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无情道真的没救了 作者:残月折镜 文案: 世人皆知,望舒仙君修无情道。 断情绝爱、无欲无求。 可无人知晓,他心中藏有一执念。 午夜梦回,仙君总能梦见百年前的江南水乡,少年似春柳,双目含情,依依不舍。 少年说:“此去山高水长,不知何时能再相见,还恳请郎君留下一信物,我好睹物思人。” 仙君郑重其事地留下了贴身玉佩,许诺来日再相见。 如今时过境迁,为除去执念,仙君要去赴约。 未曾想,再见面时少年依旧是当年模样,同样拉着他那第七十三玄徒孙,台词一字不变:“此去山高水长,不知何时能再相见,还恳请郎君留下一信物,我好睹物思人。” 然后他那第七十三玄徒孙就傻乎乎地交出了宗门至宝,被骗得昏头转向。 此情此景,和他当年一、模、一、样。 望舒仙君冷笑:“很、好。”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离,沈霁云(望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海里没有一滴水,全是鱼。 立意:无论遇到了什么困难艰险,都要坚持自己的本心 第一章 三月春未过,烟雨朦胧。 江离斜倚在软枕上,闭眼闲听雨声。 雨打芭蕉,噼啪作响,伴随着楼下的只言片语,飘入窗檐。 “你们听说了吗?前些日子上古秘境现世,里头有一处仙宫,藏着仙人传承……” “仙人传承,那可是不得了了!” “是啊,就因为这,八大宗门都派出了门下弟子进入秘境中,想要争夺传承。” 另一个声音追问:“群雄逐鹿,也不知最后鹿死谁手?” 刚开头说话的那人揭晓了谜底:“自然是太忘宗。” “太忘宗的首席弟子叶景闲为望舒仙君第七十三玄徒孙,剑意凌冽力压众人,最终轻取传承钥匙。” 听闻这话,众人皆一阵感叹。 “后浪推前浪啊。” “想当年望舒仙君一剑破众魔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却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叶景闲若是得了这传承,怕是要更近一步,超越望舒仙君也不是不可能……” 江离一手抵着额头,不知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唇角浮现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江离生得漂亮,好似春柳妙曼。 但这么笑起来的时候,偏又多了一股戏谑疏离的错位感,像是在看戏一般。 烟雾织成网,雨声淅沥。 檐廊下铃声叮当响动,彻底盖过了交谈声。 有人来了。 卷翘的眼睫微颤,眼波流转。 待到掀开眼皮,江离已然换了一副神情。 如果是刚才他是冷漠旁观的座上看客,那么现在眼中只余下雀跃和欣喜,就像是……等到情郎归来的少年。 “吱嘎”一声。 房门向两侧推开,一股穿堂风迎面吹来,惹得珍珠垂帘轻轻晃动。 青年大步走了进来,他身穿月白色长袍,袖口纹“卍”字滚边,手持一柄长剑,端的是清俊出尘。 来人正是话题中的主角,太忘宗的首席弟子——叶景闲。 若是外面的人见了,一定会奇怪,为什么叶景闲会在这里? 其实这一切都是一场意外。 当日叶景闲取得传承钥匙,不知碰到了什么阵法,被传送出了秘境,来到了这一方江南水乡。 他在秘境中力战群敌,虽赢到了最后,但也身受重伤,动弹不得。而四周野兽环绕,虎视眈眈。 就在这种情况下,叶景闲遇到了江离。 江离是江南小镇里的一位小药师,生性单纯懵懂,毫无防备之心。将重伤的他捡了回去,悉心照料。 如今叶景闲伤势痊愈,同门师兄也找了过来,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所以,现在他是来向江离告别的。 叶景闲直径走到了珍珠垂帘前。 垂帘晃动。 少年伏案小憩,碎发散乱,脸颊发红,更添娇憨。似乎在做一场好梦。 “阿离……”亲昵的字眼在叶景闲的唇齿间滚动了一翻,最终还是悉数咽了下去,未发出一点动静。 叶景闲心事重重。 在外风光无限威风凛凛的天之骄子,现在却好似沦为了一个胆怯的凡人。 他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当面告别。 江离单纯赤忱,偏又感情丰富,是一个小泪包。不管遇到什么事,就先含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要是知道他走了,一定会哭的。 还好,叶景闲没有犹豫太久,就先听见少年清脆的声音响起:“景闲!” 少年心中急切,连鞋袜都没来得及穿,一双白生生的脚踩在地上,像是乳燕投怀一般跑了过来。 “景闲。”他的声音清脆咬字清晰,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韵调,念起名字的时候,就像是在缠绵爱语,“景闲,你终于来啦,我等你好久了。” 叶景闲有些不敢去看江离,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江离偏要凑上去:“怎么啦?” 叶景闲对上了一双漆黑如点星的眼睛,喉咙莫名一梗,原本想要说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江离似乎是察觉到了异样,迟疑地往后退了一步,连带着语气都低沉了起来:“你……你要走了是不是?” 叶景闲越发地说不出口了。 在沉默中,江离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他低垂着头,呼吸声也渐渐凌乱了起来。 叶景闲不知如何是好,笨拙地安慰:“阿离你、你别哭。” 江离闷声说:“我才没哭。” 他抬起头,只有眼角有些湿润,脸上却是带着笑的,“我早就知道你要走啦,你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终归要回去的,你不属于这里,我知道的。我真的知道的……” 明明话中说得洒脱,可脸上的笑容还是越来越勉强,以至于能听见明显的哭腔。 大概是不想被看到流泪的模样,少年侧过了脸去,赌气一般说:“你要走,就快些走,别在这里碍眼。” 叶景闲直直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阿离,你别误会我,我……我不想走的。”他努力辩解,“是师兄找了过来,要我回宗门一趟,我……” 其实叶景闲和江离相处的时间并不长。 但江离单纯赤忱,这些日子以来衣不解带地照料他,温柔体贴,与以往遇到的人截然不同。 情愫暗生。 其实太忘宗的同门早就找了过来,是叶景闲以伤势未愈为由,又生生拖了两日。 现在伤势已好,再也没有借口留在这里了。 “所以,我就要走了。” 声音越来越轻,直至于无。 江离的手指揪着衣角,不说话。 叶景闲的喉结上下一滚:“……明天启程。” 江离:“……嗯。” 叶景闲似乎还有所期盼:“你……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江离慢慢地抬起头,眼睛里倒映着氤氲的雾气。 在那一瞬间,叶景闲以为他要说“不要走”或者是“留下来”。 可是没有。 他只是说:“你别忘了我。” 叶景闲心中苦涩,正要答应下来,就又听见江离说:“你还是忘了我吧。” 叶景闲一怔:“为什么?” 江离的嗓音格外的平静:“你要走的路还很远,我只是路上一处微不足道的风景,看过、赏过,就可以了,不要让我成为你的阻碍。” 叶景闲紧紧地握住了拳头:“那……你呢?” 江离的眼睫飞快地眨动了一下,水光转瞬即逝:“我……”他终于没忍住,哽咽了一下,“我会记得你的。”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只余下一层朦胧的水汽。 江离认真地看着叶景闲,似乎要将青年的模样牢牢地记在心中,永远不忘记。 这般模样,既可怜又可叹。 半晌。 江离的声音哽咽:“此去山高水长,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叶景闲一阵恍惚。 是啊。 太忘宗距离这江南小镇何其之远,若不是秘境现世,阴差阳错,他和江离永远都不会有交际。 太远了。 不仅仅是距离,还有仙凡之间的差别。 这一别,不知再回头,少年是何等模样了。 是红颜枯骨,亦是垂垂老矣? 叶景闲大恸,心境起波澜,久久未止。 这时,又听江离声声哀求:“景闲,还恳请留下一信物,我好……睹物思人。” 叶景闲咽喉生涩,艰难地发出一声:“好。” 没有人能拒绝这么卑微的要求。 只是叶景闲不知该送什么好,他翻遍浑身上下,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一物相送。 江离的眼瞳一暗,状若无意,伸手一指:“这个,可好?” 叶景闲低头一看,见腰间佩戴着一块勾月玉珏,通体莹白、皎洁如月色。 玉珏看似普通,但实则花纹蕴含玄机。正是他在秘境中取得的传承钥匙。 江离细声细语:“我看你日日贴身佩戴此物,珍重非常,若是不愿给我也没事,我只记得你我二人的情意就够了。” 意思就是,如果不给,那么在叶景闲心中就是玉更重要,人并没这么重要。 叶景闲本就被冲昏了头,这么一说,直接头脑一热,摘下了玉珏塞到了江离的手中。 江离的手指白皙修长,玉珏光华流转,更显欺霜赛雪。 叶景闲怔了一下,理智稍稍回笼。 这可是传承钥匙……就这么给出去,等回到太忘宗以后,不好向望舒仙君交待。 他踌躇片刻,想要将玉珏要回来,可还没开口,就听见江离说:“我与此玉朝夕相见,就如见你一般。” 叶景闲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算了。 江离只是凡人,拿了钥匙也没有用。 再者说了,传承之地还没开启,等到开启那一日,再回来取钥匙也不迟。到时……还能有借口再见江离一面。 叶景闲的思路渐渐顺畅了,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再望向江离时,已是柔情万千。 “阿离……” 江离反手收起了玉珏,搭上了叶景闲的肩膀,吐气如兰:“景闲,你真好。” 叶景闲心头一动。 一直以来,他恪守规章戒律,自持君子之道,就算心中爱慕江离,也只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从未有过僭越的想法。 可现在好似有一把心火燃烧,让他生出了异样的冲动。 “阿离……你身上好香。” 江离明明在他的身侧,可声音却隔了一层雾气,似乎是从远处传来:“你累了,先睡一觉,等睡醒了就好了……” 叶景闲感觉到眼皮越来越沉重,直至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只是在昏睡之前,还紧紧抱着他的阿离。 在最后一瞬,他听见耳边传来一道古怪的笑声。 那人似在调笑般:“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 CP沈霁云(望舒仙君)×江离 第二章 等叶景闲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他大概是做了一场好梦,等到梦醒睁眼之时,还有些恍惚。 窗半掩,雨过天晴。 清风吹过,带来泥土清香。 叶景闲的思绪回笼,低头一看,昨夜梦中一直抱着的“阿离”,竟然只是靠在床头的软枕。 而真正的江离早就不见了踪影。 叶景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朝着空荡荡的屋子喊了一声:“阿离——” 若是往常,少年就会踏着欢欣的脚步迎上来,双目似怯含情,犹如春柳妙曼。 可现在,屋子里静悄悄的,不见少年身影。 叶景闲莫名感觉了一股怅然,连带着胸口都隐隐作痛。 他迫切地想要寻找到江离,踉跄着走了出去。 待来到珍珠帘幕前,脚步一顿。 隔着朦胧的珠帘,能够见到书桌前站着一道笔直的身影,那人低垂着头,正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书卷。 一阵风刮过。 吹得宣纸飘出,在半空中打了个卷后,缓缓落在了地上。 叶景闲看了过去。 这是江离写的药方。 上面的字小巧玲珑,每逢撇捺笔画之时,总会在笔末俏皮地落下一个弧度。 字如其人。 叶景闲想到江离正襟危坐着写字的模样,眉眼不免一松,他弯腰将药方捡了起来,一边朝着那身影走去,一边还说着:“阿离,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话音戛然而止。 书桌前的那人听到声响,停手侧过身来。 来人不是江离,而是一个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叶景闲不受控制地露出了惊愕之色,他就像是被一桶冰水淋了头,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至到那人合上书卷,他才反应了过来,僵硬地拱手作揖:“师祖。” 叶景闲出身太忘宗,乃是望舒仙君第七十三玄孙。 那么,他口中的“师祖”,自然就是望舒仙君沈霁云。 沈霁云漠然地落下了一瞥。 虽然被称作为“师祖”,但他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剑眉星目,容色冷峻,不怒自威。 这一眼落下,叶景闲顿时感觉到周身温度一低,似乎都能听见层层冰霜的凝结之声。 叶景闲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头埋得更低一些。 身为望舒仙君的第七十三玄徒孙,他入门的时候,沈霁云已经不问世事,只在望舒峰上闭关突破。 所以他并未能在沈霁云的跟前接受教导,只听过宗门里的传说。 比如,望舒仙君修无情道,断情绝欲、无欲无求。 再比如,望舒仙君即将突破境界,飞升指日可待。 可为什么现在望舒仙君会出现在这一个距离太忘宗千里之遥的江南小镇? 叶景闲疑惑丛生,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对于他来说,这些问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还是……江离去哪里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还请问师祖,您有没有见过一位少年……” 沈霁云的目光在这第七十三玄徒孙的身上打量了片刻,冷哼了一声。 叶景闲顿时觉得一座高山重重压下,压得他喘不过气起来。 他紧咬牙关,胸口血气翻涌,发间却凝结出了一层冰霜。 就在即将支撑不住的时候,肩上重山陡然消失,他浑身一松,直接狼狈地跪倒在地上。 “师祖……”叶景闲的声音沙哑,“不知弟子哪里得罪了师祖,弟子甘愿受罚,还请师祖千万不要牵连到无辜之人身上。”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一心只惦记着江离。 沈霁云的眼瞳一沉,四周寒霜更盛,缓声开口:“还不醒来?” 叶景闲怔了一下:“师祖何意?” 沈霁云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夹杂着霜雪,让人浑身一激灵:“江离,是何人?” 叶景闲脱口而出:“江离是……” 接下来的话怎么也说出口了。 他的识海一片空白,怎么也描述不出想说的话。 沈霁云的右手微微一抬。 一股冷意席卷而来,让叶景闲的灵台清明。他的眉头紧锁,说出来的话还是断断续续的:“江离……是这里的医师……我在秘境里受了伤,是他……救了我……” 沈霁云:“然后?” 叶景闲:“然后,我要回宗门了,来与阿离告别。阿离说,让我留一信物给他,他好睹物思人。” 他没有注意到,再说出这话的时候,一向冷若冰霜、巍然不动的望舒仙君也脸色微微一沉。 半晌,沈霁云沉声开口:“你留了什么?” 叶景闲:“留了……”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支支吾吾,“我留了……” 他正想着该如何解释,就听见一道冷声响起:“传承钥匙。” 叶景闲脸色苍白,不敢直视沈霁云的目光:“是、是。” 沈霁云望向了窗前,双瞳倒映一点曦光,平静如冰封的海面:“你被骗了。” 叶景闲当即反驳:“不可能!阿离为什么要骗我?” 沈霁云不语。 还能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开启仙人传承的钥匙? 叶景闲也反应了过来,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细细思索,江离确实行径可疑。 他的脸色一点点地沉了下来,神情再三变幻。 沈霁云再次冷眼打量着这第七十三玄徒孙。 年纪尚轻,资质尚可。 初出茅庐,被人骗了也情有可原。毕竟太忘宗的剑修心智坚定,一心向剑道,同样也单纯好骗。 只要及时醒悟,也不算是大错…… 沈霁云的思绪被打断。 叶景闲仰起头,语气坚定:“不,阿离肯定不会骗我的!” 沈霁云:“……” 若是以往,这般冥顽不灵的弟子,沈霁云早就一剑劈过去了。但不知为何,这次他竟然沉下心耐心解释:“那为何此人拿了传承钥匙就消失不见?” 叶景闲自有理解:“阿离不告而别是有原有的,今天我就要和师兄回宗门,他向来心绪敏感,想来是不愿让我看见他流泪。” 沈霁云:“此人身份不明。” 叶景闲:“阿离心地善良,四处游医,正好路过此地,救了我。此乃我与阿离之间的机遇。” 沈霁云的眉头拧起:“此乃早有预谋。” 叶景闲已经完全昏了头,竟然还敢反驳:“师祖又没见过阿离,怎么就断定阿离是个骗子?” 沈霁云欲言又止。 叶景闲笃定地说:“阿离天性善良单纯,绝非是奸诈狡猾之辈!” 沈霁云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很好。” 叶景闲后颈一凉,又见师祖高高在上,开口定了他的结局:“回宗门面壁思过十年,不想清楚,不得再出宗门一步。” 说罢,沈霁云拂袖离去。 白衣翩跹,一闪而过。 沈霁云踏在了青石长街上,眼前所见,皆是江南水乡风景。 为什么没见过江离就断定这是个骗子? 那当然是……因为他见过。 …… 百年前,同是江南小镇。 少年似春柳,双目含情,依依不舍。 他的嗓音轻柔,带着眷念:“此去山高水长,不知何时能再想见,还恳请郎君留下一信物,我好睹物思人。” 当时,沈霁云郑重其事地留下了贴身玉佩,许诺来日再见。 时光流转,一眼已是百年。 这一承诺成了执念,午夜梦回之时总是困扰沈霁云。 为了消除执念,他前来赴约。 未曾想,再见面时少年依旧是当年模样,同样拉着他那第七十三玄徒孙,台词一字不变。 第七十三玄徒孙傻乎乎的交出了传承钥匙,被骗得晕头转向还不自知。 此情此景,和他当年……一、模、一、样。 沈霁云修无情道。 早就心如止水,纹丝不动。可当年场景历历在目,竟然生出了缕缕涟漪,难以平息。 沈霁云冷笑一声,一字一顿:“很、好。” …… 与此同时。 江离突然感觉有些发寒,他双手抱着肩膀,更往里缩了一些。 过了片刻,寒意缓缓消退。 江离靠在摇晃的马车车壁上,取出了那一枚勾月玉珏。 玉珏在半空中轻轻摇晃,散发出月色般莹润的光泽。 这是开启仙人传承的钥匙。 但显然,这钥匙并不完整。 江离在怀中摸索片刻,又取出了一块同样材质的玉珏。两块玉珏碰撞在了一起,发出了“叮”的一声。 一股无形的灵气向四周扩散,两块玉珏自动合成了一个整体,严丝合缝。 不过仔细看去,还是缺了一角。 只有补上这一角,钥匙才可以开启传承。 江离收起了半块钥匙,侧过头,掀开窗帘一看。 马蹄声阵阵,外面景色不断倒退,已经将那一处江南小镇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江离微微眯着眼睛,有些失神。 叶景闲发现了真相了没有? 他们这些剑修,一个个都单纯好骗,再说了年轻修士初出茅庐,总该吃些亏、上当受骗一番才能成长。 也不知道在得知被骗后,那个傻子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是伤心欲绝,还是愤怒难耐? 一想到那个画面,江离就忍不住唇角的笑意。 只是那狭促的笑意还未上眉梢,就又淡了下去,转眼就成了腼腆羞怯的模样。 哒哒—— 马蹄声靠近。 镖师拉着缰绳,扯着大嗓门问:“小郎君,你这是要去哪里?” 江离垂下了眼睑,小声地说:“去长明城投奔亲戚。” 镖师:“哪里的亲戚?”他看了过去,少年的半张脸袒-露在日光下,白得近乎发光,眼睛忍不住直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记得接下来的话,“我在长明城认识不少人,也好帮你找一找。” 江离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又不好意思地收了回来,低声细语:“长明城沈家。”——最后一块钥匙的所在地。 镖师:“你怎么和沈家有关系?” 江离抿住了唇角,不过三息时间,一个全新的身份就捏造了出来:“我夫君姓沈,乃是沈家的旁支弟子。” 镖师往后看了一眼,马车里并没有其他人,砸吧了一下:“那你夫君呢?” 江离干脆利落:“死了。” 他似乎是意识过来言辞有些不当,侧过了脸,忍住哀恸,“流年不利,出门行商的时候被抢了货又受了伤,为了治伤,已是卖房卖地倾家荡产,现在他去了,只留我一个人……” 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 镖师只是想来搭话,却戳到了别人的伤心处,连忙说:“对不住,对不住。这样,我与沈家的老太爷相识,我送你去沈家。不是我说,沈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你一个人去,说不定连门都进不去咧!” 江离眨了眨眼睛:“多谢大人。” 镖师:“没事,只是你夫君去了,以后的日子还是要过的,还是得找个营生,不能全靠在沈家……” 车轮滚滚,声音逐渐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亡夫·冤大头·沈霁云:“?” 第三章 沈家是长明城中的大户,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光族中的年轻弟子都足有上千人。 就像是一棵大树,扎根在了长明城,枝叶繁茂,茁壮成长。 有道是:穷在闹市无人知,富在深山有远亲。 每逢过年过节,总有这么几波穷亲戚登门来打秋风。 富贵人家,讲究一个行善积德,一般面对这些穷亲戚都是客客气气的,发粮分银四处接济。 所以,在镖师带着江离上门来的时候,管家倒是一点也没怀疑。 镖师:“这是刚丧了夫,家里没有主心骨,过不下去了……” 管家正在忙着算账,闻言抬头看了一眼。 人要俏,一身孝。 少年一身白衣,未曾有过多的点缀,只以一条白缎带束发,更显得脸颊纤瘦小巧。 管家的动作一顿:“是哪家的?” 江离垂着眼皮,细声细气地说:“先夫姓沈。” 管家:“什么名讳?哪一支的?” 说谎这件事,必须要三分真七分假,方才能够让人信服。 若是临时杜撰一个假名字,等到要紧时分,或许会露出破绽。 所以江离并没有无中生有一个“夫君”,而是在记忆力扒拉了一下,找出了一个沈姓的名字。 他不假思索,直接让这人暂时“去世”一番,道:“沈霁云。” 管家皱起了眉头,仔细思索:“霁字辈……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竟然这么年轻就去了……” 江离适时地哽咽了一下,眼尾通红,看不出一点的破绽。 沈家上下这么多弟子,管家不可能记得所有人的名字,只是大概有个影响,江离如此哀恸模样,看起来不似作假,肯定真的死了丈夫才会如此。 再说了,上门投奔的亲戚海了去了,管家还在忙别的伙计,不欲在这点小事上浪费时间,于是随口道:“既然是沈家人,再怎么说,也不会少你一口饭的。” 说着又叫来一个小厮,吩咐他带江离先去别院住下。 江离道了声谢,跟在了小厮的身后。 他低垂着头,在转身的刹那,唇角勾了勾,狡黠而得意。 …… 沿着垂花门出去。 青砖铺成的小道幽长。 江离一路走去,隔着高墙,可以听见另一侧的动静。他状若不经意地提起:“是有喜事要办吗?” 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小厮一问就答:“是有件喜事。” 江离:“是什么喜事?我这样的人……总是要避讳一二的。” 小厮瞥了一眼他头顶的白布,撇了撇嘴:“是大公子要回来了,你最好待在院子里别出来,省得冲撞到大公子。” 江离低垂着头,拘束地应了下来。 小厮见江离温顺懂事,也多说了两句:“大公子前些年被仙师选中,拜入了仙门去求仙问道了,如今蒙受仙师大恩,回来为老太爷祝寿……” 江离唇角的笑意古怪:“那可真是……双喜临门啊。” 小厮符合:“是啊。” 正说着,小厮停了下来,指了指前面的院子:“到了,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他叮嘱,“这片住着的都是像你这样的人,穿过这处花园,是主家的住处,千万不要乱走。” 不要乱走吗? 江离的舌尖一滚,吐出了一个字:“……好。” 小厮将人送到,很快就去忙别的事情了。 江离独自一人,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处一进的院落,白墙红瓦,桌椅床柜一应俱全,地上也是干干净净,想来是时常打扫,以供穷亲戚们居住的。 江离演了半天的戏,唇齿不免干涩,他坐到桌前,想要倒一壶水,一提茶壶,才发觉里面空空如也。 晃了晃茶壶,江离眉梢一挑。 他伸出手指,指腹轻点茶壶,一点灵气凝结了出来。 一股泊泊清泉流动声回响。 手中的茶壶一沉,水逐渐满了上来。 就在即将装满的时候,江离的手一松,灵气溃散,连带着壶中无根水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放下茶壶,门扉随风晃动。 不知何时,一道修长的身影立于院落里,远远眺望过来。 江离一推开门,就对上了一道冷漠审视着的目光。 这人是谁? 看神情姿态,不似普通人。 他心中警醒,面上还是腼腆柔弱的模样,靠在门扉上,问:“请问您是……?” 沈霁云沉默不语。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似乎跨越了无尽的光阴。 时隔多年,少年竟然还是那副模样,只是神情与当年不同。 当年的少年赤忱热烈,满腔真情。 而现在……不过一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之辈。想来,当年种种,不过都是他装来博取同情的。 沈霁云心间涟漪不止,连带着灵气涌动,吹散枝头落叶。 这时,一道怯怯的声音响起:“您是客居在此的亲戚吗?” 汹涌的灵气消弭于无形。 沈霁云再度望去。 少年脸颊白净,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充满了茫然无知。 竟然……不认得他了。 怎么会不认得他? 沈霁云一时间心绪复杂,语气生硬:“算是。”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江离的眼睫轻轻扇动了一下:“您也住在这处?” 不知沈霁云抱着怎样的心态,竟然真的颔首应了下来。 江离垂下了眼睑,眼波微动。 一个院落安排住两个人? 这沈家未免也太小气了。 再说了,有人住在边上,他想要施展什么手段,都不方便。 得把这个人赶出去。 江离很快就想出了一个说辞:“我寡夫新丧,实在不祥,要是您介意,我可以搬去别处。” 沈霁云眉心一拧。 在叶景闲的面前还是一个四处游方的医师。 不过数日,就摇身一变,成了新丧的寡夫? 沈霁云倒要看看,这少年还能说出什么胡话来,于是他缓声重复:“寡夫新丧?你夫家何处?” 江离低眉顺眼:“自是沈家。” 沈霁云:“沈家何人?” 江离:“沈家霁字辈,双字一个云。” 沈霁云:“……” 江离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试探道:“您是亡夫的故交好友?” 沈霁云:“……” 江离给自己找补:“我与亡夫一直居住在别处城镇,还未见过沈家的其他人,若有失礼,还请见谅。” 按道理来说,一般人也不会与未亡人多做计较。 可面前这人似乎不同寻常,听到这一番话,目光越发地冷冽,似乎想要将江离的伪装戳穿。 江离抿了抿唇角。 难道被看出破绽了? 还没等他想出哪里出了问题,就听见一声冷哼,随后那人就不见了踪影。 院落空荡荡。 地上的落叶轻轻晃动,上面凝结出了一层碎霜。 江离目光一闪。 看来事情有变。 得快点把最后一块钥匙碎片拿到手。 …… 深夜。 沈家主宅,密室。 两人面对面而坐。 沈家老太爷已经是耄耋之年,这般的年岁,应当是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 但奇怪的是,他只有头发花白,皮肤却光滑细腻,不见一丝老态。 鹤发童颜,仔细看去,竟有些可怖。 因为沈家老太爷这模样,不太轻易出现在众人面前,就算是别人见了奇怪,也只会以为用了大公子送回来的仙丹,才能够永葆青春。 现在,大公子就坐在老太爷的对面。 一老一少。 但怪异的是,反倒是老的那个神情拘谨,少的那个占据了主导地位。 老太爷问:“这次仙师……怎么说?” 沈家大公子沉声说:“仙师对我们沈家很不满意,这次要是再没能达到要求,就断了我们沈家的丹药。” 老太爷激动了起来:“这怎么行!我们沈家都靠着这些丹药才有了今天的光景,要是没了……你得想想办法!” 大公子打断了他的话:“我也没办法,除非……沈家还能拿出让仙师满意的东西。” 老太爷神情变幻,犹豫了许久,这才下定了决心:“我们沈家的传家宝。” 大公子老神老在:“一般的金银珠宝可没有用。” 老太爷放低了姿态:“我知道,仙师不是凡尘中人,自然不敢拿这些俗物去打扰。” 一阵窸窣过后,一个青铜铸成的盒子摆上了桌。 盒子打磨得光滑,上面纹路交缠,隐隐透着一股玄而又玄的气息。 咔嚓。 老太爷打开了盒子:“沈家祖上也出过一位仙人,这是仙人留下来的宝物……” 盒子掀开。 半块玉珏躺在其中,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大公子打量片刻,勉强点了点头:“我先收下了,等我拿去给仙师过目,看仙师定夺。” …… 直至漏尽更阑,大公子才从密室里走了出来,衣袖一抖,身上散发出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明明已是深夜,大公子却毫无睡意,反倒是精神奕奕。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还是难以平静下来,于是准备去发泄一番。 沿着蜿蜒的小路走去,行至半途,大公子突然看见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他质问:“是谁?” 没有回应。 只有风声呼呼吹过。 大公子修了两年的仙,自然不畏惧这种把戏,冷喝一声:“装神弄鬼!” 他追着人影而去,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另一处别院。 望着面前略显简陋的小院,大公子皱眉。 这里……好像是那些穷亲戚们住的地方。 大公子扫了一眼,直径走了进去。 第四章 这个时辰,别院里早就熄了灯。 庭院幽深,月影摇晃。 一道纤细的身影半跪在角落黑暗处,几点星火溢出,犹如明灯指引。 大公子凝视了片刻,撩起衣摆,大步走了过去,同时喝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少年听见动静,慌忙转过身,像是没想到会有人出现在这里,手忙脚乱地遮掩着什么。 大公子微微眯起了眼睛,上下打量。 少年披麻戴孝,黑发散乱了下来,衬得楚楚可怜。 不知是在这里祭奠着什么人,纸钱静静燃烧着,火光飘散,照映在少年眉间,更是精致柔弱。 大公子的脚步一顿,问:“你是谁?” 江离连忙站了起来,攥紧了衣袖,声音微弱:“我、我丈夫是沈家人。” 大公子扫了一眼地上的纸钱,轻轻踹了一脚:“那你在这里祭奠谁?” 江离被吓了一跳,小脸苍白:“我在祭奠亡夫。”他抬起眼皮,眼尾湿润,声音越来越微弱,“我知道这不合沈家的规矩,还请公子不要说出去……” 大公子的目光深了下来。 因为从小的经历,他一直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就是……他偏爱他人夫,还要是那种丧夫新寡。 其他的,没有那种韵味。 如今面前这个小寡夫,正巧合了他的胃口。 身材纤弱,眉目精致,包裹在白布麻衣中,还带了一丝坚贞不屈的味道。 这般模样,更让人想要尝尝味道。 大公子的目光如鹰一般贪婪锐利,意味深长地说:“我就是沈家的规矩。” 江离似乎不懂这话的意思,还是一副茫然无知的模样。 落在大公子的眼中,这就如同是一只白生生的羔羊,等着任人宰割。上前一步,问:“你叫什么名字?” 江离感受到了侵-略的目光,不适地别过了脸:“江离。” 这么一动,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了一块白皙的皮肤,如玉色一般,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大公子的手心发痒,想要将这一截白玉掌控在手中,仔细把玩观赏。他没有压抑自己的想法,伸手捉了过去。 可不料,江离往后一步,侧身躲开,声音微微发颤:“公子……你想要做什么?” 大公子落了个空,只蹭到了一缕发丝,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香气。 抬手深深一嗅,他笑了起来,故意逗弄道:“你猜我要做什么?” 江离摇头:“我、我不知道。” 可看那惊慌害怕的动作,显然是知道的。 大公子的笑意越发地深刻,步步逼近:“既然不知道,那你又在害怕什么?” 江离说不出话了,想要后退,可在慌乱之下更容易出错,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了地上。 眼看着逃不开了,他仰起头:“公子,我亡夫尸骨未寒……” 大公子:“一个死人,你管他做什么?跟了我,保管你以后不愁吃穿。” 江离拼命摇头,小声抽泣:“不、不要……公子,请您饶过我……” 大公子也不着急。 一个小寡夫,既然到了沈家,难道还能逃出去不成? 他恶劣地撩拨着:“你对一个死人这么深情,他有什么好的?能满足你吗?” 江离瞪圆了眼睛,似乎是没想到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大公子能问出这么狂野的话来。 大公子:“能吗?” 江离死死咬住了下唇,不说话。 大公子追问:“晚上会梦到你的亡夫吗?嗯?” 江离忍无可忍:“别、别说了!”他颤声道,“亡夫尸骨未寒,说不定正就在看着你!” 大公子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跟从仙师寻仙问道,自诩仙门中人,自然不信这种神鬼之说。 现在听到小寡夫的话,还故意道:“真的吗?那你让他出来见见我,看看是他厉害,还是我厉害。” 他低头,阴影将少年笼罩了起来,“他要是再不出来,那我就要不客气了。” 一直在旁听的沈霁云:“……” 大公子伸手捉向了江离,就在即将碰到少年的时候,一股冷风突地迎面吹来。 一柄长剑无声地横在了两人中间。 剑刃包裹在暗沉的剑鞘内,隔着剑鞘,却还能让人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大公子汗毛直立,牙齿咯咯作响。 他想高声质问,又想搬出仙师的名号。 可死亡的恐惧驱使着他,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道冷声在耳边炸开:“滚。” 大公子血气翻涌,那些暧昧的念头顿时消失无踪,他面色苍白,连滚带爬地跑了。 院落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江离缓缓睁眼,侧过了头。 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倒是……有些懊恼。 他的计划被打乱了。 而打乱这一切的不速之客,正是白日里出现在别院的白衣人。 江离磨了磨后槽牙,暗自瞪了白衣人一眼。 白衣人似有所感,望了过来。 江离反应很快,不过一眨眼间,就换了一副神情,低低抽泣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若不是公子,我真的不知会发生什么……” 江离表演了半天,没想到那人没有一点反应。 悄悄瞥了一眼过去,只见白衣人面容冷峻,眉心微微拧起,看起来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心中生起了些许的不安,低眉顺眼地说完了后面的台词:“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说罢,江离转身就要走。 迈出一步,白衣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冷冽,如同金石碰撞,铮铮作响:“留步。” 江离一顿。 沈霁云望着少年的背影,语气里不含任何感情:“离开这里。” 江离抿了抿唇角,犹豫道:“我也知道得罪了沈家大公子,可是如今我夫君去世,又家无恒财,无依无靠……除了沈家,真的没地方去了。” 三言两语间,一个无依无靠又软弱可欺的小寡夫就跃然而纸上。 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人,见到这一幕,也会心生怜悯。 就连沈霁云也不例外——不过,前提是小寡夫那早亡的夫君不是他。 沈霁云无动于衷,听江离说完后,方才出声:“你初来乍到,为何一见面,就知那人是沈家大公子?” 江离脸色一僵,有些不自然地说:“我听小厮说的……” 沈霁云眉梢一动,显然是不相信这番话。 月色冷清。 隔着一段距离,江离遥遥回望。 他总觉得这个白衣人有些奇怪,好似自己身上的所有伪装都被看穿了。 “多谢公子,我先走了……” 江离低垂着头,匆匆离去。 身影消失在了门后,随后“砰”得一声,房门紧紧关上,将一切的窥视的目光都隔绝在外。 沈霁云凝视了片刻,缓缓挪开了视线,落在了地上的火盆。 火盆里的纸钱没有燃尽,还在冒着火光。 长袖一拂。 火光摇晃了一下,一层薄冰缓缓凝结,最终“呲”得一下,只余下一缕青烟。 沈霁云垂手而立,指尖一捻,看着落下的一点灰烬,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江离来沈家要做什么? 深夜出来,就是为了撞见沈家的大公子? 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不在,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沈霁云修无情道。 一向断情绝欲,无欲无求。 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无法让他失态。 可偏偏在江离这里,已经三番两次扰乱心弦了。 沈霁云闭了闭眼,心绪逐渐平静了下来。 又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 就让他看看,江离到底要做什么。 …… 一夜无话。 晨曦微晓,院落外面就响起了嘈杂的声音。 最近沈家有两家大事。 一是沈家老太爷大寿,二是出去修仙的大公子回来祝寿。 双喜临门,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准备着两日后的寿宴。 江离推开窗,往外看去。 越过白墙青瓦,远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丫鬟小厮捧着东西匆匆走过,忙碌不停。 江离靠在窗沿,眼睫轻轻一闪,将一切都收入眼中。 昨天晚上那个法子,能用一次不能用第二次。 要是他再主动出现在沈家大公子面前,就太过于刻意了,容易让人怀疑。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等。 江离关上了窗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静静地等待着。 一直都暮色四合,院落里终于有了动静。 昨天带他过来的小厮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像是在做贼一般,脸上十分心虚。 在看见江离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江离问:“有事吗?” 小厮:“最近咱们家在准备寿宴,人手不足,你过来帮忙。” 江离一听,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他没有不戳穿,也没有马上答应下来,而是吞吞吐吐:“我这样的人,可以帮忙吗?” 小厮扫过发间一抹白:“不碍事的,就打打下手,你来不来?” 江离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小厮:“你跟我来。” 江离跟着小厮的脚步,走出了别院,又穿过了一片竹林,逐渐走向了沈家主宅。 小路蜿蜒曲折。 越往里走,就越偏僻。 江离目光一闪。 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不过…… 他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不见白衣人的身影。 希望这次白衣人不要再出来捣乱了。 第五章 主院。 沈家大公子神情萎靡地躺在了长椅上。 自从昨天晚上落荒而逃,他就对那个小寡夫念念不忘。 在他看来,那种欲拒还迎、投怀送抱的,都是庸脂俗粉,俗物! 唯有这种忠贞不二的小寡夫,才有意思。 他想摸上门去尝尝小寡夫的滋味,但又害怕那个白衣人再出现,思来想去,还是使了个法子,把小寡夫给骗过来。 大公子半眯着眼睛,算算时间差不多了,迫不及待地朝着门口张望。 细碎的声音从围墙外面飘来。 一个细弱不安:“这是要去哪里?” 另一个人不耐烦地说:“你别管这么多,跟我来就是了。” 大公子顿时来了劲,直接从长椅上一跃而下。 他迎面而上,刚迈出两步,就又停了下来,伸手理了理鬓发和衣领,衣袖一甩,乍一看还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手一甩,不小心在怀里碰到了一件坚硬的东西,大公子动作一顿,拿出来一看,竟是那半块玉珏。 他拎着看了一会儿,一时找不到地方放,干脆就挂在了腰间。 人影晃动。 沈家小厮先走了出来。 昨天晚上的那个小寡夫落后一步,神情拘束忐忑。 日光明亮,倒是比昨晚看得更真切一些。 一抬头,澄澈的眼瞳倒映着霞光,盛满了氤氲的雾气。皮肤白皙胜雪,眉目精致,如同画中人。 大公子一手背在身后,不慌不忙:“小郎君,别来无恙。” 江离瞪大了眼睛,转身就要跑。 奈何小厮更快一步,机灵地挡在了后面,还反手关上了门。 唯一的退路被截断,无处可退。 江离努力远离着大公子,背靠上了坚硬的墙壁,手指捏着衣角,指节发白。 大公子微微一笑:“小郎君,这么害怕做什么?”他意味深长,“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江离的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大公子越发来了兴致,拱手道:“小郎君不要误会,在下昨夜喝了点酒,头脑发昏行为不当,这才冒犯了小郎君。” “如今请小郎君过来,不是想做别的,只是想要当面道歉。” 大公子彬彬有礼,和昨夜截然不同。 江离犹豫不定,不知该不该相信男人的话。 大公子不慌不忙,斟了一杯酒:“我自罚一杯。”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将另一个酒杯斟满,“喝了这杯,就当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江离咬住了下唇,没有动弹。 大公子转动着酒杯,冷不丁地说:“听管家说,你昨日刚来沈家,住处还合心意吗?” 话说的关切,但实则满是威胁。 明晃晃地表明了一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江离也知道这个道理,在挣扎了片刻后,还是慢慢挪动着,朝大公子走了过去。 大公子满意地笑了笑:“这就对了。坐。” 江离坐在了石桌的另一处,正襟危坐,时刻保持距离,不敢随便乱看。 大公子将酒杯送了过去。 江离低头,酒液轻轻晃动,倒映出了一张模糊的脸庞。他端起酒杯,一声不吭,直接仰头喝了下去。 他酒量不好,又喝得太急了,被烈酒呛了嗓子,用力咳嗽了起来,眼尾涌出了晶莹的泪珠。不一会儿,脸颊就冒出了两团红霞,整个人就晕乎乎的了。 大公子假意伸手去扶:“怎么一杯就醉了?” 江离目光迷离,口中念叨着什么。 凑近一听,才听清他在含糊着喊夫君的名讳。 如果是常人,不免会感觉到忌讳。 可大公子不是常人,他就好这口,不免更加兴奋。哄道:“你夫君是个短命鬼,害你年纪轻轻就守寡,有什么好的?不如从了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大公子信口捏来。 什么心啊肉啊的,就算要天上的星星月亮都给你摘来之类的话。 江离怔怔的听着,一眼不眨,精致得像是一樽娃娃。 大公子连声哄着,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直愣愣地指着一处:“我要……这个……” 大公子低头一看。 挂在腰间的半块玉珏摇晃,折射出柔和的光泽来。 这是沈家老太爷交给他,让他上贡给仙师的传家宝。 大公子皱起了眉头。 怎么小寡夫一挑就挑中了个最宝贵的? 正在犹豫,小寡夫怯怯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大概是喝醉了酒,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的:“好看,夫君以前,也送给我一个。后来,家里没钱,卖了,没了。” 听着小寡夫絮絮念叨着那个短命鬼夫君,大公子心口冒出了一团无名火气。 那短命鬼夫君都能送小寡夫一块玉,他若不给,岂不是连个短命鬼都不如了? 酒意上头。 再加上大公子笃定小寡夫逃不出沈家的手掌心,等玩腻了再要回来就是了。 于是他扯下玉珏,递了过去。 江离双手捧着玉珏,唇角展开了一抹笑意。 大公子看得心痒痒的,靠近了过去:“玉也给你了,是不是该和我亲香亲香……” 他早就把小寡夫当做了囊中之物,没有什么好忌讳的,直接伸手就要去摸。 大公子一想到即将如愿以偿,呼吸都止不住加快了起来。 眼看着温香软玉就在面前,可不知为何,他突然眼前一花,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咚—— 大公子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许是为了方便行事,院子里的丫鬟小厮早就被支走了,现在就算发生再大的动静,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有人来。 江离冷眼看着大公子晕倒在地,眼睫一闪,毫无醉意。他哼笑了一声,用脚尖踢了一下地上的人。 大公子翻过身去,怀中“啪嗒”一声掉落了一个玉瓶。 玉瓶磕在地上,裂成了几瓣,滴溜溜地滚出了几枚漆黑的药丸。 江离脚步一顿,半蹲了下来,捻起其中一枚。 药丸没有药香,反倒是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指尖用力一压,药芯猩红湿软,闻上去有种挥之不去的恶臭。 看来这位大公子还藏着另外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过江离一心想要得到仙人传承,不愿惹上别的麻烦。于是拂袖一挥,将药丸扔在了地上。 他起身就要走,岂不料一转身,就又见到那白衣人杵在不远处,也不知道旁观了多久。 江离怔了一下,恰当好处地露出了焦急的神色来:“大公子他喝醉了,小厮丫鬟都不在,我想叫来人帮忙……” 沈霁云不为所动。 江离攥住了衣角,低声祈求:“我是被大公子骗过来的,你能不能别告诉别人,我这样的身份……若是传出去名声不好。”他的目光湿润,“就当是看在我亡夫的面子上……” 沈霁云:“……” 若不是他目睹了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说不定还真的会被江离蒙骗过去。 世间怎么会有这般狡诈诡谲之人? 花言巧语,信口捏来。 一时是江南小镇里的懵懂少年,一时又是游方行医的医师,现在又摇身一变,成了丧夫的小寡夫。 明明那“亡夫”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还能装出这一副情深义重坚贞不二的模样。 实在是……恬不知耻! 沈霁云心绪微动。 就像是一枚石子落入湖面,惊起涟漪久久未止。 江离说了半天,怯怯地抬眸:“公子……?” 沈霁云依旧无动于衷,缓步走上前去。 江离眼波一转,站在原地未动。 白衣人昨天晚上救了他一次,他不应该害怕白衣人,所以没有轻举妄动。 眼前白衣一闪而过,江离的手腕被人掐住,抬到了面前。 他下意识地挣脱了一下,没能挣脱开。 耳边响起一道不含任何感情的冷声:“大费周章,就是为了骗这个?” 江离低头一看。 半块玉珏握于手心,晶莹玉润。 江离吃痛了一下,抽回了手:“公子说什么,我不懂……” 沈霁云也不解释,只简略道:“太忘宗,叶景闲。” 江离神色变换,不过短短一刹那,什么柔弱无助什么坚贞不渝却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明明还是那张脸,却莫名像是凭空变了一个人。 指尖把玩着半块玉珏,他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说:“你是叶景闲的师兄?” 沈霁云:“不是。” 江离挑眉:“难不成你是路见不平,要为别人出头?” 沈霁云缓缓摇头。 江离:“那你跟了我一路,要做什么?” 沈霁云是来赴百年前的那个约的,在知道一切都是骗局后,约定自然就不复存在。 他应当回到太忘宗的望舒峰上,当他清心寡欲的望舒仙君。 可不知为何,他会鬼使神差地跟上了少年。 江离目光流转,理直气壮地说:“这些东西都是他们主动给我的,难道这就算骗人吗?再说了……”他嘀咕了一声,“我又没骗你。” 沈霁云眉心拧起:“我……” 话还没说完,正巧大公子悠悠转醒。 他一睁眼就先看见了沈霁云站在那里,指着人骂骂咧咧地说:“你到底是谁?竟然胆敢闯入沈家,等我禀告了仙师,仙师法力无边,必定饶不了你!” 沈霁云分神看了一眼,等再转过头,院落里已经不见了少年的踪影。 …… 小巷僻静。 江离脱下了白布麻衣,拿出一把折扇,轻轻一摇,通身贵气骄横,活脱脱就是一位金尊玉贵的小公子。 任谁来,都不能将他和之前那个柔弱的小寡夫联系在一起。 江离微微一笑,抬脚汇入了人流之中。 外面声音嘈杂,人来人往。 江离朝着城外走去,临近出城门时,一个人不小心撞了上来。 他眉目一抬,嚣张跋扈:“长没长眼睛?” 那人阴恻恻地说:“没长。” 江离一听这声音,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扇子一折,看了过去。 说话的是一个须发洁白的老人,皮肤黝黑,瘦得跟竹竿一样,眼皮耷拉下来,露出两点精光。 他咧嘴一笑,满是恶意:“你就是那个骗了我徒儿传家宝的人?” 第六章 江离困惑地眯起了眼睛,上下打量着老道,哑然而笑:“你这老道,讹诈也不选对人,小爷什么宝贝没见过,犯得着要你的歪瓜裂枣?”他掸了掸衣领,“滚远点,弄脏了小爷的衣服,你可赔不起。” 少年仰了仰下颌,目下无尘,活脱脱就是一个倨傲不凡的小少爷。 老道眼中精光闪烁:“你的意思是,我认错人了?” 江离扇了扇手,像是驱赶什么脏东西一样,精致的小脸上满是不耐:“管你认不认错人,别挡着小爷的道儿。” 老道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老道年纪大了,眼睛确实是不好使了……” 江离翻了个白眼:“关小爷什么事?” 说着,他就要从一旁绕过去。 只是还没来得及脱身,就听见老道语气阴森地说:“人,可能会认错。但是……老道可不会闻错味道。” 江离下意识地看见了手指。 指甲修剪滚圆,在边缘处,沾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猩红——这是之前捏药丸时留下的痕迹。 江离心道一声不好,然后就见一道掌风扑面而来。他抬起手中折扇相挡。 刺啦—— 折扇从中断裂,直直跌落在地上。 老道所在的地方冒出了一团黑雾,将江离包裹在其中,不能动弹。 片刻之后,黑雾散去,两人都不见了踪影。 路人的脚步停留了片刻,继续往前走去,只余下破碎的折扇还躺在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 一袭白衣在此处驻足,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扇骨。 …… 光线昏暗,气息浑浊。 石壁上横着放射状的猩红痕迹,就像是屠宰场杀猪杀牛时留下的血迹。 老道将江离扔在了角落里,手中捏着那半块玉珏,仔细打量片刻,终于确定这玉珏毫无灵气,只是一块普通的玉而已。 还以为是这传家宝是什么宝贝,没想到只是块破玉。 老道又气又恼,骂了一句:“废物!” 他像是泄恨一般,将玉珏砸在了地上。 “叮当”一声。 玉珏滴溜溜地滚远了。 老道扭过头,眼皮耷拉着,望向了江离。 目光在那一身白皙如雪的皮子上徘徊了片刻,露出了贪婪之色。 “这个倒是极品……”老道喃喃自语,“这次也不算是白跑一趟。” 说完后,他拖着干瘦的身躯,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山洞里安静了下来。 在老道离开以后,原本应该还在昏迷中的江离,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 目光转动,将眼前的景象收入眼中。 他掩住口鼻,满是嫌恶。 还以为是什么狠角色。 原来就这。 江离这么配合,是因为以为能找点乐子逗趣,现在见老道不过如此,顿时就失去了兴致。 他走向了玉珏摔去的地方,捡起玉珏就想离开这里。 刚直起腰,就听见一道求救声:“有人吗?救救我……” 江离脚步一顿,顺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找去,逐渐走入了一条幽深的小道。 走到深处,那里另外一处天地,只是黑沉沉的,看不真切。 声音是从黑暗中传来的,隔着一段距离,听起来沉闷而怪异。 那人有些虚弱,用手指不停地抓着石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同时重复着:“救救我,救我出去,救救我……” 江离在黑暗前止步,问:“怎么救你?” 那人终于等到了回应,激动地咳嗽了起来:“咳咳……你到我这里来,我告诉你。” 江离歪了歪头:“现在不能说吗?” 那人:“老道士不是好人,我现在说的话,会被他发现的……” 他顿了顿,拿出了更多的筹码,“我知道出去的路,你只要救我,我就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江离垂下了眼睑,像是在思索。 那人利诱不成,又开始威逼:“等到老道回来,我们两个都没有活路,到时候,我们都会被他炼成人丹!” 听到这话,江离没多少惊讶,只是嘀咕了一声:“原来是用人炼丹的,没意思。” 那人催促道:“快点,快点——” 江离双手抱肩:“救你可以,不过,我有一个问题。” 那人迫不及待地说:“你问。” 江离笑意轻佻:“嗯,就是……我看起来很像一个好人吗?” 那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江离点了点自己的鼻尖:“向我求助,不就是以为我是个好人,会来救你吗?” 那人:“你不救吗?” 江离反问:“我要救吗?” 那人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不救我?” 江离摊手:“很抱歉,我不是什么滥发善心的蠢货——你的谎说的太急、太拙劣了。” 他的嗓音清冽柔软,就像是在撒娇一般。 “而且,我听说过为虎作伥的故事。” 传说中,丧于虎口的人,会化作伥鬼,去骗来别的人给老虎吃。 豆大的灯火亮了起来,火光一明一暗,在石壁上蔓延。 在山洞深处,站着一道人影。 那人岣嵝着背,浑身没有一处好皮,鲜血淋漓。他足有三米高,下半身不是双腿,而是一团扭曲纠结着的猩红肉块。 肉块扎根在石缝间,四周散落着苍白的人骨,显然是被吃剩下的餐后垃圾。 一般人见到这么诡异惊悚的一幕,都会惊慌害怕,但没想到少年看起来柔弱,却没有一点害怕,反倒是嫌弃地说:“好丑。” 那人:“……” 那人扭动着身影,不甘心地尖叫着:“你是怎么知道的?” 眼前这个少年明明就只是一个凡人,是怎么发现他的存在的? 江离开玩笑道:“大概是我比你会说谎?” 那人:“你都猜到了,为什么还要逗我玩?” 江离轻松地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那人气得面容狰狞:“你以为不被我吃就能活下来了吗?你会经历更痛苦的折磨,生不如死,到时候你会后悔,还不如一无所知的被我吃了……” 话说到一半,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那人有所察觉,尤有不甘地瞥了一眼,缩回到了肉块里面。 老道念念叨叨着走进来:“还差一味药……”他看见江离站在这里,“咦”了一声,“你竟然没死?” “还好没被肉灵芝糟蹋了,我还要拿你炼一味新丹。” 江离脸色一变,恰当好处地露出了一抹害怕的神情,但还是放不下小少爷的架子,强撑着说:“你要做什么?我家里有钱,只要你放我走,多少钱都可以给你!” 老道呵呵一笑:“钱对于我来说,没有用。” 江离:“那你要什么?我都可以找来给你,你放了我……” 老道:“我要成仙。”他咧嘴一笑,牙齿发黄,散发出了一股不明的恶臭,“你也不用害怕,你会成为我的一部分,同我一起成仙,长生不死、永葆青春。” 江离迟疑着说:“什么意思……” 老道:“哦,就是我把你练成丹药,增加我修为的意思。” 江离不可思议:“你、你这是邪门歪道,天理所不容!” 老道:“若是天不容我,早就降下天雷把我劈死了。你瞧,我现在炼了这么多人,天道连个屁都不放,显然是认同我的道的。” 江离的声音颤抖:“你杀了多少人?” 老道摇了摇头:“不是‘杀’,而是助他们一起成仙。至于多少人……”他掰着手指算,想要得出结论,可算了半天,都没能算出来,“太多了,忘记了。” 江离低垂着头,看起来是害怕到了极点,可要是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他的神色平静,唇角还带着一抹古怪的笑意。 他自语:“杀了这么多人,我要是除魔卫道,不算是破戒吧?” 老道没有听见,伸手就要抓向江离。 江离抬起眼皮,眼瞳如点星,流光氤氲。 老道一怔,察觉到了危险逼近,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后心处传来了一股冷意。 他从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响,艰难低头一看,一道雪亮的剑光破胸而出。 是谁…… 他想要看看那个杀死他的人谁,可还没来得及扭过头,就彻底地失去了生息。 老道的尸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江离的面前没有了阻碍,瞥见了一袭熟悉的白衣出现在面前。 江离:“……” 怎么又是他? 凝聚在手中的灵气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心中有些遗憾,这可是好不容易的主动出手机会,就这么没了。 江离忍不住在心中骂了白衣人一句多管闲事。 沈霁云垂下了手,似乎听到了这一声骂,转头看了过来。 江离既然都被戳穿了一次,现在就懒得再装柔弱了,笑意盈盈拱手道谢:“这是公子第二次救我了,看来……我与公子之间实在有缘。” 沈霁云没有被这种场面话给打动,脸上依旧淡淡的。 江离拿不住白衣人是个什么想法。 但这人三番五次地打乱他的好事,又阴魂不散,实在是不好处理。 不如先将这人拉拢过来,在明处总比在暗处要好。 江离心思一转,打定了主意,语气诚恳地说:“公子救了我两次,救命之恩实在是无以为报,我也没脸再欺骗公子。” 还没等沈霁云发问,他就率先掌握主动权,“实不相瞒,之前骗了太忘宗的首席弟子,确实是为了传承钥匙。” 说着,他将身上的钥匙碎片都取了出来,摊平在掌心。 不过眨眼间,就是一番说辞出口。 “但——这并非是上古仙人传承,而是我师门的传承。” “我师门曾经是天下宗门之首,因为一场劫难,传承散落在各处。没了传承,宗门无以为继,衰败了下去,最终只余下师尊与我两个人。” “前些日子师尊仙逝,留下遗志,让我找回传承,重振宗门荣光。” “奈何传承现世,其他宗门都虎视眈眈,我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就只好出此下策,行坑蒙拐骗之举。” 说着,江离羞愧地低头,不安地捏着衣角:“我知道这法子确实不齿,公子若是因此看不起我,也是常人之举。”声音越来越微弱,他掩面道,“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了……” 声声真切,让沈霁云拧起了眉头。 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就在沈霁云衡量话中的真假之时,山洞深处传来了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 “你别被他骗了,他就是个骗子!”肉灵芝蹦跶了出来,开始指证,“他惯会骗人,你们都被他骗的团团转!” 江离不慌不忙,抬头直视沈霁云的目光,诚恳地说:“倘若公子不信,大可与我一起进入秘境寻找传承。到时见了传承,就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作者有话要说: 江离:假的。 第七章 一般人在说谎时,会刻意避开双目对视。 可江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坦坦荡荡地望了过去,丝毫不畏惧他人的审视。 肉灵芝知道这白衣人一剑杀了老道,必定修为不凡,说不定是他日后的主人,于是讨好道:“你别信他,他就是一个骗子!” 江离也并不解释。 烛火一明一暗。 落在了脸侧,唇角抿起,看起来有些落寞。 他眼中雾气氤氲,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是会说话:就算你不信我也没关系的。 一个是狰狞丑陋的怪物。 一个是温顺可怜的少年。 信哪个人的话,好似根本不需要犹豫。 肉灵芝没有察觉到危险,还在喋喋不休,说到兴奋处,身下的肉块不停地蠕动,喷出了猩红的液体。 “他是个骗子,他该死。” “把他喂给我,我可以助你飞升成仙,长生不老!” 肉灵芝看出江离的体质特殊,是个极品,如果可以吞吃而下,必定能够摆脱身下的一摊烂肉,彻底化作人形。 他贪婪而渴望地伸出手,想要将纤瘦少年拖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沈霁云微微侧头,脸庞平静淡漠。 肉灵芝觉得没有人能拒绝“得道成仙”的诱惑,语气越发地激动:“把他给我,把他给我!” 沈霁云心中莫名地不悦,冷声道:“聒噪。” 肉灵芝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动作僵住,狰狞的神情慢慢地被惊恐所取代。 “噗”得一声。 肉灵芝的身体从中炸开,只留下一层血皮,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彻底失去了声息。 