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妖记》作者:燕不学 文案: 池渔捡了只上古神兽,本想驱邪镇宅,再不济当个吉祥物, 没想到这神兽人傻嘴挑,装得比谁都凶,心肠比谁都软,动不动被人坑个倾家荡产。 怎么办? 池渔:还能怎么办,宠着呗,惯着呗。谁敢骗她?宰了……呵,算TA栽了。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三教九流 现代架空 都市异闻 搜索关键字:主角:池渔,陶吾 ┃ 配角: ┃ 其它: 第一卷 :凡间事 第一章 “老祖宗明末清初落到咱池家……” “……完美错开天灾人祸,稳中有升到今天,到渔宝儿——” “你九个月从楼梯上摔下去,四岁发高烧,八岁出车祸昏迷……十四岁煤气中毒……都是老祖宗护着你……” “四百多年了……” “……” 吵死了。 池渔伸手去床头柜找耳塞,摸到凹凸不平的树干,才恍惚想起自己是在老宅的大树下。 打扰她睡回笼觉的不是别人,是她老爸池亿城。 从一句“我梦见咱老祖宗不行了”到确认老祖宗仙逝,池亿城嚎足了三个小时,停不下来颂扬老祖宗盖世功德的赞歌。 池渔叹了口气,“我已经找人来帮忙了,老宅荒郊野外的,再快快不到哪儿去,你过会儿再打。” “……渔宝儿别挂嘛。”池亿城声音拖出颤巍巍的哭腔,“不把老祖宗安顿好了你老爹睡不着觉哇。” 池渔面无表情打开后置摄像头,捏着手机送到前方波光粼粼的池面,意思不言而喻:再哔哔手机扔水里。 还觉得池亿城脑壳里水汪汪的认不清形势,池渔往前倾身,对着麦克风不咸不淡道:“老马,国际漫游一分钟十二块九毛九,你一通电话花掉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我没关系,但是你还有108个私生子要养。懂?” 池亿城低着头四舍五入算了会儿,“嚯”地抽口冷气,“那,半小时后我再打,记得接我电话,好不好?” 池渔哼出个模棱两可的单音,临关视频前瞟一眼屏幕。 ……她爹长得可真像马啊。 池亿城圆眼长鼻阔嘴,绰号老种马,池渔心情不爽就叫他老马。 此人年近耄耋,大儿子跟他满打满算只差14岁。108个私生子是估算,实际数目只多不少。 每年年夜饭,别家一两个包厢,顶天一个宴会厅,池家得包一幢楼,放眼望去,老老少少都是兄弟姐妹,齐声喊爸爸的场面特别壮观。 池家往上数六代单传,到池亿城这儿广撒种子多收粮,池亿城恬不知耻说都是老祖宗的功劳。 老祖宗——就是她趴着的这只巨鳖。 直径超两米的巨鳖,篮球大的脑袋早就被太阳晒蔫巴了,软塌塌吊在鳖壳上。 没被太阳照的地方透着丝丝凉意,适合抱着当凉枕。 池渔坐直了点,姿势从趴着换倚靠巨鳖,踢了颗小石子给旁边打伞的红毛:“喂,人什么时候来?” 红毛踮脚往山坡方向看,“快了。” 池渔不信他。 看时间,距红毛打电话叫人不到三刻钟。 老宅所在的天池山离海城市区两个半小时车程,下车还要爬半小时山路。 够她再睡个午觉。 池渔懒洋洋地又趴回去,在老祖宗背上刚酝酿出点睡意,红毛咳了声,“来了。” 远处山坡上确有一道晃悠悠的身影。 “这么快?”池渔略感诧异。 红毛说:“附近工地上的。”想起来什么,补充,“叫陶吾。” 池渔冷淡地“哦”了声,心说一个搬运工叫什么关我鸟事。 等下,天池山区还开新项目了? 来一路上都在睡,兴许有,她没看到,池渔一想,也不在意了,眯眼看走近的那人。 瘦瘦高高的一长条,走路裤管衣袖随风飘,大热天戴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只露着微翘的唇和尖下巴。 池渔皱皱眉,她不想以貌取人,但是这小身板来干嘛? 红毛一直观察她的反应,见她满脸怀疑,连忙说:“陶吾很能干。” 池渔嗤笑:“能干?能当杠杆?” “人家都管陶吾叫搬砖侠呢。”红毛不无骄傲,“小池总给个机会让她试试嘛。” 抖掉鸡皮疙瘩的功夫,人已到了面前,红毛弯下腰,手掌在鳖祖宗僵直的脚上拍拍,生怕池渔赶人走,“快点儿,就它。” 陶吾点点头,整了整帽子,人却站着不动。 红毛额角滑下一颗汗珠,小声喊:“陶吾,就这个。” 池渔不满:“什么这个那个,这是我家老祖宗。” 陶吾偏了下头,望向池渔:“挪个地。” 她眼睛眸色很浅,帽檐打下的阴影里也能看到两抹澄黄。 黄色太纯粹,因此隐约看得出瞳孔并不是正圆。 像猫。 或者猫科动物。 池渔的目光被这双异于常人的眼睛吸引,没听清陶吾说什么,余光却分明看到她喉间微微滚动。 一个不加掩饰的吞咽动作。 红毛比谁都急:“小池总,您让让?” 池渔才发现自己半身还倚在老祖宗身上,一面腾地方一面絮絮叨叨:“搬的时候慢点儿,砸着你自己不要紧,别磕坏老祖宗。” 红毛忙说:“不会的不会的。” 池渔老觉得哪里怪怪的,一时说不上来,只好端起架子冷眼看搬运工怎么把三百斤的巨鳖搬起来。 陶吾绕着老祖宗转了半圈,找到好着力的凹陷,随手一提。一米来宽两米多长的巨鳖仿佛一柄大伞,被陶吾竖起来放在右肩。 红毛兴奋地啪啪鼓掌:“怎么样小池总,不错吧?” 池渔斜他。 且不论生扛三百斤的巨鳖何等力拔山兮,这红毛到底是不是老宅管家? 天池山区是池家私人领地,除登记在家谱的子嗣,也就知根知底的管家能进。 这红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脑门抬头纹,少说四十来岁,却顶着朝气蓬勃的齐肩红发。 池渔一方面觉得他面熟,一方面红毛打着遮阳伞,规规矩矩一声不吭送她到老祖宗栖息的池塘边,她便先入为主当老宅管家。 确认老祖宗了无生机,池亿城说得趁早把老祖宗搬山顶埋了,这样老祖宗好转世。 老宅到山顶垂直距离600米,无路可走,池亿城还不肯派直升机来把老祖宗吊上去。 池渔直骂池亿城疯得不轻。 红毛又冒出来解忧解难,说:“交给我,我来找人”。 池渔当时冷笑:“你找,找到一个生扛三百来斤的大力水手,我认你当爸……伯伯。” 然后红毛叫来了姓陶名吾的搬运工。 轻轻松松扛起名为老祖宗的大山。 池渔想了想,如果红毛一定要她履行口头约定,叫一声“爸”她都无所谓。 反正她不介意换个爸,就怕黄泉下的妈不乐意换丈夫。 但红毛好像忘了这茬儿。他对搬运工出奇满意,先行一步在前面给陶吾带路,不时回头加油鼓劲。 池渔跟在后面偷偷摸摸想试着抬老祖宗半条腿——没抬起来。 她若无其事地放下手,背到身后揉了两下。手腕一阵阵钻心刺痛,怕是扭了。 日上中天,太阳晒得晃眼。 池渔不想爬山,奈何池亿城哭天抢地非要送池家子孙送老祖宗一程。 上山顶的路和下面去老宅的石路不一样,全是深一脚浅一脚的野草地。池渔被遍地草根绊得没脾气,看到前面树荫,她提起一口气,跑到树下靠着树滑坐下去,等陶吾过来朝她挥挥手,意思是:你们先走。 搬运工脑袋有老祖宗挡着,只见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加快速度。 红毛的表情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这红毛,灯罩似的浓眉下一双椭圆眼睛“噌”地亮了。 池渔眉头一蹙,感觉不太好。 她目送红毛和搬运工越过前面那道弯,接着,他们停了下来。 之所以知道停下来,是因为池渔看到老祖宗悬空的大半截往下一矮,然后不怎么动了。 她琢磨着凭搬运工的速度,应该三两步路就转到山后。 池渔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老祖宗似乎是往山后缩了点。 又一点。 突然冒出来的红毛,从天而降的搬运工——池渔愣是从自家地盘上嗅出一丝不祥的味道。 不用池亿城催命鬼似的催,池渔自己也坐不住了。 眼看老祖宗的身影一点点退去,池渔拔足狂奔。 转过弯就看到红毛背对着她弯腰在地上找什么。 搬运工盘腿坐着,手里拿着一根圆柱形的东西正往嘴里送。 老祖宗不见了。 周围野草匍匐,横竖不过脚踝,根本藏不了一只巨鳖。 池渔抹了把脸上的汗,掐着汗湿的掌心告诉自己千万冷静。 陶吾这会儿把帽子摘下来,下巴尖尖,鼻梁高挺,眼睛半眯着,睫毛长得过分,遮住了那双让池渔惦念的异瞳。虽然穿着灰扑扑的劳工装,俯视角度看过去唇角没那么翘,还有点儿凶,但总体称得上赏心悦目。 可池渔怎么看怎么别扭,搬运工扛着巨鳖爬这么久的山,脸不红气不喘,姿态慵懒而放松,忒悠闲了点儿。 察觉到池渔的注视,陶吾单手撑着身后的草地,仰头望回来。许是日光耀眼,随即抬起另一只手在额前搭起凉棚。 “嗯?” 简单的音节被这人拖了好长一截,尾音糯糯上扬,勾得池渔心底一麻。 ——太阳哦,这年头连搬运工都凹猫系人设了。 池渔回敬一个横眉冷对,问:“老祖宗呢?” 红毛找了半天,从草丛拎出一只小王八,笑得一脸慈祥。 陶吾伸出舌尖舔了舔上唇,尖尖的虎牙若隐若现。 池渔心里一咯噔,“说话呀,老祖宗呢?被你们吃了吗!” 红毛:“转世啦。” 陶吾:“嗯,吃了。” 作者有话要说:陶吾:很好吃,谢谢老板,老板还有吗? 池渔:……曰。 第二章 太阳落山了,池渔抱着小王八还有点缓不过神。 手机没电自动关机,池亿城总算只能隔着大西洋哭丧,骚扰不到池渔头上。 其实用不着老池一遍遍歌功颂德,老祖宗的桩桩件件池渔都记得,比老池记得的更多,更清楚。 每次见老祖宗,池渔都想:老祖宗一定能在这方小池塘优哉游哉再度过无数个四百年,任由两条腿的后辈来来去去,跟它吹俗世的过眼云烟。 年少不懂事,池渔想老祖宗没准儿根本不耐烦听。 后来她知道不是的,老祖宗听得懂。 每次池渔跟老祖宗说话,被那双时间沉淀过的眼睛注视着,她就会很平静,仿佛真的有一位睿智老人聆听她的烦恼,在冥冥中保佑着她。 无数次把她从鬼门关捞回来。 可没想到老祖宗就这么仙逝了。 行叭,床破大帝都连任了,现代社会也就这样,趁早拉倒。 池渔拍拍屁股,抱着小王八下山。 红毛居然在车边等她。 “那个,小池总,陶吾工地上还有事先走了,但是她的工钱还没结。我跟小王姑娘说话,她就是不理我。”红毛一脸幽怨,“你快跟她说说嘛。” 池渔踅顾四周,天平地阔,视野范围只有一辆车,车边杵着三个人:她,红毛,保姆兼司机王姨。 王姨四十多,跟池渔有一年多。 池渔不知道别家保姆什么样,反正她王姨叫起床带踹门。她摔手机,王姨敢给她再扔回来,而且直冲脸。 这么嚣张跋扈的保姆之所以没有被解雇,全赖开工资的是老池不是她。 “小王姑娘?”池渔指了指王姨。 红毛点头。 小王姑娘睬也不睬他,打开后车门,自己跳去驾驶座,按喇叭催促池渔快点上车。 池渔没动,“工钱?” “对。”红毛有板有眼给她算,“出工费150,工时费按分钟计,每分钟8块,72分钟,来回车费417,免掉餐补,一共1143块,零头抹了,1200,可以走公账,管开票。” 池渔掂了掂臂弯里的小王八,发现她是真的没力气。 她甚至举不起“转世的老祖宗”给红毛开个瓢。 “你叫什么?” “嗯?”红毛指指自己,“你问我吗?” 不问你难道问你妈。 小王八用脑袋蹭蹭池渔手臂内侧,池渔摸了摸它,平息下心中恶气。 “对,你。你叫什么?” “陆吾,哦,对,你该叫我陆伯伯了。”红毛咧着嘴笑,“小渔儿叫我一声伯伯,不亏。” 改口真快。 池渔举起小王八。 小王八抻长了小短腿蹭了下她额头,蹭平了她皱起的眉头。 池渔把小王八揣兜里,绕过车头去副驾,储物盒有备用手机。 陆吾,陶吾,1143抹掉零头1200。警察叔叔这里团伙诈骗。 池渔等着开机,王姨忽然下了车,气势汹汹冲到自称陆吾的红毛跟前,“你是老陆?” “是啊,小王姑娘。”红毛开心地说,“你可算想起我来了。” 池渔眼看着凶悍保姆忽然转性,像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又捂脸又跺脚,“嗐!您怎么不早说!?” 红毛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一时疏忽,抱歉哦。” 备用机没开机,可能也是没电了,池渔心烦意乱地下车叫王姨。 王姨压根不理她,只顾跟老陆拉呱时光荏苒,世事变迁。 倒是红毛扭头冲她灿烂一笑,齐肩红发无风自动。 池渔眨眨眼。 哦嚯。 红毛的头发真的在飘,而且是发梢向上。 池渔有点儿懵。 她趁这股懵劲儿伸手抓了一把红毛。 手指穿过发丝,就像撩拨曝晒了一天的池水,看得到一泓水光,摸得着暖意融融,却抓不住一丝一毫。 大约是被红毛察觉,两缕缓缓飘动的红色发丝轻轻缠住手指。 红毛——池渔新认的陆伯伯温厚一笑:“小渔儿,我们陶吾是不是超级能干?下次有事还叫她哈。能打能扛,飞……不是,跑得特别快。关键哦,关键,出工费只要150。” 池渔彻底懵了。 所以没及时注意到王姨爽快拿出一沓粉红钞票,“正好,渔宝儿这个月生活费刚发,给你。” * 池渔思来想去,觉得今天的事应该跟池亿城说一声——老祖宗原地失踪,多了只小王八,疑似老宅管家的红毛的红头发……算了这个先不说,可能是她精神恍惚眼花了。 最重要的是,王姨私自用她的生活费给搬运工开了工钱。 池渔给手机插上充电线,打了几个电话给池亿城,对面一直无人接听。 心急火燎看老祖宗的时候亲亲渔宝儿乖女儿,没事了连电话都不接。 呵,老父亲。 手机还没放下去,屏幕上跳出两条推送—— 有成员在群“渔宝儿的哥哥姐姐”中@了你。 [85池好好]:你们看完协议了吗? 群是池亿城当年刚学会用企鹅建的,建完第二天池亿城忘了密码,这群也再没掀过水花。 池渔没点圈她的那条信息,直接进群界面。 [13池兰菊]:协议杂看显示打不开阿找不到 [85池好好]:十三姐,让你小孙子瞅瞅。 [13池兰菊]:奥’‘\ [池子]:这协议是不是少了点内容?@王律师 [池寅]:是的呢,怎么能把渔宝儿漏了呢/龇牙@王律师 说到池渔,“渔宝儿的哥哥姐姐”群顿时热闹。 手机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池渔去设置里点选免打扰,看到群公告栏赫然写着:分家协议在群文件,查看方式如下…… 分家协议? 池渔把分家协议拉到最后一页,已经有99+条未读群消息。 她懒得往上翻,于是屏幕就停在她手指触屏的位置,脑子开始消化分家协议。 四十多页的协议书,池亿城来历清晰的百来个私生子及池渔出生后认回家的十二个哥哥姐姐,车子房子票子动产不动产统统有份,雨露均沾。 除了池渔。 作为池亿城唯一合法妻子的女儿,拥有法定继承权的池渔,除了每月随物价涨跌的最低保障生活费,什么都没有。 池渔按了按上扬的唇角,提醒自己不要高兴得太早。 [池卯]:王律师,前年老头子划给小渔的厂子,怎么算? [林鸥]:打脸去年老池送给小九的十八街商铺,又怎么算? [王律师]:不追溯过往。 亦即,以前给池渔的就是她的。 其实这条对大家都适用。 池亿城子女众多,横跨老中青三代,成家之前每月按各地生活保障标准发放生活费,结婚生子另有标配车房。 以前送出去都收回,群里百分之八十的哥哥姐姐恐怕得流落街头。 但分家协议写得明明白白,兄弟姐妹平分了池亿城的家产,唯独池亿城的收官之作池渔没有,就相当耐人寻味了。 池渔倒是无所谓,她在意的是分家协议发布于两个小时前。 池亿城这么多私生子,涉及到的财产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做好核算和分配。 分家协议池亿城准备了不短的时间。 但独独在今天拿出来,还不接电话…… 池亿城出什么事了? 意识到她居然在担心池亿城,池渔及时住脑,翻了几页聊天内容。 后面比较和谐统一—— [102池炎]:分家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关系,老头子早把好东西给人家了。 [98池小青]:说给我们听是废厂,指不定下面藏着什么好东西…… [78池雷]:那块地光年租金都要近八位数了。 [81池伟]:亲女儿,不一样不一样。 握手机的左手被空调吹得有点凉,池渔换了只手拿,左手放进口袋,摸到了兜里的小王八。 到底还是忍不住骂池亿城“NZZSL”——你祖宗死了。 老马同志在坑女儿的路上当真一骑绝尘驷马难追。 哥哥姐姐群里柠檬化成的强酸都快烧穿了屏幕,扔开手机一切烟消云散。 池渔往驾驶座和副驾之间一趴,问:“我才知道分家了,往后王姨什么安排?” 王姨目不斜视,“等通知。” 池渔了然,看来王姨比她还早知道分家的事。“那先不回公寓了,去墓园。” 她的住处在池家公寓,一幢楼住了六七个哥姐,有热爱广场舞的老年人,也有热衷夜生活的失意中年,这会儿回去,指不定要在楼下打几个照面。 退回后座,池渔心有所察,抬眼看后视镜,只见镜面两点亮光。她回过头。 后面跟的是一辆浅色越野车,车灯比普通家用车大出几圈。 过了两个路口,见那车落后了两个车位,池渔踢了脚驾驶座:“不去墓园,回公寓。” 王姨没回话,到马路虚线打左转向灯,掉头。 车身转正,池渔打开车窗,看清楚了不知从哪儿开始跟她的车。 白车,驾驶座的男人满脸横肉,眼睛仿佛是把刀片嵌进滚圆的肉团子,细而锋利,反射着森森的冷光。 他不加掩饰地跟池渔对视了一眼。 池渔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下个路口右转。” 王姨像是没发现有车跟着,颇不耐烦地嗤了声“祖宗”。 保姆和保姆车当然开不过不善来者。 十多个红绿灯过去,白车依然以两三个车位的距离差紧追不舍。 这时,手机屏幕亮了,是来自哥哥姐姐群的陌生人信息。 [林鸥]:你小心点,别回家,尽量在人多的地方。 [林鸥]: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池渔没回,退回主界面,盯着黄色枫叶的背景发了会儿呆,莫名想起搬运工的眼睛。 她又踢了下驾驶座,“王姨,池亿城给我的厂子在哪儿你知道吗?去那儿。” 说完低头给池亿城发信息:在?你老祖宗没埋,被人吃了。 池渔假装没听到前面王姨嘟哝“麻烦”,却是真没看到她从杂物箱摸出一颗绿豆似的东西,拇指食指捏起来一用力,从中散溢出星点绿光。 那光淡淡的,却像被无名之力牵引,逐渐分作两缕。 一缕晃晃悠悠地附着在池渔脚底,一缕缓缓下沉,从车底飘向远方。 作者有话要说:池渔:据不完全统计,我有一百二十来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简单介绍一下,群昵称前面有数字的是龙套是炮灰。至于子丑寅卯辰那些…… 陶吾(敲碗):能吃吗?好吃吗?什么时候开饭? 第三章 要不是群里的哥哥姐姐“热心”提醒,池渔压根想不起池亿城送过她厂子。 池亿城常年世界各地飞,一年中大概会有一两天想起他最小的女儿,但从不是生日当天。 那次也是,离生日还差整整三个月,池亿城大驾光临池家公寓,不管池渔正在打游戏,往键盘上扔了只档案袋:“生日快乐。” 来去匆匆。 池亿城前脚走,池渔后脚就把档案袋扔进垃圾桶。 膝下私生子120+的池亿城送礼物,池渔向来避之不及。 江女士过世十多年,池渔不声不响窝在池家公寓,力图打造爹不疼娘早逝的孤儿形象,没想到仍被池亿城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只不过礼貌性地问了下王姨知不知道地方,王姨便轻车熟路带她来到望江路88号。 位置意外的好,海城中环靠南,临江,附近两条轨交线。建筑及高墙圈起来的面积很大,王姨开车绕一圈花了一刻钟,相当对得起传言中的不菲租金。 就是招牌令人费解—— 江南屠宰场。 标题下紧跟一串烫金小字:全自动化畜牧养殖示范基地。 是场,不是厂。 屠宰场。 池渔收回观望的视线,望向后视镜,似笑非笑道:“王姨不会刚好还有钥匙吧?” 王姨在置物盒里摸索片刻,扔来一串钥匙。 她王姨,坦荡、直率,能用行动表示绝不废话,从不做表面文章,飒得很。 池渔也没说什么,自行去后备箱取出存放多日的行李箱,回到驾驶座敲车窗:“你回公寓帮我收拾下东西,明天送过来。可以吗?” 池家公寓专门收容混不成样的池家子弟,就算池渔想继续住,同一幢的哥姐也不会乐意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使绊子让她搬走还算有点儿情意。怕的是回去以后再也出不了池家公寓大门。 王姨惜字如金:“哦。” 目送车辆消失在下个路口,池渔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无论如何,王姨跟她这一年多,没让她受外人的气。 每把钥匙上都贴了对应门锁的标签,池渔顺利进入屠宰场。 行李箱滚轮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出顿错嗞拉的声响,低矮通道充满了刺耳回音。 尽头分三路:左转仍是通道、右转楼梯、直行是不知作何用途的滑道。 左转另一头隐隐有夜光,楼梯是中空的旋梯,滑道两侧竖有齐肩高的水泥墙,坡度很缓,曲折幽深,看不出通往何处。 池渔拉着行李箱上了滑道,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她看到的聊天记录。 [85池好好]:分了家,我们还是兄弟姐妹吧? [85池好好]: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怎么都不说话/憨笑 [85池好好]:我伤心了/大哭 [112池静仁]:85姐别哭,我们永远是好姐妹儿!群名那个不是。 [匿名用户]:老头子百年以后,会不会再分一次家? [匿名用户]:如果渔宝儿……呢? “渔宝儿的哥哥姐姐”群沉寂于直击灵魂的最后一问。 池渔很想回一个克制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话说到这份上,何必再用省略号。 ——如果渔宝儿死了,是不是还能再分一杯羹? ——不知道,不如弄死她试试看。 以前,哥哥姐姐们私底下搞小动作,都由池亿城一句轻飘飘的“老祖宗护佑着你”化解。 分家后,欲望再无遮掩,在被不知是真蠢还是装傻的[匿名用户]摆上台面的同时,亦有人迫不及待付诸行动。 想着前车灯硕大的白车和眼睛如刀片狭长的司机,池渔手下用力,把行李箱推上前面平地。 无穷尽的滑道兜兜转转终到尽头,接上长长的围廊。 月亮恰从阴云露出一角,照亮整座场区。 所有建筑都建在南区。东面、南面两排和围墙齐高的六层建筑呈L形连体,北区大半空地。 入口传来喇叭声。 汽车的远光灯与月光汇合,上下包抄穿透她来时的路。无数廊桥和滑梯交错,黑影憧憧,将内部空间分割为错综复杂的立体迷宫。 确认过车灯,是那辆尾随多时的白车。 * 放在脚边的手机不停闪烁,跳出林鸥的信息,问她在哪儿,方不方便接电话,是否安全。 池渔环视到处挂着蜘蛛网的昏暗房间,窗外夜幕暗沉,不见星光。 她低头看了眼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才到新的一天。 但她腾不出手,遂用意念回:盘丝洞,不方便,不劳牵挂。 口哨声忽远忽近,硬底鞋跟“梆梆梆”敲打地面,恰似“阎王要你三更死,你猜现在是几更”的夺命预告。 眼神自带冷刀的杀手明显在进行杀戮前的精神折磨。 池渔在裤子上蹭掉了手心的汗。 倒不是怕眼刀男,类似状况她少年时期遇到过无数次,这位的演技浮夸有余,威吓不足。 但这是池渔第一次把自己送进完美的杀人抛尸现场。 东楼的四层到六层结构上应是用作员工宿舍,每层楼分出大大小小六十多隔间、套间。 池渔一间间看下来,中途决定了,就这间。 一门、一窗,光徒四壁。 关键是楼下一排水槽,十分适合碎尸。 种种因素相结合,组装连弩的过程中不免感到紧张,之后是兴奋。 但兴奋过后倍感无趣。 磨完箭头,池渔腾出一只手,打开手机相册。 收藏夹只有一张照片,是她六年前去墓园拍摄的江女士的墓碑。 缺乏照料的墓碑泥土斑驳,就连墓主照片也大半蒙尘。 池渔放大照片,年轻女人的面容依稀得以辨认。 她静静地看着眉眼含笑的女人,心说幸好外表继承了江女士,至少脸没池亿城那么长。 “好久不见啊……”池渔喃喃低语,但那个称呼在喉间滚动了几下,没叫出来。 池渔时常想,江女士为什么会嫁给池亿城。 因为池家富可敌国,她想做豪门贵妇? 可有限的记忆里,江女士从不参加豪门社交,出门也不戴池亿城送的大戒指。 江女士想给肚子里的小渔儿一生衣食无忧的高起点? 可江女士应该很清楚,在她之前,池亿城的孩子妈已然遍布天下。 更何况,婚礼还没举行,池亿城便将她前面十二个未成年的哥姐连同母亲认回家,美其名曰给渔宝儿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 后来对池渔下手最多的也是这十二个池家嫡系……虽然准确地说,是其中几个。 盼池亿城死了继承他的百亿家产? 池亿城跟江女士结婚那年已过花甲,江女士才二十岁。 池渔想了想,有可能。 结婚动机不纯,所以江女士死得早。 她想告诉江女士,池亿城没准儿快要跟她下去给她作伴了,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不诅咒池亿城早死,算是她为人子女所剩无几的仁慈。 口袋里有东西在动,池渔心里一跳,随即想起是红毛给她的小王八。 “老祖宗走了。”她把小王八拿出来放在手机旁,对着暗下去的江女士的脸无声道,“我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小王八晃着脑袋看池渔在房间转来转去,把反射着冷淡天光的锋利箭头一个个装好。 角落架着四座定制连弩,二十四支利箭对准门口,蓄势待发。 发射□□的机关就在池渔触手可及的地方。 做完一切,池渔抱起小王八,见它对连弩似乎很感兴趣,挠挠它的壳,“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小王八蹬出小短腿,在手臂内侧抓了两下。 “是杀人的利器。” * 口哨声和脚步声到达池渔所在的五楼,手电筒的强光肆无忌惮劈开黑夜。 离得近了,池渔几乎能听到口哨停歇间的粗重呼吸。 强光时而扫过门前,跟哨声一样烦人。 又等了五分钟,池渔故意打了个喷嚏,“梆梆梆”的节奏一顿,随后匀速接近她所在的房间。 姗姗来迟的眼刀男出现在门口,但没有立刻进来,反而抱起双臂俯视猎物,露出自以为恐怖的笑容。 趁眼刀男自我感觉良好,池渔又算了一遍必死区域。 他只要再往前走三步,她会立刻发射□□。 然而眼刀男走了一步便停下不动,他直直地望着窗外,眼睛一点点从“-”变成了“=”。 区别明显,池渔犹豫着要不要回头看一眼是什么吸引了眼刀男。 可没等她有所动作,眼刀男忽然拔腿就跑。 一边跑一边喊着什么,像是某种外语,因为池渔一个字都没听懂。 她听着眼刀男狂呼乱喊冲进隔壁房间,疑惑这到底是何种新奇的杀人手法,忽然听到下面沉闷的坠落声响。 池渔以最快速度跑下楼。 眼刀男坠楼的地方不偏不倚正是她计划用来处理尸体的水槽。 水槽残留着一滩血迹,上方飘着一朵云,云上坐着一个被雾包裹的人。 那人正埋头“咔咔”地吃着什么。 听到了下面有动静,那人悬在半空的右脚抖了抖,一缕雾气自脚边垂落,覆盖上水槽。 雾气散去时,水槽干干净净,丝毫看不出有人坠楼的痕迹。 那人终于停下进食的动作。 池渔下意识后退一步,看着月光投下的影子。 瘦长的影子忽然短了一截,人就那样从雾中跳到面前。 “没事哦,我是来保护你的。” 在[一定是屠宰场磁场不对出现幻觉]和[你是谁你保护谁你保护的方式是生吃人肉吗]之间摇摆了一阵,一种茫然的情绪油然而生。 ——哦靠我策划了六年的复仇大计就这么被人截胡了? 池渔抬起头,只见笼罩在那人身上的雾气徐徐散去,毛茸茸的一团咻咻地落进干涸水槽。 毛球的毛很长,落入水槽时仍有几缕飘逸翻飞。 池渔伸出手,慢慢靠近。 手指触碰到近乎雾气般缥缈的毛发,毛球抬了下脑袋,澄黄的眼睛半眯着,一副吃饱了犯困的模样。 像猫。 不是猫。 鉴定完毕,池渔若无其事地把手放回口袋。 毛球抖了下,和眼睛相对的另一头分出长长的一条毛茸茸疑似尾巴的物体,像试探又像示好地抬起来,见池渔没动,倏地伸长圈住她后颈。 四周分明没人,却有声音在耳旁响起,柔柔的,像极了轻轻扫过皮肤的绒毛。 “出工费150,工、工时费……8、8块……嗯……接受……呼……” 池渔面无表情地把那条尾巴扔回水槽。 这玩意儿竟然没被摔醒,翻身打起呼噜。 池渔盯着毛球趴卧的地方,琢磨了一会儿,扯了扯唇角,像笑,不甚明显。 这可真是—— 卧……槽。 作者有话要说:池渔:这是个梦,不要叫醒我。 陶吾:只要你同我困觉,梦我们一起做呀ヾ(=ω=)o - 不是恐怖系的,信我!!!! 第四章 “解释一下。” “她平时不这样的。”老陆窥着池渔的脸色,“跟人一样嘛,吃饱了发饭困。” “饭困?” “是啊。”老陆翕动鼻翼,眼眶微微发红,“这孩子好久没吃饱过肚子。” 池渔语气平平:“哦,那可真是太可怜了。” “都不容易。”老陆没听出话里的讥讽,自顾自发完世道艰辛的感慨,环顾四周,“别的不说,咱们陶吾这活儿干得漂亮吧。” 空气中嗅不到咸腥,反而有股花草果木的自然清香。 灯光照亮的地方,水槽干干净净,丝毫不见空置多年的积灰。 池渔表情松动了一分。 跟“咱们陶吾”活干得漂不漂亮无关,毛球正在她眼前飞。 确切地说,是一层薄雾裹着毛球飞。碰到前方有障碍,还会像扫地机器人那样慢慢悠悠地调转方向。 凌晨两点半,距眼刀男坠楼已过去一个小时。 距白绒绒的毛球一睡不醒已有五十五分钟。 迅速消化了一系列奇人异事,池渔电话打给王姨。大约三刻钟后,老陆来到屠宰场。 这期间,池渔找到了控制中心,操作说明和注意事项一应俱全,顺利地打开了电源总开关。 不知是否因为空置太久,线路接口之类的接触不良,灯光时明时暗,闪烁不定。 巧合的是,她看到老陆身影出现在水槽边的瞬间,光线突然稳定,整座屠宰场犹如沉睡多年的巨兽,缓缓睁开眼睛,焕发出澎湃的生命力。 虽然只是一眨眼,但池渔把那奇特的感觉记得很清楚。 为此,她感激了池亿城一秒钟,然后回总控室关掉了多余的灯,留下水槽和东楼的电。 回来以后,红毛变黑毛的老陆还是没能叫醒毛团,转而跟她算起了工钱。 “……工时总计7分钟,清洁费一口价240,算上出工费,一共446。” 池渔凉凉道:“抹去零头500是吗?” “哪能。”老陆笑呵呵道,“咱们一回生两回熟,你也认我伯伯了,我替陶吾给你打八折,抹零350。” 池渔假笑:“谢谢您呢。” 老陆拱手:“别客气,以后还靠你多多照顾。” 黑头发的老陆朴实无华。池渔左看右看不习惯,伸手捏了撮黑毛。质感和人类毛发无异,细看,还有几根符合外表年龄的白头发。 但他有呼吸,能清晰感觉到体温。 毛球变成毛球前也有投影。 不是鬼。 老陆被她一番动作弄得没头脑,自己也摸,“怎么了?” 池渔:“头发弄得挺自然的。” 老陆谦虚地说:“一般般,图个低调。” 池渔问:“染的吗?” 是染的才有鬼。闻不出一点儿染发剂的气味。 “不是。”老陆抓抓头皮,发丝间隐约有白色皮屑落到肩上。 池渔皱眉,不动声色地后退了步,随口道:“我觉得你白天的红色挺好,有辨识度。刚才看脸我都没认出来你。” 老陆转转眼珠,恍若了然,“你喜欢红的?好办。” 说着,脑袋左右晃了两下。 眨眼间,朝阳般的灿烂红发再次让老陆散发出蓬勃朝气,而且发色不受灯光影响,红得均匀稳定。 池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没必要跟老陆兜圈子。 人跟人尚且有千回百转的隔阂,更何况跟非人。 池渔在水槽边坐下,不着痕迹地踢开了一直绕着她打转的雾状毛球,“你们是……妖怪?” 看老陆略显迟疑,她咬了咬后槽牙,补充选项,“神仙?” 老陆麻利地否认了,“不是。” 池渔松口气。 出工费150,工时费8块,神仙混到这地步怪不得会被打进封建迷信。 老陆不紧不慢地补充:“……按人类的定义,我跟陶吾算是神兽。” 池渔松的那口气被毛球扫过来的尾巴堵在嗓子眼。 她面不改色地放毛球进水槽,拿出手机看了下,起身道:“我去打个电话。” 打电话不是托词。 林鸥一直给她发信息问在哪儿,是否安全,她一直没顾上回。 三分钟前,林鸥发了最后一条信息:渔宝儿,再不回信息我真的报警了。 池渔搞不准林鸥的关心是真情还是假意,池家家庭事务向来内部解决,从不走官方渠道。 但林鸥要是报警,对她来说徒增麻烦。 于是池渔回:安全。 [林鸥]:哎哟我的乖乖,你总算回了。 [林鸥]:等等,你真的是渔宝儿本人吗?发条语音。 池渔想关手机,转念一想,又往深处走。 她出生之前,池亿城认回了从她往上十二个未成年的哥姐,统统改了名,按年龄大小依次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林鸥恰巧排行第二,原名池丑。 出身改不了名字真丑,林鸥年满十六岁果断离家出走。 四年后回过一趟,是池渔给她发信息:我妈死了。 冲着林鸥千里送主母的情谊,池渔发语音:“是我”。 林鸥“啊啊啊”了满满一屏幕,问:那你现在在哪儿啊? 不等池渔回,发来语音通话请求。 池渔回头,老陆正好奇地探头探脑东张西望。 迎上她的视线,老陆举高了毛球。 奶白色的毛球尾巴很长,从老陆胸口一直垂到地面,远远看,比受地心引力拉长的身体至少长两倍。 ——神他妈吃饱了发饭困的兽。 池渔揿掉语音请求。 林鸥打字飞快,一条又一条信息浮上屏幕。 [林鸥]:整个晚上我就干两件事,骂那帮瘪犊子不得好死。等你回信息。 [林鸥]:你在哪儿啊? 池渔回:屠宰场。 [林鸥]:好的,那我就放心了,再怎么说是你自己的地盘。 [林鸥]:我记得那边有配套住宿,王姨还在吗,要不要我过去帮你收拾? [林鸥]:你是一个人住吗?我过去陪你吧。 池渔感觉状况有点分裂,一面是傻不愣登和长睡不起的神兽,一面是好像特别关心她的同父异母的姐姐。 穿堂风拂过发丝,池渔心有所感地抬头。 老陆手上的毛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穿着灰扑扑工装的搬运工……陶吾。 她依旧很困顿的样子,脑袋一点一点,眼看要歪到老陆肩膀,被老陆及时扶住。 池渔回林鸥:再联系。 收起手机,往回走了几步,她又停下来。 老陆正絮絮叨叨地跟陶吾说着什么。 “咱们现在不比从前,识海传音灵耗那么大,离得远,我一天最多能跟你说两分钟……手机到现在都没买,有点事儿,都找不到你人……” “你这回也太不小心了,今天还好是小渔儿,换个人,万一报警了,把你抓进去,我想捞都没得法子捞。” “……还有啊,工钱都不记得要。徐工头那活儿下个月就结束了,眼看都快梅雨季了,找工不好找。唉……” “……一会儿工钱要到手,你别再乱给这个那个的,先顾好你自己,过两天得给老葫芦房租,差的那点我想办法再给你凑凑。” 池渔听了一会儿,发现老陆的主题主要围绕“日子多艰难,陶吾你可长点心”。 结合老陆说话的语气,以及陶吾耷拉脑袋的小沮丧,十分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池渔咳了声,“我能不能问几个问题?” 老陆扭头时眼里隐约泛着泪花,“问完能把工钱结了吗?” 这红毛果然是在卖惨。 池渔眼光沉了沉,却挂起温和而真诚的笑容:“谈钱之前咱们先聊聊细节。” 老陆极其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池渔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们是怎么知道我这边情况的?” 这题老陆答:“小王姑娘。” 天池山脚下老陆和王姨分别时,给了她两颗小豆子,主要作用是向老陆发送警报以及沿途留下痕迹。 这痕迹只有陶吾能看到。 第二问:“你用什么办法让那男的跳楼的?” 池渔问的是陶吾,但陶吾仍在打呼噜。 老陆恨铁不成钢地弹了一个脑瓜崩。 看来力道不轻,又快睡得仰过去的陶吾猛地坐直,一手捂着脑袋,拧起眉头瞪老陆。 老陆:“问你话呢。” 陶吾这才注意到池渔,听她重复了遍问题,懒洋洋回答:“他知道自己在做坏事,悔悟了,就自己跳下去了。” 人显然是没睡醒,声音细弱,带了点闷闷的鼻音。 池渔克制住嘲讽的冲动,进入下一问:“杀人算清洁吗?” 因为暂时摸不准这两位“神兽”的逻辑,听老陆算得上详细的报价项目,她觉得这结论合情合理。 两位非人反应出乎意料。 老陆连连摆手:“你别误会,我们干的是正经营生,绝不接伤天害理有违天地正气的活。而且陶吾是驺虞,驺虞你知道吗?那可是数一数二的仁兽。” 仁兽陶吾比老陆更夸张,先前还看不出异样的瞳孔骤然缩为细长一条,喉咙发出细微的咕噜声。但她的厌恶并不是对池渔,而是话里的字眼。 “不杀生。”陶吾咬重了每个字,“陶吾不杀生。” 池渔指了指楼梯,“上去吧。” 她其实还有些问题,比如什么是驺虞,驺虞既然是仁兽,不能杀生为什么生啖人肉。 但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事,信息量汹涌如潮水,精神难免不济。 老陆以为她问完了,快走两步,问:“小渔儿,工钱是不是可以结了。” 池渔恹恹地回:“别急。” 池渔带他们来到东楼伏击杀手的房间。 四架定制连弩仍保持原样,室内亮了灯,二十四只利箭锋芒毕现,直指最前面的老陆。 老陆前脚还没放下去,后脚忙不迭往回跳。整个人以狼狈且不失滑稽的姿势靠在另一面墙上,垮着脸问:“小渔儿,这是做什么的?” 池渔没理他,自顾自走进去,调整了两只连弩的方向,让它们对准房间的隔断墙。然后,按下机关。 十二只利箭呈一条直线钉进对面墙壁,箭头没入墙身三寸有余。 她朝目瞪口呆的老陆挑了挑眉:“我没叫你们来保护我,我不需要。” 老陆喃喃地说不出话。 “你说过陶吾飞……唔,跑的很快,所以我猜她去天池山应该没打车,但毕竟路途遥远,车费我给她折一半,208.5加工费和出工费576,一共784.5,四舍五入785。晚上这趟出工费我不出,清洁费240,工时对半算28。一共1053。” 说到这里,池渔伸出右手,掌心朝上,“王姨白天给了你们2000,所以现在你们要还给我947。” 陶吾刚才困得神智不清,又被池渔提到名,这么一长串下来也不禁睁大眼睛,澄黄的眸子闪着某种奇异的光。 池渔冲她笑笑,目光转向老陆。 老陆一头红毛飘摇不定,嗫嚅嘴唇还想说什么。 池渔左手从口袋掏出手机按了几下,屏幕对向老陆,报警电话赫然在目,“947,给我,不然我报警。” 作者有话要说:池渔:对不起,我很穷。 陶吾:给你给你,都给你。 第五章 池渔一睁眼,入目的是行李箱上开盖的乐扣盒,以及盒里的小王八。再往后,是灰色墙体。 她转了转脖颈,“嘶”地抽口凉气。 落枕。 穿堂风吚吚呜呜,四面光秃秃的水泥墙固然粗糙,胜在没有碍眼的蜘蛛网。 对的,屠宰场。 池渔拖着半边麻木的身体坐起来,无端想起裹在毛团身上的雾。 睡起来一定很柔软。 她扶着脑袋找到手机,想问问王姨东西收拾完了没有,什么时候过来。 锁屏界面显示林鸥发了十几次语音通话请求。 原名池丑的林鸥似乎很关心她。 池渔竖起手机挠挠下巴的蚊子包。 裤子口袋余900,是从今天开始整一个月的生活费。 尽管先前老陆算账稀里糊涂有欺诈的嫌疑,但池渔帮他算明白了,多收的钱退得也挺爽快。 鉴于对方态度良好,池渔加了次算工时的清洁项目,让陶吾把这房间打扫干净。 ——此次合作非常愉快,双方都默契地不再提“报警”。 池渔手撑地板站起身,低头一看,手上干干净净。 话说回来,所谓的“神兽”做清洁,真的非常物超所值。 临走前,老陆甚至还提醒陶吾给小池总留广告:下次找我,七折优惠。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念头,没等池渔抓住,便在轰隆作响的饥肠面前溃不成军。 池渔晃晃乐扣盒,“早上……哦不,下午好。” 小王八蜷腿缩脑袋一动不动,睡得挺香。 跟小王八打完招呼,从行李箱拿出一对护腕,想了想,加了只怀表。 护腕各装两支麻醉针。 怀表夹层放的小胶囊比较不和谐。她从一部复仇电影得到灵感,查阅了相关资料后,花了很长时间用各种水果籽提炼出的毒素,据说一小滴足够致命。 但池渔希望最好不要用到胶囊,没做过试验,不确定毒性是否真的足够强效。 全副武装完,池渔上网搜了圈林鸥。然后发现这位少小离家的二姐居然是个粉丝两百多万的网红直播主。 直播热脸贴冷屁股吗。 池渔不耐烦翻聊天记录,弹了个语音请求。 林鸥秒接:“渔、渔宝儿?” “儿”的发音不明显,听起来还算自然。 “是我。”池渔点了扬声器,手机放到一旁,开始收整睡袋和连弩。 林鸥结结巴巴地问:“真、真的是本人?” 池渔不禁怀疑刚才在林鸥个人主页看到的一长排“林总攻A气冲天”的评论都来自水军,五毛一条的那种。 林鸥紧张道:“被绑架了你眨三下眼睛,不对,咳三声。” 池渔伸手没够到手机,决定放她一马,隔空问:“……有事?” “是本人。”林鸥缓口气,声线不再绷着,但听起来有点回音,“还在屠宰场吗?” 池渔探头望窗外夕阳,“还在。” 林鸥:“我在大门这里,你要是有空,出来吃个饭?” 池渔从行李箱拿出一把折叠刀装进口袋,“行。” 上车后,池渔给王姨发信息,说晚上出去,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东西她想送就送,不想送就算了。 林鸥一开车就犯路怒症,但不是冲着其他司机,而是她血缘上的兄弟姐妹。 末了,安慰池渔:“那帮瘪犊子都被我骂了一顿,你也别往心里去,是你的就是你的。那种人,死了都进不了祖坟。” “嗯。” “你这阵子怎么瘦这么多?王姨做饭不合胃口?” “没,不想吃。” “不想吃哪成,风一吹就倒。今天开开荤,烤肉,火锅?” “都行。” “行,那就烤肉火锅。”林鸥一锤定音,又问,“有想去的店吗?” 池渔笑了,“海富美食城。” 恰好遇上红灯,林鸥转头看她,“你确定?” 池渔把手机送过去给她看点评界面,“离得不远,评价还可以,尝尝呗。” 无怪乎林鸥犯嘀咕,海富美食城在海富商厦二楼三楼,目前是“子丑寅卯”十二兄弟姐妹中老大池子的地盘。 大体来说,池亿城对子女还算公平,除每月的低保,不会给任何现金。 不过每个子女成年时会赠送一定市场价的产业作为创业起点,盈亏自负——赚了是自己的,亏了休想让池亿城添补。 众所周知,池亿城最不缺的第一是钱,第二是子女。 所以成年礼多数人选择不动产。 躺着净收租金,至少保衣食无忧。 池子多少继承了池亿城的经济头脑,当年要了海富商厦两间门面,靠着门面逐渐在海富商厦做大做强,盘下三楼整层,搞了个美食城。 大约是觉得老大挺争气,这次分家,池亿城把六层海富商厦全给了池子。 池渔平日不大出门,看地图不远,开车过去花了半个小时。 选的那家烤肉火锅店评分高,价格亲民,不接受预定,时间到饭点,门口等位区坐满一半。 取完号,池渔拍了张店面照片,跟林鸥讲:“我去超市买点东西。” 林鸥想一起去,池渔把排号单给她,“别过号了,到咱们了你先点菜。我很快。” “好,有事打我电话。” 超市在地下一层,池渔没乘电梯,走扶梯下去。 眼刀男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神兽截胡没关系,擒贼先擒王,不如先拿老大池子开刀。 池渔在“渔宝儿的哥哥姐姐”群找到池子,把烤肉火锅店照片发过去。 如石沉大海。 了无回音。 池渔去超市拿了一袋方便面。 排队结账时,又收到林鸥的消息。 [林鸥]:【转账】,渔宝儿顺便帮我买瓶酸奶。 数额买得起二十箱超市最贵的酸奶。 [池渔]:…… [林鸥]:谢谢啦 [林鸥]:快收钱/可爱 [池渔]:不用这么多吧。 [林鸥]:乖,拿着。 池渔其实不太理解林鸥的想法。 在她看来,这两天特别关心她的便宜姐姐上赶着送钱,要么是有所图谋,要么是做戏给谁看。 池渔捏捏口袋的钞票,一瓶酸奶而已,她还买得起。 于是折返回冷鲜区。 路上经过爱宠区,池渔想起乐扣盒的小王八,好像自从老陆硬塞给她,小王八蛮久没吃东西了。 不知道小王八吃什么好,池渔打开手机浏览器,准备搜一下。 页面停在林鸥的直播主页。 评论有刷新,最上面的一条是:林总攻今天鸽了吗? 【主播】回复:约我家宝贝吃饭,晚点看情况。 刚关闭浏览器,林鸥又发信息:渔宝儿记得收钱啊。 池渔嘟囔着“这怎么好意思我不可能还你”,拇指一按点了收款,随后把手里最便宜的猫罐头换成了大肉块白肉罐头,拿了两盒。 ——你我本无缘,全靠姐姐花钱。小王八有口福了。 冷鲜区和饮料区紧挨着,人摩肩接踵,池渔想随便拿瓶算了,反正林鸥转账之意不在奶。 但余光瞟到保鲜柜前的一团灰色身影,她改变了主意。 那人戴着棒球帽,半蹲半跪,正把一盒1L装的牛奶放回货架,又换了瓶不同包装的,在和手上的纸张比对什么。 陶吾。 池渔穿过人群,弯腰看那张作业纸。 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六个字:光明莫斯利安。 陶吾左手滑过作业纸,右手比着牛奶包装上硕大的品牌名称。手指纤长白皙,几乎没有骨节,甲盖莹润有光泽,甲缝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干的是搬砖和清洁的粗活。 也是,再怎么说这位可是“神兽”。 池渔从高处拿了一瓶莫斯利安,送到陶吾面前,“不认识简体字?” 她这会儿心情不错,所以有心半开玩笑。 陶吾抬头,眼睛还藏在帽檐投影,只看到唇角天生上扬的弧度微微一压,“不认识。” 听起来竟有些恼羞成怒的冷漠。 池渔耸耸肩,给自己也拿了瓶酸奶,转身去收银台。 陶吾看准她取东西的位置,对比包装和字样,扫了一整排抱怀里,抬脚跟上来。 两人前后脚到了同一条收银队伍。 这排等结账的人不多,几分钟后池渔前面只剩下一个人。 池渔对碰到陶吾有点儿说不出的警惕,脚下一挪撤出队伍,往附近零食区走。 人还没离开收银区黄线,听后面“叮叮当当”一片硬币落铁皮的脆响。 她拿了袋软糖回来,陶吾居然还在收银台前掏口袋。 收银员职业性的微笑都快挂不住了,压着嗓子道:“小姐,钱没带够的话是不是可以少买一瓶呢?” 陶吾没回话,翻完上衣口袋翻裤子口袋。 排她后面的中年女人见状直接掉头走,边走边抱怨,“伊拉没钞票做撒子买那么多,脑壳瓦特了。” 走了一个,又走了一个,中间只隔了一人。 池渔也想换条队伍,但前面男性弯腰拣选陈列架的彩色小雨伞时,她看到了陶吾未被帽子遮挡的下半脸。 唇线绷得笔直,唇角下压,鼻尖泛红。 怪委屈的。 池渔绕过前面的男性,拍了下陶吾的肩膀,目光却是朝着翻白眼的收银员,“差多少?” 收银员朝台面上一堆花花绿绿的零钱努努下巴,“两块七。” 好歹是个“神”字头的,为区区两块七犯难…… 池渔心里直叹气,把购物篮放上柜台,打开二维码给收银,“我帮她补。” 陶吾突然拿开一瓶,“不要了,你找给我。” 但收银员已拿起了扫码槍,无奈地问仍举着手机的池渔:“到底要还是不要啊?” 池渔主动把二维码送到槍下:“要。” 陶吾看起来还想说不,收银员忙拽下小票,双手递去:“欢迎下次光临。” 池渔头一次见人把手足无措表现得那么生动自然。 陶吾一手捏紧帽檐,翻一下口袋又去摸酸奶。手不停,脚也不停,十几秒完成三次左转、右转、向后转,最后福至心灵似的“啊”了声,把一盒酸奶轻轻放在池渔这边还没扫码的商品里。 “你这样我要多付一次款。”池渔把酸奶塞回去,趁收银员扫货物,偏过头凑近她耳旁,“不是白给你。过三个小时去我那里做清洁,东楼四到六楼,时间控制在一个小时内,工时费给我打五折,没有出工费。可以吗?” 陶吾比她略高了些,转头时眼睫下垂,却遮不住眼睛里迸发的光,唇角也扬起来,“好呀。” 作者有话要说:陶吾:老板是大大的好人! 池渔:…… 池渔:……(可能知道为什么神兽混得这么惨了) 第六章 提着超市便利袋乘扶梯回三楼,林鸥已经在靠窗位置落座,正拿平板点菜。 林鸥曾用名虽有个“丑”字,好在同样没继承池亿城的长马脸。她比池渔年长六七岁,脸廓清瘦明晰,五官端正,修身的黑衬衫平添英气。 大眼一瞧,对得起评论一水儿的“林总攻”。 邻桌一对年轻男女频频看她,女生在包里找出小笔记本和笔,男生红着脸抓耳挠腮,两个人看上去很兴奋。 池渔走进餐厅时,女生被男生推着来到林欧桌旁,似乎是问她能不能签名。林鸥微微颔首,女生慌忙把纸笔交给她。 林鸥的态度说不上冷淡疏离,但看得出仅是礼貌性应对。 然而女生很是受宠若惊。签好名,林鸥把东西还过去,她一个劲儿地瞄着林鸥,点头弓背地说谢谢。 林鸥余光逡巡着外面,看到池渔,举高手挥了几下。 餐桌上方的暖灯给林鸥镀了层柔光。 和对路人女生的表现完全不同,眉开眼笑的林鸥全然不见先前的总攻气质。 ——傻大姐。 池渔提了下唇角,到桌前先从袋子里取出酸奶,插好吸管放到林鸥面前。 坐下时还听要签名的女生抱着男生不停说“啊我死了”。 几分钟后,池渔也快死了。 被林鸥烦的。 “吃辣吗?微辣中辣?” “他家小酥肉评价挺高,尝尝?” “鱼吃吗?黑鱼不行,不知道新不新鲜,三文鱼怎样?” “烤肉三宝不能少,五花肉多点。没事不怕油,肥的给你去了。” “调料不加香菜?小葱呢?” “……” 池渔不想跟林鸥废话,从便利袋拿出一袋方便面,隔着包装捏碎了拆开倒进碗里,没加调料,伸手拿过林鸥只喝了一口的酸奶,也倒进去和面拌了拌,用勺子舀着往嘴里送。 林鸥的选择困难这才好转,叫服务生先上熟食。 烤肉和涮菜由林鸥一手包办,池渔只管吃。 邻桌菜盘空空如也,那对年轻男女却赖在位子上不走。偷偷摸摸地往这边看,时不时用餐巾纸遮挡,朝这边竖手机。 没多久,窥视偷拍变成了光明正大的指指点点。 女生被男生怂恿,过来问可不可以合照。 注意到池渔夹菜的动作一顿,林鸥瞬间垮脸,“请不要影响我们正常用餐,OK?” 她手里拿着锃亮的餐刀,斜斜一道反光打在脸上,表情分外不悦。 女生愣了下,吐吐舌头,连声说对不起,回到自己餐位,继而拉着男生离开。 隔壁桌消停了,池渔却撂下筷子往后一靠,“不吃了。” 林鸥目光落在那碗她吃了一半的酸奶拌干脆面上,脸上闪过一丝异样,问:“不好吃?” “饱了。” 林鸥点点头,把烤好的肉片放进自己餐盘,“休息下再战。” 池渔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手机。 老大池子没动静,她打开浏览器,在历史浏览记录找到林鸥的直播主页。 和池渔设想的不一样,林鸥的直播范围挺广:极限运动、野外探险、恐怖鬼屋等等。 上一期是空中特技跳伞。 别致。 过了会儿,林鸥问:“再吃点?” 池渔拣起一块五花肉,咬了一小口随即吐掉,把剩下的放回去,“不了。” 最近饮食不规律,烤肉火锅油性大,几块精肉下去饱腹感相当明显,再吃恐怕会反胃。 她没多做解释。林鸥看到了超市购物袋的方便面,满脸欲言又止,叫来服务员买单。 饭也吃了,钱也拿了。有事说事,没事告辞。 然而直到林鸥自觉当专车司机送池渔回屠宰场,也没提到今天为了什么请她吃饭。 车停在门口,池渔故意慢吞吞地收充电线。 还有意无意瞟了林鸥两眼。 受她的眼神鼓舞,林鸥总算开了金口:“就算以后你一个人住,少吃点泡面。实在嘴馋别干吃,烧熟了打两个荷包蛋,最好加点蔬菜。还有,你买的那个牌子口味一般般,回头我推荐你几种。哦对了,我刚看到东边有居民区也有商场,大排档看着也挺热闹……” 池渔甩上车门,连句再见都没给她。 进屠宰场,在黑暗门厅等了四五分钟,她才听到车轮轧过下水道井盖的声响。 林鸥开车前发了条企鹅信息,是她的手机号,附言:有事随时找我。 头皮一阵发麻。 坦白说,有那么一瞬间池渔怀疑林鸥是真情实感关心她。 但她随即甩甩脑袋,迅速打消了这奇怪又可笑的念头。 王姨没有来过的迹象,池渔径自回楼上给小王八换了水,放好食物。 离和陶吾的约定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池渔换好装备,扛着钓竿,再次离开屠宰场。 神兽清洁工不需要她等着开门。 晚上在餐厅可能是被隔壁桌林鸥的粉丝干扰了,池渔没感觉到异常,没人盯她,回程也没有车跟。 当然不排除老大做事干净利落,找的人比较“靠谱”。 海富广场一晚上的风平浪静,林鸥莫名其妙的示好,种种一切让池渔心里鼓噪不安——不出点什么事,她今晚睡不好。 池渔讨厌悬而不决。 于是决定主动出击给对面送人头。 屠宰场北面临近浦江,和江之间隔着一条马路以及景观道路。 池渔沿着散发着烤焦的塑胶味的步行道一路往西南。 前方五百米有一段仍在施工,夜晚人迹罕至。 进施工区,灯光俱灭,四周愈发安静。 夜风中,只听江水滔滔澎湃,间或有蛙鸣。 以及她自己的沙沙脚步声。 池渔保持不快不慢的速度走了将近半个小时,终于到尽头。 高的野草及腰深,废弃施工材料堆了两米有余。 池渔爬上废料堆拿手机照了照四周,没找到监控设备。 勉强算是个毁尸灭迹的地方。 想到这里,她回头看向屠宰场。 高墙仿似屏障,黑压压的,远远望去像是一片废墟。 偶尔有车辆从两侧道路驶向远方,却始终没有照亮那座屠宰场。 其实屠宰场才是首选。 但谁让她一时鬼迷心窍加了次清洁项目。 仁兽不杀生无所谓,阻挠她杀人就不好了。 池渔在废料堆顶找了个方便观测四周的地方坐下,开始徒手拆解钓竿。 她体能不好,制定复仇计划之处就没考虑赤手肉搏。 智慧生物和野兽的主要区别在于,前者有创造意识,能够制造和使用复杂工具。 国内武器管制,即使黑市也很难买到杀伤性武器。手上这把是她从外网找到的设计图,利用3D打印出的零部件组装而成。常态是钓竿,重组就是枪。 市面买得到的材料普遍不耐高温,所以她干脆用麻醉针替代子弹。 组装好槍,池渔唤醒手机看了下时间。 约定清洁服务倒计时十分钟。 回屠宰场换的新装备并不全然是隐于黑夜的深色,而且背对江面,反光勾勒出明晃晃的轮廓。 但池渔还是在袖口上绑了道荧光带。 无他,昭告他人:老子在这里,有种来找。 眼刀男凭空消失,池渔不信幕后元凶坐得住。 更何况,她给老大池子发过餐厅照片,既是挑衅也是提醒。 林鸥跟诸多兄弟姐妹关系如何她不关心,但林鸥已退场,其他人该有所动作。 池渔戴上夜视眼镜。 东西是网购来的,没那么专业,不过红外探测50米以内的热源不在话下。 倒计时五分钟。 两个移动热源分别从相反方向包抄废料堆。 池渔把槍口对准左侧屠宰场方向快速接近的来者,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没去管那人是否倒地,池渔立刻调转槍口,瞄向右方来者。 但先中槍的夜袭者及时发出警告,右方来者察觉到异常,就地打滚躲到他旁边的废料堆后。 池渔轻轻地啧了声。 纸上谈兵和实际操作终究存在偏差。 网购不保证质量,又或者废料堆有放射性物质,即使有夜视镜加成,隔着障碍,她看不清那人更多动作。 正前方草丛中传出细微声响。 蔓草荒烟,任何风吹草动都值得警惕。 池渔犹豫了一下,将槍口对准前方。 開槍的瞬间,她暗道不好。 快速射击对技术水平要求很高,一击不中等于给对面双倍反应时间。 她又開了一槍以示警告,立刻转向右侧击中从废料堆后爬过来的偷袭者。 短短一两秒的间隙,前方那道黑影迎头扑上,抓住了槍身。 这次她的哥姐派出三个杀手,其中两个失去战斗能力,剩下的这个看来略棘手。 电光火石间,池渔松开钓竿槍缩身滑下废料堆,躲开对方挥来的拳头,往左侧屠宰场方向跑。 池渔的目的并不是靠双腿逃开,她只需要争取三到五秒的时间,取出护腕的麻醉针。 硕果仅存的杀手跳下废料堆,展露出凶狠的、只差额头纹着“杀手”二字的真容,池渔人已在离对方十米左右的地方站定。 麻醉針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她拿自己做过试验,针尖刺入皮肤即可在两秒之内致人昏厥。 凶神恶煞的杀手迟迟不动,池渔抬了抬下巴,语带嘲讽:“怕了?” 杀手状似惊恐地指向她身后,踉跄后退。 场面似曾相识。 不久前,眼刀男也在屠宰场来过这么一出。 以尸骨无存而告终。 不妙。 池渔拔腿往前冲。 还没冲出一步,身下一空,随之而来的失重感取代了所有其他感觉。 她听到一个没道理出现在此地的声音,带着一点夜风凉意,也带着一丝得意。 ——“还好我跑得快。” 池渔冷冷地瞪视把她拦腰抱的陶吾。 人形神兽的唇角天生上扬,就算自夸也是一派天真自然不做作。 “你干什么?” 陶吾丝毫没感觉到她出离的愤怒。 不。 也许她有所察觉。 陶吾轻轻地放池渔下去,“那个……” 在池渔的仇恨凝视中,陶吾屈起手指蹭蹭额角。 少顷,忽然意识到什么,不无安慰地说道:“老板,这是见义勇为,不算工钱。” 第七章 池渔是无神论者。 倒不是笃定世界上不存在怪力乱神。 私生子120+的池亿城就很玄学。 即使试管技术成熟应用,活体种马池亿城仍是不少求子心切的富豪的手机壁纸。 再者,就算以前不信,陶吾和老陆三番两次足够她重塑世界观。 神佛是欲望亟待满足的信仰投射,是弱者的精神支柱。 池渔既不需要把希望寄托于缥缈的神佛,也过了心灵岌岌可危的抑郁期。 因此,无神的重点在于她无所谓有没有神。 池渔信邪。 她把自称神兽的陶吾和老陆归为非人。 但两次反杀计划被打断绝对算撞邪。 恼火归恼火,做人要讲良心。无论如何,三号杀手止步不前且抖若筛糠的确是因为天降神兵。 神兵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见义勇为我超棒”的骄傲。 行吧。 跟不认识简体字的神兽有什么好计较的。 池渔一向想得很开,自行消化愤怒,心平气和地笑说:“谢谢你啊陶吾,你来得真是太及时了,晚那么几秒我就……” 能把三号杀手放倒。 也不用看他痛哭流涕,一会儿喊上帝耶和华,一会儿念南无阿弥陀佛。 陶吾扣上棒球帽,绷着声音道:“不,不用客气。应该做的。” 话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的谦逊,唇角上扬的弧度却肉眼可见。 池渔设身处地想了想,换她碰到类似情况,别说见义勇为,报警电话都不一定会打。 于是难得体贴,“你被普通人看到没关系吗?” 老陆明明很紧张她现出原形,很忌惮被“报警”。 看陶吾现场表演笑容渐渐凝固,池渔又道:“要不咱们把人带回屠宰场,我好好跟他们沟通一下?” 这次的杀手一、二、三号显然比上次的眼刀男专业,活捉喽啰拷问出幕后元凶,不失为复仇的捷径。 两个人倒地不起,陶吾其实有点微妙的迷惘。 见小老板往第三个人手臂上拍了一下,这人也一声不响软软倒地,她问:“沟通什么?” 池渔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认真道:“保密协议。” 和陶吾——主要是陶吾把三名杀手搬回屠宰场,池渔迎来当天最后一个意外。 卡着零点前两分钟,王姨把一辆大货车直接开到南楼楼下。 打开货厢门看了下,池渔挑起眉头,久久不放——池家公寓原属于她的两室一厅原封不动被王姨搬了来。 厨房锅碗瓢盆,书架每一本书,卫生间洗手台的皂盒、熏香怎么摆都保持她离开时的原样。 怪不得一直没回信。 她王姨果然是她王姨。 王姨从后座找出一沓硬纸交给池渔,“场区平面图,选个地方,放东西。” 池渔惦念扔水槽的杀手三人组,心不在焉道:“时间不早了,明天再说吧。” 王姨说“行”,低头戳手机。 听到语音提示“正在为您寻找车辆”,池渔回过神,想说这么晚了不如留下来,明天搬了东西正好把车开走。 转念一想,打消了这念头。 分家后,保姆另作安排。 王姨帮她搬家,已是本分之外的情分。 她不能把其他人拖进池家这潭浑水。 感激在心口难开,池渔主动送王姨去大门。 水槽区域黑沉,她走在王姨右侧,挡住王姨的视线。 但她没想过被麻醉的杀手会打鼾。 还挺响亮,盖过楼上唰唰的扫地声。 两人同时停住脚步。 王姨扫一眼人事不省的三名肌肉壮汉,轻描淡写地说:“工具箱有绳子。” 池渔怔了怔,问:“干嘛?” 王姨踢了杀手二号一脚,“绑人。” 没看她用多大力气,杀手二号不见了,过了十几秒,下面咚的一声闷响。 池渔突然觉得她王姨也很邪。 送王姨上车,池渔刻意当着司机的面说:“姨,你给姨夫发个行程,让他看时间再出来接你。” 冲着王姨半夜搬家的情分,该耍的心机要耍。 一回水槽,池渔立刻端起平面图。 滑道上接五楼,下接冷库。 冷库配置有升降吊钩,用来挂牲畜,也很适合跟杀手推心置腹。 池渔如法炮制,没费什么力气便把剩余两个人踢到地下。 挂好三名人形牲畜,池渔乘电梯上楼。 麻醉效果持续4-8小时,“保密协议”等她睡好再沟通不迟。 主要是约定的一小时清洁服务临近尾声,她得去验收成果。 上次清理眼刀男的血迹以及后来清洁房间,陶吾应该用了神兽的法术,一缕缕雾气拂过墙面地面,卷走积尘和蜘蛛网,又快又干净。 所以一时兴起请她来做保洁,把时间限定为一个小时。 但这次三层楼,楼上“唰唰唰”不停,听起来用的是粗头扫帚。 池渔在五楼大致转了圈,发现打扫得蛮干净,也懒得爬楼,转身回到伏击眼刀男的房间。 那晚给老陆做演示的箭后来被陶吾徒手摘下了,墙面留下一排整齐的黑洞。 钝箭头不能二次使用,攒成一簇堆在墙角,给小王八开罐头时池渔拽了一支撬拉环,用完随手丢在门口。 池渔拆了包方便面,啃了几口,眼光不自觉瞟向那支钝箭。 扫地的动静不知何时停下了,隐约有人在叫她。 池渔充耳不闻,粗钝的箭头仍在水泥地上划来划去。 一缕雾气卷过地面,覆盖了刻痕。 池渔顿了下。 “老板?” 柔软而顺滑的东西拂过后颈。 眼前一白。 是很柔和的奶白。 池渔闭了闭眼。 麻醉剂是她在暗网找到的配方,为了测试药效,她拿自己做过几次试验。最近一次,好像是池亿城让她去老宅的前一天。 自制药往往有不可预测的副作用,偶尔会出现类似神游的状况。 再睁眼时,失神的状态过去,水泥地上的雾气卷走了尘屑,刻痕入地三分。 她刚才拿箭头在地上刻下的是几个数字。 ——514. ——5月14日。 池渔若无其事地扔开钝箭,在便利袋找到一盒酸奶,“辛苦了。” 递过去的酸奶陶吾好久没接,池渔疑惑抬头,正迎上那双迥异常人的眼睛。 漆黑的瞳孔一收一放,从细长一条化为橄榄形。 陶吾摇摇头,“不吃这个。” 不喝酸奶? 超市坚持一瓶都不能少的生物是哪个。 池渔额角突突跳。 陶吾蹲下来,给她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 人形神兽的鼻翼上沁出人性化的细汗,灰扑扑的劳工装至少两天没换,球鞋污迹斑斑。 但奇妙的,丝毫闻不到汗臭和尘土气息。 甚至有说不出的清香。 起身时,陶吾拿走她手上还没啃完的方便面,“不要吃这个。” 池渔“嗯”了声。 她也没有多喜欢垃圾食品,无非是真空包装漏不漏气一目了然。 但池渔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却又说不出缘由。看陶吾额头鼻尖汗津津的,递了张抽纸给她,没话找话问:“你们……也会出汗?” “嗯。”陶吾点头,“其实我们跟人差不多,最多体质不太一样,会点法术。” “今晚怎么不用法术?” “灵耗大。”陶吾吁口气,拭去汗水,又觉得纸张好玩似的,搭在鼻子上吹了口气,垂下眼睫看着飘飞的软纸,“陆伯说能少用尽量少用,最好不用。” “灵耗?” “就是……消耗的灵力。”陶吾说,“现在跟过去不一样,过去自然界灵力充沛,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现在,用一点少一点,大家都得省着。化形都不好多一点。万一哪个兄弟姐妹就少那么一口气维持不了人形,大家就危险了。” 池渔:“……哦。” 信息量过载。 槽多无口。 陶吾玩够了纸巾,又开始卷弄塑料袋。 池渔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夺回方便面,封好口放进行李箱,然后给了陶吾三张整钞,“找我六十。” 陶吾没接,翻出了工装所有的口袋给池渔看,“没零钱。” “那不用找了,算你小费。” 林鸥给了她一笔不大不小的钱,池渔眼下并不在乎区区六十块。 但神兽不愿占便宜,“老板,还有别的活吗?” 池渔环视空空如也的房间,看到行李箱的睡袋,想起早上浑身散架的骨头,“楼下货车车厢有床,你帮我把床垫搬上来。” “好咧。” 陶吾飞快地跑下去,几分钟后,连床一块儿扛上来。 门洞太窄,整床不好搬进来,池渔让她就地放好,把钱塞进她口袋,“OK,交易愉快,再见。” 陶吾站着不动。 “怎么?”池渔不明所以。 陶吾抿抿唇,问:“老板要保镖吗?” 池渔想都不想:“不用。” 陶吾很坚持:“这里晚上就你一个人,很危险的。” 池渔纠正:“四个人,谢谢。” “对啊,还有三个坏人。”陶吾说,“我帮你看门。” 池渔指了指水泥毛坯房的门洞,“哪里有门?” 陶吾一脚跨过去,“我当门。” 池渔无言以对,遂抄起手机定下倒计时,铺自己的床。 6分20秒,她说:“好了,满工时,可以走了吧。” 神兽工费一分钟8块,一觉醒来大几千没了,她空有一座屠宰场,连保姆的工资都开不起,没兴趣也没能力做慈善。 陶吾涨红脸:“不收费。” 坚持到这份上,池渔深刻体会到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来这里做白工老陆知道吗?” “不知道。”陶吾老实地说。 池渔问:“那何必呢?” “你……乌云盖顶,晚上会做噩梦。”陶吾抬手在头上做了个画圈的动作,“有我在,不会。” 池渔笑了。 倒不是生气。 就觉得陶吾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太过严肃正经。 但内容是真的魔幻。 池渔叹口气,“随便你。” 她去楼下洗漱完换了睡衣,回来故意背对陶吾躺进被单。 关灯前,礼节性地道了声“晚安”。 她的意识刚刚滑入深渊,陶吾变回原形,将比身体长出两倍的尾巴悬在她额头上方,缓慢而有节奏地挥动着,驱赶她自己看不见的乌云。 那云里有闪电,也有血光。 第八章 池渔在屠宰场躺了三天尸,期间王姨来过一趟,花了一天时间把东西搬到514对面。 哦对,编号514的房间现在是小王八的地盘。 第四天,池渔刚拆开一袋方便面,收到林鸥一张截图:快递投送到附近驿站,请尽快取货。 池渔没理会。 半小时后,林鸥用大眼小黄脸表情的[可怜]展开不间断刷屏。 箱子很大,池渔就在驿站外开了箱。 一大箱各种牌子的泡面、炒面、拌面、干脆面,以及两箱莫斯利安。 约是取件有通知,林鸥紧跟着发信息:[垃圾食品不要多吃]。 池渔想也没想,反手屏蔽她。 冷静下来后,手动给林鸥的直播主页刷了十条评论:[祝主播天天吃面]。 她还想刷第十一条,网站提示评论频率过快,疑似机器人,冻结了她的账号。 池渔坐在一大堆泡面上,懒得申诉等解绑,索性又注册了个小号,在十条评论下挨个补回复:[没有调料包]。 她很烦。 一方面是她彻底吃腻了方便面。 另一方面是莫斯利安让她想起了陶吾。 傻兮兮的神兽强行给她守门的那晚,她做了十多年的梦中断了。 更可怕的是第二天醒来神清气爽,宛如新生,甚至生出“世界很美好,多出去晒晒太阳”的诡异念头。 开玩笑,高温黄色预警的七月天,晒个鬼的太阳。 于是池渔去冷库跟杀手们沟通“保密协议”。 三天,三个人轮流对她的父母及十八代祖宗进行深刻而恶毒的诅咒,池渔慢慢冷静下来。 美好世界,不存在。 烈日炎炎,阵风带着难解难分的热,池渔愈发烦躁。 王姨把之前的住处原模原样搬来屠宰场,自然没漏下实验室以及各类设备和原材料。 培育的致幻菌快到成熟期,她没准备提炼容器,也没列试验计划。 上个月好不容易到手的小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设计图还没改完。 她居然因为林鸥的信息乖乖地来取快递。 眼刀男失联,杀手三人组失联,这几天却没有不速之客造访屠宰场。 她的哥姐这么快就放弃了吗? 池渔恨恨地捏炸了一包藤椒味方便面,拍屁股走人。 走了一段,她退回来,叫了辆车,先把快递送回屠宰场。 杀手三人组专业素养很高,饿了三天都没听他们松口说出指派他们的人是谁。 基于现阶段对方便面的仇恨,池渔灵机一动,想到了用方便面折磨杀手三人组的法子。 把泡面丢进冷库,池渔又叫了车,目的地定位在海富广场。 司机是个五六十岁的爷叔,后视镜瞄她几眼,又看看屠宰场的招牌,打开了话匣子。 “姑娘你是屠宰场出来的还是路过啊?” 池渔没理他,戴上耳机,点开林鸥的直播。 屏幕上一串串弹幕飞速闪过,主播林鸥反而不怎么说话。 只听司机絮絮叨叨—— “屠宰场在这儿都快一百年了,我爷爷在场里一直干到退休。我爸也干过两年。” “……后来不行了,听说是闹脏东西,一直空着。还做过劳改场,也没多久。死过几个人,又废了。” “一直说要开发,一直没动,每次施工都要闹事情。” “前年轰轰轰搞了半年,还以为这回能行。本来么,这么一大片地方空着怪可惜的,做不了别的,改造一下做廉租房也不错,解决社区群租问题。结果搞了一半不了了之。我侄子在那边做工,说中间又出事了。” “这地方挺灵怪的,阴气重。也是,以前送到屠宰场的牲畜都是一车车的,众生皆有灵,屠宰场杀了那么多生……” “……姑娘家能不去还是别去,那地方煞气太重。” “年轻人,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 池渔忍了忍,在心里骂出四字真言。 关你鸟事。 耳机里响起林鸥的声音,池渔顺势调大音量。 “……好了,本次山野密道直播就到这里。下面是诸位喜闻乐见的打分时间。” “场地特效2分,化妆3分,剧情2分,探索难度1分,综合恐怖指数2.5分。0.5分给本次商家的测评费,看到转账金额我心跳停了两秒。” 弹幕满屏的“哈哈哈哈”。 也有人问是太多还是太少。 林鸥应是同步看弹幕,幽幽地叹口气,“谁会嫌钱多啊。” 这时,手机弹出行程已结束的提示,池渔推门下车。 再看手机,是林鸥没什么表情的正脸:“下期鬼屋主题在一周后,欢迎各位推荐,请不要刷无意义的弹幕。推荐时间3分钟,计时开始。” 蝉鸣聒噪,后面四五个小学生叽喳个不停,带队老师有气无力地喊“慢点别撞到玻璃”。 池渔抬头看了眼,商场玻璃光亮透明,她闪身进入自动门,付完车款返回直播间。 一串压盖半个画面的特效弹幕缓缓滑过:[林总屠宰场拖好久了,到底还去不去啊?] 弹幕前面昵称顶着偌大的皇冠标识,是直播间贡献榜第一人。 那条之后,又是一排特效弹幕:[林总上次说屠宰场要找专门团队策划?] 林鸥弯了弯眼睛,粲然一笑:“屠宰场啊,我……” 老师提醒小学生军团别撞到玻璃,却没提醒前面有人。 一个胖胖的小男孩顾着跟同学打闹,结结实实撞了池渔一下。 池渔往前趔趄了步,站稳后没着急去捡手机。 撞人的小男孩蹿到前面看了她两眼,扭头往扶梯上跑。 带队老师喊:“浩浩,跟姐姐道歉。” 小男孩浩浩明知道自己闯了祸,却回头朝池渔龇牙咧嘴做鬼脸。 后面一个背黄书包的小女孩帮池渔捡起手机,又替小男孩说“对不起”。 浩浩站上扶梯,转过身,双手放在嘴边比扩音器,“徐晶晶马屁精大话精撒谎精!” “浩浩看脚下!”带队老师匆忙去追在扶梯上依旧不安分的小男孩,经过池渔身旁脚步不停,“晶晶,别掉队。” 池渔接过手机,低声和小女孩说“谢谢”。 小女孩一副惴惴的模样,池渔摸摸她的头,扶着她书包上推了一把,“去找老师。” 手机自动关机,漆黑的屏幕上裂纹清晰可见。 池渔没检查是否还能开机,意兴阑珊地把手机放进口袋,心说这才对嘛。 哪有无缘无故的示好。 林鸥的直播标签有鬼屋历险,她早就知道屠宰场,但屠宰场在池渔名下,她接近的目的只是为了一期节目。 池渔勾了勾唇,顺着人流上了扶梯。 她忘了今天周末,商场人格外多。还没到饭点,各大餐厅人满为患。 兜兜转转,她在四楼一家西式快餐店看到了一群眼熟的小学生。 小男孩浩浩刚好也看到她,示威性地挥动手里的餐叉,又抓起一块黏糊糊的芒果,举高手。 带队老师说了句什么,浩浩一面吐着舌头,一面大幅度挥手,芒果被小男孩甩向后方。 餐厅这区域是联排座椅,和后排隔了一道椅背。 后排客人正要入座,芒果虽然没有砸到他身上,但暴露了熊孩子极高的威胁值,摇头离开。 池渔从另一侧门走进餐厅,就坐在空出的位置上。 撞她可以说意外,攻击性动作肯定不是。 浩浩没想到她会进来,缩了缩脑袋。 带队老师从对面换到浩浩旁边,教育了他几句。 池渔点了一份意面套餐,另点了冰激凌和加冰可乐。 她吃得很慢。 背后的小学生吵来吵去吃得更慢。 餐厅嘈杂,带队老师音量也相应提高,“浩浩,你这学期对徐晶晶太不友善了,一点儿都不像优秀班干部。今天晶晶生日,你要祝晶晶生日快乐,跟她道个歉。以后你们还是好朋友好同学。” 浩浩扯着嗓子喊:“我才不跟大话精撒谎精道歉。” 徐晶晶细声细气地说:“我不是大话精,我没撒谎。” 带队老师制止道:“浩浩,不准乱说。” 浩浩又喊:“我没乱说,徐晶晶是个小偷,偷闫超然酸奶,偷了酸奶还撒谎编故事。” 徐晶晶:“我不是小偷!酸奶是姐姐给我的!” 浩浩站上沙发挥舞双手:“闫超然刘启明也听到了,徐晶晶吹牛她爸爸手下有个搬砖侠,搬砖侠半夜给她送酸奶。” 被点名的小男孩附和: “徐晶晶她爸爸就是工地上搬砖的,我妈说搬砖工工资两千块,根本没钱买酸奶。” “老师,徐晶晶偷的酸奶就在书包里,不信你看。” 浩浩“咣咣”锤排椅靠背,“徐晶晶,你给老师看书包!” 徐晶晶说:“不。” 带队老师尖叫:“池浩你干什么!” 一道黄色影子在池渔左手肘一晃而过。 是徐晶晶背的小黄书包。 小女孩书包被抢走,生气地跳起来追浩浩,“你还我书包!池浩你不配当班长!” 浩浩一面抱着书包撕扯拉链,一面绕着餐位转圈圈。 再经过池渔餐位,浩浩不知道是故意还是不小心,书包从餐桌上擦过去,带翻了没吃一口的冰激凌。 玻璃碗和不锈钢餐叉掉落在地,清脆声响几乎让附近时间暂停了两秒。 池渔不高不低地叫:“池浩。” 浩浩站住了,慢慢扭头。 小男孩黏糊糊的手没抓稳背带,书包小幅度下滑。 拉链拉开了一半,敞着黑乎乎的口子。 他定定地看着池渔,圆滚滚的小腿要动不动的,忽然举起书包用力扔向池渔。 带队老师这次反应还挺快,半空截下黄书包,怒气冲冲喊:“池浩过来!” 池浩慢吞吞地挪步子。 带队老师看不下去,拽着池浩的衣领把他提到池渔跟前,“跟姐姐道歉。” 池渔打了个暂停手势,“我不是他姐姐。” 带队老师:“?” 池渔端起那杯加了半杯冰块的可乐,就冲着池浩头顶倒下去。 “我是他姑姑。” 冰可乐浇了池浩满头满脸,冰块激得他浑身打颤。 小男孩愣了一下,“哇”地哭出声。 池渔坐回去,若无其事地吃着自己的沙拉。 带队老师带池浩回餐位,在小男孩歇斯底里的哭声中打起电话。 “浩浩爸爸,浩浩被人欺负了。” “她说她是浩浩姑姑。” “……还在,就在四楼。” 一片混乱中,徐晶晶抱着小书包来到池渔身旁,怯生生地拉拉她衣袖,“姐姐。” 然后把一瓶饮料放在餐桌上,“搬砖侠姐姐给我的,我舍不得喝,给你。谢谢你。” 池渔眼前白了一瞬。 操。 莫斯利安。 作者有话要说:陶吾:我不在现场…… 池渔:现场却有你的…… 第九章 池渔出门是为了吃饭。 来海富广场吃饭,确实存了点搞事情的心思,且指向性非常明确——老大池子。 挂在屠宰场冷库的杀手三人组,不是池子指派的,就是他指派人安排的。 遇到池子的小儿子池浩当真意外,是“无巧不成书”的巧。 毕竟池子还活得好好的,用不着父债子还。 但突然跳出来一个小女孩送上一瓶酸奶,并且着重强调是搬砖侠姐姐送给她的。这就很邪性了。 老陆那天怎么夸陶吾的? 能干,搬砖侠。 就算谷狗没有被墙,千度封锁虚假广告,搜索“搬砖侠”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吧。 池渔想着,摸出手机按下电源开关。 徐晶晶抱着小书包坐到她对面,“姐姐你真好看,心善人美。” 池渔抬了抬眼。 ——小同学你这么能说会道为什么刚才一败涂地? 徐晶晶的紧张和羞怯慢慢散去了,对上池渔的目光,眨巴眨巴眼睛,问:“姐姐真的是池浩同学的姑姑吗?” “他爸爸的爸爸是我爸爸。”池渔咬着吸管吞了口柠檬水,含糊道,“你说是不是。” 徐晶晶掰着手指默念了几次爸爸,点点头,“是姑姑。” 池浩在后面越哭越大声,拍桌子踢凳子。 带队老师半哄半拖地把他带出餐厅。 见池浩在外面打滚撒泼,徐晶晶厌恶地撅起嘴, “可是姐姐跟他们一点儿都不像。” 手机屏裂,面容识别也出了点儿问题,池渔鼓捣片刻,好歹开了机。 输入“搬砖侠”点搜索,居然跳出四十多页搜索结果。 只要敢想,各行各业都能出超级侠客。 池渔心态稳了不少,把没动过的水果沙拉推过去。 “谢谢姐姐,我不吃。”徐晶晶蛮懂礼尚往来,给酸奶插上吸管,用双手捧给池渔,凑近了神秘兮兮道,“我真的没吹牛,搬砖侠姐姐还会飞,还有……” 池渔:“……” 她忽然有点犯困,想打道回传说煞气很重的屠宰场。 徐晶晶眼珠骨碌碌转,黝黑的小脸上扬起略显狡黠的笑容。 乍一看,有点刺眼。 明确传达着“这是个大秘密,你问我的话我可以考虑告诉你”的信号。 池渔板起脸:“你搬砖侠姐姐难道没有告诉你,这种事不可以随便乱说?” 徐晶晶讪讪地闭紧嘴巴,又露出先前那副怯生生的纯真表情。 池渔瞪她一眼,起身去柜台结账。 虽然巧合过多有点邪门,但她基本上确定徐晶晶说的搬砖侠就是陶吾。 傻乎乎的神兽跟徐晶晶之间有什么瓜葛她不了解,也不想了解。 神兽自甘堕落为小学生故意卖弄的谈资,是图神话传说的荣光吗。 她走得急,没听到徐晶晶嘟囔:“就是没告诉过我嘛。” 池渔买完单出餐厅,小池浩气势汹汹地像小牛犊一样冲上来。 她一动不动,瞧着池浩迈着小短腿冲到面前,慢悠悠地伸脚绊了他一记。 然而小胖子没有如她所愿地一头栽倒,被急匆匆赶来的池子抱在怀里。 池子喝道:“池渔!” 池渔懒洋洋地抬手,“大哥。” 池子比她年长十一岁,做美食城做出了肥头大耳朵,皮带深深陷进肚皮。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丝毫看不出是兄妹。 带队老师讷讷的,似乎没想到池浩楼下瞎撞的路人真的是亲戚。 池渔环顾四周。 这里的商家店员都认识老板池子,池浩在快餐店门口闹了好一阵子,早已引起诸多食客不满。 碍于他是老板的小孩,大哭大闹并没有保安来处理,但暗地里的指指点点还是有的。 池渔不太喜欢被别人盯着,哪怕只是殃及,视线越过池子投向电梯间,“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池子啐了声,“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池渔不记得上次和池子说话是哪年哪月。她有几年没去参加池家的团年宴。 从记事起,这位大哥除了在父亲面前,从未给过她好脸色。 池浩在池子怀里狐假虎威:“这女人欺负我,爸爸你快收拾她!” 以前池渔天真地以为,池家不喜欢她的人顶天也就是池亿城一百来个私生子女。 现在看,再加上各种侄子侄女,数量要翻上好几番。 池渔哼出口气,问池浩:“你想你爸爸怎么收拾我,在哪儿收拾我?” 为人父母在孩子面前总是下意识保持尊严,池子怒指池渔,“你在家任性就算了,欺负小孩,还有没有一点做长辈的样子?” 池渔没理他,接着向池浩道:“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以跟同学们分享一下。你爸爸四天前派了三个杀手追杀我,结果是什么你知道吗?” 她唇角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音量堪堪维持在父子俩听得清的程度。 池浩年纪尚幼,没理解话里的潜台词,但被她的眼神和语气吓坏,“哇”地把头埋进爸爸的肚子。 池渔满意地点点头,平视池子,“现在有的谈了吗?” 池子的办公室在顶楼,算不上富丽堂皇,胜在宽敞明亮。落地窗下是区域绿地公园,绿意盎然,再远处缀有蜿蜒河流。 “景观不错。”池渔真心实意地夸赞,“大哥应该多回头看看绿色,洗涤眼睛,美化心灵。” 池子不予回应,拿起话筒拨内线叫下属带池浩去换洗。 池浩一走,偌大的房间陷入寂静,室外却忽然狂风大作。 山雨欲来风满楼。 池渔转了圈,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枕在脑后,“大哥。” 池子从抽屉拿出一支雪茄,“别叫我大哥,我受不起。” “叫你一声大哥,是希望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池渔莞尔一笑,“一个月前,谁往我水管下的毒?” 池子点烟的动作一僵,“什么下|毒?” “大哥,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你要跟我打哑谜我也没办法。”池渔说,“三个杀手还在屠宰场,你放心,他们挺有职业素养,到我今天离开之前也没交代是谁付的佣金。” 池子咬着烟嘴却不点火,打火机盖子一开一合,“啪嗒”作响。 看反应,雇佣杀手的人确实跟他脱不开关系。 池渔前倾上身,“池子,我们都流着池亿城的血。但你没当上池亿城的正牌继承人,只能怪你妈没本事嫁给池亿城,跟我没关系。我从来没想过参与你们的豪门大戏。” 窗外,电闪雷鸣。 房间内,池子脸色同样阴晴不定,“你别跟我说有的没的。” “是有件家事要告诉你,不过想来你应该也听说了。”池渔眼光一沉,“老祖宗走了。” 池子硬邦邦道:“那又怎样?” “这么说吧,蒙老祖宗庇佑,上次的毒没要我的命,后来我大半个月只敢吃方便面,干吃。” 池渔自嘲地笑笑,“不管你信不信,我来这里主要目的是想好好吃顿饭。是你儿子自己没长眼睛撞到我这儿。” 池子:“浩浩他……” “他还是个孩子。”池渔接下他的话,“所以我来找你。我想开了,与其提防你们下黑手,倒不如我们开诚布公谈一谈。不要紧张,没什么大不了。你尽可转告我的好哥哥姐姐——” 池渔略略仰头,望进他藏在厚重脂肪下的眼睛,“未来一个月我都在屠宰场,动手最好干净利落。” 池子避开她的视线,专注点燃雪茄。 半分钟后,雪茄砰然落地,烟与灰四散。 池渔临走前,留下了一句话。 ——“一个月后,但凡我还有一口气,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阴云如墨,雷电滚滚。 滂沱大雨倾盆而至。 这场雨来势凶猛,短时间没有停的迹象。 池渔仰头望了会儿不时被闪电撕破的云层,转身回商场,却不期然看到几个眼熟的影子。 带队老师和除池浩外另外三四个小学生也在休息区。 徐晶晶抱着小书包乖巧地坐在长椅上。 池渔逡巡四周,在她身前站定。 徐晶晶瑟缩了下,往老师那边挪了挪,腾出位置。 “聊聊搬砖侠?” 徐晶晶惊喜地扭头。 池渔附在小女孩耳旁气声问:“她是不是叫陶吾?” 徐晶晶同样气声道:“你也认识陶姐姐呀?” “嗯。”池渔刮刮她挺翘的鼻子,“前几天她还给我当保镖。” “搬砖侠姐姐超厉害的。”徐晶晶双手捧着下巴,星星眼满是憧憬与崇拜,“她说要是有人欺负我,随时叫她都可以。她会很快很快赶过来。” “那你现在叫她她也会来吗?” “姐姐你是不是被池浩爸爸欺负了?你很不开心。”徐晶晶摸摸她的头发,“我叫搬砖侠姐姐来,好不好?” 池渔哑然失笑。 她其实有点懊恼。 池亿城的私生子们把她当仇人,那股“只要池渔死了,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的愿望无限趋近执念,以至于被不少人当成终生事业。 这么多年,投毒、车祸、暗杀,她的遭遇足够写一本三千种死法。 她始终无力还击。 她把自己关在黑暗密室,尽心尽力自保,生怕别人趁虚而入。 可那些人无孔不入。 过去大半个月,池渔连水都不敢多喝一口。 老祖宗寿终正寝前,她总是想时机还不成熟,她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 甚至于那天晚上眼刀男追到屠宰场,她想的仍是反击眼刀男,没想过通过他追问具体元凶。 复仇的概念就像她过去的生活一般混沌。 可是突然间,有什么东西冲进脑海驱散了阴云,让她决定走出去。 是什么? “老板。” 头顶落下一道清朗的女声,还有柔软而温热的触感在她后颈一扫而过。 池渔抬头,酷似猫科动物的澄黄眼睛在帽檐下闪闪发亮。 陶吾蹲下来,以自下而上的角度回望她,“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没带伞,你能送我回家吗?” * 回屠宰场,池渔径自去了514,从乐扣盒捞出小王八。 吃了几天猫罐头,小王八似乎长大了点,窸窸窣窣爬上她手腕,在她臂弯找个舒服的姿势趴下。 池渔挠挠小王八的壳,问:“你是老祖宗吗?是就点点头。” 说完,她也觉得自己好笑,扯起唇角,无声地笑笑。 手指在王八壳上摩挲着,不知为何勾起了方才掠过后颈的柔软触感。 池渔背靠水泥墙,把手放在额头,接着滑下去,盖住酸涩的眼睛。 却没看见小王八慢慢、慢慢地点了两次头。 作者有话要说:陶吾:我能干的有很多,比如…… 池渔:闭嘴。 第十章 “水……” “给老子水啊……” 沙哑粗砺的人声混合齿轮咬合的“咔嗒”声,充斥在昏暗的地下室。 阅读者置若罔闻。 三名杀手面朝地板,呈大字型吊在离地面二十公分的低空。 说来可笑,他们落到这种境地,全拜这位本来是暗杀目标的阅读者所赐。 在杀手眼中,阅读者的外形和这地方格格不入。 雇主给他们看过目标的证件照,很漂亮,但年轻人的纤细感一览无余。 像是精致易折的人偶。 此刻,人偶屈腿坐在高脚凳上,充当阅读器的平板放在膝盖。因为角度的关系略略低头,单薄衬衫分明凸显着脊椎和后颈的骨点。 偶尔遇到艰深晦涩的语句,指尖依次滑过每个字,划出一两条荧光线。 专注,认真,像准备一场重要考试的优秀学生。 但真人的气质却又莫名符合这鬼地方。 白炽灯从右上方洒下来,照得面孔煞白如纸。 斜向上的眉到尾端细细一收,浓密纤长的睫毛下眼光水润,外形相当柔软。 然而这双看似温和的眼眉是白纸上仅有的重色。 过强的对比造就了难以忽略的锐利,透露出阅读者近乎淡漠的冷静。 并非强作出的或是优势方的镇定,是对一切无动于衷。 “你弄死老子算了!吊老子算什么意思?!”长时间得不到回应,杀手二号用所剩无几的力气嘶吼,“要杀要剐来啊!” “我十四岁也被关了十几天,条件不如你们。”阅读者的眼睫轻轻地抖动了下,语气很平静,“没有方便面。” 三名杀手脸朝着的下方各摆有一只不锈钢食盆。 食盆盛装裹有酱料和调料的方便面块,多的还剩一半,少的只剩下薄薄一层。 周围散落着颗粒碎屑。 杀手二号动动干裂起皮的嘴唇,发现他做不了吞咽的动作,也说不出:还不如没有方便面。 喉咙烈火燃烧。 “我快死了……给我水。” “统计数据表明,人在缺水的状态下能够存活六天,也就是144个小时,但这只是平均数值。诸位体质过硬,我认为再撑两天没问题。” 阅读者转了转僵硬的脖颈,伸展四肢活络筋骨。 每次这样的动作都代表着她要离开了。 “别走!”杀手二号挣扎着往前,“给我水!我说!” 听到“我说”,他右手边的杀手一号猛地睁开眼:“二耙子,你敢!” 杀手二号没管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挪动身体,“我告诉你要杀你的是谁!快给我水!” “看来有人不想我知道。” 阅读者径自走到门口方才回头,将杀手二号的绝望挣扎及杀手一号的目眦尽裂收归眼底,唇侧泛起讽刺的微笑,随后按下开关,地下室再度恢复黑暗。 “没关系,我现在不想知道。” “我操——” 破锣般的咆哮被关在厚重的金属门后。 * 「驺虞,又名驺吾。五采毕具,尾长于身。乘之日行千里。」 「驺虞,白虎黑文,不食生物。世以为仁兽。」 「……汉儒尚符瑞,以龙麟凤龟为四灵,后增驺虞以配五行,龙仁兽……驺虞义兽……」 「……驺虞非兽,乃文王囿名。」 乘电梯上五楼,池渔仍在脑海整理刚刚看的资料。 包括广为流传的《山海经》、《淮南子》,以及较少听说的《焦氏笔乘》、《鼠璞》在内,目前找到的记载有“驺虞”的书册共有十本,对该神兽的说法莫衷一是: 这本说驺虞自披缤纷彩虹旗,那本说白毛黑纹。 一会儿是管理鸟兽的小官,一会儿又是上供给帝王的珍稀动物。 仁兽的说法倒是出现了好几次,尾巴特别长也比较符合陶吾。 但是,宣称不杀生却生啖人肉能算仁兽? 啧。 尽信书不如无书。 幼儿园毕业纪念册上还写“池渔小朋友热情开朗,团结友善,聪明伶俐”呢。 事物是发展变化的,实际情况得靠自己去了解。 不过话说回来,奶白色的毛团看起来的确没什么攻击性。 那么,到底要不要雇个神兽保镖? 池渔查了下账户余额。 贫穷使人冷静。 给老大池子立下一个月的死缓,首先她得保证自己一个月的生命安全,要在没有物资储备的条件下活到下个月发放生活费。 还有许多杀人器具的原材料待补充。 钱是个大问题。 她需要开源节流。 池渔想了想,把林鸥放出屏蔽列表,找到手机号。 其实猜到林鸥为了拍摄场地才主动示好,反而让她松了口气。 明码交易总好过背地下黑手。 林鸥接电话时正在忙,池渔听到她匆忙撂下句:“我接下电话,不好意思。” 然后深吸了口气,柔柔地唤:“渔宝儿。” 池渔不想耽误她工作,简单地说:“你方便的时候来屠宰场,有点事。” “等我,马上就来。” 说完,林鸥生怕她变卦似的挂了电话。 池渔对着手机直皱眉。 她没有过主动等人的经历,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南北东西转了小半天,池渔回到514,给小王八换了水和食物,自己开了盒酸奶。 实在想不到事情做,池渔打开直播应用。 页面自动跳转到上次她留的一条:[祝主播天天吃面]。 标题下显示有七百多条回复。 池渔心说诅咒网红主播吃面没有调料包,回复八成都是粉丝骂她的,也没往下看,退出去刷评论。 评论区一片火热: [林总攻晚节不保] [妹控主播崩坏了崩坏了] [走进林总直播间,为您全方位宠爱磨人的Omega妹妹] 池渔按住额角,思考让林鸥赶紧滚回去来不来得及。 滑了下屏幕,“吃面”的那条又被顶到第一。 粉丝根本没有骂她,因为林鸥发了条小视频——红幕拉开,整整齐齐堆到天花板的速食面,林鸥拆开一包,调料则直接扔进垃圾桶。 也有不少人起哄林鸥恋爱谈得真别致。 林鸥在线辟谣:我妹。 炒的一手好话题。 池渔兴味索然。 林鸥的“马上”用了三刻钟。看得出她是挂了电话立刻出发,艳阳天穿着拖地的黑色长袍,下车没走多远,已是满头大汗。 池渔瞧了林鸥几眼,从口袋摸出片清凉湿巾递过去。 她不受高温,出来接人特意带了几片。 “今天带你看看这里。” 回五楼给林鸥找了套夏装换下长袍,池渔字面意思上地带她上下左右转了圈。 屠宰场北区大片空地,建筑集中在南区。 池渔专心盘算计划,没怎么开口。 林鸥几次想说话,看她心不在焉的,又咽回去。 好在建筑结构比较通透,看一层通整一幢楼,池渔走累了,就在一楼停下,“我在屠宰场住了几天,没……” 刚想说没碰到灵怪,池渔突然想起了陶吾和老陆,及时改口道,“没什么奇怪的事情。” “嗯?” “……挺太平的。” 除了—— 杀手跳楼自杀被神兽生吃; 神兽自愿无偿给她当了一晚上保镖; 神兽下雨天送她回来; 地下冷库吊着三个杀手,而他们正遭受方便面酷刑…… 有那么一瞬间,池渔怀疑出借计划到底可不可行,但她缺钱。 再说,林鸥来都来了。 于是她捏着手心道:“拍摄方面我不懂,你要是用场地,器材布景什么的需要自己找人弄。东五楼不能动,我要住,地下冷库……算了,过会儿我给你看平面图,不能动的区域我标出来,其他的应该都可以。” 池渔以为自己已经算明示了,没想到林鸥的重点全然偏斜。 林鸥问:“你看我直播了?” 池渔转眼看窗外,“没看。” 林鸥肯定道:“看了。” 池渔不耐烦跟她争论这个,坦诚道:“一小段。”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林鸥笑得很开心,“我就知道那两个小号是你。” 池渔轻咳了声,“那你觉得呢?能配合的我尽量配合,水电消耗之类的你付。” “哎哟我的渔宝儿。”林鸥揽上她的肩膀,“你这么照顾姐姐,我都不好意思了。” 池渔绷紧了后背,克制住抽身的冲动,“不是照顾,场地租出去要收费的。” “我还怕你不收费呢。”林鸥说,“你就做我一单生意吗?” 池渔不置可否。 丝毫没泄露收预付款熬过这个月的真实想法。 “噢哟,我的渔宝儿,守着这么大一座金矿你卖石头,傻的你。”林鸥笑得弯下腰。 池渔趁机抽身离开。 林鸥:“行了,你想拿这场子赚钱很容易的,我早就找专业人士做好了商业计划。那天吃火锅我就想跟你说来着。你说吧,是想躺着赚钱还是飞着赚?” 池渔一怔:“……什么?” “什么什么呀。”林鸥笑够了,清清嗓子,“躺着赚钱你就当包租婆,做好公寓租出去,就算比市场价低三成,也保管月收百万。飞着赚钱是把生产线做起来……” 意识到被对方带进早就设计好的圈套,池渔抬高声调:“池丑。” 林鸥一噎。 池渔揉着胀痛的额角,“你说的那些我不考虑,你回去吧。” 她觉得自己很可笑:听网约车司机说屠宰场闹怪事,就以为林鸥是想借场地拍片子。 拍一条视频至于费那么大周折吗。 态度转变得很突然。 林鸥看她转身上楼才反应过来,亡羊补牢,“那拍摄的事情……” “再说吧。” 林鸥走后,池渔来到514。 小王八住的乐扣盒旁放着她没喝完的酸奶。 池渔拿起酸奶,咬着吸管翻起了手机通讯录。 联系人屈指可数。 一个池亿城,一个王姨。 林鸥号码没存,在通话记录。 满足愿望达成目标需要付出相应代价,有时候是时间,有时候是金钱,大多时候两者都要。 她要的东西很少,却依然要解决最现实的问题。 但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做,甚至找不到人问怎么做。 小王八翻出乐扣盒,稳稳地爬上池渔手腕,但爬上来后似乎没站稳,脑袋“嗒”地磕上手机屏幕,拨通了王姨的电话。 ——会打电话的小王八? “渔宝儿?” 池渔定定神,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她抓住了。 “你有老陆的联系方式吗?或者你帮我问下,陶吾那边房子租好了没。” 她记得很清楚,眼刀男跳楼那晚,老陆卖惨时提到陶吾要交的房租不太够,要想办法凑。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神兽落魄到没钱租房的地步,但那边有需求,她这里—— “没租好的话,屠宰场空着也是空着……” 池渔三言两语讲完,王姨说了声“等下”。 挂断。 大约一刻钟后,楼下响起洪亮的呼唤:“渔宝儿。” 听声音在正下方,池渔探身出窗外。 王姨面上难得挂着微笑。 她左边是陶吾,右边是老陆,身后跟着一群不明生物。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时间改11点。 - 每篇都想尝试点不同的东西,这篇也是。 开篇线索有点多,后面行文风格会尽量走轻松路线。 恳请大家多点耐心多点关爱(鞠躬 第十一章 池渔仿佛走进了升级版弗兰肯斯坦的实验室。 变态科学家分解完猪马牛羊鸡猴鱼,蒙上眼睛玩起连连看: 看那个抱水桶的壮汉怎么顶着硕大牛头; 牛头人旁边那位虽说生着一张和气的娃娃脸,却是一身曳地长毛; 长毛腿边卧着的披鱼鳞的尖嘴田园犬相对还算正常,可跟它挨着的黑猪躯干两侧各长一颗脑袋。 一坨黑乎乎的东西从牛头人环抱的水桶飞跃而出,落在池渔脚旁。 这条“鱼”倒是替双头猪长了缩小版的后半身,弯曲的尾巴尖甩来甩去,硬挺着把头转向池渔。 “鱼臽(xiàn)父鱼,诨号猪猪鱼。” 老陆蹲下-身,双手捧起猪身鱼,放回牛头人的水桶。 桶里还有一只圆滚滚的河豚,扑棱着翅膀似乎也想跳出去看看世界,被牛头人眼疾手快按下水,“老实点!” 池渔往后退了步,不忍直视壮烈乃至于惨烈的奇观,视线转向陶吾。 嫁接失败的异兽各有各的奇形怪状,人形化的陶吾独树一帜,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唇角自然上翘,颇有些笑看世人痴的独立。 两人目光相碰,池渔偏了下头,指向后方,“跟我来。” 刚踏上楼梯,异兽们炸开锅。 “不愧是敢从陆伯手里要钱的女人,太淡定了叭!” “就是煞气好重。” “……饿的,我听到她肚子咕咕叫。” “不是饿,小池总单纯心情不爽,长期精神压抑。阿植,你要不摘片叶子贡献给小池总?” “我就剩两片叶子了狌哥,别紧着我薅。” “……嘘,她好像在看我们。” “她真的在看我们!” 池渔在心里直翻白眼。 老陆“嘘”了两声,异兽们顿时安静。 池渔收回目光,就地坐在台阶上,“事情是这样的——” 她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穷而思变,打算以抵免房租的方式雇保镖的意向。 陶吾毫不犹豫,“好啊。” 池渔字斟句酌道:“我需要你在未来一个月尽可能地保证我的人身安全,但你不能干扰我的行动。” 陶吾点头,“没问题。” 对面实在干脆利落,池渔犹豫了下,问:“你不问问我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还有我打算做什么?” 陶吾看着她,“都没关系,我会保护好你。” 池渔慢慢站起身,脚下却是一种奇特的悬空感,就像连熬了几个通宵,搞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也像那天被陶吾拦腰抱起。 冷库吊着三名杀手,她放了狠话给池子,并不担心对面就此偃旗息鼓,还她安宁。 出于某种目的,池渔甚至期待未来碰到更多的危险对手——她需要大量实际演练,而不是被人像金丝雀一样周密保护。 所以陶吾答应得越爽快,她心里反而越犯嘀咕,“你真的知道自己接了什么活吗?” “有很多人要杀你,我保护你不被杀。”陶吾说得很随意,“小菜一碟。” 池渔脚底踩棉花似的回到嫁接现场。 看到她来,异兽们纷纷闭上嘴巴,静默如虚拟投影。 “小池总好。” 壮硕牛头人举高水桶,率先和屠宰场老板打招呼。 两条鱼“咚咚”撞着桶壁。 小池总冷漠地不予回应,转向老陆,“我没说过在这里办异兽展览会吧,陆、伯、伯。” 老陆嘿地一笑,“这不是听说小渔儿准备招租嘛。” 王姨举手:“我说的。” 老陆说:“所以我给你带客户来了,你要是想的话,我还有更多客户。” 池渔断然否认:“不,我不想。” 她对王姨怀有一份感激,这是她没当场赶人走的主要原因。 冲王姨的面子,她多说了一句,“我和陶吾短期交易,没想过对外出租。” “租一个也是租,租多个也是租。”老陆向远处的陶吾招招手,示意她过来,“我们陶吾虽然厉害,但是你要做的事光她一个不够。” 他意有所指地用鞋尖踢地板。 池渔的心情有些微妙。 从和池子宣战的那一刻起,她的世界只剩下两件事:复仇,以及无关紧要的杂事。 她的复仇不受任何人或事物的影响,陶吾充其量也只是身怀绝技的保镖。 陶吾是神兽? 神兽照样要去工地搬砖赚血汗钱,还要东拼西凑交房租。 这群外表别具一格的异兽看习惯了,其实跟一群农民工没什么区别。 但现在,老陆一个动作把两者强行联结。 好像在演独角戏。 本来聚光灯只打在她一个人身上,她完全沉浸在戏里。 突然,台下亮起强灯,她一瞬间出了戏。 不仅如此,观众们纷纷涌上台,彻底打乱了节奏。 池渔退了一步,收整情绪,问:“你们为什么要租房?” “你们有生理期,我们也有。”老陆百无禁忌,“受月亮潮汐影响,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化形期,睡着了,或者精神过于放松,很容易无意识脱离人形回归本体。” 池渔不由瞥了眼陶吾,“比如陶吾发饭困。” 陶吾回之一笑,双手枕在脸侧,摆出睡觉的姿势。 池渔随即抹开视线。 ——这神兽总是冷不丁从“笑看世人痴”无缝切换到“世人笑看痴”。 “对。但是陶吾比较特殊,变形很轻松。”老陆说,“他们不一样,每一次变回人形都需要时间积蓄灵力。所以大伙一般搭伴合租,化形期的时候互相有个照应,也是避免暴露。” 众异兽看出她态度有所软化,七嘴八舌加紧攻势—— “小池总,你收留收留我们吧。” “我们每个月就那么几天静悄悄来,静悄悄走,保证不打扰你。” “我们也付房租的。” 有只乍一看挺正常的山羊异军突起,三条舌头有条不紊“突突突”地往外扫射: “同是生活在现代,非人艰难有谁知,有头有脸有名字,无奈没有身份证。 “少了一张身份证,打工一概黑工头,摆摊就怕城管瞅,更愁出门查盲流。 “虽然混的不咋地,好歹宝贝压箱底,傍身技宝握在手,才能幸见小池总。 “道德绑架咱不要,栖身之所靠真诚,若您愿伸援助手,恩德必将结草还。” 不知何时,众异兽停下来,专心听着山羊饶舌。在牠中场休息把头伸进水桶舔水时,不约而同地“啪啪”鼓掌,有的更擦起眼泪。 “羊小妹好样的!” “羊小妹说的就是我们的心里话,小池总,您考虑考虑?” 池渔默不作声。 羊小妹喝了几口水,白话道:“请您相信我们是非常有诚意的,阿植——” 她用犄角顶了下长毛娃娃脸的上臂,一根长红叶子的四棱青瓜从长毛的腋下钻出来。 “植楮,我们叫‘阿植’。清代中期成的精,现世绝无仅有的解忧神药,能够根治抑郁症,完整叶子市面上千金难求,一般人碰都碰不到。” 红叶青瓜阿植从犄角滑到羊小妹脊背,继而顺着尾巴落到地面。 羊小妹用后蹄子把它拢到前面,语重心长道:“阿植,得抑郁症的人那么多,你不能简单粗暴只知道薅叶子。你可以煮叶子做解忧水,花做香精。果子你自己留着,说不定哪天还能找块地种。” 阿植晃晃叶子。 “但是,”羊小妹话锋一转,“给小池总的一定要是最好的,知道吗?” 小青瓜不知从哪儿长出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一片叶子,爬上羊小妹的犄角,抻长了瓜身递到池渔手边。 池渔没接。她站累了,懒散地往神兽保镖身上靠。 陶吾身形一正,调整姿势微微侧身,让她靠得更舒服。 池渔越过小青瓜和羊小妹,看向逗鱼的老陆。 “我还有个问题,为什么一定是屠宰场?” 别看众非人卖惨又上供,装傻带充楞,其实精得很,有意无意避开了关键点。 放眼海城,空置房屋多的是。神兽来去自如,化形期一个月就那么几天,随便找个地方就过去了,没必要费尽心机咬定屠宰场。 非人们面面相觑,王姨也扯了下嘴角,跟老陆眉来眼去。 到这时,池渔耐心告罄。 之前有个非人没说错,她确实饿了。 饥饿使人暴躁。 “不说?”池渔腾地起身,边往电梯间走边掏手机,“我叫外卖了,你们自便。” “老板,”陶吾几步跟上来,伸手盖住屏幕,“不要点外卖,不干净,我帮你买,全城成品保证十分钟送达,比外卖更快。” 闻言,池渔脚下一顿。 羊小妹抓住机会“咩”地叫出声:“我坦白!” “屠宰场是方圆两千里为数不多从建国——啊咩,不可说年代——延续到今天没被人类翻挖的老地,灵力超绝充沛源源不断!” 池渔置之不理,和陶吾一块进电梯。 光可鉴人的金属映出一团模糊的奶白色影子,和一张没有感情的复仇者的脸。 池渔后退了半步,用视线勾勒人形神兽侧脸的精巧线廓,语气毫无波动,“我请你做保镖,不是做狗腿子骑手。搞清楚自己的定位,可?” “可。” 一小时后,饱食一餐海西美味私房菜的池渔查了下账户余额,探身出窗台。 非人们齐刷刷抬起头。 “全毛坯,无房管,月租八百,只租一月,只收现金。” 作者有话要说:池渔:真香。 陶吾:……老板是在说我? 第十二章 江女士过世那年,池渔在暗网找过杀手。 暗网被称为“深层网络”,采用多层次加密多节点编码系统,搜索引擎无法捕捉,用户需通过特定的隐身软件方可访问。 因为难以监管和追踪的高隐蔽性,暗网充斥着大量非法交易平台——买|凶|杀人比比皆是。 池渔甫接触暗网新大陆,卯足劲在所有能找到的网站发布了悬赏任务。 半个月过去,她收到一条回复:[这位老板有空了解下行情,大家讨生活的,不讨饭。另,感觉你年纪很小,作业做完了吗?] 四年级小学生池渔就郁闷地去写作业了。 写完以后她不死心地去看了别人发布的暗杀悬赏,发现别人的赏金单位是电子货币,虽然数额低,换算通用货币,最少比她提供的奖金高出九百多倍。 小池渔通过进一步计算知道,她要一分不花攒够三十年才能雇得起杀手。 也不一定。 比较历年猪肉价格,预测物价上涨趋势,三十年后通货膨胀的概率很大,她照样雇不起。 所以有时候池渔既纳闷哥姐们哪里弄来的钱请杀手,又唾骂铁种马池亿城一毛不拔活该当鳏夫——除了每月低保,池亿城从不给子女现金。 非人们蜂拥入住屠宰场这晚,池渔去了冷库。 杀手二号二耙子反复哀求“给我水”,杀手一号一口一个“我neng死你”。 唯独被陶吾吓得尿裤子的杀手三号依旧昏睡不醒,偶尔发出含糊不清的梦呓。 池渔专心听了会儿,发现和眼刀男跳楼前念叨得差不多,杀手三号念叨的也是某种外语……或者咒语。 夜深人静。 池渔躺上床,脑海里隐隐约约闪过一个念头:眼刀男跳楼自尽是因为陶吾,杀手三号至今人事不省疑似神经错乱也是因为陶吾。 为什么? 明明是团没有攻击性的奶白小毛球。 池渔小幅度翻身,约是神兽感官灵敏,听到动静微微侧目,惯常挂着——反正比月色亮眼的笑。 这么爱笑干嘛不去卖笑,犯得着打白工。 池渔拉上眼罩。 一夜无梦。 睁眼下意识看门口,不见陶吾踪影,床头柜上有一杯放了绿叶的清水。 水意外甘甜,池渔一口气喝光,没留心叶子也顺道滑入口中。 甘甜原来是叶子的作用。 出去逛了圈,仍没看到宣称24小时贴身保护的神兽保镖。 毛坯是名副其实的水泥毛坯房,除了池渔住的那套,其余的连门都没装。 余光掠过的尽是外形不拘一格的非人。 想着腾出来的抽屉已经被非人们的零钞填满,池渔考虑要不要买点布帘当门窗。 楼梯口卧着一只毛发棕黄胡子苍黑的……女羊。 羊小妹欢快地一跃而起,“小池总早啊,小池总在找陶吾吾吗?陶吾吾去买早餐了很快回来。小池总放心哦,陶吾吾交代过了,她不在的时候我们会保护好你的。” 三条舌头有条不紊地说着人话。 “别看我们在化形期,正因为在化形期,比一般人还能打的哦。特别是我们阿牛哥。嗨,阿牛哥!” 池渔扭头一看,从房间走出的牛头人环抱水桶,碰上她视线慌忙低头,紧张地抠起铁桶漆皮,“小池总早上好。” “以前我摆地摊碰上臭流氓,都是阿牛哥帮我打跑的。”羊小妹俏皮地甩着尾巴,“我们阿牛哥啊,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牛头人眼神闪烁,后背贴上了墙壁。 “武艺千般阿牛郎,夜挑八百恶人肠,昔日替天行道义,而今解难离困危……” 羊小妹陶醉于自己的即兴说唱,没注意小池总的脸色多云转阴,不知为何戴上胶手套。 牛头人看得清,抠秃了铁桶翘起的漆皮,拼命给她使眼色,“羊小妹!” 羊小妹转向池渔,“命运……” 池渔招招手,“来。” 羊小妹踢着“哒哒哒”的小蹄子蹦蹦跳跳过来,不忘唱全,“多舛小池总……” “张嘴。” 羊小妹听话地张开嘴。 池渔飞快帮羊小妹的三条舌头编好麻花辫,“好了,闭嘴。” 陶吾提着早餐从楼梯间出来,羊小妹“呜呜呜”地还没闭上嘴。 “我下去了,不用跟。” 池渔接过陶吾递来的早餐,径自去电梯间。 * 早餐豆浆小油条加金鱼馄饨,并一两生煎。 馄饨汤紫菜和蛋花料很足,放了虾皮,点了麻油,鲜香扑鼻。生煎咬开皮,肉香随流出的汤汁四溢。 包装普通,没标明餐厅信息,味道是真好。 生生馋醒了杀手一号和二耙子。 不过有可能是被洗牲畜用的高压水枪冲醒的。 池渔吃了三分之一有了饱意,忽然反应过来她是不是连陶吾那份也拿走了。 随即放下刚准备插吸管的豆浆。 转念一想,管她呢,反正跑得快,自己再去买呗。 于是又拿起来。 但豆浆的甜腥冒出来,她还是没喝。 二耙子哭出气喘,“给我一点……求求你……” 杀手一号忙着舔头发流下来的水珠,听到二耙子说“我什么都告诉你”,只是啐了声,没像昨天那样叱责他。 “扛这么多天,你们也挺专业的。” 池渔转手往杯盖倒了一点豆浆,用长镊子夹着送到二耙子面前。 吃够了调料齁咸的方便面,微甜的黑米豆浆不亚于珍馐美味。 二耙子红着眼眶抿干净杯盖的豆浆和蒸馏水,虚弱地哀求:“再给我一点……” “先回答问题。” “您问。” “你们三个搭档多久了?” 杀手一号对二耙子的态度虽有点居高临下,但看得出有交情在。而且,那晚上三人表现出的默契也非一朝一夕能养成。 “七……我想想,八年了。” “哪里接的任务?” “经纪人发的。” “你们跟经纪人怎么联系?” “短信。” “说详细点。” “一般是经纪人给我们发信息,去某某商场的某储物箱取东西。有时候是资料,有时候是一次性手机,现场指示。” “除了你们,经纪人手下还有别的人吗?” “有。” “你们对其他人了解多少?有联系渠道吗?” 二耙子瞄了下杀手一号,底气不足道:“大家干的是送命的买卖,有啥好联系的。” “经纪人从哪里接单?” “您问到商业机密了小姐姐。”二耙子忍不住问,“你咋不问谁想杀你?” “我知道是谁。” 二耙子挤出个看不出是哭是笑的表情,“你问的我都照实说了,能……能再给我口豆浆吗?求你了。” 池渔给他加了一杯盖。 这时,杀手一号问:“你是不是姓池?” 池渔沉默了下,决定收回“挺专业”的评价。 “你们做业务都不事先调查目标详情的么?” 二耙子又惊又喜,而且喜大于惊,“你真是小池啊?” 池渔拿走他没喝完的豆浆,凉凉道:“现在知道,晚了。” “我们哥仨办事没那么讲究,雇主提供照片和方位,阎王爷才管你姓甚名谁。”杀手一号低沉地笑了声,一扫往前的阴冷,“你说你十四岁被人关过,我估摸下来应该是你。” 二耙子插话道:“关你那帮傻叉车里睡觉开空调没开窗,憋死了。嗐,早知道是你,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 “看来你们杀手间消息蛮灵通的。” “是你在我们杀手界太有名了,小池。”二耙子腆着脸说,“商量个事儿,你别给我们吃方便面了行不。真的。再吃下去就腌木乃伊了。” “还有别的传说吗?”池渔掰了一半小油条给他。 “有有有!”二耙子感激地直点头,吞下油条,迫不及待地说,“第一次听说有人分期付款付佣金,目标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是你吧。我听说的时候,跟我大哥说这人是出来搞笑的吧,分期付款谁接。” 杀手一号接话:“还真的有人接,是个吸面粉的。” “吸面你知道吧。就那个,反正得定期吸,不吸会死。” “说回来,吸面的收了定金当晚就出去买面,结果好死不死碰到个钓鱼的,就被抓进去了。后来雇主还找吸面的经纪人要定金,还个粑粑的定金。” “经纪人烦了,干脆自己找人免费给他们套麻袋。” 池渔:“……哦。” 一时不知该感慨她哥姐果然一如既往没出息,还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忽然又想起给她留言的那位暗网用户。 在悬赏网站写下讨生活的,是个也要吃饭喝水的人……吧。 池渔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们的手机在哪里?” 临上去前,她把三名杀手放回地面,留下小油条和两只生煎,不顾二耙子百般哀求,带走了吃过的馄饨。 出电梯便看到房间门口站着林鸥。 羊小妹在林鸥的抚摸下闭紧嘴巴呆滞如鸡。 “渔宝儿。”林鸥胡撸了两下山羊耳朵。 池渔沉下脸:“你来干嘛?” “我戏服落你这儿了,是商家找人手工做的。上次拍了一半没拍完要接着拍,着急用。”林鸥连忙说,“我给你发了信息也打过电话,所以就……” 池渔进去拿了叠整齐的黑色长袍出来,“没洗。” “哪能让你洗。”林鸥拿了衣服不着急走,一把揪住战战兢兢想溜走的山羊的尾巴,“……屠宰场老板终于准备宰羊练手吗?” 池渔还没想好怎么解释,羊小妹咩地一声惨叫:“不要哇!!” 林鸥抱起双臂,看了面色如常的池渔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揪了揪耳垂,镇定自若道:“什么时候动手?杀完以后怎么弄,烤全羊还是煲羊肉汤?” 一道影子猛地朝她扑过去。 山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抱着林鸥的大腿痛哭流涕:“别别不不要杀我我不好吃啊呜呜呜!” 作者有话要说:池渔:#打卡# 今天槽神兽了吗?槽了。 陶吾:不,你没有T^T 第十三章 气氛一度……并不尴尬,也不凝固。 化为人形的羊小妹摆脱了舌头打结的困境,说起人话。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化形了可能这里灵力太充沛了我受不了。我不是羊,啊我是羊我现在是人……” 林鸥仍是双手抱臂的姿势,神色趋向冷静乃至平和。 池渔看过林鸥热度最高的视频。 几年前,林鸥因缘际会被选入一档大型逃生节目直播。 节目常驻嘉宾是当时一对捆绑营销的流量明星,每期另有四到五名素人嘉宾。 不算大爆,但有不少流量明星粉是节目的固定观众。 节目一大特色是观众自己可以切换视角,所以大部分观众都会选择素人视角看两位明显如何发光发热。 林鸥加入时,节目进行到第三期。 男女明星提前看过剧本,而且参加过两期,对节目风格有所了解,大致路数安排得明白,素人是他们的背景板和炮灰。 但林鸥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第一关鬼屋,灯光迷幻,魔怪恐怖,其他素人尖叫连连鬼哭狼嚎,女明星也扭腰往男明星怀里钻。林鸥排除干扰,从容不迫地找到钥匙打开出口,男女明星才刚刚开始他们的表演。 一时之间,林鸥视角下的男女明星白痴无脑。 男女明星视角下的林鸥宛如救场大佬。 下个关卡是险桥逃生。 女明星自言自语:这桥看起来有点儿危险啊。 男明星蠢蠢欲动:英雄救美我准备好了。 女明星刚小心翼翼地上了险桥,林鸥从人群中一步上前,抱回按剧本走的女明星,毫不留情地训道:“这桥晃得都快赶上甩脂机了,没见直往下掉砖头啊,危不危险心里没点数?” 转身又对傻掉的男明星冷嘲热讽:“愣着看人往水坑里跳不知道提醒一句拉一把,不是蠢就是坏。” 接着林鸥被工作人员拉走,再没回来。 男女明星的经纪人认为此人极大影响节目效果,和节目组交涉让她下播。 但录播视频被男女明星的对家买了热搜,流传了相当一段时间,后来男女流量糊穿地心,林鸥反而在密室逃脱直播领域风生水起。 智商高,能打,颜值不低,林鸥被称为林总攻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所以池渔对林鸥在自己面前的过分热络,感觉很是微妙,但她相信这种阵势吓不倒林主播。 然而羊小妹一心以为林鸥把她当成待宰羔羊,情急之下潜能爆发化为人形。 非人前辈告诉过羊小妹,当场变人会把普通人吓得三魂出窍。 她便以为林鸥的沉默是惊吓过度。 “对不起我不该吓你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羊小妹抱起林鸥的手放在自己肩膀,手臂,“你摸摸看,我有血有肉真的是人,呜呜呜你不要不说话不要害怕。” 林鸥顿了下,反问:“难道不是你在害怕吗?” 羊小妹打了个嗝,转头叫起阿牛哥。 牛头人出来时,林鸥饶有兴致地问:“羊有了,牛有了,猪呢?” 被点名的双头猪从房间里跑出来,“有有有。” 池渔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径自回房。 ——月租八百,没有房管,租客们遇到问题请自行杀人灭口,不然就搬。 一团颜色极淡的雾气跟着她进去。 池渔心有所感,叫了声“陶吾”。 雾随即变成人形,站在卧室门洞充当门板。 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池渔已经习惯了悄无声息的出场方式。 陶吾现身之前她有感应——后颈会有很轻的、类似被微风拂过的感觉。 奇怪,或者说令理智大敲警钟的是,她并不反感陶吾的神出鬼没。 就像家里养了只宠物,冷不丁从哪儿冒出来,不会把人吓一跳,反而很欣慰:哦,小淘气你来找我玩呢。 更让池渔想不通她用什么方法把两人吓疯吓自杀。 池渔找出便笺纸,写下杀手一号告诉她的地址。 杀手执行任务很少带自己的手机,避免失手后暴露私密信息。 陶吾捏着纸条说:“老板的字好看。” “是吧,我也觉得。”池渔赞同地点头。 小时候江女士盯她练字,行草隶篆楷样样都练。后来记日记了,参考草书和处方体编写了一套新字体——除了自己谁也看不懂的那种。 看陶吾上下颠倒拿纸条,池渔体贴地问:“认识吗?” “不认识。”陶吾诚实道,“老板告诉我好不好?” “我是老板,我很忙,找别人问。你去这地方找一只黑色带桃花帖的手机,晚上十二点前回来交给我。” “好吧……那我去了。”陶吾挠挠头,从口袋摸出棒球帽,越过阳台化为白雾,消散在风中。 池渔看着她离开的窗口,拍拍脑门,提醒自己专心。 过了会儿,回头又看窗台。 啧。 有点酸。 她要有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能耐,也不用辛苦提炼致幻菌。 用提炼出的致幻成分做好喷雾,陶吾带着午餐又从窗台跳下来。 鼻尖红扑扑的,冒着细汗,两颊染了层薄粉。 午餐是葱油菜心,炖肉烩豆腐,蘑菇鸡茸汤,二两米饭。 没有餐厅标识,但扑鼻的清香实实在在。 “太多了。”池渔拿出乐扣盒分拨出三分之二。 陶吾摇头,“我不吃。” “哦。”池渔继续拨食物,“手机找到了吗?” “找不到。” “老板现在还忙吗?”陶吾拿出纸条,“告诉我怎么念好不好?” “不忙,不好。” 池渔以为陶吾会生气,至少有点不高兴。 但没有。 不用去工地,陶吾没再穿灰扑扑的劳工装,穿的是池渔给她的短袖和牛仔裤。 皮肤白晃晃得反光。 眼睛——猫科动物的特征不再那么明显,眸色浅淡,阳光洒在瞳孔,澄澈得像宝石。 灵动,恬淡。 “那你一上午做了什么?” “找。” 凭谁也看不懂的字找地方,其实挺难。 陶吾回那晚生擒三名杀手的江边,重新记下三人的气息,勉强试着回溯踪迹。 在江边伏击小池总前,三人去过很多地方,最后,陶吾找到海富商厦附近的地铁站。 但地铁站是人类最为密集的场所,又过去那么多天,三人的气息早就消散了。 听完神兽保镖汇报完上午工作,想到她在超市一字一字比对品牌,池渔慢慢地绽开一个不甚明显的笑。重新工整地写下地址门牌号,又用平板调出地图,给她标出路线。 “这次能找到了吧?” 池渔偏过头看被自己戏弄了的神兽。 神兽把脑袋凑过来,在池渔来不及避开时,用额头碰了碰她的。 说不上什么感觉。 就好像周遭的熏烟和粗糙的水泥墙齐齐退开,空间无限放大,但又不至于空旷得让人心慌。 也像热爱攀岩的人登上了最高峰,放眼望去一片茫茫,天高地远,山峦逶迤。 即使清楚自己很渺小,却在那一瞬间凌驾全世界。 “一定。” 陶吾一走,池渔立刻坐上约束椅,按下锁定键,打开摄像机,在意识迷乱之前按了两次计时器。 ——作妖神兽,乱我心智。 致幻菌喷雾的效果持续了三刻钟,比池渔预计的时间短了一倍还多,以至于出门看到走廊二十来只奇形怪状的非人围着林鸥,她不禁怀疑效果还没过去。 林鸥发挥联想能力,不动声色地套着羊小妹和阿牛的话。 “听说屠宰场闹鬼,有些人认为杀生太多,煞气重,时不时有动静,无人机航拍有时候拍到一团团黑影,是你们弄出来的吗?” 羊小妹大力摇头,浑不在意羊角鞭梢打在自己脑门啪啪作响,“不是,我们是灵,守天道法理。以前闹的是魔怪。” 林鸥问:“有什么区别?” 羊小妹歪头眨眼:“林姐姐,你看我是不是特别可爱呀。” 林鸥笑眯眯的,“很可爱。” “魔怪跟我们妖怪啊灵兽啊不一样,魔怪长得特别丑,闻着特别臭,说话特别冲,心眼特别坏。他们看这里没人,偷偷跑进来鸠占鹊巢作威作福,不像我们,我们都付房租。” 羊小妹是个单纯的羊小妹。 有时候,有些非人辨别人类是善是恶很简单,看对方的气运。 看得出林鸥的气运线平直无波动,因此断定她对妖怪没有恶意。 相处越久,越觉得林鸥跟外面凶神恶煞大惊小怪的人类都不一样,非常平易近非人。 尤其她和小池总是姐妹,这让羊小妹对林鸥一见如故。 其他非人也有同感: “林总人好好,不愧和小池总同出一源,啊不是,半源。” “系呀系呀,小池总就是凉飕飕的,林总好暖。” 抬头看到黑着脸的小池总,两只唠闲话的非人贴着墙根溜走了。 林鸥拉着池渔给她介绍非人。 池渔认识头上长红叶子的青瓜“植楮”,牠总是赖着当床的长毛娃娃脸叫“狌狌”。 牛头人全名牛魁。 他怀里二十四小时不离身的铁皮水桶养了两条鱼,一条老陆那天介绍过了是猪猪鱼,还有一条长翅膀的河豚大名“飞鱼”。 听林鸥介绍完一圈,池渔语带讥讽:“你知道得真多。” “我知道得太多了。”林鸥幽幽地说,“所以为了大家安全,我只能自我缄口。渔宝儿你放心吧,我跟公司请过长假,以后离开屠宰场我会自愿接受非人监督。” 池渔眼前一白。 特制致幻喷雾除了使人精神紊乱白日做梦,另一典型后遗症是无法控制言语。 “脑子有海屠宰场也没有精卫帮你填啊,池丑。” 这话一出,林鸥终于有点儿知难而退的意思。 羊小妹缩缩脖子,诺诺插话:“其实有。” 第十四章 当天晚些时候,池渔登上西墙。 墙让陶吾凿过凹槽,外表看不出来,实际空间能容三到四人,是通览南楼东楼的狙擊点。 据说为了吸收月露精华,非人们到了晚上三五成群相约北区空场,地面升腾起如丝如缕的半透明烟雾,虚虚遮掩了非人的躯体。 如果不是清楚看到牠们走进烟雾,人形羊小妹左顾右盼,不时弯腰或踮脚跟谁说上一两句,丝毫看不出雾中有东西存在。 十点二十,滨江道的沿江观景灯悄然熄灭,月华愈发明亮,羊小妹爬上眼刀男开来又被池渔开进来的白车,大字展开躺车顶。像个开不起空调只好露宿纳凉的小可怜。 “东楼一个人,南楼一个人。移动速度非常快。目前已通过人类的工具爬上二楼,向四楼进军。”小青瓜阿植嘿吼嘿吼地爬到池渔身边,末了,补充一句,“精卫说的。” 精卫填海的神话传说在池渔这一代小学生尚且广为流传,又是天帝的女儿,又是填海造陆的壮士,总之自带了不起滤镜。 但现实里精卫是一只交不起房租徘徊在门前马路下的白嘴乌鸦。 “哦。” 小青瓜传达完信息哎哟哎哟地蹭着墙面滑下去了。 屠宰场南四楼、六楼和东五楼、六楼共有六个房间亮着灯。 租客们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毛坯房没门没窗户,都给了池渔极大便利。 杀手大约没想到这地方如此敞亮,刚上来的时候走得小心翼翼,一步要机警地前后左右看四次,并低头三次。 后来每经过一个门洞,只是往里张望一两眼,快速接近亮灯的房间。 一切都在池渔的观测之下。 其实应该让林鸥推荐几款隐蔽式摄像头的。青瓜阿植第二次嘿吼嘿吼爬上来时,池渔漫不经心地想。 再想想一套设备的成本估计她负担不起,遂作罢。 “外面又停了两辆车,每辆车三个人,目前在车里没动静。”阿植说,“精卫说的。” 池渔把眼睛从瞄准镜后挪开,肉眼看了下北区空场。 白车车顶上看不到羊小妹,她也被愈来愈浓的青灰色雾气所笼罩。 林鸥最后还是被池渔冷言冷语赶走了。 临走前她和羊小妹交换了联系方式。 屠宰场是池渔的狩猎场,非人为了据说超绝充沛的灵力软磨硬泡住进来,可视为自愿承担风险。 林鸥不知者瞎胡闹,有多远滚多远别来碍手碍脚。 ——她是这么想的。 但听说外面还有六个不速之客,看到南楼404被杀手丢进去的煙霧彈的橙色气体瞬间填满,心说还好林鸥明智地选择离开。 八个杀手。 看来分家后哥姐们手头阔绰了不少,不再是分期付款的抠搜做派。 池渔照旧把这笔账算到老大池子头上,反正他既是子寅卯辰的老大,也是哥姐里金字塔顶层的那几个。 丢煙霧彈的杀手A等了十秒,冲进烟雾。 又十秒,杀手A从404出来,前往南楼楼道。 另一边从东楼上去的杀手B到了五楼。 五楼走廊的墙插插着小灯,也有随手丢下的小垃圾。种种迹象表明屠宰场的主人住在东五楼。 杀手B谨慎地查看了前三盏小墙灯,到了第四盏脚步不停,只是乜斜一眼,匆匆走过。 “小王八。”池渔侧过耳朵,用耳廓蹭了下小王八的壳,“保护好你的地盘。” 她瞄准514内的一点荧光。 小王八的房间依旧放着四座定制连弩,发射开关上贴有荧光贴。对面是池渔的住处,也是四到六楼唯一装门的单元——临时编号516。 今晚,516的门敞开。 越过窗,池渔看到杀手B在516门口停了下,随即往里面扔了颗煙霧彈。 默数到三,池渔开了枪。 煙霧彈的橙色气体散去时,514的荧光贴中心多了一点黯淡。 子弹打中荧光贴。 二十四支箭头换成麻醉针的弩-箭同一时间射出,总有一支能射中目标。 杀手B趴卧在门口一动不动。 他和同伴杀手A显然有联络设备。即便麻醉剂发挥效果再快,如果这次的杀手够机敏,足够向同伴传递警告。 事实也正是如此。 爬进南楼楼道的杀手A迟迟不见行踪。 小青瓜阿植又爬上西墙,叉着两条筷子般的细腿立在池渔肩侧。 池渔“嘘”了声。 宣战后的第一次针锋相对,她凭借的是对方的轻敌之心。历年来私生子雇的杀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鲜少有失手的。关于她的传闻并不足以让刀口舔血的杀手望而生畏,继而却步。 她必须专心。 和杀手A的耐心较量以对方的失败而告终。 第三枪,池渔打中了猫腰从南楼转东楼的杀手A。 槍管发烫。 池渔惋惜地放下3D打印出来的狙擊槍,拿起另外一把。 快递管制越来越严格,能通过快递收取的打印材料都不怎么耐用。 一把最多能连续开四次,再多有自爆的危险。 阿植晃了晃叶子,提醒小池总自己还在。 “说吧。” “外面两辆车开走了,应该不会再回来了。”阿植声音里带着某种喜悦,“精卫说的。” 池渔这才正视一晚上给她通风报信的小青瓜,“为什么?” 阿植说:“小池总等下哈,我去问精卫。” 说去问,青瓜却不动,晃着叶子一副期待的模样。 等了会儿,阿植问:“外面的人走了,今晚不会再有坏人来了,小池总你不下去吗?” “不,我晒月亮。” 阿植蔫蔫儿地贴墙滑下去。 虽然阿植明示她安全了,池渔仍端枪看瞄准镜。 差半小时十二点,陶吾找手机找了一天还没回来。 她独自解决了两个杀手,但陶吾回来前,她不能松懈。 十一点三刻,阿植呼哧呼哧爬上西墙。 “那两辆车上有人抽烟,抽完了随地乱丢烟头,被卫生协管员逮着了,罚了款。然后他们起内讧,说被发现了今晚只好取消行动,明天再来。”阿植说,“精卫说的。” 池渔:“……哦?” 池渔一把揪着小青瓜的红叶子拎它到面前,“谁干的?” 这么晚了,志愿指导垃圾分类的大爷大妈都跳完广场舞回家了,怎么可能还有卫生协管员。 “我只是个传话的我不知道啊小池总。”阿植哭唧唧的,“您问问精卫嘛。” 池渔甩开它,收好装备戴上手套正准备往下放绳子,后颈一阵微风拂过。 一团白雾在和她平行的位置盘旋了一阵子,降到下方。 “哇哦。”阿植鼓掌欢呼,小声感叹了句什么。 池渔只隐隐听到神兽这个词重复出现两次。 “跳,我接着你。” 听出是陶吾,池渔冷笑一声,放下装备箱。 白雾浮出几缕烟气,卡在她眨眼的瞬间,化为人形。 月上中天,照亮人形神兽。 猫科动物的澄黄眼睛一如既往闪亮,只是稍微有些不解:“不回去睡觉吗?” 她似乎习惯仰视人类,问着话,自动自发屈膝蹲下,又坐下来,两条腿自然下垂,多动症似的晃了两下,随后意识到这动作不妥,交叠小腿,规规矩矩坐好。 池渔捏响指关节。 ——神他妈“我们跟人差不多最多体质不太一样”的兽,哪个人类天生体质反重力的? 但她恼火的点不在神兽保镖腾云驾雾。 自从老祖宗过世,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失去控制。 她尽可能无视周遭发生的变化,专注于复仇——她策划了六年复仇,萌发念头的时间更早。任何事都不能阻挠她。 一次两次截胡算神兽仁心义胆。 