁葱葱,莺莺燕燕,若非遭此变故,她的村庄正是青山环绕,绿水映着乌瓦白墙,柳絮斜飞,一派怡然景象。 麒麟径自观照禅心,忖道:“正是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诸行无常,终归变灭。”忽又听得女孩问道:“你刚才说……庆城有人创了一套功夫?” “是又如何?” “那人叫什么?” “你要去找他?” 女孩被他一下子看穿了,当即又羞又恼,鼓着嘴,不答话。 麒麟只觉她微嗔的模样娇痴可爱,哈哈笑道:“那人叫崔平,创过一套藏剑诀,‘能挫血麟剑之威’。他是庆城里赫赫有名的——疯子。” 女孩瞪了他一眼,在心里默默记下:庆城、崔平、藏剑诀…… 她是铸剑师的女儿,自幼听着江湖故事长大,听见他这样说,竟然立刻当了真。 “哈哈哈哈……”麒麟边笑边摇头,劝道:“那个‘好神仙’可真是个疯子!” 他管的是天界戍防、神魔交战等事,尊身从不在凡间打抱不平、耀武扬威,不过因为他神位中带个“武”字,武林中人便争相祭拜,又因为崔平与血麟剑沾了几分干系,他这才听得几句武人闲话。 听说,那崔平创出藏剑诀后曾经大败师门,在江湖上难逢敌手,自负天下无双,然而他在血麟剑前照样一败涂地,从此沦为笑柄,日渐疯癫,如今已在庆城落魄多年了——他的藏剑诀再了不得也只是凡人功法,血麟剑却是神器,两者不啻天渊,怎能相提并论? 女孩只道:“他若是疯子,那些坏人就不是疯子了?”她抱紧了怀里的人头,含泪又瞪了麒麟一眼,脆声叱道:“你这个草菅人命的神仙……你……你……你比疯子更狠心呢!” “疯子?”麒麟暗道:“也不知她从何处借来的胆子,竟敢叫我疯子……不过本君为何要同她一般见识?” 他冷冷笑了笑,缓缓道:“今日有空,本君同你赌上一赌,你敢么?” 女孩迟疑道:“赌……是什么?我为什么不敢?” “赌即是本君陪你游戏一回,你不喜欢游戏么?” “我不要和你玩游戏!” “原来你不敢。” “你胡说,我一点儿也不怕你!” “她越是这样说,心里越是害怕。”麒麟这样想着,竟感觉到一分治住了她的得意,硬要说道:“我们赌一赌,血麟剑在你有生之年若有一负,我就亲手毁了它——” “只要有一个人打得过血麟剑就行?” “对。” “你说真的?”女孩惊讶起来眉毛向上一跳,会说话似的,稚气十足。 麒麟点头笑道:“血麟剑既然为我所造,自然也能为我所毁。不过,若是没有哪位‘好神仙’能胜得了血麟剑……”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又转一圈,心想这个连下一顿饭都不知道在哪儿的小姑娘实在没什么可输的,便道:“你便给我磕三个响头,叫我三声爷爷罢。” “你休想!”女孩气得脸颊扑红,忽一下站起身来,下巴一扬,咬着银牙道:“我决不跟你赌!我会想法子毁掉血麟剑的,你且等着!” 麒麟笑着隐去了身形。 他见她在道旁埋葬了父亲,这便上路了。 细雨催着梨花儿落,遍地飘雪一般,洁白无瑕,甜香萦绕。女孩的故乡已经废为焦土,烟尘的气味在空中升腾徘徊,追着她纠缠了好一阵,在香雪之中,她终是消失不见了。 拜师 这世上神魔自古对立,神族居于天界,治下有无数修炼而成的仙官仙吏、天兵天将,位分甚尊,魔族则与修邪炼蛊的妖人、见弃于天界的堕仙混居一处,是为魔界。在此二界之外,芸芸众生于六道轮回中辗转不停,其中凡人一道最为兴盛,俨然已成凡间主宰。 神族奉守天道,行的是“无为之治”,如无大灾大乱,向来是“顺其自然”,魔族在凡间煽惑恶念,又摄恶念而壮,屡除不尽,是以神魔互为拮抗,此消彼长,此长彼消,虽然已经历了数十次大战,胜负仍是难分。 不在作战便是在准备作战,这是麒麟的职分,也是天性使然。 他独居于梵众天,此地广阔无边,天军大阅时容得下天界所有的兵将,平时却只他一身。他不似凡人般饮食起居,日日夜夜,除了参悟战技或是锻造神兵之外,并无别的兴致。 凡人称道神灵庇佑苍生,可是他高居天界,众生在脚下就如蜉蝣,朝生暮死,渺不堪比沧海一粟,他们的悲喜忧欢几乎与他无关,他有战必应、逢战必胜只是与生俱来的习惯,至于降妖伏魔、护佑凡人,那也不过是水到渠成。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今日又想起凡间的事来。 或许是他见惯了江湖豪客为夺取血麟剑费尽心机,那个小姑娘偏要毁剑,着实令他好奇,或许是因为天下敬他拜他赞颂他的不可胜数,诽谤他的却别无分号,又或许,是因为人间的水路兵马大元帅今日献俘时所念的祭文过于混账,以至于他居然听见了两句: “此人将本君吹得天花乱坠,以彰显他的‘懿德’,说我‘矜恤黎民’才使他‘险中奇胜’,又说我授意他‘诛夷锄逆’,坑杀八万降兵……八万活人,他也敢说是‘天地不容’……八万生人活祭竟成了‘恭行神罚’……好一个“神罚”!” 他一面传信请冥神超度亡灵,一面想:“凡间人心崩坏至此,莫非是大乱在即?”欲往凡间察看,正不知该去哪里,微一恍神,竟已到了庆城。 没想到女孩也到了城中。 她故乡在江南,庆城在北,路上这一耽数月,她瘦了不止一圈,绣鞋也破得不成样子。 当时崔平正倒挂在大石桥边的梧桐树上,蓬头散发,布袍盖脸,叫人看不清面目,不过那一身泛白的青灰衣衫也算整洁,似乎不是太疯癫落拓。 他这“倒挂金钩”惹人注目,路人若是朝他扔石子烂菜,他便勾身一躲,偶尔有人丢个铜板,他却总能衔住,就像泥潭里的□□吞虫豸似的,来去只灰影一晃,铜板到底是怎么飞到他嘴里去的,没人能看得分明。 女孩以为他这身功夫高深莫测,满心钦佩,一连道了两个万福,请他去“替武林除害”。 崔平并不下树,只叫女孩跪下,女孩跪了,他又沉声道,“磕头!” 女孩一怔。 她自幼蒙宠,除了五岁那年上学塾拜师之外尚未行过如此大礼,不过她先前受麒麟一激,又一路辛苦,一路自励,至此竟已笃定了毁剑的心意,听崔平叫她磕头,便“咚咚咚”在泥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每磕一次,那一头未及梳洗的长发便散落一地,再抬起头时,额头已经全红了。 崔平双手往胸前一叉,斥道:“呸,你心不诚!” 女孩不解:“他为什么说我心不诚?”心下只道:“无论什么事,心诚总是顶顶重要的,爹爹也说过,‘铸剑如铸魂,心诚无不成’——” 她一想起父亲的死状,心志更为坚决,向树上喊道:“崔大侠,我求您当真是诚心诚意的,无论您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求求您了!”头朝地又是一叩。 这下叩得极重,她眼前一黑,半天都抬不起头来,崔平却没有动静。 麒麟心想:“我早说过此人是个疯子,可她置若罔闻,足见执念之深。” 就在这时,有个公子哥儿在大石桥上走过,听见她清脆的喊声,朝她走了过来。 公子头戴丝葛巾子,身披深紫缭绫,脚蹬一双挺括的云头靴,风度翩翩,气定神闲,跟在他身后的四个随从都袒着半边胳膊,露出青衫下的锦半臂,光鲜得很。 其中一个随从抢到前面,替主人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女孩转过身,见五双眼睛同时打量着她,慌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她在来庆城的途中拿珠花和白袄换了些银钱,又想尽办法充饥,屡次受人奚落、作弄,这才勉强到来。在生人面前,她已经不如初遇麒麟时那般胆大了。 她脸上灰扑扑的,眼中却流露出说不尽的娇媚天真,紫袍公子见了,嘴角一扬,解开金丝银线绣的荷包,在手里颠了颠,笑吟吟道:“来,此物赏你。” 女孩听见“嗒嗒嗒”一阵脆响,知道荷包里是碎银子,摇头道:“不,我怎么好随便收您的银钱?您还是收回去罢。” 一个随从尖着嗓子道:“你没有钱,怎么诚心求人办事呀?” 她心想:“钱是钱,心是心,这怎么一样?爹爹可从没说过有钱就是心诚……”转念又想:“崔大侠刚才却也收了路人的铜钱……或许……或许是他练‘藏剑诀’神功,必须使钱呢?” 她见崔平在树上悠悠然闭着眼睛,不吱一声,便想:“崔大侠似乎也默许我去替他取这袋钱……” 她从地上爬起来,拖着跪麻了的双腿走到紫袍公子面前,刚要道个万福,却被人家捏住了下巴。 紫袍公子指间使劲,迫使她抬起头来,她双眉一蹙,半个“您”字才刚出口,那三根手指已经滑到她胸脯上掐了一掐。她大惊失色,正要缩身向后,谁料他又一扬手,两计耳光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 紫袍公子打得甚狠,女孩摔翻在地,眼冒金星,未及捂脸又有一脚照着她小腹狠踹过来,紧接一脚又是一脚,一脚又是一脚,霎时间疾风骤雨一般,简直要将她的脏腑踹成稀泥。 她身受剧痛,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痛呼声高高低低连成一片。那人只管提脚猛踢,前心后背一处也不放过,转眼间便踢了数十脚,直到她趴在地上死了一样,这才渐停下来。 麒麟在河对岸隐身望着女孩,只见她蜷缩在地,浑身是泥,口中不断哑哑□□,柔嫩的面皮上两个红掌印高高肿起。 紫袍公子依旧笑吟吟的,往空中一下下抛着荷包,对她的痛苦视若无睹。 他身后一个随从喝道:“小贱人,你把爷的鞋都蹭脏了,还不麻利点儿,替爷弄干净!” 随从嗓音尖亮,左近的孩子们听见了,围过来小声议论道:“她怎么在地上呀?”“我刚看见他踹她了!”“踹死了吗?”“呆瓜,她正喘气呢!” 女孩心里气恼极了,委屈极了,痛得浑身发颤,连握拢一只拳头的力气都没有。她听见随从向紫袍公子请示道:“爷,要不要带回府里?”当即浑身战栗,拼着一口气向后爬去。 这时候,一阵轻风骤起骤停,掷荷包的嗒嗒声不知怎的窜到了女孩身后,戛然而止。围观的孩童哗地齐声叫好,指着她身后鼓掌欢跳,她回头望去,原来是崔平将紫袍公子手中的荷包取了过去。 这时麒麟和女孩都瞧见崔平面上有道粗长的伤疤,从右额掠过鼻梁,直落左颊,似毒蜈蚣爬在脸上似的,十分狰狞。 女孩看得心惊,麒麟只道:“看来他在血麟剑下受过重伤。落败之事刻在他脸上,他自是避无可避,一生引以为耻。” 崔平斜卧在粗枝上,朝她招手道:“过来!” 女孩刚被踢出了内伤,稍微一动就像尖刀扎在腹中,“咔嚓”一声,将肠子截成了两段。 她捂着脸,忍着痛,摇摇晃晃直起身来,扶着树干,踮脚凑到崔平面前,不想崔平的手倏地向下一长,拍到她天灵盖上,一股暖流自上而下,转眼之间,她扭成麻花的五脏六腑便顺过了气。 她正要道谢,却听崔平不咸不淡地说道:“替为师送客!” 她扭头看了看,见身后并没别人,这才意识到他是叫自己“送客”:“他什么时候成我师父了?”随即又是一惊:“他是要收我为徒,教我藏剑诀吗?” 只听崔平口中念念有词:“端其颈如一枝孤柏,澄其神如万里长江,扬其膺如猛虎蹲踞,运其眸如烈日飞动……”他边说边比划手势,紫袍公子一看便知他是真癫佯醉,胡猜酒拳,女孩却以为他在演示上乘功夫,还道:“他是要我送走了这位……之后才肯教我。” 女孩想到自己兴许能凭藏剑诀亲手毁了那“害人的血麟剑”,眼前不禁一亮,又想到父亲讲过,天南段氏有位绝顶高手,曾因在一代宗师的玉像之前叩首千遍,意外练成神功,心道:“段前辈对着一尊玉像尚且愿意磕上一千个头……我既要拿出诚意来,便是擦人鞋面也要心甘情愿。” 那位段前辈武功登峰造极,兼之为人纯善,侠义心肠,数次化解武林危机,是她从小仰慕的英雄。小姑娘受了英雄事迹的鼓舞,忽然间不那么胆怯了,也不那么害羞了,不过,她望见石桥边已经围了两三圈路人,背着菜筐的老婆子、过路的挑夫、几个指手画脚的老先生、两个巡街的衙役都在瞧她,脚下又有些踌躇。 她一步步走到那人面前,道个万福,双腿先后跪到地上,人群中喝出声声倒彩。 她只道忍这一时无碍,将衣袖握在拳心,正要伸手去擦,却听紫袍公子冷声道:“你的手不配碰我的鞋。” 女孩一呆:“那……我怎么擦?” 受辱 随从厉声喝道:“犯什么楞!你爪子不干不净,不知道用嘴么!” 女孩红肿的脸登时又添羞红,一股燥热直直烧到耳根:“我怎么能舔……他把我当我成什么了……?” 围观的路人“嗡嗡”议论,先来的骂:“这谁家的孩子,也不管管!”后来的问:“她模样倒是挺俊,怎地得罪了公子爷,在这儿挨教训?”有个老先生拽着孙女训道:“快走!快走!”孩子们起哄道:“舔鞋子喽!舔鞋子喽!快看快看!哈巴狗舔鞋子喽!”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女孩心里,她回头望向崔平,想求他调解此事,不想崔平也正望着她。 他霍地飞身下树,在她眼前立定,一掸青袍,拿足了架子道:“转过来跪正!” 女孩懵懵懂懂地转身跪好,崔平又道:“说,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路人哄哄传笑,女孩却既是羞赧,又是满心说不尽的欣喜,昂头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说完就要磕头,同时崔平扯开嗓子喊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师徒对拜——” 他当真跪地与女孩头对头拜了一拜,爬起来肃声道:“礼成——!” 围观者在他喊“一拜高堂”时就笑得东倒西歪,捧腹的捧腹,捶腿的捶腿,待到“礼成”之时,已然纷纷笑岔了气,“我的妈呀,老疯子大喜!”“小丫头这叫好事成双,既得师父,又做师娘!”“要不怎叫拜入‘师门’哪?”笑谑一浪高过一浪,看不惯的老先生们早走了,剩下的流民无赖没一个正经。 麒麟见那老疯子心中只是浑浑噩噩,并无狎亵之意,暗想:“她宁愿被众人耻笑也要拜他为师,真是执拗无知,日后免不了吃苦受罪。” 女孩虽也见过村里大人拜堂,却不晓得江湖上拜师时是否也该如此,听见众人嘲笑,她满脸通红,头埋在地上,不敢抬起来,可是又想:“师父且不嫌弃我,我怎能嫌弃师父?”当下只盼来日学成,好叫众人刮目相看,完全忘了那紫袍公子还在身后。 一个随从猛地揪住她的耳朵将她扭转过来,喝道:“爷还替你掏了拜师礼呢!” 女孩心下一寒:“啊?师父是因为收了他的银子……才肯……收我为徒……?” “拜师礼”一说在铸剑师收徒时也常有,故而女孩一听这话便觉得有理,仿佛一盆冷水浇下,心里全没了方才的喜悦,苦道:“这钱是我欠他的,除了……我哪有别的法子还他……?” 没想到那公子令随从放了她,心平气和地对她说道:“算我贺你今日拜师之喜,你师父若求我饶你,我便不与你计较。” 女孩如蒙大赦,欢欢喜喜地回头找她新拜的师父。 师父没在眼前,她抬头一望,只见他已躺回到树上歇息,赶忙又跑到树下,喊道:“师父,他说不与我计较了,只要您……您说一句……” 崔平对天“嘿嘿”一笑,冲两撇斑白的八字胡上吹了口气,转过头来,换上一副师父训徒弟的面容,拖着平平的腔调道:“把事儿了了。” 女孩一颗心仿佛从云端直坠,大失所望。她想不通为何紫袍公子有心为难,师父却不帮她,麒麟倒是看得清楚:那公子心想崔平会武,又爱摆清高,若硬逼她,他或许会护她一护,若叫他一个做师父的替弟子“求”人讨饶,他可拉不下脸。 麒麟心道:“她若是幼年无幸,此时便不以为苦了。”他虽然知道她父亲身故之后无依无靠,一个人跋涉到庆城已是不易,可也明白:“没人能享一世福乐,她命中合受此厄,自然是谁也救她不得。” 她低头朝紫袍公子走去。 同样的路她刚才走过一遍,这一遍却更觉漫长,每一步都沉甸甸的,父亲死后,这是她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从此只有她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永远是一个人了。 人群中吹出几声呼哨,有人嘲讽,有人撺掇,她只听而不闻。 紫袍公子见她走来,使个眼色,身后一个随从立刻马爬在地,供他歇坐。他坐到随从背上,另外三人一个在地上铺开丝帕,一个托腿,一个脱靴。他脚着白绫软袜,踩在帕上,一转眼,那双云头靴已经工工整整地放在一旁。 女孩心下凄惶,眉眼低垂,临近时瞧见那石青缎制的靴子,望着勾莲纹的织金缎边,泪珠“嗒”一声落了地。 麒麟窥见女孩在朦胧的视线中看出了幻觉:那双靴子忽然披起龙鳞,睁开红眼,变成一只头顶鹿角、凶猛甚于恶龙、肥壮堪比野猪的巨兽。巨兽冷不丁开口,嗷嗷叫道:“你若胜不了血麟剑,就得给我磕三个响头,再叫三声爷爷!” 麒麟一愣。 他双眸确实深红似火,肌肉倒也结实,线条倒也紧致,可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分明是英姿勃发、刚柔并济的,为何那什么“段前辈”在她心中湛然若神,他一个真神却成了靴子里变出来的四不像? 麒麟叹了口气,心道:“没想到她眼神如此不济。”忽又听见紫袍公子以几不可闻的细声逐字说道:“你才刚拜过天地,我这就送你入洞房。” 麒麟不禁皱起了眉头。 女孩少不更事,哪里知道“洞房”是什么意思。她噙泪跪到地上,微微启开两片薄唇,俯下身,只见其中一只靴子忽然向上顶来,她吓得向后一仰,立刻有两个随从一左一右地按住了她的双肩,押着她的头往鞋上送。 剩下的那个随从用靴子撬开她的嘴,硬挤乱塞,狠狠捅她喉头,捅得她连连作呕,一股股酸水上涌,却也只敢咽下。十二三岁女童的嘴有多大?靴子塞得极是勉强,她嘴角开裂,鲜血和泪直流。 紫袍公子“座下”那个随从阴阳怪气地笑道:“小娼妇,只叫你舔,你怎么还嘬呀?” 女孩不懂什么是“小娼妇”,却被一个“嘬”字刺得难受,无地自容。她不顾一切地躲那靴子,头向上挺,挺不出一寸便被狠压下去,拼命扭动身子,又被身后两人拿颈按肩,死死箍住。随从将靴子攥成粗圆的短棍状,往她嘴里捅。 围观的成人此时都已明白紫袍公子的用意,几个糙汉挤到前面,似笑非笑,眼神迷醉,喉头不住地吞涎。没人管的孩子们睁大了眼睛,看着女孩蛇一样乱扭,好奇道:“他们要把靴子塞到她肚里去么?”有个老妇人在地上啐了一口,摇着头,嘴里嘀嘀咕咕地走了:“人还是个小孩子呢,简直没王法……” 当时两个衙役一直站在圈外,可是他们只如路人一般冷眼旁观,任她受辱,甚至还伸手招来几个小叫花,好像生怕围观的人少、败了紫袍公子的兴致似的。 麒麟怒道:“此二人瞧他势焰逼人,有意讨好,难怪 ‘王法’也成‘枉法’。”又想:“人间为上位者任意坑杀降兵,贵族子弟又以羞辱作践为乐,凡此种种,恐怕少不了魔族在暗处蛊惑挑唆。” 他一生以伏魔为任,想到此处,神念自然而然地牵动,三个随从忽然虎口一麻,同时松了手。 女孩好不容易喘得半口气,谁料拿靴的随从身手好快,抓起靴子狠力一抡,“啪”的一声,又将她甩翻在地。 随从捏紧她的鼻子,强迫她张开嘴,一把捅进去半只靴子,又握着那只靴子在她嘴里插进抽出,反反复复,深深浅浅,口中□□不断。 她腰被脚踩,头被摁住,在地上动弹不得,凌乱的长发早被泪水和汗水糊得湿透。她哀哀求告道:“求求您……求求您……”可是嘴里含着靴子,咬字不清,连哭带喊也只吐出一串呜呜声响。 拿鞋的随从笑得手抖:“还吹起来了哩,害不害臊! 摁头的那个接口道:“瞧她刚才还一副难为情的样儿,这会儿却骚得很!” “得亏爷会□□!” “瞧爷这双宝鞋叫她馋的!” “下流胚子,还不谢爷的恩典!” 三个随从你一言我一语,句句不堪入耳,麒麟在河对岸拧紧了眉,暗自叹道:“她暂且听不懂这些污言秽语,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同一时间,紫袍公子也想到女孩尚未成年,又瞥见她粉裙之下露出一截似绢似锦、如脂如玉的小腿,心中竟生出了更龌龊的歹念。 麒麟怒道:“无耻!” 远处有顶四人抬的红呢软轿正穿城而过,麒麟忽一侧目,软轿便飞也似地过了石桥。 桥边的紫袍公子神情倨傲,命令踩着她腰的随从道:“她年纪小,你脚下‘怜恤’一些。” 随从略一沉吟,会过意来,忙道一声“是”,歪嘴笑着,正要在她腹股之间落脚,却见老仆从软轿一旁走到公子身边,恭恭敬敬唱了个喏,躬身道:“爷,该回府了。” 紫袍公子叹了一声,点了点头,三个随从这才松开女孩。 女孩瘫软在地,抽泣,干呕,几乎喘不过气。 一个随从送紫袍公子升了轿又折回来,阴阴笑道:“这双靴子你伺候得不错,爷说赏你!”一甩手,将那双云头靴砸在女孩身上。 众人一哄而散。 女孩伏在地上,将脸深深藏在臂弯中,若不是双肩颤颤地耸动,简直不辨生死。 其时已近黄昏,炊烟袅袅升起,乳燕也叽叽喳喳地归了巢,家家户户碗筷碰撞的热闹喧哗盖过了街市上仅剩的叫卖之声,天边白云似羊群,在浅红的霞光里信步闲游,崔平在树上睡得正酣,鼾声阵阵。 在河边,麒麟听见青楼里有个雏妓正跪在碎瓦片上哭,隔壁酒肆里,有个小工已经挨了几十下藤条,可他家里还有一大群没饭吃的弟妹。在城门边乞讨的小男孩几日前刚被锯断了手臂,伤口溃烂,疼得冷汗直冒,他的哥哥一边在滚油里练习取栗,一边哭得肝肠寸断。 麒麟看都没看一眼便回了天界。 他心想,生而为人,本就是万般皆苦的,谁也怨不得谁。 迫供 麒麟回天界后即受天帝传召,说是雷神抓到一名魔族奸细,严审之下,奸细吐露出紧要关节,请武神立刻前去。 他赶到五雷台时,台上仍是乌云翻滚,电闪雷鸣,众神正以天帝为首立在台下,看魔徒在台上受审。 魔徒供称他是魔君之子,此次混入天界,为的是查清神族究竟在魔界安插了哪些眼线。在天界,他伪装成被害的仙人已经打探了一段时日,不过曾经与谁结交、查到了什么,他一概不肯说。 魔界近来继位的新君确实在大肆搜捕与天界有关之人,可是搜来搜去,始终不得要领,因此诸神先前以为魔君诛仙是虚,铲除异己为实,未曾想他会亲派幼子来暗行此事。 天界为仙居神府,神族自不用说,众仙修得飞升之后也是灵气环绕,通体清净澄明,与身怀魔气的妖邪之类极易区分,因此,魔族要混入天界实是难上加难、险之又险,相比之下,魔界鱼龙混杂,被削仙籍的堕仙也曾任魔君,是以神族历来在魔界多派耳目,而天界抓到魔族派来的奸细,这还是头一遭。 “你再不招,信不信我殛了你!” 负责主审的雷神一声怒喝,万钧雷霆即如白龙裂爪而下,爆鸣声撕破云霄,那位王子原本已是形消骨散,雷殛之后,竟连魔气也化散了□□成,唯余一缕幽幽黄烟,勉强聚成人形,在仙牢里虚晃。 雷神喝问道:“你到底查出什么来了,快说呀!” 魔徒犹不屈服,雷神一叉腰,愤愤斥道:“你这小贼敢做不敢说,算什么东西!” 雷神化形之初曾经蛮召天雷,毁伤了神魂,因此千百年来一直是七八岁孩童般的身材容貌,浅淡的金发被电焦过,至今也只有寸短。她嫉恶如仇,执掌天界法度,平日里说话行事却凭小孩子一般的心性,毫无顾忌。 她跑到台下扬声就喊:“武神哥哥,换你来!” 麒麟心想:“他已是形神俱丧,空有一缕魔魂,还有什么可审?” 他身为天军主帅,自然发落过违令的兵将,处置过俘获的魔徒,不过将人转送到雷神座下、由她依律裁夺的时候居多,就算是他亲审,也不曾眼见谁落得这样。 他心知这位王子曾在天界与谁结交并不难查,难的是令他供出查明的眼线。神族派到魔界的一众仙使经营多年,布下了诸多暗桩,魔君此次派他前来,定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他若熬刑不住,让仙使那边得了通报,有了防备,日后君父苛责起来,他还不如就此了断。 如此一想,麒麟便知即使对他再用严刑也是枉然。 麒麟扬手召出一张银光闪烁的劲弓,在台下朗声问道:“你可认得我这张弓?” 台上那位眼耳口鼻都烧化了,不能视物,只觉台下忽然刮来强风,那风寒冷刺骨,犹甚冰刀霜刃,他在仙牢中扭身躲避,却躲不过一阵阵风刀之痛。 麒麟挽起袍袖,左手拈弓,右手搭箭,弓弦一响,箭矢宛如流星出月,正中魔魂前心。魔魂虚无缥缈又扭动不定,这一箭着后即停,不仅是他射术神准,力道的控制更是妙至毫巅,雷神高喊一声:“好!” 麒麟冷道:“你既是魔君嫡子,千余年前在我箭下毙命的当是你祖上。” 千余年前神魔大战到最后,正是麒麟一箭射灭了行将逃回魔界的先任魔君,致使魔族各部混战,自相残杀,其余二界方享太平。 王子被麒麟一箭穿心,箭上又附神力,催出熊熊火焰,仙牢顿时化作一座洪炉,他的残魂也被烧得惨白,在牢壁上“砰砰砰砰”撞个不停。 又烧得片刻,魔魂再也无力挣扎,只得贴在牢壁上“嘶嘶”颤抖,不知从哪里发出一声声喑哑的哀嚎。 麒麟见他身受剧痛仍不肯招,实是可敬,遂一挥手,撤了牢中之火,转身对天帝作个长揖,说道:“臣无能。” 天帝道:“武神仁义,乃天界之福。” 雷神气呼呼地想了一想,拽拽财神的胳膊,催道:“你快想个法子诱他呀!” 财神在脑子里拨了拨算盘,算出他伤重不治的几率十有八九,当即对雷神呵呵一笑,表示自己也没法子。 就在这时,冥神举起左掌,结施无畏印,一团黑雾自他掌中飞出,没入魔魂眉心。那缕魔魂“哗啦”一声裂作七八股,凄厉的尖叫声瞬间响彻天地。药师连忙合十双掌,默诵经文,施术抹去了惨叫声。 寂静之中,须臾之间,魔魂炸裂成千丝万缕,如齑粉一般飘落,在地上疯狂跳跃起来。 “咝咝咝……”五雷台上方掠过一阵吮脑吸髓似的声响。 雷神默默传音问财神:“你说他老人家使的什么法术?” “不知道。”财神只觉得头皮发麻,不愿多想,随口答道:“许是冥府里的小鬼饿了罢……” 三界中只有凡人的识想易于窥探,神魔仙妖皆有心防,法力高者心防更是牢固,像魔族王子这样坚不可摧的,冥神一出手,必定是将他的元灵与心防一起粉碎,至于粉碎之后的事,那就只能问冥神本尊了。 冥神左右手掌中各藏有一只眼睛,双眼平素紧闭,此次难得睁开,诸神只能瞧见一团黑雾,谁也无法看穿。 粉尘渐渐静止,一团黑雾重新溢出,飞回冥神掌中。冥神缓缓收掌,对天帝垂眸道:“臣只解出一十四字。” 雷神忙问:“哪十四字?” 冥神道:“‘日月蔽,万魔兴,死生无尽,喜乐何极。’” “没了?”雷神问道。 冥神摇摇头。 雷神推敲起来:“日月蔽,万魔兴……” 其余诸神也纷纷默念,心想:“这一十四字似乎只是魔族用来蛊惑人心的颂词。” 凡间众生受轮回之苦,求不得苦,放不下也苦,其实无苦便也无乐,不过世人总不明白,魔族因此宣称入魔即是不生不灭、无拘无束,一味地教唆世人去违背公义,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地放纵佚乐,“生死无尽”“喜乐无极”云云,当是此意。 麒麟却想:“魔族王子法力不弱,意志又甚为坚决,受极刑后才招出这句话来,其中必有深意,可惜他已灰飞烟灭,再也追问不出什么来了。” 众神随后在五雷台上合议他所供述之事,药师请天帝速速召回派往魔界的仙使,徐图后计,以免诸位仙使暴露身份,惨遭屠戮,附议者不少,雷神却跳出来反对,说那魔徒查到什么尚属未知之数——“兴许他什么也没查到呢!”——他临终时供出的那句话不明不白,正需要仙使在魔界多方打探,不可撤回。 药师劝道:“魔君有意拔除天界耳目,想必已是严防死守,仙使留在魔界只会徒添伤亡,难以奏功。”冥神也在旁帮腔,说遣派耳目本就是鸡鸣狗盗之举,未免有失神格,不够光明磊落,雷神气得直跳脚:“您那只招子才不够光明磊落呢!” 冥神微微一笑,不以为忤。他神寿极长,视众神皆为小辈,而且生就极怪的秉性,一方面宽厚和善,另一方面却对地狱中的诸般酷刑全然无感,故而对魔族王子用刑时也是毫不眨“眼”。 麒麟接过话头道:“明争暗斗,并无高下之分。众位仙使在分赴魔界时便将一己得失置之度外,纵使他们回归天界,只要魔心一日不灭,天下生灵如何能有真正的安宁?” 说话的这位是主战的天神,他除魔降妖毫不含糊,从不手软,其余诸神却未必有他这般决绝。 药师向天帝长揖三次,求道:“请为诸神说辛濂一事。” 天帝不置可否,但是神情肃穆,其意不言自明。 辛濂是魔族大祭司,他曾三度劝阻前任魔君对外出兵,专治内乱,是以魔界今日才有各部初定的局面。登位的新君以私通神族为由,将辛濂及其子女亲眷共计三百余众一同抓获,缚在万毒窟中受毒虫折磨,日夜噬肉啃骨,钻心啮肝,辛濂从嘴中吐出了无数碎肉,却始终辩称自己与天界毫无瓜葛,直至百日之后,万毒窟中哀嚎方尽。 辛濂由此得证“清白”,元灵溃散之后,仍以魔族大祭司的名义入葬衣冠冢,当时三界均生异象,似乎是天地亦有感于他阖族皆灭的惨烈。 他的事诸神早有耳闻,只是当时谁也不知道,原来辛濂当真是天帝——或是药师安插到魔界去的。 这一下,众神尽皆心照,辛濂之所以坚称是魔界忠臣,对私通神族的罪名抵死不认,是因为如此一来,前任魔君止战弥兵便只是她自行决断,并非是听信了天界内应的“谗言”,新君无从借端生事,实为苍生之幸。 药师喟然长叹道:“诸位可知辛濂的身世?” 麒麟等均想:“辛濂的出身在魔界众说纷纭,药师似是知晓真相,或许辛濂曾在他座下修行也未可知。”雷神开口问道:“据说他在凡间当过大官儿,是也不是?” 药师摇了摇头,徐徐道:“辛濂当年舍弃肉身,不得已将魂魄暂且托于凡人。”寻常仙人潜入魔界从不必受此等煎熬,众神由是皆惊,又听药师续道:“在那之前,辛濂乃因缘化生,天地造就,与我等实为同类。” 雷神惊道:“不可能吧?他……他倒是我小弟?” 药师怆然道:“辛濂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载入神谱,与小殿下叙同族之谊……唉,再也不可能了。” 众神不胜唏嘘,一时无话,只有雷神似乎刚说完话就把这事忘了,翻掌变出一个紫白电球,拢在手里“滋滋”把玩。 麒麟心道:“药师早已勘破生灭诸相,怎地今日反倒执迷?凡人道‘死得其所,夫复何恨’,我等千万年来与魔相抗,因此而魂飞魄散的岂止一个辛濂?若要向殉道者致祭,自当持守法性,早日荡除邪魔才是。” 他虽有此想,却也知道斯人已矣,此时不便多说。 他和药师默默望向天帝,彼此都明白谁也说服不了谁,多说无用,只等天帝定夺。 天帝思忖良久,终道:“也罢。神魔自古相生相对,降伏魔心本非一世之功,不应争一时之效。” 自不必说,天帝还是以仁慈为念,命令诸神各自召回派在魔界的仙使,又道:“辛濂一事,此后休得再提。” 蒙冤 众神散去之后,麒麟传密令召回派在魔界的座下仙使,又到天界各处巡视一圈,整肃守卫,防止返回天界的仙使中混进异类。 不知为何,他回殿后总觉得不妥,结跏跌坐在静室时耳边嗡声一片,到庭前练了剑,在铸剑台上熔了半炉夜明珠,心里依然乱糟糟的。 梵众天空旷寂静,冒一根草芽、挂一轮新月、碎一抹纤云都听得见,麒麟突发奇想:“或许凡间人声鼎沸,反能取静。” 这心念一动,耳边就有惊堂木“啪”的一声拍得奇响,他正想:“真是巧了,刚审完——”却瞧见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跪在高高的案台之下,缩肩弓背,面目低垂,“她为何也在受审?” 只见县令高坐堂上,神色峻厉,捏着几茎黑须,沉声道:“难道贼赃不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吗?” 县衙的正堂阴凉幽森,斜光也穿不透,麒麟站在门口,看不清女孩在暗处是点了点头还是微微颤抖。天界一日,人间一年,她的背影看上去十分清瘦,长发蓬乱,衣衫单薄,想必这一年过得艰难。 县令喝道:“那你还有何话说!” 女孩嘴唇翕动却说不出声,麒麟听见她在心里道:“我偷的……我偷的……我偷的……” 她身旁跪着一对中年夫妇,衙役手中捧着一枚细细的金戒指,显然是县令口中的“贼赃”。凡间像她这样流落街头的孤儿非丐即盗,否则难以谋生,这一点麒麟虽然明白,却也难免有些失望:“想不到她也学人行窃……” 这时女孩鼓起勇气,嗫嚅道:“戒指确实在我身上,可我没偷……我偷的是……我拿的是个馒头……我还给他了……” 麒麟闻言朝女孩记忆中一望,原来这一日她饥饿难忍,路过小店时正好赶上喷喷香的馒头出笼,她不敢多拿,趁店家转身洗碗的空当,抓起一个馒头就跑,跑到半路却被崔平逮了个正着。崔平令她将馒头送还给店家,她老实照做了,没想到店家一口咬定她还偷了戒指,而后当真从她后襟里搜出了个金戒指来。 麒麟见崔平抓她时提的正是她颈后的衣领,当下了然:“戒指是那疯子偷了放进去的。” 崔平行事疯癫,麒麟也不知他是在胡闹,还是见她偷拿馒头,有意要她得些教训。 无论如何,这窃案另有隐情,县令却道人赃俱获,认定金戒指就是女孩偷的,又听她口口声声说“拿”不说“偷”,竟是来这堂前讨口舌之利的惯犯,好不恼人,当下狠敲一计惊堂木,斥道:“你还敢狡辩!说!你究竟受何人指使!” 女孩这年同崔平一起名为“卖艺”,实为乞讨,时常受人欺凌,几次之后便被磨软了性子,变得十分怕事。 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受棍棒恫吓,遭人搜身又被扭送官府,着实已受惊吓,跪到正堂里,但见衙役肃立两旁,个个手持粗棍,齐声威喝道:“快说!快说!”更吓得面无血色,过了好久,才支支吾吾道:“我……我只是……饿的……没……没人指使……” 县令怒道:“这年中庆城里偷偷摸摸的全是你这般的小混混、小叫化,还说没人指使?!” 放在平时,这等窃案根本犯不着他老爷升堂明审,偏巧他刚刚到任就听说城中窃案频发,连钦差大人过境都丢过银两,前任县令又是因为办案不力丢的官,因此,他甫一上任便有心彻查,下了严令,窃犯通通须得过堂,由他亲审。 他曾费尽心思抓了个七八岁的小贼,一审却发现那贼是痴傻儿,回起话来驴唇不对马嘴,唯有打一顿板子,不了了之,眼见部下这次抓来的女孩柔弱纤细,是个软柿子,立刻打定主意,要从她嘴里撬出贼首的线索来。 麒麟见他扫视着满墙的刑具,目光落在一副硬木拶子上,心中不满:“这县令不辨是非,只会屈打成招。” 在旁办案的书吏忽道:“老爷,可否容小人问她一问?” “问!” 书吏走到女孩面前,俯下身来问道:“小丫头,你家在哪儿啊?” 女孩在庆城里鲜遇善人,进县衙后更见数不清的凶恶面孔,极是害怕,此时忽然有人温言相对,又问起她家,她顿时就像见到了亲人般泪眼朦胧:“我……我没有家……” 书吏擅解他家老爷的心思,想要诱她说出幕后主谋来,便问:“你没有家,这身衣裳是谁给你的呀?” 女孩抽泣道:“是我……是我自己做的……” “那这料子呢?” “料子是……是……张老爷家居丧——” “大胆!”县令猛拍惊堂木,指着她喝道:“给本县掌她的嘴!” 女孩大吃一惊,哪里知道那位扔掉了几尺白麻的“张老爷”和堂上这位县令老爷竟是同姓? 张县令只当“居丧”一说是有意咒他,气得涨红了脸,手指发颤,衙役见状不敢怠慢,一把拽起她的头发就要狠搧过去,这时书吏无端咳嗽一声,张县令又道:“且慢!” 女孩泣不成声,要不是被衙役拽住了头发,恐怕早已瘫软在地。麒麟听县令大呼“掌嘴”时只是厌恶他暴躁无理,此时见她惊惧如此,不禁有些同情她,一时间,她上次脸颊红肿、受人□□的模样仿佛历历在目。 其实凡间这一朝的律法怜老恤幼,严禁对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的嫌犯滥用刑罚,女孩身形瘦小,明显未过十五,书吏刚才咳嗽一声,是怕批颊一事传出去坏了县令的官声。 县令怒中一时失智,忘了律令,一经书吏提醒便也想起。他转头问店家道:“你二人当街搜出她夹藏赃物,可有人证?” 那位妇人原是新打了一枚金戒指,十分爱惜,洗碗时特意摘下放在盆边,谁料戒指眨眼间就不见了。她从女孩身上搜出金戒指时喜不自胜,只想将女孩打骂一顿算数,结果刚骂一句,便被衙役听见,带到县衙。 妇人在堂上久跪,双腿酸麻难当,一心只想回店做生意,听见县令问话,忙不迭磕头道:“老爷明察,小妇人这戒指确实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邻里街坊都能作证,她自己也从没抵赖的!” 县令点了点头,令他们在诉状上画了押,又扔下几句“若有妄控虚词则当随罪”之类的官样说话,这便打发他们走人。 随后堂里再没外人,县令将冷眉一竖,怒目一睁,惊堂木“啪”地一拍,厉声道:“你这小贼当街偷盗,本县依律决你杖刑,你服是不服?!” 女孩一直提心吊胆,忽然听县令说要对她施以杖刑,也顾不上辩解,身体已经发冷般颤抖起来。 书吏问她:“以本朝律法,偷盗不得财者笞五十,得一尺者杖六十,老爷今日判你受杖,绝非法外施刑,你听明白了吗?” 女孩惶惶然说不出话,心道:“原来偷盗不得也要挨板子……我偷了馒头……就算没偷到……也该受罚……”顿时凄入肝脾,潸然落泪。 书吏又道:“看你小小年纪,老爷许你赎刑,你不愿受苦便快快说出个人来,请老爷传他上堂,拿钱替你赎了。” 县令冷哼一声,道:“本县这般刑法可不好受!倘若没人赎你,纵你年弱,本县也姑息不得!” 他二人都盼望女孩赶紧供出个人来,谁料女孩只是簌簌流泪,双眼黯然无神,浑没听清二人的话,更不明白自己父母双亡、无亲无故,赎不赎的与她有什么干系。 麒麟叹了口气,心想:“她完全不为自己分辩,看来这遭活罪难免。” 县令喝道:“请上大刑来叫她瞧瞧!” 早有一个膀阔腰圆的衙役提着粗长的刑杖立在堂下,又有衙役搬来一张及膝高的长凳,众人均挽起了袖子。 女孩不敢回头看,只是拼命地摇头,不住地流泪,仿佛她只要在这两桩事上做足了功夫,旁的事情理当与她无关一样。 县令拈起六支红头刑签往地下一掷,一声令下:“左右,拖下去,杖六十!” “杖六十”自是重刑,麒麟没想到县令当真狠戾至此,细看那根刑杖比她胳膊还粗,方头棱角,沾着黑褐色的陈旧血迹,不知杖下多少冤魂,心中竟有些不忍。 县令想的是重刑之下此女必招,她既已认罪,待她昏沉之时再补一张画了押的供状便是名正言顺的“按罪论处”,不算拷讯,不违律令,她若早早招出来还可“酌情开恩”,若是不招,即便活活打死了也是不妨,发落起来自然毫不留情。 麒麟忖道:“凡人受杖终归只是皮肉受苦,何况她确实有心偷盗,当受果报。”他明知果报当受,六十杖却未必当受,仍然自我劝解道:“教她就此绝了偷盗之念也好。” 他转头望向堂外的麻雀,女孩似乎正在他身后对着地上的六支刑签哀哀求道:“爹爹……救救我……求你救我……爹爹……” 正堂里蓦然静了下来,女孩极低的啜泣声、双腿在石地上拖过的声音都听得清,刑凳只抖了一下,麒麟知道是她已被两个粗壮的衙役一头一脚牢牢按住了,无法动弹。 刑杖行将举起落下,眼泪一颗颗掉在地上的声音也是分明。 沉重的杖声和惨烈的呼痛声同时响起,她那一喊异常凄厉,满地的麻雀惊飞,麒麟心里轰的一下全乱了。他在魔族王子受刑时早已听过数声惨叫,那叫声令他肃然起敬,这一声却令他耳不忍闻:“怎么一杖下去竟痛成这样?” 县令并不急于行刑,也不拷问,一杖过后偏要停顿片刻,让她好好领略痛楚。 她那个小小的世界里充斥着剧烈的疼痛,疼痛在她大腿上撕开一道裂口,火一样烧,刺骨燎心。 长长的哀嚎渐渐变为急遽的喘息,她的身体正在拼命适应受杖之后源源不断的灼痛,这时第二杖才落下来,痛叫声又起。麒麟看不见她受刑,却也还是闭上了眼睛。 这杖过后县令冷声道:“本县怜你幼弱,这两杖只叫你略尝厉害,若是没人能来赎你,余下五十八杖便将着实打来,一杖不饶!” 麒麟猛一握拳,正堂中高挂的“明镜高悬”突然断成两截,县令忽闻斜后方“喀”的一声响,两块匾额已经急急落地,激起一地尘灰,轰隆咣当,声彻公堂。 匾额落下的一刹那间县令窜得三尺高,只觉一股夺命的劲风贴着他脊背扫过,谁能想到,匾额落地后他一颗突突直跳的红心刚一平复,便又想到自己在下属面前露了怯,出了丑,满腔恼怒,恨不能将堂下的小贼千刀万剐:“还等什么!给我打!狠狠地打!” “砰砰砰砰”刑杖一下接一下狠打下来,女孩的嚎哭从无间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忽然传来,麒麟越闻越恼,越想越怒:“他们胆敢称滥杀无辜为‘天降神罚’,如今真正的神罚降下,这满堂吏役竟无半点悔改之意!”震怒之下一挥袍袖,将刑杖的劲势全部抵消。 行杖的衙役察觉不出任何异常,刑杖沾上她身时却只剩一阵凉风。 她全身皆是火辣辣的疼痛,连声喘气,冷汗直流,已经挨过几杖的伤处一点也不好受,不过刑杖再落时她不像先前那般尖声叫喊,这一点变化众衙役听在耳里,均想:“这小娘们倒能挨忍!” 