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会爱上我》作者:童婳 文案: 我念小学时,扈礼呈念初中,是我父母的养子。 我念大学时,扈礼呈已经工作,是我大学课堂的老师。 我所有的人生转折点,他都陪着我。 他用长我七年的人生经验,在生活这条道路上,为我每次往前踏步都提前铺好路。他说过我除了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以外不用考虑其他任何事情,他做到了。 关于未来,我想了很多种可能,偏偏漏掉了最有可能的可能,他根本不爱我。 先虐女后追妻,破镜重圆。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郑茸,扈礼呈 ┃ 配角:扈延,扈沫,陈敏 ┃ 其它:虐男主 一句话简介:兜兜转转,你还是会爱我。 退婚 我的失恋,被端午小长假第一天的正午新闻广而告之。 中午十二点,餐桌上饭菜已摆好。扈家讲究“食而不语”,所以一桌父母和女儿三人,再加上我这个外人只是安安静静地吃饭,偶尔响起不锈钢筷子碰上白瓷碗的声音。餐厅和客厅连通,电视里正在直播记者采访假期外出游玩的人们。 “接下来我们就去采访一下在海滩上游玩的游客——你好,端午快乐!” 我看了一下时间,十二点半。今天下午学校没什么事,应该有充足的时间去趟婚纱店。老板说如果礼服还是全新就可以退掉。毕竟也不是昂贵的定制,就现成的礼服改改腰围而已。 对面吃饭的扈伯父突然顿住筷子。电视里说话声穿过客厅,直接传入我耳中。 “祝你们玩得高兴。有什么话想对家人好友或观众说吗?”女记者问。 “哦,祝他的前女友能早日走出来阴影,以后过得好吧。” 这声音…… 我下意识地抬头,果然在屏幕上看到了那个漂亮女孩,还有我的未婚夫。噢,不,前未婚夫——扈延。他俩穿着情侣衫,鼻梁上一模一样的墨镜遮住了半张脸。女孩子齐腰长发,衬在白色上衣上显得飘飘逸然。 墨镜太大,我看不到他俩的表情……貌似没开玩笑。 真好心,出去玩还记着祝我早日走出失婚的阴影。 扈延见现任女友说完,也微微俯身冲着话筒补充一句:“希望她不要伤心……毕竟以后是崭新的生活。” 现场突然安静了片刻。 “啊哈哈……祝你们在这里玩得开心!”女记者干笑几声,调整表情冲镜头说结束语,等待转向直播室。 我心头一滞,继续埋头吃饭。伸出筷子,发现其余三个人都被点穴一样定在椅子上,齐刷刷看着我。 厨房里抽油烟机还在呼呼作响。 “……本来想等伯母做完腰椎手术说的。”我放下筷子,尽量自然地露出一个微笑,“没料到会这样。下午我打算出门一趟,还婚纱。” 扈家小女儿扈沫手里的汤匙啪一声落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 没人有心思吃饭了。 扈家父母两人匆匆进了书房,很快传来扈父恼怒的声音,兼有扈母的抚慰。 他们并没有将我囊括进这场私密谈话。我也没跟过去,我对自己的定位还是比较准确的——因为有扈延未婚妻这个身份而住进来的外人。 “他们肯定是在跟哥打电话。”扈沫才不过刚刚念高中,也没有资格参与这种事情抉择,因此跟在我身边抱怨,“那女的什么人啊,你知道么?” 我将碗筷收拾放进厨房,“不是太清楚,好像是个模特,或者演员。” “好像?你连小三的身份都没搞清楚啊?这怎么对付她?”扈沫气呼呼地叉腰。 “对付她有用么?一个巴掌拍不响。要搞清楚重点,要追责也是你哥责任更大。”我并不想提扈延的名字,转身打开冰箱门问她,“吃芒果还是荔枝?”突然之间,脑海里火花一闪,我明白了为什么扈延跟我摊牌时一肚子火发不出来的样子。一个月前,在咖啡厅,我猜他是准备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的,但是在他说出“分手”二字并且我确定了这是他的真实想法后,我毫不犹豫点头了。 我甚至没有正式看一眼那个隔着好几个桌位一直关注我们的那个女孩。女性的第六感,扈延的眼神往那边飘,我是能感觉到的。 我只是拎起包离开回学校,我还有一大堆实验要做。 大概……扈延很失望吧。 心脏一瞬间跳动加速。我有些喘不过气,鼻子感觉不对劲。 “哎,你流鼻血了!”扈沫惊呼。 我立马弯腰捧水扑脸,混着淡淡红色的水流很快被冲走。 和扈延认识五年了,其中恋爱三年,订婚一年。我从大学阶段走到了博士阶段。而扈延早早工作了。 他在杂志社工作,性子开朗,热爱运动,喜欢交朋友。而我,说好听点很淡然安静,说白了就是性子太淡。还未踏进社会的生命科学博士生,除了进实验室就是进图书馆……我俩的生活交集,少得不能再少。 早就料到……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只是没有料到时间会这么漫长,漫长到我已经不知不觉抛却了心中信不过的那些料想,以为如今就是永远。 可毕竟败给现实。 早该料到的,他虽然总是频繁出差,但是今年以来短暂的相处时间里,他总是捧着手机笑,到阳台上接电话,或者说加班而大周末不见踪影。 太过平稳的环境,已经走到准备婚礼的这一步,他父母的接受等等,让我并未多虑。 结果就是自己竟然会遭遇以这样用电视新闻广而告之的失恋方式。 以前,我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让扈延难堪过。 好吧,谢谢他让我明白了——这样的人,不值得我去争取。 那天走出咖啡厅时,扈延气极反笑说我骨子里就是个冷血动物。 只有我自己知道,不管做什么,宁可难受得死去活来心如刀割,我都绝对不允许自己在别人身后涕不成声低三下四摇尾乞怜。 自尊这东西,虽然没什么用,可我还是需要的。 何况是对这样再也不会在乎我的人。 爱的反面,不是仇恨,而是冷漠。 半个小时后,书房门开了。 扈父依旧脸色铁青,依旧在讲电话。 扈母叹了口气把门带上,“郑茸,别担心。扈延那小子,我教训一顿就好了。” 她从头到尾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或者说,没有人会觉得我是真的要跟扈延分手。 我,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任何亲属,没有任何固定资产,所有人都会认为我是不管怎么着都会抓住扈家这书香门第的高枝儿,飞跃枝头变凤凰。 “哥哥就是大渣男。”扈沫气呼呼坐到沙发上。 扈母立即瞪了她一眼。 “我待会还是出去一趟,跟婚纱店老板约好了。”我说,怕她们不信,又加了一句,“我是认真的,伯母。” “不要!你就是我嫂子!让那个狐狸精见鬼去吧!”扈沫急得跳起来,嗓门大极了。 “你小点声。”扈母叮嘱了一句,但没说别的。 我知道她虽然口口声声说喜欢我这个准儿媳,但是实际并没有那么喜欢。 扈父从书房出来了。 “怎么说?儿子什么时候回来?”扈母立即迎上去。 扈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脸色依旧不好看,“刚刚接了电话,礼呈……明天回来。” 扈母脸色刷地变了,立即看向我。扈沫则是高兴得哇一声,迫不及待问,“叔叔要回来?真的真的真的?” 扈父点点头。 我有些恍惚。 礼呈,扈礼呈。 猛然听到这熟悉却又尘封好几年的名字,我一时竟然感觉陌生。 他要回来了……眼下来讲,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 虽然是同姓亲戚,可扈礼呈跟扈家还是得加上“远房”两个字。更何况两家走动也不过是近些年的事情,扈礼呈是金融领域叱咤风云的佼佼者。而扈家,虽然也是书香世家,家境优渥,但还是差得太远。可拥有一个人人仰慕财力雄厚的亲友,何乐而不为? 扈父端着面子,有着作为获得无数奖项的著名书法家的身段与体面,自是经常讲着名誉金钱只是身外之物,他注重的是血缘与亲情。可在我看来,无非还是利益两字作祟。 扈礼呈,大概在他们看来,是我最大的靠山,也是他们接受我这个一穷二白准儿媳的原因。 是扈礼呈撮合我和扈延的。 因为,他曾经是我父母的养子,我的兄长。 而退婚……我不知道扈礼呈知道了会怎么想——甚至大概率,他不会知道。有他在,就算扈延跑到外太空,扈家也会把他拖出来跟我结婚。 于是乎当下,与扈沫的高兴相比,扈家父母的表情实在说不上愉悦。 茶几上,电话叮铃铃响起来。 “哦,敏惠啊……不是不是,”扈母脸色难看,音调却努力装得若无其事,“看错了,那不是扈延。他在工作,没去青岛玩……都要结婚了,怎么可能出这种事情……对对,婚期不变,下月二十号。” 她毫不犹豫否定了我和扈延的婚变。 “礼呈大概明晚到,我叫他先在家里住几天。”扈父右臂支在沙发扶手上,用手捏了一下眉心。 扈母皱眉,“怎么不早说,客房还没收拾。” 谁都知道,扈礼呈讨厌住酒店。他虽然在国内有房子,但好几年没打理了,自然不能立即住人。他曾经把钥匙给我,叫我想去住就去。我当时接过钥匙,然后当着他的面直接将钥匙扔到垃圾桶。 “他也是临时决定回来。”扈父看了我一眼,“郑茸,这几天还是假期,就在家休息吧。婚纱不用还。” “对,你这孩子还什么婚纱?肯定是要结婚的。”扈母接着说,“那混小子就是识人不清,一时犯错。等礼呈回来了……先别提扈延的事吧?有什么问题,等弄清楚再说。” 我有些无语,刚刚想开口,却又被扈沫打断。 “等哥哥回来再说好不好?我帮你教训他。”扈沫小心翼翼地牵牵我的袖子,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眼巴巴望着我。我知道她纯粹是出于对我的喜欢而这么说。 我笑了一下,“没事,你先去学习。” 回国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半。 我照例在实验室登记这几天的数据,手机突然亮了一下。是扈沫在家族群里嚷嚷要去给扈礼呈接机。 所以,他真的要回来了。但我依旧有种非真实感。印象里的他,是还不到三十岁,白T恤休闲裤,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的年轻客座讲师。我那时候还在念本科,辅修过他的课。而现在…… “师姐,你在想什么?”同实验室的研究生师弟岳岭示意我把试管刷递给他。 “哎,即将举办婚礼的女人啊,满脸都是幸福。”旁边的陈敏脱下白大褂,“快点快点,今天去六食吃小龙虾。” 我起身摘手套洗手,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看出我一脸幸福。 初夏伊始,学校里绿树成荫,操场有上体育课的学生。 “郑茸?”身后有人叫我,随即加快步伐走过来。 “黄老师,好久不见。”我停下脚步,对这位商学院老师问好。 “好久不见。我今天来本部办点事。”黄老师腆着稍微发福的肚子,Polo衫加牛仔裤,“你现在是不是读博士了?” “是,硕博连读。” “哈哈哈,好样的。扈老师还好么?”黄老师问。 “……他在瑞士。”我其实料得到他肯定会问起扈礼呈。 黄老师一脸遗憾,寒暄几句就离开。 岳岭倒是推了推眼镜框,好奇地问,“扈老师是谁?” “以前学校的一个客座老师。”陈敏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是你们宿舍有空调的原因——说起这个,你得谢谢郑茸师姐。” “啊?”岳岭一脸迷茫地看我。 “走吧,走吧。要不然食堂得排队了。”我咳嗽一声,推着陈敏走。 并不太想跟师弟提起当年的扈礼呈。 那是好几年前了,他在我念大三那年进了学校,担任了商学院的客座老师。每次上课连走廊上都坐着人,无数小女生被迷得神魂颠倒。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单纯的以教书为本的老师。直到他辞职准备去瑞士时,我才知道他另一个身份,身价上千万的金融新秀,才至而立之年的低调富翁——这就是他被请来教书的原因。 大概在他去瑞士前一个月——那时候他压根没有告诉我他要走——我向他抱怨,“我要搬去老校区了,那边的宿舍连空调都没有,竟然还是电扇。” 他正坐在沙发上看书,听到我说这话,把书放下揶揄道,“那可不能苦了我们的豌豆公主。” 我气,又红脸,顺手把怀里的抱枕朝他丢过去。 然后他临走就捐钱给老校区所有宿舍楼翻修并装上了空调。 没人知道我和扈礼呈是什么关系,他们只知道他在学校的一年多,我走得和他尤为近。 但是当时我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跟他是什么关系。 他曾经姓郑,是我父母生前的养子,我曾经的兄长。 但是……都已经过去了。 扈礼呈今天晚上就要到扈家。 我突然觉得应该吃完午饭回去拿换洗衣服回学校。反正宿舍里床铺都有,找理由说忙着做实验,晚上就不回去了。 潜意识里,并不想见到他。 …… 回到扈家,房子里静悄悄的。扈家人一向有午睡的习惯,小默应该是吃完午饭就去补习课了。 轻声回到我自己的卧室——我一直住在二楼的客房——打开衣柜一眼就看到里面还未收拾好的婚纱。突然发觉白色是一种很刺眼的颜色。 我抱起厚重的裙子随手扔在床上,继续找衣服。 “你穿这身肯定很漂亮。” 门口突然传来一个音调平缓的男声。 一时间,我捏着木衣架的手下意识握紧。侧开的衣柜门挡住我半个身子,看不见来人。下一秒,松开紧绷的肌肉,和往常一样将衣服放到床上,顺手关上柜门,转身平静地望向门口。 几年不见的扈礼呈,就站在门口。 他的模样几乎没变,高大颀长,丰神俊朗,只是整个人愈加透出沉稳优雅的气度。斜暗纹的灰色衬衣,十足的优雅,贴合在他宽阔的胸膛。他靠着门的胳膊上的布料绷出他肌肉匀称的上臂。那状似随心所欲的视线从床上的婚纱落到我脸上。 “几年不见,不认识了?”他朝我走过来。岁月似乎格外偏袒他,一如既往轮廓分明,鼻梁高挺,眼角没有一丝纹路。 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叫哥?不对,很久没这么喊了。跟扈延一样叫叔?也不对,我跟他已经崩了。 “才听说你要结婚了。”他垂眸,盯着床上雪白的婚纱,裙角和腰身的蕾丝装饰镶嵌珍珠,繁复美丽。 我仍旧没有说话。 室内气氛渐渐沉默。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然后半掩的房门被推开,小沫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扑向扈礼呈,“叔叔!” 我顿时松了口气,不用独自面对他了。 “老爸说你刚下飞机要休息倒时差,还让我不要吵呢。搞半天你在这里。”小沫半是欣喜半是埋怨,眼睛亮亮的。 “要礼物吗?”扈礼呈托住她的胳膊,“猜猜是什么?” “要要要!”小沫笑得眼睛都弯了,“走嘛走嘛,礼物在哪里?” “对面客房。” 扈礼呈带着小沫去了对面客房,没再回头。 我的房间终于恢复冷清。与此相对应,对面则传来小沫叽叽喳喳的笑声。 小沫很喜欢扈礼呈,也很会撒娇。 在不触及到底线的范围内,扈礼呈的确很容易亲近。虽然对扈伯父伯母有着一层淡淡的疏离与客气,可对于扈延和扈沫,扈礼呈向来好脸色对人。 他对小辈总是宠爱。而我也是小辈,这种无差别的宠爱曾经让我嫉妒,等回过神来却是苍凉。我曾经以为我是特殊的那一个,但其实压根不是。 行了,见都见到,再躲到学校去就没意义了。 我突然有些头疼。 直到晚饭时间,扈礼呈才下楼。时差缘故,他睡了一会儿。 今晚餐桌很丰盛。 小沫显然高兴很多,吃饭也一直缠着扈礼呈问东问西。扈伯父和扈伯母会偶尔问问扈礼呈吃不吃得惯,而我——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等到小沫有了个闲下来的空档,扈礼呈突然开口:“扈延呢?” 这话让扈父和扈母对视一眼。小沫伸出夹菠萝虾球的筷子也快速缩回去,低头扒饭。我没吭声,顺手夹起一个虾球放进小沫碗里。 “……到外地工作去了。最近比较忙。”扈母笑笑。 “什么时候回?”扈礼呈紧接着问,表情淡淡似乎没什么异样。 而我却是失望地发现,纵然过了这么些年,他语气里稍微一丝不对劲,我还是听得出来。 “明天或者后天吧,很快的。”扈母说。 小沫在桌子下轻轻踢踢我的脚。 我看她一眼,示意她别乱说话。但她理解错了,以为我让她打岔,“叔叔,尝尝郑茸姐做的干煸芸豆很好吃。”小沫给扈礼呈夹了一筷子。 扈礼呈瞧了一眼盘子里的花椒,笑了笑,“郑茸会做菜?”他离开的那年,我还十指不沾阳春水。 “对啊。我们一家子都喜——”小沫不明白,为什么她又被踢了。 而最尴尬的是,我伸出去的脚在中途与扈母的脚撞到了一起。 小沫看看我,又看看她母亲,一脸犹豫。 “吃完饭我帮你看生物。”我说。她偏科得厉害,我有时间会辅导她。 我没有看扈礼呈,假装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除了—— 他不吃任何带有花椒的菜。 以前,我同他一样。 …… 吃完饭,大家都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喝茶吃水果。 我领着小沫回去房间学习。 “你今天跟我哥联系了吗?”她问。 “大人的事,你少操心。”我说。 小沫做了个鬼脸。 等到我出来时已经十点半。下楼朝扈家父母道个晚安——扈礼呈不在,应该是已经回房间——然后便上楼准备拿睡衣去洗漱。 走到我的房门口,突然被人从身后拉住了手腕,力道不大不小。 “打算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这是简单的问句,平平淡淡,不带任何情绪。 我垂眸,看到桃木地板上他深深的影子,与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晚安。”我蠕动嘴唇。 顿了一会儿,他松开手。 背后房门咔嚓轻轻一响,走廊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影子。 捅破 第二天早晨。 起床洗脸刷牙,下楼帮忙扈伯母做早餐。自从扈家两年前遭遇保姆盗窃后,便不再长期雇佣保姆,只有钟点工来打扫房子。 小沫今天不用去补习班,肯定一觉睡到中午。 门铃响。 我将一盘凉拌木耳端上桌,在抹布上擦擦手,去开门。 扈礼呈一身清爽的运动衫站在门外。运动后的发热让他脸上沁出了细微的汗珠,正拿着手机讲电话。 迟疑片刻,我去一楼浴室拿出新毛巾来。 他刚刚结束通话,转身见到我手里的毛巾,愣一下。 “擦汗。”我瞬间有点后悔,并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说熟悉,早已陌生。说陌生,却曾经那么靠近。 “不用了,”嘴上这么说,他还是接过毛巾,“我去冲个凉。”说完,绕过我朝浴室走。 我转身进厨房。 不一会儿,客厅就传来了小沫的小声,她又在缠着扈礼呈聊天。 听着客厅里的对话声,我依旧在厨房忙活,转身去橱柜找打蛋器,却见扈礼呈不知什么时候靠厨房门站着,手里端水杯。他已经换上了衬衣,领口的扣子没扣,有淡淡的古龙水香味传来。 “饮水器不在厨房。”我踮脚打开最高层橱柜。 “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手下一顿,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有一段时间了。” 