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余音绕梁》作者:舒远 文案 出租屋里余声正蹲在阳台上逗猫玩。 梁叙从外头回来天已经稍许暗了些,他带了清粥小菜放在碗里叫她过来吃饭。余声蹦跳着在小桌旁刚坐下,猫就跟了过来甩了一溜儿毛。 “它最近是不是发情了。”梁叙皱眉,“大晚上的叫个不停。” 余声眨眨眼:“发情为什么要叫?” “……”梁叙舌尖舔过嘴角,脑子里一闪而过毛片里的jiaochuang然后咳了几声不是很自在的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余声瞪了他一眼低头看猫:“你知道吗?” “它知道个屁。”梁叙给余声碗里夹菜,“赶紧吃饭。” 余声:“……” 直到后来她意识到梁叙嘴里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小凉庄的地下室里房门紧锁只有温存过后的淡淡味道。 搜索关键字:主角:余声,梁叙 ┃ 配角:*%……%¥%@ ┃ 其它:舒远 第1章 余声刚跑到阶梯教室门口,铃就响了。 死党方杨的班是最左边挨着墙那两列,女生远远就站起来对她招手。余声弯下腰从过道小跑过去,坐在方杨早就占好的位置后长嘘了一口气。 “你怎么才来?”方杨问。 余声从兜里掏出MP3:“你们这儿太难找了。” 方杨睁大眼看着旁边的女生戴上耳麦,那表情一副‘你不看节目干啥来了’的样子。身边的同学仰着脖子往台上面瞅,幕后走出来两对俊男美女开始校庆5○年典礼你一句我一句的报幕。 方杨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混迹其中跟着鼓掌。 男女主持人的声音一刚一柔,听得余声想睡觉。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方杨忽然拉起她的袖子摇,余声拿下右耳的耳麦看过去。 “要出场了。”女生嘴里激动的絮叨。 那话音刚落,舞台灯光暗了下来。余声不经意的抬眼一望,幕布揭了开,舞台上有两个男生。一个坐在架子鼓前,另外一个应该是贝斯手。 当时所有人都安静了。 余声看了一眼又去摁手里的MP3想换首歌,耳边有打鼓声渐渐传了过来。几秒之后她清晰的觉察到周围有女生倒吸了口气,她瞥了一眼过去。 灯光聚集在那处耀眼的地方。 有一个男生穿着黑色短袖牛仔裤,背着吉他从正后面走了出来。他站定在话筒前轻点着头打着节拍,两手握着吉他低下头,手拨动弦,有曲子一点一点慢慢跳出来。 余声不喜欢摇滚。 她觉得那样会弄得耳朵很吵很烦,根本就静不下心来去思考。尤其是对于戴上耳机喜欢与外界隔绝的她来说,摇滚简直就是晴天一声霹雳。 忽然有女生尖叫。 一九九四年郑钧出了新专辑,余声曾经在音像店里有见到过。她现在听到的却是和郑钧不太一样的版本和味道,那人慵懒肆意像喝的烂醉的酒鬼,唱着: “你踢了我一脚让我跟你走。” 他一开口,全场嗨爆。 余声瞥了眼正看得起劲的方杨,女生已经陷进去无法自拔。她咽下了那句‘你认识他’的话,淡淡的移开眼睛向周围扫了一圈。 一首歌不到四分半。 他弯腰低头弹着吉他,脚跟起伏随着节奏,最后以一段独奏收了尾。阶梯教室里接连不断的呐喊声吼着再来一首,前后左右的男男女女都已经处于疯狂状态。余声默不作声的戴上耳麦,直到晚会结束。 回家路上全是骑着自行车的学生。 路灯打在地面上,他们俩俩一堆,边骑边聊说说笑笑。余声坐在方杨的后座上,目光前后扫着这条学校到小镇的路。路两边有人种着庄稼,夜里被风吹起摇着叶子。 “余声。”方杨问,“你高三真要回咱这儿读?” 她‘嗯’了声。 “那你为什么不在青海上学了?”方杨开心的不得了,又疑问,“哦西宁。” 余声默了一下,说:“想换个环境。” 女生骑车速度不快,十五分钟后到镇上已经八点有半。方杨家在镇子东头,送她到家门口就走了。余声进了屋就看见外婆坐在炕头绣花,外公在看晚间新闻。 她蹬掉鞋爬了上去。 “把遥控器给余余,看孩子想看啥。”外婆抬头对外公道。 外公摇头‘唉’了声:“……” 俩个老人一怒一笑,温暖徜徉在这个屋子里。后来夜深她回房间睡觉,躺下又爬起来,盘着腿坐在床上从跟前的窗户看出去。今儿是她来外婆家的第四晚,这里有漆黑的夜空气新鲜,月光洒满床沿,还有看不见影儿的青蛙叫。 外婆外公把她当宝贝疙瘩。 翌日天还半暗,方杨已经从家里过来叫她一起去学校蹭课帮自己复习,余声却还睡的不知所云。女生趴到床边逗她,余声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掀开被子闭上眼吐闷气。 方杨指了指床头上昨晚被她关掉的闹钟。 “六点半了,快点起来。” 余声哀嚎几声,下床洗漱。外婆那会儿正在院子里喂鸡,说要给她们煮粥喝。时间太赶,余声还没梳头发就被方杨拉走了。俩人在校门口买了包子和豆浆,边走边吃。 “我下学期才正式报到。”余声说,“现在坐你们班能行吗?” “没事儿。”方杨说,“我都和老师说过了。” 余声‘哦’了一声,到教学楼门口刚好解决掉早餐。她一进教室就看见三五成群的学生嘻嘻哈哈,青木桌面上摆的全是零食,一个个嚼着干吃面往嘴里喂。 “后座那几个天天逃课,咱坐那儿去。”方杨说。 有学生擦着黑板,灰尘洒下来前两排全捂着嘴巴鼻子摇手挥。 可能是要放暑假的缘故,期末考前几乎全是自习,每节课都有学校复印的试题铺天盖地的撒下来。方杨学的也是文科,从第一堂课开始就拉着她解决自己的数学遗留问题。 晚修前,女生出去背书。 余声带着耳麦听MP3,在白纸上涂涂画画。前桌俩女生正在聊天说起昨晚那个带劲儿的摇滚表演,她从画纸里抬眼,那些话被空气扫进了耳朵。 五月底的傍晚热浪不减。 教室上头的四个风扇开了最大档,余声还是有些闷。她起身出了教室沿着土操场边沿晃荡,风在空中打着滚儿吹过来。花园里草丛边都是细细碎碎的读书声,是个空地方就有人在。她瞎转悠左拐右拐,在一栋比较空旷的旧楼前站定。 听到有架子鼓的声音。 余声有些好奇,愈往近走才发现声音是来自地下室。她沿着楼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下,打鼓的节奏感强到空气都在颤栗。 地下一层有一排小教室。 余声找到声音的来源,她正要往那边走。隔壁一个教室里突然走出来一个留着板寸头的男生,她立刻停住脚视线侧向一旁。板寸男看了她一眼,经过她进了那个教室。 开门关门有一瞬间。 余声看见里头墙角位置摆着架子鼓,一个穿着黑色短袖的男生坐在中间。他垂着眼点着头打着鼓,鼓声震耳。门关上后,余声站了十来秒转身。她刚上了一楼,鼓声停了。 有人弹起吉他。 “哥们这段solo怎么样?”教室里刚进门没几分钟的板寸男问。 架子鼓前的那人抬了抬眼懒得出声,双手向上伸了个懒腰然后站起身,他提了提裤子边系皮带边往外走。一旁的男生没得到回应,又凑到跟前挡住他的路。 “评价几句啊我说?” 被拦的人勾唇一笑,由衷的发表意见。 “天籁之音。”说完出了门。 板寸男:“……” 外头闷热异常,天蓝的不像话。余声看了眼手表,时针指向六点四十。她赶去教室的时候,方杨班的英语老师已经驾到好像在说考试的事儿。她隔空给看过来的方杨做了个回家的手势,然后转身走了。 那个光景,学校门口空空荡荡。 余声出了校门沿着石子路往家里走,路上除了行人没几个学生。她手插着兜一面听歌一面两边瞅,有广袤的土地一望无际的林子。远方几个带着草帽的大爷燃着一堆火,用长棍拨来拨去,那烟雾徐徐而上染红了半边天。风将那火往西边带,送来了草地的味道。她轻轻嗅着那粘土味儿走过庄稼地回到了镇上,街口有一个菜市场。 路两边都是菜摊和忙活的人,还有几条流浪狗。 夕阳直直的挂在远方,每个忙碌的身影都被拉的老长。有大婶吃力的抱着一箱子西红柿往摊位里屋走,发丝掉下来遮住了半张脸颊。隔壁调料店有人喊那大婶,俩人笑着一问一答。 余声放慢了脚步。 她再抬眼看前头,夕阳已经有一半跑到远处房屋身后了。几只猫在已丢弃的菜叶上头跳来跳去,塑料袋被被风扬起飘了一会儿又落回地面。过了菜市场又走了个巷道,余声才到家,恰巧看见老人正要出门。 “外婆你干吗去?” “买几个馍馍。” 老太太又问她要不要一起,余声立刻屁颠屁颠的跟着去了。那家馒头铺子有些年头,四处街坊经常光顾,坐落在菜市场的最西头。 店门口围了一圈人。 老太太等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才走过去,余声跟在后头两边看。四十来岁的老板娘笑着招呼外婆,又看向老人后头的女孩子。 “丫头,你要几个?” 老人扬唇:“我孙女。” “呦。”老板娘盯着漂亮姑娘的眼睛都亮了一下,“看您这福气。” 老人笑的合不拢嘴。 余声不好意思的微笑点了下头,老板娘已经装好食品袋。她倾身上前去提,身后有声音传过来,小女生跑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哥,等等我。” “你太慢了。”那声音不耐烦的样子。 余声接过装好的馒头,转身和外婆离开。 “梁叙。”女生怒了。 男生跨坐在自行车上,单脚点地停了下来。他穿着黑色的单薄短袖宽的能装进她俩条腿的牛仔裤,头发剃的很短,漫不经心的对着店里扬声。 “要两块的。” 那桀骜不恭的调调在眼角扫到一个背影的时候顿了下,他左脚用劲转了一圈车子的脚踏,人侧了下头,又不动声色的跟没事儿人一样。 小凉庄的风这时候又吹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渣浪@凡人舒远,感谢支持。 第2章 羊城是Z省边外的一个小县,左边挨着哈密,右面是敦煌。中间有一片山,将羊城圈在了里头。县里有四个乡,离山最近人口最少的那个镇子就是小凉庄。 镇上只有一所高中,建在了乡里。 余声从小就是在外婆家长大的,五岁的时候随父母回了青海念书。年少时的她每次来,都要跑到屋顶玩。平房上晒着玉米小麦,阳光从天上掉到她怀里。那时候方杨还没搬家住对面,俩姑娘经常黏在一起,站在高高的屋顶上看遥远的地方鲜花开满山岗。 “我以后会在那儿读高中。”方杨指着北边乡里。 她当时看着女生目光所及的方向,稀奇又羡慕。 院子里外婆喊她吃饭,余声收回所想沿着右边楼梯跑了下来。外公将桌子搬到树下,摆上了清粥小菜,还有刚刚买的热馒头。 “多吃点这个。”外婆夹菜到她碗里。 余声正端着碗喝粥,顺手用筷子拨进嘴里嚼。 一顿饭吃到半山腰,里屋座机响了。老太太放下筷子小跑进去接电话,说了一会儿就出来了。余声隐约听到几句知道是谁,闷头不说话。 老头看了一眼老太太,头摇了一摇。 那几天余声没事儿就跟着方杨去学校,女生做自己的卷子,她在一旁拿着铅笔瞎描摹,也不怎么和其他人打交道。 有一堂课老师叫方杨回答问题。 女生站起来嘴巴张不开,余声将答案写到纸上轻轻挪到中间。当时几乎全班学生都转过头看方杨,视线也会落在她身上。 余声将头低了又低。 “嗳。”一下课前排俩姑娘齐刷刷转过头,“你叫什么名字?” 方杨替她答了话。 另一个问:“你不在我们这儿念书么?” 余声犹豫片刻摇了下头。 几人没怎么聊几句,关于她的话题草草结束。方杨继续埋头题海,余声觉得没劲头晚自习前先走了。她回到镇上的时候天色还早来着,便起了兴致想多溜达会儿。 走了一圈到了镇西边的小广场。 几百平米的地方有一个小卖部,四周安置了很多锻炼器材,老人小孩各占一平方地儿。还有两三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抱着幼儿拉着家常话,时不时的笑出声来。 她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往两边看。 月亮一点一点爬上梢头的时候,余声该回家去了。她前脚刚走,身后有两个男生从另一边进来停在乒乓球桌边。广场的路灯照下来,梁叙扫了某个方向一眼。 “看什么呢你?”朋友问。 梁叙没吭声,若无其事的弹了弹手里的球。 到屋的时候外婆有留饭,余声一面吃着一面看中央台的黄金八点档。老人晚上睡得早,她慢慢也习惯早睡,就着夜里的风声和虫鸣。 方杨期末考那两天,她一直闷在屋顶。 院子里老头躺在摇椅上听着广播,老太太坐在一边纳鞋底,偶尔嘴里念叨几句‘声音关小点’,然后没一会儿外公又调大了。 小凉庄的日子过得自由快活。 时间到了下午的时候,俩个老人会小睡。外婆眯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又醒了,然后扫扫院子进进出出的忙活。余声跟在后头要帮着干,外婆硬是不让。 老人推她去看电视,西游记正演到祸起观音院。 傍晚那会儿,屋里座机又突兀的响了起来。她准备去接,半道上停了动作。外婆已经从院子赶了进来,电话里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老太太偶尔的‘嗯’一声然后就挂了。 余声眼睛在电视上,心里却烦躁的很。 外婆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了,两手在围裙上一抹然后脱了下来扔到沙发上。老人从立柜垫子下取了点零钱塞兜里,把她从炕上拉了下来。 “跟外婆买菜去。” 余声穿好鞋跟上老太太:“咱家没菜了?” “就剩几个土豆。”老人拉着她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说,“再买些青菜,明儿中午给你们爷孙俩做疙瘩汤。” 小凉庄的街道又宽又长,到处都是铺子。 菜市场里的大婶们都开始收摊了,外婆拉着她一家一家的转,弯腰看看这个菜不新鲜,那个菜又太老。好不容易有想买的,问问价钱。 “这放一天都不好了还卖三块?”外婆拿起又放下。 余声跟在后面,看着外婆和那老板娘为了几毛钱说来说去。她偏头看这条长街,这时候过来买菜的几乎全是老人。细瞧下有一个老太太俯下身去捡摊主都不要的菜叶,还摇着头说‘这不好好的嘛’。 最后外婆只买了点小白菜。 回去的路上,碰见了一脸眉飞色舞的方杨。女生刚考完试没了全身戒备,笑着和外婆打招呼又问她要不要今晚和自己睡。余声自然想去,她看了一眼外婆。 “先吃完饭再过去。”老人说。 方杨嘻嘻一笑,看着她:“一会儿我来接你。” 时针指向八点的时候,女生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过来了,人没进屋直接在外头喊她。外婆给俩人装了一小袋橘子让她带着,方杨骑起车来像一阵风。 小凉庄的夜晚悄然而至。 方杨家是开超市的,大人看着店。两个女生没了管束,在房间里闹着玩。女生从桌兜里拿出一个盒子,里头有很多从小攒着的邮票明信片贴纸糖纸一大堆。 “你还留着这些?”余声欣喜的看来看去。 方杨‘啊?!’了一声,又弯腰在桌子下翻了一通,找出好几瓶五颜六色的指甲油来。余声惊讶的一个个拿起看,这些小巧玲珑的罐罐还像当年她送出去那样崭新。 “我平时都不涂的。”方杨说。 余声笑了一下:“知道你喜欢收藏。” “对了,前几天我妈在后院栽了几束指甲花,再过一个月开了花就可以包指甲了,比买的好看。” 余声说:“我记得要加白矾。” “早就买好了。”女生嘴角一咧。 夜渐渐深沉,俩女生玩够了,平躺在床上一面吃着橘子一面聊天。余声眼皮慢慢打困,枕着‘余声你知道么’,耳边飘着模糊的‘我明年一定要考个好大学从小凉庄走出去’的声音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窗外一阵鸟啼把余声先闹醒了。 方杨睡得正沉,她轻手轻脚的穿衣服下床。厨房里方杨母亲正在炒着菜,她去了后院拧开龙头将就着洗了脸,眼角撇到前屋小超市里进了个人影。 “婶儿,有人买东西。”她站在院里喊。 女人扬声:“余声啊,你先去看看。” 那会儿太阳刚露出一个角,大地安静极了。余声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水就过去了,小超市和里屋隔着门帘。她掀开帘子,有人扔了包烟和二十块到柜台上。 一时没见动静,梁叙摸兜找火机的手一停。 他抬眼看,眸子顷刻一愣。曾经鲜活的几个画面渐渐拼凑在一起,他舌尖轻轻碰了碰腮帮,饶有兴味的打量。女生发丝缭乱的束在脑后一匝有余,额头贴着长长的刘海湿湿的打在左边脸颊,眼睛清澈的能渗出水来。 “我,”余声很认真的问:“应该找你多少钱?” 梁叙眼皮懒懒的抬着,勾勒出眼角的一撇褶皱。 “十块。“他说。 余声闻言从柜子下的钱盒里找,没有十块的,她一张一张的数着一块凑齐了然后递给他。意外的是男生并没有去接,反而两手插着兜漫不经意的样子。 “我说十块你就信?”他笑嗤了一下。 余声怔住:“……” 身后方杨母亲赶了过来,余声低着眉立刻退开将钱交给女人。梁叙扫了一眼似乎平静淡定到不行的女生,后者目光抬都没抬转身就走,在方杨母亲说了句‘蓝白沙是吧找你十块’的时候背影顿了下。 梁叙嘴角噙起了一抹笑。 山沟里的太阳徐徐爬了上来,余声在方杨家吃了早饭才回去。清晨的曦光铺满了街道长巷子,偶尔有三五声狗吠和几户人家开门的吱呀声。 外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卷着旱烟。 路边频频过去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经过的时候停几分钟和外公说两句。梧桐上的叶子摇摇晃晃,地面上有小撮灰尘扬起。 余声也从屋里端了小凳子出来。 没一会儿,外婆提着两大袋子水果蔬菜回来了。余声跑去接了过来,外婆喘着气坐在台阶上。老太太一个劲儿的用手扇着风,余声将东西放房间端了水出来。 外婆喝了好大几口:“累死我了快要。” “谁让你买那么多。”外公哼了一声,“多大年龄的人了不知道轻重。” 外婆‘去去去’了几声:“抽你的烟。” “……”余声忍着笑。 隔壁婶子端了一大盆子水出来往门口就是一泼,笑着往这边看,揶揄着‘又和大妈吵呢大爷’。外婆对着那婶子嫌弃的指了指老头,外公不说话嘿嘿笑了几声,只往嘴里塞旱烟。 “余余啊。”老太太缓过来劲儿,“外婆给你找个差事。” 女孩子云里雾里,歪头问是什么。 “教人画画呀。”老人笑,“我今早去买菜那家有个姑娘要学画,这不是你的特长么,反正暑假也闲着,就怕你闷出病来了。” “老呆在家里肯定不行。”外公举着旱烟对着她。 “去。“外婆翻了老头一眼,“有你说的啥话。” 早上八点的阳光和老人的笑容混合在一起,院子里母鸡咯咯叫了几声。微风吹起老太太耳边的银白发,那眼神里的慈爱操劳一点儿都藏不住,余声在那满怀的温柔里笑了又笑。 于是在那个下午,外婆说好的女生大驾光临了。 第3章 余声第一次见到那样子的笑。 小姑娘十三四岁,眼睛一弯灿烂到嘴角能咧至耳朵根去。从见面开始就一直‘余声姐’的叫着,是个古灵精怪特长自来熟的花季少女。 “你以前学过绘画吗?”余声问。 “美术课老师有教过一点儿。”屋顶的小木桌前,梁雨用铅笔未削的一端抵着下巴,两只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她,“算么?” 余声沉默片刻,将一张白纸推到女生跟前。 “你先随便画一个我看看。”她说。 梁雨低下头握着铅笔先画了一横又擦掉重新画,眉头皱的紧紧地。过了大概十来分钟,余声从书里抬眼,女生画完了。 派大星生气变成了大怪物,挺像那么回事儿。 “余声姐?”那问号里夹着期待。 “呐。”余声在纸上画了一条线,“先教你一个。” “绘画第一笔很重要,如果你感觉画的角度不对,不要那么快就擦掉,要以它作为对照重新画一条,然后再擦掉它。”她说着做了个示范,“像这样。” 梁雨嘟着小嘴巴恍然点头。 “我听奶奶说你幼稚园画画就很厉害了。”小姑娘问,”真的么?” 余声:“……” 那堂‘课’上了两个多小时,梁雨回去的时候还依依不舍要了张她这两天拿来练手的素描作宝贝。余声收拾完桌子下了屋顶,房间里没人,电视上是某个频道的热播古装剧。 阴毒的老女人要杀掉如花似玉的美娇娘。 余声的心矛盾起来,是不是每次女主遭到追杀问个‘为什么’后仇家说一句‘那我就让你死个明白’这样子。等原因解释清楚了,然而男主来了。 院子里有说话声,隔壁婶子过来借老醋。 外婆正坐在厨房门口择着青菜,听不清说了什么只有清晰爽朗的笑。余声从屋里的窗子看出去,外公背着手提了一袋旱烟进来了。 两个老人又‘吵’了起来。 日头一天一天的变长了,那几天梁雨每个下午都过来和她学画,一来二去的就更熟了。很多时候也不见得小姑娘会学的有多专注,倒是喜欢跑屋里看电视。 “我哥天天拿把破吉他都快被烦死了。”声音愤慨。 余声:“……” 小凉庄的夜晚比白天寂静的多,远处的山总是蒙着一层雾躲在云里不怎么见人,到了深夜就更孤寂冷清。那天中午方杨打电话过来要她陪着明天去学校领通知书,余声便早早就睡下了。 梦里有人鱼混杂的老火车站,母亲在凶她。 余声是被外婆摇醒的,脸上泪痕一大片。老人心疼的‘哎呦’了一嗓子,坐在床边忙给她擦眼泪。外婆的手很粗糙,小小的爬满了纹路,是锅灶上粘了米粒被风吹过后那样的干燥温暖。 “做啥梦了?”老人声音很轻很轻。 余声慢慢摇头,眼眶却愈来愈湿。 老太太几不可闻的叹息了声,拿过衣服给她穿上。床头柜上昨夜老人点着的蚊香早已经灭了,灰烬一圈一圈的落在上头,房间里有外婆清晨在厨房院里忙活时风尘仆仆的味道。 “起来洗个脸吃饭,一会儿杨杨该来接你了。” 余声‘嗯’了下,下床穿鞋。 方杨来的时候,余声已经吃完饭,正端着剩下的小粥给鸡喂着。外婆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食碗,笑着催她跟方杨快点出门。 小镇主街道的早晨一溜儿的烟火气。 余声坐在方杨的自行车后座上,眼睛跟着路口小吃摊那热锅掀起后腾腾直上的雾气在走。有人来了买了俩热包子又走了,身边的人等的急了一个劲儿的想要先付上钱。还有的就坐在铺子闲哉的现吃起来,豆腐脑里漂了一层红红的辣椒油。 到了学校,门口的礼品店油条铺全挤满了人。 “怎么办余声,我有点紧张。”俩人走在校园路上,方杨挽着她的胳膊说。 她安慰说:“没事儿,又不是高考。” 学校里的喇叭唱着‘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歌声里方杨上了教学楼,余声在土操场等。七月的微风拂面,溜进了一丛花红柳绿中。 时间还长,余声目光锁住了一个方向。 那栋旧楼看样子年代已经很久了,上次来没怎么注意。墙角应该是这几天刚堆过来的沙子和土,或许是要重修。地下室那一排教室里,有一间亮着灯。余声站在负一层拐弯的岔口俯视,灰黄的油漆已经从门上脱落。 听不清里头说了些什么。 “李谓这小子怎么还没来?” 说话的男生叫陈坡,因着高一入学考试成绩单上‘坡’字错打成了‘皮’字而得名‘陈皮’。梁叙坐在房间唯一的破烂沙发里,低着头手指拨着琴弦。 “急什么。”他闲淡道。 过了会儿,教室门被人推开。李谓怀揣着两张成绩单走了进来,陈皮立刻上前抽了过来,拿了自己的将梁叙的扔给他。 后者显然不怎么上心,看都不看塞兜里。 李谓一屁股坐沙发上摸出烟扔给身边人一根,梁叙停下调试音色的动作,接过烟叼嘴里又低下头。陈皮看着分数沾沾自喜,瞄了一眼那俩人。 “下午涮串去,哥们请。” 梁叙眼神一顿,放下吉他:“你们俩去吧,我先回了。” 说完他起身往外走,陈皮看了眼男生的背影又看看李谓,沙发上的男生无辜的耸耸肩。梁叙从学校出来直接取了自行车走了,没有逗留。 后面一大堆学生陆续离校。 余声回来的时候方杨已经在操场等着了,当时正低着头看手里的东西并没有注意到,看完了一抬眼便问她干吗去了。 “去那边转了下。”余声指了指旧楼方向,又问女生:“考的怎么样?” 方杨笑眯眯递过成绩单让她看,自然是不错了。 这会儿已经十点左右了,太阳高高的挂在天上。余声和方杨往校门口走着,东门左边有一排长长的优秀学生照片展示栏挡着了视线。 “我们高二的年级第一基本就没变过。”方杨指给她看。 余声扬脖看了一眼,墙上总共有一百名学生。 “我想等你今年高三正式入学了。”方杨一脸惋惜的看着最上最左的那张照片,摇摇头说,“第一的位置就该换人了。” 余声开玩笑:“倒数第一吧?” “不不不。”方杨摇摇食指,“我们学校倒数第一的位子比正数第一还坐的稳。” 余声:“……” “就校庆唱难得糊涂那个男生,记得么?” 余声:“……” 那个时候梁叙刚骑到镇上,不可抑制的一连打了两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将嘴里的烟随手掐了。男生微俯下腰双脚踩得更快,灰色衬衫都被风鼓了起来。 小镇的中午比早晨热闹了些。 梁叙到菜市场的时候,母亲沈秀正给人称着两斤的西红柿。他将车子推回屋里洗了把脸然后出来给沈秀帮忙,将泡沫箱里剩下的西红柿都捡了出来。 “你路上没见着小雨?”沈秀问。 梁叙说:“谁知道她疯哪儿去了。” 女人从菜堆里找了一个大号袋子,揽了一大捆青菜土豆西葫芦,又塞了些时令菜,然后系紧放在一边干净的空地上。 “一会小雨回来,你们俩把这些给她老师送过去。” 梁叙皱了下眉头:“什么老师?” “小雨不是要学画么,就常在我这儿买菜的老太太有个孙女,人家愿意教还不要钱,咱哪能让人白教。”沈秀一面整理着面前的朝天椒一面说,“听说那女孩子拿过很多美术奖,她妈妈是个画家。” 正说着,梁雨从外头玩回来了。 小姑娘一听现在要去余声家,乐的心都飞了过去。徒手拎着地上的一大袋菜就要走,费劲的样儿走一步能歇两分钟。梁叙从院里骑了自行车直接冲出来,秒停在女生脚边。 “至于么。”他鄙视的看了自家妹子一眼。 女生瞪着两眼珠子:“非常至于。” 梁叙‘嘁’了声,长臂一伸很轻松的就将那袋子提了起来。梁雨立刻坐上后座,将袋子接过抱着。男生一踩脚踏,朝着梁雨指着的方向骑了过去。 路上他第三回经过那家超市,侧头又看。 后座的女生兴奋的不行,催着他骑快点。梁叙蹙眉打消了下去瞄一眼的念头,拐了个斜坡十分钟就到了那条空旷宽敞的街道。 梁雨一下车就奔进里屋,他提着菜放到院子里的桌上。 男生侧头扫了一圈,这里有干净的院落,梧桐树下乘凉,鸟儿飞来飞去,阳光从纱窗落进里屋,让他心底莫名觉得宁静。屋子里老太太在看电视,小姑娘没瞅见余声一脸沮丧,还是很认真的说了送菜过来的事儿。老人推辞不要,梁雨眼巴巴的向他求救。 “您就拿着吧,这是我妈的心意。”梁叙上前说。 鉴于这对兄妹一个比一个倔,老太太没再拒绝。当时已经快到了饭点,老人留他们吃饭,梁叙推脱着家里正忙便拉着妹妹先走了。 梁雨坐在哥哥车后座,摇晃着两条腿。 回去的时候梁叙骑得慢了些,经过一个路口那会儿梁雨忽然兴高采烈的喊了句‘余声姐’。他皱眉的功夫,梁雨已经下了车往一个方向小跑。 一个女孩子安静的站在原地。 梁叙停下车回头去看,妹妹正与她说着什么。女孩侧着身,嘴巴弯起左脸颊有个很小很小的酒涡。一分钟后,梁雨回来了,女生已经转身进了巷道。 “刚那女生谁啊?”路上,他不经意提了下。 小姑娘傲娇一笑:“我老师啊。” 遥远的东方山峦层叠,周身的朦胧湿气渐渐被阳光打散,迷雾褪尽多云转晴。耳边的风一阵接着一阵刮起来,翻来涌去滚了一长街。 第4章 大中午的太阳正直勾勾的吊在天上。 外婆家院子里的梧桐树有好几枝从墙里伸了出来,光下的阴影打在地上错落斑驳。余声刚走到门口的时候,树枝被风吹得弯了点腰,叶子落了好几片在她脚下。 “小雅中午又来电话了。”是外婆的声音。 老头吸了几口旱烟,眯着眼。 “说是今早和余曾把手续办了,余余跟她。”老太太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俩人咋想的,过得好好的怎么就离了呢。” 老头的旱烟抽的更凶了,那烟雾把空气都拨混了。 “现在这世道你都不看看变成啥样了,他们俩的事儿自个折腾去吧,咱把余余管好就行了。”老头说。 老太太闷头点了好几下。 兴许是听到脚步声,两个老人互相对视一眼止了话。余声慢慢从门外走进来,老太太立刻从板凳上站起。 “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外婆一面往厨房走一面问。 余声‘嗯’了下:“方杨车链子断了。” 外婆做的是清汤面,余声吃了两小碗就没胃口了。她回了里屋想去床上躺会儿,听到老太太在院里喊着‘余余嗳刚吃完别睡啊’又爬起来跑外婆房里看电视去了。 两个老人坐在院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外公喜欢晒太阳,外婆坐在一边又拉起鞋底。老头问厨房里买那么多菜干啥,老太太笑了起来说是余余的小学生送的。 那个下午沈秀的蔬菜摊生意很好。 梁雨在一旁帮忙,逢人问价递个袋子收个钱。梁叙从后院地下窖里往外搬了好几筐土豆胡萝卜,外头太阳火的他直冒汗。 “你今儿不去学画?”他瞥了一眼梁雨。 “周末余声姐休息。”小姑娘说到一半,侧头看他,“哥,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 梁叙:“……” 他没吭声转身回了院子,端过脸盆从桶里直接舀了水出来。男生双手浸水里粗暴的抽出来就往脸上抹,反复几回地面湿了一大片,洗完从院里晾衣服的绳子上扯下毛巾胡乱一擦又搭上去。 那会儿菜摊已经不怎么忙了,梁叙骑车去了学校。 他最近忙着练琴,除了家里的活儿平时都是待地下室,很多时候就在破沙发上将就一晚。他需要接些私活挣点外快,忙起来也更是日夜颠倒。 李谓和陈皮真去唰串儿了。 梁叙开了教室门,走进去坐在架子鼓前。他们这个乐队只有三个人,除了一些高难度的表演他挑大梁之外,基本上都是他们仨混搭合作。 他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空旷的房子里,梁叙敲着鼓,打了很久才停下。地下室没有窗户,空气很沉闷。梁叙起身倒了杯水喝,然后点了支烟躺沙发上。天已经很晚了,长假里的校园寂寥无人。 烟雾弥漫了他的眼睛,汗衫都湿了。 梁叙脑子里闪过那个单薄的身影,深夜里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背着书包游荡在西宁的老街道上。那天是真的倒霉,他去火车站买午夜票,兜里一清二白。 他正蹲在站台外边想办法。 正巧陈皮来电话说他再不赶回来逃学的事儿就暴露了,他一个劲儿的抽着烟皱眉头。十一二点的西宁老站涌满了等车的人,神色焦急的样子。 “妈的,”梁叙啐了一口,“老子钱被偷了。” 陈皮在电话那边正出主意。 “小凉庄我今晚回不去了,老师那边你先兜着。” 梁叙说着,夹着烟的手挠了挠鬓角。他余光下意识的扫到斜后方一米处站着的那个女孩子,她穿着白色毛衣红色格子裙留着扫肩发,目光炯炯的看着他。 就在一个小时前,他在附近的小餐馆吃面。 一个女孩从外头进来,她站着仰头看墙上的菜单。过了一会儿,隐约感觉到头顶有个小身影。他一抬头,女孩盯着他碗里看。 梁叙当时愣了,艰难的嚼了几下就咽了下去。 他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然后就看见她指着他碗对老板说: “我也要他那样的。” 梁叙:“……” 他当时吃完转身就走了,也没顾着看她。现在这个女孩又是这样出现在火车站盯着他,梁叙挂了电话,转身瞥她一眼,终于找机会说出那句憋在嘴里的话。 “看什么看?” 女孩没说话,梁叙懒得理掉头就走。 他徘徊在四月的天气里,缩着脖子裹了裹身上的薄外套。身上只剩下三十来块钱,他得找一个地方住一晚再想办法。 那条街道人流稀少,住宿很便宜。 梁叙找到一间正要进去,发现身后那女孩仍跟着。他当时烦躁的厉害,脸色很烂的看着她。 “跟着我干什么?” “你要去小凉庄吗?”女孩子好像没害怕的意思,“羊城那个?” 梁叙上下扫了她一眼。 “干你什么事儿?”他话音也一狠,“别再跟着了啊。” 女生嘴唇抿的很紧,梁叙以为她被吓住了。他鼻子轻‘哼’了一声进了身边的租屋,老板给了他二楼一个房间的钥匙。 屋里就一张破床和桌子,比外头暖和不到哪儿去。 梁叙进了房间去拉窗帘,楼下女孩已经不见了。他正要转头忽然看见路口有两个男人堵在那儿,挡着一个低小的身影。一个人已经伸出手,女孩一个劲的往后退。 他暗骂了一声,从屋里跑了出去。 听到身后有动静,女孩回过头眼睛亮了下立刻跑到他身边,他伸长胳膊搂住她,能感觉到女孩明显的缩了一下。旁边刚好过去几个路人,那俩男人往他这儿看了一眼见势离开了。 梁叙从她身上抽回手。 黑夜里路灯昏黄,光芒落在她的白色毛衣上像是染了色那样温馨柔软。梁叙看了面前的女生一会儿,目光落在她干净的脸颊上。 “你怎么知道小凉庄?”他问。 她眼睛眨了一下:“我外婆家在那儿。” “坐车去不就成了。”梁叙眼睛漆黑,“老跟着我干什么?” 女孩子低下头,声音很小。 “我没钱。”她说。 梁叙:“我也没钱。” “我知道。”她还低着头,“你电话里说被人偷了。” 梁叙:“……” 那会儿他真的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再晃荡下去天就亮了,他也懒得再问不咸不淡的‘嗯’了声转身就走,女孩子当他默认小跑着跟在后头回了租屋。她进了屋却站在门边再不往里走,梁叙觉得好笑。 “现在知道怕了?”他挑眉。 她看着他一声不吭。 梁叙一连在西宁跑了好几天,那时候早累的不行了。他也不想管直接就躺上桌子将就着睡下了,隐约听见身边小心翼翼的动静,他弯弯嘴睡过去了。 早上太阳从窗户照进来,梁叙醒了。 他伸了个懒腰,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被子,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没有人。床铺整整齐齐没有一点睡过的样子,他寻思着这姑娘该是怕他做啥悄悄走了。 梁叙起身去卫生间解手。 洗漱台上摆好了水杯,牙膏安安静静的躺在牙刷上。他笑了声一抬眼就看见镜子上贴着张粉红色的便利贴:请你等我一下。 原来是还没走。 那时候他哪里顾得上个陌生人,收留一晚就不错了还真想狗皮膏药似的让她跟着。他嗓子里哼吐出‘幼稚’俩字,草草的洗了个脸出门退了房走了。 地下室里的灯泡晃来晃去。 梁叙抹了把脸,胳膊绕到脑后枕着。三个月前那时候遇见他想着准是哪家姑娘和父母闹脾气玩离家出走,过一晚回去了一拍两散相忘江湖。 现在想想,故乡重逢这事儿还真不是闹着玩的。 连续两天,梁叙一直待在地下室练琴。隔日李谓和陈皮也过来了,他们七月下旬有一个表演要去羊城,时间上并不宽松。 那天两三点,梁雨也该去上课了。 余声正坐在屋顶一面看书一面等,小姑娘飞跑着来了。她从脚下拿出一本素描书递过去,梁雨如获至宝眼睛闪亮。 “送给我的么?” 余声笑了一下:“对啊。” 她今天教的是临摹速写,小姑娘听得极其认真。外公兜着烟出门逛去了,外婆去了邻居奶奶家聊闲天。两个女孩坐在蓝天下,格外的绕人眼。 过了会儿,她发现小姑娘的目光偏了下。 “余声姐。”梁雨叫她,眼睛却盯着某处。 她顺着女生的方向看过去,隔壁婶子家的屋里电视正开着,看不清是哪个台,却能依稀瞧见上头穿着白色纱衣的女人和一身戎装的男子。 “你有没有觉得古装衣服好好看?” 余声:“……” 后来夕阳西下,梁雨走之前帮她收拾桌子。她那会儿正弯腰整理画稿,没注意到身后女生轻呼了声,待转头去看,梁雨从小楼梯摔了下去。 她吓得书都掉了,连忙跑下楼去扶。 “没事儿,就崴了下。”小姑娘挺乐观。 余声:“……” 照那脚一蹦一蹦的样子自是走不成了,余声不会骑车便扶着女生一步一步走回了家。小姑娘丝毫没有受伤的意识,一路上哗哗啦啦说个不停。 那条长街上落日洒了一地的余晖。 梁雨家在菜市场最边儿上,俩人走到地方的时候,女生家里没人。菜摊上沈秀不在,余声扶着小姑娘直接进了屋里头。 这个家很干净,后头有个长长的栽满树的院子。 她搀着梁雨坐上床,女生这时候好像才感觉到疼了,稍微抬一下都‘嘶’一声叫。余声忙掀起梁雨的裤子,膝盖上磨掉了一层皮。 “家里有云南白药么?”她问。 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她隐约听见窗外有人笑哼了一下。余声没有在意,屋子里外明明就她们俩人,她又低头去看女生的腿。 “?”梁雨摇头,“只有红花油。” 女生指了个地方余声过去拿,然后轻轻一点一点抹上去。 “余声姐,你要真是我姐就好了。” 她:“……” 那时候外头天慢慢暗下来,余声安顿好梁雨准备走了。女生说等她哥回来送,余声婉拒了。她从房间里出来往门口走,余光瞥见窗外墙边靠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她还没走几步,那身影说话了。 “真不认识了?” 男生哑着嗓子,声音低沉。 第5章 房间里的灯光洒出来,融在黑夜里。 余声凝视着站在暗处的少年,他懒散的靠着墙,两手插着兜,抬着眼睛看过来。那目光和她在西宁遇上的时候一样的漆黑深刻,不拘形迹的动作又叫人讨厌不起来。 “嗳。”他朝她出声。 余声看了他一会儿,就是抿着嘴不说话。 “你那天,”梁叙一顿,歪头像逗猫似的对她抬了抬下巴,“回来过?” 余声慢慢咬起下唇,移开视线生硬的‘嗯’了声。 “我说——”梁叙本来是想说你这姑娘还挺较真,转念一寻思算是自己不太厚道再加上她准是扑了个空心里别扭,于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你那会儿干吗去了?” 余声瞥了一眼他。 “你不是钱被偷了么。”她说的很认真。 梁叙:“……” 那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梁叙静静的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想那早她可能回了家然后兜里揣着钱跑来租屋找他,却只有敲不开的门和店家的一句‘人早走了’。 余声此时显得有些拘谨。 门口这时候传过来些不甚清晰的动静,俩人都偏头看过去。沈秀抱着一箱子菜进来了,梁叙倾身走过去接上。 沈秀一面说着让他放厨房去一面又看向她。 “你就是余声吧?”女人笑问。 “阿姨好。”她羞涩的点了下头,指了指身后的房间说了句梁雨崴脚的事儿又道,“我先走了。” 她说完就抬脚出了门。 梁叙从厨房里出来,沈秀已经回了里屋。院里没见着她人,梁叙推了自行车就追了出去。小长街上女生的身影纤细单薄,她一边走着一边踢着脚下的小石头。 他将车骑到她身前停下。 “上来吧,我送你回去。”梁叙说。 余声被他挡着路,看了一眼自行车后座。 “你是梁雨她哥?”她问。 梁叙笑了下:“你以为我是谁?” 那会儿下午七八点左右的样子,附近只有零星的几个小摊上拉着灯泡。街道被风吹得很干净,浓密的草丛里有蛙叫还有流浪狗沿着街角找食吃。 梁叙看她迟迟不说话,转了一圈脚踏。 “我不会怎么着,就是还你那早一个人情。”他解释。 余声闻言目光定了一下。 “不用还。”她说,“是我该谢谢你。” 余声说完绕过他和车走了,梁叙当时愣了一会儿。他定眸在她的背影上,自嘲的耸肩掉头骑车回了屋。 沈秀正在厨房做饭,他回去屋里头。 房间里梁雨正吃着西红柿靠床头看电视,他毫无形象往小沙发上一躺,胳膊脑后一枕,眼睛往电视上扫。 “哥,你认识余声姐啊?” 梁叙坑都没坑一声,视线都不带移一下。 “我听说她高三要来咱小凉庄读。”梁雨自顾自的说,“这就让人奇怪了,她放着城里那么好的生活不要非得来咱这儿小地方。” 电视上正演着我的兄弟姐妹,忆苦找到了思甜。 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还挺大。余声躺在床上听着外头吹吹打打,心情格外的平静。她关了灯,翻了个身睡着了。 第二日精神抖擞,六点鸡打鸣她就醒了。 外婆正在厨房烧饭,外公一面听着广播一面打扫院子。昨晚的风吹了一地的土,她也拿了个笤帚去扫大门口。 清晨的街道空气新鲜,有山和炊烟。 “怎么这两天不见杨杨?”吃早饭的时候外婆问。 余声‘嗯’了下:“她暑假要去县里补课,周末才回来。” 那几天因为梁雨的脚不方便,她闲着也是闲着便过那边去给女生辅导。很多时候见不着梁叙,她心里能轻松一大半。偶然碰上,她点个头就走。 见她那样,梁叙也没再说什么。 菜摊很忙的时候,他一般都在。这些日子生意不好不坏,沈秀不让他帮忙。梁叙除了偶尔回趟家基本就在学校练琴,也不怎么想起余声。 就是她的眼神,梁叙总有些不自在。 有一天下午他回去的早了点,沈秀有剩饭在锅里。天气挺热,大太阳晒得人眼睛睁不开。他在后院冲了个凉,换了件黑色背心短裤。 余声来的时候就看见他那副模样。 男生大不咧咧的蹲在门口台阶上,手里端着碗,掌心还攥着一小块馒头,正呼啦往嘴里刨饭。她从他脚下往上看,和他来了个对视。 梁叙咽下嘴里的饭,筷子指指背后。 “梁雨在里头。”他说。 余声抿了抿嘴巴,从他跟前经过。 房间里小姑娘趴在窗口叫她,余声回了个笑。俩女生说了会儿话,余声开始讲今天的内容。外头龙头下放着水,盆子噼里啪啦响。 余声从房门看出去。 男生站在后院树下的空地上,舀了一大盆水。他胡乱抹了几把脸,将水直接往脚上一冲,然后往外走,黑色人字拖留了一地的脚印。 没一会儿,就听不见声音了。 “余声姐,这个手我老画不好。” 她被梁雨的问题拉了回来:“我看看。” 房间里余声正低着头画着给女生做示范,梁雨看的挺专心。她画好抬头,女生皱着眉头捂着肚子不知道什么缘故。 “怎么了?”余声问,“哪里不舒服?” “肚子有点疼。”梁雨脸色都不对了,“我中午吃了好几个西红柿,会不会是那个闹得?” 余声说:“我给你倒点热水。” 她起身拿了杯子,水壶就在旁边的桌子上。 余声倒好水正要递过去,忽然瞥见女生裤子有点红色的痕迹。她愣了几秒钟,放下水坐着看向梁雨。 “你应该是那个来了。”她想了下说。 梁雨眼神有些茫然:“那个?” 余声立即会意过来,小姑娘今年读初二,最多十三四岁的样子,可能这是她第一次来例假。她脑海里过了好几遍要说的话,细细斟酌了下。 “女生每个月都来的那个。”她尽量说的清晰。 梁雨吸了一口气,眨巴着眼睛看她。 “这是好事。”余声拍了拍女生的肩膀,笑了下,“你先坐着别动,我出去给你买卫生巾。” 菜市场附近有个小卖部,她多买了包红糖。 梁雨好像还没意识过来似的,还愣在板凳上。余声将卫生棉拆开递给女生一包,说了几句注意事项。 “先把裤子换了。”她说。 余声从房间里出来,等女生换好才进去。梁雨有些不好意思抱着换下的裤子去了院子,余声帮着打了盆水将裤子塞里头。 “来这个了不能碰凉的。”她说,“先泡着吧。” 俩人又回了房间,梁雨坐在床上半躺着,肚子上盖着小被子。余声帮她泡了杯红糖水,女生一点一点的抿,脸上还带点绯红。 “我以前听同学说过。”女生看着她,“不过不太懂。” 余声笑了笑:“ 这个日子你要记住。” “嗯。”梁雨点头,“余声姐你哪天来的?” 闻声她眼光黯了下,印象里只记得那晚她正睡着,大半夜肚子疼的死去活来。陆雅和余曾忙着事业不怎么着家,她一个人难过的直掉眼泪。 “澳门回归那天。”她对梁雨说。 等小姑娘渐渐有了睡意,余声才出门走了。她很羡慕梁雨,这个特别的日子有人事无巨细的告诉自己是怎么回事儿。 晚风吹过夕阳铺满的巷子,余声一个人走回了家。 外婆和邻居婶子在门口说话,看见她回来上前拉住她的手。老人说做了她最爱吃的红烧茄子和糖醋排骨,梧桐树叶一摇一摇。 晚上一家人在屋里看电视。 “这两天气温又要降了。”外公看着天气预报说。 她坐在外婆身边,老太太带着眼镜做针线活。 “这日头得赶紧下点雨,庄稼正愁着呢。”外婆说。 俩个老人年轻那会儿上山下乡,插队时候吃了不少苦。虽说后来回城做了干部,可对农家地一直有很深的感情,陆雅长到十来岁俩人就回了镇子工作直到退休。 余声喜欢听老人们说话。 小凉庄最近确实有股冷空气过来,早晚温差比较大。那天余声睡了午觉后起床去了梁雨家,她出门的时候天气还晴朗,快走到的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 她将书包顶头上就跑。 那场雨像倒似的,几分钟就把她淋了个透。沈秀正在急着收摊子,她跑过去一块帮忙。女人怕她着凉催她回屋里换衣服,梁雨正跛着脚打伞出来。 余声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帆布鞋被泥水糊了脚。 梁雨给她拿了身自己的衣服和拖鞋让她回房间里换,余声拉上窗帘脱衣服。内衣也湿了,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她想脱下来拧一拧。 余声先换上拖鞋和干净裤子,然后将粉色短袖脱了下来。她隔着窗帘的缝隙又往外头看了一眼确定没人来,两手绕到背后去解暗扣。 房门一瞬间被人推开。 余声动作一顿,梁叙也愣了。女生一个肩带已经掉了下来,露出酥酥软软的胸。头发湿哒哒的,有水滴沿着脖颈流了进去。 他立刻将门合上。 梁叙在外头站着,他慢慢将手从门把上拿了下来,然后靠在一边的墙上。他有点口干舌燥,募得点了一根烟抽起来。 这比看毛片还他妈清醒。 第6章 屋子里一时听不到任何声音,梁叙低着头将烟凑嘴里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他抬起夹着烟的左手轻轻扣了扣门,两秒后门从里面打开。 余声已经换好衣服。 外头雨下的噼里啪啦,梁叙看了眼面前的女生。她穿着梁雨的短袖宽松长裤,更衬得纤瘦。或许是刚淋过雨的缘故,脸颊衬得苍白。他不漏声色的将左手背后别开了脸,右手指了指桌子上的物件。 “我拿东西。”他说。 余声垂着眼很轻的‘嗯’了一下擦肩走了。 这会儿房里就剩下他一个人,梁叙摸了摸鼻子。他莫名的笑了下,掐了烟从桌子上拿了胶带也出去了。前房屋檐下沈秀和梁雨正将菜换到干净的纸箱里,余声在一旁递送。 梁叙走过去将备用的未封底的箱子用胶带粘好。 雨水从地面上溅了上来,余声蹲着身子往里移了下。她一直低着头默默地给梁雨递土豆,梁叙扫了一眼无声的勾了勾嘴角。 忙活完的时候,雨还在下。 “以前没做过这活吧?”沈秀笑着看向余声。 余声赧然的摇摇头。 这场雨来的气势汹汹,搅乱了所有的事儿。沈秀推他们回屋里休息,自己去厨房准备零食。梁雨拉着余声坐上床,将遥控器先拿手里按到武林外史。 “我哥老和我抢台。”女生看了一眼刚走进来的梁叙对余声说。 梁叙抬了下眉骨:“谁让你都看这种乱七八糟的。” “有么?”梁雨白了他一眼,“余声姐你说呢?” 梁叙视线绕到她身上,余声目光一直盯着电视。古龙小说里总是有这样的江湖浪子和数不清的爱恨纠缠,好如朱七七追着沈浪满世界跑,白飞飞为情所困。 “我觉得挺好的。”她看了他一眼迅速移开。 梁叙把了把头发没说话,他唯一的妹子朝他吐了吐舌头。余声僵硬着背,眼里全是十九寸电视机。这时候外头有人和沈秀打招呼,不到半分钟陈皮出现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梁叙问。 余声瞥了一眼,是之前见过的板寸男。 “当然有事儿找你了。”陈皮眼角从余声身上划过,“赶紧走,李谓等着呢。” 梁雨听声问:“你们去哪儿?” “男生的事儿少打听。”梁叙回了句。 他说着在桌子上拿了打火机就和陈皮走了,出门的时候余光顿了下。从窗户里看出去,陈皮打着伞,他两手拢在嘴边低头点了一根烟。 “那女生谁啊?”陈皮问,“有点眼熟。” 梁叙叼着烟,嗓子里笑了声。雨水淋在伞上,从边沿滑落下去。街上被水埋着的泥坑一个深过一个,走一步能溅一脚,有水滴打在他脖颈上。 “一个远房亲戚。”他玩味儿说。 房间里的余声终于能松口气,她轻轻从窗口挪开目光落回到电视机上。沈秀从厨房里端来切好的水果,和她们一起看电视。 雨势过了会儿慢慢变小,余声准备走了。 她穿回自己的帆布鞋,走前沈秀给她塞了把伞。余声一手打着伞,一手提着装有湿衣服的袋子。她沿着街道边浅水处往回走,天空下数不清的毛毛雨往下掉,眼睛都浸湿了。 一到家,余声就去洗澡。 小隔间里的花洒和窗外的下雨声堵在一条路上,空气里安静的不像话。水流顺着她的头发滑下来,沿着锁骨一路向下经过胸脯落至大腿根然后掉了下去。 余声全身光裸的在镜子跟前站定。 玻璃里头的女生十六岁半,有大眼睛和双眼皮。她一米六二,身材纤细,小腿匀称,胸部发育良好,手掌盈盈一握恰到好处。 她微微侧了侧身体。 余声静静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皮肤白皙文静秀气像极了陆雅,她很少这样明目张胆的去看自己变成少女后的样子。流水声里她慢慢做了个深呼吸,重新又回到莲蓬下。 小凉庄的傍晚被风和雨笼罩着。 远方的山混混沌沌看不太清,草木被刮的呼呼响,连狗叫声都没有。镇子上的屋顶齐刷刷的有亮光打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一击惊雷。 房间里正看片儿的仨男生动作停了下。 “把电视关了。”隔壁屋子李谓妈在喊。 屏幕上男女纠缠在一起,男人的手正往下探时碟卡了。陈皮一声长叹,就势往地毯上一躺,用脚瞪了瞪李谓让男生拿点吃的去。梁叙直接摁灭电源,起身坐床边拿了李谓的吉他闲弹起来。这要搁平时怎么着他也会蹦跶点荷尔蒙出来,可那会儿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 屋子里一面墙蹭的亮了一下。 “你说先打雷还是先闪电?”陈皮问弹吉他的人。 梁叙一个眼神都没给。 “……”陈皮无聊的‘唉’了声,脑筋一转弯,拍了下脑门从毯子上坐了起来,“我就说哪见过来着。” “说谁呢?”李谓端了一小碟瓜子儿进来。 “梁叙家那个远房亲戚。”陈皮说,“长得还挺乖。” 梁叙停了拨弦的手,抬了抬眉。 另一面墙上又亮了一下,那是闪电过后留下的一瞬间的惨白。窗户半开着,陈皮从碟子里抓起一把瓜子儿,翘着腿斜眼看李谓,那目光里好像是‘这点你喂猪呢吧’的意思。 “你哪见过?”梁叙问。 “咱地下室啊。”陈皮嗑着瓜子,“就校庆那天。” 窗外风吹雨打着,说话声被雷声渐渐淹没在夜里。那会儿余声早吃完晚饭歇着了,外婆从厨房里端了盆和好的面和一碗韭菜馅儿到房间里给明天中午准备饭食。 外公将桌子放在电视前头。 老头儿在一边擀皮儿,老太太顺溜一个包饺子。余声蹭在一边学,也拿了皮往里塞馅儿却怎么都包不好看,外公的小广播里新闻联播刚刚开始。 那雨一连下了两天才折腾停。 七月中旬的日子像走马灯一闪而过,余声那天周末起了个大早要给梁雨送回衣服。小镇七点半的街道有被雨洗过后的清新宁静,走哪儿都有潮湿的尘土的味道。 路两边栽着不知名的小花儿。 那一堆堆红红绿绿的样子,是雨过天晴后的生机蓬勃。有几户人家外头的墙上印满嫩绿的爬山虎,尾巴都吊在了屋檐上,细看之下还有未干的水滴在上头。 余声在这长长的巷道里走了又走。 到菜市街的时候,远远就能看见一溜儿人。清晨的菜碧绿新鲜,沈秀忙着装袋子找零钱。那人声鼎沸里,热闹的像过年前的采购。 余声到摊前的时候,有人递给沈秀一百块。 女人从腰上系着的小包里翻来翻去凑了九十七块七找了过去,兜里一下子没了零钱。沈秀左右两边看了下,对余声摇手做了个过来的动作。 “你帮阿姨先看着会儿。”沈秀说完就离了开。 余声连菜叫啥名都认不全,哪会帮着看摊子。可那会儿她除了硬着头皮上没别的法子,不时有人经过猫着腰看两眼用手翻几下也不买就走了。 有个中年妇女提着两大袋子过来了。 “这苜蓿新鲜么?”人家问。 余声耳朵竖了起来:“您说什么?” “苜蓿。”中年妇女重复了一下,“给我看着来点儿,中午下面用。” 余声:“……” 她眨巴着眼从菜堆里找‘苜蓿’,可哪个是压根就不认识。虽说偶尔听外婆说做苜蓿面,印象里却只有点像空心菜的印象。余声眼神扫到一款觉得就是了,她正弯腰去拿身后有人先她伸了手过去。 男生拿的是她目标左边的那一堆。 余声:“……” 她定在那儿不敢动,梁叙身上有清爽的肥皂水味儿。他的衣衫擦过她,淡淡的呼吸划过她的鼻翼。余声再转头去看,梁叙已经给那妇女装好袋算了钱。 沈秀换好零钱回来了。 “你去窖里再搬几箱胡萝卜出来。”女人对梁叙说完又道,“小余你坐屋里去,梁雨那丫头肯定还没起床呢。” 余声点头提着衣服袋子跟在梁叙后头。 “来这么早?”梁叙步子停了一下。 余声慢吞吞‘嗯’了下,她又想起那个下午尴尬的一幕。可是身边的这个男生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又让她不得不对他的无动于衷感到吃惊,或许该是这样。 “还梁雨衣服。”她又加了一句。 隔了一个三四米的小庭院,余声踩着中间的石砖路走到里屋。梁叙从墙角拿了备用箱又在房间窗台上拎了手电直接走向后院,她看见他蹲在树下那片地上用手掰着一个看似很重类似正方块的厚重木板。 余声脚下不受控制的走了过去。 “要我帮忙吗?”她想了下问。 梁叙掀开木板的动作刻意停了下,他仰头看了眼身边的女生。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下嘴巴很小,款式简单的套头衫牛仔裤,好像很喜欢粉色。 “你站旁边,一会让帮我接下。”他说。 余声重重的点了下脑袋。 梁叙又转回头,手下用了劲儿。木板掀开的那一瞬间,一股混合着泥土味儿的清香扑鼻而来。余声看了眼下去,这个地窖有四五米深,里头有一架小梯子方便上下。 余声站在地面等。 窖里梁叙找了会儿,然后用嘴咬着手电,将筐子里的胡萝卜往箱里拾。几分钟后他抱着装好的箱子踩着梯子一节一节往上走,快到地面的时候余声憋足了劲儿弯腰接了过来。 她抱到怀里的时候却感觉只有二三十斤重量。 梁叙两手撑在窖口两边,双臂使力身体前倾上来坐在了窖口。他一腿弯着踩在地面上,另一条腿还吊在窖里。男生拍了拍手里的土,笑着看了她一眼。 “你以为很重?”他拿下手电。 余声往箱子里看了一眼:“你怎么没装满?” “我要是装满了。”梁叙说着顿了一下,抬头看她,“怕你累的不长个儿。” 余声:“……” 又空又长的院子里,大树下一对男女。阳光慢慢一点一点喷洒下来,清晨的微风拂过梢头,吹起她耳朵边的碎发,男生笑了开来。 第7章 里屋不知是哪部剧的片尾曲忽而响起。 余声在他的注视中腼腆的侧过头,刚好看见正对门的房间里梁雨趴在床上,眼睛盯着大概电视的方向。空旷的院子里,叶子摇了起来。 “阿姨说多搬几箱,你快下去装吧。”余声目光又落回他的脸上,“我帮你接。” 梁叙嘴角还弯着,拿开搭在膝盖上的胳膊。 “嗯。”他应了声。 梁叙再次弯腰下了地窖,上上下下忙碌起来。后来一共搬了三箱,完事儿的时候余声还是有些累的。梁叙没停歇就去了菜摊上,她坐在里屋房檐下的板凳休息。梁雨刚起了床在厨房锅里舀了盆热水端了出来,看样子脚已经好利索了。 小姑娘将头发一股脑塞了进去。 “余声姐,你帮我把洗发露拿一下。”梁雨喊,“窗台上那个。” 余声闻言给女孩拿了过去。 一时没了什么事儿,余声从屋里出来。摊子上梁叙正蹲在地上背着她腾菜筐,沈秀和一老太太在讨价还价,她过去和女人打了声招呼便走了。 梁叙回头去看,她已经淹没在人群里。 小镇上的叫嚷声络绎不绝,余声穿过来来往往的人流走在了宽松的街道上。那天是周末,她跑去找方杨玩,女生家的小超市人也不少。 她到那会儿,方杨正在厨房刷碗。 “我正要找你去呢你就来了。”女生将洗好的碗放在案板上摆好。 余声坐在锅灶边的小凳子上,捡了柴火在手上玩来玩去。 “今天镇上人还挺多的。”她说。 方杨说:“肯定啊,明天就十七了。” 经女生一提醒,余声想了起来。小凉庄的集市是每个月中旬七九那两天,逢着时候过来赶集的人肯定要比以往多不少,那些摊主前一天就会赶过来占地方了。 明天会比今天还要热闹很多。 方杨家的猫在厨房门口徘徊来徘徊去,余声‘咪咪咪’的想叫它过来。方杨已经收拾完,将她从凳子上拉了起来出了门去。 俩人在热闹的街上逛来逛去。 余声眼睛在一个个小摊上滴溜着,小玩意儿晃得人眼花缭乱。方杨拉着她去了一个首饰摊,上头摆满了镯子和耳环。盒子里有着各种各样的小皮筋,方形泡沫上插满了一堆银色戒指,还有很多花花绿绿的发卡。 方杨低着头在里头挑。 “余声你觉得哪个好看?”女生指着俩尾戒问她。 她食指一伸:“这个吧。” 她们俩正说着话,余生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一回头,梁雨笑眯眯的歪头叫着‘余声姐’。小姑娘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子,也跟着叫了声。 集市里的人走来走去。 梁雨和她说了俩句话拉着同学玩去了,方柔又低下去头挑耳环。附近卖西瓜的摊子上挂一喇叭,喊着‘一斤一块八,不甜不要钱啊’。背后的两元店里一会放着流行的音乐,一会儿音响里又夹几句‘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之类的话。 整个小镇都被祥云包围在里头。 那时候临近中午,菜市场边上的小吃摊上也挤满了人。拉条油糕面皮儿凉粉一家紧挨一家,桌子都摆到了沈秀的菜摊跟前。 女人看着摊子顾不上做饭,数着零钱的手腾不出来。 沈秀正低头给人装菜,梁雨这会儿从外头转了回来。小姑娘从厨房摸了个西红柿一面吃一面往外走,摊子上沈秀回了下头。 “一会儿和你哥外边吃去。” “哦。”梁雨吧唧吧唧动了几下嘴巴,“那我先去找余声姐玩了,刚还在街上看到她了。” 屋檐下梁叙走了出来,他抹了把刚洗过脸后下巴上留下的水渍,甩了甩手。阳光晒在他的皮肤上,坚硬结实,黑眸幽深。 “妈你吃点什么。”梁叙说,“我给你带回来。” 沈秀弯腰忙活着,说了句‘你看着买吧’。梁叙趿拉着拖鞋钻进了人群里,后头沈秀忽的喊了句‘别忘了买袋面粉’。 街上人堆人热的他直冒汗。 梁叙买了两份面皮又去熟人店里提了袋面粉往回走,他个儿高,站在街上目光能看到很远。大人小孩都有,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十六来逛集市的一般都是镇子边附近村庄的人,图个人少清闲。梁叙四下扫了眼,看这样儿也不见得能少出个花儿来。 他一面往回走一面两边随意瞅着。 那天一直忙到太阳下山才消停,梁叙在家里冲了个凉水澡换了衣服。本来想去学校练琴,结果门口碰见陈皮,男生手里拿着乒乓球拍拉他去玩几下。于是,半道上拐弯去了小广场。 不大不小的地方到处都是乘凉的人。 乒乓球台有俩桌,李谓已经在那儿占了一桌。午后的闷热还延续在傍晚,那会儿天已经不是很亮堂了。梁叙打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他靠在一边看着那俩打。 风吹过来还是热的。 梁叙摸兜找烟,眼角不经意的扫了一下。右边双杠下头站着俩女生,余声倚着一边单杠和人聊着天。她外头的粉色衣服搭在手上,身上是件凉快的双肩吊带短衫。边上的女生三两下跨上双杠,低头好像和她说什么。 广场的灯忽然亮了,梁叙将手从兜里拿了出来。 “去哪儿?”陈皮看见他转身要走。 梁叙已经走开几步了:“买点水去。” 他径直去了广场角落里的小卖部,买了几瓶水,在看到架子上一些零食的时候眼神停了下,拎了几袋出来。梁叙在商店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双杠那边,她仰着头在笑。 余声正和方杨说着女生之间的话。 “你怎么连个耳洞都没有?”女生问。 余声摸了摸耳朵:“打过又长住了。” 方杨从双杠上俯下身去瞄了一眼,抬起身的时候眼神一顿。余声看女生的目光怪怪的,也转头去看,梁叙正朝这边走了过来。 余声也愣了一下子。 “梁雨没和你在一起?”梁叙走近。 男生就像是问家常话似的,那语气太自然而然。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棱角分明,眼神带点侵略性的‘野’味儿。 “下午一起转过。”余声说,“她又走了。” 梁叙漫不经心的‘嗯’了声,好像不是很在意她说的结果。双杠上的方杨有些目瞪口呆,又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余声不知道下来该说什么。 男生忽然递过来一个袋子,余声扫了一眼。红色的塑料袋撑得鼓鼓的,里头的东西看不太清,在这夜色里有点说不清的意思。 “什么呀?”她问。 那声音软软的,‘呀’字很轻很轻的落了下来。他听过不少女生说话,可没有一个像她那样。明明很平常的语气,却让人募得耳朵发麻。 “顺道买的。”他扬了扬下巴塞她怀里,“拿去吃吧。” 那动作带着点强势,余声下意识的接在手里。梁叙摸了摸鼻子,眼神向两边扫了下,又转到她脸颊上,清了清嗓子说了句‘早点回去’然后转身走了。 余声:“……” 她看了看手里的袋子,又看向走远的人。他一面走一面从裤兜里摸出烟盒,抽了一根塞到嘴里然后低头打上火机点燃,接着吸了一口又往空中吐了口烟圈。 黑夜衬得他背影高瘦挺拔。 “里头装的都是啥?”方杨忍不住问。 余声打开袋子看了一眼,无声的吸了一口气。几乎全是小孩吃的零食,虾条薯片饼干口香糖还有一袋子大白兔。她抬眼再看过去,远处男生嘴里咬着烟正打着乒乓球。 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给她买零食吃。 她手里沉甸甸的重量宣示着一种存在感,方杨从双杠上下来。余声张开袋子让女生随便拿,方杨嘿嘿一笑什么也不说拆了包虾条。 俩人反方向出了小广场。 “怎么认识的?”方杨问。 余声简单说了几下却丝毫未提西宁的事儿,事实上他们俩除此之外好像也并不是很熟的样子。这话听在方杨耳里,换来了一声长‘啊’。 “原来梁叙就是跟你学画那女生她哥。”女生说。 街道两边的灌木丛和这夜晚的漆黑交辉相应着,长长的路灯直挺在街角,将来人的影子由长变短再变长。十字路口行人和行人擦肩而过,有的可能认识会停下来打招呼。 余声在灯光下和方杨分了手。 她提了一袋零食回家,外婆和外公在看晚间频道。老太太拍拍炕叫她坐上来,余声爬上去将袋子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老人们不怎么吃,都进了她嘴里。 后来她回屋睡觉,外婆还叮嘱着‘晚上别吃糖’。 余声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颗大白兔看来看去。这些东西陆雅从不让她吃,但外婆会说‘吃一点没事儿,小娃么’。 她舒舒服服的闭上眼睛,嘴巴弯起来。 夜里糊里糊涂就睡着了,也不记得外婆什么时候进来关的灯。余声做了个梦,里头有安静的街道,长长的巷子,九拐十八弯的田间小路。 月亮从西边往上游来荡去。 那微弱的月光在床铺上撒了点颜料,黑夜里梁叙睁着眼睛。幽静的院子里送来了风吹过后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梁叙清醒极了。 凌晨四点的时候,他就起来了。 外头沈秀已经开始摆摊了,梁叙过去帮忙。周一的早晨空气干净新鲜,黑漆漆的天色里就连弄出来的动静都清晰无比。集市上一溜儿撑起的红色大伞,伞下拉满了灯泡点着光,那光照耀在每一块小地方下,下头坐着摊主,几乎都裹着军大衣。 一个个的小吃摊上也冒起了热气。 梁叙搬着菜筐出来进去,四五点的风窜进袖子和脖子。兴许是运动量太大了,他出了一身汗。过了会儿等沈秀摆好菜摊,梁叙出去街上买了两笼热包子回来。 “这都几点了还黑成这样。”女人说。 梁叙嘴里嚼着包子,他抬头看了看头顶上方的天空。黑夜的幕布慢慢在张开,远方已经有了点清明的兆头。 “天快亮了。”他说。 第8章 沈秀的菜摊自那早起连续两天一直忙碌。 大多数人每个月就盼着这两天,有的老人喜欢赶集,大清早的就骑了几里地过来。或者几个妇女搭个伴从村里赶早一起走来镇上,挑几件衣服买点水果再回去,幸运了路上还能搭个熟人的顺风车。 一堆人一卡车的闲话不见嘴歇着。 等镇上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的时候,小凉庄的赶集日终于过去了。不同的是街道上躺满了塑料袋和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这下清洁工们又有的忙了。 梁雨下午很早就去了清平街七十九号。 最近小镇相关部门重新统计收发门牌号,余声喜欢这个数字。她那会儿坐在屋顶翻出几本素描初学画筏看,梁雨在一边描摹。 “余声姐?”梁雨忽然停笔。 她从书里抬头。 “咱什么时候能出去写生啊?”梁雨问完一笑。 “写生?”余声扫了一眼小姑娘手下的画,想了想说,“随时都可以。” 梁雨惊喜的捂住嘴巴。 “现在呢?” 余声看了眼时间:“行是行,不过仓促了点。” 十四岁的女生一提起这个事儿来简直精神的不得了,后半句直接就当没听见,什么都顾不上拉着她就出门。因为只是单纯的速写,俩人只带了一个大速写本和几支铅笔。 余声也确实想出去走走。 梁雨带她去了镇边外一个叫长土坡的地方,余声站在高处远远望去全是绿色的田野。一大片一大片的玉米地被风拂过微弯下腰,小鸟栖息在路边的树上叽喳叫嚷。 “这地方漂亮吧。”梁雨说,“第一次还是我哥带我来的。” 余声耳朵动了一下,目光落向远方。 “你要想去哪儿玩就问他。”梁雨又说,“虽然这人学习差,但他可是我们羊城的活地图。” 她问:“活地图?” “可不是一般的地图。”梁雨脸上有种骄傲的笑意,“他‘什么’地儿都知道。” 余声忍不住笑了出来。 事实上她们并不是很严格的在写生,梁雨平时学画也是挺自由的。反正她一般都在家,小姑娘除了特殊情况也一般都会来。至于学画期间,梁雨真可谓是个开心果。 她们画着玩着渐渐到了傍晚。 西边那颗红红的太阳慢慢进了山,晚霞铺满了天际线上上下下。悠长的田间小路上全是零零碎碎的阳光,影子和杂草交缠在一起。 长土坡就在乡镇高中的后边。 俩人回去的时候绕了个大圈,梁雨一时起意说带她去梁叙的地下室转转。小姑娘乐不思蜀,余声便也跟着去了。 学校里空无一人,树叶被风吹的到处都是。 地下室那栋楼还是上次余声见到的那个样子,旁边的沙子泥土照旧堆在墙角,上头有被人踩过的痕迹。她们沿着楼梯走了下去,是那个亮着灯的屋子。 梁雨先推开的教室门。 教室里的吉他声打鼓声一个一个的停了下来,梁叙从架子鼓里抬眼。门口穿着格子短袖的女生正拘谨的站在那儿,怀里还抱着速写本。 余声微微弯腰示意。 “你们俩怎么来了?”梁叙问。 “闲着呗。”梁雨挽上余声的胳膊,“你们弹你们的,我们自个转。” 李谓和陈皮对视一眼,低头各忙各的。 头顶的白炽灯泼洒着光芒,三个男生认真起来不像平时嬉皮笑脸那样儿。李谓低着头手指轻轻拨动吉他,陈皮插着耳机轻声哼唱,梁叙在敲着架子鼓,节奏有点像《李香兰》。 淡淡低沉的调子带着伤感。 这是余声第一次如此接近音乐,她坐在沙发上听他们弹唱。那感觉和第一次看他们表演时不太一样,风格上并不拘束。几个少年就像黄土地的野草,漫不经心又渴望自由生长。 听了一会儿,余声看了眼手表。 外头估计天都黑了,正是假期路上肯定没什么人。那一片有很长一段路两边都是野地,这会儿走过去也挺渗人。余声和梁雨小声商量了下,小姑娘已经站起来说她们要回了。 “一起走吧。”梁叙从鼓前站了起来。 李谓和陈皮面面相觑,对这人走这么早很是怀疑。不过他们练了一天着实也累了,几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地下室。 月亮已经斜斜悬在东边了。 余声和梁雨走在最前面,三个男生跟在后头。陈皮撞了撞梁叙,眼神里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真是你远房亲戚?” 梁叙觑了男生一眼,抬起下巴叫了声梁雨。 “你和他们俩坐摩的回去。”他说。 梁雨回过头:“那余声姐怎么办?” “她坐我自行车。” 那话一出,余声后背莫名僵了下。梁雨还要说话,李谓见势走近拉过女生的胳膊说着‘走吧’。校门口车棚处李谓取了车,那仨儿很快就不见身影了。 余声站在他身后看他推自行车出来。 路边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她跟在他后头。梁叙停在门口,跨坐在车上回头看她示意她坐上来。余声看了眼后座,又看向他。 “现在犹豫可晚了。”梁叙笑了下。 余声抿了抿干涩的唇,没有说话。那停滞不前欲言又止的动作让梁叙皱了下眉头,西宁那晚她可是胆大的很,这会儿连个车后座倒不敢上了。 “怎么了?”他问。 余声慢吞吞的说:“我不会掉下来吧。” “想什么呢你。”梁叙抬眉,“我技术有那么差么。” 余声:“……” 看她那裹足不前的样儿,梁叙好笑的看了她一会儿。 “上来吧,我骑慢点。”他下巴点了点后座。 余声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抬脚走近。她一手抱着速写本,一手抓着后座蜗牛似的坐了上去。梁叙一脚点地,回头看她坐好了这才踩上脚踏骑了起来。 她紧紧地抓着车后座,他骑得倒真挺稳。 “你以前没骑过自行车?”他一面骑一面侧了下头。 夜晚的小路上幽静漫长,野地两边的树木被风吹的哗哗响。中间有一段路没有灯,只有远处小镇路口的一点光芒。微弱暗淡的影子跟着车轮在走,泥土地里有清晰的虫鸣。 她沉默了下:“没有。” “坐都没坐过?” 余声蚊子似的挤出俩字儿‘不是’,但头一回坐在男生自行车后座倒是真的。从小到大,她去学校都是那条熟悉的线路。从初中到高中,公交四路挤了很多年。或许是那声音刻意的压低,梁叙手拉车闸放慢速度。 “听梁雨说你高三要来这儿读。” 余声闻言‘嗯’了下。 “你家不是在西宁么,放着好好的高级中学不去跑这儿干吗来了?” “这儿怎么了?”余声反驳,“我觉得比西宁好。” 梁叙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余声低着头看车轮划过小路,眼神不由自主的瞥到他的腿。男生穿着黑色沙滩裤,腿毛黑黑密密。她不自觉羞了脸,别过一边去。 “哪儿好了?”他问。 余声垂眸想了想,又抬头去看他的侧脸。 “哪儿都好。”她说。 车子一圈一圈往前走,吱吱呀呀的声音响彻在这黑夜里。风吹过来,余声能闻见他身上一股淡淡的味道,还有那温热的气息。俩人没怎么再说几句,余声也很少吭气。 镇子很快就到了。 到她家的那几个街道平坦宽敞,路灯明亮。梁叙能清楚的看见地面上她乖乖低着头的影子,脸蛋小小的嘴巴抿的比贝壳还紧。 送她到门口他就走了。 余声原地站着,盯着他风一样的背影看了几秒就回屋了。外婆刚从里头出来说正要出门找她去,女孩子吐吐舌头拉着老太太进了屋。 这时候的小凉庄一片寂静。 梁叙没几分钟就到了家,他将自行车停在院子里然后去洗了把脸。地面上方的梧桐树摇摇晃晃,梁叙叹了口气眼神顿了下。 屋檐下梁雨咬着西红柿站在门口。 “余声姐送到家了?” 梁叙‘嗯’了声,将盆子里的水往腿脚上一泼抬步回自个房间。他刚走到房门口,手掀门帘的动作忽然一停,叫住转身回屋的梁雨。 “干吗?”小姑娘问。 “我明天去羊城。”梁叙抬了下眉头,“你去不去?” 梁雨听声一愣,这人平时去外头几乎从不带她,就是自个吵着嚷着求助沈秀也不见他能改变主意。说好听是怕她奔波,难听点就是嫌麻烦。 “去……啊。”梁雨立刻睁大眼睛。 “那行。”梁叙说,“明儿走那会儿别乱跑找不着人。” 说完他进了屋,梁雨脚步还没动他又探头出来。 “去了忙起来我可能顾不上你。”他停顿了下,“你把余声也叫上。” 然后房门被关上,外头的帘子被那股带起来的风荡了又荡最后平静的伸展。梁叙踢了拖鞋直接就躺床上,胳膊枕在脑后闭上眼睛。 没一会儿他又慢慢睁开。 他在镇上生活了这么多年,还头一回听见有人说这儿哪儿都好。这要搁学校里,你随便拉一个人问问,没有哪个不想从这山里走出去。 “还真是单纯。”他笑了一声。 第9章 在余声少年时代的记忆长河里,数小凉庄的清晨和傍晚最美。这一天她从早上起来就坐在屋顶吹风,外公搬了个摇椅给她放在上面。 平日里没什么事儿,躺在上头凝神看天。 屋子里的槅门敞开着,房檐下外婆坐在缝纫机前忙活。那机器拧动的声音咔里咔嚓,余声一点都不觉得吵,反而内心安静极了。 “余余。”外婆一面用舌尖舔了舔线头往针孔里钻,一面说,“你也出去走走,老待在上头不闷呐。” 她蹬直了腿又伸了个懒腰。 屋顶上风大,余声从上头走了下来。老太太眯着眼找了半天针孔,余声端了个板凳坐在一边。 “我帮你穿吧外婆?” “过去了。”老太太将针线固定好,脚下踩动机子,笑说,“再过几年这活儿就干不了啰。” 里屋熟悉的叮铃声这会儿响了,余声跑进去接电话。 她刚拿起‘喂’了一声,那边女人似乎不可置信又惊喜试探的叫了声‘余余?’。她心里下意识的筑了道防火墙,一阵厌恶就想挂电话。 外婆走进来从她手里拿过。 余声立刻起身走了出去,老太太叹了口气将话筒贴在耳边。不一会儿老人从屋里出来,女孩子坐在台阶上低着头手指在抠水泥地。 “余余啊。”老人坐在她边上,用手抚摸她的头发,“别生你妈气,她是为你好。” 地面和指尖摩擦着。 那‘嗞嗞’声像极了陆雅发怒时刺耳的声音,她每次听见都想逃跑。陆雅不许她随便出去玩,鲜少的几次出门陆雅的电话能打来十几次叫她回来还要证明身边的同学是女生,听筒里会吼如果不回来以后都别回来。虽然那是气话,但听在余声耳里是却是折磨。 她真的一点都不喜欢陆雅。 陆雅对她是作为一个老师而不是妈妈的样子,严厉到她这辈子都讨厌教书匠。她没有自己的时间和朋友,没有一个能聊心事的人,很多时候会难过到走在大街上边走边哭。 “我不想和她说话。”余声慢慢说。 老太太侧头看见女孩的眼眶湿湿的,无言的‘唉’了声。门口有自行车铃的声音,老小都抬眼看出去,梁雨兴奋的将车停好跑了进来。 小姑娘亲切一笑叫着奶奶,把去羊城的事儿简单说了下。 “现在就走吗?”余声心里忽然期待起来。 “我妈中午饭都做好了,咱吃完就走。”梁雨拉着她的胳膊,又看向老太太,“奶奶,余声姐今晚和我睡好不好?” 余声看向外婆。 “那进屋洗个脸换身衣裳。”老人笑说。 街道上的风慢慢变小了,天空一望无际的海底蓝,碧空如洗的样子像清澈的山涧小泉。余声心里宽阔的厉害,刚刚的不高兴一扫而光。 到沈秀家的时候,几个男生都在。 梁叙单手提着桌子放在院里,陈皮在一边摆着板凳。厨房里沈秀喊着‘进来端面’,李谓一只手一个碗稳稳当当。 叶子晃起来,梁叙直起身看到她在屋檐下。 “我……我去拿筷子。”她目光闪了下。 桌子太小,一堆人挤不过来。梁叙端着面坐在一边上,是余声眼角一扫的方向。沈秀温柔的问她‘味道怎么样’,梁雨要和她坐在一起。 她闷头挑着面一条一条。 几个人里就她吃的最慢,陈皮和李谓在说着下午演出的事儿。梁雨端着碗去厨房里放辣椒油,沈秀紧跟在后头去拿了几个葱和蒜。 梁叙呼啦吃着面,一会儿就见了底。 “吃的了么?”他往余声碗里瞥了一眼。 余声正往嘴里塞面条,抿着嘴点了一下头。几分钟后,桌子上就剩下她和梁雨。门口有车打火热身的声音,梁雨端着面出去看。 她低头想赶紧吃完,冷不防手里的东西易了主。 “吃不下还吃?”梁叙皱着眉。 “阿姨亲手做的。”余声抬头:“剩饭不太礼貌。” “……”梁叙看着她笑了下,“我家不讲究这个。” 外头李谓已经在叫了,余声听他话没再坚持。她洗了个手往门外走,看到车子的时候愣了下。那是辆小型三轮汽车,前头只有两个座位,后头是露天的,车身上写着‘五征’字样。 “余声姐你坐哪儿?”梁雨凑近问。 陈皮正往车里放小凳子上去,男生一两步就跨坐上头,然后低头问她俩要不要帮忙。梁雨一个 ‘小意思我自己上’的眼神,陈皮缩了肩坐回去。 “要不你坐前头?”梁叙走在她身侧。 余声摇了下头:“坐后头行吗?” 梁叙看着她眼神里的欣喜和期待,不由得勾了勾嘴角。小女生模仿着梁雨上去的样子,两手握着车梆子,一脚抬起踩在轮胎上然后使力向上直起身子,另一只脚跨过车沿终于上去。她余声坐在梁雨递过来的小凳子上后看了下头一眼,梁叙已经绕到驾驶座。 车子咚咚锵锵的开了起来。 她从前后的玻璃挡板上可以看见里头座位,小腿边他刚刚帮着上抬的温度好像还在。汽车行驶在去羊城的宽阔大路上,耳边只有风呼呼刮过的声音。 这是一次很奇妙的体验。 小凉庄到羊城大概三十来分钟的样子,进了县城之后梁叙开得就慢多了。副驾驶上李谓从烟盒里抽了根递给他,梁叙没抽别在耳上。 “咱今晚完事儿得半夜了吧。”李谓说。 梁叙说:“差不多。” 车后边梁雨和陈皮说了什么哈哈大笑,余声也忍不住弯了嘴角。李谓透过玻璃窗往后看了一会儿,又转回来坐好。 “她是第一次坐三轮吧。”李谓说,“看什么都一脸新鲜。” 梁叙把着方向盘的右手抬起靶了把头发,笑了一笑。 “大地方来的千金小姐不懂咱贫苦人民的生活啊。”李谓有感而发了一句,懒懒的往椅背一靠,“看来我这辈子要努力攒钱了。” 梁叙‘嗤’了一声。 “下辈子投资做女人。”李谓又补了句,“富家女。” 几分钟后,到了羊城的清台街。梁叙将车停在一个酒吧门口,李谓抱着吉他贝斯从座位下来。梁雨和陈皮一个接着一个从车上跳了下去,余声脚踩上车沿看了下地面。 梁叙关上车门低头点了烟,往她这边瞧了一眼。 余声俯身要跳不跳的样子,梁叙勾勾唇向她走了过去。他向她伸出左手,余声犹豫了下慢慢将手递给他。男生手掌有茧子,粗糙坚硬却干燥温暖。他握着她的手一使劲儿在她跳下来的时候虚扶了下她的腰,余声颤了一下。 那头李谓喊了一下他,俩人闻声过去会和。 梁叙接着男生扔过来的吉他挎在肩上,几人往酒吧里走。正门口已经在搭台子了,不过那时候还早吧里还没什么人。他们一进去就有人迎了过来带他们进了后台,余声和梁雨跟在后头东看西看。 今天是酒吧开张的好日子。 后台里有二十来人,看样子都是为这次开台演出做准备的,很多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也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大叔。 过了会儿,梁叙从里头出来走向她俩。 “这边六点才开始。”他说,“你们先出去逛逛。” “我带余声姐去逛超市。”梁雨欣喜的就差跳起来了,然后伸出手,“给钱。” 梁叙无视那只晃过来的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五十递到余声手里。她揣着钱怔了一下,抬眼看他。男生眼睛里盛着灯罩打下来的光,漆黑模糊。 “想吃什么就买。”他说,“别跑太远。” 梁雨朝着他吐了吐舌头,拉着余声就走了。里间陈皮大声叫他,梁叙转身进去。他们仨围在一起讨论上台的事儿,一人一场最后合作一曲。 身边有人靠近他们。 梁叙侧头去看,一个穿着稍许暴露的女生朝他们一笑。李谓最先反应过来,指着女生惊呼了一声,接着陈皮也认出来了。 “丁雪。”李谓问,“你怎么也来了?” 女生扬眉,“就许你们能来?” 梁叙嘴角叼着烟,又低下头轻轻拨弄琴弦。女生瞥了过去一眼,用脚踢了踢梁叙的板凳,眼角一斜。 “姓梁的。”丁雪叫他,“我来了你都不热情点?” 梁叙单手盖在弦上,声音不温不火。 “忙着呢。”他抬起眼皮。 那语气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女生翻了个白眼轻哼一声撇着嘴转身走了。李谓和陈皮去看梁叙,这个不知好歹的又埋头作弄他那吉他。 羊城街上俩个女生穿街倒巷。 她们逛了些时间就回了酒吧,那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都拥着往前头挤。门口堵实了她俩进不去,索性就站在外头看了。 台子上的灯光一盏一盏亮了起来。 第一个节目是民歌,五十来岁的阿姨声调极高。接下来还有杂技表演,真人吞剑时余声倒吸了一口气。她看的正带劲儿,身边的梁雨不见了。 人山人海,前后爆满。 余声仰头四处找,有人从后头挤了进来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她定睛看过去,梁叙站直在她身边指了指前边梁雨所在的方向。