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佛兰明歌 作者:也稚 文案: 1. “弗拉门戈(港译‘佛兰明歌’),一种被认为是西班牙文化符号的舞蹈,却从来不属于真正的西班牙文化。她诞生于西班牙南部干旱贫瘠的安达卢西亚平原,一朵绽放在边缘社会的市井之花,浸透了悲怆与苍凉。 …… 弗拉门戈真正是一种带着镣铐的舞蹈。” 裴家辛夷鲜少露面,神秘至无八卦可探,一向狠辣的娱记写到她也温柔三分。 却无人晓得,这人生于她是一出盛大的佛兰明歌,华丽背后满目疮痍。 2. “你只能看着我。” “永永远远看着我。” “我爱你。” “即便你厌我,恨我,我也爱你。这辈子只爱你。” 至今,裴辛夷已分不清,那是罗刹的咒语,还是佛的诵吟。 *非善男信女,慎入 *缺失见微博:也稚子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豪门世家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辛夷,阮决明 ┃ 配角:周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与你共最后一支舞 第一部 :南洋旧事 第1章 裴辛夷的一生有三次重要的飞行:一是飞抵河内,二是飞离大叻,再是飞往西贡。将三点连线,由北向南,几乎画出一张越南地图。来来去去,飞行弧线的另一端皆是香港。 对历史学者来说,两地的联系是船民问题,是殖民地研究。对于裴家来说,两地的联系意味隐秘的发家史。对于辛夷来说,两地的联系代表不可言说的心事。 恒生指数升至一万六千八百点新高,五星旗帜在特别行政区升起,航班落地。 第三次飞行,这是一九九七。 * 二十四小时前。令洛杉矶比弗利山庄都自愧弗如的香港石澳半岛,依山而立的幢幢别墅笼罩在粉的橙的霞光中。 自然景色隔绝在厚重的绿丝绒窗帘外,单人沙发两侧的红罩台灯以昏暗的光线映亮会客厅,茶几上放置两对宋代汝窑玛瑙釉碗,色泽细润,表面有蝉翼细纹般的开片。 任何古董行家见了都要大呼:“似玉非玉而胜玉!” 陷在柔软坐垫里的男人亦心神荡漾,却不是为着眼前的藏品。 对面的女人缓缓抬眸,轻声说:“得唔得?” 年过五十的商人惊慌地“啊”了一声,不舍地让视线离开那别在一边的蕾丝长袜包裹的纤细小腿,对上一双乌黑的眸,“裴老板,我得再想想。”又讨好般地以生疏的口音说,“唔好意思。” 商人先前没听过裴老板的名号,是偶然在饭局上听说对岸有间私人古玩行。对他们这些人来说,限客的店一点儿不稀奇,不过是看身份、资产,怎么都玩得起。但这间古玩行不同。 你能否成为客人全看老板心情,另有不成文的规矩——不用钱财交易。 这么稀奇古怪的店,按理说会迅速关门,却经营至今。成功的秘诀只有一则——一旦入选成为座上宾,想要的真迹珍品都能为你找来。 这位商人寻找遗失的祖传家宝已有好些年头,一月前经由中介人向古玩行递交委托。他原不抱期望,没想到能入选,更没想到古玩行办事效率这样高,令人称奇。他来了才晓得,裴老板的裴竟是昔日“船王”裴怀荣的裴。 豪门恩怨向来为人乐道,尽管裴家日暮,凭家族今夕往昔的恩怨仍常登八卦小报。而裴家辛夷鲜少露面,低调到二十七载经历在报纸杂志上也只有寥寥几笔。据传“船王”最疼爱这位正房幺女,连名字也不按裴家族谱字辈取,钱财更是舍得。可她很淡泊,钟情古董艺术,关心公益,对公司事务不闻不问,资产不及其他成年子女也不在乎。 商人觉得传闻是这么回事儿,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儿。辛夷是中药一味,又名望春花、玉兰,喜温暖,治风寒,却与眼前的人一点儿不搭。 “张生想必也知,要找全这成双成对的汝瓷并非易事。”裴辛夷看向一侧又转回来,瓷器的光似乎落进眼里,长睫毛半掩去。 商人少说也是苏南排得上名号的人物,怎么能在后生面前落下风,连忙说:“钱不是问题!” 话未说完,裴辛夷走了过去,一手搭上沙发椅背,俯身贴近他耳畔,“张生讲笑,我这里不是批发市场,什么货几多价值明明白白。” 婉转如歌的语调,浓烈的辛香调气味,未着鞋的蕾丝镂空袜里隐约可见的朱红指甲,似乎镀了雾光。 商人昏头转向,尚存的理智令他盯住瓷器而不去看她,“说实话我不明白,你们就是做船运贸易的,送一批货不在话下,用我的船岂不是大费周章。” “我们?张生可能不知公司在谁的名下,如果我能动一船一锚,确实不会大费周章。” “可毕竟……” “既然如此,唔阻你时间。”裴辛夷朝门的方向唤道:“阿崇,送客!” 双开门打开一扇,一位青年走了进来,西装革履又戴着眼镜,毫无惊喜的助理模样。门外还有两位探头探脑的男人,是商人的随身保镖。 助理作了个“请”的手势,商人犹豫一瞬,下定决心说:“等一等!裴老板,这批货确实没问题吧?” 裴辛夷盯着他看了足有三秒,浅笑道:“方才已同你交底,不过是仿造艺术品。” “西贡到深圳,就这一次?” “当然。” 裴辛夷示意阿崇将一对汝瓷装箱,对商人说:“等货船出海,另一对会完完好好递到你手头。” 在合同上签字,瓷器交换主人,客气握手,他们沿着半弧形扶梯下楼。 客厅与会客厅朝向一致,更为宽敞,仅摆放了一扇古董屏风,显得尤其空旷。金黄的余晖透过整面长方落地窗,洒落在屏风描金的枝叶间。从楼梯到玄关的路看不见屏风后面的光景,想象的话许是舒适的阴凉一隅。 商人远远地望了一眼,“进门的时候就想说,你这京唐纸屏风漂亮,是日本平安时期的吧?” 裴辛夷笑笑,“张生眼光独到。” “我对日本货也小有研究。” 商人还说了许多,她左耳听右耳出,一边礼貌应和一边送他去玄关。 “裴小姐,多谢。” “客气了,我该讲多谢。” 客人们欢欢喜喜走了,裴辛夷背对屏风,在余晖里点燃一支细烟,窗外庭院的草坪修葺平整,无多余花木。 助理站在她侧前方,双手比划了几下。 裴辛夷掸了掸烟灰,轻声道:“张生钢厂的车床德国进口,货船长期经过越南海域,大陆船并非最佳选择,不过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其他查到了?” 助理比出指头,似乎在说:“张生有儿子。” “几岁?” 助理摇头,比了“十六”。 裴辛夷睨他一眼,“觉得太小?阿崇,少可怜别人。找时机‘请’过来,以防万一。” 助理一顿,好一会儿才点头。 铃声忽地响起,来自屏风北侧的壁龛里的座机。裴辛夷去接听,电话那边响起年轻男人的声音,“六妹?” 听见这声称呼,她嗤笑一声,“你放心,船已搞定。” 对方停顿片刻,“恐怕这批货走不了。” 裴辛夷蹙起眉头,“你又搞乜嘢?”(什么) “阿爸让你过来,有事要讲。” 掼回听筒,裴辛夷对身后的人说:“去浅水湾。” 助理比划手势说:“五少爷又闯祸了?” “恐怕更麻烦。”裴辛夷垂眸一笑,“收拾烂摊子是我,趟浑水是我,老爷眼里哪有我。” * 浅水湾,依太平山南,拥一弯海滩,二房太太宅邸在此。裴辛夷同这一房向来不对盘,彼此视如仇敌,很少登门。奈何父亲的行程安排犹如监狱式,哪日与二太共进晚餐,哪日光临三太居室,容不得更改。 裴怀荣七十有一,生于本埠,祖籍广东。含着金汤匙出生却没享几年少爷待遇,父亲叔伯因炒股倾家荡产,携家带眷逃往越南躲债。硝烟烈烈,他搭一只破船回岛,创立怀安船务公司,危险的押船工作亦亲力亲为。凭借船运贸易发家,后投资商铺、涉猎地产,六十年代,他已是家喻户晓的大亨。 然而时运不可预知,八十年代恒生指数狂跌,裴怀荣也撞上投资失利欠下数亿,抛售公司股份,变卖产业,近年才好转些许。然俗语有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捱过最艰难时期,裴家大大小小又有豪宅可住锦衣可享。 至于裴怀荣最初创立公司的资金由来,坊间有许多传奇版本,无人讲得清。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裴怀荣与弟弟在越南共同打拼,却背叛对方独占资金。加之后者再未踏上这片土地,似乎断绝了来往,更佐证了兄弟反目的事实。 实际如何,恐怕只有裴家的人才知晓。 夜色笼罩,宅子里很安静,佣人领裴辛夷去偏厅,呢绒沙发上坐着一老一少,不见女眷。 裴辛夷在一端的单人沙发落座,右膝盖搭上左大腿,自然得犹如这是自己的领地。不招呼任何人,她直接问:“乜事?”(什么事) 裴怀荣头发染得乌黑,穿白色西服,手握拐杖的银质虎头,颇有老式绅士派头。他难得露出倦容,也不训斥她目中无人的作态,出声说:“阮忍冬死咗。” 年轻那位急切道:“阿爸,阮忍冬才三十七,这肯定是谋杀……” 裴辛夷听他说“谋杀”,弯了弯唇角,“我睇你该去做差人。”(警察) 即是方才来电的人——二太的儿子裴安胥,看相貌着实平平,看气度更是娇生惯养的纨绔。他指着她,龇牙咧嘴只道出一个“你”字。 裴怀荣压了压手掌,以防他们吵起来,说:“辛夷,你去一趟。” 裴辛夷一顿,说:“越南的事都是五哥在打理,没我的份。” 裴怀荣颇为不悦地说:“那你有听话?以为我不知,老五次次闯祸都依仗你,送他的‘航线’一条保不住。” 裴安胥揉了揉额角,大有忍气吞声的意味,“辛夷只是处理码头小事,阮家的现况她一无所知。” 裴怀荣横眉道:“扑街仔,几时轮到你说话!自己几斤几两掂量清,先搞定后天的股东会。” 裴辛夷笑出声,“是咯,你们各个不得空,这女婿死得好不是时候。”不等父亲呵斥,接着问,“阮忍冬怎么死的?” 裴安胥说:“还不知,四姊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讲不明,他虽然是个残废,但健康状况一直稳定,况且有四姊悉心照料……一定是那位做的。” “那位?” “你仔细想,阮家就这么两个儿子,阮忍冬死了对谁最有好处,当然是阮决明。” 裴辛夷睨了他一眼,“就算是谋杀,阮太也难逃嫌疑。” 裴安胥小心翼翼地瞧了父亲一眼,压低声音说:“你根本不知阮决明是什么人,进阮家不过十年便吃下莱州半壁,阮伯是‘佛爷’,他就是‘佛刀’,连良叔都要喊他一声‘刀哥’。” “好了!”裴怀荣一声怒喝,猛地咳嗽起来。 “阿爸!”两位儿女连忙围过去,拍背的拍背,拿药的拿药。 裴怀荣吞了药片,放缓语气说:“讨论这些冇用,裴家的人必须去。” 裴辛夷维持平常的神色,问:“要待几日?” 裴怀荣没有言明,只道:“礼数要周全,处理妥当。” 裴辛夷应“好”,再不多说一句,冷淡告辞。 裴安胥好心将她送出门,边走边说:“我冇同阮决明正式打过交道,但听四姊说……” 裴辛夷止住即将而来的絮叨,“不用给我情报,你是怕我抢你生意,还是担心我回不来,今后没人给你善后?” “你好歹是我阿妹……我找契爷借人保护你?” “我是去谈生意,要一群烂仔冇用。”[1] “等会议结束我立马过去,在‘佛刀’手里拿货冇那么容易。” “看来他很英雄主义。” 裴辛夷对“佛刀”知之甚少,但晓得《水浒传》里写鲁提辖的句子——直教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 何其狂妄,敢谓之“佛刀”。 作者有话要说:不会有很多方言,只在必要时写常用口语及特别词汇。 - [1]烂仔:街头流氓,狭义指混帮会的人,可以理解为“古惑仔”。 第2章 时间回到现在。闷热的空气拂过沿街的法式建筑,摩托车在马路牙子上胡乱横穿,西贡沉在黄昏里。 三轮车夫的背心被汗水浸湿,眼睛里也渗了汗似的,视野有些迷蒙。他看着前方的路,看着座椅里女人的背影,飞快蹬着踏板以打消心底的遐想。 裴辛夷额角也布满细密的汗珠,她已摘下软呢帽,又不得不脱下在腰线以上的黑色长袖外套,放在倚着扶手的皮质手提行李箱上。连衣裙的袖子刚刚拢过她纤细的肩头,大圆领兜下来在沟壑前坠成褶皱。程亮的尖头漆皮高跟皮鞋亦是黑色。通身上下肃穆的黑,显然这人是要参加葬礼。 三轮黄包车在码头外停下,裴辛夷将外套搭在臂弯处,拎着行李箱走下来。鞋面擦过地面上的碎石,发出轻轻的碾压声。同车夫一问一答,她递上美钞。 远远的有人高呼:“来了!” 裴辛夷侧过脸去,瞧见两位额间系白麻缎带着圆领盘扣短衫的女孩。想来是阮家派来接应的佣人,她不疾不徐地走过去。 女孩们快步上前,其中一位用不太标准的白话说:“裴小姐?”又作了自我介绍。 会讲白话这位叫阿梅,眉目端正,称得上小美人。另一位叫阿惠,看上去还很稚气。 “你们认得我?”裴辛夷这样问并非好奇,而是出于警惕。 阿梅笑着用白话说:“西贡码头除了太太,我还没见过这样的靓女。” 裴辛夷平淡地说:“上船咯。” 岸边停泊了不少渡船,大多仍是旧式的需要人力划桨的小船,一艘白色小型游艇在其中尤其打眼。女孩们先跳了上去,而后伸出手来。 裴辛夷将行李递过去,拎起裙角轻轻一跃,轻巧地登上船。阿梅劝她去内舱就坐,遭到拒绝只得作罢,急忙呼唤驾驶舱里的掌舵者开船。 引擎轰鸣,游艇划破水面,白浪卷卷,往头顿驶去。 头顿半岛位于越南南部,走水路出入西贡的必经之地,旧时是小渔村,在法殖民时期开辟成度假地,好山好水,风光宜人。阮家领地在越南北部,穷谷绝崖的莱州,阮忍冬腿部有疾,身体一年比一年差,为休养不得已南下长居。 不管在哪里,两兄弟龙争虎斗的故事最为人乐道。十年大戏落幕,继承人离世,私生子真正成为莱州话事人[2],坊间遗憾少了份谈资。亦早有流行语,连跑码头的小孩都会讲——“莱州有佛刀,西贡有顽疾”。 裴辛夷若是知晓这句话,定会转述给事事要人善后的少爷听。毕竟裴安胥除了父亲,最看重的就是阮忍冬——事事替他打点的姐夫。 阮忍冬的死意味两家联姻解除,准确来说是阮家长子与裴家二房的姻亲,两家的生意也许不会终止,但裴安胥这个负责人可能会被换掉,他当然心急。但阮忍冬死得太突然,让人疑心是阮氏内部斗争所致,他也怕受牵连。 裴怀荣如意算盘打得好,赚钱的生意交给儿子打理,探虚实、见佛刀,攻克男人,自然是“最疼爱的正房幺女”的差事。 裴辛夷没有讲错,收拾烂摊子是她,趟浑水是她。父亲只当她是废棋,弃之可惜。 * 晚霞温柔洒落,水面泛着粼粼波光。被晒了一下午的甲板的漆白金属护栏仍发烫,裴辛夷碰了一下就收回手,双手抱臂,忽显得心事重重。 女孩们不能自己进内舱,就跟着站在甲板上,倚在护栏一侧。终归才十六七岁,她们在庭院里遵守严格戒律,难得出来呼吸自由空气,没一会儿便闷不住说起闲话。 “佛爷真的不来吗?” “太太说了,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道理。” “怎么也是亲儿子……听说莱州那位不是亲生。” 阿惠惊呼一声,抬眼瞧裴辛夷,见她全然不觉,放下心来说:“十八岁进家门,拜了祠堂,怎么不是亲生?” “你替那位说话,不怕招来不满。”阿梅掩唇一笑,“还是你……” “胡说!那位可是二少爷,不是我能想的。” “明白就好。” “那位真可怜,跪了整整两天,姜先生跟了大少爷这么久都没有这样。” “姜哥要忙前忙后,当然不能长跪。那位有什么可怜?太太才可怜,三十一岁,正好的年华却失去丈夫,以后还不知道怎么在阮家生活下去呢。唉,那样的美人,嫁给大少爷已经很辛苦了,也不能有孩子。” 阿惠眼神闪烁,放低了声音说:“只和你说喔,我觉得那位根本没有传闻说的那么无情,甚至还很温柔呢。” 阿梅笑说:“你不会真的动了心思吧?那位可是佛刀。” “我知道啊,可是……” “我好心告诉你,不要再对那位抱有幻想。之前大少爷西贡的几间铺子出事,死了多少人,连姜哥都差点丧命。你以为凭西贡的帮会就能跟大少爷作对?‘莱州阮氏’‘佛爷的大公子’这些名头放在哪里不吓死人。” “你的意思是……那位做的?怎么说他们也是兄弟啊。” “不好说,不过兄弟又算什么,太太还是发妻呢,大少爷不一样打得她遍体鳞伤?……哎呀,不说了。和你说的这些别说出去,姜哥知道又要训我了。” 安静片刻,阿惠忧心地说:“葬礼结束之后,我们会怎么样?” 阿梅摇头,叹息道:“哪里有我们的地方呢。” 天暗了下来,游艇驶入狭窄的水域,岸边植被繁茂,兀立的枝叶层层叠叠,偶有鸟雀扑腾飞起,更显诡谲。 裴辛夷转过身去,出声说:“还有多久?” 阿梅用白话答:“过了这条小河。” 裴辛夷点了点头,再次望向远处。 阿惠小声说:“吓我一跳,还以为裴小姐听懂我们说什么了。” “不可能,太太说裴小姐不会讲越南话才派我来的。” 裴辛夷当然会越南标准语,还会一点其他语言,连新学的国语都能说出几分字正腔圆,毕竟是“古玩行”老板,语言对她来说必不可少。女孩们说的这些,她一字一句都听懂,还知道了阿梅的“秘密”。 越南话特别的地方在于人称,“你、我、他”时常以不同的称谓指代,因而凭借对话就能判断各中关系。比如女孩们提到的姜先生,全名叫良姜,是阮忍冬的左臂右膀。越南人习惯唤最后一个字以表亲切,一般来说还要再加上称谓,但会白话的那位女孩直呼“姜哥”,且说“我”的时候以“梅妹”代指,非常亲昵。 不论年纪,男人称哥,女人称妹,是情人间的说法。 绵绵语调,暧昧之谓,她没有过。 也许有过。 * 远远的能见着简陋的码头了,竹竿上悬挂一颗灯泡,一只小船漂泊在幽暗的水面上,船头时而撞上木板搭的短桥。绰绰树影掩盖一条小径,隐约有灯火浮游而下。 游艇尚未停稳,阿惠急切地跳上短桥,往前走了两步,欣然回头道:“是那位!”又立马改口,“二少爷!” 裴辛夷抬眼去瞧,只看见几道黑乎乎的影,在龟背竹诺大的叶扇之间不太真切。 “裴小姐,二少爷亲自来接你了。”阿梅说着白话,拎起行李箱。 裴辛夷戴帽子的手一顿,“我自己拿。”接着穿上外套,一手提行李箱,一手拎裙角,跨步上岸。 前来接应的有两位男人,手里都拿了一盏油灯。走在前头的额上系了白麻缎;走在后面那位戴着尖顶白麻帽,着不合身的白麻衫,显然是死者亲属。 裴辛夷正想着披麻戴孝也这般挺拔,难怪女孩发花痴,忽地看清了他的脸。 风灌进油灯口里,火光轻晃。鞋子变成千斤顶,教她一步也动不得。 帽檐遮去男人大半额头,一缕发斜垂眼睑下,颧骨至唇角笔直一线,仿佛速写石膏的线条,上唇缘留浅浅胡髭,下巴的蓄得密些,鬓角干净,一看便知胡子好生修剪打理过。 也一看便知,是她认得的人。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少年的线条变得更硬朗,肤色更深,她不会忘。 视线交错,冰面之下细水潺潺。 阿梅出声说:“裴小姐?” 裴辛夷垂眸,迫使干涩的喉咙发出音来,“久闻大名,我是裴辛夷。” 阮决明握紧了油灯的把环,抬起另一只手。 裴辛夷往前挪一步,握住他的手,粗糙、温热,掌心与虎口的茧,每一寸都贴抵。 “久闻?”阮决明轻描淡写,泛白的指尖却出卖心绪。 好似手掌骨将揉在一起,裴辛夷忍着痛,平静地说:“如果我认错,还请你作介绍。” 他松开了手,似笑非笑道:“阮决明。”话音未落,一把拽着她手腕将人拉近身前。 她抬起眼帘,就要后退,他轻易地箍住她,堪比如来佛禁锢悟空。她往后倒,高跟鞋却磕到砾石扭了脚踝。 将她的长发拨到耳后,颊贴颊,唇角碰下颌,呼吸融化耳廓,他轻声道:“越南话念‘明’。” 作者有话要说:[2]话事人:指有决定的权的人,主事人、代表。 第3章 五秒钟握手,两秒半贴近,虫鸣声也似唏嘘。 “要不要紧?”阮决明顺着手臂外侧抬起她的手肘,往高跟鞋看去,脚踝骨凸出,再往上,小腿紧致。都不能用纤细来形容,这个女人近乎骨感,似乎很易碎。 裴辛夷咬紧牙槽,对他说:“冇嘢。”(没什么) 二人拉开与第一次见面的人应有的距离,打消了周围的人瞬间的错综复杂的想法。 阮决明挑着笑说:“走平路怎么会扭伤了脚,我有这样吓人?” 他到底有多吓人不知,戏却是令她叹服,说谎也要圆满,还不忘戏谑。 裴辛夷双手提行李箱挡在腿前,似乎就有了无坚不摧的盾牌,可以抵御任何人、任何事的袭击。她浅浅抿唇,“阮生讲广东话好正,听来和广东人冇差。” 知道这是讥讽,阮决明哂笑一声,“越南人口七千万,讲广东话好正不止我一个。”转而调侃道,“不过,好正大约只我一个。” 裴辛夷真心发笑,眼尾上挑,鹿般的眼睛变得有些狭长,像鱼尾。短促地笑过后,她说:“原来阮生也会讲笑。” “山路不好走,让阿星背你?”阮决明说着朝旁边的青年扬了扬下巴。 青年皮肤黝黑,有乡野少年般的粗犷与憨厚。 不等这人上前,裴辛夷赤脚踩上沙土地,弯腰拎起一双高跟鞋,站直了说:“大不了当松骨咯。” 阮决明牵了牵唇角,同青年说:“阿星靓一点也不会被拒绝啦。” 名为南星的青年挠了挠后脑勺,半勾着身子,探询地说:“裴小姐,不必勉强。” 女孩们纷纷附和,围上来拿行李箱与鞋子。裴辛夷没了推辞的耐心,丢给她们就往前走。 这出戏实在太突然、太莫名、太生硬,迷惑得了旁观者,迷惑不了戏中人。她听见自己慌乱的心跳,却不知他亦如此。 小径两旁龟背竹、芭蕉还有别的植物的叶子探出来,时不时掠过她的胳膊、腰身、小腿,又刺又痒。一切如梦境,误入无数场噩梦里出现的热带雨林,可足底的硌人的触感分明诉说这是现实。 透过树枝间隙的月光在油灯映照下微不可见,阮决明走在她斜后方,发稍随她的步伐轻晃,一搭一搭碰蝴蝶骨上半寸的位置。灯火融化了似的,再抬眼,挽起的发髻变成一股麻花辫,穿着粗布棉衫的少女瘦弱的背影近在咫尺。 他无意识地发出沉吟的“嗯”声,她转过头来。 不是清澈如小鹿的眸,她软呢帽垂在额前的网纱无限铺开,也在眼前蒙了一层似的,陌生又冷然,与他记忆里的相去甚远。 “怎么?”她一刻不停地往前走,脚跟沾染泥土和落叶的残屑。 阮决明一步上前,与她并肩走在一起。狭窄的道路顿时拥挤,艰难容纳二人。 裴辛夷不得不往旁边挪了一步,又问:“你想讲乜嘢?” 阮决明真正想说的话绞杀在喉咙里,语调轻松地说:“点解你会来,还是一个人?”(为什么) 裴辛夷轻轻一瞥,又接着看路,油灯的光照亮方寸,人和树的影交缠在一起分不清。“我也好奇,阮生到底是何人,让五哥怕到不敢来。” “裴五怕我?”阮决明笑了笑,放低声,“以为这边有麻烦,裴老担心宝贝儿子才让你来吧。” 裴辛夷一顿,也不看他,冷声说:“你编八点档?” “那不然……以为送女人过来好办事,甚至可能再续两家姻亲。” “你!”裴辛夷转过脸去,右足底划过锋利的碎石,吃痛停下脚步。 阮决明噙着笑,由上至下将她扫视,目光轻浮地停在兜领下的沟壑,“奇怪,我搞乜对裴家女仔冇兴趣?早知裴小姐靓过张曼玉,不要你来,我追到对岸去。” “靓过张曼玉?我自认衰到贴地。” “衰?百桌不够摆廿百,三天三夜,风风光风娶你进门。喜欢骑马,莱州任你驰骋,喜欢玩刀,金三角最好的工匠随便挑——” “烦不烦啊!”裴辛夷不耐烦地呵斥一声,周围忽然安静。 女孩们收起说笑声,不可置信地看过来,连南星也愣怔。大约很少有人敢这样对阮决明讲话。她意识到不对劲,轻咳一声说,“唔好意思,石头划破脚心。” 阮决明睨她一眼,眉头微蹙,“让你死撑,好衰唔衰。”说着蹲下来,握住她右脚踝。 她又要甩开又要后退,单腿立不稳,整个人都后仰。刹那间,他起身同时伸手勾住她的腰,一把拉进怀里。 足底在泥土地上磨蹭几回,伤口撕裂加深,她再不动声色也忍不了,轻“嘶”出声。怒意直接写在脸上,眼神能将他千刀万剐,她用前臂力量撑开他的胸膛,皱眉道:“黐线!”(神经)[3] “我刁你老母!”阮决明忽地将她托举起来抗在肩上,不顾落下的软呢帽,迈步朝上走。 裴辛夷半身倒悬,惊慌不已,一边呼喊一边朝他后背乱捶乱抠,全然不再是人们印象里裴小姐该有的样子。 后面的人无一敢阻拦,诧异而沉默地跟在后面。 血液直涌天灵盖,裴辛夷额角青筋都急出来,扒拉阮决明垂在背上的麻缎,要将孝帽扯下来。 他拉了下帽檐以防被拔掉,转而狠拧她小腿肚,“信不信我收你皮。”[4] 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教人感受到真切的杀意。她不再乱动,喘过气来才说:“你神经搭错架啊,要背要抱好生……” 话未说完,一瞬失重,她落入稳稳的怀抱,下意识勾住了他的肩膀。 “裴小姐早说要我抱,也不会受伤。”阮决明语含三分笑意,眼神却是冷的。 裴辛夷躲开视线,搭在他肩上的手犹犹豫豫垮下,嗤道:“莫名其妙。” 标准双手横抱,该印进童话绘本,而不是由诡异如黑白无常的他们来戏仿。 贴在裴辛夷肩背右侧的阮决明的掌心还挂着油灯把环,玻璃孔与铁质把环时而摩擦出细微的“咣滋”声。油灯就悬在下方,玻璃罩口散出热气,好似能穿透密实的套装衣料,烘烤她,烘烤全身毛孔,令足底伤口变焦变烂。痛感反馈回神经中枢,如小刀片片剜心。 山路盘曲,幽幽暗暗看不见尽头,要一直走下去,一直剜下去。 有一秒钟,尽头出现海市蜃楼幻境。那是喧闹街头,少年手握长短刀,浅麦色皮肤在光下闪烁光泽,白衫与前臂溅了猩红色。好像听见了呼喊,他转过身来,漆黑眸眼含笑。他说:“我说到做到,不会骗你。” 生活不是赌局就是骗局,或搏命或骗人,总要选一个。 - “裴小姐,你平常不食饭?” 幻境消失,视野变开阔,眼前是平坦的马路,一轮弦月浮在郁蓝的空中,像唐时的玉佩,遗失了成对的另一块,古老得令人遗憾。山麓镀了一层蒙蒙月光,不远处的白色建筑物笼罩在这柔和又阴森氛围里。 裴辛夷不答话,撑着阮决明的臂膀落地,“有劳阮生,唔该晒。”(谢谢) 他收起玩笑姿态,随意道:“唔驶客气。”(不客气) 女孩连忙递来高跟鞋,裴辛夷奇怪地瞧她一眼,还是穿上了。无论如何,该得体要得体。 女孩们询问阮决明能否先去通报,得到应允忙不迭奔向宅邸,欢天喜地像是有喜讯。 唯一通往宅邸的路由青石板铺就,共有九级台阶,坡度低缓。裴辛夷步履平稳,看不出异常来。非要揭底,她想到一个庸俗的比喻——在侧刀上跳舞。 阮决明先她几步走上去,穿过篱笆往宅子里去。南星守规矩,或是唯恐她跌倒,紧跟在后面。 还有最后一级台阶时,她问:“跟阮生多久了?” 南星答:“七年。” 裴辛夷有几分诧异,“十五六岁开始?” 南星耸了耸肩,“我冇生辰年月。” 他们走进院落,看见边披麻戴孝的女人立在矮松旁。南星对她颔首,然后进了门厅。裴辛夷停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 无声的较量,裴繁缕败下阵来,笑着上前,“辛苦了。” 裴辛夷轻轻摇头,“阮太节哀。” 裴繁缕唇角一顿,旋即又扯出一抹更温柔的笑,“你还是来了,躲也躲不过。” 裴辛夷轻笑一声,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是咯,谁理会泼出去的水,我可怜你才来。” 裴繁缕咬了咬牙,低声说:“如果不是你使诡计,穿这身的就该是你。” 裴辛夷转身睇她一眼,轻蹙眉头,“我以为这么多年你会有长进,冇想到还是沉不住气。是无性无爱的婚姻逼疯你?” 裴繁缕气急,仿照着说:“这么多年,贱人还是贱人。” 裴辛夷挑起眉梢,笑意盈盈地说:“老实讲,阮太有无偷食?”看对方脸色难堪,掩唇作惊讶状,“难道越南政府会颁你勋章?该致电阿爸,让他奖你贞节牌坊。” 裴繁缕深吸一口气,警告说:“你最好安分点,这里我话事。” 裴辛夷摊手,“好害怕,一匹山都属于你,占山为……母老虎。” 作者有话要说:[3]黐线:程度较轻的贬义词,读作“痴线”,意为神经病。 [4]收皮:意为结束,不同语境程度不同。一指闭嘴、滚蛋;二指取人命、替人收尸。 第4章 对骂比青少年还幼稚,教人毫无兴致,不等对方再说什么,裴辛夷走进灯火透亮的前厅。 浓厚的烟气弥漫,僧人朗声念经,棺椁竖放在中央,周围站了几十上百人。棺椁正对佛龛,上面置有灵位、贡品、烛火,佛龛两旁的墙立着一些圆角长方形花圈。 门边的人用手势请裴辛夷往里走,穿过层层麻衣,男人的侧影出现在眼前。阮决明跪在佛龛前,正往铜盆里放纸钱。南星就站在铜盆另一边,注意到她走来,按习俗递给她一把线香。 这把线香用双手才能握住,她握着它们走到佛龛斜角,倾身抬手在长燃的红烛上点着。线香支数太多,怎么也点不完一般,她维持别扭的姿势很辛苦,手依旧抬得平直。 撩撩火光里,阮决明瞥见左前方紧绷的小腿肚,还有悄悄踮起来的一半脚跟。指尖一拨,他手里的纸钱落入铜盆覆灭火舌,接着又燃起更旺的火。他起身上前,左手虚揽她的背,同时右手自下托起她握着线香的双手。 裴辛夷一怔,脚跟放回鞋里,往后退却背抵他的胸膛。 “不要动。” 下巴胡茬拂过她的发丝,连喉咙振动都能感受到,她将线香握更紧了,指第二关节几乎成九十度的角。 阮决明掰开她的手指,左手收过来抽走一撮线香,在烛火上一漂即点燃,“点香都不会,傻乎乎。” 裴辛夷睇他一眼,有这么多人在场不好说话。他抽走一撮又一撮线香去点燃,不过片刻,已拍去火星的线香合成一把回到手里。 她这才问:“要跪?” “你姓裴。” 只当不知话里有话,她举着线香对灵位鞠躬,然后将线香插进佛龛与铜盆之间的长方石钵里。她又问:“要不要烧纸钱?” “六妹要是想,守通宵也可以。”答话的是正往这边走的裴繁缕。 南星接话说:“裴小姐受了伤,不如让她先去休息,这里有刀哥守。” 在灯光敞亮的室内,裴繁缕没有化妆的脸更显憔悴,眼下的淡淡黑印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虽与裴安胥同是二太所生,她却漂亮得多,大约继承了更多母亲的优点,如今更有了女主人的端庄大气。她真是有些惊讶,问:“哪里受伤了?” 裴辛夷淡然地说:“冇事。” 裴繁缕唇角挑起不太明显的讥讽弧度,“你先休息。”又招来那位会讲白话的女孩,“梅,送裴小姐去休息。” 阿梅应下了,说:“裴小姐,这边请。” “辛苦阮太。”裴辛夷这次说得很客气。 裴繁缕看向阮决明,浅笑说:“刀哥更辛苦。” 裴辛夷轻扫他们一眼,跟着阿梅绕过前厅的隔墙往楼上去了。 * 这座宅邸是越南式的法国建筑,呈窄长型,纵立在山林间。比起舒适的隐居之所,更像一副大型棺椁,而嵌在其中的十来间房就是封在里头的棺材。大约葬礼的阴翳笼罩,壁灯映照下的铺着花砖地板的走廊显得鬼气森森。 阿梅打开二楼尽头的房门,拨下金属开关,悬在半空的墨绿灯盏里的灯泡滋滋两声,昏黄的灯光亮起。墙壁是浅柠檬黄的,灯光熏烤下恍然就要闻到柠檬气味。 “行李在这边,”阿梅指了指衣帽架旁的行李箱,又指向门外,“浴室在对面房间。裴小姐有什么需要按铃就好。” 裴辛夷自顾自脱下鞋子,踏上打了蜡的原木地板。阿梅右手搭在腹前微微欠身,一边退出去一边悄声关拢门。 房间有一股浅淡的霉味,是打扫得再干净也会留下的久无人居住的痕迹。想来打扫时通过风,朝西有一扇小窗,浅绿的窗门没有完全贴合窗框,留了两毫米的间隙。 裴辛夷注意到这个细节,去推开了窗户。窗外的大树繁茂的枝叶挡了望远的视野,她低头往下看去,从空隙里看见底下有一方储满了水的石缸,月光在水面闪烁,而蒙蒙的斑是凝结的灰尘。不知怎的,她想到了出现跳下去掉进水缸里的画面。 她很少有这样幼稚的联想,于是轻松地笑了起来,而后又停下了。 - 仲夏的午后,少年坐在树桠上,用叶片吹奏不成曲的调子。少女走进树荫,在她快要走出树荫的时候,他取下叶片说:“喂,你又偷了什么?” 她抬头去瞧,眼神很轻蔑。对视片刻,他忽然跳了下来。 树叶簌簌颤动,刺眼的光倒转出半弧,一块巧克力从裙摆里掉出来,她倒在地上,他压在上面。 沾染了泥土的汗味袭来,少女在属于少年的气息里愣怔住了。 近距离看,他的眸眼很亮,像嗅到血腥气的狼。他双手撑在两旁,胸膛起伏,鼻尖和唇峰上的细密的汗珠也在起伏。他说:“啊,对不起。” “啪”一声,手拍在少年脸上,她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愠怒的,生机的。她也终于出声,“死猴子!”却是越南话里骂人的词。 他笑得露出犬牙,“原来会讲话,还以为你是个哑巴。” 她推开他站起来,匆忙朝前跑。他一跃而起,捡起巧克力追上去,“巧克力送我啊?” 阳光晃啊晃啊,少女推开路人,躲开黄包车,横冲直撞,汗流浃背,钻进背阴的两栋建筑之间的小巷。她刚勾身,又被迫朝后仰——及背的麻花长辫被他揪在手里。 他将辫子往前一拉,掐住她后脖颈,低头笑说:“巧克力大盗,你叫什么名字?” - 敲门声响起,裴辛夷挺直背,转身说:“谁?” “南星。” 裴辛夷前去应门,只打开一道缝,一手掌在门框上,“有事?” “裴小姐不是受伤了?”南星提起手里花布包的物什,不自然地揉了揉眉毛,“刀哥睇你受伤,让我来送药。” 裴辛夷直直地看着他,看得他眼神飘忽乱闪,轻声笑笑,“你不会骗人。” 南星咳嗽一声,大大方方承认说:“是我给裴小姐送药。” “进来。”裴辛夷敞开门,往里走了两步,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 南星跟着她往里走,见此又踌躇地定在原地,“不是吧,这么快。” 裴辛夷笑着蹙眉,“你想怎么?” 南星指了指她,又指向衣架,“脱衣服做乜嘢?” “热。”裴辛夷拢了拢盘在后面的发髻,弯下腰来打开行李箱。 南星左右查看发现放在门后的电风扇,将其提起来走去床头柜前。他拔掉台灯的插头,再接上风扇的插头,好不忙乱。 裴辛夷已拿出烟盒,抽了一支衔在嘴里,用脚趾点他的背,“火。” 南星背部一僵,险些扑倒风扇。他一边站起来一边摸衣裤上的兜,最后掏出一盒火柴递过去,“刀哥讲女人最好别食烟。” 火柴擦亮,点燃烟,裴辛夷甩灭火星,扔了火柴,在浅浅烟雾里抬眸看他,“左刀哥右刀哥,他讲乜你都言听计从?” 南星点头,神情变得诚恳,“是啊,刀哥说的是真理,教会我好多。” “那他教没教你勾女仔?”裴辛夷在床头坐下,抬手将电风扇扭转来正对自己。 南星的目光随着嫣红的指甲移动,顺着纤细的脚踝往上,在膝盖上方的裙摆处停止。他回过神来,对上她的视线。 “我又不是督察,聊天咯,你找上门来不想多坐一阵?”裴辛夷说着轻叹了一声,“这房间又窄又破,连把椅子都冇,你过来坐。” 见南星摆手,她问:“你来过几次头顿?” “有几次。”南星答完才觉不对,将花布包里的瓶子盒子放在床头柜上,握着花布说,“裴小姐,药送到了,无事的话我先下楼。” 裴辛夷深吸了一口烟,“点解我冇看见良姜?”(为什么) 南星顿了顿,说:“裴小姐认识他?” “各个都明我是来替五哥拿货的,找不到良姜我拿不了货,拿不了货没法回去。” 南星没想到她这样直接,神色微变,“……良姜在哪你不该我问,拿不拿得到货也不该问我。” 裴辛夷笑得眉眼弯弯,“我问谁,裴繁缕,还是阮决明?” “葬礼事大,明早出殡往莱州走,裴小姐早些休息。”南星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不忘关好门。 裴辛夷倒下去,望着天花板,轻叹道:“是鸩但啦!”[5] 无所谓啦,她没得选,第一次来越南已逃不开。不对,出生时已注定,名字就是诅咒。 只是仍难以教人确信,阮家二公子是他,令人畏惧的“佛刀”真的是他。 扑了灰的回忆纷然涌来。 烟蒂落在地上,如任人拿捏的人生落在地上。 裴辛夷松开箍在脖颈上的手,拿上医用酒精与换洗的衣服去对门的浴室。 浴室的窗户与客房的正好组成直角,视野依旧被大树的枝叶遮蔽,不过树桠间有一处大的空隙,得以望过去一观后院山景。后院铺了碎石,参差不齐的树影投在地上,犹如志怪图鉴上的剪影。 裴辛夷处理好伤口,倚在窗边赏景。一切都沉入夜色,一切都朦胧,倒也无景可赏,只是想事情到出神。 忽地,她看见树影动了。空气确是闷热,但几乎感觉不到风,她确信那是人的影子。 胖的影子分化成两抹,原来是你侬我侬的一对情人。 再一瞧——哗!是阮决明与裴繁缕。 作者有话要说:[5]是但:无所谓、随便。鸩:男性第一性征的说法之一。 第5章 听完今夜不知第几遍经,看见南星从楼上下来,阮决明对僧人双手合十,起身朝门外走。南星会意,跟了上去。 来到院落,阮决明点燃一支烟,又从铁盒里取出一支给他。 南星接过烟来,轻咳一声,“裴小姐吸烟,拿了我的火柴。” 阮决明把打火机扔给他,“她的伤怎么样?” “不知道。” 阮决明巴了一口烟,因烟雾半眯起一只眼睛,“那你上去干什么了?” “裴小姐很直接,问良姜在哪里。” 阮决明轻笑说:“倒是敢讲。” 南星顿了顿,说:“刀哥,真的要现在动手?插手这笔生意,良叔那边不好说话。” 阮决明说:“疯老头一个,管他作甚。” 南星对裴家的情况了解不多,称得上了解的裴氏只有住在河内的良叔——传闻里与裴怀荣反目的弟弟,实际上还是佛爷的妹夫。 裴家这笔生意断断续续已有几十年,最初就是由良叔牵头促成的,佛爷供货,裴怀荣找买家。近年,他们才将这笔生意交给了各自的儿子。 这些年,阮决明在北方坐稳了位子,“接手”阮忍冬在北方的不少生意,对南方也虎视眈眈,却唯独忽视这一笔。因其牵扯到裴家的人,比起其他生意棘手不少。最知分寸的人,往往最具野心,要吃就全盘吃下,他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南星认为此刻绝不是好的时机,直言道:“良叔肯定会推举良姜暂代大少的位子,佛爷不会拂了他的面子。我们这么做,不仅得罪良叔,更会惹怒佛爷。先前西贡赌场出了那档子事,佛爷已起疑心,安插了不少耳目。这次这么仓促,如果被佛爷察觉,这么多年的准备岂不功亏一篑……” 仓促?筹谋已久,何谈仓促。不过,南星这呆头鹅不知道此事另有计划,当然这么想。之后他知道了,恐怕又得好哄一番。 阮决明笑了一声,“老爹那儿有我担着,大不了‘发配’缅甸。你崽子不就想去金三角么。” 南星也笑了起来,“刀哥在哪里我去哪里。” 阮决明点了点下巴,敛了笑说:“人找到了,你过去看着,让他们下手轻点儿,差不多就放了。” “白事不能见血,我有分寸。” * 碎石从斜坡上滚落,阿梅从林子里走出来,慌张又小声地说:“太太?” 躲在阴影里的人说:“这里。”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阿梅看过去,平稳了呼吸说:“姜哥不见了。” 裴繁缕先是一愣,随即拧眉道:“好几人都盯不住?” “他、他们也不见了,小木屋的门锁是坏的,除此以外什么痕迹都没有。” 裴繁缕心里一沉,咬牙道:“好个‘佛刀’。” 阮忍冬去世,阮家再无她的一席之地,对岸的裴家更不可能有她的位置。有个人曾对她说,没有路,那就自己铺,无人庇护,干脆先发制人。任何人处于此境地都会这样选择——接手阮忍冬的生意,成为阮氏南方一系的实权者。实际上,她早有参与生意的打算,而现在不得不直接抢夺了。 毋庸置疑,阮忍冬在或不在,良姜都是最关键的人。阮忍冬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他。不管是关于公司的资料,生意的关键信息,还是别的秘密,只可能在他那里找到答案。 掌握良姜就是掌握一切,阮忍冬走得突然,裴繁缕再没时间慢慢琢磨,必须博一把。可这三天前来吊唁的客人不少,良姜要待客,阮决明也守在灵堂,始终没有机会。 苦恼之际,阮决明主动提议去接“裴小姐”,她终于找到机会“请”良姜去后山储藏木材的小屋,那儿有牵着猎狗的身强力壮的伙计们看守。她打算深夜无人时再去“商谈”,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在出殡前搞定一切,哪知才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除了阮决明,她想不到第二个会“抢”良姜的人。 裴繁缕只觉郁气,低声呵斥起眼前的人来,“让你上良姜的床,结果什么用都没有,逼我用下下策。这下人不见了,事情要是败露……” 阿梅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忽地噤声,缓缓抬起食指,“太太……” 裴繁缕立即回头看去,只见阮决明从亮处走来,竟悄无声息。他走近了说:“大嫂怎么在这里?” 裴繁缕戒备地握紧了双手,“你又怎么在这?” “里面太闷,四处走走。”阮决明唇角弯出不易察觉弧度,“大嫂累了吧?脸色这么难看。” 裴繁缕摸了摸脸颊,又听他说:“这几天多亏有你。” 不知怎的,这句话入耳更入心,温柔得不似“佛刀”,她不自觉笑了,又意识到不该如此反应,以抿唇掩去笑意,“分内事而已。” “难道在找人?” 听着更温柔的语调,她不用刻意也笑不出了,盯了他好一会儿,说:“是不是你?” 阮决明的左颊因上下牙牵夹而浅凹,松开牙齿轻“砸”一声,他说:“我只是开玩笑,大嫂这么着急,看来真在找人。” 略一停顿,他说:“在找良姜?他是大哥的副手,出殡得抬棺的。” 原来他是故意下山的,为的就是有“不在场证明”。 “阮决明,你不要太嚣张!” 裴繁缕的确沉不住气,寄人篱下这么多年也没学会“忍气吞声”是何意,竟直接喊“佛刀”的大名,这是阮家无人不知的忌讳,据说他曾因此一刀刃人。 她自己也愣住了,但怒意更盛,铆足胆子接着说:“居然有这么可笑的事情,不能直呼一个人的名字,你当自己阮朝皇帝?不过情有可原,野种么当然讨厌自己的名字,裴辛夷那个贱人也一样——”[6] 清脆声响,利落的耳光扇到她脸上。 阮决明用拇指抹了抹手掌,掀起眼帘睨着她,“大嫂这么了解我,想必知道女人我也打。” 裴繁缕急呼气,恼怒、不甘,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知道那是什么,不敢深究。 “我还是阮太,还是你大嫂,不要指望我道歉。” 阿梅暗自吞咽唾沫,大气不敢出。阮决明瞥向她,晃了下食指。她以小心翼翼的眼神询问太太,却听见他一声“滚”。不敢再有迟疑,她立即跑走,跌跌撞撞似无头苍蝇。 阿梅慌里慌张闯入门厅,倚在墙边的南星见了,打趣道:“撞鬼了?” 阿梅只是瞪了他一眼,拨开人群往里去了。 * 再将镜头推回后院。 “当然不指望你道歉。” “那你想干什么?” 阮决明上前一步,裴繁缕退后一步,退到手可以撑住树干,似乎有了某种依托。看她怕兮兮的样子,他反而笑,“难得空闲,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 “我这个人讲公平,你了解我,我也要了解你。裴家取名按字辈,你们都是安字辈,你也不例外,原来叫‘裴安琪’。” “说什么胡话?不止我,裴辛夷这名字也是按药谱取的。” “对,除了裴小姐,为什么?我一直很好奇。”阮决明往前倾了些许,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又似通过她的脸去看别的人。结果却令人失望,他的眼神变得冰冷,“裴辛夷注定是阮家的人。而你,不过是替代品。” 裴繁缕沉默片刻,咬牙道:“是!我是替代品,你以为我喜欢这个名字,愿意嫁……?裴辛夷也不肯的,可她好会笼络人心,哄得叔父送她回去,哄得阿爸给我改名。” 阮决明挑起眉梢,“不愿意,被逼无奈。这下好了,你自由了,还得到一大笔遗产。” 裴繁缕深吸一口气,“你们阮家了不起?这破地方我早不想待了,等葬礼一完我就回去。” “回哪儿去?裴老要真是惦记着你,也不会只让裴辛夷来。” “……老五有重要的会议,阿妈前几天去美国参加吉妹的毕业典礼。”裴繁缕这十年很少与家人联系,对外却总用亲昵的代称,说得多了,自己都要相信与他们依然感情深厚。 阮决明像听了不好笑的笑话一般,近乎无声地轻哼,“裴老好福气,儿女多得外人难理清,让我想一想……二太还有个女儿呢?”又说,“哦,出嫁了,就不是裴家的人了。” 裴繁缕被命中要害,仍要硬撑,“三姊,三姊刚生了小孩,不适合出远门。” “说这么多,每个人都有事,什么事都比你重要。”阮决明浅笑,语调却还是冷的,“你放心,阮家不会忽视你。” “什么?” “等大哥的遗体到了莱州,会有法医鉴定死因,给大嫂一个交代。” 裴繁缕忽然僵住,四周的虫鸣声听来也恍惚,她说:“噢,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清楚,大哥才三十七,角质皮肤却老得近五十,都说头顿好山好水,怎么倒把人养老了?” “你问了医生,看过病历,他是过劳死猝死……” “三氧化-二砷。” 裴繁缕打了个激灵,身上仅存的一点儿气势都消失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三氧化-二砷俗称砒-霜,是一味古老的药材,也是一味毒药。她当然不至于蠢到直接下毒,也没这个机会。她只是放在每天的早茶里,偶尔煲汤也放一点儿,甚至不能说一点儿,只是零星的末屑。积少成多,近来阮忍冬终于有了慢性砷中毒的征兆,他食欲不振,皮肤开始松弛。请来法籍医生、华人中医诊治,都说是辛劳导致。 就在两天前,她还在前院修剪松枝,忽然听见宅子里传来惊嚎——佣人发现阮忍冬倒在了地上。她本意不是要置他于死地,他就那么突然死了,实在是意外之喜。 可阮决明是怎么知道的? 她还来不及细想,孝帽就被他拽住,逼得自己直视他。 “大哥向来谨慎,所有茶壶的盖子都有暗锁,出水口也有过滤片,茶水只出不进。” 裴繁缕几乎要被圈进怀里,她觉得自己就在他怀中。收拢想要去触碰他衣襟的手,收了心,她说:“我听不懂。” 阮决明对她没了耐心,拎着孝帽,连同帽子里她的头发一齐往上提,“大哥的生意你吃不下,老老实实回去,我还能给你机会。” 发根紧绷,酥酥麻麻的感觉蔓延全身,她短促地呼吸着,说:“你要我跟你合作?” 阮决明松了手,搓去指腹上不存在的污迹,“是你求我帮你。” * 树荫下的人走出来,背向离开后院。 欣赏了短暂的一幕戏,裴辛夷轻哼一声,悄然合上了窗户。 回到客房,她从外套内差里摸出什么——快得几乎看不清——放在枕头下,而后锁门,关灯,躺下。 风扇哐嘡哐嘡转动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忍了好一会儿,她半支起身子,去捞床头柜上的烟盒与火柴盒。 在火柴划亮的一刹那,窗外的大树枝叶哗哗作响,似是风起。 也在同一时间,裴辛夷迅速扔了火柴,警觉地朝窗户看去。 地上的火柴星火熄灭,隐约见一道人影从窗户跃入室内,一步一步走来。 裴辛夷把手探进枕头下,听见磕碰的声音,接着是男人的骂声,“刁那妈!” “灯也不开。”阮决明擦亮打火机,先找着人,见她以诡异的姿势侧卧,禁不住笑,“不是吧,搞乜嘢?” 她坐了起来,手背在身后,“黐线!三更半夜爬窗,不怕摔死。” “二楼,最多骨折。”他说着走去门边,打开灯。 突然的光亮令她闭眼,下一瞬再睁眼,看见他往这边走来,以冷淡的语调说:“滚出去。” 他仿若听不见,用小腿碰开横在床前的电风扇,坐在了床边。于是她加重了语气说:“滚出去!” 阮决明“啧”了一声,凑近去瞧她卸了妆的干净脸庞,“人前叫我阮生,人后叫我滚,裴小姐好会欲擒故纵。” “还是比不上你啊,以为你是扮罗密欧,其实是入了陈平的戏。”想到以他的中文水平根本不可能知道“陈平盗嫂”这一《汉书》典故,裴辛夷嘲讽说,“阮生,勾阿嫂是大忌。” “嘭”一声,她的后脑勺磕到墙上,被迫仰起下巴——他掐住了她的喉咙。而他的脖颈被小刀的刃尖抵着。 几乎在被掐住时,她就把刀压在了他脖颈上,这绝不是寻常人的反应速度,但也算不得使刀的高手,至少于他来说不够利落,有给人躲闪的机会。 阮决明哑声笑了一下,接着又放声笑。看来在她面前,他太松懈了。 裴辛夷冷眼看着他,声音因呼吸困难而艰涩,“有本事做,就不该怕人知。” 她散落的长发,细细的弯眉,尤其是傲然的神情,恍然间与过去的少女重叠了。只有少女不惧怕他,只有他的少女。 阮决明不笑了,头倾过去——不顾刀尖在脖颈上划出一道浅痕迹,抵在墙上,半靠着她颈窝。 裴辛夷握刀的手还举在半空,全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听见他沉重的呼吸。是她今天在他身上感知到的唯一的温柔气息。 呼气。吸气。 “陆英。”他低声念出这两个字。 她的世界轰然坍塌了。 作者有话要说:[6]阮朝:越南末朝,皇室姓阮,后定为复姓“阮福”。越南朝代一般不换国号,多以皇室姓氏命名。另,“阮”是越南第一大姓,这里的阮家与皇室并无联系。 第6章 记忆深处的绵绵语调是这个样子吗? 握刀的手缓缓放在凉席上,裴辛夷偏过脸去,面颊碰到孝帽粗糙的麻纱,却似贴到了他的脸。她闭上眼睛,入了梦,又生生将自己扯回来。 她说:“陆英死了。” 阮决明才是那个真正陷入的人,听到这句话一下子抬头,他不愿承认,还要挣扎,轻唤道:“陆英。” “是你讲的啊。”裴辛夷笑了一声,“‘陆英死了。’” “那是……” - 那是什么呢? 故事或许是青涩的小说家会写的,关于夏天,共度一整个夏天,木槿花携着南洋湿热的气息盛开,他们在这份气息里做梦,漫无目的地游荡。结尾则是残酷的小说家会给出的,房舍在熊熊大火中燃烧,少年与少女在混乱的人群中分离。 他不甘心那就是结尾,被困在莱州依然想办法找她,却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他担心她会不会有事,终日惶惶。 那果然不是结尾,更不是虚妄的梦境。 同年圣诞节,初认识的父亲邀请了一些客人共度——打猎。宅子里,墙上挂着公鹿长角兽头,地上铺着雪豹皮软毯,炉火烧得正旺。他窝在角落,听着一声又一声“二少爷”,一声又一声“决明”,被迫接纳他不喜欢的新身份、新名字。 香港的客人姗姗来迟,父亲起身迎接,很是高兴。这些时日,他从没见过这个父亲那样的笑,像见到失散多年的兄弟一般。父亲叫大儿子过去,过了会儿才想起似的叫他过去。 穿着体面的人们站在他面前,说着他的家乡话。大哥伪装出大哥的样子,一一为他介绍,裴老、二太、四小姐、五少爷、六…… “忍冬你是见过的,这是阮伯的二公子。”裴老回头去看最后面的人,“辛夷,快过来。” 六小姐踏黑色长筒靴,一身暗红棕的猎装,戴浅卡其色的猎鹿帽,丝带在顶端系了个蝴蝶结,丝带尾部的绒球像极了巧克力球。她漂亮极了,应该是整个森林里最漂亮的女孩,不,没有应该,她就是。 她有着小鹿一样的明亮眼眸,可看起来一点儿不脆弱,淡淡的五官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英气。她也一定是今夜最勇敢的女孩。 骄矜的六小姐,与陆英那么不同。 原来啊,从来,从来就没有陆英这个人,有的只是高高在上的戏弄了人的富家小姐。 为陆英冒的险,为陆英做的恶,他所以为的值得竟是彻头彻尾的游戏。 他已不是他了。 他怎能不恨? 对,他恨她,是恨的,一分一毫未曾消减。 - 阮决明如梦初醒,眷恋成了可控的情绪,以释放的倍速消失,又只剩冰冷。他说:“对,陆英死了。”握在她脖子上的手又收紧。 裴辛夷还来不及反应就连骂声都发不出了,也握不稳刀,只凭生存本能抬起手去掰他的手,胡乱地踢他。他如何都不放手,她觉得说不定他是真的要她死,她领教过的,他疯起来是什么样子。 她拼了命地挣扎,身子往□□斜,她的手肘嗑到床头柜的角,又撞到台灯。而他只是单手箍着她的脖子,神情平静,好似他不是施暴者,只是一个旁观者,兴致盎然的旁观者。 台灯在几次撞击后跌落,玻璃罩碎裂,灯泡“迸”地炸裂。 阮决明的手略松了些,裴辛夷逮住这个机会,侧着压下身去,以手触地,连扑带爬地滚了下去。 可她哪有逃的机会,他逮住她的发稍就往后提。她被迫向后仰,却还是奋力往前爬。膝盖碾过玻璃渣,手勾住风扇罩的铁丝,扇叶还在旋转,稍有不慎指尖就会被切断。 门锁动了,接着叩门声与裴繁缕的声音一同传来,“搞乜嘢?” 裴辛夷被“释放”,头皮松弛下来,膝盖还是疼的。阮决明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无声地嗤笑,朝门的方向朗声道:“冇事。” 裴繁缕不满地道了声“欸”,“不是吧,搞得震天响,冇事?” 裴辛夷起身,又不小心撞倒了风扇,她一顿。果然,门外的人立即说:“哗!你要拆房?开门啦。” 裴辛夷对阮决明夸张地摊手,以唇语说:“你看,主与我同在。” 她取下挂在衣架上的毛巾系在脖子上,才去解开门栓的链锁。她只拉开一道缝隙,手撑着门框。 只见裴繁缕包了头巾,裹着浴袍,再一看,她面颊红润,眸含秋水。 裴辛夷弯了弯唇角,说:“越南的白事规矩这么宽松?阮太还有洗澡的空闲。” 裴繁缕显然没想到她会先发制人,赶紧作势往房间里瞧,以她的视线,只能看见远处开着的窗户,看不见地板。她狐疑地说:“真的无事?” “不小心碰倒了台灯。”裴辛夷也回头看了一眼,只有一地狼藉,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她不可能错过任何动静,想他该是直接跳下去的。怎么只有二楼?摔不死,断手断脚也好啊,她有些遗憾。 裴繁缕隐约觉得她在笑,好似将自己的秘密看穿,不自在地拢紧了浴袍的衣领,“噢,无事那……早唞。”(晚安) 裴辛夷真是觉得新奇,有生之年竟然听到裴繁缕讲晚安,还是以温软的语调。得出结论,看来她确实得到了满足。 一个女人满足自己的欲望,决计不是该被嘲笑的事情。 裴辛夷打消了心头那点儿坏念头——“讨教”闺中私趣以羞辱对方。她点头应了“嗯”,关上了门。 她抬手勾住脖子上的毛巾,原是要将其解开,却顿住了。 小说里的故事不管用什么顺序记叙,多是清清楚楚道来的,而现实里曾经发生的事——我们称之为回忆——却总是毫无章法地跳出来。你不知道与一个人久别重逢先想起的是什么部分,你也不知道先想起的部分能代表什么,它们就像你遗失的拼图碎片,在这儿发现一点,在那儿发现一点,一点一点的来。好的,坏的,又像是全部堆在一起要你找。 裴辛夷最先想起的是那年的圣诞节,那噩梦般的雪夜。 * 然而这是头顿的夏夜。 阮决明低头看了眼下方的水缸,无声一啐,心道:“妈的,我鬼迷心窍。” 他一手攀着窗沿角,一手撑着外墙,整个人悬在半空。他不能发出一点儿声响,落下去不是,攀上树也不是。如此遭罪,不是鬼迷心窍了是什么? 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阮决明才往后一跃,吊住树桠,轻松落地。他整理了孝帽,往前院走去。 门外,南星双手抱臂而立,一见着来人立即走了过去,低语道:“人已经放了。” 阮决明正要迈步,见南星欲言又止,问:“还有?” 南星在自己的脖子边比划了一下,“这是?” 阮决明无言,摸了摸颈项上的刀痕,还好只是破了皮,已不渗血。他说:“猫儿抓的。” 猫?哪只不要命的“猫”敢对刀哥动手。南星不解。 阮决明不理会他想些什么,跨步走进厅堂。 室内依旧肃穆,只是有好些人禁不住连续熬夜,躲到角落,在诵经声里昏昏欲睡。那些都是西贡一系的人,享惯了风月,莱州的人常历险恶,守夜对他们来说只是小事,个个精神抖擞。他们一见阮决明走进,立马颔首道:“刀哥。” “嗯。”阮决明应声,往深处去。 消失了两小时的良姜就跪在佛龛前,身上没有任何挨了拷打的痕迹,仿佛真是睡了一觉。裴繁缕此前就是这么说的,良姜现在也是这么说的,没有人猜疑。 良姜闻声,转过来身来。很难让人相信这就是阮忍冬唯一无二的副手,他身高不过五尺一,有着长期经受日晒的金麦色皮肤,明目浓眉,着实是顶俊的男人,尤其在这烂仔堆里更是打眼。 阮决明淡然道:“休息好了?” 良姜只略一点头,非常敷衍。 阮决明并不计较,兀自在前面的拜垫上跪下。 香火缭绕,他们一前一后跪着,离得并不远,却有一道看不清的分界线在之间似的,无论怎么看都很生分。与其说生分,不如说总有种交战前戏的平和。厅堂里的人亦然,以棺椁为界分成两派,有人若不小心与对面的人对视,会十分刻意地避开。 大约这篇土地总是绕不开南北问题,在阮忍冬南下之时,阮氏就彻底分裂成南北两派。现在两方的人能和和气气共处,只是“五服制度”深入人心,葬礼事大,一切等结束再摆上台面。 要说良姜与阮忍冬的渊源,得追溯到七十年代末。那时边境战火绵延,良姜的父亲为佛爷而死,良姜原就在莱州寨子生活,因此事被佛爷接过去,住进阮家大宅。良姜与阮忍冬同岁,他们一起长大,情谊比手足还深。 阮忍冬不在,良姜就成了兄弟们心中的话事人。裴繁缕所说的“这里我话事”不过是强撑面子,她也知道这里的人虽称她“大嫂”、“阮太”,但肯受她差遣的没有几人。 过了会儿,裴繁缕从隔墙后走进前厅,她披麻戴孝,又是端庄的女主人了。 良姜照往常一般招呼道:“大嫂。” 裴繁缕见着良姜好端端的在这儿,稍显惊讶。她意外于阮决明这么快就放了良姜,一时更揣摩不透阮决明的心思了。 阮决明也招呼了她一声,又说:“三点出殡,是否要开始准备了?” 各个都客客气气,装作敬重她的样子,真是可笑。她这样想,依然端着严肃的表情说:“过一会儿吧,客人舟车劳顿,让她再休息一会儿。” 她左右看了看,不见阿梅,便唤来阿惠说:“告诉梅,两点一刻叫裴小姐起床。” * 石英腕表上的秒针安静地转动,裴辛夷倚在床沿,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哪里需得着被人叫醒,她压根儿睡不着。 两点一刻,叩门声响起。 “准备出发了?”裴辛夷出声才发觉声音暗哑,不晓得是烟抽多了,还是被人掐狠了,喉咙隐隐作痛。 “是啊,裴小姐,方便开门咩?” “乜嘢?”裴辛夷走过去,手放在门锁上没动。 “裴小姐,穿高跟鞋不方便,我拿来一双布鞋。” 裴辛夷打开门,见阿梅拎着一双黑布鞋,大小似乎正是她的码数。是了,上山时阿梅替她拿着高跟鞋,许是那时看的码数。她道了谢,“有阮太这样的阿姊很贴心吧?” 阿梅正蹲下来将鞋子放在地上,听见此话顿了顿,“太太心地很好。” 心地很好,绝不会好到给她送鞋。 裴辛夷穿上鞋,阿梅笑说:“正合适。” 话音未落,阿梅还来不及起身,手便被鞋底压住。她心口一跳,抬头看去。 逆光里,裴辛夷眼含笑意,轻声说了句越南话,“你是谁的人?” 阿梅慌张地摇头,“不是……”话一出就意识到自己言错,发不出声了。 不会越南话的人忽然说越南话,旁人怎样都该惊诧,她露馅了! 第7章 裴辛夷笑意更深,足下力道加重,“船上的那些话是故意讲给我听的?” “裴小姐,裴、裴小姐,不是的,不是的。”阿梅说起白话,原就不标准的发音更是偏得一塌糊涂。她再想掩饰也没用了,事情已败露,她完了。 裴辛夷像是知晓她的心思,捞她站起来,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不用担心,他就是想让我发现你为谁做事。” 裴辛夷后退一步,换了白话说:“多谢,告知阮太,我过一阵就下去。” 阿梅张了张嘴,“阮太……” 裴辛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阿梅放宽心,接着掩上了门。 裴辛夷盘好发,换了衣裳,戴上黑丝绸手套。等走廊听不见一点儿动静了,她提着行李箱走了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听见噼里啪啦的闹声,裴辛夷揉了揉耳朵,走进前厅。 人们围在院子边上,留出中央一片空地,红纸包裹的鞭炮铺展成红毯,阮决明一手握着打火机,一手捂着耳朵,点着这一响,立即又去点那一响。同样忙碌的还有南星与另一位男人,应该就是良姜。 裴辛夷虽没见过出殡前会放鞭炮的丧事,也知道这是大陆部分地区的习俗,寻常人家是不会放这么多响的。越南许多文化承自古中国,阮家这么做却不是演化来的越南式,而是地地道道的中式。 据说佛爷祖上不姓阮,其父亲是大陆北方人,不知何故逃到云南,又越过边境去到莱州。想来,佛爷源于“老佛爷”——清朝皇帝的特称,也或许源于北京俚语“佛爷”,由“千手千眼佛”演化而来,意为扒手。 半个世纪前,佛爷的父亲在莱州扎根,偷了人家的姓氏,偷了人家的农田,靠着种植罂粟过活。中国人向来有“寻根”的传统,这位父亲干着埋没良心的勾当,还不忘祖上是药商,为儿子其取名为商陆。后来,阮商陆“开疆辟土”,成了“割据一方”的佛爷,仍按照父亲留下的药谱为小孩们取名。 无恶不作称“佛”,白事铺展如红事,颠倒黑白仿佛是这一家人生来就有的本领。 七七四十九响鞭炮点燃,轰轰隆隆,轰轰隆隆,震耳欲聋,势必要将整座岛的生物都唤醒。 裴辛夷受不了这声响,放下行李箱,捂着耳朵,面朝墙而站。 好一会儿,闹声小了下去,耳畔传来一声“喂”,突如其来又这么大声,手抖了一下,她冷冷睇过去。 阮决明垂眼,弯起单边唇角,“稀奇,你也会被吓到。” 裴辛夷往他那边偏了些头,呼吸若有似乎的摩挲着他的耳垂,“故意让人送鞋,你就不怕阮太知道?” ——为什么让我知道阿梅是你的人,就不怕我说出去? 阮决明笑说:“点解会怕?” ——知道你不会说。 周围无人听墙角,就算有人听,也不会懂他们的轻声哑谜。 裴辛夷抬眉,“这么肯定?” 阮决明只说:“该出发了。” 他们分开,如同初认识的人礼貌寒暄后分开。 * 凌晨三点,鞭炮声渐隐,人们涌进厅堂。裴繁缕抱遗照,由阮决明及过去受重用的七位属下,共八人一起抬棺。前有开路人,举引魂幡,持法器,敲锣打鼓,抛撒纸钱。后有随行者,长长队列朝山下蜿蜒而去。 裴辛夷走在随行队伍的中上游,前面是拿花圈的佣人们,再前面是抬棺的人。借着浮动的灯火,她看见一点儿他的背影,肩抬棺材,沉稳有力。 方才人人都在院子里准备出殡事宜,裴辛夷趁机查探了宅邸其余的房间。 恰如预想,夫妻分房睡,阮忍冬住在一楼,房间宽敞,窗户朝东。逝者的物品在下葬后才会处理,因而房间还保持原状。在裴辛夷看来,这间房实在简陋,装潢寡淡无味,只有红绿菱格的花砖有那么点儿向美靠拢的意思。 她打开任何可以打开的柜子、抽屉,什么都没发现,不禁感到无聊。之前在裴繁缕的房间,她在书柜的暗格里发现了各式各样的“玩具”,此时期待着更新奇的发现。好像一个非得窥探他人隐私的变态,其实她只是想找到一点儿与阮忍冬的死有关的痕迹。 无性无爱的婚姻可能是杀人动机,但裴繁缕太软弱,单凭这一点绝不敢杀人。在船上时,阿梅故意透露了裴繁缕遭受家暴的事,裴辛夷无法直接检查她身上的伤,一时不能轻信。 最后余下床头一侧的小门,裴辛夷转动门把,发现门上了锁。世上所有的禁止都是引诱,越是禁忌越是令人向往,打不开就是让人想法儿打开。她拿出一把钥匙,轻巧地开了门。 “浴室”暗不透风,借着火柴的光勉强看清。里面至多能并肩挤下三人,一面墙上悬挂着各式皮具与绳索,下方的小桌上整齐摆放着其他的器物,从锥刺到球体应有尽有。BDS-M,她对这个群体有朦胧的概念。在双方自愿的情况下,一个人的癖好也决计是不该被歧视的。 裴辛夷与阮忍冬打过交道,清楚他有施虐的倾向,但没想到的是,这些器具里还有插入式的——他可能喜欢男人。 裴繁缕知道这个房间吗?还是说这个房间是为裴繁缕准备的,女佣们以为的家暴其实是性-暴力?阿梅故意透露是为了让人以为裴繁缕有充分的杀人动机,所以凶手不是裴繁缕? 既然阿梅是阮决明的人,那么这一切都是他故意掀给她看的,甚至可能包括那间房。 为什么? 有太多谜题。 “裴小姐,望乜嘢?” 狭窄的下坡路上,南星与裴辛夷肩膀就快要挤在一起。听见他发问,她从那背影上收回视线,说:“看我的帽子还在不在。” 来时她戴了软呢帽,却因为有的人弄丢在山路上。 南星听出她话里带刺,笑说:“我替刀哥赔你一顶?” “不必。” “还是我帮你拎行李吧?” 裴辛夷这回好好看了南星一眼,“你们是不是以为女人做乜都要依仗男人?” 南星无言。昨夜去送药,他就知道裴小姐很难搞,可刀哥偏要让他好好照顾裴小姐。大哥,白话里是“大佬”,大佬的话不能不听。 他说:“我只是睇你受了伤,不方便。” “方便。” 南星彻底无话,拎着油灯,仔细看路。 * 重重灯火映照,简陋的码头亮如白昼,人们依序上船。先坐船去西贡,再乘专机飞往河内,最后换车往莱州走。全程一千多公里,由南向北。 西贡到河内就有七百余公里,裴辛夷庆幸这一段不走陆路,否则这一趟真成了倒回的故地重游。 一九八六,越南政府下令改革-开放。海峡那边,关于“船王”正房的新闻登上当地娱乐报纸头版头条。 裴家长子在法国里昂因车祸去世,长女痛失爱子,大太病逝。 记者不知道没有写的是,大房幺女孤立无援,几度自杀未遂,最终被父亲“空投”到河内的良叔家中。 木槿花盛开的夏天,少女结识了一位少年,他们离开河内,由北向南。 不管是否迷信,中国人办红白事向来遵照老祖宗的规矩。下葬不得在阳气正足的时候,因而最后一段车程,他们专门走最绕的路,拖了好些时间,终于到达莱州。 莱州位于越南西北边境,边境往北就是中国云南,往西就是老挝,属于泛金三角地带。二战后,法殖民者重返“印度支-那”,在越南西北部的苗人地区教农夫广泛种植罂粟,更公开合法贩-毒,将西贡变成二十世纪最大毒-品集散中心。 裴辛夷知道越南在北回归线以南,属于热带季风气候。南部几乎只有夏季,北部有四季,但夏季更长。但直到那年冬天,她才知道原来越南也会下雪。 越南西北境内有黄连山脉,其中的黄连岭以南北走势分隔莱州与邻省老街;其中的番西邦峰就在老街境内,是中南半岛第一高峰,海拔三千多米,被称为“印支屋脊”。 冬季,山脉一线的森林银装素裹,南国飞雪,胜似北国。而夏季,森林里有珍鸟奇兽出没。 无论以地理还是历史角度来说,这里都是偷-渡、走-私、盗-猎等犯罪的巢穴。阮氏确是靠山吃山,佛爷得以坐享莱州龙头“荣耀”。 此时离山脉一线还有好远的距离,几辆军式卡车往山区里开,尽量缓行,仍是颠簸。 裴辛夷望向窗外,这里还保留着半个世纪前的村庄风貌,梯田阡陌纵横,零星的房舍升起炊烟,房舍的院坝里,正在淘米的苗人抬起头,远远打量经过的卡车。 石砌的小屋里走出一位着呕欠(苗族传统衣装)的小男孩,仰头同大人说话,又看遥指向卡车。 裴辛夷不自觉弯了弯唇角,出声说:“我以前来过这里。” 这一路,南星生怕她烦闷,时不时就闲话两句,可她怎么也不接话。头一次听她主动说话,他连忙搭腔道:“几时来过?” 静默片刻,她说:“阿星,我够不够格做你大嫂?” 第8章 这、这这简直是平地一声雷。 南星惊诧道:“裴小姐钟意我大佬?” 裴辛夷轻轻叹气,“看来冇资格。” 南星不知道说什么好,忽见她噗哧一笑,说:“讲笑啦,你个一碌葛。” 南星再度怔住了,倒不是听不懂,“一碌葛”指憨头憨脑,大哥常拿这个词笑话他。他怔住是因她的笑,这么长的时间,虽见她笑过多次,却不是这样完完全全无顾忌的笑。 于是他说:“裴小姐,你就该多笑。” 裴辛夷已收起表情,淡然地说:“中国人讲‘笑一笑,十年少’,笑多了就活得长。” “那么你不想活得长咩?” “我再同你讲一句中国古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万年’,你要当祸害?” 南星朗声一笑,“我本就是祸害咯。” “有道理,大佬是祸害,细佬才会是祸害。”裴辛夷点了点下巴,“转述给刀哥听的时候,记得一字不漏。” 南星讪笑:“裴小姐好会讲笑。” 南星想,裴小姐除了太会戏谑人这一点外,无论是相貌还是家世,与刀哥恰好合适。但刀哥的……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她是否真的钟意刀哥,他要先讲吗?免得待会儿失落。可讲了不就更早失落? 正在南星兀自踌躇之时,裴辛夷问:“那是乜嘢?” 天色阴沉,远处一片红如洒落了舍不得隐去的余晖,让人生出这是傍晚的错觉。那一汪嫣红的花儿往山麓铺去,在天地间自由徜徉。 瞧清了,是恶之花,恶之花海。 不等南星回答,裴辛夷说:“好巴闭,这么大片罂粟田。”(好了不起) “花田那边是我们的地。”南星说。 裴辛夷明白,这个“我们”指的是以阮决明为首的北方一系。既然他们的地盘在花田之后,看来不知不觉中已进了阮氏的寨子。 无怪乎当地政府不作为,这深山老林轻而易举就让人失了方向,看着荒无人烟,实际处处都可能潜伏着盯梢的人。 少顷,车辆陆续停泊。裴辛夷提着行李箱下车,先活动了脖颈,转身就看见阮决明从前一辆车上下来。 短暂对视一眼,她从外套兜里拿出烟,他却下令即刻出发。 他故意的,连吸烟的时间也不给。她放回烟盒,轻声骂了句,“好鸩巴闭。”(好几巴了不起)[7] “吓?”南星愣了一下,以为听错。 裴辛夷睨了他一眼,“要汇报,这句也一起。” * 众人还原成来时的队列,往山上走去。 半山道上候着好些人,见着来人先鞠躬,“刀哥。” 其中有位戴墨镜的女孩,站在高处,平静道:“二哥。” 阮决明颔首,示意他们让开路,抬棺而上。 竟无人招呼裴繁缕这位大嫂? 裴辛夷思索着,就听身旁的南星说:“这是夏姑。” 阮法夏排行第三,是佛爷的小女儿,虽才十七岁,但因身份,底下的人敬称其“夏姑”。 裴辛夷此前听裴安胥说过这个小孩,年纪尚浅就被佛爷送去了金三角的缅甸一域,与那儿的毒-枭定了婚事。 这还是裴辛夷第一次见她,不免稍加打量一番。 阮法夏个子娇小,有着均净的蜜色肌肤,露在无袖黑布筒裙外的手臂还有漂亮的肌肉线条,自然阳光,一看就是南国的孩子。 阮法夏似乎察觉到目光,透过墨镜看过来。两人的视线交汇一瞬,裴辛夷确信,她绝不是任人摆布的小孩,那是一种狩猎者独有的审视,虽然还太青涩,不懂收敛锋芒。 * 一行人进了家族墓园,两旁的松柏修剪整齐,最上方正中的墓碑是佛爷父亲的,其妻子及一座空墓以“八”字型立在左右。空墓大约是佛爷留给自己的。 阮忍冬的墓坑在几级台阶之下的一“丿”。下棺之前,良姜问:“还是再去请一趟吧?” 阮法夏说:“不必等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爸爸不忍送行。” 裴辛夷站在人群最边上,听了此话很是漠然,更不消说起恻隐之心了。当初大哥离世,父亲也没有送行,小报记者写的正是“不忍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不忍还是无颜面,只有这些老头子自己清楚。 下棺盖土之后,又一阵冗长仪式要进行。 裴辛夷走去篱笆旁吸烟,在烟雾里眺望远景。墓地周围这些人的关系,她已看出七八分,无需再观察。 裴繁缕与良姜离得不远,分发香烛时却让阿梅代为转交,可不是心里有鬼。但较之昨晚,她显得很泰然。如果良姜消失了一阵儿确实与她有关,那他们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不对,阮决明不可能让他们达成协议,除非是故意的。 裴辛夷思及此,转头去寻找阮决明的身影。 阮决明弯着腰上香,而后同南星说了句什么。南星拿着一沓纸钱往阮法夏那儿去了,阮法夏拉下墨镜瞧他一眼,佯装不悦,可唇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还是小孩们可爱,裴辛夷暗自一笑。 正巧阮决明转身,见着她笑,眉尾一抬,朝这边走来。 他走近了说:“裴小姐,闷不闷?” 裴辛夷掸了掸烟灰,回说:“阮生以为呢?” “毕竟是大哥的葬礼,事事繁琐,还请担待。” “能不能尽快把货交给我?” 阮决明眯了眯一只眼,“做乜问我?” 裴辛夷笑,借他的面颊挡住口型,低声道:“多谢阮生送我这份‘推理游戏’,只可惜不够巧妙,谜底就在眼前,用不着我解谜。” 阮决明笑笑,故作不解道:“乜意思?” “阮太做的,阮太助良姜上位,自己重获自由,而你收拢阮太身边的人,得到足够证据。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以后就是真少东,事事归你管,我不问你还问谁?” 阮决明模仿她的语气说:“这么肯定?” “阮生,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你讲。”阮决明侧身一步,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 裴辛夷直直望着他,望进眼底,“不管你怎么打算,不要让她轻易脱身。” “世上有这样的好事?谁肯平白为帮你。” “你知,这笔生意乜都走,入药的、有毒的、兽皮兽角,甚至来路不明的古玩。这么大的利润,佛爷会放弃?但是,船往哪里开,能不能开,我说了算。” 阮决明作恍然大悟状,语调却无丝毫惊讶,“怪不得前一阵这条线的船被港岛海关清查了好几次,大哥发愁骂裴五不中用,原来背后有裴小姐做手脚。” “阮生,你考虑清。” “你找错人了,我捅鬼佬做生意,只等他们来收货,他们的船要往哪边开就往哪边开。”言下之意不需要裴家这笔小小生意,但需不需要不是他说了算,显然在一本正经开玩笑。 裴辛夷很有些不耐烦,停顿片刻,轻声说:“阿魏。” 阮决明一怔。 - 闷热的空气忽而袭来,这里是背街的窄巷。 “巧克力大盗,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吚吚呜呜说不明,用英文说:“放开我!” 少年一怔,用英文问:“不会讲越南话?你是中国人?” “Bloody hell(该死的)!Yes!”她急得讲方言,“痛啊,放开我啦。” 他终于放开她的辫子,惊喜地说起白话,“你是哪里人?” 她上下打量他,犹疑地说:“广东佬?” “是呀,你叫乜名?” 她阴沉着脸,警惕地说:“问别人名字,先自报家门。” 他笑说:“我老母是佛山人,随母姓魏,你叫我阿魏好咯。” “阿魏?” “你呢?” “六……”她眸眼一转,语调轻快了些许,“陆英,我是陆英。”(白话里“陆”与“六”同音) “真的?” “我做乜骗你?” “也是。”他耸了耸肩,“真巧,我们的名都是药。” “药?” “是啊,陆英是忍冬科草本植物,喜阴,堂前院后随处可养活。好好的女仔,点解叫陆英?” “我阿爸姓陆咯,那阿魏呢?” “长于戈壁荒滩,味苦性温,消积杀虫。” 她笑了一下,极短促的,“你阿妈是中医?” “不是啦,我经常惹她生气,她就罚我抄药谱。” “那么你同阿妈感情很好?” “不然?你同你家人感情不好?” “我冇家人。”她平淡地说。 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说:“唔好意思。” “你不会告发我吧?”她微微偏头,巷外的光落入她的眸。 “……睇你表现。” 咕噜一声,肚子发出声音,少女的脸忽然红了。 少年惊诧道:“你偷朱古力是为了搵食?”(找吃的)[8] 回应他的是另一声咕噜。 他皱起眉头,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边个女仔像你这乞丐样,脏兮兮,搵食还只知偷朱古力。”(巧克力) 她虽心有羞怯,却理所当然道:“朱古力热量高呀,一小块顶一顿。” “跟我来。”他转身就走,没听见声,又回头去拽她,“领你食饭啦,一碌葛!” 阮决明稳住心神,摸出烟来点燃,“这里没有阿魏。” 裴辛夷勾起唇角,“你可以忘吗?我没有。” 阮决明尽力压下怒意。他知道,她是故意激怒他,得不到想要的就毁灭,是她一贯的作风。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没有任何饰物的手指关节,说:“她代替你嫁到阮家,你就这么看不得她好?” “阿魏——” 他皱起眉头,转身就走。 她别过脸去,自嘲地笑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7]巴闭:厉害。一指显赫,光辉,为褒义。二指嚣张,蛮横,为贬义。 [8]搵:找。搵食:找吃的,一般语境下指工作。 第9章 仪式结束之际,山坡下走来几人。为首的是位年逾六十的老人,满头白发,手握一杆烟枪。他步履快速,后面的青年跟不及,连声道:“良叔,小心摔跤。” 裴怀良一顿,回头骂道:“摔捻跤!后生仔还不如我,养你们食饭不如养叉烧!” 声音洪亮,墓地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裴辛夷上前两步,招呼道:“良叔。” 裴怀良“嗯”了一声,刚走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烟头往她头上敲。 裴辛夷硬挨了这一下,背依旧挺得笔直,说:“良叔。” “叔叔叔,叔你个头!谁准你来的?”裴怀良鼻腔出气,哼了一声,拿烟斗指着她,“等一阵再同你讲。” 众人参差不齐地道了声“良叔”,裴怀良走向墓碑,无视一干人,只对阮法夏说:“几时回来的?” 阮法夏收起墨镜,客客气气地说:“早晨,还准备之后去河内拜访你。” 裴怀良瞧着她,孩子气地说:“还是夏妹乖,惦记我这个老头。” “一路过来辛苦了,晚上就在寨子里歇息吧?” “嗯。”裴怀良睨了阮决明一眼,“刀哥,不知有没有地方让老头歇一晚啊。” 阮决明笑笑,“怎么会冇地方,良叔几时来都有地方住。” 裴怀良摊开手掌,阮决明会意,从南星那儿拿来线香,亲手交给他。 他点燃线香,对墓碑鞠了一躬,喃喃有词地念了些什么,最后将线香放进土培中。 “散了,去食饭!”他一挥烟杆,大步往墓园外走。 一群人浩浩荡荡下山。 裴繁缕走在裴怀良侧后方,似乎考虑了很久,终于出声说:“良叔,我……” 裴怀良方才想起有这么个人似的,发出沉吟之声打断话头,也不回头,说:“老四,节哀。” 裴繁缕讪讪应了一声,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裴怀良又说:“良姜?” “在。”良姜挤上前来。 “冬哥的院子收拾妥帖了?好好照顾老四,少一根头发拿你问话。” “好。” 裴怀良的话看着关切,裴繁缕听来却只想咬牙。他们这位良叔,从前与大太亲近,逢年过节邮寄利是封(红包),大太的三个小孩永远拿最多。他站在谁那边不用说明,连正眼都不给她,让人还怎么敢问回去的事。 没关系,良叔不肯出面,自有人替她打点。 裴繁缕悄悄看了阮决明一眼,不经意转移视线,撞上裴辛夷的目光。后者弯了弯唇角,看向前方的路,好似什么都没瞧见。 不论从前现在,裴繁缕最讨厌裴辛夷这样子笑,仿佛什么都能看透,什么都胸有成竹。她佯装和气,柔声道:“六妹,你同我住?” “你们姊妹叙旧叙够了,该让老六陪陪我了。”裴怀良吸了口烟,睇了裴辛夷烟,“这么多年不见,样子还是冇变。” 裴辛夷说:“怎么会?冇发觉我又靓了?” 裴怀良笑道:“古灵精怪!牌技有无长进,老头手痒,晚上陪我打两圈?” “好呀。”裴辛夷去瞧另一侧的人,眼尾上挑,“阮生一起?” 这一眼似含千风万情,教万古寒潭都漾起涟漪。 阮决明浅笑着点头,“得。”(好) 阮法夏好奇道:“良叔出了名的‘大杀四方’,难道裴小姐更犀利?”(厉害) “犀利个屁!”裴怀良吹出烟雾,“今年廿……廿七?快成老阿婆都未拍拖过。”(谈恋爱) 裴辛夷“欸”了一声,“良叔,我有冇拍拖,你又知?” “拍拖过,同哪个人拍拖过?点解不领来我见?” “结婚才好领来见你呀。” “打算几时结婚?” “搵个人结婚又不是搵块叉烧,怎么会这么容易啦。” 阮法夏笑起来,笑声动听,犹如银铃,她说:“裴小姐,你看我二哥怎么样?比你长一岁,正正好。” 烟斗这次敲到她头上,裴怀良压眉瞪眼,“细路女懂乜嘢?不要乱做媒。”(小女孩懂什么) 阮法夏努了努嘴,“良叔看不上我二哥咯。” “又乱讲,你二哥是乜人?老六配不上啦。” 南星接话说:“怎么会?裴小姐……” 话未说完,裴怀良与阮决明同时看过来,吓得他急忙收声。 裴辛夷说:“别讲啦,惹四姊伤心。” 裴怀良这才转头去看裴繁缕,叹息道:“老四,不要伤心过度,该食饭就食饭。” 裴繁缕说:“良叔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 天色渐暗,一群人在路口分别。 穿过罂粟花田,坡道上的铁门自动打开,裴辛夷走进阮决明的“城”。 墙垣里栽种了奇彩花卉,尤以木槿花最多,层叠的绒绒花瓣,仄仄斜斜缀着,疏疏密密挨着,仿若淡紫丝绒,更是深邃星空。道路以鹅卵石铺就,穿梭在花儿里,好似淌过的银河。 不知何故,裴辛夷踏一步,心就多闷一分,连裴怀良说话都没听清。 “怎么样?刀哥的花园。”裴怀荣没听见回应,抽出插在腰带里的烟杆就要往她头上打去。 阮决明挡开他的手,“良叔,烟斗打人也会痛。” 裴辛夷回过神来,勉强笑笑,“谁没被良叔的烟斗打过,连我阿爸都不例外。” “还有这样的事?” 裴辛夷正要回话,就听裴怀良不悦道:“你过来。” 对阮决明摊了摊手,她紧跟上去。 南星还随阮决明慢慢走在后面,打趣说:“我看裴小姐是被花园迷住了,连佛爷都说这恐怕是北方最美的花园。” 阮决明不语,南星自讨没趣,揉了揉眉毛。 半晌,走到主宅门口,阮决明忽然说:“记不记得那个女孩?” “怎么会不记得,你次次喝醉都讲。” “她说过,想永远住在木槿花盛开的地方。” “我知道,所以你亲自打理花园。” “你说她看到了会怎么想?” 南星轻轻叹气,文绉绉地说:“刀哥,人已经走了。” * 花园深处有一栋越南式的双层高脚楼,回廊外垂下竹帘,颇为雅致。 佣人领裴怀荣二人过去,站在楼梯旁,半鞠躬作了个“请”的手势。 裴怀荣走上台阶,转身呵斥:“上来!” 裴辛夷同佣人颔首,无奈地跟了上去。 建筑结构是一层一室,以推拉门作隔断。室内除却必要之物,几乎没什么陈设。客厅——如果能称之为客厅的话——靠墙的竹垫上摆着几个蒲团。另一边放着两把椅子。 裴怀良在椅子上落座,以烟斗敲桌,“我问你,点解还来?” 裴辛夷双手负在背后,以立正姿势站好,“阿爸让我来。” “我是问你!” 佣人的声音传来,“良叔,毛巾送来了。” 裴怀良缓了缓说:“进来。” 佣人拉开门,端着铜盆走进来,在他身边站定。 裴怀良就着铜盆里的水洗了手,一边拧毛巾,一边说:“问你,做乜不讲话?” 这十年何曾这样受训,还是当着旁人的面,裴辛夷只觉回到了十五六岁,忍着不悦,说:“来看笑话。” “好,堂堂正正!”裴怀良抬手一扬,佣人手里的铜盆翻了出去,水花四溅,泼到裴辛夷身上。 裴辛夷不躲闪,目光也不躲闪,几乎执拗地看着他,“我冇错。” 裴怀良气急,想说些什么,只长叹一声,对佣人说:“拿身衣服来。” 佣人捡起铜盆,急急忙忙离开。 门关上了,裴怀良说:“我看你长本事了,谁都不放在眼里,今天我就好好治治你!” 裴辛夷下颌线紧绷,神色阴郁。 裴怀良仿佛看见了当初的女孩,叹息般地说:“辛夷,你答应过阿叔,再也不会回来。” 沉默一会儿,裴辛夷低声说:“你明知就是他,却一直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可以做乜啊,你想嫁进阮家?” “我……” “辛夷,阿叔向来疼你,你想走就想法设法让你走,你的秘密我守口如瓶,怎么就不肯听话?” “良叔,这十年我冇睡过一天安稳觉。” 裴怀良瞪眼,直接将烟杆砸了过来。烟斗打在她小腹上,她闷哼一声,身子却不歪不斜,依旧站得稳。 裴辛夷气着笑说:“良叔功夫不减,烟斗还投得这么准,如果是刀,只怕我已没命。” 门再度打开,来的却不是佣人。 阮决明着无袖亚麻短衫,颈上戴珊瑚珠长链,右手食指戴嵌祖母绿石银质狼首戒,左手无名指戴粗环金戒,华丽而干净,端的是风流倜傥。 “良叔,这是怎么回事?”阮决明笑得轻佻,兀自在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裴怀良没好气地说:“刀哥几时关心别人的家事?” “在这里发生的任何事,都是我的事。”阮决明转了转狼首戒,看向站着的人,“我们都坐着,裴小姐也坐。” 如此场面让他看见,她更觉受辱,抿着唇不说话。 “良叔,不如你去花园走走,我同裴小姐有话要说。” “老六,要有分寸。”裴怀良忍了多余的话,起身就走。 室内只余下二人,裴辛夷背过身去,摸出烟盒,又擦火柴,却怎么也擦不燃,焦躁难耐,她咒骂一声。 阮决明走到她身后,拨亮打火机递过去。他几乎环抱着她,声音就在她耳畔响起,“用我的?” 裴辛夷点燃烟,转身撞进他怀抱,急往后退一步,“很好笑?” “看你生气,很开心。” 她不再掩饰情绪,瞪着他,像要以眼神将他千刀万剐。他就在这凌迟里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上前一步。 她往后退,他再上前,如此反复,不知退到窗沿,她的背扑空,就要往后倒下去。 他迅速捞起她,却再不松手。 “放开!” 他抱着她,手愈收愈紧。她咬牙切齿地说:“放开我!” 阮决明贴着她的脸颊低声笑起来,“Bloody hell!” 裴辛夷一顿。 轻轻软软的触感掠过唇角,她又是一顿。 “忘不忘又怎样,你来了还走得了?” 第10章 湿润的衣服贴在身上,男人的气息裹挟着她。空气黏稠,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以多数人为指标,裴辛夷其实对肢体接触不太反感,而阮决明则相反,他不喜欢与别人直接触碰,多是合着衣物去接触。 但不论如何,当下,他们双双沉浸其中。 耳鬓厮磨,仿佛有填补多年空缺那么长的时间。 实际只是短暂一瞬。裴辛夷抚上他的脸,以脉脉含情的语调说:“阮生。” 阮决明喉咙动了动,慌张,更堵得慌,可他怎么会让她察觉到,挑起她耳边的发丝,笑说:“先食饭?肚子食饱,下面再食。” 她扬手打在他脸上,却是轻的,像挠,挠得心痒。她趁他手上松了力道,推开他,“咸湿!”(好色) 阮决明摸了摸狼头戒指,说:“裴小姐这么靓,是男人都愿做咸湿佬,拜倒做你裙下臣。” “阮生要是同意我的提议,倒也不是不可以。” 阮决明眸色一沉,捏起她下巴说:“你当自己是乜嘢,怎么可以拿这个做交易?” 裴辛夷脱离钳制,粲然笑道:“何必这么紧张,我们又不是冇搞过。” “搞”——她偏拣最难听的字眼。 阮决明攥紧手心,想动粗,却无可奈何。他怎么就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看了看湿润的衣衫,说:“换好衣服过来吃饭。”撂下这句话转身走出去。 “欸,”裴辛夷看着他的背影,挑衅般地说,“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阮决明走后,佣人立即进来了,拿着一套崭新的白绸奥黛。这是越南女性的传统衣装,奥黛形似老式旗袍,只是腰部收得更紧,侧缝开叉在腰线以上,需要穿裤装。 裴辛夷原打算穿自己带的衣服,随意比试了一下奥黛,竟意外地合身。她眉梢一挑,问:“谁的?” 佣人不答,好似不懂白话。裴辛夷没闲心为难她,便让她候着,径自去里间换衣裳。 * 主宅是比高脚楼大得多的木竹结构的建筑,灯火通明,房舍外的植物之影映在豆绿的窗棂上,幽幽浮动。 客厅里,沙发横在中央,正前方的墙边立着一座钟摆,左右放置了不少石雕,诸如佛首、观音手、莲花座如来小像。其余的,梁柱下、窗前、角落,各处都有摆设,什么仙洞龟背竹花钵,雪松盆栽,展示骨瓷的柜子,要将空间填满似的。 无奈空间太宽阔,如何也填不满,物件胡乱堆放,倒别有凌乱美感。 玉石珠帘隔开饭厅,方桌上的几人正说笑着。 南星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适时问:“刀哥,我去请裴小姐?” 裴怀良啧了一声,扬声说:“女人就是磨蹭!” 裴辛夷跨进门枕,正巧听见这句话,她循着声往里走,一边拨开珠帘一边说:“都在等我?” 阮决明抬眸,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来人着奥黛,两股麻花辫垂在前,脸上没化妆,清清淡淡,一双眸尤其明亮。 裴辛夷对上他的视线,说:“阮生有心,不知哪里找来这么合身的衣服,我穿着正好。” “哪那么多话。”裴怀良挥着烟杆催促她坐下。 裴辛夷在空位上坐下,转头看着阮决明,“不会是专门替我准备的吧?” 阮决明眉梢一挑,说:“裴小姐就这么好奇?” 裴怀良插话道:“无非是女人的,你想问乜啊?食饭啦!” 餐食陆续传上桌,只听见碗筷轻微的声响,气氛很是沉默。 裴辛夷一边夹菜一边出声说:“良叔,既然你在,我就直接问了,五哥这批货还能不能走?” 裴怀良瞧了阮决明一眼,摆手说:“欸!良姜比较清楚,明日你同他好好商量。” “不如一会儿请良姜过来玩牌?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不好为难我。” 阮决明轻笑一声,“怎么会?裴小姐话事,哪个人不应。” 裴辛夷心道为难我的可不就是你么,冲他狡黠一笑,说:“那要看是什么样的男人咯。不如再请四姊过来,有阮太坐镇,我更放心。” “裴小姐,公事先放一边,今晚好好玩。再说,阮太劳累多日,需要休息。”南星一边咀嚼一边说话,很是大大咧咧。 裴辛夷笑笑,不再说话。 他们的推辞有理有据,其实就是不能让裴繁缕、良姜出现在这里,那么今晚必定有事发生。 谁人都能看出来,裴繁缕没有话语权,更是裴家的人,阮决明不可能先动她。今晚要出事的只有良姜。 之前在墓地,阮决明对“解谜”不置可否,其实已给了提示,恐怕他不止是“黄雀”,更是从头至尾参与整件事的人。 阮决明远在北方,不可能不着痕迹地动手。凭裴繁缕一人,更不可能做掉阮忍冬。阿梅虽是阮决明的人,但那么胆小,也不会是她。 就在这刹那,裴辛夷想到了——阿梅害怕被裴繁缕知道她是“二五仔”。(叛徒) 这说明事先裴繁缕没有与阮决明合作,或者合作了但阮决明还另有打算。 能直接对阮忍冬下手的只有一人,即是良姜。 良姜是阮决明的人。 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良姜除掉阮忍冬,裴繁缕再除掉良姜,他们不知道彼此都与阮决明达成了合作。 利用完,再除掉,换她也会这么做。 看来,葬礼事毕,真正的好戏才开始。 “裴小姐看我做乜嘢?”阮决明放下筷子,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裴辛夷弯起唇角,说:“啊,我走神了,不是故意盯住你。” 南星奇怪道:“食饭还走神?” 裴辛夷瞧了他一眼,看回阮决明,“我在想之前读到一半的‘推理小说’,才发觉是我猜错了。” 阮决明饶有兴致地说:“点讲?” “嗱,四个人玩牌,甲乙是夫妻,甲丙是同事,甲丁是兄弟……” 南星打断说:“不是推理小说,怎么是打麻雀?”(麻将) “推理小说是唬人,打麻雀也是唬人,都一样啦。”裴辛夷指了指阮决明放在桌上的铁盒,见他笑着抬眉,她拿起来打开,抽出一支烟。 南星连忙起身,越过饭桌为她点烟。 “多谢。”裴辛夷吸了一口烟,接着说,“这四个人呢,甲输了,倾家荡产,差点赔命。你们猜谁是老千?” 南星问:“点解一定有老千?” “推理小说都先给结局,再一点一点给线索让我们猜。甲乙虽是夫妻,关系却不好,那么乙可能出千。甲丁虽是兄弟,牌桌之上哪有感情,所以丁也可能出千。” 南星感叹,“哇,这个甲好惨啊,老婆兄弟都要害他。” “世上的事不就这样咯?”裴辛夷摊手。 南星追问道:“那丙呢,丙是清白的?” “丙是甲最要好的同事,与甲的家人很熟,包括甲的老婆。” “你是说丙和乙偷情咩?” 烟杆敲到南星头上,裴怀良吐出烟雾,缓缓道:“这么简单有乜好猜的?我看是丙乙联手出千,骗了甲的钱,好跑路啦!” “果然是我阿叔,我一开始也这么想,可是不对。你们知不知道……”裴辛夷衔着烟,视线不经意掠过阮决明,对众人笑道,“赢到最后的,其实是丁!” 裴怀良夸张地“哗”了一声,“还有这种事,是这个丁早看穿谁出千,拆穿了他们啊?” 裴辛夷站了起来,“打牌打牌,看今晚我们谁做‘丁’。” 裴怀良抬手跟着起身,“来!” * 客厅里,麻将牌桌搭好,旁边的钟摆随时间流逝而摆动。 裴怀良将面前的牌摊开,“胡了!” 佣人前来通报,“夏姑来了。” 接着就见阮法夏领着一位下属走进来,她笑说:“咦,我来得正巧。” 裴怀良朝她招手,“看来夏妹是我的福星。” “我可不是来做福星的。”阮法夏说着朝阮决明、裴辛夷一一颔首。 裴怀良示意南星挪开位子,扬了扬下巴说:“正好,你来。” 在座几人都食烟,牌没玩几圈,这一隅便烟雾缭绕,浓得散不开。 阮法夏把筹码放在桌子中央,挥开烟雾,忽瞧见坐在身边的人愁眉苦脸,奇怪道:“你怎么了?我输的又不算在你头上。” 南星捂着肚子,艰涩地说:“你玩,输了算我的。”说完逃也似地跑走了。 裴辛夷笑出声来,“吃坏肚子了?” 阮决明说:“他每次出去再回来都这样,奇不奇怪?” 裴辛夷垂眸,看着手下翻转的牌,说:“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咯。” * 那边厢,宅邸里安静无声。 阿梅端着托盘穿过走廊,敲响门扉。 “进。”回应她的是稍显疲惫的男声。 阿梅开门走了进去,将托盘放在茶几上,顺势跪坐下来,“姜哥,有什么事?” 良姜靠盘腿坐着,一手撑着额角,掀起眼帘看她,“梅,刀哥怎么讲?” 阿梅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说:“还没有指示。姜哥,你不知道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抬头。” 阿梅只得抬起头看着他,“姜哥,你不会怀疑二少爷……” 良姜摇头,“太太的确天真,以为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即便我交给她,她也拿不下这么多生意。但太太不蠢,那点儿剂量的三氧化-二砷怎么能致死?如果她发现,事情会更棘手。” 阿梅蹙眉说:“姜哥,你的意思是?” “不能再等了。”良姜拿起托盘上的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可、可是刀哥还没说要动手。” “刀哥那边我去说,你请太太过来。” “……好。” 第11章 阿梅拿起空托盘走出房间,关门的时候看见良姜又喝了小半杯酒。红色玻璃杯上凸起的波点折射光线,杯中的酒酿像渗入了什么似的。 阿梅放心了,往另一边的房间走去。 “太太?” “梅?等一等。”房间里的人声音有些沙哑。 几分钟之后,门开了一条缝,裴繁缕拢着睡衣的领子,清了清嗓子说:“什么事?” 阿梅低眉顺目道:“姜哥请太太过去。” 裴繁缕蹙眉说:“这么晚了……我头痛,你告诉他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头痛?”阿梅关切地说,“刚才给您拿的药没有吃吗?” “吃了,好像没什么用。可能是这几天太累了。” 阿梅吞咽唾沫,很是为难地说:“我去告诉姜哥,太太身体不适……” “不用。”裴繁缕呼出一口气,“我马上就去。宅子里人多耳杂,不要让别人知道我这么晚和他单独见面,免得传出闲话。” “太太放心。” 在回廊的长椅上打瞌睡的女佣,提灯候在楼梯边的仆人,纷纷被阿梅遣散。宅邸门口还有两位站岗的马仔,阿梅远远瞧了他们一眼,认为还是不要惊动他们的好,转身上楼,再次来到良姜的房间外。 裴繁缕已换了衣裳,走来轻声吩咐说:“以防万一,你留在这里。” 阿梅点头应下,隔着房门对里面的人说:“太太来了。” 不等回应,裴繁缕打开门走了进去。 阿梅垂着头,将门合拢。忽然有种全部力量耗尽的感觉,她靠着墙缓缓蹲了下来,低声呢喃,仿佛在求神佛饶恕。 * “什么事?”裴繁缕在案几前站定,虽是俯视的姿态,眼神却很有些警惕。 良姜放下酒杯,抬头看过去,不知是逆光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只觉有些炫目,过了几秒才看清她。他定了定神,说:“太太,明天就要见佛爷了,在这之前我们需要商谈一番吧。” “商谈什么,难不成你要告诉佛爷昨晚的事?不止我,阮决明也‘请’你叙话了吧。” 良姜抬手,示意她坐下,“既然你这样直接,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别看我们喊打喊杀,野蛮得很,做事也需要章程,单凭印章、机要,没人肯听你指挥。” “我说了,”裴繁缕握紧手,坐了下来,“主事的人还是你,我只要百分之三十的份额,你同意的话,良叔那边我会为你说话……” 良姜打断她说:“不必你说,良叔自然会举荐我暂代大少爷的位子,何况,良叔会听你说话?” 裴繁缕一顿,压低声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要不识好歹,你同阮忍冬搞些什么,我全部都知道!那个房间……那个房间,你们乱搞!” 良姜的神情倏地变得阴骘,“闭嘴!” 裴繁缕得意地笑了一下,“佛爷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良姜,你想清楚,现在不是我必须要求你,我已经不再……” 良姜听着听着,耳朵如进了水,听不太清了。他无暇分辨她话里的“现在”是何意,捏着额角说:“你给我吃了什么?” “少装了,我警告你——”裴繁缕话未说完,就见良姜站了起来,越过案几攥住她的衣领。 下一秒,他整个人跌了下来,又勉强撑起来,手脚并用地绕过案几爬过来。 裴繁缕着实被吓了一跳,手撑着地往后挪,惊慌却不能大声说话,只得一遍又一遍问:“你怎么了?” 良姜头昏脑胀,不止是头脑,他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在膨胀,像落入水中的海绵,无限下沉。他在虚幻的视线里抓住白皙的脚踝,另一只手捂着胸口,极力克制地说:“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我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裴繁缕慌张不已,想退后,想站起来,可使不上劲。 她眼看着自己被他禁锢在身下,精神愈发涣散。忽然,她瞥见了他绑在腰间的牛皮刀鞘,用尽最大气力将其抽了出来。 良姜瞬间就反应过来,捏住她的手腕,喘着气说:“你竟然用这种办法,玛卡?磷酸……?哪里来的?” 裴繁缕说不出话来,只感觉到裙摆被撩了起来。迷迷糊糊之中,她想起了之前吃的止头痛的药丸。 “M……”名字还没有说完,她昏了过去。 良姜已无法去管她说了什么,状态如何,在药物作用下,他渴望任何贴合的快感。 窗口跃入一道身影。 *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房门打开。 阿梅急忙抬头,“你……” 门后的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说:“天亮之前。” 阿梅点点头,想要往门里瞧,却被严厉的眼神瞪了回去。她转身往楼下的宿舍走去,如往常一般。若有人迎面撞见,不难发现她眼里噙着泪。 有什么办法呢,迫不得已,她想。 * 洗牌声哗啦啦作响,吊灯悬在上方,映照着烟雾之中的四双手。 指甲修剪整齐未染色的手离开麻将牌,从铁盒里抽出一支烟。 手指骨节分明的手随之拾起打火机递过去,手的主人含着笑意说:“裴小姐烟瘾不小。” 裴辛夷接过打火机,一边点燃烟,一边睨着他说:“南星还不回来啊?” 阮决明笑了一声,“你不说我都忘了,阿星要是在,我也不会输这么多啦。” 阮法夏叠好面前的牌塔,往门外看了看,说:“阿星不会是故意躲着不出来吧?” 裴怀良将骰子一丢,说:“懒屎懒尿,他还有得学!” 裴辛夷以夹着烟的手去摸牌,随意道:“细佬不会做事,当然是大佬的错,良叔是骂阮生?” 裴怀良瞥她一眼,“欸”了一声,“我哪敢说刀哥的不是。还有你,阮生阮生,入乡随俗啦,叫刀哥。” 裴辛夷抬眉,轻轻软软地唤了一声,“刀哥。” 阮决明只看着桌上的牌,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似乎想了想,他又说:“其实何必见外,裴小姐不如叫我‘明’咯。” 阮法夏半掩着唇,用越南话说:“二哥,我还是头一次听你这样对女孩子讲话,你是不是对裴小姐有感觉?” 阮决明打出手里的牌,再去看她,“不礼貌,客人在这里,怎么可以‘打哑谜’。” “嘁,还以为二哥只喜欢十七八岁的女孩。”阮法夏稍稍倾身,换了白话说,“裴小姐一点越南话也不懂?” 裴辛夷捏着大拇指与食指,微眯起眼睛,笑说:“少少。” “喔?” “你刚才讲乜嘢?” “你问二哥咯。” 裴辛夷作出好奇的模样,偏过去看右边的人,“你们讲了乜啊?” 阮决明头也不抬地说:“夏妹夸你好靓。” “唔该……” 话未说完,阮法夏笑道:“等你好久!” 所有人都看向后门。南星走进来,挠了挠眉毛说:“一身轻!夏妹,你输了几多?” “谁说我就是输?”阮法夏扬眉,又小声说,“二哥比我输得还多。” 裴辛夷不着痕迹地打量他的衣衫与鞋子,收回视线到牌桌上,打出一张牌,说:“看来今晚我做‘丁’?” 南星似乎僵了一下,双手负在身后走到阮法夏旁边,扫了一眼牌面,挥手道:“我来我来。” 阮法夏让位给他,伸了个懒腰,走到墙壁的琴箱式黄梨木柜子前,挑选一张唱片放在唱机上,朗声道:“听歌咯。” 唱针压下,滋杂声过后,轻快曲调响起。 “Sunny,yesterday my heart was filled with rain.Sunny,you□□iled at me and really eased the pain……” 七十年代末的流行音乐《Sunny》,人人耳熟能详。 裴辛夷摸了摸鼻梁,专注在自己的牌上。 阮决明随音乐轻微地晃动,忽地凑近她,眼里似有诧异,“裴小姐,不喜欢这首歌?” 裴辛夷睇了他一眼,想作出风轻云淡的样子都没法,以极轻的声音说:“我喜不喜欢,你不知?” 阮决明哼笑一声,坐正了继续打牌。 大概不满意这张唱片,阮法夏换了另一张碟,这次是八十年代音乐。 女声唱道:“忘掉你谁能接受,如今放手无言退后,仍得强装面貌镇定,来避免共抱头痛哭难放手。凝望你含情眼眸,如今记起情怀已旧,流水记忆淡淡过后,心再没有恨愁……” 陈百强与林珊珊对唱的经典请歌《再见Puppy Love》。(再见初恋) 裴辛夷抽出一张牌,又缓缓放下。 裴怀良不满道:“搞乜啊?快点啦。” 裴辛夷出牌再摸牌,挑起唇角说:“自摸,胡了。” “老六好犀利,阿叔都比不过。”裴怀良叹气,敲着烟斗说,“不如休息一阵?有音乐怎可以不跳舞?” 阮法夏闻声回头,招手说:“好啊好啊,好久冇同良叔跳舞,不知良叔还是不是以前那样犀利?” “试了便知。”裴怀良迎上去,抬起她的手掌,划出半圈舞步。 阮法夏笑得不能自己,手搭在他背后,随之摇摆。 南星看了看牌桌旁的手推车,上面的茶壶近乎见底。不用大哥吩咐,他识趣地起身,唤来候在周围的佣人,命人拿酒与小食过来。 牌桌上就余下二人,裴辛夷心不在焉地清点自己的筹码,察觉到旁人的视线一直没有挪开,抬眸说:“怎么,阮生想跳舞?” 手在半空挽了一圈,掌心摊开,阮决明注视着她说:“不知我能有冇这个荣幸,请裴小姐跳支舞?” 裴辛夷当真犹豫了半秒,放弃了什么似地把手搭在他掌心,“好啊。” 一刹那靠近,他牵着她站起来,另一只手揽上她后腰。 呼吸交缠,听不见乐声,还听得见什么呢? 彼此的脉搏无所遁形,仿佛落入留声机的箱盒,嘈嘈切切净是轰鸣。 裴辛夷随阮决明挪划舞步,转到远处,又被拉近。一圈一圈,地板上的菱形化了花儿,灯光融成斑斑点点,幻境一般,她找不到自己。 他呢,他是谁? “阿魏,帮我。” 软语呢喃,要教人沉迷,陷入。 长辫的发稍有一搭没一搭地拂过他的手背,他握着她的腰握得更紧。 裴辛夷靠在他肩上,放任自己说出撒娇的语调,“好不好?” “怎么帮?”阮决明亦放任自己,手往下,往下,抚过腰部曲线。 第12章 午后,森林被皑皑白雪覆盖。 树林之间,悠然走进一只小麂,两角上扬,棕红的毛柔亮极了。它前蹄挠了挠雪地里的凹凼,而后左顾右盼,就像初次离家的未成年小孩,充满了新奇。 一切都纳入辅助瞄准镜中,枪口对准小麂的腹侧,持枪的人屏住呼吸,扣上扳机。 枪声响起,来自三点钟方向。 谁抢了猎物? 裴辛夷皱着眉头晃枪,透过辅助瞄准镜找到那人——阿魏,或者,该称为阮决明。他戴着貂毛帽子,穿厚夹克与卡其色工装裤,长皮靴包裹小腿肚,看上去英姿飒飒。 小麂还拖着血迹往前挪动,他上前一步,端起双管霰-弹枪连开两枪。 呜咽声中,小麂倒在血泊之中,再也无法动弹。 裴辛夷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渍,抱着双管霰-弹枪走了过去,“阿魏。” 阮决明看也不看她,只管朝猎物走去。 “阿魏!”裴辛夷挡在他前面,“我们谈一谈?” 阮决明顿住脚步,面无表情地说:“裴小姐,裴六小姐。刚才不是认识了?我是阮决明。” “你听我说。”裴辛夷急得握拳,“我不是……” 阮决明咬紧牙关,倾身说:“不是乜啊,不是那个不会讲越南话的陆英?” “越南话是跟你学的!” “蠢到相信一个流浪汉不会讲越南话,我活该。” “你知道吗?我托人找过你。” “骗子。” “你也骗了我不是吗?如果知道你是阮家的人,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我之前根本不知自己姓阮,我说过不会骗……陆英。” “阿魏,我就是陆英啊。” 阮决明不愿再听,走到猎物旁,从后腰皮带里抽出绳索。 裴辛夷跟了过去,从长靴里拿出绑在小腿上的熊刀。 锋利的齿状刀刃一晃,折射出刺眼光线。 阮决明闭了下眼睛,冷声说:“滚。” “其实我,你有……”裴辛夷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阮决明挥开手,手肘不小心撞到她。 踉跄一步,她跌倒在地。他顿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却不想被她用力一拉,自己也倒了下去。 枪与刀摔在雪地里,他压在她身上。 冰冷雪渣灌入领口,裴辛夷看见一线天空,树梢上的一挞雪,树梢似乎拖不住了,雪花簌簌落下。 往下落,视线往下,四目相对。 她说:“你姓阮,只有你可以帮我,帮我,好不好?” 阮决明看着她,如同在看笑话,“帮你?我凭什么。”冷笑一声,又说,“哦,对,我一直在帮你做事,帮你才是理所当然。” 裴辛夷的鼻尖下巴冻红了,像抹了蜜桃色脂粉,竟有几分楚楚可怜。仿佛知道自己的样子,她勾住他的肩膀,欲吻上去。 还差一毫厘,阮决明按住她的唇,推开。 裴辛夷长呼一口气,说:“事情很复杂,相信我。” 阮决明半支起身,手指深嵌进雪里,克制着怒意说:“我可以得到什么?” 大约难以启齿,裴辛夷换了白话说:“晚上,我去你房间。” 停顿片刻,阮决明大笑几声,转而狠戾地钳住她的下颌,“原来都是交易,是伎俩,我真是小看了你。” “我,没有别的什么了,以后……” 阮决明点了点头,“不要等晚上,不如现在?” 话未说完,他封住了她的唇。 不,不是吻,是撕咬。血腥气弥漫,喘不过气。 终于分开了,她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上身连同衣领一起被他拽了起来。 他站了起来,而她以别扭的姿势跪坐着。 阮决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边咬下手套丢掉在地上,一边搭上皮带扣。 心砰砰跳,裴辛夷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忍着冷颤,手抚上他的皮带,还有裤缝拉链。 “你不是喜欢吗?”他的语调没有温度。 靠过去,命令自己靠近,她张开嘴。 猛地,抵入咽喉。 裴辛夷一下子退出去,连着干呕好几下。 阮决明不管不顾,将人拽起来,掐住她的喉咙。 裴辛夷本能地去掰他的手指,艰难地说:“放开,你疯了……” “是,我疯了。” 他冷眼看着她透不过气的样子,手里愈发用力。 恍然间闻到可可融化的味道。 她闭上了眼睛。 咯吱咯吱声由远及近,接着是呼喊声:“二少爷……” 有人来了。 阮决明回过神来,松了手。 裴辛夷咳嗽几声,喘着气说:“阿魏,我知道你刚进阮家,处境艰难。我是说以后,或许需要你的帮助。” “听不懂,也不想懂。”阮决明一边说一边整理衣衫。 “我们……” 阮决明拾起枪,站得端正,身姿挺拔。他缓缓说:“没有我们,陆英不曾存在,陆英死了。” - 音乐声小了下去,另一首响起。 二人皆找到自己。 阮决明又说:“等一等,我不明白你指乜嘢,是裴五的货,还是关于阮太?” 裴辛夷慢了半拍,踩到他的鞋,她没有道歉,而是轻声说:“你讲呢?” “下午在墓地,你还没回答我,大嫂替你嫁到阮家,不是正如你所愿,点解你要‘恩将仇报’?” 裴辛夷抬眸,看见他笑眼里的冷漠,毫不畏怯地说:“我只讲‘不要让她轻易脱身’。你想,她回去之后,同我分家产的岂不是又多一人?” “裴小姐,假话说多了不累?” 裴辛夷心道,他知道什么了?怎么可能,裴家正房的事故小报确有报道,但具体是怎么回事,是否与二房有关联,外人怎么会知道。 阮决明接着说:“裴小姐办基金会、建福利院、赈灾济民,人人称道,都说不愧是大太女儿,颇有名门后代的风姿。看来都是做戏?” 他说得没错,她已过世的母亲系出大家族,当然,要加上定语——清末衰落大家族。 空有头衔的old money需要钱财,只有钱财的new money需要头衔,裹上一见钟情的糖衣,双双乐见其成。大太比裴怀良小五岁,十九岁结婚,之后生下一女一子。 儿女肖似母亲,明艳动人,是宴会上的宠儿。裴怀荣携妻带眷出席的场合必定引起一番轰动。 没有人会想到,如此美满的婚姻会迎来终结的一天。 婚后十余年,裴怀荣纳妾。 鸦-片战争之后,香港被清政府割让给英国,成为印度支那一地,仍施行《大清法律》。直到七十年代,《大清法律》才被废除。在这之前,当地男人可以纳妾。 二太比裴怀荣小十一岁,是名正言顺的妾室。在生了两个女儿之后,终于生下了儿子,她安心了。 次年,大太幺女出世,排行第六,得名辛夷。 裴辛夷这个名字是有来头的。 彼时,裴怀荣事业受挫,需要借阮家的力量,无奈两家的姻亲关系早已不再——裴怀良的太太,即佛爷的妹妹早已去世。于是,裴怀荣同佛爷商议,定下小孩的亲事。 阮家有钱,却是不能摆上明面的钱。二太不愿接这门亲事。她有这个底气,正得宠,常以裴太身份出席宴会,风光无二。她吹吹枕边风,亲事便落到了大房头上。 由此事或许看不出二太的心思,无非是为女儿的将来着想。 二太确是合格的母亲,培养出的孩子个个争气。三女商学院毕业,进入最核心的怀安船务公司,四女考入港大,五儿在私立中学就读。 那一年,裴家长女姐不顾父母阻挠,与艺术家私奔,在法国生了小孩。恰逢小孩生日,长子放下工作飞往法国。而裴辛夷在一间私立女子中学念书。 午后阳光映入窗户,裴辛夷昏昏欲睡,忽然被教导主任叫了出去。 站在走廊尽头的是母亲的护工。护工说:“六小姐,太太让你赶快回去。大少爷他……出事了。” 大哥的葬礼还未结束,阿姊的小孩失足落水溺亡。 阿姊疯了,住进疗养院。 母亲郁郁寡欢,最终病逝。 无人在意,二房的宅邸夜夜笙歌。 裴辛夷吞安眠药,沉入泳池,割腕,屡次被护工救下。 裴怀荣气得大骂:“不中用!” 二太说:“不如让六妹换个环境,正巧是该嫁人的年纪了。” 因这一句话,裴辛夷飞抵河内,等她再回去的时候,护工已然成了父亲新的情人。 护工喜极而泣,“六小姐,回来就好,不要再做傻事了。” 裴辛夷冷淡地说:“不会了。” 有人说过,事在人为,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她要有罪的人不得善终,这是活着的唯一希望。 这十年,步步为营,夜不能寐。 第一步,让裴繁缕嫁给阮忍冬,失去自由,忍受无性无爱婚姻,体会寄人篱下滋味。 听闻阮忍冬突然离世,裴辛夷假意借拿货事由来看裴繁缕的笑话。没错,比起生意,她更在乎这件事。 原本裴繁缕的下场只会更凄惨,奈何阮决明掌控全局。与他有关的事,她是毫无办法的。 可她怎么肯让第一件“作品”就这样失败? 她必须与他达成协议。 裴辛夷看着眼前的人,笑说:“阮生不也很会做戏咯?” 恰时,佣人送来吃食。骨瓷餐盘分别盛着瓜果糕点,还有香槟、威士忌,配了装冰球的小型铁桶。 “咦,南星有心,都是你阿叔爱吃的。”裴怀良瞧了一眼,招呼众人坐下。 阮决明应声,揽着裴辛夷重新回到牌桌上。 阮法夏将果盘放在牌桌中央,打趣道:“二哥,还舍不得松手呀?” 裴辛夷礼貌地微笑,抬肩想让他松开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阮决明松了手,拾起银质甜品小叉,叉了一瓣菠萝蜜递到她嘴边。旁人瞧不见的桌下,他另一只手却又握住了她叠在一起的双手。 “我自己来。”裴辛夷笑着,暗暗使劲想挣脱开他的手。 “欸,裴小姐这样说却不动手,你们那边的女仔都这样?”阮决明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仍举着小叉。 裴辛夷眯了眯眼睛,挑眉一笑,优雅地衔了菠萝蜜吃。 阮决明放开了她,对众人说:“继续?边吃边打。” “好!”裴怀良喝了口酒,轻轻砸舌,接着搓起麻将来。 * 五人轮番上桌,乐声悠扬,说笑不止。 钟摆报时,咚咚咚响了五下。 裴怀良吸了口烟,活动着手臂,说:“竟然这个时间了。” 南星打了个哈欠,“良叔累了?” “今天就到这,改日再来。睡一觉还要去大宅。”裴怀良推到牌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其他人也接连起身。阮法夏唤来下属,一边话别一边往外走。 忽然,电话铃声响起。 阮法夏离放置座机的柜子最近,得到阮决明示意,前去接听。 “什么事?……什么?”阮法夏看向众人,最后落在裴怀良身上,“良姜出事了。” 第13章 夜色沉沉,月蒙上了云影,雾毛毛的不甚清朗。 吉普车行驶在路上。车上无人说话,裴怀良眉头紧锁,散发着肃杀的气息,全然不似方才那个醉心玩乐的老头。 寨子占地面积大,阮氏的几座院落相距较远,呈不等边直角三角形。阮决明的宅邸在东,阮法夏的在西,阮忍冬以前的居所在中间,而主宅则在之上的更深处,隐没在林间。 约莫十分钟,吉普车拐上坡道,电动铁门打开,车开了进去,停在了院子里。 裴辛夷坐门边的位子,先下了车,扶着裴怀良下来。他甩开她的手,急急忙忙往宅邸里去。 宅子里几乎所有的灯都打开了,一楼乌泱泱挤了一群马仔,纷乱地争吵着什么。 见着一行人走进,他们渐渐停了下来。 有人招呼道:“刀哥,良叔,夏姑……”又道,“裴小姐。” 只有裴辛夷理会,同他颔首。她有印象,他是抬棺人之一,应当是良姜的亲信。若按如今洪门简化了的规矩,阮忍冬为坐馆,良姜是揸数(揸fit人),这人就算红棍,即打手头目。 阿梅迎了上来,脸上挂着泪痕,眼睛又红又肿,显然已哭了好几场。她说:“太太在楼上。” 裴怀良迈步往前走,那红棍跟在后边,愤然道:“良叔!请您为姜哥做主,兄弟们相信姜哥不是那样的人。” “那样的人?”裴怀良奇怪地嘀咕一声,示意他退开。 一行人上了楼,就见裴繁缕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拢着靛蓝色披肩,低声啜泣。除却披肩,她的衣衫上淌着大大小小的血迹。 “阮太,这是怎么回事?”裴辛夷故作关切地问。 裴繁缕抬起头,朦胧之中瞧清见是裴辛夷,狠瞪了一眼,转而看向其余人。触及阮决明的视线,她似乎瑟缩了一下。 阿梅支吾着说:“太太说她根本记不得了……” 先前那通电话是阿梅打来的,说是良姜想要侵犯太太,太太极力抗争,错手杀了他。 裴怀良不相信,与裴辛夷一样,他认为裴繁缕没有杀人的胆量,更没有这个能力。他沉吟片刻,说:“先去看看。” 没有宾语,但人人都知道指的是良姜及“案发现场”。 房间里有马仔驻守,身强力壮的青年不忍注视地上惨状,个个盯住墙,眼里充满了愤怒与迷茫。 阮法夏走在前面,正要踏进去,忽然收回了步子。裴怀良从她身边挤进去,也是一顿。 只见案几旁,良姜面贴地,倒在血泊之中,脖颈上一道伤口又长又深。而凶器——良姜随身的爪子刀——就置在一旁,血覆盖了刀尖。 暂时看不出其他的争斗痕迹,若是一刀致命,“凶手”的确起了杀心,下手极狠。 裴怀良蹲下身查探一番,皱眉道:“还等什么,赶快盖上!” 佣人、马仔好几人急急忙忙冲进来,整理遗体与现场。 “良叔,你这叫‘破坏现场’,不太好吧。”裴辛夷说。 裴怀良睇她一眼,一边往客厅走一边说:“不是阿叔说,你要少看点推理小说。阮忍冬头七还没过,就发生这样的事,不好。” “良叔。”阮决明说,“这件事我来处理,劳您费心了。” “不,你让我先捋清清楚。” * 客厅这边,裴繁缕情绪缓和了些,望着地毯上的花纹怔愣出神。 阮决明没有走得太近,将手搭在沙发靠背上,说:“大嫂,很遗憾发生了这样事,但还要麻烦你把事情给我们讲一讲。” “梅……”裴繁缕扫视在场的人,顿了顿说,“之前我头痛,吃了药准备休息,可良姜让我去他房间,说有重要的事。我想他跟了冬哥这么久,值得信任,就去了。哪知……哪知他突然失心疯,要我……我没有办法,可能吃了药的缘故,我记不得发生了什么,醒来就发现他倒在我旁边,已经没气了。” 阮法夏带着几分怀疑,问:“什么药?你是说你不记得你杀了他?” “杀”字一出,气氛骤然降到冰点。 当时,裴繁缕没说完的名字是“梅”。她确定除了止头痛的药以外,没有别的东西能让她昏迷。她以为是裴辛夷收买了阿梅下药,要让她背负“私通”罪名,可自己还好好的。 良姜反而死了,还背负了不忠不义的罪名——勾义嫂是江湖大忌。 是谁?这个人手段阴狠,视良姜为障碍。 如果是阮决明,为什么要做掉良姜,这样只会显得阮忍冬也是他害死的。她不觉得他好心到要替她顶罪。 那么是阮法夏?夏姑看上去只是少女,实际上替佛爷掌握着金三角一隅,其夫家的势力亦不容小觑。 到底是谁? 裴繁缕偷瞄了阮决明一眼,他神情平常,令她猜不透是何意,只好含糊地说:“情急之下我确实拿了他的刀,但……” 阮法夏打断她,“你放心,就算在律法上,这只能算‘过失杀人’,我们不会为难你,只要你实话实说。” 正在这时,楼下的人通报,“佛爷来了!” * 阮商陆杵着权杖一步步走上来,权杖的把手上端镶着银制狼头,狼牙以祖母绿宝石打造。 这样的骨节权杖共有三把,由柬埔寨最好的工匠打造,柄上刻有婆罗经文。阮商陆这支镶狼首,裴怀荣那支镶虎头,最后一把在裴怀良那里,把手缠绕吐信的蛇。他说自己还未到需要拐杖的年纪,很少携带。 越是他们这样的人,越是看重联系,除了姻亲,信物是另一个重要的证明。 客厅里以立正姿势站好,鞠躬道:“佛爷。” 阮商陆压了压手,在单人沙发上落座。他梳着背头,脸部有些松弛,依旧轮廓深邃。这样看,阮决明与他有几分相似之处。 裴辛夷有些不明白,之前阿梅为什么会说阮决明不是亲生的? 楼下的一些人跟着阮商陆上楼,躲在楼梯上探头探脑。南方一系的那位红棍被身后的人推搡着,踉跄地闯进客厅。 阮商陆掀起眼帘瞧了他一眼,缓缓道:“明,你哥头七还没过,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说罢才远远朝阮决明看去。 阮决明微微欠身,“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才出了这样的事,您爸只管责罚我。” 阮商陆长“嗯”了一声,忽地将拐杖跺地,眼神随之变得凌厉,说:“混账!” 阮决明不显势弱,说:“良姜为人正直,深得大哥信任,没人想到他有这个歹心。” 阮商陆轻哼一声,朝其余人一一看过去,“死人当然不会说话。” 看到裴辛夷那里,见她毫不避讳他的审视,他问:“这是?” 她以白话答:“佛爷,我是辛夷。” 阮商陆点了点头,“裴六?一晃竟这么多年了。”说罢浅浅叹息,接着问,“刚才你在?” 裴辛夷以眼神询问旁人,南星小声翻译后,她回说:“刚才在刀哥那边,同良叔叙旧。”自然是不能说在打牌的,让佛爷知道了不晓得有什么后果。 阮商陆又问:“夏呢?” 阮法夏顿了一下,说:“我也在二哥那儿,许久没见良叔,同他说说话。” “你们就这样把大嫂一个人扔在这里?”阮商陆如此说,似乎关切得紧。 裴繁缕心里发苦,人人都是言语关切,却不曾挂记在心。她说:“不关他们的事。” 阮商陆这才对她说:“老四,让你受委屈了。” 一直在察言观色的红棍上前两步,直接单膝下跪,说:“佛爷,良叔,请您二位调查!兄弟们实在不能接受……” 后边又上来几人,生拉硬拽,劝他走。 阮商陆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不要有事没事下跪,你站起来说。” 红棍感激地看了看他,起身道:“佛爷,你知道,姜哥从小跟着大少,不论功劳,他早已视大少为亲人,怎么可能对太太做出这样的混账事。再者,各位不觉得这个时间点太巧妙了吗?大少一走,我们之中能挑重担的就只有姜哥。” 红棍慢慢看向阮决明,“大少的事还没查清,姜哥又出事,恐怕是有人居心叵测。这个人,我想大家都很清楚。” 阮法夏扬声道:“住口,你是什么人?敢在佛爷面前乱说!” 阮商陆笑了笑,“你是说背后有阴谋?有意思。” 阮法夏说:“爸,大嫂受了惊,这件事……” 阮商陆摆手,让她不要再讲下去,而后对那边的马仔说:“抬过来。” 不一会儿,几人抬来担架,放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 阮商陆上前,掀开白布一角,细细打量了一番,问:“老四,你做的?” 裴繁缕慌里慌张地说:“佛爷,我,其实……” “不要紧,你是我们阮家的人,我会为你做主。” “当时太心急,我抽出他的刀,一下子就……”裴繁缕愈说愈小声,最后说不下去了。 阮商陆放下白布,扫视众人说:“谁发现的?” “我。” “……还有我。” 阿梅与另一位女佣站了出来。 红棍指着她们说:“她们是太太身边的人!” 阿惠哭着摇头,“不是,佛爷,我是为大少送茶的。” 裴辛夷捕捉到关键词,一下子想通了不确定的细节。 在去往头顿的游艇上,阿梅暗地里透露了许多消息,其实还说明了一点——这两个女佣关系甚好,是可以说悄悄话的关系。 阿梅明面上是裴繁缕的人,在裴繁缕示意下接近良姜,自然还会帮忙做别的事,例如给阮忍冬下毒。 但宅院里的规矩严苛,每个人分属的事清清楚楚,阿梅无法接近阮忍冬,于是利用不谙世事的阿惠,在阿惠不知情的情况下往茶里投毒。 有人下毒,阮忍冬一定会发现。也就是说,剂量小到微不可计,让人无法察觉。让人无法察觉,还能害死人?不可能。 裴繁缕认为可能,大约是下毒持续了好长时间。所以她毫不怀疑,认定凶手是自己而非良姜。 借由良姜试图侵犯裴繁缕这件事,阮决明可以轻而易举除掉良姜,还摆脱了自己的嫌疑。 毕竟,良姜是外姓人,且身体健全,大大小小事代劳阮忍冬出面。这样的外姓人,得力不行,不得力更不行,得力意味着野心。 尤其是在佛爷看来,“勾义嫂”是良姜想要取代阮忍冬的有力佐证。 裴辛夷思及此,有些想发笑。其实阮决明一早就解了谜,不对,根本不是让人玩推理游戏,是在向她宣告谁才是主导者。 怎么说,这人做事太慎密,如果不是他故意透露,她是压根看不明的。 连得知线索的她都才反应过来,其他人更是不会知晓真相的了。 恰如裴辛夷的猜测,阮决明将佛爷的心思牢牢把握,佛爷对裴繁缕说“为你做主”,其实已八分认定良姜是整件事的元凶。 听完女佣们的陈述——如何发现太太不在房间,又是怎样推开良姜的房门,最后大声尖叫惊动了所有人。阮商陆在心里下了判断,说:“准备后事吧。” 南方一系的人吵吵闹闹要“佛爷再定夺”,他一概不应,杵着拐杖往外走,“你们几个给我回去。” “还愣着干什么?”裴怀良说完,领着左右的人跟了上去。 女佣们搀扶着裴繁缕下楼。 裴辛夷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不经意地用手肘碰了碰阮决明。他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她说:“我还有最后的问题。” 阮决明不语。他知道她想问什么。 良姜为什么肯为他做事? 第14章 在这之前,须得提及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 若调查良姜的死亡时间,会发现死亡时间点早于女佣发现之前数小时,正巧在南星离开牌桌又回到牌桌之间。 这件事一旦揭开,阮决明所有的筹划皆成了白费力气。 * 吉普车往主宅的方向驶去。 裴辛夷坐在后座,左手边坐着阮法夏,前一排坐着裴怀良。 裴辛夷知道自己是外人,是个比良姜更无足轻重的外人,佛爷不会信她。但这两位不同,他们的话很有分量。 这两位是什么人,老狐狸与小狐狸,定然察觉出南星的“消失”有蹊跷。 他们会向佛爷提及这个细节吗? 阮法夏不会,南星能顺理成章离开牌桌且不生硬,正是因她来了。想来是阮决明安排好的。至于阮法夏为什么不站在亲哥哥那边,却帮助同父异母的哥哥,暂时不得而知,也不重要。 裴怀良呢?不清楚。或许他真的没有发现南星的离开有疑点。 抵达主宅,裴辛夷等人下了车。 阿梅从另一辆车上下来,转头就看见南星正注视着她。她紧抿起唇——几乎看不见唇瓣的程度,意思是她会守口如瓶。 数小时前,阿梅守在良姜的房间外。终于,房门打开了,阿梅抬起头,看见了笑着的南星,笑里含着杀意。 刚杀了人的人怎么会笑得出来? 阿梅永远不会忘记这晚。 裴辛夷回头看到南星,问:“阿星,睇乜嘢?”(看什么) “冇嘢。”(没什么)南星一下子转身,对她笑了笑,很是明朗。 裴辛夷挑了挑眉,招手说:“进去咯。” * 一群人在饭厅的长桌上就坐。阮商陆端坐在上方。裴怀良坐右侧,手握烟斗正吸烟。 阮决明坐在左侧,靠着椅背,一手搭在桌上。南星负手站在后面。 阮法夏坐在阮决明旁边。再旁边是裴繁缕,她攥着披肩一角,垂头不知在想什么。阿梅、阿惠离她有些距离,低眉颔首地站在角落。 裴辛夷则坐在裴怀良这边,与之隔了两方空位,正对着裴繁缕。 窗外,微亮的光照进来,交织着室内暖调的光,竟有一种奇异的柔和。这场景如同一幅长画幅的油画,庞大的家族,优雅又庄重,且腐朽,似乎只需黄油刀轻轻一抹,顷刻间就能划破。 折腾了这么一趟,众人都乏了。阮商陆让他们来主宅,其实是为着吃早餐,顺便嘱咐一些事。 佣人们送来中式早点,一人一份。 裴辛夷不讲顺序,先夹起灌汤包咬了一口,半掩着嘴说:“佛爷,你家的厨师好会做,味道跟我在上海食的一模一样。” 阮商陆听得懂且会讲白话,但不太常说,他认为在什么地方说什么话,在自己的地盘更要说自己的话。他浅笑说:“多吃一点,大老远的来,辛苦了。” 裴辛夷不解地看向其他人,“佛爷讲乜嘢?” 阮决明握拳轻咳一声,笑说:“裴小姐,让你多食点。” 气氛松泛了些许,人们安静地吃饭。 少顷,裴怀良出声说:“佛爷,就这么草草了事,大少的人看上去不太满意。” 阮商陆抬头瞧了他一眼,放下筷子,用餐巾擦拭嘴唇,说:“良哥,我知道你看重良姜,我也很遗憾发生这样的事。但是,不管是对阮家还是对裴家来说,这都不光彩,这甚至可以说是丑闻。受委屈的是老四,丈夫刚走又遇到这样的事,没有比她还伤心的了。我觉得安静地处理此事才是最好的。” “话是这样说,大少的人少说也近百人,闹起来不好收场。” “这些就交给明来解决,我相信他会做得妥当。” 裴怀良一顿,“你是说……?” “南方的生意再小也是生意,总要有人管。除了良姜以外,我最看好南星,但他还小,做事冒冒失失,得再磨练一阵。”阮商陆说着朝南星看去,后者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 阮商陆接着说:“倒是有别的人选,但不是阮家的人,你知道,旁人总是不能轻易……看吧,良姜就是最好例子,要计较,南方一干人我通通都要查。我老了,没这个精力了,什么斗啊抢啊,不想再深究了。” 裴怀良心道,没有斗争,何来你如今的山头? 他压下不快说:“佛爷的意思是,暂时都交给刀哥管?” “嗯。” “包括与裴家的生意?” “自然。”阮商陆说,“明很年轻,有这个气力。不过我也考虑好了,夏妹在那边也没事可做,差人手的话,家里的一些生意我会交给她打理。” 阮法夏惊喜地说:“爸!你准许我回来了?” 阮商陆对她笑了一下,“你要听话,回来可以,那边也不能忘,勤快点,两边走动。” “爸最好了!”阮法夏雀跃得就快要上前去拥抱他了。 阮商陆看了看角落的两位女佣,对裴繁缕说:“老四可以回西贡,也可以待在这里,今晚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冬的人你不用管,但这些女孩子可以任你处置。” 裴繁缕心口一滞,佛爷的意思是要她灭口。她勉强笑了笑,更像哭,表情很难看。她说:“她们跟我有好久了,同我很亲,尤其是这两个孩子。” 阮商陆眉头微蹙,眼里既有不可理解又含着审视。 又不要她亲手做掉,连这个心都狠不了,是怎么一刀杀了良姜的? 阮决明故意发出轻微的咀嚼声,随意道:“不如这样吧,我那儿都是些阿妈阿婆,家里那位没有可以说体己话的人,大嫂这两个女孩子正好合适。” 裴辛夷一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默默吃饭,听见“家里那位”,不知怎的晃了下神,手里的勺子掉到桌上,磕碰出声响。 她捡起勺子,抬眸一看,阮决明正好掠过她看向别处。视线短暂相接,她敛了眉目,继续吃粥。 幸好阮商陆没有注意到这个小举动,他对阮决明说:“好,你来安排。” 安静片刻,阮商陆说:“裴六,吃的合你胃口吗?” 裴辛夷充耳不闻,夹起一块竹叶包。 裴怀良叩了叩桌面,提醒说:“老六,佛爷问你话,早餐是否合你胃口?” 裴辛夷轻“啊”了一声,找到阮商陆所在的方向,说:“很好味,不知佛爷在哪边请到这么好的厨师,我想请回家去。” 她蹙着眉微笑,做出十分可人的模样,“佛爷不知,我有肠胃病,一般好味的东西都吃不了。” 阮商陆真有些关切,倾身问:“妹妹这么年轻就有胃病?” 听了裴怀良翻译,她说:“是啊,我工作好辛苦的,常忘记食饭。” 裴怀良蹙眉说:“欸,大哥知道嘛,做老窦(老爸)的人怎么可以不关心?” 裴辛夷摊手说:“家里细佬细妹(弟弟妹妹)一堆,阿爸哪有空关心我。” 阮决明玩笑道:“我看裴小姐不如留下来,这里餐食合你口味,空气又好,再无都市人的烦恼。” “阮生不要乱讲。”裴辛夷瞥见他握筷的手上无名指戴的金戒,笑着说,“我是都市人,你们算乜嘢,山顶洞人?” 