餐桌上,扈父跟扈礼呈说着接下来几天的安排。 “让刘总直接跟我秘书定时间吧,我从周四开始会很忙。”扈礼呈拿起餐巾纸擦手,顿了顿,话锋一转,“你今天什么安排?” 我抬头望他,他并不看我。可应该是在问我。 “去学校。” “我送你。”他仍旧没有看我。简单三个字,不是征求我的意见,而是肯定会发生的事实。 “我可以一起去嘛?”小沫眼巴巴问。 “你在家学习。”扈母立即说,她听得出扈礼呈的语气并不是那么轻松愉悦。 扈父和扈母是知道我和扈礼呈的关系的,因此也没说什么,只当是知恩图报的扈礼呈照顾一下曾经养育他多年的养父养母的女儿。 饭后出门。 扈礼呈先一步出门在车里等我,戴着蓝牙耳机处理工作电话。 我本打算往后座去,可想了想似乎不太合适,便拉开副驾驶车门。刚刚扈母已经委婉地提醒了我,对于某些事情要保密。 扈礼呈侧头看看我,我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垂下头拉开包看看东西有没有带齐。 听得衣料窣窣几声,他稍微起身,上半身靠过来,一手拉过安全带帮我系好。 “我自己——”我立即出声。 但是他不可能听我的。 我尽可能地靠着椅背,屏住呼吸,真是希望此刻我能变成个纸片人,这样我就不会跟他这么近。我的姿势大概僵硬极了,他注意到后抬眸看向我。我马上扭头将视线投向窗外,余光里是他模糊的侧脸。 车平稳地绕过别墅旁边的人工枫林,朝学校驶去。他终于讲完了电话,“你沉默了很多。” “人是会变的。”我有些心不在焉,看着路口绿灯变红灯,脱口而出,“你什么时候离开?”这的确是我当下在考虑的问题。 扈礼呈停下车看向我,窗外早晨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有一层浅浅的光辉,他笑起来,“就这么希望我早点走?” 我觉得此刻他的笑容只是为了让气氛不那么尴尬而已。他有一双迎着阳光,浅淡如琥珀的眼瞳,此刻正看着我。 我突然词穷,便重新望着车窗外,下意识抓紧了手里的包。 半个小时后到学校,扈礼呈将车开到了学校图书馆旁边,我要先去图书馆还书。 虽然他说不急,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不到一刻钟便出来,却看到扈礼呈靠着车和戴倩聊天的情景。 戴倩是我大学同班同学,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当辅导员。她的家境并不是太好,父母都是环卫工,家里还有双胞胎弟弟靠她挣钱读书。戴倩长得特别清秀,性子平和安静,有些害羞。我们曾经一起选修扈礼呈的课,她总是静静坐在教室第一排认真做笔记。扈礼呈曾经在课堂上拿起她的笔记本说戴倩做的笔记最整洁。 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扈礼呈依旧一副悠闲温和的样子。戴倩偶尔抬头望他一眼,脸颊已经起了淡淡的红晕。 我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 几年不见,扈礼呈越发地成熟优雅。他习惯聊天时,时不时盯着对方的眼睛。而他的眼神总是不知不觉地叫人迷失。我不止见过一次,和他讲话的女人说着说着就尴尬地不知道自己讲到哪里去了,或者红着脸接不上话。可扈礼呈似乎根本没有了解到自己眼眸的杀伤力,说话时盯着人看的习惯保持到现在。 我早就不是20岁时那个古怪顽固,不通世故的学生,几年光阴的沉淀让我看了个透彻。小家碧玉型的纯净女孩儿,就像戴倩这样,是扈礼呈唯一会看入眼的女性。而他的过往女朋友也都是如出一辙的清纯水灵。 那些精致的名媛,或者妖娆的拜金女,他统统不会看入眼。 所以,也没将我看入眼。 小沫第一次见到我时,也并不喜欢我,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知道你长得像什么吗?玉面狐狸精。”大概所有被宠坏的小女孩都会不乐意突然来了个外人来分享自己的哥哥,而她直白地说出了对我外貌的看法——纵然我穿着牛仔裤和简单的针织衫,扎着马尾,但是我的相貌过于艳丽。 我在同学那里也听过这种说法,他们觉得我的长相适合大夏天穿着深V短裙披着波浪卷发坐在吧台前摇晃香槟杯,而不是大冬天裹着灰色过膝羽绒服逆着风雪到学校兢兢业业做实验。 也会有人夸我漂亮,但这种狐狸精式的漂亮跟我的个性以及穿衣风格显然格格不入,以至于似乎有了一种奇怪的违和感——不止一个人这么开玩笑般跟我说过。 但我只是个正儿八经只搞研究的理工女。相较于异性缘,我的同性缘更好。所以后来相处时间长了,小沫很喜欢黏在我身边。 但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在扈礼呈身上的。 现实早就证明了。 他永远,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喜欢我。 Never。 当然,这都是过去了。 “郑茸?” 一个温柔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路边,戴倩正仰头笑着朝我打招呼。 我微笑着走下台阶,“好久不见。” “是呀,感觉你特别忙的样子。听陈敏说你经常熬通宵做实验。” “还好还好。”我并不想当着扈礼呈的面提起这个话题,“你最近忙吗?” “准备高考招生的资料,总是那些事情——哦,你们现在要走了吧?我就不打扰了,再见。” “再见。”我目送她离开,突然感觉鼻子不对劲。 我又流鼻血了。 扈礼呈也发现了,立即开车门让我坐进去,然后调整座位让我平躺,拿出矿泉水蘸湿纸巾让我捂住鼻子。 “不行就去医务室。”他坐在旁边,又打湿一片纸巾,叠好给我换下已经染血的纸巾。 “没事,我习惯——”我顿了顿,盯着车顶,“过一会儿就好了。” “经常熬夜?”他又问。 “不是,就偶尔。去生科院博士楼吧,西苑21栋。” 等到了博士生宿舍楼,我也不流鼻血了。 下车,却见扈礼呈也跟着下来了,仰头观望这栋灰白色的宿舍楼。 我不自觉地随着他的目光往上看。本就晓得这楼年久失修,可现在却莫名觉得陈旧得刺眼。外壁上斑驳了很多,露出里面的水泥面。不少阳台上都渗出水痕,甚至在潮湿的拐角长了青苔。晾晒出来的花花绿绿的衣裳更让这楼看上去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沿海毛巾厂女工宿舍。 但我其实也只是暂住这里。原本学校的博士生宿舍楼条件是非常好的二人间,独立卫浴,每层带电梯。但是暑假因为水管破裂而需要维修。我们宿舍被水淹的部分博士生就暂住到这里。由于是博士楼,学校管得比较松。整栋楼显得静悄悄。 “我这两天晚上做实验。就不回去了。”我说,实际是委婉的逐客令。 “明天也不回?”他淡淡问。 “嗯,”我盘算着怎么让自己的理由显得更自然,“反正扈延也没回——” “他这次去北京呆的时间有点长。” “嗯,毕竟杂志社副主编,大忙人,还得几天才能回来。”我说。鬼知道扈母在扈礼呈这里说了什么由头,“谢谢你送我回来。那我就先上去了。” 扈礼呈突然提高了音调,“扈延去的是西安,他明晚就到——你不知道?” 我哑然,的确没人告诉我。 “回车里,我们谈谈。”扈礼呈终于又拿出了兄长做派,打开车门示意我下台阶,“或者你想回宿舍聊也可以,我都OK。” 就在刚刚,我都觉得他这次回来多了以前缺少的人情味,看来我又错了。 但我不觉得有什么要跟他聊。 我坐进车里,他倒是在外面又打了个电话才进来,“今晚你不用回去。” “啊?”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去玺公馆的房子住。要见扈延也在外面见,甭去扈家。”他低声咒骂一句,语气有掩盖不住的怒意。 好吧,看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我突然有点头疼,事情似乎比我想得棘手,但是我觉得这事儿是我的私事,跟他无关。“不劳您费心,我已经跟扈延谈好了。”话说出口,我才感觉怎么有种阴阳怪气的味道? 他果然绷紧了下巴,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气氛顿时有点紧张。 住宿 “我的意思是,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可以自己处理好这件事。”我再次解释了一下,可不想在车里跟他吵架。我已经看到陈敏远远地过来了。 “你先去忙吧,谢谢你送我回学校。”我打开车门下去,“最近实验很紧张,我就在学校住。”我是绝对不可能跟他一起住的。 他没说话。 我走到台阶上,才听到他也下车,语气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你在扈家住了挺久。” 我转身,一级台阶差,正好让我跟他勉强平视。 “年前做了个手术,不太方便独自生活才过去。”这才是我搬家过去的原因。我对上他惊愕和疑惑的目光,“急性阑尾炎。” 他沉默了片刻,“你没提过。” “小问题。”我甚至笑了一下。他好几年不回来,怎么会知道呢? “在扈家一直都是你做饭?”他又问。 “我在家就会做。”虽然扈家父母没有明确要求,但是我知道我必须会做饭。寄人篱下,我还挺会看眼色的。 但是此刻他的目光注视让我有点无措。 我勉强笑了一下,“没事我就上楼了,再见。” 他没有说话,转身开车离开,就决绝得跟当年一模一样。 我突然之间,羞耻于自己在扈家的卑微。 接下来的日子,扈礼呈不再联系我。 我只是从小沫嘴里听到他的消息,永远在忙工作,当然他也搬回了自己家。 而扈母也跟我打了个电话安抚我,扈延没来得及回家,被单位一个电话紧急招去出差了。果然是扈礼呈说的西安,我还以为他还在青岛。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突然意识到,我大概的确是个冷血动物。没有扈延,我还是过得跟以前一样,只不过有更多时间能扑到实验上。 但是这种情况慢慢让陈敏察觉出不对劲。 最近雨水越来越多,连下一周让我没有衣服穿了。我打电话让小沫去我柜子里收拾几件衣服,出来补课时顺便带出来给我。 挂断电话,我看到陈敏窝在她椅子上,一边冲咖啡,一边打量我。 我等着她开口。 “你最近跟扈延怎么了?”她丢了几颗冰块进杯子。我们有个小冰箱。 “……师姐,你说结婚的意义是什么?”我盘腿坐到椅子上。头发随便用夹子夹着,一缕黑发垂到肩头。 “扈延怎么着你了?”她直接问。 我突然就笑了,眨眨眼才不至于让眼里突如其来的水润发展成眼泪。她的下意识反映,是扈延怎么着我了,而不是我怎么着扈延了。 “他喜欢上别人,所以我们分手了。”我说。此刻我甚至能理解他,就“喜欢上别人”这一层。我对人性并不保有很大的信心,感情是流动的,他可以另寻他人。在他心意有变的时候完全可以告诉我,我会尊重他。但是他不应该同时和两个女人保持关系,这是无法原谅的欺骗。他更不应该上电视祝福我早日走出失婚阴影,这是极其恶劣的下作。 话音刚落,手机铃声响起,竟然是扈延。 我盯着手机,直到它自动挂断。 “你们……已经说好了?”陈敏怀疑。 “就父母那一关还没过,僵持着。”我说。 “那婚礼呢?酒店和蜜月旅行都定了。” “是他爸妈定的,说服他们就可以取消。”到这种局面了,虽然会折损定金,但是这不是我的错。或者他们愿意的话,让那个女孩跟扈延结婚好了。 他践踏我的自尊,我不会给他留分毫情面。 再说了,离开这种人,怎么会是阴影呢?应该是要庆幸吧。 “走吧,我们今晚去喝酒吧,庆祝我在结婚前看清人渣。”我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外,雨好像有点小了。天气预报说今晚会转阴,起码可以出门了。 “成!我在群里喊人。”陈敏喜欢喝酒,开心地起身抓起衣服去洗漱。 傍晚七点,我和陈敏一起下楼,打算去校门口和另外三个酒友集合。 我们在常聚的老地方,学校一站路远的一家音乐酒吧定了位置。 只是一出楼,我就迎面撞见了拎着一袋东西上台阶的扈礼呈。他穿着T恤和休闲裤,很随意的样子,头发也有一缕垂到额前,显得很运动,也很年轻,看着仿佛不到三十岁。 我当时就愣住了,没料到他会过来找我。我以为他不会再理我,甚至回瑞士都不会跟我说一声——这种事他做得出来,并且也有历史。 “我的天,扈先生!”陈敏惊呼。 “叫我礼呈就好。”扈礼呈冲她笑了笑。陈敏也就比他小两三岁而已。 “你最近回国了?”陈敏朝我挤挤眼,“都没听郑茸说。” “有事吗?”我有些尴尬。 “你让小沫带的衣服。”他把手里的袋子递给我,并未说明为何是他拿来。 “谢谢。”我打算先放到宿管那儿,等晚上回来再拿。 “你们要出门?”他注意到我和陈敏都拎着包。 “我们去喝酒,你有时间吗?一起来啊。就在学校旁边的酒吧。”陈敏很热情。 “他今晚有事。”我脱口而出,说完才看扈礼呈。 扈礼呈看着我,没有说话。他的眼神有点让我不懂。 但是他后退了一步,双臂交叉到胸前,是惬意,但是又保持距离的样子。 “那遗憾了。”陈敏说,“郑茸可是千杯不醉,跟她喝酒的机会可难得。”她一边说,一边拍我的背,差点没把我从台阶上拍下去。 “千杯不醉?”扈礼呈脸上重新带起微笑,再次将目光投向我。 大概……很久之前,在他面前,我是滴酒不沾的小白兔。 那时候我的确不喝酒。但是后来我就开始喝了,而且发现自己酒量还可以,喝啤酒从来没有醉过。 我移开了目光,大概是这点不自然让他又起了兴味,他转而对陈敏说,“今晚的工作我可以安排到明天。车就在路边——还有其他人么?” “有,还有三个在校门口。哇,路边这辆跑车是你的?” “对。” 我无端有些烦躁。眼下的境况,让我明白扈礼呈又一次进入我的私人生活领域。曾经我的生活里只有他,而现在我有关系很好的朋友,同学…… 我压根不希望他触及到如今我的生活。 再一次,我想问他: 你什么时候离开? 而现实是,我们一行人到了酒吧,坐在老位置。 扈礼呈自然坐在我身边,他认识了我所有在场的朋友——这是我关系最近的几个人,陈敏不用说,师弟岳岭,还有在做博士后的,已经领证但没办婚礼的前辈夫妻俩——厉璐和厉潜,没错,他俩同个姓氏,缘分就是这么神奇。 我欣赏我的朋友们,他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听说过扈礼呈的名字,但是他们跟他打过招呼后,就进入了普通自然的谈话状态。 怎么说,就算不关注金融圈,但是认识我的时候,他们也从不同人嘴里听过扈礼呈的名字了,可能不是什么好八卦消息。 只是……我还是不希望扈礼呈涉足我的生活圈子。 在他们口中,“超能喝”,“女生出战代表”,“冷笑话大王”的我,是扈礼呈从未见过的。而我也并不想在扈礼呈面前表现多少,我保持着我无趣索然的人设。 但对此,扈礼呈就淡淡说了句“是吗”,便没有深究。他眼里带着笑意,但是我觉得他内心大概是不屑的。 “郑茸好久没有带异性跟我们喝过酒了——你男朋友也太忙了吧。”厉璐举起杯子跟我碰杯。 “忙不好么?要不然我怎么可能现在坐在这里。”我不咸不淡地说,一口喝尽杯里的威士忌。 “悠着点。”扈礼呈按住我给自己加酒的手,带着些力量。 “不用,我可以喝倒这桌上所有人,包括你。”我眯了眯眼睛,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看到周围五颜六色的灯光。 我在与他欣赏的清纯女孩类型,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我相信,但是喝多对身体不好。”他依旧拿走了我手里的酒瓶。 这与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以为他会不管我了。 酒局继续,我索性放开了,我和我的朋友们大声笑,大声说着实验室里的事情。扈礼呈更多是听着,偶尔接话,带着风趣的意味打趣。 我注意到当我大笑时,他的目光更多地落在我脸上。他甚至将胳膊搭在我的椅背上,以一种十分享受并且惬意的姿态靠着椅背坐着。 我今天喝得不多,但是喝混了,洋酒,可乐,最后陈敏又点了一扎啤酒。 我从来没有试过一次性喝这么多种类的酒,让我最后胃里有点翻腾。 我依旧觉得自己没醉,但是我可能大概估计是往桌子上趴了一小会儿——我的确没醉,只是歌声太吵闹,我需要冷静一些而已。 冰凉的桌面让我炽热的面庞好受了一点。 “你说过你不会喝醉的。”我感觉到最后有人拉我起来。是扈礼呈,他刚刚出去打电话很久,大概还在处理工作事宜,并且结了账。 朋友们纷纷向他道谢,并且眼睛闪光地诚挚邀请下次酒局他再次参加。 “以后每次喝酒,我们都会热烈欢迎你来。”厉潜说。大家都哈哈大笑着。 “低调,各位,低调。打劫也要注意素质。”励璐示意大家安静,又朝扈礼呈挤挤眼睛,“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把你拉进我们的酒友群。” 大家又哄然笑开。厉潜搂住妻子,刮了刮她的鼻子。 我们出了门,门外的夜风让我清醒了一些。我靠着电线杆站着,风吹散我的长发。 厉氏夫妻俩拒绝了扈礼呈送他们回家的好意,表示今天不好再占便宜,他们走路回家,正好散散酒气。 “我送你们回学校。”扈礼呈对剩下的人说,又伸手撩开我额前被风吹起的发丝,“还好吗?” “稍等一下吧,我去对面药店买点解酒药。”陈敏说。 “不用,我家有,今晚我带她回去。她如果吐了或者有什么其他问题,我想你搞不定她。”扈礼呈说,语气里竟然有丝温柔。 我抬了抬眼睛,老实说目前我的大脑很混沌,我没有办法解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好像一群汉字,飘过眼前,但是就这么飘过去了。 但是我听到岳岭低声说,“他真的只是郑师姐的哥哥么?” 陈敏立刻一胳膊肘拐到他肚子,他痛得嗷了一声。 后来发生什么事,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只是感觉到有人动作轻柔地抱我出车。 我迷迷糊糊睁眼,看到了乌云后一闪而过的月亮。 宿醉 第二天,我一觉睡到了早上十点。 头痛欲裂。 睁眼才发现这压根不是我宿舍,这是扈礼呈家的客房,而且我从来没有这么难闻过,浑身酒味。 床边放着一套衣服——还带着标签。拎起来一看,果然是扈礼呈的审美,一条宽松的,白色亚麻连衣裙。 我揉揉眼睛,起床差点被地毯绊了一跤。 很快门外传来脚步声和敲门声,“醒了?” “嗯嗯。”我含糊着。 “浴室里东西都齐全,洗漱好出来吃饭。”他叮嘱一声又离去,没有开门。 我抱着衣服冲进客房洗手间——我真的太难闻了,还穿着昨晚的衣服,头发也乱糟糟,黑眼圈极其严重。 洗漱好,我在浴室磨蹭了很久,久到我觉得再不出去的话,他肯定又回来敲门,才慢吞吞进客厅。 我的头发还有点湿润,披在衣服上显得有点凌乱,但我没在客厅看到他,我在餐桌前坐下来,面前是热好的番茄意面和牛奶。 “不是说千杯不醉么?”书房门开,他站在门口,声音平静,但带着揶揄。 “……”我用叉子卷着意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看到他我的确一瞬间忘了说什么。 我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头发微微凌乱,穿着非常宽松的居家服,露出锁骨,领口开得深,而且他竟然穿着一双人字拖,显得过于随意了些。 