男生穿着黑色短袖,一手插在裤兜。 “好看么?”他低头问她。 余声‘嗯’了下:“那人真把剑吞下去了?” 周围的人说话声嬉笑声差点掩盖住她的声音,然后人群里一阵掌声响起。梁叙笑着看她,接着一字一句的指着台子给她说着原委,余声在听到他说是真的后大气不敢出一声。 梁叙忍不住笑了几下。 过了一会儿,该陈皮上台了。男生玩了几个动作耍酷,然后右手从额头拂上去慢慢抬头,那嘴巴里不时的说几句有意思的话惹得观众哈哈大笑。 “他那是什么表演?”余声抬头问。 “栋笃笑。”梁叙凑到她耳边说,在看到她疑惑的眼神后解释:“也是一种脱口秀,陈皮就好这口。” 余声‘哦’了一下,又仰着脖子往台上瞅。黑暗里只有那几束强烈的闪光灯在空中游走,一堆又一堆人拥在一起大肆鼓掌高声谈笑。 身侧的人用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在这儿看别乱跑。”梁叙说,“我一会儿过来找你。” 余声知道他要上去表演了,点了点头。男生说完转身往人群外挤,余声看着身边忽然空下来的位置,又去看他结实的后背。 “嗳。”余声踮起脚尖喊,“你唱的什么歌?” 他被人群裹在里头还没完全出去,风完全被挡在外头进不来。七月的夜晚闷热焦躁,梁叙正掀起短袖擦脸,闻声立刻回过头。 “你像个孩子。”他大声说。 第10章 羊城的这条街在这一晚格外耀眼。 舞台的灯光慢慢暗了下来,周围的人忽然极有默契的安静了。余声看见他背着吉他从幕布后头走出来,站在话筒前。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他的眉眼清晰眼神像洒了墨似的。 余声聚精会神的看着他抱着吉他自弹自唱。 她想起地下室里那些单调简单的乐器,他们随便几下都能耍出新招式。台上的男生嗓音低沉,嘴里蹦着‘工作是容易的赚钱是快乐的’几个字儿。他点着脑袋拨着弦,低垂着眼唱‘你像个孩子似的’。 低音时沙哑过后,他把歌唱完了。 余声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掌声,在掌声里陈皮和李谓走了出来,他去往角落里刚搬上来的架子鼓前坐下。一声鼓响一把吉他一个贝斯,李谓把麦先吼出崔健的一无所有。 人群好像都疯了一样。 在那种燃烧的气氛里,余声也欢呼雀跃的双手合起。街道上围过来的人愈来愈多,舞台表演已经进入白热化状态。酒吧老板在他们一曲结束的时候上台搞了个小活动,一群又一群人往跟前冲。 余声在那一推一攘之间被挤了出来。 “刚那首歌是李宗盛的吧?”身边有女生谈起。 有人回:“他唱给林忆莲听的。” 她往后退找了个空空荡荡的地方站着,目光落向那一堆黑压压的地方。夜晚清凉的风没了阻碍从两边吹过来,余声眼神一偏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端着一只破了半截的小碗拉着路人的袖子说着什么话。 那个路人扯开自己的衣裳煽了煽手。 老婆婆佝偻着腰走开,酒吧门口的光芒之外昏昏暗暗。余声不由自主的抬脚走了过去,她轻轻拉了拉老婆婆的衣服,将兜里掏出的所有零钱全给了。 脚下的这片地儿将所有的喊叫都反弹开。 几米开外的空街上梁叙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静静凝视着前头的女孩子。浅粉条纹短袖直筒牛仔裤,头发软软的束在后头,有着干干净净的眼神和藏不住的心地善良。 舞台上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余声。”他声音扬了八度。 女孩子听到自己的名字回过头,梁叙朝着她走了过来。男生看了一眼已走开的老婆婆,目光又落回她身上。 “走吧。”他说,“去吃饭。” 他们吼了一晚现在是时候犒劳一顿,梁叙带她过去的时候陈皮他们已经等在那儿了。梁雨远远就对她招手,余声回笑看了眼那馆子的招牌。 他们五个人坐在空调前面那一桌。 余声跟在他们后头学着样儿,等那几人调好油碗坐回去才上前。她站在那一排调料前挨个往碗里舀,梁叙也拿了个空碗站在一边。 “你不会没吃过自助餐吧?”他看她笨拙的样子。 余声看了眼碗里杂七杂八的一堆芝麻酱香油,轻轻抿着嘴看他。陆雅说那些东西不干净,几乎从不让她下饭。 梁叙用自己的碗给她调味儿,问一样‘这个能吃么’然后放一样。 她又跟着他去取菜,玻璃柜里有五颜六色的丸子和各式各样的香肠。余声看的眼花缭乱,手上拿着蹑子不知道要放哪个。她侧头去看他的盘子,上头堆满了羊肉卷。 旁边过来几个小孩拿了很多喝的。 “饮料不要钱吗?”她歪头问。 梁叙笑了声,伸手给她也拿了一瓶。 回到桌上的时候,那仨儿已经开吃了。余声坐在他对面,将盘子里的东西一个一个往里头放。小火锅都快溢出来了,梁叙从她锅里捞出来几样塞自己那锅。 “别放太多,熟不快。”他说。 余声看了他一眼,然后乖乖的盯着锅。 小店里有很多人,气氛好的不像话。陈皮起身拿了几瓶啤酒过来,梁叙拎着一瓶嘴角对着瓶盖儿一咬,那盖子掉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一圈才停下来。 门口又进来了几个女生。 “你们在这儿啊。”丁雪最先走过来,“就说后台不见人。” 李谓和陈皮和女生打了声招呼,梁叙正拿着酒瓶往杯子里倒。丁雪她们坐在隔壁桌,女生从桌上拿了塑料杯伸长胳膊过来。 “给我也倒一杯。”丁雪说。 梁叙看过去一眼,接过杯子倒满。 陈皮也递了杯子过来,梁雨嘟囔着‘凭什么我们俩喝饮料’。那会儿余声正全神贯注的看着自己的锅,她拿起筷子在里头搅了搅,想捞起看一看熟没熟。 梁叙倒好酒递回给丁雪,目光却在她脸上。 “再等会儿。”他说。 余声‘哦’了下,收回筷子又放在碗上。 陈皮往这边瞥了一眼,坏笑了下。男生看见丁雪的目光落在余声身上,那眼神里是疑惑也有点儿嫉妒。而后者好像发现有人在看她,偏过脑袋点了下头又转了回去。 梁叙胳膊被人戳了下,陈皮眼神示意。 “边儿去。”他拧了下眉。 那一顿他们吃了一个多小时,几个男生有一搭没一搭的边喝酒边扯淡。梁叙热的将短袖掀到肩膀,丁雪不时的凑过来插几句话。余声和梁雨一直闷头在吃,完事儿已经是深夜了。 梁叙先去拿车,他们撑着肚子慢悠悠的往前走。 那时候酒吧外已经散了场,街道冷冷清清。风擦着地面往脚腕里钻,梁雨蹭在她胳膊上精神焕发。身后几个人站在店门口,有一个眼神往他们这儿看。 “丁雪,她不会是梁叙新交的女朋友吧?” 被问的人目光一敛:“看样子应该还没追到手。” 夜深人静里三轮汽车行驶在羊城公路上,两边的树木一闪而过。余声仍然坐在车后头要吹晚风,车子有些颠簸。梁雨拉着陈皮讲鬼故事,周围黑漆漆的林子从前往后。 李谓吃得太饱,靠着坐背半睡半醒。 梁叙打着远灯,听见车后头梁雨的尖叫会回头,俩女生挨得紧紧地又害怕还想听。他笑着又转回来,夹着烟的那只手搭在窗外,吹着口哨将车开往前头又一方沉沉黑暗里。 到小凉庄已经近十二点有余。 沈秀披着衣服出来给他们开铁门,那俩男生各回各家。梁雨和余声一前一后洗了澡,她洗完换了身梁雨的吊带睡裙,出来的时候梁叙光着膀子在院里用冷水冲凉。 她定定看了几眼转身回了房间。 梁叙将毛巾搭在脖子上,笑着看她急若流星的背影。那晚到了后半夜,窗户噼里啪啦响,大雨滂沱。他下床去关窗户,顺便去了一趟后院茅房。 雨水打着梧桐树叶,风像是在吼似的。 梁叙打开后院屋檐下的灯,顶着雨快行过去站在厕所边上,完事儿又迅速拉上裤链就往回跑。步子还没踏出几步就看见余声打着伞小跑过来,俩人目光相对。 余声视线下滑到他的裤档。 上身光裸着,胸膛上沾满了水。裤子耷拉在腰部还没完全提上去,那坨硕大的物件硬生生将帐篷撑了起来。 梁叙瞬间将皮带扣上。 “路滑你慢点。”他咳了一声,就要侧身走开。 余声急急‘嗳’了一声叫住他。 “你能不能等我一下。”她眼睛很亮。 梁叙目光顿了下,走到她边上顺手接过伞。他送她到茅房后退在外面等,眼角扫到她刻意躲闪的右手里的卫生巾。 半夜里除了风雨一点声音都没有。 余声是肚子忽然疼起来的,这一天乐的彻底就忘了这茬。她晚上听陈皮的鬼故事不敢下床,梁雨睡得太熟叫不醒。正好外头有人开了灯,她赶紧起身跑出来。 这会儿听不见外头有动静。 “梁……叙?”她慢慢出声。 男生闻言愣了下,雨水哗啦啦嘀嗒在伞上。梁叙握着伞把的手微抬,他抖了抖伞向前走了几步。 “我在这里。”他说。 过了会儿,余声出来了。他立刻将伞罩在她头顶,俩人沿着小路往檐下走。梁叙看了看她不太正常的脸色,心下一明。 “肚子疼?” 余声不好意思的‘嗯’了下。 到屋檐下,梁叙收了伞斜靠在墙上。余声正要回房里,他叫住她。梁叙利落的从自己房间拿了件外套给她,又去厨房倒了杯热水出来。 “喝下会舒服点。”他说。 余声双手握着杯子外壁,心里流淌过丝丝暖意。 “家里红糖完了,你多喝点水压压。”梁叙说,“我明一早出去买。” 余声脸颊一烫:“……” 雨水从房檐上落了下来,往下砸出一个个小水坑。院子里很快淹了一层水,梁叙靠在墙边低头看着她,这个夜晚静的人心平气和。 后来俩人重新回房间睡下。 外头吹着冷冽的风下着瓢泼大雨,余声眨巴着眼慢慢睡着了。第二天六点多她还闭着眼,梁雨去上小号。小姑娘刚从房间出来,就看见梁叙从外边回来。 “这么早你干吗去了?” 梁叙不答反问:“余声没醒?” 小姑娘摇摇头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几十块零钱递过去,说着‘我买了个冰棍余声姐什么都不要’的话,梁叙想起昨夜她给那个老婆婆塞钱。 清晨的雨细如棉丝,软软的落了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和一个网友聊天,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是一个迷路的天使,不适合这尔虞我诈的尘世。”(字节有改动)感觉形容余声恰到好处。 第11章 那一天沈秀没在摊上,而是和几个镇上的妇女一起到某个村庄逛庙会拜菩萨去了。余声醒来的时候,梁雨已经在睡回笼觉了。 她换好衣服出去,梁叙正蹲在大门口抽烟。 他听到脚步声回头去看,余声已经走了过来。街道上人不是很多,来摊子上买菜的也挺少。梁叙从地上站起来,将烟夹在垂下的右手。 “不多睡会?”他问。 余声‘嗯嗯’两下摇头:“我回家了。” 这时候菜摊上过来一个老太太。 “你先过去看看。”他扬扬下巴,“我进去拿个东西。” 梁叙说完已经进了屋,余声担心出糗磨磨蹭蹭的走到菜摊跟前。老太太拿起一把青菜直接放在秤上,手摸着西红柿。 “这个多少钱一斤?” “两块八。”是梁叙。 余声侧头看过去,他手里提着一个袋子。等老太太走后梁叙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余声还没低头看,他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肚子现在还疼么?” “……”不用看了。 余声眼神躲闪了下,不自然的挠了挠脸颊。她小声说了‘谢谢’就往回走,也没回头再看。路过前头菜摊的时候,脚步虚停了下。 一个男人拎起土豆就往女人身上砸。 两边没有人过来劝,她看见女人低着头不吭声一直往摊子里头退。余声走出几步外彻底停了下来,这一幕画面让她惊呆了。一两分钟之后,对面食品铺有人过来劝说。 那女人唯唯诺诺,看着可怜得很。 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她照常放学回家。手还没摁响门铃,就听见里头陆雅和余曾在吵架。他们最近很容易就吵起来,陆雅动不动就说离婚,有一次余曾声音也吼高了,她差点吓到。 余声一点都受不了那种日子。 那晚她实在不想进门,一个人在街上晃悠到了火车站。她是想坐车去找外婆的,可是到地方才发现兜里没什么钱,售票厅遇见了说去小凉庄的人她整个人好像都活了过来。 男人打女人的动作终于暂停了。 “怎么站这儿?”梁叙问。 他忽然出现在身边,余声吓了一跳。回头去看那个被打的女人,正一言不发的拾起地上的菜,她眼神直直的蹬着边上那个光裸着上身的肥胖男人。 她嘴里咕哝了几个字儿,他没听清。 “你说什么?”他探头。 “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男人一样坏。” 梁叙:“……” 她说那句话没过什么脑子,等意识过来的时候发现男生的表情有点怪。余声讪讪的扯了扯嘴角,提了提袋子眼睛配合的弯了下。 “我先走了。”她说。 梁叙眯着眼看她走远,才慢慢笑着往回走。后来的一段时间梁雨继续跟着余声学画,俩人偶尔也会去学校找他,不过待一会儿就走了。 八月的某个下午,他在地下室练琴。 陈皮从家里过来,刚进门就喝了一大瓶水。外头的天实在闷热,自那夜暴风雨过后小凉庄已经有些日子没下雨了。负一层几乎都在地下,比起外头自然凉快许多。 “还是这里舒服。”陈皮说。 梁叙戴着耳机低声轻哼,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陈皮一头栽进沙发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会儿,他脱了一只鞋差点扔到梁叙的吉他上。 “你他妈有病呢吧?”梁叙拧眉。 “有啊。”陈皮却嘿嘿一笑,“无聊晚期患者。” “没事儿找李谓去。”梁叙一脚将他的鞋踢到门口,又低下头,“我没功夫治你。” 陈皮看着自己可怜的鞋,唉声叹气的站起来。男生耷拉着肩膀用一只脚跳向门口踢踏上鞋,无奈的看了梁叙一眼也不再打扰他创作然后出门了。 一分钟后,门又被推开了。 梁叙停止弹唱,不耐烦的看了眼门口。他以为又是陈皮,嘴里‘操’了声。就在那门慢慢被推开的时候,一个脑袋探了进来。 “你他妈——”他硬生生卡住了话。 余声愣愣的站在门口看着他。 “我说陈皮呢。”他解释完立刻拐了话,“你怎么来了?” “我去长土坡转转,顺道就过来了。”余声关上门走了进来,向四周扫了一圈,“你在忙吗?” 梁叙将吉他搁一边,淡淡道:“闲着呢。” 她‘哦’了声,梁叙不知怎么嘴角扯了下。这些天不怎么常见她,一个原因是沈秀摊子忙起来了,另一个是他最近在准备下个月H&B唱片公司征集demo的一个比赛。 “你一个人上的坡?”他一面问一面从裤兜摸出根烟。 余声点着头目光落在他的吉他上。 “以后别自己过去。”梁叙将烟咬在嘴里,“那边玉米长得比你还高,万一冒出个什么人来你跑都跑不掉。” 余声‘嗯’了下:“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梁叙咬着烟笑了声。 余声抬头看了他一眼,仿佛是特别专注的在思考他的问题。梁叙见状也不逗她了,低下头打开火机点烟,目光瞥到她的眉头轻轻蹙起。 他舌头在嘴里搅了一下,最终还是没点着。 余声在他丢下烟的同时问:“为什么男生都喜欢抽烟?” “那为什么女生喜欢高跟鞋?”他反问。 余声认真的摇头:“我不喜欢。” “不是你不喜欢。”梁叙看着她的眸子一深,余光扫了眼她的胸,“是你还小。” 余声垂下眼睛好像陷入了沉思,梁叙笑了下。 后来她要离开梁叙也跟着回去了,回镇上的那条路四下无人。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头,看着视线前方傍晚下的夕阳慢慢落下山头。 “你还不会骑车过几天开学了怎么办?”他问。 一个暑假完全有时间学会,是她一直往后推就到了现在。前几天外婆又说给她买个自行车来着,余声想到这儿叹了口气,话到嘴边又刹住。 “不就学个车。”梁叙正骑着回头看了她一眼,“至于愁成这样?” 余声咬着嘴巴没说话。 “要不要我帮忙。”梁叙笑,“给你个友情价。” “……”余声淡淡的翻了个眼,“我有人教。” 大概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外公提了辆漂亮崭新的橘黄色自行车回来。她当时坐在院子里,一路半走半滑将车推到了和方杨事先约好的长土坡。 玉米地一片汪洋似的。 她将车靠在一个树边,然后在草地上坐下。那会儿天气挺凉快,风一阵一阵吹过脚下。眼前是无边无际的庄稼地,身后有大树乘凉。 “不是让你别一个人来么。”头顶忽然一个声音。 余声蹭的从地上起来仰头去看,男生嘴里叼着烟悠闲的躺在树上繁杂的交叉口处,两只脚上下搭到一块,短袖揭起到胸膛。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 梁叙懒懒的‘嗯’了一声,将头侧到七点方向自上而下看她。女生穿着短袖短裤,两条腿纤细笔直,白的跟雪似的。 他坐起身从树上跳了下来。 余声还呆呆的望着他,全然不知道这人要做什么。梁叙将她的自行车拎到小路上,顺手将嘴里的烟一丢,然后拍了拍车座示意她过来。 “友情价?”她眼睛无辜的眨了眨。 梁叙看了她一会儿慢慢笑了。 田地的风像是四面漏风的车一样从四面八方溜过来,小路上两个人的身影时而分开时而交缠。他在后面把着,她小心翼翼的踩着脚踏说着‘你别放手啊’。 两边的玉米墙被风撩过后像波涛似的滚过来。 寂静悠远的小路上,一对少年少女被淹没在阳光下。在梁叙的把扶下,她没有摔倒过一次。想象里也没有那么难学,更不是方杨嘴里说的‘提前准备好跌打药酒’的样子。 后来回去已经是晚霞当空了。 余声推着车站在门口,眼神定定的看着路边停的黑色汽车。她没进屋直接将车和自己藏在前头拐弯的巷子里,当时梁叙已经走远了一段,摸烟的时候火机掉在地上。他俯身去捡,看到了巷口有些僵住的女孩子。 外婆家有人出来了。 余声模模糊糊的听到说话声,过了一会儿有关车门和倒车的声音。然后她就看见那辆车从她身边开了过去,驾驶座的余曾半开着窗子目光直视,深沉洒在了三十九岁的男人身上更显魄力。 等那车走远,她才回去了。 外婆已经弄好了清粥小菜,饭桌上老太太欲言又止。余声咬着馒头一直低着头不吭气,简单的吃了几口就回房间了。 她将自己蒙在被子里。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余声知道是外婆进来了。老人走路脚步声特别轻,好像怕吵到她似的。余声感觉到外婆坐在床边,手放在她头顶的被子上。 “余余啊。”老人轻声问,“再吃点?” 她闷声摇了摇头,被子也跟着摇了摇头。 “要听外婆话。”老人说,“啊。” 或许三十秒都不到吧,余声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外婆去厨房洗锅,她坐在灶台下喝完稀饭。院子里的树叶轻轻在晃,余声站在门口抬头看天。 夜晚里只有几颗星光闪耀。 她视线落在傍晚余曾开车远离的方向,那边街道宽阔。余声知道男人这次来是给她办后天入学手续的,也能想到他等着见她一面,可是自己终究没有他的研究项目重要。 天一暗,男人就没了耐心。 余声在路边站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屋里外婆喊她。身后这时候有汽车的声音传过来,余声的目光跟着它由近至远,然后向看不见底的黑夜里驶去。 第12章 小凉庄的高中自建国以来已经有了几十年的历史,六幢三层的旧楼容纳了乡里乡外的几千个学生。余声第一次作为其中的一份子站在学校门口,陡然一阵欢喜。 有人推过来一个摆满文具的摊子。 四周立刻围上去几个女生,站在那儿挑来挑去,一边手拿着漂亮的笔记本翻来翻去一边手摸着修正液,嘴里还嚷嚷着‘老板橡皮多少钱’。 方杨停好自行车走了过来。 学校对面有几户人家前房很大院子很长,做着停车收费的买卖。余声骑得还不是很溜,暂时由方杨带着。女生一大早就过来叫她去报名,通往学校的那条山野马路上挤满了学生。 俩人先过去学校通知栏看分班名单。 方杨又带她去找教室,俩人不在一个班。余声到文(2)的时候,教室门口被捂的严严实实。从窗户里看进去,讲台上坐了一个老师在填写发-票,有学生交钱过去。 余声也跟在后头排起队来。 一切流程走完后已经是日上三竿,方杨为那天学车放她鸽子特意赔罪要请她吃麻辣烫。俩人站在小吃摊跟前一人手里拿了几串,大太阳下直冒汗也心甘情愿。 方杨先吃完去推车,她过了会儿去路口等。 “余声?”是陈皮,男生说话间已经走过来,“报完名了?” 她‘嗯’了声,两边扫了一下没其他人。 “你们没一起啊?”她问。 “是说梁叙吧。”陈皮一笑,“他昨晚就泡网吧去了,估计这会儿还在里头,我正要过去找他你去不去?” 余声摇了摇头:“我准备回去了。” 男生没再说什么,打完招呼就走了。余声看着陈皮进了不远处的一户门,她抬眼去看上头招牌:阳光天地。方杨已经在叫她了,余声赶紧走了过去。 彩色的太阳招摇过市,空气里全是汗味儿。 陈皮一面用手扇着风一面对柜台上的人说着‘开俩小时’,然后拿着票找梁叙的人影儿。这人坐在窗户前头戴着耳机,脸上没有一丝熬过夜的样子。 电脑跟前放了一瓶矿泉水。 陈皮坐在他身边拎了水过来喝了几口,然后凑过去看他电脑屏幕。梁叙下载了一个音乐调频软件,从昨晚开始一直在调音修改。 “完成的怎么样了?” 梁叙揉了揉眉心,从头上扯下耳机疲惫的靠在椅子上。网吧里热哄哄像蒸锅似的,窗户罩着帘子,一拉开光全投在电脑上,屁都看不清。 “马马虎虎。”他瞥了陈皮一眼,“名报了?” “那还用说。”陈皮拉过他电脑的耳机戴头上听了一段他做的小样,然后拿下来,“这调子很棒啊,有点那什么山野村夫的味道。” 梁叙冷眼看过去:“老子做的是摇滚。” 陈皮自然是开玩笑,印象里梁叙对音乐有着某种执着的追求。李谓和自己仅仅也是爱好,可这人不一样,他是打心眼里喜欢干这事儿。 不过读了高三,自己和李谓就没时间了。 新学年的第一天早晨,校长就进行了长达四十分钟的讲话。六点半的操场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大片大片的学生占领高地。 余声她们班在最后一排。 她个子不算高挑被安排在了中间位置,身边是几个正在悄悄聊天的女生。余声抬头看着国旗方向,它以高昂的姿态傲然挺立飘扬上空。 早谈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开。 所有学生几乎是在一瞬间散开的,然后各自找地方读书或者回教室。理科班在最前头两大排,梁叙个儿高站在最后,他一回头就看见正往教学楼方向走的女孩子。 余声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 “分在几班?”他问的随意且一手插在裤兜。 “(2)班。”她说,“你在哪个班?” “(17)。”梁叙下巴点了点正前头的教室,又侧眸看她,“新班级还习惯么?” 余声‘嗯’了下。 “要是有什么事儿随时过来找我。”他说,“教室不在就来地下室。” 那幢旧楼至今没有新修,楼下负一层是学校里搞文艺活动的地方。梁叙拿的其中一个教室的钥匙,也算是他们的练习基地。 “赴汤蹈火也行?”她歪头问。 梁叙抬眉:“行啊。” 那会儿他们站在教学楼下,有穿堂风吹过来。或许是他距离他教室领地太近的缘故,周边三三两两的男女生从身边经过和他打招呼,余声忙将落在他脸上的目光移开。 俩人分开后,她回了教室看书。 文科(2)班大部分学生未有变动,只有几个是从外班调过来的。余声几乎不怎么说话,不是做英语就是看人文历史。刚开始周围人都以为这姑娘腼腆,后来才发现她话是真少的可怜。 一个阴天的下午,余声去教室外头转。 操场上一堆一堆人聚在一块,玩什么的都有。这里没有漂亮的塑胶跑道和宏伟的建筑楼,余声却感觉到分外的亲切和舒坦。 晚自习下,一群人蜂拥而出。 方杨去车棚找了很久才寻着自己的,余声想试试让女生待后座。方杨鄙视的看了她一眼,那意思大概可翻译为‘不是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身边有人一个一个的超过她们。 两边黑黢黢的野地都撒起欢来,叶子抖个不停。方杨骑到一半脚下用劲瞪了一下,链子忽然掉了。余声从后座跳下来察看,方杨弄得手都黑了。 倒腾了近乎十来分钟仍是没好。 余声撸起袖子正要上手试,身边有几个人停下自行车看了过来。有一个将车挪到路边停好,朝她走近。 “怎么回事儿?”梁叙问。 方杨立刻起身退到边儿上,余声简单解释了下。 “能弄好吗?”她又问。 他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然后提起裤子蹲了下去。一旁的李谓和陈皮交换了个眼神,先走了一步。余声弯着腰看他一手挑起链子一手转着车轱辘,背影宽厚像堵挡着风的墙壁。 “链子有点干,回头找个地儿抹点汽油就行。”梁叙对方杨说完又看向余声,“你还是坐我车吧。” 方杨头也没回就瞪上车跑远了,身边有人经过带过来一阵风,嬉笑吵闹的声音一波一波。有男生耍酷双手插在兜里双脚控制着车子的方向,嘴里还哼着刘德华的忘情水。 “怎么不骑自己那辆?”路上,他问。 “下周吧。”她说,“我还有些不太习惯。” 空气里有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白色月光洒在马路上。梁叙将自行车停在她家那条街道的第一个路口,余声下车的时候没站稳脚他伸手去扶,那会儿她刚好又侧身,梁叙的手滑过她的胸口。从她的角度看,倒像是他故意似的。 “……”余声看他,“你摸我干什么?” 梁叙抬了抬眼皮。 路灯从上而下打过来,照着他单薄的唇。这时候不知道从哪儿跑过来一只猫,余声一时没反应过来被吓到,人往他身边跳了几下,双手揪着他的胳膊。 “咱俩谁摸谁呢?”梁叙问。 他的目光从她纤细的手指落在那张白玉无瑕的脸颊上,余声怔了一下立刻缩回手。她不自然的往两边张望,梁叙促狭一笑偏头去挡她的视线。 余声:“我回家了。” 那天过后连续几日俩人都没有再见过面,星期六下午的两节课过后他们就放假了。小镇上的学校没有那么严格,师资力量也非常一般,对于那些不务正业的学生老师们基本上都是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去。 梁叙那会儿正在地下室沙发上躺着。 他脑海里在想那个制作的demo,过几天H&B就要截止报名了。可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他总觉得听起来有些不舒服。 教室里他没有开灯,耳边的一切都被放大。 梁叙沉吟片刻,从沙发上坐起来出了门。校园里全是往外走的学生,几个成群三两一堆。当时余声正背着书包一个人走着,身边也没有人一起。 他是在校门口撞见她的。 那种低着头什么也不在乎的模样好像让他又看到那晚的西宁街道上她的样子,他正要出声喊。有几个女生走到余声身边,似乎是要和她打招呼。 这姑娘愣愣的挤出个僵硬的笑。 梁叙看着她有些想乐,一看就知道没怎么和人打过交道,不过除了性格上有些天真沉闷需要敲打敲打之外至少某些时候还是有点孤勇的。 等那几个女生走后,他走了过去。 “怎么不见你那个朋友?”梁叙问。 余声看到他挺惊讶,瞬间又恢复平静。俩人站在一辆冷饮车旁边,那车被大红伞罩着,有阴影投射到地面上,穿过她的头发。 “她有事先走了。” 事实上方杨已经决定从下周开始住校了,女生觉得晚自习来回家会浪费学习时间。对于这点,余声不好阻拦。 “那你怎么回去?”他问。 余声说:“走路啊。” 她指了指右手边那条长长的马路,又回头看他。其实步行用不了半个小时就到家了,余声是喜欢行走在夕阳下的田野边那种感觉的。 “这会儿天还热,你这么回去行么,这样吧。”梁叙低眼看她,眸子漆黑闪过一丝光芒,“我现在要去网吧忙个事儿,估计不到一个小时就完了,你等我一块走?” 余声看了他一会儿,重重的点了一下脑袋。 第13章 这是余声第一次来网吧,她跟在他后头上二楼。或许是天气闷热的缘故,里头有种怪味道。梁叙要了两个机子,带她去了自己常待的位置。 她一路上东张西望惹得梁叙好笑。 “坐这儿吧。”他弯腰给她按了主机箱电源键然后打开电脑,输入账号密码后将那张开了一个小时的票子扔到一边,“你自己随便玩。” 余声盯着电脑屏幕却一动不动。 网吧里的烟味儿比较重,有的男生甚至直接光着膀子。余声侧头看了一眼梁叙,他将一个优盘插-进电脑里,正准备戴上耳机,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没事儿吧?”他注意到她的目光。 余声摇了摇头没说话。 梁叙又转回头忙自己的事情,他将那个小样反复听了好几遍仍是找不到切入点。背后的窗户里吹进来一丝凉风,梁叙的烦躁少了些许。 他偏头看看余声,女孩正趴在桌上。 “怎么不玩?”梁叙扯下耳机,低着脑袋俯身凑近凝视着她的脸,“是不是有点闷?” 余声从胳膊里抬眼:“我不知道玩什么。” 四周有敲击键盘和点击鼠标的声音,前头两个女生在看视频,一个戴着耳机笑出声来。右边角落里有人打电话,脾气很不好的样子。 “□□游戏玩过么。”梁叙看着她,“女生好像都喜欢那个。” 见她一脸懵懂的表情,梁叙心里有了底。他将自己的椅子往她跟前挪了下,拉过她跟前电脑的键盘,余声的目光却落在挨着右边过道的那个女生的电脑上。 “我想玩那个。”她给梁叙一指。 男生眼睛一抬看过去然后渐渐转回来看了余声一会儿。 “那是□□农场。”他说完又问,“你不知道?” 余声慢慢说:“我没有□□。” 她刚一说完那句话,旁边有几个人看了过来。梁叙一句话没说开始在键盘上敲来敲去,余声只看见屏幕上的对话框幻影移形。 他给她申请了一个七位数的号。 “□□号和密码要记熟知道么。”他说。 余声盯着那几个数字,想来想去还是记在本子上比较稳妥。梁叙又讲了一些好友添加和几个简单设置,以自己的□□号为例做了个示范。 “你为什么叫‘一个烂人’?”她问。 梁叙:“……” □□农场打开的时候,余声立刻凑上去。梁叙给她一一讲了买种子施肥养狗盖房子偷菜,她听得全神贯注。网吧里的人来来去去,估计只有他俩那片儿比较独树一帜吧。 有背景音乐忽然冒了出来。 那一瞬间梁叙突地灵光一闪,他知道自己的demo里缺什么了。等余声开始上手试,梁叙立刻回到自己座位搜索类似风格的音乐资料。 他要给这个demo里加上一点儿后摇。 外头的太阳一点一点落了下去,网吧里这会儿格外的安静。梁叙想点上一根烟抽,刚摸到裤兜又收了手,听到身边的女孩子莫名的叹了一口气。 一个小时的上网时间到了。 “怎么。”梁叙笑看她:“还玩上瘾了?” “还差最后一点。”余声认真的说,“就能把你的菜偷完了。” 梁叙:“……” 紧接着他的电脑也恢复初始屏,那会儿时间也不早了。从网吧里出来后余声做了个深呼吸,还是外边的空气新鲜。梁叙去拿车,余声站在门口等他。 路上过去了个近两米高的男生,余声惊为天人。 梁叙直接从屋里将车子骑了出来停在她身边,余声还盯着那个高大个看。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然后转回来,女生白皙的脸颊在夕阳下像是抹了红晕似的。 “有那么好看么?”他打趣儿。 余声:“他长得可真高。” “高么。”梁叙挑眉,“不都一米多?” 余声:“……” 回去的路上他骑着车吹着口哨,十来分钟就到了她家门口。余声看着他走远才进了屋,外公正端着小碗给鸡喂食,院落里的树叶簌簌作响。 晚上一家人在房间看电视。 深夜静悄悄的,屋子外头蟋蟀蹦来蹦去。余声看了一会儿就回自个屋了,她躺在床上却了无睡意。然后从头顶的小袋里掏了颗大白兔含在嘴里,嚼着嚼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公鸡还没打鸣,余声就爬了起来。 厨房里外公拉着风箱烧饭,外婆去了隔壁婶子家借盐巴。大路上没什么人,空空荡荡的。远处的山还埋头在云雾里,空气干净极了。 那会儿梁叙还在地下室睡着没醒。 他昨天送完余声回了趟家又过去学校了,连夜将那小段后摇做了出来。凌晨两三点四仰八叉的躺在沙发上像摊烂泥似的,那沙发虽然破烂,却可以折叠起来。梁叙一个人睡在上头,倒也宽敞。 周末他一直呆在学校,星期天下午晚自习前回去了趟。 沈秀早早就收了摊去了隔壁打麻将,他冲了个凉水澡换了身衣服准备回校。这会儿梁雨从外头玩回来叫住他,从书包里拿出个巴掌大的小瓶子让他捎给余声。 “里头装的什么?”梁叙接过扫了眼。 “薰衣草啊。”梁雨头一扬,“安神的。” “她睡眠不好?” “不是啊。”梁雨说,“余声姐不是升高三了么,压力肯定很大,带这个在边上没事儿闻闻会很舒服的。”女生说完好像意识到什么,嘿嘿一笑,“哥你就算了,用不用反正都一样。” 梁叙:“……” 他有气无力的看了自个妹子一眼,骑了自行车直直从院子里冲了出去。梁叙到学校的时候预备铃刚响,他径直回了教室。老师抱了一沓模拟题让发下来做,没一分钟他的桌子上全铺满了卷子。 陈皮从前头转过来敲了敲他的桌子。 “嗳,丁雪刚来找过你。”男生说。 梁叙眼皮抬都没抬,将卷子一揽胡乱塞桌兜里然后趴桌上就睡。这一眯眼就是一个自习,他那晚不回家直接去了地下室。等想起来那瓶薰衣草的事儿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当时他刚在校外头馆子里吃完面。 回学校路过小卖部买了几包零食。 然后在第一节后的课间十分钟里梁叙拎着袋子浩浩荡荡的前往文科(2)班,还没上楼就碰见迎面而来的丁雪。 “你去哪儿啊?”女生瞄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给她拿的吧。” “咱俩早完了。”梁叙淡淡的说,“你再这样就没意思了吧,丁雪?” 他最后那两个字是咬着牙尖说的,说完绕过女生就走。楼梯边人来人往的看过来,丁雪脸色很难看的站在那儿。这些日子以来他对自己爱答不理,女生难免会被刺激到。 “梁叙。”丁雪大声叫了他的名字。 那会儿他已经走到楼梯拐弯处,脚步虚停了下。 “你以为她能看上你?”女生狠狠的转过身,“出身不说,就你爸那样儿……”丁雪看到他云淡风轻的样子,停住不说话了。 女生的印象里,那是他生气的前兆。 丁雪后背有些发凉,一时没了动静。梁叙原地站了两秒,手插着裤兜的动作都没变,然后平静的上楼了。男生一走,女生就绷不住,眼圈哗的就红了。 楼道间的男女吵闹追逐。 梁叙站定在余声教室门口,往里看了一眼那个正低着头看书的女孩子。他没进去只是叫住刚从里头出来的同学让帮忙带给她,话说完转过身走远。 预备铃慢悠悠的响了起来。 余声刚放下笔抬头,有人将东西放在她桌上说有人给的。她那会儿愣了一下,站起来就往外走。楼梯口的学生两三步奔上楼往各自教室跑,余声趴在栏杆上看到了他的背影。 男生穿过大厅,转了个弯不见了。 整幢教学楼彻底安静了下来,余声回去了教室里。她将那一袋子零食塞到桌子下,会在老师讲课的空当眼睛往窗外扫,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那个月的农历初九断断续续的下起了雨。 小凉庄一连好几日都被裹在雨雾里,这场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总是不能撤干净。自那天开始,余声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 第三周的升旗因为下雨也取消了。 最近天空总阴沉着,还是傍晚天就已经黑透了。余声那会儿去了小操场上厕所,回来的时候目光落向那幢旧楼于是临时改了道,半路上雨点又往下掉了。 她跑到楼下跺了跺脚上的泥水。 负一层一点声音都没有,余声沿着楼梯下到地下室。那里头黑漆漆的没有人在,她站定看了一下又上去了。天上的雨一瞬间的功夫就变大了,闪电打雷一个个接踵而来。 地面上的水淹了足足有几厘米高。 余声坐在檐下的第一个台阶上,她将下巴埋进搭在腿上的胳膊里。旧楼上有几个被改成教师房间的教室亮着灯,和着路灯一起打在水面上,朦胧而上的水汽在光下摇摆飘零弥散不开。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有脚步声由远至近。 “余声?”是吃惊的样子。 她仰起头看过去,梁叙微弯着腰站在一米开外。他整个人都被淋透了,裤子挽在腿弯,雨水从头发上往下淌。男生身后有一整幢教学楼灯火通明,隔着瓢泼大雨看的遥远转瞬又模糊起来。 第14章 梁叙利落的甩了下头发,在她身边坐下。 余声看着他撩起短袖就是一拧,哗啦啦一摊子水直往下掉。接着他又抹了把脸,一手搭在跨开的单膝上,一手从裤兜里掏出烟抖了一根塞嘴里。 “这么大雨坐这儿不冷么。”他虚掩着手低头点烟。 天空上一道闪电嗖的划过去,台阶被瞬间照亮了一下。梁叙夹着烟的指间腥火明明灭灭,他抬眸去看她的脸。 余声摇了摇头:“我喜欢下雨。” 此时此刻,寂静的楼檐和走廊里只有他们俩的说话声。从上而下的雨帘将他们隔开在这儿,校园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幽暗破了口的湿布,有雨汽一个劲儿的往里蹿。 “也喜欢打雷闪电。”她又道。 梁叙看了她一会儿:“还真没见过哪个女生喜欢这个的。”一般她们都怕的要命,缩着脑袋往他怀里挤还要他出声哄着。 刚刚漆黑的夜空又横劈了一记雷。 “你还没问我过来找你干什么?”余声歪着头。 梁叙抬眉:“谈人生,谈理想?” “……”余声忍不住笑了。 那雨下着下着往里头使劲的溅,俩人在楼梯上坐了一会没怎么说几句就回了地下室。余声坐在沙发上略显无聊,梁叙从一边的桌子下拿出一个圆盘似的东西出来。 “玩过么?”他坐在沙发另一边。 余声从他手里接过一看,是一副跳棋。她当时低着头,领子稍微开了点,梁叙一眼就能瞥见她锁骨下的胸口之上那片白腻,甚至能闻见她身上的淡淡奶香味。 “梁雨以前拿过来玩忘这儿的。”他不自然的扭开脸转移话题,掀开盖子将弹球一个一个往上摆,“你选哪个颜色?” “红的。”她说。 他刻意退让,余声赢得直乐。 后来距离晚自习还有十分钟的时候,余声不能再逗留下去。外头的雨慢慢变小,梁叙将门背后竖着放的长把雨伞让她拿去,好在晚自习下停了一时半会儿。 小凉庄的那个晚上,雨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罕见的出了太阳,早上第一节课刚下就听见外头过道很多人起哄说有彩虹,大家都跑出去看。有教师驻足带头,余声也跟在后头溜去栏杆边。 五颜六色的云彩横挂天际。 梁叙一只手掌撑着脑袋支在桌子上,一只手不停的转着笔,眼睛直直的落在某个方向。教室里的人都趴外边看热闹,里头没剩下几个。 “你怎么不看啊?”陈皮从窗户探进来一个头。 梁叙扫了男生一眼:“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啧啧。”陈皮往他乱七八糟的课桌上瞄了一眼,晃了晃脑袋,“我还以为你转性要考清华呢,不会是那瘾犯了吧?” 梁叙直接扔了一本书过去。 窗子边陈皮立刻闪远,梁叙俯身躺在长凳子上,从桌上又摸了本书盖在脸上。第二节课铃声响过好一会儿,他才慢悠悠的坐直了身子。 外头的太阳渐渐从东北往东南爬。 到了下午的时候,日头有些毒了。自习课上闷得人无聊,梁叙踢开凳子去了地下室。里头还有着昨晚的潮气,他拿过吉他慢慢拨起弦来。 晚自习前,李谓和陈皮过来这儿找。 几人去了学校食堂吃炒面,头顶的风扇呼啦啦吹着也不解热。梁叙坐着板凳,曲腿踩了一只脚在上头,裤子被掀到膝盖,右手捞起面就往嘴里喂。 余声早已经习惯他那种民工形象。 她端着碗粥站在十几米外,犹豫再三重新找了地方坐下。李谓正和陈皮开着玩笑,眼角瞥到了那个身影。男生胳膊肘撞了撞梁叙,眼神示意某个方向。 “那不是余声么?”陈皮也看到了。 女孩子背对着他们仨坐着,穿着浅粉色条纹外套。梁叙将嘴巴里的面条嚼干净端上碗走了过去,然后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余声从粥里抬头,眨了几下眼睛。 “怎么一个人?”他说着捞起面吃起来。 她‘嗯’了声:“习惯了。” “以前也这样?”梁叙咬着面,皱了皱眉头,“我指的是你在西宁读书那会儿。” 余声低下头轻轻用勺子搅拌着稀饭,沉默了片刻又抬起看他。 “一个人挺好的。”她说,“不用没话找话。” 四周到处都是谝闲传和说说笑笑的声音,有人隔着很远的距离叫另一个人的名字。梁叙盯着她看了片刻,在她又低下头的时候然后倒转筷子敲了敲她的碗。 “这样可不行。”他说,“会闷出病来的知道吗。” 余声:“……” 俩人正说着话,桌子边过来了几个她不认识的男生和梁叙打招呼。有人递了根烟给他,眼神有意无意的扫向余声,暧昧的笑着拍了拍梁叙的肩膀然后走了。 一顿饭很快吃完,食堂里人已经不多了。 他们一起往外走的时候,梁叙在门口买了两瓶水递给她一瓶,自己拧开一口气喝了一大半。到教学楼下,俩人分开一个往里一个往上。 余声刚上到二楼,就看见丁雪站在那儿。 俩人虽然有过一面之缘,彼此却从未说过一句话。丁雪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余声礼貌的轻轻颔首继续爬楼。 她回到教室从书包里掏出真题做。 桌兜里的薰衣草味儿淡淡的溢了出来泼洒在鼻尖,风从窗户外头溜了进来吹起她的卷子一角。余声忙摊手去抚平它,一抬眼就看见玻璃上不知是谁玩着镜子或者用铁文具盒投射过来的光。 同桌正背靠着桌子坐着和后排聊天。 她们说着近来正热播的古装剧,一个问里头的主题曲叫什么名字。余声默默地戴上耳机听着吴彤和陈琳唱卷睫盼,好像只要听起歌哪怕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到剧里的画面辗转。 小龙女一哭,天就下雨了。 晚上余声回到家里,外婆给她留着稀粥和馒头热菜。老太太正在屋子里熨着衣服,问外公今天是农历多少。老头走去日历面前,看了半天琢磨着不对头然后发现早上忘记撕了昨天那张差点弄错了日子。 再有一周就该放十一假了。 院子里好像又起了风,梧桐树叶到第二天早上外公去打扫准会又掉一地。家鸡和栖在树上的鸟也应该睡了,夜晚静悄悄只剩下万家灯火。 小镇的街道上模糊的光线闪耀着。 沈秀和梁雨正在房间看电视,给梁叙下了面在锅里热着。男生回来后操起筷子端进屋子吃了干净抹了嘴,听见沈秀和他说这几天老家有客收梨的事儿。 “这我知道。”梁叙说,“到时候我叫上几个人就弄了。” “多叫几个,别让你爷做重活。” 每年的这时候,青草坪的梨子就该熟了。菜摊上沈秀离不开,都是梁叙从头到尾揽事儿。前两年爷爷身体还好能使上劲儿,现在是愈来愈力不从心了。 梁雨从电视里转开注意力:“我也回么?” “你说呢?”梁叙凉凉的动了动嘴。 小姑娘叹了口气,那两天不脱层皮才怪。 后来夜深,梁叙去院里洗了把脸冲了脚,又弯下腰将嘴对着龙头接水漱了漱口才回了房间躺下。他枕着胳膊目光落在墙上的热辣女郎海报,脑子却不知道跑去哪里。 没一会儿下身就涨了,挺得他难受。 梁叙皱着眉头狠狠闭上眼睛,将被子直接往头上一盖硬是要把那劲儿压下去,到最后还是自己动手爽了把才平静下来。 十八年里真他妈想荷枪实弹来一回。 那两日天气一直放晴,学校里也因为嗅到了假日的气息逐渐热闹起来。早上的第二节课下之后有长达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方杨从隔壁班过来拉着余声去了操场。 场上围了一圈又一圈儿人看男生跳街舞。 方杨高三住校之后,偶尔也会过来找她。虽然俩人都在一层楼,但见面的机会实在没多少。女生忙着复习,连晚饭都是一下课就冲去食堂买好,然后找个地方边吃边背书,和余声的慢习惯简直天地之别。 她看的没意思先转过身走了。 刚从人群里出来就看见好像是从旧楼方向过来的梁叙,男生穿着短袖长裤,一面走一面打着哈欠。余声笑了一下他那样子,嘴角还没弯成一个弧度他的视线就落了过来。 “站那儿干什么?”他已经走近。 余声指了指操场:“那边有街舞看。” “好看么?”他又打了个哈欠。 “还行。”余声盯着他头顶那一撮翘起的头发,“你这是刚睡醒?” 听她那么一问,梁叙目光顿了一下。他刚刚在地下室看毛片,性幻想对象一想成她下头就可耻的硬了。余声还在盯着他看,梁叙瞬间移开视线虚咳了下。 她理解为这人是不好意思了。 “赶紧回教室。”他说,“快上课了。” 余声低头看了眼手表,确实就剩下两分钟。她惊呼一声转身就走,梁叙摸了摸鼻子抬眼看着她的身影笑了笑。 他慢悠悠的迈出步子,她忽然又回过头。 “你伞还在我那儿呢。”她喊。 梁叙扬声:“先放着吧。” 校园里的学生都开始往教室里跑,从俩人之间穿来插去。他身后路两边一公一母银杏树叶子摇来摇去,羽毛似的慢慢落在地上。 聒噪刺耳的预备铃这时候响了起来。 第15章 梁叙看着她走远后踩着铃声回了教室。 自习课上几乎没人看书,一前一后凑在一起说闲话。声音是在班主任进来的时候瞬息间停止的,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假装着认真翻书。 陈皮一听见说下周有竞赛蹭的就蔫了。 男生趴在桌子上像一滩死鱼似的,在老师走后身体直接下滑,头歪倒在后面梁叙的桌子上,眼神斜斜的转了过去。 “你怎么能这么淡定?”陈皮气息奄奄。 梁叙抬了下眼皮,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型的类似MP4的高仿播放器。这是他去年从一个二手店里低价买来的,无聊的时候可以打打游戏看看片儿。 他插上耳机听歌直接将陈皮隔离。 被晾在一边的男生顿时木了脸,随后抬起头转过去往他那屏幕上瞅。梁叙一个人坐在后门口倒数第一排,陈皮直接从桌下钻了过去坐他旁边。 “给我说说。”陈皮低声像做贼似的,“你昨晚去网吧下了多少?” 梁叙懒散一笑:“海了去了。” 那个年纪的他们,除了逃课上网还有初恋和荷尔蒙。一个个怀揣着赚很多钱的远大理想和改造世界的伟大冲动,然后在微风拂过的日子里眼睛瞄着女生裙摆暗搓搓着要表白。 小凉庄的气温最近又开始回升了。 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方杨忙着考前复习,之前和余声商量好去羊城的事儿泡了汤。星期天的下午,当时余声在看电视。 徐峥饰演的老猪和小龙女正闹别扭。 院子里外婆喊她一起出门买菜,余声关了电视就往外跑。菜市街还是一如既往的老样子,夕阳爬满的街道上有老人小孩。 沈秀远远就看见了她们祖孙俩。 “婶儿要啥菜。”女人已经从摊子里出来,对外婆说,“我给您装。” 外婆笑着问:“最近摊子咋样?” 俩个人站在边上说了会儿话,余声在一旁无聊得很。沈秀从屋里喊梁雨出来陪她玩,小姑娘带她进院子里拿出自己的画本给她看。余声四下望了几眼,没有其他人。 “你哥不在啊。”她用的陈述句。 梁雨‘嗯’了一声:“他去羊城了。” 小姑娘翻出自己画的最好看的那张,是女生们堆在一起弄黑板报的素描。余声收回视线认真的看了一下给了几点建议,小姑娘一一记在了笔记本上。 余声忽然想起陆雅。 小时候她也是那样子,每次画完都会紧张的等着陆雅发话。最狠的一次是她花了一天时间作的画被女人批评的一无是处还撕了个干净,而这些余曾从来没有问过。 “余声姐?”梁雨侧头看她。 小姑娘的大眼睛扑来闪去,余声从回忆抽离了出来。她看了一下门口,估计着外婆和沈秀该说完话了,起身准备离开。 梁雨和她一起出门,唉声叹气的样子。 “怎么了?”余声忍不住问。 “下周就没有今天这么舒服了。”梁雨耷拉着脑袋,“我爷爷家的梨子该收了,我哥和我都得回去帮忙,一定会又累又晒。”说完仰天无力的长‘啊’了一下。 门口菜摊上沈秀装了一大袋子菜给外婆。 “每年都我一个女生。”梁雨补了句,“全是大娘。” 余声弯弯嘴笑了一下,她大概知道梁雨嘴里说的收梨是怎么一回事儿。一抬头看见小姑娘垂首,小眼神往她身上瞥好像在期待什么。 “要不我陪你去。”她说。 “?!”梁雨尖叫了一声,“真的么。” 沈秀听见这话儿瞪了一眼梁雨不知分寸,外婆看了一眼自个孙女,然后拉着女人的手说了声没事儿。小姑娘才不管大人那些心思,挽着余声不撒手。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漆黑的幕布渐渐将小凉庄笼罩起来,西边仅有的一点微光也慢慢消失了。长街上路灯一盏盏亮了,一直延伸到通往羊城的那条马路。 县里比起小镇就热闹多了。 一家家铺子点着光招揽客人,长长的广场上一溜儿的女人。街道边全是出来玩的男生女生,还有一个个卖着烤串躲城管的小摊贩,摊贩身后就是县里最富丽堂皇的宫庭KTV。 包厢里梁叙靠在沙发上抽着烟。 今儿是他一哥们的生日,男生请了好几个人过来捧场,有一半以上带了女朋友。陈皮坐在他边上磕着瓜子,看着那群人卿卿我我。 “李谓没来简直太聪明了。”陈皮说,“不用遭这罪。” 梁叙勾了勾嘴角,俯身掸了下烟灰。 边上有人起哄让他来首嗨歌,梁叙借以嗓子不适推给了陈皮。后者上位一首接着一首,顺便送了一场栋笃笑。梁叙看到一半出去透风,外头还是灯红酒绿的样子。 几个女生从他身边经过说要去打耳洞。 梁叙咬着烟在原地站了几分钟,然后掐了烟进了旁边的饰品店。他在里头辗转了好一会儿,买了一条项链出来,装在一只粉色的方形盒子塞回兜里。 后来他们一堆人玩了个通宵。 几个男生凑在一起喝酒打牌,梁叙两手搓着麻将。他看了一眼周边的仨男生,身旁各坐了一个女生,都快倒在他们身上了。他又点了一支烟叼嘴里,牙尖轻轻咬着,像是在缓解某种刺痛。这样打到第二天四五点一堆人才慢慢消停,他和陈皮骑着摩托趁早回了学校。 刚好赶上周一的升旗仪式。 他站在班里最末,眼睛往后头那一排的文科(2)班瞅,还没找到她人早操就解散了。黑压压的人群一大片的涌了过来,梁叙直接去了她教室。 几乎大部分人都去早读。 余声掏出英语课本,刚翻到单词部分就感觉到身边坐下了一个人。身上带着淡淡的一宿过后残留的风尘味道,她慢慢转过头去看。 “你怎么来了?”她眼底升起一丝惊喜。 “路过上来转转。”梁叙一脸淡定的撒谎,向四周看了一圈又看回来,“怎么样能适应吗?” 余声‘嗯’了下:“挺好的。” 她的眼睛里有着九分认真和坦诚,好像不管他说什么都是这样子。梁叙摸了摸裤兜里的盒子,想起自己要办的正事儿。 “你……” “喔对了。”余声截住他一半话,“梁雨说后天咱考完试就回你爷爷家是吗?” 梁叙掏盒子的动作一停,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也去?”他抬眉。 教室外的走廊里有学生走来走去背着天姥吟留别,教室里几个人一堆发出爽朗的笑。有人进来了,又有人出去了。 余声点了下脑袋:“有问题吗?” 梁叙要笑不笑的看着她天真的样子,这姑娘好像是真不知道那活儿有多累人似的。没见过谁一个劲儿的往庄稼地里跑,倒真应了李谓那句‘城里来的看什么都新鲜’。 “大小姐。”梁叙促狭的看着她,敲敲桌子,“说说吧,你去了能干啥?” “摘梨啊。”余声不假思索。 梁叙没忍住低头闷声笑起来,这听在余声耳里却有种嘲讽的感觉。她不满的白了一小眼,有意无意的将自己的书重重的翻了一页作势不理会的样子。 “嗳。”梁叙压低头探眸看她,“真生气了?” “没有。”余声视线都没动一下,“我要读书了。” 梁叙挑眉:“读什么书啊,我看看。” 他目光扫过来,余声心底冒出了一个点子。她从桌上一摞书里抽出了个草稿本,又拿过笔低头写起来。梁叙不知道她搞什么名堂,下一秒就看见她把本子推了过来,上头是一长串26个字母组成的英文。 “这个单词。”余声问,“你看看什么意思。” 梁叙:“……” 这会儿余声的同桌从外头回来了,梁叙没办成事儿又被戏弄了一把。他接过余声还过来的伞一肚子无奈的走了,女生却凝视着纸上那个glamorous悄悄莞尔。 梁叙下着楼梯,好像每一步都下脚很重。 他两手插着兜,那盒子都快被他捂热了。想起刚刚明眸浅笑撒娇软语的种种,梁叙嗓子里发出一声笑。他回头又看了一眼楼上,再转回来看见丁雪站在他下头的台阶上,随即渐渐收了笑。 “那天……”丁雪咬着唇,“对不起。” 梁叙直接从女生身边走了过去。 那一瞬的擦肩和冷漠对于从来骄傲的丁雪来说就像一声霹雳,犹豫了这么久才鼓起勇气和他道歉却只换来这样一个结果,丁雪又转过身跑过去挡在他面前。 “梁叙。”声音里有示弱和祈求。 男生短暂的沉默了,他看了丁雪一眼。后者内心挣扎期待请求他的原谅,可丁雪似乎忘了在梁叙生命里那个被千夫所指一无是处的父亲是个多么伟大的存在。 他凉凉的道:“有完没完了?” 梁叙说完撤走目光,利落的绕开女生几步就下楼走远了。他没回教室,径直去了地下室补觉,昨晚一夜通宵实在没什么心情听课。 又过了几天,学校在周四提前放学。 因着要为明后两天的竞赛做考场准备,还不到五点半校园就清场了。梁叙当时在地下室敲着鼓自个嗨,对于考试一点心思都没在上头。 直到考完最后一门,他好像才认识世界。 那会儿距离打铃还有大半小时,梁叙早早就交了卷子从教室里出来。然后沿着楼梯走廊一个教室一个教室里往过转,终于在某个班看到了余声。 她低头认真的答卷,脸上是冷静和自信。 梁叙偷偷靠在教室外头的墙上,他时不时的往里头瞄一眼。然后又收回目光低头或远视,他要给这条项链挑一个好日子。 第16章 余声从教室一走出来,就对上梁叙的视线。 男生侧靠在墙上,目光在她脸上游移。那会儿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俩人的身影在清净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惹人注目。 “走吧。”梁叙轻声道。 他们一面下楼一面保持着沉默,一直到了空旷的地方才打开了话匣子。校园里安安静静的林荫道上没几个学生,似乎都在等着考场最后那一声铃响即使早就做完了题目。 余声问:“一会儿回去就走么?” “已经和收梨那边说好了。”梁叙说,“明早怕来不及。” 回去的路上,他骑得总是和她的自行车在一条直线上。余声要先回家和外婆说一声顺便拿两件换洗衣裳,梁叙也跟着她去了。 “你现在都是一个人来回?”他问。 余声‘嗯’了一下。 从开学到现在已经近一个月,梁叙一周也就回个两三次,几乎很少在路上碰见她。学校里并不算大的一个地方,要遇见也是件不容易的事。 “没事儿别闷在教室里。”他说,“多出来走走。” “梁叙。”余声看了他一眼,“我的菜好像这两天就快熟了。” “什么菜?”梁叙问完立刻反应过来,前头刚好到了去她家的巷道,等俩人车子拐进去,他好笑的说,“你那好友就我一个,又没人偷。”说完目光意味深长起来又补了句,“回头带你去网吧。” 家门口外公的广播开得震天响。 余声怕他等急了,将自行车推回院子里就跑去收拾书包。外婆给她装了点水果和零花钱,送她出去的时候梁叙和外公正聊的火热。 短短几分钟就像鱼跟水的关系似的。 梁叙和俩老人打了声招呼就载着余声走了,老太太看着他们人影不见了才移开视线。外公闲得慌又点了旱烟抽上,嘴里还笑着咕哝‘这小子’。 屋里陆雅又来了电话。 外婆急急忙忙跑过去接,女人在那边问了几句余声的学习,又让老太太叮嘱女孩子别荒了学画。外婆简单的应了几句,念想这‘老把孩子栓跟前’的教育方式怎么到了陆雅这儿就成了真理。 时间已经是五点过半了。 到他家那会儿,梁雨已经在菜摊边上等着了。两个女生站在外边,看着梁叙将三轮汽车从院子里慢慢倒出来。 她们轻车熟路的坐到了车厢里。 夕阳远远的钓在空中的白云下头,红彤彤的染晕了菜市街的两边天。车子还没开起来,余声都能感觉到有风吹近了。沈秀从屋里洗了一堆西红柿给她们带上,又过去和梁叙说了两句。 “别让人家姑娘做重活。”沈秀道。 梁叙笑了一下:“我知道。” 两三分钟后,他将车开出了菜市街,绕到了小凉庄的主街道然后一路向西。马路两边的居民房开始褪去,变成了望眼欲穿的田野和小树林。 忽然空旷起来的视野让余声心情大好。 她和梁雨一人一个耳机听着音乐,吹着车子兜起来的风。梁叙开得时而快时而慢,他把着方向盘抽着烟,希望这条去青草坪的路能更长更远一些。 那是个住着一千来户的小村庄。 梁叙将车开进了村,余声就四周张望了。有一堆男女老少挤在一个门口凑了一桌麻将,某个路口站了几个好说闲话的中年妇女,远处有个庄稼汉拉着架子车停在路边和人点起烟磨嘴皮子,洗完衣服的女人端起盆子就往大街上泼。 这大概就是叫人情味儿的意思吧。 三轮汽车慢慢停在一家红色铁门跟前,门口坐着一个和外公一样喜欢抽旱烟的老汉。梁雨从车上跳下去就喊爷爷,余声跟在后头照猫画虎。 “吃了么你们几个?”老汉站起来问。 “还没呢。”梁叙走进来说,“您吃啥我去买。”想起这老头平时嘴也馋,又说,“街口那家豆腐脑?” 老汉嘿嘿一笑。 “我和余声姐去买吧。”梁雨自告奋勇又有着小盘算。 村里这条街又直又长,要经过好几个路口。余声一面走一面看,视线根本就收不回来。俩人提了几碗豆腐往回走,梁雨在村口商店买了几包零食吃的停不下来,解决掉一包随手往地上就一扔。 走出几步,余声回头看了一眼。 有个男生将梁雨丢的塑料包装袋拾了起来,然后丢到了一个小垃圾堆里。男生差不多和她们一般大,看着呆头呆脑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似的。 晚上梁叙和爷爷说着第二天的收梨。 她和梁雨在房间里看电视,摁一个台不是抱着□□包就往鬼子坦克下钻的抗战剧就是你侬我侬的民国苦情戏。好不容易换到一个类似颁奖典礼的节目,余声怀疑男主持人根本听不懂左边搭档一口流利的粤语。 村庄里一片静谧的气息。 余声从屋里出去外头站在门外,仰头就是漫天繁星。狭长的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了,个个都在自个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去。 “怎么出来了。”梁叙问,“电视不好看?” 余声微微摇了摇头:“你和爷爷说完了?” “嗯。”梁叙说,“明早直接去地里装箱。”他已经走到她跟前,身上有刚刚洗过脸的肥皂水味儿,“你来没带洗漱的?” 余声压根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那会儿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反正她也睡不着就跟着他去了村头小商店买牙刷。走到一半路的时候,她看见有一家门开得大大的,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坐在房檐下点着昏黄的灯泡低着头做活。 好像是在编着梁叙家那种装蔬菜的木筐子。 “那人手好巧啊。”她看的很认真。 梁叙也看过去:“我四五岁那会儿他就干这个了。” 男人将编到一半的筐子夹在腿间,一只胳膊夹着左边长长的细竹竿,另一只手将右边的竿子折进去卡在筐里。一圈一圈的从下往上,从里往外。好像是注意到有人看他,男人抬头笑的憨憨的‘啊’了几声和梁叙打招呼。 梁叙伸出手摇了两三下。 “他不会说话?”余声吃惊的小声问。 “好像是十几岁去外头打工被人割了舌头,然后就回来了。”梁叙说的声音有些低沉,“走吧。” 从小卖部回来,余声洗洗就去睡了。 她和梁雨住在后院的房子里,小姑娘在炕上滚来滚去,说一回老家就想起去世的奶奶了。余声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是将被子轻轻的给女生掖紧。 半夜里余声被外头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了。 她揉着朦胧的双眼推开门出去看,几个男人将箱子和泡沫网从停在门外的大卡车里往前房檐下搬,已经堆了很高的好几摞。 梁叙两手支在胯间喘气,侧眸看见她。 “这才两点。”隔着十来米的小院,他低喊,“快去睡觉。” 余声似醒非醒的又回了房里。 第二天她起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家里就剩下她和梁雨。厨房里有早就准备好的包子稀粥,俩人飞快的吃完就往地头赶。 那片梨子地有足足七亩。 她们到的时候地里已经有好多人忙活了,摘梨的摘梨,抬筐的抬筐,装箱的装箱,整个一长长的流水线。除了她们俩女生,都是大娘和男的,李谓和陈皮应该也是早上才过来的。 余声跟在梁雨后头照葫芦画瓢。 她也从地里拿了一个小筐子,然后找了一棵比较稀疏的梨树摘。梁叙将几个大妈手里摘满的筐子抬到推车上推到地头放在装箱的妇女边,又换了空筐放上去往地里推。 眼角轻轻一扫就看见边上的女孩子。 明明才是早晨八点的样子,太阳已经忍不住内心的红热。梁叙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然后走到她身侧。 “做的还不错。”他由衷的说。 余声昂了下头,又摘了一个下来。 “那天我说认真的,我真会摘。”余声知道梨子并不能直接就从树枝拽下来,而是要先往上一顶拧个弯连头一起拔下来,“电视上见过。” 梁叙错开她的目光笑了一下。 一大拨人从地里钻来钻去,有的大妈够不着高处的梨子直接上树,三十多度的高温下欣欣向荣。余声摘了会歇息站在地头看大妈们将梨子用分级板丈量好六零七零或八零的梨子,然后放在各自大小的筐里。 远处的陈皮和李谓抬着筐子往外走。 俩人经过梁叙的时候,看见他目光一直盯着地头那姑娘。陈皮‘嘿’了一声然后笑,梁叙一个梨子扔男生怀里去。后来一直忙到下午天快暗下来,大伙才各自散了。 梁叙他们在地头搭起了个木棚。 当时地里的人都快走光了,余声不是很饿打算先看着梨等他们吃完再过来换她。有风从两头吹过来,梨树被摇的婆娑作响。 傍晚的天空下,夕阳慢慢褪了色。 那会儿余声正坐在棚下休息,梁叙刚送走几个兄弟。回来路上男生在地头解了个手,提上裤子抖了抖。 进棚里的时候他顺手摘了俩梨。 “尝尝。”他丢给她一个,“比外头卖的甜多了。” 余声握着怀里的梨,半天没下嘴。她抬眼看他吃的正起劲,几大口就下了肚。梁叙诧异她的眼神,低眸看了看那一口未动的梨子。 “怎么不吃?”他问。 余声:“你刚没洗手。” “……” 梁叙刚咬下的那块在嘴里滚了又滚。 过了会儿,余声慢慢皱起了眉头。今儿下午她喝了不少水,现在她有点羡慕男生可以随便找个地儿扯下裤子就是一泡尿。 她眼睛往边上溜了好几圈。 “找什么呢?”梁叙问。 他这会儿正悠哉的躺在钢丝床上,两只脚-交叉搭在床沿,胳膊枕在脑下视线落在她脸上,有些怡然自得的样子。 余声咬着唇慢慢说:“我想上厕所。” 她只坐了床边上一个角,此时侧着身子和他对视。一个上一个下,从他的角度看倒有些楚楚动人的感觉。 “余声。”他勾起笑,“这你得学我。” 她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眼神里画了个问号。棚子上盖着用很大的编织袋做的篷布,风吹过来哗啦啦响。 “肥水不流外人田啊。”他一本正经的说。 第17章 他那句话一说出口余声就有一点脸红了,事实上或许是天气闷热的缘故。梁叙从钢丝床上站起来,在她赧然的脸庞前打了个响指。 “跟我过来。”他笑说。 余声看着他走在前头拨开树枝等她,这才抬脚跟了上去。他们从地头穿过梨子树,走了好几十步远到了一片荒草地,那里四处都长着高高的杂草。 梁叙在一簇密丛外给她放哨。 空旷的野地里风拂动草,叶子直摇,有着干干的土地味道。天空蓝的像染过色的布,万里无云的样子让人想起风吹草低见牛羊。头顶有小鸟叫着飞过去,还有他在吹口哨,细听是猪八戒背媳妇那一段。 余声:“……” 完事儿俩人原路返回,没一会儿陈皮他们回来了。 梁雨拉着李谓不停的嚷嚷着‘然后呢’,好像是男生一路上在讲故事。梁叙给他们一人递了一根烟,然后叫着余声一起回了。 约莫两分钟后,余声发现不太对劲。 “这好像不是我们来时走的路?”她问。 梁叙‘嗯’了一声:“这条近。” 他们沿着大路上了一条左边是水渠的小路,小路右边是看不到尽头的荒原。路上长着许多又小又矮的野草,被来往的人踩得扁平,像铺了一层绿色毯子似的。 渠里也长满了草,一滴水都见不着。 余声走在他右手侧,探出脖子东张西望。她今天穿着白色短袖配及膝牛仔裤,干净清爽。梁叙目光一直随着她走,余声却忽然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呀?”她盯着某个方向。 梁叙轻轻抬眼一看:“坟地。” 她好奇的又往那边瞧了一眼,有几处堆的高高的土坟上还插着被风吹雨打过后飘萍的塑料花,被风吹得一摇一摇,余声当下就缩了下肩膀步子小退。 “就你这小胆儿。”梁叙虽在笑话,身体却自觉的换在她右侧挡着那处渗人的地方,“走我这边。” 余声抿紧嘴巴不吭声了。 他们去了村头一个包子铺吃了晚饭才回的家,爷爷出去串门子了。梁叙打开屋里的DVD给她放《举起手来》,潘长江的○形腿变成了八字腿。 梁雨趁着天还亮也跑了回来。 两个姑娘一面看一面笑,梁叙买了一堆小吃给她们然后拎着几瓶啤酒和几袋花生米去了梨子地,临走又从柜里翻了两件旧军大衣。 李谓和陈皮陪着他一起看梨。 棚下拉了一个灯泡,三个男生打着扑克喝着酒就花生米,有聊不完的话。地里安安静静只有他们仨的哄笑声,不时的夹杂几声虫鸣。 梁叙叼着烟洗牌,一人接着一人摸。 他大不咧咧的坐在床上,一面眯着眼看着自己手里的底牌,一面将烟拿下吐了口烟圈。灯光下的身影摇曳在土地上,陈皮扫见他裤兜里滑出来的小盒子。 “我说你现在和余声什么关系啊?”男生问。 “就是。”李谓摸起一张牌,看了他一眼,“好上了?” 梁叙整理着自己手里的牌,打算去摸下一张。手还没挨到牌上,陈皮已经一把手盖住要他先老实交代。梁叙慢悠悠的吸了一口烟,笑的放浪。 “头一回见面就开房了。”他抬眉,“你说什么关系?” 那俩:“……” 深夜悄无声息的就到了,半夜地里零下几度冷的要人命。三个人披着军大衣躲三轮汽车里窝着,将就着到天明了。 那两天一堆人都忙得能脱层皮。 这些人除了自家门子上的兄弟几乎都是外村雇来的,一天五十块的工钱,从早干到晚。天气太热活又辛苦,还好妇女们能说说话打发时间。 后来梨子装车已经是四号早上了。 收梨客开着一辆很长很长的大卡车,梁叙他们将一箱箱梨搬上去,没一会儿地里就干净了,一眼望过去全是叶子。 当时余声正和梁雨坐在地中间。 其他人都陆陆续续的回去了,陈皮李谓有事前一天下午就走了。这会儿梁叙在和那边人说着话,她们这儿听不清楚。余声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土就要过去,有一个穿着T恤热辣短裤的女生不知从哪儿跑去了他身边。 俩人说了蛮长一段时间。 从她的方向看过去他好像也在笑,还拿了一个梨子给了短发女生,彼此很熟似的。她默不作声又把脑袋转回去,又坐到地上和梁雨休息。 半个多小时后,他们仨回了家。 余声在简陋的‘浴室’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她收拾书包的时候却发现里头有个粉色盒子,奇怪的拿出来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 屋外梁叙在喊她吃饭。 余声将项链直接塞到自己衣兜就出去了,她还湿着头发,搭在脖子上凉凉的。他也换了干净的短袖膝盖裤,脚下趿拉着人字拖。 “带你吃席去不去?”他站在院子里问她。 余声:“什么席?” “去了就知道了。”他三缄其口。 家里好像没人,那会儿已经十一二点了。梁叙锁了大门带她往街里头走,一路上他问候了好几个端着饭蹲在门口吃饭的大爷大婶。 “梁雨呢?”她问。 “不用管她。”他说,“野的跟个男生一样。” 那个地方从他家出发得十来分钟走,过了两条街道才到。隔着老远就能看见有一户门口搭着一个台子,拉着红色横幅墙上贴着五颜六色摆成心形的气球。 像是有人结婚办喜事儿。 他们走到门口,余声就听见有人叫梁叙。女生从屋里头边往外跑边朝这边摇手,将早晨她见过时的装束换成了一条白色裙子。 “还以为你不来了。”短发女走近,喘了喘。 “怎么会。”梁叙笑了一声,“您早上亲自过来请,我能不来么?” 余声沉默的站在他身侧,眼睛滴溜溜的往边上转,听见女生笑着和他说还算识相。他们跟在女生后头坐上席,梁雨早就已经在那儿了。 里头长院少说摆了有十七八桌。 他们来的有些晚了,婚礼已经到了敬酒这块。新娘穿着大红色旗袍站在一堆长辈跟前,和新郎一个一个敬酒。外头台子上的大音响放着喜庆的歌曲,听的人热血沸腾。 女生和梁叙又说了几句才走了。 她坐在板凳上看着这些画面,热闹的让人发狂。一家有人结婚,几乎有半个村的人前来行情祝贺。他们开开心心的挤成一团,喝饮料吃喜糖侃几句新人的家常话。 “喝可乐还是橙汁?”梁叙低声问她。 余声说:“可乐。” 他们这一桌老人小孩青少年都有,有一个青年好像和他认识。梁叙一面给她倒可乐一面和那人聊天。她听着他们说话,目光移在一个方向顿住。 是前两天晚上见到的怪怪的男生。 少年坐在一群老人桌上,低着头吃的满手都是油。她看的特别纳闷,甚至都忘了自己筷子上还夹着菜。有人叫了个她没听清的名字,少年抬头嘻嘻笑了一下又开吃。 言行举止看起来像个小孩的样子。 梁叙一直在给她碗里夹菜,目光注视到她的视线没说话。直到俩人吃完起身离席,余声扯了扯他的袖子。 “他多大了?”她问。 “二十二。”梁叙拉着她往门外走,“智商大概五六岁。” 余声懵了一下。 “前两年走丢,我们都以为找不到了。”梁叙笑了下,“谁知道一年前他忽然又回来了。” 头顶的太阳忽然变暗躲到了云层里,凉风吹了几束过来。有老人骑着电动车过来,梁叙扯过她的胳膊后退到一边。余声抬头去看他,有光洒在他的右脸。 音响慢慢的愈来愈远。 梁叙和她讲他们村几十年出过一条打鬼子的硬汉,历史上都赫赫有名。她脑子却不知飘向了哪里,忽然只觉得这个村庄异常的善良和温柔。 “我们什么时候回镇上?”她问。 梁叙话音一停:“你想回了?” “不是。”她抬头看他,“我还没好好转过呢。” 梁叙:“……” 他们沿着街道慢慢的走回了家,路上小孩拿着冰棍满地跑。梁叙在想要怎么带她转才有意思,或许是从小就习以为常,他并不觉得一个村落有什么玩头。 回到家他就去书包里翻项链。 意外的是里头什么都没有,梁叙从头到尾过了一两遍这几天的事情。他昨天下午将盒子装包里的时候陈皮也在,于是立刻去了个电话,那头人却什么也不知道。 梁叙整个人一下子都不好了。 门上余声还在等他带自己去转,梁叙先将这事儿撂下了。他在院里用龙头冲了把脸就出去了,却碰见梁雨气喘吁吁的跑回来。 “哥。”小姑娘咽了口唾沫,“镜子姐找你呢。” 梁叙看了一眼余声。 “什么事儿?”他问。 “我也不知道。”梁雨‘哎呀’了一下,“你赶紧过去。” 梁叙想着早去早回,出了声让她们先在家待着。他过去才知道原来是要送娘家客回去车子人手都不够,等到他再回到青草坪已经是夕阳晚霞。 家里只有梁雨一个人在。 那会儿余声刚转到后街道,准备拐弯往回走,和出门的人反方向擦肩而过。她回去屋里看到了他的烟丢在桌上,甚至奇怪的嗅到了一股汗味儿。 “你哥回来了?”她问梁雨。 “刚又出去了。”小姑娘看电视认真的连视线都没移开,“好像说要去地里一趟找什么盒子。” 她倏地一个激灵。 然后迅速从屋子往地里跑了去,模模糊糊的还能听见梁雨叫‘余声姐’。她步子没他大,即使跑也没能追上他。 余声站在地头看他猫着腰眼睛四处扫。 过了很久,梁叙还是没有找到项链。他站在空荡荡的梨树边,想摸兜点烟,却只找到火机,眼睛一抬就看见余声。 梁叙朝她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他问。 余声:“散步啊。” 俩人没再说话,一起沿着小路往回走。脚下是溜过来拐弯的风,晚霞慢慢的沉在海平线下。那条小路长极了,怎么都走不完。她低着头看地面,目光往他身上扫了下,似是下了某种决心。 “你觉得我怎么样?”余声歪头。 她的声音轻轻地,柔柔的,有着试探的意味。梁叙插在兜里的手一紧,他停住步子,好像要把她看进眼里一样,然后微偏过头笑了一下又转回来。 “挺好的。”他说。 “那……” 她话还没说完,梁叙已经压身过来。他抽出裤兜里的手,揽住她的脖子,嘴巴凑上她的唇。然后另一只手将她的腰用力贴近他,加深了那个吻。 余声被他亲得晕头转向。 过了会儿,他慢慢将嘴从她的嘴上移开。余声不好意思立刻将头埋在他胸前,他怎么叫她都不吭声,梁叙笑的胸腔都在颤。 “真不说话了?”他逗她。 余声慢慢将脑袋抬起来,他正含情脉脉的看着她。一手还握着她的腰没有松手,俩人的气息被风搅浑,他刚刚差点把舌头伸进她嘴里了。 “你刚刚……”余声慢慢摊开手,掌心里躺着那条项链,“是不是在找这个?” 梁叙眼神一凝,笑了:“喜欢么?” “我要说不喜欢呢?”她罕见的顽皮。 田野上又一拨风吹起叶子,有一些不知名的花在摇曳。远处渠边的石榴树弯起了腰,蒲公英落得遍天飞满地都是青草絮。 “你试试看。”他说。 第18章 他漆黑的目光里盛着挑逗和蠢蠢欲动,身上的汗味儿渐渐随风而逝。余声将视线慢慢往下移,他的喉结轻轻动了下,她一羞又将脸埋在他的胸前。 梁叙垂下眼无声的笑大了。 天色慢慢的暗了下来,余声乖乖的由他拉着手往回走。说起项链,猜着或许是陈皮搞的鬼,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路边干涸的水渠里有亮盈盈的微光,她挣脱开他的手好奇的蹲在草丛边往渠里瞄。 “那是什么?”她问。 梁叙眼角扫过去:“萤火虫。” 日子已经进了十月,还能遇见早该冬眠的它们实在难得。那是余声第一次见到萤火虫,梁叙看她一脸的欣喜直接跳进渠里捉了一只出来。 “小心点,它咬人。” 不说还好,一说余声吓了一大跳,梁叙刚放进她手心的那只被她哗的甩了出去。余声原地蹦跶了好几下,梁叙都被她逗笑了。 萤火虫不知道已经飞去哪里。 他走过去又拉起她的手,俩人沿着那条羊肠小路慢慢的走了回去。他的手很大很温暖,可以将她小小的整只都握在手里。 十六年来余声破天荒的有了安全感。 村里有路灯亮着,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他们到家门口的时候,一个女生从屋子里刚走出来,看见了俩人缠在一起的手。 “余声。”梁叙说,“叫镜子姐。” 一天之内的几次见面,这是许镜头一次正视她。余声莫名的觉察到一丝不太舒服的感觉,却也是听他的话乖乖的喊了声。 “我就说怎么一回来就见不着你人。”许镜又看向他,“明天早上我就走了,要不要送送我啊?” “这活一直是许叔的。”梁叙懒散一笑,“我哪能跟他抢。” 余声觉得自己在跟前有点碍事,打着上厕所的幌子先溜了。她前脚一走,许镜脸色就淡了下来。读大二忙的难得回趟家,好不容易等到十一推了所有兼职从上海跑回来两天,这小子又被弄得五迷三道。 “比你以前那个丁雪乖多了。”许镜说。 梁叙只是玩味的笑了声,没吭气。 房间里余声和爷爷梁雨在看中央台,老汉卷着旱烟不时地问她两句。梁叙没多久就进来了,他在余声旁边坐下,女孩子眼睛盯着屏幕看的比梁雨专注。 后来各自回去睡觉。 梁雨打着哈欠吧唧着嘴巴先回了屋,余声走在后头感觉手被他拽了下。她一回头梁叙就拉过她抵在墙上,余声差点叫出来。 爷爷的房子已经拉了灯,院子里就他们俩人。 她屏着呼吸抬眼看他,不禁咬住嘴唇。他慢慢靠近她,余声怕惊醒梁雨,在他还没凑近时踮起脚尖亲了他一下,然后趁他愣怔着推开他就跑进了屋。 梁叙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了。 他们是第二天中午回的小凉庄,当天下午沈秀要给几个小饭馆送菜,梁叙刚到家还没歇就揽了差事去了。梁雨抱怨自己的双眼皮今天变成了单的,余声坐了会儿就走了。 外公正在屋顶晒玉米。 那个下午余声和外婆在一起待着,老太太一面绣花一面问她去青草坪玩的是否还好。余声满面红润的笑,电视上漂亮姑娘嫁给了青梅竹马。 晚上她睡不着等天快亮。 收假后的学校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余声第二日一到教室就看见桌子上铺满了竞赛批改完的试卷。成绩单从全班传了个遍到她手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 余声看了一眼就翻开了书。 早上两节课一下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梁叙从理科楼过来找她。余声的同桌识时务的跑远,梁叙坐在她边上撑着脑袋扫了一眼她桌上贴的课程表。 “你们后两节作文?”他问。 余声‘嗯’了下,拧了拧眉头似乎在想什么。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分开的太早,梁叙一大早好像就有些坐不住了,不过现在看情况她比他想象中要淡定的多。 “你什么时候带我收菜?”她问。 “……”梁叙哭笑不得,抬眉装的严肃了点,“这次考的怎么样?” 余声想了一秒:“还行。” 直到那天晚自习下她跑来地下室等他一起走,梁叙才知道她早晨嘴里说着‘还行’到底是个什么程度。当时陈皮和李谓比他过来得早,好像刚说完什么比赛的事儿让他别放心上。 余声刚推门进来李谓眼神就转溜开。 “咱校第一的位子换人了你知道么。”陈皮拉着梁叙热火朝天的换了话题,“好像是哪个女生,分很高啊。” 李谓:“余声。” “听说超了理科第一好几十分。”陈皮还在津津乐道。 李谓:“余声。” 那会儿她还站在门口没进来,梁叙背对着她听陈皮唠叨耳朵都腻了,没听见李谓说什么,陈皮却忽然朝身后的李谓皱眉。 “我和梁叙说话呢,你老余声干什么。” “你说的那个‘超了理科第一好几十分的女生’,”李谓平静的叙述到一半,指了指门口的方向,“是余声。” 那俩:“?!” 陈皮无比震惊的慢慢将脑袋转向门口,余声微笑着和他们点头。梁叙无声的摸了摸鼻子,从沙发上捡起外套走过去拉上她就上了一层,后头的男生早已经石化。 事实上梁叙并不比陈皮好多少。 俩人走出了有一段路,他还一直沉默着,只能从手掌心感觉到她的温度。校园的林荫道上人早走光了,校门口的小吃摊上围着三三两两的男女。 “你怎么不说话?”她微仰头看他。 “我正在思考人生。”梁叙说,“作为学校第一的男朋友的感觉以及……”他顿了一下,目光深深,“作为倒数第一的女朋友的感觉。” “那你思考出什么了?”她忍着笑。 梁叙幽幽的看了她一眼:“咱俩是不是得先商量一下你那自行车的事儿?” “和车子有什么关系?”她被她绕晕了。 “难不成你要一个人走?”梁叙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门说,“看来成绩好不代表智商就高。” 余声:“……” 她咬牙掐了一下他的胳膊,梁叙疼的‘嘶’了声。他抬眼无奈的看她,余声直乐。那晚回去她就和两个老人说了以后和同学步行去学校,一个是天气转凉骑车太冷,另一个就是梁叙每天要车接车送了。 小凉庄的夜晚变得比以往漫长起来。 余声每天清晨从家里出来,他已经早早的等在巷口。到了晚上他会来教室等她,很多时候都是她去地下室找他一起走。一路上他会开玩笑逗她,余声会趁他不注意戳他后背。这时候车头会故意歪歪扭扭吓得她揪着他的衣服不敢放,梁叙则哈哈大笑。 自竞赛之后,学校在十一月成立了冲刺班。 各科成绩排名前五十的学生每个晚自习可以不用上,自由选择去旧楼一层补课。学校安排的全是资历深厚的老师,说是要带他们上重点大学。 余声有时候拉着他一起去听。 当然更多的时间是他窝在地下室里打鼓弹吉他,梁叙去教室上课也懒懒散散,桌兜里塞满了模拟卷白花花的不见一个字上去。 有一个晚上她跑过来地下室。 那会儿梁叙正窝在沙发上睡觉,听到动静故意没睁开眼。余声蹑手蹑脚的走到他身边,弯下腰用深蓝卫衣上的线绳挠他痒痒。 梁叙一把手搂过她的腰。 余声还没反应过来就扑倒在他的身上,他的气息重重的洒在她的鼻翼。梁叙深深一呼吸就仰脖亲住她,两个人在一起快一个月他动手动脚的机会并不多。 这一回舌头伸进她嘴里搅。 余声被他吻过几次还是不会回应,由他主导着附来和去。很长的一个深吻过后,她习惯性的将头埋在他怀里。 