两个按住她的衙役煞是狠心,互相使个眼色,抓起她的衣裳向上一撩、向下一扯,竟然将她的衣衫裙裤全给揭了。这去衣受杖的刑罚本是专为□□妇人而设,衙役见她颇能熬刑,心有不甘,又欲立功,竟用它来羞辱她这样的清白少女。 她自从紫袍公子一事后但凡被人多看两眼都要心慌,此时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光了半壁身子,如何能不放声痛哭? 麒麟闻声不对,忙转头一看,只见女孩脊背臀腿尽露,背上横过三道粗肿如瓮的红印,下面更是殷红一片,血肉模糊,不剩一块完好的肌肤。 麒麟勃然大怒:“混账东西!”心想:“眼下唯有救她出去——” 诡遇 外面忽然大呼小叫,一团白影风也似的射进堂中,捏住县令的脖子叫道:“老秃驴,你还不服输!” 麒麟也不看来人是谁,只管趁乱施法,定住了刑凳边上三个衙役的身形,朝女孩身上撒出一团药粉,再替她“穿”好衣裳。 女孩趴在凳上虚软无力,不住颤抖,大杖仍在她背后高举,他给她变出来的一身白衣着肤即红,鲜血顺腿淋漓。麒麟惊道:“她只受过几杖,何以伤得这样厉害?” 她受刑时他心神不宁,有意无意地收束了神识,没留意衙役行杖时用的竟是最歹毒的打法。衙役在每一杖上都使足力气、高举斜劈,初时她肌肤不破,皮下却涌出大股淤血,如此几杖过后再猛力横打,当时便是皮开肉绽,鲜血迸溅,什么都比不得这伤处加伤更痛。 那个衙役惯会看老爷脸色,加之她出身贫苦、无人护持,他一看便知,下手时哪里还会顾忌? 麒麟心头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酸软,仿佛再多看她一眼都是难受,不得不闭目念咒,调伏其心。 他在天界治军不可谓不严,凡间刑罚之峻更是远远不能同天界相比,他一时也想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失常。 堂上已然吵了起来,在外值守的衙役提刀冲上,将来人团团围在中央。那人头顶道髻,脸上带疤,长袍青中泛白,像抓住了垂死的公鸡般左右摇晃着县令的脖子,道:“你为何还不拔剑?来呀!我与血麟剑再斗!”正是崔平。 县令被人制住要害,不敢再摆官威,只道:“本县并无血麟剑——” “胡说八道!”崔平指着面前手握长刀的衙役道:“你手下这么多刀剑,怎会没有血麟剑!?” 县令初到庆城,没听过崔平的疯名,只听他说自己手下“刀剑”太多,忙令衙役退下。 衙役得令后一圈圈向外退去,手中刀刃不收,步步警惕。麒麟心想:“待衙役退到门外,他运轻功救她出去应该不难。”不想崔平却喊了起来:“别跑!你们都跑了我还比什么!” 众衙役一愣,不知来人叫他们“别跑”是何目的。 崔平道:“你们到外面候着去!看我和老秃驴大战三百回合!”他手下一紧,县令险些昏过去,连忙催道:“快去……快去!” 衙役应声提刀退去,目光始终不离县令一寸。 县令头戴官帽,颊旁露出浓密的乌发,绝不是什么“老秃驴”。麒麟见崔平脑中剑影遄飞,红光倏闪,猜想崔平是一遇刀剑就想起了昔日与血麟剑相斗的情形,疯心大作,却也摸不透他原本是打算救人还是作甚。 崔平用力一提县令的脖颈,县令吃痛,不得不从官椅上站了起来,任崔平押着向前走去。 他们路过刑凳时女孩怯声道:“师父……那是县令老爷……” 崔平根本不听,挟持县令出了正堂,女孩提起一口气想跟过去,可只微微一动便痛得浑身脱力,沿着凳边翻倒,麒麟急忙扑身去救,好歹在刑凳边上接住了她,免得她摔落在地。 当时麒麟并未现身,女孩只感到身下扫过一阵疾风,力大无穷,托着她落地。她痛得神思恍惚,只顾忍痛向堂外爬去,完全不知道身旁有他。 她爬到门边,崔平忽然大喊一声:“去!取血麟剑来!”手下一推,居然松开了县令的脖子,将他推出几步之外。 这一下局面陡变,在场的衙役皆愣了一愣才一拥而上,“嚯嚯嚯”几把钢刀砍来,崔平竟不闪避,反而哈哈笑道:“我只跟血麟剑比!”眨眼间七八把钢刀俱已架在他脖子上。 女孩急喊:“师父别动!”麒麟心叫不好:“谁叫她拜这疯子为师?这一回他二人都得遭殃!” 那县令刚刚逃出崔平手下时只是惊魂未定,此刻听到女孩喊道“师父”,又看见崔平脸上横过一道长疤,似是贼匪,忽然开窍道:“好哇!原来是老贼指使小贼,好大的胆子!快给本县带上公堂!” 衙役“喏”声喊得震天响,女孩急忙辩解道:“老爷!我师父他神智不清……不是……您想的那样……” 她臀腿皆伤,倚在门槛上跪也不是,坐也不是,一直痛得抽气,此时心中忧急,再一阵刺痛袭来,泪水也哗哗直流。 县令只道:“是与不是,审过便知!” 其时他瞧见崔平身上的青袍平整光洁,袍下却是赤脚,管自己叫“老秃驴”不说,明明抓住了人偏又放手,实能料到此人非傻即疯,可他一想到此人曾经大闹公堂、挟持自己,实在是怒不可遏,非要好好惩治他一番不可。 县令昂首挺胸走向正堂,七八个衙役用刀押着崔平跟在后面,崔平三步一停,两步一顿,似乎既非情愿,也非不情愿。 见县令走到门边,女孩再次求道:“真的没有人指使我……老爷……您……求您饶了我师父!” 她回头一望,那根粗粗的刑杖还高高举着,刑凳下一条长长的血迹拖到她腿下,方才受刑的痛楚何等清晰。她怕得抖似筛糠,哭声颤栗,却向县令求道:“都是我偷的……您……您打我一个人罢……” “哈哈哈哈!”崔平大笑道:“不错不错!等我回家就把这偷戒指的功夫传给你!” 县令大惊道:“你说什么?” 衙役也惊呆了:“这老儿招得好快!” 女孩心头忽然一轻:“原来戒指是我师父偷的……”随即又担心起来,生恐她师父难逃刑责。 县令又琢磨了好一会儿才道:“年内盗案频发,你可愿一件一件如实招来?” 崔平嘿嘿一笑,仰头对天喊道:“招来招来,招之即来!” 县令见崔平浑没正经,登时大怒,对一干不知所措的衙役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押进公堂,大刑伺候!” 就在他“候”字出口的一瞬间,崔平的身形忽然一缩一闪,堂外一片青灰扫过,众衙役再回神时,哪里还有崔平的影子? “老贼明明在钢刀包围之中,怎么——” 衙役们心里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县衙墙外又是一声大笑,两团黑影紧随笑声“砰砰”落地,衙役个个如临大敌,引刀相向,崔平的话音却悠悠然飘送进来:“伺候伺候,好生伺候!” “哎哟哎哟……” 众衙役这才看清地上有两个身穿皂色布衫的衙役正打着滚,惨叫连天。 崔平刚从众人刀下一纵而去,须臾之间竟又施施然踱着方步,从县衙外走来,衙役见他脸上刀疤狰狞,武功高绝,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个个皆是心惊胆战,举刀不敢向前。 崔平径自走到两个衙役身前,张开指爪左右各是一抓,只听“刷刷”两声,两个衙役胸前立刻破出两道大缝,皂白两层衣衫尽裂,“叮当”“隆冬”,白光闪闪的碎银子、蓝紫交辉的宝石和一枚鸡血红的印章连滚几个跟头,在地上散开,一沓子银票也似撒纸花似的蓬飞一地。 那两个衙役才刚摔下,尚未爬起身来就被崔平掏出了这些贴身夹带的财物,自然是惊怒非常,其中一个大叫一声“他妈的”,手在腰间一抓,这便势如疯虎,抽出钢刀猛扑县令,另一个紧随其后,撑地跳起,刀锋也直指正堂。 这前前后后奇变迭生,众衙役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惊慌失措,眼看老爷就要脑袋搬家也做不出半分反应。麒麟见两个衙役行将杀到,崔平一双剑指从后方抢出,歪歪斜斜的,忍不住骂道:“这疯子点穴也是胡来!”当下不容多想,只得在指尖暗凝神力,朝两个衙役腰间射去。 “嗤”的一声,县令胸前一把长刀忽然定在空中,刀尖已刺破了官服,一股寒意直渗他全身。后面那个衙役纵身一跃,势将前扑,竟也金鸡独立似的停在半途,纹丝不动。 崔平在他们身后收回一双剑指,望着那两根手指眉开眼笑,洋洋得意道:“嘿嘿,我看这两人平时歪头歪脑,故意点歪了一寸,没想打歪打正着,哈哈,哈哈!” 衙役个个直呼“好险”,县令从刀刃前一寸寸地挪开身子,只觉得头晕目眩,麒麟站在门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知道该骂崔平什么好。 女孩在门边痛得七荤八素,气息不属,诸般变化在她看来只是雾里看花,人影乱飘。那两个衙役如石像一般耸立在前,她抬头一看,恍惚地想:“这两位官差好生面善……”又想:“也不知县令老爷要如何处置我和我师父……”立刻紧张得眼前发黑。 她想不起那两个衙役是谁,两个衙役却认得她。 他二人明面上正是在大石桥边巡街、维护地方秩序的公差,暗地里却豢养了一群泥鳅一样油滑敏捷的小叫化。小叫化在庆城里四处偷盗,防不胜防,他们有时故意令小叫化在他们巡街时行窃,乡民只道官差在时贼盗遁形,毫无防备,往往被偷了大半天还蒙在鼓里。二人在县衙里公干,每逢县令拿贼时就让小叫化们暂避风头,因此县衙无论派出多少官差抓贼,总是徒劳无功。 他二人从没料到自己这番作为早被人看在眼里,一个猝不及防,竟被崔平当场抖出一身赃物,心道这遭要完,慌乱之中,恶向胆容边生,若非崔平——麒麟出手,恐已杀了县令,到别处逃命去了。 县令先遭崔平扼颈,后又险些丧命,连番受惊,一下子怎么也缓不过来,两眼直直盯着崔平,脑子里只乱茫茫一片,理不出丝毫头绪。 崔平捧着自己一双剑指欣赏了半天,不经意间省起什么似的,目光忽然一斜,瞟向女孩,大摇大摆地踱进正堂,扬手朝那个高举刑杖的衙役后背戳点起来,边点边道:“两个换一个!两个换一个!” 在场之人全懵了,只有麒麟明白:“老疯子也知道制住此人的另有高明,想要解开此人穴道,拿外面那两人同本君‘换’这一个。” 那衙役乃是麒麟运神力定住的,凡人哪能轻易解开?转眼之间,崔平已经戳点了二十余下,从后背点到前胸,从前胸点到下腹,蹲下去点大腿小腿,口中一直“两个换一个,两个换一个”,喋喋不休。 麒麟两眼一翻:“且不说外面那两个也是本君送你的,本君凭什么要跟你换?” 衙役被点过十四经脉诸多要穴之后依旧屹立不动,崔平不耐烦了,从衙役手里一把夺过刑杖,指着刑凳,对女孩吼道:“你!过来!” 女孩闻声浑身一颤,又见他指着刑凳,只觉得一块巨石压到心上,沉得那颗心受不起、跳不动。 崔平三两步迈到门边,把刑杖往县令手里一塞,抓起女孩不由分说就往刑凳上拖,拖到半路,蓦然回头对县令嚷道:“你来打!这小贼确实该打!”又对女孩道:“哭什么哭!哭什么哭!大不了为师替你收尸!” 麒麟简直要骂人:“再打她只怕没命——”却见崔平将她拖去之后自己双腿一跨,趴到凳上,喊道:“我这师父也该打!快来快来!” 女孩伏在地上流泪不止,其余众人皆是瞠目结舌,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那位手握刑杖、一脸莫名其妙的县令老爷,面面相觑。 县令心想:“这人行事疯癫,纯然不依常理,身手更是了得,我如今擒住了真凶,还须尽早赶他出去,免得又生事端!”即刻握紧刑杖护在身前,令道:“本县尚有要案待查,快将无关人等撵出县衙!” 不等他说完,崔平和女孩已经变戏法似的没了影。 衙役不约而同地默了一默,“哗”的一声炸开了锅,仿佛忘了老爷要审案子似的,兴致勃勃地议论起刚才发生的事来。 麒麟心下稍宽,略施法术,从此以后,县衙内的众人只记得两个在外巡街的衙役突然跑来投案自首,至于他们为何鹤立在堂外不动,县令老爷手里又为何多了一根刑杖,则是忘得一干二净。 惜弱 崔平提着女孩回到大石桥后,手一松,人就不见了。 女孩身子一软,瘫倒在梧桐树下,伤处火辣辣的一阵痛似一阵,泪都无力再流。她偷了一个馒头还没吃上,白挨了一顿狠打,几经慌乱,心力大损,趴在地上未久便陷入昏沉。 麒麟以为崔平是去取药,可是过了半晌仍不见他回来。女孩浑身是血伏在地上,苍蝇围着她嗡嗡乱飞,麒麟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只得现出身形,上前给她裹伤。 她如今极痩,脊骨节节突出,肋骨根根分明,再加上一对尖削的肩胛骨,绷紧了一张苍白的薄皮,皮上横过三道宽宽的紫痕,肿逾一指,周围散出暗红色的血斑,暂时不再有血渗出。 麒麟心想:“她一介凡人之身,承受不住我的法力。我从未给凡人敷过药、治过伤,眼下只能勉为一试。” 他生就一副神体,寻常兵器伤不了他,受伤必用灵药,是以对凡人的伤药并不了解,刚才他曾依着一点模糊的概念变出金创药来给她撒上,看这背上伤势,也不知那药到底有无收敛之效。 “待我瞧瞧她腿上的伤。” 他想起衙役不曾对她狠施脊杖,却在臀腿两处下手极重,生怕衣物粘连皮肉、平添痛苦,遂不施法,只小心翼翼地用手提起裙角裤腿,一点点翻卷向上,过了许久,方才瞧见她腿根全浸在血中,伤口翻开,红肿糜烂,这样的伤口他没少见,却因她双腿痩似细竹,本不堪看,受此重伤便更惨不忍睹。 “好在血已止住了。”麒麟对手里的金创药多了几分信心,这便倒出药粉,在她腿上细细匀匀地敷过一层,转头再给她背上重新敷过。 他边敷边想:“大概还须止痛化淤的药酒,却不知凡人的药酒又该如何配制。” 他冥思苦想,想到向他求乞的武人中有不少涂过跌打药酒的,忙回想着那个气味,变出一支来替她涂好,又学着印象中仅有的一点凡人做法,将双手搓热,贴在她背上。 女孩在庆城风吹日晒,手脸处外露的皮肤早已不像过去一样白皙水嫩,可是背后仍似凝脂一般,在麒麟手下有种冰凉细腻的触感,又经嶙峋的瘦骨反衬,尤显柔滑。 麒麟身为神族,天生证得空性,并无男女分别之心,此时在她身上一碰,联想到她去衣受刑时的羞态,竟也感到忐忑急迫,唯恐被人撞见。 他心想:“她身上还有一处有伤……只能等她师父回来料理了。”又想:“她师父也是男子,这可如何是好?” 他从前没想过这些,这回一开了头便怎么也打不住。他想不出她该怎么换药、在何处养伤,接下来旬月行动不便又当如何……桥边的乱石滩上似乎有团枯草,他猜那是她的宿处,心想:“她风餐露宿,无处疗伤,万一落下残疾……” 这样想时,他不自觉地运起灵力,女孩背上忽似沸水浇淋一般腾起丝丝白烟,他立即收掌,可是突然加重的灼痛还是惊动了她昏沉的意识。 她眉头紧皱,显然很是疼痛,微弱地□□了好一会儿,而后眼皮一颤,缓缓转醒过来。 “……是……你……”她一动不动,在余光中隐约看到了他。 她无力起身也无力说话,两眼虚软无神地眨了一眨,泪珠顿时连串滚落。 “她受刑之后难免疼痛,落泪也是正常。”他虽然这样想,却又禁不住反复思量:“她为何一睁眼便哭?可是疼痛之故?是委屈?气恼?害怕?害怕我?……”如此绕了好大一圈又绕回原处,极其不自在地安慰她道:“你……是否疼得厉害?……刚敷了药……很快就会好些。” 不想女孩嘴一扁,哭得更伤心了,麒麟大是不解,想了一想才想到自己可以读心,连忙去探,原来她正暗自哭道:“可我还是很疼……疼……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她又脆弱又无助,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痛却不敢作声,只能在心里不停哭道:“太疼了……太疼了……呜呜……呜呜……” 一刹那间,他竟然也受触痛。 他忙在掌上结出一片冰,在她背后垫上布帕,轻轻按住冰片,试图多消去一些肿痛。这冰敷的法子是他临时想到的。其实凡人治伤须得先用冰敷,再以药酒热敷活血,奈何他毫无经验,勉强凑足了步骤,顺序却全乱了。 敷了片刻,他问道:“这下好些了吗?” 女孩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心里仍重复道:“疼……疼……疼……” 其实他不经意间运转法力,已将她背上的伤治愈了七八成,可是她受刑之后委屈已极,再多一点苦痛都难以承受,因而总觉得痛楚铺天盖地,无从消减。想她在家时,莫说是责打,就连斥骂都没有受过,挨了这顿毒打后忽然听见麒麟说几句软话,便再也收不住娇弱之态。 麒麟拢了拢她蓬乱的长发,她又更难过了,心里一个劲儿哭着:“爹爹……爹爹……我想你了……你为何要丢下我一个人……” 她父亲在世时常为她梳头,因此麒麟手下轻轻一动便令她分外思亲。 麒麟从没练过替人“束发”这样高深的“术法”,不过他想:“她父亲只是个铸剑师,而我执掌天下神兵,为她梳个头又有何难” 他默默念了个咒,只见她头上忽然开出一树铁花,铁花又变钢丝,眨眼间那团钢丝里已经多了三个鸟蛋,眼看着蛋壳将破,叽叽喳喳的鸟鸣声隐约可闻,他只好撤了法术,就此作罢。 女孩伤处疼痛,筋疲力尽,并没留意到自己头上的变化,麒麟再看她的长发时却有些难堪。他转过头去,远远望见河对岸一树雪白的梨花开得正盛,忽然想到:“先吃些东西,好不好?” 女孩这回点头比刚才更用力些。 “想吃什么?” 女孩心里有个馒头,不过一想起那个馒头,泪水也愈发汹涌。 麒麟扬手佯装运功,从树上“摘”来一只梨子。女孩见到梨子就要抬头,刚一抬头却又痛得倒抽冷气,他忙将她抱到腿上,让她枕得高些,又将梨子掰成小块,逐块喂到她嘴里。 当时梨树正值盛花之期,哪里结得出这样硕大的金黄雪梨?可她毫不见疑,大口大口吃梨,差点咬了麒麟的手。 “……慢点儿吃,吃完还有。” 他再度施法“摘”了只梨,刚要送到她嘴边,想到:“吃梨也不能果腹。”于是多施了一个障眼法,在梨的外表下藏进一只鸡——凡人给他上供用的那种白斩鸡。 他以为她多少会觉得味道奇怪,没想到她只是狼吞虎咽,连眉毛都不抬一下。 他想:“她这是又痛又饿,连鸡和梨都分不清了。”看她吃了片刻,又想:“许是她太久没吃过鸡,连鸡是什么味道都不记得了。”这样一想,更觉得她可怜。 这时她已吃完了最后一块梨——鸡,他问:“还饿吗?” 她摇摇头,疲累地闭上眼睛。 她静静地枕在他膝上,痛得无法将息,只是蹙眉隐忍,不言不语。他本想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只是话未出口,他已知道:“她哪能奢谈什么打算?” 她在家时上过学堂,识得几个字,会帮父亲画图,针黹女工洒扫烧饭之类的杂事也都略会,可是庆城里雇工的店家一律要亲故作保,收学徒的还要她敬献束脩、自备花销。她一无所有。只有一个管家贼眉鼠眼地打量了她一番,要收她作丫鬟,可她又不敢进门,求那管家行行好,赏口饭吃,管家一脚踢来:“赶紧滚蛋!咱又不是开善堂的……” 崔平说话行事颠三倒四,自称“卖艺”,实则更像发疯。有时他招来几个路人,她就上前深深一躬,双手捧在空中讨钱。崔平从不主动教她功夫,偶尔荒腔走板地练一套把式,她赶紧站到一边,默默记下。 麒麟忍不住问道:“你非要在崔平处习武不可?” 女孩并不知道麒麟刚刚窥见了自己这一年来的经历,听他这样问,只觉十分惊讶,忍着痛反问道:“还有……别的功夫能……胜过血麟剑吗?” “没有,藏剑诀也不能。”他心里这样想,可是话到嘴边,终是没说出口。 他含糊地摇了摇头,与此同时女孩说道:“就算是有……我也不能……随便转投别人门下呀……” 当时武林中人最重师徒名分,崔平武功虽高,单凭挑战师门、犯上不敬便为同道所不齿,女孩本就性直,自幼听多了武林掌故,深受濡染,更不敢有半点“叛出师门”的念想。 麒麟唯有苦笑,握起金创药,隔着药瓶送进一丁点儿神力,放到她手心里,交代道:“此药对你的棒疮颇有奇效,只是初敷时会有些疼,你坚持每天敷用,不出三五天就会大好。”又问:“你自己会用吗?” 女孩怔怔地点了点头。 麒麟仍不放心,叮嘱道:“若有任何不便之处,城西的医馆里有位女大夫,或者让你师父带你去城外的尼姑庵,顺便讨些斋饭。出家人不会为难你。” 她先前未曾多想,经他又是“不便”又是“女大夫”“尼姑庵”的提醒,却也明白过来。她想起自己伤在何处,又想起先前在公堂上裸身受刑的情形,真是羞愧万分,委屈难禁,头往他膝上一埋,这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麒麟很是为难:“她怎么哭得比刚才更甚?我何必勾起她最最伤心之处?” 他最初只道“哭哭也好”,可是她一哭就哭了半天,泪波流注,总不见收,他只好问道:“你……还想吃点什么吗?” 女孩只是抽泣,他绞尽脑汁,问道:“可要用些热水?” 她仍旧止不住地哭,哭过良久,才带着浓浓的鼻音道:“我……实在是……太饿了……才……想到……” 那一个“偷”字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在偷馒头之前,她只讨到一碗又酸又臭的剩饭。她抓起剩饭大口狂吞,舌头一搅却又难以自抑,“哗啦”一下全吐了出来。苍蝇飞到呕吐物上,钻进钻出,忙里忙外,她瞧见了,一阵恶心之下忽又感到一股强烈的悔意,赶忙扑赶苍蝇,将馊饭一把一把送进嘴里。 不论怎样,她偷过东西,这是她始终无法面对的耻痛。 麒麟沉声道:“偷窃之念亦是魔念。拒绝魔念引诱殊非易事,秉持善心,往往是人一生的修行。” 他原本无甚耐心劝导凡人,只是想到她此生坎坷必多,又一心要与血麟剑所涉的贪婪、嗜杀等诸恶相斗,不禁多说了几句。 女孩昏昏然回味着他的话,觉得有些受用,一时却体会不透。她双肩搐动着啜泣,过了片刻,又哑声说道:“那金戒指……不是我偷的……” 他略一点头:“我知道。” 女孩疑惑:“他知道……?” 麒麟方才隐去了身形,莫说是崔平偷戒指放进她后襟的事,就连她如何挨打受伤,他也不该知道。 他随口编了一句:“你师父告诉我的。” “你……您遇见我师父了……?” 他低声“嗯”了一下,想的是:“他师父疯言疯语,遇见了谁到底说不清楚。”女孩想的却是:“原来是师父求他送药来的……我虽犯了错,师父仍顾念我……” 麒麟无心纠正她的想法,只道:“你师父希望你防微杜渐,今后戒之慎之,也是好意,‘知耻近乎勇’,你以前是不是学过?” 女孩听他这样说,两行泪又滚下来。他赶忙替她拭泪,安慰道:“我是说,不要紧的……下回不要再犯就是啦……” 他觉得自己这句话难听至极,所幸女孩只道:“我不会了……一定不会了……”随后依旧软绵绵地趴在他腿上,依旧疼痛,依旧默然流泪。 她迷迷糊糊地想见一只四不像的异兽,它的鹿角不那么尖锐,指爪不那么锋利,鳞甲不那么冷硬,反而……更像一头猪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好久,才想到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他不再看她,举目望向河对岸的梨花。 他的嗅觉异常敏锐,梨花甜香远播,和她身上未消的血腥味相互交织,犹似他们初遇。 素白的花闪着夕阳的金光,轻薄的花瓣密密串在细黑枝上,雪一样淡雅高洁,却又馥郁,诱人采撷。她的眼睛仿佛就藏在花影之中,双瞳浅褐,像雨雾中的黄昏,她现在已如此温婉动人,长大后必将更添柔媚。她来庆城后不久就习惯在脸上糊一层泥灰,可是那两弯柳眉如烟,一双樱唇粉露,哪里掩藏得住?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生了这样一双眼睛、一张脸,却只有临于泥淖的低枝可栖。” 他只道是看花看出了迷障,赶紧抛开杂念,同时又恍然惊觉,他竟在花前看了这许久——他从没有过这样的闲情逸致。 在天界,他的静室之外确有大片桫椤和银杉,可那并非是他刻意栽培,也不是他有心留存的。他根本懒得去想。他造兵刃一贯不加雕饰,和花花草草更不沾边。 那片银杉冠盖如云,绿荫匝地,桫椤略矮一些,在缕缕幽光中张开凤凰尾羽一般碧绿的碎叶。仔细想来,他瞧见桫椤的时候好像稍多一些——彼时的桫椤,眼前的梨花,他对看似柔弱的花木向来有种不自知的怜惜。 梨花开且落,细碎的花瓣飘零水上,随波起落浮沉。暮色四合,河水像突如其来的夜一样浑浊而幽深,将梨花洁白的亮色逐一吞没。 一股葱辛味飘来,麒麟放远了神识一看,果然是崔平抱着一大捆齐人高的绿葱,摇头晃脑地穿过街巷。 “他这是要用葱练功……还是给她进补?”麒麟低下头,只见女孩闭着双眼,眉头微蹙,似已浅浅地睡着了。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在凡间耽了大半天,如果再呆下去,不知又要遇见什么荒唐事。 “虽说五辛熟食发淫,生啖增恚,那疯子若非要逼她服食,我亦不可再理。” 他运转法力,将她轻柔地送到桥边的枯草堆中,转身便回梵众天去了。 祸起 千百年来神魔之间暂罢刀兵,未有大战,天界承平日久,虽然麒麟时常考较阵法,领兵操习不辍,不过兵将们私下未必如主帅一般尽心,这似乎是麒麟回到天界之后再次巡视各处的原因,但是,也不尽然。 兵将们见武神君在两日之内接连到临,纷纷揣测:“天界恐有大事。”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将浩瀚的天界疆域护卫得滴水不漏。 天界共有二十二重天,并非每一重都与魔界接壤,然而麒麟还是亲自查问过每一处的守卫,将相关细节一应检视周全,毫无遗漏,只要稍作停顿,他就会想起自己曾在凡间惊怒交加,甚至有过解救那个女孩的冲动:“凡间事事荒唐,而我所作所为更是荒唐。” 众神有怜爱世人之心,可神怜悯的是芸芸众生,是他们无差别的、生生世世的轮回之苦,绝非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 天道循环往复,万事万物生灭不休,其中的缘法广大无边,就连神族也难以尽窥,因此,天界严禁改动众生气运,他身居神位,更不应擅自偏帮任一凡人。 他心想:“她执着于毁剑一念方有今日,追根究底,是缘于她不见因果,未破四相。我纵能救她一时又有何用?”如此想过许多遍后,他自警道:“近年来魔族常在暗中作祟,以恶念驱使世人,是以凡间苦难愈深,就连我如今在凡间也受其害,妄动嗔痴之念。魔族势力已成,不日必有一战。”当下决定从此以伏魔为务,勤加治兵,再不轻易踏足凡间一步。 巡视完天界之后,他又巡昆仑山,此地自古谓为天帝下都,是凡间通向天界的门户,若为魔族染指,数十万魔徒即可向上直指天界,向下血洗凡间,不可不防,故而素有天兵把守。 麒麟自高空探看,但见山中云蒸霞蔚,紫光璨璨,山外环绕的弱水泛着翠蓝的鳞波,炎火山上轻烟袅袅,一片安宁。 他又下到山中,闭起双目,凭心识审视山间的一土一石,一草一木。 山中蕴有从天界降下的纯净仙气,浩浩荡荡,在他指尖缭绕流泻,如遇见稀客般雀跃。 在静谧之中,他忽然听见“丁零当啷”一阵乱响。 “小仙拜见神君!” 麒麟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身披灰袍的仙人正跪在地上,对自己纳头便拜。麒麟道:“不必行此大礼。”转身要走,来人却急急喊道:“哎哎哎神君请留步!” 麒麟反身问道:“你找本君?” 他从未见过来人,以为来人只是碰巧路过,依据神谱上的绘像或是武神剑认出了他,不敢不行礼,并不晓得这个圆头圆脑的小个子仙人找他能有何事。 他深红的眸子一扫,仙人立刻僵住脸,旋即又扯开假笑道:“是,是是是……小仙有要事向武神殿下禀报……” 麒麟冷冷道:“你起来说话罢。” 来人赶忙起身,同时又一阵“丁零当啷”,原来是他腰带上的一长串玉葫芦、皮袋、竹筒、砺石、小刀外加三四件怪模怪样的物事撞到了一处。 麒麟心道:“这小仙好不聒噪。” 他喜静恶噪,对来人的印象自然不好,不过来人既说是有“要事”,他也只有捺下心来。 来人自称是灶君,过去专管凡人膳食,因为司命下凡历劫,而且那司命给自己写的命簿又过于跌宕,以至于在凡间风花雪月生离死别金戈铁马牧牛放羊等等盘桓了三个来月——也就是人间百年有余——仍未能了结,天帝遂令灶君暂时兼领司命的差事。 “神君,您看小仙这张脸,”灶君手沿玉盘般的大脸划了一圈,苦笑道:“小仙合该只管凡间的锅灶——” 麒麟有些想笑,但实不愿听他东拉西扯:“你找本君究竟何事?” 灶君慌忙答道:“回神君的话,小仙位低道行浅,平素入不了您法眼,也绝不敢叨扰您清修……”他说自己接过司命职分的时候,天帝曾赐他一件名为“十方镜”的宝器:“神君您瞧,这十方镜虽然名为‘十方’,却是圆的。神君寿与天齐,见多识广,定然知道‘十方世界’无量无边,含摄一切众生,可小仙呢……”他懊恼地一捶手:“小仙区区井底之蛙,燕雀之见,哪里知道这‘十方’镜里的‘十方’……竟……竟然也是那个意思!这镜交给小仙时,只说是便于小仙查看‘凡间’之事,小仙平日看镜里无非是些痴情儿女呀,世态炎凉呀,刀光剑影呀,父慈子孝呀——” 麒麟断喝一声:“够了!” 灶君吓得一哆嗦,这才颤声说道:“小……小仙……今日好像……似乎……在镜里看见两位仙僚……在……在此处自焚了……” “那又如何?” 仙人大多是凡间修炼者得道飞升而成的,既已看空一切,按理说极少会动自尽的念头,不过千百年里总有一两个例外,久而久之,在天界也就不足为怪。 灶君小声道:“其实也不如何……只是……小仙当时专注于凡间事务,在十方镜中乍见两位仙僚,只当是凡人在……在……在钻研道法,谁知——” “此时你应当报知雷神,请她销去两位仙人的仙籍。” 灶君一张圆脸立刻拉成了马脸:“这这这……” “你眼见同道自尽而不加劝阻,事后又未曾及时上报,还不去五雷台上领罪?” “哎哟喂!”灶君呼天抢地地喊了起来:“神君饶命,武神殿下饶命哟!”他正是因为害怕受罚才抓住麒麟,心想那位雷神出了名的不近人情,这位武神君执掌昆仑山防务,将事情报知给他,或许能就此算了,没想到武神君压根不理,他只好求道:“您看,小仙既不知两位仙僚的名号,又没看清楚长相,这这……这怎么好报给她老人家……?” 麒麟面无表情道:“那有何难?” 他传音唤来昆仑山的守将,下令查明两个仙人的身份。昆仑山为仙人来往天人两界的必经之地,每日出入者众多,他只叫守将去查两个“入山之后踪迹全无”的仙人,意在检验此山戍卫。 守将领命后立刻去查问部下,麒麟在原地稍候,灶君也哭丧着脸,不敢乱动。 麒麟情知这位小仙是怕雷神的严刑峻法才躲到他这里,也不说破,只道:“雷神若听见你称她作‘老人家’,未必不会多治你个不敬之罪。” “是是是!”灶君一个劲儿地点头道:“神君英明!神君的指教小仙铭感五内,神君的大恩大德……小仙永志不忘!” 他“扑通”一下跪到地上磕了三个头,磕到第三个头时守将便回来了,说山中“走失”的是乐师座下的两名仙官,又吞吞吐吐道:“末将……不敢欺瞒神君,那两位仙使入山时奉的是乐师殿下……从魔界召回的手令——” “魔界?”麒麟的心弦忽然紧了一紧。 守将拱手道:“正是,不过末将亲自搜检过,两位仙使绝不曾夹带任何魔物入山!” 麒麟问守将:“他二位何时入山?” 守将道:“昨夜寅初三刻。” 麒麟又问灶君:“你何时见他们自焚?” 灶君答道:“小仙夜里一直在整理命簿,也是天将破晓时才偶然瞧见十方镜里——” 麒麟不听后面的烦絮,只道:“两位仙使从魔界归来,入山之后未久便自尽了,其中似有蹊跷。”又命灶君将仙使自焚的情形详尽说来,谁知灶君张大了嘴,喉咙里粘了张膏药似的,半晌发不出声,麒麟斥道:“快说!” 灶君瞥了守将一眼,低头说道:“那火烧得好快……冷不防……金光一闪!就……没影了……” “自焚之前呢?” 灶君又瞥了守将一眼,往麒麟身前挪了挪,低声道:“还请神君先屏退……” 麒麟十分不耐,令守将退下后便道:“你少在本君面前遮遮掩掩!” 灶君在地上捶头哭道:“哎呀……小仙不敢!小仙方才就同神君交代过了,他二位在……在钻研道法呀!” “如何钻研?究竟是道法还是邪法?” “邪法邪法!铁定是邪法!” “何种邪法?” “他们……他们……”灶君举起双手不知所谓地比划了一番,赧颜道:“他们在此幕天席地……那个……凡人叫做隔山取火的,神君可有耳闻……?仙僚中也有……管它叫双修的……” 一时间,麒麟只觉得脑仁发涨,仿佛被那“幕天席地”“隔山取火”之声灌了个满满当当。 他换过两口长气,低头紧盯着灶君,用一种极冷的声气问道:“他们自尽就在此处?” 灶君自从出事以来一直如履薄冰,听到神君此问,立即应道:“对对对,也真巧了!小仙后知后觉,想到可能是仙使自尽之后立马儿就赶了过来,本想查证一番再去回报,没想到在山里转了一转便捡到了这个法螺!” 灶君从胸口掏出一枚纯白的法螺捧在掌中,说他清清楚楚看见其中一个仙人赤身裸背时挂着这个法螺,又道:“可惜十方镜不能回放,否则小仙一定请神君亲自鉴识!” 麒麟权当没听见他讲话,放眼环顾四周。 此地深处昆仑山蓊郁的南坡,林荫蔽日但仍潮热,除却山涧旁一大丛分外妖娆的红花以外,并无任何惹眼之处。 麒麟双手结印,凝神静观掩在色相之下的精微变化。 昆仑山乃是滋养凡间的一汪仙泽,仙气蕴藏在万千气象之中,如水波荡,聚若万顷幽湖,此处又增进了两位仙使自焚后发散的仙气,仙光自然更盛。 麒麟吐纳天地灵气,正是受到这股仙气吸引,才会在入山时无意降至此地,灶君道行远远不如,不过在群山中找寻片刻之后,也感应到了此处蓬勃的仙气。 麒麟心想:“仙人去后,仙气理当化散,融于生养之地。” 昆仑山新收的仙气已经散作千丝万缕,如同千万点银尘遍撒仙湖,而且尽皆纯粹清透,不杂分毫魔性,可是,在这浩渺的仙泽之中,麒麟竟然总能感觉到那千丝万缕的存在。 “这仙气在昆仑山中毫无沉淀融合之势,反而跃跃欲出,莫非真是妖法?” 麒麟想到此端,又想起仙人在山中自焚的前缘:“昨日忽然抓到一个魔族王子,因他供述之事,天帝下令从魔界召回仙使……” 他当时就想到魔界可能借机生事,如今更是几乎肯定:“此事绝不简单。”袍袖一招,提起灶君便往善见天请见天帝议事。 灶君见麒麟冷眉冷眼,不怒自威,虽只孤身独立,气势却远胜千军万马,原本酝酿出了百余字的马屁要讲,结果还未开口便被猛然勾起,再放眼一看,竟已到了天界最庄严神圣的所在,顿觉双腿酸软,站立不定。 天帝修行本并不拘于一处,但随侍他左右的仙官不能像游魂似的飘来荡去,因此他在善见天造了宫室廊苑,又在宫苑外围幻化出无穷无尽的镜湖。他净心寡欲,原本也无需仙侍,可是众仙盼望他醍醐灌顶,纷纷抢着来此处当值,故而善见天里总有数不清的仙官肃立道旁,衣袂飘飘,暗香盈盈,执礼甚恭。 灶君品阶较低,此前从未有身临善见天的机缘。他眼见面前的景象比想象中的还要美轮美奂,如梦似幻,不知不觉竟放下了心中纷扰,不时回望着身后的镜湖,喃喃自语道:“也不知是天在水中漂,还是水在天中流……” 仙官们瞧见武神君身后跟着一个四处张望的小仙,心下疑惑,面上却依旧恭谨。 灶君边走边向仙官施礼,腰带上的各色玩意儿撞到一处,沿途发出“叮咣叮咣”的响声,仙官更是生疑:“他腰里那串劳什子吵得很,武神君素来好静,怎会同他走到一处?” 灶君听见自己腰间那一长串蹀躞带的响声,无意中感叹道:“天界寂静冷清——” 他话未说完,身子已陡然升高,“嗖”的一声向善见天最高处飞去:“啊啊啊啊……” 灶君杀猪似的嚎叫声弄皱了天青的镜湖,也在沿途所有仙官的心里荡起了一环又一环的涟漪: “天界寂静冷清又如何?武神为何着急将这位仙友拖走?要说寂静冷清,天界中最寂静冷清的正数武神君的梵众天……梵众天的寂静冷清莫不就是武神君的寂寞空虚?!难道……这位仙友同武神的寂寞空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 辩议 议事堂岩础方正,玉顶穹窿,恰如天圆地方,在善见天的最高处辉映着天光。堂内地铺白玉,又有净水环绕,八叶白莲在水中朵朵盛开,清芬阵阵,尽显宁静庄严。 天帝端坐上首,听麒麟禀奏之后立刻召来诸神,诸神见麒麟神色凝重,也不寒暄,各自在莲池边坐成一圈,这便切入正题。 麒麟先令灶君“简述”十方镜中的情形,谁知灶君拱手时牵动了那串腰带,声响在议事堂中扩大数倍,浑似撞钟,吓了他自己一跳,腰间之物也随着他身形颤动,再次响个不停。 只听“啪”的一响,一道白电忽然划过莲池,灶君腰间逸出一丝灰烟,那串蹀躞带眨眼间已无处可寻。 “启……启……启禀……”灶君舌头撞牙齿,牙齿撞嘴唇,生生撞歪了半张脸。他深吸了好长一口气,再说话时仿佛豁出去了一般慷慨激昂,气冲霄汉,三言两语就将十方镜中所见情形说得一清二楚,而且删繁就简地只说“双修”,半点不提“幕天席地”“隔山取火”之语,甚至不忘取法螺出来,请诸神传看,麒麟心想:“这小仙倒也识相。” 诸神并未在法螺中看出任何异常,雷神拿到耳边,只听见一片海声,又抛回灶君脚下。 麒麟奏道:“昆仑山守将现已查明,两位仙使乃是奉乐师召令,由魔界返回天界。二位自尽事小,可是其后归入昆仑山的仙气久不沉淀,反而暗自升腾,臣以为,此事与魔族恐有牵连。” 他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不过诸神即便在震惊之中也没失了风度,只是各自捏诀,坐在堂中,远观山中景象。 诸神与天地通感的法门各不相同,药师闻见仙使生前喝过一剂藿香正气水,财神发现他们身无分文,故而自焚时没半点铜臭,花神看见他们自焚之处长出了大片鸢萝,鸢萝喜光,不宜长受荫蔽,还需早日移栽到他处…… 一番探查之后,乐师起身,缓步走到议事堂中央,向天帝躬身行过礼后从容说道:“天帝,自焚的其中一名仙使名叫崇钊,乃是为弘雅乐,自行请命前往魔界的,另一位仙使由崇钊的琴声所化,向来与他如影随形,侍他为主。崇钊在魔界交游甚广——” “魔界近日养牛了么?你好端端的派人去弹什么琴?” 雷神清脆的话音破空而降,莲池边金光一闪,一个娇小的身影乍现,原来说话之间,她已去昆仑山打了个来回。 乐师温声说道:“雷神此言谬矣,岂不闻万籁作响,充盈天地之间,无有寂灭之时,实乃宇宙之常?臣座下仙使采撷万物之妙音,兼取德化,奏于宝器,曾摄百万兵众,令战马不前,军士止戈,仙音过处清澈明净,众生莫不乐闻。”他向天帝拱手道:“臣以为,此钧天广乐若能远闻于魔界,使浊心不言自净,恶徒不教自伏,亦不失为功德一件。” “啧啧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乐师说话时灶君不由自主地晃起了头,心想:“乐师殿下这嗓音如溅珠碎玉,连成一串真是高低成律,急缓相连,轻重和鸣……哎呀呀……” 乐师的真身正是浑然天成的一只埙,奈何雷神是鼓,在鼓看来,埙身上七孔八窍全是摆设,想要敲山震虎,还得像她这样“一窍不通”。她挺直了腰板,扬眉瞪着乐师,毫不服气,麒麟忽然发现:“这等锐气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时乐师说到:“……魔族素爱群集,常开豪宴,争相延揽他为之奏乐。他曾向臣回报,说他与辛濂尤为投契,互为知音。臣想,他身归天界之后眼见斯人长逝,仙山依旧,难遣悲怀,又或是就此勘破无常,遂生超脱之心,返本归元之念——” “你这话不对!”雷神扬声一斥,同时又化作一束金光掠过莲池,在乐师身旁站定。 她向天帝一低头,朗声道:“天帝,那仙气承我三道天雷竟不降伏,反而越生越多,一点儿也不像无主之物,依我看,他们不是自焚,而是在山上施了妖法!” 天帝沉吟不语,神情肃穆,同他平时的表现并无二致,不过双手虚虚拢着手旁的衣角,或许他心中也与那衮服一样,有道不愿叫人察觉的暗褶。 麒麟听见雷神的话,立刻又探了探昆仑山上的情形。那怪异的仙气果然不减反增,而且较他离山时更为强盛,如不除去,恐怕迟早会暴涨到无法收拾的程度。他正要向天帝奏报,天帝对他微一颔首,表示已经知晓了他的顾虑。 坐在天帝下首的药师随即问道:“不知武神可否设法将存疑的仙气剔除?” 麒麟来议事堂的一路上都在思索应对之策,无论多少次推倒重算,他得到的仍是同一个结论:“可以‘去除’,难以‘剔除’。昆仑山上新收的仙气虽有生发之势,却无魔祟之质,难与仙泽固有之气区分,除非将仙泽一并涸尽——” 说到这里莲池旁已有数声:“不可!” 诸神皆想:“昆仑山仙气一旦有所减损波荡,天界必遭削弱,人间难逃大劫。倘若真将仙泽涸尽,凡间恐怕要遭灭顶之灾,如此元气大伤一次,千年时间也恢复不来……” 麒麟续道:“臣以为,既然昆仑山仙泽不可尽毁,此次新收的仙气又颇有生发之势,我等应当顺势而为,向昆仑山倾注神力,催其速发,同时围以重兵,届时无论山中萌生何种魔物,皆可一网打尽。” 