双方都见不得光,说清楚,你不干涉我我不揭发你,免得被抓进去相看两生厌,搞不好最后还得手牵手唱一出铁窗泪。 可因为非人成批量介入,复仇本身正从地狱难度演变为一群非人陪她过家家。 这让池渔相当意难平。 两人的视线在明暗间交错、碰撞。 陶吾想到什么,从口袋拿出一只黑色手机,“喏。” 池渔被机身见缝插针的夜光桃花灼了眼,接到手也不着急看能不能开机,直接扔进装备箱。 受她情绪感染,陶吾唇角略略下撇,惯常的安适自在收整出几分谈正事的严肃,“我十点钟回来的,没超时。” 池渔呵了声:“给你五分好评?” 陶吾说:“谢谢老板。” 阿植揪着头顶的红叶子,不敢出一口大气。 池渔放弃和她迂回,“我记得我们说好了,你不能干涉我。” 陶吾点点头:“我也记得。” 池渔说:“外面刚才两辆车,六个人。” 陶吾接话如流:“两个丢烟头的,一共罚了四百块。” 池渔了然,“就是你干的。” 陶吾:“……嗯?” 阿植听出味儿来,松开小手,红叶子“噌”地竖直,两三步跨出凹槽,眼睛一闭跳下高墙。 再回来小手指向池渔身后,“精卫说——” “小池总您误会了。”一道听不出性别的声音闷闷地说,“开罚单的是魔怪。” 池渔下意识回头,看到漆黑一片。 屠宰场的院墙筑得像城墙,容她藏身的凹槽后面还有两层砖的厚度。 墙后的精卫问:“您听说过魔怪吗?” 池渔还真听说过,就在不久之前。 精卫接着说:“冒充执法人员罚款是魔怪的招数,魔怪不学无术,专精坑蒙拐骗。垃圾分类那年它们骗了外地游客不少钱,可坏可坏了。” 对面陶吾好像明白了什么,视线渐渐锐利。 池渔转过头跟墙后的声音说:“骗人也是一门技术。” 精卫的声音低了几度,隔着墙好像被装在瓦罐,愈发低沉,“您欣赏魔怪?” “我的意思是,”池渔一面心说为什么要解释这个,一面不耐烦道,“骗是技术,不能叫不学无术。” 可能是陶吾从低处升到高处,仰视变为俯视,眼眸里添了分泠光。 精卫“啊-奥”地闭嘴了。 阿植跳上陶吾大腿,拉了拉她的衣角,说:“小池总以为是你冒充卫生协管。” 池渔抓过阿植,找到它的嘴,扯下红叶塞进去堵严实,含糊地向陶吾说了声“对不起”。 陶吾问:“你真那么想?” 池渔低头看地面,问:“我现在跳下去你还接吗?” 跳进雾里好像跳进一堆棉花里,但棉花里没有呛人的棉絮,柔柔软软,包拢她膝盖以下,甚至连重心不稳的摇晃都没出现。 山林间的自然清香扑面而来,心境豁然开朗。 “我就知道你喜欢。”陶吾也笑了,“晶晶很喜欢的。” 池渔的记忆力还没退化到见人就忘的地步,很快想起被池浩针对的小女孩。“徐晶晶?” “对。我‘醒来’见的第一个人是晶晶。她爸爸是我工头。” 陶吾全然放下被误会的不快,一副敞开胸怀谈心的架势,雾下降速度肉眼可见地减缓。 “她老是被同学欺负,还不肯跟她爸爸说,每次受了欺负就自己一个人去天台。” 离地面还有两三米,池渔绑好鞋带,估量跳下去顶多扭个脚踝,纵身一跃——再次被雾气稳稳接住。 “晶晶也喜欢这么玩。” 那天晚上,池渔没让陶吾守门,“去找晶晶吧。” 作者有话要说:想了想,本章补全吧。 第十五章 闪电划破夜幕,透过眼皮打下层层枝蔓纵横的青紫色电舌,和梦中的雷声交相呼应。 池渔清楚自己在梦里。 因为现实中,她的四肢牢牢固定在约束椅上,解除约束需流畅划出手势密码。 致幻菌第二次测试,她放弃雾化喷剂,改用水煮。 听觉还没完全浸入梦境,捕捉到桌上纸张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她以第三视角旁观自己的梦。 电闪雷鸣,雨越下越大。 江女士又一次发动引擎的尝试失败,恼恨地砸向方向盘,但在即将落下去的瞬间收手握拳,手背鼓出青筋。她咬紧发白的嘴唇,摸摸小池渔的额头,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 “会没事的渔宝儿,相信妈妈。” 话是这么说,江女士抬手抹去了左边脸颊的泪水。 她握了握女儿滚烫的手,又说:“妈妈出去找人帮忙,一会儿就回来哦。” 脸色通红的小池渔闭着眼睛咕哝了句什么,破碎的话语淹没在雷声和车顶噼啪雨声。 江女士笑说:“好啦,渔宝儿乖乖。” 她以最快速度下车关门。 小池渔吃力地抬起身,隔着窗户往外看。 风雨将前面披红雨衣的女人吹成蝙蝠形状,她认得出那是江女士。 江女士顶风冒雨往前走,为了平衡,上半身弯曲佝偻。 池渔知道,当江女士的红色背影被瓢泼大雨吞噬,梦的上半场将戛然而止。 过去十多年来都是如此。 池渔陪着发高烧的小池渔凝望江女士的背影。 江女士走了一段,忽然直起腰,在沉重的雨帘中艰难转身。 池渔猛地一颤,胸口仿佛压下了成吨重的石头。她大口大口喘气,却无法消除梗在喉头的窒息感。 那个梦…… 跟以前不一样了。 十多年了,梦的上半段中断于江女士披红雨衣走入雨幕。 但这次不同,江女士折返回来,用雨帽作挡,擦去副驾车窗上的雨水。 印在池渔眼底的新画面是她模糊的笑脸。 江女士笑起来很美,兼具漂亮女性和母亲既张扬明亮又温柔的美。 即便是暴雨如注的可怕天气,即便她们已经被大雨困了近十个小时。 多年不遇的台风,偏偏被她们赶上了。 江女士临走前说了什么? “渔宝儿不要怕哦,妈妈很快回来。” 身为人母,她本不该把年幼的孩子独自留在车里。 但那是一条人迹罕至的乡村公路,小池渔高烧不退,台风不休,暴雨不停,滞留原地同样于事无补。 大约七天之后,小池渔在一间冰冷的房间等到了盖着白布的江女士。 她拉开不祥的白色床单,森冷光线把江女士照得比布更白,唯一的色彩属于那件泥污斑驳的红雨衣。 调查结果是天黑路滑,江女士不慎跌入地坑,无力自救。 小池渔根本不信,她告诉调查人员:妈妈说油箱漏油,车载导航一直报错,就放在置物箱的地图也一直找不到。 但她丢失了近三天的记忆,她才从一场持续四天的昏迷中醒来。 所以她所提出的一切不被调查者列为证词,他们将江女士的事故简单定性为意外。 那场事故有很多无法自圆其说的疑点。 比如小池渔被送进医院的确切时间,发现江女士遗体的位置,以及那辆后来怎么也找不到的车。 后来推算了无数次,池渔也无法确认她在车里等了江女士多久。 江女士过世的四年后,她遭遇一次绑架。脱水昏迷期,她明明听到有人问:你还记得你对妈妈做了什么吗? 池渔记得很清楚,那个人说她对江女士做了不好的事情才导致她的死亡。但她始终想不起失去记忆的三天里发生了什么。 梦在继续—— 池渔听到自己声嘶力竭地喊:“不要离开我啊妈妈!” 小池渔只是昏昏沉沉重又闭上眼睛。 池渔想醒过来,她挣扎着想要解开约束带。手指根本不听使唤。她听到蜂鸣般的警报声。约束带勒紧了稀薄的皮肉,洇出一条条血丝。 她醒不过来。 梦发生了彻底改变。 她看到八岁的小池渔在路边追一条秃毛狗。 一辆小型面包车跟了小池渔一段时间,不偏不倚从绿化带之间的进出口冲入人行道,径自撞飞她。 肇事者跳下车。他有双特征明显的断眉,两条眉毛分别在眉尾三分之二的地方断成两截。 一张绝不算和善,也绝不老实的面孔。 他一边接近小池渔,脸上露出冷笑。 那个阴森狠戾的表情是小池渔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之源。 但就是同一个人,在交警赶来时拿头撞墙,哭得不能自已、悔恨万分。 十四岁被绑架的记忆很清晰,小池渔对这种事情已然是司空见惯。 她不哭不闹,不动声色地记下了不慎暴露在她眼前的绑匪之一。 是个四五十岁的长发男性,皮肤黝黑,一只硕大的鹰钩鼻极其醒目。因为吸-毒,整个人枯瘦如柴。 他喜欢吞云吐雾后整个人瘫在地上,冲小池渔咧嘴露出一口黑牙。 梦境继续改变—— 断眉的交通肇事者从牢里出来,转眼被酒精俘虏,变成酒鬼。 又一个从便利店买酒出来的深夜,他喝醉了,仰头往嘴里灌的酒一大半洒在胸口。 他迷醉的眼睛看不到路,踩上一坨狗屎。 他甩着鞋底稀软发臭的秽物,大声咒骂随地拉屎的狗。 一条大狗从草丛中冲出来,狠狠咬住他的小腿。 肇事者甩开恶犬,在奔逃的过程中一脚踏空,滚下台阶,脑壳重重撞上地砖。 他在医院躺了三年,上次听到消息,是他的家人拒绝缴纳医疗费用,被医院提起诉讼。 画面再一变。 东南亚绑匪出现在一辆门窗紧闭的车里,一只黢黑的关节扭曲的手贴在玻璃上,指尖溢出黑红污血,凑近一看,两眼突出,额头脖颈血脉偾张。 所有曾在池渔面前出现过的,加害她的凶手变成恶鬼围着她。 他们说:“你知道你对你妈妈做了什么吗?”、“没有你,你妈根本不会死”、“没有你,我们也不会死”、“忏悔吧”、“你怎么不去死!” ——“你害死了你的母亲”、“都是你的错”、“你不该活在世上”、“去死吧去死吧!” * 冷意包裹着一条条黑色气运线,从516散发出来。 非人聚集在五楼走廊,三三两两抱成一团。 牛头人抱着水桶,两条平时闹腾不休的鱼潜在桶底安静如鸡。 双头猪试图拥抱自己,然而选择困难症不幸发作,始终决定不了该抱左头还是右头。 瑟缩在狌狌腋窝下的阿植探出红叶子,哆哆嗦嗦地问:“小、小池总怎么了额?” “做做做噩、噩梦了。”狌狌低头说道,“阿阿阿植植……你你还还是贡献献叶子吧。” 阿植倏地缩回头顶最后一片叶子。 狌狌问羊小妹:“那天小池总没、没要的叶子呢?” 羊小妹踩着节拍轻轻跺脚,活络了筋骨,说话还算利索:“对小池总这种狼灭,叶子有什么用。” 狌狌一呆:“阿植的叶子都不管用,小池总怎么办?” 非人们面面相觑,本来就不太好用的脑仁被煞气无限的黑色气运线冻僵,更加运转无能。 阿植在狌狌腋下吸够了热量,又受秃顶威胁,强烈的护发欲让它突然想到了关键:“陶吾去哪儿了?” * 闹钟响,池渔猛然醒转。 她望着前方漆黑的摄像机镜头足足十分钟,才勾动尾指不紧不慢解开约束椅的手势锁。 风停雨歇,外面雾气茫茫。 她捏了捏后颈,抬手时看到手臂上几道血印,厌恶地别开视线,抽了两片含酒精的湿巾擦干净。 第二次致幻菌试验持续了三刻钟,效果比第一次显著提高。 悔恨渐渐凝固,催发出浓重的自我毁灭欲,同时还有对梦境改变的迷惘与恐慌——池渔冷静分析了此刻弥漫在胸口的所有情绪,用密文一一记录。 她选用的致幻菌的一大特点是催发使用者的负面情绪,让人极端厌世。 有一点池渔很清楚,所以她能很快区分药物影响的幻觉和梦境。 ——她没有错。 池亿城到处播种,生下百八十个子女不是她的错。 江女士嫁给池亿城,受人嫉妒和迫害跟她无关。 她的哥姐们贪婪狂妄,除她而后快,更不是她能左右的。 断眉肇事者酗酒,被恶狗追咬,被家人放弃治疗,是他咎由自取。 绑匪生生闷死在车里,是他们自己作死。 池渔将笔记放进保险柜,心想其实老祖宗走了挺好,她也不用苟在小小公寓,告诉自己翅膀还没长硬,等长硬了再报不迟。 她苟活至今可以说是老祖宗庇佑。 老祖宗不在了,也不会再有什么“绝处逢生”、“福大命大”、“难得一见的奇迹”。 夜□□静,池渔忍不住想,也许她可以跟非人交易,利用牠们…… 但她随即打消了这念头。 陶吾是听话的临时工,让她去找晶晶,她真的以为这是老板下达的必须执行的任务,二话没说,去了。 她走得正好。 也帮池渔坚定决心。 靠山山会倒,她只能靠自己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哪怕之后她要付出的代价更深刻。 但……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不是吗? 江女士的葬礼,池亿城匆匆露了一面,便登上专机飞往海外。 从那天起,池渔同时失去了母亲和父亲。 一切都会回到既定轨道。 池渔告诉自己。 随后,余光注意到充作窗帘的派大星床单微微一动,后颈拂过一阵柔软。 “老板,晚上睡觉别让我找别人嘛。没我在身边,你真的会做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小池总需要一个觉醒的过程。 第十六章 “我想了一路为什么老板叫我去找晶晶,到她家才知道她感冒两天了,下午开始发烧。” “关……” “她爸爸不在,我就送她去医院。到医院我找人借了电话,她爸爸在工地上,赶到医院要好久,我不放心她一个人打吊针,又等了一会儿。” “我……” “她爸爸一来,我马上往回赶。” 陈述完前因后果,陶吾终于舍得换口气。 虽然没必要,但池渔有始有终地补全了:“……什么事。” “老板,”陶吾右手放在她膝盖上,掌心热度透过薄薄的棉麻布料印在皮肤,“不要生气,好不好?” 人形神兽依旧是窗台跳下来时单膝跪地的姿势,这么一看,认错态度诚恳到虔诚。 “……”池渔抖开那只瘦骨白皮的长爪子,“……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陶吾收回了正要放到另一只膝盖的右手,转个弯摸摸后脑,取下棒球帽,“老板,那我说句话,你吃的蘑菇对身体不好。” 关你屁事。 老子吃的就是毒蘑菇。 池渔盯了她一眼,“啪”地关了灯,把自己扔上床。 陶吾这才慢慢起身。澄黄的眼睛眯了眯,黑暗中犹可见细碎光点闪烁。 池渔以为自己清醒兴奋。 但到底折腾了大半夜,一挨枕头,硬板床变成棉花堆,浓浓的倦意一股脑涌上来,意识无止境地下滑。 理智“哔啵哔啵”报警:明天有六个杀手要解决,你怎么能这么睡了?为什么保镖回来你就犯困? 困顿的感官有气无力回:因为是保镖啊。保镖在,安心睡。 池渔往上拉了拉床单,才拉到一半,便将微末的控制权也交给周公。 陶吾安静地望着她。 入梦瞬间,无色无形之气缠绕上升,化作浓重的黑色乌云萦绕在她的头部、双肩以及胸口上方。 羊小妹和狌狌勉强分辨善恶喜憎的气运线,在陶吾眼中更为明晰,算作另一种形态—— 乌云间电舌吞吐,映照下方滔天巨浪,泛着血色的水浪卷走了一道又一道人影。血色愈发浓郁,但岸边围簇的人越来越多。 雷鸣震耳欲聋,全然盖不住恶灵的尖啸,声音在血海、岸边乃至云层呼啸盘旋。 “醒来”后,陶吾周游了方圆三千里,从未见过如此浩荡激越的血光梦境。 如果说上次看到的噩梦是老屋积尘,拿尾巴当鸡毛掸子随便扫两下就能驱散,那么这次堪比太行王屋,非得愚公老人家带着千百子孙齐心协力方能移除。 陶吾恢复原形,用尾巴一点一点卷扫乌云。 陆伯说梦昭示生灵的承负业报。承负是什么,业报是什么,陶吾都不知道。 但驺虞的天性本能提醒她:若小渔将梦境变作现实,人间界或将会迎来百年不遇的浩劫。 若梦境是过去的经历…… 陶吾模模糊糊地懂了一点为什么陆伯一再叮嘱守好小渔,保护好她。 小渔睡熟了,手臂软软滑出床外。 陶吾叼着她的手放回身侧,视线落在手臂勒出的道道伤痕。 老板,坏蘑菇不能乱吃的啊。陶吾心里说着,舔去伤口渗出的血迹。 * 扒下眼罩,炽烈阳光晃得池渔闭紧了眼。 她不想起床,还想翻个身继续睡。 这种舒适的惬意对池渔而言相当陌生,于是当她感觉到怀里似乎抱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头到脚的每一粒细胞都像蹦进热锅的冷水,彻底炸了。 毛团睡得挺沉,扔到地上也没见什么反应。长尾巴留了一半在床上,松松绕着她脚踝。 池渔顶着炸毛的暴躁,拎着尾巴扔出三米外。瞥见床柱,又捡回来三下五除二拴上床脚。 拴好了还觉得脖子和领口和手臂毛嗖嗖的,似乎有人拿小毛刷一直刷,不停刷。 池渔咬牙踢了脚毛团。 踢空了。 脚趾穿过毛发撞到床柱,仿佛是蹬鼻子上床的神兽的报复。 池渔深呼吸几次,得亏没把毛团当球踢,脚趾没那么痛。 但是火大。 火冒三丈的小池总出门听到一声咩,一道人影嗖地从516跳到对门514。 羊小妹端着手机干巴巴地打招呼,“小池总早上好。” 接着低头笃笃敲手机。 池渔去514给小王八换水添粮,她视力不错,经过时一眼看到屏幕上方标题栏的“欧姐姐”。 羊小妹发了一串文字给林鸥,扭头跟池渔说:“欧姐姐说今天来耶。” 池渔业已目不斜视进了门:“她来你就走。” “为什么?”羊小妹大惊。 “不为什么,不行退租。” 羊小妹拐到隔壁给林鸥打电话:“小池总不让欧姐姐来呢,说有你没我有我没你,她是不是看咱们关系这么好嫉妒了呀”、“不是啊,哦好,真的吗?”、“好啊好啊,当然愿意!” 挂了电话哒哒哒跑来找池渔,“欧姐姐让我去她那儿,我晚上还能回来吗?” 不等池渔回,羊小妹甩甩辫子,“不打扰小池总了,晚上见。” 说完蹦蹦跳跳离开了。 人形羊小妹这套自说自话看得池渔有点愣。 非人们是不是有特殊而她不能同频的沟通方式? 池渔回房间拿了几包方便面,把昨天分出来的午餐乐扣盒也带上,决定下冷库去跟屠宰场为数不多的人类聊聊天。 “小池早上好。” 第二个跟池渔打招呼的是杀手一号,二耙子紧随其后。 前次池渔把他们放到地面,也仅是双脚着地,最多弯腰使把力,两手能够得着饭盒的程度。 池渔给第一批俘获的杀手三人组加了水,到杀手三号跟前问杀手一号,“还没醒?” 杀手一号摇头,“没,吼了一夜梦话,听不懂喊的啥,叫他没反应,魔怔了。” “魔怔”用得相当巧妙,池渔心下一哂。 饭菜平均分成三份给杀手三人组,给杀手A和B的则是双倍调料的方便面。 听面块叮呤咣啷落进不锈钢盆,杀手一号赶紧捧着碗灌了几口水。 安排好杀手AB的方便面酷刑,池渔从工具箱找到塑料扎带,扔到他俩面前,“自己套上。” 杀手一号配合地绑紧脚腕。 二耙子腆笑道:“咱们相逢即是有缘,你意思意思捆着就行了,这就不必了吧?” 一旁被吊着的杀手A不知是被调料粉呛到还是为“缘分”震惊,突然间咳得浑身打颤,铁链子哗哗作响。 杀手一号叫:“二耙子。” 二耙子看看老大,又看看两位吊在半空的新同伴,不再废话。 池渔把吊链降到最低,给他们留出活动空间。 杀手一号吃饱喝足,朝池渔挤眉弄眼,“小池。” 看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不时斜两眼杀手AB,池渔走近过去。 “我套过话,那两个外地来的,以前没听说过你。跟雇主网络直线联系。小池,一直搞你的那帮家伙是不是发大财了,听说这次给你出了……” 杀手一号报出一串数字。 饶是屠宰场现任老板也忍不住唏出声口哨。 “不过这帮人是团体合作,按人头算跟我们哥仨大差不差。”杀手一号挺了挺胸膛,“我们好歹也是海城数呃……数三数四的。” 杀手一号固然小声,这间冷库面积不大,地下非常安静,一番话七七八八传到杀手A耳中,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咳嗽中夹杂着诸如“败类”、“耻辱”、“操守呢”的唾骂。 “我知道了。”池渔不甚在意。 杀手一号问:“要不要考虑找人帮你?” “没钱。”池渔言简意赅。 杀手一号喉头一哽:“……你到底什么来头?” 池渔反问:“你真的不知道?” 杀手一号“不造”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你姓池?” “嗯。” “那个池?” 得到肯定回答,杀手一号“哎哟卧槽怪不得”,“那你咋还没钱呢?你爸爸可是全海城人民的爸爸。” “行了。”池渔把贴满荧光桃花的手机扔过去,“还你了,你自己看着办。” “不是……”杀手一号笑出声,“小池总你这样我可就很难办了,你说我是叫人来好还是不叫人来。” “随你。” “小池总,”杀手一号问,“你是不是往里面装了木马?” 当然装了。 杀手一号给标注了“x哥”的联系人发了条小视频,附二耙子的旁白:【埃克斯哥,趁早收手吧,咱们搞不过。】 池渔觉得没问题,放信息通过。 转手打开文档,开始拟定租客守则。 然而一上午过去,删删改改只留下一句话:租客不要跟房东产生金钱之外的往来。 她没兴趣了解精卫为什么没钱租房——话说回来,这里百分之八十的租客都是紧巴巴凑出来的房租。 也不想知道为什么方圆两千里泱泱十四省区,唯独屠宰场灵力超绝充沛,妖魔鬼怪趋之若鹜。 她是名义上的屠宰场老板,有权制定一切霸王条款,不服报警。 ——只要非人敢。 非人对自己见不得光的身份很有数,莫说羊小妹自曝非人短,老陆那晚还当着她耳提面命陶吾不要轻易现原形。 想到这儿,池渔往后看了眼,白毛球仍团作一团窝在床脚。 池渔隐隐觉得非人主动给她递了“攻子之盾”的“矛”——似乎生怕她排斥异类,想方设法塞给她一套把柄,牢牢牵制众非人。 午餐是泡面,冰箱里剩三只鸡蛋,一块儿煮了。 面分两碗,池渔把两只蛋的那碗放到小毛球跟前,“喂,吃饭了。” 没回应,池渔推推毛球。 小臂有一半深入奶白色却分明无实感的毛里,方才摸到皮肉。 触手一片冰凉。 即使没有养宠物的经验,回想临睡前陶吾搁在膝盖上几乎滚烫的掌心,池渔清楚体温过低不正常。 摸索着找到毛球藏在毛里的鼻头,有呼吸,但很微弱,池渔当机立断给王姨打电话。 跟王姨描述情况时条理分明,甚至拿出“不我不是担心就顺口说一声我不包工伤医疗费”的满不在乎。 放下手机继续戳毛球,脑海渐渐凝聚起一片奶白色的冰霜雪野。 忍不住想小神兽是被她扔下床原地暴毙了么。 老陆来得很快,抱着小神兽左翻翻右掂掂,啧啧称奇:“小渔儿可以的,一晚上就把我们这么能干的陶吾干趴下。” 作者有话要说:=3= 挨个摸摸.jpg 第十七章 听老陆说是劳累过度,池渔游离了好一阵的思绪才找到落脚点。 ——幸好是劳累,不是受她拖累。 倘若神兽给她当保镖都能出个万一,那她真得怀疑自己是不是梦中魑魅魍魉言之凿凿的天煞寡孤综合体。 老陆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从她的沉默中读出忧疑,急人之所急道:“不是什么大事,玩游戏英雄都有技能冷却时间。陶吾么,休息好了体力值恢复了就能再上岗。” “唔。” 池渔垂目望着老陆飘摇的披肩红发。 陆吾,《山海经》曰:「……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 神话传说的陆吾大致有两种形象:一,九条尾巴的人面虎;二,九颗人头的巨虎。主管天帝在人间的都城,管理天帝苑囿的时节并鸟兽花木。 结合后人注解,是类似天帝大管家及天界守门人的存在。 童话向来哄骗小孩,神话以讹传讹真相几何尚不得知,后人的注解倒不像完全凭空捏造。 老陆确实为手下一帮非人操碎了心,一段时间没见,连技能冷却的比喻都信口拈来。 池渔沉思良久,“你带陶吾走吧。” 老陆吊高了眉梢,“河还没过就着急拆桥了?” 池渔本意是给神兽放个假。 老陆明知道这地方是名符其实的“屠宰场”,白天黑夜不知道多少人虎视眈眈。 她自学了一堆要人命的技能,根本不懂怎么照料宠物。 再者,神兽算哪门子宠物? 就这一坨软绵绵的任人揉搓的毛球,可能是个布偶。 但她跟老陆也不在一个频道,三言两语有一言不合不知怎么秃噜了嘴,说:“吃饱了犯困,累趴了假死,我要这神兽有何用。” 老陆拿出他1143四舍五入1200的无赖精神,指责小池总不是人,翻脸不认非人,简直—— “吃干抹净始乱终弃。” 池渔顿时说不出话。 蹲他身旁一块儿撸毛球。 毛球的毛很长,摸起来轻缈如烟,柔滑似水,令人爱不释手。 “……你们神兽到底哪个年代穿越过来的?”池渔问,按下一句“都这么欠缺九年义务教育”没说。 陶吾半个睁眼瞎不识简体字,出门软耳根子被人使唤来使唤去。老陆算数堪忧成语瞎用,闭着眼睛蒙人。 老陆没听出揶揄,钝钝地“啊”了声,“这个说来话可长了。” “免了,我不想打听天机。”池渔打断他,耐着性子解释,“我没有吃干抹净,始乱终弃也不是用在这里,屠宰场……” 屠宰场今晚将迎战天价杀手团,如果陶吾睡死了而她又无暇分心,小毛球不慎被杀手抓到了怎么办? 老陆却护犊子心切,“你说,陶吾有没有给你解决一日三餐。” 池渔皱眉,“……她连这个都告诉你?” “这是我对外派员工的基本要求,想要抓住客户的心,必先满足客户的胃。” “……哦。” “你再说,你和陶吾相识是不是始于你内心混乱,终于你打算抛弃?” “……”池渔琢磨片刻,老陆强行解读的字面意思听起来居然很像那么回事。 “你说是吧。”老陆叹口气,“我们哪那么多心眼,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像人类,花花肠子曲径通幽,上下其手都能弄出点别的意思。” 池渔倏地收回自己上上下下的手,并打了老陆手背一巴掌。 心底哔啵哔啵的警报达到有史以来的峰值。 这毛球太邪性了,一上手四大皆空。 老陆“嘿”地笑出声,揉着手背斜睨她。 体型小而无攻击性的兽类使人放松。 寻常人但凡不过敏不反感,对毛绒绒的猫猫狗狗大多没有抵抗力。 这姑娘倒好,放松一分,随即便绷紧十分,硬扛起天大的杀机。 一两句话的功夫,方才活络的生气悉数消退。眉眼间没一点年轻人的鲜活,冰冷坚硬,像一尊玉琢的人像。 照理说几日夜间相处,陶吾该把她那股反常的气息洗干净,现下一看,原本若隐若现的煞气和戾气不仅未曾削减分毫,反而愈加清晰。仿佛乱葬岗随地掩埋的参差白骨经接连暴雨冲刷,终于浮出地面,露出完整形态。 转念一想,露了好。 露出了好收整。 他的打量触之即收。 池渔只听耳旁轻轻一声叹息。 “陶吾上个月醒来的。她入画大约有三五千年了。入画时年岁尚幼,比你还不经事。放在那会儿,好赖是一国之君求之不得的仁瑞,可惜生不逢时,落到今天。她跟你有缘,你多担待。” 池渔被老陆冷不丁洒出的正经激出一身鸟肌。 至于话里内容,左耳听一半,右耳出一半,没放心上。 老陆又道:“说句实在话,这附近哪儿还有比你这儿更好的地方?” “懂了。”池渔颔首。 说一千道一万,江南屠宰场钟灵毓秀,滋养非人再好不过。 临走前,老陆交给她一本小册子,“还有什么想了解的,自己研究。” 手册封面别别扭扭写着五个缺胳膊少腿的简体字,池渔连蒙带猜,认为是:《画经之驺吾》。 封底是遒劲端正的楷体,字面相对简单粗暴:《如何饲养驺虞》。 薄薄三十几页,纸张泛黄干脆,前几页蝌蚪文认不出撇捺横竖,往后翻到勉强可识别的专题,池渔忽然眼花手烫,险些没把小册子扔到楼下。 ——她怎么认真考虑起饲养神兽来了。 心里警惕着,看左右无人,池渔抱起小毛球戳了戳。 棉花糖般的小毛球,把蓬松的长毛拢起来搓平,大小和家猫差不多,一手圈满。 屠宰场这么大,肯定能找到地方藏。 池渔把手册锁进保险柜,拿出平面图,指尖在南区建筑游移片刻,落到北区空场。 * 晚八点半。 目送非人们搭伙结伴去北区空场晒月亮,池渔下了冷库。 地库有不少用于大型牲畜消毒的全封闭工作间。杀手三人组除了痴傻的三号,一号二号皆已旗帜鲜明地反了水,池渔送他们进去,二耙子还问:“今晚有夜宵吗?” 池渔冷飕飕地问:“凉白开要么?” 二耙子缩脖子,“不了吧。” 关好门,扣好密码锁,池渔设定了三分钟的低压水洗。 兜头冷水浇了杀手三人组及杀手AB满身。杀手三号呜哇叫了几声,用力甩头,鲜少对焦的眼睛此刻定定地望着虚空一点,恢复一线清明。 恍惚了几日,他终于从一场噩梦中醒过来。 然而那时池渔的注意力被消毒间另一头吸引。 水汽散去,杀手一号冲她竖起大拇指,用口型说:“你可以的。” 一轮方便面酷刑过去,杀手们居然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了。 安置好杀手三人组,池渔找了辆平板车,拖着装备箱和五花大绑的杀手AB来到南楼天台。 一号暴露过早,只打听到第二波杀手是个十一二人的团队,具体十一人还是十二人没搞清楚。 前晚折了两个人,今晚会不会倾巢而出? 前番失利,这次不一定会一个一个送人头。 屠宰场面积大,建筑结构复杂,她凭着几盏灯把杀手A诓骗到514,出其不意抢夺杀手B人头。 但人一多,她的地主优势极易变为劣势。 只要对面复盘推算出她的狙擊點亦即西墙凹槽,反向狙擊易如反掌。 雇不起杀手的小池总近些年没少研究杀招和战术,深谙虚实之道。一个杀手轻敌,后面还有两个三个。她不行,没有无限续杯的生命值,每一次迎战都必须做最坏打算,容不得一点马虎。 池渔戴上防毒口罩,往杀手AB头上套好塑料袋,各喷了一罐致幻喷雾,然后扎紧袋口。 杀手A坚持了六分钟。 熏黄的手指和牙齿表明他是杆老烟枪,吸烟有害健康,肺活量远不如另一根柱子上高抬胸脯的杀手B。 塑料袋膨胀收缩,袋中黄色气体渐渐澄清。 第九分钟,杀手A绷直腿,头左右摇摆,开始与幻觉搏斗。 与此同时,杀手B不自主地吸入袋中气体,小幅度挣扎。 两人都被尼龙绳固定在立柱上,肢体动作受到限制,顶多挣扎时受点皮肉苦,伤不到性命。 见杀手逐渐进入迷乱状态,池渔打开从他二人身上缴获的通讯器。 通讯器小巧玲珑,没有指示灯。 按下机身隐藏按钮,入耳式耳机微微一震,调频似的杂音过后,池渔捕捉到对面由远及近的浑厚男声—— “……these-arms-that-won't-held-you-are-ready-to-fight!” 背景音乐似乎不受对面控制,耳熟的旋律飞驰而过,止于重重的鼓点。 对面切断联系。 一分钟后,耳机又是一震,响起烟熏过的女低音,“小池总。” “嗯。”池渔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边回想那首歌到底在哪儿听过,边用美工刀戳开杀手A头上的塑料袋,把另一只耳机塞进他耳朵。 杀手A半张开嘴,呜咽声不受控制地伴随涎水流出口角,呜哝地念着:“三姐,三姐,老油,救我。” 池渔听到对面的呼吸骤然发紧。 “小瞧你了。”烟熏嗓低低地说。 一种刻意的,影视剧常见的矫揉造作的口吻。 池渔讨厌这种故作深沉的气声,拿开耳机,打开调整好角度的摄像机。 通讯器应该有定位系统,她只需要给对方信号,谈判毫无必要——杀手要吃饭,要讲职业操守,不见得会为了两个出师不利的同伴赔付雇主一大笔违约金。 那头的烟熏嗓或许是杀手A口中的“三姐”,不知对他说了什么,杀手A泣不成声道:“柴三姐给我的刀!我不想!你逼我的!浩子你去找柴三姐去找老油别找我!” 池渔自己做过测试,致幻菌催发被使用者的负面情绪,让人极端厌世。 但她没想到,这东西还有吐真剂的效果。 杀手A从第一次过失杀人到他们第一次为钱卖命,事无巨细一一陈述。 听到细节,池渔甚至替对面的三姐捏了把汗,因为杀手A的碎嘴连最近一次作案时间、手法、凶器、关键证据都讲得明明白白,交给相关部门无疑是情节极端恶劣的【死刑,立即执行】。 池渔听腻了,戴上耳机。 她这边才有点动静,对面尖声尖气地唤道:“小池总,咱们谈谈。” 看来一直没挂断,烟熏嗓也不装腔作势,改心急火燎了。 正在这时,池渔又听到了一句“Ready-to-fight!” 声音不像来自对面,反而在她附近。 池渔想起她上次在哪儿听过——林鸥有部视频配的就是这首,是多年前一部动作游戏的预告片插曲。 她往下看,只见屠宰场外停了一辆缀满炫彩跑马灯的重型机车。 林鸥摘下头盔拿在手上,以相当飒爽的姿势单臂环抱了从车上跳下来的羊小妹。 池渔:“……” 这屠宰场到底是什么奇葩集中营! 作者有话要说:1/3 第十八章 池渔是被楼下阵阵人声吵醒的。 模模糊糊辨出林鸥的声音,池渔叹口气,撑起上身,四下踅顾了一周,在枕头旁找到了瘫成圆饼的小毛玩意儿——最大面积对着空调出风口。 她记得很清楚,昨晚临睡前把毛球从北区空场带回来,就放在书桌。 所以夜里小神兽保镖醒过,还很自觉地把尾巴缠在床柱。 以为这样就不会被丢下床了么? 池渔推了几下,把圆圆的毛饼推到床沿。 尾巴肉眼可见地收紧,饼再度团成球,一寸一寸拱回枕头边。 池渔找到毛球眼睛位置,拨开白毛看了看,弯弯的两道眼线颜色仅比毛色重了少许,看得出仍在睡。 被毛球逗乐了,池渔决定放小神兽一马,去对门514喂王八。 小王八长势喜人,从掌心小小的一枚到如今全然覆盖掌心。 嘈杂模糊的人声逐渐清晰,热情满满。 水槽所属的中庭眼下热火朝天。 各类杂物堆满空地,连水槽也未能幸免。 形形色色的非人穿梭来往,挥洒汗水,但肉眼看得出来各个都挺投入。 其中最突出的是林鸥无误—— “魁哥,布景台不忙放,先铺地板,下面有磁铁,把隔断立起来。” “哎哎哎,那个……阿植,咱不着急放道具,一步一步来,步骤图看明白了吗?” “狌狌,你帮阿植把道具放中庭。” “小羊你在上面看着,别下来。” “……” 林鸥俨然成了屠宰场众租客的雇主,指挥非人到东到西布置一楼。 眼看众非人有条不紊地进入流水线作业,林鸥总算闭麦,有所感似的抬起头,看向514窗口。 池渔咬了下舌尖,按捺住问林鸥“你搞什么”的冲动。 昨晚林鸥送羊小妹,问好不好在屠宰场留宿。 明知道路上有杀手团,池渔不好大半夜赶她回去,便没正面说不能,林鸥便以沉默等于默许留下来。 羊小妹的房间就在池渔楼下,两人嘀嘀咕咕了一晚上,以至于池渔后来好不容易睡着,居然梦到林鸥领羊小妹上直播,向观众隆重介绍这位三叉舌的天赋型说唱歌手。 没想到第二天林鸥又搞了一出大的。 事情好像越来越失控了。 池渔在衣柜里找出单肩包,把小毛球放进去,拉链留了侧缝。 但毛球在里面滚来滚去,好像不是很舒服。 池渔把手放进去,触手是烘烘的热量,先前摸起来和体温持平的毛发体感超过四十度。 看来也是怕热的主。 老陆说陶吾休息好了就能重新上岗,池渔觉得小神兽纯粹贪图安逸。 这种工作态度,还想要五分好评,零蛋吧你——腹诽完,池渔给下面垫了几只水袋,小神兽不滚了。 三伏天暑意盛浓,对众生皆然。 杀手三人组今天也特别消沉。 杀手一号若无其事地和她打了招呼,但总有种欲言又止的纠结。 二耙子结结巴巴的,一句“小池总”顿了好几次,时不时地瞟着杀手三号。 三号半靠着消毒间的玻璃墙,头歪向一侧,看上去和前几天没什么区别。 前晚因致幻菌袒露一切的杀手AB则完全丧失了求生欲,消沉得像两坨没骨架的人形泥塑。 池渔给三人组换了水和速冻馒头,照旧看自己的书。 杀手一号和二耙子默不作声吃完早餐,一号向二耙子使了个眼色,后者深呼吸了几次,喊:“小池总。” 池渔正好看到《山海经·南山经》狌狌的章节,眼皮不抬,“嗯?” “我兄弟情况不太好,您能看看他吗?”二耙子用出恳求的口吻。 池渔读完那段,方才放下阅读器。 杀手三号低头的幅度不正常,似乎人彻底失去了控制力,全由地心引力和腋下穿过的锁链牵引。 池渔额角突地一跳。 查完脉搏和呼吸,她扭头看了眼杀手一号和二号,心想要不要说“节哀”,犹豫了下,只是淡淡道:“没气了。” 二耙子抽了好几下鼻子。 “小池总。”杀手一号长长地出了口气,“尸体得尽快处理,这天气很容易腐烂。你这里是屠宰场,应该有高温焚化炉,你懂我意思吧?” 池渔挑了下眉。 “我们是兄弟没错,但我们知道自己干的是下地狱的活。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都做好准备了。”杀手一号说,“就是……麻烦小池总了。” 池渔没再听下去,用操作台把断气的杀手三号送进焚烧间。 和眼刀男来的那晚不同,现在她对屠宰场有所了解——屠宰场如果发现疑似瘟疫牲畜,是要及时焚烧处理的。 江南屠宰场自然也配备了高温节能无烟排放的新型焚化装置。 所以,不用杀手一号提示她知道怎么毁尸灭迹更方便。 装炉前,池渔想起好几天没见小毛球吃过东西,于是把毛球从包里拎出来,问:“要吃吗?” 许是死去没多久,三号尚未发出异味,然而小毛球不知从哪儿伸出爪子抱紧了池渔的小臂。 “不要?” 小毛球没回话,继续往池渔怀里钻,长尾巴将自己团团缠起。显而易见的嫌弃。 池渔无声地笑了笑,揿下点火键。 暴涨的自白火焰顷刻间吞没了杀手三号。 池渔回到冷库,问杀手二人组要不要骨灰作纪念。 二耙子一脸震惊:“您是魔鬼吗?” 杀手一号:“……不用了,谢谢小池总。您费心了。” 池渔无所谓地耸耸肩,“那我冲下水道了。” 二耙子哭笑不得:“我们要也没用啊,您会放我们出去吗?” 池渔没接话。 杀手一号却意识到什么,忙道:“小池总,我叫钱多,二耙子是我堂弟,钱多多,死掉的那个是同村的,钱三多,祖籍湘南怀光峰南村;我的原身份证号……” 他一口气报出三人的身份证号,又道:“最近用的是身份是冀北岩松海阳村,身份证号……” 自报完家门,见池渔没什么特别反应,杀手一号开口问:“小池总,您身边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保镖?” 池渔不动声色地反问:“比如?” “老三昨晚醒了。”杀手一号拿手蹭着光秃秃的大腿,“他跟我们说了件事,就是那晚……” “那晚?” “就我们埋伏你那晚。”杀手一号说,“我们哥儿两个完全是被你打个措手不及,一瞬间的事,啥都不知道了。” 池渔回想了下。 杀手一号最先中她的麻醉剂,然后是二号,三号则因陶吾的到来陷入和眼刀男如出一辙的惊恐,接着,失去神智。 “老三不是,老三说他看到了什么东西……”杀手一号咽了口唾液,“我们不大要相信的,但是老三是我们中间,别看他年纪小……心最狠,下手很快,胆子也是最大的。” 池渔问:“他看到什么了?” 然而就在这时,她听到细细的声音,“老板。” 声音仿佛是在耳边,又好像隔着一道墙。 池渔看了眼脚边的单肩包。 “看到一只巨……” 单肩包动了下,陶吾的声音清晰地呈现在脑海,“老板,我会用灵感跟你说话了,听得到吗?” 语调带着难以自禁的喜悦,似乎是学会了了不起的新技能。 楼上突然响起“咚咚”的闷响。 两相夹击,池渔无暇听杀手一号复述杀手三号回光返照时告诉他们的事情。 池渔拎起单肩包,“再说吧。” 她急匆匆走向门口,关灯时回头看了眼。钱多和钱多多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答案。 冷库再度恢复沉寂,钱多在黑暗中重复道:“老三说他看到一只会飞的浑身冒火的怪物,巨大,很恐怖,睁眼闭眼都是那只怪物。” * 池渔爬滑道回到一楼,几乎以为自己吃的致幻蘑菇残留副作用。 仅仅一上午,数十名非人已将原先仅有立柱的东楼一楼完全变了样。 不得不说,非人们干活效率极高。 高低错落的隔板将敞阔的空间分割为大小数十个区域。一部分是曲折的迷宫,另一部分则是摆放了道具的密室。 充作隔断的隔板有单面镜,有透明,也不乏实心石膏板。密室则结合立柱和凹角,穿插在迷宫的关键岔路。 她呆了几秒钟,见羊小妹在门口踢踢踏踏,耐不住地回头看在滑道上的林鸥,问:“可以进了吗?” 林鸥打出倒计时的手势,念到“一”,食指放下握拳,羊小妹“嗖”地冲进门。 池渔按了按单肩包,小毛球从她上来后就再没动静。 她有点担心这个包会不会让小毛球憋闷。 但这念头刚浮出水面,她反而放开手,站在滑道。 ——开玩笑,能在人脑子里说话的神兽怎么可能被憋死。 “渔宝儿!”林鸥看到她,兴奋地挥挥手,“上来看。” 羊小妹在第二个密室卡了壳。 平地看上不觉得迷宫特别,高处俯瞰,发现迷宫和密室的设置相当巧妙,迷宫中穿插密室,密室需要通过线索找到钥匙方能出入,但密室并不完全是正确出路,其中一些密室的作用是误导,亦即,就算找到线索出了密室,也不一定能走出迷宫。 池渔问:“弄这个干嘛?” “我老早就想自己搞密室逃脱了。”林鸥呷了口气泡水,汗水顺着鬓角滑下,她微微眯起眼,在楼梯上望着下方,“别人的我玩腻了。” “哦。” 林鸥说:“正常走法,没两个小时出不来。” 不用池渔问“不正常走法”是什么,她自顾自道,“开挖掘机过来推几分钟吧。” 池渔现在就想开挖掘机把它平推了,她没好气地顺滑道往上爬。 林鸥跟着她,“别走啊,中午吃什么,我点外卖可以吗?” “别管我。”池渔不耐烦地说。 正午阳光直直从头顶洒下,把水泥滑道照射得惨白。 这地方总体来说还只是未完工的烂尾建筑,说是废弃地也不为过。 除了一帮见不得人的非人和杀手,就是苦心造诣复仇的自己。林鸥明明有她的事业,干嘛一定扒着这里不放? 得想办法赶走林鸥。池渔心想。 她搞不懂林鸥的盘算,却也无暇顾及林鸥的小动作,以柴三姐为首的杀手团主动抛出橄榄枝,请求谈判,时间地点由她定。 池渔本来没想过跟杀手达成什么交易,不过柴三姐一句话提醒了她,养精蓄锐比树敌理智。 明智不明智姑且不论,池渔的目标始终是那些个哥姐。对方派来的杀手是工具,和她的蘑菇、连弩一个级别,把自己的工具炼制顺手是一回事,調教对方的工具无甚必要。 楼下沸反盈天,听到小羊了不起的欢呼,池渔回过神,感觉到后颈毛茸茸的触感。 她看到小毛球摸摸索索爬出单肩包,一缕烟雾坠落在地,旋即盘旋升腾,陶吾第一次在她眼皮子底下化为人形。 “你应该听听林鸥跟你说的话,她很关心你。”陶吾侧耳聆听,“她说,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她转过头,注视着池渔的眼睛,学着林鸥的语气,“你也不再是一个人了,渔宝儿。” 作者有话要说:2/3 三更在上午十一点 第十九章 三百六十行,行行皆有位次高低之分,杀手界也不例外。 众所周知,杀手是一门古老的技术行当,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时期的曹沫、要离,晚些时候刺秦王的荆轲则公认是杀手的祖师爷。 曹沫、要离、荆轲等英勇无畏,出任务带着为家国利益殊死一搏乃至奉献出一切的决心,是通俗意义的“上流”杀手。 但所谓上流永远只是一小撮,须得无数庸庸碌碌的同行陪衬,方才显出其高洁。 大部分杀手另有正当工作,有自己的家庭和社交圈。他们不会把每次任务当成最后一次,因为经常直面死亡,了解死亡及其深远影响,很多杀手反而比普通人更惧怕死亡。 缺乏集体利益或是至高荣誉的信仰加持,杀手迷信玄学并不意外。 比如传说中的海城第一杀手,此人代号“11”(读作一十一),性别年龄成谜。 业界津津乐道:11十分忌讳红灯,时针每走过一圈——亦即正午十二点及午夜十二点——遇到的第一个信号灯如果是红灯,11便会改变甚至取消当下所有既定计划。 据可靠消息透露,11的玄学最早可追溯至十二年前。 彼时委托人约11到任务地点附近,指明任务目标即刻行动,不巧遇上红灯,11果断离开,不顾目标就在马路对面。 这条之所以广为流传,是因为接替11继续此次任务的杀手在行动前五分钟,被高空坠下的仙人球砸中,当场暴毙。 另有小道消息宣称,这两年11一直没有动静,是此人连续半个月遇到的信号灯都是红灯,所以,11退隐了。 关于11的事迹玄之又玄,但11混迹地下界近20年,从未失手也没暴露,佣金常年高居竞价榜第一是事实。 传奇杀手11影响了无数后辈。 柴三姐就是其中之一。 受11启发,柴三姐所领头的十三杀手团不接别人失手的目标。 倘若她知道在他们之前,已有相当数量的杀手暗杀失败,断断不会接下小池总的任务。 海城西,金话筒KTV。 柴三姐把望远镜给副手橄榄油,“你眼神好,看对面是不是在烧东西。” 隔江相望,屠宰场的烟黑色外墙仿佛古代城池,固若金汤。 一缕青白色烟气从西南侧烟囱冒出,轻而淡,很快消散。 橄榄油仔细观望了一首《等待》的时间,“没有。” 柴三姐心不在焉地拿起手机。 “我早说了有鬼,海城的任务犯得着大老远跑咱们深市找人?”红茶嘀嘀咕咕埋怨。 “明明臭弟弟你最上头,还想做完这单回家养老。”绿茶不怀好意地笑。 “吵什么吵,现在吵吵有什么用?”柴三姐白了茶兄弟一眼。 最早接到任务,柴三姐其实有点不安。 和能让所有人完满退休的高额佣金相比,任务出人意料的简单。目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独居在海城沿江一座大型屠宰场。 柴三姐和海城的网友打听过,知道屠宰场废弃很久,很少有人进出。 她又跟雇主的联络人确认了下,对方适时透露了点内幕,说目标牵涉到某大型家族企业的继承纠纷。 柴三姐方才接下任务。 谨慎起见,她派了豆瓣酱和沙茶酱两兄弟。 豆瓣酱是十三杀手团为数不多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外勤人员。沙茶酱天赋过人,经过多次任务,练就了不输于豆瓣酱的身手和意识。 万万没想到,据说人畜无害的目标单枪匹马狙擊了两名专业杀手。 更棘手的是,沙茶酱把十三团的秘密抖了个底朝天。 “谁都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真掉下来,砸死的都是仰头等着接的人。”碘盐说,转向兄弟海盐,“准备准备,咱们得跑路了。” “跟你跑路还不如去投案自首。”海盐专心调整话筒的一次性头罩,“我听三姐的,三姐不发话我不走。” “三姐?”碘盐给柴三姐递啤酒,“回去吗?” “等阿米回来再说。”柴三姐抿着酒沫,烦躁地开关手机。 碘盐又问:“阿米哥知道咱们在这儿吗?你给他发地址了吗?” 柴三姐拧他:“你以为我老年痴呆?” 碘盐嘻嘻哈哈地跑开了,边跑边说:“阿米哥不行啊,都快两天了,还没一点消息。” “不急。”老成持重的橄榄油道,“海城排外严重,给多点时间给阿米。” 即使是同一行业,城市地区之间亦有各自的消息壁垒,海城自成一派,除了那些人尽皆知的业界常识,外地来的想打听点有用的,很难。 金光KTV正对对岸屠宰场,是柴三姐出师不利后找的地方。 预约备注写公司团建,实际上……差不多。 十三杀手团,柴米油盐酱醋茶,留守深市的共计四人,醋组及酱组的甜面酱、蛋黄酱,沙茶酱和豆瓣酱被擒,印度米外出打探消息——余下的碘盐、海盐,橄榄油,红茶、绿茶以及柴三姐七人都在这间大包房。 年纪最小的海盐是个麦霸,一来就霸占了点歌台。 海盐一首《死了都要爱》嚎完,柴三姐的手机亮了。 柴三姐精神一震,“阿米到楼下了。” 印度米拿回了一只火柴盒式样的U盘。 “酒吧碰到的中介。”印度米简单介绍了来源,将U盘插进笔记本。 避免网络上被筛查信息,杀手界有专门的地下联络点,多数是化装酒吧,每个人包括酒保都戴着面具或干脆全副伪装。 电脑屏幕跳出扫描U盘安全性的界面,柴三姐和印度米坐在沙发拐角,吩咐碘盐和绿茶守好门,海盐继续唱歌。 等待电脑扫描,柴三姐问印度米:“你碰到的那个中介,有没有说什么?” 印度米回想了下,“就说这是一次性的,看完自动格式化,别的没说。” 柴三姐神色一凛,手指在火柴盒盖上敲了敲,“他直接找到你,给你的东西?” 印度米说:“我跟酒保打听,酒保帮我联系的,给过小费。” 柴三姐的疑惑不消反增。 这时,屏幕跳出U盘安全的提示,自动播放内容。 是一条纯字幕无配乐的视频。 据不完全统计,有九个曾在海城佣金排行榜前十的杀手接过暗杀小池总的任务,无一例外,通通失败。 最近的是去年排行第九的伞全义,今年排行第四的有钱三兄弟。 伞全义至今杳无音讯,三兄弟已遭对方俘虏,曾向经纪人发过视频,可以肯定是由本人发送,但目前生死不明。 视频播放完,橄榄油背后的红茶一捶沙发:“靠,怪不得找咱们。海城都是一帮废物!” 柴三姐久久不语。 现在她知道了,原来这次目标是个海城搞不定的烫手货。 晚了。 “三姐被有钱佬坑了。”红茶忿忿地说,“他们早说海城搞不定,三姐不要接了。” “那咱们不做了,回深市?”碘盐凑过来。 “三姐的规矩是三姐的,跟雇主没关系。三姐也收了人家的定金。再说,沙茶酱和豆瓣酱还在那儿。”橄榄油拨开窗帘,给碘盐看江对岸的屠宰场。 “可是沙茶酱把咱们老底泄了,干嘛要去捞他啊?”碘盐问。 柴三姐戳他脑门,“他就算把你爸杀了,也是你哥。” 碘盐嘿嘿笑:“他得先找到我爸人。我妈都不知道我爸是谁。” “这小池总肯定有东西罩着。”印度米敲着键盘,尝试从格式化的U盘读取更多信息,但很遗憾,什么都没有,“邪门。” 橄榄油和柴三姐对视一眼,恍然了悟。 这行当,那股玄乎劲儿不仅作用于杀手——有些人命不该绝,哪怕杀招使尽,目标穷途末路,也忽然柳暗花明又一村。 个别杀手甚至会为了目标金盆洗手,大隐于市。 人是阶段性生物,说不定哪天就因为哪个人的一句话一个举动醍醐灌顶,痛改前非。 柴三姐和橄榄油就见过改行做公益慈善的杀手。 一般来说,目标如果真到了某种野火烧不尽的境界,默认是不能碰的。 眼下种种迹象表明,海城的小池总就在此列。 碘盐不厌其烦地问:“怎么办啊三姐,要不咱们回去吧?” “回个屁。”柴三姐填了颗润喉糖,“阿米,你想办法联系小池总,问她到底愿不愿意跟咱们聊聊,不行,咱们直接去屠宰场。橄榄油,你让蛋黄和面面现在来,白醋黑醋手上活处理完了也来。” 最后,柴三姐意味深长道:“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 * 对一切一无所知的小池总忘了杀手团头子柴三姐的邀约。 她倒不是故意要忘的。 林鸥的密室逃脱系列进行得如火如荼。她把下面三层盘下来,租金按市场价给,甚至没问池渔要折扣。 礼尚往来,池渔按市场情况给了她相应的免租期。 有一堆非人帮手,林鸥的进展非常快,快到池渔怀疑池亿城把屠宰场给她前,林鸥已经看中了这地方,提前做过策划案。 但池渔没有明确表露,以为让林鸥物尽其用挺好的。 如果林鸥接受那些非人——事实上,她和非人相处得十分和谐愉快——再过十几天,让林鸥接手善后屠宰场不失为良策。 偶尔,半睡半醒间,池渔不禁怀疑有些事情正悄然发生改变。但她很坦然,也没有任何紧张忐忑。 好像…… 有东西抚平了她的情绪。 而潜意识认为,变化是好的。 归根结底,诸般变化应是来自于—— 池渔侧目,捕捉了阴凉处一只懒洋洋打哈欠的小神兽。 大约是天热的缘故,小毛球最近日常蔫唧唧,除了送外卖,很少以人形现身。 不过神兽保镖没有大显身手侧面说明屠宰场最近风平浪静—— 池渔想起什么,在电脑上打开钱多的手机监控,99+的信息瞬间晃花了软件窗口。 发件人署名柴三姐和橄榄油,主题很明确,就是约见小池总。 池渔找到抽屉深处的通讯器。 “你们来屠宰场,我都在。”顿了顿,她补充道,“晚上,白天有事。” 刚说完,只听一声杂音,耳机垂死挣扎似的震颤了两下,再也没有声音。 池渔下到三楼,在四面敞亮的开间找到林鸥,“你先回避下,晚上可能来人。” 林鸥随口问:“谁要来?” “杀手……”话脱口而出,池渔一怔。 她没想过告知林鸥实情,一来屠宰场的租客早已签下自行承当风险的合同,二来—— 她觉得自己(或者要算上陶吾)搞得定。 陶吾不知何时醒了,补充道:“杀手团,一共11个人,已经在外面等了几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3/3 第二十章 陶吾这次化形毫无征兆,声音落地,人从林鸥斜后方的立柱走出。 一如往常戴着棒球帽,帽檐阴影遮罩了迥异常人的眼睛。 池渔不自觉地按了下后颈,随后掌心覆在颈后,晃晃脑袋,假装这番动作是因为颈椎不适。 林鸥看看池渔,又看看后面冒出来的陶吾,“杀手……哈?” 池渔本来以为她会更淡定一点,她似乎挺了解自家兄弟姐妹的手段。 但听说外面守着杀手团,林鸥的惊诧溢于言表,嗓音变了调,像一张绷紧的纸,再加少许力道恐将破裂。 林鸥也意识到这点,清清嗓子,“11个人的杀手团?” 她把陶吾说的话重复了遍,“等了好几天?” “嗯。”池渔望向窗外。 江南屠宰场坐落于望江路88号,目前在用的出入口只有主门,就在此刻三人身处的南楼。 从三楼看过去,正好看得到马路对面停着一辆白车,车身印有共享汽车标识。侧窗贴了防晒膜,囿于角度和车内昏暗的关系,前窗看不出驾驶座和副驾有没有人。 门前空地铺设地砖和绿化带,往前的沥青路被晒化了,升腾的滚滚热浪扭曲空气。看久了,总感觉车身时不时轻微摇晃。 “那辆车?”林鸥问陶吾,“太明目张胆了吧?” “车里是新来的,其他人在前面小区。”她侧耳倾听了片刻,向池渔耳语道,“现在出来了。” 说话时,陶吾右手放在池渔肩上,指腹搭在后颈骨点上。 池渔微微仰头,轻点变成触碰,缺失的感觉瞬间圆满。 她有点类强迫症的症状,习惯一旦养成,些微的差异都会引起不适。 于是比起陶吾心直口快泄露“机密”,池渔更在意她怎么知道柴三姐等11人守在外面。 这几天除了饭点离开几分钟去觅食,小神兽寸步不离。 杀手AB尽管失足沦为阶下囚,但装备和身手是专业级别的——是她垂涎已久但买不起,只好自己动手制作的那种。 要么是小神兽和外面的精卫串通一气,知人所不知,要么是柴三姐没想过掩饰,故意暴露。 前一种可能无所谓,后面那个只有一种解释—— 柴三姐真心实意要谈判。 池渔倾向于后一种,耐下疑问不表。 林鸥此前没见过陶吾,以为她是屠宰场的租客。虽然对她和池渔的亲密略感意外,但眼下的状况让她无心他顾,马上转回正题:“怎么办,报警?” 两双视线齐齐投向她。 林鸥目不暇接,她问的是池渔,人自然对着池渔,没注意到陶吾瞬间亮出的尖尖的虎牙。 池渔倒是看得一清二楚,啧了声,“你在开玩笑?” 报警拿来威胁非人,效果立竿见影。但真有警察来,恐怕第一个被抓的就是她。 林鸥拿起桌子上的手机,“那我找人。” “不用。”池渔轻描淡写,“我搞得定。” 林鸥划拉着通讯录,没掩饰怀疑,“没事,你老姐我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还认识几个道上的朋友。” 池渔推了把陶吾,“介绍下,我保镖。” 陶吾摘下帽子,礼数周全地点头致意。 侧面看她的眼睛,色泽浅淡,几近琥珀,但瞳孔和人无异,是圆的。 年纪轻轻,上扬的唇角挂着笑,个头只比林鸥高出一个指节,怎么看,都跟保镖画不上等号。 还不如保留非人特征比较有说服力。 林鸥毫不掩饰对陶吾的怀疑,划屏幕的动作顿了下,却是找到联系人要点拨出键,池渔不得不按下手机,“她可以的。” 陶吾又点头,“我可以的。” 池渔在心里叹气,扯了下陶吾的衬衫衣角,指指墙角的水泥袋,“你能不能……” 给她表演一个? 但她刹了话头,保镖归保镖,让人像街头卖艺似的表演徒手搬水泥,委实不尊重非人了。 然而陶吾意外迅速地领悟了潜台词,二话不说蹲下来,轻轻松松抱起四袋二十五公斤装的水泥。 林鸥张了张嘴,“……哇哦。” 楼下响起羊小妹吵吵闹闹喊欧姐姐的声音,林鸥眼神闪烁,问:“她是……?” 是非人吗? “你放下吧,脏。”池渔回避了林鸥的探询,错身来到陶吾那边,掏湿巾给陶吾擦手。 陶吾乖乖站着,任由池渔饱含嫌弃地拎着袖口擦去手心手背的积尘。 两只手都干净了,她翻手看看,抬头弯眼一笑,“谢谢渔宝。” 尾音爽利,不带儿化音。 林鸥转而问陶吾:“你哪个安保公司的?” 陶吾没回答。 池渔再次强势介入,她找不到地方扔垃圾,瞄上了陶吾的裤子口袋,把脏湿巾叠整齐放回包装袋,塞进她口袋,不忘嘱咐道:“湿巾也是干垃圾,别扔错了。” 陶吾这次的化形完全是人类外表,没用术法之类的清去脏污,说明她有意识隐藏自己的非人身份。池渔也不想暴露。 “不行。”林鸥猛摇头,“力气大不行,专业杀手万一带了什么装备,光蛮力不行的。” 池渔心里快烦死她了,也后悔跟她拉扯太久,“你不要管,别叫人来碍我事,叫小羊陪你回去吧。” 林鸥不再勉强,骂骂咧咧地往外走,“……让我知道谁派的,看我不弄死他。”说到后来,咬牙切齿。 “你不觉得这个人好奇怪?”林鸥一走,池渔问陶吾,“就我观察,这人挺会见风使舵,很会明哲保身。她干嘛要掺和到我这儿来?” 陶吾说:“不奇怪,她是你姐姐呀。” 池渔呵呵冷笑:“派杀手的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 “不一样。”陶吾说,“她是你姐姐。” 池渔跟个子挺高脑瓜不灵的小神兽说不通,趁天还没黑,下了趟冷库。 陶吾自觉地变成小毛球钻进单肩包。 “小池总。”钱多一听见动静便高声喊,“有人找你你知道的吧?” “知道。”池渔给他和钱多多换好新鲜食物和水,问,“手机要充电吗?” “要!”钱多感动地大声道,“谢谢您!” “池总我也要手机,我要跟我哥联机斗地主!”钱多多在一旁喊,“有WiFi吗?我哥看小视频,流量不够用。” 池渔不想再搭理两个好似度假的奇葩杀手,操纵传送杆将把酱料兄弟转移到隔壁小黑屋,告诉他们:“你们的同伙就在外面。” 出卖组织的沙茶酱闷哼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水,看上去羞愤欲绝,很想就地暴毙。 豆瓣酱提起精神,“你完了”三个字明晃晃刻在脑门上,掩不住的狠戾。 池渔问他:“你为什么当杀手?” 沙茶酱的自白里提到他年少被无良邻居欺负,一时冲动,在柴三姐和橄榄油的撺掇下,把美工刀捅进了欺负他的男人的腹部。 兴许是那人命中合盖有此劫数,推出一半的美工刀正巧刺中内脏,那人很快断气。 人有千百种活法,有些人生来见不得光,一点偏差足以远离正常人的轨道,池渔早就了解这点。 “为了杀你。”豆瓣酱用力吸了口鼻腔积液,声音响亮而恶心,池渔闪身后退。 杀手张口就吐,然而无形的屏障封住他张开的嘴巴。 “脏,渔宝不喜欢,我知道。”陶吾用灵感传音表功。 听出小神兽语气里的沾沾自喜,池渔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带着钱多的手机回楼上,时间已近黄昏。 夕阳西下,惨烈的炽白光照稍往金黄转变。 “小池总大事不好了!” 池渔一出电梯,一道圆滚滚的身影从514滚过来。 阿植手撑膝盖虚弱地喘着气,头发干巴巴地贴在头顶,脸色通红,哆嗦的嘴唇却是白的。 池渔脚步一顿,“怎么?” “精卫说那晚上来的六个人又来了,还带了同伙,就在对面!” “我知道。” “啊,您已经知道了啊,精卫说他们刚刚才来。” 阿植一面跟池渔往514小跑,一面从从背带短裤的口袋拿出小喷雾器,往头上噗噗喷了两下,干枯的头发肉眼可见地泛出光泽。 人形化的阿植是个十一二岁的小胖丁,圆墩墩的很结实。 池渔斜他一眼,抓紧单肩包背带,快步回房。 ——陶吾不是从精卫那儿得到的消息。 恢复精气神,阿植单手拍打脸颊,另只手把喷雾器送到池渔面前,“小池总要吗?” “不了,谢谢。” 阿植跟着她进了514对门,“小池总要不要精卫帮你放哨?” 池渔拿起桌上的柠檬水啜了口,手指外面,“出去。” 阿植耷拉着脑袋往外走,唉声叹气地说:“她好惨呢,好几个月没化形了。只能去垃圾桶翻吃的,前天还被小朋友当成乌鸦,要拿弹弓射她。” 池渔不为所动,反手关了门,把小毛球放出单肩包,问:“不是精卫给你通风报信,你怎么知道柴三姐他们来了的?” “我自己用灵感感觉到的。”小毛球化为人形,唇角上扬的弧度愈发明显,“我很厉害。” 池渔自动把肆意绽放的笑容和翘起来的尾巴画上等号,有点想笑,“你不是在睡觉?” “最近大伙儿干活都好辛苦,维持人形要花比较多的灵力,我那样子比较节约,而且感觉更敏锐。”陶吾说,“我是渔宝的保镖,当然不会放过任何风吹草动。放心吧。” 池渔悚然一惊。 所以说…… 她以为陶吾睡着了,实际上不仅没有,对外界的感知比人形更广泛? 池渔迈过脸,抓起抱枕埋进去,屏住了呼吸,竟然感觉很难为情。 耳朵火辣辣地发着烧。 她一心扑在自己的事情上,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很多东西。 如果小毛球真的只是小毛球就罢了,但现在,活生生的人就在旁边…… 她到底都戳了哪些部位? “不好意思。”池渔埋在抱枕里闷闷地说,“我以后会注意。” “什么?”陶吾不解。 “撸你。”池渔抬起头,面无表情。 “那个啊,不用不好意思。”陶吾笑笑,“我很喜欢,很舒服。” 池渔:“……很好。” 亏她有一秒钟把这货当成人。 “对了。”陶吾抬起帽子,理了理后脑汗湿的头发,“既然你提到了,我想跟你说,有几个地方其实……” 池渔用余光瞄着她的动作。 “这里,这里。”陶吾掀起宽松的亚麻衬衫,指了指两侧肋下的腰部凹陷,“会痒。” 作者有话要说:池渔:……别说了。 陶吾(点头):动口不如动手。 - 在存……入V的三更了,存够的话可能下周一入。 希望大家继续支持呀。 这几天尽量保持正常更新,争取在v前后写完复仇线(趴 第二十一章 池渔和柴三姐约定的时间在晚上,主要考虑非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通常意义的晚上至少要到天黑,夏季昼长夜短,按她前阵子的观察,只要月亮在天幕露头,非人们便三三两两地往北区空场。 沿江区域温差较大,温度降一点,缥缈雾气会成为非人的天然伪装。 天色将晚,池渔下楼前看了眼北区。经受一天灼烤,荒草软塌塌地贴在地面,铺就了一张硕大的绿色地毯,没看到非人的影子。 池渔皱皱眉。 林鸥走前,顺便让为密室逃脱忙活了几天的非人们提前下班。这帮非人不老老实实晒月亮,跑哪里去了? 她等了半刻钟,仍看不出非人影踪,索性不管了,背上塞好小神兽的包。 屠宰场这帮租客精得很,领到林鸥的第一笔日薪,就有几个非人颠颠儿地跑来要提前续租。 池渔当然拒绝了,说好的一个月,多一个小时都不行。 算起来,离和老大池子的约定期限还有不到二十天,她无法想象那之后何去何从。 因为理论上,只有两种可能…… 池渔摇摇头,驱散了脑海无关紧要的杂念。 * 非人们就聚在南楼边角的一间暗室。 小池总是甩手掌柜,活动空间在自己的房间和地下,很少干涉非人行动——除非哪个没眼力劲的打扰到她。 所以此次由阿植发起的聚会部分非人免不了忐忑。 小池总在地下干什么,大伙心知肚明。当初老陆千叮咛万嘱咐,如非万不得已,不要擅自插手小池总的事。 狌狌忧心忡忡:“咱们真的要管,要是小池总不高兴了,把咱们都赶出去了怎么办?” 阿植反问:“林总走前难道没说过要保护好小池总?” “保护小池总,我们?”牛魁一脸茫然,“小池总用得着我们保护?” “这回有11个人呢!”阿植拍打铁皮水桶,恨铁不成钢,“懂不懂什么叫双拳难敌四手,魁哥!” 牛魁伸手在水桶拨了两下,接着埋头进去检查两条鱼是否还好,瓮声瓮气道,“陶吾在呢,哪用得着我们。” “对啊,有陶吾。”狌狌附和道。 “你们这个消极思想,真是可悲!”阿植揪着狌狌手臂上过度旺盛的汗毛,“咱就不能多为将来想想?” 阿植板着一张小脸,看起来比周围几个成人形态的非人更严肃:“咱又不是越俎代庖,咱们好不容易觅得栖身之地,得捍卫自己的领土啊朋友们!” 经过阿植百般努力,众非人燃起斗志,如此这般那般地计划了番,成功散会。 众非人离场,双头猪并封终于战胜了选择困难,决定从前门进入会场。 并封哀伤地叹了口气,对着空荡荡的会议室发表意见:“难道不应该是杀手们自求多福……吗?” * 十三杀手团的海盐和碘盐在屠宰场对面小区。 透过望远镜,碘盐看到一个衣着朴素的大个子走出屠宰场大门。 大个子身材像座塔,大鼻子铜铃眼,背着大铁桶,边走边往头上戴黑色头套。 碘盐一惊,把望远镜递给海盐:“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 海盐看了看,“咱们三班倒,谁进谁出都写备忘交给三姐了,没道理放过这么一大个子啊?” 碘盐若有所思:“除非他一直在这里。” 海盐忽然“啊”地一声,放下望远镜,“他在看我们。” 戴好头套的大个子左右张望,就在刚刚,他准确无误地把视线投向两人所在的方位。 碘盐和海盐耳朵贴耳朵,两人共用一只望眼镜。 铜铃眼越来越大,碘盐迟钝地意识到什么,转头向海盐道:“就咱们两个回深市,现在。” 海盐说:“来不及了,哥哥。” 明明前一刻还在四五百米外的大个子竟一眨眼来到身前,庞大身形投下的影子笼罩了两名杀手团成员,他搓搓手,憨厚道:“请跟我走一趟。” 非人捍卫领土第一战,毫无疑问牛魁胜。 …… 对非人自作主张的行动并不知情,知道了有可能大发雷霆的小池总又一次看向窗外。 北区偌大的空场升起薄雾,影影绰绰,但池渔就是知道雾里没有一个非人。 和雾升起来的,还有一丝丝令她警惕的莫明情绪。她揉捏掌心,仔细分辨这种情绪是类强迫症产生的焦躁,亦或是提醒她事情正在失控的第六感。 池渔拉开单肩包拉链问陶吾:“记得我交代过你什么?” 小毛球用灵感回答:“不干扰你的前提下,全心全意保护你,呵护你周全。” 灵感传音的音色和平时说话差不多,但因为直抵大脑深处,平白多了几分贴耳低语般的温柔。 池渔忽略了头顶痒痒麻麻仿佛有人在吹气的感觉,又问:“我能不能用‘灵感’跟你说话?” 小神兽在包里转了个身,露出澄黄的眼睛,犹犹豫豫地说:“不知道。” 池渔追问:“不能?” 小神兽眨眨眼睛,“……是吧。” “那你也不要再这么跟我说话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懂吗。”池渔把神兽包关进抽屉,转向脚步声渐响的走廊,“进来。” 几秒后,一女一男出现在没有装门的门口。 柴三姐四五十岁的样子,个头瘦小,气场挺足,眼神落在人身上,似乎自带利器,看一眼,刺一下。 看了池渔好一会儿,语调平平道:“池总你好,我是柴三姐,这是我的副手橄榄油。” 橄榄油身形圆硕,偏偏脖子很长,脑袋很小,公文包抱在腹部,直挺挺站着,看上去很像油瓶。 池渔推了下桌子,座下转椅“咕噜噜”后退两米,“没多的椅子。” 她一摊手,示意二位自便,想坐桌子也行。 柴三姐真就不客气地坐上桌子,“谢池总拨冗相见。” 池渔:“谈什么,说吧。” 柴三姐单刀直入:“你把人还我,我们现在立刻回老家。你这单生意我不做了。” 池渔提起唇角,皮笑肉不笑,“起码你得告诉我,花大价钱雇你的人是谁吧?” 柴三姐:“商业机密,恕难透露。” 池渔起身往外走。 不知道什么给柴三姐的错觉和脸面,这时候扯商业机密的幌子,以为到了她的地盘还能跟她谈条件? 蠢不要紧,蠢且盲目自大要命。 橄榄油赶忙追上来:“小池总,其实是……我们不知道雇主是谁。说实话,我们早知道目标是您,也不会接下这单生意。这次是为了自家兄弟。您放心,我们走了肯定不会再回来。” 槽多无口。 所谓的生意是一条条生命,这次在她这儿栽了跟头,觉得生意难做,所以屈尊纡贵来跟她这桩“生意目标”谈判。 但她手里明明有沙茶酱自白的视频,足够致十三杀手团死地。 沙茶酱和豆瓣酱是兄弟,一单单“生意”就不是别人的兄弟姐妹? 她沉默了一段时间。或许以为是橄榄油白脸唱够,小池总松动了,柴三姐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开个价。” 池渔一听,笑了。 橄榄油也笑。 池渔回到椅子上,“听说那边给了你们不少钱。” 她报出钱多打听到的天文数字。 橄榄油听了连连拍公文包,“事成才有那么多,事没成……”还想再说什么被柴三姐瞪了眼。 池渔挑了挑眉,“一半定金总到手了吧。” 柴三姐等着她往下说。 池渔从单肩包拿出纸笔,写下账号,交给柴三姐,“现在,转给我。” “没那么多。”柴三姐说,烟熏嗓沙哑低沉,“不可能全部给你,我必须见到人。” “按你们的规矩,付一半定金,我就让你们家人团聚。”池渔抖抖纸条,“倒计时三分钟。” 柴三姐接下纸条,转手递给橄榄油。 橄榄油从公文包取出笔记本,噼里啪啦一通操作,把屏幕转给池渔。 “好,跟我来。” 她有意走的滑道,毫无防备似的把后背露给柴三姐。 越是这样,柴三姐和橄榄油越不敢有动作——往好了想,他们谈判的诚意是有的。 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青草甜香,以及更为浓重的鱼腥,池渔放慢脚步,向柴三姐道:“我改主意了,你们去上面等。” 池渔蹑手蹑脚往下走,到转弯的地方停下。 “你们怎么都把人带回来了?”阿植语调拖出哭腔,“你们怎么就不能学学魔怪,像上次那样装协管罚款把他们吓走啊!” 池渔听了一耳朵,意识到她的不祥预感成真,大晚上不晒月亮的非人们果然擅自插手。 阿植嚎啕大哭:“你们怎么这么笨啊,把人带回来搞什么!小池总发现了怎么办啊啊啊啊?!” “你说要阻止他们的,我们在外面都露了脸,不带回来,回头他们跟别人说见过我们,那我们可全完了。”这好像是狌狌。 “小池总都把坏人放在地下,我们现在撤退,让她以为这都是她自己抓的,怎么样?” “你长了两个脑袋就是为了自己跟自己打架吗并封?”阿植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你是傻可是小池总不傻啊!” 上面,柴三姐等太久,也耐不住地往下走。 池渔脑仁疼,从包里摸出只易拉罐踩扁,一脚踢上滑道两侧水泥墙,随后向下滚。 铝罐和水泥地摩擦发出的声响很快惊动了非人。 “逃啊!” “溜之大吉!” 估摸非人逃走了,池渔不耐烦地呵斥杀手团头子:“着什么急。下来。” 她以为非人们会把杀手们带走。 她真的以为非人短短一会儿工夫能集齐十三杀手团剩下九个人,至少能在逃走的时候顺手把战利品塞到犄角旮旯。 但没有。 灯开的瞬间,地上横四竖五躺着九个人,各个五花大绑。有三个醒着的,三脸懵。 剩余六个都睡着,安详地睡着。 池渔摸摸鼻子,回头看了看柴三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什么……看来我们说好的价格得翻一番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蹲 第二十二章 说动杀手团头子将雇主交付的定金——佣金总额的一半——拱手相送,一点儿都不难。 人质都在地上躺着,池渔“给钱”的指令落地,橄榄油就从公文包取出笔记本。 自己所有犯罪证据都掌握在她手里,余下的同伴极短时间内被俘获。 橄榄油说“连不上网没法转”,声音都在抖。 池渔把他们带到最近的小房间,打开刚给地下装的、还没调试过的中继器。 处于极度震惊和骇然状态的柴三姐及其副手,晕头晕脑地蹲在这间灯火通明的小房间。 通了网,当小池总收到到账通知,若无其事地背上包出门,然后,反手锁了门。 她快到上楼的出入口,柴三姐大梦初醒,用力捶打看似单薄的透明墙壁,“小池总做生意要讲诚信的!放我们出去!” 小池总一脸困惑地回过身,“我好像没说过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吧?” 到514,池渔再次查看账户余额。 非常大的一笔数字,大到手机发烫。 池渔把手机换到右手,左手覆在小王八的王八壳上,沁凉。 左右手来回换几次,池渔确认了是手机在发烫。关掉几个应用程序,对着屏幕的余额截图发了会儿呆,笑了。 有这么多钱干什么不好,非来买她的命,何必呢? 给小王八加好食物,池渔慢慢站起身,无端想起阿植。 看不出来,秃头小青瓜还挺两面派,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俨然是众非人的热心班长——池渔自己在班长后面打了个问号,其实她的第一反应是居委会老头老太。 半圆的月亮上了中天,北区空场的雾气间终于有影子晃来晃去。 见非人像往常一样团簇着晒月亮,池渔长长舒了口气,拉上窗帘,把包放上书桌,拉开拉链,接着自顾自去洗澡。 洗完出来,看到化为人形的陶吾正拿着她的手机翻来覆去点戳。 换别人,池渔估计自己已经炸了,但别人进不了她房间,况且这位不是人。 况且陶吾只是按着手机的侧键和屏幕底部的虚拟键,看它亮一下暗一下似乎挺好玩。 于是她心情很好地笑笑,一面擦头发一面带着几分调侃的语气,“好玩吗,没玩过吧。” 陶吾冲她露出尖尖的虎牙,却也是个亮闪闪的笑容,“好玩。” 池渔拿毛巾包好头发,“给我。” 下了几个儿童益智类游戏,池渔想了想,又下了个经久不衰的消除游戏,直接打开。“喏,你看,相同图案满三个连在一起就可以消掉,得分。” 池渔演示了两个关卡,“大概看明白了么?” 陶吾迟疑地点点头,用僵硬的手势费劲儿地点选和拖动图案。 一开始免不了手忙脚乱,眼睛跟不上图案下坠,索性连脑袋也跟着一点一点。 不过消除游戏两岁婴儿到九十岁老太都能轻松上手,陶吾慢慢地也有模有样地玩起来,没多久通了第三关。 屏幕上炸出烟花特效,陶吾低低地惊呼了声,不用池渔指导,点击“进入下一关”。 她玩游戏特别专心,池渔看了一会儿,等她沉迷游戏,悄然离开516。 阿植的房间在南楼叁壹贰,房东懒得给房间编号,租客便自发地在没装门的门洞旁写下门牌号。 池渔本想瞟一眼,毕竟非人们晚上雷打不动去北区空场报到是惯例,下雨天也不例外。 然而她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抽抽搭搭。 阿植虽然没去北区晒月亮,倒是瘫在窗台下,把全身都曝露在银月的光华。 “阿植。” 青瓜“咻”地弹起来,“小池总。” 池渔靠在门洞,半身的重量卸给墙壁,困顿地只想打哈欠,心想应该睡一觉再来。反正小青瓜百折不挠,脸皮挺厚,短时间不会跑路。 但……来都来了。 池渔捏了捏眉心,压下又一个哈欠。 她这副忍住不犯困的纠结表情直接把青瓜吓变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反又把池渔吓一跳,“干嘛?” 阿植泪汪汪地说:“我知道错了小池总!我真的知道错了呜……” 池渔:“……你先起来。” 阿植跳起来,脸上挂着两串水珠。 池渔拧了下眉头,随即舒展,“今天都有谁去?” 阿植捂住嘴巴用力摇头,脑后极细的小辫子像蚊子似的晃来晃去。 池渔和颜悦色道:“你们做得很好,帮我省了不少麻烦,我想谢谢你们。” 阿植瞪圆眼睛,用眼神问:真的吗? 池渔点头。 本来她为杀手团做了六十四页研究计划表:杀手团成员复杂,各种组合都有其特殊风格,她给设想得到的每一种都出了针对方案。 虽说不一定都奏效,但危急时刻至少有陶吾帮她保命,她尽可放手一试。 所以,反击对她来说,是一种练习。 然而凡事有两面,她研究别人,别人也会研究她。要是被对手研究透彻,来个快刀斩乱麻,结果只有死路一条。 做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心理建设,池渔发现并不能说服自己。 ——非人虏获杀手团九人,她不仅没有因为计划被打乱烦躁,甚至洗澡时哼了几句歌,愉悦发自内心。 她和阿植对视了几秒钟。 阿植机灵地在她晴转多云时松口,“魁哥、狌狌哥、莽儿姐,并封弟弟……” 池渔一一记下来,而后跟他确认了遍。 “没错。”阿植说,“小池总真的不怪我们吗?” “下不为例。”池渔语气淡淡,暗含警告。 阿植点头如啄米,“下不为例!” 临走前,池渔问:“你们用不用手机?” 上次羊小妹唱说没有身份证出门,非人寸步难行。确然,这社会环境,没有身份证连手机卡都办不了。 “用的啊,咱们也得跟时代接轨嘛不是。这年代没个手机真的好难生活。”阿植说,随后又想起什么,不无骄傲地挺起小胸膛,“啊我还有芝麻宝呢!我跟羊小妹是唯二有芝麻宝的!不算老陆。” 池渔抿抿唇,收敛了尚未浮出的笑意,“我知道了。” 他抬头看池渔,又马上低下去,抠着手指慢吞吞地说:“我的客户都是芝麻宝给我转账,下次交房租能不能……用芝麻宝啊?” 说到后面一句,池渔已经出了门,闻言脚步慢了一拍,终究什么也没说。 回楼上,经过空房间时她往北区看了眼,只见一道圆墩墩的身影飞进雾中,隐约听得到非人们的欢呼声。 陶吾站在门口,手里捧着支零破碎的手机残骸,一脸不知所措。 第二十三章 在陶吾的印象里,陆伯老早唠唠叨叨让她买的手机是魔盒。 晶晶的爸爸徐工头有一部,工地上天天见他对那玩意儿点头哈腰,要不然就是唉声叹气。 后来城市里看到的人,十之八|九形影不离那方寸大的小盒子,好似喜怒哀乐尽追随于此。 她才不想为那小方盒子缩手缩脚。 可是今晚不一样,陶吾看到老板对手机笑了。 笑着笑着,长久缠绕她的不好的气息——那些她须得每晚尽力清扫,方得一隅清明的乌云——忽然散去大半,骨相始得显形。 小老板原生骨相清秀隽永,气韵通透,和先前的重重魔障有云泥之别。 所以陶吾想搞清楚魔盒到底有什么高明。 魔盒确有魔力。 陶吾在消除图案中感受到类似帮老板驱除乌云的欢畅。 不仅于此,前面明亮的屏幕每绽放一次烟花,背后暗沉的金属便烫热一分。 闯过一关又一关,到第二十五关,满屏的烟花经久不散。 然后,屏幕黑了。 陶吾等了会儿,没等到它亮,后面倒是越来越热。 直觉烫热不是好征兆,她遂像老板那样左右手互换。 换来换去的后果就是此刻老板看到的,手机四分五裂,她连复原都不知从何处入手。 这不是人人仰仗的魔盒吗,怎么如此脆弱? 陶吾百思不得其解。 听陶吾讲到机身发烫,池渔差不多确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为了方便安装某些程序——比如同步他人手机的监控——她修改过这只手机的系统,因此带来的一个不稳定因素是:使用久了,电池容易发烫。 温度过高,烧坏屏幕不是不可能。 她知道,陶吾不知道。 大约讲完毁坏手机的经过,她看陶吾把手机残骸放桌上,原地雾气缭绕。散去时,神兽变回小毛球,不知长在哪儿的发声器官发出细细的声音,不情不愿地说:“对不起。” 说着,长尾巴自觉地绕在床柱,身体拱到枕头边。 池渔乐了,故意板起脸,“你说怎么办?” “赔。” “赔一只一模一样的,还是赔钱?” 毛球用低不可闻的气声说:“钱……吧。” 池渔拿出平板。 手机是前两年的旧款,值不了多少钱,里面内容平时有备份。 老实说,给陶吾玩也是她存心找东西吸引小神兽注意力,但对面认认真真说要赔偿,她也要配合。 “去掉折旧耗损,现金2425.76,四舍五入2426.责任三七分,你要付我1698.2,四舍五入1700,怎么样,是不是很公平?” 毛球把自己缩得更小,方才还是成年家猫大小,这会儿只有拳头大,声音也像是随体型变化,变成糯糯的奶音:“老板,能不能分期付款?” 池渔想起哥/姐第一次找杀手暗杀她是分期付款。 这只现身就能吓得杀手自杀的神兽赔一只手机居然也要分期付款。 好惨…… 可是,好好笑。 池渔真正意义上想笑。 收到柴三姐的转账,她仿佛解锁了笑穴。 池渔踢掉鞋子,把自己埋进空调被,偷偷笑。 笑到气闷,后颈一阵熟悉的触感,带有些微凉意。神兽仗着身形灵活,从被子的缝隙钻进来。 小毛球的长毛服帖地统一往后方披伏,澄黄的眼睛于是无所遁形。 仔细看,头顶——眼睛上方姑且算头顶——一撮短毛直直立着。 肝胆洞,毛发耸。 古人言之有物。 ——可不就是一只缺心眼的炸毛小毛球。 池渔笑出眼泪,“生气了?” 当然。 毛球状态比人形更好分辨喜怒,小神兽气成一坨毛绒绒的河豚,不时膨胀又收缩,“尔安敢戏弄于吾。” 奶音软糯,池渔笑出声:“……不行吗?” 毛球兀自起伏了一阵儿,说不出是气急败坏还是认命,蹭蹭她额头。 池渔:“嗯?” 毛球瞳孔椭圆的眼珠转了下,“你真好看,像画。” 池渔一哽,笑不动了,爬出被窝又去冲了个澡,洗干净闷出细汗的头发。 出浴室看到一道白影嗖地从枕边飞向床柱,速度太快,反而划出残影,惹她注意。 毛球约是看她洗澡,尾巴悄悄从床柱上解开,她回来了,又乖乖恢复到家猫的体型,两只前爪交错搭在枕头边沿,颇有些伏低做小的感觉,认错态度良好。 “陶吾。”池渔唤了声,直说,“那个……是手机有问题,不怪你。” 小毛球顿时昂起脑袋,露出明亮的眼睛,“真的吗?” 池渔:“……真的。” 心里啼笑皆非,为什么非人们老是喜欢跟她确定真的假的。 小池总的信用在非人眼里很低么? 却忽略了有些时候存在“来得太突然难以置信”的惊喜。 关了灯,月光透进窗帘缝隙,天花板上一道笔直光线。 池渔望着那道线,双手枕在脑后,右手肘慢慢感觉到微风拂过的凉意。 “陶吾。” “我在。” “老陆说你在画里好几千年,是吗?” “那么久?”听起来比她还震惊。 “你自己不知道?” “……” “是在睡觉吗?” “算是。”依旧不太确定。 “你在画里会做梦吗?如果是睡觉的话。” “好像会。” “陶吾。” “嗯?” “谢谢你。” “为什么?” 池渔沉默了很长时间。 小神兽约是等得着急了,窸窸窣窣地爬到她肩膀的位置。 池渔顺势圈在臂弯,方才转头看了眼。 小神兽形态多变,那么……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 拜非人们所赐,她有闲暇稍稍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为复仇计”抽出身,而后发现周遭世界原来如此广阔,也同等扑朔迷离。 陶吾——或者说,这帮非人企图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她只不过倒了八辈子霉生在池家,池亿城给她的屠宰场随时可能易主。 牠们何必战战兢兢讨好自己? 池渔蓦地想起自杀的眼刀男和猝死的杀手三号。 她隐约记得钱多提过杀手三号那晚看到了什么东西,多日失心疯和他看到的东西不无关联。 只不过正好被陶吾的灵感传音打断,没听完。 池渔心里一沉,不着痕迹地抽手,转身背对小神兽。 除了好捏又好撸、欺骗性极强的毛球形态,一定还有别的,只不过从未在她面前展露。 非人们也是。 轻松斩获多名俘虏,却一副做错了事的紧张。 好像比起杀手,她才是不世魔头。 话说回来,她要做的事大约值得上“魔头”的头衔。池渔心说。随后不再把精力浪费在漫无边际的遐想,强迫自己沉入黑甜梦乡。 陶吾看着重又被乌云笼罩的小老板,变回原形,从书桌上叼来平板。 小魔盒坏了,姑且借大魔盒一用。 陶吾卖力地驱赶着乌云。 意识滑向梦境深渊的瞬间,池渔脑海浮出模模糊糊的答案。 ——谢谢你让最后这段时光变得不那么难熬。 ——大概。 翌日一早,池渔醒来下了冷库。 她问了柴三姐一个问题:“想不想从雇你的人那里拿到全部佣金?” 作者有话要说:众所周知,猫是液体。 类猫科动物的神兽,是气体。 所以这里已经是毛球状态的神兽变回原形不是bug。 第二十四章 钱多和钱多多一致认为,在富贵险中求的野路子上, 小池总绝对是深藏不露的王者。 怎么会有人像她那样有商有量地问刚被抓的杀手团老大:要不要合作一把, 从雇主那里拿到所有佣金。 柴三姐问:“到手全部给你?” 小池总理所当然道:“不然呢?” 柴三姐自然是不答应的。 小池总不以为意,“你考虑一下, 过两天我告诉你具体怎么操作。” 话里面有考虑,言外之意没得商量。 小池总离开,柴三姐大约是气糊涂了, 旁若无人地跟一同被关的副手说:“雇主很过分是没差吼, 但我们不能因为对方不讲规矩就要跟目标混在一起, 反回去诈骗雇主吧!她把我们的职业操守放在哪儿?太看不起人了哎!” 与其说是义愤填膺谴责小池总, 倒不如看作在给自己找脸面。 旁听多时的钱多哈哈大笑, 忍不住说:“干咱们这行,好意思谈什么操守?你们这回的目标如果不是小池总,恐怕早凉透了。凭什么?就凭你们现在在人家地盘上!” 橄榄油惯常打圆场:“不管干哪行, 最起码的诚信和操守要的,不然社会该乱成什么样子。” 钱多笑得肚子疼, “守诚信讲操守你干点什么不好, 干这行?你们以前跟目标谈过法律和人权?” …… 池渔浑然不知地下两拨杀手正展开“杀手是否具有/是否需要职业操守”的辩论, 在去正门的路上思索要不要给林鸥开门。 林鸥被迫跑路了一夜, 天不亮就给她发信息, 说在来的路上了, 避免被人发现,特意换了一整套绝对不会引人怀疑的行头。 池渔没在意,没回。 她从地下上来, 又收到林鸥发的两条信息。 林鸥:[自拍.jpg] 林鸥:[看得出来是姐姐我吗?] 点开大图,池渔忽然不知道是林鸥脑子真有病,还是她跟这世界格格不入。 一介网红林总攻把自己捯饬成上完早班的环卫工,为了拍照特意摘去一半的口罩脏兮兮的,沾着辣椒油渍。 荧光背心约是从哪个正经环卫工那里薅来的,同是脏旧不堪。 看了足足一分钟,池渔关掉屏幕。 听小神兽语气,林鸥一番示好并不是虚情假意,那就……给她一次机会。 尽管做了一路心理准备,看到推垃圾桶进来的林鸥,闻着她或垃圾桶散发的酸腐臭,池渔还是眼皮一跳,不自觉拧紧眉头。 同样装扮的羊小妹畏畏缩缩地跟在她身后,做戏做全套,以前屠宰场欢快的脚步今天听起来总感觉很拖沓。 林鸥问:“你保镖呢?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过来。” “买早餐去了。”池渔随口说,说完,反问,“你很关心我保镖?” “我不放心。”林鸥不知为何偏过头看了眼羊小妹,“你保镖太神秘,连小羊都吱吱呜呜不肯告诉我。” 亏小神兽帮你说好话。池渔漫不经心地想。目光忽然被悬挂在上方的黄铜标牌吸引。 外面,江南屠宰场的大招牌上有行相当显眼、但之前被她有意忽略的烫金小字:【全自动化畜牧养殖示范基地】 黄铜标牌上也有。 池渔不由停下脚步,比起烫金字体,标牌的黑色小楷更引人注目。 “怎么了?”林鸥问。 “没什么。”池渔收回视线。 接下来很长时间这十二个字印在她眼底,挥之不去——截止到林鸥从垃圾桶倒出香槟和蛋糕,切了一块递到她面前。 “尝尝,现切水果,我记得你小时候可喜欢这款。” 见池渔不接,林鸥往前送了送。 腐烂变质的酸臭扑面而来。 池渔扭头快步去电梯。 ——算了吧,她承受不起这令人窒息的姐妹情。 她和陶吾一个走门一个跳窗,同时回到516客厅。 陶吾保持人形,把早餐放上餐桌,伸手在她眉心抹了下,关切地唤了声“老板”。 池渔游散的思绪瞬间归拢,摆手说:“没事。” 随即叼着小油条去保险柜翻出屠宰场结构图,将目光投向此前只去过一次的养殖中心。 养殖中心靠西墙,高3.5米到4米,还不到南楼一楼的层高,但长度接近屠宰场总长的一半。 外表看,酷似横放的杏鲍菇。 池渔一般用杏鲍菇的伞盖划分北区和南区。 或许是非人帮佐让她尝到了不劳而获的诱人滋味,昨天半夜,池渔萌生了一个念头,一个打乱她过去全盘计划的新点子。 她试过几次无视它、忘掉它,但这念头一旦生根便迅速发芽成长,仿佛有什么东西浇灌它成长,一夜之间长成参天大树—— 她想把哥姐引到屠宰场。 屠宰场是她的地盘,她大可利用已有的基础设施布置名副其实的“屠宰场”,到时候连锅端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思来想去,池渔总觉得漏了什么。 柴三姐是新计划中的一环,但不是必要。 “全自动化畜牧养殖”闯进视线,漏掉的点虽未完全显形,潜意识告诉她,解决方案就在那里。 * 后面几天,池渔分出一定时间投入对养殖中心的研究。 计划渐渐完善,好几次,在跟林鸥协调改建工程,她都想跟林鸥摊牌说清楚:屠宰场再过半月就会变成修罗场。看到尽职尽力给林鸥打工的非人,开口变得越来越难。 林鸥在屠宰场开发的密室逃脱系列前期投入不少——房租、材料、非人的酬劳,以及直播间停播的直接及间接损失。 池渔做过估算,林鸥基本上把她个人身家全部投进这项目。 照她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十几年,这种投资方式不可谓不莽撞。 可池渔甚至在心里都问不出一句“何必呢”,因为林鸥很开心。 那种尘土满身,而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开心。 那种她求之不得再也不奢望的开心。 池渔咬碎水果夹心糖,意识到但凡陶吾不在,她就很容易想太多,把事情——包括他人的事情——往负面想。 林鸥一心一意进驻屠宰场,等于她自愿把个人资源和屠宰场绑在一起。经过十三杀手团的突袭,她应该清楚这里的风险,既然她不在意…… 肯定是非人们愿为林总保驾护航。 很好。她想。一口吞下甜中裹酸的糖果。 池渔给小王八加了捧虾皮,转身回516. 一月期限剩下两周,柴三姐早上表示愿意配合,意味着计划正式开展。 把自拍的头部各个角度的照片导入软件,池渔点了两下鼠标,让建模软件自动制作粗模。 自从接触了手机,小神兽对电脑手机等数码产品兴趣浓厚,池渔打开电脑,小毛球便抱着手机飘上书桌。 软件分析照片图形,只有进度条缓慢移动。 小毛球看了会儿,似乎觉得无聊,继续玩消除游戏。 软件经过两次计算和细化,粗糙的基础模型呈现出轮廓及五官,池渔开始精雕。 她在数位板上写写画画,小毛球不再沉迷手游,趴在桌角一动不动注视屏幕。 当基础人头依稀辨得出池渔的面目,小毛球绕过显示器,从左边转到右边,看看屏幕又看看老板,“好像渔宝。” “我是你老板。”池渔坚持不懈地纠正,后回答,“就是我。” “不是渔宝。”小神兽说,“渔宝是彩色,它是灰色,不好看。” 池渔最近越来越怀疑她是不是被陶吾的成人化形态欺骗了,有时候单单古今差异并不能解释小神兽幼稚的言行举止。 而且小神兽趁她睡觉,看了两百多集儿童动画——她确认过播放记录。 会不会……搞不好…… 老陆当时为了让陶吾自己打工赚钱,勉强她变出成人形态? 池渔斜了小神兽一眼,调整几处细节,更改雕刻软件的材质选项,打上灯光,渲染出一张效果图。 “变彩色了!”小神兽恨不得贴上屏幕。 池渔被她的动作惊得差点丢开画笔。 还好,毛球状态的小神兽似乎没那么大力气,屏幕完好无损。 池渔放下笔,认真道:“我建议你想办法跟徐晶晶商量下,等开学你跟她一块儿去学校,你需要普及九年义务教育,这样你能更快融入现代社会。” 看儿童动画没有用的。她在心里补充。 小神兽充耳不闻,目不转睛地望着渲染效果图,“真的是画,好看,喜欢。” 见了3D打印出白模型,又改口“不好看”。 ……怪不得种族归类是“兽”,肤浅。 池渔放弃跟小神兽交流,拿着白模下楼找林鸥上色。 上完色回来,小神兽现场表演“眼睛脱眶而出”——也没那么夸张,就是溜圆的眼睛又大了一圈。 “两个渔宝。”小神兽伸出爪子,在模型光秃秃的头顶来回试探。 池渔扬起唇角,“那里可以碰,没关系。” 其实颜料还没干透。 小神兽的毛球形态看似毛茸茸,触感无限趋近于气态或液态,似乎没什么附着力,但到底比纯粹的虚无多了点实体,摸够了缩回爪子,沾上的肉色粉末恰巧描摹出爪印。 毛球飘在半空,爪印便凭空悬浮。 见老板的目光定在一处,小神兽低头看。 发现爪子变了色,小神兽发出一声具有强烈厌恶意味的“噫唷”,甩了好几下爪子,后来干脆空中上下翻滚,好不容才甩掉全部粉末。 池渔笑倒在床,脱口问:“你入画之前满三岁了吗陶吾吾?” 小神兽飘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故意用灵感传音:“早满了,满了好几个了。” 水流哗哗作响,池渔自言自语:“你们动辄几千岁的神兽就算满十个,跟人类等比计算,不也才几岁大。” 她累了,抬手盖在额头,慢慢平复心情。 尽管对小神兽产生过疑虑和怀疑,但随着相处时间越久——或可说是分别的期限越近——怀疑愈发浅淡。 习惯陶吾朝夕相伴,池渔认为小神兽其实和宠物差不多。 虽然这宠物会说话、很听话、让人放松、全城外卖十分钟必达、限定时间内保证她性命无虞…… 但也只是宠物,而已。 小神兽出来,继续围着化妆的人头模型打转,不时感叹着“好厉害”。 池渔困得有点迷,下意识接口道:“明天给你看个更厉害的。” 她强撑着起来去洗澡,见小神兽又抱起手机,拿过来塞进床头抽屉。 没收了手机,小神兽只能老实趴在枕头旁。 她还没走进浴室,小毛球头一歪,竟比她先入睡。 池渔看了小神兽一会儿,从床柱解下长尾巴,围着小毛球盘了一圈。 “晚安,陶吾吾。” 夜深,小神兽突然睁开澄黄的眼睛,轻轻地朝着池渔额头吹了口气,吹散了那一缕刚刚凝聚的轻淡黑气。 “可是年龄不好用等比计算呀,池渔渔。” 作者有话要说:1/3 后两更会晚,今天写不完,明天双更。 原谅手速500的作者[乖巧.jpg] 第二十五章 陶吾从窗子进来,探头往卧室看。 池渔这时醒了, 凭直觉小神兽不在枕头边, 于是往客厅方向看,两人视线在半空碰个正着。 “起床吃饭。” 池渔懒懒地“嗯”了声, 又闭了会儿眼。 陶吾的人形远不如毛球形态亲和,表情再严肃点,把那天生上扬的唇角压一压, 其实比外表同样年纪的女生多了分飒爽英气。 然而一旦变毛球, 别说英气, 憨厚得像剪了指甲的家猫。陶吾在她面前又经常以毛球形态出现, 连带的, 人形看起来也软软糯糯的,很好拿捏。 等她去餐厅,小神兽分拣完了食物:豆浆插好吸管, 小笼包拆了防粘纸,切的极细的白菜丝装碟, 连同毛球本球, 在桌子上从高到低排成一排。 池渔油然生出小神兽在讨好她的奇异感觉。 她天性敏感, 只要乐意, 很容易分辨——或者说感知出周围人的情绪, 更别提小神兽此刻又是毛球状态, 后面的尾巴尖快把餐巾纸扫下桌子了。 池渔心无旁骛地吃早餐。 吃完早餐瘫在沙发上抱着笔记本收集资料。 喝了三杯小神兽递到嘴边的水,十点钟,也就是早餐后两个小时, 她终于回卧室,去洗手间。 出来后,一缕薄雾勾引她的视线转往书桌上方的橱柜,毛球蹲坐半空,下面是后脑勺朝外的人头模型。 池渔洗了手习惯用纸巾擦干,小毛球知道她这习惯,分出一缕雾气抽了张纸,特意从模型的头顶打了个转,才送过来。 ——好厉害。 ——明天给你看个更厉害的。 昨晚临睡前的对话忽然闯进脑海,池渔接纸巾的手悬在半空。 这给了小神兽一个明晃晃的提示。 陶吾很快帮她擦干净手,连指缝的水迹都没放过,然后开口:“渔宝昨晚说给我看……” “没那么快。”池渔打断她。 “哦。”小神兽用雾气把纸巾叠成方块塞回橱柜边角,问,“那什么时候可以?” 池渔想起来小神兽刚才并不是从纸巾盒拿的纸,三步两步走到橱柜前,重又把叠得方正的纸巾抽出来。 纸巾上的水分被抽走了,摸到手仔细感觉略有褶皱,但吸水性和新的一样,所以她没发现。 “给我用的是我用过的?你要不要先解释下这个?” 见小神兽说不出话,池渔冷笑,帮她找理由,“循环利用,环保。” “嗯!”小神兽点着脑袋,“环保。” 池渔:“……很好。” 好拿捏个毛球,鬼得很! * “你那个保镖呢?怎么老不见人?”林鸥问。 ——我给她放假了。而且她不是人,不想给你看站在你面前你也看不到。 池渔冷静地控制着眼部肌肉,不睁眼,不转眼珠,不让眼眶四周的粉末挂在眼睫毛上。 林鸥的刷子从她右眼拿开,说:“睁眼吧。” 池渔看了下镜子,左眼青黑,右眼红肿。 林鸥化妆水平的确不赖。 早期她还不是恐怖实况直播的林总攻,一穷二白时兼职过特效化妆师。 特效化妆是门技术活,池渔要的虐囚妆,找完参考跟林鸥形容下来,最少要做6个小时。 她给小神兽放了12个小时的假,随便小神兽玩手机还是出去干嘛,反正不满12小时别回屠宰场。 她就是要吊小神兽的胃口。 林鸥又问:“陶吾到底从哪儿来你知道吗?别什么都不知道就放她在身边。” 池渔鼓起右侧脸颊,测试粉底的附着性,又从包里取出消过毒的乒乓球,顶在右侧口腔壁,找好起伏的弧度,示意林鸥按这个肿胀程度上妆。 摆明不要跟林鸥讲话。 “哎我给小羊办了工作证,帮她换了新名字,羊小阳。” “以后你记得叫她小羊,别叫羊小妹,有点土,不合我直播间气质。” “小羊挺怕你那保镖,陶吾什么的。” “她肯定不是一般人,跟小羊一样的,对吧。” “……” 林鸥直播时寡言专注,直播间有一小撮声控经常发弹幕让她多开口,活跃下气氛。 但林总攻惜字如金,专注内容,就不爱说废话。 谁知道线下是个移动哔哔机,让池渔恨不得给她一把太妃糖,最好齁得她说不出话。 “你那个宝宝……不是,保镖一天天的到底都去哪儿了,对你很不上心嘛。” 池渔忍无可忍,吐出乒乓球,“陶吾欠你东西了还是刮你车了?” ——三句话不离陶吾,不是小学鸡寻衅滋事是什么。 但林鸥的出发点很简单。 她只不过好奇跟渔宝儿走得特别近的小保镖。 屠宰场的非人们也说,小池总最近精气神一天比一天足。 但陶吾这个“人”实在神秘,非人们讳莫如深,一谈到小池总的新保镖马上溜走。 愈发搔弄林鸥的好奇心。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在池家公馆住过一段时间。”林鸥答非所问,“你知道我妈走得早,我跟你一样,不受公馆的人待见。池子十六岁生日宴会,池子他妈趁我保姆不在,给我菜里加了御米壳,我对御米壳过敏。你第一个跑回去找江阿姨要的过敏药,阿姨后来还帮我打了针,好悬保住我一条命。我那会儿挺好奇的,你才多大,怎么知道我是过敏?” ——因为很小的时候,江女士就带池渔做过全面体检,她对一种城市不常见的花过敏,所以江女士常备过敏药。 说完一通,听不到池渔回应,林鸥自行关闭哔哔机。 池渔早忘了这么一茬,一时间分不清林鸥在感谢江女士的救命之恩,还是想表达她也遭受过兄弟姐妹的倾轧。 虽然情感告诉她这时候该说些什么,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闷的气氛被由远及近的轻快脚步声打破。 羊小妹……羊小阳给池渔送了份午餐。 没有餐厅标识,打开盒盖清香扑鼻,荤素搭配,是陶吾的觅食风格。 “怎么就一份?”林鸥问。 “陶吾给小池总的。”羊小阳说。 池渔心情愉快地往外看了眼,外面还有颗脑袋在晃,是阿植。 男孩说:“去外面取餐是精卫带的口信。” 池渔没理他,冲着林鸥挑起一侧眉,“你那么关心我保镖,有什么问题下次见了自己问她。” * 出自林欧之手的虐囚妆让柴三姐叹为观止,“说实话,我们下不了这么狠的手。” 顶着一张惨不忍睹的脸,小池总无所谓地耸耸肩,“他们会喜欢的。” 提示邮件已送达,柴三姐便着急地按着刷新键。 池渔淡定地切断网络,“我过会儿再来。” 她的哥姐是疑心癌晚期,又很做作。哪怕等反馈等到嘴角起燎泡,也要在收到反馈后故意等上一段时间,显得自己沉得住气,有企业掌舵者的风范。 而且他们肯定要检查图片是不是软件处理过,甚至放大到像素级别,看她是真的受伤还是化妆。 这也是为什么池渔对特效化妆的要求很高,期间一度让林鸥掉了一把珍贵的头发。 为了以假乱真,她用动物血配制血迹。 还好,能把自己变环卫工的林鸥化妆技术非常过关。 池渔过了一小时回冷库,连上网,对面的回复就在半分钟后发过来。 “那边想要视频。”柴三姐说。 “问对面看不看直播。”池渔让钱多把自己绑回椅子。 她想要一串追踪的IP地址,但对面挺谨慎的,坚持只要视频。 视频上传完,池渔让柴三姐附言,要求对方:4个小时内结清尾款,过时不候。 天色已晚,她很清楚4个小时不现实,但对面一还价还到4天也很有勇气。 池渔没闲心跟对面扯皮,一口咬死24小时,干脆地切断网络,回516. 带着没卸的虐囚妆和破烂不堪的脏衣服,池渔就在客厅继续自己的调查。 新计划萌芽以后,她一直在追查雇佣十三杀手团的佣金的来源。 她带着就当问候老朋友的心情,给王姨打电话时,顺口问王姨有没有哥姐们的财务资料。 神奇——但池渔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王姨居然掌握池家不少人的资产信息。 然后池渔发现一个问题。 照池家120+私生子的资产配比看,一口气拿出大笔现金的一个都没有。有几个加起来勉勉强强能请得起杀手三人组和前面的眼刀男。 请十三杀手团的这笔,是哥姐们断断拿不出手的。 没错,哥姐们雇佣杀手的钱对池亿城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老头子的财产是老头子自己的,和膝下百十个子女无关。 子女中最有财力的池子在前天挂出旺铺招租的广告,出租他名下海富商厦一整层楼——那层楼他本来要自用的。 池渔咨询过中介,报价比市场价低8%,但要求一次性付一年租金。 种种信号表明,池子很缺钱。 那么,给柴三姐的先期定金是哪里来的呢? 在看到十八街商铺的大部分到期租约,没有招新商户,池渔心跳重了一节拍。 十八街商铺是“子寅卯辰”排行第九的池申的产业——这是她在兄弟姐妹群里看到的信息。 旺铺不招租…… 池渔勾起一侧唇角,而后,笑意扩散。 她大概知道哥姐们的资金来源了。 24小时后,如果对面把尾款转过来,那么她的计划离成功只有临门的一脚。 所以,哥姐们置她于死地的决心是不是一如既往强烈,即使倾家荡产? 24……哦不,23小时后见分晓。 池渔合上笔记本,正准备起身去卧室洗漱,窗帘微微一动。 陶吾回来了。 池渔忘了自己还顶着虐囚妆,心情很好地冲陶吾笑了笑。 她甚至没看清陶吾的表情,下一秒,她被纳入巨大的怀抱。 仿佛是被云,又好似被水包围。 接踵而至的则是惊涛骇浪。 作者有话要说:脑力有限,明天继续,可能是下午和晚上更。 第二十六章 脏衣物放进洗衣机,选择洗涤模式, 揿下启动按钮。 一段时间过去, 按照出厂设定,洗衣机会发出贴心的提示音, 提醒主人已完成本次工作,请验收。 取出的衣物洁净亮丽,散发着洗衣液或柔顺剂清香, 不亚于重获新生。 对多数人类而言, 洗衣服比洗澡简单, 动动手指点几下按钮就是了。 可是被洗的衣物呢? 即使生产洗涤剂和洗衣机的商家拍胸脯保证:我们的产品不伤衣物, 我们的设计最大程度保护衣物。 但柔软织物被激荡水流千般冲刷, 被高速运转的滚筒抛上甩下,还要和其他衣物纠缠不休…… 说纤毫无损,不受影响, 简直慷衣物之慨。 …… 池渔从没洗过这么突如其来又翻天覆地的澡。 持续时间称得上很短,从似云似雾又似水的环抱, 到云开雨霁, 陶吾现身眼前, 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 以至于陶吾帮她扣好松散的衬衣领口, 转身收整废料, 她仍呆立当场, 满脑子循环洗衣机和洗衣液的广告。 她算是彻彻底底感受了一把“我为衣物,人为全自动滚筒洗衣机”的身不由己。 好在神兽牌洗衣机真的做到了人类科技暂无法达到的极限,完美实现了不伤衣物的承诺。 皮肤上依稀留着的, 是和风细雨的触碰。 狂风巨浪只在脑海翻腾咆哮。 过后,池渔回想起来,陷入雨雾的怀抱时,她听到过呢喃般的“对不起”以及“迟哉晚矣”。 确切地说,就在“晚矣”之后,她经受了神兽的洗濯。 脏衣服干干净净,挂了近一天的浓妆毫无残留。 六感明晰,身轻心悦。 只开了一盏落地灯的客厅因月色的倾泻,超乎往常的敞亮。 陶吾屈膝半跪在垃圾桶前,把从池渔身上卸下的脏东西一股脑从袖口抖落进去。 池渔望着垃圾桶,不动声色地把脑海里的惊涛骇浪转化为她拿手的嘲讽。 ——论“惊喜”和意外,是在下输了。 小毛球是奶白色,陶吾的成人形态肤色同样偏白。 因此池渔把目光一寸寸推向陶吾,正准备开口,眼睛却先一步发现她右手背的红斑。 “陶吾?” 陶吾迅速把爪子缩进袖管,只露两根手指和左手一起将垃圾袋扎口,起身往窗台。 池渔用比实际行动更有效的一句“不准动”成功截下她。 陶吾没戴棒球帽,脚步停下来,头部略略偏向窗台,右手握拳放在裤子口袋。 仔细听,呼吸有点发沉。 池渔研究过仁兽驺虞。 古人流传下来的诸多典籍都有一个听似夸张的说法:驺虞连青草都不舍得践踏。 虽然亲眼目睹神兽生啖人尸的场面—— 不对,那时陶吾背对她。实际情况是不是她看到然后联想的那样,池渔合理保留怀疑。 但老陆留下的《画经》也提到,驺虞不喜流血纷争。 “陶吾。”池渔又唤了声,“伸爪。” 《神垕山神庙瑞兽碑》碑文描述驺虞:「……望之虽若悍猛,迫之则甚驯扰。」 亦即:看起来凶猛强悍,实际上温驯和顺。 陶吾听话地伸出手,但极快地碰了下同时抬起的攥紧袋口的左手,手背在凸出的指关节上一蹭而过。 小动作尽收池渔眼底,所以看到手背光洁无异样,她毫不犹豫扣着陶吾手腕,掰开虚握的拳头。 掌心像被烙铁烫过,生锈般的参差红斑大致形状很眼熟。 池渔找林鸥做的虐囚妆,伤痕血迹之类的事先都找过参考资料。滴在衣领和胸口的血迹也做过氧化观测和滴落、迸溅等形状模拟,确保真实。 是的,为了保真,血迹她用的是网上买来的动物血——至少卖家写的是动物血。 一抬头,又看到陶吾额头彤红一片,呼吸愈发粗沉,隐约带着哨声。 就池渔的观察来看,类似于过敏。 不是林鸥今天提到过敏,池渔差点忘了自己还保留着医药箱常备过敏针的习惯。 池渔松开手,指腹敲了敲陶吾手腕内侧,“等我一下。” 比她还高的人形神兽局促不安,“我先去丢垃圾。” “不用。” 找出过敏针,推了一小节,池渔定睛望着针尖的水珠,反应过来自己怕不是脑子进了水。 陶吾好像理解了她这番仓皇举动的用意,扬起笑容安慰道:“没关系,很快就好。” 话是这么说,地上的影子摇摇晃晃。 池渔心里“咯噔”一跳。 然而映在眼中的陶吾的身形依旧端正笔直,只略略垂目望着掌心的红斑。 “是因为血吗?”池渔问。 “不全是。”陶吾摇头,眼眶泛着红晕,“它很痛苦,死的时候。” “什么?” “是头奶牛,给老主人产了一辈子奶。”陶吾解释说,不知为何舔了下发白的唇,“差几天就能寿终正寝,被小主人乱刀捅坏了,所以很不甘心,很难过。” 池渔迟疑了下,说出推测:“这些是你从血迹里……知道的?” “嗯。”陶吾点点头,又吸了下鼻子,波光水润的眼睛对着池渔,“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池渔渔。” “怪我?”池渔当真啼笑皆非,心情倒是一下子放松了,“你这天赋不去……” 话说到一半,理智强势回归。 她想说这种天赋当警察破案一定神速。 但驺虞冠着“仁兽”头衔,接触血迹产生的类过敏反应更偏向伤害,不适合拿来开玩笑。 池渔生硬地改口:“就说你们神兽总不会跟人一样过敏。” 话语硬邦邦落地,口不择言的嘲讽她自己听来都很刺耳。 陶吾却依旧是温温和和的笑,“嗯,不会过敏。” “多久会退?”池渔一抬下颌,指向她掌心的红斑。 陶吾握拢右手,再次展开,放在月光下,“莫慌,很快。” 月上中天,人形神兽半身笼罩在窗口洒下的银色光芒,地板上的投影逐渐恢复稳定。 她身后,犹可见非人们像往常一样走入北区空场的薄雾。 目光落在陶吾额头的红斑,不知是不是光线作用,池渔总觉得颜色比之前淡了些。 再细看,皮肤柔柔地泛着光,令人一时间分不清是神兽的自发光,还是月色滤镜效果拔群。 池渔点点头,“好。” 落荒而逃。 临睡前,池渔把空调调到睡眠模式,正要放下遥控器,回头看到摊成圆饼的小毛球。 毛球形态如果不主动伸爪,不睁眼睛,很难辨出四肢五官。 池渔拨开枕头,不知怎的,愣是从奶白色的毛饼看出两团红晕。 她索性关了空调,背起室外装备包,戳戳小毛球,“我们去外面睡吧?” 小毛球睡眼惺忪,“为什么?” “空调吹太久人会干。” ——球也会。 “晒晒月亮也不错。” 其时银月升上高空,铺洒大地。 明亮的月光在水泥地上投下清晰投影,到荒草地却像是被雾气吸收了,模糊缭绕。 池渔感觉进雾气里有点奇怪,也不想惊扰非人——毕竟非人们见了她有时候还是会战战兢兢地叫“小池总”。 于是在空地边缘摊开睡袋,让小神兽自行找地方。 毛球转了一圈,很快飘回她睡袋旁,落地化饼,闭眼就睡。 巧的是,那区域寸草不生。 晚上气温不高不低。 池渔很久没露宿,钻睡袋嫌热,但敞露手脚又觉得冷。 犹豫着要么上去拿条毯子,一条薄毛毯盖上身。 羊小妹……羊小阳大大方方地在睡袋另一边躺下,在她的余光中恢复羊形,并告知毛毯来历,“欧姐姐让我给你的,她说她老胳膊老腿,受不了寒,就不陪你啦。” 池渔拢紧毛毯,转过头看她。 山羊抬高蹄子到口部,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池渔这晚睡得很香。 被金黄天光晃醒,思维清明,感觉到怀里多了什么,她第一时间联想到小毛球。 前次毛骨悚然地把毛球丢下床,这次池渔若无其事地拎着小毛球放去一旁空地,起身收拾睡袋,然后趁着非人们仍呼呼大睡,返回516。 太阳升起来还没见陶吾回,池渔心神不宁。 她迟钝地意识到心慌气短的根源是没吃早餐,去514拿了最后一包方便面,捏碎了,一面用勺子舀着往嘴里送,一面不由自主地来到陶吾惯常翻越的窗台。 雾气散去,最后几名非人走出草地,经过她昨晚睡的位置,似乎还回头看了眼。 但离得远,夏日早晨的光照已足够强烈,地面白花花的,池渔看不出小毛球是否还在那里。 上次小毛球睡不醒,老陆嘲笑是她把陶吾干趴下,但池渔对自己做了什么一无所知。 ——哦等等。 她想起当时手臂上残留的毛嗖嗖的触感,抚平泛起的鸟肌时,还奇怪约束带勒出的伤为什么一夜之间好了,转眼却被跟林鸥暗通款曲的小羊打了岔,忘了这茬。 如果……万一上次陶吾长睡不醒是帮她疗伤时碰了血,而老陆不知出于何种目的隐瞒真相…… 给王姨发信息问她要老陆的电话,等不及她回,池渔揣起手机飞快下楼。 小神兽大字摊开,几乎和地面的白光融为一体,拎起尾巴仍无反应。 王姨这时发来一串数字,池渔直接拨过去。 听筒传来冷冰冰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因欠费已停机。” ——真是信了你们的邪! 池渔心里七上八下,担心小神兽又一睡不醒,试着拢进怀里,低下头用气声说:“陶吾吾起床了。” 毛球的某个部位动了下,似乎受不了过强的光照,往池渔怀中蜷缩得更深,方在阴影里勉勉强强睁开一只眼。 “早啊,池渔渔。” 作者有话要说:一定会补上加更的_(:з」∠)_ 第二十七章 池渔把干脆面倒进木碗,晃晃碗, 让调料粉沉下去。舀了一勺放嘴里, 告诉自己香辣牛肉不辣,很咸昂——很香。 摒除了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的自我反省。 可是酱料拌干脆面真的难吃。 她都不知道刚才那半袋是怎么咽下去的。 “你跟那只鸟用什么方法联系的?”池渔问。 “您问精卫?”阿植受宠若惊地捂紧胸口,“好巧,她有话跟你说。” 池渔低头看他。 少来。 这瓜娃平时在她眼前晃悠不是为了鸟事就是算计什么鸟事。 “呃……说起来有点复杂。”阿植窥着小池总的脸色, 确认了电梯在左边, 楼道在右边。 “概括要点, 最好做个通俗易懂的教学视频。” 阿植:“……哈、哈哈。” “给你十分钟。” 阿植一转, 转向电梯厅, “看来只好献丑给您示范一下。” 池渔竖起食指,示意等一分钟。 她回516掩上卧室的门。 小神兽盖着小毯子睡得很香。 经过餐厅,她把剩下半碗酱拌面放进冰箱, 大步跟上阿植。 她一定是吃饱了而不是怀念陶吾的额外福利——饥饿是顶尖大厨,只有吃饱的人才会嫌东嫌西。 * 屠宰场南区三幢建筑呈凹字形, 西侧养殖中心, 南楼宽而深, 东楼一楼二楼改造密室的工程如火如荼。 半月前空旷幽邃的中庭如今绿意盎然, 托林总的大手笔, 绿萝、发财树比比皆是。 靠近密室出口的两方水槽密密匝匝挤着数十株莲花竹。 “外面更方便, 就是太热了,吃不消吃不消。”阿植挨个摸过莲花竹,大摇其头。 一直摸到中间一株出类拔萃的巨型莲花竹, 阿植拉过脑后的小辫子,将它缠在一片叶子上,口中念念有词。 “上网不是要接网线吗?我不用,只要给我一根草,我就能听到全世界的声音,全世界都可以给我打电话,只要叫我的名字,植楮。小池总也可以。” 莲花竹宽厚的叶子随着阿植摇头晃脑,轻微摆动。 阿植的皮肤逐渐变绿,先是绿叶的反光,而后脸和手也向瓜态的青绿色转变。 就在池渔以为他将落水生根变青瓜,绿绿的小男孩仰头说道:“精卫说有辆车在外面停了2小时37分钟,司机接了个电话,刚走。哦对了,司机也管那边叫池总来着。” 池渔对精卫传的情报不感兴趣——阿植转述透露了足够多信息。 哥姐砸锅卖铁雇佣的杀手团反馈夺命倒计时,派人观察动向确认情报在预料之中。 她更好奇:“为什么是这株?” “您不觉得它特别壮,一看就是打电话的好材料吗?”阿植甩甩头,小辫子从叶子上滑落。 “为什么只有它长得特别壮?” “因为它顽强不屈,扎根土壤!” 池渔用甲盖掸了下青石质地的水槽,“莲花竹里的金刚钻?” 阿植哈哈大笑,笑声爽脆:“您真幽默。” 他分开密匝的莲花竹,给池渔看水下。 下面无数根须交错纠缠,像极了泡发的方便面,看不透玄机。 阿植搅了几下,根须自发分散,依稀可见底部一块圆形缺口,是水槽的出水口,几缕根须牢牢地攀附边沿,向下延伸。 “我们植物的特点就是顽强,给我们一点点养分和阳光,就能迸发出旺盛的生命力,给世界带来无限活力!” 给你一点阳光,比三条舌头的羊小阳还吵。 池渔懒得搭理他,环视四周,比对脑海里的屠宰场平面图,这区域下方应该是排水管道。 水槽的出水口如果能接触到土壤,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水管破了。 阿植全然不知小池总正计划修补下水道,情绪愈发高涨:“我们无孔不入,团结一心!” 池渔打出暂停手势,看着他褪去绿色的脸,真诚地说:“很好。” 阿植激动地红了脸,“谢谢!我会继续努力!” 池渔面带微笑,“我还有几个问题。” 阿植重重点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一,你所谓的打电话是单向还是双向,唔,这样说吧,你是能听能讲,还是只能听不能讲?第二,范围多广,扎根深度多深?第三,对土地有什么要求?统称的土壤都可以,还是特定的某些土壤种类?第四,扎根土地的陆生植物可以,纯粹的水生植物呢?” 阿植仰头深深地望了眼小池总,抬腿翻进水槽,变身青瓜,哇地哭出声,控诉道:“您是魔鬼吗!” 池渔耸耸肩,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听声音需要深植地下的植物根须作为媒介——可以理解为电话线,对吧?” 她并不怀疑非人有各自的天赋,但不认为土地传音是非人的普遍技能。 小神兽学会灵感传音还特意跟她显摆(不排除她故意打岔)。 为什么帮精卫传话的只有阿植? 那晚西墙传话,每次小青瓜都得吭哧吭哧爬上爬下。后来她问了一个问题,但这次阿植来回的时间很久——算时间差,极有可能是去外面见了精卫,当面问完再回来转告。 话太多。 漏洞太多。 上网姑且要路由器和网卡,账号密码定期缴费。 阿植的范围级收音如果没有丝毫限制,她能想出一百种生钱的门道,哪怕先帮精卫垫付房租,何必看她脸色。 退一万步,阿植完全可以给精卫通风报信,让牠偷偷溜进来吸收所谓的“灵力”,怎会沦落到翻垃圾桶的地步。 “我以前真的可以!”阿植头顶的叶子直直地竖起来,“你知道人类有多过分吗?他们在废料堆上面铺草皮,草皮根本不跟地下接壤的!还有,再往外十里,整个都是填的,填海造陆!根本不是真的陆地!” 往前数一百年,现今的海城东区一大半陆地都是站不住脚的滩涂。东部和南部后来发展起来的村镇确实是填海造陆堆起来的。 阿植难过地抹着眼泪,“我能怎么办,我也很难办啊。” 没办法。 人类虽然欠缺非人五花八门的天赋,但最擅长无中生有。 导致的后果是非人类的生存空间愈发狭隘,寸步难行。 啧,非人真惨。 等他释放了情绪,池渔悬空做了个摸小青瓜头的动作,“交给你和精卫一个任务。” * 午餐吃完了剩下的半碗面,算算时间差不多,池渔下去找柴三姐。 见她素面朝天,柴三姐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落井下石,揶揄道:“小池总不演戏了?” “没必要。”池渔说。 找了条地缝把青瓜塞进去,关闭信号屏蔽器,打开路由,“看看回复。” 昨晚到现在,对面发了四十多封邮件。 24小时的期限对面不愿接受,直言短时间凑不来那么多钱。第二封又说可以,但趾高气昂地提出许多鸡毛蒜皮的条件。 柴三姐念遗书似的念到第四封,干脆将笔记本电脑交给池渔,“你自便。” 后半夜,语气渐渐变了,开始频繁使用感叹号。 池渔特意留意了早上的邮件——对面的池总派人盯梢的时间段。 [你们最好不是在演戏!骗人!] [你们是深市首屈一指的业务精英,不要辜负我对你们的信任!] [人在哪儿?!在不在屠宰场?!] 最后一封是两分钟前发来的,对面苦苦等不到回复,威胁取消交易。 [除非你们是死了!死透透了!这次交易我取消!别想拿尾款!定金就当我给你们买的棺材!不用写!] 哦豁,气糊涂了。 池渔笑着用一指禅打字:[尊敬的客户,是否确认取消本次交易,确认请回1#] 半分钟不到,对面回:[怎么回事?一直不回信息?还想不想赚钱了?] 池渔:[人在我手上。选择权在你手里。我们能不能赚钱,全看你的选择。] 刚发出去,对面的第二封已投入收件箱:[我要看直播,现在,马上。] 池渔不自觉地捏了捏光溜溜的下巴尖。 她没化妆。 化妆至少四个小时。 神兽卸妆一时爽,二次化妆火葬场。 早上陶吾短暂清醒的那会儿,她动了好几次念头,想威胁小神兽把她的虐囚妆原模原样还回来。 磨磨唧唧等小神兽睡过去,她还有足够宽裕的时间找林鸥补妆。 但没有。 一上午她想到了好多补救措施。 她却没有将其中任何一个付诸行动。 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深究原因。 现在想,也许是哥姐们根本不值得她花更多精力,不值得浪费更多人力——她的小神兽是负责给她送外卖的,没必要承担额外未知风险。 池渔双手放上键盘,飞速敲下一行字。 她没检查错字,趁着耳朵隆隆作响的血流声还未散尽,直接点击发送。 ——[直播哪有现场刺激?屠宰场,来。] 这封之后,池渔翻着《画经》,约莫过了半小时,看了下邮箱。 对面没回复。 她收好小册子,余光看到小青瓜在角落大力晃动头顶的红叶。 “陶吾醒了吗?”池渔走过去。 “不是啊,是,不是……”阿植急得语无伦次,“穿制服的来了,好多,好多穿制服的!条子!” 作者有话要说:1/2 第二十八章 有阵子,池渔动不动把“报警”的威胁挂嘴边。 跟非人相处时间久了, 极少数时候, 池渔难免疑惑为什么大家谈“条”色变—— 非人们对自己和人类之间的巨大鸿沟太有自知之明。说到办不了身份证,没有合法身份, 各个唉声叹气,真性情的干脆一把鼻涕一把泪。 单纯因为建国后不能成精? 但据说三五千年前出生的小神兽听到报警也立马张牙舞爪声势虚张。 池渔想不通参不透时,向来不会为难自己。 当然眼下状况也不适合纠结深层次矛盾。 她在下面搞的动作不太愿意小神兽涉入过深, 于是派精卫在五楼望风, 小神兽有什么风吹草动, 及时通知给她带下来的阿植。 因此险些错过了应对执法队的黄金时间。 好在:屠宰场大门紧锁, 只能从内部打开。林鸥混迹社会多年, 见风使舵跟执法队周旋,拖延了不少时间。 而非人们最大的优点莫过令行禁止。 池渔把后门钥匙交给阿植,让他转交给牛魁或者狌狌, 或者他认为可以托付的非人,尽快安排非人们从后门疏散。 接着她回五楼将小神兽连同毛毯一块儿塞包里随身携带, 中途去林鸥的仓库拿了两件戏服。 回到地下, 她放开钱多和钱多多兄弟, 问他们愿不愿意上去跟林鸥作伴, 会会“条子”。 兄弟俩对视一眼, 钱多多退后, “我哥去,我不去,我要留下来给你当人质。” 钱多紧接着说:“小池总, 我万一要溜号了,是我自己意志不坚定,麻烦你照顾好我兄弟哈。” 池渔一噎,一时间不知是自己误会了溜号的意思,还是两兄弟喜极发痴把她当老板了? 钱多搔了两下半长的头发,“唉,不多说了,祝我好运。” 池渔摆摆手,随他们自行决断。 池渔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接入加密直播间——早先打算让不具名的哥/姐观摩虐囚实况,给林鸥用正好。 阿植从地缝里冒出来,用兔死狐悲的哀戚汇报了情况:非人们对跑路驾轻就熟,极短时间内字面意思上的作鸟兽散。 “你呢?”池渔问。 阿植愣了下,“我也得先避一避风头了,小池总。” 池渔正在检查中庭和一楼的监控,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林鸥购置了监控设备,巧的是,前天刚装好一批,完成调试。 小青瓜化为扁片状,一点一点地滑进地缝。 他行将土遁,池渔忽然从直播窗看到什么,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前倾,视线越过屏幕抓住小青瓜最后露在地缝上的红叶,“阿植,你留一下。” 阿植:“……?” 红叶在地缝上招摇,钻也不是,不钻也不是。 池渔加重语气:“留下来。” 阿植蔫哒哒爬出来,躺在地上,用红叶盖住脑袋。 池渔开了罐无糖可乐,却随手放在一旁,听着气泡嗞嗞作响,心里某个地方鼓噪不休。 炸裂,升腾,炸裂。 执意留下当人质的钱多多不甘寂寞地找到池渔,围着她放笔电的凳子左转右转,直到池渔不耐烦地给他发了直播间地址,让他自己去隔壁看。 两分钟后,林鸥和钱多迎上执法队。 队伍十二个人,领头的是个国字脸方正的中年男性,浓眉大眼,表情淡漠。 “我们是望江路第二执法大队,我是队长严峰。”中年男主动展示证件。 “严队长下午好。”林鸥上前仔细看证件,而后捂着鼻子,带上适当的好奇,以及普通市民在执法人员临时登门时的不安,语调沉闷地问,“什么事?” “我们接到群众举报,需对贵场地进行合法调查。” “举报什么?调查什么?”林鸥抬高声调。 严峰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不便透露。” 说着,他向队员打出手势,连他在内十二人分为四组,三人一组,散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林鸥揉揉鼻子,不近不远地跟着严队长。 阿植拽了拽池渔的衣角:“小池总,我现在走还来得及。真的。” 池渔不置可否。 她截了张图上传到柴三姐的邮箱,收件人填写完她某位不知名哥/姐的匿名邮箱,她想了想,暂存为草稿。 池渔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实际上,疑点重重。 就在她给对面发完[来屠宰场]半个小时,执法队来到屠宰场。 但要说报警的是某位或某几位不具名哥/姐,她又觉得池亿城的基因再稀释,池家子女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在法制相对健全的现代社会,无论力量多么强大的个体,对抗公权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而当个体处于弱势,面对强势方,更为强而有力的公权力是赖以安心的依仗。 但公权力带来的,也不过是在双方权利相等的前提下,相对而言的平衡与稳定。它是支撑木,并非基石。 就好像两名小学生打了一学期的架,到了学期末,其中一方越过家长、老师、班主任直接去找并无渊源的校长,告诉校长跟他打架的同学多么暴力,多么不团结同学,不要给他发小红花。 姑且不论校长愿不愿意受理——原则上,举报方是有权利这么做,可以这么做。 只要校长不偏袒任何一方,结果大概率是:听取双方证言,调查实际情况,最后各打三十大板。 所以不妨碍盖章举报方“蠢到深处自然坏,坏到深处天然蠢”。总之,既蠢又坏。 杀手是他们自己请来的,报了警,但凡查出任何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摸到他们不难。 难道说,对面不具名的哥/姐笃信杀手不知道雇主身份? 池渔嗤笑了声,切换监控窗口。 眼神随屏幕闪烁,明灭不定。 中庭。 严队长一进入中庭立刻注意到东楼未尽的改造工程,指着堆在地上的水泥问道:“在施工?” “啊对。”林鸥捏捏鼻子,不时用手给自己扇风。 “工人呢?”严队长严肃地问。 “这几天工人放假休息。”林鸥双手一摊,“没办法,高温补贴费高啊。” 屠宰场之大,一时半刻查不完。 但除了一楼两楼,三楼到六楼只有少数房间有住人痕迹。林鸥住四楼,布置简简单单。房东住五楼,近期有事外出。 林鸥临场应变能力极强,严队长诸多提问她一一得体应对。 执法队重点摸排了堆放杂物的区域和房间,兜兜转转下到东楼二楼。 严队长敲敲隔断墙,“装修报备过没?” 林鸥回答:“这座场子关了好多年,陆陆续续改建过,我们申请过装修文件,消防许可已经提交给相关部门,现在做的是基础工程。” 严队长点点头,目光投向窗外,神色冷峻。 林鸥随着他也往北区空场看。 看到北区一半埋进草丛的车,严队长用对讲机给西组下令,连他在内的两个小组六名执法队员统一向北区空场而去。 林鸥停了十几秒才追上去,小声嘀咕:“这味真他妈绝。” 听到这句话,池渔心念一动。 “他们去北面干嘛?”阿植问。 池渔稍稍坐直了些,拇指揉捏掌心。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北区空场停了一辆白车,属于分家后哥姐派来的第一名杀手:眼刀男。 那晚他用车撞开大门,后来不知为何跳楼自杀。尸身被陶吾全盘处理,池渔将车开到北区空场。 半个月多月过去,中间下过几场暴雨,车身锈迹斑斑。 荒草丛生,四只轮胎深陷草丛。 但平地那么大一辆车,很难被忽略。 严队长肯定是看到那辆废弃的车,所以和小组去到北区。 林鸥及钱多一左一右陪着执法队队长领头的六人。 收音的麦克风在她胸口第三颗纽扣。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在明里暗里好几双眼睛的紧张注视下,严队长戴上手套,掰下车窗的玻璃碎片,尝试打开车门。失败。 车里情况一目了然,藤蔓攀上座椅、方向盘,人工皮革座垫破烂不堪。 开车门的三番尝试无果,严队长眯起眼睛,站在车旁缓慢地三百六十度扫过屠宰场。 然后,抬脚往北围墙的后门走。 严队长身高步子大,林鸥一路快走,隐藏式针孔摄像机镜头晃动。 但即使如此,也能看得出严队长身形板正,脊梁挺直,步伐姿态颇具执法人员的威严。 总之,是个看似正派的执法队队长。 可池渔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她无意识地撸着从单肩包和毯子探出半身的毛球。 “痒。” 听到单字,以及随后耳边呵气似的轻笑,池渔才发觉小神兽醒了。 大约是感觉到附近有生人,小神兽用的灵感传音。 池渔放开鼠标,捏住撸毛球的手腕,随后双手虚推毛球,推回包里。 小神兽不屈不挠地爬出来,“热。” 池渔被仗着身娇体弱不听话的小神兽分了神,注意力再回直播窗,严队长已经到了北大门,蹲在地上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不知在找什么。 他的五名手下也蹲着,有些用手指扒拉地上蔓生的野草,有些几乎把脸贴上地面。 午后阳光炽盛难当,林鸥喊了声:“严队。” 严队长的呵斥铿锵有力:“不要干扰我们查案!” 林鸥明智但又不甚甘心地闭上嘴。 执法队执行秘密查案任务,林鸥和钱多两个平头百姓配合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头对头说小话。 说到“哎怎么之前没见过你”,林鸥关闭麦克风,不让池渔听。 钱多有问有答。 池渔想八成是三大终极问题:你是谁,从哪儿来,往哪儿去。不甚在意。 人的视野有盲区,心理有盲区,当注意力被分散或者过分专注于一样事物,周遭的一切都会虚化。 但镜头不会。 镜头诚实地记录一切。 池渔专心观察严队长,没多久,她看到严队长一个诡异的举动。 就是那个动作,所有违和感都说得通了。 她看到严队长趁林鸥和钱多交头接耳,偷偷挖了一捧土装进严整的制服口袋。 他的五名手下见状,各自交换一个眼神,也这么做了。 刨土藏土都是一脉相承的严肃认真,好像一捧又一捧黄土真的是重要证据。 池渔截了几张图连同之前两张,打包上传到附件。只有图,没放木马病毒。 等待附件上传,她掸了下阿植的红叶子,“听听大家都在哪儿,让精卫通知大伙回来。没事了。” 她为不具名哥/姐的连番操作震惊,差点儿在邮件正文加上一句: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魔怪? 十三杀手团第一次行动那晚,来屠宰场的一共八人。豆瓣酱和沙茶酱在场内被池渔以麻醉槍狙擊,其余六人在屠宰场外遇到卫生协管,溜之大吉。 她当时以为大晚上冒出来的卫生协管是神兽保镖多管闲事,后来才知道是魔怪作的妖。 羊小阳形容魔怪:长得特别丑,闻着特别臭,说话特别冲。 从林鸥第一次揉鼻子,刻意远离执法队员,池渔便先在脑海里写下“气味”; 严队长的表情变动极少,面孔固然方正,表情却很僵硬,额头像打了肉毒杆菌一般平整,池渔记下“表情/长相”; 而当这帮“执法队员”撅着屁股刨土,“说话是不是特别冲”已无需论证。 池渔从抽屉拿出《画经之驺虞》,翻到她不久前看到的那页。 「……御灾捍患,见则魔物、异怪俯之,欣然而祭。」 “陶吾吾,老陆给的饲养指南说魔怪见了你自愿给你当祭品,那就是能吃的意思,对么?” 小神兽重重地“唔”了声,在包里翻动着,似乎迫不及待地想爬出来。 走出地库,池渔面朝西方,迎接这天最后一抹绚烂而不刺眼,温柔而不暴烈的日光。 她屈膝蹲下,将小神兽放出背包,灿然一笑。 “上吧。” 作者有话要说:2/2 - 本来计划是昨晚(7日晚)写完的,但是忘了带钥匙,又突发大事,于是和我家小朋友过了个七夕,于是…… 来晚了,实在抱歉。以后真的不竖旗了。 第二十九章 一声令下,小神兽宛如出膛的子弹, 空中拉出一道白色残影。 池渔摸摸鼻子, 盖住唇侧止不住的笑意。 ——看那只毛球,好像飞奔去找肉骨头的小奶豹。 小神兽消失在视野, 池渔拐了个弯,凭对屠宰场的了解,选了条隐蔽的路线去北区。 “执法队”共计十二人, 虽然一半跟领头的严峰去北大门刨土, 还有两组六人在南区建筑里晃悠。 走进两边是高墙的通道, 池渔拿出手机, 打开林鸥那边的直播回放。 算时间, 她刚把照片发给对面不具名的哥/姐,严峰立刻接到电话。通话时间很短,严峰嘴巴一开一合, 便急不可耐挂断电话继续刨土。 池渔相信自己的判断,这支所谓的“执法队”是哥姐派来的没错。 感慨之余, 她居然莫名欣慰:没报警, 来这么一出暗度陈仓, 哥姐们总算没蠢到把自己送上穷途末路。 但, 跟受屠宰场众租客厌弃的魔怪搭伙, 哥姐们给自己挖坑的角度还挺清奇。 因为严峰自打进了屠宰场, 装模作样楼上楼下扫了圈,连地下都没去,直奔北区荒草地, 显然另有图谋。 “严队长”现在刨的,怕是将来哥姐们棺材板上的第一捧土。 小道两百多米,走出去天边堆积的锦簇云团仍描着金边,余晖洒在东楼,池渔捕捉到二楼窗口一闪而过的影子。 她蓦地想到什么,低低喊了声:“陶吾,回来。” 也就是话音落地的功夫,小神兽重回视野。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屠宰场主色调转向青紫,小神兽低空滑翔的奶白影子在池渔眼中愈发清晰。 粗看难以形容确切形体的毛球,看久了,渐渐展露出猫科动物外廓。 “老板,你去哪儿?”小神兽问。 池渔刚看完回放,切回直播,头也不抬道:“会会‘严队长’。” 结束北大门的勘察,严峰领头的两个小组返回中间停白车的区域,后在附近停下,又叫了个小组过去,一时半会儿似乎没有收队离开的意思。 这帮披着制服人皮的魔怪难不成还想在屠宰场晒月亮? 池渔沿西侧养殖中心走向北区,主要看手机,偶尔抬头看两眼前方。 毛球形体逐渐淡薄,保持着她目光追得到的速度,飞飞停停,不时回头看她。 那双澄黄眼睛像黑暗中的烛火,时而摇曳,像有什么话要说,又好像已经把话说完了,等待回应。 “陶吾。”池渔招招手,示意小神兽过来,轻声道,“不用太着急,他们人多,咱们一个一个来。” 毛球蹭了蹭她的手腕内侧,顺着手臂盘上去,“我能行。” 室外暴晒一整天,地面和建筑热气反扑,室外温度比地下高出几档。毛球体温略低于她,绒毛的清凉感印在皮肤,霎时像贴了张冰贴,激发毛孔舒张收缩。 池渔礼尚往来地在小毛球眼睛上方挠了两下。 毛球仰起头,眼睛微微眯起。 养宠物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池渔心想。顺着若有似无的脊骨线,握住毛球的长尾巴。 无论神兽以前如何威风八面,当下社会唯物主义是主导,跟以前的环境大不一样。 毕竟阿植“根须收音”还得看土壤成分,谁知道老陆的小册子有没有夸大成分。 万一《画经》没跟上现实条件及时更新呢? 小神兽这一步三回头,可能也是在忌惮什么……吧? 尽信书不如无书,小神兽还是幼崽,稳着点来总没错。 反正非人们快回来了,魔怪进来容易,想出去,得问问大伙愿不愿意。 “老板,我自己可以的。”毛球用脑袋顶她的掌心,“你回去。” 池渔舒了口气,迟半拍反应过来小神兽“我能行”意思是“没关系我以一当百”。 好的,小神兽还记得自己是保镖。 “我相信你可以。”池渔戳着毛球,“但是林鸥和钱多在,两个人。”她咬重了“人”的发音,笃定道,“你不想暴露你的身份。” 小神兽攀着她手臂爬上去,蹲在肩上短促地“嗯”了声。 乖了。 池渔这才望向刚看到人头的窗口,眼光一沉,还有三个在楼里。 小神兽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没事哦池渔渔,那边的我已经吃掉了。” 池渔:“……哈?” * “刨花生呢这是。”林鸥靠在车头,低声跟钱多抱怨,“从那头挖回这头,不知道还以为我们在这儿埋了多少人。” 钱多干笑,心说搞不好他兄弟的骨灰就被她踩在脚底下。 林鸥问他姓甚名谁、从哪儿来,他如实报上真名和籍贯地。 问及和池渔怎么认识,钱多一笔带过,只说最近承过小池总的情。 林鸥没多追问,他也松了口气。 十几米外,严峰正拿着对讲机重复念指令,人在草丛里影影绰绰,林鸥偏过头向钱多道:“说实话,我觉得这帮人不像条子。” 钱多感兴趣地问:“怎么说?” “取证不正规。”林鸥手肘向后,抵了记车门,“姓严的一直到敲窗玻璃才戴上手套。翻草场不知道搞哪门子套路,咱假设有人跟他们指了草场哪些地方可能藏了什么,可是这一队十几个人,没有一个拿设备的技术人员。还有,前两组跟后来那组不怎么讲流程分工,前面有人翻过的地方后面来人再翻一遍。那个人——” 她指着最远的矮个子,“刚往口袋塞了点东西,从地上捡的,直接放进去,没用证物袋。” 钱多震惊:“林总您是行家啊!” “电视剧里看的。”林总若无其事,带着谦虚又说了句,“跟你们专业的比不了。” 钱多:“林总?” 林鸥似笑非笑的,睇给他一个眼神自己体会,捏着鼻子去找严峰。 要说这帮大热天穿制服的各个汗流浃背,有味道正常。可这些执法队员也太刺激了,一近周身半米,呛人的气味直蜇鼻黏膜。 说来奇怪,气味严格来说应该算不上恶臭,像受潮的干酵母。 而且—— 她回头看钱多,有名执法队员来到离他很近的位置,但钱多看起来不受气味影响。 难道是所谓的……男人味? 林鸥在离严峰两米的位置收住脚,“严队长,介意说句话?” 严峰把对讲机别回腰后,“请讲。” 林鸥:“冰阔乐喝不喝?” 严峰:“?” “是这样的。”林鸥手掌在鼻下扇风,“我约了朋友来露天烧烤,人差不多快到了,你们执行公务应该不能喝酒,来点冰可乐怎样?雪碧呢?” “严队长”挺直腰杆,身形又拔高几分,凛然道:“此处目前是保护现场,禁止无关人等出入。” 林鸥啧了声,毫不掩饰对对方气味的嫌恶:“你们挖了一晚上泥巴也没挖出什么名堂。要不这样吧,我联系工人,给你弄辆挖掘机,想挖哪儿你尽管说。” “严队长”似乎在忖度林鸥这番话的深意,表情古怪,浓眉迹不可寻地抖动了下。 口袋手机嗡嗡作响,林鸥一面掏手机,一面和气生财地温厚笑道:“别客气啊严队长,我这也是配合你们查案,你早查完,我早收摊。” 渔宝儿:[你先出去,等我通知再回。] 渔宝儿:[让钱多去地下,严峰要跟让他们跟。] 小阳:[欧姐姐,我们回来啦~~] 林鸥口上跟严峰说:“行了,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我朋友已经在路上,一会儿就到,大概十分钟吧。” 手下给池渔回:[假条子都知道我是这里管事的,你不能三天两头赶我走/怒] * 收到林鸥的回复时,池渔在东二楼,盯着地上三套还残留着怪味的制服,想摸一摸,又不想碰脏东西。 谁知道怪味的源头是什么。 她看了对话框那只怒火燃烧的表情好几秒,转头抱起小神兽。 花果草木的清香扑鼻而来。 轻飘飘的毛球手感柔软,像朵云。 丝毫掂不出刚吃了三只外形至少一百六十斤的人形魔怪。 脑袋随着池渔的翻弄左转右转,眼光灼灼,精神饱满。 池渔找到了可以切入的疑点,问:“你没发饭困,是还没吃饱?” 小神兽点点头。 林鸥发来第二条信息:[小阳他们快回来了。假条子准备溜,放不放?] 池渔:[放。让那帮家伙走正门。你顺便在那儿等几分钟,给小阳他们开门。] 想了想,她加了条:[PLZ?] 小神兽分出一缕雾气圈起三个大写字母,问:“这是什么意思?” 池渔抬头看了毛球一眼,“自动榴弹|炮,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通常用于威胁,意思是:不照我说的做就让你灰飞烟灭。” * 池渔在楼下中庭等到了剩余九名“执法队员”。 她戴着陶吾的棒球帽,背着装有毛球陶吾的单肩包。 “PLZ”杀伤力巨大,陪严峰一同回来的只有钱多。 等“执法队”到了水槽旁的三岔路,池渔示意钱多自行回地下,放出小神兽。 后来池渔想,其实早有预示的,只是她自己选择视而不见。 非人或许体质和人类差不多,但生理构造不同于人类,比如说心眼不够七窍玲珑,脑回路一马平川。 漏洞倒是多得一塌糊涂。 比如钱多正要转述杀手三号临死前的自白,陶吾那么突兀的打岔。 再比如林鸥打听陶吾身份,非人们讳莫如深。 …… 总而言之,当小毛球一飞冲天,扑向人形魔怪,池渔张口结舌。 过了会儿,她托起张太久疑似脱臼的下巴,听着上牙磕下牙的清脆碰撞声响,六神归位。 池渔单手摸出手机,打开芝麻宝,点击充值中心,一开始十块二十,后来三十五十,最后索性一口气冲了两百。 老陆的电话终于通了。 池渔一字一顿:“告诉我,你说的年岁尚幼到底是多小?” 老陆哈哈笑,“就是很小很小,肯定比你小。” 池渔挂断电话,打开相机,冷静地按下拍摄键,连拍上百张照片。接着打开手机自带的图片编辑软件,添了行鲜红加粗字体的注释:「你管这叫小?」 那形似猫科动物的巨兽身长堪比草地停的白车,或许比白车更长一些。昂首时洁白茸细的鬃毛随风飘摇,衬得头颅愈发硕大。 这么说吧:一米八几的人形魔怪,巨兽爪起爪落一口吞下一整个,宽度长度简直为其量口打造。 连续吞下“严队长”七个手下,巨兽正要抓起“严队长”,感受到什么,动作一顿。 神兽缓慢地转过脑袋,对上池渔的视线,眨了眨眼,发出一声像“呜哇”又像“呜呼”的低呼,咻地变回小毛球。 池渔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别装了,你已经掉马了。” 作者有话要说:陶吾:我长这—————————么大,就是为了早点和你谈…… 池渔:谈谈欺骗老板感情需要赔多少精神损失? - PLZ是please的缩写:比较诚恳的“请;麻烦……”的意思(大概?) - 努力让更新时间重回11点(*?▽?*) 第三十章 后面几天,池渔的活动区域转移到养殖中心。 收到不具名哥姐的尾款, 池渔回聘了王姨, 衣食住皆由王姨打理,从生理需求方面杜绝了扮球吃魔怪的神兽侵入思绪, 专心投入养殖中心的改造设计。 养殖中心建造时已充分考虑空间扩容或改造,地面预留不少卡槽和可拆卸装置,看似沉重坚固的分隔墙都可以移动, 重新划分区间。 简单来说, 就像堆积木, 制约成品效果的是想象力。 设计图大体完工这天, 池渔将四张A0纸铺开, 爬上两米高的人字梯,尝试从俯瞰的角度找出新设计图的缺陷。 图纸上修改痕迹密如牛毛,她清楚设计里缺少了什么东西, 具体遗漏了哪里却又说不上来。 从设计转化到实际,只考虑视觉或者说空间效果肯定是不够的。 池渔隐约感觉问题就是出在实际操作和模拟应用上有环节没衔接上。 想不通, 池渔索性先放着不管, 回514喂王八。 昔日伸头伸腿占不满掌心的小王八, 现今长度和她一只手差不了多少, 长势莫说喜人, 有点吓人了。 屠宰场这风水看来真的适合养殖牲畜。 池渔琢磨着回516给王八找个大桶, 或者干脆放浴缸。 听到下面嗡嗡蜂鸣变成叽叽喳喳的浪潮,起身时她往下搂了眼。 到了下班时间,非人们三五成群围着水槽。有的抱着水瓢灌水, 有的揪下一片绿萝的叶子放嘴里。 不吃不喝的,把自己放进水槽,跟这个那个头对头说着什么——阿植的表现尤为突出。 反正嘴巴没一个闲着。 外面淅淅沥沥下小雨,池渔听了一会儿,辨不出关键词。 但屠宰场众租客茶余饭后说闲话,还时不时往上看,摆明:我们就是在讨论你啊。 她无所谓地想:反正离大家好聚好散没几天了。 “小池总回5楼啦!” “真的吗真的吗?” “啊……陶吾吾怎么还在地下,不上去找小池总呢?” “……小池总还不要跟陶吾和好吗?” “陶吾吾太惨噜。快半个月噜。” “是啊,这个绩效考核肯定要拿零蛋。” “哦,老天下的雨,是为吾吾流的泪——呜呜!” …… 屠宰场众租客茶余饭后的闲谈小池总听不到,陶吾听得一清二楚。 她在地下。 消灭了十只魔怪,老板便将剩余的两只交给她看管。 老板说“魔变化万端,或见或亡,或聚或隐,或藏或形,只有神兽镇得住”,所以这么重要的任务只有她能完成。 可听大家的说法,好像不是。 陶吾茫然地抬起头,透过建筑的重重阻隔,“看”着小渔带着复又萌发的乌云,回到西侧那座棺椁般的大房子。 再回养殖中心,王姨正站在图纸右下角,胳膊支在平板车的水桶边沿。 听到池渔进门的动静,她头也没抬,直说:“新风。” 先前跟王姨共同生活一年多,池渔了解她王姨是实力行动派,能直接干绝对不废话。 但这次回来,王姨好像比以前话多了些。 有几次,听似是无心之语,深思细想颇有言外之意。 像这次也是,简简单单两个字,池渔茅塞顿开。 养殖中心最高处净高六米,标准规格的可拆墙体到不了天花板。 考虑到数千乃至上万牲畜的除味,养殖中心的换气设施五花八门。顶部换气孔和墙壁的对流扇不用说,地面不仅有地送风系统,还有一排排暂不知作何用途的缝隙。 池渔的设计里,气体喷雾是主要道具。但如果到时候放出的气体被新鲜空气稀释,一步错,局面不好收拾。 经王姨提点,找到问题所在,池渔立刻想出补救措施,“铺地膜?” 王姨说:“可行,上面怎么办?”她指墙壁高处的换气扇。 池渔沉思片刻,问王姨:“您觉得呢?” 王姨摊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选在这里。” 铺在地上的纸张被水洇湿,两个人一开始谁都没反应过来。 池渔喊了声“王姨”,却被嘈杂的碰撞声吞没,嗅着地面泛上来的潮气,意识到雨下大了。 王姨忙地把水桶推向漏水的地方。 池渔赶紧收起图纸。 一会儿功夫,地上积了一滩水,集中在中间一个换气扇附近。 池渔换到养殖中心这几天,陆陆续续一直在下雨,但只有这次水进到室内。 兴许是换气扇配备的雨搭或下水管出了问题,但更有可能是这次风雨强度超乎往常。 连天雨让养殖中心都反了水,地下的冷库会怎么样? 屠宰场地表建筑底子牢固,用料讲究,但扛不住多年废置和失修。 池渔来不及多想,拔腿往外跑。 到门口,发觉忘了带伞。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养殖中心离地下最近的入口有段距离。 池渔咬了咬牙,竖起衬衫衣领往雨里冲,然而后衣领像是没立好,一阵久违的柔软触感蹭得颈侧发痒。 她心有所动,往后退了半步。 又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前方撑伞的身影。 伞是餐厅咖啡馆室外用的大型伞。 陶吾轻轻松松地举着,腿一迈,似乎只是一眨眼便到了面前,瞬间隔绝开迸溅的水星和雨沫。 “老板。” 池渔看也不看她,大步走向地下入口,心说拿这把大伞有什么用,反正罩不住阁下原形。 这段时间夜深睡不着,浮现在眼前的便是巨兽吞噬魔怪的画面。 坦白说,视觉和氛围甚至比不起多年前的类型恐怖片。 没有肢体横飞、血溅当场,也没有腿骨脑壳嘎嘣脆。 像海洋深处游弋的鲨鱼,肚子饿了,随意张开嘴巴,吞下不幸路过的小鱼小虾。 静谧无声。 动作称不上激烈。 特效再逼真,虚拟现实技术再有浸入感,都比不上现场亲眼目睹。 柔软的毛球不是球,是一只张口闭口吞下一米八魔怪的巨兽。 轻而易举,好像她的紧张和担忧都是多余。 魔是什么? 后世的词典解释:魔,为梵语“Mara”的音译,主旨一切妨碍、破坏修行的心理活动。 字词解释有宗教价值取向。 普世意义上,则从意识领域投射向现实,传说魔怪狰狞可怖,是诸多罪恶的开端。 入魔、魔怔、着魔…… 仿佛世间诸多罪恶行径是魔魇住了人,逼迫人行下的。 仿佛只要驱散了魔鬼,人便出淤泥而不染。 现实里,魔怪前一秒冲着钱多和钱多多张牙舞爪,转头却对走近的陶吾踞地俯首,乖顺得像两只小绵羊。 两只魔怪没卸人形,近两米的身高绝不小绵羊。 不过…… 池渔不露痕迹地看了眼陶吾——哦,没用错形容,跟阁下比起来就是小巧玲珑。 陶吾抿了抿唇,扭头望过来。 池渔及时转开视线,“看好,不准吃。” 对于魔怪,池渔原想十二只都给小神兽,让她一次吃个饱,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看到巨兽变回毛球试图粉饰太平,池渔把剩下包括严峰在内的两只塞去地下,和十三杀手团住隔壁。 负责看守他们的是陶吾,神兽驺虞。 ——就是让你天天看得到但是吃不着,气不气? 看陶吾眼睛润又亮的,不管人形神兽是生气还是委屈,池渔自己反正挺开心,连日来的郁结散去一大半。 地下只在靠近滑道的几处入口积了少许水。 地缝没反水,反而排了不少水。中庭水槽破裂的排水管道先前跟林鸥提过,看来她也安排修补了。 暴风雨对地下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准确地说,是对地下的一众人质、俘虏没什么影响:钱多多睡得正香,十三杀手团只有柴三姐刚刚被魔怪呼哧醒了,这会儿迷迷瞪瞪地又睡了。 只有钱多看了又看最近经常出现在地下的保镖,后面冲小池总意味莫测地笑笑。 小池总搓着不知缘何泛起的鸟肌,结束对地下的视察,走楼梯上楼。 神兽保镖扛着伞一步一趋。 池渔对楼上很放心:林鸥的密室项目进行到后期,给非人们发放了额外福利,定制了一批门窗,住有非人的房间都已安装完毕。 二楼三楼状况良好,窗户在暴雨天派上大用场,好赖没让两幢楼变成过水竹筐,接受风雨洗礼。 到四楼停下,池渔侧目,“你不用跟着我。” “要。”蹦出单字,陶吾唇角下压,又绷直了唇线。 池渔走出楼道,刚一转弯,陶吾及时撑开伞。 雨势猛烈,再晚几秒钟,扑上脸面的就不只是冷冷的水汽,而是豆大的雨珠。 走廊上的水流一瀑接一瀑漫过脚背,涌向滑道。 下面两层没问题,上面什么情况姑且不知,四楼这状况肯定是有窗户没关。 要么…… 池渔心跳乱了几拍。 她看过几个版本的《山海经》,里面形形色|色的生物有比外表更千奇百怪的特性:“见则xxxx”、“食之xxxx”…… 万一这大水是因为最近住进来新非人而不知道呢? 林鸥好像是跟她提过羊小阳遇到朋友了想走后门来屠宰场。 池渔为自己合情合理的脑洞惊骇了片刻:她居然会用非人特性来看待问题了。 想归想,步履不停。 一层楼扫下来,发现是边角几个空置的房间没关窗,房间的雨水漫过脚踝,自然溢出门洞往外。 非人们经受风吹雨打习惯了,虽然现在有了遮风避雨之地,但没有防水防风的概念,没有人想到检查门窗。 折腾到大半夜,池渔懒得去养殖中心,索性回516痛痛快快洗了热水澡。 洗完出来,阔别已久的小毛球趴在枕头旁,听她出来,立刻支棱起上身,“老板,我想陪夜。” 池渔毫无防备地被对面的圆眼睛击中。 辨出其中的委屈和卖乖的成分,她沉默了一会儿,爬上床,闭着眼睛把毛球往床外推:“下去。” 陶吾:“……为什么?” 池渔盖好了毯子,接着往外推毛球,“把我床压垮了怎么办。” “不会垮的。”陶吾浮在空中,小声地、慢慢地说,“垮了,我给你当床。”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 晚上11点也是11点。 明天应该也是晚上11点,如果没有,就后天见啦~ 第三十一章 雨过天晴。 太阳有点晃眼,天色倒是蓝得让人心境豁然开朗。 池渔抱着膝盖靠在床头, 垂目望着毛球。 床没垮, 所以神兽免去了当床的重任,在枕头边上松松散散地摊成一张圆饼。 看起来比娃娃机抓回来的玩偶还要无害。 玩偶放久了会落灰尘, 滋生细菌,小神兽自带清洁功能,毛里不会生螨虫——大概, 不会……吧? 反正灰尘应该没有。 还有, 不掉毛。 池渔戳了下毛球。 她知道自己过去几天很恼火, 也知道恼火什么。 就像心心念念准备养只小仓鼠, 结果家长牵回一只美洲狮。 完全不符合对宠物的期待。 想起来这事就窝火。 视线渐渐锐利, 赖床的小神兽肯定是感应到什么,尾巴抖动了下,咻地从她脚腕上缩回去, 重回球态,平移到床边, 慢悠悠地浮起来。 很好。 装得好一把无辜。 池渔磨了磨后槽牙, 伸长手抓住满打算畏罪潜逃的神兽尾巴, “谁的主意?” 毛球眨巴了两下眼睛, 表示没听懂、不理解她的问题。 “是老陆。”池渔很肯定。 片刻后, 两人——两名人型生物分别从床上和窗台来到客厅。 要推心置腹了解彼此, 讨论诚实信用等原则性问题,一人一球在床上,首先就缺少严肃的基调, 像过家家。 而且陶吾问到老板要不要好吃的小汤包,池渔说不出拒绝。 “让你扮球是老陆的意思。”池渔强硬地重申。 陶吾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池渔有瞬间以为她的沉默更接近于在思索话里的意思,以及斟酌言辞。 成人形态的神兽看不出毛球形态那种质朴到近似憨态的天真。 她就在那里,存在感犹如仲春时节的风。 看不见,感受缥缈,所到之处却是生机满满,水绿参差。 前提是别说话。 别动。 陶吾挠了挠耳朵,鼻尖上粉红了一点,看得出窘迫,“不……” “就是老陆。”池渔斩钉截铁。 看着陶吾脸上闪过的茫然,和随即一丝“是这样吗”的怀疑,池渔愉快地点点头,“好了,下一题。” 陶吾摘下棒球帽,“嗯。” “你什么时候从画里‘醒’的?” 陶吾对这问题同样显得迟疑。 当然了,池渔心想,她还没习惯当下的历法:时间对神兽并不是精确的年月日、时分秒,而是一季草木枯荣,一轮生老病死。 没有时间概念,她怎么能说出确切数目。 “你在……那天被叫到天池山,一共打过几份工?” “只有徐工头那里。” “工钱一共给你结算了多少?” 陶吾想了想,说出个大概的数字。 池渔三下五除二心算完,结论是这神兽到现代社会的确还不到三个月。 偏偏碰上老陆那种偷奸耍滑光说不做假把式的代理管家…… 池渔望着自觉杵在角落的神兽保镖,“你如果不照老陆说的做,会怎么样?” “陆伯很好,不会出难题。”陶吾说。 答非所问,避重就轻。池渔直白地问:“所以实际上你属于老陆,不是自由身?” “自由身?”这名词对陶吾而言也很陌生。 “行了,我知道了。”池渔取出餐盒的不锈钢筷子,“先这样吧。” 只不过吃饭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审视着对面,神色间带着她不自知而让陶吾回送的笑意。 老陆虽然会玩弄小把戏,说话模棱两可,但有一点池渔深以为然,陶吾的确是一只不经人事的神兽。 吃完早餐,池渔从抽屉拿出平板,“来。” 她打开下载好的自学文件包,介绍道:“这个文件夹是现代汉语自学课件,顺序我排好了,你只要一直往下学。” 第一课:《拼音基础》 人形神兽一如既往乖顺,跟着平板里慈祥的老师念:“啊我饿,一屋鱼。” “乖哉。”池渔怜爱地摸了摸人形神兽的脑袋,傻球哎。 摸完她背着手出去了。 留下陶吾愣在当场,片刻后,陌生的热度一路从胸口冲到天灵盖。 “好好学习,晚上回来考试。”池渔在电梯说。 “好。”陶吾扣上棒球帽,盖住了被摸过的地方。 * 照哥姐的尿性,就算亲眼目睹天价杀手团手刃目标,并毁尸灭迹,池家的数十个私生子女也能半夜梦醒怀疑自己一梦十三年,来年还有渔相伴。 但柴三姐说对面不知名的哥/姐发来邮件,问有没有“纪念品”,最好是残骸,带血的,能用基因检测出主人身份的。池渔仍不禁纳闷自己怎么能跟他们流着相同的血,而且含量高达一半。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单看一条子弹击碎头颅的视频就高枕无忧,她照样会觉得对面很蠢。 ——这就是手握全部佣金的自信和傲慢。 “早干嘛去了。”池渔看过日期,嗤笑了声,“不用回。再问就说没有。” 柴三姐犹犹豫豫道:“你不是有那个吗?” 她指的是放在另一个上锁房间的银色手提箱。 池渔顺着她的目光走过去,打开了那只密封冷藏箱。 子弹打碎的模型人头七零八落,碎裂的头盖骨和黏糊糊的血浆你侬我侬,黏得到处都是。 单是这一隅,就比神兽吞魔怪的场面血腥多了,不适合未成年以及心脑血管疾病患者观看。 听到喉咙滚过一串含糊不明的音节,池渔盖上盖子,拿去焚烧间彻底焚烧。 写追悼会请柬时,池渔问钱多和钱多多兄弟:“如果不当杀手,你们想做什么?” 钱多:“还真不知道干什么,做点小买卖?” 钱多多:“送外卖!大街小巷我走遍!赚够钱给我们村修一座十八级大风吹不垮的跨江桥!” 十三杀手团很团结,相同的问题,柴三姐反问“你问这个干嘛,你会放我们出去吗?”之后,其他人的回答要么是“不知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要么是沉默。 只有海盐给出不同答案:“回家,给我奶奶炒茶叶!” 还是有人抛下——至少是表面上——过去,憧憬或者重拾本应有的生活。 池渔在日历上画了个圆圈,心里不由想着。 这是一个月期限的倒数第三天。 二十封署名“王姨”的追悼会邀请函在当晚十一点投递到二十个收件人“池”字打头的邮箱。 十一点零一分,池渔躺上床。 课后作业得满分,小神兽主动提出陪床,池渔没推毛球下去,腾出半个枕头的空间,让毛饼摊得更开。 床头留了盏灯,池渔睁眼望着天花板上椭圆形的光晕,梳理着整个计划的时间线和关键节点。 “你想放他们走。”小神兽用灵感低语,“不是全部,那三个人。” “把你的注意力放在学习上,陶吾吾。” 毛球滚到她头顶,像早上她做的那样摸了摸她,“知道了,池渔渔。” 作者有话要说:那么,明晚见啦~ 第三十二章 立秋过罢,气温便好像人工降低的空调, 效果立竿见影。即使曝露在艳阳下, 感受到的也不再是致人脱水的灼烤。 不过晒久了,该出的汗还是会出, 池渔抹去额角淌下的汗水,拧开水瓶灌了口。 “啧,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不怕晒。”林鸥歪头夹着遮阳伞伞柄, 举起气雾瓶往脸上手上喷, “哎别说, 阿植这个喷雾好用, 比神仙水效果还好, 来,试试?” “不了。”池渔竖起饮料瓶当盾牌。听林鸥咕哝不识货,阴森森地多说了句, “那是他的洗脚水。” “……啥?”林鸥顿住了。 池渔抿口水,看看时间, “正好, 下班了。中庭东起第二排第三个水槽, 去看吧。” “这小子!”林鸥把伞往地上一扎, 跳起来就往南楼跑。 池渔笑着躺进遮阳伞的阴影。 阿植天天喷雾瓶不离手, 变人形时没一会儿就要往头上喷两下, 滋润干枯的头发。 不知道的以为是什么深海提取的神仙水,后来无意间发现,那小瓶子灌的, 都是他泡脚槽里的水。 而且这小鬼泡脚时间很固定,下班后半个小时。 这是一月期限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追悼会的前一天。 按照租约,租客们将在翌日早六点前离开屠宰场。 月中还不时有非人旁敲侧击问续租的事,到月末反而消停了。约是知道在她这儿打不开缺口,去给林鸥嘘寒问暖了。 行,也算有长进,学会见风使舵。 阴影倏地扩大不少,池渔睁眼,林鸥的小伞换成了路边摊用的大遮阳伞,足足笼罩她全身。 举伞的人像举着荷叶或是油纸伞,不费吹灰之力,因而姿态颇为闲适。 池渔转头看地面,踩着的地方没有草——陶吾根本没踩在地上,鞋底离最高的草叶也有三四公分。 “不践生草”的设定从一而终。 池渔转移到十几米外的水泥车道,坐在路牙子上,眯眼望着逆光的人形神兽轻巧落地,心里小小咂了一口柠檬汁。 “作业做完了吗?” “写完了。”陶吾递来作业本。 池渔检查了遍,除了个别字写得像甲骨文,幼儿园字体已进化到小学生字体。 找出笔,随机写了几个不常用字,又写了几个长句子,陶吾对答如流。 池渔不怀疑陶吾的学习能力,她只是缺少学习条件。 屠宰场的非人们也是。都不缺少生存能力,只是缺少适合他们的土壤。 “可以可以,朽木可雕。”池渔很满意,从陶吾那儿拿过平板,调整前一版试用的课程大纲,删掉了不必要的重复记忆练习。 “以后,你照这个大纲学。生物地理之类的大概看看可以了,人类跟你们认知有偏差。化学物理你有兴趣了解下。重点是法律。法治社会,你只要不触犯法律,碰到警察不用怕的。计算机你认识功能基本就会用了,问题不大。数学么……” “池渔渔。” “嗯?”池渔看出她神色不善,笑笑,“没什么,给你提个建议,不想学也没关系。反正有人想抓你你就跑,你速度很快的,我懂。” “渔宝。” 澄黄眼睛的瞳孔不住地放大缩小。 眼睛是会说话——我有点难过,我好像生气了,我到底是生气还是难过?可能两个都有。 池渔往草地上退,腘窝垫着坚硬的路沿石,半身躺上草坪,看了人形神兽半晌。 陶吾一手扶着伞柄,一手还拿着作业本和平板,眼窝里阴影弥漫,连带眼神的光彩也黯淡了,下颌线条紧绷。大仰视的角度看起来格外冷淡,跟小毛球仿佛不是一个灵魂。 池渔想说点什么,末了,用手臂遮住眼睛,过滤了夕阳光以及一月保镖的审视,“地下那两个魔怪,去吃了吧。” 她在夕阳的光照下慢慢睡去。 醒来时,夜幕拉开,荒草地雾气氤氲。 池渔感觉到很多双视线似若无意地环绕着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单落在周围。 起身没注意,身上不知何时多的小毯子滑落到脚边。她弯腰捡起来,是林鸥先前让羊小阳给她送过的。 怕不是上面还写着渔宝儿专用。 再抬头,一眼就看到白车车顶鹤立鸡群的林鸥。 她手边身旁放着几瓶酒,手里还捏着一瓶。 兴许是前面有人跟她说了什么,林鸥回头朝池渔在的方向看来,举高酒瓶晃了晃。 “渔宝儿,来啊!” 池渔扭扭脖颈,在草地上睡了这么久,脖子、肩膀还好没酸。她定了定神,走进薄雾。 雾里跟雾外终究有区别,看得清非人或是平躺或是盘坐,或是三两抵足而卧。多数面朝上闭着眼,少数看不出有眼睛的,总有一个部位朝向上空。 跟喝高了似的,神态惬意,透露着几分迷醉。 池渔爬上车顶,林鸥让出位置,转手把餐盘拿过来,“来点儿。” 餐盘都是外卖的食盒,路边摊常见的凉菜:鸭翅、凉拌牛肉、腐竹、三黄鸡、花生米、海带丝。 池渔也不客气地拿起筷子。 后来,没等林鸥劝,主动拿了瓶酒。 低度数的果啤,瓶子触手有点凉,入口倒刚好,让人精神一爽。 池渔私心不想林鸥开口打破这份宁静。但对方只顾吃喝,好久没说话,她反而耐不住了,“那个……” 林鸥侧眼看她,“哪个?” 池渔斜了下酒瓶,指向南楼,“项目快弄好了吧?” “嗯,差不多。” “需要人手,考虑下阿植他们,不用化妆。” “看情况。” “514——我养王八的房间有个箱子,这会儿不知道王姨拿走了没。拿走了后天她也会给你,里面有几套身份证件,我找专业选手做的,平时应付检查肯定够用。” “知道了,我回头看看。” “林鸥……” “干嘛?” “你第一个自己的项目在这里,以后会常驻么?” 林鸥拣了颗花生米放嘴里,转过身来面对她,“你想让我常驻屠宰场?” 这人喝酒上脸,四度半的饮料酒,从发际线红到脖子根,眼睛有些发直了,又追问,“你想让我替你管他们?” 两人对视了半晌,池渔先别开视线,心说这是喝多上头了。 然而林鸥咄咄逼人,“想知道你就自己等着看!现在问我干什么!我这一摊子弄完了我就不能追求别的?就不能看看诗和远方?” 林鸥突然发作,池渔莫名其妙。一手拿着喝光的酒瓶踩着车窗边沿下去。 喝酒上头看来是家族遗传,她以为自己神志清醒,行动自如,看准的后视镜却差了几公分没踩稳,整个人向后倒。 她索性闭上眼,任自己坠下去。 一米的高度,再怎么样也不会断胳膊断腿。 后背撞向的却不是硌人的泥土和草根,而是柔软云雾。 她顿了顿,挣扎着坐直,举目四望。 不期然和一双澄黄眼睛对个正着。 池渔不由自主握紧手里的酒瓶,但瓶子随即被人拿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手。 那手松开了她攥起的拳头,指腹挨个蹭过突起的骨节,最后覆在手背,掌心的温度比手指高。 是陶吾。 池渔歪头看她,浑然分不清是酒精作用,又或者是对这神兽一贯的好奇,问:“我有个问题,你怎么能活生生吓死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呢?怎么能把杀手吓疯?” 陶吾也歪头看她,却沉默不语。 池渔笑起来,“我要杀人,杀很多很多人,为什么我不怕你?我也要怕你。” 陶吾碰了碰她额头,“睡吧。” 那一瞬间,池渔跌入梦境。 四周响起风吟般的歌唱,管乐器的曲调清啭悠扬,人声或极似人声合唱的一字一词若敲金击石。 即使细听,也无法辨出何种语言。 池渔却知道唱的是上古雅歌。 周围的一切变了模样。 风起兮,重峦叠嶂仿佛是映在水里的倒影,随涟漪斑驳摇晃。 她看得到大地游荡的异兽——人类穷尽想象也无法绘出其神其态的生灵,或是引吭高歌穿梭山林,或是翱翔长鸣,展翅于苍穹。 微小者渺渺如尘埃,硕大无朋者纵天地难容。 滔滔江水携人飞驰过十万八千里山川,眨眼间将其抛入浩渺星河。 池渔又是清醒的,知道一切无非是场梦,眼前看到的种种等同致幻菌作用,只不过是两个极端。 致幻菌让人直面或重温痛苦绝望,难以自拔。 神兽的催眠指令给人展示明显不属于现实的奇景,让人流连忘返。 都是些唬人的玩意儿。 可她又不想醒。 她没有太空恐惧,置身于无边宇宙,就像有人强行卸下不属于她的重担,把所有前尘往事抛在十万八千里之外。 松快极了。 就当是最后再做个美梦吧。 她在绚烂广阔的星河宇宙中沉沉地闭上眼。 陶吾静静地注视着熟睡的那人,将她所梦所见的一切收归眼底。 她去问了陆伯何为魔。 陆伯说:魔为心生,为化生,亦为天地生。心有魔者,魔降身者,万物惧哉,然无惧万物。 陶吾似懂非懂,这些原应刻在本能的知识,因长久的入画而忘却了。 陆伯又说:魔万物不惧,令万物迷乱,唯驺虞克之,见则焦心怖肝。 她想了好久不知道怎么解释给老板,告诉她魔怪不止变化无端那么简单,魔让人精神心智涣散,日吞夜噬。只是看管而不使其泯灭,仍是祸害人间。 地下那离魔最近的十三人,就已尝受了魔怪的蛊惑。 但,陆伯警戒她:不惧魔者,不知魔者,万不可使其悉晓。 还好,老板让她吃掉了剩余的魔怪。 可是老板为什么要怕她? 她的梦境,是陶吾见过的最瑰丽的梦。 * 露水打湿额头,池渔清楚知道自己醒了,但仍闭着眼睛,回味那场真人4D全浸入式的宇宙幻梦。 那一觉好像睡在云团或者棉花里,香且沉。 片刻后,她依稀意识到什么,不动声色地翻过身,从毛团身上滚下来。 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见~ 明晚不见后天见。 第三十三章 收到追悼会邀请信,池好好挺意外的。 意外的是渔宝儿怎会想到她。 池好好年过不惑, 池家兄弟姐妹排行不高偏低, 论起众兄弟姐妹的人缘,她不能说自己是最好——但百来十的兄弟姐妹, 逢年过节,她收到的祝福短信最多最全。 看,连渔宝儿都记得。 也就是在当晚, 和众姐妹论起追悼会怎么不在殡仪馆而是在屠宰场举行, 池好好后知后觉, 这追悼会……追思悼念的渔宝儿——池家唯一的宝贝? 她心想会不会是有人恶意开玩笑, 追悼会这天一早, 特意起了个大早,好生打扮。让司机开了家里的七座商务车,先去公馆接了确定要去的九哥, 再顺路接下七十一姐、八十二姐、九十三妹。 三姐妹有两个没收到请柬,池好好以为给小妹送行, 多点人也好, 电话里问起时, 说就一并去吧。 看大伙神思莫测, 池好好奉上果盘和饮品, 给九哥的是养生羹, 给三姐妹的则是:“瑰夏,手冲咖啡。豆子是本季度拍卖会拍来的,请咖啡师专门给家里帮佣上过课, 还不错,姐妹们尝尝。” 七十一姐啜了口,受不了这清新但苦涩的原味咖啡,皱皱眉,从果盘拣了块蔓越莓饼干,斜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好,一把年纪还爱臭美,唇膏啊,抹的比我儿媳妇都亮。” 池好好掩嘴一笑,“阿海囡囡从巴黎带回来的,今天这场合用,正合适。” 三姐妹齐齐“噫”出声。老哥哥拐杖触车底,微微摇头。 阿海是池好好名义上的……丈夫。 池好好生下来带把,当年出柜变性,好端端的儿子变成闺女,老爷子好一通骂,骂完有几年连他伙食费也断了,更不准他迈进池家家门。幸而好好别有好运气,相好的阿海是外贸商,身价比不了老爷子,养好一个好好倒是绰绰有余。 过了十几年,阿海生意上和老爷子往来几次,曲线救国,加之西风东渐,老爷子转变了思想,认为儿子变性跟男人搭伴过活倒不是天地不容的大事,于是池家年夜饭里又见了好好的身影。 池好好生性豁达,以前人家说他男生女相,他还喜滋滋反问:你是夸我好看吗? 变性后,不少兄弟姐妹明里暗里奚落她,但是东家西家哪家有短处,找好好,她总是能帮一手就帮一手。 人心都是肉长的,天长地久,池好好炼出了极好的姐妹缘。 姐妹和老哥哥打开了话,谈一番家长里短,九点过五分,车到了屠宰场。 这座外墙玄黑、内场幽暗的综合建筑体极似堡垒,充斥着不祥的阴郁。加诸其上的种种传说更添了几分神秘色彩,亦暗合通俗意义上的埋骨之地。 车按荧光指示牌拐弯,司机将速度降到底,滑入弯道前深沉的黑暗。 池好好打了个冷颤,自言自语道:“好端端的,人怎么没了?” 七十一姐笑:“什么好端端的,跟她妈一个样,有福享,可没那个命消受。” 八十二姐:“嗐,这不就是人常说的福大如天,命薄如纸嘛。” 池好好抖了抖身,掐着嗓子说:“听说人就是这里没的,咱兄妹一场,来送送,多余的话就不必说了。” 九哥睇她眼色,圆张的鼻孔张得更圆,冷冷嗤笑。 转过弯,前方豁然开阔,三姐妹便忿忿不平。 “老头子够大手笔的,不愧亲女儿。” “这么好的位置,这么大一块地皮,啧啧。” “以后不知道落到谁头上。” “咱们自然不用肖想喽,十二小弟妹在,哈、哈。” “话不能这么绝对……” “是不能太绝对,你们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九十三妹你别卖关子了。” 九十三妹眼珠子一转,“好好,你说。” 蓦地被点名,池好好一激灵,看向问话的九十三妹:“什么?” “你前两天不是跟我说前段时间小二经常出入这里。” “小二,哪个小二?”八十二姐问。 “子丑寅卯的小丑啊,老早离家那个,跟她妈改姓林,叫林……林……” “林鸥。”池好好接上话,“对,我看她直播,分家后跟咱渔宝儿联系上了,还挺照应她的。” 一句话说得九十三妹直咂嘴,“小二真好命,捡了现成的大便宜。” “可事情这么突然,没来得及过户吧?” “哪个晓得。” “这场白事是小二办的吗?” “没准儿,真是她办的,那就八|九不离十喽。” “哦哟,这尘归尘土归土了还叫人来干嘛?” “……到了,咱们先看看情况吧。” 车辆停下,池好好先下车,去后面拿两把伞,自己一把,司机一把,给老哥哥和姐妹们打上。 七人顺指示牌走向西侧追悼会主会场。 门口两个高高壮壮的黑衣男,面目肃然,左侧那位将众人一拦:“请出示请柬。” 池好好先送上自己和九哥那份,挽起左手旁的八十二姐,“这是我八十二姐。”而后侧身向九十三妹,“九十三妹,也是渔宝儿的九十三姐,亲姐妹一场。” 黑衣男对视一眼,指向司机:“那个呢?” “司机。” “司机不能进。” 池好好一想也是,把伞给司机,让他回车上等候,和兄长姐妹顺顺利利进了会场。 场中已有不少人,靠近门口的长椅上坐着摇扇子的老哥哥老姐姐见了池好好,先后举手跟她打招呼,也有人起身迎上华发斑白的九哥。 “九哥都来了,渔宝儿挺有面的。” 九哥还没开口,八十二姐笑道:“兄妹一场,送送人家,面上过得去。” “谁说不是呢,哈哈哈……” 许是人多,场内温度比外面高,池好好松了松衣领。 场地应是临时搭建,偌大的空场隔出一半来,尽头的主台挂着素色的帷幔,中间方方正正一块黑色,定睛一看,是显示屏。 她正想找凳子给老九哥坐,九十三妹拍她手臂,“好好,那边那大姐是不是在看咱们,她谁啊?阴森森的。” 池好好顺着她的指引看过去,冷不丁和站在主台边的一名黑衣女性对上眼,她客气地朝对方点头致意,“眼生,像是哪家帮佣。” 九十三妹道:“不能吧,门口那俩不是不让领帮佣进么?” 七十一姐:“我见过。好像以前伺候渔宝儿的,姓王?” “对,是姓王。”旁边男声插话进来,池好好认得,是他一百零三弟,“请柬好像就是她发的。” “是吗?”池好好从口袋取出打印的请柬和眼镜,刚戴好眼镜,没等展平,九十三妹一把抢过去。她蹭的顺风车,没有请柬。 “还真是。”九十三指着右下角,“一看就没什么文化,自己名字挂着,渔宝儿的大名都没写。” “什么,没写?”池好好讶异地看过去。 “你看:诚邀池好好参加追悼会,请尽量着正装,来必有重礼相赠,哦哟!”九十三妹酸溜溜地说,“我说你们怎么急吼吼地要来。原来是有大礼包啊。” 池好好受不起她嗔怪的眼神,“是吗,我都没注意还有这句呢。” 同样没拿到请柬的八十二姐尖尖细细地笑了声,“怕是黄泉路上太寂寞,没人陪,还重礼相赠,追悼会上送出的赠礼,谁敢用?” 七十一姐:“小孩子这算什么追悼会,活出什么名堂了?有人挂念她吗?临了搞这种花头。” “咱渔宝儿有娘生没娘管,有个人帮她安排后事,央求哥哥姐姐来送她一程,算仁至义尽。”一百零三弟嘶嘶地说。 七十一姐:“这话不错。你们谁问过老头子了,好好你肯定问过了吧,他老人家来吗?” 池好好说:“上回问给他老人家祝寿,还是他助理的秘书给回的信息,日程都排到年底了,估计够呛。” “你说是吧,咱爹日理万机,不缺她一个。” “哈……” 或许是空调没开,场合也不对,向来在聚会中如鱼得水的池好好无端觉得胸闷,跟几位哥姐弟妹知会了声,来主台旁问黑衣素裹的王姨:“有冷气吗?” 王姨说:“到点了自动开。” 偌大的空间回荡着众人嗡嗡的议论和咚咚的脚步。 池好好听着,看着,胸口愈发烦闷了。 她站在主台环视四周,视线忽地被主台另一侧的棚屋吸引。 棚屋挂了帷幕,两侧摆有花圈,说是三宝灵堂不太像,因为棺柩摆在外面。 暗沉的吊钟花红棺木,比寻常棺材小一号,头和尾堆满花圈,然而无论是花圈,亦或棚屋两侧的挽联,都是空白长条,没写悼词,也没有名讳。 池好好心里疑惑,不由往那边走。 灵柩宝盖开了一小半,里面静卧的年轻人应该是请专人化过妆,肌肤白里透红,通透得水灵,双目微阖,熟睡了般安详。 池好好凝视半晌,一面擦拭着不住流淌的眼泪,一面从旁摘下一朵白菊放进去。 她看得专注,丝毫未察觉好几个人的目光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九点五十八分,灯光渐暗,上方悬吊的空调机吹出飘白冷气。 池好好整理了心情,起身见众兄弟姐妹已按年龄大小排好,后来的池子、池寅、池卯、池申虽是众哥姐口中的“嫡系”,也老实排在末尾。 随着一声钟响,大门徐徐关闭,邀请20人,实到49人,追悼会正式开始。 甫一入会场,场内布置已昭示这是一场迥异常规的追悼会。 然而当主台的显示屏闪烁两下,显示出池渔的面孔,众人还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各位哥哥姐姐上午好,感谢大家捧场,感谢。” 屏幕上的年轻女孩双手合十作揖,她只露上半身,着白色衬衫,领口系有深色领结,面孔素净,眉目清秀。 “哥哥姐姐们都知道,我是咱家最后一个,也就是——后继无人,所以这些事情我也只好亲力亲为。”说着,她拿起一张纸,“这是我从网上找的流程,哪里不对,万望见谅。” “第一项,司仪介绍追悼会基本情况,没有司仪,OK,第一项结束,第二项,请到场的哥哥姐姐默哀三分钟。” “荒唐!真是胡闹!”喊话的是二十九哥,他这一声吆喝,倒是把众人从惊骇中唤醒。 九哥磕了两下拐杖,示意肃静,低喝道:“注意场合。” 众人立刻噤如寒蝉。 池好好低下头,默默倒数180秒。 地面泛着土腥气,空调吹出的冷气则带着类似制冷剂的味道。 想起棺柩里躺着的年轻姑娘,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其实跟渔宝儿没见过几次,年轻时家里视她如猛虎,后来跟家里恢复联系,只听说家里有个宝贝公主,乖张暴戾,离群索居,甚是看不起哥哥姐姐,因此她也和这位小公主联系很少。背地里,有人跟她提起小公主,她也要趋炎附势地说上两句,咒她一咒。 现在见到真人,小公主是躺在棺材里,心情不由得愁闷。 “时间到。” 地毯上绽开两朵小水花,池好好擦拭眼角,抬头。 “按照邀请名单,九哥是到场年纪最大的,但不知道您老人家来了没。按理说长幼有序,不过咱家情况特殊,我想第一个发言的应该是老大池子,老大来了吗?池子大哥?” 池好好随众人的目光看向站在一根柱子旁的池子。 进度条显示视频仍在播放,画面里的人含着笑,目光灼灼。池好好虽站在侧面,但看过去还是觉得她正看着自己。 池子搓了把脸,走上主台,看着两侧点有蜡烛和熏香的宣讲台,犹豫了一会儿,抬脚走过去。 “我跟池渔……呃那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清清嗓子,念道,“在座诸位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池渔是我们最小的妹妹,很不幸,我也很惋惜听到这个消息。” 他顿了顿,背后的音箱恰在此时传来询问:“不幸什么?” 满堂哗然。 无他——视频中年轻女孩的提问契机恰好在池子的停顿,衔接无比自然。 “别紧张,这是提前录制的视频。葬礼上通常不都要说一句不幸,或者惋惜吗?”视频里女孩拿起遥控器,转向一旁,似乎在调整什么,画面往后倒退,女孩脸上挂着称得上调皮的笑,“不幸什么?” 池子没有回头看,挺起脊背,额头汗津津,若无其事继续念,“池渔……咳,渔宝儿离开公馆时还小,大概,这么高?” 他比了到腰部的高度,而后用力吸吸鼻子,目光燃烧的蜡烛和熏香掠过。 “坦白说,我和渔宝儿相处的机会不多,我至今记得,唔……啊啾!” 池子一手握拳抵在鼻下,扭过头重重打了两个喷嚏。 他两个喷嚏仿佛开启了某种机关。 喷嚏声、咳嗽声此起彼伏。 有些机警的张皇着离开,然而到了门口,发现大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当人喊出“门锁了!”,事情急转直下。 屏幕上的年轻姑娘眼波流转,眸光闪烁不定,仿佛正隔着屏幕旁观着哥姐惊慌四窜。 宣讲台后的池子哪还念得下去,恨恨地将演讲稿揉成一团扔到地上用脚踩扁,而后大步下台,在棺材旁停了一阵儿。 生者讲究入土为安,先前池好好的落泪已证实里面有人。本能的,池子不愿去动棺材。 他径自掀开了棚屋的黑色帷幕。 如池好好所想,黑帘子遮起的棚屋并非灵堂。 三面陈列架与棚屋齐高,一面摆放着糖果、画册、玩偶等,另两面则是乍一看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人认得一些是年轻人爱玩的,一些具体名目和作用说不上来,看得人起鸡皮疙瘩。 “锁链?” “枪?” “那个是什么?车钥匙?” “你看那个是不是……牙齿?”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池好好看到池子拿起左侧陈列架上的小熊玩偶。 与此同时,她余光注意到屏幕闪烁,视频里的女孩向后仰身,伸手从画面外拿过一只玩偶,和此刻拿在池子手中的这只一模一样。 “很好,看来老大找到了属于你的礼物。”女孩说,“其实这是我凭记忆复刻的,不完全对得上,认不出来也很正常。那我提醒你一下,我离开公馆那天,你送了我一只小熊玩偶,你说那是你从国外带回来的,里面藏有好玩的秘密,你嘱咐我,叫我在一个人的时候探索小熊的秘密。” 她顿了顿,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大哥还记得那个秘密是什么吗?” 池子忽然想到什么,忙不迭甩开玩偶。 晚了。 玩偶底部缝隙爬出的蜘蛛早已顺着他的衣袖爬到肩膀,正在领口周围盘旋。 池好好最怕昆虫,场内兵荒马乱,池子领口那一点移动的黑色却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她尖叫着给池子指位置:“池子,脖子,脖子!” 女孩的目光凝聚在虚空中一点,又仿佛在看着谁。 “三哥。”她开口时,池好好不由将视线转向进入棚屋的池寅,“你喜欢带我玩秋千,把秋千荡到最高,你觉得那很有意思。对你来说可能真的很有意思,我记得我掉的第一颗牙齿——喏,你应该看到了——是我从秋千上摔下去,你很开心,笑出了眼泪。” 池寅定定地看着那枚乳牙。 “九哥……唔,我是说老九哥。” 老九哥脸色涨得通红,拄拐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池好好忙去接了杯温水,想扶他喝下,却被他一手打开。 池好好兜着湿透的衣袖,迷茫地望着显示屏。 耳旁的咳嗽、喷嚏,谩骂,怒吼,以及接踵而至的打砸声汇成回响不绝的洪流,但女孩清亮的声音宛如坠入银盘的珠玉,脆生生的,叫人无法忽略。 “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会以为是意外。第二次嘛,可能是巧合。第三次……嗯,其实第二次的时候我妈就知道这是撞进了马蜂窝。但是她这人以为惹不起躲得起,自己凡事小心,总归还能找出一条活路。老九哥,那件红雨衣你眼熟吗?就是我妈死之前你给她的。” 老九哥喉咙里挤出一口浓痰,哆哆嗦嗦地从椅子滑到地上。 “我想过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想了很久。为什么一定要针对我妈和我。难道只因为我妈是池亿城明媒正娶的正宫,而我是族谱有名的唯一继承人?” “后来我知道,就因为我妈和我是那个唯一。你们仇视的不是我妈,也不是我,而是这个唯一。” “期冀了一辈子的财富和地位快到手了,偏偏被不知道哪儿钻出来的野女人占全,换谁都不甘心,不是吗?” “唾手可得,一步之遥,比从来没有兴起过这份念想更让人难以忘怀。” “就好像……明明你们都想过这次追悼会很有可能是陷阱,但你们还是来了,你们压制不了内心的欲望。” “欲望的种子一旦扎根发芽,旁人不经意的言语都会成为灌溉它的水滋润它的养料,更何况三人成虎。老九哥,教导弟弟妹妹,您可真有一手。” “让所有人都爱一个人不容易,好好姐,你说呢?”屏幕中的女孩倏地将矛头对向池好好,“这么多年讨好他们,你不累吗?” 池好好方才把披肩给了打摆子的九哥,此刻只能抱着双肩瑟瑟发抖,而她左右两方,没收到过请柬却因她一句话参加追悼会的两个姐姐,目眦尽裂地瞪着她。 “但是跟着大家一块儿讨厌一个人就很容易了。”女孩笑,“你被家人厌恶,受过不少白眼和唾骂,可是你还想有一个庇佑你的家,有一群牵挂你的姐妹。你与众不同,生来是孤独的,你尝过下、流的滋味,于是你拼命往上爬,拉得了一个是一个。哪怕哗众取宠,哪怕装疯卖傻,哪怕……泯灭良知。我祝你好运。” 后来的话和那女孩的一声叹息,池好好没听清——两个姐姐一边一个掐着她的大腿和胳膊,恶毒的词眼浪潮般席卷而来。 群情激奋的高|潮,是有人掀开棺盖。 池好好不知被谁揪着头发拽到棺材旁,她被人按进棺材。 耳旁你一言我一语: “你刚才对着空棺材哭,你演技真好啊池好好!” “深市的那帮人是你介绍给我们的,你……你说,你是不是跟他们串通好了!” “烂、婊、子!” “……” 池好好嚎啕大哭。 哭声在激愤的人声中起初并不突出,但不知怎地,周围人声弱下去,最后,只余她一人哭得肝肠寸断。 她清醒了,努力睁开肿胀的双眼,从空留一朵白菊的棺材中挣扎起身,和众人一道看向主台。 黑色显示屏不知何时变透明,后面站着的人不久前在屏幕,再之前,她就在这口棺材里。 怎么会有人给自己开追悼会呢?池好好困惑到了极点。 * 池渔相信自己手中握着的东西大家都不陌生,影视剧里经常会出现这种有红色按钮的小方盒。 避免有人真的不知道,她举高了,介绍道:“这是……唔,你们就当是生死开关。我希望你们现在冷静下来,给我一分钟,让我考虑清楚要不要按下它。”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看得出所有人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一股气流自行冲撞了她,使她失手按下按钮。 屏幕显示出60秒倒计时,池渔靠着墙滑坐下去,无声地念出陶吾。 下一秒,人形神兽出现在她面前,池渔惨然一笑:“你来早了,哪有你这样的,一秒钟就到。起码应该在倒计时59秒,那样才比较刺激。” 陶吾沉默不语。 池渔站起身,往前一步,伸手抱住她,“你来晚了。” 从空调吹出冷气的那一瞬间起,致幻素——或者说毒素便已随着每一次呼吸进入血流。 哥姐们俱已发了疯,显露出其嗜血本性。 陶吾无所适从地举着手,片刻后,喃喃道:“对不起。” 倒计时忽然从“30”跌至“00”,伴随着场内歇斯底里的喊骂,池渔按下按钮。 场内消防喷头喷洒出液体,眨眼间覆盖所有人全身,包括池渔自己。 “我要那个。”池渔埋在她颈窝里闷闷地说,“大的。” 陶吾愣了愣,弯眼一笑,“好。” 池渔松手,再度环抱上去,手里的触感从粗糙的工装服变成柔软的毛发。 “你来得太晚了,陶吾。” 喷头洒下的是水,不是汽油,也不是农药。 是单纯的清水,是阿植的泡脚水。 她埋在巨兽伏低的颈间,眼泪和着水渗入飘摇的犹如烟雾的毛发间,纤长的毛发忽又长长少许,轻轻地搔着她的后颈。 “还好你来了。” “老陆把你送到我面前,以后你就是我的,一直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原谅我来晚了_(:з」∠)_ 没刹住车,索性把这段二合一写完了。 明晚见~ 明晚不见后天见~ 第三十四章 傍晚,池渔爬上西墙和南墙之间的塔楼。 说是塔楼, 一半的残垣断壁, 一半爬满藤蔓。 白天的混乱只有地上残留的车辙、垃圾可窥一斑,关上养殖中心大门, 屠宰场的宁静祥和一如往昔。 池渔衔着纸吸管啜了口巧克力奶,斜眼瞧着上方似乎无处落脚只能蹲在雾气上的人形神兽。 没多久,仰视变俯视——神兽自甘堕落为毛球, 飘浮在她膝盖到胸口之间的高度。 “很简单, 我再跟你讲一遍, 最后一遍。” 毛球顺服地趴在她膝盖, 微不可寻地吁出一股臆想的浊气。 ——再讲多少遍事实都不会改变的啊, 池渔渔。 “我们从最近的往前追溯。首先,对整个计划起重要作用的十三杀手团是池好好居中牵线,对接池子、池寅、池卯, 前期定金众人集资,后期给付佣金尾款的是池申:他抵押了十八街商铺。当时柴三姐催得急, 正规银行要审核资料, 要评估, 放款没那么快, 所以他大概率找的民间借贷机构。 “民间借贷, 放款越快, 利息越高。你懂我意思吗?” “呃……不,不是很懂。” “意思是就算他今天全须全尾回去,也要面对贷款公司的暴力追债。他一心想当一个包租婆的妻子也不会让他好过。所以——” 池渔“砰”地以拳击掌, 动作牵动毛球抖了下,半透明的白色绒毛涟漪般浮动着。 “池申完蛋。” “接下来我们说池寅和池卯。”池渔给毛球顺了顺毛,续道,“池寅和池卯都是先锋军。不同的是,池寅喜欢上蹿下跳,出面把水搅浑了浑水摸鱼——” 她做了个鱼儿游泳的动作,“池卯这人见风使舵,有时候跟风,大多时候暗搓搓搞小动作捞好处。” 毛球的脑袋偏向放在一旁的纸杯,吸管顶端挂着一颗深褐色的、散发着莫名香味的珠子,忍不住好奇地探出舌头舔了舔。 甜。 特别甜。 池渔低头看冷不丁直起身,且隐隐显出奶豹形态的毛球,疑惑地挑了下眉,嘴上不停—— “……池寅池卯前不久刚找池申拿下十八街两间商铺,合开奶粉店。我收到的消息是池寅在十三杀手团来之前取消了原定的大笔奶粉订单。现在,不仅货没了,店铺也没了。” “池寅、池卯,出局!” 池渔掸了记毛球翘高的尾巴尖,“认真听,现在我要讲到次要人物,老大池子。” 毛球努力从纸杯移开视线,“嗯,次要人物。”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最早——并且锲而不舍——针对我妈和我的是老九哥,他年纪大了,不好冲锋陷阵,说出去不好听。所以他主要在背后给池子出谋划策、牵线搭桥。拿池子作挡箭牌。 “池子是池家的‘嫡长子’,上接哥姐,下承弟妹。最近几次领头集资找杀手的人是他组织的,这点我可以肯定。 “现在,哥姐们的行动彻底失败,无论老头子追不追究,过去他们投的真金白银都打了水漂。今天这一场,老九哥半个身子进棺材,人家找他要说法,没准儿要被人戳脊梁骨,说欺负老人家。 “池子不一样,他年富力壮,而且他这人特鸡贼。你看:看攻G终L号YuriAcgn池申、池卯、池寅这年轻一代的主力军伤筋动骨,池申连底裤都扒光了,而他池子顶多剥了层外衣,里面还好好的,你觉得池申会放了他吗? “就算池申顾不上找他,池寅、池卯,还有上面那些老哥哥老姐姐……他们肯定要找一个泄洪口,这个人非池子莫属。” “陶吾吾,你在听吗?”池渔晃了晃挂在半截砖墙上的毛球。 “……我在。” 池渔顺着毛球的长尾巴看到摇摇晃晃的纸杯,“你想喝巧克力奶?你可以喝?” 毛球点点脑袋,“好喝。” “喏,给你。”池渔把吸管调了个方向,接着说,“其实池申付清尾款那天,我的目的已经达成。因为他们找的杀手没有杀了我,全部佣金反而到我手上。等一个月期限一到,他们发现我还活着,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会因资金链断裂从内部崩溃。这招叫做兵不血刃。” 毛球专心吸巧克力奶。 “追悼会我没在请柬上写名讳,本来就是给他们办的。我培育的致幻菌有一定吐真剂的效果,我就是要看他们狗咬狗一嘴毛,然后自相残杀,血溅当场。” 池渔很快意识到后面那句说重了。 话音落地,毛球忽然打了个嗝,靠近尾巴大约是腹部的位置登时变成柔软的巧克力色。 池渔用手指感受了下,确定只是毛变了颜色,而不是巧克力奶渗出来。 她没好气地问:“你喝橙汁是不是就变成橙色的了?” “不知道。”毛球含糊地说。 池渔左右看看,清理出一片可以站人的地方,“你还是变人吧,你这样我就觉得你注意力没放在我这里。” 毛球收起尾巴跳下砖墙,空地出现了盘膝而坐的人形神兽。 池渔满意地颔首,这样才有说正事的气氛。 “话说回来,”池渔摘下陶吾的棒球帽,“杀了他们很简单,动动手指而已。但他们也很痛快,我才不要他们那么痛快。” 陶吾竖起拇指。 “我可以把他们圈养起来,就在养殖中心,喂他们吃饲料,等他们断气,就扔进绞肉机,要么做肉酱,要么……给你吃——手册上说你吃自死之兽,人也是牲畜的一种,对吧?” “唔……唔。” “可是后来我想,实际操作比设想麻烦。再说了,屠宰场风水好,不能便宜他们。 “所以,虽然我放了他们,但他们不可能把今天的事情往外抖,那等于承认自己多年处心积虑对付我一个,结果被我反将一军。” “我要他们哪怕活在蓝天白云底下,想的也是今天在屠宰场险些沦为人畜。 “我要他们恨我、怕我,但是对我无可奈何。 “这叫做杀人诛心,这才是最高明的复仇。” 陶吾喝光了巧克力奶,用吸管戳下面的小珍珠,刚要开口唤一声“池渔渔”,只听对面的人讲—— “别打岔,现在我要讲关键部分。” “今天来的这些人之所以能走,不是我心慈手软,是因为你神兵天降,换了水塔的水,把毒|药换成阿植的洗脚水,拯救一众疯癫之徒免于骨肉相残,也阻止了即将血洗屠宰场的我。” “池渔渔……” “嘘,等我说完。”池渔竖起食指,“总而言之,这不代表我的复仇计划失败,更不能说我没有能力,或者不想复仇。是因为仁兽驺虞——也就是你——来得巧,你避免屠宰场血流成河,你是拯救屠宰场的英雄,名副其实的守护神。” “池渔渔。” “嗯?” “水塔是用水造的塔吗?” “……” 看得出上古“穿越”来的人形神兽真的很认真地发问,池渔揉揉眉心,转身给她指水塔,“那里,装水用的塔,就叫做水塔。不是水造的。” 再转头时,那双澄黄眼睛近在眼前,温热呼吸扑洒在鼻端,带着巧克力奶的甜香,和她本身的草木清香。 “池渔渔,你根本就没想……动真格,对吗?” “你可能还没理解我的意思。”池渔回望着她,纵然心脏无端狂跳,面上却神色不改,“来,我再给你讲一遍。” …… 一天后,同一地点。 “所以狌哥数下来,小池总最后和陶吾对了六次口径。” “对。” “小池总的意思是她的计划稳中求胜,万无一失,但最后看在仁兽的面子上放了那些欺负她的坏蛋?” “呃……阿植,我认为小池总翻来覆去强调的重点在于:是陶吾阻止了她,而不是她心慈手软,主动放弃。” “有什么区别吗?狌哥。” “小池总对自己的定义很像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魔头不会心软,也不会放弃。” “这样啊,那就是陶吾棋高一着,克制了小池总?” “可以这么理解。” “不过我确实听精卫说,那些人走的时候都嚷着还不如杀了他们算了呢。” “哦……小池总当真杀人诛心。” “是啊。不愧是小池总。” “不愧是小池总。” “啊对了,狌哥。” “怎么?” “小池总知不知道你只要把毛种在地上,就能知道过去七十二小时方圆五百米发生的事情,比如来了多少人,说了什么话……” “更正,472米,仅限屠宰场。” “仅限屠宰场,472米,出了屠宰场呢?” “4.72米至42米不等,视区域流动人数所定。时间也只有七到十七个小时。” “……不容易啊。” “习惯了也没什么。” “那小池总她知道吗?她跟陶吾对的六次口径已经被你转述给我了。” “也许知道,她经常翻《山海经》来着,虽说那玩意儿参考价值不大,但特性写得还听清楚。我想小池总应该看到了,只是没往心里去。” “她要是留心隔墙有狌哥,一定不会在公共区域对口径。小池总要面子的。” “阿植说得对吼,小池总很要面子。” “狌哥。” “吭?” “今天咱哥俩听到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天知地知,你知……那个,阿植啊。” “怎么了?” “小羊在你后面,她有三条舌头。” …… 同一时间。 车在通往大门的屠宰场内缓慢行驶,池渔把插好了吸管的巧克力奶塞进背包,假装随口一问:“王姨以后什么安排?” 前方见天光,王姨换近光灯,也是随意答道:“没想过,可能回老家开个美发店。” “王姨老家在临城?” “对,开车来回两个小时。不远。” 池渔又问:“本金够吗?这回奖金还没结算……” 王姨看她一眼,禁不住笑出声,“我还用不着你给投资,顾好你自己吧。” “哦。”池渔点点头。 开出屠宰场,左转驶入右侧车道,前方信号灯遥遥可见。 王姨伸长脖子一看,忽然“嘁”出声,把车停在道路右侧。 “怎么了?”池渔疑惑抬头,适逢周末,路上没什么车辆,前方只见信号灯红光长亮。 “算了,在哪儿讨生活都一样,老子再伺候你几年。那我回去了,你自己开过去。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说完,王姨关了车门,小跑回屠宰场,把池渔一句“我没驾照”结结实实关进车厢。 池渔扭头望着她的背影,啼笑皆非,“至少也把我送到车站啊王姨。” 她从包里放出小毛球,从副驾转到后车座,拿手机找代驾。 订单还没发,前座微微一沉。 一缕飘摇的红发出现在池渔眼前,随后是一张过分灿烂的笑脸:“好久不见,小渔儿。找代驾吗?” 池渔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有驾照?” 老陆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份驾驶证,“如假包换。” 池渔不太想理不请自来的代驾司机,森森道:“那麻烦快点开车,我赶高铁,时间很紧的。” “没问题。”老陆熟练地起步,驶入车道,“小渔儿打算带我们小陶吾去哪儿?” “哦……”池渔答非所问,“你是来收出工费的?” “小渔儿既然主动提起了……”老陆单手掌握方向盘,背过手比划着收费的手势。 池渔按下了从巧克力奶中抬起的小神兽脑袋,往老陆手里塞了张黑卡,“维萨卡,全球通用。” 后视镜,老陆笑眯了眼。 离发车时间足有一个半小时,池渔到达海西火车站。 目送车辆汇入车流,池渔边往候车厅走,边编辑信息。 过完安检,顺利进入候车厅,她点击发送—— [每个月十六号账单日,次月四号最低还款日。限额五百,别刷爆了。刷爆下月自动停用。] “池渔渔。”包里的小神兽轻轻动了下,灵感传音传入脑海,“你也还没告诉我,我们要去哪儿?” 池渔看了眼车票,回道:“天涯海角。” 作者有话要说:复仇线暂告一段落。 明晚见。 明晚不见后天见~ 第二卷 :非常道 第一章 滚动的字幕显示离检票进站差三刻钟,池渔把背包放在身侧, 双脚收上椅面, 下巴搁在膝盖,盯着手机屏幕。 “耳”字下面的输入状态一会儿有一会儿没的。 座位是刚才一个年纪大不了多少的姐姐看她脸色不好, 主动让给她的。 她没跟好心人客气,一屁股坐下来,拿出手机给包里的神兽发信息。 也:[你过安检一直在包里?] 耳:[是啊/可爱] 也:[安检仪器查不出你。] 过完安检, 趁着给老陆发短信, 池渔用余光瞟了眼屏幕——什么都没看出来。一是屏幕很深, 观测员两侧有警卫, 看不到;二是包已经下了传送带。 风平浪静。 其实池渔一点儿都不担心神兽过不了安检。这点本事都没有, 自己滚回屠宰场算了。 不过以防万一,路上构划了好几套应对方案。 一套都没用上不免可惜——她挺想试试现场表演过敏性休克。 手机屏幕暗了又亮,高密度聚氨酯椅面硌得不太舒服, 池渔直起背抻了抻腰。 实际上,她很不舒服, 跟过敏差不了多少。 海西车站是东部规模最大的客运枢纽, 尽管候车厅天花板高得快顶上月亮, 空间开阔得如同旷野, 密密麻麻四处攒动的各色人等依然汇成了山和海。 有些人不知是闲不住又或是时刻践行生命在于运动, 推拉行李箱的, 背包的,拎麻袋的,来来去去。 即便她把自己囫囵缩到椅子上, 仍有东西从各种刁钻角度向她袭来——背包的带子,购物袋的尖角,衣服下摆,头发丝。 鼻端飘过的每一种新的气味; 身旁的每一股气流运动; 到后来,哪怕是一声咳嗽、一个喷嚏,某一处传来的大笑,都让她心惊肉跳、汗如雨下。 简直像把人放进热水,持续升温,持久折磨。 精神绷紧了太久,想一下子放松不太可能,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想归想,生理反应完全不受大脑控制。 池渔握了握拳,攥着一手汗水起身,用湿巾擦干净鞋子踩过的地方,把位置还给一旁站着的好心姐姐。 姐姐给她一颗牛奶糖,面似关切地说了句什么,耳朵隆隆作响,没听清,只是又说了声:“谢谢。” 到处都是人。 商店、餐厅、洗手间、楼梯。 池渔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寻找人少的地方。 最后总算在二楼快餐厅员工通道入口附近找了一隅没人的角落,取下背包,敲了三下背包垫板。 她这次出行计划很仓促,前一秒想到要去,后一分钟定好第二天的票,行李只准备了洗漱用品,两套换洗衣物,以及零零散散的杂物。都在背包。 她对自己能承受几斤几两很有数,所以包里轻了约莫五百克,她感受得出来。 输入状态消失,小神兽就离开了包,带着手机和一瓶250毫升的巧克力奶。 敲第二遍时,后颈拂过微风。 池渔回头。 戴棒球帽的人形神兽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衣服裤子鞋完全复制了她的,只不过大了一码……最多一码半,不超过两码。 池渔皱眉,“你那点能量不准备省着点用?这次出门我不知道要多久的。” 出发前她想带瓶阿植的洗脚水,或者北区草场的土,后来理智劝住她—— 姑且不提水和土能不能当神兽的充电宝,往包里放一排巧克力奶,她就不得不把笔记本换成平板,并拿掉大容量大体积的充电板,换成小个头小容量的充电棒。 再带一方水土,空间不够且超重。 “够的。这里灵力好多。”陶吾松开吸管,飞快地说完,又衔上。一手拿着奶盒,另一只手甩了甩,接着拉伸腿脚。 池渔眉头越拧越紧,“灵力好多?” 陶吾牵起她手腕,先一步上台阶,“来。” 池渔犹豫着要不要挣开,陶吾回头,这角度看过去,帽檐的阴影遮不住发亮眼光。“我在呢,别怕。” “我怕你个球。”池渔语调平平,“你不如想想被人查到黑户怎么办,车站便衣很多的。” “没事儿,我跑得快。” 池渔:“……哦。” 一时分不清该为神兽活学活用感到欣慰与骄傲,还是要警惕该神兽精神分裂——毛球形态乖巧可爱/装傻充愣的是她,成人形态愈发伶牙俐齿应对如流的还是她…… 思绪翻腾不定,人已经被陶吾半拉半拖拽出藏身的角落。 灯火通明,空间敞阔。 站在高区看下方人头攒动,心境确和不久前有微妙的差异。 似乎……没那么令人窒息了。 候车厅的旅客来自五湖四海,去往四面八方。 或疲惫或急切,或安逸或泰然。 “那边那个蓝色短袖的,荆楚人士,戴有祖传的护身符,巴蛇蛇蜕。” “往前看,穿花衬衫戴红眼镜的老太太,一辈子只吃自己种的菜,常年喝山泉水,今年九十九了。健健康康活到一百二没问题。人类一百二十岁算是高寿吧。” “这边,嗯,抱小孩的大个子,生下来耳聋,吃过文茎果。” 陶吾兴致盎然地给她指点熙攘人群中的非凡旅客。 适逢开学季,不乏踏上全新旅程的准大学生,有些自己带着大包小包,有些家人簇拥。 年轻的面孔上,清一色的兴奋与期待。 池渔颇感意外的是,连这些年轻人也携带了不少灵力。 “你看那边吃薯条的男孩,对,穿白虎上衣的那个。他特别喜欢白虎,手机壁纸是白虎,网名也是白虎使者。看他头发,是不是有根白色的?白虎给的。保他一生为人正直,处事公义。” 池渔听着她滔滔不绝,目光却渐渐从旅客转移到她脸上,看了会儿,鬼使神差地戳了下。 陶吾对这称得上贸然的举动浑不在意,摘下帽子,偏过头,耳朵不偏不倚印在她拇指。 许是帽子焐久了,耳尖发热,甚至发烫。 池渔缩回手。热度却清晰贴在指腹,久久不散。 陶吾直视她眼底,压低声音问道:“刚才给你让位的小姑娘,口袋有支羽毛笔,肥遗鸟的尾羽。她给你的糖不干净,不要吃。” 池渔是在广播通报第二遍时,才惊异地反应过来该检票进站了。 她回到方才无人的角落,打开背包,人形神兽竟然拉下唇角,状似不情愿地问:“不能不进去吗?” 池渔不说话,看着她。 陶吾把奶糖和饮料瓶扔进垃圾桶,乖乖地化作毛球飘进去。 进站台车还没到,口袋手机嗡嗡震动,是小神兽。 耳:[我们为什么去天涯海角/疑问] 也:[做试验。] 耳:[什么试验?] 白色列车徐徐停下,车门打开,池渔抬头一看编号,正好是她要去的车厢。 找到位置坐下来,池渔再度拿出手机。 两句话的答案写了又改,改了又删。归根究底,是她拿不定主意到底要怎么告诉陶吾。 她明明可以简单地用“不告诉你”搪塞了事。 过道的人放了行李在身旁落座,调整座椅时看到池渔,忽然惊喜地出声道:“好巧,你也是去河西方向的?” 是刚才给她糖的好心姐姐。 池渔下意识收起手机。 “怎么样,身体好点没?”那人关切问道。 池渔模棱两可地“嗯”一声。 “刚刚吓到我了,一点儿血色都没有。”那人把车票展示给池渔看,海城至兰皋,下方印着的名字安兆君。她又仔细看了看池渔的脸色,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冷淡,“好多了。” 池渔生硬地开口:“谢谢……糖。” 安兆君轻快地笑笑:“没事,我这儿还有,还要吗?” 池渔摇摇头,“不用。” 说完,她把背包放在座椅中间,放下小桌板,给自己隔出私人空间。 这是个很明确的“拒绝交流”的信号。安兆君读懂了,笑了笑,没再说话。 拿出手机才发现刚收得匆忙,不小心把编写了一半的内容发给了陶吾。 也:[我想搞清楚……你、你们是不是我的幻想。还有……] 事情结束后,池渔才有机会沉下心来思考非人,以及神兽陶吾。 过去一个月发生的种种,充斥着难以名状的巧合和玄妙。 她知道换成其他人,就算是嗜好或是沉醉神话志怪传说的人,碰到大批量稀奇古怪的未知物种,至少会有一点叶公好龙。 但她接受以及习惯非人几乎都是在转瞬之间,好像有股莫名的力量推着她,有意无意地感染着她。 她感受得出非人们的真诚和对她的关照,同时也主动为非人们一再改变既定计划。 甚至想:就此和一众非人在屠宰场开始美好新生活,是个不错的选择。 然而后天环境练就的多疑让她警醒了一秒钟,就是这一秒钟,她决定换个环境,远离屠宰场,远离海城,给自己独立且清醒的思考空间。 手机震动了下,屏幕亮起。 耳:[还有什么?] 池渔沉思了几秒,蓦地想起她出行计划的最大漏洞是带上了陶吾。 她咬碎一颗自带的水果夹心糖,认真而无比冷静地敲下一行字:还有,万一,我也不是纯人类呢? 窗外景色缓缓后退,新旅程开始了。 池渔删掉了输入栏的所有内容,回:[/嘘/微笑]。 如果不是,陶吾会告诉她的,她心想。 前面关于非人是不是她的幻想,陶吾的回复在深夜。 那时车厢只有小灯,以及荧烁的手机屏幕亮光。 这次出行的确很仓促,不仅没买到卧铺或商务座,连小毯子也没带。 池渔畏寒,别人或许觉得适宜的温度,她已经觉得发冷,牙关不自觉打颤。 她竭力控制自己不流露出任何异样,不让身旁的好心姐姐发觉。 就在她想离座去接杯热水时,怀里一暖,随即,露在外的皮肤都似浸入温水,又像被温和的初夏微风包裹。 “现在呢?” 作者有话要说:卷二标题定了:非常道 所以序号重回第一。 - 天涯海角为什么是河西方向,后面会解释。 那么,明晚见~ 明晚不见后天见~ 第二章 夜班车,一觉从东部沿海的国际化都市到了西北历史重镇。 广播循环提醒前方到达终点站“兰皋西站”, 她醒过来, 脑子里还有些似梦非梦、流于意识表层的想法:这是哪儿?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要去哪儿? 这一觉池渔睡得很舒服。 她很舒服,给她当了一夜毯子的小神兽应是累够呛, 她发信息问要不要喝奶,神兽毯子把自己拖拖拉拉收进背包,只用灵感留下“困”, 销声敛迹。 池渔自己拆的奶自己喝, 正好补充热量和糖分, 往窗口挪了点, 给背包让出更大空间。 “你醒了。”邻座的安兆君比她早醒, 在过道上活动四肢,“起来活动下?” 池渔站起来,发现腿脚并没有久坐的麻木或酸胀, 她又坐回去。 安兆君“噗”地笑出声,“你这就算活动过了?” 池渔不掩审慎地看她:“是。” 此人看起来二十七八岁, 看状态或许实际年龄比外表更大也说不定, 皮肤是健康的蜜色, 一举一动, 小臂和上臂可见肌肉线条, 笑容阳光自信, 主导性格显然是亲和力极强的外向型。 安兆君笑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池渔便戴上耳机不再理会。 车里旅客醒了大半,收拾行李的, 和安兆君一样起身活动的,还有些迫不及待拎着行李箱去车门处排队。 比人头更密集的是声音。 临近终点站,打来的打出的电话将声音汇成此起彼伏的浪。 报告到站时间,商议去哪儿碰头,吆五喝六。 兰皋是河西-西北大区中心,语言成分复杂。上车时大家讲的一口标准普通话,一夜过去,自动切换为哈萨克语、维吾尔语、蒙语、藏语、兰皋官话,地方方言。 人挤人下车,贴在池渔后背的阿姨讲的是朝鲜语。 随人流和指示牌走出车站,走上广场,出租车等候点大摆长龙。 旭日东升,池渔不耐烦和四五十号人一块儿等空车,往右转走了一段,到过路的斑马线,绿灯只剩下几秒,赶不及过马路,她退回步行道。 看手机电量不足40%,池渔打开背包外层拉链,按下充电棒开关。 外出旅行有一条很重要的注意事项:行李放在随时能看到的地方,人流密集时,背包最好挂胸前。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池渔总觉得颈部沉甸甸的。 毕竟是背包,不是胸包。 红灯剩余二十秒,池渔低头拨了下背包主袋拉链,想摸一把小毛球。 而这时,有风穿透了发丝,触碰后颈。 “包给我吧。”陶吾说。 池渔立刻卸下背包,只把充着电的手机拿手里。 陶吾背好包,换到她没拿手机的另一侧,口中念念有词。 池渔竖起耳朵听。 “红灯停、绿灯行,黄灯亮了等一等。绿灯、亮,行!” 池渔听到一半便忍不住转过脸笑。 念完“行”,陶吾拉起她手腕,“走了走了。” 两人肩并肩过了马路,陶吾问:“去哪儿?” 池渔看手机地图。 她原想去市中心的时代广场,到那边酒店把毛球放出来休息,自己去商场逛一逛,补充旅行必备品。 但是陶吾自己出来了,似乎没必要着急过去。 网上点评显示距离火车站两公里左右有商业街,高分餐厅还挺多。 池渔看好去商业街的步行路线,然后才说:“去吃早餐。” 陶吾胸有成竹,“知道了,我带你。” 说完,带她绕进后面的小路。 小路鲜活的很,是跟钢铁森林塑造的海城截然不同的、高饱和度的浓郁色彩,跟刚才走的大马路也判若两地。 明黄的楼房外涂装尽管亮眼,吸引两人眼光的是楼里楼外或忙活、或闲散的人们。 骑电动车往小巷里冲的女人撸袖子挽裤腿,光露浑圆的臂膀,车把上挂着一兜绿叶蔬菜,舍喇叭不用,大嗓门喊着“让一让哎让一让”。 前面穿松垮背心趿拖鞋的老头举高蒲扇,往边上闪。 背书包戴红领巾的小朋友三三两两,不像海城那样一个小孩身旁至少要跟一个大人。 进巷道,两侧成排餐厅和旅店,肉和调料的浓香便同色彩一道平分秋色。 小餐馆里拉出的三色塑料棚下升着两口大锅,热气扑腾,红底白字的“牛肉面/羊肉泡馍”招牌随电风扇的风轻微摇摆。 牌子旁的老板娘泼了一勺辣椒油,给白色的面浇出一片红汪汪,再撒一把油绿小葱,端着大碗送到那边已经拿好筷子的客人桌上,顺道收走旁边的空碗,跟留下这只空碗的少年错身而过。 抿唇咂嘴的少年踩上单车顶风前行,约是赶时间,前倾上身用力蹬脚踏,一溜烟似的消失在巷道。 带着肉香和辣味的风,吹得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纯粹而自然的红晕。 老板娘回到锅旁,一手抓着四只笊篱柄,却忙而不乱,还有空往穿着荧光童鞋“啊啊”叫的小男孩嘴里塞一小块烂熟的牛肉。 池渔看着看着突然挪不开眼,望着两颊高高鼓起使劲儿咀嚼的小男孩。 那小男孩双手握着小拳头,举过头顶碰了碰,冲她做鬼脸一般地笑。 “就这里吧。”陶吾带着询问的语气,却不由分说拉她走进棚下。 桌旁摆着裂缝的塑胶椅,池渔小心翼翼地坐下来,环顾四周,但没找到菜单,嘀咕了句:“菜单呢?” 陶吾眼观鼻鼻观心,有板有眼地念:“牛肉面七元一碗,酱牛肉八元一两,干拌面一五元一盘……” 池渔喊“停”,找到隔壁桌反扣的菜单。 “老板娘,牛肉面。” “两碗?” 池渔才想到问陶吾:“你吃吗?” 看她轻轻摇头,便向老板娘道:“先来一碗,不要辣椒。” 老板娘送面上来,看看她,又看看陶吾,问:“一碗够吗?” 碗是海碗,汤到三分之二高,面密实地浮出汤,上面还放了两片厚牛肉,池渔觉得很够。 老板娘转身去忙自己的。 池渔呷了口汤,入口鲜香,味蕾瞬间被葱辛打开,不由“唔”了声,拣起牛肉。 水煮白切的牛肉很香,纯正的肉香,比池家年夜饭据说九州空运的佐贺牛更好吃。 “好吃!”一口气吃完整块肉,池渔腾出手去包里给陶吾拿巧克力奶,不忘补一把文字刀,“你不能吃太可惜了。” “真可惜。”陶吾捧场地附和她,接过饮料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看,推到她手旁,“现在不想喝。” 池渔斜她一眼,单手揭开覆在铝箔上的厚纸盖。 这款巧克力奶的封装比较别致,插吸管的口藏在纸盖下,纸盖又和瓶身严丝合缝。她第一次喝的时候也找了半天怎么插吸管。 弄好了,刚才一本正经说不要喝的人形神兽马上低头叼吸管。 “不会开就说不会开,我教你。”池渔说。 “……我自己会学。”陶吾含糊地说,接着小声嘟囔,“我也要面子的嘛。” 池渔呛了一下。 老板娘手里忙完了,给她们这桌添了一双碗筷,说:“面不够免费加一两,加肉五块一份,酱牛肉八块。” 池渔毫不犹豫:“加份肉。” 陶吾很快喝光了早餐奶,池渔一边问“还要吗”,一边去包里拿。 她凑过来,贴近耳朵小声说:“再喝要变色了。” 池渔又呛了下,于是晾开神兽,专心吃自己的面。 陶吾手肘支在餐桌上,手背垫在下颌,唇角挂着笑,弯弯的眼睛含着秋水,秋水映照着对面的池渔。 被她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池渔倒没觉得不自在,神兽的毛球形态经常挂在床柱一动不动,就这么看她。 她也没有多余问维持人形的灵力够不够用。 名副其实从画里出来的人形神兽,从头到脚散发着简陋餐棚十分不搭调的光彩,足以表明她精力充沛。 吃完早餐往外走,池渔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这地方?” 都说酒香还怕巷子深,火车站周边大店小店不少,多是服务过往旅客。像这样点评网站上没名字的苍蝇馆子,得本地人才知晓。 陶吾简单地回道:“听到的。” 池渔刨根问底:“听谁说的?” “刚刚你下车,我要找地方出来接你,听到两个女生说火车站好吃的还是得去后巷,别去什么商场,我看她们是从这儿去的。”陶吾打了个响指,“她们现在上车了,说要好久才能吃到这边的面,还说要教鹏鹏妈做真空浇头,这样在外地也能吃到。” 她回头看对池渔来说已经很远的小巷,“鹏鹏妈是老板娘。” 池渔点点头,若有所思。 ——可能是远离海城,不需要节约灵力给那边的非人,充电快,用起来比较肆无忌惮。 陶吾扣好背包的胸带扣,面对池渔倒着往前走,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池渔吃饱了,而且是“发饭困”的饱,捂着脸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不知道。” “天涯海角呢?”陶吾问,“我看网友说‘天涯海角’在最南边,我们现在在西北。中间有这——么远。你在海城应该坐往南的车,而不是往西北的。” 池渔看她连说带比划,哈欠一个接一个,“那你再问问网友,天涯海角有没有别的意思。” 陶吾拿出手机。 算起来,从知道怎么给手机解锁到学会拼音,其实拢共没几天,但陶吾现在打字速度飞快,时不时发一些系统自带表情,俨然一步从上古跃入新时代。 陶吾鼓捣了一会儿手机,“嗯啊咦哦”了一通,脱了帽子散散热气又戴上,“这样啊。” “哪样?”池渔目光呆滞望着她肩颈,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把那近似U型的曲线当拗好的枕头,然后命令神兽变身当睡袋。 陶吾点了下手机,扬声器传出软绵绵的男声。 “……我愿意走过天涯飞过海角 只要能够守候在你身边 我愿意用这辈子让你相信 这就是唯一……”(注) 池渔瞬间清醒了,快步走向路口。 ——估算错误,这货离现代还远,顶多是本世纪初。 “我懂了。”陶吾轻轻松松追上来,“所以你要是愿意带我去天涯海角,那我也愿意一直守候在你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怕卡了,提前发。 注:《天涯海角》-王力宏 - - 我写文特别慢,有时候一章写完了觉得有些地方还不到位,就会大修大改,甚至干脆重写(这章就是)。 所以……包包的长评写得真的很好,我也很想加更感谢,就是稍稍心有余力不足,见谅哈。 一定会努力加油的! 感谢!结草衔环! 第三章 池渔发现陶吾过分依赖网络。 那时候她们在一家奶茶店门口。 人形神兽无师自通了复读机技能,隔一会儿就要问:“我们去哪儿?” 池渔礼尚往来, 重复回答“不知道”。 倒不是敷衍问题宝宝陶小吾, 池渔确实不知道现在该去哪里。从吃完早餐一路闲逛到奶茶店,她在约车平台下了三次订单, 三次都是司机接单后不久单方面取消订单。 池渔想先订好车,再按司机的行程决定去酒店开房,或直接去商场采购, 即日出发。 采购并非迫在眉睫, 她在网店提前联络了本地卖探险用品的店主, 全套户外装备已下好单, 随时可以去店里取货。 但没想到卡在订车这项。 至于过了兰皋下一站目的地[驼山岭马场], 池渔打定主意先不告诉陶吾。 ——说起来,决定去那里的契机还是因为她。 奶茶店服务员看两人好久没动,不满她们只占座不消费, 走出柜台问:“两位喝什么?” 池渔看了下墙上贴的菜单,指向居中醒目的那栏, “招牌奶茶。” 服务员转问陶吾:“你呢?” 池渔叩台面, 提醒她:“先做一份热饮招牌。” 服务员:“好的, 稍等。” 又和陶吾说:“你选好了来柜台点单。” 回柜台三步的距离, 回头看了陶吾两次。 陶吾拿出手机, 一面念饮料名称, 一面把前缀输入搜索框,询问无所不能的网友,实物到底是什么。 “玛奇朵, 意大利语‘印记、烙印’,焦糖玛奇朵,象征甜蜜的印记……哦,是奶霜。” “四季奶青,四季春茶、牛奶、盐……奶制品。” …… 她这番求知若渴,在生意冷清的奶茶店服务员看来很像商业间谍。 池渔无暇他顾,她下好内陆地区通用的约车平台,忙着填资料,重新下长途专车订单。 填好目的地[驼山岭马场],刚要点[确认],隐约听到陶吾念了声“boba”,紧接着,服务员“哎妈呀”一声尖叫。 她手一抖,没看好有没有确认订单,滚烫奶茶迎面泼下来,然而悬在大腿和膝盖上方。 时间定格了一秒钟。 白色奶油泡沫和浅绿色茶水绕开池渔,落在地上。 池渔抬头看服务员。 服务员傻傻地看着陶吾,准确地说,是她手中破碎的手机残骸。 她压根没有差点烫到别人的自觉,甚至没意识到餐盘餐具“叮呤咣啷”摔了一地——全部巧妙地避开了物理学上应该遭殃的池渔。 一回生二回熟,捏碎手机,陶吾立刻从残骸中找出SIM卡,拣出完好的芯片放进口袋,其他碎料则背过手扔进垃圾箱。 熟能生巧,行云流水。 池渔视线从服务员挪向侧后方的陶吾,只看到她捏着小小的手机卡,红着脸说:“我要新手机。” “……哦,等着吧。”池渔捡起杯子和餐盘,递给呆若木鸡的服务员,“再给我做一份。” 服务员梦游似的进去了。 池渔扫码付款,想去家长监控看看是什么触发了“搬砖侠”的大力手属性,上方跳出约车软件通知: [已为您分配司机,将于您约定的‘下午4点’赶往指定地点接驾]。 池渔起身去附近联系司机,确认下午四点在火车站W酒店碰头,临了,多说了句:“师傅如果有事去不了,麻烦提前告诉我。” 司机师傅憨厚道:“单都接了,咋个去不了,去得了,去得了。” 池渔这才略略定下心,回来喊服务员:“帮忙打包。” 做饮料做到一半的服务员战战兢兢地问:“那个……手机,是假的吧?” 池渔挑了下眉,“假的,儿童玩具。” 服务员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我说呢,一手捏碎手机太假了吧哈哈哈哈……” “谁那么厉害,能一手捏碎手机?”池渔佯作惊讶。 “你们在拍快眼视频?”服务员又问。 池渔但笑不语。 啧,凡人。 上了去时代广场的出租车,陶吾仍红着耳朵,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你怎么了?”池渔问。 “没、没什么。”陶吾猛摇头,反问她,“我们到底去哪儿?” “说了你也不知道,问那么多干嘛。”池渔决定能瞒一时是一时。 “你告诉我地方,我上网查就知道了。” “网络不是万能的,陶吾吾。”池渔晃晃手里拿了好半天没开封的奶茶,弯弯眼睛笑道,“再说,你现在有手机上网吗?” 看她压下帽檐,宣告自闭,池渔心情好得不能再好,连奶茶直击天灵盖的奇特口感都分解出无比的甜。 不过第二口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 时代广场是综合商业中心,购物、休娱、美食、影院等一应俱全。特色则是兰皋本地最大的户外装备集聚区。 池渔网上订的户外装备,自提点就在时代广场西二楼。 她没联系店主,自己按图索骥找到实体店。店面挺大,挂着不少知名户外用品的标志牌,看起来挺正规,遂和陶吾去商场采购。 驼山岭马场及后续目的地都属于民用全景地图的“未识别地区”,补给可能很不方便,所以大部分必备品需在兰皋提前备齐。 就算有力大无穷的搬砖侠,长途旅行不可能大包小包到处走,总体来说,自己开车是最优解,这也是池渔为什么一定要先订好车,再继续下一步的主要原因。 按清单买好压缩食物、药品等,再回西二楼,池渔认为先买别的东西很明智。 她订的全套装备,诸如露营帐篷、防护性服装、充气床垫等统共三大箱货,都是全新未开封,即使验完货店主主动帮她压缩打包,体积也超过一立方。 店主人还不错,听说她没车,叫店里的帮工开小货车送她到火车站W酒店。 池渔开了钟点房,把东西放进去,带着陶吾去超市买饮用水。想到可能还会买些别的东西,临出门,带了店主送的手提旅行包。 直到去火车站后巷又吃了碗美味的牛肉面,池渔都以为事情还算顺利,今天就可以告别兰皋。 然而买完水,刚走出超市,手机“叮”,推送约车平台通知:[很抱歉,司机由于其他原因取消订单,将在60秒后为您重新分配司机,取消本次订单请选择确认。] “……操哦。”池渔踢了脚垃圾桶。 订单第四次被取消,她很烦躁。 从小没离开过海城及周边,虽然过去一窝苍蝇似的吵闹不休的哥姐很烦,但海城整体环境有种她已习惯成自然的秩序: 就拿打车来说,出租车无故拒载,是会被投诉到公司取消营运资格;快车司机取消订单,系统也会优先分配司机;快车不接单换专车,专车不接,还有两三个平台备选。 一言以蔽之,不会发生连续四次被单方面取消订单,无车可坐的情况。尤其最后一位司机信誓旦旦:咋个去不了。 才到兰皋一天,理所应当的秩序便面临瓦解乃至崩塌的挑战。 池渔蹲在远离垃圾桶的路牙子上,调出兰皋到驼山岭马场的路线,思索解决方案。 兰皋去驼山岭的火车每天三班,最后一班在晚上十一点,但就算到了驼山岭,去马场还要转车。 她打开手机通讯录,戳着钱多的名字,认真地考虑起搞张假驾照的风险和便利。 陶吾说:“你去哪儿,我带你去。” 池渔看她一眼,恹恹地歪头枕在她肩膀,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说。 “池渔渔。”良久得不到回应,陶吾唤她,“你告诉我好不好?” 池渔避而不答,只是稍用了些力气抵了下人型神兽的硬脑壳,“我再试试。” 陶吾摸摸被她顶过的地方,又摸了摸鼻子,抬脚跟上。 客流集散中心周边一般都存在着一个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行当:无照营运,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黑车。 “走啰,长河湿地公园,私家车一百包高速,马上走,后座独享大空间。” “腾格里沙漠草原旅游区,租车两百二,包民宿五百。” “青金青金,最后一班小巴快车还差一人位,人满就走,人满就走,单人票三十五了哎!” “神州沙漠公园,单人三百包高速!” “河西七日游,全程私家向导,可短包可长包!” …… 池渔听了一会儿,按他们的报价简单做了心算,恍然意识到什么。 她独自出远门的经验为零,所以研究过大量攻略,想起有说法称旅游区很少走正经平台交易,因为平台有抽成,而且行程死板,外快途径少。 怪不得一个接一个取消订单,只要路上接到客人,哪还管平台。 池渔让陶吾等在原地,循着声音找到喊包车的司机。 那司机举着大喇叭喊得起劲儿,池渔招招手,“七日游,七天都是你自己开车吗?” 司机不拿正眼瞧她,“你一个?” 池渔给他指远处背着大包的陶吾,“我们两个。” “两个人啊。”司机暂停喇叭,“一天三千,食宿我包,不还价。” 见池渔流露出迟疑,他顿时不耐烦道:“小妹子,不是我说,这季节车都是抢着要的。我看你们两个小姑娘才只要三千,你去别处打听打听,光酒店一晚上不得一千?油费、过路费不得一千大几,收你们三千打包价很便宜了,还帮你们省了不少事。” “池渔渔。” 听到神兽用灵感唤她,池渔没顾得上回头。司机一边报项目花费,她一面根据印象做计算。 虽然明知道司机肯定把价格报高了,但她找不到还价的点,她根本插不上嘴再问一遍到底几个司机跟车——车和司机对她来说是刚需,那么她是卖方市场的弱势买方。 “渔宝。”后颈被微风拂过,陶吾用灵感说,“那个人也来了。” 几乎在同时,另一道声音强硬切入,“别听他的。” 池渔看向后方,没看到人形神兽。 安兆君不偏不倚挡在她和陶吾之间,熟练地用本地话跟那司机说了一通,那司机悻悻地看了池渔两眼,拎上大喇叭走了。 池渔:“……哈喽?” “你要包车,包我的呗。”安兆君朝不远处的橄榄绿越野车抬了抬下颌,“保证童叟无欺。” 池渔有点跟不上节奏。 安兆君从上衣里拽出一张导游证,“我带的团临时推迟,要过十来天才来,我来这儿拉散客,谁想到这么巧正好碰上你……们。” 她向赶过来的陶吾颔首致意,顺便把导游证在她面前走了遭,“鄙姓安,十年专业导游,主做河西大区。” 趁安兆君跟陶吾自我介绍,池渔拍了张她的照片,皱着眉说:“你等一下。” 然后挡住摘下帽子站得笔直的人形神兽,当着安兆君的面,把她照片发给王姨和林鸥,附上姓名。 虽说这位姐姐看上去坦坦荡荡,但异地他乡三次巧遇,难免让人心生警惕……以及期待。 池渔疑心她是王姨或林鸥、又或者老陆派来的——如果是的话,就再好不过。 人贵有自知之明,在这方面,池渔自认做得不错:她深刻认识到自己在外地实践上的欠缺。 林鸥回得很快:[安兆君!河西大牛!我约了她好几次蒲昌海直拍都没约上。渔宝儿认识!??方便帮我引荐吗?] 安兆君毫不介意被拍照片,问陶吾:“你们是在西北家买的东西吧?时代广场西二楼,老板叫老七。” 陶吾看了下池渔,说:“没错。” “网上的攻略可参考,不能全信,全是忽悠新人的。西北家最会做营销,东西多半是仿牌,我建议你回去检查检查,如果有充气床垫或者充气枕,最好做几次高温测试。”她甩了甩马尾,作势往越野车走,“出门在外,认识一场算缘分,没事,不耽误你们了。” 池渔觉得她在欲擒故纵。 但不得不说,这招很管用。 “留个联系方式。”池渔说,“我尽快联系你。” “不急,双向选择。”安兆君递给她一张沙黄名片,“我等你到明天早上九点。” 池渔点点头,拍拍陶吾背的包,“回去吧。” “要我送你们一程吗?”安兆君掏出车钥匙。 “不要。”抢先拒绝的是陶吾。 池渔用眼神询问她“怎么?”。 陶吾贴着她的耳朵说:“手机。” 池渔笑:“好,现在去买。” 她把名片放进口袋,和安兆君说了再见。 当晚洗完澡出来,见小神兽化为毛饼摊在床上玩手机,池渔才想起检查家长监控。 手机报废前最后一个页面是图片搜索结果。 她疑心自己看错了,往上翻了翻,看到搜索栏的两个字险些笑出声。 池渔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戳了戳扁圆的小毛饼,语重心长道:“别急啊陶吾吾,长大了你也会有。” 毛饼团起来变成小毛球,用尾巴缠住她脚踝,“什么?” 池渔摇头不答,定定地看着小毛球,实在憋不住了,边笑边磕磕绊绊道:“而且你、你不是能变身嘛……给自己变一个应该很容易。没事的……你可以……” 陶吾过了会儿才明白她什么意思。 池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纯字面意思诠释笑趴,以至于手机滑落到一旁,暴露出满屏幕动态的波涛汹涌。 搜索栏赫然写着:[波霸] 眼看奶白色的小毛球转眼变成火一般的红色,池渔止住笑,正襟危坐,“对不起,我不该笑……噗……哈哈哈……” 就在她以为毛球要变火球上演火冒三丈,眼前雾气闪现。 雾气散去时,陶吾盘腿坐在她对面,跟她一样穿着酒店的睡袍,露出尖尖的虎牙:“我现在就能变,你要看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陶吾一本正经地追问:“你现在要看我变波霸吗?” 对面的人形神兽太认真,池渔自然而然收起玩笑之心, 拿出讨论学术问题的严肃:“你想变成什么样的?” “你喜欢什么样的?”陶吾反问。 池渔解锁手机, 页面还停留在关键词[波霸]的搜索结果上。 毕竟是敏感部位,大尺度容易被判定违规, 显示出的图片并不多,其中还有不少尺寸特别巨大的世界纪录类型。 翻了会儿,找到一个她认为形状大小适中的, 问陶吾:“这款怎么样?” “渔宝喜欢吗?”陶吾看了眼, 又看向她。 “我……还行吧。”池渔挠挠耳廓, 感觉今晚的神兽似乎有点反常。 毫无疑问, 陶吾是个十分称职的保镖, 是令人安心的伙伴。 但老陆一再强调,她涉世时间短,阅历有限。 就池渔的观察来看, 小神兽的确时不时会流露出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这种天真和外形无关。 陶吾的成人形态长手长脚,白色的宽松睡袍披在身上, 颈前肩部垂搭几缕深色发丝, 衬得气质纯粹, 仪态卓然。 池渔不止一次想, 陶吾应该很适合这个看脸的时代。那天池亿城投资开拍影视剧, 她没准儿要去跟老马套一套父女情, 说什么都得让陶吾进组,哪怕前期演一个花瓶。 无他,合适。 且来钱快。 不过后来再动这念头, 想的是神兽混得再惨也不至于抛头露面卖笑,小池总养得起。 再说,天真绝非无知和一味的亦步亦趋。 就像此刻,即便举止、神态俱和人类无异,陶吾散发的气息却迥异人类。 她眸子色泽浅淡,犹如阳光直射的琥珀,晶莹澄澈,非得是未经疾苦的少年人才有的剔透。 毫不夸张地说,就是不染纤尘的仙气。 是那种即使建筑工地搬了一个月的砖,灰头土脸,汗流浃背,也依然和普通人拥有云泥之别的非凡。 池渔看得深入了。 “池渔渔。”陶吾唤她。 池渔醒神,干咳了声,转头去床头柜拿饮用水,“什么?” “你喜欢吗?要看吗?”陶吾抬起她手里的手机,“我可以变出你喜欢的。” 感受到她认真中的期待和忐忑,池渔抿着水,无声地在心里笑。 好像跟老师献宝的小学生。 屏幕上还是百里挑一、既不违规同时不失代表性的胸。 先前刚冒出头的玄妙的思绪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由人类第二性征引发的联想。 执着变出波霸的小神兽…… 该不会是到了类青春期了吧? 池渔微微眯起眼,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 与此同时,似乎看穿她内心所想,陶吾挺直脊背,捏紧了睡袍的系带,看得出窘迫,琥珀色的眼睛却还不依不饶地望着她。 池渔意味深长地回望过去。 两人用眼神交流一回合。 池渔先退了一步,抬手摸了摸陶吾脑袋,触手的是实质的顺滑发丝和皮肤的细腻手感,“没关系,不用变,陶吾吾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要多给青春期小神兽耐心和鼓励,她想。 随即,看得到的地方,从浴袍V字领口到额头,白皙的皮肤迅速染上一层薄粉。 陶吾哼出口气。 池渔放开手,怀疑自己说错什么了。 难道应该支持性意识觉醒的神兽奔波尔霸? 可那样会不会有点奇怪——前几年网游的宣传画,女性角色无论长相多么清纯/艳丽/妖娆/禁欲,往下一看,统统配着一双恨不得爆出屏幕的胸器。 想着想着,池渔忍不住想笑,但对面的陶吾目光灼然。 她用一个哈欠压下翘起的唇角,“困了,该睡觉了,明天还得早起呢,陶吾吾。” 酒店大床标配两只羽毛枕,池渔把右侧的立起来靠在床头,给小神兽腾出空间。 然而躺下来准备关灯,陶吾依然盘腿坐着,一动不动的。 池渔拍拍枕头旁的空位,示意她可以摆脱人形束缚,释放真我小毛饼。 陶吾又哼了一声,随后拉过枕头,慢吞吞地、一丝不苟地和旁边的枕头对齐,直挺挺地躺下。 “嗯?”池渔转身面对她侧躺,“不节约灵力了?” “我是……”陶吾也面朝她,话说到一半又咽回去,改口道,“我不是……” “什么?” 陶吾却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拉起被角盖过头顶。 池渔习惯枕头边有一只小毛球,一张小圆饼,但忽然变成会呼吸的大活人,一时间不太适应。 睡意就这样被陶吾的“是”与“不是”打散了。 “陶吾吾。” “嗯?” “胸太大也不好,穿衬衫不好看,而且跑起来会晃。” “……嗯。” “你现在就很好了,我们家陶吾吾最好看。” “比那个人还好看吗?” “谁?” “就是你不肯告诉我去哪儿,但是明天就要告诉她的那个人。” “安导?” “是。” “她长什么样来着?明天提醒我一下。” “好。” “……” “池渔渔,人类真的会用波霸做奶茶吗?” “……” “陶吾。” “嗯?” “睡觉吧,晚安。” …… 一觉醒来外面天还暗着,但是墙上时钟显示已经八点过半。 池渔摸索到自己手机,发现电量低自动关机了。 她给手机充上电,王姨凌晨时分发来安兆君的个人资料。 很详细,详细到安兆君大学带的国外旅行团的成员信息都一一列明,最后给出的结果是:干净。 池渔放心了,给安兆君打电话,约见面的时间地点。 她提议一家市区的咖啡店,安兆君一听,爽朗笑道:“又是网上看到的高分店吧。” 池渔下意识低头看平板,她刚翻过的精选评论页面还没关。 安兆君说:“别看网红店,没意思,你在哪个酒店?我去接你。” “西站W酒店。”池渔报上酒店名称。 “OK,我现在出发,过半个小时你下楼。我们大堂见。” 挂了电话,回头看陶吾已经换好了外出的长裤和修身衬衫,棒球帽拿在手里,整装待发。 池渔看着她直乐,末了,问陶吾,“你紧张吗?” 陶吾目光闪烁,但坚定地摇头。 “别紧张,你就当她是给我们开车的司机,只有我查她的份儿,她不可能查我,也不会查你。而且,过了这段以后再见面的可能性很低。”池渔拍拍她肩膀,展平衣袖的褶皱,“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暴露。” “我不怕暴露。” “我知道。”池渔说,“我是说万一,万一见势不妙,咱们就先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回头再来对付她。” 三十六计流传这么多年,“走”一直被奉为上上策,一定有它的可取之处。 看陶吾吞吞吐吐想说什么又不好说的模样,池渔以询问的口气道:“要么我先去楼下跟她谈谈,约定一下事项,如果她不同意,我们就不用她?” 陶吾抱起双臂,重申:“我不怕暴露。” “好,陶吾吾最棒。”池渔竖起大拇指,“那我先去换衣服了。” 看她抱着衣服去卫生间,还关上门,陶吾略有不甘地小声说,“我又不是见不了人。” 两人到了大堂,安兆君桌上的茶水消去一半,看来等了有一会儿。 安兆君今天着装上的运动风格突出,上身迷彩短外套,里面穿的是件运动型背心。 看到池渔,她起身迎上来,“早上好,早餐吃了吗?” 池渔随口说“没有”。 大概是昨晚讨论波霸的后遗症,她不自觉地看向安兆君的胸部,视线在对方胸部清晰深刻的事业线上停驻了一秒钟。 不知有意无意,安兆君挺了挺胸,浑圆而饱满,“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 池渔报上自己的姓名,正要帮陶吾介绍,陶吾先声夺人:“驺吾。” 安兆君在手机打出“邹”,问陶吾:“wu字怎么写?” 池渔瞄了眼屏幕,莫名担心陶吾连姓氏也纠正了,抢先道:“厚攻则吾,薄攻则薄吾的吾。” 安兆君好像没听清:“什么?” “吾本常山赵子龙的吾。”池渔牵住陶吾蠢蠢欲动的爪子,这才侧眼看她。 陶吾抿紧唇线,下巴上浮出浅浅的纹路,纵然旁观者看不太出来,但池渔眼中,她这一脸都写着“我不高兴”。 池渔心里叹了口气。 青春期真是个糟心的玩意儿,怎么一夜之间就从乖巧任揉捏的小毛球变身叛逆少女了呢。 这么想着,手下用了点力,捏紧了陶吾的手腕。 “池渔渔。”陶吾反捏回去,灵感传音发出质询:“你不是不喜欢波霸么?” 作者有话要说:o(*^——^*)o 第五章 陶吾和安兆君不太对付,明摆着的事实。 “超速了。你走的这条车道最高时速120KM。” “建议最高时速120, 行车的实际速度比显示速度慢5%, 车速超过建议时速但在限速10%以内的不算超速。” “前方过桥,横风影响车辆响应, 请降低速度。” “横风警告20公里前有,下一处在18.7……OK,18公里处。” 池渔在后座目瞪口呆。 一是安兆君跟副驾的陶吾你来我往, 手下有条不紊, 加速减速换车道, 毫无延迟感;二则陶吾专业名词一套一套, 简直驾校优秀教官。 从前排椅背中间看到手机亮光, 池渔心里一动—— 陶吾吾是开外挂了吧……? 她开家长监控一看。 可不是嘛。 搜索列表一长串的高速路开车注意事项,后面更是精准到区域和天气情况。 万能网友条条道道列得清楚明白,令人咋舌的是:陶吾这点对点的融会贯通举一反三。 啧, 小神兽叛逆期无疑。 逮谁杠谁。 然而安兆君一句“请不要打扰司机正常驾驶”,陶吾顿时偃旗息鼓。 现学现用还是比不了安兆君这种老司机, 输得明明白白。 仗着椅背高, 池渔在后面独自乐了好一会儿。 听安兆君打开车载广播放实时天气预报, 她关掉监控, 找到先前扫描的《画经之驺虞》, 看有没有写小神兽叛逆期应对指南。 陶吾硬说超速是鸡蛋里挑骨头, 因为安兆君开车很稳,才翻了两页,池渔眼皮直往下坠, 模模糊糊地想陶吾为什么不喜欢安兆君。 出发前,安兆君给她一张晕车贴,体贴备至地掀开衣服手把手教她怎么往肚脐上贴。那会儿陶吾就有点不高兴,帽檐压过眼睛,只留鼻梁和抿绷的下巴。 池渔对膏药贴某种成分有过敏反应,贴上去没两分钟起了一圈红斑,又烧又痒。 安兆君吓一跳,让她赶紧把晕车贴揭了,换晕车药给她。 “渔宝不会晕车。”陶吾直说。 “真晕车可就难受了。”安兆君坚持。 池渔对自己的身体素质不像陶吾那么有信心,接了安兆君的药,“谢谢安导。” 陶吾手上没拦,脑海里碎碎念:“是药三分毒,你不能乱吃,没事吃药对身体不好。” 然后在池渔往嘴里送的时候用小法术把药丸取走,让她上牙嗑下牙嗑了一把空气。 池渔瞪她,她才不情不愿地把药片还回来。 而后去了副驾,开始了和安兆君关于高速开车的辩论。 池渔觉得很奇怪,海城的时候,只要没拿报警威胁,陶吾对谁都和风拂面,是端着驺虞的属性:乖巧温顺善解人意。 但这回一出门,待人处事变化巨大。 莫非觉醒的性意识激发了对优秀同性的敌意? 是了,池渔越想越觉得没错,就是江南丘陵对阵雄伟高原的尊严之战。 ——所以神兽跟人真的只是体质略有差异,生物本能差不了多少。 想通了,困意连番上涌。 她歪头睡着的瞬间,陶吾说完了“空旷地带行车适当和司机交流有助于视觉疲劳”,食指竖在唇前轻轻嘘了声。 安兆君后视镜里看了下后座,也关掉广播安静开车。 听到前面说“快到了”,池渔眼睛睁开一条缝往外瞄。 蓝天蓝,青草青,白云朵朵一层一摞,好一派壮阔奇丽的塞外草原风光。 但只一眼,她又闭上眼睛,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在陶吾怀里。 混沌脑海里有念头一闪而过:路上停过车吗?陶吾吾什么时候换到后排的? 等前门“嘭”一声响,池渔起身再往外看,愣了一愣。 举目四望,处处是枯黄至栗红的丘陵,大地貌似罹患静脉曲张,一道道凸起的狰狞纹路肆意伸展蔓延,戛然而止于粗粝扭曲的谷地。 池渔没下车,小腿肚先软了软,问绕到后座开门的安兆君:“……这是哪儿?” 安兆君让开身,给她看后面的石碑。 驼山岭。 池渔:“唔。” 伸手关上了安兆君半开的车门,隔窗说道:“附近应该有个马场,我去马场。” 她没兴趣看风景,特别是这种乍一看挺壮观,实际上寸草不生的荒芜。 安兆君手搭凉棚望着连绵的陡崖,开口道:“以陡崖坡为特征的红层地貌除了南边的地质公园,驼山岭也是首选之一……” 听上去想尽导游职责介绍此处地理情况。 “安导。”池渔客客气气地叫她,又道,“我要去马场。” 重要的事情她不介意说三遍。 安兆君结束讲解回车上,笑说:“我明白,未来七天,你去哪儿我送你到哪儿。” 池渔没接她这句画蛇添足的玩笑话。 兰皋定合约时说明白了的,她给出地点,安导只要把人带到了就行,不需要导览。 旅行看风景只是幌子。 池渔没空野外探险。 “你去马场找人吗?”安兆君问。 “对。”池渔淡淡地应了声,看向窗外,“抓紧时间。” 安兆君调转车头,返回来时的方向。 不多时,前方遥可见马场指示牌,她解释道:“今天周三,马场管理人出门采购,天黑前才回来。” “所有的管理人都出去吗?”池渔不咸不淡地问。 “顶天留一两个饲养员……”话到这里,安兆君倏地住口,扫一眼后视镜。 后座的女孩在这时抬眸,后视镜狭窄,只看到一双眉眼,眼神清凉,堪比高原傍晚骤降的温度。 她什么都没说,安兆君却听到了无声警告:这种事我希望不要有第二次。 一时间,初始印象全盘颠覆。 连后来她转脸和自称姓邹的同伴说笑也未能磨灭这强烈的感觉。 “马场是中转站。”池渔和陶吾头对头,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音量说道,“后面去哪儿我不能确定,所以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说着,她拿出手机给陶吾看地图。屏幕上一片卫星不能识别的白茫茫,中央位置印着两个干瘪的小字:马场。 “嗯。”陶吾递还手机,顺势握着她的尾指。 池渔依稀感觉后颈有条小尾巴有一着没一着地拂着,安兆君擅作主张耽误时间的些微不快因此消散了。 本次旅程她给驼山岭马场的时间相当充裕——她目前掌握的信息只有标注发出地[驼山岭马场]的发件地址,以及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真名的寄件人姓名,所以即使在这里耗上三五天,也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但他人自以为是的兜转周折不在其中,池渔对别人向来缺乏耐心。 车在下坡路上缓慢行驶了十分钟,停在马场简陋的铁门前。 下了车,池渔往驼山岭方向看,车上微有颠簸感的路面原来坑坑洼洼,于是真心实意道:“安导,你这车减震性能十分优秀。” 绝口不提驾车技术。 安兆君回以微笑,指指大门,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去向旁侧。 门上用红油漆刷了串数字,后面缀一“王”字,应该是马场管理员。 等安兆君打电话通知联系马场的人,池渔活动几下腿脚,见陶吾背着包走近,又靠上去,枕在她肩上,懒散道:“还好带你一起。” 坐了四五个小时的车,周身并没有僵硬不适感,神兽当属头功。 陶吾配合地塌下肩,让她枕得更舒服。 池渔抬高手勾着她后颈,低声道:“陶吾吾,答应我一件事。” 陶吾抬了抬帽檐,“什么?” 池渔眼一闭,说出斟酌了一路也犹豫了一路的话:“要是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人,要是找到的人让你……不开心,你别怪我,好不好?” 虽然明知道自己空口耍无赖,但陶吾毫不犹豫的一个“好”字还是让池渔开怀不已,踮起脚用额头碰了碰对方的帽檐,“陶吾吾最好了。” 陶吾摘下帽子,弯了眉眼。 说话间,马场大门被人粗暴打开,里面探出一颗灰色脑袋,操着口音浓重的普通话说:“哪个给老王打的电话?” “我打的。”安兆君在另一侧举高手。 “快进来啵,我得回家看孩子。”灰脑袋急不可耐道,“再晚来一开钟,我都到家了。” 把车带到连排平房前,灰脑袋从马厩牵出一匹黄色骏马,朝西北方绝尘而去。 下车时,池渔睇给安兆君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安兆君笑着还她军礼,意在保证:绝对没有下次。 跟在外面的神采熠熠截然相反,进了门,陶吾仿佛嗅到了什么,鼻翼不时翕动,明显心神不定,下了车东张西望,眉间渐渐聚起阴影。 池渔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来过。”陶吾重又扣上帽子,遮住了忽然闪烁异光的双眼,“它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见? 第六章 “它?谁?”池渔明知故问。 “牛。”陶吾比划了下,“黑色白色的, 奶牛, 你知道的。” 声音已有些喑哑,“你肯定知道。” 帽檐阴影遮住眼睛, 池渔却似看到了陶吾泛红的眼眶。 池渔当然知道。 一头据说为老主人产了一辈子奶,离寿终正寝没几天却被小主人乱刀捅死的奶牛。 尸体大抵全被瓜分售卖,连血液都被分装, 卖给网上心怀鬼胎的受众。 她就是其中之一。 解决哥姐那摊子烂事的一个月, 池渔劝诫自己一定摒除外界干扰, 尤其在后半个月, 她全身心投入到计划试验。 然而但凡忙里偷出一点闲, 她总不自觉地一帧帧回放陶吾的表情、动作,还有那一句句像是别人教她的,现在看来也可能是自己学到的话。 熨帖备至, 经常哄得人心里一暖。 所以说从很早开始,小神兽已经是她放在心里的宠物。 但陶吾绝非宠物, 至少不是普通意义上, 猫猫狗狗一类高兴时候宠着、不高兴就丢一边自己玩的小动物。 陶吾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以人形出现的时间并不多, 不过每次现身, 都会提醒池渔, 她是生灵。 她说“给老主人产了一辈子奶”时,唇色是白的,眼眶泛着红, 一副感同身受的痛。 鲜活,生动,七情皆满。 这促使池渔后来查了卖家。店是微店,不像正规平台有资质审核,毕竟卖的也是挂名“新鲜实验标本”等并不适合公开贩卖的商品。 所幸快递物流有完整的运送记录,取件地址写的是河西驼山岭马场,离兰皋四个小时车程。 于是海城的烂摊子收拾完,池渔匆匆忙忙过来,带着陶吾一起。 神兽大概有某种神妙的直觉,缠着她问了好几次到底去哪儿,做什么。池渔坚持不松口,秉着摇摇欲坠的决心,直到此时此地。 陶吾说出“奶牛”,她此行的目的之一已得到验证:小神兽只凭几滴污血,便可知道数千里之外一头牛的命运。 前面她其实想拦下灰脑袋问认不认识寄件人齐大发,或者打听这附近有没有前段时间杀过一头老奶牛。 灰脑袋着急回家看孩子,安兆君叫他,他假装没听到。 池渔便也顺水推舟,心想能拖一段是一段。 但千般计划万般设想,到底低估了小神兽的“神力”,瞒了一路,结果刚到她以为的中转站先被陶吾认出来。 陶吾吸吸鼻子,“它死前来过这里,看大夫,右后腿骨折。” 池渔想说点什么,看着她泛红的鼻头,喉头一哏,用食指轻敲她手腕,示意先不要说,越过她肩膀向走近来的安兆君道:“我们去附近转转。” 安兆君去后备箱取了两件防风外套,“晚上保不准起风,穿上吧。” 给陶吾的她没要,池渔自己穿好,转眼见陶吾径自朝灰脑袋骑马的方向去。 “喂,等我啊。” 池渔追上她,走二十分钟,翻过一道小土坡,陶吾先停下来。 听到她呼吸没什么异样,池渔拉下防风衣拉链,扶着膝盖着实喘了几口气。回头再看缩成小点的马场,心说她可真是舍命陪神兽。 陶吾腿长步子大,加上心情不太好,脚下虎虎生风。 从小体育不达标的池渔几乎是一路小跑。 西北戈壁滩的风前面一股,后面一缕,吹得池渔口干舌燥。 她半蹲半跪在地上,在心里说了声对不起,仰头问陶吾:“心情好点了吗?要不我们离开这儿?” 陶吾抬起棒球帽,“我想去看看。” 池渔问:“去哪儿?” “看看它的孩子,还有它的老伙伴。” 池渔拧起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犹豫了下,说道:“我叫安导开车过来?” 陶吾:“不远,我自己去。” 明明是没什么关系的奶牛,搞得好像千里来见阔别多年的老朋友似的,搞不懂你们神兽。 池渔心里翻了个白眼,听自己口不对心道:“我陪你……”询问的语调到了末尾平铺直叙,“一起去吧。” 陶吾眼睛一亮,“好。” 从夕阳落山走到夜幕降临,池渔接到安兆君的电话:“你们在哪儿?” 池渔望望四周,她哪知道在哪儿,模糊说:“在附近。” 安兆君:“马场这边的管理员回来了,你想找的人叫什么,要我先帮你打听一下吗?” 池渔:“不用,回去再说。” “明白。”安兆君安静了几秒,“我建议你们晚上早点回来。还有,如果可以,加一下我微信或者企鹅,给我发定位。” 池渔没应声,看了下手机,亏是河西基础建设好,手机居然有满格信号。 她这厢脚步慢下来,陶吾总算不再像放出囚笼的豹子,想到停下等她。 “再联系。”池渔挂断电话,朝陶吾招招手,“你过来。” 满天繁星霎时间点亮夜幕,也点亮了陶吾的眼睛,池渔望着那双眼,一面默念平常心,一面尽可能保持微笑:“还有多远?” “快了。”陶吾的眼神愈发明亮,“闻到味道了。” 池渔心里叹了口气,自以为今天的步数肯定创有生之年历史新高,有望突破过去半个月的总和。 好在陶吾这回的“快了”比较符合人类定义。 转过前面那道夜色中辨不出全貌的丘陵,呼啸的风中多了一丝水汽。 池渔摘下防风衣的帽子,用力吸鼻子,辨别出空气中除了水汽,还有柴火味。 近了有人的聚落。 “看。”陶吾招手示意她看右前方。 “喔!” 漫天星辰突然堕入一湖,荧烁闪耀,粼粼波光仿佛触手可得。 池渔不由自主地向湖泊加快速度,才没多远,冷不防被陶吾一把抓住,“小心。” 她才注意到脚下走的是没入峡谷的陡崖,下面虽不说万丈深渊,但融入夜色的落差少说十米。 “我还想就算掉下去你也会接住我呢。”池渔开玩笑道。 “我会接。”陶吾说,“可是我希望你不会掉下去。” 池渔:“……哦。” 反手扣紧了陶吾的右手,“那你走慢点,太快了我跟不上。” 建在峡谷边角的村落不大,从头到尾两三间砖瓦房,剩余七八座是依崖壁而延伸的棚屋。 农村人歇息得早,家养禽畜细细碎碎的动静让村庄更显安静,两人在村子里游荡了足一刻钟,到村尾唯一一座亮灯的砖瓦房停下,竟没碰到一个起夜的人。 “这里吗?”池渔拉了拉陶吾,她直勾勾地望着搭在房屋一侧的牛栏。 片刻后,陶吾心不在焉地回:“是这里。” 池渔以为齐大发是卖家保护隐私杜撰的假名。 话说回来,网购东西谁会特意去看寄件人叫什么,顶多看一眼商铺名称。 所以在那座山崖下搭起的棚屋外,听到里面苍老发颤的女声喊叫“大发啊,大发”,除了听墙根的别扭,还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老太太叫魂儿似的叫着大发: “大发,莫玩手机了,来吃口饭。” “大发,你娃子今天赚到票子了没?” “大发,我跟你讲话你听到没有?” “别吵了!烦死了!票子票子票子,就知道票子!” 被叫做“大发”一回话,池渔突然意识到为什么觉得老太太说话不太对劲。 这两人讲的是普通话。 那种让人浑身不适的隔阂感就像在现场听人排练广播剧,配音演员尽可能地从语调、措辞模仿着乡土气息,却忽略最基本的语种因素,对话皆是标准普通话。 连马场饲养员的普通话都夹杂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这座地图上不显示的村庄居然有人讲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无论哪个角度看,事情都透露着诡秘。 理智告诉池渔,她应该就此收手,趁早回马场。 她又累又饿又渴,陪陶吾来看“过世的老奶牛朋友”根本是头脑发昏,一时冲动。 她甚至拿出了手机,准备给安兆君发定位。 陶吾从破破烂烂的牛栏走出来,有气无力:“都没了。” 池渔懵了下,顺手装起手机,“什么都没了?” “孩子。” 池渔:“……什么?” “两个孩子,都没了。”陶吾揉揉鼻子,“还有老朋友们,都被拿到镇上卖了。” 池渔嘟囔着“都什么玩意儿”,想也没想取下她的帽子,仔细分辨她眼睛里闪烁的是星光,还是水光,“别哭啊,你已经是大孩子了。” “我年纪很大。”陶吾笑,“我才不是孩子。” “对对对,你不是,你是爱护动物的热心市民,关爱众生的仁兽驺虞。”池渔斜视亮灯的后方,屋里一男一女的吵闹声不知何时停息了,她压低声音问,“那我们回去吧。” “嗯,回去。” 两人像来时那样静悄悄溜出村庄,踏上了回崖上的缓坡。 池渔以为这次由陶吾领头的意外之旅已圆满结束。 她的收获甚至比预料中丰富,并且高效。 也没必要再找齐大发,核实他是不是因为老奶牛年老体弱,不产奶也不能做农活,索性抽筋拔骨完全榨取剩余价值。 “回去我问问安导现在好不好回城,明天我们可能往蒲昌海走。是往那个方向,不一定进蒲昌海。”上了坡顶,池渔主动说,“我们下一站是天助镇,我看地图是在蒲昌海和雄关市之间。” “我以为至少留一两个。”陶吾忽然说,话音又带起浓重的鼻音。 池渔蓦地停下脚步,“……怎么?” “我醒来好久了,只见过一个寿终正寝的,就是我见你那天的小鳖。”陶吾说,“以前很多,我好容易吃到饱。可是现在没有了。” 池渔努力从她话里理出逻辑。 “天生天养,天收我吃。”陶吾愁闷地敲着额角,“现在怎么那么难?我好饿的。” “……问你个问题。”池渔拿开不安分的爪子,扳正她下巴,迫使她面对自己,“你不开心是因为你没吃到老死的牛……?” 她记得很清楚,陶吾说“差几天就能寿终正寝”前,有一个很明显的舔唇动作,但她没深究这动作的含义。 “是啊。”陶吾迎着她的目光,仍是一脸伤春悲秋,“没天理,人类怎么就不能等它们自己走了,为什么一定那么着急杀了它们?” 池渔气笑了,把拿了一路的防风衣塞到她怀里,比照了下湖泊的位置,转身往后走,边走边给安兆君发好友申请。 安兆君很快通过好友验证,发了个问号。 池渔打开位置共享,但地图指针上下左右跳跃了半分钟,提示“无法获得准确定位”。 “池渔渔。”陶吾在后面小声叫她。 “干什么!”池渔粗声粗气。 “方向错了。” 池渔:“……哦。” 她好不容易刹住脚步,用几个深呼吸收敛了无处安放的暴躁,回乖巧微笑的人形神兽以假笑:“陶吾吾。” “陶吾吾在。”陶吾腿一迈,人已到了跟前。 “你带我回去。” “好。” “我要那个,大的。” “没问题。” …… 月光隐晦,群星闪耀,映照星光的夜色,并不全然漆黑。 也因此,波浪起伏的山岭上赫然出现的大型猫科动物的身影未被夜幕隐没,牠的颜色是通透的乳白色,长长的尾巴拖曳如飘带。 仔细看,依稀辨得出俯身颈肩的骑手。 跟老娘开始新一轮争吵的齐大发骂骂咧咧走出屋子,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那近乎透明的影子掠过陡崖与峡谷,神似闪电,却无雷鸣,转眼消失在天边。 齐大发愣在原地,才点着叼在嘴里的土烟在夜风中迅速燃至末端,灼烫了干裂的嘴皮。 纷纷扬扬的烟灰阻碍了视线,齐大发如梦方醒,跌跌撞撞地跑进屋里,泣不成声道:“妈,牠回来了,牠真的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_(:з」∠)_ 第七章 池渔在大神兽背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到马场夜已深。 曚昽间听到陶吾跟安兆君说了去镇上, 但安导说:“去镇上不定有房,这边客房收拾好了。” 她也懒得再奔波, 就在马场住下来。 一觉醒来,旭日破晓,大骨汤的香味勾活了五脏庙无数馋虫。 马场虽不大, 超市、卫生所俱全, 还有几间给游客收拾的民宿。 这地方辐射东南, 亦即驼山岭周边上百平方公里大小二十个村落, 两百多户的生活所需都在马场补齐, 散养的牲畜以及畜牧产品直接卖给马场。 也有村民愿意多走十公里路去石门镇,一斤肉多卖八毛一块。 听安兆君讲这些,池渔挺感兴趣, 但看陶吾表情拧巴,她笑笑, 让安导去问厨房, 能不能烧一碗面糊。 “它走的时候很痛苦我难过, 和我吃不到很难过, 不冲突的呀。”陶吾理所当然道, “因为它走得很痛苦, 所以我吃不到。” “哦。”池渔专心喝碗里的汤,吃盘里的肉。 陶吾跟她说话有时不自觉带着上飘的尾音,传到耳朵, 挠得不知哪根神经说不上来的痒。 便让她觉得听着就行,不用多动口舌。 陶吾拿小勺搅拌碗里的面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那只加了小葱的牛骨清汤,慢慢地,也不说话了。 池渔夹起盘里最后一块精瘦牛肉往对面送,“能吃吗?想吃吗?” 陶吾抿抿唇,摇头,“不能,不想。” “想告诉我这头牛是怎么死的?” “……没。” “唔。”池渔自己吃,吃完还要意犹未尽地咂舌,夸张地表示:真香。 陶吾抱着碗,大口喝面糊,看样子恨不得整颗脑袋埋进碗里。 池渔乐哉悠哉地用湿巾擦干净手,拭去唇上的油星,而后指着围栏外的草场,“你看,人工培育的草籽,生长期快,一个月两茬到三茬,是为了尽可能利用土地资源,满足牧场养殖需要。马场养马的多,喏——” 百匹大马天不亮放出围栏,马场还留着十几匹小马。 “这些小马,再过几个月也要出租给人骑,产的奶给人喝,等老了,驮不动人了,皮毛、骨肉全部可以卖给别人,吃或者用。 “别说动物和草场,各种自然资源,咱昨晚不是在路上看到好多风车么,漫山遍野的都是。 “风能发电,电力导向城市,或者给本地新建的高耗能企业,还是给人用的。 “现在,可以说整个世界,甚至未来可期的外星球,都得为人类服务。” 说到这里,池渔叩了下台面,意在点到为止。 ——早点适应操|蛋的现代社会吧陶吾吾。 “我知道。”陶吾放下碗,眉梢仍吊着,“过去也是。” 池渔竖起食指,摇了摇,“但现代人追求快经济,互联网环境三天一个变化,现实一个样。数十亿人口嗷嗷待哺,一头牛平均自然寿命二十年,一只羊十二年,投入产出比太低了。而且养到老了肉不好吃,皮毛不好用,不可能给你养到老。” 陶吾闷闷不乐地转着碗,眼睛藏进阴影,鼻翼两侧浮出皱纹,写满不开心。 池渔绕着小圆桌踱步消食,到陶吾身边停下,手肘搁在她肩膀,顺服了耳后支棱起来的小碎毛,“不过没关系,我来想办法。” 她给烧了碗面糊就不见人影的安导发信息,等了一会儿,遥闻远处马蹄阵阵。 安兆君骑着马出现在地平线上,转眼到跟前,止步时,掀起沙尘滚滚,马蹄铁黏红土披黄沙。 “准备好出发了吗?”安兆君在马上问。 “不急。”池渔拇指朝马棚方向,示意借一步说话,回头嘱咐耳眼通天的人形神兽,“你不要听哦。” 陶吾眨眨眼,慢吞吞地抬手捂耳朵,“不听。” 安兆君拴好马,从马棚里出来,池渔业已到前,开门见山道:“你帮我问下这边的负责人,他的供货渠道是否稳定。” “供货渠道?”安导稍有些愣怔,“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池渔想了想,重新编排问法:“我是说,如果附近村民……牧民长期稳定供货,马场存量够不够分拨一条销售线出来?” “那么麻烦,我叫人过来你们当面沟通吧。” 池渔沉吟了下,道:“行。” 这里的负责人正是手机号印在马场大门的老王,这人时年五十后半。马场继承自父亲,早年市里的大企业要收,他顶着没卖,惨淡经营十余年,赶上河西塞外旅游热,再加互联网经济潮流,总算在破产边缘将马场拉上正轨。 老王的普通话也很拗口,说慢点倒听得懂。 双方互加了好友,池渔传给他一张设计朴素的名片,上面写:海城江南屠宰场总经理,王时宜。 老王外向,一瞅名片上的王姓,咧嘴笑,“本家嘿。” “王总是我姨。我姓池,您叫我小池就行。”池渔礼数周全地微笑,“我来河西主要是帮我姨做调研,看能不能找到长期合作的养殖基地。” 旁听的安兆君一扬眉,仿似了悟了什么。 “嗨!小池老板年少有为!”老王激动地直拍桌,“你来对地方了。你往南一百里,往北一百里,都没有,就我们驼山岭有。” “哦?您说说。” “小池老板外面来的,有些弯弯绕你不了解。”老王起身关了门,抱起桌上的搪瓷杯,“河西跟塞外一样,没啥找不到买主的场了。数得上名的大牧场都跟大公司签了多年合同,大牧场下面分小牧场,挂小散户,旱涝保收唛。” 老王一激动,语速变快不说,普通话也转为方言。池渔反客为主给他添满热水,不着痕迹地岔了下话头,让安兆君加入进来。 安兆君听完总结道:“王老板的意思是,这一带只有驼山岭是跟餐饮企业签的约,企业在地方上设屠宰场,运输链。王老板收的货直销给餐厅,不用卖给大牧场,所以货源比较充足。” 池渔听着,适时地附和或微笑。 这给老王的感觉非常好,喝了口水,接着说:“对头。你说做餐饮的怎么跟本地起的大公司抢货,不就是靠高价收。但是我也要说,是你们大城市的人出手豪爽有远见,我过去合作的那些个公司……” 他报出几个海城商场常见的连锁品牌,“利润点高啊。大牧民瞧不上我们这仨瓜俩枣,那我们也不攀。