过了几分钟,梁叙拉着她坐起来。 他点了根烟,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刚刚暧昧过的气氛里好像还有一丝情-欲在,梁叙舔了舔干涩的唇又狠狠抽了口烟。 “上完课了?”他问她。 “没有。”余声还微低着头,声音很轻很软,“我偷跑出来的。” 梁叙挑眉:“跟谁学的还逃课?” “你啊。”余声抬起头看他,“不过不用担心。”梁叙咬着烟听她继续说,“你逃课一直保持倒数,我逃课也一样能保持。” “……”他妈的怎么这么想亲她。 梁叙别开脸笑了:“要不要听我唱歌?” “好啊。”她弯起嘴巴立刻坐端正。 梁叙从沙发上站起来,拿过吉他坐在椅子上。他先做了一系列击弦勾弦扫弦的动作,然后拨起弦慢慢弹唱起来。 不是嘶吼,不是冲破胸膛的喊嗓。 余声双臂撑着沙发坐着,他一会儿低头看吉他一会抬眸看她。那个样子和他七月去羊城时的表演很像,她静静的听着他唱‘一个男人和一颗热切的心’。 “这歌叫什么?”一曲唱完,她问。 “别怕我伤心。”他说,“张信哲的。” 房顶的灯光还是昏暗的老样子,梁叙看着光下她的脸。那时候他不知天高地厚,仅仅是凝视着她那双单纯认真干干净净的眼睛,一颗心早就他妈的稀巴烂。 第19章 小凉庄像一列火车慢慢驶入冬季。 梁叙十二月在羊城有场演出,他待在地下室的时间和听课不相上下。余声每次过去, 总能看见冷冰冰的地下室里他穿着T恤弹吉他。 着了魔似的一遍又一遍。 她喜欢他为了一件事出神冥想, 仿佛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从前不喜欢摇滚乐的她, 却很奇怪的因为他爱上这种感觉, 是雄鹰直击长空野草茁壮成长的样子。 校园路上的树叶落了一层又一层。 梁叙那会儿趴在课桌上睡觉,不知是谁从后门出去带了风进来, 他被冻醒了。陈皮坐在他前头也没好多少, 一气之下将后头不用的桌子挡在门背后。 “你堵着人怎么进?”他问的不咸不淡。 “你心地好。”陈皮说, “我可受不了。” 梁叙因那句‘心地好’嗤了一下,他重重的搓了把脸从桌兜里翻出几套物理卷。还没做几个题就打起了哈欠,陈皮鄙视的乐了。 “我说你就没点压力?”陈皮问。 梁叙懒得搭理。 “人家余声到时候读个名牌大学, 你混个技校。”陈皮扬了扬下巴‘嗳’了一声,”咱丢不丢人?” 梁叙看了陈皮一眼。 “我还知道她爸是个教授,人可是国家级的这个。”陈皮竖起了大拇指。 梁叙说话了:“你哪儿听来的?” “上周去偷请假条, 校长亲自说的, 那低声下气的巴结样儿你是没见。”陈皮来劲儿了,又道, “她可是微服私访的宰相千金, 你要是做了他们家的乘龙快婿, 那下辈子就不用愁了。” “滚一边儿去。”梁叙截住陈皮的话。 他脸上盖着书躺在长凳上, 过了会儿又去了地下室。最近天气连续降温, 直到十一月底的周六好似才有了回升的兆头。 好几次去她教室,余声总低头看书。 梁叙很少见她和班里人说话,一个人闷在座位上动也不动, 跟个雕像似的。有时候路上遇见同学打招呼,她还是腼腆的笑笑也不吭声。 那天放学,梁叙过来教室找她。 因是周六的下午,等校园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余声才开始收拾的书包。本来是想去地下室等他,没想到他先来了。 梁叙拿过她的书包拉她下楼。 “我们去哪儿?”不是校门的方向。 “操场。”梁叙拇指揉了下她的掌心,“陈皮他们约打球。” 外头的天气不是很冷,余声怕凉穿着厚厚的毛衣整个脖子缩在围巾里。操场上的学生还挺多,一个个穿着T恤短袖乱跑。 “打篮球?”她问。 梁叙笑了:“一会让你见识一下。” 他们打了近半个多小时,几乎都是他进球。她见过他打乒乓球的样子,似乎只要不是学习就没有他玩不会的东西。天黑之前他又带她去网吧打电动下馆子唰串,回去已经是六七点。 “以后别老没事儿就坐凳子。”送她到巷子外,他说,“知道么?” 余声只是抿着唇笑。 “要劳逸结合。”他说。 “然后跟你一样,考个倒数第一?”她歪头。 现在她已经习惯性的会顶嘴,梁叙有时候还拿她没辙,不能打不能骂的只能亲了。他低下头握着她的脸就是一嘴儿,余声怕人看见掐的他立刻放手。 “你这掐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他假意皱眉。 “我下手不重啊。”余声看了一眼,“哪疼了?” 梁叙:“心肝脾肺肾。” “……”余声撇开脸笑了。 小镇的街道点点灯光,梁叙看着她回了屋才骑车走了。家里沈秀出来进去的忙活,梁雨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他洗了把脸回自个房间。 半夜里小姑娘发起了高烧。 沈秀叫醒他,背着梁雨去了镇上卫生所。大夫是个老头子,沈秀叫了半天门都快急出病来了。梁雨挂上水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一家人才折腾到头。 冬天亮的晚,沈秀陪了一夜。 六点天还暗梁叙就买了早饭过去,梁雨还没醒,烧已经退了。小姑娘身上冒出了很多红疹子,到了中午又发起烧来。 “医生怎么说?”他问沈秀。 “水痘。” 这个病当时并不少见,发作起来却是奇痒难耐。开始的时候梁雨只是胳膊上冒了几个泡,到后来就蔓延到脸上,不能挠不能抠要不然会印的到处都是。 对女生而言,简直是要命。 余声是在一周后知道这事儿的,那是个星期天。她和外婆去买菜沈秀说的,当天下午就去了卫生所看梁雨。 小姑娘已经打了N个吊瓶。 余声坐边上陪着说话,诊所里的人来来往往。她带了画板,和梁雨一起打发时间,然后两人一起回了家。沈秀做了很多菜,不停地叮嘱梁雨注意这个当心那个。 她一面吃着一面想起陆雅。 梁雨的右边脸颊红色水泡还挺多,能看出挠过的样子。有一个泡好像快要爆开,都有水流出来。余声感觉会流在碗里,用手去接了下。 “小心传染。”沈秀立刻说,“阿姨拿纸去。” 余声收回手,指腹还黏黏的。 她和梁雨待了一整个下午,到天黑也不见梁叙从学校回来。第二天周一她去得早,男生在地下室的沙发上睡得四仰八叉毫无形象。 地下室没有暖气,只有一台小小的热风扇。 余声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将风扇往他身边挪了下,然后蹲下看他。黑暗的屋子里只有这一点腥火亮着,照在他冒着青碴儿的下巴上。 到了快升旗的时间,她还是想让他多睡儿。 梁叙这时候却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见她愣了会儿才醒神。然后起身去开了灯,周围一下子亮堂起来。他又坐回沙发上,揉了揉脸。 “怎么不回去睡?”她问。 “昨天练得太晚了。”梁叙伸了个懒腰,将她拉到自己跟前,“来了也不叫醒我。” “你这样对身体不好。”余声蹙着秀气的眉头,“地下室太冷了。” “我硬朗着呢。”梁叙笑笑,“没事儿。” 余声拗不过他,也不说了。他这儿现在基本都是一个人,脸盆毛巾一应俱全。梁叙用矿泉水将就着洗漱完和她去上早操,校长又开始啰嗦之乎者也。 早操一下,他过来找她一起吃饭。 “我昨天去你家了。”她说,“梁雨怎么会出水痘?” 梁叙喝了一大口粥:“应该是同学传染的。” 他们这边正说话,对面餐桌坐下了几个人。余声没怎么注意,却听见了丁雪的声音。梁叙跟没看见似的,直到吃完俩人走远。 “你刚怎么都不打下招呼?”她问。 梁叙悠悠的看了她一会儿,确认她问的无比认真才笑了出来。要不是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他真想抱着她亲一口。 “不熟。”他说,“懒得理。” 余声:“……” 学校最近抓的似乎紧了起来,高三请假都不太容易批。梁叙去羊城那天是个周四,他走之前去余声教室和她待了一会儿。 或许是天凉,女孩脸蛋红红的。 他当时没怎么注意,晚上演出完去网吧过了一夜。第二早到学校的时候陈皮叫住他,说着余声好像病了之类的话。 梁叙皱眉:“她今天没来?” “没。”陈皮一大早去接她,那门关的死死地,不似往常亮着灯火,“昨晚送她回去看着脸色就不好。” 梁叙点了支烟,沉吟了会儿。 他也没心思上课直接翻后墙出去,骑了李谓的摩托车就回了镇上。从卫生所路过的时候他刻意停下探了个头,余声果然在里头打吊瓶。 外婆坐在她身边说着话。 余声低着头好像不是很开心,她靠坐在病床边的墙上压根就没张过嘴。梁叙站在诊所外头时不时的看一眼,等外婆出来了他才寻着时候进去。 他端了把椅子搁她边上一坐。 余声以为是外婆,抬眼一看便怔住了。四周有两个妇女说着闲话,一个母亲抱着小孩坐在医生跟前,老大夫问女人最近给孩子都吃了什么。 一片嘈杂里,都没能盖住他的声音。 “哭了?”他嗓子压得还特低。 余声红着眼眶看他,嘴巴抿的像未开窍的贝壳一样紧。梁叙眼睛扫到她起了疹子的手背,想去碰被她躲开。 “传染。”她低呼。 梁叙笑笑,不顾她的反对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 “我皮糙肉厚会怕这个?”他说。 余声感觉到他掌心淡淡的温热,也不闪躲了。对于他的从天而降余声早心软的糊里糊涂,只盼外婆买粥回来的再晚一点。 “梁雨已经差不多好了。”他说,“就两周的事儿。”说完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又补了句,“忍忍就过去了。” 余声慢慢问:“会留疤吗?” “你别挠就行。”梁叙说,“再痒也得忍着。” 余声轻轻‘嗯’了下。 “你哭——”梁叙探头低声问,“是为这个?” 余声目光囧囧的看着他,然后摇了摇头。昨晚她发高烧外婆吓得魂都没了,连夜和外公送她过来。她只是忽然鼻子就酸了,两个老人加起来一百五十岁为她跑来跑去。 “昨晚演出好吗?”她扯开话题。 梁叙说:“还不错。” 或许是因为身边的人太过温柔,余声的心情已经好了太多。她看着眼前这个除了外婆外公之外唯一对她好的男生,忘记了作为妈妈的陆雅不在身边的难过,即使自己一点都不想理她。 “我会一直支持你的。”她声音柔软而坚定。 第20章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依旧清澈,好像并不是有多深思熟虑只是很自然的就脱口而出了。梁叙的眸子骤然深沉起来, 做了个被她逗笑的样子侧过脸去。 余声歪着头在他面前打响指。 只是她的手法太烂了, 连声音都听不到。梁叙笑的肩膀直颤, 余声翻眼不理。她垂下脸颊不说话了, 梁叙低头去看她。 “我教你。”他说,“友情价。” 余声抬眼瞪他, 梁叙笑的更大了。 诊所里有小孩不愿意打针钻在母亲怀里哭了起来, 旁边看病的老婆婆凑到跟前弯腰去哄, 从自个手帕里翻出几颗白糖。 外婆这会儿差不多该回来了。 梁叙多陪了她几分钟然后骑车走了,他又翻墙回了学校。语文课上班主任说了几句关于元旦晚会的事儿,他是整个节目的总负责人。 那段时间旧楼负一层快被挤爆。 一排排的小教室里全是排练的学生, 音响的声音隔着墙都能听见。梁叙和陈皮天天待在地下室,隔壁班的李谓升入高三后便开始独来独往不再参与。 冬至悄悄的就这样过去了。 余声因为生病请了假,她的体质较差了些, 一直延长了三周之久。水痘冒的最严重那几天, 她几乎连人都不见。吊瓶打了近十日就开始养在家里,喝药上药活成了个药罐子。 厨房里拉风箱的声音哼哧不止。 两个老人一面忙活一面说着体己话, 余声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恰好听到他们说起陆雅。女人国内外到处跑忙着自己的画展, 三十六七的样子活的有声有色。 “她当初要不那么倔, 也不会和余曾走到这步。”外婆‘唉’了一声, “现在忙的连孩子都顾不上了。” 外公往火里添了些柴, 将烟嘴对着小火点燃。 “行了。”老头说,“别让娃听见。” 余声抬脚的动作又缩了回去,她坐在了屋檐下的板凳上。院子里的梧桐光秃秃的一片叶子都找不着了, 风扬起了地上的土。 “去。”外婆说,“叫余余吃饭。” 外公从灶火旁站了起来,抽着旱烟出来了。 到了下午,余声抹了药坐在房间看电视。门口有人和外婆说话,她从窗子看出去。梁叙拎了一大袋子蔬菜过来了,没一会儿就进来屋里。 她立刻将下巴塞进红色围脖里。 “脸都藏不见了。”他靠在炕边,“抬起来我瞅瞅。” 她一声不吭的慢慢将头摇了又摇。 “真不让我看?”他的身体缓缓后倾。 余声抬眼在他那张玩味的脸上停了半响,外婆这时候从外头进了屋。老太太招呼梁叙坐,问了几句沈秀的话,然后让他们年轻人聊自己出去串门子了。 老人一走,梁叙就上了炕。 他半坐在边沿,和她一起看电视。片头曲唱完百无一用是书生,纪晓岚和小月智斗和珅。余声看的正认真,猝不及防被他轻轻扯了下围脖。 女孩脸颊上有好几个水泡。 因为上了药的缘故,看着像是抹了一层白色石灰在上头。余声咬着唇又将头埋下去,羞赧的不敢和他对视。 “是不是特别丑?”她低声问。 “嗯。”他凑近她,“比梁雨那会儿好看多了。” 余声抬头:“小心我告诉梁雨你说她坏话。” 梁叙挑眉看了她好几秒,笑了一下又坐好。沙发帮上的电话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余声先是一愣,接着在他的示意下慢慢下床接起。 法国那边还是黑夜,画展的一天刚结束。 陆雅在电话里说了很多,余声一句也没听进去。如果不是他在屋里,余声早就挂了电话。几分钟后陆雅有来电进来,她如释重负。 只是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一通不到五分钟的电话,陆雅仅仅只用了一个喷嚏的时间问了下她的病,其它说的都是绘画和学习,这么多年一直这样。梁叙看到她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走到她身边蹲下。 他抬起手指轻轻去抹她的眼角。 “梁叙。”她泪水在眼眶打转。 他眉头紧紧地蹙起:“怎么了?” “我头疼。”有眼泪流了下来。 “别哭了。”梁叙双手握着她的脸,什么也没问,说,“我带你出去走走?” 余声嗓子里抖着调儿‘嗯’了一下。 外头冷极了,她穿着白色羽绒坐在他的车后座。梁叙的后背给她挡了不少风,余声将脸埋得很深。她记起陆雅凶起来的样子,满脑子的棒槌压下来还有女人和余曾日复一日的争吵。 是那次离家出走,陆雅才同意她来这里。 女人或许是吓坏了,可那时候余声确是满腹的欢喜和解脱。她哪怕是嗅着小凉庄的空气都觉得无比新鲜,像脱离了笼子的鸟。 镇子闲话多,梁叙多少知道。 “和我说说你以前。”他侧了侧头,“嗯?” 她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断断续续的讲起自己这十六年,上学放学读补课班练习绘画。就好比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除了按部就班她什么都不懂。 梁叙一直骑到了长土坡。 小路两边一片望不到边的光秃野地,冬天的风吹上去凛冽刺骨,看上去像荒凉的皑皑沙漠。他们在那里坐了一个下午,太阳光在地上走来走去。 “要是你带着吉他就好了。”她说。 梁叙一笑,两手相握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梁叙送她回去了。然后从镇上拐去了学校,即使是周末,排练的学生依然都在,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 陈皮一看见他进来停下贝斯弹唱。 “看过余声了?”陈皮问。 梁叙‘嗯’了声,坐在沙发上点了根烟。 他心情看起来不怎么样,陈皮没再问,跑去隔壁看几个跳舞的姑娘扭腰摆臀。梁叙叼着烟坐在架子鼓前,卯足了劲儿敲得震天响。 很快就到了要表演的日子。 元旦的前一天余声回到了学校,方杨特意跑过来看她。那会儿余声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除了渐渐消褪的印迹还存留。 俩人中午去了地下室看热闹。 余声还没进去他那边就被方杨拉去那一排最里头的教室看男女混合街舞,他们穿着单薄的衣衫跳的很嗨,外头围了一圈人看,丁雪是女生领舞。 过了会儿,她们都散了。 余声看见丁雪去了梁叙那边,大冷的天女生穿着暴露。方杨活跃的拉着她去了另外一个教室,一堆人却被推出门外。她目光飘向身侧,从半闭半开的门缝里看见那俩人相对而立。 “这下没得看了。”方杨摊手。 余声正要说话,丁雪从他那里笑着走了出来。 “嗳。”方杨也看见了,推了推她的胳膊,“他们俩不是分了么?” 余声脑袋嗡的一下炸开。 那天的后来她一直都待在教室,梁叙还是从李谓嘴里知道她来校了。晚自习下的时候他在地下室等不来人,直接过去教室找。 余声收拾书包正要走。 一路上她没和他说一句话,梁叙问什么都是‘嗯’。直到第二天还是那样,他说什么她爱理不理的样子,这让梁叙一时摸不着头脑。 临近五六点,晚会已经做好准备。 学校对考学抓的一般,却很上心这些闲杂事儿。那会儿阶梯教室已经坐满了人,梁叙在地下室忙的脱不开身去找她。 节目一个个的开始上了。 舞台上音乐节奏分明,最受欢迎的莫过于那场男女街舞。余声坐在角落里,看着丁雪帅气的推开眼前的男生,在自己的地盘张扬跋扈。 直到看见他从幕布后头走出来。 余声的眼睛盯着他一直到弹唱结束,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那时候她好像就明白,小凉庄这个地方是困不住他的。 那种野性和疯狂,是大浪淘沙。 他的声音像极了苍茫大地上的藏獒怒吼,干干净净空旷有回声。和鲜少唱起的缠绵情歌相比,他太适合这个了。梁叙抱着吉他仰头喊,余声可以感觉到他的力量。 他从台上找到了她。 表演一结束梁叙就沿着墙边猫着腰走了过去,余声当时还在拍手。他拉着她的手从后门直接出去,静静的夜里所有的喧哗都被挡开。 余声一句没坑,由他带着去了地下室。 好像有意识会发生点什么似的,一进门他就将她堵在墙上。屋顶的灯泡轻轻晃动,影子被倒映在墙上。他的胸膛紧挨着她,一双黑眸将她仅仅攥住。 “你干吗?”她有点不知所措。 “这话该问你。”梁叙眉头一皱,“我惹你生气了?” 余声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烟味,似乎还能闻见他刚刚怒喊之后的体味。地下室里只有他们俩,安静的像半夜两三点有老人挑着灯笼打更的街道。 “没有。”她忽然莞尔,“就是不想说话。” 梁叙:“……”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低头吻住她。余声慢慢将双手覆在他的腰上,梁叙的嘴缓缓下移至她脖子。余声紧张地喘不过气,他一直发泄完才从她身上退开。 “不能再这样。”他喘着粗气,“否则后果自负。” 余声:“……” “听到没有?”他问。 余声笑着点了下头。 黑暗里他们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好长时间,余声将头歪倒在他胸前。她问起怎么今晚就他一个人唱,梁叙笑说人各有志。 “以后你会有自己的乐队吗?”她仰头看他。 他说:“会的。” 余声顿了好大一会儿,和他说起要不要事先给乐队起个名字。梁叙笑着凝视她的眼睛,看样子她比他还要急切和渴望。余声沉默了一下,然后对他一笑。 “想好了。”梁叙问,“叫什么名儿?” 她说:“小恒星。” 第21章 外头好像有人表演回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愈来愈近。梁叙在她说完‘小恒星’三个字后低头又亲住她, 余声双手抵在他胸前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忽明忽暗的灯泡摇的人眼花缭乱。 等门口那一拨说话声过去了, 余声早已经脸红心跳。梁叙帮她整理了下碎发和围脖, 拉着她出了地下室。明亮的校园路灯下, 他们走了一段又一段。 小卖部围了一圈买零食的学生。 梁叙让她站在马路边,他跑过去给她拎几包。余声正在等他的间隙, 身边过来了一个六十来岁穿着破烂的老汉, 说自己钱丢了想要一张饭票。 她从自己兜里摸出五块钱。 梁叙那会儿已经走在她十几米开外的地方, 看见那老头已经拿了钱快速走开,摆明了一个骗子。他无奈的叹了声气,朝她走了过去。 “他说你就信?”他问。 “不信。”余声说的干脆, 从他手里拿过薯片拆开吃了起来,再抬头看见梁叙一脸的惊叹号,说, “但他看着很可怜。” 梁叙:“……” 这姑娘不是缺心眼就是母爱泛滥。 他好笑的将目光落在她的侧脸, 白洁无暇跟闪了光似的。回去的路上她嫌无聊出谜让他猜,梁叙的回答总是像把大象装进冰箱分几步那么简单。 路灯将车影拉的很长很长。 那一年的第一场雪开天辟地的声势浩大, 远方的山岭将小凉庄包在里头。大地和天空都是冰凉的白色, 遥远的海平线也变得渐渐模糊。 视线所及只有胖鸟飞来过。 外公扫着门前厚厚的雪, 梧桐树干都被压弯了。老头将手里的笤帚放在一边, 从房檐下找了细绳和棍子将树干支了起来。 小镇街道上来往的车都带着防滑链。 往北直上学校的那条路雪铺了一层又一层, 脚踩上头嘎嘣一声脆响。校园里的教师们刚开完会三五成堆回了教室,宣布期末考试前后各项琐事。 铃声一响,大家都蜂拥而出。 陈皮拉着梁叙去网吧溜几圈, 后者直接忽略大步朝天去了文科楼。路上遇见了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教导主任,聊了几句音乐他才走。 雪花断断续续的往下飘着。 梁叙走到她教室,趴在窗外往里扫。余声正认真的写着要点一二三,笔迹工整好看像microsoft word里的仿宋小四。 “写什么呢?”他在她身边坐下。 “读后感。”余声停下笔思考着说,“上周在机房老师让我们看的纪录片。” “讲什么的?” “地球什么时候灭亡。”她说,“还有人性。” 她言辞认真恳切,梁叙看了一眼她本子所写。此时教室里就剩下他们俩人,梁叙将胳膊搭在她身后的桌子上,坐的懒散没个样儿。 “地球不会灭亡。”他笑了下,“最多是人类。” 十来分钟的讲述里,他从几十亿年前的上古说到唐宋元明清。余声第一次觉得他有点啰嗦,因为她的重点根本不在这里,于是烦闷的打断他。 “为什么你一直纠结这个?” 梁叙:“后头的我还没说到。” 余声:“……” 窗外有雪花落在栏杆上,一会儿就覆了厚厚一层。从高远六十度方向看下去,窗下青木桌前的少年少女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样子。 考试那两天罕见的冷。 或许是阳光出来的缘故,雪一面下一面融。学校里一片寂静,各个考场刚发下卷子。校门口一辆黑色汽车驶了过来,驾驶座下来了一个男人。 二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身铁灰色西装。 男人先去了校长办公室,过了近一个小时才从里面出来。当时余声已经早早的答完卷子,她收拾了笔袋起身向地下室走去。 “余声。”楼梯口被一个声音叫住。 她停下步子抬过头去看声源的方向,男人笔直的站在三步远。余声有些模糊的印象,好像是余曾研究院的学生。记得有一两次跑去研究所找余曾,实验室里见到过。 “我们下去说。”张魏然看她,“可以吗?” 因着余曾的关系,余声不想搭理。可偏偏这人态度那么好,基于长期以来礼貌克己的性子,她先一步下了楼。 “老师说你来这边读书。”俩人走在操场上,张魏然说,“我手头有个项目刚好路过这里,顺便过来看看。” 余声默了下:“余曾让你来的。” “是。”张魏然眼角轻轻抬了抬。 操场上俩人的身影格外瞩目,一暗一红衬得雪地都多了些动容。那会儿梁叙也从考场出来了,他习惯性的去了地下室,眼角扫到某处一愣。 身后陈皮也跟出来,胳膊搭在他肩上。 “余声旁边那人谁啊?”陈皮问。 梁叙没说话,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那俩人忽然停下了,陈皮奔着看热闹的心思溜了过去。在看到男人递给余声手里的红色锦盒时,呼吸都只进不出了,转身又蹿回梁叙身边。 “乖乖。”陈皮说,“那表盒都值个几千块吧。” 梁叙默不作声的吸了口气,掉头走了。 过了会儿,地下室的门被人推开。余声先探进来脑袋,他窝在沙发上抽着烟,陈皮拨着吉他的动作停了。 “刚和你在一块那男的谁啊?”陈皮八卦的问。 余声‘哦’了一下:“我爸学生。” 话音刚落梁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掐了烟拉过她出了门。余声乖乖的跟在他后头,雪又慢慢下起来,刚刚还干净的地面转眼就是一层雪。 似乎攥紧她的手,才能感觉到温度。 “我们去哪儿?”她问。 梁叙:“送你回家。” 那声音和往常一样,她失落的‘哦’了声。梁叙不是没有听出来,他还是送她回去了。镇上没什么行人,冷冷清清的样子。 梁叙送完她又回了学校。 李谓难得有时间过来,几个人去校外下馆子叫了菜和酒。那天一直喝到天黑个透,李谓说以后要做个医生,惹陈皮笑话了一晚。 后来李谓回去了。 梁叙和陈皮一人提了一瓶酒去了网吧,里头昏昏暗暗。他们坐在角落里,梁叙一只腿弯曲脚踩椅子上。他喝酒不红脸,只是胃像着了火似的烧。 过道边一个男生在看毛片。 即使带着耳机都能听见里头那女的嗯啊咿呀的声音,梁叙喝的脸色铁青起来。他抓起手里的酒瓶就要往过砸,陈皮眼疾手快拦住了。 “怎么了你。”陈皮问,“余声?” 梁叙抬了下眼皮:“知道还问,我操。” “怕配不上她还是……”陈皮勾笑,“怕她甩了你。” 梁叙眉心一个川字:“滚。” 外头的积雪已经近半尺厚,侧耳细听还有簌簌作响的声音。余声睡了又醒,她将被子盖得只露个脑袋,然后拿过笔纸开始画起来。 第二天都被外婆收走放桌上了。 她吃了早饭出去溜达,菜市场摆摊的已经很少了。沈秀在菜摊边闲坐着,看见她就眉开眼笑的问吃了没,说了几句才知道他昨晚没有回来。 街头有大婶推着小吃车走过。 余声借口离开,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学校。地下室没有找见他,余声站在校门口两边望。路上全是自行车印,密密麻麻的乱成一团。 那家他常去的网吧走进了眼底。 余声进去的时候网吧里一大圈人都在睡觉,她习惯性的去了那个角落。他和陈皮歪歪扭扭的倒在靠椅上,后者已经醒了过来,看见她打了声招呼识趣的走了。 她进去坐在他身边。 梁叙的电脑还开着,余声登陆了自己□□号玩了起来。他醒来那会儿看见电脑上的对话框,她低头看着键盘一个字一个字的敲。 “和谁聊呢?”他搓了搓脸。 “不认识。” 梁叙起身坐好,刚凑近余声就闻到一股宿醉过的酒味儿。她嫌弃的‘嗯’了声,错开他两寸。他挑眉笑了一声,目光又落在屏幕上。 余声和陌生人聊的正起兴。 俩人因为一个话题聊的很热闹,就差相互加好友了。梁叙在一旁兴致缺缺,他一面看一面摸烟抽了起来。 “嗳。”余声胳膊推推他,“你说这人男的女的。” “女的。” “……”余声惊讶,“你怎么知道?” 梁叙:“男的没这么磨叽。” 她还在思考他的话,梁叙已经起身关了电脑拉她站了起来往外走。余声在他背后做鬼脸,梁叙叼着烟嘴角带笑。 门口遇见了一个他的朋友。 余声先下了楼,梁叙讶异她的自觉,这边朋友已经出手跟他要烟点火。他寒暄了几句下去找她,女孩子正站在一对吵架的男女面前。 落满雪的街道上吵得还挺厉害。 梁叙狠狠吸了口烟然后一扔,摸了摸鼻子走过去。她看的正起劲,他拉过她就走。那对男女好像是因为生日的事儿拉破了脸皮,她看的还挺认真不想走。 “等会儿。”她挣脱开他的手。 梁叙将脸转向一侧,舔了舔唇又转回来。他握拳对着嘴咳了几下,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然后在她愣怔的时候拉着她走开。 她脸顿时热起来。 马路边上有小孩滑雪,光秃秃的树木银装素裹。有一辆车从后头开了过去,她抬头看他的侧脸,脑海里全是那句‘再不走我就亲你了’。 第22章 那天雪消地滑,他们一路走了回去。 沈秀当时已经收了摊准备和几个邻居阿姨出门逛, 余声进屋去找梁雨。几分钟后, 梁叙端着一盆热腾腾的红薯进来了, 三个人一起看上了电视。 “那人谁啊。”他一面咬着吃一面说, “架打得不错。” 俩姑娘:“……” 荧幕上陈小春演的古惑仔招摇过市,那痞样儿迷得梁雨七荤八素。看到一半小姑娘去后院上厕所, 刚好演到一男一女在巷角忘情的接吻那块。 凌晨两点半的深水埗老街激情暧昧。 余声一点一点的咬着红薯, 心思一紧目光都不敢乱动。梁叙默不作声的从她身上掠了一眼, 五脏六腑都他妈发烫起来。他的喉结不自在的上上下下,低头看了眼地面又抬起。 “我出去抽根烟。”他说。 余声愣愣的坐在床边,眼睛盯着电视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等他出去了, 她才松了一口气。那段吻戏长达一分半,余声看的面红耳赤。 梁雨回来那部分已经过去。 因着昨晚网吧包夜的缘故,梁叙抽完烟回来没待一会儿就发困回自己房间睡觉了。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有人推开门进来, 然后又出去了。 很久之后, 又有人进来了。 “还睡着呢。”陈皮将自己扔他床上,“赶紧起, 李谓叫打牌。” 梁叙半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 然后下床将皮带重新扣上。陈皮盯着他墙上贴的金发女郎和重金属海报乐了, 笑着玩笑说怎么会喜欢余声这型。 “你来没见余声?”他问。 “没啊。”陈皮说, “梁雨一个人在看电视。” 梁叙洗了把脸, 俩人一起去了李谓家,加上李谓他爸,四个人凑了一桌麻将。外头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 点着煤炉的屋子温暖安宁。 四十岁的男人一面撂牌一面讲经布道。 陈皮只顾着赢钱,梁叙一直在输,两人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后来打了一桌又一桌,李谓将他爸的话凝结成一句周星驰的经典名言:如果做人没有梦想,那和咸鱼有什么分别。 那俩:“……” 后来梁叙被沈秀一通电话叫了回去,说是要给羊城一个酒店送菜。他开着三轮汽车立刻赶了过去,到地方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风雪乱吹。 他帮着卸菜搬去后厨。 掌大勺的胖子和沈秀是老相识,一斤多给了一毛钱。梁叙算好账告辞,经过酒店大厅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许镜穿着黑色通勤装,正对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点头哈腰。 等那男的离开,梁叙走了过去。 “许叔知道你在这么?”他问。 许镜轻轻摇头:“过年找个活儿不容易,你别说漏嘴了。” 梁叙‘嗯’了一声,余光扫了一眼她瑟瑟发抖的腿,什么也没说趁着时间还不算太晚先走了。他开着车行驶在回去的公路上,一根烟抽的人神清气爽。前方的路一片黑暗,只有雨雪纷飞。 那些年他还是十六岁,喜欢撒野和新鲜。 当十八岁的许镜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忍不住骨子里的探索和尝试。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如果不是忽然转醒,他差点就收不回来那只摸进她衣衫里的手。 好在他们都假装忘记那次春光乍泄。 雪在路上变大了,到家已经是九点有半。陈皮在他家和梁雨玩五子棋,一个比一个犟指着对方说悔棋。他把钱给了沈秀,半坐在床边按着遥控器看足球。 “李叔挺看好你。”陈皮一面下一面说,“刚你一走他就说了,你这小子绝非池中之物。” 梁叙淡笑了一声。 “我说你有想过以后去哪儿混么?” 陈皮的话是有道理的,就他那成绩到了只能走技校。梁叙目光盯着电视半天没动,7号守门员在上场三十八分钟后第一次截住了球。 “再说吧。”他淡淡道。 日子慢慢的逼近三十,小镇也开始有了年味儿。农历二十五那一天,余声收到了陆雅从国外寄回来的新年礼物,除了画册还有一个诺基亚手机。 她没拆封直接塞进柜里。 房间里外婆和余曾在打电话,余声溜达去门口自己转。地面上被泼了水的地方结了一层冰溜子,来往的行人走在上头磨了一点黑泥。 方杨过来找她去逛集市。 小镇的街道上有卖鞭炮和喜糖的,批发花生瓜子的,还有六七十岁的老人当面写对联。再往里走就到了菜市场那条街,猪肉一斤十几块。 她正往前走着,肩膀被人拍了下。 “梁叙正找你呢。”李谓说。 余声过去沈秀摊子的时候,他或许是刚从她家转回来。菜市场的喧嚣施展不开他的声音,梁叙拉着她往屋里走了几步。 “跑哪去了?”风灌进他嘴里。 “你找我啊。”她回头看了一眼被人流挤在里头的方杨,“什么事?” 她一副不是很期待急着要走的样子,梁叙拧了下眉头。他这几天忙着家里的活儿,有些日子没见她。梁叙扫了一眼她的衣服,白色羽绒搭红色格子裙。 “大冷天穿成这样?” 余声低头又抬起:“不好看吗?” “……”梁叙艰难的动了动喉咙,“没有,走吧。” 等到坐上车,她才后知后觉问他去哪儿。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她将红色围脖拿了下来抱腿上。梁叙将车开出了小凉庄,向羊城开去。 她用他的手机玩盖楼房。 车子缓缓奔驰在公路上,余声玩了一会儿没劲。她对着窗户哈气,然后用手指在玻璃上画圆圈,外面跟荒原似的雪地一直在后退。 “梁叙。”她叫他。 他偏了下头:“嗯。” “我们以后去旅行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特别认真,梁叙搭在方向盘的手指一下一下摩挲着上头的皮子。余声还在玻璃上涂涂画画,梁叙笑了一下。 “这边的雪比西宁好看。”她又说。 远处不算温暖的太阳斜斜挂在天上,好像张开双手似的等着一辆又一辆车开进来。余声掏出mp3听起了歌,陈小春的声音低沉绵长。她放给他听,梁叙问谁的。 “以后那种片少看。”他放起车里的歌,“少儿不宜。” 当时余声一瞬间就意识到他的话外之音,脑子里那个画面又冒了出来。她偷偷瞄了一眼他,后者面不改色淡定的很。于是她开始不说话了,大脑开启自动屏蔽系统才不至于脸红。 羊城只有一家电影院,位于东大街那条路上。 到了城里,梁叙将车停在外头去小窗口排队买票,余声乖乖的站在线外看着他打开钱包的样子。电影院里坐满了花花绿绿的人,她一面吃着爆米花一面四处看了看,大都是一男和一女。 电影演的是无人区的故事。 母羚羊为了保护小羚羊声东击西引开那些偷猎者,最后自己倒在了枪口下。整个画面以暗黑色为主,甚至还带着点黑色幽默,看得人沉重并且难忘。 后座有人感叹母爱伟大。 余声吃着嘴里的爆米花不是滋味,她的心里也矛盾起来。梁叙侧头看了一眼昏暗里的她,目光复杂了半响,然后又不动声色的转了回去。 片尾曲慢慢的一点一点跑了出来。 梁叙拉着她的手从放映厅出来的时候,余声还沉浸在刚才的剧情里。小羚羊偷懒不肯练习跑步,母羚羊严厉苛刻一个微笑都不曾给。她耷拉着脑袋不肯说一句话,只是脚步漂浮着跟他走。 “饿不饿?”他低声问。 余声没点头也没摇头。 羊城广场点满了花灯,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梁叙寻着一个缺口带她进去看,余声被满地的光芒亮花了眼。一个个跟莲花灯似的,拼成了千奇百怪的动物模样,她刚刚的坏心情或多或少有些平复。 像走在美国片里的神秘王国。 身边一个小姑娘蹲下了身子,高空有人将小风车从手掌心划了出去。余声只听见耳边他说了句什么,她当时没在意。目光里全是广场里的花灯和好玩的小物件,等到再回头梁叙却不见了。 她心底一慌,推开人群就去找。 羊城有很多错综复杂的街道,余声沿着广场走的远了。她想往回走却迷了方向,那条路人烟稀少偏僻冷清。余声望了眼广场的方向,不知该走哪条路。 她急的都快哭出来了。 有个老婆婆从她身边经过,余声上去问路。老婆婆给她指了指又看她听不太懂,拉着她胳膊不由分说就带她过去。余声忐忑的跟着,一直看见广场才放下心道谢。 梁叙远远看见她迅速跑了过来。 “不是让你等着别乱跑么?”他口气有点重。 余声鼻子一酸,瞬间红了眼眶。梁叙愣了一下扇自己嘴巴子的心都有了,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去擦她眼泪,轻里轻气的哄。 “我没乱跑。”她一眨眼,泪花吧嗒掉。 “我知道。”梁叙声音更低更轻了,“没找见我吓坏了是么。” 余声咬着唇含糊不清的‘嗯’了一下,等眼睛擦干净她才看见他手里的糖葫芦。梁叙想起四月那时候,他从熟人嘴里听到父亲在西宁老街的消息。足足在那边转悠了好几天,直到大半夜在破街上见到她。 “西宁那次怎么没见你吓成这样?”回到车里,他逗她。 余声舔着糖纸,扫了一眼车外的灯火又看向他。 “那不一样。”她轻声说。 寂静的深夜里,他将车慢慢开回小凉庄。余声吃完糖葫芦靠在座椅背上,眼睛看向车前窗外的漆黑。路又宽又长没有尽头,她想起下午那个电影讲的是母羚羊用生命换来了小羚羊的成长。 “梁叙啊。”她说,“我是不是不太懂事。” 陆雅的严厉让她喘不过气,可没有陆雅她就不是现在的余声。更何况现在和余曾刚离婚,那痛苦和艰难不必她渴望自由的心少。 “你才十六要那么懂事干什么。”梁叙看了她一眼,“长大自然就懂了。” 没头没尾没来由的一句话,余声没想过他会明白。身边只有他的呼吸和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天气晴朗前路有光。或许只是一刹那的功夫,她觉得世界漂亮通透极了。 “什么是长大?”她问。 “长大?”梁叙平静的看着前方的路,嗤笑了一声,“长大就是有一天你遇到了天大的事儿也能把它当个屁放了。” 话操了点,可她爱听。 车前灯照着沉沉黑夜,梁叙翻出磁带放了点音乐,是郑钧的私奔,他在唱我梦寐以求是真爱和自由。余声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风一个劲儿的往里蹿,她又将窗户摇上去。地辽海阔,这样的日子她希望一天长过一天。 第23章 羊城的风从南吹到北,一刻都没有消停过。 那一年的三十小凉庄的一户有钱人家放了一晚上的烟火, 陆雅和余曾纷纷打电话过来问候两位老人。或许是因为新年的关系, 余声和他们也能说几句话了。 只是陆雅提起画作, 她开始选择性忽视。 说起这个法子, 是外婆教她的。陆雅的性子外婆是知道的,余声也有几分随母亲。她每每不想理的时候, 外婆总叮咛:“她说什么你应就是了。” 小镇的夜晚热闹的不像样子。 天一黑梁叙就从家里出来, 拎了一箱奶和一瓶酒过来看外婆外公。他和老头儿一面吃着凉菜看春节晚会, 一面聊国家大事。 余声和梁雨跑出去看烟花。 小镇各户都贴了新春对联和秦琼敬德,门口都是鞭炮过后的红碎塑料片。路上随处可见到处串门的一大一小,有小伙边走边哼万里长城永不倒。 后来梁叙找到她们俩。 “这有什么好看的。”他说。 余声仰头看着五花八门的天空, 七彩斑斓的样子像怒放的花朵似的。几步外有三两小孩耍贫嘴,一个往一个脚下扔炮仗。 她灵机一动朝他伸出手。 “多大了你?”他立刻会意。 梁雨也拉长脖子凑过来,一个比一个厉害。两个女生伸出手四只手, 眼睛瞪得像铜铃。余声仰头努着嘴巴, 问他给还是不给。 “给。”梁叙笑了一下,“我给还不成么。” 他从衣兜里侧摸出两个红包给她和梁雨一人一个, 后者意外他今年这么善良, 打开之后看到一张红票子嗞嗞直乐。 他忽然奇怪的咳嗽了下。 余声似疑非疑的瞄了眼过去, 然后抬头去看他装模作样看烟花的脸。梁叙已经从底下握住她的手, 那体温仿佛大太阳下凉风吹过的二十□□度。 再分开送完她回到家已是深夜。 中央台的周涛和朱军搭档默契, 又是一年的难忘今宵。当时沈秀正在织毛衣,桌上的座机响了一下。女人放下毛衣去接电话,好几分钟里那头一直没有人吭声。 “说话呀你。”沈秀忽然有些情绪失控。 梁叙端着一盘瓜子正站在门口, 屋里母亲已经泣不成声的骂了起来。他原地站了一会儿,听见母亲一直‘喂喂喂’。烟花声还响彻在这片黑夜里,梁叙将盘子放去窗台,一手插裤兜走出了门。 他蹲在门外一口气抽了四五根烟。 印象里梁兵离开他们时他才十岁,家里和这个男人有关的照片都被沈秀收了起来。他只记得那天沈秀带他去羊城监狱大门口探望父亲,男人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四年后出狱却再也没有回来。 黑沉的夜里只有远处淡淡的光芒闪亮,指尖的腥火格外绕眼。梁叙抽完最后一支烟插在地上摁灭,然后站起来向李谓家走去。 日子到了大年初四积雪便化光了。 那天阳光还不错,梁叙要送爷爷回青草坪。自从奶奶去世,每年的这几天沈秀都会让他接爷爷来镇上过年。老人已经习惯了清净,老想着要回去和乡下老兄弟谝闲传。 到村里是个艳阳天的下午。 梁叙在门房里坐了一会儿准备走,许镜从外头进来了。女生提着大包小包好像要出远门的样子,一问之下才知道她要他送自己去羊城。 “我爸还以为我是去学校。”爷爷去了外边后许镜自嘲。 “许叔不缺你那点钱。”梁叙点了烟咬嘴里,“酒店那地方人多眼杂最好还是别去了。” “你这算是关心我?” 梁叙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又移开视线瞟向门外,许镜却暗暗笑了。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对面的土墙里院有干枯的树枝伸了出来。 “嗳。”许镜问,“你那小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梁叙将目光收回来:“余声。” 俩人没再多说话,许镜咀嚼着那俩字儿直到坐上他的车。不知道她打哪儿知道他参加H&B的demo比赛,路上问起梁叙眸子凉了一下。 “现在没有关系根本办不成事儿。”许镜说,“你有想过以后怎么走么?” “你到了。”他说。 许镜闻言看了眼窗外,没再强求他的答案。她提着行李下了车,还没站稳梁叙就将车子开走了。女生慢慢眯起眼,嘴里嘀咕了句‘臭小子’。 梁叙从后视镜看到有男人走近许镜。 他踩了下油门从那条街道开远了,羊城慢慢的消失在视野里。那会儿余声正在厨房帮外婆拉风箱,小凉庄最勤奋的方杨同学抱着一沓试卷跑过来问她题目,俩人在房间里度过了整个下午。 女生的话题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轻松。 从高考模拟题讨论到最近可能要用到作文里的社会热点,方杨的精力简直是宇宙大爆发似的。想起小时候俩人一起穿着蓬蓬裙,方杨指着新闻频道问她左下角有人打手语是干什么,她也会傻啦吧唧的把水浒传读成水许chuan。 “你说我现在要是已经上大学了多好。”方杨喟叹。 余声觉着这是个类似于哥德巴赫猜想的题目,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方杨四肢无力的趴在桌子上,眼底情绪让人复杂的看不清楚。 “大学不见得多好。”她最后说,“可能会比现在更累。” 以前在西宁读书,余曾很少十点以前回家。他的学生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没日没夜的做项目,那段时间好像刚完成了某段铁路的设计图。 院子里外婆叫她们出去吃水果。 余声塞在被窝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她趁着方杨走开才拿了出来接通。梁叙在电话里叫她出来,余声挂了电话满脑子在找脱身的借口。 “余余啊。”外婆叫她,“给你二婶端点过去。” 她如释重负的应了差事,瞬间就跑出了门。外头的屋顶还有很多家白灿灿一大片,太阳照在上头泛着粼粼波光。余声端着装满小黄橘和大红枣的碟子,站在寂静幽深的巷道里轻喊。 他从身后冒出来吓她一跳。 余声看着他顺手牵羊似的从碟子里拿起一个橘子,包了几下皮扔嘴里就吃。他的背后是长长的涌满爬山虎枯干的高高墙壁,俩人往里站着跟做贼一样。 “找我干什么呀?”她问。 “男的找女的还能干什么。”他嚼着橘子,将皮随手一撂,“当然是忍不住想做坏事了。” “……”余声震惊他说荤话的驾轻就熟,“你知道兰陵笑笑生么?” 梁叙本来是要逗她的,却被问的一愣。巷子两边有冷风吹过来,余声得送橘子办正经事了。她正要走,被他拉住问是谁。 余声:“自己查去。” 梁叙:“……” 他看着她走远皱了皱眉头,连她的手都他么还没摸到。梁叙一面拉着个脸一面从兜里摸烟反向走出了巷子,然后发动停在路边的车回了家。 这会儿人流并不多,沈秀已经收开摊了。 “怎么回来这么晚?”女人问。 “嗯。”他过去帮忙装箱,“碰见许镜顺路捎了一程。” 摊子上一完事儿,梁叙就回了屋睡大觉。傍晚天还没黑透就又醒了过来,裤档湿了一大片。他耷拉着裤子去撒尿,想起她嘴里的那个什么笑笑生。 他坐在台阶上谷歌搜索。 网速不好,手机上的进度条走的太慢。邻居家的猫在墙上头跳来跳去,屋檐边有燕子做的窝。房顶的雪化成水沿着瓦片往下掉,有那么一滴落在了手机上。 他看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答案。 梁叙胸腔里都能笑出声来,他黑眸盯着那个词坐了大半天。门上梁雨哼着歌蹦蹦跳跳的进来了,梁叙立刻摁灭手机。小姑娘胳膊一甩一甩的,他看到了那手腕上的一个物件。 “那表你哪来的?”他抬了抬下巴。 梁雨原地站住:“余声姐给的。”说完又怕他不信似的,又道:“过年前你们去看花灯那天她就给我了。” 有燕子叫,梧桐树摇。 那个年还没有过完,他们就在初七的下午去了学校上晚自习。梁叙去地下室的时间慢慢变少了,倒是经常跟着余声一起去旧楼上补课班。 日子平静安宁并且有趣。 有时候教室里前后桌闲聊,陈皮总会很吃惊的以一副‘你这是要考清华啊’的表情看着他。梁叙一般都是闲淡笑之,或者直接给上一脚。 竞赛和模拟一轮接着一轮。 阳光很好的一个下午,高一高二有拔河比赛要在操场进行。梁叙从理科楼跑过来带她去看,那群激情洋溢的少年少女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那是小凉庄一个难得的晴天。 后来到了傍晚俩人都逃了课,他骑车带她飞驰在田间小路上。远处有袅袅炊烟和万家灯火,三月的晚风敲打着衣衫。 “真想这样一辈子。”她坐在车后座。 前面是一个下坡路,梁叙拉了车闸慢慢往下滑。她躲在他的背后不被冷风吹,直到下了坡发丝乱了一脸。 “才屁点儿大。”梁叙笑,“就敢说一辈子。” 第24章 余声轻轻抚平他被风扬起的衬衫,对他的话很不以为然, 又不知道怎么去反驳, 便将脑袋转向一边索性不理会了。 “怎么不说话?”他余光还盯着前头的路。 小路两边的青草地个高一匝半, 斜斜的吹打过来跟阿拉伯神话故事里的绿色飞毯似的。一转眼已经春天, 再过不久花红柳绿的日子就该来了。 “说什么。”余声暗自翻了一眼,“我说的你又不好好听。” 她的声音里有着撒娇呢喃赌气犟嘴的意味, 梁叙听着不觉好笑。他一只手握着自行车手把, 一手悄悄拐到身后趁她不注意逗她玩。 余声鞠着笑打他的手。 车子在路上歪歪扭扭的前行着, 两边有庄稼地头栽了洋槐,那一片片层层叠叠的白色小碎花像一大吊坠似的垂落在树干上。车子离得近了那香味也浓了,余声的手已经被他攥在手掌心。 有几个小屁孩在路边撒尿。 听见梁叙按车铃蹭的一哄而散提上裤子就跑了, 余声乐的咯咯直笑。她作怪的挠他手心,春风吹又生的野草遍地都是。看不太清的远方山野有人开着拖拉机,那咚咚咚的声音震得整条路都能颤一下。 “老实点儿。”梁叙捏了捏她的手, “要不然我不客气了啊。” 余声用另一只手打他的后背:“你才老实点。” 那轻轻一拍跟隔靴搔痒似的, 梁叙情不自禁笑了起来。余声的视线落在车后面正落下山的夕阳上,她想起几天前看小兵张嘎。里面有白洋淀和鬼子灵, 芦苇荡包围着河流。嘎子划着船到芦苇深处, 胖墩和英子坐在船尾吊着腿在水里玩耍。 几天之后小凉庄的春雨到了。 镇上的一个个街道都被水淹到了门口, 房檐底下被雨水都砸了一个小坑。厨房里沈秀已经烧好了热水正在下面条, 梁叙从屋子里睡醒踢踏着拖鞋就出来了。 他直接从水里两三脚踩了过去。 “这雨可真是时候。”沈秀打好面条递给他碗, “要是能多下几天就不用你爷爷浇地了。” 梁叙倒了点蒜水和辣椒在碗里,然后将面条搅拌了几下捞起就一大口。他端着碗蹲在灶头,盯着蓝色纱窗外头的雨看了一会儿。 “没下够的话我到时候回去一趟就行了。”他说。 “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了。”沈秀喝了点面汤, “你不上学了?” 乡镇高中的三年级学生现在已经有些乱了套,不想来学校的大都已经做好了出去打工的念头。一个七八线小城里的偏远镇子,它的教学水平可能并不是有多一流。即使有恨铁不成钢的老师,可十七八岁的孩子们野惯了不爱念书以为跑出去就能闯出名堂的比比皆是。 “妈。”梁叙抬眉,“你觉得我这样能考上大学么?” 沈秀将面条都铺在案板上晾了起来,然后用一张干净的抹布盖在上头。女人开始一点一点擦洗锅头,然后将刷子轻轻甩干挂在灶火高处的绳子上。 “这就看你自己了。”沈秀扯下围裙,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我出去一下,等会梁雨回来你让她自个弄着吃。” 等女人走了,梁叙将碗放在地上点了根烟。 他吸了一口又一口,再慢慢的从鼻翼间吐出来。一根烟抽了个十来分钟,他最后想的烦了将烟丢进灶火堆里出去了。 学校高三班现在全是自习课。 那场雨过去之后大地万物复苏,庄稼野蛮生长。教室也沸腾的就跟菜市场似的乱哄哄一片,当时梁叙待的实在去聊踢开凳子起身就要走。他弯腰从桌兜里掏出外套提手里,黑色书包单肩背在后头。一只腿刚跨到凳子另一边,陈皮喊住问他干啥。 “找余声去。”他说。 文科班里女生比较多,相对来说还算是安静。梁叙过去后她同桌自动腾出位置,余声瞪他一眼又不好意思的低了下头。他从自己书包里也拿出生物来看,孟德尔遗传绕的他神经疼。 余声正在做某一年的高考试卷。 那题目一个比一个抽象,梁叙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他盯着前方写满英语字母的黑板,手里的圆珠笔从小拇指转到大拇指。 没一会儿,他就趴桌上睡着了。 窗外的太阳慢慢的移了进来,余声被晒得也打起了哈欠。她脑袋一偏就看见他歪倒在边上,一张脸硬邦邦的棱角分明,平时笑起来拽拽的样子褪了个干净。长搭在桌上的胳膊落在空处,手里还倒挂着笔。 她探头去瞄他胳膊下的书。 那本生物习题跟新买似的,上头白花花一大片。余声好不容易找到有笔迹出没,龙飞凤舞的就写了脱氧核苷酸五个字儿。 “看一分钟一块钱。”他忽然说话。 尾音刚一落,下课铃声接踵而至。梁叙从桌上抬起头伸了个懒腰,然后一手放在耳下左右动了两下脖子。他眼角扫了下身边眉清目秀的女生,慵懒的往后面桌子一靠。 “看都不能看了。”余声挑眉,“还要钱。” 梁叙摸了摸鼻子笑了声。 “大小姐。”他扬唇,“我可是咱小凉庄劳动人民大队光荣的工薪阶层,搁平时你挥之即来呼之即去来看我表现还不错是不是。”梁叙说完凑近她,“你说该不该要?” “什么是劳动人民大队,”余声听得迷糊,“——光荣的工薪阶层?” 梁叙:“民工。” “……”余声噗嗤一声乐了。 她笑完去看他一脸神定气闲的样子,碍着教室里人多嘴杂忍住了动手掐他的冲动。外头的阳光好的不像话,是诗人嘴里‘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的好光景。 那天他们一直待到晚自习下。 临了一起走的时候楼梯上下的人流已经少之又少了,高三楼的一排排教室却仍都亮着灯。他们刚下到一楼就遇见方杨,两个女生退到边上说了一会儿话。 梁叙站在几米外一面等一面点了烟。 他微微低头将嘴角咬的烟凑上火光,身后一男一女经过留下了只言片语。梁叙一手夹着烟抽了一口,一手把玩着火机。他抬眼看了过去,留着红毛的男生搂着丁雪的腰嬉皮笑脸。 “他就是梁叙?”红毛哼了声,“就他爸是抢劫犯那个?” 三月底的风吹得地面太干净,梁叙看着有些恼火。墙边余声兴奋的跑了过来,梁叙拿下烟低了一下头,然后目光落在她脸上。 “我想起有点事要处理。”梁叙说,“你先去地下室等我。” 余声没看出他有什么奇怪,平平常常的‘哦’了声就离开了。等她走远,梁叙往几十米外那对男女看了眼,他将烟又咬回到嘴里然后大跨步跟了上去。 红毛可能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 不过男生还没来得及回头,梁叙已经抬起一只脚直挺挺的朝那背狠狠的踢了过去。红毛一个大幅度的踉跄,重重的摔趴在水泥地面上,额头蹭出了血沾染在上头。 “再多说一句。”梁叙挺直背咬着牙,眼睛里是嗜血的光芒,“我他妈弄死你。” 丁雪已经吓得脸色都白了,红毛手撑着地面虚滑了好几下才站起来,捂着额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头毛至多也就是跟个风耍个屁帅,到关键时候就是low和怂。 梁叙慢慢看向丁雪。 “你这张嘴要是管不住了告我一声。”梁叙淡淡的说,“我有的是办法。” 他说完转过身就走了,校园里的路灯照耀在他的身影上。梁叙将最后一口抽完然后随手扔到地上用脚踩灭,这才朝着地下室的方向走了去。 余声正坐在架子鼓前自顾自的玩。 听到楼梯上有轻微的动静,余声立刻从鼓前出来开门。梁叙穿着衬衫站定在最后一个台阶上,他自上而下看着她,余声慢慢走过去。有光从门里溜了出来,她仰头看他。 “发生什么事了?”她轻声问。 面前的女孩子温柔的跟水似的,她的眼眸坚定从容清澈有光。或许就是那个瞬间,梁叙想起了她说的一辈子,还有她所向往的把生活过成电影的样子。 他低头亲上了她的嘴。 这个动作和往常有些不太相同,那只是个很清淡很干净的吻。梁叙双手轻握着她的脸颊,然后平静的将那个吻加长了一分钟。 “不是学过么。”他离开她的嘴,一面拉着她上楼梯一面玩笑说,“都亲几次了还跟生手一样。” 余声头脑本就是昏的:“谁学过了?” “金-瓶-梅都看过。”梁叙说,“还说没学过?” 余声一时语塞,她停住步子原地跺了一脚不走了。梁叙没想到她竟然还会发火,好笑的不行。女孩子脸皮薄,看着他却又气不起来。 “就是没学过,你——”她还有些结巴起来,“你耍流氓。” “呦,怎么还骂人了?” 余声蹙紧眉头一肚子气,白他一眼歪过头不说话。梁叙连亲带哄了好一会儿才磨平她的脾气,这女孩子你一软她比你还软。回去的途中自行车上两个身影依旧,距离分别的日子好像很近了。他们谁也不提谁也不说,风轻云淡的日子里徐徐而行不问前程。 作者有话要说:有姑娘今天留言过来,在此衷心感谢各路推荐。 第25章 那个晚上梁叙几乎一夜没睡。 他锁着愁眉靠在床头抽了一宿的蓝白沙,烟雾缭绕在四周跟着了火似的。墙上的金属乐队海报贴的时间太长已经开始泛黄, 那个有关他梦想的东西就像传说中的夸父追日一样模糊在这朦胧的夜色里。 屋子外头有重型机车轰隆碾过。 梁叙夹在指间的烟慢慢的烧到了头, 可他好像没意识到一样, 直到烫了手才醒神。他重重的做了个深呼吸, 然后扯过枕头罩盖在向后倒去的头上渐渐闭上了眼睛。 三月的春雨一过,晓风残月。 学校里的风气分为散漫和紧张两种状态, 理科楼有大半教室每天都乱的好如一口热锅。梁叙真心觉得自己对学习无法投入, 所以在认真装模作样一段时日之后又掉回了原来的坑。 那天他又窝藏在地下室了。 “你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可不行啊。”李谓决心要考985, 一个人在那复习有段时间了,“就剩俩月了知道么你。” 梁叙躺在沙发上跟滩泥差不多。 “用得着你说。”他将枕在脑后的手抽了出来搓了搓脸,一点一点的睁开了眼睛, “我就是知道自个不是那块料,提前悬崖勒马。” “然后呢。”李谓‘嗯?’了一声:“出去打工上个烂技校?” 梁叙这下沉默了一会儿。 “别告诉我你要玩音乐。”李谓的表情有些不屑,语气里却多了些劝慰和真诚, “那玩意儿对咱来说是个奢侈品, 不是谁都玩得起。” 梁叙凝视着头顶的天花板。 “你别嫌我世故。”李谓说,“看看我爸就知道了。”年轻的时候李叔也曾意气风发为了艺术要献身, 后来却灰头土脸的跑了回来继续做农民, 即使嘴上说起来一道一道。 梁叙嗤笑:“有这么说自个亲爹的么。” 两个男生因一个话题说了很久停在某一个点上又戛然而止, 接着便各自去忙各自的了。梁叙不好打扰出门右拐去了网吧, 游戏打到了天黑。 他从里头出来已经九点五十。 那会儿街道上零零星星几个人来来去去, 梁叙在晚自习下照着往常的时间去接余声,女孩子坐在教室里巍然不动。 她身边同学好像也受了影响似的。 一个个贴着板凳坐的踏踏实实头都不见抬,‘近朱者赤’那样儿他今天算是见识了。梁叙没进去就站在外头等着, 他背着书包趴在栏杆上向下眺望。 “走吧。”余声出现在他身旁。 梁叙从楼下收回视线,很自然的接过她怀里的书包提在手里,另一只手拉着她下楼。软软的微风拂过耳后,将她长长的头发吹了起来。 校园的林荫道上影子长长短短。 到了门口他去取车,余声站在外头等。这个和以前一样的夜晚多了些让人想要耳鬓厮磨的情怀,她看着他的背影离去莫名的感伤起来。 或许是毕业季要到了的缘故。 余声卡在喉咙里的话说不出来,也可能是憋得太久了懒得问了。身边有两个女生经过互相问起大学要去的地方,眼前他没推自行车就出来了。 “车子呢?”她问。 “车胎破了。”梁叙说,“今晚得走着回去了。”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一起像是散步一样的走一走了,余声一路上小蹦小跳乐的像朵花。周围有人骑着车子超过他们,很快就甩了俩人一条街远。 “走路还高兴成这样。”他笑。 “梁叙啊。”余声无视他的话,将无处安放的两只手背在后头然后探头看他,听到他‘嗯’了一声才又道,“你有想过以后要去哪个城市吗?” 他抬眉‘嗯?’的动作在那句话问完后凝住。 “我想过了。”余声将目光落在前方的昏暗的光里还是说出了口,“你要做乐队玩摇滚肯定得去大城市才有前途,上海怎么样,要不北京也行。”她说的还挺来劲儿,“反正我又不挑大学,去哪都一样的。” 梁叙忽然有种如鲠在喉的艰难。 “不过我听说陈皮要去北京,方杨也去北京。”余声有点兴奋,“如果我们也去,那不又能在一起了?” 梁叙想说的话在嘴里滚了好几遭。 “你想去北京?”他问。 “不一定非要去那儿。”余声望着他说,“看你啊。” 那流畅自然的语气跟唠家常话似的,梁叙瞬间觉得自己真他妈怂。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好像和他最初认识时不太一样却又是那么相似和特别。 “过两天青草坪有集。”他笑了下,“带你去打个耳洞。” “和镇上的集不一样吗?” “这种集青草坪一年才有一次,比镇上热闹。”他说,“也好玩的多。” 野地里的虫叫的欢了,路上已经没了多少人。余声回到家里外婆正在看谍战剧,鬼子打了几十枪伤不着人八路却一打一个准。外公在旁边评价这导演拍的有些假,然后讲起了多少年前的放牛娃王二小。 她听完回了自己房间看书。 十一二点屋子里的灯光仍旧亮着,外婆轻轻推门进来倒了杯热水然后坐在一边默默地给她剥开心豆。老太太眼角的皱皮都耷拉了下来,手掰不开用嘴咬的时候磕了牙疼的‘嘶’了一口气。 寂静深沉的夜晚好似也漫长起来。 余声歪着头听外婆说起小镇上有家小孩吃了老鼠药,幸亏那药是假的才没出大事。更稀罕的是那一家人还跑去感谢那卖药的,道听途说里便多了句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的典故。 四月就这样安安静静的来了。 所有人好像都进入了倦怠期,一个个闷在教室里三夜没睡似的。头顶四个风扇呼啦啦的吹着,风流正下方的学生用文具盒盖在书页上。有两个人相对而坐在纸上画的方框里下五子棋,身边各自的同桌埋头在书里不停的打哈欠。 晚休时分梁叙出去找地方抽烟。 操场上比较清爽凉快,男男女女各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走来走去的低着头背书。他隔着几十米远就看见在和一女生说话的陈皮,那嬉皮笑脸的样子较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皮看见他停了搭话走了过去。 俩人靠在墙边的一个树荫下,梁叙摸出烟点了一根。他看了眼这‘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傍晚,目光停在远处的文科楼上。 “你什么时候和余声说要去北京?”他问。 “前两天碰上随便聊的。”陈皮说,“怎么了?” 操场的晚风扬起一阵阵尘埃,柳树边的台球案子上堆满了看热闹的人。梁叙一手插着裤兜,另一只夹着烟的手自然垂落。 “我听李谓说你都不打算参加考试了。”陈皮说,“当上门女婿?” 梁叙懒懒的扫了陈皮一眼,视线落在前方的空旷里。他抽完一根将烟头丢在脚下的土里然后碾灭,准备动身去地下室的时候陈皮问他走哪个城市。 他直视前方,脚步虚顿沉默了一下。 “她去哪我去哪。”然后说。 青草坪有集那天是个四月六,清明节刚过去雨水忽下忽停。那会儿梁叙开着车在她家巷道外等,余声从家里撒欢的跑出来,车里放着音乐四面漏着风。 刚到地方就看见里里外外的人。 一个个手里兜着瓜果蔬菜来来往往穿插行走在村庄的街市上,水渠北边有个二十来平米的小庙,里头坐满了诵经拜菩萨的老婆婆。有汉子像是刚从地里干完活,肩上扛着锄头被人半腰一栏站在边上说起了话。好像也有远道而至互相认识的人,各自问着你从哪里来。 “那是什么?”余声指着前方。 有一大片人围在边上看中间那人说的热火,大概是在推销类似于什么灵丹妙药包治百病类的东西。余声看那人说的挺神乎,扯着他过去看还想要买。 “都是骗人的。”他拉着她走了开。 “你看好多人都买了。”余声执拗,“我觉得说的真挺对的。” 两边的小摊一个紧挨着一个连缝隙都没有,四周人的吆喝吵闹声一阵高过一阵。梁叙将她带着从摊子后面走,余声一步三回头。 “今天我得给你科普一下。”梁叙边走边说,没一会儿就到了年轻人玩的地盘,他说到最后一点,“有些话你得择(zhai)着往外听。”余声的眼睛滴溜溜的盯着跟前的套圈圈和抓阄,梁叙捏了捏她的脸颊问,“听到没有?” 她不耐烦的打掉他的手要去玩。 余声不知道的是这一片梁叙是行家,他买十个圈能中九个。余声指着哪个娃娃他就套哪个,套中一个就乐的直蹦跶,最后抱了一个满怀。 玩到四五点才去打了耳洞。 余声看着首饰摊上亮花花的耳钉问他哪个好看,梁叙扫了几眼挑了一对包了起来。她又移开目光去看旁边的皮筋和发卡,梁叙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盯了这通锲而不舍的来电显示半响,然后错开几步接起‘喂’了一声。 “我看见梁叔了。”许镜单刀直入。 第26章 这一天青草坪的集市比往年好像都要热闹,从来来往往的人到这个点还没散来看就知道了。遥远的太阳落在身上温柔的恰到好处, 梁叙凝视着余声耳钉上闪耀的星光收了线走了过去。 “怎么又戴上了?”他问。 “耳棒不好看。”余声对着摊主的小镜子多照了几眼, 又去拉他的胳膊, “你再挑一对好不好?” 她的眼睛比星光还要晃人眼, 梁叙笑着低下了头。后来完事儿他抬起胳膊绕到她的另一边肩膀搭在上头,然后拢着她一路走了回去, 又扫荡了一堆零食带到车上吃。 “我们还没看爷爷就走吗?” “不用。”梁叙已经发动车子, “今天这日子根本找不着他。” 去往小凉庄的那条马路实在太长了, 余声觉得他好像开了很久一样。那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沉重,只是她当时太开心了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车外的晚风顺着车的方向跟他们到了家,她看着他开车走远才一步一步回去了。 外婆家门口停了一辆白色汽车。 余声站在院子听着屋里的声音, 她进去不是出去也不是。脚下仿佛有千斤重抬不起来,都过去了这么久她感觉再见到陆雅还是会头疼和害怕。 房间里的电视播着天气预报。 整个北部最近有小到中雨,女主持人字正腔圆的说着。余声最终还是慢慢走了进去, 她立在门外听见陆雅说起绘画比赛。 “非得去么。”外婆说, “余余就快要考试了。” “就是因为这个才必须得去。”陆雅说,“我这次就是专门为这个事回来的, 后天的机票都预定好了, 赶六月回来就可以。” “那考试能有多重要?”外公抽了口旱烟。 “这有关她的前途。”陆雅说, “爸你得理解我。” 你看, 又是这样子。 余声低头看着手里梁叙买的香蕉和麻花, 她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想起他说的‘长大超级理论’然后平静了下来掀开门帘进了去。 远峰的夕阳悄悄的落了山。 陆雅刚放下水杯看见余声愣了下,大半年未见的女儿稚气已脱自信安宁。外婆从炕上下来拎过她提着的袋子拉着坐下,左问一句‘吃了没有’右说一句‘你妈下午才回来的’。 “最近复习怎么样了?”陆雅问。 “挺好的。”余声坐在外婆身边, 老太太打断了陆雅的话,“行了,余余刚回来就说这个。” 外公将电视声音开大了,新闻联播的御用音乐环绕在整个房子里。小凉庄的天黑下来了,虫子叫起来了。那个时候沈秀一家子刚吃罢晚饭,梁叙出去了一趟敲开了陈皮的门。 大半夜羊城火车站睡倒了一大片。 梁叙背着黑色书包站在几十米开外,陈皮停好车过来送他。和去年四月一样,梁叙交代了几句买了凌晨三点的车票然后进站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小城。 远处黑灯瞎火近处微光闪烁,像是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碗里点着煤油灯的样子。梁叙跟在一群人后头进去检票过天桥到了另一边等,周围的山高高的像两堵墙,站台里只有相隔三米亮着的路灯。 哐嘁哐嘁的轰隆声慢慢近了。 梁叙看着这冲破黑暗而来的绿皮火车,心底有些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一上车没有去找座位,而是站在门口的角落里往外看。两三分钟的停留过后,火车慢慢向前驶去。梁叙感受着脚下铁轨和列车重重的摩擦,从裤子里摸出了烟叼在嘴里。 有一中年男人过来借个火。 梁叙点着自己的烟然后将火机给那人丢过去,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看车外夜色苍茫。应许是深夜的缘故,火车上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都歇下了,也有呼噜打个不停被旁边人摇醒再睡的。 “小兄弟,你去哪儿?”中年男人问。 梁叙拿下烟:“临江市。” 火车好像是在拐弯,呼哧呼哧的左右摇晃。梁叙低眸看到了中年男人手上的腕表,奇怪的是指针停在了下午四点五十二分。他又将视线投向黑漆漆的窗外,期望着快点天亮。 一下站就接到了许镜的电话。 那会儿已经是日上三竿,梁叙走出站外的时候女生已经等在那儿了。俩人叫了车直奔梁兵干活的地方,那是个当地的小饭馆,许镜带他进去找却听见老板说梁兵还没有来。 除了每天按时上工没人知道踪迹。 从许镜嘴里梁叙多少知道他父亲改了名字在这小馆儿做事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女生昨天一个没愣神就找不到人了,要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费神。 “我们出去找找看。”许镜说。 一连折腾了几个小时虽说没找见人但也算是得到了一个不太坏的结果,梁叙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站在饭馆外头,骄阳下如似火烧。 “不了。”梁叙说,“就在这儿等着。” 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许镜去超市买了两瓶水过来陪他一起等。刚好到了饭点馆子里人不算太闹,两人便坐在里头吃了顿扯面。 水喝的怪没劲,他要了一瓶啤酒。 “婶子知道么?”许镜问。 “我瞎编了个理由。”梁叙闷了一大杯,然后凉凉的笑了一声,“我妈那么聪明瞒不过的。” 要不是每年都能收到梁兵寄回来的钱,他们一家人早就以为他死在外头了。许镜看到他没什么表情却比任何表情都要凝重的脸,又给他把酒杯倒满了。 他们在那待了整个下午。 到了晚上快打烊时老板接到了一个座机电话,然后将话传达给那两个年轻人。梁叙当时靠在墙上抽着烟,许镜听到那句‘他说让你们别再找他了’时再看梁叙,那眼角竟然有些湿润。 “是不是我昨天被梁叔看见了。”许镜小心翼翼的说。 “不怪你。”过了会儿,梁叙掐了烟从椅子里站起身,“走吧。” 俩人在街道的十字路口分了手,许镜想让他去自己校外租屋睡一晚再走终是没说出口。梁叙叫了车送她回学校,自己转身湮没在临江的人流之中。 他一个人走在长长的街上。 大城市灯红酒绿的夜晚更显得人寂寞起来,梁叙摸出手机给余声拨电话。那头过了很大一会儿才接起,余声钻进被子里和他说话。 “什么时候回来呀?”她细声细语。 “明天。”梁叙不由得就笑了,“估计下午就能见到我了。” 他一面听着她的声音一面走在临江的护城河边,隔着宽宽的河他看见对面一排排亮闪闪的店铺。梁叙又往前走了会儿从桥上过去对岸,进了一家手表店。 “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他问她,“我带给你。” 她长长的‘嗯’了一声像是在思考的样子。 “我想吃火锅。”她说。 梁叙闷闷的笑了起来,他挑好一款简单大方的女士手表买了。余声感觉到他心情不错,没有说出她将要和陆雅出国的事,只是和他一个劲的扯着话题又不敢多说。 霓虹灯照在他的脚下。 梁叙挂了电话将目光落在那耀眼的灯里,灯下是间潮范儿十足的酒吧。他有些不受控制的走了进去是因为听到了吉他弹唱,有人吼着Beyond的海阔天空。 舞台上三个男人各司其事。 梁叙在一个阴影里站了十来分钟,好像看到了自己不太久远的以后的样子。可能也是那样每天晚上抱着把破吉他在这里实现梦想,余声没有课的时候会跑过来看然后一起去吃饭再送她回学校。 他可能挣不了多少钱。 又或许穷的叮当响一分都没有天天喝西北风,梁叙自嘲的笑了下不愿再想下去。他去吧台那边买了一杯烈酒喝了下去准备走,刚转身就撞到一个人身上。 目光对视之间电闪雷鸣。 “你不是回学校了么。”梁叙淡淡的说。 面前的许镜穿着超辣短裙,黑色丝袜提到臀部胸乳一深沟。梁叙不露声色的将目光移向另一侧,看到旁边有着同样打扮的女人端着酒盘到处跑。 “你不是走了么。”许镜不答反问,“怎么来这儿了?” 梁叙说:“给余声买礼物听到吉他过来的。” “买礼物?”许镜勾了勾唇角,浓妆艳抹的一张脸上起了点波澜,“你这个男朋友做的还真不错。” 梁叙摸了摸鼻子将目光又落回到许镜脸上,女生好像喝了不少酒似的身体也有些轻微的摇晃。他默不作声的退后了一小步,视线错开了几厘。 “酒喝多了伤身体。”他说,“干个别的吧。” 许镜惨淡的冷笑了几声,抬眼看着他单薄的嘴唇里说着关心自己的话。许镜借着醉意根本不能无动于衷,可他那淡漠的眉眼太闹心。 “都这么晚了。”许镜一字一句,“去我那吧。” 梁叙缓缓抬起眼皮,在许镜脸上绕了一圈。他偏开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纸醉金迷,叫了声‘镜子姐’说了句‘算了吧’。那一瞬间许镜狠狠震住了,画着烟熏妆的模样像一个破了的瓷器娃娃。 “喝了点酒怕多有得罪。”他说。 第27章 那么简单的一句话立刻让许镜溃不成军,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叫自己姐。就连去她那儿暂作休息都全身戒备, 这比让他看见自己这样讨生活还让人难堪。 积压已久的自卑和痛苦从四面八方而来。 “只是睡一晚。”许镜问, “你怕什么。” “怕你不方便。”梁叙这次很快的就接上话, 又淡笑了一下, “我糙惯了哪儿都能将就。” 许镜说:“是吗。” “是。”梁叙沉着一双黑眸,说, “我先走了, 你也早点回去。” 他说完就阔步朝前走开, 周身的一切都黯了下来。身后的打鼓声渐渐模糊,梁叙从酒吧出来便径直往火车站走。深夜的冷风袭来一身寒意,梁叙摸出根烟抽算是能缓解一阵。 身旁有两三人嬉笑而过。 汽车奔着远方驶去, 昏黄路灯下的身影单薄寂寞。梁叙一面抽烟一面走在路边,很快街道的布景便模糊了视线,只剩下他踽踽独行。 而那个时候, 许镜正在一包间陪酒。 不知是不是情绪原因或者想自暴自弃, 许镜有意靠近身边喝的有些高的男人。从谈话里能听出来好像是某集团的股东,正和对面沙发上坐着的男人谈临江某块地。 “余部看人的眼力不错。” “老师一向谨慎。”听那话里是正正经经的欣赏, 张魏然给男人添了杯酒, “这件事还望薛总——”顿了下又笑了, 后者会意碰了下杯。 两个男人三言两语谈笑风生。 许镜从头到尾一直低着头倒酒, 这个被尊称为薛总的男人搂着她有意无意的冒犯。张魏然瞥了女人一眼, 看那样儿是拘束不习惯却强装成满不在乎还真是有点意思。 没一会儿薛总就酩酊大醉。 酒吧里有专门准备房间,许镜半扶着男人进去似乎做好了某种打算,却在推门而入的时候瞬间反悔。趁着男人埋在她胸口作祟的空隙拨了个电话, 只是压下来的动作太猛将手机打摔在地上。 这种男欢女爱你情我愿自然再正常不过。 梁叙当时已经走出好大一会儿,叮铃作响的手机让他一阵烦躁,犹豫着接起便听见那头重重的粗喘,即使隔着屏幕也让人脸红心跳。 他想挂断,听见许镜挣扎叫喊。 梁叙慢慢皱起眉头,他看了一眼时间已近凌晨,想抬脚走又担心许镜出了什么事儿。最终还是原路返回,在酒吧里寻了起来。 歌舞升平差点掩住了女生的喊叫。 梁叙的目光在那个房间门口滞留了有一分钟,走廊两边都没有什么人来往。他走到门口抬手敲了敲门,里头清晰的传出来一道尖细的声音。 “许镜?”他眉头皱的渐深起来。 门里忽然没了动静,梁叙眸子一暗扫了一眼两侧,拧了拧门把然后卯足了劲儿狠狠的对着门撞了进去。那边男人正骑在许镜的身上耀武扬威,梁叙上去就是一脚踢得男人捂着下头惨叫。 许镜没想到他真的来了。 年少时他们并肩同行少年笑声爽朗的样子全浮进脑海,许镜看着他为自己打架蓦然狂喜。梁叙一个脾气上来抄起拳头揍得醉醺醺的男人毫无还手之力,直到对方跟滩泥似的倒了下去。 这个时候许镜才渐渐清醒过来。 梁叙靠在沙发帮上喘着粗气,他拎过桌上未开封的酒瓶打开然后仰头就闷了下去,喉咙一凉一烫。地上已经一片狼藉,像被鬼子扫荡过似的。 “早说过让你别来这种地方。”梁叙说,“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许叔交代。” 许镜整理好衣服,声音很轻:“以后不会了。” 房间里有种压抑沉闷的味道,梁叙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裤子然后说了声‘走吧’。 “他怎么办?”许镜指了指地上的薛总。 “我下手不重。”梁叙重新系紧了两下裤子皮带,“能有什么事儿。” 许镜一时有些心慌却又说不出来,回头又看了眼然后跟着他出了门。两人站在酒吧门口吹着凌晨的冷风,许镜无言以对一句话也没说坐车离开了。 梁叙看了眼女生离开的方向然后拦车去了车站。 去小凉庄的火车三点检票,梁叙一坐上车就倒头大睡。火车慢慢的开了起来将临江和刚刚的一切都甩在后头,昏沉的光线里他的脸色平静安详。 朝阳从天边渐渐升起来。 梁叙一觉醒来已经快到小凉庄了,他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脑袋起身去洗手间。火车慢慢停了下来,他一泡尿撒完听见外头有些许吵吵嚷嚷的动静。 兜里不知是谁打电话过来。 梁叙一面接起一面正要推开门出去,手机里余声像是刚睡醒软软腻腻的调子让他胸口发麻,洗手间外头听着似是在寻人。 一个问另一个:“是这车厢没错呀。” “这小子不会溜了吧。”另一个说,“找不着人咱俩可怎么交差。” 梁叙当时就觉得来者不善,他又将洗手间门轻轻反锁。小凉庄是终点站,车上的人估计都下光了。梁叙靠在门上从兜里摸出火机,点烟的手都在颤抖。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余声问。 梁叙咬上烟,轻轻吐了口烟圈。 “今天可能回不去了。”梁叙说,“有什么事就找陈皮。”外头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知道吗?” 余声闷闷的‘嗯’了下。 洗手间外有敲门的声音,粗暴并且不耐烦。梁叙说了句‘挂了’然后扔了烟将门打开,门外站着两个五大三粗的穿着警服模样的人,两张脸上都是不约而同的厉色。 小凉庄的清晨悄无声息的来了。 那天陆雅去学校给余声办休学手续,余声跑去沈秀摊子借口买菜知道他还没有回来。他的电话一直呼叫转移,到了晚上仍旧无人接听。 外婆在房间里给她收拾行李。 似乎是看出她不想走老人出言劝慰,余声心里眼里全是联系不上他的事。她有气无力的坐在床边,手里揪着扯过来的被子。 “过两个月就回来了。”外婆说,“就当去耍耍。” 余声目光盯着毫无动静的手机一直发呆。 翌日天还没完全亮开余声就跑出找陈皮了,后者刚从家里推出自行车准备去学校。她问起梁叙,陈皮答应有消息就告诉她。 余声满腹忧心的坐上了陆雅的车。 她趴在窗户上看着小凉庄距离她愈来愈远,这所有的一切慢慢都烟消云散。余声忽然特别难过,还没走她就想外婆外公想这里的一草一木还有梁叙。 如果现在光阴似箭就好了。 机场里陆雅带着她坐在VIP室等飞机,余声不停的看时间心神不宁。四周有背包客也有人喝咖啡,匆匆忙忙的前行者拉住工作人员就问哪里换登机牌登机口怎么去。 陆雅接了个电话去了窗台。 余声趴在桌上食指不停的敲着杯子,清脆的冰凌声像铃铛响的她心烦意乱。余声不知道的是这一走再回来可能已物是人非,他们都不再是他们。 事实上那个下午陈皮就去了临江。 刑事拘留二十四小时以内沈秀就接到了通知,女人和陈皮一起过去却根本见不着人。那会儿梁叙已经在看守所待了一天两夜,他下巴上都冒出了青碴儿,整个人颓的不成样子。 警方以故意伤害罪提起诉讼。 那一阵子的天气风云变幻下了好几夜的大雨,从临江以北到羊城以南到处都是橙色预警。城市里的树木被风吹的倒掉很多,铁路被下塌火车堵在了半路。 沈秀守着菜摊天天等消息。 约莫到了六月的时候全城高考,小凉庄气温骤升热血沸腾。陈皮考完最后一门从学校里出来遇见了李谓,两个人面色都不很好看的沿着马路往镇上走。 “判决书是不是快下来了?”李谓问。 “下个月。”陈皮说,“本来没这么多事儿,弄点钱就能捞出来。”说到一半顿了下,“可他揍的偏偏是个……” 话到嘴边陈皮不说了。 “余声还不知道吧?” “没敢告诉她。”