沈霁云垂下了手,目光淡淡地瞥过江离,一句话没说,直接转身走了出去。 江离的手指一屈,挠了挠脸颊。 这算是相信他了的意思吗? 眼看着那一袭白衣要消失在拐角处,他来不及多想,连忙跟了上去。 …… 山洞道路曲折,等走过一处拐角,前方豁然开朗。 一阵清风吹来,层峦叠翠,天朗气清。 江离一抬头,迎面对上了刺眼的日光,视线朦胧。 一转头,看见白衣人正笔直地站在山崖边上。 白衣翩跹,冷清如谪仙。 江离上前一步,试探道:“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风裹挟着声音,飘渺四散:“姓沈。” 江离作揖:“沈公子。”他自报家门,“在下姓江,单名一个离字。” 安静片刻后。 冷冽的嗓音遥遥传来:“双字霁云。” 合起来就是——沈霁云。 江离:“……” 江离的笑容顿时变得有些僵硬了起来。 怎么这么巧? 这白衣人和他凭空捏造出来的“亡夫”竟然同名同姓。 他还在白衣人的面前表演对“亡夫”如何情深义重忠贞不二。 也难怪白衣人看他的目光有时古怪又复杂。 还好江离的脸皮够厚,在踌躇了片刻,主动开口:“……挺巧。” 他感受到了沈霁云的视线投来,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公子与我亡夫同名同姓,看来你我之间的机缘是天注定的。” 说完后,他似乎听见沈霁云冷笑了一声,等到看过去的时候,又是一张冷脸,好似刚才都是错觉。 江离浑身发毛,后颈一阵发凉,转移了话题:“我已经取到了全部的传承钥匙,可以开启传承秘境了……” 他取出了所有的钥匙碎片,将沈家得来的那半块玉珏凑了上去。 “叮”得一声。 玉珏严丝合缝地贴上,浑然一体。 日光一照,上面花纹流淌了起来,形成了一处漩涡,不停地吸收着四周的灵气。 狂风席卷而来,树枝乱动,簌簌作响。 江离松手,完整的玉珏悬浮在半空中,一道赤虹贯穿而下,如同烟花绽放在半空中。 异象出世,云浪翻涌。 半天苍穹都被火烧得通红。 遥遥相对。 东侧同样也冒出了一道贯穿天地的光柱。 就算隔了这么远,也能够感受到汹涌的灵气波动。 江离将钥匙收入手中,颌首低眉地邀请:“还请公子与我一同进入秘境之中,以辩真假。” 沈霁云:“若是假,你当如何?” 江离想也不想,就道:“那我就任由公子处置。” 等待了片刻,一袭白衣从身侧而过,留下一声:“可。” 江离抬起眼皮,唇角笑意渐浓。不过很快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顺从听话的模样。 …… 两人离开后。 山洞府邸恢复了死寂。 老道和肉灵芝的尸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缕黑雾涌动,盘旋了一圈,从半空中划拉开了一道口子,一只大手从中伸出。 大手足有一人多高,仔细看去,上面是由一只又一只的硕大眼珠组成的。 中指上的一枚眼珠滴溜溜地转动了一下,接着“啵”得一下睁了开来。 它四处张望,将山洞里的惨状收入眼中。 “还没成熟……” “就被人杀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细碎交谈声响起。 手指站立了起来,就像是人在行走一般,靠近了地上的尸体。 它将尸体拽入了黑暗缝隙中。 片刻之后,黑雾里隐隐传出了咀嚼的声音。 许是这两个东西的味道不怎么样,一边吃还一边干呕。 “去其他地方看看……” “我记得,那里快成熟了……” 奇怪的自语声停了下来,黑暗中,仿佛有一具庞大臃肿的身躯在缓缓挪动。 它朝着的方向,正是东方。 …… 紧赶慢赶,江离终于在秘境彻底开启前,赶到了目的地。 可是八大宗门的人更快一步,乌泱泱的人群已经包围了整个秘境入口,一副闲人莫进的模样。 江离停下了脚步,想要在远处观望一下。 没想到沈霁云连犹豫一下都没有,直径要走了过去。 他心道“不好”,来不及顾忌,直接拽住了沈霁云的衣角,小声地说:“等等……” 沈霁云不解:“为何?” 江离在心底骂了一句:哪里来的愣头青? 面上丝毫不显,细声解释:“现在情况不明,我们先在暗中观望一下再过去。” 此举并非君子所为。 沈霁云眉头一拧,正要开口,可在对上少年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后,顿时忘了要的话是什么。 江离仰起小脸,眉梢眼角干净白皙,却莫名地勾人。他软语:“可以吗?” 沈霁云的目光一停,生疏地点头。随后避嫌一般,别过了脸去,不再多看一眼。 江离没想这么多,搞定了人以后,就靠着枯木遮掩身形,凝气聚神,认真听着前方的交谈声。 一个飞星门的弟子嘀咕:“怎么秘境就突然开启了?” 另一个同门摇头晃脑:“之前太忘宗的首席不是获得了传承钥匙吗?说不定就是他开启了秘境。”张望了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咦”了一声,“怎么不见太忘宗的人?” “人家有钥匙,说不定已经进去,占得先机了。” “是啊……就我们在这里傻站着。” “别抱怨了,八大宗门同气连枝,守好秘境入口,别让其他人混进来了。” …… 江离垂下眼皮,遮住了讥诮的笑意。 他回过头,说:“我们不是八大宗门的弟子,可能进不去。” 沈霁云道:“无碍。” 江离温声细语:“你不知道,八大宗门一向共同进退,他们这般看中秘境中的传承,不会给我们散修任何机会的……” 沈霁云眉心一动。 八大宗门以太忘宗为首,在修真界中隐隐形成联盟。 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抵御外敌,而不是固步自封,截断他人上进道路。 江离继续说:“我倒是有个办法。”他眉眼灵动,得意狡黠,“你是剑修,是吧?” 沈霁云颔首:“是。” 沈霁云的腰间佩着一柄长剑。 剑刃被包裹在了黑沉的剑鞘中,看起来普普通通。他屡次动手,却从未见过剑刃出鞘。 江离心中有些好奇,想要拔-出-来看看这是怎么样的一柄剑。 他的手指动了动,将这般冲动压了下去,语气轻快:“那我们就假装成望舒仙君的弟子好了。” 沈霁云:“……?” 江离:“不行吗?” 沈霁云:“……” 江离:“望舒仙君座下这么多弟子,你又是剑修,就算装作是他的弟子,肯定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沈霁云生硬地说:“不可。” 江离疑惑不解:“为什么?” 沈霁云行事坦荡,一贯不会撒谎,更不用说是伪装成身份,装成……自己的弟子。 江离上下一扫,似乎猜出了是为什么,眉眼弯弯:“我知道啦,肯定是因为你不会说谎是吧?”他伸手拍了拍沈霁云的肩膀,“没事,我来说就行了。” 少年的气息靠近了过来,吐气间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像是杏花枝头,清雅风流。 香气转瞬即逝,让人不由怔神。 江离问:“你知道望舒仙君有几个弟子吗?” 沈霁云:“弟子七人。”他见少年跃跃欲试地要出去,闪过一丝无奈的情绪,缓声道,“我……望舒仙君的弟子均已是太忘宗长老,不轻易出山门。” 意思是,不要冒充了,容易露馅。 江离听出了意外之言,点了点头,从藏身处走了出去。 八大宗门的人格外警惕,一听见有人来了,就做出防御姿势,质问:“你们两个是什么人?” 江离身上的怯懦柔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意气潇洒,活生生就是一个出身名门正派的弟子。 他说:“我们是来找我师兄的。” “你师兄是谁?” 江离嗤笑了一声,慢悠悠地说:“连我师兄都不认的?前些日子,我师兄可是出了次大风头。” 那些人对视了一眼,心中生出了一个猜测:“太忘宗?你是叶景闲的师弟?” 江离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知道了还不让开?” 那些人犹豫不决,直到听见一道暗中传音,才让开了一条道路。 江离回过头,冲沈霁云眨了眨眼,用口型无声地说:“快来。” 沈霁云见到江离三言两语就哄骗住了众人,心中复杂,缓步走了出去。 众人一看见沈霁云,先入为主,低声交谈:“这架子,是太忘宗的剑修没错。” “一个个都拽得跟二五八万似得。” “我敢说,这人修为不怎么样,倒是这张冷脸,看起来都和望舒仙君差不多了……” 沈霁云脚步一顿:“……” 第八章 江离冒充太忘宗的弟子,镇定自若地站在人群中。 沈霁云立在一侧,容色冷峻,生人勿进。 两人如同鹤立鸡群,引来不少的瞩目。 观望了片刻,有人上来套近乎,问:“叶景闲在哪里?” 一石激起千层浪。 其他声音也接踵而来。 “上个秘境里,可是叶景闲拿走了钥匙,现在人怎么又不见了?” “是不是自己先进去了?” 江离挑了挑眉,反问:“我要是知道我师兄在哪里,还犯得着和你们一起干等着吗?” 一个声音消失,另一个问题由冒了出来:“你是太忘宗哪一峰的弟子,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江离哪里知道太忘宗有几个主峰? 不知道的东西,编造出来反而容易出现破绽,于是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口齿伶俐地怼了回去:“你没见过的人多了去了,你见过望舒仙君吗?你怎么不问望舒仙君是哪个峰的?” 一个望舒仙君的牌子砸下来,那个人讪讪地止住了口。 这一问一答间,倒是打消了其他人心中的疑惑。 毕竟江离说的这般理直气壮,语气间还带了点不耐烦。 若是一个假冒太忘宗弟子的人,面对这些疑问,恐怕只会支支吾吾,露出马脚。 看来两人必定是太忘宗的弟子了。 这么想着,审视的视线散去,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 日上中天,一道烈阳垂下。 光柱四周灵气流动,掀起阵阵波澜。待到余波止歇,一处一人高的旋涡凭空出现,旋涡中心平静,通向了另一处天地。 距离旋涡最近的人尝试着率先进入其中。 只见光芒一闪,人影就消失不见了。 “秘境开启了!” 这个消息像是瘟疫一般,立刻传到了人群中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人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其中,生怕落后一步,就会与传承无缘。 江离也跟在队伍里面。 他手握真正的钥匙,自然是不慌不忙。 沈霁云目光扫过少年姣好白皙的脸庞,见四周无人,冷不丁地开口:“你很会骗人。” 江离收起了脸上的得意,目光微黯,语气也消沉了下去:“我不想骗人的,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沈霁云不可置否。 江离垂下了眼皮:“你觉得我阴险狡诈也好,诡计多端也罢,但有一点……”他怅然道,“我绝对不会骗你的。” 嗓音轻柔,飘散在了风声中。 沈霁云还没来得及辨别其中的真假,四周的景象就扭曲了起来,在短暂地坠落后,一脚踏在了湿软的土地上。 ——秘境到了。 …… 秘境另成一片天地。 苍穹邃远,一轮猩红孤月高悬。 狂风大作,吹得荒野枯草攒动。 一颗风滚草骨碌碌转动,滚到一半,就四处飘扬。 江离张开了手,温热的风从指缝间流淌而过,酥酥麻麻的。他回过头,轻轻“呀”了一声。 之前进入秘境中的人,没有上千也就几百,现在荒原上却一个人都找不见了。 不过没人也好,更加方便行事。 江离心念一转,取出了钥匙。 自从进入秘境以来,钥匙就彻底“复苏”了。在怀中的时候就在不停地轻颤,现在一取出来,更是要凌空而起。 江离指节用力,将钥匙紧紧握住。 钥匙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强烈,眼看着就要脱手而去,就在这时,另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 覆盖在上面的手宽大修长、指节分明,虎口与指腹处都生着一层厚厚的老茧,一看就是用来握剑的。 江离抬眸,顺着手腕一直看去,对上了一双冷峻冰封的眼眸。 沈霁云这个人看起来冷冰冰的,没想到手掌心的温度竟然这么炽热……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听见一道冷声在耳边响起:“凝神。” 江离连忙收回心神。 在共同压制下,钥匙终于安分了下来,躺在江离的手心,一点莹白光芒冒出,像是在指引方向。 江离看了过去:“在那里。” 远处风沙迷人眼。 隐约可见一处虚影。 两人朝着那侧而去。 沈霁云落后了半步,右手垂在身侧,手指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上面还残留着一股白皙生嫩的触感,久久未曾散去。 目光一顿,落在了前方的身影上。 江离有所察觉,卷翘的睫毛微颤,侧过身,坦荡地直视了过去:“您是在看我吗?”——还故意用的敬称。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没有任何的歧义,可沈霁云却别开了目光,下意识地说出了此生撒第一个谎:“没有。” 江离眼波流转。 明明在看,为什么要说没有? 难不成是心虚了?可这又有什么好心虚的? 他忍住笑意,有心逗弄一二,就故意装出懵懂的模样:“那您在看什么?” 沈霁云生硬地说:“前面。” 江离故意追问:“前面什么?” 沈霁云不语,右手微微一抬。 大概是为了掩饰异样,剑光尤为凌厉,破空而去,斩断了漫天烟沙。 时间像是凝滞在了此刻。 风沙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还了一个朗朗晴空。 一道石碑屹立,上面用狂草书写了几个字,就算距离千古,也能感受到其中一股玄妙的气息。 江离仰头注视了片刻,恍然大悟:“原来您是在看这个呀。” 沈霁云沉默片刻:“……是。” 江离靠近了过去,方才看见石碑上的字是什么。 ——上清宗。 这个秘境,就是上清宗的传承之地。 江离眨了眨眼睛,不过刹那,就有点点泪光浮现:“师尊,我终于找到了师门传承,还请师尊放心,我必定会重振师门荣光……” 面上动容。 暗地里却撇了撇嘴。 怎么是上清宗的传承,找错地方了? 算了,来都来了,总得带点纪念品回去,省得大费周折白跑一趟。 他流露完真情,眼中坚定执着,正要说些什么,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招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道友!” 遥遥望去,有一道身影站在山丘上,冲他们招了招手。 江离与他对视了片刻。 青年得到了回应,从山丘上一跃而下,足尖点过砂砾,一股灵气在四周轻轻一旋,轻身落到了江离的面前。 他头戴玉冠,手持长笛,笑容灿烂,主动打了个招呼:“两位道友,你们是太忘宗的弟子吧?” 江离:“你是……?” 青年拱手作揖:“在下六合门,徐知白。” 六合门,同属八大宗门。 与声名赫赫的太忘宗不同,这是属于垫底的那一挂,平日里不声不响,没有什么存在感。 江离同样回了一个礼:“江离。” 徐知白站定,对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少年生的好看,眉眼干净,偏像是生了一个小勾子,勾得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徐知白嘴唇翕动了:“我、我认识你师兄……”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囫囵说了半天,只顾着直勾勾地盯着江离看。 江离早就习惯了,大大方方地看了回去。 他没觉得怎么了,倒是有人觉得不舒服了,一道冷哼声在徐知白耳边炸开。 沈霁云落下一眼,眉眼冷峻,如同利刃一般。 荒野燥热,这时徐知白却像是坠入冰窖,浑身透凉。他回过神来,惊出一身冷汗,含糊地说:“对不住、对不住……你太好看了,我就是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江离没见过这么坦率的人,忍不住笑了起来,摆手:“没事没事。” 徐知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问:“秘境危险,不知两位道友接下来怎么打算?” 江离听出言外之意,主动邀请:“我们打算深入秘境一探,不如道友与我们同行?” 徐知白就像是一个被美色迷惑住的人,迫不及待地答应了下来:“求之不得!” 江离感受手中钥匙指引,指向了东方:“我们先去这里看看。” 徐知白像是被迷了心窍,不管说什么,都只顾点头。只有在看向那一块石碑上的“上清宗”三字时,方才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 一路向东。 徐知白生性健谈,一直向江离攀谈:“之前进来这么多道友,现在竟然一个人都瞧不见了。” 江离点头附和:“我也吓了一跳呢。” 徐知白:“想来是被传送到了秘境的其他地方。” 江离语气担忧:“希望人不要出事。” 徐知白:“像道友这般真诚善良的人已经很少了。” 江离轻叹一声:“我只是生性如此……” 见过他撒谎不眨眼的沈霁云:“……” 徐知白十分热络:“对了,我与叶兄约好共探秘境传承,也不知叶兄现在身在何处?” 江离眉心爬上了忧愁,不似作假:“我一直没能联系上师兄,” 徐知白安抚:“无妨,我与叶兄早有约定,只要进入秘境中,就能寻到他。” 说着,他右手掐诀,念念有词。 一道流光从指间冒出,化作灵蝶四散而去,在寻找着什么。 江离看不出一点破绽,雀跃道:“这样真的能找到师兄?” 徐知白含糊道:“应该。” 江离眼中暗芒一闪:“如果能找到……那就真的太好了。” 徐知白凝视了片刻,没能在江离的身上找到一丝破绽,半晌后,他松开了手:“灵蝶失去了联系,没能找到叶兄。” 江离反过来安慰他:“没事,若是叶师兄在秘境中,总能遇见的。” 徐知白点头:“希望如此。”他沉吟片刻,状若不经意间提起,“我记得叶兄是望舒仙君的第七十三玄徒孙,他是关门弟子,下面再没有师弟师妹。” 面对徐知白明里暗里的试探,江离眉眼一弯:“想来是道友消息不灵通,望舒仙君夸我天资不凡,喜爱非常,特意破格收我为第七十四位玄徒孙。” 他转过头,对沈霁云使了个眼色,“你说是吧?” 沈霁云:“……” 若非他就是望舒仙君,不然也得信了这少年胡诌的话。 第九章 不管沈霁云信没信,反正徐知白看起来是信了。 毕竟望舒仙君的名头响亮,含金量十足,况且一般人也不敢拿仙君来当幌子。 徐知白打消了试探的心思,队伍间顿时变得安静了起来。 夜色弥蒙,月朗星疏。 不知走了多久,贫瘠的荒野上出现了不一样的景色。 一处处破败的建筑立在黄沙上。 从断壁残垣中,就可以看见昔日的辉煌与盛大。 徐知白加快了脚步,来到一处倒塌的建筑前,半跪在地上,拂去上面的尘土。 月光洒下。 可以清楚地瞧见,半块碎裂的牌匾上写着“上清”二字。 这里是上清宗的遗址。 徐知白看得出神,半晌没有动。 江离双手抱肩,随意地打量着颓残的景色,冷不防听见沈霁云出声道:“以后莫要再用望舒仙君的名号撒谎。” 江离怔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能用?” 沈霁云:“……这不好。” 江离实在是没想出来有什么不好的。 望舒仙君闻名遐迩,不仅名声大,而且还十分好用。 有现成的招牌,为什么不能用? 沈霁云忍了又忍,委婉道:“若是被太忘宗弟子知道,不好。” 江离犹豫了一下:“应该不会被太忘宗的弟子知道吧?”他顿了顿,“再说了,望舒仙君不问世事已久,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和我这般计较的。” 他的瞳色明亮如点星:“你说是吧?” 在目光注视下,沈霁云只好勉强道:“……是。” 江离转过头,仔细端详,忽然道:“你这么在乎望舒仙君的名声,该不会……” 沈霁云不太自然地侧过了脸。 这般情景下,若是被戳穿了身份,岂不是尴尬? 他正想着如何是好,就又听见少年软语:“你该不会是崇拜望舒仙君吧?” 沈霁云:“……” 在承认是望舒仙君和望舒仙君的崇拜者之间二选一,他一时间竟不知道选哪个更好一些。 还好,他没能犹豫太久,另一侧传来的动静打断了这边的交谈。 铛—— 悠扬深远的钟磐声在夜空中回荡。 一阵狂风刮过。 沙尘散去,断壁残垣上冒出了点点莹润的光泽,在夜幕下如同群星闪烁。 发生了什么? 江离望了过去。 声音来源于徐知白所在的地方,他的面前悬着一面玉牌,上面无数字迹闪烁。 徐知白直起身来,无奈地解释道:“我好像触发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江离仰头一看。 玉牌上出现了上百个名字,其中正有他的。 徐知白说:“像上清宗这般的宗门,自有一番手段挑选传承者,这玉牌就是开启传承试炼的灵器……” 江离微微一笑:“徐道友倒是了解的清楚。” 徐知白哽了一下,勉强道:“正巧看过相关的书籍,了解过一些。” 江离知道徐知白身上有秘密,现在只装作不知,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 就见玉牌转动,漂浮出无数的光符。 光符如流星,划过夜空四散而去。 想来都是投向了那些符合传承挑选要求的人。 江离收回了目光,其中一枚光符稳稳地落在了面前,透过缥缈的光晕,可见三个字——求不得。 人生在世,皆有所求。 有求得,亦有求不得。 江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求不得”三字握于手中。 突然白光大盛,遮住了眼帘,所见一切都模糊不清。 …… 江离一恍神,站在了一处玉质台阶上。 台阶共有九百九十九层,贯通天地。 周围仙气缥缈,隐约传来丝竹天音。 向上,是渺渺仙途;向下,是凡尘浊世。 无数人影在往上走,一刻不停,生怕失去了仙缘,从此碌碌无为沦为一个凡人。 所有人都在求仙。 可就算是一刻不停地往上爬,仙缘还是遥不可及。 有人中途精疲力尽,趴在台阶上失去了生息;有人嫉妒别人比他走得快,将前面的人拉下水,一同滚下台阶;有人一步一个脚印,坚定不移地向上…… 江离将芸芸众生都收入眼中:“问心吗?” 上古宗门收徒分两个门槛,一个是资质,一个是心性,两者缺一不可。 现在看来,这是一条问心路。 一般来说,只有足够坚定之人,才能得到传承的认可。 江离仰起头,先下没有别人,他不必再做伪装,所有感情退去,只留下一张素白的纸。 他唇角微微一翘,自语:“来都来了,上去瞧瞧。” 江离步步登高。 一步,又一步。 踏过九百九十九阶台阶,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当他走到最后一阶台阶,眼看着要接近仙宫之时,前方又凭空生出了一段路,拉远了距离。 江离停住了脚步,呼吸微微凌乱。 只要再迈过这段距离,就可以进入仙宫,得到机缘。 这是多少人都无法跨越的距离,如今就放在他的眼前触手可得。 若是旁人在这里,怕是早就被冲昏了头,忙不迭地上前去了。 江离驻足片刻。 无数声音在耳畔盘旋。 “快去。” “你不想要得到成仙吗?” “只要登上天梯,就能得到一切……” 江离有所意动,朝着前方迈出一步。就在右脚即将落下的时候,他忽然轻笑了一声,不慌不忙地站回了原地。 微微侧头,身前是仙缘,身后是万丈红尘,谁都知道该选哪一个。 所有人都在向上,偏偏他反其道而行之,拾级而下。 那些声音慌乱了起来,不停地催促着。 “你不要仙缘了吗?” “世人都求得道成仙长生不老,你不求吗?” 江离:“我求。”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走了?” 江离慢吞吞地说:“但是我这人的脾气不太好,向来只有我骗别人的份,从来没有别人耍我的份。” “……?” 江离:“我给我你机会了,你没把握住,所以我现在不想求了。” “???” 这问心境似乎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有脾气的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江离没有再理会着虚空中的声音,继续往下走,再走过某一截台阶时,四周荡漾出了一圈圈涟漪。 等涟漪停止,又是另一番景象。 街头巷尾人影攒动。 叫卖声、孩童啼哭声、车轮滚滚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张红尘绘卷。 江离立于其中,嗅到了一股熟悉的烟火气息。 他微微挑眉,心道:倒是有点意思。 顺着长街一路走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就想到了沈霁云。 江离与沈霁云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足以能够了解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危险,冷静,克制。 但这人并非完全冷漠无情,偶尔间还是能窥见心间涟漪,让人感觉到复杂而矛盾。 江离不免对沈霁云产生了一些好奇心。 到底是怎么样的经历,会诞生这么样一个人? 还有,以沈霁云的心境,会经历怎样的问心路? 念头刚刚产生,就见到前方燃起了一片火焰,黑烟冲天而起,烧红了大半片天空。 江离敛神望去。 连片的亭台楼阁都被熊熊火焰包围,一靠近,就能感受到一股热浪袭来。 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去救火,反倒是在看热闹。 “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沈家。” “真可怜,全部都死光了。” “不是,还有一个人活着,你看……” 江离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空地上跪着一道人影。 那人应当穿了一身白衣,但被火光灼烧后,变成一片焦黑。他低垂着头,脊背依旧挺直,明明已是家破人亡,却还是一声不吭,连滴眼泪都不肯落,只是紧紧握住了拳头。 江离本来也只是想看看热闹,结果定睛一看,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于是他不顾四周异样的眼神,绕到了正面。 那人感觉到一道阴影照落,怔怔地仰起头。 江离:“……” 这不就是年轻版的沈霁云吗? 沈霁云是青年模样,剑眉星目,容色冷峻。 而面前的这个约莫十五六岁,他咬紧牙关,眼底通红,能看出些许未来的轮廓。 江离承认自己有些恶劣。 如此惨剧当前,他竟然想再次感叹一声——有点意思。 …… 于此同时。 沈霁云并未进入问心境中,而是身处另一片诡异黑暗的空间。 黑暗扭曲。 一道道阴影蠕动,发出黏稠的声响。 沈霁云面对如此怪异的景象,丝毫不为所动。 无数道窃窃私语响起。 男人的声音说:“无情道,有意思……” 女人尖声道:“无情道,不是真的没有无情无欲,你一定压抑得很辛苦吧?” 小孩嬉笑:“没事的,忘记掉那些清规戒律,放纵自己,你会得到快乐的。” 老人劝导:“堵不如疏,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没有人会知道。” 沈霁云抬起眼皮,毫无波澜:“滚。” 言出法随。 一道剑气破空而去。 黑暗从中劈开,一点光芒冒出。 那些声音似乎畏惧沈霁云,不敢再出现。 沈霁云朝着光芒所在地走去,可走到跟前才知道,那里并不是出口,而是一面镜子。 镜子里,倒映出了他处景象。 里面有长街小巷,人来人往。 里面还有少年时的他,以及……江离? 第十章 这是沈霁云的过去。 在还未成为望舒仙君以前,那一段最为不堪狼狈的经历。 没有人敢窥探这段过往,更不用说是这般赤-裸裸地摆放在面前,供人随意观赏点评。 面对此景,沈霁云的眉眼冷峻,不怒自威。 黑暗中探出了一道道虚无的触手,试探地在周身盘旋。 它们窃窃私语: “你应该生气。” “你不是应该感觉到愤怒吗?” “你……” 忽然,那些嘈杂的、令人厌烦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道温婉柔和的嗓音复又在沈霁云的耳边响起:“我知道,这些过往对于你而言,早就无足轻重。” “你已是高高在上的望舒仙君,没有人在意风光背后所经历过的痛楚与苦难。”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回到当初,如果有人在绝望中拉你一把,是不是一切都将会不一样。” 女人说的话充满了诱惑力,让人忍不住去联想篇幅。 沈霁云望向了水镜。 镜子里,江离走向了少年时的他,伸出了手。 女人痴痴地笑了起来。 心动吗? 心动就对了。 心一动摇,无情道就不再这么的完美无瑕。 有了瑕疵,就有了破绽。 黑影蠢蠢欲动。 一双双赤红的眼睛睁开,他、还有它们同时注视着水镜。 …… 江离莫名地感觉到了被窥视的感觉,伸手捏了捏耳垂,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了四周。 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对着大火中的建筑指指点点,看不出一点异样。 再一垂眸。 火光猎猎,映照在少年沈霁云的脸颊,他生了一双过于凌厉的凤眸,而此时眼中一片死寂,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江离舌尖一卷,舔过唇角。 眼前的这一幕,必定是沈霁云当年的遭遇,是他心中拔除不去的执念,才会具象化在问心境中。 只是不知出了什么意外,导致他进入到了这个执念中。 若是一般人,肯定会选择接近少年沈霁云。 安慰他、救赎他,再帮他报仇雪恨,以解开当年的迷惘与执念。 而江离会怎么选? 想到这里,江离的眉梢浮现了一抹轻佻的笑意:“沈霁云——” 少年沈霁云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一点反应。 江离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歪了歪头:“我没认错人吧?” 少年沈霁云慢了半拍,声音沙哑:“没。” 江离审视了片刻,没有轻声安慰,反倒是冷声说:“起来。” 少年沈霁云茫然地望着。 江离挑了挑眉:“还要我说第二遍吗?起来。” 少年沈霁云这才反应了过来,就像是提线木偶一样,一手撑在了地上,慢慢地起身。 大概是跪得久了,他的双腿发软,一下子没能站稳。 江离冷眼看着,任凭少年靠着自己的能力站起来。 沈霁云虽是少年模样,但也已经长成,身材颀长,如同一柄出鞘的剑,锐利易折。 待他站稳了,江离才缓声开口:“事已至此,你再悔恨痛苦也已无济于事。与其悔恨,不如……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少年沈霁云微微晃神,死寂沉沉的眼中冒出了一点光芒。 他喉间带血:“什么事?” 周围的群众侧耳倾听。 在这一刻,他们的脸上冒出了异样诡异的神情,脸色僵硬,目光呆滞。 他们隐隐透露出了贪婪的渴望。 救赎…… 对,就按照这样做。 这样一来,既可以撬动沈霁云的无情道,又可以让江离陷入问心境的泥沼之中,无法脱身。 最终,两个人都将沦为问心境的养分。 在虎视眈眈的目光下,江离开口:“比如……还钱。” 少年沈霁云愣住了。 围观群众也愣住了。 等等…… 说好的救赎呢? 江离可不按问心境的剧本走,“啧”了一声,张口就来:“我们江家药材铺专供沈家药材,从三年开始,沈家就开始赊账,到现在共欠了一万七千九百七十三两银子。” 这串数字有零有整,说起来还一点不带磕巴,好像真的有这笔欠款一样。 江离笑靥如花:“看沈家遭此劫难实在可怜,我给你抹个零,就算做一万八千两吧。” 少年沈霁云被说的一愣一愣的。 还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种抹零方式的。 江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鼓舞:“别伤心了,乖,振作起来,快去赚钱。” 少年沈霁云:“……” 江离振振有词:“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是你们沈家人死绝了,该还的钱还是得还,你们觉得我这话说的对吗?” 他看向了围观群众。 围观群众人傻了。 一个个都呆站在原地,他们以为江离是来救赎的,没想到江离是来要债的,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反观少年沈霁云,他目光微妙,竟也逐渐地坚定了起来。 “你说的对。”他的喉咙嘶哑,说得十分艰难,但每个字都格外的清晰,“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是要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他转过身,步履艰难,朝着人群中走去。 问心境:“???” 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由于问心境的介入,少年沈霁云的绝望没这么容易祛除,就算是温声细语的安慰治愈,也只会让他越来越来扭曲,直至感染整个世界。 而到时,他与江离一起,都会沦为问心境的养分。 这就是——求不得。 越是求,就越是无望。 可江离什么都没做,只是扯了一连串的胡话,反倒让少年沈霁云振作了起来? 问心境不理解,并且大受震撼,接连产生了一阵阵的波动。 江离唇角噙着笑意,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丝波动:“找到你了——” 江离右手手指舒展,捻花一般捻起了身后的火光,化作长鞭,甩向了虚空中的某一处。 火舌舔-舐涌动,用力地撞向了屏障。 在微微停滞片刻后,四周的景象裂开了一条条蜘蛛网般的缝隙,最后“砰”得一下,四分五裂。 镜子散落在地上,折射着光影。 长街、人群还有少年沈霁云……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离还有些意犹未尽,嘀咕了一声:“这就结束了?” 问心境:“……” 江离往前走了一步。 碎片散去,氤氲的仙气从四周涌来,云浪翻涌,眼前景象截然不同。 这是一处仙宫。 神霄绛阙,仙山楼阁,四周遍布玉树琼花,阆苑仙葩。 其中仙鹤振翅而飞,七彩仙鹿哞哞作响,在前方带路。 顺着游廊一路行去,前方仙光大盛。 一株美轮美奂的仙葩屹立在庭院中央。 仙葩通体莹润,像是由灵玉雕刻而成的,顶端垂着一个花苞,散发着神圣莹白的光泽,点点荧光漂浮,只是远远看着,便让人心境平和,就连久久不动的瓶颈都有所松动。 江离蹙眉。 怎么不见其他人? 八大宗门的弟子从小精心培养,问心这一关就像是吃饭喝水一般简单,怎么可能会通不过? 难道还在问心境中? 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听见身后有传来一个声音:“道友,没想到你也安然无恙。” 江离侧过头。 徐知白站在不远处,笑容满面。 江离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这才确定这人并非是问心境生出了幻想。 徐知白来到跟前,拱手道:“道友,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了,不妨敞开心扉,好好聊聊。” 江离眼瞳一转,一口答应了下来:“好啊。” 徐知白先抛砖引玉:“我知你不是太忘宗的弟子。” 身份被戳穿,江离丝毫不见惊慌,微微一笑:“你也不是六合门的人。” 徐知白一怔:“实不相瞒,我乃上清宗的弟子。”他抬手指向花苞,“这是我上清宗的传承宝物,我势在必得,还请道友退步。” 江离轻轻一嗅,闻到了一股甜腻的香气,心头浮动,面露讶异之色:“怎么可能……师尊说,上清宗这一辈只有我一个弟子。” 徐知白本来准备好了要动手争夺传承,听到江离这么说,手上动作一顿,将信将疑。 江离神情变幻,质问:“你可有证据?” 徐知白抬手拔出玉笛,上面刻着一处玄妙的花纹,与残破牌匾上的一模一样。 “此乃上清宗弟子符。” 江离:“秘境中随处可见,你临时篆刻一个,也不无可能。” 徐知白一下子还真的拿不出更有利的证据,目光闪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江离反客为主:“你拿不出证据证明身份,这传承,还是我先取下了。”他坦然地补上了一句,“我并不藏私,若是你日后证明自身,再一同将上清宗的传承发扬光大也不迟。” 三言两语间,就将主动权握在了手中。 何况这些话还说的合情合理,徐知白一下子拿不出反驳的理由。 再一看,花苞轻颤,月华大盛,即将开花了。 江离上前,正要取下花苞,这时,徐知白终于转过弯来了:“等等,既然你说你是上清宗弟子,你怎么证明?” 江离眼角笑意狡黠,心道:等的就是你这句。 他转过身,手中落下一枚玉珏。 玉珏光华夺目,玲珑剔透,上面纹路流转,巧夺天工。 徐知白一震,一眼就认了出来:“传承钥匙!”他终于信服,长吁短叹,“原来世间并非只有我一人是上清宗弟子……” 徐知白不再阻拦,江离成功来到了花苞前。 他摊开手,钥匙与花苞互相吸引,在短暂的震颤后,同时冒出一缕光芒。 光芒相互接壤,逐渐融为一体。 啵—— 花苞绽开了一片花瓣,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玉色的花蕊。 钥匙忽然腾空而起,钻入了花苞之中。 接着,花瓣的开放速度加快,就在即将完全盛放的时候,花蕊里响起了一声短促的啼哭声。 像是婴孩醒来发觉饥饿,想要寻食的啼哭声。 这声音响亮尖锐,让人的意识逐渐涣散。 它没有吃饱。 它饿了。 饿了饿了饿了—— 两个字在脑海里不停地回荡,再也没有空隙去想其他。 江离抬起头。 如玉晶莹的花苞轻颤,引诱着人上前去采撷。 徐知白被诱-惑了,恍恍惚惚地上前去。 江离站在原地没动,更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他的舌尖抵上上颚,漫不经心地想着:就这? 还以为能有多有趣,没想到也就这么点东西。 眼看着徐知白要沦为仙葩的养分,江离屈起手指,指甲圆润,一点光华流转。 就在他准备出手的时候,一道冷冽的剑光先至,破空而来,直取花蕊。 江离遥遥望去。 ……收回前言。 还是有有趣的地方的。 一道颀长的身影立于风沙中,披风冠月。 就如同一柄打磨明亮的剑,收起了所有的锋刃,锋芒内敛。 这并不代表这柄剑无法伤人,而是……不出剑则已,一出剑必要人命。 江离的瞳仁中倒映着剑光,发鬓被风吹乱。 这柄剑很危险。 但偏偏是这危险,让他生出了一点兴致。 他不以为意地想:要不要,再骗他一次? 第十一章 剑气凌利,但丝毫没有伤人之意。 第一剑,先救人。 剑刃从半空中猛然砸下,落在了徐知白的面前,在逼退了仙葩的枝蔓后,余波在地上划下了一道沟壑,让人无法寸进。 可徐知白却像是被迷了心窍,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反倒对沈霁云怒目而视,满脸扭曲,口中喃喃道:“给我,给我……这是我的!” 沈霁云容色冷清,不为所动,长袖随风鼓动,翻手间,又是一剑挥出。 第二剑,破妄念。 一点寒芒迸现。 紧接着一道清脆的“咔嚓”声响起。 镜面倒转。 什么亭台楼阁、琪花瑶草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片人间炼狱。 一株植物高高耸立,诡异扭曲。 根部由无数具尸体组成,他们被玉质的黏液所包裹着,脸上神情狂热而痴迷,就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向上伸出手,想要追逐着什么。 而他们所追逐的东西,正是植物顶端的那一朵花苞。 下方场景阴森可怖,可花苞却依旧神圣莹润。 如此反差之下,不免让人感觉到毛骨悚然。 江离目光一转。 这里不知道堆积了多少的尸体,有垂垂老矣的老道,有稚嫩的道童,还有意气风发的少年……最外围的那些,正是一起进入秘境的八大宗门弟子。 看到这一幕,徐知白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瞠目结舌:“这……这是什么……” 花苞意识过来自己的障眼法失去了作用。 既然软的不行,那就只能来硬的。 无数藤蔓蠕动,在半空中招摇着。每根藤蔓都深深地扎根在尸体之中,像是能够使用尸体的能力,一时间,无数灵诀闪动,酝酿出了危险之势。 江离不慌不忙,抬起了头。 在如玉晶莹的花苞里,坐着的竟然是一个浑身血红,狰狞可怖的婴儿。 它有着婴儿的身体,五官却是成年人,嘴唇一咧开,里面张满了细密的牙齿。一根脐带连接着它与花苞,不停地吸收着养分。 既是供养,也是束缚。 只有养分够了,它才能离开花苞。 花中婴孩猛地睁开了眼皮,眼中无瞳,满目苍白。目光滴溜溜地转动着,在面前三人间徘徊着。 它还差一点才能“成熟”。 只要吞噬一个人,就能够摆脱束缚。 三选一。 既然这样,自然是要挑最弱的那个。 沈霁云看不出深浅,徐知白也有两把刷子,那么只有…… 不过刹那,藤蔓一转,卷向了江离。 一阵腥臭的风吹来。 江离微微歪头,哑然失笑。 竟然被当做软柿子捏了。 这样也好,对付这种东西不算是破戒,正好可以松快松快。 他与藤蔓迎面对上,不料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一道身影飘然落在面前,白衣缥缈,肩膀宽阔,将所有的藤蔓都挡在了一步之外。 江离暗自撇嘴,眼中却冒出了欣喜的光芒,软声道:“还好有您在……” 沈霁云的右手一顿,剑光越发的凌利。 一道弧光闪过,漫天的藤蔓从中被切断,“啪啪”掉落在地上,就像是下了一场急雨。 藤蔓碎片在地上挣扎片刻,化作缕缕黑烟。 一照面,花中婴孩就反应过来这是遇到硬茬子了,它果断想要暂时避其锋芒。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沈霁云一手握住了剑柄,剑刃一直都未出鞘,却依旧能够感觉到刺骨的锋利。 在剑光下,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分崩离析。 枯萎从植物的根部开始,一直蔓延到花苞处,在抵抗了片刻后,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死亡的蔓延。 花中婴孩发出了一声尖叫,双手抱着头,五官都拧在了一处。 不过片刻,参天的植物倒塌了下来,一切都化作了虚无。 一阵清风吹过。 又回到了荒原之中。 月光流淌,夜风徐徐吹动。 荒野寂静,好似刚才一切都只是幻觉。 只有地上一个深坑以及里面的植物尸体,证明方才的险境确确实实发生过。 徐知白死里逃生,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颓唐地跪倒在了地上:“上清宗的传承……完了……” 沈霁云收剑,言简意赅:“不是传承,是魔种。” 徐知白:“什么是魔种?” 沈霁云冷声问:“你的师门未曾教过?” 八大宗门的弟子,只要突破了一定修为,就会被教导魔种相关的知识。这是必修课,没有人会疏漏。 徐知白知道自己露馅了,也不再隐藏:“实不相瞒,我是上清宗的弟子,拜入师门之后,我师尊就仙逝了。” 沈霁云的眉头微微一皱,下意识地望向了江离。 江离不慌不忙:“说起来,我与徐道友还是同门。” 徐知白早就被忽悠得深信不疑,当即点头作证。 不知沈霁云信了没有,不再提起这件事,而是提起魔种是何物。 他的嗓音清冽,犹如山巅冰雪,缓缓道来。 魔种,乃是天外来物,以情绪为食。 贪婪、绝望、痛苦……它来者不拒,用来壮大己身。 就像是一枚种子,浇灌之后,就会长成这种诡异扭曲的生物。 魔种对于这方天地的人来说,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很容易就被迷惑吸引,成为魔种的养分。 徐知白听得毛骨悚然,忍不住追问:“为什么传承之地会出现魔种?” 沈霁云:“有两种可能。” 一是,上清宗的覆灭和魔种逃不开关系。 二是,魔种有灵智,知道这里有传承,用传承来吸引源源不断的人过来,成为它们的养分。 徐知白脸色苍白:“魔种这般诡异恐怖,有应付的手段吗?” 沈霁云波澜不惊:“有。” 魔种的致命处在于,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欲-望。 人生八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①只要去想、去看、去念,就会感知到魔种,成为魔种的猎物。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不想、不看、不念,视作无欲无求,太上忘情。 徐知白沉吟片刻,摇头:“常人难以做到。” 与徐知白相比,江离显得过于轻松,语气天真:“不必过于担心,魔种又不是到处都有的。” 沈霁云沉声:“小心为上。” 徐知白狼狈地站了起来,再次望向一片断壁残垣:“传承没了,上清宗就要断在你我手上了。” 江离也适时的流露出了哀愁,不过很快他就振作了起来:“修真界如此广阔,上清宗从上古流传下来,说不定不止这一个传承之地……” 话还未说完,就见深坑里的花苞抽搐了一下,缓缓舒展了开来。 里面的婴孩已经化作了一滩脓血,等到血迹消散,可以看见里面有一个晶莹的光珠。 光珠腾空而起,划过半空,精准地落在了徐知白所在的地方,没入了额间。 徐知白惊异地抬手捂住额头,在这一刻,浩瀚如海的知识涌入了他的识海,玄而又玄的大门在面前打开,无数卷宗在他的面前触手可及。 徐知白闭上了眼睛,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之中。 江离瞥了一眼,双手包间,心里头不太痛快。 明明是他拿了钥匙,却白白给他人徒做了嫁衣裳。 这一趟都白跑了。 江离撇了撇唇角,一抬头,对上了一双冷静深邃的眼睛。 沈霁云一直在关注着他。 江离怔了一下,别过脸去:“辛苦了半天,明明是我拿的钥匙,结果传承却选择了别人,我当然会不舒服。”他咬住了唇瓣,委屈地嘟囔,“怎么,还不让我生气吗?” 不过两句话,就轻松地将刚才的异样解释清楚了。 少年眼瞳湿润,如同倒映了一池星子。 沈霁云有些生硬地说:“……没有。” 江离怅然道:“不过我还是高兴的,上清宗后继有人,就算那个人不是我……” 上清宗的传承似乎也知道这样不太地道,分出了一缕星芒,落在了江离的手上。 星光涌动,缠绕上了他的指尖,很快就消失无踪。 江离垂下眼睑,细细回味着。 传承并没有给他什么传承秘籍或者法诀,只是说了简短的两个字——柳城。 他的机缘不在这里,而是在柳城吗? 江离抬起头,看见眼前浮光掠过,空间扭曲了起来。 一道白光闪过,等到再次睁眼,已经被请出了秘境。 左右一看,没找到徐知白的身影。 想来被留在了秘境中,继续接受上清宗的传承。 江离的指尖抵在唇角了上,微微一笑。 也不算是白跑一趟,至少下一个目的地有了。 柳城。 也不知道柳城藏着什么,对他来说算得上是机缘。 江离直起身,正欲离开这个地方,一转身,又看见那道白衣身影站在不远处。 江离:“……” 难怪之前总觉得忘了什么,原来是忘了这件事——还有个难缠的人跟在他的身边。 江离眼睫一颤,细声细气地说:“如今秘境之行结束,你我的约定也到此为止了。” 之前在老道的巢穴里,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和身份,江离主动邀请沈霁云一同进入秘境。 现在离开了秘境,两人也应该分道扬镳了。 说实话,江离觉得沈霁云这个人有点意思,还想再玩玩。但这个不能由他先主动提出,只能以退为进。 说完了以后,耳边只余下草间虫啼,窸窸窣窣。 半晌,他仰起头。 正巧远处一缕晨光打在了他的脸侧,眼中雾气氤氲,连发梢都落了一层浮光,不似凡间人。 他既未曾挽留又未曾露出不舍,只道:“您会记得我吗?” 沈霁云的目光一暗,指节用力收起。 江离眉目流转:“此去山高水长,咫尺天涯,再相遇之时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您……” 话说到一半,就被一声冷笑给打断。 沈霁云一字一顿:“很、好。” 很好。 还换词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来源于佛经 第十二章 苍烟起,暮色四合。 山野路难行。 江离踉跄地走在了小路上,一个不慎,衣袖被横在路边的树枝勾住,用力一拽,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干脆把破掉的袖口死死打了个结,以免下次再被绊住脚步。 这么一折腾,耽搁了不少时间。 再一抬头,那一袭白衣已经走在了前头。 小路蜿蜒,杂草丛生。 沈霁云却如履平地,不到片刻,就已经来到了山顶。白衣依旧皎洁,不染丝毫尘埃。 他笔挺地站在山顶,衣袖随风鼓动,有些不确定到底是在等人,还是在看山下的风景。 江离撩开了贴在额间的碎发,有些无奈。 这沈霁云一路上格外地沉默,连搭理都不搭理他一下。 既没说要走,也没有说要一路同行。 难道是他说错了什么话,惹得人生气了? 可沈霁云一贯一张冷脸,看起来倒也不像是生气了。 江离思来想去,没觉得有哪里说得不对。想不明白,就干脆不再去想,直接加快了脚步,跟着一起登上了山顶。 他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凑了上去:“我要去柳城,您与我所行顺路吗?” 沈霁云余光一扫。 江离看起来格外的狼狈,发鬓凌乱,几缕发丝撒落在脸侧,衣衫不整,一抬眼间,满是楚楚可怜。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投来的目光,掩饰一般,抬手擦了擦鼻尖的汗珠。 一路走来,日悬中天,他的皮肤也被晒得通红。 只是这红也不是随意涂抹上去的,而是丹青妙手的鼻尖沾了胭脂红,在画上稍稍留了一笔,便是白里透红、玉骨天成。 沈霁云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说辞,就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先一步响了起来:“……是。” 江离的眉眼舒展,微微一笑:“柳城离这儿不近呢。”他的声音软和,“本来我还在担忧,万一路上遇到邪人该怎么办,现在有您在,就什么都不用怕啦。” 沈霁云对上了一双漂亮圆润的眼睛。 江离的眼睛清澈动人,一点微芒点缀,就如同倒影了满池星影。现在里面满是信赖,在望过来的时候,好似这就是他的全世界。 沈霁云一触即离,挪开了目光,生硬地说:“走了。” 江离并不为这冷漠的态度所影响,眉眼弯弯,跟了上去。 树影摇晃,鸟儿叽叽喳喳,在枝头蹦来蹦去,盯着前方的身影。 清风吹过。 带来零碎的交谈声。 江离语气轻快地问:“您去柳城做什么?” 沈霁云脚步一停。 此行他离开望舒峰,是为了除去执念,突破境界,赴一个百年前的约。 未曾想,这个约定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了,少年对此毫无印象。 如此一来,约定作废,他应当回太忘宗,再度成为望舒峰上无欲无求的神像,供世人瞻仰。 可如今,他突然不想回去了。 就像是枯寂已久的水面泛起一阵阵涟漪,再也无法再度恢复往日的冰封死寂。 沈霁云都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也无法回答江离的问题。 更要命的是,他并不擅长说谎,只好用沉默以对。 还好,江离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甚至还贴心地找到了一个理由:“您一定是要去柳城办事的吧?” 沈霁云:“……是。” 江离比划了一下:“柳城距离这里有这么——远,我们该怎么去呢?” 沈霁云:“飞舟。” 江离:“哪里有飞舟可以坐?” 沈霁云有问就答:“长明城。” 声音散去。 两人的身影也逐渐消失在了山野间。 …… 于此同时。 秘境中。 徐知白盘膝而坐,周身灵气涌动,以他为中心,逐渐形成了一个灵气旋涡。而在旋涡中心,逐渐凝聚成了一个与他眉眼相似的小人。 小人通体莹润,同样双足跏趺,手结印于胸前,闭目而视,神圣非常。 在上清宗传承的帮助下,他竟然一跃成为了金丹修士,只要一步,就能跨越成为元婴大能。 只是跨越的步子太大,徐知白一时间无法掌控这股磅礴的力量,正在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元婴小人之中,消化着这一切。 所以,他并没有意识到四周的变动。 空间扭曲了片刻,像是有人拿着刀割开了一条口子,从虚空中探出了一只手来。 那只手生得丑陋诡异,以手指为双腿,抵在地上来回走动。 仔细看去,这手并非是一个整体,而是由无数条藤蔓组成的,藤蔓还在不停地蠕动着,发出虚无重叠的声音。 “我们来迟了。” “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 “种子死了,都怪你,你这个蠢货!” 那只手似乎拥有着不同的思维,它们围着深坑争吵了起来,谁也说不服不了谁,身影激烈的晃动了起来,冒出缕缕腥臭的黑雾。 过了片刻,争吵声突然停了下来,大手意识到了什么,赤红的眼睛往后一转,死死地盯着正在入定的徐知白。 “香……” “好香……” 大手在徐知白的周围打转,明明没有表情,却还是看出了一股人性化的贪婪和渴望。 停顿了片刻后,大手发出了诡异的笑声,伸出一根藤蔓,轻轻点在了徐知白的额心。 一点黑光一闪而过。 关于恐惧的魔种,种下了。 徐知白对此一无所知,还沉浸在传承的世界里。 而异变早就已经悄然发生。 ……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长明城。 在进城的时候,江离闲来无事,听旁人的磕牙。 这段时间,长明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沈家的沈老太爷去世了。 以沈老太爷的年纪,按民间的说法是个喜丧,理应欢欢喜喜地发丧。 但沈家却愁云惨淡,不仅停灵不发丧不说,连在外行商的沈家别支族人都没召回来。 城中人议论纷纷,猜不透沈家的意图。 没出两日,沈家接连有人暴毙。前一息还毫无异样,后一息就了无生息,不得不说是诡异。 其他人都说,是沈家子弟不孝,老太爷回来锁魂了。只有吹锣打鼓,好好地办上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才能消除老太爷的怨念。 不知沈家人有没有信了这个说法,真的在暗地里寻找道士佛爷,企图好好送走沈家老太爷的冤魂。 江离听完了,也就当个乐,点评了一句:“真有鬼怪出没?” 转过头,见沈霁云道:“非鬼怪作祟,乃是人祸。” 江离眼瞳一转,轻声问:“这件事,您要管?” 沈霁云颔首。 江离忍不住瞥了一眼。 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这沈霁云看起来生人勿进,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没想到……意外的心善。 先救了他,又救了徐知白——虽然也并不需要他救就是了。 现下又要去管沈家人的死活。 看来,剑气锐利,不仅可以杀人,亦可以救世。 江离不想多管闲事,不过既然沈霁云要掺和,那浪费点时间也无妨。 进了城以后,沿着青石长街一路走去,就到了沈家。 上次来的时候,沈家门庭若市,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现下不过时隔数日,檐下挂了两盏白灯笼,大门敞开,实在是萧条冷落。 江离推开了门。 一进到沈宅,沈霁云就不见了踪影,也不知是去探查什么了,他也不慌,自个儿一个人慢悠悠地走着。 院落间一片死寂。 平日里尽忠职守的仆人都不见了踪影,落叶和纸钱堆了一地都没有人打扫,隐约间飘散出了一股奇怪的恶臭。 江离掩住鼻尖,轻轻抽了一下气,确定这味道是从正厅传来的。 顺着味道过去。 正厅四周无人,里面阴气森森,可以瞧见正中央摆放着一个死沉沉的棺材。 因为还没下葬的缘故,棺材并没有钉死,而是留了一条缝隙。 恶臭就是从棺材里面传来的。 江离挑眉。 以现下的天气,再加上老太爷去世的时间,不至于会有这般的味道。 他走了过去,想要掀开棺材看一下。 棺材板死沉,还没等他掀开,就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慌忙呵斥:“你在这里干什么?” 透过缝隙,江离与沈老太爷对视了片刻,听到了声音,遗憾地收回了目光。 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沈家的老管家。 管家显然还认得江离:“是你……?” 江离眼睫一闪,细声细气地说:“管家。” 小寡夫的身份还在,不过一眨眼间,又成了柔弱可欺的模样。 管家的眉头皱起,生硬地可以夹死苍蝇:“你怎么在这里?” 江离低垂着眼皮:“我孤身一个人来到沈家,受老太爷照顾良多,现在听见外面的传言……”他点到为止,哀恸道,“所以想来给老太爷上柱香。” 管家将信将疑。 现在沈家风云骤起,想要浑水摸鱼的人不少,小寡夫出现在这里确实可疑。但一想,这个小寡夫在沈家无依无靠,能做出什么坏事? 他松开了眉头,不耐烦地摆手:“和你没什么关系,回你的院子好好待着,别添乱就是了。” 江离温顺地应了下来:“……是。” 他收回了手,朝着门口走去。 就在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又听见身后管家说:“等等。” 江离手扶着墙壁,停了下来。 管家:“这人又是谁?” 江离抬起头,看见一袭白衣出现在面前。 沈霁云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管家心生怀疑:“你带外人进沈家来做什么?”他作势就要喊人。 江离:“……” 诚然,以沈霁云的修为,这些沈家人在他面前都是蝼蚁。 但……江离做事是有准则的,能糊弄的,就绝对不动手。 若是用完全的实力碾压,很多事情,都没这么有意思了。 面对管家的质疑,江离脱口而出:“说出来可能不信……” 管家:“嗯?” 江离深情脉脉:“这是我死而复生的亡夫。” 管家:“???” 第十三章 管家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江离也反应过来这话说的有些离谱了,但都说出口了,只能努力往回圆:“……我先夫是沈家人,名为沈霁云。” 管家:“这个我知道。” 江离抬手一指:“他也叫沈霁云。” 管家:“所以?” 江离神情自若:“所以他就是我那死而复生的亡夫。” 管家:“……” 逻辑上好像没什么问题。 但是,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管家还没来得及去细想,就听见棺材里传来一道沉闷的声响。他脸色一变,顾不上这么多,直接开始赶人:“你们快点走!” 江离见状,赶紧趁机脱身。 等走出正院,就见到一群人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一部分是沈家的弟子,一部分则是道士和尚。 他们把正院团团围住,道士摆坛做法,和尚念念有词,两派人同处一个场景下,不免让人感觉到荒谬。 江离想笑,但又觉得不太适合他现在的身份,于是抿住了唇角,强忍住了笑意。他想要转移注意力,侧过头,对上了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睛。 沈霁云:“亡夫?” 江离:“……” 江离:“……呃。” 以江离的性子,说谎本是一件信手捏来的事情,但现在看着沈霁云这般风光霁月的模样,竟意外地生出了难为情来。 他的眼神飘忽了一下:“权宜之计。” 沈霁云的眉头微拧,有些不能理解。 这件事根本没有迂回权宜的必要,直接来到沈家管事人的面前,说明来龙去脉就是了。 若是沈家人不信,自顾自行事也无妨。 毕竟在这世间,还没有人能够阻止他的脚步。 江离捏了捏耳垂,转移了话题:“有什么发现吗?” 沈霁云沉吟片刻:“待晚上再说。” …… 转眼间,夜幕降临。 白天沈家就没什么人,到了晚上,更是死寂。 阴风一吹。 檐下纸灯笼晃动,落下的阴影扭曲,阴森可怖。 江离顺着墙角走进入,发现正厅里还有人。 那人套着一身麻衣,跪在棺材前,瑟瑟发抖,不听地念叨着:“冤有头债有主,老太爷,我不是沈家人,您千万别找我……” 江离听了一耳朵。 估计是闹出了这样的事情,沈家人不敢来守夜,这才让小厮过来。 有人在,就不太好行事了。 江离念头一转,捡起地上的石子,屈指一弹,石子撞向了棺材,发出了“咚”得一声。 听起来,就像是棺材里的人诈尸了。 小厮一个哆嗦,被吓得头顶冒冷汗,哆哆嗦嗦地往火盆里烧纸。一边烧,一边念念有词:“老太爷,您就安心去吧,金银财宝豪宅侍女都给您准备好了,我再给您烧个十八房妻妾……” 可这些话不仅没有起到作用,棺材里面的敲击声越来越猛烈,像是里面的人要破棺而出。 小厮终于忍不住了,一脚踢翻了火盆,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江离从暗中走了出来,面对沈霁云不赞同的目光,他收起了笑意,表示清白:“我只扔了一枚石子。” 身后。 棺材里的撞击越发地激烈,最终连棺材盖都被掀翻,“咣当”一声摔落在地上。 江离瞪大了眼睛,忙不迭地说:“这次真的不是我干的!” 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一阵劲风从眼前吹过。 不过一眨眼间,沈霁云已经站在了棺材前。 江离跟了上去。 只见棺材里躺着一个身穿寿衣的老人,这明明是个死人,可现在身上肌肉游走跳动,就像是要活过来了一般。 过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老太爷的喉咙里发出“嚯嚯”的身影,双手平齐,直直坐了起来。 他僵硬地扭过头,在寻找着什么,最终目光落在了沈霁云的身上。 老太爷目眦尽裂,如同野兽一般裂开了嘴巴,动作敏捷的扑了过去。 江离侧过了脸,有些不忍心去看接下来的场面。 果然,在片刻之后,身侧传来了一声凄厉地惨叫。 接着“砰”得一声,老太爷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撞到了墙壁上。 咔嚓—— 老太爷头一歪,脖子软塌塌地倒向了一侧。 不过他身残志坚,依旧挣扎着爬了起来,掉头就跑。 夜幕下。 一缕寒芒闪过,贯穿了老太爷的胸口。 老太爷牙齿咯咯作响,呕出了一块猩红的肉块。 肉块落在地上,还在不停地蠕动,而老太爷则彻底失去了生机,身上散发出了一股浓烈的腐臭,像是已经死去了很久很久。 江离低头一看。 这肉块有些许眼熟,与老道府邸里的肉灵芝同出一源。 想来是老太爷服用了肉灵芝所炼制的丹药续命,在老道死后,丹药供应不上,自然就命尽而亡。 人死了,肉灵芝却没死。 在肉灵芝的驱使下,老太爷每夜都“死而复生”,出来寻觅沈家人当作食物,以供养体内的肉灵芝。 沈霁云眸中闪过一道冷意,挥手而下,肉灵芝发出了“吱”得一声,彻底化作了虚无。 这边老太爷刚安静下来,远处又想起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一行人手持火把,匆匆赶到,领头的正是管家,旁边跟着的就是之前烧纸的小厮。 管家看见正院一片狼藉,先是露出了怒容,然后看见躺在地上的老太爷尸体,又是一惊。 身后有人吵吵嚷嚷。 “这是怎么回事?” “老太爷怎么跑出来了?” “先是老太爷去世了,然后大公子又死了,接连有族人暴毙,死了这么多人,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 管家在沈家积威甚重,呵斥了一声:“住嘴!” 其他人停止了交流,但目光交汇,还在传达着消息。 管家来到了老太爷的尸体面前,一抬头,对上了两道身影,错愕:“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江离早就想好了说辞,正要开口,没想到沈霁云比他更快一步,道:“你们择日将人下葬,日后不会再出现暴毙而亡的事端了。” 管家脸上神情变化:“你……” 沈霁云心知他可能不信,正欲开口。 没想到管家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竟然逐渐理解了一切:“我知道了……”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是他死而复生的亡夫,我们老太爷也死而复生过一两回,那么……你自然能够解决老太爷的隐患。” 