卖给谁不是卖,多赚点钱谁不乐意。” “明白了。”池渔颔首,掏出手机,“我出去打个电话。” “不用不用,”老王赶忙摆手站起身来,“外面风大,你就在这里。我去接点热水,给你们上点我们自己做的奶酪干,好吃的。” 他一出去,安兆君“嚯”了声,“池总,是我误会了,敢情您真不是出门旅游。” 池渔不置可否。 换做前晚在海城火车站候车大厅,她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会跟马场老板谈生意。她出门仓促,事情一桩接一桩,走一步看一步。甚至刚才给老王发的名片也是临时跟王姨通的气,现场做的效果图。 安兆君想说什么,又看她飞速敲着键盘,不无戏谑道:“要我回避吗,池总?” 池渔头也不抬,“没事。” 她同时跟两个人发信息,一是回陶吾,叫她再等一会儿,别跑太远,最好在马场等;二是把老王方才报出的餐饮品牌发给王姨。同时自己也做检索。 小池总是正儿八经的屠宰场老板,老王那番话听起来诚意满满,以放为收。细思下来,其实疑点不少。 比如不挂靠旱涝保收的大牧场,是否有可能因为质量不达标,因此通不过收货标准; 他提到的餐饮品牌多数是亲民平价餐厅,稍微估算需求量,再加上远距离异地场区运输开支,及人工成本,餐饮企业能否达到预期效益姑且有待查证; 再者,有道是言多必失,老王提到的一个连锁火锅品牌,前段时间刚被消协爆出虚假宣传:广告宣称火锅店牛肉食材皆是河西塞外长途直运,然而经记者走访调查,大部分是周边养殖场出品——这也间接回应了第二点。 退一万步说,倘若老王牵头的驼山岭小牧民和餐饮公司合作关系稳定,哪有多余的供应给新买家。 老王再回来时,池渔就列出的疑点一一提问。 罔论老王,安兆君也是神情复杂,不好意思去老王那张锅底黑的脸,和不知道往哪儿放的腿脚。 小池总意不在为难,腼腆一笑,又道:“我来得仓促,没跟王老板提前打招呼,是我唐突了。不过这些问题都是王总——嗯,就是我王姨嘛,刚刚给我的反馈。她很重视这次调研,着急找合作伙伴,请您千万别见怪。” 老王尴尬一笑:“不怪你,哪能怪你个娃娃。” 池渔看了看屏幕,若照本学科地问:“对了,王老板,我们先前收样本收到十七自然年的老龄牛,看来源是驼山岭附近,请问,这里有耕牛、奶牛变肉牛卖的吗?” 老王急了,连连摆手:“那没有,绝对没有!” 池渔笑吟吟地看他:“样本是快递到我们场的,也许是谁私自寄出去,没告诉您呢?” 老王挠挠头,接下了这台阶:“你说快递,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往东去三道沟有个庄,是我年轻时候搬来的,家家都养一窝。我找过去好多次,回回跟我说不卖。今年也不知道咋回事,接二连三都给我送来宰了。那肉柴得哩,咬不动。那我只好做风干牛肉。” 池渔:“……这样啊。”大概知道当年这马场为什么差点开不下去,这老板说奸商么,算不上,说实诚呢,又藏着掖着。 她也不计较细节,直问:“你认识齐大发吗?”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齐大发是在马场寄的快递,老王自己说去了那庄子好几次,理应是认识的。 而且陶吾给出的信息中有很关键的一条:齐大发杀的那头牛,之前还因为后腿骨折来马场看过兽医。 她低头把手机和充电线收好放进包里,已经做好可以适当给付老王定金,请他作为代理收一批量牲畜的准备。 然后她听老王缓缓地,甚是迟疑地反问:“娃娃,你问齐……啥?” 池渔抬头一笑,“没什么,可能用的是网名吧。” …… 和老王敲定了代办合同,当场让王姨转了笔不大不小的定金,池渔出了办公室,低低地唤了声陶吾。 几秒后,人形神兽从对面的那扇门走出来。 池渔若无其事地转头让安兆君去开车,拖着有点发软的腿来到陶吾跟前,一时想不到该怎么说,只好抱住她。 陶吾回搂过去,轻声问:“怎么了?” 池渔箍紧了她的腰,有气无力道:“我突然在想,我是不是不该带你出来。” “池渔渔忘了吗?你要是愿意带我去天涯海角,我也愿意一直守候在你身边。”陶吾顿了顿,声音里带着莫名笑意,“嗯,刀山火海也没关系,我背你。” 作者有话要说:∠(°ゝ°) 第八章 池渔从不相信巧合,即使王姨发的资料显示安兆君清白, 她也始终对安导抱着一丝警惕。 高风亮节是个时效性跟前情提要一般长远的形容词, 只能用于通览一生成就,中间出现一丝丝污迹即可将其全盘颠覆。 行百里者半九十, 说不定清白了九十九年的人,临了因为一点变故弃明投暗了呢。 出门在外,凡事小心为妙。 池渔不信任安导, 但不妨碍把安导当司机。 就像她轻描淡写跟老王说“齐大发是个网名”, 也不耽误让安司机以最快速度往蒲昌海方向走。 老王跟齐大发以及齐大发所在的庄子有什么盘根错节, 她暂无心探究, 所以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跑吧。 她倒不介意半途而废打道回海城,不过陶吾给她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 那就一直往前走,走到天涯和海角。 快到宿州, 安兆君象征性地问:“池总,咱们今晚在宿州过夜?” 池总眼皮都懒得抬, “继续开。” 天还这么亮, 过什么夜。 安兆君:“啧。” 沿着高速又开二十分钟, 到前面的雄关市。 雄关名字威武, 行政级别也是地级市, 但在立交桥上俯瞰主城区, 俨然一只小麻雀。 安导没再征求池总意见,匝道下高速直冲城区,一脚油门走一段再一脚刹车停在加油站, “我疲劳驾驶不能再开了,都下车活动活动。” 一听“活动”这俩字,池总立时变身无骨鱼柳,恨不得整个人挂在陶吾身上,让她抱下去。 看陶吾弯腰展怀,一副“你来,我可以”,池总摸摸鼻子,好赖挺直了人之所以为人的脊梁骨。 越野车底盘高,跳下去有点重心不稳,不由下意识勾住陶吾后颈堪堪站稳,隔着帽子摸摸柔软的后脑勺以兹嘉许,然后松开她。 安兆君拎着油枪过来,见状又是一声“啧”。 ——其实有佩服的意思,小池总年纪轻轻有主心骨,虽说体能欠佳,一路没听抱怨,说明这人性情坚韧。 目光中欣赏的成分便更多了。 可惜热烈的情绪尚未传达给本人,便被一道戴帽子的身影挡严实。 池渔没注意。 陶吾善解人意的天赋技能出神入化,错身从车门储物格取了一瓶水,好巧不巧挡全了视野。 水很甜,喝一口心旷神怡。 池渔歪头问陶吾:“是不是偷偷加了料?” 比如阿植的叶子——不过照阿植对他头上叶子的宝贝程度,陶吾不会巧取豪夺,所以更有可能是他的洗脚水。 想到这儿,池渔把水瓶递回去,“你喝一口。” 陶吾抿着瓶口品了品,“没有啊。” 于是池渔再把水拿回来,用瓶底指了下右前方餐厅,一面啜着,一面目不转睛看手机,让陶吾牵着走。 她在看林鸥的直播间。 林总攻时隔多日恢复直播,弹幕密密麻麻,全是刷礼物的。 屏蔽了弹幕,屠宰场中庭徐徐入镜。 才离开没几天,看到熟悉的场景,池渔油然生出点想家的情怀。受情怀驱动,又鬼使神差地敲了个“植”字,点击发送。 听耳机里林鸥“哈”地出声,摄像头一转,小胖墩阿植出现在画面中。 这小子镜头感很不错,正脸冲着镜头,中气十足地喊:“观众朋友,大家晚上好。” 接着点头哈腰,“您也好。感谢您百忙之中抽空参加咱们江南迷宫的开业典礼,是开业吗鸥姐?” 林鸥更正:“试营业。” 很巧,赶上林鸥在屠宰场的密室项目试营业。 池渔笑,腾出手给直播间刷了一连串超大烟花。 然后眼前忽地暗沉,一抬头,东面的夜幕已悄然拉开,只留西面细细一抹橙红的镶边。 安兆君泊好车,比闲庭散步的二人先到餐厅门前,掀开门帘招呼她们进去,“赶上大风天,天黑天亮都在眨眼,这种天,我不走夜路。池总您安心在雄关过夜吧。” 池总从谏如流,关掉直播,打开旅游平台订酒店。 安兆君对她事事自力更生似乎别有看法,跟服务员说不忙点单,一脸等着看好戏的兴味。 换了三个平台没订到酒店,池渔把手机一丢,问:“安导,晚上住哪儿有建议吗?” 安导这才不紧不慢道:“我朋友在周边有闲置的房子,都是给四路朋友将就歇脚的,池总要是不嫌弃,晚上咱们去那儿过一夜。” 池渔手扶额角,扭头看陶吾,两人一左一右对称地拉下唇角。 “找个空地扎营吧,别浪费安导精挑细选的帐篷。” …… 话是那么说,出门被风沙扑了满脸,安导再提议安安稳稳住房子,池渔便也借坡下驴。 后来她发现不能叫驴,应该叫马。 一匹骏马。 安导带过去的地方是幢新崭崭的洋房。 说是闲置,里面干净整洁配套齐全,洗个澡就能躺进飘香的被窝,做一夜美梦。 池渔几乎要对安兆君刮目相待。 出门在外靠朋友,安导这口头上随便将就的朋友还蛮讲究,怪不得林鸥叫她河西大佬。 “池总一会儿别忙睡,咱们得讨论下后续行程。”分配好楼上楼下住所,见池渔打着哈欠上楼,安兆君叫住她,“过半小时我上去。” 池渔斜过去一眼,见她挺认真,索性停下来,倚在陶吾身上懒散道:“别半小时了,现在说吧。” 安兆君直截了当问:“你进不进蒲昌海?” 池渔钝了几秒,听到自己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不进。” 这轻,源自内心的迟疑和不确定。 安兆君听得出来,又道:“你想清楚,过雄关是阳关,出关往西是沙洲,过了沙洲就是蒲昌海。就是楼兰古国神秘消失的死亡之海。” 蒲昌海既有“海”字,顾名思义,原也是有过多条江河水流交汇的浩瀚风光,面积之大,堪称内陆海。后因地壳变动及人类水利工程改造逐渐沙化,如今与国内最大的沙漠接壤,变成了沙海起点。 古往今来,无数人为了探寻被称为“沙漠庞贝”的楼兰古国前仆后继,用生命或是想象力共同谱写史诗篇章。 见池渔沉思不语,安兆君严肃道:“或者我该换个问法,你知道自己的终点站在哪儿吗?你是要去找古国遗址吗?” “不是。”池渔答得很快,“我知道我要去哪儿,不是那里。” 不像神兽是画里或石头里蹦出来的,她有出生证明可查的生物学母亲——早逝的江女士同样也有出生地。 江女士自称生于丝绸之路起点,在天涯的尽头,毗邻内陆海角,名:天助镇。 到了某个阶段,人们总是要走一段父亲或母亲的老路。 既是基因延续下来的追溯本能,又因自小经受养育者的耳濡目染。 池渔查遍了卫星地图,在河西范围只找到一个“天祝县”。 她清楚知道是“助镇”而不是“祝县”,因为江女士说过,天助镇的人祈求老天相助,说这话时,江女士语调和表情犹存卑微,跟期待老天祝福泾渭分明。 天祝县历史悠久,有据可考。 天助镇却像只存在江女士口中,存在于广袤戈壁与荒漠,泛泛难寻。 “OK,我懂了。”安兆君退了一步,“如果你想去古国遗址,我也可以带你。” “再说吧。”池渔心不在焉,登上台阶立刻扣住了久等的陶吾的手,十指相扣,汲取她掌心的温度。 ——是她太多疑,还是萍水相逢的神秘导游初露马脚? 进二楼客房,池渔立刻关上门,把陶吾拉到墙后,示意她低头,咬着她耳朵气声问:“我要是让你做一件……唔,不能说坏事,但不那么能见光的事,你会不会做?” 陶吾斩钉截铁:“会。” 池渔一哏,挑起她一缕发尾细细捻,没收住痛心疾首:“你仁兽的操守呢?” “你说不是坏事。”陶吾反手捉住她,澄黄眼睛一如既往明澈,“换别人我肯定要慎重考虑,池渔渔的话,不用。” 池渔在心里“哟”了声,再度凑到她耳边,如此这般那般地交代了番。 陶吾点头,“给你听声音,没问题。” 想了想,她指指自己的眼睛,又用指腹碰了碰池渔的眉骨,“有必要,我还可以借视野给你。” 池渔喜出望外,“……这也可以?” 陶吾意味深长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陶吾吾真棒。”池渔竖起大拇指,“那我先去洗澡,有动静及时叫我。” 脱完衣服,她感觉到什么,卫生间的门开了一条缝,探出半颗脑袋,狐疑地问:“你是不是在看我。” “没……没有。”陶吾立马转身,背对卫生间。 池渔默默地对楼下的安兆君说“抱歉,我要监视你了”,转念间又想:有神兽在身边是真的方便,三百六十度感知,都不用摄像头和窃听器。 …… 被陶吾叫醒是凌晨三点的事。 池渔睡得快醒得也快,瞬时进入战备状态,听陶吾同步转述楼下安兆君深夜接到的电话。 ——“嗯,已经住下了。都很好。” ——“是路上碰到的客户,挺有意思的两个人。” ——“来河西玩的,就是随心情四处看看。没走固定线路。” ——“去哪儿我不好说呢,您见谅,客户隐私嘛。” ——“好的,谢谢您。” 简简单单一段对话,后两句听上去她朋友还想打听她们去哪儿,安导以“隐私”回避了。 挺遵守职业道德的一导游。 池渔第二次用意念和安导道歉,想着回头用什么方式弥补下,又想:抽空得研究下心理学,治一治自己的重度疑心病。 心情一放松,她又倒头睡去。 但刚刚闭上眼,视网膜残留的影像解析出陶吾刹那间凝重的脸色,心里一咯噔,“怎么了?” 陶吾闭着眼睛没说话,右手准确无误地将拇指和食指分别贴在她眼皮。 眼前一黑,旋即,床头灯的柔和黄光照亮了视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横放的手机,屏幕显示的是手机短信界面,安兆君编辑完短信,停顿了几秒似是做检查,而后发送。 ——[您放心,我会照看好小池总。] 联系人栏为:【CZ】 短暂的沉默后,池渔像是卸下重担,微微一笑,“干得不错,陶吾吾。” 随即,她面色一热,想也不想地向后仰身,抬手捂住陶吾眼睛,“别看了别看了。” 安兆君坐在床上接打电话、发送信息,看得到屏幕的角度自然也看得到她那傲人的双峰。 视野是陶吾借给的,她自己可能没感觉,作为旁观者,池渔却看到视线滑了下,又滑了下,溜溜儿地在双峰上打转。 陶吾不明就里,拿开手,用眼神问“怎么了?” 池渔再捂回去,凉着嗓音道:“不该看的别瞎看,容易长针眼。” 作者有话要说:∠(°ゝ°) 第九章 后面几天的行程既随意又紧凑。 小池总看上去漫无目的,有时候任安兆君开车, 自己睡到日上三竿, 醒了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低头玩手机——把旅游就是换地方玩手机的路线贯彻到底。 要是忽然看到什么好玩的帖子, 便使出老板的骄纵劲儿,披星戴月非得走回头路。 第四天路过甘州补充物资,还要在商场逛上一下午, 大包小包买了不少沙漠旅游用不上的服装。 紧凑是指, 按一天一两个的数量, 竟把河西甘南及塞外临近的牧场转了一多半, 拿了好几份合约。 于是兜兜转转, 眼看雄关过了就要到的沙洲城,几天后方才真正到达。 这天,是池渔和安兆君七天导游合同的最后一天。 车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停下。 看地图导航, 离沙洲城不到一个小时车程。 “下车休息十五分钟,下一站咱们就到沙洲城了。” 池渔从陶吾腿上抬起身, 打了个哈欠推门下去。一抬脚, 登上路边的圆石墩, 眯眼眺望前方蛇形沙丘脊线。 太阳高悬头顶, 视野开阔。 只是一圈看下来左右两面都是波浪沙丘, 以及形似的石柱与巨岩, 教人难辨东南西北。 不知是不是刚才看了卫星地图有点心理暗示,越过重重沙丘,因热浪而扭曲的空气渐渐显现出山脉轮廓。 “那是昆仑山吧……”池渔自言自语着, 对照地图,发现到戈壁磁场又乱了,指针东摇西晃,没个定数。 陶吾在车上耽误片刻,这时到她身边,指向相反方向,“昆仑山在那边。” 池渔又看了下手机地图,认出她隐约看到的山脉是世界七大山系之一的白雪天山,在北边。 她在石墩上转身,仗着借来的高度,把手臂搁在陶吾肩上,咬耳朵道:“哎,传说老陆就是昆仑山山神。还说昆仑整个就是他的地盘。是真的吗?” 《山海经·西次三经》有云: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 “是吗?”陶吾表情茫然。 “不是吗?”池渔用手背揩去额角的汗水,仰头喝光了无添加的纯净水。仍是怀疑陶吾加了什么料,因为普普通通一块五的瓶装水,经过她手,就莫名清爽甘甜。 ——神兽的特殊技能么。 “我也不太清楚。” 陶吾抬起帽檐,斜往上看了眼满头大汗的池渔,摘下棒球帽帮她戴上。 浓密睫毛及投影让她眼内一贯丰盛的光变得忽明忽暗。 莫名的,沁凉感从帽檐两侧下放,太阳直射的温度瞬间消退,池渔扶正帽檐,“我好像记得也有资料说老陆是看山的门神。” 她摆摆手:“不管他了。反正现在充其量就是少数群体的管家兼经纪人。” “陆伯……他……”陶吾吞吞吐吐的,话到一半,改为灵感传音,“我记得昆仑丘是西王母的治所,是天地的中心,上通璇玑九天。陆伯要真的给西王母看山门,那也非常了不起。” 说到后来,情绪显而易见的低落,脑袋也垂下去,“可是我什么都没做过,我出生那会儿,已经赶不及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歹人莫欺少年穷。”池渔信口胡诌,捏捏她勾下去的后颈,“三千年河西三千年河东,别管他过去多了不起,去火车站还是他给咱们开的车。” ——落魄到当代驾的地步,就不要提什么神仙来历了吧。 “嗯。” 两人远望了好一会儿昆仑山脉,池渔一看时间早就过了十五分钟,但一直没听安导喊“准备出发”。相反,驾驶门后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安导正跟谁打电话。 池渔把帽子还给陶吾,近乎促狭地一笑。 没等她开口,陶吾会意地点点右耳尖,“我听听她说什么。” 而后转身背对车,开始施展顺风耳偷听大法。 池渔一面听讲,一面反思这算不算教坏小朋友。人都说走正道难比上青天,走岔路立入极乐国。陶小吾的悟性用在这方面,会不会是她给了坏的引导? ——“证件下来了?挺快的啊,恭喜恭喜。” ——“是哎,早一天开始早一天结束,投资人节省经费,你们也好接下个项目。” ——“灵光灵光。那行,我这儿的单子今晚结束。” ——“啊,你们已经到机场了?” ——“没问题。我跟这边沟通下,到时去机场接你们。” ——“好,那咱们晚上见。” 安兆君结束通话,拍车顶以示提醒,“走了。” 池渔和陶吾对视了眼,若无其事回车上,到沙洲停车前没主动提起合约到期。 这几天托专车司机安导,她把丝绸之路起点辐射的东部五百公里逛了遍。明里暗里办了不少事情,期间也没放松对安导的监视。 安兆君跟神秘的CZ保持三天一个电话,一天一条短信的频率,但目前为止,她并未直接或间接向CZ透露她们的详细坐标。 表面看来,安兆君只是向CZ汇报小池总仍在河西塞外游荡,间或谈生意,中间并没有异常。 但说老实话,池渔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过安兆君,认为兰皋定下的七天合约结束,安导会想方设法再续约。 即便安兆君答应另一波客户晚上去接机,她心中的计较不减反增。 思索间,沙洲城遥遥在望。 沙洲虽是名副其实的沙漠绿洲,也是相比较周遭戈壁沙漠而言,此地全年降水量稀少,蒸发量极高。城市用水依赖源自昆仑山脉的都乡河,但因处于河流下游末端,旱季浅薄的河水已显出泥沙与污染并混的浊红。 驶过桥梁,车在沙洲酒店停下,池渔若不经意道:“安导,我们是不是该说再见了?” “是啊,我也要跟你说这事。”安兆君抬手看腕表,“按照约定咱们是到今晚九点为止。可惜凡事不凑巧,我路上接到客户电话——就是之前约好,因为某些客观因素推迟的客户——他们说今晚就到河西,我得过去接他们。” 她诚恳地说了对不起,又道:“你放心,我这边有熟悉的朋友,一会儿让他来带你们。池总需要的话,可以免费带你们到明天。如果你们还满意,后续你们自己商量。你看这样怎么样?” 解决方案不可谓不周全,但池渔毫不犹豫地拒绝,“不用了,我们直接结算,两清。” 双方友好地在酒店道了别。 池渔去房间洗漱完,陶吾像是掐准时间点,从阳台走进来,“她去的沙洲机场。” “知道了。” 这倒是把先前的计较打消一半,就说安兆君受人之托,没道理散得那么干脆。 沙洲机场离她们入住的酒店开车只要二十多分钟,安兆君提前这么久去机场是何缘由不得而知。 不过既然分开了,彻底甩开她并不难。 池渔从行李箱翻出一套合陶吾体型的便装,隔床丢给她,“换上。” 陶吾接了衣服,人站在原地,“要我穿?” “嗯。” 陶吾像捧着珍贵的易碎品似的,小心地把衣服放床上。 池渔在镜子前吹头发,眼角忽然闯入一抹温润白光。 稍一转,光秃秃的人形神兽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但见她一手拎着衣角,一会儿又捏衣领,好像分不清衣服的正反面。 池渔顿时攒出纠结的八字眉。 衣服是前几天路过甘州,在当地最大商场专门给陶吾买的。 想过陶吾不惧冷暖,所以只考虑美观与风度——款式类似衬衫,有一点法式风格,不规则的交叉V领,绉缎材料光泽柔和莹润,颇富肌理。 最吸引池渔的一点是无明扣,袖口各一条丝带。 在橱窗外看到,她的第一感觉是非常符合陶吾神气渺渺的气质。 但蘑菇好看的不好吃,衣服好看的不好穿。 看不过陶吾无从下手的窘迫,池渔拿毛巾包好头发,“我来。” 然而让陶吾蹂|躏了会儿,池渔一时居然也搞不清楚这衣领是怎么交的叉。 好在牌子有官网,翻出模特效果图,左右先把衣服套到人身上,遮去全露的风光。 穿好了,池渔退后一步,“转个身,我看看。” 等陶吾三百六十度转回来,V字领底部小角分岔,不打一声招呼自变||字领。 胸前遮挡开了,内里丘壑显出大半。偏巧又不是之前坦荡荡的全露,现场用衬衫演绎何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欲拒还迎。 池渔捂着眼睛蹲下去,心里暗骂:这倒霉玩意儿能穿出去见人?! 她半天没抬头,陶吾等急了,问:“……池渔渔,还穿吗?” “……穿个屁!脱了。” 陶吾一皱眉,双手捏着相反方向的衣角往上拎。 她觉出面料的珍贵,担心手劲儿太大,损坏了衣服,因此脱得很慢。 过几秒,池渔往上瞟了眼,先腹诽脱衣服怎么跟情|趣表演似的,后一眼瞟到一点金属反光。 ——想起来了,无明扣是说外面看不到扣子,但衣领处有暗扣。 “别动。”池渔杀气腾腾地蹿起来,“放手。” 陶吾依言照做。 池渔把一边衣领翻过去,尽量避免碰到那虽和“波霸”有点距离,但别有一番美感的敏感部位。找到这一侧的金属扣,再去找对应的纽襻不难。 扣好纽扣,池渔抽手出来。 约是着急看成果,出来比进去心不在焉。她依稀感觉到手背仿佛碰到了什么:有缎面的丝滑,但也有一点点类似于绉类织物的肌理感。 是衣服吧……池渔不确定地想,后退到适合看陶吾全身的位置,方才心虚地抬眼。 衬衫的确是贴着陶吾的气质打造,这版型加深了她那股类似猫科动物的隐隐的慵懒,锁骨精致,颈项纤长、皓白…… 等等。 并不白。 粉色不知何时从衣领交叉的位置向上延伸,直袭那张素来白晰的面孔。 陶吾轻轻咬住下唇,喉间却仍溢出若有似无的低吟。 “……吁唔。”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要见吗(*?▽?*) 第十章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昨天半夜被网站误锁了,没看的可以点前一章。 沙洲城地处沙漠,面积不大, 胜在历史人文名城, 加之明面长盛不衰的矿产交易,以及暗地里的玉石古玩, 小小的城中不少高档酒店与会所。 但久居沙洲的人才知道,真正大佬云集的地方在鸣金山下的解脱山庄。 一辆破破烂烂的网约车在山庄门口停下,惹得迎宾目不转睛, 暗暗和保安打了个手势, 示意及时拦人。 车一开走, 后面现出的人影和山庄倒还算相称。 先下车的高个子风姿卓绝, 明明戴着墨镜, 难以看出眼色,稍抬下颌,迎宾和保安都觉得被裹沙的风卷刺痛后背。 于是保安自动让开路, 迎宾则跟着后下车的年轻女孩步履飞快进迎客厅,听她带着几分不耐, 报上预约:“枣庄。” 迎宾脸色微微一变, 也没验证身份和预约, 呼叫摆渡车。 四天前, 一位操着沿海口音的钱姓客人长包枣庄别院, 说是随时入住, 好几天不见影踪。 直到上午,钱姓客人方办理入住,一再叮嘱服务台, 倘若有年轻女孩来枣庄,千万不要耽误,直接送人过去。 讳莫如深的口气不像那人有多尊贵,反倒像掌握生杀大权。 摆渡车行一刻钟,到一座梭梭树环绕的中式院落。 小门小院,院后种了几株佛肚树,院内,红皮沙拐枣几乎埋了小路,修剪得整齐,粉红果子挂满枝头。 钱多来踩点那会儿,还想摘颗红果子尝尝鲜,没摘下来。树结的真果子早已成熟收获,这是特制的模型,摆着图好看。 别人觉不觉得好看钱多不知道,小池总肯定不喜欢。进门,看到满院没出墙的鲜嫩粉红,不知勾起什么不快,竖眉敛目哼了声。 钱多险些在平整的石板路上一脚踩空,战战兢兢地问:“小池总不喜欢这儿?” 小池总又哼,不过这次倒不像刚才那么让人紧张,“喜欢,挺喜欢。” 说着,有意无意地斜了眼身后戴墨镜的高个子。 钱多觉得自己认识她,应该是屠宰场来的,但不是很确定。 小池总看,他也看。 那人对上小池总,唇侧分明是翘起来的,直白坦率的喜悦几欲同满院的红果子相映成辉。 可接他视线,却让钱多在热意未消的沙漠狠狠打寒颤,胸口突然锥刺的痛,眼前无故闪过累累鲜血与白骨。 画面转瞬即逝,钱多不自禁地踉跄了几步。 还好那时小池总已经进了堂屋,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钱多捏捏鼻根,心想,跟小池总左右的,恐怕也是……那个吧。 他说不好该怎么称呼林总手下的那些员工。 那些……到了晚上就变得奇形怪状的……东西? 现在算起来,他和弟弟钱多多是在小池总离开海城的那晚被放出来的。其实也没几天,恍惚间像是已经过了小半辈子。 放他们出来的女人姓王,大伙儿都叫她王姨,打扮普通,看起来是保姆或者打杂的阿姨。但钱多敏锐地从她身上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 王姨从头到尾说了两句话,一:“小渔儿缺个跑腿的,你留着”;二:“去上学。” 前一句对他钱多,后一句对钱多多。 他那憨批弟弟年纪小,刚过了一个月人不人鬼不鬼的地下生活,正憧憬出去好好花天酒地,哪会听阿姨的话,嘴里不干不净骂了几句。 王姨反手一耳光打过去。 钱多没来得及护,只看到王姨手腕有一串淡蓝色墨印,像很早之前,老一辈人一针针和着蓝墨水给小孩做的记号,笔画稀松,印迹模糊。 打完钱多多,王姨漫不经心地挽起衣袖,仿佛有意给钱多看清楚:那是个放倒的“王”字,正看,则是“一十一”。 钱多多不知道,钱多是彻底服气了。 怪不得小池总安然无恙这么多年,还能成功反杀那么多杀手,敢情海城杀手界的龙头老大早就被小池总收归麾下。 单是王姨,钱多不至于再见小池总噤若寒蝉,可更诡异的发生在当晚。 他去安排给他的宿舍,正收拾东西,无意间往北区空场扫了眼。 一眼,魂飞魄散。 什么牛头马面,什么黑白无常都扎堆凑到一起。还有头上开花的,脚下冒火的,全身长白毛的…… 全是他从来没听说过,也根本想象不出来的怪物。 所以后来小池总叫他来河西,他二话不说连夜买票跑路。 就是万万没想到刚出龙潭虎穴,大白天里又…… 听小池总软软地叫“陶吾”,而前不久叫他光天化日之下做噩梦的人漾开了笑,眨眼间到小池总面前,一副任凭差遣的乖顺。 钱多摇摇头,不去想他是撞了鬼。 鬼算什么,小池总人见人爱鬼见鬼亲! 不对,鬼阴气重,不可能白天出现。再说鬼要亲,小池总也不一定接受。 这位瞅着仙风道骨的,大概是什么神兵天将。 嗯,一定是。 小池总没空理会钱多摆到面上的弯弯绕,问陶吾愿不愿意去盯安兆君,陶吾自然用行动表示愿意。 而后接过钱多声称好不容易搜集的调查报告,随手翻了翻,调整了几下坐姿,眉头不知不觉又皱起来。 不单单是钱多这份不讲排版,只追求“字越多功劳越大”的报告。 更赖这鬼地方是原汁原味的古代风情,石铺地板,八仙桌,红木椅,没WiFi,没监控。 她这几天习惯安兆君改装过的符合人体结构的车座,冷硬的太师椅一坐不习惯,二靠不习惯。 左看右看,视线落在一侧的贵妃榻上。 池渔起身,把报告递回给钱多,挪去藤条编制的长榻,“拣重点。” 钱多自己也不看报告,随手放到茶几上,清清嗓子,“池总,是这样的。你让我查的齐大发,还有驼山岭那个老王,他们认识,不仅认识,老王的侄女以前跟齐大发谈过朋友。差点儿结婚了。” “差点儿?” “都快摆喜酒了,老王侄女家里死活不愿,把姑娘打发到兰皋打工,后来姑娘在兰皋认识了人,结婚了。前两天带她老公回来探亲,老王还让她和她老公去马场帮忙。哦对,就是说跟大老板——也就是您,池总——谈成一笔大买卖,带着亲戚一块儿发财。那么我才有机会打听这些事。” “齐大发呢?”池渔问,“前女友回来,他什么反应?” 钱多道:“这是第二个重点。我按照你指的方向,开车在周边转了一天,跑了足足一箱油,没找着。我就想办法带老王他侄女给我带路。没有。” “什么没有?” “没有你说的,有两三间砖瓦房,还有七八间棚屋的村子。”钱多不敢看小池总,盯自己的鞋尖,“老王他侄女说可能记错方向了。那块你去过你知道,到处沟沟渠渠,乌漆嘛黑看么,长得都一样,就……没找着。” “老王侄女不是在驼山岭附近长大的吗?” “是,出生就在驼山岭。” “那还能记错方向?” 钱多有点得意,“我也觉得是老王侄女瞒着我,不讲实话,所以我回去又跟马场的伙计打听了。你猜怎么着。” 池渔好奇心被吊起来了,“怎么?” “原来啊,姑娘在兰皋打工被人家欺负了。中间回来过一趟,偷偷摸摸还想去找那个齐大发,结果跟齐大发吵了一架,哭着回马场了。姑娘那会儿要死要活的,闹了一夜,所以这件事场里帮工的都记得很清楚。就是七八年,也没准儿八、九年前的事。” 池渔奇道:“为什么吵架?” “这个,跟他们当时没能结婚有关系。”钱多讲得兴奋,就近在榻前的小脚凳上坐下,“你看啊,老王自己家虽然有马场,算是驼山岭当地的大户人家,但那会儿马场赚不来钱,都快卖掉了。齐大发呢,在驼山岭那儿的人还不知道‘二维码’三个字怎么写,就给老王出主意开网店民宿,看着像大城市来的,整天摆弄电脑手机,是个文化人。 “所以老王家的意思是让齐大发跟姑娘结完婚,搬去马场,帮老王弄弄网店什么的。男人嘛,总得为小家,为老婆着想,努力奋斗不是?可那齐大发,说什么都不愿意离开那个山沟沟。” 钱多讲得抑扬顿挫,感□□彩浓厚,自然带动了听众的情绪,池渔不由坐起来,“然后呢?” “姑娘在兰皋受了委屈,回来找心上人——别说,我看过齐大发的照片,那会儿长得还挺白俊,面也善。姑娘说大发不愿搬去马场,那她嫁到大发家里好了。结果呢,齐大发家里不愿意。说什么:村里不去人,也不添新人 “更神奇的就在这儿,提到村子这条规矩,马场帮工伙计都想起来了,都说:那村子怪得很,二十多年前搬来的,还有人记得当时好几辆大卡车大巴车来。里面有年轻姑娘也有半大伙子。寡妇也有。周边几个地方有人去那儿说过媒,但都被拒了。” 钱多抓抓头皮,“齐大发和村子,还有老王,我统共打听到的就这些。” “很不错,谢谢。”池渔去厨房拿了两瓶水,一瓶给钱多,一瓶自己喝。 术业有专攻,钱多能找到老王侄女这条线,以及顺藤摸瓜找到的线索,换了她,真不一定找得到。 而且,钱多说统共只有这些,其实在他的讲述里还藏着更多信息。 比如村子不能来人和走人,意味着村子定有机密要事不足为外人道——搞不好这些人被安置在交通不便的穷乡僻壤,本身就是为了保密。但虽然保密,村民跟外界仍有一定联系; 村子早不消失晚不消失,就在她和陶吾去过后,一夜之间消失,是不是因为她向老王打听齐大发,而老王向后者告了密——老王在她面前装作没听说过齐大发,明白有意袒护对方…… 池渔把想到的疑点分出条理,一条条报给钱多,让他继续跟进。 ——倘若齐大发及那村子的村民连夜转移,十多户人家,不可能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钱多受小池总郑重委托,高高兴兴地走了。 池渔则耐着性子翻看钱多留下的报告。 快速浏览了遍,重点已由钱多口述了七七八八,余下的乍一看无关紧要,但也不能忽视。 把报告整理成思维导图,一面对照报告,一面梳理思路,直到晚上陶吾回来,池渔才意识到肚子早饿扁了。 “安兆君和带的四人小组到瓜州了,听说要去蒲昌海。”陶吾把外带的餐点放上餐桌,回身极为自然地用掌心碰了下池渔的后颈,“该吃饭休息了,池渔渔。” 池渔依言关了电脑,把纸质报告放进水盆浸着。 然后把水盆放在餐桌上,一面心不在焉地喝稀粥,一面看纸张上的油墨一点点洇开。 不知何时起,陶吾对她的作用便开始相当于百忧解、安魂香,让她忘却烦恼忧虑,抛开一切凡尘俗事。 只要陶吾在身边,她就放松很自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可是在酒店给陶吾系好纽扣,那声“吁唔”让她心神不定——倒也不是不安,认真分析,更像是紧张,很有不知所措的意思,且不受主观控制。 去酒店对面坐网约车,她左看红浊的都乡河水,右看高矮错落的建筑。 而后她也一反往常去了副驾座,套好安全带,笔直坐正,视线里净是沙黄斑驳的车前窗,一分也分不给后视镜。 反正没看陶吾。 一看到,就忍不住想起她那皮肤上经久不消的桃粉。 极富情|欲气息。 又忍不住想:七情满,六欲生。 准备睡觉,池渔一边问“你一直保持人形,灵力够用吗?”,一边收起双人床的另一只枕头。 陶吾又把枕头拿出来,笑吟吟地说:“够用。”坚持用人形共享一张床。 池渔很想把她赶去隔壁房间,后来想,陶吾八成是二话不说扭头就走,留她孤枕难眠,遂作罢。 她这边灯熄了,却听到陶吾在床头窸窸窣窣的不知道摸索什么。 “你不睡吗?” 陶吾轻声问:“你帮我解扣子好不好?” 池渔沉默了会儿,故意趿着拖鞋哒哒哒来到她面前,严肃道:“不准脸红,也不准‘吁唔’。” “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你是……”池渔支支吾吾说不下去。 “我不是小神兽。”陶吾仿佛没头没脑地说。 池渔一怔,人形神兽抢先反驳了她刚想到的合理解释。 随即,又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只掌心似是有一簇火焰的温暖的手覆在她手背,继而把握着、牵引着池渔抚摸她自己的耳朵,和面颊。 “更不是小孩子。” 有点热。 池渔心想。 是陶吾的脸在发烫,还是她自己发了烧? 不知道。 吁唔。 吁唔。 渔吾? 第十一章 非人、神兽,跟人类有什么区别? 都有七情六欲, 累了会出汗, 受了伤或者接触过敏源,表层组织便会出现相应变化; 吃饱了混混沌沌的, 得打个小盹儿,要么神游天外; 饿惨了…… 哦,瘪嘴要哭呢; 在意同性的波……唔, 这条不算。 记笔记时不自觉地念出声, 认真地像背诵全文加默写的学生。 有区别吗? 没有。 “枣庄正前方一百八十米到两百米, 是邻国来的商人马哈莫提, 讲汉语, 昨天晚上十点半跟本地一个叫‘叉老’的人通过电话,约定今天交易,十分钟前一手交钱, 一手交青蛙。马哈提莫正在联系服务台退房。” “右前方两点钟方向,距离五十到八十米。一家三口出来旅游。女儿月底出国读博。爸爸不想让她出去, 不想让她再读书, 想给她介绍生意伙伴的儿子, 要她早点结婚。妈妈骂爸爸……生殖癌。母女俩决定自己去玩, 不带爸爸。” “左前方, 无人, 略。” “右后方四点钟方向,八十米到一百米,一人, 用对讲机发送密码信号。滴、滴滴。滴滴滴、滴。” …… 池渔一面听陶吾念念有词,一面望着飞天莲花藻井,一会儿,忿忿地坐起来。 开玩笑,怎么可能一样。 区别大了。 神兽出门不用开车,眨眼八百里来回。 让她跑上八百米,她就想找人碰瓷。 神兽耳眼通天,足不出户便知方圆三公里好事坏事腌臜事。 可她不行,没网没设备,她当了三天睁眼瞎。在山庄联系外界,全靠卫星电话。 想着想着,池渔曲起手指,掸了一记陶吾放在膝盖上的手背。 陶吾却像早有准备,她还没来得及缩回去,便被对方反握行凶的食指,指腹在甲盖上摩挲了下。 似乎在无声地问:疼吗? 池渔咬牙,提着无处释放的闷气离开窝了三天的贵妃榻。 ——种族差异,玩不起玩不起。 隔窗望入口方向,一辆全封闭的摆渡车无声驶入,一路滑行,停在左前方一幢院落前。恰巧是方才陶吾念叨的,无人的那幢。 解脱山庄有二十四幢与她们入住的枣庄相去无几的别院,相互间距离50-200米不等。整个山庄的面积和屠宰场差不多,因坐落于广袤无边的沙漠,感觉格外荒凉。 寸土寸金在哪儿都适用,山庄每天的消费是让小池总倒抽冷气的高,每次看余额变动,她都想搬出去算了。 不过细想想,之所以感到不值,是因为只看得到账单如流水,没看到一点儿收获的迹象。 池渔劝说自己要耐心。 她知道方向是对的。 几天住下来,靠耳听八方的陶吾,她基本搞清楚了山庄的客户群体,和她推测的差不太多。单纯旅游的寥寥无几,大部分是做生意的,而且是上不了台面甚至见不得光的边缘生意。 沙洲城被称为丝绸之路的咽喉锁钥,是中西方贸易的中心与中转站。 过去是,现在也是。 蒲昌海遍地金玉,丝绸之路处处历史遗留。 过去买卖丝绸瓷器、粮食驼马,现在是稀有金属、贵金属、石棉、芒硝等矿产能源。 也少不了曾作为宫廷奢侈品的文物古玩。 确实有不少古玩贩子和矿老板。 明面上很多东西不可作为商品出售,但话是人说的,事乃人为之。 中介就说这块玉是天然的玉蟾蜍,什么公元几几几年天可汗给大宛国、拂林国的赠礼,一概不知。 买卖双方只道大自然鬼斧神工,绝口不提宫廷匠师巧夺天工。 一手交玉蟾蜍,一手接沉甸甸的公文包。交易愉快,下次再见。 不止历史人文及时代贸易的战略地位,河西——尤其沙洲所属的肃州,另为世界瞩目的焦点在于:它是国内航天工程摇篮、石油工业及核工业的发祥地。 国家级科研人才密集地。 地位相当敏感。 于是在这样重中之重的地方,有一个相对可靠的私密交易场所,可想而知,倘若本事够大,能探听到多少足以让一定范围掀起风浪的机密。 但听了三天,池渔仍没得到她想要的线索。 天助镇。 安兆君做向导那几天,两方并不是全天二十四小时在一起。 靠日行千里的神兽驺虞,小池总走过的路比越野车显示的里程数多了几倍不止。 像每个深受超级英雄电影荼毒的青少年,以为符号意义深远。觉得只要自己破解密码,找到神秘芯片或是法宝,便拥有了非凡出身与特技,早晚能成为保护世界的超级英雄。 或者入乡随俗,脱胎成仙。 然而—— 无论是深入河西腹地挨家挨户的旁敲侧击,抑或在解脱山庄拉下尊严、屏蔽底线的偷听,均一无所获。 天助镇似乎是江女士的呓语,一个池渔幻听的符号。 翻着陶吾的笔记,实在一无所获,池渔便回到某一页,百无聊赖地破解右后方别院发送的密码。得出“今晚十点,东关吃烤串,不见不散”的信息,脑子里一根弦“嗡”地断了。 ——用摩尔斯电码约烤串,无不无聊! 她气急败坏盖上笔记本,问陶吾:“吃肉吗?” 陶吾窥着她脸色,不确定该说“吃”,还是“不吃”。 池渔去卫生间洗把脸,后用卫星电话拨了个号码,“嗯嗯好好”地说了几句,回头看陶吾举棋不定,气势汹汹道:“吃!不吃也得吃!” * 跟电话那头的人约在沙洲市区,西域路美食城。 池渔和陶吾到美食城,夜市已经开了。 人头密密麻麻,被模拟炭火的灯光罩着,远远看去,好像黄昏夕阳下起伏的沙浪。 她清楚自己正处于加把孜然就能上桌的爆炸状态,便摸手机翻地图,看有没有别的路通美食城深处,不想跟人群发生任何接触。 “池渔渔。”陶吾唤了声,见她似乎没听见,贴近了耳朵,又唤了声。 “嗯?”池渔仅有的耐心都在她这里,抬头时眉心却也是皱的。 陶吾揉散了阴影,抚平了褶皱,“我带你进去。” 她迹不可寻地指上方,意思是:带你飞。 “不要。”池渔抿抿唇,收起手机,就近扣住陶吾垂在身侧的右手,闷头冲进人海。 到沙洲城,她便再没让陶吾半夜化形,带她深入河西腹地游荡。 因为池渔最近总在想,光是时刻监听山庄其他客人,以及那两次追随安兆君行踪,就已消耗了陶吾不知多少灵力。 ——从原形化为人形要消耗灵力;用毛球形态感知四周,比人形轻松;过去自然界灵力充沛,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现在,用一点少一点。 在屠宰场获取以上信息,池渔便自然而然把非人必须的灵力理解为电池的“电”。 化形、使用技能等都要消耗“电”,获取“电”则需要在屠宰场草场晒月亮,或是平时点滴积累。如果“电”不够,非人甚至连化为人形都很困难。 尽管这段时间,不管是载她夜行八百里,抑或探听一定范围动静,陶吾都表现得轻松随意。但她执着人形,不愿化回小毛球节约灵力,总让池渔隐隐不安。 这就像外出拿手机打排位,眼看局势瞬息万变,敌我双方酣战淋漓,手机后盖热得发烫,忽然想起这游戏耗电飞快,出门前电量多少不确定,关键还没带充电宝。 便止不住地想,万一手机突然没电了怎么办。 诚然,世间万万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任何人都不可能诸事顺遂,万事如意。 但道理大家都懂,轮到自己头上,无力感作了祟,该跟自己置的气还得靠寻开心化解。 人群穿行,摩肩接踵,肉味油味调料味冲鼻,池渔努力把注意力放在掌心所感受到的热度上,人工屏蔽其他感官。 陶吾约有所感,表面不动声色,十指相扣的力道时重时轻,间或用拇指轻抚她手背。 到小巷深处,站在铁扇公主洞府门前,池渔吁出胸口最后一股烦闷,告诉自己:心平气和。 “到了。” 楼上楼下的私家烧烤馆,池渔展示二维码,扫码入场,上二楼。 这馆子是她在网上寻古探幽掘出的老字号菜馆,传到现任老板手上,已有十二代历史,只接受预约,可限定食材,只做市面上难觅的美食。 虽说上过美食节目,因着老板古怪的性子,生意不温不火。 离开马场,网络上无意间找到这家餐馆,池渔便跟老板下了预约,要求食材务必采用老死的牲畜。 山庄给老板打电话问情况,老板说前天收到一批那年猪瘟时逃过一劫的猪,养殖户不忍心杀,一直圈在老家养着,正巧被她收了,昨天死了一只,来的话可以着手做。 池渔对外人存有三分不信任。 她当时找餐厅,是各大网站论坛重金悬赏,网络营销套路深,她的养殖基地还未成形,只能找一个试一个。 总不能饿了她家陶小吾。 来之前,池渔是有点跟自己跟陶吾赌气的意思,但是菜盘摆上桌,看到陶吾瞬间发亮的眼睛,这段时间毫无进展的愁闷,彻彻底底烟消云散。 找不着天助镇多大点事,不去找天助镇也没关系。 河西之旅,就是给陶小吾吃顿好的,要不为什么第一站是驼山岭马场。 陶吾吃得开心,池渔也扫码点了几样凉菜和一碗素面,思索着待会儿怎么跟老板沟通,说服对方把剩下的猪转卖给她。 如果不行,她干脆搬到附近,只要营业就上门,总能给陶吾吃到饱。 世界也没那么糟,她想。 陶吾风卷残云扫光了老板给上的六道硬菜,看样子意犹未尽,但池渔不打算再续。 因为再吃下去恐怕会让老板起疑——毕竟两个人吃掉了建议六到八人份的分量,搁谁心里不打突? 池渔刚要开口劝陶吾留着肚皮明天再来,却看她往后转,盯着墙壁,但视线明显穿透墙壁到了隔壁间。 “是那个……”陶吾神情略显恍惚,有点饭呆的迹象。她自己也感觉到了思绪的迟钝,抬起双手,用力揉眼睛,“是我们右后方四点钟方向,滴滴滴的男人,还有……左前方,我们出来前刚到的客人,在说什么镇子、基地……” 池渔愣了两秒。 这叫什么……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善待神兽,终有好报? 见陶吾眼皮慢慢地往下坠,池渔掐了掐掌心,又捏了捏手背的皮肉,仍是抑制不住那鼓噪内心的强烈预感,先帮陶吾扶正脑袋,后在她额头上“叭”地亲了下。 “陶吾吾,你只要忍住现在别睡,以后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全部都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咦,居然更了(*?▽?*) 第十二章 问:什么情况下,你愿意把自己的一切给(可指定的)某人? 答:不可能。 问:什么情况下, 你会向(可指定的)某人允诺, 你将达成其在你能力范围之内的任何要求? 答:不存在。 这两个问题出自若干年前池渔做过一份角色属性测试,三长一短四个选项, 别的选项没看,直接锁定了最短的否定项。 那份测试她获得的结果是:恭喜你,(同时祈求神明保佑这个世界), 当你有能力、有机会, 你一定是毫不犹豫毁灭世界的大BOSS。但是, 你要小心那些自以为掌握善良与正义的中二少年哦。 说出那句话, 陶吾把手指放在她眼皮上, 黑暗袭来的瞬间,池渔第一反应:看来当不成大boss了。 她也觉得滑稽。 测试题问题多种多样,综合评定得到最终鉴定结果, 上述两个问题所占的比重或许并不大。 再者,陶吾算“人”吗?显然不是。 随即驱散了这莫名其妙的念头。 房间有三人。 “那镇子, 不好向外面透露。” 说话这人形容枯槁, 过耳朵的头发却是乌黑发亮, 模样四十到五十岁, 戴老式圆形玳瑁眼镜, 右镜片微有划痕。一身衣物整洁但式样陈旧, 像上世纪的通勤工装。 他这么一说,他左前方的年轻男性表情不耐道:“沙先生,您说有天助镇基地的消息, 可到现在,您连张照片都拿不出来,您说这事儿我们怎么谈?” 他三十岁左右,戴金丝框眼镜,深蓝色缀暗金条纹西装,衬衫露出的一截袖口雪白,袖扣也是闪亮的贵金属质地,举手投足间,浑身闪光,典型的都市精英。 不用陶吾提示,池渔便猜出玳瑁眼镜沙先生就是在山庄发电码的人。 沙先生双腿上放着一部老式笔记本——机身厚度超过两公分,屏幕四周黑边宽至少一公分,界面黑底绿字。 从头到脚,从内在到外设,一股与时代脱节的老气。 沙先生直起背:“这世界上,知道那地方的,不超过七十个人,知道怎么去那地方的……”沙先生摊开一只手,“不超过五个人。” 说话时,他一只眼睛看屏幕,一只眼睛斜瞄着离他最近的剔骨羊排。 房间另一人上了年岁,华发斑白,一身朴素的中山装。 见沙先生因年轻人的一声称呼挺直腰杆,不知为何笑了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如果人人都知道,我们也不必见面。”金丝框眼镜男脸色愈发难看,看了下微笑的老者,放缓语气又道,“听您一句话,刘教授放下手上所有工作,千里迢迢从燕京赴您的约,您给个准话,到底能不能见您那位知情朋友?” “能见能见。”沙先生压不住馋虫,拿餐叉叉起块羊排,另一只手拿骨碟接在食物下方,以免调料掉到键盘上。 金丝框男叩桌面,“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沙先生三下五除二嚼烂了羊排吞下肚,还想再叉一块,然而金丝框男先下手转动餐桌转盘,“咱们这事儿能不能成,您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您那位朋友说了算。” 刘教授轻咳一声,“小蔡,莫急。” 说着,逆向推转盘,将沙先生垂涎的羊排推回去。 沙先生赶忙囫囵拣了两块吞进去。 电脑发出蜂鸣般的提示音,他将笔记本电脑小幅度转向对面,露出一角屏幕,含糊不清道:“说了等消息,你看,等等不就来了噻。” 刘教授八风不动,金丝框眼镜男小蔡起身过去。 屏幕上却是满屏滚动的乱码。 小蔡抬抬眼镜,“沙先生,这什么意思?” 沙先生拿湿毛巾擦完手和脸,叠好放回去,而后敲了几下键盘。 小蔡干脆守在他身后,看着乱码逐渐汇聚成图片和文字。 第一张图片是斑驳脱落的水泥地,地平线上只见黄沙滚滚,画面左边一条白色,仔细辨别,像是类似小区变电器的设备。 第二张夜景,砖石路沙尘弥漫,远处的氖灯拉射出数条橙红色光线,隐约照亮两侧建筑。建筑外侧布有铁架。 第三张,三分之二的画面被高大的筒状楼铺满,下方三分之一是绿色,粗看像草坪,但细看却发现上面铺着厚厚一层尘埃。 看完图片,小蔡向刘教授点点头。 然而看到下面的文字,他脸色再度阴沉,“沙先生,这意思是,我们还是不能马上见那位知情人?” 沙先生隔空指屏幕,满不在乎道:“是啊,这说得很清楚,三天后,晚上八点,到瓜州。” 小蔡皮笑肉不笑:“沙先生,您先神神秘秘把我们叫到沙洲,我们来了,马不停蹄又说什么‘东关烧烤’。我找了一下午,晚上你才告诉我这儿的地址。我说沙先生,您体谅体谅,您使唤我跑腿,行,没问题。我办事不利,刘教授体谅我人生地不熟。但时间宝贵,多耽误一天,多一分变数。到时候事情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受损失最大的是谁?” 他嗤笑出声,“或者说,是谁拿不到应得的报酬?” 小蔡话音刚落,刘教授做了个双手下压的手势,偏头向小蔡道:“小蔡,说了多少回,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心急。天助镇过去是跟保密单位挂钩,至今信息未公示。所以你们宋总才委托得力助手你出马,要是轻轻松松就能找着,犯得着老远派你过来?保密需要嘛。你有空抱怨,不如安排司机和车,咱们跟沙先生一块儿去瓜州。” 沙先生闻言摆手:“不,不急,我这边还有点事情,我等后天再过去。” 刘教授看向沙先生:“成,那我们也在周边转转。哎,沙先生,年轻人嘛,都想一步登天干大事,心急,你谅解。” “没事没事。”沙先生捧下碗羊杂汤,尝一口,笑眯了眼,又道,“刘教授,那地方不单单是跟保密单位挂钩。天助镇基地,您看基地这两个字,就知道它的地位了。” “那是。”刘教授若有所思,接着笑问道,“沙先生以前也是给基地办事情的?” “是的啊。”沙先生目光忽而深远,“好多年了。” 小蔡问:“请问您做的哪方面呢?” 眼神里犹带着一丝促狭。 “我……”沙先生放下碗,视线落在略显浑浊的汤面上,“这个……我是……” 刘教授出言道:“是小蔡唐突了,你有保密协议在,不便透露,理解的。” “对对对,不方便说的。”沙先生连连点头,合起腿上的笔记本放进单肩包,展平裤子上的褶皱,站起来竟是要走,“那……我们再会?” “哎,沙先生这就要走?”刘教授忙也起身,斜一眼小蔡,显是责怪他刚才多嘴多舌,“你住在哪儿,让司机送你一程?” 小蔡看了下手机,也附和道:“车在外面不远,沙先生,让我送送你吧。” “不了不了,不方便的。”沙先生一面说着,一面迫不及待地往外走,“别送了,留步!” 沙先生一走,小蔡便大字摊开在沙发上,松了松领带,扯开领口,“老沙皮还拿起乔来了,还真当自己是根葱哪,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二十七年劳改犯!以为戴顶假发就能遮住劳改发型了,可笑。” 刘教授人站在窗边,隔窗望着一溜小跑的沙先生混入人群,方才点起一支黑色香烟,深吸了口,“亏他在牢里老老实实呆了那么多年,不然阿宋怎么找到他。” 烟气从鼻孔和嘴巴泄出,汇成一股黑色气体,他回头道:“让外面的人跟紧点,这地方他熟,咱们不熟。” 小蔡撬开一瓶啤酒,“知道。” 到此,两人各抽各的烟,喝各自的酒。稍后说起闲话,却是陶小吾不宜的。 池渔凭感觉抓住陶吾的手腕,指腹轻叩两下,示意她可以停下了。 陶吾眨眨眼睛,明显还是犯困,池渔给她扣上棒球帽,“回去吧。” “嗯。” 下楼池渔走得快,回头一看,吓得后颈,冷汗瞬间冒出来。 ——人形神兽双脚离地,险险飘起来。 池渔噔噔两步上去,拽下迷迷糊糊的陶吾,一路攥着她手腕往外走。 美食城夜市到凌晨三点,时近午夜,人流依旧密集。 这次在人群穿梭,池渔却不像来时那么烦躁,她更在意脚下打飘的陶吾。 快出了美食城,感觉到陶吾似乎在挣扎,池渔低头一看,皓白的腕子硬是被她箍出了一圈红印。 她放松力道,但没撒手,贴耳问:“要不要到我包里?” 陶吾摘下棒球帽,警觉地望着她,“不要。这不是我想要的。” 池渔哑然失笑。 美食城外不少出租车、三轮车,但等车的乘客更多,网约车排到四十分钟后。 池渔自认抢不过,也不想在这地方干等,沿着马路往城外山庄方向走。 过了一条街道,陶吾忽然顿了一顿,停了几秒,方才继续走。 池渔问:“走不动了?” “不是。”陶吾抿抿唇,“有人在看我们。” 池渔下意识想往后看,但理智及时制止。 她反手从包里拿出小镜子。事实证明,网上学来的反跟踪技巧应用到实际,大部分是纸上谈兵。 镜面黑乎乎的,看不出高低方圆。 “不是恶意。”这会儿换清醒过来的陶吾握回她,“别担心。” * 那人蜷缩在阴暗处,像乞丐似的把自己裹进一条深灰床单,目送二人走远,傻子似的痴痴笑着。 笑的动作激烈了,床单发出金属箔纸摩擦的细碎声响。 那床单原是一张等身长高的铅箔。 “来得好啊……来得真好。” * 到山庄,沙先生已熟睡,鼾声阵阵,刘教授和小蔡还没回。 等池渔洗漱完躺好,刘教授和小蔡回来了。 刘教授责怨小蔡的人不够机灵,跟丢沙先生,小蔡为自己辩解。 池渔暗笑,拍拍陶吾的手臂,示意不用再听墙根。 说来不得不称赞解脱山庄的私密级别——同住一地,直线距离四百米不到,两拨人居然对此一无所知。 不过令池渔颇为在意的是:沙先生劳改犯出身,一身旧衣,能住进解脱山庄,肯定另有人买单。 如果背后的人能帮沙先生甩开小蔡派出的“小尾巴”,她是不是能帮两拨人胜利会师呢? 脑海里构划完,池渔换了侧躺的姿势,右手枕在耳下,面向陶吾。 “今天也是陶吾吾超棒的一天。” 陶吾笑,“今天是池渔渔开心的一天吗?” “是!”池渔用力点头,而后问,“想好要什么了么?” 陶吾轻声说:“想好了。” “想要什么?”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嗯。” 陶吾指了指额头,“还想要……那个。” “亲一下吗?” “……嗯。” 池渔抬起上身,定睛凝望陶吾片刻。只见她目光游移,黑暗中犹可见瞳孔微微收缩,呼吸也有些飘忽。 她慢慢靠近,却在额头前停下,缓缓下移。 房间里安静得只听得到自己耳膜鼓动的血流声。 柔软的唇瓣最终落在鼻梁上,未到鼻尖。 感觉到下面那人微微颤动的睫毛扫过面颊,池渔轻轻一笑。 “晚安呀,陶吾吾。” “…………………晚安。” 第十三章 让相隔不到四百米的两拨人碰头,说难不难, 说容易也不是那么容易。 难的是, 解脱山庄入住旅客摆渡车点对点接送,最大程度创造独立私密空间。 说容易么, 是有个上天入地的神兽。 池渔想到的第一个计划是利用警报声将两拨人引出别院。改造过的报警器,可以将铃声锁定在特定区域。 而后她演示了如何放置报警器,以及触发后会响起怎样的声音, 问陶吾:“晚上你把这个放外面, 可以吗?” ——她见识过陶吾脚不沾地的特技, 山庄虽有绿植, 大部分区域还是沙地, 她自己去难免留下痕迹。 陶吾想了想,很直白地说:“不要。” 池渔不以为意,她询问陶吾意思, 并不是要求,更不是命令, 事先已有被拒绝的准备, 只说:“好, 我知道了。” 转头继续研究山庄别院分布。 她们所在的枣庄别院, 正好处于沙先生和刘教授及小蔡所住别院的中间位置, 但又不在对角线上, 两座别院之间视线没有太大阻碍,这是池渔之所以想到利用声音引蛇出洞的缘由之一。 池渔的沉默让陶吾有些不安,解释道:“沙先生怕铃声。” 监视他的时候, 有天早上,“叮铃铃”的座机铃声突然响起,沙先生直挺挺坐起来,飞速穿戴整齐,然后站在床边呆愣了好半晌。 铃声停,沙先生走遍房间每个角落,隔窗往外张望了很久,满头大汗。 电话第二次打进来,沙先生却又吓了一大跳,握听筒的双手一直在颤抖。 池渔猜测,沙先生大约是长期生活在高压环境,再次回到社会,难免对某些事物存在阴影。 她以前对哥姐奇招百出,是基于对这些人的了解。轮到沙先生这类有过特殊经历的边缘人等,却是想当然了。 要真用铃声吸引,没准儿沙先生不但不会出别院一步,反而会把门窗锁严,躲在房间一遍遍告诉自己“已经出来了,不是犯人了”。 陶吾送点心过来,不无忐忑地碰了下池渔的手腕。 池渔反手捏她,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她似乎过于依赖陶吾,列计划甚至下意识地把陶吾作为搭档,安排她的任务。 再有,她得重新衡量仁兽驺虞的道德基准线,不践生草不食生物显然过于死板。 虽说陶吾会探听(她大概不知道在某些严苛的法律上这也是不被允许的),真正让她参与到可能影响到别人的行动,陶吾还挺坚持操守。 说不上来是好事,还是坏事。 池渔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那一瞬间明暗的眼神明显让陶吾倍感不自在,指关节在眉心上下蹭,硬生生蹭出一道红痕,“我可以做别的。” “暂时不用。”池渔拿起卫星电话去书房,“注意看他们的动向。” 陶吾沮丧地说“好”。 关门前,池渔不忘交代:“我这里别听。” 陶吾垮下双肩,留给她一个戴上帽子的后脑勺。 池渔第一个电话打给钱多,问他事情进展。 “没有。”钱多的声音有气无力,“我周边都跑遍了,没有,啥都没问出来。我真的搞不懂了小池总,你说这一村子的人连房子一夜之间消失了,是看见的人被收买了,还是人走的时候压根没走寻常路,人是想上天就上天,想遁地就遁地。一般人瞧不见?” 池渔笑:“没事,不急。实在找不着就不找了。你要不要来沙洲?” “嗐,您跟我客气啥,您要我来我就来,您不要我来,我呢……”钱多也笑,听得出比之前振奋了不少,“就去学上天入地。” “那倒不用。”池渔没空和他说笑,语气淡淡道,“有件小事,你想办法帮我办一下。” 两个电话三言两语打完了,没用几分钟。池渔故意在书房逗留片刻,翻了遍山庄配给的河西旅游版地图。 不消说,这上面找不到任何关于天助镇的线索。 再开门出去,陶吾维持她进来的姿势,一直没动过。 池渔过去摘了她帽子,“你知道室内戴帽子,老了容易秃头吗?” 陶吾闷闷不乐地低着头,唇线绷得笔直,唇侧却显出浅浅的酒窝。 池渔饶有兴致地戳她的小酒窝,“怎么了?” 无端地想,自从到河西就没再见过毛球小神兽,还挺怀念毛球的手感。 陶吾没开口,伸手拿回帽子,看来是要重新戴回去。到半空,手放下去。 没看清她手下什么动作,穹灰色棒球帽变成了一缕比周遭空气厚重的雾气,迅速飘散了。 池渔:“……啧。” 神兽了不起。 这时便又看出和人类别无二致的神兽与普通人类的区别。 “我可以为你做一切我能做到的。”陶吾仰头看她,“好多。” ——除了不能帮我把小玩具放进沙地,因为有人怕那声音? 池渔觉得挺好笑,想开个小玩笑。 但看到陶吾下撇的唇角,她及时咬了下舌尖,“嗯,我知道。” 陶吾的双眼亮起来,池渔意识到:无论人或人形神兽,神采飞扬眼中有星,总归比无精打采让人看得欢喜些。 池渔微微弯腰,贴上她额头,“那我可不可以拜托陶吾吾一件事。” 陶吾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嗯?” 池渔闭了闭眼,若无其事地在她身旁坐下。 ——距离太近了,眸子里的星光化为粼粼水光,又好像璀璨的星河,随时要把她拉进去。 这么一看,她都不想提那个要求了。 陶吾出声问:“什么?” 池渔挣扎了两秒钟,趁着没彻底改变主意,飞速吐出三个字:“想撸你。” 陶吾:“……什么?” * 池渔一通撸得并不尽兴,一来时间短,二来…… 她有点下不了手。 脑子里不停回放着很早之前,陶吾掀开衣服说“这里会痒”的画面。 好像是腰部的位置? 陶吾的腰很细,精瘦而富有线条感的细。 一边撸,池渔一边忍不住想:这里会是腰吗?那里呢? 闹钟提示到时间,她甚至松了口气。 几乎在同时,陶吾化为人形,不顾秃头警告戴起了棒球帽,别过头不看池渔。 耳朵像熟透的水蜜桃,红得通彻,像是被帽沿压的。 “那……”池渔清清嗓子,“昨晚上咱们去过的餐厅,你知道怎么走么,去取外卖。我请老板娘烧好了。” 陶吾原地消失。 毫无征兆。 马不停蹄。 池渔捂着眼睛躺倒在长榻上,接着拿毛毯盖住了整张脸。 有些事情改变了——心里高高挂起的明镜如此昭示。 第十四章 沙先生深居浅出,整天不出门窝在别院里看书, 一日三餐客房服务送到门口。 相比之下, 刘教授和小蔡的生活丰富多彩。 俩人浪荡了一个下午半个晚上,回来左拥右抱, 一边一个年轻女性。 池渔合理怀疑,这两个人——起码姓刘的肯定不是什么正经教授。 而且…… 说来奇怪,明明刘教授和小刘一个道貌岸然, 一个衣冠楚楚俨然都市精英, 但给她的印象反而不如前劳改犯沙先生。 她让陶吾终止对刘教授和小蔡的探听, 这么听下去没意义。 然后去书房拿了小包, 拎上外套往外走, “我去拜会沙先生。” “我呢?”陶吾问。 “你在这里,情况不对了再过去,反正你跑得快。”池渔笑着说。 山庄别院的闭路可视电话直通内部, 接通了,却听不到沙先生回应。 池渔等自动挂断, 又按了次。 大约看外面是个小姑娘, 第二次, 沙先生打开对讲机, “哪位?” 池渔开门见山:“沙先生。” 即使隔着数米距离, 中间有院子和墙壁, 她仿佛看到沙先生不受控制地往后退步,“你是谁?” 声音显然比之前远了,听出里面带着的颤意, 池渔又下了剂猛药,“天助镇。” 沙先生追问:“你到底是谁?!” 池渔不愿和他纠缠,只盯着面前紧闭的大门,“这种待客之道,有事儿也不太方便说吧。” 她等了一分钟,转身作势欲走,大门开了。 但开的只是院门,沙先生站在二楼窗后,隔窗问:“你谁?你怎么认识我的?” 大约是到了自己地盘,语气顿显强硬。 池渔懒得抬头,太累脖子。院子里有观景的沙滩椅,都很干净。她便选了其中看起来最软的椅子,裹上外套坐下,舒舒服服等沙先生自己下来。 沙先生这人——与其说防备心重,倒不如说胆子小,让他自己做足心理准备主动出面,比磨破嘴皮让他相信自己是好人容易。 没等太久,沙先生也裹着军大衣出来了,点亮了院里的灯。 看清楚她的面孔,沙先生瞳孔一缩,下耷的右眼皮重重抽搐了下。 池渔心里一哂,随意地用鞋尖指对面,“坐。” 她这般反客为主,沙先生反而不怎么介意,手臂推开仿古式的镂窗花梨木门,“进来说,外面冷。” 沙先生这幢别墅的布局和她所住的枣庄差不多,但池渔仍是兴趣颇浓地四处观望。 书房上了锁,客厅看来基本没用过,桌椅板凳摆得整齐。 “你应该认识天助镇一个姓江的……算年龄,她那会儿大概还是个小姑娘,比我小。”池渔说,“可能改过名,不过……” “江映月。”沙先生哑着嗓子说道,边说边比划,“江水倒映月亮,江映月。你是她……” 池渔点点头,“没错,她是我妈。顺带说一句,我妈已经死了,死十几年了。” 沙先生脱下军大衣,放到长榻,喉间咕哝了几句,不知所云。 池渔扬起了唇,似笑非笑:“不用问我怎么找到你的,既然您愿意开门见我,那我们就有得聊。怎么去天助镇?” 沙先生头摇得像摆钟,机械地回答:“我不知道。” 池渔又问:“你那边的朋友开了什么条件?” 沙先生猛地扭过头,“什么朋友?” “唔,一个姓刘的半老头,一个姓蔡的。他们后面的老板姓宋,还要我再说下去吗,沙先生?”池渔弯弯眼睛,露出真诚的微笑。 沙先生两颊下垂的咬肌一阵抖动,嗫嚅着嘴唇。 像是不相信自己被一个小姑娘威胁了,但事实的确如此。 他慢慢往高几方向走,那上面放着山庄配备的座机,“我让你进来,就是看在小江的份上,你不要逼人太甚。” “是承诺事成之后给你一笔钱,或者一份体面的工作。还是说……两者皆有?” 池渔右手肘搁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并拢的食指和无名指支着额角,脸上仍挂着笑意,只是眼角细微的笑纹已被抹平。 “你青年时期坐牢,蹉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二十七年,亲人就算还活在世上,大概也不会认你了吧?” 二十七年,世界翻天覆地,原先就算有家有室,出来了恐怕也找不到立锥之地。 这时候,只要给他一个翻身或者仅仅只是安身立命的机会,他什么都愿意做。 沙先生扯嘴,咧出不像哭不像笑的古怪表情,“我没有……” “什么?”池渔问,见他闭口不答,又道,“你恐怕不知道,姓刘的和小蔡就在……” “渔宝。” 脑海里响起陶吾的声音,约是距离远,听起来不太真切。 池渔不为所动,自顾自把话说完,“就在这座山庄。” 看着沙先生慌里慌张地锁门关窗户,接着一头扎进卧室,池渔靠在高背椅上,唇侧勾起一抹嘲讽。 她是跟陶吾在一起太久了,冷的血慢慢温热,稀薄的感情逐日丰沛,于是造出自己也忍不住沉溺的“岁月一片静好”的假象,甚至兴起无所谓的幻想。 可事实是,长年累月的噩梦阴影早已深入骨髓,只要片刻余暇,池渔就会想起她那早逝的母亲。 想起太平间森冷的空气,想起那张苍白的脸,以及那件滂沱大雨里真切如血的红雨衣。 人死不能复生。她没放弃报仇,更没想过放弃追求背后的真相。 她差点儿让屠宰场血流成河,不是她不能,而是她及时收手。 所以威胁个劳改犯算什么。 听着吧,陶吾。 沙先生经受过高压锻炼,收拾行李无声无息,走路也轻飘飘的。池渔只觉鬓角几缕发丝被气流吹得扬起,回头一看,沙先生人站在楼梯拐角,手臂上挎着一只帆布包,肩挂单肩电脑包,畏畏缩缩探头看她,一副“惹不起我想躲”的丧气相。 没成想池渔这会儿看过去,沙先生惊得手臂下垂,帆布包差点掉地上。 “你觉得是你跑得快,还是我打内线叫人过来得快?” “别叫人,别叫,我不走。”沙先生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包,脑袋不住地一点一点,表情愈发凄苦。 池渔从带来的小包摸出一张卡,举高晃了晃,“随时可以找山庄换现金。” 沙先生抬起头:“多少?” 所以说做人要有追求,没追求,很容易被别人三瓜俩枣收买。 “积分制,我问你几个问题,答对一题算一分。”池渔将卡片放上茶几,好整以暇地翘着二郎腿,“得几分,后面多加六个零。” 沙先生咽了口唾液,扶着楼梯扶手坐在第二级台阶,两只膝盖并对,嗓音干涩沙哑,“你想问什么?” “你以前做什么的?” “会计。” “在哪儿?” “蒲昌海镇。” “跟天助镇什么关系?” 第三个问题,沙先生卡了壳,他抬了抬眼镜腿,问:“什么什么关系?” “蒲昌海镇跟天助镇什么关系?你跟天助镇什么关系?”池渔竖起两根手指,“两个问题。” 沙先生思索了一阵,有点为难地开口:“蒲昌海镇跟天助镇……没有关系。我……也没有关系。” 池渔拿起铅笔,在便笺本上划了两道斜线,“扣两分。” 沙先生“嘶嘶”地直抽冷气,“你这……” 池渔挑起一侧眉头,“我没说答案正确才算积分吗?字数多酌情给卷面分。” 沙先生急忙道:“我重新说。” 池渔推开便笺本,笔却没放下,捏在手里,一会儿,转起笔来。 “天助镇在蒲昌海附近,具体哪个位置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没人知道。只有一个司机……那司机每隔半个月给天助镇送米面油和水。中间就在蒲昌海镇加油。对了,我是油站上的会计。但是我看他开车,有时候来是往北,去也是往北,来时往东,去时也往东,东西南北都叫他转遍了。” “带刘和小蔡去蒲昌海的是他吗?” 沙先生抬头,镜片一道白线闪过去,不知反了哪里的光,“不是。” 停了几秒,又道:“是谁我也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我们通过加密邮箱联系。” “你怎么认识我妈妈?” “司机有时候会带小孩到镇上玩,男孩女孩都有,大的十几岁,小的一丁点大。总共有七八个。你妈妈……小江最招人喜欢,长得漂亮,又乖,嘴很甜。站上一阿姨腿摔伤了,下一次来她专门带了猪骨。” 讲着讲着,沙先生站起来,往茶几这边挪,指着茶盘,怯懦地小声道:“我……我想喝口水。” 池渔示意他自便。 水装在保温壶,是热水,沙先生抿了口,许是太烫,抱在手里,不时吹两口气,人也在她对面坐下,眼睛瞄着便笺本加加减减的积分。 池渔没让他看到最后,她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天助镇基地是保密单位,司机为什么会告诉一个油站会计他的去向,以及为什么会把小孩子们带到蒲昌海镇。 还有,跟沙先生接头的人分明盯着他,帮他甩掉跟踪者,为何一直不肯露面? 她似乎还遗漏了什么东西,习惯性想从口袋掏手机看备忘,却掏了一空。才想起来这鬼地方连WiFi都没有,这几天主要用卫星电话,手机一直在书房,遂作罢。 沙先生喝饱了水,没等到池渔的下一个问题,主动道:“您还想知道什么?我全告诉您。” 池渔刚才没顾上搭理他,是因为陶吾又在用灵感传音骚扰她,这时借沙先生的话头,又提问:“你认识齐大发吗?” 大约是热了,沙先生小心翼翼地隔着头上的假发挠头皮,“不,没什么印象。” “你能让你的联系人出来见一面吗?” 沙先生一脸惊诧,反应过来继续摆钟似的摇着头,“不能。光是让你知道我们之间有联系,都很……” “那你把我的情况告诉他,带路这种活,带一个是带,带两个也是带,捎上我怎么样?” 池渔说着,在便笺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8”。 沙先生摸索着装电脑的单肩包,“我问问……” 池渔从他这动作觉出不对——因为智能化电子设备容易被入侵继而监听监视,山庄压根儿没网,他掏什么电脑! 电光火石间,一道寒光冷冷地刺入池渔的眼睛。她下意识翻过沉重的红木高背椅,落在地上不及站稳,转身向外跑。 两人距离太近了! 沙先生毕竟是男性,腿长步子大,两步比得上她三四步。 刀尖斜划过肩颈某一处,池渔屏住呼吸,反手把包和刚从椅背上拽下的外套扔过去。 小包装的现钞纷纷扬扬洒落开,她口中喊道:“密码6个8,卡里三百万现金都是你的。” 闻言,沙先生停下步子。 池渔还没来得及庆幸,却听到后面一阵咯咯咯的怪笑。 看到前面紧闭的院门,池渔在心里叹了口气。 姓沙的不是为五斗米仁慈,是她已经成了笼中鸟,瓮中鳖。 池渔索性不跑了,摸着后颈靠在门框上,手上一片湿润。 沙先生一步一步来到她面前,假发套歪了,但粘合力还在,歪歪扭扭挂在头顶,眼镜腿有一条也离开耳朵,跟假发套一个方向斜挂。 池渔越看越滑稽,便忍不住笑出声,“我是不是忘了问你,为什么进监狱?” 她突然想起来漏了什么。蒲昌海镇是本世纪初设立的,沙先生蹲了二十七年大狱。那么在他之前,根本就没有蒲场镇一说,又何来蒲场镇油站? 她笑,沙先生也笑,“是啊,你忘了。” 他扶正眼镜,摆正戴好假发套,“呼哧呼哧”喘起粗气,“小丫头,没见过世面吧,判无期的能有几种?” 池渔掰指头数:“故意杀人、强|奸、绑架、抢劫……” 沙先生将刀尖对准她,又往前进了两步,“你闭嘴!” 再不复之前唯诺畏缩的劳改犯模样。 姓刘的和小蔡,对上这位,估计是半斤对八两,搞不好沙先生还胜他们一筹。 真是…… 人不可貌相。 但也是她太过狂妄,恃神兽逞能。 “你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不是那司机吗?”沙先生口角喷出白沫,“因为我杀了他。那司机叫金隆,金子的金,兴隆的隆。我问他借一百块给我买定亲的三大件。金隆有钱,跑长途,又跑那种单位的,能没钱吗?可是他不肯……他不肯!” 池渔面无表情地看着刀子一公分一公分靠近。 沙先生也盯着刀尖,生生盯成斗鸡眼,“你有钱,你们都有钱,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我不要,我哪怕回牢里……” 后颈一阵风动,像是沙漠里狂躁的热风,掀起了发丝,却在伤口附近小心盘旋。 “你该听我把话说完的,池渔渔。”声音仿佛贴着耳朵轻轻扫进来,轻而柔,扫得浑身筋骨松软,“闭眼睛。” 池渔闭上眼睛,靠着墙壁滑坐在地,颈肩那道伤一瞬间疼得钻心。 真奇怪,以前不管怎么瞎折腾都不觉得疼的。 作者有话要说:说点题外话,不想看的可以右上角屏蔽“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写到现在十六万了,净网关站之后毒榜三周,轮空两周,就没上过APP榜单。所以基本上没有新收藏。 有时候想到底是我题材的原因,还是讲故事的技巧不够,反正就……感觉付出了很多,却没太多收获。 我喜欢写小说,喜欢写故事,写的时候还挺开心。 但是收藏量就是一直上不去,收藏量没有,收益不高,没榜单→没榜单,没收藏——这种循环从隔壁《指日》开始就是了,甚至再早之前,我另一个笔名也是。 有两年了,最近大概负能量太多了,自己也越来越容易被客观因素影响。 不夸张地说,基本上从八月初开始,每次开文档写文之前先做好久的心理建设,排除干扰。最严重的时候,写之前还要哭两场,把负能量排干净,认认真真写。 已经尽我最大努力了,真的。 当然选择写,是因为我很喜欢写小说,写的时候还是很开心。也想把更多自己觉得好玩的东西呈现出来。 所以希望大家能多支持。三鞠躬。 第十五章 池渔咬了半宿后槽牙。 对自己莽撞大意的失望是肯定的,但更多的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陶吾送她回枣庄别院, 自己又去了右后方四点钟方向, 跟不知死活的姓沙的一道。 神兽干什么事,她一介凡人哪里知道。 院子里一丛丛红皮沙拐枣摇摆不定, 被惨白的月色照出鬼影憧憧。 看久了,眼前恍惚重影 池渔暗骂鬼地方,打电话给钱多, 让他先在蒲昌海镇订好住处。 沙洲——尤其解脱山庄——跟她八字不合, 她不想再待下去。 钱多那头噼里啪啦键盘响, 跟着道:“噢哟, 这镇子好大喔小池总!这个村到那个村最短的也三十多里地, 您要靠哪边的?” 池渔对照地图,选了靠近蒲昌海古国遗址的那个,正要回钱多, 脑海里响起陶吾的声音,“等一下。” 她便也跟钱多说了等等, 挂了电话继续咬着牙根等人。 几分钟后, 陶吾从窗台一跃而入, 莽得像奥运会跨栏选手。 池渔冷眼瞧着她, 想说贵神兽什么习惯, 有门不走非要爬窗, 却张不开嘴。 ——后槽牙咬太狠,腮帮麻了。 于是她托着腮看陶吾从沙先生的单肩包拿出老式笔记本,一面念念有词一面埋头找键位, 一指禅输入开机密码,又五分钟过去。 陶吾把笔记本转向池渔,“喏。” 老电脑装的操作系统也像上世纪出品,跟当前主流操作系统差了六个版本。 池渔摸索了会儿,发现她找不到文件夹是因为电脑内存太小,反应太慢。 她做了几次深呼吸,自觉透支了后两个月的耐心,才忍住拆掉这破电脑的主板重新组装的冲动。 万一零件坏了,就老爷机的稀有程度,短时间内她找不到替换的。 “密文在叉叉小点in文件夹。”陶吾打出“X”手势,“联系人是jinminqin井井8922圆中A热邮。” 说完,她往洗手间去。 陶吾对网络符号不是很熟,但池渔马上反应过来,用手机记下她说的一切。 记完却有点懵。 神兽能看到生物临死前的记忆。 所以,她这是…… 把沙先生生吞活剥了? “哎……”池渔张张嘴,颈肩那道长长的刀伤喷过气雾剂,不太能动,只好梗着脖子扭腰对向洗手间。 “你别动。”陶吾瞬间挪移出来,像是知道她想什么,摊开湿漉漉的手,掌心手背都给她细细检查了遍,“我很好。” 顿了顿,“沙先生也很好。” 但她别有深意地眨了下左眼。 池渔一时没领会意思,冲她干瞪眼。 陶吾改为灵感传音:“这里不行,摄像头拍到你,我约了他瓜州见。他明天早上八点退房,坐火车去瓜州。” 池渔蹙眉,“你终于从普度众生派圣光牧师堕化成心灵控制系暗黑术士了吗?” 陶吾没听懂游戏名词,但不妨碍抓取关键字词,思索了下,笑眯眯地说:“不对,我是进化。” 池渔一噎,觉得伤口疼,腰也扭得难受,沉默地拖着半身不遂的身体往卧室走。 随后脚下突地一空,被什么东西凭空托举,不消两步,人到了床边。 陶吾问:“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池渔:“……?” 她对进化的理解是不是有点儿歪? 这根本是妖怪上天不用法术改用火箭——人设全都崩!了!啊! 陶吾却当她的疑问是默许,手指一弹,外套首先一键换装……哦不,一指没。 眨眼间,衬衫也没了。 快得令池渔来不及反应。 等她想起来说“不要”,身上留着背心好半天没动,陶吾也没再弹过手指,一步步走到她身后,看来并不打算脱干净。 池渔吁了口气,随后感觉到一股鼻息洒在肩上,凉的。 “我有好多事不能做。”陶吾低声说,“不能公开抛头露面,因为人类喜欢刨根问底,追本溯源。人类要是拿显微镜看其他存在,什么都瞒不过他们。我也不能主动干扰人类的命数,人各有命,命由天定。” 池渔迟钝地察觉出陶吾情绪不太对。 “我不能因为自己高兴,或者不高兴,就做一些会把情绪扩散给人类,或者影响人类命数的事。唔……不只是我,我们都是。” 陶吾提到的“我们”应该指的是她自己和其他神兽及非人群体,池渔心想,随口问:“为什么?” “因为这是道理呀,池渔渔。”陶吾幽幽地说,“天道法理。” 这种听起来就很玄妙的说法显然超出她的知识体系,池渔一声不响,等陶吾进一步解释。 陶吾却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池渔在心里默数,从一数到十,从十倒数回一,后颈一阵湿润温热的触感。 意识到陶吾在做什么,池渔耳旁“嗡”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冲出天灵盖,飞向树影婆娑的窗外。 池渔刚想扭头,被陶吾虚虚地扶着耳朵,“不要动。” 缠绕她半宿的疼痛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泡入温水的惬意,她几乎能想象出细胞快速分裂融合,皮肉重生,绽开的伤口徐徐合拢的画面。 好似春季生气勃发,草叶破土而出,细雨春风滋润大地,继而催发万物生长。 画面十分真切,似乎在看超高清视频,树木枝干、草叶纹路乃至土壤颗粒巨细无遗,清楚呈现。 神奇。 但池渔只沉溺了一秒钟——感官上的一秒——便立刻强迫自己回神,继续尝试摆脱力大无穷的陶吾。 “你……不是不能碰……血……?” ——会过敏。 毛茸茸的白尾巴将她囫囵圈在其中,奶白色的长毛无风自动,摸上去似水流,摸得着,抓不住。 “不会。只有死得很痛苦的生物才会。放松。” 享乐主义随即战胜脑海里万马奔腾的喧嚣,池渔放松了。 唇舌挪作他用,声音持续不断传进脑海。 “天道法理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谁都没教过我。陆伯也没有,他说到了一定时候我会自己领悟。可能时候到了吧,最近碰到一些事情,尽管我很想做,但有个声音会告诉我,不行,你不能。那声音约束我,甚至可以说禁锢我。 “我看到那柄匕首,我想告诉你。我还想直接拿走它。我知道它会害人,它会的。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是这一秒,还是一刻钟后。也不知道它指向谁。沙先生心中有极深的怨气,这种怨气蒙蔽了我。我没看到他的杀意。我应该看到的。” 冰火两重天。 热的是发烫的耳根,被尾巴圈着,覆盖全身直达心底的暖意。 冰的是陶吾话里话外迥异往常的消沉,很细微,在池渔听来却不啻于晴日阵阵惊雷。 “陶吾,”池渔向后一抓,抓了一手空气,语调瞬间冷下来,“放开我。” 再看到的陶吾仍是人形,面色苍白,只有抿紧的唇线隐约看得出细细的血色,额前的刘海已被汗水浸透。 “你是进化了,很好。”池渔气极反笑。 “你生气了,我也生气了。”陶吾眼睫低垂,“都是生我的气。” 一滴汗水顺着额角流到眼角,汇成更大的水珠滚落腮边。池渔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了那滴成分不明的液体。 “我生什么气?”她反问,“我为什么生你的气?” “我该保护好你,但我没做到。” 陶吾鼻翼微微翕动,池渔的手就在下方,但丝毫感受不到气流,她放柔了声音,问:“为什么要保护我?” “因为……”陶吾茫然地看着她,“因为……” 澄黄眼睛蒙着水雾,眉间攒出阴影。 为什么? 答案应该很简单,但她想不明白也说不出来。 “你搞清楚,陶吾。”池渔板起脸,“河西是我绑架你来的。沙先生和刘教授他们的交易跟我没关系,跟你更没关系。是我从中作梗,半夜私闯他人居所,也是我威胁沙先生跟我交易。我自以为能用钱收买一无所有的劳改犯,实际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我自作聪明逼急了沙先生。” 她缓口气,续道:“所以,就算没有天道法理,我也会告诉你这摊子烂事儿跟你无关,你不能插手。” 天道法理——听陶吾大而空泛、小而琐碎讲了那么半天,她算是明白了,说穿了就是井水别犯河水,独木桥变不了阳关道。 陶吾显然没搞清楚,一张脸拧巴得快成表情包。 池渔捏着裤子口袋的手机,心说:得亏是底子好,瞧着还有点人样,不然现在立马给你拍下来,天天发给你。 她恨铁不成钢地戳点陶吾舒展不开的眉峰,“你早就不是保镖了,陶吾吾。” “不是……保镖?”陶吾下意识地捉住眼前挥动的手,握在自己手心,又暴露出一副“你在说什么”的空茫表情,“那是什么?” 是夹缝中求生存的少数群体的一员; 是学习能力强但不知为何时不时智商掉线的小神兽; 是…… 池渔心里翻了个比小毛球还大的白眼,甚至懒得用脑电波跟她交流。 不该敏感的时候胡言乱语,闭着眼睛放电,该敏感的时候神经比自个儿尾巴还粗壮。 “我还有事,没空跟你解释。” 池渔臭着一张脸回书桌旁,先跟钱多打电话让他不忙订蒲昌海镇的住处,接着摆弄那台比她年纪还大的老爷机。 陶吾如影随形跟过来,不死心地问:“是什么?” 池渔拄着下巴转头看她,“想知道?” 陶吾点头。 “过来。”池渔招招手,示意她弯腰低头,在她额间飞快啄了一记,弯眼一笑,“就不告诉你。” 自己猜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有剧情的(茶 - 大家的鼓励和支持看在眼里,看了好多遍。感谢,感激。 除了写文,其实不太会说话(包括网络上),总是词不达意,那……就不多说了,多更文吧。 narbfius 50瓶;22198368 39瓶;南之荆木 25瓶;土豆熊熊熊呀 20瓶;查无此人 19瓶;奥斯丁爱饭团、一条失去梦想的咸鱼 10瓶;和景宁 6瓶;飨 4瓶;奶糖生翼 2瓶;喝杯茶再走、平朔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六章 瓜州在沙洲东,距蒲昌海镇的直线距离比沙洲更远, 却是去蒲昌海的必经之路。 池渔坐在副驾驶座, 漫无目的地点着平板上来回放大缩小的地图。脑袋左右找不到让脖子舒服的角度,索性放倒椅背, 半躺下去。 头自然偏向左侧,看到驾驶座后的陶吾下意识做了个遮手机的动作。 出了没有网络信号的解脱山庄,陶吾的手和眼睛就没怎么离开过手机, 而且神神秘秘的, 很紧张被她看到。 池渔忽然想起安兆君, 带她们河西七天游时, 安导好像挺不待见她凡事靠网络。 她后知后觉地想, 陶吾这么沉迷手机,该不会是受她影响吧? 池渔关掉地图,屏幕上划拉了几下, 悬在一只线条望远镜的图标上。 陶吾不是玩游戏,手势看得出来, 要么是在发信息, 要么是看什么东西。 现在打开家长监控, 会不会看到诸如:“老板亲我额头是不是喜欢我?”、“亲额头不算亲鼻子呢?”、“亲额头、亲鼻子是女孩子都会有的亲密举动吗?朝夕相处, 睡觉也在一起呢?”……之类的提问? 池渔几乎要点下去, 看陶吾有没有向万能网友咨询感情问题。 但在接触屏幕前她及时收手, 咬了咬指甲。 蠢死了。她骂自己。 万一没有呢? 万一那什么天道法理告诉陶吾这不对,不应该…… 放在口袋的手机“嗡嗡”震动,池渔斜了眼陶吾, 发现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自顾自点着键盘。 池渔意兴阑珊,隔几分钟,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 发信息的是林鸥。 断了几天网,此人的未读信息累积到77条,提要栏显示:[你们还在河西吗还在吗?] 池渔点开对话框,跳转到第一条未读,快速滑了几页,轻轻弹了下舌头。 前天,林鸥说和羊小阳一起来河西。 昨天,东西七七八八备齐,还发了十几张照片显摆装备。 再往下翻看文字。 来河西前,林鸥把屠宰场托付给王姨和老陆——看样子她不太了解老陆的情况,只说是大家包括王姨都信任的“人”——以及其他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什么契机来的河西,不知是信息遗漏,又或林鸥有意没提。 池渔干脆拉到末尾看最新消息:飞机刚刚在沙洲机场降落,下一站正是她此刻所在的瓜州。 啧。 无事打卡报坐标,不是借钱就是借人。 林总不缺钱,八成是想搭伙结伴。 池渔不再看,也没回,长长地叹了口气,推门下车。 关门姿势很有礼宾风范,一手扶门把,一手缓慢前推,丁点儿声响没发。 前前后后七八秒,平时动若脱兔的神兽安静得像个处子。 池渔鼻孔哼出一股气流,克制住翻监控的冲动,去路旁的小餐馆找钱多。 ——人都说了,不是小神兽,也不是小孩子。不需要监护人。 钱多凌晨到的沙洲,没休息多久,马不停蹄带她们来瓜州,这会儿刚吃过饭,坐在餐馆角落靠着墙壁打盹。听门口有动静,睁开一只眼,眼睛里都是血丝。 池渔匀出点儿关心给连轴转了半个月的前杀手,“你要不去车里休息会儿?” 钱多受宠若惊:“没事没事!不用!” 池渔狐疑地打量着他,又看看停在路边的车,“你是不是……” 是不是害怕陶吾? 想想不可能,陶吾顶多冷眉冷眼的时候气压有点低,平时绝对当得起温良恭谦人畜无害,遂改口:“林鸥来河西了,你知道吗?” “多多跟我说了。”钱多说,“算时间,应该到沙洲机场了。” “哦。”池渔点点头,“她要是找你问情况,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什么都不知道。”钱多脱口说。 池渔的犹疑此刻转为审视,钱多肯定心怀忌惮。 一个杀手会忌惮什么? 死? 有待商榷。 钱多在地下室关了那么多天,池渔对他的代称一直是“杀手一号”,真正把他当人看,乃至对“钱多”这个人的印象始于那天一句:“我们知道自己干的是下地狱的活,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钱多不怕死,相反,对死亡很坦然,有职业杀手生死由命成败在天的爽利。 可现在,既然回到太阳底下,又有一份正当工作,他反而流露出谨慎和提防。 难道,重获一次生的机会,让他把生而为人的怯懦卑微悉数捡了回来? 小池总面色微变,钱多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抓起手旁的凉茶一饮而尽,约是被凉水噎了嗓,说话有些艰难,“我看见了……池总,我在屠宰场的时候看到了。他们……阿植和牛魁他们……” 不是人,是怪物——是他奶奶偶尔给他讲睡前故事会提到的、可是他妈听到却会责骂奶奶“死老婆子瞎咧咧”的怪物。 “林总的密室逃脱,去过的玩家都在网上评论说里面NPC的化妆超牛逼,都看不出来化妆,特效做得太好了。他们哪儿知道,那都是真的。” 钱多用袖子抹掉额头的汗,问池渔,“您不怕吗?那么多……你说他们万一……” “嗯?”池渔诧异地看向他,没有正面回答,像是没听清楚他的问题。 钱多讪讪地别开目光,“反正您放心,我不会说的,我啥都不知道。” 池渔倒是缓和颜色,顿了顿,模棱两可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钱多没问,去冰柜拿瓶碳酸饮料,扭开瓶盖,听着气体释放的噗嗤声响,人也释然般地长出口气。 池渔其实也说不上来自己具体明白了什么。 钱多惧怕非人。 但屠宰场那群非人有什么好怕的? 比她哥姐单纯好相处多了,还正经拿她当个人物看,一角屋檐、一点儿阳光雨水就高兴得不得了,好像捡了大便宜。 比她接触过的很多人类都可爱。 但钱多的告白尽管突然,却提醒了她一些事情,一些她曾经警惕过,但逐渐被抛在脑后的东西。 这时候不得不说大脑和潜意识的飘渺,那东西明明呼之欲出,却在陶吾灵感传音“来了”时,溃然四散。 池渔返回车上,陶吾掐准时间点,同一时间下车。 进化飞速的神兽分分钟学会VR置装,她下去找钱多时还穿着简单的夹克衬衫休闲裤,几分钟没见,换成了戴兜帽的宽松卫衣和松垮迷彩裤,偏偏身段好,穿出了路人频频回头的夺目气场,估计以为这是什么明星出街。 孩子大了,神秘莫测了。 池渔幽幽长叹,手机抵上前额,说不清到底叹关键时候不好用的脑袋,还是叹陶吾突然端起的自闭……唔,高冷。 接到沙先生,陶吾直接给他开副驾的门,让他指路。 上了车,沙先生客气地跟后排的池渔打招呼,神态自然,毫不做作。 看起来—— 前一晚上掂刀把池渔划出血口,还差点儿将她手刃当场的惊与险只是一场梦——跟她以前做过的梦比起来,竟还算不上噩梦。 但这不妨碍池渔迁怒,她狠狠瞪一眼若无其事的陶吾,挪到座椅外侧贴车门坐。 她真的火大了。 即便笃定陶吾不会平白无故做某些事——像昨晚,消失半天,带回了沙先生的电脑和关于联系人的信息。沙先生及联系人交流用的密文她已经拍照存下来了。 察觉到车内异常的气氛,钱多专心开车,装聋作哑。但沙先生仿似对此一无所知,偶尔还回头跟东部来的游客讲解当地历史人文。 越野车在颠簸的土路和戈壁上行进了快两个小时,陶吾忽然说:“到了。” 声音很轻,只有同一排的池渔听到。 钱多无知无觉地又开了几分钟,方在沙先生的提醒下停车。 沙先生先下车,陶吾拍了拍驾驶座,向钱多道:“你开车回市区。” 钱多问:“那我啥时候来接你们?” “不需要。” 背后这位果然也非凡人,钱多敬畏交加地转开后视镜的一双眼。 车开走后,带起的风尘久久不散。 陶吾在车开走的位置站下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南方。 ——倘若没搞混方向,她遥望的是传说中天地中心,西王母治所,昆仑丘。 池渔吸吸鼻子,光看细小颗粒组成的红雾,她就有些视觉性呼吸困难,不自觉地用衣袖掩住口鼻。 下一秒,轻淡的雾气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将她虚虚笼在其中,隔绝了沙尘,又不至于阻隔视线。 她依稀看到陶吾回头,灵感传音:“等我一下。” 眼看沙尘行将平息,陶吾从远处收回目光,慢慢抬手,而后,用力一挥,五指并拢握拳。 大风一忽儿平地起,重掀漫天沙尘,淹没八方一切,可见范围不足身前周围五米。又或者,沙尘组成的帷幕圈出只有三个人的舞台。 池渔心说:哦豁,神兽发威了。 沙先生这时显出几分痴呆相,直勾勾仰头望着天上时隐时现的红日。 小池总近来愈发娇贵,能躺着绝不坐着,站一会儿便开始左右脚轮流支撑重心,又一次换重心时,腿后软软一团。 她心有所感,弯腰摸了两下,果然摸到了神兽牌懒人沙发。 池渔舒服了,那边,陶吾再次动作—— 她前脚稍抬,后脚已来到沙先生的面前。车站接人的伪装褪去,此刻着修身的白衣白裤,长身玉立。墨黑的长发如瀑倾泻,几缕自鬓角垂下,衬得肤白如雪。 她看上去比沙先生还高,垂目望着佝偻脊背的枯槁男人,神色不喜不怒,却有种说不出的悲悯。 池渔屏住呼吸。 那双澄黄眼睛的光亮像两颗小太阳,但光并非放射性,像是倒映烈日,火焰只在瞳孔熊熊燃烧。 之后诸般种种完全眨眼一瞬间,又好像奇幻景象超脱池渔一介肉眼凡胎的接受度,以至于她回想时,只记得陶吾眼中的光芒时盛时弱。 与之相对的,沙先生身形脱水似的越来越干瘪,消失的部分转化为无色无形无味的气体,挥发天地间,又像被陶吾吸收。 因为池渔分明看到有残影扑向陶吾,却在近她身前半米时扩散成为更模糊或者更细小的尘埃,缓缓依附在她衣物和皮肤。 沙先生方才站的位置空无一人亦无一物,没留下一片衣角,或是一根毛发。 无论如何,一个人活生生从眼前消失,感官和意识都受了不小的刺激。 池渔定睛望着陶吾,久久不语。 “昨天晚上,我取走他的记忆,让他以为他从未因为贪欲杀人,他本可拥有顺遂的一生,年少有为,意气风发。 “我让他快活了一夜。 “刚才,我把真正的记忆还给他,让他正视了自己的丑陋,见识了对他来说最恐怖的第二种人生,我……” 陶吾沉默了好一会儿,再开口,语调隐隐透出哽咽,“我惩罚了他,以最残酷的方式。” 最残酷但本无必要的方式。 天道法理的作用以直观方式呈现给池渔。 几乎形同幻觉的残影尘埃忽然在陶吾裸|露的皮肤和胜雪的白衣上兴风作浪,她看了眼,满含厌恶地拂去。 然而一层才消,一层又贴。 烟沙尘埃如茫茫戈壁,流转沉浮,无穷无尽。 “你做了什么?”池渔心中警钟长鸣。 还能有什么,肯定是仁兽不该僭越的底线。 “我让他化为无数尘埃,神魂七日不灭。七日之后,神魂俱散,永世不得超生。” 尘埃忽然像被一双无形大手摆弄,在空中拼出六个大字:“求求你,吃了我”。 见陶吾不为所动,地面上无数沙粒竟又拼出骷髅头,“这七天,你也不会好过!” 硕大的感叹号犹如一柄利刃,直指陶吾。 陶吾惨然一笑,头上冒出几缕白烟。 池渔跳起来:“你是不是傻!你为什么不干脆吃了他?!” 就凭暂摸不着汇率的天道法理,陶吾这多此一举少了口粮不说,说不定她自己还要承担额外惩罚。 一个碰了血就类过敏的仁兽,从哪儿学的这么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报仇手段? 天道法理的作用以直观方式呈现给池渔。 陶吾的皮肤下滚动着岩浆般张牙舞爪的赤红纹路,甚至感受到她呼吸的灼热气流。 陶吾垂目掸着那无数的尘埃沙先生,几次深呼吸过去,赤红纹路消退不少,鬓角汗水却沁沁滚落,眼睫微颤,“他伤害你了,我才不要吃。” 池渔啼笑皆非,包里摸出湿巾,抽出一半给陶吾,自己也拿出几张,胡乱地擦拭明明那些不屈不挠贴上来的沙尘颗粒,嘟囔道:“可是有你在啊,他也没杀我,那点小伤算什么。” 隔着衣服都摸得到滚烫的热度。 池渔想哭,却是笑,“他只要没把我腿脚砍下来,我都不在乎,无所谓,反正是我挑的事。” 陶吾止住了她的动作,单膝跪地,仰头看她,“我在乎的。” 作者有话要说:超常发挥了,没刹住车。 明晚见啊(*0▽0*) - 落空的期望 64瓶;阿歪 20瓶;要哦 6瓶;喝杯茶再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七章 天蒙蒙亮,池渔翻完了沙先生邮箱及电脑上所有有他署名的邮件和文档。 分析完沙先生和JMQ——jinminqin##8922——的交流模式, 她模仿沙先生的语气, 发出第一封邮件。 她在邮件里写:抵达瓜州,目前和刘及小蔡尚无联络。 沙先生和JMQ的邮件往来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多, 但也不少。 两人的第一次交流是两个月前,沙先生给JMQ发信息,告诉对方他出来了, 问JMQ还有没有在用这个邮箱。 语气像条被困在鱼篓不知自己何时死亡的鱼, 可怜而无助。 JMQ在之后操办了一切, 给沙先生安排食宿, 通过邮寄方式寄送现金, 数额不大,200-600块不等,沙先生每次都会在回信中写明数额, 表达感谢。 十二天前,JMQ发给沙先生某公司后缀的邮件地址, 让他联系对方, 关键词便是“天助镇”。 池渔网上查了下那公司, 发现是注册地在燕京的科技咨询公司, 个人独资, 法人代表宋辉。但网上查不到该公司的业务信息。 再之后, 沙先生到了沙洲,与刘教授及小蔡见面。 JMQ是躲在名为“沙先生”的傀儡身后的傀儡师,自始至终操纵事情发展。 但, 沙先生并非全无自我意识的傀儡:他心存怨怼,危若累卵的内心埋着一颗暗雷,引线七零八落,一点就炸。 而与此同时,寻找天助镇的除了刘、蔡及背后的宋老板一伙神秘人,还有池渔。 “放长线钓大鱼”在信息四通八达的现代不怎么适用,鱼线容易被从天而降的(给狗狗接的)飞盘拦腰截断。 所以沙先生最后被遗落在茫茫荒漠——名副其实的沙子就应该呆在荒芜戈壁,经受风吹日晒,以及夜间温度骤降凝结的白霜的洗礼。 沙先生的遗产则到了池渔手中,JMQ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联系人。 电脑叮咚一声,提示收到一封新邮件。 JMQ:[晚八点,神州车行,车牌号:陇G45874。车内有地图导航,下一站,蒲昌海镇。] 池渔反复读了两遍,不可避免地想到对她不利的可能。 从邮件来看,JMQ对沙先生的安排可谓精细,无微不至。字里行间语气友善,循循善诱,后期,甚至频繁出现口语化词汇,一点儿都看不出作为金主的高高在上,脾气好得像多年朋友。 就这样,在沙先生提出什么时候见面,能不能给他直接联系方式。 JMQ依然委婉回答:不要着急,保持邮件联系。 仿佛…… 故意在邮箱里保留来往信息,等人来翻阅。 池渔一面想着自己日常发作的多疑症,一面将这种猜测记在备忘录。 瓜州和海城有两个小时的日照时差。曙光破晓,她伸了个懒腰,想站起来,抬脚居然没抬动,两条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池渔不着急起,拿起桌上的“农天山泉”,余光斜视地上影影绰绰的椭圆影子,慢慢喝着剩下的小半瓶水。 陶吾最后甩掉了千千万万个沙先生,但高烧阴魂不散。到旅馆冲了一下午冷水澡,温度从滚烫勉强降为灼热。 池渔凭触感断定远超四十度。不过她没找体温计测,何苦自己吓自己。 到晚上,陶吾还是高热,房内一个大暖气人,池渔帮不上她什么忙,也不想自己睡,索性接着研究沙先生的遗产。 喝光最后一点自来水味道的“矿泉水”,干燥的喉咙得到滋润,腿脚也从久坐的麻痒中恢复,困意阵阵上涌。 池渔扶着桌沿往后推椅子,三下两下的功夫,打哈欠打出一串眼泪。 地上的影子在她尝试起身的一刹那,从影绰的椭圆化作明晰可辨的头、颈、肩。 第三次了,毛球小神兽成功化形人形大神兽,让我们为她鼓掌欢呼。池渔忍不住腹诽。 书桌背对床,去卫生间或者去拿什么东西,但凡有点动作,后面立马化为人形,似乎耻于被她看到毛球形态。 就像运动会八千米长跑,跑到最后气喘成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注意到有观众在看,马上摆出小菜一碟的轻松自在。 形象第一,其他都不重要。 池渔右转九十度,一手搭在椅背上,问:“你这样累不累?” “还好。”陶吾细声细气,目光不离手机。 池渔过去用手背碰碰她额头,还有点热,比刚回来那会儿好多了。 她瞥了眼屏幕。 顶着高烧打了一整夜消除游戏……通了三关。 能耐哦。 池渔去洗漱完,睡意不减反增,回来一看,陶吾还在玩。 “别玩了,你不困吗?”池渔拿毛巾遮住屏幕,又一个哈欠,“你坚持不住就变回去啊,这样化形不费电……灵力?” “这样比较可靠。”陶吾终于放下了手机。 “什么可靠?”池渔疑惑。 “比那个可靠。”陶吾闪烁其词。 池渔真困了,可靠两个字都想不起来怎么写,茫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形神兽。 她穿着酒店的白色睡袍,盘腿坐在床边。 画面似曾相识,第一次见好像也是她赌气不要变毛球非得人形来着。 池渔迟缓地眨着沉重的眼皮,陶吾为什么坚持人形? 明明毛球抱起来更舒服…… “困了么?”她发呆的时间有点久,陶吾抬起双手,拇指顺着池渔的眼眶揉了一圈。 “嗯。”池渔闭了闭眼,感觉眼睛比刚才舒服多了,“可是我想抱着你睡觉,好久没抱了……” 话一传到耳中,说话人自己先愣了。 她是熬太久脑浆熬成浆糊了? 这什么“伐开心举高高要抱抱”的鬼语气?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收是收不回来了,池渔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压着陶吾的肩膀把她带下去,两个人一道陷进有弹性但并不柔软的床上。 倒下去的瞬间,池渔笑了。虽然反应慢了点,但她明白了。 “陶吾吾无论什么形态都可靠,最可靠。” 过了会儿,陶吾偏过头,微眯起的眼睛依稀透出笑意,就着移动的日光凑近身旁的人。 她已经睡着了。 睡着的渔宝恬逸平和,外界的纷纷扰扰终于不再影响她的梦境。 陶吾看了她许久,轻轻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晚安。” * “你变了。” “非也。” “肯定变了。绝对变了。” “误。” “变了。”池渔万分笃定,“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没有’吗?不要拽古文,就清清楚楚说‘没有’。” 陶吾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在池渔直入眼底的注视下一寸寸移开视线。 心虚的表现。 池渔洋洋得意,“我醒着呢,你看到我睡着就变毛球了。” 她发出个得胜意味的“嘁”音,借着椅背的遮挡,手绕过陶吾背后,戳了一记腰窝。 陶吾登时坐直,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指尖在掌心挠了两下,有些无奈又有些讨饶地用灵感传音唤“渔宝”。 池渔便躺到她腿上,捏捏她的手腕,再摸摸她颈部缓慢跳动的动脉。离瓜州越远,温度逐渐恢复平常。 这才卸下心里的大石头。 沙先生字面意义上化为尘土,池渔一不抱歉,二不可惜。 此人因抢劫杀人入刑,仇视财富,出来后对新时代适应不良,已存有铤而走险再回监狱的念头。 陶吾所谓的惩罚对他是种解脱,也拯救了他潜在的受害人。 她希望陶吾也这么想。 陶吾稍往后靠,关了窗帘,手垫在她脑后,“再睡会儿。” 前面充当司机的钱多右耳戴耳机听导航,和前面那辆车牌号为“陇G45874”的车辆保持三到四个车位的距离,目不斜视后视镜,对后座的窃窃私语和小动作状似一无所知。 是在去蒲昌海镇的路上。 昨晚七点半,池渔把JMQ那条信息复制粘贴,发给小蔡。 JMQ没给沙先生准备现代生活必需品——手机。沙先生笔记本某一页手抄了几个号码,写名字的有宋辉和小蔡,刘教授的都没有,剩余就是诸如“xx旅馆夜班清洁工”、“xx超市2号柜台收银员”,足见重返社会的劳改犯社交生活多么贫瘠。 言归正传,小蔡收到信息当即回拨,自然打不通。 池渔用的伪基站,假号码。 小蔡应该又给宋老板宋辉打了电话请示过,八点差五分,他和刘教授出现在租车行,开走了“陇G45874”。 等候多时的池渔随即让钱多驱车跟上。 钱多跟踪技术不赖,中途经过西域热门景点伊州,池渔一度以为要跟丢那辆车,但过了两个服务区,“陇G45874”再度出现在视野。 这两人——或者要加上后面的宋辉——对天助镇还挺执着。 翌日午后,“陇G45874”在蒲昌海镇的外围、毗邻蒲昌海的地耳村招待所停下。 小蔡先下车,给宋辉打电话,向宋老板报备可能被沙先生耍了。 见他不住往这边看,钱多犹犹豫豫道:“小池总,不能跟太紧,那边可能已经发现咱们了,咱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歇会儿?” 池渔望了会儿和小蔡相反方向的窗外,下车换到副驾,冷不丁道:“你回海城吧。” “哎?”钱多一怔,眉目间掩不住的焦灼,“那齐大发和那村子呢,那边不接着查了吗?我感觉顺着我上次查的那条线,没准儿能查到点蛛丝马迹。” 他不想回海城,确切地说,不想回屠宰场。 “那个不用管了。”池渔说,看钱多一副坐如针毡的模样,笑笑,“让你回海城又不是让你度假。你回去问问王姨,看我前段时间传给她的牧场资料整理完了没,你跟着她研究研究哪些牧场值得合作。如果王姨有需要,你还得再回河西,跟牧场主接洽。我看河西好多牧场主谈合作得先喝酒,总不能让王姨喝吧。怎么样?这份工作你能胜任吗?” 钱多一听,喜不自胜,“喝酒我行,正经工作我也行。” 池渔点点头,“你把车留下。” 钱多刚想推门下去,池渔想起什么,叫住他,“回去把我们这几天的行程也跟王姨讲一下,到时候……如果陆伯要来,你领着他。” 钱多:“陆伯?” “哦,你没碰上。没事,回去你见得到。”池渔摆摆手,“去吧,自己多注意。” “好咧。” 钱多一走,池渔爬到副驾驶座,研究怎么把座椅调到合适自己的位置。 后座幽幽传来陶吾的声音,“你不喜欢他了。” 池渔难以置信地扭过头,克制住爆粗口的冲动,“你说什么?” “你对他的……”陶吾蹙眉,似乎在找一个准确的形容词,但是没找到,“那个……没有了。” 池渔一头雾水,对刚突兀的一句“你不喜欢他了”耿耿于怀,“你搞搞清楚,什么叫我喜欢他,我怎么会喜欢他?” “你之前愿意对他打开一部分,现在那部分又关上了。” 池渔:“……噫唷。” 太糟糕了。 陶吾用拇指外侧刮蹭眉心,像是紧张,又像被什么东西困扰。 池渔在左侧找到座椅调节旋钮,把椅背往后放,伸手拿开了陶吾折腾自己的爪子,替她找到了更合适的措辞—— “你是指信任?” “对。”陶吾曲起手指,指关节轻叩额角,“信任。” “信任和喜欢不一样,陶吾吾。” “嗯,信任和喜欢不一样。”陶吾乖巧地拿出手机记笔记。 “是,我之前信任过他,觉得他帮我办事情挺好。现在不了。” “为什么?” 因为他害怕非人,而他以前是杀手。 如果有天他的恐惧变成憎恶,又或是……傲慢,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为什么。”池渔平静地说,“我喜新厌旧,很善变。” 陶吾若有所思地“哦”了声。 池渔等了会儿,没等到陶吾再开口,引擎倒是成功发动。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一点期待落空的失望。 车子像老牛似的一步三喘地突突往前开。 幸好这地方地广人稀,由她可劲儿造。 开到一处岔路口——这地方居然还有岔路——不知道是哪个操作出了问题,车身猛地一震,停下不动了。 池渔忿忿地拍了几下方向盘。 从成年到现在,她看了不下一百遍开车视频,但每次都是这样,总是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刁钻差错,所以她一直没驾照。 “池渔渔。”陶吾轻声唤她。 “喜欢跟信任不一样我今天信任这个人明天因为三观不合不信任很正常,但喜欢不一样喜欢了就不太会变,因为我不太会喜欢一个人反正就是但是!” 池渔拼着一口气说完,却发现陶吾的注意力根本没放在她这里。 “那边……”陶吾指着远方,“有几个熟人。” 神兽耳目通天,远远看清了地平线上那三两小点的完整面目。 林鸥、羊小阳,以及,安兆君。 ——真是再好不过了呢! 池渔放平座椅,闭上眼睛,气若游丝道,“我睡着了,天塌下来也别叫我。” 喝杯茶再走、奶糖生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八章 蒲昌海,神秘之地, 死亡之地。 过去很长时间——数百年, 甚至上千年——这里荒漠遍布,寸草不生。 河水来去, 肆虐的大风昼夜不休,飞沙走石蚕食雕琢脆弱地表。 流动的黄沙、绵长的峡谷、深入地下的沟壑、高耸嶙峋的巨岩红石堆、盐壳……分割每一寸土地。 后来,一个俄国人来过。 后来, 一个瑞典人也来过, 惊醒了这片沉睡的土地, 但它依旧缄默, 保持亘古自然独有的安宁。 再后来, 卫星Corona曾在数万里外的太空向这片土地打招呼。这片土地没有回应。 不久之后,这片土地的上空开始绽放一朵又一朵硕大的蘑菇云,大地隆隆作响, 蝼蚁复出。 又过了十多年,地球资源卫星Landsat1号发射升空, 这片形状酷似人耳的土地终为世界瞩目。 八年后, 一具保存完好的女尸横空出世。 人们发现:哦, 原来被称为死亡之海的蒲昌海曾是高原上的绿洲, 地球之耳并非通往地狱的门洞。相反, 它曾孕育出令人惊叹的文明, 尽管免不了被沙海盐泽吞噬乃至覆灭,但留下丰盛的遗产,供后人瞻仰, 以及,掠夺。 这片土地开始出现更多脚印。 神秘之地的神秘面纱被时间侵蚀,脆弱不堪,人类孜孜不倦的探索摧枯拉朽。 卫星、探测仪、一代代更新的勘探仪器、一座座高桥架起的贯穿东西的高速路……人们深入蒲昌海腹地,竭尽所能挖掘这里的每一颗碎石,开辟旅游线路,策划影视项目。 这是蒲昌海,不再神秘的神秘之地。 五千年前,西方迁徙而来的吐火罗人在这里耕织冶炼。 五千年后,创造力无穷的人类营造数百平方公里的人工盐湖,在卫星地图上留下方方正正的蓝色几何。 盐田周边建起人类聚落,通水通电通高速,通地球之耳。 现在,池渔身在遥遥可见蓝色盐田的车顶上,思索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林鸥为什么在这里,还有,安兆君为什么在这里。 时间线是这样的—— 出发来河西的候车大厅,池渔的恐慌症突然发作,得到过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姐姐的帮助,后来发现这位姓安名兆君的年轻女性和她同一列车,并且,位置就在她旁边。 这完全可以用巧合来解释:在同一检票口附近等候检票的,大概率都是搭乘同一班车的旅客。 这个环节当是:你我萍水相逢,下车江湖不见。 但分别是短暂的,池渔正打算租黑车游河西,安兆君手持导游证从天而降,操这一口听不懂的黑话以地头蛇般的强势赶走了黑车司机,向初到乍来、两眼一抹黑的池渔发出听起来很可靠的向导要约。 至此,事情走向微妙地脱离单纯巧合。 之后对安兆君的私下监控证明了这一点。 自称带队向导的安兆君跟一个代号CZ的人暗通款曲,承诺会照顾好小池总。 回到安导以救世主姿态从天而降的那一刻。 这里有个小插曲。 池渔曾把安兆君的照片发给过王姨和林鸥。 林鸥非常激动,说此人是河西大佬,领队的队伍一位难求。 王姨则在几个小时后发来安兆君的资料,宣称此人干净。 话说回来,姑且不论王姨的资料库是否亟待更新,林鸥在这里其实可以解释。 网红直播主林鸥向往河西-蒲昌海已久,偶然间得知河西大佬安兆君目前就在河西,通过网络或者其他什么方式联系上安导,即刻出发。 实际上,林鸥前天到沙洲机场还给她发消息来着。但那会儿她忙着揣测陶吾为什么老盯着手机不放,没回。对的,那之前她还想了一秒安兆君。 所以—— 林鸥来河西,出现在蒲昌海镇地耳村,站在一辆停在三岔路口的车前,发出“哎!渔宝儿怎么在这儿!太巧了吧!”的感叹,是早在她把安兆君的照片发给林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的。 ——看,她甚至给林鸥勾画出一条自圆其说的时间线。 林鸥问:“怎么停在这儿了?车抛锚了吗?” 转头招呼安兆君:“哎,安导你来看看。” 池渔一言不发下车,爬上车顶。 两米以下的人她一个都不想看到。 安兆君上车,轻轻松松发动了车辆,“车没问题。” 林鸥便后退几步,喊:“渔宝儿,下来啊,上边多危险。” 叫两声,没见反应,安兆君探出头来,“没事,上面有护栏,敞亮。” 池渔差点儿因为她这句话下去。 羊小阳去了后座,问陶吾:“你们今天才来的吧,住招待所吗?” 她是非人,屠宰场的原形是一只长着三条舌头的山羊,天赋说唱技能。现在的人类身份是林鸥的助理。 陶吾有问必答:“是今天到的,还没定好住哪儿。” 安兆君插话:“还能住哪儿,这方圆一百里地只有招待所。盐场腾出的空宿舍早让旅行团包了。” 她毫无鸠占鹊巢的自觉,向不请自上副驾的林鸥道:“咱们先回招待所吧,一会儿过饭点又得吃泡面。” 一辆车,来时两人,去时五人。 池渔在车顶打摆子的时候,深深后悔当时没租个两座代步车。 路上,安兆君问:“池总就是你妹妹啊。” 林鸥昨晚到的地耳村,提过几次前不久来河西的妹妹,倒是没提姓甚名谁。两人不同姓,便没往一家人想。 “嗯,同父异母。”林鸥毫不避讳,“我以前名字不好听,自己改的。” 池渔在上面吐出两个字:“池丑。” 平地风大,车窗只开了一道换气的缝隙,里面说话,一条线隐隐约约传得上来。但外面说话,里面的人断然听不到。 陶吾听到了,复述加详解:“林鸥以前叫池丑。子丑寅卯的丑。” 林鸥悚然回头,“喂!?” 安兆君哈哈大笑,羊小阳笑得倒在车门上。 陶吾望着上方,唇角微微翘起来,打开后座车窗。 安兆君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松了一脚油门,还没感觉车速降,余光留下一道残影。 登高望远,风景是好,短短几分钟辰光,太阳一落山,气温也跟着飞流直下三千尺。 池渔抱紧双腿蜷作一团,安慰自己快到招待所了。这时,先是后颈一暖,接着整个人像被罩进温煦春日,萧瑟的凉意随之化为暖意。 “来晚了。”陶吾略带歉意。 池渔斜了她一眼,冷飕飕地哼出声,心说神兽真是会挑时机,专拣她前气刚被风吹散,余气未生的时机出场充好人。 陶吾不无小心地拉拉她的袖口,见没抽手拒绝的迹象,便捧到掌心。 两人并肩而坐,不想灌满嘴西北风,谁也没开口。 恼人的大风柔若春风,只见越来越近的盐田荡起层层波纹。 池渔想,这样也好,慢慢来,不着急。 * 招待所不巧只留下最后一间空房,柜台有意无意提醒:“这间在楼道口。” 池渔要了。 柜台问:“住几天?” 池渔想了想,“先三天吧。” 林鸥正跟陶吾一起从后备箱搬东西进来,闻言,抬头看她,想说什么,没张开口。 柜台把房卡给池渔,交代了些如八点到十点用水紧张、饭点等入住事项,池渔听一耳朵便也过了。 等上了楼,她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柜台多嘴提了一句在楼道边上,像是确认她真的要定。 楼梯人上上下下,光是吵无所谓,但窗外正对着的上方是厨房排风口,一般不开窗。一进去,还没看清里面什么布置,先被蒸腾的怪味和热气熏得倒退一步。 楼梯传来林鸥和安兆君的声音,池渔皱皱眉,若无其事地走回去,插上房卡通电。 标准单间设置,门左手边是浴室卫生间,里面将将容下一米五的床,偏还要像模像样配套桌椅,留出的空隙转个身都困难。 “这房间能住人?”后脚进来的林鸥大呼小叫,“渔宝儿,你还不如去跟我们搭个伙呢?” 她捏着鼻子指走廊右手边,“就在那儿,你去看看,怎么也比这儿强。” 安导哪儿哪儿都有人脉,招待所住的也是最好的套房,两个卧室带一客厅,不朝风口不靠西墙。 带的客厅都比楼道口那间大两倍。 安兆君说:“你们在这儿支张行军床……算了,我把我那间腾出来给你们。” 林鸥:“不行,要让也是我们让。小阳,你没意见吧?” 羊小阳甩甩羊角辫,嘻嘻一笑:“没意见,也没有贰见。给小池总住好地方我乐意的,让我去住那间都行。” 池渔扯了下她近在咫尺的羊角辫,“我又没说要住。我就是来串个门。” 她转身回自己房间。 过楼道时,楼下急匆匆冲上来的人约是没看到她过来,撞了她一下,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冲进挂着303铭牌的房间,就在她们对门。 池渔看着背影有点眼熟,推房门时还忍不住转头看。 再回头,差点儿以为自己走错房间了。 她去串门的功夫,陶吾回归曾经的本职工作,不仅把房间清洁一新,还喷了不知哪儿弄来的空气清新剂,另给过于炽盛的白炽灯泡安了灯罩。 跟先前堪称天壤之别。 池渔顿了顿,由衷地冲陶吾竖起双手大拇指,“好样的,陶吾吾。” “你喜欢就好。”陶吾弯眼一笑,抬手擦去了额角淌下的汗水,脸色通红,不知道是发烧还是累的。 是呀,我很喜欢。 池渔用手背蹭了蹭鼻子,闪身进了洗手间。 三楼水压低,细水长流好半天才冲湿手,池渔一面打着肥皂,一面盯着镜子里灰头土脸的自己,无端想起神兽牌洗衣机。 想念那个旋风般的拥抱。 怀念钟灵毓秀的屠宰场。 陶吾在那儿,会不会恢复得快一点呢? 她低头看着细成一条线的水。 这都他妈什么事儿。 她干嘛要来这种鬼地方。 但手上肥皂液还没洗干净,池渔忽然想到什么,冲出来,指了指对面,刚想跟陶吾说能不能听听对面动静,看到她面上红晕未消,生生转了口气:“你去问问小阳餐厅在哪儿,楼下等我。” 说着,回洗手间冲去肥皂泡。 她突然想起来刚撞她的人是谁了。 小蔡。 陶吾惯常在领悟潜台词上欠缺点火候,池渔让去,她就去了。 池渔打开电脑,给JMQ发送了早已翻译好的密文邮件,[已到蒲昌海镇地耳村,住招待所。] JMQ似乎并不是二十四小时枯守电脑,两分钟过去,显示已送达,但没显示已阅读。 池渔不想弄脏床单,就在门口小小的玄关踱起步子,盯着屏幕等待反馈。 没等到JMQ回,反而听到了外面清晰的人声,门板下方透进来一股股青黑色烟气。 小蔡和刘教授在靠窗的位置抽烟。 小蔡:“我觉着咱们是被姓沙的给涮了,我给他那几个号码都打过一遍,不是旅馆就是超市。” 刘教授:“不好说,哪有大老远下套把咱们拉到这儿来的,咱俩又不是阿宋。没必要。” 小蔡抬高声调:“可阿宋说只要确定大概方位,他马上就过来。” 刘教授:“走一步看一步,再等等。你别当阿宋吃素的,他比你、比我……” 约是听到楼梯上来的脚步声响,两人的议论戛然而止,往楼下走去。 池渔呆立了许久,脑海思绪翻腾不休。 她和陶吾在这儿,林鸥、羊小阳在这儿,安兆君在这儿,刘教授、小蔡在,本来沙先生也应该在这里…… 四批在河西和她有交际的人马,前前后后五拨人,一半都是为了天助镇。 那条无比清晰的时间线突然变成首尾相衔的圆,凸显出圆心。 天助镇。 JMQ是不是耍刘教授和小蔡以及背后的宋辉暂无从得知,因为沙先生化为尘土,而且被抛在十个小时车程外的荒漠。 但她是中了套,而且这个套从她没来河西就下好了的。 池渔三步并作两步跳着下楼。 林鸥比陶吾还快地迎上来,“等你好久了,赶紧去吃饭吧,再晚一会儿过饭点了。” 池渔越过她,黑着脸向安兆君伸手,“手机借我用。” 安导挑了挑眉,口袋掏出手机解了锁递过来。 车就停在招待所门外,池渔上车坐好,屏幕还没暗下去。她打开通讯录,直接搜索CZ。 打过去,响了两声,对面接通。 没等对面开口,池渔先声夺人:“池亿城,你等人给你收尸哭丧别找我,你还有一百来个全须全尾的私生子,我一个没动!给他们一点儿钱——反正你死了也用不着钱——他们能给你哭够七七四十九天!” 她才一停顿,对面那人叫了声“渔宝儿”。 是池亿城。 “别叫我渔宝儿!我听着恶心!我这辈子最希望的就是没有你这个爹!你这个下半身……”池渔把她能想到的所有恶毒的话通通骂出来。 骂得酣畅淋漓,也大汗淋淋。 骂完了,池渔咬着自己的舌尖,面无表情地拿下手机。 车内很安静,她听到池亿城的声音像一条条灵活的小蛇,像一道道细碎的鬼影,丝丝缕缕从扬声孔冒出来:“你不是要去天助镇吗?” 作者有话要说:啾~ 天江衣 10瓶;xmn 5瓶;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九章 池亿城快八十岁了,说话带着老年人普遍的力不从心的缓慢, 颤巍巍的。 可他是池渔的生身父亲, 有出生证,家谱上写得一清二楚。 还有DNA铁证如山。 没错, 池渔刚从生物课上学到基因学皮毛,就想办法薅了一把池亿城的头发,去做了DNA鉴定。她以为照池亿城跟江女士结婚的年纪, 老头子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 然而事实……鉴定报告明明白白显示出她和老头子的亲子关系。 “天助镇是你妈妈的故乡……你以为我连一个女人从哪儿来, 什么样的出身、她的经历、家庭都不去了解……就跟她贸贸然结婚?渔儿, 你妈妈是我妻子啊。” “闭嘴!不准你那么称呼她!”池渔耳朵里隆隆作响, 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正像个愿望不被满足的小孩子一样尖叫,歇斯底里,不受理智控制, “老变态!老王八蛋——” 一窗之隔的车外。 “这么看,还挺像正常年轻人。”安兆君带了点开玩笑的语气, 咬重了“正常”两个字。 女孩一手搭在方向盘, 眉头微微皱着, 单从表情看似乎跟电话那头的人只有一丁点不愉快。 但她双唇开合的速度很快, 手背青筋凸显, 指关节泛白。 她很愤怒。 克制的愤怒。 但仍显而易见——当一个人陷入极致的愤怒时, 注意力会完全放在使其愤怒的对象上,无暇他顾。 安兆君和林鸥就在车旁,小池总视而不见——她根本没注意到车外站着人。 林鸥警告性地咳了声, “你注意点儿,她是我妹妹。” “说到令尊……池老先生……”安兆君百无禁忌,“他真是你们父亲,不是爷爷?” 林鸥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咱们还没熟到家长里短的份上吧。” 安兆君低头表示歉意,同时又道:“真的不太像。” “你认识老头子?” 安兆君朝里面抬抬下巴:“应该就是在跟池老先生打电话。” “什么玩意儿?”林鸥把她拉离车边,“你把话说清楚,你跟渔宝儿跟老头子……哪里扯上关系的?” 安兆君跟老池总认识的时间不长,只比小池总多了几个小时。 她挂靠的旅行社跟亿城集团旗下的酒店有合作往来。那天她去酒店开会,池老先生正好下榻酒店,旁听了那次会议。 会议主题是关于新丝绸之路的路线开发与引流,作为特邀讲师的安兆君演讲甫一结束,老先生的第一秘书便带她去了隔壁办公室。 安兆君认为老先生其实已经详细调查过她,对她的行程了如指掌。 和新闻以及访谈中雷厉风行、思维敏捷的成功企业家略有差别,池老先生在她面前毫不掩饰老年人的疲态和衰弱,好像跟家里晚辈拉家常的老人,有时说着说着突然走神。 会谈持续了三刻钟,总共交流的时间大约只有一半,或更少。 池老先生询问了她对丝绸之路-河西及西域区间的了解,似是无意地提到蒲昌海,一带而过。 后来,池老先生委婉地提起他女儿,说她打算自己去河西。 他给安兆君看了女儿的照片。 照片是远景,像监控器截下来的,孱弱、苍白,看上去一阵风就能倒。 神情冷淡、阴郁,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她。 他拜托安兆君照看她,临了,深情拳拳嘱咐道:“她吃软不吃硬,不过防备心很强,你不要一味顺着她,适当地以退为进。” 老先生给了安兆君一张车票。 出发日期,就在当天晚上。 “我那时以为小池总是离家出走的叛逆小孩。一时心血来潮买了张车票,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随身只带了一个包,出门全靠网上查攻略。” “你等等。”林鸥脑子有点乱,“所以渔宝儿海城出发你就跟着她了,是老头子安排好的?” “是,我在候车厅找到她的。”安兆君说,“没有一直跟。我带了她一个礼拜,正好我另一拨客户提前到了,小池总知道情况,主动炒了我鱿鱼。老先生说不急,让我有空闲来蒲昌海等。她肯定会来。后来我在网上收到你信息,想着没必要干等,就接了你的活。结果你们居然是姐妹。” “纯粹巧合。没想到你们分开得那么早,也没想到你守株待兔。”大致理清思路,林鸥不太认同她对池渔的评价,“她没你说的那么弱。” “对,没有,是我看走眼了,我承认。而且我一度以为池老先生猜错了,小池总不想来蒲昌海。我问过她,她没正面回答。我猜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这点我也猜错了。” 同行一路,安兆君发现池老先生挺了解小池总。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资本家,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能像对下属员工那样做出冷静客观的分析。 “小池总一路都在谈生意——她谈生意很有令尊风范。” 成熟、稳重,滴水不漏。 “一直没露过口风,她应该不太信任我,也可能她猜到我是受人之托来找她的。” 她很多疑——换个说法,她具有超越年龄阅历的谨慎。 “但她还是来了。” “她还是来了。”林鸥长长叹气。 “她的目的很清晰。”安兆君直击重点,“池老先生很清楚这点。” “你对老头子很看重的嘛。”林鸥不太高兴。 “我尊重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一个个活着的传奇。”安兆君道。 “池亿城确实称得上传奇,”林鸥不屑道,“传奇的王八羔子。” “那也是传奇。” 林鸥问:“老头子为什么选你?” 车内—— “为什么你不直接告诉我你知道天助镇在哪儿?为什么你找一个外人监视我?” “小安也是天助镇出生的。” 池渔往外看,安兆君和林鸥似是相谈甚欢,陶吾和羊小阳相顾无言。 “我想过告诉你。”池亿城语带无奈,“很多事情,愈是对亲近的人愈是张不开口。渔宝儿。” “打住,”池渔呵呵冷笑,“我跟你谈不上亲近。” 池亿城喟然叹息,“是我冷落了你。” 接着又像是给自己找借口挽回颜面似的,吞吞吐吐道:“说句实话,我一直希望你不是你妈妈生的,你妈妈……很多事情因她而起,而且……” “什么?” “你还是先去吧。你告诉小安你要去哪儿,她会带你去。去你妈妈出生成长的地方。好多事情你去了就明白了。”池亿城说,“等你回来,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有什么话不能在电话里说?”池渔语气平平,“我现在就回海城,天助镇我不去了。” 池亿城一门心思想让她去天助镇,江女士的故乡,她想。 漫长的沉默。 沉默意味着有些话的确很难在电话里说清楚,通话应该结束,但谁都没挂。 “你当初,确实不应该生下来。” 那头,池亿城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呼吸粗重,间或带出点呼哧呼哧的风响,像是喉咙里突然长了肿块,或者卡了什么东西。 “你妈妈怀孕四个月才去做了第一次产检。医生告诉她——很久之后才告诉我——这个孩子染色体异常,极有可能患有严重的先天性疾病,建议引产。你妈妈瞒了我三个多月。那天我正好在家,你妈妈突然晕倒。送到医院,医生告诉我胎儿心跳很弱,情况十分危险。” 约是回想起往事的凶险,池亿城的声音忽而低不可闻,“你是早产儿,渔宝儿。你出生的时候没有呼吸。” 一簇簇烟花冷不丁地在眼前、在脑海绽放。 并非五光十色的灿烂,每一朵轰然绽开的烟花俱是侵占视野的森白。 池渔揉揉眼睛,眼前依旧是大片白色。 “医生做手术时,我把你写进家谱,希望老祖宗保佑你。老祖宗保佑了你。”池亿城说,“护士正在报死亡时间,你突然哭出声,活了。 “你小时候身体一直不好,我以为是我的问题,我毕竟上了年纪。但是……” 表示转折的词语出现,池渔立刻打断他,“她死了。” 池亿城置若罔闻,续道:“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你妈妈。医生告诉我,你妈妈受过严重辐射,她根本不能生孩子……” 烟花停息,视野慢慢清晰,前面是一幢灰黄的三层楼,白色墙面被经年累月的大风吹成浊黄,狭小的窗户深深凹入墙面,像一只只注视着来往行人的眼睛,红黄蓝遮风蓬宛如附在眼睛上的妖冶眼睫。 “老马。”池渔抬高音量叫停他,“江女士的葬礼你没有来过,她的死亡报告你也没看过吧。” “……渔宝儿。” 池渔望着好像受了什么惊吓往这边看的林鸥,漫不经心道:“她是被你的儿女们害死的。” 听到那边疑似哮喘发作的粗重气息,池渔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既然有了安导,你为什么还要叫林鸥来?” “林鸥……谁?” “我姐!” 池渔挂了。 她有点躁,像被摁进浴缸洗澡的猫,或者被抓住剃毛的狗。 尽管洗个澡、剃掉身上的毛或许对她没坏处,但因为不是出于自愿,她很不开心。 