陈皮说,“就说联系不上。” 在国外参赛的那段日子里余声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陈皮的说辞,可她一句话都不信。一回国就赶上去西宁高考,考试一结束她就坐上了去羊城的火车。 窗外的野草疯狂的往上窜。 余声想起以前跟着他跑去青草坪,她不认得那些杂草一个个问他。身边有两三岁的小女孩啼哭妈妈在哄,余声插上耳机闭上眼睛做起了在羊城时他扯着嗓子往外吼的梦。 到小凉庄那会儿沈秀已经收开了摊子。 余声站在远处看到女人脸上的皱纹比她离开之前更深人也更憔悴了,月亮已经爬上梢头往下打量着。她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帮着沈秀将西红柿装进纸箱。 从始到终沈秀没有说一句话。 余声心里发憷问不出来,沿着菜市场那条街走回了外婆家,镇上的人提起沈秀的儿子都说出去打工了。也是那个夜晚她才知道梁叙父亲的事情,她记得他话到嘴边留三分从未问过她想去哪里,她也以为他们会水到渠成不用问就该心知肚明。 夜晚依旧如此的宁静像一滩死水。 沈秀坐在床边织毛衣,偶尔抬头看一眼晚间的法制新闻。大半夜一家人都睡不着觉,梁雨从被窝里钻出来坐在沈秀身旁,那新闻看着看着鼻子就酸了。 “妈。”梁雨问,“你说哥会怎么样?” 闻声沈秀停了几秒,接着又打起了毛衣。家门口好像有流浪狗叫,屋檐上夜猫刚蹿了过去。幽长的小镇街道寂寞萧条,月光慢慢拉开距离落在了这个遥远的地方。 “前路是黑的,谁知道呢。”沈秀说。 第28章 七月中旬法院宣判便下来了。 没有人愿意冒险替梁叙做辩护,程序走的简单且快。本来就是他出手在先无诉可上, 再加上对方有意这场祸事他是扛定了, 总共支付医疗费用四万判刑两年。 本月十七日正式施行。 从看守所转去监狱的第二个星期天陈皮托了关系去了临江探视, 梁叙穿着囚服从里面出来了。他剃光了头鼻翼坚挺, 一脸的淡漠从容惹得陈皮讶异,提及到余声短暂沉默了下。 玻璃墙里的面容不像个十八岁的少年。 “余声还好么?”梁叙问。 “我没说你这样了。”沈秀对外一致都说成他去了外地打工, 陈皮将他出事后余声的一件件事都说了, “前几天听说她去了北京读大学。” 梁叙一直低垂着眼睛。 “镜子姐退学了。”陈皮憋了太多天的话终于要问出来了,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梁叙目光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好像那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那个瞬间他只是想起了父亲,当年过着那么苦奶奶病重没钱的日子梁兵是鼓起多大的勇气持枪绑架抢银行。 “别问了行么。”他说。 陈皮一面叹气一面点头, 开玩笑的说着‘时间过得快着呢’‘婶子那边别担心’之类的安慰话,却也知道他在里头也是一天一天艰难的数着过的。 监狱外头爬山虎疯狂的堆满了整面墙壁。 那个时候余声已经去大学报道了,她一个人领的军训服铺的被子办完了所有程序然后累的瘫倒躺在床上。方杨打电话过来让她买好防晒霜, 余声听着听着便睡着了。 刚开始那段日子她是真不习惯。 无论是小事或者大事都有些力不从心, 每天独自找教室去食堂打饭闷头在图书馆和画室,不过一个人久了也就喜欢上了这种时光。只是偶尔出神, 至于想什么她不愿承认。 北京最近又阴了下来。 可能是经期来临的缘故, 余声近日有些没劲头。她连续两天除了上课就趴在床上睡觉, 整个人瘦了一圈。白天的宿舍没有人在, 余声去了超市买红糖, 兜里没带够零钱空着手回去了。 晚上肚子疼得翻来覆去。 眼泪哗哗的往下流,她硬是忍着一声不吭。第二天醒来眼睛红肿无人询问,好像没事儿人一样照旧去上课。什么社团也不参加, 什么事情也不响应。 有几回室友找她出去嗨。 余声以各种理由回拒之后就再也没人叫她一起,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日子司空见惯。方杨劝她多去融入集体,她听不进去心里却在想着以前他说过的‘闷出病来怎么办’。 “你要不要来我学校?”一天方杨这样问她。 “不去。”余声正坐在图书馆看书打发时间,“懒得动。” 后来熬不过方杨的各种‘低声下气软硬兼施’还是去了,食堂里俩人打了一桌子菜吃不完。方杨又带她去了自己宿舍,八个人的空间里声音比蚊子还得小。 “你床上怎么这么多书?”余声随手翻了一本。 “这个是四级真题,这个会计基础,这个是考研数学。”方杨得意一笑,“我从一学姐那里买来的,9成新便宜好几十块呢。” “你才大一就准备考研究生了?” “确切的说,”方杨道,“从高中开始我就决定了。” 俩人的对话被两边床铺上的女生听了去,有几双眼神纷纷投射过来,余声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些书和方杨的本专业毫无关系。 “还是跨专业?” “不然呢,分数线不够没喜欢的可选。”方杨将她手里的书一本一本收了起来,“走吧,带你出去转转。” 学校虽小,五脏俱全。 似乎听见方杨说话或者两个人呆在一块余声才能感觉到小凉庄的余温,那是一种舒服到心坎里并且平静心安的感觉,温暖和惬意。 方杨偶尔也会过来找她玩。 十一过后的一个日子她刚去公交站送走方杨,回来路上被一辆黑色卡宴拦在了学校门口。许久未见的张魏然从车上下来了,余声吃惊的看着面前的人。 俩人去对面餐厅坐了一小会儿。 “我一直以为你会出国读书。”张魏然抿了口茶,“前几天从老师那里才知道你考到了北京。” 余声淡淡的‘嗯’了一声。 “读的国画?” 余声说:“建筑艺术。” “我还以为你会……”张魏然迟疑了一下。 “那是我妈喜欢的。”余声打断,“不是我喜欢的。” 她说的过于冷静,这让张魏然有些惊到。其实余声自己也惊到了,当初因为这件事她差点和陆雅吵起来。那是她第一次和陆雅正面发生冲突,把要来北京说的那么坚持决绝。陆雅第一次领会到这个女儿强烈的反击力,因为她多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反反复复想了一夜,陆雅妥协了。 甚至开始反思自己的错误,因为那晚余声破天荒的给余曾打了个电话,她只记得父母说了近一个小时。等陆雅从卧室出来的时候,余声几乎要泪流满面了。 她低头端起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 餐厅里安静极了,俩人之间的气氛凝结了有十几秒。余声看了张魏然一眼,站起来礼貌的轻轻颔首。好像就是那一刹那,张魏然眼前仿若出现了一个幻影。 “我一会儿还有课。”她说完就走了。 张魏然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又自己坐了会儿才驱车走了。车水马龙的北京城像海流似的将他淹没,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等进了校门,余声才回头去看。 身边不断地有一对男女擦肩而过,她眼睛莫名的湿了起来。模糊的视线里她想起了小凉庄的菜市场,还有青草坪的四月会,然后一面擦着脸一面往回走。 张魏然从前方路口拐弯将车又倒回来。 后视镜里的那个背影瘦弱单薄,腰板却挺的格外的直。张魏然看到她不见然后点了支烟,发动引擎将车开走了。最近手里的项目刚结束,他倒是有些闲心清净。 酒店套房除了冰冷就是空洞。 张魏然冲了凉穿着浴袍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夜景,有服务员敲门进来送他要的红酒。想来应该是生手不小心弄出了动静,待身后人离开时他回头看了眼只觉得莫名熟悉。 门口有不大不小的低吼。 张魏然皱着眉头拉开了房门,两个女人站在走廊里。一个低着头乖乖的挨训,年龄稍长一些的大约是个主管。他一个眼神过去,训骂转为道歉后撤身就走。 “等一下。”他叫住那个低着头的,又对主管说了句,“这没你事了。” 待走廊里就剩下他们俩,张魏然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正要开口说话,隔壁房门有人出来了,许镜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弯了个腰就匆匆走远。 她慌慌乱乱的躲去了洗手间里。 这些日子以来许镜没有一刻是舒坦的,心里仿佛压着块巨石。她看着镜子里自己这张惨白的脸,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发丝凌乱。 兜里手机这时候响了。 父亲的声音在这个孤独的夜里给她带来了些许安慰,许镜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许是自小没了母亲,在许镜眼里父亲就是天地。 许镜叫着‘爸’泪水直流。 “哭什么,在外头苦是苦总比村里强。”许为民说,“忍忍就过去了。” 许镜咬紧唇不出哭腔,心里却酸涩难忍。一失足成千古恨到头来学上不了落得这番天地不怪谁,就怪她从小命苦还想着飞上枝头做凤凰。 “你帮我看看梁叙吧。“许镜眼睛一闭泪又下来了,“是我连累他了。” “爸知道。”许卫民叹气一声,“总归是咱对不起人家。” 许镜怕自己再哭出声来借口要忙然后挂了电话,她在洗手间待了半响才整理好妆容出去,意外的看到张魏然慵懒自得靠在对面墙上。 那眼神和酒吧那晚一个样子。 许镜缩了缩脖子,有点怕这个男人。张魏然将视线落在她那双红彤彤的眼睛上,然后目光往下移至她略微起伏的胸脯,又淡淡抬眼往上瞧。 “收拾收拾就走吧。”张魏然说,“这地方你待不长。” 他说完站直了,转过身就走。 “为什么。”许镜对着他的背影问。 张魏然脚步都没停径直回了套房,留下许镜一个人在走廊里。那时候她想这么大一个北京城却没有一个能容身的地方,讨口饭吃怎么就这么难。 夜深人静的时候许镜想起了余声。 也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会想到这个女孩子,或许是那种恬适淡雅的性子也有可能是因为羡慕。许镜睡在简陋的员工宿舍,看着外头漆黑的夜晚迟迟不能入眠。 第29章 余声是在大二和室友玩熟的。 说起来也不算有多熟悉,但是相比第一年她封闭自己不和世界交谈的样子已然好了太多。宿舍里的女孩子话题都比较杂乱无章却句句八卦, 除了某个系的俊男美女无非就是穿衣打扮。 那时候她的qq已经玩的很溜了。 室友里有一两个喜欢玩游戏经常带着她一起偷菜, 也有一个专门挑十二点公寓楼熄灯之时拉她陪着看鬼电影。每个晚上睡下她总会插着耳机听歌, 然后将声音放到很大很大。 有一次被隔壁床好奇的扯去听。 “真没看出来啊余声。”头发披到臀部的女孩叫陈天阳, 是宿舍里最活泼情感也最丰富属于那种今天甩了别人明天又能开始新恋情的奔放女,“你竟然还喜欢摇滚。” 余声总是轻轻莞尔不置可否。 那段时间真的是特别忙, 余声每天上完课都会累惨。但她仍是去图书馆待到深夜然后听着歌沿着校园路往回走, 路边的树被风摇晃像极了小凉庄长院里的样子。 宿舍里也偶尔安静偶尔热闹。 每个星期天的晚上陆雅的电话总会如期而至比闹钟还准时, 余声虽说赢了一局却也不敢怠慢仍是规规矩矩的听着训话,上一句说着学习下一句说着生活一一交代事无巨细。 “你妈对你可真严格。”一晚陈天阳在她挂断后说,“我妈三个月都不见得能给我打一回。” 余声已经习以为常:“你妈真好。” “你应该找个时间好好和你妈聊聊。”另一个室友也凑过来, “这样也太没有自由了。” ‘聊聊’真是个不错的建议,可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陆雅难得认输一次算是她捡了个大便宜,但这并不代表真的就天高任鸟飞了。 就像她选择了建筑艺术。 陆雅说:“你不听我的以后就别后悔。” 每每记起这句余声的心情总是很复杂, 她不明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为什么要后悔, 就像她执意要来北京一样。 算算日子,只要不去想时间就快了。 大二上学期的年底她回了趟小凉庄, 火车开车时间是晚上十点四十, 余声当时坐在靠窗的位置。临行前五分钟对面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 穿着宽大的粗布衣裳蓄着大胡子背着把破吉他。 后半夜她睡一觉醒来男人闭着眼。 火车哐当作响的行驶在铁轨上, 窗外的黑夜和周边的呼吸声匀为一体安静极了。左手边的座位上有女生靠着身旁的男孩睡着了, 她又把视线慢慢收回来。 余声看着那把吉他忽然就流眼泪。 她眼眶里泛着泪水,颤抖着嘴角尽量不出声,就是眼泪一直流个不停。男人或许是被她抽泣的声音吵醒了, 余声擦了擦眼泪盯着吉他就是不移开视线。 对面递过来一包已经揉的有些皱的纸巾。 “丫头。”大胡子说,“擦擦吧。” 余声抽着鼻子眼睛一酸点头含糊不清的说‘谢谢’,她低着头斜靠在窗户边上没再说话,眼泪下来了再用手拂掉。过了一会儿又轻轻的哭出声,心里压抑的实在太委屈太难受。 天空慢慢的亮了,火车到了羊城。 她那会儿眼睛还湿着,时不时的留一抹泪。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外走前她对男人低头道谢,后者站起来摇摇手又将最后的纸巾塞给她。 “不哭了,再不哭了啊。”大胡子又道。 余声听着那轻声浅语的话募得心底又泛起酸,她忍着泪水道别然后下车。车站外有去小凉庄的计程车,刚到外婆家门口就听见厨房里两个老人的吵架日常。 忽然就有了重返人间的烟火气。 晚上外婆做了一桌子的菜洗了一小箩筐的水果,电视上中央十一频道播的小品,又是冯巩那句‘我想死你们了’,郭冬临打着快板说着天津的狗不理包子。 “和杨杨一起回来的?”外婆一面拉着鞋底一面问。 “我一个人。”余声说,“她说今年不回来。” 在她的印象里,方杨是那种天天活在题海和前途里的女生。过了四级报六级接着还要做兼职准备很多证再加上考研究生,真的几乎是一刻也不消停活的充实有力量。 “昨天你爸打电话说后天过来。”外婆说。 “我爸?”余声问,“他不是很忙么。” “再忙也得抽时间。”外婆将鞋底放在一边,拿过柑橘用小刀切起来,“有什么事儿我孙女还重要。” 外公听见笑了一声,余声也忍不住笑了。 事实上后来余曾临时有事抽不开给外婆打了道歉电话,又亲自派人送了年货过来探望。余声早该猜到会是这样,只是没有想到余曾嘴里说的人是他的学生张魏然。 二十七岁的男人举止谈吐深得人心。 余声没有一点兴致搭话男人也不介意,反而和外公聊的很熟。她趁机脱开身跑去外头街上溜达,还没到年根镇上的摊子摆不起来,有的也是三三两两的小吃摊。 腿脚不听使唤的绕到了菜市街。 那天沈秀没有摆摊,余声到跟前的时候梁雨从屋里出来了。小姑娘看见她愣了一下接着叫‘余声姐’,又像是怕她问什么似的说着有事撒腿就跑开。 她看了一眼里屋终究没有进去。 想起回来后那些日子里得知他杳无音讯,她联系不了后来生气也说过死也不再理他却也是心急如焚过。直到高考结束接二连三的去找陈皮,后者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那时候她隐隐约约就能猜到出了事儿。 镇子那么大哪有不透风的。 后来知道他犯了事儿余声都吓傻了,只记得判了两年。那段时间在家里她还得天天和陆雅打口水游击战,到后来真的是累了也懒得折腾了,总觉得他会突然就回来然后出现在她跟前似的。 嘴上倔强却还是一个劲儿要去北京。 她慢慢转身往回走,还没迈出几步就感觉身后有人进去了沈秀屋里,那背影让人看起来孤单沉重。余声不自觉的拐了道悄悄跟了进去,还没到房门口就听见里头的说话声。 “把钱拿走。”沈秀冷声。 “这是今年我打工挣的,虽然不多但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许镜说,“您就收下吧婶子。” “梁叙不计较不代表我这个当妈的不计较。”沈秀闭了闭眼,“他这辈子都被你毁了你还来干什么,拿着你的钱赶紧走。”沈秀深吸了一口气,“别让我用扫把轰你。” “婶子……” 余声平静的听着里头的哭诉。 “我听我爸说他在里头表现不错,应该很快就能出来了。”许镜说,“到时候我会把欠他的都还回来。” 余声想起他给她打的最后一通电话。 那个下午她谁也没问谁也没说一个人往乡里高中走去,长长的马路牙子边是光秃秃的树和栖在上头的鸟。那么多个晚自习下的夜里他骑车送她回家,路上有时候也会讲黄色笑话。 他教她打响指玩游戏,还唱歌给他听。 余声去了学校的地下室,可能是因为换了人门从外头被锁住了。她就坐在最后一个台阶上发着呆,好似还和以前一样只要她推开门他就停下弹唱。 深夜回去张魏然已经走了。 外婆和外公还在说着这年轻人真不错,比余余大几岁来着。余声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埋头在被窝里睡觉,半夜里窗户被雪糊了一层水玻璃碎冰。 连续两个年三十晚上没有‘压岁钱’。 余声在小凉庄待到初四就回了学校,公寓楼还没开放她暂住在方杨的租屋。晚上方杨兼职回来给她做好吃的饭菜,俩人看着外头的烟花各自想着各自的事。 “怎么不多呆几天。”方杨说,“我想回去还没时间呢。” 余声看了看北京的夜色:“想你了呗。” “……”方杨笑了笑,然后也看向窗外沉默了片刻道,“我有个事儿想告诉你。” 余声:“什么?” 她眼睛盯着外头脑袋也没转过来,方杨斟酌思考了半天也不见开口。余声偏头看过来目光探问,方杨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启唇。 “前几天打电话听我妈说……”方杨顿了顿,“梁叙他——” 余声半腰把话一拦:“我知道。” 看着方杨诧异的样子余声笑了,她又朝窗外看出去。远方刚消失的烟火这会儿又燃放起来,方杨忍不住问她:“那你不去——” “他一定不喜欢别人找他。”余声眨巴了下眼,平淡坚定的说,“我等他好了。” 后来她想生活应该是这样,东边日出西边雨。早上醒来你洗完脸去院子逗猫狗,可能天上掉馅饼也可能是鸟屎。一辈子要那么久那么远,总要经历些事儿才明白人生道阻且长。 那一学年结束的时候余声剪了短发。 宿舍里好像流行起了穿高跟鞋的风气,除了她其余都跟着陈天阳一人买了一双。余声不喜欢也不习惯,坚持着自己的短袖牛仔裤还有帆布鞋。 放假那天她正在宿舍收拾东西。 可能是受了方杨的影响余声自己找了个在建筑公司做实习生的工作,当天就要去那边报道。宿舍门被人猛地推开,陈天阳哭哭啼啼跑了进来。 她关心的问了句怎么回事。 “以前女的跟我抢男的就算了。”陈天阳一面哭诉一面还发着脾气,“现在男的也跟我抢。” 余声:“……” 宿舍里多了有趣的事情,余声天天听着也觉得日子过得快了。她实习的那两个月每天跟着前辈跑工地晚上坐末班车回来,留校的学生不多一到夜里安静的跟荒山野岭似的。 倒是有一回她在大巴上遇见了许镜。 余声犹豫着该不该打招呼,许镜在下一站却下车走了。她从车窗看向外头,那个瘦弱的身影直直的进了某个夜校。她那会儿不太愿意去探索他们之间的事情,只是单纯的想起梁叙大概该出来了。 第30章 那一年北京的炎热堪比世界火炉苏丹。 作为实习生的余声也终于体会到了没有陆雅庇护下的生活,几乎所有的苦活累活都是她在干, 涉及专业方面少之又少, 跟个苦力不讨好的跑腿没两样。 逢周末就累得连床都下不来。 室友陈天阳跟她也差不多天天跑兼职推荐化妆品, 不到一个月劣质高跟鞋磨坏了两双。八月初北京的气温才慢慢降了下来, 两个人都瘦了好大一圈。 宿舍里的空调二十六七度。 余声睡得迷迷糊糊听见陈天阳和谁打电话,接着又是蹑手蹑脚窸窸窣窣紧连开门的一阵动静。过了一会儿门又被人推开, 她挣扎着朝着床下看了一眼。 “给你带了盖饭。”陈天阳说, “咱俩都睡多久了。” 余声慢慢从床上爬起来抱着被子, 接过女生递过来的筷子饭盒。俩人都盘着腿靠着墙坐在床上一面吃一面聊,傍晚的光芒落在了阳台地面上。 “我刚刚下楼去拿。“陈天阳声音夹杂着一丝兴奋,“外卖小哥长得还不错。” 余声正吃着笑了一下。 “以后要常去他家买。”陈天阳说。 “你不是有男朋友吗?” 余声记得前几天从外头回来还看见他们在宿舍楼门前卿卿我我难分难舍, 这才多久的功夫这姑娘就喜新厌旧另择新欢。 “有男朋友怎么了。”陈天阳说,“又不妨碍我看帅哥。” 余声:“……” 暑假的宿舍里就剩下她们俩留校不回,此时此刻整栋楼都是寂静的。余声将目光落在窗户外, 没有衣服挡着光的阳台开阔温柔。 像有人轻轻拍着你入睡。 她看见那光恍惚起来, 想起小凉庄的学校地下室,以往太阳很好的时候也会有很漂亮的光落在楼梯上。身边陈天阳叫了她一下, 余声从回忆里渐渐转醒。 到中旬的时候, 建筑公司的实习临近结束。 陈天阳最近接了一个酒店服务生的兼职, 那天刚好她休息叫上她去帮忙凑数。酒店有人举行婚礼忙不过来, 临时服务生两个小时五十块。 她站在酒席最外边的门口位置。 因为是第一次做这个事儿她什么都不懂, 只是愣愣的站在一边端茶倒水。男服务员端着菜上来她一盘一盘的摆在桌子上,这种陌生的体验让她欣喜。 前方舞台上司仪说着俗人的笑话。 余声正低头帮来客添茶,耳朵里传过来熟悉的声音。她当时有愣住一秒, 再抬眼便看见陈皮说着搞怪的栋笃笑动作浮夸。男生仍旧青春年少,还是当年那个和她说要来北京闯天下的人。 婚宴结束后他们撤席打扫卫生。 余声换下酒店服装和陈天阳一起往外走,早已经等在路边的陈皮看了过来。陈天阳聪明的先走一步,街道上的公交车一辆接着一辆过去了。 “你怎么还做这个?”陈皮走近。 “反正闲着呢。”余声说,“你不也是吗。” 陈皮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面前的大小姐好似脱胎换骨一样。俩人距离高考到现在已经两年未见,明里暗里也打探到她的消息一直没去打扰。 “你知道——” “我不想听。” 陈皮话还没说完被她迅速一截,余声将视线偏开到一侧开始沉默。那语气冷淡却也多少有些赌气的味道,陈皮大概知道那是梁叙出事后自己竭力隐瞒所引起的。 俩人简单说了几句便道别了。 陈皮看着余声远去的身影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喉咙里卡住了那句‘今天刚好是那混蛋出狱的日子’。北京城的下午闷热异常,陈皮沿着大马路慢慢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路上风云突变飘起了清凌凌的细雨。 当时余声坐在回校的公交车上,车上人多又挤闷得她实在难受到了下一站便改换步行。雨水很快打湿长街落在鞋里,余声跑去站牌下躲雨。 那雨滴滴哒哒的顺着头顶的塑料淌了下来。 汽车呼啸而过溅起一滩水渍,几十米外看不清道路方向。余声看着落在马路上然后消失的雨水,远处有婆婆抱着孙子低头往前走,还有骑着自行车的男女顶着风雨前行。 她也有了淋一场雨的念头。 动作比思想要快一步,细雨洗在身上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余声在那一刻脑子是清醒的,她沿着马路牙子一直走去了天桥下,有人在拉手风琴。 男人中年模样,穿着皮夹克高帮鞋。 旁边围了几个年轻学生,余声也慢慢走了过去。等到男人一曲结束那几个年轻人才走了,余声落在最后看到了男人手腕上的表链。 “您的手表——”她一开口又觉唐突。 中年男人扫了一眼余声,女孩子微湿着衣裳抱着双臂。不过还未等她询问便轻晃了下自己的手臂,上头的指针停在某刻一直未动。 “你指这个?”男人反问。 头顶的天桥上好像有重型车飞驰而过,那声音混着雨声说话声显得尤为凝重。男人只是笑了笑,然后指了指头顶说:“雨要大了。”说完便风尘仆仆的走向下一归途。 那晚回去后余声就晕乎乎的睡了过去。 半夜里说起胡话被陈天阳摇醒往额头一摸烫的跟个火盆似的,暴雨倾盆下的凌晨两三点她躺在校医院病床上打吊瓶。病房外的楼道黑漆漆没有光亮,大雨将这大地似要捅个窟窿一样噼里啪啦的往下砸。 余声靠坐着墙看帘子未拉的窗子。 “你睡吧余声。”陈天阳坐在旁边空荡荡的床上,指着刚打上的吊瓶说,“我给你看着。” 她晕乎乎的想说头疼却没说出口。 “睡不着。”余声说。 “那我陪你说会话?”陈天阳想起了什么似的,然后又道,“那天婚宴上那个男生是谁啊?”看着余声的眼睛陈天阳若有所思,“不像是你男朋友。” “……”余声笑了一下,“高中同学。” “他挺有趣,像香港的一个明星叫什么来着。” 余声:“黄子华。” 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变,至少现在栋笃笑是陈皮的梦想。说起来有这个喜好的人不算少数,但是一直坚持沉迷在其中的却不多。很多街头艺人对着空无一人的排场大笑着把自己逗乐引人围观,有艰辛自嘲也有讽刺落寞。 “怪不得觉得熟悉。”陈天阳低喃,“黄子华拍的栋笃神探倒是挺好看的。” 余声无奈的弯了弯嘴角。 后半夜她一直昏昏沉沉,也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第二天清晨醒来手背上的针已经拔掉,陈天阳将写着‘我还有兼职先走了’的便利贴粘在给她倒的一次性水杯上。 余声揭过便利贴看了一眼又一眼。 那会儿大概是个早晨七点的样子,余声已经退烧打算去吃早餐。刚出了校医院便想起今天还要去建筑公司做实习结束的简单交接,于是顶着空空如也的胃去赶公交。 公司在CBD四楼,不算很大没什么名气。 正是因为看重这个余声才递了简历跑来苦哈哈的实习,交接手续走得很快。余声打印了几张走形式而已的报告又将这段时间以来跑工地做的数据记录用优盘传给小组长,完事儿的时候已经十点有半。 她背着书包往电梯口走。 可能是饿着肚子的关系没什么精气神,余声一直是低着头往前挪。她没有注意到前方有人脚步停下看过来,一直等到那人出声叫她名字才病恹恹的抬起头。 张魏然三步并作一步走过来。 “在这干什么?” 余声的脸看起来有些苍白,这让男人下意识的皱了下眉头。楼层上有好几家小公司,他们站的位置有些显眼引来注视,有人认出那是铁路工程设计师张魏然。 “没干什么。”余声有点烦,绕过他去等电梯。 张魏然顿了下跟了上去站在她旁边,侧头看了眼旁边的女孩子。上次见她还是过年时候,二月跟着余曾出差一直辗转在外忙的没时间联系。 “怎么说你也得叫我一声师哥。”张魏然看着电梯门里反光的身影笑了笑,“咱俩不至于无话可说吧。” “我又不是余曾学生。” 张魏然看着她低头乖乖反驳的样子又笑了下。 “八月底老师来北京开会。”张魏然说,“到时候我接你一起过去。” 余声淡淡的翻了一下白眼:“我才不去。” “OK。”身后有女职员看过来眼神里复杂的说不清,不明白这个女孩子到底是哪路神仙居然能使声名显赫才华出众的设计师俯首称臣,张魏然扬扬下巴,“电梯来了。” 余声头都没抬一下走了进去。 大厦外头车流频繁熙熙攘攘,余声烦躁的看了一眼头顶火辣辣的太阳。身后的张魏然将就着她的小步子走在一旁,用近乎低哄的语气说着商量的话。 “回学校吗?”张魏然说,“我送你。” 余声停下脚抬眼:“我喜欢坐公交。” 她说的极其正式认真,然后再也没看张魏然便走了。后者站在原地有愣过一下然后摇头失笑,这女孩子太过直接鲜明不留情面的拒绝倒真是随了她母亲。 第31章 到学校之后余声填了点肚子便回了宿舍。 身体还没好彻底整个人还是有些晕,她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包裹的严严实实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是被外婆的电话叫起的, 看天色已经是下午三四点, 老人的声音亲切温和让余声忍不住抹了把眼泪。 她躺在床上握着手机听外婆说话。 好像老太太就在跟前似的, 拉着她的手温言软语笑起来慈祥善良。小凉庄一别已半年有余, 不知外婆的鬓角是否已再添白发,干起活来仍旧利落。 “一个人要把自己照顾好。”外婆说, “啥时候想回来就回来。” 余声轻轻的‘嗳’了下。 “学累了就歇会儿别使那么大劲儿。“外婆的话里有一丝长长的轻叹, “知道吗?” 余声慢慢的吸了口气‘嗯’了声。 说了有十来分钟外婆才挂了电话, 余声将头埋在被子里眼泪顺颊而下。这两年来一直假装很忙,事实上确实是这样。一方面为了缓解某种孤独和难过,一方面也是为了像陆雅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 只是理想这个东西太不现实并且残酷。 余声独自流了一会儿眼泪下床打算找饭吃, 刚穿上鞋子陈天阳就从外头回来了。她看了眼时间这个点应该还在兼职,正奇怪怎么回事儿陈天阳就稀里哗啦倒了一大堆苦水。 大概就是说好的价钱对方临时变卦。 余声实在不忍心打断女生的愤慨喝了一杯又一杯水,看她再次端起水杯陈天阳停住话匣子笑她渴成这样。余声叹气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饿了, 女生恍然大悟。 “早说呀。”陈天阳摸过手机, “我给咱叫外卖。” 余声:“……” 没一会儿功夫对方电话过来说已到楼下,陈天阳乐呵呵的跑下去拿。余声趴在桌子上等了很久都没见人上来, 于是探头到窗前去看。 宿舍楼旁的大树下有两个人正在说着什么。 从四楼望下去余声觉得那背影有些眼熟, 却想不起来是谁。然后她看见男生骑上车陈天阳笑嘻嘻的摇手再见, 好笑这女生搭讪技巧一流。 她又坐回椅子上等。 陈天阳哼着歌拎着盒饭脚尖旋地推开门进来, 一脸的春风得意比拿了奖学金还兴致勃勃。余声接过自己的茄子盖饭低头吃起来, 抬眼看陈天阳撑着下巴在桌上陷入沉思一勺都没动。 “你不会想脚踏两只船吧?”余声问。 “不会的。”陈天阳目光落在某处声音格外温柔,“前两天刚分手。” 余声:“……” “今天我拦着问了,他也是大学生。”陈天阳说完一笑, “还是个学医的。” 余声从来都知道陈天阳不缺爱,但那时候没有人想到这回到来的爱情会如此艰难。校园里的林荫路上法国梧桐整整齐齐排成两列,太阳落下来照亮一片夹杂着金黄的绿色乔木。 那一天夜幕降临时似乎立秋了。 距离北京城千万里之外的小镇已经有叶子往下落了,再往里走的菜市场上人烟罕至萧条的不像样子。沈秀做好了饭让梁雨去叫房间里的人起床,安静的余晖下声音好似都有回响。 男生耷拉着肩膀从屋里出来。 他随随便便套了件地摊货短袖,灰不溜秋的颜色显得人更颓废无力,人字拖在地上趿拉。头发较之前的光溜已经冒出了新的,短而苍劲之外倒是身上唯一一点有精神的地方。 整个人百无聊赖漫无表情。 宁静幽长的院子里拉着用久了的十五瓦旧灯泡,昏黄的光线下那张侧脸冷漠坚硬。他直接过去水龙头旁边用冷水洗了把脸,然后过来往饭桌那儿一坐端起碗就埋头呼啦吃起来。 “李谓他爸有个朋友在青海是做木材招学徒。”沈秀斟酌片刻说,“你要不过去试试?” 梁雨慢慢停下了咀嚼的动作也看向对面。 “就当学个手艺。”沈秀解释,“你要是觉得远……” “妈。”说话间他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我想去北京。”然后又往嘴里刨饭。 那声音太平淡以至于沈秀都没有反应过来,待回神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梁叙今年二十有余年纪轻轻,高中文凭都没有去北京闯荡那是得抽筋趴骨,可男儿志在四方沈秀理应支持到底。 “想去就去吧。”沈秀垂着眼睛说,“陈皮他们在那儿也有个照应。” 梁叙没有在说话,又埋头吃起来。一顿饭结束他浪荡在外头走了一会儿,明明不见才两年小凉庄却已不复当年的热闹。 静悄悄的街道上只有流浪猫狗在叫唤。 梁叙站在一个电线杆下摸烟抽,然后慢慢的蹲了下来,拿着烟的手搭在膝盖上,有小狗寻着腥火跑过来。他逗了几下往远处丢了个石子,小狗摇摇尾巴立刻奔了上去。 不知从哪里传来有男女嬉笑的声音。 梁叙眯着眼睛将烟又放在嘴里吸了一口,低头看着脚下昏暗的微光沉沉吐了一口气。等到那根烟抽的差不多时,他将烟摁灭在地上起身回去了。 第二天便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凌晨四点到地方的时候他刚出了站就接到陈皮的电话,梁叙背着把破木吉他提着黑色大包站在路口看着车水马龙。那耀眼的路灯霓虹和车站的人流味道重重的围绕着他,不知是该欣喜还是彷徨。 陈皮站在路对面大声喊他的名字。 身后有人借过匆匆忙忙上了计程车,梁叙的目光好像看着很远的地方缓缓笑了。夜晚去哪儿都不方便,俩人在车站附近找了家宾馆先住下。 “有什么打算?”房间里陈皮问。 “先找个活儿。”梁叙半躺在床上,双脚-交叉搭在一块,“李谓怎么没来?” “医学狗的世界围墙比较多。”陈皮笑哼着说完沉默了会儿,然后又道,“前些天我碰见余声了。” 梁叙平静的‘嗯’了一声。 “她好像还生着气呢。”陈皮说,“不过这是好现象,说明心里有你。” 宾馆外头有汽车摁喇叭的声音,过了几分钟才重新又平静下来。梁叙盯着窗外看了好一会儿,目光里的情绪隐藏的一滴不剩。 “我还能配得上她吗。”他说。 这句话乍一听明显是陈述的语气,陈皮也不说话了。黑夜慢慢就这样过去了,那一晚梁叙没有睡着。和在火车上一样,他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 北京的天空那几日一直阴云密布。 余声实习结束没了事情可做,整天都呆在宿舍里看书画画乐得清闲。陈天阳每次兼职回来必要来份外卖,这已经成了雷打不动风吹不摇的事情。 距离大三开学的日子已经很近了。 有很多学生已经提前到校,晚上走廊里多了走动嬉闹的声音也不是那么寂静了。余声偶尔给方杨打电话后者都在备考,好像是第一次四级没过打击了信心每天都泡在图书馆。算下来俩人一个暑假还没怎么好好说过话,八月底的一个下午余声想来想去得找一趟方杨,只是还没出宿舍就接到了张魏然的电话。 余声一脸烦躁不想搭理。 她用清水洗了下脸简单收拾了下穿着T恤牛仔裤就下楼了,刚走到楼门口就看见外头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余声下意识的皱眉想绕过去,男人从车上下来了。 “怎么不接我电话?”张魏然问。 “我和你又不熟。”余声语气不太好,“干吗接。” 张魏然笑了一下,又往她跟前走了几步。余声一脸警惕的抬眼看过去,眉头蹙的更紧。 “我好像没惹过你吧。”张魏然微微倾身,“还是你对我有什么偏见?” 余声一句不吭。 “既然你都说不出来那就是冤枉我了。”张魏然笑着,“上车吧,老师还等着呢。” “等我干什么。”她别扭的将头转向一边。 “作为父亲想见女儿好像不需要什么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句话一出余声的嘴角轻轻扯了一下,张魏然怎么能看不见她的这个小动作,语气稍比刚刚放软了些,“老师他每天都很忙并不是有意忽略你,你以后自然就明白了。” 余声的鬓角慢慢的跳了一下。 ‘你以后自然就明白了’是句太平常不过的话,就像以前她和陆雅闹脾气的时候那个人告诉她的大概也是诸如此类的话。现在想起来,羊城那次去看的无人区电影或许就是有意为之。 张魏然将副驾驶的门打开了。 忽然有一股冷风从脚下袭上来,余声再执拗就显得不太懂事了。她叹了口气然后上了车,张魏然绕去驾驶座打开引擎,车子扬长而去。 等那车子开远,角落里走出一个人来。 梁叙带着黑色帽子,两手插着裤兜微微抬眼。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刚刚女生的每个表情都像撒娇似的。她依旧那么乖那么瘦,抿起小嘴跟兔子一样。衣服简单随意让人看着舒服,都读了两年大学帆布鞋还是心头好。 第32章 天还没有黑透梁叙就回了出租屋。 他买了瓶啤酒一个人靠在窗台边喝了起来,七层楼下种满了杨树将街道都盖住了, 后面是一大片停车场。这里地处偏僻没有路灯重要的是租金便宜, 三十平米不到的地方一张床一个洗手间就够他生活了。 屋子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亮着。 有点像小凉庄的地下室那样, 摇来摇去衬得地上的人影更加寂寥单调。梁叙喝了大半瓶躺回床上想睡会儿, 没多久闭上的眼又重新睁开。 他从床边的小桌子上摸了烟和火机。 那火光闪烁在眼睛跟前的时候梁叙的手虚晃了下,然后摇灭了将打火机丢回桌子上。他一只胳膊枕在脑后, 微微眯起眼陷入了沉思。 李谓这个时候来了电话。 刚刚心底才恢复的平静被倏然打破, 梁叙皱着眉头摁了接听。那边李谓简单说了几句要给他介绍个活儿, 梁叙将烟摁灭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用。”他说,“我已经找好了。” 李谓问:“做什么的?” 依着梁叙的文凭自然找不到什么好工作,那几天他跑了很多招小工的地方风吹雨淋。从家里带来的钱花的也快差不多了, 一咬牙就在工地上先干了起来。 年轻小伙有干劲儿也得人看重。 “你那胸外科学着还行么。”梁叙简单说了几句自己的事儿绕开话题,“陈皮说忙的跟狗一样。” “他嘴里什么时候能有句人话。” 梁叙嗤笑了一声。 “什么时候有时间咱们聚聚?”李谓提议。 “暂时不行。”他今天轮休才有的空,再往后就难了, “再说吧。” 一通电话结束不到一刻钟, 梁叙收了线不知又想起什么眉头紧锁。那会儿的北京街道灯火通明,相比之下角落里的那家会馆就显得低调奢华了。 余声正在一楼的大厅沙发上坐着。 从她过来到现在已经有近半个小时, 余曾还在和人谈话没有从里面出来。几分钟后张魏然从外头买了杯女孩喜欢喝的柠檬茶回来, 没有看出来这人竟有这样的心思。 余声讷讷的接过道谢。 “实在无聊。”张魏然说, “可以和我说说话 。”相视而坐这么久她几乎没有开口。 余声的目光落在吸管上。 “他一直都这样忙吗?”她问。 “是。”张魏然看了一眼她白皙的脸颊, “事实上今天还没有平时一半忙。” 余声哑然, 一时无话再说。 就在俩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僵持的时候,不远处一声‘魏然兄’骤然撞了进来。余声闻言也抬起头看去,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一起走了过来。 张魏然已经站起微欠身:“薛总。” 后者的目光却在仍稳坐如山的余声身上徘徊, 眼里略带玩味偶有笑意。不是余声要拂张魏然的面子,而是她没有想到这个所谓薛总身边的女人会是许镜。 她们之间暗潮涌动像不认识一样。 余声从始至终都没有往薛总身上看一眼然后转身就走了,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女孩子会这样做。薛总的脸色有些尴尬,许镜一直盯着某处嘴角扯着笑。 “我师妹不懂事。”张魏然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许镜,赔笑道,“还请薛总别放在心上。”事实上他也拿她无可奈何。 薛天装作满不在乎的摆摆手,又和张魏然寒暄了几句携表情已经僵硬至极的许镜离开。待那两人走远张魏然追了出去,余声站在会馆的角落阴影处踢着脚下的大理石地砖。 等张魏然走近,余声看了一眼他们车离开的方向。 “余曾什么时候能忙完?”她问。 张魏然抬腕看了下手表:“应该快了。” 正说着里头有脚步声传出来,余曾和对方握手道别。她慢慢将视线挪到这个作为她父亲的人的身上,男人恰好也侧过头并且走了过来。 “怎么在外头?”余曾询问。 许久未曾谋面,余声都有些恍惚。 “里面待着有些闷。”张魏然替她说话,“出来透透气。” 余曾看着低头不语的女孩子心底叹了口气:“魏然啊,你去开车。”后者应声先走一步。 “爸爸知道有一家湘菜做的不错。”余曾轻轻俯下腰,“带你尝尝去。” 面前的男人明明才四十冒头,却已有半边细碎白发。从小就知道他对自己的工作看的比什么都重要,那种忘我的境界她见过的,每次都不想理可是一碰面就气不起来了。 她抿紧嘴巴轻轻‘嗯’了一声。 余曾暗自松了一口气,想去揉她的头发最终还是没有伸出手。那个晚上他们父女算是和和气气的吃了一顿饭,然后余曾亲自送她回学校。 关于陆雅她一句也没有问。 或许正因为是这样,余曾对于这个女儿总是无可奈何。除了尽所有能力给她一切最好的之外就是能腾出时间和她说说话,哪怕听她问一句别人家小孩很想问的‘你们为什么要离婚’也可以。 那天过后余曾就离开北京下海了。 张魏然在这边跟着项目偶尔过来看看她,余声对这个人没什么嫌隙,兴许是知道是受余曾所托对她多加照顾话到嘴边也开始三思而后行。 大三的生活就这样平平常常的来了。 她们宿舍的这一年从开学伊始就比较忙碌,CET考试各种这样的资格证其他两个还要考GRE。只有她和陈天阳算是比较闲的,一个忙着勾搭外卖小哥,一个对古建筑感了兴趣总是跑外头做勘探。 那天中午她从食堂吃完饭回去宿舍。 陈天阳有气无力的垂着脑袋趴床上哀嚎,余声已经见怪不怪。备考GRE的那两个女生中午直接趴图书馆,较之方杨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下午要跑外业便即时上床休息,脑袋刚碰上枕头陈天阳开始‘难过大哭’了。 “他不来了。”陈天阳将脸埋在被子上。 余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个外卖男生?” “店老板说他不干了。”陈天阳苦着一张脸,“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着了。”说完叹了一口气,“北京这么大哪找去呀。” 余声:“……” 听着女生啰里啰嗦余声侧身躺着一直未动,只有眼睛眨过来眨过去。她心里数着日子表面风平浪静,可那拳起来的手泄露了她的心事。 而那心事里的人此刻正在大太阳下暴晒。 梁叙穿着被热气浸透的黑色背心推着堆满水泥的小车艰难的行走在施工地,脸上爬满了汗水和灰尘,脚上趿拉着的旧帆布已经脏的不像话。 年龄稍长的前辈有教他省力的法子。 梁叙推完一辆有一辆坐在阴凉地休息,随手拧开一旁的矿泉水就往嘴里灌。他用肩上搭的毛巾擦了擦脸点了根烟,目光落在前方的推土机上。 现在虽然累点却已经得心应手。 更何况他前两天又找了一个酒吧唱歌的活儿,白天跑完工地晚上再去唱一两首赚点钱也还不错。他将烟咬在嘴里把玩着手机,遗憾的是里面一张照片都没有。 “怎么样还习惯么?”一个前辈经过探问。 梁叙站起来:“还行。” “年轻吃点苦是应该的。”前辈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 梁叙微微颔首。 前辈笑笑走开忙起自己的活儿,梁叙站在原地抽完了一根烟将手机塞回裤兜又干起来。日头到了下午强度渐渐变弱,当时他正站在工地入口听工头儿安排事情,耳边冷不丁传过来一句温声细语。他整个后背霎时一僵,都不敢回过头去看。 只听见她问别人哪里路怎么走。 梁叙闻声忍不住笑了一下,直到身后的人影不见他才回过头去看。这里是一片未开发区比较偏僻,她竟然大着胆子一个人跑过来。 心底诧异放不下便和头儿告假跟了去。 作为被尾随的余声多少有察觉到,可是一回头却什么人也没有。再是光天化日也藏匿不了她的胆怯,于是给陈天阳打电话,后者教她赶紧拦车逃离。 余声左右环顾之下别无其他办法。 等她上车走远梁叙从墙后走了出来,他两手插着兜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回去工地的路上接到陈皮电话,话里话外有意无意往余声身上靠。 梁叙一面走一面又点起烟。 “刚见过。”他笑了一下,“被我吓跑了。” 陈皮‘啊?’了一声。 “不过她不知道是我。”这句话里带有自嘲的意味。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儿?” 陈皮一直想问他心底的真实想法,毕竟这两年来余声的所有一切都让人心疼。自己一个外人看着都不舒服,陈皮不相信他感觉不到。 “先不说这个行么。”梁叙扯开话题,“你打电话什么事?” 陈皮幽幽的长叹了一口气。 “当然是好事了。”陈皮说,“我们院有一个男生对摇滚情有独钟,想和你聊聊。” 梁叙一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将烟夹在指间挠了一下眉骨。他将视线落在前头一大片空旷的地方,施工地口停着挖掘机,天气蓝的不像话,微风拂面将阴霾一扫而光。 “行啊。”他说。 第33章 余声一直坐到闹市区才下车。 她站在熙熙攘攘的马路边上,整个人有些恍惚却又说不出缘故。那会儿夕阳已经在西边挂着了, 余声沿着路牙子往学校方向走, 时不时的回过头去看只有拥挤的人潮。 在图书馆门口遇见了陈天阳。 女生啰哩叭嗦了一大堆尾随事件让她长心眼, 并且严重警告不许再去那些地方哪怕是做勘探也不行。余声装作很认真的聆听着这些来自可爱少女的叮嘱, 目光里却盛满了数不清的荒凉。 她只是莫名其妙的难过起来。 “想什么呢。”陈天阳问。 余声摇了摇头。 “我听说下个月T大有一场新生晚会。”陈天阳提议,“一起看看去。” “那有什么好看的。” “往年的比起我们学校嗨多了。”陈天阳说, “而且最近很丧啊, 正好提提神找找刺激。” 余声:“……” 她也觉得有些没精神气, 读了大三之后各自奔忙各有梦想,上课的人稀稀拉拉早已不复当年的风华正茂,余声抬头看了看路边她叫不出名字的树木没再说话。 短短几天之内梧桐又落了一层。 那些日子对于梁叙来说算是近来遇见的比较有意义的事情, 通过陈皮认识了喜欢玩摇滚的周显。男生看起来比较文弱,但是爆发力并不小。 三个人利用闲暇在一起弹唱。 梁叙在工地上花的时间比较多,一般回到租屋都会累瘫在床上。这种活儿实在太费体力, 陈皮有建议他重新考虑换一个, 他还在思考当中。 那天梁叙下工后闷在屋里玩吉他。 四面的灰色墙壁将整个房间衬得单调,他轻轻拨着吉他弦。平平静静的纯音乐从木吉他里跳跃出来, 少年坐在床脚的背影更加孤单无处安放。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敲门。 李谓拎了两瓶酒从学校过来, 自从他来北京两人见面机会实在太少。梁叙咬开一瓶闷头喝了一大口, 头顶的灯泡晃得人眼花缭乱。 “你明天没事儿?”梁叙问。 “老师请假休一天。”李谓说, “来你这边转转。” 梁叙嗤笑了一下:“我这边有什么好转的。” “难道去找陈皮?”李谓挑眉, “他一天尽追妞了。” 深夜里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唠,风轻轻敲打着玻璃窗。梁叙一瓶酒喝了大半,再去看李谓, 后者靠在床头柜上满脸沧桑。 “你失恋了?”梁叙抬了抬眼皮,“这副怂样儿。” “要失恋就好了。” 那声音里有着不适合李谓这个年龄的落寞,梁叙当时并没有深究只是一笑而过。结果他刚收了笑就听见李谓问起余声,梁叙递在嘴边的酒瓶子停顿了下然后将最后的一饮而尽。 几乎和陈皮的话一模一样。 “往前走着看吧。”这是他的回答。 后来李谓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梁叙睁着眼一直到凌晨才短暂入眠。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了工地,留下李谓一个人在租屋。床上手机铃声蓦然响起来,是梁叙忘记带了。 接起是一个不认识的男生。 李谓简单解释了下便挂断,心情却下意识的好了起来。那天过后又隔了些日子,梁叙接到陈皮电话让去一趟学校。 作为新生晚会邀请的外援要上个节目。 三个男生寻思着要好好搞一搞,而陈皮则认为梁叙正好可以因为周显的文艺部部长身份小露一手。教室里几人一曲刚合作结束,李谓就赶了过来。 那会儿正是九月份的尾巴。 “他叫周显?”李谓想起那通电话。 “嗯。”梁叙看了一眼还入了魔似的在弹吉他的男生,接过陈皮递过来的水,“他吉他玩的不错。” 事实上人也不错,除了性格上比较柔软之外。其实梁叙不知道用这个词去形容合不合适,可周显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跟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似的。 他们混在一起时间久了也熟悉起来。 很多个夜晚梁叙在酒吧唱歌,那几个没事了都会过来捧场。一张桌子一打啤酒一堆男人一醉方休,在这个北京城的夜晚算是一种迷人的慰藉。 往往那个时间点余声早已睡下。 灯红酒绿的酒吧街还有纸醉金迷推杯换盏的长廊小馆可能只会出现在梦境里,安宁徜徉的马路边他弹着干干净净的调子哄她笑,另一个迷乱的世界里他仍走在理想的道路上她找不着。 陈天阳隔着床把她摇醒了。 “你说胡话了。”陈天阳道,“梦见什么了?” 余声好半天才醒神,她睁着眼睛眨了好一会儿。陈天阳见她似乎还沉浸在里头也不再问,大半夜的在宿舍说话不方便,于是伸长胳膊拍了拍她的被子也睡下了。 那一年的十月刚来电闪雷鸣就到了。 或许是冷风过境的缘故,连续一周的小雨缠缠绵绵隔着层迷雾看不清十几米之外的人。余声在那朦朦胧胧的雨雾里上课下课泡图书馆,每个晚上也都开始做起梦来。 上旬的一天陈天阳特意嘱咐她哪儿都别去。 余声没明白什么意思问是否有事才知道是上月说起的外校新生晚会,在傍晚悄悄来临的时候陈天阳拉着她一起去了T大。 转两趟公交坐了近四十分钟才到地方。 余声是不愿意去的,可她在学校闷得太久出去转转也挺好。至少还可以吹着风淋着毛毛雨醒醒脑子,对于这一点深得她意。 她俩刚一进校门就听见有人议论。 好像是说着今年晚会的事儿,余声一句也没听进去就顾着两边看了。一路上有好多男男女女都朝着塑胶操场的方向在走,陈天阳给学校里熟悉的朋友打电话让过来接。 场地里坐满了学生,个个都仰头淋着风雨。 那场风雨一点都不大,风吹在身上清爽凉快,雨落在脸颊也没什么感觉,一眼望去跟雾里看花似的。余声她们坐在比较靠后的位置,她一个人安安静静也不搭话。 “你们学校是不是没什么帅哥。”那个朋友和刚刚就与一个男生说过话的陈天阳玩笑,“还跑我们这儿勾搭来了。” 余声看着前方的舞台弯了弯唇。 她忽然想起在小凉庄的高二那年暑假,他开着五菱三轮拉着吉他和他们一堆人去羊城。也是这样的夜晚隔着那么多人她问他唱什么歌,他说你像个孩子。 也不知怎么的,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 怕被陈天阳看了去她将脸偏向另一侧,偷偷地摸了摸眼角的涙水。舞台上有主持人出来了,余声触景生情借口离开一会儿。她在操场外边转了很久,久到已经过去了大把时间。 里面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大喊。 至于喊什么她没有听清,那会儿她正坐在场外的一栋旧楼下。路边来来往往的人很少,似乎都跑去看露天晚会了。有女生打电话经过,语气明显听得出兴奋。 “那乐队叫什么名字?”女生一面往操场走一面说,“是学校请的外援啊。” ‘外援’两个字还没完全说出口,余声就听见了主持人喊麦作介绍。她脑子嗡的一声僵在原地,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听到了。”女生已经走远,声音却很大,“小恒星。” 女生重复了一遍主持人的话,余声不受控制心痒难耐跟了上去。舞台灯光霎时变暗了,三个男生呈三角状站在上头,有光落了三束下来。 他穿着黑色的短袖抱着把木吉他。 还是余声印象里的样子,又不太像。整个人看起来淡漠不容人靠近,高高的个子薄薄的唇。他低着头不知道目光往哪放着,但看起来依旧认真专注的样子。 前奏慢慢的从黑夜里跳了出来。 余声远远地看见他踩着节拍唱‘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刚刚还流过泪的眼睛又湿了眼眶,鼻子不可抑制的酸了,好像是从千万里之外听到他在唱灰姑娘。 郑钧是他的偶像,现在也是她的。 以前车里他放磁带喜欢听私奔,长长的马路上开着远光灯照亮着前方的路。她坐在副驾驶上静静地听着他轻轻哼唱,有时带口哨。 余声穿过人群往舞台那边走。 可是中间的人太多太多了,她走的很慢。耳边只有他像风一样的声音唱着,她还没走到跟前的时候他们已经唱完了。她只看到他漂亮的收尾后的背影,听到的也只剩下震耳欲聋的掌声。 她拉住舞台边的人问。 “你找梁叙?”那人应该是后台工作的学生,见惯了一副这样的小女生喜欢帅哥追来跑去的样子,于是也笑着开玩笑指了指刚走出来的女主持人,“看见没,人家有女朋友。” 余声的目光上移了过去。 女生穿着点缀着水晶的蓝色抹胸长裙,优雅温柔笑起来很好看。她下意识的就往后退,鼻子较之前更加酸涩。从那片嘈杂里出来的时候,她似乎又清醒了甚至开始嘲笑自己为什么要找他。 外婆这时候来了电话问她睡了没有。 听到老人的声音她又不争气的哭了,外婆问她是不是受了委屈。余声咬着牙吸着鼻子摇头说好着呢,可这样的话老人怎么会信。 “外婆。”毕竟是不到二十岁的小孩,余声哭诉,“我没事。”然后眼泪又落了下来,“就是心里难受。” 老人没详细再问,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余余啊,不哭,啊。”老人的话音里能听出颤意,“咱捂着心口往前走,就不疼了。” 余声嗓子里带着呜咽慢慢的‘嗯’了一声,眼泪哗哗的又开始止不住的往下流,跟没完似的。入秋后的毛毛细雨被风吹打在脸上,看不清到底是涙还是雨。 后台里梁叙背着吉他准备走脚步一顿。 “我刚刚——”他对陈皮说,“好像看见余声了。” 第34章 余声近来身体差的厉害,吃睡都不太好。 那晚回来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一周, 她天天闷在图书馆直到夜深人静时候。白天有太阳光照下来昏昏欲睡, 晚上耳边有翻页和哈欠声。她一偏头就能看见对面玻璃上的自己, 憔悴消瘦不成样子。 人往外一站秋风都能吹倒似的。 宿舍里经常剩下她一人, 陈天阳大三就开始找实习晚上加班熬夜常有,那两个考研究生的室友更是待在24小时自习室不分白天与黑夜。 倒是她成了一个没内忧外患的闲人。 好几次给方杨打电话对方都在复习, 声音很小没几秒就断了线。于是很多个夜晚她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天马行空, 回到宿舍就躺床上强迫自己睡着。 十月下旬的一天像往常一样。 余声从教学楼出来直接去图书馆, 到门口就被一个人的身影拦住。方杨背着书包站在几米之外笑着看她,余声心底好似被棉花糖戳了一下。 “看见我傻了吧。”方杨走过来拉她的手,“走, 去吃饭。” “你复习那么忙还过来。”余声走在校园路里侧,非要接过书包帮着抱,捂在怀里跟个宝贝似的惹方杨大笑, “想吃什么, 我请你。” 两个人去了三楼食堂吃砂锅。 方杨胃口时好时坏饥一顿饱一顿习惯了,一个人能解决掉两份餐。余声看的目瞪口呆又买了两份甜点和饮料, 一直吃到餐厅没人了。 “你这样对身体不好。”余声说。 “还说我呢。”方杨喝着柠檬茶, 咀嚼着果粒, “你瞧瞧你自己都瘦成什么样了。”接着叹了口气, “你又不考研不找活干整天想什么呢把自己弄成这样。” 余声盯着蓝色餐桌某一处看的出神。 “你外婆知道了多难受。”方杨说完又喝了一大口茶, 看着对面姑娘一脸的不开心又不忍说题外话,于是拿自己开刀,“我一天都焦虑死了, 好多书要看还要兼顾四六级真担心考不上。”说着眼神也空洞起来,“你知道H大研究生有多难考吗,每年这个名额。”方杨伸出了四根手指。 余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要是明年没考上怎么办?”她知道方杨最怕失望。 “没考上啊——”方杨像是用了全身的劲儿在说话,“那就从头再来呗。” 她们说了有一会儿话方杨的一颗心早就跑到自己的专业书上去了,基本上没待多久就走了。余声当时正往宿舍方向走,还没几步就听见方杨在叫她。 “你怎么又回来了?”余声诧异。 方杨将一大袋子零食塞她手里,说了几句大概是忘记给她买东西现在补上的意思,急着赶公交匆匆忙忙就离开了。余声怔怔的盯着手里的东西,然后慢慢走了回去。 她那天没再去图书馆,躺床上在看书。 夜里十一点左右陈天阳从外头回来了,累的瘫坐在椅子上抓了个零食就往嘴里喂。余声被那大动静闹醒也没睡熟便坐了起来,随手将笔记本搁腿上。 “余声。”陈天阳叫她,“你怎么还喜欢吃这个?” 她闻言低头看下去,是一包大白兔奶糖。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也不知道怎么就难过了,她盯着那一大袋零食陷入沉思。手下却不受控制的点进了T大的贴吧,有人贴上了‘小恒星’乐队的部分资料还有一个演出地址。 余声还是在那个周六的傍晚去了一趟。 她那会儿站在酒吧门口迟迟不敢进去,里面传出来时而低沉时而怒吼的歌声。余声慢慢踱至门口抬眼看过去,台上那个人不是他。 酒吧里热热闹闹推杯换盏。 当时梁叙他们正坐在沙发角落里喝着啤酒侃大山,陈皮翘着个二郎腿吹着口哨目光往门口扫了一眼,周围大肆喊叫的声音都快掩盖住舞台上周显的弹唱。 “新活儿找的怎么样?”陈皮丢了梁叙一支烟。 梁叙将烟塞嘴里点上,吸了一口腥火明灭。最近他冷静思考了一下,除了酒吧赚钱之外必须得学个手艺,老待在工地不是长久之计。 “还在找。”他掸了掸烟灰,视线往专注于舞台上的李谓身上扫过,对陈皮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学校不是挺忙最近来的这么频繁?” 陈皮瞄过去一眼耸了耸肩。 说话间周显一曲结束,在台下的起哄中又唱了一首。梁叙目光随意一抬就看见那人群里坐着一个年纪偏长的男人,手下敲着桌子打着节拍。和几年前火车上的打扮很相像,让他为之确定的是那人腕上不走的手表。 “瞧什么呢你?”陈皮问。 梁叙收回视线,端起杯子两人碰了下。没一会儿那个老男人就走了,梁叙借口出去透风却已寻不见人。风吹过的北京街道繁华如花,梁叙在外头又抽了一根烟才进去。 午夜十一点是他演唱的时间。 或许是因为T大的那次演出让他们这个乐队有了些小小的传播,再加上酒吧这个固定的地方,现在听他们唱歌的人数渐长收入也较之前多了不少。 夜晚回去租屋已是凌晨一两点。 梁叙先是简单冲了个澡再抽根烟躺床头,他把玩着手机看向外头沉沉黑夜心绪难平。过了几天他在东城找了一个修车的工作便辞了工地的活儿,白天当学徒晚上混迹酒吧深夜里再走回去已是平常之事。 幸好几个地方相距只有三四站的路途。 近来他倒是总在酒吧遇见那个‘手表’男人,好几次机缘巧合之下认识才知也是个会多种乐器的前辈,吉他指弹一流人称谭叔,行踪不定可见一斑。 日子一推一攘便这样到了十一月。 学校里的选修课十月底已全部结束,余声的闲暇时间更多了起来。那个上午她正在图书馆看专业书画图,书包里的手机震个不停。开始她以为是陈天阳,看到来电之后摁键的动作停了下。 然后她跑去外头走廊接起。 “有没有时间?”张魏然在电话里问,“一起吃个饭。” 总是类似这样的借口,余声不免有些厌烦。 “我正看书呢。”她言简意赅。 听她声音似乎不太情愿,张魏然笑了一下看着落地窗外的高楼大厦没再强求,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便收了线。身边助理恭敬的走了过来说了什么,张魏然走至办公桌接起电话。 说了有好一会儿才挂断。 “再过一个月和薛天的合作就到头了。”张魏然说,“我后天要去趟老师那里,这边你负责收尾。” “好的。”助理说完又道,“您要不要和余教授说一下……” 张魏然沉默了片刻,想起年少选择铁路工程时立下的铮铮誓言,未曾想最后对从商感兴趣一发不可收拾。余曾对自己如同亲生儿子一般教诲,或许老师早已洞察自己的改行心思只是不愿提起。 “等到项目结束再说。”张魏然不可察觉的叹了一口气,“你先去订票吧。” 万里长空没几分钟乌云密布,这场大雨总归是要来的。 那个夜里雨下了一晚上不见小,打雷闪电一拨接着一拨。余声一个人坐在床上敲着键盘写古建筑学相关论文,电脑右下角显示有空间动态。读了大学之后qq里添加了几个新的朋友,百无聊赖之时也说会儿闲天。很多人都说她温柔文静性格温和实则不然,至此也不会删光了他的一切联系。 她点开看到有人发了一张图片让找不同。 余声凑近寻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至极正要退出,便看见一个披着长发的白衣女鬼由远至近速度加快的出现在她眼睛里。她有些就被吓懵,连带着电脑扔去床脚。 打雷的声音轰轰隆隆震慑苍穹。 余声钻进被子里毫无预兆的,眼睛忽的就红了。那晚的后来直到陈天阳回来她才平复一些,敢下床去倒水喝。看她像是哭过,女生多问了几句知道原委。 “那种东西都是骗你这种小女孩的。”陈天阳趴在床上安慰她,“以后直接屏蔽知道吗?” 她眨着眼扯了扯嘴角。 宿舍很快就熄了灯,余声心里有了阴影一直不敢睡觉。她听着催眠曲仍旧失眠到了天亮,第二天一直都没下床听歌发愣。 又是这样剩下她一个人。 外面的雨依旧没有停,噼里啪啦的砸着大地。余声睡到晚上七八点爬下床来去食堂吃饭,或许是耳力太灵敏竟然听到有人在聊‘小恒星’。 她腿脚不受控制的打着伞走了去。 大概有一个多小时才到了那间酒吧门口,那会儿已经过了十点一刻。雨水落在伞面上咚咚作响,余声站在门外又开始退缩。 即使大雨磅礴,里面也挤满了听歌的人。 余声将蓝色卫衣上的帽子兜在头上收了伞走进去,低着头的目光扫了一圈看见的几乎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她找了个门口的角落将自己藏了起来,坐在了没有人能注意到的沙发脚下。 只是随意的一抬眼,就瞥见T大的那个女主持。 余声心里顿时揪着疼跟刀子割似的,她埋头看着自己的湿了水的帆布鞋。她想走却连头不都敢抬甚至都站不起来,一味的僵硬着脊背挺在那里。 也不记得过去多久,台下一阵呐喊吼叫。 在那嘈杂躁动的气氛里,余声听见他哑着嗓子唱别怕我伤心。低低沉沉,平平静静。酒吧里跟着他一开嗓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他低哑深沉的声音从薄唇里吐出来。 余声慢慢的小声抽泣起来。 小凉庄的那个夜晚他问过她要不要听他唱歌,好像就是这一首。余声就那样坐在层层叠叠的人群之外将头埋得低低的,眼泪顺颊而下流到了下巴。 门外的大雨哗啦啦随着汽车而过溅了开来。 又一拨眼泪往下在流,余声连抬手去擦的劲儿都没有。红色围脖没一会儿就湿了一层,帽檐外迷迷糊糊的视线里只看见光影散了开。四周安静的都能听见呼吸声,一双破帆布停在她脚下。 歌早停了,然后有人蹲了下来。 “哭成这样,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声音沙哑。 第35章 好像是太久没有听到他说话,余声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可眼前的那双脚却实实在在的存在着, 四周的吵吵嚷嚷随着陈皮的栋笃笑一起一伏。 她慢慢从膝盖里抬起头。 两个人目光相对, 都是一样的平静。梁叙垂眼凝视着她的脸, 那双湿漉漉的眼眶里跟灌了水似的。余声说不出话来, 只是默默的看着他。 有些许视线投过来他们这边。 梁叙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抬手去拂她脸颊上掉落的泪。余声的嘴巴抿的很紧, 侧了下头让他的手扑在半空。她的目光落在某个地方, 耳边能清晰的听见他的呼吸。 他微微移了下脚探头去找她的视线。 “真不愿意理我了?”梁叙轻声问。 余声跟没听见似的躲开他的视线, 他很淡很淡的笑了下。那笑让人听起来有些难过,余光里全是他灼热的注视。 “以后别去那些没人的地方。”他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要不然就没有大白兔了。” 余声募得抬眼和他目光又撞上, 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天去勘探古建筑被人尾随还有方杨送的那一大袋零食。这个时候好像说什么都不如这样安静待着,即使四周很吵也没关系。 梁叙伸手去抹她的眼涙。 这一次她没有躲开,由着他的指腹摩擦着她的脸颊。他的指温恰到好处, 有轻微的粗糙膈应。余声的涙水又流了下来, 掉在他的手指上。 “我早就不吃了。”她还湿着眼眶嘴里的话却不饶人,“那么幼稚。” 梁叙静静的看着她, 低低笑出了声。这些日子他想过无数次他们之间的相遇, 也未曾有此预料。她还是那么柔软温和, 一哄就乖什么都不在乎。 他笑着拉她站起来往外走。 余声想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却挣脱不开, 梁叙握的很紧她无可奈何只好撅着嘴故意走得很慢, 梁叙也满不在意脸上却已经笑开。雨水已经渐渐变的很小飘在脸上像棉花丝儿,马路边匆匆而过的汽车尾灯和霓虹交辉相应。 他拦了辆计程车送她回学校。 车里隔绝了外头的潮湿味道,余声坐在一角执拗的看着窗外。一路上梁叙就这样看着她的侧脸, 一句话没说直到下车。 车子刚停稳,余声就推开车门先走了。 梁叙在身后付了车钱然后跟了上去,两个人的距离变成了一条奇怪的等差战线。余声走着走着步子更慢了,两边的树木和路灯在这个雨夜里衬得她背影更加寂寥。 那会儿已近凌晨,校园像打烊的长街一样安静。 余声在快要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停住步子,然后缓缓转过头看他。梁叙两手插着裤兜目光一直未有倾斜,直直的落在她脸上。 “你干吗跟着我?”她声音轻轻地。 梁叙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垂眸了一秒钟又抬起,然后将手从裤子里拿了出来朝着她慢慢走了过去。路灯下红色围脖里她的脸很白,眼睛干净极了。他微微低头将她的深蓝色卫衣帽子轻拿下来,一点一点将她的头发捋顺。 “短发比长发好看。”他笑着说。 余声将头一偏:“用你说。” “现在说话都这么厉害了。”梁叙又笑了一下,“一点面子也不肯给我。” 余声的视线落在了他修长的手指。 “我有一肚子话想和你说,但是今天太晚了。”梁叙低声说,“我明天下午再过来。”那话说完余声嘴角微微扯了下鼻子一酸,梁叙又抬手拭了一下她脸颊的湿润。 “再哭下去,眼睛还要不要了?” 余声拍掉他的手,瞪了他一下利落的走开。昏暗的灯光下梁叙就那么站在原地,他失笑了一下跟着她的背影上了楼,接着抬头看向某个地方轻轻叹息,过了很久才转身离去。他沿着长长的校园路往外走,也没有拦车一步一步走回了租屋。 月光打在地面上,将那个挺拔的身影拉开。 租屋那片早已黑的不成样子,梁叙借着路边人家的灯火摸了根烟抽起来。他想起刚刚她罕见的撒娇别扭闹脾气,兴致竟然格外的好。 那一晚是他这两年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清晨的太阳还没有爬上山的时候,梁叙就醒了过来。他白天要去修车铺子做学徒,从早到晚几乎没有歇息到了一手的车油。高中时候不喜欢念书,现在看见一摞教材资料就头闷。 店里好几个都和他一样跑来做工。 老板也是年纪轻轻就在外头闯后来白手起了家,对他们都挺不错。梁叙中午一般就在车行吃一顿饭,到了晚上下班时间再直接去酒吧。 那天他跟度日如年似的。 还是下午四点多的样子,偶尔有洗车的过来同伴争着就跑了过去没他啥事儿。梁叙和平时一样钻在车底下研究汽车构造,或许是店里客人不多等到五点左右老板就放了他们。 他匆匆洗了手便赶去了她学校。 在路上李谓来了电话,梁叙盯着屏幕看了半响。他有些好笑那几个从昨晚憋到现在,接通的时候隐约还能听见那头酒吧里的音响。 “在哪呢你?”李谓清了清嗓子。 “有事儿说事儿。” 前头不远处就是她的学校,梁叙目光落在那片土地上。电话里陈皮似乎在一旁说着什么被李谓推开,后者支支吾吾了半天就问了一句一会儿还过来吗。 梁叙沉吟片刻:“晚点到。”然后掐了线。 北京城高楼林立,夕阳都被挡住只能看见氤氲半边天的光。那个时间余声下午最后一节课刚结束,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她还趴在桌上发呆。 整整一天都不知道在哪里神游。 她低眸看了眼腕上的手表,秒针一格一格的往前在走。外头好像起了风,依稀还能听见楼下有学生大声说话,余声坐了一会儿背着书包下了楼。 刚出教学大厅,目光就和他撞上。 梁叙带着黑色帽子靠在路边的树上,帽檐微微压低眼皮向上抬着。都是入秋的天气他仍穿的那么单薄,扣子敞开的灰色衬衫被风吹起一个角,黑色皮带露了些出来反了光。 她站在路对面不再抬脚。 等了这么久他又重新站在自己面前,余声怎么可能硬的下心肠。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梁叙已经走到她面前,向后侧身微微弓下腰去寻她的目光。 “去你学校操场走走?”他打着商量的语气试探,“想听什么我都告诉你。” 余声轻翻了他一眼:“谁要听你那些烂事。” 那话里的娇嗔再清晰不过,梁叙低头笑了下又抬眼。他一手插着裤兜,一手摸到她的手用力握着,像昨夜一样。余声轻轻扯了下没挣开,随后便乖乖的跟着他走。 他们在操场转了一圈又一圈。 风迎面扬过来,边上是一堆男生踢进球的喊声。路上几乎都是他在说话,从两年前说到如今他在做什么,除了监狱里那些不太好的日子其他事无巨细。 事实上没多少可说清楚的。 对于许镜他也是简单提了下,只是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他观察了下她的表情。好像在听故事似的平平常常,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梁叙啊。”听他说的差不多,余声目视前方慢慢开了口,“那时候你要是丢下她不管我才不会像现在这样。”顿了下才说,“这么轻易就原谅你。” 梁叙一时语塞,眼神复杂的看着她。 “你让我有事找陈坡。”余声侧眼冷着脸,“可他什么都不告诉我。” 梁叙:“……” 足球场上踢得正热闹,渐渐地出现了一堆女生跑步的身影。余声不愿意再走了要出去,梁叙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相比下倒是更喜欢这样的余声。 刚走去校园路,就有汽车拐了过来。 车子扬起了一阵风,有树叶在地上轻飞了起来。梁叙走在外边侧身挡了一下,趁着他不注意余声伸手在他胳膊狠狠掐了一下,梁叙狠狠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小姐。”他哭笑不得,“现在心情好点了?” 余声轻‘哼’了一声走开。 他甩了下胳膊跟了上去又拉上她的手,手掌的温度让余声笑了。中途陈皮又拨了电话催,梁叙哄着才说服她去了酒吧。台上周显在唱歌,李谓和陈皮早准备了负荆请罪的几打啤酒。 余声跟着他坐在沙发上。 整整几个小时她看着那俩在她面前道歉以酒明誓,好像又回到了小凉庄那些肆无忌惮的日子。梁叙将手搭在她身后,以茶代酒给她听着他们说话只是笑。后来等他上了台,听着那吉他弹唱余声喝起了酒。 只是几杯下肚就红了脸。 她抬眼去看台上那个已经蜕变成深沉冷静的样子的人,心底涌起一丝悲伤和难过。不像以前年少他唱的那样精神充满杀伤力,现在似乎包括说话都低沉。 这两年怎么会过得好。 余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下去,一旁的陈皮拦不住扫了一眼台上的梁叙像上断头台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幸好她有喝酒的潜质没怎么醉,一脸红晕的去了后面洗手间。 出来的时候被人拉着胳膊抵在墙上。 她闭着眼都能猜到是谁,眼眶顿时湿润。梁叙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酒味儿轻皱了下眉头,视线落在那双红润娇小的薄唇又停在那双清澈的眼睛上。走廊两边没什么人走动,和前面的吼声似乎是隔开了一个遥远的国度。 好像过了很久似的,又跟瞬间一样短暂。 “穷光蛋一个。”他的声音平静清淡,“要跟吗?” 余声蹙眉:“以前不也是穷光蛋。” 闻言梁叙都被她惹笑了,他偏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走道又偏回来看她。那目光里盛着数不清的喜爱和温柔,跟很久以前她问他‘你觉得我怎么样’时一模一样。 第36章 她的脸在酒精的泛滥下更加的娇红。 狱里的梁叙不知道想过多少次这样的时刻,他慢慢低下头作势就要吻了下去。就在两瓣嘴唇将要触碰的时候她的胳膊抵在胸前, 脑袋慢慢往后缩嗓子里轻轻的短暂‘嗯’了声。 梁叙笑了下, 最后将唇落在了额头。 酒吧里纷乱嘈杂, 两个人磨叽了会儿他拉着她的手走了出去。外面的秋风吹打着马路边的树木花丛, 花丛边有来往的汽车扬长而去,他们就这样静静的沿着马路牙子走着。 她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渐渐莞尔。 “你明天还要去上班吗?”余声仰头问他。 “嗯。”他的拇指指腹摩擦着她柔弱无骨的手背, “刚上手没多久, 单双休不多。” 余声微低下头‘哦’了声。 “你白天要去修车厂, 晚上还要去酒吧。”她算了算时间皱起眉头又抬眼看他,“等回去休息都半夜了,这样会不会太辛苦?” “现在正是吃苦的时候。”他促狭笑了笑, “要不然以后怎么养你。” “……”余声偏过头去,小女生的别扭样儿尽显,“谁要你养。” 梁叙探过头噙着笑问她:“脸怎么红了?” 身边有骑着自行车的一对男女经过, 嬉嬉闹闹的声音又近至远。她回头瞪了他一眼又去掐他的胳膊, 梁叙意料之中的‘嘶’了一下,看着她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笑了起来。 还没走几步余声停下了脚步。 “怎么不走了?”他问。 余声目光炯炯的盯着前方路边的一辆小汽车, 梁叙依着她的视线也看了过去。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角, 低眼瞅了了一下身边女孩的反应。 “那车干吗摇来摇去?”她问的特别认真。 梁叙:“……” 他迅速踏步挡在了她眼前, 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然后伸手拦了辆计程车送她回学校, 车子驶开后她还想趴窗子去看被他的手掌扭了回来。 “这儿乱七八糟有什么好看的。”他说。 她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也不做声了, 乖乖的望着前面的车水马龙。到学校的时候刚好赶上宵禁,宿管阿姨关门的前一秒余声跑了进去。 梁叙瞧着她的背影笑着舒了口气。 回去租屋又是一个深夜,他脱了衣服去洗澡。几平米的小地方冒着热气, 花洒顺着他宽厚的胸膛流了下去。昏黄的灯光里男人肌肉绷紧劲瘦的腰性感有力量,胯-下不时挺立蠢蠢欲动,梁叙抹了把脸脑海里闪过她羞红的唇。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就湿了。 他很快速的自己解决了一把然后长长的吐了口气围了浴巾回到床上,头发上的水滴沿着侧脸慢慢往下流,梁叙甩了下头从床边摸了根烟燃起。 沉沉黑夜里,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睡不着。”她的短信乖乖的躺在里面,“你在干吗?” 梁叙盯着那九个包括标点符号的宋体五号字双眸黑沉,好像她就在跟前一样说话软软糯糯是小女生特有的温软。他牙齿用力的撕咬着嘴角的烟,妈的下面又湿透了。 他飞快的摁着键:“赶紧睡。” 按了发送之后他眉头早就皱的紧巴巴,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烟,烟头的腥火很亮,亮的有些刺眼可见他用了多大的力气。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又摁了几个字发了过去。 “要不然我就掀被子了。” 于是手机再没了动静,梁叙都能想到她趴在被窝里跟猫似的脸红。他低眸看了一眼浴巾下那处高高耸起的帐篷,忍着一股劲儿将烟吸完。 片刻之后,房子里传来男人的低吼和闷哼。 第二日醒来他的精神不是很好,可是一趴在车下捯饬起零件来又像是换了个人。除了酒吧驻唱这个算是他目前的正业,虽说以前也接触过修理这活儿,但真正学起来里头门道很多着实不易。 这一天店里活儿比较多,人手都有些忙不过来。 梁叙正跟在师傅后头看着,外头有人喊他出来帮忙。当时是个太阳火辣的中午,他跑出去看到一辆黑色宝马停在洗车处。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女人,背对着他在打电话。 他走到门口工具处拿了气汞。 大概三五分钟后那个女人挂了电话慢慢转过来,在看到梁叙的那一瞬间后背都僵了。他也抬眼看了过去,目光平淡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请问您是普通还是精洗?”他声音冷漠平常。 许镜慢慢的朝他走了过来,十几步远的距离走了不短的时间。他身上穿着陈旧蓬乱的黑色衬衫,裤腿挽在脚腕上方。头发看起来短而硬,薄唇紧抿脸色很黯。 “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的?”许镜问。 路边的凉风吹过脚下,许镜的长发在空中飘起一缕。一双眼睛深深的盯着他,里面有说不出来的复杂。 “普通还是精洗?”依旧淡漠。 许镜说:“精洗。” 一辆车洗完之后已经是四十分钟后,完事儿梁叙退开叫了一个哥们说了句‘你出去收下钱’就进去了。一句话的机会都没给许镜留下,要不是来电显示‘薛天’的呼叫或许还有谈话的可能。 临走前许镜看了一眼那家店才开车离去。 店里的温度稍高一点,做起事来儿热得快。那个下午他一直钻在车底下,黑色背心贴着胸膛汗水直流。他嘴里咬着扳手,一只手抓着车身,一只手用钳子拧着螺丝钉。 那会儿余声正在图书馆看赫茨伯格的建筑学。 书上的空白位置却被她胡乱涂了漫画,可知注意力早已不在书里。她手抵着下巴翻着毫无音信的手机,侧头看了一眼窗外泛黄的树。 明明是周六,他还要干活赚钱。 余声心里胡乱的想了一会儿收拾了书走了,回到宿舍换了件衣服挎着小包出门。刚走到楼门口就碰见了兼职回来的陈天阳,一脸深意的盯着她从头看到脚。 “你最近每天回来这么晚……”陈天阳故意顿住,“约会?” 余声大大方方一笑,指了指女生的脚。 “你鞋带开了。”然后绕道走了过去。昨天他说过修车店的大概位置,余声坐车到那一片儿的时候迷了路。