沈霁云:“……” 管家立刻就信了这番说辞。 毕竟是死而复生的人,学会点阴间的手段也正常。 再说了,沈家因为老太爷的事情惶惶不安,人心浮动,事情能解决就好了,谁还会在意是怎么解决的吗? 管家指使人将老太爷的尸体搬回到棺材里,又连忙请来了沈家现在的主事人。 主事人是一个过于精明的小胡子男人,大概是听信了管家的那一番说辞,对沈霁云格外地恭敬。 他拿出了一盒子金银财宝酬谢,又旁敲侧击:“万一日后再有此事,该怎么办?” 金银流光闪烁,迷人眼。 沈霁云看都未曾看一眼,淡淡道:“散尽家财,勤做善事,可保家宅安定。” 江离的指腹摩挲了一下脸腮,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这话是好话,只是……别人不一定能听得进去。 一切祸根都来源于一个“贪”字。 贪生怕死,贪婪求财。 若是不贪,自然可以安然无恙,可要是继续沉溺其中,怕是谁来也救不了这一家子的姓名。 听到这话,主事人的脸色变了又变,不知道有没有将这话给听进去,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把两个人送到了沈家门口。 在走之前,江离扫了一眼那装满金银财宝的箱子。 主事人十分上道,把箱子双手奉上。 江离也没多拿,只取走了里面的一颗珍珠。 珍珠圆润剔透,来自于深海之中,价值不菲。 他双指捻起,举到了眼前。 一束光线穿过珍珠,落在眼瞳之中,散发出七彩氤氲的光泽。 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道平淡无波的声音:“日后,莫要再扯谎骗人了。” 江离愣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珍珠,不明所以。 沈霁云严格刻板:“奸诈狡猾之行,非正人君子所为。” 江离用力攥紧手指,珍珠生硬膈人,生出一点点的疼来。他侧过脸,风吹得眼尾发痒,止不住冒出晶莹的泪光,语气微弱而平淡:“我知道……您看不起我……” 沈霁云不禁反思,是不是自己说的话太生硬了,沉默了片刻后,解释:“……并非如此。” 江离不听,自顾自地说:“可是我一不出身名门正派,二又修为低微资质一般,若不如此……”他哽咽了一下,“我又怎么能活到现在。” 他眼睫上垂挂着的泪珠似落非落,沈霁云像是被迷惑了一般,下意识地向前走去,想要帮忙拭去。 江离猛然后退数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昂首挺胸,想要用这般尖锐的姿态来保护自己。 他说:“既然您这般看不起我,那就此分道扬镳好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仓惶就跑。 沈霁云来不及深思,就伸手将人拦下。 江离不想让别人瞧见自己怯懦流泪的模样,一个劲地躲。 沈霁云怕误伤到人,直接按住了单薄的肩膀,将人牢牢地锁在了臂弯中。 江离被冷冽的气息包裹着,双腿一软,直接靠在了沈霁云的怀中,就算是这样,还要倔着脖子说:“我就是小人,我不是君子……” 沈霁云感受到肩膀处传来一阵湿润,他从未与人这般亲近,动作一僵:“我没有看不起你。” 江离抿住了唇角,不语。 沈霁云:“我知你经历颇多不易,只是这般招摇撞骗终究不是正道。”他顿了一顿,“日后……有我。” 所有的承诺都被简单略过,只余下一句:“有我在,你便不用如此了。” 江离沉默半晌,低低地说了一句:“……好。” 沈霁云松开了手,没有说再多:“走吧。” 江离低垂着眼皮,手掌被珍珠印下了一道红痕,在白皙的掌心格外地清晰。他凝视片刻,随意抬手一抛。 珍珠落在水面,打出了数个浮漂,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最终沉没在湖心,不见了踪迹。 他的脸上分明还带着泪痕,唇角却浮现了一抹轻佻狡黠的笑意。 …… 天光破晓。 飞舟底端刻着的阵法流光闪烁,托着庞然大物腾空而起,搅动风云,直向九霄。 解决了沈家的事端后,江离就与沈霁云登上了前往柳城的飞舟。 修真界地域辽阔,分为五洲八宗三楼十九城。 柳城就是十九座主城之一,位于北境。 距离这里遥遥千里,乘坐飞舟也需耗费许多时日。 江离站在飞舟甲板上,靠着栏杆,望着风景。 下方云卷云舒,落下霞光万条,五光十色,好不漂亮。 只是再美的景色,一路看来也看厌倦了。 江离收回了目光。 一转身,沈霁云不知何时来到了身侧,巍然不动:“要到柳城了。” 江离:“什么时候……” 话还没说完,就听飞舟重重震颤了一下,“咯噔”一声,猛地向下坠落。 江离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还好沈霁云出手帮忙稳住身形,方才站稳。 江离顺杆就爬,直接搂住了沈霁云的手臂。 沈霁云看了过去,只见少年低垂着下颌,露出了一抹光滑后颈,那一处白得发光,欺霜胜雪。 他的目光一停,很快就挪了开来。 过了一会儿,飞舟在半空中停稳,但距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 江离向下张望:“我们怎么下去。” 旁边有人听见了他的问题,哈哈大笑:“当然是跳下去。”说着,他一马当先,从飞舟上一跃而下,很快就消失在了云间。 江离抿了抿唇角,声音颤抖:“我……我怕高。” 若是太忘宗的弟子这般行事说话,沈霁云早就一剑掀翻扔下去了,可面对少年这模样,他心中生出了无奈,道:“闭上眼睛。” 江离眨了眨眼睛,温顺信赖地闭上了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其他触感更为敏锐。 他感觉到风从耳畔吹过,云雾穿过指尖,一缕飘渺的冷香萦绕。 不过瞬息,就又有一道冷淡疏离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好了。” 江离慢慢地睁眼。 面前一片翠绿,枝叶挺拔,藏着声声鸟鸣虫啼。 江离:“还没到柳城吗?” 沈霁云避开了目光交汇。 本来他应该带着人落在柳城的,可不知怎么的,少年的发丝随风摇曳,扫过脸颊时带来了一阵痒意。 他心头纷乱了一瞬,等到回过神来,已经是偏离了目的地。 此中因果,就不必赘述。 沈霁云只冷声道:“再走一段路,就到了。” 还好江离没有多想,点点头,直径走向了林间。 拨开林影,小路蜿蜒。 隐约可见一座城池屹立在山渊之间,城墙连绵不绝,气势磅礴浩荡,乃是修真界十九主城之一。 看山跑死马。 柳城看着近在眼前,实则还隔了一段距离。 走到半路,前方突然有一道人影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好似身后有什么鬼怪在追着他一般。 那人一声狼藉,发髻蓬松凌乱,眼睛瞪得老大,里面遍布血丝,已是强弩之末,只凭着胸口一股气在往前跑。 一见到江离,他扯着嗓子费劲地说:“道友……不要去柳城,不要去……” 这一说话,他口中含着的那股精气神都散了,软软倒在了地上,还在无力地念叨着,“他们……都疯了……” 江离追问:“谁?” 那人的嘴唇一张一合,想要说什么,可刚发出一个音节,就有一股腥臭漆黑的液体从口中涌了出来,然后身体抽搐了一下,彻底没了声音。 第十四章 江离半蹲了下来,伸手一探。 那人已经失去了生息,脸色青白,手脚关节处僵硬,身上开始出现了诡异的木质化。 木质化的速度很快,不到片刻,就已经完全看不出人形了。 沙沙—— 那人嘴巴的位置裂开了一条口子,从中探出了一根嫩芽。 嫩芽似乎抽取了他身上的生命力,正在飞快地生长,一转眼间,就抽出了条条绿柳,在风中轻轻摇曳。 从一个人变成了一株柳树。 江离看着这光怪离奇的一幕,心中默念两个字:“……柳城。” 柳城之所以被称为这个名字,自然有所渊源。 柳城刚开始只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山坳,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粒上古神木的种子,在这里落地生根。 神木汲取天地灵气,茂盛生长,它驱赶野兽,庇护来到附近的人。 正因为如此,在山间游荡的人们在柳树附近扎根,逐渐成为了一个部落。随着时间的流逝,从部落到小镇,再从小镇到大城。 直至现在为止,柳城的人口已经高达十万之数。 但可能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呼吸吐纳间到处都是凡尘浊气,夺走了四周的灵气,导致神木一直没能生出灵智踏上修仙之路。 不过它好像也并不在意,只是默默地守护着这座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按道理来说,在神木的守护下,柳城里是不会有妖魔鬼怪出没的。 但这个人是从柳城来的,又带来了预警,显然,柳城里面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不太妙啊。 江离的心思一转,问:“还要去吗?” 沈霁云的回答不带一丝迟疑:“去。” 江离犹豫:“柳城里面可能会有危险……” 沈霁云的语气冷淡平静:“既然如此,就更要去。” 江离抬起眼皮。 青年一袭白衣,身姿挺立,像是一柄剑。 剑刃过刚易折,他将锋芒尽数藏于剑鞘之中,不显露分毫。 一念之间。 既是杀戮之剑,亦是仁善之剑。 江离心中嘀咕:怎么有这么奇怪的人啊? 沈霁云见少年不言不语,还以为是在害怕,于是道:“有我在,一切无妨。” 江离回过神来,眉眼弯弯:“好,我信您。” 经过一个小插曲,两人重新踏上路途。 身后。 清风吹过,绿柳轻轻晃动。 在绿丝之下,还能看出树木枝干上贴着一张惊恐的脸。 …… 走了大概半个时辰,柳城就近在咫尺了。 柳城是北境的主城之一,平时上空飞舟来来往往,行人商队络绎不绝,每日吞吐人数足有上万之多。 经历了刚才的人柳事件,江离还以为柳城会变得空无一人,可没想到,入城的队伍依旧在城门口排成了一条长龙。 有赶集的、有卖艺的、有从其他城过来买卖的商队……人挤着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这一切都很正常。 完全没有那人口中说的“疯了”。 ……有趣。 江离脚步一顿,排到了队伍的末端。 队伍在不停地向前行。 等轮到了他们的时候,江离缴纳了入城的费用,从士兵的手中拿到了一个刻着他姓名的木牌。 办完了手续,就可以进城了。 江离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在城门口,观察着每一个进城的人。 男女老少普通人修士……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但无一例外的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眉开眼笑的。 似乎能进入柳城,是一件能够令人感到高兴的事情。 一两个人是这样还算正常,可现在每一个人脸上的笑容都是从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事出反常必有妖。 引起这妖异的原因,看来还是要进城才知道。 江离转过身,忽然发现城门口贴着一张告示。 告示的边缘泛黄,经历了风吹雨打,上面的字迹晕染开,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他上前一步,方才看清告示的抬头写着——入城须知。 下方则是一行行的小字。 字体娟秀清丽,笔锋柔软,撇捺之间都有所犹豫。字如其人,从字迹上看,这公告应当出自一位性格温婉的女子。 江离一行行扫了过去。 客自远方来,我等自扫榻相迎……除非必要,请不要进入柳城……若执意要入城,请来客悉知,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还请细阅柳城风土习俗,以免冲撞忌讳:一、柳城没有神明。 二、若出现祭祀行为,请视而不见,并且靠墙掩面而走迅速离开。无论祭祀中发生什么,都请不要回过头看。小心,一旦回应,你就会……得到神明的祝福。 三、还请不要破坏树木,无论是谁都应该保护树木四、在柳城看不见月亮,若是您望见月亮,还……请用柳叶遮住眼睛,立即回到月亮照不见的地方,直到天亮再睁开眼睛。 五、在祭祀结束之前,没有人能离开柳城。 六、小心……你可以供奉神明,每个人都可以供奉神明,你也应该供奉神明,每个人都需要神明…… 公告上的字一部分清晰可见,有些则被人涂改过,出现了明显不一样的字迹,第六条以后的风俗甚至都被人撕掉了。 这导致上面写的东西互相矛盾,一下子分辨不出是真是假。 江离凝视了片刻,干脆把这张公告撕了下来,仔细叠好收了起来。 做完了这些,他才转身进入进入柳城。 在迈过城门的那一刻,明显能感觉到四周扭曲了片刻,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之中。 江离似有所感,回过头。 那些等待进城的人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一眼不眨地盯着进城的人。他们每个人都在笑,笑得太过于夸张,以至于都要咧到耳朵根了。一眼看去,只能瞧见黑洞洞的咽喉。 江离:“……” 一双温热的手掌覆盖上了他的眼皮:“别看。” 江离像是被吓蒙了一样,低低“嗯”了一声。 沈霁云感觉到卷翘的眼睫划过掌心,带来一阵痒意。他的手指一动,语气越发地冷硬:“若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江离的声音细弱:“可是,闭上眼睛……我看不见路……” 沈霁云沉默了片刻:“……牵着我。” 江离伸手摸索了一阵,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摸索的过程中,不小心蹭到了一些不该蹭的地方。 沈霁云实在是忍不住了,直接握住了江离的手指。 江离被拽着往前走,手指摩挲了一下,饶有趣味地想:手感还不错。 被拽着走了一段路,一直到将城门口的那些人甩在身后,沈霁云才道:“睁眼。” 江离的睫羽轻颤,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因为不适应刺眼的光芒,不自觉地冒出了湿润的水汽,视线也一阵朦胧。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第一眼看见的,是一棵柳树。 不。或许不能用“一棵”来形容,应该是一城或者一片。 应该这柳树实在是太大了,它拔地而起,如同一个巨大的伞盖,将整个柳城笼罩在其中。 这是名副其实的“万条垂下绿丝绦”。 无数条柳枝在半空中摇曳,日光透过树冠洒下,风一吹,每一片柳叶都像是晶莹剔透的蝴蝶,在半空中翩然起舞。 树影交织,绿茵茵的灵气化作了烟雾环绕四周,犹如仙境。 就算是江离,也忍不住感叹一声:“好美。” 为此感叹了片刻后,他回过神,想要看看身边的人是什么反应。 沈霁云沉默地站在原地,丝毫不为所动。他的情绪波动似乎少得可怜,不管遇到任何事情,都无法让他的心境生起涟漪。 ……不过这人倒也不是完全无情无欲,至少,在面对他的时候,还是会有些反应的。 要是沈霁云失控了,又会是怎么样? 听说,平日里压抑得越狠的人,失控起来就越是疯狂。 江离咬了咬腮帮子,将心头的这些坏心思给压了下去,面上看去还是温顺漂亮的模样。 他感叹了一声:“好大一棵柳树。” 沈霁云“嗯”了一声:“这是神木。”他一顿,不太确定,“有些不对劲。” 江离仰起头,望着上空漂浮着的光点:“哪里不对劲?” 沈霁云摇了摇头。 他能感知到一丝诡异,却又找不到诡异之处在哪里。 于是道:“先去城主府。” 掌管着一城的城主自然不是普通人。 前面说了,修真界风为五州八大宗三楼十九城。 其中八宗三楼指的是修真门派,这些门派分地而居,占据了修真界中大部分的灵山秀水。不仅如此,有一部分的主城也在他们的掌控中。 柳城,正好属于太忘宗的管辖范围内。 而柳城的城主,就是太忘宗的外门管事。 沈霁云曾路过柳城数次,知晓城主府所在的位置,他轻车熟路地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了城中心。 柳城的最中心是栽种神木的地方,外围一圈就是城主府的所在地。 城主府邸大门紧闭,不见人影。 沈霁云上前轻叩门扉。 叩叩—— 敲门声回荡。 耐心等待了一会儿,不见人来开门。 江离等得不耐烦了,直接上手去推。 结果一推,没能推动。 江离眼瞳一转,提出了一个建议:“情况紧急,干脆破门进去好了。” 沈霁云沉吟片刻,抬手一挥。 剑芒吞吐。 眼看着即将撞上沉重的木门,光芒一暗,突地哑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柳城的规则的灵感来源于规则类怪谈 第十五章 沈霁云抬手又是一道剑意挥下。 可还是和上次一般,寒芒尚未出手,就又在门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离靠近了一些,想要看看是不是门的问题。 两扇大门是由积年的胡桃木制作而成的,外层刷了一层厚厚的桐油,还边角上还包裹着铜皮。 现在凑近一看,外层的桐油脱落了大半,露出了清晰的年轮纹路,缝隙中还冒出了点点绿意。 江离将手覆盖了上去,似乎可以听见一阵沉闷有序的心跳声从门上传来。 这感觉就好像……死去的树木正在复苏。 江离若有所思,想到了城墙门口贴着的告示,低声道:“第三条:还请不要破坏树木,无论是谁都应该保护树木。” 每一个进入柳城的人,都要遵守柳城的风土习俗。 而门板,也是树木的一种。 沈霁云垂下了手,语气平静:“领域。” 普天之下,能够制约他的,就只有领域了。 在领域中,领域的主人就如同是一个小天道,掌控着这片天地的日升月落、四季轮转。 就算是高高在上的望舒仙君,在进入别人的领域时,也要遵守其中的规则。 当然,他并不是完全拿柳城的领域没有办法。 沈霁云的手掌按上了腰间悬挂着的剑。 这柄剑看起来平平无奇,一直被包裹在黑沉简陋的剑鞘中。 不出鞘则己,一旦出鞘,无论神木也好领域也罢,没有任何东西能抵挡住这举世无双的剑意。 但……若是一剑破了领域,在领域包裹下的柳城也会受到波及,里面的人更是只有死路一条。 现下,暂时没有拔剑的必要。 这么想着,沈霁云松开了手。 江离瞥过了那一柄平平无奇的剑,开口:“正门进不去了,我们可以……”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翻墙。”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了数步,然后一个助跑,轻松跃上了一旁的高墙。 纤瘦的身影在半空中晃了一下,让人忍不住担心是不是会摔下来。 还好,江离稳住了身形,冲着底下的人喊:“快上来——” 沈霁云仰起下颌。 少年背光而站,脸上的神情看不真切,一层金光落在他的肩侧,发梢都染上了一层金色。 他大概是在笑,眉眼弯弯,唇角也荡漾出小小的笑涡。 沈霁云的目光一顿。 不过翻墙一举,实在是不雅。 莫说他现在的身份,就算是在成为仙君之前,也是恪守君子之风,从未做过如此偷偷摸摸之事。 若是要让他来选,必定是堂堂正正的……破墙而入。 江离见下面的人半天不动,不解地歪了歪头:“那我先进去了。”他转过身,看着下方高高的城墙,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声音带了点惊慌,“怎么这么高,我下不去了……” 江离作势要往下跌去。 在半空中,他余光往后一瞥。 果不其然,一袭白衣翩然而至,随后肩膀上传来一股拉力,提着他跃下了城墙。 江离刚在地上站稳,就见沈霁云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然后冷声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江离舌尖卷起,抵了抵上颚,这才勉强不让自己的笑出声来。 看起来这般不近人情又古板严苛,实际上却挺心软的嘛。 有点意思。 正想着,走在前面的人有所察觉,侧过身来。 江离茫然地望了回去,不露丝毫的破绽。 对视了片刻,终究还是沈霁云先收回了目光,大步向前走去。 …… 有惊无险地进了城主府。 城主府共有三进,他们翻墙进来的地方是外院,沿着垂花门走进去,亭台楼阁,别有洞天。 庭院深深,穿过一处又一处的围墙,终于来到了正院。 正院布局雅致,院子里小桥流水,怪石错落。 唯一违和的一处就是……这里种了太多的柳树。 柳树茂盛,乌泱泱地挤满了所有的空地,像是被人随手种下,横七竖八的生长着,看起来乱糟糟的一片。 江离的目光在柳树林上停留了片刻,透过摇曳的柳枝,树干上面的纹路像是一张张扭曲的脸庞。 一直走到这里,偌大的城主府竟然一个人影都没有,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气。 江离推开其中一扇门走了进去,脚步声在幽静的房间里回荡,格外的瘆人。 这里是城主的书房,正对门的墙壁上整齐摆放着一卷卷的书籍,弥漫着淡淡的书卷香气。 江离走过去,手指拂过书籍脊背。 这城主应当是一个细心的人,每卷书都按照标签摆放整齐,没有一点错漏。 一转身,来到书桌前。 与井然有序的书柜相比,桌上一片狼藉。 狼毫笔摔落在了桌上,溅起一片墨渍,墨点在宣纸上晕染,遮掩住了写到一半的字。 这般景象,就像是……城主正在练字,不知发生了什么,人突然之间消失不见了,只在原地留下一张残卷。 江离凝视片刻,同时,沈霁云也从其他房间里出来了。 他问:“有找到人吗?” 沈霁云神情微凝,摇了摇头。 别说城主了,整个城主府的人都不见了。 城主是太忘宗的外门管事,同样也是一名金丹修士,因为突破无望,这才选择替宗门管理俗物,以换取延长寿命的丹药。 一个金丹修士就这么不见了踪影,甚至还没留下任何的消息,说明这柳城里蛰伏着的东西非同寻常。 江离想到庭院里的那些柳树,或许这些人不是不见了,而是换成是另外一种形态存在在世间。 心思一转,道:“我们出去看看……” 沈霁云点头。 江离从书桌前离开,袖子一扫,不知碰到了什么,听见“叮咚”一声,有个物件掉落在了地上。 他弯腰拾起,发现是一枚玉牌。 玉牌只有拇指大小,透过光,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是“卍”字连绵。 江离垂眸。 这是太忘宗的印记。 想来是城主察觉到了不对,想要把消息传回宗门,可没来得及捏碎玉牌,就遭遇了不测。 这样的情况,就有两种可能。 一是,袭击城主的人修为深不可测,以至于都没有反应的机会;二是,凶手是城主的身边人,才会让城主没有设防。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对于他们来说好像都没有区别。 江离反手收起了玉牌。 城主府里没有线索,两人只能先行离开。 在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时,翠绿的柳枝轻轻摇晃,从中传出了一道轻叹。 如泣如诉,好似在哀伤幽怨。 …… 与死寂的城主府相比,外面的街道热闹多了。 人来人往,欢声笑语。 看起来稀疏平常,没有异样。 江离打量着不远处的行人,正要上去询问一番。 还没说出想好的说辞,行人先一步开口:“你们是外乡人?” 江离没有否认,微微一笑:“你是怎么知道的?” 行人古怪地说:“我就是知道。” 江离拱手:“我们确实是外乡人,今天刚到柳城……” 行人打断了他的话:“你们赶紧找个住处,天马上就要黑了,天黑了不要在外面乱逛。” 江离:“住处?” 行人抬手一指:“喏——” 江离看了过去。 只见一间客栈静静地矗立在街边,门口敞开,里面一团昏暗,好像是一张嘴,吞噬着每一个进去的人。 江离扫过客栈的大门,回过头要去找那个行人。 不过一转眼的时间,行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一阵阴风吹过。 天色逐渐昏暗了下来,眼看着就要天黑了。 江离想起了告示上写着的柳城风土习俗,觉得他们人生地不熟,还是先按照前人的警示行事比较好。 他指了指客栈:“进去看看?” 沈霁云也想知道柳城到底发生了什么,对此没有异议。 江离进了客栈。 客栈的大厅两侧摆放着一张张桌椅,上面还坐了不少人,一听见有人进来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过了头,直瞪瞪地看着。 烛光昏暗。 一个个人面色铁青,双目无神,如同幽魂一般。 江离怯怯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时,沈霁云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声音冷静:“别怕。” 江离顺势就抓住了沈霁云的手臂。 与身体孱弱专修元丹的其他修士不同,剑修常年练剑,自然身强体壮。 别看沈霁云一袭白衣飘然若仙的模样,真上手了,才知底下的身躯结实有力,像是一团火。 江离忍不住多摸了两把。 沈霁云的动作一僵,分辨不清江离的举动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目光锐利地望去。 江离满脸无辜,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霁云:“……” 沈霁云保持了沉默,穿过人群,来到了柜台前。 掌柜坐在柜台后面,留着两撇小胡子,脸侧一点硕大的黑痣。这应该是一个精明的扮相,但男人看起来却略显木讷。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江离:“住店。”他顿了顿,“一间上房。” 掌柜的卡壳了一下:“上房……五百文一晚。” 江离正要掏钱,就听见一道冷冽的声音响了起来:“稍等。” 回过头,见沈霁云道:“两间上房。” 江离眉心一蹙。 这是要避嫌? 念头一闪而过,他就已经下意识地做出了应对。 “我不想一个人。”江离拽住了白衣一角,垂下了眼皮,声音越来越轻微,“这里这么古怪,我害怕……”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像是怕被拒绝,很快又低下了头。 于是沈霁云只瞧见那眼瞳中泛起了氤氲的水光,像是被水洗过的月亮,一尘不染。 沈霁云改口:“一间。” 江离如愿以偿,拿着对牌上了楼。 上房是在三楼。 在上楼的过程中,楼下坐着的人仰起头,目光一直追随着,走到哪里看到哪里,甚至有人因此扭断了脖子,都丝毫没有知觉。 一直到两人进入了房间,视线在被隔绝在了门外。 呲—— 江离点起了灯。 油灯放在桌上,灯光一明一暗,火光如豆,不禁让人怀疑是不是下一刻就要断气了。 有了灯,房间里稍稍明亮了一些。 江离凑到窗前。 窗前绿柳茵茵。 似乎只要在柳城中,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瞧见这参天的神木。 不过,换个角度,是不是代表着神木也在注视着柳城里的每一个人? 这么一想,那些飘荡在空中的柳叶,好像都化作了一双双眼睛,冷冷地与他对视着。 江离顿时有些不舒服,反手关上了窗户。 转过身,他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力——房间里竟然只有一张床榻。 不过床榻是不小,容纳两个人也毫无问题。 江离笑语嫣嫣:“看来今夜我们要抵足而眠了……” 话还没说完,沈霁云就撩起了衣摆,端坐在了窗前的小塌上,一副要打坐到天明的模样。 江离:“……” 江离咬咬牙,只好自己一个人躺到了床上去。 夜长,无眠。 江离面对着墙壁,心想:迟早有一天把你拿下。 沈霁云闭目养神,突地一个念头闪过,惊动一阵涟漪。 他对每一个人都是这般亲昵亲近的吗? …… 可能是因为柳城白天的诡异,也可能是没能和沈霁云抵足而眠,江离此时毫无睡意。 他靠着瓷枕,半眯着眼睛。 一抹月光投来,落在了墙壁上,形成了一片影子。 以他所在的角度,正好看见墙壁上凹凸不平,像是有人在上面刻了字。 字是用指甲刻的,字迹凌乱,看不清楚。 干脆伸手用指腹慢慢摸索了过去。 “……不要相信她的话。” “不要相信它的话!” “月亮。” “月亮……” “月亮看见你了。” 江离的动作停住。 月光……柳城门口的告示上说,柳城没有月亮。 可月亮无处不在,柳城为什么会没有月亮? 除非,月亮被某种存在给取代了。 江离屏住了呼吸。 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沉闷的呼吸声。 声音越来越清晰。 直到……有一股冰冷的气息扑在了他的耳垂上。 它在等他转身。 它在等他惊慌失措。 江离冷笑了一声。 柳城没有月亮。 那么只要他看不见月亮,就等于月亮不存在。 于是他闭上眼睛,揣起瓷枕就往身后砸。 没想到瓷枕砸了个空,一下失手,直接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惊响。 响声落下,江离再要出手,竟被人按住了手:“江离!” 江离听见熟悉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 出现在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沈霁云。 他看向了窗外。 窗外一片漆黑,无光无月,好像刚才出现的月光都是幻觉。 江离怔了一下,一脸惊魂未定:“怎么是你……” 沈霁云问:“你看到了什么?” 他入定到一半,察觉到江离有异样,就过来一探究竟。 刚开始以为有什么邪物作祟,可等灵识一扫,周围里根本没有邪祟的痕迹。 江离咬住了唇角:“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好害怕……”他哽咽着,投入了沈霁云的怀抱,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沈霁云僵硬了片刻,右手停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拍了拍少年单薄的后背,生硬地说:“别怕。” 江离轻声哀求:“您别走……” 少年梨花带雨,面色苍白,漆黑的发丝散乱披下,眼睫上还挂着未落的泪珠。刚才的动作太过于激烈,他的衣领扯开,露出了一片皎白的皮肤。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要求。 沈霁云秉承了非礼勿视的想法,疏离地别开了目光。 态度上表明了避嫌,但口中说的却是:“……我不走。” 江离这才敢闭上了眼睛。 沈霁云垂眸。 少年受了惊吓,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就要发出惊慌的呢喃声,双手挥舞着,似乎要抓什么东西。 如此反复了两三次后,沈霁云握住了少年白嫩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少年似乎就此安心了下来,不再惊醒过来。 夜幕被一点点掀开。 沈霁云恪守了承诺,寸步不离。 不过他未曾有一点僭越,只是端坐在床沿,静静地守着。 江离呼吸平稳,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心中却是思绪翻涌。 刚才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仅他没有看穿,就连沈霁云都没有察觉。 神明,月亮…… 江离感觉后背一凉,像是被什么东西注视着。 ——他被看见了。 第十六章 江离眉头微微一动,眼皮掀开了一条缝隙。 夜色浓郁。 窗外柳枝晃动,鬼影森森。 沈霁云端坐在床前,肩背挺直,犹如一柄冰冷无情的剑刃。就算半宿没有合眼,依旧不见倦意。 江离状若不经意间,伸手抚摸过了肩侧的位置。 上面没有残留下任何的痕迹。 好似方才生出的凉意只是错觉。 他复又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间,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破晓。 两扇窗户敞开,湿润的晨风徐徐吹过,带来了一丝凉意。 江离坐了起来,这才发觉房间里少了一个人。 他披上了外袍,正要下床去寻人,一张泛黄折旧的纸从袖口中飘下,落在了面前。 低头一看,正是在城墙门口撕下来的告示。 风一吹,告示的边角哗哗作响,展了开来。 江离本想要将告示拾起,目光一扫,发现上面竟然多了一行字。 字迹湿润,像是刚写上去的一样。 江离放缓了呼吸,慢慢将这一行字念了出来:“七、小心月亮。如果你被月亮发现了,不要担忧,找到着绿裳者,他会出手助你。跟着他,他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待一炷香的时间,月亮就找不到你了。” 声音落下。 房间里又陷入了异样的寂静。 江离的指腹摩挲过第七条风俗,将告示折起,塞到了怀中。 他推门出去,想要去找沈霁云。 客栈老旧,房门上锈。 一推开,就发出了“吱嘎”一声。 声音在走廊上回荡。 江离一抬头,正巧看见一个着绿衣裳的人从面前走过。 绿衣人走得极快,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下了楼。 江离犹豫了片刻,上前一步,喊住了绿衣人。 绿衣人听见动静,僵硬地回过头来。 绿衣人脸色死白,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粉,脸蛋上偏又搓了两团高原红,看起来既诡异又可笑。 他的双眼高高吊着,一言不发地盯着江离。 江离抿了抿唇角,说:“我……我昨天晚上遇到了月亮。” “月亮”似乎是一个关键的暗号,一听到这两个字,绿衣人的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说:“快跟我来。” 江离不明所以,但想到告示上所写的提醒,还是跟了上去。 绿衣人走下了楼,穿过了大堂,朝着客栈外面走去。 江离有心打探一些消息,上前攀谈:“你要带我去哪里?” 绿衣人一脸警惕:“嘘——”他用手指抵住了嘴巴,“不能说,说了,就会被发现的。” 江离:“被谁?” 绿衣人脸色一沉,神秘地说:“它无处不在。” 说罢,绿衣人就一个字都不肯再说了。 江离只好压下了心中的疑惑,跟着绿衣人的脚步,穿过大街小巷。 不知走了多久,绿衣人终于停下了脚步,推开了其中一处民宅的院门。 门一打开。 里面坐着的人齐刷刷地转过了头,他们同样穿着翠绿的衣服,在阳光下格外的刺眼。 江离的目光一顿。 带他来的那个绿衣人什么都没说,直接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在他的边上,还有一个空位,就好像是专门为江离留的。 绿衣人坐下来以后,也扭过头,用着无神的双目注视着江离。 在一群绿衣人中,江离是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他挑了挑眉,没进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绿衣人逐渐变得不耐烦了起来,从一开始的冷漠,到后面的五官逐渐扭曲。 像是要是江离再不过去,他们就会露出狰狞的一面。 江离想了想,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等他一坐到空位上,绿衣人的脸色顿时缓和了下来,纷纷挪开了目光,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仰着头,看向了前方。 江离顺着他们张望的方向看了过去。 这个院子里还搭建了一个戏台子,上面系了一条条白布。 白布随风摇曳,本应该是象征着纯洁无瑕,可眼前的这点白,看起来却是阴沉沉的,让人感觉到了不祥。 江离察觉到了不对劲,但奇怪的,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有生出离开的念头。 坐了一会儿,戏台上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鼓声。 一群带着傩面的人踩着鼓点上了台,在上面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在江离看来,这些人跳的不怎么样。 说好听点,是自然淳朴原生态。 说难听点,就是群魔乱舞,牛鬼蛇神都凑到一块去了。 面对这样的画面,绿衣人却看得格外地专注,不……应该说是如痴如醉,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在跳完了舞蹈后,人群中走出了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女。她脸上的傩面也与别人不同,画得格外精致,像是山中走出的精怪山鬼。 她低垂着头,右手抵在胸前,如兰花一般绽放。在食指与拇指间,捻着一条翠绿的柳枝。 柳枝一挥,开始歌唱。 曲调同样也是稀奇古怪,曲不成调的,还充满了听不懂的俚语助词。 江离听起来有些费劲,勉强听懂了她在唱什么。 她唱的是: 在很久很久以前,部落里诞生了一个婴孩。 她的皮肤白皙,眼神灵动,像是月亮一般晶莹皎洁,所有人都亲切的唤她为——月亮儿。 月亮儿一天天地长大,在月亮的祝福下,她变得越来越美丽。 在十八岁生日那天,凶狠的豺狼在她的面前俯首,远山的雄鹰为她叼来了冰花……大家载歌载舞,庆祝着这一天。 可是好景不长,隔壁强大部落的首领要娶月亮儿为妻子,那是一个强悍、凶狠、丑陋的男人,他连年征战,不知道让多少部落家破人亡。 月亮儿不愿意侍奉这样一个残忍粗暴的男人,可是她又无力反抗,只好在神木下静静地流泪。 当晶莹的泪珠落下,神木感受到了她的悲伤。 神木说:“月亮儿,月亮儿,要是你不愿意出嫁,就来当我的新娘。” 月亮儿抬起头,望着神木,庄重而神圣地许下了诺言,决定终身不嫁,侍奉神木。 于是月亮儿就成为了神木的妻子,悉心照料着神木。 歌声结束。 绿衣人一个个潸然泪下,似乎被这绝美的爱情所感动了。 江离:“……” 就离谱。 这谁编的? 众所周知,神木因为庇护柳城里的人,一直没能生出灵智。灵智都没有,怎么会开口说话? 大概是察觉到了江离心中的疑惑,鼓点一变,又开始了戏剧性的下一幕。 鼓声如急雨,咚咚作响。 这次是大合唱,无数道声音汇聚在了一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月亮儿的单纯美丽,连神木都动了心。 神木想要化成人,与月亮儿成为真正的夫妻,可是,神木又怎么能变成人呢? 除非……神木成为真正的神明。 可成为神明不是这么容易,要祭祀献上上万人的生命。 月亮儿不想看到这一幕发生,苦苦哀求。 神木被欲-望缠绕一意孤行,不听任何的劝阻。 善良的月亮儿只好狠下心,将神木困住,不让祭祀如期举行。 …… 鼓声戛然而止。 在冗长的沉默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唱出了结尾。 如今月亮儿越来越虚弱,她无力抵抗神木,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侠义之士的身上。 等待有一天,侠士来到这里消灭神木,拯救那一轮皎洁的月亮。 歌声散去。 带着傩面的舞者一个个退场。 江离收回目光,忽然瞥见一抹白。 不知何时,周围的绿衣人身上都系了一条白布,光影折射在绿意上,让人联想到了一轮月光。 这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感染,或者……传播。 江离若有所思,展开了告示。 告示上果然出现了新的一条风土习俗。 ——八,如果绿衣人身上出现任何一点白色,请立刻离开,摘取柳叶含在舌尖,不要听他说话,更不要和他交谈关于月亮的一切。 刚看到这一条,他就听见绿衣人开口了。 声音嘶哑,落在耳边,变成了稀奇古怪地词句。 江离眼前一花,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扭曲了起来。 那些古怪的语调,逐渐形成了一句话。 “你会选择月亮的。” “你会选择……” “月亮……” 江离舌尖一卷,即将要说出“是”的时候,眉心传来一阵凉意,瞬间清醒了过来,挣脱了这光怪陆离的景象。 视线模糊了片刻,面前的绿衣人早就已经不见了踪迹,只余下一地的狼藉。 江离伸手扶住额头,太阳穴突突作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复下心绪,缓缓离开了这里。 走出了小院,仰头看着在面前摇曳的柳枝,柳叶伸手可及。告示上写,遭遇了身上带白布的人,就要摘下一片柳叶含在舌尖。 江离思索了片刻,并没有去摘面前的柳叶。 告示上出现的字有两种笔迹,再加上昨夜墙壁上的提醒,代表着不是每一句话都是可以相信的。 有些是提醒,有些说不定是诱-饵,让人毫无知觉地走入深渊。 江离咬了咬腮帮子。 他最不耐烦这样子兜圈子了。 反正都已经别人的底盘上了,再躲也躲不到哪里去,还不如和暗中的东西好好玩玩。 它们费尽心思搞出这么多花样,不就是想要“感染”他吗? 那他就让它们如愿以偿好了,看看接下来还能使出什么花招。 江离哼笑了一声。 希望这次能够有趣一些。 …… 从小巷出去,拐过一处拐角,还没看到客栈,就先见到一袭白衣落下。 沈霁云从另一处的小巷走了出来,停下了脚步,质问:“你怎么在这里?” 江离的反应很快,不过一眨眼间,就收起了不该有的情绪。 目光一触即离,不敢直视:“我……我看你不见了,就出来找你了。” 他的脸色苍白,神情惊疑不定,似乎是受到了惊吓。 沈霁云咽下了过于严厉的话语,只道:“外面危险,不要乱走。” 江离捏着衣角,低低“嗯”了一声。他低垂着头,站在沈霁云的边上,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样。 沈霁云开始反思,方才说的话是不是太重了? 他想得认真,眉心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半晌,他生硬地开口:“抬头。” 江离愣了一下,听话地抬起头来。 许是经历了一场惊吓,他的眼尾泛着一抹胭脂红,睫羽震颤,含着一点湿润的光泽。 沈霁云不由自主地伸手,拭去了那一点摇摇欲坠的泪珠。 泪珠是冷的。 可在落在他指尖的时候,莫名地发烫。 沈霁云惊醒过来,发觉自己的行为略有不当,掩饰地将手背在身后,声音格外地冷硬:“不准哭。” 江离抹了抹眼泪,呼吸声微乱,却是怎么也忍不住。 沈霁云:“……” 江离含糊地说:“我害怕……” 看着眼前的少年,沈霁云突然感觉了棘手。 和太忘宗那些皮糙肉厚的剑修不同,他一碰眼睛就红,实在是打不得又骂不得。 沈霁云缓和了一些:“莫要哭了……”他望向了别处,艰难而生疏地说,“有我在,别哭,也别怕。”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抽泣声止了下来,又细细弱弱地“嗯”了一下。 江离又用上了敬称:“您去哪里了?” 又归回到了正常的话题,沈霁云暗自松了一口气:“出去看看。” 江离眼瞳微闪:“有什么发现吗?” 沈霁云缓缓道来。 他早晨醒来,听见楼下有人在说书。 说的内容,正是关于神木的。 神木庇护柳城,不少百姓都爱戴尊敬它,每隔一段时间就举行祭祀庆典。负责主持庆典的,是一位纯洁善良的少女。 少女名为月亮儿,她是侍奉神木的圣女,日日照料神木,坐在神木肩头歌唱。 也许是太寂寞了,月亮儿春心萌动,竟然爱上了神木。 可是神木没有神志,无欲无求,更不懂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对于它而言,无论是谁都没有区别,不过是它漫长岁月里的一小撮时光。 偏生月亮儿固执,想要让神木成为她的丈夫。 但是在漫长的岁月里,神木早就失去了开启灵智的可能,它不能成人,只能选择另一条路——成为神明。 月亮儿打算献祭整个柳城的人,让神木成神。 神木仁善怜悯,不想见到这一幕,所以它困住了月亮儿,不让祭祀典礼举行。 只是月亮儿的野心欲-望如同烈火,燃烧着神木。等到她脱困的那一天,迎接柳城的就是灭城之灾。 江离听完了整个故事,若有所思。 这和他看见的那场戏截然相反。 一个故事里,反派是神木,受害者是月亮儿;在另一个故事里,反派是月亮儿,受害者是神木。 而相对应的是,柳城里也有两股势力——神明与月亮,绿衣人与白衣人。 他与沈霁云的遭遇不同,是不是代表着要让他们选择帮助一方势力? 江离将自己的遭遇与猜测说了出来。 沈霁云沉吟片刻:“若是你,你会选择哪一方?” 要是江离说真心话,那就是一个都不选。 不管是哪一方,都在这里装神弄鬼,还喜欢当谜语人。 江离喜欢骗人,但轮到他自己了,又最讨厌这样被绕圈子。 选一个太麻烦,要他来选,干脆两个都宰了。 就一来,不用费心思去判决哪个是对哪个是错了。 江离心中冷笑,面上还是怯弱的模样:“我也不知道……神木一直守护柳城,应该是好的……可是,那个月亮儿也不一定是坏人……” 沈霁云垂眸看向了腰间的佩剑。 以他的性子,当然会选择最干脆利落的方法。 比如……一剑破了领域,将幕后主使给抓出来了解了。 可是现在情况特殊,柳城里还有这么多人,人命如此沉甸甸,让他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看来,只有破了这个局,才能让柳城安然无恙。 正想着,他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转过头,江离捏着那枚太忘宗的玉牌,感叹道:“要是那时候城主把消息传出去了就好了。” 沈霁云:“为何?” 江离:“这样,说不定望舒仙君就会来了。” 沈霁云:“……嗯?” 若是城主将消息传回太忘宗,其中牵扯颇广,柳城里还有数万条性命,说不定他还会真的来跑这一趟。 江离理所应当地说:“要是望舒仙君在,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沈霁云忽然站住,问:“你……这般信任望舒仙君?” 那之前为何还要用望舒仙君当幌子骗人? 还一点也不心虚? 后半句话他没问出口,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江离,等待着回答。 江离想也没想:“当然啦,外面的人都说望舒仙君的剑意举世无双。”他歪了歪头,“听说他还修无情道。” 沈霁云:“……是。” 江离一合掌,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双眼明亮:“所以,望舒仙君一定很厉害。” 沈霁云没太明白“无情道”和“很厉害”之间的关系:“何出此言?” 江离:“因为修无情道的多少有点问题。” 沈霁云:“……” 江离:“一般正常人修不了无情道的。” 沈霁云:“……” 江离神采飞扬,小声八卦:“你说,是不是望舒仙君不行,所以才选择修了无情道?这样别人就发现不了了?” 沈霁云:“?” 再说下去就不太合适了。 第十七章 听着这不着调的猜测,沈霁云的眼皮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冷声道:“休得胡言乱语。” 他眉宇冷峻,不怒自威。 望舒仙君声名在外,不近人情。 平日里,座下弟子在他面前都是战战兢兢。莫说是冷下脸了,只一道眼风扫去,就已然是瑟瑟发抖了。 偏偏江离一点也不害怕,面对一张冷峻漠然的脸,反倒是抿唇一笑,踮起脚咬耳朵:“没事啦,反正望舒仙君又不知道。” 吐气如兰,咬字时带了一点含糊,收尾时微微上翘,就好像是在撒娇痴缠。 沈霁云看了过去。 少年笑容娇憨天真,眼瞳中有着一种不谙世事的清澈,毫无阴霾。 他正凑过来说悄悄话,靠得很近。 近到甚至可以看清少年耳垂上落着的一点红痣。 红痣如血,落在莹白的耳垂上,一呼一吸间,颤巍巍的,犹如一尾游动的小鱼,让人想要去捉入手中仔细赏玩。 在衣袖的遮挡下,沈霁云的手指不觉一颤,最终还是压抑住了这种冲动。 但这尾小鱼还是在不知不觉间游入了他的心湖,游来游去,还时不时地甩甩尾巴,在湖面惊起一阵阵涟漪,久久不止。 过了片刻,沈霁云沉声教诲:“莫要妄言他人。” 江离的眼睫一闪,声音逐渐低落了下去,嘟囔了一声:“……知道啦。” 他不再说话,只盯着自己的脚尖,闷闷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 石子在半空中划过了一道弧度,咕噜噜地滚了一圈,不见了踪影。 两人之间,一向是江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现在他闷声不说话,四周就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沈霁云自觉刚才的言辞并不严厉,并不知为何江离会这般反应。他沉吟片刻,开口:“你……” 话刚开了个头,就听见江离“哼”了一声,背过了身去,一副“我不听我不听”的任性模样。 沈霁云生出了一丝无奈。 这般顽劣娇纵,又满口胡话连篇,若是太忘宗的弟子,他必然有上百种方式好好磨一磨这坏性子。 但他不仅不是,还动不动就眼红流泪,实在是……没有办法。更别说有时还怕哪句话说错了,又惹得两眼泪汪汪。 想到此处,沈霁云暗自叹了一口气。 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在望舒峰时,他是无欲无求的神像,无论眼前发生什么,都无法生出一点动容。 而步入人间红尘以来,他的情绪波动比以往多上数倍。 而牵扯他情绪最多的……自然就是面前的少年。 沈霁云斟酌了片刻,再度开口:“并非是要责骂你,而是……背后妄言,若是被旁人听见,容易埋下祸根。” 江离抬起了眼皮。 一双眼睛澄澈滚圆,氤氲着水光,格外的委屈。 他小声地辩解:“我只和你说的呀。” ——只和你。 从少年柔软的唇瓣中吐出这样的字眼,好似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十分亲密,与旁人不同。 就算说别人的坏话也没事,因为他觉得……你不会告诉别人。 只是他与你之间的小秘密。 沈霁云有些不适应。 在太忘宗时,他是高高在上的望舒仙君,虽有弟子徒孙无数,但都对他心有敬畏,面上毕恭毕敬,谈不上亲近。 到了外面,所见之人对他大多也是退避三尺。 唯独江离…… 沈霁云不知该如何描述这种感觉。 奇怪又陌生。 让人无所适从。 目光落在少年白玉般的脸颊上,又一触即离,沈霁云生硬地说:“……你知道就好。” 说罢,就甩袖走在前方。 从背后看去,身影挺拔,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清俊出尘。 只是脚步匆忙,隐约间透露出了些许慌乱。 江离歪了歪头,唇角笑意狡黠,像是做了坏事没被发现的坏小孩。 他慢悠悠地跟了上去,指腹在唇角点了点。 其实,他是故意提起望舒仙君的。 一半是揶揄,一半是试探。 他早就察觉到,沈霁云对太忘宗与望舒仙君格外的在意,所以刚开始他以为,沈霁云也是太忘宗的弟子。 但后来沈霁云亲口说了不是。 沈霁云这人冷静自持,又恪守君子之道,一看就不会撒谎哄骗,既然说了,那就真的不是。 既然并非太忘宗的弟子,又对望舒仙君尤其在意,莫非……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江离还没来得及抓住,忽然之间,一声嘹亮的号鸣声响彻了天地,打断了零碎的思绪。 他被吸引了注意力。 号角声连绵不断,吹得柳枝簌簌作响。 听这动静,应该是从城中心传来的——那里是城主府的所在地,同样也是神木扎根的地方。 江离脚步轻快,追上了前面的身影,仰起头:“我们要过去看看吗?” 沈霁云目不斜视,声音冷硬:“好。” …… 沿着青石板铺成的长街,越往里眼前的柳枝就愈发茂盛,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不清。 一座座狭小的房子挤在了长街两侧,门窗黑洞洞的,走过去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蛰伏在暗处,阴冷地窥视着。 哗啦—— 一阵冷风吹过,破旧的窗户吱嘎作响。 江离余光一瞥见一道白影,下意识地追了过去,转过头,冷不丁对上了一张苍白的张脸。 那张脸贴在了窗户上,五官被窗格挤压得扭曲变形,唇角高高吊起,笑容诡异瘆人。 若是寻常人,面对此情此景,怕是早就被吓得惊声尖叫了。 但江离不是寻常人,他与那张脸静静地对视了片刻,同样露出了一个甜丝丝的笑容。 那人:“……?” 江离唇角一抿,无声地说:“丑死了。” 那人:“……???” 不带这样人身攻击的。 沈霁云有所察觉,停下了脚步,目光中带着些许疑问。 不过一眨眼间,江离的脸上只剩下惊慌,抬手一指:“那、那里……” 沈霁云顺势看了过去。 只是在他眼中,面前只是一座空荡的院落,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特殊之处。 江离一看这反应就知道了——沈霁云什么都没看见。 他舌尖一卷,颤声道:“就在这里,有个人在盯着我……” 沈霁云的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角落,依然没有发现异样。 他不言不语,退到了江离的身侧,挡住了那一处漆黑的窗户。 目光从沈霁云的肩膀掠过,可以看见那人的笑容嚣张,似乎是在说:你拿我没有办法。 江离心头冷笑了一声,面上怯怯的,手指用力攥紧了衣角,指节发白:“他在看我,他还在看我……” 沈霁云眉头迟疑片刻,伸手搭上了少年过于纤瘦的肩膀,像是在安抚。 他问:“在何处?” 江离带着鼻音,含糊道:“在……在窗户后面……” 沈霁云凝视窗户片刻。 再低头一看。 少年脸色发白,死死咬住了唇角。 沈霁云莫名生出了一阵心烦意乱,干脆顺势抬手一挥,一道凌利的剑气破空而去。 剑气悄无声息地落下。 在凝滞了片刻后,“哗啦”一声,房屋直接从中倒塌了下去,现在别说窗户了,就连房顶都被掀了。 在江离的眼中,窗户后面的人终于出现了真容。 那是一个长条的人,不……应该不能用“人”来形容,他的下半身已经完全变成了树木,深深地扎根在了地上,只有一个硕大的头颅顶在一根细细的树枝上,看起来格外地古怪。 那人的脖子僵硬地扭动着,身上的枯枝扑簌作响,根系从泥土中钻出,直扑向江离。 只是还没到江离面前,有个东西更快一步。 不是沈霁云的剑,而是……半空中无处不在的柳枝。 柳枝轻轻摇晃,温柔地扫过脸颊,如同母亲的呢喃细语。 其中一根细细的柳枝探了出来,温柔而坚韧地卷住了枯枝人,再一缩紧,用力地将其勒住。 就像是捕食时的蛇。 等将猎物勒死之后,就是它的进食时间。 枯枝人意识到了什么,拼命地挣扎起来。 只是柳枝纹丝不动,耐心地等待着。 没过多久,枯枝人就失去了生息,身上的枝丫缓缓地垂了下来。 这时,四周的柳枝都聚集了过来,编织成了一张翠绿的网,兜着枯枝人往上拽。 江离一直注视着,直到人影消失在了茂盛的树冠中。 然后他清楚地听见了咀嚼的声响。也许是枯枝人的身体太过坚硬,咬起来咯嘣作响。 在咀嚼声停下后,神木从又传来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落在了江离的身上。 江离的呼吸微乱。 而近在咫尺的沈霁云却没感受到这目光,他见江离的状态不对,缓声道:“还是先回去罢。” 江离惊醒了过来:“不,我、我没事……” 口中说着没关系,但面色慌乱,怎么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沈霁云眉头微皱:“不必逞强。” 江离轻轻摇了摇头:“我真的没事,还是正事要紧。”他吸了吸鼻尖,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要不,我在这里等你?” 沈霁云有所犹豫。 以江离此时的状态,确实不适合再继续深入了。 但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江离拽住了白衣的一角,晃了晃:“没关系的,你赶紧去吧,别耽误了正事。”他眨了眨眼睛,握着拳头说,“别小看我,其实我也很厉害的。” 沈霁云终于打定了主意。 前方情况不明,不知道还会遭遇什么东西。 既然如此,还不如留在原地等他回来,免得再受惊吓。 沈霁云挥手留下了一道剑意,就独自一人踏上了去路。 毕竟在他看来,柳城虽诡异,但并没有危险之处,一道剑意,就足以逼退魑魅魍魉。 …… 沈霁云的步履平稳,消失在了街的另一头。 如此一来,整条街上就只剩下江离一个人了。 他独自一人站在树荫下,身影瘦弱,似乎风一吹就要倒了,一看就觉得好欺负。 “嘻嘻——” 古怪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一扇扇窗户后面,都冒出了苍白的脸,垂涎而贪婪地看着孤身一人的可怜少年。 江离似有所感,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并没有像是想象中那样惊慌失措,反倒是噙着一道了然的笑意。 暗中的这些东西果然不敢向沈霁云下手。 想来也是。 沈霁云意志坚定,又恪守自持,心中的欲念少得可怜。 这些东西最喜欢的是恐惧和惊慌,沈霁云身上没有,它们自然在这上面不会浪费时间。 江离轻叹了一声。 真是没办法,又被当做软柿子捏了。 不过也好,省得麻烦了。 这么想着,他主动朝着一处院落走去。 那一张张死白脸愣住了。 按道理来说,不应该惊叫乱跑吗?怎么反倒送上门来了?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在死白脸们愣神的间隙,江离已经推开了其中一扇门。 他已经搞清楚了。 这些死白脸与神木是两股势力,它们躲在屋子里、阴影处,生怕被神木发现。 那么毫无疑问,它们是属于月亮那一方的。 从进入柳城开始,就一直有东西在暗处装神弄鬼。 若是真的按照告示上的风俗规则行事,说不定就正巧落入它们的下怀。越是害怕警惕,就越会在无穷无尽的怀疑中丧失自我。 如此一来,还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比如……加入月亮。 眼瞳一转,江离的语气恍惚,念念有词:“昨天晚上……我看见了月亮。”语气逐渐狂热了起来,“月亮是如此的皎洁无暇,我想……我应该帮助她。” 死白脸:“!” 自己人,早说! 在死白脸的认知里,并没有“上当受骗”这个词,在它看来,只要提起“月亮”,那就是自己人。 死白脸扭了扭身上的枝丫,发出了一阵听不懂的声音。 紧接着,黑暗处传来了窸窸窣窣地声音,其他藏在角落里的死白脸探了头。 其中一张脸凑到了江离的面前,似乎是在确认着什么。 江离纹丝不动,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半晌。 一根干枯的树枝晃了晃,无声地搭上了江离的肩膀。 一道混沌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了起来。 “今天……晚上……” “来城中心……” “就可以……见到月亮……” 说完这句话以后,那一张张死白脸沉默地退到了黑暗里,伴随着窸窣的声响,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江离伸手扶上了枯枝刚才搭过的地方,上面残留着丝丝凉意,这仿佛是在预兆着月亮的“感染”越来越严重了。 他已经被月亮注视过了,正因为如此,死白脸才一下就相信了他说的话。 …… 走出了小院。 日光穿过柳枝,留下了一道道斑驳的影子。 垂在上方的柳枝猛地晃动了起来,片片柳叶闪烁,像是一双双眼睛在打量着。在少年的身上徘徊了片刻,最终遗憾地缩了回去。 江离在长街上停留片刻,同样朝着城中心走去。 只是他没有遇到沈霁云,而是看见了一群穿着绿衣服的人。 绿衣人们的队伍整齐,载歌载舞,最前方的两个人扛着高高的轿子,轿子上空无一人,只放着一根柳枝。 他们载着柳枝,敲锣打鼓地向前走去。 江离退到了一侧,看着这些绿衣人,冷不丁地想到了一件事。 他与沈霁云听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暂且不论其中真假,故事都提起了一个关键的时间——祭祀典礼。 无论神明与月亮谁胜谁负,等迎来祭祀典礼,就将是一切的终结。 到时,整个柳城的人都会沦为新生神明的祭品。 而绿衣人,正是在为祭祀典礼做铺垫。 江离念头一转,跟上了绿衣人们。 在一片绿意中,江离显得格格不入,绿衣人们也很快发现了这一个闯入者。他们停下了脚步,冷冷地注视着这个外来者。 江离脸色不变,虔诚地说:“每个人都应该信奉神明,我也应该信奉神明,你们……觉得呢?” 绿衣人显然十分赞同这个说法,所有人都点了点头。 江离:“所以,给个信奉神明的机会?” 神明与月亮敌对,只能二选一? 不,他全都要了。 第十八章 绿衣人的眼角高高吊起,上下打量着江离。 这是一个外乡人。 柳城里不是没有出现过外乡人,但那些人行为怪异,一个个都逃避畏惧着神明。 但神明宽容仁慈,降下恩泽,感化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成为信徒。 这个“感化”的过程,通常要持续一段时间。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外乡人才来一天时间,竟然就已经感受到神明的召唤了吗? 面对着审视和怀疑的目光,江离微微低垂着头,恰当好处地流露出了对神明的孺慕。 他的声音轻柔:“我听闻过神明的传说,很是仰慕……” 少年身姿妙曼,腰肢盈盈一握,犹如春柳。双目含羞带怯,提起神明的时候,满是崇敬与仰慕。 就算是绿衣人,也觉得面前的少年生得格外好看,是神明会喜欢的模样。 于是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其他人向两侧推开,给他空出了一个位置。 就这样,江离成功地混入了队伍中。 在短暂地停歇后,绿衣人们吹吹打打,继续前进。 他们吹奏的调子古怪,应当是用来祭祀神明时唱的祭文。 上方的柳枝轻轻晃动着,像是在应和。 江离走在人群中,右侧肩膀上的印记逐渐变得滚烫了起来,仿佛是在排斥警惕着这些绿衣人。 他不动声色地拂过,没有再去理会。 绿衣人们并没有发现队伍里混入了一个骗子,依旧兴高采烈,绕城走了一圈。 在其中,也有不少人汇入了队伍里。 看衣着装饰,这些应该也是外乡来客。他们双目迷茫、脸颊消瘦,走起路来像是游魂一般。 他们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神志模糊,全靠本能行事。走出去一段路后,逐渐被绿衣人同化,脸上挂起了夸张的笑容。 他们……被“感染”了。 就这样,等到停下脚步的时候,队伍里的人已经比之前多上了数倍,乌泱泱的一片。 一眼望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笑容,唇角一直咧到耳根,笑得格外夸张可怕。 江离也停了下来,心头生出了些许的疑惑。 沈霁云去了哪里? 之前他孤身一人前往内城,一路走来,应当会照上面。怎么现在人影都不见了? 不过转念一想,沈霁云的意志坚韧,心无杂念,这些魑魅魍魉无法近身。想来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步,应当不会有危险。 就算有危险,他的剑意精湛,也不是问题。 于是江离并未深思,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绿衣人的身上。 队伍停在了城主府门口。 大部分绿衣人都僵硬地杵在了门口,一动也不动。 领头的两个人扛着轿子走了进去,没过多久,他们又出来了,只是肩上的轿子不见了踪影,想来是放在城主府里面了。 这些绿衣人对轿子上的柳枝毕恭毕敬的,那似乎是神明的化身。 而他们方才的行为,像是为日后的祭祀典礼做铺垫。 得进去看看。 这么想着,江离趁着绿衣人不注意,闪身进了城主府里面。 在他的身影消失后,绿衣人齐刷刷地转过了头,无数双漆黑无光的眼睛盯着半敞开的大门。 他们明明已经发现了异样,却没有去阻止,反倒是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就仿佛是……有恃无恐。 …… 城主府依旧死气沉沉,不见人影。 唯独庭院里的柳树随风摇曳,充满着异样的美感。 