遥想几年前,他在家都穿的工工整整,仿佛下一刻就要上颁奖台——反正只要我来他家,他都是这副模样,而不是现在这样透着懒散和自在。现在回想起来,这也说明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真正放松过,我以为的关系好真的只是我以为。 他也拉开餐桌椅子坐下来,我看到他眼下也有黑眼圈。 “你昨晚几点睡的?” “两点。”他摊开一份资料。 “你也熬夜啊。”我说。 但是他抬眼从资料上方看我,眼神告诉我,显然他的熬夜跟我有关。 “……昨晚怎么了?” “你最好不记得。”他说,顿了顿,“你怎么洗完头是这个样子。” 我从桌面的反光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形象,有点炸毛。我头发有点毛躁,且自然卷,洗完就会慢慢蓬松起来。所以我一向扎马尾。曾经也做过造型,但是忙,压根没时间打理。以前认识他的那段时间,我是还对打扮很有新鲜感,去理发店做的直发。那时候,我也很注重在他面前的形象呢。 “那没办法,碍着你眼了不好意思。”我说。不知道为何一开口就是这对线语气。不过的确我已经破罐子破摔,懒得讲究形象了。 “我也没说你不好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他叹了口气。 “就算不说,我也有自知之明。”我吃着意面,心想我还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毕竟我还吃着他家的意面。 “你不管怎么样都很漂亮。”他慢慢说。 什么?! 我吃惊地看向他,表情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太阳今天打西边出来了?还是他抽风了?脑子出问题了? 我的惊愕让他觉得有点好笑,但是他突然又收了笑容,眼里多了更多的情绪,大概他也意识到了,这是他第一次夸我漂亮。 “扈延这事儿,你怎么想?”他转开话题。 “你希望我跟他结婚?”我反问。毕竟当初是他介绍我跟扈延认识的。或者说,从我念大三时跟他重新联系上,除了我表达过我希望一直做研究以外,我的人生其他部分,都是他安排好的。 他有长我七年的人生经验。在生活这条道路上,我每往前踏一步,都有他在前面铺好路——只要我表明我想干什么。他说过我除了专心做研究以外不用考虑其他任何事情,他做到了,只是扈延如今的表现是个意外。 “你还想跟他结婚?”扈礼呈挑眉,抱着胳膊表示不满。 “如果我想的话,你有办法,不是么?”我淡淡地说。这并不是恭维,我知道如果我想结婚,就算扈延逃到国外,扈礼呈也有办法把他抓回来办婚礼,并且有一百种方式让他以后乖乖不敢出轨。 “办法的确有,只是这种男人不值得。”他说。 “挺没意思的。”我盯着盘子里吃剩的意面,语气透出的是索然无味。 “什么?” “我是说,恋爱结婚这种事,挺没意思的。”我没有看他,平静地说。 他沉默了。 我不指望他会跟我分享他的私生活,他曾经的恋爱经历还是我从别人口里听说。他将自己的生活分得很清楚,有明显的年轮一样的分圈。对他的常规日常生活,我很熟悉,但是对他最核心的,最私密的个人生活,我一无所知。 所以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奇怪,他明明将我拒之门外,但却又将我视为他必须关照的对象——说到底,还是感谢我爸妈曾经养育过他。 手机突然响起,我瞥了一眼,竟然又是扈延。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电话,“有事?” “你有时间见面吗?”他劈头就问。 “额……”我犹豫了一下,就这片刻犹豫让扈礼呈直接把手机从我手里抽走了。 “喂?”他直接示意我继续吃饭。 我用口型示意他是个control freak。 他只简短地回了几个字,听不出扈延跟他在说啥。 但是从他问我对扈延的感受开始,我就知道他不打算旁观了。而一旦他开始管我的事儿,那基本就没我啥事儿了。 如他某任黑发黑眸的秀气英国女孩所说,he is totally a control freak。 “叫上你父母,晚上七点。”扈礼呈说完,挂断电话把手机还给我。 “扈延回来了?”我问。 “嗯。” “那今晚要干嘛?”我迟疑。我打算吃完就回学校的。 “跟扈家人吃饭。”扈礼呈说,“你不用准备什么,我来就好。粤菜,法餐,选一个。” “粤菜吧。”我说,“或者吃火锅也可以,热闹。” 他盯着我的眼睛,确认我不是在开玩笑。 “你是去分手,不是去相亲。” 于是乎,就这样决定了。 我突然觉得晚上是场硬仗。 晚宴 下午一点,我回到了实验室。 陈敏和岳岭正在吃外卖。 “快来,我们正在点奶茶,要喝么?”陈敏招呼我。 “不了,有点头疼。”我拎起墙角衣架上的白大褂。 “师姐,你穿裙子挺好看的。很惊艳。”岳岭朝我竖了个大拇指。 “谢谢。”我觉得好笑,岳岭的模样像极了小学老师夸一年级学生学会了写自己名字。 “你昨儿晚上还好么?”陈敏问。 “完全断片了,今天上午十点才醒。”我倒了杯水在他们旁边坐下来。裙子有点短,一坐下来,边缘就缩到大腿上边,凳子凉凉的,我不习惯。 陈敏看我的样子,笑了,“不习惯就回去换吧——虽然你穿这身真挺好看。不过遮着白大褂也看不出啥了。” “晚上还要出去吃饭。”扈礼呈定了个餐厅,还挺高级。我总不能依旧T恤加阔腿裤过去。 “跟你哥?”陈敏问。 “有他。” “其实,你跟他挺配的。”陈敏笑。 “附议,我也觉得。”岳岭连忙举起筷子。 “你知道我们在说谁啊,你就附议。”我瞪了他一眼。 “不是扈先生么?扈礼呈。”岳岭疑惑地问。 “你们都在想些什么,这种天方夜谭就不用说了,换个话题。”我抓起桌上的恰恰瓜子,靠在门边。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 晚上七点,我打的到了餐厅那边。扈礼呈站在路边等我,依旧在处理工作电话,车已经让门童开去停了。 见他一直在打电话,我便又扭头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网红葡萄冰,一颗颗的那种。 于是乎他打好电话回头就见我在吃棒冰,顿时有些头疼。 “你要试一个么?好冰,冻得我牙都倒了。”我说话都有点不利索。 “那你还吃什么。当心胃疼。”他说完就把葡萄冰袋接过去,直接扔进垃圾桶。 “哎,我还没吃完。”里面还有两颗呢。 “待会给你买,现在先去吃饭。”他在前面带路。 门童再次殷勤地迎上来,指引我们去包间。 扈家人已经到了,见到扈礼呈进来,都站了起来。竟然连小沫都来了。她迅速冲过来挽住我胳膊,“哇,你今天好漂亮!”大概我平时的确很少穿裙子。 我没有注意扈延。就算他在盯着我。 没那个情分,彼此都不用再伪装什么了。 照例是客套寒暄,来时堵不堵车,工作忙不忙之类。但大都是扈家人问,气氛还算祥和,仿佛平静无波的海面,直到小沫企图跟我换位置,她坐在她哥身边。 “来嘛,咱们换位置。”小沫拉住我的手,把我往扈延那边带。而我左边是她,右边是扈礼呈。 “小沫回去。郑茸就坐这儿。”扈礼呈在看菜单,表情没什么异样,但是话语有不容拒绝的意味。他也没有注意到片刻的安静,直接问我,“想吃什么?” “甜点要杨枝甘露,其他你点。”我跟他吃饭口味和偏好基本一模一样。 “小沫,上次你说想吃的黑松露明虾这儿就有。”我说。 “好。” 气氛似乎还好,但不管怎么着,主题依旧是我和扈延的事儿。 前菜刚刚撤下去,扈礼呈就开口,他会派人出面将婚礼相关所有计划都取消,这方面会全部安排好。他没有问任何人的意见,这是他的决定,他只是通知而已。 “不啊,我只要茸姐当我嫂子……”小沫小声抗议。 “这个事情还是有回旋余地的,郑茸和我们相处很好。”扈父说,脸色有点难看。很少有事需要他拉下脸面。 扈母推了儿子一下。 从头到尾,扈延都沉默着,这时候才终于开口,“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如果你愿意给我时间,我会……处理好。” 这一瞬间,我极其失望。 他瞒了我半年多的时间。如今的低头并不是出于对我的感情,而是出于另外某些因素,比如我身边的扈礼呈,比如他的父母。但归根结底,还是扈礼呈。 “不用了。”我尽量客气,“你俩在电视上挺般配的。” 这话一出口,他脸色就变了。 他想要说什么,但是比他先开口的是小沫。 “叔叔!可是我好喜欢茸姐……”小沫可怜巴巴地望着扈礼呈。 她虽然已经读高中了,但是被家里保护得太好,因此过于不知世故。 “你们可以继续做朋友。”扈礼呈微笑着回答她。 我以为这样就算结束了,我和扈延的关系,我们的婚礼以及以后种种事情。 但是我没想到,吃完饭即将出门的那一刻,他突然开了口。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委屈?你在这段关系里就全然没有错?你瞒了我多少事情,你心里清楚——”他盯着我,眼里有明显红血丝。 “扈延!”扈礼呈瞬间变脸,厉声呵斥。 扈母立刻拉了拉儿子,扈延绷着下巴,喉头滚动,没有说话。 “祝你以后过的好。”我并不想跟他回忆过去忆苦思甜。说完,我直接起身离开,只是没料到他突然就愤怒了。 “郑茸!”他气急起身,脸上出现扭曲的笑容,“我也祝你过得好。希望你抑郁症不要复发——自残这种事情,没几个人干得出来。骗我说是在实验室磕伤,也没几个人能干得出来。”他继续说道,“一个月三十天,你挂一百个门诊,从内科看到外科,结果呢,没问题。认识的大夫电话都打到我这儿了!你怎么不去看看脑科?你个精神病!” 我刷地回头,扈延牵了牵唇角,而其他所有人都是一副震惊的样子,包括我身边的扈礼呈,他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太过突然,他们都需要时间来消化扈延说的那些话。 此时此刻,一秒都对我过于漫长。我几乎是瞬间意识到,我此刻依旧是孤身一人,面对过去的自己,面对当下的所有人。 “我再精神病,也比你软骨头到出轨了还回头下跪好,真可怜。”我甩下这句话,推门出去。 门外的热浪扑面而来,我心里却凉得很。我听不清门童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超右侧的路冲去。 眼下我只想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我逆着人潮跳下台阶,刚往斑马线踏出一步,就被人拽着胳膊拉了回来。 身后,一辆越野车呼啸而过。 扈礼呈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劲太大了,掐得我疼得要命。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开启嘴唇说了什么,但是路过的公交车警车还是救护车什么的声音太大了,我压根听不清,也不想去听清。 “放开我!”我凄惶,声音带上哭腔。 我拼命挣脱却挣脱不开。他就像树干一样巍然不动,牢牢困住了我。 “放开我!”我再次哭叫踢打,已经引起了不少路人的注意。在他们看来,我肯定是个疯子。 我就是个精神病。 扈礼呈突然把我摁到他胸膛,双臂环绕住我,将我完全嵌入他怀中。 车水马龙里,我听到了他稳定有力的心跳。 “没事了,没事了。”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在他的怀里,我慢慢安稳下来。 秘密 夜色中,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街头。 我坐在车里,望着窗外牵着气球嬉笑的儿童,一动不动,直到扈礼呈回到车上。他拧开刚刚买回来的矿泉水,递给我,又拆开一盒药,掰出一片递给我,“吞下去。” 我沉默地盯着他手里的白色药片。 “健胃消食片,你刚刚不是胃疼。”他耐心地说。 我接过药片吞下,半晌道,“我待会自己打车回去。”我注意到他的余光落在我胳膊上,便立即将小臂收回,那里有几道如今并不是太明显的伤痕。 “不想我送你?”他又问。 “你就不怕我是个精神病人么?”我歪头看他。我现在心情已经平复了。或者说,我已经为自己穿起了新的盔甲,纵然盔甲下血淋淋,但是痛苦让我清醒。 “雨茸,”这么些年,他第一次喊了我的小名。我叫郑茸,小名雨茸。我的小名还是他的母亲在世时取的。雨茸,意即春雨里的毛毛小草,会茁长成长。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我会成长到如今这副模样,生活一片狼藉。 “我看着你长大。”他继续道,“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 “看着我长大?只是到小学好不好……你也就比我大七岁而已。” “那你最好记得。”他语气轻松了些,带着些鼻息。 我牵了一下嘴角。 “你现在想聊天吗?”他又问。 我抬眼看他。 “说说你这几年的生活,我担心你不愿意开口。”他迟疑片刻,“说起来是我的错。这几年丝毫没有顾及过你。扈家是我现在唯一的亲戚,又是高知,书香门第。本来我唯一放心的就是他们。” 但是当这层亲戚关系蒙上金钱关系,就没有那么单纯了。可我能明白扈礼呈对当初亲友的渴望。这是他的父母留给他的,天然的,关于家庭和亲情的纽带。 我家曾经也有十分要好的亲戚,只是在我一无所有后,纷纷做鸟兽散,生怕我会借他们的钱。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抑郁症,重度。这点扈延没说错。”我终于还是开了口,将过去的阴影慢慢揭开。 “反正,吃药半年就明显好转了。”我咬了咬下唇。我不想说时间,否则他立马会反应到是他离开之后。 “但是我没有精神病,”我继续说,“频繁去医院检查身体是抑郁最严重的时间。躯体化障碍,因为抑郁引起的。” 躯体化障碍,是一种神经症状,最大特征就是持久地担心各种躯体症状,从而反复就医,就算得到各种医学解释都不能打消疑虑。 “已经过去了……”我盯着自己手上的纹路,漫漫地说。 已经过去了,这是曾经心理医生经常跟我说的话。 但是记忆是没有办法磨灭的。 我的父母,和扈礼呈的父母曾经是同一个实验室的研究员。儿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是我知道我家跟他家关系很好。后来我父亲辞职创业,拿着发明专利开了科技公司,发展很快。那一年我七岁,从普通小学转学进了当地最好的国际学校。那一年,我的宠物从十块钱的小仓鼠,变成了养在马场的小马驹。那一年,我父母收养了还在念初中的扈礼呈——他的父母因车祸意外去世。 那时候的我,生活更像如今的扈沫,无忧无虑。我喜欢跟着父亲去公司玩,坐在他膝头拿章印在白纸上胡乱盖章,或者在他开会时在走廊上巡逻躲猫猫。周末时通常和母亲一起去厨房做三明治。她负责煎好鸡蛋和培根,我所要做的只是将所有食材摞到一起。 而由于那时候被过于娇惯,我脾气不好,有时候可劲儿欺负扈礼呈,但是他从来不生气。 这样的生活过了四年。 四年后的一天,父母出差未归,司机照例送我和哥哥去学校。下午,我在上课,班主任突然叫我出去。到走廊上,我看到哥哥竟然从高中部过来了,他蹲下来,摸摸我的头,告诉了我一个消息。 早上,一趟从美国返回中国的航班失事,坠入大海,无人生还。 官方公布的名单,有一对郑姓夫妇。 一切的一切烟消云散。 亲戚为了争夺我的抚养权,闹上法庭。而我哥也还未成年,被他的远亲领走。后来才听到善后的亲戚私底下谈论说郑家的财产不管怎么分,都轮不上一个没血缘关系的外人。 当时我还在念小学,并不知道父母留下来多少钱。 我搬进舅舅家,从国际学校回到公立学校。进入初一,我开始住校,尽管学校离舅舅家只有半小时路程。而高考后,舅妈就说没钱了,养我开销太大,叫我申请助学金。 我离开她家去念大学,他们很快就搬进了刚刚买的市中心四室二厅大房子,并将还在念高一的表弟送去国外。 而我哥已经失去联系。 整个初高中阶段,学校里大多老师都带着同情的眼光看我。 每次的学费,我总是最后一个交;各种资料,能不买就不买。我不曾提起自己的家庭状况,但是假若教室里丢了东西,第一个被质问的肯定是我。 那是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直到读大三那年,我再次见到我哥。 他竟然又变成了一个人,收留他的亲戚当时已经八十高龄,而后去世。如今仅存留一户远方亲戚,那便是扈延家。 “我现在挺能明白你的感受的。”我沉思了一下。 “什么?”扈礼呈没有听明白。 其实,我指的是他当时在我家过的四年,大概跟我如今在扈延家是一个状态。但是,我的父母是真心待扈礼呈好的,这点我敢打包票。 他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我觉得奇怪。 “你刚刚懵的样子,像极了重新联系上时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什么鬼,我不是懵,我是在思考。” “对,思考时看起来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他嘴边出现一抹歪笑,这样不正经的表情很少出现在他脸上。 “不是!”我大声抗议,但是也笑了。 我知道他其实是想逗我开心。 重新见到扈礼呈,是在我的经济学选修课上。 晚上时间急,前面的人还凑成一堆吃着从便利店买的饭团,一边小声讨论着新的代课老师。 我当时坐在靠后的位置,看着课桌上N多人求包养的乱七八糟涂鸦发呆——刚刚收到了舅舅的消息,他们卖掉了那套市中心的大房子,要拿钱去给才回国的表弟戒毒,他在国外染上了毒瘾。 上课铃响,有人踏着铃声走进来。一抹黑色从眼前拂过,耳边响起众女生的惊叹声。 我抬起头时,新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 “各位同学好,我是今后执教这门课的老师,扈礼呈。” 我眨眨眼睛。纵使心里卷起了不平的波浪,可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十年未见,那个人退去我记忆里模糊的青涩,成长为一个举手投足透着成熟优雅的男人。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名字,回头来继续闲情逸致地微笑,“初来乍到,欢迎各位找茬挑刺。” 同学噼里啪啦的掌声里,我看着黑底白字的“扈礼呈”,发呆。 窗外,月色依旧掩映在树林里。教学楼下的自行车依旧靠花坛排成一排,道路上各种横幅在风中微微晃动。 这一天,同以往任何一天一模一样。可似乎又不同了。 茫然地感觉有些不对劲,我平静无波的日子里好像被投入一颗石子,搅乱了湖心。低下头,课本上竟然被无意识地画上了好些奇奇怪怪的符号。 下课后同学们一个个跟新老师打招呼后离开,我活动了僵坐两个小时的身子,混混沌沌地收拾课本笔记起身准备从后门离开。 我要回去睡一下,然后再想这个问题。 可……这个“问题”是什么问题? “郑茸。” 身后有一个声音叫住我。 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我和他。 