阮商陆朗声笑笑,“裴六真是可爱。”转而问裴怀良,“今年多大?” 裴怀良抿了抿嘴皮,说:“二十七。” “这句话我听懂了,说我今年廿七岁。”裴辛夷眉眼弯弯,好不娇俏。 阮决明看着她笑,不自觉勾起唇角。他好些天没休息,精神持续绷紧,倦极了,这笑化在他心底,仿佛能熨妥一切。 他想不明了,到底是恨她多,还是别的什么? * 饭吃得差不多了,阮商陆说要休息,让他们散了。 走出宅院,阮法夏打着哈欠说:“大嫂,你去我那里吧,怎样都要先休息。” 裴繁缕犹豫地应下,去瞧阮决明,说:“刀哥,这两个孩子,我……” “不急,之后再说。”阮决明拍了拍她的肩头,“大嫂,委屈你了,实在辛苦,事情我会处理好,给你一个交代。” 裴繁缕一直想单独找他说话,也一直没机会。当下听他这样说,话里藏话,她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我们走吧。”阮法夏对裴繁缕说,又同另外的人挥手道别。 南星凑到裴辛夷身边,亲切地说:“裴小姐,我们也上车吧。” “嗯。”裴辛夷收回落在裴繁缕身上的目光,往吉普车走去。 吉普车卷着尘土驶离主宅,几位青年出现在客厅。仔细一瞧,可不正是阮决明的下属。 阮商陆吸了口雪茄,缓缓说:“有什么发现?” 青年们将阮决明近来说的话做的事说了出来,由头到尾,不放过任何细节。 譬如,昨天在头顿守夜,良姜消失了一阵,实则是阮决明在拷问良姜关于大少的事。 良久,雪茄烧了一大截,阮商陆心下打消了对阮决明最后一丁点儿怀疑。 他长叹一声,“下去吧,我去山上看看。” 阮商陆独自往墓园走去,无可避免的想起了关于大儿子的过往。 阮忍冬十来岁时落下腿疾,阮商陆痛心不已,却不显露。这是他的独子,是要继承家业的。他那边四处寻医,这边依旧拿最严苛的标准培养继承人。 阮忍冬有痛苦,有多怨恨,他是知道的。阮忍冬私下喜怒无常,肆无忌惮地伤人,无一分悲悯之心。宅子里的人怕极了,若非必要,全躲得远远的。还好良姜来了,只有良姜敢亲近阮忍冬。 这一切,阮商陆都看在眼里,良姜在他心里的分量渐渐等同于养子。 直到他得知自己还有个儿子。 阮忍冬与阮法夏的母亲是明媒正娶的妻,阮决明的母亲是妻子所不知的露水情。因生活困苦,阮决明的母亲才找上阮商陆。 阮商陆的喜悦是无人能体会的,要知道,这险恶之地绝不可能是一个病秧子能守住的。 阮决明尚且年幼,阮商陆考虑到自己那性格恶劣的大儿子,以及背后势力深厚的妻子,决定等阮决明成年之后再让他认祖归宗。 暗中送去一笔笔钱,也送去一册药谱,要他熟记。 时过境迁,小儿子不负期望,成了镇得住寨子的佛刀。阮商陆甚是欣慰,亦担忧两个儿子明争暗斗。 听闻阮忍冬去世的消息,阮商陆险些昏倒。但意外的,他没有太过悲切。他清楚,自己心里的继承人早已变更。 他不是没有怀疑,他把所有可疑的人都怀疑了个遍。 阮决明是其次,良姜才是最有嫌疑的人。 当年,边境不安生,良姜的父亲代替阮商陆上战场赴死。阮商陆有家业,有妻儿,要做大事,何况他骨子里是个中国人。他有太多借口,堂堂正正,实则苟且偷生。 很多人以为良姜的父亲是替佛爷当了枪或别的什么,其实是佛爷亲手将其“推”了出去。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大多早已埋骨。 不知从何时起,阮商陆发觉良姜看他的眼神不一样,或许是知道真相了。良姜会杀害阮忍冬,阮商陆预想过。 这件事知道的人确是不多,阮商陆万万想不到,大约永远想不到,阮决明是现在唯一知道此事的人了。 * 这个时候,阮决明等人回到了宅邸。裴怀良先去小楼休息了,裴辛夷留在正宅客厅,正饶有兴致地欣赏室内的摆设。 “这些佛头都是在哪里收集的?”裴辛夷用越南话说。 阮决明从柜子里取出威士忌与酒杯,淡然道:“不怕隔墙有耳?” “那不是正好?让他们听了去告诉佛爷,你就彻底败露。”裴辛夷背着手,转过身来。 “你不是有问题想问?” 裴辛夷点了点下巴,“不如先听我的推论?” “洗耳恭听。”阮决明笑笑,倒了一杯酒递给她。 “多谢。”裴辛夷呷了小口酒,“首先,良姜同阮忍冬是青梅竹马,你来到阮家,孤立无援,被排挤——” “错了。” “听我讲完。” “你继续。” “你要站稳脚跟,必须得有心腹,这时南星出现了。” 阮决明挑了下眉,诧异她如何知道这件事。 裴辛夷说:“我问了南星,他说有七年。” “OK,然后呢?” “然后……南星还太小,除了做杀手,什么忙也帮不上。不过,在这之后,也可能是之前,你发现了阮忍冬的猫腻。在头顿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房间。他是homosexual(同性恋)或者bisexual(双性恋),我比较倾向于前者……” 裴辛夷发觉阮决明抿紧了唇,惊讶地说,“不是吧,他对你下手了?” 阮决明喝了口酒,说:“差一点。” “Lucky.”裴辛夷举杯,却不喝酒,接着说,“总之,不管他的取向,他只需要一种施虐的快感,掌控的快感。” 阮决明顿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裴辛夷忽略这句话,接着说:“你发现良姜是‘受害者’,于是计划拉拢他。你以为我的问题是这个?这么简单的事我当然猜到了。 “说回来,当时你没想做掉阮忍冬吧?是之后,你开始参与生意,独立掌控生意,有了名头,你不再肯受制于人,于是计划吞掉阮忍冬在北方的生意。嗱,欲望总是无限的,既然要吃掉北方,何不连同南方一起吃下? “正好,裴繁缕利用阿梅接近良姜,你们知道了裴繁缕下毒的事。你觉得时机到了,索性将计就计,让良姜做掉阮忍冬,而裴繁缕还傻乎乎地以为是自己毒死的。你原本只是假意同良姜交好,他为你做了这么大件事,后患无穷,你得抛弃他。而且佛爷疑心重,比起外姓人,当然是相信自己人咯。……中间可能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导致佛爷对良姜早有不满。但我不好奇这个秘密。 “良姜侵犯裴繁缕,是因为阿梅给他们下了药,由你设计,南星‘实施’。我看裴繁缕的样子不像是演戏,显然你没有告诉她实情,她猜不到良姜是你的人,估计现在都在猜测良姜到底是谁杀的。” 阮决明说:“这么说,你什么都想到了,最后的问题指什么?” 裴辛夷粲然一笑,“我只是不明白,整件事哪里需要裴繁缕?你根本不用‘勾阿嫂’,骗她听话。她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好助你完成最后一步。而你偏偏拿投毒的事要挟她,暴露你自己。是做戏做到底的嗜好?” 阮决明笑了起来,“裴小姐,你说呢?” 裴辛夷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笑容忽地僵住,慢慢、慢慢地握紧了杯子。 “你知道了。” 裴家的纠葛,正房的事故,还有她的秘密。 原来他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导入(intro)事件结束。回忆分为两部分,十一年前初遇,十年前再会。再会部分较短。这是我在结构上的尝试,文里有写,真实的记忆往往是碎片式的,如果有这个耐心的话,我们一起慢慢拼图。 第15章 第一反应是逃避,不愿被他人发现掀开自己的伤疤。 裴辛夷将小巧玻璃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随便放到一个台面上,“我休息了。”说着就往外走。 阮决明拉住她的手臂,睨着她说:“你的推论讲完了,不想听我的?” 一九八六年,关于裴家的新闻登上报纸,坊间有传阴谋论——这些事故与二太有关。后来,裴辛夷与裴安胥时常在同一场合,看上去甚至比寻常兄妹更亲密,打消了旁人的无端猜测。 其实猜测即真相,只是直接证据、证人早已被抹去。 裴辛夷找不到的,阮决明这个外人更不可能摸到底。 “不想。”裴辛夷看也不看他,“没什么好猜的,杂志报道写裹脚布那么长,街头巷尾议论几十年,你以为是怎样就怎样好了。” “分家产?”阮决明笑了一声,迫使她与自己对视,“你根本不惦念那些,你只想让二房的人个个去死,不对,是生不如死。” 裴辛夷冷声说:“所以你偏要给裴繁缕出路?好犀利,做一件事等于做三件事。” “其实我只是不想有人绕乱计划才警告她听话,不过知道你要来,我当然要送上见面礼。” “把我算在你的计划之内,我是不是要感谢你说句好荣幸?” “你生气了。”阮决明稍低下头,鼻尖与鼻尖不过一拳距离,“我问过原因,你为什么一直说谎?” “我是骗子,你不知吗咩?指望骗子说真话,痴人说梦。” 阮决明想要看清她,却只看见她眼里的自己。他垂眸说:“陆英,我就这样不值得你讲真话?” 裴辛夷一下子拂开他的手,“你到底在想乜嘢,不是好讨厌我。” 停顿片刻,她换了轻快地语调说:“夏姑说你喜欢十七八岁的女孩。十七八岁、你家那位,还有这个花园,你在怀念什么,死人啊?” 阮决明敛了表情,不显露任何情绪。 他知道的,她就是如此,想要的时候用尽一切办法,“阿魏”“阿魏”的唤,眼看得不到了,就立马转变态度,不惜剖开自己来攻击对方。就像小孩子一样。 最纯粹的恶是她,最纯粹的真是她,什么都是她。 怎么能什么都是她? 裴辛夷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偏还要继续,她冷笑一声,“阮决明,你好纯情啊。” 阮决明几近坠落的什么在这一瞬重组、聚合。 他轻描淡写地说:“纯情的不是你?你那么爱看书,冇读过萨特?‘你之所以看见的,正是因为你想看见’。” 裴辛夷别过脸去,蹙眉说:“乱引用。” “既然要我帮忙,又不讲清楚原委。”阮决明继续说,“怎么,怕被我发现你其实是个可怜虫,怕我同情你?放心,我这人最缺乏的就是同情心。” 谁说言语无用?最锋利的言语才会打到心里。 二人践踏彼此的自尊心,又都故作无事人,痛到最痛还不愿休战。 裴辛夷看了看指甲,抬眸说:“阿魏,我是怕你心疼啊。” 她笑意盈盈,接着说:“我这个人呢,别的都不怕,最怕你心疼我,然后乜嘢全不管不顾,要为我出头。” - 忽而听见了嘈杂的声音,黄包车疾驰,自行车叮铃铃叮铃铃。 沿街小店的雨棚被阳光晒得反光,门外墙壁上挂的招牌写着越南文字——“米粉”。 里面一张小桌坐着一对少年少女。 “吃慢点。”阿魏轻声说。 陆英从比脸还大的碗上抬起头,舔了舔沾着汤水的嘴皮,“乜嘢?” 阿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在外面要讲越南话。” 陆英“噢”了一声,悄悄地说:“那我装哑巴。” 阿魏笑了起来,讲英文:“你住哪?” 陆英已经吃了一大口米粉,不方便说话,只好摇头。 阿魏诧异道:“没地方住?” 陆英一边咀嚼着,一边遥指向街的斜对面,再点了两下,意思是住在那之后的之后。 阿魏了然,那边是金贵地段,除了越南式民宅,还有好几栋公寓楼都属于一家姓裴的人。 “你是被卖到这里来的?”他的英文水平有限,讲长句磕磕绊绊。 陆英听了,轻笑一声。 阿魏有些不好意思,皱眉说:“很好笑?” 陆英吞咽了米粉,说:“阿魏,你英文好差劲。” “你不会讲越南话,我不会说英文,我们彼此彼此。”最后这半句他说的是“we same as same”。 陆英又笑,笑得倚在了撑起来的手臂上,不经意藏起三分之一张脸。那眼尾上挑,眸中有光,连带着她整个人都在发光,雾蒙蒙的,不具侵略性的,软乎乎要化开。 阿魏咳了一声,移开视线,索性讲回白话,“既然你是被卖来做工的,怎么会冇饭食?” 陆英坐正了,一边挑起米粉,一边答说:“那家老爷很古怪,说我不会做事,动不动罚我关禁闭。” 阿魏不解地说:“不是吧,偷跑出来的后果岂不更惨?” “是咯,被发现就要挨打。”陆英转移话题说,“你呢,不上学吗?” “上学?我在码头做工啦。刚才本来在那边等人,哪知等半天都没来,然后遇上你。” 陆英盯着他看了一秒,弯起唇角说:“上次也是?” 阿魏恍然大悟,“啊,上次你看见我了?” “是啊,除了我,商店里就你最鬼鬼祟祟,躲在角落不知看什么。” “鬼鬼祟祟?”阿魏皱了皱眉头,“我是在等人。” “等女仔?” 阿魏嗤笑一声,“哪来的女仔?”又说,“你不用知道。” 陆英看他的表情不像是不好意思承认,这才意识到“码头做工”指的是混堂口。原来他是街头烂仔。她想了想,低声问:“如果找你帮忙,需要多少盾?” 阿魏一怔,说:“什么忙?” “杀人。” 筷子掉落。 小店外人来车往,唯有饭桌一隅好似静止了不动。 - “刀哥……” “你不能进去。” 阮决明转身往门外看去,女孩急急忙忙跑来,却被南星拦了下来。 女孩探头探脑,对上阮决明的视线,粲然笑道:“刀哥,窗台上那枝木槿花开了!” 阮决明一顿,说:“真的?” 南星左顾右盼,这才让开了路。 女孩拎着裙角跑进客厅,站到阮决明面前,笑着说:“真的,要去看吗?” 女孩眉目清淡,束着两股麻花辫,穿着裹身的墨绿色丝绸连衣裙。漂亮、纤细、娇小,十七八岁,她看上去就是完美的情人——时刻需要依仗男人。 尤其是比起旁边的女人。 女孩注意到了裴辛夷,打量她一番,抬头问:“刀哥,这位是?” 阮决明淡漠道:“让你这几天好好待在别苑,怎么不听话?” 女孩鼓了鼓腮,蹙眉说:“可是我高兴嘛,而且你说过,花开了要第一时间告诉你,我才……” 不等人说完,裴辛夷用白话说:“阮生,你忙,我先去休息了。” “嗯。”阮决明招呼南星说,“阿星,送一下裴小姐。” “不用,我记得路。”裴辛夷说罢便离开了。 女孩拉起阮决明的手,撒娇说:“刀哥,现在去看吗?” 阮决明收回视线,对她点了点头。 * 裴辛夷走上小楼,拉开客厅的门,看见裴怀良盘腿坐在蒲团上吸烟,问:“不再休息一阵?” 裴怀良示意她走近些,“你来得正好,裴五刚才打电话找你,我替你接了。他原先就是往河内打的电话……” 裴辛夷不关心裴安胥到底是费了多大功夫才把电话打到这里来的,近乎急切地问:“他几时来?” 裴怀良笑了一下,“老六,太聪明不是好事。” 裴辛夷不理会他的打趣,只说:“他是不是要来?” “嗯,老五明早到河内机场,我已经安排好人接他了。”裴怀良说,“对了,他好像有什么喜讯要当面同你讲。” 裴辛夷点了点头,说:“我去睡觉了,中午不用叫我食饭。” “晚饭总要吃一点?” “不用了。” 穿过一道道障子,裴辛夷跟着女佣来到房间。等女佣退出去,合上了门,她累得想直接瘫在地上,转身却瞧见了镜子。 镜子里的人穿着奥黛,束着两股麻花辫,纤细、高挑,神情漠然,怎么看都不止十七八岁了。 裴辛夷忽觉烦闷,两三下除却衣裳,换上丝绸睡裙,拿上洗漱用具去隔间的独立浴室。 这样的天气,稍活动一下整个人就会变得汗津津的,不消说外出一趟了,一天不洗澡都不行。 虽然当年没条件洗澡,她忍受着忍受着都习惯了,但不再是当年,什么都变了。 梳洗好后,裴辛夷坐在床沿点燃一支烟,接着拿起床头柜上的座机听筒,拨出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那边只有匀净地呼吸声。 裴辛夷说:“阿崇,五哥是不是未被除职?” 电话那边传来一声指关节叩桌面的声响。 裴辛夷揉了揉眉心,说:“张生那边的船安排好了咩?你把事情交给深圳那边,堂哥知道怎么准备。公司的事你盯紧一点,等我回去后汇报。” 电话那边传来两声响。 “嗯,不太顺利。四姊可能会回去……”似乎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裴辛夷说,“落地之后不能动手,怎么说还是女儿,二太会帮她的。” 裴辛夷挂断电话,呵出淡淡烟雾。 裴辛夷让裴繁缕嫁来阮家,相当于不费任何力气就折磨了她十年。阮忍冬去世,她成了一辈子被困于大宅的未亡人,裴辛夷原是来看笑话的。可阮决明偏要给她自由,裴辛夷只能另做打算,如果最后也说服不了他,那就得在她回去的路上直接动手。 毁掉一个人的渴望是折磨,让一个人在即将重获渴望之际死去是解恨。 不过,裴安胥要来的话,裴繁缕肯定与他一起回去,也就是说回去的路上无法动手。 也就是说,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回去之前动手。 不能再等。 裴辛夷吸完这支烟,唤来女佣,问:“阮生在哪边?” * 此时,阮决明在别苑的阁楼。 阁楼的窗户朝西,从这里可以望见远处的罂粟花海,日落时分,景致一绝。 此刻还是正午之前,阮决明盯着窗台上的盆栽,怔怔出神。 趴在床上的女孩抱着枕头,小腿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她用软糯的语调说:“刀哥,你都看了好久了,还没看够吗?” 见他不理会,她又说:“听别人说,这支花许多年都没再开过,都以为死了。” 阮决明转头看她,“谁说的?” 女孩没有察觉到他的语气不对劲,依旧笑着说:“是我天天照看它才活了过来,不该奖励我吗?” 阮决明沉声说:“它本来就活着。” 女孩愣住了,讪讪地说:“刀哥……?” 阮决明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走过去坐在床沿。 “想要什么?”他说着,抚过她的长辫,最后虚握在手里。 急切的脚步声响起,来者前仆后继,大有从楼梯上跌倒的架势。 接着响起好几位女佣呼喊声:“二少爷,裴小姐来了,我们拦不下,她拿了……” “嘭”——门被推开,撞到墙壁上。 裴辛夷出现在眼前,她一手拎着裙角,一手握着刺刀,大约走得太急,酒红色丝绸睡裙的肩带垮了下来,拢在臂膀上。 不是要展示自己,她径直走进房间,一把拎起女孩的后衣领,将人拽了起来。 不等人反应,她又把人推了出去。 “嘭”——门关上了。惊呼声这才响起。 裴辛夷背靠着门,平缓了呼吸,说:“阮生,我有话要讲。” 阮决明一步一步走过去,双手负在背后,倾身看着她,“裴小姐,你知不知你在做乜啊?” 这么鲁莽的行径,确是不像她能做得出来的事,可狗急了会跳墙,人急了更要耍浑。 “当然。”她勾住他的脖颈,笑说,“我们做古玩生意的,最是讨厌‘赝品’嘛。阮生,我有必要质疑你的眼光,就算找代替,也不能差这么多。” 湿漉漉的发搭在她的锁骨上,还有水珠往下滴,顺着如瓷的细腻肌肤落下去,没入丝绸之下的沟壑。 阮决明拨开这一缕发别在她耳后,如同水珠般划过耳垂,顺着下颌线抬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撑住门,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厌?尤其是把女人说成物品。” “你……”裴辛夷偏过头去,忽然不再说了。 不是不想说,是无法说。 吻已落下。 第16章 如丝绒,就只是浅浅拂过,从耳垂到下颌,来到唇角。贴着,只是贴着,呼吸南国湿润的空气,呼吸彼此的呼吸。 汗水滑到睫毛上,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裴辛夷索性闭上眼睛,任由带茧的指腹一寸寸上划,掀起裙摆。 门外还在吵闹,甚至还出现了啜泣声。 哪有空理会,阮决明一下子靠拢,轻易捞起腿弯搭在胯上。二人之间几乎没有空隙。裴辛夷条件反射般地弓起了背,她能感受到他正抵着自己,整个人快要被卷入巨大的漩涡。 她的手还挂在他脖颈上,手心贴着衣领边沿的皮肤,感觉到薄薄的汗。 “阮生。”她的呼吸不够平稳。 有什么话就要脱口而出,他止住了,他说:“你以为你这样子来,我就上钩了?裴小姐难道不知这是最烂的手段。” “我不知,不知对别人有冇用,”她抬眼,离得太近无法看他,只能看他握在她腿上的手,狼首戒指的祖母绿宝石映了一点光在酒红丝绸上,“但是对你,或许有用咯。” 阮决明低声笑起来,每一次细微振动都似要引她共鸣,“这么着急,看来情况有变。怎么,裴五要来了?” 裴辛夷抬起刀,立即就被他抽走。 阮决明放她的腿,拉开二人的距离,把玩着刺刀,说:“讲真的,陆英教会我很多,比如,如果一个人对我做了无法原谅的事,那就一定要毁掉她。” “你以为放走裴繁缕就等于毁掉我?”裴辛夷轻笑一声,穿好肩带,拍了拍裙摆,看着他说,“未免把我想的太简单。” “我确实不知你如何打算,不过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个麻烦,可能还不止一个麻烦。” “所以不管怎样你都不帮忙?这对你只有好处。” “不如这样,裴家这笔生意现在我说了算,我让你做负责人。” 裴辛夷一怔,这是她之后的计划。当下裴安胥在父亲那里势头正盛,这差事她是接不得的。何况这样一来,阮决明先前的部署不就全露馅了?佛爷必然会发觉他才是幕后元凶。 再者,到时人人都发现他们暗中合作,十年前那些事肯定会被挖出来。 意识到他是故意讥讽,她蹙眉说:“我冇闲心同你耗,阮太是阮太没错,可她姓裴,她受良姜侵犯这件事传到裴家去,二太不会不管,反而会让两家生出间隙。佛爷留她不是,让她走不是,如果她因丧夫伤心过度而‘自杀’,想必皆大欢喜。” “把丧事变喜事,裴小姐考虑得这么周到,自己动手啦。你拿着刀明晃晃闯进来,好捻巴闭,等于预告,昭告众人你即将杀人。”(好几把厉害) “我只是想请阮生带我去割罂粟。” 阮决明笑了一声,“古灵精怪,亏你想得出来。” “得唔得?” “裴小姐这么冇耐心,怎么对付古玩行刁钻的客人?” 裴辛夷顿了顿,看向窗台盆栽,一支弯曲的花枝上长着一朵淡粉的花骨朵。她认得,是木槿花。她转回视线看他,挑眉说:“看来你很关注我,小报边角料都不放过。” 阮决明走到斜顶角落的衣柜前,拿出一件浅灰色男士亚麻短衫。他又走回去,直接拽着她的手臂,二话不说为她披上。 “带你去罂粟田。” 门外的佣人大多散了,只留下一位阿嬷陪着女孩。女孩眼角悬着泪光,要哭不哭,很惹人怜爱。 “刀哥,我是不是做错了事?”女孩说着悄悄瞄了裴辛夷一眼。 阮决明不答,只说:“裴小姐初来,对罂粟田很好奇,我陪她过去看看。” “我可不可以一起去?” “不必。”阮决明说,“你回你的房间,不要再上阁楼来了。” “……哦。”女孩讪讪地应下,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离开了。 阿嬷安抚说:“英妹,裴小姐是贵客,二少爷多多照顾是应该的。” 女孩抹了抹眼角,不解地说:“裴小姐好大胆,贸然闯进来刀哥也不生气,以前除了我从来没有人能进阁楼。” 阿嬷顿了顿,“我说句不该说的,你知道,之前不止你一个。” 女孩神色黯然,说:“下个月我就满十八,刀哥真的会把我送走吗?” “你已经待了两年。” “我以为,我以为……”女孩以为她是特别的。 阿嬷不再说了。 阿嬷照顾这些女孩子,清楚他们的情况,无非是生活困苦,家有赌鬼酒鬼老爹,她们要么流落街头,要么在棚户区拾垃圾,要么被卖去做妓。 阮决明最初只是偶然遇上了这样的一个女孩,带她回了阮宅。这样的事在寨子里不算稀奇,男人们到了年纪总会带女人回来。见二少爷带人回来,他们一时感到稀奇,也觉得这是终于开窍了。 没过多久,女孩的家人找上门来,他们以为女儿攀上了高枝,想要商量婚事。这件事当然不会谈拢,不说阮决明的意愿,佛爷根本不可能同意。 一帮人撒泼打诨,什么办法都用尽了,见着行不通,将阮决明的名字摆了出来。 原来其中一人住在河内往南的地方,曾经见过阮决明同别的女孩出入旅店。 “我肯定没认错,女孩子叫你‘阿魏’……”那人刚说出名字,客厅里几乎成了摆设的武士-刀一下子出鞘。 刀光一闪,刀回鞘,那人倒在血泊之中。 阮决明一刀刃人的事迹传了出去,以讹传讹,从此无人敢直呼他大名。 佛爷为之大喜,此前他一直觉得二儿子不够担大任,没想到有如此果决,当即划出一方土地,命人修葺新的宅院。 之后,阮决明似乎对十七八岁的女孩上了瘾,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接一位回别苑。女孩们什么事都不用做,被好吃好穿好生养着。可女孩们一旦满十八岁,就会立马被送去铺头做工。 在宅院里的佣人看来,这些女孩如同锦屏上的金丝雀,供二少爷观赏、消遣,却没得到一点儿情谊。毕竟,女孩但凡有一点儿特别,都不会被冠上前人的名字——“英”。 * “阮生,冇想到你的癖好这么特别,圈养金丝雀?”裴辛夷走在花园的小径上,看着男人的背影,笑说,“你说讨厌我把女人看成物品,不觉得你才是真正实践的人。男人啊,好伪善的。” “或许咯。”阮决明淡然道,同时加快了步伐,似乎想尽快走出这花园。 走到栅栏外的坡道上,二人肩并肩,他才想起似地问:“你不想睡觉?” 裴辛夷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睨他一眼,“你觉得我睡得着乜?” “我很好奇,你觉得二太破坏了你的家,可二太之后还有三太,你不恨三太?” 果然,阮决明只是凭着阴谋论及过去对她的了解,才判断出她恨二太,恨二房的人恨得不得了,他以为这种恨是少女对第三者插足破坏了家庭的恨。 正常人也不会想到,若正房的事故是二太所为,裴怀荣这个一家之主会坐视不理。 裴辛夷双手抱臂,边走边说:“你竟然不知,我回去之后是三太照顾我。” “听闻她以前是大太的护工?” “唔,后来我和她住在一起。” “那你同细妹细佬很亲咯?”(弟弟妹妹) 裴辛夷若有所思地看了阮决明一眼,发觉他神色平常,答说:“麻麻地(一般般),不过他们好得意(可爱)的,是龙凤胎。” “是乜?”阮决明随意道。 裴辛夷又睇了他一眼,笑说:“怎么?你不会真的收集了报纸,还看到了他们的照片?” “冇啊。”阮决明这才真有了些兴趣,抬眉说,“照你的意思,他们长得不像?” 裴辛夷似乎没听见,她的注意力全被近在咫尺的花田吸引了去,欣然地说:“可以进去?” “点解不可以?” 裴辛夷轻快地往花田奔去。阮决明弯了弯唇角,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罂粟花-茎很高,约莫八十厘米,虽是按区域整齐栽种,却比专业种植大棚里的排得紧密些。裴辛夷走入花田,几乎半个人都淹没在了里面。再往深处去,花瓣拂过她的腰线,如风吹动的红锦。 趿着的鞋子不小心撒出去些许,足底伤口擦到泥土地,她“嘶”了一声,回过头去。 天空蔚蓝澄澈,嫣红锦簇之间,阮决明一步一步走来,手反搭在额边遮挡灼眼阳光,只见着他唇边笑意。不真实之境,他似是最真实的存在。 愈真实愈痛。 阮决明见她不对劲,问:“怎么?” 裴辛夷摇了摇头,“冇事。” “怎么会冇事?”阮决明蹙着眉走近,往下一看,直接蹲了下来。 在他就要握住她的脚踝之际,她挣脱,重心不稳往后仰了下去,直直压倒一片花。 裴辛夷因光线闭了闭眼睛,而后笑起来,放声大笑。 阮决明顺势在旁边半躺下,手肘支起上半身,侧目看她,“怎么会老是摔跤?” “我也觉得好笑,越南的路好像很难走。”她偏头,鼻尖碰到他的指关节。 他顿了一下,沿着脸颊抚上去,将她的头发往后撩开,拢着她的后脑勺。 他们一瞬不瞬地望着彼此,失去言语。 裴辛夷先移开视线,不太自然地说:“脚上的伤看来一时不会好了。” 沉默好一会儿,阮决明说:“别人看不见我们。” 蔓蔓花茎成了密实的围墙,把他们围拢在这一隅。 “可是我们什么都看得见。”裴辛夷无所顾忌地枕着他的手,抬手指了指天空。 阮决明又把手抽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额边的发,像哄小孩入睡那样。他轻声说:“你有去吗?” “乜嘢?”裴辛夷抬眸撞进他视线,一下子想起他问的是什么,直接翻转身背对他,“忘了。” 阮决明笑了一声,以轻佻的语调说:“你没去?果然,就是不能相信一个骗子的话。” 花枝在眼前放大,犹如丛林,裴辛夷不自觉放缓呼吸,问:“你去了?” “嗯。” - 风雪呼啸而至。 森林里,雪地渗出猩红色,幼年的麂倒在上面。 赶来的人们关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阮决明拾起熊刀,说:“六小姐受了惊。” 他们又连忙扶起仍跌坐在地上魂不守舍的裴辛夷,吵吵闹闹地用越南话询问。 “讲乜嘢?听不懂啊!”裴辛夷不耐烦地推开旁人,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阮决明吩咐说:“你们几个,送她下山。” - 天色暗下来之前,狩猎结束,三三两两的人回到大宅。 裴辛夷独自在偏厅待了一下午,此时正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昏昏欲睡。 感觉到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她警觉地睁开眼睛,看见了轮椅里笑意盈盈地青年——阮忍冬。 “没想到我们会再见。”阮忍冬将手里的毛毯温柔地盖在她身上,“我送你的画片还在吗?” 裴辛夷丢开毛毯,以厌恶的眼光盯着他,并不说话。 阮忍冬似乎不在乎对方能否听懂,自顾自地说,“好可惜,都说裴家除了大小姐,六小姐是最漂亮的。不过,四小姐也算得标致的美人。我和她要结婚了,你没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裴辛夷忍不住了,压低声音说:“关我什么事,我从来就没有要同你结婚。” 阮忍冬作出惊讶的样子,“一段时间不见,六小姐越南话讲得这样好了。”又浅笑说,“那最好教一教四小姐,我不喜欢讲你们的话。” 裴辛夷强忍着心头的恶心,皱眉说:“少自作多情了,就算是四姊嫁给你,我也只会为她感到可惜。” “六小姐,我觉得你最好祝福我们,不然我会觉得你是嫉妒。” “你……” “大哥。”清朗的声音传来,身披风霜的少年走进偏厅。 阮忍冬将轮椅转了方向,看着他说:“听说你表现不错。” 阮决明笑笑,状似随意地说:“你们在说什么?” “六小姐祝我新婚快乐。” 裴辛夷出声说:“我没有!” 阮决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阮忍冬见了说:“你也奇怪对吧?六小姐竟会说越南话。” 阮决明只是奇怪她竟然毫无顾忌地在别人面前讲越南话,转而想到,一定是阮忍冬惹得她忍无可忍了。 “你会讲广东话,你们说吧,我出去看看。”阮忍冬以胜利者的神情睨了裴辛夷一眼,转动着轮椅离开了。 安静片刻,阮决明问:“他怎么你了,有没有做奇奇怪怪的事?” 裴辛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愿理他。 阮决明觉得可笑,明明他才是那个最该生气的人,她反倒还摆出受伤的姿态。 他冷漠地说:“你们以前见过的话,该知道他不好惹,你最好不要离他太近。” 裴辛夷这才转头看他,原想呛声,思索一阵,耐着性子说:“之后可能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没时间同你废话,我最后拜托你一次,我这辈子还没有求过人,你听我讲……” “我说了不会帮你。”阮决明咬紧牙槽。 裴辛夷见他转身要走,连忙站起来拉他衣角,“阿魏!” 有人从偏厅门口经过,裴辛夷松了手,轻声说:“这几年你或许不容易外出,但不管多少年,我等你,明年六月,在里昂这间咖啡厅,你记着地址……” 少女温热的气息洒在他脖颈上,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肘,接着往前走了两步,头也不回地说:“你做梦。” 第17章 “我以为你不会去的。”裴辛夷看见不知名的小虫跃上叶子,顺着花茎网上爬。她感觉背上也有虫在爬,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虫肢扎得背脊刺痛。 阮决明笑了两声,“你信了?”说着就掰过她的肩膀,想要看她的表情。 在转过去的一刹那,裴辛夷作出似笑非笑的模样,盯着他说:“去没去你自己才知道咯。” 阮决明不再看她,躺下去双手撑在脑后,望着天空悠然道:“想去的,想去给你一枪,但我连地址都忘了。而且,我想你是不会出现的。” “你说对了,我没去。其实当时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你帮忙,我连要做什么都不清楚。” “可能只是觉得有个人依靠很好吧。” “或许。……有时候真的很羡慕别人。” “谁?” “我困了。” 没人再说话,花丛里安静极了,偶尔有鸟雀扑腾着飞过上空。 良久,阮决明偏过头去,看见裴辛夷似乎睡着了,长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逐渐干了的头发顺着脖颈搭下来,还有些湿润的发稍沾染了泥土。 阮决明换了侧躺的姿势,以视线描摹她的脸,连瑕疵亦不放过。他低声说:“妈的你说我怎么办,你能不能替我捋清?” 天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困惑,过去想说服自己她骗人是有苦衷,却无可抑制地恨她,此刻分明该恨极了她,可又在她拙劣的引诱里步步沉沦。 难道真如世人所说,最深的恨是为了不忘记。 不知道看了多久,阮决明悄声走出了花田。田埂上,南星垂头坐着,叼一根野草,见了大哥也不招呼,很是闷闷不乐。 阮决明吩咐说:“你就在这里看着裴小姐。” 南星更加不快了,皱着眉头不吭声。 阮决明见状,朝他走了过去,“有话直说。” 南星一跃而起,“忒”一声吐了野草,说:“刀哥,原来连裴小姐都知道,只有我还被蒙在鼓里。”又补充说,“我没想偷听,先前你们在客厅谈话,是你故意让我听的。” 阮决明哑然一笑,“所以?” “我不明白!”南星生气却又顾及大哥的脾气,犹犹豫豫地怒道,“为什么不把良姜的事告诉我,亏我还一直担心做掉他,你会不会有麻烦……我真是,真是一碌葛!” 阮决明其实有些不明白,一个有情绪障碍症,连见血都冷漠的人,怎么会对小事生气?他笑了一声,见对方瞪过来,正色道:“以前去头顿,你哪次不调侃梅?要是让你知道良姜是我们这边的,你岂不是要同他称兄道弟?” “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没分寸?刀哥,你说信任我,说最讨厌欺瞒,难道都是假的?”南星气呼呼地说,看上去真是个寻常大男孩了。 阮决明示意他小声一点,“先前老爹说了,让夏姑回来,可能会把一部分河内的生意分给她,正好有片场子是你在管,倒时候我让你和夏姑共同打理。” “你不要以为这就可以……”南星话说一半,眸眼都亮了,尽力藏起上扬的唇角说,“真的?” “嗯。还有镇上那间木材厂,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也给你。” 南星愣了一下,“刀哥,那是和法国佬来往的‘闸口’,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我,合适吗?” “怎么,不是说自己有分寸,这就没信心了?” “不是,你向来看重那工厂,连木材生意的账目都要看,怎么突然……?” “你以为老爹说把大哥的事交给我,我就可以直接上手?需要时间的。再说,还有裴家的生意。” 南星琢磨出深意来,笑了一下,说:“刀哥,你钟意裴小姐?” “我钟不钟意不重要,等这边的事结束,老爹说不定要我去趟香港。” “说亲事?那我是不是要改口叫裴小姐阿嫂了?” 阮决明瞧了他一眼,淡然道:“不生气了?” “气,气自己什么都想不到。”南星耸了耸肩。 阮决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阿星,你知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小孩,老爹只挑中了你?” “我笨咯,不像良姜做事滴水不漏,反倒让佛爷怀疑。” “阿星,心思简单绝不是什么好事,你不笨,你只是觉得麻烦,不愿意细想。” “我听话做事就好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如果我不在呢?” 南星不解地问:“刀哥,你会去很久吗?” 阮决明转动着手上的狼首戒指,静默了好一会儿,说:“后面的路不太好走,你凡事要多想一想。” 南星被这严肃的气氛镇住,点头道:“我知道了。” * “裴小姐,裴小姐!” 裴辛夷一下子睁开眼睛,先看见一张模糊的脸,再看见玫瑰色天空,红云压得很低,仿佛奔马的影,几乎要融入花海。 怎么会睡着?还这样无所顾忌,甚至有人靠近都没察觉。不愿意承认答案,她说服自己,一定是太疲倦了。 不过,这一觉睡得很好,虽然做了许许多多梦,但梦里长夏永恒,是最好的美梦。 裴辛夷清了清嗓子,一边站起来一边问:“怎么会是你?” 南星笑说:“刀哥有事先走了,让我在这里守着你。看你睡得很好,我不想打扰的,但良叔让我叫你去食饭。” “好。”裴辛夷随他往宅邸的方向走。 “裴小姐,刀哥让我同你讲,他答应你。” 裴辛夷心口一跳,难以置信地说:“乜事?” 南星诧异地说:“我怎么知道。你们谈了什么,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裴辛夷顿了顿,“麻烦你转告他,多谢。” 南星笑说:“刀哥知道你会这样讲,他说你迟早要还的。” * 裴辛夷回到小楼客厅,坐在案几后的裴怀良瞪着她说:“不像话,拿把刀四处闯,还去什么花田,这下全世界都以为你们——” “冇啊,我们冇搞。”裴辛夷坦坦荡荡地说。 裴怀良反而说不出话了,挥着筷子说:“快去洗把脸,来食饭!” 再次来到客厅,裴辛夷已经换了体恤及牛仔裤,长发随意挽成了一个发鬏,看上去干净舒适。 她在案几前盘腿而坐,拾起筷子,挑出饭盒里的一块虾丁。 “几时变得挑食了?”裴怀良奇怪道。 裴辛夷顿了一下,重新夹起虾丁送进嘴里,吞咽之后才说:“我可能没睡醒,还以为是在家里。” “你还和三太他们住一起?” “嗯,我不习惯太清净。” “我还以为你住石澳半岛。” “偶尔住,一般用来会客。” 石澳半岛的别墅在裴辛夷名下,实则是裴怀良为投资而购置的。他还托她买了不少股票债券,几乎将五分之一的钱都交给她打理。除了助理,没有更多人知道这些事。 他们聊着投资项目,都不愿提及家事。 吃得差不多了,裴怀良拿起烟斗吸了一口烟,说:“如果你想让老四留下,阿叔可以帮你想办法,但你不能动她。” 裴辛夷故作惊讶地说:“谁说要动她?” 裴怀良哼笑一声,“别人上赶着贴刀哥,我不会觉得奇怪,但你不一样,就算旧情未了,也不是这个样子。而且你早晨居然还在佛爷面前装傻女,我是第一天认识你?” 裴辛夷放下筷子,手搭在膝盖上,悠然道:“良叔要怎么帮?接她回河内,重新做裴家四小姐?我的事你别管啦。” 烟斗“嗒”一声敲在桌上,裴怀良沉声说:“良姜的事我不计较,是看在你的份上。佛爷要是知道真相,后果你也清楚。” 裴辛夷笑了笑,“真相是什么?良叔知道的话,不如直接同佛爷去讲。” 裴怀良气急,拍着桌子说:“我不想你哭啊,傻女!” “是乜?”裴辛夷敛了笑,淡漠地说,“既然阿叔这样心疼我,当初怎么会告诉我找不到阿魏?如果那年圣诞我没来,是不是要瞒我十年?” 裴怀良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感,皱眉说:“还逮着这件事不放,都讲了你知道了又点算,你要嫁给他?”(怎么办) 半晌,裴辛夷笃定地说:“是。” 裴怀良倒吸一口气,摇头道:“冇可能!我不会同意!” “良叔,我叫辛夷,这是我的命。” 裴怀良拍了拍心口,急促地说:“你是不是想把我心脏病气出来?你的命,你的命是嫁给阮忍冬不是阮决明!当初你不认命,求我放你回去,你说要为你大哥报仇,让你老母能安息,你说你阿姊无人看管,放心不下。现在呢,一看到他什么都忘了?” “你根本不知阿魏给了我什么,我裴辛夷活到今天,全凭他一句话。”裴辛夷顿了顿,“他说‘事在人为,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她又自嘲地笑了一下,“不过阿叔讲得对,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冇用,选择了这条路就无可能回头。” “老六啊,阿叔是过来人,懂得那是什么样的感情,但是过了这么久,你该放手,免得最后两样都失手。” 裴辛夷用餐巾擦拭了嘴唇,起身说:“我吃好了。” 裴怀良背靠到墙上,长叹一声,“作孽啊。” * 漫漫长夜,总有人无心睡眠。 等裴怀良房间的灯熄灭后,裴辛夷翻出窗户,划亮火柴探路,往以为是花园的方向走去。 借着月光看见灌木丛,她走了进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误入了一座树篱迷宫。植物比人还高,幽幽暗暗,如同惊悚电影《闪灵》里的画面。 此前竟没发现宅院里有一座迷宫?想来迷宫不大,内部路线却极为复杂,岔路口众多。 裴辛夷一开始觉得好玩,全凭直觉选择方向,没多久就厌烦了,想走出去,可既找不到进来时的入口,也找不到别的出口,犹如鬼打墙。 “谁?” 裴辛夷吓了一跳,立即转身。打火机的火光在一瞬间擦亮,她看清拿着打火机的男人。 第18章 阮决明颇有些意外,问:“你搞乜嘢?” 裴辛夷顿了一下,以不太确定的语气说:“散步。”又问,“你呢?大半夜不睡。” “我也散步。”阮决明扣下金属打火机的盖子,周遭暗了下来。 裴辛夷还在适应这昏暗,刚可以借着月光勾勒出眼前的人影了,手腕被一拽,毫无预兆得撞进一个怀抱里。 “三番五次找上门,怎么,觉得不做点什么很遗憾?”阮决明轻声一笑,指腹绕着她的耳廓划下来,在下颌角的小窝上摩挲着。 裴辛夷拨开他的手,以更烂俗玩笑回应烂俗玩笑,“阮生,我耳朵很敏感的。” 阮决明收起轻佻姿态,问:“开心了?” “点解突然改变心意?” “裴家这笔生意还要靠你,帮你不就是帮我自己,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裴辛夷点了点下巴,摸到阮决明的手,又捏又握找到手心的打火机。她的手上也有玩刀玩枪的薄茧,摸他手背手指,如细沙穿淌而过。 没有静电胜过静电,从无名指端向内贯穿到他心底。 火光亮起,裴辛夷点燃衔在唇间的烟,抖了抖烟盒,递到阮决明面前。 阮决明抽走冒了个头的那支烟,裴辛夷抬手为他点燃。 “唔该晒。”他吸了一口烟,握住她的手去拿打火机,再慢慢松手。 火光灭了。这场饮鸩止渴的游戏还未分出输赢。 “我们要怎么做?”裴辛夷说,“良叔警告我不要动裴繁缕。” 阮决明把玩着打火机,说:“良叔这是觉得她还有利用价值,可以充当两家之间的中间人。” “五哥不会在这边待太久。” “我知道,越早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昏暗里,裴辛夷看着阮决明不甚清明的脸,说:“阮生,你不会让我失望对不对?” 阮决明似笑非笑地说:“裴小姐,听你的语气,还以为是我求你做事。” “Sorry,我冇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不太对劲,夏姑到底清不清楚你与良姜的内幕?” “除了你我,还有南星,冇更多人知道。” 裴辛夷蹙眉说:“玩牌的时候,我不信夏姑冇发觉南星不对劲。” “要怪就怪良姜风头太劲,人人都把他看作眼中钉,当然,除了良叔。良叔一直想培养他做自己人。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良叔在佛爷面前只能为裴家说话,想保良姜也没办法。”阮决明掸了掸烟灰,“怎么,以为夏妹和我站在一边?” “老话说得好,‘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不必讥讽我,你想问夏妹乜事?” “夏姑好像在保护裴繁缕。” “冇错,夏妹是想给自己留后路。” “夏姑要同你争?”裴辛夷呵出烟雾,似乎在叹气。 “不管想搞乜事,她认为留下裴繁缕可能是留下我的把柄,就不会放过。” 沉默一会儿,裴辛夷说:“阮生,你对我这样坦诚,让我觉得——” “良心不安?”阮决明玩笑说,“你也会?” “……让我觉得很奇怪。”裴辛夷垂头看着指尖的星火,平淡地说,“我很久冇听别人讲真话了,每一句都话里有话,要琢磨真意到底是乜嘢。” 有个称呼就要脱口而出,阮决明忍住了,说:“冇办法啊,骗子总要付出代价。” 裴辛夷笑了笑,“你是不是成天看名人语录?阿星说你讲的句句真理。” 阮决明抿唇笑,极其自然地摸了摸她的头。这下两个人都怔住了。他收回手,说:“时间很晚了,回去吧。” “嗯。”裴辛夷拿出便携式烟灰盒,掐灭烟,鼓起勇气般地说,“其实我迷了路。” 阮决明一顿,笑了起来,“真是傻乎乎。我送你。” 他走在前,她跟在后面,人与影笼罩在树篱之间,混混沌沌分不开。 来到出口前的通道,阮决明说:“你先走。” 裴辛夷明白,之前她邀他去花田是大张旗鼓私会,再奇怪都不会让人生疑,此刻的独处虽是意外偶遇,但让人发现了可能就会被看作密谋。 她自以为幽默地说:“阮生,这样像不像偷情?” 阮决明一顿,稍稍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 “现在就成了偷情。” 裴辛夷怔怔地站在原地,没有看他,也不知道在看哪里。 “不走?”阮决明挑眉问,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早唞。(晚安)”裴辛夷往后退一步,看了他足有一秒半,转身往出口走去。 阮决明忍住笑,说:“好梦。” 但愿今夜无梦。 * 翌日中午,裴安胥抵达莱州,裴怀良领他先去了墓园。 裴阮两家的小辈早已坐在客厅等候。阮法夏、裴繁缕讲着越南话,南星偶尔接上一两句,气氛颇为轻松。 裴辛夷安静地坐在角落,像是受了冷落。 裴繁缕见状很是得意,忍不住挑衅。她“啊呀”了一声,用白话说:“忘记六妹不会讲越南话。” 裴辛夷说:“无事,你们聊。” “依我看,六妹还是学一学得好,以后……” 裴辛夷根本懒得听,敷衍地笑着。她的位置正对玄关,远远看见有人走来,起身说:“五哥!” 其余人顺着视线看过去,纷纷站了起来。 裴安胥走在裴怀良身侧,头发抹了油亮啫喱,窄边领带上别了一枚银色领夹,再是通身黑色,也藏不住扮靓的习惯。 “裴先生,初次见面。”阮法夏作了自我介绍,转头让南星上楼去请佛爷与刀哥。他们在书房谈话,已有好一阵了。 裴安胥与在场的人打过招呼,立即就将目标对准阮法夏,一会儿夸她靓,一会儿说她像初恋女孩。 裴辛夷见惯了他浪荡公子哥儿的做派,冷眼看着,并不搭话。 裴繁缕虽与他有好些时日没见了,却仍以亲昵的语调说:“老五,辛苦你了。” 裴安胥过去揽了揽她的肩,说:“哪里的话,四姊才是。阿妈很担心你,一天打好几通电话催我过来……” 无非是虚情假意的客套,这下不止裴辛夷,谁都暗自看起笑话来。 不一会儿,南星快步跑下楼梯,大拇指朝后比划道:“来了。” 阮商陆杵着拐杖走下来,阮决明顾及他的步履,缓缓走在后面。 众人齐齐颔首,“佛爷。” 裴安胥跟着低头,心道好大的阵仗,又去偷瞄裴辛夷,想与之用眼神交流,可后者并未理会。 阮商陆走近了,说:“裴五,怎么晚来了两天?” 裴安胥用流畅但发音不太标准的越南话说:“公司有点事,刚忙完就过来了,佛爷见谅。” “我开个玩笑,别紧张。靓仔。”阮商陆说了句白话,看上去心情很好。 裴辛夷不经意看了阮决明一眼,他如往常般漠然,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 众人在饭厅落座,长桌显得不那么空了。 席间,人们推杯换盏,却是没有太吵闹,毕竟阮家接连发生两起丧事,在佛爷面前还得收敛着。 阮商陆忆往昔,说起儿女们少时的趣事,自然避开了阮忍冬不提,免得令气氛消沉。 “……明回来的第二年,十八岁生日那天在宗祠跪了一天一夜,后来我问他当时你在想什么,你们知道他怎么答的?” 阮法夏出声说:“爸,你怎么老提二哥这件事。” “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阮商陆睨她一眼,笑说,“明说……” “我说。”阮决明接下话茬,看着在座的人,又像是只看着对面的人,“我下定决心要活下去,得比谁都好,比谁都风光,要任何人都忌惮我,不可能再欺骗我。” 裴辛夷看着他,手里的勺子挖到鸡蛋羹底部。 等南星翻译之后,她把鸡蛋羹慢慢舀起来,说:“原来阮生以前这样孩子气。” 阮商陆笑着摇头,“裴六,这可不是孩子气。我一听这话,就知道这孩子是块材料,必成大器。” 阮法夏说:“裴小姐之前没见过我二哥?” 裴辛夷听了翻译,说:“很久以前的事了,佛爷邀请我们打猎,我在山里迷了路,又遇见一只横冲直撞的小麂,阮生救了我。” 这是裴辛夷与阮决明对外的说辞。 “英雄救美?”阮法夏来回看二人,“诶,那裴小姐与我二哥很熟悉?” 阮决明玩笑道:“裴小姐好像不懂得知恩图报,之后再没联系过我。” 阮商陆说:“裴六,你觉得明怎么样?” 南星眸眼发亮,急忙转译说:“裴小姐,佛爷问你钟不钟意刀哥。” 裴辛夷一顿,说:“我觉得阮生很好。” 阮商陆若有所思地点头。裴怀良见状说:“老五,你不是一直想野猎,待会儿试试怎么样?” 话题自然而然转移,裴辛夷心里松了口气,再抬眸,撞上裴繁缕不善的目光。从小到大,裴繁缕不止一次用这种目光看她。她拿了奖杯,收到情人节巧克力,被父亲带去出席聚会,诸如此类的时刻,裴繁缕都是这种目光——无法压抑的嫉妒。 现在是嫉妒什么?裴辛夷掠过裴繁缕、阮法夏,看见正噙着浅笑的阮决明。 裴辛夷不觉得裴繁缕的嫉妒是出于喜欢,而是更为复杂一些的欲望。 裴繁缕是一个有正常欲望的女人,却被迫嫁给一个患有腿疾、性格阴晴不定的男人。裴繁缕也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自持品味的女人,可婚后周围都是些粗鲁的烂仔。 而阮决明有身份、权力,大多时候看上去斯文,留法念了艺术系(虽然中途肄业),还有打理花园这样浪漫的爱好。显然是个不错的性-幻想对象。 裴辛夷一再告诉自己不能在这件事上嘲笑裴繁缕,但还是忍不住觉得好笑。 她笑出声来。 裴安胥就坐在她旁边,停下正在说的话,奇怪道:“我讲的很好笑咩?” 裴辛夷心里在想,耳朵也在听,方才他说起她的古董收藏。她说:“五哥,我以为你对这些不感兴趣,冇想到你竟然很清楚。” 裴安胥只是听阮法夏他们提起,想显摆一下罢了。听她这样说,他不太满意地说:“古玩行的一部分货还是从我手头过的,我怎么会不清楚。” 裴怀良出声打圆,问了些古玩行的事。 * 散席后,阮商陆与裴怀良上楼谈事。阮决明领小辈们走进地下室,准备打猎的行头。 地下室面积不小,更像一间武装仓库,防盗壁柜里的武器琳琅满目,堪比百货商场柜台。 裴辛夷挑了一把最新式的双管霰-弹枪,拿起外部零件就开始组装,接着端起枪,将辅助瞄准镜的空心对准裴安胥。 他有所察觉地回头,被吓了一跳,惊诧道:“裴辛夷,你想做乜呀?” 她扣下扳机,以弹舌音发出“嗒”的一声,“你中枪了。” 裴安胥伸手压下枪头,故作无奈道:“六妹好贪玩。” 裴辛夷放下枪,勾起唇角说:“我又冇上膛,你怕乜嘢?” “不是……” “还是说五哥对我做了亏心事,怕我一腔打穿你头颅。” 裴安胥皱眉说:“你再讲一遍?信不信我先打穿你。” 那边,阮决明正替裴繁缕的手-枪上弹匣,听见这话装没听见,悠然道:“你们讲乜嘢这么开心?” 裴辛夷佯装娇娇女,对阮决明说:“阮生,五哥讲要打死我,好怕啊。” “这么大个人了还撒娇。”阮决明看一眼裴安胥,把枪上膛,睨着裴辛夷说,“有我在怕乜嘢。” 他们一唱一和,坐实了花田私会的传闻。 裴安胥不知道传闻,对裴辛夷做作的样子感到震惊,更被“佛刀”的回答噎得说不出话。好半晌,他问:“你们……?” 阮法夏笑说:“裴五,我二哥好像对裴小姐很关心。” * 一行人带着装备进入马场。裴安胥拉住裴辛夷走在后面,悄声问:“这才三天,这么快你就勾到‘佛刀’?” 他这么急切当然不是好奇她的感情状况,而是担心生意的负责人有变。 见她不答,他说:“阿妹,你真是好犀利,别的不说,光是勾男人这套本事,你称香港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裴辛夷假装没听清,说:“乜嘢第一,靓咩?诶,五哥好看中我,不如我去竞选港姐,你记得托你电视台的朋友帮我剪辑漂亮镜头。” 裴安胥自知说不过她,两步并作一步走到前面去了。裴辛夷嗤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 马场占地约五百英亩,设有马舍、跑马场、饲料库、检疫及繁育部门。 马舍是几座斜顶式的木屋,由专人看管。其中一部分是山野里的原产马,用以农耕作业等;一部分是从新西兰进口的纯血马,参加专业赛马活动,以及繁育更多马匹。 阮家从前就养马,但建立系统化的马场是阮决明的主意,短短几年,这成了阮家重要的产业之一,光是种公马配种创造的年收益就有好几千万。 阮法夏与裴繁缕去牵自己的马儿。阮决明陪着客人们挑选马匹,南星也在一侧。 裴辛夷爱好泛泛,除了玩刀,还有马术。裴安胥也会基本马术,但更热衷赌马。 裴安胥因上次为他赢了百万的马是一匹黑马,选了一匹体型相似的黑马。 裴辛夷看了一圈还没拿定主意。阮决明说:“没得挑了,最后还有匹母马。” 门栅平行打开,棕红色的马儿踢了踢前蹄,阮决明牵住它的脸上的皮具,又顺了顺毛。马儿点了点头,像是在亲昵地蹭他。 裴辛夷问:“这是你的马?” 阮决明说:“它叫Daphne。”(达芙妮) 裴辛夷饶有兴致地看了阮决明一眼,朝马儿尝试着轻唤名字,哪知马儿不给情面,畏怯地往后退了退。她眯了眯眼睛,说:“就你了。” 阮决明让工作人员把达芙妮牵出去,然后同南星去另一间马舍牵自己的马。 * 来到室外,工作人员为达芙妮装好马具,又用越南话温柔地说了些什么。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裴辛夷顺利上马,拎着缰绳就骑着马往前走。 不知怎的,刚还认生的达芙妮忽然变得活泼,扬起前蹄,撒欢似地跨越篱笆围栏,奔进跑马场。 说是跑马场,实则是圈起来的天然草场,比起室内马术馆的场地优越太多。 裴辛夷一手拉缰绳,一手负在身后。风迎面扑来,视野无限拓开,明媚阳光洒落,远方的山峦绵延起伏,仿佛只要存在于此处,任何人从头至尾甚至每个细胞都会自由。 不一会儿,裴安胥骑着马追了上来,“阿妹,出发了!” 裴辛夷的畅快心情被打断,不想理睬他,一下子让达芙妮调头往回走。 这边,阮决明几人上了马,说笑着等待出发。瞥见一抹影,他看了过去。 天空如同西伯利亚湖泊,云卷云舒,棕红色马匹朝他奔来,马上的女人眉头微蹙,眼神笃定。 第19章 (二更) 裴辛夷离得近了,看见阮决明骑着一匹同样棕红色的公马,他穿着猎装,手上戴了可容纳中口径子弹的备弹腕带,身姿挺拔,好像什么旧时代军阀。 裴辛夷问:“它叫乜名?” 阮决明说:“Apollo.”(阿波罗) 裴辛夷笑了一下,看向其他人,“难道还有Cupid?”(丘比特) 她这么玩笑是出于一则神话传说。说是丘比特遭到阿波罗的嘲笑,故而将一支爱慕之箭射中阿波罗,又将厌恶之箭射中正巧路过的达芙妮。达芙妮为躲避阿波罗的求爱,被河神父亲变作月桂树,因而人们称达芙妮为月桂女神。 这则传说虽然模棱而有待考证,但广为流传,在场的人没有不知晓的。 众人笑起来,只有阮法夏稍显冷淡,说:“Cupid是我的马。” 她让丘比特调转方向,“出发咯。” 一行人骑马往山里的猎场前行,南星说起山里的自然资源,语气有些自豪,但听来总觉得不对劲。他说:“上次在河内南部的森林捕到一只中南大羚,这个太稀有了,我第一次见,看起来像牛犊一样,面上有白斑,犄角笔直,难怪别名是‘最后的独角兽’。队伍里好几个法国佬争着要,最后卖了这个数!” 裴安胥称奇,说:“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见到。” 南星笑说:“中南大羚一般出没于常绿阔叶林,这片山头见不着啦,不过有黑熊,需要小心。” “你说的森林是菊芳国家公园?” 南星摇头,又说:“裴五少也知道国家公园?” 越南的国土面积并不辽阔,但拥有的国家公园近三十个,物种与非洲肯尼亚一样多。政府成立了国家公园这样的自然保护区,但偷猎仍很猖狂,甚至护林员也有参与。加之人□□炸式增长,动物的栖息地遭到破坏,部分种类的鸟兽出现区域性灭绝。[9] 裴安胥说:“对啊,越南风光这样好,胡-志明当初把好几处原始森林规划成国家公园保护起来,菊芳国家公园是第一个,据说有成百上千种昆虫、动物。我还听说森林里有一个水坑,扔一块石头下去要过五分钟才能听见回响。”[10] 他就差说出“濒危动物”这样的词了,分明要去偷猎,还在滔滔不绝讲保护。 阮决明淡漠地说:“嗯,有人认为公园底下有地下海。” 裴安胥说:“稀奇,不知道我有冇机会去走一趟。” 阮法夏搭话道:“最好五六月去啦。” 裴安胥问:“点解?” “观赏蝴蝶呀,多到你根本分不清是人影还是蝴蝶,很美的。” “岂不是该改名叫‘蝴蝶谷’?” 裴辛夷若有所思,出声说:“五哥,你说的这个公园我也想去,难得来一趟,不如就趁这次机会咯。” 裴安胥点头道:“好,待会儿回去请良叔安排。” “用不着麻烦老人家。”阮决明偏头看了看他们,“我做东,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是想走遍越南都冇问题。” “好啊,多谢刀哥。”裴安胥觉得阮决明比想象中的好说话许多,当即攀谈起来,“刀哥,我觉得你有几分眼熟,像一个人……” “是乜?”阮决明不甚在意地说。 裴安胥盯着他左看右看,思索着说:“像谁呢?我应该认识的。” 裴辛夷笑说:“五哥,你要说伟仔还是Leslie?” 裴安胥点着手指说:“对,他们前段时间上映的那部片子里面的小张,就和阮生很像嘛。” 阮决明不解地说:“小张?” 裴辛夷“诶”了一声,“五哥,原来你这样会夸人,想说阮生看起来好年轻就直接讲啦。” 阮决明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不太想懂,挥鞭让阿波罗轻快地跑起来。 * 走了许久,终于到达了林中小屋,他们下马以作短暂的休息。守林人是一个蓄着大胡子的健壮男人,看上去像是有些许日耳曼血统。 阮家在这篇山林几个重要通道设立了闸口——林中小屋以及两班轮换的守林人,以此防止盗猎者。按常理来说是件古怪的事儿,但阮家早将山头视为己有,不允许外来人跨入。 如果按难度划分,狩猎有不同的等级。一般带客人来玩的多是在空旷的地方打鸟,时间短暂。 提高一点儿难度,则是狩猎一些小型动物,像是安南条纹兔、叶猴、幼年的麂,冬季在北部高海拔的山域还可以捕捉到雪豹、雪貂之类的。这需要花一下午甚至一整天的时间,但有经验的客人们会很乐意,这些动物的毛皮乃至脏器稀有,一旦捕获就归他们所有。 至于最后的,捕猎大型动物,黑熊、印支虎什么的,属于商业交易,重金难买。不消说客人,阮决明也鲜少参与,倒不是得交给专人来做,而是时间耗费太久,往往要在林中蹲守数日,他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 今次的狩猎是一时兴起,阮决明原本想的是打打鸟就算了,可裴安胥唯恐不够给东道主添麻烦似的,说要玩就玩够意思的。 这是阮决明初次与他打交道,发现他竟是这样的公子哥儿,不免想戏耍他,于是准备了小型动物的狩猎活动。 停留这几分钟,守林人指出了提前勘察过的路线,众人就沿着路线而去。 进入茂密的丛林之中,他们各自分散开,只有阮法夏让裴繁缕待在身边,说她经验不足,以免有危险。 当然有危险。 阮法夏正察觉到猎物的动静,忽然听见惊叫一声。她立马转身,“大嫂?” “有蛇!”裴繁缕迅速划亮火柴,胡乱地挥舞着。 不见首尾,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蟒蛇藏了起来。 裴繁缕长舒一口气,说:“好险。” 阮法夏心下无言,仍是安慰了几句。 裴繁缕感觉到对方的不满,想了想说:“夏妹,我先下山好了。” 阮法夏一愣,想到大哥才走没几天,大嫂接着又受了委屈,或许没心思玩乐,何况是杀生之事。 “大嫂,我让人送你去木屋那儿,你等着我们一起下山。” 裴繁缕说:“也好,麻烦你了。” 阮法夏用无线电对讲机知会守林人。没一会儿,两位守林人出现,裴繁缕随他们下山。 远处有轻微的窸窣声响,阮法夏凛然一瞧,只有灌木丛的叶子抖落,其余什么也没见着。 大约是方才那条蟒蛇。 * 另一边,植被之间的空缺出现金属孔洞——枪口。 裴辛夷躲在枝叶后面,半趴在地上。两脚架平稳地支撑起枪,瞄准镜的锚点正对准两百米外一只走动着的成年印支豹。 这是她循着轻浅的拖拽痕迹找到的猎物,她没有太多经验,全凭过于参与的狩猎活动中别人传授的知识,推测这或许是猫科动物捕食留下的痕迹。她以为至多是云豹,没想到是极其罕见的印支豹。 预判猎物下一秒的移动位置,上抬枪口,屏住呼吸,在瞄准的一瞬间开枪。 枪声响起。 “我顶你个肺呀!”裴辛夷猛地起身,甩枪往三点钟方向,直接对准潜藏在树干后的人。 阮决明缓缓走出来,两手的虎口横架着枪,手指摊开以示“投降”。他抬眉说:“唔好意思,冇发觉裴小姐在这里。” 明显是故意抢走猎物,他还这样嬉皮笑脸。 裴辛夷仍持枪对准他,冷然地说:“阮生,你不会以为重演旧戏码,我此番就要假戏真做,真的钟意你?” 阮决明轻叹一声,说:“做人怎么可以这样,戏还没散场你就要收场。裴小姐,你告诉我,这是哪来的规矩?” “我又冇挂蓝灯笼认你做大佬,何必守规矩?”[11] 阮决明蹙眉,眼微眯,盯住她说:“你是不是认定我会帮你到底?” “冇啊,我根本不知你帮不帮,话谁都会说——” “我不像你,不会骗人。”阮决明一步走近,枪口直抵到他胸膛。 他不畏惧,她反而被这举动下了一跳。但她不会表现出来。 食指勾到扳机上,她说:“不怕我开枪?” 阮决明点了点下巴,挑着笑说:“开啊,开枪了算你有本事。” 两个人根本不知道在赌什么气,或许赌的是在对方心里的重量,或许是别的。反正人生就是赌,你赢我输,你死我活,非要争一口气到底,没可能平局。 裴辛夷紧抿着唇,僵持数秒后,她放下枪口,立即转身就走。 “喂。”阮决明望着她的背影说,“算我有错在先,豹我们平分。” 裴辛夷顿住,回身斜睨着他,“别人到手的猎物,我裴辛夷看不起。” 看着她再度远去,他静了半秒,笑着摇头。 * 林中小屋升起炊烟,南星站在烧烤架旁,专注地烤制着银叉穿起来的肉丁。他很专注,连有人来了都没抬头。 “在烤什么?”裴繁缕好奇地问。 “阮太。”南星抬眸一瞧,惊讶地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太舒服,也没什么兴致。” “哦,那你要和我一起烤这个吗?” “这是什么……” 南星拿起一串咬了一口肉吃,笑容明媚,“蛇肉啊。” 裴繁缕觉得南星的笑同往常的有些许不同,不知道为什么令她后背生寒。她想起刚才遇见的蛇,不由得仔细看了看架子上的肉串,可是已剥了皮,看不出什么来。 她维持着笑,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我也想问,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裴繁缕左右一看,竟没有别的人在,送她过来的守林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9]参考资料:《空旷的越南森林,谁来阻止野生动物的灭绝?》(纽约时报) [10]参考资料:《神秘的越南菊芳国家公园》 [11]挂蓝灯笼:以前加入堂口需要经过繁杂的入会仪式,现大多只需口头承诺,即挂蓝灯笼。简单来说就是跟大哥。 第20章 烧烤架里面燃烧的炭火发出滋滋声,半分钟的静默好似很漫长。 “大嫂?”远远的呼喊传来。 裴繁缕急忙回应,“我在这儿。” 阮法夏从木屋后面的山坡上走下来,她看见烧烤架子,说:“阿星好厉害,我们什么都没有捉到,你就在这里烤肉了。” 南星挠了挠眉毛,说:“运气好啦,一进去就遇到一条小蛇。” 阮法夏笑着打断他,“你打算吃独食?” “诶,怎么会。你尝尝。”南星递了一串烤肉过去。 阮法夏顿了一下,咬下一块烤肉。她刚尝出味道,欣然道:“手艺不错。” 南星得意地挑眉,“那是当然,这么放调料是刀哥教我的。” 阮法夏又吃了几口,对裴繁缕说:“真的不错,大嫂试试?” 裴繁缕因方才一瞬间的警惕,怀疑起任何人来。关于还未解开的谜题——良姜到底是被谁做掉的?她此刻甚至猜测是阮法夏与阮决明联手做掉的。 她勉强装出平静地模样,说:“不用了。” 阮法夏说:“抱歉,你这几天这么辛苦,还要陪我们玩。” 裴繁缕说:“没有的事,老五、六妹都在,我好久没见到他们,开心还来不及。” “我看裴小姐他们很有兴致,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南星说,“夏妹,如果你有空,不如陪我喝两杯?守林大哥这儿藏了不少好酒。” 阮法夏说:“好啊,不过别喝太多,待会儿从还要骑马,从马背上摔下来我可不负责。” 南星打趣道:“怎样负责?我好考虑要怎么摔,用什么姿势,伤到哪里。” “最好是残废啦!”阮法夏推着他的肩头,催他去木屋拿酒。 裴繁缕本就陷入了紧张情绪,此刻见着年轻人们毫不掩饰地调笑,她心头更苦了。转而就感到愤怒,她恨那个让自己变成如今这状况的人。 * 不知道被多少人记恨,自己又记恨了多少人的——裴辛夷正藏在隐蔽处,悠然地透过枪上的瞄准镜看向前方。 这是一个滑坡地带,植被风貌,绝对是大型动物的出没地。 三百米外,裴安胥背对她,沿路在草丛里放置陷阱。 她觉得这位年长一岁的哥哥实在无聊。玩狩猎体验的就是从寻找到伏伺的乐趣,结果如何并不重要。那些为了利益的偷猎者才会设置陷阱,简易、粗暴,降低成本。不过任何事一旦只为了钱,很难不“粗制滥造”。 他狩猎并不是为了钱却仍这么做,因而她更觉得他没品,不懂得享受乐趣的没品。 听见轻微的声响,裴辛夷回过头去。只是来人已走近,甚至从背后圈住了她。 阮决明叫人抬走了印支豹就沿着裴辛夷离开的路线找来了。间隔了至少有二十分钟,亏他还能找得到。 裴辛夷知道他的气力有多大,知道挣脱不开,于是懒得挣脱,继续看向瞄准镜。她说:“阮生,这个‘猎物’你也要抢?” “要这样拿。”阮决明说着,一手握住她端枪杆的手,一手握住她搭在扳机旁的手。 他干燥而粗砺的大手完全覆盖她细腻的手背,戒指的指环亦贴上来。 “你好花哨。”她说的是他两手的戒指。 “你钟意?”他低沉的嗓音撩拨着她的耳廓,“你要是阮家人,我送你一只,狼头用铂金,眼睛、獠牙用粉钻做。” 裴辛夷笑着,却没有笑意。她轻声说:“拜托你数一数,就这么几天你求婚几次了?” 阮决明端枪的手平稳不动,他似是不解地说:“有咩?” “阮决明。” “怎么?” “你不生气咩?听裴五讲不能叫你的大名。” 阮决明轻声一笑,头倾过来贴着她的脸颊,“生气,气你这样小气,为了一只豹要跟我置气。” 裴辛夷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蹙眉说:“离我远一点。” “恐怕不行。” 话音未落,远处的灌木丛作响,一道影迅速窜出来,朝着裴安胥扑去。 阮决明握着裴辛夷的手扣下扳机,连着压下枪口又开一枪。 两发子弹从裴安胥身边擦过,击中横冲直撞的野山猪。 裴安胥不知被突如其来的枪声还是野山猪吓到,膝盖弯抖了一下,半跌到地上。 郁郁葱葱的叶片之间显出漂亮的黑色毛皮,沉重的声响显示那动物的不同寻常。它在听见枪声时就刹住了追捕,转身逃离却是来不及。一发子弹击中它的后腿。 这下看清了,是一只黑熊,有六尺左右。 而且,这只黑熊离裴安胥至多只有八十米远。 裴辛夷一惊,朝一动不动的裴安胥大喊道:“五哥,跑啊!” 裴安胥惊醒般,猛地起身往后方跑。黑熊发了怒,龇牙咧嘴,朝他追上去。它受了伤,奔跑的速度仍比人快。 眼看黑熊离裴安胥愈来愈近,两百米开外的阮决明侧身,同时端起自己的中口径猎-枪。 “嘭——” 中口径弹药威力极大,裴辛夷好似感受到了枪的后座力,肩膀微晃了一下。 一枪致命,黑熊嗷呜着倒下了。 裴安胥连扑带爬地跑过来,知道安全了还是惊魂未定。他喘着气说:“这熊,竟然不用找就出来了……” 裴辛夷看不过去,抚了抚他的背,“这种环境明显是大熊捕食的地方,你不找熊,打算找乜嘢?” “我……我就想逮几只野兔……”裴安胥面上无光,声音小了下去。 他缓了缓,感激地说:“多谢刀哥,多谢!” 阮决明没想到戏弄成真,也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样懦怯,已然瞧不上他了,淡漠地说:“无事。” 裴辛夷说:“阮生救了你一命,讲句‘谢’就算了?” 裴安胥当即道:“当然不是。”一时半会想不到以什么来答谢,又道,“我裴五欠刀哥一个人情,以后只要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帮忙。” 阮决明若有所思地点头,问:“乜嘢都可以?” 裴安胥犹豫一瞬,肯定地说:“乜嘢都可以。” 阮决明用对讲机叫人来搬运猎物。不一会儿,一辆小型卡车就开来了。阮决明与几位护林人一起将猎物装车。然后招呼裴辛夷、裴安胥上车。 这几人随卡车回到小屋,阮法夏几人已经通过对讲机的公共频道得知了消息。 南星兴高采烈地呼喊,急切地去瞧快要填满卡车后箱的黑熊。他握拳挥了一挥,“晚上有熊掌吃啰!” 阮决明无奈地笑着,不知是对谁说:“阿星真的长不大。” 裴辛夷接话说:“长不大最好咯,谁不想一辈子做细路仔。”(小孩) 阮决明走上前,往烧烤架那边望了望,转而对南星说:“哦,你们搞BBQ不喊我,没良心的崽子。” “不是啊,”南星摆手说,“我们才不要做电灯胆(电灯泡),识趣给你和裴小姐让出二人世界。” “可是有人好不识趣。”阮法夏玩笑说。 裴安胥附和地笑了笑,“对唔住。不过还好有六妹和刀哥在。” 裴繁缕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呀,大头虾!光有冒险精神,遇到危险不会应对,从小就这样。这次要好好谢刀哥。”[12] 她又柔声说:“多谢刀哥照顾,四妹感激不尽。” 裴辛夷听见“四妹”一词差点噎住,挑眉说:“四姊好偏心,救五哥的事我也份。” 裴繁缕顿了顿,扯出一抹笑来,“你和老五真是极与极,从小就又聪明又厉害,不用我夸啦。” 姊妹间的虚情假意没完没了。阮决明不太想听下去,出声说:“天快黑了,不想露营的话现在就要下山。” 阮法夏提议说:“山路不好走,大嫂和裴五坐车下去吧。” 裴安胥正在琢磨这事儿,他不想在马背上颠簸了,不再强撑面子推辞,应声说“好”。 * 卡车上了路,没一会儿就把马儿们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山路崎岖,车也颠簸。裴安胥拉着后座窗户上的吊环,脸色发白,大有晕车的势头。 裴繁缕看出来了,却不再装作关心他的模样,反而笑说:“细佬,你这么金贵,还跑穷乡僻壤来做乜嘢?” 裴安胥睇着她,哼笑一声,说:“四姊翻脸比翻书还快,川剧变脸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裴繁缕悠悠叹了口气,“我看啊,生意的负责人是要换了。” 裴安胥皱眉说:“冇可能,货船要靠公司走,裴辛夷想要做负责人就必须进公司,阿爸不会让她进公司。” “公司?你不过是个挂名主管,有多大权力?”裴繁缕笑意盈盈地说,“再说,你的事我又不是不知道。在公司监管下偷运已很危险,你偏还要贪污,之前公司查得你停职,货走不了,你求阮忍冬帮忙,他骂你废物你都不敢吭声。最后是靠谁走的?还不是我们六妹。” 裴安胥气得不行,又无法反驳。他说:“四姊,你到底是谁的阿姊?怎么帮她说话。” “谁的阿姊?”裴繁缕垂下眼帘,“阿妈把我推出来的时候,我就不是谁的阿姊了。” 裴安胥忽然同情起她来,放缓语气说:“当时冇办法啊,现在都好了,你跟我回去,还是我的阿姊。” “恐怕阿妈觉得我是拖累。” 裴繁缕说得太清,以至于裴安胥没听清。他问:“乜嘢?” 她不再言语,看向窗外。 * 天幕是雾蓝色,云染成粉红、玫紫,天际泼洒淡金。 马儿在旷野里驰骋,风里有爽朗笑声。 裴辛夷回头望去,几缕发丝斜扑过脸。她说:“阮生,得唔得啊?” 阮决明策马在后,扬鞭道:“喂,赌乜啊?” “赌?你要输了。” “我要是赢了点算?”(怎么办) “赢过我再说。”裴辛夷眉梢一抬,重新看向前方,命马儿不停奔腾。 如果,她是说如果,能永远跑下去,没有终点,没有输赢。 她愿化作这玫瑰色天空下的马儿,不,那太奢侈了。她愿化作云的一角,即使无人知道她的存在。她可以舍弃一切,或许可以。 只要此刻永恒。 作者有话要说:[20]大头虾:指人冒冒失失、没头没脑。 第21章 那是一瞬间的念头。 为此裴辛夷失了神。等反应过来,阮决明已超越了她往山坡下冲去。 马舍就在那儿,裴辛夷随之冲过去,却是慢了十几秒。 抵达马舍,她收紧缰绳要止住达芙妮的步伐。达芙妮前蹄上扬,她整个人因惯性后仰,就要摔下来。好在时常训练,她腿部及手臂力量足够好,死死骑在马上。 工作人员在周围打转,安抚达芙妮安静下来,裴辛夷方才得以落地。 阮决明站在马舍的大门一侧,手握马鞭负在背后,扬眉道:“点算?”(怎么办) 裴辛夷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位置,说:“我冇答应同你赌。” 阮决明轻笑说:“你讲赢过你再算,讲话不算话?” “就知道你会这样讲。”裴辛夷望着他,微微偏头,“既然你赢了,我勉为其难不计较抢猎物的事好了。” 阮决明摊手,叹气说:“谁让我做错了事,连个彩头都讨不到。” “你想要乜嘢?” 阮决明只是笑,轻轻眨了下左眼,唇角眼尾皆上扬,神韵自在其中,很有些迷人。 感叹老天不公,拥有好皮囊的人,无论做什么表情不会惹人嗔怪。 裴辛夷低头笑了一下,再抬眼,说:“阮生,我应你一件事。” 只是跑马输了,至于许下如此承诺?听来她也像在黑熊掌下捡回一命。 其实为的是他答应帮忙一事——拿别人的命。 静默片刻,阮决明说:“好啊,只要裴小姐敢承诺,我就敢应。” 这时,那边有人唤道:“二少爷!” 阮法夏亦喊道:“二哥,该回去了,爸让人来催了……” 阮决明抬手示意知道了,对裴辛夷说:“裴小姐,请。” 二人并肩同行,稍微靠近了些,她说:“我知道在你这里我信誉好差,但这次我不会骗人,你只管开口,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兑现。” - 草场地坡的起伏浮动,如染绿的羊羔毛,缓缓卷起来缩成一团,收入圆形玻璃里。 陆英咕噜噜喝了一大口凉水,放下玻璃杯,看着对面的人说:“还是说收美金?” 阿魏还惊于听见一个看上去文文静静,不对,古怪的女孩说出“杀人”一词。他缓了缓说:“乜意思?” “字面意思。”陆英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阴沉,像十六岁身体里住着一个六十岁老太。 见对方看自己的眼神有变,她决定收回话头,弯起唇角说:“我讲笑啦,你做乜这么认真?” 阿魏一手搭在桌子上,稍稍俯身,严肃地说:“细路女(小女孩)做乜杀人,你有仇家?” 陆英摇头,用手帕擦了嘴,说:“我吃好了,多谢款待。”接着便起身往店外走。 阿魏摸出零钱放在桌上,急忙追了出去。 “陆英。”他说,“去哪里?” 她转身,在逆光里看他,“我要回去了,老爷午休之后可能会检查我在不在,要是发现我不在,之后我会很惨的。” “哦……我想送你,但那边我不能去。” “点解?”陆英忽然想明白,自问自答道,“你为越南人做事。” 河内是越南北部最大城市,赌场、酒吧,甚至黄包车皆在各帮派分管之下。帮派之间明争暗斗是常事,但对于莱州阮氏来说,都是虾兵蟹将。 裴家所在的那条街是华人聚集区,亦是莱州阮氏在河内的地盘,当地帮派不太敢与之起冲突。 陆英此刻所说的“越南人”指的就是当地帮会。 阿魏莫名有种背叛同胞做了汉奸的感觉,他抿了抿唇,说:“我忘了说,我老窦(老爸)是越南人。” 陆英没有太意外,问:“你跟你老窦混码头?” “冇啊,我在码头搬货,偶尔帮班长跑腿。我老窦……” 马路牙子上冲过来一辆摩托车,阿魏一下子把陆英拽过来。 撞进干瘦而有力的怀抱,旧兮兮的短衫上有汗味,还有一种她不曾有过的感觉,令人好奇,想要探究。她被他放开,没有抬头就说:“唔该晒。”(谢谢) “唔驶客气。”阿魏稍低头去看她的表情,“吓到了?” 十七岁的少年已有一米八,比小一岁的少女高出十五公分。他摸了摸她的头,“小心点啦。” 陆英拂开他的手,“我们很熟咩?再动手动脚我当你咸湿佬!” 阿魏被呛住了,轻声说:“不是啊,我看你小小的——” “怎么?小小的让你很想保护?”陆英哼了一声,“少自以为是了,就算我要找帮手也是雇佣关系,不需要任何同情。” 阿魏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解地说:“我冇讲同情啊。” 陆英深深皱眉,眉尾下的眼窝痕更明显,眼眸又大又明亮,满是愠怒。 阿魏莫名地感到紧张,心跳加快。他知道不是因为害怕。他说:“我送你过马路。” 陆英摇头,“再见。”旋即转身。 “喂。”阿魏急忙叫住她。 陆英不耐烦地说:“又做乜嘢?” 阿魏摊开掌心,里面有一块包装袋变得皱巴巴的巧克力,“还给你。” 陆英抬起手,下一秒又收回,“给你了。” “你下次几时出来?” “啊?” “我们还会再见吗?” 阳光灼人,整个世界好似浸在汗水里。 陆英用手背抹了抹额头,说:“点解要再见?” 是啊,为什么要再见? 阿魏一时想不明,但不愿就这么放弃。他想到一个主意,笑说:“在码头帮鬼佬行李有小费,但我不会英文,想你教我英文。” 见她不答,他又说:“我也可以教你越南话,怎么样?” 陆英眼波流转,平淡地说:“有机会咯。” - 彼时,陆英还没意识到这是一场奇遇,她只是感叹遇上了一个怪人,而自己竟妄想让他帮忙。 陆英轻车熟路地翻越后院围墙,再爬上树翻进二楼房间的窗台。 门外有交谈声,她连忙拍去身上的尘土,一跃跳上床,拿起床头柜上的书,装模作样阅读起来。 钥匙插进门锁,转动,再转动。 “咔哒”一声,门被推开,裴怀良站在门边,说:“今天倒是乖。” 陆英依依不舍地从书里抬起头,冷着脸问:“阿叔有事?” “有客人来了,你快换身衣裳。” “哪个客人?” 裴怀良耐心说:“阮忍冬,先前同你讲过,你不要装作不知。” 陆英将书扣在床上,不满道:“他又来做乜啊!” 青年的声音传来,“我来河内办事,顺便看你。” 裴怀良往旁边挪了几步,就见阮忍冬划着轮椅进来了。 “滚出去。”陆英——不,是裴辛夷说,她往后退,背抵到床头的铁艺栏杆上。 “六妹!”裴怀良呵斥一声,“不许胡闹。” 阮忍冬抬起手掌,对他说:“没事。”又浅笑说,“六小姐是不是太认生了?我见你三次,就听你讲了三次滚。” 他白话讲得很流利,但越是这样越让她觉得不适——他讲白话等于一种施舍。 裴辛夷一言不发,以不加掩饰的厌恶目光盯住他。 阮忍冬说:“良叔,能不能让我和六小姐单独说话?” 裴怀良犹豫半秒,叮嘱裴辛夷要听话。他走出房间,但并没有关上门。 阮忍冬伸手触及门沿,用力一推,门在响声之下关拢。 “你想做乜嘢?”裴辛夷四处乱看,想找到任何尖锐的可以充当武器的东西。 然而房间里根本不可能摆放任何可以伤人的东西,连玻璃器皿都没有。裴怀良知道她之前自杀未遂数次,吩咐宅院里的人在这方面看紧。 阮忍冬朝床的方向缓缓移动。裴辛夷把枕头抱在身前,恨恨地说:“我不会同你玩‘游戏’!” “放心,我知道你还没准备好。”阮忍冬拿出包装好的礼物放在床尾,“这是我为你准备的‘预习资料’。等我下次再来,游戏正式开始。” 阮忍冬离开之后,裴辛夷拿起那封礼物。 一个月前,裴辛夷乘专机飞抵河内,在机场阵阵的风里,她见到了阮忍冬。他第一句话讲的法语,“你好,未婚妻。” 裴辛夷原就处于极度消极困顿的情绪之中,听见这句话胃里翻江倒海,当即吐了出来。她从没觉得“Fiancée”这个单词这样恶心。 阮忍冬表现得很绅士,递上西服口袋里的丝巾,温柔地说了些让人听不懂的越南话。 她看穿他是在伪装,拂了手帕,低声说:“滚。” 第二次见面,阮忍冬没有任何预兆地来到裴怀良的宅邸。裴怀良不在。佣人不敢怠慢阮家的人,请阮忍冬去客厅坐,说要派人去通知老爷。 阮忍冬说不用,请六小姐下来就好。 裴辛夷不情不愿下楼,发现客厅里除了阮忍冬,所有人都不见了。她没那么胆小,坐在沙发另一端,摆出以往在宴会上的淑女姿态。 阮忍冬这次讲起白话,说他不喜欢讲别人的语言,希望六小姐能学习越南话。 裴辛夷回答:“滚。” 阮忍冬不气不恼,说:“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裴辛夷一顿,应了“好”。阮忍冬让她走进一点,待她犹犹豫豫地靠近,他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她下意识想要还手,却被他箍牢,逃也逃不了了。 “在我们结婚之前,我希望你了解,”他用很轻的声音说,“我不喜欢别人反抗我。” 她感到害怕了,轻颤着问:“玩什么游戏?” “这次就算了,等我下次来的时候,希望你做好准备。” 那之后裴辛夷央求裴怀良送她回去,她不要嫁人。裴怀良不答应,她开始耍浑,见人就骂,见东西就砸。 就这样,裴辛夷被锁在了房间里。她烦闷得紧,尝试逃出去,没想到很顺利。 附近的街巷她都已逛过,不算陌生。经过一间破旧的副食店,她心痒,偷了一块巧克力。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偷窃癖,一种精神障碍症。她之所患有偷窃癖,是因为心里的恨意愈累愈高,“报复心”只得通过盗窃来宣泄。 这是第三次见面,阮忍冬给的礼物是一叠画片。 翻到第六张画片,裴辛夷撕碎了它们。 原来所谓的“游戏”是这样。 她又想到了逃跑,想到了巧克力,想到了阿魏。 第22章 有的念头一旦生出就无法再忽略。 接下来的日子,裴辛夷收敛了一些,但又不完全装乖,以免让人生疑。裴怀良以为是阮忍冬“驯服”了她,看她不再闹腾,也就不把她锁在房间里了。但他还是不够放心,派了两个马仔盯着她。 好不容易可以光明正大出街了,却要拖着“尾巴”,裴辛夷不能忍受。 城区最老的书店、最摩登的裁缝铺头、最西洋的糖果屋,裴辛夷次次逛街无外乎这几家店,虽有“最”字当头,仍给她半个世纪前的错觉。 她不太想活,但要活就不能在这样的地方。她要霓虹,要喧嚣,要繁华都市。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嫁给一个疯子。 裴辛夷合上手里一本薄薄的旧书,拿到柜台前付账。 这间书店是法国人从当地人手里买下来的老店,店员也是法国人。店员近段时间常见到这位女孩光顾书店,且每每带走的都是什么罗马史、希腊神话研究一类的说沉闷又有些趣味的大部头书。 这次她选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五十年代英文版本。 店员收了美钞,一边找补零钱一边说:“莎士比亚永不过时对吧。” 裴辛夷没有答话,接了钱放到零钱包里。抱着书离开之际,她平淡地说:“Au revoir.”(再见) 店员此前向这个女孩搭过几次话,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挑的书有英文、法文,这些书里偶尔还夹杂着拉丁文。店员认为她是听得懂的,不回应许是不会说话。 因而这时听见女孩说话,店员稍微有些惊讶。不知何故,店员觉得这个再见很有永别之意。 裴辛夷推门而出,门上方的铃铛响了。 日暮时分,云似喝醉了晕花了脂粉,烟粉色摇摇晃晃沉下来。路上的行人像是从云里落下来的,三五成群笑闹着,笑弯了腰。沿街商店红白条纹雨棚下,摩登女郎倚着浮雕梁柱,指尖烟雾徐徐升起。 街对面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驾驶座上的马仔把手搭在车窗沿,正在吃着酒渍菠萝蜜。 裴辛夷从女郎旁边经过。 一小撮烟灰无声无息地掉在地上。 副驾驶座上另一位马仔不经意朝窗外望去,微愣了一下,拍起旁人的肩膀来。 手里的菠萝蜜被拍得掉下去,马仔骂骂咧咧,作出不耐烦地表情。 另一位马仔慌张地说话。这位马仔刚放进嘴里的菠萝蜜再次掉了出来,急忙转头看向街对面。 女郎不见了,这不重要。 六小姐也不见了,这很重要。 马仔又是怒骂又是拍同伴的脑袋,接着把车飞快地开了出去。 - 裴辛夷跟着女郎左拐右转,来到狭窄的巷子里。女郎讲生硬的法语,“好了,就到这里。” “什么?我必须去码头。”裴辛夷紧捏着牛皮纸包好的书,手心冒了薄汗,急切又紧张。 “对,是去码头,我就送你到这里,一会儿有人来接你的。”女郎抿了抿唇,眼里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期待。 裴辛夷过去再是天真,在接连痛失至亲之后不可能再轻易相信他人。但实在是迫不得已,她只有冒险去寻求陌生人的帮助。 说起来,这个女郎不算是陌生人,至少裴辛夷去那间书店七八次,五六次都能在门口见着她。每每短暂的一瞥,女郎不是在与男人调笑,就是神神秘秘地与看上去是同伴的人接头。她或许皮条客,或许不止是拉皮条的掮客。 就在前几天,裴辛夷被解除禁闭,她迫不及待上街。第一件事是要找她唯一认得的“陌生人”——阿魏。副食商店是可能会找到他的地方,而且她所知的他可能会出现的地方只有这里。为了不暴露这个“据点”,她佯装从门前经过。商店面积很小,一眼能望尽。阿魏没有在。 期待落空,裴辛夷只好另想办法。漫无目的地逛了许久,她来到商店,然后看见了门外的女郎。 裴辛夷还不相信会说家乡话的同龄少年,更不要说相信看上去就不可信任的女郎。但她没得选,什么方法最好都试一试。于是她买了好大一摞书,走出书店,从女郎身旁经过。 书散了一地,裴辛夷弯腰去捡,见女郎没有搭把手的意愿,作出苦恼的样子说:“可以帮我一下吗?”说的法语。大约是这个原因,女郎捕捉到了一分有油水可捞的气息,蹲下来帮忙捡书。 一分钟,或者更短,裴辛夷用谁都会懂的单词拼凑出信息:去香港的船。她需要搭上一艘去香港的船。 自越战结束以后,越南大量难民逃亡,而香港就是收容所之一。一九七五年,第一批难民抵港,因英女皇访港,难民被全数收容。一九七九年,又一艘载着难民的船进入港岛水域,但这是一艘巴拿马货船,船上的人被定义为船民,船民一直不能登岸。于是难民的去路得等港政府再定夺。苦等数月,他们再等不下去,令货船触礁沉海。他们纷涌上岸,不顾警察的围捕。这起事故受到国际关注。 同年七月,英政府签署国际公约,将香港列为“第一收容港”,处理越南难民问题。至一九八零年,已有超过十万的越南难民逃亡港岛,其中有不少非法入境者。因而近年,英政府已减少了对难民的收容,逐渐实行“甄别政策”,即政治难民为难民,因经济等其他问题而偷渡的则为船民,船民将被遣返。 女郎尚不明裴辛夷的身份,下意识认为她是想要偷-渡。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亦是一笔自己送上门的生意。女郎见过太多这样的无知少女,她们找上门来,不惜交出微薄但苦苦积攒下来的全部身家,认为逃出去就有一片新天地。 她们当然见不到新天地,因为她们找错了人,或者,谁让她们模样还算好?最后她们被关到了不同的公寓楼上,招待不同的客人。 女郎觉得裴辛夷也一样,除了这些值钱的书,身上没一样是值钱的。她穿粗麻短衫,束成长辫的头发很干燥,皮肤还有被阳光晒过的轻微粗糙感,唯有一双手细腻得不同寻常。女郎认为她是有钱人家的女佣,只需干些买书一类的不太辛苦的工作。 没错,谁舍得让这样漂亮的孩子浣衣炊饭?但也只是花钱买来的女佣,是一件物品,没人会管物品的死活。 女郎自觉混迹街头多年不会看走眼,收了书里夹着的几张大额越南盾,把事情应承了下来。 裴辛夷说这是定金,拿到船票后会付一大笔美金。她觉得定金不算多,被骗了也没事,继续寻找下一个机会就好。她只当亦只能当这是赌博,就算做赌局里的散财童子,也得钱散尽了才罢休。 裴辛夷一无所有,除了钱。她不仅有父亲相当于最后一点施舍给的钱,还有母亲遗产里存款那部分,以及母亲、大哥那份信托基金。说来可笑,信托基金原本会分一半给阿姊,二太自作主张替她抢了过来。当然,遗产里其余的不动产大多落到了二太手里。 当下听女郎这样说,裴辛夷知道自己很大概率是被骗了。她说:“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门路?你可以找可以做这件事的人,我同样不会少你一分钱。” 女郎“啧啧”两声,嘀咕了几句越南话,大约是“你没有钱”之类的。 裴辛夷觉得没有再沟通的必要,决定离开。就在这时,她才想起如果对方收钱不办事,何须在约定的时间出现,还走好长一段路来这小巷。必然有诈。 裴辛夷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一步,转身狂奔。 左右各闪出一道人影,麻带套下来,套住整个人,闷声一棍,她晕了过去。 - 听见骰子在瓷盅里乱撞、人们在说笑,闻到呛人的劣质烟草味、浓重的汗味、熏人的体味,只是什么也看不见。裴辛夷醒了过来,感觉到自己被放置在一个粗糙的椅子上,双手腕、双脚踝分别被绑在一起。 裴辛夷被气味呛得咳了两声。有人嚷嚷起越南话,大约是发现她醒了,正告知左右的人。 “未免太俗套了?”裴辛夷下意识讲了白话,而后立马噤声。 周遭闹哄哄的,但没有人是在回应她。 “把我放了,你们会得到钱。如果不放,可能你们都会不好过。”裴辛夷先说法语,再用英文转述了一遍。 天知道她有多后悔没有学越南话,从小二太就讥讽母亲最好让她学越南话。 好在总有人听得懂,人们渐渐安静下来。高跟鞋踢踢踏踏,一人走到她跟前,出声说:“只怪你自己太蠢,找到我之前不打听一下?” 女郎的法语带着浓重的越南口音,后面的话说得太快以至于她很艰难才听清。 “……那孩子得了病,忽然就死了,但别人钱都给了,我们没办法呀,只好找人代替。真是好运气,你比那孩子条件还要好呢。” 裴辛夷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女郎说的是什么。她生气极了,气自己这样蠢,别人挖坑她就跳。 其实不能怪她。若是没有事故,她这短暂的十六年人生里根本没有需要操心的事,起床有人梳头,出行有人接送,下雨有人撑伞,就是打网球不小心让膝盖擦破皮都会被勒令静养。 她知道课本上的知识:薛定谔的猫,巴普诺夫的狗;还知道课本外的知识:巴黎高级时装屋的针线有怎样的光泽,港岛晚宴上所要佩戴珠宝有多沉。 她是人造的瓷,被装在玻璃展柜里,只需待在灯下。聪明是无用之物,天真才是本色,她对世界其实一无所知。 她生来就是别人的未婚妻,注定对世界一无所知。 裴辛夷忽然失去了反抗的意愿。就算从这里逃出去了,那里也是逃不出去的,她想。于是她不再说话,如同等待死期一般等待某个时刻的来临。 没过一会儿,场面忽然混乱起来,有人闯了进来,惊叫吼声一齐,桌凳哐当隆咚,骰子四散。 黑吃黑? 裴辛夷陷入巨大的恐惧之中。 “六小姐。”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接着蒙在她脸上的罩子就被解开了。她猛地睁开眼睛,因灯光闭了一下。 她再次睁眼,这次瞧清了眼前的人,是裴怀良身边的马仔。而其余的——人们在撕打,原就简陋的茶室一片狼藉,悬在半空的吊灯因震荡而晃动。 还在惊慌中的裴辛夷被救走了。 - 裴辛夷以为会挨打,至少会被斥责一顿。但意外的,裴怀良似乎认为只是一场绑架,让佣人好好照顾她,甚至没有禁止她出门。 她觉得不对劲,但窃喜更多,休息了两天又出门了。当然,这次不是要去赌,而是同阿叔一起去一所教会学校面试。这件事是一早就定好的,不过说是面试,其实就是走程序见一见校方高层。 面试结束,裴辛夷入学的日子定在了后天。返回途中,裴怀良好声好气地说:“六妹,以后你有事做了,别再胡闹知道吗?” 裴辛夷没有答话,过了许久才问:“我几时结婚?” “不着急。” 裴怀良不说明,裴辛夷觉得或许是堂口事情很多,他们还没有时间筹备婚礼。 堂口确是有事要忙,裴怀良刚走进客厅,又被一通电话叫走了。 裴辛夷吃了味道寡淡的午餐,坐在窗台上看书。 活不好,死不成,总得找点乐趣对吧? 她心里一动,攀下窗户,再翻过院墙,鬼鬼祟祟地去了那间副食商店。 - “喂。” 突然响起一道声音,裴辛夷手一抖,正准备放进袜子里的巧克力掉在了地上。她惊慌地站直,怔了怔,而后松了口气,“做乜吓我?” 阿魏身上灰扑扑的,可他一笑整个人就明亮了起来。他说:“我这招厉害吧?叫‘无影步’,少林绝学。” 裴辛夷藏住唇角笑意,微蹙起眉说:“……你做乜嘢呀?浑身脏兮兮。” “刚下工咯。”阿魏上下打量她一番,“你这是乜嘢?” 裴辛夷不自觉拢起手指。 自母亲离世,她消极度日,不再注意打扮,来越南之后更是往丑里扮。今日为了面试,她穿了浅蓝色泡泡袖洋裙,裙摆褶皱是用特殊工艺制作的,锋利而不散,衣料一看就不是寻常货,何况彼得潘领之间系了宝石蓝丝绒蝴蝶结,蝴蝶结上有一颗小小的方形切割红宝石。 她压根忘了说谎的事,没想到要换衣服。 “我……” 讲真话或说谎?裴辛夷还在犹豫,阿魏已替她做了决定。 “你特地穿成这个样,是在等我?”他睨着她稍往后仰,故意作出正经的样子,“欸,我们是学语言,又不是拍拖。” “你……” “你你我我,话都讲不清,这么紧张?”阿魏靠近了些,眸眼清澈,笑起来露出了犬牙。 裴辛夷莫名心慌,别过脸去,“我冇啊,不要乱讲。” 阿魏碰了碰泡泡袖,说:“你看起来还像模像样的嘛。可以穿这样的裙子,主家对你这么好?” “是……”裴辛夷说,“小姐给我的。” “喂。”阿魏忽然压低了声音,“你在裴家做事对吧?你知不知裴家有位小姐近日被绑架了?” “啊?不知道,我不在本家做事。” 除了裴怀良,那片街区还住着裴家其他的堂亲,家家都有佣人。裴辛夷以为这样说没有纰漏。 哪知阿魏疑惑道:“点解你知是本家小姐?” 裴辛夷不知该作何解释。 阿魏又说:“你知道对不对?放心,我不会害你。我只是想让你小心。” 裴辛夷轻声问:“乜嘢小心?” “我听班长说的,裴家在和‘十五党’抢地盘,一直暗里斗上不了台面。裴家就想出方法,让‘十五党’绑架一个不知哪里来的裴小姐,甚至是不是裴小姐都说不准。这下‘十五党’有错在先,裴家直接开打,闹得警察还在中间调解。但裴家背后还有人,这件事就是阮……唉说了你也不知,总之,最近不太平,你少上街。” 裴辛夷觉得好闷。原来她的伎俩早被良叔看穿。怪不得她没有受到责骂,因为她帮他们做成了事。她被利用了。 “做乜告诉我?” 阿魏看她阴沉沉的表情,还以为她被吓到,宽慰说:“不要怕,小心点冇错。我们都是给别人做工的命,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啦。” “噢。你是‘十五党’的人?” “当然不是。”阿魏似乎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很重要,说起别的来,“上次讲教我英文,还作不作数?” “我冇……”裴辛夷顿了顿,改口说,“我冇准备好。你几时得空?” 阿魏想了想,说:“后天下午,还是在这里?” “好,我放学……”裴辛夷意识到言错,补充道,“我要陪小姐念书,四点下课。” “裴家待遇这么好,我可以去做工乜?” 裴辛夷勉强笑了一下,“好啊,我帮你同管事的讲好话。” “你当真了?真是傻乎乎。”阿魏笑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你不买东西?” “我只是来看你在不在。”阿魏说得坦然,笑得明朗。 在这短暂而漫长的一瞬间,裴辛夷感觉被什么击中了。她说:“你每天都来看?” 阿魏想了想说:“差不多,还以为你不会再来。” 沉默片刻,裴辛夷说:“我会来的。” “后天见。” “后天见。” - 裴辛夷是藏不住话的,但这次不知怎的,她把被利用的事深埋在心,没有去质问良叔。或许是觉得质问也没用,做什么都没用,她好没用。 她乖乖上课,暂时放下了逃跑的事。如果说真的觉得开心的事,大约就是隔三差五去副食商店。 副食商店后面有一块空地,老板用雨棚废布将其围了起来。里面有桌椅、台球、老虎机,无论烂仔还是普通青年,都把这里当休闲好去处。 这里偶尔很安静,偶尔很闹腾。大多时候,裴辛夷与阿魏窝在角落破了皮露出弹簧的沙发上,认认真真学习越南话。 有时,阿魏会碰见同在码头做工的伙伴,他们总要打几局台球。裴辛夷就站在旁边,若是阿魏赢到最后,还可能忍不住欢呼。 伙伴都笑话阿魏,说他女朋友傻乎乎,还总是着旧衫,不会打扮。阿魏不知如何反驳,每每只会说:“是咯,但漂亮啊。” 这天,阿魏又如此回应。裴辛夷一向不搭理,终于接茬说:“谁是你女朋友?”标准越南话,让他很有些诧异。 分别之际,裴辛夷手痒,想顺走一块巧克力。阿魏握住了她的手腕,轻浅地笑说:“学生进步这么快,我这个做老师的当然要奖励。” 他拿起那块巧克力去柜台付钱,而她愣在了原地。 走到门外大树下,阿魏把巧克力给她,“陆英,虽然我是烂人一个,冇资格训话,但……你要是不为填饱肚子而是喜欢才偷朱古力,我可以给你买。” 裴辛夷抿了抿唇,说:“你没有钱。” “一块朱古力能要多少钱?”阿魏说,“你嫌我穷?” “不是。” “那就得咯,主家最忌讳做工的人偷东西,万一以后没人要你做工……” 裴辛夷笑了笑,“那你请我做工,付朱古力就得了。” 阿魏亦笑起来,过了一会儿,说:“我送你回去?” 裴辛夷不知道用越南话怎么表达,还是说了白话,“又不是真的拍拖,我们连date也不算。下次再见啦。” 那天是否有蝉鸣? 记不清了,依稀记得日暮余韵染红整座城,最好的时光就是从那里结束,也是从那里开始的。 - 天色暗了。一路沉默着,裴辛夷随阮决明来到主宅。 客厅里围了不少人,上方坐着的两位眉头紧锁。 裴辛夷拉了拉裹枪皮袋的肩带,轻声说:“看来吃不成熊掌了。” 阮决明点了点头,往人群里走去。 第23章 乌泱泱一堆人着黑衫戴白袖章,吵吵嚷嚷,让人分不清谁说了什么。不过无需仔细去听,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在为良姜讨公道。 阮决明看向上座的二人,阮商陆吸着雪茄,裴怀良把玩着烟壶,皆是一派事不关己的模样。想来这群人没来多久,还没把这二位烦透。 见阮决明走近了,南方一系那位红棍对他说:“刀哥,您是讲规矩的人,兄弟们从昨儿等到现在也没见着您过去吊唁姜哥,想着出了大事您忙不过来。嚯,哪知您进山打猎去了!” 阮决明还未说话,裴安胥上前一步说:“欸,不能怪刀哥,都是我想出来的。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了,说到上山走走,既然上山呢,不如打点儿什么。刀哥挂念着这回事,还和我说务必要去吊唁。” 裴辛夷听来想笑。裴安胥这么说绝不是因为被救一事,他一直对阮决明抱有敌意,见着以后得从阮决明手里拿货,自己这负责人的位子不稳当了,立马转变态度。他着实是个会见风使舵的主儿。 裴安胥这话一说,红棍更愤然了,说:“裴五少,有些话我今天就说了。我们来往也很久了,有些你们那边该解决的问题,都是冬哥出面摆平。冬哥把你看作自己人,但你呢?冬哥走了你没第一时间来,姜哥出事你……” 裴繁缕抢话说:“出事?我人还在这里,你们不觉得有些话说出来不妥当吗?” 红棍一顿,说:“大嫂,退一步讲,就算姜哥真是犯浑做了该杀千刀的事儿,可过去他为冬哥、阮家所做的就都不作数了?” 裴辛夷旁听得很有些不耐烦了,她最讨厌所谓的论理,说的不仅是废话还不能提高办事效率,但她在这儿是最没话语权的人,只能等着有话语权的人决断。 阮决明淡漠地说:“要论规矩?你们各个不守灵,跑这儿来质问,又是哪里的规矩?” 红棍觉得这一切是阮决明与裴繁缕的阴谋,但如何证明?反而良姜侵犯裴繁缕这件事证据确凿。他说什么佛爷都不会相信。 至此,他们无论回南方还是留在备份,以后都得跟着阮决明混,还要看阮决明给不给机会。“佛刀”是什么人?对阮忍冬衷心的不会留,不忠的更不会留。恐怕会有一场“大清洗”。 他们不能坐以待毙,要想有活路就得先闯。 红棍思来想去,回说:“刀哥,死者为大,还请看在姜哥以往做的份儿上,去……上柱香。” 阮商陆出声说:“明,该去一趟的。”又道,“都散了吧。” * 良姜的灵堂设在寨子里某位马仔的房舍中。阮忍冬的旧居是事发现场,裴繁缕是受害者,他们只得把灵堂设在别处。 比起阮忍冬的灵堂,良姜的灵堂陈设可谓简陋,只有一口棺材立在上方,既无庄重棺椁,又无高僧诵经。怎么说良姜曾经也被视作阮家的人,后事却如此潦草,底下马仔不服气是自然的。 一行人上了香,围在院坝里叙话。 裴怀良关切问候红棍为首的几位马仔,实际却在提醒他们不要闹事。 红棍情绪平和了许多,没有明着答应,只点头说:“良叔,我送你们。” 裴怀良摆手,招呼小辈们往车停泊的地方走去。 阮决明同红棍单独说了会儿话才走。他才走下梯坎,就看见一辆吉普车飞驰而去。 南星还朝着车呼喊,“哎,良叔!怎么先走了?……” 阮决明说:“没事,让他们走。” “啊?”南星挠了挠头,“你是说他们这是回河内?” * 吉普车行驶在山野间,只有车灯照亮前方一截路,周围黑黢黢的,一切景物都如同放大再放大的皮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化作活物扑上来。 裴安胥还在不停絮叨,“良叔,我还没和刀哥打招呼,而且我们还有事要商谈……” 裴辛夷反应很平静,像是预料到裴怀良会直接带他们去河内。她出声说:“找人把我的行李送过去。” 裴安胥以为她在帮腔,连忙说:“六妹的行李还在那边,司机,调头!” 裴怀良瞪了他一眼,“别给我捣乱,我这么做是不想让老四有麻烦。” 裴怀良不解道:“点解?” 裴繁缕同样疑惑,回头看向后座,“不是让我们去陪你打麻雀?”(麻将) 裴辛夷头抵着窗户,望着窗外,“良叔,他们追到河内去,你不是更麻烦?” 裴怀良说:“那你要我看着老四做人质?” “你们在讲乜嘢?”裴安胥插话说,“我听不懂。” 裴辛夷真是不耐烦了,转头睨着他说:“你以为人死了事情就结束了?这才是开始,欠了债最后是要还的。” 裴繁缕听出一些言外之意,冷声说:“乜意思?良姜不是我杀的,再说,他不该吗?” “阮太……或许不该叫阮太了。四姊,你这么紧张做乜呀?”裴辛夷轻声一笑,“他该,每个人都该,每个人都要死,只是早晚咯。” “你、你敢威胁我?” “冇啊,怎敢。” 裴繁缕咬牙道:“不要以为同刀哥睡了一觉就有人撑腰,贱人!” 裴安胥惊诧道:“哗!六妹好劲!”(厉害) 老话说不与傻瓜论短长。裴辛夷不再理会。 凌晨抵达裴怀良的宅院,他们被说白话的佣人们迎进客厅。室内换了装潢,与裴辛夷记忆中的样子不大相同了。但她还是感到不自在,甚至恶心。 因车上一席争吵,裴怀良没了打麻将的心情,在沙发上坐了小会儿就说要休息了。他让佣人领小辈们去客房,忽然想起似地说:“老六,你原来的房间没动,要是想住我让人立马收拾。” 裴辛夷牵起唇角,说:“不用麻烦,我就住客房,阿叔早唞。”(晚安) 裴怀良点头,走近了些,低声说:“我有一笔钱要你现在处理。” * 月隐日升,这是在越南的第五天了。裴辛夷对镜描眉,又挑拣起化妆包里的口红。她抬眸瞧见镜子里那张憔悴的脸,放下暗梅子色的口红,拿起一支哑光正红色的。 裴辛夷走下楼。正在擦玻璃窗的佣人听见声响,上前说:“六小姐,老爷在后院,说你们要是醒了就过去。” 裴家的人讲风水,新土木先会请有名的风水先生看。裴怀良这院子里一草一木都是按风水先生的意思布置的,倒是没什么改变。 裴辛夷往后院去,还没见着人,远远听见一阵笑声。是成年男人的声音,却总有几分孩童吃笑的感觉。 “华哥?”裴辛夷眉梢一挑,快步绕过回廊。 枝叶掩映间有一座亭子,裴怀良坐在其中吃早茶,旁边还有一位三十左右的男人。 男人直愣愣瞧着裴辛夷,疑惑道:“老、老窦,这是谁?” “华哥,我是辛夷呀。”裴辛夷进了亭子,又对裴安胥颔首道,“良叔早。” 男人想了一会儿,笑了起来,“六妹!你是六妹!” 裴辛夷也笑,眉眼弯弯,“华哥有没有想我?” “想啊。”男人咬了咬嘴唇,捧起茶碗递到她面前,“六妹用茶。” 裴怀良用烟头轻敲了一下儿子的头,“你喝过的茶还拿给六妹?” 男人放下茶碗,揉了揉脑袋,不太好意思地说:“六妹,我不是要……” “我知,华哥是好意。”裴辛夷在椅子上落座。 裴怀良说:“今日看着还精神,睡好了?” “知道要见华哥,我自然要扮靓一点啦。”裴辛夷说,“华哥身体还好吧?” 裴怀良饮了一口茶,悠悠地说:“我的仔还需你挂念?” 华哥——裴安华——是裴怀良的养子,天生智力障碍,还患有其他病症,隔三差五就要住院。他名义上是裴怀良的养子,实际是亲儿子。不过他的生母不姓阮而姓裴,是裴怀良的隔房堂姐,也就是裴辛夷的堂姑。 在裴家父辈逃往越南躲债之前,裴家还很殷实。不久,战争爆发,广东沦陷,老家亲戚赴港投奔裴家。据说,就是在那次聚会里,当时才十来岁的裴怀良与堂姐一见钟情。长辈们得知此事后极力拆散他们。 后来,裴家齐齐逃往越南。家中需要钱,这位堂姑被迫嫁给了一位肯出钱的法国人。结婚的时候,她不知道已经怀孕。关于堂姑的婚姻生活,裴辛夷无从知晓,只听说她过得不好,没多久就去世了。 许是因这件事,裴怀良与哥哥裴怀荣合计,决心干一番大事,改写命运。他们遇到了走私贩子阮商陆,于是有了裴怀荣搭船回港的故事。 再后来,裴怀荣为了立足,费尽心机娶了名门大小姐。裴怀良娶了阮商陆的妹妹,坐拥河内一方地。而阮商陆吃下莱州半山,成了“佛爷”。 说书先生常道“时事造人”,乱世成就了这三位野心家。成就背后,是欲望燃烧过后留下的窟窿,数之不尽,由谁填平? 裴辛夷拣了一个空茶杯,一边倒茶一边说:“阿妹关心华哥也有错?” 裴怀良哼笑一声,“华哥?幸好他不记事,要是知道你以前让他受了什么罪,看他理不理你。” 裴安华咀嚼着糕点,含糊不清地说:“老窦,六妹冇让我受罪,六妹对我很好。” “华哥,是你对阿妹最好。”裴辛夷笑说,眼里竟有难得一见的温柔。 “你啊。”裴怀良摇头,叹息般地说,“都过去了,人已经走了。” 裴辛夷抬眸,轻笑一声,“良叔,华哥受了罪,我也受了罪。不过我真没你想的那么讨厌阮忍冬,说起来……他还是我的启蒙老师。” 第24章 (二更) “启蒙老师?”裴怀良皱了皱眉头,不解其意。 这时,裴安胥与裴繁缕走了过来,他抬手道:“良叔早!” 裴辛夷呷了口茶,说:“难得见你起这么早。” 裴安胥打趣两句,亮出手里礼盒,对裴安华说:“华哥,我给你带了礼物。” 裴安华伸手去拿,可裴安胥抬高手,左闪右躲,就是不让他够着。 裴繁缕轻声说:“好了,要给就快给。” 裴安胥放下礼盒,点了两下,说:“拆开看看。” 裴安华两三下拆开包装纸,惊喜地说:“六妹,这像是你喜欢的朱古力!” “我送的礼物,怎么是六妹喜欢?”裴安胥“啧”了一声,佯装不满。 裴辛夷瞥了巧克力盒子一眼,上面烫金的LOGO设计有些许变化,但还是那一行字母。她淡然地说:“华哥,我已经不喜欢吃朱古力了。” 裴安华注意力全在巧克力盒子上,仿若没听见这话。他从盒子里拿出一颗巧克力,不由分说递到她唇边。 裴辛夷勉强牵出一抹笑,“我不吃。” 在这样的场合中,裴繁缕是定要扮温婉女人的。她柔声说:“六妹,你由着阿华不好?” “老五还能下毒不成?”裴怀良玩笑说,“让你吃你就吃。” 裴辛夷抿了抿唇,将巧克力衔了去。 混合榛果的可可充斥口腔。 再回故地,连气味都要引你回忆过往。 - 天色忽地暗了,十一年前的夏日袭来。 裴辛夷感觉到手里的巧克力快要全化了,可还是舍不得吃。她把巧克力藏进小腿袜里,镇定自若地走进宅院。 宅邸大门敞开,远远就能看见客厅灯光明亮,似乎有客人。裴辛夷顿住了脚步,准备翻墙回房间。可候在门边的佣人已通报说:“六小姐回来了!” 裴辛夷只得往客厅走,从佣人面前经过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客人——阮忍冬拨动轮椅转过来,笑说:“你们放学这么晚?” 裴辛夷勉强听懂了,却装作听不懂,问:“乜嘢?” 阮忍冬用白话说:“这么久了还是听不懂,学校不教越南话?” “老师同学都讲法语。” “知道我今天是来做什么的吧?”阮忍冬靠近了些。 裴辛夷抿着唇不说话,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 “去房间再说吧。”阮忍冬朝后面的两位马仔扬了扬下巴。马仔们快步上前,合力抬起轮椅往楼上走。 裴辛夷站在原地不动,阮忍冬回头说:“上来。”语气是命令式的。 这么久以来还只有他会对她发号施令,她忍了又忍,走上楼梯。 走廊外的灯光随着门的合拢而掩去,月光透过轻薄的窗帘映入室内,阮忍冬的脸庞在幽暗之中显得极其冷峻。 裴辛夷想开灯,但开灯就要从阮忍冬身边经过,于是她站在原地不动,说:“开灯。” “礼物还喜欢吗?”阮忍冬的声音在幽暗之中亦显得冰冷。 裴辛夷握住床尾的铁质护栏,鼓起勇气说:“我们还冇结婚!” “噢。”阮忍冬笑笑,“这么说你已经看过了。” 裴辛夷不可能忘记那些画片。虽然在她这个年纪,已对性有些许了解,少年男女会开些低俗玩笑,但她所见只在文学、绘画里,即便是颇具争议的被称之为色情小说的一些文学作品,文字上几乎都是曼妙绮丽的,更不用说那些画,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到日本浮世绘,她从没认为那些是单纯在表达情-欲。就算只是情-欲,她以为情-欲是美好的。 而那些画片,或者说照片,上面是全是令人难以启齿的场面,细致到毛发上的水渍都清晰可见。男人们、女人们、男人与女人们,他们被叠在一起,被捆绑起来,只有躯体与器官。他们因被迫而面目扭曲,不能停止这份痛苦,没有一分一毫的欢愉。 对她来说太具冲击性。 “你……” 裴辛夷刚发出一个音节,就听阮忍冬呵斥说:“脱衣服。” “我不要!” 鞭子结结实实甩在了她身上。 一鞭又一鞭,她惊慌尖叫,可是没有人会来。 她强撑着站立,可是再没办法,无力地跌跪下来。她蜷缩成一团,轻声呢喃着。 耶和华,全知全能的主,我向你祷告,我愿意献祭这一生的欢喜,让渺小的我不再承受如此折磨。 阮忍冬停了下来,一边活动手腕一边说:“真有意思,听说大太一家信奉天主教,我第一次听见有人祷告。诶,我是真的好奇,信教有用吗?” 裴辛夷疼得直抽气,喘息着说:“你们混社会的不也拜佛拜关公,你说有用吗?” “当然没用啊,谁信人造的塑像?我信的只有钱。” 裴辛夷冷笑说,“你不是要羞辱我,和我谈这些做乜?” “我怎么会羞辱我的未婚妻,我是在教你以后该怎么和我相处。如果不是你几次三番对让我滚,我也没想过要这样对你。” “你想让我怎样,像画片上那些人一样吗?” 阮忍冬俯下身来,一瞬不瞬地瞧着她,“那是你的义务,你的荣幸。” 他又坐直,淡然地说:“脱,做给我看。” “你要看我……”裴辛夷吞咽唾沫,接着说,“我不会。” “你以为我对你感兴趣?少自作多情,我根本不想碰你。” “你是个残废,根本冇可能——” 话未说完,鞭子重重向裴辛夷甩来,从肩膀擦过脸颊。她惨叫一声,吓得窗外的鸟雀扑腾腾飞走。 阮忍冬扬着下巴,好似睥睨一切地主宰。他抚着手里的皮鞭,缓缓说:“不想继续挨打就开始。” 裴辛夷把手放到制服衬衣的纽扣上,却迟迟不想解开。“……等良叔回来,你以为你还可以这么做?” “对了!良叔,良叔还有个儿子吧?是个智障。”阮忍冬故意悄声说,“乱伦之后生的智障。你说你们裴家破事儿多不多?” “他是个智障,你呢,你还是个残捻废。”(捻:几把) 裴辛夷发誓,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讲粗口。 阮忍冬觉得很稀奇,说:“都说六小姐似大太,是香江淑女,我一早就觉得你不过是个野孩子,果然,连这样词都讲得出口,装不下去了?” 她是野孩子,在事故之后变成了无家可归的野孩子。 算了吧,认命吧。 裴辛夷解开纽扣,松开百褶裙。月光蒙蒙落在她身上。 “开始。”阮决明晃着完成圈的皮鞭。 裴辛夷闭上眼睛,手抚过腿上破皮的伤口,往左。 大多男人总是如此,懦弱愚蠢而不知自,以为女人的身体是他们的所有物,以为得到身体就是得到一切,以为羞辱身体就是羞辱一切。 这一瞬间,裴辛夷懂得了,原来性可以是武器,是女人必须要牢牢掌握主动权的武器。 “六妹?”门外响起青年的声音,带着几分稚气。 裴辛夷一惊,大声说:“不要进来!” 可钥匙已在扭转锁孔。 “我在楼下睡觉都被你吵醒了,他们还不要我上来……你还上锁了,幸好我有全部房间的钥匙。”裴安华一边疑惑地说一边推开门,“六妹,你摔倒了吗? 看见眼前的场景,他怔愣住了,好半晌才嚅嗫着说:“六妹,你受伤了……” 阮忍冬温柔地说:“阿华,进来。” 裴辛夷胡乱捞起衣服遮挡住自己,急切地说:“阮忍冬,你有病!” 阮忍冬笑笑,说:“你们裴家不是有这个传统吗?” “华哥!走啊!”裴辛夷嘶喊出声,牵扯到腰腹上的伤口,疼得要命。 “走哪里去?”阮忍冬哼笑一声,一把将高高大大的裴安华拽到地上,想要转动轮椅去关门。 “坏人!你是坏人!”裴安华从地上爬起来,拍着摸着衣裤,颤抖着说:“六妹不怕,不怕,华哥在呢度。” 裴辛夷一直忍着情绪,此刻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啪嗒”——门上了锁。 阮忍冬笑着转身,“原来你不完全傻,还知道安慰别人。” 裴安华在身上摸摸索索,终于找到了什么,惊喜地拿出来——是一把便携式手-枪。 阮忍冬一怔,就见那枪对准了自己的眉心。他忽又一笑,“良叔敢给你这么危险的玩具,就不怕擦枪走火?” 裴辛夷更惊讶,一度说不出话。看见裴安华将食指搭上扳机,她失声道:“不要!” 阮忍冬悄悄去摸皮带背后一侧。裴辛夷察觉到,又说:“你不要动!” 来不及感谢上帝,裴辛夷一步步靠近裴安华,让他不要动,自己握住了枪。她甚至放弃了用衣服遮掩身体,双手举着枪,缓缓后退。 “华哥,开门。” 这是那年夏天阮忍冬最后听见裴辛夷说的话。 * 楼下的房间。裴安华止不住地哭,如同被恐怖片吓到的小孩。 裴辛夷穿了他的长衫,四处翻找所有现金以及值钱的小物什。搜刮得一点不剩之后,她来到他身边,说:“华哥,阿妹感激不尽,这份恩情……如果我还有以后,一定报答。” 裴安华抹着鼻涕,可怜兮兮地说:“六妹,你要去哪里?” “都疯了,他们都是疯子,待在这里还不如下地狱,我不要住下去。”裴辛夷握紧拳头,看着他哭却是再也说不出什么安慰话来。 裴辛夷与裴安华其实并不熟悉,他们说过的话不会超过五百句,大多时候是他在说,她心里一堆烦心事,压根不想搭理这位智力等同八岁小孩的哥哥。不过他就算智力只有小孩的水准,心性却较为成熟。他似乎知道她不开心,总是拿一些糖果来讨她开心。 她没想到会被他救下。他知道拿枪,大约是从电影里看来的。 感谢电影,感谢裴安华,感谢主聆听祷告。 裴辛夷握住胸骨前的十字架挂坠,轻声说:“华哥,再见。” 她以为这次道别或许是永别。 * 夜幕沉沉,裴辛夷搭三轮黄包车来到副食商店。前门紧闭,看上去已经打烊。但她知道商店因为有台球场、赌博机,是通宵营业的。 她拖着伤走了整整一条街,又走了整整一条背巷,来到商店的后院。 正在玩闹的人们渐渐安静下来,她浑身是伤,谁见了都会惊讶。 有人狐疑地说:“这不是阿魏的女朋友吗?” 裴辛夷眼前一亮,急忙走上去,吓得那人退了好几步。她说:“阿魏在吗?我找他!” “我……” 裴辛夷摸出几张皱巴巴的越南盾塞到对方手里,“你能不能找到他?” “我不知道他住哪儿?”那人捏住钞票一角,迟疑地点点头,“我去找找。” 一群年轻人风风火火地走了。 像无事发生一般,院子里又闹腾起来。 裴辛夷在角落的破烂沙发上坐下,她只是想休息一下,强撑着不要睡着,可是太累了,在挣扎中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裴辛夷感觉到脸上的温度,迷迷糊糊醒过来。 看不分明,眼前有一道模糊的影,周围都是温暖的橘色的光线。 是神明吗? 神明说:“陆英?” 是阿魏! 裴辛夷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压抑的情绪即将决堤。她要哭不哭地说:“帮帮我。” 阿魏匆忙赶来,呼气还不甚平稳。他看见她眼尾红红一抹,脸颊上也有浅浅红痕,竟觉得喉咙干涩。他覆上她的手想要让她松开,自己却握紧了。他说:“怎么这样?老爷又打你了?” 裴辛夷只是摇头。 她穿着不合身的衣衫,头发凌乱,露出来的半截手臂、小腿全都是伤痕,怎么看都不只是被打了。 阿魏咬紧了牙关。余光瞥见有不少人在看好戏,他轻声说:“先处理伤口好不好?” 裴辛夷愣愣地,好一会儿才点头。 阿魏转过去,蹲了下来,“上来,我背你。” 身后的人没有动静,他说着“上来啊”,反手牵起她的手搭到自己肩上。 阿魏背着她起身,走入夜色中。 第25章 风轻柔极了。裴辛夷趴在阿魏瘦而有力得到背上,伤口与布衫衣料摩擦,衣料与衣料摩擦,疼痛到失去知觉,仿佛伤口直接镶在了他因勾身而微凸的脊柱骨上。它们、没有星星的夜晚全都合为了一体。 听见笑声,阿魏微微偏过头,问:“笑乜嘢?” 裴辛夷只是笑,脸颊贴着他脖颈一侧,又缓又重的呼吸呵在汗水上。他的肩胛骨不自在地轻耸了一下。 她双手交握环在他锁骨前,笑着说:“我托人找你,他们一见到钱两眼直发光,有钱这么好?” 脖颈一侧湿湿润润,不是汗水。阿魏感觉到了,但不说破,他陪着笑了一声,“是咯,有钱就是巴闭,有钱可以做大佬。” “阿魏,你想不想做大佬?” 静默片刻,阿魏说:“……不想,做大佬有乜好?管这么多兄弟的饭,背这么多人命,身不由己。” 裴辛夷稍有一点儿讶异,“点解你懂?” “我老母总是这样训我,让我不要痴心妄想混街头、做烂仔,说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大佬,即便做到开堂龙头下场也不会好。她说等时局平稳,政府不需要烂仔办事,市民不需要烂仔保护,烂仔冇用,堂口式微。” “你阿妈好犀利。” “想不想见她?” 裴辛夷愣住没说话,就听阿魏又说:“你这样逃出来,我只能把你带回家。” “哦……你阿妈会不会……” “放心,不会让她知。” 阿魏抄近路走小道。路上很暗,只偶尔有手电筒的光扫过,是警察在夜间巡逻。再走了一截路,连人影都见不着了。 渐渐闻到了一股带着腥臭的发霉味道,阿魏说:“快到了。” “你住这里?”裴辛夷不假思索地说。没有听见回答,她才意识到这话有几分嫌弃的意味,尽管她没有完全没这么想,或许他还是觉得被冒犯了。 她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阿魏这才出声说:“我知道,但你在这里很安全。” 她不明白为什么,但相信他说的是真的,没有追问。 这是河岸下游的棚户区,河上漂流着数不清的垃圾,房舍全是残破的木结构高脚楼,不避风雨,摇摇欲坠。住在这里的人半数以拾河滩垃圾为生,朝向正街那一面是黑街,有当铺、烟馆、勾栏院。这里被城里的人称作贫民窟,出了人命连警察也不想管。 这片区域等于一个无名堂口,与阮家、裴家、十五党等不同,人员组成鱼龙混杂,不参与帮会斗争。不管你是谁,进来找人要先与自治会谈判,易进不易出。 按洪门的说法,这里的自治会就是龙头,阿魏先前所说的工事班长是堂口最底层的四九仔,负责传递消息,而阿魏则是职阶更低的无需正式拜会的蓝灯笼,为班长打杂跑腿。 是啰,在码头做工的人有几人不是烂仔,烂仔里头有几人不是贫民窟出身。 自古以来,尤其是乱世,劳苦人民不说改命,就算只是想吃口饱饭,最好的办法是先混堂口。不管你是小商贩还是码头工,加入堂口便有了庇护。当初裴家境况没有如此落败,裴怀荣搭船回港亦先在码头做工,认大佬挂蓝灯笼,从此有了卖货门路。 四川袍哥、上海青帮、两广洪门,开堂立馆话龙头,哪个不占据码头。有江有海的地方就有码头,码头是天下利来的闸口。 裴辛夷尚且不懂码头历史,她此刻一心想丢掉“船王女儿”、“裴六小姐”这些头衔。 - “陆英,屋里不隔音,进去之后我们不能说话。”阿魏悄声说,走上房舍外部的木梯。 裴辛夷乖乖听话,只点了点他的肩膀作回应。 阿魏轻轻打开门栓,见外间没有人在,暗暗送了一口气。房子面积不超过六十坪,外间占去大半,一眼就能望到底;里间两室的门几乎挨在一起,其中一间门缝里有光亮。 阿魏正要进入房间,隔壁房间传来女人的声音,“回来了?”说的越南话,听上去很年轻。裴辛夷猜这是阿魏的母亲。 阿魏照往常一般敷衍地应了一声,走进房间砰地甩上门。裴辛夷被吓了一跳。阿魏似有察觉,把她放到地上,拍了拍她的手,像在解释他是故意的。 果然,隔壁房间又传来吚吚呜呜地责骂,说到最后讲起白话,“冇捻本事净作大,生骨大头菜!”(没几把本事净摆架子,被宠坏了!) 裴辛夷听了想笑,死命捂住嘴,眉眼弯弯看着阿魏。 他无声地笑了笑,打开一看就是捡来的破烂矮柜的抽屉,拿出药品与纱布。 她有话想说,思来想去把他的手拉了过来,在他手背上写:“你经常受伤?” 他摇头,翻过她的手,在她手心上写:“上药会痛,忍一忍。” 裴辛夷点头,忽又顿住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衣衫,再指向他手里的药,意思是她自己上药。 阿魏做出“啊”的口型,不好意思地瘪了瘪嘴,转过了身去,下一秒又回头用唇语说:“我不会看。” 裴辛夷蹙眉,晃着手指示意他快些转过身去。 数不清的伤,药覆盖上去、渗进去,像是蛆虫其中蠕动,密密麻麻,扎得浑身都疼。她没有出声,只是重重呼吸着。 阿魏面朝斑驳的木板墙,在这呼吸声中一瞬不瞬盯住上头的小窟窿,仿佛要将其盯穿。他觉得又闷又慌,自己快要变成木窟窿里的刺扎。他感觉心里出现了什么,看不明的,由一粒逐渐变大、膨胀,鼓成一个球体。 这个东西很快又瘪了下去。他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 过了好一会儿,察觉衣摆被扯了两下,阿魏低头,药瓶递了过来。他接下药瓶,转过身去,整个人一僵。 少女背对着他,反穿的衣衫没有完全扣上,露出整片背部,瘦得近乎能看见骨骼的背上是一道道绽开的伤痕。原来背上伤得最重。 是怎样的?当时她是否蜷缩起来,不断地央求? 裴辛夷没感觉到动静,回头瞧去,指着自己背部,用唇语说:“快点啦。” “噢。”阿魏无意识地发出了声,而后抿了抿唇,开始为她上药。 他力道很轻,像擦拭他这辈子不可能碰到的臻美瓷器。他从前就知道被卖到大宅里做工的女佣有多受苦,他的生活亦不容易,以为自己不会心疼她们。他不心疼任何人。他只心疼她。 上完药,他扣上一颗颗扣子,扣到领口,碰到她脖颈上的银链子。他点了点她的肩膀让她转身,撩起链条,发现是十字架。 裴辛夷抬眸对上他的目光,牵起他的手,写:“阿妈给我的。” 阿魏用唇语说:“唔好意思。”指的是他随便碰她的项链。 裴辛夷沉默了片刻,看看鞋尖又看看他,最后把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脸颊边。 阿魏早已想好该让这位客人睡那里,他指向窄长的衣柜,比手势问她“是否OK”。 裴辛夷没有犹豫,直接窝进了柜子里。睡衣柜总比睡大街好,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阿魏在衣柜前铺开草编席子,又找来一把蒲扇。他把蒲扇递进柜子里,却被她握住了手腕。 她写:“去香港的船,你有无办法?” 半晌,他只回:“早唞。” 阿魏关上柜门,只留一条缝。再关了灯,他在草席上躺下,位置正好能透过那条缝看见衣柜斜角。 房间里暗得没有一点儿光,他们看不见什么,但知道正望着彼此。 裴辛夷想,回香港又能怎么样?很可能会再被押回来,且更逃脱不了。她不能待在越南,至少不能在河内,那么能去哪里? 灵光乍现,她想到了可以去法国投奔姐夫的亲戚。 她在胡乱的思绪中沉沉睡去。 - “我打死你啊!”男人的怒骂与撞门的巨响同时传来。 裴辛夷猛地惊醒,透过衣柜缝隙看见阿魏从地上一跃而起。天已经亮了。 “爸!没事打我干什么,你又输了钱?”阿魏一边躲闪一边嚷嚷。 “你说什么事?我被堵在牌馆一整晚,吃尽冷水,你这个不中用的,也不知道找人来救。要不是我遇上……遇上北街的老头……”男人说,“你还想跑,站住!” 男人语速很快,裴辛夷根本跟不上。但她听懂了这是阿魏的父亲。接着,她听见棍子打在人身上的几声闷响,完全怔住了。 阿魏顾及衣柜里的人,没有像平常那样还手,忍耐着说:“你欠了多少,我还就是。” 男人停了手,比出数字,气喘吁吁地说:“拿来。” 阿魏惊诧道:“爸,你就是把我卖了也没有那么多钱!你怎么会输这么多,赌了多少……” “又吵、又吵,整条街都听见了,人人都看我们家笑话!”女人出现在门边。 裴辛夷隐约看见是一位体态曼妙的女人。她怕被瞧见,正要往里躲,毫无预兆地撞上了女人的视线。 她心下一咯噔,咬紧了唇。 女人顿了半秒,若无其事地走进房间里,离开了她的视线范围。 不知怎的,男人怒意更甚,径直甩了女人一个耳光,“钱呢,你的钱在哪?妈的,全给老子拿出来!” 女人冷静地说:“没有。” 男人抬手又要掌掴,阿魏上前拦住他。女人却一把将阿魏推开,“一边儿去。” 男人冷笑,又大笑两声,“你真是护你这个儿子,我今天就要问清楚,送钱的人到底是谁!” 女人依然冷声说:“你想要钱最好不要问,知道了你连命都没有。” “这么大的本事?好啊,我倒要看看是谁?”男人在牌馆吃尽苦头,疯了似地发泄情绪。他开始砸室内的陈设,原就破烂的东西一摔即碎,再也拼凑不起。 阿魏缓缓地说:“你们在说什么?” 男人一听,吼道:“你他妈是个野种!是野种!老子再也不忍了,养了十几年才发现是帮别人养儿子!” 阿魏觉得自己被什么击中了,昏昏沉沉的,但又清晰无比。 大约三年前,父亲租赁来跑车的黄包车被别人偷了,他为了还车行的钱,上从不去的牌馆赌钱,最后输光家底。阿魏没有办法,只好向班长要堂口的差事做,挣些微薄的钱。过了半个月,牌馆的人来要债,母亲竟拿出了一大笔钱。自此之后,父亲不再是那个勤勤恳恳跑车的车夫,成了酒鬼、赌鬼,总是打骂他。而母亲总有办法把父亲输的钱还上。 阿魏有过猜测,觉得父母有了秘密,关于他的。 疯了,真是疯了。 裴辛夷听懂了男人的最后一句话,噎得心慌。 这里所有人都是疯子。 - 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骂骂咧咧出去,似乎拿到钱,很快就离开了。 女人再次来到房间门口,点燃烟,甩灭火柴,说:“儿子,衣柜里的人是谁?” 阿魏还陷在一种不真实之感里,闻声抬眸,支支吾吾地说:“我……朋友。” “怎么让朋友待在那么闷的地方?”女人两步走来,打开衣柜门。她上下打量裴辛夷一番,“不出来?” 裴辛夷走出衣柜,细声细气地说了声“阿姨好”。 女人笑了笑,“我们儿子也长大了。” 阿魏本能地把少女护在身侧,说:“刚才你们说的,能不能再说清楚一点?” 女人却是注意到他的举动,感叹道:“女人比妈还重要,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儿子?” 阿魏皱了皱眉,问:“是谁?” 女人没有理会,对裴辛夷说:“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我问你是送钱的人是谁!” 裴辛夷肩膀轻微抖了一下,竟莫名红了眼眶。 阿魏急忙说:“Sorry啊。” 女人眯了眯眼,又一次打量她,“广东佬?” 裴辛夷摇头,又点头。 阿魏说:“你不要管,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能保你一辈子吃喝不愁的人。”女人颇有些漠然,“不用急,等你十八岁,会有人来接你回去。” “……明年?” “安心等着吧,你甚至可以不用去码头了,所有都是掩人耳目的戏码。” “是……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女人笑了一下,又说,“你们好好玩。”然后走了出去。 “阿魏。”裴辛夷说。 “我冇事。”阿魏觉得至少要在她面前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镇定地说,“你留在这里,我去打听船票的事。” “我其实不是……”裴辛夷收住了话头,转而说,“我逃出来,偷了很多钱,老爷可能报警了,会有很多人找我。” 阿魏瞥了她身上的包,说:“我猜到了,不然你冇钱让他们来找我。” “我不能在河内上船,只有先去别的地方。如果……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如果你打听到别的地方最近有出海的船,可不可以送我去?”