一排排的店面隔一段就有一家修车铺子,她都晃了眼找不过来。 正想给他打电话,便看见街道边那个身影。 他正仰头喝着矿泉水,咕噜几下就见了底。然后将瓶子扔在一边的垃圾桶,点了根烟蹲在地下抽着。好像是累坏了,还能看见额头浸湿的发。 这种拼命努力的样子才是梁叙。 他身上的背心一大片都被汗弄湿了,夹着烟的手背还有淡淡的车油染在上头。余声凝视着那双骨感修长的手指,那明明是用来弹吉他的。 一根烟抽完梁叙站起来才发现了她。 他有些意外她找了过来,掐了烟用脚踩灭朝她走了去。余声像是还没回过神似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 “想什么呢你。”他垂眸笑了,去抬她的手腕看了眼时间,“等我两分钟。”然后大步走开。 也差不多到了下班时间,梁叙从店里拿了衬衫一面穿上一面往她那儿走过去。余声正低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头,一抬眼他已经走了过来。 “现在走没关系吗?”她问。 “没事儿。”他说,“吃了没有带你去吃饭。” 那条街道的交叉口处有一家小馆子,主打北方面食。两人坐在玻璃镜子旁边的桌上,余声盯着老板拿过来的菜单看了一眼又推给梁叙。 “还是你选吧。”她说。 梁叙要了两碗面条,给她的那一碗没有放辣椒。事实上她肚子不是很饿,但她知道他肯定饿了。还没几分钟他就吃完了,坐在那儿看着她吃。 印象里第一次见也是个小饭馆。 她跟个没出过门似的人一样盯着他的碗看了半响对服务员说‘我也要他那样的’,也不知怎么的后来想想都觉得新鲜。梁叙看着她一小口的吃着,还没一小半就放下了筷子。 “吃不下了?”他问。 余声点点头‘嗯’了一声,接着就见他将碗端了过去给自己拨了一半又剩下一些给她。 “把这些吃完。”他说,“都瘦成什么样了。” 余声看着他笑了一下,闷头吃起来。等她吃完梁叙早已经解决掉拨过来的那半,然后给老板付了钱拉着她走了出去。十一月的天到这会儿早就暗了下来,风吹过来都带着凉意。 小街边有孩子玩耍,互相拉扯着跑。 他干活的这一片市井味儿比较重,都是些街道宽巷子。余声扫到街角处有一家鞭炮铺子,她轻轻扯了扯梁叙的袖子。 “怎么了?”他低头看她。 “我想放烟花。”她声音小小的,“行不行啊。” 梁叙抬眉看了一眼四周,这边对烟花爆竹管束比较严格。他思量了几秒然后让她等着自己过去买,几分钟后余声看见他拿着一大撮小烟花出来了。 “这里不行。”他说,“我带你去个别的地方。” 她手里攥着烟花抬头看他:“那你什么时候去酒吧?” “今晚不去了。”他说,“昨天请了假休息。” 说完他就拦了车,距离也不过二十来分钟的车程。车里她似乎很开心的样子,趴着车窗看来看去。到地方的时候她一下车就仰脖两面瞅,才不过八点的样子这里的人都好像睡下了似的。树荫下的小街道偶尔有人闲坐,或是情侣亲密的拥抱。她一瞄见立刻将头转了方向,惹得梁叙笑起来。 他点了根烟夹在指间跟在她后头走。 “我记得你说住的地方就在这边。”她说话间回头,递给他烟花让他点,“是吗?” 梁叙将烟咬在嘴里,含糊的‘嗯’了声。从裤兜里拿出打火机点了两束,那嗞嗞绽放的花火瞬间点亮在两个人的目光之间。 余声兴奋的从他手里接过来玩。 一束快灭的时候,他从嘴里拿下烟将烟头吹亮眯着眼对准又点燃新的一根。他看着她走在前面转着圈玩,耳边的短发娇俏的弯起,目光也柔和起来。 “我还没去过你住的那里。”她视线仍盯着烟火。 大晚上的这种话让人听着会多想,可梁叙知道她说什么话都是这么认真。他吸了口烟笑了笑,一手插着裤袋微低头至她耳侧。 “孤男寡女的。”他逗她于是声音故意变得低沉,“合适吗?” 余声目光还盯着烟火,闻声瞧了他一眼。那副表情是梁叙早就预料中的,果不然下一句就听见她嘴里慢慢的吐出几个字。 “又不是没睡过。” 第37章 长街上有一小撮风轻轻刮了起来又消失了,烟花‘嗞嗞’燃烧的声音慢慢变小了。马路牙子边的树木巍然不动只是摇着叶子, 梁叙的眼里藏着笑意全是她。 余声又低头玩起烟花恍若未闻。 那火光闪烁在这没有街灯的路上漂亮极了, 梁叙垂眸看着跟前这个单纯懵懂未经人事的女孩子心底软的稀里哗啦。想起西宁车站那晚去开房, 她没什么防备的就睡着了, 现在想想真是要他命。 许久不听他出声,余声瞧了他一眼。 “你干吗不说话?”她问。 手里的烟花已经放了个光, 她百无聊赖的抬头看他的脸。梁叙将最后一口烟抽完扔掉, 然后对着前面那栋看起来年代很久的破烂尾楼抬了抬下巴。 “到了。”他说。 余声将目光落在那破楼里, 她眸子不动声色的闪了下然后仰头对他一笑。 “你住几楼?” “七楼。” 余声好像迫不及待似的拉着他的袖子就往那边走,楼道里的光线忽明忽暗。梁叙开了手机照明然后拉着她的手往上走,可以听见她轻轻的喘气声。 楼里太寂静了, 没人住似的。 “累不累?”他低声问,“要不要我背你。” 作势他就要俯下身,余声立刻多上了两个台阶躲开。可能是觉察到脚下的动静太大, 及时便刹住。 “我才没那么娇气。”她小声说。 梁叙轻声笑了一下, 心底爽朗透顶。 她轻手轻脚的走在他前面,照明灯打在脚下一晃一晃。终于走到七楼余声重重的吐了口气, 那一层有很长的走道, 亮着灯拉着帘的不止十户。梁叙的房子在最里面的角落, 余声乖乖的跟着他进了屋子。 灯被他打开, 门从后头关上。 房间太小陈列简单几乎一眼见底, 余声慢慢的坐去床脚。她两臂撑着身后的床抬眼看灯泡,像回到了小凉庄的地下室一样。梁叙拿了杯子给她倒水喝,看着她一脸无辜弯了弯嘴角。 “现在可以大声说话了。”他递给她水。 余声接过喝了一口又把杯子给他, 屋子里有他身上的那种男人味儿。她轻轻闻了闻又向两边看去,床头柜上有几本厚厚的书。 她走过去翻看,都是关于汽车修理。 再回头梁叙已经坐在床边,他静静地看着她拍了拍旁边的床。余声咬了咬下唇慢慢走过去坐下,身边他的味道更加深刻了。 空气里充满了僵持还有暧昧。 “这地方你哪找的。”她试着拨开这种迷雾般的感觉,又看了眼已经黑透的窗外,“这么安静。”有她喜欢的自由和样子。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抱起坐在自己腿上。 她没有防备的‘啊’了一声,然后耳根便开始发烫起来不敢回头去看他。只听见梁叙低低的笑了下,有热气喷薄在她细白的脖颈。又不是没有被他亲过,只是时隔许久再次回到他怀里让余声多少有些错觉。 “梁叙啊。”她的思绪胡乱的飘,只觉耳后一潮。 他含糊的‘嗯’了声已经从后面吻上她的耳朵,脖子,她不敢再动任由他亲着。那潮湿的热感让她头皮发麻,他的吻慢慢向前移落在她的侧脸。余声僵硬着后背,他的手将她的脸扭了过来面向他。 然后他的嘴亲了下来。 余声闭着眼不敢睁开,只能感觉到他唇的湿热。梁叙捧着她的脸一点一点的将舌头伸了进去在她嘴里搅,一只手慢慢向下在裤子边缘裸-露的皮肤上徘徊。 她的睫毛扑闪的颤,梁叙贪恋她的体味吻得更深。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余声趁着他一愣神侧头躲开他的嘴将脑袋歪倒在他的肩膀上,梁叙舔了舔唇上的甜味笑着接起电话。 是周显问谱曲的事儿,两三句就挂了。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余声虚扶在他的胸膛上就是不愿将脑袋抬起来。梁叙侧头去吻了几下拉扯间她露出的肩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走吧。”他声音嘶哑,“我送你回去。” 听到他说话余声还是不肯抬起头来,梁叙就这么抱着她直到怀里的女孩子脸蛋上的红晕褪去。那个晚上之后余声再也不敢随随便便就提出要去他那儿,倒是因为那句‘又不是没睡过’学了些常识。 最近北京城又变了天,恍惚间已然十二月。 梁叙一般在店里干完活就去学校找余声,酒吧里没事儿的时候会陪她一起上自习。事实上忙起来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都是一个电话或者一个短信告诉她。有时候她过来修车铺等他,一起吃个饭他再送她回学校。至于酒吧他便很少带她去了,一个是乱一个是晚除非陈皮他们在。 那天临近凌晨,梁叙在台上表演完去休息。 他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打开啤酒喝,半瓶刚下肚李谓从外头进来了。看那风尘仆仆的样子跟赶了几天的马车似的,脸上却有些期待的意味。梁叙抬眉看过去,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怎么这时候过来?”他问。 “学校里忙的就抽出这点时间。”李谓拿过他喝过的半瓶全闷嘴里,梁叙‘啧’了一下就听见这人问,“周显呢?” 闻声梁叙嗤笑了一下。 “他今天有事没来。”他挑眉,“你找他干什么?” 李谓:“……” 酒吧里哄闹声比较吵,梁叙从沙发里拿过外套甩在肩上。两个人走去了外面边走边说,梁叙从兜里摸出根烟叼嘴里然后虚拢着手用火机点燃。 凛冽的寒风将烟头的火花吹开了。 梁叙夹着烟吸了一口微眯起眼睛然后缓缓的吐出烟圈,他看了一眼身边只是提了句周显就不太自然的男生,将目光落在远处的街头。 “你那边要是有合适的房子。”梁叙说,“帮我留意一下。” 李谓:“住的好好地换什么地方?” “那片儿我住着没事儿女孩子不行。”梁叙说,“不安全。” “余声?” 梁叙一个‘不然呢’的眼神让李谓瘪瘪嘴,后者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指了指他下面那坨又睁大眼睛好像他是个禽兽的样子。 “找死啊。”梁叙淡声道。 “我还以为你把余声怎么样了。”李谓拍拍胸口嘘了口气,“以后怎么样想过吗?” 梁叙:“先攒点钱再说。” 他现在需要的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俗气的东西,年少时候的梦想在这些现实面前好像都黯然失色,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的那份渴望有多么强烈。 远处的天桥下传来电吉他的闷敲声。 梁叙掐了烟望过去,那个所谓的江湖谭叔一身朋克装扮手指快速的在琴键上游来游去。这段时间很少在酒吧里碰见,梁叙下意识的抬脚就走过去。 还没跨开几步,谭叔就离开了天桥下。 那个背影看起来是一副不愿被人打扰的样子,梁叙堪堪的停下脚步。李谓自后面跟了上来,也往那个逐渐模糊的身影上看了一眼。 梁叙瞥开视线:“走吧。” 接下来又是忙碌的一周,店里腾不开手的活儿常常要加班到很晚。对于还是学徒没多少薪水的梁叙而言,酒吧的收入能让他过得不那么紧巴。 那个时候已经好几天没见过余声了。 还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北京的同一片天空下相隔数里的地方繁华的不像样儿。当时余声正被陈天阳拉着逛街要买高跟鞋,她没什么兴趣只是跟在后头溜。 往往拿起看眼定价陈天阳就又放下了。 基于上述理由两个人转悠了几个小时,陈天阳终于找到了一双各方面看起来还不错的鞋子。她看着女生在那儿试来试去,心底动了下心思。 梁叙好像说过有关的一些‘见解’。 正当她也想找一双试一试的时候他便默契的打来了电话,大概是下班早了要过来找她。余声看了一眼镜子跟前扭来扭去的陈天阳,皱着眉头不知道该怎么说。 “想什么呢。”梁叙察觉到她的沉默,“听到我说话没有?” 余声‘嗯’了下:“我和同学在外面玩。”怕他一时等不到人耽搁时间,还想见他又道,“要不你先去酒吧,我一会儿过去?” 她轻声轻气的询问,梁叙笑了一下。 “来了给我打电话。”他说。 余声收了线抬眼就看见陈天阳一脸八卦神探的表情,兴许是听到电话里提到酒吧嚷着要跟着去,当然最重要的是想见到余声的男朋友是什么样子。 她们没再停留打了车就往那边赶。 黄昏下那条青天白日不怎么喧嚷的长街到了这个时候人流已经开始多了起来,一下车陈天阳比她扑的还快。路边那家俗名‘青龙’的酒吧格外绕眼,那姑娘已经早她一步走了进去。 余声随后跟上,却看见陈天阳愣在前头。 她顺着那目光看了去,沙发上几个男生好像在玩扑克。酒吧里的人现在还不是很多,周显在台上唱着单身情歌。梁叙咬着烟低头洗着手里的牌,面前站了一个这么冷的日子还穿着丝袜短裙的女生。 是那个T大的女主持人。 余声就那样凝视也没抬脚,酒吧里的气氛目前看好得不得了。李谓一面看牌一面往台上周显那儿瞄,余光瞥到门口方向一愣,胳膊撞了撞身边的男生。 只是一秒的功夫,梁叙就看了过来。 “余声。”陈天阳激动的说,“他看到我了。” 第38章 沙发上那几个人的目光此时都随着梁叙落了过来,在所有人都还没缓过神的时候他掐了烟朝着余声走去。酒吧里充满暧昧的灯影打在身上, 衬得她那张脸白皙剔亮。 余声不露声色的弯了弯嘴角。 等到他走近又刻意将手背到身后, 梁叙轻轻抬了下眉头伸手去拉她的手腕。他用了些巧劲儿不费力就攥紧在手里, 余声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侧假装面无表情。 “怎么了?”他低声问。 余声没应声却发现陈天阳已经不见人, 她眼睛扫了四周一圈,那姑娘正坐在李谓身边笑嘻嘻不知道在说什么。而T大的女主持人正目光炯炯的盯着她看, 余声眼神极其无辜的眨了眨。 不过几秒女生就绕过他们跑开了。 那表情是经典的‘前一天晚上鼓足勇气和男生表白失败仍然心存侥幸第二天醒来朋友圈里人家晒着和女友自拍’瞬间无地自容的样子。 愈往里走, 台上的音响便更清晰。 陈皮让开位置给他们俩, 旁边陈天阳一面对李谓滔滔不绝一面和他们打招呼,原来李谓就是那个医科生。有了陈天阳的加盟,他们玩起扑克来更是风生水起。 有好大一会儿余声都不怎么出声附和。 她在旁边看他们玩, 梁叙问一句她嗯一下,这让他很是无可奈何心底像羽毛在挠似的直痒痒。玩了几把后梁叙将手里的牌撂下丢了一句‘你们玩’,然后拉着余声去了酒吧后台。 一样无人的走廊, 一样被他抵在墙上。 “大小姐。”隔开哄闹后的宁静里梁叙的声音低了一个分贝, “我哪儿惹着您了?” 余声抿紧要笑不笑的唇摇了摇头。 “那女的和我没关系。”梁叙拧了下眉骨,“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她是T大的, 你们在她学校表演节目的报幕主持人。”余声慢慢开口, 问的很恳切, “忘了吗?” 梁叙:“……” “那晚你来了。”他眸子顷刻平静下来, 声音没什么起伏淡淡的。 余声吸了口气, 闷闷的‘嗯’了下说:“你又不来找我。”她低垂着眼,很乖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他说。 闻言她不吭气只是脸颊鼓鼓的,梁叙慢慢的笑了一下。不知道有多少次站在她宿舍楼下隐藏在黑暗里, 即使是她的一个背影都让他觉得心安。 “就为这个不理我?”他笑问。 “谁不理你了。”余声看他一眼,“就是不想说话。” 这简直和当年小凉庄地下室她莫名其妙闹别扭他‘威逼利诱’探出来的话一模一样,梁叙不自禁笑开了然后握着她的脸重重的亲了下去。她嗓子里传出轻轻嘤咛让他亲的更重,恨不得拆骨入腹。 耳鬓厮磨了很久他才放开她。 余声已经被他亲的软的一塌糊涂,他的唇很湿很凉停留在她嘴角的余温久久不散。她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耳边还有他短促的低喘。 “我还想听你唱灰姑娘。”她仰头说。 那一晚直到回去宿舍余声都是嘴角含笑,她脑海里全是他在台上弹着吉他声音嘶哑低沉像海上涌起惊涛,陈天阳比她更甚说了一路包括李谓的企鹅号都要到了叫什么‘对方正在输入’。 沉寂的黑夜里半边乌云半边晴。 百里之外的酒吧正载歌载舞,陈皮正打着酒嗝追问李谓今晚上演的‘久别重逢’。后者的眼神飘忽不定,瞧着台上的男生半响又移开。 “你老瞅什么呀。”陈皮不耐烦,“说话。” 李谓深呼吸了下:“我和她不是很熟。”说完又道,“你还想问什么。”然后臭着一张脸起身离开了。 这幅样子陈皮还是第一次见,就连梁叙也很意外。 “他没事儿吧?”陈皮看着那背影咽了咽唾沫。 梁叙哼笑了一声,从沙发上拿起外套穿上。接着端起杯子闷头一喝,将酒杯重重的往桌上一放,说了句‘走了’便转身离开,剩下陈皮一个人干瞪眼。 外头的天气凛冽寒冷确实到了冬季。 梁叙搓了搓手摸了根烟抽算是取暖,他吸了一口在路边拦车。车来了他叼着烟坐了进去,司机师傅刚踩引擎她的消息就过来了。 “我刚洗完澡躺下,你回去没有?” 梁叙噙着笑意眼神微微眯了起来,他看着屏幕手指摁下拼音九键。一来一回说了两三句吓唬她赶紧睡后梁叙重新将手机塞兜里,沉沉的吐了口气。 到租屋的时候他已经抽掉了四五根烟。 梁叙踩着楼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往上走,灰黄的光线在这寂寥的夜里更显沉闷。一个人待着面无表情的模样多了,空气里像是有毒气弹往往会逼得他喘不过来气儿。 喝多少酒抽多少烟都不顶用。 他进了屋开了灯,空旷的小地方呼吸都清晰可闻。房子里有些许微弱的暖气,梁叙脱掉衣服光着膀子一面往洗手间走一面解着皮带。 不凉不热的水流冲下来他难得清醒。 他有些烦躁的甩了甩湿透的头发,看着被雾气盈满的镜子里的自己。或许是夜色太宁静了竟然听到有猫在叫,像极了她脸红心跳时软绵绵的声音。 瞬间功夫,满身的寒气顷刻散透。 就这样平平静静的到了一月,他在修车店的学徒时间也差不多到了。转成正式员工后便可以多拿上些薪水,活儿也较之前轻松多了。 那天下班梁叙去附近商铺溜达。 余声打电话过来他正在一家表店里转,兜里揣着这个月刚发的工资。当年那只押解途中弄丢了,差点忘记还是要再给她买一只新的。 听着他在那头说着话,余声懒懒的趴在桌上。 “做什么呢。”梁叙问,“我一会儿来你们学校。” “没做什么。”她声音有气无力的,“梁叙啊。”自习室里就她一个人,余声叫完他的名字后又停了下来。 “怎么不说了?” 余声‘嗯!?’的摇了下脑袋,梁叙笑了。就在他们说话的空当余声的手机又接到了一通电话,她没理会继续和梁叙说着。 来电只响了一下便挂掉了。 ‘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的标准普通话回音似的游荡在那头张魏然的耳边,男人松了下领带从酒店套房走了出去。只是刚踏进电梯里,一个女人便随后跟了进来。 张魏然眉毛挑了一下。 女人从头到脚一身行头至少五个数,那双眼睛早已浑浊不堪俗不可耐。或许是看到男人眼里的轻视,许镜拿着小提包的手颤了一下,慢慢抬起用围巾遮了遮脖子上刚被薛天蹂-躏过留下的吻痕。 两年前在这里做服务员张魏然提醒过。 许镜清楚的记得自己问过为什么,直到那一天在门口重遇薛天才明白这家酒店就是薛氏的产业。可能是骨头本身就贱到底爬上人家的床做了情人,这些终归是不可原谅的。 电梯很快就到了一楼。 张魏然一手插着兜径直走了出去,一眼都没看身后情绪复杂的女人。酒店门口司机开车过来,张魏然坐了上去揉了揉眉心。 “去A大。” 车子渐渐的驶离,张魏然把玩着手机闭眸沉思。到余声宿舍楼的时候司机小心翼翼的叫了声张总说到了,张魏然慢慢睁开眼向外面看了一下。 又打了一遍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张魏然就那样坐在车里也没有很快离开,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天早已黑了。看时间已是九点有半的样子,张魏然淡淡的扯了扯嘴角正要吩咐司机离去。 话还没说出口便被窗外的两个身影定住。 站在余声对面的男生一身黑衣裤,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除了那双黑色的眸子。余声似乎很开心的挽着他的胳膊,手腕上戴着一只简单的女士手表。 张魏然定眸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 “走吧。”声音清淡。 那辆车子从黑暗里开过路灯下,本来并没什么奇怪只是有女生喊了一下‘宾利’惹得余声的目光偏了一下,梁叙回头看了一眼。 “看什么呢?”他问。 余声轻轻‘啊’了一下摇头,视线瞥到他们身侧一对男女正在肆无忌惮的拥抱接吻。她清了清嗓子瞄了一下梁叙,后者正悠然自得看着她笑。 “要不我们也试试?”他低声探问。 灯光将他冷硬的侧脸照的温柔起来,余声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手掐了一下他的胳膊。梁叙‘啧’了一声无奈吸气,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要多调皮有多调皮。 看他配合的这样好,余声忍不住笑了。 两个人和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男女朋友一样,平凡并且普通。他们也曾鲜衣怒马少年时,以后也会一日看尽长安花。岁月掳走了风华正茂,却也留下了诗酒年华。 “进去吧。”梁叙将书包递给她。 余声的身影消失在楼门口,梁叙才抬脚离去。校园里的树木已经变得光秃秃了,他看着远处朦胧的光边走着又点起了一根烟。 第39章 夜晚的汽车缓缓行驶在拥堵的北京街头。 一排排路灯照在地面上跟白天似的,两边的人行道上男女老少都有, 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将头塞进围脖里匆忙赶着路。这些错综复杂毫无干系的身影时而交织时而分离, 待午夜时分大地又干干净净了。 和往常一样, 梁叙直接去了酒吧。 舞台上陈皮在说着栋笃笑, 下边连二十人都没有各聊各的。他坐去墙角那边的沙发,周显和李谓在喝酒玩起了幼稚的真心话却不敢大冒险, 几轮下来就没劲儿了。 “想什么你。”李谓丢了支烟给梁叙, “房子找着了, 东城那边怎么样?” 梁叙‘嗯’了一下:“可以。” 他们说话的时候周显换下陈皮上去唱歌了,后者一过来就闷了半杯啤酒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似的一屁股蹲坐在沙发上,脸上像是写了‘惹我者死’一样。 李谓瞧了眼这门庭冷落的地方一声叹息。 这段日子以来酒吧的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 本来也就是个伸不开胳膊的容身之所。梁叙当时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还能玩玩音乐,即使想往高处爬就他这小地方来还蹲过大狱的着实也看不见什么希望。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陈皮耷拉着肩膀。 李谓拍了拍陈皮的肩膀,两人干了一杯。梁叙坐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 抽了根烟喝了点酒然后去换周显。等他开了嗓台下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这样的冬夜实在适合窝在床上打电动看福尔摩斯怀里温香软玉。 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生活向来如此。 一个市井街道的小酒吧从春秋到冬夏, 也是一样经历旺季淡季。这样一来梁叙一周有一半时间不用再去酒吧, 在修车行的时间就更多了。 老师傅带着他钻到车下讲诀窍, 一待几个时辰。 店里有暖气不至于冻着, 他一般都是穿着薄薄的灰色T恤弄得一身灰尘汗流浃背。很多时候闲着捧个汽车修理的书本坐在小凳子上翻着看, 偶尔有些地方涂满了让人眼花缭乱的谱子。 那个月里北京下了第一场雪。 城市里大大小小的街道都被雪覆盖了厚厚一层,带着防滑链的汽车开过去碾了一溜儿的脏水。水花溅在来往的行人腿脚跟,要么自认倒霉相安无事要么得回头怼骂一句‘开那么快有病吧’。 一点亏都不肯吃的人必有‘后福’。 再说那些寸土寸金的CBD大楼, 天还未亮就有清洁人员将路面打扫的一尘不染。一路走过去上班自然也有春风得意趾高气扬的心思,就连身份也不由得高了外人一个档次或者两三以上。 自高层向下俯视,便也多了盛气凌人在里头。 那会儿已经是近清晨八点,办公楼的电梯上上下下一趟一拨人。当时张魏然已经一夜未阖眼,总是工作到这个点不知疲倦迟早也会英年早逝。男人端着茶水站在落地窗前,眸子里除了漆黑一无所有。 助理敲了敲门推开进来,递过一个文件袋。 “都查到了?”杯子被助理接了去,张魏然翻开那几张纸大致扫了眼,看到下面提及的事件愣了一下随即黑眸一缩,“原来薛天是他打的。” “这小子挺有种。”助理说,“是个人才。” 张魏然眯了眯眼睛,没有想到这个男生和许镜竟然有这般牵扯。想来第一次见到那女人出于好心提点一句,再见堕落了他张魏然也自然瞧不起。 “可惜。”助理迟疑了下惹得张魏然眼神询问,停了停又道,“这场牢狱蹲的冤枉了。” 雪花一瓣一瓣往下飘落,玻璃外头光滑透明不见得落上去一片。空中似乎还有些许小龙卷风,将这雪吹来吹去卷来卷去乐在其中始终不消停。 “踢坏了薛天的命根子。”张魏然轻声笑了笑,又不像是嘲讽,“两年都算轻的。”听人说起过薛天一直暗访名医,近半年才有所好转,谁知道那个许镜享的是祸是福。 助理说:“那这小子……” “先搁着吧。”张魏然说。 “还有一件事。”助理说,“陆老师好像年前要去成都办场画展。” 张魏然眼眸平静,没有再吭声。窗前茕茕孑立的身影挺直着背什么动作和表情都没有,助理会意悄然退了出去。窗外的雪簌簌而下,愈发显得人身寂寞。 也有人比吃了蜜糖还要开心。 那个时间余声正在教室里听选修课老师讲古建筑,一只手藏在桌下玩手机。她一个字一个字的按着键给梁叙发短信,嘴角自然而然的弯起。 “下雪了。”她发过去。 讲台上的PPT里正播放着埃及金字塔和印度泰姬陵的照片,她一面假装认真在看一面盯着诺基亚等回信。大概五六七八分钟之后,手机屏幕在抽屉里亮了一下。 “看见了。”他又补充了一句,“刚在忙。” 余声对着手机暗自吐了吐舌头。 “那不说了,我听课了。”她立刻回。 过了一会儿,他的消息便来了。余声打开一看,是‘好,我下班过来找你’这样简单至极却让人无比暖心的句子。她掩着嘴角的笑侧头去看雪,纷纷扬扬洒落在大地像海的女儿涅槃重生。 再回过头看书,心思却早已不知飘去哪里。 身边的陈天阳似乎和她一样神游天外,左手撑着脑袋右手百无聊赖的转着笔。早晨的那一堂两个小时的课程上完之后余声便闲了下来,她本来想去图书馆看书却在路上接到了一个快递电话。 母亲陆雅给她寄了一箱子衣裳。 她费尽力气抱回了宿舍,然后用小刀慢慢割开。除了衣服鞋子还有几本书,都是外国名家的画作。余声摸着那外壳上精美的装帧,看了几眼全揽在箱子连同衣服塞回柜子里又回了图书馆。 已近期末,各科考试也提上了日程。 余声窝在墙角的座位上,馆里暖气很足她敞着拉链。书本里的墨香味道渐渐弥漫在鼻翼周围,夹杂着右上角杯子里的茶香,一支好看的笔一本喜欢的书让人一待便是整个下午。 手机震动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暗了下来。 余声将桌上凌乱的书画纸笔和保温杯一股脑兜进书包,一面将红色围巾往脖子上绕一面往外走。到了一楼大厅望出去,地面已经落了厚厚的几厘,法国梧桐上雪压枝桠。 梁叙带着黑色帽子站在一棵树下。 他好像总喜欢倚树而立帽檐压低,穿着黑色羽绒两手插着兜一身清冷,深色牛仔裤向上挽到脚踝踢踏着一双旧运动鞋。一米八几的个子都快顶到树枝,有雪花纷飞落在他的肩膀,帽檐上。 有汽车呼啸而过,暂时隔开了视线。 等她再去瞧,梁叙的目光已经抬了过来。他的眉头微微一皱,疾步朝她走了过去。先是接过她的书包,然后将她的白色羽绒拉链拉了上去,又整理了下她胡乱绕着的围脖。 “就这么出来。”他轻责,“感冒了有你好看的。” 身边有人在叫余声的名字,她还在为他的话偷笑梁叙却已经侧头望去。两个班里的女生朝着他们暧昧的笑了笑挥挥手走了,余声一时赧然将下巴埋在围脖里烫了脸颊。 他轻声笑了笑,拉着她的手离开。 校园外的步行街上红红火火,有一排排冒着热气的铺子。卖粥的烤冷面的没人吆喝却生意热闹,麻辣烫边围了一群男女,化妆品店内衣小馆都快被踏坏了门槛,城市里的喧闹回荡在这隆冬的傍晚。 梁叙偏头看她:“想吃什么?” “不知道。”她瞧着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吃食,“你想吃什么?” 有一家自助火锅店人满为患,她目光落在橱窗里飘着红色辣椒冒着热气翻滚的红汤抿了抿嘴巴。梁叙什么也没说直接拉着她走了进去,两人坐在了刚腾出来的窗前墙角那桌。 他点了一份海鲜底料鸳鸯锅。 等梁叙和服务员说完话,余声早已不见了人。他余光一扫就看见那抹白色的身影正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着夹子,眼睛往盛放着肉丸蔬菜的玻璃柜里张望。 他笑着也起身走了过去。 “你去调味儿。”她还吩咐起他来,“菜我来拿。” 看她这么热心肠的样子梁叙不好打扰,转身去拿油碗。回到桌前的时候他着实被吓了一跳,除了一盘青菜其余几盘都是鲜肉鱼头。 梁叙坐下挑眉细细瞧了她一眼。 “看我干吗。”她一面往汤里放一面说,“你们男生不都爱吃肉吗。”说完动作一顿抬眼,“这些够不够?” 梁叙的眸子忽而深邃起来,舔了舔干涩的唇。 “以后让你见识一下。”他话里带话的笑着拿过她手里的筷子,“我来。” 余声当时只顾看着汤压根就没深究他的意思,事实上在她知道什么是做-爱前其余都是小半瓶矿泉水的知识分量。毕竟她不了解女人是怎么生的小孩,以及为什么男人食色性也。 吃完饭雪花渐渐大了,时间已是七八点。 他们沿着原路往回走,说出的话在空中哈出一阵白气。路两边的小摊贩仍然忙碌,支起在摊上的碟子大的红色灯罩落了雪漂亮极了。身边这个女孩子时而调皮嬉笑时而一本正经,在这冬日车水马龙的夜晚平添给他一分暖意。 送她到楼下梁叙踩着雪回了租屋。 那条民宿长街愈往里愈寂静,跟格林兄弟童话里的黑色森林一样。双脚压过厚厚的雪咯吱作响,梁叙摸出火机点亮在这黑夜里,不时烟雾便徐徐而上。 他又吸了口烟一抬眼,目光所及一道人影。 梁叙视线都没偏一下照旧抽着烟往前走,好像周围什么都没有似的。步伐也一样的平静不快不慢没有改变,刚到楼门口墙边的女人说话了。 “我们谈谈行吗。”许镜说。 第40章 风雪无情的肆虐着大地,灰茫茫的一段距离像是隔了一条银河。旧楼上方有昏暗闪烁的光线透过隔着厚厚帘子的玻璃涌了出来, 似乎是被挡久了稍有机会便狠了劲儿破窗而出。 他指间的腥火亮了又灭了。 帽檐遮住了他半边脸看不清神色, 只有他抬手将烟往嘴里喂的动作看起来不是那么冷漠却又处处透着疏离。许镜穿着一身长长的驼色大衣, 踩着高跟鞋挡在了他面前。 女人将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梁叙没说话静了一下, 他头也未抬淡漠的垂着眸子。过了两口烟的功夫他将剩下一小截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这才抬眼看过去。 “让开。”他声音冷淡。 许镜咬了咬唇:“说说话都不行了吗?”语调里有隐忍的颤抖和快要喷薄而出的哽咽, 听起来竟比这黑沉的夜晚还要压抑。 “没什么好说的。”他说。 刚来北京就听陈皮说过许镜跟了个男人, 当时李谓他们知道那个男人是薛天差点要闹事,被他一手给拦了。人总要为一些冲动付出代价,他知道。 “我来不为别的。”许镜正了正身子, 鼓足了这些天来做好一切准备的勇气,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这两年婶儿要给你还账过得挺紧张。”说完将信封递了过去。 梁叙抬了抬眼皮, 嗤了一声。 “一个人在北京打拼也不容易。”许镜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张阴影下的脸, 生怕看到一丝鄙视,接着慢慢说道, “你就拿着吧。” 梁叙一声没吭径直走了过去, 手插在口袋里微弯起的胳膊肘撞到了信封, 那物件‘咚’的一声掉落在地上。许镜眼角酸涩, 偏头看着他绝情的背影。 “我只是想帮你。”许镜双眼渐渐红了, 想起自己被迫辍学走投无路还有现如今他的冷漠一时无处发泄,“她家里有财有权却什么都帮不上这就是爱情吗,她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话到最后看到他脚步在楼梯拐角处停了下来, 许镜吸了一口风雪凉气,声音慢慢有气无力却又透着苍凉讽刺。 “这两年你这么痛苦她知不知道?” 梁叙没有回头,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有那么十来秒的时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他弯了弯嘴角又瞬间消逝,丢下了一句话然后整个人彻底没入了黑暗里。 “她不需要知道。”他说。 风雪兜头吹着黑夜里女人的身体还有脸庞,无力垂下的手臂像没有了知觉似的。耳边呼吸的声音愈来愈重,不知道哪里传来二胡凄凄凉凉的声音,拉过来拉过去又忽然停了。 “对不起。”许镜低喃,再一眨,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整个人像没了魂儿缓缓的蹲了下去。像是慢镜头回放似的将头埋进了腿间,眼泪无声无息顺颊而下,“我只是太累了。” 那是个注定无眠的夜晚,老天明白。 连续两天的大雪过后天上又出现了太阳,隔着薄薄的云层还是能释放出一点温暖来。阳光破冰似的照在地面的水坑和房屋玻璃上,反射的光芒里可以看见些许五光十色。 北京悄无声息的进入二月。 近来余声已经在准备期末考试了,七门课的时间拉开有几条战壕那么长的距离。她们宿舍每天都没个人在,个个奋战埋头在图书馆或在外兼职。 方杨罕见的在一天下午呼叫她。 当时余声早早就吃完晚饭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头顶的树枝上有落满的雪被风吹撒下来。方杨的声音听着不太健康,像负重跑了三千米一样。 “没什么事儿。”方杨深呼吸了下,“我想起很久没给你打电话了。” “复习是不是很辛苦?”余声问。 那边女生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听得余声怪难受。她知道方杨一直很拼视前途为一切,尤其是现在这个重要时段更是不能打扰压力肯定不小。 “累是应该的。”方杨说,“你不用安慰我。”停了下又道,“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余声看着前方的路,笑了一下。两人像在小凉庄那时睡在方杨家炕上一样,说着心底的烦恼偶尔会听见外面有人来小超市买东西。小镇上的日子如今历历在目那样温柔,余声不禁怀念起来。 一通电话说了近一个小时。 听到那头方杨的心情渐渐平和余声才挂了电话往回走,宿舍里陈天阳好像也是刚回来在对着镜子换衣服让她帮忙挑。她一面给意见一面打开电脑,他们班里的群通知发了条关于假期参观实习的事儿。 余声沉默了片刻,也打开柜子挑起衣服来。 这个时间梁叙大概还没有下班,他最近总是自己给自己开小灶。余声扫了眼陆雅寄过来的那个箱子,母亲的品味一向很高价格估计不菲,她认真的选择了一会儿最后换上了自己的普通衣裳。 她关了电脑,再去看陈天阳。 女生高跟鞋一踏背着小小的挎包对她灿烂一笑出了门去,这么冷的天丝袜短裙不知是去见谁。余声又收拾了下头发戴上了耳钉,也随后出去了。 校门口她要拦车,身边走过去两个女生。 “为什么咱坐108才一块钱。”一个对另一个说,“一样的路209要两块。” 余声原地站了有一分钟然后掉头去了站牌下,刚好等到去他修车铺的公交。那个时间并不是下班高峰期却挤满了人,余声听错了车里的到站广播提前一站下去了。 她没法子缩着脖靠路里走。 冷风从围脖溜进了颈部,敞开的外套里那件薄薄的奶白色大领毛衣迎着风,围脖也飘了起来挡了视线。等风短暂的消停过后,余声看见了街对面一个背着吉他留着大胡子的男人。 不是她记忆力太好,而是那个人让她太深刻。 远方有一辆卡车开了过来将街两岸隔开,车子走了男人也不见了。余声兀自叹息没再停留,朝着修车铺走了去。元旦节前的红灯笼仍然挂在树前,照着地上人走的路。 她等在马路牙子边,瞥见脚下蚂蚁爬过。 店里似乎有人认出了她,朝着梁叙示意吹了声口哨。他停下手里的活计看了出去,远处她敞着墨蓝色的呢子短外套直筒牛仔裤下摆捅在高帮黑色小皮鞋里,双手塞进两边的大口袋里低头看地抬头看天,红色围脖俏丽短发耳尖闪耀着点点星光。 梁叙洗了手抓过外套就跑了出去。 “招呼不打就过来。”他一面穿上衣服一面说,“这么冷的天瞎跑什么。” 余声却朝他嘴角一弯笑了起来。 “再笑。”梁叙眉毛一挑,“再笑把你卖了。” 余声眨巴着眼睛:“我很值钱吗?” “那说不准。”梁叙抖了抖衣领,身体向后一拉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她几秒钟,然后故作深沉的说,“怎么着也能有个五分一毛的。” 余声:“……” 她假意拧眉暗咬着唇,刻意凑近了他一步,趁着没人注意这边伸手快速掐了他一下又没事人一样揣回口袋往前走去,后面的男生‘嘶’一声倒吸冷气笑开了。 随即一手插进兜里跟了上去。 两个人一面走一面商量去哪吃饭,通常余声都没主意由他决定。更何况现在冬季天黑得早,于是便想着去她学校附近然后顺道送她回去他再走。到了十字路口梁叙伸手去拦计程车,余声看见忙将他的胳膊扯了下来。这时候绿灯亮了,梁叙拉过她退到了街角树下。 “怎么了?”他问。 “还是坐公交车好了。”她一板一眼的说,“可以省不少钱。” 这几个月以来他们每次见面都不是很久却几乎都在夜晚,大巴实在不方便并且太拥挤。余声坐公交的次数太少,一般都是他直接拦车不留余地。 “呦。”梁叙笑了,“才多大就学会给我省钱了?” 余声仰头:“我善良吧。” 他看着路边各种交织的光芒下她的脸,指了指他刚刚被掐到的胳膊:“你说呢?”最后一个‘呢’字尾音上扬充满危险。 余声:“……” 她抿紧嘴巴忍住不笑,下一秒就被他拉住手走去路边。她以为他带她去坐公交,没想到他已经伸手拦住一辆车。余声诧异的抬眼看他,梁叙将她塞去车里嘴里说着‘几块钱的事儿不用给我省’。 到了她学校为了吃大排档等了很久。 事实上她根本吃不了多少就是想解馋,更何况那家生意太好余声很想去凑热闹。四周都是一堆类似情侣的男男女女,还有宿舍四或六人组。 吃到快结束的时候梁叙的手机响了。 可能是陈皮或者李谓他们,余声看见他的眉头皱的愈来愈深。也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他挂了电话犹豫着看了她一眼。 “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她问。 “李谓遇到点麻烦。”他说,“我得过去一趟。” 她准备起身他的动作比她快了一步,梁叙已经开口让她吃完早点回宿舍毕竟那会儿天已经黑透了,她想着一起去他肯定还得送她回来便止了声。 梁叙去付了帐又叮嘱她几句就走了。 他叫了车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酒吧,一下车就看见在门口徘徊的陈皮。两个人一起走了进去,里面五颜六色的灯光早已换成白炽光,没几个人的屋子里有些单调空白刺人眼。 李谓蹲在地上抽着烟,周显安静的坐在沙发上。 “不是我不让他们干了,你也知道现在这行有多难不能做得罪人的事儿。”老板看见梁叙到了,指了下李谓便说起来,“就刚刚打架坏了多少东西我也不要他赔了。” 三言两语解释了个大概。 周显的性子比较闷不怎么爱说话,碰到了挑衅嘲笑的公子哥也忍气吞声。结果便是李谓揍了人当然自个也挨了打,老板这儿自然看‘人’脸色。 周显忽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梁叙朝着陈皮使了个脸色后者忙跟了上去,老板也不再说什么空气里有些僵持,似乎是做好了非让他们俩走人的准备。 “这些日子承蒙您的照顾。”梁叙礼貌的颔首,“打扰了。” 老板有些意外梁叙也要离开,看见他眼里的坚决张了张嘴叹了口气摇了摇手转身回了后台。李谓还蹲在地上抽着烟,眸子深沉似海。 空荡荡的吧台边坏了的椅子咔嚓倒了。 那声音不是很干脆却刺激着人的神经,灯光打在李谓挂着彩的右脸颊。梁叙俯身想要伸出手拉一把,听见李谓出了声手掌停在半空。 “那群王八羔子说他不是个男人。”李谓的眼睛快速眨了好几下,烟递在嘴边找不到地方下口,“妈的,他竟然笑了。” 第41章 闻言梁叙收回手从兜里掏出烟。 他将烟点上喂嘴里再低头去看李谓,后者没什么表情只是那眼神里有说不透的难过。梁叙咬着烟直接就往地上一坐, 手臂搭在弯起的一只腿上, 然后平静的将目光落在空空荡荡的前方。 空气中弥漫起久违的安静。 李谓一根烟抽完了, 也靠着墙坐在地上, 慢慢将头抬起来视线落空似乎陷入了某种思考。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的沉默起来,梁叙吸了一口烟侧头。 “再来一根?”他将烟盒丢了过去。 两人目光交汇, 李谓二话没说直接抽了一根咬嘴里。火机的吧嗒声清晰的响彻在这宁静里, 接着是梁叙的手机短信提示铃声, 余声问他事情解决了吗。 他无声笑了一下按键回复。 “余声吧?”李谓吐了一口烟雾。 “嗯。”梁叙回完信将手机揣回裤兜,瞥了李谓一眼警惕道,“想干什么, 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了。”随即两人对视一眼都哈哈笑了起来,阴霾一哄而散却留了些沧桑。 “去你妈的。”李谓笑骂。 梁叙笑着眯起眼睛又吸了口烟,两人一度又沉默了会儿他撑臂站了起来俯身拍了拍李谓的肩膀。 “来日方长。”梁叙说。 他撂下那四个字儿就出去了, 路上给余声回了电话。那会儿她已经洗漱完毕正坐在床上看米格尔街, 和他说话的声音带着点睡前的柔软和娇嗔。 宿舍里就她一个人在没外人。 余声将书放在一边,躺在被窝里和他说话。两个人随便聊着没营养的话题, 甚至简单到明天吃什么。听他讲着话余声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儿, 思量了一下问了出来。 “你过年——”她轻声, “回家吗?” 梁叙静了一下:“不回。” 余声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心底叹了口气, 便和他说了下周要去外地进行为期一周的参观实习。等到那个时候距离新年已经没多少日子了, 余声自然是不能留在北京的。 “又不是不见了。”梁叙笑问,“舍不得我?” 余声做了个深呼吸,一句话也不吭将半张脸埋在被子里。梁叙听不到她声音低头笑了一下, 低低‘嗯?’了一声逗她。 “臭不要脸。”她小声说。 “啧。”梁叙一面走一面看着前方的路灯,“再骂一句试试。” 余声翻了下白眼又说了一遍。 “……”敢情不在跟前胆儿都大了,梁叙胸膛都被震乐了轻轻起伏,“你赢了。”电话那边余声早已忍着笑乐开了,故意又不开口,他试探的叫了一句,“大小姐?” 余声弯着嘴角笑意泛滥。 他们又说了好一会儿才各自收了线,余声平躺着抬头看白色的墙壁,两只胳膊搭在被子上,手机还被攥在双手里。她跟个没长大的娃娃似的,一件平凡的小事就能开心很久。 不知道什么时候门被推开了。 陈天阳一面伸懒腰一面踢掉高跟鞋脸都没洗就爬上床,伸手拽了拽余声的被子。大概也就是十一二点的光景,余声被这么一弄醒了。 她拉个哈欠迷迷糊糊:“你回来了。” “这还算早呢。”陈天阳说起自己跑外校各个寝室推销化妆品一摊子烦心事儿,又拐弯抹角的问,“你今天去酒吧了吗?” 余声混混沌沌的摇了下头,睡过去前只听见耳边一声轻叹。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她就睡不着了,一下床看见陈天阳满血复活在看剧。那时候二十集的故事看得人神清气爽,最揪心还是古装剧里顶戴花翎的四五六七品芝麻官问刀下人‘临死前你还有什么说的吗’。 学校里也一副考试周的紧张样子。 余声在图书馆看到一本讲某位建筑家的传记,有个评论家发表了一篇其父亲的教育心经。她扫了一眼看的不耐烦,说来说去摆脱不掉的还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她索性合上书趴桌上发起了愣。 窗外的阳光从南走到北直直的晒向大地,那天的气温约莫14摄氏度,相较前几天有了些回暖的势头。不论室内室外都陷入了一级忙碌状态,有的人走起路都焦急万分像是要奔赴美好未来。 期末考就这样浩浩荡荡的过去了。 余声复习功课的那几天和梁叙很少见面,几乎都是打电话发一两句短信。而那段时间修车铺也相对来说比较繁忙,再加上梁叙要给师傅打下手还要自己琢磨回去的也很晚。 酒吧的活儿没了,他们几个近来也没联系。 再次见面是一个星期六的夜晚,陈皮将他们聚在一起说着以后的打算。李谓最近一堆医学考试头皮发麻,只是埋头喝酒吃菜一句话不发言。 小馆子里就剩下他们那一桌。 “要我说咱再找一个酒吧唱得了。”陈皮说。 梁叙一杯酒喝完又给自己满上,然后懒懒的往椅背上一靠抬眼看着某处。身边的周显也放下了筷子,空气中一股罕见的气流撺掇开来。 “这不是现在最重要的。”李谓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仍旧吃着菜目光也没往哪儿看,“你们总不能一直这样,就说那些乱七八糟签了公司的没关系没后台照样分到一些酒吧唱。”说完抿了一小杯酒,垂眸道,“窝个几年混日子也没什么变化还不如天桥下唱的痛快。” “哥们怎么觉得你这是像说风凉话呀。”陈皮呸了一口嘴里的菜渣。 “这年头玩摇滚的怎么说也得先穷个十年。”李谓目光扫过陈皮,看了一眼梁叙,“你要是有这个心理准备,就好好想想以后的路。” 这样正经的话被兄弟说出来,陈皮惊呆了。 李谓说完起身问了下老板卫生间怎么走然后出去了,剩下的三个人除了陈皮震惊之外其他俩都挺淡定的。周显拿起酒瓶把李谓空了的杯子里填满,然后又没有动静了。 “你们俩怎么想的?”陈皮问,“他一两句跟先知似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小恒星’乐队毕竟是他们仨儿,除了那次学校里的公开演唱酒吧里倒是很少合作了。李谓站在局外说的话很现实也当头一棒,却也搅得气氛热烈不起来。 梁叙沉默着点了一根烟。 有人从外头进来吃饭门一开一关有风溜进来,那凉意跐溜的人脖子一凉。梁叙喝着酒薄T恤掀到黑色皮带上,由着那一瞬间的冷风瞎撺掇。 过了一会儿李谓回来了。 一进门梁叙就瞥见周显低下了头,这两人一晚上都没对视没说过话。陈皮还在大不咧咧说东道西没几句就转悠到别的话题上,梁叙一根烟抽完拿过外套先走了。 他闲散的游荡在街上,脑子乱成了一锅粥。 路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薄薄的凉凉的落在他耳朵上。梁叙被那倏然的刺激惊醒,才想起明天是余声出去实习的日子。他迅速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然后拦车去了她的学校。 被寒假拥抱的校园安静极了。 雪花淅淅沥沥的飘着,那一栋栋公寓楼只有少数房间点亮着灯。梁叙到楼下的时候才给余声打了电话,她半睡半醒趴在床上正听歌。 “睡下了?”他低声问。 “躺着呢。”她扫了一下已经被兼职累惨睡熟的陈天阳,声音小了几个分贝,“你干吗?” 梁叙笑了:“把衣服穿上下来。” 余声立刻清醒过来,从床上坐起直接往睡衣外套上衣服就下床跑了出去。等了一分钟都不到梁叙就看见她踩着红色棉拖穿着白色羽绒的样子,头发蓬松像是晚上刚洗过眼睛比星星还亮。 “你怎么这么晚还过来?”她跑到他跟前弯腰喘着气。 梁叙替她拂了拂头上的雪,然后将她羽绒上的帽子戴上去。他们站在被白雪覆上的灌木丛旁,身后是高高耸起的大树和黑漆漆的楼层,就连几米之外的路灯都昏暗起来。 余声抬头正要说话,他的吻便盖了下来。 或许是在外面待得久了,他的唇很凉整个人都透着寒意。余声被他吻得不知所云两只手软塌塌的拽着他的衣服,梁叙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只手虚覆在她的脖颈。 他沉浸在她湿软的唇上。 有淡淡的少女体香传到他的鼻翼,梁叙贪婪的嗅着亲的更深。她的身体又软又小,隔着厚厚的羽绒都能捏到骨头。梁叙将嘴渐渐移到她的脖子,耳边是她细小的轻喘。 那声音脆的人皮骨酥透,梁叙下身硬了。 他从她脖子移开,吸了口冷风让自己降温。裤裆下的帐篷不知多久才慢慢塌了下去,余声将脸埋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混杂着烟草的味道。 “你喝酒了。”她轻声说。 他‘嗯’了一声,狠狠压住了心底那股燥热。 “他们叫去喝了点儿。”他说。 然后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着她实习的鸡毛蒜皮,余声乖乖的都说了。她听着头顶他低沉的嗓音嘴角浮笑,哪怕是风轻云淡一两句。 两个人又腻歪了会儿才分开。 那雪下着下着就大了,回去的路上梁叙习惯性又点了根烟。时间已至深夜,他没有回租屋而是拐去了几公里以外的酒吧一条街。 这个时候也冷冷清清没多少人在吼。 梁叙在附近转了一会儿然后进了一家看起来比较寂静的酒吧,台上有一个青年人在唱民谣。他要了瓶青岛在那儿坐了半个小时,酒喝光了便抬脚出去了。 还没到门口,身后有人叫住他。 “就这么走了?”是谭叔。 第42章 小时候跟父亲学吉他听说过谭家明这个人,是个很厉害的江湖指弹高手。近三年前火车上的那次相遇他并没有认出来, 后来再次见到听人讲起才恍然。 多多少少有过接触, 性格很硬一个人。 梁叙就那么站在那儿抬起眼皮眸子清醒, 年轻的脸庞却有一副懒洋洋的消沉。两个人双目对视了很久似乎是在较量, 半明半暗的空间里气流涌动。 谭家明慢慢笑了起来,丢给他一支烟。 里面一首歌完了换了人上台唱起崔健的一无所有, 梁叙将烟咬在嘴里低头对准火机点上, 然后懒懒的靠在墙上侧头看着舞台上那个用哑嗓嘶吼的青年。 “你看他唱的怎么样?”谭家明吸了一口烟问。 梁叙将目光收回来看了一眼谭家明, 又落回到那个青年身上。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扎着头发留着胡须看似粗暴声音却温暖干燥,低着头弹吉他像是给自己唱。 “很真诚。”他停了一下,“比我好。” 谭家明又笑了一下。 “来北京多久了?” “半年。”他说。 “喜欢这里吗?”问完谭家明又自己否定, “我是不怎么喜欢。” 梁叙说:“我还行。” “那是你待的时间太短。”谭家明说完将视线移去外面的马路和黑暗,“看见那棵树没有?” 梁叙偏头瞧向路边。 “去年看着还挺精神。”谭家明说,“今年就有些蔫了。” 酒吧里的声音没了, 那人唱完了。 “还想玩摇滚吗?”谭家明忽然出声, “不要命那种。” 听到后半句梁叙怔了一下,还没有开口说话谭家明就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好了来找我。”谭家明丢他一张名片, 转身走开几步又回头, “还有你那两个兄弟我没意见。”说完笑着大步走远。 那背影看起来萧条极了, 也不过三十七八岁的男人。梁叙看了眼名片上的地址又抬头去看已经快模糊不见的人, 目光时而疑惑心里五味杂陈。 他将衣领竖起来挡着风雪走回了租屋。 那个夜里他一直没有睡熟, 半夜醒来搓了把脸抱着吉他轻弹,拨弦扫弦弹了一夜。近天亮才眯了会儿然后洗了把脸就去了修车行,清晨冬季的街道寒风凛冽冷死个人。 店里师傅不在, 梁叙蹲在墙边慢慢抽起烟来。 他抽烟太狠不一会儿就解决掉两三根,地上一堆烟蒂。东边有太阳慢慢爬上来,梁叙眯着眼从烟盒里又抖出一根塞嘴里,正要点上动作停了下来又将烟放回去。 然后站了起来揉了揉脖子。 他往墙角走了几步拨了个电话,铃声响到快一半才通了。她的声音跟没睡醒似的有些犯迷糊,梁叙听着眉头一皱。 “上车了吗?”他问。 余声轻‘啊’了一声像是才反应过来,眨了几下眼睛将目光朝向窗外。按计划他们班是七点才出发,昨夜他刚走就接到老师消息说时间有变,几十个人半夜三四点就爬起来往火车站赶。 她和梁叙说完,那边静默了一下。 “林城比北京冷得多。”他说,“穿暖和点听到没有。” 她无声一笑‘嗯’了一声。 “你们班多少男生?”他冷不丁问。 “二十多个吧。”余声想了想说,“干吗问这个?” 梁叙没说话皱了下眉抬眼看向一边,街道两旁的树木落着沉甸甸的雪似乎随时要掉下来一样。想起昨夜里她细白的脖子,梁叙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别穿裙子。”他低声说,“记住了吗?” 余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乖乖的应声。隐约听见电话里有人叫他,俩人才结束了这通电话。余声靠在座位上按了几下有些木的脑袋,偏头一看陈天阳睁着眼睛望过来。 她打了下哈欠,头一歪倒在陈天阳肩上。 太阳慢慢从窗外溜进来,余声听见女生在头顶说着什么然后慢慢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已经是快要到站了,火车发生轰隆响声摩擦着铁轨开始减速。 林城的天阴沉着还飘着雪。 余声将半张脸塞进围脖里跟着大部队下火车,站外老师租了一辆长途汽车将一伙人往小镇送。车上有电视看,班里的男女都仰着头瞧得认真。 白衣女子倒在心爱的男人怀里奄奄一息。 余声迷迷糊糊的睁着眼,明明穿着厚厚的羽绒还是觉得哆嗦。她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又闭上了眼睛,半睡半醒间疑惑着为什么人死前都会说我好冷。 最后还是陈天阳将她摇醒。 宿舍的其他两个室友也关心的问了几句,她手往额头一摸才觉得应该是发烧了。一路昏昏沉沉到了镇上,陈天阳陪她去诊所打吊瓶。体温计一量,竟然已是四十度。 “你这体质也太差了。”陈天阳坐在她身边,“就这样怎么出远门。” 余声抬头看了一眼往下滴药的玻璃瓶,轻轻的叹了口气。陈天阳见她那样不由得笑了,调侃了两句关于梁叙的话。 “要不给他打个电话?” 余声立刻摇头:“他上班很忙的。” 话一出惹得陈天阳乐了,女生好奇的问起他们以前。余声想了一下也很普通没什么特别轰轰烈烈的事儿,她说话声很轻像雪一样慢慢落在这个小镇寂静的街道上。 “这么说李谓也玩过摇滚?”陈天阳问。 “高三学业重他就不玩了。”余声说,“我觉得他是个挺理智的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陈天阳一笑,没再说话了。 那次实习大概进行了一周半,余声打了两天吊瓶一直闷在诊所里。直到第三天才和班级会和,有前辈带着他们在隧道里穿梭讲着几十年前的建筑故事。 白天参观晚上写实习日志。 镇子有点像小凉庄,有男耕女织小隐隐于野的样子。余声每天穿在隧道和建筑老胡同里,会在晚上和他发短信说起所见所闻。 同学关系经过这一茬似乎也融洽起来。 夜里休息会有男女混合搭配挤在一个房子里打麻将,其他人站在四周看着笑着,认识几年都叫不出名字的人这几天也都有了印象。 那会儿天色已晚,她在走廊上溜达。 她不喜欢喧闹,便一个人站在窗户跟前抬头看月亮。看了会儿她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来,正要按键屏幕上出现了一连串的陌生号码。 手指下意识的就按下接听。 陆雅的声音和这雪夜一样清冷,可能是近来太忙打电话的次数明显少了很多。余声听着那头一字一句命令式的吩咐,心底期望的温暖再次跌入谷底。 五分钟后收线,她跟打了场硬仗似的。 一口气还没下去电话又响了,看着来电显示余声的肩膀垮了下来。梁叙刚从车行往回走,街灯一盏一盏的亮了,将他的影子拉长。 “刚和谁打电话?”他拨了两边才通。 “我妈。”她声音闷闷的,“她明天就回国了。” 梁叙半响没说话,他从兜里掏出了根烟。余声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把陆雅的安排和他说了一遍,那会儿已经是二月初了,这意味着后天实习一结束她就要直接去成都了。 “你干吗不说话?” 梁叙抽了口烟:“我听着呢。” 听筒两边都安静下来,余声咬着唇低下头。她也没想到今年陆雅会回国办画展,事实上即使不是这样他们俩也不会一起过年。 发高烧她都不哭,怎么他一沉默就忍不住了呢。 梁叙将烟抽到一半掐了,有些烦躁的摸了摸鼻子。他一手抄在裤兜,眼角扫了一下马路边又将视线利落的收回来。 “哭什么。”他声音里蹿着寒气。 余声抹了把眼泪:“谁哭了?” “你哭没哭我不知道?” 余声将胳膊搭在窗台脑袋枕上头,嘴硬着‘就没哭’然后赌气不开口了。梁叙低声笑了一下,冷风钻进脖子里颤的他打了个寒战。 “你在外头?”余声立刻站直了。 她话音里带着些许紧张和担心,明显和刚才的样儿南辕北辙。梁叙低低笑起来,弄得她不好意思就要挂电话。 “别挂。”他笑,“再说两句。” 余声无言的弯了弯嘴角,简单提了下后天走的时间。房门隔着他们搓麻将的哄闹嬉笑,耳边是风声和他的说话声。明明很吵的样子,她却觉得安静极了。 时间很快就到了两天之后。 余声走之前和老师打了声招呼直接去坐长途,其他人都原路返回北京。那个早上的天气真的好极了,余声一路听着歌到了机场。 距离登机时间还早,她便坐在大厅休息。 耳朵里插着耳机听不见外头的声音,只是感觉到身边坐了一个人。她没有多在意只是低头在画本上涂小人,铅笔没拿住掉了下去。 有一只手先她捡了起来。 余声正要道谢,却在抬眼的一瞬间愣住。男人穿着休闲衫黑色大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眼神清透甚至还有一些光芒。不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工程师,反而有些学生样子。 “怎么是你?”她吃惊。 张魏然笑了笑说:“怎么不是我。”接着两三句解释了来这边谈个合作的事儿,说话间看了眼登机牌和时间,“该进去了。” 机场里人来人往,他们一同往里走。余声没再多说话,意外这个人也是去的成都更是不出声了。只是他们刚进去,身后就有一个人跑了进来。 像是跋涉过千里似的。 梁叙喘着气往四周看,嗓子干涩的咽了下。目光在撇过人流里那个纤细的身影时放松下来,脚步还没上前视线停在她身边的男人身上。 他停下脚步忽然平静下来。 机场里的喇叭一遍遍的重复着,到处都是拉着箱子急匆匆走过的人。梁叙平视前方抄着兜就那么站在那儿,所有准备好的惊喜随着时间化为乌有。 第43章 半响过后飞机飞走了。 刚开始的上升让余声有些晕眩,她透过玻璃窗看向地面。空气中有些浑浊的温热让她皱了皱眉头, 下意识的将鼻尖缩进红色围巾里。 张魏然坐在她四点钟方向, 低头在看书。 似是察觉到什么抬头看了一下, 遂又低下头去。两个小时之后到了成都的双流机场, 余声俨然已经睡熟了。听到有人叫她一睁开眼就看见张魏然似笑非笑的一张脸,迟钝了好大一会儿。 “走吧。”张魏然笑着说, “陆老师该等急了。” 余声后知后觉的跟着上了机场门口的汽车, 听见司机问候了声‘张先生’。车子开了起来她心底起了一丝疑惑, 盯着张魏然看了几秒。 “你来工作还是看她画展?”她问。 如此了当直接,张魏然早领教过。于是也没着急开口反而也看向她,性子一半似余曾一半跟了陆雅, 这张娇小的脸颊也自然继承了父母的庞大基因。 “你跟你母亲很像。”张魏然停了下才说,“陆老师的国画一票难得,怎么说也得来看看。” 闻言余声慢慢笑了起来。 这男人话里带着几分诚恳还有缓解气氛的意思, 余声又举棋不定不知是否该笑脸相迎又敛了神色。事实上张魏然在某些程度上像是一个长辈, 受了余曾的托付对她确实很有耐心。 她脑海里忽然一闪而过某个念头。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她说。 张魏然目光抬过来微微颔首示意。 “你今年一过都要三十了。”余声想了想又说,“身边都没个女朋友吗?” 她问的太认真, 眼睛里清澈干净。张魏然笑了笑似有似无的叹了一口气, 像是透过她的眼睛在看别的物件。 “怎么。”片刻后张魏然说, “你要给我介绍?” 余声:“……” 半天她都没说话有些气瘪, 车里一是无话。司机已经快开到了市区, 就在她以为这人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张魏然却说话了,语气里有些命运的无可奈何。 “早生十年就不是这样了。” 话音一落车子在一家会馆门口停了下来,余声没明白那话里的意思也没问便下了车, 回头再看张魏然却稳坐如山。 余声问:“你不下来吗?” “今天太仓促,你和陆老师说一声。”张魏然语气漠然,“我改天再来拜访。”说完车子开走了,余声原地站了会儿才转身进去。 她查看了下陆雅发的短信。 然后穿了个走廊找到了最后一个房间,敲门后里面传来啪嗒的拖鞋声,随之门开了。陆雅将她从头看到脚,余声微低下头进去。 “怎么不穿我给你买的?“陆雅关上了门。 “我衣服够多了都穿不过来。”她将书包放在沙发上,看了眼客厅里的画架,“你画展结束了我们是回小凉庄吗?” “今年不回去了。”陆雅的头发随意的挽起来脸庞冷静不像四十岁,“下周加拿大有个国画晚会,我们在那边过年。” 余声失望的‘哦’了声。 “想你外婆了可以打电话。”陆雅看了她一眼,又问,“最近专业课学得怎么样?” “挺好的。” “建筑艺术多少有一半跟绘画有关。”大部分原因是当初她选择这个陆雅才做了让步,“你底子好可别落的太远。” 说完便进了里室,余声坐在沙发上肩膀一塌。 听见里面似乎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是在换衣服,余声想起了什么扬声说起张魏然。过了会儿陆雅出来了,阔腿裤配驼色大衣高跟鞋,长发披在背后知性极了。 “你在北京有他照顾我和你爸都放心。”陆雅说,“这个年纪能有现在的成就不容小觑,你多学着点。” 余声撇了撇嘴,乖乖应下。陆雅对这个什么都不上心的女儿摇了摇头,拉着她从沙发上坐起来。 “过两天的画展你不会穿这个跟我去吧。” 余声一怔:“我也去?” 陆雅轻轻叹了一口气,直接拉她走了出去。余声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羽绒服,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陆雅开车要带她去买衣服,余声坐上副驾驶的时候眼角往后视镜一扫。 几十米开外有一辆车像极了刚送她回来那辆。 她扣安全带的动作停了下蹙眉又多看了眼,那车子停在路边里头像是没人在。余声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张魏然的身影,淡然眉目下隐藏的另一面不知是李逵还是李鬼。 成都的天气较于北京暖和许多,至今未下雪。 那个时候梁叙早已经坐上了去火车站的大巴,靠着椅背闭着眼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林城到北京的火车途径七站,到地方已经是下午两三点。 他在车站外逗留了会儿。 街道边有家北方面馆,梁叙进去吃了一碗面算是解决了午饭。吃完了他拨了个电话给陈皮旧事重提,然后拦了辆车去了谭家明说的地方。 那是一个有着红瓦白墙的胡同。 梁叙下了车便一直往里走,走到第一个路口被一家小卖部挡住了去路然后左拐,穿了好几个巷道才找见名片上的地址,是一家牌匾都老旧掉牙的琴行。 他站在琴行外面停了会儿才推门进去。 里头是直直的三米宽的一个走廊,两边墙上挂满了木吉他,像是手工做的一样。他简单的扫了一眼目光朝前,谭家明靠着门也看了过来。 “想好了?” 梁叙轻抬眼皮,平静的凝视着眼前的人。身后的木门弄出了点动静,陈皮和周显也到了。几天前梁叙提起这事儿的时候他们俩就双手赞成,这会儿更是喜不自胜无以言表。 他偏头看了他们一眼,说:“想好了。” 那时候对他们而言这三个字的分量就代表着未来和前途,也注定要承受人生中的各种意外。谭家明什么没说带他们去了琴行的地下室,足足百来平米一堆器材像一个录音棚。 陈皮‘哇靠’一声惊叹。 角落里还有架钢琴坐落在那儿,像是许久没用过已经沾了些灰尘在上头。谭家明径自走到琴架旁,对着琴盖就是一吹然后掀上去,手指下流淌出饶人心弦的轻音乐。 梁叙靠在调音台的支架边上。 两三分钟后音乐停了下来,谭家明将琴盖合上。陈皮这会儿也安静了,看了眼梁叙又看向更平静的周显。 “这里边的乐器你们随便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谭家明说,“不过我的规矩是至少学会两样儿,在我想好下一步之前你们先给我好好学着。” 陈皮一愣:“你教?” “我的时间很宝贵。”谭家明挑眉,“你觉得可能吗?” 梁叙垂眸笑了一下。 “不是谭叔。”陈皮苦着一张脸还不罢休,啰里啰嗦了好长一串话,“什么下一步你说清楚点……” 谭家明直接掉头走了。 彼时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个地方将是继小凉庄之后的第二个梦想避难所,而谭家明则成了他们生命里的引路人。什么时候学有所成以后的路究竟怎么走尚且不谈,起码现在对梁叙而言可以认真玩摇滚了。 那天直到傍晚他们才离去。 三个人走在街上,陈皮玩弄着手里琴行的钥匙,眉头奇怪的皱了下又展开。然后用胳膊撞了下周显,又对梁叙扬了扬下巴‘嗳’了声。 “江湖传闻他以前只收过一个徒弟。”陈皮说,“咱仨撞了什么大运是不是得拜拜关二爷?” 梁叙睨了这家伙一眼。 “我说真的。”陈皮看向周显,“你难道不觉得?” 周显抿着唇微微一弯没摇头也没点头,陈皮撇嘴不说了将钥匙丢给梁叙。三个人出了胡同也没打车散漫的走在马路上,路灯昏昏沉沉照着影子落了一地风雪。 走了有一段路被一家规模宏大的酒吧截住了。 他们心照不宣的走了进去,舞台上两男一女组合在吼着崔健的假行僧。酒吧里气氛旖旎,男女交杯换盏。梁叙看了一眼台上唱歌的那几人,听了会儿先出去了。 他站在路边树下点了一根烟等。 过了好一会儿还没见他俩出来,梁叙暗自皱眉正要进去找。陈皮和周显一言不发的走了过来,两个人的表情都不太好,一问才知道碰见了前些日子害他们丢了活儿的那几个人。 “行了。”梁叙抬眉,“过去了就算了。” 周显也不愿多事只是沉默着,陈皮拉着一张脸磨了几下牙齿。路边的汽车穿梭而过,周显接了个电话先打车走了,剩下他们俩在路上游荡。 这么好的夜晚应该去喝一杯。 两个人沿着那条街直往下走,在一个路边摊上喝了点酒。酒过三杯两人一人拎着瓶子边走边干,寂静狭长的小街上寥寥行人,梁叙一手抄着酒瓶一手摸烟塞嘴里点上。 “你今儿心情不怎么样。”陈皮猜着说,“余声回家了?” 梁叙淡淡的‘嗯’了一声。 他拿下烟闲懒的吐了一口烟圈,用舌头顶了下腮帮又将烟咬在嘴里。还没走几步陈皮却安静了下来,梁叙疑惑抬眼看过去。 陈皮的目光直直的盯着前方。 足足有六七个人大不咧咧的堵在前头路口,一脸的‘今天你完蛋了’的样子。看那架势似乎是冲着他们来的,风吹起地上的雪衬得四周诡异的安宁。 “你刚在里头做了什么?”梁叙声音平常。 陈皮倒吸了一口凉气,几十分钟前酒吧里狭路相逢那帮狗腿又拿周显取笑。后者没当回事儿,陈皮却按捺不住上去骂了几句被周显硬拉走了。 “就是咽不下那口气。”陈皮后背僵硬视线未移开半分,小声的动着嘴,“现在怎么办打得过吗?” 梁叙微微眯起眼睛目视前方,低下头深深的将剩下的一小截烟吸完,然后往雪地上一丢,那腥火慢慢陷了进去暗掉。他攥着酒瓶的手一紧倏地抬眼,目光锋利的跟头狼似的,像黎明前的黑暗那样平静至极。 “打不过也要打。”他淡声道。 第44章 那场架终究没有打成。 当时陈皮看着他们慢慢走近都打起哆嗦来,艰难的咽了下唾沫然后微微瞥了一眼梁叙。有雪花慢慢落在他的肩上, 然后很快融化了。 雪夜里路灯昏黄, 明明灭灭。 梁叙一面走一面扬起握在手里的酒瓶子, 看都没看直接朝着左手边的树上一劈。只听咣铛一声后玻璃渣全落在雪里, 剩下半截参差不齐锋利极了。 对面那伙人的表情这会儿才有了变化。 互相对视后停下步子蓄势待发,梁叙阴沉着一张脸也停了下来。远处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接着传过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那一堆人见势再没动作朝他俩看了一眼然后离开了。 “哥们腿都软了。”陈皮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梁叙扔了瓶子, 拍了拍手嗤笑。 “没有那个二世祖。”陈皮皱眉,“都是一群狗仗人势的王八蛋。” 梁叙没说什么,又叼上一根烟。两人一同走到前一个路口梁叙打车反方向回了租屋, 请假奔波了一天直到躺在床上那股无力感才被释放出来。 他重重的揉了把脸出了口气。 暗黄色的灯光下他摸了摸兜里的手机,左手玩弄了好一会儿仍没有按下去。一个人静了很久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洗澡,胸膛上的水雾弥漫在脸上视线也模糊起来。 十来分钟后他光着膀子回到床上。 手机信号灯一直在闪, 梁叙往床头一靠拿过手机看, 是一条垃圾广告。他手指徘徊在键上,最后还是移开将手机往床头柜一丢按灭灯睡了过去。 较于北京, 成都的天气便多了些干燥。 那个夜晚余声睡得不是很安稳, 身侧的陆雅似乎已经睡着了。她背对着慢慢睁开眼, 也不知道他现在做什么睡了没有。左胳膊被压得有些酸麻, 她正要动一动。 “还没睡着?”陆雅忽然出声。 余声大气都不敢出, 渐渐闭上眼。第二天她一直待在房间里,无聊的时候翻翻书,饭食都是服务生按点送过来的。陆雅对国画有种难以言说的痴情, 可以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熬在画作上。 终于在那一天的夜晚陆雅出了趟门。 余声发泄似的喘了口气然后从书包里翻出手机给他打电话,做贼似的将自己缩在里间。接通的那一刻心跳都快了话到嘴边说不出来,然后便听见他叫她的名字。 两边都安静下来。 当时梁叙正一个人窝在琴行地下室,谭家明虽神出鬼没可这里有很多千金难求的谱子,标注解释通透的像百科全书。 “怎么不说话?”梁叙声音略低。 过了会儿才听见她开口:“说什么。”语气闷闷的。 梁叙顿了下笑了声,将手里的谱子合上。人往椅子上一靠左右活动了下脖子,有轻轻的‘咔擦’一下骨头错节的声音。 “成都好玩吗?”他问。 “不知道。”她说,“反正一个人不好玩。” 梁叙敛起眉将视线落在灯光下的钢琴上,又移到一旁的其他乐器上。他似乎听得见空气的流动,耳边她的呼吸也愈发清晰起来。 “你想什么呢?”她问。 “在算日子。”他话里带着玩味儿,“看春天到了你能不能回来。” 余声无声一笑,嘴巴都要咧到耳朵根去。转念又渐渐收了笑想起要去加拿大过年,不由得叹了口气。 “梁叙啊。”她叫的很轻。 他闻声‘嗯?’了一下,却一直没有听见她出声。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了一种安静的默契,即使这样就感觉很好。 “今年又没有红包收了。”她说的挺难过。 梁叙低低笑了。 “你还笑?”她控诉。 “把心踹肚子里。”他笑着说,目光柔软极了,“给你都攒着呢。” “真的?”惊喜过后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少了我可不要。” 梁叙眉毛一扬:“那算了。” “……”她扬声‘呀’了一下,“……” 正要说话门口似乎有传来响动,吓得余声惊了一下。那头梁叙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接着听到余声的一句‘我妈回来了不说了’之后的‘滴滴’声。 陆雅在客厅里喊她。 余声将手机往衣兜里一塞开门出去了,看见一脸疲惫的陆雅不大敢出声。好在陆雅没有觉察到什么,简单的洗漱过后俩人吃了晚餐。 房间里的电视开着,陆雅在翻书。 余声看的没什么意思,早早的就睡下了。那会儿已经距离新年很近了,陆雅的画展是在两天之后开始的。余声要么在门口溜达要么也跟着来看画的人后头转,听他们对陆雅画作的评价。 画展要在成都举办三天。 陆雅几乎每天都要换一身衣裳,几乎都是旗袍加披肩。她有时候看着母亲的样子觉得很模糊,远远望去她一直优雅带笑和对面西装革履的客人在说话。 她是在第二天下午见到张魏然的。 男人一身铁灰色西装,沉默的站在一幅画面前。那会儿余声正坐在角落的高脚椅上喝着奶茶,然后看见陆雅从一边走了过去。 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 陆雅一直保持着的微笑慢慢变淡,几分钟后转身离开。余声低头又喝了口奶茶,再抬头张魏然已经走到她身边。 “你这样看起来很无聊。”张魏然说。 余声认真的抬头:“你是不是害怕我妈?” 没有想到她会这么问,张魏然着实愣了一下。对视之间男人发现这个女孩子眉眼间真的像极了她的母亲,随后便淡淡笑了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你刚和我妈说话背挺得可直了。”她大大方方的说,“我以前一犯错就你这样。” 张魏然:“……” 门口陆雅在叫她过去,余声缩了缩脖子立刻一副乖乖的样子惹得男人好笑。等她离开视线,张魏然神色黯淡下来,却一直看着门口那个身影,待了会儿便悄然走了。 那天晚上陆雅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余声战战兢兢的盯着电视屏幕,就连切到广告都不敢换台怕弄出动静。画展的最后一天也和往常一样,到下午的时候已经有大半被客人订下。 大概四五点左右陆雅开始将画收下来。 余声帮不了什么忙只好站在一边,不经意的侧眸看见一对男女走了进来。陆雅也停下动作看过去,整个会展厅那时已经没什么人了,这一对略显突兀。 “一直很喜欢您的画。”薛天客气的说,“恰好出差才得空来请多见谅。” 陆雅微微一笑,并不置一词。 “余教授近来可好?” 外界都不知道父母离婚的事情,余声看了眼薛天还是将目光落在身旁的许镜身上,可惜并未迎来对视。一旁陆雅客气的回了句,不打算再多说。 “这位是——”薛天募得将视线转向她,眉头轻皱,“您女儿?” 余声总觉得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出于家教敷衍的点了下头也没怎么搭理直接对陆雅说了句‘妈我在外头等你’便错身和许镜擦肩。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紧紧的抿着唇,嘴角仍带着规范的笑意。 最后薛天看中了最墙边的那一幅。 余声懒懒的站在门口望见他们驾车走远才又进去,听到脚步声陆雅抬头看了她一眼。遂又低下头去整理画作,轻轻的放在箱子里。 “你们认识?”陆雅头也未抬。 “啊?”余声眨巴了几下眼睛,也不知母亲怎么看出来的犹豫着解释,“那个女的是小凉庄的见过几面。” 陆雅‘嗯’了一下,默默将箱子装好。成都的街道都已经有灯光亮了起来,陆雅装好最后一幅画站了起来。余声总觉得陆雅要说什么,果不然下一秒预感就实现了。 “要珍惜你现在做的每个选择。”女人眼睛里有种哀伤,“生活是经不起考验的。” 余声没能理解那话,陆雅却已转身朝工作人员走了去。女人的身影看起来瘦弱极了,余声就那样望了很久,到夜幕降临才和陆雅回了会馆。 没有想到翌日一早去机场时又看见了张魏然。 陆雅显然也愣住了,表情依旧很淡。张魏然却已接过她们的行李箱,打开车门对着余声扬了扬下巴。至今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的那天早晨的路堵塞极了,刚开始车里的三个人都没有话。 “昨天陆老师你忙走前便没打招呼。”张魏然挑开话匣子,“今日算是赔罪。”说着目光往后视镜看去。 陆雅目光一抬,开口却道:“你来这儿出差?” “开个会。” “我倒是不知道开什么会需要停留这么久。” 陆雅的语气让余声听来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她偏头看了一眼陆雅。女人没什么表情漠然的看着窗外,张魏然却浅浅笑了一下。 “什么都瞒不了陆老师你。” 本来只要二十来分钟的路程硬生生多延长了半个小时才到机场,进去前余声回了下头。张魏然还站在后面看着她们,陆雅一步都未停留。 新年在一周之后便到来了。 加拿大的年三十没什么喜气,偌大一个家里只有她和陆雅。那几天外婆每个晚上都打电话过来,余曾也打过一次电话。陆雅基本白天出去晚上才回来,一到家就筋疲力尽。 余声开始在厨房学做菜。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锅灶乒乒乓乓的声音,她环顾着这个地方,想象母亲一个人待在这里日出晚归的样子不禁难受起来。或许余曾也是一样,工作狂的父亲这个时候大概还是在研究所里。 她过完年便二十虚岁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要是放在几十年前早有了娃娃打酱油了,像陆雅二十岁便嫁给余曾如今也已近半百。她眼里的父母分居两地不辞奔忙,感情不再似乎又是情理之中。 余声将做好的粥温热起来。 这个安静无人的傍晚十分,北京已是旭日清晨。十三个小时的时差让她格外的思念梁叙,也只能似飞鸟一跃千里没有归期。这个时候余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需要一个长长的夜晚和一个特别温柔的人。 母亲陆雅也是一样的。 第45章 那还是零几年,人做什么都很热闹。 新春佳节里不似国外的北京城一片红红火火的样子, 巷子街道上挂满了红色的纸篓灯笼。马路边有小孩踢着皮球唱儿歌, 大人们张灯结彩拎着篮子去买菜。 自然也有异地他乡寂寞孤独的旅客。 像梁叙这样远地而来不回家过年的打工者数不胜数, 抽了空去外头走一走碰上天桥随便一扫准能看见几个席地而睡的汉子。他们有着相似的灵魂——这是一种相交于贫穷和富有之间不为人知的第七种感觉——像柏拉图的理想国那样儿。 清晨的太阳还没升起来北京便醒了。 修车行的年假放了七天, 梁叙没事儿便待在琴行。初三一大早他洗漱完去租屋楼下的小摊上买了油条豆浆往回走,筒子楼下遇见了年前已离开北京的李谓。 两个人在屋里吃着早饭, 电视开着。 “那地方房东已经腾出来了。”李谓坐在床边环绕了一下四周, “打算什么时候搬?” 梁叙咬着油条大口嚼着。 “再过几天。”他声音含糊, “你才回去多久就来了?” “别提了。”