她以为她摆脱了毫无必要的家族纷争,只单纯为了一点血脉关系,为了一个痴心的妄想远赴河西,甚至到西域,到蒲昌海。 她想这趟回去就安安稳稳过她的小日子。 结果,小的好不容易消停了,换成老头子阴魂不散。 她是池亿城显微镜下四处逃窜的小白鼠,自以为溜到了天涯海角,实际上还在老头子的手掌心。 池渔用力揿下方向盘侧面的喇叭按钮,车辆未通电未启动,她却听到了尖锐、漫长的汽笛声。 封闭的车厢越发狭隘、逼仄,她无路可逃,无处可退。 她几乎要把手边的一切丢出去,砸烂囚困她的钢铁牢笼。 她握紧了手机,攥紧了拳头。 就在这时,后颈仿佛被神兽的尾巴轻轻划过。 一瞬间,五内皆还,六神皆复。 池渔恍然醒悟。 池亿城在扰乱她。 他说的那些——什么江女士明知自己不适合生小孩,仍然坚持怀胎八月,不顾将来孩子是否能够安然无恙成长,坚决生下她;还有什么他为了让老祖宗保佑这个小孩,才把她写进家谱……云云——都是撇清自己责任的诡辩话术。 她的体质确实不怎么强健,从小又多灾多难。 但得益于江女士的悉心照料,她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 池渔又往外看。 陶吾安静地立在原地,脑袋上多了顶不知何时扣上的棒球帽,但视线应是朝着这个方向。 后颈似水流又似风弄的毛绒绒的感觉仍未消散。 她低下头,指尖按了按上翘的唇角,默默修正说法:感谢江女士执意让她出世,而她顺利出生了,然后她才能靠自己——大部分时候靠自己——有惊无险活到了今天。 总而言之,跟池亿城半毛钱关系没有。 池亿城就是个满口胡说八道只管支起腿播种,既不承担责任还想给自己立牌坊的老种马、老王八蛋。 ——他连林鸥是谁都不知道。 但池渔没有咒他去死。 没必要。 池亿城行将就木。 * 那天晚上,池渔彻夜未眠。 天快亮的时候,她刚迷迷糊糊生出些睡意,电脑“叮咚”一声。 新邮件提醒。 间隔了十多个小时,JMQ回复邮件。 正文是一串乱码。 这难不倒池渔。 经过解析的乱码转化为一张有标记的大分辨率卫星地图,把它缩放到20%的比例,地图右下角呈现出一只偏圆的人耳形状——地球之耳,蒲昌海。 地图标记的位置在蒲昌海深处,用一种发光特效的字体备注:天助镇基地。 给地图做完四次加密备份,池渔蹲在床边托腮看犹在沉睡的陶吾。 看到她面色慢慢泛红,池渔笑着敲她手腕:“陶吾吾,起床了。” 陶吾睁开眼。 池渔把地图给她看,指着天助镇的标记:“我想去这个地方,不是百分之百想去,大概有……百分之四十五。你能不能用你的神兽预感告诉我,好不好去?” 陶吾碰碰她额头。 渔宝和所有人的交往都带着层层加固的审慎,唯独对她不设防。 因此,陶吾轻而易举撷取了她浮于表层的思绪:陶吾吾吃得消吗?灵力够用吗…… 她不由自主以灵感传音问:“不考虑我,你有几成想去?” 池渔稍用了点力气反用额头抵开她,嘀咕道:“我才没考虑你。” 陶吾笑,“好去的,我带你去。” 池渔犹有疑虑,“你确定?” 陶吾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确定。” ——你想去的地方,无论哪里,我都愿意陪你。 池渔点点头,“那我们走吧。” “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轮空的一周。 但我还是更了。 -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章 车又一次熄火歇菜了。 也许前面得加两个“又”。 池渔跳下车,解开发带, 理了理汗湿的头发, 原地晒了会儿太阳,反身重重踢向轮胎。 ——倒霉玩意儿就不能老老实实听她指挥吗! 她始终无法驾驭的钢铁猛兽继续无声反抗, 将付诸己身的暴力反馈到她的脚趾,及至膝盖。 池渔闷哼一声。 不过随着风动似的揉捏,痛感很快消失。 一抬头, 对上了陶吾的笑脸。眼眉弯弯, 并不是看好戏的笑——神兽天生缺乏嘲笑之类的情绪功能——相反, 看在眼里有点烫, 烫得她口干舌燥, 竟不自觉避开。 池渔低头重新系好发带。 “让我试试嘛。”陶吾说。 “你试什么?”池渔大拇指指向方向盘,“开车?” 陶吾点头,“我觉得我行。” 池渔凉凉道:“我还觉得我也行呢。” 话是这么说, 心里却盘算起陶吾当司机的可行性。 她近距离观摩过安兆君开车,也学习了足够多的理论知识。 没准儿她真能行。 池渔权衡片刻, 板起脸, “不行, 你没驾照。” 眨眼的功夫, 陶吾从面前换到驾驶座, 边调座椅边陈述事实:“你也没有。” 池渔咬紧后槽牙。 神兽尾巴硬了, 会顶嘴了。 “无证驾驶被查到,后果很严重的。” 会被抓进小黑屋。 “我跑得快。” 话音犹在耳边回响,池渔只觉身下一空, 恍惚一瞬间,人已被陶吾带到副驾。 反射神经后知后觉发挥作用,池渔下意识抱紧刚要放下她的人形神兽。 陶吾由着她抱了会儿,俯身给她扣好安全带,“放心吧,前十里后十里没有人,没有交警。” 导航显示,离目的地蒲昌海镇中心还有四十多公里。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图色彩纯粹得一塌糊涂,除了黄沙就是微微起伏的波浪线。 热血上头时,池渔想干脆让陶吾用大神兽的原形带她一日千里到天助镇,陶吾答应得很爽快,俨然“天下之大带你东西南北游”。 但出门一吹冷风,理智倏然回笼,决定还是开车上路。 她顾虑的客观因素很多:白天的超强日照;终日不息的风;作为另类热门旅游景点,打卡胜地,蒲昌海来往游客很多,带有专业设备的探索者、摄影师之流亦不在少数。 她不想大神兽被无孔不入的摄录设备拍摄下来,取一个夺人眼球的标题发到网上——因为神兽不能暴露在公众视野。 另外,还必须要考虑物资储备。天助镇在蒲昌海深处,实打实的与世隔绝。沙漠没有水,没有粮食,她不可能渴了饿了就点神兽外卖。 万一等外卖的时候她被大风卷走了怎么办。 趁黎明拂晓,向天助镇进发了二十公里,车半路不听使唤地停下,池渔左思右想,认为绕路去一趟镇中心有备无患。 反正天助镇就在那里,不会长腿跑路。 陈述了自己的考量,陶吾对她中途改道毫无异议。 也就是熄火时跃跃欲试想开车。 陶吾一点儿都不像新手司机,姿态相当放松。 车在她手下也乖顺得像她日常操弄的薄雾,由她左转右转,平稳而安静。 池渔甚至听不到车辆行驶的声响。 陶吾一手握着方向盘,不时用余光瞄着副驾的人。 见她捂着鼻子要打哈欠,陶吾抽出手来给她扣上凭空变出的棒球帽,遮住刺目的阳光,而后又在她后颈抚了下,“好好休息。” 浓浓倦意顷刻间如帽檐投下的阴影。池渔哈欠打到一半,意识便已滑入绵软云海。 ——她一定用了法术。 自从来了河西,陶吾好像从来没有担心过灵力存量的问题…… 池渔迷迷糊糊地想。 * 购物清单每一列条目前都打上勾,池渔又检查了遍,确认无误,示意陶吾可以往车上搬东西了。 见陶吾一口气扛起两桶水,还想再往手上挂油桶,池渔忙拦住她:“一件件搬,别急。” 停车场人来人往,不适合表演力大无穷。 意识到确有视线时不时瞟来,陶吾放下油桶,不紧不慢地分批量运送。 池渔名符其实的手无缚鸡之力,购物车翻来捡去,最后象征性地拎了两包压缩饼干跟陶吾一块儿送去车上。 陶吾把东西放好,推她上车,“我来就好。” 池渔趴在车窗上看她一阵儿,越过她看到后方的文印店,有点儿闲不住地跳下去,“我去那边打印个东西。” 她用手机软件把地图上的天助镇标记打上马赛克,传给老板分批打印出来。 这样万一手机平板没电了,还可以看纸质地图。 万事俱备,在超市附近吃了一顿热饭,池渔认为是时候上路了。 不能再拖下去,不想到了天助镇,发现安兆君守株待兔,等她已久。 安兆君是池亿城派来监视她的。 她在河西的动向轨迹,安兆君实时汇报给池亿城。 想到这点,池渔止不住生理性反胃,根本不想看到那个女人。 林鸥最好能拖住她。 池渔打开手机。 她早上出发以后给林鸥发信息,说去周边看看,不用担心也不要找,跟着安导好好玩。 林鸥回:“收到”。附加憨笑表情。 经过临近超市的镇汽车站,池渔把手机对准窗外,拍下蒲昌海客运中心的照片,附言:[玩够了早点回去。] 图片显示出发送进度“10%”、“20%”的缓冲图标。 池渔把手机放回口袋,转头看着专心开车的陶吾,心说:速战速决。 ——一个藏于沙漠腹地、被废弃多年的基地,能有多少秘密值得探索?留出两天时间给它足够了。 四个半小时后,返回地耳村连上网络信号,林鸥才收到那条图片信息。 车辆行驶过程中拍下的照片并不真切,“蒲昌海镇客运中心”几个大字拖出层层重影。 广角镜头同时摄入了二三十张面孔,俱是刚下车东张西望的旅客,多半是侧面,因为对焦不充分,每张面孔都呈现出散漫的虚影。 林鸥扫了眼,辨识出字样,嘀咕道:“怎么跑镇上去了?” “谁?小池总吗?”羊小阳好奇地凑过来,“陶吾也去了?” 林鸥拨开打到耳朵上的羊角辫,笑说:“还用问?她去哪儿陶吾肯定跟着喽。这两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 说着,她往后看,安兆君仍跟她们保持一定距离,还在打电话。 林鸥疑心她是在给池亿城通风报信,离得远,她在下风处,听不真切。 她踟蹰着,想找机会听一听安兆君到底在给谁打电话。 这时,一股似曾相识的膻味如丝如缕冲入鼻腔。 迎面三人大步走出招待所,领头的中年男性身高体壮,一件驼色长风衣,竖起的衣领遮住下半张脸。 他后面跟着的两人,一人鬓发花白,步速却不输风衣男,以及另一个戴金丝框眼镜的年轻男性。 气味就是从他们之中的某一人散出,三人经过时,膻味比之前浓郁。 林鸥揉揉鼻子,拉着羊小阳给步履匆匆的三人让开路,顺便停下等安兆君。 风衣男边走边道:“现在出发来得及,我拿到地图了。” 语调和步伐同等气势汹汹,似一阵掠过平地的风。 金丝框眼镜男低声说句什么,快走几步,直奔停在不远处的迷彩吉普,打开后车门。 见三人陆续上车,林鸥随口道:“要不是陶吾在,我怎么可能放心她一个人四处撒野。” 一脚踏入车内的风衣男若不经意地望了眼这边,但似乎只是上车前习惯性的观察动作,随即上车关门。 吉普驶入大路,没多久,消失在地平线。 羊小阳低低地啊了声,拽了下林鸥的衣角,不知为何弃舌头不用,摸手机发信息给近在咫尺的林鸥:[鸥姐姐,小池总发你的图片发我康康。] 陡然间,林鸥也似想到什么,点亮屏幕,将池渔发来的图片放至最大。 车站门口即将散往四面八方的人群中,有双眼睛直直地望着镜头。 周围无数影子扩散重叠,甚至这双眼睛上方的头发、下方被衣领遮住的半张脸,以及挡在他前面的人亦是一片模糊,唯独这双眼睛格外清晰。 他仿佛等待已久,在摄影者按下快门的一刹那,不偏不倚对向镜头。 林鸥立刻给池渔打电话。 机械女声冷冰冰提示: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 察觉到车子停下来,池渔在梦乡里惯性滑行片刻,抬起帽檐。 前方一轮大半隐入云层的暗沉金乌勉强昭示西南方向,周遭沙海茫茫。 一觉从烟火红尘瞬移到荒无人烟的沙漠,便让人以为犹似在梦中。 池渔从夹克衫抽出手,摸索着去车门储物格拿水喝。迟钝地发觉车内只有她一人弄出的动静,驾驶座空空如也。 她腾地坐直,愣了一秒,推开门想要下车,却被安全带勒得胸口一阵刺痛。 池渔定了定神,对着前方升腾的气浪叫了声“陶吾”。 右手车窗外竖起一条毛茸茸的奶白色尾巴,“我在这儿。” 池渔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 陶吾已然化为人形,半蹲半跪,右手五指摊开贴在沙面。 池渔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没好气地摘下棒球帽反手扣到她脑袋上。 陶吾扶正帽子,给出迟来的解释:“直走路况不太好,没办法开车,我看看有没有别的路。” 和在车上看到的不太一样:前方并不尽是柔软沙地,龟裂的白色盐壳绵延至地平线,低处覆盖着薄薄的沙粒,模糊了细小微粒与盐碱沉积物的差别。但部分盐壳高高隆起,边沿处反射着刺目的冷光,像自然在警告:此路不通。 池渔也蹲下来,试着伸手摸向看起来就很锋利的盐壳。 陶吾眼疾手快捉住她,“别动。” 随后松开手,给池渔看食指和中指两道红痕,“我试过了。” “傻不傻。”池渔咕咕哝哝,回车上取来瓶装水给她冲洗伤口。 尽管心里清楚沙漠里每一滴水都比十倍多的黄金贵重,但她倒水依然没度没量,趁着陶吾注意力在别处,手一斜,小半瓶没了。 看架势要把一整瓶水倒光,陶吾忙拿起瓶盖盖瓶口,“够了,不用了。” 池渔横眉冷对,“管我。” 抬手,又半瓶浇上去。 泼洒的液体旋即没入沙地。 陶吾心疼不已,扶住她手腕,唏嘘道:“不要,太浪费了。” 诚如先前条分缕析开车上路的客观优势:一旦水和食物耗尽,她不可能放下渔宝一个人留在沙漠深处,独自回镇上补充物资。 池渔挣开她,盯着那碍眼的红色看了片刻,忽然低下头,含住受伤的手指,吮去上面附着的清水。 “这样就不浪费了。” 作者有话要说:啾啾。 - ale 30瓶;柔喵不喝瑞幸咖啡 19瓶;RRRR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一章 “我去……找路。” 丢下这句话,陶吾立时消失, 原地留下大量干冰升华的烟雾特效。 池渔默数到六十二, 雾气尚未完全消散,陶吾再度回到视野。 迎上池渔的目光, 她将不久前清洗完伤口的左手放在裤子口袋,耳根被逆光打出通透的红色,轮廓裹着一层细绒般的柔光特效。 “往那边大概二十公里, 有条蹊径。”陶吾指了个方向。 池渔一面看地图, 一面试着用导航和指南针确定陶吾指向的具体是哪个方向。 然而蒲昌海无愧死亡之地的名号, 磁场干扰了指南针, 导航持续掉线。 她们离天助镇还有大约三分之一的路程, 但过了盐碱地紧跟着一大片荒漠,看不出可以参考方位的地势标记,倘若中途改变路线, 迷路的概率不低。 “我们可以直接穿过去。”陶吾举起右手在额前搭起凉棚,眺望似乎延展无尽的盐壳地。 “嗯?”池渔抬腿踩了几下轮胎。没有参照实验对象, 她不能确定轮胎能不能承受盐壳的硬度, “早知道应该带几只备用。” “我是说, 这样……”陶吾抬了抬左手, 抬到半空忽然想到什么, 瞟一眼, 而后放下去,换成右手,过了腰掌心转向上, 缓缓做了个抬举的动作。 车子就这样升高了几公分。 池渔:“……嚯。” 咱家神兽越来越出息了。 她顿了几秒,陶吾微微侧目看过来,催促道:“你上……车。” 也就是气息间微妙的停顿,让池渔察觉到不对。 表面上看起来抬起数吨重的行军越野车似乎易如反掌,但手腕内侧静脉附近筋脉的突起和凹陷暴露了她的勉强。 大力并不是无穷大力。 “池渔渔?”陶吾又催。 池渔冷不防按了下她小臂,车身剧烈摇晃一下,陶吾下意识伸出左手扶持。 也就是那时,池渔眼尖地看到她掌心一抹近乎小太阳般的金红。 陶吾倏地收手放回口袋。 池渔眼皮狠狠一跳,她知道自己没看错,陶吾收手瞬间,那抹金红突地跳动。 “那是什么?”她沉声问,把那只爪子拎出来,“又碰了什么?” “没有。”陶吾依次竖起被盐壳刮伤的手指,神兽的复原能力着实强悍,丝毫看不出异样。 但池渔记得她能把类过敏症状从左手转到右手的特技,不由分说地抓起另一只手。 陶吾乖顺地摊开右手,干干净净,“真的没有。” 目光却不自觉地斜向左侧。 此等掩耳盗铃、欲盖弥彰反而加深了池渔的怀疑,重抓起左手,“到底给不给我看?” 陶吾说不出拒绝的话,只用行动表示抗拒。 被池渔握着手腕的左手紧握成拳,掰开中指,便曲起食指,好像手里藏着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愿展示。 打地鼠游戏进入第三轮,陶吾再一次曲食指竖中指,池渔上牙碰下牙,冷飕飕道:“你在骂我。” 陶吾一惊:“没有啊。” “竖中指是骂人的,陶吾吾。”池渔捏着第一指节给她蜷回去,表示自己玩腻了打地鼠游戏,“不该碰的东西别乱伸爪子。” “嗯。”陶吾在她后颈碰了下,抚平她动荡的思绪,“该走了,一会儿天黑不好认路。” 又试着抬车。 池渔再次打断她,“别瞎费力气,开车过去吧。” 陶吾坚持:“盐壳地只有两公里,我觉得可以试试。” “我觉得不可以!”池渔语气生硬,“这边有车辙,过了盐壳地还有车辙,你当人类是傻子,看不出来中间车长翅膀飞了吗?” 池渔知道自己是在强词夺理。 陶吾也看得出来。 “为什么?”她苦恼地问,“超市人多不行我能理解。沙漠这么大,一夜风吹过去,车辙就会被沙尘覆盖,什么痕迹都没了,为什么也不行?我又不是做坏事。” ……为什么? 池渔也想不通。 总不至于是担心好多天没补充过灵力的陶吾累着了。 她对一只有事瞒她的神兽有这么体贴吗? 必然没有。 她只是自然而然接受了神兽不能公开露面的说法,比当事人更注意保护隐私而已。 回想来的一路,有好几次陶吾都可以用自己的天赋技能帮她省去无数麻烦,但池渔考虑到暴露问题,数次改变计划。 她好像把自己锁进了名为“墨菲定律”的牛角城堡: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一旦发生,便极有可能导致最严重的后果。 于是陶吾不急小池总急。 陶吾难得流露出固执的那面,立在原地不动。 池渔在心里叹了口气,想了个折中方案,“要不这样,你挖个洞把车藏起来,然后带我轻装上路?” 陶吾眼睛一亮,“好哎。” 但池渔随后又阻止她恢复大神兽原形,坚持要走路。 陶吾无法,铺了一条雾气组成的棉花路。 走过盐壳地,夜幕霎时四合。 留意到池渔的速度渐缓,陶吾也放慢速度。两人在一座沙丘的向月面先后停下。 不知是不是受了池亿城的说法影响,池渔总感觉最近愈发力不从心,沙漠缺少其他色彩的单调更让她提不起精神。 揉着酸痛的小腿,池渔莫名想起在海城车站候车大厅,陶吾给她指过的带有灵力的人及物—— 戴巴蛇蛇蜕护身符的蓝衣荆楚人;一个生下来耳聋的年轻爸爸;酷爱白虎的薯条男生;还有目前被她划到敌对阵营的安兆君。 “巴蛇蛇蜕有什么用?”池渔问。 “免受血光之灾。”陶吾应答如流。 “文茎果能治耳聋?” “是啊。” “白虎给别人一根毛,真的能保他一生正直,处事公义?” “真的。” “那万一直过头,折了呢?” “唔。”陶吾稍加思索,一本正经道,“白虎应该会托梦告诉他适当弯一弯,学会曲线救国。” 池渔笑得直不起腰,软趴趴地靠在她肩上,又问:“肥遗鸟的尾羽有什么作用?” 肥遗鸟尾羽是安兆君带的。 “驱虫避毒,疫邪不生,百病全消。” “怪不得。” 抛开和池亿城的交易不谈,安兆君呈现出的勃勃生机相当接近她的理想状态:年富力强,风华正茂——每个她愿意接近的人都能接收到她那无限向上的积极能量,被她的阳光与开朗感染。 仿佛就算到了八十岁,此人也依然活力四射。 “真好。”池渔慢慢止住笑。 陶吾偏过头,“怎么了?” “没什么,”池渔蹭蹭她耳朵,隔了会儿,气声问,“那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能让我吃了或者随身携带就能身强体健,长跑马拉松都没问题?” 她撑着陶吾的肩膀站起来,闷闷不乐地踢着灌了铅的小腿。 说来奇怪,过盐壳地她是走在神兽招来的雾气上没错。可几公里下来,两条腿还不如截肢,麻木之外,无尽酸痛。 “说了我背你,你一定要自己走。”陶吾解开包放到地上,背对她弯下腰,“来。” “我又不是残废。”池渔说着,还是俯身趴上去,双手在她胸前交握,盯视着她的左手。 或许是感受到她的视线,陶吾握了握拳,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拎起包。 她居然还记得藏起左手掌心。 池渔抿了抿唇,双腿得到释放,口舌便闲不住。 她朝陶吾耳朵吹了口气,问:“你手里到底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月色清亮,近在眼前的耳朵红得一目了然,陶吾索性把手藏在包后,“不好看的。” “要看。” “想看。” “陶吾吾,给我看一下嘛……” 极端或陌生环境会导致一个人在短时间内出现较大的性情差异,池渔深以为然。 意识里的一部分审视着像小孩似的无理闹三分的自己,颇有些嗤之以鼻。但只是一小部分,而且很快被主导意识淹没。 ——没关系,反正又没有别的人在。 脑海里刚滑过这念头,突然听陶吾说:“快到了。” “……这么快?”池渔抬起头,没看出来到了哪里。 她拍拍陶吾肩膀,“放我下去。” 陶吾没有立刻放下她,又往前走了一段。 四周是一成不变的沙地,缺乏参照物。池渔便也无从得知这一段相当于驱车二十分钟。 前面出现明显高于当下地势的沙丘,陶吾抬起下颌,“过了沙丘就到了。” 池渔对比数字地图,发现陶吾说快到了并不是避实就虚,转移话题。 “天助镇基地”五个带有发光特效的字体下,确有等高线示意。 攀上沙丘,地面上出现稀疏枯草和树根,陶吾小心避开,找到一处平地,放下池渔。 天色行将破晓,景色倏忽变化。 沙雾弥漫,陡峭如削的高耸雅丹若隐若现。大片盐碱沉积在洼地,是黄沙与红石之间刺目的白色。 而在一座犹如捋须老人的巨岩旁,池渔看到了酷似风蚀地貌的深色筒状建筑。 她仔细对照地图。 没错。 天助镇标记囊括了这些俯瞰与柱形岩石无异的人工造物。 在蒲昌海,此类柱岩不在少数。区别在于,建筑颜色比周遭深褐色的岩石更深。 “这就到了?”池渔不自觉蹙起眉头,这比她预想中快了太多。 “嗯。”陶吾从包里拿出喷雾递给池渔,甩甩右手,凭空变出一把大遮阳伞,杵进沙地。 伞柄至少入地一米,稳稳当当地铺开阴影。 池渔举着喷雾朝自己脸上、颈间喷了几下,转过去对准陶吾,趁她不备猛地压下按钮。 陶吾抬起手臂挡住绵绵水雾,连说:“好了好了。” 池渔不松手,一口气喷了半罐,“老实交代,爪子里到底藏了什么?” 陶吾捏在手里的秘密让她抓心挠肺了一路:以前袒露肚皮给她挠的小神兽,如今却对她遮遮掩掩。 这感觉糟糕透顶。 “有人……”陶吾伸长手试图拿回喷雾,期期艾艾道,“有人来了。” 池渔不为所动,“池亿城来了也得靠边站。” 话虽如此,下意识地往筒状建筑方向看。 没人。 要么就是人还没走到她看得到的地方。 陶吾抽走了喷雾瓶,背过身对着左手猛喷,“不好看,不想要你看。” “还能有什么……” 池渔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看到了。 陶吾掌心赫然是一簇随风摇晃的火焰——浅黄色的外焰包拢了灿若金轮的内层,中心还有一点接近黑色的深紫焰心。 “你吃我的时候生出来的,一直灭不掉。刚才明明都快灭了,你吹我耳朵……”声音听上去快要拖出哭腔,“又生出来。” 池渔鬼使神差地靠近碰触那团火焰,陶吾没有阻止她。 因为尽管那玩意儿看起来像燃烧的火,确实也有一定温度,但并不烫。 “真……神奇。”池渔喃喃低语。 火焰随着她的拨弄,以及周围气流变化,产生相应形变。 物理学家看到会疯的。她心说。 正在这时,陶吾忽然翻过手,将她手背覆在掌内。 那朵假火焰吞吐真火舌,有一下没一下舔舐她的手背。 池渔凝滞的思绪在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进入视野时,没着没落地开始流动。 ——天助镇有人。 ——是人? 那身影越来越近,从头到脚裹着厚厚的白色宇航服——看起来像是宇航服——戴着面部透明的头盔。 背着光,看不清楚面目。 ——是宇航员?还是外星人? ——有人比她们捷足先登天助镇。 ——天助镇没有被遗弃……? “小池总是吗?”那人艰难地背过手,费力地取下头盔,露出一张中年女性的脸,“安导说你可能快到了,让我们注意点儿接应。你还挺快。” 作者有话要说:火是…… - 為探陵來 51瓶;意错林、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二章 听对方报出名号,池渔就想掉头走人。 后面提到安导, 她再也不犹豫, 原地一百八十度转。 “哎你们……”话语被下行的风流带走,池渔没听真切。 那人穿着厚实的防护服, 行动多少不方便,追了几步,在陶吾面前停了, “你是, 小邹……邹吾?” 陶吾在收拾刚摆出来的东西, 慢了一拍。 当初交换姓名时, 陶吾报给安兆君的名字是驺吾, 对方记作邹吾。 池渔慢下来,那么…… 有些信息还是不流通的。她思忖。 见有松动,那人踩着沉重的步伐小跑, 抬高音量道:“安导中间带的就是你俩吧?池渔,邹吾。” 池渔转过身, 装作才听到她叫自己, “你是?” 视线在不知为何动作离奇迟缓的陶吾那里一扫而过。 陶吾慢吞吞地背包, 理肩带时, 手指做了几个点按推移的动作。 平地兴起一股逆向的雾气, 速度极快, 微型龙卷风似的卷起几粒黄沙,很快,抛下沙粒, 绕着那人的两条腿徐徐盘旋。几秒后,倏地向上,从衣领钻进去。 那女人毫无觉察,答道:“我是海益生物科技……” 池渔喉头微微一动,一个责问的眼神直射向人形神兽。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明目张胆干什么呢这是! 陶吾不加掩饰地舔了下唇,灵感传音道:“有东西。” 不用说,池渔看得出来。这赤|裸|裸的垂涎欲滴。 接她们的女人叫闵秀,考察小组副组长。队伍连组长在内八个人,有一个国外来的实习生。 因为涉及外籍人员,投资方也有国外资本,来天助镇的手续申办出了点问题。本来以为会耽误十天半个月,流程走得比预料中快,又提前过来了。 池渔仔细回想,这和安兆君告诉她的情况相吻合。 “我们来了三天,目前进展不如预期,主要我们人数少,还有些设备不方便带进来。” 介绍完基本情况,三人进入最外侧的筒状建筑,闵秀从工具箱里取出两套包装严实的防护服,每人一套,“防辐射的,穿上。” 池渔没接,挑起一侧眉头。 闵秀把袋子放地上,用膝盖夹着左手,拽下手套,看她表情有异,一声叹息,道:“怎么,你们真不知道基地是搞什么的?” 这话里的无奈让池渔钝了两秒。 闵秀解释:“这地方以前是搞过那方面试验的。” 这个那个…… “我们这两天做过基本勘察,部分区域微高于安全线,穿上保险点。” 池渔心说:是了。 蒲昌海……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三十年间进行过数十次大大小小的核试验。 信息网络密布的世界,若说有什么区域必须、并且可以做到完全保密,莫过于类似前沿技术的试验基地。 闵秀帮池渔全副武装完,见陶吾抱着防护服不动,以为她也不会,二话不说动手拆了包装,蹲下来让她抬脚。 陶吾对那厚实的防护服表现出抗拒,望向池渔,表情传达:可以不穿吗? 池渔迹不可寻地摇了下头,用眼神回复“必须穿”。 陶吾穿上了。 “好了。”闵秀重又戴上头盔,接着点按右耳耳后,隔着头盔,听起来像遥远地方传来的,“这里有内置通话按钮。” 池渔揿下按钮,闵秀的话音顿时清晰,“我给你们设定了专用频道,长按三秒是公共频道,连按两下回来。” 她做了示范,耳旁响起捋不直舌头的年轻女声,“接到人了吗,闵教授?” 闵秀道:“接到了,准备进去。” 她点下墙面的红色按钮。 陶吾这时笨拙地抓住了池渔的手臂。 两人离得近,面罩崭新,因而池渔清晰看到澄黄眼睛闪烁的明暗不定的光。 尽管人形神兽有意减轻力道,但小臂传来的痛楚让她没忍住倒抽冷气,“怎么了?” “我……”陶吾低头看着束缚全身的衣物,再抬头时,眼中的疑惑愈发浓郁,隐隐中似乎有些不安。 “有什么问题吗?”闵秀慢声问。 听上去像是关心,但池渔感觉到她的不耐烦。 对闵秀而言,她们两个是额外负担。搞科研的队伍,每分每秒都很珍贵。 陶吾欲言又止,深深地看了池渔一眼,松开她,先一步跟上去。 筒状建筑仅是天助镇在外的入口,或者说,导标。 经过两个封死的岔路,穿过六道门,白炽灯管照亮的弯曲通道仍似无限延伸,但走廊两旁陆续出现了一扇扇小的金属门,门口装有打卡器。 打卡器式样古朴,一看便知是上世纪产物。即便通行卡留存至今,也是在所有者或管理者手上,闵秀应该没有。 闵秀将她们带入一间不需要刷卡、而门上留有暴力开关痕迹的房间。 室内布置相当简陋,一张行军床,一台老式冰箱,装有水龙头的金属桶高一米二,桶盖上放着便携式燃具,边角一扇窄小木门。 “食物和水都在冰箱,用电磁炉加热,水桶的水够三天份洗漱,但就算你们呆不了三天,也别浪费,我们还要用。”闵秀把夹在腋下的被褥放到床上,“联网设备现在我同事在用,晚点看能不能分你们一台。你们连夜赶路辛苦了,先休息休息。我这边还有事情忙。” 池渔客气地说:“麻烦了。” “该做的。”闵秀摘下头盔,甩甩头,从口袋摸出一张冰片贴在后颈,拍了下银灰色墙面,“像这样住人的房间,都做了防辐射措施,可以不用穿防护服。但是出去千万要穿。” 听这话,陶吾学着她先前那样先用膝盖夹着取下手套,而后三下五除二脱掉防护服。 “这地方我们还没探明白,虽然安导说放你们自由活动没关系。照我说,她过来之前,你们最好别乱跑,万一出了事……”闵秀不知所谓地哈了声,摇摇头,“谁都救不了你们。” 拉里拉杂交代了一堆,无非是想让中途加入的两个人最好老老实实呆在小黑屋,别给考察组添麻烦。 池渔乖巧地表示“明白,可以,没问题,你去忙”。 只想让她快点走。 “有事公频叫我,或者叫洛娜。她汉语还可以,日常交流没问题。”闵秀推开进来的那扇门,一步迈出去,忽然想到什么,回头道,“哦对了。安导让我问问:小池总到时候还打算体验长途汽车吗?” 长途汽车? 池渔一时没明白话中玄机,见闵秀带上门,叫了声:“闵组长。” 她关门的动作一停顿,池渔道:“谢谢。” “不用客气。”闵秀摆摆手,“拿到许可,我们就直奔这里来了,没来得及跟令尊说声谢谢。” 池渔勉强提了提唇角,没说话。 ——真是一点儿都不意外。 安导有那么大面子让一个搞科研的副组长放下手头工作接人,并且分出精打细算带来的物资吗? 想必没有。 但海益生物科技…… 池渔搜索脑海,不记得土大款池亿城涉足过此类前沿领域。 闵秀一走,陶吾将手掌贴上墙面,而后,半张脸贴上去,闭着眼睛,似乎在用神兽的感官感知什么。 池渔席地而坐,揉着酸痛麻木的小腿,背靠床沿,下巴枕在膝盖,饶有兴致地端详人形神兽。 虽说来天助镇是她心血来潮的念想,眼下看来,陶吾对这地方的兴趣比她浓厚得多。 “你刚才……摸什么?”池渔问。 “嗯?”陶吾没听明白。 池渔指指厚重的金属小门,用口型说:闵秀。 陶吾拍拍刚挂到衣架上的防护服,再次露出困惑的表情,“她穿的那套好像有灵力,很稀薄。但是有。这套没有。” 池渔弹了下舌头,没多问。诸如灵力之类的玄学不在她所掌握的知识范围。 同时心里不自禁松口气:她多想了。好学爱实践的小神兽不是在测试那火怎么出现的。 房间温度适宜,池渔用极少的水洗漱完,吃了两块压缩饼干躺上床。原本计划只休息半小时,一觉醒来已经过正午。 简单用过餐,池渔便让陶吾帮她穿上防护服。 刚说要给陶吾穿,却看到她把自己那套塞进被子藏起来。 池渔问:“为什么不穿?” 她含糊地回答:“太闷了,不舒服。” 池渔耸耸肩,自己戴上手套,套上头盔。 ——原形为半气态的神兽显然不是脆弱的碳基生物,微量接触应该不打紧。 两人顺着走廊一直往前走。 陶吾走几步便要摸下墙,池渔不免奇怪。 但看她有时眼角眉梢挂上如有收获的欣悦,便随着她的节奏或快或慢。 通道并不是一条道走到黑,闵秀带她们去住处途径两次分岔,但岔路都有一眼望得见的封锁门。 池渔数了七次,约莫多数岔口的距离在20米到30米之间,有两个超过40米。 第四个分岔口过去,灯管坏的多,亮的少。 经过第七个岔口,前面隐隐透出亮光,转过弯,眼前豁然开朗。 竟到了户外。 若说之前对天助镇有何设想,总是围绕“镇”字,勾画出平平无奇的乡村小镇。 因而看到比外面筒子楼更趋近自然、甚至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建筑,生出些微惊讶。 大片连体建筑主色调尽可能接近自然,亦即周边岩石和沙粒。外形不成方圆,穿插的几何体复杂紧密,最大程度模仿大风手笔,塑造出不规则的柱体与立方体的结合体。 勉强看得出人工痕迹的,是那些同样不规则分布的小窗。 像沙堡,像防御工事,唯独不像住人村镇。 顶着灼热的太阳冲进最近的建筑,池渔回过身。 好的,其实她们走出来的地方也宛如一路上见多不怪的奇形雅丹——怪模怪样令平常人惊呼“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风蚀石墩与凹地的组合——外立面充斥着深浅不一但相互平行的刻痕,凹凸起伏甚有拼贴风范,出口细看也很像山石间的罅隙。 简单说,迄今为止所见,天助镇的设计师要么是就地取材,根据地形进行住人环境改造的主题度假村;要么是不惜一切代价将其隐于大自然,避免被高空侦测。 可它所在的位置,内部结构,以及散发的微量辐射,注定了它不可能是开发商一拍脑门搞出的奇葩旅游项目。 池渔取下头盔,拉过陶吾,咬耳朵道:“这地方,咱们两个,一步都不能分开。” 陶吾看看她,做了个取手套的动作,指腹在她后颈点了下。 池渔余光看到一缕雾气从自己耳后延续到陶吾的尾指,随她收手的动作在空中留下极为轻淡的移动轨迹。 “分不开。” 作者有话要说:网站评论升级,前台看不到,但是作者后台看得到,还是很希望看到大家的评论(是动力啊)_(:з」∠)_ 啊花社长 20瓶;你要吃包子嘛? 17瓶;银鱼 10瓶;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三章 地表上的天助镇不大,大部分建筑收拾得干干净净, 毫无人工残留。个别风吹不到的夹角一共搜到三只过期数年的罐头和七颗螺丝钉, 以及一根疑似筷子的木棍。 考察组的车停在和她们来时相反的西北方,取的是另一条路。 这是一下午的收获。 约等于无。 到傍晚, 池渔抱着试试的心态,沿着考察组员的脚印去沟谷转了一刻钟,倒是发现了两扇隐蔽且紧闭的门。 门前脚印纷乱重叠, 金属门上留有撞击痕, 新鲜得一塌糊涂, 是考察组留下的。 看上下左右无人, 池渔拉拉陶吾衣袖, 打了个——反正她觉得是——破门的手势。 陶吾会了意,右手虚贴门上,示意她后退。 池渔边退, 边用手势比倒计时: 三、二…… 头盔内置耳机嘟一声,提示新成员进入频道。 陶吾立刻收手:“闵秀来了。” 紧接着, 闵副组长的声音传进来:“小池总, 你们在下面对吗?别乱走, 我现在来接你。” 几分钟后, 闵秀深一脚浅一脚出现在坡路, 将二人带向一座占地面积两百平方左右的圆形石屋。 下午勘查环境, 陶吾指过这幢圆石屋,说里面有个红头发绿眼睛的异邦人在烧东西,池渔特意绕开。 第二遍经过, 仍在烧。 圆石屋不知原先作何用途,里面未作切分,正北、正南、正东开了三扇门,若干小窗,光线通透,使内部显得空阔乃至空旷。 西南角放着一张十六人座的圆石桌,一旁摆有炊具、移动能源及若干工具箱。 这里应是被考察组选做室外活动点兼餐厅,之前应是做过辐射检测,正在锅前奋力翻炒食物的红发外国姑娘没穿防护服。 见状,池渔也取下头盔。 “洛娜。”闵秀喊。 洛娜恍然未觉,略显笨拙地将锅里食材放进餐盘,转身端去圆石桌。 见有人接近,抬起头,仰起一张年轻而热情的面孔,“嗨,这是我们的新朋友吗?” “对。”闵秀简单介绍,“小池总,邹吾。” 洛娜把餐盘放好,来到池渔面前,看了她片刻,自来熟地猛扑上来,给她一个异国风情的拥抱,“亲爱的小池总,很高兴见到你,感谢你的爸爸。” 亲爱的小池总并不高兴看到她,但是也很想问候她的爸爸。 洛娜无知无觉,兴奋地指着圆石桌,“你要是饿了,可以先开动。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池渔垮着一张疲惫的脸,扫视血迹斑斑的牛排,毫不做作地干呕了下,哑着嗓子道:“我没胃口,我想回去休息。” 十二份牛排烧了一下午,上面还滋滋冒着血浆般的浑浊液体。 理论上是一顿丰盛的晚餐。 考察组来天助镇费了点曲折,无非是因为洛娜的加入。 但宁愿耽误行程也要带进来的外国实习生却放着搞后勤,池渔有点想不明白考察组的安排。 听到“没胃口”,闵秀脸色一变,冲向工具箱前取出针管,“你等下,我给你做个血液检查。” 她捏着针头上来时,陶吾身形移动,挡在池渔侧前方,满是戒备。 “不用。”池渔敲敲头盔面罩,“我上午呆在房间,下午主要在室外,没脱过防护服。累是温度高加上活动频繁,反胃是食材原因,可能有一点中暑。目前没有自发性出血反应。” 想了想,补充道:“当然如果很快出现出血症状,意味着已经受过量辐射。” 闵秀微怔。 说实话,她对临时加进来的地产大鳄的继承人,印象并不好。 以前她遇到过投资方强行加塞的关系户,小年轻专业知识七窍通六窍——一窍不通,纯粹没事找刺激,而且上蹿下跳特别能给队伍添麻烦。 她以为这回的也是,来干嘛的没一点头绪。但主动告知行程,话里话外表明她了解状况,不会裹乱。 闵秀稍稍放了心,转口道:“哦好,你量力而行,不舒服的话就回房间休息。你想了解环境,我们这边可以把这几天的勘察情况分享给你。” 言下之意,不要像没头苍蝇乱转,没有意义。 池渔听得懂她的潜台词,这也是她主动做解释的目的。 晾在一旁的洛娜变魔术似的从工具箱端出一盘蔬菜沙拉,送到池渔面前,“尝尝这个怎么样?” 池渔受不了外国人如火的热情,条件反射看陶吾。 陶吾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一份没放配料的牛排。 来了,又来了。 来天助镇其实是你托的梦吧陶吾吾。 池渔接下沙拉,笑着朝洛娜说“谢谢”,就近坐下来。眼皮一抬,圈过陶吾看中的牛排,拿到自己面前一块块分切。 累是真累,但闵组长既然愿意主动共享信息,说明考察组对她至少不是封闭的,没道理自己把机会拒之门外。 闵秀仍举着真空包装的针管,“我的建议是你留血液样本,后面好做对比。” 池渔想想也是,伸出手,“一会儿我自己来。” 洛娜给沙拉碗添了只新餐叉,满怀期待道:“尝一尝我的沙拉,亲爱的小池总。” 小池总宠辱不惊,往嘴里送了块牛肉,险些没吐:豆干和淀粉的味道不要太鲜明,浑浊的血浆居然是炒糊的番茄汁。 她把剩下的推给陶吾,叉起一小块蔫吧的生菜,塑料般的口感只可能是泡发的脱水蔬菜。 池渔咽了生菜,睁圆眼睛向洛娜点点头:“很好,非常好,我亲爱的洛娜!” 闵秀低头看腕表,肩膀明显耸动,她在偷笑。 而后,若无其事道:“好了,洛娜,孟教授他们快回来了,我们一起做准备吧。” 池渔问:“网关设备什么时候能到位?” 闵秀:“吃过晚餐,我去帮你弄。” 洛娜道:“我去也可以喔。” 池渔模棱两可地“嗯”了声,慢悠悠地往胃里塞塑料沙拉。 考察组其余六人陆续从三扇门进来,孟教授最后从东门进的圆石屋。 组员进来后纷纷除下防护服散热,唯有孟教授只取了手套,头盔往上推了一半,露出乱糟糟的络腮胡,叉起一整块牛排送进旺盛胡须中的方形黑洞,一口下去,半块没了——他面前放了三份。 “孟教授,一会儿我要借设备给小池总和小邹做检测,您慢点吃。” 孟教授应了声,进食速度丝毫不减。 十人参与的晚餐,自始至终说话的只有四名女性。六名男性坐在一排,一个眼神都没给对面。 组长孟教授第一个用完餐,喝了点水,胡子上的脏东西都来不及擦,风风火火回去工作。余下几人也是狼吞虎咽,吃完就走。 池渔望着最后离去的那人的背影,微眯起眼睛。 ——她的判断出了偏差,并非她背景深厚,劳动副组长亲自接驾。而是副组长的职能似乎不在项目考察本身…… “闵组长。”池渔礼数周全,“我尽可能不让您额外费心,但如果您方便的话,能否带我实地参观,我觉得光看资料,有些东西不太容易有具体概念。” 闵秀仍在犹豫,洛娜抢答:“我带你,亲爱的小池总。我非常熟悉这里,我能做一个合格优秀的游导。” 不知为何,池渔感受到了她浓浓的寂寞,于是毫不犹豫说好。 陶吾冷不丁道:“是导游,不是游导。” 洛娜不明所以地问:“区别之处在哪里?亲爱的小池总的盆油?” * 约是担心洛娜对亲爱的小池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后闵秀也加入了游览天助镇的小分队。 洛娜在池渔的引导下,和陶吾就汉语词语的用法展开讨论。 池渔则专心从闵组长那里挖情报。 然而关于考察组的具体考察项目,闵秀称和孟教授长期做的研究有关,目前不方便透露。 听她不经意透出海城口音,再看洛娜和陶吾“相谈甚欢”,池渔换用海城话,问出了盘桓一晚上的疑问,“洛娜为什么加入队伍?” 闵秀坦诚道:“这么说吧,孟教授看中的是洛娜的博导,而不是她。” 放眼世界,很多主权国家对与核相关的任何试验的管控都极为严格。 部分国家对废弃基地的取样调研有所松动,但国内尚未开放,相关实验数据只能借用国外研究室。而国外研究室的数据流通也需审批报备。 洛娜的博导多年前曾发表过孟教授研究领域的权威论文,其部分数据已过保护期,但若国外研究者取用参照,仍需他授权。 闵秀扯了一通高端术语,实际上重点只有一个,孟教授拿洛娜做跳板,带她来只是为了日后跟她的博导牵线。 池渔发现自己没办法理清专业学者的逻辑,而闵秀东拉西扯要么是在引开她对研究项目的关注,要么就是这位副组长也不了解详情。 从那几位男性的态度来看,后面的可能性居高。 池渔心里一哂,便将注意力放在天助镇。 “镇上目前我们已探明的建筑单位有64座,体量上可容纳1000人居住。不过你也看到了,有很多房间上了锁,我们猜测,当年这些房间是作为研究室使用的。里面应存有废弃器材。如果能进去,相信我们能取得非常大的突破。 “上锁的房间我们在想办法同管理者取得联系,可惜收效甚微。这点,我们正积极寻求其他帮助。”闵秀意有所指。 ——快叫你爸爸帮忙。 池渔不置一词。 她蓦地想起指引她来天助镇的JMQ,以及据说在天助镇出生的安兆君。 “安导呢?” “天助镇居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逐渐完成撤离,安导是三岁……不超过四岁离开的镇子,她能带我们来这里,已经是相当大的意外。” 池渔忍着腿脚不适溜圈只为套情报,发现套不到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便结束参观。 回去装完网关设备,池渔浏览了几个网页,用国内引擎搜索了孟教授——孟庆来的信息。 除了几篇早年论文,找不到更多关于他的资料。 这在意料之中,但她没去外网以及更专业的论坛检索,一是运行密码器检验网关设备是否安全并加密需要时间;二是……太累了。 累到敲键盘都依靠肌肉记忆,而陶吾平时很管用的舒筋通络按摩手法也似乎失去了往常的效果。 加密进度堪堪进行到三分之一,池渔实在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床。 才睡着没多久,门被敲响。 还是闵秀。 “小池总,血样要及时冷藏保存。”闵秀提醒。 池渔懒得自己弄,捏着陶吾的尾指一方面给脑海里絮絮叨叨的小神兽顺毛安抚她别紧张,一方面也是怕痛。 闵秀抽完血,轻手轻脚出门。 池渔昏昏沉沉地滑回床上,打算继续昏睡。 可闵秀带门的动作忽然提醒了她什么。 长途汽车……客运站。 她找到手机,打开和林鸥的聊天框。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 第二十四章 她被人盯上了。 显而易见。 再看不知不觉间熟睡的陶吾,池渔在笔记本上加了个小圆圈。 或许是她们两个都被人盯上了。 这一路说顺利么, 远谈不上—— 一个村庄连十几户人神秘失踪, 尘封已久的线索初露端倪便拦腰截断; 有人凶相毕露,化作尘土, 还有…… 池渔慢慢、慢慢地伸出手,探向陶吾鼻端。 鼻息的温度依旧是超过温热、临近灼烫。 偶尔见岩浆般的火红纹路浮在皮肤上,四处游走。每到这时, 睡着的陶吾便不自觉地微微蹙眉。 清醒时, 她从未展露过分毫的痛苦。 池渔也皱眉。 七天还没过呢。 时间怎么这么慢? 她头疼地揉揉额角, 视线转向一分为二的屏幕。 加密器加载完, 一台电脑同时运行两个系统。 她用加密系统打开外网, 搜索孟庆来和海益生物科技。 孟庆来的搜索结果寥寥无几,但论文来源链接清晰,可注册账号付费下载。 余下的零散信息中, 只有一条引起池渔关注:孟庆来曾在两年前出席亚欧某生物科技研讨会,举办地正是亿城集团旗下酒店。 海益生物科技成立于研讨会后一年, 投资方和目前的法人代表籍籍无名, 也查不到关于所谓国外资本的相关信息。 登入沙先生的邮箱, 没有新邮件, JMQ似乎并不关心他和带的人有没有顺利到达天助镇。 池渔沉思片刻, 在未加密的系统上打开个人主页, 用合乎年轻人的口吻抱怨沙漠的单调枯燥,跟想象中的神秘奇境差太远;抱怨住的地方床太硬,房间小, 洗澡吃饭什么都不方便;想念海城花天酒地;说下次再也不跑这鬼地方打卡。 停几分钟,她又在加密系统登入另一个账号,问什么时候回来,约不约。 她一人精分两个账号自问自答,每次刷新,页面都会实时传向距离她一千米左右的另一台电脑。 * 靠近沟谷的七号建筑—— “靠!”考察组负责监控网络的组员周一推键盘,“我真他妈服了!” “淡定,键盘坏了老板搞你的。”组员郑放下自己手中的笔记簿,扶了扶眼镜,“怎么了?” 周指着屏幕怒道:“咱们到了这儿没日没夜刨地掘土赶进度,敢情小公举就来打个卡!” “嗐……”郑不以为然,“你都说了小公主。” “小公主个萝卜啊!”周敲桌子,“我老同学在亿城集团,她爸私生子比梁山好汉都多,一百零八个不够数!老池总都八十岁了,哪儿记得谁是谁。而且这小公举——” 他转过屏幕,给周看屏幕,“我把她主页翻遍了,就是个玻璃心。整天抱怨这个抱怨那个,说她老爸不关心她,说什么一定要让她爸刮目相看。结果咧,这才第一天就撑不住了!” 郑叹气,“怎么说呢,老板估计自己都想不到咱们进度这么慢。快四天了,咱们连一扇门都没打开。” 周:“闵秀也是的,让她好好巴结小公举,给咱们多争取点儿时间。还有那个安导搞什么啊,小公主都来一天了,她人呢?磨磨蹭蹭磨蹭什么呢我不理解了。” “你在这儿喊有什么用。别看了,有那功夫你去帮老板撬个锁啥的……” “我也不想看啊,我现在手上样本根本不够用,还要看人家酒池肉林,啧,会投胎就是一样。” 郑受不了他大呼小叫,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 “卧槽!”周猛一拍桌子,拽过桌前对讲机。 “又怎么了?”郑无奈地问,转头看屏幕。 余光突然一道黑影掠过,他心里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到窗口,却见外面银辉普照,目之所及,除了雅丹投射的大片影子,看不出异常。 眼花了吧,他想。 周忙着呼叫孟教授:“老板,小公举要撤!” 网络信号中断前,小公主最后跟网友回的评论是:[我明天就回去,遭不住遭不住。] 听周汇报完,孟教授喘口粗气,“叫所有人停下手里工作,来B2。” 周问:“闵秀和洛娜也去吗?” 孟教授:“留一个看人。冰洋刚去睡了。亮子是不是在分析室?亮子呢?” 小组频道一片寂静。 孟教授:“亮子。” 闵秀加入:“亮子在分析室,我刚送样本过来。” 周:“闵姐,你跟洛娜来一个来B2,小公主要闪人,老板让咱们都过去。” 闵秀:“我去叫洛娜,让洛娜去。” 孟教授:“可以。周,你跟小郑在一块吗?分头去叫亮子和冰洋。” 周:“收到。” 孟教授:“小尹,小尹在哪儿?” 小尹应声回道:“老板,我是小尹,我在C12,去B2要半小时。” 孟教授:“等你。” 闵秀开麦:“孟教授您一个人在吗?” 孟教授:“一个人。” 闵秀声调一提:“小周、小郑你们俩直接去B2,我去叫人。” “收到!” 频道一时兵荒马乱。 周和郑两人急急忙忙小跑去沟谷。 快到下坡口,郑突然停下来,伸手拉住周。 周不解,“怎?动起来动起来!” 郑望着沟谷内的大片阴影,惊疑不定地小声道:“我刚看到有影子好像往下面去了。” 周哭笑不得:“别开玩笑了我郑哥哥,火都烧屁股了。” 这时,一道强光从沟底照向上方,周和郑不由抬手遮住眼。 “教授?” “老板?” 强光一分钟后方才移开,孟教授模糊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下来,愣着干嘛。” * 池渔对夜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她计划下午三点离开天助镇。 刚到的时候,闵秀提过,他们来这儿有三天了。 也就是说,安兆君从沙洲接下考察组,光在路上就耗了四天近五天,或许五天近六天。 沙洲到蒲昌海镇的车程是两天,那么从蒲昌海镇到天助镇,至少需要两天半。 无论在蒲昌海镇客运站盯上她们的人是谁,按最坏的情况打算——那人知道天助镇的位置,昼夜不停赶路——最早,今天晚上就能到达这里。 她是借了神兽的便利,一夜跨越沙海到天助镇。 来过,看过,足矣。 其实她不能确定考察组利用网关设备监控上传下载的数据,用小号自问自答是几年前独处时养成的习惯——这样看起来她还有人挂念。 那种不祥预感愈发浓烈,同时与日俱增的,是身为渺小人类的无力感。 她以前无谓生死,甚至觉得早死早托生。 但欢笑过,尝过苦和痛的滋味,一连数日奔波的疲累也掩不去内心疯长的那种捉摸不定的情感,她忽然了解了何为患得患失。 她开始自发地、慎重地思考要不要及时止损,以及风险控制。 不过在真正下决定之前,她要问问同伴的意见。 “回去吗?”陶吾不掩意外。 “我是这样想的。”池渔把脚放进防护服的高筒靴中,“你不想回去?喜欢这里?” “说不上喜欢。”陶吾抿了抿唇,不确定地说道,“这地方我好像……很熟悉?” 池渔对她的不确定表示更加浓厚的怀疑,“熟悉?你以前来过这儿?” “就是有种很熟悉的感觉。”陶吾天人交战了一番,点点头,仿佛跟自己的直觉达成共识,“应该没来过,我去过的地方很少的。可能我的爸爸妈妈来过。” 这有点扯。池渔心说。 陆伯给她的小册子提到过,神兽是天地灵气之精粹所化,天生地养。 要说小神兽的双亲,抬头望见的天算其一,低头看到的地算其二。 池渔站起身,不想勉强去陶吾的头顶,便拍她肩膀以资鼓励,“没关系,你考虑考虑,我打算下午走,还有时间。” “嗯。”陶吾略微低头,碰了碰池渔的前额。 出门前,池渔简单吃了一点压缩食品,又带上几根能量棒,这样万一洛娜和闵秀发出聚餐邀请,就有理由拒绝。 她实在怕了素牛排和塑料沙拉。 顺走廊走到一半,隐约的撞击声接连不断地传进来。 六感灵敏的陶吾徒劳地捂住耳朵,“他们在砸门。” 砸的正是昨天池渔本想让她暴力破开的那扇。 碰撞的噪音干扰了陶吾,一整个上午,她大部分时间都木着脸,不时受惊般地望向沟谷,即使两人已经往相反方向远去了七八公里。 天助镇外围也有一些用作地标和警告的人工雅丹,不多,但很分散,透露出设计师的矛盾,——既想隐没于自然,又想给外来者足够提醒似的。 陶吾照样挨个儿摸过去,遇到附有所谓灵力的,便挂上令人心情愉快的笑意。 但有些,又让她唇角下撇,弃如敝履。 “有区别吗?”池渔忍不住问她,“为什么有些你好像捡到宝了,有些就像踩了……草?” “当然有。”陶吾一板一眼,“有些是原地呆了好几千年,带有灵力。有些是从别的地方搬过来的,沾着……讨厌的东西,臭。” 池渔往防护服里塞了四张冰片,迅速拉下面罩。 日头攀上中天,陶吾回头看了眼沟谷方向,“停了。” 她转身背对池渔并屈膝,“我背你回去。” 池渔一点儿不客气。 两人慢悠悠地往回走,还没到一半,地平线尘土滚滚。 “他们开的车。”陶吾说。 池渔从她背上下来,就在原地等。 车没到,声音先通过通话器传过来,闵秀激动得不能自已,“有发现了,重大发现!” 众人拾柴火焰高,也不知道孟教授凭什么判断B2一定会是第一个突破口,考察组紧着那扇门奋战了一夜加一个上午,终于撞开它。 那扇门厚达两公尺,门后的通道初步估测至少深入地底一公里。 地表的天助镇是彻彻底底的伪装,真正的镇子在地下! 作者有话要说:本周上榜了,开心! 剧情要走。 糖要发。 红包也要发。 啾咪~ 乐四 5瓶;意错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五章 尘封已久的地下肯定不能很快进人。 何况天助镇还是盖章的试验基地,贸贸然下去, 八条命都不够送的。 池渔换了条腿支撑重心, 手肘还搁在六号建筑的窗台上,无所事事地看着组员们匆匆打照面, 匆匆上下来去。 下面,孟教授和小尹调试机器,安排探测机器人下去采集数据。坡路口, 闵秀手里掂着水瓶, 谁凑上来, 掀开头盔面罩灌一口。 观测点设在离坡路口三百多米的七号建筑, 一个瘦弱的年轻男性风一样忙着架设天线, 铺设线路。 考察组这几天连轴转,轮班休息。昨晚孟教授锁定了B2,所有人通宵干活, 面罩掀开都是一脸韭菜色,但一看黑黢黢的B2口, 鸡血顿时给每个人罩上午后的灿烂光辉, 斗志昂扬。 考察组有条不紊进行各项准备, 池渔的注意力则转移到手机上。 这地方信号时有时无, 她干脆开了飞行模式, 手机沦落为大型手表。 时间是下午一点。 离原计划离开的时间只剩下两个小时。 太巧了。池渔挠墙。 就在她打算走的时候, 突然爆出神秘的地下世界。 太巧了,好像一步一步推着她快下去看看。 必须下去。 然而小池总最不耐烦走别人安排好的路。 弹去甲缝的沙子,她问陶吾:“想好了吗?走还是留。” 陶吾跟着她往外走, 眼光却转回B2门,闷闷地说:“不知道。” 池渔便知道她其实想留。 陶吾总围着她转,在具体的事情上,陶吾可能会模棱两可,但绝不会虚与委蛇:行或不行,知道或不知道,哪些是好的、哪些是更好的…… 陶吾有自己的判断,种种一切,总是向着她的意思,或者为她着想。 另一方面,说不清是不是因为所谓的天性使然,陶吾连想要什么连自己也没有概念,喜欢什么更不会主动说出口。 陶吾无所不能,稍稍称得上欠缺的,是清晰的个人意愿,和将诉求宣诸于口的自我意志。 好赖跟“神”字沾边,这神兽当的不委屈吗? 傻乎乎的。 池渔揉了揉她的发尾。 “那就……”望着对面充满热切盼望的澄黄眼睛,池渔故意顿了下,“走吧。” “啊?”陶吾糊涂了。 ——不对,你脑子里明明想的是留。 池渔笑,不去看她那欲言又止的拧巴,扬手叫洛娜。 考察组全员忙得脚不沾地,热络的外国姑娘洛娜竟然还忙里抽闲不时关注她们。 “我们回去收拾东西,一会儿就走。” “你为什么急着走?”洛娜指了下B2,两臂抻直,比划道,“你不好奇下面是什么样的洞天吗?” 池渔避开她那夸张的肢体语言,耸耸肩,“好奇心害死猫。” “可是你是小渔鹅,我亲爱的小渔鹅。”洛娜紧追不舍,“没有了猫,你就可以自由地游弋了。” 池渔一噎,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里没有水只有沙,鱼鹅会死的。” “哦!我的上帝!”洛娜惊恐地捂住嘴巴,转身小跑去找闵秀。 池渔问陶吾:“她真的是人吗?” ——这莫名热络的外国女孩脑回路自成一脉,跟她在网上接触的外国人大相径庭,该不会是屠宰场哪个非人的化身……吧? “是人。”陶吾似是消化不开离开天助镇的低落,语调沉闷。 回去把东西收拾好——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陶吾背包前脚出门,后面池渔刚把门带上,闵秀和洛娜就从通道那头过来。 闵秀问:“小池总,你们车停在哪里,我送你们过去?” 洛娜有面罩遮挡,看不清表情,但这话落地,她扭头看向闵组长,似是讶异。 闵秀不勉强她,倒是让小池总很有好感,答道:“没事儿,不麻烦闵组长,车就在附近。” “好,你们两个能自己来,自己回也不会有多大问题。”闵秀将二人送出筒子楼,往池渔怀里塞了两瓶一升的瓶装水,“安导大约晚上到,你们没准儿路上还能碰到,水就不多给你们了。” “谢谢。” 进一处柱岩的阴影,池渔抱着水瓶坐下来,眯眼望向筒子楼。 闵秀和洛娜早进去了。 她问:“听得到她们现在在说什么吗?” 陶吾凝目侧耳,片刻后,诚实回答:“听不到。” 池渔把水瓶递给她拧瓶盖,又问:“听得到观测点和B2的动静吗?” 陶吾低眉垂眼,无声表示疑问:山这边的筒子楼都听不到,何况山那边的沟谷。 池渔就着她的手抿了口水,微微一笑,“你再试试。” 陶吾再将神识送向指定位置,忙而不乱的脚步声、机器运转声、嗡嗡人声,清晰可闻。 看表情就知道她听得到,池渔心说果不其然。起身继续前走。 B2一夜之间广开门洞,据洛娜及现场留存的证据来看,的确靠的是全考察组一整夜坚持不懈的努力。 上午离B2七八公里,陶吾尚且深受其扰,他们既然通宵暴力拆门,没道理陶吾能在房间睡得那么深沉。 再联系陶吾不乐意穿防护服,嫌“闷”,那么答案昭然若揭:防辐射材料阻隔了神兽的感官延展。 * 走廊。 洛娜问闵秀:“闵,为什么不留下小池总和她的盆宇?孟教授嘱咐过您一定想办法她留下来。您就那样让她走了,孟教授会生气的。” “这里有辐射,对普通人很危险。” “她很注意保护和防范,闵。她不是无知的外行人,而且我们能够给她提供最好的防护。” “小池总身体不好,留在这里会对她的身体造成更严重的损伤,我们不能为了讨好投资人,置她的长期健康于不顾。” “可是池先生难道不正是为了她的健康,才组建考察组的吗?” 闻言,闵秀猛地停下,将洛娜拉进防辐射房间,取下头盔,并示意洛娜也取下来,出声问:“谁告诉你的?” “您不知道?”洛娜疑惑地眨眼,“亮纸告诉我,是孟教授告诉他的。难道孟教授没告诉过你吗?” “池先生认为基地里有东西可以帮助小池总,所以才让我们一定要抓住小池总在的时机,挖掘基地的所有秘密。我们做到了。” 闵秀越听脸色越阴沉,忍不住暗骂那帮直男“净耽误事儿!” 这么重要的信息干嘛要瞒着她。 队伍的男性对女性很有偏见,洛娜年纪轻轻,已有一个博士学位和一个硕士学位,孟教授分配给她的任务却只是洗试管,洗碗,烧饭,根本不让她接触研究核心。 别说洛娜,她自己也是。 她自知专业素养不输于队伍男性,不然也不会被指派为考察组副组长。但在这支队伍,她干的最多的,却是保姆的活。 所幸几个男生都挺喜欢洛娜,为了讨她关注,透露信息在情理之中,没理由骗她。 她一面叱骂一面拉上洛娜快步回观测点。 车钥匙在小周手上,然而回去后才得知小周下了沟谷,对讲机也联系不上小周和孟教授,显然他们有自己的频道。 闵秀对这支拿她当贼的考察队伍简直绝望了。 她风风火火飞去B2,小周正跟孟教授讨论防风问题,对她视若无睹。 闵秀着急,大声道:“小池总走了,钥匙给我,我去带她回来!” 孟教授这才看到闵秀似的,眼睛转向她,定定地看了她几秒。 闵秀以为他们没听到,又说了遍,他点下右耳后的通话键,说:“无妨,不用追。” 闵秀看看后面跟上来的洛娜,回过头看孟教授。 只见面罩下浓密的络腮胡子忽地抖动了几下,似乎在笑。 * 约莫离天助镇够远,池渔让陶吾捂上耳朵,爬上一座石墩找到信号,给钱多去了电话,问老陆来没来河西。 老陆来了,和钱多正好还同路,一道在火车上,下一站到肃州。 池渔便让老陆接电话。 沙漠里的卫星信号不太稳定,池渔把放有天助镇地图备份的账号密码给老陆,让他自己想办法下载。 她联系不上林鸥,不过闵秀提到:安导晚上到。 估计安导正带着林鸥和羊小阳正在沙漠驰骋。 打完电话,池渔细数了遍来天助镇的队伍。 且不论林鸥和羊小阳起多大作用,老陆来了就好——不管怎么说,这位也曾是给西王母守门的神……兽。 于是她拿开陶吾捂耳朵的爪子,问:“离开你爸爸妈妈可能去过的天助镇,是不是很不开心?” 陶吾鼓了鼓两颊,眼光游移不定。 明知故问。 “不说我就当你很开心了哦。”池渔好心情地逗她。 陶吾抿直了唇线,仍是一言不发。 “那好吧。”池渔转到她身后,攀上她肩膀,“咱们今晚回蒲昌海镇,明天订最早的航班回海城。” 陶吾艰难地唤了声“……池渔渔”。 “嗯?” “你真的要回海城吗?”陶吾向后仰头,碰了碰她耳朵。 ——明明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她撷取到的思绪没有对回海城的设想,反而都和天助镇有关。 “想是这么想。” “嗯……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听出浓浓的鼻音,池渔舍不得逗她了,问:“如果我现在让你再带我回天助镇,你会不会觉得麻烦?” 陶吾大喜过望,脱口道:“不会!” “陶吾吾,想要什么你一定要告诉别人。”告诉我。 “不说出口,别人不一定猜得到你想要什么。”但我会努力。 “所以……” 等了好久,没等到后面的话,陶吾问:“什么?” 池渔埋进她颈窝,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 ——所以,你什么时候会告诉我你喜欢我? ——那种把人挂在心尖上,恨不得变成她肚子里的蛔虫,探知她所有愿望,竭尽所能满足她的感情…… ——是喜欢吧。 拉拉山寨主 35瓶;废了个狒 8瓶;飨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六章 考察组组员进入地下,是在第二批人员到达天助镇的次日午后。 实际上, 安兆君到的晚上, 孟教授就想带人下去,安导表示反对, 理由是后半夜会有一场大风,地面和地下很难实时保持联络。 B2入口进去的通道,初步探测长近五百米, 不排除目前探测到的尽头是转台, 后面呈之字形向下延伸的可能。但再往下受信号及机器能限, 无法回传有效数据, 继而建立模型。 风持续到第二天上午, 作为观测点、存放了大量设备的七号建筑铺了一层沙,又是一通七手八脚的整顿。 日上中天,孟教授不愿继续等, 和一个叫冰洋的肌肉男换上安导带来的新装备,各背两只氧气瓶进了B2。 孟教授下去, 观测点附近的紧张气氛并未丝毫缓解, 操作探测器的小尹和网管小周在七号建筑就位, 时不时大呼小叫。 喊什么听不太清, 激动是挺激动的。 安导掀开门帘一步走进七号建筑, 迎面硕大一张黑布扑过来, 她敏捷地往后闪,却没闪开隐藏在黑影中的无数沙粒。 “我次……” “哎哟喂!不好意思啊安导,我没看到你。”小尹拢起黑布——昨晚封门封窗户的防尘罩。 “你那台机器……” 安兆君话还没说完, 小尹紧张地捏着防尘罩两角,看样子又要抖,“安导,我们这儿不方便无关人士参观。” “你不是这地方出生的吗?下面有什么你不知道?” 安兆君灰头土脸从七号建筑出来,不期然碰到了石头后面冒出来的林鸥。她也以为安导进去是想看实况直播。 “我离开这儿的时候三四岁,找回这地方花了我十三年。”安兆君扭头吐了口沙,目光如刀,从小尹头顶削过去。 想把他那好几天没洗的油腻头发削光铲平。 风来前安兆君告诉过他,最好把设备搬到大雅丹堡,小尹没听,他觉得把窗口和门口封严就行,组装好的机器不能搬来搬去。 但沙漠的沙细如毫发,无孔不入。一夜风吹,细碎沙粒钻进了他以为绝对严密的防沙罩,机器上自然落了沙尘,很难说有没有深入到机器内部。 安兆君就想提醒他开机前最好做个全面检查,万一沙子把芯片什么的磨损了不好。谁想到门还没进去就被人泼了满头满脸的沙。 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小尹拉高防尘罩,挡住他面前的屏幕,而后头探出窗口,扫了眼这边,不无轻蔑地啐了口。 林鸥递水过去,挡在安兆君和窗口之间,压下了安导差点儿揭竿而起的暴脾气。 术业有专攻,隔行如隔山,尤其这种极端环境,哪怕做一千种情景模拟,遇到突发情况照样应对不及,任何一个细节没处理到位,都可能导致极为严重的后果。这几个憨憨怎么就不懂呢。 安兆君漱漱口,说了声“谢谢”,跟林鸥回六号建筑。 “我去年才找到地方。委托社里交上去的报告一直没反馈,倒是收到闵组长邮件,问我知不知道蒲昌海里面有个废弃的镇子。说赞助商想派队伍来考察。说实话,要不是闵组长,人送到地方就算完成了,后期我是不想再管。” “别管了,管也不会听的。”林鸥说,越过安导,看到坡口闵秀跟洛娜仍在嘀嘀咕咕什么,“组里人好像连闵组长都挺不待见。” 昨晚隐隐约约有感觉。 主要是几个男生收拾文件搬设备手忙脚乱,闵组长约是想抓紧时间弄完,让人赶紧进雅丹堡避风,就主动去给他们帮忙。 然而没碰到东西,一男生大声呵斥“别乱动”,闵组长顿时手脚都没地方放,别提多尴尬。 那会儿林鸥还在场,男生喊完了还瞅了她一眼。 “你怕是不知道这帮人多提防闵组长,来的一路宁愿六个大男人挤一辆车。”安兆君嗤笑道,“他们还把洛娜当傻白甜哄,没事儿送块瓜送瓶水,直男套话一车一车往外倒。洛娜问他们什么专业方面的,嘴巴就焊死了,撬不开。” 林鸥皱眉,“至于吗?” 安兆君:“怎么不至于?人家搞的可是改写人类历史的大课题。” 林鸥:“什么?” 安兆君说:“这帮憨憨吹,说考察项目弄成了,肯定能颠覆当今生物物理什么的,拿诺贝尔没问题。” 她就地坐下,舒展四肢,索性把林鸥也拽坐下来,一指闵秀,“闵组长物理、生物跨界大佬,履历我当时翻了半小时都没看完。其他人么,要么普普通通,要么水分很大,能把金刚钻丢一边,自己拿小铁锤。这格局还争诺贝尔……呵呵!” 林鸥:“……投资人哪里的,是不是钱多没地方烧啊?” 集合了这么一个不靠谱的考察队伍。 安兆君摇头,“投资人不知道,主要是姓孟的接洽。估计也是怕闵秀坏他好事。闵组长那人,专业够硬,就是不懂人情世故。上份工作做了几年,眼看快出成果了,被人举报挪用研究经费。你猜挪用了多少?” 林鸥并没有配合地发问。 安兆君摊开右手,自问自答:“五万。” “啧。” 安兆君说:“我看到有学生给她抱不平,不过被原单位压下去了。” 林鸥还没摸到考察组的智商下限,又问道:“可是研究不出来成果,哪有功给他们抢的?” “你终于发现了孟点。”安兆君竖拇指,“我之前也接触过几个科考队。这队伍整个给我的感觉,就是编一堆天花乱坠的东西,做一份精美的PPT,去找土豪骗钱,骗到一个都是赚。我都知道他们的套路,这一趟甭管有没有什么发现,运一车土回去,再骗个三年五年的经费……” 正说着,羊小阳突然插到两人中间,“安导,闵组长找你。” 安兆君疑惑了一秒这人是从哪儿跳出来的,往坡口一看,闵秀确实在朝她挥手。 等她走远,林鸥问羊小阳:“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羊小阳干脆利落道:“什么都没有。” 林鸥的行程列表本来没有天助镇。但看到那张瘆人的客运中心照片,地耳村招待所门口擦肩而过的三人又的确是向着天助镇来,便取消原定的计划,临时改来天助镇探探情况。 她不好跟安兆君说出真相:怀疑有魔怪跟踪渔宝儿。只好先让安导转告一个模糊的关键词给在天助镇这边。 路上,她留意过那辆迷彩吉普的车辙。无奈天公不作美,夜晚刮了两场大风,第一天就追丢了。 渔宝儿应该是收到警告了的,她离开得很匆忙,也很坚决。 但天助镇连一颗人头都没多出来,那三个人去了哪儿? 他们的目标到底是渔宝儿还是陶吾? 这时,羊小阳耳根一动,转往闵秀和安兆君的方向,说道:“她们要去找小池总。” 林鸥也看过去,“隔那么远,你能听到?” 她们这边跟闵秀安兆君那边距离二十多米,又在上风口,风声呼啸,别说二十米,安兆君刚才走到两米开外,声音就模糊不清。 羊小阳点头,“这里灵力比海城丰沛,而且有陶吾的印记。” “陶吾……又是陶吾。”林鸥拨她的羊角辫。 陶吾在屠宰场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她一路忧心忡忡,羊小阳不以为然——有陶吾在,什么妖魔鬼怪都不在话下。 然而正是羊小阳对陶吾的盲听盲信提醒了林鸥:万一那个人盯着的不是渔宝儿,而是陶吾呢?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更高,拿出手机给渔宝儿发信息,问她在哪儿。 闵秀要找小池总不是临时起意。 昨天如果即刻出发,说不定能追上小池总。 闵组长真的不太会做人,哪有人家要走就让人走的,夜里风那么大,万一在沙漠里迷路了怎么办。 林鸥心里有怨气,话里免不了抱怨:“那你为什么不追?” 洛娜在旁边替闵秀解释:“孟教授讲不让追。” 安兆君打圆场:“她们两个都是成年人了,有自己的判断,现在别追究谁的责任,就说要不要去找。” 她自己的意思是,既然考察组暂时用不到向导,她回去蒲昌海镇上。 羊小阳无脑站队:“不用担心啦,有……” 林鸥一手捂住她嘴巴阻止她再叨叨念陶吾,一手拿出卫星电话。 安导替闵秀烧了一桶勾心斗角直男癌药丸汤,听得林鸥直泛苦味:考察组尽管窝里斗,后面有投资人给买单。 她呢,网络信号没有无法直播,摄影设备经不起风吹日晒的损耗。 天助镇之行,对林主播来说,完完全全是赔本生意。 她也想走。 闵秀表示她应负责任去找人,洛娜不甘落后,“你们不能只留我在这里,我也要去找亲爱的小池总。” 林鸥脑仁疼,把电话放到耳边,堵着另一只耳朵。 竟然通了。 林鸥急切地问:“你们在哪儿?” 那边顿了好一会儿,只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带着鼻音的声音,刚睡醒似的,“不知道,迷路了。” * 她们确实迷路了。 偏得还挺远。 陶吾几次近探远寻,都没找到盐壳地,也找不到天助镇在哪个方向。 池渔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己动手拿小帐篷和睡袋搭了神力驱动的房车,除了有点儿热,一切都挺好。 但陶吾很着急。 “我不应该迷路。”陶吾揉着自己的脑门,额心被自己揉得通红。 “沙漠迷路很正常的嘛。等晚上星星出来了,看星星就知道该往哪边走。”池渔说,“要不你把我放在这儿,自己再去远处看看?” “不行,不可以。”陶吾立时反对,“我们一步都不能分开。” 池渔靠着背包翘着二郎腿,一手枕在脑后,越看陶吾额间那抹红色越不顺眼,招招手,“过来。” 陶吾听话地屈下双膝,半跪半坐。 “再近点。” 陶吾弯下腰。 池渔还嫌太远,索性手指勾着她的领口带到面前,唇瓣迅速在她额间碰了下,“等天黑。” 还好,看起来红得吓人,温度不高,还有些久违的沁凉触感。 七天过去了。 陶吾捂紧了额头,闷闷地说了声“好”。 池渔找出电话,开了机,回头见她低头耷脑,又在包里翻了翻,找到一瓶巧克力奶,把吸管递给她,自己举着瓶子,“还不开心?” “没有。”陶吾想自己拿,池渔没撒手。 “那就好。”池渔说,等陶吾一口气喝得差不多,笑眯眯地说,“最后一瓶。” 陶吾吐出吸管:“……哦。” 池渔就着吸管喝掉最后一口,笑弯了眉眼,“真甜。” 看对面那双澄黄的眼睛快冒出火,池渔见好就收,转口道:“说不定天黑之前,会有人来找我们。” 陶吾的视线依然未放开那双唇。 她当然知道那很甜。 她尝的第一口那种深褐色的饮料,就是她喝了一半剩下来的。 陶吾的凝视让池渔有些不自在,“就一小口,陶吾吾。你总不能让我吐出来给你……也太那个了吧……” 脑补的场面实在太美,她说不下去。 “不,不用。”陶吾依旧未移开视线,反而前倾身,低声道,“你说我想要什么我要说出来。” “是啊。”池渔屏住呼吸,顿了顿,佯装无事地反问:“你想要什么?” “我……” 那双眼睛离得太近,甚至有些失焦的模糊,鼻息倒是将一缕缕清晰的、绵长的热度扑洒在面上。 呼吸开始缠绕。 “想要……” 应该查一查巧克力奶的成分。池渔想。 甜度绝对超标,香精疑似过分勾兑…… 总之,香甜得让人头脑阵阵眩晕。 池渔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后面还有一小段,想想还是停在这里吧。 不期待就对了 15瓶;墨绶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七章 池渔觉得考察组有点迷。 仔细一想,不是有点, 是可以投稿给迷惑行为大赏的那种。 考察组副组长闲极无聊开七八个小时的车去沙漠找人, 回来以后组员们不冷不热,只差没把“你怎么还回来了”的嫌弃挂在脸上。 得知孟教授和冰洋到现在还没上来, 闵秀不放心,不顾长途驾驶的疲劳,换上防护服想去看情况, 结果观测员小尹和分析员亮子竟然杵在B2口, 不让她进。 小尹道:“孟教授说了, 下面环境适合生物长期生活居住, 你们回来前刚叫郑哥和小周下去送吃的。喏, 这里是前面传上来的,坐标、温度、湿度……数据都在这儿,你没事接郑哥的活建模吧?” 亮子:“不用, 一会儿小郑会带孟教授这段时间的考察成果,建模他行。我到时候接替小郑。闵教授就接着我手上的东西整理吧嘿, 带上洛娜。” 敢情是把闵组长当实习生了。 闵秀气得脸色发白, 牙关一咬, 却什么也没说, 甩手回大雅丹堡。 池渔看了一出单方面碾压的职场霸凌戏, 捧场地给出嘘声。 转念一想, 毕竟是池亿城投资的队伍,操作再怎么神奇都有可能。 “你跑这儿来干嘛?”林鸥蹚着沙过来,不轻不重地在她背上拍了下, “吹什么风呢不去睡。” 池渔蹲在沙窝里,本来重心不太稳,差点儿一头栽进沙地,忙扶着前面的石墩稳住重心,想反问她来干嘛。 看到挂在她臂弯上的保暖大衣,话锋一转,轻飘飘道:“不困。” 林鸥啐她:“你是不困。” 别人迷路着急慌忙联系救援,生怕一不小心丢了小命。 这位倒好,要不是她电话打过去,还不定什么时候肯开金口找人帮忙。找到人的时候,睡得昏天暗地,被人抱去车上都没一点儿知觉。 醒来一看回了天助镇,竟然好意思说:“呀,这么快。” 她一觉睡了七八个小时,能不快? 林鸥打了个哈欠,把手里的保暖大衣扔给她,“安导说晚上没大风,不过会降温。你自己多注意点儿。瞧那位。” 她指向一旁用防护服把自己裹严实的陶吾。 池渔看去,忍不住笑,“嗯。” “那我去了,我老胳膊老腿经不起冻,有事你叫我,叫安导,叫小阳也行,张嘴少不了你一根头发。别一个人乱跑。” 池渔专心望着B2口,没吱声。 “林鸥。” 林鸥走出去几步,恍惚听到池渔叫她,一回头,那人朝着沟谷方向一动不动,那声呼唤似乎是错觉。 她摸摸鼻子,往前走了一段。 “谢谢。” 再回头,池渔仍是背对她。 林鸥蓦地打起寒颤,以为自己撞鬼了。 池渔实实在在地休养了两三天,这时难得的精神百倍,一个人盯梢颇无趣,闲不住的手便拿起了垂到脚边的腰带——陶吾那件冲锋衣上的。 拉一下,再提一下,把人形神兽从阴影里拎出来。 对“闭上眼睛下一秒是不是能迎来初吻的终结”的期待终止于林鸥的电话。 气氛被打破,陶吾就变成了这样子:从头到脚密封在冲锋衣、护目镜、防护服……以及后来不知哪儿摸出来的连体大衣。 池渔一开始不明所以,直到她悄悄从衣袖里探出一节粉红接近桃红的手指——甲盖都罩着薄红。像极了冬天泡完热水澡顺便蒸半小时桑拿。 很想让人放在手心捏一下揉一下是真的,不好见人也是真的。 神兽所谓的变色,效果比千万级特效真诚多了,自然,且持久。 “还没好?”池渔问。 陶吾没说话,大约是探知到周围没别人在,窸窣地从袖筒里伸出左手。 强光的照射下,已经看不出太深的红色,透着一股气血充盈的红润,乍一看,像环境光映射。 “好了。” 闻言,陶吾迫不及待拉下冲锋衣帽链,把自己从长久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其实两颊红通通的,但池渔说不好是气闷憋的,还是遗留。 她咬咬舌尖,警告自己不能笑。 万一提前把朝霞贴上去了呢。 池渔收敛神色,指向观测点的小尹,“那家伙快支撑不下去了。” 再看沟谷坡口的亮子,刚不要命地一口气连灌了三罐超浓缩咖啡,胡子拉碴,眼窝青黑,深凹的眼睛却灯泡似的滴溜溜转,生怕谁会趁他不注意钻进B2。 虽然,是有不止一个人及非人这么想。 比如池渔和陶吾。 再比如…… 闵秀大概只回去打了个盹。一小时没到,就见她穿着沙黄防护服,走出大雅丹堡。 她没有直接下沟谷,而是绕过五号建筑及观测点,借着前天大风形成的沙浪遮挡,来到沟谷另一端,避开亮子。 “闵组长。” 闵秀吓了一跳,捂着胸口东张西望,抬头看到石墩上露出半颗脑袋的小池总。 “你……”她条件反射望向坡口,没看到亮子,说明她们在视野死角。 “来呀。”小池总招手,见闵秀踯躅不定,索性山不就我我来就山,自己跳下石墩。 “你在这儿做什么?”闵秀被一帮小年轻折腾得肝火大盛,对上小池总,反倒自然拿出了长辈的口吻,“防护服也不穿?” “当然是找机会突破防线进副本咯。”池渔往嘴里填了颗能量糖,给闵秀一颗,她没要。 “你也想下去?”闵秀横眉,“你……别胡闹。” 小池总前阵子被人指着鼻子骂过很多次,但她从闵秀话里听到的却是忧虑。 “孟庆来的研究方向,你们这次考察的目的,很简单,一个电话。老池真想瞒我,也不会费尽周折把我送到这儿。” 池渔笃定闵组长不知道她跟池亿城关系并不好,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 闵秀转着手里的头盔,一时无言。 “见不得光的研究有两种,一是假大空,二是反人伦。闵教授,你认为孟庆来正在实践的是哪种?” 闵秀犹犹豫豫地抬起头,对上的却是不该属于年轻人的锐利视线。 ——她和孟庆来隔阂颇深,一方面是她处理不好人际关系,她正式进组时,孟庆来已经招了三个学生进来,让她早早落入下风;另一方面,她至今对孟庆来的研究持有怀疑。她也曾考虑过要不要将孟庆来的情况汇报给投资方。现下看,投资方对此了如指掌。 “背后不可论人长短,但孟……”闵秀停了下,似乎找不到合适的称呼。 池渔再次递糖过去,她接了,也接下了开口的勇气。 “孟所学专业和莱蒙斯的——就是洛娜的博导——关系不大。他在欧洲联盟大学念博士,一度为了生计在莱蒙斯研究室当过实习生。后来,莱蒙斯领头的研究在相关领域斩获重要奖项,那时候,国内在这方面还是一片空白。孟的实习经历让他在国内炙手可热。再后来,莱蒙斯的研究方向受主流引导,逐渐进入航天领域。跟莱蒙斯毫无关联的孟却继续在国内兜售他所谓的概念,可悲的是,他的概念迎合了很多人——尤其是有钱人的幻想。” “他的概念是什么?”池渔打出暂停手势,让闵秀记得换口气。 闵秀不答反问:“小池总知道‘Candidatus Desulforudis audaxviator’吗?” “愿闻其详。” “这是一种生活在地下两到三公里的细菌,首次发现于南非一座金矿,生存环境极为恶劣,因此又被称作金矿菌、勇者菌。一些忠于小行星撞击地球导致恐龙灭绝的学者认为,假设有一天小行星再次撞击地球,导致所有生物灭绝,唯一能够免受灭顶之灾的生命体只有这种细菌,因为不需要阳光也不需要氧气。亦有学者认为,勇者菌的起源十分久远,有可能和鲎虫一样,出现在距今约两亿年的二叠纪……” “闵组长你等下。” 池渔的生物知识集中在植物的实用性——譬如哪些蘑菇有毒——真正关乎细胞起源级的委实泛泛可陈,但—— “不需要阳光和氧气……?” “对,勇者菌不需要分解有机物获取能量。它是一种能够直接利用核能生存的生态系统。” 闵组长最近过得太憋屈,闸口一开,也不管听众知识水平跟不跟得上,七零八碎的东西一股脑往外倒。 “……按研究领导人接受采访时解释,它以周围岩石中的铀衰变产生的核辐射为生。铀分解水分子,产生自由基。自由基攻击岩石特别是黄铁矿,产生硫酸盐,勇者菌则利用硫酸盐来合成ATP,储存细胞能量……” 池渔好久没感受过这种知识点密集澎湃,令她目不暇接的茫然。她只是想诈副组长口风,没想到闵组长一泻千里,端是不吐不快。 ——核辐射为生、攻击岩石……这都什么玩意儿? 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非人及神兽那般玄幻级别的存在,可是闵教授说的这些,她居然听不太懂。 信息接受能力受限,思绪不自觉飘远。 “小池总。”看出眼前的听众神游天外,闵秀重重一声咳,唤起她注意,“总之,孟宣称通过核能可以诱导人体内的癌变细胞转化为勇者菌,继而实现治愈癌症、延长生命乃至长生……” 作为严谨的科学家,她耻于将那四个说出口,“总之,孟两年前在一个民间举办的研讨会上认识了令尊,就把他这套理论游说给池先生,后来……” “后来就组成了天助镇考察组是吗?”池渔蹭了蹭额角,虚弱地说,“我有点懵,你让我缓缓。” 池亿城老骥伏枥,志在长生不老。那次研讨会听了孟庆来的理论,又想起他过世的小妻子便是从核试验基地天助镇来,于是搞起了新版徐福求药。 孟庆来的理论围绕勇者菌,而这种细菌以岩石中的铀衰变产生的核辐射为生。 岩石…… 刚来天助镇那天,人形神兽好像摸过不少石头,还说上面附有灵力—— 神兽是核能生物吗原来? 闵秀停了半分钟不到,又道:“站在大胆假设的角度,我不认为孟的理论毫无可取之处,实际上,人类在基因修正方面已有里程碑式建树……” 池渔打断她:“你前天取了我一份血液样本,分析结果出来了吗?” 闵秀不是很肯定地回答道:“……我把样本给亮子了,正常情况下,应该出来了。” 池渔:“闵组长,你在考察组没什么地位,你知道的吧?” 闵秀:“也不……”至于连一份样本都不给分析。 池渔瞪她。 闵秀不明所以,但从小池总的眼神中读出“认清现实吧闵组长”,讪讪地止住话头。 说不上来作何感想,池渔叹了口气,“你帮我做个检测,你自己做。” 闵秀问:“现在吗?”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连续几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是沟谷另一头的观测点。 两人大眼瞪小眼,池渔推了推闵秀,她才反应过来,拔腿往观测点跑。 目送闵组长跑上坡路,池渔绕到石墩后面,唤了声“陶吾”。 陶吾则从另一侧探出头,揉揉眼睛,揉去了一脸没睡醒的怔忪,“你们……说完了吗?” 池渔皱眉。 她原想让陶吾声东击西转移那两人的视线,没料到闵组长临时上了一堂玄奥的生物及物理课,便也没来得及给陶吾具体指向。 既然陶吾在这儿,没人去吓唬小尹或是亮子,那他们鬼叫什么。 不对。 她们到观测点,闵秀正跟亮子说话:“坚持不住就去休息,孟教授心里有数,你们没必要陪着熬。” 亮子却避之不及地闪身到另一边,看起来不想要闵组长的安慰。 “怎么了?”池渔在门口问。 “没,没事。”小尹哆嗦着说,“就是机器里面可能钻了点沙子。” 他面前的屏幕被数据丢失般的错乱影像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笼着虚虚的黑影,犬牙般的边沿外,像素以块状为集合单位无序交错。 见她要进来,小尹的第一反应竟又是张开双臂遮住屏幕:“无关人士……” 想起小池总是资方亲属,他煞白的脸上强撑出笑,嗫嚅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闵秀看看在她面前强作镇定的两人,叹气,又摇头。 池渔根本不关心屏幕内容,下巴一抬,向闵秀道:“闵组长,走了。” 闵秀先带着池渔和陶吾到大雅丹堡的内部分析室,前天晚上那份样本的分析结果出来了,显示并未受辐射影响。 池渔对考察组的男性组员很不放心,现场抽了半管血,让闵秀亲自做血样分析。 分析需要一点时间,看陶吾在防辐射措施严密的大雅丹堡不太自在,池渔便和闵秀交代了声,离开雅丹堡去外面。 两人到圆石屋附近的小房间,池渔铺好睡袋,刚要招呼陶吾过来,却听她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又抽血。” 池渔随口道:“常规检查。” 陶吾沉默了片刻,语气沉沉道:“你明明担心在这里受辐射,但是你还迁就我。” 听出话里话外真情实感的自责和沮丧,池渔讶异之余,又有些好笑。 她承认自己是为了陶吾回的天助镇,但从来不担心自己受辐射,她的各项防护措施都做得很到位。 “过来。”池渔勾勾食指。 人形神兽一晃从门口到她面前,犹如一阵无影风。 池渔揪着陶吾衣领,逼近她鼻尖,嗅着那股甜甜的巧克力奶香,想说的话突然找不到头绪。 眼见对面白皙的面孔极速泛红,她笑了,“我想做什么,想去哪儿,不迁就谁。” ——除了你。 “除了我。”陶吾眼睫低垂,像是在看自己的鼻尖,但不可避免地将骤然间抿紧绷直的唇纳入视野。 陶吾听得到她的想法,池渔懵了一瞬。 这比她从闵秀的叙述中归纳推理,得出非人有可能是核能生物的猜测更骇人。 陶吾眨眨眼,坦然道:“距离近的时候,我能探知到一些很浅的想法。” 她这样泰然自若说自己有心灵窥视的技能,倒教池渔内心的惊涛骇浪很快平息。 ——再怎么落魄,好歹也是神兽。 她退开少许,盯着陶吾望了一会儿,又慢慢凑近,鼻尖对鼻尖,额头抵额头,“那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火焰就那样升腾起来。 ——请问这位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神兽,你会不会接吻? 作者有话要说:核能生物理论(注意只是猜测)之前很努力埋过线了,看不懂也没关系,不影响主线(自以为是明示的暗示)。 终于写到这段我太开心了。 明天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八章 闵秀捏着分析报告走出大雅丹堡,遥遥望见圆石屋后方的火光, 吓了一跳。 定睛看去, 那火光乍起忽灭,想起来大概是小池总在那里, 年轻人爱玩些稀奇的玩意儿也说不定。 风卷动手里薄薄的纸张嚓嚓作响。 这会儿天色蒙了一线亮光,白纸上勉强看得出一串串蚂蚁似的墨迹,具体数值记在闵秀的脑海里, 各项指标都在安全范围, 小池总比她想象中健康。 但闵秀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她捂紧风帽, 加快脚步向方才亮起火光的四号建筑去。 * 张扬四蹿的火舌霎时间收归陶吾掌心, 人在另一角, 双手自然地垂到身侧,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池渔垂眸望着窗口投下的方形光影,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沉默多一秒, 焦灼多一分。 池渔捏响指关节,稍稍抬起眼皮, 陶吾开口了。 “我不会。”一如既往的直白。 池渔望着她, 想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想说“没关系”, 还想笑, 告诉她:我可以教你, 我们可以一起学,只要你……想。 陶吾对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她想过为什么。 大约一半出于所谓的天性, 仁兽驺虞对任何不那么坏透顶的人都秉持着无条件的宽容和仁慈,另一半则源自于小神兽的懵懂无知。 很多动物会把出生后第一眼看到的活动物当成自己的妈妈,动物行为学中有专有名词,池渔想不起来,不过普遍说法称其为“雏鸟情结”。 没准儿小神兽同样有雏鸟情结,和她待久了,不自觉把她当成…… 呸,才不是妈呢,池渔心说,充其量算监护人。 可是雏鸟情结不会因为她看别人的第二性征不满,不问她喜欢什么样的;不会在肢体接触离亲密还差一线时,就臊得满脸通红;不会因为她受了点皮外伤就违背天性惩罚一个人。 不会…… 生出形似欲念的火。 难道是她的错觉? “我想。” 突如其来的灵感传音倒像是错觉。 池渔以为自己幻听,走近几步。 陶吾视线飘忽,用手背蹭了下鼻翼,拳头虚握着,看不出里面是不是留着火光。 “我想,”她说。 但是…… 她微微朝大雅丹堡的方向侧过头,“闵组长来了。” “还有多远?”池渔听到自己在问,语调波澜不兴,很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冷静。 “三十米。” “够了。”池渔喃喃低语。 她下过决心:慢一点,等小神兽自己开窍。 可是她意识到,自己也正年轻。 年少的情动来得突然,凶猛如虎,莽撞得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牛犊,碰到一点红色,干脆像扔进火堆的爆竹,时刻涌动着,伺机喷薄。 虽然年轻,但相比万寿无疆的非碳基生物,她的时限或许连白驹过隙都比不上。 “我这人向来没什么耐心。”额头贴在陶吾下巴,感受着皮肤一扫而过的细微气流,池渔心里想:过去小半辈子精打细算攒下来的那点儿耐心已经全部都给你了,没多的了。 她不想等。 她想要回应。急不可耐。 “二十……唔。” 池渔拽着陶吾的领口,迫使她低下头。在视野变得模糊之前,她闭上眼,凭着视觉残留找到唇的位置。 温润的触感,和潜意识的幻想别无二致。 初时沁凉,随着呼吸的交融,不知散发自哪方的热度侵占了感官。 感官上长得像一辈子。 夙愿得偿,总会让人觉得等待的时间过于长久,怎么不早点来。 实际上—— 池渔一退开,就听陶吾强迫症发作似的补全了计数,“九米。” 随即修正,“现在是二十六、二十……唔。” 快到四号建筑时,闵秀故意加重脚步以示提醒。 短短几天,她对小池总的印象一再改观,甚至喜欢起这位有主张、有见解同时还很谦虚好学的年轻女孩。 有这样的投资者在,何愁无法安心做研究。 “闵组长。” 声音在后面,闵秀转过身,看到了神采奕奕的小池总。 虽说相处时间不长,她对小池总的神出鬼没已经习惯成自然,没深思平地哪儿敞开条缝给她冒出来的。 只不过心头难免戚戚:到底是年轻人,一样是通宵未眠,人家气色红润有光泽。她连身边一个大活人过去都看不到。 “出结果了?”池渔问。 “啊对。”闵秀按着胀痛的太阳穴,递报告过去。 池渔随意地瞭了眼,见各项指数和后面缀的参考范围基本吻合,便把报告丢给陶吾。 “你不看一下?”闵秀目光跟不上她动作。 “看完了啊。”池渔说,“没什么问题。”后一句向着陶吾。 闵秀:“其实……”我感觉有。 话没说完,小池总已在十米开外,向观测点去。 闵组长跟不上年轻人步伐,加重力道按紧太阳穴,成行成列的数值在眼前滑过。 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小池总背着手走进七号建筑,收获了两条熬夜加班疑似昏迷的咸鱼。 一条抱着显示器瘫在书桌,是小尹。 另一个两手夹在腋窝,头垂到胸前,看发型和耳朵上挂的眼镜,不是亮子,应是后来换班上来的小郑。 陶吾来到电脑前,东瞧瞧西看看,视线落在小尹紧握鼠标的右手。 她隔空在小尹后脑勺上拂过。 熟睡的小尹咂咂嘴,眼珠来回转动几下,艰难地撑开眼皮。 眼前白花花的一片惊得他连连后退,下意识地挥手打开那白光。结果那东西仿佛自己长了眼睛,灵巧地腾挪闪移,再次凑到面前。 小尹一屁股从椅子上摔下去,白光追了一段,停下来,是手机屏幕。 “你是网管对吗?帮我输入联网密码。” 陶吾把手机拿后少许,依旧摆在他触手可及的半空。 小尹莫名其妙,嘴上说着“我不是网管”,手指却不由自主地点出密码。 “谢谢。” 联网成功,陶吾露出满意的笑容。 池渔:“……?”你上网不找我找什么网管? 感受到她热烈的注视,陶吾的第一反应竟是用双手护住手机。 “……??” 陶吾灵感传音:“查点东西。” 说着,人转去离池渔最远的角落,唯恐手机被她收走似的。 ——行叭,网瘾小神兽上线了。 池渔管不动陶吾,弯腰摘下小郑耳朵上岌岌可危的眼镜,用眼镜腿推他肩膀。 小郑猛地后仰,深吸了口气,木木地盯着虚空。 “醒醒。”池渔把眼镜放回他手上。 小郑眯眼看了她片刻,戴好眼镜,“啊,小池总。” “起来干活。”池渔拍拍手,“下面怎么样?带上来什么东西了吗?” “哦哦,有的。”小郑一骨碌爬起来,打开先前靠在身后的工具箱。 里面摞着一叠锅盆瓢碗,几双筷子斜插在大铁锅和塑料盆间,最上面的碗里放着两盒火柴和煤油灯。 “这是在1区找到的。”小郑用拇指和食指扶眼镜,“小尹跟您汇报过了吧,下面是住人区,公共空间十分开阔,宽度约有筒子楼到B2那么长,长度和深度未探明,照明有限,我们初步估计至少有八千个平方。空气质量在良好以上,孟教授推测下面有通风设施。大概就是这样。” 池渔戴上手套,拿筷子拨着锅碗瓢盆,重复他最后一句话:“大概就这样?” 小郑讷讷地啊了声,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这人虽说有个“小”字前缀,年龄起码三十过半,书卷气和眼镜一般厚,兀自揣摩了会儿,以为她是在问东西的来历,补充道:“下面放置有炊具、厨具——功能偏向于厨房的区域有超过十个,这是其中保存最为完好的。孟教授分析认为,地下居住区也是以家庭为单位划分。” 池渔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 如果地下仅是居住区,为什么孟教授执意不肯让闵秀下去? 说得再天花乱坠,也不如亲眼见识。 闵秀姗姗来迟,进来先被摆了一地的炊具勾去心神,“下面找到的?” 小郑说:“对的。” 池渔直起身,不轻不重道:“那我们也准备下去吧,闵组长?” 闵秀喜出望外,“好。” “等一下,闵教授。”小尹跌跌撞撞跑过来,用手肘碰了下小郑,动作大到生怕别人看不见他在打暗号,“老板不是让你赶紧把模型建好,转告闵教授让她给这些东西做放射性检测吗?” 小郑经他提醒,连连点头,“是这样的,闵教授,下面有孟教授和冰洋他们就行,等勘测完所有区域确定安全了,您和小池总再下去不迟。” 池渔嗤之以鼻。 考察组人手一台移动辐射探测器,用得着把一堆明摆着是日常用品的东西塞进机器做检测? 检查什么,几斤铁几两塑料? 她朝闵秀使了个眼色,心说闵组长还不发威,怕是要当一句人善活该被人欺。 然而还没等闵组长有所表示,小尹已经拿起对讲机联系了地下,“老板,闵教授想现在下去。对了老板,还有小池总。对,她来了。哦,好,我知道了。” 他关闭对讲机,摊手说道:“冰洋和小周半小时左右上来,要不你再等等?” 闵组长面色唰地惨白,“你……你们……” 池渔起初以为闵秀是被气的,见她开始打哆嗦,觉出情况不对,伸手拉了一把,“闵组长?” 她不拉还好,一碰上闵秀,后者身子一歪,支撑不住似的往她身上靠。 陶吾眼疾手快扶住闵秀,免去了池渔当垫背的危机。 “怎么了?” 闵秀深呼吸了几次,虚虚地问池渔:“还有没有能量糖?” 小尹阴阳怪气道:“都说了让您等等,是我们老板照顾你们女……” 池渔随手抄起碗筷丢他脸上,“你给我爬!” 小尹终于不再聒噪,贴着墙根溜出室外,室内顿时清静。 闵秀吃了两颗能量糖,脸色从惨白转向蜡黄,又喝了点水,气色总算恢复了少许,“没事,我可能太久没休息了,血糖……” 她似是想到什么,戛然而止,冷着脸让小郑也出去。 随后她转向陶吾道:“那张检查单子再给我看看。” 闵秀仔仔细细看了半晌,甲盖一掸薄薄的纸张,低声道:“小池总,我明说吧,你的分析结果有问题。” 池渔挑眉。 闵秀:“你这次结果跟上次一模一样,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血检的时效性非常短,因为人体是活动的,饮食、生理状况甚至情绪波动都会影响到分析结果。一般情况下,只要数值在参考范围内,都属于正常,无需多虑。 但有一点闵秀记得很清楚,那天小池总的状态非常差,肉眼可见的憔悴,和今天判若两人。 所以即便大体指数稳定,理论上讲,个别数值应有一定波动——哪怕是到小数点的细微,也应当呈现在分析结果上,断然不会出现完全重合的数据。 池渔问:“会不会是机器出了故障?” 闵秀也没把话说死,“我现在回去检查。” 池渔和陶吾一道送她回大雅丹堡,顺便抽了一管静脉血留作样本。 闵秀想让陶吾也抽一管,被池渔搪塞过去,“她有针尖恐惧。” 一出分析室,陶吾立刻用手机搜索针尖恐惧,并严正声明:“我没有,我不怕打针。” 池渔紧绷的心弦刹那间放松,笑说:“是我怕你打针行不啦?” “你不用怕。”陶吾说,“没问题的。” 池渔意味深长地:“是吗?” 说话间,两人又回到圆石屋后面的小房间。 重游“故地”,陶吾耳根处不自觉蔓起红晕,却还信誓旦旦道:“有我在呢。” “我也没怕呀陶吾吾。” ——不仅不怕,反而有种难以形容的雀跃与期待。 但她着实给这个妖气森森的考察组折腾累了,靠墙滑下去,懒懒的不想再说话。 陶吾摸出手机,这地方信号大概不怎么好,看一眼放回口袋,屈膝在她对面坐下。 “池渔渔。” “嗯?” 陶吾指尖点她膝盖,倏忽又移到她肩头,一会儿又将常人看不到的毛茸茸的尾巴放在她后颈,有一下没一下地蹭扫。 池渔看她三番两次欲言又止,有点儿受不住了,遂荡空思绪,只留一句“有话快说”,然后靠近她。 陶吾垂下视线,眼睫里漏出点点闪烁的光。 池渔索性直言:“有屁快放。” 陶吾眼睫一颤,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用几不可闻的音量道:“你再问我一遍‘会不会’。” 池渔:“……什么会不会?” 话一出口,她恍然大悟。 ——“请问这位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神兽,你会不会接吻?” ——“会!” 是挺会的。仅从理论上来说。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收到好多霸王票! 受宠若惊! - 虽然很想依照约定俗成的加更表示感谢,但我真的心有余力不足,就……尽量保持日更吧(起码坚持到这个月结束)。 爱你们(*?▽?*) 晚安~ 皮成仙 10瓶;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九章 比起常人,池渔天生少了那么点逆反心理, 相反, 逆来顺受的特质很可能远在平均线以上,不然也不会在哥姐的打压下得过且过多年。 她自忖, 在恐怖电影里,她绝对能活到结尾——除非她不是主角,并且被主角和剧情杀推下必死深渊。 小池总事业初入正轨, 感情一夜生根发芽且长势喜人, 如今前所未有宝贝自己的生命。 不会出于好奇心, 贸然闯进某处遗迹, 探索科学奥秘, 揭示生命真谛——这地方还是辐射残留至今的核试验基地。 更不会因为别人拦着挠着不让她干什么,就偏偏要去做什么。 总而言之,和恢复元气的导游安兆君, 以及决心主动争取自己权利的洛娜不同,对天助镇地下社区的兴趣, 小池总一鼓作气, 再而衰, 累计抽了三管血, 便从夜半盯梢望风, 堕落到中午饭也要别人端到床头。 “你真不去?”安兆君问。 “不去。”池渔吹开汤面上浮着的白沫, 啜了口油腻的大骨汤,眼光扫向林鸥,“建议你也别去。” 林鸥又惊又喜且惊大于喜地摸向她额头, 手伸到一半,被塞了只汤碗,突然关心她的妹妹若不经意地在碗底下用三指挠她手背,把“你懂的”三个大字一并交她手上。 ——别忘了客运中心。 林鸥和羊小阳来天助镇的真正原因,安导至今蒙在鼓里。 明摆着冲她们来的宋辉三人,到现在一点儿影子都没露头,难说是躲在广阔的沙漠,亦或是魔高一丈,提前钻进地下。 下面至少八千个平方,什么概念?换成都市写字楼,得四层往上;八十平的三口小家,容得下一千户。 要池渔说,就考察组众男性组员排挤闵组长,拖延时间不让她参与勘察的架势,还挺像疯了魔。 所以冰洋和小周上来,她就叫陶吾想办法去摸他们的底。 林鸥点头:“我明白了。” 安导却不知道她明白什么了,推了下林鸥:“打什么哑谜呢?” 池渔说:“凌晨三四点那会儿,小尹的机器出了点故障,画面一半黑,一半错乱,他说是进了沙子。” 安兆君不意外,“我早就跟他说了,看来他没放心上。” “你们在里面睡,没听到小尹和亮子叫得有多惨。”池渔意有所指,“听着像大半夜撞了鬼,凄凄惨惨戚戚。” 时下男青年普遍自信心过剩,往好了表现不外乎敢为人先的英雄主义,差点的就是毫不遮掩的性别歧视,考察组也不例外。 但毕竟是求真务实的科研工作者,单单沙子进机器,心疼吃饭家伙的小尹惨叫能理解,亮子叫什么? 小池总向来乐于把事情往最坏的可能性上靠——万一俩人就是见了鬼,然后自己给自己找了合理解释呢? 当然她不能明说,只好暗示林鸥,让她也劝劝安导。 实在想去,缓两天等老陆来了再下去也成。她就是这样打算的。 闵秀尚且让三次相同的检测结果分散了注意,上头的热血转眼平息,不再执着地下。 天助镇在蒲昌海深处历经数十年风吹日晒岿然不动,不争她们一朝一夕。 池渔眼神一睇,林鸥心领神会。 然而作为实况播主,探险未知领域获取关注是她的收入来源,劝说词十分敷衍。 安兆君自然没听进去。 记事起,安兆君已是对花花世界充满好奇的小朋友,外面的世界丰富多彩,高高的摩天轮、握在手里的大风车、甜甜的冰激凌、一口辛辣刺激的碳酸饮料轻而易举替代了单调模糊的天助镇。 但出生地仍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首屈一指的当属风声。 荒漠的风自带鬼哭狼嚎音效,导致她直到上了初中,只要听到吚吚呜呜的风声起,夜里准保做噩梦。 噩梦往往到一半便被无数人重叠的和声安抚,和教堂唱诗班的合唱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因背景空旷,显得苍茫和悲凉。 另一种也是声音,往往在夜半,轰隆一声响遏行云。随之而来的是地面微微的震动,仿佛下一秒天会塌地深陷。 但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总是有种莫可名状的东西环绕她,守护着她。 有时午夜梦回,她忍不住想,能离开荒漠,过上正常人的生活,靠的就是那东西。 根植记忆深处的童年印象,是促使安兆君走上探索河西乃至西域的关键。 她喜爱冒险,热爱探索各种险境危途。 以前为了找自己的故乡,后来自然而然发展成一生追求的事业。 放着神秘的无人区不走一遭,安导无法告慰自己的事业心。 安兆君意已决,跟坐够冷板凳的洛娜一拍即合,两人约定吃过饭散散步,地表风卷黄沙喧嚣吵闹,安静又广阔的地下就很好。 林鸥指望安导送她回人间,和羊小阳一商量,也加入了地下探索小队。 “那我们两点半在观测点集合,那有几套新防护服,氧气罐也在。”安兆君说话时朝向内侧,摆明是冲着小池总,“两点半,不见不散。” 小池总喝了大骨汤,又撑,又腻得难受,靠墙扎马步,听几个人就在一帘之隔的小客厅商定好了下午行动,除了摇头叹气,一时不知作何应对。 没办法啊,她管得了自己管不了别人。 几人等不到她发声,又不好赖着,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终于林鸥也走出门,却在门口跟洛娜纠缠不清,“你去忙你的,这几个碗我拿回圆石屋洗了不费事。” 洛娜:“我洗我洗,我是后勤人员。远道而来都是客,尽地主之谊是我的义务和责任!” 听得懂中文的知道是洗几个碗,听不懂的还以为交代什么身前身后事。 池渔忍无可忍,“林鸥!” 林鸥:“渔宝儿。” “你去吧。碰到那谁,让她别忘了帮我带瓶沙棘汁。” “那个谁啊——” 那个谁人未到,信号先到,池渔刚感觉到后颈一阵风动的触感,便听林鸥喊,“自己回来啦。” 小池总正式下逐客令:“好了我要睡觉了,尔等速速散了吧。” 众人嘻嘻哈哈地散开,林鸥还不忘跟陶吾重复下午观测点碰头的事。 “怎么样?”池渔问。 陶吾把沙棘汁打开递给池渔,摇摇头,“都很正常。” 她说的正常是指两人没有沾染魔的污浊之气。 冰洋和小周在约定的时间回来了,匆匆吃过饭就钻回各自寝室蒙头大睡,梦境深沉,毫无异样。 池渔问:“你想跟她们一块下去吗?” 陶吾思索片刻,冷不丁蹦出句:“你担心她……” 池渔吃惊地看向她,以为能从她表情中找到促使她说出这种话的原因——比如失去宠爱的吃味——但是没有。 陶吾看起来挺高兴的,抚着上扬的唇角慢慢补充:“担心她们出事。” “担心?”池渔吊高眉梢,很想让陶吾把那两个字吞回去,语音不自觉变调,“我有什么好那个的。” ——安兆君技高人胆大,洛娜捍卫自己权利,林主播身经百战,羊小阳还不是人呢。 天助镇探险记谁是主角尚无从得知,照目前的趋势看,这四个人肯定是推动剧情发展的线索人物。 退一万步,炼狱深渊魔影幢幢,她们想不开偏要去死路上支麻将桌,跟她有一毛钱关系吗? 没有。 陶吾笑了笑,不说话。 哦对,贵神兽自带识别真假话的技能。 池渔灌酒似的仰头倒了半瓶沙棘汁,把瓶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双手揪着她的衣领压下去。 陶吾微微偏过头。 沙棘汁是沙棘果鲜榨,以驺虞的嗅觉品味,气味过于辛酸。 池渔偏要凑近,贴紧她前额低声道:“我就是心情好,不想突发事件破坏我的好心情,不行吗?” 一旦那几个人出了事,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冷下心肠溜之大吉。 但是以“仁”字著称的陶吾能吗? 陶吾脸色涨得通红,这姿势却只能吊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眼睛里不由得弥漫起水雾,用灵感传音告饶:“池渔渔。” ……神兽的出息! 池渔松开她,用清水漱了漱口,拍拍墙壁,“那些上锁的房间呢?” 陶吾连咳几下,等气息平稳下来,耷拉脑袋沮丧道:“我打不开门锁,门后好像有东西拦着。” 意料之中。 ——已知:防辐射材料限制神兽使用以灵力为基础的法术,隔绝神兽的灵力。大雅丹堡的普通宿舍都布有防辐射措施,更何况门禁森严一看就藏有机密的房间。 陶吾低头整理方才被扯乱的衣领,只是心情低落,衬衣领子的褶皱怎么也展不开。 池渔的注意力却在她手上。 神兽不愧于天地之精华的美称,除了欺骗性极强的毛球形态,原形翩婉如惊鸿游龙,尽显造物之神秀,人形也同样是每个细节恰到好处。 虽然平时以爪子代称,但不可否认,就算把衬衣领子糟践成抹布,陶吾的那双手在她眼里仍是一等一的纤长灵动。 池渔捏捏鼻根,告诫自己这厚重的神兽滤镜要不得。 看得久了,灵光不期而至,她问:“你试过暴力拆解了吗?” 像孟庆来率领组员连夜突破B2门那样,人形神兽能徒手抬起近两吨重的越野车,破门…… “可以一试。”陶吾双目灼灼,手在领口按了下,再抬,衣领整洁熨贴。 * 下午两点,考察组员与访客在观测点内外齐聚。 闵秀树立起副组长威严,按着四名男组员的脑袋,叫他们以最快速度绘制地下社区模型。 而洛娜与安导林鸥羊小阳则伸长脖子望着大雅丹堡,一刻不放松。 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中,公认口嫌体正直的小池总果然和陶吾一同出现在视野。 “渔宝儿!”林鸥比谁都激动,一面踮脚招手,一面跟羊小阳咬耳朵,“我就说吧,渔宝儿这人嘴硬心软。她去,陶吾肯定也去。你老说陶吾怎么怎么样,这回有机会见识了。” 安兆君问:“陶吾是谁?” 羊小阳:“鸥姐姐……” 待安导从二人口中问出陶吾就是“邹吾”,正主已然从观测点拎出四罐氧气小池总身边来的,回小池总身边去了。 池渔远远喊:“再见,祝旅途愉快。” 林鸥当机立断:“追。” 陶吾步速飞快,相比之下,小池总就是可怜兮兮缓慢腾挪的蚂蚁,没到圆石屋,林鸥先追上她。 池渔浑不在意被人簇拥,但看洛娜愣头愣脑地想追进大雅丹堡,叫住她,“别去,一会儿爆炸了你跑不出来。” 安兆君一惊:“爆炸?” 话音未落,只见陶吾以接近奥运会最新记录的速度冲出大雅丹堡,冲几人打“趴下”手势。 池渔就地趴卧。 轰然巨响从大雅丹堡深处传出,但那声响过于沉闷、短暂,令人疑心是震源极深的轻微地震,而不是所谓的爆炸。 气浪过了足足半分钟方才扑出那条狭长的通道,堪堪掀起一层沙尘,这让把脑袋埋进沙子的众人显得格外狼狈。 爆炸声停息,池渔第一个爬起来,若无其事地摸去鼻上灰尘,抬脚向入口去。 安兆君气急败坏地拉住她:“你疯了!?” 池渔轻描淡写:“放心,我有数。” 爆破点周围烟尘弥漫,久久不散。但基本上除了圈定的爆破点,受影响的只有走廊天花板,落下几块褐红色涂料皮,露出里侧颜色更深的平整岩壁。 而因为数目较多,被考察组组员有意无视的上锁房间,终于有一扇敞开了门扉。 洛娜爆出一长串拉丁语系感叹句,围着池渔团团转,问她怎么做到如此精准控制爆炸范围和强度。 小池总竖起食指,在唇前轻轻嘘了声,端着高深莫测:“不好意思,在本国,传播炸藥配方是违法行为。” 羊小阳头一次对小池总啧出声,在林鸥耳边悄声说:“爆炸是个幌子,门是陶吾推到的。她力气超大。” 林鸥木然地:“哦。” 安导这回奋而为先,赶在所有人之前进入房间。 门朝里面倒,气浪激起的积尘远比走廊郁勃浓烈浓烈。安兆君进去没一分钟,护目镜便罩上一层尘土。 她自知莽撞,进了房间强迫自己慢下来,一面用防护服内侧拭去视镜上的灰尘,一面小心翼翼往前又走了两步,手下分明感觉到阻碍,她停下来,用膝盖试探性地抵过去。 忽然间,脚下踩到什么东西,耳旁也似有清脆的碎裂声。 待大脑分析出那东西可能属于什么,安导僵立片刻,回头冲众人大喊:“不要进来,都出去!出去!” 烟尘渐渐散落,对于眼前出现的画面,即使早有心理准备,洛娜和羊小阳的第一反应也是扭头冲向最近的洗手间。 房间很大——或者说很长,强光手电甚至照不到门对面的墙壁。 左右两面墙壁相距约在4.5米至5米之间。 除去门后两米见方留出容人之地,房间的其他区域,都被同一种东西铺满了。 池渔扭头看了看牢牢牵着她的陶吾,幽幽地叹了口气,掀开面罩,“报……”警吧。 后两个字被陶吾一手捂在齿间。 奇怪,分明是爆炸现场呆了很久,各人披的沙尘比防护服都厚,陶吾手上却干干净净。 不止于此,还有一种巧克力奶的甜香,池渔忍不住探出舌尖舔了舔。 还真是,浓浓的巧克力奶味,比之前喝的饮料味道更好。 陶吾倏地缩回手,池渔抓回来,看着那缕火苗从掌心萌发,极快地钻入衣袖。 几秒后,池渔在陶吾那双澄黄的眼睛中找到了两簇旺盛的火苗。 累累白骨,映照在陶吾双眼骤然闪起的火光中,烧不尽,消不去。 将这几乎望不到尽头的房间铺满的,是高度到成人腰部的白骨。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妖 10瓶;肉肉肉肉 6瓶;喝杯茶再走、意错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章 蛮力拆门容易,跟别人解释“十厘米的厚重安全门, 陶吾轻轻一碰就倒了”得费不少口舌, 所以爆炸就和羊小阳同林鸥解释的那样,仅是搪塞外人的幌子。 爆破点不能太深, 两边最好不要有其他房间,避免引起连锁反应。化学爆炸对剂量配比要求极为苛刻,氧气浓度增减一分, 威力截然不同, 不小心炸毁了通道, 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深思熟虑后, 池渔把爆破点定在沟谷方向的出口附近。 确切地说, 是靠出口的最后一扇。 前一扇离它三十米,后面转个弯便出了大雅丹堡,就这门洞孤零零杵在那儿, 好像上面刻着“过了这村再没这店,请务必选我”。 巧不巧? 精挑细选打开的居然是盛满尸骨的墓室——可不就是, 那般的长宽比, 就如一具石棺。 洛娜吐了三趟回来, 红发毛糙糙的糊在脑袋上, 酷似一丛步入深秋的枯败红沙柳, 望着一面翻骨骸一面做记录的闵秀, 过会儿,梦游似的问:“报、报警吗?” “再看看情况。”闵秀忙着记东西,头也不抬道, “目前没有发现人类骸骨。” 说着,她倾斜笔头指向右前方,陶吾刚刚摆好一具脊椎动物的骨骸,头骨顶部对称分布圆形犄角空缺,下颌尖长,根据体型大小,不难分辨原形是一只羊。 闵组长冷峻陈述出的事实并没有安慰到在场任何人或非人,羊小阳“哇”一声哭了,抽噎道:“不、不是人类就、就没关系了吗?” 洛娜拥抱她:“太可怜了,太残酷了,动物也有生存权利的。” 小池总不爱凑热闹,立在往左一步就看不到白骨墓室的拐角,偶尔陶吾进入视野范围,方才不经意地扭头看一眼,同时不自觉抿抿唇,似是回味那股巧克力奶甜香。 几番回味,忽然品出巧克力的苦味。 在洛娜、闵秀、安兆君……甚至林鸥眼里,陶吾的身份一直都很神秘,身手利落,神出鬼没。对外宣称是池渔的贴身助理兼保镖。 也不知是不是话太少,还经常戴着帽檐压低的棒球帽,存在感微乎其微,偶尔叫人看到了,脑海里浮光掠影闪过“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之类的念头,转眼便将其划为背景板,不多关注。 眼下,这块背景板忽然从幕后走到台前,不假思索地从“抱团取暖”的伶仃骨堆中抽出一块又一块碎骨,她的姿态庄重乃至虔诚,让人忍不住屏息瞩目。 而在陶吾一次次近乎机械的重复动作中,猪、羊、兔一一成形。 猪羊兔、鸡鸭鹅,有些怪模怪样、单凭骨架看不出原形的,兴许不是常见的家禽牲畜。 没多久,各种各样的动物骨骸从白骨墓室摆上走廊,摆到了池渔脚边。 陶吾补全了地上那具猪骨架的后腿骨及踝骨,直起身正要回墓室拿新的,池渔拉住她,“陶吾?” “嗯?” “你……”还好吗? 陶吾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那里面……那些……”池渔咬了咬下唇,干脆把脑袋凑过去。 ——看到那么多骸骨,你会很难过吧? “不啊。”陶吾说。 池渔稍感意外。 陶吾弯了弯眼眉,浓密羽睫投下深沉的阴影,但遮不住两湾清润的光,不像强作笑颜。 “它们……”她低头看脚旁的猪骨架,“走得并不痛苦。” 池渔指着自己眉心攒出的皱纹,“知道这是什么吗?怀疑。” 陶吾笑出尖尖的虎牙,抬手揉平了,强调:“它们认为死亡是解脱。” 她点点头,加重语气:“相信我。” 行吧。 池渔提了下唇角。 这位可是三五千年前出生,据说在“画”里“沉睡”了数千年的超自然生物——山海经上有名有姓的神兽,驺虞。 能凭血液洞悉生物死之前的经历,能探知甚至修改人的记忆。 池渔差点儿就信了她,就在转身要去外面晒太阳时,余光却看到陶吾近乎茫然地抬手,做了个抬帽檐的动作。 但她穿的是安导带来的新防护服,没有帽檐。 抓了一空,陶吾临时曲起手指,用指关节蹭了蹭额头,怔怔地望着猪骨。 她只有在困惑或不知所措时,才会有类似的下意识举动。 她也有七情六欲,虽然形态多变,单从智慧生物的意识层面来讲,与人类几无差异。 小神兽长大了,秘密越来越多。 池渔没多问,离开前给了陶吾一个触之即收的拥抱。 ——我想多了解你一些,我会试着了解你。 会的。很快。陶吾望着她的背影,无声说道。 到傍晚,除了天助镇动物保护者协会资深成员洛娜和羊小阳,大多数人都能做到对满满一屋子的白骨视若无睹,没有刚见到时的惊惧。 晚餐时间,大家甚至讨论起白骨墓室之所以存在的种种可能性。 话题是羊小阳开起的,彼时她正和洛娜同仇敌忾瞪视对面大啖羊排的林鸥。 也就是看到林鸥吐骨头,羊小阳想到一点:“你们觉不觉得,这是居民留下的厨余垃圾?” “呃……”林鸥又捡了根羊小排,“专门开房间放啃完的骨头,还上锁,还这么完整,可以,但没必要。” 安兆君道:“这里是秘密基地。大批量投放到沙漠,会被人发现的。” 天助镇称得上是她的故乡,无论如何,她不想让这地方从神秘变成“神秘魔窟”。 “说到这个,”林鸥吐出块碎骨,筷子夹起来送到对面给众人看骨头上的牙印,“你们注意到没有,骨头上好像没有咬痕,也没有切痕,我看到的都很完整。” “是吗?”羊小阳懵懵的,歪头看洛娜。 洛娜旁边的闵组长点了点头。她没参与大伙的讨论,但林鸥提到的疑点她琢磨了一下午。 白骨墓室里接触到的所有骨头,不仅没有齿痕,也没有刀痕或者外力原因导致的裂痕、擦痕。 骨肉剥离到如此自然的程度,闵秀短时间想到两种可能:一,自然风化;二,化学试剂。前者在密闭的环境下需要多年,后者…… 闵秀摇摇头,天助镇废弃的时间太久了,两种可能性都很高。 “你说呢渔宝儿?”林鸥问,“要不然再开几个房间看看情况?” 池渔瞭了一眼默不作声吃素牛排的陶吾,心说,瞎开开了白骨墓室,万一下一间开出了人骨房…… 想想还挺期待,她心情很好地冲着林鸥笑。 此时无声胜有声,林鸥立马抬手挡住她的脸,“你不要说话,我懂了,咱先不开好伐。” 安导三下两下扒完饭菜,头一个返回大雅丹堡。 考察组有自己的任务,闵组长去分析室前,交代洛娜去给观测点的人送晚餐,顺便让他们转告孟教授上面的情况。 林鸥和羊小阳一起收拾了餐具,一个左边一个对面,看着池渔细嚼慢咽她那小份自热鱼香肉丝饭,时不时还要问:“好吃吗?”、“够吃吗?”、“要不要再加热?” 池渔冷冷的眼光从羊小阳扫到对面的林鸥,恍惚觉得她俩的头发都比之前要长。 ——身闲长指甲,心闲长头发,这二位真是闲得长毛! 池渔一推餐盒,“你们没事情做是吗?” 林鸥:“等你啊。” 羊小阳点头。 “你俩玩够了能不能回去?” 林鸥竖起食指摇了摇:“不能。” 羊小阳白长了三条舌头,只一味点头摇头附和她。 林鸥缓慢指向地下,问:“你早不开晚不开,偏偏我们要下去的时候开门,是不是下面有比白骨墓室更不好的东西?” 池渔讶异地一挑眉:这不是废话么。 “安导一直纳闷,你们怎么来的天助镇,而且还来得那么快。她以为你之前不知道这地方在哪儿。”林鸥说。 池渔不置一词。 她之前确实不知道,不过中途碰到了沙先生,从他那儿获取了JMQ的联系方式,继而拿到地图。 “渔宝儿,我想了很久,你说会不会那三个人的目标也是天助镇,而不是你……或者你们?”林鸥指餐桌另一头似是神游天外的陶吾。 池渔也这样想过,略一颔首,示意她继续。 “如果说你从其他人那儿得到了指引,那会不会……那个人同时也在吸引其他人来天助镇?”林鸥连续发问,“那个人为什么要让大家来天助镇?” 听她说到这里,池渔认为有必要回去联系JMQ。 四人离大雅丹堡还有一段距离,就看到前方一道黑影匆匆向她们走来。 “邹……陶吾。”安兆君的目标很明确,“你拼的骨架……是你随便拼的吗?” 羊小阳快嘴抢答:“当然不是。” 安兆君神色复杂地摊开手,亮出握在掌心里的一截椎骨,“那你们最好来看看。” 长时间面对同类事物,视觉疲劳容易导致心理盲点。 晚餐归来,重新面对铺了半条走廊的动物骨架,安兆君发现了之前被有意无意忽视的东西。 她弯腰从猪骨架的肩骨位置拿起两根多余的骨头,问:“这是什么?” 池渔扫了一眼,“鸟类尺骨。” 林鸥凑热闹地地“哦”了声,不无促狭道:“猪长翅膀吗?” 安兆君用手电指向更多的骨架,“这只羊有两条尾巴,这只沙鸥它长着兔子头,还有这头猪,为什么有五条腿?” 陶吾拼骨时显然成竹在胸,动作娴熟而迅速,成果亦是有目众睹的斐然。 起初大伙难免惊讶,后来见怪不怪,拼出来的大致认出猪或羊,或鸡,报给闵组长,笔记本记上一笔,细节如何,都没有放在眼里。 这时再看,的确有不少多腿多尾巴头颅错位的畸形动物。 令安兆君不安的是,那些多出来的部位有关节与主干相连,绝非随意增添。 “没错。”陶吾慢慢开口,“它们就长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_(:з」∠)_ 阿凉君 17瓶;意错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一章 与世隔绝,密室, 核辐射, 核能生物,畸形, 变异…… 种种关键词和线索串联起来,生化试验四个字自觉滚到舌根,呼之欲出。 尽管在意料之中, 池渔免不了咋舌。 轻微动作骤然引起舌尖一股刺痛, 阻止她把结论宣之于口。 羊小阳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嗝, 响亮而短促。嗝声未停, 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 浑身战栗不已。 林鸥很快发现她的异常,把人揽到怀里。羊小阳死死抓住她的上臂,隔着面罩依然看得到林鸥微蹙起眉头, 她抓得太用力了。 然而哭泣哑然无声,仿佛比起先前物伤其类的悲痛, 这时羊小阳感受更多的是恐惧。 池渔有点躁。 舌尖突然兴起的若有似无的刺痛让她很不舒服。她想不起是被饭菜烫到的, 还是不小心咬到的, 反正跟那份自发热鱼香肉丝饭脱不开干系。 “安导, ”林鸥抱着羊小阳, 扭头叫安兆君, “拜托你去通知下闵组长。” “她还好吗?”安兆君关切地看向羊小阳,伸手摸耳后的通讯器。 林鸥侧身挡住她的视线,压低声音道:“闵组长在分析室。” “哦。”安兆君反应过来这是支开她的意思, 转身离去,不再多言。 羊小阳在林鸥怀里弓起背,羊角辫隐约有硬化变回羊角的趋势。 “嘘,嘘。”林鸥抚摸她突起的脊椎骨,“没事的,没事的。” 羊小阳痛苦地摇着头,“陆伯告诉过大家,一定要隐藏自己的身份,不能在人类面前暴露原形。被人类发现了,会……会被抓走关、关起来,会被绑上手术台做实验。” 她泣不成声。 “以前发生过这种事情,有人……我们也是人啊……被抓走了,再也没出现。连陆伯都找不到,陆伯都找不到的,是……形神俱灭。大家醒来后跟狌狌上的第一节 课,就是看被抓走的场景,还有……做实验。人类……人类……把我们视作异类。” 池渔用舌尖抵上颚,感受着舌面尖锐的刺痛。 好像是传说中折磨人的溃疡。 羊小阳哭得那么伤心,她的恐惧比口腔溃疡更痛吧……池渔漫无边际地想。 随即摸摸鼻子,在崩溃的羊小阳面前关注自己的口腔问题,她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哭泣未能缓解羊小阳的恐惧与悲伤,负面情绪攫取她的意志,也逐渐让她失去控制——耳廓变圆,逐渐拉长下耷。 眼看怀里的人维持不了人形,林鸥向陶吾投去求助的眼神:羊小阳视她为偶像……不,视她为神明,她一定有办法帮小阳。 陶吾发出几个古怪模糊的单音节词,人却站着不动。 爆炸松动了吊顶白炽灯的螺丝,灯管随风摇摆,给每个人镀上一层惨白动荡的光,唯独漏了陶吾,光线堪堪照到她一侧肩膀,颈部以上鞭长莫及,面色格外晦暗。 看到陶吾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手背浮出道道筋络。池渔忽然意识到,她不想看到这样的陶吾,一点儿都不神兽。 但她清楚有时候情绪难以控制。 比如此刻。 陶吾不开心,她心里也阴沉沉的,像压了一座庞大的雅丹。 舌尖上的尖锐痛感愈发强烈,她想把这地方炸干净,掩埋所有尸骨,以及…… 池渔在心里叹了口气,拎起陶吾的爪子,放在手里一根根掰开。 要不是陶吾穿着防护服,她还想试试捏后颈,像陶吾经常做的那样。据说猫科动物被抚后颈会很快放松,所以小神兽才以为她也是这样。 池渔发现,更快冷静下来的是自己。 受情绪影响,人形神兽手指冰凉,掌心倒保持着平时的热度。 池渔心中那股炸毁一切的毁灭欲随着热度消散,取而代之的是—— 喜欢……真是件麻烦事。 池渔荡清乱七八糟的思绪,戳着人形神兽的掌心,脑海里反复念:“醒醒,羊小阳要化形了,一会儿要被人抓走了。” 念了三四遍,陶吾食指突地一动,条件反射地反握回去,澄黄眼睛总算恢复光彩。 “不要怕,它们不是。”陶吾嗓音异常干涩。说话间,一缕浅淡的雾气从她指尖溢出,飞向羊小阳。 肉眼可见的,羊小阳凸起的脊骨迅速回凹,山羊的耳朵也恢复了人耳形状。 林鸥松了口气,扶着羊小阳到一旁坐下。 陶吾也松开池渔,恍若失魂落魄,喃喃道:“我不明白。” “嗯?” “死亡不应该完全是解脱。”陶吾说,“清泉,草汁,阳光,星辰。爱恋,眷念,不舍,迷惘,恐惧……任何生物临死前都对生前有所顾念,而不是一味的解脱。” 池渔不着痕迹地远离她。 不,她就不是。 如果她按预定计划完成复仇,或者,就算她在复仇中间被反杀,她一定会死得很安详,倍感解脱。 发现手里少了什么,陶吾一步追上来,重又握紧她,“池渔渔……” 池渔关爱地用指腹摩挲她手背,“对,你说什么都对。” 几乎同一时间,大雅丹堡另一端出口传来刻意为之的沉重脚步声。 闵秀和安兆君正往这边来。 “咚咚”的脚步声中,只听闵秀语速飞快道:“我不管你们发现了什么,转告孟组长让他尽快上来。上面的情况就是这样,他是考察组长,必须担起组长的责任!” 语气凌厉,态度果决。 她开始像一个领导者而不是被排挤对象了。 “倘若天助镇进行过生化试验,导致生物发生畸变,我们应该上报。”回到白骨墓室,闵组长开门见山,“彻查此地需要大量人手和专业分析仪器。” 话音一落地,在场其余五人有四人立刻表示反对。 池渔抓住了她一带而过的“应该”。 木已成舟,变异生物化为白骨,如果闵秀将这么好的研究机会拱手相让,她会怀疑闵组长可能是个傻子。 事实证明闵组长并不傻。 “但天助镇地处偏僻,没有向导带路,恐怕很难找到这里,我认为我们可以在等待援手的同时,先做一些基础分析,初步圈定勘查范围。” 她看着池渔,“小池总认为呢?” 小池总对烫手山芋敬谢不敏:“我路过,你随意。” 闵秀笑笑:“那就等孟教授回来再做决定,我们先……” 她指了下白骨墓室。一下午陶吾整理出不少骨架,但房间还有三分之一面积被白骨铺满。 “继续吗?” 安兆君率先走入墓室,分拆起白骨堆。 陶吾心不在焉,池渔便替她做主:“不了。” 林鸥:“我们只是路人,就不打扰闵组长工作了。” 寝室门口分开时,池渔说:“我还是劝你们早点离开这里。” 林鸥苦笑,“那得看安导的意思。我现在就算想走,也不好走。” 池渔想给她一份地图,但转念一想,卫星地图没有标注路线,除非认准一个方向走直线,不然很容易迷路——所以说她和陶吾顺利来天助镇真的是运气好。 想想作罢,摆手道,“你们自己小心。” “渔宝儿。”林鸥叫住她。 “嗯?” 林鸥没说话,推小阳进了房间,面向她张开双臂。 池渔莫名其妙,冲林鸥敲了敲太阳穴,暗示她务必趁早检查脑子。 * 池渔给JMQ发了两封邮件。 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后半夜,陶吾撑不住先睡了,池渔打开笔记本的静音模式,把屏幕对准床铺,仰面躺下,目视银灰色天花板,回想从海城离开后的经历。 意识到安兆君是池亿城安插过来的“间谍”,她便有意混淆对方的视线。 诚然,目的地是天助镇让池亿城有机会守株待兔,但来的路线,池亿城及安兆君并不知晓。 解脱山庄遇到沙先生是意外,是陶吾介入下的机缘巧合。 如果不是她们横插一脚,宋辉三人这会儿也该抵达天助镇。 那么JMQ吸引外人来天助镇的推论是成立的,只不过——为什么好巧不巧,对方是“魔”? 话又说回来,池亿城为什么会安排考察组来天助镇? 他提到,江女士曾受过核辐射,医生本来建议打掉她腹中已成型的胎儿。 他知道天助镇基地与核试验有关,他选择的考察组组长孟庆来在副组长闵秀眼里,却是一个鼓吹核能长生论的学术界败类。 孟庆来对地下情根深种。她到天助镇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居然只在第一天跟孟庆来打了半个照面。后面根本没见过他。 这个人仿佛只存在于考察组组员的议论中。 池渔猛地坐起来。 她似乎从乱麻中找到了一根线头。 来天助镇的当夜她决定要走,孟庆来就发疯似的通宵作业,突破了她本打算让陶吾强拆的B2门,然后再也没上来过。 巧合太多了,信命的人可能相信是命运的安排,池渔不信命,她只信天|衣有缝。 池渔穿上防护服,蹑手蹑脚地准备出去,不防开关门还是吵醒了陶吾。 “你去哪儿?”陶吾揉揉惺忪的睡眼,约是刚刚过去的白天太糟心,语调带出了池渔怀念已久的小神兽的软糯,还有点委屈的意味。 “我去找林鸥要两片维生素。”目测距离够远,池渔面不改色地瞎扯。 陶吾站起来,身形摇晃了下,便被全套防护服覆盖,“我和你一起。” “我很快回来。”池渔拿出哄人的语气,“乖啊。” 陶吾歪着头看她,面罩一开一关,又一开,“不乖。” 池渔:“……你说什么?” 神兽听话的设定呢? 陶吾坚决寸步不离,池渔只好携神兽半夜敲响林鸥的门。 她想起来了,维生素B2确实有助于消除口腔溃疡。 林鸥梦游似的闭着眼睛找完维生素,倒头便睡,门还是池渔帮她关的。 来来去去,陶吾倒是精神了,捏着一颗维生素,好奇地问:“为什么要吃药?” “这不是药,是人体所需的微量元素。”