裴辛夷急切地说,“我可以给你钱!等我上船的时候,我可以把所有东西都给你!” “我不要你的钱!”阿魏深蹙起眉,“你已经麻烦我了,给我添麻烦了!” “对唔住、对唔住……”裴辛夷不停道歉,眼泪簌簌而落。 阿魏放低了声,说:“我先去打听。” 接下来的几天,裴辛夷几乎一直藏在衣柜里,阿魏每天早出晚归,每当他回来,她都要问外面有没有人在找她。阿魏总是说没有,如果有人找来这里,他一定会知道。 他说:“陆英,我最讨厌说谎的人,所有人都骗人,但我不会骗你。” 他还说:“陆英,我会保护你,不用怕。” 裴辛夷决定了,她不要做裴辛夷,她要做陆英。 从此世上只有陆英。 - 逃离宅邸第八天,阿魏带回好消息——下月初西贡有船出海去香港。班长拿钱办事,联系到在大叻可以接应他们的人。 陆英已想好,搭船到了香港,立马去疗养院找阿姊,然后与阿姊一起飞往法国里昂。 “车安排好了,今晚就出发。”阿魏说。 陆英急忙收拾好行李——其实算不上行李,只是一个装了很多钱和值钱物品的包,还有阿魏为她找来的可以藏在靴子里的一把短刀。 “走吧。” “我有东西要给你。”阿魏从兜里掏出一颗巧克力,“路上不知能不能买到……” 陆英握住阿魏的手,握住巧克力,仿佛握住未来。 - 裴辛夷喝了一大口茶,冲散可可味道。她起身说:“良叔、华哥、五哥,你们慢慢聊,我想出去走走。” “去哪里啊?我同你一起?”裴安胥说。 “让她去吧。”裴怀良摆手说,“你们接着吃。阿华,走了,去喂鲤鱼。” 裴繁缕对裴辛夷唯独没有招呼她而耿耿于怀,闷着吃了一口点心。她想起方才的对话,问:“良叔刚才乜意思,阿华受了什么罪?” 裴安胥摇头叹息,作出高深莫测的样子。 “你知道?” “欸,我也是听说的。只怕讲出来四姊会伤心。” 裴繁缕疑惑地说:“与阮忍冬有关?” 裴安胥点头,刻意压低声音说:“都知道六妹当年是要嫁给阮忍冬的,但她逃走了,大概阿华帮助她逃走了——” “怎么可能?” “谁知道呢?阿华是良叔唯一的儿子,良叔的太太没有生孩子,按理说不可能。阮家看得这么紧,良叔想要保护阿华……” “你是说阿华是装傻?”裴繁缕笑出了声,“平时怎么不见你想这么多,聪明都用错了地方。” 裴安胥不满道:“你尽管笑话我,不讲了。” “我们难得能坐下来好好聊,快讲啦。” “这件事很蹊跷,六妹走了有一阵阮家的人才知道。” “有乜蹊跷?是她哄得良叔送她回去的,都知道她很会蛊惑人心。” “对,良叔替她瞒了下来,我说的蹊跷是指佛爷知道之后并没有动作,直接当六妹冇来过,大有息事宁人的意思。关键就在于此,我想是冬哥对六妹做了什么事,让佛爷没有颜面要人。” 裴繁缕垂眸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同情的意味。她想,原来那样自以为了不起的也未能幸免。 裴安胥倒没在意这个细节,接着说:“佛爷不追究,但是冬哥很生气,趁良叔不在,把阿华关进关进了马棚。” 裴繁缕惊呼道:“点解你知?” “我……”裴安胥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阿妈很关心六妹的事,一直让我找人打探,我每次去头顿都会查当年的事。” “阿妈。”裴繁缕摇了摇头,大约觉得母亲无药可救。 “四姊,你帮我就是帮阿妈,阮家这笔生意我一定要保下来。” 裴繁缕并未应下,说:“我是泥菩萨,你最好同裴辛夷商量。” * 裴辛夷拒绝了良叔让司机开车载她的提议,自己招了一辆三轮黄包车。 清晨,街上行人神色匆匆,似乎急着赶赴工作岗位。这些年河内发展得很快,裴辛夷几乎认不出身在何处。她让车夫开慢一点,好仔细辨认路牌。 三轮黄包车驶离闹市,往河岸开去。远远看见新式建筑之后的拆迁楼房,裴辛夷问:“这里以前是棚户区?” 车夫答了“是”,裴辛夷让付钱下车。 原本只想四处转一转,竟还是要回到故地。 裴辛夷沿着拆迁区域的围挡走。悬吊在绿网外内的工人大呼道:“这边不通路,危险!” 裴辛夷往外退了好几步,再抬头去看,果然有碎石掉下来。 她不打算往里走了,但一时又不想离开,索性摸出烟来点燃。 一支烟还没烧到尾,一辆黑色凯迪拉克驶了过来,是一九九三年才推出的弗雷特伍德。 围挡门旁一位戴安全帽的男人匆匆上前。等车停下,他拉开后座车门,点头哈腰说:“胡老板……”大约看清了车内的人,他忽然噤声。 副驾驶座门被推开,一位着西装的男人走出来,笑说:“我在这里。” 戴安全帽的男人说了“胡老板好”,立马又回头说:“刀、刀……阮、阮先生好。” 车里的人似乎很不耐烦,轻轻推开他,走了下来。 阮决明不经意一扫,看见不远处的女人。 裴辛夷掸了掸烟灰,抬手用唇语说:“阮先生好。” 阮决明轻声一笑,问:“那位是?” 戴安全帽的男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着是不认识的人,蹙眉挥手说:“谁准你在这里的?走开!” 裴辛夷弯起唇角,说:“阮生,我听不懂。” 戴安全帽的男人在二人之间回看,狐疑地说:“是您认识的人吗?” 阮决明又笑了一声,“嗯,我女朋友。” 戴安全帽的男人明显抖了一下,大为震惊。 阮决明睨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以前的。” 戴安全帽的男人被吓得直接失语。 阮决明悠悠叹气,“开玩笑啦,你们怎么一点都不幽默?” 第26章 在短暂的静默之后众人笑开了,是极其浮夸的假笑。 戴安全帽的男人还附和说:“阮先生真幽默。”接着又是一阵笑。 阮决明略点了点下巴,朝前方走去,“裴小姐。” “怎么会在这里?” “你来做乜?” 同时发问,裴辛夷微愣,而后笑起来。 阮决明也弯了弯唇角,“过来看来看看。”又向他介绍另外二位。 原来着西装的男人是房地产老板,戴安全帽的男人是建筑公司工头。 裴辛夷同二位打过招呼,笑说:“阮生,不要告诉我这块地皮是你的。” “是啊,我的项目。”阮决明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只是随意买下的地皮。 工头适时说:“阮先生,我们可以边走边聊……?” 阮决明说:“裴小姐,不介意的话陪我走一走?” 裴辛夷顿了半秒,说:“既然阮生有公事,我就不多打扰了。” “随你咯。”阮决明迈步往前,与她擦肩而过时低头说,“去车上等我。” 裴辛夷蹙眉,回头睇他,却只能睇背影。她绕过凯迪拉克的车头,顿住,还是返回去上车。 不等司机问,她说:“阮生让我来的。”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她,大约能听但不能讲白话,没有说什么。 司机是个生面孔,她之前从没见过。她隐约察觉到司机的探究之意,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后座上放着一沓资料,裴辛夷在封面上点了两下,拿起来翻阅。资料里全是越南语,她哗啦啦翻过去,觉得很无聊似地将其扔到一边儿。 她过于想知道这个项目的具体内容,差点儿忘了自己是不懂越南语的。 * 那边,一行人正穿过残垣断壁向河岸走去。胡老板、工头,还有工地其他几人谈论着项目的进度、落成之后的样貌。阮决明翻看手里的报告,静听不语。 河岸污染还在治理中,虽不像原先那样远远就能闻到腥臭,但依然能见到水面上漂流的垃圾。加之工程拆迁带来的灰尘,这一片看起来灰扑扑的。 “明年这个时候这里就要焕然一新了。”工头如此说。 胡老板接话道:“几年前搞工业建设,好多人找我买这块地,我觉得这片儿拿来搞工厂就太浪费了,一直犹豫。还是阮生有眼光,说要搞花园酒店,南边那几个旅游城市都有类似的项目。” 工头附和说:“可不是,这几年旅游业发展、房地产业发展,好多外国佬来考察的。” 胡老板说:“我女儿就是看准了这个,想要自己开酒店,这不跑到大叻学习去了,天天就接待外国人。” 阮决明问:“大叻什么酒店?” 胡老板说:“博物馆旁边的Palace Hotel,建筑是法殖民式风格,你说没什么名气吧,倒很受外国人欢迎。我去过一次,酒店的花园景观搞得确实不错,而且建筑在缓坡上,晚上从酒店餐厅啊房间啊看出去,还能看江滨夜景。阮先生,要是哪天你有空可以去考察,我让女儿招待你。” “胡老板有心了。” 胡老板又说:“你别说,不少客人是因为看了电影来越南玩的。就是之前被禁了的那什么导演……” 工头一拍手说:“陈英雄!我知道,几年前那部《三轮车夫》被禁了,主演是香港人。” “对对,梁朝伟。我女儿迷得不得了,还说要去香港!”胡老板小心瞧了阮决明一眼,说,“阮先生可能对这些不大感兴趣……陈英雄在国际还很有名气,《三轮车夫》得了什么金狮奖,新片什么青木瓜又还提名了奥斯卡。” 阮决明随意说:“胡老板对电影很了解?” 胡老板摆手说:“本来么,娱乐行业回报率也不错,我正在找这方面的项目。而且,能给小女朋友安排下什么角色的话,那更是美事。” 阮决明笑笑。胡老板接着说:“对了,刚才那位是?” “裴家小姐。” 胡老板恍然大悟,“我就觉得讲的好像粤语,这么一听,我女儿学得简直不像!”顿了一下说,“是裴老先生的……?” “侄女。” 有人终于等到能说得上的话题,忙插话说:“不知道你们听说过‘十五党’没有,以前在河内横行霸道,后来没影儿了。好多人以为是政府打压,实际可不是这样,我听说啊是‘十五党’绑架了裴家小姐,被裴家直接一锅端了。” 他说完这话,觉得气氛有些沉默,不解道:“你们不知道这事儿?” 在河内做大项目很难不与帮会有瓜葛,在场的人多少知道阮家与裴家关系匪浅,但除了胡老板与工头,其余人还不知道阮先生就是阮决明。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阮决明投资这些“正经”项目会尽量隐去莱州阮氏的头衔,而且阮是大姓,没人会往莱州阮氏头上想。 不过这人的确迟钝,听见了裴家小姐还没想到阮先生是莱州阮氏。能与裴家来往的阮氏还能有谁?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了,惊慌地说:“阮先生,不好意思,我……” 阮决明平淡地说:“没事,我也听过这个传闻。” “这么说这是假的了?” 阮决明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你说的是很早的事吧?我不太清楚。” “对对,阮先生这么年轻,当然不清楚早前的事。” 不多时,一行人回到工地朝街的出入口。时间尚早,没法儿提议共进午餐,胡老板遗憾地说:“阮先生,你要是想去大叻一定给我打电话。” * 阮决明拉开车门进入后座,闻到浓重的烟味,他皱眉挥开雾气,说:“食了几支?” 裴辛夷斜倚着靠背,往车窗外掸了掸烟灰,含着笑说:“阮生,你不知车上有多闷,我还是第一次这么等一个人。” 阮决明抽去她手里的烟,倾身靠过去,将她整个人笼罩。靠得太近,裴辛夷不自然地别过脸去,轻声责问:“怎么?” 手抵在车门扶手上的凹槽边,他慢慢掐灭烟,而后一下子坐了回去。见她眉间微蹙,有被戏弄了的不快感,他笑说:“你想怎么?” 裴辛夷盯着他,忽然挑眉,“我以为你还要……”也不说完话。 但这次换阮决明不自在了。丝袜裹着的脚趾压上皮鞋,挑起裤管,如舞步般轻扫来到脚踝,还要往上。 阮决明一把捞起她的腿,手顺着抚过去,上身亦倾过去再次将她笼罩。他捏着她的下巴,冷漠地说:“我没有坐怀不乱的本事,裴小姐真想这么主动,还是挑个没人的时候最好。” 他拍了拍她的脸颊,看向车内后视镜,吩咐司机出发。 “不解风情。”裴辛夷做作地哼了一声,双腿放上座椅别在一边,毫不顾忌形象。 阮决明拿起座椅上的资料放到前座椅背的座套皮兜里,“还以为裴小姐是淑女,原来这样随便。” “淑女?”裴辛夷似乎觉得很好笑,睨着他说,“小报乱写啦,把对千金小姐的幻想全堆在我身上。哪有什么淑女,二太常笑我又没规矩又傻。” 阮决明垂眸笑了一下,从后视镜看他就是听了一个笑话而笑,但裴辛夷知道他是讥笑,笑她没完没了的伪装。 车驶入闹市街区,阮决明让司机靠边停车。 裴辛夷问:“去边呀?”(去哪呀) 阮决明已推开车门,回头瞥了她一眼,说:“穿鞋。” 车停泊的地方正对一间咖啡店,门楣是深棕色,玻璃窗上贴着淡黄色黑体英文,窗外固定了一张悬空的窄长木板,还放置了几把高脚木椅。装潢风格较为美式。这些故作腔调的美式、法式,反正就不是越南式风格的小店还不太多见。 阮决明拉开其中一把椅子请裴辛夷入座,“想喝乜嘢?” “我自己去点。”裴辛夷刚说完,就听见门上铃铛响了两声。 一位着工作围裙的服务生走来说:“阮先生,今天还是摩氏咖啡吗?” “两杯冰的。”阮决明说着去看裴辛夷,“还要乜嘢?他们的芝士蛋糕也不错。” 裴辛夷笑了一声,说:“那要一块咯。” 等服务生走后,裴辛夷坐上高脚椅,说:“常来?” “朋友的店,我帮他们的豆子做海外经销。”阮决明说。 “你搞这么多项目?” “能赚钱的就搞咯。” 裴辛夷手托着下颌,看着窗户里的景象说:“你想‘转型’吧?”又转头看他,“阮家值得你这么付出?” “与阮家无关,是我个人的意思。时代不同了,对不对?” “等你的酒店落成,我是否有荣幸第一批入住?”裴辛夷随意说。 阮决明停顿片刻,笑说:“好啊。” 不一会儿,侍者送来一块芝士蛋糕,另一位侍者拿来装了冰块的杯子,在杯口上放置装了咖啡粉的黄铜色过滤壶。他往里倒满热水,盖上盖子,再次离开。 咖啡缓缓滴落,淌在冰块上。裴辛夷低声说:“阮生,时间不多了。”见对方不语,她接着说,“我求你的事很难办对吧?” 阮决明顿了一下,说:“乜意思?” “我唔怕同你摊牌。”裴辛夷只看着滴落的水珠,她让自己相信他,不愿看见他可能有的任何一瞬犹豫。 阮决明笑笑,“摊牌?我以为我们是一条船上的。” “是咩?我以为只有自己这样以为。”裴辛夷以指腹划玻璃杯表面,像要划开杯子里的雾气,但那是无法触及的。她说,“我一直在帮良叔做理财投资,昨晚良叔给了我一笔钱,数额不小。他急着转移这笔钱,你说是谁给的?” 阮决明哑然一笑,“果然。” “阮生,你现在懂了吧?黄雀之后还有猎-枪。夏姑和良叔联手了,就等你做掉良姜,好一口吃下全部。”裴辛夷这才看向他。 阮决明轻叹,“我承认,你求我那件事很难办。现在落实了猜测,我觉得更难办了。你看五点钟方向。” “还有七点钟方向。”裴辛夷摘下过滤壶,拿起一块方糖丢进玻璃杯,看小小水花溅起,笑说,“到处都是他们的人。” 阮决明喝了一口咖啡,垂眸说:“裴小姐,看来这次轮到我要你帮忙了。” “愿我们的合作长久。”裴辛夷举杯说。 第27章 沿街的咖啡店外坐着一对俊男靓女,男人侧坐着,着质地轻薄的白色丝绵衬衫,领口开到胸口,脖子上垂下来的柿子红珊瑚珠与深色肌肤正合衬。女人背朝街,穿黑色裹身长裙,系了宽装饰皮带的腰盈盈一握。 这不是俊男靓女,这是枪口对准的目标与目标的人质。 “心甘情愿做人质,”阮决明说着把甜品勺递给裴辛夷,“裴小姐这么钟意我?” 裴辛夷一边舀芝士蛋糕一边说:“是啊,甘愿为你赴死,连亲叔都要背叛。” 愈是假话愈能轻易说出口,愈是掩饰愈不可告人。所以要装亲密,要人人都知他们对彼此见色起意,是一段在利益面前不堪一击的露水情。这样才没人怀疑他们有过去。 他们装给别人看,还要装给彼此看,告诫自己对方是利益至上,只为利益,当不得真。 “背叛不至于,你不过是要同良叔示威,有她冇你,有你容不下她。” “说对一半。”裴辛夷吃一勺芝士蛋糕,再抿勺子,最后轻舔唇角不存在的末屑,粉的舌尖红的唇,教旁人明知是故作风情也要为这风情着迷。 阮决明拿走她的勺子舀一勺芝士蛋糕,送进自己嘴里。入口有酸涩,等细腻软绵的蛋糕在化开,蔓延无穷无尽的回甜。他握着勺柄,指关节撑在唇角,说:“还有?” “你以为良叔爱护我?他过去肯放我走是觉得我有利用价值,我确实为他做了很多事。现在她对良叔来说也有利用价值,我很好奇谁的利用价值更多?” 裴辛稍作停顿,“诶”了一声,又说,“阮生,不会到现在你还要同我讲不能把人说成物品吧?做人有乜用,要做会增值的藏品啦,让人只想盼它继续涨,割舍不下。” 她是一个把情感当砝码还要把自己换算出价值的人。 阮决明点燃一支烟,合上打火机盖子,火星忽地灭了,就像这几日悬在心上的幽幽暗火灭了。 他说:“我赌你赢。” “你在河内有多少人?”她又拿回勺子继续舀芝士蛋糕吃。 “害怕了?”阮决明呼出很浅一缕烟雾,抬手碰她的唇角,以指腹抹去两三点屑末,又搓了搓手指,自然得像是培养多年才有的默契。他没注意到对方眼里一闪即逝的困惑,说:“不至于,老爹还在,他们不会太绝。” 裴辛夷笑了一下,“不会太绝,不过是拿走该属于阮忍冬的那份。你做的都成了给他们铺路。” 阮决明摊手说:“谁让我制造了绝佳的机会?活该。” 裴辛夷喝掉最后一口咖啡,用手帕擦了嘴,起身说:“该赴宴了。” * 凯迪拉克停在裴怀良的宅邸大门前,佣人打过招呼,走在前面去通报。 裴家的人都在客厅坐着,唯独不见裴安华。他们先与阮决明问好,请他入座。 裴辛夷不用他们请,自顾自坐下。 裴安胥问二人怎么会一起过来,裴辛夷说想喝咖啡,正巧在咖啡店碰见阮生,于是阮生请她喝了咖啡。她说话的时候故意盯着裴繁缕,后者隐忍情绪的样子实在太明显,让她心里轻松了几分——类似小孩无恶意捉弄别人所获的快乐。 解释过后,裴辛夷随意问:“华哥呢?” 裴怀良说:“出去玩了。” 裴辛夷觉得有些可笑,她当然知道华哥被保护起来了,只是想进一步了解他在家与否,以此判断良叔他们在哪里动手。良叔答得很直接,相当于给她提醒,像是最后的怜惜,或者是警告——让她想清楚到底该站那边。 叔侄俩谁都说不上背叛,但是良叔先要破坏她第一件“作品”的,还有什么理由让她听话? “哦,是咩?”裴辛夷依旧随意地转移话题,“我的行李送到了吗?” “啊,差点忘记了,我打电话让人赶紧送来。”阮决明从鼻梁一侧抬起手指,让女佣拿来座机电话。 线缆从玄关一路拖到单人沙发旁,阮决明在众人注目下拨出电话号码,只简短说了两句就结束通话。 “有劳阮生。”裴辛夷坐在他对面,中间隔着茶几,长沙发上的一对姐弟,还有另一边沙发上的裴怀良。呈长方形,看上去不是很吉利的布局。 她一一看过去,说:“各位,我恐怕今晚就要走,有一位客人从很远的地方到香港,我不能不接待。” 裴安胥说:“这么着急,不等我一起?” “五哥,我来呢是为了你的货,既然你亲自来了,不如你直接同阮生谈?”裴辛夷轻笑说,“这一阵谈好了,晚上我们可以一起走。” “这……”裴安胥看向阮决明,“刀哥,你看……?” 阮决明说:“唔好意思,老爹这两日才把差事交给我,忙得顾不过来,总是忘事。” 裴怀良“哎”了一声,说:“你们着急做乜,先让刀哥好好整理交接,过几日去大少的公司再说。” 裴安胥愣了一下,“去西贡?” 阮决明笑了一声,“这么多年良叔还是个急性子,我话还冇讲完。虽然顾不过来,但有裴小姐天天在我耳边念,我不办好这件事,她大约不会再理我了。” “阮生真会讲笑,我有那么烦人?”裴辛夷垂眸浅笑,语气带些许娇嗔。 除了他们二人,在场的没有不把“耳边念”当枕边风的。裴怀良脸色一沉,说:“老六,你这样没规矩,趁早给我滚回去。” 阮决明哂笑道:“良叔何必发火,我未婚裴小姐未嫁,实在要怪得怪我,裴小姐这么靓,还说古玩行家,实在合我心意。我想天天把她看身边,根本舍不得放人。” 真话还是假话,还是借假话说真话,裴辛夷不愿深究。 裴怀良说:“刀哥这话乜意思?老头我听不懂了。” “是你们不够幽默还是我讲的笑话不像笑话?”阮决明说,“我不习惯大哥的规矩,所以准备了新的文件,南星会一并送来。” 两天准备好完整资料,不是阮决明他们效率高得出奇,就是早有准备。裴怀良以为从阮忍冬到良姜的死对他来说是赌博,当下才清楚地意识到打从一开始他就有十足的把握。 裴怀良觉得自己低估了这个年轻人。这才进阮家十年,中途还去法国念了一年书,他能做到如此地步,实在可怖。 只可惜,不能为自己掌控的人始终是敌人。 * 午后,南星送来了行李箱与资料。裴繁缕在楼上午睡,客厅里还是五个人。 裴怀良吩咐女佣端来铜盆让南星洗手、擦汗,又说:“还没吃吧?给你留了一份。” “多谢良叔关照。”南星开开心心往饭桌那边去了。 裴怀良拿起资料逐字阅读,一手还持着烟斗。烟雾之中,客厅陷入了不寻常的安静。 裴辛夷打开行李箱,忽然扬声道:“阿星,阿星!” 刚在饭桌坐下对南星连忙赶来,左右两端的马仔只得退避。 裴辛夷不悦地说:“少了一样东西。” “乜嘢?”南星有几分惊慌,“不会啊……我原封不动地拿来了。” 裴怀良翻过一页资料,抬眸看他们,说:“什么不见了?” “我的帽子,来的时候我是戴了帽子的。”裴辛夷说。 南星知道那顶帽子,出殡时还听裴小姐提起过。她此刻这么说,无外乎随意找个借口要把他留在客厅。他懊恼地说:“点算?”(怎么办) 裴辛夷把行李箱踢过去,斜睨着他说:“免得说我乱讲,你先找咯。” 南星老老实实蹲下来翻找。 裴怀良把资料扔在茶几上,见裴安胥要去拿,用烟斗打开他的手,而后看向阮决明,“刀哥,多出来的这1.58%是怎么回事?大少在的时候两家从来都是四六分。” 阮决明翘着腿以舒适的姿势靠在座椅上,气定神闲地说:“良叔,如今是九七年不是七七年,数据上马虎不得,精确点才好对不对?” “那你说这是怎么来的?” “上面写得很清楚,良叔还是看不懂的话我可以立马请律师来为你解惑。”阮决明说,“不止是裴家这份,我一整理才发现大哥过去有多不仔细,还在按旧时的做法,有的交易甚至只有一句话的字条。我就奇怪大哥他们的财报怎么一年比一年难看,原来问题在这里。趁此着机会,我得在老爹面前好好表现,把这些旧账烂账全都理清。” 裴怀良说:“刀哥,有的事不能全看数字。” 裴安胥适时说:“良叔,我觉得刀哥说得对,但是最后到底怎么分,还要再商量。” “我想没有商量的必要。”阮决明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要么签字,要么换人。” 裴怀良哼笑一声,“刀哥,敬你三分就以为我怕你?今天还由不得你了。” 衣服散乱在箱沿上,裴辛夷不收拾便扣上行李箱,轻叹说:“良叔,阮生是晚辈,你何必跟他计较。闹僵了都不好看,这合同是一年一年签的,大不了这一年我们少赚,明年再想办法要回来。” “你说得轻巧!” 裴辛夷站起来,环视四周,笑说:“良叔,你知道我没耐心,要打现在打,我还要回去。” 候在角落的马仔们蠢蠢欲动,只等裴怀良发号施令。这时,裴繁缕从楼梯上走下,在扶手处往下望,惊慌地说:“你们在讲乜啊?不要动手!” 裴辛夷抬头瞧她一眼,冷声说;“你和五哥可以滚了,我们的帐之后再慢慢算。” 裴怀良正要出声,南星抢在前吹了一声口哨。 室外风动,吹得枝叶哗哗作响。 脚步声窸窸窣窣传来。 室内的马仔人环顾四周,紧张到极点。其中有人发现了跃入后窗的一道人影,立即从腰间拔出刀棍迎了上去。 门窗涌入人,藏在一楼其他房间的人纷纷上前迎击。二楼亦传来声响,噼里啪啦如同拆楼。 四周都是刀光剑影。 裴繁缕惊叫出声,抱着脑袋蹲在台阶上。 这惊叫仿佛才唤醒客厅里的人。南星一把将裴辛夷拉入怀,用枪口抵住她的太阳穴。 裴怀良一惊,烟斗险些掉在地上。裴安胥更上大惊失色,忙道:“你、你放开六妹!”又去拉裴怀良的衣袖,“良叔,停啊,让他们停!阿妹在他们手里!” 裴辛夷微微蹙眉,竟看不明裴安胥的反应。他会在意自己?只是装样子咯,一定是这样,她想。 打斗靠近沙发这边,裴安胥被身后的震动吓得趔趄一步,一边躲避一边朝对面的沙发跌撞而去。 阮决明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仿佛不是困兽。即使是,他也要扭转局势。 “刀哥、刀哥……刀哥!”裴安胥站在阮决明面前,弯腰点头说,“就按你说的分,我签字!现在就签!” 他刚从西服内差掏出一支钢笔,后背被裴怀良一踹,直接扑倒阮决明腿边。 裴怀良大骂:“冇出息,要你有捻用!” “良叔。”阮决明点燃一支烟,似乎不为所惧。但裴辛夷瞧出了——他擦了好几次才擦燃打火机——他有些心慌。 但她不知道,他只为一件事发慌。 他怕抵在她头上的枪口。 第28章 阮决明吸了一口烟,接着说:“你说有的事不能只看数字,冇错,生意可以商量,伤了弟兄们事大。” 裴怀良的人一批一批来,像不断得到补给的前线战壕的兵,阮决明的人寡不敌众,就要失势。 动静小了下来,两方人马分别退回南北,警惕而仇视地盯紧彼此。 裴怀良从茶几下的抽屉拿出一摞足有半臂那么高的文件夹,朝阮决明丢过去,“签字。” 有几个文件夹掉到地上了,阮决明弯腰去捡,裴安胥先急忙捡了起来。他左顾右盼,不知该央求谁好,最后望向南星,踌躇了一番,说:“你是不是叫阿星?你听我说,我可以给你钱,你想要多少只要我有我都可以给!” 裴辛夷奇怪地看着他,忍不住说:“你黐咗线呀!能拿多少钱?你知道他们谈的是乜嘢?怎么会这么傻,不要发傻啊。” “我……做乜骂我傻?阿妹,你是我阿妹,我为你好啊!”裴安胥又急又气又委屈,不住地晃动摊开的手,“你们全部黐捻线!黐捻线!不识好歹!” 阮决明大致翻阅了资料,说:“良叔才是黐咗线,这几乎是大哥的核心生意的三分之二,是你敢接手的全部。有胆,但你真吃得消?” 裴怀良说:“不要讲废话,让你签字就签字。” 阮决明转头去看裴辛夷,无分毫情绪地说:“裴小姐,纵使你好合我心意,但你也看到了,今次我冇办法。对唔住了。” “冇办法,对良叔来说我远没有数字重要。”裴辛夷浅浅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眼里唯一的倒影消失。 呼气、吸气,将手上的狼首戒指转动两圈半,阮决明抬眸看向南星。 南星会意,扣在板机上的食指弯压—— 还未压下,裴怀良抬手道:“放下枪!” 南星一顿,枪绕着食指转了一圈,枪口重新贴上裴辛夷额角。他笑着说:“良叔有话快讲,时间不等人。” 裴怀良知道南星杀人不眨眼,此刻心率过快,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故作无恙地说:“这条街谁人不知我裴怀良就是冷心冷情,辛夷今天是还我过去的恩,我不会后悔。不过……” 他笑了一下,接着说:“我担心刀哥舍不得。” 裴辛夷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似乎只要他说出一个不该说的字,今天要见血的就不是自己而是他。 指关节扣了扣文件夹封壳,阮决明说:“良叔如果冇正经话要讲,还是不要耽误时间了。” 裴怀良凝眉说:“我让一成。” 不耐烦地顶了顶口腔内壁,阮决明斜看过去,说:“南星。” 裴怀良急忙又说:“三成!三成!” “裴小姐,看来你很廉价。”阮决明意味不明地看着裴辛夷。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不如一枪打死我还痛快。” 裴怀良咬咬牙,说:“你说几多?” “良叔,看在过去你待我不坏的份上,”阮决明像是在谈论天气,“我分你一半。” 裴怀良怒道:“要我让一半?你不要欺人太甚!” “现在是我分你,不是你让我。裴小姐的生死就看你咯。” “我想一想。”裴怀良负手踱步,来回看了裴辛夷好几次。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墙,像个提线木偶,不在乎自己的结果。 终于,裴怀良下定决心,握拳放在胸前,又松开挥手说:“……散了。” 不过眨眼的功夫,室内的人消失地无影无踪。 裴安胥悬着的心落地,对南星大嚷道:“还不放人!” 阮决明说:“钢笔。” 裴安胥忙循着地毯的花纹找方才掉落的钢笔,在沙发的缝隙前找到,他递给——几乎是奉给阮决明。 阮决明指向裴怀良,裴安胥又忙不迭将钢笔递过去,再捡起散落在地文件。 签字这几分钟仿佛比之前的打斗更漫长。 裴怀良合上钢笔盖,把文件拿给阮决明过目。阮决明看了一会儿,揉了揉眉角,抬头说:“裴小姐,这方面你应该懂一点,能否帮我看看?” 南星放开裴辛夷,把枪别进裤腰。裴辛夷撑着扶手坐上沙发,活动着僵硬地手指,用受到惊吓的细微的声音说:“可不可以拒绝?”好似再说下去就要落泪。 裴安胥不知如何安慰,自告奋勇说:“刀哥,我帮你看。” 最后,关于裴家这笔生意的文件由阮决明与裴安胥分别在甲方乙方那一行签字。 裴辛夷似乎还未缓过来,轻声说:“五哥,我们回去吧。” 裴安胥不自觉放低了声,“好,好,我们立马回去。”又对裴怀良说,“烦请良叔派车送我们去机场。” “我呢?”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裴繁缕握住扶手下的木节,满是泪痕的脸嵌在木节之间,如同无声默片里总是被人忽视的角色,好笑之余难免让人生出几分悲情来。 “老四也回去吧。”裴怀良摇头叹气。 阮决明说:“不劳烦良叔,我送各位。” 刚才发生的似乎只是幻觉。 * 去机场的路人没有一个人说话,天气好像能感知到他们的心情一般,灼眼的阳光不知不觉被遮蔽,天际的乌云滚滚而来。 凯迪拉克及后面一辆日产车接连停下,雨水落在车顶上,溅起银的大珠小珠。一滴一点拍打在不知谁人心上。 南星率先走出日产车,以手挡雨往机场大楼的方向跑去,裴安胥紧跟其后,然后是驾驶凯迪拉克的司机,为裴繁缕撑伞。 车里只剩下二人。 裴辛夷终于不用和裴繁缕挤后座,舒服地活动了脖颈。双臂肘搭上副驾驶的椅背,她笑说:“阮生,你说我是不是该考TVB?” 阮决明通过车内后视镜看她,唇角勾起微不可见地弧度,说:“那一定有很多人抢着捧你。” “是咯,这么靓戏还好,导演抢着要啦。” “你不怕吗?”阮决明突兀地问。 裴辛夷轻松地说:“怕乜嘢?你赌我赢,未必我会赌你输?不猜忌是做盟友的底线。” “我怕。” 裴辛夷抬眸去看,却只看见后视镜里阮决明的侧脸,看不清表情。 “我怕陆英真的死了。”他说得很轻。 轰—— 雷声隆隆。 - 那一年去莱州,裴辛夷在阮宅只住了一晚,翌日早晨便随父亲离开了。二太他们为参加婚礼还得多待几日。 离开之前,裴辛夷在客房的露台上眺望远景。薄雾还未散去,风里浸了凉意,似乎不是不上观景的好时候,她准备回室内。转身时不经意一瞥,她看见近处的坡地上出现一个人。 她一看到他就想起昨日的经历,想起被践踏到积雪深处的自尊心。她辗转反侧一夜,下定决心放弃与他达成同盟。 求人不如求自己。 可还是止不住她的怒气、懊恼、悔意。 裴辛夷握紧了手里温热的玻璃杯。她灵机一动,看了眼手里的玻璃杯,再去目测与坡地的距离。 阮决明爬上半坡,攀住一块结实的石头,侧下身去伸出另一只手。白皙的手搭了上去。 裴辛夷站的位置看不见更多,她原想往前一步,可还未往前就看见了。 另一个人也爬上了半坡,身上披着及腰的貂毛滚边的白呢绒斗篷,头发辫成几股辫子盘在脑后,看背影是位顶可爱的女孩儿。 但裴辛夷绝不会觉得她可爱。因为她是裴繁缕。 是一瞬间的反应——裴辛夷把玻璃杯扔了出去。 弧线打了个折,在距离缓坡还有半米的位置坠地,玻璃杯碎裂。 裴繁缕惊叫了一声,阮决明朝露台张望,只看见一闪即逝的人影。他猜到是谁,压下心中怒意去安慰身边的人。 露台的护栏上,裴辛夷一点点儿探出头,见那二人靠得很近,唇边因捉弄得逞而浮现的笑意倏地消失了。 房门被叩响,会讲白话的女佣说:“裴六小姐,裴先生让我来……” 不等对方说完,裴辛夷一边走进室内一边说:“进来。” 女佣端着铜盆与洗漱用具走了进来,裴辛夷让她放下,却只瞧着她不说话。 “六小姐……?” “你会梳辫子吗?我要最靓的。” - 用过早餐后,长辈们去壁炉边叙话,好像还有许多要紧事,永远讲不完。小辈们得到准许可以离开饭桌,阮决明第一个往院子里走。裴繁缕原想跟上去,却被阮忍冬叫住了。 裴辛夷慢条斯理地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嘴,走过去说:“四姊,我就要走了,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眼前的两个人,裴繁缕都不想和他们说话。她还不知道阮忍冬是什么样的人,对他的抗拒暂时只是出于不想与陌生人结婚。也是因为这一点,她更讨厌裴辛夷。 裴繁缕正要拒绝,却听见阮忍冬笑说:“那我就不打扰了。四小姐,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时间。” 他颔首,转了轮椅的方向离去。 裴辛夷冷眼睨着他的背影,轻声说:“难道你钟意他?” “不可能!”裴繁缕说。 “哦。”裴辛夷转头看她,“那么钟意二少爷?” “你不要乱讲!我不过是和他……多说了几句话。”裴繁缕说到末底气不足,转而又气呼呼地说,“你只是想嘲笑我乜?” “怎么会?我要祝你新婚快乐。” “你!”裴繁缕顶着她看了半秒,握着拳头就要走开。 裴辛夷抬手拦住她的去路,“欸,我的祝词还没有讲啊。” “我不想听。” 她不想听,但有人偏要讲。 “没有路,那就自己铺,无人庇护,干脆先发制人。”裴辛夷说,“四姊保重。” 十七岁的女孩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这是什么,提点?哪来的资格? 裴繁缕回过神来的时候,对方已经走远了。 裴辛夷走到正门旁,看见宽阔庭院里阮决明的背影。她踌躇地迈步出去,却听见长辈们的呼喊。她看见他转过身来。四目短暂地交接,她亦转身。 裴辛夷来到父亲身边,礼貌地与佛爷等人道别。 司机把车辆开到了宅邸门口,佣人从楼上拿来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客人即将离开,佛爷这才想起似地问:“明在哪里?” 佣人连忙把阮决明喊进来。佛爷对裴怀良说:“让这孩子和你一起去送他们,之后在你那儿住两天?我怕他在山里待久了觉得闷。” 裴怀良想不出拒绝的说辞,笑着答应了。 - 车开往河内机场的路上下雨了,与今天一样。 到达目的地,裴辛夷觉还没醒,其他人先下车了,她才磨磨蹭蹭地准备下车。她胡乱地把掉到座椅下的长长的兔毛围巾捡起来,一边挽往手上挽一边跨出车门。围巾拖曳在车内,她就要被绊倒,幸好车外的人握住了她的手臂。 他们还差一拳距离就要贴在一起。 阮决明撑着伞,他的脸在伞的阴影下似乎看不清明。 裴辛夷撇开他的手,拢起围巾下车。走在前面的长辈们催促着喊“六妹”,她朗声应了,加快步伐走上去。 阮决明连忙把伞撑过去,跟在她身侧快步走着。 裴辛夷生硬地说:“……既然你这样讨厌我、恨我,要和我一干二净,你把东西还给我!” 半晌,阮决明说:“丢了。” 裴辛夷顿住脚步,张嘴却发不出声。她再也无法忍受似的,握住伞柄冷声说:“把伞给我!” 阮决明松了手。裴辛夷看也不看他,撑着伞径自往马路对面的机场大楼去。 裴怀荣即将走进出入口通道,回头道:“快过来。” 裴辛夷忽然犹豫了。手里的兔毛围巾掉在地上,她快要走到人行道上,又折返去捡围巾。 阮决明还站在马路对面,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 一辆车开过来,裴辛夷退了两步,鞋袜被溅了水渍。她觉得脸上也占了脏兮兮的雨水。 他还是静静看着她。 “你不要后悔!”她说。 他的唇一张一合。她读懂了,他说的是:“六小姐,慢走。” 她是裴辛夷。 世上再无陆英。 - 车内沉默片刻,裴辛夷故意用好奇语调说:“点解?” 阮决明回过头来,哂笑一声说:“裴小姐总会让我有错觉。” “乜嘢?”裴辛夷抬起搭在椅背上的手指去碰他的下巴,眼含笑意说,“都说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青春幻影,活到九十九都记得,难道阮生也不例外?” “冇错,青春幻影。”阮决明稍稍低头,让她的指尖抵到唇下窝。他抬眸,似笑非笑地说,“怕你就这么轻而易举死了,不够解恨。” 裴辛夷笑出声来,说:“阮生,下车,不要让他们等太久。” 阮决明推开车门,撑开黑色打伞。 裴辛夷走入他的伞下,勉勉强强地玩笑说:“你撑伞给人很有安全感。” 阮决明很轻地笑了一声,近乎于叹。 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响使得伞下空间更沉默。 高跟鞋踩在地上,踏出浅浅的水花。一步,又一步,即将穿过马路。裴辛夷说:“我一直很想说……” 等了数秒等不到下一句,阮决明有些不耐烦,“说。” “对唔住。” “乜意思?” 裴辛夷吸了一口气,说:“为了保护一个骗子没能保护你……阿妈。我后来才知道,她是那时候去世的。” 阮决明淡漠地说:“你冇资格提她。” “我知,我只是觉得欠你一句道歉。” “怎么,说一句对不起就能让你安心?” 裴辛夷抬头说:“我冇良心,怎么会感到不安?我只是想尽可能消除与盟友的嫌隙。” 阮决明走上人行道,收起伞,说:“裴小姐多虑,你还是把船准备好更实际,我不会像大哥那样帮裴五费心打点。” 裴辛夷拉开二人的距离,说:“阮生,再见,不知下次见又是几时。” “再见。” 机场的大楼出入口有零星的人来往。 有辆凯迪拉克在车道上停了很久。 第二部 :游园惊梦 第29章 水晶灯盏发出明亮的光,然而悬顶太高,诺大的空间昏暗暗、晕沉沉。或许不是悬顶太高,而是这里的景象令人眼花缭乱——罗兰紫的幕帘被黄铜钩束在双开门门楣两侧,暗红地毯向敞开的门里铺去,锃亮的皮鞋踩上去,人们摩肩接踵,涌向一方赌桌。 来晚的人踮脚张望,只见竹绿色平绒桌布上放着一摞摞红、白的筹码,垂直灯光下筹码泛着些许光泽,像一些小型晚会里的徽章。 拥有最多筹码的是坐在荷官对面的女人,着金色亮片吊带裙,后背展露大半,可惜烫了大波浪卷的长发垂下来,仔细去探究,可以看出背上有纹身,看不清具体的图案。 底牌扣在桌上,荷官开始为在场的四位玩家发第二张牌。 玩家亮牌,女人拿到的牌面最小,是一张方块十。围观的人发出唏嘘声,有人小声说:“看来这次要输了。” 另有人说:“哪有运气那么好的人!已经赢了五局了……” 还有人不满地说:“耐心看啦,才第二张牌怎么能定输赢?” 自第二张牌起,荷官每发一张牌,由拿到最大牌面的人开始下注。坐在荷官左手边的金牙男拿到红桃J,推出一小叠筹码,“五千。” 女人与他短暂地对视一眼,嚼着口香糖说:“跟。” 第三张牌,女人拿到一张红桃Q,比上一张牌好很多,但金牙男拿到了更大的红桃K。金牙男下注两万,女人加注到三万。一位玩家选择了弃牌。 女人的两张明牌既不是同花亦不成顺子,怎么看都不是该加注的状况。除非……她手里的底牌极好。不,不可能。金牙男按住自己的底牌,暗自冷笑一声。 第四张牌,女人拿到一张黑桃J,金牙男拿到一张梅花十。 女人下注六万,众人投去诧异的目光。 金牙男思虑片刻,用舌尖顶了顶金牙,说:“加两万。” 从女人与金牙男各自的三张明牌来看,二人都有可以组成顺子的可能,且二人的赌注愈来愈高,或许各自都还有好的底牌。另一位玩家选择了弃牌。 场上只有两位玩家了,荷官发出第五张牌。女人慢慢拿起牌,而后一下翻转过来。 围观者哗然,“黑桃A!” 这一张不仅是梭哈里单张最大的牌,还让女人手里的明牌组成了顺子。 方块十、黑桃J、红桃Q、黑桃A,如果底牌是K,女人赢的机会很大。 “看来这次又要赢了!” “哇,真有这么好运吗?” 金牙男有些许犹豫,小心翼翼地翻开自己的牌——一张方块九。 四张明牌是方块九、梅花十、红桃J、红桃K,与他的底牌黑桃Q恰好组成顺子。 假如女人的底牌真的是K,无论从花色还是顺子来说,他的牌组都更小。 荷官请“六号小姐”下注。 周珏看了金牙男一眼,见他神色警惕,反而更生戏弄之意。她说:“我的老师说玩牌有‘四宜’,宜忍宜等宜狠,好运来的时候下注一定要狠。看来这次幸运依旧眷顾我。”[13] 周珏笑了笑,一把将全部筹码推了出去,“All in.”(全跟) 金牙男惊讶地张了张嘴,完全忘了控制表情。 这时,一位侍者费力挤进人们的包围来到周珏身旁,说:“六号小姐,有你的电话。” 周珏点头表示知道了,摆手让侍者离开。侍者急急忙忙地说:“好像有很重要的事……” “Holly——”周瑛忍下粗话,蹙眉让他离远一些。她呼了浅浅一口气,让视线回到赌桌上。 金牙男的情绪似乎缓和了些,说:“你……” 周珏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笑说:“都到这里了,难道要放弃?” “我……”金牙男又陷入了怀疑之中。 周珏不再笑了,一瞬不瞬地看着金牙男,使他无法与她对视。 片刻之后,金牙男挣扎着选择了弃牌。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呼声,甚至有人喊:“Bravo!” “多谢多谢,我必须要走了,有缘再会。” 周珏双手合十,说话英文白话夹杂。她拎起外套就往外走,完全不顾有人要求她亮底牌。至于筹码,无需担心,侍者会替她送到兑换处。 只是这一局就赢了三十七万美金。 这是拉斯维加斯。 围观者里有大胆的,伸手拨开扣在留在桌上的底牌。 竟然是一张方块六! 原来女人手握的一幅什么都不是的烂牌。金牙男万分懊悔地捂住了上半张脸。 六号小姐,第六局,方块六。“六六六”,一串不吉的数字,象征恶魔撒旦。 人们哗然。 赌局即是如此,只要识得人心,手握烂牌亦能逆风翻盘。 * 明亮的吧台一隅,周珏用肩膀夹着座机听筒,双手举着手提电话上下左右地翻看。 电话接通了,那边直接袭来一阵埋怨。周珏连“欸”好几声,说:“电话坏了……不是吧,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个样子?……我发誓我真的冇赌。……你帮六姑看住人,我不是帮六姑看住人咩?” 她把手提电话扔在吧台上,蹙眉说:“哨牙佺,到底出了乜事?” “乜嘢?”她忽然提高了音量,察觉到前台小姐的目光,握着听筒说,“搞不定?哇,搞不定莫搞咯,等六姑回去骂死你啊!” “……明晚回香港,这么快?……冇啊,我怎么可能想偷偷玩。”周珏讪笑一声。 电话那边的人又愁又急,恳求道:“好彩妹,大佬让我打给你的,必须要在六姑回来之前搞定。” “得,让阿崇把‘得得地’送到机场。” 周珏把听筒还给前台小姐,从及手肘的链条包里拿出一副红框茶渣色镜片的墨镜戴上,甩头把卷发丢到背后,大步往电梯间的方向走去。 有不少人在等候电梯,周珏不客气地拨开、推开他们来到电梯门前。 电梯门打开,里面的人正走出来时,周珏就急忙挤进去。一位太太的肩膀被撞了一下,回头瞪了一眼,不屑的目光在看见裙摆的位置时充满了更深的意味。 电梯门合上了,刚挤出人群的女孩轻快地小跑两部追上前面的太太,说:“妈咪,我觉得刚才撞你的人好眼熟呀。” 太太睇了她一眼,不在意地说:“是咩?” 女孩抬眸想了想,点着食指说:“也可能我看错了,在这边呆久了,看到东方面孔都觉得好亲切。” “你呀。”太太正要指责,抬眸看见一位青年,暗暗推了推女孩的腰。 女孩羞怯地抿了抿唇,走上去说:“Eugene,唔好意思,让你久等,这是我妈咪……” * 二十四小时后,香港。 一辆红色的保时捷911 Turbo驶出启德国际机场,往尖沙咀的方向驶去。[14] “得得地,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啊……哎,你的引擎轰鸣还是这么好听。”周珏一手搭在车窗上,一手抚摸着方向盘。(得得地:还可以) 与“得得地”浓情蜜意一番,周珏看向副驾驶座上始终沉默的人,“哥,张生的儿子已经来了,点解你会搞不定?” “好彩妹,你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难搞的小孩,张口‘资本主义’闭口‘糟粕’,给叶子不飞给‘紫水’不吸……”后排的佺仔探出头来,整个人瘦瘦小小,一口龅牙分外惹人注意。 (紫水:九十年代,从美国开始流行至今的一种低成本毒-品,在青少年之间很受欢迎,看似无害但容易上瘾、危险致命。) 周珏诧异地挑眉,“他们不是来夜蒲的咩?” “……他们说要‘健康夜蒲’,白天出海钓鱼,晚上找一间爵士乐酒吧,安安静静聊天。” 周珏似乎有些无法理解,瞥了佺仔一眼,说:“聊乜啊?” “香港电影。” “哈?” 佺仔攀住驾驶座椅背,说:“所以咯,需要一个又勾人又‘迷影’的靓女。我找遍整个湾仔,除了谢斐道那位‘斩男阿曼达’没有合适的人选,但阿曼达是师奶,那位小张公子才十六七,所以……” “仙人跳?”周珏又看了副驾驶座的人一眼,好笑又无奈地说,“搞半天你们最后就想到这个烂办法,我看还不如直接绑架!” “把张生的儿子请过来”是六姑离开香港之前交代的事,所谓“请”实际指的是拿捏。六姑——裴辛夷借张生的货船运一批货物,不是所说的仿造工艺品,也不止运一次。 找货船不是难事,有不少愿意拿钱办事的人,但她需要一个不会为钱而冒险的人,即不会因钱而生麻烦。 张生就是这样的人,档案尚且算是干净,除却情妇这个大多男人都有问题,以及贿赂官员这个大多老板不得不做的事。走私是另一个范畴的事了,他有正经生意,不会拿钱参与这件事。 只可惜张生主动找上门来。等于说天上掉下来的千金难求的完美“藏品”,裴辛夷这个大收藏家怎么肯放过。她要套牢他,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制造事故,让他反而需要她。 总之,裴辛夷的这帮“小将”要让小张公子惹上不能直接用钱解决的危及性命的麻烦。 他们什么方法都使过了,可小张公子不碰赌博,不沾毒品,不找女孩。还好佺仔打探一番找到突破口,小张公子不是不喜欢女孩,而是不喜欢“没有灵魂”的人。 佺仔在交代关于小张公子的情报。听到这一句,周珏大笑出声,“细蚊仔(小孩子)还装深沉,看了几部电影就以为懂得了人生!哎,六姑这回挑的人还有点意思。” 佺仔说:“好彩妹,你要扮一个深夜买醉的失意少妇。” “十七岁少年与文艺女青年酒后一夜情,不料少年被帮会成员围追堵截,原来……女青年竟是帮会龙头的女朋友!”周珏颇为嫌弃地说,“哨牙佺,你这么会编故事,去写《古惑仔》剧本啦。” “不管故事有多烂,我们最后把人绑起来,六姑登场救人,同张生谈条件,事成。”佺仔小幅度地鼓掌,大有事已完成的喜悦之情。 手提电话响起,车内安静了下来。 周崇按下接听键,电话那边的人每说了什么,他就以敲击车窗作回应。约莫过了一分钟,对方结束了通话。 周珏急忙问:“六姑说了什么?” 周崇比划手势说:拿到货了,今晚回来。 周瑛抬腕看表,表盘外圈镶嵌的钻石在车窗外流动的霓虹灯光下闪烁光泽。 “没时间了。” 油门踩到底,车飞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13]四宜八忌:是“赌神”叶汉的心得,被赌徒们称为“风云十二绝招”。 [14]香港启德国际机场:位于九龙城区,1998年7月5日关闭。 - 六小姐的作战小组上线,男二闪现了一下。 第30章 一辆黑色奔驰W140 S-Class行驶在跨越维多利亚港的海底隧道里,大灯照亮前路。车身厚重平稳,边沿棱角分明,车头进气格栅宽大如虎头,使这辆车得到一个响亮的别名——“虎头奔”。远远看去,车型颇具硬汉气质,想来车里坐的不是政府官员、商业大拿就是帮会龙头。 车窗摇下些许,光溜进缝隙。窗边的女人微仰起头,明与暗交错在她脸上流淌,光映过来的霎那之间,她的眸眼亮极了,仿佛有种摄魄人心的力量。 裴辛夷呼吸够新鲜空气,低头说,“回石澳。”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过来好几次,出声说:“六小姐,不回家咩?可是太太在等您,还煲了汤……” “你把礼物带回去,就说我有客人,让念姨早点休息。” “……好。” 按照往常,六小姐每次出远门之后会先回家,不管有什么事都推辞掉。司机觉得有些奇怪,但不好再说什么。 深夜的石澳半岛很安静,零星光亮从山上绵延而下没入大浪湾,海浪拍岸,远远看不清明,仿若夹杂着胶片颗粒。 室内灯光亮起,裴辛夷坐在玄关入口的台阶上脱高跟鞋,掰过脚心来看,轻薄的蕾丝丝袜下脚心中央那道伤痕结了痂。 还是隐隐作痛。 裴辛夷只是觉得心烦意乱。 到底要不要回家? 点燃一支烟。再点燃一支烟。 * 裴辛夷走上楼,经过二楼客厅时,沙发旁的座机铃音响起。她被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去接听。 “喂。”她怀着某种期许试探性地说,像演练过无数次。 “六姑?”电话那边传来年轻男人的声音,原来是佺仔。 “是我。” 佺仔沉默了一会儿,说:“六姑,那个……这个……” 裴辛夷捏了捏眉心,“我保证不生气。” 佺仔吞咽唾沫,缓缓说:“张生的儿子好难搞的,我们只得让好彩妹回来了——” “乜嘢?”裴辛夷收住话头,长呼一口气,又说,“你们在哪里?” “在尖沙咀。”佺仔弱声弱气地说。 “哪个酒店?” “呃,六姑……冇啊,我们,我们……” 裴辛夷蹙眉道:“这个办法是你想的还是阿崇想的?” “不不、不是啊,六姑你交代了任务,我们务必完成就……” “把人带过来。” “几、几时呀?” “立刻!” 裴辛夷放下听筒,却是松了一口气。还好今晚有事要办,她不用逼迫自己回家了。说来奇怪,不过是去了一趟越南,竟连家都不敢回了。 等一等。 这第一批货还没从越南那边发出,张生应该还不知道到底到底是什么货,没察觉中了圈套,阿崇他们何必着急准备对策? 裴辛夷拿起听筒,拨回方才的号码。 * 港岛另一端,中环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窗玻璃上倒映霓虹。 一墙整扇的落地玻璃前摆着长座的浅色沙发,角落的落地灯盏亮着暖黄的光。曾念坐在旁边的桃色单人沙发里,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年轻的脸庞在光线下显得很柔和。 远处传来菲佣应门的声音,曾念抬眼说:“六妹?” 菲佣回答:“太太,是文师傅。” 司机绕过回廊走进客厅,手里拎着好几个礼品袋。他为难地说:“太太,六小姐好像有客人。” “半夜哪来的客人?”曾念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司机提起礼品袋,一一放到茶几上,“这是六小姐给太太的摩氏咖啡豆、越南花茶。这是给九小姐的公仔熊……” 曾念摆手说:“好了好了,你放下。明早去接她回来,哪有工作比健康还重要的道理。” “是。”司机颔首,转身走出去。迎面冲来一道影,幸好他躲闪开来才没把对方撞到。 曾念闻声回头,惊讶地说:“八仔。” 男孩穿着蓝色波点的棉质睡衣,浓密的黑发乱糟糟的,显然刚睡醒。他揩了揩眼睛,软糯地唤了声,“文师傅好。” “小少爷,小心点啦。”司机笑说,同曾念再次颔首,离开了公寓。 “妈咪。”男孩隔着沙发扶手扑进曾念怀里。 曾念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问:“怎么醒了?” “九妹要和我玩拼图,不让我睡。” 曾念点着食指说:“哦,好啊,你们两个小鬼,十点就骗Maria说睡了,你看看几点了?” “妈咪呀,你不知菀菀好讨厌,说要等六姊,自己又不敢打电话。”男孩半蹲下来,嘟嚷说,“六姐几时回来?” 曾念一顿,笑说:“你很想她?” “冇啊……嗯,有一点咯。可是菀菀比我更想六姊!” “好啦,我们上去睡觉,等睡醒了六姊就回来了。” “Maria!”曾念唤菲佣去煮一壶牛奶,自己先领小孩进卧室。 * “去哪里啊?”忽然响起一句国语。 周珏抬起小腿,伸手拉了一下高跟鞋松垮的后跟带,顺势一巴掌拍在旁人的后脑勺上,“收声啦你!也不看看几点钟,不要大声喧哗。” “对不起,对不起。”小张搓了搓手,不敢吱声了。 周崇走在前,先去门口按铃。“嘀”一长声,横镶着浅棕色木板的双开大门自动打开。 周珏与佺仔拽着小张走进去。 回廊是半封闭式的,顶上罩着拱形的遮雨棚,再转角上台阶,两侧是郁郁葱葱的热带植被,在小盏的路灯映照下,龟背竹扇叶的影子投射到建筑铅灰的墙上,犹如鬼影。有几盏许是短路,忽明忽暗,使得原就昏暗的小径更显古怪。 小张对陌生的环境害怕极了,忍不住出声说:“大哥大姐……” 周珏横眉看过去,“乜嘢?” 小张笑了一下,更像是欲哭无泪,他说:“你们这住的是豪宅啊,不至于要绑架我吧。” 佺仔举起比拳头还大夹钳,故意发出阴测测的笑声,“这是专门用来停尸的凶宅!” 小张一听,险些跌倒。周珏拉住他,一边笑一边说:“哨牙佺,不怕你玩得开心,六姑还等着训我们。” “是咯。”佺仔拉耸着头,不再玩笑。 台阶之上是一片修葺整齐的草坪,一栋白色建筑物矗立在六七步石板路之外。 门敞开着,灯光亦明亮。周崇换了室内鞋,示意佺仔让小张换拖鞋。 佺仔来过几次,但每次都在门外等候,这还是第一次进来,难免四下张望,没有注意到周崇的眼神直接就跨上玄关台阶了。 “哎!”周珏眼疾手快地拦住他,小声说,“脱鞋,六姑爱干净。” 小张两手都被人拽着,只得用鞋跟蹭鞋跟来脱下他珍惜得不得了的限量版球鞋。他穿着印花体恤与时下流行的阔腿牛仔裤,头上抹了啫喱摩丝,发梢一缕一缕往上斜。 他还只是个追逐流行事物的小孩。钟爱电影没错,但电影于他来说或许只是流行事物的一部分。 * 听见玄关处的声响,裴辛夷收回视线,往一樽方形玻璃烟缸里掸了掸烟灰,三两步从壁龛边走到屏风前。 几人把小张拖拉过来,周珏与佺仔互相看了看,以小动作请对方先说。 裴辛夷看他们“表演”了一会儿,淡漠道:“阿崇,你过来。” 周崇看着她指尖星火,慢吞吞走过去。 “近一点。” 周崇又上前一步,裴辛夷把他肩膀按下来,手里捏着的烟头就悬在他额前一寸。 周珏惊声说:“六姑!” 裴辛夷抬眸看了她一眼,冷声说:“话很多?” 周崇神色一凛,侧目示意周珏收声。 裴辛夷在他面前抖了抖烟灰,眯起眼睛,说:“张生两天前就把汝瓷退回来了,你想瞒我多久?” 周崇回头去看佺仔,眉宇间是说不出的气恼。佺仔摇头,低声说:“崇哥,我真的冇讲啊,是六姑猜到了。” 周崇再次看裴辛夷,发出沙哑的咿咿啊唔之音。 裴辛夷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喔,你不想瞒我,那你说一说,我走之前事情分明谈妥,点解我走之后张生想解约?” 周崇静默片刻,比手语说:“还在调查,我不想你担忧,所以才没讲。反正迟早要动这位小张公子,不过是提前了一些……” 裴辛夷后退了些许,深吸一口烟,说:“好啊,你们都出师了,该教导我什么对什么错。这么有本事,你当事头(老板)咯,每月给我发薪水。” 佺仔不忍看大哥受委屈,硬着头皮说:“六姑,真的不能怪崇哥,张生不知道在哪里打听到了湾仔塑胶祥的事……” 周珏一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问:“不是裴五找六姑要货船的事咩,点解又是塑胶祥,关他乜事?” “你忘了,清明节裴五找塑胶祥借船走一批熊胆,船一进大屿山海域就被督查拦截。塑胶祥坐监,家破人亡,他的女儿天天在湾仔街头乞讨,挂个牌子到处说是六姑陷害。” “啊。”周珏似乎这才明了,瞄了裴辛夷一眼,又说,“家破人亡?他们一家分明是罪有应得!塑胶祥的老婆是六姑大哥的奶妈,托大太的福,塑胶祥那破烂铺头才变成了公司。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恩将仇报,塑胶祥讲让女儿学护工是为了报恩,求六姑让女儿进疗养院工作,结果是替二太做事啊!那八婆想利用护工杀了六姑的阿姊! “六姑知道这件事,当然想除掉塑胶祥,这样就等于除掉二太的耳目,让他坐监已经是便宜了他。 “还有啊,裴五因为和这件事不清不楚,被公司内部停职调查,不能用公司的航线,之后只能事事仰仗六姑,这次还靠六姑去拿货。 “做一件事等于做三件事,谁有这个本事?我们还有得学!” 裴辛夷乜了周珏一眼,“唱戏唱够了?” 周珏露出一个讨好式的嬉笑,转头说:“佺仔,你是说张生知道这件事了?” 佺仔闷闷点头,“是啊。” 周珏夸张地捂了捂嘴,说:“知道六姑的秘密……这人岂不是半截都埋土了?” 小张再是一头雾水地来,听到此处也知一二了,当即腿一软,跌跪在地。 周珏这才注意到他似的,“呀”了一声,懊恼地说:“完了完了,小张公子听到更多内幕,这该点算?”(怎么办) “只有死咯。”裴辛夷笑笑,拉开屏风一扇。 光亮得以照进,露出玻璃箱一角,箱子放置在大理石桌台上,足有半人高,仿生态的繁茂枝叶间,隐约可见发红的墨皮盘蜷。 裴辛夷拽起小张的衣领,一把将他推过去。他踉跄一步跌跪在地,欲站起来,后脑勺却被按住,半边脸颊紧紧贴在玻璃上。 箱子里忽地一闪,小张对上线状的眼瞳,粉白的分叉的舌头吐出——是一条巨蟒,成年的南部白唇蟒。 他大叫出声,手在地板上胡乱扑腾,可只挪了毫厘,颧骨咯在恒温的玻璃箱上,令人惶惶,顾不上微弱的疼痛。 裴辛夷弯下腰去,温柔地看着巨蟒,“阿魏,饿不饿?” 巨蟒迅速贴近玻璃箱,温顺地垂下头。 小张双手来回揉搓,不住地说:“求求你。” 裴辛夷松了手,睨着他说:“你讲你死呢,还是你阿爸死比较合算?” 小张猛地摇头,艰难地趴跪着转过身来。 蕾丝包裹的脚趾碾上他的手指,那朱红的甲油犹如罂粟,从指关节侵入蔓延至他全身。 “既然你这么怕死,我给你其他选择,你给你阿爸打个电话怎么样?” 小张不敢抬头,却听她的语调含有笑意,教人更胆寒。 他字不成句地说:“你们想要什么,我爸、我爸有的是钱!他可以给你们好多钱!不要杀我!” “很遗憾,我这人最不喜欢钱,我只需要你阿爸乖乖跟我合作。” “我……”小张抬起头来,迷朦之中,女人的脸庞好似与巨蟒的脸重合了,绮丽却可怖。他泣不成声地说,“电话、电话,我立马打。” 佺仔用螺丝刀压住小张的后脖颈,使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壁龛里的横板上。 听筒里一直传出嘟声,快要自动断线的时候,电话拨通了。 “谁啊?”接电话的是位女人,听声音很年轻,呼吸不匀,还含着喘息。 小张愣住了,说:“你是谁?” 女人意识到什么,似乎捂住听筒小声咕哝了几句。过了会儿,商人接起电话,“儿子,爸爸忙着呢,陪领导喝酒,走不开。你早点睡……对了,看我这记性,你在香港?儿子,玩得开不开心啊?” 小张哽咽道:“爸,我不好。” “我说让你去国外玩吧,你说中了什么游戏奖券,要去找什么电影里的城市……爸爸不说你,不高兴就回来,啊。” “爸!我快死了,你救救……”小张泣不成声地说,“爸,救救我啊!” 周瑛抢走听筒,用不太熟悉地国语说:“张生你好,这里是石澳半岛六号别墅,拿上私人印章,搭最早一班飞机。最迟早上六点,过时不候。对了,报警的后果很惨。” 通话结束,小张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上忽然被刺了一针,“这是……” 他一下子瘫倒在地,视线变得恍惚,不停地转啊转。 佺仔悠悠地说:“真可怜。” 周珏冷哼一声,“像这种出事了还可以找爸爸的人又什么可怜?烂虫!” 裴辛夷把废弃的针管递给周崇,冷然道:“戏演得不错。” 周崇用手帕包好针管放进内差,比手语说:“我错了,不该隐瞒不报,只是以为……” “以为你们可以解决?幸好这次不是难收拾地局面——” 周珏笑嘻嘻地说:“我知,一步错步步错,我们要小心。” 裴辛夷笑笑,“赢了几多?” “湿湿碎啦(小意思),对六姑来说只是零头。”周珏鼓了鼓腮,这才展现出二十岁女孩模样。[15] “笨啊。”裴辛夷点了点她的额头,又去点佺仔与阿崇的额头,“亏你们想出仙人跳这种烂招数。” “是咯,还不如直接绑架!”周珏佯装委屈地说,“我差点就和细蚊仔上床,六姑,你要替我狠狠骂他们一顿。” “你的账我慢慢跟你算。”裴辛夷睨她一眼,无奈地叹气。 七年前,裴辛夷参与怀安船务公司组织的志愿者活动,在母亲一手兴办的福利院遇见周氏兄妹。他们不是福利院里的小孩,而是偷溜进福利院食堂偷吃的小贼。 裴辛夷对福利院寄托了情感,旮旯角落都用心留意,检查后厨的时候把兄妹二人逮个正着。一开始想送他们去警署,半路上却把他们带去了茶餐厅,她想起了请自己吃一碗米粉的少年。一点点善意或许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彼时周珏十三岁,周崇十六岁。裴辛夷不过才二十岁,却自称“六姑”。她收养了他们,没有过户登记,却如亲姑姑那般待他们,方方面面从未亏待过。 周崇学金融又练拳击,周珏学法律还拜师学偏门,从十三岁至今鲜少有闲下来的一秒钟,他们亦没有怨过一次。 裴辛夷曾问:“人生轨迹彻底改变,恨不恨,悔不悔?” 周珏说:“点解恨,点解又悔,若不是六姑我早就冻死街头啦!” 周崇反问:“六姑,你问恨不恨、悔不悔,其实是想问谁?”又答,“如果是我,我觉得值得。” 二人一个比一个聪明,一天比一天令人满意。 尤其是周珏,像极了那个不允许被存在的少女。 “六姑,你这样看得我心慌,有帐不如现在就算?”周珏摸了摸脸颊,睁着大眼睛说。 裴辛夷笑了一下,“好啊,‘得得地’车钥匙上交。” “唯独车钥匙不行!这是你送给我的十八岁生辰礼物诶……” * 五点三刻,客人上门。 客厅的灯灭了,痕迹被清理干净,屏风安静摆在那儿,只能借玄关的光看见上面的描金,甚至看不分明。 周崇检查了商人身上没有录音或窃听设备,指引他上楼,还是一周前那间宽敞的会客室。 裴辛夷坐在沙发里,台灯亮度适中的光在她细腻的皮肤上镀了一层黄油,似乎还能闻到别的奶香,掺杂一点可可的气味。 商人站在门边,注意到了茶几上的香薰蜡烛。他胡乱地擦了擦额角、下颌与脖颈交界处的汗,急忙说:“我儿子在哪?” 这句话他从楼下说到楼上,不厌其烦。 “好着呢。”裴辛夷心情很好,还讲了一句国语。 商人忽然升起一股义无反顾之感,握拳说:“我要见人!” “阿崇。”裴辛夷朗声道。 周崇拖拽着小张从会客厅内部的窄门走进来,小张步履虚浮,看上去昏昏沉沉。 “儿子!”商人疾步上前,被周崇拦住了。 裴辛夷笑说:“张生,坐。” 商人是笑不出的,却陪着苦笑,不得已坐下说:“裴老板,我不是有意毁约,实在是……如果是熊胆这些东西,我不敢帮你走啊。你知道,船是运输公司的,要是查下来,以后谁该敢替我运货?” “熊胆?”裴辛夷作出吃惊的样子,“谁让你走私熊胆?” 商人踌躇片刻,说:“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前不久香港有位做塑胶生意的老板被查到走私熊胆,公诉三个月案子就结了,他被判十几年,老婆也因为共犯判了刑。外头的人都说,都说是你做的?” 裴辛夷疑惑道:“我做的?小报开始胡编这些假新闻了吗?” “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我也不怕你知道,拿到汝瓷之后,我收到了一份资料,这份资料我可没泄露出去!资料上写着,裴老板……和走私案有密切关系。” “我以为张生这样的厉害生意人,是不会被这些假招式迷惑的。” “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们这样的行当,很容易招惹是非。那份资料是真的,发给你资料的人怎么不直接递给公署?而且,真有这样的事,街坊肯定会有传言,那么小报不会登?裴家不算名门,但家里的人多多少少每年都会上一些排行榜,媒体很乐意关注。” “这么说,你要走的货真的是工艺品?” 裴辛夷翘起腿,双手交叠放到腿上,玩起唇角说:“张生,你不明白状况,现在不是都得是了。” 商人张了张嘴,看向蜷缩着坐在地上的儿子,忽然拍桌起身,指来指去地说:“你们这么做,公然藐视法律!还——” “张生,放松点啦。”裴辛夷把座椅上的文件袋丢到茶几上,一阵风过,香薰蜡烛的烛火忽闪了两下。“要讲法治,人人都不清白,不如你先看下自己的罪?” 商人斜睨着那文件一会儿,缓缓伸手去翻开。文件里有照片,有汇款单复印件,还有一盘录音带。他强撑着意志,说:“我不知道这些是什么?” “是咩?可是我知道,这些是你贿赂当地官员,和官员一起赌博、嫖娼的证据。” “你以为这点东西就能威胁得了我吗?” 裴辛夷轻笑一声,“不是能不能,是想不想。张生,我阿妈姓李,是谁的孙女想必你有耳闻,你去查一查家谱,看看我阿妈的姨夫是谁,你或许听说过这个名字。” 融化的蜡油沿着小山般的弧度落下去,一个将军的名字轻轻响起。 “你冇几多价值,你背后那些贪官才有价值,这些资料我可以直接递到北京去,他们会不会有事我不敢肯定,但你肯定有事,你害他们风评被害,以后还会有谁同你吃酒划拳,你的厂要不要做了?” 商人懵了,良久,难以置信地说:“我帮你走私就没事?” “你放心,有专门的人做这些事,只要船到深圳,万事大吉。” “没有天理,没有天理,你们不可理喻!” “冇错,过去我以为我的主,万能的耶和华就是理,结果发现,这世界啊,原本就是一个垃圾厂,没有谁会来光顾的,主也不会看一眼。” 裴辛夷站起来,展露完美笑容,“签字咯,一式两份。” 商人尚存理智,说:“你先把我儿子放了。” “他似乎很喜欢这里,让他多玩一阵啦,第一批货到了之后,我再送他回去。” “你、你……!” “小孩总是管不住嘴,张生,我这是保护他,你要理解。” * 许久之后,会客室静了下来。 裴辛夷吸了许多支烟,走去客厅,拿起听筒,拨出一个才熟悉不久的陌生号码。 默念着,默念着,直到电话拨通,她说:“阮生。” 电话那边静默两秒,传来低沉的男声,“这么多年,舍得打电话给我了?” 裴辛夷刻意地发出笑声,“是啊,我想你了。” 电话那边又静默了两秒。 “嗯,我也是。” 停顿,浅浅一笑,然后他说:“想了才一会儿,我感觉像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15]湿湿碎:小问题、小意思。常被错写为“洒洒水”。 第31章 裴辛夷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让这句话留存久一点。 可是下一秒阮决明收起了温柔语调,正经地说:“有事?” 好像什么也没说过,什么也没听到。 裴辛夷说:“我这边准备好了,是大陆船,第一批八月三号到西贡,和钢材一起走。第二批时间还不确定,没有钢材,到时候我会让良叔装工艺品或别的。” “我知道了。” 阮决明说完这句话就收线,甚至没有一句再见。 毫无预兆。 忙音一圈一圈绕着耳廓打转,要织成一团星球那么大的毛球,毛线上全是死球。裴辛夷听着听着,刚温热了一点儿的心又冷却了。 * 放下手提电话,拿起备用弹匣,阮决明拉动手-枪上膛。 丰田皇冠大转弯甩入单车通行的小道,南星快速打方向盘,而后猛踩油门。 他这才瞥了副驾驶座上的人一眼,气喘吁吁地问:“刀哥,怎么样?” “刁,一群狗崽子为了你妈的一个死人不要命了!”阮决明说着轻嘶了一声,他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座椅上,前臂紧紧裹着从衣服上撕下来布条,沿着手腕,整个手背、指缝淌了血痕,昏暗光线下裤子上的渍迹更像是污泥。 “良姜比起阮忍冬,良姜才是他们大哥,换成刀哥你出事,我——” 引擎声止住了南星的话茬,侧后视镜里两辆吉普车飞驰而来,还有数十辆摩托车,车前灯交错辉映,煞白如昼。 穿过这条公路即离开小镇进入山区,没有巡警,无人监管。 阮决明吹了声口哨。 下一瞬,鞭炮声“噼里啪啦”轰响,隐约掺杂了“突突砰砰”。 摩托车横冲直撞,有人坠地,有人连带着车一起倒下。 三响鞭炮的时间,世界重归和平。 * 退回六小时前。 夜色沉沉,凯迪拉克停在机场停车场外部车道上。 后座窗玻璃被敲响,车窗降下,南星弯腰探头说:“刀哥,航班落地了,裴小姐和裴五他们分开走的。” 后座上的阮决明睁开眼睛,摸出裤兜里一块腕表看了看时间,“该回去了。” 南星进了后面一辆丰田皇冠。 过了会儿,凯迪拉克与丰田皇冠一前一后驶出停车场。在一个分岔口,凯迪拉克往河内市区的方向走,丰田皇冠朝着莱州方向开去。 后视镜里出现了一辆鬼鬼祟祟的吉普车。 南星说:“嗬,不傻啊,还知道跟哪一辆。” 阮决明笑了一声,说:“晾了他们这么久,还这么有精神。” “良叔真不够意思,才从刀哥手里拿了好处,转头就当陌生人,明知有难都不帮忙。” “良叔要是帮了我这个忙,老爹不就知道他从我手里拿了东西?良叔就是想到这一点,知道大哥这些崽子会找我算账,掐准了时间先摆我一道。这样就算我出了什么事儿也可以怪到这群人头上,这群人算个屁,最后还是让死人背黑锅。” “我一直以为良叔很看重良姜。” “看中?疯老头看中的就只有钱,为了几个钱折腾成这样。”阮决明打开操作台上的抽屉,里面有一台手提电话,一把手-枪、消音-器,备用弹匣。 他拿出手-枪装上消音-器,接着说:“裴家的人都这样。” 南星注意着后视镜里的情况,回说:“刀哥,河内看上去是我们的地盘儿,但你知道裴家早就把市区内清理干净了,何况这几年良叔和冬哥达成协议,暗中帮他们守着。这次要不是有裴小姐,不说生意,命都可能丢了。” 阮决明笑着睨了他一眼,“难得见你为谁打抱不平,怎么,钟意裴小姐?” “你知道我心有所属。”南星捂了捂心口,故作叹息般地说,“可我们注定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你又看出来了?” “没有夏妹加入,良叔怎么敢张口就要那么多。”南星轻轻叹气,真的叹气。 * 丰田皇冠穿梭在城乡之间,凌晨五点左右终于进入通往莱州山区的国道。 公路两旁是密林,不常被打理的棕榈树散开枝叶,几乎与灌木的藤蔓相接。车开过去,车前灯照明的不远处会投下巨大的树影。 无风,很寂静,仔细听会听见昆虫名叫。 夏日凌晨,在太阳升起之前,驾驶一辆车与友人穿过这样的公路该是一件浪漫的事。如果车上有威士忌、大-麻,再来点儿迷幻音乐,可以体验半小时——以最快的速度开过这条公路需要半小时——嬉皮士的生活方式。 倘若有暴力破坏……哦,暴力也在部分嬉皮士的生活方式之内。 后视镜里的吉普车忽然加速,猛地朝丰田皇冠车尾冲过来。 南星立即加速,试图换去左道,可左边横冲来另一辆吉普车。两面夹击,南星只得让车右偏,贴着国道与树林之间的排水沟行驶。 三辆车飞速前行,大有腾空之势。 眼看车距愈来愈小。 阮决明抵在车门与座椅的夹角之间,解开保险栓,双手持枪。 平日里这条路上的车不会多,但不会少。何况凌晨会有进山出山换班的巡警。谁都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没到最后关头,双方都不想在这里开枪。 不动枪,却有别的。 明晃晃一闪,抵在左边的吉普车里飞出数把锋利的锥刀。小刀悉数砸在窗玻璃上,玻璃碎片渣滓四溅。南星放开方向盘往后倾,旁边的阮决明直接用手挡避。 仅仅是一瞬间,后面的吉普车冲上来。 南星甩尾让车朝左斜,在快要撞上左边的吉普车的时候又把方向盘往右打到底,闯进灌木丛。 丰田皇冠的尾部与后面的吉普车擦了边,继续往树林里冲,发出枝叶藤蔓被碾压的声音。 林里树木的间距很窄,不过与公路相距一辆车半的距离,再往前走车就会卡在粗壮的树干之间。南星别无他法,一气往后倒车,“嘭”地将吉普车斜撞出去。 丰田皇冠尾部车壳凹陷,吉普车前车灯玻璃碎裂,横在路马路中央。 南星让车反方向退回到公路上,再漂一般大转弯,换在了外道。 原先左道上那辆吉普停在前方,作势欲拦截。丰田皇冠冲过去,在擦身而过的瞬间,阮决明朝吉普车开了一枪。 司机闪躲开来,立马有人投掷来锥刀,幸好丰田皇冠已开了过去,刀扔在了车门上。 吉普车不甘示弱,即刻追了上来,锥刀轮番飞出。 后面那辆吉普车亦穷追猛舍。 南星专注于开车,虽灵敏躲闪,但甩刀的人个个好手,躲得着实辛苦。他急不可耐地说:“管不了那么多,刀哥!” 阮决明找准时机,对准吉普车司机猛开一枪。 一枪命中。 就在吉普车减速之际,半空飞出一把蝴蝶-刀,旋转着射来。 阮决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南星的额头往下按,弧线落下,蝴蝶-刀栽进他手腕三寸后的前臂。 “刀哥!”南星感觉到了什么,惊声道。 阮决明松了手,呵斥说:“开车。” 他咬着衣襟,单手撕下一截布来,而后一下拔掉刀,迅速将布条裹上去,缠紧。 后视镜里的吉普车远了。 阮决明抵在椅背上,只觉整只左臂不像自己的了。 痛。 原来还能感觉到痛。 有什么声音一直在响,车里的二人这才听到似的,又顿了一下才想起来是电话。 阮决明从抽屉里拿出手提电话。 “阮生。”电话那边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女声。 清冷、绵绵,几乎不具力量,却像最细的锁链,延伸着,盘曲着,刹那间就裹紧了他的心脏。 “这么多年,舍得给我打电话了?”他假装不痛不痒。 “是啊,我想你了。” 几乎就要唤出那两个字—— 他说了些什么,说到了一辈子。 反正不管说什么,没人会当真。 “有事?”他问。 电话里的人说起别的。 阮决明盯住后视镜里的动静,心如擂鼓,血液里有千军万马在奔腾。 没关系,这就足够了,手臂不再痛。 心里只有那两个字。 按下红键。 他低喃:“陆英。” 没有人能听见。 * 手放开听筒,裴辛夷站起来,朗声道:“好彩妹,送我回家。” “得得地”飞驰,从石澳到中环,由南向北,要跨越整座港岛。 “六姑,我要吃何嫂做的早点。”周珏轻松地说。 裴辛夷手肘撑在窗沿上,回头睨着她说:“今天何嫂休假。” 周珏瘪瘪嘴,撒娇说:“欸,我在美国待了三个月,回来你就这样冷冰冰,一点都不想我。” “你的心思我还不知?你想找八仔玩。” “还想找菀菀玩啦!” 裴辛夷轻轻摇头,“你二十岁咯,还像细蚊仔,要同豆丁玩。” “哗!我二十岁了?我以为我才十三岁。”周珏转过头,耸眉垂眼做苦相。 “十三岁不许开车。” “我二十岁。……我不管,六姑要请我食早点。” 裴辛夷轻轻叹气,无奈道:“好,好。吃完就走,不许胡闹。” 周珏抬手敬礼,“Yes,Madam!” “我未婚。”裴辛夷故作嗔怪道。 “可是……”周珏挑了下眉稍,转而问,“六姑在北京也有门路?” “如果有那么巴闭的关系我还在这里?”裴辛夷点了点她的额头,“唬人的话啦,阿妈同那些亲戚早疏远了。” * 三太宅邸在中环可以看见维港的高层公寓,一层五户,一户三百平。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当属豪宅。 这是曾念从大太护工变成三太时得到的公寓。裴辛夷在这里住了十年。 打开一扇门,走过三米长的窄道,再打开一扇门,进入玄关。 “念姨!”周珏往里跑,快要蹦跳起来。 “哎。”客厅里传来回应,收音机播放新闻的声音随之小了下去。 走过去,周珏双手搭在沙发椅背上,笑说:“念姨,起这么早?” 曾念梳了发髻,头发柔亮光泽,化了淡妆,眉目清丽,看着至多三十,比实际年龄还小一些。她只是笑,朝厅门张望,“六妹呢?” 裴辛夷慢慢走来,颔首道:“念姨早。” “早晨。”(早安) “你们食。”裴辛夷揉了揉臂膀,说,“我不太舒服,想先休息一阵。” “啊,怎么会?”周珏凑上前左看右看,“要不要请医生?” 曾念想了想,说:“他们盼了你一夜,才睡不久,先去看一看?” 裴辛夷点头,往卧室的方向走。 周珏欲跟上去,曾念拉住她的手,说:“好彩妹,饿不饿?” “……呃。”周珏一下子反应过来,点头说,“饿,好饿啊。” * 公寓结构是铺开式的,客厅在中间,西边是太太的区域,东边是小辈们的区域。 兄妹二人的卧室挨在一起,两扇门正对着裴辛夷的卧室门。左边一扇门上挂着木牌,蜡笔涂鸦之上贴着白色卡纸剪的圆形,中间又贴了用黑色卡纸剪的“8”,意为八号球。右边一扇门的门把手上悬挂着卡纸剪的挂牌,表面上什么都没有,但翻过来就会看见一行英文“F*ck off”,还有一个涂粗的感叹号。 裴辛夷放下挂牌,进了左边的卧室。 小孩子们的卧室窗户朝向维多利亚港,可清晨维港的风景都被厚重的尼龙窗帘隔绝在外。 床头的留了一盏壁灯,昏黄的光照亮小小一隅,小男孩侧着身子弯起膝盖,以有些蜷缩的姿势睡在单人床上。 裴辛夷在床前蹲下,心思渐渐平静下来。 裴安逡揉了揉鼻子,无意识地翻身,慢慢睁开眼睛。愣了一下,完全愣住了,他忽然大叫起来,“六姊!” 眼眸明亮,恰如森林里最灵动的小鹿。 裴辛夷张开手臂,裴安逡扑腾着爬了两步扑进怀抱。 “六姊,我好想你,I miss you soooo much!”好似把“so”拖得越长就可以传达越多想念。 “我也想你。”裴辛夷揉了揉他深亚麻色的头发。 “噢!耶!我有新的飞机模型了,六姊说好回来就带我去买……”裴安逡胡乱呼喊着,在床上蹦跳着。 这兴奋的呼喊似乎惊扰了其他人,虚掩的卧室门被完全推开。 一位女孩儿出现,穿着吊带睡裙,抱了只十几寸高的棕色泰迪熊。她冷冷地说:“八哥八哥,你鹦鹉啊,吵死了!” 裴辛夷看过去,对上冰冷的视线。 裴安菀别过视线,微微蹙眉,说:“回来就回来咯,又不是伊丽莎白女皇光临,至于这么开心?” 裴安逡指着她不解地说:“哇,菀菀,怎么可以这样?明明是你要等六姊,害得我冇睡好。”转而对裴辛夷委屈“告状”,“六姊啊,难道女人无论几岁都是说变卦就变卦?” 裴安菀睇了他一眼,又睇满是无奈的女人,扬着下巴说:“裴辛夷,你说谎。” “菀菀……?”裴辛夷半是蹙眉半是笑。 “你说了只去三天,你骗人。”裴安菀不知如何消解情绪,把泰迪熊扔了过去。再也不看,她转身离开。 裴辛夷捡起泰迪熊,站起来单手插腰,看看门外又看看身后,终是叹了口气。 不像,龙凤胎一点也不像。 第32章 七月中旬,香港沉浸在盛大而奇异的喧嚣之中。 裴辛夷回来好几天,一直忙不停歇。先是领八仔逛玩具店,惦记不愿同行的菀妹,她还亲自排队买了菀妹最爱吃的钵仔糕;再是去银行,谈客户,会见拍行高层,往返九龙与港岛,踩十厘米高跟鞋亦霍霍生风,她是不需要睡眠的新新人类。 这天早晨,裴辛夷终于没有日程,却无法补觉——得陪三太去湾仔的圣母圣衣堂做弥撒。 湾仔是裴家人不可忽略的地方。大太以前住那儿,婚后在那儿安置了多处房产。裴怀荣投资失利导致欠债的几年,全家人住进了大太名下的还未售出的一栋楼里,在修顿球场附近。 那几年二太常和裴怀荣置气,吵闹起来连楼里的租户都能听见声响。大太每周都会去教堂,在那样的日子里去得更勤了。回到圣母圣衣堂,就好像找回了她少女时代的许多记忆,以至于后来搬离湾仔,她不惜花费时间在路程上去那儿做弥撒。 再后来,大太身体状况不好,请了护工照顾。护工陪着上教堂,似乎也成了虔诚的天主教徒,成为三太至今仍保留着这一习惯。 裴辛夷小时候常与母亲上教堂,甚至还在教会活动中加入了临时的唱诗班。自第一次从越南回来,她从不离身的十字架项链不见了,也不再去教堂。她说:“我不信教。” 偶尔陪三太来教堂,裴辛夷只当散步,多数时候不进教堂。 曾念与教友话别,朝站在路边抽烟的裴辛夷走去。裴辛夷掐灭烟,说:“念姨,晚上不要带八仔、菀菀过去。” 曾念顿了一下,仿佛没听见似地说起别的,“听说教区准备卖出这块地……” 裴辛夷漠然地睨着她,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曾念说:“你细妈和吉妹从美国回来,你阿爸特意安排的家宴,叮嘱全家人都要到齐。” 裴辛夷想说什么,最后只轻呼一口气,“念姨先走,我还有事。” “你……该休息几天再忙。”曾念及时止住这话,裴辛夷北北不会觉得这些话是关切,只会感觉被冒犯。 * 送曾念上车之后,裴辛夷沿街走了一段路,随意搭乘一辆电车。 澄澈的阳光照进车窗,为窗边的一对年轻恋人镀上一层温柔色彩。他们靠在一起,一人戴一个耳塞,听着从同一个磁带随身听里传来的音乐。 总能令人触景生情。 裴辛夷收回视线,在下一站下车。电车开过去,对街呈现在眼前,歪歪斜斜的电线杆下坐着一人,浑身脏兮兮。正是塑胶祥的女儿。 每当有过路客经过,女人就会摇晃挂在身上的纸牌,激动地胡言乱语。 先前周珏说的塑胶祥的故事,虽是为吓唬小张公子,其实没一句假话。 塑胶祥夫妇入狱,他们的女儿忽然变痴变颠,在街头乞讨,举写满“真相”的纸牌,谁见了都躲。谣言满天飞,甚至引来八卦记者探访裴辛夷在湾仔的古玩行分店。裴辛夷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事情压了下去。 结案至今一月有余,裴辛夷这才得空来看这位女人,说是看,也只是远远地望着。她不想靠近这个差点用注射手段害死阿姊的凶手。 阿姊当初也被人们说成疯了,裴辛夷极力争取才没让父亲把阿姊送去精神病院。 把人变傻变疯,有些人的手段还是这么低级。 还有把关于走私案的资料递给张生这件事,做事风格一模一样。 裴辛夷根本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在捣鬼。 裴辛夷从包里拿出手提电话,拨通后,说:“阿崇,晚上把塑胶祥的女儿送去半山别墅。这么久不见,给她送一份‘伴手礼’才够礼貌。” 顿了顿,她又说:“卖圣母圣衣堂这块地在出售,不管花多少,拿下来。” * “妈咪呀,我不想去……” 浅水湾一栋半山别墅响起女孩娇软的声音。华丽衣裙堆了一路,从衣帽间一直到门外的半截走廊。 绣着花鸟图案的玫粉色丝绸软底拖鞋踩过柠檬黄的欧根纱、红色波点雪纺衫、蓝绿色格纹百褶群,终于踏在了地板上。裴安霓在盥洗室外停下,双手叉腰说:“妈咪,我不想吃晚餐,我要瘦身!” 何云秋从梳妆镜里瞧了她一眼,拢了拢鬓角的卷发,转头说:“你可以不吃,但你必须去。” 裴安霓瘪了瘪嘴,倚着扒着门框,蹙眉说:“不可以讲我需要倒时差咩?” 何云秋注视了她一会儿,重新去看梳妆镜,一边拿起粉扑往法令纹上轻拍,一边说:“你自己同爹地讲,我不会帮你撒谎。” “怎么会是撒谎……”裴安霓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 “爹地为了给你接风才摆这个家宴,到山顶有几步路?你不愿意去,想去哪里?”何云秋盖上粉饼盒子,起身说,“又想去深水埗找你的朋友?” 裴安霓心思被看穿,气呼呼地说:“我半年冇见她们了,昨天在机场你分明答应了准许我玩一阵!” “你毕业了当然可以先玩一阵,但要看和谁玩,如果是Eugene我大力赞成。” 裴安霓抿笑,故作不在意地说:“Eugene回澳门了,你连太平山都不准我出,还准我出岛?” “你呀,要学会矜持。”何云秋上前拍了拍女儿的背,“快去换衣服,如果今晚表现好,明天就让你去找朋友们玩。” * 傍晚,云霞笼罩太平山顶。一方宅院的外墙边接连停靠了数辆私家车,其中一辆“虎头奔”尤其显眼,像是蛮横霸占了这条坡道。 别墅客厅里,裴辛夷独自站在窗边吸烟。后面的深咖色水牛皮沙发上,裴安胥正同父亲有说有笑,不知在讲什么趣事,她也懒得关心。 “来了。”裴辛夷淡漠地说。 “是吉妹?”裴安胥立即站起来朝窗外张望,却一个影儿也没见着。 裴辛夷回头去看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这么想她,怎么之前不见飞去美国探望?” “我……” 裴安胥话未说完,小孩子的声音传来,“六姊!” 裴安逡挣脱开曾念的手,欢快地奔过来扑进裴辛夷的怀里。裴辛夷单手握着他的肩膀,让他转了个身,几乎不带感情地说:“该先向谁问好?” 裴安逡抬头瞟了她一眼,对沙发上的人说:“爹地。” 裴怀荣招手让他过去。 裴安胥露出失落的表情,凑过去说:“还有我?”是大约对每一位小孩都使过的逗趣手段。 裴安逡活泼好动,看上去较幼稚一些,但已过了会被对这样的玩笑所骗的年纪,只是敷衍地说:“你好啊。” “你好?”裴安胥低下头,试图与小孩平视,“我是谁,不认识了?” “五哥,八仔无一丁点幽默细胞,你最好不要同他讲笑。”裴安菀走来,自顾自在沙发一边坐下,把怀里的包了书衣的小说放在膝盖上。 她穿着黑色无袖直筒连衣裙,坐下来裙摆就在膝盖以上,但她坐得很端正,双腿并拢,挺直了背。 她又颔首说:“爹地。”一派大人模样。 裴怀荣笑笑,转而同裴安逡打趣。他对这对龙凤胎的态度可谓天差地别。 这么多年,裴安胥早已明了父亲重男轻女的心思。裴家当下就只有两个儿子,作为最受器重的儿子,裴安胥对姊妹们多少有几分怜惜,尤其是最不被关心的九妹。 见裴安菀打开书,裴安胥搭话说:“菀菀,在看什么书?” 裴安菀读完这一页余下的几行,翻过一页,头也不抬地说:“Gone with The Wind.”(《乱世佳人》) “欸,你看得懂?” 裴安菀慢慢抬起头来,不咸不淡地问:“什么是看懂,知道故事情节就是看懂?还是说完全读懂作家在写什么才是看懂,那谁能保证一定看懂了?” 裴安胥无话可答,“嗯”了两声,左顾右盼找三太的身影,想起三太打过招呼就去厨房了,只得朝裴辛夷所在的方向说:“菀菀好犀利,懂得比我还多。” 裴辛夷没有立即接话,他还以为自讨无趣,准备加入一旁的父子谈话。过了会儿,却听见她说:“五哥,夏天冇人会用暖水壶,它也不是公共物品,你最好收起来。” “乜嘢?”裴安胥出声之后才反应过来裴辛夷指的是什么,顿时无言。 好心充当家人之间的调和剂却无人领情,阿妈说得对,他不如只顾自己。 再说,菀菀这个脾气简直与六妹如出一辙,要不是知道她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受潜移默化,他就要以为菀菀是六妹的女儿了。 * 六点,曾念代主厨来问几时开饭,裴怀荣说再等一等。 裴安胥打电话去二太住宅,可无人接听,他说:“应该在来的路上了。” “半山到山顶要走多久,太平山几时变珠穆朗玛峰了?”裴怀荣话是这样说,却没有一点儿不悦。 曾念附和着笑了笑,说:“女仔总爱扮靓,吉妹怎会例外,今天为她接风,我们耐心等一等啦。” 裴辛夷抚摸大拇指指甲,去越南吊唁时卸了甲油,回来后直到今天下午才得空去做了美甲,是香槟色的,其中还有金粉闪烁,像在流动的融化了的金箔。她松开手,抬眸说:“说不定碰上了麻烦事,阿爸要不要去看一看?” 裴安菀忽地看过来,乌黑的大眼睛里竟有可以称之为锐利的神色,“裴辛夷,你又在捣鬼?” 第33章 裴安菀这么说并不是质问,是给了裴辛夷一个台阶,这一以来就可以把裴辛夷那句令人提心吊胆的话圆成一个玩笑。平常才不会用“捣鬼”这类略显幼稚的词语,这么说或许有些奇怪,她惯会使用这些小小伎俩来模仿“小孩”。 果然,在场的人都笑了,包括向来对裴安菀冷言冷语的裴怀荣。 “菀菀,你总是直接叫我大名。”裴辛夷笑说,却给小孩造成无形的压迫。 裴安菀撇了撇嘴角。这是她真的不开心时藏不住的细节,但她很快就挑起了唇角,说:“六姊,只许你捣鬼,不许我冇礼貌?” 裴辛夷确是要“捣鬼”,但不是此刻。 导致二太迟到的原因是那儿被所有人忽视了的女儿——裴繁缕。 早些时候,裴安霓绑好马尾,挑选发卡的时候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忙对母亲说:“妈咪呀,你不是讲安琪回来了,人呢?” “啊。”何云秋两手一拍,懊恼地说,“差点忘了,你哥昨晚还打电话提醒我要去看安琪。都怪你,一整天跟我嘻嘻哈哈……” “哇,怎么可以怪我?” 何云秋不再回应裴安菀的玩闹,匆忙去卧室打电话,吩咐司机去酒店接裴繁缕。 裴安胥提醒了母亲,但也只是告知裴繁缕这么个人回来了,以及住在哪里。几乎是随口一提。 从越南回来,裴安胥让裴繁缕就住在家里——二太名下的浅水湾半山别墅。他这些天要忙公事,住在离怀安船务执行部办公室近的铜锣湾的公寓。 裴繁缕拒绝了,在山下的度假酒店住了下来。她不想在不安中度过,不想在母亲回来时看见那惊讶或冷淡的表情,令自己产生闯入了他人宅邸的感觉。 没有不安,但更寂寞,这么些天竟没有一个人来看她。 以至于没人想到通知她去吃家宴。 * 当下,山顶别墅。何云秋与裴安霓姗姗来迟,衣衫时髦,首饰耀眼,空气都一下子变珠光宝气了。 裴安霓小跑过去,弯下腰给裴怀荣献上贴面礼,欣喜得像是数年不见。其实这一幕每个假期都会上演。 再是裴安胥,裴安霓去挽他手臂,又是撒娇又是打趣,亲密如一分钟都没分开过的兄妹。 离得近,裴安霓先与分坐在沙发两侧的龙凤胎问好,最后转身朝裴辛夷点头,“六姊,好久不见……。我很挂念你。”嘴角抿笑,似乎是想要亲近却又不敢冒险。 裴安霓这一切的举动没有分毫伪装。 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烂漫的女孩?裴辛夷无数次感到惊奇。这种天真对她来说足以用惊奇来形容,她是早慧的孩子,仅有的少女的天真也在十六岁就被抹得一干二净。 等众人寒暄一番,曾念说:“人都到齐,差不多可以吃饭了。” “到齐?”何云秋站在沙发后,手搭上椅背,像是搭在裴怀荣的肩上。她抬着下巴说,“贵人多忘事,安琪还没到。” 不知道的还以为何云秋至少有那么点儿关心这位女儿,实际上只是不服气曾念那句俨然女主人意味的话。 曾念以笑回应,“看我,怎么把老四忘记了。天天被两个祖宗缠着,晕头转向,什么事都记不住。”又奇怪道,“诶,吉妹,怎么四姊不跟你们一起过来?” 裴安霓忽然被点名,抬头看了看母亲,又看曾念,有些难为情地说:“安琪住酒店,我们刚回来,还没来得及与她打照面。不过她在来的路上了,妈咪派了司机去接。” “安琪?”一直在安静阅读的裴安菀出声问。 裴辛夷朝她看去,眯了眯眼睛以示警告。 裴安菀视若无睹,佯装不解地说:“四姊还有别名?” 分明是天真语调,却令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安琪这个名字不是最重要的,排行才重要。何云秋向来不以三房小孩合在一起数下来的排行作称呼。尤其是大太过世之后,她更不愿承认自己是二太,不愿承认妾室身份,于是先就从称呼改起。 但裴怀荣对于这些小事是不上心的,觉得女人实在麻烦,心思多,爱计较。他没好气地说:“喊顺了口,改什么改?” 何云秋不好再提,只能由自己领导“革新”。遗憾的是,除了最乖巧的安霓,无人迎合。 裴繁缕排第四,裴安霓排第七。自古以来,洪门视“七”为不吉,逢七叫吉。因为二加五等于七。“二五仔”指内奸、叛徒。裴怀荣混过堂口,遵照祖宗规矩鲜少说“七”,因而“七妹”成了“吉妹”。 七就是吉,吉还是排行。小孩们这么互相称呼也罢,曾念这么喊对于何云秋来说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何云秋瞥了搭腔的裴安菀一眼,心道什么样的贱人生出什么样的贱种。曾念不过是深水埗唐楼出来的女人,念了护工夜校,机缘巧合被裴太看上,几年后一跃飞上枝头。骨子里还是穷相,拼命让女儿学裴辛夷,走哪里都拿一本英文名著,以为装样子就可以把弹珠变珍珠。 一秒半,在心里骂了一通,何云秋压下情绪。不能失了一家人的和气,至少在老爷子面前不能。 “裴繁缕以前叫安琪喔,只有辛夷特别,不用‘安’字辈。”何云秋对裴安菀说。 裴安霓听到辛夷的名字,开朗地说:“说起来,我们家的字辈是什么?” “启怀安正。”裴辛夷说。 裴安霓欣然道:“那我们的下一辈就是‘正’咯。” “你关心这个做乜?”裴安胥笑着,用肩头顶她的肩头,“有想法了?” “我。”裴安霓耳朵一下子就红了,别过脸去嘟嚷,“我以后就算有了BB也不会姓裴,你的BB才会叫裴正点点点。” “谁说不可以姓裴,说不定你未来老公是入赘。” 何云秋笑话裴安胥没个哥哥的样子,嗔道:“有你这么奚落安霓的?我们阿妹要嫁就嫁最有出息的靓仔啦。” 裴安胥耸了耸肩,说:“什么最有出息,恐怕得家底最厚实的靓仔啦。” 裴辛夷难得发笑,接着就听见佣人说:“老爷,四小姐到了。” 裴繁缕头发剪短,烫成小卷,从鞋到包全换了时兴的款式,打扮得摩登又不失格调。在众人看来,却是用力融入前卫都市的证明,有些酸楚。 裴安霓也觉酸楚,但只有她以为这是尽力掩饰伤痛的证明。 “安琪……”裴安霓反靠在沙发椅背上,轻微地晃了晃手指。 十年未见,裴繁缕于这个家近似陌生人。 “阿爸、阿妈……我回来了。”裴繁缕说出这句话,心里涌起莫名的情绪。她不明白,不想明白。她要忍住对中国人对亲情本能的眷恋。 裴怀荣对她端详了一会儿,极小幅度地晃了一下头,不知是摇头还是叹息,说:“回来好,辛苦了。” “安琪——” 何云秋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裴繁缕平静地说:“我改名了不是吗?叫繁缕。” 何云秋顿了一下,笑着说:“繁缕。” 努力在裴怀荣面前展现一位合格的母亲该有的表现,她上前去拉裴繁缕的手臂,把她带到沙发座这边,说:“你还没见过这两个小孩,一个叫安逡,一个叫安菀。” 裴繁缕没太看清小孩的模样就转头去看曾念,说:“与念念姐真像,长大了一定是俊男靓女。” 客套话里绵里藏针。 裴繁缕确实只比曾念小五岁,但“念念姐”这个代表的更是大太的护工,当时全家都喊曾念“念念姐”。 裴辛夷对这一地鸡毛感到厌烦,淡漠地说:“几时吃饭?” * 众人在饭厅落座,裴怀荣坐上座,二房三房分开坐两侧。 家宴是为裴安霓接风准备的,话题自然围绕她展开。裴辛夷听着不出声,在虾仁粥小盅传上桌时,轻声对佣人说:“让厨房换两盅蔬菜粥。” 曾念注意到,抱歉地说:“亏我刚才去了厨房,竟然没注意菜单,还是六妹心细。” “怎么了?”裴繁缕问得突兀,所有人都看过去。她不想附和关于裴安霓的谈话,趁机把人们注意力引到三太那边去。 裴辛夷说:“他们对虾过敏。” “这么些年,六妹都会照顾人了。”裴繁缕含着笑意说,瞧见裴安菀朝把瓷盅撤走的佣人鼓了鼓腮,不由得多打量了她两眼。 裴辛夷也注意到裴安菀的表情,低头在她耳畔说悄悄话,她一下子就笑了,眉眼弯弯,露出两颗小小犬牙。 不知何故,裴繁缕忽然感觉裴安菀很熟悉,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挪开视线,裴繁缕撞上了裴辛夷没有任何情绪的视线。 “辛夷今年二十七了?”裴怀荣说,“你自己要过生活,不要只是照顾两个细仔。” 裴辛夷笑了笑,“阿爸,都是念姨在照顾他们,我哪有时间?光是店里的事都够得忙,还有你交给我的事。” 裴繁缕略有些诧异,“六妹还帮阿爸做事?” “碎料(小事)啦,不过就是些开支票、招待客人一类的琐事。”裴辛夷笑着说出这番话,席间的暗流涌动忽然破开,浪潮卷席,闷得人无言。 “碎料”——一切上不了台面但又无法交给外人去做的事。这是裴辛夷能够在裴家持目中无人态度的原因。裴繁缕、裴安霓和两个小孩不知道这句话是何意,但看着长辈们的眼色,也不敢说话。 裴辛夷无恶不作。 裴怀荣咳了一声,说:“再怎么说,工作只是一部分……云秋,你常组牌局,留心一下谁家有年龄合适的后生仔,挑一挑,介绍给辛夷。” 裴辛夷暗自握紧勺柄,笑说:“不劳烦细妈,念姨有帮我介绍。” 年龄合适、挑一挑,当初三姊的婚事父亲可是商议再商议,哪有这般随便。 裴怀荣说:“你念姨年轻,哪里认识家里有适龄青年的太太。” 裴辛夷连样子也不做了,脸色冷下来,说:“你的意思是何云秋老了?” “辛夷!”裴怀荣一把掷下筷子,怒目道。 裴辛夷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她说:“我食完了。” 裴怀荣拍桌呵斥,“你给我坐下!” 裴安胥一边安抚父亲,一边比手势劝裴辛夷坐下。 可她并不理会,牵起离得最近的裴安菀的手,说:“菀菀、八仔,走了,我们去食雪糕。” 裴怀荣气得咳嗽,想甩狠话却什么也说不出。 裴繁缕注视着裴辛夷远去的背影,眼里充满了复杂情绪。在越南只是被裴辛夷的嚣张态度所刺激,她还有些不屑,此刻她真正体会到了人与人差距,妒忌,更为自己感到心酸。 如果换作她,恐怕父亲会不咸不淡地说“出了这道门就别想回来”一类的话。 凭什么裴辛夷是特别的? * 这顿家宴潦草收席。曾念后一步赶回公寓时,被砸东西的声响吓了一跳。 菲佣一手揽着一个孩子的肩膀,露出见到救世主般的眼神,说:“太太,六小姐快要把她的书房砸烂,你快去劝一劝。” 曾念点点头,往裴辛夷的书房去。裴安逡想要挣脱菲佣的钳制跟过去,裴安菀握住了他的手,说:“八仔,裴辛夷发脾气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冇办法的。” “可是,六姊点解要生气?”裴安逡眉毛耸成八字,看起来可怜兮兮。 裴安菀看向走廊那端,说:“裴怀荣想把她嫁出去。” “爹地点解要六姊嫁人,这是坏事吗?” “你刚才听到了,六姊帮爹地做事,爹地要六姊嫁人,说明爹地不需要六姊了。” “我听不懂。” “你不用懂。”裴安菀松开裴安逡的手,看着他说,“无知最开心。” 书房门口,曾念敲了敲敞开的门,小心翼翼地说:“六妹,很晚了……” 整墙的格子书柜空了大半,书本散落在地上,裴辛夷就站在书堆里,背对着门。听见声音,她回头看去,眼神凌厉,“滚。” 曾念一口气提上来,说不出话,还是硬着头皮说:“菀菀今天冇吃到虾。” 裴辛夷长呼一口气,说:“给我五分钟。” 五分钟后,客厅里只剩下裴安菀。裴辛夷走出书房,远远看着她说:“过来。” 裴安菀无奈地叹气,“其实你不用这样做。” 裴辛夷正往厨房去,没听清,转身问:“乜嘢?” 裴安菀只是摇头。 * 幽蓝的燃气火焰瞬间熄灭,裴辛夷松开料理台上的旋转钮,用棉布手套包着瓷奶锅的双耳,端到一旁的小餐桌上。 裴安菀坐在餐桌一边,手里拿着勺子。看见热腾腾蒸汽,她难得表现出小女孩的样子,长睫毛扑闪扑闪,“看起来好好味,比裴家请那些大厨做的还要好味!” 裴辛夷在旁边坐下,拿起空碗里的勺子,一边舀粥一边说:“我不算裴家大厨?” 裴安菀抿了抿勺子,轻声说:“你是我的大厨。” 裴辛夷吹了吹勺子里的粥,递到她嘴边,“快吃。” 之后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偶尔响起勺子碰锅碗的声音。 氤氲久未散去,她们被轻薄的雾气包围,围拢。 电话铃声来得不合时宜,裴辛夷走到冰箱那边才接听。 来电人是佺仔,他压低声音,用一种令人误以为是在表演喜剧的鬼鬼祟祟的声音说:“六姑,‘邮递’完成。” “得,早点休息。” 裴辛夷收线,转身看见裴安菀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挑眉问:“怎么?” “……今天可不可以陪我睡觉?” 裴辛夷蹙眉,无奈又温柔地说:“菀菀?” 最后一缕雾气散了。 窗外,霓虹之中的维港波光粼粼。 * 关上百叶扇窗,何云秋一边解浴袍的腰带,一边转身去掀分离干湿区的浴帘。 “啊——” “妈咪?”正从浴室门外经过的裴安霓慌张地停下脚步。 “出什么事了?” 裴安霓没听见应答,连忙打开门,见着眼前的场景,顿了半拍,大声尖叫起来。 声音响彻整栋半山别墅,在楼上的裴繁缕、在楼下客厅的裴安胥纷纷赶来。 二人没有失声惊叫,却也怔住了。 浴帘半拉开,得以看见大半个浴缸。里面盛了半缸水,血红色的水,表面还泛着油漆污浊的气泡。而水之中,瘫坐着一位脸色苍白的女人,湿漉漉的头发淌下来,遮了半张脸。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之际,女人缓缓睁开了眼睛,抹开额前的发,半梦半醒地说:“我在做梦?” 竟是塑胶祥的女儿! 何云秋由惊吓变得迷惑,渐渐地,愤怒涌来。 她在心头划出一行名字,恨得咬牙切齿。 “裴辛夷。” * 房间里黑黢黢的,窗帘遮严实了,什么光亮都没有。裴辛夷盯着天花板怔怔出神。良久,察觉到身旁的女孩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起床,离开了房间。 在客厅里抽了一支烟,她心头的烦闷还是挥之不去。思忖一秒,她走向玄关,抄起柜子上的车钥匙。 夜色茫茫,虎头奔飞驰在山道上。 裴辛夷回到了石澳半岛。这里的独栋住宅不过二十户,远看栋栋建筑可连成蜿蜒的线,实际却相距甚远,每一户所有的占地面积对于普通市民来说都宽阔得可怖。当然,这样的地方,夜里自然寂静得可怖。 穿过草坪,裴辛夷用钥匙打开门。 感觉室内有人,她下意识把手探进内差,接着想起周崇为了监视小张公子,近日都住在这里。 “阿崇?” 裴辛夷只是轻唤一声,立即得到从楼上传来的回应。 不一会儿,周崇走下楼梯,睡眼惺忪地比手语,“有什么事吗?” “我来看阿魏。”裴辛夷说,“你去房间里睡,不要睡客厅。” 周崇摇了摇头,“睡客厅比较好,我没事。” 裴辛夷挥手示意他上楼,自己往客厅走去。 打开一盏壁灯,裴辛夷走到屏风背后。 琥珀色的光线下,屏风上描金的枝叶有了纹路与阴影,好像活了起来。在这样的枝叶间,南部白唇蟒盘蜷在一起,正在安睡。 “阿魏。” “阿魏啊。” “我今天给何云秋下了‘战帖’,冇回头路可走了,早就无法回头。” “你讲,我作了这么多恶,会不会,会不会……算了。” “……点解我成了这样的人?” 绵绵语调,是从未生疏的越南语。 - 闭上眼睛,景象全变了。 天昏地暗,河岸垃圾的腥臭气飘散而来。 一辆银灰色面包车停在巷道口,阿魏与陆英上了车,松开不到一分钟的手又牵在了一起。 司机回头同阿魏搭话,偷瞄了陆英好几次,玩笑说:“真的是你崽子的女朋友?” 阿魏“嗯”了一声,语气微妙地变冷了些。 陆英以眼神示意阿魏让司机赶紧出发。阿魏拿给司机一包烟,说:“大哥,可以出发了。” 司机吹了一声口哨,一边发动车一边打开烟盒。车驶出去之际,他说:“不走国道对吧?” “对,班长应该和你说清楚了。” 窗玻璃外,建筑接连倒退,然后是无止境地树影,幽暗之中犹如魑魅魍魉,隐约还能听见嘈杂的低声絮语。 陆英的心砰砰跳。要自由了,她想。 “困不困?”阿魏问。 陆英摇头。这样简单的句子她听得懂,但讲不好,阿魏让她最好不要说话。司机毕竟是拿钱办事,不算自己人。 大约司机平常习惯了与乘客闲聊,此时没人说话,他感到很无聊,于是打开了车载音响。这盘磁带是他翻来覆去听了很长时间的越南流行民歌。 大约把磁带里所有的歌听了两遍,司机闷不住了,说起话来,“你们没睡着吧?” 通过后视镜能把后排的人看得一清二楚。阿魏说:“没。” “这妹妹怎么不说话?” “她不爱说话。” “不爱说话好。文静。” 阿魏没有接话,司机又说:“河内最近出了大事儿。你们知道裴氏吧?那帮中国人。” 陆英抬眸,正巧通过后视镜对上司机的视线。 司机顿了一下,接着说:“他们有个女孩儿被绑架了,到处找人。” 阿魏以为是先前那件事,随意说:“是吗?” 阿魏是以此敷衍,却不想司机得到回应,有了说话的劲头,绘声绘色地说:“是啊!不见好久了。说来奇怪,他们好像不太重视,也没见怎么找人。不过消息走漏出来了,总有人想捞一笔,到处打听女孩儿的消息……” 阿魏听得心不在焉,注意到陆英打了个哈欠,略带歉意地对司机说:“大哥,把音乐调小声一点儿行吗?我女朋友想休息了。” “噢、噢,行。”司机把音乐声调小了。和小孩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不讲话了,抽起烟来。 后视镜里,陆英靠在阿魏肩头,偶尔有灯光掠过照亮她的脸,可以想象出脸颊柔软光滑的触感。偷偷观察,看不分明睫毛,但可以看见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圈阴影,她很漂亮。 她抿了抿嘴唇,光又照过来了,令嘴皮上刚沾了唾沫的地方闪烁极细微的光点。 司机不自觉舔了舔发干的嘴皮,手搭上后视镜。他挠了挠头顶,再次把手搭上后视镜,然后擦了擦镜片上的灰。 看得更清晰了。陆英环住阿魏的手臂,头往他颈窝里蹭了蹭,鼻尖在脖颈上轻轻一拂,他下意识地抬起肩膀,扬了扬下巴。这么做却让她的头垂下去,唇角贴在了他的锁骨上。 司机闷咳了一声。 哪来的这么漂亮的女孩?这崽子真是好福气。 - 开车从河内到西贡至少要三天,漫长的旅途才刚开始就已令人倦怠。天还没亮,司机膨胀起来的欲望又瘪了下去,不再注视后面的动静了。 陆英没有睡着,根本睡不着。她兴奋极了。 阿魏同样不平静,但与陆英的不尽相同。他十七岁了,不是七岁。有个女孩,尤其是惦记在心的女孩这样靠在他的肩膀上,时重时缓的呼吸吹来,像被摇荡的芦苇扫过,或是痒痒挠上绑上了细细密密的鹅毛,一下又一下挠他的痒。 他想一把拽她进怀。 不,不止。 想堵住她的呼吸,教她不要再折磨他了。 维持同一姿势久了不会太舒适,陆英离开阿魏的肩膀,贴在他耳朵上,用最小最轻的声音说:“我可以躺下吗?” 阿魏没有说话,陆英瞧了他一眼,以为是准许了,直接躺了下来,头枕着他的大腿,鞋抵在窗玻璃上——座椅放不下她的长腿。 座椅套的夏季用的编织凉席套子,竹条缝隙里藏着污垢,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汗臭、体臭味。 陆英躺下来就闻到了,赶紧把脸往阿魏怀里藏。 阿魏终是忍不住了,攥着她的辫子往后拖,却是轻轻的,声音也轻轻的,“要睡觉好好睡,不要动来动去。” “凶什么。”陆英咕哝一句,拽回辫子搭在胸前。 天知道,他心里有一筐弹力球四处乱窜、来回击打。从她问“可以躺下吗”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就僵住了,躯体一动不动,像是与灵魂分离了。 还能感觉到小小电流,就那么“嗖”一下飞过去。 手心出汗,背上出汗,很热,哪里都热。 陆英很快又睁开了眼睛,发现阿魏一直在看自己。 她不太敢再说话,只好拉起他的手,在掌心写:“做乜盯住我?” 阿魏缩回手,停在半空中。该有三秒那么长,他的手落了下去,盖在她的眼睛上。 他弯下腰,轻轻地在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陆英撩开他的手,眼神疑惑,大概在问:“乜嘢?” 阿魏双手抱胸,闭上眼睛,“我也困了。” - 天蒙蒙亮,面包车在一所加油站里停了下来。 车上的人都下了车,陆英与阿魏先后去了茅房。阿魏出来的时候,看见司机在向陆英搭话。 司机还没说几句,看见阿魏来了,玩笑说:“妹妹,男朋友来了。” 陆英回头,见着确是阿魏,立马笑了起来。早上的温度还很适宜,一点儿微光从云层之间落下来,她和他都灰扑扑的,却没有哪一刻较之更干净。 “在说什么?”阿魏问。 司机胡诌了一句玩笑话。 阿魏没有笑,指着面包车说:“加好了。” 他们上了车,往南方开。还没一会儿,车又停下了。这次在沿途的商店前,司机说他要拿一个包裹。 阿魏和陆英对视一眼,察觉到了事情不对劲。 阿魏下车,蹑手蹑脚地接近商店。以他的视角是斜着看商店,只能看见一角。他想到借口,光明正大走了过去。 司机正在借用商店的座机打电话,看见阿魏走来,迅速说了什么,立马挂断电话。 “怎么了?”司机问。 “买点儿吃的。”阿魏说着走向货架深处。 公路沿途的小镇商店很破旧,陈列的商品一眼就能望到底。幸好司机没有耐心,说在车上等他。 阿魏让老板拿柜台里的壁柜最顶层的瓶装酒,在老板转身上梯子的时候,他按下了座机的“重拨”键。 电话立即接通,传来班长的声音,“又有什么事?说了不用管阿魏,找个机会把他扔下车,你自己看着办,这事儿又不是第一次干……” 阿魏掼下听筒,急忙朝车停的位置奔去。老板搭在梯子上,呼喊说:“哎,不要了?” 阿魏先是感到生气,被背叛的感觉让人不好受,又对自己生气,觉得自己太掉以轻心。怎么会相信班长?又不是不知道班长为了捞钱,坑蒙拐骗,干些把女孩子卖去做妓的勾当。 面包车还停在原地,或许司机觉得这一段路来往的人多,把阿魏丢在这里会闹大事情。 阿魏回到车里,像是不曾发现什么一般,还是之前的样子。 司机发动车,想起似地问,“买了什么吃的?” 阿魏从裤兜里拿出巧克力,“这个。”然后塞到陆英的手里,握住她的手不放。 她感到奇怪,稍微睁大眼睛以示问询。 阿魏摇了摇头,安抚般地说:“吃吧。”不知是安抚陆英还是安抚自己。 - 阳光灿烂,空气逐渐变得闷热。车驶入荒无人烟的路段。 “菊芳国家公园知道吧?”司机指向遥远的一片林野,“喏,那边。大得很,跨越三省。” 无人接腔。司机回头瞥了一眼,看见阿魏与陆英头靠在一起,两人似乎都睡着了。 陆英是真的睡着了,捱了通宵,终究还是瞌睡。阿魏思索着该如何逃离危机,听到这句话,灵光一闪。 感觉到车速减慢,阿魏打着哈欠睁开眼睛。 车开在一条或许连名字都没有的窄道上,窄得需要小心心翼翼才不会闯进两旁的树林,不像是允许车走的道路。 司机与阿魏各自盘算着。 阿魏先出声,说:“这是哪里?” “近路。”司机笑了笑,“不能走国道,肯定要费不少时间,只有找机会抄近路了。” 阿魏佯装玩笑说:“大哥,你不会把我们卖了吧?” 汗水从额头滑落到睫毛上,陆英长呼吸,掀开眼帘。“热。”她说。 司机瞥了陆英一眼,对阿魏笑说:“崽子,我就是想买也下不了手啊,你们有两个人。” “我看轻而易举。”阿魏笑得明朗。 司机附和地笑了几声,瞧了瞧车周围的环境,“嘶”了一声,说:“我出来的时候水喝多了,这又想解小。” “你去,我们帮你看着车。” 司机点点头,推开车门走下去。 他走了两步,忽然转身返回,一把拉开后座车门,揪着阿魏的领子将人拽了出来。 假象撕破。 阿魏在街头巷尾没少打过架,当即反应过来,不客气地朝司机脸上挥拳。 二人你一拳我一击,阿魏个头虽高一截,但身材精瘦,较之敦实的司机显得势弱,加之心不够狠,他连续在车框上撞了好几次,血染红牙齿,溢出唇角。 陆英每听见一声撞击就微微抖动一下,完全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住了。可她是陆英,定下心神,摸出藏在靴子里的刀。 阿魏坚持守在车门前,更猛烈的还击。很快司机脸上也挂了彩,他气急,发了狠地打阿魏的腹部,“崽子,别怪我这么对你,是你先动手的,我本来只想把你扔出去。” 阿魏膝盖窝打闪,一个趔趄,跌跪下来。 司机抓住机会,直接往他身上踢踹,“滚,我不想打死你。” 阿魏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里有不愿认输的狠劲。 忽然,司机瞪大了眼睛。 不知何时,陆英从另一边车门悄悄下来,绕着车头爬了过来。司机背对她,离得近了,她把小刀往他小腿掷过去。 司机勉强站立住,转过身去看见匍匐在地的陆英,猛地扑了过去。 阿魏撑着泥土地站起来,摇晃的视野里司机半压在陆英身上,一下又一下地甩耳光。 刹那间,最汹涌的怒意席卷而来,以摧古拉朽之势淹没他全身全心。 阿魏冲过去,朝着司机的后背挥拳、踢踹,还是不够,揪起他的后衣领把人扔在地上。司机翻身想要爬起来,阿魏注意到他小腿上的刀,想也没想便把刀拔了出来。 背叛、伤害、陆英,他最在意的一切被搅进飓风漩涡。 紧握刀柄,刺出去—— 司机脖子上的青筋凸起,整张脸涨红,脚步胡乱踏了几步,后仰倒下。 猩红色蔓延开。 陆英打了一个激灵,手肘撑地往车那边一连挪动好几步。 阿魏站在原地,双目失焦了似的,空洞洞不知在望什么。 “死了……?”陆英的声音有些涩哑。 阿魏像机器人,听到这句话后重启,面无表情地走到司机身边。他蹲下,以手感受鼻吸,再感受心跳。 “嗯。”他发出单音节。 陆英半张开嘴,“阿魏,我们……” 阿魏没什么表情,但面部有细微的抽动,他看着她,缓缓说:“是我。” “是我,不用怕。” 陆英摇头,一步步爬到阿魏身边,“不,不是你,不。……都是我的错。” 阿魏被噎住了一般,过了会儿才说:“是我的错。是班长找的人,班长想把你卖给西贡的皮……” 陆英捂住了他的嘴,重重呼吸着。终于缓过气来了,她说:“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 忘记凶手需要处理现场,他们逃进树林,往更深处奔去。 体力完全透支,他们才停下了奔跑。陆英背倚着树干,气喘吁吁地说:“我们迷路了。” 阿魏的脸色发青,嘴边还有干涸的血迹,给人精神体力双双消耗过度,随时可能倒下的感觉。他单手撑着树干,垂头看没在野草里鞋子,闭了闭眼睛,说:“不会。” 他们继续往前走,始终很沉默。陆英为了缓和气氛,说:“你有经验?” 阿魏瞥了她一眼,却并不与她对视,“乜嘢?” “我说,你有不会在森林里迷路的经验?” “偷猎的人会留下标记,就算找不到标记,找到水源就不会迷路。” 森林里植被覆盖,枝叶交错,他们走在其中,一半小腿没入草丛,踏一步下去唯恐踏空。陆英小心谨慎,走得很慢。阿魏什么都没说,等她慢吞吞走上前,牵起了她的手。 藤蔓穿过老树枝桠垂下来,藤上小片绿叶坠连。 阿魏用力掰开藤蔓,让陆英空洞中间挤过去。他无法穿过去,只得拉紧藤蔓攀上树枝桠跨过去。 “阿魏!”陆英大呼一声,听不出是惊是喜。 手勾到树枝,借力一撑,阿魏跃上枝桠。匆匆一瞥,他以半蹲的姿势顿住了。 景象一下子开阔起来,山谷之间,成千上万的蝴蝶飞舞。阳光斑驳洒落,蝴蝶穿梭、盘旋、伏低,贴近潺潺小溪,立在突出于水面的鹅暖石上。 “阿魏。”陆英仰头。 她在笑。 五彩斑斓皆映入眸眼。 阿魏轻巧落地,说:“他们都说这里其实是蝴蝶谷。” 陆英抬起手想要捕捉一只蝴蝶,奈何越去扑越是捕不到。 阿魏这才笑了一下,“笨啊你。” 他抬起手,只是抬高了些许,保持平稳不动。时间缓缓过去,一只蓝色燕尾蝶飞来,落在了他手背上。 陆英欣喜得差点喊出声,睁大眼睛与阿魏对视。 对,做得对,我答应了保护她。阿魏想。 - 一只蓝色蝴蝶从半空中飞下来,停在窗台盆景里的木槿花的枝头上。 阮决明呵出烟雾,将烟搁在床头柜上的玻璃烟灰缸里。阁楼收拾干净了,像从没有过女孩的身影。 敲门声响起,南星自顾自走了进来,说:“刀哥,人到河内了,据说一路上哭得很厉害。” 阮决明好像没注意听,随意地“嗯”了一声。他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铁匣子,在手里翻转,却没有打开。 南星问:“事情办妥了,佛爷是不是要让你过去?” “也许。”阮决明起身往外走。 南星负手在后,亦步亦趋地跟上去,笑说:“代我向阿嫂问好。” 下一瞬,额头上挨了一记弹指,他捂着额头,朝远去的背影皱了皱鼻子。 第34章 “7月19日,湾仔一名女子因无力偿还巨额债务,在住宅中服毒身亡,据悉改名女子是此前熊胆走私案塑胶……” “7月27日,《新晚报》停刊,系香港最后一分停刊的收费晚报,是否意味着综合性晚报将在本土消失?《新晚报》于1950年10月5日创刊,早年因副刊连载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而大受欢迎……” “7月28日,为期三个多月的麻疹疫苗加强剂注射运动正式展开,卫生署在此期间……” “8月2日,飓风维克托袭港,天文台悬挂十四年来首次九号烈风或暴风增强信号,风暴中心更横过刚通车的青马大桥,至今已造成一死五十八伤……” “8月7日,恒生指数突破一万六千六……”[16] “下一则新闻,怀安船务股价持续走低数月,是否会迎来转机……” 怀安船务公司由裴怀荣一手创办,是裴家台面上的核心业务,亦是裴家势力的象征。后裴家为还债而抛售公司股份,地产大亨洪老板成为大股东之一。近年,公司执行总裁由洪氏的大儿媳妇担任,也就是二太那位毕业于商学院的女儿,裴家老三。 因这一层关系,裴安胥这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可以出任执行部主管。执行部是事务程序最后一道阀门,既要与合作公司联系,又要同政府部门打交道,工作内容较为轻松,但责任大。不过这是全公司肥水最多的部门,比起所要承担的责任,利益更为诱人。 裴安胥一方面趁机捞油水,一方面利用职务为裴阮两家的生意打掩护。 可他实在笨拙,给人留下太多漏洞,从塑胶祥事件之前就出了好几次差错,到塑胶祥事件东窗事发,三姊也担保不了他,只能让公司内务监察停了他的职。 当然,这是裴辛夷利用漏洞做的局。 让裴繁缕代替她嫁进阮家之后,她没有别的动作,也不可能做什么。成长,伏伺,终于可以出手,她想从最弱的爪牙开始一点点吞掉二太。 调查进行数月,裴辛夷以为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让裴安胥除职,可就在公司股东决议之际,阮家传来坏消息。 她不得不代替他去越南赴丧。 在越南收到他复职的消息,紧接着,她在公司里安插的线人全被以各种理由革职。 二太比她认为的还要不好对付。 因而等二太回到香港,裴辛夷报复性地把塑胶祥的女儿送去浅水湾半山别墅。可没想到,不到三日,这个女人自杀的新闻登上报纸。 怎么可能是自杀? 这是二太以示威对抗示威,或者更是恐吓——再不收手,这就是你的下场。 裴辛夷又在书房乱打乱砸,吓得裴安逡大哭,还要裴安菀安慰他。 * 前些天,裴安霓小心翼翼向裴辛夷发来邀请,请六姊参加她的毕业派对。裴辛夷才没兴趣与小孩儿们耗时间,原打算委婉拒绝,话还没说出,裴安霓又说,“我有friend想介绍给你认识。” 裴辛夷打趣说:“Boyfriend?” “不是啊,”裴安霓咬了咬下唇,忍着笑说,“暂时还……嗯。” “喔。”裴辛夷拉长尾音,抬眉说,“得,六姊去帮你‘鉴定’,是Mr.Right还是Mr.粉肠。”(混小子) 当然没好心到为裴安霓把关,裴辛夷只是对那位“friend”感兴趣。派周珏暗中调查近一年,裴辛夷不仅查到二太在巴拿马的空壳公司,还了解到裴安霓大学时期的人际关系,误打误撞知道了裴安霓与向奕晋走得很近。 向奕晋这个名字对于市民来说可能还有些陌生,但说起澳门□□业,没有不知道“赌王”、不知道向家的。向奕晋就是“赌王”的二公子。 “赌”只是生意,像船王不行船,毒枭不吸毒,向家的人当然不被允许沾赌。 因此听周珏说起,裴安霓与二太在拉斯维加斯游玩时由向奕晋作陪,裴辛夷嗤笑说:“这姻亲关系还没攀上,何云秋就开始打赌场的主意,俨然当自己是准丈母娘啦。” 周珏趴在牛皮凉席上翻漫画书,心不在焉地说:“我摸了向奕晋的底,他这次回来可能要接手集团旗下的贸易公司,那家公司和怀安船务有生意往来。二太同向奕晋拉拢关系,就算做不成丈母娘,也可以给她在怀安船务的地位……那个成语怎么讲,拥兵自固?” “乱讲成语,我看你不止要学普通话,还要补一补文化。”裴辛夷起身,拍了拍她弓起来的屁股,“走了,把向奕晋的档案整理好,明早送到我办公室。” “Yes,Madam.”周珏向上抬直手臂,目不转睛地看着漫画说。 向奕晋,英文名Eugene,二十四岁,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学士学位,个人身价——从小至今受“赌王”所赠动产、不动产加起来——超五千万港币。他为人低调、谦逊,朋友众多,待人不分高低,属于守序中立,偶尔很理想主义。 裴辛夷拿到资料,指尖点了点桌面,说:“又是依赖妈咪的BB仔。” 之所以是“又”,在她看来,裴安胥也是依赖母亲的小孩子。 “不太像?一年前安霓和一帮朋友驾车去California,路上遇到鬼佬找麻烦,还是向奕晋出来解决的。”周珏握起拳头晃了晃。 裴辛夷挑眉说:“好奇这样的人打架是什么样子。” 周珏闷笑一声,“听说被打得好惨,安霓趁机照顾一整夜,两人立马从朋友的朋友变密友。” “他钟意安霓?” “不知……不过据我这几个月的观察,我觉得他对安霓有一点点好感,但不到要做男女朋友的程度。”周珏自觉这话有些拗口,问,“你明不明白?” 裴辛夷却逮住这话打趣,“哦,去了趟自由国度,都可以做恋爱顾问了,好彩妹好巴闭。” 周珏摆手,讪笑说:“冇啊,只是偶遇了一两个靓仔,度过愉快的一段时间。”见裴辛夷眼尾上挑睨着自己,又嘟嚷般地说,“还不是大佬带头,细妹才学咯。” 裴辛夷颇有些严肃地说:“让阿崇收敛点,男女关系意味着危险、麻烦,我不想你们在这上头交学费。” 周珏抿着唇点头,见裴辛夷把目光放在资料上,试探性地问:“六姑,你对这个人有兴趣?” 裴辛夷过了会儿才抬起头,笑了笑,“长相最多算端正,你知我眼光高啦。”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向奕晋如果接手公司,又和安霓结婚,那怀安船务不就尽在二太手里了?” 如果二太与向家攀上姻亲关系,二太进一步操控怀安船务还是小事,有地产大亨、赌王做亲家,还有裴安胥这个准继承人儿子,势力愈发深纵,裴辛夷可能再没机会翻盘。 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 派对当日,裴辛夷先去周珏推荐的时装买手店买衣服,说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全在这家店,年轻人爱得不得了。 “六姑,张生的货船凌晨到了深圳,那边在问发货时间,需要你确定。”周崇比手语说。 裴辛夷取出衣架,拎着一条豹纹短裙转身,问:“够不够靓?” 周崇的手势还没比划出来,旁边的导购小姐立马接话道:“豹纹不是人人可以穿的,穿不好就会俗,但裴小姐气质出挑,穿上一定靓,怎么会不靓?” 裴辛夷若有所思地点头,又挑了一件抹胸紧身衣,黑色小牛皮,造型化自维多利亚时期的胸衣。 周崇有些惊慌,“真的要这么穿?” “好彩妹大力推荐,何况参加年轻人的派对,又不是参加政协候选人的酒会,我穿套装多扫兴。”裴辛夷说着走向试衣间,掀隔帘时想起什么来,回头说,“让好彩妹老老实实去上课,下课之后来接我。” * 当下,湾仔骆克道一间酒吧前后小巷被炫目豪车包围,一辆风格迥异的虎头奔停泊在其中。 酒吧门口立牌写着“今日暂不对外开放”。这间酒吧是裴辛夷帮忙订到的,裴安霓发出邀请不久,愁眉苦脸地来报告说,“派对可能要取消,妈咪不许我邀请朋友去家里。”这里的朋友指的是最要好的朋友,住深水埗的朋友。 二太不过是普通家庭出身,从惠州到九龙的酒店当服务员,再过海到港岛的写字楼做打字员,一场舞会邂逅“船王”,成为令人羡艳的太太。 竟然看不起穷人?或许不是看不起,而是一心往上走,要与从今彻底划分开,她不希望女儿沾上穷人气息。穷人有臭气,穷人有恶习,穷是万恶之源。忆起全家人挤在湾仔旧楼的时光,她就抓狂。 一想到这,二太又对裴辛夷产生了一点儿极微弱的怜悯。多亏了裴辛夷,像掮客一样为裴家做尽脏事,裴家才可以风风光光享受好名声。 外界不知道这些,还当裴辛夷是信女——常去教堂的优雅女士。 信女着抹胸皮衣、豹纹短裙,黑丝袜包裹一双腿,蹬红底亮皮高跟鞋,出现在喧闹的酒吧里。 离得最近的青年问:“靓女,之前都冇见过,你是安霓朋友?” 旁边另一位青年借着闪烁灯光看清来人,压低声音说:“喂,这好像是裴辛夷?” 裴辛夷眉眼弯弯,说:“不是像,我就是。” 青年愣了一下,大约被这笑一时迷惑住了。他正要搭讪,人群深处传来呼喊,“六姊!” 裴辛夷转身,在乌泱泱人影的间隙里看见裴安霓的脸,招了招手,走过去。 还未走近,裴安霓抬手拉到裴辛夷的胳膊,一把将人拽了过去,在吵闹地音乐下大声说:“还以为你会来了,我们差点切蛋糕!” 裴辛夷浅笑说:“吉妹这么乖,还想等我来了再切蛋糕。” “是啊。”裴安霓抿唇一笑,把裴辛夷推到前方的一级台阶那么高的舞台上,走上去握住麦克风拍了两下,扫视人群说,“各位,我要隆重介绍——我身边这位,就是我常提起的六姊,Daphne!……” 裴辛夷没有想到裴安霓会提起英文名。虽然取英文名早已成为本地男女习惯,与小名无异,但裴辛夷的英文名是大哥取的,大哥出事之后没再用过。 “Daph——” 阳光和煦,穿着西装的青年牵着透明气球,招手说:“你看,我拿到了,别人有的,我们Daph也要有对不对?过来,我们一起去说谢谢。勇敢一点。” 扎着双马尾的花童奔跑过去一头扑进他怀里。 那是第一次参加别人的婚礼,新娘给别的小朋友装饰用的气球,而害羞的她不好意思去要,一个人闷闷地坐在台阶上。 大哥、阿姊的Daph,那么胆小也没关系的Daphne。 * 不知道裴安霓说了些什么,人们开始鼓掌。 裴辛夷回过神来,忽地对上台下一双眸眼,含着笑意的。他的头发抹了啫喱造得有型,穿灰色扎染体恤,左耳戴一枚小小耳钉。 是向奕晋,本人比照片好看一些,在圈子里算得上靓仔,但离她认为的英俊还差一大截。 向奕晋一手搭在另一边臂膀上,一手抬起香槟杯,微微颔首。 裴辛夷弯了弯嘴角,转头低声同裴安霓说:“有个人一直盯住你。” 裴安霓往台下看去,一对上向奕晋的视线就害羞地避开。 这时,人们哄闹起来,原来裴安霓最要好的两位朋友把三层奶油裱花蛋糕用手推车送了过来。 裴辛夷想要走下台去,裴安霓拉住她,说:“六姊,party是你帮我办的,蜡烛一定要和我一起吹啦。” “今天你是主角……”裴辛夷似乎有些为难,想了想又说,“不如多叫几个friend一起?” 裴安霓抿了抿,欣然道:“好啊。”忙对着麦克风说,“谁要和我一起吹蜡烛?” 相熟的朋友们当然不肯放过这嬉闹的大好机会,一边高喊着一边把向奕晋推上台去。 裴辛夷后退一步,让向奕晋站在了自己与裴安霓中间。 五人在手推车后围拢,手臂挨手臂,站得很紧。向奕晋把手往里别了一点,说“sorry”,也不知对谁说,裴安霓瞄了他一眼,轻声说:“做乜讲sorry。” 向奕晋对裴安霓浅浅一笑,拿起放在蛋糕旁的一支蜡烛,拆开透明包装袋。他以眼神示意,得到她的回应后将蜡烛插进蛋糕。 裴辛夷擦亮打火机,点燃蜡烛,轻轻唤了一声,“安霓。” 火光映在裴辛夷脸庞上,就像从小孔里窥视窑中烘烤的瓷。向奕晋没由来地心悸。 裴安霓只注意着蛋糕上的烛火,朗声说:“一、二、三——” 五人一齐俯身。 向奕晋觉得左边脸颊被什么触碰了一下,轻轻的。他用余光去瞥,只看见微眯着眼吹气的女人。他不禁在心里笑自己想太多,只是脸颊不经意贴近了而已。 可是那微撅的梅子色的唇,光泽闪烁,像涂了一层蜜糖,像糖渍的莓果,令人想咬一口。 蜡烛熄灭。 人们大喊:“毕业快乐!” 向奕晋跟着众人站直,右脸颊忽然被抹了一小团奶油。 裴安霓笑嘻嘻地,立马也遭了殃,连忙挖了一团奶油转身去糊别人了。 向奕晋挑了一丁点儿奶油,想回击裴安霓,无奈人已走远,只好顺势往左边的人脸上抹。 点上她的脸颊,正巧她侧过脸来,食指指腹顺势滑过唇角,停在了下唇中央。 向奕晋看见裴辛夷怔愣的神情,手还搭在上面。 “你。” 裴辛夷出声,向奕晋这才触电般地收回手。他蹙眉说:“呃,唔好意思。” 裴辛夷垂眸,说着“我去趟洗手间”就走开了。 * 盥洗池旁有一团沾了梅子色与奶油的纸巾。 扭开口红盖子,裴辛夷抬眸去看盥洗池上的镜子。 银灰色的小烟熏眼妆,梅子色口红,长卷发散落半掩锁骨,像杂志上的示范模特,又风情又清纯,但—— 假惺惺。 像精准调配的化学试剂。 裴辛夷觉得这个人很陌生。 “搞乜嘢啊,我花了一个小时做的妆发就被你……”裴安霓与朋友们推门而入,看见裴辛夷,纷纷打招呼。 裴辛夷笑弯了眼,接着对镜补口红。 裴安霓擦拭着花猫脸,说:“他们在赌桌球。” “赌?”裴辛夷挑眉,从镜子里看她。 一位女孩接话说:“他们自创的玩法,还是分花色球、纯色球,但不是连续进球,一人打一次,两次为一轮,输一个球喝一杯酒。” “哗!玩这么大?” 裴安霓鼓了鼓腮,点头说:“是啊,六姊,你快去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裴辛夷失笑,“我冇这么厉害啦。” “不要谦虚……” 裴辛夷笑着走了出去。 * 场子里人多嘈杂,尤其是台球桌那边,时不时传来呼喊、尖叫。 “玩乜啊这么开心?”裴辛夷走近了一些,探头往里瞧。 正在用巧克擦拭台球杆皮头的向奕晋回过头来,“你感兴趣?” 短暂地,裴辛夷感觉悬在球桌上的灯盏摇晃了一下。 ——“陆英,你想玩?” 裴辛夷说:“玩得不好。” 向奕晋笑了一下,走过来伸出手,“我叫Eugene。” 裴辛夷与他握手,“辛夷。” “有一点点拗口,我叫你Daphne怎么样?” “随你咯。”裴辛夷说。 向奕晋比出大拇指朝身后的台球桌指,“要不要试一试?” ——“陆英,试一试啦。” “好啊。”裴辛夷接过不知谁递过来球杆,走到台球桌前,手轻轻搭在桌沿边。 “Lady first.”向奕晋说。 裴辛夷架起球杆,弯下腰来,深呼吸,推杆。 母球往红色球冲去,却在半路偏离路线,最后停在了一个花色球旁。 “算我让你一轮,正式开始咯。”向奕晋找到位置架好球杆,说话的同时将母球打了出去。 母球轻而易举把离得近的花色球撞进洞中。 这个玩法与正式打球不同,又轮到裴辛夷推杆。遗憾的是,打出的纯色球在洞口停了下来。 “没办法,不能再让了。”向奕晋笑了一下,竟有些痞气。他手往旁边挥开,展示推车上的香槟塔。 “得。” 裴辛夷正端起一杯酒,就听见裴安霓扬声说:“好哇,趁我不再欺负六姊,冇想到Eugene这么会使坏。” “没关系,是我要和他们玩的。”裴辛夷说完,一饮而尽。 有人吹出口哨,裴辛夷摊手说:“湿湿碎。” 人们爆发出更大的哄闹,裴安霓也拍手,喊“好犀利”。 不一会儿,裴辛夷输光纯色球,连连喝酒,喝到最后人们大呼“Daphne”,不知情的人大约以为头牌吧女登场。 灯还悬在深绿色的台球桌上,白色母球旋转其中,令人头晕目眩。 “Daphne,其实你冇玩过?看你握球杆的手法不对。” ——“陆英,我教你,球杆要这样握。” “不过冇关系,我一开始还会把球弹起来,笨多啦。” ——“哇,要不要这么笨啊,不如改名碌葛啦!” “Daphne?” ——“陆英。陆英,陆英,陆英。陆英。” ——“喂,你好烦啊!” “唔好意思,你讲乜嘢?”裴辛夷摸出烟盒,衔一支烟在嘴里,点燃了才去看说话的人。 “冇事,我才该讲sorry,让你喝了这么多。”向奕晋轻声细语,耳钉一闪一闪,忽然变得有些俊朗。 不知怎么的,裴辛夷被向奕晋带到了角落的卡座里。桌子上有一个装着扁圆蜡烛的玻璃杯。是这蜡烛的温柔光线衬得他有几分迷人,还是突如其来的遥远记忆? 