李谓‘唉’了一声,“过年都问找没找对象,陈皮他妈和我妈待一块就说这事儿, 你说她们是不是就没别的说的了?” 梁叙端起豆浆瞬间便喝了大半。 “你家梁雨不得了啊。”李谓看了他一眼,“今年都高三了吧,听我妈说立誓要考清华呢。” 梁叙不知道想起什么笑了一笑。 “说说你最近。”从陈皮那儿知道他们几个拜了师傅, 李谓也是打心眼里高兴, “怎么样?” 梁叙将剩下的豆浆一口气喝了干净,然后手掌随意抹了把嘴。他的目光里闪过少年时蓬勃而上的野心, 脸上的淡漠阴郁却丝毫未减少。 “别问我。”他往墙上一靠, “烦着呢。” 已经连续几天做曲子的灵感没有分毫, 不像以前随便一想就轰轰烈烈。他也已经好长时间没自己谱过曲, 虽说以前不专业却也一直没少做过功夫。 李谓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慢慢来。 两个人在租屋待了没一会儿便一起去了琴行, 地下室里有稍许寒意。李谓一进去就四处看了看,拿过把吉他拨了拨。梁叙在一旁站着翻过谱子看,倒真有些回到以前的日子。 正平静着, 地下室的门被推开了。 两个人都看了过去,周显穿着黑色外套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头。梁叙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李谓,后者目光顿了下然后淡淡移开。 周显什么也没说走了进来。 “什么时候来的?”梁叙打破平静。 周显说了声早上刚到便坐去角落里玩吉他了,一时空气有些僵。李谓沉默了会儿抹了把脖子然后起身出去了,空气又开始流动起来。 过了会儿梁叙出去抽烟。 李谓坐在琴行门口的板凳上,看见梁叙也伸手要了根烟来。门口的积雪已经慢慢在融化掉,太阳光在人间走了一趟又一趟依旧跟来时一样。 梁叙踢了踢李谓的椅子脚:“怎么回事儿?” 被问的人皱了皱眉头,吸了口烟夹在指间。红色油漆大门半开着,有冷风溜进来在地上滚着尘埃,像是大地的心脏在抽动。 “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李谓冷笑了一下,“他躲着我也没办法。” 梁叙咬着烟嘴看了眼胡同里的墙壁。 “周显是不是……”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他是不是我能不知道。”李谓知道梁叙要说什么,顺着话茬儿接了下去,“你说有一天他要真娶了媳妇儿那我得成什么样儿。” 梁叙低下头去看白色的雪。 “还有你。”李谓抬头看他,“余声太干净了你随便哄哄就跟着走,她爸妈那一关可不那么容易。” 梁叙眸子往下一沉。 “要不先来个生米煮熟饭?” “蛋疼吧你。”梁叙咬了咬牙低头吐了口烟圈,将剩下的烟吸完一扔转身抄着兜往回走,一面走一面又撂了句,“除非天塌地陷否则就别想了。” 那话外之意李谓再明白不过。 穿过长廊转弯时梁叙偏头望过去一眼,李谓弯着腰坐在那儿一口一口的抽烟。梁叙未曾问过这人什么时候成了这样也不会问,没有勇气和决心你再说人生和自由那就是他妈放屁。 时间悄无声息走过,一年又开始了。 梁叙初八一大早便开始去车行上班,从早到晚钻在车底下都不分白天黑夜了。一双眼睛时时对着手电筒盯着零件安上再卸下,汽油味儿扑过鼻子呼吸都得停下一停。 中午随便在外头摊子上对付一下再回去继续。 车行里的老师傅有意培养,梁叙跟在后头学到了不少东西。去年一起进来的学徒如今走走留留不到二三,他的工资绩效也跟着又涨了一些。 那几天北京又下了场雪。 临近傍晚的时候梁叙还钻在车底下捣鼓零件,同事在外头喊他说有人找。梁叙从车下钻了出来,没有抹下涂满汽油的灰白手套就走了出去。 树下的许镜穿着白色大衣脸色也白。 梁叙就着手套蹭了下鼻子,在门口站了片刻才抬眼走近。许镜彷如松了口气似的扯了扯嘴角,也朝着他走了几步。 “我还以为你不会见我了。”许镜看着他说。 梁叙淡淡的问:“有事儿?” 只是这样看着他许镜已经觉得很美好了,树上有雪花慢慢飘了过去。许镜目光变得清澈迟迟没说话,梁叙蹙眉有些不耐烦转身就要走,许镜‘嗳’了一声叫住他。 “年前我在成都见到余声了。” 许镜说完看见他目光扫过来,这次似乎才是从他出来后第一眼认真注视。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藏了太多东西,却又看着风轻云淡极了。 “我没别的意思。”许镜笑了笑,“就是想和你说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许镜早已明白这道理,或许从他出狱见到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赎罪的打算。似乎那时候许镜还不知道该做什么,可现在这样安静共处已是难得。 “我比你清楚。”他说。 许镜笑着垂下眼,慢慢做了个深呼吸。上次见他也是这样一个风雪天气,较于夜里此刻他的神情虽淡漠却也清晰,连懒得说话都克制的恰到好处。 “你们在一起的事儿她父母不知道吧。” 梁叙侧眸看向一边又将视线绕回来。 “据我所知她妈妈是个很厉害的人,像我们这样小地方来的是很难瞧上眼的。”许镜前部分说的很慢,停到一半目光变得犹豫起来,“所以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尽管说。” 梁叙收回目光:“不用了。”再没说什么便走了。 毕竟经历过这么多的事儿,再平心静气的谈似乎都成了奢侈。许镜看着他慢慢走远,灰色毛衣上还沾着尘土。那一个画面跟慢回放似的久久在脑中消散不开。 梁叙一进店里同事便调侃玩笑问谁啊。 “老家一个熟人。”他是这么说的。 那场雪在许镜走后便下大了,梁叙坐在门口点了根烟百无聊赖的抽起来,旁边几个人也在说着话。那个点正是下班时候,也没再多的活儿可干。 他看了下时间,抽完烟打算去琴行。 雪花一个劲儿的往脖子里刮,梁叙兜头带上帽衫的帽子,双手塞进黑色羽绒外套里往街道路口走去打车。车子没拦到,倒是被一辆二手摩托给拦了。 也不知陈皮哪弄来的,有八成新。 以前读高中在镇上的时候,陈皮没事儿就骑个摩托满路上狂奔,惹得路人纷纷注目小女生骂流氓。梁叙打量了车子几眼,然后接过陈皮丢来的头盔坐了上去。 到琴行那会儿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了。 “怎么样。”陈皮将摩托停在墙边上了锁,边走边问梁叙,“还行吧这车?” 梁叙笑了下:“眼光不错。” “那是。”陈皮扬眉,“租金也便宜。” 梁叙:“……” 现在的生活节奏似乎看起来挺好,白天修车晚上练琴一切都很平静。偶尔也会遇见谭家明‘流浪’回来提上几个建设性意见然后又玩消失,除此之外他们几个讨论推翻再讨论再推翻的日子也很和谐。 有时候他们俩学校里有事他一个人便睡这儿了。 随随便便打个地铺,困了就地一趟倒自在,白天再将铺盖卷起来。时间长了那种创作的感觉也慢慢回温,比刚开始又进了一步。 “这个调儿怎么感觉不太对劲。”陈皮拨弄着贝斯弦,一抬头看见梁叙坐在钢琴前怔了一下,半天才道,“你要学这个?” 梁叙反问:“不可以?” 从头开始并不容易,没点基础就更困难了。陈皮惊叹的看着梁叙的手指在琴键上慢慢的动来动去然后笑了,想当年这小子三个月自学就把吉他玩溜的本事可不是吹的。 “停一停。”陈皮想起了什么,“有事儿要和你说。” 梁叙正盯着琴谱拧着眉头,闻言抬头。 “那啥。”陈皮像是不好开口似的,“我晚上找你那会儿碰见许镜了,她刚从你那儿出来。” 梁叙没听见一样,又低头去看琴谱。 “我也不想待见她,可她和我说了一个人让你提防着点。”陈皮说完将手里的笔扔过去,惹得梁叙脸色一沉,陈皮也不管又道,“就那个砸了咱饭碗的二世祖,上次差点打起来那伙人你记得吧。”只不过许镜说半句留半句,陈皮也不好深究,“就他们的头儿叫薛岬。” 梁叙一脸平淡,然后又摸索起琴谱来。 “你可别做对不起余声的事儿啊。” 陈皮这话一说果然拨动了梁叙的一根筋,只见他抬头冷眼扫来,前者一哆嗦立刻低头又摆弄起贝斯来。七八点左右周显也来了,三个人揪着某个问题谈了很久才停。 那时已过去两三小时,他待到十一点才回了租屋。 因着第二天要早早就要去车行,梁叙最近也挺疲惫那晚便回去的早了些。街道上铺满了雪没一个路人,梁叙在路口小卖部买了包烟一面往里走一面低头拆烟盒。 然后抽出来一根塞嘴里低头点上。 昏暗的路上点点灯光,梁叙将帽檐压低迎着风雪往前走。快到筒子楼的时候只觉得身后有一道身影闪过,还没看清就感觉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 一回头就看见她扯着嘴角对他笑。 近大半月未见面只有鲜少的电话短信联系,他不知道她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儿。余声像是早就意料到似的,看到他一脸愣怔然后朝他伸出了双手摊平。 梁叙静静的看着她:“是不是得说点什么?” 她歪着脑袋还在笑,脖子上的红色围巾衬得她的脸又小又白跟雪地里淌过似的。北京城到这会儿新年气儿都快没了,可她一笑嘴角有梨涡像极了春回大地之后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的好光景。 “恭喜发财。”她眼睛里泛着光,“红包拿来。” 第46章 梁叙指间还夹着烟,低着头眸子很黑。远处传过来模糊的炮仗声, 这么晚了也不知哪家孩子在玩。烟雾徐徐而上像一层薄纱, 将两个人的视线挡在风雪里。 他勾着笑将烟咬在嘴里。 然后一手拉开外套拉链从里侧口袋里真掏出了一个足足有一厘米厚的红包, 在余声诧异的眼神里‘啪’一下放在她掌心, 拉过她另一只手走了进去。 余声抬头去看他的侧脸。 或许是长年摸着琴的缘故,他的指腹有些粗糙却干燥温暖。昏暗的楼梯走道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俩的脚步声, 余声捏着手里那一摞秉着呼吸。 到了租屋他开了灯, 余声将钱塞回他手里。 “你干吗?”梁叙一愣。 余声将他嘴角的烟取下来扔进垃圾桶, 又踮起脚尖将他头上的黑色帽子拿了下来。像是忽然长大了似的,扑了扑他肩膀的雪。 “都存你这儿。”她说的一本正经,“要不然怎么养我。” 梁叙看着她偏过头笑了。 灯光落在她脸颊上, 余声有些不好意思被他这么盯着。正要绕过他往里走被他拉住胳膊轻轻一扯,整个人便撞进了他怀里。 随即被他捏住下巴然后吻了下来。 他的唇凉凉的舌头却热得发烫,舌尖还残留着淡淡的烟味儿。余声仰起头迎合着他的吻, 却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只能由着他来。 空气慢慢升温呼吸都清楚起来。 她听得见他一面亲她一面滚动喉结的声音, 挠人心窝充满诱惑。他一只手握着她的脸颊,一只手覆在她的脖子上。两个人唇齿纠缠了很久他才放过她, 余声埋在他怀里轻轻喘着。 梁叙听不得那声音, 却又硬生生忍下燥热。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将下巴搁在她头顶。 “十点的飞机到的。” 梁叙问:“一个人?” 她轻轻‘嗯’了一声, 两只手轻扯着他的衣摆。梁叙垂下眸子将目光落在她瘦弱的肩头, 随后微俯身一手勾过她腿弯将人抱了起来。 余声轻‘啊’了一下揪着他的外衣。 她实在太轻了没什么重量, 梁叙皱了皱眉将她放在床上。余声看着他蹲下伸子给她脱鞋,乖乖的坐着视线跟着他那双修长的手转。 电视也随后被他打开。 屋里的暖气就像没有似的,余声靠在床头一直将被子拉至肩膀。梁叙去了卫生间洗了把脸, 出来的时候瞧见她盯着屏幕看的认真。 林正英主演的僵尸先生。 大多都是九十年代的片子,那时候却火的不得了。梁叙掀开被子坐了上去,这才发现到恐怖画面她的目光都是望向一边的。 “害怕?”他故意低声。 僵尸过去了,画面转到了白天。 “有那么一点儿。”她又光明正大的回望,“不过好看。” 梁叙笑了一下,往床头一靠胳膊朝脑后一枕也认真看起来。没过多久梁叙再偏头,她将下巴枕在曲起的腿弯已经睡了过去。奔波一路到现在早该累了,睡着了也一样安静。 租屋里除了广告还有她浅浅的呼吸。 梁叙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慢慢把她的外套脱了下来,将人放平在床上掖紧被子。她好像什么都不想似的永远这么干净单纯,自己寻着个舒服的位置再也不动了。 第二天阳光出来的时候余声才醒了。 她向四周望了一圈不见他人,刚打了个哈欠便听见门口有响动。梁叙提着被热气捂着的一袋小笼包进来了,右手还拿着杯牛奶。 “醒了?”他说,“去洗脸吃饭。” 余声看着阳光洒在他肩头,笑着跑下床去洗漱。卫生间的镜子边放着干净的毛巾和牙刷,余声快速洗完走了出去。 她坐在小凳子上:“你今天不上班?” “早上请了假。”他将吸管插进牛奶里递给她,“吃完咱还有事儿干。” 余声兴趣瞬间被提起来:“什么呀?” “搬家。”他说。 四十分钟后他的行李收拾的便差不多了,总共两个黑色大包还有一个小箱子。他租的新屋子是在半个小时路程之外的红砖胡同,各家房顶上晒着衣裳铺着粮食。 余声抱着小箱子跟他进了一家院子。 这个地方比那个筒子楼好太多了,院子里搭着三四米高的丝瓜架子像个小菜园。梁叙租的是二楼最南边向阳的房子,带个洗手间三十来平米大。 余声站在窗户边朝下看雅静极了。 院子里有棵大树都快伸到窗户边来,余声伸直了手够了够枝干。她玩了会儿才收了心,梁叙已经将物件归置好。余声伸了伸舌头去找笤帚,还没拿手里被他一截。 “边儿玩去。”他说。 余声被他弄得眉头一蹙:“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干活?” 她的话里有某种挑衅,梁叙好笑的看了她一眼。他正要开口说话兜里手机响了,还在犹豫要不要接手里已经空了。 “你忙你的。”她笑眯眯的说,“我来扫。” 梁叙的掌心瞬间被空气充满,索性也不再管走去栏杆边才摁了接听。那边陈皮说什么他随便应了几句,回头看了眼认真工作的姑娘又转回来。 几句后挂断他转身回去屋里。 她干起活来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梁叙两手抄在兜里斜靠在门边就那么看着。那天的北京城真是晴朗极了,万里无云的样子蓝的像海。 “陈皮他们叫吃饭。”他目光柔软,“去不去?” 阳光已经溜到她颈边,跟仙女散光似的。余声微微眯了下眼睛这才抬眼看他,打扫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梁叙将手从兜里拿出来朝她走过去,没给她思考的机会将扫帚抽走。 “洗个手。”他说,“出来就走。” “这么急?”她讶异过后看了一眼地面,“我还没扫完呢。” 听她这意思还舍不得,梁叙慢慢笑了。 “多大点地儿有什么好弄的。”他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对着洗手间努了努下巴,“快去。” 余声有点无用武之地的感觉,瞪了他一眼去洗手了。那会儿约莫也是十一二点的时候,梁叙叫了车带她过去说好的地方。 餐厅里他们几个人早到了。 余声走进去才发现陈天阳竟然也在,就坐在李谓右手边上。陈皮伸着胳膊摇手对他们喊‘这儿’,梁叙拉着她的手走过去,随手给她拉开椅子。 陈天阳挤了下眼睛对她一笑。 六个人的餐桌还差一个人,正是饭点店里的人挺多生意也好。陈皮正摸出手机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打了,李谓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喝着茶水。 “你们俩看想吃什么。”梁叙将菜单推到她们中间,然后看向陈皮,“还没打通?” 陈皮正要说话电话却通了,眉头却皱的愈来愈深。两三句收了线耸了耸肩膀,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 “说临时有事儿来不了。”陈皮道,“咱吃吧。” 梁叙淡淡扫过李谓一眼,后者若无其事的垂眸喝茶。菜一点一点的上齐了,桌上几乎都是陈天阳的笑声。李谓一杯一杯的喝着啤酒,偶尔也扯扯嘴角搭腔。 余声听着陈天阳说过年趣事也会跟着笑。 几个男生说他们的,气氛一时倒也热闹。梁叙脱了外套搭椅背上,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啤酒。他和陈皮说话的空当侧眸瞧了眼认真倾听的余声,然后伸手给她加满橙汁。 又转过头和陈皮说起话来。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才散,两个女生走在前头。到了路口几人分开,梁叙拉着她走了反方向。余声像是还没从刚才的气氛中缓过来,整张脸红扑扑的兴致正好。 “我们今天搬家还有吃饭。”她仰头看他,“下来干什么?” 梁叙捏着她的手,呼出的白气瞬间消失在空气中。他看了眼时间琢磨了下,然后什么也不说只是笑。余声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歪着脑袋探问。 “跟我走就行了。”他扬眉,“又不会卖了你。” 余声疑惑的看了他好几眼,当时他正拉着她过马路。红灯闪耀下一波又一波的路人来来往往,等到了路对面趁他不注意恶趣味的掐了下他的胳膊。 这回罕见的没听他‘嘶’一声。 余声眨巴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打量着面前的男生,他跟没事人一样惹得她奇怪。 “你干吗不叫?”她问。 她下手实在太轻,不过每次他都配合的很好。可这回是在人流攒动的大街上,梁叙嘴角噙着笑意味深长的看着这个姑娘。 “怎么叫。”他低下头认真的问,“难不成喊非礼?” 余声:“……” 她红着脖子扭向一边假装不想理睬,挣开他的手朝前走去。十来米外围了一堆人,有青年小孩老头老太。余声也凑过去往里看,地上放着一个正方形的大笼子,里头躺着四五只灰白色的小猫。 一个个看着骨头松软可爱极了。 有小孩嚷着陪同的爷爷奶奶要买一只,余声蹲在笼子前舍不得走,还伸出手指去逗。卖家是一个四十来岁的阿姨,一脸笑意迎着还问她喜欢哪个。 余声抬头望向四周找梁叙。 他早已经站在她身后,随即也半蹲了下来。阿姨像是遇到了真心要的买主,一个劲的看着余声还说要打开笼子给她抱一只出来摸摸。 “她这么喜欢。”阿姨看着梁叙说,“给女朋友买一个。” 说着话呢便已经动手打开笼子,抱了一只余声一直盯着看的小猫出来。姑娘的心思全在小猫身上一下子就乐了,轻轻放在怀里抚摸着它的小脑袋,嘴角弯的很深。 梁叙低头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又去瞧那乖巧的眉眼。 “就要这个了。”他抬头说。 第47章 那只猫有本语文书那么大,放在掌心里小小的很脆弱。梁叙多买了一个小笼子将它放在里头方便路上带, 余声怕颠着将笼子紧紧抱在怀里。 她心里眼里都搁着猫, 连跟他去哪都不在乎了。 北京那个下午的天真是蓝的不像话, 长街上一个女孩子抱着猫笼身边跟着一个拎着一袋猫粮的男孩。阳光自上而下溜在两人一猫身后, 有忠诚的影子和即将立春时的光芒。 二十来分钟后,他们走进了一个长巷。 余声好似这才回过神来, 将脑袋向四处转了转‘咦’了一下。巷子很长很长, 还有很多弯路小道。 “这是哪儿?”她问梁叙。 男生正是习惯性两手抄兜的样子, 闻声故作玩味的‘呦’了一声。 “大小姐。”他眉毛一抬,“难为您还记得我。” 余声被他这一副揶揄的模样弄笑了,腾出手就去拧他胳膊。梁叙左右躲闪, 她一手抱着猫一手往他身上靠近。可惜她动作太慢,一醒神手里的笼子被梁叙拎了去举得高高的。 “我的猫——”她伸长胳膊去拽。 梁叙故意逗她玩,拎着猫笼退了一步走到她身后。余声又转过身去找他, 细胳膊细腿的怎么都敌不过他。看她一脸急切的样子梁叙笑着收了手, 余声立刻抱了回来搂在怀里。 “你别吓坏它。”她还心疼了。 梁叙仰天一声长叹,又低下头望了一眼睡熟的猫。胡同里的矮墙挡不住阳光, 有一束落在她耳后。有家护院里的树干伸了出来, 胖鸟站在上头往下看也叽喳叫唤。 那应该是一天中最好的日子。 余声跟着他走到了一家琴行门口, 看着他用钥匙开门然后进去。过了一条挂满吉他的长廊然后下楼梯, 楼梯上有白炽灯亮着, 接着她看到了一个地下室。 这便是他要放眼望去的地方。 “那个谭叔是什么人?”听他大概一两句一讲,余声好奇了,“玩音乐很厉害吗?” 梁叙一笑:“下次带你见见。” 说完他已经将电热器插好对着她和猫, 然后坐去一旁的椅子上,拿了把吉他搁怀里抬眼问她点什么歌。余声还没想好,笼子里的小猫倒是先软绵绵的叫了一声。 她坐在一边看着他开始拨弦便笑了。 两三年前他在小凉庄的高中地下室也是这样子,安静下来手下挑着弦嗓子里轻声慢吼。从前的冲动喊嗓以气势压人到现在早已变得低沉稳重,指间弹出来的曲子有着沧桑和那么些沉静。 没有一句词,听起来很不一样。 足足有五六分钟他一直在无声的弹着,目光随着手指拨弦的动作行走。像是纯音乐却又明显不同,曲子里流淌出的感觉有些许特别,还有他拍打着吉他板的厚重声。 弹完一曲后,他抬眼看她。 “这是什么?”她问。 梁叙本来是想弹首歌给她听,或许是这样的气氛下似乎声音都是累赘。于是他改了主意,忽然间脑子里有某些东西一闪而过。谭家明在那天的后来问过他想做什么样的摇滚,他想起了几年前给H&B发的那个demo。 “后摇。”他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是确定了什么,“摇滚的一种。” 余声听得迷迷糊糊,却又感到欣喜和骄傲。她抱着猫听他讲七十年代遇上九十年代,电子音乐融入旧式摇滚。屋子里一片平和连呼吸都静下来,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带着光彩。 那天他们一直待到了天快暗才走。 巷子外再往前有一条夜市,梁叙带她去逛了逛吃了晚饭后回了红砖胡同。一到屋里余声就打开笼子将猫抱了出来,小不点获得了自由跐溜一下蹿到了床上。 房子暖气很足,一切都是新的。 余声小跑到床边将它抱在怀里不愿放下,一抬眼听梁叙说要出去一趟。她也没问只是应了一声便又低下头去逗猫,给它喂猫粮。 过了会儿,梁叙回来了。 他拿着一个大纸箱子说要给小猫做窝,余声乐的不行抱着猫一起看他忙活,时不时的给他递去胶带,没多久一个有着洞门的小窝就做好了。 “来吧。”梁叙接过她怀里的猫,“小祖宗。” 余声扑哧一声笑了。 “我们给它取个什么名儿好啊。”她一面问他一面伸着食指去碰小猫的嘴巴,“好听点的。” 梁叙看了她一眼,认真的思考了一下。 “余声?” 她‘嗯?’了一下,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这是作弄,伸手去掐他,梁叙大笑将她一把拉在怀里。余声起初抗议的扭了扭,拗不过他的禁锢索性变乖了。 他身上有种神奇的让她安心的力量。 余声将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双手轻扯着他的衣摆。耳边是静静的深夜和小猫抠着纸箱的声音,她慢慢闭上眼睛叫‘梁叙啊’。 他低低的‘嗯’着。 “我会一直支持你的。”她说。 梁叙抱着她的手用了力气将她锢紧,眼眸深沉而柔软。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说什么都是这么轻松自由却又无比坚定。 天空中一拨又一拨的云飘忽而过。 像是过日子一样一天又一天,整座城市开始奔忙起来。三月初一场春雨刚过,余声便从红砖胡同撤退到学校。大三下学期依旧有几门专业课要上,室内和景观设计还附加外出学习。 有时候她闲了也会过去找他。 他现在几乎已经不再去酒吧,平时多待在修车铺子或者琴行。当初的那种劲儿似乎又回来了或者更甚,整个人活在音乐里天天熬夜近乎无法自拔。 余声在一个周六的傍晚跑去琴行。 她那会儿还在去时的公交车上,路上接到了方杨迟来的报告四级喜讯的电话。那边的姑娘连声音都带着笑,和她分享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快乐。再问及接下来的打算,这姑娘全身每个细胞都充满着自信。 “等过了六级请你吃大餐。”方杨说。 聊了几句对方似乎已经到了图书馆要挂电话了,余声舍不得打扰便收了线。她看着窗外夕阳下车水马龙的长街,既有感慨又多了些惆怅。 到琴行时只有梁叙和周显在。 她往地下室瞄了一眼看见那两人正在讨论着什么,便又悄悄退了出去坐在琴行门口的地砖上抬眼望天。隐约听见有脚步声靠近,一仰头便瞧见李谓走了过来。 “怎么不进去?” “他们在忙。”余声说,“还是在外头等好了。” 于是李谓也停下脚步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两人之间有些短暂的沉默。余声以为这男生会问有关陈天阳的事情,可竟然一句都没有听到。 “余声你觉得小凉庄好还是北京好?” 李谓忽然出声这样问令余声有些莫名,她瞧着什么都没有的天空又去看巷子口的路灯。那灯年代久了昏昏暗暗,从里到外看全是岁月的痕迹。 “小凉庄。”她想了一会儿说,“这儿都看不到星斗。” 话音一落身后有人轻笑了一声,余声立刻回头去望。自打刚才她去地下室梁叙就看见了,和周显说了两句便匆匆出来了,没成想她和李谓聊的还挺欢。 说着李谓站了起来,给他俩腾出地儿进去了。 梁叙拉着她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她裤子上的土。巷子没什么行人一切都很安静,尘埃在光下四处纷飞。 “这地儿多凉你就坐。” “李谓也坐了。”她还强词夺理,“不算是很凉。” “你能和男的比?”毕竟仍是三月的天,大地还没彻底回暖。梁叙推开门找了个小凳子让她坐下,又看了眼时间,“在这等着,我进去拿个衣服。” 梁叙转身去了地下室。 按理来说本应有点动静,可他下去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周显趴在桌上睡觉,李谓正将放在一边的外套给男生披上。两人似乎都心知肚明,一个不抬头不出声一个也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做完这些李谓便出去了。 梁叙拿过衣服一面走一面往身上穿,扫了旁边一同上楼的李谓一眼。面对这样的事情他相信当事人更加不知所措,慢慢走到了一层自然光代替了白炽灯泡。 “应该刚睡下。”他说,“怎么都不叫一声?” 李谓自嘲的笑了一下。 “装睡的怎么叫醒。”话竟也落寞。 梁叙看见门口乖乖坐着的姑娘,止了声朝她走过去。李谓心情就那样儿,打着可不想当电灯泡的玩笑话先走了一步。余声看着那个已走远的身影,轻轻拽了拽梁叙的袖子。 “你有没有觉得李谓有些奇怪?” 梁叙被她的突来一问弄得怔了半秒。 “瞎琢磨什么呢。”他揉了下脖子,将她的手攥紧在掌心里,“有这功夫还不如想想一会儿咱吃什么。” 余声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跟着梁叙溜去了小吃街。她在学校写了一中午的实验报告,这会儿早累了乏了,吃着饭呢就想她的猫了。 第48章 作者有话要说: 梁叙做的后摇我说首歌大家可以去感受一下,就是这种风格,我个人比较喜欢。 比如Yes, I Am Fragile还有You Build a House on my Back(歌手pentatonic)这是一个后摇乐队,还有几首都很好听。 回去租屋的路上,到处都挤满了人潮。 他们走在这繁华如花的北京城里瞬间会被湮没, 就跟一个个平凡的人一样普通生活。余声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和湿度, 想起了他抱着吉他时的样子。 胡同里这个时间已经安静下来。 余声跟着他回到屋子里, 迎面扑来的都是他的味道。其其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钻到了床底下不见影儿, 余声四处找不着后来被他从柜子里逮了出来。 “你们俩先去阳台玩。”梁叙一面将床上乱七八糟的衣服书籍随手一揽往桌上和箱子里堆,一面对她说, “等我这儿收拾干净再过来。” 余声想帮忙来着, 可他动作利索不给她机会。 她怀里颠着其其感觉它变重了, 实在太期盼它快快长大。说起给小猫起名儿的事儿是几天前她在宿舍忽然想起来的,随即就给他打电话。他问为什么叫这个,她模棱两可支支吾吾说着喜欢啊。 现在看来这小猫吃的还不少。 梁叙很快就收拾干净了, 然后将墙角早已准备好的木质折叠床展开放在大床外边,又从柜子里翻出被褥铺好。余声和猫都看的愣了,而后其其叫了一声。 “你干吗买这个?”她问。 梁叙喘了口气, 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那双眼睛是真他妈干净, 跟盛着清水似的。他摸了摸鼻子沉吟了一下,凝视着她疑惑的目光半响。 “床太软。”他错开视线, “我睡不惯。” 余声迟疑的‘哦’了一下, 也没再说什么又低下头和猫玩。和往常一样, 梁叙翻了件短袖膝盖裤去卫生间换下, 又匆匆洗了把脸, 出来的时候她还在逗猫。 他走过去将猫从她怀里拿过往地上一丢。 “去洗漱。”他拉过她,“都几点了。” 事实上她在他这里没怎么待过,除了年后那几天在这儿睡下平时只有周末才过来。就跟平常男女朋友一样, 说一会儿话然后早晨一起醒来再奔向各自生活。 再次钻进被窝里都十点多了。 她身上穿着薄毛衣和秋裤,床垫下有电褥子的温度一点点渗上来暖和极了。那会儿梁叙正枕着手臂闭着眼睛,干净的黑色短袖松散的贴在皮肤上。 房间里只留着床前暗淡的壁灯。 窗户没有拉帘子,有白月光洒了进来,落在了地上还有他的脚边。余声趴在床上将脸侧向他,依稀只看得清他硬朗的侧脸和紧抿的薄唇。 “睡不着?”那双唇忽然动了。 余声轻轻的‘嗯’了一下,接着便看见他睁开眼看过来。她的脸又白又小,头发较年前长了搭在了颈间,依旧有些软软的翘起。 “给你瞧样东西。”他说,“看不看?” 余声目光亮了一下:“什么呀?” 阳台边上蹲着的其其喵了一声,像是在附和她。白月光从他床脚慢慢滑过到了墙壁上,像是慢动作回放一样悄然走过。 “先把眼睛闭上。”他嗓子里带着笑。 余声那会儿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还是听话照做。大概过了好几分钟还没有动静,余声闭着眼有些急了,只听见有什么东西刷刷在响。 “我没说话不许睁开知道吗。”接着又听他道。 一两分钟后终于被通知可以了,余声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墙上被壁灯照耀的地方有一个清晰的光影,那双修长的手里拿着一个用纸做的神似五角星的物件,怎么看都有着星辰的样子。 他一手枕在脑后,一手举着那物件。 余声将被子往颈边轻轻拽了拽,微微挪了下脖子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枕在床上。她看着墙上的光影,嘴角弯起来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经微微亮了起来。 她睡得还迷迷糊糊看见折叠床已经收了起来,昨晚睡前知道他这周单休今天还要去琴行。余声心里有着自己的盘算说了不去,他走前已经买好热粥小菜放在床头了。那张折纸塞在她的枕边,平凡漂亮。 其其趴在身边一直叫,她才懒洋洋的爬了起来。 一个人吃了早餐然后揣着手机就跑出去溜达,周末的街道比以往人更多了。余声去了就近的市场,那里有卖生活文具计生用品的铺子。 她一家一家往过转,眼花缭乱。 后来买了很多房间里可摆弄的装饰品,从市场里转出来已是日上三竿手上拎了两大袋子。那会儿时间还不算太迟她又在街上逛了一圈,寻了一个玉石店走了进去。 跟在陆雅身边那么多年,识玉的本事还是有的。 余声穿着太简单朴素,女店员也只是象征性的过来问了一下又热情的向旁边一对夫妻走去。她在柜台边来回转了两圈,目光在一个吊坠是象牙模样半根大拇指长的透明白色玉石面前停留了好大一会儿。 “那个我要了。”她对店员说。 后者看了她好几眼,想说什么还是没开口,从专柜里将那象牙玉石拿了出来,正要用盒子包装起来被她拦住了。 “直接给我就好了。” 店员愣了一下递给她,余声往兜里一塞然后刷卡付账走了出去。外边的太阳这会儿已经很晒了,她拎着一堆东西走一会儿歇一会儿用了二十多分钟才回到租屋。 然后便开始大张旗鼓的布置收拾起来。 梁叙电话过来的时候大概一两点的样子,她将房子已经弄得差不多了正坐在床上休息。他似乎是听到了她的轻喘,有些下意识的皱眉。 “做什么了喘成这样?” 梁叙放下吉他,抽身去了外头一面抽烟一面问她。余声喝了几口水避重就轻说自己刚做了几个俯卧撑累坏了,惹得梁叙笑了。 “你还会做俯卧撑?”他问。 “……”余声被他一噎,“那有什么难的。” 梁叙这回笑的更厉害了,他夹着烟的手挠了下额头。那天的凉风自西向东,将他烟头的腥火吹得奇亮。 “中午吃的什么?”他吸了口烟,又问。 此时余声已经有些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忙活了大半天早已是饥肠辘辘,就连其其都不能安慰她。 “就随便吃了点。”她眼珠子轱辘在转,说到最后声音都小了,“你什么时候忙完啊?” 梁叙低头掸了几下烟灰:“再一会儿。”说完又补了句,“要是无聊就出去逛逛别老闷房子里听到没有,我忙完就回来了。” 挂了电话他抬头看太阳,西边正下。 梁叙抽完一根烟又进了琴行,周显和陈皮正各自忙着手里的工作。他们最近做曲子学乐器,平时能凑在一起的时间也并不多。 地下室里就他们仨儿,吉他拍的震天响。 陈皮将耳机拿了下来伸了伸懒腰,靠在椅子上伸直了腿休息。看那样子着实累着了,不停的打着哈欠唉声叹气。 “谭叔到底啥意思。”陈皮絮叨,“这都多久了就这样不管我们?” 周显看过去一眼又低头弄自己的,梁叙像没听见似的由着这家伙自言自语。这会儿除了琴声的动静还有下楼梯的脚步声,三个人同时看去。 “说我什么坏话呢?”谭家明已经走了进来。 陈皮跟做坏事被老师抓住一样立刻坐端坐正,一不小心碰到贝斯差点掉到地上去。梁叙勾着嘴角笑了一下,周显也停下了动作。 谭家明看了他们仨一眼:“喝一杯去?” 这提议那俩自然是没什么意见,梁叙看了下时间让他们几个先去,自己回了红砖胡同找余声。可他一到租屋就看见她和猫睡熟在床上,连房门都没关严实。 然后脚步一停,被屋里的陈设惊得一愣。 墙上贴着淡绿色的壁纸,桌子上摆着一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物件,阳台上挂着他昨晚的脏衣服,似乎已经被太阳晒的差不多了,风从窗户吹进来衣摆一摇一摇。 这感觉真他妈温馨。 余声听到动静慢慢动了动,手指揉了揉眼睛。其其被她抬手的动作也弄得睁开眼,一人一猫同时看到梁叙,人醒了猫溜了。 梁叙俯身蹲在床边看着将醒未醒的姑娘。 “你这么贤惠。”他说,“我压力是真大。” 余声嘻嘻一笑,从床上坐起来,得意的扫了一圈屋子。她身上的毛衣看着柔软极了,松松垮垮的搭在颈间锁骨很清晰。 “我厉害吧?”她歪着脑袋看他。 梁叙低声点头直笑,然后将她的腿移到床下给她穿鞋子。纯白色的帆布松糕鞋简单大方,她随随便便一穿哪怕什么都不做看着就很乖了。 “我们要出去吗?”她问。 梁叙‘嗯’了一下,抬眼说:“带你见个人。” 然后拿过被子上的墨蓝色外套给她穿上,余声问他见谁得知是谭家明还挺兴奋,屁颠屁颠的跟在他后头就去了。梁叙拦的计程车,路上不知道前头怎么回事儿特别堵。 距离说好的地方已不太远,他便带她下车徒步过去。 余声走在街上四面看小蹦小跳,一会儿扯着梁叙的袖子一会儿又丢开他自己往前跑。过马路的时候她不知往哪儿看撞上红灯都没注意被他一拉,下意识的就拽住他胳膊。 “什么呀这么硬?”她吃了一惊。 或许就是蹭到了他胳膊肘上的骨头,可这话成年人耳里怎么听都有些别的意思。旁边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急促驶过,梁叙还握着她的手目光很静。 “要不再摸一下。”他微俯身说话声又低又轻,“软着呢。” 第49章 那是谭家明一个老友的私人酒吧,来去的都是一些交好的熟客。他们到那会儿一堆人聊的正欢, 陈皮和周显刚碰了一杯。 余声被他拉着手乖乖跟在后头。 陈皮一口酒灌嘴里扬手叫他们, 像笼子里的鸟重见天日似的兴致极好。余声看到那个唯一陌生的人心下了然, 一时觉得特别熟悉。 “叫谭叔。”梁叙说。 余声微微颔首乖乖叫了一声, 便随着梁叙坐下听他们聊。谭家明看起来像个老朋友时而笑一下,话挺少的都是陈皮在唠叨。梁叙一面给她倒橙汁喝, 一面搭上一两句。 酒吧里的人不多, 三两一堆。 过了一会儿听到谭家明说起摇滚乐, 好像是自打她坐下到现在才提起来。余声听不懂他们之间的专业术语,但从他们几个的眼神里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梁叙喜欢的事情。 说起下一步打算陈皮听见谭家明说‘继续练’的时候哀嚎问天,梁叙倒是没有什么大的表情变化。他端起酒抿了一口放在桌上, 没多少度数却辣的人心揪。 “对了谭叔。”陈皮忽然想到什么,问,“你认识薛岬吗?” 谭家明皱了下眉头:“怎么问起这个?” 听到这个名字梁叙也下意识的蹙眉朝陈皮看了过去, 后者被这几个人的目光一堵随口提了句年前那场架。周显面目也凝重起来, 这才知道原来那晚李谓揍得就是这个人。 “是个玩摇滚的料就是不走正道。”谭家明看了他们一眼,“知道他哥谁吗?” 余声也认真听起来。 “薛氏集团应该知道吧。” 陈皮惊恐的‘啊?!’了一声, 然后慢慢偏头看向沉默下来的梁叙, 有些后悔提这一茬。可许镜提醒过总得长点心, 知道了总归不是坏事儿。 梁叙又往喉咙里灌了几口。 “你少喝点。”余声扯了扯他的袖子。 或许是她这句话的缘故将气氛再次搅和起来, 其余几人都笑了。周显将桌上的酒瓶全揽到地上, 像是配合余声的做法。 梁叙果真不再动酒了。 时间慢慢的溜到了傍晚,陈皮喝得有些迷醉。谭家明没再多坐,起身先走了一步。余声看着男人远去的身影, 目光停在那腕子上的手表怔了一下。 陈皮交给了周显,梁叙带她也离开了。 那会儿时候已经不早了,梁叙拦车送她回学校。计程车里的灯光很暗,梁叙靠在椅背上一手握着她一手捏着眉心。余声以为是他喝了酒有些不舒服,轻轻依偎着没多说话。 到了学校,两人沿着小路往里走。 两边不时的过来过去一些男女学生,迎面的凉风一吹梁叙清醒了大半。他低头看了眼安安静静的余声,有些恼怒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化。 “冷不冷?”梁叙问。 余声摇了摇头。 “你呢?”她问。 梁叙笑了一下:“我不冷。” 小路两边的大树都发了芽长了叶子,随着风吹簌簌直响。梁叙挡着南边吹过来的风将她拉至身前,余声却忽然停下脚步不走了。 他正要开口,看见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来。 前方拐角处的路灯光芒微弱,落在他们这儿更像是火柴快熄灭似的样子。梁叙还没看清她拿的什么东西,余声已经踮着脚将吊着象牙的黑色细绳套上了他脖子。 “不许摘。”她先他一步开口,“这是福气。” 梁叙看着她那双赤城的眼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有些明白了面前这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实际上什么都懂就是不说出来,而总会用一些特别的方式让他觉得心安并且感动。 他垂眸看了一眼象牙坠子再看她。 女孩子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一如当年小凉庄初见时她站在巷口时岁月静好的样子,余声歪着头对他一笑似乎还不好意思了拉起他的手朝前走去。 那个晚上直到后来剩下梁叙一个人。 他沿着红砖胡同往里走,走着走着就笑了。然后抬手摸了摸坠在胸前的象牙,再抬眼看前方路时目光早已平静淡然了。 北京城的烟花三月转瞬即逝。 那段时间他几乎每个晚上都直接下班回琴行,摸着吉他弹到深夜,要么就是琢磨着初级钢琴谱,有时候也会试试做个小样儿却从未满意过,事实上至今他都不清楚谭家明葫芦的里卖的什么药。 陈皮也总拿着贝斯消磨时间。 他们这个乐队到现在依旧还是个雏形,连代表曲子都拿不出来。周显仍是老样子,除了吉他之外对于萨卡斯也学有小成。 不过按谭叔说得来总归不会错。 日子就这样平平常常的过去了,没什么好事发生一切都很平静。相较于梁叙成魔成疯的努力,余声也开始将心思放在了古建筑研究方面,蹭着图书馆的wifi‘网络选修课’听了一拨又一拨。 那天和往时一样她去上自习。 陈天阳最近兼职做得少了时而也跟着她一起去,不知道是不是余声敏感总觉得陈天阳哪里变了。不像以前那么潇洒爽快,更像个小女人一样在这不算暖和的天气里从来都是打底裤超短裙。 于是路上她便问了:“你谈男朋友了?” “怎么可能。”陈天阳否定的很快,随即又犹豫起来,“不过也快了。” 那句话的意思余声怎么会不理解,笑了一笑便没再深究下去。两个人去了图书馆的不同楼层,余声在六楼待习惯了总坐去阅览室角落里。 她插上电脑开始联网听课。 除了各大院校的课外视频也经常会去搜一些TED演讲看,那些教授对于古建筑的学问总是让人叹服。余声想起多年前梁思成奔波在外寻找保护这些古代建筑的样子,虽然艰苦却也一定迷人。 过了大半中午余声才听完一节。 趁着休息的时间正准备去躺洗手间,耳边冷不丁传来熟悉的声音。余声原地停了一下偏头寻过去,两个女生凑在一块兴奋的在看什么视频重播,可能是因为这个馆人少或者没带耳机便开着外音。 “我相信这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说着这句话的男人此时正站在一个发布会上,各路记者的镁光灯将其围堵。余声不可思议的看着屏幕里出现的张魏然,难以置信这人摇身一变成了地产大亨。 随后屏幕转到了晚会现场。 张魏然一路穿过红毯,和周围人交杯换盏笑逐颜开。看那场面似乎是请了很多名流的样子,余声眼角一扫竟然发现了薛天,屏幕下方有副标题‘薛氏集团……’。 重要的是薛天身边的女人不是许镜。 余声心里埋着一万个疑问走了出去,上完洗手间在窗外吹了会儿风。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思考了好一会儿又塞回兜里,本来也不知是要打给谁。 下午六七点的时候梁叙照例拨了过来。 他刚在修车铺忙完打算往琴行那边赶,就想问问她吃了没有。电话里听她的声音似乎很疲倦,便多问了两句得知没事才挂掉。 然后又打算在琴行待上一夜。 整个晚上梁叙都有些心不在焉,吉他弹错了好几个调。陈皮和周显都听了出来抬眼看他,后者一脸烦躁的靶了把头发。 “怎么了你?”陈皮多嘴问了一句。 梁叙揉了揉脖子重重的吐了口气,将头往椅后一仰闭上了眼睛。陈皮在这边过夜实在无聊难得寻见一个乐子,一脸的‘知你者陈坡也’。 “不会是想余声了吧。” 梁叙懒懒的睁开眸子睨了那家伙一眼:“滚蛋。” 后者被周显笑话耸了耸肩不做声了,梁叙慢慢又合上眼睛。这个深夜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头堵得慌,他又迅速睁开眼从椅子上坐好给余声打电话,那边却已关机。 还是那样将就着过了一夜。 翌日是个周五,梁叙一大清早又拨了好几个过去仍是关机。他这下真的是有些不淡定了,从李谓那儿要到了陈天阳的电话,一问才知道余声昨晚压根就没有回宿舍。 他没犹豫直接请了假打算去她学校。 半路似乎是意识到什么改了主意回了红砖胡同,几步蹿上二楼打开租屋的门呼吸都停了。其其趴在她脚下看见他叫了起来,床上的女孩子枕着一只胳膊还在熟睡,那时也不过七八点的光景。 梁叙这时候才真的松了一口气。 他慢慢走上前替她掖了掖被子,那一瞬间余声醒了过来,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梁叙探身拿过她枕边的手机看了下,一两句简单解释完然后冷了脸。 “知道错了吗?” 余声还愣着:“我又不是故意的。” 作为女朋友这么犯迷糊梁叙实在不能太要求什么,想起他刚都快疯了的样子也着实无奈。那一天两个人都没有出门,她逃了课和他钻屋里待着。他看有关修车的书又琢磨曲子,余声用他的手机玩游戏。 傍晚时分她蹲在阳台上逗猫玩。 梁叙从外头买了晚饭回来天色已经暗了,他带了清粥小菜叫她过来吃饭。余声蹦跳着在小桌旁刚坐下,其其就嚷嚷叫着跟了过来甩了一溜儿毛。 “它最近是不是发情了。”想起这猫今儿叫唤了一天,梁叙皱眉,“老是叫个不停。” 余声眨眨眼:“发情为什么要叫?” “……”梁叙舌尖舔过嘴角,脑子里一闪而过毛片里的叫-床然后咳了几声不是很自在的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余声瞪了他一眼低头看猫:“你知道吗?” “它知道个屁。”梁叙给她碗里夹菜,恨不得这话题快过去,“赶紧吃饭。” 余声:“……” 直到后来她才意识到梁叙嘴里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深夜里租屋的窗帘紧拉房门紧锁只有温存过后的淡淡味道和红砖胡同外的几声狗吠。 第50章 北京的春天是真的来了。 街道上全是绿的树红的花,有着朝气的姿态仰头沐浴阳光。这么大一个城市遇见熟人不容易, 认错一个背影却时时有。 四月中旬的时候她们宿舍几乎空了。 那两个大二开始就准备考证考研的室友已经搬了出去独自复习, 陈天阳也在找正经的实习单位天天外头跑。除了夜晚两人才能说两句之外平时几乎见不上面, 大三下的教室里逃课的比上课的都多。 方杨是在一个晴天的下午给她打的电话。 当时余声正在图书馆听TED, 得知电话那头的姑娘已经到了她学校大门口有些惊讶。在她的印象里方杨一旦陷入某种长期或短期状态,是不会轻易走出来的。 可是见了面还是震撼到了。 方杨穿着厚厚的高领毛衣黑色外套, 头发自脑后束起打到腰间。一张脸看起来特别苍白疲惫, 比几个月前相见瘦了一大圈。 “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余声走近。 “没啥。”方杨笑了一笑, “就过来看看你。” 余声看着那笑容有些难过,她或许清楚方杨的梦想和努力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两个人去了学校假山附近的一个长椅上坐下,太阳从湖面飘过来晒到脚下。 “复习怎么样?”她问。 方杨停了一下才说:“挺好的。”这样儿哪是挺好, 声音里全是落寞。 “你别给自己这么大压力。”余声腕上方杨的胳膊,轻叹了口气,“顺其自然知道吗。” 方杨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 “我知道还有八个月呢没事儿。”这句话说的挺有精神, 方杨自己也笑了, “你最近干吗了?” “我啊。”余声凝神想了下,说, “上课, 图书馆。”说到这个又想起了什么, “周末会去找梁叙玩。” “梁叙现在做什么呢?” “上班啊。”余声说, “然后做他自己的事情。” 方杨大概知道一点那个男生玩音乐的事儿, 对于这点坚持还是挺佩服的。从小凉庄跑来北京,一无所有到现在站稳脚跟那是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那时候还真没想过你们俩……”方杨话没说完便笑了,“他人不错我支持你。” 两个人就坐在那椅子上说了很久的话, 方杨初来的无精打采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后来到了夕阳时候,余声送方杨上车前接到了梁叙的电话。 一两分钟后挂断余声跟着方杨一起上了车。 “你怎么也上来了?”方杨一愣。 余声朝着司机师傅说了个地名,然后才看向身边的女孩子。 “梁叙说今晚陈坡有个表演。”余声说,“反正你回学校也多看不了几个题,一起去看看好了就当放松一下。” 方杨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才到地方,她们下了车梁叙已经等在酒店门口了。余声拉着方杨走了过去,后者有些腼腆和梁叙淡淡一笑算是打招呼。 梁叙带她们俩上了二楼。 来看热闹的人还挺多,他们站在了人群比较少的地方,周显也在那站着看。舞台上正是两个小女孩玩着杂耍,上头拉着一横幅是在庆祝某厂牌开业五十周年。 陈皮的栋笃笑还排在后头。 这么喜气的氛围让方杨轻松极了,整个人不再那么颓丧耷拉。余声瞥了过去一眼心安了不少,又仰头去看舞台上的节目。 梁叙趁着热闹握上她的手将人扯了出去。 两个人退到层层叠叠的人群外头,他将她拉到了一个过道的凹处。两个人近一周没见,趁着这个机会不单独处会儿怎么行。 “方杨还在那儿。”她想挣开他。 “怕什么。”梁叙低头看他一眼,“周显陪着呢。” 他穿着灰色衬衫头发又剪短了,眉眼间虽然精神不错但仍透露着一丝疲惫。余声叹了一口气伸出食指摸了摸他下巴的青碴儿,像是认真在看某一样物件。 “明天课多吗?”他问。 “只有早上一节,是个挺厉害的教授的课。”说到这儿,她看见梁叙已经轻轻拧上了眉头不由得一笑,“不过我不喜欢。” 梁叙悠悠的又抬了抬眉。 似乎是听见走廊外头有人说话,余声双手拽了拽他的衣袖眼里有急切。梁叙倒是满不在乎依旧将她堵在身前不松手,像是做好了‘大白于天下’的打算。 余声咬了咬牙然后踮起脚。 手指间用力将他的衣服揪着,嘴巴很快的挨了一下他的脸。趁着他还意外愣怔着从他身侧溜了出去,很久之后梁叙才从那凹处漫不经心的走了出来。 陈皮已经开始说起了栋笃笑。 人群里时不时的传出来一阵掌声和笑声,梁叙斜靠在角落边的窗台前往那边看。不一会儿身边过来了一个人,有些意外来的人竟然是谭家明。 “没想到那小子还有这本事。” 舞台上的陈皮动作幅度很大,一会儿甩头一会儿扮鬼脸吐出的金句和玩笑不少,除了做乐队的心思在这个方面也不知下了多少工夫。 陈皮在台上那么自信,一如当初。 “还有。”谭家明说,“女朋友不错。” 梁叙笑了一下,将视线落在前方某处。两个女孩子偶尔对视一下像是在说话,她们俩个头儿都差不多瘦瘦的站在一堆人里光背影看着都让人惦记。 节目快完事儿的时候,他们几个人走了。 方杨要坐车回学校,正好谭家明也是那个方向便一起离开。天色早已黑透,梁叙带着余声回了租屋。那晚他们的心情都不错,余声洗了澡陪着其其玩了好一会儿,才被他威逼利诱上床睡觉。 她趴在床上翻来覆去。 “梁叙啊。”她在黑暗里叫他,“你睡了没?” 折叠床慢慢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声响,梁叙睁开一只眼伸长胳膊摸索着打开壁灯。昏黄的光亮瞬间盈满屋子,他侧了下身正对她。 “想什么呢睡不着?”他问。 余声平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壁灯是正方形的样子,上头有着花纹图案,落在墙上形成淡淡的光纹样子。 “谭叔的手表为什么不走啊?” 梁叙稍稍一怔,一手撑着脑袋看她的侧脸。 “其实我以前见过他,就在一个天桥下。”她像是才想起来这事儿似的在回忆,“那天大雨他拉着手风琴。”说完停了下又道,“我感觉他是个有故事的人。” 闻及梁叙低笑了一下。 “今天还和方杨说了好多话。”余声轻轻叹了一口气,“她高考没读到喜欢的专业现在要考研,总觉得她把自己弄得太累了。” 提到这个,梁叙想起了一件事。 他一直没怎么干涉过她的专业方面,当初也以为她会学国画像她母亲那样。梁叙抬眼静静凝视着她的嘴唇,然后将目光移向她的眼睛。 “你当初是因为喜欢才学的建筑艺术?” 他的声音在她安静下来之后响了起来,接下来是一段漫长接近一个世纪的静默。其实也不过才几分钟而已,可梁叙却像是等了很久一样。 “梁叙啊。”她迟疑了下,“我要是说了你会不会凶我?” 梁叙声音平静:“不会。” 像是得到了肯定才感到十足的安慰,余声狠狠吸了一口气,然后将视线从墙上收回,侧身面对着梁叙。两个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里对视,其其已经睡着了没什么动静。 “我和我妈学画很久了,到后来已经成了习惯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余声枕着手臂,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我爸呢一直在外头出差和铁路打交道。” 余声说到这儿顿了一下。 “后来上大学我妈坚持学国画我不愿意。” 那是段比较煎熬的日子,梁叙入狱她又开始变得孤独。当时仿佛是一瞬间所有的光亮都没了,世界里又剩下了循规蹈矩和她一个人。 “后来呢?”他问。 寂静的房子里几乎没有其他的动静,提到那段往事好像空气都不流动了。梁叙怎么会不明白这两年里她承受了什么,自然也学着慢慢长大。 “后来我就闹啊像当年去小凉庄读书一样。”余声这句话有些欢快,欢快过后又静寂下来,“除了画画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所以——” 梁叙替她说完:“所以就选了个你爸妈的专业结合。” “……”还是怕他生气,余声小心翼翼的‘嗯’了一声。这一声拉的很长很长,长到尾音是自然消失的,“不过后来变了。”最后这几个字倒是稍微扬起声来。 “怎么变了?” “我现在喜欢古代建筑。”余声说,“学着蛮有意思。” 灯光在墙上打着固定的光晕,看久了便像是一幅画。余声说完有一会儿屋子里没声响,正要开口就看见梁叙从折叠床上坐了起来。 “你干吗?”她怔了一下。 他穿着灰色短袖,白色的象牙吊在胸膛上一摇一晃。双脚踩在地面的拖鞋上,黑色膝盖裤凌乱的掀起在腿弯。 “要不要我抱你睡?”昏暗里,他轻声问。 余声听完有一刹那的愣住,然后屏住呼吸抬眼瞧。他的眼睛里有她熟悉的样子,余声在那注目里慢慢弯起嘴巴点头‘嗯’了一声。 其其像是在伸懒腰忽然叫了一下。 梁叙抱着被子上床贴近她的背,一只胳膊将她连带被子搂在怀里。余声刚才所有的低落在此时都没了,每个毛孔里都是他淡淡的呼吸还有心跳。 “睡吧。”他说。 于是她在那温柔里慢慢闭上眼睛。 第二天醒来他已经去上班了,余声将房间收拾好洗干净他的脏衣服才离开。到学校是个下午一两点左右,经过足球场恰好撞见了很多人在为校运动会做准备。中央主席台上挂了横幅,大都是上身短袖一模一样的男女忙活在球场上。 远远看去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陈天阳和李谓并排走在太阳底下像是散步,男生又好像故意错开距离,女生又往男生跟前进了一步。余声没有打搅转身远离,然后在心里默默祝福他们。 像她和梁叙那样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支持。 第51章 那一天的北京城风和日丽,不管走在哪儿都能看见风变着花样往人身后溜。校园的林荫道上一对对男女依偎而行, 衣摆轻轻摇啊摇。 余声慢慢走回宿舍。 她难得偷来闲情逸致也没再出去, 抱着笔记本坐在床上找九十年代的香港喜剧电影看了又看。还有英语不流畅的小姑娘出国念书打多份工维持学业, 充满人情味儿的法国乡村片里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头对小女孩说‘c`est la vie ’。 室外有金黄色的太阳照进来。 余声当时正戴着耳麦在听歌, 电影也已经看完了。她抬头望向阳台上的落日余晖,眸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然后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后摇。 有很多代表作和音乐家弹出来。 她一首一首听过去忽然有些难过, 曲子要么低沉悲伤要么阴柔无语, 有一种直击心底深处的震撼, 充满迷幻性和绝对自由。 太阳完全消失的时候她才回到现实。 宿舍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陈天阳嘴里哼着SHE的不想长大进来了。余声拿下耳麦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轻轻将电脑合上。 “看什么呢。”陈天阳扔给她一包零食, 然后一面捶肩膀一面说,“今天都快累死我了。” 余声拆开零食袋问:“你干吗了?” “早上出去爬了个山中午回到学校吃了个饭。”陈天阳大不咧咧的坐在椅子上翘着个二郎腿,看起来没有一点抱怨的样子, “然后去足球场散了会步体育馆看了场篮球比赛。” 余声淡定的‘哦’了一下:“一个人吗?” “……”陈天阳抿了抿嘴巴一笑, “这种事儿一个人多没意思呀。”接着快速又道,“和一个朋友。” 余声正要揶揄手机响了。 那边梁叙应该是刚下班走在路上, 可以听见他说话时还夹带着汽车驶过的尾声。还是老掉牙的吃饭没有吃了什么, 余声自回来连床都没下还是乖乖的撒谎说吃了清粥菜盒。 说完连自己都想咬舌头。 梁叙一面和她说着话, 一面在路边等公交车。车来了他投币上去找了个座位, 那是走琴行方向的路人偏少。街上的路灯打进来一晃一晃, 车厢里寥寥数人一会儿有光一会儿又暗了。 他平静的待在那变幻的光芒下。 两人一直说到他下车才挂断,梁叙从站牌慢慢走进巷子里。他穿着白色短袖外头是黑色衬衫,风扬起一角整个人在黑夜里都透出一种低沉。 地下室里陈皮和周显已经在了。 他们从跟着谭家明玩摇滚到现在也有近半年, 除了学乐器之外好像还没有别的用处。陈皮乱七八糟的敲着鼓已经没了最初开始的新鲜,周显相比来说情绪一直较平常这会儿看样子也有些乏味。 梁叙走到桌前将吉他弹了起来。 “你们俩说咱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陈皮叹气。 兴许是昨晚的舞台效果和现在的冷漠安静对比太鲜明,陈皮心底里窝的那股火有些烧起来了。周显看了他们俩一眼摇了摇头,一言未发。 “真没劲。”陈皮又道。 梁叙将吉他往地上一竖靠着墙,从烟盒里抖出一根咬在嘴里火机点上。他抽了好几口之后将烟夹在指间垂下手,另一只手抬起揉了揉眉头然后往裤兜一插。 “怎么算是有劲?”他问。 陈皮一听这个像是憋了一肚子话有的说了。 “咱玩这个少说也这么多年了。”陈皮伸着脖子,“现在就像是从头开始一样,我就不明白了这谭叔把咱扔这儿到底什么意思?” 梁叙低着眉又将烟喂嘴里。 “反正我是窝够了,这还不如栋笃笑痛快呢。” 他们至今都没做成什么曲子,顶多就是偶尔弹一下连个小样儿都算不上。照这样下去一个个劲头都磨没了,还怎么玩摇滚。 “行了。”梁叙掐了烟,“少说两句。” 然后他把吉他扔给周显,走去了钢琴那边。一分钟后有行云流水的调子跑了出来,梁叙现在基本可以弹好几首完整的曲子了。 舒缓的音乐将室内的怨气抚平了。 后来有一周左右都不再见陈皮的人,基本都是他和周显两个人照旧过去。于是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他们俩还在互相切磋之时那个‘跑江湖’的谭家明出现了。 后面跟着陈皮,耷拉着脑袋跟蔫了的破草一样。 谭家明什么也没多说直接带他们仨去了一个地方,出租车师傅几乎绕了小半个市区才到。外头跟荒郊野外差不多,他们一直走了一公里才看到一个几百平米的废旧厂楼。 远远就听见一些吵吵嚷嚷的声音。 再走近才看清那厂楼里一堆堆人,陈皮忍不住咽了咽唾沫。谭家明带他们走了进去停在一根柱子边,十来米外就是几个人抱着吉他敲着鼓的玩着,附近也围了一圈慕名赶来的爱好者。 “他们一会儿在这里有个比赛。”谭家明说。 这么大一个空间里他们互不干扰,认真一数差不多有近五六个乐队,各自一块地方玩着自己的摇滚。或许还有部分没有来,也有可能就在路上。 “这都谁组织的?”陈皮看着那些人问。 谭家明有意无意的撇过梁叙一眼:“一个神秘人。”顿了下才又道,“他从没有出现过,圈里人都叫他影子。” 日子虽近五月,逢深夜却仍渗着冷意。 “他们有的签了唱片公司有的没签。”谭家明给他们指了指其中两个签约的,“地下乐队就这么玩,没准十年后还是老样子。” 比赛在半个多小时之后开始了。 地上就铺了一个很大的破布帐篷,外边围了一圈又一圈男女发烧友。他们几个人被挤在了人群中间,光看着就让人热血沸腾。 每一个乐队都有自己要表达的态度。 那还是零几年摇滚发展比较低迷的时候,尤其他们这种地下乐队知道的人甚少。大都是混出了点名堂然后幸运地签了公司成绩平平的不服输为了梦想继续扛着混着。 那曲子比正经的音乐人做得还好。 后来深夜里结束后他们一个个都沉默了,今晚的震撼实在太大了像走进了另一个天地。谭家明看着这几个二十二三的年轻人,像是在看二十年前的自己。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们来吗?” 梁叙和周显都没吭声,平静的走着。 “知道。”陈皮说话都没了神,“来了至多给人家提鞋。” 谭家明哼笑了一声:“你们底子是不错但注意力太分散学的也散。”继而又笑了,“基本功都没准备好来了也只有打击丢人的份儿。” 路上不时有发烧友骑车远去。 “你们俩虽然不怎么表现出来。”谭家明看了梁叙和周显一眼,“但肯定也是不太认同的对吧。” 梁叙的目光闪了一下。 “还有浮躁。”谭江明又收了那短暂的笑意,看向陈皮压重了音,“沉不住气。” 陈皮缩着脑袋不说话了。 “连这点时间都熬不过以后的路怎么走。”谭家明说,“日子长着呢小子们。” 身后这时候忽然响起一阵由远至近的摩托声,前头那灯光打的亮人眼。梁叙皱眉看过去,足足有三四辆摩托开了过来,各带着一个人。 摩托车在他们前边停下,为首的那个取了下头盔。 “呦——”那人嬉皮笑脸,“是谭叔啊。” 周显和陈皮立刻认出来此人正是薛岬。 “您也来看比赛?”薛岬眉毛一挑,扫过他们一眼,“您的人?” 谭家明说:“薛少爷别来无恙。” 车灯打在梁叙方向,他微微偏头薄唇紧抿。没想到下一秒薛岬的视线便掠了过来,深深看了梁叙一眼,又斜挑了周显一个目光。有的人没见过面一对视便充满敌意,薛岬骨子里就爱倒腾。 “有空再聚。”话不知在应谁,“咱来日方长。” 说完抬手对他们做了个枪毙的动作,然后哈哈一笑领着那群人骑车走了。等那伙走远谭家明朝他们看过去,一个个表情都冷峻极了。 “等你们真正入了行。”谭家明说,“有的是交手的机会。” 梁叙看着远去的那车影,目光漆黑深敛。他那晚回到租屋已经半夜三点左右,洗了个冷水澡往床上一躺。光着上身的胸膛还残留着水滴,慢慢的沿着腹肌滑下渗入到皮带上。 其其从墙角一跃跳上了床。 一双小爪子去勾他的象牙,梁叙将它的两只爪提了起来立在身前。他看着一直喵喵叫的小猫,半响之后沉重的吐了口气。 经过那晚之后,再也没人有过质疑。 地下室里的三个人几乎每个夜晚相聚然后相互摩擦练习,往往到深更半夜还能听见里头有人弹琴。他们不辞疲惫一如既往的沉默付出,跟着谭家明从天黑玩到天亮。 第52章 那段日子于梁叙实在太为珍贵。 以至于后来他平凡而普通的活着时再回想起也会泪眼朦胧,那是他为理想不顾一切的坚持过后有过迟疑纠结却从不后悔的时光。 在那段时光里有汗水和满足。 谭家明曾经问他为什么喜欢后摇, 他说可能是由于它最接近于他内心想要表达的东西。至于那东西是什么, 他也说不清楚。 一切平和而静谧的发生着。 北京的初夏就要来了, 其其也长成大猫了。他时而会空出一个时间去学校里找余声, 图书馆里她看书他趴在一边睡觉,像高中时候那样子。 六月末的一天梁叙四五点便下了班。 琴行里陈皮玩乐说着栋笃笑, 只有周显一个观众, 可那家伙仍说的不亦乐乎。梁叙倚靠在架子鼓前也跟着听, 三个人活活把地下室搞成了一个小舞台。 陈皮说完,梁叙敲起了鼓。 “来段唐朝的。”陈皮喊。 梁叙抬了抬眼皮,手下用了劲儿打在鼓上, 顿时噼里啪啦响,速度快如闪电。他穿着黑色短袖,脖子上的象牙晃得人花眼。周显也拿起吉他附和起来, 一曲弹完说着再来个崔健的。 陈皮立刻吆喝:“一块红布。” 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人生抗衡, 架子鼓敲得震天响浑身都是蓄积的力量。那两个月谭家明来来去去和以前差不多,偶尔出现喝点小酒和他们玩玩音乐。他们演奏过程中出现了什么问题, 这个人总能及时出现然后毫不客气的做一顿批评言论。 再后来陈皮便叫这人为老谭。 于是就在他们以为时间差不多可以出山的时候, 谭家明又做了一个决定, 他们仨终于明白即使三个臭皮匠终究还是不如一个诸葛亮。 梁叙和车行请了一周假。 他记得那天是北京的七月初一, 街道都快被太阳晒干了。他穿着黑色短袖, 衬衫甩在肩上沿着人行道往前走。阳光直直的贴着皮肤,像被烫伤了一样。 那会儿余声刚考完最后一门。 接到他的电话时她正往宿舍方向走,余声怕他来回跑便谎称自己已经在去租屋的路上了。她很快回宿舍换了身干净衣服再出发, 正是中午下班时间公交车走走停停一直在堵。 距离近两三站她下车步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路对面的站牌也有一个人在等公交。许镜穿着朴素的黑白棉布裙子,手里提着简单的帆布袋。整个人看起来比方杨变化还大,风一吹就能倒下去。 许镜在抬眼的时候也看见了她。 有行人一波一波穿过马路,许镜没有上车跟着人流走了过来。余声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她自己没有走,而是在耐心的等待着对面的人。 “是去找梁叙?”许镜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余声没有说话,但眼神已经表示了。路边的人来来往往,车子永远没停下过。七月流火的夏天里太阳干燥却温暖,生活平常心情也平常。 “当年你和他好的时候我还在想像你这样的大小姐会玩到什么时候。”许镜声音很淡,甚至还笑了,“没有想过你一直坚持到现在。” 余声认真的看着对面的女人。 “我很羡慕你。”许镜说,“真的。” 公交车走了,又一堆人挤在路边等下一辆。灯光从上往下落在许镜的脸上,淡淡的没有任何脂粉味道。余声早该意识到当薛天身边换了别人之后许镜的结局,毕竟对于那些人而言喜新厌旧是常理。 “你可能不知道,我是青草坪第一个考上大学的。”许镜扯了扯嘴角,“我爸当年几乎请了全村的人,他以前有多为我骄傲现在就有多抬不起头。” 风将女人的头发吹起到肩头。 “我害了梁叙这点没错。”许镜眼睛里有些水光,“可我也付出了代价,当年大概比你也就大一岁吧。” 余声慢慢的摇了摇头。 “我不在乎你付出多少代价。”余声脸色很淡漠,“那是你的事。” 许镜就这样看着她,缓缓笑了一下。 “你错在不该让梁叙来偿还。”余声说,“他那么年轻本该前途无量。” 许镜低了低头又抬起看她:“你说的对。”然后又说了一遍。 灰黄的路边余声看见女人的眼泪有一滴落向地面,余声忽然想立刻转身就走。有一辆车过来了,刚才挤在一堆的人流瞬间没了,站牌空了。 “有时候人没得选择。”许镜垂眼看着自己的肚子,再抬眸又是一抹笑,声音比之前抖擞起来,“我要离开北京了,还不知道会去哪里。”停了停又接着道,“不过应该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了。” 马路边此时此刻只有风在吹。 “一直没机会和他说对不起。”许镜停了好几下才将这话完整的讲出来,“劳烦你了。”说完朝余声温柔的笑了一下侧身走了。 余声回头去看那瘦弱的背影。 那天的太阳有点奇怪,一会出来了一会又被乌云罩住了,像是一直往她们这边吹似的。许镜一手放在衣服前摆,提着包的那只手捋了一下头发。 “镜子姐。”她忽然喊。 那个背影有一刹那的僵硬,就连余声自己也愣住了。接着那个女人慢慢转了过来,很轻很轻的‘嗳’了一声。 余声说:“一路平安。” 这四个字像石头砸进水里一样将许镜的心腹搅了个水泄不通,然后女人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许镜一面昂首往前走,眼泪啪嗒啪嗒往下直掉,不明白哪怕在撑不下去的时候也没现在这么难过。后来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做了错事不能再回头的时候——有一天她向世界求救,世界能给一点回声也是好的。 太阳又从乌云里爬了出来。 余声慢慢走到了红砖胡同,抬头就看见那个普普通通的二层平房。她三步并作一步的小跑着上了楼,梁叙正蹲在门口喂猫。 闻声抬起头朝她看去。 “路上堵车了?”梁叙问。 “没啊。”余声也蹲了下来,伸出手从他怀里抱过其其,“我走回来的。” 梁叙斜睨了她一眼,太阳下她的眉目温暖极了。他站起身来将她从地上拉进屋里,金色的阳光从门外流了一地。 “不对呀。”余声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星期五你不上班吗?” 梁叙靠在墙上,话在嘴边滚了几遭。 “可能要出趟门。”他想起谭家明发话说的随便去哪儿都行总之得离开北京,简单和她提了下,“你现在放假了——” 余声听到这话将猫放了下来。 “去哪儿?”她打断他。 梁叙:“还没想好。” 楼下像是那个房东老太太放起了歌,收音机里在唱陕北的信天游。歌声混着阳光在这个时候感觉好极了,梁叙看见余声的目光亮了好几下。 “咱回小凉庄吧。”她说。 那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高兴,跟信天游的调子相溶。自打梁叙来了北京到现在有一年了还没回去过,沈秀每次打电话过来也说不了两句,前两天刚通话说梁雨考上大学了。 梁叙说:“好。” 当天下午他就跑火车站去买了两张第二早回羊城的火车票,再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屋子里开着灯,余声正拿着铅笔在画纸上描。 看他回来放下笔找他要火车票。 梁叙好笑的看着她对着车票一脸的垂涎欲滴,正要说话屋子里的灯募得灭了。余声轻‘啊’了一声,梁叙打开门去外头看了一下。红砖胡同里除了他们这一家黑漆漆一片其他地方都亮着,紧接着便听见楼下的老太太叫他。 保险丝烧了,得明天才能修好。 于是梁叙拿着房东老太给的一根蜡烛和火柴上去了,余声抱着猫正在门口等他。两人一猫进了房里,门被轻轻关上。梁叙将蜡烛放在桌台上,然后慢慢划开火柴点上。 火柴轻轻擦过的一瞬间,屋子亮了。 身边的姑娘比刚才看见火车票还乐,凑在红色蜡烛面前瞧来瞧去。那红的微弱的光芒将屋子照亮,墙上的壁纸地上的板砖望着都格外温暖。 “真好看。”她说。 梁叙笑了一下甩灭火柴坐去床边,他一腿搭在床上,一腿吊在地上。看着她距离蜡烛那么近,人影都反光在了墙壁上。 “又不是没见过。”他笑说,“有那么好看吗?” 余声只‘嗯’了一下,盯着蜡烛又不说话了。梁叙慢慢一手枕在脑后视线也落在蜡烛上,那闪烁的花火光瞧着就足够温暖人的了。 “我认识一个作者。”余声盯着那烛光说,“她喜欢风雨雷电也喜欢火。”和她一样。 “风雨雷电就算了。”梁叙听着一皱眉,“还玩火?” 余声不乐意的回头瞪了一下他,又回头去看烛火。那火光看着漂亮极了,光束氤氲开在四边形成一个圆圈,淡淡的很微弱。 “她叫舒远,取自舒冬远方之意。”火光映着她的脸颊,余声问,“好听吧?” 梁叙不温不火的道:“还没你好听。” 余声笑了一下,从蜡烛上移开目光也坐去床上。屋子里有微暗的光还有胖猫和梁叙,她翻身躺进被子里多么希望时光能慢一些。 两个人断断续续的说着话。 梁叙趁她快睡着了躺去折叠床上,正要去吹蜡烛她又醒了。他停下动作将踢开的被子给她盖好,其其像是没见过似的一直守在蜡烛边上。 她半睡半醒:“别吹。” “不吹。”他低声说,“睡吧。” 那会儿已经到了深夜,外头除了宁静什么声儿都听不见。屋子里的光亮慢慢变小变弱,后来那烛火也不知什么时候便烧没了。 第53章 清晨天还未大亮余声便睡不着了。 她睁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偏头去找蜡烛,桌台上除了残留的已变干的烛油什么也没有。窗帘隔着外面的光衬得屋子里昏昏暗暗, 其其乖乖的趴在她床边还眯着眼。 折叠床轻微动了下, 梁叙也醒了。 他的声音有着刚睡醒时低沉的蛊惑, 余声将脑袋侧向他那边。梁叙伸出手揉了揉眉心, 然后从桌台上摸过手表一看又放下。 “时间还早。”他看向她,“再睡会儿。” 说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似乎还没完全清醒又用两只手使劲搓了搓脸。楼下的老太太这会儿早起了, 还能听见扫门前的笤帚声。 “你不睡了吗?”她缩在被窝里问。 梁叙从床上下来踢踏上拖鞋, 兜头将短袖脱了下来重新换了件黑色的。再去看余声时不禁笑了一下,女孩子将被子蒙着脸一动不动。 两人在一起习惯了他也没再多顾忌。 梁叙又扯过床尾的牛仔裤套了上去,他一面系皮带一面走在她床边停下。好大一会儿没有动静余声慢慢掀开被子, 梁叙两手搭在皮带上正俯身看她。 余声被吓了一跳,梁叙闷声笑了。 大清早的世界安静极了,哪怕是一个呼吸都清楚可闻。余声在床上磨蹭了会儿也起来洗漱, 两人收拾好太阳已经来到人间了。他们将猫放在房东那儿然后出去胡同外的小摊上吃了早饭, 然后便去了火车站。 北京到羊城的T719十一点半开。 候车站里几乎挤满了人,推推搡搡连座位都找不着。梁叙单肩背着一个黑色包, 一手拎着她的红色书包, 一手拉着她往最里头走。 余声瞧着这里各种各样的人。 有拉着行李箱站在一边的二十岁左右的少年少女, 有抱着一岁不到的小孩哄来哄去的女人, 有扯过泡沫袋随手往地上一搁就坐上去的老汉, 有几个穿着红配黑的中年女人聚在一起说着什么。 他拉着她停在一根大柱子边。 “累不累?”他问。 余声摇头,从他手里拿过书包:“我来抱。” 他们和这万千人流一样候车等待检票,像每个平凡的普通人一样。余声慢慢环视周围这些形形□□的男男女女, 望见有老汉抱着孙女在柜台边买那贵的要死的零食。 梁叙正低头看着她。 这个女孩子似乎对一切都充满新鲜和好奇,看起来柔柔弱弱温声细语却有着罕见的强大的力量。他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那种力量,宁愿溺在其中永远没有醒来。 人群在这时候轰动起来。 “检票了。”她扯上他的袖子。 梁叙从她的脸上将目光移到前方去看了一眼,已经有很多人将检票口围得严严实实就等着门一开往里冲了。两个人跟着人流走了进去,夏天的站台里风吹过来将汗水一扫而光。 等找到位置坐下,余声长嘘了一口气。 梁叙从他的黑色包里掏出了好几袋零食和矿泉水往她怀里一搁,接着将两个人的书包放在头顶的隔板上。余声抱着零食愣了一下,等他坐好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买的?”她问。 梁叙一面给她拆了一包一面说:“昨天买票的时候。”他将拆开的零食塞她怀里,看了她一眼,“不然你以为呢?” 余声忍不住笑了。 他们那边是四人座,对面是一对老年夫妻。一路上偶尔会说几句话,老头问梁叙你们去哪,他说羊城。老头说那是个好地方,然后看一眼余声对梁叙扬了扬下巴好似在说有这么个漂亮的女朋友好福气。 后来余声抱着零食睡着了。 火车轰轰隆隆摩擦着铁轨,窗外的布景一瞬而过。一会儿是山是隧道一会儿是田野村庄,梁叙感受着她枕在肩膀上的温度和力度一时五味杂陈。 她睡了很久才从梦里醒过来。 几年前一个人从北京回小凉庄,那种感觉她至今难忘。余声从他肩膀上起开然后抬头,他也低下头看她。 “不睡了?”梁叙低声问。 这会儿已经临近傍晚,窗外的天际线附近已经有晚霞升起。车里有很多人都睡着了,对面的老太太和老头不在,像是去了洗手间,老头在外面等着。 她摇摇头:“天都黑了。” “明天四点才到。”梁叙本来也是这么想的,白天坐在一起晚上给她找地方睡觉,“一会儿给你补个卧铺。” “那你呢?” “我一个大老爷们睡什么卧铺。”他笑了一下,“这么点距离没必要。” 余声一听急了:“那我也不要。” “啧。”梁叙故意蹙起了眉头,低头去探她的脸。这姑娘犟起来还真够他喝一壶的,梁叙拉过她手,“听不听话?” 余声瞪他:“要睡你睡。” 最后他还是没有拧过她,就连回来的老太太都笑了,说这对年轻人真是有意思。那个七月初二的夜晚他们是在火车上度过的,余声拗着性子跟他吃了两碗泡面,看了几个小时漆黑望不到底的夜景。 车厢里安安静静弥漫着路途该有的气氛。 有人下了车座位空了,中年男人这才伸长了腿往上一躺。抱着娃的年轻妇女靠着窗户闭上眼睛睡得也不安稳,还有人打起了呼噜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行李。 余声睡得很熟,总听见有人叫她。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见很多座位都空了,一些人把走廊堵得满满的排着队下车。外头还黑着只有车站的灯光,有一个很大的牌子上写着羊城。 “到了吗?”她声音软极了。 问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还有些不清明,直直的望着前头不知在看哪里。梁叙已经从隔板上拿好行李,弯下腰和她对视。 梁叙轻声:“到了。” 他们一走出羊城车站,一种熟悉的味道便扑面而来。出站口外的街道上全是一个个冒着热气的小摊,在这个凌晨四点十分的黑夜里尤其温暖。 门口全是跑各乡镇的黑车。 梁叙带她上了其中一辆面包车,等了一会儿又陆陆续续上来了几个。司机凑够了人数才开车,车子一开余声又枕在他肩上睡了过去。 从窗户里看着外面的大路小路。 他曾经多么肆无忌惮的在这条路上开车狂奔,现在也只能是沉默的回来走一趟。梁叙忽然明白了谭家明让他们出来走一走的缘故了,或许在重新开始前人得先找回一些东西,比如曾经热血过的日子还有那些日子里的情怀。 梁叙低头看了眼身边的姑娘。 他一手搭在她肩头将她轻轻搂住,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味道心如止水。司机将他们放在小凉庄的镇头,然后开走了。余声一下车顿觉清醒了好多,远处的地平线已经亮起来了。 “走吧。”他拉上她的手,“先送你回家。” 小凉庄的清晨安逸宁静,他们走的小路没见着什么人。整个镇子像是被隔离了,没了城市的喧嚣到处都是青草和野花,人们过着烧柴火的家常日子。 外婆家的门还关着,梁叙上前敲开。 “有事给我打电话。”老人出来前,他说,“到时候我让梁雨过来叫你。” 她看着他‘嗯’了一声。 里屋外婆房里的灯亮了起来,院子里很快传来老人走路的声音,接着听到有喊‘谁呀’。梁叙对着门努了努下巴示意她回句给外婆,然后便笑着转身走了。