灶君遇见麒麟时是头一遭遇见真神,此时又见诸神齐聚,大开眼界,早把仙人自尽的事抛到了爪哇国,满心想的都是:“花神真是娴静优雅,与世无争。”“乐师与雷神都有一头浅似象牙白的金发,乐师长发如瀑,身如芝兰玉树,雷神却……像根又短又硬的钉子……”“冥神真是洋葱变的吗?” 他听到麒麟此言,忽然打了个寒战。 堂中盛放的白莲也倏地收拢了花瓣。那八叶白莲原是花神以法力幻生的,天帝令她在议事堂中空设莲花,不为观花赏叶,为的是提醒众神去垂怜出于浊世却向往净土的世人。此时白莲尽皆敛蕊,实是花神的心相:“世间方享清平,岂可轻易用兵?” 在半敷半闭的花叶之间,乐师的话音如清风徐来:“武神君素来骁勇善战,所言似也可行,只是臣下另有一虑,恐扰天帝清听。” 天帝道:“乐师但说无妨。” 乐师回道:“是。”他缓缓道:“臣等因缘降世,各司其职,向来谨奉万物之常法,生灭之成理,虽身负神力,不敢妄自作为。近万年来,只因魔族日盛,渐使天道失衡,所以斩除妖邪,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隐在莲叶后的众神纷纷点头,一时间似花影摇曳。 他又道:“我等皆知万物生灭相牵,沕穆纠错,不可胜言。此番新收的仙气暂且清和,并非不可不除,只怕武神君在此时横加干涉,以法力催逼,反倒错改了其中应有的缘法。” 麒麟问道:“乐师可曾想过听之任之、不管不顾的后果?” 乐师答道:“臣只是建言,此时既然不知新收的仙气将会如何生发,理应静观其变。” 麒麟反道:“静观其变未必不是坐以待毙。” 乐师淡然一笑:“武神治兵,谋的自然是先发制人。” 在座的诸位都明了他的意思:武神治兵遵的是兵法,而神族治二十二重天界,庇佑亿万生灵,遵的乃是天道。天道循环,何谈先机?天地造化无穷无尽,如何争一时之利? 麒麟见天帝对乐师流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既不气恼也不气馁,只道:“臣与乐师谋的同是为神之道。乐师认为此中善恶未定,犹可观望,臣却以为眼下祸端已现,必须早日翦除,以绝后患。” 麒麟向前进了一步,奏道:“天帝,臣固然不知后事究竟如何,可臣等既担神位,便当权衡利弊得失,于一切不可尽知之中,决断何事当为、何事不当为。”他回头面向诸神肃然问道:“倘若凡事皆只坐而论道,不知便不敢为,何尝不是弃天道于不顾?” “说的正是!”雷神在麒麟身后喊道。 她在众神里辈分最小,不过在满堂的沉默之中依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麒麟不由得想到:“她那时候也是如此。” 她——那个凡人女孩和雷神之间没有半点相像之处,可是麒麟看见雷神总会隐隐约约、来来回回地想起她,甚至想到初见时她娇俏蛮横的模样。 他顺着她又想到血麟剑,心道:“纵使人间的江湖风波只是沧海一浪,可我奉命铸剑时也曾有过取舍决断,有些事不可为,有些事——不可不为。”一想到此,他毅然道:“禀天帝,臣三日内即可点齐兵将,部署妥当,请天帝准允臣带兵于昆仑山一战。” “这就要开战了?”花神心中一震,满池的白莲也随之颤动。 “几天?三天?号召凡人紧急捐些香火还来得及吗……?”财神悄悄打起了算盘。 “不妙,不妙……底下的床位尚且不够啊……”冥神也皱着眉。 诸神各有各的隐忧,只有雷神一个叫道:“武神哥哥,你要打仗,快也算我一个!咱们合该趁早干这一仗,管它什么邪魔凶祟,全给一锅端了!” 麒麟对雷神道:“届时还请雷神与四方天神一道严守其余疆界,防止魔族趁机作乱。“ “嗯……”雷神黑亮的眼珠一转,很快答应道:“好吧!还是你想的周到!” 她又瞪了乐师一眼,轻快地说道:“三日之后,万一山里没长出妖怪,反而冒出了一堆会弹琴的仙人娃娃,那……你就当是带着天将们去听曲子、看星星好了!” 乐师摇了摇头,麒麟也不言语——三日后出战的天兵就是紧绷的弓弦,倘若一箭未发就糊里糊涂地松了下来,日后军心懈怠,可不是她这样一番儿戏就能收拾的。 “天帝……”药师在莲池那头忽然一声低唤,像是药汤里“噗噗”浮起了一个小泡。 天帝闻声朝药师的方向转过头,不过他的眼神似乎在空中滞了一瞬,这才跟了过去。 药师道:“武神司战,雷神主刑,二位自然不惧刀兵,只是天界委实许久未有杀伐,若说三日之后就要开战,是否仓促了些?除魔也不急于一时,天帝何不与武神仔细商议之后,择日再行定夺?” “武神的意思呢?”天帝将目光放远,隔着宽阔的莲池,望向麒麟这边。 麒麟答道:“回天帝的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天帝准臣独自领兵出战,届时若有闪失,他日自有天罚,臣甘愿一力承担。” 这是麒麟以武□□义同冥冥中不可捉摸的天命立下的誓约,照理说,此时应有奔雷响彻天际,二十二天齐齐奏响黄钟大吕,不过碰巧掌雷和奏乐的两位都愣了一愣,于是,议事堂中只有一片寂静。 没有一丝说话声。 神族法力无边,责任与能力历来对等,他日假使真有天罚,这天罚将如何降下,寻常仙人可是想都不敢想,因此灶君一呼一吸、吞下去涌下来的,全是这肃穆的气氛加之于他的威慑,也就难怪,他那放缓了、变沉了的呼吸刹那间传遍了议事堂的每个角落。 又一次慌乱之后,灶君关掉了嘴上的风箱,于是议事堂里连呼吸声都没有了,异常寂静。 八叶白莲飘散出饶有禅意的清香,似乎是在不合时宜地提醒着在座诸位:巨大的铜漏仍在逐寸注满,星辰流转,时岁迁移,哪怕众神尽皆沉默,也没有什么会因此停驻。 彼时的沉默很长也很短,而且是被地底下钻出来的一声细响给打断的—— “天……天帝陛下……” 那声音将将扩散开来便已由低转高,由弱到强,由啻啻磕磕变为顺顺畅畅,显然它的主人在开口之前斟酌了好久。灶君想的是:“武神‘自有天罚’……我若再不表现一回,他或雷神议完事后便要罚我了!” 他将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楚:“天界三日亦即凡间三年,三年之后盛传是财神君八千年吉寿,凡人为利所驱,少不得烧香拜神,行善积德,以求财神君福荫,因此小仙斗胆推算,届时神力最强,魔性最弱,万一错过了,恐怕要再等到财神君八万八千年整寿,也就是——” 灶君正要动手演算,就听财神报道:“二百一十九年又十二日。” 灶君张着一张圆嘴,好生敬佩:“财神君果然是我天界的算术担当!”雷神同时喊道:“天帝,再等两百年,那股妖气早把昆仑山整个吞了!” 麒麟猜得出灶君为何突然发话,心道灶君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不过他自己要说的话早已说完了,便只再次求道:“还请天帝颁旨,三日之后,准臣出兵。” “好,这次就依武神之意罢。” 众神不约而同循声望去,说话的竟真是上首的那一位。 天帝与药师对视一眼,而后双目一垂,对着满池的空花幻叶似看非看,面容似白莲圣洁。他的坐相稳如天地,瞧见的无论是人是神都会莫名感到安定,毕竟,他多少能感应到天命,或者说,他的旨意本身就是天命的一部分。 白莲重新盛放,每一片花叶都莹白透亮,蕊心闪耀鹅黄的微光,宛如碧水上一盏盏明灯。 药师默许似的点了点头,财神也打完了刚才被灶君无端点名而中断的呵欠。天帝忽然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是仿佛已然身披战袍、睥睨群魔的麒麟。 麒麟深红的双瞳恰似战场上冲天的火光,天帝眼中却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悲悯。 天帝凝望了片刻,最终只是说偈似的轻声叹道:“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但望武神他日不必改悔此时此刻的决意。” 视疾(上) 事情居然就这样决定了。昆仑山这一战可大可小,众神皆须有所准备,灶君的事居然也就搁下了。 药师的仙童早已在堂外恭候多时,花神赶着去栽花,冥神赶着去安排床位,四方天神还要东南西北四处奔忙,麒麟也准备去点兵。 雷神忽然饶有兴致地问灶君:“哎,凡人拜财神真有你说的那么虔诚吗?” 灶君跟在麒麟身后疾走。 他刚才实在是紧张太过,此时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只觉得眼前仍然黑压压的,雷神的话也听不清:“嗯……嗯?” 地上忽然蹿出一道耀眼的紫电,灶君浑身一颤当场栽倒,双手也不知抱住了什么,只管紧紧抱住不放。 麒麟刚走到议事堂外,蓦地感到大腿一热,低头一看,竟然懵了。 他从没被人抱过——大腿,看着脚下高高的玉阶,也不知道:“我是否该把他甩开?他可会滚下去?” 雷神盯着麒麟的大腿怒道:“你刚才明明能说会道,干么在我面前装傻?” 灶君慌道:“小仙……小仙怎敢……”他抱住麒麟之后有了依靠,神智才慢慢恢复。 “那你快说!” “说……说什么?”灶君迷迷糊糊地望向麒麟,麒麟瞪了他一眼:“难道雷神问的是本君吗!”他想要拔腿,没想到灶君像落水狗抱住浮木一样抱得更紧,麒麟只得低吼道:“你抱够没有!”灶君忙松开手,显得好不狼狈。 在道旁仙官深切关注的目光中,麒麟边走边听见灶君在身后哆哆嗦嗦地回话:“小……小仙想起来了……殿下是问……这个……凡人但求财运亨通,财源广进……嗯……和气生财……财高八斗……怎会不虔心敬拜——凡人对殿下您也是虔敬有加的呀!”灶君可不敢忘记加上最后这句。 “我?有人拜我?拜我做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这个……这个……” “你这个油嘴滑舌的小仙,还敢装,嗯?!” “啊……嗯……嗯……啊……” 麒麟暗自好奇,忍不住走慢了几步,心想:“雷神执掌天界法度,同凡人干系不大,不过凡人素将雷雨风云混为一谈,向她求一求风调雨顺也不稀奇,为何她全不知情?” 其时麒麟已经走出去丈远,他回过头,只见灶君跪在议事堂洁白的廊柱前,雷神手中闪着青紫的电球,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正像那个凡人小姑娘生气的模样。 他立刻想到:“倘若魔族真是蓄势待发,凡间必定先受其祸……” 一战在即,他有许多事情要想,天将也已在武神殿中等他,他走了半天,却仍走在善见天这条望不到头的玉阶上,仿佛脚下有条紧绳牵绊。 他觉得自己必须到凡间去看一看,当然不是因为她,怎么可能是因为她? 霜天尽头倏然白光大作,从南到北接连狂闪,光亮非常,道旁所有的仙官都挡上了眼睛,隆隆雷声接踵而至,不止是响遏行云,简直是天空都要裂将开来。 麒麟望向二十余重天界之下,人间一座座威严壮丽的金身神像正在晴天霹雳之中化作尘烟。 就在庆城西边,香火鼎盛的雷神庙忽遭雷击,那雷偏巧不巧,没劈坏一砖一瓦,却把正殿中顶天立地的雷神像劈了个粉碎。 那神像曾经可真是身材魁梧,四肢粗壮,方面大耳,须髯浓密,“他”披着一顶猩红披风,穿着一袭银灰战甲,哪怕如今身首异处,手里仍然顽强地握着一只方方正正的金钢大铜锤…… 麒麟看了看娇小的雷神,又看了看下界这个……忽然明白过来:“凡人给雷神上的香火竟是在天界找不见她,迷了路……相比之下,那个是牛是鹿——不是猪——的凡物姑且也算逼真……” 想到这里,麒麟再也压抑不住自己下凡走一趟的心念,身形一晃,便往庆城去了。 庆城与往日明显大不相同。 麒麟并不记得庆城在往日里是什么模样,凡间的城池数不胜数,管它是庆城衰城,他都没认真看过,只是庆城今日不仅与以往不同,甚至与他印象中的任何一座凡间城市都不一样。 城里静得出奇,各家铺子都闩着门,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有面褪了色的酒旗垂头丧气地悬着。 惨白的阳光好像照不透半空中缓缓升起的浓烟,那烟是灰的,气味呛人,似是家家户户都在薰艾。 狗忽然在巷子深处狂吠起来,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在打家劫舍。 那个女孩没在大石桥下,大石桥附近也没有路人,只有身穿青袍的衙役两两一队,白纱布蒙头盖脸的,正推着板车,运送尸体出城。 板车负着重,车轮转动时发出“吱呀吱呀”的慢响,一辆接一辆,一眼望不到头。 麒麟发现车上有个人还剩下半口气,不过他的妻女都已去了,此时正浑身冰冷,躺在他身下。 每一辆板车上,尸体都堆成了一座三角形的小山包。 麒麟明白这是凡间突发疫疠,难怪药师走得匆忙。此地死者甚众,看来药师也无法立刻消弭时疫:“这正是魔族暗中作祟的印证——那她呢?” 满城的死气盖过了她的气息,麒麟仔细寻找,终于在城外十里的一处荒地上找到了她。 她团膝坐在一个露天的土灶边上,炉里的火已熄灭了。时值冬末春初,她裹着一层透风的灰麻布裙,缩肩赤脚,埋头于两膝之间,像是睡着了。 “她毕竟还活着,但是穿得如此单薄……”他为她披衣的冲动尤为强烈,但是又想:“我再不可像上次那般对她——她挨饿受冻也该习惯了——我查明凡间的情势便走。” 焚尸的焦烟和腐尸的臭气把惨淡的天光染成灰色,麒麟想起他熟悉的战场,想到:“这气味于我并没什么,可她怎么睡得着?” 她已经几天没合眼了。 崔平染病之后被衙役抓来,她一路跟着跑,衙役吼她,用刀鞘揍她,想赶她走,可她硬是跟了来,一双松散的草鞋也在那时丢在了路上。 当时这里还有一个大夫,她央求大夫让她留下帮忙,后来大夫染病死了,看守病人的衙役也撤了,便只剩她独自照料一大群病人。 病人都在土灶右边的三排布棚里。他们半躺在草席上,半躺在冻硬的黄土地上,密密挤挤的,后一人的手枕着前一人嘴边的浓痰,人人昏昏沉沉,脸色蜡黄,衣衫褴褛,都是她这样的穷苦人。 不远处是化人场,那边的人也成排躺在地上,只不过这边铺着几张破草席,多一顶不挡冬寒的布棚。 两边的凡人都没遮没盖,永远闭不上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死鱼一样盯着灰蒙蒙的阴天。烧尸工个个白纱蒙脸,不敢在明面上骂骂咧咧,却在心里喊累。他们手下一刻不停,搬尸扔柴,四堆明火昼夜不灭。 麒麟只道:“凡间惨烈之状比比皆是,却是我从未如此仔细瞧过而已。” “咳咳咳咳……” 布棚里忽然有人咳嗽,那咳嗽声低哑中带喘,而且越来越急,仿佛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咳嗽声惊醒了女孩,她一睁开眼便忙着看火,见炉火灭了,又到箩筐里去找可以烧的东西。 冬天的山里覆着深雪,野草茬儿都给抢光了,箩筐里也不剩一根草杆。她拿起萝筐只倒出一点草灰,忽然弓着身子猛咳起来,麒麟不禁皱眉:“莫非她也病了?” 她边咳边颤抖着将萝筐塞进炉中,捡起地上的火石,擦了一次、两次、三次都擦不出一点火花。她那双手冻得通红,十根手指有六七根都生了冻疮,破出了脓血。麒麟一点点握紧拳心,只见她蓦地一蜷身,嘴边忽然涌出鲜血。 “你连命都不要了吗?” 麒麟一面说,一面变出一顶羊裘将她紧紧包裹其中。她愕然看着自己身上多出的羊裘,又抬眼看他,虽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却不敢相信半跪在自己身旁的是他。 她瘦极了,眼眶深陷,眼泡却肿着,嘴边殷红的血迹还未擦干,脸上又没有一丝血色,就像一朵单薄憔悴的白纸花。 一阵寒风吹来,她又打起冷战,紧掩着嘴咳嗽起来。 他为她拉紧羊裘的衣襟,轻拍她的背,拍了片刻,忽然吃了一惊:“我为何要这样做?”忙站起来,退出两步,俯视着她,换上一种更为恰当的冷声道:“你不该来此。” 女孩薄唇略动,似要说话,却又咳了起来,咳了片刻,才虚弱地说道:“我师父病了……” “人各有命。” “可是……他……咳咳……他是因为我才病的……他只有那一双……就脚的鞋,却拿去给我换了衣裳……”她说到“就脚的鞋”时一度哽咽,麒麟闭上心识,只道:“她和崔平这样的人相濡以沫,不过是将一人之苦放大两倍,我又何必去听?” 他不再说话,她也不再吭声,过了半晌,麒麟悄悄用余光看去,只见她低着头,薄唇向下一弯,那么凄楚,他顿时心烦意乱:“她是好是歹自有天命,我岂能一再动恻隐之心?!早知每每下凡都会遇见她的苦状,我何苦又来自扰?!” 他决定离开此地,可是刚走出几步,又听见她在身后低低问道:“这世上……真有藏剑诀吗……咳咳……咳咳……” 有又如何?他不愿意回答她,却听她又道:“就算没有藏剑诀……我对爹爹发过誓的……”原来她是自问自答。 她对着父亲的在天之灵起誓是几天前的事,一眨眼,麒麟险些忘了。在她看来那么庄严神圣的誓言,执念而已,不值一哂,可他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她叹道:“爹爹……对不住……我要来了……我没脸见您……” 他忽然感到莫名的沉重,再也迈不出一步—— 不仅是她师父,她恐怕也将命丧于此。他明知凡人皆有一死,她即便不是病故,来日也会死在血麟剑下,不得寿终,可是她眼下只十来岁,少女初初长成就要赴死,想到这样的事,他竟感到一丝抗拒。 视疾(下) 他转过头,见她正抱膝团坐,半张脸埋在两膝之间,偶尔咳嗽几声,边咳嗽边流泪。 她心道:“爹爹……我要来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可是我害怕……我很害怕……” 他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总说:“我才不怕呢!”“我为什么要怕?”那个稚嫩而骄矜的小女孩早已不见了,她如今瘦瘦小小,团在一顶长绒羊裘中,更显得弱不禁风,瘦削的胸膛被一团极深极寒的黑影笼罩,容不下半点英雄梦想。 麒麟想:“她那时与雷神心气相若,可雷神是年轻无畏,她只是年幼无知。如今她终于学会了敬畏天命,不知天命可愿就此宽待她一回?” 他叹了口气,目光一转,土灶在她身旁突然燃起火来。 她一眼就瞥见了火。 火光如此温暖明亮,她仿佛从未见过一般,只是呆呆望着,满心陶醉,就连一双手险些伸入火中也浑然不觉。火焰避开她的双手安静燃烧,仿似缕缕浅黄的薄绡在炉中舞动,透亮的火红纱尾不断轻拂灶膛顶上。 女孩在灶前看了许久,忽然瞧见火光深处竟有一层细细的黑色格纹:“那只萝筐!那只萝筐怎么是完好的……?”她急急转头,迫切地问道:“您是不是有法子——” 她眸中闪烁的清光与他的眼神一照便骤然灭尽。 他在几步之外居高临下,面目深沉,有一种无法攀仰的威仪气度。一阵凛风吹在她心头,她从前只知天很远,可他比天还要远。 “就算我求他……也不会有用的……我们的死在他眼中算得了什么……?” 她眉目低垂,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嘴边却有一抹极其凄苦的笑容。 运尸体的板车像长蛇一样陆续扭进了化人场,地上还未烧完的尸体东边半排西边一列,烧尸工一时顾不过来,衙役也不愿等,板车一斜,尸体便成堆滑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辆辆板车卸货一般卸下尸体,随即又辘辘走远了。 麒麟心想:“这些死者尸骨未寒就被焚化,在世的亲眷无法举哀尽孝,易生嗔怨之念,天长日久,恐成魔障。”天界擅长安抚人心的神仙不少,只是时疫来势汹汹,一有疏漏就可能被魔族加以利用,难免令他担忧。 女孩此前忙于照顾病人,乍见尸体一车又一车地运来,只觉得一股苦汁上涌,那么多的苦痛,忽然无可自抑地从腔子里喷将出来:“求您救救我们罢!”她变坐为跪,对麒麟哑声喊道:“求求您了……!他们都是好人……咳咳……咳咳……” 她“咚咚咚”地连磕了三个响头,麒麟令道:“起来!”可她不管不顾,在地上不断磕头,他不得不走上前去拉她起来,没想到女孩坐久了,平日又只吃烧尸工用剩的一点稀汤,此时忽然站起,眼前一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已昏倒在他怀里。 他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她面门冰凉,竟似毫无进气,他顿时慌了:“她……死了?” 他拿起她的腕子,良久,才感到一点微弱的脉搏。 他长出一口气:“所幸她只是厥了过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是否该救她、怎么救。他几乎无所不能,眼下却一点儿也拿不定主意:“她是凡人,不能到天界去,我的法力她也无从消受……凡人遇到这种事该如何——她既是凡人,我何必多管闲事……?我早该一走了之——可她还病着……!” 她靠在他怀里,只有几根骨头的重量,如此消瘦,抱得稍紧一些就怕弄疼了她。她面色苍白,额头泛红,双眼轻轻闭着,隔得开,眉色浅,又微蹙着,薄唇的一角还沾着血——她脸上哪一处都不过如此,可是拼凑在一起,又叫他无法忘怀。 他记得他们初见时她较同龄人身形更为颀长,如今却是雷神那样的小个子,想来这两三年里她吃不饱穿不暖,在风雨中飘摇不定,苟活至今,宛若一蓬飞絮,一片孤萍。也不知道那支金创药她可曾遵照嘱咐,认真敷用,受杖之后可曾留下伤疤? 那顶羊裘滑落在地,风一吹她便凉透了,麒麟抱她坐到火前,重新用羊裘将她裹严,拉下风帽,她一张巴掌大的瘦脸在粗长浓密的绒毛中只露出半个轮廓,更凸显她的瘦弱。 神本无所谓冷暖,皮裘之类的物事他既没披过,也没留意过,只是想到羊裘较为简朴,与她相称,此外也再想不出什么来。 他思忖了半晌,想到兔裘细软,似乎比羊裘更为合适,这便将羊裘换了兔裘,又将她抱紧了些,心想:“暖则经络舒张,气血通畅,应当能令她慢慢苏醒。” 神仙各有五行归属,麒麟属火,周身热力比炉中之火更盛,他为她暖了半天身子,她却没醒过来。他忽然想到:“她生活困苦,常是饥寒交迫,我当用食物的香气……” 他心神一动,地上立刻多出了一只烤乳猪、两碟杏脯和三个堆成“品”字的油桃。他对凡间馔食的印象大多来自于神牌前的供物,供物摆放久了,难免发馊,因此他变出来的食物气味也有些怪异,加上空中尸臭味浓烈,哪怕他在乳猪两旁又加了一条熏鱼、一只风鸡,也没能唤她醒来。 “看来她一时半会儿不会醒了。”麒麟看她面色宁和,心想:“她若能就此睡去,未必不如几日后病重而死……” 他心中隐隐作痛,不自觉地替她理了理额发,似是要最后一次认真瞧瞧这个凡人女孩的模样。 就在这时,她的嘴角忽然颤了一颤。 她眯着眼睛,梦呓般道:“求您开恩罢……求求您了……”撑开眼皮就要坐起。 他正要说“当心”,她猛地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强跪在他面前道:“求您……”说完就要磕头,他忙伸出手,她的头一下磕在了他手心里。 她缓缓抬起头,眼见一只大手垫在地上,手边是摆放整齐的三牲、三果,惊道:“他……他这是要……送我们上路吗……?”顿时不胜哀惧,喉头一热,吐出一口鲜血。 麒麟哪里料到她会这样想,情急之下,只得扶着她哄道:“不怕……不怕……这是给你吃的——在世时吃的——没有别的意思……” 他擦干了她唇边的血珠,等她咳过一阵,慢慢平顺了气息,才对她道:“我无法帮你。” 女孩不敢抬头看他,只见他那件枣红色缎袍的滚边处缀着万字纹,心想:“他是劝我们看开一些,往生之后……便有无尽的喜乐了……” 她不知道众神皆披法袍,麒麟袍上的万字纹乃是“诸心专于一境,众生大势可至”的咒愿,只道:“爹爹曾说,剑匣上的万字纹寓意吉祥如意、福寿万年,他来见我们,偏穿了这一身,这是来送…… ‘无寿’之人……” 麒麟见她畏死心怯,无论瞧见什么都惶惶不安,不得不与她挑明道:“生死有命,此为天道之常,我既是武神,理当奉守天命,不得随意篡改——你明白吗?” 女孩诚惶诚恐地点点头,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这才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心一沉,天好像彻底暗下来了。 麒麟道:“人活一世,去留无常,生灭不定,终究……要有个归宿。” 她知道:“这归宿是尘归尘,土归土……” 她静静蜷在兔裘里,垂着头,捂着嘴轻声咳嗽,满心哀屈都化作涟涟泪水,自清瘦的双颊上滚落。 麒麟劝道:“无论如何,先吃一口,好不好?” 女孩双眼似泪泉一般,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只得边抽泣边道:“我……让他们先吃罢……” 麒麟心想:“她本性纯善,临死仍不忘这些与她并不相干的凡人,想来她当年立志要毁血麟剑,也并非只是为报父仇,因恨失智。”忽然问她:“你叫什么?” 他竟然有此一问,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诧:“我与众神诸仙素无私交,只以职分相称,为何突然问起她的姓名?像她这样寿短命簿的凡人不计其数,难道待她去后,本君还会记得她叫什么?” 女孩只道:“他是要将我的名字记在生死簿上,叫牛头马面来拘我了……”麒麟一时语塞,只听女孩双目噙泪,求道:“我能不能……再瞧一瞧药……?” 她以为麒麟随时要来索命,脸上却始终是恭顺的神色,等他点过头后,才扶着灶边慢慢起身,转身时又想:“爹爹若是听说我连名字都不敢报,一定很是失望……”暗下决心:“等他们服过药后,我就告诉他……我姓阮,叫‘纯君’,纯钧的纯,君子的君……” 那柄名为“纯钧”的铜剑曾经供在他神像之前,凡人的祝辞里写它“光似芙蓉始出,灿如列星之行”,麒麟当时只觉得它华而不实——“凡人铸剑再怎么精妙绝伦,也不过尔尔”——然而他从“纯君”二字中多少读到了她父亲对她的期盼。那也是她对她自己的期盼。 她揭开锅时,他瞧见她右手上红疮破溃,十指肿胀,指缝中堆满泥垢,从洁白柔滑的兔裘中伸出来,分外扎眼。 她手一扬,一股苦中带香的药味猝然盖过了空气中尸体腐烂的臭味。 药早已用尽了,锅里原来是雪块混着药渣煮出来的一点黄水,如今却像是深褐色的汤药。 她恍然回身,眼前为何再没有人? 晴光忽然刺出乌云,白辣辣的,晃着她的眼睛。 她遮眼朝布棚下望去,只见她师父脚边似乎多出了一双半旧的棕色皮履,一双白地银花的新绣鞋。 揽镜 这一次,几乎整整三天,麒麟未曾迈出梵众天一步。 他麾下有三十六天将,统领十万天兵,昆仑山一战应当如何调兵遣将,天界该如何布防,其他诸神如何相应,凡此种种,皆须由他决断。 昆仑山仙气日夜暴涨,仙泽已如沸海,仿佛天地初开时山中一度有过的祥瑞之兆,然而此次凡间灾祸连连,反倒像是魔界兴盛、天界式微、昆仑上仙气衰败的时日,十分反常。 派去魔界的哨探说新任魔君只是秉承先君遗志,整肃内政,并无其他动静,这就更可疑了。 麒麟心想:“昆仑山上的一切或许全是幌子,魔族声东击西,另有所图。”可是又想:“山中异象也不可不顾。” 他与雷神等商议过后,决定只点五名天将、五千精兵出战,这样天界戍防总体不变,不怕魔族故布疑阵,声东击西,诸神也将在天界严加防范,昆仑山一旦有变即开启结界,防止魔气逸散,侵染天界和凡间。 麒麟清楚:“只带五千兵将必是极险,我此战不可不尽心。” 他召来熟悉魔界□□的仙使,详细询问魔君及诸位祭司的动向,又写下魔族王子去时供出的一十四字,反复参详。 据报这一十四字在魔界并非什么秘密,只是眼下较为时兴的说法。每任魔君即位之后都免不了翻新口号,看似是宣示新主张,其实“换汤不换药”,未必与魔族过往的行事作风有别,仙使皆说,不足为虑。 乐师正在闭关,麒麟从他那里取回了一个有关那崇钊的长卷,卷中详尽写到崇钊作为一条西域贡蛇得道登仙、在天界修炼的经历,也记录了他身入魔界之后历次回报的内容。 麒麟翻看数遍,没看出任何线索,只是看到辛濂一节时颇感疑惑:“这崇钊与辛濂过从甚密,甚至可谓……‘情深意笃’,既然如此,为何他自尽前却同一个侍者双修……?” 麒麟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那侍者就是辛濂……?” 他心道不对:“且不说辛濂早已灰飞烟灭,就算他是诈亡,身为神族,他怎能叛入魔道?相比起来,更可能是崇钊多情……” 为防万一,麒麟决定亲自去找药师询问。他来到药师殿时只见成排的金炉下烈焰齐燃,几十个身着白袍的仙童忙前忙后,灶君灰头土脸、灰衣灰帽,混在其中。 原来凡间时疫方歇又遇旱涝灾害,灶君正在药师指点下研究凡人食疗食补的方略。 麒麟未及与灶君照面便被药师引进阁中密谈,药师说,辛濂最初是为医治失忆症而来的:“他化生于无形之中,只当是自己忘记了从何而来。” 麒麟不解:“怎会生出如此一个糊涂神来?” 药师苦笑道:“不仅糊涂,而且只有些微灵力,与生来就继受神位的你我大不相同。” 麒麟越听越奇:“药师是说,他并无神力……未继神位……?” 众神的神位都是在降生之初便已明了的,应当说,是冥冥之中先有了须由神明担当的职命,而后天地才会汇聚灵力、造就这位新神。 麒麟之前已有上一任武神,药师也并非第一位药师,他们化形于世是为了履行前任未尽的使命,这世上哪会有无缘无故现身的“神”? 药师道:“不错,天命造神,必有因缘,辛濂空有神身却无神力,思来想去,自认为是天意要他借此身潜入魔界,拨正众魔之心,终结魔族之治,所以他在天界未久便应命去了。” 麒麟不顾药师面上的惋惜之色,问道:“我若疑心他就是崇钊带上昆仑山的那位侍者,药师会作何想?” 药师愣了一愣,暗自推敲了一番,这才明白麒麟的意思,沉声道:“辛濂已在魔界魂飞魄散,当时亦不止他一人。” 他的意思是,辛濂总不至于牺牲阖族的灵命,麒麟却道:“只怕他入魔已深,未必顾念骨肉亲情。” 药师摇头道:“武神君多虑了,神若入魔,天必毁之。” 他这一说麒麟倒是无可反驳。 诸神必须恪尽职守,一旦有失便遭天罚,更遑论是入魔这样的逆行。 麒麟心想:“如此说来,一个只是滥情的仙使,另一个是唯命是从的侍者,他二人到底有何谋划,实在无从探知……”转瞬又想:“管他有何谋划,本君一律绞杀便是!” 他与药师揖别之后穿过大殿,远远望见灶君正被一群仙童环绕,指示仙童将一只只肥硕的蝗虫捣入研钵之中。 他心下一惊:“凡间食物已匮乏至此了?”正欲举步向灶君走去,却又急忙转出殿外,忖道:“我就当她已经死了……大战当前,本君岂能记挂凡间琐事?” 他回到梵众天,五位天将正在等他商定细节,临进殿时,他忽然吩咐道:“去请财神散财。” 原来凡人的虔心敬拜会令天界法力有所加成。太平年间,凡间敬神的香火从来不断,如今遭逢乱世,本该有更多凡人酬神拜佛、祈求庇护,这也正好为天界神仙助力,哪知——好巧不巧,雷神震怒时毁什么不好,偏偏劈毁了所有的雷神像,凡人中遂传开了:“大水冲了龙王庙听说过吧?这事儿比它还瞎!保不齐神仙都是睁眼瞎……” 麒麟谋划的是:“财神显灵后凡间的香火自然兴旺,我部下虽不缺这点灵力,可毕竟是聊胜于无——此事有关昆仑山一战,并非是本君存了私心。” 从此以后,他便与五位天将推演战局,排兵布阵,日夜不休,直到临战前神仙饮宴的这一个黄昏。 这场仙宴是四十九年前排定的,天帝当时只道此夜因缘殊胜,众神宜当一会,没想到仙宴偏逢麒麟出战的这一夜,仿似天意早已注定有此一战。 其时金乌业已西沉,晚霞也尽皆散去,渐浓的暮色在天地间洒下一层紫雾,天幕苍蓝,倒影在万顷镜湖之中,又添几许深沉。 仙宴设在镜湖中央,镜湖无边无际,与宴者一灯一席,趺坐水面,从高处看去,就像光滑的深蓝丝缎上缀着点点珍珠。 四望极其辽阔,极其空无,在茫茫的天、水与夜之外,不见一尘一物。 乐师在湖中怀抱一架竖箜篌独奏,那箜篌形如半弧,乃是他取下一弯天虹,寄在琉璃之中,七色琉璃间张着二十三丝,拨的是金玉之弦,鸣的却是木石之音。 一切皆在舒缓的乐声中失去了棱角,整个世界宛若鹅卵石般温润浑圆。 镜湖上本无波澜,乐声传开之后,渐渐的,便有了波荡起伏。与宴者坐于微波,轻摇款摆,仿若搴舟,待到一曲奏毕之时,湖上仍有余音袅袅,水面也依旧泛着暗波,是为大音希声。 天帝亲设的仙宴向来只请众神和十数位品阶至高的仙人,然而这一次,灶君竟然也在受邀之列,且被安排坐在麒麟斜后方。 他到得最早,不过还是等到其余诸位纷纷入宴之后才敢坐下。 他踏上镜湖时悄悄掬了掬水,却发现那水沾手不湿,确切地说,他的手什么也没有沾到。他行在水中,脚下也起涟漪,原来只是凌空照影。 镜湖水空,酒盏不空,灶君才刚饮完一杯,玉盏又自动满上了。花神酿的酒汁馥郁甘甜,灶君双手捧着那只龙晶石雕成的玉盏,才饮几口就觉得无比快活,直想放声高歌,然而麒麟时不时冷眼扫来,又将他打回原形。 神仙在仙宴上饮酒饮的是凡人一时沉酣于欢乐、了然忘却七苦的幻醉与虚无,这酒本该越饮越感到空寂,然而今日,麒麟却是越饮越纳罕。 他牵挂战事,无心久留,却不知仙官们为何兴致高涨,轮番向他敬酒不休,更有几位专程来敬他和灶君——“特来同敬二位”的——真是奇怪。 “他们是祝我此战得胜?他们怎知我即将出战?昆仑山一战虽非绝密,可是诸神素来颇有默契,我部下口风甚严,他一个小小灶君也断然不敢将众神商议之事透露出去……这且不言,他与本君有什么好‘一同’的?就凭坐得近?” 麒麟是如假包换的正神,灶君只是个末流小仙,他二人坐得这么近,也是奇怪。 麒麟朝身后一瞥,灶君忙避开他的眼神,这时月下仙人眉眼含笑,喜气洋洋,手托红线,春意盎然,从最末那席朝他——和灶君——踏水而来,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头也不回地勒令灶君:“过来。”一闪身,掠到了镜湖岸边。 他回望镜湖,只见天上一轮圆月银光初泄,湖上鳞波跳动,宛如乳白色的烟霭笼罩湖面,微风吹来,那烟霭也掀起层层波浪。 仙宴中乐舞已开,披着各色轻纱的飞天在半空中踏歌起舞,远望如点点流萤,时而划过月轮,时而又隐入初笼的夜幕中,回旋浮动,闪闪耀眼。 那歌声仍然沉缓,隔得远,听来很是渺茫,仿佛从水下传来。 在天界行乐,无论哪一种都脱不去彻悟之后的清冷味道。麒麟并非有心看歌舞,他看的是歌舞之后,那轮半挂在天水尽头的圆月。 他由天火和地火相激而生,终生不改炽热,可他记得降生初时,正是在同一轮冷月之下,他身上喷薄的烈焰渐次平静,凝聚成形。从那时起,他便承袭了武神之职,为天杀戮。 “月色依旧素洁,此夜却非良夜。” 这种预感在麒麟心头萦绕不去,而且愈来愈强烈。 征战是他的本能,他绝不抗拒,更不恐惧,可又隐隐感到心焦:“灶君为何仍未赶来?” 其实灶君没有故意绕远路——虽然他很想,可他晓得那样只会下场更惨。 他一路发颤,冷汗直冒,法力又弱,自然比麒麟慢上许多,因此他站到麒麟面前时,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一篇“武神君法力超群旷古无俦星驰天掣来去自由心体无滞小仙今日得以一见景仰之情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锦绣文章就要脱口而出,谁知武神君突然朝他森森一睨,他霎时间魂飞天外,连自己口齿唇舌长在哪里,都不记得了。 须知这几日来,一则流言悄悄传遍了天界——魔族或许也有耳闻——灶君起初不是没有澄清,可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添油加醋的新版本便又不胫而走。 正如他所言,天界寂寞冷清,仙人们从不轻易放过任何风吹草动,何况是这般轰动宇内的秘闻? 灶君过去管的是诸如柴米油盐应当放多放少之类的灶间杂事,除了偶尔研制些新菜谱之外,再无职权。阮纯君在灶前打不着火该找火仙,煎药煎干了又有水仙,灶君给不了凡人恩惠,难以换来香火,提升法力,他便编说自己负责考察凡人言行,每年年末还要上报给众神,作为众神惩恶扬善的依据,凡人因此年年祭拜灶君,糖瓜酒糟一样不少,灶君这才攒了些灵力—— 其实神仙哪管得那么宽呢? 灶君既已尝过造谣传谣的甜头,便想:“背靠大树好乘凉,武神君的大腿可不是谁人想抱就能抱上的,我都已经抱过一次了,还计较什么名节?” 此后,他逢人便只笑而不语,武神又是出了名的寡欲,这样旱地初霖、枯木逢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一件美事,怎能不叫人广为传颂? “哎哎哎,据说武神君一生善战,熟谙兵法,在情场中也是融会贯通,欲迎还拒,欲擒故纵,攻受——守兼备……” 真是幸也不幸,麒麟并没听过后面这些闲话,不过光凭方才众仙的表现,他也能猜到一二。 放在平时,他必定要将灶君碎尸万段,不过今时今日他只问:“你那十方镜呢?” 灶君嘴一咧,苦相一露,当即跪倒:“哎哟求求您了武神殿下……武神大人!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革了小仙的职位——” “拿来。” “不是,大人请听小仙解释——” “嗯?” 麒麟冷冷一哼,灶君忙伸手到领口。 “你做什么?!” “脱……脱……” 麒麟连忙闭眼:“放肆!”只听灶君哀声道:“嗨哟!还不是上次那个法螺……小仙唯恐列位尊神来取,故而将它收进了法身,又怕它撞坏了十方镜,只好把十方镜贴身……藏在小仙这肉身紧里头……” “你住口!” 法身是由神仙凭法力所化的,大小依各人法力高低而定,可是无论灶君法力如何低微,法身也不至于装不下一面镜子外加一枚法螺。他自知这段时日沉溺于镜中风月,险些误了大事,故将十方镜藏在重重衣衫之下,不许自己随意取出,没想到武神君突然索镜,他只好在镜湖边上里里外外,宽衣解带。 一阵簌簌衣响之后,麒麟睁开双眼,见灶君以头贴地,颤颤巍巍地递上那面浑黑的十方镜。 麒麟扬手一引,握住那面镜子便问:“有何法门?” “嗯?” “此物有何法门!” “哦!”灶君心想:“武神君似乎只想借镜一看,并非是要罚没了去……”松了口气,答道:“嗯……神君只需摒除杂念,十方镜中便会随机现出——” “随机?” “可不是!十方世界,包罗万有,任君随意观看!” “……本君不能选定一处?” “能能能!神君若还想看昆仑山——” “本君想看一个人!”他恐怕还想宰了这个啰嗦的小仙。 “……人?”灶君半张着嘴,恍然大悟又十分意外似的,眼睛一眨,逐字逐句斟酌:“神……君……若是有什么……特别想看的……‘人’……您……在心中默念……那‘人’的名字……即可……” “好在上次问了她的名字——阮纯君。”麒麟在心中念道。 十方镜在麒麟掌中浑黑依旧,镜面光滑,反照出他的面容。他将镜子捧到眼前,左瞧右看,只见镜面上多了一点白光,是幽幽的圆月,她呢? “怎么回事?”麒麟望向灶君,却发现灶君反望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再次忘记了合上。 “灶君!” “是!” “怎么回事?” “呃……”灶君低下头,声音轻如蚊呐:“启……启禀神君……您好像……拿反了——” 麒麟赶紧翻到另一面,只见她蹲在青灰的河边,手握杨柳枝,一下下漫无目的地划过水面。她依旧清瘦,灰黄泛白的衣裳依旧缀满补丁,依旧是一双粗麻鞋,长发在背后结成一束,依旧没有一点珠饰…… “财神散财时怎地也瞎……” 麒麟并不知道,就在他翻过镜面、往里瞧上第一眼的时候,他已经站到了她身后的堤岸上。 孺慕 这一日是凡间的十月初一,寒衣节,是在世的凡人为过世的亲人焚纸送衣的日子。 傍晚时分,暮霭沉沉,寒鸦一唱,枯叶也开始飘零。家家户户都备好了五色彩帛、缄书冥纸,萧瑟的晚风中,千堆哀火明明灭灭,灰烟直上,消散在不为人知的高处。 这一年,阮纯君没有余钱,买不起香烛,有个算命先生塞给她一支“沾过仙露”的杨柳枝,说是只要让它顺水漂流、归入大海,就能超度亡灵,顺带化解生者的厄运。 她带着柳枝来到荒郊野外,到了宽阔而人迹罕至的河边。 百川东到海,只要这条柳枝不被鸟兽衔去,不被哪个戏水的孩子拾走,它总归会带着父亲的亡魂往更好的地方去的。 