裴辛夷深吸一口烟,起身说:“玩游戏而已,多亏安霓,让我有机会体验后生仔的生活方式。” “后生仔?”向奕晋笑着说,“你看起来很年轻的。” “不是每个人都需要这样的话。”裴辛夷轻笑一声,眼尾上挑,转身往人多的地方走去。 向奕晋顿了一下,而后扬起唇角,最后眼角眉梢皆盛起笑意。 裴安霓在台球桌上“交学费”,不承认自己喝醉,开怀地游戏下去。 裴辛夷唤了她几声,没得到回应,只好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说:“我先走了,你不要喝太多。” “啊?这么早……”裴安霓一下抬起头来,差点撞到裴辛夷的下巴。 裴辛夷偏头躲开,哄小孩般地说:“很晚了,我明早还有会议。” “好吧,那、那我让……”裴安霓扬声说,“Antony,送一送我六姊。” 向奕晋走来说:“Antony喝到吐,在后面睡觉,不如我送?” * “再见。” “Bye!” 桌椅板凳磕碰出声响,黑板上写着中文日常对话,每个字上标注了拼音。 周珏抱着书本与笔袋离开了教室,走下楼梯通道。 楼外悬挂着数不清的灯牌,朱红、薄荷绿、宝蓝色,书法笔迹写出的中文、搅不清的话题英文,全部交融在一起,倒映在一辆红色保时捷911 Turbo的挡风玻璃上。 周珏朝停泊在马路对面的“得得地”走去。 尖沙咀街头的夜晚,空气湿热,过客走不到两步背心就渗出汗来,还有纷杂的声音入耳,哪家店铺的事头与事头婆吵架,哪一层的窗户传出来搓麻将的窸窸窣窣声音。 顺着“得得地”车尾摸了一把,周珏走进与车正对的一间便利店。 店面狭窄,收银台与烟柜就在左侧,肥仔店员正在吸溜泡面,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架在对角上方电视机。 货架围着店铺的墙壁铺开,中央还并排了两列,过道只能容许一个人通过。 周珏敲了敲玻璃柜台,“冇Lucky Strike?” 店员擦了擦下巴,点头说“有啊有啊”转身在一条一条烟里找“好彩”香烟。 周珏盯着他堆积着脂肪的后颈窝,手悄悄去碰柜台上的纸盒,摸到两袋巧克力的瞬间迅速往裤兜里塞。 另一只手把巧克力拿出来放在了柜台上,深肤色,戴了不少戒指。 竟然没察觉到有人靠近? 周珏抬头,差点要屏住呼吸。六姑呀,她发誓这一定是六姑喜欢的型。男人轮廓深邃,浓眉黑眸,挺鼻薄唇,短短胡茬被打理得很漂亮。 店员找到一包好彩放上桌,抬头就看见一对俊男靓女在神情对望,不悦道:“做乜啊?去对街春香旅馆啦,这里还要做生意。” “Marlboro,还有这个朱古力。”阮决明淡漠地说。 店员在他们之间来回指了指,“一起?” “一起咯。”周珏摸出零钱,对阮决明说,“靓仔,我请你。” 阮决明笑了一声,放下一张钞票,说:“不用找了。”拿起店员放上来的万宝路和一只打火机,走出便利店。 “哗,这么有钱。”周珏感叹一句,转而凶巴巴地对店员说,“找零啦!” 阮决明趿一双人字拖慢悠悠走在路上,忽听见喇叭声,侧目便看见一辆红色保时捷。 周珏吹了一声口哨,“去哪边呀靓仔?载你一程?” 阮决明往车窗方向掸了掸烟灰,吸了一口烟,叼着烟说:“Sorry啊,有约了。” “我每周三、四在这上面上课,明天见啦。”周珏握着方向盘的手轻拍了一下,踩下油门,车飞驰而去。 * 另一边,湾仔骆克道驶入一辆红色保时捷。 周珏远远看见站在路边的女人,抬手高呼,“靓妹,跟哥哥去兜风好不好啊?” 裴辛夷低头笑笑,同身旁的人说:“你看,有人来接我,不劳烦你了。” “好吧。”向奕晋挑眉,又瞧了瞧停靠过来的跑车里的人,“你朋友?” 周珏趴在车窗框上,晃了晃手指,笑说:“你好,我是裴小姐的守护骑士。” “好彩妹。”裴辛夷无奈地笑,转而对向奕晋解释说,“我侄女。” 周珏收起玩笑态度,说:“六姑,快上车啦,小心害我交罚单。” “Bye-bye.”裴辛夷的道别很不诚心,说着话就跨入车座椅里,都不去看向奕晋。 他挥了挥手,看着保时捷在一瞬间远去,兀自哂笑了一声。 “那就是Eugene?相貌确实麻麻地……不过配安霓绰绰有余。”周珏说着,嘴里被塞了一块巧克力。 “少下评语,祸从口出懂不懂?”裴辛夷翻转着手里的巧克力包装,接着说,“你几时喜欢吃这种糖精兑的朱古力?” “不是啊,今天的课好闷,下课了我就去对街那个肥仔店里买烟咯,哪知突然手痒,诶诶,别打我……对了对了!”周珏嘻笑说,“这个朱古力是别人送我的。” “哦?”裴辛夷心不在焉地搭话。 “是啊,正巧逮住我偷朱古力。那个人不简单诶,走过来都没有声息的。而且,”周珏抬手在脸前晃了晃,“他好有型,穿棉衫却一点不输给伟仔。” “我以为你钟意发哥?” “是呀,发哥是‘赌神’,冇人可以超越他。” 二人说说笑笑,“得得地”逐渐靠近中环。 * 公寓楼下,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花坛前吸烟。 他抬腕看时间,看了好几次时间,听见引擎轰鸣,转过身去。 “啊,这不是……”周珏踩下刹车,欣然地去看副驾驶座上的人。 裴辛夷一瞬不瞬地望着花坛前的人。 良久,阮决明笑了一下,“裴小姐,好巧。” 周珏目睹裴辛夷神情变化的过程,心下赫然。 原来这就是从小听到大的睡前故事里的主角。 六姑真正的骑士。 作者有话要说:[16]参考资料:第二条到第四条新闻出自维基百科。 第35章 直到十三岁,周珏才知道有的小女孩睡觉是需要哄的。裴辛夷是这么被哄着长大的,也这么哄周珏长大,虽然十三岁早已超龄。 裴辛夷从来不讲童话,只是念着那些对于当时的周珏来说还很晦涩的书籍。裴辛夷不是每天去周家兄妹的住所,没机会天天哄周珏睡觉,所以无论念什么,周珏都很开心。 裴辛夷的八弟九妹生日那天,周珏听哥哥说“六姑今天不会来”,但裴辛夷还是来了,周珏喜出望外。 “春天,满山的杜鹃花在缠绵雨里红着,簌簌落落,落不完地落,红不断地红。夏天,你爬过黄土的垄子去上课,夹道开着红而热的木槿花,像许多烧残的小太阳。秋天和冬天……” 周珏快要睡着了,不知这是六姑多少遍读张爱玲的《第二香炉》,六姑说这是一个从开始就注定了的悲剧。 迷糊之际,周珏听见低低的啜泣。 在那以前,她以为六姑是不会哭的,就像传说里身披铠甲的战士,流血也不会流下泪来。 可六姑的泪落下来了。 “六姑,你怎么了?”周珏被单都来不及掀开,手脚并用爬起来。 彼时裴家资金周转困难,裴辛夷只能给周家兄妹提供廉价的住所。准备拆迁的唐楼,木板上起了霉斑,楼上楼下的声音一点儿不被隔绝地传了进来。 晚春,潮湿的屋子说不出来的闷沉,香薰蜡烛摆在床边简陋的床头柜上,就只有烛火发出微暗的光。 周珏仔细去看裴辛夷的脸,仓皇地问:“是不是好彩妹不认真听,惹六姑不开心了?” 裴辛夷似乎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喃喃地念着:“夹道开着红而热的木槿花,像许多烧残的小太阳。” “六姑、六姑。”不知为何,就像子宫里的婴孩感受到母亲的知觉一般,周珏仿佛感受到了裴辛夷那无处消解的哀伤。周珏卧在裴辛夷的膝盖上,无声落泪。 “你见过……成群的蝴蝶吗?挨挨挤挤,像从一个拇指大小的虫洞里一下子涌出来的一样。” 裴辛夷抚摸着周珏深亚麻色的头发,讲起与南国有关的故事。 - 迷人的景象使人一度忘记了一切,只想要沉浸其中。 但血蔓延开来的仿佛掉了帧的画面始终在脑海里回闪。 看着那只蓝色燕尾蝶从阿魏指尖腾起,愈飞愈远,陆英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我们去哪里?”陆英问。 阿魏唇角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挤出笑来,但很难看,甚至有些悚然。想了一会儿,他说:“去西贡,我们要在开船之前到西贡。” “我是问今天,我们出得去吗?” “不知道。”阿魏说,“不知道……陆英,我杀……” 陆英怔然地看着纷飞的蝶群。 他们是杀人凶手。 她害他成了罪犯。 情绪的分崩离析延迟到这一刻才来。 “对不起。”陆英嗫嚅地说。 阿魏没有回应。 “对不起。” 第三遍……第十遍。 阿魏突然大声说:“够了!” 他转身看着她,缓缓松开咬紧的槽牙,说:“陆英,说了是我做的,跟你没关系。” “我……”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阿魏捧起陆英的脸,指腹一下又一下摩挲沾染了泥土的脸颊,用力地摩挲,像确认她的真实、自己的存在,“没关系,没关系,我会保护你。” 保护——陆英此刻意识到这是世上最沉重的字眼。 - 他们沿着溪流继续往前走,途径盘根错节的古树、幽深的潭水,森林幽静,每呼吸一次都得到净化。但他们只感到迷茫、疲惫与饥饿。 树林里任何异动都能让他们绷紧神经,脆弱得随时会崩溃。 去路被一片瀑布挡住,澎湃倾泻的水流声终于盖过了他们脑海里的声音。 陆英跌坐在湍急水流旁的湿润的石板上,摇头说:“我不行了……” 阿魏看了她一会儿,一把拽起她的手臂,见她依旧不动,他气急,大嚷道:“走啊!” 陆英用双手捂住整张脸,“走不动了,走不下去了……”说到末已带哭腔。 阿魏松开手,神色复杂,问:“你想怎么?” “我……”陆英站起来,出神地看着瀑布,多看一秒就坚定一秒。许久,她说,“我不想去西贡了。” 她迈步便要往水中走去。 “陆英!”阿魏一下子拽住她有些散乱了的辫子,“你想做乜啊?” 他按住她的肩膀,迫使她回头,“你想做乜啊!想死?” 他愈说愈激动,怒目而视,“你当我乜嘢?” “对不起……”陆英闭上眼睛。 阿魏看见她的眼泪,忽然觉得喉咙被噎住了,他别过视线,却依旧握住她的肩膀,“陆英,你听我说,我们不能在这里停下,既然都这样……就更要走下去。” “可是……”陆英掀起眼帘,泪眼婆娑地说,“可是我不知道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之后呢?到西贡以后,坐船以后?……我阿妈死了,大哥死了,我没有家。没有人,没有人在乎我的死活!” “那你要做一辈子女佣,寄人篱下,任人欺辱?” “阿魏,你不会懂。” “我怎会不懂?我受够了发霉的棚屋、腐臭的垃圾,我不要像我爸一样窝囊!”阿魏注视着陆英哭红的双眼,“陆英,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我们要面对它,压过去,捱也要捱过去。” 他又说,“陆英,事在人为,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事在人为……”陆英喃喃地说,“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阿魏点头,眼神坚定。 “事在人为,只要人在,就有希望。”陆英亦点头,眼中渐渐有光。 阿魏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轻声说:“我们走?” “嗯。” 阿魏牵起陆英的手,一点一点握紧,仿佛要用全部的力量护住她。 - 天色渐晚,数量繁多的活泼的猴子们悉数隐匿踪迹,林中更寂静了,虫鸣声被无限放大。 “你感觉到了吗?”陆英双手抱住阿魏的胳膊,警惕地环视密林,小心翼翼地问。 阿魏在仔细看树干上的人为标记,随口问:“乜啊?” “我觉得有什么人跟着我们。” 话音刚落,灌木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线状瞳孔对上陆英的视线——是蛇,蟒蛇! 陆英吓得大叫,拖着阿魏的胳膊连连往后退,可那蟒蛇吐信,蜿蜒着身躯迅速袭了过来。 突然,草木枝叶抖动,一道身影闪了出来。火折子倏地燃起,火光在半空狂舞,逼得蟒蛇讪讪逃离。 眼前的是一位着民族装束的老人,腰间系着铝制酒壶与装在牛皮刀鞘里的弯刀,看上去精神抖擞。 “小孩,迷路了?”老人问。 阿魏警惕地打量了他一阵,说:“怎么了。” 老人大笑两声,“看你这样儿,来偷猴子的?” “您知道出口在哪边吗?” “要走很久,这么晚了,你们出不去了。” 阿魏蹙起眉头,再次看了老人一眼,拉起陆英便要走。 老人叫住他,“小孩,你走哪去?这森林里什么都有,连条蛇都怕,要怎么走出去?” 阿魏一顿,问:“你可以带我们出去吗?” “天亮了再走吧,可以先上我那儿。” 阿魏与陆英对视一眼,应了下来。他们身上只有钱,但这菊芳国家森林公园说是公园,实际与野外森林无异,设施根本不完善,没有休息站,无法买吃食。 听老人的口音是芒族人。这片森林里有些少民居住的小村落,芒族是其中之一。 去芒族村落需要过湖,老人领他们走了很久,天黑的时候才来到湖边。阿魏一直拉着陆英的手,杀了人的恐惧、折磨在这时变成了某种混沌的力量,他觉得无论再遇到什么都有办法解决。 老人让阿魏拿着高瓦数的手电筒,解下绑在矮桩上的绳索,跳上木筏,“小孩,上来吧。” - 过了一会儿,他们上岸,穿过石造的牌坊,走了一截山路来到老人的木屋。 房子很小,只有两间房和一间储物间。有一位阿婆说着话,拿着大勺从房子背后的灶台走来,见着陌生面孔,惊诧地与老人对话。他们说的方言,阿魏也听不懂。 阿魏与陆英局促不安地坐了片刻,阿婆端来了晚餐,老人去拿了酒壶与杯子,看上去每顿饭佐酒早成了习惯。 老人与阿婆很亲切,边吃边与小孩们说话,多是询问,为什么来、怎么来的、要去哪儿,诸如此类。 阿魏答得很谨慎,虽然饿极了,却没有狼吞虎咽。陆英更是小口小口地吃,过度地紧张让她想要干呕,但这样的举动太不礼貌,她极力忍住了。 老人看出他们似乎有难言之隐,撺掇阿婆去收拾干净地草席给小孩们睡觉用,好让她不要再问。 老人把一袋菠萝蜜拿过来,让小孩们吃餐后水果。 阿魏吃了一口就放下,站起来对老人深深鞠了一躬,“谢”字却卡在了嗓子眼儿。 老人笑着递给他一杯酒,又把阿婆的酒杯续满塞到陆英手里,说:“喝一点儿,睡个好觉。” 阿魏仍有疑虑,犹豫一瞬,仰头将一杯饮尽。陆英把杯子放在唇边,瞄见他喝光,也呷了小口。 二人这么对立站着,不约而同想到了“交杯酒”,忍不住笑弯了眼。越南大约没有交杯酒的习俗,老人见状,还以为他们是第一次喝酒,连问:“好不好喝?阿婆自个儿酿的。” “好喝。”陆英喝去了大半杯。 古人有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前后无路,走一步是一步。 房舍里的灯熄灭,老人的呼噜声渐起。阿魏与陆英躺在一张晒农作物的草席上,编织缝隙支出来的短刺硌得人周身不舒服。 陆英想起曾经睡过的丝绵被单,想起豌豆公主,因在几十床鸭绒被下放了一颗豌豆而失眠的公主,渐渐入睡。 动物世界只有狩猎,没有公主。 - 天光微亮,老人把小孩们送到森林出口,留给他们那袋没吃完的菠萝蜜,目送他们远去。 回到街市,阿魏与陆英短时间内都有些不适应。零星的行人来往,每一个张脸好像都糊了血。 阿魏咬了一口菠萝蜜,拿出街头烂仔的气势去副食店买烟,凶巴巴地翻看柜台上的报纸。 还没有关于司机的报道,他骂了一句“无聊”,揣起烟离开。 在下一个路口的书报亭,阿魏趁老板不注意,顺走了一份旅行地图。 他们找了一处建筑物之间的背巷,仔细研究底图。 “我们在这里。”阿魏指着地图上的“T?nh Thanh Hóa”(清化省)说。 清化省沿海,市区内有前往西贡的长途巴士,但当下的局势,重要省市进出的关卡设立了检查哨所。他们不能搭乘巴士,只能另找一辆黑车。 陆英说:“我们沿着海岸线一路往南就可以到西贡。” 阿魏不解地说:“海岸线?” “沿海公路,有很多法国佬在这条路上骑行。”这是陆英从旅游杂志里看来的。 “装成游客?万一路上有巡警检查身份点算?”(怎么办) “总比在巴士上无路可逃好。” 空气闷热,乌云压在天边,海滨沙滩上少有人影。工业城市的海滩不太尽如人意,浪潮里时不时就能见着垃圾。沿海小店的店员们心不在焉,注意力都在闲书或收音机上。 陆英贴着房舍的外墙逐渐靠近敞开的正门,然后猫着腰去观察柜台里的店员,趁店员不注意,把门边的自行车拖出来。 “哐嘡——” 停放整齐的自行车倒地。 陆英大惊失色,连忙拽出自行车,使蛮力侧边抱起自行车急忙朝候在路边的阿魏跑去。 “刁那妈!”阿魏看见追出来的店员,忍不住骂了陆英一句。 陆英上了平整的马路,立马跨上去,唤道:“快上来!” 阿魏利落跳上后座,双脚蹬地,催促说:“走啊,一碌葛!” 自行车歪歪斜斜,冲出一段路后,陆英终于保持了平衡,缓了缓气说:“好险!” “你不是好会偷东西?没想到这么笨!”不知何时,阿魏双手环住了她的腰,说完这句话他才反应过来,闪电般缩回手。 陆英也意识到了,咳了一声,“我踩不动了,到前面路口换你载我。” 阿魏摸了摸鼻下,轻声说:“好啊。” - 两人轮换骑车,袋子里的菠萝蜜吃完,天也黑了下来。 终于来到一片开辟了的海滩,阿魏停放好自行车,环顾四周,问:“饿不饿?” 陆英嘴唇干涸,一副快要脱水的样子。她说不出来,只是点头。 阿魏扬了扬下巴,示意前方的点缀着几串灯带的餐厅。 陆英掀开背在阿魏身上的布包,摸出一张钞票,抿唇笑说:“吃啦。” 他们模样脏兮兮的,尤其是阿魏一头乱糟糟的不加打理的头发,实在像乞丐。多亏先一步亮出钞票,店员才收住了粗话,笑眯眯请他们在窗边位置就坐。 海水在灯光下闪烁着细微的光,像上帝废弃的一泼墨。 陆英这样想,实在无心赏景。 他们各自吃了一份套餐,还点了冰淇淋。阿魏不要冰淇淋,说:“我不喜欢吃。” 陆英说:“钱足够了,不用省钱。” 阿魏依旧摇头。 - 走出餐厅,他们在浪潮拍打的浅滩漫无目的地走着。陆英脱下靴子,尝试去碰水花。阿魏警觉地拉住她,“做乜嘢?” 陆英愣了一下,“……洗脚?走这么久,脚很痛。” 阿魏也愣了,忽地笑出来,“傻乎乎。” “喂。”陆英这才想到了什么,垂眸说,“你不会以为……我?” 她转身,看着他说:“阿魏,我是陆英,陆英会活下去。” 不见月亮,海面波光粼粼,是一汪融于夜的花海。 阿魏好似在陆英眼里看见了星星。只是刹那的迷思,他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倾过去。 刚被餐厅免费薄荷水浸润过的柔软的嘴唇,在含着香草味道的冰淇淋气息里,变得更软更软。 但不是轻盈的,平静而又背负着重压。 淅淅沥沥的雨落下。 他们抱在一起,闷闷地呼吸。 他们变得湿漉漉,雨落进眼睛里。 - 初吻是什么感觉? 阮决明与裴辛夷的答案一致——咸。 - 咸过头就会发苦。 裴辛夷觉得今晚饮多香槟,混合廉价巧克力的糖精,口腔里全是苦味。 “好彩妹,你先走。”她推门下车。 红色保时捷如一阵风似地驶离。 高跟鞋的哒哒声变得清晰,鞋尖在距离程亮的男士皮鞋前半米停下。 “阮生怎么会在这?”裴辛夷扬起一抹无懈可击的微笑。 阮决明摊手,挑眉说:“不欢迎我?” “怎么会。”裴辛夷垂眸一笑,再去看他,“阮生来之前就该说一声,这样我好招待你。” “现在也不迟。”阮决明说着上前,略偏头垂眸瞧着她。 距离近得有些危险,裴辛夷觉得自己就快要靠上去。 怎么回事,几杯香槟就醉了? 还是事多繁杂,忍不住向谁袒露脆弱? 不行,不可以。 裴辛夷退了一步,“现在很晚了,阮生住哪?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如果我说没有落脚地方,你要点算?”阮决明挑着笑意,眉间似乎又真有一点苦恼。 裴辛夷轻笑,“睡大街咯。” 阮决明叹气,“好狠心,我以为我们在莱州度过的愉快时光,足够能进你家门。” 裴辛夷打量他一眼,合衬的深灰西装更显他身材,光是平直的宽阔肩膀就足够秒杀男女老少,更不要说单手插裤兜,随随便便展示的一双长腿。 “不热?”她的话却是大煞风景。 阮决明勾住领结,随意松了松,“是觉得有一点热。”他的目光下移,落在豹纹下白皙的大腿上,接着说,“谁知道裴小姐会这样穿,很意外。” 裴辛夷故作听不懂,说:“不是一定要穿丝袜啦,阮生在山里待久了,不会变保守了吧?” “怎么,请我喝一杯?” “很晚了。”裴辛夷轻轻摇头,“我家有门禁。” 阮决明习惯性地顶了顶口腔壁,挑眉说:“家里有人?” 裴辛夷失笑,拂了拂他的西装驳领,抬头说:“有啊,你生气?” “做情人做到底,我装样子也要去凑一拳是不是?” “不要讲笑啦,你住哪?我让人送你回去,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谈。” 阮决明哂笑一声,“你走咯,我看着你进去。” “我走了?”裴辛夷说,见他点头,转身,压制住一瞬间地犹豫,走进大楼门厅。 物业守卫看见裴辛夷走来,客套说:“六小姐又忙到这么晚?” “是啊。”裴辛夷客气地答,忽觉守卫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稍微有些疑惑,但没闲心去细想。 走到电梯前,身后忽然有一只手伸出按电梯按钮,裴辛夷差点吓一跳,立即侧过脸去。看清了人,她没好气地退半步,“做乜嘢?刀哥也要学人扮stalker?”(跟踪狂) “叮——” 阮决明指向打开的电梯门,“不上?” 裴辛夷一步乘上电梯,想要按关门键,可阮决明一手撑在门框上,走了进来。 电梯门缓缓合上,金色的四壁倒映出四对他们。 “几楼?”阮决明抬手在按键盒前来回晃,俨然当自己电梯侍员。 裴辛夷瞥他一眼,倾身按了最顶层的按钮,又站了回去。 阮决明从门的倒映里看她,转了转手上的狼首戒指,说:“你说我是出右手,还是出左手?” “你能找到这里,还不知道我和谁住一起?”裴辛夷朝半空乜了一眼,“三太啦。” 阮决明笑笑,“想和你说一会儿也这么难,我才下飞机就来见你了,不感动?” “来做乜嘢?”裴辛夷语调客气,就像与刚才的守卫打招呼一般。 阮决明又转了一下狼首戒指,突然转身,一下子把裴辛夷逼退到墙壁上。 抹胸皮衣让后背露了一小节肌肤,贴在冰凉的墙壁上,像星火减到冰上,仿佛能听见“滋”的一声。 她双手撑在胸前,想要推开他。 阮决明纹丝不动,手覆上大腿,沿着一侧往上,还若有似无地勾了勾裙边。绕后摸了一把,来到束紧的腰,再要往上时,她抬起一只手就要扇过来。 猛地缚住她的手腕,抬高抵在墙上,他压低眉盯着她,冷漠神色转而变得轻佻。 “想你,就来看你咯。” 第36章 鼻尖贴鼻尖。 呼吸之间全是她的香气,醇厚的玫瑰香水掺杂薄荷烟草、酒气。 鼻尖在脸颊上浅浅一划,他把头埋得更低,“你喝酒了?”语气肯定。 “从酒吧回来,当然喝酒了。” 呼吸沿脖颈一掠,裴辛夷不自在地扬起了下巴。 阮决明笑一声,“难怪拒绝我,原来有人先一步邀你饮杯。” “饮杯?再说下去,我会以为阮生醋意大发。” 电梯门打开。 裴辛夷趁机推开阮决明走出去。 他转身靠在墙壁上,没站直,过长的腿不得不往前支,看起来颇有些雅痞。他说:“不想让我进?” 裴辛夷在电梯外,回眸说:“不想。” 阮决明耸了耸肩,像想进女朋友家门而不得的好好青年,无奈地说:“我尊重你。” 可他才不是好好青年。 电梯门缓缓合上,他直直盯住她,弯起唇角说:“仅此一次。” 门关上了,电梯框旁的显示屏上的数字跳动变换。 裴辛夷呼了一口气,走向公寓的门。 * 翌日上午,室外的嬉闹声将裴辛夷吵醒。 “菀菀!”裴辛夷把把手搭在额头上,无力气地唤道。 嬉闹声小下去,接着偷偷发笑的声音来到近处,变得清晰。然后门被推开,裴安菀和裴安逡探头探脑,不齐地说:“六姊,怎么了?” 裴辛夷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睛看天花板“你们好吵。六姑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能不能让睡个懒觉?” “裴辛夷!”裴安菀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你忘记今天要去看大姊?” 裴辛夷张了张嘴,想“啊”却没发出声,顿了顿说:“你们去客厅等我。” “六姊快点!”裴安逡催促一声,被裴安菀拖拽着离开了。 * 过了会儿,穿着香奈儿套装的裴辛夷来到饭厅。她拉开椅子坐下不久,菲佣就送来了一份早点。 裴辛夷拿起勺子,往装在蛋杯里的水煮蛋上敲了两下,随口问:“念姨今天去晨跑了?” 曾念整个人很精神,还清清爽爽,看起来才洗了澡。她点头,“是啊,好不容易放晴,运动一下咯。” 在烤面包片上抹了花生酱,她状似不经意地说:“又是凌晨才回来?我听阿福说有人送你回来。” 裴辛夷眉梢一扬,说:“阿福这么八卦?建议物业换一班职工。” 曾念以为裴辛夷在玩笑,笑说:“别这么讲,你知道念姨关心你这方面的事,一直都想帮你挑人。如果你——” 裴辛夷微蹙起眉,说:“你很想让我搬出去住?” 曾念没想到裴辛夷一早起来情绪就这样不好,讪笑一声说:“冇啊,是我啰嗦了。” 裴安菀左右各看了一眼,说:“妈咪,六姊冇睡好,你不要怪她。” 曾念勉强笑了一下,“等一阵见到大姊,记得代我问好。” “好啊。”裴安菀乖巧地答,默默吃餐盘里的煎蛋。 用完早点,曾念送裴辛夷与两个小孩到玄关口。 裴辛夷让穿好鞋的小孩们先去按电梯,对曾念说:“Sorry念姨,最近公事多,我状态很差,你不要记在心里。” 曾念摇头说:“怎么会,是我的错。” “给你买澳记的蛋挞回来。”裴辛夷微笑,转身跨出门去。 * 裴家长女在事故后精神状况不稳定,住在疗养院十年有余。疗养院在湾仔跑马地,裴太一手建立,是本地最好疗养院之一。最好意味最贵,普通市民倾家荡产也不住起。 如同酒店套房一般的病房里,女人半靠在病床上,每当护工说着“啊”把勺子递到她唇边时,她才机械性地张开嘴。 女人面容消瘦,深眼窝陷得更深,大眼睛无神,看上去有些吓人。再仔细看,与裴辛夷长得有几分相像。 病房门被打开,裴辛夷与两个小孩走了进来。 护工瞧见来人想起身打招呼,一时手忙脚乱。 自从出了塑胶祥的女儿差点注射毒杀阿姊那件事,裴辛夷就升级了疗养院的安保系统。照看阿姊的护工是三班倒,一共三位,都是裴辛夷千挑万选,细考了家族人际才选上的。 裴辛夷示意护工坐下,一手推一个小孩的背,让他们走到病房前去打招呼。 裴安逡与裴安菀在这时忽然有了默契,一齐轻声地说:“大姊早晨。”(早安) 裴安英缓缓转过头来,静默地看了看他们,再抬头看去。 裴辛夷笑了一下,说:“阿姊,是我Daph。” “Daph?”裴安英似乎在脑海里搜寻这个人,一会儿后才“噢”了一声,又说,“Daph。” “是呀,是我。” “Daph饿不饿?”裴安英扬起优雅笑容,忽然换了个人似的,只是眼神仍旧空洞。 裴辛夷每每看到这样完美的笑容出现在阿姊如今这张脸上,都会感到心痛。这大概是她作为人最有知觉的时分。她高傲的阿姊,像无可比拟的星一般耀眼的阿姊,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裴安英每笑一次,裴辛夷心头的恨就多加重一分。 “我不饿。”裴辛夷温柔地说。 “Daph累不累?”裴安英想到什么,指着靠墙的椅子说,“坐,细路仔也都坐。” 裴辛夷与小孩们坐下,还未说话,又听裴安英说:“不要只顾着工作,该休息就休息,该玩就玩。” 说的也都是每次都会讲的话,辛夷却听不厌,应着:“好、好。” 裴安英又问:“八仔菀菀乖不乖,有没有用功念书?” 八仔开朗地说:“有啊,但是大姊,我们放假咯。” 裴安英顿了一下,去看墙上的挂历,意识到现在是八月,问:“怎么不去夏令营?” 裴辛夷替小孩们答:“他们不想去。” 裴安英点了点头,“也好,你们多陪Daph,免得上学了不见人,Daph挂念你们。” 裴辛夷瞥了小孩们一眼,笑说:“我才不要挂住他们,成天吵死了,两只麻雀。” 裴安菀鼓了鼓腮,呛声说:“我很乖的,看书又不出声,哪像八仔拿着飞机模型回来回去,满屋子跑。” 裴安英笑了起来,“八仔想做飞行员?” 裴辛夷稍感惊讶,阿姊能问出这样的话,说明状态不错,神志是很清晰的。这很难得。 “是啊,我要做华人机长!”裴安逡粲然一笑,小鹿斑乌黑的眸眼更是明亮,不过有些肉乎乎的脸蛋显得他虎头虎脑。 裴安菀在他的衬托下显得过分机灵,她笑得露出犬牙,说:“大姊呀,你不知妈咪怎么讲他。讲他不用功念书,‘净系识得叹世界’!”(净是知道享受)[17] 裴辛夷笑说:“菀菀,这叫理想。” 裴安英说:“菀菀真是像Daph。” 裴安菀吐了吐舌头,说:“我才不要像她,整天凶巴巴,在哪里都以自己为中心,看不见旁人。” 裴辛夷斜睨裴安菀一眼,对裴安英无奈地笑:“他们长大了,各个都很有想法,管不住。” “是啊,BB仔都长大,我老了。”裴安英温柔地说,“Daph几时结婚?” 裴安逡立马捂住嘴,用惊讶地眼神去看裴安菀。之前菀菀说六姊是为“结婚”生气,今早六姊也因此不开心,他以为六姊听见“结婚”就会发脾气。 裴辛夷却笑说:“阿姊,冇人同我拍拖啊,怎么结婚呀。” “搵个人拍拖咯。”裴安英笑眯眯地说,一时间看上去与常人无二,“冇钟意的人咩?” 裴辛夷想了想,说:“假如有,阿姊想不想见?” “当然要见,意思是有这么个人咯?” 裴辛夷笑着去看一旁的小孩们,摸了摸裴安逡的头,说:“好啊,下次让他来。” 裴安英口渴去拿水杯,护工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她握住了水杯,把水杯抬起来。就在这一瞬间,杯子倾斜往地上掉,水洒了护工一身。 裴辛夷慌忙起身,却是来不及了。 裴安英大叫起来,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向墙壁。大嚷之中隐约可以分辨出一个名字,是她那一岁就夭折了的女儿。 当时,她在大哥的葬礼上,应付了一阵前来吊唁的人,去婴儿车里抱起哭嚎的女儿,还未来得及反应,女儿就休克了。 医护人员赶来,压制住裴安英,为她注射镇定剂。 裴辛夷越过人们中间的缝隙,注视着这不断上演的一幕。 与医生交谈过后,裴辛夷在床边安静地站了会儿,轻声说:“八仔菀菀,我们该走了。” 小孩们对方才的场景习以为常,没有被吓着。 乘上电梯,裴安逡说:“六姊,你讲要带来见大姊的人,是不是送你回家的那个人?” 裴安菀暗暗瞪他,让他收声。 裴辛夷示意无事,知道他想要安慰她,只是方式略显笨拙。她捏了捏他的脸蛋,“八仔也好奇那是谁?” “是啊。”裴安逡诚实地点头。 裴安菀皱了皱眉头,说:“真是你钟意的人?” 裴辛夷浅浅一笑,不再言语。 * 虽是休息日,裴辛夷却是闲不下来的,将古玩行的分店都走了一遍。九龙分店来了位蛮横的客人,她亲自处理了这件事,把分店经理叫到附近茶餐厅谈话。 好吃好喝的奉上,裴辛夷温声细语地说,只谈这些年来她看在眼里的好,不提过错。经理先是应承,慢慢觉出羞愧,主动说即日起整顿职员们的工作态度。 裴辛夷笑笑,“后生仔是有样学样,不用这么大张旗鼓,你在行当里属有资历的管理了,应该知道怎么做。” 经理喝着鸳鸯冻奶茶,直冒冷汗,生怕老板把他干的小动作全部甩出来。他连忙说:“是啊是啊,整顿店头还需由我领头。” 裴安菀总是说裴辛夷脾气差,不知怎么把古玩生意做这么大的。其实只有一条准则,掌握人心,而不让对方看清自己。 * 上了车,裴辛夷接到周崇的电话,佺仔代为说话,说深圳那边确定可以出货了,要六姑确定时间。 裴辛夷沉吟片刻,说:“八月十八日”又说:“通知张生,让他派人来接儿子。” 电话那边沉默,没有应声。 过了会儿,换了周珏,咋咋呼呼地说:“六姑呀,你管管裴繁缕好咩,她天天夜蒲,我天天帮她处理狗仔,这样下去可以报名参加马拉松。” 裴辛夷笑了一下,通过后视镜去看司机,而正在看她的司机一下就回避了视线。 “文师傅,回中环。” “好。” 裴辛夷从斜角的视线看见司机的手臂,手腕从西装袖子里露出一小节,手腕上戴着一只伯爵的新款腕表。 她说:“咦,文师傅这只表在哪买的,很漂亮?” “老婆买的……”司机很不好意思地说,“六小姐送的那只舍不得戴。” “哪里的话,当然要带老婆送的啦。” * 电话铃声没个消停。 裴辛夷回到公寓,鞋子还未脱,菲佣就抱着座机,拖着长长的电话线来到玄关。 这次是裴安胥打来的,只说了个“阿妹”,就被裴辛夷冷静地打断,“时间确定了,你才复职,之前的人也不能用,这次只有我帮你了。” “我知道啊……唔该(谢谢)。”裴安胥说,“我正愁怎么向契爷(干爹)借人,你帮了我大忙,回头一定请你食饭。” “算了罢,我不差你一顿饭。” “欸,不要这样讲啦。……对了,有件事,我觉得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 “乜事啊?” 裴安胥清了清嗓子,说:“刀哥到香港了。” 未听见裴辛夷回应,他接着说:“河内发生的事,那是不得已,他肯定也不想那你做人质的,要说错也是良叔挑事在先,总之,你不要埋怨刀哥,我们以后还要合作。” 裴辛夷哼笑一声,像是真记恨在心一般,说:“你的生意,你的合作伙伴,你对他好就行咯。” “不是啊,我工作清闲,但也不至于……总要有人接待刀哥,想来想去你最合适。今晚你得不得空?我订了餐厅,想让契爷与刀哥见面——” 裴辛夷直接掼回听筒。 契爷只是裴安胥的契爷,是裴怀荣当初在码头做工跟的大哥。马仔成为“船王”,大哥成为九龙无人无知无人不晓的帮会龙头。船王日暮,龙头退居幕后,仍握有实权。 裴阮两家的生意,这位契爷是最大的客户,也是最大的受益人。收保护费根本不够管弟兄们的餐饭,管理酒吧、牌馆,也只是蝇头小利,有了裴怀荣的门路,他才发家,坐上了一把手的位置。 九七的消息出来之后,裴怀荣知道时代变了,想尽办法转型,还劝大哥移民。但哪有那么容易,他们的家业在这里,利益在这里,过往的罪名不是一下能洗清的。 裴辛夷很清楚,安排契爷与阮决明见面是父亲的意思。他想要通过裴阮姻亲解除的契机,让阮家与帮会直接接头,他好拜托中间人这一身份。 她觉得父亲当真是年事已高,竟然做出这样离谱的错误判断。 裴家从来都不是中间人、第三方,而是阮家这个庞大家族体系中的一员。阮家才是真正坐庄的,如果裴怀荣退出,就等于过河拆桥。 裴辛夷拨出裴怀荣宅邸的电话,无人接听,这才想起父亲今日应当在半山别墅。 可谓一事未平一事又起,她尚且没探清二太在搞什么鬼,父亲又给她出难题。 暂且作罢,她提着一盒热乎乎的蛋挞往客厅走去。 * 入夜,裴辛夷换了条黑色吊带束身长裙,镶了闪闪水钻的银色细链条束腰,外披一件宽肩的黑色皮夹克,化身既优雅又性感的香奈儿小姐。 周珏开“得得地”来接她,“诶”了一声说:“做乜又穿得像修女,穿短裙啦,最衬六姑。” 裴辛夷坐上副驾,说:“穿长裙就是修女?昨天的豹纹短裙害苦我,我还是做回我自己咯。” 周珏踩下油门,头往副驾驶偏了偏,意有所指地说:“咦,害苦你?六姑遭遇了咸猪手?” “少来套话。” 周珏识趣地收住了话头,转而说:“裴繁缕那些朋友不知是从哪里揪出来的,我看他们也不是真朋友,只是眼馋裴四小姐,想攀关系。总之啦,他们乜都讲,你听了不要生气。” “她呀,你们以为她不想嫁?明明是去奔丧,反倒勾仔。说起来很罗曼蒂克……” 尖沙咀一间俱乐部,爵士乐声里,暗紫色丝绒沙发里坐着年轻男女。裴繁缕在其中,呷了一口马提尼,醉醺醺地说起故事来。 “明明别人有条女(女朋友),她偏要插足,冇一点自尊心。……是浓情蜜意了几天,但是呢,最后临走,她遇到危险,别人根本不看她,亏得之前拼命发娇勾引。生死之际喔……乜事?诶,是——” “是在枪口下。”裴辛夷出现在沙发座椅后,双手撑在椅背上,笑着说。 众人静默了。 裴繁缕慢一半拍,回过头去,微愣说:“你来做乜?” 裴辛夷又说:“四姊要编笑料就该大胆些。” 众人又一阵尴尬大笑。 有人请裴辛夷入座,她毫不客气地坐下,叫来侍者点了一杯白葡萄酒。 “四姊整天夜蒲,我劝过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很伤心,多谢你们这些天陪着她,但愿没给你们添麻烦。”裴辛夷轻轻叹气,挤出一个强撑的笑,“今晚我请,你们随意喝。” 裴繁缕蹙眉说:“你、你做乜啊?谁伤心过度,我开心得不得了!” 这倒是实话,裴繁缕压抑了太久,终于可以呼吸自由空气,于是彻底放纵。她也不是故意传播八卦,喝醉了总想倾吐。 二太早放弃了裴繁缕,懒得管她的形象如何。且她说的都是些与裴辛夷有关的绯闻,足够吸引狗仔。正好给裴辛夷添堵。 裴辛夷无奈地说:“心理医生说这是精神麻痹法,如果这样能让四姊好受些,我们都愿意陪着她活在谎言里。” 在座的人在心里暗暗嘲笑起裴繁缕来。 裴繁缕气郁,却又不知如何才能“反败为胜”,正在思索之际,忽然见着走近的一拨人里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刀哥!”裴繁缕挥手说。 裴辛夷顺着视线看过去,看见被青年们拥簇着的阮决明,他梳了背头,一身浅米色亚麻西装,手上夹着烟,端的是风流倜傥。 她想起来了,这间俱乐部是裴安胥契爷的场子。 阮决明抬手示意,同身边的人低语一句,独自走了过来。 暧昧光线下,他脸上隐约的笑意更令他不可捉摸。 裴繁缕让人挪出身旁的位子,叫阮决明过来坐,接着介绍说:“这位是阮生。” 外界只知道裴繁缕嫁给越南经营木材生意的富商阮氏,极少数爱好帮会秘辛的人才知道,阮氏掌控越北的森林、一些重要城市的赌场,与当地华人交过过密,曾血洗十五党之类的。 一听这位姓阮,好奇的人忙问:“难道是……” 裴繁缕笑说:“就是刚才说的那位啦。” 正好裴辛夷与阮决明打招呼,他从她座椅前的窄道经过却忽视了她。他在裴繁缕身旁坐下,笑说:“还未来得及去拜访大嫂,冇想到先在这里遇上,好巧。” 众人见状,不由得相信了裴繁缕的故事,对裴辛夷略看低了几分。 闲聊一阵,裴繁缕说笑着几度往阮决明身上靠。裴辛夷注意到气氛变得微妙,人们似乎猜测起裴繁缕与这位小叔子之间的关系来。她这才去抢夺注意力,说:“时间很晚了,四姊应该喝尽兴了,我让人送你。” 裴繁缕嚷嚷着拒绝的话。阮决明率先起身,说:“那就麻烦裴小姐送一送大嫂,我还有事,先告辞。” 裴繁缕也站起来,昏昏沉沉,没有力气,一下跌回沙发里。 裴辛夷留人们继续玩,叫侍者搀扶起裴繁缕。 走到吧台处,裴辛夷一把拎起正在同人赌色子的周珏的后衣领,将裴繁缕塞到她怀里,“给她订一间房。” 周珏朗声说:“不送回去?” “找阿崇。” 裴辛夷从后门走出去,摸出一支烟来。 忽地,亮光闪过,眼前出现了一只打火机,她偏头,挑眉说:“又跟踪我?” 阮决明扬了扬下巴,示意门背后,“我本来就在这里吸烟。” 裴辛夷就着火点燃烟,吸了一口,一边说话一边将烟雾呼在他脸上,“刚才故意不理我,阮生也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咯。” “怨我?” “是啊,你害我让人看尽笑话。” 雾消散了,阮决明倾身说:“让你不开心了,我把他们都做掉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17]净系识得叹世界:俗语,指除了享受什么都不会,一般为长辈训晚辈的话。 第37章 像是在说“你不喜欢的东西,我帮你扔掉好不好?”这样平常。 裴辛夷有一刹那的不适感,倒不是觉得阮决明这句话有多讽刺,而是觉得这句话充满了恶,而造成“恶”的人正是自己。 是陆英。 - 在海边的夜晚,雨水把少年少女浑身浇湿,他们才想起来要躲雨。 他们匆忙跑进一间旅馆,睫毛和唇上还挂着水珠。不安和恐惧依然笼罩着他们,因而阿魏说要一间房的时候,陆英没觉得有别的意思。他们要待在一起。 房间很破旧,在陆英看来与阿魏的家没什么差别。两张木床分开来靠着两边的墙,有一扇在高处的很小的窗户,都不能算作窗户,应该称之为通风口。空气里有一股浅浅的发霉的味道,像在海水里浸泡过的海绵所散发的味道。 其实二人逐渐习惯了单独待在同一个房间,但今天不同的是,他们方才接了吻。 有一点儿别扭。 阿魏尝试去忽略它,说:“我去洗澡……” 幸好房间里有独立的浴室,否则他没有任何借口可以离开。 “阿魏。”陆英脱下湿漉漉的长衫,里面只有一件轻薄的背心,现在因为湿润而变得几近透明。 在她出声说话时,他回过头来,看见的就是近似于赤-裸的她。 只觉得太阳穴跳了两下,他一下子回避,皱眉道:“喂,你是十六岁不是BB仔,注意一下啦!” 陆英立即捞起长衫遮住自己,她说不出话来,想钻到地缝里。 “我去洗澡。”阿魏这次说完立即走去浴室。 - 凉水冲在身上,阿魏却愈来愈热。袋装香波的劣质香精味道,竟让人感觉像陆英身上的气息,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全是她。 她的曲线、起伏。她坐在自行车后座时,抱着他的感觉。她枕在在他腿上,埋进他怀里,快要碰到那里。 像是呼吸洒在上面。 接着想到她柔软的嘴唇,唇贴在上面。或许口腔是温暖的,想象法式深吻,法式深吻般地含住。 阿魏蹙着眉,无声地、快速地纾解着。 幻想对象原本一下是不具象的,一下是只瞥见一次的叫不出名字的日历女郎,不知从哪天起,就变成了束着两股麻花辫的少女,穿着泡泡袖连衣裙,领上有枚别针。 梦幻得不像是真实会闯入他生活里的少女。 想象蓬蓬的裙摆被撩起,半腿袜慢慢卷下,坠入一个奶油砌成的世界。 细软、绵绸、黏腻。 一下子回归血腥。 血像喷泉一样从男人的脖颈喷出来,溅得他们一身都是。 他们在腥气里接吻,然后他啃噬她,疯狂地抵入,像罪不可赦的凶手一般。 ——腾空。 “阿魏?” 松懈下来的同时,阿魏回到现实。“啊?”他的嗓音有些干涩,在水声之中不会被察觉。 “你还没好?”陆英问。 拧上水龙头,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阿魏打开门,陆英挤进浴室,他走出去关上门,想起似地说:“你先把衣服给我,我帮你吹干,等你洗好之后就可以穿。” “好啊。” - 过了会儿,阿魏把吹干的衣服从门缝递进浴室。陆英穿上走出来,拎起衣衫低头凑近闻味道,抬头看见阿魏注视着自己,她别开视线,眉头还蹙着。 阿魏转身在床沿坐下,又起身,看着柜子上的吹风机说:“帮你吹头发?” 陆英摇头,走到床头柜前拿起吹风机。 风声在耳边翻滚,轰隆隆的,像宁静的夜里闯入一辆蒸汽火车。 “我……”陆英出声说。 阿魏来到她身边,说着“我帮你吹”,就夺走了吹风机。 手指穿过发丝,那一片酥酥痒痒,连带着耳廓开始发烫。 陆英转过身去,撞上阿魏的胸膛,同时双手环住了他的腰。 “陆英?” 手里的吹风机还开着,阿魏有些慌张,不知道该先放下吹风机,还是先去抱她。 陆英抬头,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闭上眼睛,缓缓凑近他的唇。 吹风机掉在了地上,线缆从指缝间滑下去,阿魏扣住陆英的后脑勺,吻了下去。 一开始是笨拙的,不知谁先张开了唇缝,唇舌还有唾沫,激烈地融在一起。 等阿魏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正吻着她的脖颈,手从掀起了衣衫下摆,捏着她纤细的腰肢。 他停了下来,在自己急促的喘息声中,听见她说:“阿魏。”像渴求的喟叹。 继续、继续—— 不,停下来。 阿魏松开了陆英,尽力恢复冷静。她疑惑地看着他,眼角还有泪光,那是连日压抑在心的无法宣泄的痛。她问:“点解?” “不行,陆英,你不是我女朋友……”阿魏说。 陆英低下头去,许久才“哦”了一声。她深呼吸,去另一张床上躺下,蜷缩起来背对他,冷冷说:“关灯。” “陆英,我们不能这样。” “关灯。” - 第二天,自行车的轮胎漏气,他们不得不找另外的交通。假使自行车不出问题,他们也不可能一直骑行抵达西贡。 “坐巴士或者搭车。”陆英给了阿魏两个选择。 然后她又说:“或者你可以开车。” 实在是异想天开。 最后他们去城里的商场买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颜色艳丽,有着繁复的印花。陆英还买了顶草帽与墨镜——比冷饮店一杯柠檬汽水还便宜的货,看上去更像游客了。 他们在城里耽误了一天,找到了混上旅行巴士的办法。 陆英装成证件丢失了的法籍越南裔,与旅行社店员急切地讲着夹杂法文词汇的英语,恳请对方载他们去临近城市,表示可以付比市价更多的车费。旅行社敲了竹杠,开开心心送他们上了车。 “你很会骗人。”阿魏说。 陆英看着窗外,没有接腔。 - 第五天,穿越沿线的中部城市,他们来到顺化。 零星的游客走下旅行巴士,陆英与一位青年挥手道别,最后还比了个飞吻。 阿魏闷闷地说:“笑那么开心?” 陆英透过茶色墨镜斜睨他一眼,“关你乜事?” “不关我事?”阿魏的语调变冷,“你天天在车上和陌生人吹水,吹一路,乜都讲,你不觉得危险?” “我以为我们本来就在冒险。”陆英敛去最后一分笑意,嘴角撇下来。 阿魏蹙起眉头,似生气但更无奈,“陆英,你想我点算?”(怎么办) “乜意思,你想我点算?”陆英忍着忍着,情绪忽然爆发,说,“我主动你不要,我自讨没趣,那就不玩咯!我找别人玩总可以?” “玩,要怎么玩?”阿魏一下捏住陆英的下巴,神色冷峻地说,“夜夜要我亲你抱你,你也想和别人这样玩?” “我……收声啦你!”陆英咬了咬唇,又气又急。 阿魏不想浪费时间争执,放低声说:“先去食饭?” - 入夜,陆英闷在连风扇也没的旅馆房间里,翻来覆去无法安睡。 “热?”阿魏忽然出声。 陆英翻身坐起来,抹去额角的汗,说:“我去买冰。” “我去。” 阿魏说完,听见陆英穿上拖鞋的声音,立即起身去拉住她,说:“讲了我去。” 陆英拂开他的手,说:“哦。” 阿魏拿了钱,嘱咐陆英锁门,轻快地走下楼梯。 正好看见有一个男人正好走出大门的背影,梳着油头,垂在身侧的手拨弄着打火机。 接着听见楼梯隔墙那边的前台小姐说:“最近出了什么事,北方的警察都来我们这里来调查了?” 另一位说:“他不是说了吗?找一个有北方口音的男孩,和一个不会说越南话的女孩。我们这儿哪有这样的客人?” “诶……是不是三楼的客人,他们来的时候你不在这儿。” “啊?那我去把警察叫回来看看。” 阿魏即刻跑回房间,唤陆英收拾行李,从窗户外的消防梯逃离。 这座阮朝古都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闯入餐馆的后厨,险些撞上驶来的车,推挤开彳亍而行的人,在狗吠声中,他们躲进了香江江畔房舍之间的背巷。 陆英与阿魏依偎在一起。她低声说:“我害怕。” 他抬手覆住她的手背,说:“有我在。” “我不要和别人玩。我不要玩。”陆英说,“我只要你。” “陆英……” “阿魏,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我没有生你的气,是你在生我的气。” 情绪堆积在一起,陆英理不清了,不知怎的很想哭。但她哭不出来了,有什么渐渐堵住了情绪的出口,再也找不到表达的方式。 “我不是在生气!”她这样说,听起来其实还是生气。 她做了个深呼吸,直勾勾地看着他,说:“我不知道,我好像就只有你了。我很不安,我想……我不知道,我想把你变成我的。” 充斥着铁锈气味的车厢里,阿魏用很轻的声音说:“好。” 或许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一件事。 - 天还没亮,他们离开顺化,不再沿海岸线,而是直接往西贡的方向走。有人紧随,下车时的一瞥、餐厅角落的位置、旅馆窗户外,他们每次成功甩掉,不久又会发现。 陆英看见了。偶尔是一位,偶尔是两位,绝不是阿魏所说的警察。 是良叔他们的人。 第八天清晨,陆英看着天花板,说:“再这样下去他们会找到我们的。” 阿魏没有接腔。他决定在所停留的小镇多待一天,说得买一些必需品。 陆英留在房间,门被阿魏从外面上了锁。 墙上扑了灰的挂钟分钟“一嗒一嗒”地转动,时针指向两点。 阿魏还没有回来。 陆英待不下去了,用台灯底座砸坏简易的锁,走出房间。 阳光灿烂,天蓝得像一湾海峡,南方雨季的天气很难有这样的好天气。 陆英站在通往门厅的楼道口,看见发黄的透明胶质挡风帘,门两旁的绿植盆栽,红的斑驳的门框,暗红的脏兮兮的地毯。 看见马路牙子上一辆车开过,然后看见对街的店走出两位抹油头的男人。半空中忽然溅起一道血迹,像巨大钢笔甩出的猩红色的墨。 “阿魏!”陆英跑下楼梯,险些踏空。 阿魏手握刀柄,刀尖滴血。他转过身来,含着笑说:“我说到做到,不会骗你。” 仿佛天地在一刹那昏暗下来。 她隐约感觉到有什么被她毁灭了。 - 深夜,警笛声响起又消失。公路旁的芦苇丛黑黢黢的,只有蝈蝈在叫。 “他们看不见我们。”阿魏抱着陆英,蜷缩在芦苇丛里。 陆英双手蒙住脸,她以为会自己崩溃大哭,却只是在平缓呼吸后冷静地说:“点解这么做?” “甩不掉他们,只有这么做。” “不怕坐监?他们是警——” “不是。” 陆英怔愣住了,他发现什么了? 阿魏接着说:“这两个应该是班长找来的,来找我的。” 陆英并没有感到放松,反而觉得失落。她其实想要告诉他一切,出发之前就想要说,但……她害怕被他发现一切都是欺骗。 要怎么告诉他? 愧疚占据了她的心,愈想愈煎熬。 过了会儿,陆英转过身去,问:“你想和我接吻吗?” “陆英?”阿魏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去触碰她,但还是克制着。 陆英半撑起身,散落的长发垂下来,“你那天说的‘好’。” “……我不想你后悔。” 陆英点头,什么也没说,半跪在他身侧。她顿了顿,决绝地把手搭在他的裤腰纽扣上。 阿魏一下握住了她的手,“你想做乜啊?” “不好吗?我以为男人都喜欢这样。” “点解?” 陆英不愿去看阿魏的眼睛,但阿魏坐了起来,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看他。他愠怒地说:“啊?你讲啊!” “我想要这么做,得唔得?我钟意你,得唔得?” 不等回应,陆英摆脱钳制,只管解开纽扣与拉链,然后低下头去。 像画片上的那样做,像吃一整个苹果,打开,深入。 像向它告解罪恶,用最虔诚的姿态。 在被温暖裹住的那一瞬间,阿魏整个人就完全僵住了,是躯壳僵住,而躯壳里有千万个灵魂在叫喊、在敲打。 是想象完全无法比拟的,真实。 陆英重复着深入浅出,不小心勾了一下舌尖,发现阿魏握紧了一撮芦苇的根,她意识到什么,开始探索。 阿魏拽起她的发根,猛地翻过身去,撑在上面。 “把我变成你的?”他看着她,如渴血的狼。 陆英点头。 吻袭来。 月光蒙蒙的,只看见丛丛的芦苇积压在一起。似乎变成蚂蚁一般大小,她攀上芦苇枝节,又掉入泥土地。刹那,撞进来,顶入。陆英咬着阿魏的肩膀,还是发出了声。 阿魏摸了摸她的脸颊,从额头往后抚去。他不由自主地动作,只想吞没她。 只想吞没她。 陆英握住胸前的十字挂坠,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自己完全背弃了“裴辛夷”。 痛楚与轻盈是同时到来的,尚且食髓知味,一切就结束了。 与单纯受荷尔蒙驱使有一些细微差别,那时她懵懂地以为,这样是讨好为了她不惜一切的阿魏的最好的办法。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把这当成了可换取信任或别的什么的筹码。 不该这样的。 少年少女是不知节制的,他们往南行,整夜整夜,没有尽头地在□□里沉沦。 不安、苦痛,所有压抑的情绪只有在这里头释放。 在抵达顶峰那一刻,他们十指扣紧。 有一种共同的错觉,不是在逃亡,而是私奔。 - “不会吧,真的不开心?”见裴辛夷不搭话,阮决明笑说,“你告诉我点算?” 还是俱乐部后门的街道,空气里浮动着香烟气味。 裴辛夷掸了掸烟灰,佯装生气地说:“事到如今又讲乜嘢?阮生,放过你我,不要搞得太难堪。” 阮决明知道她在装样子,转身看见几个人从后门走出来。 裴安胥朝阮决明颔首,又惊喜地说:“六妹,你怎么在这里?” 裴辛夷像这才看见他,偏头说:“我来听你四姊是怎么散播关于我的绯闻的。” 裴安胥讪笑一声,显然听说了刚才发生的事。他说:“你不要生气,我已经告知经理,以后四姊不能出现在这里。” “香港只有这一间club咩?” “话不能这么讲,我会让阿妈劝一劝,你知,我劝她也听不进去……” 裴辛夷在阮决明与裴安胥之间来回看了看,哼笑一声,说:“我看尖沙咀空气不适合我呼吸,我回去了。” “欸。”裴安胥说,“今天扮这么花臣,陪我们喝一杯啦,契兄也在。”(花臣:fashion音译词) 听见契爷的儿子也在,裴辛夷更冷漠了,说:“你完全不听我讲。” “我……阿爸的意思,再说,”裴安胥瞄了阮决明一眼,走进裴辛夷,压低声音说,“见一见是好事,你担心帮会抢了我们风头,怎么可能?” 裴辛夷克制住才没有去拍他脑袋,蹙眉说:“黐线!我真是好奇,你这么傻是怎么活到今日的?” “好端端骂我,撒气撒到我头上?”裴安胥顾及面子,向众人摊手作出无奈的样子,又朝阮决明说,“刀哥,能不能帮我送辛夷回去,正好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 阮决明抢在裴辛夷之前说:“好啊。” 裴辛夷瞪了他一眼,似在问:“你认真的?” 阮决明视若无睹,笑着上前揽她的腰,垂眸说:“裴小姐住哪?” 裴安胥看他们上了车,同余下的人说:“我家六妹就是这样啦,特立独行,谁都管不住,唉……” * 车窗玻璃上倒映霓虹招牌,后座里,裴辛夷与阮决明之间隔了很宽的距离。司机暗自打量他们,还没意识到被他们发觉了。 阮决明顺着座椅摸过去,摸到裴辛夷的手指,她一下就抽离开,动作幅度大到司机又瞄了他们一眼。 “好了。”阮决明轻声说,又去握她的手。 裴辛夷这次没有躲开,任他拉着,脸上摆出闷闷不乐的表情。 “之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好,这次来,我想向你道歉。”阮决明说着,轻抚她做了金箔甲油的指尖,从食指尖划到无名指尖,然后往下,像戴戒指一样滑向第三指节。 裴辛夷愣住了,背后发热,刺痒。为了搪塞裴安胥的司机,她想了一堆回应阮决明的无营养的气话来做样子,大脑却因他小小的举动变得一片空白。 她缩回手,大骂:“扑街!收皮啦你——” 话音戛然而止,阮决明忽然倾过来将她抵在车门上,后脑勺在窗玻璃上磕出了声。 裴辛夷用力推搡他,蹙眉瞪眼,用唇语问:“搞乜啊?” 阮决明笑了笑,唇贴在她耳廓上,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只有做戏的时分你才会乖乖听话。” “你算准了五哥会让你送我回家?你知道我要去那间俱乐部?你乜都算好?”连珠炮弹似地发问,她从未在他面前如此气急败坏。 “我第一次来,哪里这么通天的本事,不过是巧合。裴小姐,你不得不承认,我们很有缘分。”他笑意更深,在说话时故意让气息呵在她耳后与下颌之间。 他知道她哪里最敏感。 裴辛夷收拢手指,突然想到小把戏,把手从他敞开的西装衣襟间探进去,隔着衬衫衣料拧他的腰。 阮决明没料到她会这么做,毫无防备地吃痛,下颌线都绷紧。裴辛夷来不及收手,手腕一下被他扣住,别到她背后。 “痛啊。”她皱眉低嚷。 “哪里痛?”他笑了笑,另一只手从她眉心一路滑下来,压住嘴唇,像是还要往下,“心痛?” “咸湿!” 阮决明摊手,“还冇摸到,怎么可以叫咸湿。” 裴辛夷坐正,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他却还要凑上来,无赖地说:“口头道歉不够有诚意,我准备了——” 他从内差摸出一个长方形的红皮革盒子,“小小心意。” 裴辛夷很难不去好奇那是什么,于是她转过头去,看见盒子慢慢被打开。 盒盖内的丝质衬上写着“BVLGARI”,盒底的丝绒衬上放着一块银色的腕表,从表盘到表带全部镶满了钻石,在昏暗光线里也闪烁微光。 分明嘴角上扬,她却要说:“冇想到阮生也好俗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有三百天都会遇到这样的手段。” “数据这么准确,你肯定?”阮决明还是托着盒子,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任何女人,是任何,都难以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抵抗这个男人,尤其是这个男人还拿出宝格丽的珠宝。像是用求婚的姿态在道歉,虽然对于求婚来说很有些散漫,虽然他根本不用为了做戏真的向她道歉。 裴辛夷垂眸,“点解?” “当我钱多得花不完咯。”阮决明取出腕表,抬眉说,“戴上看看?” 裴辛夷抿着笑,把刚才被他折痛的手腕递过去。 冰凉的腕表贴到肌肤上,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认真地扣表带,恍惚极了。她试图用屏住呼吸的办法让心跳减慢一些。 “原谅我,好不好?”他轻轻握着她的手腕,大拇指指腹抚过表盘。 流转的时间像要被填满,任何痛楚都可以抚平。 只是一时之间的想法。 裴辛夷抬起手腕看了看,看着跳跃的秒针,说:“阮生这么有诚意,不原谅倒是我的过错了。何况,其实该道歉的是我。” * 没一会儿,车到了公寓楼下。 裴辛夷下车站定,一手握着另一手的腕表,说:“多谢阮生,你在这边的时候,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 阮决明仰望一眼高楼,挑眉说:“我比较想上楼。” “你不会以为一块腕表就可以买通我?” “讲了这只是一点心意,你可以当做伴手礼。” 裴辛夷瞥了眼旁边的车,说:“做乜一直要去我家,去酒店不好?” “你会去咩?”阮决明说,“你知道,你越是这样我越是好奇,你家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哪来的秘密?”裴辛夷无奈地呼出一口气,挑起笑说,“走啊。” * 电梯门在顶层打开。 裴辛夷在包里翻找钥匙,阮决明看了一会儿,从她包里拎出钥匙串,似笑非笑地说:“不是在这?” “哦。”裴辛夷抿了抿唇,理出公寓的钥匙,将其插入锁孔。 锁芯旋开。 阮决明打开门,自顾自地跨进去,才问:“我真的可以进?” 裴辛夷不语,把灯打开。 玄关不远处的回廊转角,走出一位披散着头发的小女孩。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说:“六姊?” 接着看见陌生的男人,裴安菀怔了一下,问:“你是?” 第38章 裴辛夷把钥匙放在玄关柜子上,轻声说:“菀菀,这是我的朋友,阮生。” “Boyfriend?”裴安菀没怎么看男人,只注意着裴辛夷的表情。 “菀菀,你该打招呼。” 裴安菀这才不情不愿地去打量男人,从下到上,在脸上转了一圈,发出无声地轻哼。 阮决明俯身尽量与小朋友平视,笑说:“你好,我叫‘明’。” 裴安菀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回廊只剩一盏光束,投在浅灰白的雪花纹大理石地板上。 “你细妹和你一样不讲礼貌。”阮决明站直,很有些无奈地说。 裴辛夷换了室内鞋,说:“没有多的鞋,你不用换。” “我是第一个来你家的‘男朋友’?” “阮生,我觉得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可以不用讲这些一点营养都冇的话。” 裴辛夷领阮决明来到客厅旁的开放式吧台,酒柜与落地窗呈夹角,窗外的维港映衬着浮华城市。 在她准备冰块与威士忌酒杯的时候,他坐在高脚登上,漫不经心地环视室内的布局。 她把一杯威士忌放在他面前,擦亮一支火柴点香薰蜡烛,接着为自己点燃一支烟。 “只能在客厅和书房抽烟。”她补充说,“偶尔菀菀他们会和我一起睡,卧室禁烟。” 阮决明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一时又不说清哪里奇怪,呷了一口酒,轻佻地说:“暗示我去你卧室?” “那么你想睡哪?”裴辛夷哼笑一声,“你不是算准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只有让你上来?不过我无法理解,点解我们要‘和好’,难道不是撇清关系更好做事?” 阮决明拎着杯子轻轻一晃,说:“还不够明显?我在追求你啊。” “你又讲笑,和我在一起乜都得不到,你要追的是二太的女儿。” “老爹根本不在乎是谁,他只需要我和你们姓裴的女人结婚。”阮决明似笑非笑地说,“除了你以外,我对谁都冇兴趣。” 裴辛夷倾身,手肘撑在吧台上,在呵出的烟雾中对他说:“你只是为了这件事来的?那么我好心为你指条明路,裴安霓是你需要的人。” 阮决明勾起她的下巴,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眸,“舍得把我拱手让人?” “只有傻瓜才会以为我们是情人,”裴辛夷弯起唇角,小声说,“我们是假情人、真同盟。我是为你着想,二太手里的资源比我多得多,有了这么个丈母娘,你想做乜都可以。” 阮决明放下手,说:“你知不知你现在就像蛇,吐着舌头,诱骗人,我会以为你想利用我达到什么目的。我也好心给你一点建议,最好不要在男人清醒的时候讲这些话,要留到枕边去讲。” 裴辛夷直勾勾地盯着他,拿起玻璃杯抿了一口酒。杯子放到他手边,杯沿上有一抹唇印。她以手托腮,说:“好啊,等你喝完这杯,我们进去慢慢讲。” 一点酒渍就让她涂了唇蜜的梅子色的唇显得更诱人。 阮决明想也没想地扣住她后脑勺,封住了她的唇。 天知道他忍了多久,从昨天,或许更早。 他不想管是否完全将裴辛夷与陆英割裂成两个人,在惦念陆英的每分每秒都恨裴辛夷,不想管恨有几分有多深,他只想见她,只想碰她。 在阮家漫长的时间,像苦苦修行一般学会如何隐藏情感,可只是闻到她的气息,他就把克制力统统丢弃。 甚至,甚至无关陆英,是这个女人很有本事令人为之着迷。 他想抵御,却一点点被侵蚀。 要恨,要恨她。 可辗转、吮舐,不愿停。 无所谓,他们是利益关系,吻是他提前预支的回报。 谁都不愿承认吻得动情。 分开时唇间还有微不可见的拉丝。 平复呼吸,她捡起落在台面上的半截烟。 阮决明看着酒杯中的影子,捏了捏额角与眉心。他怔然于她竟然会回应。 忽然听见细微响动,他往西侧回廊看去,“出来。” 裴辛夷一愣,顺着视线看过去,就见两个小孩缓缓走近,他们推推搡搡,互相小声抱怨着。 “菀菀、八仔,你们不睡觉做乜嘢?” 裴安逡挠了挠睡卷的短发,眼神飘忽,用细蚊振嗡嗡般的声音说:“六姊,对唔住,我们不是故意要偷看……菀菀说你带了boyfriend回家,所以……” 裴辛夷捏了捏额角,说:“菀菀,你为了这个把哥哥吵醒,谁讲了是boyfriend?” “可是你们打kiss,不是boyfriend是乜嘢?”裴安菀毫不示弱,颇有敌意地注视着阮决明。 “是boyfriend又怎么样?”阮决明招了招手,“细妹,过来。” 裴安菀迟疑地看了裴辛夷一眼,后者点头,她才慢吞吞走上前。 见男孩畏手畏脚地立在原地,阮决明又说:“你也过来。” 小孩们离他还有一步远,不愿再靠近了。他说:“过来一点啦,你们两个,古灵精怪的,我有这么可怕?” 裴安菀与裴安逡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近。他们身高才一米四多一点,裴安菀比哥哥高一指头。 阮决明躬身坐在高脚登上,一只脚放在地上,一只脚跨在凳子的搭木上。小孩们儿仍需要仰视他。 “手伸出来。”阮决明笑着说。 或许是离得太近,小孩们包括裴安菀都不自觉被他震住,尽管他此刻很放松,没有展露一丁点儿所谓的危险气息。 他从兜里摸出两颗金色锡箔纸包裹的巧克力,在小孩们各自的手心分别放了一颗。 裴安菀看着手心里的巧克力,抿了抿唇说:“我们刷过牙了。” “那就明天再吃咯。”阮决明抬手去摸裴安菀的脑袋,被她灵敏地躲闪开。他偏头对裴辛夷无奈地笑了一下。 裴辛夷勉强挤出一个笑,好在阮决明没有注意到笑里的僵硬与掩饰。 她从吧台后面绕过来,推着小孩们的背说:“好了,巧克力拿到了,快去睡觉。” 裴安菀想到一个可以让他们多待一会儿借口,以观察这个男人,抬头说:“八仔想喝牛奶。” 裴辛夷以眼神询问裴安逡,见他露出心虚的表情,蹙眉说:“菀菀,不许淘气。” “冇啊……”裴安菀撅起嘴唇,佯装委屈地说,“八仔真的想喝牛奶。” 裴辛夷正欲训话,阮决明戏谑道:“是你想喝牛奶吧?” 裴安菀摇头,意识到什么,抬眸去瞄裴辛夷。 裴辛夷放弃似地呼了口气,说:“好、好,祖宗们,我去煮牛奶。” 裴安逡欢呼一声,“我要巧克力煮牛奶!” 阮决明起身,揽上裴辛夷的肩膀,边走边说:“我帮你啊。” 小孩们走在后面,裴安菀朝阮决明的背影吐了吐舌头,与裴安逡对视偷笑。 阮决明余光瞥见他们的小动作,故意把放在肩上的手放到腰上,还拢了一下,与裴辛夷贴得更紧。 裴辛夷奇怪地瞪了他一眼,却不知道背后两个小鬼一个瞠目结舌,一个冷然蹙眉。 * 来到厨房,裴辛夷从冰箱里拿出玻璃瓶装的鲜牛奶,又从另一台冰箱里拿出巧克力。 转身看见一大两小在料理台旁站成一排,像士兵对女皇行注目礼,表情严肃又带着一丝崇敬。她失笑说:“哇,你们搞乜啊,故意吓我?” 小孩们眼眸一动,撒腿往厨房内的小的方餐桌蹿去。 阮决明见了也笑,“慢点,别摔跤。” “细路仔有细路仔的世界,我们看不懂。”裴辛夷走到料理台前,架上一口木柄的瓷奶锅,打开燃气灶,偏头看他,“不过,他们好像不喜欢你。” “是咩?”阮决明一手撑在料理台上,斜睨着她说,“不过,他们真的和你很亲,出乎我意料。” 裴辛夷把牛奶倒入奶锅,问:“点解?” “毕竟是三太的小孩。”阮决明笑了一声,补充说,“将来可能同你争家产。” “不一样。”裴辛夷打开巧克力盒子,取出一粒剥一粒,“他们从出生起就跟着我。” 阮决明也拿起巧克力剥,“要多少?” “三块,够了。这是百分百朱古力。” 阮决明盖上盒子,说:“你还是很喜欢朱古力。” 裴辛夷抬眸与他对视,“还好,菀菀很喜欢。” 阮决明轻轻点下巴,朝方桌那端看去,“女仔叫菀菀,仔叫……?” “裴安逡。”裴辛夷看过去,对上小孩们的视线,向他们弯了弯唇角。裴安逡笑眯眯的,反观裴安菀,很有些冷淡地睨了她一眼,别过了脸去。 阮决明念了一遍,“安逡、安菀。”又说,“细妹看起来机灵些,细佬更听你话?” 裴辛夷笑着应声。 “讲得不对?” “对。”裴辛夷用金色的搅拌棒搅动巧克力牛奶。 “点解笑?”阮决明问出这话,又凑上前看她的表情,似乎真的好奇她为何发笑。 她稍稍偏头,撞进他明亮的眼眸,呼吸近在咫尺,他们嗅到可可在牛奶里融化的气味,仿佛刚才的吻还未散去,全化成了这个味道。 “你想说八仔傻乎乎?”裴辛夷移开脸,暗暗咬了咬下唇。 “怎么会,其实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像你。” 裴辛夷发出一个单音节,似是:“嗯?” 阮决明不甚在意地说:“眼睛又大又亮,长睫毛,和你很像。” “我当你在夸我咯。” 静默一会儿,阮决明说:“如果我们……我们的小孩应该也这么大了。” 不知怎的,裴辛夷觉得他的话听起来很失落。她看着奶锅上蒸腾的雾气,说:“和陆英?你真的很惦念‘她’,‘她’对你来讲到底算乜嘢?” “青春幻影。”阮决明垂眸而笑,像是自言自语,“你说得对,青春幻影。” 巧克力牛奶咕噜噜冒出气泡。 裴辛夷关掉燃气,转身去背后的壁橱拿隔热棉手套,却见阮决明直接握住奶锅的木柄,往准备好的空玻璃里倒牛奶。 “喂,烫!”她忙说。 “只有你的手才那么矜贵。”阮决明语气嘲讽,眼角却含笑。 把两杯牛奶放上桌,裴辛夷说:“喝完赶快去刷牙睡觉。” “Yes,Madam!”裴安逡敬礼,抱起杯子,吹着气抿了小口。 裴辛夷感叹说:“一个二个都跟好彩妹学。” 裴安菀不满地说:“我冇啊,谁要学她,就知道dollar dollar,塞到钱眼里去了!” 阮决明在几步之外,倚着料理台的边沿。他失笑道:“裴小姐,你细妹好犀利啊。” 裴安菀鼓了鼓腮,上下挥动下巴,说:“你坐下。” 阮决明眉梢一挑,拉开椅子在桌对面入座。 “手伸出来。”裴安菀再次“发号施令”。 阮决明把手伸过去,摊开掌心,颇为玩味地看着她。好像这才认真打量了她的模样,浓眉,对小女孩来说有几分狭长的大眼睛,挺拔的鼻梁,很是俊俏。 观察被打断,细嫩的手指点了点他掌心上的茧,她说:“怪不得你不怕烫。” 阮决明笑着收回手,又听她说:“你是坏人对不对?” 他的笑容忽然顿住。 第39章 (二更) 阮决明手上的茧是玩刀使枪留下的,裴辛夷的手上也有,但没这么深厚。裴安菀知道这些茧意味着什么。 “菀菀?”裴辛夷蹙眉,带着警告意味说,“你不可以这样和阮生讲话。” 阮决明收拢手指,平淡地说:“细路仔讲笑,无事。”又挑着浅笑对裴安菀说,“如果我是坏人,你想点算?” “那你就不可以做六姊的boyfriend。”裴安菀说得很认真。 “人小鬼大。”阮决明对裴辛夷玩笑说,“看来裴小姐事事都要细妹把关。” 裴辛夷乜了他一眼,眼波流转,竟有一分娇嗔的意味。 裴安菀看他们毫不掩饰的调情模样,更是不满,找裴安逡“支援”,问:“八仔,你觉得我讲得对不对?” “呃……”裴安逡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放下玻璃杯玻璃杯,唇上沾了一道黑乎乎的奶泡渍,显得更天然纯真,“要讲真话?” 裴安菀点头,视线却钉死在他身上,好像只要他言错,立马就会大难临头——房间里那些飞机模型会碎成一片片。 “我觉得,我觉得……只要六姊钟意,我都认可,最重要的是钟意。” 阮决明这才发现小男孩不傻,不显锋芒,讲话诚恳又不得罪谁,或许他本人是无意识的,但很有些狡猾,就像那些纸糊的大人物。 阮决明拿出手帕,掰过裴安逡的脸,一边为他擦拭唇上的痕迹一边说:“八仔讲得好,最重要的是钟意。” 裴安逡被突如其来的接触搞懵了,一旁看着的裴辛夷也愣了。阮决明的动作过于自然,不知道的人或许以为他们很亲近。 “好了,你们快去睡觉。”裴辛夷说。 裴安菀知道再找借口待下去裴辛夷就真的生气了,于是乖乖从椅子上起来,说:“六姊、阮生,早唞。” 裴安逡讲了“Goodnight”,眼睛还是在裴辛夷身上打转。 裴辛夷摇头,“今天不行,快去睡。” 裴安逡还要说什么,被裴安菀急忙拽走了。 放桌上剩了大半杯巧克力牛奶,裴安菀只喝了两三口。 裴辛夷倒掉牛奶,把两个玻璃杯放到洗槽里,转身便不管了,却见阮决明走来,说:“洗了。” “早上有人来洗。”裴辛夷说。 阮决明似乎轻叹了一声,绕过她来到洗槽前,拧开水龙头洗刷起杯子来。 裴辛夷觉得很稀奇,打趣道:“刀哥还给女人做这些杂事。” “不是女人,”阮决明语调平淡,“是你。” 裴辛夷分辨不出他在假意调情,还是正儿八经地陈述,手揩了揩眉头,拍着料理台边沿说:“睡觉。” 阮决明把玻璃杯扣在沥水架上,一边用手帕擦干手,一边说:“不过夜才是偷情,我先走了。” “欸?”裴辛夷以为他打定主意会在这里过夜。 “舍不得我?”阮决明轻拍她的脸颊,笑说,“要怪就怪裴五安排我和他契爷见面,差人盯上我了。” 越南最大走私集团的少东入境,大张旗鼓与九龙帮会龙头会面,不想被警察盯住都不行。 如果有人监视,会看见阮决明与裴辛夷交往甚密,一旦出事裴家难逃干系。 裴辛夷差点忘记,阮决明是人人敬畏的佛刀,佛刀善筹谋、攻心计,不做半件多余的事。原来他做这些是想警告裴怀荣,裴家不可能全身而退。 但他不知道,裴怀荣正打算放弃她,接近她威胁不了任何人。 裴辛夷送阮决明去门口,他张开双臂,说:“抱一下?” 她靠过去,做了个贴面礼。就在抽身之际,他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Goodnight kiss,明天见。” 温柔得,温柔得像沐浴在南洋灿阳里的少年。 门轻轻合拢,裴辛夷缓缓闭上眼睛,指尖攥紧裙摆。 * 尖沙咀,车水马龙的街头,扎眼的红色保时捷停泊在转弯道。 裴繁缕单手撑车尾,对着水道盖发出断断续续的呕吐声音。 前方的公共电话亭,周珏投币拨出电话,回头看了眼裴繁缕,看见呕出来的污秽,嫌恶地挪开视线。 电话拨通,周珏忙说:“阿崇,紧急救援!我在尖沙咀,六姑让我送裴四回去,我根本顶不住,她一直吵着要喝酒,还在街边吐……这里的士多,你快过来。”(士多:Store音译词) 挂回听筒,周珏不顾车流冲到马路对面,从一辆私家车后面逮住一个狗仔,二话不说就把他脖子上的相机扯了下来。 狗仔急得大喊,周珏一边骂一边把相机胶卷取出来,扯出底片丢进下水道里。 狗仔赶忙夺回相机,翻转着查看,生怕吃饭的家伙就这么被损坏。 “后盖……”他说着抬头。 周珏瞪他一眼,“看乜嘢看,冇见过靓女?” 狗仔撒腿便跑,倒不是为这句话,而是想起上次被她一拳揍出了鼻血。 不一会儿,一辆灰色尼桑在路边停下。周崇从车里走出来,先找周珏了解情况。周珏三言两语讲完,指了指道路尽头一栋大厦,“我去订房间,你把她扛过来。” “得得地”绝尘而去,周崇无奈地走到裴繁缕身边。 他刚搭上她的肩头,就被她耸肩甩开。她站得不稳,背往后仰,脚跟着往后去平衡,高跟鞋鞋跟却卡在了下水道格栅里。眼看整个人就要跌在那一滩污物之中,他迅速捞起她的腰,把她圈进了自己怀中。 他们看见了彼此的脸。若非她唇边还有污迹,或许场面不会显得这样滑稽。 裴繁缕只觉晕乎乎地,眼前有几张脸分开又重叠,她止不住吃吃的笑,自己却觉得实在严肃发问,“你是?” 周崇没有言语,掏出手帕给她擦了嘴,把她打横抱起,塞进车后座。 酒店大厅,周珏给不安的裴繁缕解释说:“阿崇是六姑的助理,六姑,你阿妹,知道吗?” 周珏把房卡交给周崇,“我去石澳帮你看住小张,哨牙佺做事我不放心,过几天就要交货,不能有一点差错。”说罢扬长而去。 周崇无奈地望一眼酒店穹顶上华丽的水晶灯。他家细妹哪里都好,唯有把麻烦事全丢给他解决这一点让人头疼。 * 从大厅到电梯里,裴繁缕不停地说着胡话,大多是在抱怨裴辛夷,其中夹杂一些难辨认的越南词汇。 “你说我讲得对不对?”裴繁缕笑着戳了戳周崇的脸颊,无力地靠在了他怀中。 得不到任何回应,她笑着笑着开始呜咽,说命苦。 周崇皱了皱眉头,见电梯门打开,直接抱起她走了出去。 裴繁缕惊呼一声,像是清醒了一点,嚷道:“做乜啊,你要绑架我?” 拖着她膝盖弯的手里捏着房卡,他别扭地抬高手腕打开房门,“砰”一声再用脚关门。他把她放到床上,近似于扔。 裴繁缕扑在柔软的床铺上,脸闷在里面,身体散架了似的,彻底失去力气。 周崇久久不见她动,上前帮她翻了身,哪知还没来得及收回手,他的衣襟就被她攥在了手里。 染成棕色的柔顺头发散在后,露出她一整张脸。鼻尖上的粉底斑驳了,眼下的细纹明显,还沾着睫毛膏的渣滓,她的状态实在算不得好。但有别样的魅力般,周崇被迷惑住了。 “靓仔,不要帮那个贱人做事了。”裴繁缕每说一个字就呵出一分酒气,“帮我做事,我有很多钱,你知,我是阮家的遗孀,他们给了我好大一笔遗产和赡养费。”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胡言乱语些什么,逮住机会就像策反裴辛夷的人,刚才也和周珏说过同样的话。如果还有一点清醒,她不会说这些。知道裴辛夷在帮父亲做事之后,她对裴辛夷是有忌惮的。 周崇听了这句话,很是无可奈何,站直比划起手势。 “乜嘢?”裴繁缕很不耐烦,摸到枕头一角,朝他扔去,“讲话啦,扑街!” 周崇做了个美式耸肩,摇头不语。 裴繁缕撑起来,去拽他的衣摆。高跟鞋掉落,两人扭扯在一起,逐渐滚到了地上。她跨坐在不该坐的位置上,感觉到了什么。 周崇往后挪了一寸,不小心顶撞了一下,听见轻轻一声喟叹。他惊讶地抬眸,见她神色迷离,浑然不知身在何处般。 醉得不清,他想。他一把推开她,走开几步,想来觉得不妥又倒回去把她扶起来。 她软绵绵地靠着他、倚着他,想让他顺着自己倒下。她不再说什么了,视线只有他下巴中央的一道凹痕,还有如塞了苹果核一般漂亮的喉咙线条。 他埋在她颈窝,克制地呼吸着,忽然起身。 “四小姐,好好休息。”他这样想着,把她裹进被子里,掖了掖边角,默然离去。 * 翌日中午,太平山顶一栋宅邸里里外外停了好些车辆。 裴怀荣原想将阮决明晾个三五天再会面,可二太不知从哪儿得知的消息,说阮家二公子来了,裴家总归是东道主,最好一齐见个面吃顿饭。 二太向来对阮氏敬而远之,此番这么热情,倒让裴怀荣生疑。这一问,原来是裴安胥传出来的消息,说阮决明在中环公寓待了很久,半夜才离开。 裴怀荣疑惑道:“他们怎么会搅在一起?” 何云秋说:“哎呀,我也才听安胥讲,辛夷去一趟越南,不知不觉竟然和阮决明互看对眼。先前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辛夷气呼呼地回来了,哪知阮决明对辛夷很看重,我看啊,他就是为了追辛夷才追过来的。” “还有这种事?” “是呀,阮决明——” 裴安胥忍不住说:“阿妈,讲了多少遍,是刀哥、刀哥!不要阮决明来阮决明去,不是人人都可以喊刀哥大名。” 何云秋奇道:“点解不能叫大名?又不是武侠电影,不管他们越南讲乜规矩,这里是香港,要么叫中文名,要么叫英文名,没有例外。” “点解你叫麻友钟太太钟仙姑?是一样的道理,你听我的,冇错。” “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有乜讨论的必要?”裴怀荣踱了踱虎头拐杖,闷气地说,“老五,你告诉我,你做乜不管住六妹,你知不知她……?” 他没说下去,“她会利用和阮决明的关系来威胁我”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裴安胥觉得同他们真是难以沟通,郁闷地说:“怪我咯?嗱,男未婚女未嫁,他们搞在一起关我乜事啊。” 何云秋劝慰了几句,接着说:“前一阵你不是讲让我给辛夷找合适的对象,这下好办。” 裴怀荣瞪了她一眼,“阮家这亲我不想再……” 何云秋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想法,柔声说:“点解让辛夷嫁人?如果把辛夷送过去,就是一举两得。” 裴安胥会错意,点头说:“是啊,辛夷做事利落,一定能帮我不少忙。” “你呀!”何云秋点他额角,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趁这次复职,你把这笔生意慢慢脱手。” “乜意思?这是阿爸交给我的事,你过去常讲,不能让这笔生意……”裴安胥把“不能被辛夷抢去”咽回去,说,“阿妈,你明明让我好好做。” 何云秋说:“傻仔,今是昔非,多睇下时政动向啦。” 裴安胥去看父亲。父亲头发染得乌黑光泽,可脸部松弛,泪沟与法令纹沟壑纵深,他老了。 老人不置可否,说:“听你阿妈的话。” 裴安胥思来想去,有了一些头绪,试探地问:“是不是选政协候选人要查家底?过去搞的生意,你们准备让辛夷一个人食死猫?”(背黑锅) 见父母沉默,他感到震惊,起身说:“有钱一起赚,有难不一起当?我们是一家人啊!” 何云秋斥道:“扑街仔,管好你自己先!” 当下,客厅一派和气。 阮决明来了,与裴怀荣、裴安胥坐在沙发上叙话。何云秋完全不似之前那般,安安静静削水果。 门厅那边,佣人朗声说:“老爷,六小姐来了。” 第40章 裴安胥心头惴惴不安,与阮决明说话都不专心,态度不似以往讨好。听见佣人禀报,他立即上前去迎接。 阮决明对他的反应感到奇怪,但河内事发时,他的表现看起来对裴辛夷有几分情谊,因而没有多想。 接着听裴安胥问:“念姨他们呢?” 裴辛夷说:“两个细路仔喝了牛奶,他们乳糖不耐受,今早一直喊肚子痛,念姨不放心Maria,留在家亲自照顾。” “是不是Maria的问题?我看那个菲佣做事粗枝大叶……”裴安胥一旦心急就会把事情做过火,他过度的关切话语令裴辛夷察觉出奇怪来。 何云秋插话说:“这龙凤胎呀,乜都一样,又是对虾过敏又是乳糖不耐受。知道细路仔身体脆弱,得多加细心照顾才是。” 又来了,这话听着关心,实则暗讽三太做母亲不够格。 裴辛夷笑说:“细妈,过敏体质不等于脆弱,五哥、吉妹不忌口是他们的福气。” 阮决明搭腔说:“他们是过敏体质?” 裴辛夷颔首招呼“阮生”,又说:“我代念姨讲声sorry,只要你得空,我们随时再出来食饭。” 何云秋在心头讥笑,由此确定阮决明真的在中环公寓待了半夜,连小孩们都见着了。 * 饭席上,话题围绕贵客阮决明展开,都在说有关越南的见闻。唯有何云秋有意拿裴辛夷与阮决明的关系做文章,好几次试图把话题引过来。裴怀荣默不作声,实际相当郁气。 就在何云秋说到“亲上加亲”时,裴怀荣把汤勺往碗里一丢,沉声道:“搞乜事啊!汤这么咸,还要不要人喝?” 何云秋吓了一跳,忙命佣人去换一盅清粥,再不出声。她心下倒是高兴的,说这么一番闲话,为的就是刺激裴怀荣,告知他辛夷是个定时-炸弹,该趁早放弃。 片刻后,裴辛夷说:“细妈,看你对阮生这样满意,还讲要亲上加亲,是不是打算介绍给吉妹认识?” 何云秋忍不住出声说:“你和阮生……” 话未说完,裴怀荣被清粥呛了喉咙,猛地咳嗽起来。 他有支气管炎,一咳起来就喘,停不下来。 好一阵忙乱,裴怀荣吃了药,被送回卧室。何云秋作出衣服担惊受怕的样子,非要打电话请家庭医生来看。 医生走后,裴怀荣留下裴辛夷单独说话。 裴怀荣卧在病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和一堆没来及收拣的药瓶,显得他愈加憔悴了。他说:“你和阮决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裴辛夷难得起了点儿恻隐之心,却被这话打散,冷然道:“我以为这是你希望看到的,你不是想让我结婚?” “那是你年纪到了。” “谁规定到了几岁就该结婚,你今年七十一,我说你年纪到了该驾鹤归西可不可以?” “乜啊,咒我死?”裴怀荣着急起来,呛了几声,指着她说,“不要以为多做几件事你就可以这么张狂——” 裴辛夷哼笑一声,时候:“我知,我能留下不过是因为还有利用价值。这一年半载你请了一大堆律师、职业经理人,都在把生意洗白,帮你搞合法化,我很清楚你不需要我了。” 裴怀荣放缓情绪,斟酌着说:“不是需不需要,辛夷,你该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但阮家不是好的选择。” “对,说到阮家……”裴辛夷笑笑,“事到如今你才想丢掉和阮家的这笔生意,不觉得太迟了?这笔生意帮你发家,你想丢掉,但你亏损破产,你丢不掉,这笔生意又帮你东山再起。你知不知道五哥有多看重这笔生意——” “这笔生意肥水有几多你不清楚?”裴怀荣只挤出这么句话来,不愿透露他准备放弃这笔生意。 裴辛夷点头,“所以总不会是我的差事,就算我做了这么多。” “辛夷,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 “对,为了这个家,只是这个家冇我的位置。”裴辛夷一顿,“冇大哥、阿姊、阿妈的位置。” 裴怀荣一下子被激怒,骂道:“不要提起你阿妈,你有乜资格!” 瓶瓶罐罐砸来,裴辛夷侧身躲开,说:“我冇资格?冇资格的人是谁你清楚。何云秋想把我嫁到越南,十年前冇如愿,现在依旧不会如愿。” 她转身走了两步,想起似地说:“阿爸,注意身体,免得二太又请律师来扰你清净。”说的是上次裴怀荣卧病,二太请了好几位律师,哄着他立遗嘱。 这次温水泼来,溅在地板上,杯子应声碎裂。 裴辛夷拉开厚重的实木双开门中的一扇,看见阮决明转过身来,门上的浅绿色玻璃窗格的光映在他脸上,很干净,仿佛能让人的心神平静下来。 但她还是感到尴尬,他离得那么近,方才一定听见了裴怀荣的谩骂。 “裴小姐下午有空吗?我想让你陪我逛一逛。”他浅笑说,双手负在身后,像一个老派军阀伪装的绅士,有些违和。 裴辛夷没心思取笑他,点头说:“好。”虽然竭力隐藏,还是难掩语调里的勉强。 阮决明抬手,犹豫了一瞬才落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而后揽着她往前走。 毫不避讳众人的目光。 何云秋都只好赔笑,说阮生慢走,你们玩得开心。 * “虎头奔”候在宅院外,今天的司机是周崇。 上了车,阮决明有意玩笑说:“还以为车主是老头子。” “我又让你利用了一次。”裴辛夷笑说。 阮决明朝驾驶座乜了一眼,挑眉说:“恐怕我要赔多一倍珠宝。” 裴辛夷直言道:“放心,阿崇是我的仔。” 周崇闻言,通过后视镜对阮决明颔首示意。 阮决明略略点头,看着裴辛夷说:“我不知你和裴老关系这么差。” “所以你知道,和我装得这么亲密影响不了任何人,反而让他们看中这一点。一旦我……”裴辛夷顿了顿,说,“成为阮太,裴家会想尽办法和我撇清关系。两家的合作终止,对你来讲只是小亏损,但对我来说是难题,我还有事要做。” “在我刚接手生意的时候,裴老计划退出,未免太不顾及我的心情。”阮决明挑起唇角,“想全身而退?建议他们去看下脑科医生。” “……所以你不会挡我的路对不对?” 阮决明翘着腿,手搭在腹部,他好整以暇地说:“我觉得两件事不会冲突。” “阮决明。”裴辛夷半个身子转过朝着他,蹙起眉头,颇为严肃地说,“我在和你讲正事,我不可以去越南。” “我讲过,你跑不掉的,如果发生河内那件事冇发生,你以为你可以上飞机?”阮决明撩起她额边的发别到耳后,微微靠近说,“傻女,当时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才让你回来的,我对你够好了。” “是咩?”裴辛夷只当他胡说,挑眉笑了一声。 “就这么不想做阮太?” “阮生,如果不在同一阵线,你恐怕要杀了我,做阮太岂不是我自寻死路?”裴辛夷笑笑,“而且,目前怎么看都是我做得更多,我求你的事还冇结果。” “如果我做掉裴繁缕,你应承的一件事,我想兑现乜嘢就可以兑现乜嘢?” 裴辛夷一怔,说:“你想拿结婚做条件?” 阮决明笑笑,“你不是说乜都可以?” 裴辛夷垂眸,转而盯住他,“冇可能,在这里你动不了手。” 阮决明微微眯眼,说:“你怕了。” “不劳阮生动手。” 阮决明习惯性地转了转戒指,淡然地说:“之前说陪我逛一逛,还作数?” “作数。”裴辛夷朝窗外张望,让周崇在前面路口停泊,回头说,“不过该轮到我话事了。” * 两人下了车,阮决明随着裴辛夷走进一间英式发廊。 她与理发师三言两语结束对话,他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就被推到了升降式皮座椅里,脖颈上还搭了一圈围帘。 “喂。”阮决明通过镜子去看后面的裴辛夷。她只是笑笑,在黄铜报刊架里拿了本杂志,坐在了一旁供客人休息等候的长条木凳上。 半小时后,阮决明从里间的洗头房走出来,理发师为他吹出发型,他看见镜子里短发的自己。稍微有些陌生。上一次这么利落干净的短发或许得追溯回十年前。 理发师连连称赞“有型”、“靓仔”,阮决明表情很淡漠。 放下方才叫周崇去另一条街的冰室买来的柠檬茶,裴辛夷站起来,绕着阮决明左右各走半圈,欣然打开钱夹埋单。 阮决明抹了抹头发,勾身走出发廊,“满意了?” 走在前面的裴辛夷扣好钱夹,回眸笑说:“得得地。”(还可以) 见她不上车,继续往前走,他快步上前,勾住她的手,问:“还要去哪边?” 还带着水汽的手指不经意收拢,在他指内关节轻轻一拂,而后松开。午后灿烂的阳光下,牌匾重重叠起的街巷之中,她笑弯眉眼,露出整齐贝齿,“只管跟我走啦,靓仔。” 极短暂地顿了一下,他轻笑,“好。” 在城市里漫步,阮决明忽然有了真正来到此地的真实感。或者说真正来到她身边。 “……我小时候,这里比现在还破,那边路口的唐楼还没拆,再左拐是一间蛋糕房,家庭作坊式的。你不知道我每次路过,都会央求大哥啦、大姊啦给我买,但和阿妈一起的话就不行,她讲女仔食多甜怎么会发肥,变肥婆就嫁不出去了!当然,她这种理论在今天会遭到批评——” 裴辛夷忽然意识到什么,停下话头去看身侧的人,“一直讲小时候的事,是不是好无聊?” 阮决明说:“怎么会,只要你开心,讲乜都可以。” “哦。”裴辛夷点了点食指,“怪不得,刀哥好会哄女孩子开心。” “你小时候真的很开心。” “是咯。”裴辛夷睇了他一眼,戏谑道,“怎么,破坏你心中的幻想?” 不知道是否是逃避,她旋即转身走进拐角里的洋裁店。 阮决明在外稍作打量,紧随女人的背影走了进去。 是否陆英只是一个虚无的假想幻影,而裴辛夷才是真实? 裴辛夷的过去、现在、未来。 他忽然想要知道。 第41章 门上的铃铛响了。 进入窄而小的门,前台就占满了一层的空间,招待小姐与裴辛夷打过招呼,请她直接上二楼。 楼上是另一翻天地,外间是一方沙发茶座,一面镜子,镜子前老裁缝正在为客人比试胚布手缝的西装样衣。 格局、装潢一切照欧洲高级定制时装屋布置。这是专门做男士西装的店,一名师傅,同时身兼老板、设计师,还有两名学徒、几位大多时候都待在缝纫室的女工。 老裁缝与他们客气一番,拿来一沓面料簿让他们慢慢挑选,转而又去客人那边了。 坐在沙发上,阮决明一手搭在裴辛夷背后的椅背上,一手放在面料簿上,轻声说:“又是理发又是定做衣服,想做乜嘢?” 裴辛夷笑说:“想让你看起来不要像个异邦人。” “穿得也很异邦人?” 裴辛夷抿了抿唇,说:“看你穿西服好靓,怕你行李简单不够穿,想天天看咯。” 阮决明似笑非笑地说:“天天看?” 竟然被他逮住言辞里的漏洞,她当即马虎过去,说:“钟伯的手艺在九龙数一数二,你试下就知啦,阿崇的衣服基本都在这里做。” “除了阿崇,你还介绍谁来了这里?” “钟伯是阿崇、好彩妹的契爷,要说介绍,我只介绍了你来。”裴辛夷眉眼弯弯,说,“你看,我对你也很好的。” 阮决明挑了下眉,不置可否。 送走客人,老裁缝带阮决明去房间里量尺寸。末了,老裁缝打开壁柜,拿出厚布裹好的一包东西,“裴小姐让交给你的。” 阮决明接过来,立即意识到里面装的是一把手-枪。他稍微眯了眯眼睛,拆开布把枪别在腰后。 走出房间,看见裴辛夷面前对着一沓面料簿,正弯着腰,认真挑选面料。他说:“看看你的眼光。” 裴辛夷抬头,说:“给你挑了桃红色的。” 见阮决明蹙眉头,她“噗哧”一笑,“讲笑啦,你相信我,相信钟伯的设计。” 讨论了关于设计的要求与细节,老裁缝给了阮决明一张订单,让他一周后来取。 离开裁缝店,上了车,阮决明意有所指地说:“怕我行李简单?” 阮决明走海关入境,当然不可能携带任何违禁品。 裴辛夷弯起唇角,“我想你需要。” “你放心,我请了保镖。” “我说的是赌约,不是你的安全。” 阮决明没有笑意地牵了下嘴角,说:“裴小姐很务实。” 裴辛夷挑眉说:“当然,我不会做无用功。” 阮决明抬腕看表,问:“去食饭?” “Sorry,我约了汇丰的顾问。”裴辛夷补充说,“你知道,东南亚国家汇率持续下跌,已经波及到新加坡,我投了好几个新加坡的项目。” “越南那边政策特殊,这次危机不怎么影响,如果你有需要——” 裴辛夷立即回绝,“你还是多关心赌约啦。” 阮决明摊手,“得。” * 过了会儿,车在酒店门口停泊,阮决明同裴辛夷道别。走进大厅,他瞧见裴繁缕,她尽力把自己收拾整齐,可还是藏不住宿醉的气息。她没看见他,直到他走近去打招呼。 阮决明客气地说:“大嫂,冇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也住这里?” 裴繁缕欣然道:“住了一晚,我正要回去。” 阮决明颔首,往电梯那边走去。裴繁缕看着他的背影,感到空落落的。 裴繁缕回到半山别墅,听见何云秋对着电话发火,“我是你阿妈!你不听我要听谁的?你要是敢知会裴辛夷,以后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这笔生意是小数目,你……” 原来是与裴安胥吵架。 等母亲收了线,裴繁缕上前去打招呼。何云秋乜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搞乜啊,让我怎么做人?” 裴繁缕不解地问:“乜嘢?” “你不是讲阮决明只是玩玩?如今阮决明追女仔都追到老爷面前了。” 裴繁缕惊诧道:“他们又好了?” “不知裴辛夷给阮决明喂了乜个迷魂汤,”何云秋皱着眉,闷呼一口气说,“不过这样也好……只是你不要再出去乱讲,脸都丢尽了。” 裴繁缕默默应下,心里又忿恨又酸涩。她不想再被谁看低,不管是裴辛夷、阮决明还是母亲。就在这时,她想起裴辛夷那位少言寡语的助理。 * 翌日傍晚,向裴安胥打听到古玩行总办公室的位置,裴繁缕去中环,总办公室所在的楼宇对街的咖啡厅守株待兔。 下班时间,白领们从大楼里涌出来,不一会儿,周崇走了出来。 裴繁缕不紧不慢地尾随了一阵,看到周崇进了大型超市,也走了进去。她拿了一个购物车,胡乱塞了些吃食。 在卖酒的区域,裴繁缕与周崇“偶遇”。视线相对,他礼貌地点头。 “你是……”她装出苦想的样子,想了片刻,她挤出尴尬的笑,说,“原来是你。” 周崇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慌。 裴繁缕抿了抿唇,说:“唔好意思,我那天喝多了,如果做了乜事让你不舒服,我……。” 周崇比划手势,“无事。” 裴繁缕诧异地看着他,试探地说:“你……是哑巴?” 周崇点头,没有丝毫怯意。倒让裴繁缕略带歉意地讲了一句“Sorry”。 周崇摇头,比了比身后,似乎是要走的意思。 裴繁缕点头,等他转身走了几步,叫住他说:“喂,你叫乜名?” 他先是比手势,想了想,牵起她的手,翻过手心来写字。一撇一捺,搔得她手痒,心痒。 周崇再次颔首,慢慢走远。裴繁缕觉得再叫住他就显得别有用心,只好去收银台等着。 约莫过了五分钟,看见周崇的身影,裴繁缕连忙排在队伍末尾。 他走来,排在了另一边的队伍。她装作这才看见他,笑说:“好巧。” 他浅浅微笑,实则冷漠疏离。她只得将替他埋单的话语吞了回去。 他们差不多同时结完账,走出超市。 周崇从后面拍了拍裴繁缕的肩膀,比划手势。她没想到她会主动搭话,惊讶之余,无奈地说:“我看不懂。” 周崇思忖半秒,再次拉起她的手写,“下次别喝那么多了。” 裴繁缕一怔,抬眸偷瞄他,却被他发现了。他笑着用唇语说:“Bye-bye.” 在周崇迈步之际,裴繁缕拉住他的衣袖,“诶,我请你食饭。” 他回头,露出诧异的表情。她带着几分羞赫说:“我过意不去,你就当我道歉,好不好?” 周崇一直没应,裴繁缕就要放弃,却见他点了头。接着,他把装得满满的购物袋放到臂弯处,双手指尖抵在一起比出个尖顶。是“家”的意思。 裴繁缕会意,笑说:“那就先回家,再去吃饭?” 她发誓,这一刻是真的只想请他吃饭。可惜,他给了她机会——去他家。 冰箱门开着,发出蓝紫的诡异的光。背后的餐桌、凳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裴繁缕盯住天花板,泛红的神情迷离的脸上扬起了一抹胜利者的笑容。 * 接连几天,裴辛夷没再见到阮决明,连一个电话也没有,各忙各的。假情人就是如此。 裴辛夷忙得焦头烂额,没空去想这些。 飓风过境,怀安船务的股价仍很低迷。 清明节那阵儿,熊胆走私案被曝光,这件事牵连了裴安胥,虽然他的嫌疑很快就被检察院排除,但作为怀安船务的执行部主管,公司内部开始调查他的消息不胫而走。加之东南亚业务占公司很大的比重,受这次东南亚金融危机的影响,公司股票被一些炒家唱衰。 裴辛夷确是设了局,但没散播裴安胥被内部调查的消息。她在公司里安插的线人被革职,还没能安插新的人进去。 炒家那边倒是被周崇挖出一些蛛丝马迹,指使人隐约指向二太。 这件事还没个结果,八月十八日就来临,借张生的船走的那一批货从深圳那边发过来了。 也是这天,裴辛夷意外地在周珏那儿听说了阮决明的消息。 “阮生每天都和不同的人应酬,尤其是一个法国人,几乎次次饭局都有他,我调查了,是法国大使的儿子,经营地产的。他看起来不是朋友,像阮生花钱请的介绍人。对了,他们昨晚去了兰桂坊,阮生给一个吧女塞了好多小费。” 裴辛夷诧异道:“你盯他做乜嘢?” 周珏抿了抿唇,说:“向奕晋这个人太无聊了,朋友只有那帮同学,玩得也很规矩。我盯了一阵,冇得到一点实际信息,只好转移目标咯。” “不许再跟踪阮生。” “知道了。”周珏暗自吐了吐舌头,转而说,“六姑,那批货是不是今晚从深圳过来?” 裴辛夷不在意地说:“你想参与?” “不是啊,我只是在想二太会是什么心情。”周珏笑嘻嘻地说。 * 傍晚,阮决明来电,说:“我这里有一笔你会感兴趣的交易。” 裴辛夷考虑一阵,还是去了餐厅赴约,却只看见阮决明坐在窗边。拉开椅子落座,她说:“骗我出来?” “他们刚走。”阮决明话不多说,直接把文件推到她面前。 这是一份关于位于湾仔的一块地皮的转让协议,甲方署名何云秋,乙方签着一个法国人的名字。 这块地皮曾属于大太,大太去世后,被二太抢了去。裴辛夷一直想收回这块地皮,但地价连年攀升,二太始终不出手。这次地皮转让,她没有得到一点消息。 阮决明说:“何云秋着急卖这块地,而且只卖给鬼佬,我恰好听说了,觉得很奇怪,借朋友的名义先买了下来。” 裴辛夷稍稍舒了口气,她还以为他知道母亲的事了。不过可以为了好奇而买地,他的财力比裴家以为的还要雄厚。 阮决明接着说:“我不认为她急需用钱。” 裴辛夷说:“你对我们家的事很感兴趣?” “我以为对你有利。” 裴辛夷放缓语气说:“多谢,不过二太的事与我无关。” “你觉得我会相信?” “我自身难保,冇力气同她争。” “东南亚金融危机害你这么惨?”阮决明半玩笑半认真地问。 停顿片刻,裴辛夷说:“我自己还好,但我还负担良叔那份。” “点解你这么帮他,河内那件事还冇让你看清他?” 裴辛夷蹙眉而笑,垂眸说:“冇办法,当年……他送我回来的,我答应要为他做事。” “他送你回来的。”阮决明一字一句地说。 “良叔的人跟了我们一路。”裴辛夷说,“我以为你都知道了。” “所以他早就知道我是谁?” “不清楚,我想是你后来被接去莱州,他才发现的。” 阮决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裴辛夷看了眼时间,说:“阮生,我还有事,改日再见。” 阮决明似笑非笑地说:“诶,讲了请我食饭,要等到几时才行?” “或许明日,或许……说不准。” 看着裴辛夷走出去,阮决明朗声说:“让你的‘猫咪’不要再乱跑。” 裴辛夷抬手示意,没再回头。 * 匆忙上车,裴辛夷对驾驶座上的人说:“查一下怀安船务近期所有的债券变动,散户也不要放过。” 周崇如往常般平静地点头。 裴辛夷怎么也没想到,二太竟然背着裴怀荣卖湾仔这块地。 裴辛夷之前怀疑二太与怀安船务的股价这件事有关,但不能完全确定,毕竟二太没理由散播裴安胥被停止的消息,害他损失名誉,这可二太最宝贝的儿子。而且,二太没钱来做这么大一笔账。 得知了卖地的事,裴辛夷这才摸到了重要的间接证据。 二太做空头,无非是为了捞钱,捞钱捞到裴怀荣、亲家洪氏头上,也太放肆了些。这也说明,她很需要这笔钱。 需要这笔钱去做什么? 这么思索了一路,裴辛夷与周崇在九龙塘一处不起眼的麻雀馆前下了车。 麻雀馆安静得不同寻常,他们慢慢走进印花布帘后的里间。 忽地,一群人冲上来分别按住他们的肩膀。 其中一人说:“裴小姐,你需要和我们走一趟。” 是警察。 第42章 (二更) “晚上八点四十六分,这帮未成年仔分批携带伪造工艺品过关,他们已经指认了是你指示的,你承不承认?” “九龙塘那间麻雀馆,是不是你们联络用的仓库?” “犯人文祥的太太曾供人你是熊胆走私案的主谋,我们有理由怀疑你……” 监视器上显示着审讯室的每一个角落。 当律师到了的时候,裴辛夷才开始回答警察的话。她语调轻松地说:“阿Sir啊,你刚才讲这是一批伪造工艺品,你们这样问,我还以为我搞的是白-粉。” 警察只是冷漠地重复询问着。 裴辛夷说:“你们不能因为我和裴安胥是兄妹,就把两件事混淆在一起,何况裴安胥被证实与走私案无关,是塑胶祥利用与裴家旧识这一层关系,从怀安船务那里拿到了许可手续。” * 同一时间,另一边,三太报警称雇佣的司机文师傅偷盗成性,承诺数次依然再犯,不能再原谅。司机在位于湾仔的公寓中被捕,警察搜出三太所说的多只名表,人赃俱获。 司机说:“阿Sir,你们信我啊,我是被诬陷的,这些都是太太、裴小姐送我的!” 得到请律师的机会,司机急忙拨去电话,说:“裴太,出事了!你救救我!” 而电话却蓦地断线。 * 电话那端,被司机称为“裴太”的何云秋在座机边儿上徘徊踱步,看上去烦躁极了。 忽然,裴安胥冲进卧室,愤然道:“阿妈,你怎么做出这种事!” “乜嘢,乜嘢啊?我们都被裴辛夷耍了!”何云秋找到了着力点一般,对他一通大骂,“不中用,明明是你的生意,竟然不知道正确的交货时间,还要质问我?” “我以为你们计划等上头查下来了之后再把六妹推出去,冇想到你会主动出手!鬼打鬼,还让我不要告诉六妹?骗人的把戏!还好六妹识破你的诡计,只走了工艺品。” 何云秋惊诧,更是郁结,骂道:“裴安胥,你黐线呀!食碗面反碗底(忘恩负义),我是你老母,都是为了你好,点你还生我气,你有乜资格生气?” 裴安胥点头,咬牙说:“阿妈,你真的这么狠心,想让六妹坐监?她是我阿妹啊!你们一个二个,不把她当人看,不把她当人看!” “你阿妹是安霓,你睇清楚啦,个扑街仔!” “难道我们不是一家人?”裴安胥于震惊中久久地回神,近乎绝望地说,“你心里根本就没有家,你只要钱。” 何云秋只觉得他不可理喻,“你有今时今日不是依仗你老母?没有我你早被裴辛夷搞死了,她搞你就跟碾死蚂蚁一样简单。反正我讲乜你都不听,你滚,你滚!” 何云秋如何不气?原想在裴安胥完全切断生意之前,狠狠打压裴辛夷,却被裴辛夷戏弄了。 何云秋收买为裴辛夷、三太工作多年的司机文师傅,得到这一次两家生意进港时间,计划用走私罪名让裴辛夷坐监,预计裴辛夷或许有办法逃脱,但何云秋可以利用媒体方面让裴辛夷身败名裂。 然而,完全没预计到,这一批货被换成了工艺品。 很明显,裴辛夷早就察觉到何云秋的动作,八月十八日这个时间也是裴辛夷故意透露给司机的。 * 审讯持续到凌晨,当裴辛夷从警局出来的时候,看见的不是裴安胥,也不是曾念,而是阮决明。他站在树荫下,大半张脸蒙都上了一层影,只隐约见着他唇间有一点星火。 裴辛夷没想到他会在。 阮决明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双手插在裤兜里,叼着烟说:“裴五让我来。” “我有时候觉得他不像这家的人,善良得很诡异。”裴辛夷说着走进,抽走他的烟,吸了一口,“可能他觉得愧疚,不好意思见我。” 阮决明朝不远处的律师挥手示意,揽着裴辛夷上了等候在旁的“虎头奔”。 周珏开车,周崇坐在副驾驶位里,也是一脸疲惫,显然被审讯伤了神。 裴辛夷说:“你们先回去。” “可是……”周珏瞥了后视镜一眼,改口说“好”。 兄妹住一栋楼,他们下车后,阮决明拉住裴辛夷,说:“我开车。”还玩笑说,“我有国际驾照。” 得承认,他是有守序的人,但“序”指的是他们行当及家族里的规矩,而不是法律。 裴辛夷没有接腔,换去了副驾驶座。 “去哪边?”阮决明见她意兴阑珊,语调稍微正经了些。 裴辛夷忽然转过脸去,粲然道:“去食宵夜啦!” 阮决明睨了她一眼,看着前方的路说:“你这次唬住我了,我觉得你欠我一番解释。” “欸,阮生又讲笑,你怎么会被我唬住?我冇装啊,真的是被审问累了。” * 沿庄士敦道来到修顿球场附近,裴辛夷让阮决明泊车,兴致盎然地拉着他拐入小巷。 到了一家主打煲仔饭的食店门前,她抬手在牌匾下一挥,说:“湾仔第一美食店!”回眸对他笑,“PS,裴辛夷女士封的。” 他手上还有她指尖的温度,而她这样笑,眸里映入和着食店蒸汽的白炽灯光,像纯真的少女。 会有一种错觉,他们只是一对在宵夜店也快打烊的凌晨,出来觅食的普通恋人。 是比情人更有分量的恋人。 “六妹。”身材浑圆的老板笑嘻嘻招呼裴辛夷。” “我朋友,阮生。他慕名来吃兴伯做的煲仔饭。”裴辛夷说着去看挂在墙上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价目表,侧目问,“食乜嘢?” 阮决明垂眸,看见近在咫尺的她的唇,口红被吃掉了一些,还没来及补。她开心是真的,疲倦也是真的。他说:“有乜推荐?” “腊味饭……田鸡饭也得。”她抿了抿唇,向老板说,“我要腊味饭。” 阮决明说:“我要一样的。” 裴辛夷眉头微蹙,“我们要点不一样的,这样两样都可以食啦。” 阮决明短促地笑了一下,“依你,那都点你喜欢的好了。” 裴辛夷小小呼了声“耶”,追加一份田鸡煲仔饭。 她坐下来,抽出两双筷子,对给对坐的人一双,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看,奇怪地说:“是不是很憔悴?” 他只是平静地说:“解释。” 裴辛夷顿了顿,说:“难道五哥乜都冇讲?” “他在电话里讲,让我问你。” “不清不楚你就去警局,你真是乜都不怕?” 阮决明看着她,淡然地说:“如果我讲我等了一整晚,你信不信?” 裴辛夷一怔,勉强笑笑,“不信。” “讲真,我不喜欢这里的感觉,乜嘢都做不得。” 裴辛夷笑不太出来了,装出玩笑的样子说:“是啊,你现在是阮家真正的少东,再莱州,不止莱州,整个越南都好巴闭。在这里,却没人认识你。” “如果在那边,不会有这种事发生。”阮决明的语气没什么情绪,就像陈述吃什么一般。 “我以为你巴不得我出事。” “在事情未做完之前,我不想你出事。”阮决明依旧看着她,看得她别开视线。 裴辛夷知道,这个你指盟友,而不是别的。 这时,老板送上两份煲仔饭,又送来两杯柠檬冰水。 裴辛夷逃避一般匆忙舀了一勺饭送进嘴里,直呼“好烫”,咕噜咕噜连饮好几口冰水。 “尝一点你的。”她把勺子伸到对面的碗里。 忽地,勺子压住勺子,她抬眸。 阮决明说:“我要是不想呢,你点算?” 直接得教人措手不及。 裴辛夷慌乱地低下头,边吃边说:“快点食饭啦,等一阵还要去接八仔菀菀。” 阮决明暂时放过这个话题,问:“去哪边?” “不如你开车送我们?”裴辛夷想也没想地说,只想尽快蒙混过去。 过了会儿,阮决明说:“好。” 沉默地吃完相当于早餐的宵夜,他们与老板道别,老板打着哈欠锁上店门。 往中环行驶的路上,阮决明出声说:“我不想你有所隐瞒,你不讲清楚,我就去问裴五。” “威胁我?”裴辛夷蹙眉说,“和他无关,这是我跟何云秋之间的事。” “不是讲二太的事与你无关?”阮决明嗤笑一声。 裴辛夷只觉被噎了一下,蹙起眉头,无奈地简短陈述了一番。 见阮决明不语,裴辛夷又说:“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我的律师会打赢官司,之后补税、交罚款,顶多再被小报记者写新闻骂一通啦。” * 清早一缕薄薄雾气被阳光驱散,曾念与两个小孩等在公寓楼下,看见缓缓而来的车上的驾驶座里的人,裴安菀露出不满地表情。 等车停稳,曾念对阮决明颔首。以这样非正式的方式第一次见面着实有些尴尬,他们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裴辛夷扶着驾驶座椅背,凑到驾驶座的窗口前,唤道:“你们快上车。” 看起来裴辛夷就像趴在阮决明身上,裴安菀皱了皱眉头,仰头问:“妈咪,可不可以不去?” 裴辛夷听见,横眉道:“八仔,你先上来!” 裴安逡咽下口水,小心翼翼地进入车后座。 裴安菀恨恨地看着“叛徒”,裴安逡只好弯下腰,躲在以她的视线寻不到的高度里。 “滚上来。”裴辛夷这么说语气却不太重。她还是靠在阮决明身上,他为了兜住她,一只手还扣在了她的腰上。 裴安菀毫不掩饰地瘪嘴,“点解他要去?” “我累了不想开车,阮生送我们。” “阿崇呢?文师傅呢?” “不上来是不是?”裴辛夷这才有些生气,坐回位置上,装腔作势地说,“阮生,麻烦开车。” 在车轮转动的一瞬间,裴安菀冲上来拉车门。 阮决明稳当地刹车,暗自笑了笑。裴安菀一上车就看见了他唇边还没消失的笑意,呛声说:“笑乜嘢?坏人,就会哄女仔开心!” 阮决明觉得不明所以,更觉得好笑,“哄女仔开心?” “一定是把裴辛夷哄骗得团团转,她才带你去见大姊。”裴安菀气呼呼地说,“八仔,你讲对不对?” “嗯……呃……”裴安逡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阮决明意识到“大姊”指的谁,很有些惊诧地看向裴辛夷。后者别过脸去,低声说:“开车啦,司机。” 第43章 在大姊情况较好的时间段里,裴辛夷去疗养院探望的次数比较多,至少是一周一次。裴安逡、裴安菀从没有拒绝的机会。 裴安菀隐隐约约感觉,裴辛夷是想培养他们与大姊的感情。要让他们懂得,即使大姊生病了,大姊与他们也还是一家人。 裴安菀不理解,为什么裴辛夷突然会领男人回家,还这么快就领这个男人去见大姊。 裴安菀觉得这个男人充满了危险。 * 阮决明几度想说在车里等,在楼下等,在门外等,最后还是走进了病房。 穿着病服的女人坐在全封闭式的飘窗上,手里捧着一本法文书籍。护工守在门边,见着来人,轻声打了声招呼。 “大姊,大姊早晨!”裴安逡快步走过去,很是明朗地笑了起来。 裴安英没任何反应,只看着书。 裴辛夷推了推裴安菀的背,用眼神示意裴安菀问好。裴安菀乜了阮决明一眼,换上轻快的表情,走到裴安英面前说:“大姊早晨。” 裴安英似乎沉浸在书里,还翻了一页,却一点儿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阿姊,我是Daph。”裴辛夷试探般地说。 裴安英像是机械,在听见“Daph”这一指令之后启动。她看向她的Daph,柔和地说:“Daph饿不饿?” “刚才食了煲仔饭,和朋友一起。”裴辛夷拍了拍阮决明的臂膀,又半搭着半推着他上前,“阿姊,这是我朋友。” 裴安英盯着阮决明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露出暧昧的笑,就像机械完全启动了一般,“男朋友?” 裴安菀倏地侧目睨着裴辛夷,大有一种只要裴辛夷给出肯定答案,她就要用眼神剐伤裴辛夷的气势。 “L'Amant.”裴辛夷用法语说。 指情人,亦指《情人》——杜拉斯的小说,或是以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故事发生在法殖民时期的西贡。 阮决明不知道裴辛夷的一语双关,只觉得她的回答很取巧,因为L'Amant还有恋人的意思,这样她就不算骗人。看来她也有不想骗人的时候。 小孩们不会法语,也无法直接问,裴安菀只得去看大姊的表情,来判断裴辛夷的回答是肯定还是否定。 裴安英“噢”了一声,看不出情绪。不完整的记忆里,她记得与Daph在阴雨天的窗前读杜拉斯的小说。那是一切尚好的时候。 “你过来。”裴安英又说。她谁也没看,没人知道她指的谁。 “阿姊?”裴辛夷凑近了,勾腰去与裴安英平视。 裴安英用只有她们二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阿魏。” 裴辛夷一怔,轻轻应了一声。她站直,对阮决明招手,“阿姊想和你讲话。” 阮决明走近,说了声“阿姊”,微微俯身。 裴安英抬手覆在他脸上,沿轮廓抚摸,然后很轻地拍了两下,笑说:“靓。” 阮决明垂眸而笑,说:“不然怎么追到裴小姐的?” 裴安英问:“裴小姐?”似乎打趣成分更多。 一旁的裴安菀已经不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眼前的场景了,她拽了拽裴安逡的袖子,下巴朝门的方向偏,示意他同她一起出去。他犹豫了足有三秒,选择站在了她这一边。 裴安菀略感欣慰,虽然仅年长五分钟,但还好哥哥就是哥哥。 殊不知裴安逡压根儿就不是为了亲情,而是想到再违背“旨意”的话,那些珍藏的、限量的飞机模型真的会变成废品。 * 这时,裴安英让所有人出去一会儿,只留下裴辛夷说话。 裴安菀很不满,没料到反抗行为就此变成了顺从,而且阮决明还就在她旁边。 走廊上很安静,间间病房门扉紧闭。除了偶尔走动的医护人员外,几乎看不见来访者。 气氛异常沉默,阮决明搭话说:“你们常来看阿姊?” 裴安逡答:“是呀……”“呀”还没收尾,生生被裴安菀的眼神堵了回去。 阮决明笑了一下,瞧着裴安菀说:“细妹,有这么讨厌我?” 裴安菀抬头,直直看着他说:“你这个人讲话好奇怪,谁是你阿姊,谁又是细妹?” 阮决明觉得她的反应很好玩,更想捉弄她,于是说:“你六姊的阿姊不就是我阿姊?同样的道理,你也是我细妹咯。” “你!”裴安菀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双手抱臂。 阮决明轻轻笑着,对上裴安逡明亮的眼眸,笑得更深了些。裴安逡对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再惹裴安菀生气了。 却不想他们之间的暗线交流被她察觉,她当即甩手,欲往电梯那边走去。 阮决明跨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他没使什么力气,被她挣脱开,柔软的长发拂过食指侧的茧,他只得逮住了她的发稍。 裴安菀吃痛,反手去拽被他扯住的一缕发,叫嚷着:“你做乜啊,放开!” 阮决明一恍惚,松了手。裴安菀回头恨恨剜了他一眼,飞快跑走了。 “菀菀!”裴安逡暗道大事不妙,着急地跟了上去。 小孩们消失在走廊里,阮决明仍旧有些愣怔,似乎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正要转角走到电梯间,他听见电梯厢关闭的声音,过去瞥了眼电梯显示楼层的数字,是往下行的。他迅速从楼梯走了下去。 * 这边厢,裴辛夷打开病房门,想让几人与阿姊道别,却一个人影儿也没见着。她在走廊里找了一会儿,只看见护工倚在值班室的窗口上与别人聊天。 护工瞥见裴辛夷,忙说:“六小姐,他们几个吵吵闹闹下楼了。” 裴辛夷平静地让护工回去照看阿姊,然后走下楼梯。她感觉每一步都僵硬。 刚走到大厅,咨询台的前台小姐上前说:“裴小姐,你在找细佬细妹咩?” “在哪边?” 裴辛夷紧张的语气令前台小姐愣了一下,前台小姐小心地说:“我看见他们去了后边。” “多谢。” 后边是露天公共区域,修葺漂亮的灌木之间的小径上,三三两两的人说笑着。不远处,草坪旁的座椅上,一大两小齐齐坐着,只能看见背影。 裴辛夷绕着小径走过去,看见他们三人手上拿着不同口味的单球甜筒。裴安逡只顾着吃,唇边沾花了,而另外两人在猜拳,谁输了先说些什么,再吃一口甜筒。 裴安菀以“布”赢了阮决明的“石头”,问:“……你和裴辛夷几时开始拍拖的?” 裴辛夷听见了,走近说:“玩乜嘢?” 裴安菀打了个激灵,转头看见裴辛夷端着浅笑,不像生气的样子。 “赌真心话。”阮决明说着,看见甜筒球顶化了,液体顺着弧度淌下去,吃了一小口。 裴安菀低呼道:“哇,不准耍赖!” 阮决明对裴辛夷说:“唔好意思,我觉得里边很闷,就带他们出来了。” 听见这话,裴安菀悄悄瞥了阮决明一眼,神情有些复杂。 “冇事。”裴辛夷说罢,故意问裴安菀,“你头先问乜嘢?” 裴安菀鼓了鼓腮,说:“我好不容易猜赢,可以问了,你就来捣乱。” “想知道我的事情,可以直接来问我。”裴辛夷指着裴安菀的巧克力甜筒说,“还不吃?” 裴安菀抿了一口冰淇淋。阮决明打趣说:“你这么怕她?” 裴辛夷立即把矛头对准他,“你问了菀菀乜嘢?” 阮决明笑着反问,“阿姊话乜嘢,有无提起我啊?” 裴辛夷挑眉,表示他们该各退一步,又说:“好啦,快点食完雪糕,我们上去同大姊讲再见。” 一行人回到病房的时候,正值医生过来例行检查。裴辛夷与医生交谈了一会儿,得知裴安英今天的精神状况很安定。 裴安逡说:“六姊,这样的话,我们可不可以多待一阵?” “八仔懂事啦,”裴辛夷捏了捏裴安逡的脸蛋,去看裴安菀,“那我们多陪大姊一阵?” 裴安菀应,“好啊。” “阮生,如果你有事,可以走先。”裴辛夷说。 “那好,不打扰你们。”阮决明点头,话锋一转说,“不过中午可以一起食饭?叫上三太,我也好正式认识一下。” 静默对视,一秒像一个钟那么长。 裴辛夷短促地笑了一下,“当然。” * 阮决明走后,裴安菀的情绪明显愉快了不少。窗户日晒,裴安英被裴安菀拉去沙发坐,包括裴安逡,几人挤在一起,翻看画册。 房间的柜子、茶几上堆满了书,多是裴安英以前喜欢的与古典艺术有关的。裴辛夷时不时会拿一些新的过来。 裴安英翻了一页,裴安菀立即炫耀般地说:“Apollo and Daphne.” “是Daph.”裴安英笑盈盈地说。 坐在沙发椅背上的裴辛夷正看着窗外出神,听见裴安英难得欣然的语调,回头去看他们在看什么。 画册上的双开页印了一张《阿波罗和达芙妮》的照片,这是三百年前的雕塑作品,表现了当达芙妮被阿波罗所触碰时,化成月桂树的动姿过程。 “喔,菀菀懂很多。”裴辛夷半戏谑半夸赞地说。 裴安逡说:“我也知道,我还知道这个故事,丘比特让阿波罗爱上达芙妮,又让达芙妮不爱阿波罗,所以阿波罗一直追逐达芙妮,但达芙妮宁愿变成月桂也不要嫁给阿波罗。” 裴安菀呛声说:“喂,你讲绕口令呀?” “难道不是这样?而且,阿波罗很爱达芙妮,即使达芙妮变成月桂,阿波罗还要摘下月桂枝做成头冠,永远戴着。” “你不觉得阿波罗很坏咩?根本不顾及达芙妮的心情。” “你怎么这样讲?都是丘比特的错啊。” 裴安菀眸眼一转,想到了什么似的,得意地说:“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你教名是Apollo,所以要为阿波罗说话。” 裴安逡气呼呼地说:“那你的教名还是Daphne,但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裴辛夷立马一手压住一个小孩的脑袋,说:“再吵就把你们丢出去。” 裴安英未受惊,拂开裴辛夷的手,轻轻笑着说:“冇嘢,但你们不可以指责对方的教名,那就等于在说我。” 是裴安英为他们取的教名,也就是说,她是他们的教母。他们很少会说“godmother”,还是称大姊。 一直到裴辛夷他们离开,裴安英都很平静。裴安逡甚至觉得奇怪,离开病房后,问:“难道大姊快要好了吗?” 裴安菀说:“傻仔,多读点书啦,难治性精神分裂症,难治性,是很难治愈的。” 裴辛夷说:“也有奇迹对不对?” 裴安菀抬眸,难得从裴辛夷的脸上瞧出隐约的一分哀伤来。 * 他们上了车,往餐厅驶去。在阮决明走之后,裴辛夷就打电话让曾念订了餐厅。 分明是晴的天,却下起了小雨。刮雨刷左右摇摆,令人烦躁不安。 裴辛夷想起似地问:“菀菀,阮生头先问你乜嘢?” “唔……”裴安菀想了想说,“他问‘点解你们来看阿姊,你们阿妈不一起’?” 第44章 先前还没下雨,阮决明从疗养院出来,就一直沿着黄泥涌道慢悠悠地走。 在听见宵夜店老板亲切地叫裴辛夷六妹之前,阮决明就知道裴辛夷是湾仔人了。是通过成年报纸了解到的,她说得没错,他连小报的边边角角都不放过。 他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裴辛夷,是去河内拜访裴怀良的时候。一沓叠好报纸就放在茶几上,最上面一份娱乐报纸的头版头条写着令人瞠目又难免引人发笑的标题,那时他还不知这是港媒一贯的作风,为吸引人眼球,用词不狠准誓不罢休。 而版面边角的一小块,标题小到坐在沙发上瞧几乎瞧不清,但旁边附的一张模糊的照片上的人,却是一下就让他认出来了,照片上的女人举着奖杯,笑容恬静。 阮决明迫使自己的视线离开那张照片。 等回过神来,他在莱州的宅邸的客厅里塞满了对岸的报纸。 这么干了几个月,看了许多与裴辛夷有关的陈年报道,他清醒了,他知道这有多危险,就像听见有人说“阿魏”,唯恐对方再说出“陆英”,他必须一刀刃人那样,任何与往事有牵连的都很危险,他得断绝。 只能认定一个事实,陆英不在了。 根本就是同一个人,怎么能分裂成两个人,怎么能分裂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 当阮决明踏上这片土地,便感觉到一种非常久远厚重的历史,猛然涌向他,要穿透他。 裴辛夷曾居住在这里,在她还不知愁的年纪。这里有她的母亲、阿姊、大哥,她的在陆英之前的少女时代、童年,她的生活。 她扎着马尾或辫子,穿着女校的制服或其他洋裙,骑着自行车或乘着电车,从修顿游乐场到铜锣湾避风塘,从湾仔码头到维多利亚公园。每一条小巷,每一间美味的餐厅、可爱的咖啡厅,还有商店的冰柜、装巧克力的纸盒,每一块砖,每一处凹凼,每一缕空气,她存在其中。 * 约莫二十分钟,从跑马地走到时代广场,还是早上十点左右,商厦里里外外就满是人了。 阮决明买了一杯冰美式咖啡,在户外的遮阳伞下的藤椅里坐了下来。抬头能看见玻璃覆盖的大厦,反射着刺眼的光。 不一会儿,一位戴着棒球帽的男人在邻桌落座,与阮决明背对背。两把遮阳伞之间的空地曝于阳光之下,他的一边肩头也晒到了阳光,猩红的夏威夷衬衫短袖外,半甲的伽内什刺青覆盖手臂。 他点上一支烟,大喇喇地翘起二郎腿,毫不在意地看向往来行人。他因光线而半眯起眼,使他看起来更非善类。有人窃窃私语,避开他的目光,快步走过。 “刀哥,兄弟们到齐了。”男人手捂在嘴前抽烟,不仔细瞧看不出他在说话。 阮决明喝了口咖啡,抿唇说:“把手放下来,你以为在演《赌城风云》?” 男人讪讪地挠了挠脸颊,说:“我们很小心,两头都没注意到。”指的是警察与本地的帮会。 “嗯。” “什么时候动手?” “你们先在重庆大厦安静地待一阵,九龙那帮爷内斗得厉害,等他们真斗起来了也不迟。” “是。”男人掐灭烟,顿了顿又说,“有一件事……” “知道不该说的就不要说。” “呃……星哥和三小姐,和三小姐……。” 阮决明皱了皱眉头,“当我街坊老伯?做好你的事。” 男人压了压帽檐,起身离开了。 * 中午,在面朝维港的套房里,阮决明接到裴辛夷的电话。他放下手头的文件,同对面几位西装革履的青年说:“唔好意思,各位,我需要出去一趟,你们叫客房服务?” 青年们纷纷道无事。他们是阮决明请来的投资顾问,专业领域从证券到楼盘,主要任务是花钱,或者说撒钱。 这短短一周,他们为阮决明一起考察了数个项目,阮决明很谨慎,除了一些买着玩的散股和湾仔一块地,其他的还在分析了解中。不过无所谓,他们有大把时薪可拿,很乐意为这位老板工作。 餐厅名“昭记”,有两层,上下都只有六十来平,很小的店面。装修也很破旧。 阮决明到了门口,特意看了铺头的地址编号,确认了才走进去。 老板热情地招呼,阮决明刚说了个“裴”字,老板就大声唤着服务生的名字,让服务生领阮决明上楼。 二楼的光线很暗,有一扇屏风挡住了窗户,而裴辛夷他们就在坐在屏风后,独占窗景。 “阮生。”裴辛夷听见脚步声,起身说,“这边。” 裴安菀原在讲话,见了裴辛夷的反应,忽然噤了声,什么也不再说了。 阮决明走进屏风背后,先对裴辛夷浅笑,转而又对曾念颔首说:“伯母。” 这个称呼令曾念大为受用,忙请他入座。等服务生给他添了茶水,曾念又把菜单拿给他。 阮决明想把菜单推过去,“伯母看啦,我食乜嘢都得。” 曾念也推拒,阮决明粗粗浏览名录,随意点了一道招牌菜。 “啊呀,”曾念蹙起眉,不好意思地说,“有虾,细路仔对虾过敏。” 阮决明笑说:“还是你们看,我真的不讲究,也不挑食。” “那就好,六妹让我订‘昭记’,我还担心你吃不惯。” “怎么会。” 曾念瞄了裴辛夷一眼,手遮在唇边,悄声说:“事头婆(老板娘)是六妹的奶妈。” 裴辛夷“哎”了一声,嗔道:“念姨。”笑着对上阮决明的视线,又道,“我阿妈叫李昭。” 曾念点了点头,“太太帮了很多人家,嗱,六妹呢就和她阿妈一样,散财童子!这间铺头的租金十年都没涨过租。” 阮决明但笑不语。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些全是裴辛夷的戏法。给他展现她的过去及当下,成长的环境与现实生活,她强调她作为裴辛夷的存在。 她连写着阿妈名字的食店也不放过,利用任何可以利用的,把感情精确到一粒粒,如此计算人心。 他差点就陷落了,掉进构筑成裴六小姐这个美好的巨网之中。 这一次他真的见识到了她的手段。 只是“十年”这个字眼,让他一下子从迷蒙里清醒过来,无可奈何地。 * 饭席间,阮决明与裴辛夷说起在越南的见闻,都是在山顶别墅吃饭时说过的那些话。这次有曾念在,谈话还穿插了一些关于两个小孩的趣事。 “……真是从小性格就不一样,都说仔调皮,冇想到菀菀才是调皮的那个,都说我把他们生反了。” 曾念说着停下了筷子,“阮生,你是不知菀菀有多让人头疼,之前读维多利亚小学,三天两头生事。嗱,冇办法啊,六妹找人写推荐信,送她进了圣士提反小学。这个机灵古怪的,又话哥哥不在,不想上学校,我们只好又送八仔过去。来来回回折腾啊,年年都盼假期,好把他们送去夏令营。” 裴辛夷笑说:“念姨,你这么讲,他们该伤心了。我早先提出送他们去夏令营,是你讲今年就让他们在家的。” 裴安菀说:“是咯,六姊就想把我们送走。” 曾念瞧裴安菀一眼,说:“你六姊最喜欢你,你还总是气她。” 裴安菀撇了撇嘴,别过头去咬了一口可乐饼。 阮决明说:“这么说来一般是裴小姐管他们?” 裴辛夷一顿,就听曾念笑说:“六妹才管得住他们,我倒想全丢给她,好落得个清闲。不过呢,六妹工作忙,也只是假期时间才多些。” 阮决明说:“我看菀菀的性格和裴小姐很像。” 裴辛夷观察他眉目之中的神色,语调轻松地说:“我细妹,当然像我咯。” 阮决明挑眉说:“是咩?我细妹就不像我。” 裴安菀瞪着阮决明,嘀咕道:“不要乱讲,我哪里像她了。” 阮决明瞧着裴安菀的脸,瞧着那眉宇之间的生气,挑了一下唇角,移开视线去夹菜了。 他觉得那个的念头很荒唐,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利益的人,怎么可能……? 忽然,一幅画面在脑海里转瞬即逝。 南国湿润而闷热的空气,浅淡的木槿花的气息,月光洒落在少女美好而干净的身体上,随着晃动,歪斜在她锁骨上的十字架挂坠掉到了脖颈后的阴影里。 她是天主教徒。 不对,那么她那时已犯了戒。 “阮生?”裴辛夷好奇地问,“想乜嘢?” 阮决明看向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双乌黑的眼眸,笑了一下说:“冇嘢。” 过了会儿,阮决明想起似地说:“我记得裴小姐信天主教?” “小时候。”裴辛夷说,“怎么了?” “突然想起了。” 裴辛夷垂眸,说:“我以为你不记得了。” 声音很轻,阮决明听见了,却没有再接腔。 吃得差不多了,阮决明说还有事,一群后生仔等着他开会。他先行告辞,临走还埋了单。 裴辛夷几人晚一步离开食店。裴安菀手里握着昭记老板给的糖果,搓着糖纸问:“六姊,你是不是很开心?” 裴辛夷不解道:“乜意思?” 裴安菀抬眸说:“你真的很钟意他,让他见了家里所有人,所以我想,你和他拍拖是不是很开心?” “是啊。”裴辛夷说,“好开心。” 第45章 经历了一夜审讯,之后一刻没休息,可并不妨碍裴辛夷投身工作。探望阿姊的日子多是裴辛夷的休息日,曾念说休息日就在家里休息,不要再管工作了。 裴辛夷不理会,放下听筒,说:“念姨,司机的职位空缺出来,你要赶快招一个。不然等过一阵开学,无人送细路仔去上学。” 曾念点头,低声叹息,“还是很可惜,文师傅做事很利落。” “那就搵个更好的咯。”裴辛夷说着,往后提起小腿,垂下一边肩头,用手拉了拉高跟鞋鞋跟。 曾念这才注意到,裴辛夷今天穿着与平常有些许不同。 她穿了一件冰丝的银灰色阔袖衬衫,领口放到第三颗纽扣,露出漂亮脖颈与锁骨一片,但又不至于展露更多;衬衫下摆扎进一条黑皮革包臀短裙里。 倒像前一阵,曾念在洗衣房废弃娄里见过的皮革抹胸上衣与豹纹短裙的搭配,只是稍保守了一些。 曾念没敢问,目送裴辛夷出门了。 没一会儿,休息充足的周崇开着灰色尼桑来了,裴辛夷上了车,他回头看了她好几次,忍不住比手语,“又是好彩妹推荐的?” 这身衣装当然是周珏推荐的,裴辛夷平常才不会穿劳什子包臀裙。之所以穿,是因为她这会儿不是去工作,而是去见男人的。 基于周珏详实的调查报告,她们发现向奕晋就喜欢有一点性感的,又冷调调的女人。像裴安霓那样的天真无邪的,不管几岁都很少女的类型,不能命中他的红心。 裴安霓与向奕晋不会有结果。 裴辛夷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 还没到下班时间,裴辛夷先在办公室里待了一会儿,左右还是开始处理工作的事情了。她签署文件的时候,电话留言自动播放出来。 是周珏一贯嘻嘻哈哈的语调,她说:“六姑六姑,特大新闻!我去重庆大厦找之前欠我钱的印度佬,你猜我发现了乜事?楼里不是有间米粉店咩?一直都是一对越南夫妇经营,今天突然多了好几个越南佬。 “本来嘛,这种事情不稀奇,楼里头的人本就混杂,今天多个偷渡的,明天死个冇姓名身份的。不知点解……我直觉这帮人不简单,或许是阮生在,我对越南佬特别敏感咯?人人都知,越南帮最会惹事了。 “还有喔,最近九龙不太平,裴五契爷那个堂口的烂仔,收报摊阿伯的保护费,下手重,把阿伯打死了,云里雾里的,油旺尖三个揸fit人就开始对打,旺角一个夜总会被他们砸得稀烂。你晚上出门小心点啦,最好让阿崇跟着。至于我呢,我最近手气好,场场都赢!不讲啦,有人找我……嘟嘟嘟……” 电话自动断了线。 裴辛夷揉了揉额角,把注意力放回文件上。 * 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隔着玻璃,道再见的声音传进总经理办公室,裴辛夷的神魂这才从文件堆里回身。 