我对着走廊上刺眼的灯光,微微眯着眼。是不是幻听了? 扭头,看到他提着包站在前门口,对我淡笑。 “不认识我了?”他的语气是出乎意料的熟络。 我捏着背包的肩带,缓缓摇头。 …… 扈礼呈,男,年方廿八,一表人才,优雅帅气,没有女朋友。 这是商学院众女生在校内网上热帖“本校最帅男老师”的一句话总结。 被拍 而现在,又几年过去了。 我偏头打量扈礼呈,时光似乎特别偏爱他。他今天白天应该是去见工作上的合作伙伴了,穿着稍微偏休闲的正装,黑发茂密,露出好看的额头。他的五官很立体,这一点是随了他母亲那边,外祖母是少数民族,好像是俄罗斯族还是鄂温克族。他喜欢戴手表,也喜欢收集各种老古董手表,总而言之,就是看上去一副舒展而稳重的样子。或者用陈敏的话说,长得看上去是很有钱的样子。 这样的人是不会缺伴侣的。 “你都回来这么长时间了,Lizzie没有催你回去?”我问。 三年前,跟了他五年的秘书马阳辞职回国。 我跟马阳还算熟悉,所以在机场的咖啡厅见了一面。从马阳这里,我才知道扈礼呈跟那个叫Kate的英伦画家早分手了,现在又谈了一个华人,Lizzie Wang,说是他的新合伙人。 我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但是后来断断续续从扈礼呈身边的人听说过一些,甚至于听扈延说,大过年视频拜年的时候,他们见过Lizzie,Lizzie还拜托他们向我传达新年祝福——当时我在学校守实验,主要是因为实验室资源紧张,谁勤快谁就能多用。 “她在南非,自费拍环保纪录片。”扈礼呈就说了一句便又把话题转回以前的事儿,“你念大三那会儿就跟陈敏一起玩,没想到现在关系还这么好。” 果然,他不想提自己的生活。那我也不提我现在的生活,便随意回了一声,“是的。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学校了。” 他发动了车子,半晌还是问,“陈敏知道你之前生病的事情吗?” 我就知道他会问到这个,或许他更想知道我为啥瞒着扈延。“我谁都没说。不过她一直跟我住一起,我吃药她也见过。”我沉默了一下,“我抑郁最重的时候,扈延外派法国半年,所以瞒得很轻松。”对此,我的确做的不对。 红灯,他看了我一眼,用眼神问原因。我摸了摸胳膊,他顺手把冷气温度调高了。 “因为不想成为累赘啊,不想看到那种怜悯但是又鄙视的神情,不想被当成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这种滋味我早就领教过了。更重要的是,不想被放弃。 父母离开后,我被亲戚放弃了。 而当扈礼呈出国,我又再一次被放弃。 早在高中有段时间我就觉察自己情绪有问题。那时候我就意识到,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父母,我就是一个人。我吃得好不好,穿得好不好,有没有熬夜,有没有恋爱,拿到什么奖,做出什么成就,其实都没有人在乎的。朋友只是会替我开心一会儿,他们就会回自己家,有他们的家人在等待。 而我就是留在学校,有什么都跟路边一只小野猫说。后来那只猫因为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离世。然后我就情绪崩溃了。但那时候穷得叮当响,手上的冻疮都来不及治呢,泡面都买不起,怎么有钱去看心理医生。 等到和扈礼呈重新相识,我以为曾经丢失的某些东西回来了,但是我还是too young too naive。 “你可千万别可怜我。我现在挺好的。”我若无其事地说,但的确现在心态挺平和,“后来找了心理医生,每周见一次。慢慢就明白过来了,人生嘛,非得要圆满是不可能的。开心快乐也并不是目的,而是在过程中顺便得到的一件事。而且千万别想指望别人,要指望就指望自己。”我笑了一下,“就是佛系嘛,佛系了。” 他沉默了良久,然后才慢慢说,“国内好的心理医生价格不低。” “我都是用奖学金付的。”我耸耸肩,“所以我现在依旧是穷光蛋。” “上次在学校听戴倩说了,你在科研方面做得很不错,发了八篇SCI?关于什么?” 他说这个,我可就来精神了。“是人工构建离子通道,我一直跟着导师研究这个。然后最近我们院开设了人工智能生物医药技术研究院,我是第一批入选的博士生!”我很是兴致勃勃,“主要吧,光学异构化偶氮苯嵌入的DNA——”我突然打住。 “DNA怎么了?”他扭头看我一眼。 “你肯定觉得无聊。” “没有,我正在记呢,回家查查百科,回头再来炫耀一下。”扈礼呈放在旁边的手机突然亮起来,他看了一下,直接挂断反扣在一边,“光学异构化偶氮苯嵌入的DNA是跟构建人工离子通道有关吧?” 我没料到他竟然记住了,而且猜到这两短语间有联系。 但是我也打定主意不跟他说啥了。科研是我最后的个人领地,我不对他开放。 晚上快十点,终于回到学校。 夜风习习,不少人穿着睡衣拎着洗漱用品顺着林荫大道朝宿舍走——由于这边是老校区,设施都很老旧,宿舍楼虽然有洗手间,但是没有热水淋浴,几栋楼共享一个综合洗漱区,就在食堂和图书馆之间。 “就在这儿停车吧,我还有书放在图书馆没拿。”我转身下车。风吹起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穿着裙子,忙不迭往下压被吹起来的裙摆,差点头磕在了车窗上。 看着我这狼狈模样,扈礼呈站在旁边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很好笑吗?”我怒目而视。莫名觉得此刻他的笑容带着些难得的孩子气。 “我以前没发现你这么滑稽,喝酒女王。” “呵呵,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 夜色里,他琥珀色的眼眸漂亮极了。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他从没有用这种让我觉得难以用语言表达的眼神看过我。 “哟,好巧啊!”旁边突然出现一个惊喜的声音。 我一回头,是陈敏。她洗漱完,穿着睡衣,脸上糊着黑色面膜。 于是乎,我便立即跟扈礼呈再见,匆匆去图书馆拿了书,和陈敏一起回宿舍。 “哎,你跟扈礼呈今天怎么了?在街头上演情感大戏。”她扒拉着手机,“可我刚瞅你俩挺好的,也没吵架。” “什么情感大戏?”我凑过去看。 结果,我看到了一段抖动的视频,录的是扈礼呈在街头一把抓住我,把我抱进怀里安抚的影像。 我滴天!!! “这谁拍的啊?”我的脸已经像火烧一般了。 “不知道。” “那谁传给你的?” “我商学院的老乡,就上次去电影节一起吃饭的那个。” “那她是从哪儿看到这个的?” “四大实习交流群。” “啥玩意儿?” 距离我冲上街才不过短短三个多小时而已。 疯了。 我曾经跟着他们吃过各种金融圈八卦,可没想到,我现在也被扒一扒了。 暴雨 每天都下雨的梅雨季,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住的这栋临时博士楼位于老校区最低处,第一层台阶已经淹没了。陈敏在收拾东西,打算搬去她才装修不久的房子。 我窝在椅子上看她叠衣服,膝头的全英文专业书半天没有翻一页。 “想什么呢?一动不动。”她拿手在我面前晃晃。 我笑了,“师姐,你知道我之前有抑郁症吗?”我突然就想问她。 “知道啊,怎么了?”她把衣服放进行李箱,抽空回头看一眼我,仿佛我在聊天气一般。 我握着温热的牛奶杯,有点开心,“没啥。” “你打算怎么办?这雨还得下半个月,实验楼封了,外卖也送不进来。”陈敏问。 “我现在囤的吃的还能坚持一个多星期。”我想了想,前年的雨更大,当时我也被困宿舍了,食堂大妈乘坐皮划艇给我们送吃的。 反正是饿不死的。 “你不去住扈礼呈家?”陈敏问。 我摇摇头。他又出差了,不知道去哪,我没问。 说到去扈礼呈家,我就想到几年前,他出国前把当时那套房子的钥匙给我,而我直接把钥匙扔进垃圾桶,当着他的面。 这事儿发生在我向他表白,而他把扈延介绍给我之后。 我曾经……偷偷喜欢他很久。 在少女时期,我是个内心自卑,外表冷漠又生涩的家伙。 大三那年重逢之后,或许由于十年前浅薄的一层兄妹关系,扈礼呈与我很是相近,跟我一起吃饭,周末带我去远足。 我很少笑,老是一张扑克脸,但他有意无意会逗我,“郑茸,叫哥哥。叫了就带你去看剧。”我们都喜欢看歌剧。 他在学校几乎从不主动搭理其他人,也不会在乎别人的眼光,所以跟我进进出出也不避讳。偶尔同学们会用异样好奇的目光打量我,也声东击西地猜问,我却不知出于什么顾忌,从来含糊带过,不予解释。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滑过去。我习惯了有他的生活。 我跟他表白过,准确说,是强吻加表白。这大概耗尽了我毕生的功力。 那一天,阳光很好,我在他家备课期末考。他陪着我看书。 我坐在茶几边兔毛垫子上,无意间回头,发现他靠着沙发背,左胳膊肘支在宽暖的扶手上,用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不知是养神还是睡着了。他穿着宽松的浅灰色针织衫,米色休闲裤,剥落了平时在讲台上的稳练与精毅,仿佛着色过多的画布在清水里洗过一遍后,褪去满面的华藻,显得从容不迫,恬淡初融。阳光从他背后拢来,浅浅地漫在他身上,安详而静谧。 我仿佛被蛊惑一般,朝他伸出了自己的魔掌。等反应过来时,指尖已经快要碰触上他的面颊。 心下一惊,我还来不及抽回自己的手,他已经伸手快速将我的手握住了。干燥的温暖让我的心头又是一跳。 他慢慢睁开眼,松开我的手,问我是不是想偷袭他。 我没有读懂他委婉提示我保持距离的信号,反而突生了一种破罐子破摔,人生中此时不搏何时搏的勇气。 于是乎,伸手扶上他的肩头,在他完全意料不到的情况下,我在他好看的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我喜欢你。” 手下隔着布料是是紧实而带着温度的肌肉。他很快收住了愕然,定定地看着我,眼眸里是我望着他的清晰面庞。 我努力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害怕他瞧见我眼底的胆怯与不安。 顿了好一会儿,仿佛漫长如一个世纪,他终于握住我冰凉的手,“晚上想吃什么?” 晚上想吃什么? 这就是他给我的答案。 然后那个周末,扈礼呈将扈延介绍给了我,态度坦诚而自然。 而后,扈礼呈真正作为一个兄长来关注我了,不再邀请我去他家,反而带我去扈家走动。再然后他就去瑞士了。 这个消息还是我从扈延口中听说。 我在操场绕圈了一个晚上,在宿舍快要熄灯的时候,我给扈礼呈打了个电话,那是我最后一次主动跟他打电话。 “你是不是希望我和扈延在一起?” 那边久久没有动静。 “我只是希望你以后过得好。”他这么说。 我突然平静了。 OK,fine. 我太自作多情了。 他有他的生活,我只是个小插曲而已。 不要以为别人对我好就是喜欢我。 事到如今,我只是遗憾于当时单纯的少女心。 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 揭过这一页,以后日子还长。要放宽心,毕竟我现在已经黑化——噢,不,我已经坦然了。 我早就是扈礼呈的过去式。而他也是我的过去式。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他如今还关心我。 送走陈敏,我趟着齐脚踝的水回来时,接到了扈礼呈的电话,问我要不要去他那边暂住一下。他那边有些嘈杂,听得见女声播报飞机时刻,应该在机场。 “不用了,只要暴雨,学校都会被淹,我有经验。”我说。 半晌,他才说行。 这段对话就算结束了。 回到宿舍,我有些愣神,直到鼻尖摸到一滴水。 我疑惑,伞可是已经收起来了。 第二滴水,啪一声落到我眼睛上。 我猛地抬头——天花板漏水了。 这也让我意识到了一个事情,我现在住的不是正儿八经电梯房博士楼,而是临时暂住的老式宿舍楼。 我的漏雨抗战日记,正式开始。 第一天,只有墙角漏水,放个盆在那儿一天能接个小半盆。 但本人充分发挥杉菜精神,用海底捞自热火锅自娱自乐,同时用科研精神回忆了一把小学课堂学的水的过滤方法。 第二天,墙纸开始慢慢潮湿。 这墙纸是我和陈敏搬进来时贴的。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戴着耳机哼着歌,找出剩余的墙纸重新贴了一遍。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想吃了。 第三天,晚上十一点。 我刚刚躺到床上,有什么东西就从天花板落下,啪一声掉在了枕头边。 是天花板上的石灰腻子,已经湿漉漉,黏糊糊。 意识到这一点,我刷地从床上跳起来,爬下架子,抓起还在充电的手机给扈礼呈打电话。 他很快就接了,开口就问,“你在哪儿?” “我在宿舍。”我愣了一下,“明天你能来接——我找搬家公司吧,这样方便。我能到你家暂住几天吗?” “你现在先把要带的东西收拾好。我有点事,待会给你回电。” “哦,好的。” 打完电话,我的漏雨抗战三天宣告失败。 啪一声,又一小块墙皮掉下来。 我立即把箱子拖出来开始收拾东西,先把书全部放进去。书在我在,书不在……我再买。但是现在纸制正版英文专业书都好贵。 老天保护我希望明天能找到搬家公司,越早越好。 一个小时后,我把东西都差不多收好了,这时也接到了扈礼呈的电话。 “东西收好了就下来。” “什么?”我下意识看向桌子上的闹钟,现在是午夜十二点零五分。 “我在楼下等你,不急。宿管说门禁是一点半。”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么晚,他过来了? 虽然不敢相信,我还是换下睡衣,穿上雨靴,拖着笨重的行李箱下楼。 一楼大厅已经淹没了。而扈礼呈就站在这没过脚踝的水里,裤子已经湿到膝盖。他上身穿着件衬衣,也已经半湿,贴在身上,勾勒出匀称肌肉的线条。微微湿润的黑发垂在额头前,更显得皮肤白净。 老天爷,就算狼狈成这样,他也是好看的。 听到动静,他抬眸看向我。但跟我打招呼的,是他旁边的一个人。 “嗨,郑茸。”那个人穿着西装,裤子卷到了膝盖。 “马阳?好久不见。”我诧异,这人竟然是扈礼呈曾经的秘书。现在他又回来跟着扈礼呈了?“你怎么也来了?”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们正开会。”马阳笑了一下。他还是老样子,短发,高瘦,但是笑起来眼角的纹路深了很多。 “寒暄留到车上再说。”扈礼呈拎过我手里的箱子,“就这一个箱子?” “还有一个,我上去拿。”我叮嘱他,“很重,这里面全是书。” 说完,我转身飞快跑上楼,背起背包,从柜子里掏出两条崭新的大毛巾,又拖起第二个行李箱出门。 雨依旧下得很大。 扈礼呈把伞给了我。他和马阳一人提一个箱子——由于这边水已经过小腿,车禁止开进来。所以我们得到校门口去,那边没有积水。 虽然有路灯,但我还是拿着手机照明。扈礼呈说要注意水面,不能往打着旋涡的地方走。 这一路花了将近半个小时。 我虽然举着伞,也差不多浑身湿透,更别提他俩。 一到车上,我就从背包里掏出毛巾递给他俩。 “谢谢啊。”马阳坐在后座。 “你先自己擦擦。”扈礼呈把毛巾又放回我腿上,发动汽车,打开空调。他今天开的是个越野,底盘高,适合今天这种暴雨天。 “你们怎么又重新一起工作了?”我问,又转身看马阳,“你不是后来进事业单位了么?” “扈总开的薪水太高。”马阳笑了,又开玩笑一般道,“要挣钱养家啊,我家双胞胎。” “你老婆已经生了?”我的声音高了一调。 “早生了,俩闺女都快一岁了。”扈礼呈接话,又问马阳,“你家在哪儿?” “浦阳路239号,绿锦小区东门。” 扈礼呈在导航上输入地点,由于拎了一路重物,他手指掌心已经勒红了,印子一时半会下不去。 看到他的手,我一时有些恍神,就这么突然安静下来。 窗外的雨,依旧噼里啪啦下个不停。 合住 暴雨的夜,凌晨两点,我又一次来到扈礼呈家。 我依旧住南边的客房。 换下湿淋淋的衣服,我立即打开箱子查看书籍资料,没有一点湿润的痕迹。这箱子有十几斤重,他如果垂着手提,是肯定会浸入水里的。我跟在后面,我知道他一直弯曲着胳膊,这愈加需要力气。 我怔忡了良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回神是因为腿麻了。 客厅传来走动声,我一边揉小腿,一边从背包里倒出所有东西,扒拉半天找出云南白药和创口贴,推门出去。后来下车时候看到他手心擦破皮流血了。 主卧的门半掩着。 “你的手要不要——”我下意识推门进去,然后立马兔子一般跳回来,闪身到旁边,后脑勺在墙壁上砰一声响。 痛死我了。 扈礼呈没穿上衣,更准确地说,他是正在穿裤子。 “你为什么不关门!”我揉着头愤怒地喊。 “风吹开了。” “那你也应该来关门!” “我在穿裤子,你让我跳着来关门?”他走过来,拍下我的手,用他自己的手轻轻按摩我的后脑勺,“好像起了个包。” 我斜眼往旁边看,他已经穿好了衣服,散发着沐浴露的清香味道,“你的手还好么?我这有药。”我歪头,他便自然垂下手。 “发现了?”他转身往房间里。 “这不也得来谢谢你么。”我往屋子里踏进一步又犹豫了。我从来没有进他的卧室过,或者说,我上一次进他卧室,是小时候他还是户口本上我正儿八经的哥哥时。我不到十岁。 而现在看,他的房间挺整洁干净的。 “我房间会吃人吗?”他坐在床沿问我。 我偷偷撇撇嘴,进去从桌子下拉出圆凳,在他跟前坐下来,“手给我。” 他真的没有干过这种粗活,手指和手掌的连接处还破皮起泡了,温度依旧很高。 “你之前处理过这种伤口?”他发现我很熟练。 “做实验会接触各种试剂,虽然戴着手套,还是免不了经常灼伤。”我顿了一下,“扈伯母不喜欢我,可能这就是原因之一。泡实验室拿成果,跟备孕生子是不可能兼得的。”想要备孕,只能彻底脱产一段时间。而我是不会因为婚姻生子而放弃我目前的研究阶段的。这件事我曾经也跟扈延说过,三十岁之后再考虑生孩子的问题。 扈礼呈沉默着,没说话。我这才意识到我说漏嘴了,他一直以为扈延妈妈特别喜欢我。 房间里静悄悄的。 “好了!”大功告成,我抬头看他,与他凝视我的视线撞到一起。 我突然间意识到,他一直就这么看着我为他处理伤口,没有说话。 我窘迫地移开了视线,“那你休息吧。” 我抓起药膏,迅速离开。头都不敢回。 然后哐当一声把他的卧室门关上。 第二天早上,我竟然不到七点就醒了。或者说,我有点认床。 既然蹭扈礼呈的房子免费住,我就索性起床做早餐。 七点,扈礼呈从卧室出来了。 听到门响,我从厨房探出头,“鸡蛋你要溏心的还是熟透的?” 他穿着运动套装,正要往门口走,显然没料到我在厨房,“你在做饭?” “嗯。” “溏心。” 七点四十五,扈礼呈回来了,洗漱吃饭,便是八点。他一边喝咖啡,一边开电脑看东西。 “你吃茭白吗?”我正在刷买菜软件,打算下单。晚了可就没多少菜了。 “你打算中午做饭?” “晚上吧,如果你没有应酬的话。”我如果就自己一个人,那可好办了。随便吃个面包都OK。 “郑茸,你觉得你是什么人?”他放下杯子。 “……中国人?”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 “你是科学家。”