可是,她舍不得放手,心道:“求爹爹的魂灵再多陪我一会儿罢……” 她和崔平侥幸熬过了时疫,不料时疫过后,北方大旱,大旱过后,第二年又遇蝗灾,入秋之后江河洪泛,仅剩的一点谷子尚未灌浆,再遭霜冻,是以连续两年,田里颗粒无收,她再怎么讨饭,也讨不来半口残羹糊口,只好带着师父一起南下逃荒。 崔平因时疫落下了病根,时常昏睡,自称是在练功,醒来时又咳喘不停,阮纯君几乎是一人拖着捡来的破板车,一路将他拖到南方。 她挖过草根,啃过树皮,吃过死猫,也险些给别人抓去吃掉。那件兔裘在第二年入冬以前就被她一块块割碎,煮成汤吃了。更早的时候,她拿绣鞋去换了些银钱,不过很快,银钱也变得一文不值。 他们颠沛流离,徒步数月,终于到了江南一带。崔平仍旧疯疯癫癫,一到潼城就不肯再走了,而且坚持要住在大石桥下,阮纯君拗不过他,只好在桥墩石上住了些日子。 她在潼城里做零工挣了些钱,割了竹子,买了棕绳,扎了一条窄窄的竹筏,将她师父搬到竹筏上。平日她撑着竹筏,载着师父四处揽活,夜晚,那条竹筏就泊在大石桥下,在潼河水里静静沉浮。 崔平不再卖艺,多数时候只坐在竹筏上闭目养神。他教了阮纯君几套把式,每逢临近村镇赶集的日子,倘若无事,阮纯君便去试试运气。她性子沉静,在人前拘束,耍把式也挣不来几个钱。 她夏天去采菱、剥菱角,冬天去结冻的湖面上替富人凿冰,赶到蚕结茧时,又去补缫丝工的短缺,此外编草鞋采草药等一样不落,奈何她师父吃药总要花销,她的日子便仍是有上顿没下顿地过着。 她帮人缫丝做小工的时候,有个工头看上了她,欲纳她作妾,她犹豫了一段时日,终究没能说服自己。 潼城离她的故乡倒是不远,可她从没有回去过。 她十岁那年远走他乡,如今看来,当时许下的誓愿确实是出于冲动负气,可她既明了心志,等闲便不愿服输,直到那年疠疫突发,她才第一次感到绝望——命都快没了,她还拿什么争? 所幸麒麟出现了,后来大灾大难她一次又一次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她总以为那是他在暗中照拂,有时困难到了极处,她就会想起他曾道:“人活一世,去留无常,生灭不定,终究会有归宿。” 他的话原本无情,她却从话中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安慰,正如她曾经认为自己的苦难全是拜他所赐,到后来,却又从他那里找到了某种活下去的力量。 她对麒麟有种复杂的情感,连带着对血麟剑,竟也少了一点飞蛾扑火的痴愚,多了一分不自觉的敬重。 血麟剑如今就在潼城四十里外的鼍山上。那座山形似巨鼍,四肢舒展,延颈望天,颈上有座“忘忧阁”,阁主并不出门,爪牙却遍布天下。他们同几个藩镇勾结,替苛吏征税捉丁,鱼肉百姓,私下里贩人的、劫掠的勾当一样不落,眼下灾祸频仍,各地盗贼蜂起,其中不少便是忘忧阁的势力。 血麟剑问世逾二十载,谁拥有它,谁就能号令江湖,这俨然已是中原武林不成文的规矩。老实谋生的升斗小民都听说过,血麟剑的主人向来是江湖上顶厉害的人物,命中注定,是要踩在千万人头上的。 她师父也许正是因为血麟剑才选在潼城落脚,不过他和她都明白,血麟剑下罪恶越多,它便越难战胜,因为它的每一任主人都比上一任更阴险,更有手段。 她甘于积蓄,甘于忍耐,甘于等待,这里面九分是毅力,却也有一分,是她不愿辜负他一次次庇佑她的恩义。 “爹爹会在天上看吗?他……会在天上看吗?” 初一并不见月,女孩却在蓝紫色的夜空中寻找着什么。 她仰着头,半转过身,竟然看见他在身后。 她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在,也不知他已经站了多久。她一直蹲着,腿也酸软,惊诧之中身子一仰、脚下一滑就要跌落河中,麒麟赶忙伸手一揽,从半空中环住了她的腰。 这一日她难得洗去了泥灰,露出了极美的一张脸。她虽然不够明亮,不够妩媚,在这哀婉的夜色中却像极了一树白梨花,在黑暗的山谷中盛放,无人问津,独自凋零。 她羞怯又惊慌,容色楚楚动人,麒麟心中一颤,脑中一空,竟然斜着身,抱着她双双跌入水中。 “噗通!” 河水冰冷刺骨,不过神既是神,泰山崩于前且色不变,何况区区落水? 麒麟抱着阮纯君跳回岸上,又变干了身上的水迹,仿佛他只是碰巧从河边路过一样。 她只记得自己一看见他便有条不紊、落落大方地站了起来,好像哪里不对—— 她低头一看,原来是手里的杨柳枝不见了。 “杨柳枝呢……?”她回身去找,只见河浪昏昏,滚滚东流,哪里还有杨柳枝的踪影? “爹爹……爹爹……爹爹就要往生极乐了……”她虽然这样想,可是心里难过至极,眉头一皱便已泪盈于睫。 “那是假的。”麒麟生怕她再掉——跳进河中。 “假的……?”女孩望着河水,一脸茫然。 “江湖骗子的话你也信?” “我……” 女孩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心中痛涩难当,那杨柳枝给她的一点点幻想被麒麟一句话就给戳破了。她一眨眼,斗大的泪珠滚落双颊,他忙道:“你爹爹看见你这个模样,怎敢往生极乐?” “我爹爹……?”女孩恍然转过身来,“他真的能看见吗?” “他——”麒麟心知她父亲死时身首异处,死后即为无头鬼,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忘川水也不能喝,只能在冥府里无尽地游荡,直至魂魄消散,也无法与她远隔阴阳相望,可他仍道:“他既能请我来,如何看不见?” “他在哪儿?”女孩立刻四下寻找,脸上又哭又笑,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麒麟没想到他堂堂司战之神,下凡来只为给他们父女当灵媒,她连这样的话也信了,也不知她父亲倘若在此,会如何同这暌违数年的骨肉厮见? 他在她的记忆中瞧见那时她尚垂髫,在麦浪中钻来钻去,也不怕麦芒刺人,一不留意,便钻进了父亲怀里,二人的笑声叽叽喳喳,像田边的麻雀。后来她去邻村上学塾,每日黄昏,她父亲就在村外的田垄上候着,远远看见了她,便张开双臂,等她飞跑过来,扑进他怀里。 “你爹爹正在等你。” 麒麟摊开手掌,一缕银尘从他掌中飘起,在她眼前的空地上勾勒出一个人形。人形高高大大,展开双臂,边缘闪耀光芒,就像那个在田垄上等她回家的人一样。 “爹爹!”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心中百感交集,像被一双巨手攫住一般,不能挪步。 “爹爹……”她在心里又唤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父亲”,踉跄走近。 她在他身前停下,双手伸在空中,十指也是又开又合,人形面目不清,她的视线也被泪水浇得一片模糊。 人形慢慢合拢双臂,将她圈在臂弯之中,她一把交过双臂,可那个怀抱里只有点点银光浮动,看得见,摸不着,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空无。 “爹爹……”她呜咽道:“我很想你,每天都很想你……” 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肩,头贴在自己手背上,那一点温度是她的父亲,也是她湿热的眼泪。 麒麟强敛心神道:“你爹爹也很想你……”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禁不住双眼一闭,有什么东西沿腮边滚落下来。他听见河浪轻拍堤岸,风吹落叶,云缠雪花,在更高更远的地方,他的部下正在点检兵甲。 他在刀枪相击的锵鸣声中找回了一点常态,哑声说道:“你父亲他……体质殊异,即便得我相助,也无法长久现形。” 她仍紧拥着一片虚空,他话音刚落,那缕银尘便失去了光泽,人形也消隐无踪。她慌忙在空中乱抓:“ 爹爹!爹爹!” “他还在!他……他说他每年都来看你。” “每年……?” 她一点点直起身子,脸上渐渐有了浅薄的笑意。 “爹爹说,他每年都来看我……?” “是。”麒麟略一点头,记得冥神好像说过:“每年十月初一,冥府之门洞开。” 她的笑容忽然凝住了,眸色也变得黯淡。 她伸手拨了拨鬓边的薄发,他这才发现去年的这一日她在河边生火,两个过路的无赖骂她害人沾了晦气,踢起一根柴枝便朝她脸上戳来,险些戳瞎了她的左眼,最后还是她磕头赔罪才算了结。 那道伤疤从眼角一直划到耳际,就掩在她鬓发之下。 麒麟忙道:“去年除外!去年他……病了,误了时辰。” 她皱眉道:“我爹爹……也会病吗?”又问:“爹爹得的什么病?可大好了?平日里还需服药吗?爹爹身子硬朗,如何就病了?” “……你爹爹的病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有几句话要嘱咐于你。” “爹爹请讲。” 她哽咽着抹去泪水,对那块空地恭恭敬敬地低下头,仿佛她爹爹就在那里。 惜别(上) “你父亲说,他见你长大成人,很是欣慰。你性情柔中带刚,正如他往日里教你的一样,要做一柄好剑,劲而不折,柔而多力,一朝成器,水火难摧。” “嗯……”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一直记得……” “这些年你爹爹他……不能陪在你身边,心中有愧——” “不,不怪爹爹的……” 阮纯君浅浅一笑,灰眸一眨,却是一颗泪珠滚落下来。 麒麟变出一方绡帕递去,她也不接,只问:“我爹爹还说什么?” “你爹爹说……” 麒麟目光一转,只见那方绡帕角上天然缀着一朵无依无傍的银花,柔弱纤细,开在莹白的縠纹之中,宛若飘荡在闪闪的泪波里。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死于意外,你莫要因此怨天恨命。” 他话锋一转,面对那位莫须有的“父亲”说道:“不必了,我身负神命,从不奢求凡人体谅。” 体谅!这两个字听上去何其荒谬!舌抵上颚,气流一带,两个生涩的字眼出其不备,轻易破出齿关,可是,麒麟却也感到一阵意想不到的轻松。 他见阮纯君咬唇不语,有些急了:“你爹问你听见没有。” “我、我知道了……”她压低了嗓音应道:“我不会的爹爹……” 天已经完全黑了,河水拍岸,发出细碎的声响,风吹过寂寂的枯枝,冬虫已蛰伏在土里。他和她之间一时无话,那一时,天地之间仿佛静止,又仿如河水,往复奔流,永无竭时。 在暗夜之中,有个挑着担子的老媪正要归家,却不知怎的撞到了麒麟,“又绵又甜的糖三角!一文钱一个,您尝尝鲜,尝尝鲜!”老媪也不管撞上了谁,这便哈腰兜卖起来。 麒麟递上一枚铜钱,老媪捏在指间细细摸了一轮——原来这老媪眼也瞎——她转身掀开盖被,包出一只白白软软的糖三角来。 碰巧阮纯君儿时最爱吃糖三角,盖被一掀,热腾腾的蒸汽就带着一股糯香甘甜的味道扑来,是桂花糖的馅儿,仿佛她父亲种在小院里的那株桂树就在眼前,开满了花。 “这是你爹爹托我给你买的。” 麒麟将暖融融的纸包送到她面前,她接过纸包,双手只是捧着,闭眼闻它的香味。 “谢谢……谢谢……谢谢爹爹……谢谢——”她转脸似要谢他,他轻声道:“吃罢,趁热吃。” 她背过身去,本想慢一点吃,每一口都想仔细回味,可是她饿惯了,狼吞虎咽惯了,才刚咬开一点暄软的外皮便越吃越快,不能自控,几口下去,已将一只糖三角吃净了。 那个老媪原本已被麒麟放回了家,没想到前脚才刚迈进老屋,后脚一抬,又回到了河边。 “奇怪,这板凳怎么变样儿了……?” 阮纯君闻声转头,只见老媪正弓腰探摸着麒麟的腹心。 麒麟稳如泰山:“……担子里还剩几只?” “咦……这不是方才那位郎君吗?您怎么在——” “我问你点心还有几只……!” “嗨!老婆子耳背!还有一十三只——” “连着筐子,我全要了。” 阮纯君惊道:“您不必破费——” “你爹爹还想吃呢!” 麒麟只管付钱、接过筐子,没留意阮纯君正羞愧地想:“我方才怎么没给爹爹留一半?不过……他也能吃……也能吃这个吗……?” 麒麟把筐子搁在地上,掀开盖被,用眼神示意道:“你爹爹说,坐下来一起吃。” 她见麒麟在筐边坐下,捡出一只糖三角托在手里,那糖三角立刻飘了起来,被她“父亲”一口一口吃掉了,这才走过去,在“父亲”身旁坐下,拿起一只糖三角。 卖糖三角的老媪终于坐到自己的板凳上,揉着被扁担压酸了的肩膀,嘴里嘀咕:“那位郎君食量赛猪猡哟,身上倒是硬邦邦的,铁板一块……” 阮纯君从前最爱吃甜,不过糖三角这样的甜食吃上一个也就腻了,今日却怎么也吃不腻、吃不够。 她吃了几个,忽然瞧见麒麟还端坐一旁,忙问:“您……不吃吗……?” “神仙不食五谷。” 他想的是:“这一十二个糖三角似乎还不够她吃……”她却只道是自己太冒失:“我不该问的……他一个高高在上的天神,怎么看得上这种吃食?” 她低下头继续吃,吃着吃着忽又落泪,忙扭到一侧,背着她父亲揩泪。 他朝她脸边伸出手去,那手在空中顿了一顿,终究又收了回来。 河面上忽然洒落点点星火,似微风吹起一片浮尘,又似萤火虫漫天飞舞,一点一点、千点万点弥漫河间,乌青的河面上霎时泛起暖黄的波光。 麒麟自忖:“天色这样暗,那位父亲必定也想给女儿一点光明。” 他对她道:“你父亲的意思是,虽只是萤火之微,在黑暗中也倍添光亮。” 她低声啜泣道:“我记住了……” 她凝望满河星火,仿佛看见了父亲昔日温慈的目光。她脸上泪痕未干,可是一想到父亲有意点亮这一河星火来开解她,便纵有千般委屈、万种心酸,也不愿再流露半分。 她强颜笑了一笑,明明是个吃着糖的笑,麒麟看着,却觉得苦极了。 但念苦谛,空闻水声,他在河边摄心静坐了片刻,再回头看时,筐里的糖三角已剩最后一只。 她迟疑道:“爹爹……再多吃一个罢……” “爹爹”在等麒麟示下,麒麟心想:“这一只她本想吃,可我若说‘爹爹不吃了’,硬要留给她,她也不好意思再吃。”遂道:“你爹爹说,一人一半。”说完,径自拿起最后一只糖三角掰作两半,一半递给她,另一半照旧用法力化去,并添了一句:“同过去一样。” 那时候她父亲怕她吃甜食太过,坏了胃口,每次只分她一半,她也从不多要,每次虽然只得一半,依然很是欢喜。 “她一向懂事……”麒麟这样想着,见她吃完后嘴边有团褐色的糖渍,便想拿帕子替她擦去,不过帕子未到嘴边,她已经用手背擦干净了,又吮了吮手背,舔了舔嘴唇。 麒麟目光一垂,心想:“她父亲瞧见了只怕心疼……” 他的细微变化忽然让她察觉到自己这一习惯实在失礼,很是后悔:“他看不起我也罢,千万别以为我爹爹也是粗鄙之人……” 她低下头,不知不觉地在灰布裙上使劲擦手。 麒麟道:“你爹刚说……” 她忙问:“说什么?” 他道:“时辰不早,他该走了。” 他和她一个险些抛下了战事,一个已然忘记了时间,两人兀地回到现实之中,俱是一脸惶然。 “是——”麒麟抢道:“他之前已经瞧你许久了,你、还有何话要对他说?” “爹爹这就要走了吗……?”她心中千言万语,挨挨挤挤的一直堵到喉咙口,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生怕说了这句,漏了那句。 过了半晌,她低声道:“我很想你……” “他明年再来看你。” “嗯!”她朝“父亲”的方向不迭点头,又彷徨着,小声问道:“他走了吗?” “走了。” “往哪里走了?” 麒麟心绪散乱,随手顺着河岸延伸的方向指了一指,她快步追了过去。 霎时间,河上千万点红光一齐往她追赶的方向涌动,汇成一条赤鳞闪烁的长龙游翔水面,照亮她的前路。 她一边小跑,一边问:“他还在吗?” 他跟在她身后不知该如何答话,一时犹豫,随她追出了好一段路。 他不得不沉声道:“他叫你留步——” 她应声停了一步,却像是真正瞧见了父亲渐渐远去的鬼魂一般,一个不舍,又追上前去。 火龙陪在她身畔掠出几里夜路,直到她来到河滩尽处。这里原是一个渡口,荒废日久,栓船的缆绳都朽坏了,散在水里,像长长的水草,几个黑黢黢的木桩伫立在水面,中间是一条豁出了大洞的木板梯。 木板梯的尽头浸在水中,栖着一只孤雁,她的脚步声一近,孤雁便凄凄长啸一声,飞入河面上渐浓的白雾中去了。 火光逐星逐点地归于暗淡,仿佛那原本就是天上的星星,如今,又被孤雁一颗颗衔走,送回到天上去了。 阮纯君问:“他还在吗……?” 麒麟道:“不在了。” 她定定地望进河里,眼前浑黑一片,洒墨似的,天地间一点光亮也没有了。 “爹爹……” 她仿佛脊梁骨被整根抽掉一般,浑身一软,蹲到地上,“呜呜”地哭出声来。 她的哭声里糅杂了孤独与辛酸,麒麟听着,仿佛荒凉的野坡上渺渺飘来的一支哀曲。 她曾在那位父亲的庇护之下无忧无虑,一生所愿,无非是吃上半块糖三角那样微小而平凡的幸事,可她终是举目无亲,在漂泊流浪中被迫长大了。 那一刹那他情难自禁,屈下身来抱她,轻拍她的后背。 在她的意识里,这是他第一次拥她入怀。她双肩骤然一缩,不是出于羞涩,而是出于本能一般,排斥抗拒,不知自己该当如何,可是,她又从那一抱中感到朦朦胧胧的暖意——整个世界里,好像就只剩下这一点倚靠了,她害怕他,是不敢却也是不舍,不舍得从他怀里挣出来。 她比他小了一整圈,头只够到他胸前,泪水打湿了鬓发,他伸手去拨,无意中摸到她眼边凹凸不平的那一处,不觉怒气横生:“你师父就任你受人欺侮?” 他话中的寒意叫她心头一颤,她慌忙躲开他的大掌,从他怀里钻了出来,低声道:“不,不是的……师父教过我对付他们的功夫……” “可是……”她在心里继续说道:“他们是忘忧阁的人……我怎么能招惹他们……?” 忘忧阁的部属身着鸦青短打、腰系白绸,潼城中人人谨记,唯恐礼数不周。每年年末忘忧阁要开“群仙会”,那些部属十月之初便已陆续涌入潼城,这几个月总是她一年中最害怕的日子。 麒麟忽然站起来:“让你瞧瞧你的功夫。” 她抬头望他,眼神迷离,心道:“他怎么突然问起我的功夫……?” “这是你爹爹的意思。” 他伸手想要拉她起来,可她不敢握他的手,只在心里叫苦:“爹爹怎么好请他指点我的功夫……”又在裙边擦了擦手,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想起她之前因为忽然起身晕倒的事,对她道:“慢一些。” 他在武林中最受崇拜,一想到这样一位天神要考较自己的武功,她便紧张得身体僵硬,眼睛都不敢抬。 他缓声道:“不必怕,天黑,你权当没人在看便是。” 惜别(下) 他素手一翻,将一柄窄窄的钢剑推到她面前,那剑轻薄无纹,在暗夜中通身雪亮,仿佛在吐放星辉,她脸上的泪痕为之一照,也闪烁幽光。 她勉为其难地握起剑柄,他见她五指如握拳一般又紧又僵,不禁皱起眉头:“你学了这些年,为何还不会握剑?” 她十分难为情地答道:“师父说……藏剑诀有剑无剑,都不重要的……” 麒麟暗自骂道:“疯子!”他心知只有仙人术法才能化气为剑、形随意出,凡人的武功无论何等玄妙,总归是要拳拳到肉、刀刀见血的,否则如何取胜?像她这般连剑都提握不稳,如何与人对敌? “我教你。” 他将她的拇指向剑锷处拨了过去,扳开其余四指,轻轻往回一拢,对她道:“不可绷得太硬,手心要活,剑身自然向外延伸,与你浑如一体。” 他的功法天成——虽然练与不练之间也有剑光过处是伏魔上千还是上百的区别——若要他拆解凡人剑术,单是握剑一项他便能拆出无数精妙之处,眼下只能先教最浅显的,余下的,由她日后自行参悟。 她脸上发烫,喉头发干,方才一口气吃了十三个糖三角也没觉得渴,此时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麒麟心想:“我只当是平日练兵。”不再多说什么,退到树林边上,任她整备。 过了不久,她呼出一口长气,弓步上前,右手向前平平刺出一剑,左手剑指凌空,向后一划。 麒麟只看这一式便知:“她根基尚浅,气息也不稳。” 她左撩右削,随即回身一个横扫,这几招之间的转换十分生硬,颇像是卖艺时为了取悦围成圈的看客而凑了个“面面俱到”,可惜招招拙朴,不成章法,难怪看客见了也不会为她叫好。他见她几年来竟使不出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面色一沉:“这不仅是她师父无能,也是她……并无天赋。” 有天赋有灵性,一流的剑客眼中有光,如利剑一般锐气难掩,可她眼里始终灰蒙蒙的,就连他的剑到了她手里也只是月光一般起落,含蓄安静,半点杀气也无。 她会的招式不多,劈刺截点,未用多久已将全部路数带过一遍,他一时想不到该如何评述,忘了喊停,她便重新提剑向前刺出,将方才的剑招又演一遍。 这一遍她的动作更快,更为自如,举剑齐眉,剑光与她目光相映的一瞬间,他忽然看出了一点不同。 她眼中似有无尽星河,星光柔亮温顺,包含着敬畏之心,却也有某种不可名状的信念感。 天地之间黑沉沉的,只她一人,一剑。 她每一剑都很简单,因为简单,却也干净,右手提腕,执剑向下时似鹰喙般忽一啄点,力贯剑尖,那一点寒星也骤然放亮,似是她在说:“时机未到,所以我尚未学会……我暂且做不到的事……总有一天会做到的!” “刷刷刷——” 她运剑愈加流畅,剑风飒飒作响,剑身也如流星曳尾,划出银白的光迹。她甩开长发,剑指破空高举,旋身“嗤”一声横削,仿佛是孤身一人被敌人从四面合围。她回眸一顾,剑锋立即由地及天地撩高,剑身指天一振,“锵”的一声龙吟未尽,她又一刻不停,向两边斜劈开去。 她手中的钢剑正如雷神的白电,密匝匝阴云裹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将她围困,旋斗之中,她愈发支绌,喘声愈急,眼中的光芒却也愈发坚决。 “神灵在上……” 她渴望突出重围,破除黑暗,更渴望将围困这世道的黑暗一扫而空。 她并无神通,正因如此,她的渴望中没有一丝天才的狂热,反是虔诚的祈求:“请容我做那万分之一的萤火之光罢!” 就在那一瞬间,麒麟忽然想到:“或许血麟剑之乱——不可能的——”那个奇怪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她的虔诚并不能撼动什么,只能令他感到一丝悲哀。她此生的寄托或许只是一场幻梦,可她身在其中,一无所知,这是幸或不幸? 她气喘连连,胸口急遽起伏,双手汗湿,双眼也在乱发遮蔽之中。她还未站定便要提剑向前刺去,有只温热的大掌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麒麟从她身后牵引着她的右手向前一送,剑身银光乍闪,树林里的宿鸟倏然呼喇喇惊飞了一大片。 “砰訇!” 浩浩荡荡的河水腾空打出一个巨浪,磅礴的水声震天直响,逐波远逝,好像有只擎天大手正推着河浪,向天边疾速退去。 剑风吹开了阮纯君凌乱的长发,她屏着气息,一动也不敢动,只见她的右手被他完完全全包在掌中,自己的手臂压皱了他银光暗涌的袍袖。 “万法归一,练好这一式便够了。” 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冬夜的寒冷也忽然换成了他胸怀里的温热,钢剑的尖刃斜斜刺向她假象中敌人的心窍,“血麟剑也是有心的。”他说得分外低沉,甚至有些沉痛。 他感到她的手在颤抖,那只手皱巴巴的,像团树皮,他的另一只手则在—— “这剑你留着罢!” 他松手迈开大步沿河往回走,走了几步,停了一停,手下似乎仍有那种瘦瘦软软的触感,连忙又走几步,深吸了几口冷湿的林间雾气,这才听见背后有喘气和一路小跑的声响,离他越来越近。 “这个……这个太贵重了……我断断不能收的……” 她刚刚以为自己全身上下都变成了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脏,一眨眼功夫,他却不见了,只剩一柄钢剑握在她手里,还留有他手心的热劲。 他身形高大,一步是她两三步,她一路追来,身上已沁出一层薄汗。 他边走边道:“这是你爹给你的。”若非如此,她是不会收的。 “这是……爹爹造的剑?”她停下来小声嘟囔了一句,又追上来。 “是你爷爷传下来的。” “真的?” 他只管继续往前走。 她跟在他身旁紧走,琢磨了半晌,忽然想起他们初次见面时那个赌约,忙问:“是……哪个爷爷?” “你还有几个爷爷?” 他明知她在想什么,故意打了个岔。 她顿时语塞,呆了一呆,他想:“她这一问倒也来得可爱。” 她三步并两步地跟着他,想要道谢,却不知如何开口:“他这样尊贵,哪会稀罕我这一句‘多谢’……?” 那柄钢剑是麒麟降世以来锻造的第一件兵器,剑身以万仞冰峰中封存了亿万年的白铁晶铸成,白铁晶性极寒,不易熔炼,只有他年轻时才爱在此等无关紧要之处整天整夜地下功夫。 他想:“至少她用得还算趁手……此剑冰寒,血麟剑热炽,将来或可与之一战……”他由血麟剑又想到她的功夫,有些疑惑:“方才那就是藏剑诀?” 她窘迫地低下头,道:“嗯……不是……” “那是什么?” “是……”她支支吾吾地答道:“是我依师父教的几招……自己想的……” “藏剑诀呢?” “藏剑诀……只是心法……并没有什么剑招……” “当真?” “怎么说呢……我师父……您也是知道的……”她咬着嘴唇。 崔平的疯病时好时坏,究竟哪一句话当真,谁也无从分辨。 麒麟叹了口气,心想:“这便是她的命数,我此后再不可冒然提点她。她要去学崔平的‘空手对白刃’,也只能由她。”他也许应当指点她去修仙,断出生老病死,寻些清净自在,可是又想:“她对血麟剑执念甚深,只怕机缘难觅,修仙也是无门……” 他心想:“凡间苦,所幸她已习惯了,我再怎么指点,最终还需看她自身造化。”于是开导她道:“习武无论是循何种法门,终竟离不开‘勤苦’二字,人生诸多修行,亦不外如是。” 她听了他的话,当真有些受用,不觉将那柄钢剑攥得更紧了,身板也挺直了些。 他和她一前一后又走出一二里路,她跟随着他,沉浸在须臾的安定之中,渐渐闻见夜风送来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气息。 漆黑的田野上有一层阴影簌簌摆动,目视不清,浑似飘渺的梦境。冬夜里一切感觉都冻得发钝,但她知道那是越冬的麦苗,很久以前父亲牵她的手走在一望无际的金黄麦浪里,夕阳西下,红霞满天,四面八方涌来阵阵轻响:“沙沙,沙沙……” 那时她父亲常常唱起那首歌谣—— “云往东,一场空,云往南,雨成潭,云往西,披蓑衣,云往北,好晒被。 “云往东,一场空……” 她一路跟着麒麟,以为是原路返回,没留心竟到了郊外的田庄,正待开口,却听他说道:“夜深了,城门已闭,找个农户借宿一晚罢。” 她忙道:“不必了,我在城门边睡一晚就行。” “你独自露宿城外,你父亲如何放心?” 他径自走向一户农家小院,她只得跟着。他正想:“我该如何叩门?送她独自到陌生人家投宿,如何说得过去?”她在身后悄声道:“我睡牛棚就可以了。” 院门外就是几根木头围成的牛棚,稀薄的茅草顶子,下面躺着一头痩黄牛,靠里还有一笼吱吱咕咕轻声叫唤的鹌鹑,笼前是一小幅泥地,靠在栏杆边上的水槽里泛一点黑亮的光。 麒麟回身打量着牛棚,她则瞧见院门上挂着晒干的玉米,贴着年画,那年画鲜亮明艳,在夜色中也能看出是一只似鹿非鹿、似马非马、似龙非龙、似牛非牛的神兽,背上驮个总角的仙童,摇头摆尾。她心道:“好巧,那不正是麒麟送子吗?” “那是玉麒麟,我是火麒麟。” 他转头瞪了一眼,恼人的年画立马从门上飘了下来。 “用你们凡人的话说,我——”他本想说“我也算是他爹爹”,可是“爹爹”一说牵扯太多,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他只好换了个说法:“我可没他那闲功夫。” 他本是天生地养、无双无匹的,偏偏有仙人多事,比照他的尊容塑了一只玉雕,又吹入仙气,从此天界便有了那位专门给凡人送子的“麒麟”。两位麒麟在品阶上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她并不知情,只是抿着嘴,难得一笑。 那一笑让麒麟恍然回到化形最初的夜晚——轻柔幻眇的月光,苍白的脸庞,露珠般的笑。 他心中先是一颤,紧接着说不清是感慨,是怜悯,是愧怍还是别的什么心绪,一股脑儿翻涌上来,沉甸甸的揉作一团,直往下坠,竟让他生出一种万事休说、但愿在她的笑中就此消歇的倦意。 可惜眨眼间,这月光似的一笑又被愁云遮蔽不见。 他望着她,而她正望着飘到脚下的年画,多看了几眼便担忧起来:“来日上香,万一误求到另一位麒麟神君那儿去……可怎么好?也不知这一位麒麟神君姓甚名谁,与那一位怎生分辨——” 麒麟道:“你尊我作武神君,就可以了。” 她立时瞪大了眼睛。 他以为她不解其意,解释道:“我——谁人不知武神即是本君?” 他原想的是“我没有名字”,正要说时却想:“我无名无姓到底是因为无父无母,孑然一身——”陌生的滋味袭上心头又一晃而散:“不对,我若有闲心,大可自拟字号——风雅如乐师之流未必没有——想那凡间帝王的名字也是摆设——但凡独一无二的,何必什么名字——不过,武神却未必就是我——在我之前已有武神,待我坐化之后,又会有另一位武神降世……” 他一时间想得纷纷乱乱,不防阮纯君瓮声问道:“您……是不是……我心里想的……您都知道?” “那是自然——”麒麟一想:“那她不就猜出父亲爹爹之类全是我编的了?”忙改口道:“……不知道。” 神仙确实能看透凡人的心思,凡人诚心许愿,香案上的神灵并非听不见,而是有意闭耳不听,这样的实情岂非令人颓丧? 他对她道:“神并非是万能的,正所谓求人不如求己,这道理你不是早已明白了吗?”俯身将那张年画拾起来,贴回到门上,转头对她柔声道:“去罢。” 他隐去了身形,她却依然朝他消失的方向凝望,两人便如此四目交投,过了良久。 她踱进牛棚里,蹑手蹑脚,侧身睡到水槽边的泥地上。那一笼鹌鹑都睡熟了,很安静,牛耳朵时不时扇动一下,赶一赶虻蝇。她打了个呵欠,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地上抹起两把泥灰,揉在脸上。 这一家是他精心挑选过的,一对新婚的小夫妻供养着守寡的婆母,和善之家,牛也是温驯的母牛。 她手里握着剑柄,眼前虚虚浮浮地飘着他的面容。他在她心里终于有了一张真实的脸——轮廓分明、劲健的男子的脸,散发出她不敢直视的光亮,像高悬天际的太阳。 抵不住困意袭来,她在太阳的光辉里眯起眼睛,手一软,便睡熟了。 他变出一顶新的兔裘盖在她蜷曲的身上:“但愿今冬她不必再煮兔裘为食……” 警喻 麒麟回到天界后即令仙侍为他更衣戴甲。 他善战却也慎杀,每次临战必有这样的仪式——何况他刚刚在凡间见过她。 他的甲胄由九名仙使逐件捧来,每一件均是历任武神传下来的法器,其中护甲是由赤蛛蚕丝织成发丝一样的薄片,如此九十六层相叠、交错嵌套而成,鳞甲坚韧胜于钢铁,却又清透似纱罗,整个天界只此一件。 他展开双臂,默默念道:“虽入五欲贼中,不为所害,如着铠入阵……虽入五欲贼中,不为所害,如着铠入阵……” 这一句经文说的是只要心中不失正念,哪怕在色声香味触五欲之中亦不可动摇,无所畏惧。麒麟在见她之后、临战之前,正需要如此坚定的心念。 八个仙侍环绕着他,小心翼翼地将系绳穿过逐个环扣,打成齐整端正的缨络。 甲片熠熠生光,在他身上逐片合拢。他接过缀着黑缨的辉天鍪正欲戴上,却见剑阁外有个圆头圆脑的东西探了出来。 “过来!”他厉声道。 殿门外斜斜钻出大半个身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不是灶君是谁? 麒麟将法胄掼回仙侍手中,问灶君:“又有何事?” 仙侍不知武神君是何旨意,双手高举法胄不敢收回,麒麟遂挥挥手,命众仙侍退下。 他因为灶君照管凡间才多留了一片心,岂料众仙侍另有一番揣度,唯恐避之不及,退出去时竟有两位都跑了起来,一时间,队伍略有些乱。 麒麟赴宴时头戴的峨冠依然高束,身披战甲,仿佛满罩暗红火云,气势顶天立地。他紧裹的墨色袍服上嵌有梵文法印,经由护甲的明光一照,也若隐若现。 灶君见他如此威严,又见他背后整整一墙兵器,形形色色的皆是冷光四射,不由得屏气凝神,身子后仰,腿脚也想向后挪,却又似钉在地上般提拔不动。 麒麟道:“你胆敢啰嗦一句,贻误了战机,我定斩不饶。” 灶君连忙拱手弯腰,长拜到地,求道:“是是是……那十方镜乃是小仙奉命掌管之物……烦请……武神君赐还……”说完又是一拜,眼圈竟也红了。 他刚在镜湖边借出宝镜,谁料武神君眨眼间便连人带镜凭空消失了。武神君在凡间陪人吃了十三四个糕点练了四五遍剑法兼且抱了两抱,这在天界不盈须臾,他一路狂奔,一路惶恐,生怕自己奉命看管——日常也作消遣之用——的宝器有什么闪失,连穿了十七、八、九重天界,等他赶到梵众天时,已是体力不济,心力衰竭。 他眼见武神君从掌中召出十方镜,轻轻一托,宝镜腾空飘来,心中不禁大喜。他趋步上前去抓,可是万万没想到,那宝镜将将碰到他的指尖,竟又“哧”一声飞回到武神君手里。 武神君面无变化,一拿起十方镜便结印施了个咒,灶君大惊失色:“哎哟喂!神君、武神君、武神殿下,这可使不得!” 可神君连半根眉毛都没有抬,一收手,便将十方镜藏到胸甲下面去了! “这这这……您看,俗话说关心则乱……唉!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他刚才瞧武神君结的是禁伏印,不知所施何咒,只猜是能替镜中人降伏一切灾祸的高深术法。 武神君在镜湖旁拿反了镜子,他一抬头便窥见了镜中人:“哇哦!这女子纯情与风情并举,凄楚中不减清丽,憔悴处反添娇柔,夺人目睛,摄人心魄,而且……她竟然真是个凡人!” 他近来镜中风月看得太多,一看便——自以为——看穿了武神君的心思,不待武神君开口,一段轰轰烈烈生生世世人神相知相守虐恋情深的戏码已经在他心里演了大半。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神君比谁都清楚,凡人命乃天定,神君善心护持,可、可、可就怕万一……万一坏了凡人命数,是福是祸——” “她有什么祸?” 麒麟正试着一口弯月似的长刀,挥了两挥忽然听见一个“祸”字,手下一顿,立即有一股寒意直扑灶君面门,他吓得紧闭双眼,再一看,自己一绺长发已然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 “哎哟我的妈呀!”灶君猛一跳脚,恨不得窜到梁上去但又不敢在麒麟面前造次,只得死命稳住了脚跟,带着一身鸡皮疙瘩连声求道:“神君饶命!小仙只是一概而论……一概而论!” 麒麟瞪了他一眼,隐去弯刀,换上一杆□□再试,只听他倒吸一口冷气。 麒麟道:“……你先退下罢。” 他刚才并无恫吓灶君的意思,那口弯刀斩杀过阴罗霜龙,浸过魔血,从此威猛异常,隔空也能断骨分筋,若非有他压制,灶君少的可绝对不止几根头发。 他的武神剑同甲胄一样传自先任武神,是兵器也是礼器,是他神位的象征,每次出战,除佩剑之外他还会另选相应的兵器,以求批亢捣虚,克敌制胜——其实神仙带兵器不必肩挑背扛,他若想把这一墙都带上也不是不可以。 他以往比较兵器是在推敲生克强弱,眼下敌情不明,他挑选兵器但求静心,奈何灶君在此,他的心便一刻也不能静。 他扳开□□击锤,检查过燧石之后又托起□□,望进照星里试着瞄准了两次。灶君看得呆了,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只好偏转枪头,免得又吓坏了灶君。 灶君涉猎古今,却从没见过这等方外之物,只闻一股又苦又刺鼻的气味,就像凡人在他眼前放了几百万响的炮仗,熏得他向后退了一大步。 他怕麒麟是怕,可是更怕麒麟改错了那位姑娘的命数,害他无法交差。他如今代理司命的仙职,一则要为下凡历劫的仙人编写命簿,二则就是纠错——确保凡人不偏离命数,以免酿成意想不到的灾祸。他深知武神君神通广大,凡事经他一改,自己还哪能拨乱反正? “唉……”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受罚的惨状,“小仙请您高抬贵手,千万莫要干预那位姑娘的气运——” “谁道本君要干预凡人气运?” 麒麟换出一杆金刚钺,握在手里掂了一掂。 灶君远瞧那等身长的兵器一头为杵,一头为刀,通体浑黑,似有威压万物之力,禁不住弓下了腰。 他愁眉苦脸道:“小仙不敢指摘神君干预凡人气运……这不凡事最怕万一、万一……神君只是善心之举,放到那位贵人身上就成了天翻地覆,灭顶之灾……哎哟哟……” 麒麟只觉好笑,心想:“我在十方镜上不过是施了个警示咒,怎就天翻地覆了?” 他但求安心,让那十方镜在她遇险时放光发热,可他从没打算改变什么——过去如此,将来也一样——前回遇上时疫,他也只是随手恢复了些许锅中草药的药性——他以为:“本君已经看她经历了这许多事,还有什么看不过眼的?我若有一丝一毫的心软,她也不至于如此……” 他想到那双皂靴,她煮碎了、吃掉了的兔裘,眼角的伤疤,睡的牛棚…… 在牛棚前守望她的不是他,只是年画上的玉麒麟。照说凡间也有礼佛用的金刚钺,不过那金刚钺最长不过半臂,多是精巧的手持法器,而麒麟这一杆长近八尺,重逾万斤。 “此麒麟非彼麒麟,此钺也非彼钺……”他想到这里,忽然下了决心:“我且携此钺入阵去罢。” 他手持长钺向外走去,剑阁外即是深紫的夤夜,步道凌空,宇宙之中的森罗万象尽在俯仰之间。 四下静谧,万里不见一丝云翳,忽有一声清角响彻穹冥,麒麟向那角声起处走去,步间似有龙翔凤翥,电照风行,他则似临照于天地万物的王者,辉月成踏,星序为仆。 灶君见他背后一袭墨色披风自双肩铺泻而下,徐徐舒展,飒飒鼓舞,暗红的团纹盘踞中央,正是怒目圆睁、利爪尽张、周身烈焰升腾的麒麟模样,不由自主地称赞道:“哎呀呀,了不得!” 灶君扶门远望,不知叹赏了多久,这才忽然想起自己那件大事来:“了不得,不得了!武神君的咒还没撤!他就这么走了,将来天塌了不说,我这条小命可如何是好?!” 他急中生智,拔腿狂奔,边奔边喊道:“神君留步——!神君慎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还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哪!就算……呼……就算她头上剜个大疤——不是,香消玉殒……可还有来世的盼头呀!” 他追到麒麟身旁,冒着被麒麟魁伟的身躯从步道边上挤下去的风险劝道:“呼……小仙真的是……是怕神君‘嗒’这么一下……”他手指发软,连续两个响指都没能打响,只得硬着头皮道:“您发的是菩萨心,谁料它横生枝节,到头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万一……不巧……那位贵人就此灰飞烟灭,魂飞魄散,神君岂不是要千秋遗恨,万古难消——” “你说什么?” 麒麟猛一停步,灶君急停之中竟没站稳,真就从步道边缘折仰过去…… 连日来,麒麟胸前这几分地里格外忙碌,格外热闹,他以前从没揽过谁抱过谁,如今却也驾轻就熟了。 灶君那边厢倒是纹丝不乱,只感到腰上怪怪的,好像被人扔过一个热馒头。 “咦?哦!小仙说,就怕您这么‘嗒’的——” “后面一句。” “呃……上穷——” “再后一句!” “……再后一句?” 灶君心想:“再后好像就只有热馒头了……” “灰飞烟灭,魂飞魄散……是么?” 好重的八个字,好重的一句话!灶君刚才呱呱乱叫,他并未细听,只是这八个字往他耳边一撞,便撞进了他心里。 他问道:“真有此事?” 灶君嚷道:“怎么没有!那雷神殿下如今……刚正不阿……还不正是因为——” “本君知道了。”他转身便走。 他没空听雷神的轶事,不过凡人生死有命,不可妄自干预,这是天界的法度,也是他身为神族自从降世以来就刻进了灵命里的准则。他想:“只要不违背这一条,一切便不足为惧。” “神君真知道了?” 灶君跟在他身旁小心试探道。 他不言不语。 灶君心道:“我方才故意把话往狠处说——虽然雷神的事并非胡编乱造——好歹神君动摇了,可谓功德圆满……呼……”他夹着尾巴问道:“神君的法咒……可以撤了?” “不撤。” “啊?”灶君惊呆了:“那那那……要不您还是将十方镜还给小仙?——暂时的!