她下楼,接到哨牙佺发来的信息,说向奕晋出来了。没一会儿,又发来另一条,说向奕晋在拐角路口的“鸢尾”咖啡店买咖啡。 “鸢尾”离办公室步行距离五分钟,裴辛夷常常光顾。 当她站到窗口柜台前,老板熟络地说:“裴小姐今天这么早?”边上等着取咖啡的向奕晋立即往这边看,瞧清她的脸,惊喜地说:“Daphne?” 裴辛夷在回老板的话,转头看见向奕晋,也露出一副有些惊讶的表情,说:“Eugene,你怎么在这边?” 向奕晋穿着很浅的蓝色底、很细的蓝色条纹的衬衫,袖子挽到前臂的一半,他抬手拎起别在左口袋上的工牌,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就显了出来。一种流畅但好无力量的健身房式肌肉。 他用食指那没有太多白边的干净的指甲,敲了敲工牌,笑说:“我现在是社会人士了。” “工作了,恭喜你。”裴辛夷说。 向奕晋还是笑着,露出一小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一看就是从受到牙医保护的,之后稍微调整,有几颗还替换过的人工美牙。 从头至尾都散发着乏味的气息。 裴辛夷虽然早下了结论,还是不免感到失望。但乏味才是现实,像阮决明那般的野生,只能是南国山林孕育出的稀有物种。 意识到竟联想到了不该想到的人,她回过神来,发出了一个询问的音节。 “你很容易走神。”向奕晋在窗口取了咖啡,一边插上吸管一边说,“我刚才问,你也在附近?” 裴辛夷点头,朝身后一栋大楼指了指,“办公室就在那边。” “看来我们可以做‘邻居’了。”向奕晋说着喝了一口咖啡,尝出味道后,眸眼倏地亮了,“冇想到这里藏着一间这么好喝的咖啡店。” “是啊,工作日全靠他们店的咖啡支撑。”裴辛夷说罢,听见老板喊她,两步走到窗口前去取了咖啡。 向奕晋帮她从放吸管木匣子里拿了一根吸管,“嗱。” “唔该。(谢谢)”裴辛夷插上吸管,喝了口咖啡,“嗯……我走先。” 向奕晋抿着唇,点了点头。 “Bye-bye.”裴辛夷从他身旁走了出去。 她的再见还是和上次一样敷衍。 默数五秒,身后响起一道声音,“Daphne.”裴辛夷转过身去,连留给别人的四分之三的侧脸都给的那么恰到好处。 向奕晋站在几步开外,含着期盼说:“一起食饭啦。” “Sorry,我有约了。”裴辛夷说,“不过前面有个小食摊,好好味,你想不想试一下?” 向奕晋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好啊。” 他们并肩走在路上,周遭是拥挤的人潮,偶尔还有跑车飙过的轰鸣声。 “你平常都走路?”向奕晋问。 “怎么会,”裴辛夷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只是今天比较特别。” “哪里特别?” “星期一。” 向奕晋笑出声来,裴辛夷也笑了起来,用手背掩着下半张脸。 他说:“我还以为你是搏命工作的人。” 她奇怪地瞧了他一眼,“点解?” “Annie常常讲起你,讲你工作认真,乜事都可以做得很好,搞得我很好奇。”他作出上下打量她的样子,“终于识得庐山真面目。” 裴辛夷忍俊不禁地说:“我们之前见过。” “是啊,但是,你根本不正眼看我。”向奕晋说出这样的话,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 “有咩?”裴辛夷蹙起眉头,却仍是笑着的,“那我这次好好看啦。” 向奕晋转了半圈,倒着走在她前面,“让你看清楚一点。” 裴辛夷睨了他一眼,“有谁讲过你得意(可爱)咩?” 向奕晋想了一下,说:“有啊,经常听人这样讲。” 裴辛夷再度失笑,“真的很不懂得迂回,你至少要先谦虚啊。” 向奕晋走回她身边,保持着夸夸其谈的语调说:“事实当然要承认咯,谦虚的话不就是虚伪?” “得,你讲乜都得。” 这就走到了买咖喱鱼蛋和牛杂的小摊旁,下班时间,来往的人难免在这里停驻,买上一份吃食。不乏分开一天的情侣,他们拿同一个纸碗,两支细长竹签,靠在一起分着吃。 向奕晋和裴辛夷各自要了一份鱼蛋,他还想尝试牛杂配面筋,但一个人吃不完,问她要不要一起吃。 她客气地拒绝,他还是一个人点了一份。 裴辛夷拿出钱夹埋单,向奕晋要抢着付,她说:“后生仔刚搵个工作,当然是姐姐请你食啦。” 他为“姐姐”这个称呼而停顿了一下,顺势卖乖说:“多谢Daphne姐。” 老板把吃食递到他们手头,向奕晋尝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点头,吞咽后他说:“好好味。” 裴辛夷说:“我真的走了,下次得闲我们可以去食其他的咯,这附近还有好多。” “原来你是街头美食家。” “算不上啦,看哪里人多就食乜咯。” “其实我也是。” 两人对视而笑。 裴辛夷轻轻挥手,“Bye.” 在都市夜晚的灯光里,皮革包臀裙被撑满,高光抹了这边的一抹蓝绿,阴影抹了那边的一抹酒红,踩着高跟鞋的长腿迈着轻快而优雅地步伐,然后被游鱼一般袭过来的人群淹没。 向奕晋看着那背影消失地再看不见,心里竟有一分空落落的感觉,还好手里有两完小吃,足够填补他第一天上班之后空空如也的胃。 * 与中环对望的尖沙咀,夜为它披上一层面纱。 阮决明陷在沙发里,整间套房只有他一个人,开着一盏落地灯,很是寂静。茶几上、地毯上、斜前方靠墙的办公桌上,到处都是文件。 一整天的会议,应该说连续好几天的会议,让人精神疲惫。要知道他是不会轻易感到累的。 有一个很明显的原因,即裴安菀很像裴辛夷这件事,使他无法忽略,甚至整个会议过程中时不时就会想到它。 勾住铁珠串的链子,拉一下,开灯,拉一下,关灯。如同呼吸训练的频率。 最后灯灭了。 阮决明在沙发上躺下来,双手撑在脑后,眼前黑黢黢的一片,慢慢地有了形,有了画面。 全是少女那晃动的纤细的肢体,还有脖子上时隐时现的银色项链。 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 两天后的下午,阮决明被邀请去了一家马术俱乐部参观,同行的有一位投资顾问,还有那位法国朋友。 俱乐部占地十余亩,相较于阮家的马场来说,着实很小。但这是寸土寸金的香港。俱乐部有一片室外教学场地,一个国际标准的室内比赛场馆。马匹主要是进口马,有一匹马主养在此处的马,去年还拿了当地比赛的奖。 阮决明一行人从马厩、医疗站、室外场地,慢悠悠地走进了室内场馆。 法国朋友语速很快,把顾问、俱乐部老板、经理和翻译连带着影响成了快语速,阮决明不喜欢这么快的语速,很少加入谈话,不过也一字不落地听着。 他们在栅栏外驻足,俱乐部经理谈论起土质、湿度一类的事情。 阮决明听着,就看见马术教员引着一匹荷兰马走了出来,他没有牵马的颊革或缰绳其他地方,而是让学员完全自己骑。这是一匹成年马,马背上的却是一位小女孩——裴安菀。 后头还冒出一匹马来,由裴安逡骑着。 俱乐部经理认识他们,向其他人说:“咦,这是船王的公子、千金。” 裴怀荣这个船王的名头虽早该被摘了去,但一说船王,人们还是知道指的是谁。 裴安菀在教员的指导下练习偏横步,背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着。阮决明看来看去,总是从她身上看到裴辛夷。再细看那脸,颇有些生气的浓眉,像男孩儿一般的挺直的鼻梁,还有眼睛,与那双眼睛肖似的轮廓,阮决明在照镜子时看见过无数次。 “阮生。”有人唤道。 原来三太就在旁边,不等阮决明的回应,她接着与其他几人打招呼。曾念与他们聊了会儿,总也是人们闲聊说的那些话。 没一会儿,阮决明一行人要去别处,就向曾念道别了。计算着马术课程的时间,阮决明谈完事情,离开俱乐部的时候,在门口碰见了曾念他们的车。 曾念见他是一个人,邀请他上了车。 * 新的司机还没着落,当下是周珏在开车。她看见阮决明,一点儿不认生地挥手说:“阮生。” 阮决明坐副驾驶座,裴安菀倒省得和他挨在一起,心烦。不过没挨在一起也是有点儿心烦的,尤其是看见周珏与他有说有笑,她便觉得全世界的人似乎都向着他了。 这么想着,裴安菀对裴安逡说:“你和我是一边的,对不对?” 裴安逡郑重点头,“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周珏听了说:“八仔,你知你这叫乜嘢?国语说,觉悟高。懂不懂?” 阮决明转过头去,看着裴安逡说:“点解我是敌人?”又对裴安菀说,“我有这么讨厌?” 曾念讪讪地笑说:“阮生,细蚊仔不懂事,你还不要放在心上。” “怎么会?”阮决明噙着笑,“我看他们可爱得很,没由来就想亲近。” 曾念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收都收不住。 阮决明视若无睹,坐了回去,继续同周珏说笑。周珏五句不理裴辛夷,说来说去,就快要把一本裴辛夷喜好手册编出来了。 曾念缓过神来,让周珏消停些,免得她六姑过后训人。 “阮生又不会向六姑告发我,”周珏努了努嘴,斜斜瞧着阮决明,佯装可怜地说,“你不会的对不对?” “当然。”阮决明无奈地笑了笑。 忽地,裴安菀横眉道:“我不许你这种人和六姊拍拖!” 众人又是惊又是觉得好笑。周珏笑得止不住,说:“菀菀,你好大的权力。” “好彩妹,你要是对六姊好,就不该和他讲话。”说着裴安菀哼了一声,真是无可奈何才让自己露出小女孩的一面。 原来是在维护六姊,觉得他们说笑太过亲昵。 周珏与阮决明对视一眼,暗暗地笑,都觉得裴安菀可爱极了。 * 车行驶到油旺尖区,还未到阮决明住的酒店,先在一条街巷停下了。总共百米长的街,不过几间铺头,其中一家门口的长龙就分两列占满了路。 “这么夸张?”阮决明完全不能理解为了一份吃食去排队等这么久。 夸张也没办法,两个小孩最近喜欢上这家的鸡蛋仔裹雪糕,雪糕上还撒巧克力彩针、巧克力豆。 “都是六姑惯的。”周珏摇头说,“不管队伍长龙几多长,只要他们讲想食,六姑就会给他们买来。” 阮决明蹙眉,“她这么惯两个仔?” “是咯,三太一起惯,他们才这么无法无天。” 三太去附近商厦的洗手间了,听不见这碎碎念。 阮决明揉了揉眉毛,还是说他去排队,让女人小孩在车上等着。这时,裴安逡又说想吃旁边铺头的章鱼小丸子,裴安菀听了也说要吃。 于是周珏与阮决明分工,她去排队买鸡蛋仔裹雪糕,他带着他们去看吃什么口味的章鱼小丸子。 章鱼小丸子门外也有一些人等候着,好在不算人多,很快就排到他们了。裴安菀在总共五个口味的菜单上看了一圈,选了原味,裴安逡选了乳酪味。等章鱼小丸子做好,盒子拿到手上的时候,看到被鲣鱼屑、海苔末所覆盖的五个齐齐整整的小丸子时,阮决明想起他们乳糖不耐受。 但不耐受是可以吃,不太能吸收,与过敏有别。 阮决明还是谨慎地问了店员一句,“这里面冇虾吧?” “嗯……有吧?”店员向同事确认。 同事肯定地说:“所有口味的里面都有虾仁碎。” 阮决明顿了一下,然后立即朝小孩们说:“喂,不要吃了。” 可是裴安菀已经包了半个在嘴里,裴安逡更是把一整个丸子都塞进了嘴里。阮决明二话不说地迅速在他们背上拍了一记,简直要把小孩敲晕的势头,他们把嘴里的东西一下吐了出来。 裴安逡只是吞了一些,没一会儿脸上就起了红疹。有人的过敏反应是很厉害的,严重了还可能导致立即休克。 阮决明立即抱起裴安逡,一手还牵起裴安菀,急冲冲往车那边跑去。 猛踩油门,在鸡蛋仔裹雪糕的队伍前刹住车,阮决明朝窗外,排在队伍里无所事事的周珏说:“上来。” 大约周珏被气势所震住,还没问什么就直接上了车。看见裴安逡窝在座椅里,捞着他的脸颊、脖子,用力呼吸的样子,周珏惊声道:“你让八仔吃了虾!” 阮决明只是冷静地问:“医院在哪边?” 周珏指了方向,阮决明快速打着方向盘调头。车在路上飞驰,他急切地问:“菀菀怎么样?” 事发突然,裴安菀没想到阮决明会是这样的反应。她以为他是很轻浮的人,口蜜腹剑哄骗裴辛夷这样的,所以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时也觉得歉疚。 但她知道必须要守住秘密,于是什么也没说。 阮决明还是问:“菀菀?” 周珏抱着裴安逡,从后视镜里看阮决明,下定决心般地说:“菀菀对虾不过敏。” 当真是轰地一声,甚至握方向盘都感觉不到实感了,阮决明觉得是这样的不真实。 为什么要布下裴安菀也对虾过敏的谎? 除非裴安菀的存在该是个秘密。 第46章 裴辛夷接到电话的时候快疯了。 “六姑,八仔过敏了,在医院。”周珏这么说。裴辛夷无法忍耐似地乱骂一气,抄起车钥匙走出办公室。 她跨进车里,连安全带都没来得及系,直接发动引擎,刹那间踩下油门。她以最快的速度在柏油马路上横冲直撞。 来到急诊科,裴辛夷拨开从面前经过的护士、病人家属,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张望着。 “六姑!”周珏抬手招呼。 裴辛夷忙走过去,呼吸还有急促,问:“怎么样了?” “八仔吃了药、打了针,现在稳定下来了,医生讲还要观察。” 她们走向左边的床位区域,每张病床都用弧形帘子遮挡了起来。 曾念站在外面,双手抱臂,一只手里还攥着手帕,一副受惊了还未平定下来的样子。方才她回到马路上发现车不见了,忙打电话给周珏,才知道小孩过敏送医院了。 “六妹,我……都怪我。”见着来人,她蹙起眉头,言语里满是自责。 裴辛夷示意她不要再说了,轻轻掀开了帘子。 裴安逡乖巧地半躺在病床上,脸上布满了红疹,脖子是肿的,都还没消下去。他手上扎了针,旁边挂着吊瓶。 “六姊,我好痒。”他委屈地说。 裴辛夷轻声说:“忍一忍,一会儿就好了。” 裴安菀坐在床尾,说:“八仔好勇敢的,屁股扎针都冇哭喔。” 裴辛夷笑了一下,“唔,我们八仔最厉害了。” 她陪小孩们说了会儿话,让曾念照看他们,揽着周珏来到帘子外。她一下就变得严肃,问:“有你和念姨在,怎么会出事,食乜嘢不问一下?” 周珏抿了抿唇,很为难地说:“六姑呀,其实,其实,哎呀!阮生同我们一起,八仔想食鸡蛋仔,还有章鱼小丸子,嗱,你知——” 裴辛夷脸色一沉,“是他搞的?” “阮生?六姑,你不要怪我,他当时好着急的,还问菀菀怎么样,都这个时候了,我只好……”周珏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 “他人呢?” “六姑……” 裴辛夷厉声说:“在哪?” 周珏咬了咬下唇,指向安全通道的门,见裴辛夷立马朝那边走去,忙说:“这是医院!” * 白晃晃的光照着安全楼道,烟雾在光线之中尤为清晰,一缕缕缠绕在一起。 窗口上的塑料盒子里堆了好多不同的烟头,上面有三两支新的。 阮决明丢掉手里烧到尾的烟蒂,正要转身,就听见门被推开,然后哐当一声弹了回去。 “你有病是不是?”裴辛夷上前,一把拽过他的胳膊,劈头盖脸一顿骂,“冚家铲”一类词的都用上了。(死全家) 阮决明任由她拽着,任由她骂,听见这词终于冷笑一声,“冚家铲?你想清楚。” “你明知他们对虾过敏,在阿爸那边吃饭的时候你还特意问了,点解这么做,点解这么不小心?阮决明,到底有乜事可以放在你心上。”裴辛夷不管不顾地说,“你知不知过敏严重了会肾衰竭,会休克啊?有没有医学常识啊?” 阮决明冷声说:“那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不可理喻?是我及时把人带来医院的。” “我还要感谢你对不对?”裴辛夷直直地看着他,像他就是罪魁祸首。 阮决明绷紧下颌线,迫使自己冷静,他又摸出一支烟来点燃,深吸一口,说:“你不用感谢我,你需要告诉我,点解菀菀对虾不过敏?” 裴辛夷愣住了。她勉强冷笑一声,说:“乜意思?龙凤胎大多是异卵双生,过敏源不同,不是好正常——” 阮决明忽地箍住她的脸颊,迫使她与自己对视,“那你做乜要撒谎,各个都以为菀菀对虾也过敏。” 他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菀菀是你的仔。” 裴辛夷一边挣脱束缚一边蹙眉说:“你讲乜啊,怎么可能!” 阮决明松了手,立即又握住了她的纤细的脖颈,凑近了,问:“菀菀,是不是我的仔?” 他眼神阴鸷,似乎她还要说谎,他就会让她立即断了气。 “你放开我。”她觉得难受极了,快要无法呼吸,即使他根本没用力。 他捏在她脖子上的手紧了一分,呼吸也不自觉紧了一分,“是不是?” 裴辛夷双手去掰他的手,慌张地说:“你黐线呀!那是念姨的仔啊!你想乜啊,我会给你生BB仔?你做梦!” 阮决明松开手,深吸了一口烟,稍稍平静了些,说:“我可以采集毛发,让人拿去美国做亲子鉴定。” 裴辛夷握着脖子咳嗽几声,恨恨地睨他一眼,“资料泄露出去,不怕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那是你该担心的。” 裴辛夷看向窗外,呼出一口气,说:“是不是又怎样?” “我要确定你不会利用她来威胁我。” 窗外是维修中的楼房,一半被钢架与网纱包围,一半露出一排一排窗格。那些窗格里的白炽灯泛着青绿,室内景象一眼望到底。 这个城市就是这样,这边还是繁华的商业街,转角走进另一边,就全是挤挤挨挨的破败老房,里面八个人住十坪笼屋,生存空间被压到几近于无。 这些楼房在郁蓝的夜色沉默着。 裴辛夷生出一种刻奇的悲悯来。 “是,我就是这样的人。”她略停顿,接着看向他,“如果是你的,十年前我就该威胁你了,当时我那么求你帮我不是吗?” 阮决明眯起眼睛,在烟雾之中注视着她,“我怎么知道你打算做乜啊?不用混淆我,不要撒谎,你清楚后果。” “不是。” 良久,阮决明说:“那最好。”他把烟扔到盒子里,冷然地走了出去。 他不相信她的话,但也害怕她会说出肯定回答。那些尚未理清的感情,会因此缠绕得更乱、更紧,恐怕再也理不清了。 砰地一声,门急速回弹。 裴辛夷深吸了一口气,从包里摸出烟盒。 她知道他迟早会察觉的,但没料到这么快。没办法,菀菀长得实在很像他,而性格又那么像她。 让他接触菀菀,实在很危险。 总有其他人会发现的。 * 阮决明走出来,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对面的裴安菀。中间隔着过道,三两位医生拿着银色的文件板走过去,他就再次看见了她。她微微蹙着眉,好像很淡漠,又好像有很复杂的情绪。 “菀菀?”阮决明站在原定,似乎没有气力走去她那边。 “八仔转移到病房去了,好彩妹让我来告诉你们。”裴安菀的语调如往常一般,但总让让人觉得声线不够平稳。 “菀菀,你刚刚是不是打开了门?” “乜嘢?” 安全通道的门很厚重,足够隔音,除非推开了门,不然不会听见里面的谈话。如果有人推门,他不会没察觉到。 他心里松了口气,说:“冇嘢。是几号床?我先上去,你在这里等裴小姐。” 过了会儿,裴辛夷从安全通道出来,见着裴安菀有些诧异,问:“怎么在这里站着?” “阮生让我等你。”裴安菀说。 她没有用“他”、“坏人”来代指,而是规规矩矩地说“阮生”。 裴辛夷不得不注意到这个细节,问:“他话乜嘢?” “冇嘢,他先上去了。” 裴辛夷点头,去牵裴安菀的手,可被她躲开了。这在以往是常事,但这时裴辛夷觉出一点儿不对来,试探地说:“菀菀,你是不是一直在这里等着?” 裴安菀奇怪地瞧了瞧裴辛夷,说“冇啊”,又说:“快点上去啦,八仔还在等你。” * 单人病房里,医生护士都在,裴安逡坐在病床上,手上依然吊着透明输液管,但脸上的红疹消退了些许。 裴辛夷与裴安菀走进来的时候,阮决明正和曾念说着什么。 裴安逡唤了一声“六姊”,所有人都朝门口看过去。 周珏走到裴辛夷身边,小声说:“阮生讲费用他来出,还给八仔、念姨道歉了喔。” “阮生有心了,”裴辛夷对阮决明说,“不过这不是你的问题,不要这么客套。” 曾念忙说:“是啦是啦,不要自责啊,讲来讲去,还是我这个当妈的冇做好。” 阮决明说:“怎么会。” 裴辛夷说:“八仔要留院观察,阮生有事的话先走吧,我让好彩妹送你。” “下逐客令啊?”阮决明似笑非笑地说。 裴辛夷不知道如何回答,就听见阮决明又说:“那我走先,明日再来看八仔。” “我送你啊。”周珏说。 阮决明摇头,走到病床前,握住裴安逡没有扎针的那只手,轻声说:“八仔,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等你好了我们再去食冇虾的小丸子,好不好?” 裴安逡被之前的一番道歉训得服服帖帖,当即点头,说:“我可以食好多的,你记得准备好钱包。” 阮决明笑着应声,垂眸看裴安菀,又说:“乖乖陪着哥哥。” 裴安菀闷声不响,只侧身,让开了路。 * 阮决明离开不久后,裴辛夷让周珏送裴安菀回去,又打电话给菲佣Maria,说多做一份周珏的吃食。 奔驰行驶在路上,周珏打开电台,余光瞥见裴安菀垂着头,就仔细瞧了一眼。这下才发现她把脸埋在手掌里,肩膀轻微地抖动着。 “菀菀?”周珏一边看路,一边把手抚上裴安菀的背。 “怎么了,菀菀?” 裴安菀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周珏,吸着气,哭着说:“好彩妹,我不开心,我不开心。” 周珏把车靠边停泊,从抽屉里拿出纸巾,给裴安菀擦拭眼泪,“点解不开心?” 沿街小店的牌匾霓虹灯映在窗玻璃上,闪烁着,一会儿紫,一会儿变澄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阵消防车的警报“乌拉拉”远去。 裴安菀忽然放声大哭,再也无法压抑那般。周珏慌了神,连连询问,可裴安菀只是哭,只是哭。周珏只得紧紧抱着她,拍着她的背。 过了会儿,周珏缓缓问:“菀菀,你是不是知道了?” 她说不出口。 她承受太多不该背负的秘密,她很伤心。 第47章 大约五岁的时候,裴安菀清楚了两件事,她对乳糖不耐受但哥哥喜欢喝鲜牛奶,喜欢吃虾但哥哥对虾严重过敏。从那天起,她的十万个为什么都化成了一个——为什么妈咪要让他们说谎? 六岁,六姊送她和哥哥去小学面试,之后六姊从不缺席他们每一次拿奖状、登台汇演的时刻,妈咪说这是六姊爱他们的表现。她和哥哥相信,六姊爱他们,甚至超过妈咪爱他们。 她和哥哥八岁的生日会过后,人散了,喝多了的六姊坐在一地气球里,手里拿着摩托罗拉新出的手提电话,不知道想着什么。她问六姊想要给谁打电话,六姊却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六姊说:“我的菀菀,恭喜你又平安长大一岁。” 初春寒潮,当晚她感冒了,在昏沉之际胡乱地说:“妈咪。”守在双边的女人应:“我在,我在。” 她确信了,她的问题该换成,为什么妈咪不要做他们的妈咪? 如今她又找到了爹地。 她甚至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敏感。 裴安菀双手握紧周珏的手腕,无助地说:“点解?” 这不该是出现在一个小女孩脸上的表情,眉头皱在一起,哭得眼睛红肿,可以看见额上的细筋。她不断地问着点解、点解。 周珏哽咽着说:“我给六姑打电话。” “不要!你不要给她打电话,如果发现我知道了,一定会生气。” 周珏这一刻忽然有点儿埋怨六姑。周珏说:“她不会生气。”又说,“你瞒不了她的。” 裴安菀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慢慢点头。 * 另一端,消防车的声音由远及近,裴辛夷揉了揉额角,起身去关窗户。电话铃声又响了,她接起电话,听见周珏说:“六姑,菀菀哭个不停。” 裴辛夷听到这里就懂了,挂断电话,说:“念姨,我出去一趟,给你送一份餐上来?” 曾念没瞧出裴辛夷有什么不对劲,应了好。 走出医院,裴辛夷看见路上的人讨论着什么,稍加仔细地听,一人说的是前面一栋楼着火了。 裴辛夷拦下的士,司机向她搭话说:“那边着火了,你知——” “可不可以安静点?”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过来,讪讪收声。 霓虹在窗玻璃上流动,像深海里会发光的小鱼群。裴辛夷有些恍惚,瞧着看着,景色全变了。 仿佛回到了南国。 - 沿途的田野小道、别人家的窗台、攀出墙的夏意,木槿花盛开着。白天、夜里,街上的店,旅馆里的收音机、全都在播放《Sunny》。陆英与阿魏跳舞,骑车像跳舞,做-爱也像跳舞。 他们往南的速度就那样慢了下来,在离开河内的第十二天才抵达大叻。这是真正的南方,风里都有湿润的花香。 在路上,他们看见一辆挂着车钥匙的摩托车,陆英怂恿阿魏说:“喂,我们把它开走怎么样?” 阿魏说:“我不会骑车啊。” 陆英说:“你不敢咯。” 阿魏无言,想了想说:“你想骑车喔?” 陆英说想。陆英想的事,就是阿魏要做的事。他们偷走了那辆摩托,把车开出去的时候,在田埂下撒尿的男人裤子都还没拉好,呼喊着追上去。他们大笑着,把车歪歪扭扭地开远了。 摩托车穿梭在参天大树之间的柏油马路上,风迎面扑来,陆英抱着阿魏的腰,探出头来说:“我们像在电影里!” 阿魏耳朵里灌了呼呼的风,听不清,问:“乜嘢?” 陆英揪着他的耳朵,大喊:“傻仔,我钟意你呀!” 阿魏抿唇笑,故作不解地说:“乜嘢,乜嘢啊?” “Je t'aime!” 阿魏还不懂法语,却猜到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恐惧,犯下罪恶,不知道未来,依然充满了爱,只有对彼此的想握住一刻也不松手的爱。 他们那样坏,又那样纯真,像落在棕榈叶尖上的上帝的泪珠。如果上帝有泪。 弯道下坡,刚掌握平衡技巧的阿魏没收住油门,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上。陆英摔破了膝盖与肘关节,却只是傻兮兮地笑,“你看,遭报应了。” “陆英。”阿魏蹙起眉头。 陆英表情变得难看,眼尾红红的,“阿魏,快到西贡了。” “冇啊,还未到大叻。” - 晚上,他们进入大叻境内。摔了两次的摩托车身的漆上面都是重重的擦刮痕迹,阿魏把它丢在了前面就有一间修车店的路上。 陆英在附近的商店买了两支雪糕,递给阿魏一支,神秘兮兮地说:“我看到一个好地方。” 阿魏用牙齿撕开雪糕的包装袋,以挑眉代替询问。 他们走了很远的路,经过大叻博物馆,来到陆英在商店看到的招贴广告上的地方。 外观看上去像是一座米白色的法式宫殿,有几十级台阶,台阶旁边两颗柏树耸立着。 陆英说:“我们今晚就睡这里。” 阿魏说:“看起来很贵。” “就要住这里。”陆英坚决地说。 他们都知道,今晚是这场冒险的最后一晚,明天就要去西贡了。 走进酒店,仿佛走进黄铜色的舞会,水晶灯悬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厅里摆放着红丝绒的椅子,电话是古董转盘式的,桌上放着一株漂亮的红掌。 陆英已经很有没有看见这样的地方了,新奇地打量着。有两位东方面孔的青年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陆英注视他们,轻声说:“看起来不像越南人,而且你看,抹了发油那个是不是很靓?” 阿魏抬手覆上她的侧脸,将她的脑袋转过来。她疑惑地说:“你讲啊。” 他不出声,她浑不在意地拂开了他的手。 他们胡乱填写了身份名字,在前台小姐手里拿到钥匙。 穿过打了蜡的木地板铺就的窄长廊,每走两步,就能看见墙壁上挂着黄铜浮雕挂镜,陆英在镜子里看见自己,也看见阿魏。 走上宽阔的旋转的楼梯,来到房间门口,陆英迫不及待地打开门,充进房间,还未打量室内陈设,就一下子扑在了床上。床垫得很高,很柔软,床头悬了帷幔,拉拢来是圆形的,她记得小时候阿姊的卧房就有这个设计。 想到阿姊,她的心沉了下去。 忽然,背上一沉,阿魏压了上来。 “重呀,傻仔。”陆英噙着笑说。 阿魏倒在旁边,把陆英拉过来,让她抱着自己。 “乜嘢?”她拿鼻尖去扫他的脸。 阿魏扣住她的后脑勺,让她的头埋在自己颈窝里。床头柜上的台灯透过墨绿的灯光发出微弱的光。他说:“今晚只准看着我。” 陆英失笑,“只准看着你?” “你只能看着我。”阿魏说着,突然翻身撑在上。 阴影笼罩着她,她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说:“我只看你,阿魏。” 预计之中的吻没有落下,阿魏说:“我去拿船票。” - 阿魏穿着他那两天没洗的连帽衫走到大街上,搭上一辆黄包车。从河内出发之前,班长说了一个地址。他循着记忆里的地址,来到一间卖粮食的店门口。 表面看起来是卖米卖油的,其实是帮人换假身份、偷渡的地方。 阿魏进去,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柜台后打算盘。阿魏先说了暗语。男人眼神微变,问:“你是康的小子。”“康”是码头班长的名字。 阿魏说:“我来拿船票。” 男人点了点头,进屋去了。阿魏听见讲电话的声音。他不知道,班长已经找他很长时间,告诉只要有人看见他,就立即联系,有钱拿。 但当男人再次出来,说:“需要等一等,有人送过来。”阿魏起了疑心。这段时间的经历教他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好吧。”阿魏把手撑在腰上,不动声色。 不一会儿,刹车的声音响起,两三人快步走进店里。阿魏神色一凛,两步绕到柜台后,同时从后腰摸出一把冷森森的刀,抵在男人脖子上。 来的人是男人的马仔,他们没料到这一出,都顿住了脚步,但手里依然端着枪。 阿魏逼迫男人拿出船票,又架着他退到布帘后的里屋。在枪声响起的一瞬间,阿魏利落地抹刀,一道血浪溅了出来。 阿魏听见了尖叫声,低头一看,五岁左右的小女孩缩在桌底下。小女孩眼里满是惊恐、怔然,阿魏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枪声又响起,阿魏一把捞起小女孩,退到窗边,紧接着松开小女孩,翻出窗外。 - 咔哒咔哒,细微的声音传来,正跪在椅子上望窗外景色的陆英回过头去,看见戴着连帽衫帽子的阿魏。 “拿到了?” 阿魏摘下帽子,点头。 陆英几步跑过去,拉起阿魏走到窗边,“你看,有好大一片花园。” “喔。”阿魏的反应很平淡。 “你怎么了?”陆英挽着他的手臂,忽然嗅到不同与他的气息。 他不说,她急切地问:“是不是发生了危险的事?” “冇啊,你知道我讨厌撒谎。” 陆英酝酿了很久的话就这样彻彻底底吞了回去。 “外面很热,我去冲凉。”阿魏把船票摸出来放在小巧的圆桌上,“收好。” 他们分别洗了澡,躺在床上,陆英湿漉漉的发垂下来,阿魏说:“我给你吹?” 陆英摇头,“我只想和你躺着。”过了会儿又说,“一辈子躺着。” 阿魏没由来地笑了一声,陆英不满地说:“不好咩?” 阿魏说:“但我想要航海,做船长,周游世界。……机长也得,但飞行员好难考的。” 陆英依偎在他怀里,用指尖轻挠他的下巴,“你这样的人,过去老人常话‘净系识得叹世界’,空想家!” “你以后想做乜嘢?” “以前呢,想做家庭主妇,欸,你不要笑!” “好、好,你讲。” 陆英抿着笑说:“我是认真的,从小就这样想,还会写在志愿上,我真的有为了做一个好太太去学烘焙、插花……” 察觉到失言,她迅速转了话锋,“唔,最好住在这样有漂亮花园的房子里。你想,这样的地方,住着一个最靓的太太,还有一个最会赚钱的先生,还有BB仔呀,要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咯,然后一辈子住在这样的地方。” “点解要最会赚钱的先生?” “不然怎么住得起那样的地方?又依山又看海,要有很多钱才住得起咯。” 阿魏笑着摇头,“你比我还会想。” 陆英把手摊开,“人嘛,总要有梦想啦。” “冇错。” 沉默一阵,陆英说:“阿魏,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阿魏没有答,她说:“对唔住,你还要有阿妈要照顾。” 无预兆的,吻落下来。阴影覆盖下来,犹如一张大而柔软的法兰绒毯。在密不透风的帷幔之中,她被包围,被裹紧,又在每一次顶撞里舒展。 “陆英。” “阿魏,阿魏。” “Anh yeu em.” “乜意思?” “陆英,记得我。” 无休无止地,要将最后一夜彻底不浪费,他们几近痴狂,以与彼此融为一体的强烈愿望,来拥抱对方,他们痛,痛还要继续。 “阿魏,你睡着了吗?我不想离开,真的不想。我想永远住在木槿花盛开的地方,就好像你在。” “……嗯。” “阿魏,主会保佑你。” 陆英把什么放在阿魏手里,冰凉的,有棱有角。是她从不离身的十字架。是她阿妈的遗物。 阿魏哽咽,说不出话,只能翻身抱住她,抱紧。 窗外一片漆黑,他们终于沉沉睡去。 不知几时,一阵尖刺的火警报警器的声音响起。 “陆英!起火了!” 陆英不记得是怎么下楼的了,她只穿着一件阿魏的长衫,怀里抱着装着船票的布包。宽阔的楼梯变得狭窄,人们摩肩接踵,听声音像一群野蛮人跳踢踏舞。 等陆英回过神来,阿魏不见了。方才他们明明牵着手。现在却只有滚滚浓烟,台阶上,宫殿一样美丽的建筑浸在熊熊大火里。 “阿魏!” 最后留下的是少女撕心裂肺的叫喊。 混乱之中,陆英被捂住嘴,拖上了一辆轿车。 “六妹,玩够了?”裴怀良杵着权杖,银的蛇盘曲在把手上,正在吐信。 她知道,她又要做回裴辛夷了。 - 裴辛夷下车,走进公寓大楼,同守卫阿福打招呼。她乘电梯上顶层,打开防盗门,换鞋走进回廊。每一个动作都像经过训练,优雅得无可挑剔。 因为她是裴辛夷。 裴辛夷在挂着“f*ck off”牌子的卧室门前站定,敲门敲三下。 没有回应,她直接打开门,“菀菀。” 周珏和坐在床上的小女孩一同抬起头来。 “妈咪。” 裴辛夷蹙起眉头,又扬起一抹笑,“今天破例,你可以这样叫我。” “妈咪。”裴安菀一头扎进裴辛夷的怀抱里。 “妈咪,我想你告诉我,阮生,他……” 裴辛夷一下一下抚着裴安菀的头发,轻柔地问:“乜嘢?” 周珏悄悄走出房间,关拢了门。裴安菀还抱着裴辛夷不撒手,慢慢地说:“他是不是我爹地?” 裴辛夷深吸一口气,说:“是。” 第48章 翌日早晨,洋裁店刚开门营业,便有一位客人上门。 来人穿短袖与休闲短裤,趿一双拖鞋,手上却戴了只百达翡丽的机械腕表,看上去极其怪异,但通过款式去辨别品牌,就知道他这一身价格不菲,除了腕表,手上还缀了戒指。那只造型独特的狼首银戒,嵌的祖母绿宝石只是米粒大小,倒显得朴素了些。 “钟伯。”来人几步跨上楼梯,朗声道。 老裁缝从画着各式版型的笔记本上抬头,眼镜还是挂在鼻梁上,视线从眼镜上方看过去。瞧清了是谁,他笑笑,“阮生,早晨。” “早晨。”阮决明说,“我来得早了些?” “怎么会。”老裁缝摆手,忙叫学徒取来阮生的样衣。 那天裴辛夷给阮决明选的是最好的西服料子,好料子矜贵,样衣都用胚布先做,试好样之后,拿料子假缝了再试,最后客人来取衣,还可以再改细节。 裴辛夷说,别的店比不了,现在的人做事散漫,手抚平,或者拽个角,不让你瞧出来,但钟伯不一样,哪里宽了窄了,穿上身背后不妥帖,钟伯是一定要改到完美为止的。 回过神来,阮决明已站在了镜子面前,身上穿着厚实的白胚布,白胚布就是孝衣什么的会用到的布料,最廉价、粗糙。不过钟伯力求完美,粗样也做得很细致,深一色的粗线走得均匀,就像很前卫的设计师西服。 阮决明挪动两步,左右看了看,说:“这样就可以直接穿出去了。” “会讲笑嘛。”老裁缝说着,上前调整样衣。他捏住肩头的衣料,用手针别起肩背处的浮余,说,“阮生这体格蛮好。” “裴小姐冇讲错,钟伯手艺好。”决明不经意地说,“裴小姐常来?” “逢年过节总要来的,我那两个契仔在裴小姐手底下工作。” 老裁缝从镜子里瞄了阮决明一眼,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说,“他们在街头这么混大的,裴小姐收养他们,但法律上通不过,就让他们过在我户下。裴小姐心地很好的,以前裴家还在湾仔的时候,我们这条街上,冇人不知裴太、裴六小姐。” “就这么几天,我已经听到裴太的好多佳话了。” “是咯,以前湾仔兴哥都要买裴太三分面子。你不知,兴哥是以前的湾仔揸fit人,九三年在澳门出了事,他打江山的事迹还被拍成电影,叫《醉生梦死之湾仔之虎》,好劲的。” 阮决明垂眸拢了拢袖口,说:“看来我要去租张碟片。” “你找好彩妹,她是影痴,天天抱着录像带不撒手的,这样的碟片她肯定有。”老裁缝抚了抚阮决明的双肩,“好了,你再看看。” “可以了。” 阮决明没有多留,老裁缝依旧送他到门口,说:“阮生,要是还未食早餐的话,可以去轩尼诗道靠修顿球场那边的上海生煎,裴小姐常常去,记得点生煎包啊。” “多谢。” * 上海生煎门庭若市,阮决明没法选择堂食,只好站在店外,在蒸笼与油锅散发的油烟气中,有些费劲地说:“两笼生煎包,两笼汤包,五杯豆浆。” “阮生?” 阮决明闻声回头,看见周珏,她穿着条纹吊带背心、带一条银链的A字暗红格短裙,还是那么时髦,像随时准备去夜蒲一般。 “好巧。” 阮决明眼里一闪而过的疑惑被周珏捕捉到,她说:“你忘了,我和阿崇住在这附近。” “噢。”阮决明想起前些天,还开车送了周珏兄妹回家。那时裴辛夷从警局出来,他们还去吃了煲仔饭,把宵夜当早餐。他无可奈何地抬一下唇角。 “来买生煎?好眼光,这里的生煎好正的。” “去钟伯那里试衣,他推荐我来尝一尝。” 摊位前人声嘈杂,周珏虽在和阮决明说话,也眼观八方,她看见老板开始找零,连忙向他说:“两笼生煎。” 阮决明说:“一个人买这么多?” 周珏撇嘴说:“最近帮哥哥追女仔,经常出来跑腿,我这个僚机,当得好辛苦的。” 老板催促打工仔手脚麻利些,打工仔因客人的下单太多而遗漏了一些,问阮决明,“这位阿生,你要的乜嘢?” 阮决明重复了一遍,周珏诧异地说:“你买的不是更多?” “有一群社会菁英等饭食。” “喔。”周珏拖长尾音,又说,“原来阮生也是工作狂,压榨下属,和六姑一样。” 阮决明笑笑,“怎么,你经常被压榨?” “是呀。”周珏把右手背放到唇左边,悄声说,“不要告诉六姑。” “想也没机会啊。”阮决明从打工仔手里接过袋子,把零钱递给老板,转头接着说,“我恐怕已经在裴小姐的暗杀名单上了。” “阮生又讲笑啦。” 等周珏也拿到吃食,阮决明说:“我还有时间,顺路走一走?” “好啊,正好我可以带你逛一逛。六姑很喜欢这里的,常说自己是湾仔人。” “裴太是湾仔人?” 周珏点了点头,“其实六姑和我讲了你们好多事。” 阮决明一怔,“她怎么讲我?” 周珏露出神秘地笑,“想知道,还是问她本人比较好。” 他们并肩走在路上,周珏突发奇想地说:“阮生,点解你不买部车,这样好不方便。” 阮决明睨了她一眼,“想等我不在这边的时候帮我保管车?” 周珏嘿嘿一笑,“好犀利,这都能看出来。” “不难猜,连上补习班都要开跑车的人,一定很爱车咯。” “欸,也不一定要买跑车啦,放车库生灰好可惜的。” 他们说笑着,很快就走到周珏所住的楼下。“多谢阮生让我度过一段愉快的清晨时光,我走先。”周珏指了指楼道口。 阮决明忽然想起来什么,说:“钟伯介绍我一部影片,让我找你拿碟片。” “乜啊?” “……《醉生梦死之湾仔之虎》?” 周珏点了一下手指,说:“有啊,当然有。你上来,我拿给你。” * 走上三楼,周珏说:“你先等一下,我把这个生煎给他们。”而后叩响三零六室的门。 没过一会儿,门开了一道缝,周珏走进去,就在玄关处说话。阮决明正好被门挡住,却听见了里面的人的声音。 周珏走出来,关拢门,略带歉意地说:“阿崇平时不会领条女回家,但凌晨这个女人喝醉,疯得厉害。” 阮决明似乎没有在意这件事,只问:“那部片好不好看?” “麻麻地啦,但是真实事件改编,如果你又住湾仔,听过一些传闻,可能会觉得还有点趣味。” 周珏住六楼六室,开门的时候,她说:“我的幸运数字是六,不管干什么都是六,讨个好彩头。” “怪不得你的车牌号这么靓。” “阮生对数字很敏感嘛。车是六姑买的,车牌是我自己赚的。”周珏打开门,招呼说,“进来啦,唔驶客气。” 阮决明走进去,只站在玄关。鞋柜上置放了一个装了供氧泵的长方体鱼缸,里面养着一群热带鱼。 地上叠着不同的地毯,沙发上堆着许多抱枕,鱼鳞般的彩片珠帘从悬梁上垂下,天花板角落还有旋转灯球,五彩斑斓,又昏昏沉沉,仿佛呼吸之间都是纸醉金迷。 阮决明觉得,周珏很自由,至少与裴辛夷相比来说十分自由。 周珏在放满录像带与光碟的壁柜里翻找半天,找出《醉生梦死之湾仔之虎》。她打开壳子看了看,走过来说:“喏,借给你,要记得还我。” “当然,有借有还。”阮决明接过碟片,微笑说,“唔该晒。”(谢谢) “冇嘢。” “我就走了。” “……嗯,”周珏轻轻摸了一下眉毛,“那个,阮生。” 阮决明转头看她,“怎么?” 周珏抿了抿唇,“我想你知道比较好,菀菀听到你和六姑吵架了,昨天哭了。六姑费力气哄她,一晚上没睡。他们能走到今天,不容易的,如果你不想管这摊事,最好不要再见他们了。” 从阮决明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说:“八仔今天出院,我会去。” “阮生……” 周珏没有机会说完话,阮决明轻轻点头,旋即转身离去。 周珏该感谢她是六姑的好彩妹,不然换一个人讲这些话,阮决明大概不会保持礼仪。 走下楼梯,他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就像手里拎着的生煎包,或许早凉了,腻得没法儿吃。 * 不过早早到酒店套房的会客室报道的几位菁英仔,摸到加热了的生煎包,还是高兴大呼,“多谢阮生!” “你们慢慢食,食完再开工。”阮决明把桌上的资料清到一边,往卧室走去。 一沓资料最上面的票单抬头写着一行小字,其中四个字是“怀安船务”。 * 阮决明喝了一口加冰块的柠檬水,解开衬衣的扣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里坐下。一台黑色梯形式座机就放在飘窗的台面上,他拿起听筒,拨出号码。 和煦的阳光洒落,两道极细的光穿透玻璃杯折射在他的腹部上,像狙击-枪的瞄准红点,结实的巧克力腹肌忽然就显得脆弱。 阮决明拉上窗帘,电话接通了。 “是我。”他说起越南话。 电话那端的南星欣然道:“刀哥,你总算来电话了!怎么样,你还好吧?” 阮决明笑了一下,“还可以,这边饭食很合我口味。” 南星暧昧地“喔”了一声,说:“有裴小姐在,那边的空气都是甜的。” “说正事。” 南星语调变正经了些,“那崽子还行吧?” 说的是那天在咖啡店的露天座椅里,学《赌场风云》借吸烟捂着嘴说话的男人。 “做事倒还规矩,可惜呆头呆脑。”阮决明愈想愈觉得好笑,拿起一支烟点燃,“他跟我面前来提醒,说你和夏妹走得近,唯恐你惹出麻烦。” “我天天应付她,都快累死了。她吵着要去厂里看,我怎么搪塞都不行,还好和她赌打枪,她输了,没去成。这两天还和我赌气,说我不让着她。” “阿星,我知道你想什么,但你得和她保持距离。” “你放心,我有数,不会——” 阮决明打断说:“不是这个意思,她是定了亲的,有未婚夫,我不想你惹火烧身。崽子们都瞧出来了,你说老爹看不出来?还是那句话,你得收敛点。” “我明白了。”南星闷闷地说,轻叹了口气,“夏妹和良叔的关系,我暂时还琢磨不透,他们最近也没什么动静,看着是暂时的合作。反正你走了之后,河内就静下来了。” “他们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吓唬老爹。以为老爹只剩这么个儿子了,不给吓得赶忙送我出国。”阮决明深吸了一口烟,掸了掸烟灰,“我倒想出来度假,可老爹说了,这事儿我做不好,就跳维多利亚港吧。” “刀哥,你又讲笑。” “不排除他们想趁这个机会让我消失,毕竟是境外,出了什么事,他们都可以撇清。” “嗯,我盯紧一点。” 第49章 中午,菁英们嘻嘻哈哈走出套房,去酒店自助餐厅吃饭。阮决明冲澡,对镜抹发油,修理胡茬,换上客房服务送来的刚熨烫了的西装。 电话铃声响起,阮决明接听,下意识地用法语说“今天没空”。除了那位法国朋友,没人会给他打电话,只能是他打给对方,单线联系。 “今天没空,什么时间有空?”电话那边的人也说着法语,却是悦耳的女声。 阮决明轻蹙起眉,换了白话说:“你查我?” “我没那个闲心。”裴辛夷冷笑一声,“上次去钟伯那边的时候,你留了地址,当时我就在旁边。” “有事?” “我提前把八仔接回来了,你不用去医院。” “点算,我正准备出门,只好去你家了。” “阮决明!” 听到这句话,阮决明甚至能想到裴辛夷蹙眉时眉毛的曲折弧度。他平淡地说:“我要见菀菀,你拦不了。” 裴辛夷深呼吸,放缓语气说:“如果你要带慰问品,最好换成一架飞机模型。” 阮决明轻点了两下放座机的圆桌,问:“菀菀呢,喜欢乜嘢?” “……Teddy Bear.” 阮决明垂眸一笑,“原来也是细路仔。” 话音刚落,听筒里传来忙音。他挑了一下眉,放回听筒。 * 中环公寓里,裴安逡饿了一上午,吵着想吃披萨,三太被他缠得心烦,让他去“请示”六姊。 裴辛夷刚在沙发坐下,裴安逡跑过来,横着扑到在她腿上,“我想食披萨啊……” 裴辛夷揪着裴安逡的后衣领把他整个人提起来,无奈地说:“看你受了苦,今天就让你食,八仔,我和你讲,你天天食好多热量,再这样发展下去,等开了学,哪个女仔还钟意你。” 裴安菀趴在另一边的长沙发的扶手旁,说:“本来就冇女仔钟意八仔。” 裴辛夷睇了她一眼,回头唤道:“Maria,订一份十二寸披萨!” “Yes,Miss!”不知身在何处的菲佣朗声回道。 裴安菀学着菲佣往常的样子,晃头瘪嘴,捏着脖子,用尖细的声音,小声模仿这句话。 “冇礼貌!”裴辛夷蹙眉斥责。 裴安逡抱着裴辛夷的脖子,转头对裴安菀用唇语说:“冇礼貌。” 裴安菀作出委屈的样子,“妈咪,哥哥骂我!” “哎呀,你们不要烦啦。”曾念的声音从回廊传来。 裴安逡朝裴安菀吐了吐舌头,“听到了咩,不要烦啦。” 裴安菀只是看着裴辛夷。裴辛夷也看着裴安菀,然后别开了视线,捏了捏裴安逡的脸颊,微皱着鼻子说:“再闹冇得食披萨。” 门铃响了,曾念正要走来客厅,转身又去玄关。客厅这边的人听见开门声,接着就听见她“哎呀”一声。 “怎么了?”裴辛夷放开裴安逡,起身走过去,刚到门厅边,就瞧见窄窄的玄关被一只比人还高的公仔熊塞满了。 两个小孩也好奇地赶来看,裴安菀惊喜地低呼一声,裴安逡疑惑地说:“菀菀,你几时有钱买下这只熊?” “太太,你好,我是连卡佛百货的职员。”戴鸭舌帽的年轻人从公仔熊松软的咯吱窝下探出头来,又回头说,“先生,请问把熊放到哪里?” 裴辛夷又惊又疑,压下公仔熊的脑袋,看见站在门外的阮决明。他笑笑,“裴小姐,你看放哪里合适?” “先搬进来吧。”裴辛夷拥着三太、小孩们退去客厅,为公仔熊让开路。 两位年轻人把公仔熊搬进宽敞的客厅里,在裴辛夷的指示下,把公仔熊靠在了落地窗与隔墙的夹角之间。 曾念拿了两罐冰冻的可乐给他们,说着“辛苦了”,目送他们离开公寓。她回到客厅,正好看见裴安逡从阮决明手里接过一个半米长的沉甸甸的盒子,只看包装就知道,是一架飞机模型。 “这是给仔仔的,熊是给细妹的。”阮决明说。 裴安逡兴奋得大喊,“呜哇!唔该晒!” 曾念笑他淘气,又对裴安菀说:“菀菀,你该讲什么?” 裴安菀抬头看了裴辛夷一眼,再看阮决明,撅着唇,低声问:“点解送我熊?” 阮决明弯下腰,对她说:“嗱,昨天我做错了事,向你们道歉,哥哥有,阿妹怎么可以冇礼物收?我问了裴小姐,讲你喜欢泰迪熊,我不太懂,问后生仔呢,他们讲各个女仔都想要连卡佛去年圣诞摆在橱窗里的大熊。” 裴安逡搭腔说:“是呀是呀,去年圣诞,菀菀站在橱窗前都不想走,可惜妈咪不同意她买。” “多谢阮生,满足菀菀去年最大遗憾。”裴辛夷客客气气地说。 裴安菀见状,只得跟着道谢。阮决明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Sorry,我送得太晚,希望我们菀菀以后不会有遗憾。” 曾念瞧见裴辛夷表情变冷,突兀地笑了一声,说:“阮生,坐呀。”忙呼唤菲佣烧水泡茶。 裴辛夷道“不用了”,对阮决明说:“阮生,借一步讲话。” 阮决明点头,跟着她往书房去了。 裴安逡立马拆开飞机模型的包装盒,而裴安菀从走远的背影上收回视线,回头看向公仔熊,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公仔熊瘫坐着,大头微微偏垂,肚皮鼓起来,深咖色的鬈毛浓密,看上去软乎乎。她伸出手拈了拈一绺鬈毛,把手心贴上熊的肚皮,压下去,比想象的还柔软。她不由得弯起嘴角,整个人扑上去,大半张脸都没了进去。 她环抱住公仔熊,似乎口齿不清地说:“Daddy Bear.” * 书房这边,裴辛夷请阮决明在包豪斯出产的椅子上坐下,在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然后把盒子递给他。 她说:“五哥给我的,我不喜欢,不知道你抽不抽。” 阮决明打开盒子,取出一支雪茄,放在鼻尖嗅了一下。裴辛夷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盒雪茄用的长火柴,划亮,递到他面前。 “准备给颗糖再赏我一耳光?”他挑了下眉,把雪茄放入火苗里,慢慢旋转着。 “我冇这个闲心,只想和你好好谈话。” “谈乜嘢?” “菀菀的事。” 阮决明没再说话。等雪茄烟脚烧得均匀焦黑了,他衔起雪茄。裴辛夷正要抬起火柴,忽地被他扣住腰,拽入怀中,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开始挣脱,而他紧紧扣住她的腰,只说:“火。” 裴辛夷感觉到他手上的温度,想要说什么刺人的话,却只把火柴举起来,放在他的雪茄烟脚前面些许。他的手沿着腰胯一步步来到大腿,火苗晃了两下。他命令般地说:“拿稳。” 裴辛夷这才呛声说:“我不是雪茄女郎!” “我以为你想和我玩情景扮演。”他缓缓转着雪茄,缓缓吸着,另一只手勾起裙摆,顺着侧里探进去。 裴辛夷咬了咬唇,很难堪似地地说:“你住手。” 烟草燃烧的味道弥漫,她觉得自己快要化在这气息里。她深呼吸,吹灭火柴,用手肘使劲顶他的胸膛。 阮决明直接压住她的脖颈,让她半身都紧靠过来,头歪斜着,动也动不得。他覆住她下半张脸,掌丘与指节一下又一下摩挲着她的唇,在含着烟草气味的呼吸里,他那低沉的嗓音响起,“又穿短裙,穿给谁看?” 裴辛夷如梦初醒,趁机咬住他的无名指,教他吃痛,只得一下子丢开手。她站起来,走开了好几步,双手抱臂,忍耐下情绪,说:“好,我承认,是。” “我知,你又撒谎。”阮决明嗤笑一声,看上去却是没有怒意。 裴辛夷离得远远的,以复杂的目光望着他,“但你不能见菀菀。” “点解?”阮决明故作不解地说,“我和菀菀有这么像?” “你忘了,在莱州的时候,五哥讲过你很像一个人。如果被他看见你和菀菀在一起,他会发现的。” 阮决明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怪不得你当时话乜电影。” “还不止他一个,裴繁缕对你也很熟悉。” “噢,大嫂……我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想不想听?” 裴辛夷去办公桌拿起烟盒打火机,说:“阮生,不要转移话题。” 阮决明转了转手上的戒指,平淡地说:“我的仔,点解不可以见?” 裴辛夷心里腾起火气,皱眉说:“你冇办法保证仔的安全,当乜老窦啊?” 阮决明依旧平静,“你怎么知道我冇办法?仔跟着你才不安全,我看最好由我带回莱州,老爹会很开心。” 裴辛夷摊开手,完全无法理解般地看着他,“你想怎样?公开这是你的仔,改成裴正菀,还是阮正菀?” “你不用这么上火,我会先培养感情,至少到她肯叫我一声爹地。” 裴辛夷点头,服气似地说:“男人就是贱格,知道有个种,乜都不要管!” 阮决明腾地起身,直视她说:“你想我管乜啊,管你?从现在开始,我是要管你,不为别的,你是妈咪。” 裴辛夷闭了闭眼睛,“你滚。”又大声说,“滚!” 阮决明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脸蛋,“脾气这么不好,会影响仔的性格,劝你改一改先。” 门轻轻关上了,裴辛夷捂住眼睛,跌坐下来。 她恨极了他的理由,恨极了在旁人面前的做戏,恨极了虚假、谎言、粉饰。 她恨极了制造一切的自己。 陆英、陆英,她痛恨最初的这个谎言,却又不愿舍弃。 - 在陆英变成裴辛夷的那瞬间,她满腔愤怒地说:“你戏耍我!” 车后座另一边的裴怀良噙着笑,耐心地说:“我只是想看你会做到乜嘢程度,冇想到,六妹,你做得比我预想的更好,教唆后生仔替你杀人?我开始对你产生期待了。” 裴辛夷警惕地看着他,说:“你想怎样?” 裴怀良笑笑,说:“你有本事做事,不该这么早嫁人,我决定送你回去。” “……真的?” “当然,飞机等着我们。” - 当晚,专线飞机抵达香港。裴辛夷见到父亲,不过半年,母亲的护工“念念姐”成为了父亲新的情人。 她裹着丝绸睡袍,为两位男人端茶递水。她勾下身时,睡袍衣襟会微微垂下,从空隙可以看见里面的蕾丝抹胸,还有锁骨下面一片细密的吻痕。 裴辛夷开出条件,“我要念念姐照顾我。” 裴怀荣没觉得这是条件,反而很高兴。为了不让二太闹事,他还只是秘密地以护工的身份偶尔找她来住处,有了裴辛夷打掩护,他可以名正言顺见情人。 裴辛夷回到了太平山顶别墅,回到了学校。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她变得阴郁、寡言,总是拿着随身听,塞着耳机,很少与同学们交流。有人开始奚落她,说她像她阿姊一样疯了。她没有理会,她觉得这些小孩无知,是养在温室里的蛀虫。 但她还是很受男孩儿们欢迎,甚至因为高傲更受欢迎。一位地产新贵的女儿感到不满,开始找她麻烦。 这么过去了一两个月,裴辛夷发现自己没有来月经。她全副武装,坐地铁去很远的药房买了验孕纸,拿到学校去检测。 她刚走进女厕,就被一群人围住了。她校服外套内差里的一盒验孕纸被翻了出来。她像吃人的狼一样与女孩们撕打在一起。 曾念来到学校,就像一年前那样,站在走廊上,不同的是,这次是被教务主任请来的,以监护人的名义。 “她只是好奇这项新颖科学技术……母亲、大哥的离世对她打击很大……”曾念学着印象里裴太的样子,和气地与老师谈话。 裴辛夷被停课一周,曾念没告诉裴怀荣,而是带她去了医院。测验结果是阳性,还不到十七岁的她怀孕了,八周零六天。 “谁的?”曾念拿着化验单,表情凝重地说。 “我在越南乱搞,不记得是谁的了。” 话还没说完,裴辛夷脸上挨了一耳光。她震惊地看着曾念,“你有乜资格打我,你真当你是我阿妈?” “如果太太在,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曾念掷地有声地说,“你告诉我,是谁的,不然我告诉你阿爸。” 裴辛夷低下头去,良久,说:“一个乡下仔,连名字都不全。” 曾念倒吸一口凉气,“那要怎么找人……”过了会儿说,“你现在要怎么样?” “我需要想一想。” - 在裴辛夷考虑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曾念检查出怀孕四周。 裴怀荣拿到检测报告,很是高兴,但隐约也担忧。入夜,裴怀荣抱着曾念,用老头子哄女人特有的语气说:“如果是儿子,我就给你名分。” 大清法律早废了,他所谓的名分不过是给予太太的待遇,就像二太那样。 于是当裴辛夷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曾念不同意了。 曾念说:“你是天主教徒。” 裴辛夷嘲讽地说:“念念姐,你是想保一个仔吧?毕竟阿爸年纪大了,精-子质量堪忧,这个胚胎会怎样还不知道。” 她已习惯被命运捉,没有哭喊、求饶,温顺地听从了曾念的话。 她还给曾念出谋划策,调查了最有升值空间的楼盘,让曾念去父亲耳边吹枕边风,说需要一间公寓来安胎。 裴怀荣原本只打算买一套很小的公寓,裴辛夷说:“我要和念念姐一起住,才不要挤小地方。” 最后在她们和房产经纪人几番游说下,裴怀荣买下一套中环高楼公寓,记在裴辛夷名下。二太察觉到什么,问裴怀荣原因,他说看六妹不开心,提前送她十八岁生日礼物。当时二太还怪声怪气地说:“可惜我们四妹冇这个命。” - 圣诞节即将来临,裴辛夷怀孕的体征愈发明显。曾念给裴怀荣吹枕边风,送裴辛夷去法国待一段时间。 裴辛夷住在阿姊前夫的咖啡馆的阁楼,原本以为会住到曾念临产,却不想曾念提前打来一通电话,说二太知道裴怀荣买下公寓是为了养这个情人,于是上门闹事,好生闹了一番。 裴辛夷在曾念的祈求下离开法国,但没有回到香港,而是秘密住在曾念的惠州老家,同阿公阿婆一起生活。 次年四月,离曾念的预产期还有两个月,她同裴怀荣撒娇,想回家看老窦老母。其实到香港这么多年,她根本没回去过,她嫌那边又穷又破,老窦老母净想让她嫁个在大厂工作的蓝领。 裴怀荣原是不同意的,而且早前的B超结果显示她怀的男孩儿。曾念哭着说怕二太再来找麻烦,裴怀荣还是放她回了老家。 五月,曾念早产的消息传到裴怀荣耳朵里,他立即办理证件,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惠州。令人喜出望外的是,曾念生下一对龙凤胎,母子三人平安。 裴怀荣还是留了心的,找医生看了出生检测单,曾念的血型是AB型,他的血型是O型,而两个BB仔的血型也都是O型。 惠州小村庄出生的女人,一跃飞入太平山顶,报纸杂志连续报道多日。 裴怀荣把中环公寓过户给曾念,气得二太出走美国,在媒体面前称:“三太?哪有三太?不合法!” 哪知二太刚走,新上任的三太就在逛街时接受采访,优雅回击:“乜嘢二太三太?人人都知太太只有一个,那就是裴太。” 显然,是裴辛夷教曾念这么说的。彼时七月,南法阳光正明媚,裴辛夷却回到香港,对父亲说:“我要考港大!” 裴怀荣被吓了一跳,女儿在越南待了半年愈发阴沉颓丧,去法国又待半年忽然有了雄心壮志,两个极端,似乎原来的辛夷,温柔可人的Daph再也回不来了。 是的,再也回不来了。 - 裴辛夷整理好情绪,走出书房。曾念他们围在茶几周围吃披萨,裴辛夷问:“阮生呢?” 裴安逡抢着说:“阮生走了,讲还有点事要忙。” 裴辛夷看着裴安逡明亮的眸眼,笑说:“少一个人分披萨,我们八仔可以多食一点啦。” 第50章 这天一早,裴安胥提着带密码锁的手提箱,来到裴辛夷的办公室。 “唔,放着吧。”裴辛夷翻阅手里的一沓账单流水记录,连头也没抬一下,浑不在意地说。 “哇,我辛辛苦苦给你送钱,你就这么,这么……”裴安胥半天没“这么”个所以然来。 裴辛夷随意拿了一个文件拍在账单上,这才看向他,“我宁愿你转账,而不是拿着现金招摇过市。” 与他视线相对,他却又别开视线,不太好意思看她似的。她笑了一下,从办公椅上站起来,说:“五哥,我不会把那天的事算到你头上。” 裴安胥瞄了她一眼,赔笑说:“就当我们扯平了吧,我停职的事也不和你计较。” “看来细妈把你好训了一顿,连这种事都抖给你了。”裴辛夷从裴安胥手里拿来手提箱,摆在桌上,解锁打开箱子,看见半箱码得整整齐齐的美钞。 凌晨,那一批货从深圳过来了,裴安胥让契爷的人验了货,是AAA品,够劲,换了好几箱钱,这半箱钱是给裴辛夷的辛苦费。 裴辛夷诧异道:“这么多?” 裴安胥说:“我个人分多一半给你。” 裴辛夷好整以暇地打量他,挑眉说:“又有事要我处理?” “冇啊,”裴安胥挠了挠额角,“我是想讲,你可不可以不要同阿妈——” 裴辛夷冷笑一声,说:“不可以,你是第一天发现,我其实和你阿妈在斗?如果不是她想要搞死阿姊,我不会这么快出手。” “一定是误会了……” “你不要为她说话,是啊,我承认,在这之前,我确实做了一些事,激怒了她,她才把矛头对准阿姊。” “阿妈她……” “收声!”裴辛夷猛地把手提箱扣下来,“你以为只有你阿妈,我冇阿妈?少爷,你不要耍天真了,装得一家和和睦睦有乜用啊?我今天就告诉你,到最后不是我裴辛夷死,就是你阿妈死。” 裴安胥怔了一下,他看见她眼里的恨,那么恨,像是生来就有的。他急切地说:“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把大妈的事怪到我阿妈头上?” 裴辛夷按捺住情绪,说:“如果不是那场车祸,害我大哥走了,我阿妈会郁郁寡欢到重病?……对,不止,还有阿姊的仔,在大哥的葬礼上,阿姊的仔也夭折。” “你有乜证据啊?你有证据去法院告啊!”裴安胥指着她说,“这是臆想症,你再怎么样也不能怨天尤人!” 二太是什么样的人,裴安胥过去不清楚,可做生意这些年,他已知道得七七八八,他这么说不过是捏着鼻子哄眼睛罢了。他想要他所谓的家。 裴辛夷只觉无法和他沟通,蹙眉大喊,“阿崇,阿崇!” 周崇从隔壁的首席助理办公室快步走来,裴辛夷对他说:“送客!” 周崇点头,对裴安胥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是动武前的问候。裴安胥领教过一次,不敢再说什么,忿然甩手而去。 办公室外的职员像是什么也没听见看见一般,做着自己的事。 裴辛夷捏了捏眉心,让周崇关上门,接着说:“该把小张送回去了,还有,让好彩妹处理这笔钱。” 他们惯常使的方法有三种,一是分散成小钱投资,尤其是非本地市场的项目;二是寻找古玩的公开拍卖或私人交易,把钱变成物,再通过古玩行卖出;三是让周珏拿钱去豪赌,赌输,再在另一个时候赢回来。否则以周珏的稳赢不输的鸿运,早就上了各大赌场的黑名单。 赌场只想掏光赌客荷包里所有的钱,而不想亏一分。裴辛夷亦如此。 周崇应好,比手势说,圣母堂那块地,和建物主商量好了,会在原址建筑物里开辟出一间圣堂,另外圣母堂那边还说回在湾仔其他地方重建教堂。 此前裴辛夷让周崇拿下那块地,却不想圣母堂早就找到了买主,他们只好以捐赠钱款的方式,让圣母堂以其他形式留在湾仔。 心情稍微平复了些,裴辛夷说:“何云秋的帐,你继续追,这堆转账记录根本不够说明问题,以阿爸对何云秋的态度,只会觉得这些是小事。” 先前得知何云秋卖了地换出现金,裴辛夷当即意识到,空怀安船务股票的异常是何云秋搞的鬼,于是暗中追查何云秋和她一帮亲戚的帐,查到一家位于巴拿马的公司,一家位于开曼群岛的公司。 这足以解释,何云秋为什么会在裴安霓毕业前好几个月就提前去美国,她可是享乐惯了的二太太,成天购物、做按摩、组牌局,后头总有供她使唤的一帮亲戚姊妹。她低声下气同英国人督察打高尔夫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还是有事相求。去美国看鬼佬脸色,只带一位学金融的外甥,不是她的风格。 裴辛夷为这个发现而高兴,如果坐实何云秋把做空怀安船务捞的钱,转移到自己的离岸公司,裴怀荣不会再无动于衷。 还得感谢阮决明提供了卖地的证明。 迂迂回回,就这样又想到他,她长叹了一声。以理不能晓之,以情无法动之,到底该拿他怎么办? * 与此同时,阮决明正在体会宿醉的头痛。 说实话,他已经很多年没像昨晚那样喝酒了,一杯接一杯,波尔多红酒、低甜度香槟,还有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法国人宴会里的人参酒,总之,他好似一个没有底的盛酒木桶,一杯接着一杯。 聚会是为了阮决明举办的,祝贺他成为法资公司大股东之一。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每个人都在得到允许后来到他身边,屈膝礼,贴面礼,最后饮杯,恐怕会见英女王也无需这么繁琐耗时。 除了法国人、英国人这些鬼佬叫他“Minh”,没人叫他的名字。全是“阮生”,亲切一点会叫“刀哥”,听过越南话、广东话的“刀哥”,他第一次听见字正腔圆的“刀哥”——聚会上有中国北方来的人。 还有一些油头粉面的小生,想他认他们做契弟。广东话里“契”字有讲究,可以叫契爷、契兄,但不可以叫契弟,契弟指人下人,刁下人。 阮决明忽然就想起了他的大哥,大哥喜欢男人,钟爱明艳漂亮的眉目,像良姜那样的。也无可避免的想起了刚到阮家的时候,阮忍冬和和气气让他去卧室,却拿出皮鞭,要羞辱他。他反抗了,他有反抗的能力。 圣诞节过后,裴辛夷他们离开了,阮忍冬对他说:“你知道那位六小姐,给我看过什么吗?” 阮决明垂着头安静地听了。 从那天起,他对大哥就只有一个想法——该死。 他做到了,然后看见了父亲衰老的容颜,继母的眼泪。十八岁,他拥有了家族,之后的十年,他尽心尽力壮大它的财富与权力。他做了许许多多坏事,却抵不上这一件事的恶,那毕竟是他的血亲。 可是,他没法回头了。不是在把刀刃刺进那个司机脖颈上的一瞬,而是被一群人从大火中劫走,坐进了一辆车的时候。 一位律师模样的男人对他说:“二少爷,我们本想让你多玩一阵,但很遗憾,你的母亲去世了。” 母亲被父亲——应该说养父——用剪刀扎中颈动脉,还没来及送医就断了气,而那个混蛋锒铛入狱。之后阮决明准备去探监,却得知人已经不在了,据说那人是被监狱里一帮流氓殴打致死的。 还有码头的班长,曾在商店后院一起玩耍的伙伴,都销声匿迹了似的。 与阿魏有关的一切都被斩断,他只能做阮决明,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 阮决明半撑起身子,倚着床头躺了会儿,打客服电话要了两桶冰块。侍者很快就把冰桶送来了,阮决明裹上睡袍去门口拿,然后拎着小桶去了浴室。 他将冰块倒进盥洗池,又蓄满冷水,接着把脸埋了进去。以前阮法夏见他这样子醒酒,笑过他很“女明星式”。 他浑身的毛孔都收紧了,大脑渐渐清醒过来。 一池的冰水冷彻,但怎样都没有那年冬天刺骨。 积雪覆盖的北方森林,裴辛夷说:“其实我,你有……” 原来当时她想说她有了他的小孩。 阮决明一下子从池水里抬起头来。镜中的人,眼里有血丝,脸上的水珠浸润了干燥的皮肤,看上去二十八九,很年轻。 是一位年轻的父亲。 虽然他一时还不太能接受这个身份。 梳洗后,阮决明走出浴室。他昨天就给那帮菁英仔放了假,此时套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四下安静。他在客厅的沙发坐下,点燃了一支雪茄,才慢悠悠地拿起座机听筒,拨出马术俱乐部经理的电话。 “你好啊……是,是我。可以帮我预约一下咩?三点左右。有细路仔?无事啊……你安排就好,唔该。”(谢谢) * 上次去马术俱乐部考察,阮决明知道了两个小孩的一周训练两次,时间固定在下午三点半开始。为了不显得太刻意,他提前了半小时去俱乐部的室内场馆。 当曾念携两个小孩来上马术课时,就见阮决明蹬着马靴,骑着一匹棕红色的马在沙地上走盛装舞步。 “好正呀。”裴安逡低呼道,“哇,是阮生,他好犀利!” 阮决明前拎着缰绳转头,看见他们,露出有些许欣然的笑容。他骑着马小跑到栅栏边,明知故问道:“又来上课?” “是呀。”曾念客气地说,又招呼小孩们向他问好。 裴安逡先前得了便宜,这下卖乖,摇头晃脑说:“阮生好。” 裴安菀抿了抿唇,也道了一声好。她平时那股乖戾劲不再,不太敢与阮决明对视一般,说完话立即垂下了头。 “你们快去准备啊。”阮决明说。 曾念点头,领着小孩们走向通往马厩的小门。 不一会儿,两个小孩分别骑着一匹成年马走了出来,训练员指导他们做基础训练。阮决明只远远地看着。 裴安菀平时注意力最集中,今天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时不时就去偷瞄阮决明,看他在做什么,结果没控制好马儿的节奏,使得马儿背部僵硬,她就是走轻快步都险些被摔下马背。 训练员已提醒了她好几次,见状变得严厉了些,说话的语气重了。裴安菀耍性子,蹙眉说:“我认真了呀!”就要下马去。 曾念在栅栏外看着急了,高呼“菀菀”,惊得场馆里的几匹马扬蹄。 阮决明朝曾念打了个手势,骑着马来到裴安菀他们旁边。他勾身对训练员耳语几句,表示他认得两个小孩,让他来带菀菀。 训练员半信半疑,询问了裴安逡,得到肯定回答,也就同意了。 “我不想练习了。”裴安菀说。 阮决明让马儿再靠近了些,低头看着她,“那你想做乜嘢?” 裴安菀摇头,飞速瞥了他一眼,垂眸说:“我觉得很无聊。” “点解你要来上课?” 裴安菀不情不愿地说:“裴辛夷逼我们来的。” 裴安逡听见了,在那边说:“可是我很喜欢!” 阮决明对他笑笑,“八仔好乖。”又对裴安菀说,“既然你觉得无聊,不如和我玩一点好玩的?” “乜呀?……” 裴安菀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被阮决明捞起,抱到了他身前,骑在了他的马背上。 她惊疑不定地说:“喂!” “走了。”阮决明笑说,驾着马快步穿过甬道、简易马房,奔向户外。 裴安菀不由自主地去牵缰绳,手却被阮决明一下拉开,接着她就被他单手拥在了怀中。她掌住他抱着她的手臂,感受到具有力量的肌肉,她瘦小的背也贴在了男人结实的胸膛上。 她忽然想到,这是她的父亲。 父亲,成了一个多么具象化的名词。 风迎面而来,灿烂的阳光照耀在马儿身上,红棕色鬃毛飞扬,闪着光泽,仿佛一下子纷乱涌来的蝶群。它们用讲述童话的妖精似的声音说:“菀菀,这是你的爹地。” “菀菀,把手伸出来。”她的父亲说。 她伸出手来,听见父亲又说:“Draw the rein.”(控缰) 裴安菀尽可能坐正,双手握住缰绳,手肘抬起。 “对。”阮决明放开缰绳,只虚护在旁边,“保持节奏,去感受平衡。” 裴安菀随着马背在颠簸,像孤零零的漂泊在海浪中的一支浆,没有方向。她集中注意力,渐渐感觉这颠簸有了韵律。 “菀菀,你做得很好。Now,leadingrein.”(开缰) 马奔跑在行道上,逐渐靠近被栅栏圈起来的一片沙场。阮决明握住裴安菀的小手,引着她一手持定左缰,一手用右缰去压马颈,让马儿往左回调。 下一瞬,马儿跨越栅栏,跃入沙场,阮决明一手悬着缰绳,一手环住裴安菀,让她不至于随惯性落下马背。 马儿在沙地里跑得更畅快了,耳畔风声呼呼,裴安菀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好玩对不对?”阮决明问。 裴安菀侧头来看他,长睫毛一眨,眸眼亮晶晶的,“点解你这么劲?”(厉害) 阮决明笑了一声,“因为我是菀菀的……嗯……”似乎陷入深思,“嗯?” 裴安菀鼓了鼓腮,看向前路说:“我不是那么好收买的。” “那你要我怎么做?”阮决明俯身,贴着她的脸颊说。 裴安菀别过脸去,言辞闪烁道:“妈咪不准的。” 阮决明故意问:“妈咪?” “……裴辛夷。”裴安菀极小声地说。 “可是她又不在,我不会告你的状啊。” “但是我讨厌你!”裴安菀忽地大声说,“凭什么?点解?” 阮决明意识到他操之过急,拍着她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当我讲笑好不好,菀菀不要生气。” 还没接受他的存在没错,还是不够信任他没错,但她知道这是她等了很久的父亲。 裴安菀沉默了许久,很轻很轻地说:“爹地。” 阮决明耳朵嗡嗡的,他难以置信,更不敢确信这个身份是真实的。他说:“乜嘢?” 裴安菀往他怀里缩了缩,“爹地。” 嗓音甜蜜,像加了好多好多糖心的太妃巧克力。 第51章 夜幕降临,霓虹闪烁,写字楼抹了脂粉,酒精气泡开始在空气里弥漫。 裴辛夷照旧去“鸢尾”买咖啡,等待咖啡做好的间隙,向奕晋来了,应该说又来了。他们时常会在这里碰见,她多是拿了咖啡就走,极少数时候会让步,允许他陪自己走一段路。 向奕晋话很多,能从咖啡豆的烘焙方法,说到世上最神秘的花园,再说到印象派艺术家的生平。 “你话很少。”向奕晋忽然说。 “是咩?”裴辛夷不经意地说,在鱼蛋摊前驻足。 “我一直讲一直讲,但你对我讲的都好像不感兴趣。” 裴辛夷要了一份鱼蛋,问向奕晋要什么,看见他稍显冷淡地表情,说:“唔好意思,你讲乜嘢?” 向奕晋无奈地笑了一下,摊手说:“我讲的有这么无聊?” “冇啊,我在想……”裴辛夷抿了抿唇。 “想乜啊?”向奕晋不太愉快地问。 裴辛夷垂眸说:“想问你今日得不得闲。” 向奕晋一愣,“怎么?” 裴辛夷瞧着他,又看向别处,咬了一下唇,有些羞赫地说:“请你食饭呀。” 向奕晋张了张嘴,很惊讶,不可置信地问:“食饭?” 裴辛夷蹙起眉尖,失落地说:“啊,你不得闲?冇事啊,那就改——” “有啊。”向奕晋笑了起来,“当然有,我只是冇想到……你会主动约我食饭。” “有些事想要问你。” “乜嘢啊?” “坐下来再聊好不好?” 向奕晋这才瞧出她言辞之间的羞涩,心下隐约有了期待,说:“好啊。” 他们步行至皇后大道,走进一间restaurant&bar,在服务生的引领下入座角落的位置。兰桂坊此时还未被游客占据,这样的餐厅主要面向附近写字楼的职员,主打鸡尾酒,而非餐食。餐食半中不洋,是所谓的融合菜。 裴辛夷点了一份茄汁意面,向奕晋点了一碗海鲜烩饭,两人还点了两杯鸳鸯冻奶茶,一些炸虾球之类的小食。像极了学生约会的菜单。 其实裴辛夷平时把这里当解决口腹的工作餐食堂,同事们加班餐最喜欢点这家,味道尚且过关,主要是有外送服务。 闲聊一阵,向奕晋问:“你想问我乜嘢?” “嗱,你是安霓的老友,”裴辛夷向送来奶茶的服务生道谢,接着说,“所以想拜托你一件事。” 向奕晋为先前期待感到好笑,难掩失落,说:“原来是关于Annie的。” “是呀。”裴辛夷蹙起眉头来,“Annie最近不怎么着家,我们都很担心。” 向奕晋有些惊讶,“点解?我以为Annie不是那样玩很飞的女仔。” 裴辛夷点头,无奈地说:“我也以为,可能是毕业了,要把以前念功课的苦都宣泄?” 向奕晋被这个说法逗笑,说:“不是吧,她念书也不太认真,之前常常驾车到处玩。” “欸,你们一齐咩?” “偶尔咯。”向奕晋说,“不过我工作之后这一阵,我们就冇怎么联系了,也不知道她最近的行踪。” 裴辛夷“啊”了一声,说:“唔好意思,找你讲这些,是我考虑不周到……” 向奕晋忙说:“冇啊,不会,我是Annie的friend嘛。你这么关心她,有你这么好的姐姐,她应该很开心。” “她哪里开心?细妈训她,越是训她越是反骨,我去讲,她还话我同细妈一气,不为她想。”裴辛夷说着摇了摇头。 向奕晋却是笑了笑,见裴辛夷露出不解的眼神,他说:“我以为你不会有烦恼。” “点解?” “你不像凡人。” “不像凡人像乜啊?” 向奕晋想了一下,皱了皱眉说:“Goddees?” 裴辛夷浅笑,“都是平平凡凡的人,不应该被神话,冇人可以做神。” 向奕晋意识到什么,说:“对唔住,差点忘记你信基督。” “……我想讲的不是这个,不过,冇事。” “那想讲乜嘢?” 他们忘记了裴安霓这一话题主角,谈天说地。 * 另一边,人潮涌动的旺角街头,一辆黑色奔驰W140 S-Class在行道旁停泊。零星的路人好奇地朝车窗里张望,就见一位时髦女郎从驾驶座走下来,接着一位着青灰色柞绸西装的靓仔推开副驾驶座的门,接着他拉开了后座车门,一前一后跑出两个小孩,后面还跟着一位秀丽的女人。 他们衣着妥帖干净,浑身散发着鎏金气息。加之看上去像奇异的家庭组合,不由得引人想探究。 倒也没什么可探究的,只是结束马术课的小孩想吃速食快餐——小孩指裴安逡、裴安菀,还有周珏。 曾念坚决反对,和裴安逡吵了一路。最后裴安菀找阮决明“救援”,可怜兮兮地说:“妈咪不让我们食,可是我们好想食,最近麦记出了新的奶昔哥玩具,我想要玩具。” 前几天还诧异裴辛夷与三太溺爱小孩,这时也缴械投降,阮决明迅速投入傻乎乎爹地一角,说:“得,一人一份开心乐园餐!” 没办法,麦当劳电视广告深入人心,自一九九零年推出开心乐园餐伊始,全港每位小朋友都想吃,都想拿玩具。 店里的客人络绎不绝,女人哄着哭闹的小孩走进;男人与一年半载见一次的小孩沉默地来;青年男女啃着吸管对望,长时间占据位置,一旁阿婆看不过眼,领着孙子孙女去抢位。 阮决明扫视一周,忽然觉得麦记得得地,本地生态全景,在这里可以窥一斑而见全豹。 阮决明点单的时候,曾念与周珏分开去找座位,要两个小孩一起去,可小孩们不肯,他们要守在柜台旁边,看着兼职生分拣薯条,拿汉堡,装可乐,最后,最最重要,兼职生拿出一个透明塑料袋包装的麦记特制玩具,放上餐盘,把这些一齐传过来。 “耶!”裴安菀与裴安逡有默契地同时欢呼。 谁会相信他们已经十岁了?在阮决明看来,最多八岁。 不对,五岁更好,他想让时间倒回,早一点穿上“爹地”大髦,给予小孩应有的宠爱。 小孩们拿到餐,坚持自己端餐盘,阮决明由着他们了,端着“大人们”这份。周珏找到了一处座位,朝阮决明他们挥手,又向还在四处寻位置的曾念呼喊。因店面狭小,她这一声喊引来不少回头。 裴安菀走过去,放下餐盘,笑话周珏说:“大声公!” 周珏冲裴安菀皱皱鼻子,立即转头去阮决明手里的餐盘找可乐与鳕鱼堡。 曾念看了也摇头叹,“好彩妹,不知道的还以为六妹不让你食饭,饿狼恶相,哪里有女仔个样。” “谁讲女仔该是乜样就是乜样?”周珏坐下来,一边拆汉堡包装纸一边说,“六姑讲,这世间对女人太苛刻,所以我们不能对自己苛刻。我不仅不要优雅,偏生还要做些浪荡的事。我要大口食汉堡,饮可乐,在赌桌上把男人们杀得偃旗息鼓,和他们一样吸烟、喝酒、上床,给他们一点爱,再将他们丢弃——” “好彩妹!”曾念大惊失色道,“不要发表惊世骇俗的言论,细蚊仔听不得。” 周珏奇怪地睇了她一眼,“我的好太太,这是二十世纪末,不是十九世纪末。再者,细蚊仔做乜听不得?我们念童话,告诉他们世上有爱与美,真与善,还应该告诉他们世上有伤害、厮杀,这些危险又残酷的事,一个完完整整的人,要看要听,要追求真实,不该因任何借口所被蒙骗。” 阮决明说:“冇错啊,不过人人都喜欢优雅,或者说体面。打磨成的宝石比原石更值钱,被规训的人往往更受欢迎。” “懂得规则和被规训是两回事,即使知道环境如此,能遇见最坏的结果,有的人却选择不被规训,甚至冲破规则,他们冇体面可以选择。”周珏没再说下去,笑着问小孩们汉堡好不好吃。 裴安逡点了点头,问:“规则是谁定的?” 裴安菀咀嚼着汉堡,抿去唇上的末屑,搭腔说:“权力。” “所以,从他们讲的来看,好彩妹冇权力,但阮生有。” “Bingo!” 兄妹俩相视而笑,好像在说,大人就是这么简单、无聊、没有想象力。 裴安逡喝了口可乐,不小心呛到,裴安菀忙给他拍背,还递上纸巾。他笑嘻嘻地说:“多谢阿妹。”裴安菀只是朝他努了努嘴。 嘈杂的麦记,散发着炸物的香气。阮决明看着眼前的小孩,眉目渐渐变得温柔。阮决明的适应能力一向很强,他认为他能够胜任这一角色。 * 小孩们慢吞吞吃完套餐,乖乖把餐盘拿去回收箱放好。阮决明在后面看顾他们,避免来往的人撞到他们身上。 一行人推门而出,来到车旁,阮决明正准备告别,裴安逡拉了拉他的衣袖,他笑着问:“怎么了?” 裴安逡招手,示意他靠近说话,装出一副大人模样。阮决明没忍住笑了出来,被裴安逡瞪了一眼,大而圆的眸眼里皆是不满,好不可爱。 阮决明一时想起陆英,她生气的也是这般。他弯腰下,说:“八仔请讲。” “你可不可以给我买pancake?店在我们家楼下。”裴安逡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看向了别处。 阮决明稍觉不明所以,去看站在旁边的裴安菀,她明明正在看他,却一下躲闪了视线。 原来裴安菀不好意思开口,托裴安逡传话。阮决明感觉心宛如一块黄油,在小孩的言语间,软乎乎化开,发出滋啦滋啦动听的声音。 “好啊。”他笑说。 周珏驾车把一行人送到松饼店,道了再见,去车库停车。松饼店空间很小,过道至多容许三五人挤在一起,曾念就站在店外等他们。店员看见两个小孩,很亲切地说:“今天你们六……?” 裴安逡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店员瞥了眼正在看玻璃柜里的样品的阮决明,了然地点头,接着说:“这位先生,食乜嘢?” 阮决明闻声抬头,问裴安逡,“你心水食点乜嘢?” “士多梨啤!”裴安菀抢答。(草莓) 阮决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以眼神询问裴安逡,见后者点头,他无奈地笑了一下,“细妹很了解你欸,要几份?” “一份士多梨啤,一份抹茶朱古力。”裴安逡说,点单倒是轻车熟路,毫不含糊。 不一会儿,阮决明拎着两个松饼盒,带着小孩们走出来。曾念说:“都到这里了,不请你上去饮杯茶,我过意不去呀。” “不会啊。”阮决明浅笑,欲将松饼盒递给她。 裴安逡这又拽住他的袖子,“去吧去吧。” 阮决明拿小孩没办法,只得上楼。不过他隐隐察觉出什么来了,在走进公寓的时候,留住菀菀在玄关,问:“我以为你想让我送你回家,看来不是?” 裴安菀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你可以哄我,能不能哄她?” * 三刻钟后,公寓的门再度被打开。 裴辛夷把钥匙丢在柜子上,刚换了拖鞋,就听见客厅那边传来一阵嬉闹声。她一面说着“菀菀,八仔?”一面从廊道走过去。 只见落地玻璃窗角落的大型公仔熊前,三个人围坐在一块儿,地上摆着一台二十来寸的电动游戏机。裴安菀和阮决明分别拿了一个手柄,聚精会神地看着游戏机上的画面,十指如飞。 裴安逡不住地对裴安菀下达指令,裴安菀只觉得他烦,又要看屏幕又要回他的话。二人吵闹着,都几乎要扑在阮决明身上,阮决明专注操作着手柄,只得抬起手肘躲避纷争。 哪知两个小孩竟将矛头对准他,说他钻空子、耍赖,嚷着要重开一局。 屏幕上打出“Game Over”,阮决明不经意抬眸,这才瞧见站在不远处的裴辛夷。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愣怔。 两个小孩对了个眼色,互相推搡着往厨房跑去,还刻意地喊着,“妈咪,妈咪,牛奶有冇煮好?” 阮决明起身,手柄的线没那么长,他被绊了一下,才弯腰放手柄。再站直,他看见裴辛夷抿着唇笑。 她被他盯得不自在,微微侧脸,说:“睇乜嘢?” “我买了pancake,要食咩?”阮决明摸了摸手上的戒指,慢慢走过去,“你喜欢的士多梨啤。” 见裴辛夷不说话,阮决明垂眸笑笑,“我都不知道你喜欢食pancake,还有士多梨啤。” 就在小孩们告诉他,实际是裴辛夷喜欢吃松饼时,他才意识到,他从未了解过她,不管是叫裴辛夷,还是叫陆英的那个她。 毕竟他们在路上的时候,吃一顿正餐都不容易,哪里还能要求吃甜品。那是一段被放置在真空里的旅途,闷热、逼仄、扭曲,她没办法做自己——他承认,他极力分开的陆英与裴辛夷,还是在他心底紧密地合在了一起。 他一直觉得,如果没有她的谎言,他就不会种下恶果,变得面目全非,他也不会离家那么久,保护不了母亲。他怨恨她,其实内心深处是怨恨自己。 可她竟然生下了他的小孩。这么说很可笑,但小孩确是唯一的证明了。她不会傻到戏弄人却将自己戏弄了去,是否可以认为她心里有过他? 一个人说的话,做的事,存在留下的痕迹,总有几分是真的。北北一分就足够了,只要有一分,他不再耿耿于怀。 静默片刻,裴辛夷说:“阮生,我钟意pancake,钟意士多梨啤,还钟意朱古力,一直钟意。” 第52章 阮决明止住将要说出口的话,向茶几上的松饼盒看去,问:“放了有一阵了,需不需要加热?” “不用。”裴辛夷穿过两方沙发之间的空隙,走到茶几旁,回头看他还站着,补充说,“加热了味道会变。” 她盘腿坐在地板上,一边拆开盒子一边说:“大多数吃食回温之后都不再是那个味道,新鲜出炉的最好。” 盒子打开,里头的松饼层层叠起,一份抹了奶油与蜂蜜,点缀鲜草莓,一份覆盖抹茶酱,撒着巧克力碎。她自顾自拿起甜品叉分了一小块,送入口中。两份都品尝过后,她才对还在站在那边的人说:“你呢?” “有得食就好咯,我不挑。”阮决明说。 裴辛夷笑笑,“我是问你要不要食pancake?” 阮决明眉梢一挑,走过去,也在茶几旁盘腿坐下。 躲在墙角的两个小孩见状,端着两杯牛奶欢欣地走了过来,二人还挤来推去,溢满的牛奶就要洒出来。 裴辛夷和阮决明听见响动,同时回头,亦同时出声,“你们……” 相顾无言,阮决明收声,裴辛夷放缓语气,说:“小心点啦,谁洒出来了谁擦地板。” 裴安菀讪讪应了“是”,埋怨地瞪了哥哥一眼。裴安逡对她吐舌头,走到茶几旁,把牛奶放到裴辛夷手边。裴安菀则将牛奶给了阮决明。 “你们去玩好不好?”裴辛夷说。 裴安逡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说:“Yes,Madam!”一溜烟跑走了。裴安菀收拾了游戏机,才追着哥哥的步伐离去。 客厅静了下来。沙发帮他们挡住窗景,除了彼此,他们只有松饼可看。上次争吵的不快还横在心间,一时也无话可说,他们宁愿看松饼。 这样沉默着,沉默着。忽然,裴辛夷说:“你今晚可不可以留下来?” 阮决明颇有些诧异地看向她,她接着说:“你不是想和细路仔培养感情?今天换你哄菀菀睡觉。” 阮决明笑了一声,“你们两个,一个要我哄你,一个要我哄她。” 裴辛夷弯了弯嘴角,垂眸说:“菀菀很聪明,也很敏感。” “菀菀很乖。” “你冇看到她不乖的时候,能烦死你呀。”裴辛夷睨着阮决明说。 “让我……被她烦好不好?” 他说得那么诚恳,眉头微微蹙起的弧度里亦藏着真挚。 裴辛夷慢慢收拢手指,不自然地别开视线,去喝了一口牛奶。她起身说:“有的是机会啦!我先催她去洗澡,你在这里坐一阵。” 阮决明微笑点头,端起杯子喝了口牛奶,视线不经意落在另一个杯子边沿,上面有她留下的乌红的梅子色唇印。 他想起每次要去河内或是别的城市,女孩们儿总要央求他买一些亮晶晶的物什回去。他没耐心挑拣,只管让柜台小姐拿当下卖得最俏的,香水、脂粉、唇膏,拎一袋。 有一回,他去法国谈生意,带了什么娇兰的化妆品回去,女孩欢天喜地,嗅了香水,又拿出一盒子的唇膏,一支一支试起来。有一支也是这样的乌红梅子色,女孩在擦了一点在唇中央,用手指抹开,拿起银手柄的椭圆镜子,撅起嘴左瞧又瞧,嗔道:“真老气!法国女人竟会用这样子的颜色。” 女孩没见过浮华世界,以为美就是日历女郎那样的,脸要白得快抖下粉来,唇要嫣红得滴出血来。他让她扔了,她又不肯,不知怎的,他竟生了气,把散落在被单上的物什往怀里一捞,朝阳台外抖了出去。 女孩子哭闹起来,他径直摔了门,回到了正宅。他陷在红丝绒的椅子里,吸着烟,烟雾一圈一缕地缠绕、升腾,其中逐渐有了裴六小姐的影子,她懒洋洋倒在被单上,旋转着手里的梅子色口红,说:“阿魏,不管你找多少人冒充,你知道都是假的。陆英才不稀罕这些,花钱就能买来的,多无聊啊。” 她翻了个身,笑吟吟地瞧着他,说:“阿魏,今天阳光这么好,我们去骑车好不好?像以前那样,摔得我膝盖都破了,你那么心疼——” 他一手挥开烟雾,幻景消失。 * “阮生,你可以过来了。”裴辛夷出现在客厅,“阮生?” 阮决明这才听见,忙掐灭烟站起来,还抬腕看了时间。或许宿醉的后遗症还在,他竟然坐着走神了好一会儿。 “想乜嘢?”裴辛夷说着,领他往卧室那边走去。 “冇嘢。”阮决明说。 浴室门半敞开,强烈的照明映出来,在走廊的地板上形成一道菱形。一抹黑影倏地覆过来,裴安菀攀在门框上,抿着唇笑,“帮我吹头发……” 裴辛夷蹙起眉头,又无奈地笑了笑,对阮决明说:“拜托你帮菀菀吹头发。” 走廊边上探出来一个脑袋,没一会儿又消失了。裴辛夷察觉到,看着阮决明从Maria手里接过吹风,悄然往门上画着八号球的卧室走去。 “叩叩叩。”裴辛夷敲门的同时,还贴着门,轻声说。 “进来。”男孩儿沉闷的声音传来。 裴辛夷走进去关拢门,看见床上的一团拱起来的被单——裴安逡每次不开心,就会弓着身子窝在被单里。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而后一下子探出手,往或许是肩背、腰侧的地方挠去,“乌龟,乌龟,快出来。” 裴安逡左右躲闪,忍不住笑出声,忽地伸出头来。对上裴辛夷的视线,他又不笑了,把脸别到一边。 “八仔。”裴辛夷往他那边挪了挪,又道,“仔仔。” 裴安逡撇了撇嘴,还是不说话。 “你不开心,总要和我说。” 裴安逡张了张嘴,似乎酝酿了一番,才闷闷地说:“今天菀菀和我说,她喊,喊……爹地了。” 裴辛夷一怔,“乜嘢?” 裴安逡蹙起眉头问:“我不应该知道么?” “菀菀刚才同你讲的?” 裴安逡点头,却说:“你不要怪菀菀,是我觉得很奇怪才问的。” “八仔,我……”裴辛夷觉得喉咙干涩,什么也说不出。 短暂的静默,裴安逡忽然问:“你只喜欢菀菀吗?” 裴辛夷闭了闭眼睛,将裴安逡揽在怀里,轻声说:“怎么会?我对你们是一样的啊……对唔住,对唔住,仔仔。” 裴安逡撑开了些许,抬头说:“那我呢?”转而又垂下头去,“我是不是不该问?” “不是的,我只是,”裴辛夷捏了捏额角,“当时你那么生气,讲不会认我,你连我都不肯认,我怎么能告诉你,他的存在呢?” “冇哪个小孩不想的!”裴安逡从床上蹦了起来,大嚷着,“冇啊!你们大人都是骗子,骗子!” 敲门声响起,裴辛夷旋即回头,看见曾念推门而入,稍微松了口气。 裴安逡哽咽说:“妈咪……” 曾念对裴安逡露出一个安慰性的笑容,又对裴辛夷说:“我来吧。” 裴辛夷点了点头,走出了房间。 阮决明推着裴安菀的肩膀,说笑着从廊道那边走来,看见裴辛夷失落的样子,瞥了一眼卧室门,不解道:“怎么了?” 裴辛夷挤出一个笑容,摇头说:“和八仔玩闹了一阵。” 裴安菀拉了拉阮决明的袖子,催促道:“爹地,陪我看书。”忽然意识到什么,捂住嘴去瞧裴辛夷,很有些紧张。 裴辛夷心头酸楚,刮了一下裴安菀的鼻梁,轻声说:“妈咪也陪你好不好?” 裴安菀抬头看裴辛夷,又看阮决明,牵起他们的手,很是开心,“好啊。” 快走进房间时,裴安菀余光瞥见隔壁房间虚掩的门,唇角的笑意消散了些许。 她觉得,她是很自私的。 * 房间里只有两盏壁灯亮着,橘黄的光线看上去比以往还要温暖。裴安菀爬上床躺下,指挥大人们一个坐左边,一个靠右边。他们对视一眼,应声照做。 裴安菀又指挥阮决明把床头柜上那本《基督山伯爵》拿给她。他看见书封稍感惊讶,“菀菀平时看这些?” “你看过咩?”裴安菀问。 “冇啊,不过你妈咪给我讲过里面的故事。”阮决明斜躺着,肩膀抵着床头,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向了裴辛夷。 裴辛夷移开了视线,“你妈咪”听起来太自然,就像他已经说过好多次。 裴安菀问:“几时讲过?”不等他们回答,急忙说,“我不要看书了,我想听你们的事。” “唔……”阮决明挑眉问,“可以讲咩?” 裴辛夷微微耸肩,“要讲你讲啊。” 阮决明轻咳一声,缓缓说:“Once upon a time……” 裴安菀低呼了一声“耶”,阮决明摸了摸她的头,接着讲述被修饰过的故事,关于夏天,还有融化的巧克力,很久很久以前。 裴辛夷渐渐躺下来,手圈住菀菀纤细的胳膊,和她一起看着阮决明,一起听。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均匀,似乎也一齐进入了甜美的梦境。 阮决明起床,走到裴辛夷那边,想牵动被她压住的被单,手臂却被她一把握住。 她还是闭着眼睛,小声又慵懒地说:“小的哄好了,大的还冇啊。” 阮决明顿了一下,手从腰侧穿过,将她捞起来,而后打横抱起。裴辛夷险些惊呼出声,她睁开眼睛,惊诧地看着他,压低声音说:“做乜啊?” “不是要我哄你睡觉?房间在哪?” “你先关灯啊。” 阮决明顿住脚步,抱着裴辛夷返回床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去关灯。她蹙眉瞪他,还是只得伸手去摸壁灯的开关。 灯熄灭了。 门关拢了。 阮决明抱着裴辛夷来到卧室。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被扔在了她那张宽大的席梦思床垫上。她放声嚷道:“喂!” 回应她的只有窸窣的声响,阮决明手撑在床上,一下翻了上来。 城市灯光穿透轻薄的窗帘,幽幽暗暗之中,她看见他一半没入阴影的脸庞。 混杂着轻微古龙水的烟草味袭来,女人在属于男人的气息里愣怔了。 他的目光深邃,像安静审视猎物的狼。 第53章 裴辛夷一瞬不瞬地看着阮决明,吻在默数的第五秒落下来。 只预习过一次,就已熟知彼此,他们是最有天赋的学生。撬开贝齿,预判每一步辗转,予以回应,他却比上次温柔地多。她掉进丝绒陷阱,无法借力,愈是挣扎愈往下坠。 坠落,坠落,几乎忘记呼吸。 阮决明轻吮下唇,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线,指引着他一直吻下去。裴辛夷不由自主地仰头,弓起了肩背。起伏将贴身的蚕丝纱织撑满,勾勒出明显的轮廓来。 阮决明压得更低,鼻尖缓缓划过前襟,气息就窜进缝隙里去。像一丝光泽柔亮的羽毛扫了上来,裴辛夷收拢了手指。 阮决明衔住衣襟,裴辛夷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纽扣轻巧地解开了。阮决明忽然笑一下,裴辛夷不明所以,低头看见银灰色蕾丝bra下边附着的扁X型装饰束缚带。她皱了皱眉头,以手肘撑着往后挪了些。 阮决明看着她,既玩味又像是命令般地说:“过来。” 裴辛夷更往后挪,似乎想让整个人离开他阴影笼罩的范围。 阮决明勾起唇角,往前挪了一寸,在她还往后躲时,忽地掌住她的腰,一把往下拖来。 裴辛夷惊呼一声,不容反应,阮决明俯下身。细密的吻落在她下颌角,耳廓,由耳垂到颈侧。裴辛夷轻叹了一声,抬手搭上他的后脖颈。他将半裙往上一拢,膝盖压过来,抵在正中。 “哔哔——” 他们没有理会,直到电话铃声歇下去,又再次响起。 阮决明直起身来,颇有些不耐烦地说:“接。” 裴辛夷握成拳的手舒展开,依依不舍地放下来。她起身走到窗边的单人沙发前,借窗外的光从包里拿出电话。 “喂?”她说着转过身去,恰好床头灯被他打开,她不太适应光线,眯了眯眼睛。 电话那边的裴安胥急切地说:“六妹?契爷他出事了!” 裴辛夷脸色微变,说:“怎么回事,你讲清楚?” “你知不知刀哥在哪?我联系不上他。” “和我在一起。” “喔……”裴安胥似乎松了口气,却又担忧地说,“你们最好换一身衣服。” 阮决明走过来,疑惑道:“乜事让你这么紧张?” “阿公走了。”裴辛夷平常不讲礼数,此时也换了敬称。 没有太多时间收拾行头,裴辛夷去衣帽间拿了一件黑色外套,来到客厅,见阮决明穿上青灰柞绸外套,想说什么,终是作罢,只道:“走吧。” 曾念听见响动,走到回廊尽头来瞧,诧异地说:“这个时候了,阮生还要走?” 裴辛夷说:“念姨,我们有事要出门,你看好两个细路仔。” * 裴安胥那位契爷,在九龙呼风唤雨四十年,最辉煌的时候麾下马仔上万,人称九龙阿公。阿公前些年就退居幕后,想移民加拿大,但因涉及洪门帮会,档案被移民局否决,只能让妻子及孩子移民。 现在帮会由阿公的小儿子坐馆,实际还是阿公话事,底下油麻地、旺角、尖沙咀、深水埗、观塘五地,有五位猛将揸fit,他们明争暗斗,早对坐馆位置虎视眈眈。 阿公会出事早有征兆,但没人想到他会被人在九龙塘的宅邸里枪-杀。 阿公的遗体停放在宅子里,来了上百号烂仔,各个煞气十足。外面警车围堵,两小队警察到岗,一旦这里有人斗殴,他们随时准备开枪。 还未开到宅邸门口,车就被警察拦下了,裴辛夷把车停泊在路边,与阮决明一齐下车。年轻的女警严肃告知这里不让进,裴辛夷正要回话,忽然看见不远处蹲守了好些记者,即刻低下头去。 阮决明瞧见她的动作,抱过她的头按在怀里,对女警说:“唔好意思,我们是逝者亲友。” 女警上下打量阮决明,要求他出事证件。他从内差摸出护照,女警抢去看,犹疑地盯着他,“越南佬?” 阮决明轻佻地笑了一下,“Madam,越南籍华裔得唔得?我感觉被冒犯了,可不可以投诉你啊?” 女警横了他一眼,看向裴辛夷,冷声问:“你呢?” “我条女,喝醉了。”阮决明说,“Madam,最好不要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 女警蹙起眉头,挥手说:“好啦好啦,快走。” 阮决明一直拥着裴辛夷,用手挡住她的脸,往宅邸大门走去。宅邸周围围堵了更多车辆,门口守着一帮人,检查了身份之后才让来人进入。 裴安胥待在院子里,看见阮决明,几步迎上前,“刀哥。”借大门两侧的两盏灯,才看见他怀里抱着的人,不由得一愣,“这是……” 阮决明放开裴辛夷,后者向裴安胥点头,“外面有记者。” 阮决明说:“裴小姐,平时低调一点啦,不要有事冇事就上报纸。” 裴辛夷神色凝重,没接他的玩笑。 阿公去世,意味着帮会要改姓了,阿公儿子是抗不住群攻的;也意味着,阮裴两家这笔生意,得再找新的大买家。 裴辛夷目前连那五位揸fit人都没怎么接触过,不要说从他们之中寻找买家了。他们大多有自己的渠道,泰国、缅甸的货,何况有的人不碰这些,只做赌博和女人生意。全港当然不是只此一会,还有其他社团,但裴家和他们往来甚微,一时不可能牵上线。 裴辛夷没法子的事,裴安胥更做不到。生意就此中断,父亲倒是乐见其成,但阮家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可能会把这几十年的旧账统统翻出来,和裴家算个清。 他们走进别墅门厅,立即有人指责说:“裴五,你把不相干的人喊来搞乜啊?” 裴安胥正要回呛,阮决明拦下他,缓缓上前说:“几位阿生,我姓阮,阮决明。”又揽过裴辛夷的肩膀,“裴六,我条女。” 人们噤了声。 那边,阿公的儿子迎了上来,“刀哥。”他请阮决明到一旁叙话,说事发仓促,这才通知各位。 阮决明说:“不如你直言。” 男人没再迂回,压低声音说:“刀哥,我们也算生意伙伴,只要我坐稳,生意是不愁的。这里这么多弟兄……我不言明,你恐怕也知道是怎样的情况。我想借你的人用一用。” “当然冇问题,”阮决明抬眉道,“不过我这次是来走亲访友的,只请了两个本地保镖,冇带我的人。” 男人还想说什么,却听裴辛夷在那边唤,“阮生。” 阮决明朝男人颔首,转身走到裴辛夷身旁。 “灵堂都冇布置,还不是吊唁的时候,我们在这里不大安全,你觉得呢?”裴辛夷贴着他下巴说,“五哥让我们来,就是想找个借口走的。” 阮决明“嗯”了一声,手搭上她的后腰,轻拍两下,“等一阵,乖。” 裴辛夷睨了他一眼,任他搭着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快凌晨三点了,宅邸外面静了下来,值班的警察们吃宵夜的吃宵夜,打盹的打盹,都觉得不会有事发生了,一派懒散。 裴安胥驾车走了。裴辛夷开车把阮决明送到酒店门口。 阮决明拉开车门,又反身拽过裴辛夷的衣领,在她脸上啜了一下,同时从腰侧往下摸了一把,“这几天可能很忙,等我去看菀菀。” “接着做没做完的事。”他低声笑笑,推门下车,没再回头。 裴辛夷蹙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酒店的旋转门里,忽然笑了一声。 确实拿他没办法,不如依他。 饮食男女无需仪式来致歉,肢体语言代替语言,之前争吵的不快渐渐消散。 * 九龙阿公走了的第三天,阿Sir、Madam们还没找到凶手,又接到出警通知。油麻地街头发生持械斗殴,上百名烂仔把聚头的音像店砸得稀烂,连着的几间商店也遭殃。 裴辛夷还未看到新闻,先在山顶别墅得知了这一消息。 依然是裴怀荣、裴安胥父子二人坐在沙发上,裴辛夷坐在另一方单人沙发上。难免令人产生似曾相识的既视感。 “他们推了蒋坤上位。”裴安胥说。 蒋坤是揸fit人之一,三十来岁,十几岁就跟了阿公,身手好,能力出众,一直被烂仔们视为接班人。 裴辛夷点头,“蒋坤倒是能服众,那你契兄呢?” 裴安胥叹了口气,说:“他知道要出大事,连夜跑回温哥华了。” 裴怀荣一直没搭腔,裴辛夷冷冷瞧了他一眼,发现他皱着眉头,似乎思索着什么难题。她放下心头的芥蒂,出声问:“阿爸,你怎么看?” 裴怀荣像是自言自语道:“大佬防范心向来很重,身边不会冇人……这个时间点太蹊跷了,点解这么多年冇事,阮决明一来就出事?” 裴辛夷微怔,转而哼笑说:“阮生就是天煞孤星。” 裴安胥却没理会她,小心翼翼地说:“阿爸,你怀疑这是刀哥做的?可是他冇理由这么做啊,我们的生意还要靠契爷的场子、人手——” 裴怀荣忽然用肯定的语气说:“且看吧,如果阮决明撇下你,同蒋坤谈这笔生意,那就□□不离十了。” 他接着又嗤笑一声,“唔食狗肉捞狗汁,一个野仔,就会来阴的。不过正合我意,他这么做,我也有理由让两家生意终止。”[18] * 然而事情没有按照裴怀荣预计的发展。 当日晚上,阮决明请裴安胥吃饭,之后又去了皇后大道的爵士乐酒吧。幽蓝灯光之中,暗酒红皮沙发里坐着一人,正是当下风头正劲的蒋坤。 裴安胥再是懒于思考,也知道阮决明的意思了——让蒋坤顶替契爷的空缺,而裴安胥还是负责这笔生意。 阮决明不信裴家,也不信裴家亲近的阿公,于是另外选了一位,促成一个新的三角,来延续这笔生意。之所以还需要三角,是因为比起帮会龙头,裴家的存在更为稳定。 过去,阿公拿裴安胥当儿子看待,对他在中间多捞一两笔这些事,向来睁一只眼闭只眼。如今就不一样了,利益分配重新制定,蒋坤不可能让着他。 蒋坤签字按手印,一口干了杯中的酒,悄然离开了。 裴安胥斟酌一番,问:“刀哥,契爷到底是不是你……” 阮决明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浅笑说:“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裴安胥哑然,还想接着问,却只看着阮决明走远了。 * 与此同时,维多利亚港对岸的中环公寓。裴辛夷催促小孩们放下游戏机,话未说完,听见门铃响起。 菲佣去应门,朝她喊了一声,“Miss,是好彩妹!” 裴辛夷只得任小孩们再玩一会儿,走去玄关。周珏正在换鞋,抬起头,神色严肃地说:“六姑,书房去说话。” 来到书房,周珏先要了一支烟,猛抽了好几口。裴辛夷一颗心被她悬着,忙问:“到底乜事啊?” 周珏舔了舔嘴皮,说:“你记不记得上次我跟你提到的,重庆大厦来了一帮越南人?” “嗯?”裴辛夷预感到周珏要说什么,也拿起一只烟来点燃。 “据我观察,他们一帮人里,话事的应该是身上有象头人身像的人。” “伽内什?” “对,伽内什。”周珏点头道,“印度教的象头神。” 裴辛夷不解道:“所以?” “所以他们不是越南帮的,越南帮多是移民,不搞这一套。”周珏吸了一口烟,接着说,“我反而更好奇了,就让哨牙佺暗中跟踪他,你知,哨牙佺做事不行,跟人可从未失手过。前天那越南人消失了一阵,直到凌晨又出现,他鬼鬼祟祟去了天星码头,在那里等着他的竟然是阮生!” 裴辛夷惊诧道:“你做乜不早点告诉我?” “不是啊,我听闻九龙阿公出事,坐直升飞机去澳门躲了几天,你知嘛,我以前帮阿公搞倒不少老千,我怕被人斩手斩脚啊。”周珏还有些后怕似的,摸了摸双臂。 她稍作停顿,说,“嗱,蒋坤上位,我看风头过去了,连忙回来调查这件事。我托认识的差人,打探到内部消息,从阿公头上取下来那颗子弹,和你放在钟伯店里的那把一致。” 那把枪给了阮决明。 裴辛夷呼出一缕烟雾,说:“消息可靠?” 周珏点头,唯恐裴辛夷不相信,又说:“给消息的是我前任。” 裴辛夷蹙眉,瞪着她说:“你几时和差人拍拖过?” 周珏讪笑两声,“这种碎料,不用和六姑汇报吧……” 裴辛夷不语,周珏继续辩解,甚至说起与前任的前因后果。裴辛夷怔怔地看着窗户,不知在想什么。 * 摩天大厦的灯光交相辉映,为维港披上五光十色的霓裳。 阮决明打开灯,单手拉松领带结,正要在沙发上坐下,就听见座机铃声响起。 大约猜到是谁打来的,他拿起听筒,却没有说话。 电话那边也沉默了一阵,好一会儿,传来女人的声音,“阮生,你在帮我对不对?” 裴辛夷从周珏那里得知,是阮决明一帮马仔做掉了阿公,而那帮马仔在事成之后立即被送走了。 裴怀荣先前只猜中了一半。这笔生意分属两地,裴家享有一半控制权,阮决明这么做不是为独吞生意,而是要全权掌控生意。 裴辛夷认为,阮决明不会直接同蒋坤谈生意,还是会让裴家参与其中。如此一来,裴家不仅受制于阮家,还受制于帮会。 只要裴家还与帮会有利益往来,裴怀荣就还得把一笔笔的钱洗干净,能做这件事的只有裴辛夷。 阮决明哂笑一声,说:“裴小姐,我做乜耗费这么大力气帮你?” 裴辛夷淡然道:“我以为你来是为了亲事。” “各个都以为我是为了亲事来的,我才好办事嘛。”阮决明说,“大哥走了,裴家只有你一个人来吊唁,裴五算准时机,之后才来,无非是为了拉拢我这个新少东。老爹对裴家父子很不满意,尤其是裴老。他靠谁发的家,靠谁才能住太平山顶,恐怕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半晌,裴辛夷笑说:“所以你拿我做幌子,好瞒天过海?” “有无瞒天过海我不知,但我的确想过海,谁让你在对岸?”阮决明以他一贯轻佻的语调说。 “我知道你想看菀菀。” 阮决明看向窗外,似乎真的能在星星点点之间,找到位于中环的那幢公寓。 “细妹她妈咪,你想我是只为了亲事才来的?” “滚。”裴辛夷这么说,却更似娇嗔。 阮决明弯起唇角,说:“滚回越南,还是滚到过海?如果是过海,我很愿意学一学怎么边滚边闭气。” 裴辛夷被他惹得发笑,语调亦软了几分,“油腔滑调。” “我当你夸我咯?” “……既然你不打算挂电话,不如真的滚过来。” “呼噜噜噜,有冇听到?”阮决明笑着说。 “阮生。”裴辛夷轻声说,就像真的贴在他耳畔说。 他止住肆意的笑声,“嗯?” “你来香港。”她说,“我好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18]唔食狗肉捞狗汁:比喻表面正经,没有直接参与某事,但暗中插手,难逃干系。 第54章 裴辛夷这一晚睡得很好,因为阮决明在电话里讲的一句晚安。他最后还是没“滚”过海,她觉得这个便足够了。保持适当的距离,以后才不会舍不得,在不得不放手的那一刻。 次日,裴辛夷拿着传票去了法院,为了此前偷运仿造工艺品的案子。 法院里有许多人,裴辛夷和律师等了好一会儿,才被检察官叫进厅里去。司法程序繁琐,裴辛夷之前打过一些官司,这会儿端坐在位子上,一语不发,瞧着竟有几分温婉。若是有故人在场,大约会说裴辛夷真是像极了裴太。 裴辛夷每次坐在这个位置上,也总是想起母亲。母亲叫李昭,《离骚》里“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的昭,“昭质”指明亮高洁的品质。 如果母亲看见幺女今天的所作所为,不知有何感想。 又过了些天,案子审理第二次,判决裴辛夷赔款。结案时,好几家媒体的记者围在法院门口,周珏护着裴辛夷上了车,驾车飞速驶离。 “六姑,是不是该把裴繁缕的八卦放出来了?”周珏从后视镜里看了裴辛夷一眼。 裴辛夷只盯着手上的文件,淡然地说:“做乜啊?” “你上法院这事肯定会被媒体乱写一通,拿她的新闻吸睛——” 裴辛夷抬头看向周珏,冷然道:“还不到时候。” 周珏许久没见她这么严肃了,一时有些怔愣,半晌才吐出一个“哦”来。 * 到了办公室所在的大楼,裴辛夷把周珏打发走了,先去“鸢尾”买杯开工前喝的冰美式咖啡。 令人意外的是,下午上班时间,理应在格子间忙碌的向奕晋却出现在了咖啡店窗口前,而且裴安霓也在。 “Daphne.”向奕晋先注意到裴辛夷,招呼道。 “六姊。”裴安霓抿着笑说,“我都忘了,你公司也在这边。” 裴辛夷同他们颔首,调侃道:“来看friend?” 裴安霓害羞地垂下眼帘,接着偷瞄了向奕晋一眼,“是呀。” 闲聊一阵,向奕晋试探地问:“Daphne,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麻烦事?” 裴辛夷预料到他会这么问,淡然地说:“冇嘢啊,一点误会。” 裴安霓却疑惑道:“乜嘢麻烦事?” 裴辛夷含着笑意说:“工作上的,Annie需要多睇下报纸啦。” 裴安霓挠了挠额角,真是有些抱歉地说:“唔好意思,我只知道看娱乐版面,都不知六姊有麻烦。” “真的不是麻烦事,你关心我,有这份心,我就很开心了。” 闲聊一阵,向奕晋接到传呼,须得返回工作岗位。他说了再见,挥手时看着裴辛夷,似乎在暗示下班后再见。 裴辛夷只是笑了一下,不予回应。 裴安霓注视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不自觉暗暗咬吸管,怅然若失的样子。 裴辛夷将手肘搭在窗口的台沿,说:“很主动嘛,还专门过来看他。” “……我只是正好有了借口,他工作很忙,最近约都约不到,连回我讯息都不得闲。”裴安霓依依不舍地从街道上收回视线。 “才上工不久,难免忙碌咯,要不要试一试听他倾诉工作烦恼?” “有用吗?”裴安霓半是犹疑半是期待地说。 “唔……”裴辛夷想了想说,“我不清楚他的情况,不过有人这么听我倾诉,我会觉得很舒服。” 裴安霓点了点头,忽然“啊”了一声,“对了,其实是妈咪快要生辰了,我想请Eugene帮我挑礼物,看他不回电话,只好贸然过来了。” 二太五十岁生日就在下周。二太念叨这个生日许久了,说着老了不想面对,却还是在裴怀荣提议办酒席的时候应了下来。 “你看,我忙得把细妈的生辰都忘了,还好你提醒我。”裴辛夷说,“我也要选礼物,不如找个时间,我们一起逛街?” 裴安霓欣然道:“好啊。” 裴辛夷话是这么说,实际清楚地记得二太的生日。她计划给二太送上一份大礼,当然不会马虎。 * 另一边,阮决明去洋裁店试衣,西服里外细节全合他心意,无需再调整,他连夸钟伯,该去越南开分店,这样等他回去了就不至于冇衣裳穿。 老裁缝说:“阮生心情这么好,是不是遇上好事了?” “是啊,”阮决明说,“裴小姐今晚带我见她阿爸。” 老裁缝是个风趣的人,用近来时兴的话打趣他。插科打诨一番,阮决明说:“这一身我穿着走,另外的麻烦你们送到我住处。” “唔驶客气,多谢你照顾生意。” 阮决明拿起搁在沙发上的碟片,在手心拍了两下,笑着道别。 洋裁店门口停放着一台崭新的重型机车,从挡风玻璃到侧边外壳呈现出漂亮的线条,阳光照耀下,黑色亮漆泛着光泽,机身上有一行银色金属铸的“Kawasaki”。这是川崎的忍者ZX-11,1052cc发动机,最高时速174英里,吸引无数运动型摩托车爱好者。 阮决明对机车不太有研究,只是偶然在饭局上遇到一位钟爱摩托车的青年,他跟着青年逛了一些富家子弟私人的改装车行,挑中了这台新车。 他觉得某人会喜欢。 阮决明跨上机车,取下放在表盘处的厚重的头盔戴在头上,也不系上搭扣,便单腿踩在脚踏上,他双手拧油门,轰地将车开了出去。 在电车即将开过来之前跨过轨道,□□躲开行人,右斜避开车辆,他像湾仔人一样,轻车熟路地穿行在马路上。 没一会儿,机车在住宅楼前刹住,阮决明熄了火,摘下头盔抱在手上,走进楼道。 经过三楼的时候,他略顿了一下,往三零六室的方向瞥了一眼。却不想下一瞬,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他迅速跨步上楼,站在转弯处——楼下人的视线盲区里。 门打开了,一位女人背贴着门,似乎是被推搡出来的。从上往下看,只能见着耳朵到腰背的侧影,看不见面孔,阮决明却认得。大哥的婚礼上,他也在相似的角度看到过大哥掀起新娘的头纱。 女人撑住门框,同屋里的人争吵着什么,似乎不愿离开。可她气力甚微,话还没说完,就被屋里的人猛推了出来,险些跌倒在地。 阮决明立即往后退了两步,听见脚步声渐渐消失,才接着往六楼走去。 敲响六零六室的门,周珏不满地声音传来,“谁啊?” “我。”阮决明稍微提高了音量说。 如此自报家门的,周珏在认识的人里还真找不出几个。她朗声说:“等一等。”转而不耐烦地推开箍着她的男人的怀抱,又踹了一脚,蹙眉道,“穿衣服啦,猪头!” 在沙发旁的地毯上睡得正酣的男人咕哝了两句,继续遨游于梦乡,却不想小腿手打一记重踏,他啊呀了一声,蜷起腿,睁开了眼睛。 “有人来了,你快点!”周珏乜了他一眼,从沙发上拾起衣衫,囫囵套上。也不再管男人如何,她快步去应门。 周珏拉开门,一手抵在门框上。阮决明看这架势,又见她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觉得有些好笑,“有人在?” “啊……是呀。”周珏摸了摸脸颊,忽然变得腼腆了些,“有事咩?” 阮决明拿出影碟,说:“喏,有借有还。” 周珏收下了,看他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问:“还有事?” 阮决明正要说话,却听见里面传来一道男声,“好彩妹,我的裤衩在哪啊?” 周珏眉梢一扬,转过头去,气势汹汹地说:“你找啊,我又不是你老母,还伺候你穿衣?” 阮决明随意问:“你条仔?” 周珏摇头,有些尴尬地说:“呃,算是吧。” 阮决明点了点头,一派了然的模样,“不打扰你了,我走先。” “噢,好。” 在阮决明转身之际,周珏忽然拉住他的衣袖,悄声说:“不要告诉六姑,拜托。” 阮决明小幅度耸了下肩,约莫是答应了的意思,又说:“你和你哥还真有意思。” 周珏不明所以地说:“阿崇?” 阮决明笑笑不语,转身离开,抬手挥了一挥。 * 夜幕降临,中环写字楼里,昭记古玩行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裴辛夷一手拿着听筒,一手抱臂。她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说:“搞乜啊,一直不接电话。要不是看你冇车,谁想问需不需要去接你!” 她又拨了一次号码,电话里依旧传来忙音。思忖两秒,她放下听筒,拎起银灰色鳄鱼皮手袋走出了办公室。 裴辛夷走路向来目不斜视,见着一辆机车如路障一般横挡在大楼门口,她只是皱了皱眉头,打算从旁边绕过去。 “喂。” 就在她与机车擦身而过的时候,车上的人抬手牵住了她的衣袖。她定睛一看,这才瞧清藏在头盔之下的脸。她没好气地掀开头盔的防风罩,“去哪里偷的车?” “乜偷车啊。”阮决明笑吟吟地说,“我要是想,全岛的摩托车都能买下。” “是咯,有钱好巴闭。”裴辛夷说着,上下打量他一番。他穿着合衬的竖条纹靛蓝色西服,搭一双深棕色牛津皮鞋,再加上这竞赛式的机车与头盔,明明不伦不类,可看上去就是很自然。 阮决明扬了扬下巴,“怎么样?” 裴辛夷摸了一把皮质后座,挑眉说:“得得地。” 阮决明笑笑,“上车啦,靓妹。” 裴辛夷穿着及小腿的窄口半裙,抚着他的肩膀,侧坐在后座上。她没有丝毫犹豫地环住了他的腰,下巴搁在他的肩胛骨处,说:“走啊。” 殊不知阮决明喉咙发紧,心跳亦不受控制地加速。 拧紧油门,在车开出去的同时抬腿踩在脚踏上,他朝着前方,朝着霓虹喧嚣的街头,飞驰而去。 呼呼风声,高楼大厦似多米诺骨牌般接连倒塌,然后热带植被凶猛地长起来,参天大树成林,还有丛丛灌木与藤萝交缠。 夏季的风吹来,隐约有木槿花的气息。 “阮生。” “嗯?” “往山顶开,一直往山顶开。” 阮决明笑出声来,“乜嘢啊?” 裴辛夷只是将手收得更紧,更紧地抱着他,仿佛要穿过宽阔的背,去聆听他的心跳。 往太平山顶,如同往南,头也不回地开到尽头。 他们的世界尽头。 第55章 从太平山顶俯瞰,幽暗的山麓下,一幢幢摩天大厦紧密挨挤着,维多利亚港似一绢墨蓝色的丝绒,温柔地拥着两岸的萤火般的城市霓虹。 上个世纪,能在山上辟地建宅的还只有洋人,这般风景是殖民者的专属。华商们斗志昂扬,经过一番拼搏,终于冲上山来。 依山傍海,将全港尽收眼底,这也曾是码头小子裴怀荣的梦。 如今,“船王”坐拥山顶豪宅,是家喻户晓的事。 幽静的私宅园景,被建筑的窗格里的光映亮些许。窗旁的圆桌上,一位老人与两位年轻人优雅地使着刀叉。 裴辛夷抿了一口白葡萄酒,用餐巾擦拭嘴唇,说:“我食完了,你们慢慢——” “坐下。”裴怀荣横眉道,“客人还在这里。” 阮决明把银叉轻轻一丢,银叉磕到瓷盘,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靠上椅背,好整以暇地说:“冇事,裴小姐食完了,就让她离席咯。” 裴辛夷笑着去吻了一下阮决明的脸颊,也不再看父亲,往客厅那边去了。 好一个反客为主,简直是不把他看在眼里。裴怀荣心头不悦,面上笑笑,说:“都怪我过去太纵容她,让她这么冇规矩。” 阮决明说:“世伯,我在这些事上不讲乜规矩,我们也算是一家人,一家人食饭自在就好了。” 裴怀荣知道九龙那档子事是阮决明操作的了,很有些忌惮,也不好惹得他不快,便附和地点头,“讲得好,我们一家人不讲两家话。” “所以世伯找我来有乜事?”阮决明停顿片刻,似笑非笑地说,“不过……不要怪我直接,除了和裴小姐有关的,我都冇兴趣。” 裴怀荣微蹙起眉头,揣测一番他这话到底有几分真意,说:“后生仔讲笑我是听不懂了,你们玩归玩,我不反对。” “不反对,也不支持。”阮决明端起白葡萄酒杯晃了晃,呷了一口。 在阿公出事之前,裴怀荣计划让裴辛夷嫁给阮决明,从此与阮家了断。可现在裴怀荣不仅没法和阮家了断,还有一大堆事需要裴辛夷处理,结亲的事只能暂时推辞。 裴怀荣恨恨地想,阮决明如果是真心和裴辛夷结婚,就不该这么做,总不能便宜都给他占尽,要怪也只怪他自己了。 裴怀荣暗自斟酌片刻,故作悠然地说:“你告诉我,是不是佛爷的意思?” “是又如何?”不等对方答话,阮决明接着说,“世伯是不是想讲,还有别的人选?唔好意思,我这人生来反骨,强塞的不要。” 裴怀荣说:“看你话乜啊?追女仔又不是挑叉烧,我的女儿,我当然希望她们好。” 阮决明心里暗笑,却一本正经地说:“世伯放心,我不会亏待裴小姐,也不会让她去山里受苦,不管是南方还是北方,她想住哪边就住哪边,每年也可以回来。” “话不是这样讲。” “无事,你尽管考虑,还有时间再谈。” 裴怀荣不愿再打太极,说:“你和蒋坤的生意……” 阮决明说:“世伯,蒋坤也好,张坤也好。既然你把这笔生意交给了裴五,就该相信他的判断。我这个人很乐于分享的,只要蒋坤有那个本事,有财一起发咯。” 说得像蒋坤是裴安胥挑中的人似的,这是把责任全推到裴安胥头上了。 裴怀荣正要搭腔,又听阮决明接着说:“不过,蒋坤总归是外人,生意还是我们的生意,你大可放心。” 裴怀荣窝着一肚子火,想说什么,却是只沉吟了一声。 “多谢款待,我们还有事,先走了。”阮决明起身,对裴怀荣颔首,循着裴辛夷离开的方向走去。 刚走到客厅,阮决明就听见瓷瓶刀叉被掷到地上的声音。来递外套的佣人吓了一跳,阮决明对佣人安慰般地微笑,接过外套搭在手上,走了出去。 小径上嵌在两旁的地灯光芒微弱,不远处有一道绰绰的影。裴辛夷站在铁门旁吸烟,一手抱臂,姿态曼妙,又因纤细的肩背而生出几分脆弱来。 阮决明莫名地起了些许怜惜之情,他慢慢走过去,把外套披在了她背上。 裴辛夷转过脸去,睨了他一眼,“这是八月的天。” 阮决明从她手里抽走烟,深吸了一口,说:“是让你帮我拿着。” “喔!”裴辛夷压低眉头,瞪着他说,“当我是衣架?” “裴小姐这么靓,穿乜都得,不就是衣架咯。” 裴辛夷笑着摇头,“你和阿爸谈了乜嘢?” “商量聘金。” 裴辛夷没好气地捶了下阮决明的臂膀,“黐线呀。” 阮决明装作吃痛的模样,摸着手臂,连声道“哎哟”,逃也似的往铁门外跑。 裴辛夷追上去,作势还要打他,高高抡起拳头。 他们笑闹着坐上机车,迎着晚风下山。裴辛夷拢紧男士外套的衣领,闻到若隐若无的香气。他常穿这支乌木麝香调的古龙水,她很熟悉了,甚至,她觉得自己对这个气味好像有些依恋了。 “……你想不想去我家?”裴辛夷忽然说。 “我约了人。” “哦。” 阮决明回头瞥了一眼,笑说:“怎么,很失望?” 裴辛夷若无其事地说:“冇啊。” 阮决明握住她的手,让她把他的腰抱紧些,“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裴辛夷难得听他这么正经的说话,有些不明所以,“乜嘢?” “帮我打理一笔钱,你应该得心应手。” “点解要我做,你找职业经理人不是更好?” “我不想以我的名义来做。” 裴辛夷一怔,半开玩笑地说:“以我的名义?不是吧,你这么信任我?” 沉默片刻,阮决明说:“是留给菀菀的。” 裴辛夷无言,半响才应了好。 * 接下来几天,裴辛夷去深圳,见银行的、交易所的,各式饭局、宴会,应酬没个消停。阮决明要求尽快办妥这件事,却不参与。 一次,和一群北方人谈生意,特级茅台一瓶一瓶的开,裴辛夷推拒不了,也只得一杯一杯的喝,甚至连文件上的字都看不清了,还是堂哥提醒有则条款不合适,她才没有签字。 裴辛夷在洗手间吐了两次,逃回了车上。周珏百无聊赖地窝在驾驶座里,见状惊诧道:“六姑,怎么醉成这样!” 裴辛夷摇头,从车座里拿起依云矿泉水,连灌了半瓶,才说:“原来做大陆的生意这么辛苦。” 周珏递上纸巾,“是呀,我听国语班的同学讲,他们讲究酒桌文化。” 休息了一会儿,裴辛夷说:“阿崇那边怎么样了?” “六姑放心,开房记录都在我手上。”周珏说,“不过……裴繁缕真的好麻烦,跑到我们那边去找阿崇,我让哨牙佺把监控录像都处理了,还是担心有邻居可能看到了。” “你不用等我了,今晚就回去,把手头的资料分散着给,做干净一点。” 周珏狡黠一笑,说:“包在我身上,一定让她上头版头条。” 传呼响了,裴辛夷拨回电话,“有事?” 大约喝了酒,她的音调变得软软糯糯,贴在听筒上去听,令人耳朵不自觉发烫。电话那边的人静默了片刻,说:“几时回来?” “后天咯。” “后天……二太生日?” “你收到邀请了?恭喜你咯,终于可以见我们吉妹。”裴辛夷自顾自笑出声来,“二太一直藏着不让你见吉妹,害怕又一个女儿嫁去越南。” 阮决明笑笑,“喝了多少,你醉了。” “我哪里醉了……”裴辛夷咕哝道,接着蹙起眉头,“找我乜事?” “我明日得闲,和三太商量了,想带菀菀他们去玩。” 裴辛夷眯了眯眼睛,窗玻璃外的街景仿若化成了一滩滩光斑,“你都商量好了还来问我做乜?” “细妹她妈咪。” 不知是不是因为电话,他的声音在她听来那样温柔,她不禁应道:“在听。” “这一阵辛苦你了,等你回来,给你奖赏。” “我才不要。” 阮决明低声笑了起来,“辛夷。” 裴辛夷完全睁开了眼睛,好像一下就清醒了。 “辛夷,我可以这样叫你?” 裴辛夷咬了咬唇,说:“你几时这么矫情?” “征求同意,我以为你会讲我很绅士。” “阮生,其实……”裴辛夷就快要说出隐藏在心的秘密。 “算了。”尾音甚至没有完全传出,他就收了线。 忙音传来。 裴辛夷把手搭在眼睛上,良久,长舒了一口气。 * 翌日晌午,阮决明骑车来到中环一幢公寓楼下。天下着小雨,他的头盔与皮夹克上都沾满了水珠。 曾念牵着两个小孩从楼里走出来,看见他,忙说:“哎呀,早知道我就让司机去接你了。” “冇事。”阮决明将机车调头,一扫尾,停在了附近的花坛旁。 裴安逡“呜哇”一声,说:“好酷!” 裴安菀小声说:“就会耍帅。” 阮决明跨下车,还没转过身去,就听见裴安逡说:“阮生阮生,我想坐你的车。” 阮决明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下次好不好?” 裴安逡撇了撇嘴,对曾念说:“妈咪,我想坐摩托车。” 曾念颇有些为难地说:“阮生都讲下次啦,再说,摩托车很危险的……” 阮决明想了想,弯下腰来,问:“很想坐?” 裴安逡欣然点头。阮决明无奈地笑笑,看向曾念,说:“不如这样,我骑车载他,你和菀菀坐车?” 曾念犹豫片刻,问裴安菀,“菀菀想不想坐阮生的车?” 裴安菀垂下眼睫,摇了摇头,“很危险,我才不要。” “也没有很远啦,等一阵见。”曾念说着,牵起裴安菀上了停在一旁的黑色奔驰后座。 驾驶座上的不久前聘请的司机,这边还未出发,只见那边,阮决明把裴安逡拉到身前,一下车将机车开了出去。 裴安菀朝着机车离去的方向暗暗吐了舌头。 机车行驶在路上,裴安逡很兴奋,说他也想学骑车。阮决明让他把手放在油门把手上,“不要害怕,有我保护你。” 阮决明握住裴安逡的手,带着他拧住把手。 裴安逡忽然有些低落,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来,问:“阮生,点解你戴这么多戒指?” “好看啊,不好看咩?” “狼头这个好特别!” “你喜欢?”阮决明弓身,贴在裴安逡脸庞说。 裴安逡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嗯,看起来像《哈利波特》里的魔法道具。” “是我的阿爸送给我的,八仔要是喜欢这样的,有机会我让人做一个这样的送给你?” “真的吗?” “那句话,唔……君子有言,驷马难追。” 裴安逡笑了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啦。阮生,你国语好差。” “是呀,我不仅国语差,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连英文也不会讲。”阮决明忆起往事,看着前方的路,轻声说,“还是后来遇到一个人,她教我的。” * 不一会儿,他们在中环遮打道一间法餐厅碰头。侍者询问了预约的姓名后,领他们去靠窗的四位方桌就坐。 侍者送来擦手巾,有一位侍者来点单,询问他们的忌口。 裴安菀在选择甜品的时候犯了难,阮决明笑说:“我的那份给你,这样两份你都可以尝。” “好啊!”裴安菀开心地说,“唔该。” 曾念打趣说:“菀菀今日还懂礼貌。” “还不是装乖。”裴安逡呛声道。 裴安菀朝他吐了吐舌头,小声说:“不要以为你坐了摩托车,就很了不起。” 裴安逡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当然,我已经知道摩托车要怎么驾驶了。” “你这么矮,都不够到地,还要骑车?” “你比我还矮一厘米!” 眼看两个小孩就要吵闹起来,曾念示意他们小声,“不要打扰别人食饭,乖一点啦。” 两个小孩各自撇了撇嘴,又互相瞪了一眼,动作如出一辙。 阮决明看着他们,只觉得舒心,连日忙于公事的疲惫几乎都消失了。 餐食陆续传上桌,第三道头盘是波尔多红酒鹅肝批,阮决明刚尝了一口,抬眸就看见不远处侍者领着几位女士走进餐厅。 其中一位也看见了他,有几分欣然,在看见与他同桌的人之后,又有几分诧异。 裴繁缕和同行的人耳语一句,施施然走过来,招呼在座的人。 曾念这才注意到她,说:“巧了。”却是没有如平常那般让小孩们向她问好。 裴繁缕也不介意,解释说朋友们都夸这间餐厅很正,她正好得闲,来试一试。 曾念笑笑,心底却想,你几日不得闲? 曾念十几年前就在裴家做护工,很清楚当时裴繁缕是怎样欺负裴辛夷的。什么在舞会前撤掉裴辛夷的珠宝,在家庭聚会里把裴辛夷推下水池,甚至连裴辛夷的生物作业——熬了几晚做出来的仿生态微景观——都要破坏。 彼时裴辛夷还是可人甜心,为了母亲所教导的一家子和气最重要,忍气吞声,不愿告状。 曾念对裴繁缕着实没好感,倒不是觉得裴辛夷受了不少委屈,而是讨厌这般仗势欺人的女孩子,就好像从她身上看见了二太。 “你们几人怎么凑一齐来了,六妹呢?”裴繁缕说。 “我单独找阮生出来食饭。”曾念垂眸一笑,“你知道,六妹的事都是我把关。” 原来这顿饭是为了考察阮决明,一个野麻雀还真当自己是裴辛夷的阿妈? 裴繁缕在心底冷笑,想到裴辛夷或许好事将近,又有些酸溜溜的。 她故作玩笑似地说:“念念姐讲乜嘢啊,六妹那么大个人了,何况你这么年轻,我远远地看,还以为这里坐的是一家四口呢。” 见曾念脸色微变,裴繁缕暗自得意,不经意看向旁边的两个小孩,惊讶地说:“这么一看,菀菀和阮生还有几分相似呢,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是有缘。” 不管是讽刺还是玩笑,这一番话实在出格。 阮决明眸色一沉,转了转手上的戒指,说:“大嫂,有空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聊,让你的朋友等久了不太好吧?” “改日也赏光,让我请你食饭咯。”裴繁缕说,“你们慢用,我过去了。” 等裴繁缕走远了,曾念小心翼翼地说:“老四从小就这样,讲话不过脑子,阮生勿要放在心上。” “冇嘢,我们食。” 阮决明像无事人般,同曾念闲聊,时而还照顾小孩们吃饭。没有人察觉,他不经意看向裴繁缕那方座位的时候,眼里有一闪即逝的阴鸷。 * 花了两三小时,他们才吃完有十三道菜的套餐。曾念领小孩们去洗手间,阮决明想吸烟,埋单时给侍者留了话,先乘电梯下楼了。 电梯里有一群刚做完按摩的女孩,叽叽喳喳不停,说什么血型是什么性格。 阮决明轻笑一声,却不想被离得近的女孩听见。女孩回头瞪他一眼,瞧清他的脸,兀自红了脸。 其他女孩也看见了他,互相推挤着,小声低语。脸红的女孩鼓足勇气,搭讪说:“靓仔,你乜嘢血型啊?” 阮决明微微蹙眉,恰时电梯到了一层,门一打开,他就走了出去。 身后的女孩不满地说:“够靓了不起咩?” 另一位女孩打趣说:“你都讲够靓啦,够靓当然了不起。” 阮决明摇了摇头,走到路边,摸出一支烟来点燃。 烟燃到一半,裴安逡不知打哪儿出来,直直扑在了他背上,“去海洋公园咯!” 阮决明转身揽着他,笑说:“还骑车咩?” “当然!” 等曾念与裴安菀坐上车,阮决明才跨上机车,又把裴安逡抱到怀里。 裴安逡大喊:“出发!” 他想起方才女孩们讲的血型性格论,打趣说:“我刚才听人讲,O型血活泼外向,是行动派,八仔是不是O型血?” 裴安逡“嘁”了一声,说:“谁乱讲?菀菀也是O型血啊,你看她就整天阴沉沉的。” 阮决明失笑说:“阴沉沉,你这样讲你细妹?” “那你是乜嘢血型?” “我啊,O型啊。” “我们都一样咯。” “喔,这么清楚。” “这是我们上学期的生物作业,当然清楚啊。” 