刚穿过垂花门,天色突地昏暗了下来。 天要黑了。 江离加快了脚步,穿过了庭院,来到了正房。 一抬头,就看见正房两扇大门推开。 一顶轿子摆放在正中央。 轿子是用柳木打成的,缠绕着一条条红布,布满了诡异的花纹。而座位上坐着的并不是人,而是斜放着一条柳枝。 柳枝鲜嫩,翠绿欲滴。 江离遥遥望了一眼,莫名生出了一种跟神秘对视的感觉。 江离抿紧了唇角,忽略了这种古怪的念头。他走上前去,想要取下柳枝一探究竟。 还未来得及伸出手,眼前突地一花,无数道影子重叠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黑色的、扭曲的东西在视线里蠕动。 只有柳枝依旧鲜艳,上面的柳叶闪动,好像有一双双眼睛镶嵌在上面。明明是一副怪异的画面,却让人感觉到了神圣与纯洁。 江离生出了一种冲动。 一种要匍匐在下,成为信徒的冲动。 阴冷的气息从耳后吹来,带着蛊惑人心的口吻:“来……” “乖孩子……” “过来,无论你做了什么,神明都会宽恕你的……” “你是神明的孩子,每个人都是神明的孩子……” 江离恍惚了一阵,挪动着脚步上前去。 四周雾气升腾,逐渐形成了一道足以吞噬一切的旋涡。 眼看着江离就要抵达旋涡面前,柳枝格外地激动,哗哗作响。 就在这时,江离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个声音急切了起来:“孩子,快过来!” 江离掀起眼皮:“让我过来也可以,就是我有个问题。” 那个声音:“什么问题?” 江离冷笑了一声:“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那个声音像是被戳穿了真面目,变得焦躁了起来:“我是神明,你不敬神明,会受到神罚的!” 大概是为了配合,窗外响起了一道惊雷。 轰隆一声。 整个柳城都被照亮了。 那个声音:“看到了吗?这就是神明之怒!” 江离瞥了一眼:“看到了。” 那个声音:“?” 江离:“然后呢?” 那个声音:“??” 江离:“真的不用雷劈我一下,来表示愤怒吗?” 那个声音:“???” 它气急败坏:“你该死!!!” 江离轻轻“哦”了一声,他已经知道了,在这个城里,神明和月亮互相牵制敌对,根本抽不出手来对付其他人。 而他们所能做的,就是靠着恐惧和惊慌来“感染”外乡人,用来增强自己的力量。 于是他施施然地走向前去,伸手就要去抓那条柳枝。 见到这一幕,那个声音倒是也不着急了,甚至暗自冷笑。 柳枝是神明的化身,只要触碰到柳枝,就会被神明关注着,至死不休。 于是他也不再出声了,而是冷眼旁观着。 就在江离的手指就要触碰到柳叶,他似乎察觉到暗处的幸灾乐祸,默默地收回了手。 那个声音激将道:“你害怕了吗?现在跪地求饶,还来得及。” 江离眉梢一挑,没有理会他,而是伸手在肩膀上一拍,从中抓出了一道光芒。 那是一道皎洁无暇的月光,在扭曲昏暗的世界里散发出了莹润的光泽。 在月色的笼罩下,江离的手指笔直修长,这次,他毫不迟疑地抓住了柳枝。然后得意地轻哼了一声:“是月亮拿走的,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那个声音:“……?” 江离的面容虔诚:“我是月亮的信徒——冤有头债有主,别找到我身上。” 那个声音:“???” 果然,在留下那一道月光后,大地震颤了片刻,从柳城中心处传来了一道愤怒地声音。 似乎在说:该死的月亮! 那个声音:“等等……不是月亮干的……” 神木已经陷入了暴怒之中,根本无暇听这辩解,直接“咔嚓”一声,将这聒噪的声音却掐灭了。 在声音消失后,眼前的世界恢复了正常。 暮色四合。 无数条柳枝从上空垂下,点点荧光闪烁,犹如漫天星辰,美轮美奂。 江离垂眸看着缠绕在手指间的柳枝,鬼使神差的,摘下了一片柳叶覆盖在了眼皮上。 柳叶清凉,化作了一缕绿光钻入了眼瞳中。 再次睁眼,眼前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原本错落有致的宅院变得陈旧脏乱,青石板被拱了起来,粗壮的树根在四处地游走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要破土而出。 一转头。 哪里还有什么柳木搭成的轿子?那是用无数条四肢组成的,四肢被折成一个不可思议地角度,露出了森森白骨。 而窗外,原本仙境一般的画卷,也变成了炼狱。 柳枝垂下,上面吊着一具具风干了的尸体,在半空中摇晃着。方才看见的荧光,也只是尸体睁着大大的眼睛,死不瞑目地望着下方。 江离屏住了呼吸,慢慢地走了出去。 参天的神木再一次出现在了视野中。 神木枝干漆黑,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侵蚀着它,只有顶端还留着一抹翠绿。 看样子,等到神木完全被侵蚀,就是祭祀典礼开启之时。 江离眼睫一眨,上面贴着的柳叶掉了下来,一切斑驳陆离的景象消失不见,好像只是做了一个短暂的噩梦。 他似有所感,取出了怀中的那张告示。 告示展开,下方又逐渐浮现了一行凌乱的字迹。 八,你可以向绿衣人求助,一旦他们出现供奉神明的行为,请假装看不见并且快速走开,不要接受他们的邀请…… 后面的字迹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在落笔之后,又很快地被抹除。 似乎是有两股力量在争执着。 上面的墨迹微微扭曲。 随后,冒出了另一种笔迹,娟秀清丽,笔锋柔软婉转。 ……你可以加入他们,也可以拿走供奉着的柳枝,但切记,这一切都要在月亮的注视下。 江离慢慢地抬起了下颌。 天边,一轮明月皎洁。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① 月光凝望着,女人的声音温柔:“你做的很好。” 江离心中了然。 柳城里的两股势力旗鼓相当,谁也不能奈何谁。这时候,如果有人能削弱神木的力量,那么月亮很乐意帮忙遮掩。 月光荡漾,柔声命令道:“把柳枝给我。” 江离恍惚了一会儿,伸手将柳枝递了出去。 柳枝腾空而起,直直落入了月亮的面前。 月亮里,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将柳枝收入其中。 “你做的很好。”月亮再次夸赞道,“接下来,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完成。” 月亮并没有怀疑江离的意图。 毕竟江离看起来实在是太过于温顺虔诚了,任凭谁来,都不能比他更像是一个完美的信徒。 江离目光迷离:“只要能帮助月亮,不管是什么事,我都愿意做……” 月亮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主动降下了一束光芒。 光芒笼罩在了江离的身上,犹如一道琉璃般的轻纱。 随后,耳边传来了一道轻柔的嗓音:“庆典将在明天傍晚举行,你去参加庆典。” 江离茫然:“什么……都不用做吗?” 月亮:“是,什么都不用做。” 声音落下,月光退散。 四周又陷入了昏暗之中。 过了片刻,江离的双眼恢复了清明。 他轻哼了一声,笑意狡黠:“蠢货。” 只见袖口探出一点绿意,又是一条柳枝出现在他的手中。 方才给月亮的,是他随手折下来的,而现在手中的这条柳枝,才是被绿衣人供奉着的。 他捻着柳枝晃动了一圈,收入了怀中,再一抬手,一轮皎皎月光跳跃在了指尖,月华流转,明净冷清。 他终于知道,机缘在哪里了。 …… 于此同时。 沈霁云在月色笼罩下,一路向前疾行。 这是一片荒芜孤寂的空间。 上空高高挂着一轮圆月,而前方,扎根着一颗茂盛参天的柳树。 月亮与柳树似乎是一种共依共存的关系。 它们互相倚靠,互相吞噬着彼此的力量,谁也不能离开谁。 沈霁云的目光锐利,直直望着前方的柳树。 柳树虬枝盘曲,底下埋着无数苍白的尸骨。 这是一切灾祸的根源,只要铲除了异变的柳树神木,柳城就会恢复正常。 但奇怪的,明明月亮敌视着柳树,却又不让别人接近,洒下无数道月光,让空间扭曲了起来,阻碍着来人的脚步。 沈霁云的眉头一拧。 这点花招,本应该奈何不了他。 可是这片领域实在是太脆弱了,而他的剑气又凌利非常,一不小心就会使得整片天地都分崩离析。 投鼠忌器。 他只能压制住自己的剑意,不露一丝锋芒。 足间一点,白衣翩然。 身侧的景色在不停地后退。 等到靠近柳树,不过是时间问题。 月亮发现了这一点,轻轻晃动,企图干扰沈霁云。 “你……你的道心不稳。” 沈霁云的脚步一顿。 月亮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说:“你的心动了。” …… 一直到第二日,沈霁云都没有再出现。 江离也不着急,见到绿衣人的队伍,再一次混入了其中。 大概是因为柳枝不见了,绿衣人们的神情萎靡,队伍里的人也有一部分不见了。在城门口等待了片刻后,他们抬着轿子出来了。 轿子上重新放上了一条柳枝。 但这条柳枝比昨天的干瘦了不少,叶子边缘泛黄,像是生命力不足。 绿衣人从江离的身边走过,似乎认出了他,凶恶地瞪了一眼,但奇怪的是,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任由江离一直在队伍里。 江离神情不变,继续跟着绿衣人走。 今天绿衣人在绕城一圈后,没有再回到城主府,而是走向了另外一条偏僻的小路。 小路狭窄,越往里走,四周就越是阴森。 一路向上。 神木参天而起,一眼望不见边。 它的根部盘踞,树皮皲裂,暗红的痕迹流淌,如同斑驳的血迹。 再一看,它的四周绑着一道道的人影,是这次祭祀典礼中献给神木的贡品。 江离目光一扫,微微错愕。 他看见了一个本不应该在这里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①《生查子·元夕》欧阳修 第十九章 那人看起来俊朗斯文,一袭月白色长袍,袖口纹“卍”字滚边,理应是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 可现在这位才俊被牢牢绑起,狼狈地吊在了树上。 大概是江离的目光停留了太久,他的眉眼皱起,慢慢地睁开了眼皮。 两人对视了一眼。 叶景闲先是错愕,然后就是惊讶、惊喜,连番情绪一闪而过,嘴唇翕动了一下,正要唤出“阿离”这两个字。 还未出口,他注意到四周的情况不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只是神情焦急地看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江离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叶景闲。 看这个倒霉蛋的模样,想来是被挂在这里有一段时日了。 江离给了叶景闲一个眼神,让他稍安勿躁。 也不知道叶景闲看懂了没有,肩膀脖颈处都紧绷了起来,十分急躁。 这时,绿衣人们动了起来。 领头的绿衣人走向了其中一个祭品,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祭品突然疯狂抽搐了起来。 祭品面容扭曲,十分痛苦的模样。他的胸口突突作响,在“噗”的一声后,一条翠绿的嫩芽从中生了出来,随风摇曳,煞是娇嫩可爱。 这嫩芽似乎是吸收祭品的生命力长成的,在它冒尖了以后,祭品整个人就变得萎缩干枯,双腿在空中无力地晃动着。 领头的绿衣人收回了手。 其他的绿衣人依次走了出去,准备对其他的祭品下手。 江离脚步一动,挡住了其中一个绿衣人,挤掉了他的位置,顺势走向了叶景闲所在的地方。 叶景闲的眼睛一亮:“阿离!”他扭动着手腕,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语气焦急,“这里危险,你快走,别管我!” 江离:“……” 他其实没打算管。 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叶景闲费劲地凑了过去,在江离的耳边飞快地说:“别相信门口的告示,快走,离神木越远越好,这里是异变的中心……” 江离眸光一闪。 显而易见,叶景闲知道着什么,那这样看来就非救不可了。 他轻轻“嘘”了一下:“别说了。”目光澄澈动人,“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一个人?” 叶景闲一怔,神情动容:“阿离,你……” 话音未落,叶景闲感觉肩膀一松,重获了自由。 虽然脱身了,但他依旧没有放下心。 神木四周站满了绿衣人,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根本没有脱身的办法。 叶景闲咬牙,果断道:“阿离,我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快点跑。” 江离轻轻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 叶景闲:“可是……” 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一只柔弱无骨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他往树荫下面钻。 不消片刻,人影就消失了。 绿衣人回过神来,发现有一个祭品消失了,他愤怒地咧开了嘴唇,露出了黑洞洞的咽喉:“找到他。” “找到他们!” 绿衣人们应声,朝着四面八方而去,准备搜寻柳城的每一个角落。 神木四周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上方的柳枝晃动了一下,从中探出了一个人影。 绿衣人们也没想到,他们根本没有逃离神木,而是躲在了上面。 神木茂盛参天,藏下两个人绰绰有余。 江离张望了一眼,缩了回去。他坐在树干上,双足悬空,侧过头看去。 叶景闲的双手止不住地在衣摆上摩擦,坐立难安,做足了准备,还是依旧不敢抬头看对方。 他深吸了一口气,声若蚊蝇:“阿离,对不住。” 江离眉梢一挑,不解:“为什么要这么说?” 叶景闲越发地愧疚,低埋着头:“我……我差点以为你是骗子。” 江离差点笑出了声。 舌尖一卷,生生咽下了笑意:“骗子……?” 叶景闲:“我以为你接近我,就是为了骗走秘境的传承钥匙。”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许是不好意思,连耳朵都红了,“是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的。” 江离清了清嗓子,声音轻柔:“说不定我真的是骗子。” “不!”叶景闲格外地激动,“如果你是骗子的话,就不会冒着这般危险来救我了!” 江离:“……” 叶景闲:“阿离,你莫要再说了,你的心意,我都知道的。” 初出茅庐的修士格外好骗。 无须精湛的故事,就足以让他找出各种的借口。 江离:说出来可能不信,我都已经承认了,是他不相信真话的。 江离转开了话题:“你怎么会在柳城?” 叶景闲:“我要回太忘宗……” 太忘宗与柳城同在北境,飞舟必定途经柳城。 只是在途经柳城上空的时候,飞舟上的阵法突然失效,只好被迫停降在柳城城外。 阵法维修要数日光景,叶景闲不耐烦等,就与其他人一同先行进入柳城,准备搭乘别的飞舟离开。 可不料,柳城城中生出异变,将所有人都困在其中。 江离适时发出疑问:“其他人呢?” 叶景闲回想到那恐怖的一幕,呼吸微乱:“那些人……都失去了神智,成为了傀儡……” 江离轻轻握住了叶景闲的手,像是在安慰。 叶景闲回过神来:“我没事。” 他继续说着。 在发现柳城中的怪异后,他与其余同行人准备去一探究竟,这一探,倒也真的发现了些许端倪。 柳城是在半年前变成这模样的。 叶景闲记得尤为清楚,那时他正好从北境出发,夜间,上空出现了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流星雨。 群星陨落,月影转动,引起了万倾潮汐起伏。 在柳城城主的手书中记载,其中一块星石恰巧就落在了神木扎根处。 就是从那天起,神木被星外来物所侵蚀,发生了异变。 江离提起:“手书上有写,星石落在什么地方吗?” 叶景闲:“当时城主有派人来寻找,但因神木茂盛,根系丰富,也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不过,若是有修星月之道的修士,就能找到确切的位置。” 叶景闲还想要说什么,江离伸手抵住了他的唇角。 叶景闲愣愣地止住了声。 绿衣人们搜寻一圈后又绕了回来,目光锐利地盯着四周,想要寻找到那个逃脱了的祭品。 他们依旧没能找到人影,便只好再度出发,去城里寻找新的祭品。 叶景闲想到了一件事:“阿离,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南小镇距离柳城有千里之遥,一介凡人,是怎么来到这里,又安然无恙地混入了绿衣人的队伍里? 面对这般问话,江离面色不变,温声说:“我遇到了一个好心人。” 叶景闲顿时警惕了起来:“什么好心人?” 江离的眼瞳微微一转,不过少顷,就给出了回答:“在你走后,这个好心人找上了我,说我手上的玉珏尤为珍贵,可以开启什么上古传承……” 叶景闲:“你把玉珏给他了?” 江离慌忙道:“怎么可能!这是你给我的,我怎么可能会给别人?” 叶景闲长吁一口气:“然后?” 江离:“我不愿给,好心人也未曾勉强,就带着我进了一处古怪的秘境。” 说的都是真的。 只不过稍稍润色了一番,就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叶景闲先入为主,果然深信不疑,甚至道:“此人绝非是好人!” 江离眉头蹙起:“景闲,你没见过他,怎么能说他不是好人?” 叶景闲没想到江离会偏向一个陌生人,暗自握紧了拳头:“他分明是对你图谋不轨,想要夺取传承!” 江离为其开脱,着急辩解:“没有的,我们都没拿到传承,只是玉珏弄丢了,我想,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自然要与你说一声。所以就拜托他带我来北境。然后你就知道了,我与他误入了柳城……” 叶景闲见江离提起那人时笑容羞怯,已经断定了那人就是心思不纯。 他心中咬牙,面上却还要装成心平气和的模样:“那人现在在哪里?” 江离:“我与他走散了。” 叶景闲断然道:“必定是他察觉到了危险,把你一人给丢下了!” 江离越演越上头,眼睫轻闪,茫然地说:“不可能,他说会保护我的……” 叶景闲用力握住了少年的手,语气凝重:“阿离,我知你天性善良,但世间并非人人都如你一般,你不可因三言两语就轻信他人。” 江离犹豫:“可……” 叶景闲打断了他的话:“阿离,接下来我会保护你的。” 江离仰头与他对视了片刻:“……好。” 绿柳吹拂, 少年额前碎发散乱,一双滚圆的眼瞳清澈明亮,全心全意地依赖着。 叶景闲打定主意,若是日后遇到这个“好心人”,必定要让他知道,江离并不是他能肖想的。 念头闪过,他见底下的绿衣人不见了踪影,带着江离就往树下跃去。 两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叶景闲正要离开这里,衣袖处被人轻轻拉了拉。 江离说:“若是我们能找到星石所在地,是不是就能化解柳城的异样了?” 叶景闲觉得这个方法可行,但神木四周都是绿衣人,行动不便,一时间有所犹豫。 江离见状,轻叹了一口气:“也是,我们两人不一定能找到,若是好心人也在就好了。” 叶景闲这般的年纪最受不了激将法,一用一个准,当即就说:“谁说我们两个找不到了?我有办法!” 江离迟疑道:“真的吗?” 面对江离疑惑的目光,叶景闲迫不及待地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大不了,我可以借我师祖的一缕剑意。” 江离早已知道叶景闲的师祖是谁,毕竟都已经拿来当过无数次幌子了,但此时还是露出迷茫之色:“你师祖……?” 叶景闲一副有荣与焉的模样,挺了挺胸:“我师祖乃是望舒仙君,剑意举世无双,小小一个柳城,只要他的剑意降临,就都不是问题。” 江离轻轻“哦”了,状若不经意间提起:“那你怎么还会被绿衣人抓住?” 叶景闲:“……” 叶景闲含糊其次:“我一时大意,上当受骗了,就是门口贴着那张告示,我信了上面的话,才着了道……” 江离见他面红耳赤,抿唇一笑,不再追问。 两人绕着神木的树根绕了一圈,一无所获。 别说是星石碎片了,连个影都没瞧见。 叶景闲甚至还取出了一些与星月相关的宝物,按理来说,星月之间互相沟通,自然会冒出一些气息来。 叶景闲皱眉:“该不会是被人取走了吧?” 江离若有所思:“是不是要等祭祀典礼开始,星石才会出现?” 叶景闲顺着他所望的方向看去。 金乌西沉,霞光漫天,层云火烧,隐约带着不祥之意。 神木的另一侧,传来悠悠鼓声,似乎预兆着祭祀典礼的开始。 叶景闲道:“他们人多势众,不好对付。” 江离咬了咬唇角,提醒:“你不是还有你师祖的剑意吗?” 叶景闲:“剑意只能用一次,必须要挑准时机。” 江离犹豫了片刻。 不管怎么样,必须不能让祭祀典礼顺利举行。 可是他隐隐预感到,只有等祭祀典礼开始,神木月亮同时现身之时,才能找到机缘所在地。 那么,就必须要找准时机,既要让祭祀开始,又不能完全开始。 江离说:“我们还是先过去看看。”他软语期盼,“你会陪我去的吧?” 叶景闲一上头,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 接着树荫隐藏身形,两人顺利地绕到了前侧。 可以看见,绿衣人围绕着一地的尸体载歌载舞,脸上的笑容灿烂。只是仔细一看,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如出一辙,诡异又可怕。 跳到最后,所有绿衣人都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 江离正觉得奇怪,就看见神木的树根蠕动,像是串糖葫芦一般,穿过了绿衣人的心脏。 噗噗—— 绿衣人接二连三地死去,而与之相反的是,神木的树冠越来越茂盛,在中心处,传来了“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顺着声音找去,可以清楚地看见,在树冠上挂着一个人头大小的瘤子,像是人的心脏一般,在不停地跳动。 不知何时,上空一轮月色冉冉升起。 江离:“就现在!” 叶景闲满心都是江离,自然毫不犹豫,伸手一指,一道剑气凌空而去,直取神木上的瘤子。 江离的目光一顿。 怎么感觉这剑气有些眼熟? 他来不及多想,剑气就先一步没入瘤子之中。 肉瘤在停滞片刻后,猛烈地跳动了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中破土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掉落万字更新。 谢谢支持正版,还有小红包随即掉落哦~ 第二十章 砰。 砰砰—— 沉闷而缓慢的心跳声在耳边响起。 一下又一下, 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心口上,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江离的呼吸紊乱了一瞬。 ……猜错了? 叶景闲召出的剑意不仅没能破开肉瘤,反倒让它蹦跶得更加欢快。肉瘤不停地膨胀, 直到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 甚至能看见一个清晰的五官轮廓。 叶景闲错愕:“这是什么怪物?” 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肉瘤上面, 未曾注意到, 天顶一道长虹浮现。 长虹贯月而过,化作凌利的刀刃,无声直坠而下。 江离似有所感, 微微仰起下颌, 眼底倒映出一点清冽的光。 月光飘摇,似乎并没有杀意。 他若有所思, 趁着叶景闲还没反应过来, 上前一步,直直地挡在了面前。 一阵狂风吹起衣摆。 他张开双臂,像是在主动投入月光的怀抱。 不过刹那间, 冷清的月色掠过肩头, 温柔而缠绵。 叶景闲被震得后退了数步,意识到了什么,慌乱抬头。他的声音都在止不住地发颤:“阿离!不要!” 一支发簪应声落在了地上,碎成两截。黑发如瀑洒下, 在半空中轻轻荡漾。 江离侧过了身。 他看见叶景闲的嘴巴一张一合, 似乎在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 两人明明离得很近, 但又好像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一切声响都被隔绝在外, 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 他理应感到害怕。 于是在叶景闲的眼中,少年的手指发着颤,眼瞳茫然,眼尾一抹胭脂红,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一样。 他心中犹如一团火在烧,恨不得一剑劈开所有的阻碍,再牢牢将少年拥入怀中。 “阿离,你别怕,我马上来救你……” “我不会让你死的……” 江离凝视了片刻,像是要记住青年的样貌,随后缓缓摇了摇头,轻声说:“你快走,别管我。” 为了断绝最后一点念头,他转过身,毅然决然地投身到了一片朦胧的月色中。 叶景闲踉跄了一步,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可那道纤瘦的身影很快就被月光所吞没,什么都没有留下。 叶景闲保持这姿势片刻,最后颓然地垂下了手,他的双目赤红,像是困兽,只余下粗重的呼吸声。 “阿离……” 两个字碾碎于唇齿间,他一手握拳,用力地砸在了地上,指节鲜血淋漓,也丝毫未感觉到一点痛楚。 …… 江离的意识在一片白光中沉浮。 想起方才叶景闲悲愤欲绝的神情,唇角浮现了一点玩味的笑意。 真有趣的反应。 在经历了这一场戏后,这个傻子一定会拼尽全力地来救他的吧。 可千万……不要让他等太久了。 江离的指腹轻轻点了点脸颊,发出一声轻叹,似乎是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坏了一些。 也不算坏。 这样的年轻人,总得被骗几次,才能成长起来呀。 他闲庭信步,伸手掬起一捧月影。 月亮带他来到这另一片空间,是想要告诉他什么吗? 还是说……想要拖延时间? 这么想着,他仰头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湛蓝的天空。 清风徐徐,惹得枝头柳叶乱颤,簌簌作响。 远处,有人在唱歌。 曲调有些古怪,夹杂着俚语,但歌声温婉柔和,就算是听不懂,也让觉得心旷神怡。 祭祀、月亮、惨死的尸体……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只有神木亭亭如盖,直上九天云霄。 江离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景致。 这是柳城过去的剪影,亦或是神木做的一场好梦。 不管是哪一种,似乎都夹杂着些许的不怀好意。 江离眉梢微微一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来都来了,戏台也都搭好了,怎么能不去捧一捧场? 江离坦然自若地走入其中,成为了其中一名看客。 …… 光影变幻。 日光穿过柳叶,碎了一地。 一个身披轻纱的少女依偎在神木的身上,轻声哼唱着小曲。 她是柳城里最纯洁的少女,犹如月亮一般皎洁,他们都亲切地唤她——月亮儿。 歌声飘摇,上方柳枝摇曳,似在迎合。 树下,无数人神情庄重肃穆,正在对着神木祈求。 每个人皆有所求。 有人求来年风调雨顺,有人求子嗣聪慧出息,有人求事业姻缘…… 人有七情六欲,而神木却无欲无求。 神木不懂人的爱恨情仇痴嗔怨恨,只是数不尽的香火点燃,在烟雾缭绕中,欲-望正在悄悄侵蚀着它。 不知什么时候,神木变得憔悴,风一吹,枯萎地柳叶就洋洋洒洒地飘落,好似雪纷飞。 江离静静地打量着这一幕。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了窃窃私语。 “神木快要死去了。” “春去秋来,生命流转交替,乃是人间常理。神木已经存活了上万年的时光,是时候枯萎凋零了。” “但是……神木要是死了,柳城又该怎么办?” 柳城是依附神木而建。 神木喜爱生灵,于是庇护着人类,让柳城从一个荒芜的山坳,逐渐成长为如今的庞然大物。 神木慈悲温柔,舍弃生出灵智的机会,将恩泽赐予众人。 神木的柳枝能够驱赶野兽,逢凶化吉,枝头凝出的甘露能够净化污秽,每一个出生的婴孩都会得到神木的祝福,聪慧伶俐…… 在这上千年间,人们依赖着神木繁衍生息,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家族。 他们理应崇敬神木。 但……人心不足,他们想要更多。 于是七情六欲裹挟着神木,沉甸甸地压在了枝头,让它感觉到了疲乏与虚弱,想要睡上一场。 如果就这样步入永恒的沉眠,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可是,那些人不愿意。 他们就像是一群水蛭,怎么也得不到满足。 画面一转。 一群被黑布蒙住头的囚犯齐齐跪在了神木的面前,就算看不见脸,也依旧能感受到他们的惶恐不安。 旁观者面容模糊,冷漠旁观着,在一声令下后,身后刽子手出列挥刀。 白光一闪,一颗颗人头滚落,洒下一地滚烫的血。 血很快就渗入了沙土中,消失不见。 神木吸饱了鲜血,树枝舒展开来,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翠绿。 那些人用囚犯的性命来滋养着神木。 但是,一座城里能有多少囚犯? 刚开始这些人不敢招摇,只用死期将至的死囚。 等到死囚不够用了,紧接着就是犯了大错的犯人,反正他们被判了数十年,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在意。 再然后……监牢里空荡荡的,再也找不到一个囚犯了。 而那些人早就已经陷入了疯狂,在柳城中规定了各种风俗,一旦犯戒,就会成为神木的祭品。 一天天过去。 柳城的大街小巷上再也见不到人影,而取而代之的,是愈发繁茂茁壮、郁郁葱葱的神木。 围绕在四周的歌声越发地忧伤。 神木本来无知无觉,但因为鲜血的浇灌,它竟然逐渐生出了灵智,与月亮儿心意相通。 一根柳枝垂下,轻轻地搭在了月亮儿的肩膀上,像是在安抚。 很快又是一日祭祀典礼。 监牢里的囚犯用完了,街头巷尾里也找不到一个人影了。 那么,接下来轮到的,自然是柳城里的高门大户。 风水轮流转。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身为手握屠刀、掌管生死的人,也会沦为他人刀下的羔羊。 生死攸关,平日里自诩斯文的世家,一个个吵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去死,互相攻讦,互相掀对方的老底。 吵了半天,不知是谁先发现了躲在神木上的身影,指着上面的月亮儿,面容夸张兴奋:“这是侍奉神木的圣女。” “她日日受神木恩泽,想来比旁人更得用一些。” “是了,她一个人抵得上上百人呢……” 刚刚还在吵得你死我活的人,一下子就达成了一致。 一张张脸仰了起来,他们面无表情,嘴巴一张一合,露出了黑洞洞的咽喉,好似一个得不到满足的无底深渊。 月亮儿被惊吓到了,歌声停了下来,慌乱失措:“我、我不想死。” 情绪波动传达到了神木身上。 神木第一次生出想要阻止这一切的念头,柳枝猛烈地摇晃了起来,想要阻止这一切。 但它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能为力地旁观着。 月亮儿从枝头跌落,被无数双手摁着,无法逃脱。 她费劲地仰起头,晶莹的泪水缓缓流下。 那些人还在嬉笑着。 “你看,神木的树枝为什么摇晃得这么快?” “该不会真的是生出灵智了吧?” “切——我告诉你神木绝不可能生出灵智的。” “为什么?” “因为……在柳城建造起来的那一天开始,就成了一个牢笼,柳城困住了神木,日夜不停地汲取着它的灵气。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柳城的灵气比别处更加精粹?” “原来如此,不知是怎么样的聪明人,才能想出这般的法子……” 在众人谈笑间,月亮儿的头颅落在了地上,沾满了泥泞,唯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向上,倒映着晃动的柳叶。 真漂亮…… 好像……蝴蝶…… 一片片柳叶无声地飘落,仿佛像是在落泪。 就在这时,无数流星划过了夜幕。 其中一枚星子拖着长长的尾巴,砸向了柳城。 神木为柳城遮风避雨,原本能够挡住坠落的星子,可不知为何,它收回了枝桠,任由陨星重重砸下。 轰隆一声巨响,天摇地晃。 地面崩裂,蜘蛛网一般的缝隙在不停地蔓延,隐约能看见下面的根系交缠。 房屋接连倒塌,刚刚还在耀武扬威的人,转眼间成了一滩肉泥。 等到烟尘散去,在神木的树根下,静静地躺着一块石头。 这是天外星石。 星辰不过拳头大小,表面光滑漆黑,光芒折射间,又满是流光溢彩。 许是柳城倒塌,牢笼破碎,神木隐约开了窍,生出了懵懂的意识。 它记得,月亮儿最喜欢漂亮的石头。 于是柳枝一甩,卷起了地上的石头,讨好一般送到了月亮儿的面前。 若是往常,月亮儿肯定会欢喜地收下石头,再露出明媚动人的笑容。 可现在,月亮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由石头摔在地上。 神木探出了枝桠,轻轻碰触了一下地上的尸体。 冰冷的。 毫无声息的。 神木对生死之事朦朦胧胧不甚了解,唯一知道的就是,那个会唱歌、会替它修剪枝桠的月亮儿不见了。 一直以来,神木都是受他人供奉,完成他人心愿的。 可现在,它第一次生出了自己的念头。 ——它想要留住月亮儿。 在神木的期许下,星辰冒出了一缕光芒。 月亮儿的身体在光芒的笼罩下,化作了缕缕雾气,与星辰合为一体。 片刻后,柳城上空。 一轮月亮冉冉升起。 月光洒下,柳叶纷飞,好似蝴蝶翩跹的翅膀。 …… 故事结束。 时间仿佛停止在这一刻。 月影疏落,穿过柳叶,温柔地落在了少年的肩头。 江离适时地流露了真情实感,眼尾微红,眼泪将落未落,肩膀也止不住地颤抖。 过了许久,他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语调含糊,带着些许的哭腔:“这个故事实在是……太感人了。”又咬牙切齿道,“人心可恶,这些人实在是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神木与月亮。” 看起来,已经是完全相信了故事里所说的了。 月亮越发地柔和,轻问:“你可以帮我吗?” 江离目光一转,掩去了眼中一点冷意。 随后他抿紧唇角,坚定地说:“若是能为这一对痴情人做些什么,我自是义不容辞。” 月亮心中大定,语气分外忧伤:“神木……它现在很痛苦。” 在月光的笼罩下,出现在面前的一片断壁残垣。 在废墟中,神木树身纹路怪异,如同长着一张张人脸,他们五官扭曲成了一团,嘴巴咧开,在无声地呐喊着。 江离呢喃道:“我该怎么帮它?” 月亮的声音充满了蛊惑的力量:“我想要帮它解脱,找到它的树心……” 江离下意识地说:“是那个肉瘤吗?” 月亮:“不、不是,那个肉瘤……”她难掩厌恶之色,“里面藏着一个邪恶的东西,千万、千万不能让他出来!” 江离眸光一闪,好奇地问:“里面是什么东西?” 月亮冷声:“与你无关!”说完了这句话,她又觉得自己的言辞太过于冷厉,连忙补救,“现在最重要的是神木,不是吗?” 江离轻声赞同:“……当然。” 月亮的声音缥缈:“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接近神木,找到树心,然后把树心给我……” 江离像是被引诱了一般,朝着神木走了过去。 距离神木越近,就越能感受到一股深深的绝望。 痛苦、悲伤、愤怒、沮丧……各种情绪席卷而来。 神木就是被这样情绪日夜污染侵蚀,才会堕化成这样诡异的存在。 江离如今深陷入其中,举步维艰,艰难地向前挪动着。 见到这一幕,月亮不免焦急了起来。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现在既要维持住这个领域,又要困住那个剑修,暗处还有他人在虎视眈眈,实在是难以为继。 若不能快些得到神木的力量,恐怕一切都要功亏一篑。 月亮难掩急切的心情,催促道:“快些,我不想再看到神木这般痛苦……” 江离的眼睫低垂,遮挡住了一缕轻蔑的笑意。 再抬头,他的发鬓被汗水打湿,脸颊苍白,像是已经尽了全力,可不管怎么样,还是无法跨越这一段距离。 “我……我不过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筋疲力尽的模样实在是做不了假,“差一点,就可以了……” 月亮果然深信不疑,摇下一道月光,落在了江离的身上。 江离脸色稍稍红润了一些,尝试着再次往前走去。 只是越靠近神木,各种污浊的情绪就越发的浓郁,以至于寸步难行。 他摇头:“还不够。” 月亮轻颤了一下,似乎在思索着办法。 江离不动声色地说:“如果……您能将月亮的力量借给我就好了……” 一提起这个,月亮就警惕了起来,故意说:“我的月光不祥,若是拥有了我的力量,会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江离的脸上先是闪过了惊慌错愕,明显有所退却,不过很快他又变得坚定。 “我愿意。”他的嗓音轻柔,却充满了坚韧,“如果能结束这一切的话,就算付出我的一条性命又能如何?” “神木庇护柳城上千年,是我们的贪婪害了它……一切都是我们的错……” 说到动情处,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晶莹剔透,不含一点杂质。 月亮落下了一眼。 少年的目光干净,不含一点杂质。他的心如月光一般的澄澈,真心实意地为眼前的一切感到伤心和懊悔。 月亮暗自冷笑,在心中骂了一句“蠢货”。 不过,蠢货好啊。 可以帮她窃取到神木的力量,还傻傻地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大好事。 若不是要用得到面前这人,她巴不得说上一句:这样的蠢货最好多来一些。 于是月亮放下了心,直接将自己的力量借给了江离。 江离伸手,一块拳头大小的星石落入了他的掌心。 星石冰凉,流转着星月之力,正是在故事里从星外坠落的那一颗。 江离摩挲着星石,终于确认这就是他要的机缘。 只是如今星石中的力量被抽空了大半,绝大部分还留在月亮身上。 没关系…… 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江离反手把星石收了起来,借着星月光辉,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黑雾,走近到了神木的面前。 远远看去,神木不过高耸入云霄。 可真的到了跟前,才知是什么是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边际。 江离望去,神木的大部分根系都变得漆黑死寂,唯独树冠上还有一点翠绿,而神木的树心就藏在树冠之中。 月亮等了片刻,看见下方没有动静,迫不及待地催促道:“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去!” 江离舌尖一卷,轻笑:“这么着急做什么?” 这话说得又轻又快,月亮一时没有听清,追问:“你在说什么?” 还没得到回答,就看见身影已经逐步靠近了树冠。 月亮只好压下了心中的疑惑。 反正只要得到树心,就可以完全窃取到神木的力量,成为新一任的神明。 而到时候这人没用了,吞噬他简直是轻而易举。 “快。” “快点……” 江离在树枝间穿梭,终于找到了树心的所在处。 那是一簇鲜嫩翠绿的幼苗,随风招摇,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一靠近,顿时让人感觉到心旷神怡。 江离定定看着,慢慢伸出了手。 月亮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到了这一刻。 眼看着就要碰到树心,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候,江离突然停了下来。 如果月亮现在还有心跳的话,必定已经是骤停了。她想要发怒,又怕在这紧要关头功亏一篑,便只好压抑住愤怒,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怎么了?” 江离的手腕一抬,指腹拂过了树心的边缘:“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月亮:“……” 月亮很想说:都什么时候了,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她忍了又忍,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什么问题?” 江离认真地说:“我们是为了让神木解脱,不再让它经受痛苦,是吗?” 月亮:“是。” 江离:“那么,我突然想到,其实不把树心给你也没事。” 月亮:“……” 江离:“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月亮:“……” 江离轻快地说:“反正给谁都可以,不如就给我吧。” 月亮终于憋不住了,怒吼了起来:“不、不!给我!给我!这是我的!”声音嘶哑,充满着可怕的欲望。 江离唇角一颤,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一轮月亮:“你……你好可怕,之前的怜悯温柔是不是装出来的,为的就是骗我过来摘走树心?” 这一切当然是月亮装出来的。 只是没想到,江离一直都是对这拙劣的伪装表现的深信不疑,偏偏在紧要关头发出了疑问。 月亮费劲了千辛万苦才找到这么一个合适的“容器”,若是止步于此,她怕是要发疯。 于是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维持住了温柔的外表:“当然不是……我如此崇敬爱慕神木,怎么会想要害它?我想要帮它,是真的……” 江离犹豫不决,似乎在考虑这话能不能相信。 月亮说尽了好话:“你看,神木在痛苦中挣扎,我真的很想让它解脱。你瞧,我曾经是神木的圣女,怎么会害它……” 江离似有意动。 像是在多说两句,就能他深信不疑了。 他怯怯道:“真的吗?” 心中却在默数着。 三、二、一…… 最后一声倒数落下。 果不其然,另外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树心舒展了开来,从中传出的声音温润:“不要相信她。” 来了。 江离垂下眼睑,遮住了笑意,口中惊慌道:“你是谁?你在哪里?” 神木说:“孩子,我在这里。” 树心正江离的手中在微弱地跳动,里面明明充斥着磅礴的生命力,却还是让人感觉到了虚弱。 就像是一位日暮西山的老人,在活着的同时,也在逐步步入死亡。 于此同时,他听见神木正在说话。 大概是即将来到生命的尽头,发出的话语声也是断断续续的。 它说: “她确实是我的圣女。” “但是,她已经被欲-望所污染了。” “不……不要相信她的话,你可以取走我的树心,但千万不要给她,若是她成为神明,天下……会大乱……” 刚才的话语声似乎耗尽了神木所有的力量,它的声息弱了下去,就连树心上的绿叶都变得暗淡。 江离抿了抿唇角,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神木看似无欲无求,只想求一死。 可它的话中分明透露着,如果能得到它的树心,就能成为受人供奉敬仰的神明。 谁能抵挡住这样触手可得的诱-惑? 江离眉头蹙起,目光挣扎,像是真的受到了蛊惑。 月亮着急了起来,口不择言:“别相信它,它在骗你,它只是想要你的身体,它也想成神……” 相比于月亮的焦急,神木一直保持沉默,并不辩解。 这样一来,月亮不免显得过于急躁了。 让人不得不感叹,姜还是老的辣。 在这时候,不争就是争。 若是其他人,不免会对月亮的行径产生怀疑,不由偏向神木。 但……江离不是其他人。 他歪了歪头,微微一笑,显然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 于此同时。 断壁残垣之中。 叶景闲披发散肩,狼狈不看。他手持着长剑,不停地劈砍着面前的光幕,就算是虎口震裂、剑刃劈出豁口,也未曾停下。 可不管怎么样,他依旧无法突破面前的屏障。 终于,他精疲力尽地垂下了手,踉跄地跪在了地上。 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一点寒芒划过。 白衣落下,一道身影从中走出。 沈霁云落下一瞥,在看见叶景闲后,也没有多少意外。 方才就是叶景闲动用了他的一道剑气,遥相对应,才让他破开了月亮的迷障,找到了正确的路。 沈霁云缓步向前。 叶景闲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脸颓然。 见到此幕,沈霁云眉心微拧,冷声道:“起身。” 叶景闲依旧没有反应。 沈霁云袖口一甩,一股劲风袭去。 叶景闲下意识地抵挡,一抬头,在看见面前身影后,恍然如梦初醒:“师祖……师祖,求您救救阿离!” 沈霁云听见熟悉的名字,脚步一顿:“阿离……?” 叶景闲跪得笔直:“阿离为了救我,被卷入了月光中,现在下落不知,生死……不明。”他哽咽了一下,“师祖,是我犯了错,一切责罚我甘愿受之,还请师祖出手救阿离!” 沈霁云一时间没有听清楚叶景闲在说什么。 江离,救人。 那个顽劣骄纵,稍微说两句就红了眼眶的少年,会用自己的性命去救人? 沈霁云先是错愕,随后,一股奇怪的情绪生了出来。 他竟然会救人。 他竟然会去救叶景闲。 这是不是表明……他真的对叶景闲有意? 乱七八糟的情绪一闪而过。 沈霁云很快便回过神来,垂眸见叶景闲一脸哭丧的模样,心中不虞,冷声道:“他不会死的。” 这么一个狡黠灵动的少年,怎么可能会悄无声息地丧命在此。 再者说了。 他答应了,会保护他的。 叶景闲愣了一下,还未分辨出话中的含义,就见沈霁云白衣翩跹,主动迎上了月光与树影。 月光分拨两处,主动让出了一条天阶。 沈霁云拾级而上,脚步平缓,每一步都仿佛是被丈量过一样。 身影看似不疾不徐,实则……他恨不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 月亮和神木还在僵持不下。 在柳城中,双方的力量同根同源,谁也奈何不了谁。 所以,月亮才千方百计地找来了外乡人,想要破开这平衡。 可没想到,事到临头,这外乡人却停下了手。 现在的情况不上不下,吊在这里,让双方都生出了希望来。 在天平上,江离成为了一枚最重要的筹码。 谁能将他拉拢过来,谁就能成为最后的胜者。 月亮迫不及待地抛出了筹码:“只要你帮我,我就可以将星月之力赐予给你。” 神木幽幽道:“拿走我的树心,一切力量都是你的。” 江离的目光一转,犹豫不决,不知道该相信哪一个。 过了片刻,他嚅诺道:“你们这般花言巧语,怎知不是又在哄骗我?” 月亮不耐烦地问:“那你想要怎么样?” 江离咬住了唇角,一言不发。 就像是一只纯洁懵懂的小白兔,毫无危害性。 他总是能这样,三言两语间,就让别人过于相信。 相信他的无害。 更相信……他的真诚无辜。 月亮灵光一闪:“这样,我先将星月之力给你,你就知我说的不是假话了。” 说罢,不容江离拒绝,就降下了一道月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月色冷清,少年容色清丽,唇角一抹笑意浮现,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月亮率先做出了表态,那么神木也不甘示弱,忙道:“我也可以给你。” 一片嫩芽摇晃,点点荧光浮现,没入了江离的体内。 江离忙摆手道:“够了,够了……” 月亮和神木停下了手,异口同声地说:“你想好了?” 江离慢慢站了起来,在枝干之上,衣摆摇晃,勾勒出了纤瘦的身影,像是随时都会乘风而去:“没有,不过……”他侧过头,“已经够了。” 月亮还在问:“什么够了?” 江离抬起眼皮,声音宛如叹息:“当然是……足够送你们上路了。” 话音落下,他抬起了手。 手腕纤细,手掌白皙,一轮月色缓缓浮现。 大概是江离一直以来表现得过于单纯好骗,月亮先是怔了一下,随后错愕:“你在说什么胡话?” 她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玩的笑话,捧腹大笑:“你以为有了我的力量,就能杀死我了吗?” 江离同样笑道:“当然不是。” 他的手指收紧,“砰”得一声,月亮被捏碎在掌心。 光影变幻间,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天地倒转,镜碎,月折。 月亮从半空中坠落。 神木的根须拔地而起。 在生命的尽头,月亮听见一道轻蔑戏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这样的蠢货,最好多来一些。” 她睁大了眼睛,想要去寻找这话到底出自何人之口。 眼前朦胧,只瞧见一张过于漂亮的脸庞,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唇角却翘了起来,生出了一股戏谑疏离的错位感。 在这个时候,月亮竟然不合时宜的想到了一件事。 之前少年说:“这么着急做什么?” 后半句似乎是在细语,“着急找死吗?” 哗啦—— 一切都归于寂静,只余下两团光球悬浮在空中。 一团清澈动人,是星月之力;一团灵动可爱,是万千生灵之命。 两团光球皆落入了江离的手中。 正待离开此处,一侧身,那只硕大的肉瘤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发出了桀桀笑声。 方才,应该是月亮镇压了他。 现在月亮消失,他自然是重获自由。 肉瘤不停地蠕动着:“月亮、神木……那两个蠢货都已经死了吧?我还真的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还不能这么快出来。” “咔嚓”一声。 肉瘤表面裂开了一道缝隙,钻出了一颗头颅。头颅留着山羊胡,长眉如鬓,若是只看脸的话,端的是儒雅温和,仙风道骨。 但他偏偏扎根于肉瘤中,反差之大,更让人觉得可怖。 江离看了一眼,自语:“果然是你。” 那人盯着江离,眼冒精光:“你竟然一点也不意外?” 江离眉梢一扬,指尖把玩着半透明的光球,微微一笑:“大概是……我听说过三个故事了。” 柳城里存在着三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若是常人,必觉得其中有真有假。 但江离深谙说谎的技艺,剥丝抽茧,早就发现了端倪。 这三个故事自然都是真的,只是经过了稍稍地润色,让其变得更能让人接受一些。 神木确实在庇佑着柳城,只是在人心的日夜熏陶下,不知何时生出了成神的欲念,开始控制着城中的人互相残杀,让所有人都沦为祭品。 月亮是神木座下圣女,刚开始是想帮助神木,但与她后来想要窃取神木之力并不矛盾。 人心易变。 在泥沼之中,谁都不能保持初心。 更不用说,背后还有人在推波助澜。 江离轻叹了一口气,道出了肉瘤真正的身份:“……城主。” 柳城城主。 在故事中,一直存在着一抹模糊不清的影子。 比如,一开始是谁用囚犯的性命来延续神木生命的? 再比如,柳城发生这样巨大的变故,又是怎么样不让消息传出去——尤其不让太忘宗知晓? 那必须是要有一个身份不凡,足以服众,并且与太忘宗有所牵连,能够遮掩一切的人。 毫无疑问,这个人选就只有柳城城主了。 他不仅是柳城的城主,还是太忘宗的外门管事,执掌柳城多年,威望说一不二,让人不敢置喙。 而他之所以会来当柳城城主,自然是因为天资不够,终身无法突破,只好置身于红尘中碌碌无为。 试问,一个见识过广袤天地的人,又怎么心甘情愿地成为井底蛙。 于是,在知道神木的所作所为之后,他在暗中相助,准备当最后的黄雀。 肉瘤……不,柳城城主笑了起来:“你很聪明,运气也很好,不过……到此为止了。” “你的一切,我都会收下了,日后我成了神明,自然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话音落下,肉瘤掀开,露出了狰狞的一幕。 他早已放弃了人类的躯体,头颅下方是蜘蛛一般的足节,一直以来,他如同寄生虫一般,扎根在神木身上,偷取着神木的本源之力。 现在,只要吞噬掉拥有月亮与神木之力的江离,他就可以脱胎换骨,换下这一身丑陋的皮囊,登上神位了。 螯肢高高扬起,足尖闪烁着锋利的幽光。 江离视若无睹:“不如,我们打个赌?” 柳城城主生出了一点兴致:“赌什么?” 江离:“我赌……”他的声音清脆,一字一顿,“你会死。” 柳城城主早就见识过了江离的花言巧语,此时捧腹大笑:“你以为我是那两个被你骗得团团转的蠢货吗?” “我可不会相信你的话,该死的人——是你!” 螯肢用力戳下,破空而来。 江离不见惊慌,唇角噙着一抹古怪的笑意。 柳城城主心头一颤,生怕这人留了什么后手,一时间畏首畏尾,连动作都有所停顿。 僵持了片刻,他反应过来了:“你在诈我,我可不会被你唬住!” 说着,再度出击。 这次,江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惊慌的神色,他的眼睛睁大,眼瞳中冒出了氤氲的雾气,一个踉跄,向后仰去。 明明是在害怕,但柳城城主却莫名地觉得违和。 大概是……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不像是仓皇逃跑,而是在折腰而舞一般。 而且落下的方向正正好,一束暖光从上空打下,衬得他的侧脸白皙无暇,眉眼精致动人,就连眼角一点泪珠,都恰当好处地落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楚楚可怜,让人挪不开目光。 目光对视。 他唇角翕动,无声地说:“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到了? 不过一愣神的功夫,柳城城主心口一凉,低下头去,一道凌冽的剑光贯穿了胸口,干脆利落。 余光一瞥,一袭冷清白衣落下,连看都未曾看他一眼,就直奔少年而去。 这…… 这是…… 柳城城主来不及露出惊慌之色,身体就轰然倒下,他睁着眼睛,望着上方枯萎的柳叶,一幕幕闪过脑海。 他自以为掌握一切,将所有人都戏耍得团团转,可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梦幻空花。 一场梦而已。 …… 另一侧。 江离还在坠落。 风从脸颊掠过,卷着一点晶莹的泪珠向上飘摇。 差不多了。 他在心中自语,在衣袖的遮掩下,直接捏碎了手中的绿光。 “啵”得一声。 万千生灵之力犹如烟花绽放,点点荧光漫天飞舞,如梦如幻。 一抬头,已然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他唇颊苍白,声若呢喃,像是在委屈又像是在撒娇:“你怎么才来。” 一抬头。 沈霁云眼瞳黑沉,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江离与他对视了一眼,心想:这下,总该上钩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随机掉落小红包哦,谢谢支持正版,啵啵! 第二十一章 叶景闲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急得团团转。 他在光幕前来回踱步,就连鞋底都生生磨平了一层。 若是阿离出事了怎么办? 若是师祖没能找到阿离又该如何? …… 无数个念头冒了出来,让他心中倍感煎熬折磨, 度日如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死寂的废墟中终于发出了一声响动。 顺着声音望去, 不知何时, 挡在面前的光幕上裂开了一条狭长的缝隙。 裂纹犹如蜘蛛网一般,朝着四周不停蔓延。 叶景闲抬手轻触,还未碰到光幕, 就直接“砰”得一声, 一切都分崩离析。 点点萤火从中飘散,漫天飞舞。其辉耿耿, 夜照天明。 此情此景, 恍若置身于迷蒙仙境。 流光掠过。 一个又一个的人睁开了眼睛,茫然无措,他们似乎已经完全不记得之前发生的种种, 就像是做了一场冗长的噩梦, 在醒来之后,只觉得如释重负,不由抱头痛哭流涕。 四周声音嘈杂,有人在哭, 有人在笑。 叶景闲却充耳不闻, 一直注视着前方, 一眼不眨, 生怕错过了什么。 天幕碎裂, 光华散去。 于一片残留的月色间,一道身影缓步走来, 白衣冷清,犹如天上谪仙。 他本应该不近红尘,无悲无喜,可如今臂弯中却躺着一道纤瘦的身影。 待走近了,可见怀中少年额发微乱,唇颊苍白,眼尾一抹胭脂红,白如玉、红如霞,如同一樽易碎精致的美人瓷。 叶景闲理所应当地去接。 可手一伸,只有一袭衣角从指间划过,什么都没留下。 他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手掌,心头怅然若失。 等到回过神来,那一道笔挺的身影已经走在了前头。 叶景闲不再多想,连忙追了上去。一抬头,看见沈霁云震袖一挥,待扫去上方尘土后,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少年放了下来。 叶景闲脚步一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世人皆知,望舒仙君修无情道,断情绝欲、无欲无求。 平日端坐望舒峰巅,冷清出尘,供得世人高高瞻仰,就连座下弟子都未得亲近分毫。 可现在…… 叶景闲心中乱糟糟的,一时间竟说不出一个字。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轻咳,他才猛地惊醒过来,看了过去。 江离侧过头,半靠在了沈霁云的肩膀上,黑发如瀑洒下,更显脸颊消瘦支离。他似乎很痛苦,用力地抿住了唇角,发出压抑地咳嗽声。 许是咳得太过于用力了,面颊上竟浮现了一抹红晕,犹如桃花生两颊。 叶景闲急切地问:“阿离他怎么了?” 沈霁云未曾抬眸,声音冷淡:“受伤了。” 叶景闲下意识地问:“怎么会受伤……” 声音戛然而止。 还能怎么受伤的? 还不是为了保护他,硬生生挡了那一下? 叶景闲狠狠咬住了牙根,又气又恼,恨不得给自己一掌。 他想要上前看看江离怎么样了,又因为羞愧不敢上前,束手站在一侧,小心翼翼地问:“他的伤势如何?” 沈霁云的眉眼愈发地冷,像是结了一层寒霜:“脉象紊乱,五脏六腑皆有损,或于性命有碍。” 叶景闲没想到会这般严重,神情恍惚了一瞬,双手紧紧握拳,声音沙哑:“还请师祖出手相救……” 他没有注意到,在说出“师祖”这二字的时候,本应该昏迷不醒的江离,眼睫轻微一颤。 好似蜻蜓点水而过,很快消失无踪,没有人发现端倪。 众所周知,叶景闲是太忘宗弟子首席,亦是望舒仙君第七十三玄徒孙。 那么他的师祖,自然就是……望舒仙君。 江离:“……” 沈霁云是说过他并非太忘宗弟子,可也没说,他就是望舒仙君本尊。 这句话江离的识海中来回翻涌,最终只剩下了一个念头——终日打雁,竟被雁啄了眼睛。 同行了一路,都没曾看破这人的身份。 也是。 沈霁云天生一张冷脸,又不善言辞,怎么会想到他会隐瞒身份? 江离一想到这处,便暗自磨牙。 实在是他一时看走眼,还一心想着把沈霁云哄骗到手,消遣打发时间。 不曾想,竟然栽到了一个无情道的手上。 江离心知,无情道都是一些硬骨头,难咬又硌牙。他向来欺软怕硬,见到无情道都是绕着走的,更别说是动歪心思了。 现在好了,哄骗到一半,发现沈霁云是个修无情道的,吊在这里不上不下,让人心痒难耐。 江离这人有个坏毛病。 就是他想骗人就要骗到底,从未半途而废过。 若是现在收手,实在是难受得紧。 可不收手……沾上无情道,不是“麻烦”两字可以形容的。 这下左右为难,该如何是好? 就在江离为此苦恼之时,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搭上了他的手腕,随即一缕灵气涌入经脉,试探情况。 剑修常年握剑,手掌宽大而粗粝,虎口指节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老茧,这么毫无防备的碰上来,一股酸麻之意凭空蹿了上来,让人肩膀一酥。 江离实在是装不下去了,眼睛微微一动,假装刚刚清醒过来。 一睁眼,就対上了一双淡漠平静的眸子。 两人离得很近。 沈霁云垂眸,看见那卷翘的眼睫扑扇了一下,宛如蝴蝶翩跹而过,留下了一道浅淡的影子。 安静了一会儿。 “你们……”江离缓缓抬头,脸上一片空白,话说得不是很利索,“你们……是谁?” 叶景闲先一步反应了过来:“阿离,你失忆了?” 江离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似乎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沈霁云眉头一拧,低眉审视着。 许是男人的目光太过于冷冽,江离双手紧紧抱着肩膀,像是一只防备着所有人的小刺猬。 他仰起下颌,一张小脸上满是茫然,迟钝了片刻,懵懂地重复道:“我、我失忆了?” …… 废墟中,一团火光冒出。 橘色的光芒暖融融,驱散了笼罩在上空的阴霾。 江离坐在最角落里的地方,缩成了一小团。明明已经坐在了火堆边上,依旧还是止不住地颤动。 他的唇角咬紧,一双眼睛明亮滚圆,时刻留意着四周。 似乎一旦有危险,就会立刻跳起来,蹿到安全的地方去。 实在是可怜又可爱。 叶景闲站在另一侧,满心焦急忧心。 但他怕惊吓到江离,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望着。 “师祖……”叶景闲怎么也想不明白,“阿离怎么会失忆的?” 沈霁云不语,只指腹轻轻摩挲着剑柄。 失忆,乃是神魂受损的先兆。 而神魂奇妙,犹如须弥芥子世界,无人能够参透。 就连沈霁云都无法确定,这失忆的根源来自何处,究竟是真还是假。 四周寂静。 唯有火光跳跃,劈啪作响。 叶景闲仍不死心,上前一步,尽量放轻了声音问:“阿离,你还记得什么?” 江离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怯生生的。 叶景闲用尽了十二分的耐心:“阿离,我不会伤害你的。”他抬起双手,表明了没有敌意,“我与你相识,你是为了救我才失忆的……” 江离不知是不是信了这话,眼中含着氤氲的雾气,迟疑道:“我、我叫阿离?” 叶景闲还以为他记起了什么,趁热打铁,将过往的一切都托盘而出:“你名为江离,是一名四处云游的药师,在路过江南小镇的时候,你救了我。后来……” 江离垂头看自己的脚尖,不安地动了动,说:“……我不记得了。” 叶景闲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什么,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沮丧地垂下了手,叹了一口气。 江离的眉头微微皱起,茫然无措:“你说的事情应该很重要……可是,我真的记不得了。”他小声地说,“対不起。” 面対少年的歉意,叶景闲脸颊阵阵发烫,慌忙道:“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是我対不住你。”年轻人满是愧疚,“我说了要保护你的,是我没有做到。” 江离更加惶恐:“対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说着,几乎急得要落下泪了。 叶景闲生怕把人给惹哭了,连忙解释:“我只是想问问你还记得什么,如果真的不记得也没关系的。” 江离抽了抽鼻翼,慢慢地说:“我……我应当有个夫君……” 咔—— 一道碎裂声响打断了江离的思绪。 叶景闲也转头看去,环视一圈,没能找到声音的来源,又收回了目光。 只是在没注意到的地方,沈霁云袖口一动,手掌下的石头裂开了无数条缝隙,石屑簌簌落下。 他握紧了手指,又缓缓地松开,沉默不语。 叶景闲追问:“什么夫君?” 江离的记忆一片空缺,不管如何努力地回想,都只闪过零星的碎片,看不真切。他捧住了额角,冷汗淋漓。 就在这时,沈霁云冷声制止:“止念。” 言出法随。 