他叹了口气,“前几天看到一篇文章,说疫情期间,女性科学家发表的论文数量比男性科学家少很多。按理说疫情期间居家办公应该有更多时间投入到科研上来才对。但为什么女性科学家却进度慢很多?” “……因为她们还是妻子,是母亲,需要做家务照顾丈夫和孩子。” “对,我不希望你这样。你有时间应该去做研究,或者去休息,做你喜欢的事情,跟朋友见面,放松自己,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你更不用考虑我。住在这里,我并不需要你用其他方式来补偿我。我家跟扈延家不一样。我希望你可以把这里当自己家。” “我不想麻烦别人。”我眨了眨眼,说实话鼻子有点酸。而且这大概是我听过最女权,也最支持职业女性的话了。 “我不是别人。”他肯定是知道我心里在怎么想,他也记住了我曾经说过的一些话,声音低沉且温柔,“你对我而言,永远都不是累赘。” 半晌,我才如一个机器人一般僵硬地站起来,深呼吸了一下,努力控制情绪,“那你继续吃,我吃好了,得准备准备资料,去参加研究室的研讨会。”我们每周都会开会汇报讨论一下最近的研究进度。 “好的。” 我转身,没有再看他。 今天依旧下雨,我们院的实验楼由于进水,已经被封,而今天正巧也是师姐厉璐的生日,我们的会议地点就变成了她表哥创业新开的茶餐厅,下午先讨论再吃饭。 大家纷纷对我能按时到场表示了惊讶。陈敏更是把今天媒体拍的新闻图片给我看,上面是食堂大叔乘坐皮划艇给一楼被淹没的宿舍送餐,“你别说是坐皮划艇出来的。” “额,我临时住亲戚家。”我说。 “谁家?”陈敏立即问。她盯着我的眼睛迎着灯光发亮,带着打趣的神色。我笃定她是故意这么问的。 “我哥家,行了吧?”我佯装怒意,但陈敏反而笑了。 正说着,我收到了一条短信以及微信提示,短信说的是晚上有雷电暴雨预警,而紧接而来的微信是扈礼呈,说他会按时下班,可以来接我回去,今晚会有暴雨。 “正好说到郑茸,差点给忘了。”学姐厉璐突然来了兴致,盯着我,“我一本科学弟,在美国念的数学系博士,才回国,感兴趣么?”她知道我跟扈延分手了。 “啊?”这话题怎么就突然拐向相亲了。 “啊什么啊,你要是感兴趣,下周安排你们见见。”厉璐说,“我学弟,人可靠谱了。我老公见过,虽然没有大帅哥的颜值,但是Brainy is the new sexy。就算没有结果的话,见见也挺好的,认识个新朋友。” 她老公厉潜被导师派去出差了,还没回来。 “我想想啊。”我笑了笑。说实话我现在对亲密关系有点抵触。一提到恋爱,我满脑子都是扈延跟那个女生在沙滩上开心地祝我早日走出失婚阴影。他变脸之快,让我……有点发憷。 晚上七点多,扈礼呈来了。大家非常欢迎他的到来。而我们其实还没吃好饭。 “你吃过了吗?”我问。他已经在我身边坐下来。 “吃过了。” 虽然这么说,但是服务生还是给他上了副碗筷。扈礼呈端起杯子祝厉璐生日快乐。然后他低声在我耳边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我点头。其实我知道他并不是要去打电话,而是想去付账。回头一看,他果然是朝门口结账台去了。 “依我来看,你压根不需要厉璐给你介绍对象,对不对?”陈敏端着酒杯,一手揽上我的脖子,朝我眨眨眼。 “对啊,”师弟岳岭点点头,很真诚地说,“师姐长这么漂亮,肯定有人追啊。” “说你笨你还真的笨。”陈敏瞪了他一眼。 “哈哈,”我干笑了几声,“你们都想多了。”说完,我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红酒。 晚餐结束,已经过八点。 我去趟洗手间回来,发现大家都在餐厅大门口谢谢扈礼呈又请客。 “哎,郑茸,你还没说呢,下周有时间么?”厉璐看到我大声喊,她已经有点醉了。 “做什么?”扈礼呈立即问旁边的陈敏。 “相亲。”陈敏说。 “她没时间。”扈礼呈拒绝得非常利索,仿佛是在让他去相亲。 “好吧,那下次再说。”厉璐摆摆手。 我想说什么但最后忍住了,决定什么也不说。 陈敏送厉璐回去了。岳岭还要去别的地方也不用送。 “你为什么给我拒绝得这么畅快?”走到车前,我问。 “因为你不想去。”他打开车门叫我上车,并且显然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下周六有空吗?我回国了还没跟以前的朋友们聚过。” 我愣住了。这是扈礼呈第一次邀请我参加他的私人聚会。 但我还没想清楚,拒绝的话已经脱口而出,“我有事。” “好。”他也不问。 我倒是猛然想到另一件事,“我暂住在你这里,你跟Lizzie说过吧?” “你是听过什么奇怪的传闻?”他眯起眼睛打量我。 我愣了一下,干巴巴地说,“Lizzie不是你女朋——” “不是。”他利落地打断了我的话。 “你又换了?”我说完就后悔了。可这的确是我第一反应。 然后扈礼呈就看了我很久,看到我觉得发毛。 “我没有跟她在一起过,现在也没有其他人。”良久,他这么说。没有生气是他对我最大的礼遇。 “不好意思。”我低声说。 “该是我思考,过去的我到底给了你什么印象。”他淡淡地说,凝视车前一路闪烁的灿烂霓虹。 晚安 回到家,我便打算去洗漱休息,但扈礼呈把我叫住了。 “你听谁说过Lizzie?”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从马阳那里,但是我不会把他出卖的。而Lizzie跟扈礼呈是恋人关系,是扈延说的。 “扈家人都知道Lizzie啊,毕竟是视频拜过年的。”我坐到沙发上,总算可以放松一会儿了。 “你是说这次?”他把手机递给我。 他的手机跟我是一个牌子一个型号。屏幕显示是一个人的朋友圈,发的照片是视频截图,一男一女两个人在镜头前做鬼脸,侧边露出一个人站在餐台前热红酒,是扈礼呈。 而小框里的视频对象是一只小狗。 我听扈延说过,那天他们正度假,结果赶上暴雪,被困在酒店,正好农历除夕,便跟各自的家庭视频。而扈礼呈没有父母,只有跟扈家视频了。但是我没料到视频里还有第三个人,看着也是亚裔面孔,修身衬衫,气质特别ABC。扈延没有提起过他。 但我的注意重点还是Lizzie。 “哈。”我下意识挑眉,看到她的模样,我顿时明白为什么扈礼呈说他跟Lizzie没谈过了,我也无比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因为Lizzie的长相是跟我一挂的。而她显然更加热烈奔放,烈焰红唇,波浪长发扎在脑后,穿着露肩款毛衣,透着自信与张扬。 而我此刻,头发随便在脑后挽成个丸子,穿着卡其色连体工装裤,袖子卷到胳膊肘,刚刚脱掉帆布鞋,盘腿坐在沙发上。 但不管怎么说,扈礼呈的审美一向很稳定,精准避开我和Lizzie这种浓颜。我把手机放到桌子上。 “哈什么?”扈礼呈换了家居服,端着两杯柠檬薄荷水从厨房出来,趁我不注意,直接冰了一下我的脸。 我斜眼瞪他,就算是理会了他这个小恶作剧,顺手接过水,打开电视机,“就这次视频啊,Lizzie还拜托扈延向我问好。” “她向你问好?”扈礼呈在我身边坐下来,沙发顿时陷了一下。他满脸的不可思议,瞬间睁大了眼睛一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竟然带上了“难以置信”这种神色。显然他不知道这件事。 “扈延说的,她打听了我,知道我还在学校做实验后,向我问好。”我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我跟扈礼呈似乎有些消息是不对称的。 他想了想,“视频时我的确去房间接了个工作电话。” “你跟她怎么说我的?为什么她会特意找我?”我不明白。 第一次,我发现扈礼呈也有词穷的时候。 他咳嗽了一声,起身去卧室,“就随口聊,早点休息。” 莫名其妙。我瞅着他背影,听得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顺手接听,“喂?” “额,”对面是个陌生男声,顿了一下,“喂?” “你是谁?打错了吧?”我说。 “我是邵林,这是我的新号码。我找扈礼呈。” “稍等。”我爬起来去扈礼呈的房间。 扈礼呈正拿着衣服去洗漱,我把手机递给他,低声比划,“邵林是谁啊?为什么会打电话到我手机来找你。” 扈礼呈沉默了一下,“这是我手机。” 我也沉默了。他可能此刻在怀疑我是用什么智商读到博士的。 “……我明天就去买个手机壳!”我迅速溜出他房间,听到他在说,“我去洗漱,待会回电……想多了……是郑茸。” 他提到了我的名字,而且并没有任何解释。他应该跟这个叫邵林的男人提起过我。 我有点好奇。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周六就来了。 我上午便出了门。 跟扈礼呈说有事的时候的确是找借口,但是到了这天,我还真的有事——跟许庭见面。 准确地说,是许医生,我以前的心理医生。就算治疗结束,我们也会偶尔见面,算是朋友。 我们约在了他私人诊所附近的商场。今天他比较忙,只有中午吃饭的时间才能出来。 许久不见,许庭还是老样子,温文尔雅,戴着眼镜。 才坐下,他便祝我结婚快乐,问我什么时候能收到婚礼请柬。 这就有点尴尬了,我笑了笑,“我分手了,也取消婚礼了。” 他有些惊讶,但很快调整好了表情,“那,分手快乐。我每周五下午两点半到四点有空。” 我哈哈大笑起来,“有折扣吗?毕竟是老顾客了。”说完才有些惊讶,我现在竟然是在拿分手打趣的人了,这在以前可想不到。 “暑期优惠半价,附赠小刘和我亲自陪同的晚饭。”他笑着说。小刘是他的助理,经常办些挺二百五的奇怪事情,特招人喜欢,还一直在自学相声和快板,经常在下班后给大家表演快板,但总是演砸。 边吃边聊,时间便很快过去了,饭后,我送他到路口。 “对了,你最近不要接太多活儿。恒脉在这边的新综合研究基地已经和你们学校谈合作了。”他委婉地提示。恒脉是一家非常知名的国际医疗集团,而许庭已经跟恒脉签约成特聘专家,辅助公司在治疗精神疾病方面的新药实验研究。 “好啊!”我点头,这个消息的确算意外之喜。 我笑着,一不留神眼角余光竟然瞥到不远处路边有一辆熟悉的车,再细看——扈礼呈开门出来了。 “那我先回去了。有时间再聚。” “行,再见。”我招手,目送他离开。 转身,扈礼呈果然朝我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个人。 “你朋友?”迎着阳光,他微微眯着眼,看着许庭拐弯进了医院大门。 “嗯啊。你怎么在这儿?”我将视线投向他身后,竟然是那天在他手机上看到的那个男人。 扈礼呈做了介绍,我听到了一个已经不陌生的名字,邵林。 他就是邵林,扈礼呈这些年走得最近的朋友。 相对于我表面的淡定,邵林似乎更加惊讶,向我伸出手,“噢,你好。” “你好。”我跟他握手。 “你跟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样。”他对我说,但是却微微偏头看着旁边的扈礼呈,眼里惊诧未了,带着打趣。 我猜他是不是觉得按照扈礼呈的审美,他教养出来的妹妹应该是个穿着薄荷色连衣裙的清秀可人儿,但是我却是一如既往踩着匡威的帆布鞋,黑色牛仔裤,白色宽松T恤,头发宽松扎在脑后。 “噢,不管他之前跟你说什么,我都是他的话的反面。”我无所谓地耸耸肩。 “什么?” “举个例子,如果他说我安静乖巧,那我就肯定是个霸道且脾气臭的女孩子。” 邵林哈哈大笑起来,回头冲扈礼呈说了一句英语,I like her。 “没有人不喜欢。”他无奈,却也眼带笑意看着我。 “瞧,其实很多人讨厌我。”我跳下台阶。这是实话,我从没想过去赢得所有人的喜欢,也的确有些人不喜欢我,“你们去忙吧,我先回了。”对于加入扈礼呈的社交圈,我没有任何想法。主要是……太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人了。 “现在回家?”扈礼呈问。 “嗯。” “正好,我给你定了个东西,晚上我叫人送过来。”他说。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邵林恍然大悟般说道,“原来是给郑茸的?”他瞧着我,“礼呈说过你还在读书?” 我不明白为何他突然提到这个,“对,生命科学,博士。” 邵林吹了一声口哨,朝我竖起大拇指。我看得出他的目光带着由衷的钦佩,同时他向扈礼呈开口,再次强调,“她真的太不一样了。” “那是自然。”扈礼呈看着我,唇边有浅浅的弧度。 我莫名觉得他此刻的语气透着某种骄傲。 但我还是很快说再见然后溜了。 邵林似乎对我很有兴趣,最后跟我说,“下次一起吃饭。” 谁知道这个“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回到家,我便钻进房里看书。 晚上七点的时候,的确有人送东西来了,是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拎着不重。我本来想等扈礼呈回来了再拆。 但是左等右等他不回来,我洗漱完去客厅倒水吃褪黑素——最近睡眠不太好——看到盒子静静呆在桌子上,就忍不住拿回房拆了。 满盒子的纸棉里,躺着一幅装裱好的画。 准确说也不是画,而是实验手稿,右下角潦草地标着名字——这是我国最厉害的分子生物科学家颜言的签名手稿! 就在此刻,大门响了。 收到这份礼物,突如其来的高兴像是浪潮一般席卷了我,我尖叫一声,大喊着扈礼呈的名字,冲出房间。 他正打算回房间,猝不及防看我跑过来,惊讶一秒,但很快便结结实实地接住我。 我太开心了,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颜言的签名手稿!”我想我已经兴奋得脸都红了,简直快要语无伦次,“我太太太喜欢了!这简直是我收到的最棒的礼物!” 他开心地笑着,“喜欢就好,我看到你前段日子看了很多她的研究资料。” “太贵重了。”颜言教授可是我人生偶像。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手稿本身价值不高,但是在我看来它可比爱马仕的包包珍贵多了,“你从哪里弄到的?!” “邵林认识她的朋友。” “我的天我的天,替我谢谢他!” “那我呢?”他问。 “那也先谢谢你。” “也先?”他挑眉,手下微微使力,我朝他胸膛踉跄一步,直接踩上了他的鞋子。 近在咫尺,我满眼都是他的面庞,这才意识到他一直抱着我。隔着睡衣,我能感受到他放在我背上的手的温度。而我湿漉漉的头发滴水在他袖子上,已经形成了一个个湿润的圆点。 我突然意识到,由于是洗完澡,所以……我……好像……忘了……穿内衣……不过我睡衣挺厚的。 下一秒,我还来不及退出来,他就突然把我推开了,转身就朝房间走。 不至于吧?不至于这么生气吧? 我傻站了片刻,裹了裹衣服,走回房间。 扈礼呈洗了一个非常漫长的澡。 漫长到我都快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褪黑素的困劲儿已经上来了。 迷糊间听得脚步响动,天花板的灯熄灭,我突然腾空了。 是他将我抱起来,送到床上去。 “扈礼呈,”我迷糊地揉着眼睛,“你是不是生气了?”从走廊照射进来的光线里,我模糊看到他穿着白色浴袍,腰带宽松地记着,露出好看的锁骨,那里被水蒸气蒸得微微发红。 “没有。”他轻声说。 “我要谢谢——”我下意识挣扎着想下来。但他直接将我放到床上。 “我知道。”他打断我,声音低柔,“睡吧,晚安。” “晚安……” 我迷迷糊糊,似梦似醒,好像想了很多东西,慢慢陷入沉睡。 偶遇 许庭说恒脉会跟我们学院做联合研究项目,我以为还得大半年之后呢。结果竟然基地早就建成,而我七月底就可以跟同门一起过去做项目。 老样子,我、陈敏、岳岭和厉璐是一组。到实验室的第一天,我们和从另一所大学来的几个同专业博士碰了个头,熟悉熟悉实验室的情况。那几个博士先选了朝南的办公室,他们有导师带队。而我们的导师则还在挪威访学中,大概下学期才能回来。 我们跟她开了一个简短的视频会议,但也说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到了午饭时间。一出办公室的门,就遇到了对门出来的两个友校同僚,一男一女。男生又瘦又高,女生也瘦,尖尖的下巴,紧抿着薄唇。 “嗨,你们现在也去吃饭?”男生眼睛一亮,态度十分热络。 “对啊,一起呗。”陈敏说。 “你们先去吧,我要——”走过拐角,我的话语戛然而止。 我竟然看到了扈礼呈。他穿着正装,身边跟着秘书马阳,还有好几个人,都是研究所这边的领导。 他今天早上明明说是去新的投资项目看看,但是我万万没想到——等一等,他投资了这里? “哇哦。”陈敏先反应过来,小声又夸张地感叹一声,立即朝我拐了一下胳膊肘。我一时走神,脚下乱了一步。 “小心!”第一反应过来扶我的竟然是那个跟我们搭话的外校男博士。尴尬的是……我忘了他的名字。早上开会大家只是打了个照面,随便介绍了一下,我只记得他好像跟我一样姓郑。 而我们这边动静太大,扈礼呈果然看过来了。 “噢,我来介绍一下。”研究所的刘主任立即笑起来,“这几位是过来做项目的博士生们,新研究的中流砥柱,这位是董事会的扈礼呈先生,多亏了他对研究所大力支持,我们的资金才这么快到位。” “扈先生好。”那个也姓郑的同僚立即上前去握手。他的女同伴也问好握手。 而我们这边……鸦雀无声。他们几个人统统盯着我,一动不动。 我尴尬地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走过去,“扈……先生好。”我听到我背后有长舒一口的声音,响起来此起彼伏的打招呼声。 “你们好。”扈礼呈挑眉,端起那种职场轻车熟路的成熟微笑,但是我感觉到他用指尖在我手心飞快地划了一下。 我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可马阳在看着我笑。 电梯来了。 好巧不巧,我就站在他身边。我盯着面前的电梯门,默数着时间——怎么还不到一楼?这简直是我遇见的最慢的电梯。 然后,我听见扈礼呈开口了。 他说,“一起吃饭?” 我刷地抬头,果然发现他是看着我说的这话。我想如果我是只猫的话,我现在估计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啊,对!各位忙不忙?不忙的话,一起吃个饭吧!想必扈先生对各位的研究也是很感兴趣的。”刘主任连忙说,扭头望着大家。 我从来没有如此感激过这位早上开会还对我们这些博士摆过官腔的刘主任。他以为扈礼呈这话是对所有人说的。 “下午我事情有点多,就打算出来吃个便餐而已,就不用了。谢谢刘主任,可以看其他人去不去。”我说。 “我也不用,谢谢刘主任。”陈敏立即跟着说。 谢天谢地,电梯此时到了一楼,叮一声开门了。 门外站着许庭。 他显然跟扈礼呈已经见过了,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我发现扈礼呈对他很是客气——然后他就在旁边等我。我们约好了今天吃午饭。我虽然才到这边,但是跟他也是老相识了。 刘主任跟许霆也说了两句,便在旁边殷勤地开路,扈礼呈的眼神扫过我,就朝前去了。 “你们先去吧,我跟许医生吃饭。”我朝同事们说。 “好的,待会见。”陈敏说。 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女博士看我的眼神有点复杂。 