您待会儿上阵杀敌……何其勇武!万一给它摔碎喽——” “不还。” “嗨哟!”灶君又愁又苦,把双手一拍一摊,“我我我”了半天也没想出个计策,只能拖着哭腔道:“您……那宝镜您看归看……只是……要真碰上什么天打雷劈,刀山火海呀,您还是随她去罢——! “啊啊啊啊啊啊……” 灶君突然从步道上直直栽了下去,而且这一次,似乎是胸前被扔了个热馒头。 夜战(上) 麒麟自夜空俯瞰,昆仑山一带尽收眼底,八百里间千丘万岭绵延不绝,五名天将各领一千兵士,分别于东南西北中五方列阵,自高处望去,他们只是广袤而浑黑的群山中几点闪烁不定的银光。 天人交界之处四季不分,夜中寒冷干燥,恰似人间深秋,空气中没有一丝杂质,唯有新劈的柴木香气。这三日来,山间仙气暴涨,如今麒麟居于万仞高空亦有清冽之气迎面扑来。 昆仑山正在沉睡。 月光如练,轻轻盖在这与世无争的神山之上,勾勒出某种阴柔的曲线,山峰在明处散发出珍珠般的光泽,山谷则陷入黑暗,四下里一派静谧。 薄云忽然从各个方向涌起,山间的明暗开始交错流动,仿佛是受到神秘的诏谕。 横风过处,麒麟的墨色披风翻腾舞动,如旗招展,猎猎作响。 他闭眼谛听来自更远处的响动:弱水的涛声愈急,灵兽的肉掌接连落地,蹑足潜回洞中,花枝上的蓓蕾鼓胀起来,谁衣囊中的碎银子叮当撞响—— “铮!” “轰隆!” 白电一闪,碎玉的筝响同破天的惊雷一齐震散层云,巨大的莹白光环渐渐浮现在月轮之外,麒麟身处光环中央,全身火光流转,好似明红的飘带环绕。 诸神的灵力纷纷向光环汇聚,光环愈加白亮,甚至将皎洁的月轮也吞并其中,山中兵将尽皆屏息仰望,只见武神君在天心放出宝光,宁静庄严,又有一杆浑黑的长钺斜过身后,当真是不怒自威、所向披靡的天神之姿,众兵无一不蒙鼓舞,对接下来的一战感到信心百倍。 钺刀的边缘忽然散发红光,麒麟手持钺杆竖过身前,霎时间,灵力如巨潮般涌向钺刀下方的安宁世界。 昆仑山上中梵呗忽起,清澈空灵的吟唱之声仿佛从天上漏下的一缕光明,众兵将听得心旷神怡,连今夕何夕、此处何处、自己又何所从来都忘得一干二净。 每一双眼睛都在陶醉中微微闭起,每一个孔窍都饱吸着莲花的清香、白兰的甜香、昙花的粉香……成千上万朵香花同时绽放,妙音鸟啁啾啼唱,风吹石穴,泉出幽涧,无一不在鸣奏欢喜。 一股低沉的“轰轰”声从众兵脚下渐次升将上来。 它起初混在万籁之中,在钻出地缝的一路上不断积蓄音量,几个以乐器入战的天兵竖耳细听,均感疑惑:“这是海浪的声音?昆仑山深处内陆,怎会有海……?”麒麟却明白:“是那法螺中的涛声,看来法螺的主人要现身了。” 当下更催神力,但闻涛声随之愈响,寒风也呼啸而至,飞沙走石。这狂飙的风浪并未将严阵以待的兵士推倒,不过大多数不得不掩面避风,少数直面强风的悍将也被刮迷了眼睛。 待到风浪止息、众兵睁开眼时,山谷中竟然凭空多了一层摇曳的黑影,暗沉沉的,仿如魔障—— 无数刀剑“刷”的一声出鞘,冷森森的杀气横扫群山,山中花与草叶的芬芳荡然无存,灵鸟各自惊飞,层云也被驱散,银白的月光倾洒下来,山谷中豁然现出数不清的人影: 从山谷延伸到远处的山岗,绕到后面的河谷,再到更远处的又一重高山…… 其时五方兵阵龙蛇一般盘踞在视野开阔的半山坡地上,四面山峦尽望,目之所至皆是银闪闪一片,竟是清一色的银麟宝甲,甲上仙光闪烁,同天兵的甲胄毫无二致,绝非魔族之物。 兵将们立刻拈清心咒,防止敌人施展障眼摄心的妖术,与此同时,五位天将估出敌军数目,隔空报给麒麟——算起来山中仅可见处便有十万敌众,遥不可及的腹地中也似敌兵遍布,而我方唯有五千天兵,众将皆想:“此番舍命于此便是!” 东方兵阵中却有位天兵暗中感叹:“啊呀!好香!” 这位天兵是花神座下千年葡萄修炼成仙,紫髯赤面,身形浑圆,长不及三尺,宽也近乎三尺。他的木系法术已臻化境,平素却嗜酒如命,每次战前先需醒上六十年的酒,战后又是一通狂饮,醉上整整六十年。 山下一股浓郁的酒香随风飘来,他不敢不闭住鼻息,只见“仙人”们在山谷中或偃或仰,或缓身移步,或三三两两聚到一处,动作自若,各有各的编排,全然不顾山上的刀光,倒像是戏台上的偶人。 “回来!”镇守南方的一位副将以为山下有他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若非他家主将一喝,他早已飞到山下去了。 不独有他,某位女将在“仙人”群中找见了百年前朝思暮想的情郎,三步开外,某位曾经逼得贤婿了断尘缘的岳母叉腰站好,岳母腿边有人席地而坐,眼看就要拆开二百一六根珊瑚细枝拼成的玲珑锁,近旁还有一人指尖放光,照亮了一枝密密麻麻满布黑色孔洞的莲蓬…… 转眼间,山中恍似演起了一场默戏,不闻人声,但闻汩汩的倒酒声、叮叮的珊瑚枝相撞之声,还有岳母身上的豆酱之味…… “仙人”们面目模糊,天兵天将远望时并不能看清他们的真容,可那一举一动皆令兵将想起意识中深藏的人、物、事。 麒麟挑选出来的五千天兵皆是法力精纯,修为到了如此境界,即使内心深处尚有所惧、尚有所求,平日也再难察觉,眼下却被这些“仙人”们活灵活现地投射出来,岂不令人耸动? 天兵如临大敌,戒备森严,但见“仙人”们一味地将默戏演得别开生面,敌意却是半点儿也无,魔气更是一丝不露,实在是诡幻至极,有的甚至想:“此战或许可免。” 五位天将在往昔神魔大战中哪次不是当机立断,可是此时山中宁静安详,与那妖兽横行、血海尸山的场面太过不同,他们也不敢乱开杀戒,只得静候武神君指示。 麒麟远在高天,却将下方的异变尽收眼底。他面露不屑,心想:“一个小小乐官,也敢用这等微末伎俩来乱我军心!”将钺刀向下一搠,刀刃寒芒毕露,刀势凌厉威猛,众将看得清楚,武神君的旨意是—— “尽数格杀。” “神君!” 五方天将皆是惊憾非常,纵无半分违拗,仍是怕自己会错了意思:“神君是令我等杀尽山中十数万众……?”“这与俺们推演的情形完全不同,神君还要格杀?”“也许神君高瞻远瞩……可是我等疏忽了什么?” 刹那间百十颗流星自天际疾掠而下,划出道道耀眼的斜光,昆仑山顿时亮如白昼。 熊熊烈焰从天而降,大地颤抖,火光肆虐,炽热的气流、深灰的浓烟和凄厉的哭叫声同时直冲霄汉——这便是武神君的格杀令。 众将立刻分兵山下,眨眼间,昆仑山已成狂暴的地狱:落石急急坠地,将血肉之躯碾压成泥,林间忽生荆刺,像飞鞭一样在空中呼呼作响,摧筋破骨。群山这头是电闪雷鸣,那头是冰风怒卷,金木水火土五行法阵全开,无论是仙是魔都难以匹敌。 在昆仑山外,麒麟对炎火山和弱水这两重天然屏障施下法术,炎火山熔浆喷薄,弱水巨浪翻腾,随时可将邪魔妖兽拦腰斩断。 他与五方天将一早商定了这“围剿”之策,之后又详尽推演三日三夜,为的是按五行生克之理排兵布阵,确保阵中天兵各有专攻,互相配合,且能调用山中各处的天时地利,以期事半功倍。 他们部署周密,谁也没料到敌方竟然不躲不闪,毫不反击,喝酒的照样喝酒,瞪女婿的照样瞪女婿,拆玲珑锁的拆了又拼,举莲蓬的那一位脸上也长出了一座马蜂窝……眼看着戏台将倾,“仙人”们依然故我,直到一卷葡萄藤死死勒住了脖子,这才红着脸惨叫起来。 惨烈的哭叫声此起彼伏,其中有男女老少,甚至有婴儿的啼哭。五方天兵如劲浪奔袭,在山中划出五道分明的界线,界线前方仍旧一片安宁,界线后方却是尸横遍野,哀声震天。仙人原本来去清净,命尽时自会化作灰烟,只因如今是受戮而亡,便也留下遍地残尸,血染河川。 天将们眼见山中惨象,心中渐生不忍,却听武神君肃道:“从速收拢各部!”不敢不依令奉行,命天兵各自聚为圆阵,自半空中向下施法,继续屠戮。 当时战事已在山中全面铺开,天兵散在各处,原本分为两队,一队凌空施法,另一队穿行于山脉之中,清剿残余元灵,两队彼此照应,谁知此次敌方与天兵装扮无二,五位天将令兵士幻出五色甲胄,可是转眼间对方也依样换装,似是有意令天兵误杀同袍,麒麟便亲自担起了清剿之责。 他目光锁向的每一处都轰响不停,丛丛烈焰腾起,火星迸散如雨落,一切残余皆被焚烧殆尽。 天兵在半空中再无误伤之虞,但见战线后方迅速归于沉寂,不禁再次想起那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心中难免不安。 在昆仑山南部,兵阵已由最南端推向腹地,可是那位副将眼前总有孪生兄长的面容挥之不去,麒麟的术火骤起,他忽然听见惨呼声从后方传来:“救我!救我!救我!” 他回身急纵,循着渐弱的呼喊跳进红光冲天的峡谷之中,从火中抢出半截残躯。 那人齐腰烧断,上身焦黑,可是脸还在,映着火光,他分明看见了自己——他的兄长! “大哥!怎么会?!当真是你!?!” 他和孪生兄长齐齐修炼成仙,这样的因缘可谓绝无仅有,而后他们一并被募为天兵,在军中自是同甘共苦,直到千年之前,他兄长在大战中为魔族掳去,从此音讯全无。 那时他兄长正从巨石下救出他来,他也曾拼命呼喊:“救我!救我!救我!” 副将仰天一声惨啸,峡谷中哀声回荡,赤焰从他身后蔓延过来,他抱着兄长的残躯望向天际,只见那位主帅双瞳深红,如火似血,神魔难辨。 “他高高在上,远离一切,自然是五蕴皆空,见亦不见……” 修仙之道众多,可是,无论哪一道都不是修罗道。 他散尽仙力替兄长抵挡烈火,在他仙魂寂灭之时,怀中的半截残尸悄无声息地蠕动起来。 血肉模糊的残尸爬到地上,双手抓地,一寸寸向前拱去,渐行渐快,渐行渐远,消失在峡谷的深处。 峡谷那头涌起迷离的白雾。 夜战(下) 麒麟在空中嗅到一丝迥异于寻常的气息,双眉一蹙:“南方似有异象。” 山中开战以来,草木清芬皆为血腥气所掩盖,可是群峰南端另有一股铜铁锈蚀的气味逸散出来,极其幽微,远闻起来又与血腥气颇为相近,若非麒麟常年打磨兵器,恐怕也是不可端倪。 他奔赴山中,落在昆仑山陡崖与炎火山中间的狭长谷地上。 此处距离崇钊自焚处不远,地上的火已熄灭,焦黑的岩土犹冒热气,烟雾遮天蔽月,一片深灰,他所见唯有脚下方寸之地。 忽然,一阵劲风扑面,两排白森森的巨齿“赫”一声直直刺向麒麟眼前,他猛一侧身,只觉一股锈腐的阴风擦着鼻梁掠过,手中长钺急挑,一线红光顿时扫亮茫茫大雾又隐入暗中。 这妖物来得疾如光闪,不管是谁只需稍慢一瞬便会被一口吞去,好在麒麟反应奇速,未见损伤。他急急乘风直上,同时召来横风驱雾,百丈之外轰然一声巨响,他一眼瞥见妖物的真容,不禁心惊。 那妖物形如巨蛇,蜿蜒不下十里,大如江船的蛇头被他一刀斩下后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断颈仍然高竖于半空之中,伸缩扭动。 麒麟冷哼一声:“原来崇钊乐官藏在此处!” 乐师在纸卷中写到崇钊的真身乃是西域贡蛇,麒麟乍见巨蛇,便知它是崇钊复生,只是不解:“方才为何不见如此庞然大物?” 他这一念飞快转过,再看时蛇头处已有无数银黑交杂的鳞片剥落,骨碌碌爬回蛇身,与蛇身重合一体。他当即一挥长钺,岩面爆裂,一道金黄火障拔地而起,阻隔蛇头与蛇身,又疾速延伸为一圆一长两个结界,分别困住头身。 片片细鳞在火障一侧嚣叫不断,重新攒成一个断头,那头黑红相间,尖牙银白带血,并无他物,全由百十截残肢碎尸拼成,在火障另一侧,蛇身已然长不见尾,节节粗壮,竟也是由数不清的断手、断腿、断头、断躯紧密相接而成。 麒麟这下领会:“原来他们任由天兵扑杀是为化出此妖。”怒斥一声:“故弄玄虚!”急催法力灌入火障之中,火障倏然如狂浪高起,红光紧裹巨蛇的断头与长躯。 那巨蛇散发银光,锈腐之气盈天,必是金蛇,麒麟本性属火,恰好与它相克。 天地之撰通于神明,麒麟驭使天地之火,天地乾坤交泰,阴阳合德,麒麟的术火也是中正调和,极能祛邪,因此并未煅烧多久,蛇身已是白烟四溢,脓血直流,较小的蛇头则只剩一大团烂肉交叠,委顿于地。 麒麟双手高举钺刀,瞄准蛇头中线狠劈下来,金刚钺本有的万钧之势会同炽烈的天神法力纵贯蛇头,在缭乱的红光之中,只见一截截残肢“嗤嗤”地化为血色粘浆,转眼便在强热中蒸发不见。 麒麟正想:“这妖物来得诡怪,阵仗也不小,怎会就此伏诛?”忽有一道黑影盖过他头顶,伴随着撼天动地的一声嘶叫,竟是蛇身破出火障,于最高处赫然裂出四个血黏黏的三角蛇头! 麒麟看得清清楚楚,那蛇妖由零碎尸块拼成,形状千变万化,灵活机变,极难对付。四个蛇头在空中狂甩,仅仅一回合间便将数十个天兵撕成碎块,蛇尾一摆,又将一排天兵拍烂在山崖上。 南方天将方才率部赶来,众兵见残尸诈变、巨妖出世,心下尽皆一凛,又见残尸仍然不断涌来,忙在谷中散开,施法化尸。 那些残尸也甚妖异,竟能腾跃自如,互为掩护,又能聚成人形,与天兵肉搏,山谷中当下便结成了百十个战团,俱是残尸与天兵缠斗。 南方天将见主帅在此,不敢妄自决断,请示麒麟是否要将另一部在山中除魔的天兵调来增援,麒麟道:“不必了,尔等料理妖尸即可。”随即传令各方天将:“此战不求速胜,务必炼化所有尸余!” 他绕着四个蛇头飞身旋斗,两句话间已连出十余刀,刀刀凌厉,虎虎生风,巨蛇也不再示弱,四张血口大开,魔气如黑云一般喷射而出,与麒麟的法力撞得地动山摇,昆仑山上所有兵将恍然惊悟:“山中当真有魔!” 所幸那魔气经神力一荡,立刻消弭,即便如此,在昆仑山南坡作战的兵将也已感到心神不宁,有不少险些失了兵器。 麒麟忖道:“此妖魔性不弱,先前深藏不露,不知是何邪法……”稍一分神,四个蛇头立即抢上,前后左右顿时全是蛇影。 他圆抡长钺,尖刀在前怒斩魔烟,杆尾的金刚杵同时痛击蛇头,一招一式全无冗余,山谷中的天兵只见一道红光在黑云之中倏入倏出,迅疾无伦,只要多看一眼便觉晕眩,几欲作呕。 麒麟身法极快,只身迎战四头巨蛇并非难事,可再想分出心来持咒施法却也不易。他瞬间移出千丈之外,急拈法印,有意祭出结界来消弭魔气,结果一咒未成,四个蛇头便又扑到,他着实感到意外:“此妖蜿蜒无尽,怎么也掠得这样快?”麒麟形随心至,那是众神独有的禀赋,“难道它也是真神所化——是辛濂!?” 他转眼想起辛濂并无神力,应当无法如他一般移形,可是此蛇若非辛濂所化,单凭崇钊一介乐官之力,岂能生出如此强烈的魔性?神族入魔确实闻所未闻,他却也想不出旁的解释。 它对他穷追不舍,似乎正是自恃此间唯有他可堪与己为敌。 麒麟声寒齿冷,斥道:“你敢叛入魔道,本君今日代天诛你!” 他忆起辛濂投身魔界时曾将魂魄寄在凡人身上,忽然想通了:“难怪他和崇钊二人要在山上双修!” 辛濂的肉身在万毒窟中被毁,魂魄必定也受毁伤,残魂不得不经由双修与崇钊合而为一,填补缺损,是以此妖既有崇钊之形,又有辛濂入魔之魂。 辛濂入了魔的神魂何以混入山中,实是难解,可是当下四个蛇头攻势极猛,容不得麒麟再想。 麒麟看准时机,振发臂力,将长钺向前一搠,一下挑飞了其中一个蛇头。那个蛇头原本伸缩自如,变幻万端,但是麒麟的动作实在是迅猛无伦,又将蛇头接下来的去势算得毫无偏差,蛇头刚一甩出,便已“砰砰砰”撞歪了另外三个蛇头。 麒麟趁机结降魔印,火障“轰”的一声重新腾空,死锁蛇身。 他掌抵火障外缘倾注神力,火障的金光立时转淡,变为白光,白中又泛起蓝紫,紫光益盛,霎时间,火障已呈融于暗夜的深紫颜色。 四个蛇头上无数张烂嘴齐声厉啸,盖住了魔烟化散的“咝咝”声响,蛇身一遇紫焰便盘身躲避,火障一收再收,巨蛇一缩再缩。 谷中热力飙升,向来冷热不惧的天兵此时俱是汗流浃背,两侧的岩壁也已化为暗红的熔融之态。 麒麟这时才感到手臂一阵刺痛,想是刚才挑飞蛇头时为魔气所伤,顾不上查看,只是暴喝一声,提振法力,炽流顿时在掌中如波激荡。巨蛇躲无可躲,缩无可缩,只得长嘶一声,陡然拔高,火障也随之冲上夜空。 巨蛇原本极长,挂满血色粘液的蛇身向上一挺,麒麟却发现:“它似是矮了不少……莫不是它追赶本君时为求轻捷,自行断去了一截?” 他移形时迅于光闪,巨蛇竟能甩掉一截长身,及时追来,这是什么法术? 他斜目一瞥,只见山谷中与天兵相斗的残尸确实是有增无减,却也无暇细想,只道蛇妖狡猾,不可大意。 他见巨蛇不断收窄蹿高,即令紫焰跟上,须臾之间,火障便像一条紫光明灭的火龙,盘飞直入天际。 巨蛇身上万截残尸乱哄哄地尖叫,同时向火障顶端蠕蠕而动,似在竞逐出路,他当即再催神力,收拢火障,火障中忽然传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劲力,与火障的收势顽抗。 他双眉紧皱,双掌之中法力如潮,磅礴喷涌,竟震得他双臂一颤,浑身也似热血沸腾。 夜空中天鼓自鸣,砰砰,砰砰,如同某种庄严的法乐。众兵闻声望向高天,只觉得眼前无比炽烈,似有十个太阳灼烤,连忙低下头去,再也不敢直视。 山谷中千千万万截残尸也在簌簌颤抖。 火障一寸寸收拢,一寸寸逼近巨蛇的最外一层,每截残尸都在疯狂抖动,一时间模糊了巨蛇的轮廓,数不清的嘴脸尽在灼烧之中失却了惨急的呼声,火障中脓血噗噗乱射,一入空中即化白烟,转眼又消失不见。 巨蛇又挡得一阵,四个蛇头忽然尖啸了半声便猝然合一,这一个蛇头急速皱缩,随着逐寸坍塌的蛇身渐渐矮去,狭长的蛇颈也节节弯下,仿佛火障正从上方施压,逼得它俯首称臣。 麒麟徐徐升入半空,同时再次凝聚周身法力,意欲将巨蛇的魔性一应逼出,悉数焚灭。 紫焰飞旋愈急,升腾愈烈,天神血红的双瞳倒映在蛇眼处那一片片残破的鳞甲之中。 大地轰隆隆震颤不止,炎火山中熔流迸溅,昆仑山壁也是烁玉流金,闪光夺目,灼热的气浪无处不在。 麒麟眸光一沉,蛇眼猛地一缩,刹那间整副蛇身都似融化的血水般瘫软在地,飞卷的紫焰仍是毫不留情,山呼海啸一般逼压下去。 “轰”的一声巨响,众将只觉山中一片亮白,极其刺眼。 狂风怒号,在半空中搏斗的残尸和天兵都被吹出数十丈远,待天兵稳住身形再看时,武神君竟同那条巨蛇消失得无影无踪。 “哈哈哈哈……” 遥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狞笑之声,在山谷中飘来荡去,苦斗不休的兵将听了,心中俱是一寒。 天鼓声声催得长夜将尽,晓来欲曙时最是黑暗,兵将当中谁也没有注意到昆仑山南麓的陡壁上无端破出了一个深洞。 沿洞连穿十余座山岭直至另外一头,巨蛇竟已盘身化为一座囚笼,将麒麟困于其中。 方才看似节节败退的巨蛇不知如何冲破了火障,麒麟在火障上凝聚的法力颇多,火障被破,他的灵脉也受损伤,在那间不容发的一刹,麒麟只得将巨蛇引入深山,免得众兵受冲天魔气之害,他自己却因一时法力难继而被巨蛇环环盘绕,不得脱身。 蛇笼内魔气浓重,昏黑不可视物,湿寒如坠万丈深渊,麒麟运功抵御仍能感到阵阵烦恶,右臂发麻,不过巨蛇似乎并不急于进攻,反而异常安静。 麒麟深知此妖诡诈,并不冒动,正自凝神念咒回复法力,却听背后有人入梦一般轻柔地问道:“是你……?” 囚笼 麒麟明知是计却忍不住回头看,那一刻,柔和的白光忽然在黑笼中亮起,有人自牛乳似的浓雾中影影绰绰地走来,他竟看得恍了神:“当真是她……” 她身披流丽的白纱,青丝垂坠,发间缀有细碎的银珠,走来时带着袅袅的甜香。 她的眸光在香雾朦胧处微一流盼,见是他来,嫣然一笑,霎时间花香更浓了,酽酽似酒。 她见他怔怔相望,便也顺着他的目光垂眸自视一番,抬头笑道:“你不认得了?我本来就是这样呀。” 他何曾见过她如此无拘无束的笑? 她在他面前笑得极少,即便笑时也难掩凄然,他固然听过她在记忆中朗笑,可她那时还小,与眼前这位如花似雾的少女完全不同。 少女笑意盈盈,一双眸子拟作琥珀太亮,说是烟灰又怕太浅,一丝丝难描难画的靡曼波光勾来,他也为之神摇。 他看了片刻,忽然感到手中一阵寒凉,原来是金刚钺已牢牢在握。 他一面提防着笑容下隐伏的无尽凶险,一面又心潮起伏:“这绝不是她,只是幻象……区区幻象有何可惧?别是此妖当真俘获了她的魂魄,囚在笼中——不可能!它出世未久——难道是先前断去的那一截——它逃不出去!昆仑山外缘还有数重结界——” 一缕白雾冷不防钻进麒麟后心,疼痛直锥脊梁,他回刀一扫,远处一具柔软的躯体立刻飞起跌落,血溅了一地,雪白的纱衣也染得通红。 “她何时到了我身后——我杀了她?!”麒麟急忙转身,却见“她”依然站在先前那处,而且浓雾中又有更多个她的身影环绕。 麒麟怫然变色:“休想迷惑本君!” 他将一杆长钺舞得呼呼作响,劲风四起,顷刻之间每一个“她”都爆出红光,圆笼内不闻血腥味,但闻浓腻的甜香,似是发酵过了头的酒醩。 他正前方的那个她倒伏在地,从左肩到右腹整个断开,却只柳眉一蹙,随即又浅浅一笑,柔声道:“我不怪你……”那双眼睛始终覆着轻软的薄雾。 他心头热血上涌,暴喝一声:“住口!”引刀斜劈,一颗温热粘滑的圆珠忽然在他手背滚过,“嗒”一声落了地,他的手不禁一颤,又一缕白雾飞快地钻进他右臂的伤口中,与神血“咝咝”相冲,激起一阵刺痛。 麒麟当然知道白雾正是魔气乘隙袭来,可寻常魔气是浊恶的黑烟,在此笼中却是香甜的白雾,极是诡异。 筑成蛇笼的残尸扑簌剥落,转眼间又拼合出无数个她的形态,前前后后将他包围,白雾在她身畔如潮涌动,那句“我不怪你”也似涟漪一般层层叠叠,回荡无穷。 魔气素能惑乱心神、蒙蔽心智,麒麟不是不防,然而一句句“我不怪你”在他心底勾起千丝万绪,他闭目念咒,滴滴答答的血流声仍然无所不在。 “就算是她又如何?本君事天,岂能有负天道?” 他在这一句话间怒火中烧,想要烧掉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却怎么烧也烧不尽。 他紧闭的眼皮外突然放亮,胸口竟是灼痛难当。他从来不怕火炙,可是心头之热似是在极深之处攒刺,非比寻常,他怒击一掌,圆笼顶上霍然破出一个大洞,天将请示之声忽然传来:“……完毕,请神君示下!” 原来昆仑山南麓残尸诈变,生成蛇妖,其余各方却不曾遭遇此节,只不过兵将们仍耗了许久时间才将乌泱泱的敌众绞杀殆尽,麒麟这一掌巧之又巧,正逢东西北中四方战事将毕、四位天将向他请示,爽冽的晨间清气同时涌入笼中,转眼间残尸已将大洞填上,麒麟却在那一息之间抢得一丝澄明。 他迅速想到传进蛇笼的声音中少了南方天将粗犷的方言,再看满地支离破碎的她,看见白雾,闻见花香,忽有所悟。 天空中红光一闪,大地蓦然震颤又猝然静止,那一瞬间,麒麟凝聚了近十成法力,破出蛇笼、劈裂岩地、持咒封印,连番动作一气呵成,那巨蛇变化极快,他却比它更快,就在击穿蛇笼的刹那间将它困于岩缝之中,不给它丝毫喘息之机。 他手持长钺,单膝着地,神力自左掌直驱地下,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正轧轧作响,缝中黑烟四溢,暗红的脓血不时喷出。 熔流自炎火山中轰地迸溅,更远处的弱水也腾起齐天的巨浪,遥遥呼应神力的波荡。 他向五位天将令道:“立即以净土咒炼化山中余尸!” 五行中火克金,土生金,蛇妖、残尸属金,对战时原本应以火系法术为主,金、水、木系为辅,土系法术只作守御之用,以免助长敌势。众将听见主帅竟下令大施“净土术”,均感诧异,不过军令既出,众将也只敢命天兵依令施为。 霎时间,山中响起轰轰隆隆的裂石覆土之声,昆仑山各处残尸众多,均需由法术炼化,以绝后患。 五行生克本为乾坤阴阳变合之常理,天地万物皆然,麒麟是方才在蛇笼中眼见黑烟化为白雾、腥臭变作花香,这才猛然醒悟:“此妖竟能由死入生,混淆生死又颠倒黑白,如何不能逆转五行生克之理?” 巨蛇先前装出一副行将斗败的姿态,麒麟便未察觉,其实那时它已变“火克金”为“火生金”,暗自从他的火障中汲取了诸多法力,如若不然,又怎能与他抗衡多时? 待到四位天将齐声回报,麒麟只听得“完毕”二字,忽然想到:“原来残尸在其余各方毫无异动,唯独在南方聚为此妖,这是何故?” 南方火性最足,此妖又十分狡诈,断然不会选在与自己法力相克之处出世,他由此联想到笼中种种虚相,登时勘破,劈开蛇笼后立即逆转五行,施展土系封印术,果然以崩山摧地之势制住了巨蛇。 他猜想此妖能反出常理、改易生克,实是魔性至恶之故,不敢小觑,一出手便是如山岳般雄厚的天神之力。神力涌入地下,地底深处的岩层不断崩裂,山峦一阵轰鸣。 巨蛇极力抵抗,魔气凝成利刃,击碎砸落下来的土方,地面闷声震动,听上去像是远处的惊雷。 一丝细声忽然幽魂似的飘上来:“武神……你我何苦自相残杀……?” 麒麟冷道:“你以身事魔,叛离天道,怎能与本君为类?” 巨蛇尖细的嗓音仿佛金器互相刮擦:“嘿嘿……你以为我是谁?是那条小蛇……是辛濂?” 一阵腥风自地底吹出,麒麟手腕一振,金刚杵直直没入石中,地底遥遥传来一声巨响,似是巨蛇嘶吼之声。 岩缝行将合拢,巨蛇喘息了片刻之后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它的长躯被困地底,笑时大地也如海船摇晃。 笑声渐止,大地暂归沉静,只听它换了副阴沉的嗓音道:“我也是好不容易伤了你……才看透了你的心……我就是你啊……” 那声音由远及近,似窃窃私语,语气中透着说不出的诡秘。 “荒唐!”麒麟理会得巨蛇的意思,却只喝道:“你窃得本君些许神力,那又如何?” 神的心防何其牢固,巨蛇竟然能刺探一二,布下那个满是“她”的迷障,麒麟不难猜测出它定是练成了一套窥刺心迹的妖法,趁他手臂受伤时窥见他心底有她。 它的魔气正受岩土压制、吸收,再由麒麟的法力炼化,待它再无魔气可以抵挡之时,封印便可完成,因此,麒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全神贯注,可是巨蛇的细声总有办法刺入他脑中:“你压抑太过啦……可怜……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我是你的希冀,你的恐惧……你可怜的神名之下……唯余这一点真实……这才是你啊……” 麒麟心头无明火起,不由得一阵邪炽。他怒啸一声,不远处一座插云的山峰顿时矮了一截。 巨蛇喊叫不休:“你对她分明有那么多的亏欠……怜惜——” 麒麟深红似血的双瞳急遽收缩,哗哗哗哗,岩砾泥土如洪流一般涌进地缝之中。 巨蛇尖刻的话音断续传来:“……天命天道全是狗屁!……神之身又如何?……凭你我的法力……唾手可得……否则你贴身藏着作甚?……它一直在发光发热,你为何装作不知!” 麒麟一怔,低头一看,脸色骤然大变。 那一刹他心念电转:“她出事了——我该如何救她——眼下正是封印此妖的关键——十万镜当真一直在发光发热?——此间战事要紧,我自当视若不见——” 他胸甲之下透出一轮惨白的圆光,十方镜正热得发烫,他不禁悔道:“我只当这炽热之感是魔念所致,竟不知是她在受难——她究竟怎样了?!” 巨蛇的话音似阴风吹来:“她还没死……只是生不如死……” 麒麟心神一晃,地上渗出一阵黑烟迅速缠上了他的手臂,黑烟中有股空前强劲的吸力,竟令他一时无法挣脱。 巨蛇已经消耗了不知多少法力,此举无异是与他最后一搏。 它阴恻恻地问道:“你我合一……何事不成?” 麒麟的封印术仰仗神力,必须由他亲自完成,他原本绝不会有抛下一切去救她的念头,可是巨蛇忽然将他缚在此处,他岂能甘心? 当时的情势万分紧急,所幸麒麟既知巨蛇有意扰乱他的心神,反而能摒除杂念,思索起来:“此妖身负辛濂入魔的神魂——辛濂在魔界领受极刑,此事不虚,却有一缕神魂逸出,势必是凭借分灵术——” 他想起辛濂早年曾将神魂分出,托身凡人,方才又曾于一息之间“甩掉”一大截粗重的蛇身追上自己,这两件事俱是寻常法术难以达成,更坚信它屡次施展的必是分灵术无疑。 施术分离灵体在天界几属禁忌,因为此举极耗法力,施术者稍有不慎便致形魂剧创,难以复原。麒麟从未练过分灵术,可是辛濂尚能驾驭,他为何不能? 霎时间,武神剑应主人的心意凛然出鞘,寒光一闪,麒麟冷峻的双眸蓦然红亮。 他手一扬,剑已入鞘,左掌上横过一道殷红的血线。他心知此番与巨蛇比拼法力不能善罢,一收灵脉,掌中立时血流如注,法力随血染红了大地,山中各处散发红光,他的双瞳也由深红转为更暗的赭色。 此刻天刚放亮,逆着朝阳的金光,他浑身浴血,湿透的披风垂在地上。 高天上隐有龙吟,传响九霄,巨蛇之声仿佛是模糊的回音:“如此耗费神力……你斗不过我……” 遗烬 麒麟念起法诀时感到一阵剧痛,饶是刚健如他,也只有死死撑地才得以稳住身形。 他抬头望进幽邃的火光之中,先只瞧见山洞里一个背刺琵琶、大汗淋漓的壮汉,未及细看,却见他跨坐在另一人腰腿之上,那人趴伏在地,赤着一双瘦足,竟然是她! 麒麟抢上去抱她起来:“怎么回事?!” 壮汉“砰”的一声撞在石壁上,她嘴上绑的布条、口中塞的布团眨眼间均已不见,可她一个字也没有力气说,连喘息都十分艰难,眉目紧锁,在心中一遍遍痛苦地哀求道:“救我出去!求你救我……我很疼……真的很疼……” 麒麟又急又怒又是心疼,转念之间已抱着她从医馆、客栈换到破庙、皇宫,又掠过大石桥下、荒郊野外……哪里都不属于她,她伤重至此,他无论放她在哪里都不能安心。 他的另外半部灵体仍在昆仑山上,身形如石像不动,法力随掌中鲜血不迭涌出。 他的神识无法操纵那半部灵体,只能朦胧地感知山中的战况。 地上又逸出几缕黑烟,那黑烟魔性极恶,竟能突破神血的禁制,将他的右掌吸得更牢,伺机刺入他的血脉之中。痛楚自右臂猛蹿上来,深入五脏,情急之下,他唯有暂时回到方才那个山洞外头。 天边金光万丈,他这才看清她后背裸露,上面横一道、竖一道尽是血痕:“这是什么?!” 细细的血痕深可见骨,纵横交错,竟在她背上刻了一个工整的棋盘,棋盘上白子闪动银光,是滚烫的熔锡滴在背上,黑子也似泪珠般大,气味又酸又苦,麒麟看得惊怒交迸,不敢相信那当真是掺了墨的生漆。 刀割烫烙无一不是酷刑,生漆更是毒烈,常人仅闻其味便觉痛痒难当,再过几日则是脓疮遍身,皮肉溃烂,苦不堪言。谁人敢如此折磨她,为什么? 麒麟探了探她的记忆,“只是因为藏剑诀?” 他们逼迫她交出藏剑诀的心法,她死不从命,生怕那忘忧阁主手握血麟剑又练会心法,从此天下再无敌手。 她的记忆被疼痛扭曲了形状,他依稀瞧见是她师父死了,死在血麟剑下,死前一度曾占上风。这件事放在平常也许会令他吃惊,可是眼下他根本想不过来,只道好险,自己若再晚来一步,她或许已经活活痛死了。 他对她道:“你——你忍一忍,我给你治伤。” 他本想说“你何苦如此”,可他心知她执迷于血麟剑、藏剑诀多年,他劝不动她,也不忍劝她。 万里之外恶战正酣,尚未完成的封印随时可能被蛇妖冲破——届时山中天兵皆难逃魔气荼毒——他必须尽快赶回昆仑山去,要救她唯有一个法子。 他将她揽过肘弯,凝聚法力,刚一举掌又犹豫道:“你……且忍一忍,很快就好……” 她勉力点了点头,既是感激又是迫切,满心以为痛苦终于要结束了。他心口又是一痛。 昆仑山上逸出更多黑烟,巨蛇一心与他死战,连续催发魔气,大有与他玉石俱焚之势。想必是法力耗损过甚之故,他的手掌竟在颤抖。 他尽可能地克制,掌中法力轻轻一吐,她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已然痛昏过去。 法力过处,她的肌肤立即完好如初,“嘶嘶”声却不绝于耳,一股焦糊味忽生忽灭,仿佛她的伤口并非被他“治”好,而是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炙”好的。 她昏了过去,身体仍因剧痛而抽搐不止,冷汗直流。他的神力可以熔断精铁,她一副血肉之躯如何承受得起? 她痛昏过去又痛醒过来,哭叫声哀绝之至,身体更是抖得厉害,他不得不按住她肩头,她忽然倒吸一口冷气,他连忙停手,一探方知她不止肩胛骨碎了,肋骨震断了数根,四肢骨骼也全被扭断了。 她在他怀中一呼一吸俱受牵痛,稍一动作更有断骨互锉之痛,可是就算如此,她还是更怕他替她疗伤时的灼痛,手臂被他轻轻一碰,便“呜”的一声痛哭起来。 麒麟不得不强抑着怒火安慰她道:“不怕……不怕……” 黑烟迅速如藤蔓般盘上他的手臂,扑到他耳边笑道:“嘿嘿,她入魔后你也会如此顾惜么?到时候她烧不化、碾不碎,你又当如何?” 麒麟不为所动,一心只想给她治伤。黑烟在他耳旁翻涌,他面前忽然晃过一片阴暗的图景: 她师父临死前大闹那所谓的“群仙会”,一夜之间藏剑诀已是人尽皆知、莫不垂涎,贪婪的江湖中人永远不会放过她,她为活命举刀自保,而后在杀戮中越陷越深,直至戾气缠身,存心为恶。 他先前只想送她去一个安全之处,未曾想到她未来千难万险,未必逊于今日。他无法多想,只道:“她绝不会堕入恶道,更不会入魔。” 他亲眼看她长大成人,与她相交虽不算多,却有种道不清由来的信任。他匆匆忙忙做出决断,这便要重新专注于战事:“当务之急乃是伏魔。凡人一生短暂,我将来多照看她几日又有何难?” 黑烟讽道:“你真忘了她是如何沦落至此的么?你还想自欺欺人?” 一缕黑烟自地底喷出,如蝙蝠般裹着麒麟疾飞,麒麟眼前纷纷乱乱,许多相干的、不相干的往事忽如电闪般一掠而过: 他与她在神龛前相遇,她将藏剑诀记在心里——她听了他的话才流落庆城,当众受辱、受杖——那时他同样只盼她少受痛楚,他们却剥了她的衣裳——他救了崔平一命,她从此为崔平所累——藏剑诀令她遭受非刑,可这仅仅是另一个开始—— “不得干预凡人气运”的铁律他从不曾忘,只是凡人与他一贯相隔二十余重高天,他一向以为那条铁律离自己也是一般的遥远,直到今时今日他才觉悟,他早已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她也一次次尝尽了苦果。 更多的黑烟自岩土中挣出,红光如火舌跃起,与黑烟凌空扑击,滋滋作响。他被一片诡笑声包围,脑中同时响起:“灰飞烟灭,魂飞魄散……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她忍痛畏缩在他怀中,瘦骨伶仃,几乎只余一缕魂魄的重量。 他胸口一阵紧似一阵,惶惶然不知所措,仿佛只要他再多运一丁点法力,那缕魂魄便会无故消散。 那巨蛇透过他手臂上的一个伤口便能窥刺他的心迹,眼下他掌中血流不断,心中所思所想、所惧所惑在它面前更是无所遁形,它的话自然句句直击要害。 他眼见她遍体鳞伤已是心乱如麻,又受它连番蛊惑,竟如身入泥潭一般,越是挣扎越是深陷,就算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仍然毫不自知。 他浑身中箭般刺痛,喉头一热,一股腥甜涌到嘴边。 他早知巨蛇会趁他□□之时猛攻,可他那时以为只要留下半个法身支撑住即将成形的封印,救她之后立刻赶回山中,了结此妖,自己多耗一些法力无妨,完全没想过他救她之后竟会感到无从与抗的悔意:“我为何要来……?这是她的劫数,我是在救她……还是害她?我到底在做甚?” 巨蛇冷笑道:“谁说这是她的劫数?这是天地不仁,众神不仁!为神者以天道自缚,又以愚忠愚善贻误世人,以致今日凡世犹如死墓,人为朽木,有何生趣可言!你不自救却要救她?妄想!” 麒麟视野中的光亮如怒涛中的航船一般摇摇晃晃,迷乱之际他只道:“走……还不迟……走……!” 一阵晨风吹来,山洞外一望无际的芒草随风摆动,彼此摩挲,簌簌的声响恰似催人入梦的涛声,那么安详静谧。 她背上的伤已好了不少,神力渗入五脏六腑、骨骼筋络之后几截断骨也已再生,疼痛稍减,只不过其人依然困顿虚弱。 他任她闭着双眼,昏昏沉沉地偎在自己怀中,轻声哄道:“歇一会儿……” 他尽力回想刻在她背后的“棋局”,回想每一滴烧熔的锡水、剧毒的生漆凝固在她背后哪一处。他心中痛苦不堪,却不得不详尽地回想,每一个细节都不敢放过。他在她背后悄悄施下障眼法,变出了一模一样的伤痕,仿佛他从来没有救过她。 他们身后的山洞里有个枯瘦如柴的驼背老者正以手支颊,闭目斜坐在太师椅上,他的五个随从中一人为他按摩双腿,一人作画,一人打谱,一人烧火烹茶,若不是最后一人将她压在□□施刑,他们看上去倒是闲雅似神仙。 他们似泥塑般定住不动,他只能给她这样稍纵即逝的安宁。 黑烟在麒麟身上来回穿刺,他心痛如绞,一个支撑不住,低头靠在她额上。 她额前一热,睁开眼睛只见他浑身是血,尘灰覆面,不禁大惊:“你……怎么了……?” 她说话时有气无力,嗓音十分嘶哑,蛇笼中的景象纷至杳来,那个肢残骨碎、体无完肤的她是否即将成为现实?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巨蛇在他耳边低语道:“神不愿救她,魔却可度她……你只须跳出天道,何愁救不了她?魔道方为正道,她再断几根手指就会明白……” 麒麟仿若罔闻,径自施法从胸前取出一物送到她嘴边,对她道:“快服下……!” 他手中一枚药丸般大的火珠赤光迸射,热气灼人,她连看都不敢看,哪敢服下? 那火珠是他神力所化,能以天地灵气即时修补形魂,众神之中唯有他常年御魔这才练出了一枚,自是极为难得。昆仑山上魔气围攻,他凭火珠才强撑至此,这时忽然卸下,他立即痛如千刀万剐,脑中充斥着刮骨一般的念诵之声:“日月尽,万魔出,死生无尽,喜乐——” 他的红眸中险些喷出火来:“滚!” 怒吼声突如其来,她吓得一颤,顿时又牵动了伤处。她吞声忍痛,一下子将下唇咬出血来。 他的手掌一张一合,张开时是急切地想要凝聚掌力,将火珠推向她,合拢时却恨不得将它捏碎。 他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喃喃道:“死生无尽……故妄由之……喜乐何极……众生所愿……” 他掌中的血色由红转黑,黑烟与他裹身的黑袍融为一体,袍上的梵文法印也变得黯然无光。 天地间空有银针落地般的一声轻响:“来,你同她一起……” 他眼中闪现出狂热而可怖的光芒,抱牢了她便要循声而去,其实她受刑后深陷惊恐之中,一旦踏足昆仑山便会为魔气所摄,从此瞋痴怨恨之根深种,失却本心,然而他已经连这一层也想不清了。 她被他这一抱勒得痛煞,手下不自觉地一抓,正好抓住了他受伤的手臂。 有种冰凉却又温暖、生硬却又柔软的触感迅速传至他内心深处,他眼中蓦然有泪,并在那濡湿的视线中再次看清了明亮的世界,竟是她令他留在了原地。 他热血如沸,岩面上再次浇下一道红流,刚刚渗入底下的那一股黑血转眼间已蒸腾不见。 他决绝地望着那枚火珠,心道:“天道以扬善惩恶为公,我此举若不合天道,今日葬身于昆仑山便了!”覆手将火珠朝她唇间压下,令她:“咽下!” 她喉头似有一颗烧红的火炭滚下,胸腹俱受燎烧,那痛楚远胜于熔锡烙背之烈,口中也早已烫得失去了感觉。 “这是什么……苍天啊……他为何要如此折磨我……”她欲哭无泪,全身皆在剧痛中饱受煎熬,几近昏厥,可是就在这时,忽然又有白光洒落灵台,那束白光仿佛在她心头安放了一个念想:“他……只是……要为我治伤……”她心中的尤怨竟然一扫而空,灼痛也消减了大半。 她想到:“他时时照拂我……”思惟之间那颗火珠恍已融化在她心里,只余一丝暖意。 “好些了吗……?”他此时已是魔气攻心,内息大乱,有些看不清她的面目了。 他将替自己抵御魔气的火珠强加于她,她不能吐纳天地灵气,那颗火珠在她身上便再无愈合形神创伤的奇效,甚至不能减少分毫痛楚,只是火珠乃神力所聚、正念所钟,至少能让她免受邪念侵蚀,不至万劫不复之地。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凡人终有一死,苦痛再多也终将结束,只要她不坠恶道,不必永世为魔所役……” 他将她紧拥在怀,轻抚着她眼旁的伤疤,哽咽道:“你……你记住……但忍一时之痛……护持善心,百恶定离……记住……务必记住……” 她不明白他何以如此凄怆,只见他目中含泪,一再叮嘱自己“记住”,忽然如雷击顶,惊骇万状地喊道:“不要、不要、不要!求你、求求您!不要!不要……!!!” 她发疯般地摇头,一时间什么也不顾了,只是紧紧抱着他,牢牢抓着他的甲衣,连声哀求,泪流满面。 在沉寂中暗自蓄力的黑烟突然冲高,似箭直刺他顶心,那一瞬间他甚至未感到痛,只感到重新置身于山洞之中的、从头到脚的阴冷。 同一时间阳光似乎放亮了数倍,正在昆仑山中炼化妖尸余气的天兵不约而同地滞了一滞,心中感到莫名振奋。 封印初成,新覆的泥土格外甘香,群山也隐隐闪耀金光,似与地底深处雄浑丰赡的天神法力遥相呼应。 遭受重伤的麒麟瘫倒在地,身如空壳,面若死灰,耳边仍有她在声嘶力竭地哭喊、哀求:“不要……不要……不要……” 惊变 天上日落月升,人间暑往寒来,麒麟昏迷之初,天界的仙人们并未对武神君“又”打胜仗一事多加议论,也不担忧。 药师医术高超,他们闲时也大多听过戏、看过凡人的话本子,耳濡目染,只当战后昏迷三天三夜乃是骁将宿命。 