他穿进巷子里的时候整个人在这爬山虎和露珠的映照下显得更为清冷,一个人穿梭背影清俊萧索。 高高的墙壁两张口,堵着一个要么撞死要么回头。 梁叙一面走一面去摸裤兜找烟,然后微微低了下头点上火机。长长的巷子很快走到了头看见了太阳升起时的微光。路边的电线杆上站着一排排胖鸟在叽喳叫,梁叙从旁走过什么都没留下。 他估摸着余声这会儿已经坐上炕了。 这个清净的早晨,小凉庄的人又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外婆家的公鸡开始一声接着一声的打起了鸣,余声坐在炕头将被子扯在腿上。 “北京到这儿得多长的路你也是胆儿大。”外婆担心的‘哎呦’了一声,“扬扬不也在北京吗两人做个伴多好。” “她十二月有考试。”余声说,“现在正忙着复习呢。” “以后可不敢这样了。”外婆重重的叹了口气,说着又拿起针线活干起来,“你妈知道你回来吗?” 余声摇头:“没和她说。” 屋里的门帘被掀开了,外公乐呵呵的用手掌捧着两个鸡蛋给她瞧,说看咱屋鸡下这好不好。余声趴在炕上探过身望,外婆也笑了。 “煮上去。”外婆指挥着外公,“一会儿余余吃。” 外公笑着说爷给你煮然后从屋里出去了,余声从炕边的窗户看见外公去门口抱着一对柴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便听见了拉风箱吭哧吭哧的声音。 “学校一天忙不忙?”外婆一面纳鞋底一面问。 “不是很忙。”余声也坐去老太太身边,看着老人穿针引线时而眯着眼使劲的去找鞋底的针孔,“就是人太多了吵得不行。” 外婆笑了起来:“大城市不都那样吗。” 余声低头‘嗯’了一声也笑了,她静静的看着外婆做活。老太太看起来有着比年轻人还好的精气神,一大清早也不闲着寻到时候就纳几下鞋底。 婆孙俩说了会儿话,老人出去了。 还是个清晨太阳将出未出的时候,余声从炕上下来溜到大门上。远处的青山被雾气环绕,和蓝蓝的天空不分你我。高高的山岗处有炊烟袅袅,还有老榕树和大黄狗。 第54章 小凉庄的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地上有找食吃的瘦鸟,不停的头点地走过来走过去不怕人。梁叙绕到菜市场那条街的时候很多摊子已经铺起来了, 远远就能看见沈秀在菜摊上忙碌着的身影。 看那样子瘦了很多, 头发绾在后面。 他一面往前走一面凝视着这个已经做了二十多年母亲的女人, 从不干涉他一直尊重他哪怕做了错事也不责怪永远温柔。 沈秀蹲下身子, 似乎要搬箱。 后背已经有些佝偻,穿着粗布衣裳和布鞋。梁叙快步走过去, 将黑色书包扔到地上说了句‘我来吧妈’然后接过沈秀手里的箱子抱了起来。 沈秀愣了下, 眼底渐渐欢喜起来。 “放那边去。“沈秀给他指了个地方, 然后跟在梁叙后头,“怎么回来都不事先说一声?” 梁叙将箱子放好:“临时决定的。” “吃了吗?”沈秀紧接着又问,“想吃啥妈给你做。” 说着便拉他走去里屋, 梁叙想起书包又折返去拿。沈秀站在里屋的通风口处等了下,看见他跑进来才掀开帘子进了厨房去。 “在外面肯定都是凑活着吃。”沈秀从墙角的圆桶里往外舀着面粉,“都瘦成什么样了你看。” 梁叙坐在灶火边的小板凳上, 看着母亲忙来忙去淡淡笑了。 “梁雨呢?”他问, “怎么都不见人。” “昨晚去同学家了。”沈秀开始和面,“前几天刚报完志愿, 这孩子现在大了都说不动了。当初说报北京和你在一块我也放心, 偏不听要去青海。” 梁叙从砖块地上捡了个柴火在手里。 “青海也不远。”梁叙说, “方便回来。” “距离上是不远可她去了没个认识的。”沈秀叹了口气, “反正啊我现在是管不动她了, 回头你说说。” 梁叙:“行。” 没一会儿沈秀就擀好了面条出来,烧水下锅一滚过后下生菜再滚就熟了然后用漏勺往外挑。那热腾腾的面条捞进碗里倒上西红柿酱汁和干面辣椒用热油一泼,一碗正宗的小凉庄油泼面就做好了。 梁叙端着面提起筷子就吃起来。 厨房里拧着一股股热气, 灶下的火苗往上直窜。沈秀又舀了碗面汤给他放跟前,从角落里也端了个板凳坐边上一面看着一面剥蒜。 “慢点吃。”女人笑着说。 梁叙捞起几根往嘴里喂,接过沈秀递来的剥好的白蒜目光顿了下然后一口咬进嘴里有呼啦吃起来。厨房的窗户很高,有光线招进来形成一道斜斜的光柱。 “以后有时间多回来。”沈秀说,“妈给你做。” 梁叙低头吃着面实现却渐渐模糊,他重重的吸了口气将那酸楚咽了下去。再抬眼去看面前的沈秀,然后笑了一下‘嗳’了一声。 外头像是有人买菜在喊有人没。 沈秀侧过头对着门口应了一声‘来了’,然后将手在油裙上抹了抹看了他一眼便出去了。等母亲一走梁叙吃面的速度慢慢放缓,他端着自家的洋瓷碗吃着母亲做的面坐在柴火边晒着阳光像回到了过去。 吃完饭他回去自己的屋里。 房子还和他走的时候一样没什么变化,唯一不同的便是很干净像是有人天天打扫。梁叙将书包往地上一扔然后坐在床上,红色格子床单和被罩都换洗了。他抬眼望向四周的墙壁,金发女郎和重金属乐队的海报完整干净,上头还有重新用胶带粘过的痕迹。 房门口这会儿传来动静。 梁叙将视线收了回来望去声源方向,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倚着门框站在那里。一年前他从里头出来的时候梁雨就跟个大姑娘似的,现在看着出落极了。 “哥。”梁雨叫。 “站那干什么。”梁叙笑了一下,“进来。” 女孩子这才磨磨蹭蹭的抬起步子走到了桌子边,将椅子拉了出来坐下。兄妹俩好像生疏了似的又不像,大概这就是长大了的意思吧。 “我听妈说你不报北京了。”他问。 “妈和你说了?”梁雨别扭的咬了咬嘴唇,目光朝地,“就忽然想去青海了。” 梁叙:“说实话。” 门帘被风吹起一晃一晃,阳光也溜进门缝。梁雨绞着两只手半天没有出声,梁叙也不急耐着性子等。过了好大一会儿梁雨才抬眼看他,许久才开了口。 “北京太费钱了。”梁雨又垂下眼睛,“家里不是还欠着账吗。” 梁叙看着跟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妹妹,嗓子里干涩难忍。他看向门口的那一丁点光芒半响,然后将目光落在梁雨身上。 “想做什么就去做。”梁叙说,“哥养得起。” 梁雨低着的头瞬间抬起,眼底忽而一朝两行热泪便下来了。梁叙从床上站起来走到女孩身边,伸手去擦了擦,眉头轻轻皱起又松开然后笑了。 “眼泪说下来就下来了。”他说,“比余声还能哭。” 梁雨抬手抹掉自己脸颊上的泪水,眸子顷刻亮了起来。 “余声姐也回来了吗?” 梁叙沉默的微笑着点了下头,转瞬间梁雨的表情又有些痛苦,然后抬头看了梁叙几眼,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一样。 “哥你说余声姐还会理我吗?”梁雨担心的问,“你刚出事那会儿她问过你我没说。”接着又急切补充道,“是妈不让告诉别人的。” “怎么会。”梁叙一笑,“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和她说。”这话到这儿停了一下,他的眼睛里泛着柔软,“她不是别人。” 梁雨脑袋瓜一转,眼睛亮了一下又一下。 那一天他们一家人总算是吃了一顿团圆饭,沈秀中午就收了摊子特意去隔壁买了一只鸡说要炖肉。房子里的电视机开着在放综艺节目,厨房里熬着热汤烟筒一直往天上熏去。 桌子放在屋子里摆满了菜和汤。 像是久违的过春节一样,沈秀还开了一瓶酒。一家三口坐在屋子里吃着饭菜看电视,和普通的家常便饭一样,吃了很久喜气洋洋并且热闹。 后来到了傍晚,梁叙去地窖里下菜。 忙完都是夜里了,院子里风吹的树叶直响,知了不停的在长叫。梁叙将短袖挽到胳膊肘蹲在房子外的台阶上点了根烟抽起来,屋子里沈秀和梁雨在看中央台。 房檐下的灯将院子基本都照上了。 梁叙将烟抽完在地上摁灭然后回房里拿起手机看了眼,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给她拨了个电话,那边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接听。 “做什么呢?”他坐在床边。 余声这会儿站在大门口望着远方,模糊的路灯照着地面将黑夜衬得更加朦胧。隔着电流听见他慵懒清淡的声音,她旋着脚尖轻轻莞尔。 “看电视呢。”她说,“今天还和外婆走了个亲戚。” 梁叙笑问:“走的哪?” “说了你知道吗。”她还有点小瞧了他,“我都没听过。” “我可是羊城的活地图。”梁叙挑眉,“哪儿没听过?” 余声听到这话抿嘴笑了,印象里梁雨确实是这么夸自己家老哥的。他们断断续续的又说了会儿话,再抬头余声看见了寥寥无几的星斗。 “明天要回一趟青草坪。”梁叙后来说,“我让梁雨过去叫你?” 余声‘切’了一下:“我又不是没长腿。” 电话那头他闷声笑了几下,这会儿星星已经爬满了天空。余声瞧着那明亮的银河,整个人都自由了。深夜的小凉庄静谧平和,像极了陶渊明所说的田园生活那样子。 第二天余声吃过早饭太阳已高高挂起。 她和外婆说了声便穿过巷道走去菜市场,沈秀端着一盆水往门口泼,余光扫见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心底一清二白脚步早已朝她迈过去。 余声乖乖的叫了声婶儿。 屋里梁雨正跟着梁叙后头说着什么一同走了出来,沈秀拉着余声的手轻轻握在自己手里,看见儿子的目光在人家姑娘身上,作为母亲怎么会不明白。 经过这么多事儿还能不离不弃是重情的姑娘。 余声朝着梁雨笑了一下,后者立刻跑过来挽上她的胳膊。家里的五征三轮车几年前早卖了,梁叙去李谓家借了辆三轮。沈秀看着他们走远,什么也没说站了好久才进屋。 就和当年一个样子。 他在前头开车,她和他妹妹坐在后面听风看野地。两边高高的玉米长得很好盖过了人,由着你在里面做什么都看不见。风吹起麦田,全是稻草花香。 余声将被风吹弯的头发捋至耳后。 车子在路上轰轰隆隆直响,野草地一波又一波拂动起来。余声转头去看驾驶座的他,那人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夹着烟搭在半摇下的车窗上。 “嫂子。”梁雨很快的在她耳边叫了声。 余声诧异了一会儿然后笑着收回视线看向遥远的麦地和田野,此时此刻真是像极了‘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好日子。 第55章 青草坪的玉米比其他地方长势稍好。 那天的太阳又毒又辣晒在身上跟着火似的更别说庄稼了,四面漏风的三轮汽车还好一些。余声和梁雨一人戴着一个耳机听着歌, 时间很快便到了。 梁叙将车子开到青草坪的水渠停下了。 他从车里下来往两边看了一下, 让她们俩别动然后径自向一片地里走去。余声的视线一直跟着他走, 看见他停在一个地头的中年男人跟前。 梁叙给对方递了根烟, 两人边抽边说话。 热风袭来有吹起他的衬衫,里面的黑色背心从外头看都浸湿了。大概半支烟的功夫他回来了, 给她俩一人扔了一个小梨子。 “早熟的。”梁叙说, “尝尝看。” 余声直接在身上一抹咬了一口, 甜的直冒汁水,梁雨也舔着唇说甜。路边这时候过去了几个骑着自行车的中年妇女,一个个聊得热火朝天车后座捆着打药的塑料桶。 梁叙咬着烟上了车。 没几分钟他们就到家了, 门口蹲着一个老汉正在从烟盒里拿旱烟往纸上卷。听见声音抬头一瞧老头目光都有神了,旱烟也不卷了直接往地上一丢就站了起来。 她们俩从车上跳下站在边上。 梁叙将车停在对面的空地方才打开车门下来,老汉颤抖着嘴唇都说不出话来。梁叙笑着低声喊了下爷爷, 老汉激动的‘嗳’了声就差热泪盈眶。 他走到台阶上将老人卷了一半的旱烟拾起来。 “这可是您的命根子。”他笑说, “见了我连这都不要了?” 老汉轻‘哼’了一声:“臭小子。” 梁叙将旱烟卷好,给老人递嘴里。 “我给您点上。”他说着掏出了火机, 大太阳下火苗实在微弱却也有一瞬间闪烁着的光芒和灼烧人的温度, “多吸两口。” 老汉吸得顺畅了, 转身进了屋去。 梁叙笑看着那瘦弱佝偻的身影, 回头对身后的两个女孩子扬了扬下巴。梁雨立刻奔上前去拉着老汉叫爷爷, 余声乖乖的跟在后头也喊了声。 老汉的眼睛比沈秀还毒。 几年前见着这姑娘来家里就感觉不一样了,想他孙子喜欢的人自然不会差。两个姑娘去了房间看电视,梁叙瞧老头模样好点了才上前去搭话, 老头抽着旱烟熏得他近不得。 “我回来路上碰见四叔了。”梁叙端着板凳坐在一边,“他说晚上要浇地,咱也浇?” “我都问了。”老汉说,“咱还排在后头得半夜了。” 热风一下一下的往里刮,老汉抽了几口烟不抽了。小院子里的核桃树长得很高,繁盛的叶子将阳光大多都挡住了。 “这树您什么时候种的?”他看了一眼。 老汉闷声抽着烟不说话了。 那会儿快到饭点,平时都是老汉一个人对付着。梁叙知道老汉好那口,便去村大队的食堂买了几份凉菜和啤酒花生米回来了。 吃饭的时候一直挺安静。 “咱原上那地空了一年草都长满了吧。”梁叙想起什么吃了一口菜说,“下午我去打点药。” 余声给梁雨夹了点冰黄瓜。 “回来了就歇着。”老汉抿了口酒,“那地我回头再收拾。” 梁叙给老汉的杯子里又添满了。 “我不闲着吗。”他说,“你这最后一杯啊。” 吃完饭老汉也不说话没事人一样到村头溜达去了,梁叙蹲在门口抽了几根烟,然后起身去隔壁叔家借了瓶农药,混匀水装在桶里。余声看了会电视便一直跟前跟后看他做什么,毫不厌烦似的。 梁叙将药桶放在架子车上。 他本来是想一个人去的,可余声偏要一起跟着。梁雨自然不会当电灯泡便在家里看门,于是梁叙拉着架子车余声走在他身边两个人就这么出发了。 原上的那块地得走半个多小时。 他从家里给她找了个干净的草帽,自己脖子上挂了条毛巾。太阳虽说大风也是有,老是将她的草帽吹掉。余声每次都要弯腰去捡,梁叙总会笑出来。 她在他身边小跑,不一会儿就到了地里。 两边都是一溜儿的梨子玉米,高高的挡住了远方的视线。只有他们家这片空地上长满了杂草,都快到腿弯了。梁叙将架子车停在地头,拔了些晒黄的杂草往架子车上一铺,又脱下衬衫搭在车檐上。 “打完得一会儿。”他说,“没事睡上头等。” 然后背上药桶准备打药。 “管用吗?”她跟在身边问。 梁叙挑眉:“就一口能毒死一头牛信不信?” “……”余声吸了口热气,扶着草帽,“这么厉害。” “去那儿等着去。”梁叙已经开始往前走着打药了,“这味道不好闻。” 那片地有几十米长差不多两亩,他来来回回了好多次。余声在车上趟不住了也会跑过去跟着,用草帽给他扇扇凉。他们来的时候带了一大瓶矿泉水,这会儿都喝了快一半了。 他身上的背心真能拧出水来。 等到彻底将草捋了个遍把药打完了太阳都跑去西边了,晚风吹过来阵阵凉意。当时余声平躺在杂草上,抬头看蓝天白云,冷不丁闻见一股汗味,便看见他凑过来从她的角度仰头。 “好看吗?”他问。 “好看啊。”她说。 梁叙坐在车帮上喝了几大口水,随手把嘴一抹也抬头看去。余声从杂草上坐了起来,微风将头发都吹乱了。正是四五点的时候,周边都没什么人。 她静静的看着天际,梁叙的目光早已落在她脸上。 一大片高高的庄稼地将两个人的身影包围起来,她的目光平静极了。梁叙看着她白皙的脸颊,一时有些怔松。 余声感觉到那炙热,侧头看他。 “怎么了?”她嘴巴微张。 梁叙的喉结动了动,没有说话直接俯身下去一手探在她脑后将人压在杂草下,然后狠狠地亲了下去。他身上有风干的汗水味和男人身上的特别的味道,弥漫着余声整个神经。 她很快便软下身子由他控制。 梁叙将那双薄薄的嘴唇亲够了然后转移到她的脖子上,有淡淡的奶香味儿铺洒在他的鼻翼。她今天穿着淡绿色的大龄短袖,梁叙很容易便将衣服扯在肩头。 他在她的肩胛骨处落了个轻轻的吻。 余声此时此刻已经有些迷醉,身下的茅草有些膈应。梁叙一手从短袖下摆往上探去,粗糙的指腹触摸到皮肤使得余声忍不住瑟缩了下。 他缓缓停下动作去看她紧闭的双眼。 一阵风吹过来将他闹醒,梁叙渐渐收回了□□趴在她身边将气息抚平。余声再没有感觉到他的动作然后睁开眼看他,梁叙已侧身躺好将她拉至自己怀里。 “怕不怕?”他轻声问。 过了好一会儿,余声摇了摇头。两个人就那么躺着以天为被,耳边有风吹着玉米叶子的声音。她枕在他的胸口,黑色背心将他的胸膛衬得硬朗迷人。 “梁叙啊。”她喃喃。 他闭着眼‘嗯’了一声。 远方的落日永远亲切的安抚着这片大地上所有善良的人,不管世界多坏人生路有多难堪。等你走累了再抬头,夕阳依旧漂亮可爱。 后来等到太阳下山他们才回去了。 长长的田间小路她戴着草帽撒欢的跑,两边的电线上一排排胖瘦鸟站的整整齐齐跟列队似的。梁叙看着她欢快的样子,像是拥有了星辰和大海。 夜晚很快便来临了。 梁叙从晚上□□点就在等着,一直到凌晨一点才轮到他们浇地。当时俩姑娘都睡下了,他前脚刚出门后脚老汉就跟了上来。 七十五岁的老头子腿脚比他还利索。 从小就知道这老汉的脾气硬,梁叙叹了口气无奈紧跟了上去。六亩的梨子地浇水得好一会儿,梁叙打着手电站在地头看着放水的粗管子,等水流慢慢平稳下来才蹲去地面上歇着。 他自己咬了根烟,又给老汉递过去一根。 “这抽不惯。”老汉从兜里摸出旱烟,“我带着呢。” 爷孙俩同样的姿势蹲在地头,同样手里夹着烟抽。管子里的水淙淙流着,均匀的覆盖在每一棵梨树根上。手电筒里的光束直直的照在前方,可以清晰的看见那水滋滋淌进每一个土坑。 “您这一过年都迈七十六了我们又都不在家。”梁叙顿了下说,“今年一完就挖了吧。” 即使是夏天这半夜的风吹在身上也是挺冷的,野草里头钻着蛐蛐儿叫来叫去响彻在这孤独的夜里。身边的老汉只是一个劲儿的抽着旱烟,那烟快抽掉一半才说话了。 “咱这地是你那混账爸走那年种的。”老汉声音沧桑极了,“这都多少年了。” 梁叙低头狠劲吸了一口烟。 “你瞧瞧长得那叫个好。”老汉看着前头黑暗的某处,“就靠这片地把你们养大了。”说完叹了口气,“爷爷有感情哪。” 梁叙的眉头紧紧的拧在一起。 “你白天问我咱院那核桃树啥时候种的。”老汉微微眯起眼睛想着,“也就是你刚进去那会儿,我总怕你像你爸那样了。”接着吸了口旱烟,“那树是咱家的福气,看着他爷爷就觉得你还在。” 梁叙眼圈慢慢湿了,他低头硬生生忍着。 “叙啊。”老汉叫。 他仍低着头应:“嗳。” “你爷爷我活了快一辈子那经的事儿多了去了。”老汉叹了口气,“你爸走了你奶奶下世我还不是这么过来了。” 远处的马路上有鸟悲鸣。 “当时也难受啊怎么不难受。”老汉说,“我这一闭上眼哪就想起当年你奶奶穿着一身带补丁的衣裳跟我过苦日子。”老人说到这儿牙齿打颤了,“她还没跟我享一天福就去了。” 梁叙舌头盯着腮帮硬撑着不落泪。 “你看这么多事儿爷爷我都熬过来了。”老汉使劲睁了睁爬满皱纹的眼睛,“这人活着都不容易,再大的事儿你都得咬牙挺着。”说着长嘘了一口气,叹道,“以后的路只怕更难走。” 梁叙将手盖在嘴上抹了把。 他垂眸看向地上的杂草,乱七八糟搅成一堆却仍蓬勃生长。有一只蛐蛐儿从里头跳了出来又瞬间钻了进去,那叫声听得让人难受。 “收管子去吧。”老汉对着地里扬了扬下巴,“时间差不多了。” 闻言梁叙快速站了起来,一手抹干净眼睛双脚踏进泥地里。这老汉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啥话,即使是他刚从里头出来那会儿也没有过。他这次回来明明装的一切都好,可这老汉还是一火眼金睛。 青草坪的土地安静深沉。 梁叙一面卷着管子一面从泥地里穿梭,他的手上全是水泥卷起的裤腿都被泥弄脏了。地里的虫鸣时而快时而慢时而又不出声,他一侧目地头的老汉背着手朝着黑夜里的马路边上静静的沉默走去。 第56章 他们是第二天早饭之后离开的。 梁叙将车子开了很远之后还能从后视镜里望见家门口,老汉蹲在地上嘴里叼着旱烟朝他们这边看过来。那深深的遥远的凝视是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的渴盼, 盼着孙儿下次啥时候能再回来。 那一天的小凉庄有集。 闹市上几乎都是老人和小孩, 像他们这一茬的年轻人镇上已经不多了, 不是出去上学就是已经工作, 剩下的也差不多就是些小孩了。 余声回到家里外婆正在准备午饭。 她洗了手也去帮忙一会儿烧锅一会儿择菜,从灶头扫一眼进去那火旺的跐溜直上。余声坐在灶堆边上看着火, 隔一会儿添点柴。 “等下午让你爷去买些油糕给你带上。”外婆正在一刀一刀切菜, “明天火车上吃。” 余声捡起柴一根一根在地上摆着。 “我还以为你要在家多待些日子。”老人有些难过, “这才几天就走。” 余声将柴塞进灶火里,离别前的这个下午心情总是提不起来。她看着外婆又白了头发心里怪难受,嘴上说着有时间就回来却也给不了个准数。 午饭后余声去街上逛了逛。 很多卖小玩意儿的摊贩跟前已经没什么人了, 她在那条道上走走停停瞧来瞧去。有几个小孩围着一个中年男人的地摊摇色子,赢一个点一毛钱。 她站在一边看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回头一瞧梁雨笑容很灿烂的凑在她跟前,两个姑娘一直等到那几个小孩玩的没钱了才走。有了人陪着转就有意思多了, 她们将那条街逛了一遍又一遍。 后来停在一家套圈圈的摊子旁。 一张大帆布上放着小孩玩具姑娘首饰还有香烟等一些小玩意儿, 余声买了五块钱的二十五个圈。她们俩丢了一大半都没套上一个,那个摊主不停地从地上用带着尖钩的长棍将边外的圈儿捋起来套胳膊上又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俩。 剩下俩个圈的时候俩人面面相觑。 余声和梁雨一人拿一个正瞄着哪个最容易套住做着最后的挣扎, 摊主不停地扫她们一眼似乎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余声握着圈圈打算先来, 她刚扬起手就感觉圈圈被人拿走了。 “哥。”梁雨有些激动。 梁叙看了她们一眼, 淡淡的问:“买了多少个?” “……”余声讪讪一笑伸出五个手指头, “五块钱的。” 梁叙深深的叹了口气,一脸无可奈何的看着这俩姑娘,然后慢慢侧身看了一眼帆布上的小物件。 “想要哪个?”他偏头问余声。 余声指了指地面中央那个套起来难度很大的小布娃娃:“那个那个。”说完又有些担心的看着他, 眼珠子转了转的又道,“套不上怎么办?” 梁叙微微眯起一只眼做了个丢出去的动作。 “要是套上呢?”他看着那布娃娃问。 “真要套上了……”余声想了想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梁雨噗嗤一声笑了,那玩笑声里梁叙将圈圈丢了出去,在空中打了个转然后安安稳稳的落在娃娃身上。余声乐的都要跳起来了立刻过去拿,梁雨也将最后一个圈给他。 摊主的脸色一下子不太好了。 梁雨拿到一对耳环识趣的先走掉了,摊铺上就剩下他俩。梁叙问她还玩不玩了,余声抱着娃娃摇了摇头。他拉过她离开摊子,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我们去哪儿?”她问。 梁叙对着前头方向抬了抬下巴。 高三那一年的早晨他总是骑着自行车在巷子路口等她,夏季白天长亮的早还好一些到了冬季路两边的小树林都是黑的看不清。那时候一堆堆学生从路上骑车过去成群结队有说有笑,再冷的天似乎都暖和起来。 暑假里的学校没什么人在。 一栋栋空荡荡的教学楼安安静静,地上的叶子和尘土随风起舞。地下室的门早就换了新锁和钥匙,梁叙拉着她的手在楼梯口多停了一会儿才走。 她乖乖的由他牵着,两人走了很久。 回去镇子上已经到了傍晚时分,集已经散干净了。他们回北京定了第二天早上九点的票,每个清晨六点镇子上都会有去羊城的小面包车按喇叭。外婆五点就起床给余声煮了两个鸡蛋,然后送她过去镇东头等。 天灰蒙蒙的只有远方的闪光灯一亮一灭。 听到喇叭的声响车子来了,过了一会儿从暗淡的暮色里慢慢停下了。临上车前外婆又千叮咛万嘱咐,又跟着她同时往后走,手扶上窗子踮着脚。 “到了给婆打电话。” 余声一面应着一面对外头的老人挥手。 等汽车开远了外婆还站在那儿瞧着,低低的个子瘦瘦的像一座白塔慈祥极了。到了镇子西头梁叙上了车,随行的还有梁雨。 小女生也想去北京见见世面。 他们从羊城坐火车一路西行上京,从上来坐下梁雨就一直保持兴奋状态。余声早靠在梁叙身上睡着了,夜里他买了两张卧铺让她俩去睡,到北京是凌晨三点。 折腾了二十几个小时终于到了租屋。 梁雨像是没睡够一进屋就倒上床眯了过去,余声走近将被子给女生盖好,一回头便看见梁叙闲闲的靠在洗手间的墙上静静看她。 “这几天你们俩就在这睡。”他轻声说。 余声问:“那你呢?” “我一会儿去李谓那边。”梁叙说,“他暑假在中关村那块做义工有的是地方。”也挺方便上班。 北京的窗外和镇子不一样,星星点点的高楼已经闪烁起灯光来。余声将帘子拉上关了大灯将壁灯打开,然后走上前拉上他的手。 “我和你一起出去。”余声说,“顺便给梁雨买点早饭。” 他们俩在胡同外的小摊上吃了早餐,余声等他上了车离开才带着饭回去。那会儿梁雨正睁着惺忪的睡眼坐在床上发呆,听见门响伸着脖子往外瞧。 余声已经将洗漱用品准备好了。 “我哥这儿捯饬的还挺好。”梁雨一面刷牙一面和她说,“嫂子你弄的吧?” 梁雨不是第一回叫她这称呼,可余声还是有些不习惯,感觉年龄被叫大了一样。她‘嗯’了一声笑着说还是叫我姐吧,梁雨冷不丁一呛差点把泡沫都吐出来。 那天余声带着梁雨去了故宫颐和园。 一路上两人买了很多零食边走边吃边唠叨,梁雨好奇的东瞧瞧西看看不停地问她这个那个。余声买了好几样纪念品给梁雨,一直逛到下午然后去了商场吃饭。 玻璃橱窗镶着亮片金边让人眼花缭乱。 “余声姐。”梁雨紧紧地拉着她的胳膊,“那是啥?” 小女生对什么都好奇新鲜一知半解,余声耐心的一一解答。他们在一家装修很漂亮的餐厅吃的晚饭,到一半的时候余声去了趟洗手间。 梁雨看着满桌的佳肴花了眼。 尽管不知道多少钱但这地方肯定不便宜,梁雨狠着劲儿要把钱都吃回来,正吞进一大口糕点便看见窗外一个男人驻足望过来。 确切的说那视线是对着自己腕上的手表。 梁雨愣愣的边咀嚼下咽边回视丝毫不躲避,男人凝视了有四五秒然后抬步离开。一身西装打着领带看着成熟稳重,小女生的目光跟着走了老远才收回。 “看什么呢。”余声已经走近。 梁雨摇了摇头端起奶茶喝了一大口。 吃完了饭两人又在商场里逛了很久才回去,梁雨摸着至今还饱饱的肚子躺床上想起了下午见到的那个男人。房子里的灯光柔和温暖,余声正趴在桌上画画。 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余声以为是梁叙下班了打过来,直接就摁了接听贴耳朵边。等了半响那边没有说话余声皱了下眉头,刚要开口便被那头的声音弄得一怔。 “没看来电显示吧?”张魏然笑了下。 平时接到这人的电话余声总会犹豫半响,果然经商的头脑都不简单。半响不见她出声,张魏然想这姑娘怕是许久未见早已将自己忘之脑后了。 “没别的事儿就是过两天我要去趟加拿大。”张魏然说,“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我捎给陆老师。” 余声顿了好一会儿:“有。”来时外婆给她做的果酱。 于是两人说好了时间地点,再没什么话余声便要挂电话。张魏然又说了句什么她挂电话的动作一停,嘴巴随之抿了起来。 “早就送人了。”她看了眼自己腕上的手表,“我自己有要那么多干什么。” 这直性子让张魏然哭笑不得,从余曾托自己照顾她开始这一路讨好着实不容易。男人半倚靠在沙发上轻叹了口气,听着她的声音像极了记忆里那个女人。 “没什么事儿我挂了。”她说。 那头的人还没吭一声余声就收了线,一抬眉梁雨眨巴着眼睛看她。余声坦坦荡荡大大方方一笑,问梁雨看什么。 “不是我哥吧?”梁雨眼睛一眯,“情敌?” 余声没忍住笑了。 “想知道啊。”记起梁雨报的是经管专业,余声随即一拍桌子,“姐明天带你见见去。” 第57章 那是个北京的七月炎夏,路上塞满了汽车交通拥堵极了。余声和梁雨到咖啡馆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张魏然本人, 等在那儿的是另外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 西装男开车带他们去了公司。 路上才得知张魏然临时有个很重要的客户要接待脱不开身, 余声对于这人的商人身份一时还有些不太习惯。梁雨坐在车里微低着脖子, 一只手将余声的胳膊拽的紧紧地。 到了公司电梯直达高层。 余声拉着小女生的手跟着西装男往里走, 还没迈出几步办公室的门从里头开了。张魏然和一个外国人一同走了出来,目光朝她们掠过一眼停下了脚步。 “江司。”张魏然对余声身边的西装男说, “帮我送送文森特。”然后又说了几句道别客套的话之类, 余声早拉着已僵住的梁雨站在了一边。 一分钟后接待厅就剩下他们三人。 “我们去里面。”张魏然说。 片刻后有美女秘书进来办公室端茶倒水安静的又退出去, 梁雨一直低着头将茶杯握在掌心里听余声和男人说话。 “陆老师喜欢吃果酱?” 张魏然看到余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圆滚滚的瓶子时愣了一下,随即又淡淡笑了下。余声没意识到会有这么一问轻‘啊?’了一声,然后又‘嗯’了一下算是回答。 “最近学业怎么样?”张魏然自然的转移了话题, “今年就大四了有什么打算?” 听着话像是长辈似的,余声下意识的蹙紧眉头。 “这一点你跟我妈还挺像的。“她说完惹得张魏然笑了一下,后者淡淡的抿了口茶。余声什么也没回答拉着梁雨又道, “你们公司现在招人吗?” 张魏然挑眉:“怎么了?” 余声也没再客气大致说了下梁雨的情况, 小女生依旧红着脸垂着脑袋。张魏然这才将目光认真看过去,那双眸子单纯娇羞很清白。 “今年的实习生培训期已经开始两周了。”张魏然又看向余声说, “她才大一不用着急明年过来就可以, 到时候我会让助理安排。”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算是将梁雨的未来铺垫好了。 后来直到临走梁雨都不太敢抬头去看那个男人, 回去的路上太阳依旧高昂尽情播撒着日光。两个人乘着地铁去逛地下商城, 然后吃饭回租屋。 北京城真的是太大太忙了。 梁雨总共待了一周就回了小凉庄, 那段短暂的记忆里有很多东西被永藏。余声买了一个行李箱作为大学礼物送给了梁雨,里头还塞了一些好玩的女生饰品。 离别那天梁叙在忙,余声亲自送小姑娘到火车站。 站台里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人, 梁雨上车走后余声在那里又站了很久。这几个晚上她们俩睡在一张床上,有一次梁雨问她喜欢我哥什么,她说温柔啊体贴啊。 “?!”梁雨差点尖叫,“我哥对人都爱答不理还温柔?” 那个时候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很亲切很暖心的感觉,就像现在这样子将他的妹妹照顾好然后作为他的女朋友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从站里出来她给梁叙拨了个电话。 他似乎在忙,电话接通了传来的是一片很嘈杂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像是走到了安静的地方,然后有打火机点烟的啪嗒声。 “你少抽点。”她拧眉。 梁叙闷声笑了一下:“知道。” 这些天不光修车铺忙琴行也脱不开身,谭家明已经同意并开始教他们自由编曲了。老谭的编曲有些特别不是大众流行,对于后摇来说要求甚高,每个鼓点都得敲到位子上。夜晚常常要熬到深更半夜,实在困了就靠烟熬着。 “梁雨刚上火车。”余声不信他会不抽也不再提,“我和你说一下。” 梁叙‘嗯’了声心里有些自责,幸好有余声一直在。他轻轻吸了几口烟目光探向马路边的花树,灰色短袖被热风捂得贴在腹上,将皮带的轮廓衬得明显极了。 “想吃什么晚上我带你去。”他掸了下烟灰。 余声正站在路边等公交车,闻声抿嘴一笑。刚好有车从远处开了过来,她刷了卡上了车找到座位坐下才回他话。 “犒劳我啊?”声音带点调皮。 “嗯。”梁叙笑了,“还想要什么?” 公交车动起来了,余声看着窗外嘴角弯了又弯。金色的太阳从窗户外溜进来落在她的脸侧,长至颈边的头发散乱的打在肩膀上被风吹得遮了眼睛。 后来的日子梁叙便更忙了。 像这样腾出时间吃顿饭的功夫都很少,整宿熬在琴行赶着天亮又去车铺。余声知道他现在正是非常时期也很少去打扰,八月初就回了学校公寓。 陈天阳在中旬时候也来了。 学校里有二十四小时图书馆,她们俩都喜欢在那里待到深夜才回去。梁叙一般都是中午休息或者傍晚去琴行的路上给她打电话,她很想他的话也会找时间过去陪一会儿。 陈天阳笑说:“明明都在北京怎么被你们搞成了异地恋一样。” 日子就这样慢慢往前走,那一个月的北京几乎都是向阳天。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余声正在图书馆看漫画,仍是这样相似的场景方杨来了。 左手拎着一个黑色书包,装满了啤酒零食。 余声吃惊:“你干吗?” “找个地方咱俩喝掉。”方杨站在校园路上的梧桐树下,脸都要笑烂了,“我六级过了。” 想起几个月前说好的请吃饭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余声发自肺腑的高兴。虽说是暑假但学校里仍挤满了通宵熬夜考GRE的学生,她们便溜去了学校教学楼后的情人坡。 那地方没什么人来两边都是树。 记得第一次喝酒也是她们俩,十来岁在外婆家偷喝了一口外公的白酒,辣的半天一直伸着舌头跟哈巴狗似的。后来就是有一次过年在方杨家小卖部,一人喝了一瓶青岛。 “你知道我当时什么样吗。”方杨盘腿往地上一坐说着自己查六级成绩时候的样子,然后两只手捂着眼睛,“就这个动作慢慢露出一条缝儿看,差点心脏病犯了。” 余声端起酒瓶喝了一口,哈哈大笑。 “现在开心了吧。”她说。 方杨忽然有些控制不住的裂开嘴笑,这一年来付出了有多少没人比她自己更清楚。说着说着鼻子就酸了,眼眶唰一下红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把这个看得很重要?”方杨缓缓开口。 余声诚实的点了下头。 “还记得我第一次四级没过很没出息的哭了半天吗。”方杨说,“那天我们家吃饭的时候我爸说他一个朋友的女儿大二就过了六级,我这大二都完了四级还没过。” 余声在抠着酒瓶子也有些心酸。 “这是他第二次对我说那么重的话。”方杨的脸颊上霎时两行热泪,“我什么都不怕的余声,就怕他对我失望。” 余声慢慢抬手去抹了下女生的泪。 “第一次呢?”她轻轻问。 方杨的嘴巴都在打颤:“我高二那年期末考的不好,他说就你这样子出去能干啥。”泪水一拨接一拨的流下,“高考没考好对他打击已经很大了。” “他是我爸。”方杨一直在哭说,“我不想他再失望。” “我知道。”余声也跟着流眼泪:“别哭了。” 好好的一场庆祝宴硬生生弄成了哭戏大会,眼泪哭完了哭干了两人都笑了。四五瓶啤酒余声喝了大半,她在这个时候想起了沉默寡言的余曾。 她们喝的稀里糊涂脑袋却很清醒。 余声还记得自己给梁叙拨了个电话却什么也没说,好像还打了一个很厉害的酒嗝。那会儿天边有着傍晚的夕阳在,情人坡的斜树上都跟镀了一层金边似的。 等酒喝完了,她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余光扫到右手边有人走过来,她抬眼看过去愣了一下。梁叙穿着黑色衬衫牛仔裤,像是跑了很久一样还喘着粗气。方杨也从地上站了起来,将空酒瓶往书包一揽拎起来往后一背。 “我先走了。”方杨对他们一笑,“明早还要去图书馆占座位呢。” 说完直接就反方向从坡上下去了,余声还没来得及出声叫女生已经快步走到了校园路上。梁叙走过来轻轻皱了下眉头,她身上的酒味儿实在不小。 “喝了多少?”他问。 余声嘻嘻一笑,伸出了两个半手指头。至于那半个指头是她加了个曲起的手指,那模样看着娇嗔极了。梁叙无奈的叹了口气,伸出手拉住她从情人坡的小路上走了下去。 他在校门口拦车带她回了租屋。 余声在路上就靠在他肩上睡着了,下车的时候梁叙没有叫醒她直接将她抱了回去。胡同里晚霞都铺满了,静静的小道上有小孩儿跑着玩。 天渐渐的黑了下来。 余声还带着一身酒气就在床上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已经是深夜了。屋子里开着暖黄的壁灯,她四处看了眼梁叙不在。余声从床上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她站起来想出去看看。 门口处的有灯亮着。 余声当时什么也没想直接就拉开洗手间的门,目光在看到那坨硕大之后人都僵硬了。梁叙正扶着他那处庞然大物抖了抖,也是怔了下随即拉上裤子提上拉链。 “怎么醒了?”他脸色有些不自然,右手摸了下脖子问她,“要不要洗个澡?” 余声还在发愣,然后点了点头。 那个澡她洗的时间一点都不短,出来的时候穿着睡裙,正是夏天白花花的大腿露在外头。梁叙躺在折叠床上正在玩手机,听到动静看了她一眼。 两个人的目光在静夜里交汇。 几天没见她又喝酒醉成那样他也不凶,余声很温顺的低垂着眉眼挪到床边掀开来薄被躺了下来。空气里奇怪的安静下来,梁叙抬手去关壁灯。 “梁叙啊。”她揪着被子。 他关灯的动作一停,房间里只剩下俩人的呼吸和柜子里其其肚子打呼噜的声音。过了好大一会儿,然后听见她轻声问。 “你想好要什么了吗?” 第58章 余声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有多紧张,她侧面背对着他看向阳台方向。那边有波纹一样的暗光浮来浮去, 像心跳似的上来下去摇摆不定。 身后迟迟没有什么动静。 余声拽着被子屏住呼吸不敢再动, 认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很克制从没有逾越半分。一般都是牵手拥抱最多也就接个吻, 她不是有多保守的女孩子怎么能不知道他的忍耐力。 空气里安静了有好几分钟的样子。 余声不知道说什么可以打破这份宁静, 滚在嘴边的话在舌尖上溜达了半天。屋子里开着温度不高的空调,她酝酿半响正打算开口后背僵硬了一下。 他火热的身体悄无声息的贴了上来。 “想什么呢?”他轻声问。 余声咬着下唇:“没想什么。” 她的声音嗡嗡的, 还有一点短暂的拉音。随即听到他低低的闷声笑起来。梁叙将被子拉开贴近她, 手掌从她的裙子上划了过去搭在腹间。 她轻轻呼吸着喉咙收紧。 梁叙垂眸瞧着她白皙的侧脸, 未经人事的身子散发着淡淡的奶香味。他将脸埋在她脖子里深深吸了一口气,被子下两人的双腿紧挨在一起。 “怕不怕?”他问。 余声能感觉到他小腿上的长毛摩擦着她的皮肤,还有他身上的肥皂水味道和喷在脖颈边的热气。这场情-事似乎是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没有意外没有退缩跟睡一觉就可以醒来一样。 她慢慢的摇了摇头。 这个安静的夜晚所有的一切都是平静而顺利的进行着,从近五年前她认识他开始就一直这样坚定地认为。梁叙的手已经开始下移摸向她的裙底腿根处,惊得余声一抖却仍咬着牙忍着。 他的吻清晰的徘徊在她的身上。 从额头眼睛到鼻子下巴, 最后落在嘴唇锁骨上轻轻吮吸。那两只不安分的手早已将她的睡裙推了上去探向底裤, 指腹慢慢摩擦在她的柔软里。 余声闭着眼仰头强忍着低喘。 他看着身下即使这时候仍然安静由他为所欲为的女孩子心底疼了一下,做了很久的抚摸和前戏在白月光落在床畔时一挺而入。壁灯随后被他关掉了, 屋子里只剩下轻轻的喘息和粗重的低吼。 漫漫长夜仿佛这个时候才开始了。 余声清醒的最后一刻只记得他的脸, 有着坚硬和温柔的样子。后来的每个毛孔都熟悉他的味道和呼吸, 那是一种天塌下来都不怕的安全感。 翌日的清晨天还黑着她就醒了。 昨晚做那事之前余声已经睡过一觉, 这会儿早已没了半分睡意。她还枕着他的胳膊躺在他的怀里, 轻轻动了一下梁叙就懵懂的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她一笑,余声立刻低下头。 “咱俩都这样了。”他故意逗她,“还不敢看我?” 她慢慢摸上他的胸在那里轻轻捏了一下, 梁叙笑着来了个经典的抽气‘嘶’了一下的极其夸张的动作。 “你故意的吧?”她仰头问。 女孩子娇嗔的拧着细眉,眼睛里全是他的样子。梁叙没再说话低头又吻了下去,一只手覆上她的胸脯。当年看着整个一飞机场,现在依旧不是很大却盈盈一握刚好充满他的整个掌心。 被子里的两个人都光裸着。 夏天的早晨有知了和鸟啼,胡同里还有老人赶早扫院子。他昨晚下手轻并没用多少力,这会儿刚一动作她就喊累,梁叙笑着看她又睡熟了。 柜子里的胖猫将木板蹬开了一条缝儿。 屋子不是很大盈满了欢爱之后的味儿,厚重的窗帘挡了所有的光。余声缩在他怀里闭着眼睛,然后又睡了一场甜甜的回笼觉。 梁叙等她睡着了才悄么声的下床。 他简单的冲了个澡然后在洗手间抽了一根烟才出来,光着上身套了个牛仔裤上去。床上的女孩子小小的躺在那儿,梁叙只觉得一颗心都暖烘烘的。 其其趴缝里看够了伸开腿跳了出来。 梁叙掀开被子靠在床头拿过曲谱看,耳边是她安静的呼吸。余声再次睁开眼睛以为他走了,一抬眼却瞧见他好整以暇的垂眸看她,手里的谱子都拿反了。 “你不上班吗?”天都亮了。 梁叙懒懒的‘嗯’了一声:“请了一天假。” 说完他丢开手里碍事的物件也躺了下来,余声还有些害羞将被子拥紧只露出脑袋。梁叙笑了一声,枕在脑后的手抽出来去捏她的下巴。 低头凑到她嘴边亲了一下。 余声躲着他的嘴娇羞的低吟了一声‘你干吗’,那一声喊得梁叙整个人都化了。他将她的头搁在自己臂膀上,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间。 “你怎么不说话?”她还低着眉。 阳台上胖猫伸了个懒腰叫了几下,外头有小孩沿着胡同边跑边唱‘东方红太阳升’。屋子里此时只有淡淡的属于清晨的味道,鼻翼稍稍一动便能闻见她的体香。 “我在想你什么时候胆儿这么肥了。”梁叙声音略低,“跑那地方就敢喝酒。” 余声莞尔:“我胆子一直都不小。” 想起头一回见到她就离家出走,当着野草大地就敢问‘你觉得我怎么样’,心思放在他身上念着他的摇滚梦都想好了去哪个地方更有前途,什么都不在乎等他出来即使一无所有也毫无犹豫就跟了他。 梁叙眸子软极了:“是不小。” 怀里的女孩子这时候动了下,两只手慢慢环上他的脖子整个人都贴近他。那对软软的胸脯擦过他的胸膛,她将脸埋在他颈边。 两个人不说话就这样待着。 后来听见她肚子咕噜叫才起了床,两人去外头吃了个饭在街上转了一会儿。余声喜欢陈旧古老的小玩意儿,拉着他的手在北京老胡同里溜达来溜达去。 路上梁叙忍不住问:“你不累?” 余声认真的摇头:“不累啊。” 看她一脸单纯干净的样子梁叙笑了,胡同口有老头卖花围了一圈人。余声的目光随即被绕了去,径自就跑那儿东看西看。 梁叙在原地远远望着她慢慢走近。 她抱着一盆绿色叶子里头有几多白色花苞的花不撒手,回头问他好不好看。梁叙笑着说好看然后从兜里掏钱,回去的时候她硬是要自己抱着才好。 “它叫一帆风顺。”她一脸灿烂,“还有个名字是美酒。” 梁叙抄着兜走在她边上,下午的阳光漂亮极了。他们在长长的胡同里走了很久,像是回到了小凉庄的那个长巷子一样。 那一年的九月就这样来了。 琴行那边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他们三个人已经完成了一首后摇。老谭计划着让他们自己办一个演唱会,也就是自个置办包括租场地搭台子。 那些天能帮忙的都跟着一起宣传。 陈天阳认识的人多圈子大,给各寝室推销化妆品还不忘吆喝女生们去看。余声没有课的时候就跑去琴行,有时候会碰见李谓在门口徘徊匆匆来去。 演唱会是在九月二十五号。 那一天场子里忙极了,到了下午台子已经搭好音响也准备齐全就等着观众了。余声和陈天阳中午都没好好吃这会儿两人自告奋勇去外头买饭,梁叙他们坐在角落里抽着烟。 陈皮有些担忧:“你说会有人来吗?” 从头到尾老谭都没有插手该怎么走还是由他们亲自去做,场子租到了一个中关村废弃的土操场里,几百来平米大的地方,只要有差不多的人来看第一炮就算打响了。 “陈天阳那儿就不用说了。”李谓若无其事的扫过周显一眼,“她宣传能力一向不错。” 梁叙吸着烟看向门口,目光沉静。 “我在校论坛里也发帖了。”陈皮说,“咱当年那场演出效果真不错就是隔了这么久还不知道有人记不记得小恒星。” 周显低头在调试着吉他。 “那个追你的女主持人还记得吧。”陈皮撞了一下梁叙,玩笑道,“会来吗?” 梁叙一记冷眼:“找抽是不是。” 半个小时后余声和陈天阳回来了,手里拎着饭盒递给他们。陈天阳坐去李谓身边,梁叙还没动筷子手机响了。他去一边接电话,老谭问了几句便挂了。 转身就看见余声端着他的饭盒站在后头。 “没事儿吧?”她问。 梁叙接过饭盒笑了下:“没事儿。” 事实上那场演唱会的效果确实不错,到了傍晚那会儿已经断断续续有人来了。当时那个情况来个两百来号人都算不错的了,不知道是谁帮的忙,竟然还有一两个玩的比较好的地下乐队也带了人捧场。 台上的气氛一时炸裂起来。 一个半小时的演唱会他们仨儿先单唱几首到最后合作以新创作的后摇结尾,梁叙在台上拨着弦嗓音很低很低。余声站在看台左边没什么人的地方一直听着,从头到尾眼神里都是坚定的藏不住的骄傲。 场地里流动着某种说不出的情怀。 他就那么随意的站在那里,穿着黑色衬衫抱着吉他,袖子挽到胳膊肘手指轻轻一拨就有音符跳出来。脖子上黑色细绳拴着象牙随着脑袋轻点节奏而缓缓摇摆,那坚毅的侧脸硬朗如山。 台上的舞台灯洒在他的身上。 他们在那情怀里唱过一首又一首,到最后结束台下仍然有人喊再来。那回声太大余声的手机一连响了好几分钟人才惊醒,看到是陆雅来电忙跑到场外安静处去接。 台下的人流连不舍陆续往外走。 也有一堆年轻女学生推推嚷嚷,陈皮还在台上维持着秩序说一两句栋笃笑。当时梁叙到处都瞧不见余声,电话也打不通便去了舞台后面找。 角落里李谓将陈天阳压在墙上低着头。 周显就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两个人。梁叙摸了摸鼻子握拳抵在嘴边咳了几下然后将目光落向别处,周显无动于衷的转身离开,陈天阳也羞红了脸从另一侧跑开了。 李谓垂下脑袋背靠在墙上。 “你就可劲作吧。”梁叙走近,一手抄兜。 李谓有气无力的哼笑了一声,一个人主动太久没有回应实在不应再强求。梁叙抬眼看着这小子一脸的失望落寞,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不是说努力就有收获吗。”李谓看着前方黑暗处,淡淡的说,“前两天我去医院推销医用器材,在医生办公室门口等了半天,后来人家第三次出来我以为是要给个机会。” 舞台前陈皮的栋笃笑在说人生。 “你知道那医生跟我说什么吗。”李谓自嘲,“他说我要去上厕所,你也要跟着吗?” 梁叙低头看了眼尘土覆盖的大地又抬眼。 “做什么都不顺。”李谓说,“就连这事儿也他妈这么难。” 一个追一个躲,到头来都不得善终各自负累。李谓想起脑海里那人淡漠的眉眼,表情跟一滩死水似的没有一点波澜。 “总要摸爬滚打才能懂事儿。”李谓凉凉的扯了下嘴角,“人活着真是太累了。” 第59章 舞台灯隔着幕布打在地上昏沉闪烁。 李谓说完将脖子抬起来仰头看天,黑漆漆的夜幕一颗星斗都没有。梁叙摸出火机点了根烟, 腥火亮了起来一点一点燃烧。 裤兜里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梁叙掏出来一看随即一面摁下接听搁耳边, 一面上前拍了两下李谓的肩膀。电话里余声找不着他人, 梁叙从嘴里拿下烟绕去幕前。 陈皮刚好从台上一侧跳了下来。 “去看看他。”梁叙对身后扬了扬下巴, “这交给我。” 陈皮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过去了,梁叙在操场门口看见了余声。她站在一棵树下两手插在背带裤前的两个大口袋里, 穿着白色帆布鞋披散着扫肩发跟十来岁似的。 “怎么站那儿。”他走近。 余声抬眼对他一笑, 将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梁叙拉过她走进了场子, 地上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垃圾。周显正在收拾音响器材,幕布已经开始在撤了。 那天倒腾干净场地已经是凌晨。 梁叙后来叫车和她回了租屋,余声压根没有半点睡意。她从衣柜里将其其捞出来抱怀里, 梁叙去洗了个十分钟的凉水澡光着上身就出来了。 “她最近掉毛这么厉害。”余声坐在床边一面抚摸着胖猫一面问他,“晚上还叫吗?” 梁叙笑着从她怀里将猫抱起又扔回柜子里。 “这得分时候。”他看着她说。 余声‘啊’了一下:“什么时候?” 那双眼睛有着干干净净的样子,梁叙斜挑嘴角声音压低说了两个字。尾声刚一落下余声脸就红了, 梁叙不由分说欺身压了下来。她至今对男女之事都懵懵懂懂全靠他控制着, 不一会儿全身就酥透了。 他脖子上的象牙擦过她的胸脯。 余声低吟了一下自然而然的搂着他的头,眼看着他的脸埋了下来。后来的黑夜里只能感觉到他粗重的喘息, 还有那双手在她粉红色的乳-头上流连忘返。 “什么时候搬过来?”他咬在她的锁骨上。 余声被迫的仰起头轻轻‘嗯’了一下, 整个人被他禁锢连话都说不出来。梁叙将她的衣衫褪尽, 然后解开自己的裤子皮带扶着那坨挺拔对准她推了进去。 那一霎她忍不住叫了出来。 梁叙低低笑了抱紧她下身更加用力一挺, 她的酥胸紧贴着他的胸膛手指抠在他的后背上头微向后仰着。一时之间男女的味道交汇在床头, 她额上的发湿哒哒贴在脸颊更显万种风情。 屋子里的欢好味儿浓重极了。 外边的天黑的看不到尽头,余声枕着他低声那句‘情-事’慢慢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梁叙已经去了车铺,她翻了身洗了个澡然后去学校了。 宿舍里陈天阳睡得天昏地暗。 余声那天有些懒得动也趴去了床上, 她撑开小桌板抱着枕头找电影看。片子中里昂抱着一盆花和玛蒂尔达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四周所有的事物都静悄悄的褪去。 “什么电影?”陈天阳忽然凑了过来。 余声惊了一下拿下耳麦:“这个杀手不太冷。” 她的话一说完陈天阳从自己床上爬了过来,怀里扯着抱枕要和她一起看。影片最后两个姑娘都哭得稀里哗啦不成样子,卫生纸丢了一床头。 “人生总是那么痛苦吗。”陈天阳的眼角还留有泪痕,“还是只有小时候是这样?” 余声配合道:“总是如此。” 背景音乐shape of my heart 跳了出来,玛蒂尔达蹲在收养所前的草地上将里昂的花埋在土里。阳光照下来大地温暖极了,陈天阳告诉她说自己和李谓好了。 余声早有准备并不是有多吃惊。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陈天阳将下巴搭在粉红抱枕上,“他好像不是特别在乎我。” 印象里这个男生为人处事还挺不错,余声一直都将他们当做好朋友。她关了屏幕界面合上电脑,沉默了一会儿。 “李谓人挺好的。”余声说,“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陈天阳哀嚎了一声摇了摇脑袋将头发捋乱,一张脸埋在腿弯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十来秒之后抬起头打开余声的电脑,又找了部电影拉她看。 “下周兼职我还有夜班。”陈天阳说,“今天先堕落会儿吧。” 宿舍里最角落的那张床上阳光都溜了过去,两个女孩子靠在一起很认真的看着片儿。那是大四上难得一次神仙般的悠闲生活,什么也不去想就安安静静相处一个懒散的下午时光。 晚上的时候梁叙打来电话。 他那会儿刚走到琴行那条巷道,嘴里咬着烟和她说话。路灯下远离的影子又细又长,他的灰色旧短袖衣摆处有一小截别在皮带里,应该是从兜里摸烟下意识蹭了上去也没在乎,这会儿看着倒有些不修边幅了。 到了琴行门口才收了电话线。 他推开门去到地下室里,周显和陈皮正在忙着各自的事儿。像平时一样三个人切磋磨合,从写词到作曲再到编曲整个流程都是他们一路走到底。 也开始参加一些小型的地下乐队比赛。 有时候谭家明会亲自过来指点,但到最后所有的一切还是要靠他们自己。小众音乐经历的潜伏期或许很长,无论爵士摇滚乡村萨卡斯都是这样。 自然也有不太好的时候。 他们办一场街头演唱会自费金额并不少,门票一张二三十块来看的也不是很多。还要租场子搭台子搞宣传到最后完事儿一趟下来怎么说也得千儿出头,赔钱办这事儿大多玩地下的都干过。 于是陈皮提议:“要不咱重新进驻酒吧得了。” 他们和谭家明商量了一下,只要不影响在琴行的继续学习其他都不是问题。毕竟对他们来说学有所成会会这世界也是应该的,当然前提是不能给谭叔丢面儿。 星期六的琴行里他们都忙着。 梁叙那周双休,从昨晚过来到现在也就睡了几个小时。再看周显和李谓这会儿也乏了,还低着头和手里的吉他较劲。他半躺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双手放在皮带上两边调了下位置站了起来。 他搓了把脸往外头走去。 那天的太阳特别好走哪都有光,梁叙一面等公交车一面给余声拨电话。路边有一对情侣依偎在一起很养眼,梁叙无意识瞥了一眼将视线收回来。 电话通了,听声音她好像在睡午觉。 “我一会儿就过来了。”车来了,梁叙走了上去,“你收拾下行李看有什么要拿的。” 余声一下子醒了:“什么行李?” 闻言梁叙抬了下眉,他在角落里的位置坐好才回她话。她没忘记他说过的要她搬去一起住,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那我……”余声还扭捏了下小声问,“现在收拾?” 梁叙低声笑了:“嗯。” 公交车一路直行往前在开,到了下一个地方停下上来几个人又继续走。梁叙看着窗外同行的太阳,路边一溜儿的服装饰品店。 “我记得你有条牛仔裙?”他问。 余声轻轻的‘嗯’了一下:“你想我穿那个?” 她这会儿缩在薄被里,也不知怎么的想起租屋里他碰她时候低声的笑。现在好像能感觉到那头他已经笑开了,余声将脸埋进被子里。 “穿漂亮点。”他说。 等他话音落完余声挂掉电话立刻从床上弹跳起来,她从柜子里翻了好一会儿搭配差不多便在镜子跟前挨个看。行李箱的东西也不是很多,十来分钟就装好了。 没一会儿他电话又过来了。 余声拉着箱子关上宿舍门,一面往外走一面和他讲电话。刚到楼门口就看见他站在外头的树下,戴着黑色帽子一手插在裤兜。 听到轮子滚动的声音,梁叙抬头。 她穿着白色短袖长至膝盖的牛仔裙,头发从脑后散开,脸颊跟藕似的又嫩又白。北京的阳光从东南边落在她的脚边,白皮绿底的帆布鞋衬得这姑娘格外俏皮。 “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她问。 梁叙从兜里掏出手上前接过她的箱子,另一只手拉过她下台阶。 “路上不怎么堵。”他说,“想去哪儿玩?” 余声‘唉?’了一下:“我们俩?” “你说呢。”梁叙笑了,“要不让你打扮这么漂亮。” 余声将脸别向一边:“我不打扮也漂亮。” 这个时间路上来往的学生都挺多,他们走在最边上倒也能带来回头率。有女生扎堆经过看过来,在那里注视余声目视前方心跳却止不住加快。 “大小姐。”梁叙揶揄,“有这么夸自个的吗?” 余声抬头轻轻的翻了他一眼,梁叙嘴角的笑更厉害了,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里。她的皮肤太嫩轻轻一蹭就是一条红痕,手指细长柔弱无骨摸起来手感太好。 他们先回了趟租屋放行李。 他那天推了所有事儿专门带她出去玩,周末的北京人流量太多余声不愿意坐车。两个人沿着大街小巷四处转悠,她简直太活泼小孩的玩意儿都喜欢,一手拿着棉花糖一手拿着糖葫芦在前头走。 “慢点儿。”梁叙跟在后头。 余声才不管那么多,一个劲儿的走着瞧。转到一条商业街的时候,她本来想绕道却被他拉了进去。 “这里都是衣服没什么好玩的。”她说。 “嗯。”梁叙朝两边看了下,“给你买件裙子。” 余声认真的看了他一会儿确认这人并没有开玩笑,然后拽了拽他的衣摆食指伸向自己的牛仔短裙。浅蓝色的裙子将她白花花的细腿裹了起来,梁叙自上而下扫了一眼。 她说:“我有。” “知道你有。”梁叙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直接带她走进前头一家店铺,“我买的有吗?” 余声愣了下,莞尔一笑。 后来他看中了一件白色吊带裙,就是价钱有点好看。余声嘴上说着不喜欢却仍拗不过他,到头还是买了下来,完事儿她也不想再转了。 太阳在落山,两个人原路返回。 公交车停在红砖胡同的街口天都快暗了,他们在路边摊上吃了晚饭才回去。马路边有爱睡觉的流浪猫,胡同口有老人还在摸着黑要把那盘棋下完。这世界很大很美,有山高水长岁月洪荒。 第60章 刚到租屋余声就跑去看花开了没。 角落里一帆风顺的叶子有点儿蔫了,她从阳台的水池里接了碗水蹲在地上慢慢浇了下去。其其趴在一旁仰头看, 梁叙去洗手间撒了泡尿出来。房子里的灯盛着暖黄的光, 他眼里只容得下这跟前的一猫一花一姑娘。 “这两天我不在你都没好好养她是吧。”她浇完水抬头, “你看这片儿都黄了。” 梁叙懒懒的倚着墙壁, 笑着不说话。 她的领口有些大,这会儿蹲着松松垮垮的罩着胸脯。梁叙靶了把头发舔了舔干涩的下唇, 喉结轻轻动了下将目光落去花身上。 “把心揣肚子里。”他说, “好养着呢。” 余声不以为然的‘嘁’了一下又低头摆弄她的花, 其其趴在她脚边闭上了眼。她抱着猫玩了好一会儿才拖拖拉拉去洗澡,花洒很大流淌在身上和脚下。 洗完澡出来屋子里没人。 余声裹着浴巾正在镜子面前吹头发,发丝蓬松的搭在颈间露出精致的锁骨。梁叙那会儿在门外抽完一支烟才进来, 关上门就看见她背对着歪着头站那儿。 两只细白的胳膊使唤着吹风机。 浴巾下的小腿又细又长白玉似的,裸-露在外的后背小巧玲珑。两个人的视线在镜子里交汇,他的目光漆黑沉重有着强烈的欲望。 他自后一手揽上她的腰。 另一只手握上她的胳膊将吹风机一关放去洗手台, 下巴搭在她的肩头深深呼吸了一下。余声僵硬着背看向镜子里低着头的人, 虽说彼此都熟透但这样还是头一回。 “你还没洗澡呢。”她轻道。 梁叙沉沉的‘嗯’了下:“我身上有味儿?” 他说这话的时候薄唇已经贴上她的脖子,握着腰的那只手慢慢上移到她的胸脯一侧。余声实在招架不住他这样慢动作的撩拨, 所有的话都咽去了肚子身体软在了他的怀里。 浴巾要掉未掉让他红了眼睛。 梁叙一手撑在余声的后背将她抵上墙壁, 然后俯身亲上她微微张开喘息的嘴。刚沐浴出来的身体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他的手随后覆上她的乳-房。等她彻底瘫软他才将她抱起来回到床上, 又一场情动开始了。 壁灯一关, 屋子便黑了。 那个夜晚梁叙有些玩过了,变了两个花样折腾她到三更。厚重的窗帘隔着第二天清晨的太阳好像还跟天黑着一样,余声睡得很沉侧躺在床上动也不动。 他枕着手臂垂眸看她的脸。 裤兜里手机一直在震, 梁叙套上白色背心穿上牛仔裤一边系皮带一边出了房门接电话。外头大亮东边太阳都升到老高,忽如其来的光线有些刺目。 梁叙抬手捏了捏眉眼。 “还睡着呢?”陈皮戏谑了一句。 他站在二楼栏杆处,收入眼底的全是一溜儿北京胡同的红砖平房。宽阔的视野和清晨的凉风让梁叙很快醒神,他摸兜点了根烟抽起来。 收了火机,才问:“有事儿?” “我和周显商量了今晚弄个活动。”他们是在老谭朋友那儿驻唱,薪水给的一点儿不赖时间还自由,“咱刚来这儿得先搞点噱头是不是。” 梁叙沉默了会儿:“知道了。” 挂了电话他把那根烟抽完才进了屋,余声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脑袋搁在双臂环起的圈里。她抬眼静静地看着他,梁叙将手机往桌上一丢随即坐到了床边。 “起不起?”他偏头问。 余声闷闷的摇头‘嗯’了一下,她实在一点劲儿都没了。梁叙嘴角噙着笑看她,将被子给她往上拉了点儿,目光隐约瞧见她那对胸脯挤压着床的样子。 他硬生生克制住,别开了眼。 “想吃什么我出去买。”他说着往背心外穿了件灰色衬衫,“外边那家南瓜粥不错。” 余声懒得动嘴皮子,又‘嗯’了一下。梁叙忍不住闷声笑了,然后去了卫生间一分钟刷牙洗脸便出了门。屋子里其其从阳台上跳到床头去抓她的头发,余声闻着床边他的味儿慢慢笑起来。 二十分钟后梁叙拎着早饭回来了。 余声已经洗漱好又赖回床上,手机里放着轻音乐。梁叙将小桌板搁床尾,摆好稀粥和馒头青菜。余声盘着腿一点一点喝着粥,阳光从拉开的窗帘里溜进来。 “想什么呢。”梁叙用筷子敲了一下她的碗,“一句也不吭。” 余声伸了个懒腰又耷拉下肩膀:“我没睡够。” 这话里的意思脚趾头想一下就明白,梁叙咬着馒头嚼了几下笑开了。其其朝着他俩瞄了几声,梁叙扔过去一点馒头花。 “你笑什么?”她反应很慢。 余声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粉色短袖,锁骨清晰的摩擦着大领布料。梁叙看了一眼给她碗里夹了点土豆,然后自己喝了几大口粥。 “好好吃饭。”他又笑了,“吃完再睡。” 余声:“那你呢?” 他和她提了两句酒吧的事儿,余声才不想一个人待屋里。于是两个人吃完饭一起过去了,那边有空房子她在那儿睡。 下午那会儿酒吧里没什么人。 陈皮和周显在简单的布置看台,李谓和陈天阳也在。梁叙找了一间空房子带她去休息,然后去外头帮忙去捯饬搬架子鼓。后来弄得差不多几个人在沙发上打牌,陈天阳坐在一边看。 周显的牌技不是很好。 第一拨打下来输的很惨,李谓下手毫不留情。后来又玩了几把这两人似乎杠上了,一个不闻不问输了就输了,另一个把自己气的够呛还得忍着。 陈天阳去拿了几瓶酒过来给他们。 “你别打这么凶。”女生轻轻碰了下李谓的胳膊,“也输几下。” 李谓一笑:“没问题。” 这三人之间暗潮涌动梁叙是真担心出什么事儿,幸好到最后也只是简单的玩几把。几个人喝了点酒抽着烟说着话,酒快完了周显又默默给他们一个个续上。 陈天阳坐在一边时而笑几声。 酒吧里的表演大概五六点左右才开始,梁叙和他们说了一会儿进里头看了眼余声又出来了。这姑娘睡得太踏实了,他在边上坐了半天都没醒。 他坐去架子鼓上敲着玩。 沙发上那四个人里陈皮话说的又快还能提点气氛,陈天阳总是会配合的笑一笑。吧里断断续续有男男女女进来了,梁叙咬着烟敲着鼓一下又一下。 台下忽然多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动静。 梁叙一面敲着鼓一面抬眼看下去,来了几个边走边踢板凳不算熟的熟人。李谓他们已经站了起来,目光对视之间那个曾经说着‘来日方长’的薛岬仍勾着笑。 “你们来干什么?”李谓声音很冷。 那堆人一笑异口同声:“玩啰。” 薛岬望了一眼周显‘啧啧’两声,然后看向边上的陈天阳不怀好意的挑了下眉。这几个月他们做什么薛岬心里多少都有数,本来不往眼里放没想到这几个人还能玩的风生水起。 “混的不错。”薛岬四处看了下,“这地儿比青龙那儿强多了。” 各自都憋足了一股气要干架,陈皮紧紧扯着李谓的胳膊轻摇头。酒吧里的气流都变得紧张了,梁叙停下打鼓从台上下来绕到陈天阳身后。 “去找余声。”他低声道,“别出来。” 陈天阳看了眼李谓犹豫了下然后慢慢退开,梁叙挡着那身影走上前去。从去年惹到这堆人就一直阴魂不散,怎么说都逃不开一场架。 “招了我的人不能就这么算了。”薛岬看向梁叙。 这么一说应该是年前那时候他和陈皮遇到那伙人的事儿,以为后来没动静就那么过去了原来在这儿等着。摆明了没事儿找事儿,陈皮牙一咬气也上来了。 梁叙淡淡一笑:“那就打啰。” 那个时候李谓早就按捺不住了,拎起啤酒瓶朝着薛岬就砸了过去。后者一躲有人踢上来,梁叙直接一脚过去踢开。 酒吧里顿时混乱一团打成一片。 他们三个对战薛岬五六个人胜算不大,在那混战里周显好似都没了平时弱不禁风的劲儿也抄起拳头打下来。后来不知是谁拎起那实木板凳对李谓砸下去,梁叙侧身挡了一下硬生生撞上了右胳膊肘。 这场架打的突然全凭人家心情。 双方都下手不轻大伤小伤皆有,十几二十分钟后这场无缘无故的挑事才算消停。他们几个里就梁叙伤的最严重,那会儿右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余声和陈天阳出来的时候前台已经乱了。 梁叙的衣袖上有血慢慢渗出来,他低头瞧了一眼又看向对面。薛岬摸了下嘴角的血睨了他们一眼,双方都僵着没人再先出手。 余声看着他的伤眼圈都红了。 “不是让你别出来吗。”梁叙低头轻道,“小伤不碍事。” 老谭的朋友这会儿从外头回来了,各自说了几句话才息事宁人。余声急的拉着他要去医院挂急诊,后面的事儿便都交给了李谓他们处理。 一路上她小心翼翼的用纸巾帮他擦血。 后来医院里拍片子打针一套程序下来,那条胳膊伤到了筋直接骨折得打石膏住院观察一两天。余声跟前跟后问了大夫所有的注意细节,一个人又跑去楼下大厅缴费。 梁叙听话的躺在病房里。 他低头看了眼右手的石膏轻叹了口气,额头上还有些小伤口也处理了贴着白色纱布。他靠着病床一只脚搭在边上,左手枕在脑后想一些事情。 半响过后有开门的声音。 他待的是四人间,有三个都是老头躺床上各自听着广播。梁叙往门口方向瞧了一眼,以为是余声回来了。他刚抬眼过去就看见一个女人推开门走了进来,淡漠的目光扫了病房一圈最后落在他身上。 “你是梁叙?”女人抬起下巴。 第61章 陆雅淡淡的瞥了一眼病床上的人,又将视线移至他打着石膏的手臂。其他床位的几个老人也看了过来然后又转回去, 病房里除了广播报北京时间就剩下僵持。 安静了大概有好几秒的样子。 梁叙早已经站了起来有些艰难的半撑着胳膊, 他看着对面有些严肃的女人心底有所预感。对视之间那双眼睛充满了打量和些许轻视, 梁叙正要开口对方先开了话匣。 “我是余声的妈妈。”陆雅开门见山。 梁叙知道迟早会面对却也没有意料到会这样狼狈, 任谁都不会把女儿交到现在的他手里。他的眉头轻轻皱了皱,嘴角动了下似乎想要说什么又停下了。 “你们到哪一步了?”陆雅又问。 那声音没什么感情像是警察审犯人时居高临下的询问, 梁叙的心募得一沉。他的唇抿的很紧上下牙齿撕咬在一起, 接着喉咙慢慢艰涩的动了下。 “阿姨。”梁叙说, “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从外头回来的余声一句‘妈?!’给截了,女孩子很惊讶的看了眼陆雅又瞧着他。陆雅从梁叙身上收回目光,极有深意的扫了余声一下。 “我在楼下等你。”说完便走了。 余声望着陆雅离开的背影久久才回过神来, 她手里还拿着一堆发-票愣愣的站在那儿。梁叙低头轻叹了口气又抬起,走近她接过手里的物件。 “去吧。”他说,“别让阿姨等太久。” 余声慢慢才回过神来, 她垂眸想了一下去看梁叙的胳膊。白色绷带将伤处裹得严实密不透风, 怎么看都不会再有血流出来了。 “那你怎么办?”她嗫嚅道。 “我这么大人了能有什么事儿。”梁叙低头探她的眼笑了一下,随即又叮嘱, “好好和你妈说知道吗?” 余声看着他轻轻‘嗯’了一下。 “去吧。”他说。 他送她进了电梯才慢慢沿着走廊回了病房, 过了会儿有护士送来了一套干净的病号衣物顺带打两瓶消炎针。药水滴的很慢, 梁叙两只手都动弹不了只能躺床上等针打完。 外边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等到针打完北京城的夜晚早已是灯火通明, 梁叙动了几下那只僵硬的左臂然后困难的换上了病号服才睡下。病房里的灯后来被关了, 他却一直睁着眼睛再也没有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胳膊就重新换了药。 药刚换好陈皮他们就过来了,李谓将余声落在陈天阳那儿的手机交给他顺便说了接到陆雅电话闯了祸的事儿。周显问了两句后来怎么样,梁叙什么也没说只是摇头苦笑了一下。 病房里不方便, 他们一伙人去了楼梯口。 梁叙吊着右手,左手从兜里摸出烟叼嘴里然后靠墙上点了火机。他穿着宽松的病号服解开着脖子跟前的两颗纽扣,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 “那边没事儿吧?”他抽了一口问。 对面三个人闻言都短暂的沉默了会儿,一个个表情说不太清楚是无奈还是气愤。梁叙左指间夹着烟又递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没再多问耐心的等他们回话。 “也没多招惹怎么就甩不掉。”陈皮蹙眉道,“跟狗皮膏药似的我擦。” 周显往一边站了下和李谓隔开了点距离,后者余光注意到很浅的扯了下嘴角。楼道间的小窗户有早晨的阳光跑进来,差几分毫就落到他们脚跟了。 “我估摸着后头麻烦还多着呢。”李谓看了一眼梁叙和陈皮,毕竟最开始的那一架是他先出的手这会儿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走一步看一步吧。” 梁叙垂着黑眸一直在抽烟。 “他至少该给点谭叔面子不是。”陈皮说。 昨晚他们都打的疲乏了再闹下去保不齐会出什么事儿,各自的人都有自知之明见好就收。如果不是梁叙留了血伤得重,说不准还会再来一架。 “你觉得会吗?”李谓挑眉,“要给的话昨晚也不会来挑事儿。” 当时大概九点左右的样子,走廊里有人来来回回,踩在地上的脚步声踢踏踢踏一下一下。陈皮也掏了支烟点上像是为了缓解刚才的情绪,按下火机的动静颇大听的人耳尖一机灵。 梁叙一根烟抽到头往角落里的垃圾桶一扔。 “那两年玩了点火落难了。”他左手抄进兜里,右脚跟后跟抵着墙垂头看地声音略低,“他们应该是冲着我来的。” 这话一出那仨都不淡定了。 “瞎说什么呢你。”陈皮啐了一口烟末,“咱还没算账他们就先找事怕个球。” “陈皮说的没错。”李谓接着道,“而且当初是我先惹到他们的不能算你头上。”说完余光又瞥了眼旁边的人,“要放现在照打不误。” 这俩跟机关枪似的说来说去。 梁叙静静的看着地面笑了一下,然后抬眼瞧这俩目光黑而沉也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气氛慢慢地又好了起来,周显也随之低下头笑了。 “行了说点有意思的。”陈皮对梁叙努了努下巴,“你和余声现在什么情况?” 梁叙懒散的抬了下眼皮:“有意思?” “……”那调子低沉缓慢里头藏着‘存心找揍’的蕴意陈皮止了声,却又耐不住性子想知道,“说几句呗怎么样了现在。” 梁叙嗓子里轻哼出一声像是自嘲。 “就我这样儿。”他停了一下,“你觉得她妈能看得上吗?” 空气里多了点沉重的安静,梁叙又塞了根烟进嘴里。右胳膊间接而来的疼痛有些麻痹神经,他的眉骨一直皱着却让人丝毫察觉不了。 “别想没用的。”李谓收回余光,“余声看得上就行了。” 四个男人围在楼梯口吞云吐雾,走廊里有护士推着医药车嚷着‘49床打针了’。梁叙沉默的将抽到一半的烟掐掉一扔,左手又插回裤兜。 “时候不早了。”他对楼梯偏了下头做了个让他们走的动作,“回吧。” 那仨没再多说直接从楼梯上下去了,梁叙心里揣着事儿走回了病房。他趿拉着几块一双的灰色凉拖脚步沉重的踩在地上,左手揉了两下脖子坐回五十四床。 他现在彻底成了一个无业游民。 手臂伤成这样儿修车铺去不了了,至少两月都不能再碰吉他。梁叙躺床上枕着左手闭着眼,一会儿又睁开看天花板,反反复复最后又闭上了。 这个平常普通的一天又开始了。 街道上一片车水马龙的样子,推推嚷嚷人来人往。一排排高楼商铺早就挂上牌子开始营业,高价地段的楼层酒店这会儿也闹腾起来。 余声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 从昨晚回酒店陆雅开着车一句没问一句不说,余声坐在副驾驶也不吭气。母女俩脾气很像对峙起来空气好不到哪儿去,一进房间陆雅洗了澡径自就睡下了。 她赌气饿着肚子不起陆雅也不叫。 房子外的客厅里刚有服务生送来早饭,陆雅晨起描了几幅画正优雅的用着餐。余声担心说多就是错只好按兵不动,她坐在床上侧头看着窗外的高空熬时间。 半晌过后房门被人推开了。 “洗洗吃饭一会儿跟我去见个客人。”陆雅说的轻描淡写,“你现在大四实习没什么课后天就和我回加拿大吧。” 余声一听急了:“妈——” “昨个也没见你叫着这么亲切。”陆雅不容置疑的说,“机票我都订好了。”最后一个字落下余声脸唰的白了,女人当没看见继续又道,“学校也别回去了该办的手续我都会让人办好。” “我哪儿不去。”余声看着陆雅斩钉截铁,“就待北京。” 陆雅靠着门环起双臂在腰间,慢慢眯起眼睛看着这个姑娘。这些年虽说聚少离多可也是当心肝养着,忙的时候顾不上但只要闲着也算是事无巨细关心并不少。 “就为了那个混混?”陆雅冷声。 “他不是混混。”余声眼睛里透着一股坚韧,“他有理想有抱负——” “高中辍学还在里头蹲过两年。”话被陆雅快速的凭空一拦,“有理想有抱负能当饭吃吗?”陆雅想起昨晚深夜看到助手发来的和那个男生相关的邮件,说到这儿话音一狠,“这就是现实。” 余声鼻子募得一酸:“他会出人头地的。” 她这话说的时候咬字太轻,可每个字里头的分量不少。这些年来他早就已经成了她的一部分,哪怕活在闹市没了自由都不能割舍。 陆雅看着这个已出落的女儿眼睛闪了下。 “你高中离家出走为了去小凉庄和我犟。”陆雅平淡的叙述着,“考大学来北京选了个不怎么样的专业和我犟。”说着苦笑了下,“我一直担心是我和你爸闹离婚弄成你现在这样儿路也都随你挑尽量不干涉。” 余声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流下来。 “可余声这件事不行。”陆雅闭上眼摇了下头,“作为当妈的没人愿意看自己女儿往火坑里跳。” 余声颤抖着牙齿久久开不了口,陆雅从来没有对她这样说过,即使是以前对她很严格的时候也没有。 “你年纪还小有些事儿看不明白很正常。”陆雅说,“这就得父母给你做决定。”看着床上已经泪流满面的女孩子陆雅心下一疼,“妈不希望你做一个太平凡的人。” 房间里静了一会儿又一会儿,阳光打在窗帘上有光从缝隙间照进来。余声一点一点的擦掉脸颊上的眼泪,重新抬头看向门口为艺术奉献了半生的女人。 她问:“平凡点不好吗?” 第62章 余声的那句话让陆雅陷入了沉重的思考,像是哈姆雷特里‘生存还是灭亡, 这是一个问题’那样不得其解。陆雅静了十几秒从她身上撤走目光, 一面拿包往外走一面留下‘我晚上回来’的只言片语。 然后便是开门关门还有高跟鞋的动静。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 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余声有些庆幸陆雅没有坚持带她出去, 想起昨夜至今发生的种种她无力的垂下肩膀。 意外就像洪水,一旦决堤便不堪设想。 余声从床上下来洗了个澡吃了饭坐去阳台, 那边有很好的太阳在。门从外头反锁着她出不去, 陆雅一做起事儿来不留后路, 要不然也不会昨天刚下飞机就直接去了医院。 一场好好的回国参展被她搞得像车祸现场。 中午的时候有侍者送午餐过来,她那时正曲起腿靠着墙坐在玻璃窗跟前。事实上就算不锁门余声也不会跑,她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会更严重。 女侍者放下餐具正要走, 余声从阳台上下来了。 “您好。”她走过去,“能借我打个电话吗?” 女侍者像被交代过似的看了她一眼抱歉的笑着摇了下头,转身离开带上了门。余声沮丧的垂下脑袋正不知所措, 门又被重新推开了。 她偏头看去, 张魏然走了进来。 余声实在没有想到来者会是这个人,她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张魏然似乎也短暂的错愕了下, 在余声看不见的角度将房卡不动声色的塞回裤兜。 “你找我妈?”她先开口。 张魏然抬了下眉顿了片刻:“有些事情要请教陆老师。”说完将门从身后关上, 将房间扫了一圈, “你一个人?” 余声‘嗯’了下, 坐到了沙发上。 “她说出去见个人晚上才回来。”余声向门口看了一眼, “刚那个阿姨就这么让你进来了?”她指的侍者。 “这酒店是我的。”张魏然坐在她对面,笑了一下,“你说呢。” 余声暗自撇了撇嘴角垂下目光看向玻璃茶几, 她伸手将侍者刚放下的午餐盘拉到自己面前。客厅里忽然多出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余声想了一下抬起头。 “你应该吃了吧。”她说。 张魏然嘴角还弯着:“吃过了。”接着又道,“你和我不必太客气。” 这话一听耳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余声懒得想低下头开始搅拌起米饭来。她什么也没再说反正一个人也怪闷,这人也没有走的意思爱等就等好了。 一顿饭她吃了很久很久。 张魏然看了跟前这个女孩子一会儿又将视线移去她身后的那幅山水素描上,十几年前的一个日子他推开一扇门第一眼看到的也是这幅样子。 窗台边立着脚架支起的画板,一个年轻女人在作画。 张魏然那时才刚高中毕业步入大一,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腔热血立志要做中国第二个詹天佑。那时教他的老师正是余曾,有那么几次机会他去拜访总是会遇见那个女人。 原来那便是老师的妻子。 后来才知道他们结婚很早,女人那时不过才二十七八岁很冷静淡漠。他每次去女人总是会默默地回房里将空间留给他和老师,背影看起来十几岁不像是个已经有了六岁小孩的样子。 印象里有一年晚秋特别深刻。 他去找余曾报课题,学校公寓里老师不在只有女人。身上穿着单薄的露着锁骨的卡其色宽松毛衣,长长的头发一小撮披在肩膀上。可能是那天气氛实在不错陆雅第一次和他说话了,寥寥几句之后张魏然看见有阳光落在她的发丝。 “你这样的性子怎么会跟他学铁路?”陆雅很淡的笑了一下,“应该去经商才对。” 张魏然永远记得女人说这话时的样子,依旧淡然从容眼睛里流淌过欣赏和肯定。这个房间的布局和那间屋子像极了,窗台的光落下的位置都很相近。 “你要一直等她回来吗?”余声问。 忽如其来的声音将张魏然拉回了现实,几秒钟后眉目又清醒过来。张魏然抬腕看了眼时间,然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那我回头再来。”说完便走。 刚提脚迈出一步就被余声叫住了,女孩子也站了起来犹豫了半响。张魏然坦然的看过去一眼,余声低眸想了一下一咬牙。 “能借我用下手机吗?” 张魏然只是短暂的停顿了一秒便从兜里掏出递给她,然后退到了门外去等。余声一拿到手里一面拨号一面走去阳台,过了很长一会儿才通了。 说话的人却不是梁叙。 那头陈皮在讲他去找医生说要出院的事儿,余声一听便急了。她让陈皮拦住他说自己一会儿就过来,接着想起什么随口问了一句昨晚打架的那个人。 “你说薛岬?”陈皮皱了下眉,“他是薛天的弟弟。” 余声疑惑:“薛天?” “就那个让梁叙蹲两年的王八蛋。”陈皮提起便是一肚子气,说完一愣自个傻了,“你不知道?” 梁叙什么都不说,她怎么会知道呢。 下午两三点的阳光打在脸上有些刺眼,余声缓缓收了线将手机还给张魏然。那神色看着明显不太好,比起刚才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没事儿吧?”