我没再去管其他,跟许庭一起朝后门走。我打算请他吃饭,自然是不会吃食堂的,“你想吃什么?” “这边有一家不错的潮汕菜。”许庭说,“对潮汕菜感兴趣么?” “好啊,好久没吃海鲜了。”我说。 然而我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就响起来了,看来电显示,是刘主任。 我没吭声,等许庭接电话,但是后面就听出来显然今天这顿饭没法吃了——刘主任大呼小叫请他去吃饭,跟扈礼呈一起。 “没事啊,以后还有机会呢,下次再吃。”我笑着说。 “也行,你去找陈敏?”他将手机放回兜里。 “嗯,他们去食堂了。”我转身和他一起返回。 许庭去了餐厅。而我到食堂的时候正巧看到陈敏他们端着盘子坐下来。 “郑茸这里!”她远远地先看到了我。 “我马上过来。”我也喊。现在已经过了下午一点,食堂人很少。 陈敏在她身边给我留了个位置,但是我去了才发现对面就是那个姓郑的博士。聊几句我知道了,他叫郑先,而他旁边那个女生,叫周思丽。 “郑茸,你跟许医生很熟吗?”郑先问。 “以前见过。”我笑了一下。好像许庭是郑先这个组里的实验负责人之一。 “那你跟扈先生不熟吧?”周思丽突然说。 我呆住了,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这么问。 “土博就是这点不好,你应该没有外派学习过吧?也没有参加过大型项目?”周思丽突然笑了笑,这笑意很敷衍,“你肯定不知道在国外,科学家都是会跟大学投资人见面的,聊聊目前正在做的研究,给学校拉投资。你不应该这么直接拒绝扈先生——很没礼貌。” 我这才意识到,我当时拒绝的话说出口后,大概他们为了面子也只能拒绝,毕竟去的话,就意味着下午工作不饱和。但是她的语气怎么就透着阴阳怪气。 我正要开口,结果被陈敏打断了。 “没有啊,扈先生可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主要是,跟他一起吃饭都太多次了。对吧,岳岭?” “啊?哦哦哦,对。”岳岭正闷头吃饭。突然被叫名字,他推了推眼镜,点头应和。 对面周思丽的脸色变了变,最后又勉强笑了一下,挤出一句,“看来你们学校大型合作投资项目还挺多的。” “那是,要不然我们院全国第一呢。”陈敏无辜地耸耸肩。 “哎,吃饭聊工作干嘛,说说其他的。”郑先立即岔开话题。 我瞅了一眼旁边的学姐厉璐,发现她低着头强忍笑意中。 而陈敏,满不在乎地朝我挤挤眼。 忙碌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了。 晚上七点半,我才收拾好东西准备下班,路上又遇到了几个其他项目组的新同事,顺路一起去地铁站。 才出大门口,还没拐弯,我就听到了路对面一辆眼熟的奔驰发出了一声鸣笛。 “嗯……你们先去地铁站吧,我突然发现有点东西没带。我回办公室一趟。”我叹了口气。 “好啊,明天见。” “明天见。” 待他们完全离开视野,我才小跑着过马路,匆匆忙忙钻进车里,“哎,让你别等我嘛。” “我也忙到了这个点。”扈礼呈说着帮我系好安全带,“中午吃的什么?饿吗?” “就食堂。”我把包扔到后座,“话说,是不是你把许庭请去吃饭的啊?” 扈礼呈发动车子,瞧了一眼我,“刘主任请的,他过来了我才知道。” 我打量他的侧脸,想看出一点眉目,但是什么也看不出。 “储物箱有吃的。饿的话,先垫垫肚子。”他说。 我打开储物箱一看,果然里面有可颂,摸一摸,竟然还带着热气,显然是他刚刚买过来的,才新鲜出炉不久。 “你不用担心我在这里会对你的工作生活造成影响,我只是偶尔来。”他顿了顿,“我其实很感激许医生。” 我下意识想问为啥,但是又突然意识到什么,便只是安静地吃面包。他猜到了吧,猜到许庭曾经是我的心理医生。 不过—— “你怎么投资了恒脉啊?”我问。 “做生意不就这样么?什么赚钱投资什么。”他抽空把座位侧边一瓶水递给我,“别吃太多了,待会还有跟我朋友的晚餐,邵林很期待再次见到你。” “啊?你怎么不早说?”我抗议。 “早说你就会去?” 我愣了一下,早说……我就会找借口吧。 我不明白,为什么扈礼呈如今会执意拉我进他的社交圈。 我对答案好奇。 但是我也怕知道那个答案。 晚上八点,江边粤餐厅的大天台。 夜风习习,音乐若有似无。这里视野极好,整个城市最繁华的江边经济圈尽收眼底,远远近近的霓虹灯非常灿烂,还能时不时听到江上船只的汽笛声。 我见到了扈礼呈的大部分朋友。而他对我的介绍只有简单的“这是郑茸”,没有任何前缀,没有说我的身份。 但是不知道为何,好几个人都朝我举起杯子,笑着来一句“久仰大名”或者“百闻不如一见”。 我只是一个研究人类基因的科研人员而已,就算在学术界,我都还远远不够“久仰大名”这种层次。我不知道扈礼呈到底在他们面前给我塑造了个什么样的形象。 但是这种事情,我是不会问当事人,我可以问其他人,比如邵林。他一晚上都坐在我身边跟我聊天,似乎对我非常好奇。 “所以,直到大三,你才跟他重新遇上。” “对。”我喝了一口酒,“我很奇怪,为什么大家都说对我久仰大名?比如那个Neil Zhang,他不是在欧洲当律师么?怎么可能知道我。” “噢,他这么说大概是因为之前做的那份遗嘱公证。” “扈礼呈的遗嘱公证?”我下意识问。但是问出来也觉得荒唐,扈礼呈可还在花样年华,怎么会写遗嘱。 “对,你可是他的所有资产唯一继承人。” “什么?”我愣住了。 我看向不远处栏杆边跟朋友说事情的扈礼呈。灿烂的霓虹灯光里,他注意到我的目光,朝我微笑。 试探 扈礼呈,在两年前就写了一份遗嘱。 但是没有人告诉过我。显然扈礼呈本人是不希望我知道的。而我甚至怀疑连扈延,或者他家里所有人都不知道。 我悄悄问了小沫有没有听说什么遗嘱的事情,我跟她还是时不时见面,她依旧很喜欢我,而且她的生物真的是太拖后腿了,我还能帮上点忙。但是小沫以为我说的是她爸爸有没有遗嘱。 “没有啊,我爸爸才五十出头诶。”她咬着笔头皱着眉头对着生物试卷上的红叉思索,“而且我爸爸那边虽然人丁稀少,但有长寿基因。” 这点我知道。当初从我家带走扈礼呈的那个扈姓老人,可就活到了九十多岁。扈延的祖父母若不是受文、革影响,大概现在也活着。 “那你扈叔叔呢?“ “那更不可能了。“小沫喝着可乐,将杯子里的冰块搅和得哗啦啦响。 “郑茸,叫你呢!”陈敏突然扯扯我袖子。 我猛地抬头,看到PPT的确放到我做的那一页了。学姐厉璐站在屏幕前,又问了一遍问题。我站起来向大家解释。 现在开的是项目介绍会。研究所这边觉得我们向投资人介绍一下项目会有助于以后的发展。当然这个会议肯定不会深入讲研究,大致说说内容,然后重点介绍一下研究会带来多少利益收入就好。所以……扈礼呈又来了。 我来的时候比较早,出于私心,我坐到了离马阳桌卡最近的座位。出席会议,他一般都会来得比扈礼呈早,确认流程。我想悄悄问问他关于扈礼呈遗嘱的事情,但还没来得及说到正题,其他人就哗啦啦全部来了。 “你刚刚走神想什么呢?”陈敏问。 “昨天的实验数据。”我咳嗽了两声。 旁边有人递来一瓶水。 看到手我就知道是谁了,但这不是第一反应,我的第一反应跳过了这层,直接告诉我的大脑,是他递过来的,所以这瓶水可以喝。瓶盖已经拧松,我揭开就想也不想直接喝了。 喝完我就注意到了对面郑先和周思丽打量的目光,或者对面好几个人都看过来了,包括许庭。 “……”我咬了一下唇,“谢谢扈先生。” “不客气。”扈礼呈轻描淡写地说,视线又回到ppt上。 我这才发现马阳不知啥时候出去了。我和扈礼呈之间是个空位子。 开完会,我已经坐得腰酸背痛,收拾东西便落到了最后出门。 “需要帮忙吗?”许庭路过我。 “不用,我好了。”我挥了挥手里的文件夹,臂弯里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资料,原本是打算拿过来开会时摸鱼的,结果光顾着走神了。 走出门,走廊上阳光灿烂,墙角盆栽绿影斑驳。梅雨季终于过去了。 “是他,对吧?”许庭突然开口。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拐角边一闪而过的扈礼呈。 “你曾经的哥哥。”他又说。因为曾经的心理治疗,他了解我很多事情。我虽然没有说过扈礼呈的名字,但是他知道扈延,而现在又来个扈礼呈—— “很明显吗?”我有些窘迫。 “我毕竟是知道内幕的人。”他笑了一下。 我们一起朝前走去。 “以前听你说的那些事,我以为他不会回来了。”许庭说。 “我也以为。” “所以——”他说。 “嗯?”我等着他说下文。 结果许庭突然笑了,“没什么。” 我和他在楼道口分开,他上楼,我下楼。结果到了三层就看到扈礼呈站在台阶边的阳光里打电话。那是个拐角,还比较隐蔽,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我从兜里掏出糖,用口型示意,问他吃不吃。 他一边回电话一边点头。 我剥开糖纸,直接喂到他嘴里,坐等他的反应。我手里的是柠檬陈皮糖,一般人都觉得酸,但我挺喜欢吃的。 果然他立即皱起眉头,咳嗽两声,紧接着环视一圈,目之所及没有任何垃圾桶。 我控制不住笑容了,得意地朝他比了个yeah,转身就跑。 “好,我回头看邮件,再见。”他迅速伸手拽住我白大褂,一下子把我拉了回去,“回来。” “是你说要吃的。”我抗议,就算我控制表情,我也笑得脸上肌肉都酸了。 “这叫糖吗?一瓶柠檬汁浓缩的吧?” “我觉得挺好吃的。”我四处张望,“马阳呢?”我还想问他遗嘱的事情。 “他替我去公司取东西了。”扈礼呈把我的脸掰回来面对他,“找他有事?” “哦,我还有糖给他。” “我全要了。” “吃糖长虫牙啊。”我说,“要注意身体。” “是谁前两天感冒了?”扈礼呈抱起胳膊,很悠闲,“我身体好得很——叫你早上一起跟我跑步,总起不来。” “我那是……生命在于静止。” “刘主任来了,你要走么?”他突然望向前方。 “溜了!”我朝上楼的台阶闪去。 问马阳可能有点危险了。 但我下午还是打了电话,可估计他正在开会,接不通。 但是没关系,上次见面后,我有邵林的联系方式。 晚上我又是最后下班,便就留在办公室打电话。邵林倒是很快就接通了,听上去挺高兴的。我直接问他能不能出来见面。 “后天晚上,你有时间见个面么?”我压低声音,“千万别告诉扈礼呈。” 邵林哈哈大笑起来,“什么事?你让我先有个心理准备。” “就有点事情想问你。上次见面,你说他之前写过遗嘱。我想知道这事儿的前应后果。”我拿着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圈圈,“我都旁敲侧击问过他了,他说他什么毛病都没有。” “礼呈没告诉过你?” “没有。”我犹豫了一下,“我感觉我跟他挺多信息都不对等。”比如之前我以为Lizzie是他的女朋友,结果是以讹传讹,压根不是。 邵林似乎呆愣了一下,“我终于明白了,扈礼呈是属菩萨的,什么都不告诉你。” “所以请你帮帮忙。”我叹了口气。 他琢磨了一下,“你没发现他下雨天容易腿疼?” “……没有。”我突然想到上次暴雨,他蹚着齐小腿的雨接我去他家。 “好吧,他到瑞士半年就出车祸了,挺严重的。失血过多差点没抢救过来,在重症监护室呆了一个月。” 我彻底哑然,扈礼呈从来没有说过,而其他人貌似也不清楚。“马阳知道吗?” “清楚,所以他当时回国了。礼呈醒来就做了两件事,先让马阳回来,毕竟他在床上躺了半年,无法工作。然后立遗嘱,把资产都留给你。” “后来呢?”我的声音有点颤抖。 “他断断续续复健了快两年。” “有人陪他吗?”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但还是看得到墙壁上的穿衣镜里,自己面色苍白。 “朋友们当然会去看他,Lizzie去得最频繁。”邵林,“准确说,那时候她在追礼呈。Lizzie爱他,你知道吧?”他用的是“爱”这个字眼,而不是“喜欢”。 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后天晚上我没有时间,换个时间还可以。”邵林沉默了一下,“那天晚上我要去机场接Lizzie,她要回国了。” 我刷地抬头,望向窗外无尽的夜色。 聚餐 我又流鼻血了,而且是组会中途突然血崩。狼狈得我捂着鼻子冲出办公室,跑向洗手间,中间还撞到了什么人。我都没看清,匆匆忙忙说了声抱歉。 以前流鼻血都是一会儿就止住了。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纸巾都快用完了,还不行。我只好站在走廊垃圾桶边,想等不流血了再回去。 “郑茸,你还好么?”陈敏见我久久不回去,就过来找我了。 “你还有纸巾吗?”我捂着最后一张纸巾问。 陈敏抽出几张手帕纸递给我,目光有些忧心忡忡,“你今年流鼻血的频率太高了。”她顿了顿,“最近有什么烦心事?” “我也说不清……”我叹了口气。 “别说是扈延又回来烦你。”陈敏说。 “这倒没有。”于是乎,我又想来小沫跟我说,扈礼呈叮嘱了扈延不准再找我。 “今晚的聚餐你别去了吧。”陈敏说,“好好回家休息,我感觉你脸色太不对劲了。” “实验室第一次聚餐,刘主任还要来,我不去的话,说不过去。”我终于感觉血慢慢止住了,可能跟我昨晚上睡觉着凉有关。上周我感冒过,到现在还没大好。 “那你可悠着点。” “成。” 晚上七点,我们两个组出发去餐厅。 陈敏今天开车来上班,正好让我们其他人蹭车了。 吃饭的地方在一个高端商场的日料店,我不知道刘主任是怎么知道我特别会喝酒的,他一上来就叫服务员拿酒单,而且指定是多给我倒酒。 “不好意思,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我真的无奈,而且头疼得厉害。 “这不行啊,郑茸,你要拿出做科研的精神才行。吃饭跟工作一样马虎不得。况且大家还是第一次聚餐。”刘主任依旧笑呵呵的样子,依旧招呼大家落座,“来,服务员,酒单再多拿几份。” “郑茸今天真不能喝,她中午还流鼻血了。”陈敏说。 “流鼻血说明身体虚,那更要喝酒暖和暖和。”刘主任边笑边看了我一眼,“这个场合,就不用讲究什么工作身份了,大家尽兴吃喝。” “什么毛病啊。”陈敏悄悄说。 这时候服务员正好走到我身边,我直接说,“麻烦给我原味的可尔必思,谢谢。” 我动都没动倒了酒的杯子,也知道刘主任看在眼里。 “郑茸。”对面的郑先向我举起杯子,“你不喝酒么?” “不了。”我勉强笑了笑,跟他碰杯。 我觉得我头疼加重了。 从小就这样,别人有什么压力焦虑,都只是心情或者睡眠的问题。而我就是直接反应在身体上。 随着上菜,气氛慢慢热火起来,聊天喝酒。 我一直跟陈敏和岳岭说话,郑先本来是跟他们自己团队人聊天的,却后来加入我们这边。他旁边的位置被一个女生特意留给了迟到的周思丽。 郑先似乎对我的经历很感兴趣,一直在询问,直到最后仿佛无意间提起,“所以你周末都是怎么过的?跟男朋友一起玩?” “你读博士有周末么?”我反问他。哪个博士生不是紧赶慢赶进度,在实验室一天天地熬。 郑先笑起来,举起手做夸张的投降状,一脸“罢了罢了”的无奈状,甚至带着一丝丝过界的亲昵,“你怎么这么可爱呢?以后是不是应该改口叫你郑可爱。” 这句话的内容以及他的神态让我有点不适。他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 而周思丽正巧从我旁边路过,因为郑先的笑容,她冷若冰霜,但是神色里依旧透出一些落寞。 “所以,你有男朋友吗?”郑先问我,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周思丽刚刚过去。 我有些焦躁,眼角余光里是周思丽离开去洗手间的背影,“我一向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所以我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但是你可以去问问周思丽。” “什么?”郑先愣住了。 “我想你会得到一个满意答案的。”我起身,想出去透透气。 路过洗手间,我在走廊边的水池停了下来,看池塘里游来游去的鲤鱼。 扈礼呈打电话过来了。 “还在聚餐?”他问。 “嗯,你还在公司?” “才跟瑞士那边开完视频会议。”他的声音永远有一种让我觉得安定的力量,“听声音兴致不高?我来接你?” “好。”我想也不想地说。 他大概没有料到我会直接答应,但很快反应过来,“给我半个小时。” “不急,一个小时之后吧。” 回到座位上,我发现郑先在和周思丽聊天。郑先只是说些关于今天菜品的评价而已,而周思丽明明很高兴,但是看到我后,眼神显得迟疑又谨慎。 八点半,大家就差不多快吃好了。 有几个人已经在商量拼车。 “郑茸,你待会怎么走?” 问我的竟然是周思丽。 “我家有人来接我。”我看了下时间,他应该快到了。 “那就不叫你拼车了。”周思丽说。我们的学校都在大学城同一条路上。 “哎呦,扈先生!”刘主任突然拍着大腿站起来了,急急忙忙跨过一个同事,小跑过去。 我回头一看,才发现扈礼呈来了,没想到他会直接上来,还以为他会在停车场等我。 他才刚刚跨上二楼的楼梯。服务员都没发现他。刘主任这么一喊,其他人都抬头望去,互相交头接耳讨论起来——他们都没有见过穿日常休闲服的扈礼呈。针织衫和休闲裤让他显得肩宽腿长,矫健而轻盈。 我怨念地意识到,不管何时何地,他总能迷人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而他并不是一个靠身材和长相吃饭的人。 “您也到这里吃饭?”刘主任忙不迭地问,“要不然跟我们一起吃?” “谢谢,不用。我以为你们吃好了。”他目光逡巡着,很快便找到我,“我待会再来。” 他们说话间,周思丽叫的车已经过来了。于是我们纷纷起身。 慢慢,所有人都发现了,扈礼呈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 而当我们走近,他习惯而然地接过了我的电脑包。这个举动叫在场原本窃窃私语的人都突然静默了一秒钟。 我感觉所有人都盯着我和扈礼呈,简直要把我盯出窟窿来。而扈礼呈则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或许说,他本就习惯了被众人盯着看。 “累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 “那我们先走了,再见。”扈礼呈微笑着看向刘主任。 刘主任则是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但扈礼呈这话让他一个激灵回神,很快又恢复到以往那活络热情的模样,忙不迭点头哈腰,“没事没事,扈先生和郑——郑博士你们先走。哈哈哈。再见再见!” “明天见。”我低声跟陈敏他们打招呼。 “回去好好休息。”陈敏叮嘱我,也低声跟我咬耳根子,“刘主任也太慌了,你还没拿博士学位呢。” “遵命。”我朝她眨眨眼,意味不言自明。她总是懂我的。 到了车里,我第一时间调整座椅,往后一靠就不动弹了。 扈礼呈见我脸色不对劲,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蹙眉道,“家里还有退热贴么?” “有,我上次买多了。”我闭着眼睛说。 话虽这么说,但扈礼呈还是打了个电话叫人送退烧药过来。 “能请假吗?这两天好好休息一下。”