可是三天三夜过后武神仍旧昏迷,据说是神力耗竭,伤了根本,众仙这才意识到他受的伤非同小可,纷纷对灶君翻起白眼,暗暗骂道:“这小仙也忒不识大体!” 灶君与武神在战前“依依惜别”的故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众仙这下皆想:“原来他们不止是话别。” 麒麟在天界威名素著,众仙想象不出何等妖物能令他如此消耗,更不知道他曾不顾一切地施展分灵术,去救什么凡人。 在他们心目中,是灶君硬要与他胡闹,这才害得他临战虚疲,战后不支。 千百双眼睛因此盯着灶君,众望所归,他倘若不作出一点痛心悔过、痴心守候的样子来,实在是说不过去。 他不敢跑到药师那里日夜陪侍,想来想去,只得亲手做了一条蹀躞金玉带送去,谁料那条蹀躞带在窗前一挂,金玉一撞,“叮当”一声脆响过后,麒麟居然真的醒了。 麒麟将醒未醒之时眼前便有一段白影,耳边嗡嗡乱响,催促着他赶紧起来:“她……她呢……?” 他一抬手,手下似有千斤重,好不容易摸到胸前,却又想不起来自己在找什么。 他被众将救回天界后一直在药师处静养。药师为他造了一处以木舟为榻、漂浮在火海之中的幻境,他在幻境中稍有动作,幻境的主人立刻察觉。 药师到来时只见麒麟已破出幻境,支身在床旁艰难寻找,便问:“武神可是在寻找此物?” 麒麟瞧见药师掌中托着的正是十方镜,忙谢过药师,取来宝镜,在心中默念起阮纯君的名字。 十方镜一片漆黑,毫无反应,麒麟又念一遍:“阮纯君。” 可是镜中依然不见一人一物。 忽然之间麒麟好像想到了什么,心中一颤,但紧接着又想:“别是拿反了。”忙再默念她的名字,将镜子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端看,药师尚在床边,他竟然丝毫不顾。 十方镜浑黑如故,他终于明白,那是因为她死了,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叫“阮纯君”的凡人。 他怔怔望着手中的十方镜,一时间悲从中来,一种恍若钝刀挫磨的苦痛之感渐渐填满了心怀。 药师等了片刻,见麒麟坐在床边不语,神色凝重,像换了个人似的,想是他内息尚弱、心绪不宁,便与他说起伤势用药,交代他日后修炼时须得留心之事,他只是充耳不闻。 药师又道麒麟当日已对辛濂起疑,是他劝说“神若入魔,天必毁之”,才使得麒麟未做绸缪,因而遇险,说完即作长揖致歉,麒麟也木然起身,还了一礼,然而心中仍是茫茫。 药师当日说的话倒也不错,只是那时他和麒麟都没有想到,辛濂生无神力,仅有形魂为天地所造,他“入魔”时那副神身便已毁去,在万毒窟中、在昆仑山上又两度伏诛,可谓已将上天给予的尽数归还,后来他受极强的魔性所趋,由死入生,连五行都可逆转,怎会再受天命左右? 昆仑山位于天界之下,山中一战在众神看来不逾分秒,不过事后有天将详尽禀报战况,天帝与药师等便仿佛身临其境,不难猜到辛濂是在万毒窟中受刑时分出一缕残魂,混入山中。 药师感慨道:“辛濂当年想的是天命是要他分出神魂,潜入魔界,终结魔族之乱,谁料他最后再次分出神魂,竟是为祸……” 听到这里麒麟眸光一寒,沉声道:“此次是我部下失职,纵魔入山,待我查明情况,自会请天帝惩处。”他陡然间着了恼,似乎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有一件事,他此生再也无法弥补。 药师劝道:“武神息怒,天帝同我等已查清了,辛濂那缕残魂回山时确实不具魔性。” “既是如此,它怎能在山中成魔?” “它是辛濂最后一缕魂魄,辛濂的本性尽在其中。他……曾经坚守正道,但求成就神命,甚至不惜舍生成仁、成大义,唯有于寂灭之际忽生魔心,方能施法分出一缕未受魔气侵染的魂魄,寄在此物之中。” 药师手中多出一只纯白的法螺,正是灶君在崇钊自焚处拾获的那一只。 天帝查看过守将的记忆,崇钊入山时法螺中仙气盈然,此刻却空余螺壳,壳内仍泛潮声。 种种渴慕、憎恶之相自潮声中化生,正如辛濂毕生受此二种心念驱使,临终入魔,分出残魂,那一缕残魂又重蹈他的覆辙,化形、伏诛,而后重生。 这一切发生在四日之前,在麒麟心中却似久远,回想起来,他毫无战胜的喜悦,只觉得郁郁的,沉默了片刻,方道:“药师所言成理。山中妖邪是因我屠戮而生,还请药师转陈于天帝,此次之事他虽不责怪,我亦当自省。” 药师摆手道:“武神恐怕会错了天帝之意。” 他解释道,凡事过执则迷,辛濂一生追寻何为神命、如何正道,已成执迷,因此天帝猜测,就算麒麟不下令格杀,他所化之物也会竭力求死,又在生死一念之间坠入魔道。 “神魔、善恶皆至一念之间。”药师心慈仁善,遇事罕见为恶的一面,因此天帝特以此一言提醒。药师将天帝的话转述出来,麒麟听在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麒麟忽然问道:“我如此耽了几日?” “……四日。”药师见麒麟问得突兀,说完话,不由得瞥了一眼廊下叮当作响的蹀躞玉带。 麒麟想的是:“四日即是四年……她死时正当韶龄,想必是不得善终……”他明知她得了那颗火珠,死后理当魂魄归正、转世为人,但是惋惜之情始终不尽:“不知她死前又受过怎样的磨难……” 药师那边厢也在为辛濂叹惋,麒麟听他说到一句:“……天命奥妙难测,用即是弃,弃即是用,他却不能明白……”心想:“那蛇妖愤天憎命,大抵是辛濂入魔时的恨意所致。他一心向道,最后只恨此生毫无意义,殊不知舍身殉道正是他的神命、天命……” “舍身即是天命……”这个念头伴随着一团白影在他心头苦苦萦绕。 他心神屡受触动、肝气郁结,药师看在眼里,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他真是为情所困?” 麒麟身受重伤,药师原以为他至少须得昏睡十日,不料那蹀躞带一挂他就醒了,醒来也不过问战事,只是久久凝望着十方镜出神。 药师辅佐天帝,自然明了十方镜的来历,他当时便想:“镜中空无一物,他莫不是在想此镜的主人?”眼下又见他黯然神伤,越发不敢相信:“或许……他的伤势真与那位灶仙君有关……?” 麒麟与药师之间无话,道过谢后便要告辞。药师想了想,委婉劝道:“武神此次伤得不轻,七七四十九日内宜……独身……静养,切忌……操之过急。” 麒麟以为药师指的是修炼、操练,应声点头,随后从药师殿中出来,心中仍是怅然若失。 他迷迷茫茫不知所之,走出一段路后,神念一动,这便到了冥府。 冥神的宝殿在阴幽深处,忘川尽头,殷红的曼珠沙华丛中。 正殿与两间偏殿围出一片暗地,攒动的鬼影由阴差看管着,分列两旁,赶鬼的鞭声噼啪乱响。 麒麟心中有事,径自在正殿前通报之后步入殿中,那石门洞开之时一阵寒风吹出,众鬼也“哇呜”一声嚎哭起来。 麒麟与冥神见礼之后便向他打听阮纯君投生于何处,谁料冥神竟道:“此人近日不曾投生。” 魂魄转世之前必先拜过冥神,麒麟描述的这个女子冥神不曾见过,相关卷宗也不曾批过,她自然无从投生。 不过,冥神又道:“或许是她罪业未消,尚在受刑,是以未有阴差领来。” “什么!?” 这一下麒麟大出所料,一时间震惊慌乱,说话还哪顾得上身份? 麒麟关切之甚,冥神绝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他从不认为自己执掌的刑罚有何酷烈之处,无论鬼魂如何痛哭流涕,他也只当是天人有别,麒麟身为武神,理应不在恐惧之列。 故而他“宽解”麒麟道,凡间生灵繁衍,死者日增,他如今只审穷凶极恶之徒,其余的不得已假手于判官,“就连我想见见武神这位小友,也要等到她刑满之后、转世投生的时候啦!” 麒麟忙问:“冥神可否准我请教判官,问她究竟所犯何事,有何判罚?” 冥神道:“那是自然。”即召判官前来。 判官一共来了七个,个个都忙得眼泡浮肿、弓腰塌背,听到“阮纯君”三个字,想了半晌仍是毫无头绪,只好领着武神到偏殿调阅卷宗。 卷宗一箱箱地搬来,冥府阴暗,只有几点绿幽幽的磷光,判官们是鬼判官,写的也是“鬼画符”,那字本就极难辨认,何况麒麟关心则乱,当下是一个字也认不出来。 所幸判官们见武神光降倒是殷勤备至,七人合力“唰唰唰”几下就翻过了一箱。 麒麟只得按下心来等判官回报,一面听着殿外群鬼号哭之声,如坐针毡,一面又瞧见殿中铺着半面冰壁、一丛烈火,冰火如阴阳鱼般互相环抱,上面偏巧映出地狱中众鬼受刑的景象。 麒麟虽然不愿相信,可是不得不想:“也许她在其中。” 低头一看,冰壁上正闪过一长排削尖的冰柱,冰柱至下而上贯穿鬼魂,每一根都鲜血淋漓,麒麟强忍心悸,端详起他们的面目,只见一双双凸眼因怖惧圆睁,面容扭曲,万幸没有一个是她。 他转眼望进火中,先只瞧见一块块木牌吊在半空,木牌向后一退,却见火山火海中一大锅铁水沸腾,一个个鬼魂匍匐在地,阴差舀出大勺大勺的铁水灌下,那一张张口中黑洞洞的,原来半空中吊的竟是烤焦了的舌头! 麒麟双眼刺痛,深吸过一口气后正要看清鬼面,火中却已幻出一台石磨,磨台上露出半个稀烂的头颅,磨台下血流成河,触目惊心,他哪里还能再看? 他以手抚膺,僵立在殿中,一颗心扑通狂跳,四肢百骸说不出的难受。 为首的判官走到他跟前,见他眉头深锁,面色铁青,小心翼翼地叫道:“神君……” 神君运功调息,半晌之后只闻“尚未进呈冥神君上,若有不妥之处,还请神君垂教”一句,便问:“什么不妥?” 判官连忙重新解释一遍,说是凡间众生如今对“地狱”二字闻之心惊、思之胆裂,冥神体恤世情,遂令他们着手设计出一套宽减刑罚的法子,麒麟刚才瞧见的,正是重修地狱的草图。 麒麟怎么想也没想到:“这是为了‘宽减’刑罚?” 判官紧张回道:“是,下官们为了削减酷刑……已是极尽所能了……” 麒麟只觉得胸口窒闷,呼吸不畅,不得不缓了一缓,才问:“查到了吗?” 判官答道:“回神君的话,阴阳二殿中四日来总计四千零三十八件卷宗都查过了,并无那位阮姑娘——” “为何没有?” “这……”判官为难道:“兴许是冥神君上审过……一时事忙……”他不敢说是君上忘了,只拱手道:“下官恭请神君再到正殿——” 麒麟登时急了:“冥神说他只审穷凶极恶之徒,阮姑娘岂会由他亲审?你们可是查漏了?” 他先前从未想过阮纯君会有什么“罪业”,眼下却只道冥神亲审“穷凶极恶之徒”,判下的刑罚必定惨烈无伦,她若是曾由判官——而非冥神定罪,反而是幸事。 判官猜不准阮纯君与麒麟的关系,不敢说她“穷凶极恶”,不敢与自家君上相违,又不敢随意找话搪塞,无可奈何,唯有实话实说:“冥神君上许是虑及神君事忙,未曾详尽解释,只以‘穷凶极恶’四字贯之。其实下官们见识有限,法力有限,能断的刑期也有限……若是……消罪之期暂且不定的……” “暂且不定?” “暂且……暂且不定……” 判官把“暂且”二字说得颇重,说穿了,“不定”就是“无尽”,暂不暂且的,实质上并无区别。 “暂且不定……暂且不定……”麒麟在心中重复着这四个字,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一口血忽地涌了上来,判官忙道:“神君保重!下官这就去再查一遍!” “不必了……” 麒麟眼中一阵酸涩,朦朦胧胧中只见她流着泪,摇着头,求他:“不要……不要……” 他从未想过她会如何作恶,就算她的罪业永世难消,他记得的也只有她令人心疼的样子。 他低头沉默片刻,擦干血迹,一步一步向正殿走去。 判官挥手令阴差开道,阴差甩开长鞭将众鬼赶到一旁,霎时间鞭声掀起又一阵哭号之。那赶鬼鞭浑似抽在麒麟心上一般,响一声,痛一次。 判官紧跟在麒麟身后劝道:“神君请听下官一言……地狱刑罚无非是为劝善戒恶而设,刑期不定……便是……只要她诚心悔过,向善即得解脱……未必永世不能超生……” 他干咽了一大口,振奋精神道:“众神若许重修地狱,此后更无刑期不定一说!”抱手比划出一个太极,双手来回圆转一遍,说道:“只要她在八热地狱、八寒地狱中各历一甲子,经受一遍,无论今生罪业多重都能再入轮回!” 麒麟停下脚步:“她若经受不住呢?” 判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麒麟也不等他,又复向前走去。 判官原先想出那个十八地狱经受一遍的法子,为的是解决地狱鬼满为患的难题,恶鬼经受不住是罪有应得,就此消散是恶有恶报,总归是人家的报应,他可是问心无愧的。 但是,武神君向正殿走去的背影看上去那么萧索,恍然间,判官又觉得自己似乎错了。 麒麟这一路走得既沉重又虚浮,走到正殿,冥神见他脸色不好,连忙下座来迎。 判官拜过冥神,禀报说偏殿查无所获之后便等麒麟发问,不料麒麟默不作声,他又不好开口,殿中便突然静了下来。 冥神脸上那两只眼睛眨了一眨,放声笑道:“哈哈,既然如此,武神的这位小友尚在人间呀!” 麒麟浑身一震,猛地回过神来:“她没死?” 冥神寿数虽长,记性却是极好。他没见过“阮姑娘”,判官也没见过,那只能是因为她没来过。 冥神笑道:“武神许是为天界一战伤了元气,不曾感应到她的气息,为何不再试试看?” 麒麟如梦初醒,赶忙纵展神念至无限远处,上天入地般搜寻,果然,她的气息极其微弱,正混在凡间万千纷纭之中。 那一刻他真是喜出望外:“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想来他神位虽尊,可是千万年来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只有这一件事令他第一次体会到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匆匆忙忙离开冥府,也不记得临别时是否说过“若要重修地狱定当效劳”之类的话,一到凡间,便循着她的气息找去。 他面前忽然扑来一股恶臭,那气味污浊不堪,熏得他睁不开眼睛。 此间之暗竟比冥府更甚,全无一丝光亮,他心中的喜悦也在漆黑中一扫而空。 稚嫩的童声蓦地响起:“妈……我饿……” 饮恨 小男孩话音刚落,咀嚼之声紧随其后,又有回声自阴寒的四面八方传来,麒麟似是身处洞穴之中。 麒麟的嗅觉远胜凡人,洞穴中充溢的污血、腐物和便溺的恶臭对他而言无异于一种折磨,可是他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不敢施术除去异味,仿佛恶臭、男孩和洞穴三者同在预示着莫测的危险,若不是因为她的气息,他早已抽身而去。 他不明白这一切和她有何关系,男孩和她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只是再三提醒自己:“我只来见她一面,凡事不可冲动。” 黑暗中忽然有另一人道:“好啦……让妈歇一歇……” 那人的嗓音低哑如老妇,麒麟听得内心震颤,更有如坠冰窟的寒意席卷全身:“她是他母亲?他是她的孩子……?” 男孩央求道:“可我太饿了……妈……” 她没有答话,麒麟只闻一声极低极轻的呻.吟,霎时之间百感交集,想看见她的欲望强烈得压倒一切,一股神力在他有意识之前便已钻出洞穴,她头顶上方忽然漏下一线天光。 男孩突然“我怕!我怕!”地哭喊起来,她一把抱起孩子搂在怀中抚慰,麒麟才刚刚看清他们的所在便猛然闭上了眼睛。 她的孩子久居暗处,目力已失,眼中只余些微光感,尽管如此,突然降临的光明还是令他恐惧不堪。 他的哭声中夹杂着尖叫,她不厌其烦地劝慰孩子,话音低沉如咒语一般,不断唤起麒麟方才瞥见的那一幕: 她全身赤.裸,一.丝.不.挂,就坐在他对面的石壁前,男孩正趴在她的大腿上,吃她的肉。 “这是上次那个山洞,是我亲自送她来此……”这样的念头令麒麟浑身震颤发软,几乎无法直立。他在十方镜里早已瞧见了这片黑暗,但是,那时他怎能料到她竟被幽禁其中? 暗无天日的山洞、以人肉为食的孩子,他脑海中一遍遍重现的景象已在剜心,可他偏偏还要想到:“她是这孩子的母亲……” 这一想便如五雷轰顶,哪怕山洞中哭声再响,也恍若不闻。 他从地狱辗转寻至人间,心中道不尽的欢喜此时皆成悔恨,恨不得捶胸自问:“我究竟做了什么……?我还有何面目见她……?” 孩子哭得累了,渐渐睡去,她这才喘得一口气。 她忽然看见男孩的面容、他弱小的身体。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孩子。男孩和她一样赤.裸,瘦骨嶙峋,肋骨高高隆起,脸色白里透黄,她竟只觉得他安睡时的模样如此可爱,一下子融化了她的心。 她情不自禁地对着他笑,刚笑到一半却僵在那里。 洞里有光,难闻的气味消失了,她在意识到这一切的同时想起了什么,慌乱之感陡然升起。四年的时光何其漫长,她早已断绝了关于他的所有幻想,有一刹那她只道:“他又来捉弄我了!”可是恨意在他面前也成怯意,她抱着孩子急忙转身,在石壁下缩作一团,一时间狼狈万状,竟不知脸该往哪里放,身子又该怎样藏。 麒麟自进洞以来从未现出身形,她看不见他,只觉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他居高临下的视线,却不知他一直紧闭神识,哪里还敢多看她一眼? 山洞里一片死寂,他们之间无话可说,只剩下她背对着他的沉默。 过了许久,麒麟缓缓转过身去,强抑着哀痛启开神识,只听她正默然问道:“你为何要来……?为什么?为什么……?” 眼泪落在地上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经由回声一点一滴放大之后仍旧微弱,又过了很久之后,终竟也消失不见。 男孩的呼吸声渐沉。 他的酣梦里还有她的血的香味,而她的心里已变得白茫茫的,了无情绪。 “我确实不该来……” 麒麟长叹一声,但他又无法离去。 他伫立在望不到头的沉默里,心想:“我什么也不做,只在此陪她……” 他跪坐到石地上,一股寒气钻进双腿,又令他心下一震:“这四年来她皆是衣——” 他在冥府时以为她将永坠地狱,回到阳间后又见她饱受折磨,这两趟加在一起,他是痛毕再痛、悔极更悔,悔痛无可复加,竟对那向来遵奉的“天命”二字都生出了冷蔑之意:“天命若是无妄无私,岂能如此任人践踏尊严?” 他一皱眉,她身上便多了一袭白衣,他转身一看,只觉眼痛,立刻又令白衣变粉,粉衣变红,转眼间衣裙已变作纯粹明亮的正红,彻底盖过了她满身的凄凉底色。 久违的温暖之感悄悄将她包围,她低头看去,自己身上似是披了一层红布。 她在这冰冷的山洞中赤身熬过了千余个日夜,有布帛蔽体、衣物御寒是什么滋味,她以为自己早已忘了—— “不!”她忽然哑声惨叫。 更多她自以为忘却了的记忆紧随着温暖涌来,“不要看……不……”她极力放空,强迫自己什么也不去想,可是记忆就像洪流一般倾泻而出,截不断、拦不住,“哗”的一下,已尽数涌进他的意识之中。 他脑海中是她从自己手臂上咬下一块肉,嚼碎了喂到男孩嘴里……如母兽般用舌头舔净男孩身上的污秽处……跪在石壁上舔舐露水,否则便没有乳汁哺育婴儿……她第一次抱起他时只想将他掐死,那个冲动转瞬即逝,她忽然感到他的温软,他有心跳,他正哭着寻找母亲…… 当时她正在打坐,腹中急痛,一个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就此滑了出来,她吓得失声大叫……在那之前,生儿育女是怎么一回事她自是不知,可是突然到来的孩子令她本能地感到羞愧,惊慌失措,她抱着他哭了很久,很久…… 更久以前她不止一次寻死,一次次在石壁上撞得头破血流,咬断舌头又痛昏过去……她只道是他给她的那颗火珠让她变成了死不掉的怪物,抠喉催吐,直至满手是血、满嘴是血…… 麒麟全身尽寒。 他先前听说她尚在人世时只是大喜,见到她以后又惊恸万分,全没想起他给过她一颗火珠,没想到她是因为那颗火珠才活到今日。 她被弃于山洞之后接连数日水米不进,理应命绝,不料火珠中的神力替她续了命,待到神力将尽的之时,她体内恰好空空如器,浊气尽消,自然引来灵气,灵气使得火珠复原,火珠又与灵气一道助她化得一副不食五谷、凡物损而能愈的半仙之身,这也说不清是上天见怜,还是有意戏耍,实在是麒麟始料未及。 那个时候她只是趴在黑暗之中,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不知何为痛苦,更不知时间流逝、性命何如。 不知多久以后,她恍恍惚惚地想起石洞尽头封死的石门,想要了结此生,却已晚了…… 她颤声道:“我不该活着,更不该生下他……” 这几年里她的孩子与她相依为命,她早就接纳了他,甚至因此找到自己必须活下去的意义。他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为何如今天光照影,照出来的全是耻辱的形状? 她无法舍弃那一身遮羞的衣裳,温暖传遍全身,却又丝毫不容抗拒地令她想起:那时她被——被她压在身下的,正是那件同样给过她温暖的、纯白的兔裘…… 她的脸颊因为羞耻和恐惧而变得滚烫,她用力揪扯头发,想要逃离噩梦,可是潮热的喘息声一次次向她迫近。她浑身紧绷,想要尖叫,想要发足狂奔,身体却如僵死一般动弹不得。 “别怕,别怕……”麒麟再也无法隐身在沉默之中。 他双眼通红,不敢向她靠近,只求能消减她心中痛苦之万一。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抹去她的记忆,可他又想:“我如何能让她忘记所有苦难?倘若真的忘了,她为何在此洞中?她的孩子……这个孩子又从何而来?” 那个孩子被她抱在怀中,瘦得可怜,只是一想到孩子的来历,他心中便是抑制不住的愤怒。 武神剑陡然腾起,剑声嗡嗡有若怒龙之吼,隔空呼应着主人通身散发出的栗烈杀意。 剑气如劲风扫过,吹得阮纯君长发乱飞,她在那骤寒的空气中恍然回神,一点点抬起眸子,望向空中那柄闪烁着火红光芒的神剑,心下只是怆然:“你曾送过我一把剑……” 那张满覆灰尘的脸上静静地划出一道清亮的泪痕。 武神剑剑身一矮,如同银练般徐徐飘下,落入麒麟掌中。 他望着渐渐转淡的剑光道:“一切皆是我的过错,你怨我恨我……切莫自苦……”伸掌递出神剑。 他的真身得尽造化,就算武神剑砍斫千次也能承受,她若是肯以此宣泄,他当真是求之不得。 她却不再看那柄剑,只道:“你说……” 而后又是长长的沉默。 他想象她说:“你说百恶定离,全是假的。”“你说我不该怨天恨命,可你不就是执守天命的神吗?” 她将孩子放下,孩子没有一点动静,显然已经习惯了睡在这冷硬的地上。 她转身面向他而坐。麒麟看见她额前有一块凹下去的伤疤,隐在乱发之下,看不真切。 她用一种郑重而迟疑的语气问道:“你说过……我父亲……每年都来看我……是真的吗……?”她曾经那么渴望父亲陪在自己身边。 “那时是真的!”麒麟眼中有泪,每说一字都感到十分艰难:“在此洞中……他……他看不见……他找不到你……并不知你在此处……” 她双眼一闭,好像不愿再听,麒麟忙解释道:“此处有法术!” “法术……?”她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是……鬼魂无法靠近的法术……” 她在心底说了一句:“是你的法术……” 她眼中滚落一颗晶莹的泪珠,嘴唇微微一颤,似是笑了,可那笑中只有烟消火灭、风冷烛残的况味,无比苍凉。 她默默叹道:“你果然早就知道……全都知道……” “不……不是!并非你想的那样……”麒麟一下子慌了,如果剖心可以自证,武神剑上早已见了血,“我并不能预知未来……很多事我都无能为力,倘若……倘若……”他怎么也想不到倘若如何又会如何,一急竟脱口而出:“我可以带你出去,天下之大,无论你想去何处……” 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你不想出去?你要在此住下……?”麒麟在山洞中来回顾望,这洞中空阔幽深,不见一物,她怎么能继续住下? 他依稀瞧见远处的洞壁上有道深缝,目光扫到别处又转回来凝神一看,只见那道缝竟似指尖削成,深不透光,他忽然想到:“她是要凭一己之力破出洞去!” 那个人曾说天下唯有血麟剑能破开石门……她一想到那个人便会颤抖流泪,可师父教过她藏剑诀,她亲眼见过,藏剑诀的威力绝不亚于血麟剑……这几年她习练不辍…… 那一刻麒麟再也不管藏剑诀血麟剑究竟孰强孰弱了,满心只道:“如今她尚怀一丝希望,这便再好不过……再好不过!” 他再一次环顾洞中,想到:“她毕竟有个孩儿……”她身边立刻多出了一张床榻,榻上有被褥、 四时衣物,洞中有桌椅,桌上是几碟小菜、一碗芙蓉蛋羹、一壶牛乳,桌下是陀螺和竹马,山洞尽头还有炉灶、盛满水米面豆的陶缸、码放整齐的柴火,甚至有一株被果实压弯了枝头的梨树。 一切变化都发生在麒麟举心动念的一刹之间,他眼前甚至还有山洞徒有四壁的余像,两重影像交叠之下,他忽然省起,这何尝不是以一种残忍取代另一种残忍? 如同冷水兜头浇下,他意识到自己错了,又错了:“也许我该施法撤去……”可是他不忍心。 桌上食物的香气飘散开来。 起初木然不觉的她渐渐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的一切,自是难以置信。 山洞完全变了样,她的孩子身上裹着软软的夹衣,炉火毕剥轻响,灶上冒着热气,仿佛她原本就生活在这样与世隔绝却不愁吃穿的洞府。 她看着这个山洞,眼神迷茫,心下愈加悲凉:“我过去连想都不敢想……” 同一时间他们都想到,神造物时如此轻巧,然而世上仍有那么多的求而不得、愿而不遂。他想:“这是何等的讽刺!”她想:“这何止是我一个人的悲哀……” 她站起身来,走到榻边,榻上的各色衣物绣着淡雅的花卉,仿佛在发光,男孩子的衣裳由小到大叠成一摞,她手下很是柔软舒适。 她将自己碰皱的衣痕慢慢地抚平,喃喃自语道:“我不需要……” 她不允许自己再对神的恩赐有一丝一毫的期盼。 她背对麒麟站了半晌,垂着头,似在看地,又似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便也陪着她,空落落地凝睇。 这一日来他一直随她而伤,随她而苦,心潮起伏,到如今就连那“不能干预凡人命数”的天条都被抛到了脑后,哪里还有理智可言? 只听她长叹一声:“我不需要……” 她伸手轻轻一拉,解开红裙的系带,双手沿肩向外一分,那片红缎顿时如流水般滑落,苍白的裸背上伤痕累累,他一眼望进了她记忆的最深处—— “只须忍一时之痛……” 她那时不停地默念着他送给她的这句话。 他来了又走,把她一个人留在洞中,她受刑时再也忘不掉那一刻的安宁,疼痛于是变本加厉。 “一时之痛……一时之痛……”她无时无刻不想:“这样的痛苦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没过多久她就认命了。除非她交出他们想要的一切,痛苦怎会终结? 那人让她将藏剑诀顺背一遍,倒背一遍,又强迫她一面挨打一面隔字重背一遍。藏剑诀只有九九八十一个字,她背得完完整整、一字不落,可他不相信那是真的。 那人狠盯着她,过了片刻,忽然笑了: “算啦,打盆水来,给她洗剥干净……” “这人间至乐之事她师父竟没教她,你们好生补上,莫叫她枉来一遭……” “第一回疼,第二回羞,这都第几回了,你还不知道欢喜?……” “记住了,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不许忘,我要烙在你身上……” 她腰骶之间有道赫目的红印,宛如火舌,一直沿尾椎向下,延伸到不可见处。 那道伤痕是神器所致,永远不会真正愈合,是那人的剑,是他的剑——血麟剑的烙印。 “喀喇!” 刺眼的白光在一声巨响中照亮了整个山洞,石门沿着她指尖划出的深缝彻底裂开,碎石轰隆隆滚落了一地。 天色骤然转暗,暴雨似裂天一般倾倒下来,霎那间已成垂天瀑布,大地上草木皆偃,仿佛万物都因天神之怒而战栗。 狂怒的天神双眼血红:“纵是地狱也消不尽此间的罪……此间的恶……” 一团银白的天火破空疾坠,东南方地界登时迸出一片红光,红光过后,大雨愈加滂沱,天地间乌青如晦,仿佛陷入了永夜之中,而她的孩子犹自安然沉睡。 他走出山洞,走进阴沉沉的芒草之中,任瓢泼的大雨浇了个透。 冰心(上) 当年的山洞中除她以外共有六人:驼背的忘忧阁主,替他捶腿、烧火烹茶、记录棋谱、作画的部下,还有在她背后“对弈”的壮汉。 麒麟想找凡人不难,何况他暴怒之时法力全开,千百里内的生灵都无所遁形。那个隐居在小渔村里的画师被一团天火直接烧化了魂魄,若非剩下的五人均已不在人世,麒麟的杀孽只怕更重。 为神的加害凡人,这样的事绝无仅有,在画师化灰的同一时间,远在天界的众神皆有感应,地狱中顿时也是群鬼齐哭,凄厉异常。 案子很快交到雷神手中,她断案时并无任何律例可依,只能判道:即日起,武神入八寒地狱受冰心之刑,直至魔族来犯时刑期方尽。 八寒地狱是八处酷寒之地彼此相连,不见天日,最克麒麟的火性。虽然他这些年来几乎已练得脱出五行窒碍,不过要在寒狱中长期受刑,法力不免大损,一旦魔族来犯又要立刻迎战,到时候能否有幸,只怕是要交由天定—— 神族受天地造化恩养,有功不赏,有罪必受天罚,此次麒麟犯下大罪,只有天意可赦免他,这也是雷神判决的原意。 判决由天帝核准,写成法旨明发,天兵前来传旨时只见麒麟仍站在芒草丛中,惘然凝望远方。 天已放晴了,朗日当空,风流云散,芒草上的雨露都干透了,天地间宁静恍如隔世。 天帝的法旨中没有写明“冰心之刑”是什么,天兵也没有听过,他们只知道武神这次恐怕有去无回,而且他仍是他们的统帅,传旨时自是十分为难,说话都不甚流畅。 武神君倒是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接旨后照样跪着,他不起身,一众天兵当然不敢催他动身。 麒麟默默传音给天帝,求他准许自己缓刑一个月,亦即人间三十载:“待此月过后,臣愿往八寒地狱悔过,长此以往,永不复出。”说完后再拜稽首。 天兵见武神行如此大礼,以为他是与天帝遥相拜别,这才说道:“天帝陛下令我等立刻……送神君移步,且有一言相劝……” 麒麟跪着听天兵道:“陛下吩咐,神君造血麟剑时不惜一世一代之灵命,万千因缘由此而起,至今已非神君所能左右,还请神君以苍生为念,早离缠缚,重归正位。” 麒麟自知有愧于神命,可是她和他之间再不仅仅是一个因果。 他造血麟剑时生起了一座熔炉来煅烧万物、锤打众生,却不知她也在其中。他左右不了因缘气运,可是,就算最后她不成器只成灰,那些灰尘也有她的形状,有他记住的唯一一个名字。 “阮纯君……” 她只是一个凡人,神的寿数漫长,可惜他不能陪她走完此生了。 他转头向山洞的洞口回望,一丛高草挡住了他的视线,阳光照在枯黄的草杆上,明亮晃眼,他眨眨眼睛,只见灶君从半空中飘了下来。 天兵们瞪大了眼睛,齐刷刷地变了脸色,唯恐避之不及,慌忙退到十里之外等候。 灶君换了绿袍,穿的是六品仙官的服色。他做梦也没想到司命仙君在凡间蹉跎了百年,历经三世,第三世临末竟被武神君烧了个魂飞魄散——那位藏在东南沿海的画师可不就是在凡间历劫的司命? 司命去后,灶君正式接任,一下子连升三级,照理说是喜从天降,不过他见麒麟时并没半分笑意,反而有些感伤。 他平时虽爱使些小聪明,待人却也赤诚,难得在仙人们彼此疏离的天界里与麒麟有那么一点相交,听说人家要去受刑,连忙大老远地赶来送别。 他一来就做足了礼数,麒麟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仍是遥望他处,无动于衷。他并不晓得这一位神君、两位凡人之间是何种□□,可他故事看得多,自有一番想象,再加上麒麟神色哀伤、在茫茫草丛中愀然独立,看上去确是情场失意无疑,忙上前劝道:“神君……凡事不可强求……” 麒麟的“强求”当然不是他的“强求”,这两个字却也戳中痛处。他见麒麟默然不语,不胜落寞,本想说“她下辈子您大可再努力”,想了一想,又想到:“那时候武神君说不定还在地狱里……”实在替武神君不平,一个忍不住,竟掏心掏肺地喊了起来:“神君为那姑娘做了这么多,她自己不明白,命簿上可记得清清楚楚!不信您看——” 他刚说完这句就后悔了,心道:“糟糕!这命簿哪能让他看?”所幸武神君只道:“不必了……” 他连道“好险”,又想到武神君其实从未告诉过他那位姑娘姓甚名谁,他是连日来按着她那绝世容颜一点点查出来的,这般的……勤奋上进、刻苦钻研,武神君假如知道了,那还了得? 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麒麟心里唯有那一丛芒草在风中起伏,左右摇晃,他听见灶君问他是否有事可以代劳,沉着嗓音道:“十方镜……我想再借几日……” 灶君忙应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他如今正式升任司命,就怕自己故态复萌,重犯过去沉溺于镜中风景而疏于职守的老毛病,因此宁愿苦些累些、多跑凡间几趟也不敢再贪图十方镜的便利,眼下武神君专门求取此镜,他岂会不允? 麒麟想到自己还能在镜中看见她,心中稍安,问他:“她师父姓崔,单名一个平字,此人半生疯癫,临死前忽然向人登门挑战,不知道命簿上可有什么说法?” 灶君谨慎地问道:“神君是说,那位崔师父……已经死了?” 麒麟“嗯”了一声,灶君心想:“死人一生已成定局,倒也不怕谁去坏他的气运……他既已死了,我不妨为武神君查一查。”召出命薄,施法查看“崔平”的命数。 他掌中的命薄看似一册竹简,记载的是世间众生气运之关键,为防他人窥看之后,命数有意无意生变,竹简上的字向来只有负责勘校命数的仙官可见,在麒麟看来则是“无字天书”。 只听灶君念道:“崔平,清河县人,专治小儿腹泻——” “并非此人。” 灶君拍拍额头:“哎呀,重名了……待小仙再仔细查查。” 他重施法术,接连调出了三个“崔平”,一个是做假牙的,一个是养鳝鱼的,“不对不对……”,最后一个是自幼修行的女冠,总算像是那位天仙姑娘的师父,他念了出来,没想到麒麟仍道:“不是此人。” 灶君连错两回麒麟也不发怒,灶君心想:“武神君这是情伤深重,一点脾气也没有了。”一不忍心,轰轰烈烈地查出了一千二百五十一个“死崔平”,只听麒麟提醒道:“她师父神志失常,有疯症。” “啊……?” 灶君一时想不明白:“疯子怎么能做人师父?莫非她也是疯子?武神君爱上了疯子?”他愣愣地重新施法,果然找到了一个“突发癔症”的“崔平”,怕再出错,匆匆扫了一眼命簿,忽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这……这上面居然提到‘神剑’……怪了怪了,凡人怎么会有‘神’剑呢……” 麒麟心一沉:“原句念来。” “是是是,命簿里的原句是,这位崔师父‘晚年偶得神剑,以剑自比,争胜之心日盛,遂上鼍山,再战强敌’……” 灶君径自念了下去,可是剩下的部分对于麒麟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是她师父得到了他送给她的那柄钢剑,从此狂态日甚,终于在那“群仙会”上与忘忧阁主一决高下。忘忧阁主与人剧斗的消息不胫而走,仇家连夜赶来,趁阁主元气未复之际取人性命,灭其门派,只有那位下山去裱画的画师得以逃脱。 过去的事,他在她含泪说到“你曾送过我一把剑”时就猜到了几分,如今从命簿中得到了验证,他心中竟只是空荡荡的,如风过耳。 那位忘忧阁主临死前还沾着她的血,如果他能在这山洞前多留片刻,如果他不曾送她那柄剑…… 他和她之间早已有太多不可挽回的“如果”,无论再多几个,也只不过是在他那本永远还不清的债册上多添一笔罢了。 他唤道:“司命仙君……” 灶君还没习惯这样的称呼,愣了一愣,应道:“小仙在!” 麒麟道:“本君想必已然改错了她的命数,日后还请你勤加关照。” 他这话点到为止,灶君却明白他是说阮纯君的命数已经出了岔子,眼下最好是将错就错,任由她默默无闻、自然寿终,否则,万一闹出什么风波来,上达天听,到时候自己定是难辞其咎。 灶君没想到武神君情伤之余还能想到这一层,顿时吓得脸都白了,却听神君又道:“你时常神思飘忽,筋骨萎软,当是修行时未能住心之故。”召出一个玉盒放在他手里,肃声道:“药物能补一时,净心才是根本。”转眼间便消失了。 灶君打开盒盖一看,盒内仙气缭绕,七颗仙丹排列整齐,每一颗都是五光十色、流光溢彩,当是药师亲手炼制的上乘仙丹。 玉盒的盒盖内镌着三行小字,连起来是:“养精行气,兼补脾肾,七日一服。” 灶君捧着玉盒,满脸燥红,像是被“神思飘忽”“筋骨萎软”八个大字扇了两巴掌一般,躲在芒草丛中过了良久,也不知道该拿那些仙丹怎么办才好。 冰心(下) 麒麟这次到冥府时有四个阴差在前开道,一十六名天兵紧随其后。那一队天兵名义上是来押送他的,不过他仍是武神之尊,步履间不减庄严,更未拖延,天兵只敢跟在他身后,哪敢“押”送? 冥神殿前的群鬼皆以为他是天上的大官出巡,噤了声,目送他步入正殿。 “好啦,武神,请随我来。” 冥神待麒麟同过去一般,礼遇之余又带几分长辈关怀晚辈的亲近,请他走进地狱时也像是在邀他游赏自家的后花园。 初入此狱,麒麟仿佛踏进了凡间的凛冬,冰霜铺天盖地,风雪怒号,看上去不是万千飘絮,而是灰蒙蒙、阴沉沉、裹挟着无数冰刀的一整片,厚如雪墙,晦如长夜。 风雪呼啸声中又有惨叫声恒久不绝,道旁的灵体尽皆裸露,一个挨着一个紧紧蜷缩,个个都是面目扭曲、疱疮遍体,腥臭的脓血流了一地。 冥神已经共事过三任武神。在他看来,武神一职杀戮过重,几近于魔,一旦失却了“无心之心”便不能长久,因此他对麒麟的事并不感到多么意外,只道雷神判得似乎重了些,仍是忠于职守,领着麒麟向寒狱深处走去。 风雪渐渐消歇,亡灵愈少,冰寒愈烈,麒麟纵是真神之身,每走一步也像是撞在刀山上,刺痛一阵又接一阵,阵阵不停,每口阴寒之气吸入胸腔又是血脉脏腑全都冻裂似的疼,想要挺直身板,已是十分不易。 一路随侍的阴差均已不再前行,昏暗荒凉的冰原上偶见一两个灵体,那也都是冻得黑紫,蜷曲成团,浑似风干的尸块。 这些亡灵生前正是“穷凶极恶之徒”,受审后被冥神摄入右掌之中,直接送来此处,若非如此,光是解送恶灵这一途就不知要折损多少阴差。 又熬过好长一段路,麒麟脚下忽然一软,就要跌倒,连忙伸手寻找支撑。当时他正跟冥神走在幽蓝的冰川之下,掌心一碰到冰壁,顿时一阵剧痛。 他的左掌在昆仑山上曾受剑伤,伤口今又冻裂,裂口沿着掌纹毫不留情地破开,露出白骨,热血自掌中流下,在冰壁上一碰就是一片红霜。 “冥神且慢……” 冥神闻声回头一看,但见他面如白纸、双目紧闭,身体摇摇欲坠,忙从左掌中唤出一团炎狱的业火来与他驱寒,又看见他身后一条望不到头的血路,叹道:“唉,武神本是真火之身,近来又元气大伤,不宜在此地跋涉,只是地狱中有特别的禁制,就算是天帝在此也不能轻易游移……” 麒麟道:“不妨……”说完就要向前走去,冥神忙施法在他身外结下一层看不见的隐火,劝道:“武神稍事歇息,前面的路还长。” 麒麟这才凝聚神力,缓住了掌中的血流,调匀气息。 冥神轻轻举掌,冰壁上忽然现出一个隧洞,麒麟知是冥神特意辟出一条近路,道了声“多谢”,转身走入洞中。 隧洞里一切阴幽,唯有点点磷光随着他们的脚步浮动,他们行路时没有声息,洞中便似天地尽头般冷寂。 又走过比来时还要漫长的一程,麒麟看见什么怪物倒在前方—— 那具灵体的头和四肢全都不见了,空有一副躯干,在幽冥之中看似驼背,麒麟心中一动,却见那躯干最下端皮开骨裂,暗红的血肉翻开,恰似她尾脊的红印,心中又是一颤。 他确信那具灵体绝不是她,可是心里一旦存了她的念想,地狱便显得尤为狰狞,她一次又一次哀求言犹在耳: “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实在是太疼了……救救我……求你救我……” “不要……不要……” 他不禁自叹:“我这分别心竟如此之重……” 他杀那画师时曾以为地狱之苦尚不足够,想到她时却觉得此处酷烈不堪、分秒难捱,其实那画师为恶,何尝不也是因缘和合所致,何尝就没有可怜之处? 