一点冷意落在江离的眉间,原本紧绷着的肩膀顿时松懈了下来。 他轻轻喘了一口气,眼睛通红,用力地捏着衣角,无措道:“対不起,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叶景闲的喉咙一紧,说不出话来了。 都是他的错。 若不是他,江离还是一个无忧无虑、单纯善良的小医师。 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 叶景闲一生从未受过波折,意气风发,敢与天一争高下。 可如今夜色寂静,头一回尝到后悔苦涩的滋味。 …… 一夜无话。 转眼天明。 一缕晨光洒下,拂过柳城的断壁残垣。 柳城经此一难,死伤无数,半座城都倒了。就连最为依仗的神木都凋零枯萎,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树坑与一片烂摊子。 没了神木,就算日后柳城重建,怕也是恢复不到往日十九城的繁华。 高处凌云。 沈霁云一手负于身后,容色冷淡,眺望着远方。 一点晨曦倒映眼底,如同冰封的湖面,留不下一点痕迹。 叶景闲恭敬站在身后,拱手道:“师祖,弟子已经传令回宗门,将柳城变故一一告知,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新城主前来上任了。” 说罢,他屏气凝神,等待着答复。 沈霁云惜字如金:“可。” 叶景闲得了答复,本应该退下,可他依旧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沈霁云淡声问道:“还有何事?” 叶景闲的神情低沉:“阿离闹着要走。” 沈霁云侧过身,问:“为何?” 叶景闲似乎是难以启齿,过了许久,方才吞吞吐吐:“他说……他要去找夫君。可是,阿离根本就没有夫君!” 沈霁云:“何出此言?” 叶景闲忙不迭道:“我与阿离相识,阿离不过弱冠之年,懵懂无知,哪里会有一个不知姓名的夫君?” 他斩钉截铁,“肯定是有歹人见阿离单纯,哄骗了他去。” 沈霁云莫名觉得这话刺耳,脸色微沉。 叶景闲说得认真,都未曾察觉到异样,自顾自地说:“师祖,阿离是为了救弟子才失去记忆的,于情于理,都不能让阿离孤身一人走了。” 沈霁云声音微冷:“莫不成,你还要以身相许?” 叶景闲扭捏了一下:“若是师祖许可,也不是不成……” 话还没说完,不知怎么的,他后颈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低头揉了揉鼻尖,又道:“阿离如今失忆,口中‘夫君’也不知是何等人也,我实在是不放心……”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变换,差点蹦了起来,“我想起来了!” 沈霁云见他一惊一乍的,心中不虞,冷声道:“成何体统。” 叶景闲忙肃然敛容:“弟子一时情急,还望师祖谅解。” 又低声说:“阿离曾说,在我走后,遇到了一个好心人。这个好心人带他进了秘境,又携他来了柳城……言语间,阿离対此人格外信任。” 在提起“好心人”的时候,他隐隐切齿,“我觉得此人分明图谋不轨,心思不纯。阿离口中的‘夫君’,肯定就是那个好心人。” 沈霁云:“……” 这“好心人”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听起来有些耳熟? 叶景闲说完了来龙去脉之后,自语:“若是让我见到那个好心人……” 一道冷声在耳畔响起:“你待如何?” 叶景闲想也不想,掷地有声:“必定要让他好看!” 话音落下。 或许是叶景闲的话说得太满,也可能是高处的风太凉了,一个不慎,被风灌了满嘴,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他咳得直不起腰。 沈霁云落下一瞥,足尖踏过山巅,一手负于身后,翩然落下。他留下了一句告诫:“少说大话。” 叶景闲:“啊?” 第二十二章 江离正坐在一片废墟中, 双手抱着膝盖,仰头望着远处。 晨风吹拂,斜光掠影。 鬓角发丝吹拂, 他的唇颊微抿, 眉眼怅然。 天地之大, 不知何处可归。 一袭白衣从半空中悄然落下, 目光落在少年的肩头,不由驻足。 江离似有所察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过去。 在看到来人之后, 他慌忙站起身来, 举止间透露出了拘束与不安。 沈霁云淡声问:“你要走?” 目光轻轻一触,江离随即垂下了眼睑:“是、是的。”他的声音很轻, 近乎于耳语, “我有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但我知道,我应当是有一个夫君的。我要去寻夫君……” 沈霁云沉默半晌, 道:“既已记不清了, 又如何去寻?” 江离揉捏着衣角,因为太过于用力,指节隐隐发白:“总、总能找到的。”他有些着急,鼻尖上冒出了点点晶莹的汗珠, 努力地说着, “只要见到面, 我就一定能认出夫君的!” 沈霁云几欲开口, 又止住了。 他倒是知道江离的夫君是谁, 但……那不是信口胡诌出来,用于招摇撞骗的吗? 少年狡黠娇纵, 满口都是胡言乱语,一下子寡妇新丧,一下子亡夫又死而复活,里头找不见一句真话。 不料现在失忆了,竟然对以前撒下的谎深信不疑。这般阴差阳错,实在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四周越来越安静。 江离似乎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眼尾湿润,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哭腔:“对不起,我是不是不应该忘记这些的……” 一点泪珠从半空中滴落,摔在了地上,碎成了几瓣。 这般的伤心,连带着沈霁云的心头也微微一颤,荡起阵阵涟漪。他的喉结上下一滚,低声道:“你受伤了。” 江离怔怔抬眸,眼中蓄满了一泡泪,将落未落,着实是我见犹怜。 沈霁云不由放缓了声音:“等伤势愈合,自然就会记得了。” 江离啜泣了一下:“真的吗?” 沈霁云神情肃然,让人不自觉的信服:“自是真的。” 在得到这般肯定的回答后,江离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水,破涕而笑:“您真好。”他恍惚了一阵,不知想起了什么,痴痴道,“您和我的夫君一样,都是好人……” 沈霁云的面容一僵:“……” 见江离还在念叨着夫君,他神情生硬,撇开了话题:“等你伤好之后,再走也不迟。” 江离盯着脚边的石子,咬住了下唇,声音细微:“这样会不会太劳烦您了?” 沈霁云:“无妨。” 他顿了顿,解释道,“你的伤全因门下逆徒而起,我自然……会对你负责的。” 言语之间,下意识地抹去了叶景闲的存在,等到说完了以后,方觉稍显歧义。 还好江离没有并察觉到话中的差异,手指纠缠片刻,最终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沈霁云听到动静,落下一瞥。 少年的态度略显拘谨。 许是在他眼中,面前这些都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自然有些放不开。 他一直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如何,只能瞧见藏在乌云间的耳垂,上面的一点朱砂艳丽,恍若白玉生辉。 在衣袖的遮掩下,沈霁云的手指不自觉地一颤,像是已然将这点白玉纳入手中,仔细摩挲。 他心头微乱,掩饰一般挪开了目光,不再看少年一眼。 “你……” 沈霁云想告诉他,不必这般担心害怕。 只是话还未出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咋咋呼呼的声响。 叶景闲从远处而来,口中说着:“阿离,你别走好不好?外面这般危险,你孤身一人,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江离往后退了半步,躲开过于热情的叶景闲,然后温声细语:“我不走。” 叶景闲还在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劝说,乍一听江离说不走了,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呆愣愣的:“你、你真不走了?” 江离:“嗯。” 叶景闲心中欢喜:“那实在是太好了!你放心,待回到宗门,一定能治好你身上的伤的。” 江离垂下了卷曲的睫毛,疑惑:“宗门?” 叶景闲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自傲道:“我师从于太忘宗,我们宗门乃是八大宗门之首……” 江离听得认真,时不时地应和两声。 两个年轻人凑在一起,一个白皙精致,一个俊朗英气,一眼看去,竟无比……般配。 一想到这点,沈霁云眼瞳一沉,周身气息愈发冷漠:“叶景闲。” 叶景闲还在畅享着日后的时光,说得过于投入,都没有听见旁的声音。 他正说到:“我住在灵云峰上,那里养了很多的仙鹤,我可以带你乘仙鹤去看云海……” 话音戛然而止。 他后颈一凉,整个人哆嗦了一下,终于回过神来:“师祖……” 沈霁云漠然不语,不怒自威。 叶景闲不由心生畏惧,又不想在心上人面前露怯,只好强撑着问道:“师祖有何吩咐?” 沈霁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出声打断这一幕,或许只是看不惯叶景闲这般眉飞色舞。 这般轻浮,哪里有首席弟子的模样? 想来是在外头太久了,忘记了规章戒律,实在是不像话。等回到宗门,是该好好教导一番了。 他不动声色地掩饰下了私心,吩咐道:“去飞舟那处看看。” 叶景闲肩膀一松,连声应下:“是。” 叶景闲匆匆离去,一时间,断壁残垣间只余下两人。 为了避嫌,沈霁云笔直地站在一侧,就连余光都没动一下。 江离捏着自己的小指,唇角一扯,笑容玩味。 没过多久,前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地面石子震动,一阵风凭空刮起,吹散了浮草。 巨大的阴影从上空落下。 抬头一看,一座庞然大物凌于上空,携风同云,锦旗猎猎作响。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叶景闲的回话:“飞舟不日就可启程了。” …… 柳城劫难已破,围绕四周的领域自然烟消云散。 当日因阵法失灵被迫搁浅的飞舟再度启程,比之前多了不少的客人。 那些人死里逃生,不愿再待在柳城,争先恐后地搭乘了飞舟,想要前往他处。 阵法启动,四周云浪翻涌,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托着飞舟往更高处。 低头一看,柳城逐渐缩小,最终化作了一个小黑点,彻底消失不见。 江离站在围栏边上,清风拂颊而过,带来一股湿润的气息。 叶景闲还在喋喋不休:“阿离,你看——”他指向了北侧,“那里就是太忘宗了。” 太忘宗在北境的最北端。 此时望去,可见一座山峰屹立。 山峰负雪,像是一柄长剑从云端落下,直直插-入山川之中。隔着朦胧的云雾,依旧能感觉到一股凌冽的冷意。 叶景闲:“那是我师祖所在的望舒峰。”他左右一看,压低了声音,“我师祖不近人情,就连我们都没见到过好脸色,你千万别被他吓到了。” 江离轻轻“啊”了一声。 叶景闲:“反正等回了宗门,我师祖就回望舒峰了,到时你也遇不着,不用太过于担心。” 江离欲言又止。 叶景闲还以为他是被吓到了,安抚道:“你若是实在害怕,就离得远些,实在不行,就来找我。” 江离瞪圆了眼睛,忍不住又往后面看了一眼。 叶景闲奇怪:“怎么了?” 一边说,他一边回头看,在看到那袭白衣后,他顿时浑身僵硬,下意识地往后跳了一步。 “师、师祖。”可怜被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您、您……怎么来了?” 也不知沈霁云听到了多少,目光一瞥,让人恍如置身于寒冬腊月之中。 他言简意赅:“过来。” 叶景闲的双腿像是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支支吾吾:“师祖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沈霁云见他没有反应,淡淡地掀起眼皮,像是在说: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叶景闲一个哆嗦,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埋头跟了上去。 跟着一同进了门,还什么都没看清,就是一道剑光迎面而来。 叶景闲下意识拔剑相挡,“叮”得一声,震得虎口一阵剧痛,差点连剑都握不住了。 还好他一咬牙,生生接下了这一招。若是真的将剑脱手,他这个太忘宗首席弟子也就别当了。 这一招的余威未散,又是一剑直来,如同疾风骤雨,打的叶景闲招架不能。 他狼狈逃窜,哪里还有众人面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好不容易挨到剑光停下,叶景闲已是气喘吁吁,连站都站不稳了,直接单膝跪在了地上。 沈霁云淡然收手,就连剑刃都未曾出鞘,冷冷道:“心不静,手不稳,在外多日,竟如此懈怠。” 叶景闲强撑着站了起来,冷汗如雨下,哑声道:“弟子知错了,日后必定加倍勤勉,不让师祖失望。” 沈霁云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叶景闲咬紧牙根,一手撑地,硬生生地站了起来。他不顾浑身酸痛,直接握住剑柄。 年少意气,眼中满是不服输。 …… 沈霁云立于檐廊下,身后响起了一声闷哼,然后就是一阵利落的破空声。 不用回头,就知叶景闲在练剑了。 他对这第七十三玄徒孙略有印象。 年轻尚轻,天资尚可。 一路上顺风顺水,未曾遭遇什么波折。这般的年纪,趁着心性未定,磨一磨性子也好。 这般想着,耳边忽然冒出了一个声音,幽幽质问:“真的是这样吗?” 沈霁云脚步一顿,目光陡然锐利了起来。 一道无形的剑气扫过,一层寒霜无声地凝结。 只是四周并无人影,更没有其他人途经的痕迹。 沈霁云的眉心微微一拧。 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心不静的人,应当是你才对。” 不用再看了。 这声音并非是从外传来,而是……从心中响起的。 “其实你是在嫉妒。” “刚才你其实在想,若是叶景闲一心练剑,就没心思再去招惹江离了。” “哈哈,世上怎会有你这般虚伪的人,看起来风光霁月,无欲无求,实则……欲壑难填。” 沈霁云的神情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是心魔。 …… 于此同时。 江离懒懒地靠在围栏上,任由流云从指尖穿过。 一抬手,不知何时,一枚圆润的石子出现在了手中。 石子通体漆黑,但在光影变幻间,又折射出流光四溢,好似天上明月,熠熠生辉。 这就是当日在柳城取得的机缘。 此乃天外来石,蕴含了一丝星月之力,正暗合了江离修的道。 只是星石自从天外落下,辗转过了几手,沾染了斑驳的气息。唯有将这些气息化解了,才能彻底将星月之力化为己用。 江离的指腹摩挲着星石,点点星光溢出,没入指尖之中。 不知想起了什么,歪了歪头,发出了一声轻笑。 眉眼间的茫然无辜散去,只留下了狡黠的笑意。 现在这个情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他是为了柳城的机缘而来,现在机缘到手,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了。 只要逃之夭夭,就没有后续的麻烦了。 这样做简单是简单,但实在是不合他的脾气。 以江离的性子,既然要骗人,就要骗得天衣无缝。 若是真的直接逃走,岂不就是明晃晃地承认了自己心虚撒谎?日后再遇到沈霁云,也是低人一头。 所以,要走可以,必须要找一个好的借口。 于是江离就顺水推舟地假装受伤失忆了。 本想用失忆的借口留在柳城,可没想到……没能留成。而且看样子,沈霁云还打算带他回太忘宗。 江离的动作一顿。 去太忘宗也好。 正好借着太忘宗的风水宝地,炼化一下手中的星石。 这次可不是他想骗人,可是有人赶上门让他骗的。 江离哼笑了一声,反手将星石收起,眼波流转,不过一眨眼间,又满是懵懂怯懦的神情。 一回头。 不仅没见到沈霁云,就连叶景闲都不见了身影。 他微微错愕。 人呢? …… 飞舟一路向北而行。 在北境最北处,就是太忘宗的所在地。 太忘宗被剑阵覆盖,一旦有外人从上空误入其中,就会被万千剑气绞杀。 故而,若是要抵达太忘宗,就只能先乘坐飞舟到距离最近的玉羊城,在跋山涉水,登上九十九重天梯,方才能抵达山门。 所以,等到飞舟停靠在玉羊城之时,就有不少人在此处留下。其中,自然就包括江离一行人。 在飞舟上不知发生了什么,连日来,沈霁云与叶景闲都不见了踪影,一直到飞舟停下,方才现身。 江离眼瞳微微一转。 只见叶景闲浑身是伤,右手更是裹了一层厚厚的白布,看起来比之前消瘦了一些,但眉眼间更为坚毅。 再一转。 沈霁云容色冷峻,周身气息越发冷冽,如同冰封了的湖面一般,一靠近,就让人生出一股寒意。 江离心中讶异。 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在飞舟上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他心念一动,并没有贸然开口。 等待了片刻后,叶景闲率先出声:“阿离,我们先进城吧。” 江离符合了他小心怯懦的失忆人设,并未提起过多的要求,而是点了点头,乖顺地跟在后面。 …… 天下共有五州八宗三楼十九城。 玉羊城与柳城一样,也是十九主城之一。 玉羊城位于更北方,这里终年寒风凌冽,没有春夏只有秋冬,一年下来,到有大半年是在下雪的。 一眼望去,苍山负雪,好似一个晶莹剔透的冰雪世界。 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不消片刻,就已经在肩头积了一层薄雪。 江离哈出了一口冷气,搓了搓双手,冻得脸颊发白,瑟瑟发抖。 叶景闲有灵气覆体,不知冷热,走在最前方,都没注意到江离的异样。 倒是沈霁云分出心神看了一眼。 江离:“我、我没事,不要紧的。” 冻得牙齿上下打架,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往下缩了缩,掩住了发红的鼻尖。 沈霁云在飞舟上察觉到了心魔的痕迹,便闭关数日,企图摒弃杂念。他以为已经压制住了心魔,可看见少年这般楚楚可怜又不敢言语的姿态,又止不住心生涟漪。 凝眸片刻,他解开了外袍,搭在了江离的肩上。 外袍宽大,足够将人从头盖到尾了,上面铭刻着阵法,不染尘埃、风霜不近。 一盖在身上,一股暖意就涌了上来。 江离往下拉了拉,鼻尖萦绕上了一股清雅疏离的冷香。 “多谢。”他双手交握在胸前,迟疑道,“……您不冷吗?” 沈霁云冷漠道:“不冷。” 江离:“可是……” 刚开了个头,就见叶景闲从前面折了回来:“阿离,玉羊城今夜里有冰灯会……” 说着,他的目光一顿,突然发现江离身上披着的外袍有些眼熟,“这……” 江离生怕他误会了,小声地解释:“是我太冷了,所以你师祖将衣裳给我御寒。” 叶景闲反应了过来,懊恼道:“我忘了这里天寒,你还冷吗?” 江离摇了摇头。 叶景闲还不放心,伸手就去捉,一摸江离的手,仍是冰冷。 他忙道:“前方就是酒楼,我们进去暖暖身子,然后再去买两件厚长袍来……” 雪声簌簌落下。 掩盖不了青年焦急的心情。 “真是对不住,是我粗心大意了。” “没事。” “你还冷吗?要不我把衣服给你。” “不用了。” “阿离……” “嗯。” 声音逐渐远去。 沈霁云缓步走在后面,心境平静。 只是走着走着,冷不丁地冒出了一个念头——在江离口中,为何会觉得“师祖”二字格外得刺耳? …… 进了酒楼,暖风迎面吹来,吹散了发间落雪。 江离捂住嘴唇轻咳了一声。 叶景闲如临大敌:“阿离,你喝点灵酒暖暖身。” 江离捧住酒杯,垂眸望去:“我酒量不好。” 叶景闲笑了笑:“有我在这里,你害怕喝醉了不成?”他又道:“你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去买两身衣服。” 江离坐得端正,乖乖应下了。 等叶景闲走后,他望着手中的杯子愣神,然后慢慢地低头,伸出舌尖慢慢舔了一舔。 一股酒味涌上了舌尖,呛出了一点泪珠。 等到辣味散去,又是一股醇厚甘甜的滋味涌了上来。不过一眨眼间,双颊已然飘起了一片霞影。 江离眼前一片朦胧,声音倒是还听得真切。 楼下大厅里。 百晓生正在说着奇闻异事,一拍惊堂木,口齿流利,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世人皆知这天下五分,太忘宗独占八斗。可我就要和你们掰扯掰扯,在宗门之间,还真的并非太忘宗一家独大。” “东西南北中这五洲之地,北境自然是太忘宗独占鳌头,可出了北境呢?东有飞星门,西有六合门……咳,这些都是老生常谈,暂时先不提。” “咱今个儿提什么?提这五州八宗三楼十九城中的——三楼。” “你们没听说过吧?” “三楼各为天涯海角楼、珠光宝气楼、镜花水月楼,其中前两楼想必各有耳闻了吧?前者在南海尽头,后者是修真界中的第一拍卖行,唯独这镜花水月楼寻不见踪影。” “传闻,镜花水月楼不在世间,唯有月碎之日,方才能找到进去的入口。一旦能侥幸进入镜花水月楼,楼主就能完成你的一个心愿。” 有人起哄:“这么神?难不成什么心愿都行?” “那我想要得到成仙呢?” “这镜花水月楼这般神秘,也不知楼主是怎样的人物?” 百晓生笑而不语:“我未曾见过楼主真容,但听闻……乃是天下第一美人。”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听到“第一”这两个字,就人沉不住气了。 “一个没现身过的狗屁楼主也能称得上天下第一美人?” “就是,在我心中,天下第一美人永远是岚莲仙子!” “倒是让我们见见这楼主的真容,才好作比较啊……” 听着众人争论不已,百晓生笑而不语,慢悠悠地扇着风,意味深长地说:“有句话说得好,越是生得好看的人,就越会骗人。” 那么反而言之,最会骗人的那个,不就是天下第一美人了吗? …… 江离听着楼下的喧闹,面色不变,慢悠悠地喝完了杯中酒。他还意犹未尽,舔了舔唇角的酒渍。 正要再斟一杯时,一只手从旁挡了下来。 沈霁云道:“莫要贪杯。” 江离答非所问:“我没醉。” 说是没醉,但唇齿含糊,说话的时候倒像是在撒娇。 他抬起眼皮,眼中雾气氤氲,像是倒映了万千星辰。 沈霁云动作一顿。 那个阴魂不散的声音再度响起。 它说:“你的心又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的更新在晚上11点~ 第二十三章 等叶景闲回来的时候, 楼下大厅里的喧闹声已止,看客们三三两两地离去,只余满桌的残羹剩酒。 叶景闲脚步一顿, 走上了楼梯。 待到了二楼, 一抬头, 就见江离趴在桌上, 他的鬓发微乱,双眼迷离,唇角还沾着一点酒渍, 像是春日里的一瓣桃花, 湿润绯红。 叶景闲心头一紧,慌忙上前去:“阿离?” 江离呢喃了一声, 一手撑在桌上想要起身, 可实在是酒醉无力,刚抬起了头,就又倒了下去。 叶景闲伸手去扶:“阿离, 你喝醉了?” 江离不说话, 只趴在叶景闲的胸口,鼻尖轻轻蹭了蹭,声音含糊,不知在说什么。 叶景闲低头一望, 一点莹白的光泽映入眼帘。 只见一团乌发散乱, 露出了一截白生生耳垂, 上头点着的红痣如同一尾红鲤, 正在四处摇曳。 不知是不是喝醉了酒, 原本白玉似的软肉像是火烧一样,留着一道红彤彤的痕迹。 这痕迹看上去像是指印, 像是有人仔细揉捏把玩过一样。 叶景闲喉咙一紧,将这种莫名地念头给打消。 有师祖在这里,谁能欺负阿离? 想要这里,他向四周张望了一眼,竟没能找到沈霁云的踪迹。 座位四周空荡荡的,倒是一侧窗户打开,冷风携飞霜没入其中,带来丝丝寒意。 叶景闲暗中传音:“师祖?” 半晌。 一道冷清疏离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先回宗门一步。” 叶景闲放下了心。 大概是宗门里有什么事,师祖这才提前离开的。 只是……为何感觉师祖的声音有些不対劲,比往日更为冰冷,落在耳边,就如同冻落了一地冰渣子。 叶景闲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收回心神,手臂一用力,将江离扶了起来。 江离身上还披着沈霁云的外袍。 一袭白衣垂下,一直落在了脚踝处,行动间,上面的云霄暗纹浮动,带来一股清冽的冷香。 不知为何,叶景闲突然觉得这件外袍有些不顺眼,取出一件新制的大氅将人裹住,这才暗自满意。 江离的脚步虚浮,柔弱无骨地靠在了叶景闲的身上。 看似醉意微醺,可卷翘的眼睫轻垂,眼中一片清明,唇角笑容玩味。 沈霁云…… 这三个字在舌尖微微一滚,又咽了下去。 没想到这人真是经不起逗弄,稍稍试探一下,就落荒而逃。 实在是有心无胆。 他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耳垂,上面一阵火辣辣的疼。 ……这人下手也忒重了一些。 正倒是应了那句话,平日里越是克制冷漠的人,放纵起来,就越是可怕。 想到这里,江离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以后还是少招惹些这种硬茬子吧。 不过在经过了这次后,沈霁云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在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江离心中哼笑,倒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毕竟沈霁云修的是无情道。 要是就这么容易被破了道心,那你们无情道就真的没救了。 …… 大雪连绵。 直到第二天清晨,方才雪止风停。 江离宿醉醒来,屋外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推开窗,檐廊下垂下一道道的冰柱,晶莹剔透。 叶景闲内疚道:“阿离,是我没照看好你。” 江离伸手拂过脸颊的碎发,细声道:“是我酒量不好,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叶景闲:“可惜没能带你去赏昨夜的冰灯,玉羊城的冰灯会一年只有一回。” 江离轻轻盖上了叶景闲的手背,轻声说:“以后有机会的。” 以后。 这两个字意味不同。 代表着,江离的以后有他。 叶景闲忍不住傻笑了起来:“好。”他反将江离的手握在掌心,承诺道,“明年的今天,我们再来看。” 江离轻轻“嗯”了一声,抬眸一瞥,眼中满是期待。 叶景闲差点就飘起来了,好不容易才按耐住雀跃的心情,故作沉着道:“我们先回宗门吧。” 江离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你师祖呢?” 叶景闲没有多想,直接回道:“师祖有事,先一步回宗门了。” 江离抿了抿唇角,犹豫着开口:“昨日我喝醉了,迷迷糊糊的,不知做了什么,若是冒犯到你师祖如何是好?” 叶景闲摆了摆手:“无妨,师祖不会在意这些的。” 江离轻轻舒了一口气,似乎放下了一件重担。 叶景闲不免怜惜:“阿离,你不必如此小心。” 江离垂下了眼睑,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一路上承蒙你们照料,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叶景闲的手搭上了江离的肩膀,认真地说:“阿离,你救了我这么多次,日后……”他顿了顿,“你与师祖都不是外人,不用这般小心谨慎。” ——等我们在一起以后,我师祖就是你师祖了。 当然,这句话现在还不能说。 叶景闲藏在心中,也觉得甜蜜蜜的。 也不知道江离听懂了没有,乖顺地颔首应了下来。 …… 玉羊城距离太忘宗还有一段的路程。 趁着雪停风止,天色晴朗,两人再度启程。 与他们一道前往太忘宗的,还有一行年轻孩童。 孩童最大不过十四五岁,最小看起来约莫六七岁的模样,一个个身穿长袍,梳着发髻,有模有样。 江离看了一眼。 叶景闲在一旁道:“他们是去太忘宗拜师的。” 太忘宗身为天下第一宗门,坐拥灵山秀水,钟灵毓秀、得天独厚,自然无数人心生向往。 故而,每年都有人前去山门碰碰运气,一旦拜入太忘宗,自然是前途顺遂,有望得道成仙。 太忘宗也来者不拒,只要登上九十九重天阶,都有拜师的机会。 说起这里,叶景闲突然想起了一事:“阿离,你第一次来太忘宗,也要走过九十九重天阶,若是走不过,那就进不得山门了。” 这是太忘宗的规矩。 无论是何人,只要是首次登门,都要走一趟九十九重天阶。 别说叶景闲了,就连望舒仙君都不得徇私。 江离望去,前方重山叠翠,云雾间冒出一缕仙光,隐约可见九十九重天阶直登云霄。 他柔声道:“我知道,既然来作客,就要遵守主人家的规矩。” 叶景闲迟疑了一下:“可是……” 可是少年看起来实在是太过于柔弱了。 在柳城一难,经历了受伤失忆,他的身形愈发消瘦,被包裹在厚重的大氅中,更显支离,像是风一吹就要站不稳了。 叶景闲:“若是你登不上天阶,暂时住在外门别院也无妨,不必勉强。” 江离轻轻“嗯”了一声。 沿着蜿蜒的山路一直向上,走了大概一个时辰,终于带来了太忘宗的山门前。 四周回荡钟磐鼓鸣之声,在“咚”得一声后,一道金光从上空垂落,无数天阶展开,直上九重云霄。 叶景闲满心担忧,欲言又止。 江离冲他抿唇一笑,踏上了面前的台阶。 身影纤瘦飘摇,逐渐被金光所淹没。 江离的步履缓慢,一步步向前。 看起来走得艰难,可是若仔细观察,可发现每一步落下的时间分毫不差,显然是游刃有余。 他刻意控制了时间,混在了一群孩童之中,并不显眼。 越往上,风越是凌冽。 大氅被吹得猎猎作响,乌发散乱在半空。 江离捂住唇角,轻轻咳嗽了一声,驻足片刻,似有所感,望向了最高处。 …… 此时,太忘宗。 天阶每年一开,有不少想要收徒的人在这里旁观。 光镜中倒映出了天阶的情景,每个人的模样都清晰可见。 “那个女童不错,心智坚定,虽落后他人,但也没有气馁。”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合我眼缘,正好收入我门下。” “各位师兄弟可千万别跟我抢……” 忽然,在人群中响起了“咦”的一声。 旁边有人打趣:“莫长老,该不会又被你找到修道的好苗子了吧?” 那个被称作莫长老的人器宇轩昂,是标准的正派模样。他抬手一指:“你们看。” 光镜转动。 出现在上面的少年容色姣好,眉目精致。他似有所感,直直望向了光镜所在的地方,隔着冥冥虚空,与在场众人対视了一眼。 “他竟然能察觉到光镜所在地。” “想来天资不错,可是……年纪忒大了一些。” “确实,观其骨龄,应该过二十了,心性已定,不合适收入门下了。” 莫长老冷不丁地道:“未必。” 旁人笑道:“莫长老慧眼独具,看出了什么特殊之处不成?” 莫长老:“修道一途,不仅仅看天资机缘,还有一点也尤其重要。” 旁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是说……” 莫长老一字一顿:“灵感。” “灵感”这两个字像是什么禁忌,在场之人都沉默了下来,不敢说话。 一阵冷风刮过,让人忍不住打了个颤。 在修真界中,天资机缘缺一不可。 天资,足以决定你是否能踏上仙途;机缘,是让你在仙途上走得更远;而灵感……代表着你能在仙途的终点在哪里。 在各大门派中都有这么一条流言。 灵感高者,受天道青睐,越能得道成仙。 有不少门派在凡间挑选,想要收灵感高者为徒,期待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鲜少有人知,灵感乃是一把双刃剑。 灵感越高,越是能察觉到污秽肮脏的气息,越容易被心魔种所感染,成为“非人”的存在。 莫长老一语断定:“此人灵感极高,不下……望舒仙君。” …… 天阶上。 江离收回了目光,继续向上攀行。 风愈发喧嚣,衣摆飘然,好似要羽化登仙而去。 最后几层台阶他走得极为缓慢,每落下一步都要停顿片刻,看起来脸色泛白,像是已经体力不支。 就差七步。 江离驻足片刻,等着那些孩童从身边走过,心想着差不多了,这才往前迈出一步。 六步。 云浪翻涌,隐约传来一阵鬼哭狼嚎之声。 五步。 一张张扭曲的脸贴了上来,眼眶黑洞洞的,无声地注视着。 四步。 一股冷气从后颈处吹来,似乎有人在哀怨叹息。 江离仰头看去,在天阶的尽头,竟然连接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 山峰白雪皑皑,寒意逼人。 像是一把长剑直坠而下,插-入深渊之中。 而在山峰与深渊的交界处,无数道瘦长的黑影蠕动,向上不停地攀爬。 只是还没探出头,就有一道锐利的剑光扫过,将其打落深渊。 黑雾涌动。 那些黑影并没有被剑光斩落,而是化作了破碎的五官,在深渊里翻涌沉浮。 江离目光微微一凝,顺着山峰一直向上,在雪影之中,似乎可以望见一道笔挺的身影。 …… 沈霁云端坐在望舒峰上,眉眼冷峻,聚气凝神。 那把从未出鞘的长剑就插-在雪地中,剑刃震颤,嗡嗡作响。 四周浮雪散去,袒-露出了石刻的阵法。 阵法微光闪烁,以沈霁云为阵心,正源源不断地抽取着剑意,以维持着这绝世剑阵。 远处,传来一道苍老的质问声:“你不过出去数日,深渊怎会如此活跃?” “是深渊中发生了什么异动?” “还是说,它们察觉到了什么?” 沈霁云巍然不动。 只有他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镇压深渊数百年,为了抵御深渊中的污浊之气,转而修了无情道。 无欲无求,不念不想。 只要不会心动,自然就毫无瑕疵,无论什么欲-望,都无法撼动本心。 可现在进红尘走一遭,他的心湖泛起涟漪,深渊中的魔种察觉到了细微的变化,自然有所反应。 那道苍老声音还在不停地逼问:“是不是你的无情道出了问题?是谁动摇了你的心,我要去杀了他——” 听到这话,沈霁云猛然睁开了眼睛,眸光黑沉,冷声道:“深渊一事,我自会镇压。” 那个苍老的声音像是畏惧沈霁云,沉默了片刻,提醒道:“事关天下,千万不可疏心懈怠。” 沈霁云:“我知晓。” 那个苍老的声音不再响起。 望舒峰安静了下来,沈霁云再度阖眸,眉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痕迹,似有黑芒闪过。 外有深渊,内有心魔作祟。 这些东西就像是一座座大山压在沈霁云的肩膀上,无处可以喘息。不过就算如此,他的脊背依旧挺直,未曾有一丝的懈怠。 咔嚓—— 一道冰霜凝结,从剑柄所在处开始蔓延,一直到沈霁云的指尖。 不过转瞬间,他就完全被寒霜覆盖,成了一座冷漠无情的冰雕。 沈霁云感受着刺骨的寒意与痛楚,心终于静了下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 人生来就有七情六欲,哪有这般容易就能斩断? 唯有一次又一次地自虐与警醒,方才能够彻底无欲无求。 心中的杂念驱除,沈霁云的心湖终归于平静。 可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目光从远处投来,沈霁云似有所感,冰雕上突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 江离终于走到了天阶的尽头,来到了一处宽阔的天台。 叶景闲早就等待在这里,因他首席弟子的身份,不少师弟师妹围在四周讨教。他眉目俊朗,倒是像模像样的,只是一见到江离,眼睛就“唰”得一下亮了起来。 江离冲他微微一笑。 叶景闲想要迎上来,可碍于师弟师妹在,只好轻咳一声,继续端着。 天台上不止江离一人,还有那些一同通过天阶的孩童。 太忘宗的弟子过来挑挑选选,将孩童们分别带走收入门下,不消片刻,就只有江离一个人还站在原地。 不知是年纪太大还是天资不行,那些弟子都没看他一眼。 江离眼睫一闪,若有所思。 又过了一会儿,叶景闲那边终于摆脱了师弟师妹,忙向着江离走了过去:“阿离,快随我去灵云峰……” 江离还未说话,就见又有一道身影靠了过来。 “景闲,这是你的朋友?” 叶景闲转过头,一惊:“莫长老。” 莫长老目光锐利,上下打量着江离。 不知为何,叶景闲心中惴惴不安,上前一步挡住了莫长老的目光。他拱手道:“莫长老,这是我在外界历练时结交的好友,我请他前来作客。” 莫长老:“不是想要拜入我太忘宗的?” 叶景闲:“拜师?” 莫长老:“你这好友天资不错,不如拜入太忘宗,也好与你做个伴。” 江离垂眸,挡住了一点笑意,迟疑道:“我也能修仙吗?” 莫长老摸着胡须点头:“自然可以。” 叶景闲很快反应过来了:“阿离,不如你就拜入灵云峰,我师尊就是灵云峰峰主……” 莫长老:“莫急,拜师可不是儿戏,进哪座峰,自然要看机缘在哪里。” 叶景闲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可在莫长老的注视下,还是咽了回去。 莫长老问:“你觉得呢?” 江离看看叶景闲,又看看莫长老,一时间难以决定。他眉头蹙起,捏着衣角,小声说:“听你们的……” 莫长老哈哈笑道:“不用担心,等过了铭心镜,就可以知道你的机缘在哪里了。” 叶景闲心中疑惑。 竟然要动用铭心镜吗? 铭心境是一件法器,唯有每十年一次的收徒大典,方才会从山门中请出,来观未来弟子天资道法如何。 叶景闲当年拜师之时,就经过过铭心境。 铭心境判他的天资为中上,后拜入了灵云峰。 难不成阿离真的天资非凡? 江离対这特殊的待遇并不知情,只是懵懂茫然地跟了上去,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莫长老来到了天台中央,右手抬至颌前,手指弯曲,掐出了一个咒印。 印记落下。 天台轻轻一震,中央一块方石从中塌陷了下去,随后升起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镜子。 镜子通体古朴,镜面无暇,白茫茫的一片,竟倒映不出任何的景象来。 莫长老招呼道:“过来。” 江离往后退缩了一下,像是有些害怕。 叶景闲轻声安抚:“别怕,只要站在镜子前就可以了。”他又対莫长老解释,“阿离在山下受了伤,失忆了,所以胆子有些小。” 江离咬住了下唇,眼睫闪动。 为何一定要让他经过铭心镜? 难不成……他们发现了什么? 江离的目光轻轻扫过,似在衡量。 过了片刻,他打定了主意,慢慢走上前去,站在了铭心镜的面前。 镜子轻轻晃动,上面并未出现人影来,反倒是折射出了一道朦胧的月色。 莫长老眉头紧锁。 铭心镜前可断定弟子的天资如何,与哪峰有缘。 怎么现在上面只有一轮月光? 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月色。 月亮。 沈霁云的道号为“望舒”,即为明月。 这样一来,这少年果然与望舒峰有缘。 莫长老目光灼热:“你可拜入望舒峰。” 叶景闲失声:“啊?” 众所周知,望舒峰的峰主是望舒仙君。 望舒仙君的弟子各执掌一主峰,灵云峰主就是其中一位弟子。 叶景闲是灵云峰主的徒弟,所以尊称望舒仙君一声“师祖”。 可若是江离拜入望舒峰,岂不是他得称一声……师叔祖? 乱了。 辈分全乱了。 叶景闲一时心急,反対道:“不行!” 莫长老:“为何?” 叶景闲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莫长老:“此时不容你置喙,待我禀报了其余长老,再做定夺。” 说罢,他拂袖而去,身影没入云中。 叶景闲哭丧个脸。 心上人得变成师叔祖了,这算是个什么回事? 江离侧过头,舌尖一卷,压着唇角尽量不笑出声来。 让他拜沈霁云为师? 亏他们想得出来。 不过……倒也不是不行。 至少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 莫长老在云中穿行,灵气一收,笔直落在了群山之间。 山峦重叠,一条小道通向幽处。 在小路的尽头,是一片漆黑的山脉。 莫长老垂手,将今日之事缓缓道来:“此人灵感极高,与望舒仙君不相上下。” 山脉轻轻晃动,裂开了一道口子,从中传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是吗?” 莫长老:“铭心镜断定他与望舒有缘。” 苍老声沉吟片刻:“既然如此……就让望舒收下他。” 莫长老:“是。” 苍老声又问:“还有何事?” 莫长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头不语。 苍老声:“那就退下吧。” 莫长老拱了拱手,退了下去。 待到莫长老离开后,山脉之间安静片刻,又发出了一阵回声。 “深渊里的动静越来越大了。” “我看,望舒仙君要不中用了。现在又来一个好苗子,等到望舒仙君不行了,正好拿他填上。” “哈哈……看来天不亡我太忘宗。” 第二十四章 叶景闲愁眉苦脸, 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一个劲地唉声叹气。 江离温声安抚道:“只是暂定,仙君会不会收我为弟子还说不准。” 叶景闲一想也是。 望舒仙君早就已经不问世事, 平日里门下弟子都难见一面, 怎么可能说收徒就收徒?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又记起了其他事情:“阿离, 我先带你前去庵庐峰看看,能不能治你的失忆之症。” 太忘宗的主峰为望舒峰,其他山峰众星拱月, 围绕其身侧。 有专修剑意的灵云峰, 有执掌门规的戒律峰……至于庵庐峰上,自然就是药修医师所在处。 叶景闲抬手一指:“就在那里。” 顺着所指的方向望去, 云雾缭绕间, 一座苍翠的山峰屹立在不远处。 江离微微抬起下颌,疏影落在他的脸侧,如玉如雪。 叶景闲正要御空而起, 突然想到江离现在还是一个凡人, 无法乘云驾雾。他心头一动:“不如,我带你去……”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天边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啼鸣。 一只通体雪白的仙鹤在半空中转悠了一圈,收敛起翅膀, 落在了江离的身边。一双黑豆大小的眼睛沉着, 低头轻轻拱了一下, 示意可以乘坐它前往庵庐峰。 江离被逗笑了, 凑近了过去, 手指轻轻梳过雪白的羽毛。 转过头问叶景闲:“它要载我去,我可以坐吗?” 叶景闲的小心思没能得逞, 笑容有些勉强:“当然可以。” 在不留意的时候,他忍不住剜了仙鹤一眼。 平日里这些仙鹤好吃懒做,不喂点灵石还驱使不动,怎么今日这般勤快? 仙鹤淡淡地瞥了回去,神情冷漠,像是不屑与叶景闲计较。但面对江离时,又格外地温顺,屈下了膝,任由少年坐了上来。 待到江离坐稳后,仙鹤拍拍翅膀,在低空盘旋了一圈,直接冲上了云霄。 叶景闲:“……” 为什么感觉被一只仙鹤给鄙夷了? 他回过神来,见仙鹤的身影即将消失在云巅,连忙足尖一点,借力腾空而起。风云从四周涌来,吹得衣袖鼓动,稳稳凌于半空中。 此时曦光升起,云浪翻涌。 万条霞瑞荡漾,层云尽染。 不过一眨眼间,就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仙鹤停在了庵庐峰的平台上。 江离伸手摸了摸仙鹤的羽翼,眉眼弯弯:“多谢你啦。” 仙鹤低鸣了一声,像是在回应。 叶景闲随后落下,见到这一幕,道:“这是宗门里豢养的仙鹤,专门给未筑基的弟子代步的。你若是喜欢,可以去灵云峰上挑一只。” 江离:“我觉得这只仙鹤就挺好的,飞得又快又稳。” 仙鹤似乎能听懂正在夸它,挺了挺胸脯,格外地高傲冷漠。 叶景闲越看这仙鹤越不顺眼,暗自磨牙,“这仙鹤是哪个峰的?我去讨要来也无妨。” 说着,伸手就要去抓。 可是仙鹤灵巧,直接腾空而起,躲了开来。 叶景闲一手抓了个空,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偏偏仙鹤还在上空不停地兜圈子,像是在挑衅一般。 叶景闲:“……” 叶景闲年轻气盛,经不起挑逗,一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眼看着就要血溅当场,身旁传来了一道疑惑的声响:“叶师兄?” 叶景闲转过头。 一个身穿浅绿色道袍的少女站在不远处,手中挎着一个药篮,笑意盈盈:“叶师兄,你怎么跟个仙鹤较劲?” 叶景闲尴尬地放下了手,含糊道:“没有没有,我就是想看看这仙鹤是哪个峰养的。” 少女仰头,打量了片刻:“应该是望舒峰的。”她伸手一指,“一看它脚脖子上的印记。” 叶景闲定睛一看,果然在仙鹤的脚脖子上瞧见了一块玉牌。 玉牌不过拇指大小,上面刻着一轮月纹,正是望舒峰的印记。 叶景闲:“……望舒峰的仙鹤怎么会跑出来?” 少女:“望舒峰上无人管这些俗物,这些仙鹤自然到处乱跑。” 既然是望舒峰上的仙鹤,叶景闲总不好再计较,转移了话题:“师妹,庵庐峰主在吗?” 少女点头:“我带你们去。” 少女走在前方,从一条蜿蜒的小路进去,山巅云雾缭绕,两侧山坳遍栽草药,药香缭绕,令人心旷神怡。 等到了尽头,山谷中有一处药庐,来来往往的人大多穿着浅绿色的道袍,想来都是庵庐峰的医师。 江离的脚步一顿。 他的失忆之症是装出来的。 也不知道这里的医师能不能诊治出来? 叶景闲不知江离心中所想,还以为他在害怕,哄道:“庵庐峰主是世间有名的医修,必定能医治好你的失忆之症的。” 江离的目光轻轻一动,“嗯”了一声,看不出一点异样。 叶景闲直径走到药庐前,等少女禀报得到许可后,方才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见一位温婉秀丽的女子端坐窗前,手持绘卷,正在仔细研读。 叶景闲拱手恭敬道:“在下灵云峰弟子叶景闲,见过庵庐峰主。” 庵庐峰主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直言道:“我还未曾医治过失忆之症。” 叶景闲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庵庐峰主淡淡道来:“失忆之症大抵出在神魂上,神魂何其玄妙,自古今以来,无人能够参透。” 江离的眼睫一闪,声音发抖:“我……治不好了吗?” 庵庐峰主看了他一眼:“未必。”她又对江离道,“我给你开个方子,好好温养神魂,说不定还有恢复记忆的一日。” 江离轻咬唇角,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庵庐峰主抬手一挥,一道青丝从指尖迸射而出,直取江离脖颈。 青丝锋利坚韧,若是缠上,必定要血溅当场。 变故突生。 就连叶景闲都未尝反应过来。 不过刹那,青丝已然到了面前,江离微微瞪大了眼睛,像是被吓傻了一般,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叶景闲拔剑想挡。 可是青丝更快一步,眼看着就要勒住江离的脖颈,突然一抖,转而缠绕到了手腕上。 庵庐峰主手指搭在了青丝上,半阖着眼皮,细听脉搏之声。 过了片刻,她见叶景闲如临大敌的模样,嗤笑一声:“怎么,我还能吃人不成?” 叶景闲恭敬道:“不敢。” 庵庐峰主慢悠悠地说:“你莫名带个人上门来,我总得试试到底是真是假。”她手腕一抖,将青丝收回,“他的经脉中有一丝星月之力。” 叶景闲恍然记起:“在柳城里作祟的就是一轮月亮,许是受伤的时候,星月之力进入到了阿离的体内。” 庵庐峰主点头:“柳城之事我也有所耳闻,说不定失忆之症就是因为这星月在作祟。不过这星月之力若是能化为己用,对日后修道也大有裨益。”她沉吟片刻,“我再改改方子。” 唰唰两笔,一个新的药方新鲜出炉。 叶景闲捧着药方,向庵庐峰主道谢。 等走了出去,他一改之前一本正经的模样,拉着江离上下打量:“阿离,你没被吓到吧?” 江离摇头,细声说:“没事的。” 说着“没事”,但他的脸色微白,显然是还有余惊。 叶景闲又担忧又气恼,发恼骚道:“这还有什么好试探的?难不成你会骗我不成?” 江离打趣道:“万一我真的骗了你呢?” 不料叶景闲格外地认真:“阿离,不管怎样,我都是信你的。就算你骗了我,那……那也不是你的错。”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倒映出了青年的模样。 江离心中无奈叹息。 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就是好骗。 不仅一腔热忱,甚至在被骗了以后,还要给骗子找借口。 等到时候真的发现是上当受骗了,又回事怎么个模样? 江离的笑容玩味。 年轻人啊。 吃一坠长一智,就让他来好好上一课。 于是他含着笑意:“我能有什么好骗你的?” 叶景闲得到了肯定,说的越发地起劲:“就是!” 斜阳西沉。 少年与青年的身影拉长,逐渐碰在了一起。 “阿离……” “怎么了?” “若是没能进望舒峰,你就留在灵云峰吧?我、我会对你好的。” “……好。” “就这么说定了?” “嗯。” …… 望舒峰。 寒意凌冽,十里冰封。 就算是莫长老身处其中,也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四周一望,加快了脚步迈过雪原。 望舒峰是太忘宗的主峰,应当地位超凡不同,但奇怪的是,山峰上一片冷清,唯有茫茫冰雪覆盖,不见一道身影。 莫长老也鲜少踏足此地。 对外的说法当然是望舒仙君好静,不喜他人出没望舒峰,仙君威名在外,弟子们也不敢僭越。 但只有少数人知道实情。 望舒峰上有一处上古阵法,镇压着下方深渊中的邪异之物。 而阵法的核心,不是别的,正是望舒仙君。 与其说这里是至高无上的神座,不如说是……牢笼。 困住了深渊里的邪异,也困住了望舒仙君。 因这原因,莫长老不敢过于停留,一路疾行,来到了一处山崖前。 山崖怪石嶙峋,寸草不生。 冰霜凝结,晶莹剔透。 一直望去,可见一道身影盘膝坐在冰天雪地之中,肩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座冰雕。 莫长老低头拱手:“仙君。” 沈霁云的声音遥遥传来,比冰雪还要冷上三分:“何事?” 莫长老说明了来意:“今日有人登上了天阶,铭心镜断定他与望舒峰有缘,还望仙君收其为徒……” 沈霁云的回答言简意赅:“不收。” 莫长老的脸颊一抽。 沈霁云的身份放在这里,若是真的不愿收徒,还真的没人能够让他收下。 他思索了一番,含蓄道:“这不仅是铭心镜,更是太上长老与宗主的意思……” 话音落下,冰雪中一片死寂。 莫长老的神情有些僵硬:“看在太上长老与宗主的份上,还请仙君好好考虑一番。” 沈霁云:“不必。” 莫长老:“仙君不见一面再说吗?此人天资不错,灵感极高,就是年纪稍大了一些……” 他顿了顿,好歹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此人与灵云的弟子关系不错,若是仙君不收,拜入灵云峰也是一样的。” 沈霁云似有犹疑:“……谁?” 莫长老误会错了,自顾自地说:“或许仙君也见过一面,灵云的弟子乃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叶景闲。”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个名字一出,四周的寒霜更为凛冽,吹得人脸皮阵阵发痛。 沈霁云:“与我有缘之人是何人?” 莫长老回忆片刻:“是个凡间少年,名为……江离。” 一阵漫长的沉默。 魔长老都觉得沈霁云不会同意了,踌躇着想要退下了。 就在这时,风霜中夹杂来了一句话语声:“将他带来。” 莫长老脸上一喜,应了下来:“是。” …… 莫长老心中忌讳,不愿在望舒峰上多留,交代完了事情后,就匆匆离去。 霜雪簌簌落下,遮掩住地上的痕迹。 不消片刻,望舒峰上有恢复了死寂冷清。 沈霁云端坐在山巅,敛眸凝神,以他为中心,寒气更为浓郁,甚至隐隐凝结出了一条条的白练。 其中他心中明了,如今这般情景,实在不应该再见江离了。 他一向自诩冷静自持,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可是如今竟隐隐有失控的征兆。 沈霁云闷哼了一声,太阳穴处针扎一般的疼。 各种虚妄朦胧的声音响起。 “无情道……没有人能修无情道,谁又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 “压抑自己很痛苦吧?其实你很想放纵自己吧?” “没关系的,我们理解你,不用理会这些繁文缛节……” 沈霁云冷喝:“滚。” 霜雪凝结了片刻。 这些声音停了下来,又灰溜溜的钻回到了暗中。 耳边嘈杂的声音消失了。 沈霁云容色冷漠平淡,看起来毫无异样。 可只有自己清楚,冰封的湖面看似平静无波,但实则无数暗流涌动,无声地掀起一阵涟漪。 待到冰裂之日,就是掀起狂风巨浪之时。 沈霁云早就应该心知肚明——他的无情道有缺。 或者说,上千年以来,从未有人真正修成过无情道。 可偏偏只有无情道才能不受痴嗔妄念干扰,足以镇压深渊里的邪异之物。 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修无情道。 沈霁云若无其事地垂下了眼皮,搭在膝上的手指轻轻一颤。 让他收江离为徒,或许是太上长老的试探。 这样一来,就越发不能让他人察觉到端倪。 忍耐,克制。 对于他来说,一切都习以为常。 望舒峰上,霜雪归于沉寂。 第二十五章 等从庵庐峰出来, 天边已是云霞漫天,绚烂如火烧一般。 一阵风迎面吹来。 江离伸手拂过额边的碎发,前方一座山峰高耸, 映入眼帘。 望舒峰是太忘宗的主峰, 其他山峰以众星拱月之势围绕其左右, 故而, 无论站在何处,都能瞧见这直穿云霄的雪峰。 叶景闲自然也看见了。 往日见到望舒峰,他心中只有崇敬与瞻仰, 可不知为何, 如今竟有些心绪复杂。 望了片刻,他收回了目光, 道:“阿离, 我带你去我的府邸看看……” 话还没说完,就见一道身影从半空中落下。 来人留着美髯,仙风道骨, 不是别人, 正是之前主事的莫长老。 叶景闲上前一步,挡在了江离的面前,恭敬道:“莫长老。” 身为太忘宗的首席弟子,平日里这些长辈对他总是和煦善意的, 每每遇见, 都会含笑点头示意。 可今日, 一切都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莫长老看都没看他一眼, 直接冲着江离而去:“随我来。” 江离茫然无措, 水盈盈的眼瞳一抬,求助地看向了叶景闲。 叶景闲心一急, 咬重了声音:“莫长老,你要带阿离去何处?” 莫长老不耐烦地说:“自然是望舒峰。” 叶景闲一愣,硬着头皮说:“为何这般急切?就算是拜师,也得先问过阿离的意见。” 莫长老看向了江离:“你意如何?” 江离轻轻咬了咬下唇,犹豫不决。 在叶景闲期盼的目光下,他缓声开口:“我愿去。” 叶景闲嘴唇微微翕动,却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若是江离真的拜在了望舒仙君门下,岂不是就成了他的师叔祖? 如此一来,辈分就全乱了。 以太忘宗的清规戒律,他与江离之间,就再也绝无可能了。 叶景闲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阻止这一切。 可他听见江离温声细语:“仙君是好人,你不必过于担心。” 叶景闲的手一点点地垂了下来,苦涩道:“好,若是你待得不习惯,就告诉我,我可以……” 他又可以怎么样呢? 叶景闲的肩膀陡然垮了下来。 此时,他清晰无比地生出了悔意。 若是当初在江南小镇,他未曾向江离辞别,那后面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可是,世间并无后悔药。 望着江离远去的背影,叶景闲死死握紧了拳头,突地生出了一个隐秘的念头。 …… 望舒峰终年霜雪覆盖。 还未靠近,就已经是寒风阵阵。等到置身于其中,更能体会到何为风刀霜剑,凛冽刺骨。 莫长老将人带到了雪原上,吩咐:“你站在这里,不要乱走。” 江离乖顺点头。 莫长老一手背在身后,足尖点在了嶙峋的山石上,轻身消失在了山巅白雪之中。 江离眼瞳微转,打量着四周。 山峰冰冷孤寂,除了雪落下的簌簌声响,再无别的动静。 这般的死寂,若是待久了,非要将人逼疯不可。 而沈霁云就孤身一人待在此处,一待就是数百年。 江离嘴唇微启,哈出了一口雾气,无声地感叹:“真不愧是无情道。” 无情道可不知一般人能修的,唯有心智坚韧,摒弃七情六欲者,方才能够踏上这一条大道。 可人生来就于红尘中沦落,如何能够完全断情绝欲? 由此可见,修无情道的都是一些硬骨头,难啃又没滋味。 就算江离满口谎话,此时也要真情实意地说一句:他真的没想招惹修无情道的。 一开始是江离是不知道,只是见沈霁云冷峻漠然,想要逗一逗他消遣无聊罢了。 在得知他修的是无情道后,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可未曾想,阴差阳错间,又撞到了沈霁云的面前。 不过……无情道应该没这么好破吧? 江离压下了些许心虚,想着:若是真被动摇了道心,也不管我的事情,是你们无情道真的没救了。 心念一转,莫长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下令道:“上前来。” 江离抬头望去。 上山的小路狭窄陡峭,台阶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霜,一侧是锋利的山壁,另一侧则是万丈深渊。 若是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山路难行。 但看起来莫长老并没有要出手相助的意思。 江离的眼睛微微一眯,试探着踩了上去。 咔嚓—— 冰霜碎裂,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一手扶着山壁,一步步向上走去。 悬崖边上狂风大作,白浪掀天。 少年的身影纤瘦,在山峰间,留下了微不足道的一笔,像是随时就会消散在天地间。 沈霁云端坐山巅,闭目打坐。 看起来他并不在意外界发生的事情,但谁也不知道,他的心念一动,神识附着在一片雪花上,随风飘摇。 …… 少年紧紧贴着山壁,走得极为缓慢。 霜雪落下。 在他的乌发间凝结成了一层薄薄的霜。 许是太冷了,他的鼻尖被冻得通红,唇角咬紧,脸颊毫无血色。 忽然,风中传来一声惊呼。 山壁上的石头过于锋利,少年毫无察觉地搭了上去,手指被割破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殷红的鲜血涌了出来,在白玉般的指尖格外显眼。 滴答。 鲜血从指尖滑落,还没有滴在地上,就已经凝结成了一颗颗血珠,跌落在了积雪中,倒映出了莹莹血光。 少年倒吸了一口冷气,显然是疼极了。为了止血,他将指尖含在了口中,在唇瓣上晕开了一抹猩红。 沈霁云的目光一顿,在上面停留了片刻。 哗—— 一阵风从少年的身侧刮过,吹散了肩头的浮雪。 片大的雪花哗哗落下,盘旋了一圈,在面前冻结成了晶莹剔透的台阶。 台阶平缓,挡住了风霜,直通顶端。 这么大的动静,莫长老不可能察觉不到,他惊异地看了一眼,不明白仙君为什么要出手。 沈霁云的声音平缓冷淡,不见一点异样:“太慢了。” 只是因为走得太慢了,不耐烦等,才出手相助。 并无其他理由。 莫长老像是信了,立刻道:“我去迎他进来。” 沈霁云:“可。” 莫长老匆匆向外走去。 与此同时。 江离从冰霜台阶上走了下来,来到了另一处更为宽阔平坦的山崖。 山崖上没有其他点缀,唯有一根根的石柱并立。 石柱上有着一道道剑痕,隐隐能够感觉到其中锐利逼人的剑意。 越往里走,石柱上的剑意就越为浅淡。 像是一把宝剑收起了剑刃,将锋藏于剑鞘内。光华内敛,神物自晦,非常人能做到。 此番剑意,足以让剑修受益匪浅。 江离看得入神,伸手想要触碰石柱上的剑痕。 可还没碰到,就听一侧传来了轻呵:“住手!”莫长老大步走来,“这是望舒仙君的剑意,你不要命了!” 江离垂下了手,似有慌乱。 莫长老一挥手:“行了,你别乱碰这些东西,跟我来。” 江离低垂着头,跟在了莫长老的身后。 穿过石柱,往更深处去。 望舒仙君在外名声显赫,但没有想到,他的洞府简陋至极,没有灵石宝器,更没有装饰,只是一处空荡荡的雪洞。 沈霁云正盘膝坐在雪中,一袭白衣,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唯一不同的颜色,就是面前插-着的一柄长剑。 莫长老恭敬道:“仙君,人已经带来了。” 江离揪着大氅上的一点绒毛,不安地看着雪地里的身影。 少焉。 沈霁云缓缓睁开了眼睛,一点雪色倒映在了他的眼底,透出了一股冷意。 目光落在了少年的身上。 大概是望舒峰上实在是太冷了,少年低垂着头,整个人被大氅裹得严严实实的,更显得下颌小巧白皙,耳垂上一点红痣摄魂夺魄。 没有人说话。 在一片寂静中,莫长老倍感不安,踌躇了一下,开口道:“仙君,人既已待到,那我先行退下了。” 风中传来一声:“可。” 莫长老如释重负,慌忙离开。 雪洞中。 只剩下江离与沈霁云二人。 江离试探着走上前一步,刚落下,就又缩了回来:“您……”声音在山洞间回荡,他停顿了片刻,改口,“这里好冷。” 沈霁云淡淡道:“群山之巅,自然如此,” 江离抬起眼皮,眼睛滚圆水润,小心翼翼地问:“您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沈霁云颔首。 江离的嘴唇微张,似乎在惊讶,在犹豫过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您不会寂寞吗?” 沈霁云:“自然……不会。” 隔着重雪,江离与沈霁云对视了一眼,心中莫名生出了一股不安。 这下倒不是装的了,而是真的有种失控的感觉。 他抿了抿唇角:“我需要做什么吗?” 沈霁云的目光淡然扫过。 其实他并未想要收江离为徒。 虽然说这是太上长老和宗主要求的,但……若是真的这么做了,日后该如何相处? 沈霁云的眉心一拧,又缓缓松开:“你暂且留下。” 等留一段时日再说其他。 江离轻快地应了下来,不知想起了什么,面露为难之色,小声地问:“我住在哪里?” 沈霁云:“……” 沈霁云对外物并无要求,一向都是以天为盖、以地为床、以雪为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前来作客暂住。 须臾过后,他伸手一扬,一点荧光从袖中飞出。 荧光见风就涨,等落在地上之时,已经成了一座竹屋。 江离推开门进去,竹屋里桌椅床柜一应俱全,桌上还摆着一只鎏金博山炉,烟雾袅袅升起,香气清冽。 乍一闻,觉得有些熟悉。 再仔细一品,方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沈霁云身上带着的冰雪冷香吗? 江离伸出手,烟雾在指尖缭绕,又逐渐散去。他脱下了外袍,抖落肩头积雪,从窗户望去,正能瞧见雪地里的那一道身影。 竹屋里温暖入春。 暖意一熏,就让人昏昏欲睡。 江离一路奔波,现在靠在小榻上,枕着手臂就沉沉睡了过去。 窗户大开。 零星雪花从缝隙中飘了进来,落在了他的脸颊上,瞬间就化作了一滩水渍。 风一吹,就有丝丝寒意沁来。 半梦半醒间,江离发出了一声呢喃,手指一动,想要抓住什么。 可身侧空荡荡的,并没有东西可以用来取暖。 他皱起了眉头,终究还是没能从睡梦中醒来。 竹屋窗户敞开。 以沈霁云所在的位置,只需一抬眸,就能将里面的情景收入眼中。 须臾。 一道白影悄无声息地落入竹屋中,拾起一旁的薄被,盖在了少年纤瘦的肩膀上。 做完了这些,他转身就要走。 只是刚一转身,就感觉到袖口处传来了一股力道。 低头一看,少年动了动手臂,正好压住了衣袖。 明明只要一用力就能扯开,但他偏偏就因此动弹不得。 如此僵持了一段时间。 少年依旧好眠,呼吸平缓,额前的发丝微微晃动。睡得熟了,脸颊上压出了一条红痕,楚楚可怜。 沈霁云脚步一顿,一道剑光划过,将半截衣袖留下,这才大步走了出去。 等到了雪地中,他又回过头,袖口一挥。 “砰”得一声。 竹屋窗户合拢,将一切的意动都掩在窗后。 …… 窗户关上。 江离应声睁开了眼睛,一手撑着小桌,慢慢地坐了起来。他双目清明,没有一点睡意,盯着桌角上的一截衣袖,陷入了沉思。 完了。 该不会沈霁云的道心真的动了吧? 他一修无情道,道心这么不稳固,无情道看来是真的没救了。 不行,得想想办法。 江离本来还想在太忘宗再待一段时间,可现在眼看着情况不妙,还是得想个办法脱身为好。 他心头思量着,指尖星石流转。 窗外。 夜幕沉沉。 星月之光交相辉映,落于雪地上,似流萤四溅。 其中一点微光落于沈霁云的手中,光辉映照,眉眼间的冷漠稍稍退去,犹如冰雪消融。 …… 一夜无话。 