池渔看完说明,直接往嘴里填了两颗,干吞下去。 喉间随即泛起的苦味差点儿让她流出生理性眼泪,忙指着桌上的瓶装水让陶吾拧开瓶盖。 好容易消去苦涩,池渔自嘲:越来越娇气了。 口腔溃疡还怕良药苦口。 陶吾见不得她皱眉,半夜一通折腾,摸准了她的病灶在口舌,“张嘴。” 池渔抿唇摇头。 溃疡那种东西她自己都不乐意看。 “那你闭着。”陶吾说着,缓慢凑近,而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在她唇上啄了下,“我来帮你。” 池渔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少许,便有东西闯进紧咬的牙关。 舌尖突遭侵覆,有点儿痛,紧接着弥漫在唇齿间的是巧克力奶的甜。 喝杯茶再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二章 混沌的意识渐趋清明,感觉到臂弯里圈着小毛球, 池渔一动不动, 保持原来的呼吸频率,只是忍不住勾起唇角, 无声地笑。 夜间折腾太晚,身体疲乏,精神却很振奋, 怎么也睡不着。 行军床很窄, 陶吾晚上都是打地铺, 她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 忽然动起跟小神兽同床共枕的心思。 但陶吾说什么都不肯变回小毛球, 好像觉得那样很丢人。 池渔好说歹说,最后不知哪句话戳到陶吾,她才红着耳根咬着嘴唇用灵感传音让她先闭眼。 小毛球出现, 长尾巴一扫,合上了对着床铺的笔记本电脑, 关闭房间唯一光源。 但凭着视觉残留, 她还是捕捉到奶白色小毛球变成一团粉红棉花糖的瞬间。 她到底说了什么来着? 迷迷糊糊的时候, 车轱辘话轮番上, 无非是“想要”、“给我看”、“我想看”、“给我看我就……” 就—— 池渔呼吸一滞, 她好像想起来那句话是什么了。 不堪回首。 反正就是不要脸, 很不要脸。 毛球动了动,池渔悄悄把眼睛撑开一条缝,余光瞥见一团奶白色一闪而过。 臂弯那如春日暖风的触感悄然褪去, 她心里直叹气。 崽大不听话,还不中留。 再睁眼,正对上一双晶莹剔透的澄黄眼睛,像琥珀,更像冬天暖融融的太阳。 陶吾展颜一笑,“早安。” 池渔卷着舌头仔细感受片刻,犹不放心地咬了下舌尖,一夜过去,溃疡完好如初,方才开口问:“几点了?” 陶吾看手机,“十一点二十分。” 池渔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午安。” 陶吾把额头凑过来,结果却是在她唇侧蜻蜓点水啄了一记。 池渔想抓她衣领,没抓着,陶吾回头望门口,“有人来了。” 外面响起敲门声。 一开始是急促的叩敲,后来变成拍打。 “出事了。”安兆君丢下这句话,急匆匆往外走。 * 池渔和陶吾联手“炸开”白骨墓室的前后几分钟,地下也有了新发现。 经过前段时间紧锣密鼓的探索和排查,以孟教授为首的男组员们基本搞清楚了地下的结构。面积逾8000,接近9000平方的地下空间,里面分割为若干单位,因厨具及其他生活用品,可判断为住人社区。 “老板昨天中午已经打算回地上,他连续工作了很长时间。”亮子说,“我也劝他上来休息的。” 但就在回B2口的路上,风感仪提示异常气流。 气流来源乍一看像墙体衣柜,但内部的空气流动以及活跃的金属探测反应表明肯定不是。 踩上去甚至有轻微摇晃感。 “老板认为是电梯轿厢。这代表着,下方还有空间!” 池渔问:“为什么不是上面呢?” 亮子两眼通红:“因为老板掉下去了!” “掉下去了?”池渔毫不掩饰怀疑。真的不是自己跳下去的吗? 好、巧、哦。她心想。刚后知后觉那个孟庆来不是JMQ就是魔假扮的,他就这么给面子地出事了。 平地栽坑,不是有鬼就是演戏。 “当时我在现场!”亮子嘶吼道,“他这几天连续工作,很少休息。我们老板很负责的,工作起来就全身心投入。后来闵教授催,一直催,我转告他了上面有发现,老板起来的时候没站稳,往后踩了一步,就……坐在地上,然后……” 可能年久失修,又或是孟教授和亮子捣鼓一下午轿厢,导致结构错位。孟教授一屁股坐下去,原以为坚固的轿厢地板突然敞开大洞。 一转眼,孟教授消失在黑黢黢的洞口。 “他掉下去是几点?” “大概,大概八点多……” “大概八点多?晚上?” 亮子不安地啃咬着自己的大拇指不说话,闵秀替他回答,“对,晚上十点多。” 她幽幽地叹口气,以一种四大皆空的缥缈眼神望着天花板,“通知我的时候是早上十点半。” “都怪你,催什么催!”亮子指着闵秀的鼻子喊道,“老板出事你是凶手!” “不是,你等下。”池渔挥挥手,打出个颇有力的暂停手势,“你老板昨晚八点多掉下去,你早上十点多才通知闵组长?” 她看向闵秀,用口型问:他脑子坏掉了? 闵秀面色憔悴,一脸“对不起,我也很心累”。 亮子啃秃了左手大拇指,换右手继续啃,口齿不清地说道:“我没听到落地声,我以为老板一会儿就上来。” 长时间黑暗环境高压工作,麻痹了亮子的神经和判断力,他过了很久才想起来防护服隔绝了声音,而通讯器信号在掉下去同一时间断开。 地下信号丢失是常事,上面负责监控的小周和小郑以为孟教授不愿意听副组长呼来喝去,自己断开信号。 总之,亮子到早上五点左右才回地上,找其他男组员商量怎么办。 三个人跟他下去,也只是探明电梯井深度逾十米。 实在束手无策,他们才硬着头皮来找闵秀。 闵组长手上有多具畸形生物的样本亟待分析,跟洛娜也是通宵作业。实际上,洛娜同样是被安兆君匆忙叫来的,她刚回寝室没多久。 “哦我的天哪!”听完来龙去脉,洛娜惊呆了,“你这头大蠢驴!” 池渔叹息道:“别侮辱驴好吗亲爱的洛娜?” 林鸥迈过脸,一声轻咳掩去笑声。 “常亮。”闵秀道,“你去洗个澡,睡一觉。” “我,我不睡。”亮子两腿抖个不停,却咬牙逞强道,“我下去找我们老板。” 闵秀深呼吸几次,双手拍脸颊,拍去了满满的“我怎么还没猝死”的绝望,“小尹和小周都在观测点,小郑和冰洋还在下面?” “在、在的。” “安导,”闵秀冷静下来,叫着安兆君,却看向池渔,“我们准备准备下去?” 安兆君点头,“宜早不宜迟。” “祝你们好运,加油哦。”池渔无视闵秀的探寻,一手牵起陶吾,朝林鸥打眼色。 “等等,你不下去吗?”闵秀抓住池渔的手臂。 池渔挣了一下,没挣开,“救援又不是靠人多力量大,我这种外行人就不参与了。” 闵秀道:“你懂爆破。” 白骨墓室的爆破点她抽空研究过,精准度和爆炸范围精确到极点,一般人——至少考察组的人——做不到。 “那又怎么样?”池渔有些不耐烦。 陶吾沉默不语。可莫名的,她能感觉到她在犹豫,在深思。那股天性里的所谓的悲悯仁爱正在发挥作用,撺掇她尽快作出决定。 萎靡不振的亮子突然一跃而起,“你!老板带我们来这儿是为了你!” * “我去就可以,很快。”陶吾蹭着眉心,“你不要去。” 池渔拿开那只不安分的爪子。 力道应该不是很重,眉心往上不足两公分,两头细中间粗,像朱砂笔轻轻划了一道,为素来寡淡的面孔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冶艳。 舌面某处再次传达出刺痛的信号,不是陶吾“治好”的那个,这个更深,来势迅猛。 池渔转身检查通讯器,强忍下不适,尽可能以轻松的语调说道:“我义不容辞啊我的仁兽同志。” 亮子说:不止考察组,海益生物科技就是为你创建的,你们有钱人的命是命,我们这些人就不是吗? 他说:你知道吗?老板不想来的。老板著作等身,从燕京到海城,还有国外……好多投资商研发企业愿意花重金邀请他,甚至只是购买他的论文,因为他的研究和发现在这个领域无可取代!他本来可以去知名实验室,去那种每个步骤都有专业人员保证安全的机构!根本不用来这种地方,你来第一天就想走的地方! 他说:是你父亲三番五次找他,跟他说你身体不好,说这地方能找到方法治你的病!你知道我老板为什么来吗?因为老板也有个女儿!你知道他为什么着急吗?!他女儿下个月就结婚了! 震耳欲聋,振聋发聩。 后面几句到此时此刻仍在池渔耳边嗡嗡作响。 池亿城为了她三番五次去找宣扬核能生物理论的孟庆来,她怎么那么不相信呢? 可考察组在天助镇是事实。她妈妈江女士说天助镇的人祈求老天相助,从天助镇离开也是事实。江女士离开天助镇,和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结婚,就为了生一个孩子同是不争的事实。 蒲昌海镇,池亿城在电话里告诉她:你妈妈怀的胎儿染色体异常,极有可能患有先天性疾病;你出生的时候没有呼吸…… 池亿城一定从江女士口中得知了某些秘密,比如那些畸形-异常生物体,比如产生这些畸形体的原因。 或许江女士守口如瓶,但池亿城有难以计数的财富。 而钱,在当今世界能买到一切。 包括一切本该随着遗弃而湮灭却保留至今的证据,遗迹。 她多次退缩甚至萌生逃避的心思,但每次都被拽回天助镇,被比龙卷风更难以抵御的力量裹挟,一步步推到眼下这种境地。 如果这是江女士向她透露天助镇时即已注定的命运,她怎么逃得掉。 池渔调匀了气息,勾着陶吾后颈让她低头,在眉心红痕落下一吻,“再说,我们约好了的,一步也不能分开。” 她一退开,陶吾立刻捂住了被她亲过的眉心,左手虚虚握着,犹可见一簇颤巍巍的火苗。 从锁骨处升腾起的红晕也盖不住人形神兽那质朴的稚气——和年纪、阅历、知识储备、学习能力无关——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有单纯的心灵才能拥有这种使人欣悦,并激发保护欲的气质。 池渔逗她:“快变球,你现在肯定是粉红色。棉花糖。水蜜桃味儿的,桃花染色的。” “不变。”陶吾皱皱鼻子,注意力果然被她带进桃子棉花糖,“不要。” “变嘛……”池渔拖长尾音。 陶吾分开指缝,眨眨眼,“可是你还没给我看你的……” “嘘!”池渔阻止她说下去,“变,回来给你看。” 作者有话要说:看什么呢? 反正不能描述。 喝杯茶再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三章 下面的环境比池渔想的要好一点儿,没那么黑。接近电梯井的区域亮着几盏卤钨灯。轿厢两侧竖有警告牌, 洞口贴了显眼的荧光胶带。 乍一看, 挺像主题酒吧。 池渔观察了下洞口,看裂纹形状是由重物坠落造成。 她在通讯频道问:“孟庆来体重多少?” 小周回:“海城出发体检是88.4公斤。” 孟庆来身高约175公分, 他这个年龄和身高,88.4公斤属于肥胖,再加上随身携带的工具, 坐垮地板倒不是不可能。 电梯井垂直上下, 轿厢停留在这里, 上方应有悬挂装置, 担心人员出入造成二次坍塌, 所以闵秀的意思是将整个轿厢炸掉。在此之前,安导要带一个人下去先行清场。 “谁下去?” 陶吾认为自己一个人下去足够,她甚至不需要绳索。 她刚把这想法表达出来, 被池渔狠狠瞪了眼,捏着她的手腕警告少逞英雄。 天助镇对神兽的限制太多, 隔绝灵力防辐射材料最为棘手。 常亮也想下, 哆哆嗦嗦地还没套上绳索, 被小周和小郑按住。他心神恍惚, 下去是移动的灾难。 冰洋体型壮硕, 肩宽背厚, 背上氧气瓶竟无法在不碰到边缘的前提下钻入洞口。 挑兵点将,最后适合同安导一块儿下去探路的还是陶吾。 “听我的,感觉不对马上上来,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什么都别管,也别多想。”下去前,池渔叮嘱陶吾。 “好。”陶吾一手抱着头盔,略略弯腰,抬起她的手贴上额头。 那边安兆君等不及了,喊道:“干什么呢,防护服检查好了没?” 因为要用内置对讲机联系,陶吾不得不换上真正的防护服。 目送二人先后下去,池渔隔着手套捏了捏指节。 ——如果被考察组发现神兽真身,她有的是办法封口。 两人发出信号表明安全落地,闵秀和洛娜立即开始协助池渔收集数据。 闵秀工作时认真专注,每个步骤的推进有条不紊,效率有目共睹。冰洋和小郑初时袖手旁观,后来也主动上前协助,只有亮子萎缩在一旁,呜呜哝哝的不知呓语些什么。 所有人展开行动,池渔一面做自己的事,同时分心观察其他人。 封闭的环境,信息十分不对等。 对某个人的了解,大部分来自于他人之口,以及其他人对他/她的态度。 年轻男组员无疑对女性存在着偏见。性别偏见既来自于社会大环境,也有师长的耳濡目染。孟庆来下落不明,亮子几近崩溃,而冰洋和小郑自发地寻找重心依托,闵秀若没有点真才实学,未必赢得了两人潜意识的依赖。 那么,起码她对闵秀的印象并非基于对事业型女性的青睐。 亮子说孟教授是受池亿城拳拳爱子之心感动,因而远赴天助镇。不可否认,这说法影响了池渔。 但更深刻的是闵秀对孟庆来的形容。 ——“孟一度为了生计在莱蒙斯研究室当实习生。” ——“莱蒙斯斩获重要奖项……” ——“跟莱蒙斯毫无关联的孟……他的概念,迎合了……有钱人的幻想。” 闵秀口中的孟,是打着科学旗帜招摇撞骗的空想家。 她需要新的信息源突破罗生门。 一个值得信任的。 信任…… 出B2口,池渔抬头往上看,林鸥在坡口的巨石上打电话,声音断断续续传下来,这地方约是干扰太多,卫星电话的信号不太好。 林鸥声嘶力竭: “我听到了,你能听到我吗喂!” “喂、喂、邮件收到了没喂!?” “哦好,按邮件上……” “发动所有人,密室歇业,对!全部!不是带薪假,是任务,是工作!都去,能去多少去多少!随时通知我!” “……干正事去别操心我电量了我谢谢你啊阿植小可爱。” “……” 在林鸥接近劈叉的喊话中,池渔贴着阴影回六号建筑,快到时,她回头看了看。 远方阵阵沙尘飞腾,林鸥跳下巨石飞快迎上去,小阳回来了。 池渔做好远程操控的引-爆-装-置雏形,“哒哒”脚步声飞奔到门前,她头也不抬道:“站住,别带沙子进来。” “我没有,我干净着呢。”羊小阳从怀里掏出几串黄澄澄的沙棘果,提着后脚跟溜过来放到桌旁椅子上,羊角辫一甩一甩,激动得直转圈,“陆伯快到了。” “站那边,挡光了。”池渔用镊子指向角落,而后放下镊子,拿毛巾擦去掌心的湿润。 “你真要做啊?”林鸥看清了工具台上的装置,“但那扇门不是……”陶吾推倒的吗? “怀疑我做不到?”池渔拿镊子布完最后的线,方半开玩笑地说。得知老胳膊老腿的老神兽陆吾终于快到了,提着的一口气松了一瞬。 她的多疑症深入膏肓,迫害警惕是表征之一。 我当然怀疑。林鸥视线停在装置上不动,心说。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这些。 她朝羊小阳招手,“做好了我给你拿下去,你和小阳在上面等老陆。” 池渔弯腰从沙棘果串上咬下几颗果子。 鲜果酸得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主要还是刺激到了溃疡,她就着一张皱巴巴的脸直言不讳:“你不行。” 林鸥作势泼沙。 池渔笑,不小心碰到了溃疡,她缓慢拧起眉,垂眼看工具台,尽量不露痕迹地倒抽冷气。 “说真的。常亮那番话,我一个语气词都不信。”林鸥正色道,“池亿城没这么好心。” 池亿城是个血管里流淌着利己主义的商人,八十岁了还整天飞在天上,足见事业心老而弥坚。 就算他确实有为人父的自觉,那么丁点的父爱经一百二十多次稀释,大抵约等于无。 池渔鼻腔里哼出一股气流,表示赞同。 早年池亿城利用比雨后春笋还多的私生子,给自己打造“送子种马”形象,并以此广结人缘,足见此人指鹿为马的本事。 林鸥右耳戴着通话耳机,约是听到什么,“喂”了声,指指外面。 池渔正好把东西放进工具箱,跟羊小阳交代几件事,趁林鸥四处找信号,回了地下。 距电梯井尚有段距离,远远见众人围在安全线外,冰洋正拉人上来。 她心一沉,那架势……上来的不是陶吾? 她低估了神兽的演技。 陶吾一跃上地面,甚至像模像样地扶着膝盖喘了会儿气。 池渔先是略微加快脚步,后来不由迈开腿,一路小跑。隔着护目镜,陶吾直直地将目光投向她,眼神示意“别急,慢点”。 “安导说,”等她到跟前,陶吾方才不紧不慢道,“建议大家都下去。” “什么意思啊,你们找到我老板了吗?”亮子爬到她脚边,“找到了吧?告诉我找到了!” 陶吾不太喜欢这人,绕过他来到池渔身旁,将面罩掀开少许,用灵感传音道:“你还记得那天在沙洲私房菜馆,我们在沙先生电脑上看到的那三张照片吗?” 三张照片,都是外景“第一张元素是水泥地、地平线、沙尘、类似变电器的设备;第二张是夜景,砖石路、氖灯、外墙布有铁架的建筑;第三张,筒状楼、似是被沙尘覆盖的绿草坪。 池渔忽然间心脏狂跳,她平复了下呼吸,点点头:“记得。” 陶吾指地板,“它在下面。” “你他妈说话呀!找到我老板了没?”亮子不甘心被无视,趴在地上伸长胳膊抓她小腿。 “还没找到。”陶吾灵巧跳闪开,“电梯井正下方是沙坑,还有走动的痕迹,应该是安全的。” 亮子还想抓过来,池渔把手里的工具箱往他面前重重一放,“这里面是炸藥,你想死吗?” * 轿厢坠入沙坑,声响并不大,升腾起的沙尘还没蹿起两米高,便被两桶水压回下方。 闵秀领导考察组组员做安全检定时,陶吾悄悄打开防护服,用自己的方法检查了一遍。 确认安全,众人即时决定好哪些人下去以及顺序:闵秀、小郑、陶吾、池渔、小周、洛娜、冰洋。 小尹坐镇观测点,负责监控数据。 亮子的精神状态不太好,闵秀担心他中途发生意外,让他留在上面休息。 陶吾下去的速度很快。 跟闵秀和小郑——尤其是半空进入黑暗时惨叫着“我要上去,快拉我上去”的小郑一比,人形神兽从容得像高台跳水。 池渔扣好安全扣,站在洞口往下张望,落地的信号便发上来,陶吾也正抬头向上看。 电梯井深度超十米,下降离地面六米左右的高度,上下灯光不接,中间有段墨汁般浓稠的黑暗。 两双视线在半空中相遇的刹那,黑暗不再凝滞。 池渔模拟着“噼里啪啦嗞”的电光特效,心里笑个不停。 冰洋切入频道,问:“准备好了吗小池总?” 池渔正要向他比“OK”,耳机“滴滴”响了两声,她切换到私密频道。 “渔宝儿!” “我在。”池渔后退了步,给冰洋打手势:等我一下。 “常亮有问题。”林鸥语气低沉,“你们最好快点回来。” 她第一句话爆出重点,补充放在后面。 “孟庆来这人比他妈的池亿城还渣,包养了不少人,男的女的都有。极度自恋,根本没结过婚,户籍上没有亲人,更没有女儿。常亮骗你的。” 池渔起身往安全线去。 可就在她行动当时,一道瘦长的影子猛扑向她,重重地推了她一把,半边肩膀瞬间麻痹。 那人似乎跟她有血海深仇,推下去还嫌不够要命似的,自己紧跟着跳下来,双脚并拢用力踩向她。 正是常亮。 后面冰洋反应还算迅速,一把抓住常亮的肩膀将他拎回去。 但池渔已经掉下去了。 下坠的过程没有被恐惧拉长,池渔一点儿都不慌张,她知道陶吾一定会接住她,而且她系有防坠落的安全绳,只遵循本能双手抱头。 可是被薄雾包裹着并放在柔软的黄沙上时,她却感受到全身针扎般的刺痛——还不是一般的针,普通的针刺她肯定不会喊出“痛”。 那痛感像烧得通红的排针,毫不留情嵌入皮肤,刺挠神经。 “痛啊。” 她低呼出声,眼角似乎有液体滑落。 真没出息。 ……可是真的好难受啊陶吾吾。 眼皮上盖了千斤重的东西,她睁不开。鼻腔一阵痒麻,喉间泛起阵阵血的咸腥。她想吐。 说不出的痛感骤然将意识拖向深渊。 模糊间,她听到声音朦胧重叠,时远时近,有在喊“快让开”,有在喊“怎么回事”,“出血了”。 失去意识前,池渔听到一声来自她自己的叹息。 ——溃疡也是受过量辐射的症状之一啊。 oyy染 10瓶;喝杯茶再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四章 孟庆来带进考察组的三个学生,常亮、尹同伟、周启明, 常亮比尹同伟高一届, 跟孟庆来最久。 肌肉男邱冰洋曾是省级举重运动员,退役后读工程学, 来天助镇之前拿到了工程硕士学位。入公司后,孟庆来有心请他兼职自己的私人健身教练,他拒绝了, 但不知出于何种心理, 免费给孟做过几个周期的体型管理。 他和郑旭一样, 是根据孟庆来及闵秀提交的团队配置, 由公司人事部选派。 “亮子……咳。”与其说周启明是被吓傻了, 不如说他无法接受现实,一个劲儿地抠着裤子上的污点,“亮子他崇拜老板, 他家里穷,自尊心强, 那年没申请到助学金, 老板就把他介绍到朋友的研究室, 后来亲自带。亮子是个老实……” 林鸥一脚踢过去, “别他妈侮辱老实人。” 周启明被她踹飞了椅子, 一屁股坐在地上, 捂着胸口直咳嗽。 没人拦林鸥。 周启明排在小池总后一位,就在两三步外目睹了整个事件的发生经过。 实际上,机器人摄录的影像忠实记录下他的所有反应, 常亮冲上来的时候,他伸过手,但很快缩回去。 人在突发情况的确会出现退缩行为,把周启明的举动上升到共犯性质,或许过于武断。 但说他对常亮的行动毫无觉察?绝不可能。 没把周启明丢进电梯井已经是林鸥忍了又忍——她下来后,一把将常亮掼进电梯井,还是冰洋抓住他一只脚拎回来的。 邱冰洋刚放手,林鸥又把常亮狠狠抡到石壁上,防护头盔四分五裂,冰洋都拦不住她一拳打断常亮的鼻梁骨。 谁拦揍谁。 林鸥想不通。 池亿城投资的考察组怎么会有索命鬼? 除了打人,她不知道做什么。 暴力有时候激化矛盾,但解气。 常亮一坨烂泥堆在墙角,林鸥才勉强冷静。 “这两天常亮、孟庆来你们所有人,看到碰到什么不对劲的事情,什么都可以,一点点不寻常的风吹草动也要告诉我。” 说这话的时候,林鸥盯着尹同伟。 渔宝儿说过,他和常亮深夜鬼喊鬼叫,疑似撞鬼。 但对面一排男组员,首先表现不正常的是郑旭。他扶着眼镜,假装无意地瞟着这个,看看那个,往后缩。 林鸥手里的荆条指向他,“郑旭。” “啊?”郑旭一惊,在林鸥的盯视下结结巴巴开道,“那、那天晚上,周监控到小池总要走,跟老板说了——” 闵秀讶异极了:“谁让你们监控小池总的?” “别打岔。”林鸥按住突突狂跳的额角,“郑旭你继续说。” “老板吩咐的……”郑旭声音细若蚊蚋,“反正就老板叫我们下去开B2门的那晚——我看到一条黑影,就在坡口,移动速度非常快。不排除是月影。” 林鸥问:“黑影多大?什么形状?” “真的很快……”郑旭几乎把眼镜托戳进鼻根,看起来快哭了,“太快了,就一道影子闪过去,看不出来。” 闵秀对郑旭的印象还不错,主动说道:“尹同伟的机器夜间也出过异常,小池总回来当晚。” 算替郑旭解了围。 尹同伟:“是……但是……” 闵秀道:“没有但是,把那晚你看到的完完整整说出来。” 那晚她本来想绕开值夜的亮子进入B2口,被小池总半夜截胡。 谈话到最后,她们听到观测点尹同伟和常亮发出的惨厉叫声。只不过她过去之后,两个人强作镇定,用机器进沙的烂借口糊弄她。 “我……”尹同伟吞了口唾液,看表情像吞了一把沙子,“真没什么,就是……机器进……” 荆条“啪”地甩到他眼前,从鼻尖上擦过去。 林鸥晃着荆条冷笑,“机器怎么了?” 尹同伟吓坏了,大声道:“我看到老板的影子动了!” 孟庆来戴的是头顶灯,跟他一组的周启明走在他前面。后面是机器人。 探测机器人有外感应器,默认离移动物体120公分以上,既保护机器也避免影响探测员行动。因此,机器上的灯照范围是固定的,可估计的。 但尹同伟看到孟庆来的影子伸缩了几次,试图靠近前面的周启明。 听到这里,周启明搡他:“雾草……你别吓我!” “那只是第一次!” 现场这么多人,想起那晚的画面,尹同伟依然面无人色。 彼时,他试过找借口解释那贴在地面移动的黑影,但第二次看到,他果断叫来了守在坡口的常亮。 然后,一起看到了第三次,第四次。 尹同伟是唯物主义者,考察组大部分组员都是。但常亮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老人们喜欢给他讲鬼怪妖魔的睡前故事。 见尹同伟害怕,他开玩笑吓他:“像这种地方一般都有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你不能否认那是……鬼!” “我……我知道没、没有鬼,就是……”吓得够呛,控制不住惨叫。 恐惧是会传染的,黑影再次闪现,常亮也开始叫。 继而吸引了闵秀和小池总。 闵秀问:“当时的视频记录呢?” 尹同伟不说话,不敢直视林鸥的眼神,用双手护住脸。 闵秀插在两人之间,温声细语又问:“考察期间所有摄录视频必须在24小时整理归档,那天的记录不出意外,应该是放在当天的文件夹,对吗?” “机器进沙子了,视频损坏……”尹同伟支吾其词。一阵烈风忽然劈向他颈后,他哼也没哼一声,软软倒地。 林鸥收回拳头,挠了两下见血的关节,耸耸肩,“见到男的哼哼唧唧就手痒,不好意思。” 她又踢了一脚趴在地上的周启明,“你去。” 周启明很快复原了被删除的视频。 尹同伟以为是机械故障,常亮吓他是鬼,都不是毫无根由。 黑影每次闪现的时间只持续一秒左右。 逐帧播放,众人赫然发现黑影的闪现迅疾、连贯而有指向性,数年无人涉足的地面铺着一层沙粒,颜色比上面的浅。有浅色沙子的映衬,黑影的轨迹清晰得如同投影动画。 它自地面浮起,在半空成型,线条粗犷但勉强可辨识出头颈肩背的外轮廓。和戴着圆头盔的孟庆来的投影有一定差别。 黑影绕着周启明打转,是一种贴近甚至伺机侵入的姿态。 视频的最后,约是恐惧令尹同伟手部颤抖,给机器人传输了错误指令,机器人执行了该指令。它突然向右侧转动,光照也因此偏向右侧。 机器人的异常被黑影察觉,它倏地离开周启明,转向后方机器人,甚至直接扑向摄像头,摄入画面的一部分边缘如交错的犬牙,尖锐、锋利。 画面定格。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好久没人说话。 闵秀几次欲言又止,看向林鸥的眼神既怀疑,又带着些许戒备。 “我屮——”打破沉寂的是周启明,他蹦着跳着把房间所有灯都打开了,“亮子就是撞鬼了是吧是吧?我屮!尹同伟,英雄!要不是他动了一下机器人,被上身的就是我了是吧!” 闵秀呵斥道:“什么鬼不鬼的!” “那不是鬼是什么啊?神奇动物?”周启明劫后余生地嗤嗤傻笑,笑着笑着,表情突然凝固,“……日哦。” 白骨墓室还真躺着一堆变异生物的骸骨。 * 老陆就在天助镇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时候从天而降—— 彼时闵秀正拉着林鸥,一定要她解释清楚那黑影是怎么回事,她凭借客观事实以及缜密的逻辑分析,认定林鸥、小池总都知道黑影来历,甚至预料到它会出现。 尽管事实和闵秀的推测相去无几,但林鸥不可能大喇喇告诉她:对啊,没错,就是魔物。再告诉你个秘密,小阳和陶吾还根本不是人类呢。别看这两位人模人样,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会说话的山羊以及……陶吾原形是什么来着? “你得给我一个解释,小池总的血液分析结果你看到了吗?四次了!她的症状那么明显,但分析结果还跟原来一样。无论你的解释可能有多离奇,多么违背客观规律,物质定律,请你务必告诉我。” 闵秀停下来等回答。 林鸥沉默良久,疑惑地反问:“血液分析结果一样?什么意思?” 闵秀给她解释了遍血检各项指数的临床意义,补充道:“其他样本都正常,我一共做了七组统计。” 林鸥想了想,撸起袖子:“麻烦闵组长给我做一次。” 闵秀倒是不放过这个机会,“还有你那个小朋友,羊小阳,叫她也来。” “我不要。”羊小阳脆生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才不要打针。” 两人抬起头,两道身影先后映入眼帘。 羊小阳跟在一位中年男性身后,话音落地,她先一步跳下两人高的岩石,扑进林鸥怀中。 男人年约四十来岁,一脑门抬头纹,眉毛比一般人浓长,灯罩似的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蔽入阴影。要说显老,乌黑的齐肩长发茂密顺滑,发质尤胜林鸥。 闵秀警惕地问:“你是谁?” 老陆客气地跟她打招呼:“闵大组长好,免贵姓陆,小渔儿叫我伯伯。” 接着问林鸥:“小渔儿在哪儿?” 闵秀疑窦丛生,越看越觉得此人从头到脚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陆先生,小池总和邹……陶吾来的时候也没开车,你们都是走过来的吗?” 老陆朝她做了个弹指的动作,“小阳哎,闵大组长困了,你送她去睡觉吧。” “你说什么?我不……我……”闵秀说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池渔仍在地下二层,安置在电梯井附近。 疑似受辐射影响,皮肤大面积剥落,任何轻微移动都会导致出血,只能在就近搭医疗帐篷,避免她受更多伤害。 陶吾寸步不离。 因为有她在,也因为羊小阳反复保证,老陆来了就有办法治好小池总,林鸥才能放任自己去发泄怒火,寻找答案。 她无法直面那样的妹妹,带老陆到帐篷外,几次抬手又放下去,最后让开位置,“就在里面。” 老陆掀开门帘时,林鸥还是忍不住探头张望。 她看到一只通体洁白的大型猫科动物,像雪豹,但肯定不是普通的雪豹。 厚实而柔软的长毛垂落地面,无风自动,犹如湖面荡起的涟漪,带着非同自然的韵律。 更惹眼的是那条显然超出身长的尾巴,因帐篷空间狭小,那条长尾巴无处安放地周折在半空。 林鸥望进来时,牠正用舌头小心舔舐病床上那人溃烂的皮肤。 听到动静,那动物转过头,牠有一双明亮得近乎发光的澄黄眼睛。 林鸥目不转睛地望着牠,她觉得这动物有点眼熟,似乎最近在哪儿看到过。 但不过一眨眼,奇特的猫科动物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她已经很熟悉的陶吾。 林鸥后知后觉意识到陶吾为什么总是戴着棒球帽了。 她的眼睛保留了原形的澄黄色泽,眸中闪烁着粼粼波光,像是秋季映照满山黄叶的湖泊。 “陶吾。”老陆低低唤道。 陶吾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长假愉快。 平朔言 323瓶;银鱼 20瓶;喝杯茶再走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五章 意识在沙海间浮沉,漫无边际的荒漠不时掀起沙尘卷, 沙粒滚烫, 空气灼热。 时间久了,她渐渐分不清痛苦是意识投射, 抑或赤身真实地曝露于沙尘,将身体感受到的一切如实传达给大脑。 太痛了。 但总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遥远的地平线出现蜃景, 葱葱绿洲, 耀眼的湖泊反光。下一秒, 沁凉的泉水覆盖发痛的皮肤, 缓缓摘取深入骨髓的痛楚。 到后来, 她几乎渴望痛苦的频率更高一点。她和痛苦拉扯得愈久,泉水降临的愉悦愈深刻。 她喜欢痛苦到极致时轻轻包裹她的和风与清泉。欢愉并非发自内心,是从天而降, 由外向内直达心灵。 让她有种获胜的成就感,让她觉得自己是被关照和爱护的。 她知道有人在等自己。 但是那人搞不清楚是应该让她离开这里, 还是让她继续旅行。 她曾短暂地醒来过一次, 听到有人说:“让她睡吧。” 于是她躺在滚烫的沙子上, 枕着坚硬的石头, 沉沉入眠, 期待下一次与绿洲相遇, 沐浴清泉。 * “让她睡吧。”老陆说,“再睡个几天。” “几天?”林鸥问。 “三五七八天,十天半月的, 你赶着过年吗?” 林鸥:“……过年不急。” 老爷叔说话怎么怪里怪气的? 但她不好当面质疑,小阳说这老爷叔来头大得很,要尊重,崇敬。 “行了,就这样。你守着,也不用太紧张,多出去晒晒太阳啊月亮啊,喝点西北风。”老陆拍拍陶吾的背。 看不出老头子使出多大力气,陶吾挺直的脊背一点点垮下去,静默了一会儿,她抬头问:“到底要多久?” “该来的总会来,急不得慢不得。” 陶吾抿抿唇,下巴收紧,显是不满意他的回答,生出血丝的眼睛巴巴地望着他。 老陆被她从帐篷那头盯回这头,毫不讲究地用手指头戳着池渔肩头上一块看起来刚愈合的皮肤。 林鸥和陶吾齐齐抽了口气。 陶吾没动,林鸥揉着结痂的指关节,冷静地想应该冲哪儿打。 “五天,不超过七天。”老陆说,浓眉一抬,睨了眼林鸥,“动手的人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常亮被关在十二号建筑,外形也是个四四方方的石墩,高两米,里面长宽两米多点,不到三米。 入口埋进沙里,清理了之后,仅容人爬进爬出。把人塞进去,门口堵上三人合抬过来的石头,留一条窄缝,就是现成的单人囚室。 孟庆来下落不明,考察组倒没有失去主心骨。闵秀睡饱了午觉,神清气爽地给每个人安排了足够繁重的任务,使组员们暂时抛开“孟教授”名副其实的阴影,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 尹同伟和周启明两人还是关心常亮,舍近求远到十二号建筑吃晚餐,也是为了给他送食物和水。 离老远听尹同伟说:“不行,听不到我叫他,没反应,你试试?” 周启明用不同声调喊了几声“亮子”、“亮哥”,也没回应,愤愤道:“那女的也太狠了,亮子肯定被她打出脑震荡了。” 林鸥的动手经验可追溯到小学,都是一拳一脚跟校内外的小流氓练出来的,用什么样的力道打什么样的位置既能让人痛又不至于重伤,心里门儿清。 周启明埋怨她把常亮打出脑震荡,林鸥倒真想让他感受一下。 但这小子眼尖,见有人来,把食物塞进小屋,一溜烟儿地绕道跑路了。 老陆轻而易举推开石头,伸长胳膊捞了几下,拽着常亮脚踝把他拽出来。 常亮鼻骨骨折,淤血堵塞鼻腔,用嘴呼吸的气流一声粗一声细。左眼肿胀,右眼上下眼皮没闭紧,眼白反着一点点手电灯光。 像一条装死的咸鱼。 林鸥一手抄口袋,一手抠着伪装成石墩儿的建筑外墙皮,心里计划若干种毁尸灭迹的方式。 退一万步说,就算常亮是被附身了又怎么样,推渔宝儿下去的就是他。 至于不可抗力的辐射因素,也一并怪罪到他头上。 老陆扳过常亮的脑袋,掀开右眼皮看了看瞳孔,接着按在他左胸口感受片刻心跳,鼻翼翕张嗅了嗅他的气息。 “被催眠了。”老陆拂去手上的污秽,“不是直接附身。” “催眠?” “你们不是经常看电视剧吗?邪教教主、变态杀手,还有什么信你医师,给合适的对象施加心理暗示,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老陆说,“这都没听说过?” “什么信你医师?你是说心理医生吧,可那是瞎编的啊。”林鸥一脸呆滞。 据说来头很大的神秘非人一本正经跟她说催眠,恕她接受无能。 老陆摊开手,在她眼前做了个变魔术的手势,掌心徐徐绽开一朵雪白的梅花。 林鸥明白他的意思: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但她对催眠的说法仍抱有怀疑:“我们看到的黑影怎么解释?” “是被魔物催眠。” 墙皮扑簌下落,指尖骤然一阵剧痛,林鸥收回手一看,指甲劈了。 ——这老爷叔说话能有一说一,而不是一加一等于几那样绕圈子吗? “魔物那种东西,它不受天道法理限制,滑溜得紧。时代变化,新兴事物层出不穷。学点儿人类的知识反过来用在人类身上,对他们来说稀松平常,还容易隐藏。夏天那会儿不还有几个魔物装执法队的,去屠宰场突击检查吗?” “哦,我记得。”林鸥沉着脸应了声,“可是跟……” 老陆解释:“魔物多种多样,不止是说它们的形态,还有它们的行事风格。有些魔物喜欢自己动手动脚,有些喜欢大隐隐于世。魔物因欲望、邪念而生,反过来又驱使欲念缠身的人类。以前人类把行过的不光明之举乃至犯下的罪孽形容为鬼迷心窍,又说执着于满足欲念是着了魔,不完全是人类的自辩。换到如今,再到当下环境,正是心理暗示加一点点迷魂的魔气。”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林鸥只把重点放在最后一句:“所以你意思是常亮做出那种事,就是受魔物催眠暗示?” “对。” 林鸥一脚踏上常亮的肚子,吹吹开裂的指甲,冷笑道:“你算什么普度众生的观世音,给这种烂人找借口……” 老陆笑呵呵地打断她:“不看佛面看外交礼仪,观音也是我们的好邻居,互相学习嘛。” “说到底,还是他自己意志不坚定,自己畜牲不如。”林鸥没心情跟他开玩笑,“常亮撒谎骗人,处心积虑骗渔宝儿下去还不够,他还伸手推人!下面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要不是渔宝儿系了安全带,要不是陶吾兜着……” 她说不下去了。 “和意志是否坚定无关,我不是为他辩解,他没给我律师费,你不要误会。”老陆把梅花填进常亮嘴里,敲敲林鸥的膝盖,示意她抬脚,林鸥没动,甚至更用力地踩下去。 “魔物无法无天,但人受法律约束,这个人天道可饶,法理不依。” 老陆又推了她一下,这次力道大得出奇。林鸥一时重心不稳,下意识地按住他肩膀,趁机泄愤似的重重捏了把,“我借你吉言,渔宝儿三五七天没事,否则……” 林鸥扯平老陆衣服上的褶皱,意味深长地拍拍他肩膀,把说了一半的话撂给他独自体会。 否则……还真不能把他怎么着。 老陆目送她进入黑夜,突然嘿地一声笑了,自语道:“行啊,沾了点小小类兽的血缘,就敢跟我叫板了。” 口上颇有微词,那远望的目光是嘉许的,怀着隐藏极深的希冀。 * 地下二层比地下一层更像远古遗迹。 电梯井所在的区域是一个偌大的公共广场。过了广场,天花板高度降低,开始出现街道,路两旁也有多层建筑。 头顶则是大片大片的完整壁画,没有紫外线影响,部分区域的颜料鲜亮得以假乱真。 但陶吾心里清楚,这是在地下,而且这是晚上,所以不可能有澄澈的蓝天,洁白的云朵。筒子楼再高也不能穿透天幕。 她指着筒子楼,问:“那里会不会是我们进来的地方?” 沉睡的人不回答。 她揉揉酸涩的眼睛,察觉到触感异样,低头看手背。 太久没有接触雨露和月华,皮肤较之前粗糙,颜色暗沉,手背筋脉附近甚至有龟裂。 “我在想,你一直都不要来这里的。你想回海城,我们有很多朋友在屠宰场,大家都盼着你回去。但是你知道我想来,好奇怪,我都不知道我要不要来。可是你知道来了我会开心,我是很开心,可我现在好难过,池渔渔。” “怪我。” “你不舒服我应该早点发现。我以为我不会让你受伤,可是我让你受伤了。我能治好你,可是要花时间。” “我想让你睡,我又想让你醒。” “我好矛盾啊池渔渔。” 陶吾扶着床沿蹲下,食指慢慢移向池渔交握在腹部的手。 “我想去天涯海角了,池渔渔,你说过带我去天涯海角的。有很多很多水,在南面。我不喜欢这地方,这里太干了,这里以前不是……” 陶吾皱起眉,疑惑自己为什么会知道“以前不是这样,以前方圆数千里海阔波平,近有草野,远有山林,林间有飞禽走兽”。 她枕在池渔的手上闭了会儿眼睛,恢复原形。 神兽舔舐着完好无损的皮肤,从手背慢慢往前移,于是言语不再经由口舌,改为灵感传音。 “你醒过来好不好,你还答应给我看……” 一只手轻轻落在神兽头顶,“你可真色啊陶吾吾。” 拉拉山寨主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六章 池渔昏迷了四天。 和其他人倍感煎熬的漫长体感不同,她反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甚至连饥饿也微乎其微。 瞥一眼清汤寡水的鸡蛋面, 池渔拿着林鸥刚才给的筷子, 毫不客气地顶开,“不想吃。” “那你想吃什么?”林鸥端起另一只碗递过去, 把她的筷子换成调羹,“你还真别嫌弃,这地方给你煮碗面烧碗粥已经很奢侈了好吧。” “可是我不饿。”碗里是白粥。余光白花花的一片, 池渔连一个正眼都懒得给。视线越过林鸥的肩膀, 投向她后面看手机的陶吾。 林鸥顺着她的目光向后看, “陶吾, 你给渔宝儿吃什么了吗?” “没有。”陶吾头也不抬地说, 若不经意地把重心放到另一只脚,姿势的调整连带地挡住了林鸥的视线,方才能看到一角的屏幕, 这时只能勉强看到一点反光。 林鸥觉得陶吾有点怪,渔宝儿醒了以后她就一直在看手机, 时不时还要做遮挡的动作, 好像怕被她看到内容似的。 她忍不住问:“你看什么呢?” 这里没网没信号, 手机用来看时间都嫌它个头大。 “没……没什么。”陶吾把手机放进口袋, 拇指却勾着袋口, 不时隔着布料轻拍手机, 似乎随时准备再拿出来。 心知肚明她看什么的池渔按下了翘起的唇角。 “行吧,”一切尽收眼底,林鸥恼恼地放下碗, “我应该在上面,不该在这里。” 池渔失笑,捞过碗喝了几口粥,没用上的调羹转了方向,用另一头戳她,“要不你帮我找找老陆,我有事情问他。” “你哎。”林鸥抬起手想揉她脑袋,这是她在小阳那里养成的习惯,到一半她反应过来不对,对方却主动低了头。 林鸥颤巍巍地放上去揉了一把,尤难以置信地搓搓手,忽然带着小马扎起身,火速闪人。 池渔莫名其妙,抱起碗小口喝粥。 林鸥没说错,在沙漠里一碗烧出米油的粥很难得。 她专心喝粥的时候,陶吾又拿出了手机,没外人在,她也不再遮遮掩掩,看一眼手机再看一眼她,目光颇有深意。 一小碗粥见底,倒真把馋虫勾出来,池渔又端起鸡丝面,还没开吃,听到陶吾幽幽叹气。 池渔招招手,“过来。” 陶吾捏着手机过来。 “有什么不满意的您请说?” “……”陶吾举起手机,哼出一个微妙的单音。 “我给你看的是不是我说过要给你看的?”池渔指过去。 陶吾点亮屏幕又看了下,不情不愿地:“嗯。” “那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陶吾说不出话。 “再说你看得不也挺开心的吗?” 上午把照片给她,几乎就没离过手,除了中间拿充电宝给手机充电那会儿。 “不一样啊,小时候的池渔渔好可爱。” 陶吾放低手机,转到自己眼前。 屏幕上是九个月大的婴儿,小小婴儿趴在地上,圆鼓鼓的脸蛋圆圆的眼睛,左胸口还有一颗正圆的红痣,举高了浑圆的小胳膊,莲藕般的小腿也翘得老高。 “我知道你怎么给我治的伤。”池渔勾起唇角,似笑非笑。 她还跟林鸥仔仔细细地确认了受伤的部位。 “所以你都尝过味道了,还要看那颗痣?” “没有!”陶吾瘪瘪嘴,“我是闭着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类兽:(柢山)又东四百里,曰亶爰之山,多水,无草木,不可以上。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髦,其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妒。——《山海经·卷一·南山经》 - 明天要出远门了,所以这是个请假更。如无意外,10月5日周六回。 - 第三十七章 老陆进来的时候,跟红通通的陶吾匆匆打了照面。他满腹疑窦地寻望过去, 隐约捕捉到一抹奇异火光。 “啧。” 不等他咂摸出味道, 池渔开门见山,“我梦到了一些东西。” 老陆扶起被林鸥带倒的小马扎, 稳当当坐下,“啥?” 池渔看他不紧不慢的,似乎对她遭遇的一切有所猜测, 笑笑, “一会儿再说。” 她也是出来一趟, 又受无妄之灾, 才知道在海城算是被人——至少能以人形出现的生物——照顾得很周密, 老陆是首屈一指的那个。 老陆哧一声:“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池渔问:“孟庆来找到了吗?” “没。”老陆长手插入发间抓挠了几下,说到附身孟庆来的魔物,他也挺伤脑筋, “那魔物挺会藏的。” “一个都没找到?”池渔惊奇了。 “还能有几个?”老陆纳闷地反问。 “不是三个吗?”池渔不解。 她和陶吾在沙洲遇到刘教授和小蔡,一个貌似文质彬彬, 一个状似衣冠楚楚, 两个人凑一块, 半夜却找花姑娘搞了不少花头。两人曾派人跟踪沙先生, 不过半途跟丢了, 压根不知道他们和沙先生住在一座山庄。委托这两人来找沙先生的宋辉, 在她们出发来天助镇时,出现在蒲昌海镇客运中心,后来又去地耳村招待所带上了刘教授和小蔡。 林鸥跟她大致解释了情况, 常亮发疯推她是受魔物“催眠”,已知孟庆来是被魔物附了身,大概率是宋辉。 那么,刘教授和小蔡在哪儿? 老陆蓦地想到什么,“我来的路上耽误了,是因为碰到两具奇特的骸骨。” 池渔眼皮一跳,“哦?” 老陆道:“两具干尸,埋得很浅,尸骨尚有生魂,皮肉却像曝晒多年,消磨了大半。” 他发现骸骨的位置离天助镇有段距离,往前不远是一大片盐壳地。 池渔问:“你觉得是魔物害了他们?” 老陆:“我当时没往这方面想,现在想想,差不离。” 池渔抱着鸡丝面,认真衡量老陆当时没多想,是因为神通广大不屑一顾,还是年老体衰脑力不继。 无它,就是老陆经常给她一种精明有余,谋划不足的感觉。觉得这老头能办成大事,也能坑死队友不要命——看陶吾就知道了,当初多单纯一小毛球,摊开肚皮随便撸。交到她手里才多久,动不动玩火烧身。 老陆:“话说回来,你梦到什么了?” 池渔不答,心不在焉地搅拌面条。老陆再问,她把碗重重一放,“我想和陶吾回海城,这边的事我不插手了,我往后就当一个包租婆,专门收非人租客,你觉得怎么样?” 老陆老神在在的表情顿时裂了一条缝,“你要回去?你怕了?” 池渔点头,“怕肯定有一点怕,我这算是死里逃生吧。所以我觉得再探究下去没什么意义,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以前困在迷局,你把陶吾送到我手上,帮我好不容易散了局。我想见好就收。安安稳稳过自己的小日子,反正你们寿命长,陶吾过不了多久……” 她耸耸肩,没往下说。 老陆望着那双清澈而平和的眼睛,读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人生好坏,最多百年。神兽不仅飞天遁地,还可以去“画”里休眠养生,以至与天同寿。未来,这段过往对陶吾来说大约是段缤纷时光——她能保证。 然而快乐常有,却不长久。总会有新人取代旧人,于是便将过往慢慢抹消。 她乐过,陶吾也有了一段可忘可不忘但最后肯定会忘的经历,这不就足够了吗? 老陆拍拍裤管,咧嘴一笑,“你威胁我。” 他用的陈述语气,池渔单手支着下颌,一派“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纯良,“按照典籍的说法,陶吾是你手下,是不是我不知道哈,反正她很听你话。你当初说她和我有缘,硬把她塞给我,让我多担待,我算多多担待了,怎么现在又成了威胁?” 老陆:“你不奇怪为什么闵组长三五不时要问林鸥,你姐妹二人血检的那什么……” 池渔避之不及地打出停止手势,“不好奇,你千万别告诉我。” 老陆一噎,坏笑道:“那我去跟小林鸥说道说道。” “你省省吧,林鸥巴不得她有超能力。”池渔心里翻了个白眼,笃定老陆不会走,拉回正题,“你为什么不拿陶吾跟我理论。” 老陆哼哼两声,看样子不太想说话,池渔接着道:“我以前好奇,你为什么迫不及待地把陶吾送到我手上,尽心尽力地帮我复仇,或者说,帮我解开心结。天上怎么可能掉馅饼,一般掉下来的都是能砸死人的陨石。别说是为了屠宰场的灵力,我把陶吾带出海城可是你开的车。老陆伯伯,我读书不多,但刚刚好懂得‘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池渔不喜欢把精力和脑力浪费在猜度周边人上面,不喜欢无谓的内耗,更讨厌各种以“有苦衷”的瞒骗和利用。 她喜欢爽爽利利,像陶吾那样,主动把视野借给她。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老陆喃喃重复了几遍,抚掌大笑,“小渔儿,你说到点子上了。” 池渔没好气道:“要什么您请直说。” 老陆道:“问题在于,我不知道问你要什么。” 池渔:“……”天被你聊死了啊老陆伯伯。 老陆跟她大眼瞪小眼,半天,忽然一拍脑门,“那你先告诉我,你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了蒲昌海。”池渔放开揉成一团的抱枕,姿态端正不少,她找老陆也不是跟他兜圈子的。 “来之前我查过蒲昌海的资料。这地方考古发现的历史可追溯到距今四千年到五千年,也就是夏商时期。从先秦开始,这地方短暂出现过几次人类文明,建立过部落以及国家,但总是在一段时间后销声匿迹。 “有可能是我看到的资料影响了我的潜意识,而且这些天我在沙漠待久了,所以做了这样的梦。” 池渔侧目望老陆。他不时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蒲昌海从丰饶泽国退化为滩涂,河岸收缩沦为沙漠,时间不长不短。而沙漠之后,又出现河流、绿洲,飞禽走兽,人类活动。我一共经历了四次,每次的角度都不太一样,有时候我像是在空中,有时候我又是脚踏实地。” 沙漠、河流、湖泊、绿洲,湖这边草长雁飞,彼岸绿植葱郁浓密。 忽然一时间河流枯竭,湖泊干涸,无休止的风吹雕琢巨石,飞沙漫天,沟壑遍地。 有时迈开双脚徐徐跋涉,有时驱动狂风飞掠,有时则像一尊石像静待日出日落,季节轮回。 池渔省去了她沐浴清凉泉水的部分,她直觉那涉及到神兽特殊的疗伤技巧。 “在屠宰场,我也有过类似体验。”她竖起两根手指,表示两次,“一次是天高地远万峰之巅,还有一次是宇宙星河。第二次我还看到了很多异兽,听了一耳朵上古雅歌。” 老陆这会儿表情控制很到位,看不出太多波动,好像说自己要回海城比梦到上古雅歌来得意外。池渔心里记下一笔,又道:“陶吾对天助镇的兴趣比我浓厚,而且她认为自己以前来过这里,或者是她爸爸妈妈来过,也说蒲昌海以前不是这样。” 池渔停下来,老陆等了会儿,见她没再说下去的意思,问:“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呀。”池渔摊手,“这时候你难道不应该解释一下仁兽驺虞的来历吗?但为什么我会梦到那些场景?四次。” ——与其说是梦,更像是亲生经历回放,逼真,细节到位。要是能通过科技手段模拟类似体验,拟真网络时代指日可待。 池渔一面漫无边际地想着,一面留意着老陆的一举一动。 老陆丝毫不掩饰地抓耳挠腮,浓眉一绞,再一叹气,一副“说来话长不知从何说起”的为难跃然于面上,“陶吾出生没几年就入画了,她来没来蒲昌海我说不准,但她说她‘父母’……小渔儿,你没看我给你的册子吗?” “看了。”池渔说,“能看懂的部分我全都背下来了。正翻前六页看不懂。” 老陆幽幽道:“有句话你讲得对,你读书确实不多,前六页是基础。” 池渔掀毯子作势下床,“我和陶吾回海城了再见啊陆伯伯。” 老陆急道:“驺虞一身殒没,一身再生!” “哦我太累了我还得再歇一会儿。”池渔慢吞吞坐回去,扯起小毯子两个角往腿上盖,而后隔着毯子捶打。她躺了好几天,腿上血流不通,刚才起身使唤不动腿脚,差点儿以为自己被截肢了。 老陆指着她,却拿她无可奈何,只好摇头苦笑:“吾等神灵天生地养,断无所谓生身父母。唯有驺虞特殊,一段时间殒没,后经天地造化,重塑灵体。陶吾口中的父母,应该是她的前身,也就是她自己。” 池渔:“……听起来像蒲昌海呢。” 阶段性干旱,一朝河流涌入,顷刻间聚起万里海泽。 老陆摆手:“哪能一样,蒲昌海是……” 这时后颈一阵风弄,池渔扭头看帐篷外,一团雾气在半空摇晃不定,无端给人一种探头探脑的感觉。 老陆也看到了,“进来吧。” 话音落地,陶吾也跟着落地了,帐篷里没外人,她摘下棒球帽,有些无措地解释道:“我听到你们一直在说我,所以……” “是在说你。”池渔腾出床边空位,招手叫她过来,“老陆把你卖人了,字面意义上的,论斤称的。” 陶吾转头瞪老陆。 池渔从她后面探出脑袋,笑眯眯地望着不甘示弱瞪回去的老陆,“卖给我了。” “你啊……”老陆指着她俩,啼笑皆非。 池渔伸长手,挪开了老陆对着陶吾眉心的食指,“你刚说蒲昌海是什么?” “等你休息好了,我带你看。”老陆站起身,“行了,我还有事,你们自己先对对口风,回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再……” “老陆。”池渔叫住他,试了一下,腿还有点麻,她便也不急于一时,“还有件事我想你得帮忙看着,叫考察组的人也多注意。如果我没猜错,这地方不止我们一拨人。” 她顿了下,又道:“而且那些人应该跟普通人长得不一样,多条胳膊多只脚,或者多根小尾巴都有可能。” 老陆挺了挺胸膛,齐肩长发无风飘扬,一脸得意。 池渔心念一动,“你找到他们了?” 阿爸 拉拉山寨主 10瓶;喝杯茶再走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八章 四五天时间,考察组最大的收获是找到并修复了三座从地下二层直通地上的电梯, 免去了绳索吊着上上下下的艰辛。 除开寸步不离医疗帐篷的陶吾, 余下的劳动力拢共不到十人,收获不多, 搞出的动静却不小—— 常亮一觉醒来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当场表演精神崩溃,一会儿喊着“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老了, 还有个小妹指望我, 再给我一次机会”, 闵秀好心放他出来透风, 结果这人从周启明那儿听说是闹“鬼”, 又喊“不能怪我啊,人是冲着小池总来的,我连被逼的都算不上, 我是被利用了”…… 太会闹腾,被林鸥和羊小阳扔回狭小的十二号建筑。闵秀和洛娜分担了他的工作, 忙得脚不沾地。 周启明和尹同伟对同门师兄很照顾, 明里暗里跟冰洋和郑旭讲说:天助镇考察项目开始得很仓促, 人手也不够, 公司那边压着一堆秘密不发, 资方又派小池总来指手画脚, 出了事最后还是怪到组员身上。 冰洋转头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告诉给闵秀,还特意挑的林鸥在场的时候。 孟庆来的三个学生被林鸥狠揍了一顿,心里怎么想不知道, 总算不没事大呼小叫。 林鸥和闵秀意见一致,想把这三个人赶走。消极怠工还能忍,时不时散播谣言,非常影响其他人工作状态。 但是不巧,尹同伟设计的探测机器只有他自己会用,维护修理也靠他;周启明负责联络通信,没了他,天助镇的通讯网络基本瘫痪。 而且送人出去需要向导,唯一知道安全路线的安兆君痴迷地下世界。 再加上考察组实在缺人手,闵组长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尹同伟和周启明,只要他们不故意使绊子。 回到观测点,池渔摸索了片刻,基本搞清楚了尹同伟探索机器的运作机制。 天助镇布好了基站和天线,周启明不肯交出管理员账号密码,她索性购买了新的卫星接入许可,自己建了通讯网络。 一旁打牌的周启明和尹同伟隐隐感觉到不妙——谁能想到传说中亿万家产继承人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技术宅,一眨眼搞定了他们两个人的活。 见两人面色有异,池渔宽慰地笑笑,“常亮那事儿我听说了前因后果,你们三个人都是孟教授的学生,师门情谊在,找不到孟教授,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这样吧,你俩先去把常亮带出来洗个澡收拾下,正好一会儿去圆石屋吃晚饭。” 周启明还觉得哪里不太对,尹同伟已经拽着他去十二号建筑。 她一套操作行云流水,闵组长上来换洗吃晚饭,尹同伟和周启明正好把常亮带到圆石屋。 只听小池总说:“天助镇前期工作差不多结束了,你们在这儿也不舒服。给你们一台车,你们先回蒲昌海镇怎么样?” 周启明第一个反应过来,“小池总赶我们走?” 小池总耐心道:“不是赶,是让你们先回蒲昌海镇。” 周启明:“今天黑得比前几天都早,以前碰到这种天气安导都说夜里要起风,你现在让我们走?” “我不走!”常亮扒门,“我要去找老板!” 闵秀也心软:“要不然等明天?安导也还没上来。让他们现在走不是要……” 林鸥带勾的眼光从她脸上扫过去,冷冷道:“要他们命?他们留下来才是要人命。” 池渔往碗里放了几根榨菜,有滋有味地品着独一份的粥,几人吵吵闹闹对她没有任何影响,就当耳旁风刮过去。 闵秀出于人道主义说两句好话,这三个人肯定不能留,便联系安兆君叫她上来。安导送不送是她的事,作为考察组代组长,她得尽力安排到位。 “那么多人护着能出什么事,这几天都好好的。”尹同伟在门口嘀嘀咕咕,“为什么不找别人就找你一个,肯定是你自己的问题。走走走,你走了别回来也没这破事。” 这货以为离得远,声音小,没人听得见。 但很不幸,他在上风口,下风口羊小阳耳聪目明。 林鸥气笑了,拎着尹同伟的衣领把他提溜起来,阴恻恻道:“那你们走啊,赖这里干什么,带薪休假?” 尹同伟不说话,跟常亮各扒一边门。 他不傻,天助镇人多,沙漠里面几百里几百里没人烟。小池总虽然口口声声说理解,但没说谅解,让他们走,明摆着公报私仇,到时候死在沙漠,顶多打几份报告。 常亮又嚎:“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小池总,你给我个机会,我要找我们老板啊!” 池渔搁下筷子,饶有兴致地问:“你想找孟庆来回去参加女儿的婚礼?” 常亮一愣,接着连滚带爬地过来,这会儿真哭出眼泪,“小池总,要是没有老板,就没有今天的我。老板失踪那么多天了,我知道你们都觉得老板出事,可是老板……” “那就去找。”池渔闪开他抓上来的手,视线依次掠过他和尹同伟,最后是周启明,掷地有声道,“你们一起去找孟庆来。” * 三个人满腹心事地跟着同样心不在焉的安兆君下去,闵秀、洛娜和冰洋郑晓还有各自的工作,两两结伴分头行动。 晚餐时热闹非凡的圆石屋眨眼间人丁寥落,池渔问林鸥和羊小阳:“你们两个呢?能保证晚上呆在宿舍不出门吗?” 林鸥后知后觉收拾孟庆来的三个学生是遣兵散马,把人都支开。 她干巴巴挤出个笑,也没问“出什么事了”,只说:“你还不如继续睡呢,睡个天昏地暗,我跟小阳一块儿把你绑回屠宰场。” 池渔原想假装没听到,看她一脸不高兴,也不知道是吃饱了头晕还是怎样,来了一句:“我们就是跟老陆去下面转转。” “哪个下面?地二下面还有?”林鸥站不住了,“这地方是盘丝洞吗?九曲十八弯!” 池渔一听乐了,“盘丝洞有蜘蛛精,这里……” 一直垂着脑袋装人偶的陶吾忽然间听到什么似的,耳根一动,转过头轻咳一声,“渔宝,陆伯叫我们。” “让他等着!”林鸥不耐烦道,“等他等到天荒地老,他着什么急,好意思着急啊。” 羊小阳吓得直拽她衣袖,“你小声点啊,别让陆伯听到……” 林鸥:“听到又怎么样,我在他面前也这么说。” “哦?你再说一遍我听听。” 斜后方一扇门传来人声,众人回头,老陆抱臂倚在门洞。 他一头齐肩黑发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火红色,迎着光,绚烂得像是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而那抬头纹密布的额头,则像积薪累摞,让那一瀑非同凡人的红发无端多了来源,看起来不那么“封建迷信”。 林鸥快人快语:“您来得正好,下面是什么东西,你让渔宝儿去,不让我去?” 老陆笑呵呵:“我这不是叫你们来了嘛?” “……哎?”林鸥顿时急转九十度,迎上去,从容中掺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迫切,“陆伯伯,赶早不赶晚,快刀斩乱麻,咱们走吧。” 池渔没眼看她,偏过头跟陶吾咬耳朵:“看不出这位姐姐挺能屈能伸,这会儿应该开直播,给水友们看看林总攻的真实面目。” 林鸥莫名感到后颈一股冷气,疑惑地回头看,见池渔摸摸口袋似乎在找什么,警惕地睇给陶吾一个眼神:管好她! 陶吾牵起池渔手腕,把手机推回口袋,而后十指紧扣。 ——渔宝都叫“姐姐”了,要听姐姐的话。 * 说天助镇是盘丝洞其实也没错。 地下一层的开阔已经让考察组大开眼界。 地下二层阡陌纵横,建筑群之外的结构错综复杂,到深处冷不丁哪儿刮过来一阵阴风,寻风过去就是山洞,大大小小近百个,有自然形成,有人工开凿,不知通往何方。 多数通道长而曲折,转个弯忽然两道岔路,选一条往前走,没准儿还回到来时的地方——连成一气的通道构成迷宫,将人团团围困。 这也是为什么考察组在地下二层收获不大的原因之一,人力净去探察“曲径通何幽”了,地图到现在还没画完,能找出什么。 另外一点,地二的建筑内部虽然不像地表空空如也,最高的那幢打开门,一楼摆着好几组流水线机器设备。但天助镇居民二十多年前撤离时,不知浇了多少水,又或者用了特殊化学物,机器锈迹斑斑,腐蚀大半,看不出作何用途。 可见天助镇废弃得有条不紊,因而才能如此彻底。 “我和陶吾最早是为了几袋血包来的河西。”池渔边走边说,“我查到卖家在兰皋附近的驼山岭马场,想去看看有没有适合的畜种。” “你真要把养殖场开起来啊?”林鸥奇道。 “开啊,干嘛不开。”池渔说,“那么大一块地,腾出一块给非……给小阳他们,剩下的我养马跑马不行吗?” “行行行,再养几只羊驼,哎哟我可喜欢羊驼了,小阳也喜欢。小阳你说咱们养几对?” 小阳罕见地木着一张脸:她再喜欢羊驼也不可能把羊驼当宠物养,那可是她的远亲! 池渔提醒道:“……你不要忘了我只借给你三层楼,北区空场是我私人的。” 林鸥浑不在意:“欧克欧克,你接着讲,然后呢?” 然后池渔和陶吾循着老牛的记忆,找到了它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找到了它的主人家——终年生活在峡谷间,却讲着一口普通话的母子二人。 可惜,老牛记忆里的老伙伴也都在前段时间被屠宰贩卖。 到这里事情的走向还不算奇怪。 怪的是,明明快递是在马场寄的,寄件人齐大发和马场老板是熟人,马场老板却说不认识齐大发。 而那看似平凡的小村庄,她让钱多再去找,却发现村子连人带东西消失无踪,原地不留任何痕迹,好像从来没存在过。 再后来,钱多追踪那莫名消失的村庄,打听到马场老板的侄女和寄件人齐大发曾是情侣。 两人感情火热,正常情况下该谈婚论嫁了,然而女方家人邀请齐大发去马场共同经营生意,却遭齐大发拒绝。理由是:村子不去(走)人,也不添新人。 什么情况会让村子的人避世不出,不允许他人进入,甚至连两情相悦的年轻人都不能结婚? 又为什么会在她和陶吾去过后,连夜转移? 正说着,曲径走到尽头,老陆在墙壁上敲了三下,隐约听到门后吱吱呀呀的响动,洞壁忽然从中间溢出一道笔直的光,接着向两侧展开。 数十道视线同时投向上方。 如池渔所想,这些人——但从外貌已经不算是人——有的长了三条胳膊,有的一双腿穿着两双鞋,还有些人腰腹间鼓鼓囊囊。 为首的男性身形端正,面色黝黑,年龄在三十到四十之间,目光在来的四人间逡巡一番,望见陶吾,“扑通”一声跪下,“求您救救我们!”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噜~ 土豆熊熊熊呀 10瓶;绛棂师 5瓶;喝杯茶再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九章 后来,池渔不止一次想, 到底是什么蒙蔽了她。 她用一点点推波助澜的手段, 春雨细无声地整顿了考察组,让以闵秀为组长的考察组按照自己的意思运转。 她把孟庆来三个不争气的学生丢给安兆君, 附送一个肌肉壮汉冰洋保驾护航。 她身边有从屠宰场路迢迢沙茫茫跟随而来的林鸥、羊小阳,一个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一个是姐姐喜欢的非人。 有老陆, 据说是给西王母守门的神兽陆吾, 变回原形足有九十九只老虎那么大, 不用吹胡子瞪眼, 一干人或非人服服帖帖。 至于陶吾—— 驺虞是仁兽, 上古时一国祥瑞,魔物异怪见了她自愿献身为祭品,心怀不轨的人见到她也会幡然醒悟罪孽沉重而自戕。 虽然是有弱点, 比如对鲜血类过敏,可她跑得快, 日行千里只是虚词, 实际时速200公里努把力也不是不可能, 打不过难道还跑不过吗? 所以到底忽略了什么? 那里明明只有一群被生化实验断送了大半辈子的畸形人, 一群见了陶吾就下跪求救的可怜人。 带头下跪的人姓齐名宏, 粗看上去和常人无异, 除了英年早秃头发少,似乎受影响不大。然而当他把裤腿拉上去,露出脚踝两侧类似鱼鳍的组织, 池渔便知道,齐宏的正常,也只是相对而言。 “你们是什么时候,从哪里过来的?”池渔侧身给后面的林鸥让开位置,自己在台阶最后一级站定。陶吾想下去,被她拦在上一级,“给我靠一下。” 她大半的重心放在陶吾身上,累倒是不累,腿软。满打满算,她从床上爬起来还不到八个小时,处于“重症观察”阶段。 齐宏眼力不错,看出池渔是众人中有话语权的那个,向后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人送来板凳。 木制的板凳做工粗糙,但用了很久,表面裹着一层包浆,映着两侧高悬的电灯,反出斑斑油光。 “我站会儿,躺太久了。” 池渔没坐,不是出于嫌弃——四舍五入大家都是受过核辐射的,栓蚂蚱的绳索构不成嫌弃链。纯粹是痛定思痛,决心告别软脚虾。 齐宏放下板凳,局促不安地搓搓手,想起回答问题:“我们来有半个月了,大部分是甘陇来的。”他指着后面,有几个欧罗巴特种明显的中年男女举起手,“他们几个从安西来。” 池渔又问:“齐大发呢?” 齐宏瞳孔猛地一缩,显然很吃惊,“您认识大发?” “不认识。”池渔干脆地说。 “那您……” “总”的脾气一上来,不客气地呛道:“问你问题不要再问我,可以吗?” 打仗讲究知己知彼,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封建王朝覆灭百八十年了,不能你一下跪什么前情提要都没有,就得给你主持公道,排忧解难。 “哦、哦。饭点,我们这人多,他在厨房帮厨,您找他吗?现在叫他过来?” “不了,问你一样的。” 齐宏连连点头,“您问。”一边觑着陶吾的表情,“我们回来带了不少祭品,神……”他一时想不到怎么称呼神兽,神神驺驺的称呼一气。 “陶吾。”人形神兽抬了抬帽檐,约是有意展示身份,两眼灼灼闪光。 匍匐在地上的人们接二连三捂住嘴,小声啜泣。然而群情一旦激越,个体难以自控,不一会儿功夫,嘤嘤咿咿的哭声占据了这方暗室。 池渔回头看了眼。 老陆倚在关闭的暗门一侧,见她回头,迹不可寻地指了指肩上的烛台,意思是开关在这里,无需多虑。 她略微放下心,忽略耳旁凄楚呜咽,继续询问齐宏。 跟池渔想的有所出入,并非所有人都是齐大发通风报信,比如齐宏带的这批,是沙洲附近出发的。 “我们听说沙洲有家餐厅收买特殊牲畜,只要自然死亡的。感觉像是为陶……唔……准备的,听说二位在那边预定了,那晚就派人在街口等。”齐宏说着,挠挠脚脖子,“好像还被您发现了。” “是你们。”陶吾想起来了。 离开私房菜馆,她分明感觉到有人窥视,但找不出来源。分辨不出其中有恶意,她便抛在脑后。 人群中一个穿绿大衣的弱弱地举起手,“是我。” 绿大衣敞开大衣衣襟,左右胸前高高隆起,但并不对称。他面相沧桑,肤色却是映出惨绿的浆白,透着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阴气。 来天助镇前,池渔对天助镇的神秘猜想诸多。 天助镇之所以知者寥寥,无非因为涉及秘密武器,因此即便留存档案,也属于绝密范畴。 从天助镇撤离的居民化整为零,适龄的像江女士找人嫁了,无依无靠的像安兆君这类,找一户合适家庭收养。 阖家带口又掌握重要机密的,一次性买断,安置在荒无人烟的高山深谷。 池渔动脑筋想过为什么一定要荒无人烟,为什么避世不出。天助镇解散的时候,正好处于改革开放的红浪热潮,随随便便下南方,去沿海,大隐于市不好么,何必小隐于野。 是秘密太烫手了,还是有苦说不出? 一切机密牵连甚广,一切隐私源自不可见人。 过分了。 她想。 把这么多人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肯定不是为了保卫国家和人民。 沙洲私房菜馆密谈,沙先生和刘教授两边人都点明了天助镇是民营。 “天助镇什么时候建立的?创建者是谁?” “这个……”齐宏往人群里寻了圈,叫道,“金芸奶奶。” “哎。”后面一位老太太擦去眼泪,颤颤巍巍站起身,右手旁中年人见状忙扶着她。 “过去的事长辈们更了解。”齐宏低声给池渔介绍老太太,“毕金芸,大家都叫金芸奶奶,是我们这批里边年龄最大的,镇子是她那辈人一砖一瓦建起来。”说完,小跑过去接金芸奶奶,随后和那中年人一同垂着手站去一旁。 金芸奶奶现年七十八岁,精神矍铄,皱纹也似开成了花,看上去比一些受尽苦头的畸形人过得安逸。 老人站着讲话不方便,池渔便把木板凳给她,自己随便坐在台阶上。 板凳高脚,金芸奶奶坐上去比小池总高出头颈胸,池渔也不在意,支着下颌仰头看她。 “天助镇很早喽。我四五岁爹娘带我们来。那会儿稀稀拉拉二十几个人逃难过来,大人小孩实在是走不动啦。我哥哥看妈妈要抱我,他也耍赖不走路,蹲在地上大哭大叫,还打滚。不打不要紧,谁晓得正巧把这地方打开了,那会儿日头正晒,大人们就说,干脆下来躲躲太阳哦。 “天意啊,都是天意。 “这里的条件不比现在艰苦,现在到处都是黄沙石头,那时候吃水啊只消走上五里,种庄稼去个十五、六里,够好喽,很好喽。我们逃难过来,谁能想到还有这么一处好地方,也想不到后来搞勒么大。 “今天一户,明天一家,后天一村。 “要说蒲昌海风水好,一直到……我十四岁,我哥十六岁成亲,去十里还挖得到水咧,地里还打得到老雁。 “等我哥成亲一两年多吧,日子不好过哩,外头没水了。” 金芸奶奶虽说上了年纪,思路很清楚,大事件以她的年龄为参照,一五一十说得详尽。 池渔一面听她讲,一面梳理时间线。 天助镇的形成历史因素在其中占去相当大的比重。 金芸奶奶父母这一代,应是躲避战乱从内地西逃到蒲昌海。 天然坑洞提供了遮风避日的居处,令逃难流民惊喜的是,无意间路过歇脚的地方虽在地下,空气却很清新,空间宽敞,而且没什么毒虫蛇蚁。 彼时蒲昌海仍有河流注入,沿河两岸水草丰饶,土地肥沃,相比战祸荼毒的家乡,选择在此处定居,形成聚落合乎时局与情理。 后来十多年间,陆续有两百多人移居此地。 “到我十六七岁,好日子到头喽。兵爷一波接一波地去地头,劝我们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要回去,回去就回去。可是回去了,家没得了,老人小孩没得了,屋子和地也没得了,还得交东西给队里,哪个有东西交?不交?拆房子,拆宗祠,拆棺材板子。还要我们烧土窑、烧钢材,烧一斤要报十斤,报十斤后头再烧二十斤、五十斤,哪个烧得出来?烧不出来去种庄稼,一亩地要种出十亩地的粮食,种不到要去棚子。大伙凑一凑拼一拼十亩地当一亩地交上去……”(注1) 有些人上了年纪,甜留给自己回味,不清不楚的苦反而要给听众咀嚼。 然而时代背景不同,单听老人的讲述,池渔实在理解不了烧砖烧钢一亩地十亩地是何种生活,听着有些犯困,便把脸埋进衣领,悄悄打哈欠。 然而听懂了的比如林鸥,忽然间对活的历史见证者肃然起敬。 “唉,十亩地都交上去了,我们这么多口人,吃个啥子……” “实在受不了那日子,我们合计合计又回来咯。我们走了约莫两年,回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人了。是几个年轻人,有点像兵——士兵同志,又不像。打头的那个,后来就是小宏他阿爸叫的镇长。” 说到这里老太太不住地抹眼窝,“我们啥子都不懂,那个人跟我们讲这地方是他们的,还拿出了画符的纸,哪个知道上面讲的什么。我们走了好远的路,就求他让我们歇一夜。 “那个人同意了,叫我们歇下了,一歇就是三十年。 “回来头几年,那个人说外面没法种地。他们有吃的有喝的,叫我们干活来换,还不用交我们没有的东西,大好事啊! “人一茬一茬来,各个瘦得皮包骨头,有的跟我们一道挖山盖房子,给那一撮新来的人住……” 齐宏在旁小声补充道:“这个时候天助镇开始有研究人员入场,居民根据分工分为两类,一类是像金芸奶奶这样做基础建设,另一类搞科研。” 老太太陷入回忆,自顾自讲:“房子一座一座地盖,我们那时候还想,盖完了咋办,还有没有新的任务给我们?我们还能吃公家发的吃的吗?” 齐宏弯下腰,用上臂挡住脸,低低地、不明所以地笑出声。 这充满悲怆而讽刺的笑声惊动了金芸奶奶,她扭身抓住齐宏的手,拽到手里轻轻地拍打着。 齐宏通红的双眼暴突,死死咬紧牙关,他想从金芸奶奶手中抽出手,但老人更加用力地握紧那只筋脉毕现的苍白的手,像是要抓住过去被自己放过的机会。 老太太说:“房子没完没了的盖,后面来的人跟我们说,外面都人吃人了,我们就更不想走。第一朵蘑菇云开了。”(注2) 池渔精神为之一振,不自觉地坐直。来了,重头戏。 “蘑菇开了七个月吧,我大儿子出生了。” 一个群体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聚落男男女女内部消化,势必持续壮大,重回天助镇的毕金芸这批人也不知幸或不幸,多数正当青年,年富力强。彼此间知根知底,一男一女看对眼,大可以天为媒,就地洞房。 毕金芸的长子出生在夏天,惊雷滚滚而来。 “我大儿子生下来有十二根手指头。”金芸奶奶摊开两只手,“左手多根食指,右手多根小拇指。很怪的。但是没有腿,膝盖下面就是一团肉。娃脐带刚剪断,我才看了一眼,接生婆娘就把娃抱走了。说……娃……娃是个死胎……” 老太太哽咽不能言。 苦难从此开始,不,是从之前已有端倪,只是毕金芸不懂,不了解。 齐宏说:“初期,天助镇泾渭分明分成两派,小池总,就我刚才说的,后来的研究员,和金芸奶奶他们这些……建设人员。研究员防护服不离身,建设人员就……随便吃点维生素。两派人员之间极少交流。所以也没人告诉金芸奶奶注意保护自己。” 老太太:“我大儿子走了第二年,我怀了大女儿。怀她五六个月的时候,镇上来了几个跳大神的。我生的时候啊,大仙们就在产房外面唱啊跳啊。大女儿生下来很健康,可漂亮了,也被接生婆娘带走了,说这娃将来有大出息,是镇子上的大功臣。” 齐宏:“跳大神的传统一直持续到天助镇撤离。其实在第二代,我阿爸那一代,好多人就知道那蘑菇云一放,生的小孩是要出问题……要变形的。但是蘑菇云开了之后,跳大神唱巫歌确实能减少一部分婴儿变形的几率。这是统计得出的结论。” 一老一少两人讲话几乎同时进行,叙述用词差异明显,池渔左耳听毕金芸,右耳听齐宏,还能抽出心思收集疑点:蒲昌海的核试验防护质量和安全标准理应是顶级水准,毕竟原子弹的杀伤性举世瞩目并震惊,爆炸区域一定经过一遍又一遍筛选检查,没道理辐射这么远。 池渔举了下手,示意两人暂停,“金芸奶奶,你怎么知道外面有蘑菇云?有人叫你们上去看了吗?” “外面?”老太太有些惊讶,“不是地上外面,前几次在广场。那么大一朵,都快顶上天花板那么高咯。有人喊放烟花,我们都出去看啦。” “你是说……” 林鸥哑然地指着某个方向,池渔懂她的意思。孟庆来自己摔下来,而她被魔物催眠的常亮推下来的电梯井外,便是一大片空广场,顶高十数米。 池渔慢慢站起身,在台阶上小范围踱着步,既是活动腿脚,同时活络头脑。 毕金芸父辈第一次涉足天助镇(彼时尚是地下天坑),尚处于战乱时期。推算起来大约离建国不远。地上进行两弹一星试验,藏在地下的天助镇也在进行核试验,而这试验是直接作用于人体,甚至不给怀孕的女人任何防护和警告。 令她深感荒谬与怪诞的是,一面进行人性沦丧的核试验,一面却又拉人跳大神唱巫歌,以此得出结论——巫术对缓解因核辐射造成的畸形胎儿确有效果。 槽多无口。 池渔有些烦躁地挥挥手,荡清思绪,问二人:“后来为什么撤离,遗弃天助镇?” 齐宏摊手道:“没吃的了。” 老太太神思恍惚,方才清明的眼神重染漫长岁月的风起与云涌,此刻浑浊不堪,“人都快死完喽,剩我一个老骨头。死的死,疯的疯……还留着干什么。” “二哥,扶奶奶回去吧。”齐宏朝老太太另一侧的中年人说道。后者点点头,冲老太太喊了声“妈”。金芸奶奶迷迷糊糊的,靠中年人搀扶着,艰难站起来。 中年人背过身,池渔看到他后面缀有一条手腕粗细的尾巴,不时凭空弹起,左右摇晃。 天助镇居民长期在高危环境下作业,像毕金芸这样的老寿星屈指可数,建设人员多数英年早逝,研究员也不例外。 剩下的二代、三代九成以上天生异肢,在镇上你有我有大家有,似乎没什么特别。但在外界,很难以真面目示人。 所以那个别外貌与常人无异的,便担负起与外界沟通往来的责任。 “从我记事起到撤离前三年,定期有人开大卡车送物资。一辆车一个月往返五到六次,两班交替。我们有吃的有喝的,自然不操心去外面。 “但有一天,也正好在我十六七岁,有辆车走了,再也没回来。我们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消失,是出事了,还是厌烦这样的工作。后来出去了,我大概知道为什么……” 齐宏声音发涩,几度泣不成声,“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大概……不会愿意面对我们这么一大群……怪物吧……” 不对,不是这样。 池渔下意识看向陶吾,从对方眼中看到相同的答案。 沙先生,或者应该称其为杀人犯沙某更合适,为了一百块,沙某杀死了司机金隆。他以为金隆小气,不肯出借一百块给他买聘礼,愤而戕害了这名运货司机。殊不知他是天助镇一镇的生命所系。 “剩下的那个回来跟我们说,外面越来越严格,到处都在查户口(注3)。出城入城,高速公路上经常遇到突击检查,他总是带那么大宗货物,容易被追查到天助镇…… “天助镇早就不是金芸奶奶父辈们来的好地方了,没有田地给我们种,我们活不下去,于是……慢慢地…… “一批一批转移。” 但是在外面生活比死更难,每一批次中配一两个异肢不那么明显,表面看起来正常的人跟外人打交道。 昏暗的密室再度填满啜泣与呜咽。 一个四五岁的女童在父母的授意下摇摇晃晃走出人群,她有一双垂到肩膀的长耳朵,像兔耳。 到池渔面前,她像模像样地鞠了一躬,然后怯生生地去拉陶吾。 陶吾下到地面,双手捧着她的小手,单膝跪地——她一向如此,对任何生命致以莫名但真诚的敬意,由内而外。 “嗨……”她小声地和小女孩打招呼,触摸她的长耳朵,“你的耳朵很可爱。” “不!”小女孩用力摇头,大颗泪珠滚出眼眶,“不可爱!我不要它们,别的小朋友看到会笑我的。他们说我是怪物!你帮帮我好么?” 陶吾轻声问:“你真的不想要?” 小女孩毫不犹豫地大喊:“不要!” “那我……帮你收走它们。”陶吾的语气听起来不无失落,说话间,淡淡的雾气从她指尖溢出,飘向小女孩的耳朵。 一瞬间,密室静若真空。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双长耳朵上,唯有池渔注视着陶吾悄无声息进入人群,化作原形。极淡的雾气自地面徐徐升起,缓缓攀上每个人的足面。 “话说回来。”池渔在齐宏眼前打了个响指,唤起他注意,“为什么你们知道陶吾会回来天助镇,能……” 她跟随齐宏发直的视线看向小女孩。 浓雾尚未散去,小女孩仿佛感觉到什么,慢慢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肩膀。惯常的位置她没摸到软软的讨人厌的耳朵,她慢慢、慢慢地往上抬手,所有人的视线也随着那双握成小拳头的小手缓缓向上。 长耳朵真的消失了! 密室爆发出阵阵欢呼,更多人喜极而泣。 池渔手缩进袖筒,隔着袖子拍齐宏,“喂,齐先生!” 齐宏茫然回头。 但那一刻,池渔的目光也难以自控地被白光所吸引,追随着在人群中穿梭的神兽。 牠身形高大,形态比例却极为优美。毛发是通透的乳白色,通体散发着柔和的光晕,逾体长两倍的尾巴游曳在半空,一如游|龙,一举一动轻巧灵动,极尽造物之精华。 “小池总?” 池渔好不容易从神兽那里收回视线,轻咳一声,问:“你们怎么知道陶吾能帮你们消除异形……异肢?” 齐宏叹息般地说道:“看到了。” 池渔不解:“看到什么?” 齐宏的注意力全然投向神兽,语不成句地呢喃道:“蘑菇云绽放的时候能看到牠,牠拯救了很多人,神兽驺虞,牠以前就是这样,以前,很久以前……哈……” “太美了……”林鸥呆呆地发出梦呓般的感叹,“天哪,居然是这样……” 羊小阳抱着林鸥的手臂,羊耳朵若隐若现,尾巴摇个不停。 池渔承认她家神兽是很好看没错,但至于一个个这么垂涎欲滴的么? 她撇撇嘴,回头去找老陆。 老陆正叫她:“小渔儿。” 池渔一步两个台阶登上门后平台,心说早知道应该设立单间,轮流挂号问诊。 老陆拇指指门:“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天助镇?” 池渔懒懒地发出个单音节,刚要推辞,转念一想,问:“远吗?” “隔壁。”老陆大掌拍向墙壁,“到时候让陶吾过来找我们就是了。” 他提到陶吾的名字,神兽便心有所感地望过来,向他们点点头。 薄雾升到了成人膝盖。 池渔朝她挥挥手,用口型说:“我等你哦。” 陶吾灵感传音:“一会儿。” 那是陶吾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刚转进隔壁羊肠小道,池渔心脏重重一跳,接着像能源即将耗尽,急促而微弱地跳了三次。再之后,她好长时间都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她停了几秒,拔腿回到离开不到五分钟的暗室,可没到门口,脚下轰隆隆一阵巨响,地面震动,两侧岩壁向中间挤压。 她被飞出的方形石板重重撞向后方,直到背抵粗糙坚硬的岩壁。 烟尘滚滚,人们哭喊着冲出破碎的石门,但她听不到人声,耳旁只是尖锐而悠长的嗡鸣。 嗡—— 嗡—— 嗡—— 地震接连不断。 池渔拼命想推开压在胸口的方石板,人群接踵而至。 浓烟遮蔽了那些刚摆脱异肢的人的视线,他们像无头苍蝇似的向外冲,无暇顾及脚下。 就在第一双脚踏上石板的前一秒,柔软的云雾包裹着她,将她从石板的重压下拯救出来。 她看清了,那方形石板原来是石门的一部分。 她以为救她的是陶吾,就像过去无数次——她知道的,不知道的无数次——那样,在危急时刻、千钧一发之际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 可是不是她。 “小渔儿、小渔儿!” “渔宝儿……” 她看到灰头土脸的老陆和林鸥张大嘴,叫她、喊她,她从口型辨得出内容。 但是她听不到。 “陶吾呢?”她听到自己问。 可是她没听到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注1:□□ 注2:□□。外面的第一颗□□是在64年10月。天助镇的,根据金芸奶奶怀孕时间推算,也差不多同一时期。 注3:第四次人口普查。 - 飨 4瓶;喝杯茶再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章 引爆点在密室深处下方的排风管道。 建设天助镇前后耗尽千数人数千人次近三十年的时光,打造一个宜居的地下社区乃至城镇, 提供良好的通风与排污设施, 穷尽设计师巧思。 但同时却埋下隐患,为类似恐怖袭击事件提供可乘之机。 密室塌陷大半, 陷落的地板、坍塌的岩壁、尸体几乎堵塞了那条不起眼的小道。 当天深夜清点下来,失踪的除了陶吾,还有那名之前长着长耳朵的小女孩, 以及烧晚饭的八个人——自然包括齐大发, 实际上, 齐宏那时才意识到, 八人全来自驼山岭二道沟。 死亡人数十二, 其中三分之二刚刚摆脱异肢,刨出来时脸上的笑容尚未凝固——满满的如获新生的喜悦。 小女孩第二天早上在与密室相反方向的地下被发现。 说不上幸运,爆炸发生时, 她被父亲护在怀里,接着稀里糊涂钻进了那条仅可容纳幼童身形的小道——从她父亲死前保持的姿势来看, 是他把女儿塞进去的。 “陶吾……陶吾救我。她说别害怕。” “还有呢?” 池渔的语气说不上冷冽, 但吓到了劫后余生的小女孩, 她怯怯地向后瑟缩身体。她的母亲, 一名双手长满老茧的女人半是哀求地望着周围的人, 希望他们能劝说小池总, 别再逼问一个孩子。 “她还小,小池总。”安兆君接收了女孩母亲的求救信号,“让她缓一缓。” “她本来说不定会死, 他们都是。”池渔撩起眼皮,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在场的男男女女。 她有双点墨般漆黑的眼眸,瞳孔深邃,光线似乎永远无法穿透那层薄薄的透明纤维膜,浅浅浮在表面,清泠若经年寒潭。唯有陶吾在时,方不自觉显露出一两分符合年纪的生气。 现在,提供温度的存在消失,无论头顶灯光是冷是暖,落在她眼中的只有星点寒芒。令人莫敢直视。 那话别说当场吓哭小女孩,连大人听了也直皱眉。 安兆君又想说什么,林鸥伸手拍了她一下,“少说两句吧您。” 小孩不敢哭出声,使劲儿眨巴眼睛,泪珠挂满睫毛,不堪重负地一串串落下。 羊小阳找到她的时候半身是血,人事不省。后来的林鸥用湿巾帮她擦洗过,确定小孩没受伤,血迹不是来自她,立刻带来找池渔。 小孩哭起来固然雷声小,阵势还挺大,不一会儿泪水淌满小脸,吹出个大大的鼻涕泡。她用袖子一抹,脸上竟蹭出暗红血迹。 池渔放缓了语气,“你再想想,她还说了什么?”说到这里,头偏向内侧,微微蹙眉。止痛针的效用过了。 老陆用透视眼看过,说断了两根肋骨,左手小臂骨折,右肩骨骨裂。就当时的情况来看,这种程度的伤算轻的。 她吐出口浊气,轻声道:“陶吾不会放你一个人在那儿的,她离开前一定发生了什么,你看到、听到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小女孩被她吓得不轻,还有点懵,小手捂着脸,往妈妈的怀抱缩得更深。 母爱战胜了对年轻女孩的莫名畏惧,妈妈抱着女儿站起身,喏喏地说:“对对不起,我、我带雯雯去换套衣服,都是血,孩子……” “等等。”池渔抬起右手,牵动伤处的痛楚使视觉短暂失去焦距,她微眯起眼睛。小女孩的衣物是中灰色调,深色血迹不规则散布在左半身。 眼前忽地一片模糊,呼吸都很吃力,她抬着手,手指若无意识地蜷起又松开,手上空空荡荡,抓不住她想要的如水如风的雾气,“流了那么多血啊,疼吗?” 小女孩摇头:“不疼。” 林鸥俯身小声说:“她没受伤,是别人的血。” “别人的……好多……”小女孩咬着拇指含糊不清地说,“下、下雨了。” 池渔猛地睁大眼睛,“衣服……拿去给闵秀分析,所有的,尽快!” 妈妈紧紧地把女儿圈在怀里,趁机往外走,雯雯这时却想到了什么,扭着上身从妈妈腋下露出头,大声说:“陶吾说不怕,渔宝不怕!” 安兆君冲妈妈连连摆手,让她赶紧走。 林鸥还想喊住她们,却听池渔喃喃地叫了声:“姐姐。” “在呢!” 池渔放下手盖住眼睛,“帮我打针麻醉剂。” * “剂量够她睡四至六个小时,看她身体素质。”闵秀收好废弃针头,熟练地扒开池渔的眼皮,查看瞳仁状况,“但是骨折最好尽快处理,尤其是肋骨。” “好的我知道了。”林鸥侧身做出“请”的手势。 闵秀却不动,“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一个解释?” 林鸥装傻:“解释什么?” 闵秀指着睡沉的伤患,呵呵冷笑:“上次我看着的,才几天,辐射症状全部消失。血检数值一成不变。外面一堆人还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那些人……” 她迟疑了下。 那些人的衣服明显是手工剪裁,穿在身上却不怎么合身,甚至有多出一条袖子和裤管,她有个大胆的猜测,太大胆了,反而难以说出口。 闵秀定了定神,沉声道:“别以为我眼睛不好用。” “闵组长明察秋毫,闵组长洞若观火。这样,等渔宝儿醒了,我一定让她给您解释,行吗?”林鸥想也不想把锅甩给人事不知的伤患,双手合十诚恳道,“您说得对,下面这么大动静,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人,您能者多劳,先安抚冰洋他们,尽量让他们别来凑热闹。拜托拜托。” 闵秀板起脸:“别跟我嘻嘻哈哈,你给我个准话,我心里有数了,才好跟别人解释。” 谁也没想到事情闹那么大,瞒是不好瞒。林鸥抱着手臂,犹豫着要不要拣点细枝末节告诉闵组长,余光一片火红,身后跟着一条小尾巴,小阳跟老陆一块来。 林鸥朝小阳招手,扭头向闵秀道:“管事的来了。” 小阳蹑手蹑脚来到她身侧,老陆却在门口急急摆手,让她别大呼小叫,气声问:“小渔儿睡了?” 林鸥点头。 闵秀道:“打了麻醉针,断骨痛一般人受不了,睡过去好。” 老陆这才放心进来。 林鸥知道老陆为什么缩头缩脑。 找不到陶吾,她那可爱的妹妹一双血红眼睛直勾勾盯着老陆,那眼神……啧,说是煞神附体她都信。 “闵组长先去,晚会儿,最晚明后天,等这边情况稳定,我亲自给你说明情况。”老陆温声细语,态度比林鸥正经多了。 闵秀看看林鸥,又看看他,“行,我等你。” 林鸥一直目送闵秀到电梯口,问老陆:“你真打算告诉她?” 老陆:“闵组长虚怀若谷,叫她知悉无妨。” 林鸥扯扯耳廓,“您能说大白话吗?” 老陆斜她,懒洋洋道:“我看闵秀自己猜了九成九,往后她跟小渔儿或许有段机缘,叫她知道没关系。” “机缘?” “天机不可泄露。”老陆拉过凳子,大马金刀在床头坐下,伸手虚虚覆在池渔额头。 比起所谓机缘,林鸥自然更关心妹妹的伤情,“怎么样?” “死不了。”老陆鼻腔嗤出股气流。 林鸥上牙磕下牙,心说肯定不是错觉,老陆人前人后就是两副面孔。 老陆甩甩长发,不知为何还要多嘴补一句:“祸害遗千年哪。” “你说谁祸害?” 林鸥眸中绿芒闪烁,眼尾赫然冒出刺青般的深色眼线,几乎延至鬓角。先前因清理现场刨石堆而损坏的指甲转为尖利,且伸缩不定。 她自己没注意到,身旁羊小阳看得一清二楚,指着她的手,喊出一声变调的:“欧姐姐!” 林鸥疑惑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低头,“……咦?” 变化真真切切,羊小阳激动得连蹦带跳。林鸥翻看自己的双手,冷静地下结论:“我变异了。” 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堪称邪魅的笑容,“太好了。” 老陆像是后面长了眼睛,一巴掌糊在她天灵盖。林鸥眼中荧绿光芒霎时间消散,指甲也以惊人速度恢复圆弧。 林鸥气急败坏:“老陆你干嘛!” 老陆理直气壮回吼:“喊什么喊,吵醒病人怎么办!” 一句话让林鸥哑了火,心有不甘地揉着头顶,嘟囔道:“过分了,打人不打头,下次再……就……” 话这么说着,人却屈膝蹲下|身,看着老陆掌中溢出的雾气缓慢覆盖池渔伤处。 太惨了。林鸥想。不管是生在池家,还是这些天的遭遇。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她这个犟头倔脑的妹妹? 麻醉剂似乎也不能缓解伤痛,渔宝儿在沉睡中紧紧拧起眉头,眼角流下晶莹的液体。 林鸥不忍心,伸手想抚平她眉间皱纹,拭去泪水,不料刚伸过去,又被老陆狠狠拍了一记,“胡来。” 林鸥就势撑在床沿,冲着老陆后脑勺龇出尖牙。 老陆冷不丁道:“梼杌。” 林鸥一愣:“陶吾回来了?” 她喜色还没浮上眉梢,只听老陆硬邦邦又丢出两个字:“……棒槌。” 这老爷叔纯粹只是跟她过不去咯。林鸥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折起袖管。 然而听到棒槌,小阳却恍然大悟似的长长“哦”了声。见林鸥面色不怎么好看,替老陆解释:“陆伯说的是梼杌,不是陶吾。” 林鸥顿了顿,“有什么区别?” 小阳拉下她手腕,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梼杌。 林鸥问:“那是什么?” “混沌知道吗?” “不知道。” “穷奇知道吗?” “不。” 一问三不知,小阳急得直甩辫子,“饕餮呢?” 林鸥想了想,“这个我知道,凶兽,特别喜欢吃。什么都吃。” 小阳忙不迭点头,“对对。梼杌跟饕餮一样,是上古四凶,前面说的混沌、穷奇,都是四凶兽。” “所以……?”林鸥勉强挤出笑容,她好像理解闵秀说到“那些人”为什么表情有点便秘,她也有个大胆的猜测。 “你呢,有……”老陆拇指掐在食指指尖,“这么一点点类兽的血脉。” “类兽?”林鸥挑起眉头,“什么鬼?” “陶吾给自己取名陶吾的时候我猜过,后来以为哪里出了岔子,搞错了。现在清楚了。”老陆抄起手,下巴一抬,指向面上毫无血色的池渔,“小渔儿呢,还真的跟梼杌有点关系。” 林鸥跳起身,左手拽着老陆,右手拽着小阳,“走走走,出去说。别把人吵醒了。” 三人并没有去太远,就在隔壁。 隐隐约约的声音从墙那边传过来,好在越来越低,池渔屏住呼吸,尽可能人工屏蔽周遭一切动静。 闵组长看她年轻体弱,用的剂量实际比正常用量少了三分之一,她常年拿自己试药,早试出了超乎常人的抗药性。林鸥跟老陆咋咋呼呼,说着别吵醒,嗓门恨不得掀翻天花板。 老陆拍林鸥脑袋时她就醒了,只不过一直装睡。 梼杌,上古四凶…… 都不是关键。 关键在后来老陆提到陶吾取名。 她分明感觉到后颈一阵风弄,很轻,轻得如同错觉。 池渔荡清思绪,默念陶吾。 没错,她感觉到了。 很轻,但是她感觉到了。 lance111 22瓶;飨 4瓶;阿十诶 2瓶;喝杯茶再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一章 “梼杌是棒槌。” “嗯,陶吾是棒槌。” 老陆斜睨林鸥, 她一本正经地鹦鹉学舌, 表面倒挑不出什么毛病,续道:“梼杌据说是三皇五帝之帝颛顼的儿子。颛顼, 号高阳氏,本名乾荒……” 林鸥举手:“陆老师,我打个岔。” 老陆:“怎?” 林鸥问:“三皇五帝距今多少年来着?” 老陆:“具体多少年我哪记得清楚, 我看书上广告牌上都写上下五千年, 差不离五六七八千年。” “五六七八千年差很多了好伐陆老师。最近几年好多公众号大V总说黄帝黑帝白帝之类的都是传说。我读书少, 陆老师好不好给我个准数?” “谁说是传说?” “这么说的人多了去了, 不少专家学者也认为没有考古证据支持三皇五帝——” “荒谬!数典忘祖!”老陆红毛根根倒竖, “我固然不曾亲眼所见,但天地始于混沌,盘古开天辟地, 开目为昼,闭目为夜。日撑一丈, 直至天地增至九万里……” “陆老师。”林鸥又举手, “历史课咱们改天再上好不啦?你刚才说棒槌跟渔宝儿有点关系, 我能不能理解为, 华夏人民都是炎黄子孙的那层关系?” 老陆一噎, “读书少少打岔!” 林鸥见风使舵地闭了嘴, 他却摩挲着下巴认真思索片刻,不情不愿道,“你读书少, 姑且可以照这个思路理解。” 林鸥似笑非笑地:“哦。” 目光投向隔壁医务室,手势示意:您继续。 “梼杌和陶吾一如太极阴阳……” “陆老师。” 陆老师疲了:“又何事?” 林鸥笑:“你一句话两个主语都是‘特奥陶吾吾雾’,不注意听还真分不清楚。” 老陆不耐烦道:“陶吾是驺虞,梼杌是棒槌行了吧!别再打岔!” 林鸥安静地给他比心。 “驺虞乃天生地养,萃天地之精华,至仁至善。棒槌不然,其父高阳氏一窝十个八个崽,大半无功无过泯然众人,分块地给他们老老实实生崽养崽。唯此子性格乖戾,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傲狠明德,祸乱天常。这就是为什么先民叫他梼杌……” 林鸥在羊小阳耳边说了俩字,又推了她一把,羊小阳苦着脸纠正:“棒槌。” 老陆白了她俩一眼,哼哼两声,改口:“棒槌。” “棒槌作恶多端,犯下多桩罪孽,照理说当处极刑以正纲常,然而高阳氏对他容溺有加,帝舜便将其流放西荒。但此子不思悔过,反而化身凶兽作威作福,惹天怒人怨。高阳氏自觉不肖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亲自在大荒之地造出一方天镜。 “此镜上达天庭,照青天白日,下及地府,映魍魉万千。高阳氏将不肖子囿于天镜,命他以天地为鉴,一日三省吾身,自正形容。” 羊小阳对这段历史不说多感兴趣,慑于陆伯积威深沉,不得不正襟危坐,还三番两次在老陆危险的瞪视下推开林鸥不安分枕上肩头的脑袋。 林鸥读书少不是自谦,也不是故意跟老陆抬杠,她自小爱动不爱静,所以早早辍学。老陆语法还有些书面化,她左耳听右耳出,靠原地走跑做健身操才勉强没睡着。 见林鸥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显然是听不下去了,老陆轻蔑地喷出一股气,轻轻抛下重磅炸彈—— “这天镜,就是蒲昌海。” 林鸥一时怔忪。几个关键词在耳边反复回荡,混沌脑海忽然点了几滴醍醐。 “其时,蒲昌海乃名盐泽,无他,属实咸卤斥泽,澄湖万顷,昭昭如虚空之境……” 老陆回忆正酣,用词愈发晦涩。 林鸥边不着痕迹地摁下口袋录音笔开关,一边叩着额角提取关键词—— 天镜。盐泽。昭…… 她想起来了。 “盐沼。蒲昌海被认为过去是和乌尤尼盐沼面积相当的天空之镜。” 天空之镜,顾名思义,是一方能将天空反射其中的偌大水镜。 自从乌尤尼盐沼成为网红打卡胜地,吸引了不少游客,网上标签下图片数以百万计,随手一拍便是壁纸级的精美。那地方天和海几乎分不出界限,日照角度、光线适宜,人站在水面,水里倒影的形状大小、色彩——连饱和度——都和真实毫无二致,甚至分不清哪个是真实,哪个是倒影,十分如梦似幻。 短暂神游了乌尤尼盐沼,没听老陆前一句讲了什么,他忽地一拍大腿眉飞色舞道:“嗐!别说,对付自己的崽,高阳氏还真有一手。跟对手打了十几年,这棒槌一朝了悟那藏在下面的人面猪嘴的恶兽原是他自己。大惊大骇,吐血而亡。” “……棒槌可真是棒槌啊,能跟自己的倒影打十几年。”林鸥咋舌,转念一想,古代技术水平有限,是以铜为镜,照出的自己影影绰绰,没见过还原度百分之百的高清倒影,自然不会联想到真身就是自己。 不过…… “为什么会吐血身亡?” 老陆:“他老子高阳氏名列五帝,形貌伟岸风范潇洒,崽生下来人模人样,作恶归作恶,变成丑恶凶兽,接受不了。” 林鸥不由为有限的想象力扼腕:“……那是得多丑。”把自己给丑死了。 老陆嘿一声笑:“不然缘何是凶兽,相由心生总归有几分道理。” 林鸥也笑,笑到一半收住了,切磨牙问:“所以跟渔宝儿什么关系?” 老陆指她胸口,“你祖上曾与类兽共栖一地,你便继承类兽血脉。棒槌埋骨此地,小渔儿继承一两……” “陆老师,为什么跟‘兽’住在一个地方就继承‘兽’的血脉。棒槌死在蒲昌海,渔宝儿又不是在蒲昌海出生……” “她母亲是在这里出生。” 林鸥:“唔。” 虽然是事实没错……但她拒绝接受老陆的说法。 平心而论,渔宝儿就算上次把自己捯饬成受虐囚徒,也跟丑字不搭界。她妈江女士底子太好,完美排斥了池亿城的马脸基因。渔宝儿青出于蓝胜于蓝,委实不像池亿城的崽,不,后代——当然她也不像。 “至于一方共存……”老陆说,“小渔儿常翻《山海经》,我闲暇时也看了。书上说某地异兽‘食之’若何,你如何理解‘食之’?” 林鸥不假思索:“宰了吃呗。” “错!”陆老师铿锵有力,“人类虽贬称吾类异兽非人,然吾类乃是天民,即为天民,死后自归于尘土,滋养一方水土,泽陂万物。就说梼……棒槌,死前是个棒槌,死之后,发长为林,骨为金玉,血流为河。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穷山恶水出刁民其实言之有物,盖因这方水土不全然是好水好土。” “我说继承血脉,并不单是外在。”老陆意味深长,“还有天性。” 林鸥挨个掸起指甲,释放出警告信号,“你想表达什么?” “以类兽而言,食之不妒,因而你待小渔儿是真心。以棒槌而言,此子天性傲狠冥顽……我疑心小渔儿……” “打住!停!STOP!” 林鸥几乎气笑了。 老陆说仁兽驺虞萃天地之精华,她原以为“梼杌”跟“陶吾”虽然不同字但同音,还是帝颛顼之子,怎么着也能捞点好的——比如渔宝儿大难不死苦尽甘来,从今往后不说继承池亿城亿万家产,顺风顺水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也就行了。 谁知听老陆前情有的没的铺垫了一大通,最后重点居然放在把自己丑死了的棒槌“傲狠冥顽”,居心叵测指棒槌说她妹妹,她怎么能忍。 “棒槌死几千年了,别说八竿子,任意门来了都捞不着。行了,这历史课咱们也别上了。拜拜了您嘞!” “我且问你,你生长有些年份,何时有过变化?”老陆穷追不舍,“天性埋在血脉,只待际遇一到……” 老陆和林鸥口沸目赤,羊小阳瑟瑟不敢言,便代林鸥时刻注意着医务室的动静,这时听到什么,耳根一动,拽拽林鸥的衣袖,“欧姐姐,小池总醒了,她起床了!” 林鸥回头看,闵秀说好的四到六个小时,两个小时不到,重伤患居然已经下床了。 她哪还顾得上跟老陆掰扯,离弦之箭似的就要往回冲,不料老陆一把抓住她。 “你既是真心待她,我想你最好切莫让她手上染血。否则……” “呸!”林鸥恨恨道,“轮不到你管。我妹杀人我递刀。我妹放火我添柴。你!滚蛋!” 老陆摇头苦笑,迈开腿,身影倏地消失。 池渔扶墙才走到门口,眼前一晃,老陆把她严严实实拦在门后。 林鸥慢了两三步,抬头一看到老陆,顿时像受潮的鞭炮满地乱蹿,想炸炸不开,好容易炸出一句,也是闷声不响,像是心存忌惮。 一瞬间,耳后那轻微的触感愈发捉摸不定。 池渔没空深究林鸥跟老陆就凶兽“梼杌”的讨论产生了何种分歧,缓缓吐出胸口浊气,低声说:“老陆伯伯,借个过。我去找陶吾。” 老陆斥道:“回去躺着,有我在呢,芝麻大点的事儿轮得到你?” “那你找到她了吗?”池渔抬头,“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陶吾速度你是了解的,她有时候犯迷糊你也知道。你用不着操心她,你再睡一觉她就……” “不,不会的。”池渔摇摇头,强撑着往前走,“天助镇好多密室,你们的灵力好像穿不透防辐射材料。她但凡能行,不可能不回来找我。她出事了。她肯定出事了。” “她能出什么事?”老陆无奈地扶住她肩膀,将手掌贴在受伤的肩骨上,“你多心了。” 林鸥想从老陆手里接过她,见老陆手指溢出雾气,咬咬牙,暂时忍下。 “我们刚到兰皋,我就想回去,但是我觉得陶吾想来,我错过了第一次机会。 “来天助镇第一天,来过看过,我想回去,可是半路迷了路,我们又回来。我错过了第二次机会。这次后果你也知道,我被人推下来,还受辐射过量。” 池渔咽下喉头泛起的腥甜,“陶吾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我还想走,你说我威胁你,结果呢?陶吾消失了。” 老陆神色渐渐凝重。 “你听我一次啊,我也听我一次。她被人算计了,我们都被人算计了,JMQ,孟庆来,魔物,我不知道是谁…… “那个小孩……雯雯,她说下雨了。她半身都是血,陶吾对血过敏,她碰到不干净的血会过敏的你知道的吧?雯雯衣服上的血,我百分之百确定,是被人故意泼上去的。” 池渔语无伦次,她挣不开老陆,后面还有林鸥照护。她捂着额头,强迫自己冷静,软下语气,“我们到这儿的时候,我们约定好,一步都不能分开。陶吾给我留了印记……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她在求救,老陆。 “你放开我,你们……让我去找她好不好?好不好?” 林鸥一手扶着她,摸摸索索找到对讲机,问闵秀:“前面给你的那件衣服,检测结果出来没?” 闵秀语调轻快:“刚出来,我正要找你呢。没什么,不用担心,十五份样本比对结果不是人类,是动物血。” 池渔耳旁“嗡”的一声长鸣,喉咙里好似挤出一声古怪嘤咛,却是笑了。 她咽了口血沫,直起背,眼前一片虚无,虚无中却仿佛看到一点乳白色光晕,她说:“老陆,等我们回去,我会在屠宰场挂上大招牌:陆吾和魔,不得入内。” 作者有话要说:啊,信息量好大。 后面可能还有一两波。 但其实内容(或者说核心概念)是相关联的。 这篇偏“点子”,万望耐心(三鞠躬 阿爸、你说啥我听不清、东方吗 10瓶;飨 5瓶;意错林 4瓶;阿十诶、喝杯茶再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二章 第四个岔路口停下,池渔调整着呼吸, 将注意力放在耳后。 汗水浸湿了衣领, 头发黏在皮肤上,稍有动作, 就好像数只蚂蚁在爬。手臂的疼痛早已转为胸口翻涌激荡的愤怒。愤怒使人专注,这点瘙痒算不了什么。 可无论她如何集中注意力,陶吾留在耳后的印记犹如风中摇曳的烛火, 稍不留神就无法捕捉到它的指向。 每过一个岔路, 它给出反馈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从一开始的几分钟, 到后来十五分钟半小时。 池渔耐心等待着, 拒绝去想万一它消失了怎么办。 但她必须把现实因素考虑在内。 天助镇的地下部分是一座大型三维立体迷宫——狭长通道盘根错节, 曲折蜿蜒,很容易迷失方向,地势起伏模糊了空间感, 因此除了平面的东西南北,另外需要加入上、下两个坐标指向。 齐宏带回来的原天助镇居民大多属于“建设人员”派别, 活动范围有限, 还有很多机密之处, 以他们当时的权限地位, 根本无法涉足。所以给不出一份可供参考的地图。 缺少地图, 在这样的地理环境找人谈何容易。 光是找到连通通风管道的路, 就花去她半个小时。 倘若时间充足,她大可以把这地方翻个底朝天,问题在于, 时间向来是提高困难级别的关键因素。 她没有时间。 陶吾也没有。 长时间静止不动,汗水挥发,后背一片冰凉。 她默念陶吾的名字,漫不经心地想:果然把这地方炸了比较方便。 盛怒时的冲动念头在感官漫长的寻觅过程中逐渐形成解决方案:快刀斩乱麻,核爆级别的毁灭式打击是摧毁迷宫的首选方案。 池渔冷静地计算着可行性,以及利与弊。 炸掉吧。 炸了吧。 管地下有多少人。 鼓噪的思绪促使她转身,就在这时,耳后迥异汗流的风弄轻飘飘地向左侧偏斜,待她进入左侧岔路,又安抚似的拭去汗迹。 池渔无声地笑。 ——仁兽可真是足赤的仁慈啊。都落到这种不明境地,还要顾念他人。 后方隐约传来人声。 她知道是林鸥和羊小阳。这两人是在她到前一个岔路时跟上来的,距离不远不近。为了排除干扰,她警告过她们,不能靠近她五十米以内。 耳机滴滴两声,提示有两名新成员加入频道。 “小池,是我,闵秀。” 接着又一道轻快的年轻女声,“还有亲爱的洛娜我。” “闵教授可能帮得上忙。”林鸥解释道,“她有东西跟你分享。” * 池渔出发不久,闵秀就从分析室赶来地下。 闵秀很关心,或者说在意小池总。她展示的能力不亚于——甚至超过了孟庆来三名学生的平均水准。优秀而踏实的年轻人值得另眼相待,无关乎家世背景。 病房找不到伤患,闵组长雷霆暴怒:“胡闹!你们就任她胡闹,骨折固定了吗就乱动?要不要命了?!” 林鸥表示“没关系,没那么严重”,再怎么说,老陆也是小阳心目中“神乎其神”的大人物。而且他确实把肋骨和肩骨治好了……大半。伤筋动骨一百天,老陆再怎么神,也不可能在渔宝儿限定的五分钟内治好所有伤。 她给不出充分理由,闵秀见不到人,哪里肯信“骨头长好了”的鬼话,拿出对讲机就要叫人下来。 林鸥不想闵组长好心办坏事,灵机一动把录音笔交给她——那录音本来是给渔宝儿的,并且暗搓搓地做好了让羊小阳变身、伺机颠覆科学家世界观的准备。 令她意外的是,闵秀听了两遍,态度竟有所缓和,“说得通了。” “什么?” “陆先生没错,环境对基因的影响毋容置疑。如果小池的遗传信息记载有特定环境作用因子,这倒解释了血检结果。我们的仪器只能做常规检查,小池显然非常规。” 基因,遗传信息…… 林鸥有点懵。她对“继承”、“遗传”之类的概念尚停留在“父母都是A型血,小孩不可能是B型血”的水平。 “闵教授,他说继承的是好几千年前的……生物哦。”她省去了“神话传说”的前缀,毕竟老陆和羊小阳,以及她自己的变化已经为她重塑过世界观。 林鸥强调,“好几千年以前。” 补充完这句林鸥就后悔了,因为闵秀随后用她最头疼的老师的语气展开长篇大论—— “几千年生物基因谱系并不算久,小林。如今生活在非洲以外的部分人群依然保留着1%-4%的尼安德特人基因。尼人在三万年前即已灭绝。在现代美拉尼西亚人身上,我们发现了丹尼索瓦人的DNA痕迹,东南亚的部分人群也继承了丹人5%的遗传信息。你要知道,丹人是生活在上一个冰河时代的人类种群。” “人类DNA保留含特定遗传信息的独立序列,也就是我们——唔,通俗意义上的人类——的遗传因子,通过该序列,可追溯到数十上百万年以前的生物性状,一定程度上还原当时生物的生存环境,因为生物性状不仅受基因控制,各种性状的特点也必须在一定的环境条件下才能实现。像我前面提到的尼人和丹人,通过绘制基因序列的基因流动,我们可以推断:现代人和丹人杂交混合可能只发生了一次,但和尼人的杂交在跨度数千年的不同时期至少发生了三次。为什么说不同时期?因为遗传信息记载了当时的气候、区域、乃至多发疾病。” 片刻的寂静后,羊小阳小声问:“是不是该我变身吓她了?” 林鸥被闵教授不由分说灌了两耳朵遗传知识,几乎被对方强大无匹的科学观洗了脑,恍恍惚惚根本没听清小阳的问题,“可……”老陆说棒槌是一种会从人变身丑陋凶兽的怪物…… 话还没说完,羊小阳变身了。 活人就在眼前大变山羊,闵秀的惊异转瞬即逝,反正林鸥没看到。 她饶有兴致地围着吐出三条舌头的小阳转了几圈,问:“那么,我没猜错,你们——你、陶吾和陆先生——不是通俗意义上的人类?” 羊小阳甩着尾巴欢快地说:“是哒。” 她是为数不多能够看到人类气运的非人。 她变形时,闵组长的气运线虽然有小幅度波动,但没有恶意或是排斥,散发出一种平和而坚定的光芒,拥有包容万物的亲和力。 闵秀抬手悬在山羊脖颈上方,询问:“可以吗?”她想撸。 “不可!”林鸥一把握住山羊角,带小阳迅速离开。 ——本来想吓吓闵秀,结果反而被对方捏在手里是什么走向? 林鸥挂念妹妹,恨不得再多长两条腿。 她们一路紧追慢赶,才跟上池渔没多久,闵秀带着洛娜和探测机器人居然也追了上来。 林鸥心里不平衡:她靠羊小阳的超能感官绕了不少路,好不容易才找到,闵秀一介凡人凭什么这么快。 “陆先生给你们三个都做过某种能量标记——他的原话是‘小术法’,这样,你们如果有需要,他好及时赶来接应。我请他做了示范,发现他释放的能量只要调整波频参数,就能够被探测机器扫描和识别,继而计入光谱。通过计算能量的衰减——当然,衰减性是相对而言——我们排除冗余路径,选取了最快路径。” 林鸥:“……就是我们绕了一大圈子,你们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不用绕路呗。” 闵秀颇为嘉许地颔首:“大致如此。” * 简单介绍过前情,闵秀道:“小池,陆先生协助我调试过相关参数,发现小阳的活动能量射线也能被识别。顺带一提,陆先生和小阳的能量构成以及变形原理,洛娜提出推测……” 林鸥:“闵教授,扯远了。” “哦是,这个我们回头再详细讨论,先说正事。目前我们在光谱上添加了三种特殊能量射线,光频接近,微有差异。比对之后我们发现,其中两种确定分别属于陆先生和羊小阳。” 洛娜补充介绍:“这意味着,他们有独特的能量射线,你可以理解为能量射线是一种……” “我明白。”池渔打断她,“气味或者激素。” 洛娜“耶”一声:“看吧,鸥姐姐!我早告诉你,亲爱的小池总肯定很快能理解。” “好了,别闹了。”闵秀说,“我的想法是,既然机器能够扫描出小阳、陆先生的能量射线,我们是不是可以通过光谱分析定位,缩小范围进而锁定大概区域?就像搜索犬通过气味追踪、搜索特定目标。” 池渔将手电举高到胸前,放在被三角巾悬臂带挂在脖子上的左手。 恰好是一段长而笔直的通道,强光照射到极限,依然无法穿透黑暗。 走在看不到尽头的漫长道路上,声音似乎被脚下柔软的路面、两旁坚硬的石壁十分不科学地差别对待了:她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却能听到如雷如故的心跳。 耳机电流声中,几道呼吸声愈来愈慢,愈来愈小心,如临深渊。 她们是在害怕什么吗? 如果害怕为什么要穷追不舍? 是紧张么? “你们忽略了一点:灵力……你们检测出的那种能量极有可能会被防辐射材料干扰,截断。所以……” 池渔竭力轻描淡写,却在话尾带出微微的颤意,到舌尖的“没用的”,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闵秀从专业角度给出的建议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动荡了好一阵子,慢慢演化为某种说不出的酸涩情绪,或可称其为“希望”。 “但是……”她吸吸鼻子,“可以试试看。” “好。” 扑面一阵新鲜空气。 池渔加快脚步,没走出多远,好像看到了这段路的尽头。 “你们等一下。”她小声说,随后关闭通讯。 孔道尽头并非岔路,而是强光手电照不出两侧宽度的开阔空间。 “左、右、直走?” 池渔在入口处不安地等待。 她感受到陶吾留下的印记轻轻抚弄,但它迟迟不给准确指向。 那缕风弄的触感紧贴她耳后,既像是阻拦,也像犹豫不决。 是不想她涉险,还是陶吾也不知道该怎么走? “那我选右。”池渔咬了咬牙,摸着粗粝石壁向右。 一离开孔道,背后蓦地一阵冷风。她条件反射地闪身躲避,但还是没逃开。 黑暗中,后颈突遭重击。 骤然下降的温度唤醒池渔。 有人在她右脸重重抹了一把,“是阿月的孩子吧,跟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受伤了。” 又有一只冰冷的大手粗鲁地扳起她下巴,手电光直直照在脸上,她几乎控制不了眼皮的抖动。一道尖利男声和腥臭口气从上方落下:“死不了。” 先前那人道:“阿辉、阿磊,你们想办法引开后面几条尾巴。别让她们往这儿来。” 方向是对的,就在这附近。池渔动了动左手拇指。 那些人察觉到她的动作,随即将什么东西捂在她脸上。 意识滑向深渊,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缠在手上的绷带松开了。 黑暗中,鲜血无声滴落。 * 散发刺鼻味道的冰冷液体当头浇下,池渔深呼了口气,睁开眼睛。 依旧是地下。 不知多少层的地下。 头顶悬吊半空的旧式白炽灯灯管“嗡嗡”作响,将森白冷光投射向四周银灰色墙面,以及前方十多米外的玻璃房。 四四方方如同棺椁的玻璃房三面透明,正对她的是一面褐红石墙。 灯管上方,十数条成人腰身粗细或圆或方的管道呈放射状隐没天花板,另一端则向玻璃房集中收缩。圆形管道统一接入玻璃房顶部,方形管道在顶部分流,铺向褐红石墙,在此间唯一砖石垒砌的墙面上形成大小不一的壁龛。 石墙前摆有不少仪器,各色按钮密密麻麻。仪器的线缆有一大半均接入玻璃房左上角的方形玻璃柜。 操作仪器的人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池渔,只看到雪白的后脑勺,和一只飞快舞动的手。 池渔微微眯眼,白发人的右手好像多了根小拇指。 白发人一手操纵轮椅向前向后,一手揿按各色按钮,速度飞快,不时抬头看一眼玻璃柜。确切地说,是柜体顶部的U型管。 粗细如成人手腕的U形管闪烁着浅色光晕,将液体又或是蒸汽般的乳白色物体倾泻入玻璃箱。 那种颜色和质感池渔太熟悉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袭击她并将她丢进这里的人没有限制她的活动。她托起被人拆去悬臂带的左手,往玻璃房的方向走。 白发人仿佛听到了动静,将轮椅调转方向。 看到池渔,他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上展开不甚清晰的笑容,他张张嘴,沙哑男声通过透明玻璃墙上的扬声器传出来,“哦,阿月的种子。你好啊。” 池渔没理他。 她看到了U型管连接的另一端。 一座嵌在绿植与鲜花的柱形透明罐笼。 比起白发男在的玻璃房间——甚至和房间的玻璃柜相比——罐笼小得可怜,目测高度甚至不到她肩膀。 里面是令人心惊肉跳的暗红。 细一看,暗红原是蜷缩手脚的人型。 那人长手长脚长发,裸|露在外的手臂和腿脚筋骨突出,血迹斑斑。 池渔走过玻璃房,那人分明感应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抬头,却以更快的速度垂下去,用手扒拉下一缕缕纠结的长发,继而把脑袋深深埋进双膝,越过后脑,依稀可见高高耸起的肩胛骨。 如丝如缕的雾气从她身上浮起,从她少得可怜的完好皮肤上溢出,吸入上方U型管,泄入白发男所在的玻璃房。 池渔踩着绿草和鲜花,一步步来到罐笼前,敲敲罐体,笑着问:“你以为遮住脸,我就认不出你了么,陶吾吾?”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生日嗨皮了,所以没写完。 阿凉君 24瓶;登月失败茶渣喵 15瓶;喝杯茶再走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三章 罐笼放置的位置相当巧妙,在她醒来的地方——上方两米处有一扇凸出墙体的门洞, 她应该是从那儿被人丢下来, 然后泼了一桶冷水——如果没注意,如果没看到涌动在U型管的气体, 不往深处走,谁会知道褐红石墙后藏着小小罐笼。 陶吾依旧不肯抬头,隔着透明罐体, 池渔看到她在颤抖。并非字面意义上的肢体震颤。几次眨眼间隙, 映在眼皮上的视觉残留只剩一片朦胧, 罐笼除了掺杂着血色的雾体, 看不到人形神兽的存在。 耳后阵阵冷意, 有时候又突然像沸水迸溅似的一烫。 ——神兽维持不住人形了。 玻璃棺材将白发轮椅男封锁在方寸之间,然而站在他的角度,他同样把世界隔绝在玻璃棺外。 他丝毫不忌惮外来者采取行动, 破坏或终止他正进行的一切活动,抑或干脆取了他性命。 这里是他的私人领域, 一切尽在掌握, 便十分的好整以暇, 旁观囚徒想法设法逃离现下处境, 却又屡试屡败, 无能为力。 加诸心理的酷刑比身体上的束缚更为煎熬, 施与精神的禁锢往往更无懈可击。 所以池渔一开始就知道最好不要碰那根连接罐笼和玻璃棺的U型管。 尽管管体只附着四根黄铜色金属线,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可除了蔽体衣物,带她来的那帮人连吊臂带都拆去了。 大约是天花板垂下的诸多管道作怪, 即使中间矗立一座玻璃房,高而宽敞的空间仍显拥挤。 池渔找不到可以利用的工具。 而她明知道那管子绝不像表面看来的那样无害,易折。 管内流动着纯粹无瑕的乳白光晕,是从神兽身上汲取的能量或者什么。偶尔,一两缕血色突兀出现,但很快会被蒸汽又似液体的乳白色消融。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池渔觉得罐笼内的血色比之前淡薄,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几乎被雾气淹没的陶吾,缓缓举起手。 “让我看看你。” 她握住了罐笼上方U型管,她猜测那四根通贯管身的金属线是类似高压电的防护措施。 果不其然。 “年轻人,总得吃点苦头才晓得莫要轻举妄动。” 轮椅男通过扬声器将声音填满空间,语调慢而柔和,回音袅袅,显出长辈对待晚辈的耐心宽容,而非警示。 池渔半跪下来,右手撑着罐体滑坐到草坪上。 电击是种瞬间体验,所以这不仅仅是电击。 半身像是被长针穿透了,而针刺带来的不仅是痛,实际上,痛在其次,她像是被人按在针尖铺成的床板上反复摩擦。 和她当时在屠宰场狙擊以及折磨杀手何其相似,给出的希望之门最后其实通向绝路。 她弓起身,额头贴上罐体,“你看我一眼呀,陶吾吾。” 陶吾的手动了动。 池渔很喜欢那双手。 比她长出一个指节,却看不出骨节,指腹柔软,蕴含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力量,同时具有无可挑剔的美感。 不知何时起,她已习惯了陶吾时不时的碰触——传递着无限的温柔和暖意,让她平静,安定。 “天池山送老祖宗最后一程,我一直在骂池亿城。我怎么可能把老祖宗送到山顶。然后老陆帮我找了个搬运工,就是你。他很鸡贼,跟我强调你叫陶吾。很长时间,我都以为他想让你刷脸刷名声,这样有活了,能很快想起你。” “那时候他就在提醒我什么了吧。” “陶吾,梼杌。” “后来我搜过陶吾,结果无意间发现了‘梼杌’。也不算无意。只要在搜索栏输入[taowu],联想关键词就是梼杌——上古四凶,和饕餮齐名,残暴首领,败家玩意儿,纨绔子弟。” “可你不是‘梼杌’,你是驺虞,是上古一国求之不得的仁兽祥瑞。为什么偏偏落到我这里?” “我不可能不去多想啊,陶吾吾。” “我一直想,如果当时我复仇成功了,我杀了那些人,后面我会做什么。如果我下手干净,没有被正法……现在我一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这样也不错。呵。” …… 池渔近乎气声地低语。她知道陶吾听得到。那一缕轻飘飘的风弄盘桓在耳后,亟待越雷池般的噙咬她耳垂。 光影晃动,她不无欣喜地抬起头,陶吾的左手印在罐体另一侧。一双手隔着冰冷的玻璃紧紧贴合。 现在,关节处依稀看得出骨节。血肉化成了被输送到另一端的雾气,薄薄的一层皮根本包不住骨骼。 陶吾的面孔在朦胧的雾气间若隐若现。 她瘦得几乎脱了相,澄黄的圆眼睛显得格外大,因为失去了往日的明亮光彩,看上去竟有些骇人了。 难以形容刹那间的心绪:汹涌激荡的愤怒和不悲不喜的死寂泾渭分明,并列在左右心房,或者大脑某个控制情绪的区域。 池渔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陶吾。 无论老陆以什么目的让陶吾接近她,甚至可以说送给她,但既然送给她了,那么陶吾就是她的。 她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伤害她。 任何。 陶吾给她一分的关护,她便要回以十分的宠爱。 更何况,陶吾从一开始给她的就不只是可计量的一分。 池渔久久地凝望那双眼睛。含着笑,将幡然了悟的信念送到眼底。 陶吾接收到了。 比平时黯淡的眼睛悄然燃起光芒,被上方管道吸收的雾气凝滞片刻,返回来覆盖她贴在罐体上的手。 接下来却是几次震颤般的闪烁。 陶吾艰难地转过身,把自己隐藏在雾里,忽然间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看她一眼,用口型说:不要看。 池渔点点头,拇指指向玻璃房。 走过那道褐红石墙,她还是回头看了。 罐笼血雾弥漫,血雾下方,一团小毛球奋力把长尾巴从血雾中抽离出来。 ——加油啊,陶吾吾。 * JMQ,JinMinqin.金珉钦。 向魔物发出邀请函,诱导沙某带路的神秘人。 沙洲时,刘教授和小蔡软硬兼施,想通过沙某同知晓天助镇的JMQ见上一面。他不是不见,而是不能见。 他是残疾人,生活在一个——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吧。我一直都想亲自看看。不过……”金珉钦摊手,轮椅潇洒地原地绕转一周,“受先天条件限制,我只能生活在无菌房间。” 就反派而言,金珉钦不丑,岁月用一种青睐有加的笔法雕刻他的皱纹。单调而闭塞的生活环境却不曾让他的眼神失去灵动。 单看其人,金珉钦像是一个普通的、洞晓世事的老者。 睿智,不乏机敏,似无恶念。 他坦荡荡地展露着自己的缺陷,面对自己的囚徒,清澈的眼神中看不出分毫愧意与不安,亦找不到算无遗策的自得。 但他背对石墙,背对石墙后的罐笼,以及笼中的神兽。石墙是他的壁垒,他不用直面神兽,也就不用慑于神兽的天赋威严,自绝以谢罪。 “故事很长,我们从哪里说起呢?”金珉钦双手搭在轮椅扶手,十二根手指有规律地敲打节拍,“不妨从头开始。” 他不急于进入雾气充盈的玻璃柜。 他在等待。 池渔也不着急,比起金珉钦,她更需要拖延时间。“从头,是指产婆把你从你妈妈身边带走吗?” 十二根手指,左手多了根食指,右手多小拇指,没有腿,下肢只到膝盖。 毕金芸那个生下来被接生婆断定为死胎并带走的长子。 金珉钦笑笑:“比那更早。” 虽然先天下肢缺损,但他上肢发达,手臂紧致的肌肉充满力量感,轻轻一推手轮圈,轮椅精确地将他送到操作盘前。 他揿按一串按钮,石墙中部大型壁龛送出一台笨头笨脑的旧式显示器。 “我们最早摄录下‘驺虞’,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金珉钦调整显示器,让它正对着池渔,随后自己移动轮椅,来到显示器下方,与她仅仅一墙之隔,“再过几年我们才知道,这段影像记录的是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一幕。” 画面噪点繁杂,画面跳跃不定,不时穿插一两帧黑屏。 但就在幻灯片似的影像中,池渔认出了陶吾——确切地说,神兽驺虞。 牠长长的尾巴飘曳当空,头部微微向正对摄录角度的这一方倾斜。眼睛像一轮太阳井,暖光四溢。 十六七名高鼻深目的男女环绕驺虞走动,双手合十朝向天空,口中念念有词。他们的念诵慷慨有力,额头爆出筋络,脖颈血脉贲张。 当他们停止转动,又有四人将一名四肢扭曲的男性送到驺虞脚下。 白光闪现,匍匐在神兽脚边的伤者起身,和拥簇他的众人跑跳欢呼,全然无视目光中流露哀戚的驺虞。 驺虞掀翻了祭台上的牛羊,施然飞腾。 画面定格。 “影像传达的信息完整清晰。”金珉钦拿起激光笔圈出伤重痊愈的男子,他大张着嘴巴,表情透露出狂喜,“他发生了某种不可控的变化。驺虞——”他又圈出腾空的神兽,“治好了他。” “不可控的变化,是变形不是受伤?” 金珉钦用激光笔点了点男子身旁张开双臂的高个女性,“注意她。” 他播放了另一段视频。 和上一段影像相似,同样是十多人围绕驺虞走动,而后将伤者抬到驺虞脚下。 那伤者的姿势十分古怪,粗糙画面乍一看像是高空跳水起跳姿势,双手抱腿含胸屈体。然而仔细一看便发现,双手是在背后抱起双腿,而头部也扭转到一个近似折断的角度。 驺虞治好了伤者,这次被众人围簇正是上段影像中的高个女性。 “公元前2000年以前,吐火罗人到达蒲昌海,见是水乡泽国,决定定居此地。 “这个时候,距离有待考证的共工氏撞倒不周山过去三百多年,距离有待考证的颛顼上升为北方天帝亦有两百四五十年。距梼杌以天镜蒲昌海为鉴,自视其鄙,自绝生气,身体发肤化为林河金玉,亦过去近两个世纪。” ——梼杌。 似是察觉到池渔情绪波动,金珉钦退开半米审视她。 她仍望着显示器,视线投向被人群遗忘的驺虞。 画质远远称不上高清,但足够传神,足够让她读出神兽的困惑与忧虑。 金珉钦沉沉地说:“考古发现证明,吐火罗人灌溉、开垦,从东方引入黍米,从西方引入小麦。考古学家盛赞吐火罗人为沟通中西方文明做出不少贡献。但是你要知道,阿月的种子,后人举重若轻,只讲先民对后世有利的一面,无视所谓的贡献在当世可谓一害。 “吐火罗人过于贪婪,他们大兴土木、开挖矿脉,冶炼兵器,最终,他们唤醒了沉睡的魔鬼。” 金珉钦换播新视频。 起初,池渔以为画面损坏,屏幕上黑漆漆一片。右下角火光明灭不定,她定睛凝视,隐约辨别出是在地下。 火把渐次亮起,照亮了幽深的隧道,赤膊的矿工高举石锄,敲下一颗颗血红石块。 “吐火罗人用这些东西换回了小麦和黍米。早先,他们以物换物,后来……他们烧杀掠夺。” 一抹抹浅淡的黑雾混入火把燃烧所释放的滚滚浓烟。烟气缠绕着矿工,将黑烟吹进他们的口鼻。 “矿洞扭曲了吐火罗矿工的四肢,反抗暴虐的敌人折断吐火罗士兵的脖颈。 “但矿工源源不断,战乱持续扩散。” 吐火罗人穷兵黩武,方圆千里兵祸频出。 “这时,驺虞来了。” 驺虞治好了部族首领的异形,将一场触之即发的战祸消弭于无形。 神迹令吐火罗人折服,但另一方面,却让他们有恃无恐。 “吐火罗人错误地领受了驺虞的好意,他们以为神明庇佑此地,愈发肆无忌惮。” 驺虞教导吐火罗人死后将尸首埋进沙漠,以滋养土地。然而吐火罗人信仰灵魂不灭,不仅没有按照驺虞的建议曝尸荒野,反而打造人型木俑鱼目混珠,并砍伐活木制作木棺,为征战者建造墓地,树立丰碑。 此后百年,吐火罗人变本加厉。 连年征战将梼杌的黑血洒满蒲昌海,污染了甘甜清澈的河水,使草木枯萎,大地荒芜。 “驺虞不得不抛弃他们。”金珉钦说,“这是蒲昌海第一次覆灭。” “第一次?” “若无人涉足,梼杌或得安息。可叹,一旦有人被埋在地下的金玉吸引,燃起贪欲的火把,便将唤醒魔鬼。只要贪婪与征服的欲望不灭,梼杌便会不知疲倦地化身魔鬼,泼洒灾难的种子。驺虞亦会无穷尽地徒劳地拯救这片土地。 “细数历史,类似事件上演了五次。” 回想起梦中经历,池渔不由皱起眉,“五次?” 金珉钦驱轮椅到桌前,按下玻璃杯旁的按钮,天花板垂下一根软管,清水流入杯中,他举高水杯。透过光线折射的玻璃杯,他的眼睛像一口乌黑的井,幽深昏暗。 “疑惑吗?你以为只有四次。” 池渔迫近玻璃墙,“你怎么知道?” ——是他监听到的么?毕竟,从那次辐射过量的昏迷中苏醒,她曾告诉老陆,她梦到了四次蒲昌海从绿洲到沙漠的轮回变迁。 金珉钦用一种讶异的语调反问:“阿月没告诉你吗?她携带着梼杌的种子。种子记载了一切,到了一定时期,携带种子的人便将重温旧事。只是那种子过于凶悍,未必成胎,即使成胎也未必能活……” 他放下水杯,从抽屉里取出一张黑白照片,他端详了好一阵图片,看向池渔时露出古怪的笑。 “为了让新种子顺利成形诞生,找到池先生费了我们一番力气。接近这样一位财势广富的先生亦难如登天,所幸,阿月做到了。” 这时,被两人有意无意忽视的玻璃柜发出嗡鸣,金珉钦来到玻璃柜前,打开柜门,用手撑着扶手,而后膝盖着地,慢慢步入雾气。 金珉钦没有关柜门,雾气飘出玻璃柜,朦胧中,他像是长高了一大截。 雾气散溢的速度加快,池渔看清了,他确实长高了,膝盖下长出完整的腿和脚。 他挥了挥右手,多余的小拇指消失不见,握在手中的照片显出全貌。 图片上印着某种异形动物的轮廓,圆身尖爪长尾。 金珉钦的目光从照片转向池渔,便直直地望着她,黏住她,似乎再也不愿移开。 良久,他由衷赞叹道:“算不上漂亮的种子,却能结出你这样玲珑剔透的果。”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历史演变以及相关理论,有四个视角:老陆是亲历者视角(稍微剧透下,其实根本看不出是剧透对么:D),闵秀和洛娜是推理者,金珉钦等则是解说者,目前小池总和陶吾还处在待揭秘的未知视角。 要把前情剧情写明白了,才到第三卷 。 核心概念现在看来确实蛮复杂的,要把古代神话传说(玄幻)和类似科幻的现代科学理论结合。我会努力阐述清楚,再多点耐心,感激不尽。 阿爸 8瓶;奶糖生翼、喝杯茶再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四章 三面透明的全封闭无菌房间有门,与玻璃墙融为一体, 看起来很不起眼, 但确实存在。池渔就站在它对面,猜测它什么时候开启。 只是猜测, 而不是祈祷它尽快打开。 求人,求神明,不如求己。 看金珉钦抬起脚, 池渔道:“我想请教你几个问题, 金先生。” 金珉钦走出雾气翻腾的玻璃柜, 黏腻的视线依旧包围着她, 长出完整腿脚, 他比池渔高出两个头。在一墙之隔的轮椅旁立定,金珉钦轻易地用自己的阴影将她全然笼罩。 “请讲。” 似乎不堪承受对方突飞猛进的体型压迫,池渔往后退了两步。从对方投下的阴影中劈开一道缝隙, 瞥了眼罐笼。 血色和雾气都已经淡薄到肉眼快要无法辨别的程度,与之相对的, 金珉钦的体格愈发壮硕。 他吸饱了雾气, 却没有离开玻璃房的迹象。不久之前, 他还形容它是囚牢。 多年独居让他拥有了非凡的耐心和定力。先天残疾奇迹般完好, 金珉钦却不怎么在意。好像腿脚本就长在那儿, 之前受了点小伤, 他知道伤会痊愈,而它必然痊愈。水到渠成,便无惊喜, 也不需要多加关注。 他将手肘搁支在轮椅靠背,姿态悠然地等待发问。 “我有一点不理解,二十多年前天助镇大撤离,为什么你不一起离开?你们的技术和财力都能在这地方造无菌密室,外面肯定更容易。”池渔问,“而且既然遣散了天助镇,又为什么在二十多年后主动发信息邀请外人来这里?” 委托的向导沙某还是间接导致天助镇废弃的杀人凶手,她心说,金珉钦肯定知道沙某的身份。 “我方才说过,天助镇经历了五次变迁,而你只看到了四次,阿月的种子。因为我是第五次变迁的见证者和经历者。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使命,和阿月必须让种子结果成胎一样,我必须留在这里。” 金珉钦的眼神愈发柔软,白发隐隐有转为黑色的趋向。 池渔回望着他,忽略他眼中偶尔闪现的澄黄光芒,语调平板无起伏,“四次变迁的历史都很相似,随生态变化完成循环:沙漠出现绿洲,人类依水定居;生态遭到破坏,人类无法在恶劣的环境下生存,要么离开,要么种群灭绝。按照你的定义,第五次的开端,应该是从你父母这代起始,对吗?” 金珉钦轻轻鼓掌。 “但是时代不同了,金先生。”池渔认真地说,“信息传播的速度快得你无法想象。上面除了原天助镇人,另外还有好几拨外来者。只要动动手指,用不了一分钟,天助镇的存在就会人尽皆知。官方一定会采取行动。沙漠可以在短短几年间变为绿洲,天助镇的人会被妥善安置,生出的异肢可以通过现代医疗手段治疗,不需要躲在阴暗角落顾影自怜……” 她直视金珉钦收缩放大的椭圆瞳孔,用一种年轻人特有的不服气的口吻快速道:“变迁的重要前提不存在,所以,根本不存在第五次变迁!” 不知被哪一句话戳中,金珉钦突然“哈”一声笑了,笑得前仰后合,“你呀,不愧是阿月的种子,跟她一样,年轻又天真。一样的……自以为是。” 他边笑边摇头,手指着池渔,“你说时代不同,是啊,时代不同,变迁自然会以新的形式发生及循环。但它的必要元素不会缺席。” “必要元素?你是说只要人们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就会受‘梼杌’的影响出现异常变化,生出畸形儿?”池渔皱紧眉头,不解地问,“可你们不是受核-试验影响吗?你母亲就是因为受辐射,才生下你这样的……”她翘起一侧唇角,是假笑,也是讥嘲。 “怪胎?”金珉钦手抵下巴,轻咳几声,黏糊糊的视线多了些微奇特的宠溺,“你看问题的角度太简单了,阿月的种子。天助镇实验从来不是探究可怜的畸形儿为何诞生,也不是为了促使畸形儿诞生。寻找真理的路上免不了牺牲,牺牲成就非凡。” “什么真理?” “人类乘坐飞机上天,用电话万里传音,登上月球探索宇宙——两三个世纪前,前述种种和羽化登仙一样,是会被大众嘲笑的幻想,是白日做梦。” 金珉钦收起轮椅,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就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现代物理取得的进展突然让梦想变为现实。1945年,美军投下‘小男孩’和‘胖子’,日本两座岛屿化为废墟,世界为之震动,为之惶恐。爱因斯坦忧心忡忡,担心脱胎于相对论的终极武器终将毁灭地球。他不知道,核能带来的绝不是世界末日的开端,他开创了新纪元!连他本人都无法想象的新纪元!” 他激动得不能自已,“阿月的种子,你可知道自然界存在着依赖核能的生态系统?” “Candidatus Desulforudis Audaxviator,勇者菌?” 金珉钦瞳孔一缩,细长如麦芒,讶异之色一闪而过。 池渔低头抓挠手臂上结痂的伤口。她抓住了金珉钦的痛点。 她回想闵秀对勇者菌的介绍,轻描淡写地说道:“生活在地下深处,不需要阳光和空气,靠周围岩石的铀衰变产生的辐射为生。” 金珉钦嗫嚅着嘴唇,眼皮下耷,显露出颓然的老态。 一眨眼,他重又恢复神采,高高地抬起下颌,睥睨年轻女孩,“你说的是该系统的一种,而且处于核能生态链的最底层,阿月的种子。” 池渔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那又怎么样?我不喜欢你啰里啰嗦讲什么电话、飞机、爱因斯坦、原子彈,我七八岁上小学就学过了,金先生。” “那你肯定也知道图灵的生命方程,B-Z振荡反应,以及曼德布罗特的分形理论?”金珉钦的语速放慢不少,他在忖度,也在观察对面的女孩,他本以为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年轻人,她的出现证明他和父亲的理论是正确的。 见池渔默不作声,他稍微提高了音量,蔼然可亲道:“哦,生命方程是指1952年图灵发表的一篇标题为《形态发生的化学基础》的论文,他在论文中用数学方程描述生命过程,他认为万物的创造源自于最简单的规则,最简单的化学机制形成复杂生物。图灵提供了具有丰富预见性的理论,别洛索夫和……” “我说了——”池渔翻眼看天花板,“我不想听你老、生、常、谈。” 金珉钦绷紧了下颌,明显隐忍怒气。 但忽然间,他再度朗声大笑,“是这样,是了。就是这样。就该是这样。” “你是不是自闭太久了,精神出问题了?”池渔毫不客气地抨击。 金珉钦不以为忤:“年轻人,知道理论不代表你能应用理论,否则你不会这么傲慢,不会用这种态度对我……你就应该用这种态度对我,你是梼杌的种子……是的,是了。我原谅你。你是池先生的女儿,你姓池,我叫你小池好吗?” 贱不贱? 池渔比出中指,用口型无声嘲骂。对方回以无比暧昧、近似于痴迷的凝望。她干脆转身背对他。 “小池,你所说的勇者菌,理应是我的老师、我的父亲在广岛和长崎发现的细菌的亚种。他在蒲昌海执行公务时无意间发现了这处地穴,而地穴里同样存在着依赖核能辐射为生的菌种。菌种的历史证据远超千年,你能想象这是怎样一种天赐的偶然吗? “结合蒲昌海四次生态变迁,父亲认为,核能生态系统作用于本地生态环境,当细菌与外来生物接触,会感染和破坏生物细胞,导致生物发生畸变。但借助适量核辐射作用,细菌反而能与变异的生物体细胞达成一种微妙平衡。 “父亲受该菌种的启发,大胆然又机密地在此地并行进行小型核-试验,他万万不曾想到,爆炸形成的蘑菇云竟会闪现若干年前的画面,他苦思冥想,无法理解画面出现的原理——他为此走上岔路,穷尽一生试图解释这种现象,甚至将研究交给我——现在我以为这是一种磁场投射反应。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父亲,还有我,看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希望我们看到,记录下遥远过去发生的一切,给予我们启发,并且最终…… “最终,我们发现了通往新纪元的道路!” 金珉钦近乎癫狂,他在房间内走来走去,而后停在玻璃门前,颤抖的手靠近开门按钮。 池渔望着他的背影,不声不响。 今天之前,图灵生命方程、B-Z振荡反应、分形理论她闻所未闻。 她不知道这些陌生名词为什么会和神话般的远古历史以及神兽发生关联,促使金珉钦及其父亲在这不为人知的地穴展开实验。 长达半个世纪的实验。 池渔有理由相信,若非二十多年前沙某故意杀害运输司机金隆,导致给养链中断,实验仍会持续。 给养不足,全镇撤离。 畸形人小隐于野,像江女士、安兆君这类和常人无异的,则大隐于市。 金珉钦亲密称呼“阿月”、她称呼母亲的江女士为了延续“梼杌”的种子,不惜嫁给一个糟老头。 但既然江女士本身也携带“种子”,为什么一定要将种子生下来? 最后成形的果,亦即她本人,又在这场实验中扮演什么角色?是实验的一部分,还是实验的目的?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看到了实验的结果。 那座玻璃柜——它榨干神兽,抽取神兽的灵力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灌输给残疾人金珉钦,修复他的身体。 所以金珉钦父子的理论至少发明了一种行之有效的转换装置:将非人的部分特性转移给普通人。 她隐藏起自己的恐惧,假装自己知之甚详,用轻蔑和不屑刺激金珉钦。 ——无论是天助镇,亦或是金珉钦生活的玻璃房,各项设施均呈现出落后于时代的陈旧。部分设备过时不止一代两代。也就意味着,天助镇废弃之后,金珉钦固然能维持基本生活需要,甚至也有条件同外界联络,但他是孤军奋战,他使用的设备也很久不曾更新。限于客观条件,他无法接触新理论,否则他不会连勇者菌都不知道。 独居多年的老者终究咬住直钩,暴露了弱点。他不允许他人对他和父亲毕生的研究理论产生质疑。 言越多,破绽越多。 金珉钦伫立良久,还是没能揿下按钮。 恐惧的阴影同样深植于他内心,他真的成功了吗? 池渔悠悠地叹了口气,“你所谓的新纪元,说白了,也是一种利用放射线进行的生物改造技术吧。跟转基因差不多,就是复杂了一点,麻烦了一点,兴师动众了一点。哎,这种连专利都申请不了的过时技术咱先不说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金先生。”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主动邀请外人回天助镇?”不待金珉钦回答,池渔自顾自说下去,“你明知道你找的那位沙某就是杀害金隆的凶手,但你只能依靠他,因为你被所有人抛弃了,被本应出现在这里的驺虞抛弃,被深受你父子二人毒害的人抛弃,你们的实验失败了,你被遗忘在天助镇二十多年,能吃的都被你吃了,你快弹尽粮绝了。” 金珉钦猛地回头,眼中金芒四射,“你、你胡说八道!” “司机金隆……是你儿子吧?”池渔丝毫不在意他喷火的目光,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啧啧啧,我都有点可怜你了金先生,太惨了。爸爸爸爸走火入魔,儿子儿子因为一百块被杀,少无所依,老无所养。沙某杀了你儿子,可是他是你唯一能联系上——哦,是唯一回应你的人,你还不得不依靠他带人来救急。” “你闭嘴!”金珉钦一拳砸向面前的玻璃墙。 不仅开门按钮被他无法控制的重拳集中,深陷钮盒,玻璃墙亦散开枝丫般的裂纹。 他愕然望着自行开启的玻璃门,惊恐地连连后退,慌不择路冲向玻璃柜。但目光落在玻璃柜内尚未消散的雾气,惊诧被狂喜取代,继而化作被愚弄的愤慨。 血色顷刻间覆盖了他那双异变后本来很像陶吾的澄黄眼睛,他双手放上面前的玻璃墙,用力一推—— 玻璃碎片四下飞溅,一缕白雾先于金珉钦飞出房间,飞向池渔,将她牢牢护在柔软的雾气中。 作者有话要说:图灵生命方程,B-Z振荡反应,分形理论,推荐BBC纪录片《混沌之谜》、《万物与虚无》。 老实说一开始只是比较模糊的灵感概念,觉得逻辑上还比较自洽,就形成了本文的“点子”。 之后接触了相关知识,发现自己的联想某种意义上竟然算是有了理论和现实依据。 比如勇者菌就是我想没准儿会有核能生物,然后关键词一搜索,还真有——对,勇者菌是真实存在的,也确实有研究者通过勇者菌往航天及外星生物领域方向深入研究和发展。 ↑于是参考相关(不限于上述三种)理论,再进行自我发挥,如有谬误或者本质性曲解,欢迎指正。 不过写文嘛,重点在发(瞎)挥(扯)(bushi(我自己爬 - 歪化石 59瓶;23548258 5瓶;楚延奚 4瓶;喝杯茶再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五章 刹那间,玻璃坠地的“叮当”脆响平息了。 池渔松开保护头部的右手, 手背划过锋利的玻璃边缘, 渗出一长串血迹,她移开视线, 看向金珉钦。 混合了血色的雾气萦绕着他,吸引他的目光,他不由自主地追逐雾气。 池渔趁机将那枚细长玻璃碎片塞入后衣领, 按着左肩从地上爬起来。 罩护她的雾气在耳后盘旋片刻, 软趴趴地落在肩上。 她能感觉到风弄水流的触感, 似乎看出她的意图, 那缕雾气在她肩头不安地扭动着, 但极为淡薄。 金珉钦光脚踢开墙体上犬牙般参差的碎玻璃,大步走出房间。 “我哪里说错了你可以纠正我,一味否认不符合科学家实事求是的原则哦, 金先生。” 金珉钦双目赤红,血色光晕溢出眼眶, 随着行动快要拉出残影。和魔幻游戏里堆了一堆特效, 等着玩家组队来推的终极boss没什么两样。 不妙的是, 她没有队友, 而boss即将进入狂暴状态。 “用不着恼羞成怒吧, 这里……”池渔左右看看, “只有我们两个人。” ——再加一个状态十分堪忧的小神兽。 无菌玻璃房是金珉钦的安身之所。作为天助镇实验展开后第一个畸变婴儿——或者称他为实验品更恰当——转化未完成,未确认外部环境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他坚决二门不出。 他不开放无菌房, 小神兽就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好不容易把他激出门,还有一扇大门。扔她进来的那扇门不打开,小神兽还是无路可逃。 这神兽当得也太难了。 她有意往突出墙体悬在半空的门洞下方退,“您难道不好奇吗?为什么我知道你和金隆的关系。” 金珉钦不为所动。 池渔在心里叹了口气。 反派一般死于话多,可这个变了身的反派话也太少了,没有一丁点求知欲。 她必须拖延时间,能拖一时是一时。 她不确定虚弱至极的陶吾是否还能读取她的想法,她一遍遍地在脑海里重复:有机会你就出去。离开这里。去找老陆。去找林鸥。 “知道怎么出入天助镇的都是天助镇人。能去外面的,至少外表看起来和常人无异。金隆是年轻一代,那么就限定了身份。”不会是缺少防护措施的建设人员的后代,是研究者的。 “被天助镇领导者信任,担负运输物资给养的重任,他还能带着年轻一代去蒲昌海镇放风,就说明他跟领导人并非死板权威的上下级关系。”沙某从长相认出她是江女士的孩子,正是因为运输司机金隆偶尔会带着孩子们到镇上。 “他跟领导人关系密切。”血缘关系往往是一些人忠于职责的理由。 “金先生是天助镇的领导人,所以……” 退无可退,池渔背抵石壁。金珉钦不给回应,她没办法确定自己的推断有没有出现细节错误。 有一点她暂时想不通,也是激怒金珉钦的关键:金珉钦为什么一定要让沙某带路?他这里的设备虽然落后,但发邮件不难,为什么还要一路尽心尽力地招待沙某? “说完了吗?” 金珉钦微抬手,活动十指。缕缕暗红色烟气从他掌心溢出。他的注意力转向红烟,随意地挥动双手,观察烟气的行动轨迹,试图控制它。 尽管和神兽驭使的雾气有所区别——一种清澈纯粹,一种浑浊沉闷——但那组合出不同形体的烟气确实受金珉钦驱使。 池渔心下一沉,不止是特性,连能力也一并转移了么? “怎么做到的?”她忍不住问,“图灵方程、B-Z振荡反应和曼德布罗特分形理论怎么能让你变成……” 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转化完成的金珉钦。 驺虞天生地养,守天道法理,至仁至慈,是神兽,仁兽。 那他这种先天变异后天变态的,算是……人-兽? 金珉钦俯视着她,右手不停握紧又松开,斜上方,一只巨大的紫红色的手掌缓缓成型。 “上古神话说盘古开天辟地,日增一丈。如今,天文证据证明我们现在生活的宇宙亦始于爆炸,持续膨胀。 “先圣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不正是图灵用方程解释的——万物的创造源于最简单的规则,亦即‘道’。曼德罗斯特的分形理论是否亦和它有殊途同归之妙? “先圣云:‘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徼’。妙者,微之极者,万物始于微而后成。徼者,归之终也,当人类希望看到世界的终点与边界,世界才具有终点与边界。这又何尝不是现代人在有限的物理尺度下,对无限宇宙的另一种形式解读?”(注) “现代人类如今所做的科学研究,探讨的真理,试图弄清的世界的本源。先圣早在数千年前便已认识和阐述了。倘若不是对现实世界的观察,便是有他类智者向他传输了概念。 “流传下来的神话,并不是人类穷极想象对自然的幻想式解释,是现实。被人类仰望的高高在上的神仙,也正是上古时期认识客观世界、征服物质的他类智者……” 紫红手掌朝向斜上方,做出抓握的手势,而后赫然下坠。 “我们从来不缺少理论,一切真理尽在经典。我们缺少应用理论的方法,小池。图灵预见了化学空间静态斑图,B-Z振荡反应在应用层面证实了远离平衡态结构的出现,说明加以适当干预,人类是完全有可能左右自然的进化,打破亘古不变的、不公平的平衡。 “他类智者能够利用意识驱动外界反应,说不定人类的先民也能,可是人类却忽视了意识作用,人类只会借助工具,依赖工具。” 金珉钦慢慢地晃动右手,烟气在地下密室形成气流,吹起额发,缓缓扫过时,如有实质地刺痛了皮肤。 “天降大任于斯人,幸,斯人不辱使命。是时候回归本初了。” 当紫红手掌紧握成拳挥击上来时,池渔不闪不避,“金隆的电脑在我手里。” 金珉钦高大的身形一滞,浓郁的紫红烟气仿佛被无形屏障遮挡,冲散向各方,连带的,他眼中血光散去少许,流露出一丝迟疑。 池渔眨了眨眼,保持呼吸平稳。 “沙某和你约见的人在沙洲碰头后曾在夜里联系过你。你告诉他,让他们三天后到瓜州。”她回忆给JMQ发第一封邮件的具体日期,“从那以后,跟你联系的人是我,不是沙某。我想你应该看得出来。虽然我努力模仿他的口吻,但是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完全把自己变成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她小心地往左移,试图移开紫红巨拳投下的阴影。 金珉钦也往左移了半步。 “是我错了,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讲。”池渔真诚道歉,“不应该撕开您的伤口,还往上面撒盐。” 她摸向后背,慢慢摸索到那枚锋利细长的玻璃碎片,“您设计让沙某带人来天助镇,坚持只用邮件和密文联络,安排好他的衣食住行,只给他日常所需的花费……” 很多事情她早该想到的,端倪就摆在她眼前。但天助镇一直给她很不好的感觉,可能是得知它是核|试验基地后心存抵触,可能是她过于依赖陶吾,便不曾深思天助镇到底意味着什么。 凡事有果必有因,有些东西是她到天助镇之后,甚至见了金珉钦才恍然觉出微妙。 她对拿生物做实验的疯狂科学家没有兴趣,也就不会主动去思考他的动机。 如果不是被逼到这种境地,她不可能设身处地站在金珉钦的角度,尝试理解他。 她刺激金珉钦发怒,本是想激他离开无菌房,给小神兽制造一线机会。但金珉钦的反应如此激烈,说明他找杀人凶手沙某的目的,不仅仅是因为他被逼无奈向仇人求助。 他有想要的东西。 沙某蹲了二十七年监狱。他入狱前笔记本电脑是价值不菲且有价无市的高级货,他买得起买得到笔记本,何必为了一百块杀死金隆? 金珉钦闭门不出,又怎么和沙漠另一端的杀人凶手取得联系? 那么笔记本电脑的来历就好猜测了,是他从司机金隆那里拿来的。 她蹲下来,冲着暗沉地板上更深沉的影子吐出一口气,抬头问:“金先生,那台电脑里还存着金隆的照片,你想要吧?” 金珉钦的反应比她预想得更激动,他急切地拉住她的手臂,“电脑在哪儿?!在哪儿?” 猝不及防的动作打乱了池渔,尖锐的玻璃边缘戳进皮肉,她倒抽一口冷气,却把视线落在金珉钦手上,“你弄疼我了。” 金珉钦松开她,用暗红色的烟气包裹她,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你、你给我。你把小隆的电脑给我。给我。” 他焦躁地转着圈子,想伸手触碰池渔,又似担心伤她更重,仓皇远离。 池渔捂紧了后背伤处,按着那枚摇摇欲坠的碎片,翘起唇角笑了笑,“那你是不是得先让我出去?” “哦,哦,是的。”金珉钦抓抓头发,回身指向玻璃房的操作区。 遥遥可见各色按钮有序起伏,他对烟气的操控愈发得心应手。 可是陶吾…… 池渔沉下心,不动声色地抽出玻璃碎片,收进袖口。目光在金珉钦后背来回逡巡,寻找一击毙命的要害。 别急,她告诉自己。 然而脚下却不受控制地往前走。 她鲜少让恨意升级到恨之入骨的程度,在意识层面加深恨意意味着行动层面的无能无力。但这一刻她却想生啖其肉,生食其骨。 “嘀嗒——” 液体滴落地面的声响倏然打破了此间短暂的宁静平和。 金珉钦猛地回头,池渔来不及掩饰,握着玻璃碎片的右手顿在身侧。 “嘀嗒——” 又一滴血直直落地。 “你手里是什么?”金珉钦耸动鼻翼,狐疑地问。 听上方滚轮“吱呀”移动,池渔慢慢抬手,让玻璃碎片滑到肘部,她摊开手,露出血肉模糊的掌心,“刚才被玻璃划到的,没什么。” 金珉钦看了她几眼,隔空点按操作台的动作显然慢了许多。他意识到什么,停下手上动作,一步冲到池渔面前,“姓沙的呢?他为什么把电脑给你?” 池渔思索着是否告诉他真相,却听金珉钦喃喃道:“他死了。” 他如遭雷击地疾步后退,“我惩罚了他,我杀了他。” 他眼中亮起明黄光芒,表情却显出一种回溯往事的恍惚,露在外面的皮肤纹路闪烁起岩浆流动的暗红火光。 池渔再也抑制不住滔天怒火,她快步走向金珉钦,丝毫不顾忌是否会引起他警觉。 理智唯一能做的是把“我杀了你”四个字死死堵在牙关。 ——我杀了你! ——杀了你! 从天而降的庞大黑影却在她之前砸中了金珉钦。 那东西穿着考察组早期用的防护服,像头巨熊似的撕咬金珉钦。 都快被忘到脑后的“孟庆来”。 魔物附身的考察组组长。 “小池总,让开!”上方又一道黑影随声音一同落下。 池渔冷笑一声,握紧玻璃碎片刺向推开“孟庆来”站起身的金珉钦。 “小池总!”安兆君伸手拉她。 池渔脚下一趔趄,随即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怀抱在她刚站稳时便烟消云散,好像刚才的温度只是错觉。 “没事了。”陶吾飘浮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用灵感传音说。 池渔混沌的大脑几乎无法思考,她看了看半透明的陶吾,又看了看扭作一团的“孟庆来”和金珉钦。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安兆君居然还拉着她不放。 都他妈什么事! 池渔甩开安兆君,伸手去抓陶吾。 可是抓了一空。 她明明看到自己摸到了陶吾,可是一眨眼,手指穿过了她触摸的部位。手中空无一物,如同穿过一道风。 “我饿了。”陶吾小声说,随即摇摇头,带着几分羞赧更正,“也不是特别饿,一点点。” “嗯。”池渔点点头,“要吃多少魔物能喂饱的一点点?” 陶吾指了指后方,“孟庆来”再一次扑倒金珉钦,“这两只应该够了。” “好。” 池渔退开。 陶吾没有立刻上去,她在空中起伏了两下,惴惴地说:“吃好了我可能要睡一会儿,不过陆伯快来了,所以没关系。不要担心。” 池渔笑:“是饭困吗?” 陶吾也笑:“有一点点累。” 池渔看着她,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问:要睡多久? 四五道人影从上方落下,阻挡了池渔的视线。 队友终于来了,她心不在焉地想,可惜站的不是地方。 挡光了啊朋友们。 她没力气叫他们散开,本来充当凶器的玻璃碎片也慢慢从手中滑落。 模糊的视界只见老陆上蹿下跳,手中展开一张横幅长画卷,冲着一团白光喊:“快进来。” 白光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池渔。 “别看了!来不及了啊小祖宗!” 老陆拿的是画经,他想让陶吾入画呢。池渔没来由地想。 不要去,回来。 太累的话……还是去吧。 记得早点回。 …… 人影团团围上来,一切动静归于湮灭,四周只听一道道或粗或轻的呼吸。 “结束了吗?” 池渔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问出口。 再不结束,她真的要把这地方炸了。 温暖的水流盖住她的眼皮。 地面升起的雾气笼罩她。 “结束了。” “可以回去了吗?” “现在就回。” “早回去就没这事了。” 池渔闭上眼睛。 回答她的不是陶吾。 作者有话要说:注:「妙者,微之极者,万物始于微而后成。徼者,归之终也……」引用的是王弼的注解。 本卷还有一章结束,放心不虐的。很甜哒。(最虐的已经过去了(爬 乐四 10瓶;阿十诶 5瓶;意错林 2瓶;喝杯茶再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六章 金芸奶奶给金珉钦立了一座衣冠冢,墓碑是木头做的, 简简单单刻着“吾儿”两个字, 离天助镇大雅丹堡三公里。 池渔走到那儿,安兆君已经到了, 捏着只黑色扁酒壶仰脖灌酒。 “我告诉毕金芸,她儿子过去好几十年没死,活得好好的, 还是天助镇镇长, 拿全镇人做实验。奶奶都快把她大腿拍折了。翻来覆去一句话, ‘想不到啊没想到’。”安兆君嘲弄地哼出声, “我又问老太太当时跟谁好的, 害羞了还。” 金芸奶奶说她不知是谁,只记得黑暗中一双有力大手,和潺潺流水般柔和的嗓音。 对她来说, 那是埋在记忆深处的一段美好回忆。 虽然结局不怎么完美。 安兆君拧上酒壶盖,潇洒地随手抛来。 沙漠入了秋, 一天能把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好几遍, 寒冷异常的清晨和夜晚, 白酒等同暖身饮品。 池渔没接, 看着它插进沙子。 安兆君也不指望她能帮捡, 脚尖一挑, 伸手稳稳接住,“气色挺好,恢复得不错嘛。” 池渔便猜想, 出门前安导肯定照过镜子了。 她像是变了个人,往前的风发意气大约是被天助镇消耗殆尽,两眼乌青,头发毛糙糙支棱,浑身酒味。 “我就很奇怪,是我接受能力太差?”安兆君又抿了口酒,“你们怎么就跟旅游看了出皮影戏,什么感觉都没有。尤其是您,小池总,业务挺繁忙的哈。” 池渔歪了歪头,不置可否。 她这几天的确做了很多事情。打了无数个电话,发了无数封邮件,和无数人交谈、争论,做各种计划安排。每天忙得沾枕头就睡,并且彻夜无梦。 所有人都告诉她时间是治愈创伤的良药。 她啼笑皆非。 治疗创伤,首屈一指老陆。她能第二天生龙活虎爬起来,全靠老陆彻夜作法。 老陆说,妖异精怪寿命动辄以百年计,神兽千年计。虽然多数时候神游六合天外,感受不到时间流逝,但就在日复一日的时间冲刷中,诸般过往慢慢淡了。 池渔深以为然。 所以她才不会让时间过得那么蹉跎却又匆忙。 她知道安兆君来找过她几次,但每次都是有话要说不知从何说起的吞吐支吾,她也顾不上理。 事情基本尘埃落定,池渔主动约了安兆君。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安兆君把酒壶拿到耳边晃了两下,听声响,里面没剩下多少。 池渔受不了酒味,站去上风口,“我没正式向你道谢。” 生硬、干瘪,但真情实感。 老陆无意间漏过话,多亏当时安兆君拉了她一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什么后果,他倒锁死了牙关。 安兆君吸了吸通红的鼻头,“行了吧池总,说什么客套话呢。我什么都没做,要谢还是谢那……你们管‘他’叫什么?” “魔物。” 是该谢谢“他”,池渔心说。千里迢迢送人头。 “哈,魔物。是挺魔幻。”安兆君用力揉着左脸,脸上五色杂陈。酒喝出红,风吹出青紫,眼圈乌黑,铺在蜡黄的底色上,汇成一个大写的凄惨落魄。 觉察自己过于关注对方,池渔移开视线,“你……还好吧?” “多谢小池总关心。不过没必要,真没必要。你不适合问好,给我感觉像奔丧。”安兆君仰头喝光了剩下的几滴酒,从冲锋衣口袋又掏出一瓶,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墓碑,“哦,是奔丧。” 酗酒算不算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表征?池渔心想。 安兆君灌了半壶酒下去,人摇摇晃晃站不稳,支着墓碑滑坐到地上。“我想不通自己为什么疯魔了似的一心想找到‘孟庆来’,后来得加上他三个学生。没想到找那么深,深到十八层地狱。其实就是着了魔,魔怔了,是吗?” 附身孟庆来的魔物“宋辉”,确给和孟庆来关系密切的三个学生下了魇——老陆说魇术可以理解为“催眠”,他让三人迷失自我,对孟庆来产生强烈的归属感,这样……可以作为备用粮。 就像把骸骨留在沙漠的小蔡和刘。 不过安导看样子不是征询答案,而是以此打开了倾诉的缝隙。 “那天,我们就像四条循着肉味的狗,一直钻到地底,就想必须找到他,追上他,然后把自己……” 他们在那条通往无菌室的巷道找到了“孟庆来”。 常亮第一个看到他,喊“老板”。 “孟庆来”朝他招招手,叫了声“亮子”,常亮便小跑过去,屁股扭得像极了见到主人甩尾巴的狗狗。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安兆君这段时间的噩梦之源。 “孟庆来”把头盔抬起一半到鼻子高度,露出一张鲨鱼般的血盆大口,多排尖牙反射着强光手电的白光,常亮却没看到似的,径自冲到“孟庆来”面前。 尹同伟压根没看到,也迷迷瞪瞪凑上去。 安兆君只来得及拦下周启明。 两人眼睁睁看着“孟庆来”吞下常亮伸长的胳膊,一股黑烟随即吞没他全身。 尹同伟终于看清了老板的真实面目,屁滚尿流往回爬,然而眨眼间,黑烟缠上他的一条腿,把他往后拖。 周启明见势不妙,用力拽过安兆君,拿她去顶黑烟,自己撒丫子逃。 “吃人啊,小池总。”安兆君咬紧瓶口,含糊不清道,“我都没想过能躲过去。” 黑烟来势凶猛,迅速将巷道染成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强光手电完全失去作用,安兆君也失去了方向感,不知该往哪里逃。 伴随黑烟而来的,是一股腐烂恶臭。 “我以为我也被‘他’吞了,那么臭。”安兆君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我就站在那儿,心想我要死了,我怎么会死在那儿,我想不通。” 但不知为何,黑烟到她身前忽然分作两股绕开她,在她身后又合二为一,去追周启明。 巷道尽头响起“吱吱呀呀”声响,黑烟撤向身形暴涨的“孟庆来”。孟的三个学生不见踪影,地上留下三套防护服。 也不知哪儿来一阵妖风,厚重防护服四分五裂,里面裹着的原是一具具可以直接拿去医学院做教学标本的骸骨! 安兆君有多少年没感受过“怕”的情绪,然而在那一瞬间,恐惧压垮了她。 她握酒瓶的手颤抖不已,显是余悸未消。 池渔不解了,“既然怕,你为什么还要跟‘他’一块儿下去?” 她对安兆君的阻拦耿耿于怀。要不是安兆君拉住她,她认为自己有机会刺出致命一击。她又不是没练习过近身攻击,何况当时金珉钦神思恍惚。 即便捅不死人-兽,解解气也是好的。 “我想逃。”安兆君说。 但巷道尽头亮着光,隐约有人声,她亲眼目睹三个人被黑烟吞噬,不能让“孟庆来”戕害更多人,哪怕给下面的人提个醒。 “结果我就看你这么大点一只往前冲……”安兆君比到自己锁骨位置,“我傻了吗我看着你去送死?” 池渔低下头,撑住突突跳的额角。 莫生气,莫生气,生气伤神又费力。 安导口头上说着她怕,行动倒很果敢。值得盛赞值得理解值得原谅。 “……好吧,我承认是我多此一举了小池总。”安兆君森森一笑,露出沁着血迹的牙齿,“一转眼,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那个贴身助理……” “什么助理不助理。”池渔冷冷截断她, “我们都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你不用再重复。”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两败俱伤,老陆趁机降服人-兽除去魔物。 “你知道啊,为什么你不奇怪呢,那些会飞的豹子老虎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安兆君眼光明灭不定,神色透着肾虚的疲累。 即使千百遍告诉自己别再想,那些画面却焊死在大脑某根神经,不受主观控制地循环播放。 她睡不着,喝再多酒也睡不着。闭眼只见黑烟滚滚。像陷入一场走不出的幻觉,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我想要一个解释,小池总。”安兆君两眼直勾勾盯着池渔,“为什么没人在乎孟庆来怎样,也不关心他三个学生尸骨横陈,你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天助镇——她出生的故乡是生物实验基地,她一无所知,甚至担任考察组向导,将人带来这里。四个人死得不明不白,但好像除了她,没有人在意。 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是她,所以大家才故意避开她? 她的表情分不清是哭是笑,梦呓般吐出一句话,“所以你告诉我好不好?为什么追‘他’的人是我,‘他’偏偏放过我?” 幸存者内疚,又一种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表征。池渔若有所思。 她倒是联系过几个心理医生,要不要帮安导介绍下…… “因为你上衣口袋的东西。” 池渔蹙起眉头,不悦地转向后方,她难得想做件好事。 紧接着,目光被半空飘荡的一根黄灿灿的羽毛吸引。 它长十公分,末端缀了一点墨蓝色,从安兆君头顶直飞向后方一人高的石墩。 火红的脑袋从一人高的石墩旁冒出来,老陆慢悠悠地伸出二指夹住羽毛笔。 隔空取物的戏法顿时让安兆君酒醒了一半,失声喊道:“喂!还给我!” “喏。”老陆笑眯眯地把羽毛笔还给她,“好东西啊。给你这件宝贝的人一定很宝贝你。” 安兆君垂目望着灿黄羽毛笔,勉强挤出笑脸:“是我奶奶……养父母家的。” 透过羽毛,她似乎又看到老人家慈祥的面孔,“我小时候身体不好,老人家悄悄给我的,让我随身带,说趋吉避凶。我想,老人家一番好意。这么多年了,颜色还跟新的一样,没想过……” “没想过真是宝贝吗?”老陆嘿地一笑,“肥遗鸟尾羽,当世绝无仅有,少说传有两千年喽。” “肥遗鸟?” “最后一只两千年前我看着走的。”老陆说。 安兆君震惊:“两千年前?!” 老陆一捻浓眉:“不信?” 安兆君:“信的信的。” 她亲眼见到七八米长的老虎变成眼前这位红发中年人,他说明天天会塌,她也信。 “活下来不是一种罪过,毋需自责。”老陆勾勾手,故技重施隔空取走她手里的酒壶,“能在那时候挺身而出,勇气可嘉啊,年轻人。来。” 安兆君彻底醒了酒,轮番按压着红肿眼皮,目视酒壶晃悠悠飞向老陆,嘴唇开合两下,想说什么,却又咬了咬嘴唇,干裂惨白的唇多了点血色。 “过来。”老陆催她。 安兆君这才反应过来,摇摇晃晃走去。 “你挽救了一场大灾祸,对得起老人的托付。”老陆拍拍她肩膀,似有深意地瞥了眼池渔。 “灾祸?”安兆君没明白他的意思。 “以后你会知道的,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没有烦恼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再睡一觉。” 池渔别过脸,舌尖顶起一侧脸颊。 ——老东西又来这套,净给人玩虚的。 她拿出手机,把联系过的几个心理医生的名片推送给安兆君,附言:可远程交流。 这里网络信号断断续续,池渔看着小菊花一直转,直到屏幕暗下去。 安兆君在很远的地方回头看,面目遥不可辨,但从越来越轻快的步伐看出她如释重负。 “她的心结打开了,你呢?”老陆拧开酒壶盖,嗅一气,而后往嘴巴里倒了少许,有滋有味地咂咂嘴。 池渔遥望与茫茫黄沙同一色的天幕,晃悠着悬在石墩外侧的腿。左脚鞋带散开了,她屈膝踩在石棱上,弯腰系好。 半晌,反问:“我什么?” “陶……” “梼杌。”池渔抢过话,“我真是把自己丑死的上古凶兽梼杌?” 老陆斜眼看她,“你觉得你像吗?” 池渔毫不犹豫地:“不像。” 老陆笑:“得亏不像。” “唔……但我跟梼杌有点关系,你说过的。你跟林鸥跟小阳说过的。不过这不重要。” 池渔双手撑在背后,凝视老陆如气浪沉浮摇曳的红发,“刚刚你说两千年前看着最后一只肥遗鸟走,走去哪里?死了吗?” “走是走,死是死,区别大了去了,小渔儿。牠入画了。”老陆说着,四下张望,指向南方,“入画的地方就在那儿。” 池渔顺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地平线沙尘滚滚,“那是哪里?” 老陆说:“昆仑天门。” “你真是给西王母守门的?” 老陆迟了半拍问:“谁告诉你的?陶……” “查到的。”池渔咳了声,“好多古书都这么写,你就说是不是呗。” “是啊。”老陆低沉地笑了声,像是回忆起往昔峥嵘岁月,挺了挺胸,“舍我其谁!” “老陆真棒。”池渔捧场地鼓掌。 老陆余光乜她。 她比方才的年轻人精神饱满,灵台一片清明。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找不出丝毫梼杌的凶戾煞气。初见时的滔天杀机洗濯一空。 但让老陆喜忧掺半的是,太空了。 照她所经历的种种,无论如何,都不该是无悲无喜。 “昨天林鸥把那台小电视里的视频放给我看了。” 池渔兴趣缺缺地“嗯”了声。 他说的是之前金珉钦给她看的影像,蒲昌海吐火罗人依靠神兽驺虞修复畸变躯体的复原记录。金珉钦推测是核-爆后,在蘑菇云中出现的画面应是某种磁场效应的折射。 “科技了不起啊,把那些都给拍下来。”老陆兴奋地说,“陶……” “驺虞。”池渔不轻不重地纠正,“你以前告诉我,驺虞三五千年入画,画中沉睡了,拍下来的不是……”陶吾。 平地一阵风起,吞没了她含在舌尖的名字。 “不是,也是。”老陆深深地看她一眼,叹口气,“是时候给你个交代了。” 池渔支在身后的双手深陷细软沙地,眼皮不受控地跳动了几下,轻飘飘地说:“好啊。” “故事很长,你有时间吗?”老陆有意跟她确认,“我看你这几天挺忙的,谁找你都不见。” “忙完了。”池渔坐直身,若无其事地清理甲缝里的沙粒,“现在多的是时间。” 老陆举起酒壶,额头挤出千万道历史沟壑。 “远古时期,神仙、精兽、妖魔、鬼怪与人类共存。如今人类宣称其为‘神话时代’,将神话中出现的先民贬称为人类的虚妄幻想。实为谬论。 “其时先民各为其主,与人类部族林立阵营,相互间打得不可开交。后来看,是受姬轩辕与神农氏主导,但当局者迷,那时候哪能看那么透彻。泱泱八荒九州,经年血流成河。死伤倒在其次,先民的血肉化为丰沃土壤,总能滋养后世,此所谓天道轮回。 “且炎黄之战还算是小打小闹,蚩尤率九黎入侵,姬轩辕与神农氏联手,并求助上神,降蚩尤驱九黎,至此,天下初定。 “异数发生在后面。” “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触不周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这位仁兄忒得志气,把天撞塌了,也把先民的生路断绝了。 “天柱倾塌,灵气散溢,灵力失衡,跟人类离了空气没法活,精灵妖兽也难以在那种环境下生存。诸神仙真人亦受损伤,只好复还九天,各归神界仙府。 “神仙有神仙的大道,遭遇突变大可立地飞升。可精灵妖兽该何去何从? “一夕之间,眼看生灵涂炭,不少先民惨遭灭顶之灾,西王金母垂怜众生,急开天门,广召先民迁移。” “天门开了十二日,共迁先民九万万。” “搬家嘛,总有人愿意有人不愿意,比如东海先民,天倾西北,百川水流向东南,陆地上先民不好活,对东海倒是大有裨益;还有人能走有人不能走,比如梼杌,牠是戴罪之身,垂死之躯,让牠走,不合天道法理。 “还有些浑然不知天下大乱,不知事情轻重缓急,没能及时赶到昆仑山。 “总之,包括我那些孩儿们在内,留下了不少先民。金母体恤众生灵,但十二日后,天门必须关闭,否则又将引起天道失衡。好在约是离数众多,加之天罡趋于稳定,又有金母另辟法门,余者生存大抵无碍。” 池渔仔细琢磨了会儿,基本弄清前因后果。 ——所以是生存环境恶化,旧宇宙活不下去,神仙真人脚底生烟溜得快。道行没那么高的,就靠西王金母开的次元门,去往另一个宜居宇宙。旧宇宙资源虽然稀缺,好在人口也不多,按需分配一下,大家也能把日子过下去。 “天门关闭,你为什么不走?” “天门一闭,想再开可就难了。八万孩儿不走,我岂能离去?”老陆说,“人世规矩繁多,我孩儿们恣意惯了的,受不了约束,哪能臣服人类。可若因领地与人类起纠纷,又是白白损失。念及于此,金母以《画经》另辟法门,许我孩儿们安身立命之所。” “金母如此矜悯我孩儿们,我断不可辜负金母一番好心。再者,金母的法门通往移世画境。人心险恶,若有朝一日人类觊觎画境,我那些孩儿们呆头呆脑,如何应付得来?我岂可将画境拱手让与人类?” 池渔竖起拇指。 ——好的,不愧是监管精灵妖兽的天帝大管家,责任心一级强。对属下也十分了解。屠宰场那些非人可不就是呆头呆脑。 不过他一会儿《画经》和法门,一会儿画境,池渔有点乱,“《画经》虽然叫画经,其实是门钥匙,拿着画经就能去画境?” “门钥匙是什么?”老陆问。 “……一种魔法物品,用门钥匙就可以瞬间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哈利·波特》出现的。”池渔给上古神兽科普风靡世界的奇幻读物,“门钥匙一般选麻瓜眼中的茶壶、旧轮胎、球鞋之类的。最远可以用来洲际旅行。” 跟西王母开次元门还是没法比的。她在心里补充。 “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洲际旅行?”老陆也迷糊了,“画境不是一个洲,不是一个地方,它是移世化境。” “移世化境又是什么?” “移世化境极似于天柱倾塌前的昆仑丘,内有天柱三界。盖因人世动荡频繁,必要之时,孩儿们皆可从《画经》进入移世化境休养生息,此谓入画。” 池渔放弃跟他鸡同鸭讲,用自己熟悉的概念理解,“就等于去了平行世界?” 老陆不明所以。 “平行世界就是……立交桥你有印象吧?” 老陆吹眉毛,“我当然知道,上面一条路,下面一条路。” “对。我是这样理解的。”池渔说,“你所谓的移世化境跟人类世界——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就是上下各一条路。两辆车同时在上下两条路开,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不下匝道不掉头,就算上面再堵,也不能跑到下面路上开,因为这是交通法规定的。但是有必要的话,比如上面出了车祸,你老人家出马,就能把上面的车挪到下面开。同样的,下面也能挪到上面。” 老陆琢磨了一会儿,欣然颔首:“是也。” “进去了还能出来吗?” “只要我在,就能出来。” “哦。”池渔起身活动腿脚,又问,“为什么现在非人这么少,都去画里了吗?” “是,也不是。去另一处化境了。”老陆说。 “还有化境?”池渔惊了。 “这个以后再讲,这是第二次迁移,这之后人类跟非人彻底桥归桥路归路。”老陆喝了口酒,转口道,“你不好奇陶……” 池渔踢了一脚沙子,不耐烦道:“梼杌的事我们过会儿再说,第二次迁移怎么回事?” “不是梼杌,是陶——” “老陆!” 老陆被她没大没小地呛声,竟不以为忤,眉目间反倒多了忧愁,“小渔儿……” 池渔拿过他攥热的酒壶,摸出吸管吞吸了几口。 老陆无奈道:“留下的先民亦有不少亲近人类的仙君圣贤,陆续向人类传授不少仙法道术,力将天理自然、阴阳数理教于人类,借机寻求人类与非人共存之道。” “哈。”池渔突地笑出声。 老陆:“怎么了?” “没什么。您继续。” 池渔想起一句话: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无论那时候的人类跟先圣们承诺担保了什么,结局肯定是撕破脸皮不认人,要不为什么建国后不能成精? 果不其然—— “可叹,”老陆惆怅地拿回酒壶,“人类对人类自己尚存提防,更何况对我们。渐渐地,人类容不下非人的‘异类’,无论仙兽妖异,皆已清剿异类为名,明里暗里倾轧摒斥。如此苟延至千年前,各路上仙香火不继,邪魔魍魉频出,我亦力有不逮,《画经》一度险遭毁坏。” 池渔用鞋尖在沙地上胡乱涂画,垂下来的额发挡去她眼中的讥讽。 ——呵,刚还说有他在就能从画境里出来呢。 “幸哉,约莫两宋相交之际,山川主现世,参悟化境之法,展开第二次迁移,将上古留下来的一万万神魔妖怪迁往她所创造的化境——哦,按你的说法,去平行世界。” “江山代有才人出,你们运气真好。”傻人有傻福。 池渔心里腹诽着,表面上一本正经恭维,“听名字,这位山川主宰就很了不起,次元门想开就开,直接给你们造了一个平行世界。” “这位大人我不了解,传说她与上仙龃龉颇深,与吾等自是少有交流。但她既然是自然化身,又凭一己之力打造化境,可想心是朝向我们的。所以我将大部分《画经》交予山川主保管。” “《画经》都交出去了,为什么你们还没走?” “嗐……不有些还入着画呢嘛。从这个世界进的移世化境,贸贸然去了山川主的化境,万一出不来怎么办?还有,邪魔遗毒尚在,留下来也是天赋职责命数应当,守卫天道法理,比如我,比如陶……”老陆故意拖长尾音,窥着她的神色。 意料之中,池渔再次急不可耐地打断他:“屠宰场怎么回事?和天助镇一样有核辐射吗?为什么灵力特别充沛?” “第二次迁移,虽说有些非人未能及时搬去山川主的化境,但后来有个与山川主渊源颇深的画师以《画经》为考,囊括所有未曾迁移的非人,重新编撰小画经,绘制小画境。 “和前番的《画经》与通往的昆仑丘移世化境不同。小画境可直接将所在区域化作供非人栖身的洞天福地。以防人世变迁,未来我有闪失,又将小画经一分为四,东海两分,西荒一分,还有一分……” “在屠宰场。”池渔接下话头,“西荒就是蒲昌海了。” 老陆暗自咋舌。 他知道这小姑娘天赋聪颖,却没想到才思敏捷至斯。 “怎么,你前提铺垫了一堆,我猜到答案很难?你跟我总共就在两个地方遇到过,一是海城,另一个就是我们脚下的蒲昌海天助镇。” 酒是白酒,高酒精度。池渔本来就没什么酒量,这时已有些醺意,于是趁着酒劲儿一吐为快:“我理了一下,非人们,无论是上古先民,还是后来的精灵妖兽,总共有两次机会离开以人类为主的地球,但很不幸,就有那么一小撮倒霉催的两次都没赶上。 “留在人世的是真惨,还得苦哈哈守什么天道法理,唯恐自己捅出娄子,被人类发现了痛打落水狗。然后一边还想找靠山,能靠多久靠多久。” 她话里带刺,目光如刀。 老陆听出些许奚落的意味,却不愿往那方面想。 池渔问:“魔物就是冲小画经来的吧?” “非也。”老陆断然否定,“小画经的机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池渔一怔,“那是……?” “蒲昌海是梼杌的葬身之地,把小画经放在此地,是为了有朝一日涤清邪魔遗毒。还陶……” “我懂了。不是为小画经,那么是为了金珉钦的转化装置。其实转化装置的作用和小画经的作用差不多,对吧?” 池渔轻挑眉梢,话尾虽是上扬,语气却很笃定。 “你们神兽尚且需要吃东西垫肚子,魔物也需要食物来源。信息时代,犯罪成本越来越高,他不可能饿了就吃人。” 蒲昌海,死亡之海,如果没有足够的吸引力,“宋辉”又为何不惜一切代价来这里。他的手下甚至对沙某款待有加。 金珉钦千方百计请君入瓮来天助镇,可能没想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止是形容。 他用转换装置攫取了神兽的灵力,试图将自己变为非人,但他终究不是天生地养的神兽。魔物无法直面驺虞,然而他这种转化的半拉子人-兽无异于魔物的滋补圣品。 所以“孟庆来”见了他,直接饿狼扑食。 吃了他,再拿走转化装置。需要什么材料,“宋辉”大可用钱买。非人受天道法理约束,魔物不受,敛财手段多得是。 要是转换材料需要非人……那就更好了,非人个个都是黑户口,抓走也没警察管。 她一番推论鞭辟入里,丝丝入扣,老陆不得不承认:“是这样。” “池亿城是不是……”池渔话锋一转,突兀地问,“妖怪?” “何出此言?” “正常人生不了那么多孩子吧。” “他不是。”老陆“嘿”地一笑,“他小时候顽皮摔断了那个……什么,你们家老祖宗就给他接了根鹿蜀的那个……什么。” “那个……什么?” 老陆叉开腿,指了指两腿之间,“鹿蜀你知道吗?送子灵兽。” 池渔:“……”日哦。 老陆哈哈大笑。 “所以我跟梼杌的关系是江女士……我妈这边的,对吗?” 这没必要隐瞒,老陆爽快地:“对头。” “林鸥有类兽血脉。类兽,其状如狸而有髦,自为牝牡,食者不妒。她不是阴阳人。但是在我那么多哥哥姐姐里,她算是出淤泥而不染,对我从来没什么嫉妒。很关心我,在乎我。真的把我当成她的妹妹。” 池渔和老陆一站一坐,自然分出了一高一低。老陆微微抬头,正撞上她漫不经心扫过来的视线。 她眼睛不似一般小姑娘,睫毛前端多少带点俏皮的上翘。她的眼睫长而直,偏生又浓密。于是瞳仁比一般人深暗些,眼睛里的光多是细碎星点,但若是汇拢,眼光便格外尖锐锋利。 “你送陶……驺虞去我那里,是因为我跟梼杌的关系,或者说因为我是梼杌的血脉传承。如果没有驺虞,我是不是真的会像林鸥那样变身?” 她三番两次截断他的话,阻止他说出陶吾的名字,自己说驺虞时唇侧却浮出微笑,中和了方才好似刀锋的眼神,显出一派轻松随意。 老陆寻常跟属下“呆头呆脑”的孩儿们打交道,跟人类更简单,观心、观灵台、观气运线,喜怒哀乐爱憎怨,一目了然。哪能凭肉眼辨得出人类细微的情绪波动,况且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眼神。 他当自己看错了,胸膛大鼓敲了两下,自行恢复平常。 “那倒不会。”老陆说,“你觉醒的契机是复仇,这个契机被化解了。你来天助镇,跟这位金先生起事端原是有可能觉醒。小安姑娘拉了你一把,” 他用脚尖指向下方的墓碑,“现在他也不是问题。” “那驺虞呢?” “……驺虞没事,她入画了,小渔儿。”老陆提着裤子站起来,神色不无怅惘,“她这次确实栽了个大跟头,得去画境休养一阵子。” “去多久?” “得亏有魔物垫肚子,这回入画要不了多久。”老陆掐指一算,“一甲子差不离。” 池渔默然颔首,眼神微一闪烁,“能出来就好。” “我知道你可能舍不得。”老陆安慰道,“不过时间嘛,就是一眨眼。” 两人高低互换,池渔抬起头,小声说:“我能看看……那张画吗?” 她迎着光,仿佛不能直视升上中天的太阳,微微眯起眼,却也让眼中盈着的水光挂上眼睫。罕见地流露出几分柔软。 是个念情的小姑娘。老陆心想。 陶吾入画那么大的事,帮她治好了伤,她却整天忙着自己的事,不见一丁点失落,端是铁石心肠。 实际上还是会难过。只是有些人迟钝些,藏得深些。 “陆伯伯……”见老陆没动作,池渔又叫他,目光中尽是恳切。 “等一下。”老陆转过身,将右手伸进左手衣袖。 他却没看到,就在转身刹那,池渔摩挲着裤子口袋突起的一块方形,随即,在某一点轻轻一按。 老陆刚从袖中抽出一尺来长的卷轴,忽听远处传来轰轰隆隆的破空声,他疑惑地看向四周。 “陆伯?” “喏。”老陆回了神,把画轴递给池渔。 画展开了约有50公分宽,长不过20公分。虽然老陆说是四分之一,边缘处却没有撕裂或者裁减的痕迹。 初展开,画幅上只见一片朦胧,细看,好像有斑点浮动。 “这是……”池渔看了看画,又看了眼地平线,意识到什么,把画往老陆手上一送,自己爬上更高的石墩,“让我再看一下。” 老陆举高手,再次把画卷交给她。 和肉眼看到的现实场景一样,画上的内容正是蒲昌海一隅。 池渔定睛凝视画上模模糊糊的地平线,她刚才又看到什么东西动了下。 不多时,那东西逐渐变大,或是逐渐离近。底色虽是素净的鹅黄,犹可见那东西白白的一小团,拖着一条细长尾巴。 池渔目不转睛地看着牠。 白团子眨眼到跟前,后脚一蹬蹿向半空,地面上甚至投下惟妙惟肖的一点倒影。 池渔舒了口气,合上卷轴,“老陆啊。” 老陆正伸长脖子看到底是哪儿传来的隆隆声,“怎么啦?” “你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惨吗?” “惨?”老陆愣怔。 “还不惨,你们比老鼠好到哪儿去?自己画地为牢,以为不主动招惹人类,人类就会高抬贵手放过你们。可现实呢?你们一次退,两次退,退到现在连立足之地都找不到,这样生活有什么意思? “我的哥哥姐姐们为什么针对我?纯粹的嫉妒?跟风?挑拨离间?也许一开始只是嫉妒。嫉妒为什么池亿城一百多个儿女,唯独我是正儿八经的亲生女。 “后来不是了。 “江女士从小把我当成易碎品,以为能在老祖宗的庇佑下安安稳稳活下去就可以了,就不要惹事了。惹不起躲得起,她教我忍气吞声,教我最好把自己藏在小角落。有用吗?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太弱了。他们觉得欺负我特别有意思。就跟有些人逗小猫小狗一样。看小猫小狗越是急得团团转,越是开心。” 她变脸实在太快,话一句接一句,比风吹黄沙来得更生猛,老陆听懵了,一时将那越来越近的破空声也抛到脑后。 “你想说什么?” “我在怪你啊老陆,这都听不出来吗?”池渔接着往高处走,“你屈服于所谓天道法理,顺其自然,顺个鬼的自然。大自然让你委曲求全,让你送陶吾舍身取义?明明你能早点把这些事都告诉我。但是你以为自己扛得住,你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守门神,凡事儿你还能兜着。再不济你还有画经,至少能保陶吾一条命活着,一甲子,你说得可真轻松!” 几句话的功夫,直升机便飞到二人上方,抛下一道绳梯。 池渔抓住了。 “画,画还给我!”老陆一跳三尺高,难以置信死不承认他掉进了设计好的陷阱。 池渔一抓紧绳梯,直升机迅速攀升,她在猎猎风响中大声道:“上下没有八千年也有五千年了老陆,吃一堑长一智,你吃了那么多亏,净长脑门上了是吗?” “你别乱来!” “我从不乱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是你没搞清楚状况。” 直升机上的人开始收绳梯,螺旋桨的破空声吞没话音,池渔却不在乎,近似自言自语地说道:“现在,知道血脉怎么传承的是我,知道怎么触发觉醒条件的是我,金珉钦留下来的转化装置也在我手里。” 她晃了晃卷轴,“还有它。” 她摸准了老陆不会在人类面前施法变身,老陆确实没有。 他呆呆地望着直升机远去,那怪模怪样的小铁盒子飞得比他快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没想到这章有这么长,而且我写了好几遍_(:з」∠)_ 中间提到的山川主及化境参见《望江遗谈》,后面绘制小画境的画师参见《金陵图》(哦,这个我还没发,见预收) 因为大世界观上确实有关联,感觉还是交代一下比较好。 另,看到有朋友说JMQ弱,因为他不是boss。 BOSS从来都是小池总啊/蹲。 下卷标题:上九天(能get到剧透吗?) - 快乐农民 20瓶;阿凉君 15瓶;蓝梦昨日 10瓶;意错林、喝杯茶再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卷 上九天 第一章 隆冬时节。 海城的冬天一贯到不了冰天雪地的酷寒,元旦刚过, 离春节还有一阵子, 商场换字幅不换色调,“喜迎元旦”改“恭贺新春”, 路边小店图省事,拿“新年快乐”一语双关,至多挂上鞭炮模型和红灯笼, 钢铁森林间红火密布, 便连寒风也有了些许温度。 海城东区的亿城总部同样张灯结彩, 大红灯笼从园区各出入口一直挂到绿荫环绕的办公区。 亿城总部办公区是一大四小连体综合建筑, 主楼与呈半圆分布的四座子楼之间以可收缩玻璃长廊相连, 大体连成半圆。 主楼在顶端,通体白色,从高处看, 就像圣诞老人帽子上的一只白球。 一早,主楼的行政2部炸翻了天。 【保安处报告!殿下的慕尚从金桂路2号门开进来啦!】 【猜猜殿下这回从哪扇门进?】 【金桂路, 八成走南门。】 【南门?惨了, 营销部告急!】 【营销部告什么急, 午总都一竿子抹到底了。新来的林总两个月又大刀阔斧换了一批。】 【可是林总以前据说是搞直播的。午总这种专业出身的说降就降……】 【午总专业出身怎么了?他降职不冤啊。申晨园区出让, 拨给午总的公关费花出去多少了。四个意向客户, 午总还能把价格越谈越低, 要不是最后殿下出手,园区敢打对折卖。殿下的成交价比首轮谈判还高出好几个点的好吗?!】 【保安处报!慕尚进启明路了!】 【启明路?走东门?】 【哦嚯,客代部王副总坐不住了。上回殿下走东门, 炒了他四个一手提拔的得力手下。人事部也有主管引咎辞职了嘿。】 【该!】 【早该炒了。也不知道人事部领的谁的工资,客代部那些手段谁不清楚?就王副总那几个手下,个顶个吃里扒外,上面拿公司优惠,下面跟中介串通一气吃佣金,王副总也不干净,个贪心不足蛇吞象!】 【就是啊。拿钱还不干活。蓝星环球港,那么好的位置,客代部全权代理,两年出租率30%不到。殿下出马,三个月全部出租!A楼温银直接整幢拿去做总部大楼,十年约!递增两年一算!就这一宗,抵得上他们客代部过去两个季度收益。】 【报!启明路转汇银路了!】 【咦,要去北楼恰早餐?】 【后勤部瑟瑟发抖……】 【后勤部怎么了?等等,殿下也去吃大食堂吗?殿下哎!】 【殿下第一次来总部来早了,绕去北楼餐厅吃早餐。当天下午,后勤部撤了三分之二。后来不还有个老爷叔去马路上嚎呢嘛……】 【那个老爷叔是老池总的第……第几个女婿我也不知道,就知道姓刘,后勤管大厨的,在咱总部干了二十多年了。殿下真是大义灭亲。】 【殿下:不好吃,鲨了大厨总管吧嘻嘻嘻。】 【他还有脸嚎我的马!要不是保安拦着,我真想去踹他两脚。MMD往饭里掺发霉的陈米你们能信吗?至于吗?不就是王主管驳回他儿子的入职申请。亿城是老池总的家族企业,可他充其量是池家上门女婿,老不死的贼心烂肺!】 【……卧槽?!真的假的!我都不知道!】 【爱信不信,反正我看到报告一后背冷汗!太险了!殿下救了我一条狗命!】 【感谢殿下救命之恩!】 【感谢+1】 【新报!!巳总的布加迪进南1门了!恺总在副驾!】 【??巳总前天才飞伦敦,恺总昨天派去洛城,他俩怎么凑一块儿了?】 【报!特保小巴进南2门了,四组保安!】 【???这是老池总来了还是董事?总办没给我们通知啊?】 【来这么多大佬,我有一个想法……】 【老池总宣布殿下登基?自己退居二线当太上皇?】 【!!有生之年改朝换代?】 【可是小池总太年轻了……吧?】 【年轻怎么了,未来就是我们年轻人的。】 【殿下,冲鸭!!】 【该叫女王陛下了吧233】 【女王我可……】 【女王我嫁……】 【那个……别太激动,我有个小道消息……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昨天我去财务部送文件,借他们茶水间,听两个财务说殿下准备给她名下的海益生科拨一大笔资金,给财务发了报告,上面几个老总都不同意,财务老大被上面骂惨了,都准备辞职了呃……还说‘弹劾’殿下。】 【弹劾?我的妈……逼宫?】 【殿下过去一年给亿城赚了那么多钱!她是要拨多少给海益?能让上面反应那么激烈?】 【不敢想……】 【管理员已开启全员禁言。】 管理员:【通知:行政2部全体人员9:30三楼会议室开会。】 管理员:【出办公室别八卦。总秘is watching you!】 【管理员已关闭全员禁言。】 【报!慕尚进大停车场!】 【我看到了我拍到了!慕尚太炫了想摸。】 【我就不想摸车……我想给殿下当踏脚凳。】 【想给殿下当红毯……】 【上面两位,举豹了】 【妈耶!!我今天要走停车场,我要走殿下走过的路!】 【司机开门了!殿下要下车了!】 …… 车门开启,凉风扑进车厢。 池渔收起手机,套上王姨展开的外衣,思索着要不要给她一手组建的行政2部提高点任务量。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人是她从集团各部精挑细选来的,能力和人品自是经过她检验,清早有时间聊八卦,侧面也说明对本职工作游刃有余。 下了车,无数道视线顿时如有实质地粘附过来。多是好奇和兴奋。也有几双沉甸甸的,不怀好意的打量。 王姨先转身,“直接去顶楼?” 池渔想说会议不会开太久,让她在楼下等。随即,她留意到王姨的目光在那几道暗藏针芒的窗口顿了几下。 她王姨身兼司机、保姆等职,本职还是保镖。 “去顶楼。” 总经办得到通知,提前清了场,通往主楼的林荫路空空荡荡,清洁工也不见一个。 过去14个月又12天,她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然而每次都能掀起腥风血雨——并不是夸张形容。 池亿城创办集团至今,已过半个世纪,如今已是汪洋大海一艘不容小觑的巨轮,总部作为决定巨轮航向的指挥舱,每个细微动作都会引起上下一番动荡,牵扯到无数人的利益,引发冲突不可避免。 更别提,她每次动刀指向的都是背后的池家子弟,她的哥姐以及……哥姐的子女——该叫她姑妈姨妈甚至姑婆的晚辈。 池亿城众多儿孙,除去一帮混吃等死的低保户,也不乏志存高远在集团内部稳扎稳打的。 举贤不避亲,况且亿城集团是家族企业,走社招进来的池家子弟依然能通过实力爬到高位:“子寅卯辰”十二护法的池午和池巳,记不清排行的老哥池齐,以及过世三哥的长孙池元恺,因业务水平还算突出,都是总字头。 和雇佣杀手做一劳永逸白日梦的懒蛋型哥姐不同,扎根集团内部的事业型哥姐更棘手。 他们不想要她的命,但他们想要财富,无尽的财富,最好把已经落地生根的一大片摇钱树收归己有。 巧了,她也是。 勉强称得上区别的是,她盯的不止是摇钱树,而是生长出摇钱树的土地本身。 去年夏天屠宰场发生的一切固然被池亿城用尽手段封锁了消息,但大家名义上是一家人,兄弟姐妹前后截然相反的态度已给其他人以警示。所以池巳这些人不会直接动用暴力手段,当然了,在不可估算的财富面前,值得以更曲折迂回的方式行进,也不妨碍他们耍阴招。 比如后勤部管大厨的刘某某,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他全用上了,不过他把上吊改成撞车,突然冲到车前,当时开车的司机担心撞到人,情急之下猛打方向盘开上绿化带,池渔也险些受伤。 从那以后,王姨执意承揽了司机的责任。 ——再敢来,撞不死他,让他下半生瘫痪。 …… 主楼有直通五楼的高管专用通道。 瞥见池巳和池元恺勾肩搭背的身影,池渔脚步不停,径自去电梯厅。 她有意在车里拖时间,就是不想跟他们提前碰面。 到会议室,外姓董事邓禹山、简松德和问责的池巳、池元恺,以及前不久因申晨园区项目被降职的池午皆已就位。 池巳背对门口正跟池元恺聊些什么,后者向他示意,池巳转过来,露出一张精明的商人的面孔。“早上好啊,渔总。” 说着,他起身抽出右手旁的座椅,“您坐。” 亿城集团有好几个“池总”,便于区分,多以名为前缀。 经过前番几次动作,员工多已默认池渔是“小池总”,池巳看似热络,实则是个小小的下马威。 池元恺则不无揶揄地:“渔姑婆早。” 池渔看也不看他俩,扫了眼座次,找出池亿城的主位,走向二把手的位置。 邓禹山站起来,“小渔啊……” 简松德倒是满目兴味,摩挲着光滑无须的下巴,侧目见邓禹山有拦阻小池总入席的迹象,拉了他一把。 池午两腿一叠翘在会议桌上,“你申请拨给海益生物科技的资金,董事会不会同意的,你死心吧!” “董事会?”池渔笑,“池亿城没来,你们就号称这是董事会?” 她乜了眼简松德,“既然你们这么说……”她越过副手席,理所当然地在主位入座,“那就是吧。” 池亿城是个抠门货,海益生物科技公司虽是他授意建立,但交到池渔手上,可用资源少得可怜。 海益是池亿城丢到她手里的试金石。 但这块试金石本身就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有待挖掘,但若想彻底发挥其作用,需要一笔资金。 一笔……让集团为数不多的外姓董事跳脚的,也让池巳和池元恺正面出击的大额资金。 亿城集团,她势在必得。 飨 20瓶;喝杯茶再走、奶糖生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章 五个男人吵成了一锅大火烧开的沸腾鱼。 哦,准确地说, 是四个。 简松德老神在在, 不动如山。除了池午口出秽言叩叩桌面,邓禹山情绪激动时叫他一声“老邓”, 几乎没有存在感。 池渔单手支着耳根,随发言者微微转动脖颈,是一个看上去很认真的倾听姿态。大大鼓励了四人。 这几位口才很好, 是随时随地能展开即兴演讲侃侃而谈, 引燃现场气氛的焦点型人物。凑到一起搭台唱戏, 热度可想而知。 对小池总的批判也是循序渐进, 红脸白脸轮番登场。 邓禹山和池巳循循善诱, 道如今经济形势走向不好,正是守江山的时候,定要小心谋划。 池午和池元恺则黑脸相向, 一个说她做出点小成绩就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 一个说她视父辈江山如儿戏。 倒还没提让她滚出亿城集团。毕竟, 她目前的职位是池亿城给的, 财报上过去十四个月的成绩有目共睹。 池巳:“爸爸和几位叔叔把集团发展到今天多不容易……” 池渔心说那不尽然。 她长这么大和池亿城接触不多, 但从天助镇回海城, 她通过集团内部资料和文献仔仔细细研究过池亿城。 然后发现老家伙拿的绝对是无脑爽文男主人设。 无他, 池亿城一路到今天,运气好得离谱。 他周岁宴,母亲先宣布当年土地收成全部归佃农所有, 后将大部分田产无偿赠与一位来给池亿城庆生的先生。翌日,便带着全家携老祖宗下南洋,开始做货运生意。 可惜池亿城没继承母亲的商业头脑,直到母亲过世,他都专注一件事:生子。 孩子太多怎么养? 靠他母亲生前出的主意,买地盖房,无论如何,将来儿孙们总归有遮风避雨之地。 池亿城回国契机,是在母亲的葬礼上受当年给他庆生的先生邀请,参与浦江三角建设。 他一点儿不懂经商,于是任凭那位先生指点,只管把继承的财产投资到先生认为有潜力的工厂。 赚了点钱,他就买(租)地,盖房子,继续投资工厂。 可以说一步青云,青云直上。 池亿城不是没遇到过挫折。 那位先生离世后,他不知道受哪个孩儿妈枕边风蛊惑,没买地,把手上大部分现金换成了黄金,结果没几天,黄金被孩儿妈和情人一卷而空。 没钱买新地,池亿城差点儿要卖地。这时候,简松德和邓禹山慕“种马”之名而来,投了一笔资金,把他一个项目盘活了,建议他往商业地产发展,颇有前瞻性地提出了密集型公寓开发计划。 也碰到资金周转困难。 是池亿城想不开下股市,不幸撞上金融风暴。 最困难的那一周,池亿城除了数不清的产权证,甚至拿不出一千块。正准备买地换资金,警方通知,当年卷黄金跑路的孩儿妈抓到了,追回赃物三分之二。 黄金果然是硬通货。 到今天,池亿城全世界囤的地盖的房,建筑面积平铺开来,甚至快赶上海城面积。 总之,说父辈打江山难,池渔不大信服。 十几年前有记者采访池亿城,问他有今天的成就,遇到过哪些困难? 老家伙对着摄像机抓耳挠腮了七分零八秒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最后这段被剪掉了。 但除开地产相关,近些年亿城集团在其他行业的投资,无一不是铩羽而归。 包括简松德和邓禹山私下进行的投资也多是以血亏收尾。 池午:“……我告诉你,就算老头子头脑发昏私下给过你什么承诺。还得看两位叔叔的意思,轮不到你来当董事长,你这是……” 池渔走了会儿神,前面的话没听清,见池午上牙磕下牙,似乎在斟酌什么合适的词语,她接了句话:“……谋朝篡位?” 池午一哽,太阳穴高高鼓起,“痴心妄想。” “小渔。”简松德开了口,客客气气道,“我和邓叔叔是你长辈,叫你一声小渔不算冒犯吧。” 池渔转向他,“您太客气了,简叔叔。” 简松德道:“你对集团财务状况有所了解,应知晓你要求的研发资金数额实在太大,账面上别说一半,四分之一都不到。就算想给,也给不了你哇。” 池渔挑眉。 相比其他人,简松德旗帜鲜明的示好竟有些默许她是继承人的意思。 “老简!”邓禹山吹胡子瞪眼,转向池渔又软和语气,“你们年轻人眼界高,想法多,想做出一番事业叔叔可以理解,但也得一步一个脚印是不是,一步登天不可取。海益生科成立将将三年,尚无成熟技术专利。生物科技相关开发周期长,风险高。你的发展方向是什么?你如何保证盈利?” “海益的发展计划我去年已经和池亿城讨论过,这里不赘述。”池渔看向简松德,“资金筹措我自己可以解决。” 简松德:“哦?” “海湾一期,浦新华苑,三江碧澜湾、双城广场……”池渔报出六个预计五年内落成的大型商业项目,“把这几个项目出手,绰绰有余。”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池午拍案怒道,“卖卖卖卖什么卖?你掏空亿城集团中饱私囊!你想卷款走人?” “你有没有想过一口气甩卖六个项目,让外人怎么看亿城?你让亿城以后怎么发展?”邓禹山上不来气了,“老池跟我们一手打下的江山不是拿来给你败坏的。” 池元恺:“这消息放出去,你知道会给大盘带来多大影响?” 池巳拿起手机点了几下,而后翻过手机屏幕朝下放回去。 简松德兴趣更浓,“我相信这些问题小渔一定考虑过,能不能说说你的想法?” 池渔略一思忖,“亿城不是上市公司,发展主要依赖地产和实业,面临的金融风险较低。照当前形势,开拓新领域甚至整体转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简松德温和道:“但你提到的这六个项目,是未来十年集团的盈利重心。” “我不这么认为。”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池渔看了眼,是闵秀。她把手机递给后面的王姨。 王姨边低声应答边走出会议室。 简松德:“怎么说?” 池渔:“简叔叔,亿城能有今天的规模,享受了多少发展红利想必您比我更清楚。到我们这一代,政治敏感度已不如你们,政策一直在变,全球经济形势业已不容乐观。集团海外投资持续收缩,也在逐步变现……” 王姨很快回来,俯身耳语了句什么,池渔瞳孔微微放大,随即恢复如常,只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起身,向着简松德意味深长道:“地产业依靠经济,或者我们直白地说,依靠稳定的大环境。如果……” 言尽于此。 简松德是在她走出会议室才恍然听出潜台词,脸颊两侧下垂的肌肉猛地一抖动。 池午骂骂咧咧,邓禹山也埋怨他老糊涂,听一个黄毛丫头白话。 简松德端不住气定神闲,指着对面三个池家晚辈,“你们务必尽快查清楚她一直在望江路搞什么名堂。不惜一切手段,一切代价!尽快!” 接着,他拉起邓禹山往外走,“咱们去找老池。” * 车平稳行驶出两个街区,池渔意识到自己仍在不自禁地颤抖。她绞紧双手,直到指关节发白,才勉强将蔓延到指尖的颤意压下去。 看到屏幕上亮起闵秀的名字,她便意识到有事发生。 14个月又12天,除去集团工作必要,她把所有时间都耗在屠宰场,即使外出,她也能做到三天之内必回。 实验环境不允许,闵秀从来不打电话,离开两天以上,才会给她发邮件。 所以闵秀的电话只意味着一件事—— 出来了。 王姨这三个字刻意轻描淡写。跟平时“饭好了”、“睡觉吧”没什么区别。 可就是太轻太淡,令池渔忍不住想她会不会听错了。 “三十……三十七分钟之前出来的,闵教授和洛博士说经过20分钟观察,数值稳定,情况稳定才通知到你。”王姨说着,打开左转向灯,准备变道。 池渔蓦地惊醒,“不,不转向,先别回。” 慢了一拍,车已经在左转向道上。 她咬了咬唇,“去滨江,不着急。慢点开。” 王姨后视镜看她,迹不可寻地叹口气。 跟她三年,一步步看她从遇事畏畏缩缩的小孩成长到独当一面的继承人。河西之行回来,她简直脱胎换骨,每一步走得迅猛却又稳健。 王姨理解不了为什么她能在谈判桌上步步为营咄咄逼人,这会儿明明是期盼已久的大好事,却又像阎王爷来索命那般慌乱无措。 但能看出她泛红眼底涌动的暗流。 太深太澎湃,不只是恐惧。 也就是年轻人能有如此强烈的情绪了吧。年轻真好。王姨想。 夜色初降,车从北门开进屠宰场,停在去年新建的实验楼前。 一幢两层小楼,和南区隔了五百米。中间象征性地竖了道篱笆,是南区北区分界线,遥可见好些非人扒着篱笆伸长脖子往这边看。 看到小池总下车,一个身高超过两米的娃娃脸“哇”一声哭起来,泣不成声地喊着什么。 离得远,又是逆风,王姨没听到,池渔似有所感,远远地打了个手势,非人们心不甘情不愿地后退。 娃娃脸巨人一步三回头,看着她进入实验楼。 外面两层高的实验室深植地下。 电梯从地下六层回到一楼,亿城集团杀伐果断的小池总站在大开的电梯前不动。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王姨抬腿拦着哔哔警告“请关门”的电梯门,面无表情地说,“我老寒腿要犯了,别逼我踹你。” 池渔:“……” 她王姨还是她王姨。 地下六层只留了安全通道的指引灯。指向的是迷宫般的岔路。 熟门熟路走过四道安全门,池渔的脚步越来越快,后来近乎小跑。到最后一扇门前,她停了一分钟平复呼吸,走进红外识别线。 门开了。 听到动静,洛娜转过身,继而退向一侧。 玻璃面板后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背对入口,身着宽松的白衣白裤,远处看,仍是细细长长一条,如瀑般倾泻的黑色长发垂至腰间。 约是不理解为何被一面透明玻璃拦住去路,右手握成拳头,指关节抵在玻璃墙上,上下试探。 洛娜说了句什么,她转过头。 远处看,面孔颜色浅淡得如同白描,唯眼眉是几抹重墨。 看到池渔,她弯弯眼睛,遮不住瞬间亮起的灿烂的光。 “晚上好呀,池渔渔。” 喝杯茶再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章 试验场空间宽广,整体呈正六边形。幽蓝荧光灯勾勒出极富未来科技感的轮廓。流动各色液体气体的管线铺陈整一面墙, 分别延伸至天花板和地板, 连接了一大一小两只卵形透明箱体。 小的那只高度与二楼平行,被同样色彩纷呈的能量管线托举, 放置在立柜上。立柜外壳透明,内部主体酷似太极阴阳鱼,一半玄黑, 一半亮白。 两个卵形箱体最大的差异是, 立柜上的小型箱体半开放, 内有一幅展开的山水画卷。斜下方的大型箱体则全封闭, 周围灯盏环绕。 陶吾就在立柜对面, 站在柔和白光渲染而成的白色巨蛋里。 那双漂亮的眼睛穿过无限阴影,穿透两个世界的屏障,灼灼醒目, 直入观者心底。 又如鸿蒙之始、混沌孕育出的开天神明,顶天立地, 举重若轻地向空旷宇宙发出第一声问候。 那声问候里, 她唤出了她的名字。 那一瞬间, 池渔瑟缩了。 “这么晚才来?”闵秀看了眼数字钟, 抽出口袋的原子笔记下时间, 回头看向入口, “等你一天了。” 下午六点十二分,距她电话通知过去八个小时。 “有事耽误了。”池渔走上实验台,故意没去看陶吾, 心说神兽让她等了14个月又12天,礼尚往来等她一天又怎样。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洛娜也来到实验台,神秘兮兮地凑到池渔身边小声说,“她也才醒耶,你来之前五六分钟。” “睡了一天?”池渔有些奇怪。 “是啊。早上出来看你不在,眼睛一闭就睡了。”闵秀语气平平。 “这就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洛娜眉飞色舞道,“太浪漫了!” 闵秀从抽屉里拿出一台平板,“去写观察报告。” 洛娜吐吐舌头,抱着平板回到巨蛋前。 似乎是搞清楚了当下处境,陶吾对自己被困在巨蛋里相当不满。方才是指节叩击墙板,这时试探性地推和拍。 见状,洛娜拨下耳旁的麦克风叫她稍安勿躁。 陶吾直望向池渔,唇角略略下撇,是不满,也是不解。 短暂的视线接触后,池渔低头调出虚拟操作面板,输入管理员代码,右手平放在控制台的掌纹识别区,准备解锁。 正埋首疾书的闵秀连忙拿笔敲她手背,“别急,现在还不能开放。” “为什么?” “小池总,这次能够成功,是我们经过前几次尝试,大胆改变思路,制造仿力场,把她从另一个世界投射过来的。”闵秀说,“她现在有一半可能是可见的‘光粒子’形态,也有一半可能是可见可触的实体形态。但是如果开门导致平衡被打破,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最后,她言简意赅地以“薛定谔的猫”概括了目前面临的困境。(注) 也就是说有一半可能,巨蛋里的神兽会再次回到画境,或者更糟。 听出她暗含的警告,池渔回以意义不明的单音节词,“要多久才能确认?” 闵秀耸了下肩,“不知道。” 池渔:“你估算呢?两个小时够了吧。” 闵秀白她一眼,“一般老板在我们取得这么大突破以后是要开香槟庆祝外加带薪休假的,而你呢,池老板?”她作势拿笔尖指池渔,“有没有点良心了?” “没有。”池渔面无表情,“因为老板认为你的进展还称不上突破。” 操作台内嵌显示器,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观测巨蛋,其中一台正对陶吾。她蔫头耷脑,紧紧咬着下唇,看上去被无视让她觉得很委屈。 “我教你的基础理论都被你忘光了是吧?”闵秀佯作气恼,又是捂胸口又是跺脚,“今天的成果相当于我们成功地把二维世界的平面形象转化为三维立体拟真形态,最关键的是,我们已经成功投射到现实世界。这意味着我们在充当创造者的身份,离我们重新定义生物物理学只有一步之遥了!” 池渔丝毫未受她感染,凉凉道:“但画境并不是0和1组成的数字世界,陶吾也不是纸片人。我要的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不是一台投影仪。” “去去去,回来就给我添堵。”闵秀真生气了,推她离开操作台,“安心等着吧。” 陶吾转到正面相对的位置,目不转睛地望着池渔。随着她接近,表情逐渐放松。 和先前惊鸿一瞥比,陶吾面上多了些血色。约是刚才自己咬得狠了,唇瓣上有一点明显比别处颜色深。 这么鲜活的人形神兽就站在自己面前,地板上依稀可见模糊倒影,怎么会是可见但没有实体的光粒子形态? “渔宝。” 陶吾抬起手,分明是个触摸的手势,然而半空却被一道结实的屏障阻隔。印在玻璃上的指纹略显模糊,分不清是雾气氤氲,又或是汗湿。 池渔感觉得到她隐藏极深的不安。 上次被困在玻璃房间,一个半死,一个半残。陶吾不得不进入画境,时间长达十四个月。 但陶吾的体感可能更久。 池渔观察过画境的时间流速。和她们所处的姑且称为“现实”的世界不同。 有时她看着金乌飞速掠过天际,倏忽升降,转眼间四季轮换。 驺虞从一只小毛球长出四肢,再有具象轮廓,能够自由自在地在林间、平原、江河间腾跃,也不过四五个月。 画境的世界属于她,也仅属于她。 池渔从未见过给予神兽回应的生物。 没错,里面是有鸟兽,但那些鸟兽只是装饰性的背景板。 她见到过神兽没日没夜追逐一只花狸。狸猫却旁若无神兽地自行活动,像一只没有设计交互功能的机器猫。 “池渔渔。” 池渔也抬手,一双手隔着玻璃紧贴,“再等等。” 陶吾用力点头,而后,上身前倾,额头抵上玻璃,清澈的澄黄眼眸满满盛着她的倒影,“我想你了。” “我在这里呢。”池渔笑,盖住她的眼睛,“要不你再睡一会儿?” 陶吾便往一边移,“我要看着你。” 只字不问为什么不让她出去。 池渔维持笑容不变,让洛娜去把二号机拿来。 “二号机是什么?”陶吾好奇地问。 “是……” “神奇的魔术!” 洛娜飞快地跑到储物柜取了东西,不给小池总回答的机会。 小池总也不给她操作的机会。 池渔从洛娜手里拿过名为“二号机”的黑色方盒,放在地上的无线电源区,揿下一侧隐形按钮。 接着,巨蛋内部凭空出现二十七寸大小的曲面屏,显像效果几乎和真实屏幕无异。 键盘在下方,也是浮空。 “回头。”池渔示意陶吾看身后,“无聊可以玩会儿游戏。” 陶吾惊呼一声,在池渔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敲击方向键。 屏幕上的图标随之出现深浅变化。 当她点下回车键,屏幕忽然间消失,而后,空中浮现游戏标题。只有标题,没有普通屏幕的像素背景。 游戏开始播放开场动画,数百只艳丽蝴蝶脱离27吋屏幕的大小限制,围着陶吾翩跹飞舞。有几只甚至落在她肩头和抬起的手上。 洛娜整个人贴上玻璃墙,无比艳羡身在其中的陶吾。 二号机所展现的正是时下热议的全息投影技术。但领先于传统技术的关键在于它的便携性和拓展性,亦即不需要较大的投影设备即可呈现出大型画面,而且成像效果与现实几无区别。 洛娜嘤嘤道:“什么时候给我试一试啊亲爱的小池总。” 余光见陶吾转过头,微微睁大眼睛,池渔眼光一寒,“说了很多次,不要叫我‘亲爱的’,容易造成误会。鉴于你屡教不改,公开发布前你不用肖想二号机。” 她伸手关掉洛娜的麦克风。 洛娜如遭雷击,抱起平板哭诉,“你为什么如此狠心对待我,那也是我的孩子呀。” 池渔淡淡道:“作为补偿,给你放个长假。” “太棒了!”洛娜先是开心鼓掌,收到了闵秀含义不明略带同情的一瞥,蓦地反应过来,“不,我不想‘被休假’!让我为你发光发热贡献一切吧小池总!” 小池总便很想“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嗅出浓浓的危险气息,洛娜适可而止,乖巧站好,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巴。 “不完全是休假,洛娜。我想让你拜访莱蒙斯,谈谈合作。”池渔说。 “你要和我的导师合作?导师最近几年一直在做航天方面的研究。”洛娜稍感讶异。 “具体合作事项我会等时机合适发到你邮箱,现在,你要做的是上去收拾行李。”见洛娜对二号机依依不舍,池渔似笑非笑,“我希望你的发光发热不是把自己变成迟早要淘汰的卤钨灯。” 她相信凭洛娜的汉语水平能理解潜台词。 洛娜果然不负她期望,“你想让我离开这里?因为我打扰了你和……”她看到了陶吾脸上和池渔如出一辙的表情。 “是。”池渔偏了下头,指向门外,“快走。” “教授,你跟我一起走吗?小池总认为我们不应该在这里。”洛娜把平板交还给闵秀。 “你先走,我和小池还有些工作要做。”闵秀翻看洛娜的观察报告,头也不抬道。 她一走,闵秀立刻放下手上的一切,走下操作台,“就算你是老板,我也不可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感情用事,我不能让你冒险。” “我设计这两颗蛋时,就考虑过仿力场的平衡问题。也考虑过内外环境不可直接发生接触。你教我的东西我记着,闵教授。而且你们发的实验报告我也看了,很多遍。所以大致可能遇到的问题和风险我很清楚。” 池渔边说边来到储物柜前,通过掌纹和虹膜解锁了其中一格,取出一套连体衣,“不用陶吾出来,我进去。” 她调出操作面板,用管理员权限执行一系列命令。 巨蛋后方地板敞开洞口,从中缓缓升出一只看似实体的柱体。然而当它与巨蛋发生接触,便自动展开、膨胀,最终形成容两三人并入的小型箱体,通体透明,与巨蛋相接的一侧内凹,完美契合白色巨蛋微鼓的弧形。 “你和洛娜刚才提到,她睡了一天,我回来之前才醒。”换好衣服,池渔走向后方,“我想,她应该能够感觉到外部世界,换句话说,她已经和这个世界产生了联系。” 进去之前,她向闵秀微鞠一躬,“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努力。” 闵秀不禁动容,和小池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她很了解这位年轻人,她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池渔进入小箱体,随即被升腾的雾气笼罩。 雾气消散,等上方亮起象征达标的绿灯,她向闵秀打手势。 门开的第一时间,她便陷入了思念已久的怀抱。 从她怀中离身,池渔喘了口气,“问我……”你入画多久了。 她会回答其实没太久,相对老陆的一甲子,不过弹指一瞬。 然而陶吾一怔,却低下头,吻住她双唇,“久等了。” 池渔侧目望闵秀,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就说怎么可能只是能看不能摸的“光粒子”态。努力想要打破两个世界壁垒的,除了我和你们,还有陶吾自己。 “专心点啊,池渔渔。” 作者有话要说:注: 薛定谔的猫:是物理学家薛定谔提出的一个思想实验,是指将一只猫关在装有少量镭和□□的密闭容器里。镭的衰变存在几率,如果镭发生衰变,会触发机关打碎装有□□的瓶子,猫就会死;如果镭不发生衰变,猫就存活。根据量子力学理论,由于放射性的镭处于衰变和没有衰变两种状态的叠加,猫就理应处于死猫和活猫的叠加状态。这只既死又活的猫就是所谓的“薛定谔猫”。但是是不可能存在既死又活的猫,则必须在打开箱子后才知道结果。该实验试图从宏观尺度阐述微观尺度的量子叠加原理的问题,巧妙地把微观物质在观测后是粒子还是波的存在形式和宏观的猫联系起来,以此求证观测介入时量子的存在形式。 ↑↑↑↑复制自百科 - 绛棂师 10瓶;端午 6瓶;啊花社长 3瓶;意错林、喝杯茶再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章 “低头。” 陶吾低下头,又问:“到底要去哪儿呀池渔渔?” “不确定, 到了再说。”池渔随口答着, 一把攥起长发,看向旁边的平板。上面的图片是她花了很久挑选的发型参考。 但怎么看, 都无从下手。 握在手里的头发柔软顺滑,触感十分真实,没有毛球状态风动水流的缥缈感。 按照闵秀所谓的“粒子生态”理论, 非人生物螺旋结构中有一段特殊序列, 它形成与非人本体外表特征一致的细胞群——该序列是非人能够变化形态以及使用法术的关键。 闵秀认为, 非人天生对能量场感知强烈, 且具有能量中枢系统, 能够吸引“粒子”——亦即肉眼观察到的雾气——像人类肢体听从大脑中枢神经调动一样,做出各种复杂动作。能量场侧重不同,所能吸引和操控的“粒子”群亦有类型及强度的区别。 普通非人, 比如羊小阳、阿植等,至多完成两种形态变换。 到陶吾和老陆的“神兽”级别, 粒子形态的高度生命体表现更多作用于未知领域。 “粒子生态”消耗的能量即是“灵力”——闵教授一直不愿意直呼“灵力”, 总是用“能量”代替, 这是她作为理论物理学家的最后的自尊。她是典型的科研工作者, 从她孜孜不倦研究非人的生物构造及力场表现, 并随之形成逻辑严谨的粒子生态论, 即可见一斑。 至于灵力构成,闵秀表示,在灵力的驱动下, 非人所拥有的能量场会形成较为稳定的形态。当世以人类为主,那么就是人类形态。 实际上,她结合进化论,提出了非人化为人形是“粒子生态”适应环境的进化特征之一的论点。 因为人形是一种消耗能量巨大且对能量场要求极高的状态。 但近三千年,世界一直是人类主场,尤其近现代,对非人已然是从根本上否认的态度。 所以人形,反而非人是对生存环境的妥协。 ……妥协。 “渔宝?” 陶吾坐不住,没一会儿便开始捕捉在她额前、脑后摆弄的双手。 池渔承认把陶吾的及腰长发打理出她想要的造型比预计难太多。 小池总过去虽然是有名无实的继承人,到底从来没帮人打理过头发,折腾得不耐烦了,索性拆开跟参考图“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学习成果,把平板拿到陶吾面前。 “你自己弄。” 正面侧面背面,陶吾仔细看了一遍,右手二指在空中一点,“好了。” 池渔早就知道神兽摹形能力很强,以前换造型,就是在品牌官网上看两眼样图,一转身套在自己身上。 可眼看她轻而易举把图片上繁复的发型搬到自己脑袋上,池渔不禁感慨给她的发挥空间太小。 见池渔面色微沉,陶吾下意识靠近来想弄清楚她为什么不高兴。 池渔却拉过穿衣镜挡在她的来路,“自己觉得怎么样?” “好看。”陶吾一本正经地说,“可以出去见人了。” 池渔看着镜子里的人形神兽,扬唇露出微笑,然而笑意不深,未能到眼睛。 岂止是可以见人,她都不想让陶吾出去了。 想了想,池渔找出围巾和帽子。陶吾刚弄好的发型被她三盘两盘囫囵收进帽子。 “这样吧。” 陶吾晃晃脑袋。 给她戴的是缀有绒球的米白线帽。绒球在眼前一晃,视线便下意识追过去。 ——还真是猫科动物。 池渔于是把绒球拨去脑后,又将围巾拉高到下巴。 即使帽子和围巾遮去了轮廓,镜中的人形神兽依然五官鲜明,或者说,更加突出。肤如凝脂用在陶吾这里不是形容,而是白描。小神兽是奶白色,陶吾皮肤也和早上的鲜奶别无二致,甚至有种吹弹可破的单薄感。 要出门,被勒令不许戴棒球帽,虹膜颜色比平时深沉许多,显得眸中光芒格外明亮。 整体便有着普通成年人类难得一见的清澈少年气。 所以说颜值是产生吸引力的重要前提条件,池渔心想。倘若陶吾当初不是以人形而是毛球形态突然出现,或许她还没办法把神兽当做平等可交流的智慧生命。 可变为无害小毛球拉拢人心的人型生物,和小毛球进化成人,在她看来区别很大。一个是无伤大雅的角色扮演,另一个……就像家里的猫成了精。 看着看着,池渔的视线便从镜子转到真人,揪着刚理好的围巾让对方低下头,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下。 陶吾睁大了眼睛,旋即搂住她腰。 池渔触之即收,不给她进一步回应的机会,错身去取外套,“好了,准备出门。” “嗯。”陶吾碰碰她后颈,像食指轻触,也像是看不见的尾巴轻轻扫了下,“闵教授来了。” 敲门声随后响起。 “把它戴上。”闵秀把一只装在玻璃匣中的手表交给池渔。 “给谁戴?”池渔打开盖子。纤细的亮银表带,哑光深蓝底盘,表盘嵌有三条细若毫发的环形弧线。 “总归不是你。”闵秀睨一眼陶吾,摸着左右裤子口袋找到手机,“给小陶的。” 池渔挑眉,表转手给陶吾戴上,小心不碰到她的皮肤,避免被感知情绪,“来,小陶。” 但她有意无意忘了,判断一个人情绪如何,通常是靠观察表情动作,听说话语气,像神兽这样直接靠肢体接触感知,反倒绝无仅有。 陶吾视线落在她因紧张动作而微颤的指尖上,眼睫低垂,掩去不解和失落。 “APP我发你了,注意收。” 池渔的手机响起提示音,闵秀等她打开,介绍道:“手表和手机配对,极限距离30米。每30分钟自动往中心传一次数据,所以你注意不要断网,也尽量不要离开太长时间。如果数据短时间内波动值超过20%,最好离开当下所在区域。” 池渔皱起眉,“有必要?” “别小看这表,这可是根据你的要求加班加点特制的,储存有能量,紧急情况下敲碎了可以提供120秒的……”闵秀依旧不肯直说“灵力”,感觉会背叛科学,便用口型道,“续航。” “知道了。”池渔点头。 她们后来分析过,防辐射材料阻隔吸收灵力,凝聚粒子。如果在突然切断灵力供应时依旧有备用能源,这样就不用太忌惮环境特殊,来不及反应。 只要能给自己制造出一线生机,凭陶吾的速度,没什么困得住她。 “但我建议你还是考虑一下,就在附近,别去太远的地方。最好活动范围是在中心10分钟车程以内,最好最好是不要过江。” 没有亲眼见过,闵秀对神兽能够在一分钟之内从东区到西区的能力存疑。 勉强接受这一说法,又习惯性地从能量守恒定律角度思考,神兽的短时间长距离转移需要消耗多少能量。 “那跟在屠宰场开派对有区别吗?”池渔认真地问。 “你现在跟以前也不一样了,可不是平平常常小老百姓,出门都有人盯着的,你放心小陶去外面?还把你两个保镖派去给洛娜,我想不明白,她是回家,又不是去龙潭虎穴。”闵秀苦口婆心,“屠宰场多好啊,地方这么大,玩什么都行。” “那跟天助镇那些画地为牢的人有什么区别?”池渔又问,“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过错和企图,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地方?” 闵秀语塞。 约是年长者对亲近的年轻人都怀有成分复杂的担忧,即使陶吾展示过操控被她称为“粒子”的雾气,而且各项数值皆已稳定,她仍不放心两人长时间外出。 不怪乎闵秀紧张。 上次失败的“惨重后果”时不时在她面前晃,无声提醒她的失误,对她既是勉励又是鞭策。 “实在不放心,你跟我们一块儿去呗?正好当休假。哦对了,阿植也去。”池渔说。 听前面闵秀看上去还有些神往,听到阿植,她面色一变,“算了,我得等洛娜的消息。”说着,往外退去。 下楼前,陶吾不甘心地再问:“去哪儿?” 她对外出其实也有微词。 回到屠宰场两天,除了那天晚上,多数时候渔宝若即若离,不分昼夜忙工作,很少放开电脑和手机。 昨晚突然告诉她要出去。去哪里、去做什么却又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明说。 不出所料,对方又是一句“到了再告诉你”。 而且迫不及待地先一步出门。 车在楼下等。 池渔习惯性地先看驾驶座,见到熟悉的面孔,她稍感意外:“王姨?不是给你放年假了吗?” “攒着,过完年我休个长的。”王姨说,“别废话了,快上车,穿堂风冷不冷。” 要去的地方离屠宰场有段距离,池渔特意选了辆商务车,就坐在驾驶座后方,故意扭头看窗外。 车开出北门,只见门外停着一辆中巴,引擎已经发动,排气管冒出突突的白烟。 “王姨停下车。” 车一停,中巴门也开了,跳下来几个非人。 冲到最前面的是一个比商务车高出一头的娃娃脸,“小池总!您可算出来了。” 娃娃脸就是阿植。 闵秀闻之色变的失败成果。 回海城的一系列研究建立在从天助镇获取的研究资料以及装置上。 装置应用之前要试验,总要有志愿者。 阿植自告奋勇报名参加。 他的原形是植楮,一种植物,因此可以把意识留给分株。这样即使试验失败,他也能全身而退,来年春天又是一颗好植楮。 试验很成功,但也很失败。 阿植自愿参加试验的目的是想快点长高长大。 屠宰场迷宫乐园建成投入营业,阿植是乐园经理,经常在直播出镜。但他看起来就是个小孩,没过几天,有直播观众举报乐园使用童工,罚款在其次,差点引起相关部门注意,非人们好一阵兵荒马乱。 从此以后,阿植就转到幕后。 但他不甘于只做幕后。 试验可以通过刺激能量场,使其扩增,便也能吸引和操控更多“粒子”。 简单点说,是手动升级。 这在理论上是可行的,实验结果也表明思路正确。 然而不知是否因为能量过载,或者“揠苗助长”终归是逆天而行,阿植发生了不可逆的变化。 而且变化结果并非立竿见影。 结束试验,阿植长成了一米七的瘦高少年。到第十二天,闵秀和洛娜以为试验基本成功,阿植突然开始见风长。 一周内长到两米二。 后来三个月又长了十公分。 很多小孩都想快快长高,但长得太高也成了一种烦恼。 阿植盲目信任闵教授,以为她能把自己变成巨人,也能把自己变回普通人,所以一逮着机会就要去给闵教授送水,希望她加油工作,早点研究出把他变回“小人”的方法。 阿植腿长,迈开腿几步到了池渔面前,弯下腰,还比她高出一截。 池渔让他蹲下,低声说:“说了让你们先去,在这里干嘛?” “可是你只说去西郊,没说具体去哪儿啊。林总就让我们早早出来等你。” “西郊那么大地方,想去哪儿去哪儿。你们都是大人了,尤其是你,阿植。难得放假不抓住机会自己玩个痛快,还关心老板我去哪儿?”池渔简直恨铁不成钢,“跟着我,你们能玩得开心吗?” “林总说您选的地方一定好玩。”阿植天真地说,两侧脸颊各露出深深的酒窝。 ——长再高也还是没心没肺。 池渔抬头看中巴,副驾举手打招呼笑得一脸诡秘的不是林鸥又是谁。 23座的车,位置坐满了。 “我和陶吾去是有事要办,你带他们找地方玩不好吗?”池渔劈头盖脸问。 “有事要办?太好了。影响不了我们团建。”林鸥拇指指后方,“你不知道嗐,有几个听说团建跟你一起,还挺不自在的。” 池渔:“……我也没要你们团建跟我一块啊。” 林鸥伸手捏她脸,“行啦,到地方看看情况再分头行动呗。” 池渔恼怒地甩开她,感觉计划可能不会那么顺利了。 各怀心事,再加上中间还有一条过道,两个半小时车内异常沉默,气氛自然沉闷。 起初陶吾还频频去看池渔,但发觉她一直望着窗外沉思,也逐渐将注意力转向另一侧窗外。 她像是被什么吸引,不自觉地坐直,视线越过快速掠过的冬季苍凉灰色,投向两幢越来越近的建筑。 “那边是大罗湾,再往前左手边是森林公园。”池渔开口,“如果选一个地方跟我呆上两天一夜,你选哪里?” 她把“跟我”两个字的音发得很轻,近乎含在舌根。 “那里!”陶吾毫不犹豫指向大罗湾,而后反应过来,倏地转头看她。 池渔手里握着手机,神色淡然,好像不过是一句玩笑话。 “去哪里都行。”陶吾立刻改口,“只要和你一起。” 池渔敲敲驾驶座,“王姨,大罗湾。” “收到。” 大罗湾是三江区域最大的商场,集商业、旅游、文化于一体。日人流量以百万计。 地下停车场直上顶楼,才出电梯,扑面而来的人的声音、气息组成的惊涛骇浪让池渔费了番力气才克制住后退的冲动。 她还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但她能看到陶吾眼角眉梢流露出的不自禁的兴奋,焕发的光彩。 直到这时,她才放下心,主动牵起陶吾垂在身侧的手。 陶吾惊喜地回头,用额头碰了碰她的。 池渔这次没避也没让。她看得出陶吾是真的开心。掌心也散发着和印象中一样的小太阳般的温度,是她在前天晚上刚出来时所没有的。 ——在画境独处了那么久,果然是会想多接触点人间吵吵闹闹的生气吧。 等陶吾退开少许,她轻轻吐出两个字,“约会。” 两个人一同外出当然是为了约会呀,陶吾吾。 作者有话要说:两天一夜呢! 银鱼 76瓶;劳动节快乐 30瓶;jolshika0712 7瓶;端午 6瓶;飨、别太当真 5瓶;喝杯茶再走、意错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章 大罗湾,至大无外, 包罗万象。 名号响亮, 但再大也不过是丈量出的封闭空间,低估了人们扎堆儿的热情及随之而来的流量。 摩肩接踵一点不夸张。赶上中小学生放寒假, 又是周末,放眼望去,楼上楼下乌央乌央一片人头。 电梯出来正是半开放式的儿童乐园。一个个初生牛犊风风火火, 后面至少跟着一两个嘴里喊着“宝贝慢点宝贝当心”的家长。 然而横冲直撞、路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小孩子们, 迎上陶吾的视线竟自觉慢下来, 有几个活泼胆大的甚至主动凑上来, 想把自己的糖果玩具分享给她。 陶吾极有耐心地一一应对。 看得出她很喜欢小孩。 没什么善恶因果, 给点阳光就灿烂无匹。快乐是空中飘忽的气泡,缤纷斑斓,又是白纸上一轮彩虹, 一目了然。 愿望得不到满足的表现也直接。 前面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哭着闹着“还要吃冰淇淋”,带他的年轻父亲高高扬起手, 小男孩机灵, 干脆往地上一倒, 满地打滚。 一骨碌滚到脚下, 陶吾抱他起来, 小孩搂着她脖子不肯放开, 不停地喊“姐姐你带我走吧,我不要高成英当我爸爸了,他好坏的”。 爸爸被亲儿子点名道姓骂“好坏”, 脸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摆。 气氛委实尴尬,池渔退出三尺开外。 陶吾笑着对小男孩说了句什么,把他还给年轻父亲。小男孩嘟起嘴,糯糯地说“爸爸对不起”。 驺虞本是祥瑞仁兽,天性具有亲和力。约是刚从画境出来,陶吾忘了收敛气息。又一套亮眼的浅色衣帽,在人群中便是大写的鹤立鸡群,人形的粉雕玉琢。 她越欣悦,由内而外的光彩便越发夺目,走出去很远,那姓高的年轻父亲还频频回望。 眼瞧无数人的视线往陶吾那里聚集,池渔方才平和的心情顿时不那么美丽。再看人形神兽快要被目光溺毙而不自知,她捏着鼻子挤进孩子堆,拉陶吾离开顶楼。 下一层小孩子虽然不多,没好到哪儿去。 墙上的浮雕壁画和隔三差五的等身雕塑据说俱是出自大家手笔,早成了青年们趋之若鹜的打卡胜地。 游客十有六七擎举自拍杆,剩下还有一两个抱着单反,留下“本人来过、看过”的图像证据。专心看屏幕就没工夫顾及周围。 一会儿手机冷不丁戳上后脑,一会儿举自拍杆的胳膊搭上肩膀。 陶吾起初有意识护池渔,后来自顾不暇。 再顽劣的熊孩子好赖长了眼睛,冷硬的机器可没有肉眼识别。 使劲浑身解数躲开四面八方的“長槍短炮”,好不容易到最近的扶梯下楼,陶吾帽子歪了,池渔也是衣袖上不知在哪儿沾了融化了的粉红棉花糖。 糖丝黏在布料上很难清理,池渔擦不掉,又有些热,索性脱下外衣,递给仍兴致高昂的陶吾兴致,问:“玩得开心吗?” 陶吾接过衣服挂在臂弯,点头说:“开心!” 看她额头沁出细汗,想也不想抬手一抹。掌心和前额一碰,便轻易地捕捉到盘旋在她意识表层的烦躁,眸中的光沉了沉,福至心灵道:“玩够了,我们回去吧。” 池渔一顿,抬眼,“知道我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你约会的事吗?” 陶吾:“……不知道。” 脸色忽地一变,眼疾手快拨开一只对面上行扶梯直直扫过来的自拍杆,那玩意儿好险打到侧站的池渔。 她向手机主人投以警示性的一瞥,对方吐吐舌头,换了个方向继续对摄像头搔首弄姿。 “到你选择大罗湾,我都没决定好要去哪儿。”扶梯快到下一层,池渔转回去面朝前方,“出门发现林鸥和阿植他们整装待发在等我们,我差点儿取消计划回屠宰场。” 她叹息似的自言自语,“还不如不来呢。” 小池总一大嗜好是给人泼冷水,林鸥闵秀经她千锤百炼,后来只要听到这语气,或者“还不如”的句式,第一反应戴耳机——“随便你说,听到一句算降噪耳机质量不好。” 初出画境的陶吾却理所当然以为她终于受不了这环境,接下她的话,“那我们回去。” 她说的无比顺口,脸上看不出失落,好像不记得之前池渔说“两天一夜”。 池渔无可无不可地跟她往电梯方向走,问:“如果提前知道要来大罗湾,你会来吗?” “不,太多人,太吵,太乱。你……”陶吾倏地收口。 “觉得我讨厌人多吵闹的地方?” 陶吾不说谎,但她可以选择不说话。 池渔手缩进袖子里,隔着衣袖捏她手指,“长本事了,会藏话了。” “你是不喜欢的嘛。” “两码事,陶吾。”电梯厅大摆长龙,池渔选了人多的队伍,示意陶吾续队尾,她站队外,“如果我提前告诉你,我会紧张,甚至不安,忐忑。” 定下“约会”这件事,池渔便告诉自己这不是工作,陶吾不是她的下属,不要去计划步骤和细节,那样跟遛宠物没什么区别。但对她而言,是彻底粉碎了长期养成的习惯。 把每天24小时精细规划到10分钟,日平均睡眠不足4小时,这样的生活维持了14个月。突然空出两天一夜,忽略时间,随心所欲——光是想象,便让她心脏狂跳,分不清是激动还是生理性恐慌。 事实上,下定决心进行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她就忍不住开始设想可能遇到的问题,以及相关解决方案。 但她又会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同时再预设其他突发状况。 如此循环往复。 “你会感觉到,然后你会曲折迂回地告诉我‘像以前一样就好’、‘屠宰场挺好’,‘不用去太远’。你甚至说不出‘不来也没关系’。” 她想,算了,不要告诉陶吾,也不要提前计划去哪儿,只定下大概范围,到了附近观察反应,再给出两个选项,陶吾便能选出她想要的。 看上去她是殚精竭虑地把简单事情复杂化,不过陶吾最终给出的反馈和她所料无几。 一台电梯上来了,勉强挤进一个人,便提示“满载”,队伍一动不动。 池渔握起陶吾右手,弯下腰,撩起刘海,前额印在她掌心,几秒后,直起身。 陶吾习惯性地抬帽檐,碰了一空才去摸线帽缀的绒球。 她清晰感受到渔宝浮在表层的情绪非常正面,或可称之为“愉悦”。 奇怪。 一个动作,画境百年画外一年的分别烟消云散。 池渔牵她离开队伍,“我现在感觉良好。如果我没和你一起来,我也不知道原来人多的地方很有趣,而且,真实。” 刚才躲長槍短炮固然狼狈,但池渔竟慢慢领略到个中趣味,不再觉得混乱吵闹是种烦扰。 她要的就是纷乱世界的真实人气,因为陶吾需要。 陶吾一贯迟钝又敏锐,以前是,现在也是。 对自己想要什么很迟钝,对她对别人的所思所想却感知敏锐。 尽管不是深层次意识捕捉,但把“去某地”、“做某事”和“紧张、排斥”划上等号很简单。照非人普遍直来直去的脑回路,一旦划上等号,那么她便会潜意识避免“去某地”、“做某事”。 “好好想一想你自己想要什么,总不能每次都要我费心费力地提醒你引导你,太麻烦。” 她语气和表情一般的冷淡,陶吾蹙眉深思。 池渔任她神游天外,在一台移动冰激凌车前停下来,点了份巧克力球冰淇淋。 闵秀试图用“粒子生态”理论解释非人存在,她也研究出一套情感理论,去探索她在和陶吾的相处中想要获得什么,以及,对方想要什么。 她在无数个不眠夜晚,忙里偷闲观察画境小神兽时想—— 首先,陶吾在身边,她放松平和,反之,暴躁沉郁; 其次,是陶吾涤清了一直以来被无能愤恨蒙蔽的内心,让她看清了所谓报仇其实是对哥姐的反击,理应见好就收。特别是了解她只是天助镇疯狂科学家千方百计生下的“梼杌种子”,倒没必要为江女士搭上自己,她理应有自己的人生; 还有,她不再自持清高认为亿城集团属于池亿城,他爱怎么处理都行,她不稀罕。她学着和其他人相处,接受非人协助,动用一切力量去争取……从哥姐手中抢夺家产。 人往高处走,没道理放着池亿城铺好的登云梯不走,死磕烂泥塘。 总而言之,陶吾燃起了她的生机和斗志,以及丛生的想望。客观上,陶吾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主观上,她并不讨厌,甚至庆幸。 唯有一点前不久才想到。 理解驺虞“先天先地再人再物大公无己”的种族设定其实有点难,但池渔突发奇想,结合奉献型和讨好型人格的特点,豁然开朗。 也就是说,陶吾在为她着想、为她做事时,自己也是快乐的,因为这倒霉神兽的天性就是为人服务,付出越多越有成就感。 来大罗湾,陶吾无疑是快乐的,她的反馈让池渔油然生出浓浓的成就感,以至于对“看到她开心我也会开心”初有见地。 所以她和陶吾的回报以及付出应该是双向的。 ——在她理解里,则自动对应“凭什么只有你从付出中获取满足,我也想要这种满足感”。 搞定复杂情感公式的池渔尝了口冒白气的冰激凌,味道还不赖。送到陶吾鼻下,见她没什么反应,应该是能吃的意思,便切下一块巧克力送到她嘴边,“张嘴。” 陶吾张口吞下。 “想清楚了吗?”池渔问。 冰冷的巧克力到嘴里却有种灼烫感,陶吾挑着眉头不知道拿那玩意儿怎么办,又着急回答问题。 “我就想和你在一起。”她用灵感传音,“在哪儿做什么都好。” 话传得急,尾音还有点发颤。 潜意识提醒她这是道和“约会”是否能够顺利进行的要命题,双目直视入池渔眼底,恨不得掏心掏肺以表诚意。 声音轻飘飘地刮过大脑皮层,触动了不知道哪根神经。 现在,池渔更清楚了。 那种情感——她早知道被定义为“喜欢”的情感——足以让她忽略周围无数人,在那双波光水润的眼睛热烈注视着自己时,噙住她的唇角,索取她舌尖残留的巧克力的滋味。 附近游客注意到,有人轻轻鼓起掌,吹着善恶莫名的口哨。 还有人举起手机拍照摄像。 闪光灯打断了她们。 池渔冷下脸,推开快怼到脸上的手机和相机,叫住前面那个背对她们佯装举手机自拍、实际拍她二人的男性,不客气道:“删掉,否则我保留追究你法律责任的权利。” 男的嘟囔了两句什么,装起手机,看样子要溜。陶吾按住他肩膀阻止他转身,眼眸闪过转瞬即逝的澄黄光芒,看进他眼底。 那人对上她视线,两眼发直,茫茫然地把手机交给她。 接下来两人没有更多亲密举动,倒不是避嫌,只是太麻烦。 这是信息飞速传播的时代,也是很多人轻易便能博取或是被博取关注的时代。 无论如何,陶吾尚是“非人黑户”,经不起过度曝光。 经过一家人少的餐厅,翻菜单时,池渔随口问了句:“想不想以后光明正大走在路上,想去哪儿去哪儿,不用担心被拍摄?” 她不提醒还好,一提醒,陶吾悚然一惊,后知后觉地拉高围巾遮住半张脸,“想。” 池渔简单地回了个“好”。 坐下没多久,陶吾扭头往外看,“渔宝,林鸥小阳,还有阿植他们来了。” 池渔直接掏出手机给林鸥发了条信息。 陶吾:“……咦?怎么转头走了?” 她刚要起身,被池渔按下,“走了更好。” 池渔给她看手机:我在约会,不请自来者绝交。 林鸥:不打扰是我的祝福.jpg “知道约会为了什么吗?”池渔啜了口服务生送上的柠檬水,眉梢一挑,视线落在手机上,眼尾奇异地泛出红晕,“不知道现在查。” 我愿永远冬眠不醒 32瓶;阿凉君 17瓶;你说啥我听不清 10瓶;飨 5瓶;喝杯茶再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章 陶吾轻车熟路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关键词, 视线随之快速掠过屏幕, 阅读速度惊人,并不时输入新的搜索词。 万能网友们告诉了陶吾什么, 池渔不得而知。 只见她神色越来越凝重,来电铃声响起,这只理应无所畏惧的上古神兽居然手抖了下, 差点儿把手机丢出去。递手机过来时, 又有点儿蔫头耷脑, 仿佛肩头忽然压下万钧重担。 看表现, 池渔便知这场开卷考试她十有八-九审错了题。 屏幕暗了又亮。 池渔看了眼, 来电的是行政2部副主管赵依澜。没接。 她把工作统一推到两天后,尽管清楚2部的人若无必要不会主动联系她,但再重要也比不过对面的人。 有一瞬间, 池渔想翻浏览记录,想知道陶吾受了什么打击。念头一动, 看心不在焉折叠餐巾的人形神兽, 沉默地打开手机飞行模式。 照她目前规划, 对陶吾反倒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做监护人, 尤其老陆式家长。 那老家伙看上去胸有定数, 以为天地尽在他一手掌握——然而只是看上去——他空把着一众非人“孩儿们”的命运方向盘, 却是个没驾照看不懂信号灯的道路杀手,忒不靠谱,关键对自己不靠谱还没有一丁点儿自觉。 所以池渔想, 她愿意给的能给的,她都会给陶吾。但既然重回人世,陶吾至少得自己学会了解人情世故,不说适应,起码有去认识现世规则的意识。 放陶吾自己消沉了一会,服务员上完前菜,池渔问:“现在知道了吗?” 陶吾迅速调整好情绪,抬起头,郑重其事地说:“知道。” 认真得像是以为态度端正至少能得印象分的乖学生。 可惜,越认真越是偏题。 不过陶吾没往下说,她也掀过不提。 有些事,小池总还真拉不下脸言传身教。 餐厅不供应神兽能吃的食材,池渔速战速决,去收银台结账。刷卡签单时,餐厅经理询问她味道服务如何,两三句话的功夫,陶吾先出去了。 她走出餐厅,看到陶吾正往上一层右手边的方向看,瞳孔微微收缩放大。 池渔觉察出异常:“怎么了?” 陶吾一怔,瞳孔恢复正常:“有东西在看我们。” 池渔顺着她看的方向扫了眼。 大罗湾这一区域呈中正的回字形,隔着开阔中庭,对面上下楼层无数高举的手机和镜头尽收眼底。 视线在某个闪光点顿了下,蓦地落在不远处的吊顶夹角,池渔指向红点明灭闪烁的监控探头,“是监控摄像吗?” 照神兽的感知力,感应到类似波动倒也不是不可能。 陶吾下巴埋进围巾,发出一声不明含义的单音。 窥探的视线毫无温度,的确不像来自生物。 经过一辆移动糖果篷车,莫名的盯视感短暂消失。走过篷车,盯视感马上恢复,她又退回篷车遮罩范围。 糖果车前面放着宣传热映电影的巨幅易拉宝,全景海报信息量巨大,池渔站在海报前,欣赏海报丰富的内容细节,余光则时刻关注状似自娱自乐的人形神兽。 不止池渔看乐了,糖果车的小老板从橱窗拿出一只彩虹波板糖,伸长手递给陶吾,拉下口罩,露出一张真诚的营业面孔,“走过路过尝一个嘛漂亮姐姐。” 陶吾怔了怔,“可是我没有钱。” 小老板“噗”地笑出声,“开业推广,免费哒。” 陶吾看看池渔,见她微微点头,从小老板手里接过来,快步来到海报前。 “不像监控摄像。探头固定,那东西不是。”陶吾拆掉糖果塑封,转手递给池渔。 池渔没接,就着她的手抿了口糖霜,侧目向下糖果车走近的小老板睇了个眼神。 小老板不知是不是真的开业酬宾,白送上瘾,送出一只不够,还想再送一只成双成对。但见此情此景,小老板捂住胸口默默返回篷车。 陶吾又拿海报左右试了几次,确认窥视的方向是在左手,并且会被实物阻挡,姑且抛到脑后。 池渔下巴一抬,示意她看海报,“看起来不错,想看吗?” 逛街、电影、烛光晚餐,一般的约会流程。如果没意外,用过晚餐再去屋顶花园散会儿步,就可以直接去酒店。 酒店她提前订过,影票没有,陶吾说“看”,她拿出手机,关闭飞行模式打开APP订票。 方才被拦截的信息这时一条条弹出来。 赵依澜后来又打了两次电话,打不通便发送信息。 [赵依澜]:小池总,您在大罗湾C区四楼对吗? -您从六楼走扶梯下来,现在茶苑餐厅,位置在餐厅西南角。 -有人在偷拍您和您朋友,直播形式。 还没看完一长串信息,屏幕上再次闪出赵依澜的头像和名字。 池渔在陶吾右手边,于是戴上右耳机,接通电话,同时敲下两个字发给赵依澜:[在听]。 “小池总,您带了几组安保?刚才我打不通您电话,又调了两组过去,目前一组已经到停车场了。二组预计五分钟内到。” 池渔对她有印象,三十岁出头,做事稳重妥帖,是第一批选入行政2部的。 她默认小池总带了安保,小池总也不否认,直问:[怎么发现的?] “我在VR逛街,无意间发现的。我以私人身份联系过主播,建议他不要故意把焦点对向素人。您进餐厅他没再拍,现在……”那边清脆的敲键盘的声响,赵依澜低呼了一声,“他还在拍您,您朋友!” 池渔越过陶吾往外看,摄像设备鳞次栉比,无数镜头将她们纳入其中。 -直播地址发给我。 去年VR技术迭代升级,终于实现非拼贴式的全景展览,并优化交互设计,真正意义上提供全浸入式体验。 结合直播的新购物娱乐模式应运而生。 池渔只听林鸥提起过屠宰场也升级了一批,之前没太关注,今天倒是见识了。 赵依澜发来的直播间标题“大罗湾带货良辰”,主播真人未出镜——或者说主播把自己隐藏在茫茫人海。 该直播间的设备应是较为先进的一代,同一时间交叉覆盖三个楼层,最多可为不同观众提供近百个可选视角。通过点选视角,观众可随意进入感兴趣的商店浏览商品,或将视野锁定部分区域,远距离体现商场的热闹氛围。 尽管VR逛街少了对商品实体的触感。但戴上VR眼镜或是进入模拟舱,和自己逛街的感觉差不太多,而且少了气味,过滤了部分杂音。在模拟舱据说还能体会到摩肩擦背的轻微碰撞感。 VR逛街的优点在于省去路途奔波,节约时间。因此推出时虽反响平平,后来经过数次升级,体验感愈佳,于是风头渐盛,一时无两。 比如“大罗湾带货良辰”,看右上角,在线观看人数已超二十万。 “您和您朋友出镜可能是个意外。”赵依澜说,“但是您和您朋友的出现明显提升热度,而且那一段被多次回放。您出镜期间,热度持续攀升,所以播主有意锁定了您二位。我录下视频分析过,能够证明他有意引导观众视角。” 池渔:[什么时候开始的?] 赵依澜:“我进直播间时您已经在五楼了……” 池渔:[?] 赵依澜沉默片刻,用毫无波动的语调提示道:“六楼,冰激凌。” 池渔明了。 ——冰激凌。 也就是她和陶吾接吻的时候。 手边没有VR设备,她转了几次屏幕找到她们目前所在区域,没费太久便捕捉到茫茫人海中一道醒目的白色身影。放大一看,陶吾偏过脑袋,视线对的方向—— 就是她手上的手机。 池渔停下来,陶吾也停下来。 把手机屏幕转过去,池渔点了点她的白色线帽:“你说的有东西看我们,是这个吧。” 从屏幕上实时看自己的后脑勺对陶吾来说是种新奇体验,她背对摄取视角,接着将波板糖拿开一些。 耳机里,赵依澜又道:“小池总,一组安保已经到现场了,正在寻找摄取视角和隐身主播。因为设备是移动的,而且启动了‘掩视’程序,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否原地稍等片刻,帮助我们找到视角?” “掩视”套用计算机术语,指将摄取视角进行焦点转移、视野扩散等物理手段扩大机身所在位置的范围。 池渔模棱两可地回了个[。] 赵依澜:“谢谢您。” 池渔保持己方静音的通话,问陶吾:“你能找到它是从哪儿看我们的吗?” “我试一下。” 陶吾握糖棒的手指动了动,一缕极淡的雾气溢出指尖,越过中庭,向上一层飞去。 周围人流如织,也有数道目光渐次掠过屏幕,和池渔一样的肉眼并未看出异常。 知道陶吾学习能力出色,但看她三下两下学会操作实景直播,并无师自通地通过切换视角保持镜头连贯,池渔忍不住暗自称赞吾家神兽天赋异禀。 两分钟后,陶吾果断地指出五楼一名貌不起眼背双肩包的男性,“他。” 此时,赵依澜及两组安保仍无反馈。 池渔截图发过去:[这个人,你看着处理。] 赵依澜:“……对不起,打扰了。祝您约会愉快。” 池渔摘下耳机,关掉直播,若无其事地继续订电影票。 节假日的商场人流量十分可观,影院公映场次早已满座,不用想随看随买票。同一楼层的D区有家私密影院,半小时后就有空场。 之后的进展一如预想般顺利。 唯一没想到的是,屋顶花园并非封闭式。 寒冷冬夜,虽说也有人愿意冒着西北风领略沁凉夜色和风景,但大多聚集在暖气辐射的出入口附近。 实际上,看到外面花枝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池渔便想直接去酒店。 然而陶吾摘下帽子和围巾给她戴上,又像是把四月春风和暖阳尽数给了她,“我有话说。” 两人将“不冷吗”、“年轻人不一般”、“小年轻爱浪漫”的窃窃私语丢在身后,顺着鹅卵石步道走到尽头。 商场约是预防有人在屋顶花园跳楼,用钢筋铁骨并藤蔓搭出一方凉棚。 车水马龙在下方,广告牌变换的霓虹色彩在上方。 六合夜色皆已被无处不在的灯火分割蚕食。 只此一隅,黯淡无光。 逛了整天,池渔其实有些累了,于是在黑暗中直奔主题:“说吧。” 浓稠黑暗中随即亮起一鳞半爪的澄黄的光。 “我知道约会的目的是什么。”陶吾同样开门见山,“所以我们现在是有一层亲密关系在。” “对。”池渔单手支腮,笑吟吟地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在画境修炼了……如果我没算错的话,是一百二十七年。非常刻苦、非常认真、非常努力。”陶吾连用三个非常,“暂时不谈我们的亲密关系。你愿意继续雇佣我做你的贴身助理,保镖以及……你希望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学,我也可以做。你愿意吗?” 池渔觉得光比之前亮了些,让她看清陶吾的面容,称得上严肃。 她也坐直了,“愿意啊,当然愿意。” “那好。”陶吾保持严肃脸,“那我应该提出我个人对薪资福利的期望。” 小池总抄起手,正襟危坐。 陶吾从纸盒抽出一张餐巾纸,在上面划拉了一串数字,转过来。 看清纸上莹莹闪光的数字,小池总贫穷了二十来年的心突地一颤,“……嗯?” 她是不是矫枉过正了? 为什么陶吾坦率说出“私密关系”,居然还能义正辞严要求加薪? 当年那个主动打折打白工的小神兽去哪儿了? ……等等,她报的是月薪还是年薪? 池渔靠上椅背,指腹压在粗糙的桌面上,压下不合时宜的联想,问:“你要告诉我你要这么多……做什么?”她又瞥向纸面,补充道,“这是我以我们的亲密关系问的。” 陶吾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池渔皱皱眉,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摩挲冷硬的手机边缘,再次涌出翻看搜索记录的冲动。 神兽以前有这么浓重得溢出来的忧愁吗? 她还想回屠宰场,问问闵秀是不是传送过程出了什么纰漏。 缓缓吁出胸口浊气,陶吾一一数道:“要送礼物,节日要送,生日要送,没事也要送。要买钻戒,要买新房,要装修,要蜜月旅行……” 阿凉君 30瓶;银鱼 20瓶;喝杯茶再走、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章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日常开销看似零碎, 滴水穿石,日积月累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必然考虑在内……” 行叭。 上古神兽是被拉下神坛跌落凡尘了,跌得还挺彻底,开门七件事张口就来。 陶吾掰手指认真算着算日常开销, 小池总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忍不住打开手机翻浏览记录。 从后到前—— 【惊!中产阶级家庭月收入二十万, 日子不如狗!】 【五百万?你离财务自由差得远!】 【普通人需要多少钱才能保证安安稳稳过完一生?看答案, 男默女泪】 …… 满屏的早期恐慌营销软文, 拉到页尾多半是诸如“某某教你股市淘金”、“最热连锁加盟餐饮品牌”、“xx基金,早入早赚晚入不亏”之类赤|裸|裸的圈钱套路。 不少还被点了星星,加入书签。 池渔觉得不对, 再看一眼网页跳转入口,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几年互联网大洗牌, 每年都有官方下场规范市场的大动作。今年初几乎颠覆网络环境的大动作是整合搜索引擎, 优化乃至部分重建算法及索引架构。在提高内容信息精准度的同时, 粉碎垄断企业一味追求利益罔顾用户体验的绑架式运营。 新搜索引擎改变了好几代互联网用户的网络习惯, 起初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 但新引擎再也没有满屏不时弹出的小窗口, 无需艰难地在繁杂的广告信息中寻找有用信息, 可以说是真正为用户提供服务的工具,而不是把用户当成随意压榨的爬虫。 