他当时无论如何也遏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憎恶,如今想来,既感到自愧,却又如重见光明般骤然解脱:“我既背离了为神之道,余生在此赎罪……也好。”悄悄解下腰间的武神剑,提在手中,任由冥神领着他一路前行,一路无话,毫不分辨方向,心中窈窈冥冥,渺无所之。 一股阴寒之气忽然扑面而来,隧道尽头是一座空阔的冰窟,窟中寒气汇聚,冥神施下的隐火也抵挡不住,他往窟中一站,便觉得奇寒透骨,痛彻心扉。 冰窟中只有一具十字冰架,冰架两侧各垂下一条缚仙索,缚仙索的锯齿光滑锋利,似是崭新的。 “武神大概用不着这些。”冥神一扬手,去掉了两根缚仙索。 麒麟向冥神作一深揖,请他将武神剑转交给天帝,又道:“我前日曾来冥府叨扰,向冥神打听一个凡人。” 冥神略一点头:“是阮姑娘。” “是。”麒麟恳求道:“我曾一时不慎,篡改了她的命数,将来她若是行差踏错,必定也是我的罪过,还请冥神禀告天帝,请他治我之罪,切勿再责罚她。” 篡改凡人命数亦是重罪,冥神听见他想也不想就揽罪上身,知道他是有心袒护那位姑娘,便问:“武神如此记挂她,待她死后,可要我请她与你一见?” 麒麟忙道:“那倒不必。” 冥神笑了笑,只当麒麟是自尊自傲,不愿她看见他受刑的情状,心想:“他们年轻一辈真是有趣。”当下开导他道:“她今生若是犯下罪业,在阴间受刑消罪,来世或可少受苦厄,不好吗?” 麒麟的心蓦地一软:“她今世所受的苦已不少……” 冥神摇摇头,道:“那是因为她前世福报太过,又或是后世将有福报,武神若能这样想,烦恼可会少些?天道无私,怎会令她平白受难呢?” 麒麟向冥神拱手道:“多谢冥神点拨。”与冥神长揖作别,走到冰架下,心中只想:“前世之福……来世之福……她只记得今生之事,前世不曾有她,来世也不会再有……” 他向冰架怃然一靠,双臂平伸,冰面一遇到他周身隐火的热力便立刻融化又迅速重新凝固,那层新冰冻透了衣袍,紧贴着他背后的肌肤,寒意深入,仿佛他半副肉身都已凝成冰柱,疼痛也直侵五内。 他的呼吸越来越是粗重。 冰架缓缓后仰,托着他悬浮于半空之中,宛若一张冰床,冰窟顶上冰凌倒悬,根根削尖,其中最长的一根正对准他的心窍。 这根冰凌行将坠下,新的冰凌又将凝结,冰凌贯心,永无止境,是为冰心之刑。 麒麟仰面望着那根冰凌,它像一把随时要插向自己胸膛的钢刀。 武神剑在鞘中颤动不已,这护主之剑并不贸然出鞘,似乎是为冰窟中逼人的寒气、萧森的刀光所震慑。 冥神瞧了一眼武神剑,忽然想到:“武神来日还要掌兵,在此静息也无不可。” 施展静息之术后,麒麟便似蛰兽冬眠,灵气不出不入,意识全无,不必抵受寒气刺骨之痛,也可消减体内热力,缓受冰凌融断后的刑伤,留存法力——静息的好处甚多,不过冥神想到的只有最后一点。 他是地狱之主,却永远不能真正了解地狱之苦。 麒麟决然道:“我来日既要掌兵,在这狱中也不可荒废修行。” 冥神道:“好,请武神多保重。”转身走出冰窟。 窟中顿时一片漆黑,一束火光从麒麟身上飞起,随冥神而去。 “啊啊啊啊……” 麒麟发出一长串野兽般的痛吼。 他双拳紧攥,双目圆睁,手臂青筋暴起,浑身上下绷成青紫色。早在隧道之外他就深受严寒之苦,沿着隧道走了这许久,到的是八寒地狱最深的一处,其间寒气栗烈,比起之前更添百倍,冥神的隐火一撤,冰寒之痛便像千百道猛雷同时在他身上炸开,万箭穿心,犹不能比。 冰凌直直落下,他的胸口猛地收缩,一种更深、更重的寒冷与刺痛令他剧烈地颤抖。 冰凌在热血中嗤嗤融化,热血在严寒中迅速凝成薄冰,又一根冰凌落下,“喀”的一声,伤口更深处的鲜血喷涌而出,他的胸前胀开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 冰凌再次融化,冰凌又复落下,血溅得很高,法力迅速随之流走。 他颤抖、嘶吼,全然不能自控,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胸前的伤口,每一次心跳都令痛处更痛。疼痛渐渐模糊了他的意识,他张开紧攥的拳心,十方镜陡然升至空中。 她正对镜梳头,额头上有个浅坑,眼旁有一道伤疤。 冰窟中幽暗如夜,唯有十方镜的光芒自半空飘落,似柔白的月光…… …… …… 又一根冰凌落下,他眼前蓦地一亮。 明明可以少受伤痛,可他非要一有意识就凝聚神力,将自己彻底唤醒。他醒时血流得更快,冰凌也融化得更快,他在剧痛中渐渐昏迷,又在更强烈的一阵剧痛中苏醒。 那个孩子在她怀里大哭,她遥指洞外的白云,攥着孩子的小手想要抱他出去,可孩子扭动得厉害,一不留神,她一跤坐倒,身旁一碗米饭洒了一地。 麒麟听不见她说什么,只能隐约瞧见她脸上为难的神色。 她的孩子在那样的地方长大,目不能视,食不知味,嗅觉也在秽臭的熏染中丧失了大半。麒麟深吸一口气,忍痛念了个咒,他的视野暗了一些,冰窟中的血腥味也淡了一度。 孩子忽然不哭了,呆呆地四处乱看,她将孩子一把搂进怀中,又是惊喜,又是感怀,泪水潸潸而落。她的泪珠散发出莹亮的光晕,面容发虚,越来越朦胧,越来越远…… 他不该用自己的灵识去修补那个孩子的五感,可他无法自制。明知是错却情不自禁,他们之间向来如此…… …… …… 锥心的疼痛,血的味道,是他自己的血。 他确实是真火之身,冰窟中彻骨的严寒也无法冻住他全身血脉。 上一根冰凌渐渐融化,他的心头缓缓回暖,神志也恍恍惚惚。 她在山中悄悄跟上了一只小鹿,却不曾发现一头野狼正跟着她,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抽不出半分力气。 “嗤”的一声,又一阵贯穿心胸的刺痛将他牢牢钉在冰床之上,仿佛神在此间也入轮回…… …… …… …… 他的身体愈来愈冷,冰锥融化得愈来愈慢,坠落的也愈来愈少。时间无限延伸,变得蛛丝一般,又细又长,没入深不见底的孤寂之中,只有在她的柔光下偶尔隐现: 她削好一柄木剑,递给孩子,孩子用木剑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划着什么…… 她撑着竹筏,长篙每次点水,都是她在与水下汹涌的暗流搏斗…… 她在雨夜中练剑,剑光在水珠中飞旋…… 她走过当年那个牛棚,农家院门上的送子麒麟早已不见了…… 她的眼睛,她的身影,她的剑,许许多多的她交叠到一处,再也看不分明…… …… …… …… …… …… 在漫长而漆黑的寒冷之中,他迷迷糊糊的只有一个期盼,期盼冰凌再一次落下,那么尖锐,那么疼痛,终于可以刺穿这片黑暗。 他只在剧痛中醒得一瞬,如此短暂,不足以匆匆一瞥。 头顶似乎有一片黑云与红云激烈相撞,狂乱躁动,他昏昏沉沉的,浑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我想……见……她……” …… …… …… …… 镜中的她从衣箱最底下取出他送给她的那条红裙,展开看了看,又仔细叠好,放回原处。 十方镜忽然增亮,数根冰凌疾坠,在他肩头、掌中、腿上扎出深红的血洞,他脸上肌肉猛地抽动,双眼却迟迟不见睁开。 决斗(上) 王老伯找来时,阮毅正在检点行装,即将赴京应试,顺道游历一番。 阮毅的青驴喂得饱足,四蹄“得得”踩在门外的柳树根上,颇为自在。 这一年他刚满十六,生得身材高瘦、儒雅清秀,平素有些腼腆,论及诗书时却总能对答如流,是潼城这个小县里闻名的少年才子。 他去年在州府中了童子科,今岁应召上京,若是有幸便将蒙当今圣上亲试,赐入昭文馆读书,日后致仕报国、革除时弊,乃是这位少年郎的抱负。 少年的母亲为人淡泊,寡言少语,阮毅考中后邻里街坊少不得与她道恭喜,她只淡淡一笑,躬身谢过,今秋少年要远行了,她也只是默默地多缝了三件衣裳、一顶毡帽,从旧衣箱里拿出几锭银子,对少年道:“妈手头只有这些,若是不够,你可将箱子里的衣裳物什当了,暂且救急。”此外再无他话。 倒是收容了阮氏母子近十年的宋先生热心。他是阮毅的授业恩师,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他还是大半年前就去城隍庙里求大仙算好了日子,说是九月初七秋高气爽,既宜远行,又宜求官,恰恰应了阮毅的心愿,十分难得。 这一日正是九月初七。 这天晌午,阮毅向宋先生辞行过后,王老伯捎来口信,说他母亲还是想在鼍山南面的河滩上见他一面,少年听了,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母亲昨夜亲自熬了汤,做了一桌好菜为他饯行,又陪他听宋先生讲了许多进谒时的规矩,如此叙过了殷殷别情,今日一早,便出了门。 他虽然明白母亲是怕离别时难舍落泪,教儿子难堪,只好独自躲了开去,可是,他毕竟是头一次出远门,离家时若不能亲口同母亲道别,心里总不免感到空落。 因此王老伯一走他便立刻出门找船,想要尽快见着母亲,谁料往常舟来楫往的潼河里居然静悄悄的,一片帆、一只桨都找不见。 他向水边的人家打听,似乎是鼍山上今日有什么盛事,莫说是客船,就连渔家的小舢板都被雇走了。 他很是吃惊,想不明白鼍山上怎会突然有事,为何母亲要他去的偏巧就是鼍山。 鼍山一带住的都是王老伯那样落难而来开荒的贫农,无甚风光可赏,外人罕至。潼城与鼍山之间走水路最是便捷,陆路要翻过几座小山,多些脚程,不过眼下别无选择,他只好跨上青驴往鼍山赶去。 他敏感多思,一路上不免猜想鼍山上的“盛事”与他、与他母亲究竟有何干系。 听闻十来年前鼍山上曾有个危害四方的江湖帮派,潼城当时也被搅得乌烟瘴气,除了遍地的妓院、赌坊、典当行之外,寻常人家往往不得安生,好在那帮派于一夜之间土崩瓦解,随后,潼城才似磨平了乱纹的铜镜一般,重新映照出斑驳而宁静的岁月来。 他与鼍山有一点渊源,母亲说他们曾经住在那里,不过他没有一点印象。 他五岁开蒙,不久后便住到了宋先生家中,如果母亲此去是要带他寻根溯源,那山上的“盛事”又作何解呢? 他记得宋先生说山中那个帮派覆灭的时候,潼河的水都染红了,山上火光冲天,燃了十余日方歇:“也许鼍山灭派一事实在是非同小可,十数年后,那些江湖人还要专程来此一聚。” 他想起母亲也会武,心中不禁一动:“莫非母亲也是去鼍山赴会?……她是想让我见识些江湖事……?” 母亲曾是江湖中人,这是她的秘密。 他小时候母亲有意教他剑法、武功心法,心法写得古雅,他轻轻松松就背熟了,可是每到练功时总提不起兴趣,所幸母亲也不强求。 后来他上学读书,渐渐明白那些厮杀手段“非君子所为”,心下十分不喜,母亲便再也没在他面前露过身手。 别人家的母亲只会缝缝补补,他的母亲却会打猎,而且带回来的猎物永远是正中眉心,一击毙命,就连皮货商人都赞不绝口,说从没见过如此完整的皮毛、利落的剖口,人家问她怎地练得这身好功夫,她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阮毅寻思:“为何母亲过去对那些江湖事讳莫如深,如今又要我去躬逢其盛?”想了又想,忽然想到:“是不是……鼍山上的聚会与我有关……与我生父有关?” 他骑在青驴上,猛地一拍脑门,情不自禁地喊道:“是了!妈终于肯说爹爹的事了!” 他这十六年来连父亲的名讳都不知道,姓是随母,仿佛根本没有父亲。小时候私塾里的大孩子说他母亲是醉红楼关张之后流落街头的□□,骂他是“小野种”,他大哭了一场,可是母亲始终只是郁郁的,说他父亲意外身故了,此外一个字也不愿多提。 他饱读圣贤书,颇重纲常名教,虽知父亲定然不是什么头顶污名之人,可是这么多年来母亲总不见告,连一炷香、一面牌位都不让他敬奉,实在令他介怀。 如今他已经长大成人,又将远去,父亲究竟是谁、有何生平故事,母亲总不能再瞒他了罢? 想到这里,他既是激动,又是不安,不知在鼍山上候着他的是怎样一般光景,迟疑了一会儿,终是双腿一夹驴腹,催它穿出闾里。 同一时间,鼍山临河的长滩上铺开大片金黄的芒草,白色的草穗似点点浮光,在风中荡漾。 “沙,沙……” 芒草仿佛没有边际,响声也似没有尽头,江湖客在河边东一堆、西一堆的,三五成群,被正午过后清高的秋阳一照,竟感到燥热难耐,心痒难挠。 来的都是顶尖高手,而且素来韬晦,闲事莫理,这才有命活到今日。 他们来此全是因为一句话:“九月初七,藏剑诀传人于鼍山南岸领教血麟剑之威。” 这句话如风刮过,数年来死水一般的江湖忽起波澜,最近三个月里,人们私下计议最多的便是:“这消息究竟是真是假?藏剑诀为何还有传人?” 阮纯君随崔平上鼍山时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弱女子,她师父在群仙会上与忘忧阁主斗得难分上下,藏剑诀的名声由此传开。崔平最终气竭而死,江湖人便道他的盖世神功也成绝响,未料它还有重出江湖的一日。 当年群仙会后,忘忧阁满门皆灭,阁主虽然手握血麟剑也未能幸免,江湖中人一度议论纷纷,“原来神剑并非天下无敌”的论断甚嚣尘上。 然而,在随后的一年内,那些明宣此论的世家、宗匠、领袖——甚至包括当朝的禁军校尉——便都离奇身故,再过三年,哪怕是泛泛之辈,但凡有只言片语对神剑主人或神剑本身不敬的,无一例外,也都成了不会说话的人——死人。 在这等形势下,胆敢挑战血麟剑的人极可能确有藏剑诀的真传,不过大伙儿听说了藏剑诀传人的事迹之后,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她既然走了一趟龙腾镖局,那镖局怎么还在?”“看门人居然回绝了她三次,还说什么‘咱是走镖的不是送信的’,她怎地没割下那人的舌头?”“这都三个月了,也不见她上门单挑,显一显真本事……” 那龙腾镖局开在半山坡上,门口铺有极为耐磨的花岗岩,按说她“只在腰间一按,寒光一闪”,岩面上便裂出尺把宽的深缝——山坡下某个凉棚还断了一十七根腊肠,身手很是不俗,只是亲眼目睹过群仙会一战的人都死了,谁也说不准藏剑诀施展出来该是什么模样,更无法想象她的功夫是否能战胜血麟剑。 毕竟十二年过去了,血麟剑如今的主人手段高明,武功深不可测,而且同样的,没有哪个活人见识过。 赌坊为此多开了一个条目,说书先生也打好了阴阳腹稿。 江湖中早已是人人自危、谈血麟剑色变,敢来鼍山观战的唯有那些胆识和武艺俱佳的佼佼者。 他们为一窥藏剑诀的奥秘而来,等了大半天,面上虽不显露,心中已是十分急切。 众人屏气凝神,只见芒草在北风下一阵阵向河边倒伏,时高时低,宛如海浪,那浪花深处忽然射出一线耀眼的白光,芒草在“当”的一声中朝西倏地一矮,一股凛冽的剑气直扑面门,水鸟忽喇喇乱飞。 “好强的剑气!” 众人延颈翘首,却不见芒草中再有什么动静,仿佛神功与神剑胜负已分,他们却连双方是谁、如何出手都没有看清—— “这……这岂能是我看不清?”他们都想,是芒草太高,遮挡了视线,一个个免不得暗中抱怨:“这藏剑诀传人选的什么鬼地方……连鬼影子都不见一条……” “看不见影子,那不正是‘无影妖刀’么?!”河岸西首的一个劲装汉子忽然一喊,众人听了,霎时间都变了脸色。 那“无影妖刀”原本练的是快刀,这些年来改执血麟剑,取人性命必是在门派集会、婚丧寿庆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血,不见人影。 这样一把妖刀疾如鬼魅,来去无踪,每次出手只是一击,一击必中,如此说来,难道藏剑诀的传人已经死了? 难道刚才那就是藏剑诀、血麟剑? 只那么“当”的一响,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就完啦? 就在人们愣神的片刻,两队衣饰华丽、步态婀娜的妙龄婢女从河边一艘香木宝船上袅袅行来,先头的十余名婢女尽皆手捧玉匣,下船后便似烟霞一般,散入河滩各处,向众人盈盈下拜,又将玉匣举过头顶,作献礼状。最后两名婢女静立在船旁,神色恭谨,迎出一位富商模样的老爷子。 有人登时诚惶诚恐地喊了一声:“董……董五爷!” 河滩上忽然一阵骚动又迅速平静下来,众人纷纷抱拳行礼,远远近近,一声接一声地向董五爷问安。 董五爷年近六十,头发花白,笑容和善,不过他向众人回礼时无论与那人相隔多远,话音听来都是一般的浑厚,内功显然了得。 这位董五爷人称“引路金翁”,“金翁”指的是他经营珠宝生意,金玉满堂,当今国库都要靠他接济。众人知他出手阔绰,婢女捧来赠礼,推却恐为不恭,连忙揭开匣盖一看,一时间,竟都是震骇非常。 谁也没想到董五爷的礼物会如此“贵重”:刚抱了私生子的得了金锁片,前天赌输了祖宅的收回了地契,一位二十余年未出深山的竹林隐逸竟也得了一只织金纱袋,袋上用珍珠绣着“墨雪”二字,袋中装的居然是他逼死了数位老农仍旧培植不成的墨菊种子。 这些礼物太过“投其所好”,正值清秋,众人简直被扒光了衣裳看了个透一样,浑身一阵阵寒凉。 “……别的先且不论,董五爷如何料定我今日会来?这群婢女捧出的赠礼不多不少,恰好人手一匣,难道……难道……我们早已被盯上了,藏剑诀与血麟剑……一战……竟是个圈套……?” 有这般心思的江湖客不在少数,可是回眸一瞥,来时雇的船只似乎都已回城了,河面仅余董五爷的宝船占了半壁江山,水路不便,此时“土遁”更失颜面,他们只得自我安慰道:“我又没坏他什么事……再说了,今日来的尽是好手……料他一柄神剑也翻不了天……” 虽然这样想,靠近草丛的人们还是不动声色地退到了沿河开阔之处,手按兵器,悄然戒备。 江湖中谁人不知近十二年来血麟剑为三人轮流执掌,这三人之中,“引路金翁”门路通天,替人牵线搭桥不说,引人“上路”更是擅长,令人又敬又惧;“无影妖刀”孟小童武功奇诡,方才已经神出鬼没过一回,还有一位“碧玉仙子”弘碧是唐门高徒,暗器、毒药双绝,此人以血麟剑之名杀戮最多,只是性情孤僻,一贯独来独往,不知今日是否会现身。 众人均想:“倘若‘碧玉仙子’也在左近,那可真是防不胜防……” 这些人来时固然晓得此行冒险,但一想到目睹神功的机会难得,若能从中有所领悟,融会贯通,那可是多少年修练都未必能比的收获。 高手练武如在山巅,缺的正是拨云之巧遇、睹日之先机,偏偏又属他们最是自负,总以为“别人未必有幸,我却不同”,此时真正踏入险境方知后悔,却也没有退路了。 “沙,沙——” 一阵横风吹过,一条瘦小的身影在高草中若隐若现,踏着沉缓的步子,自草丛间的窄径中转了出来。 她发髻低绾,一身素白,似乎有意垂着头,那张脸上却有种无法言喻的吸引力,叫人非看清楚不可。 众人踮起脚、手搭凉棚,看了又看,才发现并非是芒草作怪,而是她那张脸谜一般,怎么也看不明白、想不明白。 那张脸,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仿佛笼罩着轻烟薄雾,清冷出尘,拒人于千里之外,同时又流露出一种与她的年纪并不相称的天真,令人忍不住想要亲近、保护,甚至占有。 她额头和眼角都有伤疤,众人看时却不约而同地想象出几缕青丝,遮盖过去,好像谁都不愿为这两处瑕疵感到惋惜似的。 “这人……她……毫无杀气……方才与‘无影妖刀’交过手的竟是她?” 众人这样想时,才发现董五爷已经向她走近,原来他们在瞧见她那一刹间,许多江湖争斗、生死竞逐的俗念都不自觉远引了。 只见董五爷走上前去,拱手道:“阁下便是藏剑诀的传人?不愧是女中豪杰,小老儿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不敢拜问尊姓。”言语中竟听不出半分虚情假意。 阮纯君微微欠身,回了一礼,并不作答,只低声问道:“董五爷,请问血麟剑何在?” 决斗(下) 她说话时不刻意运劲,众人施展耳力,依稀听见她嗓音嘶哑低沉,与她的年龄毫不相称,更不似练武之人,均感奇怪。 当年的忘忧阁是个阴邪门派,她将决斗之地选在鼍山,不免引人揣测她与忘忧阁的关系。有人联想起她的容貌,暗自心惊:“她莫不是忘忧阁的旧人……练了什么容颜不老的邪功……?” 董五爷见她一句客气话也没有,听起来冷清清的,却无倨傲之意,心下也颇疑惑,不过脸上仍然挂出“童叟无欺”的金字招牌,笑道:“阁下方才已与孟贤弟交过手,何必再问小老儿神剑何在?” 阮纯君淡淡道:“方才‘无影妖刀’使的不是血麟剑。” 董五爷“咦”了一声,惊道:“这倒奇了!恕小老儿冒昧,敢问阁下可看清了?当真不是?” 阮纯君道:“我没看清,可我知道不是。” 这句话别人说来要么傻气,要么傲慢,在她这里却如白水一般清淡无味,董五爷想:“此人确实有点儿意思。” 他哈哈一笑,朗声道:“阁下有所不知,小老儿徒有几间金银铺,承蒙各位朋友抬举,经手过几件珍奇玩物,替无价宝寻一寻有缘人罢了。孟贤弟听说我为人本分,间或送来神剑命我擦拭,我见那神剑之妙远胜稀世奇珍,不敢不尽心从命,谁料此事传开之后,小老儿竟被说成是神剑主人之一,这可真是令人汗颜。” 他对天抱拳道:“其实血麟剑乃上天所造,神明见赠,小老儿与孟贤弟、弘贤妹三人只是有幸服侍一二,岂敢据为私物?阁下此次找血麟剑之主切磋技艺,只怕我等庸人若是代劳,实是对天神不敬。” 阮纯君静静听着,听到“上天所造,神明见赠”一句,心神不由得一晃。 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只在很久以前回想过几次。 关于他的回忆起初总是很苦涩,可是渐渐的,他为她裹伤、教她剑法、安慰她、陪伴她的往昔一一浮现,她想起他时便愈来愈深地体会到,人生在世何其孤独,就算阮毅在她身边也是一样。 从某年起,她终于决意再也不去想他,将那红裙叠好,彻底压在了箱底。 他送她的物什大多仍在山洞中原封不动,只有那件红裙,她没忍住,带在了身边。 她已经淡忘了他的模样,此时恍然想起,他就像是在红裙那样明艳的火色中焕发光芒,面目模糊。 蓦地里“嗤”的一声轻响将那红纱撕得粉碎,阮纯君猛地回身,只见一团青烟自草丛深处激射而来,她挺剑斜纵,剑身一圈,剑气顿时如浪荡开,青烟四散不见。 就在此时董五爷又从身后袭到,他手中两道金光势如闪电,一击右肩,一取小腹,她回剑一扫,剑身与金光“当”的一交,他顿时右臂剧震,全身一晃,攻向小腹的那道金光便无法再进,堪堪擦衣而过。 她只觉一阵劲风扑来,情急之中向后一跃数丈,站定时仍连挽剑花、运劲护身,防备敌人再次攻来。 芒草丛中白穗如雪花飞扬,铺天盖地。 那颗火珠造就出半仙体质,她日夜不眠不休也不损精力,如此苦练十余年,如有旁人二三十年之功,可是临阵对敌毕竟是首次,又遇当世罕有之强敌,走过两招之后,她甫一站定便感到一颗心砰砰狂跳,手心冒汗,腿脚也一阵阵发软。 她此次前来本是视死如归,像她师父那样战死在血麟剑下也无怨无悔,只是眼下神剑尚未现身,她岂能甘心领死? 草丛中忽然有女子肃声道:“董五爷,她是我弘碧要杀的人,谁要你多事?”那声音空灵灵的散在四方,如风似雾,众人丝毫分辨不出说话人究竟身处何地。 董五爷奇道:“弘贤妹要杀此人?小老儿怎的不知?”天地间只闻“哼”的一声,董五爷忙拱手陪笑道:“贤妹出手向来是神鬼莫测,小老儿眼瞎没瞧见,多多得罪,还请贤妹勿怪。” 弘碧刚才扣了一把剧毒的“碧罗砂”,瞄准阮纯君眼耳口鼻散射出去,谁知阮纯君身法极快,剑风极强,毒砂正要散开便被她剑光兜过,尽行扫落下来。 董五爷此言替弘碧掩过,弘碧却不买账,冷道:“董五爷,我劝你还是别把人当孩子哄了,你这般枉费口舌,人家还不是一剑封了你的招?” 董五爷笑道:“小老儿不中用啦,弘贤妹莫笑。”他刚才那一番话虚虚实实,确实有意要分散阮纯君的心神,然而阮纯君不似寻常武人,一双眸子总垂着,教人琢磨不透,他心机深沉,没有十足的把握便不愿出手,反被弘碧占了先机。 阮纯君十几年来远离江湖,一心练功,近两年来打听过血麟剑主人的家数来历,余事则不多问,这会儿她听见弘碧与董五爷之间似有龃龉,并不多想,只道:“我此次来是为与血麟剑一战,三位若是不曾携剑前来,我可以等。” 弘碧轻飘飘的笑声似鬼魅一般游掠四方,众人听了只觉得脊背发凉,寒毛直竖,刚才瞧见高手相斗而振奋起来的精神又沉了下去。阮纯君与董五爷对话时直似常人,江湖客在河滩上隔着百步之遥,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弘碧这一嗔、一讽、一笑却飘在众人耳中,有种说不出的诡怪。 弘碧笑完,厉声问道:“怎么?你自以为有本事夺剑?” 阮纯君徐徐道:“平生夙愿,但毁此剑。” “狂妄!” 弘碧话音未落,牛毛细针已然射到。她发射暗器的手法果然精妙,毒针在空中竟能转弯,前后左右,密织成天罗地网一般罩住了阮纯君。 这一把极轻极细的“蚀心针”在弘碧厉喝中发出,破空之声几不可闻,阮纯君却能感应到毒针的来势。她练功时无人与之喂招拆招,只能与雨雾飞沙、落叶潜流这样纷繁杂乱的自然相斗,天长日久,练就了这样一种微妙的直觉。 当时电光火石之间,暗器来得没半点征兆,阮纯君只觉得低处风势较劲,射来之物似在头顶处更稀,立即云剑向天一跃,脸边不知多少冷飕飕的银光擦过,刚刚冒险逃出罗网,又见眼前一道黑影闪现:“看刀!” 来人喊出“看”字时尚在无限远处,“刀”字出口时却已迫在眉睫,阮纯君凌空提着一口气,无法催运内劲,眼见单刀攻势凌厉,反手削出一剑乃是本能,却也知道这寻常的一剑断然无法御敌,顷刻间,她便要身首异处。 突袭者孟小童迎剑直砍,正要将她连人带剑一分为二,岂料剑身在他刀下一弯,竟然卷住了刀刃。 原来阮纯君内力浑厚,运在剑上容易折断寻常钢剑,因此用的是一柄柔韧的软剑。 孟小童方才被她一剑震断了佩刀,只道她利器、神功俱占,心有不甘,换了一口单刀再战,哪里想到她手中竟只有一柄遇力则弯的“废剑”? 孟小童一怔,只觉膝上被人踢中,蓦地一痛。阮纯君也忒耿直,明知自己用的什么兵器却想不到以此对敌,幸好她练成藏剑诀后专注力远胜于常人,见机甚速,这才借那一踢之力抽出软剑,纵出闪避。 孟小童见对手两度在自己手下逃出生天,实在是奇耻大辱,心下震怒,誓要将她斩杀于此。 他剑眉倒竖,双目似夜枭般杀气腾腾。 董五爷也大步抢上,手握两根短棍似的金条,与孟小童左右夹攻。 他平素是个老好人,此时就像换了个人般,目光炯炯,出手迅猛,将两根无锋无刃的金条舞得呼呼生风。 阮纯君全力施为,以一敌二,不时还要迎击暗器,一招不慎便将丧命。 众人远远望见芒草丛中金光忽闪,银光腾挪跳跃、纵高纵低,剑气一浪浪横扫,激飞无数草穗。 那剑气有质无形,化作雪龙一般,一搏金虎,一斗黑鹰,一卷碧云,众人看了心下皆是凛然,想不到世间竟有一人、竟有这样一种功法,孤身力敌血麟剑的三位主人。 其实藏剑诀来来回回只九九八十一字,字字说的都是如何专精守静、行经运气,其中运用内劲的部分类似于各门各派的入门心法,并无独到之处,劝人专心一志的部分则通于佛道,宜于修身养性,却也未必能成就奇功,否则,忘忧阁主拿到心法后怎会不以为意? 阮纯君与崔平能将藏剑诀发挥出巨大威力,一则是因为二人心志甚笃,肯在最枯燥的根基之处狠下苦功,二则因为他们同受过血麟剑剑伤,剑伤处渗有神力,若非如此,藏剑诀便如无水之渠、无锁之钥,练得再精深,也没有源源不断的精湛内力可供驱使。 血麟剑下只有他们两个活口,神剑施威时触发剑中神力,些微神力逸入伤处,经久不消,藏剑诀练的正好又是专注的功夫,二人内观其身,专注到极致处竟能察觉到隐于自身的神力,进而将其导入内息之中,为己所用。 由于催动神力,二人每次练功时所受的灼痛大大超出常人想象,不过他们都是“一根筋”,痛也一遍遍忍了下来,如此近十年后,经脉得神力滋养——或说锻打——而壮,痛楚才渐渐减退。 崔平剑法本就精湛,练成藏剑诀后可称通神,阮纯君资质欠佳,不过身上多了一颗火珠,神力更著,施展起来内劲更足,有时候那金条、单刀、暗器已然逼到身前她也能一剑震开,一纵一跃又是极远,可惜她不懂得克敌制胜的妙招,和董五爷等人走了二三十招,仍是相持不下。 那位“碧玉仙子”藏在草丛之中早已十分不耐,暗骂董孟二人碍事,又怨道:“早知如此,我说什么也不等到今日。” 她最善用毒,在酒肆勾栏那等地方小指轻轻一弹就能放倒一片,此次只因她在南疆另有要事,才未能先行将她除去。 她见孟小童位置合适,拈起一枚毒镖朝他便射,竟是要令毒镖从他身上穿出,出其不意,取敌性命。孟小童刀法矫捷狠辣,单就身手而言比余人均高一筹,他听见“嗤”声射向自己后心,缠头贴背就是一刀,将毒镖倒击过去,怒道:“没本事就滚!” 芒草顿时狂摇乱摆,一个碧绿的身影忽然站在孟小童身侧,和他怒目一对。 武斗并非弘碧擅场,可她听孟小童一喝,势要逞能,抽出一对“碧玉钗”乘隙就刺。那对“碧玉钗”形似三叉铁尺,钗尖锋锐,在阳光下真如碧玉一般翠绿,显是淬有剧毒。 他们三人号称“共掌”血麟剑,阮纯君既要挑战神剑,他们以三敌一也不理亏。 此时阮纯君怯心已去,内力疾吐,用卖艺时“面面俱到”那几招将软剑挥舞成圈,绵绵密密的,以攻为守。三人唯恐刀刃被震脱手,递招时不得不谨慎避开来剑,剑风刮在三人脸上,俱是隐隐生疼。 这样每使一剑都极耗内力,阮纯君眼看着剑圈渐小,握剑的右臂也感到酸麻,只能全神贯注,强自支撑。 其时艳阳当空,天高云淡,枯黄的芒草忽焉向西,忽焉向东,“沙沙”“刷刷”相谐,草丛里一条碧影,两道金光,阮纯君与孟小童二人一白一黑,四人如万花筒般变幻缠斗,其中碧、金、黑三者又偶为掣肘,真看得人眼花缭乱。 众人见阮纯君的对手毫无配合,也不奇怪,只当他们“共掌”血麟剑本就是你不情我不愿,相互牵制了这么些年,彼此之间早生嫌隙。 有人大摇其头,认为阮纯君太不懂得取巧,若用内劲粘引三人互殴,或撩碧玉钗去刺另外两人,甚至只是出言挑拨几句,局面便有不同。有人皱眉观望,心想:“董孟弘三人联手或可取胜……如此虚耗,却不知谁能捱到最后?” 其时众人都已看出阮纯君虽然剑风纵横,大开大阖,可是招式平平淡淡,精准却不精妙,并非是上乘剑法。有不少人皆想:“她这是用浑厚内力弥补了剑法上的缺陷,我若能将她所练的内功心法拿到手,嘿嘿……” 只有与阮纯君近战的三人才能真正体会到那种内力如山崩海啸般的威力,其中董五爷与她同是刚猛一路,可他毕竟已过盛年,内力又差着一截,斗到此时虎口已是鲜血长流,双臂颤抖,再难支撑。 弘碧钗上喂毒,身上也是剧毒,一到近旁他和孟小童二人便无法尽情施招,缩手缩脚的,更耗心神。 董五爷暗忖:“再斗下去无非是弘碧失手,我内力不济,届时他孟小妖侥幸胜得一招半式,于我又有何益?” 他往弘碧和孟小童身上各扫了一眼,手臂陡然一伸,金条向前一递,蓦地绞在碧玉钗中。他顺势振臂一挥,弘碧大惊之下未及应变,便被他一股猛力直直甩入剑圈之中。 这一下大出各人意料,阮纯君只见一条碧影扑来,“砰”的一下突遭强撞,站立不住,更来不及收剑,转念之间已经飞出老远。 董五爷这一掷看准了时机,使足了全力,弘碧的身子在阮纯君剑下一劈两半,落地后犹自扭了几下,这才气绝。 那碧玉钗的三叉本就是用来绞缠兵器的,金条上镌有云纹,咬得极紧,董五爷下手狠恶,钗刃更是深深地嵌入金条之中。 弘碧浑身是毒,那血溅在地上、草上、阮纯君身上,竟也透着乌青的光泽。 阮纯君倒地后动弹不得,眼前越来越暗,身上越来越冷,一阵热烘烘的腥臭气息铺天盖地,很快,就什么也闻不着、感不到、看不见了。 董五爷取出手帕包好右手,小心翼翼地从弘碧腰际取下一个竹筒,平握筒身,运劲用金条在筒底敲了三敲,咚咚咚,嗖嗖嗖,牛毛细针全钉在了阮纯君身上。 阮纯君一动不动。 众人在草丛外看不见她,只知道她刚被弘碧一撞,又中了数不清的毒针,藏剑诀的传人居然就这么死了,死透了。 众人悄悄地彼此打量,董孟二人也相对一望。 孟小童是个一心只想逞强争胜的武人,他看着董五爷,眼中有鄙夷也有敬畏,有防备也有信任,董五爷的眼神则简单得多:“你我须永绝后患。” 过了良久,董五爷绕开染血的草丛朝阮纯君走去,孟小童飞身上前,确见她身上银光闪闪,插满毒针,举刀对准了她的心口。 刀光一闪,他的小指忽然一痛。 他再欲刺下,却发现刀身异常沉重,手臂瞬间被抽空了一般,提不起一点劲力,“咣当”一声,单刀脱手,一股寒意至上而下直侵全身。 他尖叫一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就那样僵在阮纯君身前。 她勉强支撑着坐起来,抓住他问道:“血麟剑……剑在哪里……?” 他没有一点反应,她松开手,他闷声倒地,原来已经死了。 她只记得刚才有一股寒气与她炽热的内力相冲,内力受阻,攒积在心头,烧得她好不难受,那内力越积越多,越烧越旺,忽然像烈焰一样喷薄而出,她这才感到胸口暖洋洋的,转醒过来。 她自己也没想到麒麟送她的火珠竟然如此神妙,不仅能愈合外伤,还能化去剧毒。 弘碧毒针上喂的毒物再怎么来势汹汹也只是凡间至毒,她麻痹片刻,经脉气血即复行转,有几根毒针刺中了她胸口的穴道,内力冲破阻滞的同时逼出了银针,其中一根正好射中孟小童握刀的手,仿佛是天意使然。 她见董五爷步步逼近,喊道:“别动……!”拾起单刀,指着他道:“血……麟剑呢?血麟剑……究竟……在哪里……?” 她虽有火珠护体,可是这一战下来内力消耗得实在厉害,一时难以复原。 董五爷万万没想到她竟有命,心下惊疑不定,只得故作平静地停了一停,见她挣扎着无法站起,下腹中依然是毒针密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嘴角一卷,卷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血麟剑在幽冥地府,我为阁下引路。” 阮纯君急运内力,可那内力刚到肋下便自回上,无法贯通,她这才意识到原来是另有毒针制住了她胸腹间的穴道,一时间怎么也冲不破,内功圆转不得,威力自然大减。 眼看董五爷手中的金条行将击落,她举刀护身,可是一场剧斗下来,她连刀都握不甚稳。 头顶上金条劈风,她眼一闭,忽然听见耳边有人道:“退下。” 她连忙睁开眼睛,可是眼前哪里还有另一个人? 董五爷金条仍在她头顶,脸色却已惨变,他缓缓回头,她顺着那个方向望去,只见阳光刺眼,似有一个雪白的身影飘然而至。 毁剑(上) 十方镜发出柔和的白光,在酷寒地狱中渐自变热,冰凌也随之加速融化。 一根冰凌坠下时撞到镜面,冰凌粉碎,十方镜也裂作两半,落在麒麟身上。 那镜中一半是她,另一半里有个身披白袍、面容冷峻的青年男子。 同是穿白,男子比阮纯君飘逸得多、华贵得多,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来到河滩上的,大抵仙人下凡便是如此。 男子将黑发束在背后,不留鬓发,脸左侧明显少了一只耳朵。众人只能看见他高瘦的背影,脑子里却都浮现出一个独耳人的轮廓:倚红楼里的二胡琴师、老太太请进府的真人、狂风暴雨中鬻伞的小贩、不记得在哪里见过的…… 难道他无处不在?有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男子在阮纯君三丈外负手而立,冷声道:“我从不与人比武,今日为你破例。” 他与众人相隔甚远,话音却在众人耳边,自不必说,此人内功十分深厚,话中更有一种威压之感,仿佛世间的生杀予夺全由他一句话发落。 他身背一个黑布长包,包中是何物再明显不过,可是众人偏不去想。 他们来时都道:“此行倘若得见神剑,即是不枉。”哪知神剑将临时众人又害怕起来,不是怕那柄剑,而是怕使剑的人,不敢想他这一剑过去会有多少人头落地。 阮纯君远没有众人那般惊骇。 她连真神都见过了,这些年来又鲜少感到喜怒哀惧,遇上他也是不为所动。 她听出他说话冷森森的,只问:“你才是……血麟剑之主?” 男子冷道:“他们是血麟剑之主,我是他们的主人。” 众人这才发现董五爷早已从高草中矮了下去,似乎是恭恭敬敬地跪在他面前。 看见这一幕的人顿时疯了:什么样的人能驾驭“仙”“妖”“金翁”?人上之人,闻所未闻……他是武功高深莫测,还是拿住了三人的把柄? 无论是哪一样,他都令人畏惧得无所适从,有人克制不住,身形一个起落,没命价逃了开去,另外三人见状也施展轻身功夫,个个都是脚不沾尘,飞掠如电,只听“呼”的一声风响,四人竟齐齐摔在地上,哀嚎了几下,再不作声。 风是热风,黑布张展开来,飘落在草丛之中,男子手握一柄暗红的长剑,背对众人道:“见证此一战乃诸君平生之幸。” 天边忽然乌云翻滚,四野登时暗了下来,仿佛神剑一出,便吞没了日光。 河滩上的门派宗师、武林耆宿听他出言不逊,都气得面色铁青,却只敢怒而不敢言。 阮纯君一直默运玄功,刚冲开周身穴道,想站起来,双腿仍不听使唤。 男子盯着她道:“我不喜欢筋疲力尽的对手,你我明日再战,如何?” 阮纯君道:“不必。” 男子道:“那好,我先料理些事,你若要运功调息,请便。” 她当真就地盘坐,闭目调息,他也当真说一不二,毫无偷袭的意思——两人决战在即,他是狂傲自大,还是过分轻敌? 阮纯君但觉四肢百骸中暖融融的,说不出的舒服畅快,对周遭的响动皆是充耳不闻,自然听不见男子低头对董五爷道:“你该明白,我并非看重你的心计。” 董五爷顿首道:“是,主人智计无双,小老儿竭尽驽钝尚不能为主人效犬马之劳。” 男子道:“你办事一向尽力,我会让隽儿承继你的产业。” 董五爷忽然抬起头来,满脸惊愕地望着男子,随即惨然一笑,长叹道:“既然什么事也瞒不过主人,小老儿替隽儿谢过大恩。”伏地拜了三拜,震断经脉,引自己上了黄泉路。 男人走到草丛深处,将弘碧的尸身拼好。他是弘碧的主人,自然不怕她的奇毒,举剑一划,一大圈芒草齐根而断,向后飞去。他用剑尖挑起一根断草掷到她胸前,剑尖与芒草相碰时红光一闪,草上溅起火星,在她身上迅速蔓延成大火。 火烧得很静,黑烟升上高天,男子眼中有一点泪光闪过。最终,黑烟渐渐变淡了,男子运剑成风,猛烈的剑风令火焰也忽然偃伏,他解下白袍一把罩在火上,火焰骤灭,白袍下只剩一具焦尸。 阮纯君静心吐纳,运功周行一转后缓缓睁开双目,只觉得视物格外清明,四肢也劲力充盈。 她重新束好发髻,拾起掉在剑上的软剑,擦干血迹,手腕一抖,真气直贯,软剑发出嗡嗡的龙吟之声。 男子外袍下是淡黄的劲装,与芒草一色,白袍一脱就像消失了一样。当时已过了约半个时辰,众人始终留意着草丛中的动向,不敢松懈。他们对他虽是又恨又惧,见他换装,仍然不免暗中称赞。 芒草高大茂密,草丛中最易设伏,众人初到河滩时均以为藏剑诀的传人早有布置,谁知她只与人硬碰硬,白白浪费了好地方,众人不无疑惑:“她既要光明正大地较量,何必选在这里?高手之间分毫必争,她不占地利,自有聪明人占去……”在他们看来,穿黄衣的那一位不愧是聪明人。 今日以来的一切确实在他计算之中,也许那滴眼泪是个意外,不过一滴眼泪而已,他并不萦怀。 他见阮纯君回复如初,毫无中毒的迹象,不禁勾起一丝自嘲的笑容:“我特意调弘碧去南疆,免得她来扰你,没想到是多此一举。” 他这话只对她一人说,众人聪而不闻,能将声音操纵得这般自如的功夫不仅高超,而且有点邪门。 阮纯君右手提剑到腰际,左手剑诀当胸,拿的架势是长剑欲刺,死斗在即,剑上寒光凛凛,云间闷雷声声。 男子忽然微微一笑:“我和你点到为止可好?杀了你也没多大意思,我只要你心甘情愿地认输。” 她问:“我若胜了,你可愿交出血麟剑?” 他笑得更冷:“我不会输的。” 她踏中宫直进,挺剑刺出,这一剑挟风而至,大气磅礴有如雪崩之势。血麟剑倏然亮起,剑身透出血光,仿佛铸剑的那位天神在暗夜中睁开了眼睛,热焰扫过草丛。 男子不闪不避,竟是横剑硬架,双剑“当”的相撞,火星四溅,她的功力诚然不弱,他手臂一震,却也在那一刹之间诡速变招,一抖手腕,偏转剑锋,身向右方微侧,左手同时成鹰爪攻出。 双剑一交,阮纯君只觉全身灼痛,如坠火海,急欲递招,软剑却被血麟剑上一股强大的劲力粘住,瞬间焊住一般,她立即催动内力化去粘劲,谁知又一刹间,血麟剑上的劲力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股劲力来时极强,去时甚速,来去之间变化奇剧,阮纯君根本猝不及防,剑尖向着空处斜斜一溜,与此同时男子的指爪已到。 他心知阮纯君内功浑厚,指、掌攻向别处必遭反震,唯有眼珠是人身上最柔软之处,内劲也无从防护,双指便直取剜目之势。她矮身低头,应变也快,可他进招更快更狠,反手一剑,正好削向她面门。 血麟剑的光热何等刺目,她不由得一闭双眼。