他把冷气的温度调高了一点。 “最近太忙,总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耽搁进度。” “我可以给你宽限些时间。”红灯,他侧头看着我。夜色里,他的侧脸轮廓深刻而英俊。 我这才想起来,这位可是投资人,董事会成员。“能宽限多久?” “想多久都可以。”他直接说。 我揉揉眼睛,感觉鼻子有点酸。 我其实很想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但我不愿意听到他的回答,不管答案是什么。 我就是这样的鸵鸟心理,甚至于对自己也逃避。我不想去弄清楚自己对他的感情。 几年前,我就在他这里折了兵,损失太惨重,而如今…… 时过境迁,我慢慢有了自我保护机制。一旦发现有被远离的苗头,我都不会让对方多想,我自己会撤退得远远的。这就是我避免被一再放弃的方法。最近的成果是在扈延提出分手的时候,我立马扭头走掉。我能断得比他料想的还干净。 只是,我鸵鸟到现在可能再也鸵鸟不下去了。Lizzie要回来了,大概就是今晚,她就像一阵风,吹走所有的沙子,吹走我所有的伪装。 我不可避免地,再次贪恋。 但是我绝对不会问什么。我那颗自尊又自卑,脆弱又顽固的心。 谁说没有可能,在我再次开口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再给我介绍一个男朋友呢? “在想什么?”他发现我在走神。 “你什么时候回瑞士?”我深呼吸一下。这是我第三次问他。 “就这么想我离开?”他问,也是第三次这么问我。 我没有说话。 我早就设想过以后一个人的日子。 其实也挺好办的。 学术成果在那摆着,我有把握毕业了直接留校。我们学校给青年教师的待遇不错。我能拿着安家费直接搞定一套小房子。以后自己一个人居住的话,足够了。 甚至于此刻,我真的有点壮士断腕般的希望——希望他回瑞士。 这样我就无忧无虑了。 到了小区门口,扈礼呈突然踩下刹车。 前方路灯下,有两个人站在人行道高大的梧桐树边。 一个是邵林,我认识。 还有一个是身材高挑的女人,穿着剪裁贴身的火红色V领无袖长裙,在这夜色里十分引人注目。 她是Lizzie。 就算高烧三十八度,我也相信我不会判断错。 月色 我跟在扈礼呈身后慢吞吞下车。 一看到扈礼呈,Lizzie就迫不及待地冲过来热情地将他抱了个满怀,“好久不见!” 扈礼呈立即转头看我,有些尴尬,象征性用手拍了两下她的后背,“好久不见。” “你是郑茸?”Lizzie又看到我,脸上惊喜未退。 “你——” 我的“好”字还未出口,她便又热情地将我抱住了。她的力气太大,我差点被勒得喘不上气,鼻腔是她浓郁的香奈儿香水味道。她有一头漂亮的亚麻色卷发,眼睛亮晶晶的。 “这是Lizzie。”扈礼呈这时候才介绍。 “我们在瑞士的老朋友。”邵林笑着补充一句。 “我真的想见到你。”Lizzie也笑起来,“我听说过太多你的事情。” 她明显在国内不长呆,或者并不是从小学汉语,一句话十几个字几乎全部是平音。 “希望他说的都是好话。”我笑,放慢了语速。 所以,Lizzie几乎是一下飞机稍作休整就过来了。她强调了过来找扈礼呈是个惊喜,原本定的是明天下午见面。 她见到扈礼呈是真的很开心,这样一个成熟美艳的大美女,一颦一笑显得动人极了。 邵林提议去旁边的墨西哥小酒吧玩一会儿,但是扈礼呈却说可以就在家坐坐,因为我生病了。 “没事,你们去吧,不用管我。”我摆了摆手。 我话音刚落,扈礼呈的手便就又抚摸上了我的额头。 在邵林和Lizzie面前,我才意识到他的动作有多亲昵,顿时脸红了一下。但是我估计他们都可能看不出来。因为发烧,我早就脸色透红了。 说到最后,邵林和Lizzie先去酒吧,扈礼呈则先送我回家稍作休整再过去。 回去的路上,我头重脚轻,烧得感觉都快找不着北了。 “你先吃退烧药试试,不行我们就去医院。”扈礼呈的语气透着浓浓的担忧。 “Lizzie真漂亮。”进了电梯,我盯着电梯上的按键。我也不知道我为啥要提这遭。 “但是你最漂亮。”他说。 “……”我怀疑扈礼呈瞎了,或者审美很成问题,再或者我已经烧到幻听了,“你是哄我开心吧。” 扈礼呈微微低头打量我,确认我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这么认为。 “你真应该去听听研究所其他人是怎么讨论你的,或者之前大学时候你的同学是怎么说的。” “说我像狐狸精吗?”我永远记得这个评价。不光小沫第一次见我时这么说过,扈延的妈妈也这么觉得,她的中年贵妇朋友们也觉得我看着就不像良家妇女,倒像是很会作妖的样子。 “说你才貌双全,非常漂亮,但是,”他顿了顿,“性情冷漠,不好接触。”他盯着我,似乎很想知道我对此会是什么反应。 但是我已经烧糊涂了。反正在我的人生观而言,性情冷漠,大概是种褒奖。 我只能说,“我头好痛。” 他的语气立马软了下来,“回家马上就休息。” 回到家,我换衣服便躺床上去了。 扈礼呈就坐在床边,“三十八点七,”他将温度计放到床头柜上,倒水让我吃药,“你先吃药,等我回来,如果还高烧的话,就去医院。” “退烧哪有这么快。”我含糊地说。 “但是我很担心。明天别去上班了,让陈敏帮你请个假。”他帮我掩好被子,撩开遮住眼睛和额头的头发。他的手指温度比我脸颊低,我觉得很舒服,任由他轻抚我的脸庞直至下巴。 周遭安静得似乎连呼吸都能听到。 在这静谧里,他突然微微俯身,在我额头轻轻一吻。 我先惊后愣,然后血就突然全朝头涌过来了,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情绪如潮水般哗啦啦席卷淹没了我,又像幽夜里的昙花,迅速怒放在心头。不,这不符合我的冷漠冰山人设。 幸好我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月色和楼底下路灯的光线浅浅地照射进来,空气里像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纱。我尽量往被子里缩去,此刻我的脸烫得吓人。 他依旧凝视着我,没有说话,突然又俯身。 “我、我感冒了会传染!”我脑子简直成浆糊,急急忙忙喊了一声。 结果,他竟然只是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而已。 他立即笑起来,毫不顾忌到笑出了声。 我咬着嘴唇,又恼又羞。 于是乎,他再次俯身,直到鼻尖都快碰上我的鼻尖,直到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扑在我脸上。 “你觉得我会亲你的哪里?”他的声音有些喑哑。 月色里,他琥珀色的眼眸太蛊惑,叫人不知不觉就迷失。我眼眸低垂,睫毛颤抖。 然后,他就突然补充了一句,“我是说刚刚。” 顿时空气里的轻纱就全部烟消云散了。 我怒目而视,迅速把被子拉起来彻底盖住头。 我发誓我听到了他的轻笑声,然后感觉脸颊上的被子凹陷了一下。 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关门声。 吃完药,这一觉我睡得很沉。我不知道晚上扈礼呈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但是迷迷糊糊感觉他半夜过来看了我一次。 第二天我已经不再发烧,扈礼呈便去上班了。我喝完牛奶再次倒头睡去,直到中午才醒来。他在床头柜留了纸条,说已经叫陈敏帮我请假,叮嘱我按时吃饭,厨房有吃的。我却不太有胃口,匆匆扒拉了几口,便收拾上班。 我到研究基地已经下午两点,正好刚刚过午休。 一进办公室,所有人都抬头朝我望过来,我冲坐在门口的同事笑了一下。 “你怎么过来了?扈礼呈让我帮你请假了都。”陈敏拿着实验室的记录册子从走廊过来。 “我已经好了。”我边说边脱下外套,挂到门口的穿衣架上。 “请假的时候,刘主任还拜托我向你嘘寒问暖一下。”陈敏压低声音。 “其实大可不必。” 回到座位上,我打开电脑开始整理前几天的实验数据,但很快就收到了扈礼呈的电话。 “在家?”他问。 “嗯……”我不知道该咋说。 他叹了口气,“周末你有时间吗?” “做什么?” “邵林招呼大家去他大伯家的农场玩,烧烤野炊。感兴趣吗?”他顿了顿,“Lizzie也会去。” 说话间,电脑屏幕上弹出了新的微信聊天,来自邵林——“周六农家乐烧烤,你一定要来啊。” “如果你不想去也没关系。”扈礼呈说。 “我挺感兴趣的。”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叫我一定要去的肯定不是邵林,而是Lizzie。 郊游 周六,天气晴朗,阳光正好。今年的夏天来得匆匆,走得匆匆。乡下的早上,气温有点低。 我听扈礼呈说,邵林的大伯年纪大了,非常注重养生,专门在郊外这片地方承包了很大一片地当农场,种植水稻玉米还有一些瓜果蔬菜,供自家人和亲朋好友吃,讲究的是纯天然有机,不打任何农药。但是他大伯很少在这边住,所以今天就是我们这群人的天下了。 邵林邀请的人有几个是我上次在聚会上见到的。所有人开车在高速路口的服务区集合,然后一起过来。 由于出发得早,我们到农场的时候才不过早上八点,是两只黑色的中国细犬先冲出来迎接我们。 然后邵林就出来了,跟在后面的是挎着相机包的Lizzie。她今天穿着墨绿色的连体阔腿裤,带着大大的遮阳草帽。两只大圆圈银色耳环特别引人注目。 我从车上跳下来,取下鼻梁上的墨镜。今天后半段路是我在开车,一路迎着阳光,实在是太刺眼。扈礼呈手里拎着我的电脑包。 Lizzie依旧非常热情,给予熟悉的朋友热烈拥抱。不算小孩,我们一共八个人,她就认识其中六个,包括我。 “都是你在瑞士认识的朋友?”我低声问扈礼呈。 “主要是邵林的朋友。”他显然猜到我在问什么,低声在我耳边道,“Lizzie跟邵林走得更近。” 邵林带我们前去农场中心自建的别墅,就顺带把周围介绍了一圈。屋前有麦场,左边是温室和花房,右边是草地,还有人工开挖的池塘沼泽,后面还有一大片果林。 但是大部分人都来不及观望,连忙进了屋子里就开始从头到脚补防晒。我则在到处找插头,路上就把电脑用得没电了,我得给导师写个邮件汇报最近的情况,还没把报告收尾。 等我写完报告发完邮件出来的时候,我就看到带小孩的夫妻俩在拆新买的无人机,扈礼呈在帮忙,而Lizzie则弯腰在逗小孩。 “拍照吗?这边风景蛮好的,我帮你拍。”邵林独自在旁边安装新到的烧烤架。 “不用了,我喜欢就用眼睛看,用脑子记住。”我知道这话有点装逼,但是我的确是这样,我不怎么拍照,我也几乎不发朋友圈,我没有那么多想要记住的东西,反而想忘掉的有很多。我经历过的一切都想让它随着时间自然而然地流逝,然后筛选出我真正会想要留念的。这从某种程度上也是随时做好失去的准备。那我就不用在失去之后,再次看到某天的照片而揭开伤疤,撕心裂肺。 “需要我帮忙吗?”我问,我的动手能力还是挺强的,毕竟在实验室呆了这么多年。 “不用了,你去玩吧。” “好。”我转身朝草地走去。 我一路闲逛,出了农场,就看到不远处有条小溪,水声潺潺从山沟里蜿蜒下来。周围只有虫鸟的叫声,一个人都没有。我坐到河岸边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石头上,脱下鞋袜,卷起裤腿,把脚放进冰凉的河水里。 半个小时后,扈礼呈来找我时,就看到我这么坐靠着身后的树干,拿着kindle看书,身边还有几个红透的李子。 “邵林说你朝这边来了。”扈礼呈走过来,“远远看你的样子,就像一幅油画。” “那欢迎你加入这幅画。”我招呼他坐下来,“这是条泉水溪,特别凉快,快来脱鞋玩水。” “……不用了。”他拒绝。 “我跟你说到野外就得这么玩,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试过。”我起身强行把他拉坐下。百般劝说,他才肯脱鞋跟我一样把脚放进水里。那一瞬间,我立即看到他抬了一下眉,是那种诧异的舒服。 “对吧,很舒服。水底的鹅卵石就跟按摩一样,还有螃蟹和小鱼。”我转身把李子递给他,自己也拿了一个吃。 “挺好吃。”他看到剩下的李子里还有一个是带着叶子的,“洗过了吗?” “没洗。”我说。 扈礼呈刚刚还吃得很开心,突然就沉默了。 \"这是来洗衣服的老婆婆给我的,她家自己种的李子,她孙子都坐在树上直接吃呢。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 “就在这水里洗。” “但是上游有人洗衣服,那个老婆婆就是上游没位置了,所以才到这里来的。” 扈礼呈继续沉默。 我伸了个懒腰,把头靠到他肩膀上,“好惬意啊,我想睡觉。” “你生理期快到了,不能泡这么久的凉水。”他一边摸摸我的头,一边看了看手表。 一刻钟后,他起身把我拉起来了,站在石头上等待阳光晒干双脚。就在这时,Lizzie和邵林就过来了,一来就惊愕得忘了说话。但立马Lizzie就哈哈大笑着靠倒在邵林身上,她简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猜想他们肯定没有看到扈礼呈卷着裤腿,拎着鞋子,配合这广袤的田地,像是刚刚下田回来的样子。 “来玩水啊!这边的溪水特别凉!”我招呼他们。 “不了。”Lizzie笑痛了肚子,捂着肚子摆摆手,她指指自己的鞋子。 我看到她依旧穿着细高跟鞋,而溪水边是半湿润的泥土和鹅卵石,她不会过来的。 他们是叫我们回去吃午饭的。农场的厨师准备了简单的农家饭,重头戏则是晚上的烧烤,由我们自己来。 厨师准备好佐料和食材就下班,毕竟也没有他的活儿了。 下午,大家钓鱼,洗菜,然后开始串烧烤。 旁边农家见这边来了客人,便送了一只剥皮的野兔过来。打开袋子的那一刻,邵林立刻反胃,坐到一边。 另外一个男士自告奋勇来切兔子,结果看到那只兔子,他也差点吐了。 这时候,我就知道该我出场了。我手起刀落,一刀砍掉了兔头儿。 Lizzie在旁边惊讶地拍手叫好。 “怎么了?”扈礼呈接完视频电话出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快来看我切兔子!”我大声喊他。 时近傍晚,男同胞们都去忙着烧烤了。 我靠着一棵大树坐下,一边听音乐,一边继续看书。 “能坐下吗?”Lizzie端着两个高脚杯过来。 “可以。”我往旁边挪一挪,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是香槟,“哇哦,谢谢!” “我还担心你不喝酒。”她笑了一下,小心地弯腿坐到地上。 “没,我可会喝酒了。”我抬头注意烧烤的那边,提防被扈礼呈发现,最近身体不太好,他不让我喝。 “礼呈经常提起你,向我们。但是当我见到你,我发现你跟他说的完全不一样。”她慢慢地说,跟我一样靠到树干上。 “等一下。”我把自己垫在膝头的外套递给她,让她披在肩头,毕竟她穿的是无袖,背后也有很大一块皮肤露出来,“你可以跟我说英语。”工作原因,我的英语还算不错。 “我想练一练中文。”她笑。 “我很好奇,扈礼呈到底跟你们说了些什么。” Lizzie犹豫了一下,“很抱歉,邵林问你很多事情过,他后来全部告诉我这些事情。”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邵林之前对我那么感兴趣。 “说实话,我们不知道礼呈很多事情,直到邵林问你。” 我有些疑惑。 “我只知道他父母去世很久以前。但是不知道你和他有很久的关系,从小时候开始。他一直很少说他自己的事情。” 我愕然,原来扈礼呈对所有人都是这样,我还以为他就对我一个人什么也不说。 “除了他现在的生活,我对他的过去了解很少。但是我知道,对他来说,你是最重要的人。”她的语速很慢,“虽然不认识你,但是我知道你很聪明,学习很好,也很漂亮。我以为你比我早认识他几年而已。但是没想到你们认识快二十年了。”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很嫉妒。但是现在都明白了。你们有共同的经历,是痛苦,是快乐的经历,都有。这是没有人能比上的。”她笑,“我真的想不到他竟然会不穿鞋子在外面。我其实也早就释怀啦,他拒绝我无数次了,但是这次他终于把你带出来见朋友,大概以前太珍视,所以都不肯让我们接触。因为你代表他的内心。所以我就很好奇,这次回来,处理一些事情,也想见你。给以前的自己一个答案。” 她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是我大抵都明白了。 一时间,我找不到语言来回复她。同为女性,我能理解她。我们都有一颗探究的心,都需要仪式感向曾经的自己告别。 但我也突然间意识到,我真的太自我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和扈礼呈都是孤家寡人,我们拥有儿时同样的痛苦。我们的灵魂是那么的相似。我已经饱受抑郁症的创伤,我总是害怕被抛弃……我难以想象他是怎么过来的。他也接二连三地遭遇跟我一样的事情,父母离去,养父母离去,被养父母的亲友拒之门外,然后收留他的亲戚去世。 他受到的创伤,比我多得多。 我却一直任由自己发脾气,沉浸在自己的阴影里。 他私下的圈子,是我。原本我以为他将我屏蔽在他最私密的圈子之外。而事实竟然是……在他生活的年轮里,我在最中央。 “你们在聊什么?”扈礼呈突然过来了。 “啊?”我回神,猛然意识到什么,立刻把酒杯藏到身后。但是我猜他还是发现了。 “我们在聊今天的野餐。”Lizzie笑着说。 “第一批烧烤已经熟了。”他说,却用眼神示意我下不为例。 突然之间,我突然听到邵林在大喊“王秀菊”这个名字。 “谁是王秀菊啊?”我纳闷。 Lizzie尴尬地笑了一下,“我去看看。”然后她就起身离开了。 Lizzie Wang,我知道Lizzie是Elisabeth的昵称,所以她全名是Elisabeth Wang……伊丽莎白·王……王秀菊……不会吧?! 机场 晚上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 有几个朋友留在农场过夜了,但是扈礼呈和我明天都还挺忙。 晚上一路开车回来,他有些疲惫,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捏鼻梁。 “我帮你按摩一下。”我端水过来,坐到沙发另一边,拍拍腿,示意他把头放上来。 “冲你砍兔头那劲儿,我有点担心。”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躺下来。 我一边按摩他的太阳穴,一边想起一个事儿,“Lizzie的中文名叫王秀菊?” “对,她是祖父辈移民的,父母这代只会点粤语,倒是把她哥哥送去华文学校念过一段时间,后来等她出生的时候,她哥就翻中英字典给她取了个中文名,王秀菊,秀外慧中,像菊花一样品性高洁。” 我实在是忍不住笑起来,“那还是叫伊丽莎白吧,好听一些。” “邵林有时候会开玩笑喊她中文名。” “我觉得她跟邵林其实挺搭的。” “不可能。”扈礼呈一口否定,“熟过头了,而且朋友这么多年也一直没火花。你不知道邵林有多少个女朋友。或者说,他和现任是开放式关系。” 哇哦,还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遇到。 