张魏然问。 余声跟没听见一样怔了不到十秒,然后立刻回房里换好鞋还没给张魏然反应的时间就跑远了。她在门口拦了辆计程车去医院,到地方才发觉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她所有的家当都留在酒店里了。 余声站在医院门口将兜里摸了个遍连一个钢镚都没见影儿,她正懊恼不知所措身后有人递了张五十块过来。余声又诧异又惊喜的回头,五十岁留着胡须的中年男人对她笑了一下。 “没带钱就敢坐车。”男人眉眼温和,“急着找男朋友呢吧。” 余声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巴,回神后赶紧道谢让男人等一会儿她去拿钱。只是刚跑进医院大厅脑海里闪过一个相似的人影,她慢慢停下步子回头去看那处早空无一人。 面前都是来去匆忙拿药缴费的男女。 余声穿过人群进了电梯上四楼,到楼层的‘叮铃’声一响她抬头看出去。梁叙穿着病号服打着绷带左手抄着兜靠在正对面的墙壁上,静静的凝视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她两步走了出来,电梯门关上了。 可能是刚才跑过的缘故,她的发丝有些凌乱,有一束刘海打在脸颊上,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梁叙看着她舌头顶了下腮帮,随后伸出手一把将她拉进身后的楼梯间将门用脚一踢。 她的背抵在墙上,他的吻落了下来。 梁叙左手绕到她脑后将她的脸托起亲住,余声怕弄疼他的伤处不敢动。两个人像是多久没见似的,各自贪婪的呼吸着对方的味道。 余声轻轻伸出手臂环上他的腰。 她仰着头附和他汹涌如火的吻,嘴巴被他的舌头搅得天翻地覆低喘不止。半明半暗的角落里两个人的影子交叉在一起,像是藤蔓紧紧在缠绕。 短暂的热情过后,余声将脸埋在他胸前。 她又小声又可怜的叫他:“梁叙。”然后便不说话了。他将下巴搁她头顶,左手搂着她的腰,指腹轻柔的摩擦着衣料。 “累不累?”他低声问,“要不要进去睡会儿?” 余声在他怀里轻点了一下头。 那个时间病房里没其他人在,老头儿们都下去晒太阳了。余声真的是太累了,她乖乖的躺在他的病床上闭上眼睛,梁叙给她拉上被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等她睡着了梁叙出去抽烟。 陈皮来电话问什么情况,当时因为谭叔交代的有关地下乐队比赛的事儿过来了一下也没想那么多却闹出这场,随即就立刻招了撒腿跑掉。听见梁叙重重的吐了口烟圈,陈皮问余声怎么样。 “睡下了。”梁叙垂眸看着燃烧的烟头,“什么都没说。” 陈皮叹了一口气,梁叙把电话挂了。 走廊里穿梭着这个城市的普通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是一脸苦相。梁叙一个人上下楼将剩下的手续办完然后回去病房里,一直坐到余声睡醒过来。 距离她来时已三个钟头了。 余声还闭着眼睛耳朵里早听见他在和房里的一个老头说着什么,老头笑了一下他也笑了。那笑太轻太轻,她终于睁开眼睛看他。 梁叙已经换好昨天的短袖和牛仔裤。 “醒了。”他弯起嘴角,“还睡不睡?” 余声摇了下头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发怔的看着他说话对她笑。梁叙俯身单手提着她的鞋放在床边,头微抬起就撞上她认真的目光。 “把鞋穿好。“他说,“我们一起去见你妈妈。” 余声眼眶唰一下就红了,鼻子酸涩好像再过一秒就有眼泪冒出来。她不知道梁叙怎么想的但陆雅肯定不会那么容易妥协,或许他面临的将是一场最难打的硬仗。 “我妈很厉害的。”她说。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梁叙笑了,“行吗?” 余声的眼泪忽的就下来了,跟断线珠子一样不停的往下掉。她吸了两下鼻子又有点不好意思,房里的几个老头在下棋还往这儿看了一眼。 那一天的北京是常温下三十八度。 他们到酒店的时候大概是个六点半左右,余声的手被他握着掌心冒着汗。两个人到了七层出了电梯,余声担心陆雅不在先让他等在原地。 她先他一步走过去探看。 那扇门没有关严实留着一条缝儿,余声想着陆雅应该回来了。她偏头望了一眼走廊尽处的梁叙,正要摇手让他过来却听见里面有男女的低吟粗喘。 余声脑子嗡了一下,木讷的用手推开一点儿。 玄关处男女纠缠在一起,女人一面要推开男人一面却迎接着男人炙热的抚摸。动静传来男女间歇性的停下动作看过来,门口却什么都没有。 第63章 陆雅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一场意外的鱼水之欢就此搁浅,张魏然退开到一侧自嘲的勾了勾嘴角。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你情我愿就可以解决的, 虽说都各自单身却依旧没有过自由。 陆雅整理好妆容慢慢走去落地窗前。 酒店楼下有几辆汽车开走了, 路边人流量并不是很大。过了一会儿有两个身影出现在了视野里, 陆雅缓缓闭上眼睛眼角流下一滴泪。 “你走吧。”陆雅背对着男人说, “今天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张魏然扯了下领带,偏过头去看窗边的人。 “什么都没发生过?”张魏然缓慢的说, “你一个人还没过够是吗?”陆雅没有说话, 张魏然一直望着那个背影又提醒道, “我已经不是他的学生了,陆雅。” 女人像是一颗冰冷的石头沉默不语。 张魏然就那么站了很久,女人也同样的姿势站着。有些感情太沉重说出来就跟泡沫似的容易碎掉, 半响过后张魏然掸了两下西装外套转身向门口走去。 “一天是,一辈子是。”陆雅说。 张魏然的脚步虚停了下右拐不见了,走廊上的那几十步里给助手拨了个电话。短短几句没有任何声音起伏, 这些年所有的事都变成了一句‘江司, 以后别再给我安排了’。 世界好像霎时安静了下来。 张魏然离开后陆雅依旧站在那儿动也不动,目光看着楼下夜色里某处远方。一对年轻的男女依偎着走在一起, 花树公园的路灯下两个老人坐在长椅上说着话。 等老人搀扶着走了, 陆雅拨了个号。 女人又重新变得冷静骄傲起来, 说话时的简单干练又回来了。寥寥数句过后两人客气的道了声再见, 没有一点儿曾经相爱过的痕迹。 那会儿余声已经和梁叙回到了红砖胡同。 路上女孩子一句话也不肯说拽着他的衣角不撒手, 梁叙只听到最开始说的‘她不在’后便被她硬拉着走了。她一回来便说累了躺去床上,这副样子实在太罕见。 梁叙站在房里看着被子下的姑娘。 他皱了皱眉头然后出去了,过了会儿又回来了。梁叙将从小卖部买到的一盒蜡烛都摆好在桌子上, 然后将房间的灯关掉,摁下火机一支一支去点。 蜡烛全被点亮了,将房子照的通红。 他将打火机放在一边回头,余声已经坐了起来平静的盯着那些火光。其其像是会看脸色似的一直躲在衣柜里,两只眼睛咕噜噜转个不停。 “胳膊还疼吗?”她开口却问了这个。 梁叙松了一口气:“小伤。”然后坐去床边,余声将他的绷带轻轻整理了下。她的表情很平淡没什么波澜,低着头的样子乖巧极了。 “还小伤你看这块又红了。”她一面摆弄一面轻责,“让你别出院偏不听。” 梁叙笑了,低声说:“那地方晚上我睡不踏实。” 听他说完余声抬眼瞪了他一下,烛光照着两人的侧脸像一幅温和的画。梁叙问她现在困不困,她说不困话似乎也多了起来。 “我今天遇见一个熟人就在医院门口。”她对他说,“几年前火车上见过也拿着吉他还哄我说不哭。”说完歪头一笑,“巧吧?” 梁叙微微蹙眉:“那时候哭什么?” 余声:“……” 那个晚上她一直说个不停,好像眯一眼就睡过一觉似的格外精神。梁叙问她脑筋急转弯,余声一直没有猜出来。后来直到睡下还在研究,为什么人死前会说我好冷。 烛火一闪一闪打在墙壁,然后都睡着了。 余声第二天一直在睡不想起床,梁叙中午接到个电话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了饺子。余声正穿着睡裙抱着胖猫在浇花,一帆风顺有两束都开了。 “干吗去了这么久。”她还低着头。 梁叙的视线偏了一下:“陈皮学校有事儿让过去一趟。” 楼下这个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忽然热闹起来,房东老太太笑呵呵的大着嗓门说话。余声放下喷壶抱着猫去门口望了一眼,院子里好几个老人站在那儿。 梁叙摆好小桌板叫她:“吃饭了。” 余声依依不舍的从门口进来坐在小凳子上,用勺子往嘴里搁了一块芹菜馅儿饺子。然后听见梁叙说胡同里两个老人黄昏恋,好像下个月就办婚礼。 “……哦。”余声目光一凝。 午饭时间一过余声还想再睡一觉又被梁叙拉起来,他单手的力量依旧大的吓人。恰逢陈天阳打电话说学校实习的事情,梁叙便和她一起过去了。 余声去了教室开班会,他站在外头等。 还是教学楼前的那棵树下,梁叙用左手上下兜找烟抽。他抬眼瞧楼顶那一层的窗户,没有找到玻璃边她的身影。 半个多小时后,余声从教学楼里出来了。 她和陈天阳走在一起,后者看见他摇摇手先走了。余声慢吞吞的朝他走了过去,两个人沿着校园路往外走。梁叙走在她右边,左手牵上她的。 “老师怎么说?”他低头。 余声右手插在衣兜里摸着刚才震动过的手机,慢动作回放似的‘嗯’了声说下周就去某建筑公司见习。那地方距离红砖胡同有一个多小时的路,早晨六点就得起床挤地铁和公交。 梁叙沉吟片刻:“要不在那边给你租个房子?” “不用。”余声说,“我还是喜欢挤公交。” 梁叙笑了一声,揉了揉她的手。当时他们已经走到足球场附近,那边有一个大屏幕正播着午间新闻。台上的男人搂着一个漂亮模特配合记者拍照,提及薛氏房产业男人说会考虑继续和魏然兄合作。 他们很自然的都看到了这条新闻。 从昨晚开始她就一直不怎么吭气,即使说了那么多话依旧四两拨千斤不给他机会。事实上什么都不必再解释,他们都知道‘过去的就过去好了’这个道理。 “三个月前我看见镜子姐了。”余声目光凝视前方,“她已经离开北京了。” 梁叙看了她一眼,轻声‘嗯’了一下。 “还有那个人我见过几次。”她眼神示意屏幕上的男人又继续说着,“早知道是他干的我当初就该给点颜色瞧瞧。”然后恼怒的皱紧眉头,“太便宜他了。” 梁叙闷声笑了:“那你打算怎么做?” “先生煎再煮上七七四十九天熬成汤。”余声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小女孩的样子,“方杨最近复习那么辛苦正好补身子。” 梁叙一下子就笑大了。 “还有那个王八岬。”余声停下脚步,咬牙切齿的说,“以后别让我见到他。” 梁叙摸了下鼻子,侧过头又笑了。 “走吧。”他嘴角噙笑,“余大小姐。” 余声泄了气翻了他一眼从他身边径直走过,梁叙笑着跟了上去。那段日子他的胳膊使不上力弹不了吉他,为了不闲着便在胡同附近找了一个网管的活儿。 一般都是晚上十点过去清晨七点回来。 然后再坐公交汽车去琴行那边,右手虽然不行但他最近开始尝试左手。余声有时候忙会直接住在公司宿舍,不忙了就会立刻赶回来。 有些事情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们现在依旧可以平静的生活下去,像大街上来往的最普通的行人一样。逢周末她会陪他去医院换药,眼看着他的伤一天比一天好。 地下乐队的比赛也开始提上了日程。 十一月初的那个下午梁叙正试着用右手拨弦,老谭电话先到没几分钟人就来了。地下室里周显一遍遍的改着新写的谱子,陈皮也忙的焦头烂额。 “胳膊怎么样了?”谭家明问。 梁叙说:“再过些天就可以拆线了。” “那就好。”谭家明看了他们一眼,“我刚得知比赛推迟到了明年三月。”停了一下才说,“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们要忙起来了。” “推迟了?”陈皮兴奋起来。 刚好是一个月前梁叙受伤那天得到的确切消息,上海一个音乐公司打算举办一个大型的地下乐队比赛。这对他们来说千载难逢,是个出头的机会。 北京赛区晋级名额只有十个乐队。 “我听说奖金这个数。”陈皮伸出三个指头,“真的假的?” 谭家明哼笑了一声。 “这次参加的肯定有不少殿堂级别的乐队。”老谭说,“他们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接着又慎重道“你们只要能进决赛这些便是九牛一毛。” 梁叙低眸看着吉他,左手拨了一个音符。 傍晚的时候他才从琴行回了胡同,赶上周五余声很早就回来了。房东老太太特意端了一盆水果上来要他们明天留下吃席,金色的夕阳落进来将老人的脸照的温和慈祥。 两个人吃了顿饭,梁叙去网吧上夜班。 余声躺在床上打开电脑找电视剧看,TVB的家庭伦理剧让人揪着心眼花缭乱。楼下的屋子里有几个老人的笑声,像是明天要嫁女儿了一样热闹。 翌日天还暗着楼下就嚷起来。 余声是被门口一阵烟花爆竹的声音闹醒的,她简单洗漱好跑下楼钻进了一群小孩子堆里跟着看。要出嫁的老太太是房东的亲妹妹,二十年前没了丈夫之后就搬进了这条胡同。 鞭炮声噼里啪啦响,将天色照亮。 梁叙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不远处了,他本来想走过去叫她却看见姑娘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她走去安静的地方喊了声‘妈’,然后他就什么都没有听到了。 胡同里响着炮竹声小孩欢呼着往院子里探头。 他想起那天接到电话去机场附近见陆雅,女人的眼里充满着哀伤。他们谈了一个多小时,从余声喜欢的一切开始说起。 “我给你一年时间。”陆雅上飞机前说,“到时还未成气候就别怪我带她走。” 天上有飞机飞远了,地上有老头赶着热闹过来卖糖葫芦。梁叙至今都不清楚那次谈话陆雅的退让,余声不愿意讲的话他也不会多问。大门前的红灯笼被清晨的风吹着摇,胡同里办喜事传遍了整条街。 梁叙低下头去,微微笑了起来。 第64章 鞭炮将地上的尘埃炸的迎风飞扬,闻着那味儿像是过年时的样子。余声听见陆雅问她你那边干什么呢, 她说完陆雅笑了一下喃喃道真有福气。 加拿大现在刚入夜, 公寓里只有陆雅一个人。 余声低头看了一眼蹦到她脚下的指头大点响炮, 心底忽然疼了一下。自从父母离婚后她不排斥陆雅再找, 可能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对方是张魏然而已。 母女俩都避重就轻不再谈起。 像现在这样和气的说一两句话陆雅多少已有安慰,作为母亲实在担心她们又回到小凉庄那一年的相处关系。余声说了一下最近的实习情况, 陆雅安静的听她说完。 挂了电话余声做了个深呼吸, 回到人群里。 梁叙看她脸色平常然后走了过去, 他左手自然而然的握上她的。余声仰头去看身边的人,他目光直视望着院子里忙碌着的老人。 “今天回来这么早?”还不到六点。 梁叙低头看她:“老板人好。” 屋里的光从窗户上倒映出来打在墙壁贴的喜字儿上,身后有小女孩拉着妈妈的手说新娘子。余声一直歪头瞧他不挪眼, 细白的脖颈沉溺在暗光里。 “不是溜出来的?”她还不信。 梁叙抬眉:“我可是一等良民。” 那一天的红砖胡同热闹极了,他们也跟着沾了些喜气。梁叙的右胳膊要蓄积力量不能经常用,余声一闲下来就跑去菜市场买鸡鸭鱼肉还熬起了鸽子汤。 租屋里的盆盆罐罐多了起来, 调料一个不少。 刚开始实习的那一个月还比较忙, 后来的每天晚上她都能赶八点前到胡同。然后会在半个多小时里熬好稀粥和他一起吃完,然后又开始熬起她的汤来。 等汤熬好了, 他都已经去了网吧。 有时候她会熬好汤给他送去, 网吧就在胡同街口近着呢。不过一般情况梁叙不让她这么晚出来, 距离不远可毕竟路上人不多。 有一天晚上她照样熬好汤过去了。 梁叙当时正坐在柜台前看着戴着大号耳麦, 一面听音乐一面在笔记本上写音符。她看了一眼网吧里的那些男女, 抱着盒子进去柜台里将他的耳麦扯了下来。 “吃饭了。”她说。 梁叙无奈又好笑的看了她一眼,伸了个懒腰拧了两下脖子接过饭盒。他低头尝了一下那汤,很意外的味道很不错。 “怎么样。”她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喝掉一大半的汤, 眼里带笑,“好喝吧?” 她开始学煲汤没多久,味道虽说有些差强人意梁叙也从来不说。可今天这汤确实比平时好喝了不少,搁外头都能上一道菜了。 “说吧。”梁叙又喝了一口,“想要什么?” 余声裂开嘴一笑,眼睛弯成了月亮。 “但是——”梁叙话音一拐,“下次不许这么晚过来了听到没有?” 余声慢慢的收回笑意鼓起脸颊瞪他:“我过来是——”说到一半她也一停,“谁知道你有没有沾花惹草?” 梁叙被嘴里的汤呛了一下差点噎住。 余声‘哎呀’一下去拍他的背,还小大人似的‘慢点喝你急什么’惹得梁叙笑也不是凶也不是。他顺好气正要开口说话,柜台上过来了一个长头发的美女。 “嗨。”美女喊梁叙,“我那台机子有点问题你能帮忙看一下吗?” 余声清了下嗓子低头翻出自己手机玩。 “……”梁叙垂眸笑着将饭盒放在桌上,看过去的时候刚刚的笑意收的干干净净,“几号桌子我一会儿过去。” 美女报了个数字瞥了余声一眼扭腰走了。 “都走远了还看?”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抬头。 梁叙一听眯起眼睛细细瞧着她,余声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她躲开他的视线还没一秒就感觉下巴被捏住,他手指的温度瞬间弥漫了她的神经。 他很深的亲了一下她的嘴。 “呀——”她吓得打掉他的手,“被人看见怎么办?” 梁叙看着她白皙的脸蛋,偏头笑了。 北京在十一月结束的时候开始进入了冬季,余声畏寒那时早已穿上了棉绒外套。梁叙除了准备比赛还要生活,等胳膊好的差不多了他又重新回了修车铺。 时间又像是被拨回了几个月之前。 一周近两三天他都会和陈皮周显去酒吧弹唱,可能是由于年后赛事的缘故薛岬那伙人再也没来闹过。他们一般会撑到一两点酒吧歇业,在夜深人静时回琴行继续忙活。一天二十四个时辰基本上连轴转休息的时间很少,也只有周末单休在余声的坚持下多睡一两小时。 他这两个月来左手弹唱进步很快。 谭家明念着他的伤怕留下病根子,轻易还是不愿意让他动右手。地下室里的气氛轻松又紧张,有满足有汗水。就抱着吉他往那一坐,可以几个小时不挪位置。 下旬的一个傍晚,谭家明给他们放了一天假。 陈皮当时还以为自个儿幻听了,愣生生没有反应过来。老谭的严格训练那是出了名儿的,一旦开闸没有达到预期是不会喊停的。 “你没发烧吧老谭?”陈皮还是不可思议。 梁叙活动了两下胳膊,和周显对视两人都笑了。陈皮傻了吧唧的还征在架子鼓跟前,直到谭家明真的离开才回过神来。 “不对劲啊我说。”陈皮手指摩挲着下巴,“明天几号来着?” 周显说十二月二十六了。 “你俩还记得我以前说老谭只收过一个女徒弟吗。”陈皮说,“听人说好像车祸没抢救过来。” 梁叙抬眼皱眉:“哪听来的?” “让我先说完。”陈皮想了下,“老谭那个手表记得吧,我估摸着应该是那女的死亡时间。” 梁叙和周显这时候都沉默了。 地下室里莫名的寂静下来,陈皮也关了话匣子不吭声了。梁叙放下吉他揉了两下脖子也出去了,他走在路上给余声拨了电话。 那头却一直占线。 梁叙坐上公交车返回租屋,正是下班时间路上很堵。过了大概十来分钟他正要再拨过去试试,余声刚好打进来了。 “跟谁说呢?”梁叙问,“这么长时间。” 余声站在公司楼下的十字路口,一面拦车一面说是方杨。有计程车过来了,她赶着时间坐上车匆忙和司机师傅说了个地址。 “去那干什么?”不是租屋方向。 “明天方杨研究生考试。”余声终于缓了一口气,“她在考场外租了个房子让我陪两天。” 梁叙的眉间霎时一个川字,良久后闷声‘嗯’了下。余声没有听出他的情绪,自顾自的说完便挂掉了。方杨近几天状态不是很好,她一心念着那边都顾不上梁叙了。 他那头堵车,余声这边也堵着。 等到了考场那边都已经是九点了,方杨亲自出来接她又买了些零食带回旅店。两个人往回走的时候梁叙电话又来了,问她到了没有注意安全啰嗦了好几句才收线。 方杨笑着揶揄了她两句。 “这会儿还能和我开玩笑。”余声‘嗯’了一下,“就保持好这种心态。” 提到这个方杨又蔫了:“不说还好一说又紧张了。”然后拆开了一袋零食往嘴里搁,可怜巴巴的伸出四个手指头,“几千号人只要四个——输了怎么办——梦想这玩意儿真能折腾人。” 余声这会儿已经不想再说什么其他多余的话了,她想起身边坚持着栋笃笑的陈皮沉默寡言的周显还有从来没想过要离开摇滚的梁叙。 “只要你不说放弃。”余声看着前方黑黑的巷子,“它就一直在。” 那两天是个周末,余声一直陪着方杨到考试结束。平凡的一年就这样轰轰烈烈的过去了,有得到有失去一帆风顺还活着,梁叙也走上了正轨。 余声在一月下旬实习结束了。 那个时候距离新年已经不到一周时间,外婆打来电话问她回不回小凉庄。余曾一个项目正在进行重要的收尾,说年后完事儿就来北京看她。 二○○八年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余声买了很多过年的小玩意儿,她写对子梁叙贴对联。屋子里的墙上挂着过年的日历和福来到,房东老太太送了一大盘花生瓜子牛奶糖。 红砖胡同里小孩子揣着红包迎风跑。 大年三十梁叙买了很多烟火堆在楼顶放,她穿着羽绒服戴着棉线帽子眼睛比星火都亮。上头的风很大吹得她脸蛋都红了还舍不得回房里,后来还是梁叙将她抱回去的。 那几个夜晚他们总闹得筋疲力尽。 余声拥着被子懒懒的躺在他的怀里,逢半夜还能听见有人放烟火。房子里烧着她喜欢的蜡烛,胖猫躺在地毯上舔着自己的尾巴毛。 “我又长了一岁。”余声说。 她那会儿刚被他欺负完,一根指头都懒得动。梁叙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一只手搁在她赤-裸的腰间轻轻抚摸,清晰的感受到了她的乳-头擦过他的前胸。 “嗯。”梁叙轻声说,“可以考虑要小孩了。” 余声的后背一僵,脸一红埋进被窝里不说话了。梁叙笑着掀开被子低头看她,刚经过情-事的味道从身下弥漫上来。她的手指还搁在他的手臂上,梁叙目光扫过她的胸脯喉结动了一下。 “说着玩呢。”最后一个‘呢’字刚落下他又压了下来,用嘴堵住她的,一只手往下伸去,“把眼睛睁开,声声。” 正要进行下一个挺身而入的动作,电话响了。 梁叙不耐烦的皱了下眉头,那铃声太锲而不舍。余声偷笑着看他一眼接过他递来的手机,那眼神示意着她赶紧解决。来电显示是方杨,这女生总坏事儿梁叙烦了。 几分钟后结束了通话。 梁叙重新亲下来时被余声一挡,女孩子红着脸蛋眼神俏皮。刚才方杨告诉她成绩出来了考得不错,余声脑筋一转想逗逗他。 “方杨说——”余声看见他的脸黑了,声音更小了,“让我现在过去一趟。” 大晚上的说这话谁信,梁叙缓缓压低头至她嘴边。他的手揉上她的胸脯,闹得她忍不住仰起头来。双腿处的物件已经贴上她的柔软,蓄势待发。 “玩我?”声音危险。 余声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声里梁叙将自己推了进去。大年初八的夜晚月光很亮烟火很美,光秃秃的树上压着沉甸甸的雪,有着‘如果有人问起这段感情,他会说永远那种’的样子。 第65章 二月下旬的时候春节便过去了。 梁叙他们几个已经在为三月初的比赛做最后的准备了,忙碌起来跟陀螺似的钻在地下室里连轴转。不知道是不是时间紧迫神经绷得太紧的缘故, 练习时某些节奏上三个人配合的一直不是很好。 那个晚上又熬到了凌晨两点。 “这个音区怎么回事儿。”陈皮皱了眉头, “要不咱降个调算了。” 梁叙当时正坐在架子鼓前, 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子。他靠着椅背仰头看了会儿天花板, 从兜里摸出根烟叼嘴里然后用火机点上。 “周显你说。”陈皮又道。 被提到的男生想了一两分钟不赞成的摇了摇头,降调难度变小却没有了他们最初想要达到的那种效果。地下室里一时安静下来, 几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梁叙垂眸深深的吸了一口烟。 “不能降。”他慢慢吐出一口气, 抬眼看他们语调低沉缓慢, “再试试看。” 他们磨合到将近天亮才眯了眼,一个个东倒西歪将就着睡在地铺上。梁叙的灰色衬衫都被压皱了,袖子卷在胳膊肘不修边幅的侧头睡着。 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进来又出去了。 梁叙一会儿还要去车铺上班, 半睡半醒的睁开眼看见有人将周显踢到一边的被子又给拉好了。他将手盖在眼睛上静了一会儿然后坐起来,一面起身将皮带重新系好一面穿上外套往出走。 六点多的巷子比湖面还宁静。 他经过琴行一楼的走廊去到门口,四十五度角的方向李谓在那儿站着抽烟。梁叙看了那背影几秒搓了把脸走过去, 也要了一根咬嘴里。 “来这么早?”他手拢着火点烟。 李谓低头抽了一口:“睡不着过来溜溜。” 清晨的冷风吹到脚下, 卷起了地上的灰尘。有几只瘦鸟在墙角啄来啄去,不时地叫一两声。梁叙沉默了一会儿, 夹着烟的手指摸了下鼻子。 “玩玩就算了。”他说, “别到时候收不了手。” 李谓淡淡笑了一下, 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巷子里不知是哪家的树上落过来一只大鸟, 将本来寂静的街道弄出了点动静。 “我知道。”李谓偏头看他, “你们最近练得怎么样?” 梁叙舌头顶了下腮帮子,正要说话路边走过来一个人。谭家明边走边打低着头电话好像没有看见他们,嘴里说着‘放心吧老哥’一抬头瞬间止了话。 “回头再说。”谭家明一边挂电话一边看向他们, “站这儿干什么。” 梁叙咬着烟对李谓扬了扬下巴,又动了两下肩膀有骨头嘎嘣响了下。他看了眼时间将最后一点烟抽干净,然后丢向路边的垃圾箱。 说了两句梁叙便上班去了。 车铺里最近人手不够也是挺忙,他几个汽车底来回钻来钻去。中午吃饭的时候几个同事坐在一起聊一会儿,梁叙几分钟吃完又忙活去了。 余声在半个钟头后来了个电话。 他们现在这种相处是常态,他忙比赛和工作很少陪她。余声这段时间要写毕业设计回了学校,逢周末才能和他回租屋在一起待个把小时。 北京的烟花三月跟着一场春雨到了。 毕业季的校园里兵荒马乱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儿,找实习单位考公务员当教师还是参加工作或者已经在准备GRE复试了。余声年底那会儿刚结束了建筑公司的实习,具体下一步怎么走她还没有想好。 宿舍里今天就她一个人在。 余声看了很久的资料找课题,敲了会儿电脑想上床睡一觉。宿舍门被人无力的轻轻推开,陈天阳默不作声的走了进来直接爬上床去睡了。 看那样儿她不好询问也上了床。 刚躺下便模模糊糊听见头顶有轻微的抽泣声,余声蹙眉想了一下翻身拍了拍陈天阳身上的被子。女生抽了两下鼻子,顿时哭的更凶了。 “怎么了?”余声轻问。 陈天阳哭了好大一会儿才掀开被子将脑袋露出来,趴在床上和余声面对面。那眼泪无声的就往下砸,看的人怪难受的。 “我俩分了。”陈天阳低眸,“他提的。” 余声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从来没有见过陈天阳为了一个男生哭的梨花带雨,更没有想过李谓在这女孩子心里的分量原来这么重。 她问:“好好地怎么会这样?” “鬼才知道。”陈天阳恨恨的说,“他说怕耽误我骗谁呢,说不定喜欢别的女生了。” “应该不会。”余声想了下说,“他不是那种人。” 陈天阳刚擦干的眼泪又下来了,掉在枕头上湿了一大片。余声拿了床头的抽纸递过去,一张又一张擦不干净。这个时候好像说什么都不顶用,男生提分手的话对女生打击实在不小。 那两天陈天阳茶不思饭不想只闷头睡觉。 余声每天带饭回来也一口不动,躺在床上就是不下来也不再出声。她打电话问过梁叙怎么回事儿,他什么也没说就让她别管。 她眼看着陈天阳糟蹋自己无能为力。 可能是梦里高僧点化过吧,有一天下午陈天阳忽然振作了。余声当时正在敲字儿,一抬头就看见陈天阳披散着头发从床上看她跟个女鬼似的。 “陪我喝点儿酒。”陈天阳说话都快没声了,“去不去?” 于是那一天的傍晚北京城有两个姑娘为了喝酒特意坐车跑去了灯红酒绿的夜总会,余声头一回去那种地方跟在陈天阳后头压根不敢乱走。 两人要了一扎啤酒坐在那里喝。 陈天阳一瓶接着一瓶往嘴里灌,下巴上掉着酒啧都不嫌弃。余声坐在一旁看着怕出什么乱子,四周望了一圈喝酒聊天玩闹跳舞根本听不清人说什么。 舞台上这会儿弄出了点响动。 有人穿着短袖嘻哈裤拿着话筒在手上喊麦,那模样看着特别熟悉。余声坐在高脚椅上后背都硬了,她直勾勾的盯着那男人咬着嘴皮子。 台上的薛岬一无所知,疯狂的吼着一堆人起哄。 余声在那喊声里从椅子上下来慢慢走过去,她隐匿在人群里平静的看着那个人。五颜六色的灯光落在了这些人的脸上,他们任性疯狂尽情的释放自己。 “那位姑娘——”话筒里传出来这么一声,放肆的喧哗在这躁动的地方,“会唱歌吗?” 余声怔了一下瞬间冷静下来,她紧紧抿着唇没有吭声。可能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薛岬有些尴尬的舔了舔下唇又问了一声。 那天打架现场混乱,薛岬根本没认出她来。 余声还是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那儿。她系着红色围脖穿着卡其色的大领毛衣浅蓝牛仔裤脚踩白色帆布鞋,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看着简单干净。夜总会莫名的安静下来,各种音响都陆续停下了。 很多人都看过来,薛岬不耐烦:“会说话吗?” “不太会说话。”余声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凝视里终于开了口,“刚才你唱的歌叫什么来着,听起来还行就是太吵了。” 薛岬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说实在的。”余声平平淡淡道,“还没天桥下大叔唱的好听。” 这回四边彻底安静了下来。 薛岬一字一句的问:“知道这地儿谁的吗?” “知道啊。”余声忽视掉身边那些目光,皱眉认真一想,“你哥是叫薛天吧。” 全场顿时一片哗然,随后又诡异的安静都看起了热闹。薛岬眯起眼睛审视这个女孩子,嘴角冷冷一勾从台上走了下来。 看着那愈来愈近的身影,余声淡定扬起下巴直视。 “刚说什么我没听到。”人群里让出一条路,薛岬走近了,“再说一遍。” 余声抬眉凉薄的扫了一眼面前的男人,对方的脖子上都冒出了青筋。余声淡漠的一扫而过又重新抬头,她很浅的轻笑了一下。 “仗势欺人。”她说,“再没别的了?” 闻言薛岬的脸色顿时便黑了,二十四五岁的人了还没被这么奚落轻视过。眼看着那张脸要压下来,余声眸子顷刻一冷右手拳头虚握。 就在此时,人群外有人叫了她一声。 张魏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儿,像是刚从夜总会后面出来的。余声再次见到这个人眉头轻轻皱紧,拳头慢慢一点一点放松了。 “怎么来这儿了。”这话逢外人一听自是关系不浅,张魏然走到她身侧看了一眼薛岬,“你们认识?” 薛岬挑眉耸肩,玩味儿的勾了下唇角。 看热闹的都被遣散了,音乐又跳了出来。纸醉金迷的衣香鬓影里人们在交杯换盏,那背景音听得人格外的不舒服。薛岬舌头舔了下上唇,识趣的退步向后走回去台上。 余声看了张魏然一眼转身离开了。 她沉默的扶着半醉半醒的陈天阳从夜总会走了出去,背影坚决没给张魏然一点说话的机会。计程车在路上开起来有风从窗户缝儿往里蹿,余声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她忽然疑惑了在重新见到张魏然面对母亲的感情时。 梁叙的电话这时候进来了。 他玩吉他偷得一会儿闲出来外头抽个烟,就问问她吃了没有做了什么一些男女朋友之间的家常话。余声看着窗外车子驶过的这繁华的北京街道,眼睛里渐渐泛起流沙一般的柔软。 “梁叙啊。”她叫他。 电话那头的人听出了点不太对劲儿,问她怎么了。余声想起刚才的事儿,恍惚的笑了一下说没什么。要是刚才张魏然没有出现,要是没有父母的保驾护航她不可能那么理直气壮天不怕地不怕。想起如今远在异国他乡的陆雅还有工程延迟不能回来的余曾,余声的鼻子募得发酸了。 梁叙从嘴里拿下烟,抬头去看月亮。 “要听歌吗?”他轻声问。 街道的高楼大厦将夜色笼罩在里头,像隔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看不清天空和云层。余声回头望了一眼睡着的陈天阳又抬眸去看窗外,他问她想听什么女孩子说爱如潮水。 第66章 北京赛区的比赛在一周后开始了。 那天是个阴雨绵绵的日子,天空像是铺满了灰色土布模糊不清。余声正在宿舍里收拾书包准备回红砖胡同, 陈天阳一边吃着泡面一边泡脚。 这姑娘的心态正在慢慢恢复正常。 “明天学校有招聘会。”陈天阳问, “你不去吗?” 余声动作停了下:“不去了。” 阳台上的玻璃窗蒙了一层雾气, 房间里连对话都简单干净。陈天阳埋头又吃起了泡面, 过了很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应该也不去。”陈天阳淡淡的说,“家里让回去考公务员。” 那时候他们很多人都迷茫不知前路像个瞎子, 等到有一天选择来临才发现自己会不知所措。然后便会像这万千凡人一样混入人流讨生活, 一边漫无目标的浪费一边分不清方向的行走。 “对了。”陈天阳说, “你那个朋友考研怎么样?” 按理来说现在也该到了复试的时候,可方杨一点消息都没有给她。这段时间忙论文都快忘了这茬,余声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她正和陈天阳说话, 兜里手机短暂的震了一下。 余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加快了收拾的速度,几分钟后全部准备完毕便要走。陈天阳在她出门前叫了她一声,支支吾吾了半天。 “你最近见他没?” 余声瞬间反应过来, 摇了摇头。陈天阳无力的垂下肩膀用筷子叉着泡面, 目光又不似刚才清明,好像一提到这件事整个人又不对劲了。 “吃完好好睡一觉。”她说, “我先走了。” 余声叹了口气反手关上门离开了, 长长的走廊又狭窄又阴暗让人觉得悲伤。她走到楼门口的时候便看见穿着衬衫牛仔裤的梁叙, 他刚抽完一支烟往垃圾桶扔去打着黑色的长把伞没有戴帽子。 她小跑到他的身后去拍他肩膀。 梁叙早已觉察嘴角一弯然后回了下头, 将伞给她罩上把她的书包很自然的接过来拉起她的手。大路两边经过互相依偎的男女, 有的一手拎着水壶一手打着伞趿拉着拖鞋走的很快。 校门口他拦了车说了个她没听过的地方。 “不回胡同吗?”余声诧异。 “直接去赛区。”梁叙说,“陈皮他们已经拉着设备过去了。” 他的乐队抽到的是第二天的比赛,场外早就订好了青年旅馆。赛区偏向北京以南, 不堵车的情况下到地方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后了。 那一片挺安静,旅馆却都爆满。 他们要了四楼的两个房间,陈皮和周显住在隔壁。晚上几个人吃了饭余声回屋里看电视,梁叙和他们俩去隔壁说明天的比赛。 大概九点左右余声接到了一个电话。 方杨说着就哭的稀里哗啦比第一次四级没过还厉害,余声立刻就猜到了原因。她也没怎么开口平静的陪着这女生哭,没有想到白天和陈天阳聊起时一闪而过的念头竟变成了真相。 老友的安慰总是在这时候最管用。 方杨距离复试分数线还差了一点儿只有选择调剂,余声问调到哪个学校女生说还没想好。待方杨渐渐平静下来时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发泄过后哪怕失望都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老师让我报考本校。”方杨说,“你说呢?” 余声趴在床上看着静音后的电影频道,悲惨来临时人们都双手合十说着哈利路亚。窗外的雨似乎下大了,模模糊糊的还能听见落下时的声音。 “这个得你自己做决定。”余声目光看向窗边,“但我觉得你值得更好的。” 那边沉默了一下,然后挂掉了。 余声又趴回臂弯里看起电影,听着芭蕉雨稀里糊涂就睡了过去。印象里梁叙是深夜才过来的,给她将被子拉好陪着睡下。那一晚她睡的很早,第二日天还黑着就醒了。 她侧身躺着看着梁叙睡着的样子。 他的头发在前几天刚剪了,很短的寸头衬得整个人精神极了。这几个月他们不眠不休坚持到现在,背着沉重的设备四处街头演出用生命在坚持理想。 余声细细的从他的眉眼往下瞧。 “怎么醒了。”梁叙这时候懵懂的睁开眼,“才几点。” 她轻声:“早着呢。” 梁叙‘嗯’了一下将被子往上一拉给她盖住肩膀又将她搂紧在怀里,像哄小孩似的说着再睡会儿。事实上等余声闭上眼没一会儿他就起来了,悄么声的穿上裤子套上短袖就出去了。 雨水淅淅沥沥的打在玻璃上。 余声再也睡不着也爬起来去洗漱,刚收拾好梁叙就拎着早餐进来了。她接过他手里的豆浆插上吸管,梁叙鸡蛋在桌角敲了下。 “咱什么时候走。”她一面喝着一面说,“49号的话中午能轮到吗?” 梁叙正在剥蛋壳:“理论上可以。” 话一说完壳都掉了,梁叙将剥好的鸡蛋递给她。余声咬了一口又喝了点儿豆浆,等她吃完他们才出发去了赛区。通往的小路潮湿泥泞,梁叙将雨伞大部分都打给了她和吉他。 赛区外来了很多助威的男女。 他们打着各式各样的伞站在雨下排着队往里走,余声作为家属跟着梁叙从侧门选手入场的地方先进去了。然后和他们分开坐去了最前排的观众区,不一会儿那片儿就被坐满了。 比赛的时间进行的蛮快的。 约莫着到了十一点左右的时候该他们出场了,一个背着吉他一个抱着贝斯周显走去架子鼓前坐下。看台下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四个评委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梁叙轻轻拨了一下琴弦。 他站在那儿高高的个子弹着心爱的吉他做了个开篇,黑色眸子一直低垂着随手指而走。前奏出来的时候好像所有人都被带动了,然后跟着那一声‘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走进了他们的世界。 余声静静地看着他眼眶湿了。 这一路走来他们都很平静的面对一切发生的事情,就连过来参加比赛也像往常一样就这么来了。她假装平平常常就跟过来玩似的,一句加油的话都没有说给他听。 “嗳。”身边一个女孩子轻轻叫她,“给你纸巾。” 余声这才发觉泪水已流满脸颊,她不好意思的道谢去擦眼泪。舞台上他低低唱着修长的手指熟练的拨弦扫弦,脖子上的象牙跟着他一摇一摇。 “那是你男朋友?”女孩问。 余声慢慢点了一下头,女孩子直夸他唱得好。她很自然的笑了起来没有再说话,他的才华和努力她都知道。余声抬眼安静凝视,心里眼里只有他的样子。 等他们一曲唱完,余声跑到后面去等。 陈皮和周显先行离开,梁叙从台上跳了下来。比赛要经过三轮淘汰赛每个下午公布入选名单,梁叙带她直接回了旅馆。小雨还在轻轻下着,她走在他的身边。 前路很长弯弯绕绕,他们走了很久才到。 “中午想吃什么。”梁叙问。 “那有个馆子。”余声两边望了一下,“去吃面吧。” 可能是因为地处僻静又有比赛还下着雨的缘故,店里雅静的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坐在门口的位置关上玻璃门,要了一大一小的面条吃。 她从碗里将肉挑出来给他。 “怎么不吃。”梁叙抬头看她,“就这么几个还给我。” 余声努了下嘴:“你管我。” “……”闻言梁叙笑了,这一早上她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事实上比他还紧张。眼角还有擦干的泪痕在,梁叙抬手去碰了下给她瞧指腹的痕迹,“我不管谁管。” 余声看了他一眼,然后沉默了。 馆子里没有其他声音也没有外人,二十来平米大的地方空空落落。地面有些潮湿渗着寒气,即使在这入春的三四月也感觉不到暖意。 “你不是说天大的事儿当个屁放就是长大吗。”余声低头看着碗里的面条,“他们都离婚四年了。” 梁叙用筷子给她搅拌了下干掉的面条。 “四十岁一点都不老是不是。”余声的眼角滚下热泪,“还可以再结婚生小孩的。”一想到母亲一个人孤独的熬着日子,那种寂寞悲伤她经历过的她知道。 梁叙偏着头轻轻给她抹干净眼泪。 “没有人不喜欢自由。”他对她说,“你也一样。” 余声抬起眼来看他,那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来。空气都安静了下来,时间像过去了很长很久。梁叙将筷子塞到她手里,下巴对碗扬了扬说了句‘再不吃就凉了’。 她问:“什么是自由?” 一个小时前的他还在舞台上唱着李宗盛的凡人歌,她在台下湿着眼睛低头去擦。梁叙平静的看着她目光没有一点波澜,黑漆漆的眸子深沉隐晦。 “没有人真正自由过。”他说完便笑了,“算个未解之谜。” 那天的后来雨一直下着,到了晚上就跟瓢泼一样砸的玻璃噼里啪啦。每天的赛区都有大量的人消失掉,到了最后一个下午有了最终结果。 太阳意外的从云层里溜了出来。 他们入围了北京赛区前十拿到了去上海的参赛资格,在那里即将进行持续大概两个多月的复赛。余声的行装里就几套衣服和写论文要用的笔记本,一周后跟着他们出发去了上海。 第67章 余声对上海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年前。 陆雅曾经在那里办过画展,余曾还没有那么忙陪着她一起等妈妈。现如今她站在火车站外车来车往的大街上, 仿佛又回到过去做小姑娘的时候。 迎面而来的气味儿陌生又熟悉。 梁叙背着吉他拎着黑色大包站在她身旁, 陈皮拦了一辆计程车直接前往上海总赛区。余声坐在车子后边趴着窗户向外看, 路边栽满了法国梧桐有很多人在下头行走。 计程车过红绿灯时她看见了一个路牌。 余声激动的差点叫出来, 她摇下车窗侧头去瞧牌子上那三个字。梁叙讶异她忽如其来的动静,探头过去也放眼一望什么都没瞅出来。 “看什么呢?”他问。 余声回头看了一眼他, 笑着又转回去。副驾驶的陈皮闻声回过头来, 一两句开起了玩笑。车子又重新开起来, 余声的目光跟着那站牌很久才收回。 “是巨鹿路。”她偏头对梁叙文艺道,“一个象征着人生坐标的地方。” 周显笑问什么人生坐标。 “那条路上有一个杂志社。”余声说,“很多喜欢写作的年轻人都是从那里开始人生的。”然后停了一下看向梁叙,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作者吗?” 梁叙拧了下眉头:“风雨雷电火?” “……”余声忍不住笑了,“人家叫舒远。” 她从两年前便开始好奇这个同龄的作者,十六岁半的时候喜欢上一个男孩子。现在她们都二十一岁了, 也不知道那个舒远曾经暗恋过的男生如今可有浪子回头。 热浪从窗外一个劲儿往里灌。 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向后飘去, 有那么一缕扫过梁叙的脸颊。他低头去看她的眼睛和笑容,好像里头有一种海鸥在大海上展翅翱翔的样子。 计程车一个小时后停在‘有家客栈’。 他们下车将设备搬了上去, 梁叙在柜台前办理住宿登记。五分钟后余声站在房子里的窗户前很深的呼吸着空气, 阳台上放着一盆开得正好的迎春花。 梁叙躺在床上胳膊架脑后看她。 不知道赛区是不是都这样选择驻扎地, 怎么来的地方都挺偏僻雅静。她伸着脖子去摸花蕊又很快的缩回手, 像是怕弄疼了它似的, 乍一看嘴里还念念有词。 他笑问:“嘀咕什么呢。” “不知道其其怎么样了。”余声歪头瞧他,“它每天那么懒房东奶奶会不会凶它。” 梁叙闷声笑起来,胸腔都震动开了。他从床上站起来走去她身边, 一只手抄在裤兜里抬眼看向窗外安静的巷弄。房子里有着淡淡的花香,楼下有人在听着很温柔的歌。 半响过后余声感觉到脖子上的温度。 梁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凑过来,左手悄无声息的覆上她的腰。余声轻轻颤抖了一下随后被他箍在怀里,眼看着他的嘴落在她的耳根下吮吸。 他从背后一直深深吻了上去。 窗帘随之被轻轻一拉将两人罩在里头,梁叙将她抵在墙角加深了嘴里舌头的搅动。或许是风吹进来也有可能是那首歌的缘故,他们都深深陷进了彼此温柔的长河里。 余声抬手搂住他的脖子。 他低下头从她的下巴慢慢亲了下去,一只手从她的毛衣下摆探了上去。他的指腹触碰上她的肌肤惹得她一缩,胸罩上的暗扣很快被他扯了下来。 胸脯没了束缚跳出来被他拢进手掌。 他好像故意要逗弄她一样,将那两颗粉红色的乳-头轻拢慢捻反复揉搓到挺立。余声已经低喘到快没了神智双手还紧紧地倒在他的怀里,胸前揉动的的两只手被毛衣掩盖住了所有的罪行。 正是阳光下情动的时候,房门被人敲了一下。 “梁叙。”陈皮在外头喊,“和余声吃饭了。” 余声湿漉漉的眼眶迷离的睁开,他正低头对着她笑。她垂眸看了一眼地上掉落的胸罩和乳-房前的大手,瞧着他一脸的临危不乱衣冠楚楚狠狠瞪了他一眼。 “好了。”他笑了一下轻哄,“吃饭去。” 梁叙从她毛衣里伸出手俯身去捡她的胸罩,她咬着下唇看着他慢动作的拾起来,一低头还能瞧见撑开毛衣的已挺立的粉尖,一霎间脸蛋都红了起来。 “我给你穿?”他低声。 余声愠怒从他手里扯过胸罩要去卫生间换,步子还没有跨开便被他从背后抱住。他的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一手将胸罩拿回来,另一只手已经掀开了她的毛衣。 “梁——叙——”她真的害羞了。 他低低笑了一下,不给她任何机会将毛衣兜头脱了下来。然后垂下黑色的眸子去看她傲然挺立的胸脯,双手再次覆了上去揉搓。她忍不住仰头倒向他胸前,他沿着她雪白的侧颈吻了下去。 房门再也没有被敲响过了。 天黑前她已经被他折腾的一根指头都不想动,没想到最后还是被他骗到了床上。再醒来时保温盒里热着南瓜粥和鸡蛋,梁叙已经去了隔壁周显那边。 她裸着肩头趴在床上慢慢笑了。 两天之后上海总赛区的第一轮比赛正式来临了,这种正式的比赛和分赛区的形式不太一样。每轮都包括一个车轮赛环节和淘汰赛,分别有四个评委一一点评投票四十名入围第二轮,那时观众便拥有了百分之四十的投票权利。 光第一轮就进行了长达两周。 从中国各地赛区来上海参赛的乐队大概有百来个,比赛规则上第一轮是抽到偶数的乐队和抽到奇数的乐队各自进行车轮赛,最后由评委决定双方入围的前二十名。那些日子余声站在怒吼声都要喊破天的场子里,环视四周举着荧光棒的观众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连续的车轮战让他们精疲力竭。 每天参赛完他们几个都要去租好的小场子练习到深夜,等到回旅店余声早就已经睡着了。阳台上的花开了又败了,再次开花是在第一轮比赛结束之后。 他们一口气直冲到奇数第九。 谭家明是在第一轮名次出来后才过来的,按照他们自己的话来说第一轮都过不了就别提师傅是谁。那个令人振奋的晚上一堆人在街头的大排档吃饭,谭家明指出了比赛中存在的几个问题。 “我昨天看见姓薛的乐队了。”陈皮吃了一口凉菜,想起正面接触时薛岬对他做了个熟悉的开枪的动作牙齿直痒痒,“第一轮没机会第二轮一定踢他们出去。” 谭家明睨了陈皮一眼。 “可别小瞧他们。”老谭和梁叙周显碰了下杯子,“实力不错花花肠子也多你们要留心。” 梁叙喝了口酒,给余声添满了可乐。 她在一边沉默的听着他们说起比赛事宜,第二轮由周显弹唱梁叙保持实力打架子鼓做好第三轮的冲刺准备。街面上到处都是离开的人和留下的人,上海的夜晚将这份短暂的擦肩上演的淋漓尽致。 一顿饭吃完他们一起回了旅馆。 余声一个人在房间里开始写起毕业论文,隔壁谭家明正在和他们做重要谈话。提起这一轮要变幻的音乐风格梁叙说了一两句,然后点了一根烟抽了起来。 后来谭家明接了一个电话出去了。 “老谭一点喘气的机会都不给咱。”陈皮找到机会啰嗦起来,也口渴了,“周显给瓶水。” 周显从桌上拿了瓶矿泉水丢了过去,梁叙想起了几个节奏随后摁灭烟出了门。他站在走廊上侧头往两边看去,谭家明正背对着他在和电话里的人玩笑。 他正要抬步走开,脚尖却虚停了一下。 “放心吧老哥。”谭家明淡笑了一下,“那小子坏着呢。” 梁叙的眉眼闪烁了一下随后又进了房间,陈皮在和周显说着自个的栋笃笑。一轮比赛结束后他们心情都不错,可面临的更大的压力和急迫感却也接踵而来。 二轮赛前他们一直都在排练。 谭家明好像永远不累似的跟着转,有时候深夜都不回来在场子里搬两张桌子就可以睡一觉。赛前的那个夜晚上海下起了大雨,余声坐在阳台边看雨梁叙回来了。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她走过去将毛巾递给他擦脸,“衣服都湿了。” 梁叙随便抹了几把,直接将短袖一脱光着膀子。余声给他拿了一件干净的换了上去,正要说话门被急急推开了差点就要撞上她,梁叙眼疾手快将余声拉了一下绕到她身后。 他皱眉看向门口:“投胎啊你。” “……”陈皮喘着气缓了半天,痛苦的说,“出事儿了。” 余声具体不知道什么事情,梁叙让她待屋里别出来便和陈皮走了。地下乐队的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消息传的沸沸扬扬也跟满大家裸跑似的。 她是第二天下午得知的,因为李谓从北京过来了。 那时余声正站在比赛现场的侧门打电话,有人喊着周显不太好听的话保安在维持秩序。她听见电话那头的陈天阳无声的流着眼泪问她话。 “他是不是在那儿呢。” 余声侧头看了舞台那边一眼,下一个就该他们上台演出了。现在网上几乎所有的地下乐队贴吧新闻都在说着周显是同性恋,她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 “李谓他——”她话音停了。 陈天阳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滚下来,就在昨天傍晚过去找李谓复合时男生的脸色差到极致。李谓很郑重的道了歉说不喜欢她,陈天阳不信非要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那会儿夕阳西下,李谓说了五个字。 上海大雨滂沱,陈天阳说着就哭出了声。余声没有告诉女生事实上到目前她还没有见过李谓,可对于陈天阳来说好像眼前已经灰暗了,世界里只剩下李谓离开时留下的那句: “你不觉得我恶心吗?”悲哀至极。 第68章 第二轮的第一场比赛简直惨败。 当时就算毫不顾忌场外的唏嘘嘈杂,周显的个人情绪也自然受到了影响, 以至于弹唱的时候出现了些错漏, 好几次都差点停下来。等表演结束回到后台隔间整个人直接瘫倒在地上, 像极了即将死去的人脸上才有的那种表情。 这个时候似乎说话都变得多余。 梁叙和陈皮站在门口抽烟, 走廊上时而过去几个目光投过来的身影。即使第一时间找人撤退网上那些消息,可浏览过的人数众多已经来不及。 那时日子已接近清明节。 四十个乐队连续两次抽签进行对战一直到入围十强, 连败两次直接退赛, 就他们目前的情况来看如果后天的第二场对战再输掉就真的结束了。过了一会儿周显从里面出来, 对他俩声音很低沉的说了句对不起就默默离开了。 “他不会出事儿吧。”陈皮看着那瘦弱的背影‘唉’了一声。 两个人一面往侧门方向走一面说着,那会儿赛场已经没多少人在了。梁叙一手抄进兜里去摸烟,抬头就看见余声一个人安静的站在门口低着头, 又停下了要抽的意思。 接着她的视线便掠了过来然后一笑。 陈皮不乐意做电灯泡先回了,梁叙和余声慢慢的走在后头。他们乐队抽到的对战时间是那天下午的四点半,等折腾一番再到现在上海的天色都黯了下去。 “我都饿的不行了。”余声抬头看他, “你想吃什么?” 梁叙忽然觉得背着吉他的左肩一点重量都没了, 他垂眸去看身边的这个——上辈子不知道做了什么大善事今生才有好运气遇见她这样的——女孩子。 “什么都行。”他低声说。 于是他们去了距离旅店不远的那家饭馆,要了二斤汤饺吃起来。她那晚的胃口实在不怎么好, 吃了四五个就停下了筷子。 “不是饿的不行。”梁叙皱眉, “才吃了几个?” “那会儿是很饿呀。”余声胡搅蛮缠的解释, “现在又不饿了。”她说完很无辜的眨了两下眼睛看他, “不行吗?” 梁叙好笑:“您说什么都对。” 店铺里的门这时候被人推开了, 又进来了几个看模样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听那对话说的好像和周显有关,梁叙眉头倏地一紧嘴里咕哝的饺子咀嚼的速度瞬间慢了下来。 余声抬手握上他的筷子,梁叙看过来。 “我想吃那个饺子。”她眼睛确实盯着盘子, “你给我夹。” 梁叙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小心思,霎时的不耐烦烟消云散。他吊儿郎当的挑了下眉头,似笑非笑的看了她好一大会儿。 “一个十块。”他说,“要不要?” 余声努嘴瞪过去,梁叙低头凑近。 “凭着我们俩水溶于水的关系。”他看着她,声音很低很沉,“友情价?” 余声听到后面熟稔的那三个字噗嗤一声笑了。 从赛场出来她就一直扮演着合格的女朋友的角色,什么也不问一个劲儿的说着题外话想方设法逗他。事实上梁叙对第一场失策倒不是有多沮丧,可看她这样拼命帮他掩饰心底都在颤动。 饺子吃完他们沿街往回走。 很多年前看书里写上海的穿堂风和巷弄,好像直到此时此刻余声才切实体会到那种感觉。他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偏头和她说着一些‘听起来无论是什么都会很有趣’的话。 快到旅店门口的时候,他手机响了。 梁叙掏出一看意料之中的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了一下。余声扫了一眼他的来电显示,将自己的手轻轻抽了回来然后拿过他的吉他。 “去吧。”她说,“别太晚。” 梁叙看了她一眼又扫了下时间。 “有事和陈皮说。”他低头轻道,“别等我早点睡知道吗。” 月亮慢慢从云层里爬了出来,不知道哪里飘来的雾挡住了天空衬得月光不太清晰。梁叙说完看着她进去才转身一面接通电话一面往反方向走去。 他在一个偏僻的长巷见到了李谓。 后者蹲在灰色墙壁下地面上一堆烟蒂,从早上打电话给他到现在似乎一直就在这儿没动过。那张脸看着比久病独居的老年人还憔悴,胡子拉碴的下巴凌乱不堪像个乞丐。 梁叙沉默着走近也蹲了下去。 长长的巷子破败陈旧连个像模像样的路灯都没有,他们俩靠着墙面对着面蹲在地上抽着烟。梁叙一只胳膊搭在膝盖上,一只手将烟往嘴里送。 远方有红外线的光时而照过来。 “来都来了。”梁叙良久后才淡淡出声,“怎么不找他去?” 李谓保持着最开始的样子一直没有动弹过,一下一下的机械着闷头抽烟或者寡言。听到梁叙问话,思路才慢慢收回来。 然后用很缓慢的语气问道:“他还好吧?” 梁叙看着面前这人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心里一抽,他第一次见到这样思想里除了前途之外的李谓。想当年这厮毅然决然的放弃音乐转而学医,发誓要做白求恩那样的人。 “不是很好。”他淡淡的补充道,“你这两年忽冷忽热又是谈女朋友。”说到这儿顿了一下,“能好吗?” 李谓嘲讽的一笑,鼻子里闷哼出一个降音调。 “我以为他会在乎跟个小丑一样作了这么久。”李谓干干的扯了扯嘴角,“我以为他会在乎。” 梁叙抬眼:“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在乎。” 在他的印象里这两人似乎从来没有认真的在一起哪怕说几句话,往往是周显一冷漠李谓就退缩。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想的,坦坦荡荡不好吗。 “蹲这儿不累吗。”梁叙站了起来掐掉烟,“喝酒去?” 巷子角落里有一家门伸进去的酒馆,正门很小刚够一个人进去。他们在那夜里喝了一杯又一杯,没人喊过停。李谓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哭的不成样子,一个大老爷们儿真他妈丢人。 老板放了首李宗盛的爱的代价。 那低沉缓慢的调子慢慢流淌出来,泼洒在这不是很明亮的馆子里。门口的月亮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又溜回了云层,天空变得又黑又寂寞。 梁叙想起还在小凉庄的时候。 他们仨抱着吉他找个鸟多林子大的地方一待就是一天,直到夕阳从天边悄无声息地落下去。陈皮摇头晃脑说栋笃笑,李谓盘腿坐在地上一个劲儿的弯腰肚子都乐涨了。他靠在一棵树下抱着吉他给那俩配乐,抬眼便记住了这里的山山水水。 那两天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老谭什么都没有要求依旧周显主唱,梁叙的架子鼓敲得噼里啪啦特别带劲。在第二场的比赛里他们加入了一点淡淡的后摇,周显又变成了那个没事人唱起崔健的死不回头还挺像个‘文弱’的疯子。 那一战虽说观众支持率下滑却吸引了评委。 于是他们反败为胜赢回了一场暂时安全了,退居幕后几个人离场回了旅店。陈皮高兴成什么样呢,走路都在哼着江南小调,拉着余声向房东借锅要在阳台煮火锅吃。 好像那个时刻没发生过让人伤心的事。 陈皮从来都是这样的人,有趣幽默像比黄子华看着还会耍帅,跟个活宝似的把余声逗得直笑。他们这样陈皮叫惯了,都快忘记人家本名是叫陈坡——耳东陈,苏东坡的坡。 “这个不能和我抢啊。”陈皮操着筷子在锅里占领盆地,“哥们最爱。” 梁叙笑着‘去’了一下,给余声碗里夹菜。那是个夜里七八点的样子,不是什么大好日子围在一起吃火锅倒也挺有意思。吃得差不多梁叙把余声叫出去了,屋里就剩下陈皮和周显。 后者一直低头吃着没怎么说话。 锅下的酒精还在剧烈燃烧着,汤和菜被煮的呼噜直冒气。窗帘半拉着有不算温暖的光落进来,将他们的身影衬得有些落寞起来。 陈皮往窗外方向看着,话却是对低头的人说。 “咱认识也有四年了吧。”天空里有人在放孔明灯,陈皮望着那红色的灯又重复道,“都四年了。” 周显知道陈皮要说什么。 “别以为你们不说我就不知道。”陈皮淡淡一笑,“老子长眼睛干啥的。”随即目光落在周显身上,“你还不认识他我就知道了。” 周显募得一惊,抬头直视。 “你这性子闷得不行那家伙又心思太重。”陈皮静静地说,“你们俩跟玩捉迷藏似的闹到最后只能两败俱伤。”说完周显又将头低了回去,陈皮问,“有意思吗?” 周显的双眼似乎有一些湿了。 火锅还在跐溜的翻着滚冒着泡,房子里又安静了下来。陈皮知道有很多事儿得自己做决定谁也替代不了,作为朋友说句良心话也是应该的。 陈皮看了窗外一眼往外走去,门口又停下。 “有时候走脑行不通咱试试走心。”陈皮坚持了这么多年的栋笃笑不是光靠说说就完事儿的,“行吗周显?”话留下人走了。 很久之后房门又被重新从里面拉开。 白净的月光下街道上有两个人影,深夜的路灯晦暗却充满了安详平静。他们一个蹲在地上一个站在对面,像屹立了很久的石头桩。 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这场别扭了长达七百天的你进我退终于平安落幕,在经过这一波不大不小的事儿后好像没什么很重要了。月亮拉着身边最近的星斗跑出来,远处有人在唱往事随风。 “别蹲这儿了。”然后听见站着的说,“我们走吧。” 第69章 他们始终没有得到机会与薛岬对战。 第二轮互相抽签选择对手的错过直接导致了后者被其他乐队PK掉了,这件事情让很多人都感到意外。甚至有某新闻报道出来很快又被删掉了, 就好像一直未存在过一样消失匿迹。 而薛岬再也没出现在大众视野。 旅店里陈皮已经第三遍看那段发生了重大失误的比赛视频, 原因是主唱没有按时到场直接被要求退赛。梁叙当时抽着烟倚着墙壁, 黑色眸子藏着太多的疑问。 “凭良心说确实不错。”李谓发表意见, “可以冲决赛的。” “不知道是该惋惜还是幸灾乐祸。”陈皮说,“反正就是高兴不起来。”说着抬眼看向最沉默的周显, “你这我这是不是受虐心理?” 周显笑了下, 李谓踢了陈皮一脚。 或许正是由于这件事的暗自发酵将周显那事儿给压了下去, 很奇怪那几天网上找不到一丁点相关的痕迹。晋级前十的地下乐队除了他们横冲直撞进来其他都是元老级,随随便便一个喊嗓全是真功夫。 陈皮又担心起来:“会不会是陷阱?” “陷阱个头。”李谓说,“有见过这种的吗?” 他们这样怀疑是有道理的, 关键是薛岬撤退的太猝不及防留给了很多人胡乱猜想的空间。房子里陈皮李谓一句接着一句,梁叙一根烟抽完回自个儿屋了。 那会儿余声正在看电视剧。 他轻轻推开门走进去这姑娘都丝毫没有察觉,一双眼睛注视着屏幕里的武侠人物看的特别认真。梁叙没有惊扰她坐在一边跟着一起看, 大概就是江湖上的头号人物跑来峨眉山争夺武林盟主的事儿。 一个一个签了生死契约战败则亡。 有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一腔热血誓死要做天下第一, 身边跟着一个青梅竹马文静善良死心塌地的姑娘。他的武功还有心性已经走火入魔就这样风雨无阻杀到最后一战,没有想到蒙着面的对手竟然是他最毫不在乎也不会怕她走掉的姑娘。 彼时她已经奄奄一息, 他跪在血淋淋的地上问她为什么。 “我们不做大侠了。”姑娘看着他两行热泪留下, “就做最平凡的人。” 看到这儿余声的眼泪哗的就下来了, 她酸着鼻子湿了眼眶一偏头就看见梁叙探头过来。他抬手去擦她的眼泪, 动作很轻很慢。 “看个电视。”他说, “哭什么。” 余声看着面前像极了电视里那个失去心爱之人的少年,她希望他有所成就却也怕他失去自我。从来到上海的第一天开始到现在,他为了这个比赛呕心沥血所经历和承受的远远要比旁人看见的要多。 眼泪干掉了, 余声钻进被窝说想睡了。 黑夜将星辰一个一个点亮送进屋子来,阳台上的花又开了两朵被风吹起了叶子。余声侧身躺着闭上眼睛,过了很久房门打开又关上了。 她以为他走了,刚睁开眼就感觉后背有人贴上来。 他身上的温度冰冰凉凉还是老样子,余声怔了一下转过身将脸埋进他胸前。电视里有人吹着听起来让人难过的萧,声音空空荡荡全是孤独和寂寞。 “别想太多。”他轻哄着,“睡吧。” 那一年的四月中旬上海公司举办的全国地下乐队比赛第三轮拉开了帷幕,小恒星乐队的提名和支持率大幅度上升。他们三个人玩转着各种各样的乐器加进了后摇元素将摇滚撩的风生水起,一路杀进了全国四强。 然后便是一战又一战晋级前三。 场外的支持率罕见的以指数函数递增,到处都可见为他们呐喊助威的横幅拉拉队。全国决赛的前两天他们一直休息在练习场地,那时已将近五月光景了。 他们现在想做一个纯后摇。 梁叙正在为里头的伴奏乐愁眉紧锁,几个人想了几晚上都没有找到合适的。陈皮连说栋笃笑的兴致都没了,周显和李谓还在网上搜索引擎。 “我出去一下。”梁叙说。 他从租的场子里走出来太阳升的老高,本来是想先回旅馆却在拐弯的马路对面看见了谭家明。后者接了一个电话像是在等什么人,两分钟后一个带着帽子的男人过来了。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但背影不会忘记。 路边的汽车来来往往的穿梭着,红灯将他们隔得很远。两三句话之后男人便匆匆离开了,谭家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绿灯下的梁叙淡淡笑了一下,眼神平静的有些可怕。 他自顾自的点了下头,朝右边的巷子走去。 还是那家有些破旧的酒馆,里面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喝酒。他拎着几瓶去了最角落的地方,刚喝掉半瓶谭家明过来了。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一言不发的闷了很久。 “要听故事吗?”谭家明后来问他。 梁叙从酒里抬起眼皮,似醉非醉的眼神淡漠无比。他无力的仰头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沉默的给自己倒了一杯。 “还记得你曾经问我这表为什么不走。”谭家明看了下自己的手腕,“一九九四年农历四月二十四日下午四点五十二分她抢救无效死亡。” 谭家明笑着补充:“我女朋友。” 梁叙拿着杯子的手波动了一下。 “听过传说中的霹雳乐队吗可能你父亲没说过。”谭家明说,“当时有四个人,我女朋友,我,一个跟着那场车祸一起走掉的兄弟。”停了一下才道,“最后一个是你父亲。” 梁叙募得抬起了头。 “他年纪最大。”谭家明说,“我们都叫他老哥。” 有人进了酒馆喊着老板来二两的。 “可能你听到的有关版本不太一样。”谭家明艰难的说,“那场车祸他也是受害人,断了肋骨手筋尽碎这辈子都拿不起吉他了。” 谭家明是不愿意回忆那次事故的。 他们几个人刚赢了一场盛大的地下比赛要出去嗨一场,那天晚上下了很大很大的雨。他们都叫梁兵老哥还知道他有个媳妇儿和一对儿女,开玩笑问什么时候接嫂子他们来北京。 梁兵笑笑说:“快了。” 当时好像正赶上红绿灯,因为雨太大看不清前路。那条街道上的红绿灯变幻时间太快,挡风玻璃被雨水冲刷着模糊不清,于是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两辆车相向而行撞在一起。 当时谭家明记得是自己开的车,可一个多月之后等他从医院醒来梁兵已经早一步将祸事揽去了。他们四个人一下子没了两个,对方车里的一对夫妻也去了一个。 “那年我二十四岁。”谭家明重重吐了一口气,“从此一无所有。” 想起那几年浑浑噩噩之后便开始流浪四方去,梁兵未出狱的四年里以老哥的名义给他们母子三人寄钱却都被退回来。谭家明曾经问过梁兵为什么不回去,五十岁的男人将头摇了又摇。 酒馆里梁叙垂着头一句话都不肯吭。 这么多年了作为儿子他不愿意别人冲撞父亲半分,却也在心里既维护又怨恨着那个人。从梁兵离开那边开始沈秀就担起了整个家,爷爷种树卖钱身上扛了十多年不能说的话。 “开始也试过自杀被救活了。”谭家明说,“那时候我觉得人生太长了,长的人厌倦。”话里的落寞让人难过,“去监狱里看老哥,他也不见我。” 梁叙一直保持着低头的姿势。 “后来不知道是哪一天忽然醒悟了。”谭家明说,“我记得那天阳光特别好天空很蓝还吹着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酒馆里渐渐没人了,天色黑了下来。 “本来这些话烂进肚子也不会告诉你。”谭家明离开前说,“但我想他作为一个父亲站在你身旁。” 谭家明说完走了,梁叙垂眸沉默。 他回去旅馆的时候余声还没有睡,洗过澡的样子看着干净极了。她闻着他一身的酒味儿很用力的蹙紧眉头,立刻给她去泡花茶喝。 梁叙从后面紧紧抱住她。 余声不知道他为什么喝了这么多酒,只是乖乖的由他抱在怀里一动不动。他沉重的呼吸铺洒在她的颈边,像一个大海里漂浮无助的人。 她轻声问他:“怎么了?” “嗯。”他含糊不清的答,“让我抱会儿。” 梁叙好像只是喝醉了并没有什么太复杂的表情,随后便洗了澡和她相拥而眠。余声看着夜里壁灯下他憔悴的样子,慢慢帮他抚平了眉头。 半夜里梁叙又醒了过来。 事实上根本没有睡着,他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去门外抽烟。走廊的通风口有凉风吹起他的衬衫,梁叙低着眉一根接着一根抽了一晚上。 第二天太阳初升一切依旧。 他去练习场地的时候余声也跟着去了,那一整天他们几个都在排练。余声和李谓在一边看着帮点小忙,耳朵里听到的全是低沉和伤感。 伴奏插了一段当年挑战者号飞机失事的音频。 整个演奏过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梁叙打着鼓的样子看着平静极了。这样的平静一直持续到决赛那天的清晨,像以往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一样。 比赛现场人山人海兴致高昂。 他们是最后一个参赛的乐队,在这之前场下已经摇滚起来,那样的气氛开天辟地浪打不摇,倒显得他的平静更加突兀并且深刻。梁叙在上场前接到了一个电话,两边都静默了一分钟然后听见那头的人说: “去吧,像个战士那样儿。”说完便挂了。 第70章 余声至今都记得那个场面。 他穿着黑色短袖坐在架子鼓前,对着话筒低沉的轻声唱一两句然后敲起鼓来。整首歌破天荒的全部采用了后摇的形式, 全场霎时便安静沉默起来。 这中间有一部分带些哀鸣。 陈皮拨着贝斯弦双目垂下, 偶尔拍两下贝斯板。周显抱着吉他脚尖着地, 脸色淡漠薄唇紧抿时而看一眼台下不知在找谁。 他们像一个灵魂一样的存在。 那场比赛最终奇迹般的力压群雄让他们仨成了穿越人海而来的黑马, 几乎是一夜之间从地下走在了地上将上海的星空都点亮了。很多唱片公司要找他们签约,无一例外都被梁叙推拒了。 他们安静的从上海回了北京。 李谓和周显提前一天先走了, 陈皮得知黄子华要去广州开一场栋笃笑半夜就打车离开了。后来就剩下他们俩还在旅馆, 那会儿梁叙正在收拾行李余声在给花浇水。 “我们能不能和老板娘说一下。”余声侧头看他, “把这花送咱。” 梁叙闻言笑了起来。 “有那么喜欢吗?”他停下叠衣服的手戏谑道,“连花都不放过。” 余声轻轻白了他一眼,又低头去浇花。梁叙笑着去看她的侧脸, 房子里的光打在她身上温和又柔软。她一句话也不说光站在那里,就足够让他心甘沉沦。 他们是翌日清晨九点的火车。 余声说什么都不坐飞机还言辞恳切道列车有情怀,抱着一盆迎春眼睛里都在笑。回去和来时一切好似都没有改变却又真真切切的改变了, 从车里看车外这世界干净又漂亮。 过道里有妇女抱着小孩哄来哄去。 余声的目光随着那小男孩也走来走去, 那一声啼哭把这个车厢都搅得鲜活起来。她慢慢收回视线去看梁叙,他正在垂眸认真的给她拆着零食。 玻璃窗外全是田野和高山。 列车和铁轨如胶似漆的摩擦在一起, 哐嘁哐嘁的往前行驶着。有时到了下一站火车会减速便能听见轰隆隆和鸣笛, 那声音辽阔悠远听着便能让人心安。 回北京后余声就开始忙毕业答辩了。 这两个月就像一场短暂的梦境醒来后一切未曾改变, 梁叙还回了修车铺子上班, 闲暇时他们一行人找个车水马龙的街道便开始玩起吉他。 有一天陈皮问他:“接下来什么打算?” 说起来虽然生活照旧但仍是发生了变化, 很多公司找上门来要给他们做包装甚至提到出国深造。梁叙一般情况下什么都不多说,和第一次一样婉拒然后送那些人客气走掉,陈皮周显也同样如此。 “你呢。”梁叙反问, “什么打算?” 陈皮蹭的伸出右手耍酷似的将额上的头发向后一捋。 “哥们立志要做栋笃笑的终身追随者。”陈皮说完一笑,“先请我爸妈吃顿豪华大餐再说,这有了钱的感觉吧——” 梁叙没等说完一根烟扔去将那嘴堵了。 北京的春末那花繁的不像话,把整个城都笼在里头。天-安-门广场换下的小盆菊一块钱一盆一两天就能被人抢光,游客遍地故宫听着美女导游讲慈禧。 他在故宫外头和余声的父亲见了面。 四十来岁的男人戴着一双眼镜睿智温和,问他最近工作怎么样余声每天都做什么。余曾和陆雅的性格南辕北辙却都把女儿当心头肉,梁叙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们教出了这样一个干净善良的姑娘。 两个人谈完话余曾便去了余声学校。 梁叙站在街道上看着那远去的黑色汽车,想起自回到北京再也没有梁兵的消息。谭家明前几日刚和他道别要四海为家了,对于梁兵和他一样再无知晓。 他抬眼去看头顶的天,白云苍狗斗转星移。 那会儿余声已经见到了余曾,面对父亲她从不撒谎,提起梁叙眼里都有了光。余曾笑着听完带她去了北京的会馆吃饭,包厢里那么一个餐桌就他们父女俩。 一顿饭吃了小半余曾接到电话去开会了。 余声不乐意让司机送她非要将剩下的菜吃完,她一个人坐在百名平米的包厢里顿觉难过。后来往出走的时候意外看到了张魏然的助理江司从隔壁出来,像是在送客陪同着当时乐队比赛的其中一个评委。 瞬间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的神经。 余声慢慢走去那扇门前然后推开进去,窗前站着的男人正端着红酒轻轻摇着高脚杯垂眸看着楼下。或许不知道来人是他,没什么防备。 “送走了?”声音清淡。 余声没有说话,半响男人回头。张魏然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又很快恢复平静,对她轻轻笑了笑问她怎么来这儿了。她的目光太犀利冷静,张魏然面对这个聪明的姑娘无声叹气。 “我什么都没有做。”张魏然说,“那是他的真本事这点你该比我清楚。” 不过是薛岬找媒体透漏梁叙坐牢被他给压下了,因着和薛天曾经合作过对方给了面子。可那俩兄弟不是好惹的主,搅不混一滩水誓不罢休。 “要感谢的不是我。”张魏然说,“是许镜。” 再次提起这个名字,余声有些恍惚。也就是那时她才知道这个女人以肚子里将要出世的孩子为由要求薛天将所有的新闻摆平,活了快半生才有的后人薛天感激涕零都来不及。 余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那她现在呢?” “母凭子贵。”张魏然说,“不过孩子留下了她走了。” 余声好一会儿才将这个事儿消化掉,她抬头去看面前这个意气风发却又看着苍老极了的男人。有那么一刹那像是瞧见了母亲的影子,这人做这么多全部都是因为什么她知道。 空气缓慢的流动在两人中间。 余声静静的将目光探去对面窗外的大厦里,沉默了好几分钟然后转过身去。她走到门口处又停下了脚步,背对着里头的男人轻轻开口。 “明天是我妈生日。”说完走了。 那或许是她难以再忘记的一个夜晚,所有事情汹涌而来又无声褪去。回学校的公共汽车上她给梁叙打电话,问他吃了没有在干吗。 车窗将外头的热闹隔了开去。 他们像以前一样说了很久的话,直到月亮第N次从云雾里出来。余声那些日子一直在学校准备答辩,毕业设计改了无数遍,文件夹里全是一改二改设计一改设计二改毕业一改毕业二改最终修改等乱七八糟的词儿。 前两天她去见了方杨,女生有些憔悴。 这个六月他们都在准备着毕业,方杨已经开始做好了二战的准备,房子租去了大学街每天雷打不动的去图书馆。这才刚经历一场战斗又要重新再次投入,余声真怕这女生受不了累趴下了。 “痛苦是暂时的。”方杨回答她的劝慰,“现在除了往前走我无路可退。” 余声看着这个女孩子的眼睛。 很久之后她在一个街道遇见了挎着篮子去买菜的许镜,这才想起那种目光似曾相识。她记得自己跟了上去,她们还心平气和的聊了两句。余声那时已经二十有四,她问许镜后悔过吗。 “人生只有一次。”许镜淡淡一笑,“不能重来啊。” 余声记得曾经读过的一本书里有问到‘什么是苦’,那个矮小善良的男人看着萤火点亮的灯说‘苦是渴求’。像这世界所有的普通人一样,他们都在拼着命想过好这平凡生活。 二○○八年的六月初二,余声答辩结束。 当时她从教学楼里下来后抬眼轻轻一瞥,梁叙带着黑色帽子穿着短袖牛仔裤抄兜等在树下。他已经抬脚朝她走过来,然后拿过她的书包拉起她的手。 “顺利吗。”梁叙玩笑,“有没有答不上来?” 余声皱眉趁他不注意掐了他一下,梁叙抽着气‘嘶’了一声。余声笑着仰头朝前大步走,梁叙将脸别向一边笑了一下跟上去。 彼时校园里已经空空荡荡了。 就在昨晚她还和陈天阳坐在床上一起看电影,后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说着‘这人终于演了一回好人太他妈感动了’的话。今天下午这女生就坐车回家乡,或许今后再见一面难上加难。 这大概便是离别前的样子吧。 有风从前头吹过来将地上的尘埃扬起,情人坡上一堆堆男女在摆着造型拍照。余声好像听见梁叙说了句话没听太清,她抬头看他问了句‘你说什么’。 “不是一直想要去旅行吗。”梁叙低头凝视,“浪漫的土耳其?” 余声还以为自己幻听,这事儿她也只和方杨说过。耳边那堆人吵吵闹闹她却什么都不到了,又像回到当年从小凉庄去羊城的辽阔大路上。他开着廉价的五轮带她兜风,她趴在窗户上看着外头的田野然后叫他名字,说: “我们以后去旅行吧。” 他说话做起事儿来从来都不含糊,那一个月便开始来回跑着办理各种手续。余声每天过着懒洋洋的生活浇花喂猫,红砖胡同又有一对老年人办喜事了。 六月底的傍晚天上忽然出现了很多孔明灯。 余声那会儿正在阳台上晾衣服,胖猫趴在脚下睡得稀里糊涂。过了一会儿他从外头回来带了菜说要洗手作羹汤,她抱着猫在一旁看差点被火烧了猫毛。 那是一个平静普通的夜晚。 他们自己做好吃了晚饭然后一起找电影看,后来躺在他怀里就那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清晨四五点的样子,外头有小雨点往下落在窗上。 余声爬起来去阳台收衣服。 她抱着那一堆他和她的衣裳站在雨点下,然后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那个时刻的北京安静极了,胡同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你站在高处远远眺望一片安宁,唯一听见的便是流浪猫狗的叫声像小凉庄的样子。 “下着雨呢。”梁叙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后头,“怎么不进去。” 有一滴雨落在了她的眼睛上,余声轻轻一眨眼睛又亮了。梁叙走到她身边也随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半明半暗的天际线有光正在破云而出。 “梁叙啊。”余声叫他,“小时候老师问我们长大后要做什么。”她看着远方,“身边的同学都说当科学家考飞行员。” 他偏过头来看她:“你怎么说。” “我啊。”余声也抬眼看他然后裂开嘴笑了,“我说长大后做什么最快乐。” 她的声音里盛满了调皮的样子,梁叙跟着笑开了。雨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北京的六月空气新鲜有着潮湿的泥土的味道。 梁叙抱过她怀里的衣服拉她进屋。 他们坐的是九点的火车先回一趟羊城,在这之前梁叙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们收拾行李这就出发了,胡同里有一帆风顺和胖猫还看着家。 汽车一路疾驰送他们到火车站。 那时候梁叙不知道他的邮箱里刚进来一封H&B的邀请信,或许等他们回去就看见了。路上梁叙说要给她讲故事,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好天气。检票口已经有人流陆陆续续往里去了,她要听他把故事讲完。 (全文完)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