等到第二日,望舒峰上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叶景闲偷偷进了望舒峰,想要去寻江离。只是人还没看见,一踏上雪地,就先被发现了。 一道剑光从半空中坠下,擦着叶景闲的鼻尖而过,在地上留下了一道狭长幽深的痕迹。 叶景闲被余波震得后退了一步,勉强稳住了身形:“师祖。”他仰头道,“弟子打扰师祖清修,还请师祖责罚,只是我担心阿离,想要来见他一面。” “不必再见。” 声音冷硬,显然毫无转圜的余地。 叶景闲心中一紧:“师祖……”他绞尽脑汁,方才想出了一个理由来,“阿离身上还有伤,昨日庵庐峰主替他配了一贴药。” 说着,还将怀里的东西拿出来,证明确有此事。 沈霁云淡淡扫过,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叶景闲试探着向前走出一步。 一声冷哼在半空中炸开,止住了叶景闲的脚步。 一股冷风吹来,卷走了他手中的药瓶,直向九霄去,落入了沈霁云的手中。 其实让叶景闲见江离一面也未尝不可。 只是……一想起两人有说有笑的模样,沈霁云便不太痛快。 握紧了手中的药瓶,沈霁云缓声开口:“回去闭门思过。”他又加了一个时间,“三年不得出来。” 叶景闲:“啊?” 他着急道,“不知弟子何时惹恼了师祖……” 沈霁云打断了他的话:“方才。” 叶景闲:“?” 沈霁云:“扰了我清修。” 叶景闲:“???” 不都是客套话吗? 沈霁云却不停解释,淡然道:“去吧。” 叶景闲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一股推力迎面而来,直接将他推出了望舒峰。 山巅又寂静了下来。 沈霁云垂眸打量着手中的药瓶,又一次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竹屋。 江离还在贪睡,帘幕晃动,一手搭在窗外,身影影影绰绰,如同美人半遮面,更引人瞎想。 沈霁云放下了手中的药瓶。 忽得风一吹,撩开了床帘。 不知为何,他脚步一顿,缓步走了过去。 低头一看。 江离陷入锦缎之中,皮肤白皙细腻更胜丝绸。他对竹屋里发生的一切都丝毫不知,眉眼间没有一点阴霾,微微侧过头,耳垂一点红痣显眼。 鬼使神差的,沈霁云朝着那点白玉般的耳垂伸出了手,就在即将触碰之时,江离似有所感,发出了一声叮咛。 他的手指轻颤,袖口一甩,在江离醒来之前,身影就消失在了竹屋之内。 窗外霜雪依旧。 沈霁云行于其中,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像是用尺子丈量过的一样。 这很正常。 他只是想看看江离的伤势,除此之外,并无他想。 他再次肯定了这个念头。 ——这很正常。 第二十六章 博山炉置于桌上, 一缕香雾升腾弥漫,朝着四处散开。 帘幕晃动,绸缎折射出流水似的光泽。 江离赤足踩在了地上, 像是一只猫儿般, 悄然无息地来到了桌前。 目光微微一转, 伸出白皙瘦软的手掌, 将桌上的药瓶握入掌中,仔细把玩。 手指轻轻一转,绿豆大小的药丸在药瓶里翻滚, 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当声响。 药瓶是用上好的青玉打磨而成, 通体细腻润泽,触之温良。 摩挲了半晌, 手腕一抬, 将其中药丸捻在了指尖。 一用力,药丸碾碎在指腹上,化作了点点莹润的灵气, 一呼一吸间, 没入了经脉之中。 一股清凉之意涌了上来,让驳杂的星月之力更为精纯。 江离睁开眼睛,嘴唇微启,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这太忘宗的医修还真的有些本事, 若是日久天长地服用这药, 说不定还真的能将星月之力彻底化为己用。 不过这是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 有效是有效, 但着实是太慢了。 若是没有沈霁云这一出, 在太忘宗待上一段时日也未尝不可,只是现在…… 一想到那一袭白衣身影, 秀长的眉毛不自觉地蹙起。 江离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要是继续再待在这里的话,说不定会发生什么失控的事情。 修士的预感极为玄妙,能够逢凶化吉、趋利避害。 既然都这样了,那他自然还是要早些脱身,以免发生意外。 不过在这之前,还是要借着太忘宗的风水宝地,先将星石里的驳杂气息给斩灭了才好。 这些时日他一直在思索该如何炼化这块星石,如今看到望舒峰上的剑阵石林,一个模糊的念头冒了出来。 沈霁云的剑意凌利无双,正好可以用在星石上面。 不过一旦动用石林里的剑意,就必定会引发震荡,被他人察觉。 必须要想个法子,让沈霁云无暇顾及。 江离沉吟片刻,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既然沈霁云的道心动了,不如……就动得更厉害些,让他自顾不暇,只能闭关稳固。 他卷了卷舌尖,抿唇一笑。 这样会不会太坏了一些? 坏人道心,是不是不太好? 心中这般忏悔,可江离的动作却没停下,手指一松,手掌中的药瓶直直摔落在了地上。 咔嚓—— 药瓶四分五裂,里面装着的药丸滴溜溜地滚了一地。 几乎是声音响起的瞬间,一道冷风破开了窗户。 江离的眼睫微闪,慌忙蹲了下来,想要拾起地上的碎片。 碎片边缘锋利,一个不慎,指腹被割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 他丝毫不觉,还要继续捡。 刚伸出手,就从旁传来了一股力道,握在了他的手腕上。 江离口中轻轻惊呼了一声,仰头看去。 沈霁云背光而立,看不清神情如何。 江离往后缩了一下,想要把手抽出来。只是搭在上面的手掌宽大厚重,怎么也挣脱不开。 不知是疼的还是被吓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还请您松手……” 沈霁云的目光一顿,缓缓收回了手。 地上一片狼藉。 碎片、药丸打乱在地,上面一滴褐色的血迹格外显目。 江离低垂着头,不安地动了动脚尖:“是我失手打翻了……” 沈霁云没说什么,拂袖一挥,一切都消失无踪,竹屋焕然一新,好像从未发生过意外一样。 只是竹屋能够恢复如初,手上的伤口却不能。 江离的指尖染了一点猩红,犹如雪上梅花。 沈霁云的目光沉沉,落在了指尖。 江离往下拽了拽袖子,想要将手上的伤口遮住。 只是刚动了一下,又落入了他人的掌中。 沈霁云的手掌粗粝,虎口与指腹处都生着一层厚厚的老茧,此时触碰上来,又痒又疼。 江离的手指不自觉得蜷缩了起来。 沈霁云的语气冷淡:“放松。” 江离发出了含糊地呢喃声,像是小猫儿叫似的,听不清在说什么。 沈霁云的呼吸紊乱了一瞬,手下的动作不由重了一些,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暧昧的红痕。 江离小声地说:“……疼。” 沈霁云的手指一颤,卸下了些许的力道,随后一股灵气鼓动,包裹着娇嫩的指尖。 待到灵气退去,指尖上的伤口缓缓愈合,只有指甲边缘处还沾着一点血迹。 江离忙不迭地收回了手,不敢与面前的人直视:“多谢仙君。” 沈霁云的手掌一空,动作一顿,缓声道:“不必。”他沉默片刻,又道,“日后小心。” 江离轻轻“嗯”了一声,过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像是在确认沈霁云还在不在。 沈霁云见江离欲言又止,问:“还有何事?” 江离捏着衣袖,用力地揉捏着:“我……我什么时候能走?” 沈霁云:“嗯?” 江离怯生生地抬头:“这里好冷……”他说的很慢,每说一句话都要思索一会儿,“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 沈霁云的声音微沉:“那你想和谁一道?” 江离毫无防备地说出了心中的想法:“我想要去找景闲。”在提起别人的时候,他不再是那般唯唯诺诺的模样,眼瞳中也多了一些神采,“景闲说了,灵云峰上有云海,要带我乘仙鹤去看。还有,他还养了许多的灵兽……” 少年温声软语,叽叽喳喳,悦耳动听。 但沈霁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目光平静,可在平静之下,却藏着暗潮翻涌。 ……景闲。 如此亲昵的称呼。 少年又是何时与叶景闲这般的亲近了? 也是。 少年受伤失忆,就是为了救叶景闲。 当时在江南小镇之时,他们就是情同意和。 两人年纪相仿,一个俊朗英气,一个柔弱娇气,光站在一起,便让人觉得是无比的般配。 沈霁云身为长辈,应当乐于见得这一场喜事。 可偏偏现在看着少年的笑颜,沈霁云的心中像是盘踞了一条淬了毒的毒蛇,嘶嘶作响。 “你难道要拱手相让吗?” “叶景闲哪里比得上你?身份、地位、修为……都远远不如你,你甘心吗?” “甘心吗甘心吗甘心吗……” 衣袖遮掩下,沈霁云的手指握紧,因太过于用力而指节发白。 ……够了。 不要再说了。 心魔冷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可是刚才那些话就像是种子,已经落地生根,见风就长,一眨眼间,就已经亭亭如盖。 沈霁云掩饰着自己的异样,在对上少年期盼的目光后,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你不寻你夫君了吗?” 江离歪了歪头,一脸无辜:“我都不记得我夫君长什么样啦,不是仙君您说的,等治好了失忆之症,再去寻夫君也不迟呀。不是吗?” 那你就这般轻易地移情别恋吗? 沈霁云生生咽下这句话:“是。” 江离眨了眨眼睛:“不过我服了药以后,想起了一些零碎的画面……我的夫君应当与仙君一样,都喜欢着白衣。”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更多的就记不得了。” 沈霁云生硬地转开了话题:“叶景闲他……” 江离一听,揪心问道:“他怎么了?” 沈霁云的声音尤其平静:“他犯了门规,如今正在闭门思过。” 江离:“啊……” 沈霁云:“等悔过完,再找他也不迟。”他没说要多久,只道,“在此之前,就在此安心住下。” 江离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我听仙君的。” 他的眼瞳黑白分明,清澈如雪,不带一点杂质。 沈霁云忽然有些心虚,都不敢与他对视,别过了脸:“若有事,可唤我的名号。” 尾音落下,身影已然消失在了雪地中。 脚步匆匆,看起来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江离缓缓抬头,眼中浮现了一点狡黠的笑意。 这下,应该动得差不多了。 …… 沈霁云不敢在竹屋里多留,像是多看少年一会儿,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雪地上的脚步凌乱。 沈霁云手扶在了冰柱上,发出了一声闷哼。 他的剑意与望舒峰上的阵法相连。 如今心头激荡,连带着剑意都不如往日一般冰冷凛冽。 牵一发而动全身。 阵法波动,深渊底下的邪异之物更为激动,黑雾翻涌,一双双枯瘦扭曲的手从中伸出,鬼影森森。 沈霁云平复下了心绪,盘膝坐下。 寒风裹挟着霜雪而来,落在他的肩头,不过片刻,就成了一个雪人。 他凝气屏神,压下心中的杂念。 不想,不念。 自然心无尘埃。 只是在一片冰封中,沈霁云心跳微乱,似乎在预兆着什么。 他悄然睁开了眼睛,望向了远处石林。 …… 于此同时。 江离指尖翻转,星石跳跃。 他倚靠在了窗口,苍雪连绵,唯有雪落下的声响回荡。 想来沈霁云现在已经在闭关稳固心境了。 江离的舌尖舔过唇角,微微一笑。 本来这人的无情道就没这么稳固了,他还要上去火上浇油。 实在是太坏了。 微不可见的忏悔消失,随后冒出来的,就是恶作剧得逞一般的得意。 不过,他也是为了沈霁云好嘛。 现在发现瑕疵还可以亡羊补牢,总比一直隐而不发、终成暗疾要好。 江离觉得自己其实是做了一件大善事,于是越发心安理得了起来。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他轻身从窗口跃出,足尖点过积雪,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他来到了石林面前。 石林错落,上面遍布刀光剑影,光是靠近,就感觉到面皮一阵阵的刺痛。 江离闲庭信步,来到了其中一根石柱面前,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上去。 石柱轻颤,发出了沉稳深远的“嗡”得一声。 剑气纵横,遍布了望舒峰的上空。 若是其他人再次,怕是早就被剑光绞杀了。 江离的肩膀消瘦,像是风一吹就要站不稳了,可他偏偏接住了这肆虐的剑意,纹丝不动。 他望着横着半空中的剑光,轻轻叹了一口气。 虽然从来没说过,但……他也是一个剑修。 无形的波纹朝着四周散去,霜雪犹如浪花,掀起至半空,在停顿了片刻后,又重重落了下来。 江离不闪不避,被漫天雪雾所覆盖。 雪地死寂。 突然从中传出了“叮”得一声,一点月光乍现。 初时月光斑驳暗淡,并不明显,但在接连不断的剑光打磨下,光辉越来越精粹,直至成了一轮皎洁无暇的月光。 月光落在了江离的肩头,化作了一条晶莹剔透的缎带,缠绕在了他的指尖。 他手指轻弹,彻底将星月之力纳入掌心。 一轮月色浮在掌心,晶莹可爱。 江离唇角浮现了一抹笑意,眉眼轻展,在上面找不到一点怯懦的模样。明明是一张同样的脸,却像是戛然不同的两个人。 他自语:“也不枉我一番周折。” 说罢,他转过身。 雪雾缥缈,簌簌落下。 一袭白衣静静地站在远处,如松如竹,挺拔不折,几乎与四周雪景融为一体。 江离:“……” 这人不是应该闭关稳固心境吗? 他不确定沈霁云看见了多少、又听见了多少,一时间进退两难,就连手中的月光顿时变得烫手了起来。 沈霁云的嗓音低哑:“你没有受伤。” 江离:“呃……” 沈霁云一眼不错地盯着面前的人,目光锐利,像是想要看穿所有的伪装,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后半句话:“……也未曾得失忆之症。” 柳城中的一幕幕在此时浮现。 想来,少年一番算计,就是为了取得柳城中的星石。 话音落下,江离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沈霁云的眼瞳暗沉:“真不知,你口中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亦或者说……从未有过一句真话。” 他早该知道的,从一开始江离就在骗人。 从百年前,骗走了他的贴身玉佩与一句承诺。 再到月余前,花言巧语取走了叶景闲手中的传承钥匙。 最后便是现在…… 枉他还信了少年的解释,以为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现在看来,分明是乐在其中。 风声喧嚣,吹动肩头发丝凌乱。 江离沉默了片刻,不再像之前那般假装柔弱胆怯,而是平静坦然地承认了这一切:“我确实一直在骗人,但……”他直视着沈霁云的目光,“你以为我真的愿意这么做吗?” 沈霁云知道,自己不应该再信这人的一句话,可又不自觉地听了进去。冷声道:“不想做,便可以不做。” 江离清楚,这个时候,无论怎么解释,言辞都是苍白无力的。 所以他并没有狡辩,而是缓步走上前去。 霜雪落在了他的眼睫上,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仙君早已定下了我的罪行,那就任由仙君处置好了。” 江离抬起了下颌。 在雪光下,脖颈纤细白皙,毫无防备。 只要心念一动,就能将其纳入掌心之中,轻易取走一条性命。 第二十七章 空色深邃, 霜雪飘摇。 江离垂下了眼睑,卷翘浓密的眼睫轻闪,一副任由处置的模样。 山峰银装素裹, 白茫茫的一片。 风一刮, 冷意就止不住地往脖间钻去。 江离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像是因为冷, 又像是因为过于害怕。 这般僵持了片刻。 沈霁云容色冷峻,目光沉沉,但并未出手。 江离的眼瞳转动, 心中有数了。他唇角轻启, 嗓音细微,差点就被吹散在风中:“不管您信不信, 我从未想过要骗您。” 这句倒真的是实话。 只能说, 沈霁云并不在他的计划里,一切都只是一场意外。 他顶着迎面吹来的风雪,慢慢地走上前去, “我只是为了自保。” 沈霁云缓声重复:“自保?” 月光与雪色交织, 一切都变得朦胧了起来。 唯独江离的眼睛依旧清澈。 他轻声自语:“谎言、欺骗、虚假……没有人会真的乐在其中。” 沈霁云语气不似方才那般冷硬:“那你为何……” 江离:“因为我修的道。” 沈霁云的目光一顿。 江离的眉心闪过了一抹哀伤,又很快地消失不见,语气淡然而平静:“每个人的道皆不同,我走的那一条路被天道诅咒了, 此生不能说一句真话。” 大道三千, 各自不同。 世间修士, 走得最多的便是金木水火土五行大道, 略微特殊些的, 便是琴棋书画医剑器符。 这些道被先人走过了无数遭,有据可循, 故而比旁的简单些。 而有的道太过于匪夷所思,没有前车之鉴,便只能独自摸索。 犹如摸石过河,路上危机四伏,一个不慎就会被卷入漩涡深渊中。 如同江离所说的道,并非没有可能。 沈霁云的眉峰逐渐拧了起来。 既然此生不能说一句真话,那方才的话,又算是真还是假? 江离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身形忽的一晃,闷哼了一声,伸手捂住了唇角。 指缝间,粘稠的鲜血涌出,滴滴落在地上,乍一看,恍如枝头红梅绽放。 江离的脸色苍白,气若游丝:“您看,这就是我说真话的代价……” 说着,他的身体一晃,就要摔倒在雪地中。 沈霁云来不及多想,先一步伸手,揽住了江离的肩膀。 在拥入怀中的那一刹那,他方才察觉到,少年实在是太瘦了,肩膀单薄支离,就算隔着一层衣物,依旧能感受到身后突起的肩胛骨。 太轻了。 轻到一只手就可以抱起。 沈霁云低头。 唇边一抹猩红氤开,更显得脸颊苍白,格外地碍眼。 他的手指一动,想要帮忙拭去,可刚抬起手,又生生停了下来。 江离侧过头,伸手攥住了一角雪白的衣袖,声音微弱:“仙君,您还有什么要问的?现在……”他喘了一口气,“现在是我唯一能说真话的时候了。” 沈霁云的心中生起阵阵涟漪,缓声开口:“你可还记得,百年前的约定。” 江离微微瞪大了眼睛。 百年前的约定。 有这么一回事吗? 沈霁云见他茫然无知,提醒:“当年,江南水乡。” 江离垂下了眼皮,似在思索。 修士不同于凡人。 凡人庸庸碌碌、朝生暮死,一切都转瞬即逝。 而对于修士而言,经历过的每一幕、每一件事都难以忘怀,平日里存放在记忆识海中,若是要寻,只要翻阅就能回顾清晰。 按道理来说,江离不应该会忘记。 可现在他翻动百年前的记忆,竟少了其中一页,一切都模模糊糊,毫无印象。 他真的不记得了。 江离咬住了唇角,一股血腥味涌了上来。 过了半晌,他道:“我……我记得的。”尾音略带含糊,像是在抱怨,“是你失约了。” 沈霁云沉默了片刻,承认了:“……是。” 是他失约了。 当日匆匆一别,他本想办完了事,就回去禀告师长,将少年一同接入宗门之中。 可后来发生了一些意外,绊住了他的脚步,等到再回首之时,竟然已是百年过去了。 到底是什么事…… 思绪戛然而止。 后续的记忆一片空白,连一点画面都记不得了。 沈霁云略微失神,就在这时,一股清幽的玉昙香气萦绕了上来。 望舒峰冰天雪地,何来的昙花? 疑惑一闪而过。 随后,沈霁云感觉眼皮越来越沉,在陷入沉睡的最后一刻,他低头望去,只见江离的唇角噙着一抹笑意。 明明两人离得很近,可江离的声音却像是隔了一层雾气,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他轻叹了一声:“我不是想要故意骗你的,也并不想坏你道心,不过事已至此……”话语声越来越轻,只至于无,“只能送你一场好梦了。” 等到这场梦境醒来,一切执念都将烟消云散。 就算是……动摇沈霁云道心的补偿。 雪光映照。 江离的神情冷淡疏离,犹如天上月,可望而不可及。 …… 沈霁云已经许久没做过梦了。 梦境虚幻,而他自诩心性坚定,不为外物所扰,自然不会在这种虚假的幻境中流连。 可现在,他却做了一场好梦。 梦中。 正是江南春雨绵绵,绿柳摇曳,烟雨朦胧。 少年折下一条柳枝,遮住了唇颊,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的嗓音婉转,说起话来,就像是在唱着江南小调。 他说:“此去山高水长,不知何时能再相见,还恳请郎君留下一信物,我好睹物思人。” 沈霁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少年颦眉,眼中充满了微茫的哀伤:“云郎,你就连一点念想都不愿留给我吗?” 沈霁云知道这是梦境,可对上少年的目光时,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摘下腰间的玉佩,郑重地交了出去。 少年握着玉佩,眉眼弯弯:“见此玉佩,就如见云郎。” 沈霁云的喉间莫名生涩,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你,等我。” 少年满心满眼的都是依赖:“好,我等你。” 话音落下,眼前云至烟散,四周泛起了一阵阵涟漪。 等到涟漪散去,已是别样的景色。 屋檐积水滴落,打在青石板上,街上行人脚步匆匆,忙归家去。 沈霁云一身风尘仆仆,不知从何而来。他在原地停留片刻,似有所感,沿着长街走去。 在长街的尽头,一座小楼屹立。 远远凝望,少年倚靠在窗前,额前发丝散乱。他注视着手中的玉佩,眼波哀愁,不知在思念着谁。 少年的身影更为消瘦,距离上次离别,像是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沈霁云这才恍然记起,自己是来赴约的。 他来到小楼前,莫名生出了一股近乡情更怯的念头。 徘徊了片刻,还未来得及推门,就听见“吱嘎”一声,有人从内侧打开了门。 “云郎!”少年眼睛亮了起来,明如星子。 他先是不可置信,然后踉跄跑上前来,用力地抱住了眼前的身影。 “我不是在做梦吧?云郎,你真的回来了……” 沈霁云的动作一顿,慢慢地抬手,搭上了少年的后背。 “嗯。”他唇角的弧线柔和了下来,“我回来了。” 少年的眼角冒出了莹莹泪珠,闷声问:“再也不走了吗?” 此时,沈霁云再也想不起肩上的重担,也不记得师长的殷殷教导,眼中只有少年期盼的目光。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给出了回答:“是。” 窗外雨声依旧。 淅淅沥沥,织成一幅江南水乡画卷。 …… 江离缓缓地松开了手。 沈霁云躺在雪地中,不知他梦见了什么,容色不似往日冷峻。 江离收回了手,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霜雪萧瑟。 一道身影从悬崖边上掠过,踏上了嶙峋的怪石,飘然落下。 从高处往下望去。 深渊深不见底,黑雾翻涌。 凝视得久了,总有种深渊有一道目光正在与他对视的感觉。 江离后颈一凉,随即装作什么事都被发生过一样,默默地将目光投向别处。 群山重叠,一眼望不见边。 以望舒峰为顶,半空中落下了一道半透明的光幕,将整个太忘宗都笼罩其中。 想来这就是太忘宗的剑阵。 江离收起衣袖,望着光幕若有所思。 他进剑阵时容易,是叶景闲带他进来的,可要是出去,就没这么轻易了。 若是直接离去,必定会触动剑阵,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这样太过于麻烦了,还是得想个其他方法才是。 江离望了一圈,特地选了一处偏僻的角落落下。 此地贫瘠荒凉,只有一面面石墙,远处风声灌入,发出阵阵“呜呜”声响。 顺着石子铺成的小路走去。 江离还没想出个好法子来,就听见耳边传来一道讶异的声响:“阿离!” 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叶景闲站在一面石墙前,满是惊讶:“阿离,你怎么在这里?” 江离将问题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叶景闲没有多想,直接回答:“我犯了门规,在此地思过。” 江离这才发现,石壁的顶端刻着一行字——思过崖。 这里是犯错弟子闭门思过的地方,自然鲜有人至。 叶景闲:“你怎么不待在望舒峰上?” 江离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我……” 叶景闲心头一紧,不自觉地问:“怎么了?” 江离的嘴唇翕动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他欲盖拟彰,“仙君待我很好,只是我不习惯罢了。” 叶景闲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哪里不习惯了?” 江离:“上面太冷了,我一个人很害怕。我……”他顿了顿,“我不想拜仙君为师了。” 听到这话,像是一块巨石落地,叶景闲心头一松,迫不及待地说:“那就不拜,你拜入我师尊门下也是一样的。” 江离:“可是……” 叶景闲:“怎么?” 江离担忧道:“可是仙君说一不二,若执意如此,我们该如何是好?” 叶景闲本想让他不要担心,可转念想到莫长老强硬的态度,有不是这么确定了。 该怎么办才好? 叶景闲皱起了眉头。 此时,一道轻缓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如果能离开这里就好了。” 叶景闲猛地抬头。 江离望向了远处:“到了外面,就不用担心这么多了。” 叶景闲恍惚了一阵。 是啊。 只要离开宗门,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江离轻叹了一声:“还是算了,我不想让你为难。” 叶景闲年轻气盛,本来还有所犹豫,听到这话,立刻着急道:“无妨,我偷偷带你出去,不要让别人发现便是了。” 江离咬住了唇角,目光闪烁:“可是你该怎么办?” 叶景闲握住了江离的手:“反正我被罚闭关思过,三五年内,没有人会发现我不见了的。”他轻松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说不定到时,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江离抽回了手:“……算了。” 叶景闲越发着急:“为何算了?” 江离:“景闲,你的前途无量,不要因为我而折损前途。不值得。” 叶景闲不假思索:“不,你值得的。”他唤了一声,再次重复,“阿离,你值得的。” 江离定定注视了片刻,双目含情脉脉。 叶景闲:阿离心中果然有我。 江离:真是瞌睡正得枕头来。 …… 叶景闲身为太忘宗首席弟子,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在外也是声名鹊起。 当时为了他的名声着想,当时并未公布他在思过崖闭门思过,而是用了一个闭关的借口。 这样一来,自然不会有人来寻他。 等离开太忘宗,过个三五年时间,怕是也没人会记得江离了。 而到时他再借口出门历练,自然就能与江离厮守在一起了。 叶景闲幻想着未来的种种画面,心中火热,甚至都忽略了一些不合理的地方。 他带着江离从思过崖下去,来到一处偏僻的小路。 小路蜿蜒曲折,不见一个人影。 叶景闲一边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这里平日里没有弟子来,不会被发现的……” 沿着小路走去,果然没有遇到其他人。 等到尽头,便是太忘宗的剑阵所在处。 若是外来者,一触碰剑阵就会被察觉。但叶景闲是太忘宗的弟子,自然有出入的法诀。 只见他手指冒出一点白芒,轻触光幕。 光幕泛起阵阵涟漪,掀开了一道口子,可供一人通过。 叶景闲:“阿离,快来。” 身后没有脚步声响起,反而传来了一声闷哼。 叶景闲关心则乱,忙回过头看去:“阿离,怎么了?” 江离面露痛苦之色:“我的脚扭了。” 叶景闲毫无防备,蹲了下来:“让我瞧瞧。” 衣角掀开。 没能瞧见伤处,反倒一股昙花香气扑面而来。 叶景闲晃悠了一下,神情凝滞:“阿离……?” 江离一手搭上了叶景闲的肩膀,轻轻一推。 叶景闲身体一晃,缓缓倒在了地上。 在半梦半醒间,他又听见了一道戏谑的声音:“傻子,以后别再被骗了。” …… 江离的脚步轻快,从光幕中走了出去。 回过头一看,掀开的光幕缓缓合拢,将一切都隔绝在后面。 终于结束了。 他唇角扬起,眉梢笑意弥漫,轻松惬意。 想来经过这一遭,叶景闲应该不会再轻易上当受骗了。沈霁云的无情道瑕疵暴露,等破除妄念,便可以更上一层楼。 而他也得到了想要的星月之力。 想到这里,江离忍不住真情实感地感叹了一句:他实在是个舍己为人的大好人。 像他这般好的人,真是打着灯笼都寻不着。 感叹完了以后,他眯起眼睛,望向了前方。 日光冉冉,落下曦光万缕。 山河都似披上了一层云霞锦光。 江离掐指一算。 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他得去赴一场百年前的约了。 …… 叶景闲做了一场梦。 梦中光怪陆离,景象朦胧。 画面转动。 一时,他在江南小镇与江离厮守终身;一时,他又在望舒仙君的主持下,与江离结为道侣;又一时,他大道已成,飞升仙界…… 不管是什么欲-望,都在梦中得以视线。 梦境实在太过于美好,他沉溺其中,竟一时不愿意醒来。 又一转,他梦见了洞房花烛。 一对龙凤烛燃烧,滚烫烛泪落下。 江离红衣灼灼,端坐在床前,眉头微抬,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水盈盈的,含羞带怯,低声唤着。 他听不真切,笑问道:“你在说什么?是在唤我夫君吗?” 江离咬住了唇角,别过了脸:“我……” 他:“嗯?” “我……” 话还没说完,就听耳边响起了一声冷哼。 叶景闲一个激灵,迟疑地睁开了眼睛。 什么江南烟雨、什么洞房花烛都烟消云散。 眼前空荡荡的,哪里还有江离的身影? 叶景闲怅然若失,一时间难以回过神来。过了片刻,他才挣扎着爬了起来:“阿离?” 一抬头,面前哪里还有阿离? 只有一袭白衣,散发着冷冽的寒意。 叶景闲喉咙一紧,咽了咽口水:“……师祖。” 沈霁云扫了一眼,冷漠问道:“他人在何处?” 叶景闲努力地回忆昏迷前发生的事情,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我不知道。”过了半晌,他终于反应过来了,怔怔道,“我被骗了。” 说完后,四周一片寂静。 他犹豫片刻,壮着胆,悄悄看了一眼。 沈霁云神情冷峻,白衣出尘,只是眼瞳中浮着一抹赤色。 莫名让人想到了火山。 在火山喷发前,总是这般的平静。在爆发前,谁也不知道,底下翻滚着的岩浆是如何的炽热灼烧。 叶景闲下意识地开口:“师祖,难道……您也被骗了?” 第二十八章 这个“也”字, 用得极为巧妙。 在话音落下后,叶景闲明显感觉到周身温度一低,地面上无声地凝结出了薄薄一层冰霜。 他喏喏道:“……师祖。” 沈霁云的目光冰冷, 锐利如剑。 叶景闲深埋着头, 改口道:“都是弟子识人不清, 才会导致如此, 还请师祖责罚。” 在得知这一切都是一场欺骗后,他本应该伤心欲绝、不可置信,可不知为何, 在做了那一场梦以后, 竟然浑身一轻,像是看破了迷障, 不再执迷不悟。 所以现在幡然醒悟, 不再执着于过往的景象。 叶景闲神志清明,忽然道:“我知了!” 沈霁云的神情微动,像是在说:你又知道什么了? 叶景闲拱手:“想来师祖早就看穿了一切, 只是隐而不发, 想让弟子自己堪破迷障罢了。师祖用心良苦,弟子感激涕零。”他十分笃定道,“师祖必定不会上当受骗。” 沈霁云:“……” 沉默片刻,他冷声道:“回去闭关思过。” 叶景闲答应得干脆:“是。” 他转身就走, 生怕晚走一步, 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清风吹拂, 山崖冷清。 沈霁云独自一人站在崖边, 望着空中落下的光幕, 忽而右手一抬,一道冰雾从袖中挥洒而出。 雾气散开, 隐约可见过去的踪影。 叶景闲毫无防备地昏迷在地上,眉头紧皱,还留着一丝不可置信的神情。 而少年站着一侧,笑容狡黠得意,轻哼了一声,不知他说了什么,缓步走出了光幕,一直向南而去。 …… 太忘宗位于北境。 北境苦寒,常年冰雪覆盖。 而越往南去,就越是风景宜人,四季如春。 在最南方,是南海之滨。 在南海又南,就是天下三大楼之一——天涯海角楼。 天涯海角楼每逢百年开启一次,唯有有缘者方才能进入其中。 每个进入天涯海角楼之人,都能得到一份机缘,法诀、灵宝、仙器、甚至成仙的大道…… 但有舍必有得。 在得到的同时,也会失去一件东西。 谁也不知道能在天涯海角楼获得什么,也不知道会失去什么。 天涯海角楼随性所欲,有时只要你头上的一根发簪,有时却要你挚爱之人的一条性命。 但不管怎么样,天涯海角楼依旧让千万人趋之若鹜。 眼看着百年之期已到,天涯海角楼即将开启,不管是修士还是凡人、耄耋老人还是垂髫小孩,都想要前去碰碰运气。 一时间,前往南海的飞舟票价飞涨,一票千金难求。 饶是如此,还是有乌泱泱的人想要挤上去南海的飞舟。 人一多,就不免产生了口角。 你推我一把,你搡我一下,两个壮汉杵在路中央,赤头白脸,谁也不肯让谁。 一时间火药味充足,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 一旁的人深怕成为被殃及的池鱼,谁也不敢靠近。 就在这时,一把清亮的嗓子从旁响了起来:“这天一热,人也不免急躁了起来。” 众人不自觉地侧目。 只见一道身影缓步走来。 来人头戴玉冠,脚踏祥云,手中持着一把玉骨扇,遮住了唇角,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端得是一位翩翩贵公子。 他面带微笑,不疾不徐地来到两位壮汉的面前:“二位暂且静静心,切莫被热气冲昏了头。” 伸手难打笑脸人。 两位壮汉心头的火气不知不觉地熄了下来,其中一个人瓮声瓮气地问:“你又是何人?” 江离微微一笑,拱手道:“和气生财。” 壮汉对视了一眼:“你是珠光宝气楼的人?” 烛光宝气楼是修真界最大的拍卖行,为了方便南来北往互通有无,他们名下自然有着最多的飞舟,在运货物的同时,也会载载客人。 江离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不慌不忙地扇着扇子,温声道:“想必二位客人都是前去天涯海角楼寻求机缘的吧?我见客人都是有大气运者,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等到了天涯海角楼,才是大展身手的时候。” 这一段话,说得格外妥帖,几乎说到人心口上去了。 两个壮汉像是饮了仙风玉露,浑身舒畅,连看对方都顺眼了起来,甚至觉得不打不相识,路上结个伴也不错。 这时,一个小厮匆匆赶来,急得满头都是汗。他生怕两位客人打起来,人还没站稳,就先忙不迭地道:“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壮汉扫了一眼小厮,又望向了江离。 都说人靠衣装,再加上他先入为主,不免就偏信了三分。咧了咧嘴角:“你这小厮,来得也忒慢,要不是你们管事东家在这里,我都要与这位兄台打起来了。” 另一位壮汉也是爽快人,哈哈大笑:“正是正是。” 小厮疑惑地抬头,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竟没有任何的印象。 可见江离坦坦荡荡,面对客人侃侃而谈,一点也不怯场,倒真的像这么一回事。 难不成是新调来的管事? 以小厮这样的地位,还接触不到管事这一级别的人物,也想不到会有人胆大包天,混入珠光宝气楼里。 再加上客人之前差点打起来,生怕被治个办事不当的罪,犹豫片刻,慌忙道:“管事。” 江离抿唇一笑:“小心留意,切莫再让客人之间再生误会。” 小厮埋头称是。 江离闲闲道:“先带这两位客人上飞舟去。” 小厮不敢多言,在前方带路。 一路登上了飞舟。 在甲板处,有人把守着关口,查看着每位客人手上的身份令牌,看有没有买票。 那两位壮汉都取出了令牌。 守门人确认无误之后,又看向了江离。 江离从容不迫,还未等他开口,前面的壮汉就说了:“没眼力见的,这是你们的管事。” 两位壮汉是性情中人,见江离生得好看,说话又好听,下意识地就帮忙作证。 自己说了还不算,还拉上了小厮:“你说是吧?” 小厮早就深信不疑,用力点了点头。 守门人心头疑惑。 但一想到这些管事的来头都不小,万一一个疏忽得罪了,可不是小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也就睁一只闭一只眼放了过去。 江离就这么轻松地过了关卡,来到了甲板上。 那两个壮汉还想和“管事”再聊两句,可一回头的功夫,早就不见那道俊秀清丽的身影了。 …… 飞舟很快启程。 江离靠在围栏上,手中折扇摇动,送来阵阵凉风。他懒懒地眯起眼睛,望着下方的芸芸众生。 等到飞舟悬空,底下的景色越变越小,直至化作一个黑点,这才收回了目光,想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他是偷渡上飞舟的,没有买票,自然就没有身份令牌。 如此一来,就进不去飞舟的房间,只能藏身在甲板上。 只有几日还好,可从北境到南海,最快也要半个多月的时间。若是这半个月都待在甲板上,风吹日晒,非得脱一层皮不可。 以江离的性子,自然是能不吃苦就不吃,还是得找个长期饭票才是。 这么想着,身后突然响起了小心翼翼的一声:“江道友……?” 有认识他的人? 江离的念头一闪,待转过身,脸上已然挂上了人畜无害的浅笑。等看到来人的时候,先是惊讶,随后就是惊喜:“徐道友!” 来的不是别人,正在当初在传承秘境中一别的徐知白。 许久不见,徐知白似乎经历了不少,目光坚毅,笑得也含蓄了不少。 江离与徐知白对视了一眼,确定了,这就是一张全新的长期饭票。 他热络道:“你也要去南海吗?” 徐知白:“正是。” 江离:“我正欲去天涯海角楼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得到一些机缘,你呢?” 徐知白:“我要去办一件事。” 江离:“什么事?” 徐知白语焉不详。 江离没有追问,声音轻快,转向了其他的话题:“当时传承秘境一别,不知传承如何了……” 徐知白的脸色微微一沉:“说来话长。” 江离合掌:“飞舟路途漫漫,正好长话短说。” 徐知白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围绕在四周的人,像是有些话不方便在这里说。 江离十分体贴:“如今天色已晚,不如我俩秉烛夜谈?” 徐知白点头:“正合我意。” …… 徐知白继承了上清宗的传承,自然不缺钱,住的是飞舟中层的房间。 房间宽阔,以一扇屏风隔断寝居处与会客厅。 推开窗,还能瞧见云海沉浮。 江离一进门,就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斟了一杯茶水。 徐知白坐在了对面,似乎是在斟酌着该怎么开口。 江离沉吟片刻,又拾起了那个“上清宗弟子”的身份,轻叹了一声:“当日传承并未选择我,想来是徐道友的天资更好,能将上清宗再度发扬光大吧。” 徐知白宽慰道:“江道友不必妄自菲薄。” 江离不动声色道:“不知徐道友在传承中获得了什么?” 提起这个,徐知白不免含糊其辞:“无非是一些功法法诀,还有传承宝物罢了。” 江离定定地看着他。 徐知白心中一慌:“江道友……” 江离的笑意逐渐淡了下去:“徐道友何必防备我?你我都是上清宗的弟子,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将重塑上清荣光,徐道友获得传承,我只会高兴,不会生出别的想法。” 徐知白正要开口,就被江离给打断了:“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如此,你我就此告别。” 说罢,他掷下茶杯就要走。 吱嘎—— 门一推开。 江离在心中默数。 三, 二, 一…… 身后应声响起:“且慢!” 江离冷声:“徐道友还有什么要说的?” 徐知白嘴唇动了动:“我、我……”他长叹一句,“实在不是我不想说,而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江离眼瞳微微转动,反手将门关了起来。 徐知白见人去而复返,不免讶异。 江离道:“徐道友既然不愿说,那就算了。”他顿了顿,“我自是信你的。” 徐知白分外感动:“江道友……” 江离:“你们之间称呼道友未免太过于生疏了。” 徐知白心领神会,点点头,又冒出了一个疑问:“若是序齿排班,你我应当谁是师兄谁是师弟?” 江离摆手:“上清宗拢共就我们俩个,何必拘泥于形式?不如我唤你一声知白。” 徐知白举一反三,当即唤道:“阿离。” 江离得到了一张长期饭票。 徐知白获得了一个同门师兄弟。 两人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不知觉间,拉进了不少的距离,更为亲密了一些。 …… 是夜。 飞舟平稳前行。 江离靠在了里间的床榻上,枕着手臂,沉沉睡去。 隔着一扇屏风。 徐知白端坐在桌前,烛火跳跃,滚烫烛泪落下,冒出一缕青烟。 他正闭目入定,无数灵气涌来,化作点点荧光。 忽然,眉心一皱,一道黑芒闪过。 虚空中,传来古怪的“桀桀”笑声。 “你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是你被选中了?为什么不是他?” “如果是他就好了,这样的话,你就不会被痛苦与恐惧所折磨了,是不是?” 徐知白的眉心褶皱愈发深刻,像是在其中挣扎。 “其实你不必经受这些。” “很简单……” “只要把我种到他身上去,你就可以解脱了。” 白光一闪。 徐知白猛地睁开了眼睛,一道雪亮的长刀没入了左手手掌心,一股剧烈的疼痛传来,直接淹没了耳边那些不怀好意的声响。 他脸皮一阵抽搐,眼瞳却是一片清明。 “你休想。”徐知白无声地说。 眉心黑芒蠕动,并未消失。 反倒传来了诡异的冷笑声。 “呵呵……” 那声音并未再说什么,像是笃定了徐知白坚持不了多久。 徐知白颤抖着手,缓缓拔出长刀。 一股血腥味弥漫。 自从他获得上清宗的传承,也得了这么一个隐疾。 每每心绪波动,就会冒出这么一个古怪的声音,诱使他去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而他遍寻名医,也没找到结症所在处。最终,有人建议他前往天涯海角楼,或许那里可以寻到解决的方法。 现在…… 只要到天涯海角楼就可以了。 徐知白的手指一颤,靠着疼痛,艰难地将邪念压了下去。 …… 夜色寂静。 本应该熟睡的江离悄然睁开了眼睛,鼻翼微动,嗅到了一股血腥味。一抬头,隔着梅松鹤样屏风,可见一道朦胧的身影。 他舌尖一卷,无声地笑了起来。 看起来,徐知白遇到了一点小麻烦,还有藏着一个小秘密。 不过没关系,每个人都有秘密。 ——包括他。 第二十九章 一夜无话。 等到江离醒来, 看见徐知白坐在窗边,眉间乌云缠绕,略显愁容。他一手搭在窗台上, 上面包裹着厚厚一层白布。 徐知白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脚步声传来, 急忙站了起来, 一手负于身后,想要遮掩。 江离的目光轻轻扫过。 徐知白不安道:“昨夜修行不小心受了伤……” 江离并未追问,只浅笑叮嘱道:“日后要小心些才好。” 徐知白松了一口气:“是、是。” 江离将窗户的缝隙推得更开些, 向下望去。 穿过飘渺云海, 北境雪景逐渐远去,化作白茫茫的一片。 就连直穿云霄的望舒峰, 也不过成了狭长的一条线, 看不真切。 再往南望。 隐约可见一片碧波荡漾,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一股咸湿的海意。 徐知白道:“想必要不了多久, 就能到南海之滨了。” 江离捻着发梢轻轻转动:“南海易至, 可这天涯海角楼难寻。” 天涯海角楼位于南海极南,期间隔着汪洋大海,与大陆遥遥相望。 据说,天涯海角楼被驮于神龟背上, 平日里潜于海底, 每逢百年, 神龟便会浮出水面透气。这时, 只有献给神龟十枚日月贝, 方才能进入楼中。 日月贝乃是海底奇珍,唯有日月光辉交汇之时, 珠贝吐光,方才能诞出一枚。 此物本就稀少,再加上天涯海角楼这一出,越发难得,如今黑市上已经是千金难求。 徐知白认真听完,道:“这倒不是问题,传承中有上清宗的藏宝库,底蕴丰厚,倒是能寻几枚日月贝出来,我先给你。” 江离眼波一转,佯装推辞道:“这毕竟是你的传承,给我用了,是不是不太好?” 徐知白皱眉,义正言辞:“你我师出同门,理应互相扶持,你说的这话实在太过于见外了。”他生怕江离不肯要,当即取出了一把日月贝,塞了过去,“就算是师长知道了,也只有欣慰,哪里会怪罪?” 日月贝不过巴掌大小,通体温润,散发着莹莹水汽,落在江离的怀中叮当作响,韵调悦耳,犹如仙乐。 徐知白:“你就安心收下吧。” 江离有所迟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徐知白满意点头:“这才像话。” 江离也微微一笑,心想:这张饭票倒是物超所值。 …… 路途再无波澜,转眼即是半月后。 飞舟发出轰隆声响,悬浮在了一片碧海之上。 船上的人如同是下饺子一样,迫不及待地从甲板上一跃而下。生怕落后了一步,机缘就花落他家了。 江离唇角一抿:“知白,我们也下去吧。” 徐知白颔首。 两人一同从飞舟上落下,周身灵气环绕,足尖轻点过浪花,未沾上一点海浪。 再一提气,轻身落在了沙滩上。 哗啦—— 海浪一阵阵地拍来,潮起潮退,留下一地的贝壳。 江离玩心大起,半蹲下来,手指点了点一枚五彩的贝壳。 岂不料这贝壳竟然是活的,轻轻一颤,从下面顶了起来,从中伸出六只脚,飞快地跑走了。 江离愣了一下,等回过神来,那贝壳就已经跑得连影都没了。他的脸颊一鼓,显然十分不忿。 徐知白见他这模样,不免含笑摇头。 果然还是小孩心性,日后……他还是得多照顾着些。 “阿离。”他唤道,“我们先进城吧。” 江离“哦”了一声,抬头望向了海滨的另一侧。 那里有一座城镇,名为海珠城。 意为海上明珠。 南海气候宜人,靠海吃海,不仅灵气充足、产物丰富,还有着五洲第一大港口。 港口平日里吞吐量高达上万,比旁的城镇要热闹繁华许多。 沿着沙滩走去,没过多久,就来到了海珠城。 不少商人旅客在门口等待着进城。 江离排在了队伍的最末端,好奇地张望了一眼。 队伍里除了人族修士,竟然还有妖修。 那些妖修大多出生于南海,或头顶着海草、或背生贝壳,一眼就能看出跟脚来。 队伍缓慢前行。 不到一会儿功夫,就轮到了他们。 按照惯例,进出城镇都要缴纳一定的入城费,徐知白正要掏钱,就见守城人摆了摆手:“海珠城不纳入城税,快些进去,别耽误了别人。” 徐知白收起了灵石,与江离一同走了进去。 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深海珍珠,上等的深海珍珠!” “海灵石,能用来铸器也可以入药,十灵石一枚,错过可就没有了!” “这里灵药灵宝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找不到……” 江离行走在砂石铺成的主道上,在摊位前停留了片刻。 海珠城依海而建,海底物产丰富,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摊位上,珠光闪烁迷人眼。 江离捡起其中一枚,指尖微转,光华倒映在了指腹上,能够明显察觉到一股浓郁的水灵气。 摊主笑呵呵地说:“这是千年深海珍珠,如此品相,是百里挑一,十分难得之物。我看道友面生,应该是刚来此处,这样,我给你打个折,只要三百灵石!” 江离舌尖一卷,笑意弥漫:“千年?” 摊主抬头,见少年和和气气、面白唇红,一看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待宰肥羊。 怎么一笑起来,就感觉到脊背发凉? 他下意识地说:“两百、两百就够了。” 江离的眉梢一挑,不语。 摊主又把价格往下压了压:“一百灵石,我再送您一个独家消息。” 江离:“哦?什么消息?” 摊主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天涯海角楼不日开启,进场需要日月贝,我知道哪里有日月贝!” 江离:“你要是知道,还会在这里卖珍珠诓人?” 摊主脸色一僵:“说笑了说笑了,以我这般修为,哪能去争这日月贝?” 江离颔首,给了徐知白一个眼色。 徐知白掏出了灵石,就要往上放。 江离唇角的笑意一僵。 这人怎么这么实诚? 他伸手就拦了下来,拿出几枚灵石,扔到了摊主面前:“行了,说吧。” 摊主:“……” 摊主支支吾吾:“这也太少了?” 江离:“太少?”他笑了起来,“这几枚灵石买珍珠或许不够,可买鱼珠,可是绰绰有余了。” 摊主脸色煞白。 鱼珠与珍珠一字之差,可实际上却是天差地别。 摊主鱼目混珠,想来是专骗外乡人的。 如今被戳破了,灰头土脸地收下了那几枚灵石,不敢隐瞒。 摊主道:“在这月月圆之日,海上会开启一处深海秘境,秘境中就有日月贝。” “而巧就巧在,深海秘境在天涯海角楼出现前开启,既可以取得日月贝,又不会错失良机。” 江离若有所思。 徐知白低声问:“可有不妥之处?” 江离轻轻摇头:“没什么。” 就是实在是太巧了一些。 一进海珠城,就有知道小道消息的商贩。 而这秘境里正巧又能寻见日月贝,就像是专门给外乡来的修士准备的。 让人不得不生出疑心来。 只不过…… 江离手中满打满算只有七枚日月贝,就算这秘境暗藏玄机,也必须走这么一遭了。 …… 距离天涯海角楼出现还有一段时日。 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修士源源不断地涌入海珠城,使得城中热闹非凡。 他们都为求机缘而来,想要进入天涯海角楼,可进楼,就必须要有日月贝。 可日月贝稀少难得,就在他们为之苦恼的时候,一则小道消息悄悄流传了出来。 ——月圆之日,将有秘境开启,秘境中就有日月贝。 一时间,全程哗然。 几乎所有人都在买灵药灵宝,决定在秘境中争夺日月贝。 江离看着这热闹的景象,微微一笑。 徐知白不解:“阿离,你为何要将这消息传得满城都是?” 江离眼瞳一转,语气轻快道:“秘境就在海上,有缘者都能进入其中,与其藏着掖着,不如给其他人一个方便。” “若是我没得到日月贝,只能说我与天涯海角楼无缘。” 徐知白忍不住感叹了一声:“阿离实在生性良善。” 江离含蓄一笑:“天生的,天生的。” 他心中哼了一声。 为什么要把消息传出去? 自然是要把水搅得越混越好,让暗中之人无从下手而已。 …… 海珠城,城主府。 在十二主城中,海珠城的风俗迥异,妖族修士的数量更胜人族,所以担任城主之位的是一位妖族。 城主端坐在珍珠帘幕后,看不清神情,却依旧能感觉到一股骇人的威压。 底下的人战战兢兢,低头不敢说一个字。 过了半晌,城主慢慢开口:“城里的流言,是怎么一回事?” 那些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说好。 在一番眼神交流过后,其中一个人抬起头来,说:“我等都是按照城主的命令,仔细挑选了合适的人,才把消息传递出去的……” 看样子,正是在城门口贩卖珍珠的小摊贩。 话还没说完,城主就一掌拍在了桌面上。 “咚”得一声。 桌面上的东西摔了一地,其中一个滴溜溜的滚远了,到了珍珠帘幕外。 日光穿过。 那物什似贝非贝,上面流转着日月光辉。 不是别的,正是日月贝。 外界千金难求的日月贝,此时却堆在城主的面前,唾手可得。 城主冷声质问:“那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 那人哆哆嗦嗦,强撑着说:“属下也不知……”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这些来自外乡的修士都想得到日月贝,互为竞争,想来就算知道了秘境的消息,也只会藏着掖着,不会告诉别人。 那为何现在会传得满城风风雨雨。 城主目光锐利扫过。 众人胆战心惊,不敢与之直视。 还是有个胆大的人主动站了出来:“城主,依我所想,如今消息已经传出去了,难以补救,不如……先想想该如何解决后续的问题。” 城主的眼皮一动,缓缓点头:“此话有理。” 听到这话,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是不是该布置其他后手,别让这么多人进入到秘境中?” “还是说再放出一些消息,干扰视线?” “我觉得应该……” 就在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城主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够了。” 城主抬手一挥,掉在地上的日月贝凭空飞了起来,落入了他的手中:“这些就不用你们操心了。” 众人:“是。” 城主把玩着日月贝:“有位贵客将到,你们准备奉迎吧。” 众人又应了下来。 只是心中奇怪,是如何尊贵的客人,才要用“奉迎”二字? …… 又是一座飞舟落下。 灵气翻涌,掀起一阵波浪。 海珠城的住民早就见怪不怪了,这些日子以来,见到的飞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只不过,今日这艘飞舟来头似乎很大,有不少人都等候着迎接。 定睛一看,迎接的人都是城主府的守卫,站在最前面的,正是城主本人。 城主双手背在身后,仰头望向上方。 待到飞舟停稳,就见一袭白衣翩然落下。 来人身姿挺拔如松竹,眉眼冷峻,好似远山负雪。 城主主动迎上前去,寒暄道:“多年不见,近来可好?”他顿了顿,恭敬称道,“——望舒仙君。” 沈霁云轻轻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与出门相迎的城主相比,沈霁云显得过于冷淡了。 只是在场之人无人敢置喙。 因为……这是望舒仙君。 北境与南海相隔千万里,常人一辈子都难以望见北境的苍雪,可这并不阻碍望舒仙君的名号流传到南海。 城主:“仙君,在下早就准备好了雅致别院,还请望舒仙君赏脸一住。” 沈霁云:“好。” 城主一边走一边说:“今夜是月圆之夜,蜃兽会在海面吞云吐雾,形成一个半虚半实的海市秘境。” “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蜃兽秘境中有日月贝,不少人想要前去一探究竟。只是这秘境与蜃兽吐出的蜃气相连,其中危机四伏,大多数人都是有去无回。” “还请仙君出手在海滨坐镇,以免他们都落入蜃兽的口中。” 沈霁云言简意赅:“可。” 城主脸上的笑意更盛:“有仙君在,我就放心了,仙君仁善,乃是天下之福气啊。” 面对这般吹捧,沈霁云不为所动,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城主说完了客套的话,开始试探:“仙君这次来海珠城,也是为了天涯海角楼?” 沈霁云摇头。 城主:“那是为了什么?” 沈霁云淡淡地说:“寻人。” 城主:“是寻何人?别的地方不说,海珠城我可以做主,派出人手帮仙君寻人的。” 沈霁云的嗓音微冷,眼瞳中一点血光闪过,缓声道:“一个骗子。” 城主:“……?” …… 江离用力地打了个喷嚏:“啊欠——” 他揉了揉发红的鼻尖,眼角冒出了点点晶莹的泪珠。 徐知白关切道:“是昨夜太冷着凉了吗?” 江离眨了眨眼睛:“无事。”他随口扯了个理由,“被海风吹的。” 徐知白上下打量,确定确实没事了后,方才收回了目光:“今夜便是月圆之夜,该提前做好准备了。” 江离闷声“嗯”了一下,望向了海滨。 这秘境是网,日月贝是饵。 那些人精心挑选了鱼儿,想要猎捕。 可现在进来的鱼儿太多了,这一网,兜不兜的住这么多鱼? 江离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十分期待这一幕的出现。 笑完了以后,他感觉鼻尖痒痒的,这种感觉,像是有人在背后念叨着他一样。 能有谁会念叨他? 第三十章 是夜。 日落月升, 潮起潮落。 轻盈的月光洒下,在海面泛起粼粼波光。 海滨,人影熙熙攘攘, 一眼不错地盯着海面, 生怕错过了秘境开启的时间。 须臾。 海浪涌动, 一道虚影在天边浮现, 与夜幕融为一体。 它半个身子隐于海底,落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伴随着浪潮, 它不停地吞吐, 冒出丝丝缕缕的雾气。 雾气升腾。 在海面上,逐渐出现了另一番景象。 亭台楼阁, 仙子在其中妙曼起舞, 反弹琵琶,传出仙音袅袅。 万条霞瑞照落,形成了一条海上栈道, 通向海上仙境。 众人哗然。 “是秘境!” “果然是海上秘境, 里面就有日月贝!” “快过去,别让他人抢先了。” 海岸上的人一个个使出了万般神通,想要争得先机,第一个进入到秘境之中。 唯独江离落后一步, 不急不慢。 徐知白忍不住问:“我们不去吗?” 秘境就在面前。 不用想就知道, 里面的日月贝数量肯定不多, 粥多僧少, 必定会引发一场大战。 谁能先得到日月贝, 谁就能稳操胜券。 如此一来,就连徐知白都不免心急。 江离:“先等等。” 话音落下。 只见月光颤动, 一道剑芒悄无声息地落下,在海滨上划出了一条狭长的界限。 寒意吹拂,盖过了海风。 海面上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一袭白衣立于其上,一人一剑,挡住了所有人的脚步。 “这、这是……” 众人又惊又疑,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敢跨越眼前的边界。 江离仰起头,微微眯起了眼睛,心中轻哼了一声,无声地开口:“多管闲事。” 在沉默了片刻。 终究还是有人按捺不住,道:“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一个吗?机缘就在眼前,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此话一出,群情激起。 对机缘的动力暂时压住了心中的惧意,一个个拔出了武器,决定与海面上的白衣人一决高下。 沈霁云巍然不动,连衣角都未曾被海浪打湿。 他冷淡道:“就此止步。” 利欲熏心。 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 沈霁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不再出言相劝,只抬手一道剑光挥出,将打在头阵的那一批人打晕了过去。 噗通—— 前面一排人毫无防备地失去了意识,浪花一扑来,就直直栽入其中,在海面上沉浮。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于震撼了。 剩下的人咽了咽口水,没有再敢轻举妄动。 许是太久没有人进去其中,蜃兽显得有些暴躁,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用力地喷了出来。 一时间,整片海域都被烟雾缭绕,朦朦胧胧。而雾气中的仙境越发明显,里面的仙女好似活生生走出来似得。 海浪翻涌,一浪高过一浪。 沈霁云脚下的薄冰被震碎,灵气一旋,踏过浪尖,来到了更高处。 就在这刹那间,雾气蔓延到了海岸上,将岸上的人拽入海市蜃景之中。 雾气也不是谁都要的。 挑挑拣拣,从大部分人的身侧绕过,只选择特定的人。 江离眼波一转,望见雾气就到面前,他也并不抵抗,假装昏迷二楼过去,任由蜃气将他带入其中。 在蜃气包裹下,先是浑身一轻,然后一股咸腥的海风迎面吹来,带来湿润的气息。 他睁开一条缝隙,一袭白衣从面前一掠而过,伸手想要将他拉住。 只是两人失之交臂,还未碰到,就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传来。 …… 海浪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有些发闷。 像是从海螺中听见的浪声。 江离眼睫一闪,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道光落了下来。 这是一处海底世界。 脚下是柔软的沙子和五彩缤纷的贝壳,海水悬浮在上空,可以瞧见各种各样的鱼儿游过。 江离一手撑地,慢慢地坐了起来,扶住额角,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是与徐知白一同进来的,所以听到脚步声时,并未回头,而是直接唤了一声:“知白。” 在诡异的沉默过后。 身后传来了一道低沉的声响:“知白,是谁?” 江离慢慢地回过头,神情微微讶异,就差在脸上写上一行字:怎么会是你? 他很快反应过来,连忙站起身,抖落了身上的沙砾。 “望舒仙君。” 沈霁云立于不远处。 依旧是一袭白衣,只是看起来与往日略微有些不同。 江离仔细凝视片刻,方才看出了是哪里不一样——沈霁云没有带他的剑。 那柄剑平平无奇,藏锋于剑鞘之内,从未出鞘过。 江离一直对那柄剑很好奇,所以一眼就发现了这一点,忍不住问道:“您的剑呢?” 沈霁云:“没带。” 江离轻轻“啊”了一声。 剑之于剑修,等同于半身一样的存在。 怎么可能会有剑修没带剑? 面对江离疑惑的目光,沈霁云并未过多解释,反而重提了方才的话题:“知白,是谁?” 江离轻松地说:“就是上次在秘境中获得上清宗传承的那个人。” 沈霁云对此还有些印象。 那是个和江离差不多年岁的青年,笑容和煦,生得也不差。 他的眸光微微一沉,用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这是你的新目标吗?” 江离:“哈……?” 沈霁云步步逼近,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克制,好像用尺子丈量过一样,分毫不差。 江离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只是沙滩后面是一层无形的屏障,挡住了他的去路。 无路可退。 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沈霁云靠近了过来。 阴影笼罩了下来。 与此同时,一股冷冽的霜雪清香扑面而来。 江离侧过头,听见一道清冷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他身上有什么是你想骗的?” 江离眼睫闪动。 ……这怎么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按道理来说,他给了沈霁云一场好梦,在梦境结束以后,一切的执念都会烟消云散,心境还会更上一层楼。 怎么如今看起来,不仅执念没有消散,反倒更加执拗了? 江离很想问一句:你修的无情道你忘了吗? 但是他不能。 因为总觉得,要是这么说了,总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他咬了咬唇角,还没想出一个说辞来,就听见远处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江离的目光从沈霁云的肩头掠过,望向了远处。 惨叫声很快就消失了。 碧波之下,一片静谧。 江离:“要不……先过去看看?” 沈霁云收回了手,转身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江离本想趁着机会逃跑,可一转头,就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像是一切的心思都被看穿了。 他尴尬一笑:“这就来。” 穿过沙滩。 前方是一片海心湖。 湖水碧绿,其中生长着珊瑚丛。 珊瑚火红,犹如一片火烧云。 其中小鱼游荡甩尾,毫不惬意。一切朦胧迷幻,好似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 可是在这画卷中,有一个不太和谐的东西存在。 在湖边,一个人脸色煞白,拼命地往上爬,像是在海心湖中见到了鬼似的,慌不择路。 江离目光一凝,换了一副热切的表情,上前嘘寒问暖:“我在那边听见了惨叫声,可是发生了什么?” 那人惊慌失措,连话都说不明白了:“湖水吃人,它吃人……” 江离安抚:“别着急,慢慢说。” 江离本想搭上那人的肩膀,让他好平静下来,可刚伸出手,就见一袭白衣从中横插了过来。 沈霁云微微一抬手,一点冷意注入了那人的眉心。 那人的神情一松,逐渐缓和了下来。 