男子疾退一步,她睁开眼时见他捏着一缕青丝,发丝断处因烧焦而弯卷。 他剑眉一轩,用眼神道:“点到为止,否则我削下的已是你半边头颅。” 阮纯君在起起伏伏的芒草中又一次握紧了剑柄,她无法认输。无边无际的黄草正像她故乡的麦浪,她终于回到了这里,有些事情,她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 男子淡淡笑道:“你剑法中尚有不足,我可以教你。” 这句话若传出去,河滩上的众人必是六神无主:她已身怀无上内功,再学会他矫捷狠辣的招数,到时候,他们这一干人的生死岂非全由她——由他二人说了算? 说来也奇,众人原本隔着高草,看不清他二人刚才这般精巧的对拆,谁知血麟剑亮起时忽然掀起一阵热风,风势劲疾,漫天高草竟跪倒一般,层层拜伏,草中人物毕现,直到剑光熄灭,芒草才恢复原状。 在这一亮一灭之间,众人已是大汗淋漓。天边一声惊雷乍响,此间热,却比欲雨时的闷热更甚。 这股热力仿佛传到了十方镜上,寂静的冰窟中渐渐响起沉缓而微弱的心跳声,在浑浑噩噩之中,麒麟感到疼痛,皱起眉头。 她在十方镜中仍是挺剑直刺,同方才一样,使的是他教她的剑招。这一招攻敌所必救,一旦刺出便占先机,后招源源不断,确是看似简单、返璞归真的上乘剑招。其中理路没人教她,她练了十六年也只是似懂非懂,可是十六年来,她用这一招刺过无数的松针、沙砾、雨滴,用武学大家练成数套剑法的心血只练这一招,在这一招之中,精、气、神、意、力已配合得天衣无缝,一剑刺出,真有惊天动地之威。 “哗哗——” 铅云迸裂,天水倒悬。 “好!”男子低喝一声,长身直纵到阮纯君身后,她回剑攻来,他再一次纵开,她抖腕再刺,他又腾起,如此反复几次,他竟完全不接她的剑招,越纵越远,她展开轻功,两人前后追逐,青灰的雨幕一次又一次破开,一道白影忽闪,一道红影疾飞。 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众人皆以为他此举必将消磨她的斗志、耗她内力,却见那白光越来越耀眼,剑气不衰,反而更加强劲,这骤雨不歇,难道她的内力也是无尽? 她攻势愈强,男子心下愈加得意。 他不仅要取胜,而且要驯服她,因此故意请她运功调息、一扫疲态,又引她不断催逼内力,仿佛连攀高峰,唯有如此,他才能在她登顶时将她狠狠挫下,彻底摧毁。 又一剑刺来,他见激飞的雨水也如箭射,打在身上甚是疼痛,心知时机已到,立刻迅疾无伦地回刺一剑,这一剑后发先至,招数精妙,阮纯君的软剑未到他胸前五尺之地,竟已被他一剑挑飞。 霎时间,众人眼中的白光恍然一分为二,一道直取男子前胸,另一道却斜斜飞上了天。 杂乱的雨声中“锵”的一响,是兵器落地的声音,众人这才醒悟:“怎地淋雨淋得眼花了……?” 男子体型修长,她受瘦小的身形所限,臂展不及,剑招又缺乏变化,一出手便失了兵刃,若非男子“点到为止”,她的手保不准齐腕而断。 有人心想:“她连失两招,该认输了。”有人感叹:“神力!不愧是神力!血麟剑竟能压制她的内劲,卸她兵刃……”还有人曾想趁男子落败时高呼一声,群起而攻之,眼下却暗自悻悻:“恐怕是众人齐上也制不住他……” 只有男子自己感到一阵阵心寒,脸色微变,笑容亦是僵硬。 寒意是自外而内的,他胸口处的衣衫破了,裂缝极细,皮肉未伤,显然是她手下留情。 那柄软剑尚在半臂之遥,他的衣裳却被刺破了,这是什么道理?隔空以掌风扑灭烛焰、以指力击散落英的武功他也会,可她的右手非掌非指,真气如何凝聚、如何射出?他该如何守御? 他不相信天下竟有这等奇功,殊不知她刚才是以自身为掌、为指、为剑,真气随心而出,无所不至,这是仙人境界,凡人自然难以想象。 当时她受他所诱,不断催加内力、提剑直刺,内力在剑下如浪叠高,忽然之间,她竟感到体内之气、手中之剑都不见了,全身流转的仿佛不再是温热的真气,而是某种更快更强的劲力——仿佛无数利剑就在她血液中流淌一般——劲力无处不在,只待她一个意念,便将迸发而出。 从那一刻起,她的功法与心意浑然合一,什么内功外功、心法剑法都是多余,他来挑她的剑,她任他挑去,剑尖本指着他胸口,她手中之剑飞出,心中之剑仍能刺中。 她望向他手中垂下的血麟剑,雨水沿剑脊流淌,他感到一阵森然冷意,明知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剑气,却不知那剑气从何而来。 她仿佛在问:“还要再比么?” 她已登临他从未企及的某种境界,他很清楚,倘若没有血麟剑,自己在她面前根本不堪一击。然而血麟剑仍在他手中,此刻他还没有输! 他飞快地朝河滩东头看了一看,很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感到焦躁不安。他将嗓音压低,以防流露出任何情绪:“你想毁了血麟剑?” 他极擅作伪,她没察觉出任何异样,顺着他的话答道:“是。” “从此你便是江湖中众所敬仰的英雄,托你的福,人人尽享太平,是么?” “这不重要。” 小时候她确实是那样想的,如今她却明白,血麟剑可毁,贪念却难以毁消,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蹈覆辙,争斗永无止修,这是她在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的事。 可是,正如宋先生教阮毅的话,她愿做一个愚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男子冷笑道:“这不重要,还是你做不到?”血麟剑红光闪耀,在潇潇秋雨中仿佛一盏孤灯,他一面防备着她,一面故作镇定道:“我无门无派,独来独往,从不仗血麟剑弄权谋利。这些年来,此剑乃是至尊,江湖中人无一敢议,更无人敢争,各门各派皆服调遣,相安无事,这难道不是太平?” 说到最后,他颇有些傲然。 她只淡然道:“一柄剑,一个人,不应凌驾于众人之上。” 就在这时,一阵“得得”的蹄声由远及近,撑着伞、骑着驴的瘦长身影终于在河滩东头若隐若现,可是阮纯君脸朝西,并没看见,一心留意着血麟剑,也没听见。 男子冷不防一剑刺来,芒草“哗”一下向外倒伏,河滩东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妈!” 毁剑(下) 这一剑来得奇快,在场的没一个能看清,雨也奇迹般地停了,芒草倒下时,众人只见一柄红如炽焰的长剑直指阮纯君心口,不知为何,那柄剑没有再刺进分毫,她也没有后退,没有闪避。 阮毅刚到河滩上就看见母亲生死悬于一线的这一幕,顿时脸色巨变,翻下青驴,撒腿向母亲狂奔。 阮纯君急喊:“别动!” 她心下大乱,不知阮毅为何会突然出现,这里如此危险,他怎么能来?! 她恨不得立刻飞过去守在他身边,可是血麟剑竟像长在她身上一般牢牢吸住了她,她无法动弹,所幸体内及时生出一股空前强大的劲力,挡住了来剑刺下之势。 阮毅唯恐母亲出事,听母亲一喊立刻不敢再动,心中焦忧如焚,忍不住向河滩大喊:“你们快救救她呀!怎么办……我妈妈……怎么办……怎么办……?” 阮纯君听见儿子的喊声中充满恐惧,忙安慰道:“妈没事!”又催道:“你快走,你快走!” 阮毅吓都吓傻了,哪里还知道走,阮纯君却毫无办法,只得尽力凝神对付血麟剑中倾吐的神力。 她新练就的这股“仙力”与寻常内劲相似,意念凝聚则强,神散则散,只不过不像凡人真气一般循经脉游走,受体式所限,因而极易催发,血麟剑刺来时她只是心念略动,仙力立即自全身涌出,仿如无形之盾。 河滩上的众人虽然不明就里,但也看得出来,阮纯君与男子已成比拼内力之势,两人一动不动,实是因为内力相吸,谁也不能动,除非彼此同时罢斗、徐敛内力,否则非得斗到其中一人气竭命尽为止。 热浪重新在山河之间蔓延,尚不及一炷香的时间,众人已是挥汗如雨,眼睛也烤得睁不太开,只有较为靠前的几人远远瞧见阮纯君双眉紧蹙,男子则神色自若,似是略占上风。 这是血麟剑与她在较量,男子以自身真气激发出剑中神力后便只是剑的仆从,神剑甚至不需由他持握,竟自漂浮在他掌前,在半空中,似若有灵。 这是她大半生都在渴望的一刻,然而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时,她却怎么也放不下别的牵挂。 “毅儿……毅儿恐怕是被他骗来的……他要怎么对付毅儿……?” 男子一眼就看出了她的顾虑,冷笑道:“放心,我没打算杀他。” 他本身功力不弱,当下更仗血麟剑的神威,就算开口说话,也不怕内息因此走岔。 阮纯君问:“你要什么?” 男子道:“我要和你联手,达成你我的心愿。” 阮纯君闻言心中又添疑讶,一刹那间,若不是男子有意留她一命,神剑恐已插进了胸膛。 她强忍着灼热的剑光道:“不可能的。” “为何不能?天下皆尊皇帝旨意,是为秩序,武林中人听你我号令,从此各安其位,再无争斗,神兵利器藏而不用,这不正是你‘藏剑诀’的真意么?” 男子说话时眼中似有两团庄严圣火,与剑光辉映,她不堪其亮,闭上眼睛,只听他继续说道:“血麟剑遇强则强,剑中神力绵绵无尽,就算你内力浑厚,最多也只能拼个——玉石俱焚。” 他此言非虚,她与血麟剑甫一相对,便感到体内那股劲力迅速流失,斗到此刻,她胸口已有明显的酸痛之感。 此剑为武神汇聚诸神灵力所造,常人在剑下肌肤寸裂、焚为焦炭的不计其数,她能与之相抗已是不凡,如何能凭一己之力毁剑? 她低声道:“我死不足惜,可这孩子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他与江湖无涉,请你放过他。” “普通人?”男子忽然提高嗓子道:“你我原本也是普通人,可是命该如此,由不得你!他若有治国之才,就该为官作宰,你身负绝艺,若要自轻性命,连这一身功力也要浪掷——我不允许!” 他忽然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不想亲眼看阮毅金榜题名、功成名就么?” 她听见“阮毅”二字自他口中说出,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只颤声说得一个“你”字,胸口已是一阵剧痛。血麟剑向前刺进一分,她的“仙力”喷涌而出,在剑尖处聚成一道隐约可见的弧形气浪。 她凄然道:“原来毅儿早就在你掌握之内……你手段如此高明,就算……没有我……也无人能阻——” “不错!我一个人也能做到,只是太慢了,我已经等了二十六年,整整二十六年!我不想再等了!你看这些蠢蠢欲动的鼠辈——”男子侧目望向河滩,怒道:“他们也配仰攀你我今日的位置么?” 男子越说脸色越阴狠,一振剑气,血麟剑上跃起星星火花,落入雨后的湿草上,腾起丝丝青烟。 他素来以能者自居,自认为以杀止杀乃是天命,甚至可谓是莫大的荣耀,这份荣耀她理当欣然同享,却见她一副菩萨似的悲悯之色,心中顿感烦恶,咬牙道:“你要杀人的理由,我给你。董五来的时候给每人都备了一份见面礼,阮毅既然来了,你们母子这便收礼罢。” 男子目光一斜,众人忽闻身后一阵绳索在空中急速抽动的声音,回头望去,原来是一幅巨画自董五爷座船的主桅顶部悬下。两个婢女一左一右握紧画轴,展平画幅,热风吹来,那画也纹丝不动。 众人一看那画便深吸了一口气,就算是见识过再多风浪的江湖客也不敢相信,此时此刻,船上竟然挂下这样一幅画。 画上是个赤身裸体的女子,作画之人若非画圣转世就是虎头再生,笔笔传神,竟然将她画得如此惟妙惟肖。 她在画中一手拭泪,一手轻拢着一柄玉如意,那手没有长一寸,也没有短一分,正好掩在双腿之间,尽显诱狎之意,丹唇欲启,亦是欲拒还迎的娇怯神态。 “这……这是……同一个人?”众人看过画后又去看她,个个皆是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阮毅急忙闭眼,慌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可是画上的人影在他脑中刻得分明,他拼命甩头也甩不掉,连声道:“不是的……不是的……”一下子头晕目眩,险些跌倒。 寒狱之中,迅速融化的一根根冰凌如急雨坠下,麒麟在剧烈的疼痛中发出几声低吟,双眼缓缓撑开一线。 冰窟里似乎有光,可他目之所至皆是黑沉沉的:“她……怎不见……” 她没有转头去瞧,那画是什么模样她永生难忘,很多年里,她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回想起人像画就的时候,在不远处的山洞里,他们强迫她“欣赏”画中的自己。 她从未想过这样的画会重现于世人眼前,在她孩子的眼前—— “毅儿……” 她一想到阮毅心头便是一阵刺痛,仿佛血麟剑就插在那里。那孩子对自己父母的“真实身份”一向耿耿于怀,这样一幅画必定会令他误会,伤他的心。 这时座船处又传来抽绳的响声,众人纷纷“啊”的一声低呼,一个浓髯汉子厉声道:“哼!好一个藏剑诀传人,好啊!好啊!”他完全不顾众人眼光,朗声念起两幅画上的题诗来:“软软衔玉初作泪,时时含露始承恩。柔纯似雪无俗质,为君一笑乞红痕——” 阮毅一听便知这诗淫亵不雅,捂着耳朵不愿多听,可是浓髯汉子中气十足,吟咏声响彻河滩,根本由不得他不听。听也罢了,偏生他才思敏捷,听到“为君”一处便悚然醒悟:“这诗里……这诗里……” 诗中嵌有“阮氏纯君”四字,那是他母亲的闺名! “画……怎么可能……怎么会……是母亲……谁为她画下此像,为什么?!……是假的!是假的!” 他在心中竭力呼喊,生怕自己毕竟没看见第二幅画,误解了母亲,又不敢睁眼去看,一遍遍被妄想折磨,备受煎熬,终于忍不住看了一眼,顿时大叫一声,痛苦地跪倒在地。 那画上是一个裸女的背影,她半趴半跪,姿态是不堪入目的撩人,双眼回眸顾盼,眉目间梨花带雨,正望着臀上高高肿起的鲜红掌印,流露乞怜之意…… 男子当众问道:“画中之人是不是你?” “我——” 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将她刚到嘴边的话生生压了回去。 男子又逼问道:“画中之事你可曾做过?” 她说不出话来,他紧接着又问:“他从何而来,生父是谁?” “毅儿……” 她话音中极是酸楚,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又在热风中蒸发不见。 阮毅跪在地上,抱头痛哭:“妈妈……妈妈……” 昔日的屈辱不是她的过错,更不是他的错,可是她如何能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作画的画师是司命下凡,他在天界就有才名,为人时穷丹青之妙,把她画得栩栩如生,若说两幅画是凭空绘就,真是谁也不信,何况她三缄其口,在众人看来即是愧不敢认,有人甚至想:“我就说她一介女流,内力怎地如此雄厚……想来她练的未必是藏剑诀,而是什么吸人阳气的阴邪功法……妖女!” 当年的忘忧阁主行事隐秘,在场只有一人曾打探到他在冰窖中藏有不少饱受摧残的少女尸体这样骇人的秘闻,在那人看来,阮纯君将此一战选在鼍山的理由总算是清楚了:“原来她和那老驼子曾是一对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有人嗤笑,有人冷哼,有人不怀好意地与近旁的几位一同观瞻品评、指指点点,阮毅耳边一时间极其嘈杂。 母亲在他心中向来恬淡孤清,有种他引以为傲的高洁气质。这样一位母亲突然变成了画中的放□□子,他一千一万个不能相信,惊恐慌乱之中,只觉得“野种!野种!”的辱骂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羞耻之感顿时凌驾于任何理智之上。 他其实看不懂画中深意,却像自己被人赤条条看了个精光般惶愧无地,不敢问,不敢想,只是痛哭流涕。 这哭声就像一道钢箍在她心头收紧,越来越紧,越来越痛,痛得那么厉害,她眼前的一切竟忽然发虚、变淡,她仿佛再也不知道痛、不知道怕,再多重负加身,也感觉不到了。 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变成了没有心的人,脑海中只空空地响着:“罢了……罢了……” 众人的指摘她无力反驳,只是清者自清,她……问心无愧便是,千百年后谁人的浮名仍在? 她的孩子……他总有一天会明白,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此生的作为,眼泪总有尽时…… 她毁不了血麟剑……可是江湖热血一代又一代,终究会将此剑涤尽…… 也许,她可以再做最后一件事……一件非她不可的蠢事…… 她双眼茫茫,护体仙力迅速消减,男子感到与血麟剑相抗的劲势变弱,心中大喜,缓收内力,血麟剑的红光也随之变暗。这时他才发现,血麟剑上竟有一道道毛细裂痕,也许再过得一时半刻,这柄神剑当真会被她震碎。 他加紧攻心之势,低声道:“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很多。你想死后落得什么名声?阮毅呢?他自幼读书,最重礼义廉耻,你要他日后如何做人?”他的劝诱向来只有她能听见:“我可以帮你——杀了他们——每一个人。” 世间高手难得齐聚鼍山,董五爷的“厚礼”、连番激斗、船上的裸画,他一次又一次地乱人心神,引人分心,总算等到了这一刻。 他话语中虔诚的狂热使她心跳加速,呼吸也愈加急促,血麟剑下几乎再无阻力,他的心愿即将实现。 “他们都知道你的秘密,还不动手?” 仙力自她体内狂泻而出,一刹那间,众人仿佛看见无数支银箭将她瘦小的身躯包裹,向四面八方飞射。 强热直透麒麟胸腹,他猛地一睁眼睛,急催神力,十方镜抖了几下终于升上半空,他看得眼眶都要裂了,奋力拔起身形,却不想“砰”的一声撞上窟顶又重重落下。 冰凌刺得他浑身是血,几近昏厥,一颗痛极了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等我……等我……” 地狱中连天帝都难以施法游移,更何况他是有罪之身? 银箭倏然飞散忽又合拢,无数道弧光越过暗红的剑身,趁其不备,直入男子前胸。男子眼中凶光一闪,“叮”的一声,血麟剑在她胸口折断,半截断剑刺破了衣裳,一下穿心。 这一瞬之变太过突兀,在众人眼中,男子竟似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动作,血麟剑却已插在她胸口。 当时她护体仙力尽出,心口只觉轻轻一痛。 她转过头来,眼含热泪,不无留恋地望向阮毅。 她保护不了他,挽救不了他们二人的名声,甚至不能彻底毁掉这柄神剑,她只记得麒麟曾告诉她:“血麟剑也是有心的。” 剑之心乃是人之心,神剑可毁,人心难灭,这么简单的道理,她竟然用了一生才明白,可惜她明白的时候,这一生也到了尽头。 天地间爆发出一声雷鸣般的怒吼。 决志 血染红了纯白的衣裳,弘碧的血、她自己的血,还有一滴一滴,从抱着她的天神身上淌下的冰凉的血。 天神再一次使出分灵术赶来,同样是连天衰草,同样是以半部灵体将她揽入怀中。血麟剑并非凡物,那颗火珠也护不了她,他想也不想就向她灌输神力,但求为她续得一时之命。 他受伤、受刑、两次施展分灵术后极其虚弱,她又练成了堪比仙人的功力,他的神力再也不会灼痛她了。 那一刻她正要倒下,眼前一暗又再放亮,她迷迷糊糊地瞧见,苍白的天幕里有张满是血痕的脸。 她一点也不惊讶,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暗地里一直期待他出现,不是凡人对神仙有所求的期待,而是一看见他便热泪盈眶的期待。 他长发散乱,全身冰冷,脸上伤痕累累,神色也格外憔悴,她很是为他担忧,一时间竟无心再想别的事,双唇好不容易动了一动,问他:“你……受伤了……?” 他从酷寒的地狱忽至凡间,骤然遇热,其实不止是脸上,而是浑身都裂出深深的血痕,似烧裂的焦土一般,十分可怖。 他施法隐去了身上的伤口和血迹,让她的脸贴在他饱受创痛的心口。他的另外半部灵体仍在冰窟中受刑,冰凌齐落,痛煞了那颗心,只有她的温热能让他好受一些。 “你胜了……如你所愿……” 眼泪流过他脸上的伤口,他说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刺痛。 她在他怀中渐渐清醒,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颤抖着伸出手,搭上了血麟剑。 他忙握紧她的手:“别动!” 她不是不知道拔剑之后自己便将死去,可是她还有更重要的事:“你可……不可以……带它回去?回——”血麟剑纵然断了仍是神剑,麒麟以法力替她消去了大部分痛楚,可她仍能感到剑锋的余热。她不知道那个更高的地方叫什么,在哪里,只道:“求你……” 他看着插落她胸口的断剑,自己心头也似万箭穿心。他哽咽道:“今日之后……世人争抢的恐怕并非此剑……而是……你的藏剑诀……” 他想安慰她却又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来,实是因为他不愿哄她骗她,宁愿自欺欺人,以为她还能看见“今日之后”的人世。 没想到他的话当真令她感到安慰,她指着自己被血麟剑洞穿的心道:“藏剑诀……在这里……抢不走……” 此言一出,她眼中忽然涌出灰白的泪珠——她怎能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孩儿?她不是教过他,他不是也背下了藏剑诀的心法吗? 就算他没有背过、就算他根本不知道那是“藏剑诀”,他们也会有千百种手段叫他知道,曾经折磨过她的酷刑一样也不会少,直到他们逐字逐句,从他嘴里撬出那八十一个字。谁叫他有她这位母亲? “他只有十六岁啊……” 她不禁潸然,麒麟望着那个无辜的少年,心中也是一般的难受。那时她比他还小,梳着双髻,身穿雪白的小袄、藕色襦裙,天真烂漫的模样…… 她缓缓向阮毅伸出手,麒麟忙解开定身的法术令他前来。 那个男子的身体仍斜在半空,将落未落,芒草也一动不动,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只有时间依然流逝。 她握住阮毅的手,问他:“毅儿……你怕吗……?” 阮毅完全不知道她在问什么。他这天接连遭受巨大的打击,恐惧、惊骇、羞愧、绝望不一而足,到得现在,神志都有些恍惚了,乍见母亲胸口插着利剑、满身是血地倒在一个陌生“男子”怀里,也不管男子是谁,只是出于恐慌和抗拒而拼命地摇头,不停颤声说道:“不……不……妈……不……” 可是她竟然欣慰地笑了。那是麒麟见过的最残忍的笑。他的心都要绞碎了。 她只道自己时间不多,又对儿子断断续续地解释道:“妈是个……很笨的人……却总想做……一件了不起的事……那……那些事……妈并非自愿——” 麒麟用手按在她唇上,不让她再说下去。她虽然只提到“并非自愿”四个字,心中正经受着多少痛苦折磨,他岂会不知? 他略一凝神,船上挂的两幅巨画连同船舱中的另外十幅同时化为乌有,阮毅等人也彻底忘记了那诗、那画、那些不相干的事情。 他心想:“我若将藏剑诀一说也从众人记忆中抹去,这孩子便无需受累。”可是又想:“倘若世人不识藏剑诀,他们为何而来,她为何而死?她半生辛苦又是为何?我怎能将她的……‘了不起’……一并抹杀?” 他在十方镜中曾看见她皎然若神,剑气如白龙飞扬,那一幕近于不朽,在场的所有人都应当记住,并将她的故事说给子子孙孙。 他在那一刻忽然做出了决定。 他注视着她的双眸,沉声说道:“从今以后,血麟剑唯藏剑诀是命,凡有觊觎藏剑诀者,必为血麟剑所焚。” 他的话在她听来很是温柔,在世人耳中却是庄严的神谕。 话音刚落,河滩上的江湖名宿便都回到了家中,他们只记得有个白衣女子曾经同血麟剑的主人、同“人上之人”斗得惊心动魄,获胜之后,她携血麟剑飘然远去。 阮毅并不懂藏剑诀、血麟剑为何物,可是麒麟的话中透出一种至高无上的威仪,他听了,全身竟不自觉地颤抖,似仰见天子一般满心敬畏。 他不知麒麟是鬼是神,只知道自己的母亲奄奄一息,眼前这位是他唯一的指望:“求您救救家母!求求您……” 咚咚咚咚,他在地上连连叩头,就像她那时一样。麒麟不愿多看,目光一转,以一股无形之力将阮毅扶起。阮毅望着他又是惊讶,又是哀伤,流着泪嚅嚅道:“我……妈妈……” 他母亲气若游丝地劝道: “不……孩子……不要……” 她无力再说更多的话,只有麒麟听见她心里说的是:“不要为难他……” 她记得他曾说生死有命,他是天神,绝不能篡改天命,他说其实很多事他都无能为力,她也没忘。 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额头上的伤疤,泪流满面。 她的头动了一动,想抬起来,他忙托起她的脸,让她的视线够到他的眉目,她勉力睁大眼睛,凝望着他。 她从来不敢直视他的脸,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他有一双火焰一般光芒不灭的眼睛。 她对他投来面色苍白的、柔弱的一笑,那笑是在说:“很久以前……我曾经怨你……恨你……但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知道他也许根本不在乎,可是一生只这一次,她想抛开所有顾忌对他说上一句话。他叫她切莫怨天恨命,她记住了、做到了,此处此战并非是出于怨恨,并非有意向他证明什么。 “人活一世,去留无常,生灭不定,终究会有归宿。” 她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他点了点头,努力想象她只是当年那个赌咒发誓的小女孩,用赞许的一笑掩过心中无限的歉疚、惋惜和不舍。原来人心里苦的时候,越是笑,越容易流泪。 她在他怀中越来越轻,无论怎么挽留,他们之间所剩的时间都已用尽了。 他柔声问她:“你可还有……挂心之事?” 她转过头去,对阮毅温慈地笑了笑,握着他的手,摇了摇头。 阮毅“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他轻声道:“你……别怕——” 血麟剑眨眼间已到他手中,他拔剑时极轻极快,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那截断剑在他手中依然蕴藏着一股魔力,令人目不转睛,神不守舍,就连阮毅都止住了哭声,怔怔相望。 麒麟看了看剑身上如流水又如火焰的纹路,那是它——是他尽收阴阳六合之力的象征。 地狱里冰凌纷纷坠下,他竟浑然不觉,反而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掌中无端闪出一道堪与日月争辉的强光,轰轰隆隆地动山摇,阮毅吓得跪伏在地,半晌睁不开眼睛。 这样一场异变之后,暗红的断剑不见了,麒麟掌中只剩一片烧焦的龙鳞,那龙鳞色如黑晶、形似短剑却无锋刃,边缘如山棱起伏,一缕缕荧红的幽光闪烁其中,恰似他的眼眸。 他只有半部灵体又耗费了太多神力,一时结不成理想的封印,于是,他索性将自己这半分神魂锁入剑中,从此血麟剑独具灵性,将世世代代守护藏剑诀的传人,不再为奸佞险恶之人所用。 “血麟剑也是有心的。” 他那年在河边对她说的话本意是他也有心,对血麟剑引发的种种祸事有愧疚之心、不忍之心,这颗心在千疮百孔之后,终究在剑中觅得了一丝安宁。 他运掌力将血麟剑推到阮毅面前,阮毅不敢接过,剑在空中颤了几颤,猝然落地。 他强撑着一口气,对阮毅道:“将此剑……和你母亲教……你的心法……一并交给……宋先生……余下的事……他会料理……” 他的脸慢慢靠在她额前,慢慢闭上眼睛,低语道:“若无藏剑诀……此剑……只是一把废剑……神远非万能……但重然诺……” 他唇边隐有笑意。 他依稀闻见梨花香馥,很久以前,他在树下同她打赌:“血麟剑在你有生之年若有一负,我就亲手毁了它。”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为遵守赌约舍下了半分神魂,可是她看见他忽然变得透明,不难猜想到他定是付出了某种超乎凡人想象的代价。 她轻轻靠在他肩头,双眼一闭,泪水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襟。 “我从没答应你……没……赌……为什么……?” 阮毅的手忽然被母亲攥紧了,她嘴里发出非常微弱的声音,他凑上前去,听她说的是:“既然……血麟剑……只有一柄……今后……藏剑诀一世……也只传一人……无私之人……无畏之人……愿承……江湖风浪于……一身之人……” 她的手倏地一松,阮毅伏到她身上放声大哭,哭着哭着,他的身子忽然向下一沉,母亲和抱着她的男子竟然同时消失不见了。 他使劲揉了揉模糊的泪眼,揉了又揉,揉了又揉,最后浑身一软,倒在草丛里,仿佛这天是个漫长的噩梦,梦醒来时,他已是筋疲力尽。 “沙,沙——” 芒草在夕阳的余晖中起起伏伏,少年安静的哭声随风而散。 余音 阮纯君濒死之际,她的身体忽然变得极其轻盈,仿如鸿羽乘风,不自觉地向高天飞去。 她十余年来静心修练,寡情绝欲,其实与修仙无异,况且她本身已有半仙体质,与血麟剑一战最后又勘破痴迷,弃去了毁剑的执念,虽然非其所愿,但是大半生修行到了那个境界,羽化登仙亦是当然之事。 那时候麒麟仍在狱中受刑,天帝有感于阮纯君为人勇毅,赐下正三品仙职,命她代掌武神剑,可她辞而不受,但求再世为人,天帝也并无不允。 就在她离殿之时,奏报忽然传来,魔族竟已率领四万妖人攻向凡间,凡人不堪一击,迅速溃败,急向天界求援。 这一战来得实在突然,魔族并无直接攻入凡间的先例,而且昆仑山一战刚了,天界诸神本以为魔族至少需要生息百余日——凡间百余年——方可再次作乱,不曾想,转眼之间,凡间已是生灵涂炭。 天帝立刻派天兵去开释麒麟,可是天兵们只抬回来一头血肉模糊、昏迷不醒的神兽。药师将麒麟接去疗伤,阮纯君在药师殿中守了一夜,天将晓时,她叩见天帝,接过武神剑,随同四方天神、雷神等赶赴凡间接战。 此战一开便延续了近两百年,魔军先攻凡间、后攻天界,几次增兵,几乎是倾巢而出,天界也不遗余力,两百年间,三界恶斗不断,鲜血尽染河山。 阮纯君战时之勇毋庸赘言。虽是成仙未久,可她做凡人时已练得一身仙力,升仙后更是非一般的勤苦修练,又得武神剑加持,如此不出数年,她便在天界兵将中也成好手,剑气如龙,斩妖如流星掣电,逢战必为先锋。 有一年,她为擒百目妖王深入毒瘴之中,事后幸得生还,身上的旧伤却也就此复发。军中有医官随行,不过她不愿以伤处示人,医官不知她这旧伤究竟怎生落得、现下如何,调配过数种仙药,总难有疗愈之效。 她负痛出战,有时在前线拼杀得浑身是血,也分不清那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战后众将各自回营休整,可她日不能坐,夜不能卧,勉强回复得几成仙力又要上阵,再回营时自然又是脸色苍白,一身血红。 眼见她伤势日重,行走站立都已十分困难还强自支撑,她帐下的将领悄悄禀报了药师,其实那将领也知道是她自己不愿请医官医治,就怕连药师亲自赐的药也不对症,治不好她这旧伤。 当晚,她帐中传出一阵鹿鸣似的呦呦之声,众将以为是药师遣灵兽前来送药,毫不见怪,哪知第二天清晨一看,阮将军帐中竟然钻出一只火光闪耀的神兽,那是他们的统帅,是武神君! 武神君此前从未现过真身,可那鹿角麋身、牛尾龙鳞的模样同神谱上画的半点不差,兵将们一眼就认了出来,赶忙上前参拜,神君见状“呜呜”低吼,又引来更多兵将参拜,神君的低吼声却更狠恶了。 原来麒麟是意在令众兵噤声,以免他们吵醒难得歇息的帐中人,奈何他独一无二,兽语也是十万天兵中无一能解,偌大个军营轰动了半晌,天兵天将皆为主帅越来越明显的怒意感到惶恐,不知所措,待到阮纯君醒时,她帐外已经跪倒了一眼望不到头的一大片。 麒麟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望,满腔怒气顿时一扫而空。 她的铠甲上银光闪耀,眼波中柔光荡漾,绝美的容颜中隐隐又添英气,真是惊为天人。 他和她昨夜已经见过,只是那时她伤痛缠身,虚弱憔悴,他心疼尚且来不及,哪能端凝她的面目? 这一神一仙四目交投,心下皆是感慨万千,恍如隔世,恍如梦中。 麒麟半失神魂,原本绝难苏醒,药师也只是姑且一试,没想到当他说起阮纯君的伤势,说到医官束手无策、“其中缘由或许只有武神略知一二”时,麒麟当真缓缓睁开了眼睛。 药师曾在阮纯君出征前见过她一面,由她回想起麒麟昔日种种,不禁恍然,原来武神确实情深,只不过是流言里传错了他情牵心系之人。 麒麟醒后法力半失,灵智亦半失,永远无法再化出人形,不过他只要在世便仍是武神,天命重任,一日也不可轻忽。 在天兵天将眼中,武神仅仅是模样变了,在战场上杀伐决断、运筹帷幄,实与往日无异。他不通人言,只对阮纯君一人不设心防,所有军令均需由阮纯君代为下达,两人因此形影不离。 有一次形势紧急,麒麟负起阮纯君便掠入阵中、调兵遣将,众兵在生死之间也无暇多顾,待到鸣金收兵时才惊得呆了:“神……神君这是成了……阮将军的……坐骑?!” 阮将军对武神十分尊敬,一个翻身下“马”,肃立在他身后,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谁知那“马”竟然主动把脑袋送到阮将军掌下拱了拱,来回厮磨,阮将军一愣,不得已轻轻摸了摸“马”头,脸上顿时泛起微红之色。 后来的怪事就更多了,比如神君在议事时威风凛凛,众将一去,帐中烛火却忽然映出他摆尾示好的身影,比如他在阮将军面前打滚撒娇,比如他驮着负伤的阮将军在月下整夜整夜地绕圈圈…… 这些怪事传到药师耳中,药师又是惊讶又是感伤,过了半晌,长叹一声:“唉……武神这灵智半失竟是有时不失,有时全失……” 百年光阴弹指一瞬,刀山里闯过,火海中淌过,天界兵将终于得胜,魔军被驱逐至蛮荒之地,三界又一次重获太平。 战后诸位兵将皆有封赏,阮纯君功勋尤著,天帝遂在下界造密山,赐为仙府,令她从此守望凡间。 麒麟回到空空荡荡的梵众天看了一眼,这便往密山飞去。 密山高峻,时而有雪,阮纯君好静,麒麟陪她看雪,有时一看就是大半天。轻雪纷纷扬扬,恰如朵朵梨花洒落二人肩头。 神仙不必吃吃睡睡,二人除了去人间察看便是在山中参禅练剑,就算什么也不做,也不觉得时间漫长。 人间是百废待兴的繁忙景象,阮纯君心系江湖,不过战乱之中江湖人甚是心齐,战乱之后又都有了共患难的情义,人与人之间、各门各派之间切磋武艺常有,诡诈残杀却再也不似往日那般常见。 也不知是麒麟的神谕确有威慑之效,还是当年的争斗太过惨烈、殷鉴不远,血麟剑这些年来销声匿迹,江湖中竟也无人去寻。 这一日,阮纯君和麒麟正隐身于市井之中,麒麟无端现身,发足狂奔,阮纯君唯恐惊吓了凡人,急忙施法将他变成一头黄牛,黄牛脚下不停,愤愤然一声长嗥,显然是对她折损他神颜俊貌的做法十分不满,她别无办法,只得追到城外,趁人不注意时将他变成一只麋鹿,心想这鹿在城郊虽然少见,可是与他更为形似,不教他太堕威风,谁料麋鹿在奔跑跳跃之间又用长角撞翻了十几棵大树。 阮纯君心下疑惑,不知他要往何处去,边追边想:“这牛和鹿他都不喜欢,虎豹熊罴又太过凶猛,难不成要把他变成猪儿狗儿……?” 他与她心意相通,奔走之中一瞧见她心里那个猪形,腿就打软,忙停下来好不哀怨地一望,她明白他的意思,略施法术,把他变作一只大狗。 这法术他自然也施得,只是人家天神之姿,岂愿亲自施法变成这畜生模样? 大狗极是不屑地打了个响鼻,耷着脑袋向前走去。阮纯君心念一动,将他缩小,变成白绒绒的雪团一样的小狗,抱了起来。 小绒狗在她怀中呜了一声,似乎是说:“算啦,你抱紧紧的,人家怕摔。” 她朝他指示的方向走去,原来是有户农家刚做出一笼皮白馅软的糖三角。 时移世异,这一味甜食已经无人再买,也鲜少有人会做了,不过狗鼻子毕竟灵光。 糖三角是农人做给自家孩子吃的,她不好多要,掏钱买了一只,刚出院门他便运起法术,带她来到一处山明水秀的村庄。 她放眼望去,只见青山绿水依旧,房舍院落、田埂道路俱换了新颜,冶铁的竖炉随处可见,在“当当当”的锻打声中,孩童的欢声笑语分外清脆。 孩子们唱着她熟悉的歌谣:“云往东,一场空,云往南,雨成潭,云往西,披蓑衣,云往北,好晒被。云往东,一场空……” 她少小离家,回乡时人未老,可是天上的白云东南西北,南北西东,聚聚散散,已经多少沧桑。 她看见村头有个神龛,这里仍是铸剑师聚居之地,神龛中仍然供奉着他——武神的神像。 他的神像闪着金光,比昔日的更见威武,神龛背靠一株高大繁茂的梨树,那树已逾百龄,华盖如伞,叶叶如新,极是美丽。 她在神龛前坐下,小绒狗依偎在她怀里,不愿下地,她捧出那只糖三角时它不禁垂涎三尺,她掰开一半,喂到它嘴边,它一口吞了下去,然后咂了咂嘴,仿佛回味无穷。 她笑了笑,将另一半也喂给它,它用湿漉漉的鼻头推了回来,用目光对她道:“好吃,也是陪你吃才好吃。” 她微微一笑,将那半只糖三角撕成小块,放进嘴里。 又黏又软的糖三角在舌尖化开,她忽然想起他第一次现出真身时的模样。 那时他流了那么多血,失去了那么多法力,浑身上下都是前后刺穿的伤口,最可怕的是一颗心深深地裂开,连药师都不敢轻易挪动他。药师从她的话中推测出他曾施展过分灵术,她从药师口中得知何为“冰心之刑”,药师告诉她:“武神素来短寿,罕有善终。” 一滴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那时她初登天界,问药师有何种法术能让凡人恢复五识,药师答:“以有余补不足而已。”她便明白,是他用自己的“有余”弥补了阮毅的“不足”。 她请药师施法,将她自己的舌识、鼻识偿还于他,报答他对阮毅的恩情。他以神之身修补凡人,所失的只是一星半点,而她只有一副新得的仙身,这一还报,从此以后再也尝不出、闻不见任何味道。 她原本连目力也要还给他,可是那时战事当前,她唯有暂且将目力记下,随军出征。后来,他们在神魔大战中生死与共,一次次以性命相托,彼此之间究竟谁欠了谁、欠了什么,终究是无论如何也算不清了。 这些事麒麟毫不知情——她升仙后也有心防,在他面前总算守得住秘密了。他瞧见她眼中有淡淡的泪光,像是无数件往事交织成云雾一般,愁也不是,喜也不是,料想她是触景伤情,忙舔舔她的手,发出一阵“嗷嗷呜呜”的委屈之声:“不是有意要你难过的……” 她摇头道:“没有,没有很难过。” 他眼里闪光,问她:“怎么样、怎么样?” 她从头至尾,轻轻抚摸着小狗,柔柔笑道:“是很好吃。” 他心里美滋滋的,舔一舔嘴,像是仍在享受刚才的甜味。 日后,飘渺雪峰之上,云开雾散之时,有缘人曾远远望见一道红影凌风玉立,灵兽在侧。 又过百余年,一个剑派在密山山麓中日渐兴起,藏剑诀的传人携血麟剑重出江湖,亲任掌门,“密山藏剑诀”此后被奉为剑道上乘,藏剑诀一世只传一人,世代皆是江湖人称道的侠义英雄,血麟剑为密山掌门佩剑,因山间多雪,剑名渐渐讹为“雪麟剑”。 人间又复清宁,江湖风平浪静,阮纯君心事已了,遂与麒麟一同化归于天地。 当时灶君刚泡完脚,喝着一盅浓浓的红枣枸杞茶,正要往他那“宋氏养生食谱”中添上几笔,却听见二十二重天界忽然同时鸣响大钟,凤鸟高歌,红霞满天,似是新神降世之兆。 那光华灿烂的天际隐约有一阵哀鸣,徘徊良久,似是灵兽低吼,又似是谁人轻唤:“阮阮——” 灶君怀中的命簿嗡嗡直颤,他掏出来一看,只见命簿上一段短短的字迹正在渐自毁消。 他凝神细看,顿时长舒一口大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谁知道,曾经有个凡人女子的命簿上写道—— “阮纯君,芦洲人士,铸剑师之女,幼年失恃,少年失怙,因葬父误入林中,膏于狼吻,年十二而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