阮决明随口说:“那你知不知道六姊的?” 裴安逡掰起手指头说:“六姊是AB型,妈咪是B型,爹地是O型……” O型血,活泼外向,是行动派。 不知怎的,阮决明想起在医院那天,裴辛夷说的话,“龙凤胎大多是异卵双生,过敏源不同,不是好正常。” 防风罩里很闷,他忽然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第56章 脂粉香气在卧房里弥漫,梳妆台上,瓶瓶罐罐从这头摆到那头,中间放着一个十来寸大小的丝绒衬盒子,里面的一条钻石缀成的项链熠熠生辉,尤其以挂坠最夺目,那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公主方切割钻石。 何云秋放下小羊毛腮红刷,手放在盒子边沿,看着项链不禁微笑起来。这是结婚二十周年时,丈夫送给她的纪念礼物。这么多年来,她也只戴出去过两回,一次是以裴太身份与丈夫出席某位公爵举办的舞会,一次是大女儿出嫁时。 五十岁,或许也算得人生重要时刻,她可以再次戴上这条项链,被来宾们以“裴太”相称。 来宾们可都是些重要人物,她细细斟酌才写下的请柬。三太及那对惹人厌的龙凤胎可不在受邀之列,至于裴辛夷,没办法,总要有人伺候裴怀荣,免得七十多的老头喝高了,或者突然中了风。 她可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照看老头——是了,送珠宝的那阵儿还是丈夫,如今就是再看生厌的老头了。 十六岁的时候,何云秋还是个在私立女中念书的女学生,学校组织慈善募捐,她作为芭蕾舞剧的女主角登台演出。表演的时候,她感觉到有一道视线只在她身上徘徊,回到后台,她果然收到一捧黄玫瑰,花束里的卡片上只留了一个名字。 她看着那名字,知道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了。 常有轿车在学校门口来接她放学,学校里起了传言,说何云秋找了一个“糖心爹地”。可三十八岁的男人,在她看来是正正好的。他穿白西装,戴窄边呢帽,那样英俊。同学们懂得什么? 他记得她的喜好,给她连母亲也嫉妒的物质,带她领略别样的世界。年长的男人是危险的,偏偏她迷恋这样的危险。 转眼就五十岁了。何云秋拿起项链,对着镜子将其戴在脖子上。她看见脖颈上细纹——尽力保养却还是被岁月添了痕迹。不过,却是比大多同岁的女人好得多。她在菜市场看见过那些女人,收拾得干净妥帖,还化了妆,可就是掩饰不了被生活蹉跎过的疲乏。 端详了一阵镜中人,她起身,哼着轻快的小曲走衣帽间走去。 “安霓,挑好了咩?”何云秋说着,还未走近便听见里衣帽间里一阵阵的笑声。 “妈咪……”裴安霓应道,语调却有些羞赫般。 何云秋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去就看见两个女儿身上挂着一层一层的裙子,头上也别着各色的欧根纱、雪纺、丝巾,就像两盒被倒在奶油蛋糕上的M&M豆。 “这么大个人,还玩细路仔的游戏。”何云秋对裴安霓嗔道,再瞥向裴繁缕,以冷漠的语调说,“你也是,三十好几了还陪着细妹闹!” 裴繁缕尴尬地笑了一下,说:“安霓让我帮她参谋。” “是呀,阿妈。”裴安霓看着何云秋的眼色说,“今天Eugene也要去嘛,我想……要靓一点啦。” 何云秋顿了顿,说:“安——繁缕,你过来。” 裴繁缕无可奈何地除却身上多余的衣裙,跟着何云秋来到卧室。 “关门。”何云秋淡漠道。 裴繁缕刚把门掩上,一转身,一份报纸直直砸在了她脸上。她惊疑不定,瞥了母亲一眼,低头去看掉落在地的报纸。 头版头条标题写着:船王四女欲练神功未亡人七日约六男 “你看你做的事,这就是你送给我的贺礼?专门让我在今天被人看笑话!”何云秋横眉说。 “我……不是的……”裴繁缕把报纸捡起来,上前一步想要辩驳,却见何云秋抬起了手。 裴繁缕条件反射般地闭上眼睛,别过脸去。 掌掴迟迟未落下,她睁开眼睛,看见了母亲复杂的目光。 “安琪,你啊,你啊。”何云秋叹息道,还是止住了盘旋于心口的歉意。她摇了摇头,说,“今天你就在家待着吧。” 裴繁缕哑然,片刻后说:“今天是你五十岁生辰。” “万一有记者蹲点,你去了只会让大家不愉快。” “好、好,我不去,我乜都不配!”裴繁缕点了点头,转身去拉门,又回头看着何云秋,神情竟有些凄然,“祝你生辰快乐,阿妈。” 她想,这一定是她最后一次喊阿妈。 * “砰”地摔上门,裴繁缕扑倒在猩红色的桑蚕丝被褥里。她把脸闷在其中,手指攥紧了,像是要将被褥扯破那般。 不知闷了多久,她听见楼下隐隐约约的说笑声,然后又静了下来。 裴安胥来接何云秋和裴安霓去饭店,她知道,但没人再来询问她一句。她忽然连不满的气力都消失了。 良久,裴繁缕撑起身来,爬到床头,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提式座机电话。电话里每响起一阵忙音,就像一道鞭子甩在她身上。 像过去阮忍冬的鞭子。 蓦地,裴繁缕嚎哭起来,比给阮忍冬哭丧还哀怮,似要将这一辈子的绝望都宣泄殆尽。 电话在这时接通了,可她陷入了情绪里,好一会儿才察觉到。 “阿崇,阿崇?”她连忙说。 电话那边无人回应,她却像将要溺亡的人抓了浮木般,眼眸都亮了些许。她紧紧握住电话,抽泣着说:“阿崇,我为了你被小报乱写,能看到了吗?一周约六男?呵,那些人明明都是幌子,都是你安排的。 “我承认,在你之前,我确实有过一些……但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从来冇对一个人这么真过。不管我讲乜嘢,你都听得好认真,你不讲话,但我能看出来,你心里也是有我的对不对? “你劝我及时止损,可我不想啊,我不想和你只保持这样的关系,我们还冇光明正大出街……你应该知道,沉没成本是最难以放弃的。” 裴繁缕压低声哭泣,喉咙酸涩得几乎快讲不出话,但她还是要讲,“凭乜你是裴辛夷的助理?你辞职得唔得?我有钱的,我们可以去国外生活——不,你不会的,你这么好,不会背叛她的。” 忽而沉默了,房间里只有轻轻啜泣的声音。 电话那边传来连续三下叩响声。 裴繁缕喜极,眼泪和鼻涕一齐出来了,她咧开嘴,笑说:“你终于肯见我了。” 她看见窗外有一只鸟雀飞过。 * 昨日下过雨,今日下午的天还是雁灰色的,像是还没从那场雨里缓过来。远景蒙了一层水气,乌云压得很低,盖在摩天大厦顶上,如一绢象征不吉的麻衣。 房间里昏昏暗暗的,没打开的台灯旁放着一张请柬,镀金的花体英文都在这光线里失色。 阮决明半倚在一边的沙发椅背上,手上捏着一只打火机,金属盖一搭一搭的。他看着窗外,似乎出神地想着什么。 不一会儿,他收回视线,拿起听筒拨出一个号码。 电话那边传来男人的声音,“刀哥,他们从泰国地下拳击场里找了一个杀手,档案很脏。根据星哥那边给的消息,我们查到他坐的船——” 阮决明简洁明了地说:“时间。” “预计一小时后到,我们准备在码头截住他。” “暂时在船上待着,我会让人来找你。” 阮决明挂断电话,又拨出一个号码,这次接听的是个年轻女人。 “喂,哪位?” “好彩妹,”阮决明用轻松地语调说,“冇打扰你吧?” 电话那边的人一愣,“阮生,你怎么有我的号码?”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乜嘢?” 阮决明点燃一支烟,轻描淡写地说:“有人买凶杀我,我需要一个人垫棺材板。”(替死鬼) 周珏笑了一声,“巧了,我正好也需要一个人食死猫。”(背黑锅) “不如我们交换?” “阮生,你怎么知道是今日?” “你六姑做事,要做就做大,当然会挑生辰这样的日子。” “嗱,凭这句话,我帮你搞定。” 阮决明掸了掸烟灰,“你去天星码头找个人。” 周珏快言快语道:“原来那帮人还藏在码头,我以为他们都走了。” 话音一落,她就知道多言了,连忙又说:“这次真的不是故意跟踪你啊……” 阮决明却没什么情绪,说:“我看那哨牙仔身手不错。” 周珏咂舌道:“原来你们都发现了,我还夸哨牙佺厉害,回头我好好训训他!” “想知道乜事可以直接问我。” “我知——”周珏撒娇似地说,“事不过三,我保证不会再打探你的事。” 阮决明收了线,将还剩半截的烟搁在玻璃烟灰缸上,星火暗了下去。 墙上挂钟的秒针转动着,腕表上的秒针亦无声地转动着。 * 一小时后,一辆灰色尼桑驶入酒店的停车场。 周崇从驾驶座走了下来,去拉开副驾驶的门。一位女人走出来,她戴着帽子与口罩,只露出一双红红的眼睛。 周崇拥着她朝电梯那边走去,她仰头看他,眼里满是依恋。 他们乘电梯直接上了十二层,在电梯门旁的花钵下拿到1208号套间的房卡。 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周崇想到了第一次送裴繁缕上酒店的时候。也是平生第一次,他对他的“目标”有了冷漠以外的情绪。 裴繁缕在床边坐了下来,缓缓摘掉帽子与口罩。她化了浓妆,可看上去还是很憔悴。周崇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在旁边坐了下来。 裴繁缕一口气喝了半杯水,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转过身来倚着他。 “阿崇。”她只是唤他的名字就想要哭。 周崇摇了摇头,像是在说:不要哭。 不要哭,安琪。 她想象他这样说,如果他能发声。 他的沉默给予了她太多。 沉默着,沉默着,脸颊逐渐贴近,他们轻柔地吻在一起。只是一瞬,吻就变得激烈,裴繁缕勾着周崇的脖颈,倒了下去。 他那么蛮横地扯开了她的衣衫,以前从未有过。她更急切地应和,却逐渐感觉到身体逐渐不受控制。有过类似的体验,她很快就想到那杯水里被掺杂了药物,可再也使不出力气了。 早该有预感的不是吗?只是她以为这辈子至少能得到一分真心。 “没有路,那就自己铺,无人庇护,干脆先发制人。” 她以为可以做到,终是输得彻底。 天花板旋转着,像五彩斑斓的万花筒,她想要看清,却看见了枪口。 她惊惧地睁大了眼睛,瞳孔缩紧。 * “啊——” 服务生低声惊呼,想要拣摔在地上的玻璃杯与托盘,却又瞄见被她撞了一下的人,一时手忙脚乱,竟忘了道歉。 察觉这一动静的领班经理连忙跑过来,点头哈腰道:“六小姐,对唔住,新人手脚笨。” “冇嘢。”裴辛夷浅笑着抹去臂膀上的马提尼酒渍,拎起裙摆走上了旋转楼梯。 银鱼白的长裙拖曳在楼梯上,闪着细碎亮片的衣料裹在她身上,显出曼妙的曲线;背部宽V字设计开到腰际,在她脖颈上绕了两圈的长珍珠项链,垂至更下方一些,珍珠的光泽,衬得裸露的肌肤如白瓷一般。 穹顶上绘着仿文艺复兴时期的壁画,一侧的浮雕墙壁上放置了点亮的烛台蜡烛,光影交错间,她一步步走上去,竟似愈来愈朦胧的幻影。 这是浅水湾一座有百年历史的饭店,二太不知受了什么杂志读物影响,总爱在这里举办宴会。 裴辛夷一走上二楼,立马被一位银行行长太太叫住,对方问候两句,迫不及待地说起近来有哪些相中的青年才俊,想要介绍给她认识。她不应承亦不拒绝,笑着往前走去。 走了一路,笑着招呼了一路,什么行政长官,只在宴会里见过的校友,还有一起打过几圈麻将的新贵千金,却始终没有寻见她想见的身影。 裴辛夷绕了一圈,手上的香槟杯已经空了。正巧端着托盘的侍者走来,她换了一杯香槟,在椅子上落座。 手边置有一方长长的鱼缸,泛着淡紫色的水光之中,热带观赏鱼自在游弋,飘摇的水草与色彩绚丽的仿造珊瑚,成了它们的小小乐园。 随着供氧泵的运作,水气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之中显得极其纯粹。 裴辛夷忽地笑出声,转过头去看鱼缸。 然后就看见了一位男人,他弯着腰,正透过鱼缸注视她。缤纷的色彩悉数卷入他漂亮的眸眼之中。 他笑了一下,眼尾上挑,还露出一排上牙,好不明朗。 一群小丑鱼游了过去,男人消失了。 裴辛夷往另一边看去,就见阮决明走了过来,手里同样端了一杯香槟。他穿着深灰蓝的西服,口袋里叠着暗红的波点方巾。 他走近了,一手搭在椅背上,俯身说:“等你很久了。” 她注意到他还戴了一枚耳钉,小小的钻石在光线折射下闪烁光泽。他惯是钟爱佩戴首饰的。 她想也没想便抬手捏了捏他的耳钉,他愣了一下,在她得逞后才偏头躲开。 “靓仔。”裴辛夷笑吟吟地说。 阮决明不置可否,似乎觉得耳垂上被她留下了什么似的,不自在地摸了一下。又像是掩饰这个举动,他举杯一敬,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酒。 裴辛夷也举杯示意,呷了一口酒,而后搭上他的臂弯,站了起来。 阮决明自然地去揽她的肩膀,这才发现她的背近乎全-裸露在外,不仅微微蹙眉,“你搞乜啊?” “啊?”裴辛夷正看着那边说笑的人,闻言不解地偏头,对上他的视线。 “冇嘢。”阮决明顶了顶口腔侧壁,似是无言。他揽着她往前走,食指悄然地沿着蝴蝶骨缓缓往下。 仿佛电流穿过,使得背部不自觉往前弓,她顿住脚步,低声说:“不要胡闹。” “谁才在胡闹?” 不远处,向奕晋与裴安霓说笑着,不经意看过来,注意到裴辛夷,接着又瞧见她身旁的男人,正举起来的酒杯尴尬地悬在了半空。 裴辛夷将这番动作尽收眼底,无事人般对他客气颔首。 阮决明朝那边瞥了一眼,低头,几乎贴着她的耳廓说:“谁?” “二太的准女婿。”裴辛夷看着阮决明说,语气戏谑,还有着与此无关的坦然。 “怎么讲?” “澳门向家的二少。” 阮决明挑了下眉,表示了然,没再将那人放在心上。 裴辛夷思索片刻,语调轻松地问:“不去和安霓打声招呼?” 阮决明还未答话,一行人就迎了上来,连道“阮生”、“久仰”云云。他近来大手笔投资,频繁社交,风头正劲。 送走这批人,又迎来另一批人。裴辛夷陪着阮决明在厅堂里四处交际,同他耳语这是哪位大粒嘢(大人物),那是哪位二打六(小角色)。 稍微闲下来,阮决明笑说:“这么多人,你连他们有几个老婆几个情人都一清二楚,你开情报局的咩?” “久了你就知道,不管是饭局还是牌局,来来回回就这么些人,这个圈子很小的。” “他们的亲家关系已经把我搞混了。” “就是这样咯。”裴辛夷攀着阮决明的肩膀笑说,“喂,我还有任务,阿爸那边需要我,你自己玩一阵好不好。” 阮决明避开她的视线,垂眸一笑,“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你走。” “你讲。” “你乜嘢血型?” 裴辛夷不明所以地说:“问这个做乜?” “我听闻血型性格论,想看我们合不合适咯。” 裴辛夷失笑说:“你信这些?我是O型啦。” 阮决明牵起一抹笑,在她肩头握了一下,“OK,放你走。” 裴辛夷转身离去,阮决明脸上的笑意却倏地消失。 当时听裴安逡说了血型,阮决明迟迟出声说:“你阿爸是O型血,六姊怎么可能是AB型血?八仔,你的生物作业做错了。” 裴安逡预料他会这么问似的,立马接腔说:“那应该是我记错了。” 如果裴安逡说裴辛夷是O型血甚至A或B型,他是绝对不会感到奇怪的。但裴安逡说的是AB型,O型血不可能生出AB型血,AB血型也不可能生出O型血。 他直觉裴安逡是在暗示什么,问:“你是不是有事想告诉我?” 裴安逡连忙摇头,“冇啊。” 阮决明没有再问下去,他不想为难小孩,更不想在听裴辛夷连篇的谎话。他觉得唯有数据才可以说明一切了。 * 阮决明去窗台上吸了一支烟,再次回到厅里。人们言笑晏晏,拥着二太切奶油蛋糕。裴辛夷也在前列,分得一块蛋糕,还对二太讲了一句,“细妈,祝你生辰快乐。” 二太笑着应下,忽然就见裴安胥握着电话急冲冲走来,在她耳畔说话。二太脸色大变,惊疑不定地看着裴辛夷。 在场的人都愣怔了,纷纷低声询问出了什么事,声音传到后边来,阮决明听到的是——四小姐被枪杀了。 第57章 八月三十日下午五点左右,被害人裴小姐与朋友周先生入住入住尖沙咀某高档酒店。 六点整,嫌疑人进入酒店,为了掩人耳目,先上到高层,才又去了被害人所在的楼层。凶手闯入被害人所在的房间。嫌疑人连开五枪,导致被害人当场毙命。同住的周先生与嫌疑人奋力搏斗,将嫌疑人毙命,而周先生手臂中枪,经过治疗后脱离危险。 目前,检察院对周先生提起诉讼,等待庭审。据悉,该嫌疑人系泰国国籍,出身地下拳击场,每场比赛签署投名状方才可商场,可谓拿命搏钱。嫌疑人收到买凶-杀人的定金,孑身搭船赴九龙,却因找错房间,错杀被害人。 该案发生后,广大市民向政府请愿,要求政府对外籍人士过关严加把控。 在上级压力之下,重案组没日没夜加班,不过半月,震惊全港的酒店枪杀案的真相水落石出。 电视新闻连日滚动播报,报纸杂志铺天盖地,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议论“买凶-杀人杀错人”,裴家被推上风尖浪口。 裴怀荣旧病复发,住进医院,由二太亲自照顾。裴怀荣任何人都不见,三太带着两个小孩来到病房门口,都被保镖请了回去。 曾念恨恨地说:“何云秋肯定想趁机让你阿爸改遗嘱!” 裴辛夷成天听她控诉,看她在客厅踅来踅去,烦闷不已。 两个小孩返校,周家兄妹休假,阮决明自枪杀案调查结束后就隐匿了似的,神龙不见首尾,不知在忙碌些什么。裴辛夷一个玩伴都找不到,索性去石澳半岛暂住了。 其实有人上赶着作陪,对方讯息电话追得紧,可她当下一点儿不想搭理。 向奕晋还以为是亲人离世的打击,让裴辛夷郁悒不已,毕竟裴安霓就赖着他在电话里痛哭了一宿。他想,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听Annie哭只是心疼,如果听Daphne哭,他或许会心碎。 他又想到,不过这样短的时间,他对她的感情已经这样深了。他感到苦痛,也雀跃。一旦认识到他原来钟意她,他就想要得到她。 裴辛夷不知道向奕晋具体怎么想,但也猜得八-九不离十。距离是无价的面纱,一个人讲爱,往往不是爱对方,而是他幻想中的对方。因而才总有短暂的狂恋,之后则分手、离婚、出轨。一世人(一辈子),那是她儿时相信的童话。 裴辛夷起初没想过向奕晋这么容易对付,容易到令人吃惊。现在就盘算着阮决明几时离港了,在那个人眼皮子底下,她是不敢做得太过的。发觉她竟有些害怕他,她感到可笑。 * 裴辛夷将抹布丢进水桶,从地板上站起来,去壁龛上拿烟。午后的阳光照耀着庭院,在整面落地玻璃窗里化成一幅晚夏的景,客厅窗明几净,刚擦过的地板在光线里还闪烁碎金。 壁龛里的香薰蜡烛燃着,室内弥漫着乌木调的香气。裴辛夷点燃薄荷香烟,烟味很快就融入了香气之中。 她过去就喜欢香薰蜡烛,这些天换了乌木调的,倒有些借香思人的意思了。周珏拿这事打趣她,她说:“怎么可能,只是先前的雪松闻腻了。”她是不会承认的。 电动门铃响了。裴辛夷想不出这时会有谁来扰她清净,走去玄关接通语言,问:“谁?” “开门。”那边的人以命令式的语气说。 裴辛夷却笑了起来,“不许我查你,你倒查我的——” “开门。”阮决明很有些不耐烦。 裴辛夷眉梢一挑,按下了打开大门的按钮。她隐约感到不安,可欣然多了那么一点儿,还是笑着打开了别墅的门。 就见着阮决明从坡下走了上来,几步跨过小径,几乎是冲到她面前来。他冷着脸,严肃得可怖。 裴辛夷本能地退了一步,不明所以地说:“乜啊……?” 阮决明反手“嘭”地关上门,说:“我赌赢了。” 说的是裴繁缕的事情,裴辛夷更觉迷惑,说:“现在来算这个?你借了我的人,我以为是平局。” 阮决明上前一步,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借刀杀人,我帮你做了,你还欠我一件事。” 裴辛夷微蹙起眉头,“我以为给你做了一次人质,已经还清了。” 阮决明眯了眯眼睛,“想要反悔?” “进来再讲?”裴辛夷转身就往客厅走。 阮决明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又将她往身前一逮,她整个人几乎是被摔到玄关的墙壁上的。她没机会喊痛,他转过来困住了她。 “黐线,你搞乜啊!”她手握成拳去推他的胸膛,却怎么也推不开,忿忿地说,“那你想我做乜嘢?” “咚——”阮决明一拳垂在墙壁上,声音就在裴辛夷耳畔炸开,吓得她打了个激灵。 他微弓着背,以眼神冰冷盯住她,“我要你亲口、完整地说——菀菀是不是我的仔。” 她一怔,又听他说:“还有安逡。” 裴辛夷微张开嘴,最终咬住了唇,一把推开阮决明,趔趄两步也不管不顾地往客厅的壁龛那边跑去。刚拿起听筒,一封文件夹就飞来砸到了她脸上,接着落下去,险些碰倒香薰蜡烛。 “自己看。”阮决明站在一步开外,冷然的语调下是他极力克制的情绪。 裴辛夷把文件翻了一个面,上面有美国的邮戳和医学院的地址。 她垂下眼睑,深呼吸一口气,打开文件夹,抽出两张单子——是化验单。看到这里已明了,阮决明采集了两个小孩的毛发,送到美国做了亲子鉴定。 裴辛夷没有看化验单最下方的结论,将化验单放在香薰蜡烛上引燃。 阮决明诧异至哑然,跨步上前,去抢化验单,连手碰到了火也不丢开。裴辛夷唯恐他被烧伤,一下子丢开了单子。 燃烧的化验单飘落,触及仍旧湿漉漉的地板,一面被浸湿,一面被烧焦,一缕微不可见的烟雾升起。 “事实摆在眼前,还需要我讲乜嘢?”裴辛夷看着地板,眼尾红了,仿佛两张单子很可怜。 “刁那妈!两个都是我的仔——”阮决明揪住她的衣领,迫使她看着自己,“你把他们分开,想耍花样?利用细蚊仔,你是不是妈咪啊,啊?” 裴辛夷轻呼着气,垂眸说:“我怎么可能……反正你也不信。”再抬眸,定定地说,“我只是想保护他们,哪怕最后只有一个。” 阮决明笑了起来,眼睑亦泛红,“最后只有一个?你好伟大啊!” “难道不是吗?”裴辛夷啮紧牙,勉强笑了一下。 阮决明只觉喉咙干涩,他不想说,却还是说出了这句话,“你要是想保护他们,就不该生下来。” “你以为我想吗?”裴辛夷闭上眼睛,“生小孩有多痛,养小孩有多辛苦,当他们发现曾念不是妈咪,我才是妈咪的时候,我有多恐惧,你知道吗?我每一天,每一天,都胆战心惊。 “你不懂的,我根本不想要生下来,就算违背教义,我也不要生下来——” “啪”一声响,一记耳光重重地甩在了裴辛夷脸上。 阮决明反而有一瞬的愣怔。手臂缓缓垂下来,指尖都在颤抖,他拢紧了手指。 她不要生小孩,那是一点感情也没有了。 裴辛夷微微扬起唇角,更像脸部痉挛,她点头说:“怎样,打我不够泄恨对吧?要杀了我吗?死在你手里我也算是……” 她还是没能说完一句话,他掐住了她的下颌,以他掌掴的那只手。他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是他看不懂的情绪,却不知他的眼里也是自己看不懂的惧意。 “不要讲了,不要讲了。”他说。 “阿魏,”她忽然变得平静,“我真的这样想,死在你手里,是死得其所。我亏欠你太多了。” 阮决明冷笑一声,却有些悲哀,“装可怜博同情?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讲的任何一个字?是,我差点就对你动感情了,对——裴、辛、夷。” “阿魏。”裴辛夷有些许哽咽,“其实,我不想做乜嘢裴六,我宁愿,我宁愿我是陆英。” 蓦地,阮决明掐着她的下颌将下巴往上抬,一下子封住了她的唇。她抵抗,在他的啃-噬下张开了唇齿,只得缴械投降。 他的吻带着满腔怒意,带着十来年的悔恨。他挟着她一步步往后退,屏风被不知谁的手肘碰到。轰轰隆隆,砸在地板上。腾起浅浅一层尘埃。 他没有在意仿生态玻璃箱,只管将她推到墙壁上,再欺上去,啃-咬她的渗出血的嘴唇,又含着这份腥气去扯她的耳环,舔-舐她纤细的脖颈。牙齿咬住毛细血管上的皮肤,再用力就会穿破似的。忍不住扯开前襟,让她袒露。撕下她的衣衫,如同剥落她的体面。 …… 阮决明轻咬她的耳朵,低声说:“想要?你求我啊。” 裴辛夷喘息着说:“要做就做,废话那么多……” 阮决明得意地呵笑,贴在她唇上说:“这样就受不了了……你的疤给别人看过么?” 她再度抿紧了唇。他偏撬开她的唇齿,挑她的舌尖,含糊地说:“嗯?讲啊。” 裴辛夷扣住他的肩背,压抑着,不愿丢到最后的尊严。事实上,此时她也没有尊严可言。她沉沦了。 他的呼吸变得沉闷而急促,语调亦裹了火气,“还不讲是不是?” …… 他们缠在一起,大汗淋漓。光变得灼眼,白晃晃地映在玻璃箱上,盘蜷的南部白唇蟒以竖状的瞳注视着,分叉的粉舌吐信。 她闻到乌木调的古龙水香气,尝到汗水的味道。 玻璃箱里的枝叶扩张,发出断裂的骨肉复生的声音。生长成了巨扇的龟背竹,遮蔽他们,生出繁复的藤萝,缠绕他们。 血与汗交织。 “阿魏。” 少年与少女在森林里奔跑,纷乱的蝶群涌来。 - 那年冬天,河内飞香港的航班落地,裴辛夷回到位于中环的公寓。当时有一间专门的育婴室,曾念不允许她接近,她其实也不想去看。 可那天她也不知道犯了什么迷糊,时不时想起成了阮决明的阿魏,想着他站在马路对面那么冷漠的脸。 她偷摸打开育婴室的门,房间布置得很温馨,两张摇篮并排放着。摇篮上悬挂着星星月亮形状的棉玩具,门外的光照进去,在墙上投出星星月亮的巨影。 她看见了在襁褓中的宝贝。菀菀睡得很香甜,脸颊旁放着一只很迷你的公仔熊。八仔吮着拇指,涎津喇在唇角,看起来有种笨拙的可爱。 他们那么惹人疼,裴辛夷忽然有些后悔。她应该告诉他的,对不对? 她转念又想,没关系,她一个人也可以保护他们,只要她变得足够强大。 “做乜啊?” 裴辛夷肩膀一抖,偏头便看见了曾念敷着面膜的脸,很有些悚然。 “我……” 曾念冷声说:“不是讲你不能单独和他们在一起?” 裴辛夷蹙眉说:“我只是想看看他们。” “他们是我的仔。”曾念一字一顿地说。 裴辛夷暗自握紧了手。是啊,她连眼前的女人都还没法对付,怎么保护他们呢? “我不会同你抢他们的。”她说。 曾念满意的笑了,脸上黑乎乎的干了的泥浆裂出了壳。 “但是——你知道纸包不住火。”裴辛夷也弯起唇角,“如果被人发现,你就算要来他们也冇用。你怀的根本不是我阿爸的仔,不然你怎么会小产呢?” 作者有话要说:严重缺失。 第三部 :花好月圆 第58章 太阳西沉,逐渐没入海平线。平安时期的京唐纸屏风依旧倒在地上,半截化验单亦躺在地上。空旷的客厅分外安静,连蟒蛇都合上了眼瞳。 没有人的身影,却处处是他们留下的痕迹。落地窗上有五指划过的痕迹。玻璃箱背后的一隅,地上有干了的水渍,是错乱的脚印。通往二楼的楼梯上,衣裳胡乱散了一路。 水流声从三楼传来。浴室门虚掩着,里面氤氲弥漫,花洒下有一个人。雾气太浓,看不清,似乎又是两个人。 裴辛夷背抵着瓷砖,攀着阮决明的肩膀,仰着头任由温热的水冲刷。他们在水声之中缠-绵。 “你知道你这个样子……像饥荒难民……”裴辛夷轻咛一声,咬了下肩头,似是抗议。 “哈,还有力气骂人,看来不够。”阮决明像是没有痛觉般,任由被咬、挠,指甲在背上掐出乌红的印。他这么说着,蛮横地让她转过去,一手按住胯一手压下后脑勺,迫使她勾身。她的额头磕在瓷砖上,他也不管。 些许湿润的长发的搭在她背上,随纤细的腰肢而动,如蜿蜒的细蛇,生出诡异的绮丽之感。闷热的空间如他穿行过的丛林,雾里危机四伏,忽而能听见枪声。 一时闪过幻觉,竟分不出现实,只得更汹涌的动作以寻求真实。 犯下的罪都要在这里找回,被欺骗的不甘都要在此刻宣泄。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们终于跌在了正在干燥的浴缸里。 裴辛夷抬手在上方的黄铜置物架里拿来一盒万宝路薄荷烟,抖了下烟盒,将烟盒扔给靠在浴缸另一端的人,再次抬手摸打火机。 圆形的浴缸旁是一扇灰色的防水窗帘。阮决明叼着烟,用所剩不多的力气拉开窗帘。窗玻璃外,夜色如水,一轮弦月高悬,远处还有几颗明亮的星星。 裴辛夷点燃烟,把打火机放在台上,手撑着脸颊,看向窗外。 阮决明没有去拿打火机,就那么看着她的侧脸。她的长睫毛微微垂下,和男孩确有几分相似。 “仔仔告诉我的。”他唇间衔着烟,说得有些含糊。 裴辛夷愣了一下,随即又笑笑,“怎么可能?他比菀菀还会藏事。” “他讲你是AB血型。” “……喔。”裴辛夷转头看着对坐的人,“你太亲近菀菀,他吃醋了。” 阮决明拾起打火机点烟,半眯起眼睛说:“所以他也知道?” “菀菀知道了,就代表八仔也知道,他们之间冇秘密。”裴辛夷呵出烟雾,“八仔……看起来天真,其实心思很深。” 她又说:“就像你。” 阮决明笑了一声,听不出是怎样的情绪,“八仔模样像你,性格又像我。菀菀模样像我,性格又像你。你一下送我人生大礼,要我怎么感谢你?” “只要你保证不和他们同时在公众场合出现。” 阮决明无言,过了会儿说:“现在点算?” “八仔吃醋归吃醋,他可能还没法接受你……毕竟,他连我都不认。”裴辛夷自嘲地笑了一下,“谎话连篇的人有乜资格做妈咪?你批评得对。” “你应该知道,这样的环境不适合他们成长。”阮决明倚在浴缸壁,弯曲久了腿很有些酸涩,索性不顾姿态,岔开放在她两边。却又不安分,一下一下点着她的胯。 “喂!”裴辛夷连忙将双腿并得更拢,生怕他再有别的动作。 阮决明低声笑了一下,不再戏弄她,说:“我想把他们接回去。” “不可能。”裴辛夷立即说,“你接他们走,等于昭告所有人,我们的关系。念姨点算,我阿爸呢?最后会是何云秋得利。” 阮决明巴了一口烟,点头说:“是……我只是觉得他们在老爹身边,是最安全的。而且老爹会很高兴。” “以前绝对不会想到,最后给阮家传宗接代的人是我。”裴辛夷偏过头去呵笑一声,“怎么不信命?不信都不行。” 阮决明心口一滞。他撑着浴缸沿站起来,一步跨出去,“我会想办法的。” 裴辛夷看着他走出浴室,忍不住问:“你要走?” 阮决明回过头来,挑起唇角,“舍不得我?” “……饿了。” 阮决明若无其事地说:“饿了就食饭啊。” 裴辛夷咬了咬唇,垂眸说:“我不想一个人食。” 阮决明笑出声来,“笨啊,我哪有力气骑车走?被你搞得腰酸背痛。” “明明是你!……”裴辛夷蹙眉说,抬头撞上他的视线。 他笑吟吟地瞧着她,“少爷我心情好,给你煮碗面咯?厨房在哪?” 她被他盯得不自在,挪开视线,指向右边,“二楼,只有碱水面。” “得,做炒面。”阮决明说罢走出去。 “是,少爷——”裴辛夷把手捂在唇边说,待人消失不见,贴上了脸颊。 她的脸颊很烫,许是浴室照明的缘故,许是热气还未消散。 更或许是想到了老人言——床头吵架床尾和。其实说的是夫妻吵架。 裴辛夷低下头,看着淌了水的地板砖上模糊的倒影,凄婉地笑了一下。 * 过了会儿,梳洗了一番的裴辛夷走去二楼,还没走到开放式厨房,先就闻到了牛肉的香味。她好奇地走过去,看见男人背对她站在料理台前,身上的衬衣皱巴巴的,浅蓝色条纹的裤衩从衬衣下摆里露出来。 听见开门声,阮决明转过头来,笑了一下,“马上就好了,你先把头发吹干?” 真的给人一种—— 他们一起生活很久了的错觉。 裴辛夷扯下包在头上的浴巾,以掩饰这瞬间的表情。见他毫无察觉地转过了身去,她才说:“不用。” “你还是不喜欢吹头发。”他不经意地说。 她感觉喉咙酸涩,轻声回了句“是啊”,走向酒柜,拿出一瓶清酒。 阮决明回头瞥了她一眼,“你要喝酒?” 裴辛夷接着去拿杯子,胡诌道:“红肉配红葡萄酒,白肉配白葡萄酒,面食配清酒咯。” 阮决明笑了一声,也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可笑。他拉出料理台下的抽屉,取出瓷盘,一边把面挑到盘中,一边指挥说:“拿叉子。” “拿不了。”裴辛夷一手拎一瓶清酒,一手捏着两个玻璃杯的边沿,说着就往客厅那边走去。 她的语调俏皮,很有撒娇意味。他笑着笑着,轻轻叹气。 不一会儿,阮决明端着两盘牛肉炒面走来客厅。裴辛夷坐在地毯上,打开电视机,放起午夜新闻。她放下遥控器,向他解释说:“我习惯了,不喜欢食饭的时候太-安静。” 一个人有多寂寞,才会无时无刻都想听见世界的声音? 阮决明在沙发上坐下,“你经常一个人食饭?” “经常不食饭啦。”裴辛夷玩笑说,用叉子卷起面条,吹也不吹就塞进嘴里。不等他接腔,她挑眉,有些惊讶地说,“手艺不错。” 他却没有因此忽略刚才的话,问:“经常不食饭?” “冇时间啊……” 阮决明蹙眉,“你真的有肠胃病?” 裴辛夷盯着电视机,不甚在意地说:“这可能是我为数不多的真话。” “你——”阮决明忽然又有些生气,终是不知说什么好,止住了话头。 他们吃了炒面,又坐着喝完整瓶清酒。晚间新闻结束,播出法制节目,他们始终没有说话。 倦意袭来,裴辛夷起身收拾杯碟,“要么放着,要么你洗,我睡了。” 阮决明奇怪地睇了她一眼,“我洗。” “你真的很有居家的潜质。”她冲他笑了笑,拿起杯碟离开了。 听着杯碟被丢进洗槽,赤脚走上楼梯的声音,他关掉电视机,点燃一支烟。 * 清晨,裴辛夷带着喝多酒的不适感醒来,倏地僵住了。她被人抱在怀里。下一秒才想起,这是谁,以及昨日的种种。 她想要转过身去,抱着她的那只手却顺势掌住了起伏。还不满意似的,还往下撩起睡裙,探进去更亲密地贴在了起伏上。 裴辛夷一下子用手肘撑开身后的人,坐了起来。 阮决明将被拂开的手搭在额头上,缓缓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说:“搞乜啊?” “点解睡在我的床上?”裴辛夷气呼呼地说。 阮决明用了半秒时间启动大脑,不解地说:“那我应该睡在哪?” “……沙发。” 阮决明无言。说不出话干脆用行动,他拽住她的胳膊,让她倒下来,“还早,再睡一阵。” 裴辛夷完全无法理解,一边挣脱他的怀抱,一边说:“我们很熟咩?” 阮决明毫不客气地笑起来,从后抱住她头,让她转过脸来,“你是需要看脑科还是精神科?” 她无法直视他的眼睛,蹙着眉说:“我开会要迟到了。” 他松开她,无奈地说:“得,女超人,好走不送,我还要再睡。” 裴辛夷起床,啐声说:“猪头!” 阮决明笑得更加猖狂。裴辛夷恨恨地睨了他一眼,快步离开了卧室,却是不忘关上门。 房间里安静下来,阮决明看着天花板,喃喃地说:“点算?” 拿她毫无办法,拿自己这颗心也毫无办法。 第59章 近来很是疲惫,阮决明这一觉睡到了晌午,若不是忽而听见楼下的声响,或许还能继续睡下去。房间的隔音并不好,许是裴辛夷故意为之,和他一样需要对环境有所警觉。 他摸出枕头下的枪,缓缓走到门后。 听脚步声,来人有两位,应该是一男一女。一个消失在二楼,一个走到卧室门前,停下了脚步。 叩门声响起,来人小心翼翼地说:“阮生,六姑让我和哨牙佺来打扫屋子,顺便……喊你起床。” 是周珏的声音。 阮决明松了口气,咳了一声说:“我醒了。” “喔……好。”周珏以往常的明朗语调说,“六姑也真是,偏不让人休息,对我们也就算了,对你也这样——” 阮决明一下子拉开门,倒吓了周珏一跳。他只拉开了三分之一,握枪的左手别在背后。他淡然地说:“背后话六姑不是,不怕我生气?” 周珏吐了吐舌头,双手合十放在鼻尖前,“我不是这个意思啦……讲笑嘛。” 阮决明弯了弯唇角,“讲笑咯,这么怕我?” “就知道阮生最好啦。”周珏朝身后比划两下,“给你带了早点,六姑亲自买的喔。” 阮决明笑说:“你这么讲,我还以为是她亲自做的。” “那……”周珏眼眸一转,“阮生还需努力。能让六姑下厨,恐怕是最高荣誉。” 阮决明两句话将人打发走,关上门,去拿放在椅子上的衣衫。他这才意识到问题,从衬衣到外套,全部都起了褶皱,没法儿穿出去。虽然他可以趿人字拖在街上闲逛,但他绝不会穿这样的西装出门。 对于讲究体面的阮家人来说,这是两码事。 “好彩妹!”阮决明再次打开门,朝楼下唤道。 几声之后,周珏终于回应说:“乜事呀?” “你知不知熨斗之类的放在哪边?” “在杂物间!”周珏大声说,“你等等……你把衣服拿下来。” 阮决明思忖片刻,说:“算了,冇事。” 他是没法儿只穿着裤衩在其他女人面前晃来晃去的。尽管周珏于他来说就是一个超龄的侄女。 其他女人、侄女,他忽然意识到这两个词。他竟然自然而然地选择了站在裴辛夷这边,这是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分明昨天他还那么……男人是善变的。 阮决明自嘲一笑,拾起衣衫穿戴起来。不同的戒指和百达翡丽的手表都放在床头柜上,堆在了一起,一点儿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裴辛夷很少佩戴饰品,似乎是真的对这些小物什兴趣缺缺。她喜欢什么?她总是涂指甲,穿香水,也喜欢香薰蜡烛。她还养蛇。 想到玻璃箱里的蟒蛇,就想起了昨日的画面。他把她压在落地玻璃窗上,让她毫无保留地曝于外界,还逮住她的头发迫使她睁开眼睛,去看庭院外的山坡,远方的海面。 这里人烟稀少,又是半山腰,没人可以看见他们,但她还是羞耻之极。他在她耳畔说着下流话,她自尊被他一点儿一点儿抹去。当时他感到快意极了,现在想来,只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阿魏,你混蛋。”她呵着气说,鼻尖上下蹭着玻璃上结成的雾气,蹭干净又蒙上一层,蒙上一层又被蹭干净。毋庸置疑,他喜欢她那时的模样,也喜欢听她唤阿魏。 不能再想下去了。 阮决明戴上最后一枚狼首戒指,把枪别在腰后,走出了房间。 * 经过二楼的时候,阮决明看见佺仔,同他招呼了一声。佺仔有些不知所措地颔首,接着卖力拖地板。 阮决明记得裴辛夷分明做过清洁,这会儿让人再做一次,除非她有洁癖,或者不想留下一丁点他的痕迹。倒也不是令人失落的事,只是难免会有点儿发堵。觉得她活得太小心翼翼。 还未走下楼梯,阮决明听见周珏柔声喊着,“阿魏,阿魏。”当即一怔。 他步入客厅,只看见仿生态玻璃箱敞在阳光下,京唐纸屏风估计被运走去做古董修复了。周珏正在往箱里放食物,还嬉笑着逗弄那白唇蟒。 察觉到阮决明走来,她抬头指着壁龛说:“六姑特意去买的越南春卷。” “唔该。”阮决明走到壁龛旁,抬手掀开牛皮纸袋,忽又顿住,问,“这蛇有名字?” “有啊……”周珏别过视线,小声说,“阿魏。” 半晌,阮决明从牛皮纸袋里拿出春卷,半透明的晶莹的米皮裹着虾仁与蔬菜,看上去确是地道的越南春卷。他蘸了下配给的鱼露酱料,咬了一大口吃。 见他不搭腔,周珏自顾自地说:“六姑对它可好了,那么忙都要来照看它……” 阮决明咀嚼着春卷,唇角不自觉上扬。眉目间一时生出少年的明朗与率真来。 裴辛夷这个骗子,实在不高明。 * 下午四点左右,阮决明在酒店的公共游泳池旁看报纸,一位侍者送来电话。只听对方说了句“喂”,他便笑说:“这么快就想我了?” “……有事找你,我让司机去接你?”裴辛夷显然不想理会他轻佻的言语。 “不会安排了烛光晚餐?” “重要的事。”接着忙音传来,裴辛夷笃定他一定会赴约似的。 到了约定的时间,阮决明乘上“虎头奔”,才知道重要的事指的是接两个小孩放学。 “菀菀有一阵没见到你了,问你几时得闲。我想你今日应该得闲。”裴辛夷翻看着文件,头也不抬地说。 阮决明顺势调笑,可裴辛夷似乎听不见,始终没搭理。于是他抽走了她手里的文件。她这才蹙眉看他,“做乜啊?” “时时刻刻都工作,你是华尔街菁英,日进斗金?” “当然冇你能赚。”裴辛夷抢回文件,放进驾驶座椅背的兜袋里,“但谁让我有一大家子人要养?” 阮决明笑笑,拉起她的手,一一拂过手指,在无名指第三指节停下,轻佻地说:“我来养啊,好不好?” 裴辛夷用力收回手,“你不是讨厌我把女人当物品?怎么又能讲出让女人依附男人这种话?” 阮决明哑然一笑,“这是不一样的。” “一样。” “我以为你钟意做家庭主妇。” 裴辛夷睇了他一眼,“细路女天真的幻想。何况,这并不是细路女所想的,而是世俗引导细路女这么想的。点解冇人教导细路仔梦想做家庭主夫?” 阮决明抬手晃了晃,“OK,我讲不过你。” 裴辛夷笑出声来,“看来我该转行做律师。” 没过多久,车开到圣士提反小学附近。放学时间,校门外豪车云集,一众保姆、菲佣攀在墙外张望。 阮决明见状,也想下车去等。裴辛夷拦住他,说:“他们知道上车。” “最近绑匪这么猖狂,我看新闻都报道了好几起绑架案……” 裴辛夷半是蹙眉半是笑,“你这么担心,给他们请保镖咯。” 阮决明耸了耸肩,转头就看见人群里,两个小孩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我坐前面。”裴辛夷说罢下了车,朝小孩们挥了挥手,钻进了副驾驶座。 裴安菀正觉奇怪,拉开车门就看见后座里的人,不由得惊呼一声。阮决明一把抱着她上了车。 裴安逡随后上车,看见阮决明也有些惊诧,还是礼貌招呼说:“阮生好。” 顾虑新司机在场,阮决明和裴辛夷都没说什么。 * 返家途中,裴安菀看见停在路边的富豪雪糕车,急切地拍着车门说:“停车停车!” 裴辛夷回头说:“不许。” “想吃雪糕?”阮决明问。 裴安菀委屈地点头。裴安逡亦附和说:“我也想……” 阮决明以询问地语气对裴辛夷说:“让他们食啊,细蚊仔又不需要算卡路里,想食乜嘢就食乜嘢咯。” 裴辛夷停顿片刻,还是答应了。 阮决明牵着两个小孩下车,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富豪雪糕车前。 流动摊贩的牌照早停止发放,富豪雪糕车现存只得十几辆,贩卖的口味更只有四种,滑软雪糕、果仁甜筒、莲花杯和珍宝橙冰。 这是一众本地小孩的少时回忆,裴辛夷许久没吃过了,忽而有些想念,也犹犹豫豫地下了车。 两个小孩各要了一支果仁甜筒,阮决明正要付钱,感觉到身后有人贴上来,偏头看见了裴辛夷。 他笑了笑,贴着她的耳朵,只用她能听见的声音说:“妈咪想食乜嘢?” 她当即瞪了他一眼,还暗暗在他腰上拧了一把。他装作吃痛,“唉哟”一声,引来周围人侧目。 裴辛夷蹙着眉别过脸去,冷声冷调地说:“滑软雪糕好了。” 阮决明朗声对车里的老板说:“加一支滑软雪糕。” 裴辛夷咬了咬口腔侧壁,从等候买雪糕的人群里退了出去。 过了会儿,两个小孩各拿着一支果仁甜筒,蹦跳着来到裴辛夷身边。裴辛夷对他们笑,就见眼前递来一支软滑雪糕。 她瞄了一眼拿雪糕的人,眉梢一挑,将雪糕接了过来。正要送进口中,阮决明忽而倾身,贴着她的脸颊,吃了一口雪糕,卷着雪糕的舌尖从她的唇角掠过。 裴辛夷怔怔地,听见小孩们发出窃笑声,才瞪大眼睛去看阮决明。他早直起身,双手负在背后,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她低头去看两个小孩,他们在窃窃私语,像是撞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兴奋异常。 “喂,你们,给我上车。”她发号施令。 可不再管用似的,裴安逡颇有些得意地问:“那你和阮生呢?” 裴安菀接腔说:“我想要阮生送我回家。” 一唱一和,他们惯用的手段,如今用在戏耍她头上来了。 裴辛夷没好气地横了阮决明一眼,像是说“都怪你”。 阮决明摊手,露出无辜地表情,“食一口雪糕也犯法咯?” 两个小孩舔着甜筒,异口同声地学着阮决明的腔调说:“食一口雪糕也犯法咯?” 裴辛夷看向他们,端起微笑说:“很爱学舌是不是?回家把今天老师讲的课背给我听。” “不要哇!”裴安逡摸了一把脸,张大嘴“嗷呜”一声,逃也似地往车上跑去。裴安菀跟着跑过去,还回头朝裴辛夷做了个鬼脸,才坐进车里。 裴辛夷单手叉腰,连说:“反了反了。” 她的眼眸瞪得又圆又大,阮决明觉得可爱非常,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雪糕都快化了,再不食,我又食咯?” 也不知是因为他的举动还是话语,她拂开他的手,微蹙着眉往车的方向走去。 他快步追上去,还朗声道:“你也会害羞啊?” * 等他们悉数上了车,司机发动车,往中环开去。好在裴辛夷坐在前座,可以隔绝阮决明的“骚扰”,总算平复下羞赫情绪。 阮决明不扰她,却还有两个小孩可以烦,问起他们的课业和学校的生活。裴安菀兴高采烈地说课堂测验拿了满分云云,裴安逡不甘示弱,将他是一帮小伙伴里玩电动最厉害的人。 裴安菀却是没话了,阮决明觉出异常,轻声问:“菀菀和朋友怎么玩?” 裴安逡想了想,攀上阮决明的肩头,悄声说:“不要问了,菀菀冇朋友的。” 裴安菀听见了,横眉道,“谁讲我冇朋友?” 裴辛夷转过头去,淡然地说:“冇嘢,我也冇朋友啊,冇朋友又怎样?” “怎么这样讲?”阮决明匪夷所思地瞥了裴辛夷一眼,转而又低头对裴安菀说,“你想不想交朋友?” “……不想。”裴安菀闷闷地说。 裴安逡把最后一点儿甜筒塞进嘴里,越过阮决明去拉裴安菀的手,“冇事啊,我就是菀菀的朋友。” 裴安菀丢开他的手,蹙着眉,朝他鼓了鼓腮。 阮决明揉了揉眉心,深觉小孩们的教育实在是个问题。 抵达公寓楼下,一行人走进去。小孩们同守卫礼貌问好,抢着去按电梯按钮。 阮决明走在后门,拉住裴辛夷,轻声说:“菀菀是不是该看心理医生?” “……他们都该看心理医生,八仔更严重。”裴辛夷复杂地笑了笑,“但不可能的,再有职业道德的心理医生,二太都有办法撬出秘密。” 阮决明点头,过了片刻,低声说:“等我。” 裴辛夷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他们乘电梯上了顶层,还未走到公寓门前,门就从里面打开了。曾念估算好时间,开心地来应门。 当她看见四个人整整齐齐地出现在眼前,脸上的笑意却僵住了。她迅速调整好表情,笑说:“啊呀,阮生也去接他们放学了?” “是啊。”阮决明说,“太太好。” 曾念往回廊里走,给他们让开路,“今天牌友逢喜事,非要留我多打几圈,我才拜托六妹去接他们。不知还麻烦了你,唔好意思呀。” “唔驶客气。”阮决明说着换了拖鞋。 裴安逡急忙拽住他的手,说:“阮生阮生,我要给你看菀菀的秘密。” 裴安菀立马捂住裴安逡的脸,在他耳边警告说:“你个八哥!不许讲啦。” 曾念拉开他们,说:“让阮生和六姊坐一阵,你们先去写作业。” 可两个小孩压根儿不理会她,尤其是往常最亲近她的裴安逡,也只顾着去逮阮决明的衣袖。 看着他们踉跄着往卧室那边走去,曾念挤出一个勉强的笑,不经意看见始终沉默的裴辛夷,笑容倏地消失了。 “念姨,麻烦多备一副碗筷。”裴辛夷无视了她复杂的神情,跟着往卧室那边去了。 曾念应下,却暗自攥紧了手。 她早该想到这天的。从得知那个男孩到底是谁的时候,她就有预感,两个小孩会被抢走。她不断地安慰自己,没关系的,裴辛夷不可能公之于众。就让这对可怜的人办片刻的过家家吧。 * 这边厢,阮决明被裴安逡拉着来到裴安菀的卧室。裴安菀不像方才那般抗拒了,只是抿着唇,默默站在一旁。 裴安逡打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一册水彩纸画本。哗啦啦翻开,他笑着抬头,“喏,你看。” “要阮生睇乜嘢?”裴辛夷走到门边,扶着门框说。 无人应答,她笑着走过去,站在阮决明身后。 她看见一幅水彩画,笔法还有些许稚嫩。雾蓝色渐变的水池里,有两抹小小的倒映,一左一右还有两个大人的影子。远处还有一道浅一些的女人的身影。 “老师让我们画‘happiness’。”裴安菀小声说。 “是不是画得很好?”裴安逡骄傲地说,“菀菀也像大姊一样有艺术天赋!” “这是阿姊?”阮决明指了指最浅的一抹影,他的声音竟有一丝干涩。 “是呀,大姊。”裴安逡半趴在桌上,一一指着说,“菀菀,我……还有,妈咪,爹地。” 裴辛夷一下子捂住了唇,眼眶亦湿润。 阮决明一时也说不出话,勉强挤出几个字,“画得很好。” 良久,裴辛夷从后面拥住了阮决明,垂头抵在他肩头,泪无声浸润了他的外套。 静静地看了会儿,裴安逡扑过去,抱住他们,“我也要抱抱!” 裴安菀一步一步走过来,在另一边环住了他们。 Happiness——世人习以为常的幸福,于他们竟是奢求。 耶和华,仁慈的父,能否予我宽恕,让我再次祷告。 第60章 晚餐过后,阮决明陪小孩们玩了一阵大富翁棋牌游戏,提出告辞。曾念假意挽留说:“也不早了,就在这里歇吧。” 阮决明说无事,和裴辛夷去书房,翻看了近来裴辛夷分散做的投资的文书。临走时,他开了一张支票给她,说:“你看着玩。” 裴辛夷掸了掸支票,戏谑道:“还以为你给我零花钱。” 阮决明饶有兴致地“喔”了一声,“这就开始讨零花钱了?” 裴辛夷垂眸笑,却不想阮决明一把掌住她的后脑勺,在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好好休息。”他说。 * 披着夜色回到酒店房间,阮决明拨出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南星,他快言快语地说:“刀哥,佛爷问你几时回?” 阮决明揉了揉额角,说:“尽快,裴老还在住院,暂时不肯见人。” “还没谈好吗?” “我想差不多了。” “就是说嘛,这也不是他答不答应的事……”南星自顾自地说,又自顾自止住了话头。 “其他还有事?” “夏妹从木材厂拿了一批货回缅甸,暂时没有别的动作。还有,上次的泰国杀手,查到是良叔派去的,不过没有证据,佛爷应该……” 阮决明思索片刻说:“这事先不要摆上台面,我不想老爹担心。” 南星颇有些为难地说:“可良叔老是这么挑衅。” “良叔的事,我还要再查一查。” 南星一愣,“什么事?” “等我回去再说。” * 没过几天,裴怀荣出院了,一众亲眷朋友往山顶别墅冲去。三太领着小孩们去探望过了,裴辛夷才和阮决明约好一起去问候。 阮决明在这边多待了半月有余,唯一借口就是怎么也得和裴老大声招呼再走。却不想裴老忽然就愿意见人了,倒让他不得不把返程提上议程。 阮决明与裴辛夷走进宅邸,正巧碰见准备离开的裴安胥。他冷淡地打了招呼,想了想还是拉住裴辛夷,说:“三姊刚才来过,还问起你。” 裴辛夷较他更淡漠,抬眉问:“话乜嘢?” “……Angela办百日宴,你去不去?” “冇时间。” 裴安胥原就因裴繁缕的事被这一家子人气得不行——四姊遗体送去做了尸-检,葬礼也办得很仓促,只有二房的亲眷去了;阿妈成天咒裴辛夷不得好死,却是不大为女儿的离世伤心。 如今听裴辛夷连三姊女儿的百日宴都不肯赴宴,他更是郁气,心下叹这个家摇摇欲坠,甩手离去了。 * 裴怀荣身边除了护工,还有二太守着。二太消瘦了些,中年丧子的郁悒与惨痛,皆刻在了眼周唇角的细纹里。却是故意装给裴怀荣看,不化妆,每晚只擦薄薄一点精华水。牺牲这样大,倒是苦了她。 裴辛夷扬起微笑,说:“细妈怎么这样憔悴了,最近太操心了吧?” 何云秋还未答话,坐在床上看报纸的裴怀荣拉下老花眼镜,说:“是,你细妈近来好辛苦的,你有空多关心她。” 裴辛夷故作忧心道:“当然啊,四姊走得突然,细妈一定还未缓过神来。如果需要人说说话,我随叫随到。” 看似是体己话,其实句句命中对方痛点。何云秋的小把戏,裴辛夷学以致用。 “辛夷。”裴怀荣语调里暗含警告意味,令这场较量戛然而止。 何云秋把护工唤道身边,说:“你们慢慢聊,我让人送些差点过来。” 阮决明客气地说:“冇嘢,唔驶客气。” 何云秋笑笑,和护工一齐走出去。 门一关拢,裴怀荣还没说“坐”,裴辛夷径自去窗边的墙角里的沙发坐了下来。 “躲了半月,不知道的还以为杀手的目标是你呢。”她笑了一声,抬眸去瞧脸色尚好老人,“阿爸,你讲我讲得对不对?” “裴小姐,平常同我不着边际地讲笑也就罢了。世伯才出院,听不得这些。”阮决明站在离床尾半米远的侧边,一手负在身后,倒很有绅士派头。 可不都是装的,各个只会装相! 裴怀荣觉得他们一唱一和,心下不快。其实这回错怪阮决明了,阮决明是真觉得裴辛夷这么说话做事很出格。 “是咩?那我收声咯。”裴辛夷说罢,只听叩门声响起。佣人送来茶点,她去应门,将托盘端进卧室另一边空间,被沙发围绕的茶几上。 接着她又回来扶父亲起床,给他披上外套,搀着他去那边的沙发落座。 末了,她不忘邀功,睨着阮决明说:“阮生,你看,我好孝顺的。” 那眼尾上挑,笑着的模样,令他有一股掐住她的脸印一个响吻的冲动。他还是没这么做,以浅笑回应,坐在了在另一侧的沙发上。 裴辛夷问了些父亲住院时的状况,喝完一杯现煎的铁观音,识趣地说:“我出去吸烟。” 门外,何云秋像门神一样杵着,像个被同伴排挤的学生。见裴辛夷走出来,何云秋藏起了眼里的忧思,高傲地乜了她一眼。 “细妈,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不好受吧?”裴辛夷笑着,眼神却冷冰冰的,“我阿妈当年也是这么经历过来的。” “裴辛夷,管好你自己。” 裴辛夷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烟,“她结婚的时候,我送了一句祝词。可她好笨啊,以为那句话是忠告,我怎么会给她忠告呢?那是我对自己说的。” 她转头看着何云秋,“没有路,那就自己铺——” 何云秋冷哼一声,打断这话说:“你以为这么就把我吓唬住了?细蚊女,不要天真了,还早着呢。” 何云秋第一次挑明了回应,倒让裴辛夷一怔。 何云秋接着道:“最好把你的尾巴藏起来,别被我逮住。” “细妈,我哪有尾巴啊,尾巴早被你剃干净了。”裴辛夷掸了掸烟灰。 * 半晌,阮决明走出房间。何云秋急忙进去,伺候裴怀荣躺下。当真是伺候,讨好皇帝那般。 “我提议安排裴老和蒋坤见面,他讲不用,这笔生意交给了裴五处理,我们看着办就好。”阮决明说着往门外走去。 裴辛夷与他并肩而行,戏谑说:“阮生,你好大的派头,阿爸都听你话事。” 一齐上了车,阮决明说:“过些天我就回去了。” 裴辛夷过了会儿才给予反应,却只是淡淡地“喔”了一声。 “还有无需要我打点的?……” “冇啊。”裴辛夷笑说,“到时候你告诉我时间,我送你呀。” “很想我回去?” “是咯。” 阮决明笑着摇头,缓缓覆盖住了裴辛夷放在座椅上的手。 裴辛夷心口一滞,对阮决明笑了下,抽出手来摸脸颊,移开视线说:“他们会想你的。” * 次日是星期六,裴辛夷照例和两个小孩去疗养院看大姊。离开的时候,却不想在大厅碰见了向奕晋和裴安霓。 “你们?”裴辛夷有些诧异。 裴安霓说:“我们朋友打球摔断手臂,从医院转过来休养。” “喔。”裴辛夷注意到他们手上没有花束等,“你们回去还是……我送你们?” “Eugene开了车。”裴安霓笑说,还偷瞄了向奕晋一眼,眼里是藏不住的浓情蜜意。 裴辛夷将一切看在眼里,点头说:“那好。” “Daphne……”向奕晋叫住转身走开的裴辛夷。 她回头瞧了他一眼,淡然地说:“怎么?” “冇嘢。” 向奕晋当时装作若无其事,晚上却给裴辛夷发去传呼,说朋友多了两张票,明日要不要去看看音乐剧。 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如果她对音乐剧不感兴趣,还有音乐会、演唱会、话剧、电影。总之,好不容易见了她一面,他一定要制造机会。 裴辛夷答应了。 向奕晋沉醉于他一颗爱恋的心,半夜辗转反侧,竟像初恋的中学生。 * 他们约在音乐剧上演的会馆附近的咖啡厅见面。先坐下来聊聊近况,再看音乐剧,最后去尖沙咀吃晚餐,这是向奕晋的约会计划。 午后,阳光从遮阳棚边沿倾斜过来,映进窗玻璃,给一半的桌子抹了一层澄黄的蜂蜜。 裴辛夷将方糖丢进咖啡里,用小勺轻轻搅拌着。她浅笑说:“抱歉,你的电话我都没回……”轻吸了口气接着道,“最近实在是很忙。” “我知道。”向奕晋小心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讲。你们一家人感情这么好……又这么突然,我——” 裴辛夷摇头,“冇嘢,比起我,细妈和安霓才是最应该被照顾的。” “安霓好几次跟我哭诉,讲四姊有多不容易。” “你要好好安慰她。”裴辛夷抿了一口咖啡,抬眸说,“她其实对你很有好感。” 向奕晋没想过裴辛夷这么直接——她向来是这样直接的。人们习惯含蓄,习惯道不破。其实有时候,直接比迂回更起作用。 果然,向奕晋辩解说:“你误会了,我和安霓只是朋友。” 裴辛夷笑笑,“是呀,朋友。” “不是那个意思。”向奕晋抿了抿唇,假装抬腕看表。不经意看见斜角,隔着中间一排座椅、修剪漂亮的绿植盆栽后,靠墙那方的咖啡座上,有位男人正注视着这边。 他感到疑惑,多瞧了一眼。裴辛夷顺着视线看过去,手上的咖啡杯没拿稳,咖啡洒在了半裙上。 “冇嘢吧?”向奕晋忙起身,将纸巾递给她,又从兜里摸出手帕,似乎想亲自擦拭溅了咖啡渍的半裙。 裴辛夷挡了下来,捏住手帕的角,说:“多谢,我来。” 向奕晋意识到这么做或许有些失礼,退回座位上,唤服务生来处理。 裴辛夷起身说:“唔好意思,我去一趟洗手间。” 咖啡杯放回了碟子里,杯碟周围的浅米色的编织蕾丝桌布上印着深咖色的斑点。淌出来的咖啡还在顺着桌沿往地板上滴落。 滴答滴答,急急缓缓,就像裴辛夷不安的心。 她看也没看向奕晋的表情,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服务生过来处理残迹,再走开时,向奕晋已经看不见裴辛夷了。 * 快步走进洗手间,裴辛夷打开水龙头,沾湿了手帕,用手帕擦拭银灰色包臀短裙上的污渍。 洗手间的门被打开,再弹回去,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裴辛夷抬头,看见来人,不自觉咬了咬唇,掩饰般地垂头继续擦拭半裙。 阮决明一步步走近,双手虎口握在一起,接着转了转食指上的戒指。他在她跟前站定,出声说:“搞乜啊?” “……你搞乜啊!”裴辛夷蹙眉说,“这是女士洗手间。” 阮决明一把捏住她的脸,迫使她抬头,悠然道:“心虚了?” 裴辛夷笑了一下,直视他说:“乜心虚?我新买的裙子弄脏了,心烦。” 门外传来一阵女人们的说笑声,阮决明察觉到,迅速压着裴辛夷闯进就近的隔间里。一下子撞到底,她的肩胛骨撞上冰冷的墙,疼得轻嘶了一声。 正在他们争执之际,女人们走进了洗手间,其中一位推了下隔间的门。阮决明一步退后,以背抵住门。裴辛夷扬声说:“有人。” “有人不知锁门?”女人不满地小声骂了一句,往隔间去了。 裴辛夷松了口气,蹙眉瞧着眼前的人,以唇语说:“黐线呀你。” 阮决明反手锁了门,一手轻扭另一只手腕,缓缓靠近她,贴着她耳畔说:“你掐痛我了。” 裴辛夷别过脸去,一边推他一边压低声说:“那是安霓的条仔,你见过的。” “解释乜嘢?我要你解释了?”阮决明故意触碰她的耳廓说。他双手撑着墙,完全将她圈在怀里,不给她躲避的机会。 她垂下头往左多躲,他凑过去。她又往右偏,他直接按住她的额头。 她被迫看着他,满是恼意,却只得以蚊子似的声音说:“你到底乜意思?” 被她以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寻到了趣味,忽而低声笑笑,再度贴近,衔住她的耳垂说:“点解和安霓的条仔单独喝咖啡?” 裴辛夷呲牙,无法放声大骂,看上去纠结极了。 阮决明哑声笑,很是得意,还以唇语说:“不如?” 裴辛夷气急,握拳打在了他小腹上。阮决明没来得及反应,吃痛勾身,捂住了腹部。片刻,他直起身,倏地箍住了她的手腕,往上捞起抵在墙上。 下一瞬,她的唇被封住。 他含糊的说:“我还冇体验过在女厕,正好试试是不是真的很刺激。” “你!”裴辛夷倒吸一口气,接着放低声,“变态啊。” “是啊,我以为你已经了解。” 马桶抽水的声音响起,盥洗池也传来哗啦啦水声。然后女人们离开了,洗手间安静了下来。 裴辛夷猛地推开阮决明,怒道:“收皮啦你!” 阮决明背撞上隔间的门,却还是噗嗤笑出声。他饶有兴致地说:“你知不知你生气时最性感?” 裴辛夷用力推开他,打开门锁,欲闯出去。可他一手撑在隔板墙上,只凭手臂就阻了她的去路。 裴辛夷举在额边的手握紧又松开,好不抓狂。 阮决明笑出声,换来她恶狠狠的瞪眼。他止住笑说:“好了好了,我本来想晚点给你打电话,冇想到在这里碰见。我想问,裴小姐肯不肯赏光,与我一道食饭?” “不要以为有你的种,你就可以——” 阮决明掐住她的下颌,又用力印下一个吻。 裴辛夷在他唇上咬了一下,被放了开来,趁机说:“你看见了,我约了人!” “安霓的条仔有乜重要,你打发他走得咯?” 阮决明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见她不接腔,叹了一口气说,“我明早飞河内,今晚总得留时间给你,还有两个细路仔。” 裴辛夷觉得再推拒,阮决明就真的会察觉出什么来,只得说:“我知道了。” 阮决明瞥见她被拉扯下的衣衫里的深沟,喉结动了动,说:“我和朋友讲一声,去车上等你?” 不过一会儿,裴辛夷回到座位上,向奕晋却感觉等了很久,担忧地问:“你冇嘢吧?” 裴辛夷抱歉地笑笑,“……Sorry啊,我接到电话,要我立马去办公室。” 向奕晋愣住了,“这么突然?”又犹豫地说,“不能推掉?” 裴辛夷露出为难的表情,“唔好意思,我下次再约你?” 向奕晋知道她看重工作,不想这个时候就让她对自己产生坏印象,只好说:“好吧,那……我送你过去?” “冇嘢,司机在等我。”裴辛夷双手合十,说了一句“sorry”,连道别都忘记,便拎起手袋急忙离开了。 向奕晋往沙发椅背上靠,怅然若失地叹息。忽地,他注意到斜角的座位空了。他隐约觉得方才盯着这边的男人有些眼熟,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咖啡店外,裴辛夷拉开奔驰的门,刚抬脚跨进去,整个人就被拽了进去。 “喂!”她惊呼。 闷沉的呼吸与吻同时落下,她听见男人轻佻地说:“点算,刚才的不够。” 她又羞又气,推搡着说:“滚啊!” 大拇指指腹掠过她的下唇线,他笑笑,说:“你当我醉咖啡咯。” 第61章 阮决明轻吻一下就作罢,到底还是没做太出格的举动。裴辛夷庆幸开车的是新司机,而不是周珏或周崇。那么阮决明定然不会就此放过她。 他们带着小孩出去吃饭总归不妥当。于是裴辛夷托周珏买来食材,在家做饭。 裴安菀开心极了,连呼“六姊和阮生下厨”,就差当着曾念的面唤“爹地妈咪”。曾念见状,借口有牌局,出门去了。 裴安逡对妹妹嘀咕,“妈咪走了,点解你要这么做?” 前些天,哥哥指着画儿说“爹地妈咪”,妈咪是多么高兴啊。可他转眼还是“分不清”妈咪。 她记得曾念过去灌输的关于裴辛夷危险的话,还察觉出曾念其实根本不在意他们感受的事。这一切疑虑,在得知谁才是妈咪时,终于有了答案。 可哥哥认为曾念对他们很好,比裴辛夷这个骗子还要好。他们为此争吵过几次,裴安菀觉得和哥哥说不通,不愿再说了。何况,妈咪说要给哥哥一些时间。 裴安菀觉得,这样也许是好事。毕竟对哥哥来说,同时喊两个人妈咪很困难。而她不同,就算突然来个人,要她唤妈咪也是可以的。她心里没有障碍,可以面不改色地撒谎。 但当下听哥哥这么讲,裴安菀还是有些生气,蹙眉说:“关我乜事?” 裴安逡瘪嘴,不再言语。看着在厨房里忙碌的一对男女,他其实也感到高兴。 晚餐很丰盛,阮决明做了些越南北方菜,裴辛夷做了粤菜。没时间煲汤,只得从饭店买来大骨汤。 跑腿的还是周珏。她把汤端到厨房去换汤碗装,嚷着:“六姑,我在休假诶,你这么使唤我。不管,反正我要在这里食饭。” 裴辛夷宠溺地说:“好,你叫他们洗手,去坐好。” 等周珏走开,阮决明笑说:“好彩妹还是细蚊女的样子。” “是咯。”裴辛夷无奈地摇头,“她当自己和菀菀八仔同辈,总跟我撒娇。” “他们都和你撒娇,你呢?” “我啊。”裴辛夷偏头,睨着阮决明说,“和你啊。” 阮决明刚洗了手,水都没擦干就去捏她的脸颊,“你可不可以一直这样得意?”(可爱) “我几时不得意?”她粲然一笑,眉眼弯弯,恰似少女。 一行人在饭厅落座,欢声笑语不停歇,格外温情。饭后,他们一齐在客厅看电视。阮决明左手拥着裴辛夷,右手揽着裴安菀。周珏和裴安逡坐在长沙发前的地毯上,吃零食吃得满手都是。 电视里放映的是前段时间热播的TVB剧集《难兄难弟》,罗嘉良和吴镇宇在插科打诨。裴辛夷忽觉酸涩,不自然地拂了拂鼻子。 “怎么了?”阮决明低头问。 裴辛夷对他笑笑,“冇嘢。” 阮决明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额边的头发,“舍不得?” 半晌,裴辛夷往他怀里缩了缩,轻声说:“嗯,舍不得。” 周珏听见了,回头“喔”了一声,打趣说:“好酸啊。” 裴安菀冲她做鬼脸,“不要打扰爹地妈咪!” 周珏回敬一个吐舌,“你们两个小鬼才是电灯胆!快点去睡觉,好让你爹地妈咪过二人世界。” 裴安菀眼眸一转,轻踢裴安逡的背,“八仔,我们去玩大富翁?” 裴安逡其实想看电视节目,但他知道拒绝的后果,讪讪应声,“好吧。” 周珏自然乐意加入,揽着他们往游戏室去了。 阮决明耸了耸肩,“点算,只有我们了。” 裴辛夷左看右看,起身说:“我困了,我去洗澡。” 阮决明一把将她拉回怀里,下巴胡茬蹭着她的脸颊说:“睡觉啊?我陪你咯。” 裴辛夷被胡茬扎得痒痒,躲闪着说:“你好烦。”却是忍不住笑。 * 半夜,房间里亮着一盏壁灯,昏黄的光映着依偎在一起的男女。烟雾徐徐升起,裴辛夷挠着阮决明的腹肌,哑着嗓子说:“阮生,下次见又是几时?” 阮决明吻了吻她的额头,“你想我的话,随时。” “又讲笑。” “没有。”阮决明将烟递到她唇边,等她吸了一口,反手放在了烟灰缸上。他翻身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说,“不要在我不在的时候打歪主意,不然你知,你会死得很惨。” 裴辛夷喉咙一哽,故作无事地笑,“乜啊,不要和别人拍拖,还是不要上床——” 话音未落,他封住了她唇。 * 次日清晨,裴辛夷早起和Maria一道烤吐司,看见阮决明走来,笑着迎上去。他的领带搭在脖颈上,还没来得及系。她什么也没说,拎起领带就帮他系上。 “我像不像好好太太?”她抬眸说。 阮决明笑说:“你确定?” “我只在阿崇第一次穿正装的时候系过领带嘛。” 阮决明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挑起系得丑兮兮的领带看了一眼,打消了重新系的想法。 慢慢吃完早点,裴辛夷把两个睡眼惺忪的小孩叫出来。裴安菀说了道别的话,还是抱着阮决明不肯撒手。 “好了,再抱下去,阮生的航班就要飞走了。”裴辛夷说。 裴安菀亲吻阮决明的脸颊,依依不舍地松手。 裴辛夷推了推站在一旁的裴安逡,柔声说:“仔仔呢?” “Bye-bye.”裴安逡抿了抿唇,垂眸说,“要常来看我们哦。” 阮决明一顿,抱起他来,揉搓他圆乎乎地脸蛋,蹙眉笑笑,“一定。” “我还是送你去机场……”裴辛夷说。 阮决明说:“不是讲好了?我不喜欢,好彩妹送我就得了。” 公寓门关上的时候,裴辛夷感觉到了短暂的空白,就像有什么从身体里抽离出去了。 “人走了,还看乜嘢?”冷不丁响起曾念的声音。 裴辛夷转身,对她笑了一下,“念姨,我想你该清楚,如果不是你,一切都不会这个样子。你说,如果他知道了,你会怎样?” 曾念也笑,肯定地说:“你不会让他知道的,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那年冬天,裴辛夷对阮决明说,明年六月在法国里昂一间咖啡馆见。七月去越南,在罂粟花田,他说他没有去。其实他去了。至少她听裴安胥说,他曾在法国念了一年fine art。 裴辛夷不知道,阮决明去法国留学的机会来之不易。 他恳求父亲送他去法国,还被父亲认为是想逃避家族生意,软弱的表现。好在当时有位法国人和父亲在谈生意,父亲认为这也是一个逐渐参与的契机,托法国人的关系,送他去留学了。 阮决明在法国待了一年,中途返回越南拿了几次货。六月过了,圣诞节也过了,他还是没等到要等的人。他预料到了,嘲笑自己不该相信骗子的话,毅然退学。 阮决明亦不知道,裴辛夷根本没机会去。 她订了去法国的机票,说想去过夏天,可曾念察觉出不对劲,逼她说出实情。曾念知道小孩们的父亲从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变成了阮决明,感觉到了危机。 裴辛夷每次出发之前,小孩们都会生病,感冒、发烧、支气管炎、肺炎。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都是曾念设计的。不得不说,曾念是一个合格的护工,总能将小孩们的病控制在危及性命与过重之间。 曾念淡漠地说:“你该感谢我给你上了重要一课。朋友转眼就可以变成敌人。” 裴辛夷明白了,曾念对小孩们是一点感情也没有的,只当他们是棋子。就像她于父亲来说,也只是尚且可以利用的棋子。 裴辛夷确是学到一课。人人唯利益至上,连情感都可以做戏。 * 转眼到了中秋。一大家子人在山顶别墅团聚,饭席间的气氛难得融洽。 裴辛夷打趣说:“最近冇看见五哥的花边新闻,对女人意兴阑珊了?” “对哦!”裴安霓接腔说,“难道五哥发现自己真正的取向了?” 裴怀荣横眉,沉声说:“安霓,不要胡话!” 裴安胥连忙做和事佬,分别讲了好话,又说:“听说安霓最近和向家的仔走得很近?” 裴安霓顿时红了脸,咬着唇说:“我又冇话你不好,你这样攻击我。” “我讲的事实,怎么是攻击?”裴安胥偏要戏谑。 裴辛夷笑说:“我知,Eugene嘛。有时下班碰见他,他总和我提起Annie。” 裴安霓眼眸一亮,小声问:“真的?” “当然咯,六姊几时骗过你。” 何云秋夹了一块鲍鱼到安霓碗里,状似不经意地说:“倒不知道六妹也认识Eugene。” 裴辛夷依旧笑着说:“其实趣事不止这么一件,阿爸,我有悄悄话和你讲。” 裴怀荣到底是老了,见裴辛夷如此乖巧,不禁忆起从前,叹道:“辛夷还是贴心。” 可当二人去书房说“悄悄话”,裴怀荣转眼就忘了从前,怒骂:“公司的事不归你管,你调查这些做乜啊?” 裴辛夷有些怔愣,以为父亲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事实—— 何云秋趁怀安船务公司股价下跌之际,暗箱操作令股价持续下跌。她卖出湾仔的地,拿钱做空公司,将套出来的钱转移到离岸公司。 “何云秋要搞垮你一手创办的公司,阿爸。”裴辛夷说。 裴怀荣一手拂开茶几上资料,连茶杯也落在了地上。他捂住心口,说:“这公司早不是我的了,如今姓洪!” 电光火石间,裴辛夷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说:“你参与了?你让何云秋这么做的?” “那是你细妈!” 裴辛夷静了两秒,自嘲地笑笑,“我查了这么久,还以为……到头来被蒙在鼓里的人是我。” 裴怀荣放缓语气说:“辛夷,移民是迟早的事。我答应维持和阮家的生意,不过是给佛爷最后的面子。” “你们移民,就把我嫁去越南对吗?”裴辛夷握住茶杯,一用力茶杯就翻倒,滚烫的茶水溅在了手心,“怪不得,这么大手笔的事,要瞒着我做。” “乜嘢嫁不嫁?阮决明那么讲,我都冇松口。” “你当然不好松口,这笔生意维持一日,我就要洗脏钱一日!” “洗脏钱?”裴怀荣哼笑,“讲得你很干净,你的古玩行做乜我不知?你不一样帮他人洗钱?还有灭口……如果你抖一抖,半个金融业的人都要跟着遭罪。” 裴辛夷咬了咬牙槽,说:“那些人是谁?都是你的‘朋友’。我不帮忙,你有今天?恐怕我们一家还指着湾仔的几块地几栋楼生活!” “辛夷啊,你细妹细佬还小,你想他们像你和老五一样,永远做这些事?” “……就当你是为了这个家,你们做的这些,就不怕洪家人发觉?到时候三姊要怎么做人?” 裴辛夷起身,抹去手心冷却的水珠,“阿爸,那块地以前是阿妈的。我不会帮你善后,你不要后悔。” * 客厅相距远,沙发上的人没听见方才的动静。见裴辛夷走来,裴安霓还招呼她吃月饼。 裴辛夷勉强笑笑,说:“Sorry,我有些累了。念姨,我们回去吧?” 曾念觉出不对劲,不敢忤逆,忙哄着两个小孩与众人道别。 司机放假,由裴辛夷开车。心下烦闷得紧,她破例打开了车载电台。电台主持以低沉的腔调念着古诗词,映衬当空一轮明月。 后座的裴安菀和裴安逡争相说诗题,曾念被他们惹得笑个不停。 裴辛夷弯起唇角,却尝到了咸味。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19] 作者有话要说:[19]《嫦娥》李商隐。译文:云母屏风染上一层浓浓的烛影,银河逐渐斜落启明星也已下沉。嫦娥想必悔恨当初偷吃下灵药,如今独处碧海青天而夜夜孤寂。 第62章 十月下旬,以索罗斯为代表的国际炒家将矛头对准香港,恒生指数一下跌破九千点。风暴波及韩国、日本,金融危机从东南亚蔓延亚洲。 走在街头巷尾,始终能听见谩骂与嚎哭。跳楼、瓦斯中毒、砍了全家再自裁,自杀的消息穷出。从工薪、中产到富豪,无一不陷入混乱。 裴辛夷从内部人士那里得知消息时,已来不及应对,多项投资严重亏损。裴怀良来电大骂一通,惹得裴辛夷气郁,还得好言好语劝慰。 这天,裴辛夷又接到一通从越南打来的电话。以为是裴家远亲,却不想是阮决明。 “裴小姐,你让我损失这么多,该怎么赔?”阮决明戏谑道。 裴辛夷忽地笑出声来,还说:“多谢,我这些天根本笑不出。” “还好吧?” “嗯,有你给的‘零花钱’,我勉强可以支撑。” “我在法国开了一个新的户头,你有需要就和我讲。” “冇嘢。我欠你太多。” 阮决明低声笑笑,“仔仔们呢?” 裴辛夷垂眸看着嫣红的指甲,“都好,劳你挂心。” 那边收了线,裴辛夷听了一阵忙音,回到了座位上。 意大利餐厅里,偶尔杯碟碰撞声响起,人们轻声交谈,好似外界的纷乱闯不进来。 邻座的向奕晋问:“冇嘢吧?” 裴辛夷笑着摇头,看向对面金发碧眼的女人,以英文说:“抱歉,刚才讲到哪里了?” 女人翻动手中的资料,侃侃而谈。 向奕晋知道裴家抗不下金融危机的压力,主动向裴辛夷抛去橄榄枝,分享一些他在美国的融资项目。 * 散席后,向奕晋开着他的宾利送裴辛夷回办公室。 斟酌一番,向奕晋出声说:“这周六你有时间咩?” “又约我看电影?”裴辛夷眉眼弯弯地说,“上次那部电影好无聊,我都睡着了。” “朋友约我去打保龄球,我想把你介绍给他们。” 裴辛夷做出略有些惊讶的样子,“介绍我?” 向奕晋清咳一声,避开她的视线说:“我们date有一段时间了,应该见一见我的朋友们,你觉得呢?” “Date?”(约会) “难道……你认为不是date?” 裴辛夷垂眸笑笑,“是呀,和你玩总是很开心,可是……” 向奕晋忙说:“太快了是咩?sorry啊,我只顾自己了。” “不是,你也和安霓date嘛。”裴辛夷咬了咬唇,“其实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对不对。安霓很钟意你,细妈也在尽力撮合你们。” 向奕晋忽然松了口气,甚至有些开心——她竟然计较其他女人。他说:“我和安霓只是friend啊,我们有共同的朋友,总不能不见面。如果你介意,我可以和她说清楚的。” “Eugene,她是我阿妹,我不想她伤心。而且,最近家里事很多,我实在冇心情。” 向奕晋轻轻捏了捏裴辛夷的手,“我了解,不是要给你压力。不去就不去咯。” 沉默片刻,她说:“去吧,我想你开心。” 他握住她的手,想抬起来吻一吻,却还是作罢。好不容易和她的关系有了进展,他不能冒冒失失吓着了她。她不像她的穿着那般,实则有些保守,他要倍加耐心才行。 * 过了些时日,裴辛夷去半山别墅,参加为应对危机而组织的家族会议。二太娘家的亲戚吵吵闹闹没个消停,裴辛夷没怎么发言,和裴安胥对了个眼神,溜去偏厅吸烟。 裴安胥呼出一缕烟雾,忿忿地说:“舅舅这个时候还来要钱,完全不讲道理!” “你家的亲戚破事一堆,何止这时候?”裴辛夷点燃烟,将打火机扔还给他,“你不会又要私掏腰包吧?” “我又不是散财童子,当我傻啊?” “早跟你讲不要给,不相信我的,有一回就有二回,三回之后还三回啊,傻仔。” 裴安胥连连点头,“你总是对的,我以后乜事都听你指点。” 裴辛夷斜睨他一眼,“哦,你又不讨厌我了?” 裴安胥笑笑,“我们互相关照这么多年——我只是气你,点解要让四姊落得那样的结局?” 裴辛夷发觉他竟然还如此在意,淡然地说:“怪不到我头上。” “嗯……我对阿妈,失望透顶。”裴安胥垂眸说。 听见脚步声,他们止住了话头。裴安霓出现在门口,探头探脑地说:“好哇,你们撇下我,在这里享受清净!” 裴安胥迅速整理情绪,玩笑说:“安霓也觉得烦?” “舅舅拉着我讲,一定要拿下Eugene,我们才会顺利度过等等等。”裴安霓揉了揉耳朵,撅嘴说,“好烦的。” “对了,最近都没听你念叨Eugene,你们……?”裴安胥问。 裴安霓走进来,黯然地说:“他好像有意避开我。朋友开的局,只要有我在,他不都出现。……我感觉他可能有钟意的人了。” “不是吧,你们那么要好。” “只是朋友的程度啦,连暧昧都不算。”裴安霓叹了口气,可怜兮兮地看着裴辛夷说,“六姊,我要怎么做呢?” 裴辛夷为难地蹙起眉头,“这种事你要问五哥,我没经验诶。” 裴安胥说:“问我也无用,不过还是你问你六姊好。你看到过她同谁拍拖?她就是女魔头,男人都不敢碰她的。” 裴辛夷没好气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乱讲!” “那不然你讲一讲咯,我很乐意听你的恋爱史。” 见他们有说有笑,裴安霓的烦恼似乎也扫去了些许。 不多时,裴安胥被二太叫出去议事。裴安霓悠悠地叹了口气,“妈咪就是太要强了,舅舅他们才会一直来打扰。” 裴辛夷不愿谈二太,转移话题说:“安霓,其实你回来这么久了,有冇想过以后做乜嘢?” 裴安霓摇头,过了会儿,忽然说:“其实……我想选香港小姐。” 裴辛夷惊诧不已,“真的?” 裴安霓羞赫地低下头去,“是呀,我其实好喜欢模特这个职业的。朋友们都叫我去试一试。” “做模特不一定要选港姐呀,何况我们家这方面的资源也不少。我可以帮你介绍,如果你还想进TVB,五哥也可以帮忙。” “不是啦。我想偷偷去,不然妈咪是不准的。” 裴辛夷点头,“细妈反对你做模特?” 裴安霓“嗯”了一声,“她讲戏子营生,我不能取趟浑水。还讲冇人家钟意一个抛头露面的儿媳。……她还是一心想我能和Eugene有结果。” “你怎么想?” “不知道,但我还是……我不想放弃。” “嗯,安霓,不要放弃。” “六姊,你最好了。” 裴辛夷转身往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以避开她的视线。 窗外,绿植之间隐约能看见一湾维多利亚港。 * 海岸线另一边。崇山峻岭的边境,隐没在山林里的一间木材厂大门紧闭。高悬的排气扇正在运作,光线从扇叶间照进去,尘埃顺着光束缓缓下落。 一间不到十坪的办公室里,桌上堆着好几重文件。阮决明正叼着烟,翻看摆在面前的账簿。 远远地有人呼喊,“刀哥,阿星说美国佬到了!” 阮决明朗声应了,那人重新戴上了防毒面罩,回到了工位上。 铝制的长台上,依次摆着化学器皿,一群穿着防护服的青年上下忙活着。 这间工厂是阮家最重要的产业,如果能称之为产业的话。产出的货销往各地,每年净利润相当可观。 自阮忍冬南下后,佛爷就将工厂交给了阮决明打理。阮决明不同于阮忍冬,行事果敢,很快就让工厂的收入翻了一倍。佛爷欣慰之余,不由得有些许遗憾,觉得如果让小儿子做正经生意,或是从政,或许前途坦荡。 如同科波拉的电影,“教父”们发了家,经历半生“戎马”,都有一颗走入正途的心。 在和平年代,这些营生是做不长久的。阮决明深谙父亲的心思,也有这个意识,早些年就开始将生意慢慢转型。然而这道路更难走,甚至看不见尽头。 如今他有些急切了。他不想小孩们说起父亲的职业的时候开不了口。 合上账簿,锁了办公室的门,阮决明往山下走去。几位马仔跟在他身后,嚼着槟榔,有说有笑。 步行十来分钟,可以看见停在山路上的吉普车了。他们先后上了车,往村寨口驶去。 寨口有一栋砖砌的建筑,看起来与寻常村民的房舍无异。 见阮决明从吉普车上下来,守在坝子里的南星吐了衔在唇间的叶片,迎上去说:“他们以为讲英文我听不懂,在那儿商量着出六百还是八百呢。” 阮决明哼笑一声,“这帮鬼佬,帮他们避开监视的本钱都不止这,八百就想打发我啊。” 阮决明领着南星和一众马仔走进屋舍,坐着品茶的几位美国人纷纷站了起来。他们从法国人那儿打探到消息,来要第一手货源。 “坐。”阮决明说着法语在一方的藤椅上落座,拿起手边凳子上的火柴盒,擦亮一支火柴点燃烟,“初次见面,我代佛爷向你们问好。” 腕表上的分针走了大半圈,钱箱与货箱交换位置。不一会儿,载着西方面孔的吉普车绝尘而去。 天色渐晚,阮决明站在坝子里,又摸出一支烟来。南星从远方的山峦收回视线,问:“一天两包了?” “没。”阮决明淡然地说,“过几天我要去法国。” “刀哥,你才从法国回来,又要去?” “那边手续繁琐,我搞这个公司,这段时间得两头跑。” 南星挠了挠嘴皮,浑不在意地说:“为什么费这么大功夫,多开几个户头不就行了。再说,新上任的长官才收了我们钱,不会有人来查我们的,何必急着转移这么大笔钱。” “阿星,如果我说……她还在,你信不信?” 南星愣了一下,试探地说:“刀哥,你累了吧。没喝醉,怎么讲起胡话来了?” 阮决明平静地说:“还有我们的小孩。” 南星震惊不已,完全说不出来。他认为不是大哥产生了幻觉,就是自己产生了幻听。琢磨半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不、不会就是……裴小姐吧?” “阿星,我发觉,我其实没有想的那么恨她。我很在意她。” “一想到她不在我身边,就感觉要疯了。” 第63章 (二更) 金融危机持续发酵,疯狂的市民不在少数。谁也没想到会苦不堪言地迎来一年的尾声。 为一扫阴霾氛围,圈子里几位热衷慈善的太太举办了假面舞会,为闭店或失业的困难户筹款。 裴家的人悉数出席。裴怀荣和何云秋还跳了开场舞,让人一睹当年dance king&queen的风采。 裴辛夷先是同裴安胥跳完一支舞,接着答应了不知道哪位戴面具的青年的邀请。 他递过来的手上戴了两只戒指,铂金环上小小碎钻在琥珀色的光线之中是那么晃眼。 手攀在他的肩上,她才发觉他的身高竟也是一八五。穿着高跟鞋,她还是低他三公分。可看他的眼睛,那么乏善足陈,令人提不起一点儿兴趣。 只跳了一支舞,她就提着裙摆走开了。青年却是怅然,想追过去,另一支曲子又响起了。 人们划着舞步,旋转着,拖曳的裙摆飞扬起来,酒红的亮片掠过墨绿的绸缎,孔雀蓝的拢肩袖触到的藕荷色系带。 在纷繁的色彩之中,裴辛夷稍显黯淡,着一袭爵士时代风格的黑丝绒长裙,还有黑丝绒的到手肘的手套,戴银色假面,唇是梅子色,珍珠耳环,珍珠项链。和裴安霓的高定裙装及百万珠宝比起来,实在朴素。 裴辛夷从侍者的托盘里取了一杯马提尼,一口咬下装饰的果肉,无所事事得像混进宴会里来的女人。 就像那边着香槟色裹身裙的女人,佻达地扭起腰胯,跳着不合拍的舞。周围一众的男士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去。 除却周珏,裴辛夷也想不到在场谁人会如此放肆。让她帮忙盯住裴安霓和向奕晋的动向,倒只想着玩乐。 裴辛夷叹气,转头就看见穿燕尾服的男人的背影。再一看,不远处有位着茜草红蓬蓬裙的女孩,戴着插深粉色羽毛的面具,正左顾右盼,寻着什么人。 “Eugene?”裴辛夷唤了一声。 穿燕尾服的男人转过身来,欣然地说:“Daphne?” “是呀,是我。” 向奕晋上前一步,“我四处找你。” 这时,乐声停了,灯光变成了幽蓝的,不时还有灰白的光束晃动。仿若平静的海面,有船的探照灯掠过。 “May I?”向奕晋伸出手来。 裴辛夷弯起唇角,缓缓将手搭了上去。 大厅一隅管弦乐团的位置亮起一盏光束,一位女人出现在立式麦克风前,乐声响起的同时,沙哑动人的女声传来。 舒缓的爵士乐声下,人们搂在一起,轻轻的摇着晃着。裴辛夷也轻靠着向奕晋的肩膀,一手握着他支在半空中的手,一手攀在他后肩。 “Daphne.” ——陆英。 裴辛夷闭上了眼睛,“乜嘢?” “我们好像是第一次跳舞。” ——原来你会跳舞。 裴辛夷笑了一下,“是呀。” “我好希望这首歌永不结束。” ——喂,这首歌有这么长啊。 裴辛夷轻轻“嗯”了一声。 “Daph,你今晚格外漂亮。” ——陆英,你跳舞的时候很不一样。 裴辛夷说:“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向奕晋笑了一声,“当然是好事咯。” 裴辛夷像是听不见任何现实里的声音了。她也不想听见,因为向奕晋讲起绵绵情话。而他从未那样讲过,不管是阿魏还是阮决明。 没有人可以代替他。 “我想一直,一直,这样。”裴辛夷抬头,看进面具下的那双眸眼里去。 向奕晋心中一动,说出盘旋于口已久的话,“Daph,我钟意你。” ——“傻仔,我钟意你呀!” ——“乜嘢,乜嘢啊?” ——“Je t\'aime!”(法语:我爱你) 向奕晋接着说:“Daph,做我女朋友吧。” ——“陆英。” ——“阿魏,阿魏。” ——“Anh yeu em.”(越南语:我爱你) ——“乜意思?” ——“陆英,记得我。” 裴辛夷垂眸,“好。” 一支舞结束,向奕晋捐赠六万美金,被主持人迎上舞台,摘下面具向众人单手抚腰鞠躬。他看见着黑裙的女人悄然地离开,笑意更深。他知道,她向来低调,不喜欢被瞩目。 * 迎着冷风,裴辛夷回到了车上。街上人声沸腾,人们都往码头赶去。霓虹辉映,彩灯闪烁,一切都是那么热闹非凡。 巨大的声响传来,维港上空盛开烟火,璀璨而华丽。 摆在座椅里的电话响了。 裴辛夷抹去眼角的水珠,平静地接听,“喂。” “是我。” “我知道。” 电话那边的人低声笑笑,“在忙?” “今夜怎么会忙?”裴辛夷握紧电话,尽力使声线平稳。 “不开心?” “……怎么会。接到你的电话,我好开心。” “真的?”阮决明停顿片刻,稍正经了些,“Sorry,我不在。” “你有事要做。我也有事要做。” “喔——这么体贴。仔仔他们都好吧,这么晚,他们应该睡了?” “明天让他们和你讲电话。” “冇嘢。……辛夷,新年快乐。” “阮生,新年快乐。” 烟花升腾,绽开。 一声又一声地轰响之中,裴辛夷搁下电话,只手蒙住了脸。霎白的光映入车窗,在她的肩膀上跳跃。 * 这一年的春节来得格外早,好似昨日才看见媒体大肆批评纸醉金迷的舞会,今日这“只知享乐”的一家人就齐聚山顶别墅过除夕了。 裴辛夷说还没稳定,不想这么早公开。向奕晋尊重她的意见,约会见面都尽量低调,狗仔拦住不放,他也只说商业伙伴。 为此,向奕晋还以个人名义入股了船务公司,占股比重仅次于何云秋,是第三位大股东。 何云秋不知缘由,只觉得她使得方法奏效了,女儿好事将近。饭席上,何云秋说起这事,裴安胥还玩笑说:“阿妈,不知道还以为你有喜事。” 何云秋喜笑颜开,“不算我的喜事咩?那也是你阿爸的喜事。” 裴安霓舀了一勺蛋羹,意兴阑珊地说:“除了生日的时候收到礼物,他乜都冇和我讲。看来比起我,他更钟意妈咪。” 何云秋点了点裴安霓的额角,“你傻呀,男人呢,就是要挑这种会在背后默默做事的。不仅懂浪漫,还务实!” 裴怀荣咳嗽了两声,何云秋连忙去攀他的手臂,悄声说了些亲密话。他的健康状况近来有所好转,当下穿着暗红色福字团的唐装,一头染得乌黑的发,看起来很是精神。 吃过饭,裴怀荣给小辈们发利是封。之后摆上桌子打麻将,裴辛夷陪着打了两圈就下桌了。她一反常态,寡言少语,也无人在意。 只有裴安菀递来一颗草莓,小声问:“六姊,点解你不开心?” 不止一个人这么问了,周珏问过,连司机也问过。裴辛夷觉得应当更严格地管理情绪才行。她咬了一口草莓,笑说:“怎么会?士多梨啤很甜,菀菀,去叫哥哥来吃。” “八仔要学打麻雀。” “让他学咯,我们看电视。”裴辛夷把裴安菀揽过来,拥着她看电起视节目。 过了会儿,裴安菀直起身子,把手捂在裴辛夷耳边,轻声说:“我想打电话。” 裴辛夷一顿,点头说:“等一阵我们早点回去,好不好?” 裴安菀粲然一笑,“好耶。” * 春假过后,两个小孩返校。许是见阮决明会讲法语,他们对法语产生了兴趣,主动要求周末去上法语班。曾念有了更多时间打牌或逛街,裴辛夷亦有了更多时间约会。 有一回,他们一齐坐在饭厅吃早餐。曾念不经意地说:“怎么样了?我是不是该先恭喜你。” 裴安菀敏感地捕捉到什么,插话问:“恭喜?” 裴安逡默默吃着麦片,可也竖起了耳朵。 裴辛夷笑说:“念姨,你才是最得利的人。想要给二太颜色看,最好保持沉默。” 等裴辛夷上班去了,裴安逡问曾念是什么事,曾念只道是公司的事。两个小孩虽还有疑虑,却不再问了。 * 尚未度过危机,一波又起。裴安胥参与走私,被拘留调查。她整日忙于工作,这才想起该是第二批货运来的时间了。 何云秋误以为又是裴辛夷从中作梗,气急败坏地说:“你见不得安霓好,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让裴家出事!” 裴安胥反倒在中间调停,反复说这件事与六妹无关,这次六妹根本冇参与,交易时间、地点,包括表面上运的是否是钢材都不清楚。 新闻大肆报道,向奕晋原想近期将女朋友介绍给家人,也只得不了了之。不等向奕晋开口,裴辛夷先说了抱歉,还说:“放心,我会处理好这件事。如果……实在麻烦,见面的事就算了吧。” “不能算。”向奕晋急急忙忙说。 “我不想给你惹麻烦。” “Daph,你放心,有需要尽管和我讲,我一定帮你。” “这不关你的事。” 向奕晋握住裴辛夷的手,蹙眉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Daph,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Eugene……” “我对你就有这么痴。”向奕晋定定地说。 裴辛夷复杂地笑了一下,头轻轻靠上他的肩膀。 当他发现一切不过是虚言的时候,会怎么样?她没有一丁点儿负罪感,反而有几分小孩恶作剧的快意。 或许是“为你做任何事”这句话,彻彻底底刺痛了她的心。 裴辛夷到底还是没有让向奕晋插手这件事。周珏门路广,又是学法出身,暗中牵线搭桥,为庭审做了充足的准备。 这晚,周珏来电,裴辛夷以为是说案子的事。可一接通,就听见周珏激动地说:“摩托车不见了!” 裴辛夷怔住了,不可置信地说:“乜嘢?” “六姑,阮生交给我保管的摩托车呀!就停在我的车库里,不见了!” “他……” 没有事先通知,阮决明秘密抵港。 第64章 裴辛夷立即返回公寓,手里分明攥着钥匙,却还是按了门铃。菲佣来应门,有些惊讶地说:“诶,这么早呀。” 裴辛夷看她神色平常,说:“我回来拿点东西。” 曾念和两个小孩正在吃晚餐。裴辛夷去衣帽间换了身衣服,告知他们今晚得加班,不回家,匆忙地出门了。 一路往石澳半岛飞驰,在拐入半山弯道时,裴辛夷猛地踩下刹车。 只见一辆漆黑的摩托车歪斜着停放在别墅大门前的草坪上。 裴辛夷熄了火,深呼吸,推门下车。 大门虚掩着,门锁完好,显然是用密码打开的。大门的密码是两个小孩的生日。破解它对小孩的父亲来说很简单。 裴辛夷走进去,反手关拢门,穿过半封闭式的回廊。昏暗之中,前方的台阶在热带植被的掩映下显得很是诡谲。 裴辛夷沿路抚过墙壁,试图去按路灯的开关。只听见枝叶轻微的响动,她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裴小姐,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陈堂证供。”男人说话时,胡茬不经意蹭着她的后颈窝,连同呼吸一起刺得她浑身发烫。 裴辛夷摁下开关,台阶两旁的路灯亮起,黯淡昏黄的光勉强照亮这一隅。她转身,望着近在咫尺的俊朗脸庞,忽而生出不顾一切的念头。她蹙眉,弯起唇角,最终摊手耸肩。 阮决明笑出声,“你还是出声好咯。” “阿Sir啊,你到底要指控我乜罪名?”裴辛夷笑弯了眉眼。 阮决明拨开她额边的发,抚过脸颊,抬起她的下巴,“你讲呢?” 裴辛夷双手勾住他的脖颈,看着他说:“怎么突然来了?” 阮决明顺势搂住她的腰,“给你惊喜。” “要不要我让好彩妹把仔仔们接过来?” “就不能只是来看你?” “OK.”裴辛夷依着阮决明往台阶上走去,“我相信了?” “今晚留给你,明早再看他们。” 裴辛夷一顿,“你几时走?” “这么想我走啊。”阮决明垂眸去看她。 裴辛夷笑了一下,抿着唇不说话。 阮决明凑近了些,“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不想你走的话,你会点算?”裴辛夷对上他的视线。 静默片刻,阮决明轻叹一声,“我有机会就来。” 不是他一贯对她用的“好不好”式询问句,看来他也不确定,这或许是仅有的一次见面。裴辛夷心里松懈的同时,也有些失落。她嘲笑自己,真是贪心,世上哪有鱼与熊掌兼得的好事。 * 开春之后,二楼平台的泳池蓄了水。裴辛夷在泳池旁铺了野餐毯,点亮烛台,还在摆上香薰蜡烛。 阮决明在厨房忙碌,陆续端来炸虾小食等,最后端来奶酪意面的时候,就看见裴辛夷布置的一角完工了。他笑说:“不知裴小姐也喜欢情调。” “你难得来,可以制造多少回忆就制造多少回忆咯。” “像是要诀别?” 裴辛夷从阮决明手里接过意面餐盘,直接用手挑起一根面条吃,而后颇为赞许地说:“你有冇想过改行当厨师?” “那还需要去法国进修。”阮决明玩笑说,在毯子另一边坐下。 晚风吹拂,周围的植被掩着一池波光。偶尔跃动的银白光点像是从水面化蛹而出的蝴蝶。 裴辛夷用叉子卷起意面,说:“阮生,你想过另一种人生吗?” “嗯?”阮决明放下即将送进嘴里的叉子,朝裴辛夷看去。 “我就是想,我们可不可以,”裴辛夷轻蹙起眉头,“有另一种可能。如果你答应和我一起走,如果没有那场大火。” “你几时这么多愁善感?” 裴辛夷故作轻松地说:“你当我提前步入更年期咯,毕竟也是两个小孩的妈咪。” 阮决明索性放下餐盘,一手撑在毯子上,倾身说:“细路他妈咪,你还很年轻,讲十七岁我都信。” 裴辛夷被他惹笑,看着他的眸眼,轻掷了餐盘,双手捧住他的脸,吻了上去。 他们吻得动情,毯子中间搅出了漩涡。怕碰到蜡烛,只得往旁边挪,却不小心双双拥着落入水池。 他们在泛着青蓝色的水里接吻,衣服鼓了起来,又因贴紧而瘪下去。 直到无法呼吸,阮决明托着裴辛夷的腰探出水面。他稳稳站在池底,而她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掀开的衣襟就在他眼前。他埋进去,轻柔地吻被水浸湿的冰凉的肌肤。她胡乱找到他的额头,沿着眉毛、眼睛,吻至他的唇。 “辛夷。”阮决明急促的呼吸着,“我对你动感情了。” 裴辛夷浑身一僵,眼眸却湿润了。她闭上眼睛,任由衣衫被褪去。腿紧紧环着他的腰,手攀着他的肩,抵紧了感受到不可磨灭的野望。她低头衔住他的耳廓,呢喃地说:“阮生,我一直……” 她没有说下去,他亦没有听清。他们再度沉入水中。 沉下去,他抱起她往靠岸,托举她坐在泳池边沿,再一跃而起。 见她牙齿打颤,他放开了她,迅速吹熄几支蜡烛,掀起毯子裹在她身上。她这才回神,嚷道:“意面!” 阮决明不管不顾地抱起她,往室内走去。 * 翌日早上,原本该去学校的小孩们被周珏悄然带到了别墅来。 裴辛夷听见响动,把头蒙在枕头下,以手肘推搡枕边人,“起来了。” 阮决明翻身抱住她,半梦半醒地说:“困。”还轻吻她的手臂、肩线。 裴辛夷缩了缩脖子,偏头去迎他的吻。 一阵脚步声响起,卧室门被大力推开,同时响起女孩的声音,“妈咪!——” 忽地噤声,裴安菀捂住了嘴。她看见了一地的衣衫,还有床上被薄被缠绕的赤身男女。 阮决明一愣,微抬起头。和裴安菀四目相对数秒,他哑着嗓子说:“菀菀,出去。” 裴安菀尖叫一声,一边跑出去一边朗声宣告,“八仔!哥哥!他们在做坏事……” 半晌之后,穿戴整齐的阮决明与裴辛夷坐在了二楼饭厅。裴安菀和裴安逡乖巧地坐在对面,故作若无其事地吃吐司。 周珏亦在一旁,悠然地用黄油刀抹果酱在烤吐司片上,“菀菀,你爹地妈咪不是在做坏事,那是任何一个成年人的正常需求。” 裴辛夷咳了一声,“对他们来讲还很难理解。” “不会啊,我已经长大了。”裴安菀这才出声说,“我只是惊……我知道你们在‘造人’。” 阮决明正在喝咖啡,险些洒了出来。呛了两声,他说:“不是,菀菀,我和你妈咪有做安全措施。” 裴安菀似懂非懂地点头,“你爱妈咪,妈咪也爱你,所以你们才睡一起。” “谁讲的?不一定要爱也可以啊。”周珏耐心地说,“就像冒险——” 裴辛夷揉了揉额角眉心,“可不可以不讨论这个话题?” 裴安逡左看右看,小声地问周珏,“那他们不爱吗?” 裴辛夷一怔,就听阮决明说:“爱。仔仔,我爱你妈咪。” 她缓缓转过脸去,盯住他看了半秒,说:“妈咪也爱爹地。” 周珏轻轻拍手,“对咯,你看,他们相爱的。菀菀,以后记住要敲门,等别人同意了才能进。” 吃过早点,周珏把小孩们带去客厅,留裴辛夷和阮决明二人在厨房收拾碗筷。 裴辛夷一手撑在料理台,一手叉腰,蹙眉说:“点解要撒谎?” 阮决明瞥了她一眼,见她神情严肃,于是将碗丢进洗槽,拧上水龙头,“那你要我怎么讲?” 裴辛夷抿了抿唇,“可是,你不是最讨厌撒谎?” 阮决明感到难以理解,笑笑说:“何况,我也不算完全撒谎啊。” “Fine.”裴辛夷抬手,打算终止这段谈话。 阮决明眯了眯眼睛,“所以你冇撒谎?” 裴辛夷抬眸,撞上他的视线。在瞬间的怔愣之后,她说:“你知,我是骗子。” 他不置可否,打开水龙头,接着洗碗。 她正要转身,听见他问:“你怕乜啊?” “啊?”她迅速回头,故作不解地睨着他。 “你很奇怪。”他看着手里的碗,轻描淡写地说,“还是说,你刚才讲的真话?” 裴辛夷庆幸自己有等别人把话说完这个习惯,笑说:“随你想咯。”转而往客厅去了。 阮决明瞧了眼她的背影,暗自蹙起了眉头。他察觉到她的状态不对劲——昨晚那么主动,可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能让她不对劲的。 * 天阴沉沉的,裴辛夷关好门窗,在沙发上坐下来,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看。两个小孩伏案写法语作业。 不多时,阮决明也在沙发上坐下,“好彩妹走了?” 裴辛夷头也不抬地说:“冇啊,她在楼下。等下送你去机场。” 阮决明不甚在意地点头,俯身去看两个小孩在写什么。看见笔记本上的法文,他说:“你们开始学法语了?” “是呀。”裴安菀欣然地抬头,用法语说了一句“你好”。 阮决明笑起来,禁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等菀菀的法语和妈咪讲得一样好,爹地送你礼物好不好?” 裴安逡一听,连忙说:“我呢?” “仔仔当然有份。” 裴安菀鼓了鼓腮,“可是好难的,妈咪讲得那么好。” “我帮你们补课,马上就能突飞猛进。”阮决明勾了勾手指,示意两个小孩走上前来。 他轻声和他们说了些什么。小孩们立马起身,凑到裴辛夷身边,一左一右同时用法语说:“我爱你。” 阮决明问:“他们是不是和你说得一样好?” 裴辛夷的笑意是藏也藏不住的,她看着他温柔的眼神,说:“是,那你要奖励乜嘢?” 阮决明只手揽过裴安逡,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又挪过去些许,抱起裴安菀,在她额头落下吻。 最后他靠在沙发椅背上,迅速地亲了下裴辛夷的鬓角。 她和他们一齐笑起来,不经意看向窗外,忽然轻声说:“快下雨了。” 第65章 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窗外的海湾被雾气笼罩,仿若尘世之外。 “采光非常好,景色绝佳,你看阴天也……”房产经理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裴辛夷并不搭腔。 直到向奕晋问:“Daph,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裴辛夷点头,“可以啊,离办公室那边也只要二三十分钟。” “你考虑这些?”向奕晋失笑,“我是问你觉得这套公寓怎么样,太小的话,我们再看看别的?” 裴辛夷摇头,没由来地说:“快要五月了啊。May day。”[21] 向奕晋以为她在玩文字笑话,虽不解其意,却也笑笑,“是啊,夏天了。” “我喜欢夏天。”裴辛夷抬眸去看他。 向奕晋轻咳一声,“我记得。” 裴辛夷签下了这套位于浅水湾的高层公寓,重新装潢一番,以米色与浅香槟色为主,一改原主冷酷的独居格调。 正式搬进公寓那天,向奕晋看见置在客厅一角的仿生态蛇箱,他惊诧地说:“你养蛇啊?” 裴辛夷弯腰与箱中的南部白唇蟒对视,说:“他叫阿魏。” “喔……”向奕晋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阿魏,你好啊。” 蟒蛇睁大眼睛,完全露出竖状瞳孔,桀然地吐出分叉的细舌。 向奕晋忙往后退一步,惹得裴辛夷发笑,“他不会伤人的。” 向奕晋点头,还是与蛇箱保持了一定距离,“我在加拿大打猎的时候,听人讲蛇只有这一周到一个月的记忆。它们不会认主,是冷血动物里的冷血动物。” “可是点算,”裴辛夷微蹙起眉头,笑说,“我喜欢冷血动物。” “……出乎意料。”向奕晋停顿片刻,很快从自己身上找到原因,“看来是我还不够了解你。” “冇嘢,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来了解彼此。”裴辛夷握住了向奕晋的手。 “当然。” “晚上和你大哥大嫂食饭,我想先休息一阵。” “那我去附近逛一逛,看看有无需要买的。” * 向家早定下继承人,兄妹之间关系还算和睦。与向家长子他们见面之后,二人的关系到底还是传了出去。周珏压不住娱乐报道,裴辛夷还麻烦了向奕晋出面。 虽不至于人人知晓,但圈子只有这么小,很快就传开了。反而裴家的人是最晚得知的。裴怀荣听二太添油加醋这么一说,高血压发作,险些又进医院。 裴安胥自然被二太揪着耳朵教训一通,说他与六妹走得近,连这点事都没事先察觉,还说他丢了公司的职位,这下又害阿妹丢了婚事。 裴安胥有苦难言,在酒吧喝到酩酊,给裴辛夷打电话说:“……阿妹,我就问你,你真的钟意向奕晋,还是因为我阿妈?” 他打了个嗝,接着呢喃,“是你让向奕晋买股份的,你想进公司对不对?” 电话那边的人似乎轻叹了口气,说:“那是阿爸一手创办的公司冇错,但冇我阿妈在背后支持,和那些太太阿婆搭上关系,他怎么做得起来?” “公司是三姊的,是洪家的!你以为现在来抢,行得通?”裴安胥撑着额头,清醒了几分,“辛夷,我承认,你和我抢生意,让我很头疼。但你是我阿妹,不该拿这种事开玩笑。” “这种事?”裴辛夷冷笑一声。 “我们一起长大,我不了解你?你要和向奕晋订婚。……你不能这么做。” “我挡了你们的路——” “不是这么讲,这是一辈子的事。你知道我做乜不结婚?我冇钟意的女人咩?我有,阿妈反对,话我要是执意结婚,就让她做不成演员。” 裴辛夷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想讲乜嘢?” 裴安胥重重点头,额头磕在了酒杯上,空酒杯在吧台上转了个圈,掉在了地板上。 他弯腰去捡,从高脚凳上跌了下去。他气呼呼地说:“裴辛夷,这么多年,我冇见过你用那样表情的看着哪个男人。如果你真的钟意刀哥,你就该停手。” 沉默一会儿,裴辛夷说:“你误会了,我和他只是逢场作戏。” 裴安胥用力眨了眨眼睛,勉强看清眼前的景象。他撑着地站了起来,伏在吧台上,晃着手指说:“是不是逢场作戏,不是你一个人讲了算。我立马打电话到莱州……” “五哥。”裴辛夷的声音听来在极力隐忍什么,“如果你真的为我好,拜托你不要打这通电话。” “你瞒得了多久?哈!赌王的儿子,裴怀荣的女儿,这么大的事,到时候新闻一出来,全世界都看得到!” “算我帮你解决官司保释出来的人情,不要让我为难。” “我……”裴安胥听见忙音,再重拨过去,语音提示对方已关机。 他大叫了一声,揉搓着一头乱发,嚷道:“点解,点解啊!你知不知我有多羡慕你?……求捻其,我不管了!”(求其:随便) * 夜幕降临,城市灯火逐一亮起,仿若浮游的会发光的水藻。埃菲尔铁塔兀立,熠熠生辉。 一排亮着灯的玻璃窗里,会议长桌上,一群菁英正在翻阅资料。其中有两位法国人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们散漫惯了,哪受过加班的累。 亚洲人果真是最会自我压榨和剥削的,比如今次这位客户,不惜牺牲休息时间,同他们闷在会议室。 “先生?”一位法籍日本人和同事耳语后,对负手站在窗边的男人说。 阮决明转过身去,拉开椅子坐下。 商讨一阵,阮决明的顾问与律师们确认了方案。双方握手,人们鱼贯而出。 趁着夜色,阮决明和团队的人说笑着走进俱乐部。俱乐部里光线暗淡,调情的男女,争辩的友人,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感觉到烟草和酒精气息里弥漫的自由。 在侍者的指引下,一行人坐在了角落的沙发座上。不似在会议室中的严肃气氛,他们以小食佐酒,侃侃而谈。 从二十出头到四十来岁,有着不同的国籍与故乡,他们英文与法语混杂着说。 阮决明难得生出真切地活在这世上的感觉,仿佛也只是和他们一样用心工作、用心生活的普通人。 凌晨两点,阮决明回到Le Britsol酒店。他吸了一支烟,等清醒些了,换了电话卡,往莱州拨出电话。 “阿星,我明天回,飞芽庄。” 南星应下,说:“嗯,我安排好了,先去拿报纸,再到机场接你。” “不能让河内的人察觉。” “明白。” * 将电话丢进包里,裴辛夷挥开裴安胥方才的话,用钥匙打开了公寓的门,却怔住了。 玄关的壁柜上,沿墙的地板两边,全摆上了香薰蜡烛,还是她最喜欢的乌木调香气。 “Eugene?”她试探地唤道。 可无人回应,她连鞋子也不换,跟着蜡烛的指引走进客厅。 室内黑漆漆的,海湾的夜景被隔绝在窗帘之后。她环顾四周,心好似悬到了嗓子眼。她又喊了一声“Eugene”,摁下打开自动窗帘的开关。 窗帘缓缓打开,还未看清海景,就见一束烟花升起。 “嘭——”耀眼的光一瞬间照亮室内。 一簇又一簇的烟花在海湾上空盛开。 裴辛夷转身,看见向奕晋从楼梯上走下来。他手里捧着一束蓝色鸢尾花,穿得很正式,深色西服口袋里插了蓝色方巾,还抹了发油,头发全往后梳。 裴辛夷喉咙发紧,出声说:“……为了祝贺我?” “也是祝贺你出任执行部主管。”向奕晋走近了,献上花束。 裴辛夷接过花束,笑说:“唔该晒。可是会不会过于隆重了……”她回头指向窗户。 “一年前在‘鸢尾’咖啡店,我们真正认识了。”向奕晋笑说,“所以我送你鸢尾。” 裴辛夷低头看手里的花,发现花朵之间藏着一个深蓝色丝绒的方盒子。 向奕晋拿起盒子,“原谅我不会讲漂亮话,也想尽量尊重你的意见不搞大排场,可是我……还是想给你最难忘的回忆。” 他缓缓地单膝跪下,打开了盒子。 即使在昏暗的环境里,盒子里那枚钻戒也闪烁着光泽。从指环到鸽子蛋大小的主钻周围,布满了以圆形切割的钻石。 盛大的烟花绽开,钻戒流光溢彩。 裴辛夷不动声色,心底却笑了。嘲笑自己这个时候居然还在为这枚钻戒估价。大约在八十万到一百万之间。 “……乜嘢都比不上,你最特别。虽然我们才在一起六个月,但我想与你共度余生。” 向奕晋深情地告白,说了些什么,她统统听不进去。 ——陆英,嫁给我。 她只渴望这一句。只此一句,她会义无反顾地点头。 向奕晋说:“Will you arry me?” 裴辛夷捂住了唇,颤声说:“Ya……yes.” 向奕晋激动地笑着,眼眶泛红。他牵起她的左手,将钻戒慢慢推进中指第三指节。 刹那间,客厅的灯全部亮了,掌声响起,躲在角落的朋友们一拥而上。粉白的气球飞来,彩带拉响,金银的碎片从空中落下。 裴辛夷仰头,怔然地看着高悬的天花板。亮片飘落在了她的脸上,像金色的泪。 向奕晋紧紧地拥住她,“Daph,我讲过,肯为你做任何事。” “任何事?”她轻声说,“你会为了我杀人吗?” 他怔愣一瞬,“啊?” 她笑出眼泪,“傻仔,我讲笑啦。” 向奕晋大笑出声,一把抱起她,兴奋地转圈。 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 芽庄格外平静,下了一夜的雨,马路牙子上还有湿漉漉的痕迹。 一辆凯迪拉克行驶在路上。后座里,阮决明翻阅着写着繁体中文的报纸。在第二版头条,他看见“裴辛夷”三个字。 继怀安船务股权变更之后,任怀安船务再迎来人员变动。裴安胥退出公司,执行部主管一职由裴辛夷担任。不仅如此,裴辛夷还以三太的名义参股了家族旗下的分公司。 长房重新参与家族事务的管理,是否意味着裴家将迎来新一轮的财产争夺战? 读着专家们详实的分析,阮决明逐渐皱起眉头。 副驾驶座上南星回头说:“刀哥,法国那边的事情顺利解决了,接下来……?” 见阮决明不理会,他唤了一声,“刀哥?” 阮决明回过神来,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在法国搞的贸易公司——” “喔。”阮决明点头,“嗯,公司马上开始运作,没我什么事了。” “报纸上有阿嫂的消息吗?我感觉她很低调,不像那个赌王什么的女儿,三天两头换男朋友,次次都上报。” “有。” 南星好奇地问:“说的什么?” 阮决明想了想说:“缅甸那帮人几时来拿货?” 南星一时摸不着头脑,还是答说:“夏妹还没给准话,不过最迟下周。” “告诉夏妹,这周之类必须到。还有,让顾问去申请下周飞香港的专线。” 南星轻轻“啊”了一声,“刀哥,他们又不是拿工厂的货,是拿装备,哪能……” 阮决明挑了下眉,“办不到?” “可以是可以……但你去香港,动用私人飞机,良叔他们不就都知道了吗?” 阮决明转了下手上的指环,说:“无事。” 他早有计划,等法国的事告一段落,立即开始秘密调查良叔。让他们知道他去香港,反而可以扰乱视线。 此前从裴辛夷那里得知,是裴怀良送她回香港的。阮决明不似父亲那般多疑,可也不由得怀疑,裴怀良或许当时就知道了他的身份。甚至消失的码头班长,以及商店后院的伙伴,很可能不是丧命于河内的帮派争斗,而是裴怀良之手。 裴怀良只是为了保护裴辛夷才这么做? 阮决明直觉没有这么简单。 “帮我找几个人。”阮决明从内差掏出钢笔,在报纸一角写下几个名字,撕下来递给南星,“死了的要拿到确切地死亡证明,没死的不管躲到哪个深山老林都给我找出来。” * 与此同时,昭记古玩行的办公室,裴辛夷正在经理办公室签署文件。 门外忽然响起骚动,周崇转身,就见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红着眼眶的裴安霓杵在门口。后面有一群上前阻拦的员工。 周崇挥手让员工们散开,还坐在办公桌上喝咖啡的周珏招了招手。 裴辛夷淡然地合上钢笔盖,说:“阿崇,你也出去吧。”又对周珏点了点下巴。 周珏“喔”了一声,跟着周崇走出了办公室,轻轻关上了门。 裴安霓拭去眼泪,哽咽着说:“六姊怎么可以这样?” 裴辛夷起身,淡漠地问:“喝了多少?” “重要咩?”裴安霓摇头,扬声说,“Eugene向你求婚了!我居然最晚一个知道!” 裴辛夷双手撑着办公桌,露出费解地表情,“不然呢?” “我钟意他啊,你明明知道的。可你,可你背着我——点解这样对我?”裴安霓落下泪来,愈哭愈狠。 “安霓。”裴辛夷叹息般地说,“照一照镜子咯,就你这样还想选港姐?” 裴安霓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却说不出话。 裴辛夷接着说:“六姊告诉你一个道理,永远不要在你喜欢的男人面前无尽夸赞另一个女人,夸赞一点儿会觉得你宽容,夸赞多了就会让男人好奇。多谢你的帮助,才让Eugene这么迷我。” 裴安霓摇头,发了疯的扑过来,拾起文件就往裴辛夷身上砸。 裴安霓一边躲闪一边朗声说:“阿崇!” 趴在门口的偷听的周珏下意识拧开门把手,趔趄一步,闯入办公室。周崇闻声过来,蹙眉睨了周珏一眼。 “你们送安霓回去。” 裴安霓大喊,“我不要!你这个骗子,心肠歹毒的人!” 周崇一把捂住裴安霓的脸,和周珏一齐将她拖了出去。 经过一番折腾,周珏驾车载周崇离开半山别墅。 周珏问:“点解六姑不告诉裴安霓二太的所作所为?” 周崇比手语说:“让小孩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失望,比对母亲绝望要好。” 周珏长叹了口气,喃喃地说:“六姑啊。” * 没过几天,裴辛夷和两个小孩来到疗养院。小孩们在曾念的“重点保护”下,对向奕晋的存在一无所知。 和大姊说笑一阵,裴辛夷让护工带两个小孩去买冰淇淋。 裴安英之前做过电击治疗,当下状态很稳定。她笑着说:“你是不是有话要讲?” 裴辛夷从口袋里摸出钻戒,悄悄拿到背后戴上,递到裴安英眼前,说:“阿姊,我要订婚了。” 裴安英一愣,温柔地说:“是阿魏吗?” 裴辛夷抿了抿唇,抬眸说:“当然。” “真好。”裴安英缓缓说,“我也想见证你们的仪式……但。阿姊祝福你们。” “阿姊,你一定要祝福我们。过去我的心事只有你知道。现在我有他了。他对我很好,他说我是他的唯一。” “要和初恋走到这一步,是很难的事,但你做到了。我的Daph,我为你感到开心。” 裴辛夷笑着笑着,眼眶湿润了。她欣然地说:“是呀,好难。” “要永远幸福,知道吗?” “阿姊,我真的很幸福。” 她点头,重复道:“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21]Mayday:May指五月。Mayday是国际通用的遇难求救讯号,源自法语“m'aider”(救我)。 第66章 六月中旬,当季的时尚杂志和各品牌的lookbook源源不断往浅水湾一间公寓送去。 阳光洒落,裴辛夷侧坐在沙发扶手上,漫不经心地翻看册子上的礼服。 “还是不满意?”向奕晋将领带搭在脖颈上,拖着行李箱下楼。 裴辛夷轻轻点头,“都不太合心意。” 向奕晋走到沙发旁,弯腰下去,示意她帮忙系领带。她合上册子,蹙眉说:“我不会啊。” “以后总要给我系领带,当提前预习咯。”向奕晋一手撑在沙发椅背上,还是保持勾身的姿势。 裴辛夷将册子拍到他手臂上,笑说:“走开啦。我裴辛夷呢,只给老公系领带。” “我不就是咩?”向奕晋揉了揉她的头发,起身系领带,“我是你的未婚夫。” “严谨一点,准未婚夫。订婚宴在月底。” “Anyway,我很期待。” 裴辛夷扶着沙发椅背,和向奕晋保持不被察觉的细微距离,站起来走到边上,“我也是,所以你要快些从美国回来。” “当然,我的心就在这里,带不走的。”向奕晋说着自己也笑了,“出差回来给你带礼物,想要乜啊?” “不用,人回来就好。”裴辛夷微笑说。 向奕晋点了点她的额头,“喔——今天食了乜嘢?这么甜。” 裴辛夷垂眸,“快点出门啦。” 向奕晋走了之后,裴辛夷将杂志画册放进茶几下的抽屉里。无所谓,订婚穿什么都可以,曾念会帮她挑选的。 订婚宴不过是吃一顿晚餐,只有双方父母出席。最高兴的莫过于曾念,这么多年,终于可以被冠以“裴太”头衔。当然好事不止这一件,一旦订婚,之后裴辛夷和向奕晋会为了结婚而整理资产,曾念则会代替向奕晋成为怀安船务的持股人。 对于裴辛夷来说,订婚目的只有一个——保护两个小孩。 两个小孩即将步入青春期,模样肖似谁一天比一天明显。得在东窗事发前,让小孩们拿到绿卡。 于这样的家族来说,婚前需要整理的文件很多,从订婚走向结婚,不知要经过几年。而这几年光景,可以借向家的势力保证小孩们的安全。连裴怀荣都忌惮向家,更不说何云秋了。 花了这么多年时间,钓到向奕晋这条大鱼,无论如何,裴辛夷不会放弃的。 即使那个人对她恨之入骨。 * 怔怔出神之际,裴辛夷听见了电话铃声。 佺仔来电,咋咋呼呼地说:“六姑,我今日上工,听同事讲有班越南的私人飞机入港。我一去查,发现是阮生的飞机。他一落地,就被差人盯上了。好彩妹不接电话,我只能打给你了。” “冇嘢。”裴辛夷紧张地说,“几时到的?” “有一个小时了吧?”佺仔和旁人耳语几句,肯定地说,“七点四十五分到的。” 裴辛夷抬腕看表。九点过一分。她说了一句“多谢”,仓促收线,又拨出周珏的号码。 电话的提示音每响起一声,她心里的焦躁便加重一分。 终于,周珏接通电话。裴辛夷忙说:“好彩妹——” 电话那边传来男人的声音,“我们在你公寓楼下。” 周珏凑近电话说:“我、我就不上去了。人送到了,六姑。” 忙音传来。 裴辛夷丢了电话,起身往玄关走去,又折返上楼,将向奕晋偶尔住的房间上锁。她感觉跑田径赛的时候心跳都没有这么快过。 收拾了共用浴室的牙刷与毛巾,再收拾厨房里成对的马克杯。忙活片刻,门铃响了。 裴辛夷吓得抖了一下。她一步步往门口走去,仔细回想有没有遗漏了什么地方没处理。 她握住门把手,这才看见中指上的戒指。 她费劲地扯下戒指,环顾四周不知道放哪里好。忽而看见壁柜上的金鱼鱼缸,里面铺着碎石,还有水草飘摇,她不假思索地将戒指丢了进去。 “放松。”语毕,她扬起笑容,打开了门。 “去湾仔取摩托车,正好碰见好彩妹,才知道你搬家了。”阮决明瞥了裴辛夷一眼,自顾自走进来,四下打量起来,“怎么,和三太相处不下去了?” “换拖鞋。”裴辛夷从上方的壁柜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弯腰放在地上。 阮决明将伸出去的腿收了回来,换了拖鞋。他走上台阶,又微微躬身,仔细打量起她的脸庞。 “怎么……”裴辛夷想要抬起左手,又换了右手去摸脸颊,“我脸很脏?” 阮决明轻声一笑,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瘦了。” 裴辛夷笑笑,将阮决明的鞋放进鞋柜。她看了眼门锁,放弃了锁门的念头。 他们往客厅走去,她时不时侧过脸去瞧他。对上她的视线,他说:“一直看我,是不是很久不见,很想我?让你好好看个够咯。” “你坐。”裴辛夷说。 阮决明撇了下唇角,在沙发上坐下。裴辛夷双手交握着,似乎有些拘谨,“喝咖啡还是茶?” 阮决明不解地说:“当我客人?”转念又说,“也对,我就是客人嘛。新公寓的风格和石澳半岛那套房子不一样。” 裴辛夷正往厨房走去,听见这话,转身说:“不好?” “好啊。很靓,称你。” 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有不少烟头。阮决明松了松领带,拿起沙发座椅上的烟盒与打火机,抽出一支烟来点燃。 烟灰还未落下,裴辛夷端来一杯咖啡放在茶几上,“速溶的。” “冇嘢,你知我不挑。”阮决明拽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惊呼,只勾住他的肩膀保持平衡。他顺势抱她斜坐在腿上,双手环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肩上。 呼吸之间是她身上的香气。 他说:“你换洗头水了?” 从洗发水到室内香氛,全换成了向奕晋喜欢的。 “品牌方送的。”裴辛夷稍稍侧身,双手勾住阮决明的脖颈,“不喜欢?” 阮决明轻蹙起眉头,笑说:“乜意思?你用的你喜欢就好咯。” 裴辛夷从他指尖抽走香烟,吸了一口,再递到他唇边。 阮决明衔住烟,浅吸一口,换了手拿。他说话时呵出烟雾,“我问你。” “乜嘢?”裴辛夷借着去拿烟盒,离开了他的怀抱,坐在了一旁。 在她擦亮打火机的瞬间,他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火光熄灭。 裴辛夷再一次擦亮火,点着了烟。含着烟,她含糊地说:“我不知——” “你不知?”阮决明将她的脸别过来,盯住她说,“我看到报道了,你进了公司。” “这是迟早的事。”裴辛夷垂眸,借呼出烟雾呼了一口。 阮决明轻轻摇头,“太危险了。” “我该点算?”裴辛夷皱眉说,“五哥被除职,机会就在眼前,我不抓住?” “都是你一手策划的?我的货被扣了,又损失一笔。” “不是我做的。我怎么会给你添麻烦。” 阮决明顿了顿,“你不想给我添麻烦?” “阮生,你这么明目张胆地来,良叔他们会发现的。点解你要来,他们难道不想知道?如果查到菀菀和八仔……” “你有冇想过,良叔可能早就知道我们的事?”阮决明端起咖啡呷了一口,补充说,“他可能知道我是谁,所以分开我们。” “我只确定良叔跟了我们一路。” “他跟了我们一路,不是要看你玩乜花样,而是知道我是谁。” 裴辛夷思忖几秒,摇头说:“不可能,这太荒谬了,点解他要这么做?” 阮决明缓缓说:“我猜,他想看我们到底会怎样。十几岁的细蚊仔,经历了那些事情很难不产生感情吧?如果我们有了感情,他就有了威胁我的办法,也就有了威胁老爹的办法。当然,只是假设,在他那时就知道我是阮决明的前提下。” 裴辛夷复杂地笑了笑,“所以,你认为我们当时的感情是被设计的?” “不是。”阮决明对她的逻辑感到奇怪,“点解你这么想?” “我不明,你乜意思?” 短暂的静默,阮决明说:“辛夷,过去阿魏对陆英是真的,现在我对你也是真的。” 仿佛电流横穿耳朵,只听见嗡声,裴辛夷全然怔住了,面无表情,也根本不知道作何反应。 半晌,她说:“你在讲笑对不对?” 阮决明捧起她的脸,弯起唇角,轻蹙眉说:“你知不知要讲出这句话,需要很大的勇气?” 裴辛夷觉得喉咙好似被人扼住了,每说一个字都极其艰难,“阮生,我只适合成为你暂时的同盟。我好麻烦的。而且,我还有两个仔。” “傻女,他们也是我的仔。”阮决明轻笑,“你这么讲,感觉很像在和我商量结婚。你有过去,还有仔,问我能不能接受。” 他舔了下嘴唇,接着说:“我当然接受啊。” 裴辛夷深皱起眉,眉间拧成川字,她闭上眼睛,艰涩地说:“阮生,我……” “嘘。”阮决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烟搁在烟灰缸里,还不忘拿走她手中的烟放过去。 裴辛夷睁开眼,就看见阮决明的眼睛无限放大。 唇印上唇。 他那么温柔,辗转于唇舌间。 攥紧的手渐渐松开,她抚上他的背,像初次接吻的少女,亦如最后一次接吻的女人,动情地回应他。 角落的大型玻璃箱,蟒蛇扫开枝叶,以暗金色的眸眼凝视他们。 “辛夷。”阮决明回过神来,已在解裴辛夷前襟的纽扣。他哑声唤着她的名字,等待她的应答。 驯化一个习惯于下达指令的人发出恳求,近乎于迫使虔诚的修女和长角的羊通-奸。[22] 裴辛夷觉得她那颗冷漠而坚硬的心就要碎了。 “不要在这里。”她极轻地说,似乎即将发不出声。 他们一路拥吻,蹒跚地来到二楼的卧室。门关上的瞬间,裴辛夷背抵在了门上。阮决明一手撑在她耳旁,一手揽着她的腰。沿着下颌线,绕过耳朵,似越过山峦的列车,轰轰隆隆往下奔去。 不放过任何一寸,他逐渐弯腰勾身,鼻尖扫过肚脐,去吻下方那道疤痕。 倏地,他的头发被揪住了。轻微的痛感让他停下,不解地抬头,“不喜欢?” 裴辛夷摇头,贴着墙蹲跪在地。窸窸窣窣解下。她抬眸,仰望他。逆光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 是她的神,是她的佛,是她的修罗。 “辛夷——”尾音还未落下,他整个人顿住了。 仿佛被海水推涌着灌进了一个温暖而湿润器皿。 她的动作很生涩,却还是尽力去做好。他不自觉攥住她的发丝,又立即松开来,“不要勉强。” 裴辛夷没有说话。她学着看过的影片里的动作,挑起尖绕着打转。阮决明抬手抵住门,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一下又一下,仿佛能感受到脉搏。他再忍不了,拽起她,将她反身压在门上,撩起裹身的连衣裙,扯下最后的遮蔽。贯入。抵拢。疯了似地顶撞。脸压在门上,她有种会扭曲变形的错觉。 沉入了海底,什么也听不清了。她想要失声叫嚷。 “出声啊。”他坏笑着说。 迎来的却是一阵脚步声。 裴辛夷心下一紧,迅速锁了门。 “Daph?你在不在?”向奕晋的声音传来。 阮决明闭了闭眼睛,在裴辛夷耳畔说:“谁?” 裴辛夷咬着唇不发声。 “门怎么锁住了?”向奕晋发现客房的门打不开,走到裴辛夷的房间门口,拧门把手,依旧拧不开。 他敲了敲门,“Daph,你在休息咩?我有个重要的资料找不到了。” 无人回应,他退后两步,而后左右走动一阵。 听着脚步声远了些,阮决明接着问:“谁有你家的钥匙?” 裴辛夷以蚊子似地声音说:“他们昨日来家里玩——” 再明显不过的谎话,他用力一顶,她险些出声。 “你和别人同居?”他气极反笑,“你们做了?” “我怎么……”她咬了咬下唇,“我怎么可能让别人看我的疤啊。” 脚步声再次靠近,向奕晋用力敲门,“你的包还在楼下,你在对不对?” 阮决明扣住裴辛夷的五指,循序渐进地顶着。忽地,一下撞到底。 向奕晋似乎听见什么响动,犹疑地问:“Daphne,醒了?” 阮决明衔着裴辛夷的耳廓,低声说:“让他滚。” 作者有话要说:[22]长角的羊:山羊是撒旦及其他西方恶魔的形象之一。此处用“通-奸”是指背叛上帝。 第67章 (二更) “不讲?那要不要让他看?” 裴辛夷的下巴被捏住,粗砺的茧摩挲着下唇。她去咬,起伏却也被揉捏住。她拼命抑制住声音。 “奇怪。”门外的人说着,挪动几步。电话铃声作响,他接听,欣喜地说,“……找到了?我立马去机场。……冇嘢。好。” 向奕晋快步走下楼梯,穿过客厅的时候,再次瞥见了沙发上的古驰小牛皮竹节包,还有茶几上的一杯咖啡,满是烟蒂的烟灰缸,有两支烟掉在了烟灰缸外,似乎烧到尾熄灭的。 怎么看怎么奇怪,可他没有继续思索的时间,快步离开了公寓。 门关拢的下一秒,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从二楼传出。 指腹上薄薄的汗在门上划出痕迹。 “裴辛夷,你好捻巴闭。你算老几?我刁你,刁死你啊!” 下流话不绝于耳,动作愈发凶狠。裴辛夷忍着,打颤还是受着。 “不行了?求我啊,讲你错了……” 半晌,裴辛夷只挤出一句话,“不要射在里面。” 阮决明哼笑道:“刁那妈!我偏要,最好怀上,再生下来。” 毫无预兆地,泪水自眼角滑落,裴辛夷闭上眼睛,“你怎么可以这样讲。” 不知哪里又刺激到他,他猛地推出来,拖拽着她的肩膀,一下将她推到在被单上。他扯下衬衫,将她的双手往上抬,迅速捆住。他欺上去,直接抵拢。席梦思床垫陷下去,回弹些许。她找不到任何的着力点,仅能看见摇晃的天花板。 “哭?他走了很伤心?”阮决明看着裴辛夷眼角的泪花,冷笑说,“还有脸哭,我让你哭个够。” 他真是很有耐心,如此说着还用技巧使得她沦陷。她眸眼迷离,眼尾泛红,好不迷惑人。他掐住她的脸,指环快要给她压出酒窝,“冇看到你这样子,他应该很遗憾。” “哭啊!” 裴辛夷艰难地别过脸去,“你知不知道……只有软弱的男人才会以身体羞辱打压女人。” “羞辱?”阮决明的眼神变得阴鸷,“冇错,我软弱,才会一而再再而三让你骗我。” “我冇啊!我——” 枕头压上来,她说不出话了,渐渐地连呼吸也变得吃力。混沌之中,肢体碰撞的感觉被放大。他们离得着样近,却又那样远。在欲-望与清醒之间踯躅,她想彻底消失。 几乎要窒息的时候,她全力攥紧了被单,他亦扣住了她的腰。感觉到被填满,忽又轻盈。他退出去,而她在怔愣几秒之后,立即侧身蜷缩起来,身体还有轻微的痉挛。 阮决明下去了,拿起床头柜上的布艺抽纸盒,丢到她身上。她的背弓着,脊柱中央的骨节突出来,一颗连一颗,像丝上的纽扣。乌黑的长发盖住她的脸,看不清表情。就像一个被凌-辱了的无辜女人。 房间里很安静。 阮决明感到索然无味,甚至因此失语。他打开门锁,走出房间,按公寓一般的布局习惯找到浴室。 干区的盥洗池上陈列着许许多多女士护肤品、化妆品,镜子旁边的黄铜杯挂钩上悬着一个玻璃杯,一把牙刷。 阮决明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额上布满汗珠,滴到睫毛上,好似哭过。他又想起了她要哭不哭,咬着唇隐忍的样子。 谁是混蛋? 他一一摘下戒指与腕表。不经意瞧见左侧的壁柜门没关严实,没有一点儿好奇或者说怀疑,他只是下意识打开。 里面堆着牙刷、杯子、浴巾、刮胡刀、男士护肤品。 很好。 阮决明砰地摔上柜门,双手撑在盥洗池的大理石台面上。他垂着头,冷静片刻,没有返回卧室,而是走进湿区,站在花洒下,拧开了水龙头。 任水流冲刷这副背负血腥与罪恶的躯体,他闭上了眼睛。 蝴蝶纷涌的山谷里,少女回眸,唤道:“阿魏。” * 不晓得躺了多久,裴辛夷撑着一侧坐起来。她从衣架上取下丝绵睡袍裹上,扶着墙往外走。 在走廊上和裹着浴巾的阮决明撞了正着,他的发稍还在滴水,宽阔平直的肩膀和手臂肌肉线条被水珠赋予了光泽,腹肌很紧致,看上去有巧克力那么脆。 还有心思欣赏他的身体,她觉得自己还不算太崩溃。 相顾无言,裴辛夷从他身旁走过,却被他拉住了前臂。 “给你二十分钟,我们谈一谈。”他说罢,甩开了她的手,像碰了什么禁忌一般,还搓了搓指腹。 裴辛夷默然地进去浴室,一眼看见盥洗池的池槽被向奕晋那堆东西填满了。 她该谢天谢地,他没有打砸什么,也没有一把火烧了这套公寓。 她拿上洁面乳,去了另一间不常用的客房的浴室。 温热的水淋下来,裴辛夷陷入了思考。事已至此,他总会知道订婚的消息。不如她先讲,或许还能稍稍平息他的怒意。 可她为什么会产生负罪感?她和他没有任何名义上的关系,都算不上背叛。何况,他在莱州也有女仔,那么亲密。怎么也该是她先生气,当时她可没有指责他。 也不全然,当时他又没讲钟意她,现在不一样。她这么做总还是有些对不起他。 她数起对面白瓷砖墙壁中间那一道深蓝色的瓷砖。 一,讲。二,不讲。三,讲…… 洗漱之后,不知是为了逃避而拖延时间还是什么,裴辛夷难得拿起了吹风。发稍还很湿润,她却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钻戒还在鱼缸里。 但愿他不会细致地将公寓翻个遍。 她关了吹风,拢着睡袍的前襟,轻手轻脚地下楼。客厅里没有他的身影。