沈霁云问:“发生了何事?” 那人如同梦游一般:“湖里有日月贝,我们想要去拿……然后,他就被吃了……” 江离追问:“被什么吃了?” 那人痛苦地抱住了头:“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完全陷入了癫狂之中,“我看见了,他被吃了,我应该被吃,哈哈,我知道了……” 说罢,他直接趴在了地上,双手双脚并用,以一种怪异的姿势,飞快地跑进了海心湖之中。 速度之快,就连江离都只能喊出一句:“拦住他!” 一道剑光应声落下。 寒风掀过,将海心湖一分为二。 只是这依旧没能挡住那人的脚步。 那人的眼中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一心只有海心湖,根本不畏惧凌冽的剑光,一头扎了进去。 沈霁云的眉头一拧,掀起一阵狂风,生生将人给拽了回来。 那人跌坐在了岸边,双目无神,只余下呆滞的狂热。 “给我、给我……” 在一声声地重复下,他开始融化。 就像是一块冰放置在太阳底下。 从最外表开始,皮肤一层层的消融,露出了鲜红的血肉与苍白的骨头……直到最后什么都没剩下,只有一摊污血流入了海心湖中。 海心湖吸纳了污血,变得更加澄澈透明,里面的珊瑚也变得更加的鲜艳。 他被海心湖“吃”了。 江离侧过头问:“进去看看?” 海心湖有异,其中危险,最好的选择自然是不进去。 可是来都来了。 总不能待着什么都不做吧? 毕竟人鱼饵都放好了,总得去意思意思,不然总是太扫兴了。 沈霁云的目光一动,落在了江离的脸侧。 一直以来,江离都是柔弱怯懦的模样,眼睫轻轻一抬,就能滚落珍珠般的眼泪来。 看现在的江离与之前截然不同,就算面对危险,也亦是游刃有余,不见一点惊慌。 哪个才是真正的江离? 沈霁云的太阳穴隐隐作动,垂下手,不动声色地遮住了异样:“好。” 江离丝毫没有察觉,想要进海心湖一探究竟。 只是已经明知其中危险,自然没必要以身涉险,而是另辟蹊径进入其中。 他右手抬至胸前,白皙的手指如莲花绽放。 一道月色横空而去,悬在海心湖的上方。 江离落在其上,衣诀翩翩,步步生莲。 沈霁云凝望片刻,也紧跟其后。 相比与江离的花里胡哨,他只是朴实无华地迈出了一步,踏云随月。 两人并肩而行,看起来飘然欲仙。 跨越海心湖,来到湖中央的位置,可见那里萦绕着一团白茫茫的雾气。 雾气中,日月贝散落了一地,散发出晶莹的色泽。 饶是江离,在见到这么多日月贝的时候,也不免眉心一动。 有了日月贝,就等于有了进入天涯海角楼的资格,无论是无上功法还是仙器灵宝,都唾手可得了。 有谁能不动心? 还好江离能够按耐住,没有急哄哄地去取。定睛一看,发现在日月贝的下方,还藏着一个阵法。 阵法光芒闪烁,猩红的光芒流淌,灵气如数汇入了雾气中。 雾气蠕动片刻,“啪嗒”一声,一枚崭新的日月贝从中吐了出来。 这算是什么? 日月贝生成阵法吗? 沈霁云:“此乃邪阵。” 江离歪了歪头,在记忆中搜寻了片刻。 这个阵法确实是邪阵,阵法启动后,能够用一定量的血肉生灵来换取东西。 只是换来的东西并不确定,有时是天灵地宝,有时又可能只是无用的废物。 布阵者应该精通阵法,稍稍改良了一些,让阵法稳定了下来,只生成日月贝。 江离垂眸望着满地的日月贝,唇角一动:“倒是有趣。” 以日月贝为饵,让修士们前仆后继的进入其中。 可未曾想,这些日月贝都是用他们自己的性命换来的,若是他们知道,会有所感想? 相比于江离的饶有趣味,沈霁云则是干脆利落地出剑,斩向了湖中的阵法。 剑光闪过,没入水面中。 浪潮翻起,以柔克刚,原本锐利的剑刃变成了绕指柔,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沈霁云的剑留在了望舒峰上。 望舒峰镇压着深渊里的邪异之物,必须要源源不断地抽取剑意,方才能维持阵法。 为了走出望舒峰,他将剑与大半剑意留在那里,此时的剑气自然不如过去那般凌利逼人。 不过,一剑不行,就来第二剑。 就在沈霁云准备出手的时候,阵法震动,从中发出了悠长的“嗡”得一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翻过了身,整个海心湖都颤抖了起来。 哗啦—— 浪花分开。 一道身影从中走出,不是别人,正是海珠城的城主。 在见到沈霁云的时候,他倒是还有些惊讶,问道:“仙君怎么也进来其中了?” 其实这海上的秘境并不是秘境,而是经过遮掩的阵法。 阵法就藏在蜃兽的腹中,唯有吞吐蜃气之时,才会出现在世间。 阵法需要巨额的灵气血肉维护,不仅如此,唯有特殊体质者,方才能够化作日月贝。 所以,城主才会派出人,在城中挑选鱼儿,将消息传出去,让鱼儿主动上钩。 而在他的计划中,从未将沈霁云这一变故计算其中。 按道理来说,沈霁云的剑意锐利,是块硬骨头,自然会被阵法排除在外。 可现在…… 城主的目光扫过,在江离身上停留了片刻,立即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微微一笑:“想来这就是仙君要寻的人吧?” 江离:“?” 他还以为是运气不好,意外遇到的。 没想到沈霁云是专门来找他的? 沈霁云容色冷峻,眼瞳倒映一点血色,还未开口,城主就合掌道:“人已找到,仙君心愿已了,不如……就留在这里吧。” 城主一手负在身后,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意:“望舒仙君的滋味,我还没尝过。” 江离:“……” 等等。 你真的不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太对吗? 城主犹自不觉,双手抬起。 轰隆一声。 海心湖彻底翻转了过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贝,贝壳张开,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一双双猩红的眼睛从中睁开,注视着面前的人。 第三十一章 城主的身影消失不见, 声音却从贝壳内部传来,诡异而缥缈。 “你们都留下……留下来……” 江离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溅起了浪花, 伸手掩住了唇颊, 一脸嫌恶。 怎么又是这种东西。 他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魔种。” 魔种无处不在, 防不胜防。 有人以为已经逃出了生天, 殊不知,魔种的影子早就心中种下,只待一个恰当好的时机生根发芽, 最终长成……现在这个鬼样子。 谁也不知道魔种到底是什么模样。 在现有的记载中, 魔种千变万化,植物、动物, 甚至石头、山峦都有可能成为魔种的一部分。 后来不知是谁发现, 魔种的形态与激发魔种之人心中的欲念有关。 想来,海珠城城主的欲念就是日月贝了。 江离的心思一闪而过,再一抬头, 见沈霁云挡在了他的面前。 一袭白衣猎猎, 右手微抬,指尖剑光吞吐,带来森森寒意。 眼看着巨浪滔天扑来。 沈霁云平淡地挥出了一剑。 咔嚓—— 寒风吹过。 连绵的冰霜凝结,将浪头冻成了一座惟妙惟肖的冰雕。 贝壳中又传出了城主的声音:“不够……仙君, 你的剑挡不住我。” 声音落下, 又是“咔嚓”一声响起。 一个浪头打下来, 直接震碎了挡在前面的冰雕。 沈霁云容色冷寂, 右手手指张开, 在面前画了一个半圆。 剑气呼啸而去。 一道白光斩破,将浪花一分为二, 直取那硕大的贝壳。 贝壳“咯嘣”一下合拢,剑光落在外壳上,没有惊起一点波澜。 等到剑气消散,贝壳再度张开,漆黑的雾气中,一道身影蠕动。 城主从贝壳深处钻了出来。 上半身仪表堂堂,下半身却化作了一滩淤泥,无数细小的根系从中伸出,牢牢地扎根在了贝壳深处。 城主笑声沙哑:“仙君剑意无双,可是……仙君的剑又在何处?” 沈霁云的动作一顿。 他的剑,自然还在望舒峰上。 如今剑不在身,剑意十不余二三,一时半会儿难以破开贝壳。 若是花费些时间,倒是可以。 但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等明月落下,蜃兽再度潜回到海底,那么所有人都将被困在这片海市蜃景之中。 沈霁云目光微沉。 就在这时,一道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来罢。” 城主的身体扭动,望了过去。 江离身姿轻盈,落在了沈霁云的身侧。 城主并未将江离放在眼中,轻蔑地哼了一声:“自不量力,就连望舒仙君都破不开,莫非你行?” 江离微微一笑:“是吗?那我就来试试。” 城主胜券在握:“那你便来试试。” 江离抬起眼皮。 一点月色倒映在了眼瞳中,皎洁明亮。 城主疑惑道:“莫非你也是剑修,你的剑呢?” 江离舌尖一卷,语气轻快:“在这儿呢。” 城主分神望去。 一道月光斜斜照落,如同一片轻纱披在了他的肩头。 江离轻叹一声。 月光落在了贝壳上,看起来月色温柔至极,可唯有身处其中之人,才能感受到比寒霜还要凌冽的杀意。 温柔之剑,亦可杀人。 城主不可思议:“你——” 话音戛然而止。 待到月影退去,地上只剩下一片贝壳碎片。 其中一块碎片一拱一拱的,钻出了一团污泥,想要趁机逃之夭夭。 江离眉梢一挑,还未来得及动手,就先一道剑光笔直地插-了下去。 污泥发出了一声惨叫,化作了一团黑雾,彻底消散在了天地间。 城主死去,蜃兽腹中的阵法自然而然地崩溃。 积攒了上百年的灵气喷涌而出,几乎化作了实体。 江离一个不备,首当其冲。 灵气浓郁,凝结成了点点莹润的水珠,漂浮在半空中。 一呼一吸间,灵气冲入经脉中,让人昏昏欲睡。 就好像是喝醉酒一样。 江离一个踉跄,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身边的一袭白衣。他抬起头,慢了半拍似的,眨了眨眼睛。 看着沈霁云的一张冷脸,他心灵福至,说:“望舒仙君的滋味,我也没尝过……” 沈霁云:“……” 沈霁云的眉心一跳,像是想要训斥这话不雅,但在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时,却又莫名地将话咽了下去。 两人对视了片刻。 江离在说完那话以后,闷笑了一声,手头一松,直直向下滑落了过去。 沈霁云还未来得及多想,就直接伸手去扶,好巧不巧,手掌正搭在了江离的腰上。 少年身材纤瘦,腰肢盈盈一握,似折柳又似新月。 沈霁云掌心莫名一烫,像是被刺扎了一样,手指轻轻一颤,还是将少年搂入了怀中。 态度认真,就如同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样。 …… 海面,月色沉沉。 蜃兽动了动庞大的身躯,在海上掀起阵阵波浪。它对腹中发生的异动浑然不知,只知道时间到了,该回去了。 于是它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海面上的蜃气都吸了回来。 那些倒映在天际的亭台楼阁、仙歌曼舞,全都消失不见了。 只是隐约可见苍白的尸骨沉入海底,惊起阵阵涟漪,便沉寂在这冰冷的深海之中了。 蜃兽发出了“嗡”得一声,也一同沉入了海底。 远处,岸边。 “哗啦”一声。 两道身影从海中走了出来。 江离还有些晕乎乎的,踩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凌乱。他干脆坐了下来,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 方才蜃兽异动,为了早些从半虚半实的秘境中脱身,都没来得及御水,直接在海水里游了一段距离,方才到岸上来。 此时浑身湿淋淋的,海风一吹,就凉飕飕的。 江离将发丝捋到耳后,掐指捻起一道灵气。 灵气在周身转动,带走了身上的湿气,不消片刻,就恢复了干爽。 他晃了晃脑袋,方才从醉酒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一抬头,看见一道笔挺的身影就站在身侧。 沈霁云依旧是一袭白衣,长发束冠,除了发间一支灰扑扑的玉簪之外,再无其他点缀。 江离忽地想起秘境中城主说的话。 ——这人是专门来找他的。 江离抿了抿唇角,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他刚一动,那人就侧过头来,隔着一段距离,依旧能看见眸中的一点寒芒,这一眼,似乎能将一切的想法都看穿。 江离:“……” 江离又默默地收了回来:“望舒仙君……”他决定先发问,占据先机,“您是来寻我的?” 海风吹过。 海浪打在岸边,一下又一下,带来了沈霁云的回答:“是。” 江离:“您寻我,做什么?” 沈霁云凝视了片刻,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不知。” 是了。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本应该镇守在望舒峰上,肩上还有重担,不应以一己私欲就置一切不顾。 他是知道的。 可现在偏偏他就站在这里,距离望舒峰千里之外的南海之境。 江离心中嘀咕了一声。 不像是来寻仇的啊。 那到底是要干什么? 江离觉得沈霁云看起来有些奇怪。 以前的沈霁云是一座冷清出尘的冰雕,而现在……冷漠消退,更像是人一个人了。 江离踌躇了一下,决定敞开来说:“望舒仙君,是我骗了您不错,可是……我也没做什么坏事呀。” 嗓音婉转,最后一个字微微上扬,如同是在和情人耳语。 沈霁云沉默片刻:“……是吗?” 江离:“说起来,我还是帮了您。您的无情道有瑕,还是我帮您发现的。”他顿了顿,“如此一来,我们就一笔勾销了。” 在冗长的安静后,他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好。” 江离:“……?” 江离按捺不住,试探道:“您可是修无情道的,我无意破您道心,该不会您还想和我纠缠下去吧?” 沈霁云回以沉默。 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觉得自己变得很陌生,很奇怪。 有很多事情都不受自己掌控。 比如,在看见江离与徐知白之时,竟然对徐知白生出了……杀念。 是的,杀念。 沈霁云是剑修,剑主杀伐。年轻时,他也曾一剑破万法,杀妖魔破匪徒,少年意气,挥洒剑意。 可后来修了无情道,他便越来越内敛,藏锋于匣,不再轻易动手。 他本来以为已经修炼得至臻之境,可未曾想,会出现一个江离,一举一动都牵制着他的心境。 沈霁云没有出声。 江离拿捏不住当下的情况,也不该随意开口。 就在这一片安静的沉默中,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阿离!”徐知白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跑了出来,冲着江离挥手,“我在这里!” 江离心头一松,忙迎上前去:“知白。” 一个阿离。 一个知白。 唤得如此亲密无间。 江离问:“你怎么没进到秘境中?” 徐知白:“我也不知,我本想和你一同去的,可是莫名就昏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秘境都消失了。” 江离神情微动。 秘境中有魔种作祟,想要吞噬血肉。 徐知白分明也是魔种看中的鱼儿,怎么可能会放过? 除非……他已经先一步成为了别人的猎物。 徐知白还在说:“阿离,你进了秘境吗?” 江离:“我是进去了……” 两人低声交谈着,沈霁云的神色微沉,在平静的水面下,暗流翻涌。 徐知白从远处快步走来,忽然感觉到一股冷意袭面,他打了个寒颤,犹疑不定,不敢上前去。 江离:“怎么了?” 徐知白摸了摸后颈:“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再往前走了。” 江离:“?” 徐知白肃然道:“会有性命之忧。” 江离回头一看。 海滩上没有其他危险之物,只有沈霁云站在身后,巍然不动。 江离:“可能……是你感觉错了吧?” 第三十二章 交谈了一阵, 海面上忽然响起了一阵悠扬的长笛声。 岸上的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了动作,望向了声音传来的地方。 在南海至南处。 一道滔天巨浪掀了起来,用力地打在了海面上。 这动静, 就像是大海中有什么东西翻了个身。 等到白浪落下。 海上烟雾朦胧, 一座高楼浮现其中。檐下点灯数盏, 琉璃灯光流转, 见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徐知白脱口而出:“是天涯海角楼!” 话音刚落,原本冷清的岸边顿时变得热闹了起来。 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人影, 一个个都朝着海面上的天涯海角楼御空而去。 只是天涯海角楼没这么好进, 还没等来到面前,就被一层薄薄的屏障挡在了外面。 有人不信邪, 怒斥:“让我进去!”他双目赤红, 一掌拍向了面前的屏障。 可是掌风未能伤到屏障分毫,光芒一闪,不管有多少威力, 都如数返还。 那人一声惨叫, 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倒飞了出去,最终“噗通”一声掉到海里,成了一个落汤鸡。 有个先见之明摆在这里, 其他人不敢轻举妄动。 其中一个青衫男客客气气地拱手道:“不知如何才能进入楼中。” 天涯海角楼中传出一道瓮声瓮气的声音, 说得极为缓慢, 每说一个字都到停顿一会儿:“日、月、贝, 给、我, 进、去。” 青衫男定睛一看。 说话的不是天涯海角楼里面的人,而是来源于楼下, 一只小山般大小的海龟。 海龟驮着天涯海角楼,龟背上生满了藤壶与海草,隐约能瞧见一道到玄妙的花纹。 青衫男心中了然,恭敬称道:“玄武大人。” 海龟探出了头,小眼睛一眯,像是在说:奉承没用,我也不会放你进去的。 青衫男失笑,老老实实从怀中掏出了一把日月贝,不多不少,正好十枚。 而且这十枚日月贝的品相极品,外壳雪白,月光照在上面,折射出七彩的光辉。 日月贝如雪落下,在海面沉浮,不到片刻,就被海龟嗷呜一口全部吞了下去。 海龟双鳍懒懒地划着水面,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看起来对青衫男上供来的贡品十分满意。 它慢吞吞地说:“三、楼——” 话音在海面回档。 屋檐下琉璃灯晃动,落下一道云霞,接引着青衫男上楼去。 青衫男微微一笑,又冲海龟拱了拱手,方才掀起衣角,踏上云霞而去。 他轻轻落在三楼。 吱嘎—— 两扇门打开,门后一片金碧辉煌,纸醉金迷。 在众人钦羡的目光中,青衫男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后。 随后,从中传出了丝竹之声,引得人无限遐想。 他得到了什么机缘? 是法宝,还是上古秘籍? 众人联想篇幅,一个个都目光炽热,巴不得挤进天涯海角楼去。 江离眼睫一闪,捕捉到了一点不一样的讯息。 天涯海角楼总共九层,为何要指定让青衫男上三楼?莫非是每层楼能得到的东西不尽相同? 天涯海角楼知道每一个来客都想要什么吗? 江离若有所思。 就在这是,又一个人奉上了日月贝,得到了进入其中的机会。 这次,海龟说的是“一楼”。 那人略有不甘,争论道:“我想上更高楼。” 海龟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 那人还想要据理力争,可眼看着光芒消逝,若是不进去,就连一楼都没得去了。 他只好咬咬牙,进入其中。 两个人进入到了楼中。 岸上、海面上还有不少人虎视眈眈,等待着机会。 徐知白踌躇片刻,低声问:“阿离,你有得到日月贝吗?” 江离颔首:“有的。” 徐知白:“够我们进去吗?” 江离迟疑了一下:“够的……吧。” 徐知白体贴地说:“若是不够,你先进去也无妨,反正天涯海角楼每百年一次,一次持续半年,我再想想办法就是了。” 江离眼波一转,真情实意地感叹道:“你真好。” 像这般自律的冤大头不好找了。 徐知白脸微微一红:“毕竟你我的关系……” 一道冷冰冰的声音硬-插了进来:“什么关系。” 徐知白一怔,像是才发现沈霁云的存在,先是一惊,随后退后一步,道:“沈道友,许久不见……” 沈霁云目光一瞥,默不作声地挡在了两人中间。 徐知白不解:“沈道友。”他委婉道,“麻烦让让,我还有事与阿离说。” 沈霁云缓声重复:“阿、离?” 徐知白感觉后颈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连带着声音都发颤:“沈道友,怎么了?” 沈霁云冷声道:“你们之间,何时这般亲密了?” 徐知白不明所以,但还是道:“我与阿离师出同门,本就应该这般亲密,沈道友有何疑问?” 说的这般理直气壮,天经地义。 沈霁云目光晦涩:“同门?” 这不都是江离信口捏来的谎言吗? 江离:“咳。”他见势不妙,赶紧打断两人之间的谈话,“我们还是先进天涯海角楼吧。” 徐知白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倒是沈霁云挪开了目光,意味不明地望着江离。 江离被看得耳根一阵发烫,催促道:“快些走吧。”走出两步,余光一瞥,见其他两人还站在原地,下意识地伸手去拉。 他本想要去拽的是徐知白,可不知怎么了,另有人捷足先登,先一步将手递了上来。 江离愣了一下,低头一看。 握住的手掌宽大厚重,指节分明,指腹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老茧,轻轻一碰,就感觉到一股酥麻的痒意生了上来。 江离想要松手,结果反被人纳入了手掌之中。轻轻一拽,就腾空而起,从海面轻身踏过,来到了海龟的面前。 海龟抬起头,忽然“咦”了一声。 一直以来,海龟都是十分佛系,别人不问它就不答,还是第一次见它主动出声。 “稀、奇、哦。”海龟睁着一双小眼睛,在两人身上徘徊,“还、是、第、一、次、看、见、回、头、客。” 江离一挑眉:“回头客。” 海龟:“是、啊。” 江离:“我来过这里吗?” 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海龟慢吞吞地说:“来、过。” 江离的眉心皱起,努力回想。 可他的记忆似乎是缺少了一块,没有任何关于天涯海角楼的画面,并且他对此都毫无感觉,经过海龟的提醒,才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江离失神片刻,甚至没能想起来自己为何来到天涯海角楼。 是……赴约。 赴谁的约? 记忆零零散散,蒙了一层白茫茫的雾气,看不真切。 就在他努力回想的时候,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他们有日月贝!” “抢了他们的日月贝,我们进去拿机缘去!” “动手!” “唰”得一声。 无数暗芒闪过,直取江离的肩头。 江离微微侧过头,海风喧嚣,撩起了他的额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倒映着星光与月色。 徐知白出声:“小心!”说着,他就要上前去帮忙。 可他还没来得及出手,眼前先掠过了一道剑光。 剑光闪过,海面上的一切都归于沉寂,余风还差点从徐知白的鼻尖蹭过,饶是如此,还是留下了一道火辣辣的痕迹。 徐知白倒吸了一口冷气,捂住了鼻尖:“沈道友,你小心些。” 沈霁云神色平静,淡淡地瞥了一眼,就差说一句:他就是故意的。 徐知白不知道沈霁云的敌意从何而来,有敌人当前,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咽下了这一口闷气。 沈霁云垂下了手。 危机解除。 江离再度望向海龟,想要问出过去的事情:“我们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海龟:“就、是、在、上、次。” 江离:“……” 在这里说废话? 他耐住性子,换了一个问法:“上次来天涯海角楼,我得了什么机缘?” 海龟:“不、知、道。” 不管怎么问,海龟都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 想来,它负责驮着天涯海角楼,负责看守大门,估计也不知道楼里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他们眼熟罢了。 江离见它的模样不似作假,心想,还是得进去一趟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他掏出了一把日月贝,撒向了海中央。 海龟眼睛都直了:“这、么、多。” 江离这才反应过来给多了,立即停下了手,笑眯眯地说:“不好意思,给多了。” 他袖口一甩,将多的日月贝捞了回来。 海龟这下反应不慢了:“等等。” 江离指尖把玩着一枚日月贝:“嗯?” 海龟:“我还知道一个消息。” 江离:“什么消息?” 海龟没有说话,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江离的手,意图十分明显。 江离伸手一甩,将日月贝扔了回去。 海龟张嘴一吸,鲸饮一般,将日月贝都吸入了腹中,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惬意满足的神情。 它打了个嗝:“上次,你们进了第十楼。” 江离眉梢一挑:“可是,天涯海角楼总共只有九层。” 海龟又恢复了慢悠悠的模样,拉长了语调:“那、我、就、不、知、道、了、呀。” 江离不慌不忙:“日月贝,我还有点。” 之前在秘境中,他们斩杀了楼主,魔种贝壳消散,留下了一地足以堆成小山的日月贝。 海龟一听,眼睛都直了。 江离也不废话,直接又掏出了一把,递了过去。 海龟:“只有天涯海角楼的楼主,才能带人上第十楼。” 江离正欲再问,面前光幕一闪,从天涯海角楼上轻轻飘下一条半透明的光带来,接引着来客上楼去。 海龟:“请、上、第、九、楼。” 江离觉得海龟身上也问不出什么来了,直接踏上了光带去,轻身落在了第九楼的檐廊下。 回过头一看,碧海映月,波光粼粼。 沈霁云紧跟其后。 却不见徐知白的身影。 想来徐知白也是想上楼来的,却被挡在了外面。 隐约听见海龟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你、去、七、楼。” 江离抿了抿唇角。 一至九楼,到底有什么区别? 海龟说他曾经来过天涯海角楼,为何一点印象都没有? 还有…… 江离的目光落在了沈霁云的身上。 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上次来天涯海角楼,他是与沈霁云一同来的。 可看沈霁云的模样,显然也是不记得这件事了。 天涯海角楼有一个规定。 每一个来到楼中的客人,都能获得一份机缘,可同样的是,也会失去一样东西。 谁也不知道会获得什么,会失去什么。 那么,上次他来天涯海角楼,到底获得了什么东西,又失去了什么东西? 江离眉头蹙起,又很快得松开。 既然他不记得了,那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第三十三章 吱嘎—— 身后的大门往两侧打开, 吹来一阵香风。 江离收起了思绪,抬脚走了进去。 天涯海角楼中一片奢靡景象。 颗颗滚圆的深海珍珠穿成帘幕,垂在半空中。烛火跳跃, 用的是可以燃烧千年的人鱼烛, 粒粒烛泪落下, 散发着淡幽的清香。 江离一脚踏入其中。 地上铺成的毯子柔软细腻, 犹如在云端行走,看样子,应当是南海鲛人织成的鲛绡, 千金难得一寸。 如此奢侈, 就连他见了,就不免惊叹一声。 江离的眼瞳微微一转, 落在了一侧的墙壁上。 墙壁上镶嵌着一枚枚五彩缤纷的日月贝, 充作点缀,烛光摇曳间,流光溢彩, 煞是好看。 外面的人为了一枚日月贝勾心斗角, 打生打死,没想到到了楼中,竟然就这么随意地摆放着。 如此一比较,真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江离的目光掠过, 前侧的珍珠帘幕晃动, 从后轻快地走出了一道妙曼的身影。 “两位贵客。” 少女赤着脚, 肩膀上披着薄如蝉翼的仙衣, 足腕与手腕上都挂着金灿灿的宝石首饰, 充满了异域风情。 她微微欠身,身上的首饰叮当作响, “请随奴家来。” 江离不动声色地看了沈霁云一眼,跟了上去。 穿过珍珠帘幕,一直往里间去。 摆放在正殿中央的博山炉静静燃烧,冒出了缕缕香雾。 雾气弥漫,萦绕在四周,如梦似幻。 江离本就是用香的行家,鼻翼轻轻一嗅,竟然一时分不出这到底是什么香。 少女适时开口:“此乃天涯海角楼的秘香,以深海鲸骨为主香,辅以各种香料制成。” 江离半阖着眼皮,仔细品味半晌,赞道:“果然不同凡响。” 少女捂住唇角轻笑了起来:“这是我们楼主调配的香,若是贵客喜欢,尽可取去。” 江离眼睫一闪,状若不经意间提起:“楼主?” 少女点头:“是呀。” 江离望了一眼,似要寻找楼主的身影。 少女毫不设防,直言道:“楼主不在这一层。” 江离轻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们楼主在第十楼,是吗?” 少女没想到江离连这个都知道,愣了一下:“……是。”她柔柔道,“不过,等到贵客到齐之时,楼主自然会现身。” 江离轻声问:“何时会到齐?” 少女:“自然是楼主觉得该到的人都到了的时候。” 江离的舌尖一卷。 这话说的有意思。 看来这天涯海角楼中迷雾重重,到处都是秘密,唯有楼主一人掌握先机。 不过想来也是。 在别人的地盘上,自然要退让三分。 江离抿唇一笑:“还未知姑娘姓名?” 少女跨过了朱红拱门,轻身一旋:“奴家名为玉娘。” 江离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滚了一遭:“玉娘……好名字。” 玉娘低垂着头,含羞带怯:“多谢贵客夸赞。” 江离含着笑意与玉娘攀谈。 以他的性子,若是真的有心与他人交好,那么便没有人能拒绝。 故而,从游廊到主厅的这一段路还未走完,玉娘就已经是毫无防备,问什么答什么了。 在玉娘的口中,她是天涯海角楼楼主的贴身婢女,平日里楼主闭关,便由她来管辖楼中的一应事务。 聊着聊着,前方飘来一阵丝竹之声。 江离还以为他与沈霁云是第一批登上第十楼的客人,未曾想,穿过一条游廊,隐约可见几道身影。 江离脚步一顿:“这也是客人吗?” 玉娘:“是呀,这是上一次登上天涯海角楼的客人。” 江离:“上一次……那不是百年前了吗?” 玉娘点头:“他们在天涯海角楼流连忘返,不愿离去,楼主就干脆让他们住了下来。” 一百年前。 这个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対于凡人来说,足以使得红颜成白骨,生死一轮回。 就算是修士,经历百年时间,虽容颜不变,但心境也要苍老几分。 江离遥遥望去。 一片花团锦簇中,几人或坐或卧,好不逍遥自在。 他们面色红润,神情惬意,眉眼间毫无思虑。 观其周身灵气流动,有的甚至还没结成金丹。 未结金丹者,寿命不过三百年,如此碌碌无为,百年过去,怎么会毫无衰老的痕迹? 玉娘像是看出了江离的疑惑,主动开口道:“楼主喜欢热闹,再加上天涯海角楼海中珍宝无数,只要是楼中来客,都可取之用之,无需为修为寿命所扰。” 江离眼中笑意莫名:“那可真的是……人间仙境啊。” 玉娘笑纳了这个称赞。 江离回过头看了一眼。 沈霁云一直跟在身后不远处,不声不响,但只要一回头,就能望见那一袭白衣。 此时他的眉心微拧,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离心头一动,错开了一步,来到了沈霁云的身旁,凑过去低声问:“你发现了什么吗?” 沈霁云垂眸,恰好落在了江离的发间。 那里一点白玉耳垂轻颤,顺着脖颈的弧度向下,如同一尾游动的小鱼,甩甩尾巴,勾得人上前去。 单薄的肩膀靠上前来,唇齿间吐气如兰,分明暧昧。 可偏生他无知无觉,还一副无辜的模样。 沈霁云的喉结缓缓地滚动了一下。 许是沉默的时间太久,江离有所察觉,眼皮一抬,撞入了一道黑沉沉的视线中。 江离:“……” 江离咬牙:“说正事。” 沈霁云的嗓音平静:“这里不対劲。” 江离嘀咕了一声:“我也知道这里不対劲,还用你说?” 他白了一眼,没好气。 短暂的耳语结束。 玉娘在前方催促:“贵客,快些~” 江离飞快地收回了目光:“就来了。” 袖口一甩,就大步走上前去。 只余下沈霁云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身影片刻,也跟了上去。 他们来到了那一群人间。 一个身着红衣、头带翡翠玉冠的青年伸手打了个招呼:“玉娘。” 玉娘脆生生地应了下来。 红衣青年道:“这么忙,怎么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玉娘笑嘻嘻地说:“楼主又邀了客人前来观景赏月,这可不得忙吗?” 看两人的神情亲昵熟稔,想来是时常这么打趣。 江离的心头闪过了一道思绪,却也什么都抓不住。 红衣青年的目光投了过去:“哦,想必这二位就是楼主的新客人了?” 江离闻言,上前一步,温声道:“道友。” 不得不说,江离的皮相生得好,乍一照面,足以唬得人说不出话来。 红衣青年怔怔地看着,嘴唇微张,直接呆愣住了。 到是另外一个着青衣的青年猛然站起身来:“沈师兄?” 江离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看了一眼青衣青年,又回过头,寻找他口中的“沈师兄”。 沈霁云対上了那人的目光,微微颔首。 青衣人恍惚了一阵:“沈师兄……多年未见,你可还好?” 相比于青年人的激动,沈霁云完全没有久别重逢见故人的情绪波动,依旧冷淡:“尚可。” 江离用目光示意:你认识? 沈霁云传音:“若是没记错,他应当是太忘宗弟子,在我这辈,排行第一百三十七,名为李长舒。” 江离欲言又止:“……你们宗门还真的是人丁兴旺啊。” 沈霁云:“尚可。” 沈霁云的嗓音冷淡疏离,传音入耳的时候拉长了一条长线,就如同是在耳边低语,让人脖颈发痒。 江离想要伸手摸一下,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来。他忍住了异样,想要再听听李长舒在说什么。 可李长舒的口中颠三倒四,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几句。 不是“竟然一下子过去百年了”,就是“我在天涯海角楼过得可是神仙日子”,偶尔还会提起太忘宗的故人如何了,末了来一句,“如果沈师兄能留下来就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满是真情实意,满脸都是为了沈霁云着想,是真的认为天涯海角楼是个好去处,看不出一点异样。 玉娘也不阻止他们叙旧,笑盈盈地站在一侧。 等到差不多了,方才开口:“好啦,以后有的是说话的时候呢,先让我带着两位客人去办正经事,要是迟了,楼主可要责怪的。” 李长舒忙道:“是、是了,楼主要生气的,玉娘你忙、你忙。” 他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又坐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喝酒掷骰,好不快活。 可仔细打量,可以发现他的双目无神,神情也略有恍惚。 江离看了一眼,还未再仔细察看,玉娘就挡在了中间。 玉娘一手放在身侧,蹲了蹲:“两位贵客,请随我来罢。”她又笑,“若是要叙旧,转过头来可以叙。毕竟二位要在楼中住上一段时日呢。” 江离见状,也假装什么都没发现,跟着玉娘走了。 他提起:“住上一段时日?” 玉娘:“是啊。贵客来天涯海角楼,自然是为了机缘,要找到机缘,可不得花费上一段时间?”她反问,“您说我说的有道理吗?” 江离点头:“确实有理。” 玉娘轻笑了一声:“贵客知道就好。” …… 天涯海角楼看起来不过九层楼大小,可里面却别有洞天。 穿过抄手游廊,又来到了另一方别院。 玉娘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方玉简,持在手中:“不知二位贵客姓名?我好登记一番。” 江离与沈霁云対视了一眼,都各自报出了姓名。 玉简上白光一闪,将两个名字记了下来。 玉娘收起了玉简:“请二位暂时在这里住下,等人到期了,再一同前去寻机缘。” 江离目光落在了玉娘的手上,见玉简闪烁,不知多少个名字在上面流转。 这应当是记载了上千年来,每次进入天涯海角楼之人的姓名。 他手指一动,想要将玉简拿到手上看看,不知上面能不能找到百年前的记录。 不过看玉娘的模样,这玉简应当是十分重要机密,不会轻易给别人观看。 现在刚到天涯海角楼,摸不准情况,江离也不好轻举妄动,只能先收起了心思。 他问:“要等多久?” 玉娘:“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余月。贵客不用担心无趣,天涯海角楼应有尽有。” 江离:“什么都有?” 玉娘笃定:“什么都有。”她眼波流转,投来暧昧的目光,“若是贵客有需要,尽管来找玉娘。” 江离沉吟片刻,慢慢开口:“我想要镜花水月楼的消息,你们这里有吗?” 玉娘神情一僵。 江离:“不是说什么都有?” 玉娘:“……” 她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 什么都有——但也没想到你会要这个啊。 别人要的不是金银财宝,就是功法秘籍,怎么到了你这里,想要的东西怎么就这么奇怪? 玉娘勉强地说:“这个……可能要问楼主了。” 江离十分理解地点头:“那你去问吧,我等你的消息。” 玉娘:“呃……”她决定再努力一下,“除了这个,贵客没有其他想要的东西吗?” 江离:“没有了呢。” 玉娘看向了沈霁云,企图在他的身上找到一些正常人有的欲-望。 很可惜。 她又一次失望了。 沈霁云冷声说:“没有。” 玉娘顿时觉得棘手了起来,觉得自己可能搞不定这两个人,找了个借口,忙不迭地跑路了。 江离目送玉娘离开,方才转过了身。 身后,庭院雅致。 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两座庭院比邻,看样子,是要让他们一人住一处的意思。 江离挑选了其中一间推开门。 他以为沈霁云会跟上来,可走进去一段距离,也没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余光一瞥。 庭院门口空荡荡的,早已不见那一袭白衣。 平日里跟着这么紧,现在又不见了人影。 江离心头冷哼了一声,一股穿堂风吹过,“砰”得一声将院门牢牢关上。 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站在小池塘边。 池塘里莲花绽放,锦鲤摆尾,自在闲逸。 江离看了一会儿,屈指一弹,一块石子掠过水面,惊起阵阵涟漪。 锦鲤惊慌失措,游入了荷叶底下,不敢探头。 他又伸手去揪池塘边的莲蓬。 啪嗒。 莲叶打在了池面上。 江离掰着莲蓬,剥出了白生生的莲子,塞到了口中。 莲子鲜嫩,就算带着莲心也不显得苦涩,反倒是衬得甘甜清爽。 吃完了莲子,江离心头舒畅了不少,瞅着瑟瑟发抖的锦鲤,自语:“可别再来惹我了。” 也不知说的是锦鲤,还是别的什么。 说完了以后,一转过身,愣住了。 只见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也不知道来了多久,又看见了多少。 江离:“……” 江离恼羞成怒:“你怎么不出声?” 沈霁云并不解释,抬起手,袖口滑落,露出了掌心里的一枚玉简。 正是玉娘之前拿着的那一枚。 江离迟疑地接过:“你怎么得来的?” 沈霁云言简意赅:“她给的。” 江离瞅了一眼沈霁云冷峻的侧脸,决定不问这是怎么给的。他低头,摊入一道灵气进入其中。 玉简看似小,里面的空间无穷无尽,无数字迹闪烁流淌,形成了一道汪洋。 江离在其中寻找着百年前的记录。 可是寻了一圈,里面的记忆零碎,根本找不到完整的记录。 他收回了灵气:“这是子本。” 真正的消息,还藏在母本里面。 江离将玉简递了回去。 沈霁云并没有伸手去接,目光一沉,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江离:“嗯?” 沈霁云:“我知道了。” 江离:“什么?” 沈霁云缓慢道:“我应当是与李长舒一同进入天涯海角楼的。” 第三十四章 江离闻言, 问道:“你记得以前的事?” 沈霁云摇头:“不记得了。” 关于天涯海角楼,他的记忆中也是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得了。若非海龟提起, 直至现在, 他也不知道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江离:“那你怎么知道……?” 沈霁云:“李长舒师与我出同门, 于百年前莫名失踪。我虽不记得天涯海角楼, 但还是记得,当时我们是一同前来南海的。” 江离的睫羽一扇,若有所思。 在他们的记忆中, 关于天涯海角楼的这一块都缺失了。 如果没人提醒, 就会一直遗忘在角落里。 但同样的是,只要小小的一个导火索, 就能在细枝末节处找到违和的地方。 江离:“那么, 李长舒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两人对视了一眼,当机立断,出门去找李长舒。 推开院门。 一阵风迎面吹来。 江离的脚步止住, 望向了前方。 来时, 外面是一条抄手游廊,点缀得花团锦簇。 可现在一转身的功夫,四周就被一层白茫茫的雾气覆盖了上来,什么也看不真切。 江离将怀中的半支莲蓬掷入其中。 白雾涌动, 瞬息间莲蓬淹没, 连个声响都没有发出。 沈霁云伸手搭上了江离的肩膀, 右手袖口鼓动, 一股劲风吹过。 风声凌冽, 可白雾纹丝不动。 江离蹙起了眉头,也试着出手驱散。 可不管使出怎样的手段, 都如同泥牛入海,惊不起一点波澜。 他沉吟片刻,干脆走入其中,想要一探究竟。 可还没付诸于行动,肩膀上的手掌就紧了紧,止住了他的脚步。 回过头,沈霁云眉眼依旧冷峻:“我去罢。” 江离似乎没明白这话的意思,歪了歪头:“嗯?” 沈霁云缓和了语气:“我去寻李长舒便是了,你在此地等我。” 许是江离柔弱可欺的模样太过于深入人心,就算如今伪装尽破,也还是下意识地将他放入被保护者的位置。 眼看着人影就要擦肩而过,江离眼疾手快,拽住了一袭衣角:“等等——”他跟了上去,“我们一同去。” 沈霁云脚步一顿。 江离扬起了一个笑脸:“如今情况不明,还不知白雾里会遇到什么,不如我们一起,还好有个照应。” 沈霁云:“……好。” 江离伸出了手。 沈霁云垂眸看去。 少年的手掌本就白皙,现在在白雾照耀下,莹莹生辉,犹如白玉。尤其手指纤细,指甲透明滚圆,莫名让人想要捉入手中,好好观赏把玩。 他的眼瞳一沉。 偏生这时,江离还要软语道:“你牵着我吧,免得走散了。” 沈霁云的喉结上下一滚,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伸手将江离的手纳入了掌中,直径向前走去。 双手交握。 一边是柔软白皙,一边则是宽大厚重。 看起来竟也无比地般配。 两人肩并着肩,一同走入白雾中。 白雾翻涌,惊起阵阵波澜。 待步入其中,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真切。 走出去一段距离,前方一道白光闪过,豁然开朗。 兜兜转转,一抬头,竟然又回到了院落门口。 院落大门敞开,叶子静静飘落,像是在嘲笑他们在这里白费功夫。 江离:“……” 沈霁云开口:“是阵法。” 江离:“我想也是。” 天涯海角楼被神龟驮于背上,看起来拢共这么点大小,可进来以后方觉广袤。 里面必定布置了各种阵法,使得以假乱真,混淆认知。 如果不破开阵法,他们就只能待在这里了。 江离率先道:“我不善阵法。” 沈霁云望了过去:“我亦是。” 两人皆沉默了下来。 阵法错综复杂,不善其道者,或许终其一生都难以找到解除之法。 不过这并非真的无解。 除了循规蹈矩,按照固定方法来破解之外,还有一种方法,那就是……暴力破阵。 江离的手指一动,跃跃欲试。 同是剑修,沈霁云自然也想到了这个方法,只是他眉心一拧,并不赞同:“动静太大。” 建造天涯海角楼之人,必定是一位用阵的行家。 既然如此,必定不会只有一种阵法这么简单,若要布阵,必定环环相扣、首尾相连。 只是破开眼前的阵法简单,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必定会引发极大的动静,毁了整个天涯海角楼算小,还极有可能被卷入无尽阵法之中。 江离的心也静了下来,思索片刻,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要是真的毁了天涯海角楼,那么就再也登不上第十楼了。 也无人知晓,他究竟在这里失去了什么东西。 既然破不开阵法,那就离开不了这处院落,江离干脆不再去试探,而是回到了庭院中,等着看看这天涯海角楼背后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穿过假山池塘。 江离忽然停住了脚步,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本来他想着白雾诡异,里面不知藏着什么,说不定有用得到沈霁云的地方,这才温声软语。 先下无需冒险,用不到了,他自然就毫不客气。 这明晃晃的逐客令摆在面前,可沈霁云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只将之前江离的话如数奉还。 “如今情况不明。”他的声线平缓冷淡,听不出一点私心,“你我互相照应。” 江离:“……” 自己口中说的话,又落回到了自己的头上。 问题是,还没有办法反驳。 他闷声道:“随便你。” 说完,就埋头走向了里间。 庭院雅致,房间里也一如之前所见的奢华。 一推门进去,就见一扇描金珐琅屏风摆在正中,从旁饶过后,就见一尊博山炉摆放至桌上。 香烟袅袅,使得景色朦胧似幻。 江离眼前迷离了一阵,眨了眨眼睛,方才缓过神来。 沈霁云的声音从旁传来,忽远忽近,听不真切:“怎么了?” 江离感觉太阳穴一阵刺痛,正欲开口,这异样又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只是错觉。 “没什么……”他道,“这香闻着不舒服。” 沈霁云的右手微抬。 一股冷风席卷而过,吹得每一扇窗户都敞开,博山炉上也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呲”得一声,香炉里的香灰熄灭,萦绕在房间里的香味也逐渐被风吹散。 沈霁云问:“好些了吗?” 江离点了点头,正欲说些什么,忽然腰间传来了一股力道,整个人腾空而起。 “唔——”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的东西,手指一用力,结果抓到的是一处硬邦邦的手臂。 “你做什么?”江离不悦地拽了一下,沈霁云纹丝不动,直径穿过了大厅,来到了里侧,最终停在了贵妃榻前,这才把人放了下来。 江离不明所以。 沈霁云垂下了手,用着不容反驳的语气说:“你先休息。” 江离:“我不累……”话还没说完,先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一点泪珠,挂在了眼睫上。 沈霁云:“嗯?” 江离:“……” 江离说不出话来了。 说起来也是,一路奔波到南海,又经历了秘境这么一遭,先前不觉得,现在这么一说,自然感觉到了疲倦。 他强撑着说:“我不放心。” 沈霁云“嗯”了一声:“我守着你。”他神情笃定,“不必担忧。” 江离这下还真的觉得卷了,顺势就靠在了软枕上。刚开始他只是想闭目休息一会儿,可时间久了,竟也沉沉睡了过去。 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看见一道笔挺的身影站在一侧,如竹如松。 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让人莫名地感觉到了安心。 于是江离放心地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梦境朦胧。 江离行走在一片广阔无垠的海洋中。 咸腥的海风吹过。 海鸥振翅而过,从海面下叼起一只小鱼,拍拍翅膀,转身又飞向了更高处。 江离低头,海浪从脚尖卷过,打湿了衣角。 海水澄澈,在日光下波光粼粼,散落了一地的珍珠。 他伸出手,想要从中捞起其中一枚,可滚圆的珍珠从指尖划过,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想要什么?” 空灵,缥缈。 江离想要去寻找声音所在的地方,可目之所及,只有茫茫大海。 他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他想要…… “只要你说。” 想要…… “说吧。” 江离的嘴唇翕动,即将说出内心中最隐蔽的欲-望。 …… 于此同时。 沈霁云端坐在桌前,就算没有外人在,他的脊背依旧挺直,没有一点松懈。 他的面前斟了一杯茶,平放在桌上,水面却凭空泛起一道涟漪。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别装了。” 沈霁云的眉心一跳,并未抬头。他的容色冷峻,像是压根就没听见这话似的。 “嘻嘻……” “别装了。” “你压抑的很痛苦吧?” 沈霁云垂眸,水面上倒映出了他的模样。 耳边的声音依旧在喋喋不休,充满了异样的魔力:“你分明想要掌控这一切。” “在你看见江离与其他人亲密交谈的时候,你恨不得杀了他们。” “别担心,这是正常的,每个人都有欲-望。占有欲、贪欲,甚至于……爱-欲。” “堵不如疏。” “天涯海角楼不在世间,在这里,无论你做什么,都没有人会发现。” “你不必如此痛苦,假装成一个——正常人。” 沈霁云的手搭在桌上,止不住地颤动了起来。 他是一个剑修。 剑修最重要的就是手稳,就算是死,也是要握着剑死。 可偏偏现在他手抖了。 水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再度低头看去。 里面的人影双目赤红,似乎点燃了某种欲念。 而在角落。 原本熄灭的博山炉,悄然无息地点燃。 第三十五章 海上潮生, 碧波荡漾。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丛生。 江离半阖着眼皮,半梦半醒, 就在即将说出内心深处最隐蔽的欲-望之时, 他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 香味乍一闻淡雅, 等回过味来, 又莫名让人感觉到了恶心。 这味道,正是天涯海角楼中无处不在的熏香。 江离的眼睫一动,眼瞳之中一片清明。 “你想要什么……”那个声音还在阴魂不散。 江离双目迷离, 做出一副恍惚的模样:“我……” 那个声音温和耐心:“说吧, 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 江离眉心一蹙, 似有挣扎:“你是谁?” 那个声音回答:“我是谁, 这不重要。” 江离:“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满足我的心愿?” 那个声音轻笑了一声:“不用担心,你会见到我的。” 江离:“什么时候?” 那个声音:“在你心愿完成的时候。”他顿了顿, 温声道, “说吧,告诉我吧,不管是什么,在这里都可以得到满足。” 海浪一波一波地扑来。 温柔、湿润, 几乎让人沉溺在其中, 无法清醒。 江离仰起头:“我……我想要……”他说得缓慢, 不知想到了什么, 含羞带怯, “我想要得一人心。” 那个声音似乎是相信了这话,逐渐淡去:“好, 我知道了,你会心想事成的。” 等到声响落下,海浪哗啦一下扑了上来。 江离眼前一花,已经从梦境中醒了过来。 他伸手扶住了额头,慢慢地坐了起来。 不知何时,博山炉再度死灰复燃,冒出缕缕香烟。 江离眸光一瞥,正欲将香薰熄灭,刚下了贵妃榻,就感觉了一处不对劲的地方。 房间里少了一个人。 他的脚步一顿:“沈霁云?” 声音回荡。 房间里实在是过于安静,都能听见博山炉中香料燃烧的细微声响。 沈霁云去哪里了? 外面白雾弥漫,布着阵法,无法离开此方院落。 沈霁云能去哪里? 江离若有所思,来到了小桌前。 桌上的茶水被打翻,满是水渍,指尖从桌面划过,尤带余温。 想来,沈霁云就要算走,也走不了多远。 出不了院落,那么人肯定就还在房间里面。 江离绕着桌子走了一圈,眉心一动,发现了端倪。 地上湿淋淋的一片,脚印凌乱,通向房间深处。 抬眸望去,珍珠帘幕晃动,不知被谁用力扯下,滚圆的珍珠散乱了一地,折射出了璀璨的光泽。 江离走了进去,足尖踏过珍珠,发出了清脆的一声。 他心头疑惑。 沈霁云一向冷静自持,无论如何,都巍然不动,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出现这般狼藉仓皇的一幕。 抱着这样的疑问,江离掀开了珍珠帘幕,来到了里间。 叮铃—— 刚迈过门槛,就听见里面响起了一阵粗重的喘息声。 沈霁云压抑着开口:“别过来。”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说得十分艰难。 江离:“你……怎么了?” 沈霁云:“我没事。” 江离:“……” 听起来这像是没事的样子吗? 沈霁云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你,别过来。” 江离眉梢微微一挑。 他这人的性子左,越不让他去探究的事情,他就越是好奇。 于是不顾阻拦,轻快地迈过了门槛,更往里面去。 一扇屏风挡在了面前,上面绘制着梅兰竹菊四君子。 夜明珠的光芒落下,倒映出了一道身影。 江离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过去,待绕过去后,可见沈霁云单膝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豆大汗珠从下颌处滚落,逐渐没入衣衫之下。 江离不太确定:“沈霁云……?” 听到声响,沈霁云的喉结缓缓滚动,“啪嗒”一声,一点汗珠滴落在地,晕开了一个圆点。 江离:“你……” 声音戛然而止。 他对上了沈霁云的目光,原本漆黑沉静的眼瞳中,冒出了一点灼灼火光。 就如同是一座火山。 看似平静,但等到爆发之时,足以将一切都摧毁吞没。 江离一阵心悸,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只是已经太晚了。 眼前身影一闪而过,接着,一股炽热的气息一拥而上,让他退无可退,无处可逃。 江离顿时口干舌燥,舌尖一卷,从唇角舔过。 沈霁云的目光一沉,顶着那一点红润的舌尖,越发地幽深。 江离终于感觉到了不妙,抿住了唇角:“你冷静点。” 沈霁云没有说话,唯独气息更为炽热。 江离侧过了头,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依旧能感受到一股滚烫。他深吸了一口气,手脚莫名发软。 伸手推了一下:“你让开。” 碰到的肩膀坚硬,犹如磐石一般,压根就推不动。反倒被人捉住了手,握在掌心仔细摩挲把玩。 江离的声音一紧:“沈霁云!” 沈霁云充耳不闻。 江离指尖一颤,鼻尖的香味浓郁,直让人昏头转向。 香…… 对,是香。 他挣扎着抬起头,指尖一道月光闪过,将屏风撞到在地,然后穿过珍珠帘幕,直取大厅里的博山炉。 哐当—— 博山炉被掀翻在了地上,香灰撒了一地。 风一吹,余香渐散。 江离收回了手,再度望向面前的人。 沈霁云的目光黑沉,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渊,里面藏着晦涩不明的情绪。 就算香味散去了,也依旧没有恢复正常。 难道……不是香的问题? 念头一闪而过。 江离感觉手上一紧,吃痛了一下。 沈霁云似有所感,手上的动作一松,眉眼间闪过一丝挣扎。 江离连忙趁机抽回了手,往后一退,靠在了冰冷的墙壁。 他咬了咬舌尖,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猜测:不是香的问题,难道是……沈霁云原本的心境就出了问题? 沈霁云修的是无情道,平日里压抑得太久,出现了瑕疵后,也只想着克制。 但心境起了涟漪,难以平复,这种情况下,倒是堵不如疏。 想到这里,江离鬼使神差的凑上前去,搂住了沈霁云的肩膀。 肩膀宽阔有力,气息灼热似火。 他凑上前去,在沈霁云的嘴角落下了一个吻。 沈霁云怔住了。 少年的唇瓣柔软细腻,似春日里绽放的桃花,唇齿间带着一点暧昧的甜。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乌发间耳垂颤动,上面的一点红痣夺人心魄。少年低垂着眼睑,眼睫翩跹,予取予求。 在这刹那间,沈霁云的心头燃烧起了一把火。 火焰熊熊,足以将人吞没,焚烧殆尽。 他按住了江离的肩膀,无师自通,撬开了柔软的蚌壳,汲取着甘美的汁水。 “唔——” 江离瞪大了眼睛。 本来他只是想唤醒沈霁云,可现在看来,好像是起了反作用。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羊入虎口。 江离挣扎着想要推开。 可偏生手软无力,不像是反抗,倒像是在向人撒娇。 尝试了两次无果后,他也懒得浪费力气,憋着一口气,倒是要看看沈霁云能做出什么来。 光影交错。 池塘里,锦鲤摇晃,两条尾巴亲昵地碰在了一处。 风吹荷花摇曳,落下一片影子。 锦鲤像是害羞了似的,尾巴一甩,一同钻入了更深处,紧接着就传来了阵阵水声。 房间里。 屏风被撞到在地,珍珠滴溜溜地滚落。 江离靠在了墙上,感觉就如同一叶小舟,在汹涌的浪潮中摇晃,一不小心就会被撕得粉碎。 手指无力地蜷缩着,想要抓住什么来支撑着自己,最终却只能被迫靠在了沈霁云的怀中。 两人靠得太近了,气息交错在了一起,越发地粘稠。 江离唇角嫣红,像是搓胭脂时没有晕开,又像是熟透了的果子,充满着香甜熟透的气息。 他低低地喘息,鼻尖顶着一点晶莹的汗珠,皮肤白里透红,近乎透明。 算了。 江离想,是他先招惹沈霁云的。 明明沈霁云都警告了别过来,他偏要过来,就算现在发生些什么也只能算他活该。 不过,若是与沈霁云……也算不上是亏。 就在他等着下一步动作的时候,沈霁云忽然动作一顿,目光挣扎,最后一咬牙,生生克制了下来。 江离:“?” 沈霁云退后了一步,声音沙哑:“……抱歉。” 江离:“???” 沈霁云:“是我失态了。” 他额角汗淋淋的,但眼睛平静,显然已经从梦魇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了。 一袭白衣清冽,又是那位冷峻出尘的仙君。 反观江离,衣衫凌乱敞开,脖颈处微微泛红,就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一手撑着墙壁,这才勉强站了起来。 眼波一扫,望着近在咫尺的身影,很想问一句:就这? 可他唇角红肿,微微一张就生疼,连句话都说不利索。 沈霁云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太过于不堪,只看了一眼,就匆匆收回了目光,压抑克制着翻涌的情绪,尽量用平静地口吻说:“刚才是我失控了,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这让他怎么见谅? 江离又气又好笑,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沈霁云收拢了衣袖,再次重申:“实在抱歉。” 说实话,面对此情此景,并非是真的无欲无求。 只是他一向奉行君子之道,刚才只是失控之举,现在清醒过来了,自然不能一错再错。 沈霁云垂眸,不敢再看江离,生怕再做出错事,撂下一句后,转身就想要离开。 脚步匆匆,就差落荒而逃了。 江离站直了起来,伸手捋过额前的碎发,哼笑了一声:“沈霁云。” 沈霁云的脚步一顿。 江离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修无情道的,不是当和尚的,这你也能忍得了?” 他上下一瞥,意有所指,“还是说,你真的不行?” 第三十六章 江离指天发誓, 自己真的只是想逞一逞口舌之快。 可没料到话一出口,就见眼前身影一闪,一股力道迎面扑来, 捉住了他的手腕, 死死地按在了墙壁上, 动弹不得。 江离:“……” 男人近在咫尺, 背光而站,看不清神情如何。 他身上一贯有一股清霜般的浮香,冷清出尘, 生人勿进。可现在这寒霜融化, 充斥着一股灼热的入-侵性,霸道地挤满了每一个角落。 江离被迫仰起了下颌, 将最为脆弱的脖间暴露了出来, 脖颈线条白皙修长,犹如月下绽放的昙花。 沈霁云见到这一幕,眼中一点火光更盛, 几乎要将眼前的人吞噬殆尽。 江离终于感觉到了危险, 咬牙道:“你……你让开。” 耳边传来男人炽热危险的声音:“晚了。” 原本沈霁云还能把持君子之道,勉强保持着理智。 可刚才那一句话,直接将堤坝冲垮,积攒了许久的欲念倾巢而出, 再也难以平静下来。 江离挣扎了一下:“沈霁云……望舒仙君!” 他企图让沈霁云记起自己的身份——高高在上, 不进红尘的仙君。 沈霁云却巍然不动, 心想:或许,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不然的话, 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被蛊惑? 他本来就是有罪之人,又何必自寻苦恼? 这么想着, 双瞳中的暗流更加汹涌,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一触即燃。 心魔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在耳边低吟:“对,就这么做……” “放纵自己,无需再忍耐了。” 沈霁云第一次知道了欲念难平的感觉,不管再甜美的甘露,都熄灭不了心中的□□。 他伸出手,指腹揩过江离的嘴唇。 那里湿润红肿,泛着水盈盈的色泽,不由让人想到一尾游动的红鲤,又恍若是被揉碎在掌心的桃花。 不够。 还不够。 他必须要再做些什么,方才能够填饱心中的野兽。 沈霁云低下头,企图再去寻求着什么。就在即将扯开衣领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声惊呼:“等等。” 他怔了一下,然后看见江离唇角浮现了一抹笑意。 “……找到你了。” 找到什么了? 就这么一失神的功夫,江离就已经脱身而出,指尖月华转动,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半弧,撞向了窗外。 “噗通”一声。 不知什么东西摔落在了地上。 江离推开窗户一看,窗外躺着一截腕足,周围洒着一滩水,散发着淡淡的腥臭味。 腕足卷曲着,上面布满着许多的吸盘,其中一个吸盘一张一合,露出了里面藏着的细密獠牙。 想来就是这个东西,一直在耳边絮絮叨叨,想要迷惑他。 江离垂眸凝视。 这腕足来自于深海,大约是章鱼、乌贼之类的,天生有着迷惑人心的天赋,再加上天涯海角楼中无处不在的熏香,身处在其中,一个不慎就会着了道。 若不是他本就精通香料,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还真的要陷入这织好的美梦中。 腕足离开了本体,在地上抽搐了一下,化作了一滩污水,散发着腥臭味。 再一抬头。 院落四周白雾翻涌,其中一个庞然大物一闪而过。 江离眼睫一闪,舌尖从唇角卷过。 这是他在思考时常用的动作,可他忘了唇瓣红肿,轻轻一触,就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嘶——” 好痛。 江离回过头,瞪了一眼罪魁祸首。 眼波横生,水光莹莹。 乍一看,不像是在斥责,倒像是在撒娇一般。 再一看,罪魁祸首也好不到那里去,一向整齐的鬓角散落,额前生出了细密的汗珠,每次吐息,宽阔的肩膀就紧绷起来,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都能感受到炽热而结实的身躯。 尤其是一想到方才的情景,江离就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他僵硬地别开了目光,想要转移话题:“仙君,难不成是你修的道出了岔子?” 他看不见沈霁云的神情,耳边传来的声音喑哑:“是。” 