我低着头,打量闭着眼睛的扈礼呈。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突然开口问道,“抑郁症是什么感觉?” “就好像一直呆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光芒,暗无天日,等到有一天出来后,所有的感官才苏醒过来,突然之间万物重获生机。” 我用指尖感受他饱满的额头,“车祸复健是什么感觉?” 他突然睁开眼睛看我,但是又重新缓缓闭上眼睛,“无力,白天黑夜都是对身体的失控感,想要拼尽全力却无可奈何。反反复复的失败与打击。还好早就习惯了,还好挺过来了。” 他说他早就习惯了。 但是我从不知道。 我们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很像,有些话,打死不说出口。 我轻轻用手蒙住他的眼睛,感受到他的眼睫毛如蝴蝶的翅膀一般在掌心触动。 “你猜猜我会亲吻你的哪里?”我低声在他耳边问。 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弯腰,吻上他的唇。 几秒钟后,我离开他的唇,也挪开挡住他眼睛的手。 顺着我的动作,他果然睁眼看我。天花板的灯映照在他眼里,亮晶晶的。 “好了,我要去洗漱睡——” 他骤然起身,一把将我拉倒在沙发上。 他挡住了头顶的灯光。 我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到了嘴唇上,感受他的气息。 …… 一周后,Lizzie回国。 大家到机场送她。 “啊,这次回来玩的时间太短了。下次我要攒够一个长长的假期!”她颇有些恋恋不舍。 “欢迎你回来。”扈礼呈搂住我的腰。 “以后有机会再见。”我说。 邵林帮Lizzie推着行李箱,叫苦不迭,“你这装的什么啊?也太重了吧!” Lizzie捏了捏他的胳膊,“你需要运动了。” “笑话,我每天都运动。” “郑茸,”Lizzie不去管他,而是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听说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礼物我已经订好了,但是好像还没有送过来,我寄给了邵林,让他之后拿给你。”这几天,她的中文流畅了很多。 “你太客气了。”我很不好意思。 “不谢,我很喜欢你。”她笑着。 我们简短聊了一会儿,目送Lizzie离开。 邵林和扈礼呈继续说着事儿,我则抽空去个洗手间。 路过报刊亭,我猛地顿住脚步,我看到了扈延,或者说,他应该就在这这儿看着我们送别Lizzie,看着我独自走过来。 “所以,你跟扈礼呈在一起了?”扈延讥讽地笑了一声。他靠着栏杆站着,脚边放着一个小行李箱。 “这不关你的事。”我进入了全身戒备状态。之前的分手太难看。 “的确不关我的事,虽然在我看来挺变态的。谁让你们父母都挂了,没人管呢?”他闲庭信步地走过来,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 “你闭嘴。” “你跟他不会有结果的。”扈延低声说,“知道当初扈礼呈为什么突然不管你了么?你父母可不是什么正经人,可与扈礼呈父母的死脱不了干系。” 这简直太荒唐了,我非常愤怒,“你少来信口雌黄。” “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可以打电话给我。我很乐意跟你私下重新见见。”他微笑,突然伸手将我额头边的碎发撩到耳后。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一回头,发现扈礼呈在远处看着我。 慌乱 “刚刚扈延跟你说什么?”回去的路上,扈礼呈问。 “……没什么,他好像要出国出差。”我看着窗外的霓虹灯。 “今年生日想怎么过?”他换了个话题。 “随便过吧,我不是太在意。”我此刻的确有些心猿意马。 “怎么能随便。”他说,“这几年都没有陪你过生日。你去年怎么过的?” “做实验。”我想了想,“是个工作日,大家也都不知道。晚上十一点多回宿舍,还没吃晚饭,就煮了包泡面。”这么说起来,好像的确有点惨。 “那今年交给我,你不用操心了。” “嗯,今年还是工作日。”我查看手机日历,“下周一。” 我装得毫不在意,但是扈延说的话,我没法忽略。 但是他叫我去找他。这是不可能的。我再愚笨也不可能智商低到这种地步。 不问他,我还有另一个人可以问,马阳。他可是跟了扈礼呈好多年的秘书了。 联系了几次,马阳终于在周日有时间见我。 我约在了他家附近的咖啡馆。这样他更方便。马阳有一对双胞胎女儿,正是刚刚会走路的年纪,一不小心就磕着碰着,全家人周末都忙着看护。 “你父母?”马阳有些惊讶我的问题——扈礼呈有没有说过我父母一些事情。“他为什么要说关于你父母的事情?” “因为我父母曾经收养过他。”我说。 “这事儿还是那时候你先跟我说的。”马阳搅动杯子里的咖啡,“他不喜欢聊私事,虽然后来他也知道了我清楚你俩的关系,才偶尔说一两句。” 我突然有点头疼,这真的是不知从哪里问起。 “以前你以为他和Lizzie在恋爱?”我随便问了一句。 “那时候的确很像,他车祸后住院,王女士几乎是天天往医院跑。我便以为他俩成了。” “那你咋不跟我说他车祸的事情。” “他叮嘱过,但是可没有叮嘱我不能说王女士的事情。”马阳笑得有点狡黠。在国内的时候,他知道我喜欢扈礼呈,所以回国了跟我说这些事情,大概希望是……想暗示我不用白费力气了。 我叹了口气。 “不过很久之前,大概是决定出国之前,”马阳回忆道,“他好像重新听说了一些他父母之前的事情。” “什么事?” “他父母的研究好像被其他人注册了专利之类的。” 我愣住了。我父母就是用研发专利起家的。 “他有细说这件事吗?”我干涩地问。 “没有。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仔细调查过。”马阳顿了顿,“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问问他。我想不管你想了解什么,他都会跟你说。以前那些资料,现在都在他家的书房里。” “好的,谢谢。”我突然失去力气。 跟马阳见完面,我独自在路边公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久到夕阳西下,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女儿回家。小姑娘背着有幼儿园标签的书包,双丫角跟着她的步伐一蹦一跳。她手腕上系着根绳儿,牵着一只闪光的气球。 我似乎,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但是那些模糊的记忆已经太过遥远了……以至于想起来很陌生。 但是我的父母是很好的人。 他们的风评很好,所有人都说他们很好,包括以前的邻居们,或者公司的下属们。 他们收养了扈礼呈,给予他优渥的生活条件。 他们不可能做那种盗取他人成果的事情。 我作为一个科研人员,我明白这样的事情是多么……不能叫人饶恕。 也没有人,会选择跟伤害自己父母的人在一起。 按照马阳的说法,我能判断扈礼呈知道了某些事情,然后选择出国,选择离开我。 夜风微凉。 我起身,腿麻得我趔趄一下差点跌倒。 我朝家的方向跑去。 回家,也才不过七点半。 我把包扔在沙发上,就冲进了扈礼呈的书房。 我也会偶尔在这里用电脑,但是我从来不乱翻。 可是今天,我直接从书架上最低层书籍和资料找起。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我一个激灵回身,动作太大,书架上一个他获得的商业奖杯哐当一声摔到地上。 扈礼呈站在门口,手还握在门把手上。他还穿着外套,显然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 他看到了被我翻乱的书桌。 我的心跳一瞬间加速到最高点,差点要突破胸腔跳出来。我握紧了拳头,等待他开口,给我的行为进行判决。 我想我看上去应该是坚强的,可就像石膏像一样,坚硬到了极点,但是重击之下,必定四分五裂地碎成一地。因为我内里没有任何坚持的力量。 他打量着一切,最终视线落到我脸上,神色平静和缓,“扈延跟你说了什么?” 礼物 我在故作镇静,在开口前我以为我会将一切都掩藏得很好。但是一切在我说出第一个字的那一瞬间崩裂。 “我爸妈是好人……“我话没有说完就感觉到泪水滚落。我控制不住,我非常不想掉眼泪,但是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越不想哭,眼泪就越不争气地往下掉。 他快速走过来把我揽进怀里,将我的头摁到他肩膀上,声音依旧温柔,“别哭,不要乱想……”他瞬间就知道了我这么反常的原因。 “可是我特别怕。”我有些发抖,“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爸跟我爸吵架。你父母出车祸前的那一段时间,我们两家都不走动了。”说完我才凄惶地发现,我简直是在给他添加有罪证据。 他轻抚我的背脊,安慰我,“不要害怕,没事,你先别哭,然后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他擦干我脸上的眼泪。 我点了点头,我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 一个小时后,扈礼呈开车到了老城区。 道边树依次朝后退去,我慢慢意识到,他是在去我曾经的家。这开始让我有些不安。 等到车真的在小区门口停下,我已经十分焦躁。 他打开车门,我却坐在副驾驶位上一动不动。我不肯下车。 “相信我,好吗?”夜风里,他伸手摸摸我的脸。 我这才慢慢下车。 空气里,不知道从哪里飘来饭菜的香味。远处有广场舞的声音。 这片小区是快二十年的老小区了,当年是最新最高档的,但早已在岁月中斑驳。车棚上满是落叶,围栏有铁锈痕迹。 一个大妈牵着一只泰迪从大门走出来,打量了我和扈礼呈几眼,往前面跳广场舞的地方去了。一个下班的姑娘拎着刚刚买的晚饭经过,一边打电话一边扭头看了我好几眼。 大概我红肿的眼睛太过引人注目了。 而门口的保安在看手机,横栏一直收着,让行人随意进出。 扈礼呈走进后扭身看我,“不一起来看看你的生日礼物吗?” 我很茫然,迟疑了好久,走向他。 他握住我的手,揣进他兜里,低声在我耳边说,“辛亏你进来了,要不然我担心有人会觉得我是拐卖女孩的人贩子了。” 我却笑不出来。 果然,他是带我绕过花坛,走向了我小时候的家,或者说,我和他共同呆过的家。根据我舅舅的说法,这房子早就卖了,为了给我出初中学费和住宿费。但是我并不觉得九年义务教育能花多少钱。说到这个,就得说回我父母当年的专利,也被我舅舅卖了。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后,他甚至还沾沾自喜地说幸亏卖得早,当时已经出了更好的产品能替代我父母的研究发明,所以那专利如果过一年再卖的话,肯定贬值。 “正好这家人要换新房,所以我就买下来了。”扈礼呈掏钥匙打开门,示意我进去,“欢迎回家。” 这句话差点又引出了我的眼泪。 我紧紧咬住唇,让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失控。 这是一间清空了一切家具,但是还没来得及重新粉刷的房子。由于曾经的房主偷懒,我看得出这斑驳老旧的墙纸就是我母亲曾经亲手贴上的,一直用到现在。 我在这套房子里度过了人生最快乐的四年。我有疼爱我的父母。我甚至能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曾经就在这客厅里,我们所有人一起看电视,吃饭,玩耍。 “想了很久,应该送你什么做生日礼物。”扈礼呈打开窗户,“后来我终于想到了,就是这里。所以,亲爱的郑茸小姐,你现在就站在生日礼物里。虽然明天才是你的生日,但是提早一天告诉你也不过分。” 我捂住嘴巴,拼命不让眼泪掉下来。但是我还是失败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声音喑哑。这句话说出来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由于哽咽,我心口疼,实在说不出话。 我走向他,抱住他,不希望他看到我泪流满面,也想用全身去感受他的温暖存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抚摸我的头发,亲吻我的耳朵,“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他思考了片刻,低声道来。 “我的确曾经迷茫过,在最迷茫的时候,我离开了这里。我想要换一个地方好好思考。迷茫的原因是,听到了一些关于过去的消息。” “在学校任教的那段时间,让我收获了荣誉,也因此认识了父母当年工作的研究所的同事。他也是你父母当年的同事。他告诉我,当年你我的父母一起业余做自己的研究,但是我父母后来退出了,你的父母则申请了专利。他的话明里暗里告诉我,成果是我父母做的,但是被窃取,就此失去了财富与机会。” 我骤然紧张起来。 “但是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他说的话是真的。兴许他与你父母有矛盾,出面挑拨呢?这番言论的背后可以有很多种解释。这其实是一个信任的问题。一个才见了几面的外人,与养育我多年的养父母,我应该相信谁?我后来才想明白了。”他抬起我的下巴,打量我的情绪,怕我还在继续哭。 我知道,他其实也可以选择相信那个外人。因为在收养他之前,我父母和他的父母的确不来往一年多了。但是这个“不来往”也有很多种解释。比如不在一起工作而渐渐疏远,比如道不同而志不合,比如……因为有某些无法协调的纠纷。 “我认为,他们不是那样的人。因为他们教育出了这样的女儿。”他说。 我有一丝迷茫。 “去瑞士后的一天,我收到了朋友传来的照片。是他们去寺庙拜佛时发现的,供奉祈福处有我父母的名字,并且听和尚说,我父母的牌子被放在这里供奉好几年了。”他亲吻掉我眼角最后的眼泪,“我在照片里看到,紧挨着我父母的牌子上写的是你父母的名字。”他低声道,“是你,对不对?”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这样做。”我的眼睛又模糊了,说话有浓重的鼻音。 他低头,用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我相信你,我相信郑叔和郑姨……我没法不爱你。” 听到这句话,我又哭又笑,再次紧紧抱住他。 生日 我的眼泪真的太多了,等情绪稳定了抹眼睛一看,扈礼呈肩头的衣服湿了好一大片。 我有点不好意思。 扈礼呈却不在意,拉着我看各个房间,“想在这边住的话,那就尽快装修。” “这边离我们现在工作的地方太远了。”我在墙上的穿衣镜里看到自己的鼻子红透了,“不过以后假期可以考虑考虑。” “两个主卧,我觉得左边这个好,阳光足,可以做我们的房间。”他说这话非常自然,自然到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你就这么默认我会跟你住一间房?”我故意问。 他瞧了我一眼,“你已经上船了,下不去了。” “我怎么不知道?” “从农场回来,邵林问我,你是不是总算跟郑茸在一起了。我说是的。” “为什么是‘总算’?”我问。 扈礼呈咳嗽了一声,不肯说下去。 我磨了半天他才告诉我。可这就牵扯到好几年前了。 说起以前……真的是,有了距离感,才会让人发现自己的内心。而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懂得拥有。 他发现我在供养他父母后,便有了回国的打算,只是不巧就出事了。 “你不知道我当时多糟糕。不说腿和胸部扭曲骨折,我受伤最严重的是脸,鼻子塌下去了,面颅骨骨折。后来断断续续做了好几次修复手术。”他的语气是那么轻描淡写,但是内容却是那么叫人不敢置信,“俩耳朵和颅顶上方都有缝合线。” 我伸手摸他耳朵后面被头发遮盖的地方,的确有凹凸不平的一条疤痕。 “Lizzie见过那时候的你?” “没有。那大半年里,除了医生,谁都没有见过纱布下的我,连我自己都没有。”他竟然笑着说。 他受伤太严重,也无法走路,又听说我和扈延相处得很不错,便就这样沉寂了。 就算他后来也跟扈家联系,但是我总能找到借口,不跟他通话。 日子便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直到今年,他的复健终于结束,而我要结婚的消息也传到他耳朵里。 “还不是订婚,是已经定了婚期。我就立刻回来了,在飞机上一路都在看《我最好朋友的婚礼》。”他不看我,望着窗外的街景。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让他像极了一个吃醋的少年。《我最好朋友的婚礼》是茱莉亚·罗伯茨主演的电影,讲述了女主角在得知好友宣布订婚后,才发现自己已爱上了他,于是千方百计想令好友回心转意的经过。 “我不清楚你现在是什么样的,但是我必须回来。”他低声道,“幸好我回来了。” “以后有什么事,我们彼此都要沟通清楚。”我郑重地说。 “听你的。”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曾经无依无靠,但是如今以及以后会彼此依靠。 看完旧宅子,我们返回了新市区的家。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是我精神头很足。 “好想回到当年告诉自己,在将来,你一定会爱上我。”我站在沙发上,张开双臂,止不住自己雀跃的心情。 “我一直爱你。”他把水杯放到桌子上,走过来站在沙发后。 “那你多说几遍,我好开心!”我兴奋又得意地圈住他的脖子,爬到他身上,他用手稳稳地托住我。 “以后每天说一遍。” 这时,墙上的时钟咔哒一声,到了午夜十二点。 “生日快乐。”他认真地说。 “我好爱你。”我亲密地抱紧他的脖子,突发奇想,“我们现在去看电影吧!” “明天不上班了?”他问。 “啊……不行。”我叹了口气。 “那就早点休息。”他抱着我,将我拥得更紧,朝卧室的方向走去,在他自己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 而我的房间,在另一侧。 “可以吗?”他以额头相抵,哑声问我。 我几乎是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然。”我悄声回答。心跳却不知不觉加快了。 他听到我的允许,转身进房。 我用脚把门勾过来,手轻轻一推,啪嗒一声关上门。 接下来…… 嘘,这是秘密。 所以,愿望是会实现的。 他一定会爱上我。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