按照他的习惯,或许此刻正坐在床边吸烟。 她猫着腰,像小偷似地走去玄关,盯住鱼缸找里面的戒指。 “你在找这个?”右边冷不丁传来声音。 裴辛夷一顿,缓缓看过去。穿戴整齐的阮决明从厨房走了出来,手里端着半杯放了冰球的威士忌。 “乜嘢……?”裴辛夷勉强笑笑。 阮决明另一只手从裤兜里伸出来,指尖捏着一枚钻戒。 他笑了下,往沙发那边走去,学着她的腔调说:“坐啊。” 刹那间,裴辛夷想要逃跑。她盯住门,又听他说:“你能跑到哪里去?我私人飞机申请专线过来,不多带些人岂不很浪费。” 裴辛夷无言,只得去沙发上坐下。 他们隔着茶几,面对面,有几分谈判的意味。 阮决明将钻戒随意掷到茶几上,如同扔一颗不起眼的玻璃珠,他淡漠地说:“这样的钻戒你也收?裴辛夷,我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廉价。” 裴辛夷找到混淆视线的词句,反驳说:“不是自认‘女性主义’,讨厌我把女人当物品。你讲这句话,不也把我当物品?” “是。”阮决明双手交握,看着她的眼睛说,“因为你把自己当成商品,感情可以计量,婚姻也是交易。” “没有要结婚。” “管你是男女朋友,还是订婚结婚,一样的。”阮决明自嘲地笑了下,“我看到船务公司报道,就觉得冇那么简单。但我冇想到你竟然用这样的办法。” “我——”裴辛夷出声,却又不知说什么。 “怪我咯,姓阮,不够格。”阮决明说着呷了一口威士忌。 裴辛夷难受极了,拿了一支烟,抖抖索索点燃。指尖夹着烟,她说:“我承认,这么多人盯着,你们的名字的确很敏感。可是,够不够之类的……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停顿一秒,她接着说,“阮生,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你的位子还没坐稳,良叔、夏姑,甚至其他我不知道的,到处都是敌人。我不想成为你的软肋。” 半晌,阮决明说:“你以为你是我的软肋?” 裴辛夷单手抵住眉心,轻声说:“我不确定。我不确定。我在你去年来香港之前,根本不知道你怎么想。我以为你恨我,要我死的那样恨我。在莱州,我以为你就是做戏而已。” “辛夷……”阮决明心慌意乱,连声音都紧涩。 “我也有做戏成分冇错。”裴辛夷抬头看了眼对面的男人,瞧不出他的情绪。 是啊,她好会揣摩人心,却看不懂他。 她深吸一口烟,说:“可是我从来冇想设计乜嘢让你钟意我,我只是……我忍不住带你去我小时候住过的街巷,去我钟意的食店,见我亲近的人。我给你看我的生活,你讲这样可以忘记我,不是好事吗?我做错了吗? “在头顿下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可是你讲‘陆英’,你怎么可以喊我陆英啊。” 泪水溢出眼眶,她慌张地拭去,低下头。 阮决明看着手里握紧的酒杯,呢喃地说:“陆英。” 情绪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她眼泪簌簌地落,“阿魏,我从来冇忘记过你,十六岁到今天,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你。我最后一次去教堂,向主祷告:就算我死了,也一定要再见你。 “所以才肯再去越南。当我看见你的时候,你不知我有多惊喜。在雪地里,尽管那样,但我想的……我有一瞬间想:我愿意留在深山里,只要可以和你在一起。可我已经不是那个愚蠢的Daph了,知道你处境艰难。 “后来我没能去法国,因为仔仔们在曾念手里。是我的错,我太软弱了。阮生,这样软弱的我,能怎么办呢?只是麻烦。我整个人就是麻烦。我让你帮我的,是对你来说容易的事。这次的事,只会让你为难。我不想让你为难。 “我算计,连自己也算计,我冇办法。我这一辈子,不知道能为乜事活着了。只有不停地往上,往上,到我也不确定的地方去。” 烟烧到尾,灼了手,她才扔将其进烟灰缸里,话也就此断了。 阮决明端着酒杯,不喝,也不说话。他垂着眸,神色难辨。 仿佛会无尽沉默下去。 裴辛夷起身,捡起茶几上的钻戒,戴在中指上。阮决明这才抬眸。 她看着他,平静地说:“冇嘢,你恨了我这么多年,再恨我一辈子吧。只要你挂念我,我就满足了。” 她还说,“我一个人爱了你这么多年,再苦苦爱一辈子也冇关系。” “我爱你,就算死。” “我爱你。” 阮决明缓缓站起来,阴影挡住了午后阳光,更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不允许你的名字以这样的方式和其他人放在一起。我管他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我不同意。” 第68章 裴辛夷失踪了。 五天之后,向奕晋从美国回来,航班一落地便打电话给裴辛夷,却是关机状态。 他回到公寓,看见威士忌,混乱的床铺。怎么也清楚这是男人存在过的痕迹。他给周家兄妹打电话,没有一个接听。 他想起临走那天的异常,没由来的心慌。他去警署报了失踪。 何云秋就是在这之后知道的消息。她托另一位高层的关系,让他们一有消息不要先告知向奕晋,还隐晦地提示,找不到人最好。 一扫愁容,她当晚就重新去打麻雀了。手气极佳,还胡了大四喜。 裴安胥晚一步得知,气得直奔二太打麻雀的牌馆,一再告诫自己忍住,才没有当着众位太太先生的面质问母亲。 他把母亲拉到房间外的走廊说话,低声说:“要不是我和蒋生打高尔夫,还不知道这回事。辛夷就要订婚了,你竟然找人绑-架她?” 何云秋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环顾左右,说:“我是找了一群烂仔,商量这事,但没到时间,我敢出手?这回可不是我做的。” “这都二十四号了,二十七号就……”裴安胥扶着额头,深吸一口气,“如果明天找不到人,我会把你这个‘计划’告诉阿爸。” 何云秋冷笑一声,“你以为老爷不知道?向奕晋一早就跑到了山上,讲不想惊动他的家人,让你阿爸快些找人。” “然后呢?” “前几天你阿爸半夜打电话,被我听见。你猜他打给谁?阮决明呀!” 裴安胥惊疑不定地说:“乜意思?” 何云秋凑近了,将声音压得更低,“阮决明知道裴辛夷要结婚了,专程过来阻拦。要我讲,她也是好福气,两个这么劲的男人为她发痴!” 裴安胥怔了片刻,匆忙与母亲道别,一边走出酒店,一边拨向奕晋的号码。 他们在警署会合,找人查阮决明的出入境记录。通宵翻找资料与各处的监控,费劲地摸到阮决明名下的摩托车。这辆车最后消失在西贡。 可巧,香港有一处也叫西贡,旧时的小渔村,如今是正在发展的郊区。 * 天蒙蒙亮,晦暗的光线从斜顶上方的小窗口照进来。 木结构的阁楼十分狭小,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垫。电风扇从床的这头扫到床的那头。周围歪着倒着伏特加酒瓶,还有许多啤酒拉罐。 床上的女人翻了个面,趴着撑起身来。她一头蓬乱的发失去原有的光泽,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有些许凹陷的眼窝。眼睑下方泛青,嘴唇干裂起壳,看上去很落魄。 裴辛夷抱着膝盖发了会儿愣,拨开酒瓶,从地上拾起一块宝格丽的腕表。 她感觉自己就像鲁滨逊,漂流到了一座孤岛上。若不是还有这只表,或许连日子都算不清了。这只表是阮决明送的,他才没有没收。 阮决明说不同意,裴辛夷还想他如何不同意,难道以阮家的名义出面阻拦么?却不想他竟然这么粗暴地囚禁。当时一群人冲进公寓,她被蒙了眼睛,在车上又被注射了什么,昏了过去。 她压根儿不知身在何处,还怀疑可能已经到越南来了。出入走动的人全部说越南话。 七点整,叩门声响起,接着就被推开。一个穿着靛蓝色背心的男人拿着饭盒走进来,放在地上,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出去了。他手臂的肌肉看起来很结实,上面刺了不少可怖的图案。 要想从这些人眼皮子底下逃出去,是异想天开。裴辛夷深知这一点,自从被丢进来之后,没有作任何反抗。不禁让人忆起从前,她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时候,只能顺应命运。 感谢阮生,又让她重新体会这滋味。 裴辛夷嘲笑自己真是很有阿Q精神,打开了饭盒。热气溢出,里面盛着一碗河粉。以前仅闻见鱼露味道会想起他的手艺,如今三餐里总有一顿越南吃食放了鱼露,让人生腻。 她挑起河粉,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刚吞咽下去,忽然反胃,险些呕出来。她放下饭盒去找酒精以外的水,止不住干呕。 房间里可以喝的就只有酒,她只得走到门边,一手捂住唇,一手用力敲门。 门推开一半,马仔面无表情地说起越南话,“有什么事?” “我要去浴室。” 马仔几步走去走廊的扶手旁,朝楼下唤了一声。另一位马仔跑上来,手里端着方才拿去清洗过的痰盂。 裴辛夷摇头,“我要去浴室。” 说要见阮决明是无效的,她只能向这些人提出请求。 马仔们互看一眼,大约正在思考是要请示大哥,还是直接让她去洗手间。裴辛夷忽然一阵干呕,令他们神色一变。 “你带他去。”马仔说。 另一位马仔箍住裴辛夷的臂膀,挟着她往楼下的洗手间走去。 楼层之间的楼梯转折处没有窗户,浴室更是全封闭,只有高悬的排气扇。 裴辛夷每晚有一次洗澡的机会,早清楚这里的状况,如同扣押高级官员的监狱之外的监狱。阮决明连惩罚也别出心裁。她没什么奢求的,打算忍耐到他消气,再同他算账。 在盥洗池前干呕一阵,她掬起一捧水漱口。看到台面上一套崭新的护肤品,她哂笑一声,索性洗脸。 她将将拍匀净滴到脸上的精华液,门锁从外面被打开了。 阮决明站在门口,直接发问:“你吐了?” 几日不见,他还是靓得无可挑剔,着体恤亦有型。让人产生扑过去拥抱的冲动。 裴辛夷觉得自己可能疯了。她轻咳一声说:“嗯。” 阮决明蹙眉,“不会……这么快吧?” 裴辛夷垂眸说:“紧急避孕药的副作用,类早孕反应。如果你冇医学常识,也该看说明书。” 之前他一身酒气,贸然闯进阁楼,要了她一宿。算上公寓里的那次,一共吃了两次紧急避孕药。而被“绑架”以来,加上此刻,也就见过他两次。 他是十足的混蛋。 混蛋偏还混蛋地问:“你确定?” 裴辛夷淡漠地说:“确定。” 阮决明点头,转身就要走。 “今日几号?”裴辛夷明知故问。 “二十五号。”阮决明一顿,说罢走开。 他绝情的时候是真的绝情。 裴辛夷攥紧手,忽然大喊,“你就不想看仔仔咩?” “看过了。他们没有你,照样好得很。” 已经这样了,他还要在她心上划一刀。 “你要关我几时?!”她嚷得更大声。 他没有再回话,消失在了楼梯下。 裴辛夷被马仔带回阁楼。门关上,她踢翻酒瓶,扑倒在床垫上。被困久了,陆英的影子都出来了。 十二点吃午餐,今日是腊味煲仔饭,送来的时候还很热乎,味道很正。下午六点吃晚餐,越南碎米饭,排骨蘸酸甜汁,也同样地道。 阮决明故意混淆她的思绪,令她在未知里感到害怕。 * 凌晨,裴辛夷在喝光新送来的红葡萄酒之后,昏昏欲睡。她依靠酒精才能入睡。为她提供酒精,或许是他最后的一点儿仁慈。 眼前的景象看不太清明,落地台灯的玫红色碎花灯罩,让整间阁楼浸在灰粉的光晕之中。门轻轻打开,着暗赤色柞绸西服的男人走了进来。 裴辛夷吃吃地笑,“阮生,你也喝多了咩?” 阮决明不知道她每晚都是这个样子,蹙眉说:“你也知你喝多了?” 裴辛夷拎着红酒瓶颈口,反扣过来,晃动倒不出一滴酒,“唔!喝多了,竟然看见幻影。还穿着这么靓的西装,难道在我心里,你这么有型?” 阮决明将椅子旋转半圈,正对着床垫坐下。他看着她醉醺醺的样子,不知怎的,竟轻叹了一声。 “叹气?阮生,你也觉得你太狠心了对不对?你看我的样子,我裴辛夷几时这么邋遢,乌黢黢,比坐监还不如。”裴辛夷揉了揉头发,垂头说,“唉!我好傻啊。” “喔,你总算知道你很傻了。”阮决明唇角弯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阮生你呢,你这个人,问题真的很多。凭乜嘢你可以养女仔,我不能勾仔?我其实很不开心,当时就不该只逮她的头发,应该再给一耳光。” 阮决明不可思议地哼笑,“裴辛夷,已经过了一年了,你现在来讲?” 裴辛夷点头,颇有些烦心地说:“一年又怎样?再过三年我也记得!我呷醋得唔得?”(吃醋) 阮决明意味不明地微蹙起眉,“你故意演给我看?” 裴辛夷甩了甩头,努力让视线聚焦,盯住两道渐渐并在一起的重影说:“点解你总是这么讲?比做戏,你比我会一百倍。我不过就是……我想讲话。我太久冇讲话了,很累。” “得,你讲个够。” 裴辛夷压低眉瞧着阮决明,眼神仇视,忽而又笑弯了眉眼。她捧起脸,喃喃地说:“阮生,你怎么比十七岁的时候还好看啊。” 阮决明真是感到诧异,说:“你发花颠啊?”(花痴) “喔!不行咩?”裴辛夷鼓了鼓左腮,还嘟起唇。 恐怕裴安菀都做不出这个连贯动作。阮决明笑出声来。 他说:“我有这么好看,你怎么舍得同别的男人拍拖?” “嗯……”裴辛夷陷入沉思,过了会儿说,“Eugene很可怜。” 阮决明脸色一沉,“他可怜?” “我骗了他。” “你冇骗我?” 裴辛夷听了这话,要哭不哭地笑,“阮生更可怜。” “我不可怜。”阮决明沉声说。 “……我最可怜。” 阮决明揉了揉眉心,走到裴辛夷跟前蹲下。她往后挪了挪,整个人缩成一团,可怜兮兮地说:“你要打我咩?” “我——”阮决明心口堵得慌,“你总有办法惹怒我。但对你动手,是我不对。” “阮生,除了撒谎,我也不知该怎样。你……你可不可以,放我出去?” 刚柔软了一点儿的心,倏地起火,他冷声说:“不可以。” “Eugene……” 阮决明掐住裴辛夷的下颌,试图让她清醒些,“向奕晋来过了。你知道那个废物是怎么求我的吗?” 她一怔,意识到眼前的不是幻想,而是真正的他。她睁大了眼睛。 “我一讲知会他父母,他就不出声了。他怕父母知道了我们是情人,不肯让你进他们家的门。他甚至想跪下来求我。他就是那么窝囊,没有哪一样不靠家里。这样的人,你看得起?” 她捂住了耳朵,“我不想听。” 他掰开她的手,抬起她的下巴,冷然地说:“裴辛夷,我不管你还想做乜嘢。我现在话你知。这一世,你只能看着我。” “永永远远看着我。” 第69章 (二更) 二十八号,全港的报刊亭都将一份报纸摆在了最瞩目的位置。这份报纸的头版头条写着: 赌王次子取消婚约“海的女儿”登岸梦碎 指裴辛夷想借向家的关系转型,打入地产业这一计划告吹。笔锋最犀利的记者亦为裴辛夷深感遗憾,还将向奕晋简短的声明分析得头头是道,称其实是赌王不满意旧时船王这门亲家。 若追溯到二十年前,恐怕裴家还不满意向家。裴怀荣虽算是白手起家,曾也出身富裕,裴太更是公卿之后。要说裴向两家如今的悬殊,则是排行榜Top 50和Top 3之间的差距,跨一步要数多少个零,细算下来着实惊人。 这些报道了婚约取消的报刊杂志,统统被甩在了阁楼。 裴辛夷一一捡起来,叠在角落。仿佛比那一堆时尚杂志和lookbook还沉。 这不是媒体第一次用“人鱼公主”、“海的女儿”戏谑她了。阿姊从前还被称作“香江明珠”。大约可以理解为人们对船王最宠爱的女儿的艳羡。 周珏少时常拿这个词取笑她,说:“六姑,他们巴不得你化成泡沫。” 裴辛夷说:“好彩妹,你六姑是塞壬,不是乜人鱼公主。” 塞壬是希腊神话中的人鱼模样的海妖,是姿态优雅,却心地恶毒的冥界引渡人。也有一说,《海的女儿》的原型是塞壬。 周珏随六姑读了不少志怪神话,知晓塞壬有三姐妹,忙说:“六姑,大姊帕耳塞洛珀钟意奥德修斯,还为他投海自尽了!” “……算了罢。就算是阿波罗也不值得我这么做。”裴辛夷意在调侃英文名达芙妮。 可周珏没有接茬,而是说:“六姑,为了毕生苦苦追寻的某件事,化成泡沫是终极的罗曼蒂克。” “喔,好彩妹长大了。” 裴辛夷当时想,为了世人所不齿的复仇,不要说失去什么,哪怕化成泡沫也甘愿。 * 第二天,马仔给裴辛夷送来一套当季新款的米白色编织套装。梳洗之后,她被押上了一艘快艇。这才知道她原来一直在西贡附近一座离岛。 快艇到达港岛一处码头,裴辛夷被请上一辆奔驰S系新款车。阮决明在这里不太可能高调行事,显然是借了他人名义购入的。他要她知晓,仅比较个人资产,那位准未婚夫就望尘莫及。他就幼稚这么一回。 阮决明在后座里,穿一身银灰色定制西服,蓄长了些的头发梳成了个背头,正式得像要去参加婚礼。 外面的马仔关上后座的门,驾驶座上的马仔立即将车驶出去。 裴辛夷还是没忍住,出声问:“去哪边?” 阮决明没答话,连一瞥都未给她。 裴辛夷心道,行,求捻其,由他话事。对他来说,她现在就是个前科累累的惯犯,活该受这待遇。 一路驶往浅水湾,裴辛夷紧张兮兮地攥起衣摆。不一会儿,却见车往山上开去了。原是去二太的半山别墅。想来也不是见二太的,而是见今日在二太这里过夜的裴怀荣。 他们下了车,穿过喷泉与园景,走入别墅。佣人取了他们的外套拿,这边何云秋便迎了上来。 “阮生,你们玩得开心吧?”何云秋扫了裴辛夷一眼,立即对阮决明笑说。 何云秋或许惧怕阮决明,但不会这般……略带谄媚。何况何云秋很清楚裴繁缕的事故是谁造成的。裴辛夷感到奇怪。 阮决明颔首,抬眸瞧见杵着虎头拐杖的裴怀荣慢慢走出来,笑着招呼了一声。 裴怀荣抬手示意众人去客厅就坐。他看上去有些疲倦,较之前又病态了些。 裴怀荣撑着拐杖勉强坐下,叹息般地说:“老了就是这样,时好时坏。不吃药不行。” 阮决明说:“世伯,你要注意身体,不要太操心。” 何云秋说:“是啦是啦,我们老爷就是太操心。不过阮生你来呢,帮了我们大忙,他这几日舒心不少。” 裴辛夷感觉她成了空气。他们绝口不提婚约取消的事,也不怎么和她搭话。听二太这么说,倒琢磨出深意来。 喝了一杯茶,裴辛夷被裴怀荣叫去书房谈话。不同以往,裴怀荣言语温和,没过问这些天怎么样,也没多问她和阮决明或是向奕晋的事。 他说:“你细妈这次帮了你不少,请洪家出面和向家谈了。谈的结果呢,皆大欢喜。我和你细妈商量好,向奕晋的股份,我们帮你买下来。不过你要调到总经办去,直属你三姊。以后阮家的这笔生意你就不要管了,免得给她惹麻烦。” 裴辛夷在心头默了默,问:“阮生给了你们多少钱?” “我看他对你是真心的,人也不比Eugene差。”裴怀荣手指点了点银的虎头,“阮家的事……我和你良叔先商量看看,如果可以了结,你就不用留在这里做不想做的事了。” 裴辛夷笑笑,“我不想做的事?” “我让你做的事。”裴怀荣改口,平静地说,“暂时还需要你。过几年呢,你就去越南。” “是进是退,往左往右,都由你们决定。你们定好也冇我的事了。”裴辛夷站起来,“我知道了,就这么办吧。” * 见裴辛夷回到客厅,阮决明从沙发上起身,同何云秋道别。二人走出宅邸,一辆暗紫色法拉利飞驰而来,挡了去路。 裴安霓从车上下来,反手甩上车门,恨恨地瞧着裴辛夷。裴辛夷没打算理会,拉开车门,却被她叫住。 “有事?”裴辛夷淡漠地说。 裴安霓几步冲过来,指着她说:“既然你不钟意Eugene,点解这么做?你知不知你这样,我和Eugene再冇可能,连朋友都冇得做!你……!” 裴安霓还不解气,欲上前逮她衣领,却被阮决明抬手拦下。 裴安霓嗫嚅片刻,说:“奸夫淫-妇!”转而仓皇地往宅邸里逃去。 被驯养得很好的小孩,连说这个词都感到羞愤。一时竟不知谁更可悲。 裴辛夷哂笑一声,对身旁的人说:“阮生,我们成了奸夫淫-妇。” “上车。”阮决明拉开车门。 他多一句话都不愿和她讲。她举起双手作“投降”,进入车后座。 * 半小时后,车在中环的公寓楼下停靠。 裴辛夷不愿下车,阮决明箍着她后领下车,讽刺道:“不是很想看他们,这个时候不敢见了?” 电梯到达顶层,阮决明拿出钥匙开门。裴辛夷没感到意外。他现在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了,翻遍她的私人物品算得了什么? 门锁旋开之际,一阵嬉闹声传来。 “爹地!”裴安菀从回廊那头跑了过来,及膝盖的白色半腿袜险些在地板上打滑。 阮决明快一步上前接住她,蹲下来说:“菀菀,妈咪回来了。你不是有问题想问?” 裴安菀越过他的肩膀,看向裴辛夷,颇有些犹豫地说:“妈咪,你这么久不回来……是不是,我和哥哥惹你生气了?” 裴辛夷勉强挤出笑容,“爹地这么讲?” “爹地讲……”裴安菀瞥了眼阮决明,还是说不出口。 裴安逡从客厅的门厅边探出头来,说:“阮生冇这么讲,他每天都陪我们。是菀菀非要瞎想。” “我们先进去?”裴辛夷征询地说。 小孩们点头,率先往客厅去了。裴辛夷走在后头,轻声问阮决明,“念姨呢?” 裴安逡听见了,回头说:“阿咪和Maria她们都出去了。” 阮决明把他们引到沙发上坐下,说:“爹地去做饭,你们和妈咪在这里玩好不好?” 裴安菀欣然地说:“好啊!”又转头对裴辛夷说,“妈咪,最近爹地常来看我们,还给我们做了宵夜。” 裴辛夷原先说一同去厨房,瞧见阮决明看她的淡漠神色,没能开口。 电视里播放着动画碟片,裴安逡方才有一段没看到,还特意按遥控器快退回去。 只是十天半月不见,怎么连仔仔们喜欢的东西都不知道了? 裴辛夷心有歉疚,柔声问:“八仔,这是乜嘢?” 裴安逡说:“Cowboy bebop!”(《星际牛仔》) 裴安菀亦兴致盎然地说:“妈咪,我好喜欢Faye。” 裴安逡接腔说:“菀菀讲Faye就是你,Spike是阮生。可他们根本不是一对!” “谁讲的?Spike让Faye上了飞船,他们一起食面,一起吸烟!” “女仔之见。”裴安逡不满地说,“这根本就不是讲爱来爱去的故事。” “我知啊,是活在过去的男人和忘记过去的女人的故事。” “不是啊,Jet他们也是主角……” 裴辛夷看画面,舰艇里的男女对坐着,正在翻桌上的牌。她估计小孩们说的Faye和Spike就是这二位。不知哪里像她和阮生,只能说菀菀太珍视他们,给什么都附上他们的形象。 她暗自叹息,打断小孩们的吵闹,说:“对唔住,妈咪也很想你们。” 裴安菀从沙发另一端一点点挪过来,抱住她的臂膀,忽而小声说:“妈咪,我们看到新闻了。” 裴辛夷僵住了,不知作何反应。 “爹地讲,这是你们的计划,为了之后我们一家人可以顺顺利利。”裴安菀微蹙眉头,“可是,现在不顺利,点解以后才可以顺利?” “爹地不解释?” 裴安菀点头,“他讲我们再长大一点自然会明白的。” “收声啦,我都听不清声音了。”裴安逡不悦地将裴安菀拽过去,“他们的事,你个细纹女管那么多做乜?” 裴安菀知趣地不再发问。她隐约感觉到有许多危险的事发生在父母周围。就像她从小就感觉妈咪在做许多不好的事。她想为他们分忧。可她十一岁,处于一个什么都懂一点儿,什么也都不懂的年纪。 裴辛夷和他们一起看了会儿动画,虽不知不觉有些入迷了,但心里惦记着阮决明。没一会儿,还是去了厨房。 阮决明在做越南春卷,听见有人走近声响,他说:“来不及做面皮,凑合一下。” “……我也冇那么挑剔。”裴辛夷轻声说。 阮决明这才抬头看她,“‘回归社会’的感觉怎么样?” 裴辛夷轻轻咬唇,说:“很好。” 下一秒,她又为说法方式和反应感到烦躁。她不是这样的人,偏在他面前这么战战兢兢。 她思忖片刻,问:“你到底给了他们每个人多少钱?股权也是你来买对不对?” 阮决明用长筷翻转着油锅里的春卷,不在意地说:“不多。” “不多是几多?”裴辛夷走到他身旁,蹙眉问,“三千?还是……” “一千多。” 裴辛夷不相信这个数字,转念一想,惊诧地说:“美金?除了股权,你给他们一千多万美金?你疯了!” 怪不得裴怀荣是那样的态度,怪不得何云秋笑脸相迎,曾念亦肯暂时对两个小孩放手不管。 阮决明笑笑,瞧着她说:“不止给了,你家之后的窟窿都要我来填。裴辛夷,你现在知道了,我就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 裴辛夷久久说不出话来,回避似地拉开碗柜取餐盘。 不一会儿,餐食穿上桌。小孩们一边吃,一边和阮决明聊起方才的动画。裴安逡兴致勃勃,还从主人公们的战机说到现实中各式战机的发动原理。这段时间阮决明将他们照顾得很好。 裴辛夷想,不论如何,至少他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饭后,裴辛夷主动提出洗碗。阮决明陪小孩们玩他们新学的国际象棋。等裴辛夷收拾好了,阮决明将小孩们哄回房间去看书。 二人坐在开放式吧台,静默地呷红酒。都想说话打破目前的僵持关系,对上视线却相顾无言。 半杯波尔多红酒喝完,裴辛夷趁着微醺的眩晕,撑着额头,轻声说:“阮生,对唔住。对唔住,我错了。从前错了,现在错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说:“你给我一个机会得唔得?我们拍拖。” 第70章 她竟然认错了,还说拍拖——确立一种平等的关系,不会再有理所当然的第三人。对她来说这句话的分量大约有誓言那么重。 阮决明思绪万千。他点燃一支烟,打火机的火星在瞬间熄灭。他心底积了好厚一层灰,都是燃烧过后的余烬。什么也不剩了。 他还可以相信她? 他是傻子么。 “阮生。”裴辛夷蹙起眉间,恳切地看着他。似乎只要他说出一个“不”字,顷刻间就会破碎。 阮决明哼笑一声,“几千万买个男朋友身份,好像我也不亏。” “不是为了这个……” “胡闹了这么一阵,你要处理的工作还很多。”阮决明缓缓开口,“我想我们还是冷静一段时间。” 裴辛夷预料到了,抿了一口酒。 光洁的大理石台面上放着玻璃罐的CREED香氛蜡烛,冷冽的松木香气,令人想起冬日的森林。 彼时的也有这么痛楚吗? 她黯然地笑笑,“也对,连犯人保释之后都有一段观察期。” “时间不早了。三太应该快回来了,我先走了。”阮决明搁下烟,起身往小孩们的卧室去。 脚步声消失,过了会儿再响起。公寓大门关拢。烟烧到尾。 裴辛夷捂住了脸,肩头无声地颤动。 “妈咪……”裴安菀不知何时来到身旁。 裴辛夷迅速抹去眼泪,以手半掩着侧脸,问:“乜嘢?” “妈咪,我给你煮巧克力牛奶好不好?你不要哭了。爹地很快就会来的。” “他走了?”裴辛夷一怔。她以为他只是今晚离开,不知道是不辞而别。 裴安菀点头,“八仔也很难过。他虽然还很难喊出‘爹地’,可是他对爹地的感情,不比我少。” 裴辛夷哽咽说:“我知道。我知道。” “我给你们煮牛奶。”裴安菀一顿,上前抱住了裴辛夷,“妈咪,tout ira bien.” 裴辛夷环住她,轻声呢喃,“Oui,tout ira bien”(法语:是的,一起都会好的。) * 过了些天,裴辛夷接到三姊的电话,来到船务公司。 总裁办公室里,裴安儿坐在柔软的驼色皮质旋转椅上,手肘撑着桌面,双手捏着一支钢笔两端。她一头打理的笔直的及肩黑发,淡眉薄唇,眼线在眼尾微挑起,看起来有几分锐利。 “对行政这方面,你有乜想法?”她露出笑容,眼睛完成了月牙,忽变得可人。是个笑面虎。 裴辛夷站在办公桌前半米远的位置,不带任何私人感情地说:“你决定。” “只缺行政经理这么个位置,而且清闲,这样你也有空处理别的事。” 行政经理直属总裁办,比原先的执行部主管一职高了不止一级,主要负责人事任命和管理。裴辛夷此前在公司里安插了不少人,她清楚三姊这么做是在设陷阱,看她会耍什么花样。 二太希望生儿子,给这位二房长女取名“安儿”,念起来着实拗口,平常多是唤其英文名Azura。裴辛夷通常不加以任何称呼,也和她很少见面,这一年半载,仅在二太的生日宴上见过一回。 当时得知裴繁缕出事的消息,裴安儿只稍皱起眉头。之后的葬礼,据说她一点儿都没哭。要说这个家,谁比裴辛夷还冷心冷情,恐怕只有她了。 裴安儿从小就有很明确的目标——成为继承人。丈夫是千挑万选的洪家长子,年长一轮岁,离过一次婚。裴安儿说找到了真爱。这个“真”子到底费了几番心机,难以估量。 从前裴安英(大姊)讽刺二太是生育机器,裴安儿难得没有回呛,还表示认同。 二太生下三个女儿,最后迎来儿子,终于才消停。裴安儿不太喜欢裴安胥这个弟弟,觉得他一没能力二没担当,成不了事。 相对来说,裴安儿对裴辛夷还有几分欣赏。在这个男人话事的社会里,努力攀到高处的女人之间总有几分惺惺相惜。 可那一丁点儿志趣改变不了她们是敌人的事实。她们互相提防,笑容之下竟是猜忌。 裴安儿拨公司内线叫来副总裁及几位高管,之后又让行政部门的两位主管带裴辛夷去熟悉环境。 裴辛夷做事利落,交接工作材料的同时,还把相关部门的职员全记住了。 这一层楼的格子间的灯一一熄灭,最后余下行政经理办公室的灯还亮着。裴辛夷看了眼时间,关掉电脑,拎上包走出去。 有几位职员在等电梯,见裴辛夷走来,颇为尴尬地招呼了一声。年纪轻轻做部门经理,人们对空降兵的态度总是很微妙。 电梯门打开,楼上下来的职员原轻松地讨论时兴事,裴辛夷走进去之后,却是沉默了。空气有些凝固。 电梯门在下一层打开,裴辛夷走了出去,等这一层的人上了电梯之后,转角去推开了安全通道的门。 高跟鞋的塔塔声回荡在全封闭的楼道里,惨白的灯光忽明忽暗,十几层的台阶长得仿佛一辈子也走不完。 裴辛夷忽然停住,也不嫌台阶上的灰尘,坐下了。 这些年的疲倦在这一刻从背后袭来,排山倒海,似乎一旦撑不住就会滚下台阶,无尽地滚下去。 不可以,裴辛夷。 不可以。 吸了一支烟,她站起来,继续往下走。 * 走出楼道口,看见夜幕下郁蓝的海,海上一轮明月如只手可触及的白玉盘。 人们面无表情的往来,不知何时,其中走出一位男人。他穿着棉衫和脏兮兮的短裤,手上却又缀着华丽的戒指。 他朝她走过来,什么也没说,落下一个吻。 暴雨骤降,冷冷地砸在他们脸上。他们不管不顾地拥吻,要将彼此揉进骨血里去那般。唇渗出血,痛还是不放手。 ——尖锐的声音划破雨幕。 裴辛夷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只有卧室的天花板。 她松开咬住下唇的牙齿,转身拍下响个不停的闹钟的按钮。闹钟上的时间翻了一页——七点零一分。 裴辛夷去浴室洗漱,又去衣帽间取出一间被防尘袋照着的黑色羊毛大衣。 走出回廊,听见曾念的声音,“六妹,快来食饭,今日Maria做了越南春卷!” 裴辛夷拎上LV老花皮包,低头系大衣腰带,走到饭厅。她扫了眼桌上的餐食,轻声说:“我走先,快迟到了。” “还早啊——”曾念话还没说完,裴辛夷便走了。 两个小孩面面相觑。曾念用银叉敲了敲他们的碗碟,说:“快点啦,今日有考试还这么悠闲。” 八月下旬,想趁金融风暴发财的投机者们抛售几百亿港币,令港股损失惨重。政府终于改变策略,直接入市干预。 恒生指数结算日在即,决战当晚,当地市民无心睡眠,锁定持续跳动的恒生指数。下午,恒生指数最终定格于七千八百多点。财政司司长随即宣布:香港政府取得胜利。[23] 当真白驹过隙,囫囵地过,转眼就是十二月了。 清晨下着小雨,风里裹挟了冷意。裴辛夷缩着脖子来到公司对街的咖啡店,买了二十杯咖啡。工作人员帮她一起提上楼。 这些日子以来,格子间的氛围变了不少,裴辛夷和部门职员的关系还算融洽。她偶尔会请他们喝咖啡,加班时常也会请吃宵夜。 职员还会同她开玩笑了,从钟意的男星说到私人感情。她故作正经地说:“Sorry啊,我一无所有,除了薪水。” 职员们哄笑成团,不知这是实话。善于察言观色的主管走来用文件敲他们肩膀,他们作鸟兽散。 有人私底下说:“Boss还冇从前度里走出来。”前度指向奕晋,裴辛夷听说了传言,懒于辩驳。有一半总说对了,还没走出来,时常想起过去和阮决明暧昧不明的做戏时分。 她倒希望他是真的前度,起码还有个装醉打电话过去控诉的理由。 阮决明每次到越南南部,或是出国的时候,会给小孩们打电话。最后换裴辛夷接听,他直接收线,她还得说一番浓情蜜意的话演给小孩们看。 他连她的声音都厌恶。 裴辛夷告诉自己千万遍,是但、求其,无所谓,等于回到原点。不算失去了什么。因为从未真正得到过。 * 这天收工回到公寓,裴辛夷看见玄关一双男鞋。码数不对,款式老气,是裴怀荣的鞋。 裴怀荣按日程表来三太这里过夜。无数男人羡慕这皇帝似的生活,他却觉得没有人身自由。 这话是裴辛夷在牌桌子上听某位不识趣的太太说的。她觉得很可笑,早知有这天,当初搞什么三妻四妾。大多男人可不就是贱,以为女人是他们实力的外显。 转念又想起阮决明——他身边有没有别的女人? 裴辛夷换了居家的毛衣和运动裤,到饭厅落座,先招呼一声,“阿爸。” 曾念为裴怀荣盛了一碗乌鸡煲汤,笑说:“你们阿爸有事宣布。” “乜嘢?”裴辛夷不甚在意地说,拾起筷子夹菜。当下除了宣布遗嘱,没什么可以令她在意的。 裴怀荣说:“阮家邀请我们一家人去越南过圣诞节。” 裴辛夷一顿,心里没由来地紧张,“点解?” “这一年阮家帮了我们不少。” 裴辛夷在心底嗤笑一声。幸亏阮决明不断送钱填窟窿,不然依何云秋和裴安胥母子的作风,是绝对会选择投机自保的。裴家风轻云淡地度过了金融危机,圈子里的人还以为裴家实际财力比估计的雄厚,趋之若鹜。 裴家名利双收,阮家着实是帮了“不少”。 裴怀荣接着道:“我经不住折腾,你细妈留下来照顾我。这次你和念姨去,正好带两个细蚊仔去玩一趟,就当度假了。” 裴辛夷生怕心思被谁瞧出来,默不作声。 裴怀荣当这事定下了,说起其他话题。 * 平安夜一早,一行人提着简单的行李奔赴新的国际机场。裴安菀抱着一只泰迪小熊,很是雀跃。裴安逡昏昏欲睡,还要曾念拖拽着走路。 裴安胥先到了贵宾候机室,一个劲儿地逗裴安逡,说要是真睡着了,就把他丢在这儿。裴安逡打了个激灵,努力撑起眼皮,不敢再打瞌睡。 预定的时间一到,他们搭上阮决明派来的私人飞机。 河内天气晴好,叔叔裴怀良在机场迎接他们,对头一次见的两个小家伙故意作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可小孩们不怕他,反而吐舌头做鬼脸,惹得他大笑。 裴怀良领众人上了一辆七座吉普车。前后各有一辆车护航,裴安逡问为什么,裴怀良用哄小孩的语气说路途危险,进了山区的公路,随时可能有狙击手。 裴安逡不相信。裴怀良“啊”一声吓唬他,说:“最好保护好你阿妈。” 裴安逡被叫声震住一瞬,作成熟派头说:“我当然会保护好,你自己顾好吧!” 裴安菀悄然倚抱上裴辛夷的手臂,裴怀良瞧见,说:“菀菀古灵精怪,倒知道害怕了。” 裴安胥搭腔说:“不怕,来,五哥抱你。” 裴安菀朝他皱了皱鼻子,却不说什么。她的动作其实是保护的意思。 小孩们对陌生的城市感到新奇,一路叽叽喳喳讨论着。当车驶入乡野,窗外只有茂密的树林,他们也乏了,睡了过去。 天色变得晦暗,车窗仿佛蒙了一层雾,什么也瞧不清。车进入村寨,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守在岗哨的人的人挪动拦路障碍。 裴辛夷觉得上次来没有那么远,也没有那么繁琐。黑压压的乌云似乎快挤迫窗玻璃,向她压过来。她害怕见他,更期待见他。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主宅的大门轰隆隆打开,吉普车放缓速度,碾压路上的石板与碎石,最终在恢宏的建筑前停泊。 曾念把小孩们叫醒。裴安逡不耐烦地揉搓眼睛,等看见窗外的景象,完全睁开了眼睛。这空阔的天地间,骤然出现一座巨大的建筑,堪比在英国乡下见到的庄园,尽管建筑本身并不华丽。 他感到兴奋,在电话里听过寥寥数语的描述,终于亲眼见到了。这是阮决明住的地方。他倏地冲下车。 裴安菀亦藏不住即将见到父亲的喜悦,抱着小熊跑下车,在碎石地上来回蹦跳。 “不要乱跑!”裴辛夷匆忙下了车。 手刚松开车门,就看见几位马仔走出来,接着一位着黑色羊绒大衣的男人。他的头发又长了些,额边一缕发勾着颧骨。他紧抿着唇,不苟言笑。 裴安胥同他握手,说笑几句。就见他朝这边走来。 一阵风吹过,环绕建筑的山林发出簌簌响声。 阮决明在半步外停下,抬手说:“裴小姐,你好。” 裴辛夷缓缓地,缓缓地握住了他温热的手掌。虎口抵虎口,茧摩挲茧。 “阮生,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23]参考资料:《九八年香港血战索罗斯全记录》 第71章 在越南的三次见面的开场,似乎重叠了。裴辛夷分不出每次握手的细微差别,只知道这次想念他的心,比过去任何一次都难隐藏。 她的声音在颤抖。 阮决明松了手,淡漠地问:“冷咩?” 裴辛夷轻轻摇头,“进去吧。”见他点头,她从旁边走过去。 阮决明转身跟上去,不自然地转了下狼首戒指。三秒后,他脱下大衣,披在了她身上。 裴辛夷一怔,转头去瞧他。 “手这么冷,不知多穿一点?”他冷声说着快步走在了前面。她握紧了拢紧了衣领,紧抿的唇弯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只是几步路,他也要照顾她。他还是在意她的。 可转念又想到,只是因为她是他小孩的母亲。 客厅里壁炉烧得正旺,很暖和。有好些打扮入时的客人分散在各处闲谈,想来是暗中和阮家交往甚密的越南一些官商家庭的亲眷。 门口候着两位负责接外套的佣人,裴辛夷将身上两件外套递过去。抬眸看见不远处一位拿着香槟杯的女人正注视自己。 阮决明朝女人走了过去,同她说了什么,两人都笑了起来。 “老六。”听见裴怀良的招呼,裴辛夷才收回视线,走到家人身边。 会客室的门虚掩着,门口守着一位马仔。裴怀良同他说了一句,推开了门,引着裴辛夷一行人走进去。 阮商陆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正倾听一位青年说话。余光瞥见来人,他抬手示意青年稍后再谈,杵着狼首权杖站起来。 裴安胥用越南话问好。曾念略显局促,两个小孩更是如此,半躲在长辈身后,颇为警惕地打量坐在角落的马仔们。 阮商陆不甚在意地扫了他们一眼,目光落在了裴辛夷身上。 她上前些许,颔首道了声“佛爷”,转而介绍起身旁的人,又对小孩们说:“这是阮生的阿爸,问佛爷好。” 小孩们有些惧怕这位老人,犹犹豫豫地喊了“佛爷好”。 “好。”阮商陆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你们出去吧,裴六里留下。” 听了裴安胥翻译,裴安菀小声唤“六姊”,看着裴辛夷的眼神满是担忧。 裴辛夷轻声说:“冇嘢,我等一阵去找你们。” 阮商陆这才留心去看了眼小女孩。他打开抽屉抓了一把糖果,杵着权杖走过去,稍稍俯身,笑说:“小女孩,吃糖。” 裴安菀去瞧裴辛夷,后者鼓励般地说:“要讲乜嘢?” 裴安菀用双手捧住了这把糖果,轻声说:“唔该晒。” 裴安胥虚揽着曾念和两个小孩走出房间,马仔立即关上了门。裴安菀更加担忧,甚至可以用愁容来形容她此刻的表情。 裴安逡拉住她,把手附在她耳边说:“你在家的时候这么劲,怎么到这里就讲不出话了?” 裴安菀瞪他一眼,压低声说:“你不觉得这里好危险?而且这么多人,我们……被发现点算?” “嗱,里头那位是阮生的阿爸,也就是你的……所以,你不要担心啦。”裴安逡拉住裴安菀的手,轻轻一握,“我们是来玩的耶。” 阮决明朝他们招手,喊的却是“裴五”,“正巧,我们说去外面逛一逛,你一起?” 他说的越南话,令两个小孩倍感陌生。再看他身旁笑得开怀的女人,裴安菀皱起了眉头。裴安逡亦觉奇怪,悄声问:“点解他们离得这样近?” 裴安菀抿唇不语,看向阮决明的眼神里含着生气。 他们跟着裴安胥走到阮决明一众人周围,只盯着阮决明看。可阮决明并不看他们,仿佛他们不存在。 裴安菀担忧、疑惑、生气,这下又添了一分忧郁。情绪过量,她整理不过来了。还好裴安逡牵着她,暗暗给予她鼓励。哥哥总算有了点儿哥哥的作用。 裴安胥原以为阮决明他们打算去冬猎,询问了具体的,了解到是去马场玩。他向曾念说明,问两个小孩愿不愿意去。 阮决明这才讲起白话,“两个仔仔会骑马,同我们去玩咯,待在这里也闷。” 裴安胥附和,鼓动曾念带两个小孩一道去马场,还说:“念姨,你该看看阮生他们的马场,岛上的俱乐部完全比不了。” 曾念瞧见小孩们期待的眼神,思忖片刻,说:“外边冷,我就待在这里。你带他们去吧。” “也好。”裴安胥对小孩们说,“同五哥去骑马,让妈咪留在这里好不好?” 两个小孩互看一眼,裴安菀做代表,点头应好。 阮决明对越南朋友们解释了两个小孩的官方来历,对曾念说:“我们走先。” 裴安菀看着阮决明率一行人走出去,也不管她和八仔,鼓了鼓腮。裴安逡深知她的心思,耳语说:“菀菀,六姊在人前也是这样,我们应该充分理解并尊重他的做法。” 裴安菀思索一阵,肯定地说:“八仔,你终于讲了一次对的话。我赞同。” * 不算上同行的马仔,他们一行有八人,除了阮决明和裴安胥,都是第一次来村寨。他们选择步行去马场,可以领略沿途风光。 裴安胥想加入阮决明他们的谈话,可顾及两个小孩,慢吞吞走在后面。天气晴了一点儿,像是河内的阳光终于移到了偏僻的山野,穿透乌云而洒落。 他不禁想起上次来访的时候,四姊还和他争吵。人说不在就不在了。这个千疮百孔的家,还能维系多久? “物是人非。”他叹息。 裴安菀听见他说话,问:“乜嘢?” 裴安胥轻摇头,“累不累,五哥背你?” “我又不是三岁!”裴安菀奇怪地瞧了他一眼。 许是距离拉得太远,阮决明等人停下脚步。裴安胥注意到了,扬手说:“没事,你们走你们的。” 阮决明静默地看了他们数秒,走了过来。裴安菀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走进了,阮决明说:“菀菀,我背你?” 裴安菀努力撇下唇角的笑意,淡然地说:“点解?我可以自己走。” 阮决明轻笑一声,“还要走一阵,你穿皮靴,小心磨痛了脚,不能骑马。” “那……”裴安菀眼眸一转,抬起下巴说,“你背我咯。” 阮决明笑着蹲下,反手招了招,让她伏到背上。裴安菀抿着唇,小心翼翼地趴到他背上,却不想他一下子站起来,吓得她赶紧勾住了他的脖子。 阮决明笑出声来,稳稳地背着她往前走,“菀菀,开心咩?” “点解开心?”裴安菀贴着阮决明的侧脖颈,闷闷地说。 “哦?不开心啊。” “你让我觉得……你好像不认识我们了。” 阮决明暗自叹气,“菀菀,我不能让你们有任何危险。” 裴安菀蹙眉说:“不认识我们就是安全咩?” “你很聪明的,应该明白点解妈咪那么做,我也一样。” “我知啊,我和八仔都知。可是,”裴安菀顿了顿,抬眸看向远远走在前面的人们,“那个女仔是谁?点解你和她那么亲近?” 阮决明一愣,“妈咪让你问的?” “乜嘢?妈咪不知啊。我在问你。” 裴安菀同他说了一会儿话,渐渐消除了些许隔阂,像以前相处时那般,轻轻捶他的肩膀,略带威胁意味地说,“快点讲啦!” 阮决明无奈地轻笑,“算是我的同事,我们共同参与了一个项目。” “乜项目?” “唔……越南海拔高的地方也是会下雪的,你知咩?有一个叫萨帕的小镇,冬天会下雪。我和‘同事’们呢,在萨帕建度假酒店。酒店完工了,要去验收成果对不对?他们从西贡啊河内啊过来,顺路咯,我邀请他们到家里来玩。” 阮决明耐心解释,末了还问,“明不明?” 裴安菀连连点头,“所以那个女仔和你冇关系?” “当然咯。” “这样就得了,我怕妈咪呷醋呀。” 阮决明心下一滞,故作轻松地问:“妈咪这段时间好不好?” “妈咪很忙,又要顾古玩行又要去三姊的公司上班,我觉得她好累,平常都很少讲话。她以前话很多的。” “你心疼她?” 裴安菀用很轻的声音说:“爹地,你不心疼吗?” 半晌,阮决明说:“嗯,我想她开心一点,过得如意。” 可他怎么做,她好像都不如意。 裴安菀淘气地捏了捏阮决明的耳朵,“爹地,妈咪好想念你的。知道今日要来见你,她昨晚都睡不着觉。” “菀菀,我也很想她。见到她才发觉,我有这么想她。” 在阮决明背着裴安菀往前走之际,裴安逡就“嘁”了一声,这会儿看着他们说笑的身影,颇为不满意。 他是男孩子没错,可谁说男孩子就不需要背?可笑! 裴安胥瞧了好几次他的表情,琢磨片刻说:“八仔,你是不是走不动了,我也背你吧?” 裴安逡揩了揩鼻尖,语气平常地说:“冇嘢,我又不是女仔,可以自己走。” 裴安胥一把拍上他的肩头,笑道:“男子汉!” 终于到了马场,阮决明把裴安菀放下来,去招呼其余人。裴安逡找到机会,对裴安菀说:“你是不是好得意?” 裴安菀对他吐舌头,“我知你羡慕我,谁叫你不主动。妈咪讲过,主动争取才有机会。” “哗!”裴安逡叹了一声,一时不知如何反驳,说服自己是懒得同她争辩。 * 那边厢,裴辛夷和裴怀良坐在佛爷的会客室里。虽然是三人的谈话,裴辛夷多数时候只是听。谈论的关于阮决明和事情,由他负责的两家的生意,以及他擅自送给裴家的钱。 佛爷说的很含蓄,大意是这笔生意在裴家没倒台前都不可以终止,以及裴辛夷得嫁进阮家。 裴怀良有他考虑,他需要裴辛夷这个招财童子,不会同意裴辛夷嫁来越南的。况且,他怀揣着裴辛夷不能嫁给阮决明的秘密。 不过他不会当着众人的面拂了佛爷的面子。他问:“辛夷,你怎么想的?” 阮决明为做戏而说了一年半载的婚事,如今竟要成真,裴辛夷心头五味杂陈。她说:“我想知道阮生的意思。” 阮商陆沉吟片刻,说:“我和明谈过了,他听家里的安排。” 听家里的安排,就是说对象是谁都无所谓。 裴辛夷隐匿许久的攻击性冒了个尖儿出来,“裴家做正经生意,比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帮会社团稳定。裴家表面上干净,有许多朋友,许多门路。只要裴家不破产,这笔生意可以持续下去。有你的扶持,裴家也不会破产。 “可是维持两家的平衡,比起靠姻亲关系,不如直接拿捏住我阿爸。你看四姊,阿爸在意她咩?我对阿爸来讲更可有可无。佛爷,如果这是笔交易,对你们来讲好处几多?冇啊。” “裴六,不能这么说嘛。”阮商陆嗓音低沉,说话缓慢,像是脾气很好的样子。可谁人都知他是佛爷。真正的话事人是不显山水的,被踩了尾巴也不会叫唤。 “我和你阿爸、你良叔,是很好的朋友。你良叔还是我的妹夫。我的儿子和朋友的女儿结婚,是亲上加亲。我们是‘家族’,家族内部的关系决定外部事情的发展。我只是希望我们这样的家族关系能长长久久延续下去。”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裴六,我们都知道明为什么送这么多钱。明对你很上心。” 没有人再辩驳,裴怀良也不敢。他多说一句今日或许走不出这村寨。 给香港那边发去简讯,告知裴怀荣,婚事就这么定下了。不同于向家,阮家是不会和你好好坐下来谈判的,就一个“结”字,没有别的选项。具体的再议,总之是一定要成的。 * 短暂的谈话结束,裴辛夷走出会客厅去找小孩们,看见曾念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一角,一个人饮茶。 裴辛夷还未从方才的谈话里缓过神来,没看到小孩,一下子陷入慌张情绪,问:“他们呢……?”语调不似平常说话,表情看上去有些神经质。 “和阮生他们去骑马了,裴五也去了。”曾念觉出她的不寻常,又说,“有事咩?谈了——” 裴辛夷瞧见人群里一抹熟悉的人影,打断曾念说:“念姨,我去找他们。” “欸?”曾念慢半拍,起身去挽留,却见裴辛夷走到了一位青年身边。 南星正和马仔们说笑,见她来,明朗地说:“阿嫂。”随即改口说,“裴小姐。” 裴辛夷浅浅一笑,“阿星,送我去马场好咩?” “乜啊?刀哥本来就让我在这里等你。” 裴辛夷顿了顿,“那就走咯。” 开车去马场的路上,南星一直在说阮决明的事。 前半年刀哥为了法国的户头和公司,几乎成了空中飞人。后半年刀哥为了支持裴家,又不过多损失家族利益,拼命做事,还从家族其他大佬手里揽下了原先属于阮忍冬的几家赌场。 起初他们时常和西贡的地头蛇发生斗械的事,刀哥中了枪伤,最近才出院。 “为了这事,佛爷没少训刀哥。别的大佬还问刀哥是不是以为大少爷走了,他就认定自己唯一的继承人,可以这么胡来。刀哥怎么也是三十的人了,当众被这么奚落……是我,我也受不了啊。” 裴辛夷说不出话,摸出一支烟点燃。良久,她说:“阿星,我总让你们为难。我太自私了。” “讲乜嘢啊,刀哥钟意你,你就是我大嫂。一家人怎么来的自私?”南星想了想又说,“阿嫂,我笨,不懂女人的心思。但我知道一句老话,‘珍惜眼前人’。其他的都不重要。” 吉普车驶近马场,裴辛夷下了车,和南星往跑马场那边走去。 几缕阳光穿破蟹青色的积云,洒落在苍翠的草场上。人们驾着马儿驰骋,不在马背上,似乎亦能听见风声呼啸。 棕红色的成年母马背上,裴安菀独自牵着缰绳,轻快地往更远处跑去。 “菀菀!”裴安逡缩在阮决明怀中,共骑另一匹棕红色的马,大喊着追了上去。 裴辛夷走到栅栏边,驻足望着他们。 一位马仔走来,用越南语向南星打招呼,笑说:“星哥,你没看见刚才刀哥带那儿小女孩跑圈。两人笑得可开心了,这么些天,我就没见刀哥怎么笑过。” 南星敷衍地应了一声,马仔又说:“你说刀哥以后要是有了女儿,该是个女儿奴吧?不过我瞧着那女孩儿眼睛眉毛和刀哥很像,简直就是两父女——” 南星在马仔后脑勺上一排,啐声骂道:“你他妈乱点什么家谱?” 马仔讪讪一笑,“我就是说说嘛。刀哥年纪这么大了,老人们都急着让他成家呢。” 南星捏住马仔的下摆,左右看了看说:“我们像吗?” 马仔愣愣地说:“不像。” 南星又在他脑袋上拍了一记,“当然不像,我没你这么蠢的儿子!” 裴辛夷没有出声,垂在身侧的手点了一下栅栏。 不一会儿,裴安菀调头时瞥见了裴辛夷在这边,忙持缰奔来。 裴辛夷挥手,扬声道:“菀菀,慢点!” 阮决明带着裴安逡跑到较远的缓坡之后了,还是裴安胥听见了六妹的声音,追上去朗声知会了一声。阮决明充耳不闻,还是裴安逡说想过去,他才调头往回走。 裴安菀先来到栅栏边,扬着下巴炫耀飞速进步的技术,还说这匹马名叫达芙妮,哥哥骑的那匹叫阿波罗。 裴辛夷轻松地笑了起来,连声夸赞。 裴安菀舍不得下马,唤着马儿往前去,却不愿离裴辛夷太远,只沿着栅栏漫步。 南星打发马仔去马棚牵一匹马儿出来,他则不紧不慢地跟着达芙妮。裴安菀有所察觉,侧目瞪他,“跟着我做乜嘢?” 南星说:“保护你啊,万一摔下马背点算?” “我才不需要保护!”裴安菀受不得激将法,尽管南星根本没这个意思。她挥鞭,令马儿轻快地跑了起来。 南星大笑,心道小女孩这性格果真和她妈妈如出一撤,而她老爹呢,以后准少不了头疼的时候。 阮决明他们缓缓来到栅栏边。阮决明对裴安逡耳语,利落下马。裴安逡不知何时这么听他的话,骑着马去追裴安菀了。 余下阮决明与裴辛夷面对面。他眼里还含着着畅快玩乐过后的笑意,见她唇角也有弧度,旋即敛了表情。 裴辛夷在心底暗叹一声,抬眸瞧着他,说:“阮生,我们要结婚了。” 阮决明衔着皮手套的指尖,将手套摘了下来,作出在前后裤兜找烟盒的样子,以回避她的视线,“理所当然,迟早的事。” 骑装的裤兜哪能放烟盒那么硬的东西? 裴辛夷不说,掏出烟盒抖了一下,递到他面前。 阮决明暗暗舔了下嘴皮,从烟盒里抽走冒出头的一支烟,放进嘴里。 裴辛夷擦亮火柴,为他点烟。她上身前倾了些,膝盖被抵在栅栏上,很容易就会扑到。 忽地,她往前扑,却是他一把拽过去的。 阮决明用手夹住烟,另一手轻轻掐住了她被高领毛衣护住的后颈。裴辛夷手上捏着火柴,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胡茬时而擦刮她的耳廓,刺,更痒。他缓缓呼吸,很沉闷,分不清是在闻她的香水味,还是在犹豫什么。 她默数了五秒,准备挣脱之际,听见他说:“妈的,凭什么让老子这么想你?” 裴辛夷微怔,说:“阮生,我听得懂越南话。” 阮决明松开怀抱,转而捏住她的下巴,颇有些凶狠地看着她,直直看进她心里去。 他欲说话,先巴了一口烟,“你他妈让我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像他妈才十几岁。我是不是非你不可?啊?妈的。操!” 似乎说越多脏话就越能消解话语里的情意。 裴辛夷觉得她病得不轻,不然怎么听到这番话,还觉得是最动听的绵绵语调? 她抿了抿唇,终于说出在心头千转百回的一句越南话,“明。” 阮决明不愿听下去,想也没想便封住了她的唇。发了狠地撕咬,很快嗅到了轻微的血腥气。 裴辛夷使劲儿推开他,喘着气说:“这么多人!” “那又如何?”阮决明用指腹抹下唇,冷笑一声说,“裴辛夷,你要和我结婚了,不管是明年还是后年办婚礼,你逃不掉的。” 裴辛夷平静了些许,说:“我知道。” 阮决明打量了她片刻,蹙眉说:“乜意思?” 裴辛夷呼出一口气,说:“我不是来和你谈判,要你取消的。我同意。” “阮生,我同意。”她蹙眉而笑,“百桌不够摆廿百,三天三夜,风风光风娶我进门。喜欢骑马,莱州任我驰骋,喜欢玩刀,金三角最好的工匠随便挑。” 他说过的话,她每一个字都记得。 阮决明抬手轻触额头,又垂下,深吸了一口烟。他喉结动了动,也不看她,说:“嗯……这些事慢慢商量。”说罢转身走开了。 裴辛夷困惑不已。 他到底什么意思? 第72章 天色转暗,主宅那边来人请阮决明一众人回去吃晚餐。 裴辛夷、裴安胥和两个小孩慢悠悠走在后面。小孩们需不着看顾,说着他们的趣事,时不时还追逐着往前面跑去。 “我们家就这两个小孩最快乐。”裴安胥叹息般地说。 原先裴安霓也是快乐的,终是被摧毁了。家里每一个成年人都是凶手,也包括他。 裴辛夷说:“五哥,我知你一直都想回到从前。以前人们羡慕阿爸,两个太太相处得那么融洽,家庭和睦。至少在人前,我们看起来很好。可是很多事,一开始就注定了。” “阿妈为了让我继承家业,不知做了多少龌龊事。可我……不争气,这两年可能阿爸也对我失望了,轮不到我来继承。”裴安胥呵笑一声,“阿爸早该让三姊出头的。女人又怎样?英国出了好几位女皇。” “还有乜嘢可以继承?如今只有些大楼、地皮,几家未上市的公司。分蛋糕罢了。” “其实……我希望阿爸多活些年头。阿爸一走,这个家肯定就散了。” 裴辛夷暗叹一声。一个认为让女儿嫁给阮决明还可以同阮家割裂的父亲,对他来说还有什么亲情可言?这个家早就神散了。 沉默良久,裴辛夷说:“五哥,我要结婚了。” 裴安胥怔愣片刻,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问:“你怎么想呢?” “我怎么想不重要。” “你做了这么多,最后还是要嫁进阮家。”裴安胥忧郁地说,“天注定。” 裴辛夷抬头望了望天空,雾蓝色渐深,看不见月亮。她说:“可我不信命,妄想让天倒转。可最后还是要嫁进阮家。我们做那么多选择,到底哪个是对的,哪个是错的?” “六妹,我希望你幸福。” “或许……这是我能得到的最幸福的事。” 裴辛夷想过许多可能,如果当年去成法国,如果不和二太斗……即使有如果,亦皆是无果。 势力交织,各有立场,阮决明的处境不比裴辛夷好多少。 阮决明从十八岁进家门,到成为莱州话事人,这之间不知有多少不眠之夜。可是还不够,他只有扳倒大哥,成为继承人,接下生意,才有正当的理由去香港。否则贸然去香港,十多年前的事被察觉,只有危险。 借阮忍冬离世的契机,裴怀荣以为是时候退出生意,同阮家切割。可阮决明手段过人,瞄准九龙的帮会的斗争,做掉阿公帮蒋坤上位,迫使这笔生意继续。裴怀荣想丢掉裴辛夷这颗废弃,又丢不得了,才不再提婚事。 却不想金融风暴令裴家陷入囫囵。阮决明收拾了烂摊子——天底下没有白送的钱,佛爷当然会定下亲事。 裴家继续生意,没有裴辛夷处理脏事,裴怀荣想要洗白资产成了空谈。可佛爷定的事,无人能改。 这次不再是绕人视线的借口,不再是戏言。他们可以有结果了。 裴辛夷分不清楚,阮决明做这一切到底是为生意,还是为了她。是否从一开始,从成为“佛刀”的那天开始,他就在为他们的将来做打算了。 她的麻烦事一堆,原不想危及到他,可他那么蛮横地卷入,如今没得选了。 只能把这当做最后的幸事。 * 饭厅里,悬顶的灯盏悉数亮起,四壁的烛火燃烧,香料的气息弥漫。人们填满了整张长桌,侍者时而上前奉酒,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任谁看了都想不到这是越南边境的山林。 不少人的目光落在了裴怀良右侧的女人身上。她背挺得笔直,单薄的灰蓝色紧身毛衣勾勒出她的曲线。动筷或小口咀嚼目不斜视,同旁人说话也只稍稍侧脸,当听到什么有趣的话,她会露出浅笑。令周围的人下意识注意起姿态来。 阮决明身旁的女人瞧见男士们的神情,轻声问:“那是谁?” 阮决明看过去,在即将触及裴辛夷的视线时,看向旁人说:“会和我结婚的人。” 女人笑起来,“那就是未婚妻咯?” 阮决明扬起唇角,沉吟一声说:“不算吧。” 他实在不喜欢未婚妻这个词。 女人又留心打量了裴辛夷片刻,说:“明,她很漂亮。” 阮决明轻笑,举杯道:“我当你夸我了。” 女人肆意地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有这样的事竟然不提前告诉我们。福和我都很好奇,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总算是见着了,回头要好好炫耀。”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她?” “你忘记了?福被家里逼着和中将的女儿结婚的时候,你说过你只会和喜欢的女孩子结婚。” 阮决明看着香槟杯里轻微的气泡,轻声说:“是吗?” 女人贴着阮决明耳畔说:“待会儿邀请她一起去萨帕吧?我给你们安排最好的套房。” 裴辛夷余光瞥见他们说笑,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葡萄酒。 * 饭后,阮商陆嘱咐了阮决明几句,同裴怀良他们去了棋牌室。裴安胥和方才认识的一群青年去了二楼,倚在壁炉边,持酒杯畅谈。 裴辛夷正在问管家拿客房的钥匙,想让曾念和小孩们去休息一会儿。 转身看见阮决明和一位女人走了过来。女人碰了碰阮决明的手肘,说:“明,我们先走一步,你慢慢来。” 裴辛夷听见,暗自攥紧了手里的钥匙。她不知道原来这里还有人可以直呼他的名字。 “我们要去萨帕,你去不去?”阮决明平淡地说。 裴辛夷亦作出淡漠的样子,“萨帕?” “有那么个地方。”阮决明加重了语气,“去不去?” 裴辛夷靠近他,低声说:“你是想让我去,还是想让仔仔们去?” 阮决明不自然地转了半圈戒指,“你们都去。” “我还未答应。” “‘未’的意思是将要做。” “喂!”裴辛夷低呼一声。阮决明不予理会,唤佣人去拿裴辛夷他们的行李。 等裴安胥响起这位六妹,下楼来的时候,才从他们口中得知裴辛夷他们坐车走了,连曾念也去了,徒留他一人。 * 萨帕是位于番西邦峰中部的一座山城,冬日气温在零下,常年大雾弥漫。自二十世纪初法国人在此开辟度假地,小镇逐渐兴旺起来。不过小镇仍很古朴,当地的少数民族居民多以农耕为生。 从莱州跨省抵达萨帕,时间已经很晚了。沿途的房舍大多熄了灯烛,只有一些法国小店或意大利餐厅装点着小灯串。浓雾之中,车行驶得很慢。 上了崎岖的山路后,车走得更缓了。车窗外一片郁蓝色,艰难地集中视线才得以瞧清被雾气笼罩的梯田,远处的山峦之间似乎还有在修建中的缆车索道。 车里很安静,小孩们兴奋过了,这会儿沉沉睡去。曾念索性也假寐起来。 阮决明和裴辛夷并肩坐在吉普车的最后一排的两端,各自望向窗外,皆一副冷然地模样。 “你挂住我?”裴辛夷忽然出声。 阮决明转头看她,“乜嘢?” 裴辛夷换了越南话说:“你之前说想我?” 阮决明静默片刻,坦然地“嗯”了一声。 “你想和我结婚?” “嗯。” “你冷落我半年,想和我结婚?”裴辛夷的语气忽然变成了质问。 阮决明轻蹙眉头,“准确来说是四个多月。而且什么叫冷落?我说了冷静一段时间,你同意了。” 裴辛夷呵笑一声,“冷静?你到底搞没搞清楚,你现在是讨厌我,还是怎么样?” 阮决明有些不解。一般来说,一个人说不同的语言,语调甚至声线给人的感觉多是不一样的。但裴辛夷讲任何语言的气质都一样,婉转语调中携两分锋利。尤其是此刻,温软的越南话在她口中都能划出刺来。 他看着她说:“不好意思,我就是搞不清楚,等结婚了再慢慢搞清楚也不迟。” “哦,结婚,你知道要和我结婚,还和——”裴辛夷一口气提上来,咬了咬唇,“别的女人扯不清楚。” 阮决明一怔,转而笑出声来,“我看你越南话讲得越来越好了,平时没少练习吧?” “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除了生气,我又发现了你一个可爱的时候。”阮决明似笑非笑地说,“吃醋的时候。” “求捻其,不讲算了。”裴辛夷说着别过脸去。 曾念终于听懂这句带粗口白话,回头诧异地瞧了裴辛夷一眼。 * 过了会儿,车沿着不知何时起出现的路灯,驶入了柏油马路铺就的平整的阔地。秀丽的山峰环绕,幢幢低矮的建筑或挨挤或分散,松柏点缀其间,像是山中的秘密小镇。 车拐入弯道,在一幢法式庄园建筑前停泊。南星熄了火,和副驾驶座上的马仔下车去后备箱拿行李。裴辛夷他们也陆续下车。 整座六七层高的建筑融入了夜的郁蓝色,亮着灯的窗户是雾粉色,一派神秘的罗曼蒂克风格。 他们走上宽阔的梯形楼梯的一侧,穿过平地来到大门前。着桔梗紫色制服的门童为他们推开门,另一位帮忙提行李。 大厅以米黄和浅橙色为基调,四周有琥珀色的壁灯映照,地上铺着朱红底的尼龙绒毯,橘黄色的线条在上面划出菱形格子。 裴安菀四下打量,想着如果她只有五岁,估计会在地毯上跳格子。 西侧的休息区设有沙发座,几个人聚在一起。除了工作人员,整间度假酒店也只有他们几人。他们看见进门来的一行人,走上前迎接。 “明,等你们好半天了。”女人笑着招呼,看见同行的还有曾念和两个小孩,转头与同伴商量。 其中两位青年决定凑合住一个房间,将一张房卡递给了女人。女人又把它转交给了阮决明,同时还拿出另一张塞到他兜里,垫脚在他耳边说:“你们的。” 阮决明笑着说谢,将手上的房卡递给裴辛夷,“你们先上去休息,我等一阵就来。” “等一阵?”裴辛夷挑眉,见他不答,漠然地点头。她和曾念唤着小孩们往电梯间去,不再回头看他。 在搭上来萨帕的吉普车之前,阮决明向他们说明了是在酒店正式营业之前来试住。酒店试营业结束,设施等各方面都已完善,很安全。 可电梯内外都没有侍应生,到了第五层楼也见不到任何一个人,裴辛夷还是感到有些不适应。 她住中环公寓而不住石澳半岛的原因之一就是不想一个人住。她讨厌静得可怕的地方。 打开房门,裴安逡被裴安菀拉着径直闯了进去,他昏昏欲睡,拖着沉重的步伐还是陪着她将套房里的三间卧室一一看过来。最后他径直扑在了第三间房其中一张单人床上。 裴安菀去拽他,不满地说:“八仔,我才不要和你睡一个房间!” “那你去和妈咪挤一张床咯。”裴安逡双脚蹭掉球鞋,将被子一裹,睡了过去。 裴安菀双手叉腰,出去向裴辛夷告状。裴辛夷正在客厅一隅的酒柜前,弯腰找哪一瓶酒酒精度数更高,听见裴安菀气呼呼的话语,头也不回地说:“哥哥累了,你让他睡咯。” “妈咪……”裴安菀无奈。 “菀菀,你和妈咪睡吧?” 身后传来曾念的声音,裴安菀背上一僵。那声“妈咪”一定被曾念听见了。裴辛夷说过,曾念在的时候,只能叫曾念妈咪,不然曾念会不开心。 她朝曾念看去,点头说:“好啊,妈咪,我和你睡。” 曾念露出满意地笑容,“等行李送过来了就去洗澡。” 裴安菀乖巧地点头,“我们睡哪个房间?” 曾念看向裴辛夷,后者抬眸瞥了她一眼,平淡地说:“念姨,看你,我都可以。” 曾念揽着裴安菀去了较小一些的卧室,将有内置浴室的房间留给了裴辛夷。 曾念忽然有些感慨,裴辛夷原来还是怕她的,不知从何时起这种微妙的落差就改变了。这些年,裴辛夷更是压过了她,教她战战兢兢。 不过没关系,裴辛夷丢了向家那门婚事,暂时也寻不到另一个像向奕晋这么好拿捏,又具备相当势力的人了。只要小孩还在她手中,裴辛夷怎么都会顾忌她。 裴辛夷拧开一瓶威士忌,直接就瓶口喝,连沙发也不去坐,就站在酒柜旁。威士忌的泥煤味充斥口腔,烧过喉咙。 她还没告诉曾念新的婚事。结婚之后,阮决明肯定会把小孩们接到身边。也就是说,小孩们的身世总会曝光的,而曾念会失去属于三太的一切。 她不确定曾念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以小孩的安全来威胁她,还是别的?幸好这里是越南,就算身世被揭穿,小孩们还有佛爷这位阿公最强有力的庇护。 只能说阮决明筹谋过人,什么都考虑到了。以过圣诞的名义邀请他们来越南,告知她结婚的消息,而不是事先向裴家下婚贴。 她不得不结婚,她也想结婚。可她无法放弃阿妈、大哥、阿姊和夭折的侄女。 她好贪心。 “你做乜啊?又想发酒疯?” 裴辛夷没能喝完一整瓶威士忌,阮决明来了。 曾念为他开的门。他一走进来就看见裴辛夷瘫坐在酒柜前,手里抱着仅剩一指宽的威士忌的酒瓶。他忍不住训斥。 裴辛夷抬头看去,看不清明,却知道是他。她蹙眉说:“怎样?” 阮决明拽着她胳膊,将她一把捞起来,打横抱在怀中。酒瓶哐当掉在地上,她勾住了他的肩膀,不满地说:“搞乜啊?” “没被吓到,说明还很清醒。”他抱着她径直走出房间。 曾念后一步关拢了门,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般。 正在床上看书的裴安菀听见声响,赤着脚跑出来,隐含期待地说:“阮生来了吗?”环顾四周又问,“六姊呢?” “他们有话要讲。”曾念柔声说,“进去吧,妈咪陪你看书。” 裴安菀闷闷地“喔”了一声。 * 电梯门打开,房门被推开,被皮靴后跟关拢。卧室的门被推开,裴辛夷被丢在了床上。叠成了斯宾塞体花体英文“N&P”(阮&裴)的玫瑰花瓣轻轻扬起,又散落,不成形状。 床垫柔软,被褥厚而轻,接托她不在话下,可她还是作出吃痛的模样,骂道:“黐线呀!” 阮决明脱了大衣,丢在旁边的沙发上,左右动了动脖颈,同时迅速解下皮带。 “你……”裴辛夷话还没说完,阮决明就欺上来了,用皮带三两下捆住了她的手腕,箍在头顶。 她拼命蹬脚,被他用小腿压住。他俯身,直直地盯着她说:“不给你教训你永远不长记性。” “啊?”裴辛夷蹙眉,仍在扭动着,妄图睁开钳制。毛衣随动作往上耸,露出一截腰身。 阮决明喉结滚了滚,低声说:“别动。” 她瞥见他的裤子,不再动了,仍是难以理解地说:“你要玩情-趣?不觉得太突然了?” “做乜喝酒?”他说着压得更低,就快要贴到被紧身毛衣勾勒得很饱满的起伏上。 反正喝了酒,裴辛夷索性借酒劲大声嚷嚷,“你能不能先放开我?你知不知你今日一整天都很奇怪!” 阮决明轻叹了一口气,“我先回答,我同那个女仔冇嘢,只是一起做这个度假小镇的项目伙伴。” “喔……”裴辛夷藏不住弯起的唇角,抿了抿唇又说,“可她叫你名字。” “你是不是以为只有你才可以叫我的名字?” 裴辛夷脸上的笑意倏地消失了,默然片刻,她气呼呼地说:“是啊!又怎样?” 阮决明促狭地笑起来,“越南人讲话就是那样,你不喜欢,我让她不这样喊。” “不用了。”裴辛夷蹙眉。计较这些小事,像个初次拍拖的细蚊女,才不是她的风格。 阮决明点头,语气不自觉变得温柔,“该你回答我了。” “我冇事做啊,才喝酒。” “我要听真话。” “……心烦。” “那也不可以在仔仔们面前喝成这样。” “你管我。”裴辛夷别过脸去。 阮决明又将她的脸掰过来,与她对视,“点解心烦?后悔同意婚事?” 裴辛夷静默片刻,说:“你先帮我倒杯水。” 阮决明蹙起眉头看了她一会儿,终是起身去了浴室。除了淋浴装置,酒店所有的自来水都装有净水器。他拣了个玻璃杯,拧开盥洗池的水龙头接了半杯水。 他握着水杯走回床边,递给她时才想起她手被绑住了。他心下实在慌乱,有些找不着北。他轻咳一声,故作戏谑地说:“我喂你?” 裴辛夷咬牙切齿地说:“阮、决、明。” 阮决明故意喝了一口水,见她恨恨瞪眼,还是扶着她的脑袋,把玻璃杯送到她唇边,平常地喂她喝了水。 裴辛夷喝了一小口,还是有水迹从唇角溢了出来。阮决明用指腹拭去,又抹在自己唇上,似笑非笑地说:“甜的。” “黐线!”裴辛夷骂道,却似娇嗔。 阮决明想要端着,可一接近她,浑身都在叫嚣。他没法冷然以对。尤其是当她说同意结婚的时候,他惊诧,随之喜悦,他甚至像个被暗恋许久的女孩告白的中学生,忸怩起来。 他考虑了许多,才向父亲提出结婚的事。他生怕她搞出更多名堂,生怕她陷入危险,急切地想将她绑在身边。他以为她得知后会发火,可她还对他笑,说什么廿百桌,似乎很期待的样子。这些时日压在他心头的阴霾,轻飘飘消散了。 她轻易就攻破了他设下的防线。她就是这样,从来如此。谁让他爱痴了。十七岁至今,非她不可。 可他还是担忧的,害怕她后悔。她喝酒,还说喝酒是因为心烦。他只能想到心烦是因为婚事。他在心里暗骂一声,自己真他妈孙子,矫情至极! 阮决明平复了心绪,在床沿坐下,重复方才的问题,“点解心烦?” 裴辛夷喝了不少酒,虽然经他这么闹腾一番清醒了些,可头又疼起来了。她蹙起眉,忍着不适说:“既然你会提出这件事,一定打算好了对不对?点解不先告诉我?” “你瞒着我做事,我就不可以?” “好,那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处理仔仔们的事?佛爷还不知道吧?” 阮决明耐着性子说:“还不是时候,我需要查清楚一些事。” “乜事?” “河内的事情,你不用管——” 长期置身阴谋阳谋中,这点儿酒精丝毫不妨碍她的逻辑思考能力,她当即反应过来,问:“良叔?做乜查他?” “这是我的事。你放心,有我在,冇人可以伤害仔仔们。” “你不打算让他们回香港了对吧?” 阮决明不置可否。 裴辛夷又问:“我呢?” 蓦地,阮决明悬着的心绪沉了下来。他就知道,她同意结婚是一回事,真的要结婚又是另一回事。他隐含郁气说:“你不打算放弃?” 裴辛夷看着他,平静地说:“不,阮生,我从来就不可能放弃。” 阮决明的眉头耸动了一下,深蹙起来。撑开的手用力握住柔软的被褥,直到周围泛起漩涡似的褶皱。他说:“你问我几时结婚,其实你心里有答案。你讲,我听。” “我要把阿姊接过来。” “讲重点。” 裴辛夷那被酒渍浸染了的涂着梅子色的嘴唇微微开合,半晌,她说:“我必须除掉二太。” “怎么除掉啊?啊?”阮决明忽然激动起来,他极力克制着,压低声音说,“这么多年都做不到的事,还需要花几年,十几年?你根本冇想同我结婚!” “阮生,你用了十一年除掉阮忍冬,点解我不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给我一点时间。”裴辛夷说到末,声音小了下去,近乎恳求。 阮决明闭上眼睛,绷紧下颌线。只思虑了数秒,他睁眼说:“我直接杀了她好不好?杀光她全家。” 裴辛夷艰难地挪动手,试图去握住他的手,却被他一下躲开了。她要笑不笑,要哭不哭地说:“你以为我冇试过?我差点坐监。三姊背后还有洪家,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冇嘢,我来做,全部都我来做。” “阮生……”裴辛夷红了眼尾,“我不想用这样的方式——你冇必要为我做这么多。” “刁那妈!”阮决明终是动了气,掐住她的下颌说,“裴辛夷,我为你做的事还少了?你知不知……拿传票的时候,我当着一个细纹女的面杀了她阿爸……” 裴辛夷顿住了,房间里的暖气忽然消失了一般,凉意攀上脊背。 是那一天,他戴着连帽衫的帽兜,回到酒店告诉她什么事都没有。他第三次为她杀人,他杀了几个人?他才十七岁啊。当着小孩的面,犯下这种罪孽。他该有多崩溃,可还鼓励她要活下来。 回忆里逃亡路途的木槿花香,猛地变成了令人窒息的浓厚的血腥气。 阮决明深吸了一口气,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贪心啊。你到底要乜嘢?” 裴辛夷颤声说:“点解我只能二选一?阮生,我想要你啊。” 呼吸有些急促,阮决明摸裤兜,又起身去一旁的沙发拎起外套,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和金属打火机。他点燃一支烟,来回踱了几小步。 裴辛夷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里始终充满了祈求,“……我们先订婚好不好?” “不要和我提订婚。”阮决明说着呵出微茫的烟雾。 裴辛夷垂眸,凄然地说:“不如这样,等春节一过,我们立马回香港注册登记。” 阮决明冷笑,“然后你留在香港,我带仔仔们回越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过了多久。 裴辛夷松开咬住的唇,定定地说:“我乜都不要了。给我一年的时间,处理好古玩行和投资项目的事,我就来越南。永远,永远留在你身边。” 拿烟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阮决明衔住烟,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可不可以相信你?” “我是真心的。我以阿妈的名字发誓。” 烟灰落在暗蓝色的地毯上。 “辛夷,不要再骗我了好不好?” “好。”裴辛夷坦然而虔诚地望着他,像是在向神明起誓。 停顿小会儿,她轻声问:“你呢,你能保证一辈子不骗我。” 阮决明哑然,“也许。” 将烧到尾的烟蒂丢进烟灰缸,他在她身旁坐下。他拨开她额边的发丝,轻抚她的脸颊,以拇指摩挲着。他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只是沉默地拨拉下贴身衣衫的领口,挑出银的链条。 ——项链坠着一枚十字架。 不管过了多少年,她都认得,这是阿妈的遗物。在大叻那晚,她万般不舍地给了他。后来在河内的机场,她要他还回来,他说丢了。 裴辛夷怔住了。 阮决明自嘲地笑了一下,“本来想,如果你真的同意结婚的话,就把这个拿给你看。现在也算是同意了吧?” 裴辛夷不知说什么好,胡乱地说:“……我以为你们拜佛。” “寨子里拜佛拜关公,甚至拜印度神的都有。像我们这样的人,信乜鬼神?笑话,我们死了只会下地狱。或许连地狱也不收,只能做孤魂野鬼。” “阮生,”她用被束缚着的双手去握住十字架,“不会的。在第二次到越南之前,我还去教堂,每日每夜都在为你祈祷。我告诉主,把我的灵魂献祭给主,你一定要上天堂。” 阮决明笑了一下,更像轻哼,“这么爱我?” 忍了很久的眼泪在这一刻落下,划过脸颊,洇开脂粉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她“嗯”了一声,“我爱你。” “在你爱的人里,我是第几?”阮决明避开她的视线,接着说,“最后一名。” “阮生,是你和我讲事在人为,我才活到现在。” “你的执念太深,我有翻天的本事也救不了你。” 裴辛夷尝试靠过去,这次他没有闪躲,她将额头抵在了他心口,轻声说:“阮生,不要怪我。” 阮决明揽住了她,呢喃般地说:“我能怪你乜嘢?” “如果我活不下去——” 阮决明一下子搂紧了她,“不可以,裴辛夷,你刚刚才答应了我。你不可以。我们还有两个仔,辛夷,会好的,相信我。” 裴辛夷仰起脸,看着他说:“你知咩?天主教里有个词叫‘Tartaroo’,指撒旦和堕天使们堕落的瞬间。我原来以为我‘堕落’了,后来才发觉,我生来就在Purgatory(炼狱)里。” 阮决明无言,良久,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你累了,休息好吗?” “……嗯。” 情绪大起大落,还有酒精作用,裴辛夷感觉身体被透支了。 阮决明抚她躺下,盖上被子,轻柔地解开腕上的皮带。不知是为了缓解气氛还是抽离压抑的情绪,他笑说:“的确准备玩情-趣的。” 在束缚被解开的瞬间,裴辛夷拉住了他的衣袖,“我可以。” “你不可以。辛夷,你不能这样下去。性不是用来讨好男人的工具。” 裴辛夷松了手,歉疚地侧过身去。 阮决明觉出她的心思,深深吸气,倾身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蜻蜓点水般的,他站直了,她才反应过来。 “Goodnight kiss.”他说。 她小声问:“你去哪?” “去食烟,等一阵就来睡。” 阮决明是说到做到的人,他果真去客厅吸了一支烟就进来了。裴辛夷听见浴室的水流声,撑不住倾轧的睡意,闭上了眼睛。 简单洗漱一番,阮决明除却衣物,轻手轻脚地掀开被褥一角,躺了下来。她还未进入深睡,察觉到动静,朝他这边挪了一下。他抬手穿过她的脖颈下,将她轻柔地圈进怀中。 她蜷缩着——从来都是这样防备的姿态——贴近他的胸膛,舒服地咕哝了一声。 怀中人的呼吸均匀而缓慢,他鼻尖的漱口水味道逐渐被酒气盖过。黯淡壁灯在墙上投出他们的影子,他静默地注视着,久久未合眼。 难得的恬静时刻,却教人无心睡眠。 第73章 头疼与浑身的疲乏让裴辛夷过早醒来,昨夜的片段随之浮现。 她答应了他不再骗他。 她没有骗他——她说的是乜都不要了。不是二选一,而是都不选,破釜沉舟。只有这样做,每个人才都会满意。 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愣,裴辛夷轻悄悄地抽离了男人温暖的怀中,来到窗前。 天还没完全亮,窗玻璃外一片浓郁的钴蓝色,大雾蒙住了小镇。 忽地,有什么飘落在了窗玻璃上,起初仅是零星的一点,而后像四月春风吹絮似地洒落而来。 阮决明迷迷糊糊醒来,在感觉到怀抱空了的时候,心口一滞。他半撑起身子,瞌睡的眼半眯着看向窗前的女人的背影,声音有些暗哑,“望乜嘢?” 裴辛夷回眸笑说:“阮生,下雪了。” 寻常的一句话,却教阮决明周身熨妥帖了。他说着“是咩?”利落起身,走了过去。 “是呀。”裴辛夷伸出食指点上附在窗玻璃上的雪花,芝麻大小的一点,很快就化了。 “在哪?”阮决明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还将下巴搁在她肩上。 裴辛夷覆住他的手,带着他往旁边走动,推开半弧形阳台的门。冷风吹来,她瑟缩了一下。 阮决明松开怀抱,被她下意识转身拉住,“抱我。” “怎么突然变得黏人?”阮决明轻笑,“我去拿外套。” 他从单人沙发上拿起大衣披在身上,走过去合着大衣拥住她。她窝在他怀中,不知是感叹还是戏谑,说:“你倒是一直好会照顾人。” 阮决明搓捂着她的手说:“你该感到荣幸,要嫁给这么体贴的人。” 裴辛夷没接腔,过了会儿说:“阿爸他们应该收到消息了,讲不准会催我回去。佛爷话事,阿爸反对也冇用,以后只能将我的差事交给五哥处理。五哥的档案本就不干净,这样一来……二太是等不到五哥继承家业的那天了。” 阮决明不太想听她说这些,以商量的口吻说:“今日可不可以不想这些事?” “冇啊……我是想,我们回去就注册吧。” 阮决明将她环得更紧,低低地说:“好,我应你。” 不远处的山峰之后升起一抹明亮橘黄色,逐渐晕开,愈来愈盛大。深沉的钴蓝色被这光芒吞噬,逐渐变得轻薄。 当光芒完全笼罩山头时,景象变得清晰起来。山峦接踵,房舍挤挤挨挨,往云雾之下的山脊接踵而去。 安静地眺望了好一会儿,裴辛夷轻声说:“我不知道越南有这样的地方,也好像从未这样看过日出。” 阮决明以下巴她的颈窝,胡茬的刺痒惹得她嗔怪。他笑了一声,“想不想出去走走?” “好啊。”裴辛夷说,“不过我先洗个澡。” 阮决明想起什么似地说:“下去洗吧?” “下去?” 阮决明不答,只让她穿衣,好像是要做一件很神秘的事。 * 雪还很稀薄,他们没有撑伞,很快就走出度假小镇,踏入仅徒步才能穿过的狭窄而泥洼的山路。周遭的山色融入雾色,崖壁下溪流潺潺,给人缥缈而不在凡尘之感。 “好不好走?”阮决明走在后头,一手虚护着她右臂,以防她不甚跌落下去。 裴辛夷转头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我又不是菀菀。何况,菀菀也不需要你这么护着。” 本来是好心,却被这样戏谑。阮决明收回了手,却还是放不下心,亦步亦趋。 虽说香港那样的繁华都市,山路上偶尔也能见着狂奔的野猪,可到底比不上真正的自然山野。 沿途的风景清新而秀丽,视野开阔时,还能望见远处笔架似的起伏的小山。近处,植被茂盛,绿意之中点缀着不知名的花儿,雪落在花儿上,悄然融化。 阮决明没话找话,指着一些草木问裴辛夷认不认得。 裴辛夷只认得些常见的适合养于庭院的植物。她实在匮乏生活意趣,只晓得昂贵的手工制作产品。例如香氛蜡烛,她可以说出前中后香调,却不知原料本身的模样,更不消说培育环境了。 不论经历了怎样的曲折,她始终是个在精英主义教育和被消费主义裹挟的社会里成长起来的贵小姐。 阮决明像乐于做科普的植物学博士一般,说着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花儿,可以用来做什么。裴辛夷应得有些敷衍,还说:“知你博学多见,就不要同我炫耀了。” 阮决明轻笑一声,“怎么成了炫耀?” “欸,我们小时候在森林里还迷路了,现在你长了见识,了不起是不是?” 阮决明哑然,笑着摇头。 裴辛夷又说:“你记不记那位阿公?走好远,我们就只遇到这么一位好人。” “记得。” 密林的尽头是一道跨小河的吊桥,裴辛夷踏了上去,叹息般地说:“也不知道那位阿公现在怎么样了。” 阮决明静默片刻,说:“他去世了,九二年的时候。” 裴辛夷预料到了,还是感到莫可名状的惋惜,“可他年纪并不大……” “你有冇听过一句话?” “……”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阮决明扯了下唇角,似是自嘲。 裴辛夷默然,轻声说:“冇错,好人不长命。” 阮决明以轻松地语调说:“所以咯,我这样的祸害要活很久的。辛夷,你要和我一起活很久。” “嗯。” 穿过吊桥,抄小径走过一片梯田,二人来到萨帕的街市上。 茫茫的雪落下,沿街的房舍屋顶被盖了一层轻薄的白色,松柏探出来的枝桠与树梢亦覆上了些许,好似沾了霜糖。 石砌的旧式民居堆挤,路上的青石板坑坑洼洼。起早的着少数民族衣装的男女们,有的扛着背篓往石板阶梯上走去,有的席地而坐,身前的传统编织的毯子铺陈了手工艺品。还有小孩在追逐,好不快乐。 宛若在影集里看到过的四五十年代的中国西南少数民族村镇风光。 阮决明说:“萨帕过境就是云南。不是我炫耀,你该补习地理知识了。” 裴辛夷没接腔,心道姑且让他扳回一局。 二人在一栋沿崖修建的房舍前停驻,坐在门口的阿婆忙放下手工,热情招呼。裴辛夷这才知道“下去洗”的意思是体验当地特色的药浴。 街市里有不少经营药浴的家庭式洗浴店。阮决明此前来过这家,说这是环境最不错的。 裴辛夷报以期待,却在一分钟后就落了空。阿婆领他们来到回廊尽头的房间。 空间狭窄而低矮,四壁是黄棕色的泥覆的墙,小小的窗户像是被随意凿开的,悬在墙的高处。浅黄岩石打磨的浴缸横几乎撑满了空间,仅余下角落放置物架、矮凳和银盆。 如果没有浴缸,裴辛夷会以为这是在影片里见着的上上世纪的监狱。 裴辛夷看向阮决明,似在用眼神问:“你确定?” 阮决明说:“试试咯。” 洗浴店的伙计们提着沉甸甸的铁桶走来,合力将灰粽的浑浊药液倒进浴缸里。来回数趟,将浴缸的水位填得差不多了,门被关拢。 氤氲热气,弥漫着草药的涩味。 裴辛夷还是感到不可思议,蹙眉说:“真的要洗啊,浴缸消毒了吗?” 阮决明已三两下除却衣物与首饰,只剩贴身的棉衫和暗红条纹的裤衩。他转身说:“不然——” 话未说完就被她打断,“你确定这个不是别人洗过的?” 阮决明见她毫不掩饰地嫌弃表情,挑眉说:“裴辛夷,你哪里来的毛病?” 裴辛夷对他翻了下眼帘,不情不愿地去除衣服。阮决明不自在地避开视线,褪去最后的遮蔽,又迅速地跨入浴缸。 裴辛夷哼笑一声,“装乜啊,你不就是这个意思?” 她这会儿不觉得冷了,像是要展示姣好的身段,慢吞吞地走近浴缸,还故意倾身去试水温。柔荑浅拨,荡起层层涟漪。 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微晃的胭脂色尖儿上。他喉结一动,握住她的手臂要将她往里倒拽。眼看就要闷入水中,她急忙举手作投降状。他这才放过。 裴辛夷步入浴缸,由冷入热的不适应令她轻微耸了下肩胛。她缓缓坐下,水位正好盖过她的锁骨。 “怎么样?”阮决明像个分享了喜爱之物的小孩,急于得到肯定,分明对方还未尝出知觉。 裴辛夷没说话,盯着他肩肘与锁骨的夹角窝。那儿有一道窟窿圆的伤疤,结痂已褪去,呈现出肉粉色,一些筋状的痕狰狞的痕攀附在完好的皮肤上。 阮决明低头一瞥,轻松地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正常。” 怎么不清楚这些因果报应,可她看不得他身上的疤。这么些年,他身上不知出现过多少疤痕。歉疚、懊悔、疼惜,道不明的情绪纷然涌来。闷得慌。 她无言地描摹伤疤,像是要在心口印出与之毫无二致的痕迹。 “怎么了?”阮决明伸手去碰她的脸颊,带出轻微的水花。 水花溅在了眼睛上,她下意识偏头。看了会儿模糊的倒影,她这才得以开口,“南星讲你才出院。” 既出声,仿佛添了几分勇气,她小心翼翼地倾过去,抬手覆住了那道疤痕。 阮决明扯了下唇角,“已经好了,不痛。我冇事,真的。” 他盖住她的手,缓缓带离伤疤,一轻一重地揉捏把玩。他掀起眼帘睨着她,促狭地说:“裴辛夷,你不会有这方面的嗜好吧?” “……就是有又怎样?”裴辛夷抿了抿唇,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靠上去,以被热气烘得发干的唇贴上伤疤。 阮决明不自在地抬起了下巴,“不要这样。” 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鼻尖蹭着,唇珠抚着,她在伤疤上绕了好久,沿着普鲁斯海峡般漂亮的胸骨上凹,一路去到脖颈。 倏地,水下探出他的手,掐住了她的下颌。抵在下巴上的掌窝的积水溢开,顺指尖划过她的脖颈,落入显露于水面之上的沟壑。 裴辛夷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我……” 阮决明反手扣住她的后颈,令她整个人倾倒。手来不及寻找着力点,唇印上唇。 闷热而潮湿的狭小空间,充斥酸涩辛苦的草药气味,每辗转一次,似乎就愈浓一分。如同被草药熬煮,压抑又隐忍,谁也不偃旗息鼓。 他的苦痛比她少么?可他不需要突如其来的怜悯,正如她也不需要一样。 原始的恨意忽地蔓延,他往下探寻,转而摩挲。愈恨愈是极尽耐心,让她期盼着期盼着,却得不到。让她承受他过去所承受的。 “给我好不好?”她在他耳畔缓而轻地说。 被枝叶轻扫脊背一般,他蹙起眉头,无法忍受似地指引她的手握住了比这药浴还浓稠的野望。只愣怔一瞬,有薄茧的手就开始动作,她像孜孜不倦的学生,轻声问:“这样可以么?” 浸得发皱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划过鼻梁,像是要辨别出真实的模样。在抚过唇的时候,她咬住了他的手指关节,牙齿一张一合,敲击出字符。 饮鸩止渴,终究抵不过渴望。水波荡开,他托着她坐下。痛感是刹那间的,而后不加以节制的拍合袭来,似要将分别的每一个难眠之夜的愁绪诉之。 灰蒙蒙的光线穿过原始的窗户照进,尘埃纷纷扬扬。他们如尘埃一般轻飘飘地下落,最后不存在于这个肮脏黏腻的世界。 重新呼吸清新空气的时候,裴辛夷打了一个喷嚏。身后披来一件大衣,她转头说:“雪下大了。” 阮决明轻“嗯”了一声,替她拢平整大衣的驳领。 雪洋洋洒洒,宛如给回廊的门装上了轻晃的细碎的珠帘。后院里盖了一层浅浅的雪。 裴辛夷突然生出意趣,探出皮靴踩上在雪上。雪还很浅,听不见一点儿咯吱声。 阮决明难得见她小孩模样,眼角眉梢皆蕴了笑意,“走吧,仔仔们该在等我们了。” 裴辛夷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压下眉梢,轻声说:“还不是怪你。” 阮决明端得清风霁月,含着笑意说:“怪我?” 在堂前找阿婆埋单的时候,阮决明还给了一笔小费。阿婆笑意盎然地说下次再来。 等走远了些,裴辛夷嘲讽说:“阮生,真阔绰。” 她没直说“卖力的都是我,倒让阿婆占了便宜”。他听出弦外之音,在她腰上狠掐了一把,似笑非笑地说:“要计较?算你友情价,一个钟五千。” “南非钻石做的么?”裴辛夷瞥了他裤腰一眼,呵笑说,“美金免了,越南盾还可以考虑考虑。” 这人讲起荤笑话来也是要论胜负的。阮决明捏了捏她的脸颊,说:“我请你喝咖啡得唔得?” “我真好打发。” 阮决明笑了一声,“裴辛夷,你扪心自问,到底谁好打发?” 复杂的心绪隐于情-事,他们如同从未有过隔阂的恋人,肆无忌惮地调笑着。 * 近晌午,较之昨夜上山时的宁静,街市里完全变了一幅景象。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飞雪装点屋檐,玻璃窗里透出暖黄的光,不管是当地气氛的还是法式风情的小店,皆添上了几分可爱。 铃铛轻响,南星推门而出,一眼就看见朝咖啡店走来的一对俊男靓女。他挥手说:“阿嫂!” 裴辛夷闻声看去,轻轻招手,接着故作疑惑地对旁人说:“阿星怎么招呼我都不招呼你啊?” 阮决明闷声发笑,抹了把下巴说:“看来我该好好训他了。” 南星为他们拉开门,指向角落一隅,“仔仔们等好久了。” 圆桌上的三杯咖啡几乎见底了。裴安菀在看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裴安逡津津有味地翻着漫画杂志。曾念无所事事,也随他漫不经心地扫着漫画。 裴辛夷和阮决明走过去,先同曾念客套地闲谈几句,才在小孩们身旁坐下。 “等你们两个钟头了。”裴安菀冷言冷语地说,却是合上了书,没再打算看。 裴安逡接腔说:“五哥讲过,女人好麻烦的。一定是六姊磨磨蹭蹭。” 裴辛夷揉了揉他的脑袋,“八仔,几时学会损人了?” 众人笑闹一阵,逮着机会去街上闲逛的南星回来了,对阮决明说:“刀哥,中午了,是在这儿吃,还是到河内再说?” 阮决明在他肩上轻拍一记,“傻仔,讲广东话啦。” 南星挠了挠头发,就听裴辛夷说:“冇嘢。” 南星有了底气,嬉皮笑脸地说:“还是阿嫂对我好。” “喂不熟的仔。”阮决明这么说,却没有责怪的意思。 裴辛夷问:“我们直接去河内,不回莱州了?五哥呢?” 南星抢先说:“裴五和良叔一早就去河内了。” 裴辛夷点头,接着问:“菀菀,你们饿不饿?” 裴安逡没听见他的名字,嘟嚷说:“喝咖啡都喝饱了。” 裴辛夷睨他一眼,盖上漫画书,对阮决明说:“去河内再食饭?” 阮决明做事周到,询问了被裴辛夷忽略的曾念。裴辛夷的意思可不就是阮决明的意思,曾念不好拂了他的意,说:“好啊。” 裴辛夷让两个小孩戴上帽子、围巾和手套,才准许他们出门。 * 路上的人几乎都戴上了帽子,或打起了伞。原就不宽阔的道路更显狭窄。阮决明将两个小孩护在他和裴辛夷之间,挡开迎上来的人群。 忽地,他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转过脸去,看见两栋房舍间的巷道里,站着一位举着Contax胶片相机的西方男人。不是枪口而是镜头,他稍微放松了些。 “Hey!”男人从镜头里对上他的视线,从相机后抬起头来。 裴辛夷这才注意到男人,犹疑地问阮决明,“你认识的人?” “不认识。”阮决明继续朝前走去,没打算理会那人。 男人拨开行人冲过来,欣然道:“Minh!” 阮决明这才顿住脚步,回头端详起男人的模样。男人说起法语,“我是埃德蒙,你不认得我了?我们同学了一年。” 阮决明这才找回那段被他隐藏了记忆,一时有些踌躇,也有些高兴,“埃德蒙,好久不见!”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你住在这里吗?” 阮决明不置可否,“你呢?” “我给杂志社写专栏,来萨帕采风。”男人打量了裴辛夷片刻,接着说,“这位女士是?” 阮决明还是不可避免地说出了“fiancée”(未婚妻)一词。 “噢!”男人向裴辛夷问好,溢美之词不绝于口。 裴辛夷客气地回应了,男人又说:“Minh,我刚才拍到你,不介意的话,能否让我为你们拍张照片。能在这里相遇实在很奇妙。” 阮决明觉得麻烦,却听裴辛夷说:“当然可以。” 男人倒退着下了几步台阶,举起相机,在取景器里找构图。 曾念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感到不知所措,想牵着两个小孩退到边上些。可裴辛夷叫住了小孩们,还对男人说:“请为我们一家人拍张照片吧。” 男人比了个手势,示意小孩们站在大人们两边。当他再次瞄住取景框的时候,瞧清了小孩们的模样。 漫天飘雪,窄长的青石板路上行人流动,算不得多怡人的景色。 却将这一家人定格。 男人说留一个地址,等胶片冲洗之后寄给他们。裴辛夷原想给邮箱地址,只要电子扫描件。想到以防万一,该要回底片,于是给了以周崇的名义在温哥华购置的房产的地址。 这是第一张全家福,或许也是最后一张。 小孩们向男人道了谢,临分别还交谈了几句。这会儿在吉普车上互不饶过地纠正起对方发音。 裴安逡总是说不过妹妹,忙转移话题说:“埃德蒙应该是意大利裔,只有意大利人才那样。” 裴安菀说:“这是刻板印象!” 阮决明不禁轻笑,裴辛夷耳语,“埃德蒙是意大利裔美国人。” 裴辛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们吵吧,辩论出真知,等一阵就消停了。” 此前从未商量过,但阮决明发觉他与她在教育小孩这回事上的观念出奇一致。不过多干涉,任由他们自在地成长。 他想说婚后会很好的,终是没说出口。 离开萨帕之后,再见不到一点儿雪。小孩们大失所望,说还以为可以堆雪人。南方的孩子总是渴望雪的。 阮决明说:“等天再冷些,我带你们上山。” 裴安逡立即来了兴致,问:“打猎吗?” 不等阮决明接话,裴辛夷在裴安逡额头上弹了一记,“想玩枪还早了些。” 裴安菀笑着奚落哥哥,两人就又吵闹起来。 曾念望向窗外,听着这一家人的欢笑,很有些不是滋味。当年若是没有小产,她也是有孩子的。一时有些困惑,这么十几年,她到底得到了什么。 * 河内下着小雨,吉普车驶入河畔的花园酒店,在高高的台阶前停下,几位等候在此的侍应生撑着伞上前迎接。 较之萨帕小镇的度假酒店的华美,这间酒店恬静典雅得多,以珍珠白与雾蓝色为基调。系出同一支美国建筑设计团队之手,色彩与布局的灵感来自路易十六时期的新古典主义,又融合了现代风格。 裴辛夷轻叹道:“时间过得这样快,上次来,这里还在建,灰扑扑的。” 阮决明忽然想到什么,说:“我答应了你邀你第一批入住,算我食言。” “阮生,这样就很好了。” 第74章 大人小孩皆舟车劳顿,一入住便叫了客房服务。裴辛夷吃得很少,说要出去买紧急避-孕药。曾念惊愕,说当着小孩们怎么能讲这个话。 裴辛夷无甚奇怪地说:“这个年纪该接受性教育了,该知道乜做得,乜做不得。不然像我十六岁就……” 曾念忙说:“安全措施是一回事,你难免遇到这样的状况。不如用长效避-孕药,很少的副作用,还可以调节不稳定的月经。” “有道理。”裴辛夷穿上外套,状似不经意地说,“对了,念姨。我要同阮生结婚了。” 两个小孩还未从方才什么的药的思索里缓过来,闻言一愣。曾念更是诧异,汤匙哐嘡掉进餐盘,溅起汤汁。 裴安菀反应过来,欣喜地说:“六姊,真的吗?” “当然。” 乘电梯到大厅,撞上了裴安胥。他叫苦不迭,说看了一整天的良叔脸色,知道你们到河内了,终于有了借口离开。 “六妹,你们怎么能丢下我?” “我以为你希望我不在,这样就好调查我啊。”裴辛夷轻描淡写地说。 裴安胥被噎得发憷,嗫嚅着说:“你怎知……” “你负责两家生意这几年,每次到越南不都在调查我么?我知是细妈的意思,可你有冇仔细想过,点解查不到?” “乜、乜意思?” 裴辛夷浅笑说:“良叔既然保我回去了,怎么可能让你查到我的事情。不过我很好奇,一个十六岁的细纹女,有乜事让细妈这么挂心?” 裴安胥犹豫一阵,果断道:“反正我也不想帮阿妈做这件事了,就讲了吧!阿妈觉得你不会无缘无故被送回去的,一定是搞出了见不得人的事。” “见不得人?” 裴安胥讪讪地说:“肚子搞大了,但不是阮忍冬的BB仔……这之类的。” 何云秋猜想不无道理,当初婚礼筹备在即,阮家肯放人,一定是有了不得的事发生。 没有人会想到阮忍冬当时对裴辛夷做了什么,都认为有裴怀良的看顾,裴辛夷定然好好的,或许比在香港时还好。不闹自杀了,也没有那么多夜生活可以混,过着安静的生活。 也没人会想到裴辛夷确是有孕了——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还将小孩放在身边。何况裴怀荣那么看重血脉,会接受不是自己所生的小孩么? 何云秋如何也不会怀疑到两个小孩头上,只是觉得裴辛夷当初在法国待了一段时间,是完全可能秘密生下小孩,交给裴怀良抚养的。 何云秋希望裴辛夷有小孩,等于有了最容易被扼住的软肋。 裴辛夷太清楚何云秋的心思了。她的手段全是从何云秋那儿学来的,换了她也北北会这么做。但绝不会这么想——太陈旧而缺乏想象力。 简言之,何云秋就像清宫里的嬷嬷,害人时别有创造力,可至始至终都跳不出宫墙。何云秋无法想象软弱到要自杀的女孩是连夜逃走的,更无法想象少年人私奔般的爱恋。 始于反抗而非争抢,这是她们最大的差别。 * 将絮叨不停的裴安胥打发走,裴辛夷拦了一辆三轮黄包车去裴怀良的宅邸,中途看见药店,停了一小会儿买药,想起什么还在附近的金店买了几样小物。 院子里,裴安华蹲在地上,逗着不知哪儿来的小野猫。视线里出现一双高跟鞋和着丝袜的腿,他仰头看去,愣怔片刻,不禁开怀道:“六妹!” “华哥,你阿爸在么?”裴辛夷弯下腰,手撑着膝盖。 “在里边谈事呢!”裴安华欲起身,一个趔趄跌在地上。 裴辛夷将他扶起来,从兜里摸出用红色彩纸和绿色丝带包装了的长方形盒子,“Merry Christmas!” “喔……唔该晒!Merry Christmas,我都冇准备礼物……” “看你这么开心,就是六妹最好的礼物啦。” 宅子门口的老阿嬷瞧见这边的动静,认出裴辛夷来,忙往客厅通报,“六小姐来了!” 客厅里烟雾缭绕,四下守着好些马仔,沙发上坐着一干阮氏家族里的大佬。有的吸着雪茄,有的品茶,见着来人纷纷停下谈话。 “我来看华哥,不打扰你们。”裴辛夷向众人颔首,对裴怀良说。接着携着裴安华去了他的房间。 在裴辛夷的提醒下,裴安华拆开了礼物,发现是一只镀金怀表。他忙兴高采烈地将收藏的一些钟表、子弹、玻璃珠等等,从精巧的铁收纳盒里拿出来展示,一一陈述起来历,事无巨细。 裴辛夷认真倾听,时而发出赞叹或遗憾的话语,看上去很有兴致。 不知怎的,裴安华忽然止住了话茬,忧愁地说:“六妹,你过得好吗?” “好啊。当然好。” “我早上听到,他们说你要结婚了……” “噢……” “我觉得阿爸不想要你结婚。” “不会的。” 裴安华认真地说:“六妹,你听我讲,有——” “阿华。”裴怀良推门而入,截断了本要听见的话。 “良叔。”裴辛夷起身,笑说,“华哥在讲他的藏品,你这么打扰我们……” 裴怀良眉梢一扬,哼气说:“他就惦记这些个宝贝。老六,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裴辛夷只得向裴安华暂别,说下次再听华哥讲藏品们故事。 客厅里的人都走了,裴怀良让裴辛夷坐,招来佣人奉一壶新茶。 裴辛夷来此的目的,裴怀良找她问话的目的,都是为了婚事。她不想兜圈子,直言道:“良叔,我有今天多亏了你帮助,我不会忘记这一点的。你的事务,我会找妥当的人打理。何况,我和阮生谈好了,登记之后我会在香港待一阵,处理我的公司——” 裴怀良不悦道:“你就这么想和他结婚?” “如果我执意要结婚,你就要曝光我和他早就认识的事?” 裴怀良垂眸往茶面吹气,呷了一口,“点解?这又不是大事。过去瞒着,是担心阮忍冬对刀哥下手,那疯子要是知道是谁毁了他的婚事,保不准作出乜事。如今刀哥了不得,谁还敢动? 裴辛夷忽然意识到她这句话问错了。事到如今,以往的事当然没有隐瞒的必要,除非还藏着不可告人的软肋——小孩们。 裴怀良接着说:“……你担心二太知道,知道了又怎样?” 裴辛夷将交叉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很轻地笑了一下,“讲了这么多,你到底同不同意我结婚?” “我还能阻止得了你?”裴怀良放下茶碗,“我就问你,是不是不管发生乜事,你都会选择他?” 裴辛夷微蹙起眉,“乜意思,你要对阮生……?” “你回答我。” 直觉裴怀良隐瞒了什么事,可裴辛夷不能再追问下去,以免让他起疑——阮决明在查他。其实这就做了决定,她会选择和阮决明站在一起。 于是她如往常一样,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意说:“良叔,你知我是一定要同二太斗的。结婚是了却十六岁的六妹的心愿,而辛夷是辛夷。不论结婚之后发生乜事,我会站在你这一边。” 裴怀良满意地笑了,“冇白给你饭食。你走吧。” 离去时,裴辛夷瞥见了站在回廊转角阴影里的裴安华,以免裴怀良知道他偷听谈话后训他,她没有打招呼。也没有将他之前想说未说出口的话放在心上,毕竟他的心智就是个孩子。 走入酒店的花园,裴辛夷看见了阮决明和好些马仔。 阮决明面有郁色,在瞧见她的时候,似乎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他有些急切地问:“去哪里了?知不知我有多担心——” 裴辛夷两步扑进了他的怀中,紧紧抱住他。 “乜啊……”阮决明抬了抬手,最后抚上她的发丝。 她抬眸看他,粲然一笑,“阮生,我好开心,连良叔同意我们结婚!” “是咩?”他弯起唇角,却还是有些犹疑,“你去找他,就是为了让他同意?” “我担心他会做……不利于你的事,所以去试探了一阵。Sorry,冇提前讲,让你担心了。” “河内不安全的,你知不知?”阮决明佯装气郁,“下次不许了。” 裴辛夷环住他的胳膊,近乎撒娇似地说:“知啦。” * 入夜,众人吃过晚餐,聚在行政酒廊闲谈。小孩们被南星带去街上玩了。裴安胥说起婚礼,曾念如无事人般笑着附和。气氛难得有些融洽。 等小孩们回来后,众人回了各自的房间。 曾念倏地冷下脸来,对裴辛夷说:“你怎么打算?我是不会把细蚊仔交给你的。” 裴辛夷轻笑出声,“念姨,你还有得选么?你在威胁我的那天,就该想到总有一天会失去他们的。不过你安心啦,就算我和阮生明天就登记,我还会留在香港一阵。我有那么多事要处理,你也趁机会找我阿爸多要些钱。” “你……!” “你既不敢在阮生眼皮子底下动他们,也不敢告诉二太到底是怎么回事。念念姐,好日子到头了。” 裴辛夷走了出去,还贴心地关拢了门。她叫上窝在沙发上窃窃私语的小孩们,一齐来到走廊对门的房间前。 阮决明来应门,手上还拿着牙刷。 “这么早就休息?”裴辛夷有些诧异,却推着小孩们径自走了进去。 阮决明匆忙去浴室涮掉口中的牙膏泡沫,这才回到客厅,拾起茶几上的腕表说:“很晚了,仔仔们不该休息咩?” “我给你和仔仔们买了圣诞礼物。” “乜啊?” 两个小孩同样惊喜,裴安逡还迫不及待地去摸裴辛夷的大衣口袋。 裴辛夷撇开他,走到露台的门窗前,那儿有一颗龟背竹盆栽。她招呼说:“你们先坐下。” 阮决明和小孩们笑着围了过来,席地而坐。 “嗱,就当这盆栽是圣诞树咯。”裴辛夷掀开拢紧的大衣,从两边的内差口袋里拿出一个红绿条纹纸包裹的扁方盒子。 “还有呢?”裴安逡左瞧右瞧,发觉只有这一份,失落地说,“怎么只有一份?” “三个人的都在里面。”裴辛夷点了点他秀气的鼻尖,转而扫视在座的人,“好啦,谁来拆?” “我!”裴安菀说着,直接将盒子夺了过去。 真的要拆,她又犹豫了,瞧着裴辛夷说:“妈咪……?” “搞快点!”裴安逡催促道。 阮决明摸了摸她的脑袋,“拆咯。”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裴安菀慢慢拆开了包装,打开了无甚新奇的廉价呢绒盒子。 三只怀表以等边三角形被嵌在呢绒衬里。 “乜啊,怀表!”裴安逡颇有些失落。 裴安菀拿拳头抵了抵他的脸颊,“有礼物收还不满意?” 阮决明笑盈盈地问:“点解送怀表?” 裴辛夷取出第一只块表,一边递给裴安逡一边打开怀表盖,“嗱,这是八仔出生的时间。” “喔……”裴安逡又有些许惊喜了,连忙结果来,仔细看分秒针的位置。 裴安菀更是直接拿起了一只怀表打开,“是我的!比哥哥晚十二分钟……” 裴辛夷对她笑,取出最后一只怀表,似乎很随意地塞给了阮决明。后者无奈地打开怀表盖,忽有些疑惑,“这又是乜时间?我都不知我几分几秒出生的。” 裴辛夷眉眼弯弯地说:“是我们遇见的时间。记不得分秒,随便拨了一个大概的。” “喔。”阮决明握紧怀表,看着表盘说,“有心了。” “嗱,我希望我们的时间永远停驻。停驻在最美好的那一刻。” 窗玻璃上附着了细密的雨水,昏黄的灯光在郁蓝的夜色里洇开。 如此静谧,又甜蜜。 第75章 (二更) 一九九九年春节过后,船王长房幺女与一位阮姓越南富商低调登记结婚。 提前两个月预约,交了八百港币。没有婚纱,她穿着一袭黑棉织长裙。没有百万钻戒,仅有一对即订到的铂金戒指。 在裴安胥与周珏两位见证人,还有登记官的主持下,他们宣誓,交换戒指,最后在一张薄薄的证书上签下双方姓名——Minh Nguyen&Daphne Pei。 结婚的消息公示出来,向来喜爱裴辛夷的媒体记者瞠目结舌。 更令人瞠目的是,消息公示的十五天以内,裴安霓到婚姻登记处提出了反对。事后自然被二太领回去好生数落了一通。 不过关于裴家两姊妹和向奕晋的三角关系终是浮出了水面。鼓吹真爱的、奚落裴辛夷为赌气闪婚的、嘲讽向奕晋被甩的,小报杂志胡写一气,大街小巷里的议论纷纷扬扬。 * 在谁人都未察觉的时候,一份资料送来了香港。文件袋上没有邮戳和地址,戴鸭舌帽的男人将它交给来应门的裴安霓。 裴安霓正为小报上讥讽的笔法而气郁,朝渐行渐远的男人的背影唤了好几声也等不到应答,挥手就将手中的文件袋掷了出去。 还是有些狐疑与好奇,她走上楼梯,又倒回玄关,从佣人手里抢走资料。 她一边上楼一边打开文件袋,在走到二楼拐角的时候,忽然尖叫了一声,“妈咪呀!妈咪!” “怎么啦?”慵懒的声音传来,接着裹着厚睡袍的何云秋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瞧着惊慌失色的裴安霓,还抹了抹脸上的面膜纸。 两个月前,裴怀荣接到了莱州发来的消息,还未等到裴辛夷他们搭国际航班回港,他发了脑溢血,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最近情况有所好转,他不住地问轮流看护他的曾念或何云秋,辛夷几时结婚。谁敢告诉他?她们也就团结了那么一分钟,各自找裴辛夷谈话,劝其不要结婚。 裴辛夷毕竟还是裴怀荣的孩子,脾气如出一撤。不顾劝阻结了婚,婚前从未看过父亲一眼,婚后却去探病了,伸出戴着婚戒的手,问阿爸戒指靓不靓。 说实在的,何云秋打小是太太千金堆里长大的,什么样的货色没见过。裴辛夷倒真是令她刮目相看,什么都给你明着来,犯贱也拉得下脸,还一派坦然,像世界上就她最与众不同。 裴怀荣当然气得不行,掷枕头,羽毛纷落。他大骂不休,险些就讲出“冚家铲”(死全家)这样的词来。 何云秋将裴辛夷和阮决明这对新婚夫妇,体面地撵出了病房。然后一整晚陪老头子说尽窝心话,方才回来补了会儿觉。 不论裴安霓说什么做什么,何云秋都不忍心训得太厉害。大女儿不看重她这个阿妈,儿子呢又渐渐疏远了,如今只有小女儿可以和她说些体己话。 自前些时日,何云秋把去反对婚事的裴安霓教育了一番后,裴安霓安静多了。只是看上去,实际还没走出失恋与背叛的阴霾。 这会儿,裴安霓捂住了嘴,小声说:“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太惊了。” 何云秋注意到裴安霓手上的文件袋,走过去说:“乜啊,我看看?” “妈咪……”裴安霓露出胆怯的表情,将文件袋递了过去。 里面的文件已被裴安霓抽出来翻看过,最面上是一张照片。画面很模糊,充满了颗粒暗角还有花儿和枝叶的晕影。是焦距拉得很远,偷拍下的。 照片里有一对少年少女,在似乎是旅店的露台上,开怀地跳舞。 这样的照片有很多。他们在阳光灿烂的午后的海滨,坐在棕榈树下休息;在脏兮兮的食店,像是饥荒的人那样端着大碗喝汤;在破旧的副食店的冰柜前毫无顾忌地接吻。 看上去如此美好,甚至让人怀疑,镜头背后的人是否在偷拍的过程中,逐渐爱上了他们。 除了照片,还有几张复印件,纸上是手写体,繁体中文记录了他们到过的每个地方,做过的每一件事。 记录最后消失在顺化这个地方。看来他们发觉了有人跟踪,逃跑或做了什么可怕的处理。 半晌,何云秋喃喃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所以六姊和阮生早就认识了。”裴安霓咬了咬唇说。她同样有种说不出的震撼感,这封文件远超出她可以想象的罗曼蒂克。 然而何云秋只是惊于迟到的“真相”,回过来神来,不由气急,“合计起来骗了我们这么多年!搞死阮忍冬,搞死安琪,又结了婚……这下阮家是她的了。安霓,她要搞死我们啊!” 裴安霓蒙了,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 何云秋转瞬又说:“等等,这是谁送来的?” * 那边厢,花了两个月时间布置的公寓,在初春通透的阳光照耀下,显得很是恬逸。 在曾念那套公寓楼下两层,方便小孩们走动。装潢以裴辛夷喜欢的灰蓝色为主调,采用裴安逡和安菀喜欢的超现实主义风格。电视墙可以打开,客厅的楼梯旁还有弯曲的银色滑梯。 是阮决明和裴辛夷的新婚居所——临时的。 阮决明说:“一年之后,不论乜方法,我都会把你接回去。” “如果我不想住莱州点算?”裴辛夷依偎在他怀里,把玩着他的手指。他不再戴多余的戒指,仅有一枚戴在右手食指的狼首戒指,和一枚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 “那就住河内咯,还有你的堂亲们,可以时常走动。” “冇得选?” “西贡太远,其他的城市我都不放心。” “好啦,你在哪里我住哪里。” 阮决明停顿片刻,挑起裴辛夷左手无名指,在指环上摩挲,“辛夷,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最风光的婚礼。让你以后对我生气,想起婚礼气就消了;当我们老了,想起婚礼也不后悔嫁给我。” 裴辛夷抬头,看着迎光的他乌黑的眸眼,“那恐怕得皇室的世纪婚礼才比得起了。” 他垂眸笑笑,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一抹阴影。 “阮生,我们三十岁了。” “辛夷,你才二十九。” 裴辛夷忽地笑出声,“我还以为你会讲我永远十八岁!” “唔……我冇这种嗜好啊。” “是咩?” 再说下去似乎就要提起陈年往事。同女人争论这种事总是不在理,阮决明忙转移话题,“我在这边待好一阵了,还有很多事需要我——” “我知,我知。阮生,之后的事之后再谈,当下最重要。” * 傍晚,周珏和周崇领着两个小孩来到公寓。周珏如同回自己家,一进门就瘫在沙发上,指挥哥哥去冰箱帮她拿两罐可乐。 裴安菀也说要果汁。周崇都应下了,还问仔仔要什么。 裴安逡摆手表示不用,说:“好彩妹,你好歹是做姊姊的,怎么能给菀菀做这样的负面榜样。就是你对阿崇指手画脚,菀菀也才这么对我。” 周珏一口气提上来,忽然不知怎么辩驳,转而向裴辛夷撒娇,“六姑,你看看八仔啊,净欺负我……” “你够了喔……”裴辛夷无奈地说,“算了,知你今日辛苦,由得你闹。” “是呀,你不知要三太签那些文件,还要给她逐词逐句地解释法律条款,生怕吃了一点亏。” “好、好。待会让阮生做好味的给你们食。” “姑丈,我想食澳洲红龙虾。”周珏毫不客气地说,还作出一副可怜兮兮又期待的样子。 阮决明失笑,“龙虾冇啊,栗子有。你过来。” 周珏忙捂住额头,“六姑,你看他们啊,大的细的合计欺负我。” 这时周崇走来,直接将冷藏过的冰可乐贴在她脸颊,冷冷乜了她一眼。她对他呲下巴,作势气呼呼地打开了拉罐。 “好了,我去做饭。”阮决明起身,向裴安逡招手,“仔仔过来学着做。” 裴安逡不情愿地说:“乜啊……点解不叫菀菀?” “你是仔咯,冇一手厨艺,以后怎么找条女,怎么拍拖啊。” “可是,”裴安逡站起来,又停在原地,“‘君子远庖厨’,你不知咩?” 阮决明不解地说:“乜意思?” “就是男人要远离厨房才行。” 裴安菀连忙咽下刚喝进口中的果汁,摇头说:“爹地,你不要听八仔乱讲。他根本就不念书,随便看来一个句子就乱用。‘君子远庖厨’是孟子劝齐宣王施行仁政的话,意思是,仁慈的人看见牛羊叫唤、受苦,就不敢食了,所以远离厨房。明明是讲品德的,你好意思用在这些地方?” “反正讲不过你!阮生,我们去厨房吧!” 阮决明和裴辛夷对视一眼,笑着摇头。 当真是两个活宝。 客厅稍静一些了,周崇将曾念签署的一些过户或转移的文件拿给裴辛夷看,比手语说:“三太事先找人咨询了,还请了一位律师。她刚才一直找好彩妹麻烦,嫌这些太少了。” 周珏冷哼一声,“我从小就看出她好贪了,狮子大开口,还想要船务公司的股份。” 裴辛夷说:“还是怨我,当初讲好,如果以后同向家……真的成为亲家,等仔仔们拿到绿卡,就给股份当赡养费。毕竟她也辛苦了这么几年,有二太在,她在阿爸那里讨不到好。” “就算现在真的给她了,二太不闹事?我给她讲了这个道理,她听不进。有总比冇好咯,六姑,你对她够好了。如果是我,一分钱都不会给她。” 周崇也比手势说:“阿妹讲得对,二太其实不关心仔仔们,这么处理已经很仗义了。六姑,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你不必对她感到抱歉。” 周珏叹气,“各个都以为六姑是蛇蝎心肠,其实最心软的就是六姑。” “好了你们,不要在这里阿谀奉承,小心等一阵不给你们食!” 周珏喝了一口可乐,说起近来上映的电影,不再提这些惹人烦心的人事了。 * 可烦心事并非不提起就不存在的。次日,裴辛夷返工,临休息时接到总裁办内线,裴安儿邀她一起吃午餐。 以为是趁工作餐时间同她叙话,虚情假意关心一下新婚生活,不想被领进了一家会员制的日式料理店。 半封闭的狭小厢房里,何云秋跪坐在案几旁的榻榻米上。 裴辛夷有不好的预感,依旧风轻云淡地笑着招呼,“原来是细妈请我食‘撒西米’。”(刺身的日语音译) 裴安儿在何云秋身旁坐下,示意裴辛夷在对面入座。 何云秋惯于打太极,先是关心裴辛夷的工作,又就新婚问到打算几时要小孩。 穿和服走小碎步的侍者来回走了传来餐食,第五次拉上了纸糊的木格推门。何云秋这才逐渐靠拢主题,“听闻阮生十八岁进阮家前,同阿妈住在河内?” 裴辛夷将握得很漂亮的飞鱼籽寿司送入口中,咀嚼之后说:“怎么?” “讲不准你们早就见过啦。”何云秋笑笑,“那真是很有缘。” 裴辛夷搁下细尖的筷子,垂眸笑了一下,“同一个人步入婚姻足够有缘,如果真是这样,细妈要为我开心了。” 铃声作响,裴安儿借口接电话,离开了厢房。 “是啊,我当然替你开心。”何云秋说着,从地上拾起一封文件袋,推到裴辛夷面前。 裴辛夷心口一滞,却不动声色,手覆上文件袋,“这是……?” “看看咯,我也不想和你兜圈子。” 裴辛夷绕开文件袋上的线圈,抽出几张纸,接着摸到一沓照片。只瞥了一眼,就将它们悉数压回袋中。 “多谢细妈,这些照片我还是第一次见,一定要珍藏起来。” 何云秋哼笑一声,“裴辛夷,不怕我查下去,再查到更多?” 裴辛夷状似疑惑地说:“乜嘢?” “你自己清楚。” 裴辛夷猜测何云秋只是想要套话,尚且不知小孩们的存在。她说:“我不清楚,所有事情都在这里面了,之后我被良叔送回来,你也知道的。” “裴辛夷,我真是想不到,以前看着那么胆小,竟然早和阮决明串通。设计了连环套,让阮决明继承阮家。怎么现在不承认了?” “不是承不承认,我何必这么做呢?越南时局稳定,打压阮家是迟早的事,他要真接了佛爷的位子,我还提心吊胆呢。我要是知道会出这些事,早就让他来香港了,不至于等到现在才结婚。” “算了吧,不要再逞能了。你们设计安琪嫁人,还断送了性命。设计我们不得不继续两家的生意,档案不干净,乜都做不得。还有安胥被调查的事——” “细妈,话要讲清楚。生意是阿爸交给五哥的,五哥也很乐意从中牟利。好处都是你们拿了,麻烦事我背。现在怎么又成了我的错?” 何云秋冷然地说:“不要同我扯这么多。要是你阿爸看到这封文件会怎么想?到时候遗嘱上,冇你一分钱!” 裴辛夷好整以暇地说:“我不懂了,不如你直接讲明。” “不想这回事搞得人尽皆知,你最好听我话事。” “哦,细妈,你一定熟读《史记》,知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裴辛夷用筷子拨了拨石钵里嵌在碎冰里的生虾刺身,“我从小至今的生死都被你攥在手里。” “废话不多讲,你手里船务公司的股份,我要五成。” “哗!”裴辛夷惊讶道,“这么一来,你不就成了大股东?公司不姓洪,要姓何了。” 何云秋挑起唇角,“你暗地里买散股的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拿不下公司的,冇向家的助力,更是登天。想做乜啊?无非是看准了曾念有个儿子,还有几年光景就成年了,到时候好同安胥争一番。你帮她做事,她以后会帮你?” 裴辛夷这下确信,何云秋是完全不知道小孩们的身世秘密的。但她还是不敢放松警惕,问:“难道我帮细妈,细妈会帮我?” “老头子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指望曾念的仔,你不一定等得到那一天。” “细妈讲笑,你凭乜认为我可以帮你。我裴辛夷就是死,也不会和你搭上关系的。大哥的帐我还冇同你算够呢。” 裴辛夷用餐巾擦拭嘴唇,拿起文件,起身说:“细妈慢用,我走先。” 裴安儿只顾自己,裴安胥无用,裴安霓更谈不上争家产。 发觉裴辛夷和阮决明有这么深的关系,以为这一系列的事是两人联手筹谋的。何云秋唯恐裴辛夷借曾念及其儿子的名分,成为最后的赢家。 何云秋是真的心急了,才会想和裴辛夷谈和。可思路完全错了,裴辛夷才不在意家产,只想让何云秋得到该有的报应。 谈不拢,何云秋会做更过激的事。不如说谈话只是战前通牒,裴辛夷不会掉以轻心。 * 回到公司,裴辛夷交代了余下的闲事,提前收工。 她要做的准备有很多,可忽然很想先去探望父亲。 今日由曾念守在病房,对裴辛夷的感到诧异。裴辛夷只说顺路,站在病房门口,远远地看着。 裴怀荣睡着了,手上还吊着输液管。他面容苍黄,再是精细的保养也挡不住岁月刻下的纵横沟壑,垂垂老矣。 裴辛夷知道他曾是社交场上的翩翩君子,见过他同二太跳舞时的身姿。 听阿姊说,以前父亲和母亲才是真正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邀他们跳开场舞的舞会不知几多。 父亲不知晓大哥故去的真相吗?他一定有所猜忌,可还是选择了避而不提。他要保持现有的和睦,他要可以继承家业的儿子。 大哥钟情艺术,被父亲逼着经营公司,日夜煎熬。那样的人,不用你来抢,他也是会主动让位的。 可二太就是不放心、不甘心,不愿被正妻压在头上,不愿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被裴家长子的光芒掩盖。 到底谁对谁错? 是否从父亲搭船回港,一大家子人反对良叔与堂姑的结合,阿公他们躲债逃亡越南……是否从最初的种种便种下了祸根。 裴辛夷安静地离开了医院,在繁华喧腾的街上里踽踽而行。 阳光如一袭轻纱披在她身上,却教人感受不到一丁点儿暖意。 早春总是涩人的。 趑趄于公寓大楼门厅前,忽而听见不客气地车喇叭声,裴辛夷回头看见一辆敞篷的红色保时捷。司机放工,周珏这两日负责接送小孩们上学。 车将将停稳,裴安逡与裴安菀就争先奔来。裴辛夷以双手环住了他们,笑问:“这么开心,好彩妹是不是又带你们食了麦记?” 不知不觉中,两个小孩的个子又蹿高了些。哥哥快一米六,妹妹也有一米五七了。正式步入青春期,他们会长得更快。 他们等不得。 * 这段时间阮决明亦没闲着,打理法资公司及其他投资项目,还替裴辛夷整理资产,做合并。 他晚一步回公寓,闻到了煲汤的香气。他将外套丢在沙发上,松了松领带的温莎结,往开放式的饭厅并厨房走去。 裴辛夷背对着他站在料理台前,周珏弯腰守在一旁。不见小孩们的身影,想来是在房间里写作业。 “今日兴致这么好,还下厨?”阮决明笑说。 周珏闻言一顿,转身抱怨,“姑丈,你怎么走路都冇声啊?吓我一跳。” “你几时会被吓着?”阮决明一边挽袖子,一边走过去从后面抱住裴辛夷,“嗯?怎么不讲话?” 周珏接腔说:“六姑有点累。” 裴辛夷将头往后靠上阮决明的下颌一侧,轻声说:“还好,行政就是这样,闲时闲得慌,忙时忙得紧。” “不喜欢啊?换分工咯。”阮决明轻轻掐了一下她的腰。 周珏捂住眼睛,嚷道:“哎呀,你们这样子,让我这个电灯胆怎么好意思在场。”接着又说,“我去看《金玉满堂》啦,不知今日又比试乜嘢……” 脚步声渐远,阮决明拥着裴辛夷,在她额角落下轻轻的吻,“辛苦仔仔他妈咪煲汤,换我来做咩?” 裴辛夷笑说:“爹地呀,你这么钟意下厨,同厨房结婚得咯。” “我怎么都讨不到好是不是?”阮决明松开了怀抱,“我去换身衣服,看看仔仔们有冇偷偷打电动、看闲书。” “欸——”裴辛夷叫住他,悄声说,“我发现浴室垃圾桶里有M巾(卫生巾)——菀菀初-潮了,还不好意思同我讲,自己偷偷去买的。” 阮决明微蹙眉头,转而点头说:“到年纪了嘛。” “我只是先告诉你知。” “你该好好同她谈一谈,月经又不是乜不好的事,该大大方方的。” “你讲得对,那你去同八仔谈,免得他发现后大惊小怪,破坏她心情。” “得。我还不清楚?这个年纪的仔最烦人了。” 晚餐过后,阮决明与裴辛夷分别进了小孩们各自的房间,本着科学教育态度,严肃认真地谈论了这件事。 性格使然,裴安菀尽力表现出没有羞赫的样子,说:“我们有学习生理知识啊,这很正常的,我长大了,所以才不想麻烦妈咪。” “好,以前妈咪就讲过,要警惕陌生人,不能和任何细路仔或年长的男人独处。现在也要记得。如果你拍拖——当然还早了些——一定要告诉妈咪,不可以做不情愿的事,伤害自己的事。”裴辛夷说。 另一边,阮决明同裴安逡胡扯,从男孩子的遗-精讲到女孩的初-潮,自己倒有些不自在了。他摸了摸眉毛,说起尊重女孩子,尊重他人隐私的事来。 二位人父人母前后从房间里出来,在回廊遇上,皆悠悠叹了口气。学习做合格的父母,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 趁阮决明去打电话,裴辛夷将周珏叫到书房。 “你考虑好了么?” “六姑……你知,不管你叫我做乜事,我都一定会做的。其实不是我考虑,是你想好了吗?洪家要是追究起来,我们完全处于劣势了。” 裴辛夷点上一支薄荷烟,吸了一口说:“好彩妹,我必须这么做。……破釜沉舟就是这个意思。” 像是下定决心。 “好,我知道了。” 沉默片刻,裴辛夷说:“……现在就去。” “我先去找佺仔。”周珏点头,亦如下定决心。 周珏走到客厅,连阮决明的挥手示意也没瞧见,神色匆匆地离开了公寓。 过了会儿,阮决明讲完电话,在客厅徘徊两步,去吧台到了半杯朗姆酒,才端着酒去了书房。 “有事?”他开门见山。 裴辛夷瑟缩了一下,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着了。她手上捏着第二支烟,转身说:“阮生我……” “怎么了?”阮决明皱眉审视了她片刻,来到她跟前。 裴辛夷感到很恐惧似的,脸色苍白,轻微地摇头说:“我让好彩妹对三姊的仔——” “裴辛夷!”阮决明惊诧,转而有了怒意,沉声说,“你疯了?BB仔才一两岁啊!” “可是,可是我不这么做,二太不会罢休的。她已经查到我们的事了,下一步就是仔仔们。如果仔仔们出事,我不敢想。阮生,我必须先发制人,你懂不懂?” “我讲过,仔仔们有我啊。”阮决明随手将酒杯搁在书桌上,捏住裴辛夷的肩膀,“……辛夷,还来得及,收手好不好?” 裴辛夷深吸一口烟,稍微缓过来了,“我侄女当年才是真的BB仔啊,她可以这么做,点解我不可以?” “这不一样。她是这样的人,你也要成为这样的人吗?” 第76章 时间退至午后。 裴安儿借口接电话走出厢房,离开了料理店。上了等候在巷口的车,她对司机说:“去疗养院。” 车向着湾仔的方向驶去,她闭上了眼。 似乎从记事起,裴家长女就是一个令人无法忽略的存在了,而裴安儿则是壁花——舞会中待在角落无人问津的女孩。 仪态、舞姿,甚至垂眸时的一笑,裴安儿对着镜子模仿年长十多岁的大姊的样子。大姊聪敏过人,亦贴心得越过了边界。其实算不得越界,大姊只是疼爱阿妹罢了。 大姊说:“Azura,你就是你,你不用成为任何人。” 这句话成了一根刺。 裴安儿要超过大姊,超过任何人。让一心求子的母亲、重视男丁的父亲看到她的存在。可不管怎么努力,还是无人给予她真正的肯定。 直到长房出了事故。她作为有望的接班人,进入了船务公司,从低级管理做起,努力攀爬。不想靠男人,最终不得不靠男人与婚姻握得实权,令父亲顾忌,母亲攀附。 没人问过她这一路辛不辛苦。 母亲第一次对她说“辛苦你了”,却是有事相求。 一直以来不愿过问母亲背地里干的勾当,其实都知道,只是不愿承认。甚至她“人生的转机”,全拜母亲所赐。 母亲此前斥责说:“不愿脏了手是不是?” 如今恳求说:“为了这个家,你阿妈,你阿爸,还有你的BB呀!” 仿佛早预感到会有这一天,她没有分毫犹豫,答应了母亲的请求。 她觉得该是还债的时候了。 * 在楼层的来访登记处签了名字,裴安儿被医护人员带进了病房。护工对她的到来感到很惊讶,还试探地问:“六小姐让你来的……” 裴安英端详了来人片刻,却对护工说:“冇嘢,不要告诉六妹,你出去吧。” 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即使是午后明媚的阳光照耀,也没给她苍白的脸添一分血色。 护工走出病房,犹豫一番,留了一道门缝。 裴安儿无所谓地走到沙发旁,轻声唤道:“大姊。” 裴安英合上了书,平静地说:“我知你迟早会来的。” 裴安儿复杂地笑了一下,“大姊——” “坐吧。” 裴安儿在斜对角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大姊——” 裴安英再次打断说:“是来告知我你赢得彻底——同他结了婚,又有了小孩。洪太,需要我这么称呼你?” 裴安儿表情有些僵硬,依旧温声细语地说:“大姊,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钟意他?” 裴安英笑了一声,“是他还钟意我吧?” 裴安儿说不出话来了。 洪先生结过一次婚,对象正是裴安英。结婚不到一年就离了婚,因为裴安英爱上了一个法国来的穷小子。结婚是奉父母之命,裴安英从来没爱过他。 几年之后,洪先生同裴安儿结了婚,当时媒体是如何奚落的?比如今裴安霓受到的讥讽还要过分。 亦如裴安霓,是裴安儿先认识洪先生的,裴安英却“横刀夺爱”,定下婚事。 世人分明什么都不知道,还言之凿凿的胡说。 静默片刻,裴安儿说:“你误会了,我不是来争输赢的。在你面前,我几时赢过?” “那么,你是来问Daph的事?”裴安英缓缓说,“Azura,我从来不觉得我欠你乜嘢,你也不要想从我这里讨回乜嘢。我不会告诉你的。” “你知道她做了乜事?她为了你,重演当年的事故。” 裴安英露出困惑的表情,“乜意思?” 仅一刹那,风势交换,裴安儿淡然地说:“你不知裴辛夷做了乜事?” 裴安英握紧了书的一角,“……乜事?” “她害死安琪,害安胥被调查,抢了安霓boyfriend,不知还要做乜事。” “我不相信。”裴安英这样说,脸色却有些难堪。 “你应该知道,她让你住在这里,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可点解不把你接到身边去?因为她不想让你知道她在做的事。” “Daph做乜啊?”裴安英尽力镇定地说,“Daph不是在做该做的事乜?为了大哥和阿妈,努力撑到现在。” “大姊,我想你很清楚,对她来说,你是唯一的亲人。她做这么多,全是为了你。不要让她一错再错,好咩?……不然下次我再来,你很有可能听到不好的消息。” 裴安英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不用任何人告知,她也知道自己是阿妹的负担。所幸她不是阿妹唯一的亲人,阿妹还有两个小孩,还有可以相伴一生的人。 回过神来时,裴安儿早走了。护工看她脸色不好,关切地询问发生了什么,要不要叫六小姐来。她说不要,只让护工去叫医生来。 * 时间回到当下。 澳门西望洋山半山弯道,繁茂的枝叶掩映着一栋亮着灯光的宅邸。大门哐当当打开的声音划破了寂静,一辆车从宅院里驶了出去。 “哇,真被你说中了,九点整。”树上的枝桠间响起刻意压低的声音。 周珏攀着粗壮的树干,注视着四下的动静,闻声朝一旁的佺仔睨了一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佺仔抬出胖乎乎的手,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可转而又说:“我们几时进去?” 周珏蹙眉说:“再等一等。” 这是裴安儿与先生的主宅。裴安儿因打理船务公司,几乎周末才回来。洪先生应酬很多,不是晚归,也会晚出。