三个月,一半网络用户转投新引擎。 最终促使98%用户彻底放弃旧引擎, 昔日全球第一华语搜索引擎佰渡“功不可没”——其竞价排名、付费推广的黑历史积重难返,几次整顿后仍不见改善,官方数度全媒介通报批评,昔日汉语中搜索代名词的佰渡,一夜之间沦为人尽皆知的垃圾广告展示平台。不久,日落西山。短短一年间,只有一些消息不灵通以及新入网用户偶尔用到。 陶吾离开了十四个月,属于消息极度不灵通的那一派,还是习惯性地用了佰渡,所以最后被小破站荼毒,离题十万八千里。 小池总顺手调了一堆蠕虫给小破站发过去。 垃圾佰渡,遗臭万年。 她一通“痛打破落户”的操作神清气爽,才注意到对面陶吾不知何时停下来,愣愣地望着桌面。 “怎么了?” “我刚刚想起一件事……”陶吾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给你工作,你付我工资,好像……”她摇摇头,“不太好。” 池渔挑起眉,“有什么不好,以前不还管我叫老板吗?”没她压阵,你自己餐风饮露去吧。 陶吾:“可用你给我的工资再来养你,那不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压不住上扬的唇角,小池总只好低头看手机,不想让陶吾觉得她在嘲笑:贵神兽哪里来的自信养她。 以前神兽出工费150块,工时费8块,被老陆薅完羊毛,兜里剩一点点钱还要拿去做慈善,连只手机都买不起。 现下理想远大,称得上可喜可贺。 “太难了。” 陶吾嘟囔了一句,眸中光亮渐渐浅淡,眉目愈发幽深。 是啊,太难了。 让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兽双足落地考虑养家糊口。 何必难为自己呢?池渔心说。 这时,浏览记录滑到底部,她看到了最早的搜索内容。 【怎么和喜欢的人长长久久?】 【怎样让喜欢的人开心?】 【约会是为了什么?】 大而无声的夜幕重新夺回被广告牌霓虹灯分食的领地。 只凭肉眼,池渔几乎看不清对面人的面目,却能感受到如有实质的情绪。 陶吾的忧愁是真的,不安是真的,怅惘是真的,期望也是真的。 真得竟显出几分虚假。 星云在遥远的天幕外静默旋转,浩瀚宇宙亘古长存。 又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亦有无形之物自幽暗深处滋长。 她正想说点什么,忽然听陶吾拍了下手:“没关系!” 陶吾双手合十,“我还可以向阿植他们取取经。”她点点头,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总有办法的。” 池渔猛地站起来,动作幅度过大,带动椅脚在磨石地板上划出刺耳的杂音,“走。” “去哪儿?” 回头见陶吾还愣怔,池渔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去酒店。” 小池总虎虎生风,从室外花园掠进室内,把正在锁门的保安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天这么冷,还有人在室外呆到这么晚,差点儿把人反锁了。 见两人径自往电梯走,保安追着喊:“商场AB两个区十点半就关的,广播通知好几遍了,你们没听到吗?你们出去要往那边走。” 池渔问:“去酒店走哪边?” “还挺远呐,你往那条路走。”保安指了个方向,“走到底左转,下电梯到C区地下一楼。然后您就能看到指示牌了,跟着指示牌走就行。您有预订吗?有预订让酒店来人接您。” “我知道。”陶吾神神秘秘地说,“我带路。” 池渔信了她。 大罗湾商场直达配套酒店的通道在另一端。过了十点半,商场大部分商店打烊,游客稀少,多数脚步匆匆。 穿过半个冷清商场,前面热闹起来。 去酒店的通道入口有个简单的休息处,这个点儿居然候了二十来号人。高矮胖瘦围成圈,一个人声调确实不高,捱不过七嘴八舌。 约是团体出行,不少人都背着同款式的包或戴同样的帽子。 池渔反应快些,拦着陶吾没走出大圆柱。 “西洋血族太厉害了咬一口就能直接把人类变成血族,而且他们好好看,我以前碰到的那个血族……唉,不提也罢。” “我看精灵才好好看呢,他们和仙人一样,飘飘出尘。我喜欢那个小精灵。” “可是他们的妖怪好傻哦,都不会跟人说话,要是能说话,不会害人家那么惨。” “龙也傻乎乎的,还那么丑!我们龙王……” “嗞嗞你真的见过龙王吗?” “……” 讨论的内容听起来耳熟,是下午和陶吾一起看的电影。 说话人的声音听起来也很耳熟,屠宰场一众团建的非人员工。 众非人中间忽然蹿起一条瘦高身影。因为太高,微弓着背。 是阿植。 他下压双手,示意众非人安静。 “好了别吵了。别像土包子行吗?丢不丢咱林总的脸?一会儿进去了都别说话,咱们直接静悄悄地去房间,吵吵的不要。特别是你,封哥,不要一直杵在门口自己跟自己吵。” “你可别说人并封了,最吵的是你阿植好不啦。” “我哪里吵了,我不就那会儿着急说两句。”阿植急道,“我不说话都一堆人看我,我一说话……” “你那叫说两句?那家把咱们拦下来,就你吵得最凶,好多人拍我们,林总都冒火了!” “就是他们不对啊,凭什么不让我们进,那个‘同行勿来,面斥不雅’的牌子是他们的人后来拿出来的,才不是一开始就有。” “不还是因为你兴冲冲非要冲到前头去,人家认识你的好不好,啊呀呀阿植经理,有失远迎嘿。” …… 看形势剑拔弩张,陶吾呆不住,“吵起来了。” “让他们吵。”池渔拉住快要一步跨出去的人形神兽,问,“有别的路吗?” “我是跟着他们来的。”陶吾摊手。 池渔略一思忖,“那我们等等。” 换其他时间,她没准儿会去跟大伙打个招呼,问问是哪家拦着不让他们进,为什么林鸥冒火。 现在不行。 “等谁?”身后忽然冒出一个声音,“不会是在等姐姐我吧?” 池渔心里翻了个白眼。 陶吾回来后,林鸥就变得不大正常,或者说,恢复了压抑已久的天性,又开始作妖。 “你翻我白眼我看见了啊。”林鸥背着手走到前面,接着跟那群快要吵起来的非人打了个手势,“孩儿们,看,这是谁!” “小池总!” “陶吾大人!” 林鸥竖起手指在唇边轻轻嘘了声,非人们登时安静下来。 阿植三步两步到跟前,小声问林鸥:“我们真能住酒店吗?” “能,怎么不能?” 两拨人马先后办理好入住,先后上电梯,先后到达同一楼层,却是同一时间出的电梯厅。 林鸥故作惊讶,“好巧,你们也住这层楼?” 池渔一个眼神都不想给她,看清楚指引牌直接去房间。 林鸥几步追上来,把两盒东西塞进池渔手里,“渔宝儿,给你这个,我特意去买的。” 说着,暗示性的朝陶吾睇了个眼神。 进门,池渔摘下帽子和围巾随手交给陶吾,自己进洗浴间放水。 放的冷水。 她想让自己冷静一下。 认真思考要不要把从花园延续到此刻的冲动付诸现实。 过了一会儿,陶吾似是感觉出里面气息不对,敲了敲门。 池渔浮出水面,哈了一口白气,“再给我几分钟。” 她裹好浴巾出来时,陶吾站在门外,双手抱臂,眉头微微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也想拥有神兽的天赋,只要轻轻一碰,就能知道对方脑子里在想哪些天道法理。 赤足站在冰凉的地板,池渔能感觉到陶吾的审视。那是出于驺虞而非陶吾的探寻,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揿灭了灯,却依然未能中断陶吾的打量。 “抱我。”池渔咬紧打颤的牙关,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送进温暖的怀抱,她循着那双眼睛将额头贴近陶吾,“你好好看一看,陶吾。看看我想做什么。看看我们约会的目的是什么。” 她放松心神,让那些隐藏在意识深处的想法统统浮出表层意识——她一直不停地想着那些事。 黑暗中,一缕火苗从她指间溢出,迅速覆满全身。 转瞬之间,一大簇人形火焰照亮了两人所在的区域。 绛棂师 2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章 醒来的时候,身边空空荡荡。 池渔伸手去床头柜上摸了块能量糖。林鸥昨晚塞给她的两盒东西, 一盒是糖, 另一盒……不提也罢。 糖入口的甜味很薄,有一股淡淡的咖啡的苦味。她含着糖, 手背盖着眼睛,遮住了窗帘洒进来的光。 昨晚她记得把窗帘关上了的。 所以陶吾走了。 大概不会再回来了吧,她心想。 她不愿回想昨晚是在哪儿停下来的。一切都很混乱。久违的失控。她和陶吾都是。 最后她是在陶吾怀里平静下来的没错, 但是…… 她把那个计划也从意识深处翻出来, 完完整整分享给陶吾。 那个计划, 促使她去争夺亿城集团的资源, 也导致集团几个具有话语权的董事联手, 调查她,对付她。 她不知道分享的目的是什么,明明就算陶吾知道了, 她也不会改变想法。 那个计划—— 即便是她自己,也时常会在小憩时做一连串色调暗红的梦。 除了她自己, 没有人知道这个计划的完整形状, 包括闵秀、洛娜, 甚至在为计划付出心血的所有人。 但计划成功的后果, 随之而来的剧变,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陶吾回来得比她预计中要早, 而且早了太多。 她预想过计划实施后陶吾的反应。 仁兽驺虞肯定无法接受那样的世界——一切冲突、矛盾再次升级,甚至有可能…… 舌尖的糖汁泛起苦味,池渔掀开被单下床。 墙上时钟显示时间为上午十一点钟。 她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 看着自己红肿的双眼,揉了把脸,重又回到卧室,打开林鸥给她的另一只盒子,取出两片消肿冰贴。 陶吾走的时候把窗户关掉了,房间气闷,她用语音控制打开室内新风。 细微的风流声反而让她转移了注意力,开始思索下一步走向。 冰贴变温贴,池渔看了下镜子,消肿效果还不错。 换好衣服出门,迎面撞上一众非人。 阿植抱着腿蹲靠在墙壁,正对她房间门,萎得像被冷霜打了的变异秋葵。 旁边的非人也都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你们怎么……”还不走? 池渔后退半步,下意识地看向窗台,吞下了后半句话。 陶吾没提醒他们快点找地方躲好? 阿植却没留意到她短暂的失神,长腿一迈,一步从对面挪到门前,仰起那张娃娃脸,可怜巴巴地喊:“小池总……” “蹲这儿干嘛?不怕被人投诉你们影响公共秩序?” “不会的。”阿植扁扁嘴,“这一块儿林总包了,都是我们的。” 从这里到走廊尽头,包括挂着会议室的隔壁在内,共有六个房间。 “出什么事了?”池渔问。 “我……我……”阿植“我”了半天,忽然哇地哭出声。 池渔拧起眉头。 “哎呀阿植你别慌啊。”狌狌安抚似的把阿植揽在臂弯,以前阿植还小,他就习惯这么做,现在看有些勉强的滑稽。 狌狌低着头说:“小池总,我们上热词了,您别怪阿植,他不是故意的。” “杵这儿干嘛,去里面。”池渔掏出手机指向隔壁,边走便道,“什么事讲清楚。” 听非人你一句我一句都是替阿植求情,讲不出前后因果,她打开手机,直接在浏览器首页找到热词板块。 热词是基于新搜索引擎下的信息热度指向。跟过去社交平台的热搜差不多,不过极少受资本影响,根据用户偏好,提供地区、经济、科技、文化、体育、娱乐等多种即时信息。 两个热词出现在海城本地、娱乐两个模块。 一是“阿植”,另一个是“江南屠宰场”。 先上热词的是阿植。 昨天下午六点钟,用户[M领队Nano]在社交平台上传了一张他的照片,然后圈好友[艾日论破],问这个是不是屠宰场迷宫乐园的经理阿植。 [艾日论破]:“现实中这么高的我就见过这个娃娃脸,我还问过他怎么不去打篮球233” 本来普普通通一段对话。 用户[M-Kiosk]:“迷宫去年试营业我就去了,给林总攻捧场,我总觉得以前阿植没这么高,等等我找找视频。” M-Kiosk找出来的视频是试营业的直播视频,这段在林鸥的直播间挂过一阵,后来因为涉及未成年人出镜被举报,她删掉了。 然而互联网是有记忆的,不少林鸥的铁粉都在云端存有历史视频。 更不巧的是,“领队Nano”是一个解密同好组组长,关注他的自然也是相关领域的爱好者,海城本地密室、迷宫、剧情杀玩了个遍,脑洞各个比天大。 也不知道这帮人周末晚上是不是没别的事,闲极无聊,折腾了大半个晚上,突然集体爆炸。 结果八对九对,对出阿植和以前的小阿植几乎没变的五官和轮廓。 林鸥在这方面心比较大,阿植出镜愿望强烈,天天送水天天磨。磨到后来林鸥随他去了,这孩子之前个头不高心不小,大事小事,除了小阳,都是靠他和池渔及林鸥沟通。 小阿植去年上镜满打满算只有一个多礼拜,和“揠苗助长”变成巨人之间隔了大半年。现代人每天接收的信息量比得上古代人一辈子的,擦肩而过的一个人,谁能记得那么清楚。 万万没想到,有些人触觉就是这么灵敏,一旦关键点被触发,云空间存储又不占本地硬盘,顺藤摸瓜不过动几下手指。 实际上,就算M同好组的人都觉得大高个和过去那个胖胖的小朋友很像,也还只是小范围开玩笑性质的传播。 ——小孩子一年长了一米高,怕不是被伽马射线辐射了。 热词出在后半夜。 凌晨四点半,应该是万物沉睡、万籁俱寂的时刻,用户[米疯子]上传了一段视频。 这段视频燃爆了本地娱乐两个板块,目前热度居高不下,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拍的不是别的,正是屠宰场众非人每日例行晒月亮。 航拍角度,从推进角度来看,大约是从西往东,绕了一圈,从北向南。高画质完整呈现了雾气朦胧下各种奇形怪状的非人。 高个头的阿植一马当先。他太高了,又瘦,在队前仿佛护旗手擎举的旗杆。后面满身毛发的狌狌尽管高大,毛色融入薄雾,丝毫不起眼。 再之后,并封、牛魁,从池塘飞出来的长翅膀的鱼……不一而足。 非人们工作生活都在屠宰场,为的就是每晚的月光浴。 他们聚集的位置在那辆爬满藤蔓的汽车附近,各个以最舒服的姿势舒展开肢体。 阿植爱管事,别人躺下了,他还要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留出的距离够不够远,彼此间有没有缓冲,免得过会儿睡熟了这个压到那个尾巴,谁的尖牙利爪刺挠了别人。 视频最后,阿植绕场两三周,满意地点点头,就地盘腿坐下,变成了一株叶子硕大的……秋葵——有观众认为是黄瓜,不少人就此展开了关于这株植物是锦葵科还是葫芦科的激烈辩论。 巨人秒变一株巨菜,还好是过去十几年各种夺人眼球的虚假爆料太多,网友们有了一定分辨能力和免疫力,当然也跟看多了特效电影分不开关系。 而且来屠宰场迷宫乐园玩过的游客,都了解乐园化妆特效的水准,在海城业内无可匹敌,以为这是乐园搞的一场另类营销。 所以幸运的是,目前舆论猜测集中在特效扮演,倒还未引起指数级恐慌。 “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它那么高,我……我们也看不到。” 航拍的可怖之处就在于此,上限极高,倘若配备的是顶级摄影设备,解析后的高空拍摄画面依旧能够达到人眼识别的程度。 池渔不太喜欢跟非人接触,一个原因是非人的个性普遍优柔寡断,还天真。 以前小阳提到过,牛魁数百年前是上阵杀敌的将军,现在居然成了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社恐”,真是活得越久越窝囊。 更别提其他动辄哭哭啼啼的小精怪。 “林总呢?” “林总说她和小阳去处理,让我们在这里不要出去。” 池渔电话打过去,那边居然还有心开玩笑:“才起?看来昨晚挺不错的吧。” “联系到发布人了吗?” “已经给对方发信息了,还没回。我在回屠宰场的路上,留守的人说有媒体去了。这事儿轮不到你出手,专心约你的会哈乖。” “也轮不到你插手。” 池渔没那份闲情逸致,阴着脸在便笺纸上写下“找台电脑”,推给阿植。 她出门约会,非人们集体团建,自然不可能随身携带电脑。不过酒店级别在,去前台借一台倒不是什么难事。 就这么件小事,非人又是推推搡搡。在屠宰场,一般这种跟人打交道的事都交给阿植,但阿植的头像正在热词上明晃晃挂着,不便出面。 池渔看得一阵心浮气躁,抬腿蹬翻了实木凳,“让你们去找台电脑那么难吗?愣着干嘛!” 非人们噤若寒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阿植推了把狌狌。 狌狌往门口挪了两步。 “渔宝儿?”林鸥听口气不对,忙道,“你别急啊,又不是什么大事,不会有人往那方面想。” 池渔简直笑了:“不会往哪方面想?咱们手下这帮员工什么来路,别人不知道,我们自己不知道?还以为能遮遮掩掩一辈子?” “我是搞公关的,手下一帮人就吃这碗饭,你歇着吧。”林鸥仍不放弃粉饰太平。 “林鸥,我也提醒你一句。”池渔来到窗前,拨开窗帘看外面,“这事儿是冲着我来的。” 陶吾回来那天,她接到闵秀通知,便结束会议返回屠宰场,而且之前撂下了一句……颇“打草惊蛇”的话。 当时在场的除了池家两个哥哥一个侄子,还有两名外姓董事,邓禹山,简松德。 池家子弟一脉相承的单细胞,外姓董事……邓禹山明面上跟池巳配合默契,倒是不声不响的简松德给她感觉城府很深。 池渔承认,起初是有些“近乡情怯”的情绪作怪,但后来,王姨发现有人跟踪,而且跟踪的人技巧不低,于是她们在外面兜了近一天,避免被跟踪者发现她中断会议跟屠宰场突发事件有关,这就是为什么她回去已经到了晚上。 挂了电话,池渔用手机把视频投射到电视,慢速播放。 手机小屏幕上看,她对来者不善已有所感觉,大屏幕上看,细节清晰到植楮的每片叶子上下大小都能一一分辨。 [提米疯子]声称自己只是航拍爱好者,看到下面情形古怪,才让无人机折回来——轨迹上看这点无可指摘。 但看他以前拍的片子,大多是白天。少数几次夜拍,噪点清晰,显然摄像器材本身的性能不够。 而这次…… 就在这时,用户[提米疯子]发了条新说明:有朋友问设备。统一回答:大江-慧+哈斯-F,感谢赞助商爸爸。 池渔搜完价格,提了下唇角。 赞助商爸爸真够大方的,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航拍爱好者一掷千金。 低头看手机看久了,颈部略微不适,她转了转脖颈,不期然后颈一阵风弄,接着,一台薄薄的笔记本出现在眼前。 池渔接过电脑便头也不抬地敲起了键盘,没有去看那道瘦高的影子在她斜后方来来去去,轻声和非人们说着什么话。 不一时,非人三三两两离开了房间。 听到咔嗒的落锁声响,池渔稍侧过头,懒散抬了下眼,对上一双笑吟吟的眸子。 池渔“啪”地合上笔记本,冷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陶吾将桌上的食盒推到她面前,不无歉意道:“阿婆好久不见我,拉着我说了会儿话,所以耽误了。” 餐盒餐袋朴素无华,没有餐厅标识,看起来像哪家家常菜,闻起来也有熟悉的味道。 “黄鱼春卷,鲜虾小馄饨,刚出锅的松糕,现在吃刚好。”陶吾打开食盒,将食物摆放好。 陶吾愈是如沐春风,池渔心里愈是打鼓,她拿起筷子,心不在焉地戳穿春卷。 黄鱼的酥香、脆脆的春卷的油香却如同陈年白醋,一波波酸透了鼻端。 她眨眨眼,又问:“你为什么回来?” 不是都把那个计划分享给神兽了么?或者,神兽是回来劝说她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或者,神兽是奉了老陆那个大窝囊废的命令来阻挠她,软化她。 “不回来我去哪儿?”陶吾弯下腰,轻轻地在她额头上碰了下,“我要跟你一起。” “可是那件事,那个计划……”听到自己沙哑的嗓音,池渔轻咳了声,“我不会改变,我一定要做。” “我知道。”陶吾单膝跪地,却是个温柔到恭谨的姿态,“放手去做。” 池渔这才感到心率过快,快得她呼吸困难,“会出大乱子的,会……流很多血,会……”她气声吐出“死”字,“很多人。肯定的。” “有我在。”陶吾抬起手,覆在她死死攥紧膝盖的青白手背,“我在呢。” “你会后悔的,你肯定会。”池渔语无伦次,“你还会……你会受罚……” 她低低地骂了声“操”,想抽手出来,但陶吾不轻不重地握着她,没有重到让她痛,却也没轻到让她能挣脱。 “不会。”陶吾的语气很坚定,眼神柔和、清澈,“在你的记忆里我还看到了别的,池渔渔。我相信你。” 池渔还没问看到了别的什么,被陶吾揽进怀里,“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那你为什么要走?”池渔埋进她颈窝,恨恨地咬了口,“我才不要吃外卖。” 3239072023 10瓶;橙子橙 5瓶;乐四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章 “看到什么了?” 吃完小馄饨,凉掉的春卷酥香不再, 池渔放下筷子, 懒洋洋躺去沙发。 陶吾便如同知她所想所需,收拾好自觉过来充当靠垫和枕头, “还不确定。” 池渔仰过头看她。 “太久了。”陶吾解释,“小时候的记忆有偏差,很模糊。” 大约是角度的关系, 她表情的异样虽细微但尤为清晰。 ——放屁, 根本不是烧饭阿婆拉她话家常, 八成仗着天赋神速, 自己跑去哪里找哪些人核对细节去了。和当初找沙某取线索一样。 脑子里转瞬即逝的念头被陶吾捕捉到, 下颌线略微收紧了些,很快放松,重申, “是阿婆。” ——哦,好吧。 池渔双手交握放在腹部, 若无其事地问:“我小时候的记忆, 多小?” 记忆这种东西向来模棱两可, 人类的利己偏向强烈。时间往往按照人的主观意志, 朝期望的形状打磨。 陶吾沉吟了片刻, 不确定地摇摇头, “好小。” “看到江女士了吗?” 陶吾一僵。 “那确实很小。” 池渔对此倒不甚介怀。 她的记忆力说不上到“硬盘式存储”的程度,但人生大事件记得很详细。 她个性的转变有两个分水岭,一是江女士过世, 二是老祖宗……埋尸驺虞腹。 去认领遗体,江女士已失踪七天,而她也丧失了四天的记忆。 所以,十有八|九和这段经历有关。 “我会查清楚。”陶吾点了点她耳后。 “嗯……”跟陶吾聊事情很轻松,她不想开口讲话,就把神兽的爪子拿过来放额头,全凭意念交流。“也不着急。秘密倘若不是自己的武器,就是别人攻击我的武器,迟早交锋。” 池渔打了个哈欠,由着混沌意识脱缰狂奔。 ——就是吓唬你。 ——本来是想吓跑你,既然你回来了…… ——既然有你担保,那个计划也不一定要按照那么惨烈的方式执行。 ——世上无路,转圜之地总归是人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 再后来想什么她自己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觉得浑身暖洋洋,骨头皮肉无一不松软,不睡对不起神兽床垫。 …… 到会议室门前,林鸥正要敲门,看似质感强烈的红木门自动打开。 然而门后面没有人,她不由往里探,一眼看到躺在陶吾腿上的池渔,神态闲适,眼尾一片薄红。 “睡着了?”林鸥问。 当然是睡着了,睡得很熟。 ——睡得太熟了,左手毫无知觉地滑出沙发,垂落到地上。 那感觉看来不太舒服,睡梦中的人无意识地动了动,没抬起来,也只是微蹙眉头,脑袋偏向另一侧。 陶吾似有所察地垂下视线。 她是人形靠垫,目前的姿势,即便是弯腰抬拾的简单动作,也势必惊动熟睡的人。 林鸥在这种微妙的时刻终于见识了神兽的超能力——她手指一动,垂到地面的手便宛如被无形之手轻轻托举,放回身侧。 与此同时,陶吾捋顺鬓角额前几缕跟主人一样犟头倔脑的散发,温温和和一笑。 林鸥小声问:“睡多久了?” 陶吾晃晃食指。 林鸥会意,“那我……过会儿再来。” 眼神来往间,视线落在椭圆桌旁被踢翻的凳子上,看到又一缕薄雾过去,悄无声息地扶起凳子。 ——这是“请坐”的意思? 陶吾颔首。 林鸥忍不住端详她。 她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见多百态人生,往前冲老陆指过鼻子跳过脚,都没有此刻无缘无故兴起的紧张。 陶吾跟她印象中不太一样,不,大不一样。 过去陶吾给她的印象还是没什么存在感又古怪的保镖。 非人们提起她大都闪烁其词,颇为敬畏。 安导安兆君说过这人,说她在河西七日游的表现,俨然川藏一带下山云游的高人,神秘感十足不假,但偶尔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两分不谙世事的纯真——关乎阅历的气场没办法掩盖。 过去十几个月——这世界的十几个月——陶吾同样经历了不少吧? 她这样想。 陶吾直视过来,仿佛察觉到她内心的猜疑,眉头稍稍一挑。 微表情无可言说的熟悉,再一看枕在她腿上的人…… 林鸥心里又一突。 她妹妹露出这表情,一般潜台词是“不会说话就憋住”,看不懂暗示,往往是一通没头没脑的奚落,以及无止境的加班。 林鸥转而关注她妹妹。 她好像从来没见过她睡得这么沉。天助镇两次昏迷不算。 从天助镇回来,约莫过了半年,她才和安导重新联系。 说来有点巧。 那天凌晨三四点,看到沉寂已久的安导发了条状态,林鸥主动打招呼,问:“还不睡?” 出于社畜加班狗同病相怜的一句寒暄,对方反而关心起小池总,问及她状况。 一个人精神状态好不好,直观表现是睡眠。 林鸥经常听被小池总抓壮丁的员工(特指阿植及狌狌)大倒苦水,言小池总简直是“莫得感情的工作机器”,经常不分白天黑夜找他们做事情。 阿植有项“耳听八方”的技能,狌狌则能回溯某个区域某段时间发生过的事情。小池总在亿城集团站稳脚跟,这两位功不可没。 直到那时,林鸥意识到池渔的状况远不如她表现得那么收放自如。 安导说天助镇分别前,小池总给她推送了心理医生名片,而且专业方向一致,都在创伤后应激障碍专项小有名气。 小池总为什么会认识那么多心理医师? 阿植说小池总不睡觉的。无论多晚,又或者突发状况多么紧急,她总能第一时间给出回应。 这意味着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工作上。 彼时小池总尚未显露出拿下亿城集团的野心。 后来林鸥逐步参与集团业务,跟池渔出过几次差,观察过。 不管多晚,她的房间总是灯火通明,以正当理由过去,的确是即时反馈。 问怎么还不睡。 床太硬。 空调出风声音吵。 枕头螨虫尸体味道太臭。 …… 鸡毛蒜皮的客观因素都是她不睡觉的理由。 明摆着敷衍,敷衍多了她还不耐烦。 但她人却又像张满的弓,时时刻刻透出荡平一切的杀机。 林鸥安慰自己,这大约是所谓“血脉传承”的力量,一般人硬挺着长期不睡,早晚变丧尸。 现在看…… 矮脚的双人沙发,腿脚搭着扶手,靠外的腿将悬未悬,睡成了一条活体咸鱼。 咸鱼似是感觉到林鸥五味杂陈的巡视,毫无征兆睁开眼,“公关方案定下来了?” “还没有,这不是等小池总发话嘛。”林鸥调侃。 小池总拿起放在凳子上的笔记本,责问:“为什么不叫我?” 林鸥直觉甩锅给陶吾,“她不让我叫你。” 陶吾茫然地:“嗯?” 四两拨开了小池总明晃晃的一记眼刀,刀子径直朝林鸥飞来。 林鸥一哽,对一脸无辜的陶吾肃然起敬。 ——她就知道这位深藏不露。装傻到浑然天成的境界,搞不过搞不过。 池渔是习惯性见缝插针踩林鸥而已,换了更舒服的姿势靠在陶吾怀里,手下飞速敲起键盘。 “先报你的方案。” 营销公关确是林鸥的专长,不然当时也不会默许她取池午而代之。 “爆阿植的几位博主我已让法务联系,让他们撤销发布内容,毕竟关系到个人隐私。目前热度已冷却。” 近几年实名制管控严格,不当发言被律师函警告乃至诉诸公堂屡见不鲜,网友们不再像三不管时期扮演雪花和沙子的角色,大多发言比较审慎。 网络固然是代码组成的虚拟世界,发表言论的确然是屏幕键盘背后的公民。 一旦触及法律层面,便是公民权利对抗。 是人,便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否则,又如何名正言顺主张个人权利。 基于此,M同好组十分配合,解释说明了原因,同时联系平台方,阿植热度直线下降。 “屠宰场,我想从盗摄入手,我查过[提米疯子]——就是上传视频的博主——的资料,他充其量是航拍爱好者,之前用的入门级设备,我找到他两个月前上传的房间照片,个人条件说不上很差,但九成是支撑不起高端设备的那种。其他资料在等汇报。” 池渔不置可否,这和她的思路相吻。 “目前舆论形势仍倾向于迷宫乐园的视觉特效和化妆,我想我们不妨……” 林鸥说完停了几秒,密切注意池渔的小表情,眼看着眉梢缓缓上挑,她不慌不忙道:“按兵不动。先考虑其他方案,被舆论切中正题的方案通常很低级。虽然马上就是春节长假,视频爆出的化妆主题跟春节不搭界。而且你说到了,对面冲着你来,提前应对极有可能弄巧成拙,给对方过墙梯。还有……” 她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完全不见往日小池总形象的池渔,续道:“我不能打乱你的计划。” 池渔唇侧浮起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你认为对面下一步会是什么?” 林鸥不假思索:“你。” “哦?” “有一点我没想明白。”林鸥说,“为什么偏偏是昨晚,偏偏是你授意团建的这天发布的。我想,对面的行动早在你预料。搞不好……” 说到后来,她声音渐渐低沉,语气有不解,另有一丝微妙的指责意味。 “是你引导他们,给了对面这个机会。” “对。”池渔坦然甚至挑衅地回望林鸥,“我猜到了,但是我没告诉你们。” “慢着慢着慢着。”林鸥不受她干扰,转手抄手机拨通最近联系人,“小晨,视频解析出来了吗?拍摄时间是什么时候?” 收到对面回复,林鸥呆滞了:“昨天晚上拍摄的,可是昨晚……” 昨晚乐园员工集体看电影,看完电影入住大罗湾酒店,有监控摄像以及酒店工作人员可以作证。 她缓缓转向池渔:“那[提米疯子]拍到的是谁……是什么……?” 池渔笑而不答。 林鸥毛骨悚然之际,一直伪装背景板的陶吾恍然大悟,“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一直以来的支持/深鞠躬 肆言 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章 网络传播有两个特点是传统媒介无可比拟和取代的——即时性和互动性:同一时间,数百万乃至千万人可以就同一关键词参与讨论。 屠宰场神秘视频热度下降, 几个小时后, 娱乐板块一条大罗湾VR购物直播间的录屏视频悄然爬上热词。 它的上传时间实际比屠宰场视频早。 视频剪去女主角和同性友人亲密接触的片段,重点在于渲染素人的颜值——早期很多公司采用类似营销方式, 把准备出道的爱豆以偶遇素人的主题截上网,颜值能不能打,放一段视频、几张动图交给万花丛中过的网友判断。 所以一开始, 看到视频的人直觉以为是哪家不入流的娱乐公司为了推出新人用的老式营销手段, 反响平平。 好看是好看, 可现在好看的人还少吗? 直到晚些时候, 下面出现了一条疑似亿城集团员工的评论:[考考!好像我司少当家!千亿继承人也逛商场的吗?没保镖吗?] 之所以说疑似, 是该用户引起关注后很快删除评论,关闭个人主页。 一石激起千层浪。 网络传播还有个特点,时效性短。信息流如无穷尽的瀑布, 用户容易被其他事件勾去注意。 必须有足够多的、勾人的饵源源不断而又恰到好处抛出。 短暂吸引去屠宰场视频的目光之所以重新回到大罗湾直播,盖因打着“#亿城少当家”、“#千亿继承人”标签的长博文出现在大众视野。 长博文阐述了亿城少当家进入集团后功绩——浓墨重彩渲染介绍四桩亿级项目的操作, 集团内部颇具前瞻性的改革, 以及很多人实名羡慕的员工福利新增。 “少年总裁”、“天才操盘手”、“绝世美颜少东家”, 关键词鳞次栉比, 看似将亿城少当家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换个角度看, 不啻将主角推进漩涡中心, 架上炼金炉。 亿城在三江区域精耕细作多年房地产,勤恳兢业甚至低调保守地当地王,除了给娱乐公司当包租公, 未曾深入娱乐行业。 那么,“千亿继承人”怎么会突然被曝,又为什么曝光? 国内形势自然不可能像大洋彼岸那位毁誉参半的川氏,影视剧客串得风生水起,招摇过市半辈子还能入主白色房子。 人们忽然想起几年前以“首富之子”身份进入大众视线,为国内电子竞技等新兴领域规范化立下汗马功劳的国民老公。 视频是砖,长博文是引出的玉,加以适当引导,小池总此轮曝光的目的呼之欲出—— 以地产发家的亿城集团终于要在少当家手中转型了吗? “千亿继承人,啧啧。少当家的,老家伙有那么多钱吗?哦,差不多。” “哦靠,不得了,哪位真身下场了,分析得挺有道理的还。你是要投资生科。” 林鸥一边“锵锵”敲键盘,一边开着嘴瓢叭叭叭不停。 “话说回来,刚才陶吾说的二号机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复原的那场面?二号机是海益那帮人研究出来的吗?少当家?小池总?渔宝儿?你别又睡了,要不你告诉我你打什么主意,别让我干搓火啊喵呜!” “我怎么觉着对面是在帮你造势?不对。你在给自己造势。” “也不对——” 不对—— 基调看似差不多奠定在铺垫亿城集团转型上,一条用户发言陡然急转调性—— [咦咦,我没记错的话,少当家就住那座屠宰场啊。我去年有次去驿站取快递看到了。小姐姐是真漂亮,真人比视频好看。就是那时候好没精神,我印象很深的!啊对,就是!我家对着屠宰场,进进出出好多次我记得。] 哪个屠宰场? 昨夜忽现不明生物的江南屠宰场。 [江x路那个屠宰场,鬼气得来……] [闹的,娘娘说闹了好多年了。侬也是江x街道的?] [是的呀。屠宰场那个迷宫乐园,开业一年多,一次都没去过,阿拉娘不让去的。侬伐晓得,去年夏天阿拉娘从滨江道夜跑回来,看一辆白车在撞屠宰场大门。阿拉娘吓得跑掉了。后来也没见车子出来。反正是……哎……不好讲不好讲……] [白车?等哈,我有印象。去乐园玩,后窗看到过北面空场有辆白车,现在是不是还在那儿?我记得视频里看到还在那里,早上那视频谁还能找到看一看。] [车在……人呢?] [哎你们知道吗?屠宰场有焚烧炉的,处理染病牲畜尸体那种,能把一头牛烧成渣。] …… “还有问人渣孟庆来的。”林鸥收起先前的吊儿郎当,一手在触控板指指点点打出各种手势,眼眸倒映出画面频繁跳转的深浅明暗,“对面有备而来。知道孟庆来是以高级顾问身份进入的海益生科,也知道从去年秋天去西部调研之后再无声浪。” 孟庆来私生活再混乱,研究课题再怎么不入大流,也是普遍意义上高屋建瓴的学者,是求生欲强烈的富豪们的座上宾。 师徒四人凭空消失,长期全无音讯,当时引起过波动。 派出师徒四人的是池亿城,把师徒四人失踪的消息压下去的,也是池亿城。池渔接手海益生科,处理方案一并交给她。 池亿城用的“拖”加“卸”字诀。假说拨了资金给孟庆来闭关做项目,他去哪儿闭关,闭关多久,即便是出资人也无法多问——食得咸鱼抵得渴,一如始皇帝派徐福去问长生药,你既想求荒谬的长生,被“高人”趁虚而入骗了钱财也得自认倒霉。 处理方案当时管用,现在一并爆出来,便是冠以“失踪”的大谜题。 时下互联网终于在执行层面成为法内之地,但拦不住人们看热闹的本性。世人不爱锦上添花,喜白璧微瑕,亲眼看神话破碎、无价珍宝粉碎,方是喜闻乐见的盛宴。 于是短短一时间,“绝世女A”、“少年总裁”、“千亿继承人”便沦为“失踪案容疑”、“弗兰肯斯坦”、“财富遮天蔽日”……用词模糊,指向性明确。 吃瓜群众参与及制作年度劲爆热点,纷纷点名网警,收不收失踪举报。 林鸥拍案而起:“他们是想把事情闹大,查屠宰场!” 屠宰场怕被查吗? 当然。 非人员工们尽管有了身份证件,可非人们不经事,但凡有一个没关紧口风,或者紧张的时候暴露原形,该如何收场。 桩桩件件积摞,无论如何粉饰太平,很多事都和小池总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确实存在着关系,观者纷纷扰扰是吵闹猜测,真相自己最清楚不过。 “所以你才让阿植、让我们跟你保持距离?靠靠靠!那我不是坏事了!” 后一句,林鸥是吼出来的。 她倒想扯着在漩涡中心沉睡的小池总的耳朵,喊一句“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或者,直接问她“你为什么故意把屠宰场牵扯到集团纷争”。 说对面有备而来,掌握大量一手信息不假,可只用了一年便在亿城集团扬名立威的小池总又不是咸鱼。 照她的手段,她满可以干干净净把屠宰场摘出来。 除非—— 她到底要做什么? 林鸥忽然心底发寒,再看一眼仍在滑动的页面,她合上笔记本,想把不好的猜测,和所有引发猜测的来源关在一方屏幕,关在瞬息万变、澎湃浩瀚的另一个世界。 语言直播的进度报告催眠了池渔,让她越睡越深。敲键盘拍桌子的响动未能唤醒她,就这一声轻响,她忽地一抖,差点儿从沙发上滑下去——陶吾自然不会让她落。 她转转脑袋,眼皮不着力似的只睁开一小半,迷迷瞪瞪又软软地瞧林鸥一眼:“我好困啊姐……” 林鸥顿时心软。 站在下属或者合作伙伴的角度,小池总杀伐果断,赏罚分明。 有个活体永动机般的老板,疲累难免,但方向明确,不会做无用功。累有所获疲有所偿,奉若少当家不是没有道理。 可站在姐姐的立场…… 安导问小池状况,是因为她亲眼目睹魔物附身孟庆来连吞三名活人,因此产生创伤后应激障碍,她正视了自己的心理障碍,并积极寻求帮助。 状态好转,对介绍医生给她的小池总感激之余,也多了疑问。 天助镇之旅对参与者多多少少都产生了影响,小池呢? 安导最了解小池对陶吾近乎依恋的情感,或者说陶吾对小池近乎安慰剂的作用。 她全身心投入在争权夺利,可以说受刺激,也可以说是障碍的一种表现。 两种,林鸥都不乐见。 但她又不想说什么。 能说什么呢? 只好去做,用行动分担哪怕些微的压力。 林鸥吐出一口气,知道自己是被一句“好困啊姐”戳中了红心。软了,化了,便不可能道出“希望你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抱起笔记本往外走,忍不住抱怨:“都什么时候了,还睡,还睡!” 门应时而开。 开门的扇形辐射到沙发,林鸥随着扇形回视。 陶吾刚从池渔耳旁拿开手,显然是帮她捂住一句抱怨,护她安眠。抬头和她碰了碰眼神。愿意彰显自我时,这位有来头的“陶吾大人”有种清凌凌的神采,澄澈却也冷峻。 礼貌性地对视一眼,接着移向门口:还不走? 林鸥一步跨出去,摇摇头。 ——罢了,她想做什么,谁拦得住。 而后,随着步伐,脑袋微微一点。 ——放手去做吧。 门扉徐徐关闭,林鸥忽然想起什么,从门缝递进一句:“快过春节了。” * “除夕夜,年夜饭。池家惯例。去年我报了肺结核。今年肯定得去。”池渔又打了个呵欠,她很困,但不是长期过度透支精力的反噬,而是春日和风暖阳,烘得人只想沉迷黑甜乡,捱不住便又一头歪向陶吾。 “为什么你在身边我就老想睡觉?老实交代,是不是……”视线从下颌勾连到颈部,线条自是无需赘述的优美,她用指尖戳了戳外露的锁骨,手一滑,抵进锁骨窝,“采我的阴补你……” “滴——” 王姨按了下喇叭,然后用力在中控台上一点,升上前后车厢的隔断。 指尖感受到的热度紧追隔断上升速度。 “没有。”陶吾喃喃道,“不能那么做。” “哦,那就是你想那么做,可以那么做,只是不可以那么做。” 话跟手上的动作一样绕,绕来绕去,绕得陶吾逃避似的往后仰。然而逃不开如影随形的追赶,若有若无的火苗在看不到的地方隐现,“池渔渔……” “好了好了。”池渔一板一眼帮她扣好领口。 指节便近水楼台先得月地蹭上颈部脉动,薄薄的皮肤下透出的有力鼓动,频次略快,要说是蓬勃的生命力,却又有些心律不齐的断层。 “我是想……”陶吾握住她将要放下的手,“需要的话,可以补给你的呀。” 吉利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一章 【报!慕尚从金桂路2号门进来!】 【报!慕尚从启明路转汇银路,目测方向大停车场!】 春节前最后一个工作周, 和慕尚上次来的旗鼓大张比, 行政2部的内部通讯群几无波澜,只有和保安部对接的同事激动万分。 行政2部高速运转, 所有人都在忙,无暇看一眼OA。 舆论持续发酵,小池总的过往经历被“匿名网友”曝了七七八八, 2部职员需要在小池总踏入主楼前整备好状态。因为有可能, 小池总短期内再来总部是兴师问罪。 有几人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副主管赵依澜, 不无同情与担忧。 赵依澜气色不好, 即使遮瑕霜打底, 依然看得出眼下一片青黑。直播间看到小池总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这周末不会好过。但她到底还是低估了此次事件的危险等级,她已经四十八小时没合眼。 “我们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做到最好了。”主管扶了扶她的上臂, 是安抚,也是宽慰, “林总那边确实也……” 林总那边确实也没配合到位, 直白地说吧, 林总根本没配合。 赵依澜收敛了情绪, 对上司的安慰报以微笑。 行政2部跟她以前轮换过的部门有一点非常突出的区别。这里职场派系倾轧的风气相当淡, 可以说几乎没有。2部的人来自集团各分部, 跟总部高层搭不上线,组建后的部门氛围十分和谐。 所以情知上司的安慰出于真心,赵依澜仍心气难平。 她认为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如果, 如果…… OA弹出一条标红信息,跟保安部对接的同事急报:【殿下今天不是一个人!】 赵依澜端起马克杯,灌了一大口冷水,余光瞟向窗外。 和小池总同乘的那人着挺括风衣,个子很高,但看起来不像保镖。她朝下车的小池总伸出手,小池总含着笑,自然地挽上了那人的臂弯。 看清那人侧脸,赵依澜被冷水呛了喉。 她不就是…… 和小池总亲密接触的同性友人? 平心而论,那人长相不差。但给赵依澜的感觉说不出的奇怪。翻看直播录屏,赵依澜看到她跟孩子们打成一片的场面。 有那么一点……赵依澜低哼出声。 傻白甜。 那人对小池总体贴备至,甚至帮她理顺了被风吹乱的碎发。 经过驾驶座,两人齐齐看向车内,向司机示意。 司机叫下其中一人,她叫的应该是那个人,因为那人先停下来。但从司机手上接下东西的是小池总。 金属反光闪了赵依澜的眼,一块手表。 小池总转而给那人戴上,调整了表盘的朝向。 金丝雀?赵依澜突然想起一个名词。 身居高位者泰半豢养私宠,小池总看来也未能免俗。 姿态不像。 那人步伐轻快,偶尔偏过头跟小池总说些什么。小池总跟随对方的步伐,聆听之态一目了然。 这二位谈笑风生,小池总不时扬起的笑意尤为瞩目。赵依澜从未见过她如此放松、闲适的一面,地上的影子都软化了不少。她似乎全然未受舆论风波影响。当然了,突发状况本该2部的人处理干净,不然要他们干嘛。 可是那个人…… 她们走进玻璃长廊,陡直冷硬的立方体轮廓覆盖了柔软身形。 赵依澜拍拍脸,视线转回屏幕,鼠标在邮件发送图标上悬而不发。 六分钟后,她将邮件放入存稿箱,捏着手里的汗和2部全体员工出发去顶楼开会。 千里长堤毁于蚁穴,亿城集团可不止是千里长堤。诚然,小池总过去十四个月功绩彪炳,但她的对手却在集团内部盘亘多年,并且是她的血缘亲人。 谁都知道,曝光小池总过往隐私的断然不可能是所谓的“江x街道邻居”、“某天某月经过某地的路人”。其中必定有池家子弟亲身下场浑水摸鱼。 小池总的神话要破灭了吗?赵依澜不可避免的消极。 然而再见到小池总,一切怀疑不攻自破。 她很年轻,却有种超脱年龄、地位、财富、阶级的淡漠。她什么都不在乎。因为她知道自己拥有呼风唤雨的能力——她确实有。 “意向?” “接触了潜在买家,目前收到的意向,零。” 第一个汇报的是2部主管,陈述结束,赵依澜看到她做了个迹不可寻的吞咽动作。 和主管宽慰她时的心情一样,赵依澜认为对方也没必要紧张——六宗大项目抛售式脱手,马上有买方接盘才很奇怪。 亿城集团依托地产,大规模套现不能不让人惊慌,倘若国字头没有表示,贸然接洽的人极有可能变成笑话。 而且小池总目的明确,她急于将现金流向亿城集团完全陌生的生物科技领域。 是整个世界临近变革吗?赵依澜冒出一个大胆到荒谬的念头。 难说。 科技理应让人类的生活更美好,可实际呢? 越来越多的岗位机械化,自动化。人力成为奢侈而无效的劳动力,生存成本却日渐高昂。 国内尚且民康物阜,但放眼全球—— 时局,世局动荡不休。高精尖产业和实业时时刻刻碰撞,本应作为润滑剂的互联网产业并未发挥相应作用,两者时时刻刻激情碰撞,齿轮分分秒秒摩擦生火。 “合作方?” 小池总的声音向着她而来,赵依澜归拢思绪,不疾不徐道:“二十三家初创型公司发来BP。初筛完毕,研究项目、进展,结合相关人员专业背景,进入二轮审核的有六家,相关信息已发送到您邮箱。寻求投资的高校工作室截止今晨八点半共有四个,半小时前,海工大取消申请。” 海工大的项目由领特殊津贴的老专家坐镇,一定是收到海益生科专家孟庆来失踪的消息临时取消的。 寻找联系接盘方,寻找有潜力的生物科技项目,是上周小池总布置的任务,也是例会重点。 “我知道了。”小池总轻叩了两下桌面,目光快速扫过会议室所有2部人员,“那么……” 或许是错觉,赵依澜感觉到小池总的视线在她这里停留的时间略长,她的心随之滚烫,全然不受控地看向小池总右手旁的那人。 她一直低头翻看文件,看不出表情。 赵依澜对那人心存怨气,她怎么还能这么恬不知……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 她不知道自己给小池总带来多大的麻烦吗? 化解舆论时,赵依澜看到太多太多对此人攀附亿城少东家的评论,还有很多不堪入目甚至被平台系统封锁的内容。 舆论…… 滚烫的心随即堕进万丈冰窟。 赵依澜尽量不露声色地收起双腿,额头冷汗沁沁而下。小腿抽筋了。 小池总把此次事件全权交给她处理,她非但未能遏制舆情发酵,甚至眼睁睁看着□□甚嚣尘上,却无计可施。 严重失职会给她带来什么后果可想而知。 但是被小池总当众处决还是很难堪。 “想不想要超能力?” 小池总有一把好嗓子,冷着声说话也是珠玑琳琅落清泉。 “……哈?” 赵依澜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古怪的气声,幸而,被掩盖在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干咳声中。 想不想要超能力? 2部人员面面相觑。 震惊。发笑。沉思。惊讶。怀疑。踌躇。 可以把瞬间反应的词汇都用在这里。 但也只是短短一瞬。 肯定有人把“您在开玩笑吧”推到牙关。然而胸臆之语,不要轻易直抒。因为这句话是怯懦的表现,同时暴露了想象力的匮乏。 行政2部鲜少有绝对的务实主义者。实际上2部不乏古典主义浪漫。“殿下”的称呼最早就是2部传开来的。就连主管偶尔也会说。 和主管交换眼色,赵依澜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和她内心所想一致的话。 ——小池总不是在开玩笑。 小池总大动干戈,将普通人光是数都要数上好一阵子的金额投向生科,是因为……网上流传的言论没准儿是真的? 她真的在屠宰场搞秘密实验? 行政2部经历过超英电影袭卷国内的时代,每个人购票记录都不少于两部超英电影。每个人的社交平台也或多或少发表过讨论“超能力”的内容。 射线?药物?不明生物? 想不想要超能力? 没有人不想。 才学、家世、人脉,无法让自己脱颖而出鹤立鸡群,也许超能力是改变现状的捷径。 阶层固定,产业掌握在趋向一体化的少数人手中。 以前是20%,现在……呵,5%是自欺欺人的乐观估计。 就拿小池总来说。四年级母亲意外去世,此后深居浅出,默默无闻。多年来,她的消费报告在基准线以下,贫乏得让人难以置信,以至于发笑。 她甚至没有2部平均学历。 但大鹏一日同风起,她依然轻轻松松夺回了掌握一艘千亿级巨轮舵盘的候选资格。 想不想要超能力? ——想。 会议室被炽热的目光烧出一片真空。 赵依澜目光发痴,2部每个人都是这样。 一个比你年轻的人拥有着无限的财富,更可怕的是她具有缔造神话的能力,吸引人前仆后继的魅力。 跟随她左右,压力大吗? 大。 大到想借助超能力以获取留在她身边的资格。 没有人去想这有什么不对,在集团总部一间装修肃穆的会议室,集体陷入超能力渴望,着了魔似的幻想。 他们对小池总的信任崇拜也如着了魔。 不过,或许只有赵依澜在慕强之外,还多了些别的。 三十一岁,未婚,周末独自一人VR逛街,网上看到小池总和别人的同人文,全身如过电一般颤栗。 有些东西呼之欲出。 她流露出一点点,她确信只有一点——那一点自动将视野涵盖的其他东西全然虚化,清晰和深刻的仅有一人。 她屏息凝望着小池总。 她在笑,轻而浅,是唇角稍纵即逝的上扬,她在说话,她在回望自己。 赵依澜快要窒息了,她根本听不清小池总在说什么。 有东西爬上后颈。 是风。 空气的流动。 赵依澜条件反射地看吊顶,室内中央空调供暖,隐蔽式出风口,不该有任何明显的风流。 窗扉紧闭。 但就是有一股风从她后颈吹到头顶,嗖嗖的,凉凉的。 小池总右手边的那人在看她。 赵依澜和对方对视了一秒,太长显得刻意,太短则心虚。 血流重新回到血管,而不是疯狂刺激大脑某个分泌多巴胺的区域。她听清了小池总的话,“周末大家都上网了吧。”听到自己主动请罪:“PR那边,我承担一部分责任。” 小池总扬起眉,“做得很好。” 赵依澜有点混乱。 她确定自己没有发送邮件——阐述了她如何将舆论导向亿城集团少东家将进军新领域,而舆论却在一条把小池总和屠宰场联系起来的信息前再度失控。 但,小池总无所不知。 赵依澜释然。 判断“做得很好”是个鼓励,赵依澜便不卑不亢道:“如果林总能给多配合……” 小池总竖起食指,示意她暂停,而后她拨通了一个号码,问:“姐姐你到了吗?顶楼会议室。” 两分钟后,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林总……”赵依澜愕然。曾被2部同事质疑的新任营销部总经理是小池总的姐姐? “看来有些人的背景调查还不到位。”小池总又挂上了轻淡的笑意,“介绍下,林鸥,原姓池,排行第二。”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 赵依澜结结巴巴:“林、林总。”她搞砸了。 林总一片和气,“不要紧张。” “她归你了。”小池总指了下赵依澜,向林鸥道,“一会儿跟你车回去。她手头的工作其他人先分摊一下。” 这算什么啊。 赵依澜绷紧二度抽筋的小腿肚,心里一片茫然。 所以她在小池总面前告了她姐姐的黑状,然后她就要被林总带走,是这个意思吗? * “她喜欢你,赵依澜。” 陶吾目视前方蜂窝网状隔板纹面。 阳光斜切入窗口,深琥珀色隐形眼镜折射出无机质的琉璃质感,却没有高光材料普遍呈现出的光点,晦暗难明。 池渔眨了眨眼,抬起上身离远了些,仔细看她表情。 啧。 这表情池渔并不陌生,她以前时常在镜子里看到。 没看错。 活脱脱是另一个小池总。 邀请神兽游览自己的记忆时,有没有想过该“粒子生态”生物的思维会因此受影响?池渔认真地反思了一分钟,发现自己真没有。 在外面,多一层伪装是明智的选择。她们正处于风口浪尖。明暗无数眼睛盯着她们,其中必然有她们目前不想打草惊蛇的对象。 行动必须要很快。快到将来计划成功实施,回过头来还会想“怎么可能这么快”的快。 陶吾置她的审视于不顾,“她喜欢你,你还带她回屠宰场。” “依澜在林鸥车上,不在我们的车上。基本事实有误,剥夺发言权利十秒。” 池渔打开冰箱,翻出一瓶莫斯利安。 酸奶一点儿都不酸呢,她抿了口,心说。 “她喜欢你,你还叫她依澜!”陶吾转过脸,抄起手臂端坐,居高临下俯望她。 人形神兽的表情愈发淡薄,配她的长相,格外清洌。 虽然一眼看上去没什么违和感,但池渔心里还是有些别扭。 说实话,比起阳春三月的灿烂和煦,她更喜欢陶吾的冷清气质。 ——对其他人冷清,不是对她。 对她,最好是…… 车进入屠宰场安全区域,陶吾点点眼皮去掉了隐形眼镜。眸中亮起澄黄的光,唇角也恢复天然的上翘。 对,就是这样。池渔欣然颔首。 “她喜欢你,但是没我多。”陶吾露出一侧尖尖的虎牙,“她是一粒尘埃。我是宇宙、星辰、大海!” 作者有话要说:双十一了。发红包啦。 飨 10瓶;喝杯茶再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二章 无人机鹰隼般掠过望江南路,临近88号屠宰场上空, 又如同霜露打湿翅膀的雀鸟, 晃晃悠悠徜徉在规定的120米高空。 鸟瞰视野,江南屠宰场尽收眼底, 南北门临近道路停放了几天的汽车一览无遗。 屏幕后的人哂笑,以前盯梢是苦力活,现在盯梢是技术活。 也许, 得再加上一点点勇气。 无人机在两辆车上空悬停片刻, 等有人下车抬头张望, 漂亮地翻滚两周, 向远处不敢越雷池的机器遥遥示意, 接着,不无嘲讽地蛇形飞过高墙。 四面高墙框定出一块大得令人咋舌的方正区域,将窥视者拒之其外, 面积堪比马路对面的小区,建筑体却不多——南、东两排联体建筑, 西面陈列一座躺倒的杏鲍菇状厂房, 东北角一幢小三层楼, 像一块被遗忘的积木, 不丁不八斜放在高墙夹角, 顶层是玻璃搭成的阳光房, 里面零散摆放桌椅家具。 放眼海城,撇开城市绿化以及归属官方的公益场所不提,中环以内哪儿还能找到这么大空地。 空旷得近乎奢侈浪费, 看起来倒不像藏污纳垢之所。 “提米疯子”设定好区域飞行模式,点上一根烟,唤醒笔记本,单手敲下一行字:[TZC这地方,表面上干干净净,地下藏了什么……咱什么也不知道,咱什么也不敢问/微笑] 分享到个人主页前,他检查了下分享范围,确认仅分组好友可见,附一张全览截图,点击确认发送。 没有回音。 该分组只有他隐身或离线的金主。 提米把一个航拍组同好添加到可见分组,对方第一时间点赞留评:[勇士!我一眼就认出来是你了!不怕协会抓到啊!?] 发布屠宰场视频的当天清早,迷宫乐园对外宣称内部改造升级,暂停营业。同一时间,海城航拍协会的六个大群集体发通知,明令禁止各群成员拍摄屠宰场,若有私拍者,后果自负。 成员们群里刷屏收到,私下少不了吐槽屠宰场果然背靠大树好纳凉,干涉个人爱好的事都做得出来。 航拍协会建立初衷或是爱好者集会,随着无人机普及,成员增加,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商业色彩,相应规范便也逐步形成。 协会所说的后果,包括但不限于接不到单子,参与不了官方组织的活动,更有可能,机器过不了年审,失去飞行资格。 提米咧嘴一笑,回:[怕个屁] 他跟朋友说他一点儿都不在乎。他又不指望航拍吃饭,大几十万的机器是金主白送给他的。 视频上传了,赞助他设备的金主也不见了,没人告诉他后续怎么做。视频被平台方警告并删除,原先关注他的粉丝纷纷取关,转投其他信息源。 才感受到万众瞩目却迅速泯然众人,感觉……说真的,真他妈不好受。 协会算什么鸟玩意儿,能让他一晚上涨粉十万吗? 不能。 但提米控制不住地反复检查分组设置,再三确认他发布的内容只有他拉进分组的人可以看到。 提米想过金主赞助他设备的原因。 这几天他一直在研究亿城集团和屠宰场迷宫乐园,从各种语焉不详但指向性明确的帖子、博文,了解对他来说十分遥远的庞然巨物。 包下屠宰场开迷宫乐园的林鸥原来只不过是个主播,不知怎地跟小池总搭上线,就被对方提拔到亿城集团某部门老总的高位。 有网友说,林鸥和小池总一年多前就有私交。 至于什么私交,那就不足外人道了。 今朝新人笑,必有旧人哭,提米推测,赞助他的金主说不定就是被降职的部门老总,平白被顶替,能不生气能不窝火,所以故意找由头搞屠宰场。 但这种活找自己人容易留把柄,最好找个傻蛋出面。他选中了提米疯子。 提米恶狠狠地摁灭烟头,又点了根烟。 他想不通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人来查屠宰场,为什么迷宫乐园官方还不解释那晚上他拍到的是什么东西,到底是一场无以伦比的光影秀,还是像网上评论猜测的,屠宰场在搞神秘试验? 还有,为什么没有人联系他,无论是官方还是私人——屠宰场迷宫乐园难道不好奇是谁派他来偷拍的吗? 网站可以删一次,两次,可以封禁“提米疯子”的账号,但他人还在,屠宰场难道不怕他继续拍吗? 为什么不来跟他交涉?为什么不花钱买他闭嘴? 提米不甘心就这样沦为弃子。 他认为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他那条视频仅仅只是开始,事情绝不是炒作营销那么简单,这必然是一场扯皮大戏。 他应该抓住这次机会,为自己牟取更多利益。 科技发展速度太快,对消费者并不友好。就拿金主赞助他的这套机器来说,续航时间长、飞行距离远、电影级别摄像效果,解析能力更不用说,唯一缺陷是保质使用期限只有五年。他的财力不可能支持他无缝更换新机。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用过金主赞助的顶配设备,以后他想换换不了就痛苦了。 他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如果屠宰场联系他,出价多少合适呢? ——不不不,先出价者先死。他要坚守底线,一个…… 南楼蹿出一个黑点,提米弹开烟头,熟练地锁定黑点解析放大,把解析框放进新打开的视频窗口。 那是个长胳膊长腿的年轻人,个很高,面孔稚嫩。他抱着一只装得下他的大桶,悠然地走向空场中间偏西北的池塘。 这小巨人就是那晚变成一颗巨大秋葵菜的乐园经理,真名现在还没扒出来——也是,人肉违法——乐园的粉丝叫他阿植。 提米降低飞行高度,有意飞到阿植上方。 阿植根本没注意到头顶的无人机,摇头晃脑哼着歌地把大桶沉入池塘。 提米不由抖起腿,这就是航拍的优势。天高任机飞,一般人别说发现被偷拍,甚至没有往天上看的意识。 打了半桶水,阿植吃力地抱着水桶往不远处的花圃走。到地方,不知从哪个角落摸出一只葫芦瓢,一瓢接一瓢舀水浇花。 屠宰场南北中间的空场大得令人发指,管理者也不甚用心,东一榔头西一铁锹铲出不少花丛、草丛、小树林。半桶水往往只够浇一处,阿植便不辞辛劳地抱着水桶往来池塘与各方。 ——古怪又愚蠢。扯根水管不行吗?这么大地方,统统浇遍恐怕一整天都不够用的。他不累吗? 不,阿植不累。十几二十趟过去,阿植依然摇头晃脑哼着歌,显是愉悦。 提米截了几张动图依旧发去分组可见的个人主页:[掩人耳目。] 无人置评。 几分钟后,提米从最近关注列表找到一个认为阿植是变异人的好友,拉进可见分组。 那人很快发评论:[我看到了什么!小巨人阿植!天了这弟弟也太淡定了吧,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浇花?] 是啊,太淡定了。 整个屠宰场一切正常,风平浪静。 太正常了。 提米继续降低高度,人也不自禁靠贴屏幕,想从小巨人阿植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异常。 他难道不知道网上多少人正议论“小巨人阿植”吗?比讨论发视频炒起话题的“提米疯子”的人海了去了。 他怎么还能这么镇定自若地汲水浇花,好像他一点儿都不在乎热度,不在乎别人说他是变异人? 他为什么不正面出击,谴责“提米疯子”是个名副其实的疯子,偷拍他,侵犯他隐私。为什么不辟谣,他阿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职员,变成植物也是乐园光影秀彩排,希望像“提米疯子”这种事儿精不要捕风捉影,污蔑他不是人。 太多疑问和不满了。 对面越是淡定,越是安之若素,越衬托他提米疯子是个跳梁小丑,有力无处使。 说不清是不是被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态度刺激,提米头脑一热,重重地推下操纵杆,机器俯冲向阿植。 无人机的影子不偏不倚投到阿植的眼皮子底下。 他疑惑地东张西望了番,忽然丢下水桶飞快地跑向西墙的杏鲍菇厂房。 提米刹住冲势,懊丧地想他为什么打草惊蛇。 好在没多久,阿植又出来了。 他身后跟着…… 提米仔细一看,两头黄牛? 牵着牛走到小路上,阿植拍拍牛头,煞有其事地跟牛说了句什么。黄牛昂起头似是哞哞叫了几声,紧接着,一大批足有四五十头牛奔出厂房。 提米喷出口烟,兴奋地截图发到主页:[艹,我在海城呆五六年了,真不知道市区还能养牛?确定不是搞生物sy……] 那位认识阿植的好友迅速回:[我也老奇怪了,屠宰场还是养殖示范基地,阿植以前讲,他们主职是养殖,副职才是搞乐园。养牲畜总是要杀的吧,他们不杀,把牛啊猪啊当宠物养。每天定时定点拉出来遛。除了生物sy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提米认为自己这回搞对了方向,屠宰场绝对不正常。高墙大院,门一关,谁晓得里面蝇营狗苟了些什么事情。 他截了几段视频准备发给离线已久的金主,他想让对方知道他不是用完就随便抛弃的小虾米。 但就在点击发送的前一刻,提米鬼使神差地关掉对话框,转而调配镜头,一只对准冲着牛群大呼小叫的阿植,一只对准群牛。 也许,他可以在阿植对待牛群的表现上做文章。 正常人怎么会跟一群牛你来我往聊天? 做鬼畜视频怎么样,这阵子鬼畜流死灰复燃,而且猫猫狗狗人们都看腻了,来点有新意的…… 金主只能傍一时,出位还得靠自己。 提米正构划着如何剪辑,正好看到南北路口先后转进几辆车。 北面的两辆车都是冲着屠宰场来的,提米连忙拉升无人机调整摄像角度。 两辆车停进小楼旁边的车库,车上下来五个人。 有提米这几天认熟的林主播——哦,人家现在是林总。有亿城集团风生水起的少东家,小池总。小池总的“好朋友”。司机。以及一个提米不认识的人。 寒风凛冽,几个人却站在车库外。跟林总一辆车的女人先进了那幢小三楼,而林总,却像被拦下来。 从三人的肢体语言可以看出,林总很想进那幢楼,但小池总和她的朋友都不让。 闹矛盾了? 提米精神一振,小心翼翼地降低飞行高度,增强摄像功能。 低十米,再低十米。林总脸色涨得通红,显然对被拒门外十分不满,但她一对二,无疑落于下风。 应该带收音器过去的。有那种纽扣式的,即买即用,很方便。提米马上打开购物网站,选好商品正要下单,摄像头忽然转开方向,屏幕随之变暗,跳出低电量警告。 “破几把玩意儿!”提米气得差点摔了陀螺仪,“靠!” 他从来没碰到过电量低机器自动转向的故障,看时间他足足错过了十秒。 十秒! 多少大事件就发生在短短的十秒之内。 然而不甘归不甘,他也只能让机器返回,最多输入指令,让镜头依然对准小楼。 林总很不甘心地甩手转身,约是叫了声阿植,小巨人屁颠颠地跑过来,后面几十头牛跟着,场面蔚为壮观。 而小池总和她朋友…… 屏幕分辨率降低,人脸不再像之前那样五官清晰可辨。 提米似乎看到什么,身不由己凑近屏幕,愣愣地看着机器离那幢小三楼越来越远,人脸越来越模糊。 一长截烟灰洒落键盘,烟头烧痛手指,提米猛地回过神,下单买好纽扣收音器。 然后,他把视频导入播放器,倒放到镜头移位的十秒。 他看错了吗? 就在机身突兀转开方向时,镜头仿佛被雾气笼罩。之后,转回小楼,分辨率降低前一秒,小池总的那位朋友忽然扭头,视线不加游移地看向…… 她看到方向是…… 镜头? 不对。 她看的是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其实也写完了,不过还要再磨一下。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三章 月朗星稀,飞机闪光灯替代星辰点缀夜空, 乘风破浪的游艇渡轮点灯挂彩, 辉映着明亮的城市天际线,夜色愈发朦胧模糊。 屠宰场一如既往沉静, 是名副其实的化外之地。 雾气升腾时,非人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步入薄雾舒展身躯,而是围坐在池塘附近, 一张张惶惑不安的面孔倒映在波光水面。 ——那人又使唤‘误认鸡’来了, 飞了好几个时辰呢!我们应该抓住那只‘鸡’。 ——林总要我们以逸待劳, 莫理会, 莫慌。 ——可是被人类发现了怎么办?被人类发现了, 我们一定会神魂俱灭。 ——已经被发现了。这几天好多人来,每天都有人想翻墙进来。 ——墙这么高这么厚,还有精卫给我们站岗放哨, 怕什么? ——你们说陆伯知道吗?我们要不要去找陆伯? ——陆伯知道了也没办法,小池总禁止他来屠宰场的啊。再说了, 就算我们去找陆伯, 他八成又让我们躲起来, 不然就是回画里睡觉, 我不想回画里。 ——我也不想。 ——不想。 ——阿植你想回去吗?你怕了吧?你好惨哦, 人类都认识你。 ——我不怕, 我不想再害怕。拍就让他们拍吧。我长这么高不是当过街老鼠的,被抓走也要当一条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再说…… ——什么? ——那位回来了! ——哦……? ——哦! 无声的神念交流中,非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东北角小楼。 “你们2部的人真有意思, 一个个精得要命,防我跟防间谍似的,现在都知道我是你姐姐了,还跟以前一个尿性。” “特别那赵依澜,你让我薅她回来,下午去下面还不带我,到底去干嘛了嘛?我还想套她话来着,见了我就躲。” “哎等下,二号机你藏着掖着不给我看,总不能是给她看的吧?不是,你给我通个气吧小祖宗?” “……哎哟喂,小祖宗,怎么又睡了?陶吾,陶吾?你给她下迷药了吧,天天睡,一眨眼就睡……” “没有。”这是陶吾。 “不会是生病了吧……喂!天黑了,起来晒月亮啦!小阳都升级几回了,你看我尾巴都长出来了,你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老陆那狗东西是不是骗咱们……” 声音越来越近,池渔懒得睁眼,挥手虚推一把,只觉气流从手背上窜过去,听林鸥“哎”了声,而她扬起的手被半空拦截,握在温暖的掌心。 “喂!渔宝儿知道你是变脸怪吗?”林鸥的声音是冲着上方去的。 抬眼一瞧,对面林鸥脸色发青,指着陶吾的手似乎在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中了陶吾什么招。池渔拎起绒毯揉成一团丢过去,隔开剑拔弩张的两人,“穿条秋裤吧姐姐。” “不穿,穿了就没这待遇了。”林鸥嬉笑着披上毯子,祸水引向陶吾,“你是没看到,这货变脸跟翻书一样。老话说得好啊,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渔宝儿,你好好看看清楚……” 池渔扭头看了眼,陶吾的瞳孔犹自放大,细长椭圆缓慢恢复到正圆,面容被冷月浸透,神色凉冰,唇角却在她视线下滑的前一瞬上扬,春风拂面,若无其事。 她换了个姿势,从咸鱼躺腿变成咸鱼瘫怀,无骨鱼柳般懒懒说道:“那又怎样?” 林鸥瘪了。 还真不能怎么样。 她又不是成心跟陶吾争风吃醋,基因里少了嫉妒,炸开的毛轻而易举被一条毯子捋顺。之所以不满,全赖陶吾藏不住的大尾巴——这位变脸功夫炉火纯青,对她妹是一张面孔,对别人是另一张面孔,不能不让她心生警惕。 才这么一想,林鸥突感后颈一凉,再看陶吾仍低着脑袋,黏糊糊地缠着她妹,顿时更觉恶寒。 说来奇怪,她虽有类兽血脉,可格外畏冷。室内开有暖气,但为了直晒月亮,天窗和落地窗敞开。她裹紧毯子小步挪到暖风机前,弹指揿下开关,选择最大档。 “上次被拍,我们人都在大罗湾,还有得解释,要是再被拍……” “你有闲工夫替他们操心,不如想想怎么多给我赚点钱。”池渔嗤之以鼻,“你能顾他们一时,顾得了一世?自己没点骨气,活该山穷水尽。” “道理谁不懂,现实……” 林鸥忧心忡忡地望向池塘,雾气已然升起,非人们仍围坐池塘边,看不出什么表情。 但她眼前浮现出一张张愁眉不展的脸。 以前她也觉得非人怂得离谱,个个都是成精几百年的老妖怪,遇事却举棋不定,裹足不前。后来她才陆续了解到妖怪们都遭遇了什么——人类对待不合群的少数群体尚令人感慨“他人即地狱”,更何况异类非人。 屠宰场视频爆出,网上众说纷纭。迷宫乐园特效演练目前是主流引导的风向,但主流归主流,悠悠众口流传的生物试验怎么压也压不住。 不时有人提到“妖怪”,然而不等林鸥出面交涉,便被网站迅速屏蔽删除。 拿不到官方身份证明、禁止讨论的存在,没有人搭把手,让他们谈什么骨气,凭什么自力更生? “所以说,再被拍,干脆出柜好了。” “出柜……” 不确定她这轻描淡写的话是无心还是有意,林鸥揉揉眉心。 ——远的姑且不提,前几年有些国家和地区还对“出柜”人士处以石刑、绞刑、甚至斩首示众。 江对岸的大厦灯带接连熄灭,圆月升上高处。 百米高空或许看不出,三楼露台却能看到萦绕在非人周围的薄雾正似漩涡旋转,非人们三三两两离开池塘,走向雾气。 余光忽然瞥见楼下出现一道黑影,林鸥吃了一惊,“赵依澜?她还没走?她留在这里干什么?” 非人们也看到生人,集体断线木偶般僵立原地。 雾气尚未蔓延到小楼,赵依澜拖着细长的影子孑孓独行,然步履飞快。她理应听不到楼上闲谈,却能感受到盯视,在林鸥看她的同时回了头。 “我去,”林鸥瞳孔一缩,绷着嗓子问,“你2部招人……你选人看血统的?” 所谓的类兽血脉让她五感灵敏不少,相距数十米的夜空下看赵依澜面目突变小菜一碟。 不过一转眼,没看清赵依澜的容貌特征。 但这已经够了。 足够解释为什么赵依澜会被点名带回屠宰场。 “什么血统?”池渔手支额角,一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我这双变了异的眼睛是摆设吗?” 林鸥两眼圆睁,上眼线宛如刺青般深长浓重,深色瞳孔骤然放大,几乎挤占了眼白,乍一看,其实有点吓人。 “好意思说别人变脸怪。”池渔别开目光,向赵依澜以及后面的非人们招招手,表示“自己人,没关系”。 “等等。”眼看赵依澜的背影没入雾中,林鸥恍然醒悟,“我带她回来,她还是个人。一下午没见,她变人-妖,你不会真的在搞……” “你好奇的话,问问依……咳。”池渔懒散地翘起二郎腿,在后颈欲语还休的拨弄下改口,“赵副主管。” 林鸥纵身跃下三楼。 她一走,世界回归清静。 鱼柳依旧无骨,见林鸥和赵依澜肩并肩,池渔贴着人形神兽,抿了口她温热发烫的耳垂。 人形神兽闻弦知雅意地借听觉给她。 “……下面?”赵副主管口风紧,且过于泰然自若,“抱歉啊林总,我签了保密协议,除非小池总授权,否则我无权向您透露任何信息。” “……您问2部人员组成?哦没错,我是主管人事这方面。不过人事报告我都交给小池总了,您有兴趣的话,不妨……” “别给我搞这套虚头巴脑的,太小瞧你们小池总了吧,你指望她帮我翻邮件给我摘要?我是早上去晚了没赶上你们开会,早几分钟去我至于跟你低三下四?行行行,你不说,我……喂!那个谁……” “什么东西?”赵依澜古井无波的语调终于掀起了涟漪,“林总,您……” 林鸥怪笑了两声,“在外面不好明目张胆,但你都到屠宰场,还端。你放心,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你逃不了。” 一阵窸窣,赵依澜再度开口。 “……2部的人说万里挑一并不夸张。不靠关系进集团,到中层,多半拎出来有二两真金。能力肯定是有的。空降飞升总经办,心里嘀咕啊,不紧张是假的。到的前几天,哪个不是两股战战,唯恐出一点纰漏。但是都有一个特点,不退缩。没有退缩。受得住。能力范围之内,不会辜负小池总的期望与重用。” “有一点点野心,但不要太多,太多是容易迷失,野心化为争夺猎物的兽性。一点野心用来上进,留给自己多点文明理性。你知道,我们2部有不少人读的专业出来其实是搞金融的,但大家最后都没去金融中心。” “比一般有天赋有能力的人又要通达些。甚至还有一点叛逆。” 这叛逆不是明面上忤逆父母、师长,而是跟他们背后的社会环境、家庭使命、千百年来传诵的真理、生物的本能……种种约定俗成的章法对着干。 是谁要求年轻人必须脚踏实地继而出人头地。让他们为五斗米躬奉上司,顶礼客户,真正的腰如垂柳,不复刚直。 “我们这代经历过人为制造的攀比恐慌。每天打开社交圈都能看到这样那样的恐吓信息,地产商搞营销策略,好像不买一套房不结婚,你这辈子基本宣告完蛋。没在三十岁之前攒够多少多少万你就是loser,不买一辆能开进会所的代步车,你就是不入流的打工仔。所以我们妥协了。但也不是认命。林总。” “金融业者在挣扎,纳米技术解放了必须寒窗苦读数十年的医疗从业者,但又有多少人一夜间前路未卜?互联网贸易又让多少个体业者无路可走?留在亿城是妥协。是在对大环境持保留态度的前提下,让自己活得更滋润的主动选择。” “如果有个机会能让自己与众不同……” …… ——想要超能力吗? ——想。 组建2部讲先来后到,赵依澜是第二个,因此屈居副主管。 在会议室提出那个问题,她的想望最强烈,以至于神兽为之侧目。 人么,一念得道,一念疯魔。 既有大道可寻,何必放任自流。 无骨鱼柳渐渐找回精气神,不再靠着人形神兽——背不落空,眼就落空了。她才没兴趣看团团朦胧雾气晒月亮。 陶吾稳若泰山地给她看。 不是往前端正僵直的小学生坐法。手肘支在藤椅扶手,姿态慵懒而惬意,没什么多余动作,单单用润亮的眼睛回望着她。 池渔一直觉得,神兽驺虞的眼里能够盛装世界,但此刻,她眼里只有自己。 “我最近做很多梦。”池渔说,“一醒过来就忘了七七八八。还好,应该不算噩梦。” 像很久以前浮光掠影的宇宙起源一瞥,因为过于浩大,小小人脑难以负担,醒来的刹那梦中一切化为齑粉,洋洋洒洒散去了。不知为何鸡贼地留下一地灰尘,给她窥见一斑。 她没正式告诉过陶吾,不过她给陶吾看了全盘记忆,想来对方清楚。这种事又没什么好隐瞒。 “你呢?”池渔随口问。 “觉给你睡。”陶吾笑说,“我不用睡。” 笑着笑着,目光忽然有些闪躲,或许反应过来池渔并不是问她的睡眠,或许是想起不太好的事情,抿了下唇。 “不睡觉你干嘛?” “看你呀。” 池渔伸手戳她唇畔的小窝,手感不错,“林鸥没说错,你就是变脸怪。” 林鸥以为她没发现。 小神兽的每个变化她都清清楚楚印刻在心里。 久别重逢,初逢时喜悦,喜悦过后不自禁比较。分别的日子会把对方印刻在意识、记忆的形象点雕点镂,澄黄瞳仁是融化寒潭的暖阳,就连滔天怒火也是极致爱护。说起来,她还没给过小神兽多少次耍脾气的机会,她就开始一心一意为她了。 画里回来的陶吾还是会害羞,还是喜欢出入相随,寸步不离。还喜欢周道熨帖地照顾她。 但绝不只是近乎讨好的入微体贴。其中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就好像,入画前的陶吾是一团毛球,很容易看透彻。从画里回来的陶吾很有主见,也有真真正正属于“神兽”的风骨。 她倒是不介意小神兽长成神兽,她当然也可以问“你打什么主意”,可是…… 出神沉思的时间有点久,陶吾倾过身碰碰她额头,刚想说什么,池渔推开她,“其他事能偷懒就偷懒,我跟你之间还偷懒,有点不上心了。给我点时间,我自己猜。” “嗯。”陶吾眨眨眼,忽而抬起头,遥遥望着高空,“那东西回来了。” 池渔顺着她的指向看过去,隐约看到一道黑影。小小的一只,飞鹰般掠过屠宰场上空。 “拦么?”陶吾问,接着指雾气,“它丢了东西进去。” “不用拦。” 说话间,无人机飞到小楼上空,肆无忌惮地在她们头顶上空盘旋。又趁夜色浓黑,丢下一枚按说不起眼的纽扣。 那小小的窃听器尚未落地,便被陶吾接下。 “放你一条生路了,还不见好就收?”池渔望着上方,状似自言自语,“想红?想出名?想要钱?好啊,我满足你。”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四章 [快看快看,提米疯子又直播了:网页链接] [哇哦来了快乐源泉我来了。返程路上看提米一点儿也不暴躁呢/可乐/微笑] [刚看完历史视频, 欢乐又疑问:他是真的疯了吧?] [疯了, 而且疯得不轻。] [疯子怎么了,吃你家面丢你家脸了?Timmy自己玩自己的, 不爱看憋看,人参公鸡反手浇你一脸/小黑boom] [楼上是不是忘加狗头了↑_↑今日份人间迷惑:疯子居然有粉,瑞思拜瑞思拜] [(划掉)讲道理, 我觉得如果tm疯子脑子瓦特了, 前段时间迷宫乐园和少当家岂不是无妄之灾, 太惨了, 被一个疯子碰瓷泼脏水。(/划掉)] [哪哪儿都不缺洗地狗。yc和mgly至今没回应, 反而爆料人‘疯了’,怕不是被灌了药@网警0039] [↑_↑xxj?我一介贫下中农都能想出二十种办法保证某疯子无声无息消失,少东家有必要让这种傻叉小丑上蹿下跳?] [↑_↑今天少当家洗地了吗√今天孟教授有消息了吗×今天屠宰场封了吗×今天……] [====只有我觉得还没家人朋友送他去医院有点奇怪吗?] [我有个旁友想请他去龙华寺拜拜, 太清宫也可。] [别啊我春节就指提米活了。我想好了,回去就给我爸妈看, 告诉他们提米就是被逼婚逼疯的233] [没拿到奖学金的我仿佛看到了希望。] [没找到女朋友的我已经找到了借口。] [没升职加薪的我学到了] [感谢提米] [感谢提米] …… 堵在返程路上的人们找到了共同的乐子, 提米疯子直播间热度节节攀升, 提米疯子的热词再度出现在地区及娱乐版块。 临过年, 结束一整年工作, 却未能在辞旧迎新的长假获得喘息之机。可预见的, 同学攀比、父母逼婚、子女教育等等逃不开的话题论点,必将压得人喘不过气。 横空出世的提米疯子却让人们久违感觉到欢乐。 无他,近几年网络整顿低俗内容, 鲜少有博丑/臭/抽出位的——正经出道的包袱三千吨,靠脸的网红没有那种勇气。 提米却带着直播翻车鼻祖碧螺氏的光环,演绎着网络原始时代小月月的荒诞怪奇。 加滤镜特效是直播界方兴时便常看常新的技术和风向,不过充其量也只是锦上添花,不至于到影视级别的专业特效。 所以起初,真正吸引观众的是提米那跟随直播的实时特效。 他以真人演绎的方式出镜,假装自己无意间不小心打开摄像头,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开始直播,期间不停嘀咕“屠宰场”、“迷宫乐园”、“亿城”、“你们完了”等字眼。 而后画面一闪,提米的左肩冒出黑色雾气,逐渐形成细长鬼影般的黑色西装五官模糊男。 实时特效着实令人惊赞,提米中途离开电脑桌去接水,鬼影静悄悄地追随着他,不时做着卡脖子、拍肩膀等动作。 提米视若无睹——实际上,友人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甚至表现出一副“啊我怎么开直播”的惊讶,并反问友人“什么黑影、什么特效?” 当他半信半疑地跟随电话指引转身,那道本来跟着他的黑影突兀消失。 提米当场字面意义上的屁滚尿流,反应和国外整蛊视频被吓到的路人如出一辙。 但屏幕画面,或者说观众的眼中并不存在黑影。 提米从惊吓中回过神想往外跑,同时直播间的全角度摄像头打开,无死角地向所有观众直播提米所在房间。当然了,门锁是打不开的,窗扉也是紧闭。 提米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上演着被细长鬼影追赶的独角戏。 观众们就知道了,这是个人直播秀。 提米的演技真不赖,他演得真情实感,观众看得也真情实感,尤其他那惟妙惟肖跟空气对打的场面。 他哭喊着说:有黑影在摸他的脸,拽他的头发。 然而镜头拍摄到的却是他拽自己的头发,手肘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抓挠肩背。 他抱着手机和电脑问:你们真的看不到吗那x鬼就在这里。 观众看到的却只有他自己。 提米的恐惧和惊骇越是逼真,整个人越歇斯底里,喜剧意味便越浓重。 拍别人的疯癫是违法侵权,自己上镜表演那可是……干嘛不在堵途中给自己找点乐趣呢。 除夕这天,提米疯子来到熙熙攘攘的步行街头,在人群中以一句“它不能追我到这里”开始了新一轮表演。 “它又来了,就在那儿!” “你们看到了吗?” 步行街上有人认出举止怪异的路人就是这阵子疯狂卖傻的提米疯子,既好笑又避之不及地离开他镜头范围,远远地指指点点。 “你们看到——叮咚!” 声嘶力竭的大喊被信息提示打断,林鸥:[池家人差不多到齐了,就等你和老头子了。] 池渔点右上角忽略信息,问陶吾:“他这状态持续多久?” 陶吾凑过来看屏幕,定格的癫狂面孔狰狞扭曲,她疑惑道:“昨天应该就结束了。” 池渔点继续播放。 画面剧烈晃动,光影黯淡,模糊的脸和惊鸿一现的细长鬼影别无二致。 “是这样,”陶吾正襟危坐,“如果他知错就改,放弃不择手段博人眼球的念头,清心寡欲三天,未成形的魔物就会慢慢消散,他也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但……” 但是提米疯子离不开网络。 确切地说,离不开无数人的关注。 ——我被鬼东西缠上了。 ——人们都在看我。 ——那玩意儿变成了只针对我一个人的噩梦。 ——我火了。 …… “魔物孳生于他的欲念,欲念一日不除,他也一日无法摆脱魔物,直至魔物成形,或他成魔。” 陶吾掷地有声。 池渔回给她的是模棱两可的“是么”,以及打开后密密麻麻的礼物弹幕。 个人直播间也可以投送礼物,开播短短十几分钟,成排的免费/收费礼物持续刷屏。弹幕间隙,是一张被恐惧和狂喜撕扯的丑陋的脸。 她望着陶吾,用漫不经意的口吻道:“我搞不清他是接受惩罚,还是奖赏。” 如何惩治提米疯子——想红想到被魔物附身的偷拍者——她和陶吾没有分歧。 陶吾将魔物袚除大半,留下一部分作为警示,另外给提米开了天眼,让他在一定期限内看得到未成形的魔物。 按道理,做了亏心事的人应该惧怕夜半鬼敲门,然而提米从每分每秒剧增的粉丝数获取了无上动力。 尽管在人群中大喊大叫“我被x东西缠上”,他也很注意——或者说很谨慎地不爆出太多会导致直播间被屏蔽的消音词,而且行为举止也没到扰乱公共秩序的地步。 否则,一个口口声声嚷着鬼缠身的疯子怎么可能在闹市中直播而不被收容拘押。 见此景,陶吾沉思片刻,不确定地说道:“是惩罚吧,怎么会有人愿意跟魔物共处呢。” 人形神兽流露出的迷惘不似作伪,池渔心想这点儿还没变,以己度人,便不知人心莫测。她摇摇头,关掉直播窗,回拨林鸥的视频电话。 对面在视频请求即将超时挂断时接通,“渔宝儿到了吗?” “还没。” 镜头对着的地方墙壁浆白,隐约可见斜下方的台阶,看上去在楼梯间。 扬声器继续传出林鸥的声音,“我收到消息,老头子下飞机了,据说堵在路上。他很关心你,找了好几个人问你到没到。不过……” 林鸥含糊地吞了句话,转口说:“屠宰场过来也就二十分钟,快到了吧。” 前面黑色铁桶似的双子楼占去大半视野,池渔收回视线,“几分钟。” 对面的镜头这时转到正面,照出一张陌生的脸——浓妆红唇高髻,红领结小马甲白衬衫,标准酒店侍者装扮。 池渔拧起眉,“你……”玩什么妖里妖气换装play? 然而林鸥不给她多余的发作机会,快速道:“你跟王姨说下2号口,开到C1,我去车库等你,见面说。” 林鸥早已更名换姓自立门户,池亿城儿孙满堂,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多年来没怎么关注过她,甚至一度不记得林鸥就是“子丑寅卯”的老二。 天助镇后,池亿城突然对林鸥上了心,给她的工作室注资,对她进入亿城集团亦是沉默即支持,今年更是早早发信让她回来吃团圆饭。 林鸥不想来,认定老头子是行将就木萌生危机感,转念一想,池亿城若服老放权,除夕夜池家的年夜饭必然上演夺宫大戏,于是便早早进入会场刺探情报。 “今年这家M酒店,大股东是邓禹山二女儿名下一家投资公司,地是从亿城拿到的,老三哥去世前给他宝贝儿子池元恺留的大肥肉。” 林鸥拎的包还没拉开拉链,抄起水瓶吨吨吨灌了一气,开门见山: “往年池家的年夜饭从来不在亿城旗下酒店做,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不好做账。老头子奉行一碗水端平,用在自家人的开支,他查得很严,哥姐订到自家酒店反而不好搞花头。” 池家人数众多,一百来个儿子女儿、儿媳妇女婿,下面再带上一串孙子孙女,每年年夜饭来千儿八百人不在话下。 既然是池家,年夜饭规格自然不能低,上下一切磨,能捞的油水不在少数。 “池家子弟也就这点出息了。”池渔仿若没抓到重点,随意点评道。 “过去三个月到今天,M酒店从经理到侍应生,上上下下换了四十多号人。不过,要不是这么司马昭之心,我也没那么容易混进来。”林鸥说,“邓二小姐过去三年和池元恺去过不少次列支敦士登啊,渔宝儿。两位名义上都是未婚。渔宝儿,我记得池元恺和邓禹山先前找你开过会。” 池元恺是过世三哥的长孙,在亿城集团身居要职。邓禹山则是集团屈指可数的外姓董事。 上次所谓的董事会,这两位旗帜鲜明反对亿城转型,将资金流向海益生科。 “如果邓禹山和池元恺联手,今天这顿年夜饭……” 比起这场预先张扬的鸿门宴,池渔似乎更在意林鸥的浓妆花脸。看不惯林鸥温吞地比较着卸妆水和卸妆棉,她用手肘搡了下陶吾,“给她卸个妆。” “重点是这个吗,你听我说啊。”林鸥见缝插针地从缭绕白雾间晒出谴责的目光,她捏着鼻子千方百计混进M酒店探察敌情,可不是被嫌弃伪装的,“先不论对面的主场优势,他们人员频繁流动,到底安排了什么机关,查也查不出全部。你不能给我个面子,假装紧张一下吗?” “紧张?”池渔话尾一扬,歪头枕在陶吾肩上,拨弄着她腕上的手表,“你以为我叫陶吾来是当吉祥物?” 陶吾曲起手指,白雾散去了,卸了妆的林鸥脸色却比之前更白,“重点在这儿,我查了这酒店的客人,还有新进采购。说是六楼宴会厅的客人特别要求,后勤进了一批未列明的生鲜。我刚去仓库看了,那批生鲜是血……” 虽然不知道对面从哪里收来的情报,但生鲜血针对的是谁,不言自明。 对此,池渔的评价是:“有点意思。”稍后,附送一个姗姗来迟因而十分虚假的笑容,“干得不赖,姐。” 林鸥努力深呼吸,平复着内心的激动,但还是惬意地眯起眼。 她放心了,她开心了。她这位宝贝妹妹越淡定,越意味着池家子弟的伎俩在她眼里实在不够看。 一只狮子会在乎小仓鼠跳脚蹦跶吗? 不会。 那么,她的宝贝妹妹到底带了怎样一颗“原子彈”? 林鸥难耐兴奋,又添了一把火,“其实我怀疑老头子早就到了。” 她拿出包里的平板,调出交通实况。除夕夜,机场到市区一路畅通,连一截代表轻微拥堵的黄线都没有。 想打听池渔到没到,他有好几个助理秘书直线联系,之所以问这个问那个,还不是想营造出他没到场的假象? “搞不好他就在后场,等着看一场开年大戏。” 半小时后,和素面朝天一身便装的林鸥步入宴会厅,罔顾迎上来的诸位哥姐,池渔将视线投向二楼一间包厢,“想隔岸观火,还是想看看我的本事?” 她唇侧讥讽的微笑清晰呈现在望远镜,老人微微一怔,隔着遥远距离,那声轻笑却仿似在耳边响起。 紧接着,一只白色巨兽凭空出现在宴会厅。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我好像一到结尾就容易磨磨唧唧(大概是舍不得告别 还有一两章的样子。 感谢一直以来的支持,但是确实到了开启新旅程的时候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五章 宴会厅天花板很高,即使做复式结构也无碍其宽敞开阔, 正因如此, 它能够完整容纳一个上千人的大家庭。 置身在觥筹交错的底层,初到者难免有被卷入咆哮喷薄的江流的错觉, 一旦站稳脚跟,周遭的吵闹喧哗不过是潺潺小溪。倘若注意力转向他人他物,倏忽间河流冰封, 千山鸟绝。 宴会厅鸦雀无声。 入口相对的另一端设有高台, 高空悬挂八块传导屏, 航拍机盘旋高空, 将厅内实时动态投向屏幕。 此刻, 八面屏幕显示着同样内容。 白色巨兽形似猫科动物,体型比人们认知中最庞大的猫科动物大出数倍,却不减优雅。漂浮空中, 兼乎神明般的从容圣洁。 似乎对出场效果相当满意,巨兽抖擞身躯, 毛发和比躯体更长的白色尾巴如烟如雾曳动, 袅袅逶迤。 那是…… “咳、咳!” 不知何处响起的呛咳搅扰了沉寂。 巨兽的长尾巴飘摇出涟漪的波动感, 牠迈开步伐。 后方两个人也动了。一个趁乱遁入人群, 另一个踏上居中通往高台的红地毯。 家宴不兴走红毯。宴会厅的大红底色地毯其实是为了配合节日气氛。但在中央位置, 两米来宽的路线用金线刺绣出祥云纹和锦簇花团, 便是为讨好一家之主的心思设计。 操办者精心布置的地毯上只有一人。 固然是池家载入族谱的继承人,但她太年轻,年轻到不应该承受一整座宴会厅上千人的注目礼。 所以有一只漫步空中的巨兽, 替她挡去了千百双试探的视线。顺便堵住悠悠众口——“那不是给你走的,黄毛丫头”、“目无尊长”、“自行其是”、“放肆”…… 巨兽每进一步,两侧随即传来零碎的腾挪拉移的声响。 有初生牛犊浑不怕的小孩好奇地向巨兽伸出手——因为牠看上去如此温和,就像从动画里走出的神兽,毫无攻击性,反而教蒙童不自觉亲近。 但伸出的一只只手都被大手收回。 人们逐渐将视线探向后方。 那人年轻,是看在眼里的年轻——进门时锋芒毕露的一丝笑容给特定的人看过后,马上收起来,快得教人以为是错觉,而后不太适应明光似的低垂眼睫,于是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困顿和萎靡的年轻人。你看她,一年一次的家宴上穿着简简单单的绒衫牛仔裤,似乎临时被从家中拉出来,走起路来还有些拖沓。 可一步步的,她似适应了当下环境,挺直了微微佝偻的脊背,让千双目光不由自主、不约而同地落向她。 偶尔,她漫不经心地瞥向两旁。 被扫视的人强自镇定。但也有好些个人像被匕首戳中要害,呼哧哧地喘着气狼狈逃窜。 到后来,巨兽放慢了速度,她不再关注两旁,步伐渐渐加快。最后,她越过巨兽,一步踏入祥云和花卉环绕的主桌。 嗒哒—— 似乎有人关掉一个开关,又打开另一个。近乎凝固的宴会厅恢复不久前的热闹,人们用一浪高过一浪的嬉笑盖过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沉默,盖过集体癔症般的巨兽。 和往年一样,座次按照排行大小排序。池家老爷子和名义上的继承人,以及“子丑寅卯辰巳午未”十二兄弟姐妹居主桌,其余的再依年岁排。 众目睽睽之下,池家年轻的继承人绕着祥云锦绣走了半周,若有似无的呼吸仿佛落在了经过的几位哥姐的头顶,他们不自觉地缩起肩脖,看着她停在上座。 主座,自是属于一家之主。 守在一旁的侍应生犹豫着要不要给她拉椅子,被人以眼神制止。 还好,停下的继承人没有落座的迹象,一手搭在椅背,一手抄进裤子口袋,视线缓缓扫过已入座的十一位哥姐,转向右侧。 主桌右侧,是池亿城所剩无几的前二十位子女。 两眼无神的老四年岁最大,耳朵也不太好使的样子,对场内忽静忽闹了无感触,老僧入定地盘着手里的念珠。 老四右手边是中风后半身不遂的老九。他坐在轮椅上,半边脸神经性地抽动不已,“呜呜”地说着什么。 他对着的正是年轻的继承人。 年轻女孩感兴趣地侧耳倾听,炯炯的目光笼罩着发声的老九,等他告一段落,问:“你想知道刚才那东西是什么?” 她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倒是让众人高悬的心稍微放下去一点。 哥姐们忆起场合,不甚热络地招呼起年轻人。 “渔宝儿。” “小渔儿。” …… 老九斜着眼睛看下座,和主桌池午探询的目光一触,向着年幼的妹妹艰难点头。 池渔笑容更开朗了,“哦,我们今天能站在这里,坐在这里,都得好好感谢牠呢。” 老九抽出了两下,咧开的嘴角不停流出涎液,抬起哆哆嗦嗦的右手,使劲儿拍打轮椅扶手,混浊老眼求助地瞄向左右。 池子忙叫来侍应生推他出去。 “老九哥慢走,切记保重身体啊。”池渔弯弯眼睛,扬起手目送他离开。 老九如有芒刺在背,拍打扶手的频率越来越急也越重。然而推轮椅的侍应生没有送他离开宴会厅,好像从耳机听到新指令,临近出口生硬地转向另一个方向。 池渔眼神一闪,回眸时却含着笑意俯望池子,“大哥瘦了,不过看着比以前有精神,是健身了吗?效果不错,请的哪家私教,帮我介绍下嘛。哎,大嫂和浩浩今年怎么没来?我给浩浩准备了大红包呢。” “子丑寅卯”的老大讷讷不言,他自然不敢正视对方。 “对了,海富商厦你那套办公室我帮你腾出来了,哪天你想搬回去,跟我讲一下就行。” 温声细语听在耳朵里,引来的探望不亚于千刀万剐。 去年他们着魔似的结交各种道上的“朋友”,甚至花大价钱从深市请来一帮搞“大清扫”的,结果轻轻松松被对方反将一军,赔了夫人又折兵。兄弟姐妹们缠着他要说法,海富商厦七折八折,连他那套景观极好的办公室都抵押出去。 现在被他联起手来针对的人说让他回去——她是几个意思,为何独独向你池子示好? 好诛心的反间计! “小三哥,小四哥。”声音越过池子发根花白的头顶,他后面是池寅池卯哥俩,“单进口奶粉,生意不好做的,生育率年年下降,市场收缩。但是很多女性走上职场,我建议你们可以合伙做托管中心——小三嫂和小四嫂最近不就在忙这个嘛。十八街有好多女老板,附近也有不少写字楼,需求很大的。前段时间小三嫂给我打过电话,我把铺面空出来了,你们也给嫂子们搭把手,搞搞装修什么的,咱集团内部有装修队,材料、施工比你们外面找的好得多。价格嘛,也可以打折。回头你们跟嫂子们商量好了,我安排负责人给你们对接。” 池寅和池卯兄弟俩一个脸上写着“搞的哪一套啊”,一个写着“逗我们呢”。 自家老婆搞事业他们当丈夫的都不知道,为什么出来找你? “小九哥,”下一个被点名的池申醉眼朦胧,找不到说话的人,便冲着高高的天花板打起臭长的酒嗝。 “十八街目前三分之二也就是22个单元续签了租约,还有11个单元——包括给嫂子们留出的两个单元——业已预定,这部分收益我放在托管基金。听说小九嫂最近弄的全职妈妈再就业职教项目遇到点资金问题,你牵条线让她联系基金经理。” “谁、谁要你假惺惺在这里做、装、模……作样,我们离婚了,她又不是我老婆,你,别、别找我。” “终于离了?行,挺好。”池渔勾了勾唇角,点亮手机屏幕,“那我直接发给她吧,我看那项目前景不错,社会意义也放在那儿。” “是你撺掇她跟我离婚的?你个……”池申“呼啦”站起来,被两旁的池寅和池巳死死拽住。 “小十姐……” “小十一哥……” “小哥哥……” “二十九……” “三十七……” “四十六……” 每个点出排行的哥姐都受到一番看似言真意切的问候,众人的反应大同小异,话从左耳进,右耳出,讲究体面的强作出点笑颜。多的是惶恐——家底私事俱被摸排彻底,这人到底是多大能量。有几个骂骂咧咧拂袖而去,隔一会儿却又讪讪而归。 一年一次的年夜饭,来都来了。长辈的压岁红包没到手,这么走了,来年也不吉利。 还能怎么办? 捏着鼻子就当那言笑晏晏的小姑娘不存在。这么走了,来年也不吉利。何况,她问候里夹杂的针尖麦芒,难道就这么算了?就这么俯首认输,拱手把池家偌大一份家业相让? 问候完临近两桌的哥姐,不少人瞧着眼生的林鸥从人群中走出,坐在池子和池寅之间,向池渔一颔首,比出“14”的手势。 底层整场掩不住臭味的人共计十四,魔怪、或被魔怪附身的人共计十四。 两人对完眼神,林鸥问池子:“爸怎么还没来,大哥你给爸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哪儿了呗。” 在继承人夹枪带棒的攻势落入下风闷出一肚子火气,这一位来的正是时候,池子总算找到泄洪口,劈头盖脸道:“你姓甚名谁,叫我大哥做什么?” 林鸥也不恼,拿起手机悠悠道:“我姓甚名谁还是问问咱家老头子呗。” 池子干咳一声,“爸身体不舒服,一会儿过来。” 池渔看了眼二楼,“那咱们就先开始,都是一家人,不用拘谨,不用讲那么多规矩。” 话音落地,邻桌接连几声脆响,入定多时的老四哥叮叮当当地把念珠放在玻璃桌面上,“小渔儿这是当家做主喽。” 池渔不答,稍退半步,也不用侍应生,自己拉开主座椅子。 “我不同意!”老四猛一拍桌面,无神的双眼仍找不到焦点,眼珠却朝池渔的方向转动,他慢吞吞站起来,语调却又高又急,“我不允许一个弑母嗜血的恶鬼继承池家!” 此言既出,宴会厅阒寂肃然。 无他,两只蓄满电力的航拍机一直对向主座。前番的问候和后面的争执实时直播。 “弑母嗜血……”池渔不觉莞尔,“老四哥,年夜饭当着诸位哥姐的面说这话,你手里一定有证据吧,既然你开了这个口,不如把证据拿出来。” 一时间,与会者分不清是老四那句语惊四座的指认更骇人,还是年轻继承人安之若素的态度更惊悚。 “怪不得她一来就讨好你们……” “没想到老四哥还有这招。” “谁说不是呢。人在做天在看。黄鼠狼给鸡拜年……” “闲话少说,就算给再多好处我们也不可能让一个杀了自己母亲的人继承池家。” “她妈去的时候才多大,她才几岁,小小年纪太狠了吧。” “老头子恐怕不知道这事,要不怎么放心她上去。” “就说小孩邪性,屠宰场那群怪物还有刚才那玩意儿,我的天哪,我都怀疑自己在做噩梦……” “就是。” “喂,你,屠宰场那都是什么东西你不解释解释吗?” “还有孟教授他们,孟教授有个叫常亮的学生,前年给老爷子送了壮骨粉,老爷子还夸他懂事,东西也不错。人说没就没了。” “去年老九哥怎么在屠宰场中风的,小九妻离子散,小三小四家媳妇现在还闹分居,都是你搞的鬼喔……” “太恶毒了!池子,你发个话,你到底承不承她的情?” “不……这怎么好……” “快捉住她!” …… 满场弥漫着罪不可恕的论调,愈演愈烈,好似冷水泼进了油锅,人们步步紧逼。 林鸥眼尾隐约浮动墨线,指甲在玻璃台面上划出刺耳摩擦声,然而会场沸反盈天,并无人在意。 池渔抬手,白色巨兽再度出现,难耐不安地摇头晃脑。 人群静了一瞬,池渔示意林鸥稍安勿躁,而后轻叩桌面,问老四哥:“证据呢?” “证据?”老四哥喉咙滚出一声冷吭,“证据你自己看,我只庆幸我眼睛瞎了,不用再看一遍!” 屏幕骤然从喜庆的家宴现场转为污水四溢的窨井,谁也没听到那低低的叹息,“给你们的,你们偏偏不要,我有什么办法。” * “她是真心实意。”有着浅色瞳仁的年轻人忽然开口。 池亿城过了一阵儿才去看她,“什么?” 下方,他最小的女儿娓娓而谈,“……四十六姐,姐夫做的事情,往大了说是蓄意伤害。对,被抓的时候,他放的只是发霉的陈米,可我手下的人在他办公室搜出一盒碎玻璃渣。两年已经是酌情轻判,如果他知错悔改,好好表现,汇南我们有农场,等他出来,可以安排他过去……” “渔宝是真心实意的。”年轻人重复了一遍。 她没带儿化音,声音清脆,听进耳朵有股精琢的琳琅韵味。 池亿城又看她一眼,“陶吾?” 年轻人——陶吾点点头,上扬的唇角漾开更深的弧度,“叨扰了。” 池亿城握紧手中拳头大的暖炉。 她几分钟前以侍应生的装扮进来,送给他一只装在锦囊的小小铜炉,而后彬彬有礼地问:“我可以在这里吗?” 池亿城觉得奇怪,然而对上那双浅淡的澄黄色的眼睛,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你说她哪里真心实意?” “为那些人提供建议和扶助,她大可不必如此。” “是啊。我也认为她不需要这么做,跟她以前的作风不太一样,这些人……嫉妒她,讨厌她,憎恨她,甚至存心伤害她。” “你了解的呀。” “再怎么不成器,也是我的孩子。”池亿城喟然短叹,他都快认不出下面那个眉目温和的小女孩是谁了,“这种场合,这个节骨眼……他们只会以为她心怀不轨,居心叵测。示好的时机没把握好。” “善意不该被恶意揣测,无需瞻前顾后。更不应该被拿来当做反击的理由。” “哪有那么简单。” 池亿城腾出一只手,摸摸索索从小茶几的抽屉里摸出一柄木槌,背过手敲打后背和腰,期间若不经意地用长柄槌推了下门。 门框附近的墙面某一处传来细微的碰撞声,上方新风循环体感明显加强。 包厢四面墙涂刷有防辐射材料,窗户的玻璃也是定制,当他拿起小槌,整个房间除了设有机关的新风系统,堪称密不透风。 特制的包厢目前只有他和陶吾。 池亿城把小槌换到另一只手,又道:“世事不会是非黑即白、善恶分明了咯。” “世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之纷呈,善恶亦互为成就,没有那么绝对,好比——”陶吾郑重其辞,“虽然渔宝不喜欢你,但你不是坏人。” “是吗?”池亿城忍俊不禁。 “没错。”陶吾换回了轻快的口吻。 她话里有话,但是她不愿意说,池亿城便也不问。 一老一少——起码表面看起来是这样——各自缄口,继续通过单面可见的窗子遥望下方及对面的屏幕。 林鸥走出人群,问池子:“爸怎么还没来?” 陶吾问老人:“你打算什么时候下去?” 池亿城看墙上钟表,“再过会儿。” “唔。”陶吾应了声,便向门口走去,“那么我先告辞片刻。” 言下之意是过会儿还回来。 池亿城把小槌放回抽屉,“自便。” 没多久,白色巨兽出现在宴会厅主台上,比之入场时的泰然,眼下看来,确实有几分嗅得风雨雷霆的不安。 池亿城戴上老花镜,抱好暖炉,定睛望向正前方的屏幕。 他原来有这么多孩子。 论儿孙满堂,谁也比不过他池亿城。 他觉得,就连古代的皇帝老儿也比不过。 是到何时觉悟他有一份偌大的家业呢? 大约也是去年夏秋之时。 他向来随心所欲,至多是在安顿子女上谨遵母亲的教诲,时刻牢记一碗水端平。可话又说回来,一个巴掌五根手指尚有长短,他不是聪明人,有时候哪记得清给过谁、该给谁。 他想啊,既然名号给了小女儿,别的可以将就将就,过几年等她长大了再说。 然而就是去年夏天,他才晓得因着那名头,他那小女儿从小被人作弄。难怪小渔儿从小老是一副阴沉沉的,不大活泛的样子。 他想,原来他池亿城挣下的家业已经到了儿女们抢破头也要让别人拿不到的程度。 他这一生稀里糊涂地过了,但过去的一年两年,他后知后觉到了算天命的时候。他好些个孩子老的老,病的病,他也送过好几个黑发人。 小江不在其中。 他没有送他那英年早逝的妻子。 甚至没看她最后一眼。 当时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池亿城想不起来,只记得没有挚爱过世的悲痛。娶小江是捱不过对方的苦苦哀求,他又是个心软的、相信善恶有报的人,他着实为小女儿破了好大的例。 破了好大的例。 恍惚间,池亿城眼里风云突变。 他看到了年轻貌美的亡妻。 这幅尊容称不上貌美,他想。 大雨滂沱,落进幽深地井的瀑布般的水流溅出水沫子,一点点打湿镜头,女人的面容被结成条状的头发遮去大半,露着跟面色相去无几的嘴唇,还有黑黢黢的眼眸子。 女人失神地望着对面的小女孩,应该是小女孩,因为她也是长头发。 是小渔儿吗? 池亿城带着凳子往前挪,想认出那个麻杆似的孩童是不是他的小女儿。 应该是。 因为小江朝她伸出手,弯着蓄了泪珠的眼睛和眉毛,让小孩过去,到她怀里。 小孩不愿意,小孩一只手攥着什么,一只手抱紧了自己单薄瘦弱的肩臂,拼命摇头。 头发甩来又甩过去,甩出一串串黑点。 池亿城摘了眼镜,揉揉眼睛,视频不知道是什么设备拍的,模模糊糊的,色彩又淡,看得很难受。 井很深,亮光从特别高的地方打下来,堪堪照明了一小块区域。看得出一大一小两个人都站在水里,水到了小江脚踝,在她俩中间,有一张铺开的红雨衣。 注意到雨衣,画面陡然间辨得出色彩来了。 池亿城再戴上眼镜,赫然发现小江有点儿不对劲。 她在流血。 血可能是从耳朵也可能是从脖子后面流出来的,浸透了衣物,滴滴答答落进水里,落上红雨衣。 小江招不来对面的小孩,看来是生气了,一跺脚,一抹脖,手上顿时多了斑驳的暗红。 她发了狠似的冲过来,举起小孩的手,从她手中夺下一只闪着光的东西。 是刀! 小江用力摇晃小孩的双肩,脑门蹦出青筋,脖子上也凸出好粗的一根血管。 她张着嘴,翻来覆去重复着几个字眼。 池亿城试着用口型复述。 ——“来吃啊!来吃啊!” 他那年老又迟钝的神经还没能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画面又是一变。 小小渔儿蹒跚地走向镜头,到了镜头前,喃喃地说:“妈妈死了,我害死了妈妈。” 她的下巴,她的牙齿上,都是血。 看着定格的画面,池亿城陷入对往日的追思和深深的迷惑。 ——他当年,到底为什么没去见小江最后一面,没送她最后一程呢? 作者有话要说:干脆分两章了。 下章在修,明天看吧。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六章 失忆是个老套的梗,抛开剧情需要的狗血成分, 其实在日常生活很常见——有多少人记得自己九岁十岁那年秋天的某一个周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笑得肚子疼,为什么难过得哭鼻子。 而除了不可逆转的生理萎缩性失忆如阿尔兹海默症, 多数记忆仍存在大脑或者说意识深处,等待被触发。 所以池渔很少为自己的失忆而困扰——既然是失忆,总归还会有想起来的一天, 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 对的, 她一直都知道认领江女士遗体那天之前, 她有三天的记忆是缺失的, 像被勺子挖了一个小坑的冰激凌, 尽管不仔细看难以辨识,但她知道那块被掏空了。 过去十多年,她无数次梦到那次瓢泼大雨, 梦到江女士披着红雨衣艰难走进雨幕。这是她对江女士最后的印象。 第一条视频,应该就是她缺失记忆中的一部分。 池渔本以为视频能够刺激她恢复记忆。然而遗憾的是, 她对往事的印象仍停留在江女士去而复返, 在窗外的一张苍白而模糊的脸。 视频委实短了些, 两段加起来总共不到四分钟。 当事人尚自意犹未尽, 旁观者却已山崩地裂。 血缘上法律上的一家人好像忘了今天是除夕夜, 忘了来这里是吃团圆饭, 没有人顾忌场合时机,把宴会厅吵成了一锅沸腾的厚粥。 “噢哟,妈妈受了伤, 小孩手里拿着刀,不赖自己说害死个人咯。” “亏得以前跟医生说发烧烧糊涂,记不起来了。” “小江怎么生了这么个乖张的讨命鬼,要不是有视频,老九哥真是冤死了——哎,谁拍的视频啦,不早点拿出来?” “前面是老九哥处理后事找到的监控,后面那段我拍的。听说一直联系不上江阿姨,又赶上台风天,老九哥就让我们都出来找人,结果只找到小……小的。” 畏畏缩缩举手回答的是一百零几或者一百十几哥,估计在场的人没几个记得请,他戴着眼镜,颇有些真情实感的悲愤。 “我拍下来是想给老九哥看,让他放心的,没、没想到……拍到她这么说。拍完她昏过去了,……我们是第六天才找到的江阿姨,找到的时候阿姨她已经……要是早几天找到,说不定……那会儿小、小孩说她想不起来发生什么事。老九哥说小孩老可怜了,碰上这种事情,他做主,叫我们别跟小孩说,能瞒就瞒,小孩一生还长着呢,可惜……” 这人说话暧昧,吐一半吞一半,造出老九哥用心良苦的氛围,表面想把小孩摘出来,却留下一截话头给人接上—— “可惜啊,讨命鬼说失忆,跟警察倒打一耙,说是老九哥害她母女两个台风天赶路,又说老九哥给她妈妈的车动手脚,这小孩真不得了。” “心机大得咧。” “你们不知道吧,老九哥去年就是被她害到中风了。” “……还有小大哥他们几个,也被坑得奇惨。” 不仅吵,或许是看穿空中团团转的白色巨兽徒有其表,没有实际杀伤力,激奋的人群缩小了包围群,筑成里三层外三层的铜墙铁壁,个个义愤填膺,指鼻子戳脊梁,看起来想用唾沫星子把人淹死。 暴风眼中的“那小孩”老神在在,半阖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林鸥看了她几次,坐不住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十几年前这种窨井还装监控。好,退一万步讲,正好她们掉进一个装监控的地井,老九出面处理,那么前面后面的视频呢?两段掐头去尾的视频就能让你们集体高|潮?你们要点脸好不好?就凭两段视频你们就能断定一个人杀了她妈妈,这么厉害,怎么不去法院当证人,法院怎么不请你们去立法?” 林鸥连连冷笑,她一贯不惮于以最大恶意揣测这里所有人的蠢和坏,却没想到下限如此之低。 “你算老几,吹什么胡子瞪什么眼,人在做天在看,视频能是假的吗。再说,我们又不是要当法官裁判。” 说话的是四十六姐,边说着边用余光瞄着那孩子。 十多年过去了,那孩子还一副柔柔弱弱好欺凌的模样,她一言不发,既没有为自己辩驳,也不曾反击。此间因她而起的喧嚣跟她全然无关似的,还有些意犹未尽地望着屏幕上满嘴血的小孩。 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孩子毒性大着呢。四十六姐这样想着,拿手指她,“我们就是不要讨命鬼来当池家的家!” 林鸥跳起来去打四十六姐快戳到鼻尖的手,终于,暴风雨中心的池渔开了口,“林鸥。” 她双唇开合,说了句不长不短的话,然而离最近的池子也没听清,更罔论四十六姐。 但看林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随后扭头就走,走得很痛快,再没回头,口中说着“疯了疯了,真是疯了”。四十六姐只当林鸥表明立场,于是高抬贵手,示意大家放她一条路。 无所作为的白色巨兽抓住机会纵身一跃,跃向众人上空。 池渔不露齿地微微一笑,似乎要用这个含蓄的有几分羞涩的笑容跟众人口中“弑母嗜血”的小恶鬼划清界限。 “我刚才听到有人说我不配当池家的家,”和林鸥怒极反笑的应激反应不同,池渔发自内心觉得好笑,“我没记错的话,去年分家协议诸位都签了名字。还有,如果老头子今天寿终正寝了,你们觉得,池家家业会落到谁手里?” 说是语惊四座倒不至于,马上有人指上方的航拍机,“这段拍下来了没有?拍下来了哦,大家看好了哦,囡囡咒爸爸,爸有个万一……跟这个人肯定分不开关系。” 不知是谁趁乱手一扬,一碗黑乎乎的腥臭液体迎头泼过去。 池渔八风不动,白色巨兽急忙上前阻挡,却抵不过急雨般袭来的或稀薄、或粘稠的液体。 十几双赤红的眼睛这才注意到巨兽,有人下意识地瑟缩后退,但更多人变本加厉地将腥臭的暗红液体泼向牠。 “黑狗血,驱邪的!” “造孽啊造孽,池家怎么有你这样的孩子!真是家门不幸!” 又一眨眼,巨兽再度凭空消失。 “果然怕这个。” “唬人的玩意儿。” “没什么了不起的。” …… 初战告捷的众人交头接耳,传递喜讯。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泼向巨兽的生血“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统统落在了自己人身上。 围着主桌的人多多少少披了红,挂了臭。 但他们很兴奋,乃至于亢奋。 因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主座同音不同字的正牌继承人也和他们一样,溅了不少生血。 对其中一些人来说,再没什么比玷污一尊可望而不可即的白玉像更让他们兴奋的了——大家都是凡夫俗子,一脚踩进污泥,谁也不比谁高贵。 更别提,生血能克制她的“邪魔歪道”。巨兽的消失就是最好的证据。 脸上黏糊糊的,抬眼瞧,尽是一张张狂喜而失智的脸。 池渔抽出餐巾纸,慢条斯理擦拭着脸上的血迹。 要是林鸥在,八成又要跳脚——但病入膏肓的妹控断然不会把矛头指向她,肯定是拐弯抹角说一句:那个谁谁就放任你这么作践自己? 不啊,当然不。 那个谁谁等她发大招都快等哭了。 揩去血迹,有意无意留下唇侧一点,唇角再一勾,依旧春风满面,“不得不承认,我还真没想到今年的年夜饭色香味俱全。” 在旁人看来,她这表情就有点邪性了。 她顶着这副古怪站起身,“老头子肯定欣慰你们兄弟姐妹一条心。” 拧成一股绳地对付她一个。 可惜啊…… 池渔在人群中找到老四哥,问:“还有别的证据吗?” 有人抢问:“两段视频还不够?” “那就是没有?”池渔惋惜地咂舌,轻飘飘道,“那么,我也有东西给大家看一看。” 空落落的舞台上大团雾气闪现,接着,方才被生血逼退的白色巨兽再次出现。 人群再度喧闹之际,离最近的池子却听到池渔低呼了声,“哎呀,放错了。” 他不由看过去,意外地看到她吐了下舌头——池子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哪家俏皮的小姑娘,而不是从小阴郁诡怪的池家幺女。 那瞬间,他鬼使神差地想,这女孩要是没生到池家,该多好啊。 池子看着她在巴掌大的黑色方盒上点了下,舞台上的巨兽摇摇脑袋,身影渐渐虚化。 他瞥向二楼包厢,心想:爸,这一切你听到了吗,看到了吗?一家人在除夕夜当晚闹到这种地步,你作何感想? 池亿城听到了林鸥的责问,也看到子女把生血泼向小女儿和那只“妖兽”,但他没工夫去想怎么处理眼下这局面,门又被推开了。 “妖兽”化身的年轻人若无其事地走进来。 池亿城很疑惑。 之前有个孩子打电话跟他讲,生血能驱散小渔儿身边的邪魔外道。 那孩子说陶吾就是邪魔,就是外道。去年屠宰场不可为外人道的种种都是因这年轻人而起。 陶吾是邪魔外道吗? 不是吗? 可是前番接触下来,她又不像坏孩子。 池亿城敲敲脑门,颓然地叹口气,不服老不行喽,脑子明显糊涂了。 迷糊归迷糊,年轻人带着冬夜的寒气步步迫近,他仍紧张地把手伸进抽屉,按下封锁按钮。 陶吾却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举重若轻地将一沓文件放上桌面。她注意到老人的小动作,但毫不在意。 “这是什么?”池亿城用小槌扒拉文件。 “六份交易合同。”陶吾边回答,边将文件一一摆开,“送给池先生的见面礼。” 封面上标注着交易项目:海湾一期,三江碧澜湾,浦新花苑,双城广场…… 池亿城想起这是前几天老邓和老简找他说叨的项目。 老伙计说他的小女儿想把集团产业据为己有,池亿城还安慰老伙计,没有几家能吃下这六个项目中任何一个,小渔儿碰了壁自己会知难而退。 他没告诉老伙计,小渔儿出手几个项目得过他首肯,因为他的小女儿提供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许诺。 为了那个承诺——那个承诺是什么?——他接触过他认为有意向的下家,对方都很为难,毕竟体量太大,当前形势又不太好。要么他把心理价位降低、再降低,釜底抽薪抛售。 那他万万舍不得。 到底是生意人,池亿城打眼一扫,认出几枚眼熟的公章。 有国字头,亦有行业龙头。 看清浦新花苑封面上的公章,池亿城激动莫名:“恒谦?恒谦十几年不做民宅了,怎么说动他们的?灵的!灵光的!附加海益股权?海益股权这么值钱了?” 他在惊与喜之间盘桓,“行的,价格不错,比我的心理价位高出不少。” 继续翻,他脑子里的混沌乌云被接二连三的惊雷劈开了,“都是这两天签下的,怎么可能?” “天下无难事。”陶吾从他手里抽出文件,慢慢地说,“我以前以为很难,有天道法理掣肘,在现世立足很难,赚钱养家很难。后来我才意识到是我们画地为牢,圈限了自己。只要我想做,总会想到办法去做。这六宗项目,渔宝指点我去找负责人,弄清楚他们的诉求以及担忧,一切迎刃而解。当然了,交易流程要走一段时间,中间或许发生变故,但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小渔儿可以的,我早说她可以的。” “你没说过。”陶吾声音很轻,透着一股料峭的冷清,明亮的浅色瞳仁直视老人,“渔宝当然可以的,她做什么都可以,不用你说。” “好,不说。”池亿城喜不自胜地搓着手背,“那她答应我的……” 小渔儿到底答应过他什么来着?他揉着后脑勺苦思冥想。实在想不起,他又拿起文件,翻到方才浮光掠影的合同附加项,“海益,跟海益有关,是什么……是什么……?” “池先生。”陶吾唤了声,而后走近他,“渔宝答应过你的事情,她必然不会食言。不过在那之前,我们有必要谈一谈。” 她一手按在收拢整齐的合同上,尾指稍稍一动,厚厚一叠文件就这样凭空消失。 池亿城又糊涂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 年轻人吐出一个难辨其意的词语,那双澄黄的眼睛离他越来越近,池亿城免不了忐忑——他以为到他这年纪把事情都看透了,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不管发生什么也不会害怕。 可是被那双眼睛望着,他埋藏最深的记忆一股脑翻出来,让他有些不安,还有些莫名的恐惧。 他想起来了。 有人告诉他——“江阿姨出了意外,小渔儿还小,肯定怪你的,您在国外也好,就别回来了。您哪,照顾好自己。放心,您还有我们呢。小渔儿是我们大家的宝,后面的事我们来办。” 对的,小渔儿有那么多哥哥姐姐,不用他一个老头子来回奔波。都是一家人,肯定办得妥妥帖帖。 后来他看到的报告也是。 只是小渔儿小小年纪没了妈,脾气坏了点,但他每年都记得给她过生日…… “不久前,你说,世事不会是非黑即白、善恶分明。一般来说是这样。比如池先生,你是一家之主,固然昏聩,倒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否则……” 不知为何,池亿城从她语气里听出几分遗憾,视线不由下滑,刚好看到她舌尖抵上尖尖的虎牙。 “你早就被我吃掉了。” 池亿城断然不是被吓大的,他这一生顺风顺水,到了一定年岁,拥有了一定身家地位,也没有人跟他开没轻没重的玩笑。 此时,他却由衷地感觉到寒霜从脚底始发,蔓延。他闭上眼拿着小槌往前戳,想戳走那个来历不明,据说是妖兽化身的年轻人。 然而对方不退反进,冰冷掌心覆在他的额头和双眼。 今天,不,即使眼睁睁看着厚厚的文件消失,他也对这种说法半信半疑,但现在,那一点儿侥幸的怀疑荡然无存。 一大段画面涌入脑海,像以前有人给他试用的高科技玩意儿维阿眼镜之类的,总之,眼前呈现出和视频无异的画面,他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小江,听得到她的声音,闻得到地井令人作呕的腥馊臭味。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头脑昏沉的老人:你现在看到的、感受到的是你的小女儿过去的经历。 他——他的小女儿躺在地上,后背浸在冰冷污水,仿佛躺在针毡上,分不清那刺灼的感觉是痛还是冷。 池亿城“哎呦哎呦”地叫起来。 这时,他才恍然觉察,小江——他年轻的妻子,他小女儿的亲生母亲——的脸在他上方。 他目睹了和之前那条视频截然相反的故事。 一个令他震惊、不敢相信的故事。 他看到母女俩在暴雨中互相扶持前行,却被水流带进窨井。 母女二人在井下呆了足有三个日夜,他年幼的小女儿持续高烧不退,几度失去意识。台风的低温天,没有食物和净水,到后来,他感同身受女儿已是生命垂危。 地井的污水不可能喂给病人,于是母亲拿匕首——她哪来的匕首?——划开手指,给女儿喂血。 血腥味唤醒了女儿,她怎么可能接受母亲鲜血的滋养,于是她拼着全身的力气撞开母亲正刺向手臂的利器。 她伤到了自己,更弄巧成拙刺伤母亲的耳朵。 那女人摸了下耳朵,看到满手的鲜血,竟痴痴地笑起来,试图把染血的手指塞进女孩的嘴里。 女孩闭紧嘴巴,咬紧牙关。 “张,张嘴。”女人拗不过她,干脆把匕首横在小女孩的脖子上,“金教授告诉过我,只有让你杀了人喝了血,你的种子才会苏醒……你伤了我,你伤了你的母亲,你不愧是……凶兽的种子……” 池亿城嚅动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 什么样的母亲会把刀架在女儿脖子上,却口口声声说这个年幼的孩子是凶兽。 他胡乱地拉扯覆盖在脸上的手,不想再看这可怖的画面。 仿佛感知他内心所想,画面骤然加快。 后来,兴许是母爱本能唤醒了女人的神智,她最后还是放开了女儿,把匕首交给女儿,退到角落放声大哭。 后来,如他在视频中看到的一幕,女儿和母亲互相对峙,女儿拒绝靠近母亲。 后来,女儿把自己的血喂给断断续续发癔症的母亲。 后来,女儿怎么逃出去的呢? 母亲变成浑身黑紫的庞然怪物,将女儿丢出地井。 那时候,路上的积水退了,女儿趴在井边,看着母亲褪去了骇人的黑紫,缩进角落,而后,扑通一声,她倒在地上。 女儿知道,母亲死了。 然后她一回头,看到自己四五个老哥哥和小哥哥站在不远处。 …… 宴会厅舞台,同样的场景以不同视角演绎。 “这是二号机。刚才你们看到的神兽不是真的,而是全息影像投射,接下来你们看到的一切也是投射,但我可以保证,全部采集于当事人的真实记忆。” 几乎没有人听解说,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舞台的全息投影上。 比朦胧雨雾打湿镜头更模糊的画面投射,但足够辨识得出硬朗的老九哥,头发还全黑的某位哥姐,年轻的池子。 都是熟面孔。 “小九脑子好使,这计划不错,一石二鸟,这条路刚修好没人走。小四后来放的几块警告牌放到点子上了。” 说话的这位,在场多数人一耳朵就能听出来是老九哥。 他年轻时烟瘾极重,嗓子早早被烟雾熏坏,沉声说话便有种砂石在沥青路上反复摩擦的粗糙嘶哑,辨识度极高。 “这回事成了,七九欠下的账,我做主,一笔勾销。” 注意到井里有东西上来,默不作声看着老九哥说话的这人慌慌张张地举起了摄像机。 而这时,一辆车从远处开过来。 老九哥注视着那辆车,狠狠地骂了一句“吾拆捺,算小东西走运”。 而这只是第一次。 直到去年夏天,被哥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年轻继承人遭遇过多少次暗杀,数也数不清。好多人这才知道:“除之而后快”——有些兄弟姐妹并不只是想想,他们付诸了行动。 神智回到身体所在的包厢,池亿城呆望着下方,久久不能回神。 ——她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池先生。” 池亿城茫然地“啊”了声。 他的是目光上下来回,看看他的小女儿,又看看陶吾,忽然又想到什么,激动地拍打桌面,“我想起来了,小渔儿说她有办法让我活到一百二十岁!对,没错!她能活这么大,我相信她可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的小女儿死里逃生那么多次,一定有她的本事,现在他彻底信了,而不是出于想要相信而相信,比如他之于孟庆来。 陶吾静静地看着他,不悲不喜,不憎不怨,唯有两簇火焰在她眼底深处燃烧,“池先生不好奇为什么让你看到这一切吗?” 池亿城不耐烦地从延年益寿的振奋中抽出一线清明,问:“为什么?” “我要你做见证。无论如何,你是渔宝的生身父亲。”陶吾举起左手,指尖点了点腕上的表盘,“所以我保证,你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一天、一分、一秒都不会少。” 池亿城眼看着表盘裂开一道道蛛网细纹,而后,他的脚失去了知觉,然后是腿,然后是膝盖…… 宴会厅舞台的画面在池寅和池卯抱头痛哭“偷鸡不成蚀把米”时戛然而止,像揿下了电视的关闭按钮,影像缓缓淡出,及至完全消失。 ——在那之前,他们接到池子的电话,听说花高价请的杀手团失去联系。 “那些是真的吗?别是什么CG特效……” “你们看七九和小老大的表情,噢哟,他们要跑掉了,我看啊,错不了。” “造孽哦……她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越来越多的人这么问。 “用不着惊讶,”捕捉到后颈风弄般的触碰,池渔转过头,捕捉到从二楼包厢飞出的一缕雾气,她扬起唇,露出明快的笑容,“以前有老祖宗,后来呀,老祖宗被神兽吃掉了,就由神兽代劳。” 神兽驺虞——不是二号机的投影,而是能载着人腾空飞起的上古神兽在宴会厅上方盘旋。 摇首摆尾间,十几道黑乎乎的影子从人群中剥离,飘向高空。 “留几只给2部,让他们有机会练练手。” 几乎在同时,二十多个人从不同出入口进入宴会厅——他们持有认证过的通行证,是以未被保安拦阻。 一进场,不速之客瞬间没了人形——各种意义上的,他们宛如一阵风,宛如一条粗壮的藤蔓,宛如一只被激怒的豹子……扑向随着四下逃逸的黑影。 这段视频在网上流传了很多年,虽无官方定性,但大众普遍认为这天才是新纪元的开端,而不是官方发布的,次年的清明节。 那天,第一个觉醒者主动联系官方,报告自己身上发生的异常。 * “我让林鸥带领阿植他们控制了酒店监控,今晚发生的所有事短期内不会扩散。不过未来说不定。二十台设备已经投放到亿城旗下的商业广场,最迟六个月,会有十到十二人出现血脉苏醒的征兆——唔,我们就叫觉醒者好不好?” “好的呀。” “可以让这些觉醒者用二号机先作掩饰,过渡一段时间。等资金到位,设备量产,未来一年预测会有一千两百人觉醒。到时候人数太多不好监测,官方一定会发现,也会采取措施,也就是意味着,你的快活日子还剩下一年。” “呃……” “说起来,你把老头子怎么了?老祖宗走的时候都没见他哭得那么惨。” “我保证他活到一百二十岁,他可能太感动了吧。” “……那你有没有让他四肢瘫痪,耳聋加哑巴?反正糟老头子一辈子装聋作哑,干脆让他哑巴好了。” “……” “有没有?” “陶吾吾?” “……有。” “持续多久?” “朝九晚六,做五休二。” “大快人心!” “我是想帮你彻底了结池家的事,然后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陶吾吾,不要翘尾巴,扫到我了。” “哦!” “如果你把地井那段记忆还给我,我的人生会更圆满,我会更快乐。” “不,你不会。” “可是我已经想起来了。” “……诶?” “江女士才是梼杌,我不是。” “嗯,你是池渔渔。” “那我不能活很久了……” “不不不不好这么说的,你会长寿,很长很长,可能比我还长。” “我猜对了,你真的可以带我去画里。” “不止。” “嗯?” “有闵教授和闵教授帮助,我找到法子和上古离开的先民取得联系了。所以我们还可以……上九天。”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个写了一半的后记,不晓得要不要发。 -后记会开启以作妖为前传的新系列(或者说新宇宙?)——一个神鬼妖魔(玄幻)与星际探索(科幻)并存的新纪元。 容我睡一觉想一想。 作妖其实写得很艰难,基本上2/3的章节都写了两遍以上,就↑结尾章写了八遍。 而且居然从头开始保持着表面讲一个故事暗地影射另一个故事的高难度。 无论如何……谢天谢地写完了。 感谢大家的陪伴呀,非常非常非常感谢(三鞠躬。 - 另,如果后记没发,那就……《金陵图》再见。 -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