在裴安儿不回来的时候,洪先生每晚九点准时出门去会情妇。 即使夫妇二人不在,想要入室绑架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在周珏坐上来澳门的船之前,裴辛夷来电改了指示,不要注射,只是绑架。总归要掌握些什么。 六姑还是心软了。或者说,有人让六姑心软了。 小孩由保姆看顾,住在二楼的育婴室。宅子里还有三位佣人。而玄关守着一位保镖,庭院里还有三位保镖轮流巡逻。建筑四周设有监控摄像头。 不过,早在裴安儿住进这里伊始,周珏就将宅邸的布局与人们的行踪摸透。于她来说,只要行动谨慎些,没有做不到的。 在洪先生的车驶离一刻钟后,宅院里的保镖们换岗交班。毕竟不是工作机器,他们趁交班的片刻,总会聚在院子里吸烟闲谈。周珏二人躲藏的大树在他们看不到的死角。 “走。”周珏说着,吊住枝桠,朝二楼一间房的露台栏杆跃去。勾住栏杆下端的壁沿,她手臂发力,令身子撑了上去,攀进露台。 佺仔后一步登上了露台。 两个穿着哑光紧身衣的人悄声打开露台的玻璃门,步入了房间。忽地,凳子磕碰的声音响起。 周珏正准备打开手电筒,闻声一顿,衔起拇指大小的迷你手电筒,转身看过去。光随之照过去,佺仔以一个滑稽的姿势匍匐在地上,双手还捧着倾斜的凳子的一角。 门口传来脚步声。周珏连忙蹲下,将迷你手电筒的光攥在手心。 脚步声渐远,周珏暗暗舒了口气。见佺仔摆正凳子,探头朝门看去,她没好气地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佺仔讪讪一笑,生怕再挨一记,往后缩了缩脖子。 周珏没搭理他,将手电筒在指尖翻转半圈,光照亮前路。她弯着腰,静步走到门边。在确认外面暂时没有动静后,打开了门缝。 从门缝往走廊两边望去,四下无人,周珏迅速走了出去,贴在对面房间的门框凹里。走廊一端忽然有了动静,佺仔虚掩上门,等声音消失了,一个箭步蹿到周珏身旁。 他们沿着墙壁快而轻地朝育婴室走去。 打开门的瞬间,周珏看见了正在儿童床前念故事书的保姆,保姆也看见了她。在保姆发出声音之前,周珏捂住了保姆的嘴,佺仔拔出别在腰后的刀,无声地威胁保姆不要有任何动作。 约莫两岁的小孩本能地对眼前的境况感到恐惧,抓住床的栅栏,哭泣起来。 周珏心下一紧,低声示意保姆去哄小孩,夺过佺仔手里的刀抵在保姆身后,寸步不离。佺仔亦快步去关拢了育婴室的门。 保姆战战兢兢地抱起小孩,颤声哄着。半分钟过去,小孩还是哭闹不止。周珏担心引来另外的人,伸手从床上拿起一只玩偶塞到小孩怀中。 哪知小孩减弱的哭声又响亮起来。周珏皱了皱眉,将刀往前刺了一毫厘。保姆肩膀一耸,忙说:“我有办法的!” 费了好一番功夫,两分钟后小孩终于不哭了,还喃喃地说:“姊姊?” 保姆不禁说:“傻仔。”心下又紧张又歉疚。 周珏让保姆把婴儿背带找出来,示意佺仔穿上。佺仔胡乱套了一阵,似乎怎么也不对,只好看向保姆。 保姆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替佺仔穿好婴儿背带。 “唔该。”佺仔憨头憨脑地说。可转瞬就在箍住了保姆后颈,拿出注射器刺入皮脂。保姆跌撞两步,晕倒在地。 周珏哄着小孩,交给了佺仔放入怀中的婴儿背带里。许是看佺仔模样可亲,小孩捏了一把他的双下巴,安静地瞧着他。 从窗户放下攀登用的专业绳索,周珏朝佺仔勾了勾手,先后滑落到下方的草坪上。下落过程中,小孩似乎感到好玩,先是要哭不哭,后又笑起来。 动静实在太大,就在庭院里的巡逻的保镖快步赶了过来。周珏瞥见保镖的身影,拽起佺仔的胳膊就往围住宅邸的高大的常青灌木丛外跑。 “喂!站住!” 保镖追上来,他们疯了一般地狂奔到停泊在离建筑不远处的车上。 发动引擎,猛地踩下油门,车如离铉的箭似地飙了出去。 周珏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放松了些,却被小孩的哭声惹得烦,“哨牙佺,你快哄啊,让他不要哭了!” 佺仔哄小孩哄了一路。当他们丢了车,顺利搭上回港的小船,小孩随着小船疾驰的晃动,哭乏了似地睡了过去。 周珏点燃一支烟,吞云吐雾说:“从明天起我们可能就要被洪家追杀了。” “不、不是吧……”佺仔挥开朝怀中小孩袭来的烟雾,挠了挠头发,“六姑这么做,不是为了和裴三谈条件吗?只要BB冇事,我们也冇事吧……” “你抱着的是洪家长孙,洪家会怎么做还真讲不准。可能连裴三也会遭殃。” 佺仔看着夜色下泛起波光的海面,蹙眉说:“其实你告诉我要做乜事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后果。之所以答应,是因为我——” “不要讲!”周珏不自在地往座位后挪了挪,盯住指尖的星火说,“哨牙佺,我们是老友、损友,我不想让关系变得复杂。” 佺仔揉搓了一下鼻头,鼓足勇气说:“好彩妹,我是讲如果,如果我们在香港待不下去了,你愿不愿和我一起走?” 沉默片刻,周珏看着他说:“……去哪边?” “我,我有个远方亲戚,在越南。”佺仔支支吾吾地说,“而且六姑也会去越南嘛,不是正好?” “原来你在越南有亲戚啊,怪不得平常那么在意越南人的动向。”周珏说着还点了点头,似乎没注意到佺仔异常紧张的神色。 “冇啊,我哪有在意,之前是你讲重庆大厦来了一帮越南人嘛,我才注意了一下。” 周珏瞥了佺仔一眼,似乎不愿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转而说起别的。 可她的心却沉了下来。 佺仔和他们一样,出生孤寒,在保育院学会了偷鸡盗狗,长大后自然而然地做了街头烂仔。他别的本事没有,跟踪人是最为厉害。既会跟踪人,就能查到许多不为人知的内幕。 周崇正是看中他这一点,才在他多番想出人头地的哀求之下,收了这个“小弟”。在六姑的教导下,周家兄妹做事相当谨慎,他们调查清楚了佺仔的来路,没发现任何问题,逐渐让他参与了六姑下达的指令。 可他们从不会透露给佺仔任何六姑的事,比如佺仔方才所说的“六姑也会去越南”。 寻常人说这句话的意思可能是,六姑同越南人结了婚,或许以后会定居越南。可佺仔知道六姑夫妇在中环购置了新居,周珏常去吃饭。佺仔还知道六姑是不会轻易丢下工作的人,六姑自己的古玩行和投资公司事务繁多,如今又任船务公司的行政经理。 就算佺仔以为六姑会去越南,也该是疑问句,而非陈述句。 周珏仔细回想当初的细节—— 九七年八月,发现越南帮时,佺仔主动建议跟踪阮决明。没多久,不知打哪儿来的泰国杀手抵港,直奔阮决明住的酒店。 九八年六月,越南一班私人飞机落地,佺仔是第一个知道的,通知了六姑。 除了阮决明秘密来港的一次,每一次阮决明的到来,佺仔都格外关注。 佺仔在替谁做事? 船只离港岛愈来愈近,摩天大楼的霓虹灯光投射,浓郁的蓝色海面似乎没有那么平静了。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电话铃声响起,这是今日第三通电话。 第一通电话,是周崇打来的:“今日从越南来的邮件不多,这封文件没有记录,应该是直接递到二太家里去的。” 第二通电话,是周珏打来的:“六姑,我把BB带回家了,哨牙佺也在。我们都不会照顾,所以我叫了条仔来,不介意吧?” 裴辛夷收回落在维港上的视线,走过去接听。 实在想不到,还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来电。 第三通电话,是护工打来的:“大小姐、大小姐自杀了!——” 手机直直摔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初衷之一是想写一个每个人都有故事的故事。 第77章 「我亲爱的Daph: 原谅我以这样的方式与你见最后一面。 想写这封信已有许多时日了。好了,我应该坦诚,想死已有许多年了。我无法再跳舞,无法拿起画笔,甚至捧一本书都是那么困难。这样的人生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但我一想到你,我的Daph还需要我,我就又充满了希冀。 去年夏天,在你最喜欢的夏天,你告诉我你同他订婚了。我多快乐啊,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但我看见你“喜极而泣”的样子,就知道那不是真的了。笑是可以骗人的,但你的眼泪不会。 其实我都知道,你不想让我担心,对我隐瞒了一些事,也对我说谎。Daph,我不在乎。我只想你过得快乐。 如今你应当感到快乐。你真正同阮生结了婚。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愿望吗?同好好先生结婚,住进一座花园里,生下可爱的BB们。——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until the end。如童话般的结局,再没有什么可以伤害你。 幸福于我终究是很渺茫的,但你不一样。阿姊在此请求你,就算是为了我,带着我本该拥有的一份,阳光而勇敢地幸福下去吧! May God bless you and I love you forever!(愿上帝保佑你们,我永运爱你们) 你唯一的永恒的阿姊安英 在此附上我的遗嘱: 一、请阿爸不要出席我的葬礼。 二、请将我的信托基金及名下所有的资产全数交给Daph。 三、请阮生一辈子爱护Daph,至死不渝。」 字迹歪歪扭扭,顿笔艰难,却极力保持工整,可以想象出信的主人在书写时有多困难。 信的一角被攥出褶皱,裴辛夷喃喃地说:“不可以,不可以……怎么可以这样?” 她踉跄两步,跌坐在地,拿着信的手肘无力地搭在了男士皮鞋上。她仰头看向跟前的男人,又似乎谁都没有看,“阮生,怎么会这样?” 急诊厅明亮的灯光下,阮决明的神色晦暗不清。片刻,他将她拽起来,哑声说:“辛夷,还在抢救。” 裴辛夷摇头又点头,“会救下来的,一定会的……盘尼西林过敏冇那么可怕对不对?” 阮决明握住她的手,用力握紧,仿佛要将每一分力量注入她几近支离破碎的灵魂里。 护工交接换班的间隙里,裴安英服用了找医生拿来的含大量青霉素(盘尼西林)的药片,整整一盒。过敏的反应来得很快,护工去一趟洗手间的功夫,回来就看见裴安英休克了。 护工立即叫了医护人员,医生紧急注射了肾上腺素,早情况允许的情况下将人迅速转移至综合医院抢救。转移的忙乱时分,护工发现了裴安英的信,心惊胆战地给裴辛夷拨去了电话。 裴辛夷听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全然蒙住了,茫然与愤怒交织不清。她冲向坐在客厅吸烟的阮决明,揪住他的衣领,不住地大喊大嚷,没有一句完整的话。还是想到了小孩们在睡觉,她冷静了些许,抄起车钥匙便离开了公寓。 阮决明拎起她的外套追上去,抢下车钥匙。他们连闯三个红灯,赶到了医院。 护工告知了他们一切,还说大小姐最后见的人是裴安儿,大小姐不让我告诉你。 裴辛夷无余暇消化这些消息,哀求医生说,不论什么办法,一定要把人救回来,就算是再残酷再痛的办法。 抢救已持续了多时,急诊科里人声嘈杂,除了冷静的医护人员,任谁都是焦急的模样。写着“亲属止步”的急诊科抢救室的双开大门偶尔开合,不少亲属候在门外,期盼地朝里张望。 石英腕表上的秒针转动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裴辛夷坐在咨询台旁的椅子上,瘫软地倚着阮决明的臂膀。除了他,她不知道还可以依靠谁了。 至高无上的主吗?早在多年前,她已没有任何可以交换的了。即便是主,也是有所求的,天底下净是交易! 蓦地,抢救室的门开了。 走出来的医生摘下口罩,唤道:“裴安英的亲属?” 裴辛夷应声站了起来。医生与她对上视线,走来递上一张薄薄的纸单。 抬头写着“死亡通知书”,病人的名字、年龄、死因及死亡时间,包括主治医生的名字都已写好。上面还盖了医院的印章。 医生说了什么全听不见了。裴辛夷拂开纸单,逃避什么似地往后退了一小步。身后的人将她扶住,才不至于摔倒。她握住他的手臂,缓慢地转头,“我不相信。” 她像吞硬糖一样竭力咀出一点儿唾沫吞咽下去,又道:“阮生,我不相信。” 医生让亲属签字,裴辛夷忽然愤怒地说:“救她啊!你们不是医生吗?要乜都得,我可以给,给得起!到底是谁给的盘尼西林?都知道阿姊过敏!我要他——” 灯光很晃眼,急诊科里其他的病人与亲属投来诧异或好奇的目光。尖刻的轰鸣声如冰刀一般贯入耳朵,裴辛夷失心疯般,不顾一切地朝周围的人撒气。 其余的医护人员围上来劝说,阮决明挡开他们,将她箍在怀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阮决明艰涩地说:“辛夷……” 裴辛夷捂住脸,哽咽道:“对唔住,对唔住。医生,对唔住。” 医生说:“裴小姐,sorry……签字吧。” 笔被塞到手中,她愣怔良久,迟缓而麻木地签下了名字。 “阮生,帮我给五哥打电话吧,让他通知所有人。” * 湾仔另一边,一栋居民楼的六零六室。 柔软的绵垫沙发里,小孩恬静入睡,在喝过冲兑的奶粉之后。不过站在一旁的三位成年人却是犯了难。 原本富有颓废情调的居室,此刻茶几上摆着几罐奶粉,大小不一的奶瓶,地毯上洒了许多奶粉,废弃的纸尿裤、纸团和毛巾散落在各处。 穿着制服的青年叹了口气,单手撑腰说:“好彩妹,我执勤中途擅自离岗,如果被处分,全赖你。” 周珏说着“哎呀”往他身上倚去,略抬头说:“怎么会?你是CID‘头牌’咯,处长还亲自颁你奖。再说咯,谁让我阿姑忽然有事,把BB甩给我。”(CID:刑事侦缉处) 青年别在胸口的新式警-徽在灯光折射出轻微的光,佺仔觉得被什么监视着,很有些不自在。此时见周珏这番模样,他更不是滋味,面上憨笑说:“是呀是呀,阿Sir,多谢你帮忙,还破费买这么多东西!” “小事。”青年说,“唔……这下冇嘢了,我走先?” “等一等。”周珏拽住他的胳膊,笑道,“辛苦这么一阵,我请你喝罐冰可乐咯。不着急这几分钟?” “也好。” 周珏往里间,不忘对佺仔颐气指使,“哨牙佺,收一下垃圾啦。” 佺仔同青年对视一眼,无奈摊手,勾身拣垃圾。青年不好意思只站着,也帮忙收拾起来。 客厅还未恢复原貌,周珏便拿着一沓文件走了出来。 青年先注意到,不解道:“乜啊?不是请我喝可乐?” 佺仔系上垃圾袋,闻声抬头,看见理得整整齐齐的文件,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周珏将文件丢在茶几上,似笑非笑地说:“阿Sir,这一趟你冇白来啊,这些是哨牙佺的档案,过去几年做了乜事,时间、地点、证据还有可能的证人,都在上面。你完全有理由立刻逮捕他。” 佺仔讪笑说:“好彩妹,你讲笑咩?……” “阿Sir,是不是讲笑,你看看就知咯。” 青年半信半疑地拿起文件翻看。 佺仔吞了口唾沫,拎起垃圾袋欲往外走,“我去丢垃圾啊。” 周珏倏地从青年腰间的皮质武装带里摸出手-枪,熟练得像是这么干过许多次。枪口直指佺仔眉心,她极度冷静地说:“站住。” 青年反应过来去护住武装带,却已来不及。他很诧异地看向周珏,转而再去看僵在原地的佺仔,不禁蹙眉说:“不是吧,搞乜啊?还未到愚人节!” 周珏晃了晃下巴,“手铐。” 佺仔知道她是来真的了,放下垃圾袋,举起双手,脚跟却有转向的势头。 周珏对青年重复道:“阿Sir,你是不是想我开枪,然后让我坐监?” “我……我舍不得啊。”青年故作轻松地调笑,上前揪住佺仔。 佺仔假意配合,在被青年握住手臂时猛地挥拳。青年早有预料,即刻扣住他的肩,同时往他膝盖窝一顶,令他以伏跪的姿势落地。 佺仔双手被手铐反扣在身后,青年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转而睨了周珏一眼,“玩够了吧?枪可以还我了咩?” 周珏思忖一秒,将枪抛给了青年,挑眉问:“再耽误你几分钟得唔得?你知我一个人搞不定哨牙佺这个大块头。” “到底乜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周珏缓缓点头,“你可以旁听。”又对佺仔说,“哨牙佺,你知道我点解这么做,不想坐监就滚过来。” 佺仔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转身朝门扑去。可还是快不过训练有素的差人。青年勾住他的后领,掐住他肥肉堆积的脖颈,向后一拽。 佺仔在挣扎中趔趄一步,险些后仰倒地。毕竟后脑勺着地十分危险,青年眼疾手快地抬住佺仔的背。周珏却是不顾危险,飞来一踢,令佺仔再次跪倒在地。 周珏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冷声问:“哨牙佺,我顾及情分才冇一枪打死你。最好老实一点。” 佺仔不再伪装,冷笑说:“怪不得你要叫他来,原来不是需要纸尿裤,是要困住我。” “你帮裴怀良做事?几时开始的,还是从头就是?”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一旁的青年一手握枪,一手捡起落在地上的文件。他翻看两页,挠了挠耳朵说:“啧,干的好事还不少。好彩妹,不如你把这个人交由我带回警署,到时他乜都会交代。” 周珏没理会他,只看着佺仔说:“你到底在查乜事?” * 灯光煞白,照得寂静的厅堂凄凄惨惨。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以裴安胥为首的一行人闯了进来。 如木偶般缩在阮决明怀里的裴辛夷一下子睁开眼睛,几乎是推开他的怀抱,站了起来。 “六妹,六妹,你冇嘢吧?”裴安胥急切地问,还不忘对阮决明颔首。 裴辛夷轻轻摇头,却没有看他,而是紧盯着他身后的中年女人。何云秋蹙着眉,看上去好不忧心,眼里的一丝傲然之色却出卖了她。 “你以为你赢了吗?”裴辛夷一字一顿地说。 何云秋没有应答,淡然地让身后的伙计们将花圈抬进来。 “滚!”裴辛夷大嚷,抬手扫指伙计们,“你们给我滚!” 伙计们面面相觑,匆忙立起花圈,鱼贯而出。 何云秋讥讽地乜了裴辛夷一眼,从裴安霓手中拿过一束白菊,走过去放在棺椁尾部放置花束的案台上。 裴辛夷被这悠然的举动彻底激怒,几步走过去,按住她的头往棺椁里按。 无人预料到她会这么做,何云秋亦慢了半拍才惊声尖叫起来。 “六妹!”裴安胥大喊。 “裴辛夷!”裴安霓同时发声,还冲上前来,胡乱地扯裴辛夷的臂膀。 地上菊花散落,被凌乱的脚步踩踏地不成样子。 眼看女人即将扭打成团,阮决明眯了眯眼睛,一边撩开大衣往腰后摸去,一边沉声道:“谁敢动辛夷,今日就走不出这道门!” 裴安霓这才注意到这么个人似的,转头看去,惊惧地睁大了眼睛——他手里有枪。 咔哒一声,拉动手-枪上膛,阮决明抬起枪口,对着裴安霓的眉心点了一下,转而移向仍与裴辛夷撕扯在一起的何云秋。 何云秋余光瞥见枪口,本能地打了个激灵,僵在原地。 裴安胥同样愣住了,片刻才惊疑不定地说:“刀哥,有话好好讲!这里,这里有监控的!” “我怕乜?”阮决明瞥了他一眼,看着裴辛夷说,“不要让这些贱人脏了阿姊。辛夷,你过来。” 裴辛夷一顿,死死握住何云秋胳膊的手松了开来,往后退了一小步,又退了一步。 “跪下。”阮决明食指搭在扳机上,举枪的手没有丝毫晃动。见无人响应,他又道一声,“跪下!” 何云秋浑身都在发抖,全然不敢动。她以余光瞄了裴安胥一眼,似有埋怨——怎么这样不争气,教阿妈受制于人! “阿妈……我……”裴安胥心急如焚,看看这人又看看那人,含着几分哀求说,“刀哥……你——” “砰——” 子弹与何云秋擦身而过,贯穿花圈。 何云秋猛地一颤,“咚”地跪在了地上。 阮决明克制着盛怒,冷声说:“磕头,给我磕响了。” 何云秋迟疑一瞬,见阮决明似又要扣下扳机,立马垂头贴地。 “阿妈!”裴安霓失声唤道,泪水潸然而下。 何云秋知道这是不够的,紧接着磕了一个响头,一个接一个。 裴安胥颤声说:“刀哥,刀哥……辛夷,辛夷!”他往前扑,跪在地上,“求求你们!都是我的错!求你们放过阿妈!” 阮决明哼笑一声,朝他肩头轻踹一脚,“放过,谁放过你六妹?啊?刁那妈!我让你们全死在这里!” “不——”何云秋心口一滞,撕心裂肺地喊道,“不管安胥他们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我磕破头都可以,不要动他们!” 忽地,裴辛夷朗声笑起来,像是疯了一般,止也止不住。 裴安胥几时见过裴辛夷这幅模样,说不清的情绪萦绕心头,呢喃道:“六妹……” 裴辛夷笑而蹙眉,凄然地说:“哈!何云秋,你也知道害怕啊。不如……我也奉还你失去亲人的滋味?” “不!辛夷!辛夷……”何云秋搓着手说,“我求你,算细妈求你了好不好?安英的死不是我——” “你不配提阿姊的名字!”裴辛夷尖叫道,而后快步走近阮决明,夺过手-枪转身对准伏在地上的女人,“以为我不敢咩?这么多年,替你们做这么多坏事,我不怕手上多一条人命!” 在枪声响起之前,阮决明压下了裴辛夷的手臂,子弹在纷乱的菊花花瓣里打出一个可怖的窟窿。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裴辛夷敏锐地将枪朝门口晃了过去,来的除了裴安儿,还有两位西装革履的男人。 裴安儿定在了原地,匆匆扫视一眼厅堂里的景象,稍稍松了口气。她双眼通红,似乎哭过。 “你——”裴安儿喘着气说,“我报了警,这里很快就会包围,你不要闹得无法收场!” “好啊。”裴辛夷点头,“求捻其,正好和你们同归于尽。” 裴安胥不合时宜地出声,“你报警了?怎么好意思报警?你教唆大姊自杀!” 无人理会他,人人都知晓报警是假话。外面或许被包围,却至多是洪家的保镖。 裴安儿抿了抿唇,缓过来些许,问:“裴辛夷,你把我的仔仔怎么样了?” 裴辛夷呵笑道:“你冇放过阿姊,我会放过你的在?” “不可能!”裴安儿定定地说,“你不是这样的人——辛夷,你把仔仔还给我,我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凭乜嘢?凭乜嘢!” 裴安儿蹙眉思索一时,打开手中的文件夹,举起股权转让合同,“这是阿妈的股权——” 何云秋顶着额头破皮的红印,惊诧地说:“你疯了!” “阿妈,既然你要做绝,就该想到后果。Sorry,我也是不得已。”裴安儿说,“阿妈的份转让你三成,你就是公司最大的股东。以后公司由你话事。” 静默片刻,阮决明从旁走来,抽走合同书翻看起来,抬眸说:“谁有心思细读合同,怎知你是不是使诈?” 裴安儿知道对方思绪动摇了,朝身后的男人们侧脸,镇定地说:“他们是公司顾问律师,你要是信不过,可以立马找信任的律师来。签下合同,将仔仔完完好好的还给我。” 裴辛夷弯起唇角,“你在拖延时间?” 裴安儿身后的一位男人微微欠身,极力保持镇定说:“裴六小姐,我们见过的。如果我失信,我知你有办法让任何一位律师混不下去,我不会拿我的前途开玩笑。” 裴辛夷能顺利解决裴安胥那么棘手的走私案官司,阻断一个小小律师的未来,易如反掌。 可反之,裴安儿也能做到,甚至更轻易。 阮决明出声说:“辛夷,不管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你知道的,还有他们。” 根本不是任何决定都支持,阮决明要她签下这份合同。 他们——仔仔们。裴辛夷如果在乎仔仔们,就不能止步于此。 阿姊连最后的一封信都没有提到仔仔们,就是想保护仔仔们,保护他们一家人。 但是,要以阿姊的死,换来这份合同吗? 不管哪个选择,都是如此残酷。 第78章 热带鱼自由自在地在水草中游弋,似乎不知身处狭窄密闭的观景浴缸。幽蓝灯光下,供氧泵吞吐的气泡徐徐上升。 阴影之下,佺仔双手被手铐束在身后,以别扭的姿势跪在地上。 “反正我横竖死路一条,你让阿Sir抓我走啊!” 话音刚落,青年一脚揣在了佺仔脸上,“别浪费我时间!” 周珏怔了一下,惊讶地看向青年,大约没想到他还有强势一面。 青年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蹙眉说:“到底要不要我帮你?” “也不用帮我到这个地步……”周珏小声嘀咕。 即使可证实的犯罪记录就在文件上,即使此刻是押回警署的正式审讯,暴力以对也是违法的——嫌疑人同样享有基本人权。 或许,这又是一个爱痴了的男人。这座岛从不乏盲目的忠诚,亦不缺背叛。 “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放过我的!”佺仔试探道。 这次换周珏出手,抄起玄关壁柜上的鸡毛掸子对佺仔猛打,“你没得选!扑街仔!亏我对你这么信任……你讲不讲,讲不讲?” 佺仔被困在夹角,再是躲闪也挨了几道重棍,他牙齿渗出血来,心头的惧意渐深。他这样的护照都拿不到的小人物,销声匿迹恐怕也无人追究。在钱和命之间,还是后者更重要。 “我!”佺仔大喝一声,“我讲,我讲!” 青年压下周珏还不停歇的动作,凶神恶煞地说:“机会只有这一次,不讲实话,就算我想逮你回警署,恐怕好彩妹也不会同意。” 周珏一手叉腰,一手用鸡毛掸子指着佺仔,点头说:“从头至尾,全部给我吐出来。” 佺仔吞了口裹着腥气的唾沫,声音沙哑道:“最初真的冇嘢啊,九龙阿公出事之后,有人找到我,给钱让我监视阮生和六姑的动向。只是监视,我觉得你们有办法的应对的!你们连泰国杀手都搞定了……好,我承认,是我利欲熏心……” 周珏耐着性子,冷声说:“讲重点!” “阮生统共也冇来几次啊,六姑我不好接近,能查乜嘢?可越南那边还是给我送钱,让我定期汇报。都是他们联系我,我联系不到他们的。其实中间有段时间冇联系过了,上次六姑从越南回来,我忽然接到指示,让我查裴家两个细路仔——” 见周珏倏地攥紧鸡毛掸子,佺仔下意识偏头,急忙说,“这么多人看着,我根本无从接近!” 周珏说:“乜意思?” “越南那边不知怎么回事,怀疑细路仔是六姑的,让我想办法做亲子鉴定,不行也要打听清楚。我观察了几日,细路仔们确实和六姑很亲近,也长得像……” “你告诉良叔了?” “冇、冇啊!我心想一家人嘛,又一直在一起生活,这样也不奇怪,准备再观察一阵。毕竟是细路仔啊,我再冇良心,也不想误伤的。”佺仔顿了顿,犹疑道,“难道真是六姑的仔?” 周珏迟迟未接腔,佺仔小心翼翼地说:“这真的就是全部了,我乜都告诉你了,你是不是该解除手铐?” 青年听得云里雾里,却知道此时不是问清事由的时机,只提醒般地说:“好彩妹?” 周珏微微摇头,示意青年不要解开手铐。佺仔大嚷起来,可周珏不予理会,转身去茶几上拿电话。 正要拨出电话,铃声响了。她扫一眼号码,急忙接听,“六姑!” 电话那端的人打断她说:“把BB仔带过来。”接着报了殡仪馆的地址。 “怎么会在哪里……六姑……” “阿姊走了。”裴辛夷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 周珏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煞白,“我知道了。” 将电话揣在兜里,她套上婴儿背带,将沙发上的小孩放入怀中。小孩被闹醒,哇哇哭闹起来。 周珏哪管小孩如何,匆忙朝玄关走去。青年问:“哇,怎么回事?你要走?” 周珏发泄似地踹了佺仔一脚,对青年说:“阿Sir,这个人交给你了,我好彩妹第一次求你,不要让他跑了,更不要让他和任何人接触联系。日后我一定报答你。” “我不需要你——喂——”青年话未说完,周珏推门而出。一声巨响,“门又合上了。” 呆愣一会儿,佺仔看着眼前的人说:“阿、阿Sir,我们有话好商量……” 青年一把将他捞起来,扣住他的肩背押着走,“去警署再慢慢商量。多亏又你这个扑街仔,我不算擅自离岗咯。” * 红色保时捷一路飞驰,在殡仪馆外的街巷猛地刹住车。 路边停着好几辆车,三三两两的人围成一团。一看就是烂仔,再细看,这些烂仔用刀枪困住了保镖模样的人。 周珏注意到角落一辆无牌照的车,忽然明白了。这群烂仔是蒋坤的人,在这里充当路障,拦下晚一步从澳门赶来的受聘于洪家的保镖。 蒋坤这人手段狠绝,却如老派江湖人一般重情义。阮决明曾助蒋坤上位,如今阮决明有事,蒋坤不会不帮。 不论是何云秋还是洪家,没人敢把事情搬上台面。他们不可能报警,只怕殡仪馆哪个正义的工作人员逃离烂仔们的视线,偷偷报警。 想到这一点,周珏抱着小孩朝殡仪馆里狂奔而去。 灵堂里气氛僵持不下,无人说话。 “六姑!”周珏气喘吁吁地划破寂静。 所有人一致看了过来,裴安儿看见嚎啕的小孩,再也忍不住似的,泫然欲泣地扑了过来。 周珏侧身躲开,护着小孩的后脑勺,一步步往裴辛夷走去。 裴安儿咬牙点头,说:“阿妈,你先签字。” “等等,我先看合同。”周珏说。 对二十岁就拿到律师执照的人来说,看一份合同当然不在话下,可短时间细看也是吃力的。 裴辛夷说:“不用。我们各自签一份,再交换。” 何云秋幽怨地注视着裴安儿,不情愿地接过了律师递来的笔。 一式两份的合同分别签上甲乙方的名字,盖印。 两位律师在中间转交合同。 何云秋装模作样的画了一笔,说:“把BB抱过来。” 阮决明挑眉,转着手里的枪说:“你们人多,还怕走不成?老实把字签了。” 裴安儿颇有些恼意,对何云秋低声呵斥,“阿妈!这都几时了,你还不甘心?” 何云秋闭了闭眼睛,如同丧子般,痛心地在第二份合同上签字盖印。 阮决明朝周珏示意,周珏小心地将小孩从背地里报出来,交给了律师。裴安儿冲上前一把抱住了小孩,着急又怜惜地柔声哄起来。 裴辛夷说:“放心,该公证的要公证,你们不承认的话,只有法庭见了。” 裴安儿抬眸,忽然冷笑说:“裴辛夷,我不知你这样天真,你以为你今日走得出这道门?” 阮决明早有预料,一手抬起枪,一手将裴辛夷护到身后,“只有你会算计?要不是在这鬼地方,你们早死一百次了。” 裴安儿心下有些惊诧,仍镇定地说:“可惜这里不是越南。” “那就试试咯?”阮决明带着裴辛夷与周珏朝门口走去。 枪口在前,裴安儿他们让出了路。 “快!”阮决明拍了一下周珏的肩膀。周珏即刻反应过来,拉起裴辛夷就狂奔。 阮决明则将枪指着门厅,缓步倒退。在靠近转角的一刹那,他闪身消失了。 门厅里安静了片刻,响起一阵尖叫。何云秋胡乱嚷着什么,忽而看见棺椁,停了下来。她一步一步走过去,然后抬起手—— 裴安胥冲过来拽住了她,“阿妈!人都死了,你还想怎么样?还要怎样啊?!” 在吼出这句话后,他仿佛获得了平生第一次的勇气,站在棺椁前,定定地说:“谁要动大姊,就从我身上踩过去!” “你!你、你简直!——”何云秋气急,指尖颤抖,突然肩膀微耸,直直到底。 “阿妈!” “阿咪!” 灵堂里乱成一片。 唯有棺椁里的女人沉睡,再也不会受这无理的世界所扰。 殡仪馆门口,周珏连最心爱的“得得地”也不顾了,抢先上了奔驰的驾驶座。她将车调头,停在裴辛夷身前,还空出一只手推开副驾驶的车门。 裴辛夷焦急地向身后望去,忽地被身后一只大手推上了车。 阮决明匆忙朝停在角落的无牌照的车挥手致意,勾身窜进后座。车门还未关拢,车猛地冲了出去。 无牌照的车的车前灯亦亮起,迅速驶离。马仔们悉数涌上不同的车,逃之夭夭。 留保镖们在原地面面相觑。 * 奔驰以百迈的速度飞驰在路上。 “……带仔仔们到码头,立刻。”裴辛夷说罢收线,长呼了一口气。 隐约有警笛声传来,周珏心下一紧,忙问:“六姑,怎么办?” 阮决明手不离枪,紧盯着一侧车窗说:“抄小道,先绕他们一圈再去码头。”想起什么似地又说,“你行不行,换我开车?” “姑丈,恐怕这里我比你熟悉!”周珏神色一凛,再将油门下压一些。即将经过右边一个路口时,她迅速打方向盘,拐了进去。 在大道小巷里穿行许久,当完全听不见警笛声了,周珏方才接着说起佺仔的事。初上路时,她只道了仔仔们不安全,让六姑想办法立刻送他们走。 裴辛夷知她不会胡说,想也没想便给周崇打了电话。 持械的官司不是那么好解决的,阮决明必须要尽快离港。当下的境况,仔仔们也不安全,必须同他一齐离开。 听完周珏简练的陈述,阮决明脸色有些难看,半晌只说了句,“幸亏你发现及时。” “……良叔分明答应了我。”裴辛夷胸口闷得快要窒息似的,同样不知说什么好。 此前的怀疑竟成真——何云秋拿到的照片与记录是裴怀良给的。 担心何云秋查到小孩们,裴辛夷才在公寓里守着小孩们,却不想顾此失彼。不是考虑到阿姊,是她过于想当然,以为疗养院足够安全。 疗养院是安全的,可防不住一个早有预谋的人轻生。 裴辛夷竭力抽离思绪,艰难地说:“阮生,之前良叔讲过一句话,现在想来有些蹊跷——他问我,是不是不管发生乜事,我都会站在他那边。” 阮决明思索片刻,没有一点儿头绪,蹙眉问:“乜意思?” “我不知。”裴辛夷抿了抿唇,“阮生,我骗他会站在他那边。但是你知,不论如何,我都会选择你。” 阮决明没有答话。 他是否从今日的事端察觉出,她其实什么都不打算选了? 裴辛夷好想哭,可再也哭不出来似的,连心也寂如灰烬。她轻声说:“你恨我吗?恨我,你恨我好不好。” 阮决明哑然。 往事如浮云蹁跹。可憎的她、可笑的她、可爱的她,苦痛的记忆从蒙尘的深处被连根拔起。 这一刻,他什么恨都没有了。 即使未来她再做出什么傻事,恐怕他再恨不起来了。 他是这样的,这样爱她。入了骨髓,携一生。 阮决明说不出口,裴辛夷似乎亦不求回答。过了会儿,她问:“阮生,给阮忍冬抬棺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阮决明捂住了眼睛,没有说下去。 他能想些什么呢? 那毕竟是他的大哥,是他父亲的另一个儿子啊! 再次睁眼,他看着她融入夜色的模糊的脸廓说:“辛夷,我等你。” 车离码头愈来愈近,她说:“阮生,保重。” 第79章 船出海没多久,裴辛夷就被追查而来的一队警察,以涉嫌持有枪-支为由扣押送至警署。 又是裴安胥来交的保释金。令人意外的是,他事先处理了殡仪馆的监控,还将大姊的遗体转移到了另一间厅堂。子弹的痕迹被处理过,相关的工作人员收下封口费,连夜逃去了离岛。 证据不够充分,法院那边又有一些高层“打招呼”,连官司都被搁置了下来。 一切顺利得超乎寻常,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 而海峡那边,阮决明领两个小孩回到莱州,河内一方才迟迟得到消息。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当时就不该放他们走!”裴怀良自言自语,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奈何没有遮天的本事,管住北方一隅已够吃力,更不说在香港培养势力。佺仔这样拿钱办事的人,是顶靠不住的。 一位马仔从门厅大步迈进来,汇报说:“查到了!联系不上佺仔是因为他被起诉了,好几项罪名,可能会判个五六年年。” 裴怀良将烟杆一挥,烦闷地说:“不管他了!谁有空给他请律师……诶,你等等,给莱州递给信,讲我这几天去拜访佛爷。” 马仔领命走了,没过多时,来回复说:“良叔,莱州那边说佛爷近期都不见人,有什么事会派人过来商议。” 裴怀良惊诧道:“为什么?” 马仔挠了挠头说:“好像是担心小孩们住不惯,要先培养感情……?具体的那边没多说,我也不清楚。” 裴怀良呵笑一声,嘀咕说:“这就当起阿公来了,享天伦之乐还早了点吧!” 他心下逐渐有了一个想法。 * 全世界怀揣心事的何止一人。 那晚拖着佺仔回了警署,在CID任职的青年再没联系上周珏。他去了六零六室好几次,总也敲不开门。 这日放工,他与同事在街口的小食摊吃了一碗鱼蛋,忽地想起了每次看着餐单纠结一番,最后却总选择鱼蛋的女孩。 于是他又去了六零六室。 门竟然敞开着! 青年不免有些惊喜,却见一位穿职业套装的女人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对年轻男女,像是新婚夫妇。 “唔该,请问这是……”青年出声说。 女人略有些诧异,在他说明来意后,递上一张名片,“我是房产经理,户主委托我出售这套公寓。不过户主不叫周珏,是一位姓钟阿伯。” 青年要了钟伯的联系方式,找到洋裁店去,可洋裁店的门紧闭着。 隔壁典当行的事头说:“钟伯啊?听闻他们一家移民新加坡了。不知道怎么搞的,钟伯讲移民讲了好几年了,我们都当他吹水,冇想到忽然就走了。” 青年踽踽地走在街道上,不禁苦笑。 他的确打算好好问清楚那晚的事,可有这么可怕吗?为了躲他竟逃到了新加坡去。 冥思苦想多日,青年真做了徇私枉法的事——利用职务之便,直接在内部系统里查周珏的档案。 原来周珏在保育院长大,还有一位哥哥,从小就合计起来干了不少盗窃的事。在周珏十五岁时,正式被钟伯领养,进入私立女中念书。这所私立女中一年的学费贵得惊人,并非普通家庭供得起的。 更离奇的是,周珏十七岁时,就和法律上父亲钟伯一齐拿到了新加坡永久居留权。他们拿到国籍,却依然在香港生活。 周珏的履历漂亮得惊人:两年从私立中学毕业,又花两年拿到法学学士学位,二十岁时取得了律师执照。 记录亦同样丰富:周珏从十七岁起,至今仅五年,涉嫌多起古董盗窃、金融诈骗案,还有两起刑事案件,但每次都巧妙脱身。 这些案子的详细资料显示,她是常出入澳门各赌场的豪赌客,还与当地帮会社团的重要人物交往过密,参与不少私下赌博事项。 而周崇在二十岁,也就是周珏十七岁时,同样以投资房产的方式拿到了新加坡永久居留权。可他的档案与周珏截然相反,比金融圈子里任何一位菁英还干净,最后一则记录止步于取得经济学硕士学位。 就像有只神秘的手,将兄妹俩如棋子般精准落在每一步上。 青年熬夜翻档案也无线索,最后还是在一位烂仔口中打听到了“六姑”。 * 裴辛夷见到这位青年时,正在昭记古玩行的办公室,向上任不久的总经理交代事务。 青年出示了警察证件,被门卫直接领到会客室。 拉下会客室的百叶窗,裴辛夷掸了掸烟灰,浅笑说:“阿Sir找我乜事?” “我找好彩妹。”青年说。 “Sorry?你讲谁?” “唔好意思,我都查到了。我猜,你才是真正领养她的人。” 裴辛夷蹙眉思索了一阵,忽地“噢”了一声,“……以前好像是资助过这么一个细路女。”接着略带歉意地笑笑,“我每年资助几十个女学生,实在无法记得每一个。不过我对她有印象,应该好靓?” 青年以专业人士特有的审视目光看着她说:“六姑?” 裴辛夷点头,“每一个学生都这么称呼我。” 青年接着说下去,却无法从裴辛夷滴水不漏的话里获取一丁点儿有效信息。好歹是CID备受器重的后生仔,他不禁感到挫败。可忘记了他才入职两年,眼前的女人早在十六岁起就历尽艰辛。 一支烟燃尽,裴辛夷客气地请青年离开。 望着他失落的背影,她悠悠叹气,“被人挂念,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想来青年便是周珏提过的与之分分合合多次的前度。只是一位是差人,一位是飞女,就像太阳与月亮,即使短暂相遇也无法长久共处。从古至今,哪得例外。 * 午后,裴辛夷去了山上的天主教墓园。 重重十字墓碑之间,一位男人宽阔的背迎着阳光。 “洪生?”裴辛夷抱着一束鸢尾走了过去。 洪先生转过头来,四十余岁的商人,竟露出了一分小孩犯错被逮住才有的窘迫。 裴辛夷颔首,瞥见阿姊的墓碑前已放了一束鸢尾,弯腰放下手中的花束。 “你阿姊钟意鸢尾。”洪先生说。 “我知。”裴辛夷原想擦拭墓碑,发现墓碑也已被打理干净,收回手帕,站直说,“你为讨她开心,特意在她的工作室对面开了间‘鸢尾’咖啡店。如今成了连锁,我办公室附近也有。” “……是啊。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冇想到你会来。”裴辛夷偏头看他,因强烈的光线微微眯起眼睛。似乎也因这模糊了视线的光线,有些话可以轻易说出口了。 “洪生,上次的事……对唔住。” “不必讲这些。仔仔冇嘢。”洪先生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如果仔仔有事,我当然不会这么心平气和地同你站在这里。” 犹豫片刻,裴辛夷还是说:“三姊最近都不在公司。” “我们决定分居了。” 分居是本地夫妇离婚的前一步,若分居超过两年,无需对方同意,可以直接提交离婚申请。 没等到裴辛夷的回应,洪先生又说:“我和Azura,这么多年,连夫妻情分也没有的。” 裴辛夷不知说什么,随口提议说:“洪生,有时间的话,我们去喝杯咖啡?” “不了,我只是过来看看你阿姊。” “还有你惦记,阿姊应该很高兴。” 洪先生垂眸笑笑,“或许吧。……阿英从前话我只知赚钱,一点不浪漫。如果我有一点,哪怕只是一点浪漫,她也不会离开我吧?……算了。她从未爱过我,不可能爱我。” “洪生,感情的事,怎么讲得明呢?” “可以的话,我希望和她从来只是知心好友。”洪先生说着,哂笑一声,“难得可以讲这些,让你看笑话了。” “不会。” 裴辛夷看着墓碑,近乎呢喃地说,“选择好重要的。” 在墓园出入口与洪先生道别,裴辛夷上了一辆奔驰。 驾驶座上的周崇比手语,“去哪边?” “回家吧。” 分明得到了许多,可感觉上只剩下这套公寓。 他们的家啊,只有她一人,怎么叫家? * “回家咯!” 夕阳薄暮,南星朝不远处的马背上的小孩们呼喊道。 小孩们置之不理,南星又道:“再晚一点,阿公就该生气了!” “阿公才不会生气!”裴安菀朗声道,却乖乖将马儿调头,小步奔来。 裴安逡见状,只得跟了过来,还不满地抱怨,“菀菀,你几时这样听话了?” 二人吵闹着下了马背,和南星并肩往宅邸的方向走去。 小孩们住主宅,一日三餐与佛爷一道吃。阮决明也暂时搬了回去,住以前的房间。 佛爷不接见人,说什么各个凶神恶煞,担心小孩见了害怕,实则只为清净一阵子。两个小孩性格各异,却都不怕生,如今也有十二岁,早懂甜言蜜语的益处。 他们见着寨子里的人,与爹地差不多年纪的唤阿哥阿姐,比爹地年长一轮往上的称阿叔阿姑,哪管什么身份什么辈分,即便知道也装作不知。 人人都被他们哄得开怀。偶尔有人外出归来,还会给他们带些小礼物。他们不言喜恶,作出开心得不了的样子一一收下。当然,这是阮决明私下教的,从前裴辛夷只教他们客气拒绝。阮决明说,在这里,你收下礼物,送礼的人才会高兴。 阮家三世同堂,寨子里难得添了几分温馨。 * 走进宅院,两个小孩便脱离了南星的保护范围,朝着建筑敞开的门里跑去。 “爹地!”裴安菀朗声唤道,宽阔的客厅反馈微弱的回音。 会客室的门打开,阮决明走了出来,笑说:“你们两个,玩得饭都不想食,有那么好玩?” 裴安逡摊手,“还不是菀菀要练习,想速成,等裴辛夷来就可以……” 裴安菀急忙说:“你不要乱讲!是阿爸讲的啊,等我们足够熟练,就带我们上山咯。” “欸!”阮商陆杵着权杖从会客室慢慢走出来,故意蹙眉瞪着他们,“你们两个,快去洗手,食饭啦!” 小孩们抿唇一笑,回了越南语的“好”,飞快跑上二楼。 他们不喜欢楼下饭厅那张过于正式的长桌,觉得动箸麻烦,说话也费劲。向来独断专横的阮商陆,竟为他们软了耳朵,在布置得正正合适的二楼的茶室,摆上一张足以破坏整个布局的圆桌。 等餐食的短暂时间,阮商陆习惯吃些花生,以佐酒。裴安菀鬼马精灵,观察了数日,学会主动给阿公剥花生。 这会儿,裴安菀一边剥着花生,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男人们谈话。 似乎接着方才在会客室谈论的话题,阮商陆说:“……这个事情你不要考虑了,今年由你去‘集市’。” 边境每年一度有“烟草”集市,东南亚乃至欧洲的商贩会来此大量收购罂粟。金三角各寨的代表也会借此机会碰头,商谈一些生意,或是交换情报。不过,近年各地政府的管控愈发严格,集会成了打游击。今年更是不到收割季节,就临时定下了时间。 阮家这边,往年都是阮商陆亲自去,今年让阮决明作代表,大有宣告继承人,准备隐退的意味。 阮忍冬过世之后,阮决明代表父亲处理了不少事务,继承人这一身份不言而喻。这两年阮决明“成绩”斐然,但家族里总有因利益关系而对其不满的人,这时代表家族话事人去集市还过早了些。 可当下父亲这么说了,阮决明也只得应下。 裴安逡不合时宜地问:“什么集市啊?” 裴安菀皱眉,以眼神示意他不要多话。 对旁人来说,这当然是多话。可这是孙子,得先迁就,再教规矩。何况阮商陆不会轻易显露情绪,更不消说动气了。他说:“仔仔很好奇?” 裴安逡犹豫一瞬,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阮商陆笑吟吟地说:“也是,你们来了这么一阵,还没去过镇上。不如这样,阿公带你们去玩好不好?” 阮决明诧异道:“爸?” 阮商陆抬手,示意他才不要多话。毕竟对于小孩们来说,这会儿知道集市是什么还不太合适。 裴安逡欣然应下,连裴安菀也期盼地睁大了眼睛,静待下文。 “阿公说话算话。”阮商陆说,“好了,先吃饭吧。” * 集市开启前的凌晨,阮决明带着马仔们悄然上山,往缅甸的方向前进。吃早餐时,小孩们没见到他,难免失落。 阮商陆当即说:“吃完饭我们就去镇上。” 小孩们欢呼,连阮决明去哪儿也不问了,囫囵塞下吐司,叽叽喳喳闹着出发。 乡下小镇的风光于小孩们来说还很新鲜,穿过破旧的马路牙子,低矮的房舍间的狭长想到,热闹的集市赫然出现在眼前。 北方面食特有的香气与油炸的烟气弥漫,挑着扁担的老夫、宰肉的妇人、讨价还价的客人,人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小孩们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接连不断向阮商陆提问。有的摊主认得佛爷,家里受过阮家的帮助,难得见他来赶集,买什么一律不要钱,不买也硬塞去一些水果、小食。 裴家在香港还算知名,出行也没有这个待遇,小孩们难免疑惑。 阮商陆只说:“他们是我的老朋友。” 裴安逡问:“为什么阿公这么多朋友?” “当你有足够的能力帮助别人的时候,一定不要吝啬,这么你也会交到很多朋友。” “那……阿公是好人吗?” 阮商陆失笑,“你觉得什么是好人?” 裴安逡咬了一口果肉馅饼,不假思索地说:“善良、诚实、勇敢。” 阮商陆摸了摸他的头发,“好,仔仔以后就要做这样的人。” 裴安菀小心翼翼地说:“可是阿公……阿爸不是在做不好的事吗?” 阮商陆一顿,微蹙眉说:“嗯……我当然不想说有时候是为了活下去,或者活得更好去做这些,听起来很想谎话对吧?但有的时候这是事实。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选择,出身、环境,甚至时代,我们看到的有限,以为这么做是可以的。” “在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之后,会不会觉得后悔?” “如果说后悔,就太对不起当年最大愿望是吃一顿饱饭的阿爸了。”阮商陆没有想到,竟有一天会和小孩们吐露心事。 他笑着摇了摇头,对两个听得似懂非懂的小孩说:“还想去哪玩?” 这时,鳞次栉比的摊位与商铺之间的行道里,出现一位神色匆忙的男人。他缓缓伸出藏在大衣里的握枪的手,对准前方迅速扣下扳机。 “小心!”阮商陆察觉到什么,将两位小孩拥进怀中,转过身去。 却是迟了—— 枪声一响,人们尖叫着逃窜,笼中的家禽扑腾翅膀。 阮商陆倒在了地上。 守在车旁的马仔们听到动静,皆是一惊,纷纷冲进市集。 * 入夜,昏暗的街道上寂静无声,医院门口停泊着数量吉普车,马仔们如不动的雕塑,手不是揣在兜里就是搁在腰后,随时准备摸枪。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马子们眯着眼睛瞧清了来人,让开了路。 阮决明神色冷峻,几步迈上楼梯,推开病房的门。他接到消息立即赶了回来,也顾不上还在进行的会议了。 什么人竟敢在镇上动手—— 他满腔怒意无处发泄,在看到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的老翁时,心头一滞,险些落泪。 门边的马仔颔首道:“刀哥,医生说就看今晚……” 阮决明蹙眉睨了他一眼,沉声说:“让外面的人撤了,只留我的人。” “可……” “是想引来警察还是政府军?” 马仔只得走出房间。 阮决明缓缓走过去,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他握住了父亲布满伤痕与茧的苍老的手,哑声说:“爸,还不到时候。你这个不中用的儿子,还什么都没准备好……” 一切都静止了似的,只有呼吸机与心电图发出细微的声音。 不多时,门被轻轻推开,女人的声音传来,“二哥。” 阮决明没有回头,只轻“嗯”了一声。 阮法夏一步一步走过来,双手放在他平坦的肩上,“……听说爸爸是为了保护小孩。” 半晌,阮决明起身说:“我去吸烟。” 他掩上门,却没有走开,也没有摸出烟来。直到听见女人低低的啜泣声,他才像拧上了发条的人偶,垂头往楼下走去。 刚走到楼道的转角处,撞见了南星。阮决明拦住他,说:“夏妹在,让她待会一会儿。” 南星犹豫片刻,说:“刀哥,我……我查到了。” “你说什么?” 此前阮决明给了南星几个码头工的名字,查是否与裴怀良有关。那几个人的的确确死了,找不到线索。阮决明更觉不对劲,于是从棚户区以及养父常去的牌馆着手。不想找到一位当年常借钱给养父的车夫,这么多年一直躲在柬埔寨,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 阮决明作代表赴集市是大事,家族里的人注意力都这上面。南星借机去了一趟柬埔寨,从车夫口中得知了裴怀良的秘密。 南星抿了抿唇,上前一步,耳语说:“良叔……” “你确定?” 南星点头。 “……我知道了。”阮决明捏住无名指上的婚戒,捏紧。 第80章 这些时日,裴辛夷与阮决明联系过两三次,无非是问小孩们的情况。二人为各自的事忙碌,疲惫得无心说多余的话。 抛售不动产、变现流动资产,宛如挤海绵,她竭力榨干自己,将一笔笔钱汇入周家兄妹在新加坡的各个账户。最后仅保留下与昭记古玩行的控股权,不再过问经营的事。 至于船务公司,裴辛夷作为最大股东,临时召集了股东会,商谈重选董事会成员的事。 裴安儿终于现身,妆容也盖不过憔悴的面容。可作风依旧强势,在会上直斥裴辛夷不会打理公司,胡乱下决定。 众人看这对姊妹的好戏,互相交换眼神,并不参言。 会后,裴安儿叫住裴辛夷,忍住赏一耳光的想法,问:“你这么想得到母公司,不是为了替大妈争口气?这么做又算乜啊,搞垮公司才甘心?” 裴辛夷淡漠地说:“高层里有多少何家的亲戚,有多少在混食等死,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裴安儿还是没忍住,抬手挥过去。像是预料到这举动,裴辛夷轻易挡了开来。 裴安儿点头道:“好,反正公司由你话事,你尽情玩吧!” 见裴安儿要走,裴辛夷一步挡住去路,“我不打算管公司的事,但也不想再交给你。除非有更好办法,不然重组只能进行下去。” 裴安儿迟疑数秒,说:“听闻你在处理资产,既然也不想管公司……你到底在谋划乜啊?” 裴辛夷浅浅一笑,“你以为呢?” 裴安儿怔住了,而后惊诧地说:“裴辛夷,你不想活了!” “我当初就想这么做。当初就该这么做。”裴辛夷无所谓地说,“孑然一身这个词,我算是懂得了。” “你不顾反对结婚,还隐瞒了细路仔的事,你……” “原来你知道了啊,那何云秋怎么不来同我算账?哦,怕她受刺激,再去刺激阿爸。” 裴安儿深蹙起眉,“裴辛夷,我真的搞不懂你。” “我来告诉你,这些都不是我的选择,我到今天只有一个目的。而且,你们不是很好奇良叔怎么会送我回来咩?”裴辛夷呵笑一声,“看到阿爸过得那么好,而他受制于人,他记恨上了,巴不得借我的手搞垮阿爸。感谢你们,他会提前多年实现这个愿望。” 裴安儿有些不敢相信,犹疑道:“良叔想搞垮阿爸?” “怎么,期待几十年不见的兄弟还有感情?不然良叔怎么可能放心将钱交给我打理,有共同目标才可能成为同盟啊。他早疯了,多亏贪图阮家带给他的利益,否则河内那帮堂亲一个也得不到好下场。” 半晌,裴安儿说:“你也疯了。” “或许咯。不过我还很清楚,你不会告诉何云秋的。你怨她,怀着不可言说的侥幸,想借我的手让她死,而你全身而退。这么多年,你把自己摘得个干干净净,到头来有用吗?” 裴辛夷接着叹气,“从来冇同你讲这么多话,当我讲遗言吧。” 以为再不会联系,可不到一周,裴安儿打来了电话。说若在乎公司的前途,可以考虑并购。还说找到了出资方,是向奕晋。 裴辛夷懒散地说:“你决定。” 裴安儿说:“他想见你。” “Sorry啊,我不想见。你告诉他,我打算相夫教子,往后都不要见了。” “……你冇一点愧疚咩?” “哈!我凭乜嘢?”裴辛夷直接收线。 好人才会对受过伤害的人感到歉疚,早就被折磨得疯掉的人是冷心的。 * 深夜,裴辛夷接到曾念的电话。说何云秋察觉到小孩们不在香港,逼问裴安胥,得知了小孩们的身世。何云秋到医院大闹一场,气得裴怀荣彻底昏迷,住进重症监护病房。 裴辛夷冷静地说:“阿爸被折腾了几次,这回很难醒过来了。你也不可能再捞到更多了,尽快走吧。” 公寓里空荡荡的,客厅只剩一张沙发、一盏落地灯。家具被搬走了,几乎都是阮决明和裴辛夷一起挑选的。 周崇问为什么这么做。裴辛夷说公寓在阮决明名下,无法出售,如果他以后回来,怕他看了伤心。 当下,裴辛夷丢了电话,细细擦拭着一把改装过的冲锋-枪。 周崇脚尖点地发出声音,在她看过来时,比手语说:“六姑,可是你这么做,就不怕阮生伤心吗?” 裴辛夷说:“我知你想骂我自私,明明选择这么做,还同他结婚。可是不同他结婚,他是不会放我回来的。阮生和我不一样,他是我见过最勇敢、坚定的人,他会好好活下去的。为了仔仔们,他会活得比谁都要好。” “如果大姊冇事,你是不是——” “在阿姊出事以前,我就决定这么做了。”裴辛夷顿了顿,“阿崇,我好累啊,不想再斗下去争下去了。我想快些去陪伴阿妈他们。” 周崇向来波澜不惊的脸庞,终于露出了哀怮的神情,“六姑,可是我舍不得。” “阿崇,你手头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快去新加坡吧。” “我可不可以陪你到最后?” 裴辛夷发自真心地笑了一下,柔声说:“六姑冇白给你饭食。那就陪我到最后吧。” * 月隐日出,边境的村寨异常沉寂,风吹起碎石的细微响动都教人警惕。不同往日,各路障与岗哨出现了人的身影,他们全副武装,身上挂着枪与备用弹-药。 没于林中的主宅的宽阔院子里,却停满了各式车辆。 厅堂的绿丝绒的高背椅子上坐着一位尚且年轻的男人。他头发往后抹,面容干净,不见胡须,着妥帖的柞绸西服,双手握着一把嵌绿宝石的银色狼首权杖。 人们接连走上来,向他颔首道一声,“佛爷。”[24] 阮决明一语不发,平静地接受这场仪式。至此世上再无佛刀,有的只是话事整个家族的佛爷。不再是利刃,而是握刀的人。 直到裴怀良走上前来,阮决明微不可觉地弯了下唇角。 “佛爷。”裴怀良杵着属于他的蛇绕权杖,恭敬地说。 阮决明示意他上前些,以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你不希望有这一天的吧?” 裴怀良一顿,笑说:“怎么会,比起老大,我向来支持你多些。” “是咩?”阮决明按住他的肩膀,“我还以为你想借我的手对大哥做些事。” “如果是这样,也是陈年旧事了。请佛爷不要太挂记大哥的不幸。” “逼迫辛夷还不够,也想要设计我?——我知是在镇上开枪的是谁,冇想到中枪的是老爹吧,更想不到我会有今日?” 裴怀良讪笑两声,心却沉了下来,“佛爷到底想讲乜事?” 阮决明却不再说了,挥手让他走开。 没有事前交流过,但在对裴怀良的看法上,阮决明和裴辛夷完全一致。 裴怀良早就疯了。 十多年前,阮决明将裴辛夷背回位于棚户区的破旧的家。母亲发现了藏在衣柜里的裴辛夷,当时就对这个说白话的女孩产生了怀疑。 之后阮决明带着裴辛夷往南去,第一次尝到了腥气。于是裴怀良发现了他们的踪迹,还意外查到阮决明竟是佛爷的私生子。 裴怀良找到阮决明的母亲,原想做些可行的交易,例如以丰厚的钱换阿魏的生杀权。却不想阮决明的母亲早猜到了裴辛夷的身份,反而以此为要挟。 对阮家与佛爷来说,这都是个无足轻重的女人。 裴怀良杀了这个女人。 裴怀良当时已看到裴辛夷的潜能,笃定凭她是可以毁掉裴怀荣一家的。他需要裴辛夷回到香港,也需要阮决明制衡阮忍冬,以后有机会再除掉阮决明。 裴怀良经历过,懂得少年时的感情是多么盲目且深厚。他担心这二人联合起来,会脱离他的掌控。如此一来,假若他们真的联合了,也会因为母亲的事而离间——谎称是为了保护裴辛夷。 当裴怀良察觉,他们的感情真的没有随时间而消退一分,准备道出这件事时,阮决明已不是他能动得了的了。阮决明成长速度惊人,不仅做到了制约继承人,还直接成为了继承人。如果裴怀良说出这件事,只会给自己带来□□烦。 没法阻止他们的结合,更没有解决小孩们这个连接他们的重要纽带。反而因为枪击事件,提前将阮决明送上了佛爷的位子。 事情终究是脱离了他的掌控。 听阮决明说的这几句话,裴怀良隐约觉得对方知道些什么了。 其实对这一天早有预感,他想到一句古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既有难,没人可以得利! * 阮决明瞥见裴怀良匆忙离去的背影,感到荒诞可笑。 没想到裴辛夷一语成谶,当真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他垂眸看见了指节上的婚戒。 不会的,这份感情远超世人的想象,他几近扭曲。 人们渐渐散去,站在楼道阴影里的阮法夏说:“二哥,爸爸找你。” 阮法夏说了两遍,阮决明才回过神来,往楼上走去。 卧室的窗帘掀了一条缝,一缕阳光照进,在深蓝色的被褥上刻一抹起起伏伏的痕。 阮商陆半躺在床上,头肩后垫着两个柔软的枕头。他看上去恹恹的,唇角自然下垂着,更显忧愁。 恍然间才觉,父亲已这样衰老了。到底比不得从前,加之多年伤病留下的旧迹,他强装的硬朗被一枪就打破了。 见阮决明走进来,在床边轻声阅读《奥赛罗》的裴安菀站了起来,同裴安逡一起离开房间。枪击事件之后,小孩们仿佛一夜长大了,变沉稳许多。他们心有歉疚,也不顾着玩乐了,总是守着阿公。 他们从身旁经过时,阮决明摸了摸他们的头,转身关拢了房门。 阮商陆朝他点了点下巴,示意他走到床边来。 阮决明走近了,勾身说:“爸,我扶你起来?” 阮商陆轻轻摇头,以暗哑的声音说:“没有别的事,你得把裴六接过来,尽快举办婚礼,我再看看你们。” 阮决明喉结动了动,安慰似地说:“你放心,明日就让南星去河内取戒指,然后接她过来。” “嗯……”阮商陆握住了阮决明的手,“明,为了这个家……” 阮商陆沉吟半晌,没再继续说,摆手让阮决明出去了。 掩上房门,阮决明看见半明半暗之中,老人的脸似乎渐渐融于深蓝的枕头。如同不朽的雕刻,永远地躺在了那里。 他没有问出口,父亲是否知道母亲的事。 他想,父亲应当是知道的。 一切为了这个家。 * 翌日下午,南星去河内取早前阮决明订的求婚钻戒。阮法夏回来后一直待在村寨里,烦闷得紧,她强硬地挤上车,说要一同上街去玩。 他们离开莱州没多久,村寨里又开出了一辆吉普车,载了一车的马仔。 才五月初,河内已入盛夏,近三十多度的气温,热辣的阳光,炙烤得人睁不开眼。 中途经过商店,阮法夏叫南星停车,去买了一支雪糕回来。 “我的呢?”南星说。 阮法夏抿着雪糕,笑眯眯地说:“你又没说要吃啊。” 将将吃完雪糕,车在珠宝店门口停下。阮法夏把剩下木棍丢在座椅下,拎起绛红的刺绣手袋,迈步往店里走去。 南星熄了火,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缕缕光线从贴着印刷字的玻璃门窗照进,细微的尘埃缓缓落下,店里反而更显昏沉。一整墙的钟表,还有玻璃柜台中陈列的珠宝首饰,在昏沉之中又闪烁着迷人的光泽。 瞌睡的伙计听见声响,连忙擦了擦唇角的梦涎,起身招呼。他说罢才看清来人,转而朝里屋朗声道:“叔!叔!” 等了一会儿,老板从里屋走出来,同南星二人闲谈两句,领他们上楼。 二楼是隔出来的,天花板很狭窄,南星得勾身才不会碰到头。阮法夏比他从容些许,直接在窗边的方桌旁落座。 老板戴上手套,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棱角圆滑的棕红色皮盒子。他拿着盒子走到方桌这边来,打开盒子,将其中的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粉钻戒指,放在红丝绒衬垫上。 “哗!二哥大手笔。”阮法夏颇有些惊讶。 粉色主钻以梨型切割,周围镶十几颗粉色碎钻,戒托亦缀满圆形切割的原色钻石,内环还刻有一行小字,似乎是法语。 阮法夏拿起钻戒,往纤细的食指上戴。南星还来得及阻止,惊呼道:“喂!” 阮法夏嘻嘻笑着,将手抬起来放在阳光里,左右转动。钻石熠熠闪光,好不耀眼。 “凭这枚戒指,是我都想嫁给二哥了。” 南星蹙眉说:“快摘下来。” 阮法夏撇下唇角,稍有些费劲地将钻戒抽出来,放在丝绒衬垫上,却还依依不舍地看着它。 老板说:“阮小姐喜欢的话,我们这里还有其他的钻石。” 阮法夏抬眸说:“好啊,拿出来看看。不过我不要粉钻,太小孩子气了。” 南星“啧”了一声,“我看你喜欢得很。” “贵咯,物以稀为贵,哪个人不喜欢不容易得到的东西?” 老板从另一些保险柜里取来切割打磨过的钻石,一一置于衬垫上。阮法夏拿起放大镜,细细地看,细细地听介绍。 许是不热衷这些,南星说去吸支烟,放下取钻戒的发-票,一边摸裤兜一边下楼。 没一会儿,阮法夏变得意兴阑珊。老板觉出什么来,笑说:“是得让人参考参考,我们等他回来再看吧?” 阮法夏以手托腮,望向窗外的繁茂的枝叶,悠悠地说:“算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以后有机会再看吧。” * 相距不远的一栋法式旧公寓的天台上,搭在绳索上的被单,被一阵风吹得飘荡起来。 层层被单之间,忽然出现了一位青年的身影。 南星匍匐在地上,身前架着一把狙击-枪。瞄准镜里,街巷斜对面的宅邸打开。穿着随意的男人走了出来,接着老人也走了出来。 他们说了些什么,点头颔首。男人钻进了候在一边的一辆普通日产车的后座。老人注视着车远去,正要转身进门,似乎感觉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 南星平息静气,压下枪口,倏地扣下扳机。 枪声响起,迟半拍反应过来的马仔推开大门,失声尖叫道:“良叔!” 宅子里,围坐在客厅里的家族大佬们也听到了枪声。他们惊惧不定地起身,欲往外走又胆怯地退后。他们摸出枪,或逮住马仔护在身边。 他们吵嚷起来,互相指责,说出几十年没道出的难听的话。没再听到动静,他们又静了下来,推挤着想要窜逃而去。 回廊的阴影处,向来目光呆滞的裴安华忽地变了个人似的,神色镇定。他身上绑着密实的弹药包,一步步往客厅走去。 刹那间,轰声巨响。 地动山摇,宅邸爆裂开瓦片与碎石,浸于熊熊火光之中。 再感觉不到任何疼痛,裴安华阖上了眼睛。 阿爸,再见。 如果有来世,让我们成为平凡的人吧,没有充斥血腥的阴谋。 作者有话要说:[24]捏他(玩梗)《教父》三部曲(前文提过的科波拉导演的作品)中传位的名场面。新一代教父继位,家族里的人会上前行吻手礼,并道一声,“Godfather.” 第81章 天蒙蒙亮,狂风大雨拍打窗棂,犹如死灵的哭嚎。 床头柜上的台灯闪烁两下,彻底暗了下去。 阮决明猛地睁开了眼睛。 下一瞬,急促地叩门声响起,女佣说:“佛爷,孩子们害怕,想过来和你睡。” 阮决明起身去开门,看见被女佣护在两边的小孩们。裴安菀紧抿着唇,而裴安逡睫毛上挂着泪珠,显然被这恶劣天气给吓哭了。 阮决明一边安慰着,一边牵着他们回到床边。在女佣离开之际,他说:“拿两杯热牛奶过来。” 门虚掩上,裴安菀抱着阮决明的手臂,说:“爹地,我……” 裴安逡接腔说:“我们想妈咪。” 阮决明哑然,捋着他细软的头发说:“快了,我和你们保证。等爹地处理好一些事,我们和妈咪就再也不会分开。” 两个小孩喝了牛奶,阮决明哄他们躺下,随手抽出柜子里的《巴黎圣母院》,以低沉平缓的声音念着。念到第二十四页,他们睡着了。 阮决明留了一盏灯,来到房间外吸烟。 眼下这一切来快了,如飓风,可飓风还有登陆预警,他有什么呢? 只有虚无的权杖。 父亲卧病在床,他成了所谓的话事人。无需顾忌谁,过问谁,他终于可以对裴怀良出手。他选择了谨慎的方式,让南星一人去暗杀。如果不顺利,还有一车的人。 可他们似乎多此一举了,裴安华竟炸掉了宅邸,轰动河内乃至整个北方。 当时聚在客厅里的大佬无一幸免,各自的亲属认领残破的遗体,哭得泣不成声。亲属们怨不了故去的人,只能控诉阮决明,说都是他不足以服众,才闹出这样的事来。 裴怀良召众人聚首,的确是在商量怎么对付他。 谁也想不到痴傻的裴安华会干出这样的事。 仅能推度,裴安华可能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不惜以此来阻止事情的发生。 阮决明在房间角落的沙发上坐了一宿,还未等来南星详实的调查,先听到了女佣的啜泣。 阮商陆过世了。 阮决明命人暂时不要发出讣告,封锁了宅院的消息。 南星风尘仆仆地回来,看到窝在阮决明怀中的娇小的女人,无需过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察觉到轻抚背部的手放缓,阮法夏拭去眼角的泪痕,转过身去。 “阿星。” 阮法夏的声音好轻好轻,南星打小就没听过她用这种声音说话。他心口很闷,一句宽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阮决明对阮法夏说:“你先回房间,我和阿星有事要商量。” 阮法夏一瞬间又变回了坚韧不可摧的样子,不容辩驳地说:“南星在河内查到什么,我有权知道。” 沉默半晌,阮决明点燃一支烟,“阿星,就在这里说吧。” 南星缓缓吸了口气,道出调查结果。当时在裴怀良宅邸里的人确实无人幸免于难,但有一位男人提前坐车离开了。男人是一位中将的侄子,借着背景关系在河内做掮客。而这位中将,是与阮商陆关系密切的一位中将的对头。 裴怀良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给男人相关情报,让政府-武装一举围剿村寨。当前局势稳定,政府不再需要他们这样的家族势力,迟早要清除干净。既然有人出钱出情报,没理由不提前行动。 召众人聚头只是幌子,裴怀良想彻底毁了整个家族。 阮法夏忽然笑了一声,又蹙眉说:“很好,阿星,这下我不仅没有爸爸了,还没有家了。看看你们做了些什么,搞成这个样子!” “我……”南星不知如何是好。 阮法夏一顿,冷静而坚决地说:“二哥,我要回缅甸去了,有机会的话再见吧。” 南星惊诧地说:“你怎么可以!” 阮法夏没有理会他,深深地看着阮决明说:“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和你说的话?你说你不会忘的,可我想你还是忘记了。……二哥,以前你没做到你的承诺,现在我也只能自私地只顾自己。” 阮法夏说完,快步离开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南星回过神来,问:“承诺的什么?” 阮决明不语。 * 静默着,静默着,狂风暴雨终于卷席港岛。 “……不能出海?不行,我今天必须走!”曾念忙乱地收拾行李,电话还夹在肩膀与耳朵之间。 轰然的雷声之中,一阵电钻的声音响起,公寓的门被蛮横地撬开。 曾念顾不上电话,拎着行李快步走到玄关,不出预料地看见一群吊儿郎当的青年,而何云秋就站在他们身后。 “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啊?”何云秋拨开左右的人,扫了行李箱一眼,冷笑说,“还带这么多东西,也不找人帮忙。” 曾念往后退了一小步,警惕地说:“你想做乜啊?” “我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从前受的气,今日就奉还给你!” 何云秋招了招手,青年们立即朝曾念扑去。曾念仓皇地丢下行李,就往回廊深处逃窜。刚打开转角一个房间的门,她的头发就被揪住了,而后拳打脚踢如雨点般落在了身上。 这帮青年是裴安胥那不成器的舅舅店里的伙计,舅舅这么多年没少为何云秋干这些事。 曾念被打得头破血流,这位舅舅得知后,连忙叫了救护车。他帮何云秋是为了邀功捞好处,可不想搞出人命。 裴安胥自然也接到舅舅事后懊恼的电话,他一口气提上来,险些心梗。他还是担心媒体捕风捉影,对母亲不利,又知会了三姊。 一如往常,裴安儿漠然地说:“这个时候还管小报怎么写咩?一堆事等着我处理,冇空打点狗仔。你真想当个孝子,就带安霓去国外安静一阵。至于阿妈,冇人劝得动了。” * 莱州的雨却是停了,山野似乎回归了宁静。 葬礼这几天,晚上小孩们都睡在阮决明的房间。有一晚裴安逡半夜醒来,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黑匣子。裴安逡隐约感觉到,父亲在考虑一个艰难的决定。 下葬后的当晚,阮法夏和一群马仔离开了村寨。 一位青年急冲冲来找南星,却不是为了这件事。他说:“星哥,快去马场看看!” 马舍里,即将生产的红棕色的马儿倒在被血色浸染的干草堆上。血泊中还有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粉色钻戒。 阮决明怔然片刻,忽然对南星说:“夏妹小时候问我会不会像大哥一样和陌生的女人结婚。我说我不会的,你也不会的。后来老爹给她定了亲事,我没有反对一句。” 他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阿星,你知道什么吗?我以为只要不择手段,总有一天可以保护爱的人,可以拥有想过的生活。我说服自己,为了好的结果,做许多错事也没关系。可是错了就是错了,没人给你赎罪的机会,老天不会放过的。” 阮决明弯腰捡起钻戒,用袖子细细地擦拭。戒托内环里的细密的刻字随血迹被抹去,完整地显露了出来——chez un jeune homme c\'est la timidité。(在男孩身上是胆怯) 阮决明喉结一动,攥紧钻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马舍。 才起床的裴安菀听说父亲去了马舍,见他回来,急切而欣然地问:“爹地,是不是达芙妮产仔了?” 阮决明挤出一个笑容,“还冇啊,再等一阵子。等你们下次来,或许就可以看到小马了。” 裴安菀一怔,瞧了哥哥一眼,再次看向父亲,“我们要去哪里吗?” 阮决明将裴安逡也拉到身边来,“菀菀,仔仔,你们听我讲,这里发生了一些事,暂时不安全,我会找人送你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乜事?”裴安逡担忧地问。 阮决明还在考虑如何回答,裴安菀却拉了拉裴安逡的袖子,低声说:“不要问了,我们做好我们的事。” 裴安逡甩开她的手,撇着唇角说:“……你不和我们一起咩?” “嗯,sorry啊,还有这么一寨子的人需要爹地,他们同样很重要。” 裴安逡缓缓点头,“爹地,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终于承认“爹地”的存在,却是在这样的时刻。阮决明心头五味杂陈,闷应了一声。 裴安菀伸出小拇指,蹙眉说:“拉钩,你不可以骗人。” 阮决明停顿数秒,勾上了她的小拇指,“嗯,我答应你们,会好好的。” 他垂眸笑了一下,“我又不像妈咪那样,不会骗人的。” 寨子里启动警戒状态,无线电全部切断。阮决明他们费了好一番的功夫,接上一台座机。他不由自主地按下熟悉的号码,可最后还是没拨出去。 阮决明拨通了裴安胥的电话,“裴五,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几时听过他这样的语气说话,裴安胥被唬住了,忙道:“你尽管讲。” “我需要你来越南一趟,送仔仔们去法国。不要告诉辛夷,我可以相信你对吧?” “我……”裴安胥平生最大缺点是遇事逃避,可一点不愚笨,一下就明白过来。阮决明给他打电话,反而瞒着裴辛夷,一定是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 他问:“是不是良叔……?” 阮决明打断他说:“今晚行不行?” “我知道了。” 收线后,阮决明叫来南星和另一位青年。 以免在爆炸中过世的人们的亲属趁此报复,他们商量了一个策略。青年去河内机场,而南星带着小孩们去岘港,与裴安胥会和。再由裴安胥带小孩们坐船去芽庄,找阮决明一位法国朋友。 按约定的时间,小孩们在日暮时分就得出发。他们几乎不怎么吃,饭厅里十分沉默。 阮决明暗自叹息,出声说:“既然这样,不如直接走?” 裴安菀丢了刀叉就要往外走,到了门口又停驻了。忽地,她转身朝阮决明扑来,闷在他怀中哭泣起来。 阮决明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背,“菀菀,我知道你很勇敢。” 裴安菀摇头,“我不,我不……” “菀菀,仔仔也是,要相信,只要我们相信,就可以战胜一切。” 临出发,阮决明将一个包裹交给了马仔,“顺利的话,把这个寄去香港。” 包裹里有一顶软呢帽,是裴辛夷来越南时掉在山路上的,他命人找到,占为己有。可笑的是,当时还说记恨,可关于她的一切,他却都想珍藏。 还有一个黑匣子,里面放着裴辛夷母亲的十字架项链。十余年前她就问他要回去,如今他终于可以归还了。 最后附上一张字条:辛夷,我想我无法实现我的诺言了,我还是恨的。 是啊,恨他自己,这样无能为力,从始至终都无法改变什么。 * 深夜,吉普车上路了,渐渐消失在山峦间。 香港繁华的夜,一辆奔驰也往浅水湾的半山别墅驶去。 裴辛夷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车内很安静,仅有藏在副驾驶座椅下的一把冲锋-枪作陪。 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路。 所谓破釜沉舟,即以命换命。 这么多年小心翼翼换来的名声,积攒的家当,享过的儿女之乐…… 一切都不再重要。 “杀了何云秋,全部就都结束了。” 有个声音在身体里疯狂叫嚣。 拐入坡道,将车缓缓停靠,裴辛夷熄了火,弯腰拿枪。 电话传呼不合时宜地响起,她没有理会,打开了车门。铃声停下,又再度响起。她犹豫一瞬,还是拿起了电话。 周崇发来简讯,“裴五带了个秘书赶到机场,买了最近一班去河内的机票。” 裴辛夷想也没想就给裴安胥拨去了电话,可无人接听。 再往莱州拨去电话,每一个号码都是不存在。 裴辛夷手心冒出冷汗,甚至不由自主地颤抖。 她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别墅,重新启动车的引擎。 呼吸,呼吸,无论怎样只觉得窒息。 猛地踩下刹车,调头驶离。 “阿崇,立马拿上我的护照去机场。”裴辛夷一拨通周崇的电话,立即吩咐。 以最快速度抵达机场,裴辛夷连车门都来不及关上,往闸口跑去。 大厅里人潮涌动,拥抱与吻,分别或相见。 人世间的种种,算得了什么呢? 她的命是他给的。 既要死,也该先还他的情。 她像梅洛斯一样奔跑,即使知道尽头有什么在等待她,还是奔跑,以最快、最快的速度,竭尽全力跑去他的身旁。[25] 奔跑吧! 去见他。 就算是最后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25]梅洛斯(Melos):古希腊传说中的人物。 梅洛斯与暴君对抗被捉住,在被执行死刑前,请求暴君宽限两日去参加妹妹的婚礼。朋友为梅洛斯做了人质,若时间到了梅洛斯没有回来,朋友就会被处死。婚礼之后,梅洛斯信守承诺,奔跑回去赴死。 另,太宰治根据这一故事创作了《奔跑吧!梅勒斯》。 第82章 飞机划过上空,阴影从高楼的玻璃外墙上一扫而过。 裴安儿负手站在窗前,怔怔出神。 之前曾念进了医院,裴安胥答应今晚就送裴安霓去美国。可裴安儿心里还是静不下,满满想的都是裴辛夷说过的话: “这么多年,你把自己摘得个干干净净,到头来有用吗?” 说到底两姊妹是相似的人,裴辛夷无需直言,裴安儿就知道了对方的计划。 裴辛夷想杀了何云秋,再自戕。 之前裴繁缕的事,经过了长时间的准备,还恰好出现了一位泰国杀手,所谓的证据、凶手齐全,裴辛夷他们可以逃脱法律制裁。至于九龙阿公的事情,属于帮会斗争,甚至算不到阮决明头上。 裴辛夷这次没有任何准备,亲自动手,必然会被立案起诉。何况她也不想准备什么,一心求死。 还有什么能阻止裴辛夷放弃复仇? 裴安儿想不到了,除非有人抢在裴辛夷之前动手。 这么些年,裴安儿何尝不煎熬。冷漠旁观是最大的恶,她作的恶不比母亲少几多。 裴辛夷说她累了,裴安儿也觉得自己好累了。 或许该由她来终结这一切,这样不止是裴辛夷,还有裴安胥与裴安霓,都会好过一些吧。 是该她来做这件事的。 裴安儿考虑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对身后的秘书说:“准备吧。”而后拨通一个平常几乎不会拨打的号码。 电话那边的人很是意外,又似乎害怕挨训,说:“曾念度过危险期了,这件事是我——” 裴安儿轻笑一声,“阿妈,我不是来责怪你这件事的。我们好久冇好好坐下来食饭了,我订了一间餐厅,有些话想和你讲。” 何云秋更是惊讶,“乜事啊?” “不想在电话里讲,如果你冇时间,改日吧。” “哎——难得你约我,哪间餐厅?我现在就出门!” “谢谢阿妈。” 还有,对不起阿妈。 * 何云秋梳妆一番,取下衣架上的丝巾系上,拎起手袋走出卧室。 “妈咪,你要出门咩?”裴安霓正巧走到客厅,听见动静,回头问。 看见裴安霓夸张的烟熏妆和刚刚包臀的短裙,何云秋蹙眉问:“你去哪?又要去酒吧?” 裴安霓咬了咬唇,说:“你管我去哪里?我早就成年了,现在我的事不需要阿妈管!” 大姊出事之后,裴安霓消沉了一阵,再度如失恋那段时间一样,投身靡靡,时常凌晨才酩酊大醉的回到家。她还敢出言顶撞了,对待何云秋的态度,简直向着裴安儿靠拢。 何云秋又气又心酸,想了想还是放缓语气说:“你阿姊请食饭,你想不想去?” “……我去做乜嘢?你自己去就好咯。”裴安霓说着,走到楼梯底。 何云秋随之下楼,禁不住叹气。 裴安霓听见了,脚步一顿,不回头,闷闷地说:“去哪边啊,要不要我开车送你?” “哎呀,正好正好,司机今日放工,不然我还要自己开车。” “就是咯,你平时都不怎么开车,我怕你出事啊。” 若是以往,何云秋大约会扬声说,你咒妈咪出事啊。可当下比不得往日,何云秋只觉得裴安霓还是关心她的,不由得喜悦。 * 连下了一阵子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明月躲在高楼大厦背后,柏油马路上被水浸湿的痕迹渐渐消退。霓虹灯光交错之间,车水马龙,下班的青年男女聚在小食摊前说笑。 暗紫色的法拉利平稳地行驶在路上。 裴安霓听着电台里的情歌,轻哼着,以此阻拦何云秋多余的问话。她实在没心思在听母亲那些关心或道理。她觉得太虚伪了,也迟迟懂得了以前勇敢又开朗的裴安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街角的餐厅门口,裴安儿透过黑色墨镜注视着远处。当视野里出现一辆熟悉的法拉利时,她对电话说:“就是现在。” 话音刚落,一辆大型载重卡车从拐角杀进巷道,疾驰而去。 裴安儿看到这辆卡车,猛打方向盘,却是躲不过了。 卡车笔直地撞上法拉利,一声巨响。 卡车司机从轻微变形的驾驶座里跳下来,裹着厚实的防护服迅速逃进了人群。 似乎安静了一秒,人们倏地沸腾。 好事者上前围观,无一不感叹惨状。 法拉利几乎半身凹进卡车,破碎的挡风玻璃的后的人以扭曲的姿势伏在操控台上。 戴着墨镜的女人慢慢走来,拨开人群,忽地看见了车里—— 有两位女人。 “安霓——!”失声惊叫响起。 裴安儿趔趄着跌坐在地,墨镜一边滑落下来,她不可置信地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我不想的啊,我不想的……” 围观的人瞧着这位奇怪的女人,不知谁小声说了句,“这不是裴安儿吗?” 接着就出现更多的声音,愈来愈嘈杂。 * 岘港的凌晨则是宁静的。 由香港飞抵河内,再从河内机场转机去岘港,约莫五六钟头。 裴辛夷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沉着坚定。 裴安胥一五一十说出计划,裴辛夷当即否决了,说怎么知道阮生所谓的法国朋友可不可靠?外人最是信不过。 裴安胥焦急地说:“现在不是没得选了?” “我有更好的办法。”裴辛夷指向邻座的周崇,对裴安胥说,“到了芽庄,你直接回香港,周崇带仔仔们走。” “带去哪里?” 裴辛夷不答。 裴安胥一顿,又气又无奈地说:“六妹,你还是信不过我!” “五哥,小时候你钟意金庸的小说,学武侠里的人物。”裴辛夷弯起唇角,“你这个时候该对我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江湖再见。” 裴安胥哑然,抿了抿唇说:“六妹,这样讲可能有点奇怪,但我到今日其实很羡慕你。和钟意的人结了婚,还有仔仔们,比起我们,你才拥有了最圆满的人生。” “你觉得这样子的是圆满?” “我希望你圆满。” 裴辛夷轻轻“喔”了一声,“你一直期盼有一个‘家’。” * 载客的面包车在机场不远处的小巷停泊,前方还有一辆吉普车。 南星警惕地盯着从面包车上下来的一行人,在看见其中一位女人的时候,难以置信地怔住了。 后座的小孩们也瞧清了,急忙就想下车去。但又想起父亲的话,扒拉着座椅问南星,他们能不能下车。 南星先下车,打开了后座的门,护着小孩们往面包车那边走去。 “妈咪!”小心谨慎被想见的喜悦抛之脑后,小孩们还是忍不住,快步朝裴辛夷扑了过去。 裴辛夷拥住他们,轻轻掀起遮住他们大半张脸的渔夫帽,半是蹙眉半是笑,“Sorry,妈咪来晚了。” 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温情,她打断小孩们叽叽喳喳的话语,说:“你们同阿崇回新加坡,好彩妹和钟伯都在那边。这一阵子他们都会照顾你们,要乖乖的。” “……妈咪,你呢?”裴安菀的笑容渐渐消失。 裴辛夷笑了一下,“我去找阮生。菀菀,你懂得的吧?” 裴安菀点头,却又摇头,“妈咪,事情冇那么糟糕对不对?你和爹地会来找我们的对不对?” “嗯!”裴辛夷在两个小孩的左右脸颊用力印下一个响吻,“好了,你们快上车,把护照交给阿崇。” 南星听了这句话,从兜里摸出一个防水文件袋递过去,“证件都在这里。……可是,阿嫂,你真的……?” 裴辛夷没有答话,接下文件袋转交给周崇,推着小孩们进入面包车。 “五哥,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讲谢谢都太轻了,”裴辛夷看着神情复杂的裴安胥,“我和阮生的公寓里,有一只叫阿魏的蛇,你找个专业的人开箱,里面有我留给你的……一个银行账户。” “阿妹!”裴安胥急红了眼眶,“我这么做,不是要你这些啊!” “五哥,快走吧。”裴辛夷拽起裴安胥的胳膊,往车里推搡。 借街灯昏暗的光线,裴辛夷与周崇短暂的对视,后者郑重地点头。 车门砰地甩上了,裴辛夷拍打驾驶座的窗玻璃,“走啊!” 司机对这一行人感到莫名其妙,听见这呵斥,不知被震慑住了还是什么,猛地踩下油门。 裴辛夷立即转身,上了吉普车的副驾驶座。 南星迟疑地上了车,想要发动车,却顿住了,“阿嫂,你……刀哥不想见你的。” 裴辛夷冷静地说,“你不想开车,换我来?” 南星深呼吸一口气,将车飞速驶了出去。 “有多的枪咩?” “……做乜啊?” 裴辛夷看着前路说:“保险杠装成这个样子,送仔仔们过来费了不小的功夫吧?回去的路可能更难走。” 南星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打开操控台下的抽屉。 裴辛夷拿起抽屉里的手-枪。 南星没有按出来的路线行驶,而是沿西与老挝临近的省市的城镇公路,绕远返回莱州。 道路崎岖,由南向北,很难不教人想起从前。 “上面确实把路封了,但想要劫车的是另外的人……”南星索性简述了前些天河内发生的爆炸。 裴辛夷还没来得及消化裴安华过世的消息,又听见南星说:“我们暗杀良叔,原因之一是他以前杀了刀哥的阿妈。” 裴辛夷双手握着枪,欲握紧些,可那么无力,好似连一枚别针也握不稳。 * 阳光炙热的午后,吉普车即将离开奠边府省,驶入莱州省。 收费站前设了路障,四五辆警车停靠一旁,着制服的警察们挨个盘查来往的车辆。 南星远远地看见了,啐骂道:“连这边也封了,反应真快!那帮孙子居然配合警察!” 说的是在爆炸里的不幸丧生的人们的亲属。老派帮会向来是拒绝与警方合作的,可凡事都有例外。 裴怀良向军方通信的消息估计传开了,他们也不想顾及道义了,一门心思将阮决明逼上绝路。何况裴怀良这么做,他们的处境同样危险,还不如在配合警方的同时,另寻出路。 吉普车在路障前停下,裴辛夷靠在座椅上,长发掩去半张脸,假装睡着了。 一位警察走来,敲了两下窗玻璃。南星摇下车窗,疑惑地往前看了看,对警察说:“怎么回事儿啊?” 警察不答,公事公办地说:“请出示你的证件。” 南星将备用的假-证件递了过去。警察一边审视照片上的信息,一边问:“家住河内,去莱州做什么?” “去我表兄家,这不我表兄准备结婚嘛。” 警察上下打量南星,招呼同事去检查后座与后备箱。检查后发现后备箱装着一些啤酒与蔬果。 警察又问:“女人呢?” “……我女朋友,她一晚上没睡,别喊醒她,待会儿骂我呢。” 裴辛夷转过身子,将半张脸显露给警察,闭着眼咕哝了几句越南话的粗口,似半梦半醒。 警察狐疑地说:“证件呢?” “我们去表兄家,她又不开车,哪能带证件啊。出门的时候我还提醒了这婆娘,女人嘛,忘性就是大。” 警察留心看了裴辛夷亮眼,绕到车前,忽然顿住,又返回车窗前说:“你这保险杠怎么回事?” “你又不是不知道山萝省过来的路有多难走,陷在泥坑里装了树,这……也是问题啊?那我赶紧找个车行修了再上路?” 警察“啧”了一声,正要再发问,后面几位警察呼喊说:“这里!”似乎来了一辆可疑的车。 警察过去和同事交谈几句,朝着吉普车的后视镜不耐烦地挥手,“走吧。” 平缓地穿过收费站,直到后视镜再看不见收费站的影,南星一下子将油门踩到底,飞驰而去。 裴辛夷长呼一口气,坐正了说:“前面应该还有盘查的,我们怎么走?” 南星吊儿郎当地说:“其实我就没打算能活着回去,但你来了,我怎么也得把你送到刀哥身边。” 裴辛夷亦故作轻松地说:“那你该感谢我,帮你拣回了想活命的念头。” 沉默片刻,南星忽而认真地说:“阿嫂,感谢你,有你在的话,刀哥无论怎样都会活下去的。” “其实我也是。” 放弃为复仇的以命换命。 为爱赴死。 * 依然没有走往常从村寨出入经过的小镇,而是驶入了另一座小镇,近山脉一线,偏僻而荒凉。 这里的闸口看似宽松,没有设路障,可盘查的不是警察而是军方。 在离闸口很远的小径上,南星他们丢了车,小心翼翼地穿过稻田,往一栋破败的房舍走去。 南星说,住在这里的老翁曾受过阮家惠顾。 阮决明从一位毒贩手中救下了老翁吸毒成瘾的儿子,可毒虫本性难改,为了一袋可卡-因,与同伙抢劫当地大型商店,在警方抓捕过程中,一枪丧命。 裴辛夷觉得既悲哀又可笑。阮家正是做这些生意的,控制这一片区域百分之八十的药物制造与流通。害人的是他们的,救人的反而也是他们。 敲响房门,老翁见到南星很是惊诧,四下瞧了一番,忙说:“快进来,下边到处都是警察!” 南星与裴辛夷进了屋,老翁关上门,还锁上了门栓,“他们挨家挨户搜查,你们在我这里待不了多久的!” 南星直言道:“二伯,我想请你带我们上山,只带这一段路就行,我对这片山没那么熟悉。” “这……” 裴辛夷不知这么做是否冒昧,还是摘下了手上的腕表,“没有多少,拜托你,我一定要上山。” 老翁叹了口气,“谈这些干什么,我就是个等死的老头,压根用不上,你收着吧。” 南星把腕表塞回裴辛夷兜里,恳求说:“二伯,我一个人倒无所谓,走他几天总能找到路,可我阿嫂没吃过这样的苦,饿几天人就虚脱了。” 老翁皱眉说:“我去拿些吃的,咱们从后门走。” 三人越过田野,进入了茂密的山林。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他们跨过了两座小山。天色蒙蒙亮起,他们再跨过一座山,就将进入村寨出入必经的小镇的山林。 阮家蛮横地将这一大片区域视为己有,贸然闯入的外来者,全当做袭击的政府-武装处理。 南星向老翁道别,还朝裴辛夷使了个眼色。裴辛夷立即会意,将腕表塞到老翁手里,“谢谢您。” 与老翁分别,南星与裴辛夷拿着手电筒,背着一小袋食物,往目的地进发。 徒步二十四小时,从小镇的山林走进了拢着村寨外部村庄的山野,裴辛夷大量补充食物与清水,身体却还是撑不住了。 南星说:“阿嫂,睡一觉再走吧?” 裴辛夷撑着树干,摇头说:“约定了走一个小时休息五分钟,休息五分钟再走,我可以的。”又像是对自己说,“辛夷,你可以的。” “……你这样子,要是累倒了怎么办?” “阿星,我冇在山里受过苦,但我不是冇吃过苦。体力上的消耗算得了乜嘢?你让我少讲一点话还可以保存体力。” 进入更危险的原始森林,裴辛夷还是听南星的劝慰,攀上高大的树,在结实的树桠上小憩了片刻。 正当他们准备再次前行的时候,蓦地听见了枪声。 他们不约而同匍匐下来,摸出了各自的枪。 “即使突破了村寨的防线,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搜到这里来,不是一个方向。”南星轻声说,“可能是盗猎者。” 脚步声渐近,听声音有两个人。南星与裴辛夷对视一眼,示意她躲起来。 靴子压过灌木丛,踩碎昆虫,大树遮蔽之下,裴辛夷看见远处一前一后走来的两个人。 手上端着军用突击步-枪,显然不是所谓偷猎者。 裴辛夷平息静气,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为了活下去,没关系。 “砰——” 南星率先开枪,击中一位下士的腿部。下士应激反应,开枪胡乱四扫。另一位下士比他更紧张,亦猛烈开枪,伏倒在地。 南星趁机连开几枪,却被对方发现了踪迹。 眼看对方的枪口移向转身躲避的南星,躲藏在树后的裴辛夷探出半身,瞄准对方的额头,开了两枪。 南星得到机会,借灌木的遮蔽一跃而起,在两位下士身上扫出马蜂窝似的窟窿来。 重归宁静。 裴辛夷喘着气站起来,跟在南星身后,朝两具一动也不动的躯体走去。 南星利落地搜刮了他们的装备,扔给裴辛夷一把步-枪和备用弹-匣。 “死了?”裴辛夷惊魂不定地问。 南星“嗯”了一声,镇定地说:“他们刚才开枪了,一定是我们的人。前面说不定还有他们的人,我们要小心些。” 循着方才枪声响起的方向,他们谨慎而缓慢地前进。约莫走了百步,南星忽然顿住了。裴辛夷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倒在前方的躯体。是一位身体结实的男人,面目被血肉模糊,手臂上依稀还能看见伽内什的半甲纹身。 南星捡起一旁沾了血迹的枪,又从兜里摸出铝制的贬酒壶,倒了些许。南星双手合十对他鞠了一躬,喃喃念叨了两句,沉声说:“阿嫂,我们走吧。” * 倒下的两位下士似乎是落单了,之后他们没再遇上搜查的队伍,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南星熟悉的林中小屋。 守林人不知所终,守在屋里的变成了三五位全副武装的马仔。其中一位带南星他们往更深处的临时据点走去。 村寨里的老幼妇孺各自回了村落或镇上,一些档案干净的青年也被阮决明勒令离开了,躲在森林里的都是些无路可走的马仔。 夜幕沉沉,林中没有一点儿光亮。 不知看到了什么记号,领路的马仔仿鸟雀,吹了声口哨。 远处亮起了一缕微弱的光,一位马仔从树上跳下来,上前对暗号。他没有说话,对南星颔首,点了点下巴,示意往前走就是。 “阿嫂。”南星揽上裴辛夷的肩膀,往正前方走去。 穿过跑马场那么大的一片密集的树林,一栋低矮古朴的木屋出现在眼前。参天大树的枝叶遮蔽在上方,即使动用直升飞机勘察,不检测雷达,或许也很发现这里有一栋建筑。 守在门外的马仔同南星对了暗号,拦住他们不准上前。由另一位马仔敲门。 裴辛夷对这一切感到陌生又恐惧。她这才意识到,阮家到底做的是什么事,阮决明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门打开了,应门的马仔在看到裴辛夷时有一瞬间的怔然,连忙转身往屋里走去。 “进去吧。”南星说着,见裴辛夷不动,将她往里一推。 而后合上了门。 木屋的客厅,如果能称一个摆放了简陋的桌椅的空间为客厅的话,方桌上亮着一盏油灯。仅有的两扇窗户,一扇被木条封实了,一扇被厚重的遮光呢绒帘子遮住,仅供通风用。 光影绰绰,鞋子踏木板地的声音响起。 男人从里屋走了出来。 一些时日不见,他瘦了些,轮廓更分明,颧骨至唇角一线更为锋利。胡子长长了,不再有打理的痕迹。他目光沉沉,含着审视与说不清的意味。 他的手上没有任何的戒指。 “阮生。”裴辛夷出声才发觉声音是那么的沙哑。 阮决明喉结滚了滚,说:“你来做乜啊?……我不想见到你。” “我知。”裴辛夷胆怯又勇敢地走过去,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尖刀上。 还未靠近,阮决明掐住了她的喉咙,情绪在这一刻显露。他起伏不定地说:“裴怀良杀了我阿妈,裴家的人杀了我阿妈,你还有脸来?你有乜资格见我!” 裴辛夷任他紧紧扣住脖颈,艰难地扬起下巴说:“阮生,对唔住——” 阮决明一把推开她,侧身说:“我不想听。你这么来了,要怎么回去?啊?裴辛夷,你以为你好劲是不是?你以为我需要你?” 停顿一瞬,他又说,“我不需要。” “阮生,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我骗你那么多次,害你那么多次。我知道我是你的负担、累赘,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不会好过,冇人会好过。 “可是阮生,我冇办法啊。我一想到你有危险,乜都不想顾了。”裴辛夷哽咽着,呵笑一声说,“这么多年,我才发现原来你比一切都重要。会死是咩?我裴辛夷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她深深呼吸,注视他说:“我爱你。” “即便你厌我,恨我,我也爱你。这辈子只爱你。” 第83章 良久,阮决明转过身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辛夷看他表情缓和了些,握住了他的手,这次他没有动作,任她握着。她说:“我让阿崇关注二太他们离境的动向,阿崇查到五哥买了飞越南的机票。他还有乜理由来越南?我只能想到,他是来接仔仔们的。你在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点解仔仔们要离开,你还不能亲自送,要让五哥来?我想你被困住了——” 她摇了摇头,接着说:“不对,是你自己选择留下来的。就算你被通缉,无法以合法的方式离境,但还有别的法子。可是,无论有无选择的余地,无论在哪里,你总是背负了过多的责任感。寨子里这么大帮人,怎么凭空消失?你不可能丢下他们,而且还想找办法保下他们。” 阮决明满腔怒意,被这番话瓦解得一点儿不剩。她是这样了解他的心思,仅凭一个消息,就想到了全部。 他怎么可能因为裴怀良的事对她产生什么怨恨啊,他早就不恨了,再有什么也不恨了。他宛如中了难解的蛊,心任她操控,甚至为之扭曲变形。 仅仅是压抑在心数日的无法掌控局面的无力感,在看到她的瞬间忽地爆发。仅仅是气她怎么可以不顾安危,来这里找死。 阮决明垂眸看着她的手,原本纤细漂亮的手,被树枝与藤萝划出伤痕,指甲里满是污泥。 他想要松开,却还是反手扣住了,“你回不去了,辛夷。” 裴辛夷悬着的泪花还是落了下来。他还是愿意碰她的,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憎恶她。 她拭去泪水,竭力平静地说:“阮生,你知我不是好哭的人,可我……我这辈子的泪水,一半都给了你。我的心给了你,我乜都给你。我一点都不害怕。” “裴辛夷,你——” “其实来这里之前,我就不打算活着了。” 阮决明愣怔一瞬,抽开被她攥住的手,难以置信地说:“乜意思?” “在萨帕的时候,你讲我好贪心,乜都要。我当时就想,不如乜都不要。我们回到香港注册,只是我为了让你放我回去的办法。我当时就在准备转移资产,你也知道的,你还帮我做事。我想等一切准备妥当,等你离开,等仔仔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再……冇想到在我还未准备好的时候,二太就拿到了资料。” 裴辛夷还要说下去,却被阮决明打断,“怪不得你选择对三姊的BB仔出手,我就奇怪点解你会这么疯,之前还怕洪家不会放过,忽然就不顾一切了。” 裴辛夷抿了抿干涸的唇,说:“我还是心软了,但二太不是心软的人。阿姊去世,你带仔仔们回到越南,我真正乜都可以不顾了。打点好一切,准备动手,我听到了五哥来越南的消息……” 阮决明笑了一声,缓缓点头,“裴辛夷,了不起,知道我有难,连报复二太都放弃。我是不是该感谢时机,是不是该讲裴五走得好及时?” “我是个罪人,不奢求你宽恕。我还是个无赖,你想或不想,我都只有跟着你了。” 阮决明抬手按压两道眉峰,隔绝了裴辛夷的视线。他转过身去,谁也不看,吩咐立在门边的马仔带裴辛夷去里屋休息。 裴辛夷不要马仔的挟持,径自往屋里走。 “如果饿了,让他们拿东西给你吃。”阮决明说的越南话,更像是对马仔说的。 里屋灰扑扑的帘子被马仔放下,裴辛夷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完。她走到床沿坐下,一点儿也不斯文地脱了登山靴,除却脏兮兮的登山服外套,躺了下来。 木屋完全不隔音,即使外间的二人讲话那么小声,她还是听出了南星的声音。 具体说的什么却是无法辨清了,大约是阮决明责问南星为什么同意裴辛夷过来,南星颇有些委屈地辩解。 说话的声音停止,木屋融于森林的寂静之中。 裴辛夷沉沉睡了过去。 * 随阮决明躲进森林的有百来人,这是他们转移到的第二个据点。深山里有十几处为了应对此番状况而建造的临时据点,复杂的地形可以迷惑军方的搜查。 按阮决明的计划,他们只有不断转移,拖延时间,等对方倦怠之际,由西北方向越入老挝边境。边境那边有阮家生意上的朋友,还有常应对游击-战的反叛-武装组织。阮决明他们携带了大量存货与装备,这些组织至少有一半的可能会提供帮助。 跨境搜捕的程序繁琐,若时间允许,他们甚至可以坐船离开东南亚。至于最后逃往哪里,逃不逃得了,全看天意。 凌晨三点,南星换岗过来,对阮决明说:“刀哥,该出发了。” 阮决明应下,走进里屋,轻咳一声说:“辛夷,起床了。” 裴辛夷睡得太沉,完全没有反应。阮决明只得走到床边,轻拍她的臂膀,“辛夷?” 裴辛夷像被什么惊吓到,猛地睁开眼睛,还打了激灵,往墙角躲去。看到熟悉的脸庞,她松了口气,“我做了噩梦。” “穿衣服,我们该走了。” 裴辛夷连连点头,“阮生,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阮决明哑声一笑,从兜里摸出压缩饼干放在她手心,“路上我冇空照顾你,照顾好自己最要紧。” 在阮决明掀开帘子走出房间之际,裴辛夷出声叫住他,“如果,我们活下来了,从此我乖乖听你话,你想我做乜我就做乜。” 帘子轻飘飘垂下,阮决明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 人们分散成十几支小队,摸黑往西北偏西的方向前进。阮决明领一支小队打头,南星领一支小队殿后,裴辛夷跟在南星身边,端着突击步-枪,与任何一位马仔一样。 如果说有什么特别待遇,也只是她身上多了件三-级防弹-背心,仅能防御射速800m/s的子-弹。背心里装着陶瓷复合板,重三千克左右,在她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林子里很安静,目光所及之处看不见其他小队,一行人竭力不发出轻微脚步声以外的响动,保持高度警惕。 男人们的步伐极快,裴辛夷想要跟上他们,又要做到轻声,很有些难度。但她还是竭力做到,势必不能造成麻烦。幸好有一些在加拿大合法野猎的经验,也在无保护措施的越南山野里打猎过一回,她尚且能够掌控自身的状况。 许是打头阵的队伍里有极为熟悉西北森林的守林人,前行的效率惊人,全部人在天亮前抵达了第三个据点。相较之下,裴辛夷与南星上山的过程犹如散步。 南星说如果无事,今晚会离开阮家设有据点的森林,到达孟本,意味着正式进入边界地带。 裴辛夷看地图,才知道孟本还在莱州省,离奠边府省都还有好长的距离。她心下有些绝望,“孟本、班多百、班乌当,一直到阿巴寨才算到边境,就算我们可以走山路走到阿巴寨,但这样躲躲藏藏,冇十天半个月,是不可能的。” “十天就十天,一个月就一个月,除非弹尽粮绝,冇人肯放弃的。”南星说,“你以为在这里的是些怎样的人?都是亡命之徒。不少人以前就这么走过,为了带货出去,或者带装备回来。” * 前行,或者说逃亡更贴切,逃亡的路上,时间观念是混淆的,晓得日出日落,但无暇去算这是第几日。 长时间徒步,还有攀岩、淌河,在仅以香蕉、压缩饼干与清水维持体力的情况下,裴辛夷到后来已无法说服自己当体验极限运动,只要忍耐过去就好。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她偶尔甚至产生了幻听。 深夜,进入了靠近老挝的边境地带,在不那么熟悉的山林里,这群人没有与巡逻或搜捕的队伍交锋,却撞上了几位偷猎者。 裴辛夷听见了枪声,以为是幻觉,可看见南星他们拼命往可以做掩体的山石后躲去,她心跳差点停止了,本能地狂奔起来。 隆隆的枪声,还有回音传来。南星指挥一行人小心往枪响的方向走,中途却听不到声响了。只能是交火的一方败下阵来了。打头阵的队伍最可能是交火的,而阮决明在其中。 南星紧张极了,可不得不耐着性子,徐徐前进。裴辛夷不比他轻松多少,怀中某种希翼,以及更多做好心理建设的绝望,按默数的节奏呼吸着。 前方传来消息,交火表示目前的位置暴露了,必须快速离开这片区域。 这显然是阮决明的指示。 南星一口气还未缓过来,就看见裴辛夷飞也似地往前方奔跑去。 远远看见了行进中的队伍,还有影影绰绰间的一抹背影,裴辛夷悬着的心落地。她撑着膝盖,像过呼吸的人一样,感觉不到呼吸。 “辛夷,放松。”阮决明不知何时来到她面前,有些粗暴地捞起她的胳膊,掐住她的下颌,缓缓数一二三。 他的衣服上溅了血迹,触目惊心。 裴辛夷的呼吸更急促了。 “我冇事,这……不是我的。”阮决明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 裴辛夷抚着胸口,终于镇定下来,立即摇头说:“对唔住……” 阮决明平静地说:“冇嘢,从现在开始你跟着我。”又补充说,“寸步不离懂不懂?” 裴辛夷点头,摆正斜跨在身上的枪,进入小队。 很难不让人想起在新闻里见过的反-政府-武装或恐怖-组织,这个世界近乎失真,却又真实得可怖。 裴辛夷但愿时光倒回二十年前,此番计划在二十年前,大概率是行得通的。可当下是一九九九,世界末日预言层出不穷的一年,教人觉得此番计划比世界末日还难实现。 不过因这几位偷猎者的出现,阮决明察觉到封锁有所放松。或许是令人松懈的战术,或许是暂时不想过度耗费资源,或许是军方内部势力斗争。总而言之,有了一丝不用越境,下山逃离的可能。 * 在天亮之前,他们远离交火的区域,到达了阿巴寨,暂且停下来休息。以防万一,小队之间分隔了很远,一旦找不到标记,就会失散。 阮决明和裴辛夷躲在一块岩石背后,各自朝着两个方向。 裴辛夷吃了一小口压缩饼干,就倍加珍惜地放进了兜里。 她向来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几时有过如此狼狈的模样? 阮决明心口堵得慌,很想说你跟着我受苦了,却又气她贸然地来。来来回回思索一阵,他出声说:“你知不知越南也是要过春节的?” 裴辛夷瞥了他一眼,继续盯住该看的方向,“知道啊。” “越南过春节,家家户户是要买桃花枝的。” “喔……那我们,等得到桃花开吗?” 阮决明似乎轻叹了口气,“你之前讲,如果活着出去,从此以后都听我的,还作不作数?” “作数。”裴辛夷说,“当然作数。” “辛夷,这是我最后一次信你。以后再冇可能了。” “嗯。” 阮决明抿了一小口水壶里装的生水,将水壶递给她,“其实我打算把东西还给你。不是打算,只是不清楚到底寄出去了没有……十字架项链,可能被我弄丢了。” 裴辛夷一怔,立马说:“冇事,现在还在乎这个咩?” 可他脖颈上挂着银色链条,她一直以为是十字架项链。他那么爱戴首饰,现在身上只有这一条项链,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她装作不在意地问:“你戴的乜嘢?” 阮决明垂眸一瞥,从淌着乌黑的干涸血迹的体恤里,将项链挑了出来。 挂坠是一枚朴素的铂金戒指。 裴辛夷认得,这是他们结婚时匆忙订的婚戒。 她捏起戒指,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我还以为你真的后悔同我结婚。” “我……” 阮决明话未说出,裴辛夷突然说:“怎么会有刻字?” 指环里有一行法文:chez une jeune fille c\'est la hardiesse.(在女孩身上是大胆) 裴辛夷蹙着眉说:“我不记得当时我们刻字了?” 阮决明不自在地避开她的视线,说:“我后来刻的。” 裴辛夷抿着笑,将刻字轻念了一遍,问:“乜意思?” 又不等阮决明回答,她忽然“啊”了一声,说:“Le premier symptme de l\'amour vrai chez un jeune homme c\'est la timidité,chez une jeune fille c\'est la hardiesse.” 真爱的第一个征兆,在男孩身上是胆怯,在女孩身上是大胆。 《悲惨世界》中的名句,亦是广为流传的雨果的名言。 “我……冇看几本书,想来想去就只有这句话合适。”阮决明说。 裴辛夷抬起自己的左手,看了看无名指上婚戒,“不公平呀,我也要刻字。” 她笑起来,映入他的眸眼。 阮决明垂下头去,在裤兜里掏摸,最后摸出一个被压缩饼干的包装纸裹起来的物什。 裴辛夷正要发问,就看见包装纸被他慢慢拨开。 毫无预兆的,一枚水滴形的粉色钻戒出现在眼前。 裴辛夷皱起眉头,肩膀还往后倾了些许,“不,阮生,我不想在这种时候……” 阮决明什么也没说,牵起她的左手,颇有些蛮横地将戒指穿进了无名指。 裴辛夷犹豫一瞬,却是将钻戒摘了下来。她仔细看戒托内环,果然也有一行刻字。 薄雾之中,月光穿过枝叶间隙,在地上投下晦暗的斑驳的影。也照在他们身上,宛如从未有过的圣洁的光。 裴辛夷指向阮决明系在腰间的黑色长袖棉衫,“阮生,给我一下。” 阮决明不知所以地解下棉衫拿给她,“你冷咩?” 裴辛夷将棉衫盖在了头上,又把钻戒塞到他手心,“亲爱的阮生,我愿意此后一生乖乖听你的话,不欺骗你,不隐瞒你,爱你,疼惜你。请问,你愿意娶我吗?” 阮决明抿紧了唇,过了好一会儿,说:“我愿意。” 他郑重地将钻戒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小队的几人目睹了这一过程,笑着鼓掌,却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这是一场无声而短暂的婚礼。 祈求。 祈求仁慈的主,怜悯罪人,让片刻的奇迹降临。 * 人们再次上路,往山下的村落走去。 即将走出密林的时候,一位青年从望远镜里俯瞰村落,发现离得最近几栋房舍边上,分别停着一两辆可以的车。 再仔细看,绕山的房舍屋顶似乎有人躲藏着,用枪的瞄准镜注视山里的动静。 青年咬牙说:“成败就在这里了,要么下山,要么越境!” 阮决明说:“不要着急,看车型不像是警用,这个时候他们不可能还乔装。” 青年只得重新举起望远镜,查看屋顶上潜伏的人。 轻轻拨下一片植被扇叶,他匍匐着,缓缓移动望远镜,一一查看各栋房舍屋顶上的情况。 有人朝这边抬起了手! “被发现了。”青年紧张地说,正要收回望远镜返回,却看见那人似乎是比了个手势。 蓦地,青年一跃而起,惊喜地说:“是夏姑的人!夏姑回来接应我们了!” 阮法夏离开村寨,却同样无法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越境回到缅甸。她带着一帮人躲去了萨帕,经由参与度假小镇项目的几人,联系到曾与阮商陆交往过密的中将的女儿。 不敢以若是不帮助,则公布你们与犯罪集团勾结这样的理由威胁。这么说的话,还会多一方的敌人,甚至直接被灭口,没有公诉的机会。阮法夏只是恳求,看在往日与父亲的情分上,给他们一点点反应的时间,一个微小的出口。 这位执权者做不到打开边境的防线,尚且可以放松一个市区的封锁。经过数日准备,阮法夏他们找来一些破旧的车,一点一点偷运到村落里来。 这是从莱州过来离老挝边境最近的地方,阮决明必然会达到这里,如果他想到下山而非跨境,就会得到阮法夏的接应。 接应是暂时的,从奠边府省到最近的码头,也有数小时的车程。 阮决明召集小队集合,定好不同的行车路线,然后又让小队分散,走到离不同的房舍直线距离最近的地方去。 几乎是一瞬间,如倾巢而出的蚁群,他们连扑带滚地往房舍逃奔。 阮决明握紧了裴辛夷的手,彼此的薄汗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拉开车门,将裴辛夷塞进车里,阮决明再坐上驾驶座。在屋顶上守车的人提前将车钥匙插上了,阮决明扭转钥匙,踩下油门,打着方向盘倒车、调头,飞速将车驶了出去。 裴辛夷拽紧车窗上的扶手拉环,喘着气说:“阮生,我们又在路上了。” 如同一九八六年的逃亡,只是这次由西北往南,后座里还挤着好几位马仔。 * 不知不觉中,天亮了,阳光前所未有的明艳,晃得前方的指示路牌闪烁。 他们看清了,离出省还有一半的车程,更不消说抵达码头了。 警笛声在这时响起。 “辛夷,你准备好了吗?”阮决明目视前方。 “嗯,我准备好了。”裴辛夷答。 此前已考虑到抵达码头的可能微乎甚微,他们特意驶过一座座被红河支流贯穿的小镇。 后方的一队警车追了上来,南星驾驶的一辆小型货车亦绕道抄了上来。吉普左撞右推,迫使一辆车失控打转,横在了路中央。接来驶来的两辆警车来不及反应,追尾撞了上去。 可还有三辆警车及一辆武装车夺过障碍,对他们穷追猛赶。 似乎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有人开枪了,分不清是警是匪谁先出手,子弹击中车壳,响起一阵嗖嗖堂堂之声。 后挡风玻璃被击碎了,裴辛夷无法只受保护,同后座的马仔们一齐往目标车辆上开枪。 小型货车在躲避之际朝他们这辆车撞了上来,还好阮决明躲避即时,没有被撞毁,可擦刮到车尾部,还是引起了一阵摩擦。 甚至在飞速的行驶中,冒出火花来。 穷追不舍的人们瞄准了这一点,不断开枪,势必要引燃这辆车。 离河堤还有五十米左右,车尾部燃烧了起来,火势愈来愈高。 马仔们往前座椅背贴,还有挤到前座中间里来的。 “打开车门!”裴辛夷喊道。 阮决明紧锁眉头,笔直地往前冲去。 轰—— 火光逐渐没入了水中。 阮决明拥住下沉的裴辛夷,拼命推开被巨大冲击力关拢的车门。 裴辛夷觉得她又哭了,可再也感觉不到似的,甚至睁不开眼睛。 在泛青的水波之中,唇贴上唇。 “巧克力大盗,你叫乜名?” “陆英,我叫陆英。” 第84章 (二更) 二零零五年,新加坡。 位于高地的武吉知马路上,热带植被茂盛,豪宅林立。 橙粉与淡紫色逐渐融合的晚霞之中,一座宅邸璀璨无比,自草坪小径到建筑的窗户悉数亮着灯,似要同好景争一番高下。宅院入口处低矮的石墙上,嵌着一块铭牌,颇为老派地刻着“陆宅”二字。 石墙旁的灰色电动门栅敞开着,似乎在等待谁的到来。 一辆红色兰博基尼驶进,车库的门随之打开。兰博基尼在车库里停泊,两侧的门被推开,一位男孩与一位女孩前后走了下来。 男孩双手拎满被撑得胀鼓鼓的超市购物袋,他墨镜之上眉头微蹙着,不满地说:“菀菀,点解不让你boyfriend做这种事,我又不是你的马仔。” 女孩怀里抱着一个被装满的大号牛皮纸袋,她亦蹙着眉,弧度与男孩微妙的相似,“陆正逡,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在爹地面前提一个字母,我就让你一整间收藏室的飞机模型全部‘坠毁’!” “哇,你要制造‘空难’,是不是人啊。”陆正逡说着埋怨的话,唇角却扬起。 陆正菀转头瞪他,还皱了皱鼻子,“牙套仔,我劝你今晚最好把这个摘下来,不然遇到钟意的女仔,都冇法接吻啊。” 他们穿过车库与主建筑之间的狭小巷道,来到后院的花园。 埋头修剪枝叶的男人正巧听见了这句话,缓缓直起身子,问:“谁和谁接吻?” 他们显然没想到男人这时会出现在后院,尤其是陆正菀,慌慌张张地说:“冇啊,爹地你不要听哥哥乱讲。” 男人点头说:“十八岁了,我允许哥哥拍拖咯。” 陆正逡小声嘀咕,“谁要你允许……” 男人放下剪刀,拿起倚在花枝间的拐杖,不疾不徐地走到他身旁,却在谁都还没看清的间隙里,利落地摘下了他的墨镜。 男人原想压低眉瞪他,却发觉不知何时他比自己还要高了。父亲的审视因身高的阻拦,差了些威力。男人轻咳一声,说:“仔仔,快去帮你妈咪做事。” “喔……”陆正逡左右挤着唇角,往建筑的方向走去。 陆正菀迟疑了一步,倒退回来,悄声问:“爹地,那我呢?我可不可以拍——” “拖”字还没说出来,她额上挨了一记爆栗。她撅起嘴,揉着额头,一边走开一边说:“哼,爹地偏心,点解哥哥可以,我不可以?我要找妈咪告你大状!” 男人呵笑一声,撑着拐杖转身,朗声道:“随你,看妈咪帮你还是帮我。” 陆正菀气呼呼跺脚,头也不回地高喊,“□□!专横!打到陆决明法西斯头领!” 男人抿唇笑起来,眼角的笑纹为俊朗的脸庞更添一分迷人。 * 朝向花园这边的窗户,百叶窗半垂下,料理台前几位女人忙碌着。却有一位较为年轻的女人悠闲地倚墙而立,指尖夹着一支烟。 看侧影,挺拔的鼻梁,恰到好处收拢的下巴弧线,还有银鱼白长裙勾勒出的玲珑有致的曲线,她似乎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 直到陆正逡步入厨房,将几袋零食放在地上,女人转过头来,右眉峰直眼角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轻薄的粉底难以掩盖。 “菀菀在喊乜啊?”陆英笑着问。 陆正逡无视了这句提问,惊诧地说:“爹地让我来帮你做事,结果你根本在偷懒。” “哎呀,爹地每天训我那么多次,”陆英往镀银的托盘里掸了掸烟灰,笑眯眯地说,“大事不能反对,只能在这些小事上……稍稍‘偷工减料’啦。” “妈咪!我要告状!”裴安菀如一阵风似地跑来,顾不及放下牛皮纸袋,挑眉说,“爹地准哥哥拍拖,却不许我拍拖,冇天理,冇王法!” 陆英失笑,朝女孩勾了勾手指。陆正菀狐疑地凑上前去,听见母亲说:“你邀请条仔了咩?带来爹地见一见。” 陆正菀吓得身子往后倾,为难地说:“乜嘢条仔啦,妈咪你讲话不要这样。” “是我讲话不要这样,还是你不敢让爹地知道?” 陆正菀一把将牛皮纸袋跺到另一方一尘不染的料理台上,似乎很愤怒地说:“我就知道,你们各个都欺负我。我在这个家,冇人权啊——” 陆正逡一下捂住她的嘴,可她扭动肩膀挣脱开来,还继续说:“爹地就是个混蛋,十恶不赦,罪无可赦,我不会饶恕他……” 声音渐渐小了下来,陆正菀战战兢兢地侧过脸去,看见了杵着拐杖走来的男人。 陆英晃着手指,饶有兴致地说:“陆生,看看你的菀菀,要发动革命。” 陆决明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哦,你是支持还是不支持?” 陆英点了点下巴,颇有些烦恼地说:“同为女性,我该支持这场‘平权运动’;作为妈咪,我该支持菀菀;作为陆太呢……我只能服从陆生你的意见啦。” 陆正逡爆发出一阵明显具有嘲讽意味的笑声,被陆正菀狠瞪了几眼也不消停。 陆正菀“嘁”了一声,说:“爹地明明都跟你姓了,这是社会文明进步的表现,结果还是由爹地话事,妈咪你好没出息。” 陆英耸了耸肩,“冇办法啊,我向阮生求婚的时候,宣誓了——” 陆正菀捂住耳朵,“我不要听,你讲了不下百变啦。” 大人孩子们纷纷笑起来,在厨房氤氲的热气里,有什么如巧克力般轻易融化,淌出蜜来。 前厅走来一位穿笔挺西服的管家,许是特别的日子,他还系了一个精致的领结。他颔首说:“陆生、陆太,有客人来了。” 陆正菀想极力忍住,可还是噗哧笑出了声,“阿星,你不知你好像五十年代拉斯维加斯赌场里的酒保。” 南星微眯起眼睛,扯了扯领结说:“我这么靓,至少也是二十年代法国庄园里的大大大管家。” “是,我们勤劳的管家,要打理这个家,还要送我和哥哥上学,还是我们的保镖,自己也还好念书。”裴安菀走到南星身边,攀上他的肩膀。 裴安逡适时接腔,“阿星,法语入门课本学完了咩?有冇不懂的地方,我可以给你辅导喔,按市价的八折算,好优惠的。” “你们两个细路仔!”南星提上一口气,又呼气,无奈地说,“还穿体恤牛仔裤,快去换衣服啦。寿星们,今日是你们主场诶。” 孩子们笑闹着往楼上跑去,还不往停下来朝这几人做鬼脸。 “长不大啊。”裴辛夷笑着摇头,不经意对上陆决明的视线。 她上前两步,拂了拂他沾了水珠的肩头,又替他拢了拢袖扣,而后挽住他的胳膊,抬眸说:“陆生,我们该登场啦。” 陆决明笑了一下,随她往外走去。杵着拐杖的手没有多余的修饰,仅有一枚朴素的铂金婚戒。而别致的袖扣闪烁微光,细看是精雕细琢的狼首。 * 晚霞隐去,郁蓝夜空中,悬着一轮弦月。 宅院里变得热闹,受邀而来的邻里、商业伙伴,以及孩子们的同学朋友,无论是谁,在看见并肩站在一起的一对佳人,总会道一声,“陆生、陆太。” 在裴安菀喜欢的迷幻摇滚乐中,人们端着酒杯闲谈,或是享用一席自助式美食,也有别的孩子们聚在一块,随音乐摇头晃脑。 自在气氛弥漫,陆英却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就透过客厅一整扇的落地玻璃窗,往前院张望。 阮决明轻拍她的手,宽慰说:“可能是航班延误,不要担心。” 陆英叹气说:“可是阿崇下午就去接好彩妹了,现在都还冇到,两个人电话也打不通,真是不让人省心。” 陆正逡拨开他们几乎是被强力胶黏在一起的胳膊,一边咀嚼纸杯蛋糕,一边含糊地说:“妈咪,你放心啦,不过是去一趟香港。” 这反而让陆英保持微笑的脸庞僵住了。 不知打哪儿来的陆正菀揪住哥哥的后衣领,拽开他,凑上前说:“好彩妹答应我一定会在切蛋糕之前到的,她从来不会对我食言,安心啦。” 陆决明附和道:“放心吧。” 陆英摊手说:“好啦,是我杞人忧天。” “妈咪,你也不要一直贴着爹地,快四十岁的人了,这样子你侬我侬很——” 陆正逡话未说完,见陆英挑眉,立即往旁边躲闪。 陆英却是应了他的话,放开身边人,一手提裙摆一手握拳,作势要动用武力,朝他追了过去。 陆决明看着他们的远去的背影,对陆正菀说:“你去玩吧,我坐下来休息一阵阵。” 陆正菀藏起笑意,故作正经地说:“好,有事叫我。”说罢飞快地走开了。 陆决明杵着拐杖,避开拥挤的人群,在落地窗与墙夹角间的单人沙发上落座。 他的右小腿损伤严重,即使经过一年的复健训练,还是得依靠拐杖才能行走。他的右手掌与手腕也有轻微的损伤,很难握住什么东西。因此即使是右腿不便,却还是以左手杵拐杖。 得知身体有无法无法根治的症疾时,他有刹那想消失的念头。这意味着他无法像个正常男人一样保护家庭,还会给家人造成困扰。 之后他看见了太太的脸,被车门尖锐的角划伤,长时间浸在水中导致伤口化脓,除非植皮修复,没有办法消除疤痕。 医生说活下来已是万幸中的不幸。 他庆幸他们都还活着,如今还用了崭新的身份,与干净明朗的生活。 感谢神明的宽恕,赐予的奇迹。 * “我回来了!”女人娇俏又爽朗的声音划破一室吵闹。 众人循着方向看去,只见穿天蓝色清亮露脐吊带背心与水磨牛仔热裤的女人,挥舞着双臂走了近来。 后面还有一位男人,大约对她的举止颇为羞愧,扶住额头遮住了半张脸。 “好彩妹!”陆正菀踮起脚尖,欣然地抬手回应,“快来快来,就等你切蛋糕了。” 听了这句话,阮决明撑着拐杖站了起来,渐渐蹙起了眉头。 周珏与陆正菀在半道上相聚,陆正菀向周珏介绍身旁一位斯斯文文的男孩,脸上还挂着暧昧的浅笑。 应酬了一会儿,陆英来找陆决明,正巧看见他半是迷惑半是审视的神情,抬手在他肩头拍了一记。 陆决明肩膀抖了一下。陆英更觉稀奇,笑说:“你也会被吓到,这么出神啊?” 陆决明当然不打算放过会老老实实回答他问题的人,问:“那是谁?” “仔仔在橄榄球队的朋友。” 陆决明看着她,微笑说:“我看你很期待‘惩罚’。” 陆英的耳根倏地红了,抬起手掌说:“陆生,我回答,但前提是你不能生气。” “嗯。” “是菀菀的条仔啦。”陆英对陆决明耳语说,“不要讲是我告密的,告密最可耻了!” 意料之外的,陆决明看上去很平静。陆英小心翼翼地说:“菀菀她爹地,你这么生气呀……” 陆决明垂眸轻笑,叹息般地说:“冇啊,你还讲他们长不大,各个都长大咯。” 陆英察觉到他的心思,轻抚他的肩膀说:“还早啦,才十八岁,以后的事怎么讲得准?而且,就算结婚又怎样,还不是一辈子都是我们的仔仔。” “十八岁。”陆决明扬起笑,深深看着她,“陆太,十六七岁就定下了我们的一生。” 陆英偏头,倚在他臂膀上,好不甜蜜地说:“是呀,陆生,我们好特别、好幸运的,千万之中挑一。” 陆决明在她额上蜻蜓点水落下一吻,“陆太,感谢你在十八年前生下仔仔们,你辛苦了。” “当然咯,我辛苦啦。” * 这时,一首还未播放完的音乐被切断,生日快乐响起。 南星从墙后的回廊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二十六寸的翻糖蛋糕,中间立着惟妙惟肖的空客飞机,还有一本戴着魔法帽的红皮书,以三角形的结构紧密挨在一起。造型装饰前插着数字蜡烛,“1”是陆正菀喜欢的红色,“8”是陆正逡最近痴迷的金属银色。 兄妹二人被人群推到临时充当舞台的斜弧线设计的装饰台阶上。背后的墙壁上挂着“18”与“Happy Birthday”形状的气球,地上也堆了好些普通型的彩色气球。 人们齐唱生日歌,南星离麦克风最近,走调的歌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陆正菀和陆正逡大笑,险些笑出泪水。 南星毫不在意,还故作正经地说:“快许愿啦。”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认定一人许一个愿望。 陆正菀双手交握,看着生日蛋糕的烛火说:“第一个愿望,希望哥哥顺利考上飞行员。” 陆正逡心下喜悦,面上却满不在乎地“嘁”了一声。他说:“那我的愿望就是,妹妹能拿到心水的offer,还有在十八岁这一年谈一场二十八岁也不会后悔的恋爱。” 人群扬起一阵惊讶而赞赏的“喔”声。 陆正菀瞥了眼人群里一直注视着她的男孩,挑眉说:“我才不要这一年,我要从前往后,每一次恋爱都是老了不会后悔的恋爱。” 南星瞧着他们人小鬼大的模样,笑说:“第三个愿望呢?” 兄妹二人异口同声地说:“第三个愿望,希望我们一家人七口,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他们一齐吹灭蜡烛,人们爆发出欢笑,音乐再度响起。 站在不远处的陆英捂住了唇,陆决明揽着她,握了下她的肩头,“陆英,我在。” “我知,你在。” * “等等——”裴安菀方才想起什么,对着麦克风说,“虽然是我和哥哥的生日,但最最该感谢的人,是我们的妈咪。” 陆英对上她的视线,微微抬眉,静待下文。 “我们给妈咪准备了一件礼物。”裴安菀说,“花了好多年时间才找到——下面有请我们的好彩妹来揭晓!” 周珏从周崇手里接过一个长方的丝绒盒子,施施然走上台,站定后说:“请陆太与陆生过来。” “这几个人,不知搞乜啊。”陆决明说着,在陆英搀挽下,杵着拐杖缓缓走入人群。 人们往两旁推,让出一条路。 陆英玩笑说:“我感觉在走婚礼红毯。” 当他们走上舞台,见周珏还想要卖关子说胡话,陆正逡抢过盒子,一下子打开来。 盒子里放着一条十字架项链,看得出修复过,可十字架挂坠上还是有些许划痕。 陆英怔怔地说:“这是……” “爹地,你快讲啊。”陆正菀催促道。 陆决明顿了顿,出声说:“以前搞丢了你珍惜的项链,我一直过意不去。仔仔们知道我的心思——” 他偏头问:“是咩?” 兄妹二人齐齐点头。周珏迫不及待地接腔说:“于是他们偷偷拜托了我,一定要找到这条项链。天知道有多难找,我找遍邮局,找遍全港典当行——” 陆正逡再度打断她,笑意盎然地说:“然后终于赶在我们生辰之前找到了。” 周珏倒也不恼,顺势说:“姑丈,帮六姑戴上吧。” 陆决明取出项链,如同呵护世上最珍贵的宝贝,小心地为陆英戴上了项链。 陆英握住挂坠,已然说不出话来。 陆决明说:“好了,我们两个龙套呢要退场了,祝各位玩得开心。” 有活泼的年轻人举杯道:“多谢阮生阮太。” 还有人说:“祝陆生陆太百年好合!” 陆英颇觉羞赫,也不顾陆决明有疾,拉着他快速逃离现场,坐上电梯。 * 一眨眼的功夫,电梯门在二楼打开。 陆英转身,牵着陆决明的手,倒退着走了出去。 陆决明笑盈盈地说:“终于安静了一点。” 陆英还是退着走,不小心撞上了卧室房门,“唉哟”一声,却是又笑弯了腰。 陆决明稍稍勾身,问:“有冇怎样?” “看你这么紧张,撞了一下能怎样啊?”陆英嗔道,反手打开了卧室的房门。 陆决明看她做作的勾引模样,索性丢了拐杖,尽力稳步往前走,一手还虚护着她。 无论怎样,这个男人骨子里给人的压迫感从未消失过。陆英偶尔很喜欢他这一面,觉得迷人极了。 最终,陆英跌倒在柔软的床上,陆决明欺身撑在了上面。 他温柔地拨开她额边的发,如同少时,以前,现在与未来那样。他抚摸着她的伤疤,轻声说:“陆英,我爱你。” “我也是。”她停顿半秒,以近乎呢喃的语气说,“阿魏,我的阿魏。” 他们吻在了一起,如皎洁月光洒在宁静的海面。 手不由自主撩起裙摆的时候,陆决明停了下来,倒在了一旁。他偏头看见陆英迷离而不解的目光,点了点她的鼻尖,“傻女,你忘啦,今日还有一件事未做。” 陆英翻了个身,爬向床头,拉开了床头柜,拿出支票夹。 她抄起床头柜上的钢笔,咬开盖子,转头问:“陆生,十八岁,是不是该签十个八才好啊?” 陆决明笑出声来,“这样的话,你今年最好不要买包咯。” “欸,那怎么行。”陆英在支票上写下十个八,又一一数回来,在第六个八后打上逗号。她炫耀似地将支票举给他看,“阔绰一回咯,你不会心疼吧?” 陆决明摇头,“随你咯,陆太一样好会挣钱,一半从你账户里扣。” “小气。”陆英睨了他一眼,将支票放回面前,在收款人处写下:香港昭昭保育院。 最后签下陆英的名字,她把支票夹丢到床头柜上,转身滚到他身上,闷在他怀里止不住地笑。 “还是BB仔?”他习惯性地挑起一缕发丝在手中慢捻。 陆英抬起头,指着额角说:“我不打算做修复了。” “点解?” “这是我的罪,我要永远铭记,一刻都不能忘。” “陆英……”陆决明蹙眉说。 陆英轻轻摇头,“不是执念,不放过自己。阮生,我能有今日,已经是中了终极□□-彩了。” 见他还是担忧地看着自己,她故作淘气地说:“做了错事,自然要付出代价。我呢,是最引以为傲的美貌。你呢,是宇宙无敌的性感身材。上天好公平的。” 沉默片刻,陆决明说:“我上次听菀菀给我讲了一个童话故事。小美人鱼为了和王子在一起,不惜以美妙的歌声换可以行走的双腿。你讲得对,为了毕生渴求的事,付出一点代价又算得了乜嘢?” “可是小美人鱼化成了泡沫喔。” “至少她做梦过。” “是呀,一场美梦,永远也不会想醒来的美梦。” “喂,我现在还不太做梦。” “你想做乜……欸!陆决明先生……唔——” “‘惩罚’三百条都是你自己写的啊,我今日选择第一百二十条好啦。” “又冇做错事——” “你让我变成了只知道爱你的傻仔,还不叫做错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