江离:“……和我有关?” 沈霁云:“与你无关。” 江离眉心一蹙,有些不解。 待转过头去,又对上了一双沉沉的眼睛。 沈霁云已然平静了下来,只是在看不见的地方,手指紧紧攥起,用力到指节发白,几乎戳破掌心。 江离只觉得室内气氛焦灼,要是再待下去,说不定又会发生什么失控的事情。 他匆匆扔下一句:“仙君先好好休息,我出去看看。” 说罢,就想要离开此间。 只是沈霁云身影笔挺,挡在了必经之路上,若是要出去,就非要从他身侧经过不可。 江离犹豫片刻,想起身上还残留着的气息,连门都不走了,直接翻窗而出。 房间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沈霁云望着敞开的窗户,直至人影消失在视野中,都没有收回目光。在他的身后,房间里一片狼藉。 华贵璀璨的珍珠帘幕散落一地,屏风倒在了地上,碎片与珍珠交织,闪烁着粼粼波光。 这满地的狼藉,一如他如今的心境。 沈霁云的容色依旧冷峻,但眼中再也恢复不了往日的平静。他沉默半晌,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似乎要将心口的郁结如数吐出。 想到刚才的一幕幕,他的喉结缓缓上下一滚。 他的心境……确实与江离无关。 无情道这一条路,本就走得艰难曲折,没有人能真正的无情无欲,而他也不过是生来自持克制,方才能够做出冷心冷清的模样。 在层层冰封之下,依旧有火苗在燃烧。 而江离不过是一个引子。 一个让他暴露出最原始冲动的引子。 心绪乱涌,连带着一点零碎的画面浮出了识海。 沈霁云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应当是认识江离的。 不是在当时的江南水乡,而是在……更早之前。 可是,为什么他一点都不记得了? …… 一墙之隔。 江离站在池塘前,望着水面上的倒影,同样是长舒了一口气。 风吹荷花摇曳,连带着额前碎发一同微晃。 他朝着水面掷出了一枚石子,搅乱了两尾锦鲤,心头与水面一样生气了阵阵波澜。 回想起刚才,竟然险些做出了错事。 若不是窗口突然出现了腕足触手,怕是真的要失控,一发不可收拾了。 贝齿轻轻咬住了唇角,眉心蹙起,眼中满是茫然不解。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了。 江离虽然喜欢骗人,但怎么也骗不了自己。 在与沈霁云亲昵接触之时,他并未对此生出厌恶,反倒是隐隐有些期待。 就算记忆缺失,但身体是骗不了人的。 两人之间格外的默契,仿佛应当是……天生一对。 江离抿了抿唇角,将这个荒唐的念头逐出脑海。 肯定是他想错了。 是天涯海角楼不正常,连带着他也不对劲了起来。 他怎么可能会和沈霁云生出情愫来? 江离恨不得出声反驳心中的念头:这绝对不可能。 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先离沈霁云远些的好,免得再出事端波折,到时两人都尴尬。 绕过池塘,江离往庭院更深处去。 他准备找个地方休憩片刻,一推开门,发觉选的这个房间里面竟然是一座浴池。 浴池以玉铺地,上雕栩栩如生的莲花,轻柔的绸缎浮在半空,一切都若隐若现。 撩开纱幕进去,浴池两侧分别雕刻着神龙与神龟,口中源源不断地吐出了清澈的流水。 水蓄满了池子,上面飘着氤氲的雾气。 江离轻轻一嗅,没闻到那股古怪的熏香味道,不由放松了下来。他见满池清水,心头一动。 刚才与沈霁云……太过于激烈,身上汗淋淋的,就算是用了净身去尘的阵法,也依旧感觉到了一股黏稠。 还是下水沐浴一番才好。 这么想着,他抬手解开了外袍,赤着脚,顺着浴池的台阶缓步走了去下。 池水温热,从脚踝处逐渐涌了上来,一直到肩膀处为止。 水面上漂浮着片片花瓣,热水一激,便是馥郁芬芳,顿时让人身轻舒畅。 江离靠在了浴池边缘,雾气迎面一熏,神情也随之一松。 双手撩起一捧池水,扑到了脸上。 鬓发微湿,晶莹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 待洗去了一身尘埃,他站起身来,披上了一件干净的外袍。背过身,正要从浴池中走出,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了一道水声。 哗啦—— 无数水珠掀起,打在了水面上,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江离侧过头,凝眸望去。 水面之下一片平静,好似刚才出现的动静只是幻觉。 他保持着这个动作,慢慢地走上台阶。 刚走了一步,余光就瞥见了一道影子闪过,一股力道卷住了他的脚踝,用力往下一拖。 江离足尖一点,凌空扭腰,衣角在水面划过,溅起点点水光。 于此同时,手中月光闪过,将脚踝上缠着的触手一分为二。 触手“啪嗒”一声摔落,化作了一团水渍。 只是它无影无形,乃是池水所化,所以不消片刻,又卷土重来。 一道水幕卷起,无数条触手探出,从四面八方缠绕了上来。 江离踏着水雾,悬于半空之上。 衣诀翻飞,肩膀显得越发消瘦,在水中探出的庞然大物面前,是如此的渺小。 但他丝毫不畏,下颌微微抬起,眉眼冷清疏离。 身后,月华大绽。 江离的手中没有剑,可每一道月光,都化作了锋利的剑刃,凌利无比,将水中的怪物绞得四分五裂。 “嗡——” 怪物发出了一声悲鸣,重重地摔了下去,浴池震荡,打湿了四周的白玉地砖。 看起来怪物不堪一击,江离却没有放松警惕,眼睫闪烁,死死地盯着下方的池水。 怪物从水中来,又由水凝聚而成。 只要水还在,那便是生生不息,永无宁日。 江离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欲再与其纠缠下去。 因为无论斩灭这怪物多少次,都会再度从水里重生,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还是走为上计。 右手一抬,一轮月影于掌中浮现。 月光朦胧迷幻,将江离笼罩在了其中。 就在他要借着月色脱身之时,天涯海角楼外,一片乌云沉沉压顶而来,挡住了上方的一轮弯月。 没有了月亮,又何来的月光? 江离周身光芒一黯,出现了一道破绽。 尚未反应过来,怪物就先甩过了一条触手,缠绕上了他的腰间,将其拽入深水之中。 一个踉跄,江离直接跌落在了池水中。 如果说,方才的池水温暖舒缓,如同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么现在的浴池里暗流翻涌,将一切卷入其中的东西都暴怒地撕碎。 咕噜噜—— 一连串的气泡涌出。 江离被裹挟着,拉入更深处。 水面下黑沉沉的,一望见不到底。 江离努力地伸展开手臂,想要挣脱,可在水中挣扎了一阵后发现,这水流并没有危险,只是想要将他带向某个地方。 他念头一闪而过,放弃了挣扎,顺势沉入了水底。 睁开眼睛。 浪流暗涌,细密的气泡升起又破裂。 之前进来的时候,浴池有这么深吗? 深得见不到底,好像通向了另外一个世界。 江离睁大了眼睛向下望去。 一团黑漆漆的雾气中,一双硕大眼睛悄然睁开。 眼睛金红,像是流淌着的黄金,瞳孔狭长竖起,像是某种蛇类,或者说是……龙。 江离一晃神,感觉自己像是沉溺于眼瞳中,无法动弹。 还好,这双眼睛只是短暂地睁开了片刻,很快又阖上了眼皮。 江离回过神来,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声响。 转过头,他已经不在池水中,而是置身于一条热闹的街道。 滴答。 雨滴打在了青石板上,晕开了一个圆点。 长街上人来人往,有人撑开窗户,从中探出头来,往着下面嚷嚷:“下雨咯,回家收衣服——” 女人的嗓音极大,传到了街上的每一个角落。 声音落下后,就是噼里啪啦的雨点打落。 摊贩们连忙收起摊位,行人用手遮着额头脚步匆匆,在街头嬉戏的小孩被拎了回去…… 唯独江离一个人站在原地,任由雨水打湿肩头。 他环视了一圈,若有所思。 这又是谁的梦境? 突然来到了一个陌生奇怪的场景,他倒也不慌,抱着来都来了的想法,缓步穿过了雨帘。 走出几步,前方出现了一处屋檐,檐下站着躲雨的人。 他想了想,也走了进去。 檐廊下拢共这么点地方,站一个人还好,站两个人就不那么宽裕了。江离的半边肩膀被打湿,湿意一直往上蹿。 他对身边的人说:“劳驾往里走些。” 身边的人没有动静。 江离装过头。 那人头带着一个斗笠,低低地压着帽檐,看不清神情如何。 他鼻尖一动,在水汽中,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那人的身上有伤。 伤得还不轻。 低头一看。 果然,地上的血水向下流淌,汇入到了雨水之中,很快就被冲淡,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离的眼瞳轻轻一转,用着十分诚恳的语气说:“看起来你要死啦。” 那人依旧不为所动。 江离咬了咬唇角,语气轻松:“反正你都要死了,能不能麻烦你把位置让出来给我躲躲雨?” 那人终于有了反应,慢慢地转过了头。 就在江离以为那人要说什么的时候,见他的身体一晃,直接一头栽了过来。 江离:碰瓷? 他想要避开,可屋檐下面拢共只有这么点地方,一时闪避不及,只好被迫伸手扶住了那人。 这么一动作,那人头上带着的斗笠滑落了下来。 啪嗒。 斗笠摔在了地上,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庞。 他的眉眼冷峻,就算是晕死了过去,也不见一点脆弱。 江离:“……” 这张脸,他怎么也不可能认错。 不就是刚刚还在对他做这做那的……沈霁云。 还是少年版本的,脸上还能看出一些稚嫩来,不如日后那般冷漠孤傲。 江离按住了少年沈霁云的肩膀,心中哀叹。 不是吧。 又进到沈霁云的“过去”里面了。 这人过去发生的故事有这么多吗? 江离哀叹完了以后,复又低头查看情况。 少年沈霁云的呼吸微弱,身上吓人的滚烫。 江离伸手一碰,又连忙缩回了手。 外面天色昏暗,大雨连绵不绝。 短短片刻,长街上已不见一个人影。 江离带着个烫手山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过了半晌,他叹了一口气,自语道:“总不能真看着你死吧?” 他扶住了少年沈霁云的肩膀,哼了一声。 又做了一件好事,看来今年行善积德的数量早早超标了,以后别想着让他大发善心了。 少年沈霁云似有察觉,眉心拧起,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可他伤得实在是太重了,压根提不起一点力气。 只能感觉到一股淡雅的香气传来,接着就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很熟悉。 莫名地让他感觉到了……心安。 少年沈霁云的肩膀放松了下来,放纵自己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中。 …… 于此同时。 沈霁云似有所感,睁开了眼睛,看向了窗外。 不知何时,窗外的白雾越发的浓郁,沉沉一片,像是要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他抬起手,指腹上落了一点湿润的水珠。 水汽越发地重了,似乎正在预兆着什么。 沈霁云推门而出,想要去寻找江离。 小院总共就这么点大,外面还遍布着阵法迷雾,根本走不出去,想来江离也没地方可以去。 他来到了池塘前,驻足了片刻。 院落死寂,就连池塘里的锦鲤都躲到了荷花深处,见不到一点踪迹。 从池塘的一侧绕过,一路走去,竟然没看见江离的身影。 沈霁云的眉头一拧,顺着走过的印记,也寻到了浴池旁。 推门进去,珠光夜明,白玉生辉。 神龙神龟的口中流淌下泊泊清泉,汇入浴池中。 岸上溅了一些水渍未干,像是有人曾经在这里沐浴,又在沐浴途中发生了一些变故。 沈霁云来到池边半蹲了下来,伸手探入池水中。 池水尤带温热,水面冒出了缕缕雾气,一旁还散落着一件半湿的外袍,显然就是江离的。 衣服都还在这里,可是却不见江离的踪影。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这里凭空消失? 就算是离开,也出不去小院。 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江离既在浴池中,又不在浴池里了。 沈霁云环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了浴池上。审视片刻后,他毫不犹疑地进入到了池水之中。 “哗啦”一声,池水荡漾。 过了一会儿,水面上泛起的阵阵涟漪逐渐平静了下来,不见身影再度浮出水面。 就像是被池水吞噬,前往另一片天地了。 第三十七章 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一样。 等到少年沈霁云醒来的时候, 还有些茫然。 在晕倒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 被雨水打醒, 或者昏昏沉沉地睡到第二天。 不管是哪种都不意外, 毕竟像他这样的亡命之徒, 又会有谁会大发善心? 但奇怪的,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房间里, 身上还被盖了一层薄被。 少年沈霁云迟疑了一下, 动了动手臂,慢慢地坐了起来。 被子滑落, 露出了一副结实有力的身躯。 上面遍布着各种的伤痕, 与野兽搏斗留下的爪痕,与他人交手时留下的刀痕剑影……伤得最重的,还数心口那一处狭长的疤, 险些就将他的心口捅了个対穿。 因为没能及时处理, 伤痕陈旧斑斓,难以褪去。 而这次……有人帮他包扎过了。 少年沈霁云抬手碰了碰,肩膀上包裹着一层干净的白布,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气。 是谁做的? 少年沈霁云拧起了眉头。 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救他? 他这么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人, 除了手中的一把剑, 还有什么可图的? 正想着, 门口传来了“吱嘎”一声。 少年沈霁云抬头望去, 先是瞧见了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那眼睛生得很好看, 黑白分明,眼波流转时, 像是倒映着一点璀璨的星光,让人无法自拔。 “你……”少年沈霁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江离双手抱着肩膀,笑意盈盈:“你没事啦?” 经过一夜,少年沈霁云身上的伤还没康复,一动就牵扯到伤口,痛的脸色煞白。 可不知为何,他不愿意在江离的面前露出这般脆弱的模样,生生将痛楚咽了下去,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 江离唇角笑意古怪。 这一大一小两个沈霁云的性子倒是相差无几。 现在这个看起来稚嫩些,但依旧可以窥见未来望舒仙君的威严不苟来。 嗯……嘴也是一样的硬。 明明疼得汗都出来了,还要装出没事人的模样。 江离轻抿住唇角,笑了笑,决定看破不说破。 少年沈霁云强撑着坐在了床边,肩膀绷紧,连带着声音都喑哑了起来:“是你救了我?” 就算是受了重伤如此落魄,他骨子里受到的世家教育,还是让他做不出躺在床上接待客人这般失礼的事情。 江离一挑眉,故意道:“难不成还是别的好心人看你可怜,把你捡回来了?” 这是承认了。 少年沈霁云低头,看着自己截然一新的衣裤,耳根不由红了起来。 在他的昏迷的这段时间,脏污的衣服换了下来,还包扎好上了药,这些肯定是有人帮他做的。 这个人是谁,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少年沈霁云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双手搭在了膝盖上,坐得板正。 身上的伤口依旧是疼的,可心头却莫名地火热熨帖了起来。 自从遭遇灭门之灾后,他就再也未曾受到过这样的好意。 无论谁都知道,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 想到这里,少年沈霁云紧紧地攥住了拳头,喉间干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 江离抬眸一瞥,见少年沈霁云的身上干净清爽,伤势也被处理得极好,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这点钱没白花,店小二把人照顾得不错。 他抬脚走到了桌前,拎起水壶斟了一杯水,正要送到唇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要喝吗?” 不说还好,这么一提,少年沈霁云顿时感觉到口干舌燥,火烧火燎的。他咽了咽口水,道:“多谢。” 江离将水杯递了过去,看着少年沈霁云单手端着茶杯,虽渴到极了,但也还是慢慢啜饮,低垂着眼睑,格外斯文。 江离看了一会儿,突然道:“你是怎么受伤的?” 少年沈霁云一时犹豫,不知该如何说起。 江离嗤笑了一声:“怎么,还防备我?”他漫不经心地说,“要是我存有歹心,早把你卖去花巷柳院了。” 少年沈霁云被水呛了一口,用力咳嗽了起来:“咳咳……”他唇颊发红,欲言又止。 江离倒是没想到他这么经不起逗,一摆手:“好啦,开玩笑的。” 少年沈霁云侧过脸,擦了擦脸上的水渍,低声说:“我要前往太忘宗拜师,途中遭遇了匪徒。” 江离上下扫了一眼:“你有什么好抢的?” 在少年沈霁云晕倒的时候,他早就看过了,这人浑身上下根本就找不出几两银子来。 一把剑,一身衣服,外加一个斗笠,就是他全部的家当了。 真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劫匪出手抢的地方。 少年沈霁云的神色黯淡了下来:“有人不想我拜入太忘宗。” 江离下意识地问:“什么人?” 少年沈霁云慢慢地说:“灭沈家门之人。” 沈家传承数百年,乃一方赫赫有名的世家,家大业大,枝繁叶茂。 只是怀璧其罪,不知招了何方势力的眼,一朝灭门,人财聚散。唯独少年沈霁云在外求学,躲过一劫。 他一个少年,自然掀不起风浪,若是甘愿隐姓埋名草草一生,那背后黑手也懒得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但他偏不,还决心要前往太忘宗拜师,为了免除隐患,幕后黑手派出人马,想要在半途将人截杀。 故而这一路上,少年沈霁云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浪,才会在这场大雨□□力不支,昏迷了过去。 少年沈霁云还有些虚弱,断断续续说完了以后,轻喘一口气,闭口不言。 江离屈指轻叩桌面,脸上笑意饶有趣味。 没有人知道,沈霁云在成为望舒仙君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的身份、过去……几乎是一团迷雾。 似乎从他扬名以来,就已经端坐在望舒峰上,成为一樽供人敬仰的神像了。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有趣的故事。 江离舌尖一卷,哼笑了一声。 看来,等回去以后,可以用这段过去调侃调侃沈霁云,看看他的那张冷脸会不会出现些波动。 笑声落在了当前的少年沈霁云面前,他迷茫不解,不知道这笑声为何而来。 江离対上了投来的视线,收起了笑意,眉眼中透着一股冷意:“不自量力。” 少年沈霁云怔了一下,声音低沉了下去:“你也觉得我不该如此……” 江离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是说你,我说的——是他们。” 话音落下。 一股无形的风吹过,猛地撞向了窗户。 窗户“砰”得一声向两侧打开,躲在后面伺机而动的黑衣人被抓了个正着。 黑衣人眼冒凶光,不再隐藏身形,伸手拔出了腰间了两把利刃。 目光一扫,他确定江离更具有危险性,决定先解决了江离,再来慢慢対付少年沈霁云。 江离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想法,不闪不避,眉眼带着笑意。 黑衣人心中闪过了一丝不解,不过也没将屋内的这两人放在眼里。 一弱一伤。 等杀了以后,正好回去复命。 黑衣人右脚一蹬,直取江离的脖颈。 江离右手微抬,一道光从窗口流淌了进来,照落在了黑衣人的身上。 黑衣人的动作一顿。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动弹不得。 “你……”黑衣人艰难地开口,“你究竟是谁?” 江离懒得理会这人,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准备润润喉再考虑怎么处理这个黑衣人。 还没等他想出该怎么办,就见黑衣人发出了一声惨叫。 转过头,正好看见黑衣人吊在半空抽搐了起来,一把剑插-在了他的后心,干脆利落,一击毙命。 动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少年沈霁云。 似乎是注意到了江离的目光,他收紧了手指,将剑缓缓拔了出来。 剑光雪亮,剑刃上站着一抹殷红的血光。 啪嗒—— 血珠滴落在地上,散发着一股腥味。 这个动作耗费了他大半的力气,只有以剑杵地,方才能够站稳。 江离的眼中生出了一些异样。 这一剑,实在是……漂亮。 剑意凌利,杀意逼人。 如果说,望舒仙君是一柄藏锋于匣的剑,那么少年沈霁云就是锋芒毕露,少年意气,丝毫不需掩饰。 嗅着鼻尖的血腥味,江离脸上的笑意更盛。 很好,他很喜欢。 虽然不知道这一切是真是假,但见惯了那一张冷峻自持的脸,再対上眼前锋芒毕露少年,怎么会不觉得有趣? 反正来都来了,不如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江离歪了歪头,故意问道:“下手这么干脆?” 少年沈霁云咳嗽了一声,声音嘶哑:“不是他死,就是我死。”他眼瞳平静,丝毫不像是刚刚动手杀了一个人,“我不想死。” 江离探出舌尖,慢慢地舔过了唇角,笑道:“自不量力的人,自然该死。” 看起来,就算是他不在,这个黑衣人也奈何不了面前的少年。 少年沈霁云怔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你不是在说我自不量力?” 一路上,他并非没有遇到过好心人。 那些人劝他,不要执着于复仇,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大幸,应该隐姓埋名,好好过这一生。 什么拜入太忘宗,什么复仇,都是虚妄,不要自不量力。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确定地告诉他—— “你并非池中物。” 江离说得认真,轻叹了一声,“何必要妄自菲薄?” 少年沈霁云怔怔地看着。 他的身上伤势未愈,刚才一动手,伤口迸裂,隐隐传来一阵痛意。但现在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回荡着刚才的那一句话。 他听见心口跳动。 一下,又一下。 不知为何,竟比寻常要快上许多。 第三十八章 江离觉得奇怪:“你的脸怎么红了, 莫不是发烧了?” 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探。 只是还没碰到,少年就侧过了脸, 慌乱地避了开来。可他忘了自己本就身体虚弱, 一时间没站稳, 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江离的手停留在半空中, 失笑:“你这么怕我做什么?” 少年沈霁云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于失常,想要解释。话还没出口,就见一道阴影扑面而来。 往后一仰, 直接跌坐在了床沿。 江离靠得很近。 他的眉眼精致, 眼睫浓密卷翘,扑扇时, 如同一对蝴蝶蹁跹而过。柔软的唇角噙着一抹笑意, 意味深长地说:“怕什么,难道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少年沈霁云哪里见识过这阵仗,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惊慌一瞥, 竟鬼使神差地望向了江离的后颈处。 肤如白玉,鬓发如云。 在乌云间,一点玉色皎洁,更妙的是, 耳垂上一点红痣颤巍巍的, 犹如一尾红鲤, 轻甩尾巴, 直径便游入心湖之中。 少年沈霁云的呼吸一窒, 掌心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差点就握不住剑了。 两人之间是这般的亲密, 几乎鼻尖碰着鼻尖,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幽香。 这是要做什么? 少年沈霁云像是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又像是没有。毕竟以他的年龄,正是懵懵懂懂又充满着求知冲动的时候。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愣愣地看着。 江离伸手搭上了少年沈霁云的肩膀,在触碰到了一瞬间,明显能感觉到下方的身体紧绷了起来,甚至还在止不住的颤动。 他觉得实在有趣。 没想到,容色冷峻的望舒仙君,也曾有这么青涩无知的时候。 他本想再看看少年沈霁云会有何反应,手指轻轻滑过胸口的伤疤,停留在了心口处。 少年沈霁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明明只是简单的触碰,他却觉得像是被电流蹿过一样,酥酥麻麻的,引发了别样的冲动。 这种感觉很陌生。 他想要制止,但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耳边传来了一声轻笑。 江离收回了手:“好啦,不逗你了。”他眉眼弯弯,“你的伤口裂开了。” 少年沈霁云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低头一看,肩膀上的绷带晕开了一层血迹。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阵阵痛意。 江离扔下一句:“你自己处理一下,然后我们出发。” 等到最后一个字落下,人已然消失在了门外。 只留下少年沈霁云一个人呆愣地坐在原地,不由自主地伸手,按上了方才被碰触过的地方。 上面似乎还留着一股柔软的触感。 他微微失神,随后面红耳赤,慌忙收回了手。 …… 江离坐在楼下,等了没多久,就听见楼上传来“吱嘎”一声,少年沈霁云缓步走了出来。 因他受了伤,又晕倒在泥地里,原来的一身衣服又破又烂,压根就穿不了了。 所以江离出了点银子,从店小二那里买了一套衣服。 此时少年沈霁云穿了一袭粗布麻衣,明明身上带伤,却还是身姿笔挺,丝毫不掩气度。 江离一手撑着下颌,微微仰起,看着少年的一步步走了下来,眉心不由一蹙。 看惯了白衣出尘的望舒仙君,乍一看现在的少年沈霁云,莫名感觉到了不顺眼。 江离招了招手:“过来。” 少年沈霁云不明所以,但还是走了过去。 还未走到跟前,江离就先一步伸手把人拽了过来。 少年沈霁云:“要做什么……?” 江离挑眉:“话怎么这么多?跟上就是了。” 少年沈霁云一向成熟寡言,还是第一次被人评价为“话多”,他只好闭上了嘴,跟了上去。 走出客栈,来到长街上。 昨日下了一整夜的雨,天刚放晴,青石长街上积的雨水散去,天际一碧如洗。 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叫卖声、争吵声、烟火气息……糅杂在一起,形成了滚滚红尘。 江离拉着人行走在红尘中,左顾右盼,终于在街头寻见了一间成衣铺子。 推门进去,掌柜的热情地迎了上来:“客官有什么需要?” 江离一扫墙壁上挂着的成衣,指了指身后的人:“买衣服,给他。” 掌柜的一眼就看出两人出身不凡,连忙招呼店小二上茶水,一边问:“要什么样式的?不是我吹,这方圆百里,就我们家的铺子花样最多,你瞧瞧这绣的……” 江离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这么花里胡哨,白衣便可。” 掌柜的反应机敏,笑道:“是、是,公子生的这般俊俏,不管什么衣服都是陪衬,不如白衣清爽利落。”他瞥了一眼店小二,“还不快带公子去试衣!” 少年沈霁云跟着店小二走入了里间,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就听见脚步声从里传来。 声音沉稳,每落下一步的时间都相差无几,像是用尺子丈量过一样。 江离望向了脚步声传来的地方。 一袭白衣冷清出尘,衬得少年容色冷峻,眉眼似远山。 见到这一幕,江离怔了一下,像是透过少年的模样,看见了未来的望舒仙君。 少年沈霁云垂手而立,将一切都收入眼中。 明明在看他,又好像没在看他。 是在透过他的模样,看向别人似得。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少年沈霁云心中涩然。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 难道,这人将他当作了……替身? 两人双目相对,交织了片刻。 掌柜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您看看,公子这俊的,这衣服,实在是合适不过了。” 江离应声:“是不错。”他目光一转,轻声自语,“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走到了少年沈霁云的面前,伸手撩起耳边的碎发,收拢到了一起,然后拔下了头上的发簪,簪到了少年的发间。 做完了这个动作以后,后退一步,这才满意颔首。 这一束发,直接将少年的轮廓全都显露了出来,稍稍减去了些青涩,眉眼间更为坚毅。 江离:“这样才对。” 少年沈霁云冷不丁地开口:“这样,是什么样?” 江离目光一闪,含糊其次:“就是你这样啊,比之前看着顺眼多了。” 少年沈霁云还想再问什么,却被江离转移了话题:“好了,我们走吧。” 少年沈霁云只好将疑惑埋在心底,跟着走了出去。 外面风朗天晴。 一阵风吹来,天际悬挂着一条朦胧的彩带。 江离唇角一抿,微微一笑:“看来是个好兆头。”他回过头问,“接下来你要往哪里走?” 少年沈霁云:“往北,去太忘宗。” 江离双手抱肩,面露沉吟之色。 这方天地不知是过去的重现,还是天涯海角楼使出的障眼法,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的真实。 他暂时还不知道如何破局,不如先跟着故事的主角——少年时期的沈霁云,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心思一转而过,他说:“我陪你一道。” …… 从小镇离开,人烟逐渐稀少。 走出去一段路途,风平浪静,没有再出现插曲。 大概是之前折损了太多人,黑衣人暂时蛰伏在暗中,准备伺机出手。 江离对黑衣人背后的组织还挺好奇的,毕竟现在这么勇于找死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敢招惹一位未来的仙君,真不知该说是胆大好,还是无脑好。 江离问:“你可知,黑衣人幕后是谁?” 少年沈霁云听到这个问题,脚步一顿:“不知。” 江离:“可有线索?” 少年沈霁云抬起手,以灵气为笔,在半空中绘制出了一个图腾。 图腾上遍布祥云,一只狰狞的蛇首在云中翻涌,张开了獠牙,面露凶相,要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他的语气格外地平静:“在沈家废墟中,我找到了这个图腾,应该是幕后黑手留下的。” 江离仔细端详,觉得这个图腾有些眼熟,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是哪方势力。 不过,无论是什么势力,在沈霁云成为仙君后,肯定是连灰都不剩下了。 于是他暂时按捺下了好奇心,继续前行。 穿过森森丛林,前方一股湿润的水汽迎面而来。 拨开挡在前面的树枝,见到前方泉水潺潺,叮咚作响。 江离玩心大起,伸手拂过水面,掬起了一捧清泉,低头饮了一口,灵气充裕满口甘甜。 转过头一看,少年沈霁云站得笔挺,循规蹈矩。 他心中一笑,撩起一汪水,扑了过去。 少年沈霁云措不及防,水溅得满头满脸,其中一滴水渍还从额间流淌了下去,挂在鼻尖似落非落。 江离见他一脸呆愣的模样,笑声清脆,在林间回响。 少年沈霁云忙抬手去拭,可发间沾满了水珠,怎么也擦拭不干净,最后一身狼狈。 明明是被人戏弄了,但他却生不出一点的气恼来,只觉得有些无奈。 江离捧着脸,眨了眨眼睛,嗓音软糯,尾音婉转,像是在撒娇:“老板着张脸做什么?” 少年沈霁云想要解释,可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能说:“我天性如此。” 他本就少年老成,再加上经历了灭门之灾,被人千里追杀,怎么样也露不出轻松肆意的神情来了。 江离垂下了眼睑,含糊道:“难怪一直一张冷脸……” 刚开始还以为是修无情道修成这个模样的,没想到生来如此,看来是没得救了。 他说得实在是太轻了,少年沈霁云一下子没有听清,下意识追问:“什么?” 江离:“咳……没什么。” 少年沈霁云的眸光一沉,似乎意识到江离在说另外一个人,并且在他的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身影。 这算是什么? 自从灭门之后,他就尝尽了人间冷暖,在这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而他第一次遇到这么一个坚定站在他这边的人,但就点这点悸动,都可能是属于别人的。 少年沈霁云紧紧地握住了拳头,想要问个清楚,却又不敢开口。 生怕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就连这点虚假的暖意都没有了。 江离倒是不知道少年沈霁云心中的这点复杂情绪,站起身来,顺着林间的鸟鸣虫啼声一路望去,前方小路蜿蜒屈折,通向幽处。 “快走吧。”他甩了甩手上的水渍,“再不走出去,天就要黑了。” 少年沈霁云“嗯”了一声,跟了上去。 两人想要在天黑之前走出这片森林,但越往里走,四周的雾气就越发的朦胧,一直到夜幕降临,都没能走出去。 眼看着天将黑透,干脆就不急着出去了,而是找了个地方歇下脚来。 呲—— 一缕火光闪过,点燃了篝火,橘色暖光融融摇曳,照耀了一方天地。 江离坐在火堆边上,百无聊赖地听着柴火噼啪作响。 而少年沈霁云坐在另一侧,低头垂眸,神情冷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离看了一会儿,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正准备睡着之时,听见耳边传来少年沙哑的嗓音。 “你到底是谁?”少年沈霁云问。 江离睡眼迷离,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音节:“嗯?” 少年沈霁云缓声道:“你对我很熟悉。” 从行为举止就可以看出来,江离对他毫不避讳,甚至可以说是过于亲密了。 若不是亲近之人,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举动。 可偏偏矛盾的是,他很肯定自己不认识江离。 既然如此,这亲密感又从何而来? 江离还未做出回答,少年沈霁云就先一步说出了猜测:“莫非,你是我父亲的故交?” 江离被呛了一口,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咳咳——”这辈分也拉得太高了。 见到这个反应,少年沈霁云立即否定了自己的这个猜测:“那你……” 江离阻止了他的胡乱猜测:“别猜了。” 少年沈霁云止住了口,正襟危坐,认真地等待着回答。 江离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总不能直接说——我是从未来来的,我认识未来的你也是就望舒仙君吧? 这谁信啊。 暂且不说信不信的事情,万一这么说,这方天地直接崩溃了才是大问题。 还是得想个容易接受的说辞。 江离在心中斟酌片刻,嘴唇轻启,缓声开口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只能告诉你——”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好像面前的人就是他的全世界,“我是你的命定之人。” 话音刚落。 他就清楚看见面前少年的脸“噌”得一下就红了起来。 第三十九章 江离见少年眼神飘忽又面红耳赤, 心中奇怪。 看起来这么沉稳,怎么动不动就脸红? 难不成是他说错了? 可说是命定之人也没错啊。 若不是命定,他如何能进入到这段故事中, 又这么巧的撞见少年时期的沈霁云? 他眼瞳微微一转, 正要说些什么来调侃, 只是话还未出口, 就见远处树枝摇晃,一道身影一闪而过。 江离脱口而出,喝道:“是谁!” 少年沈霁云转头望去, 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就见江离的轻身掠过,踏叶捻花, 投入了林间。 少年沈霁云落后一步, 连忙抬脚跟上。 可他身上有伤,再加上林间路难行,总是落后一步, 等到追上之时, 已经晚了。 月色被树影揉碎,斑驳地落下。 江离立于其中,眉间清雅疏离,衣诀微微鼓动, 像是即刻间就要乘风而去。 不知为何, 在看到这一幕后, 少年沈霁云心中一悸, 伸手就要去拉住面前的人。 江离正対着面前的空地沉思, 衣袖突然被人拽了一下,方才回过了神来。 一侧脸, 少年嘴唇翕动,紧张地说:“你……你别走。” 江离哑然,反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 少年沈霁云张了张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只低着头,手上怎么也不肯松开。 江离无奈,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尖,嘀咕:“想牵就牵吧。” 少年沈霁云这才慢慢地松开了手,低声问:“方才发生了什么?” 提起这件事,江离止不住地皱眉:“有人在跟着我们。” 少年沈霁云:“黑衣人?”说着,下意识握住了剑柄,眉宇间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江离按住少年的手,将出鞘的剑按了回去:“不是黑衣人。” 少年沈霁云冷硬地说:“行径可疑,是敌非友。” 江离不太确定地说:“那人应当没有敌意。” 在追逐的过程中,他并未看见那人的模样,只在密林暗影中寻见了一袭白衣。 白衣翩然,在月色笼罩下,那人身姿如游龙矫捷,转瞬即逝,等到追上之时,只能嗅到一股淡雅冷冽的霜雪清香。 思及此,江离抬手,轻轻嗅着指尖上留下的残香,若有所思。 暗中那人不见敌意,倒是想将他引到其他地方似得。 江离想要跟上前去一探究竟。 但少年沈霁云却出声阻止:“天色已黑,情况不明,不如白日再去。” 江离瞥了一眼。 见少年的肩膀紧绷,神情凝重,就连眉心都不自觉地拧了起来,像是十分防备暗中之人。 一想也是。 毕竟少年时的沈霁云经历了家破人亡,又被千里追杀,防备些也是正常之举。 他伸手按了按少年的肩膀:“也行……” 本想按照少年的意愿行事,但暗中之人偏偏不让,又在角落里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动静。 话音戛然而止。 江离的身体更快一步,又追了上去。 不消片刻,就只剩下少年沈霁云站在原地,他紧紧地握住了拳头,眉心杀意一闪而过。 他尚且还年轻气盛,不懂得什么叫做“藏拙”,更不知何为“过刚易折”。 只知道,只有足够强大,才能护住自己想要的。 少年抬起头,眼瞳黑芒沉沉,晦涩阴暗。 …… 月朗星疏,风卷云散。 江离轻身踏过枝头,与暗中之人在林间兜了个圈子,兜兜转转,竟连个照面都没有。 在不知不觉间,偏离了原来的方向,逐渐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四周浓雾覆盖,隐约传来嘶哑难听的鸦啼之声,再也不见那人的身影。 江离的动作一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再一看,少年沈霁云匆匆赶了过来。 刚一到,就迫不及待地问:“人呢?” 江离摇头:“没追上。” 少年沈霁云暗自松了一口气:“你见到是什么人了吗?” 江离:“未曾。”他顿了顿,“只瞧见一身白衣。” 话音刚落,一个念头忽然蹿过了脑海,若隐若现。 只是还没来得及抓住,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缥缈的歌声。 他屏气凝神,认真倾听。 歌声粗犷,充满着难以理解的俚语,从高昂的曲调中可以听出,这应该是用于部落祭祀的曲子。 江离顺着歌声找去,深入迷雾之中。 雾气弥散,越望深处走,四周的景象就越发的清晰。 等到了小路的尽头,可以见到一片断壁残垣。 江离驻足在路边,仔细打量。 掩埋在尘土下的墙壁破败,依稀还能看出一些极具异域色彩的花纹,人鸟鱼虫,惟妙惟肖,有一种特殊的美感。 围绕着壁画上的花纹走了一圈,围绕在四周的歌谣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他仰头,一轮月色落下,使得一切都变得朦胧了起来。 江离收回了目光,正要再度探查,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叹息。 “彼岸与此岸……” 他看了过去,见到阴影处端坐着一道身影。 那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已经衰老到了极致,皮紧紧地贴在骨头上,乍一看就像是一个骷髅头。 他的牙齿已经全部都掉光了,在说话的时候,只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窟窿。 江离原以为这个人只是在装神弄鬼,没想到在対视了一眼后,见那老人缓慢地说:“你是来自彼岸之人。” 江离目光一凌:“彼岸,是什么地方?” 老人已经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每说一个字都非常费劲:“彼岸,自然就是你来的地方。” 江离没有打断他的话,认真地听着。 老人抬起头,黯淡的双眼中燃起了一簇火光:“在彼岸与此岸之间,隔着一条时间长流。此时,你就身在长流之中。” 一个字一个字落入耳中,像是有什么虚妄被打碎了。 江离周身一轻,被无数水流簇拥着,发丝顺着水流扬起,一连串的气泡冒了出来,传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他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被拽入了无尽深海之中,难以挣脱。 又是一声叹息响起。 江离回过神来,一切的异样都消失不见,若不是刚才窒息的感觉还历历在目,都要以为只是一场错觉。 老人老神老在:“彼岸之人,不属于此世,滞留得久了,就会化作时间长流中的一捧枯骨。” 江离若有所思。 看来是在浴池中时,他被水底的怪物拽入了时间长河中,阴差阳错,来到了过去,又遇到了少年时的沈霁云。 刚开始他还以为一切都是幻境,没想到竟然是真切存在的。 那回去之后,沈霁云还会记得这发生的一切吗? 念头一闪而过。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倒不是这个,他上前一步,客气道:“请问老丈,我该如何回到彼岸?” 老人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船。” 江离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再度确认:“船?” 老人费劲地抬起了手,指向了前方:“能穿过河流的,只有船。” 江离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前方传来了一阵海浪声。 迷雾被风吹散,隐约可见一道道的白影在海面上穿梭。 这既是老人所说的“船”? 江离还想再问什么,回过头,却见老人阖上了眼皮,犹如枯木一般,彻底失去了生息。 他凝视了片刻,朝着老人默默拱了拱手。 看来那暗中的人是故意引他来此,就是为了让他知道真相。 如果不是暗中之人相助,恐怕他真的要无知无觉地溺死在这时间长流之中了。 江离定了定心神,想要穿过迷雾,去前方看看。 就在这时,少年沈霁云终于赶到。 他格外的警惕,在看了一眼四周,没见到其他人出现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阿离。”他走了过去,“你在这里做什么?” 江离随意道:“我去前面看看。” 少年沈霁云的眉心一拧,不解:“有什么好看的?” 江离没有解释,只摆了摆手。 少年沈霁云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好像即将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张了张嘴,喉间生涩:“我们不是要去太忘宗吗?” 江离脚步一缓。 少年沈霁云的声音低落了下去:“阿离,你答应过我的。” 江离舌尖一转,心想:我答应过的事情可多了去了,不差你这一个。 不过他并未说出口,微微一笑:“我就过去看看,等看完了以后,再去太忘宗也不迟。” 少年沈霁云:“真的吗?” 江离的语气轻缓,尾音上扬,像是在撒娇:“我骗你做什么呀?” 少年沈霁云将信将疑,対上了江离的目光。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干净,满是情意。 在被这双眼睛対视的时候,没有人能拒绝他的要求。 少年沈霁云自然也不例外:“……好。” 江离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小小年纪,心思怎么就这么深?” 少年沈霁云下意识地反驳:“我不小了。” 江离的眉梢一挑,目光轻佻地一转,意有所指:“光说有什么用?总得看看才知道。” 少年人的脸皮总是薄的,这一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低垂着头,耳根子倒是红了。 江离轻笑了一声:“走啦。” 少年沈霁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穿过迷雾,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金黄的沙滩。 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卷来,拍打在海岸上,留下一连串湿漉漉的痕迹。 海面风平浪静,在月色笼罩下,升腾起了一层雾气。 在水雾中,可见群山层峦,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 在此岸与彼岸之间,飘着一些白色的小船。 仔细一看,小船竟然是用纸折成的,遇水不化,自由穿行。 按照老人所说,只要坐船,就可以回到他的世界了。 坐船,然后回去。 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可偏偏,江离就遇到了意外。 就在他要上船的时候,手腕被人给拽住了,想要抽手,却又挣脱不了。 回过头,対上了少年沈霁云黑沉沉的眼眸:“阿离,你说了会陪着我的。” 江离:“……” 少年沈霁云:“你不会骗我的,対吗?” 江离不假思索:“当然。”他笑容无辜,“我为什么要骗你呀?” 少年沈霁云:“那你……别走。” 江离的眼睫一闪:“我能去哪里?”他抱怨,“你手上的力道好大,我都被你掐痛了。” 少年沈霁云低头一看。 果然,江离的皮肤白皙生嫰,稍稍一用力,就出现了一道明显的红痕。 他忙松开了手:“対不住。” 江离哼了一声:“没轻没重的,我是你的仇人吗?” 少年沈霁云更加羞愧,想要解释:“我怕你走了……” 在他短暂的一生中遭遇了太多的劫难,在绝望中,江离是他触碰到的唯一光芒。 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就算是这火苗足以致命,却还是忍不住拥入其中,不愿意松手。 少年再次重复:“対不住。” 江离:“好啦,其实也没什么事……” 两人有说有笑的,一切看起来都如此的平和。 说着说着,少年沈霁云也逐渐放下了心防,就在这时,江离趁着他不注意,转身登上了船。 风一吹,白船就进入到了海浪中。 江离靠在摇曳的白船上,望着岸边的少年,唇角的笑意狡黠:“傻子——”他的声音顺着风浪飘到岸边,略带得意,“今天就教你一颗,不要太相信别人说的话。” “尤其是……” 话还没说完,一个浪头打了过来。 之前还滴水不漏的白船,现在真的是纸折的一般,泡化在了水中。 江离晃了下神,一个踉跄,再度回到了沙滩上。 面対少年的目光,他扯开了一个勉强的笑容:“……我可以解释。” 第四十章 没有人说话, 唯有海浪拍打沙滩发出的沙沙响动。 一时间,气氛有些僵硬。 江离抬手拂过额前的碎发,想要掩饰自己的尴尬。 毕竟, 他怎么也没想到, 刚放下狠话, 小白船就翻了。不仅没带他回到彼岸, 反而又送回到了少年沈霁云的面前。 他的目光飘忽了一下,扫过面前的少年。 少年的脸色算不上是好看,冷着一张脸, 双目黝黑, 一言不发,像是在等他的解释。 江离:“……” 江离干笑了一声:“我是想, 让你小心谨慎点, 别这么容易相信别人说的话,没别的意思……” 在目光注视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直至于无。 说到最后, 连他自己都觉得圆不回来,说不下去了。 江离潇洒肆意了这么多年,满口花言巧语,不知骗的多少人对他又爱又恨, 偏生现在栽到了少年沈霁云的手里。 他实在是解释不下去了, 干脆双手一摊, 直言道:“行吧, 我就是在骗你。”他挑了挑眉, 用着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不仅现在要骗你, 以后也要骗你。” ——还不止一次。 谁让你这么容易相信别人的话呢? 少年沈霁云怔了一下,对上了江离眉眼狡黠得意的笑容,竟一点怒意都生不出来。 江离瞥了一眼,见这人跟个木头一样杵在那里,也懒得再搭理,干脆掀起衣袍坐在了沙滩上。 今夜无星亦无云,一轮月色独挂天边。 月光洒落,海滩上点缀着五彩缤纷的贝壳,闪烁着动人的微光。 江离拾起其中一枚,在指尖把玩着。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过了片刻,一道身影不声不响地坐在了边上。 少年的嗓音生涩:“你为什么要走?” 江离的动作一顿。 少年沈霁云问:“留下来,不好吗?” 江离抬手,将手中的贝壳抛入到了海面上,发出了“咚”得一声。 海浪涌来,很快就将贝壳淹没,连个影子都没剩下。 “不好。”他说。 没有多余的解释。 大概是之前发生的事情太尴尬,他连说谎骗人的兴趣都没有了。 倒是少年沈霁云还在追问:“你要去哪里?” 海风迎面吹来,吹散了发丝,带来一股湿润的咸腥味。 江离眼睫一闪,抬手指向了对岸:“我要去那里。” 顺着他手所指的方向看去。 海上雾气蒙蒙,对岸群山叠嶂,隐约可见另一番天地。 少年沈霁云望着对岸,若有所思:“你从那里来,是吗?” 江离颔首。 过了半晌,少年沈霁云艰难地开口:“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一点就通,“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离侧过头,静静地看着。 明明什么都没说,少年沈霁云却心灵福至:“是因为我。”他拉高了嗓音,压抑不住的激动,“你是因为我才来到这里的,你说你是我的命定之人……” 在这个时候,他才露出与年龄相符的少年模样来。 见到这一幕,江离觉得有些好笑,眉眼弯弯,眼瞳中像是倒映出了万千星辰。 少年沈霁云愣住了,零星的画面闪过脑海,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你……”他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打碎了这一场幻梦,“你认识以后的我,是吗?” 江离沉吟片刻:“算是吧。” 在此岸与彼岸之间,隔着一条广阔的时间长流。 在时间流淌中,分出了无数条的分支,产生了无数种的可能。 就连他也不太确定,现在这个少年沈霁云,是不是就是未来的望舒仙君。 但这个回答,却像是让少年沈霁云吃了一枚定心丸:“你、我……”他想要问一些关于未来的事情,但因为问题太多,竟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江离歪了歪头,一眼就看穿了少年的心思:“怎么,你想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吗?” 少年沈霁云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 江离一手撑地,稍稍坐直了起来:“什么意思?” 少年沈霁云平淡地说:“只要是我想要做的事情,都能做到。如此一来,又何必庸人自扰,去知道这飘渺的未来?” 他顿了顿,“我只想知,未来你我之间……如何?” 江离微微眯起眼睛,璀然一笑:“还算不错。” 少年沈霁云:“是怎样的不错?” 江离见少年一脸凝重的神情,顿时玩心大起,冲着他勾了勾手指:“过来,我告诉你。” 少年沈霁云果然没有防备,慢慢倚靠了过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只要稍稍一抬头,鼻尖就能碰到一起。 江离突然凑了过去,蜻蜓点水一般,落下了一个吻。 少年沈霁云直接瞪大了眼睛,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脸颊直接红了起来,像是被火烧得通红。 “你、你……”可怜的,他从未与别人做过这般亲密的事情,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反观江离,笑容灿烂:“就是这样的不错。” 少年沈霁云抬手,想要触碰一下刚才被亲过的地方,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一时间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好了。 江离轻笑了一声,眼瞳轻轻转动,逗道:“这就害臊了?以后我们做的事情还更多——”他舌尖一卷,暧昧非常,“更亲密。” 少年沈霁云的手指一颤,头压得越发地低。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因此感到欣喜,反倒是……嫉妒。 嫉妒未来的那个人能够与江离做种种亲密的事情。 也是正因为未来的那个人,江离才会对他这样亲昵。 少年沈霁云的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双手紧紧握拳。他哑声开口:“什么时候,我还能再遇见你?” 江离:“等你变得足够的强,当你握起剑,世间的一切都无法阻止你的时候。” 他的声音格外的温柔,“我们会再次相遇的。” 少年沈霁云怔神片刻,下意识地握住了身边的剑。 剑刃冰冷,让人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不知道江离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但也能知道,不属于这个世间的人,在这个地方待久了,总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他望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脱口而出:“那你……走吧。” 声音落下后,沙滩上逐渐出现了一道模糊的影子。 定睛一看,那是一艘崭新折好的白船。 江离恍然。 在此岸与彼岸之间,有一个相同的存在——望舒仙君与少年时的沈霁云。 所以,少年沈霁云是时间长流中的锚点,让他能够穿越时间,来到过去。同样的是,只有少年沈霁云的意愿,他才可以离开这里,回到彼岸。 少年沈霁云的手指用力蜷缩了起来,手背青筋绷起,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他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我等你。等以后,再见到你。” 江离站了起来,海风喧嚣,吹得衣诀纷飞,像是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侧过头,望见少年的肩膀绷直,双瞳沉沉。 他心头一动,鬼使神差的说:“此去一途,山高水长,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少年沈霁云听得认真。 江离停顿了片刻,唇角一翘:“不如你给我一个信物,也好睹物思人。” 少年沈霁云低头摸索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佩,郑重其事地递了过去。 玉佩落入手中,莹润细腻。 江离垂眸看了一眼,再次抬眸,竟然已经站在了小白船上。 白船在海浪中穿梭,遥遥回望,可见少年的身影笔挺,久久未动。 风浪涌动,小白船左右摇晃。 逐渐远离了此岸,前往了彼岸。 江离站在船边,低头一看。 海浪被小白船分开,水浪泛起涟漪,底下浮现了一片阴影。 嗡—— 在一阵耳鸣声后,一双金黄的眼睛睁开,竖瞳狰狞,宛如滚烫的岩浆流动。 江离与它对视了一眼,心头一紧,根本就挪不开目光。 那双竖瞳如同深深的旋涡,就连神识都要被吸入深海之中。 就在他不由自主地望着眼瞳靠近,即将栽倒在海面之下的时候,一只手从后伸来,捂住了他的眼睛。 手掌宽厚粗糙,带着老茧,蹭上来的时候微微生疼。 江离眼前一黑,又嗅到了那一股冷清的霜雪香气。 “沈霁云?”他不确定地开口。 身后传来男人沉稳的声音:“嗯。” 江离扒拉下了手掌,转过身,果然看见那一袭熟悉的白衣。 男人目光冷峻坚毅,与少年时期的模样相似,神情又截然不同。 江离上下打量片刻:“你一直都在?” 沈霁云惜字如金:“是。” 江离:“是你带我过来的?” 沈霁云颔首。 江离眨了眨眼睛:“那你为何不直接现身?” 沈霁云:“不方便。” 在时间长流中,不能出现两个“沈霁云”,不然互相矛盾,世界意识都会自动排斥,两个人都会丧命于过去的时间中。 所以他只能在暗中暗示江离,意识到这一切。 江离抿了抿唇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所以……你都看见了?” 沈霁云:“你指的是什么?” 江离一向脸皮厚,可现在却意外地不好意思,别开了脸,支支吾吾:“就是,我逗小沈霁云的时候。” 沈霁云面色如常:“我看见了。” 江离哑声了。 沈霁云的声音倒是淡淡的:“我还看见……” 江离等了半天,没等到下半句话,忍不住问:“看见什么了?” 沈霁云一手背在身后,站在白船的另一侧,沉稳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江离不疑有他,靠近了过去。 等到了跟前,仰头望去:“还神神秘秘的——” 话音戛然而止。 他瞪大了眼睛,看见沈霁云低头凑了上来,封住了他的唇角。 第四十一章 转眼间, 白船靠岸。 重回彼岸,刚一落地,眼前就一阵迷雾吹来。 江离的眼睫一颤, 等到再次恢复视线的时候, 已然回到了当初的浴池之中。 哗啦—— 他站了起来, 水珠从发梢滴落, 风一吹,就带来丝丝凉意。 伸手撩起耳边的碎发,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原本他就在这里沐浴, 中途被拖入到了水底, 进入到了过去的时间线中。 而现在回来,自然还是沐浴时的样子。 江离一抬头, 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眼眸, 他伸手一挥,落在岸边的衣服凭空飞起,落在了肩膀上。 抬手随意一裹, 勉强遮挡住了春光, 等上了岸,赤脚踩在了白玉石砖上。 脚趾圆润白皙,石砖上雕刻着莲花,让人联想到了步步生莲。 江离低头, 脚趾不安地动了动, 感觉身边目光投来, 炽热深邃, 活像是要将他的一切都看穿似得。 “你……”他忍无可忍, “你看够了没有?” 如果是别人这么看过来,江离说不定还要故意敞开领口, 问问他看够了没有。 可经历了小白船上那个意义不明的亲吻,在面对沈霁云时,他莫名地心虚不适。 别说敞开领口露点出来了,现在是恨不得裹得更紧一些。 江离轻咬唇角,转移了话题:“刚才水底的东西是什么?” 沈霁云:“是龙。” 江离有些不可置信:“竟然是龙?” 在此世间,龙已经成为了一个传说,只在话本里和说书先生的口中出现。 天涯海角楼中有龙的存在,自然让人讶异。 江离转过头去看浴池。 浴池方方正正,其中水波荡漾,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容纳得下一条龙的身躯。 沈霁云的声音平稳:“并非真实存在的龙,而是过去的虚影。” 江离低声自语:“过去……” 沈霁云道出了真相:“因为天涯海角楼,存在于时间间隙之中。” 所以就算天涯海角楼百年现世一次,楼中之人依旧容颜不该,在其中醉生梦死,不知今夕是何年。 这不难以接受,毕竟一直都有这般的传说:有樵者误入仙山,观老人下棋,等棋局结束下山之时,世间已过去百年的时光。 而天涯海角楼,与这故事大抵相同。 正是有时间间隙的存在,他们才会意外地回到过去。 江离回过了神来,望向窗外。 一阵狂风吹来,将围绕在院外的白雾吹散,逐渐出现了熟悉的游廊步道,琼花玉树。 发生的一切都好似一场幻梦。 看来外面的阵法消失,已经可以出去了。 江离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扔下一句:“我出去看看。”身影就消失在了浴池边上。 他推开两扇大门,等走出去的一瞬间,灵气涌动,被水打湿的发梢瞬间就变得清爽干燥。 再一抬手,外袍轻轻落下,任由谁也看不出刚才狼狈的模样。 江离系上了带子,手指一动,碰到了一个生硬的东西。低头看了过去,一块玉佩掉了出来。 玉色莹润,入手细腻。 正是少年沈霁云留给他的那一块。 抬起手来,玉佩悬于半空,轻轻晃动,折射出了五彩的光泽。 光落下江离的脸颊,显得眉眼越发的柔和。 在漫漫时间长流中,从主流中分出了无数支流,形成了无数条命运之河。 而在其中一条河中,有一个名为沈霁云的少年,曾经短暂地与他交汇在一起。 江离微微一笑。 或许,这是一个不错的回忆。 他翻手收起了玉佩,正要走向院落外,余光突然瞥见了一道笔挺的身影杵在一边。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去理会,直接走出了小院。 …… 雾气散尽。 天涯海角楼又显现出了纸醉金迷的一面。 鹅软石铺成的小路蜿蜒,穿过了馥郁芬芳的花丛,江离又来到那一处熟悉的花园。 之前遇到的那些人又出现在了那些。 他们喝酒唱歌,吟诗作对,好不快活。 李长舒——就是沈霁云的师弟,他在这群人的地位很高,被众星捧月般围绕在中央,脸上带着红润的笑意,满是遮掩不住的得意。 江离在旁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李长舒正在作诗,只是他的文化造诣实在是有限,说出来的诗歌都是干巴巴的,能对上工整都已经是谢天谢地的了。 但四周的那些人像是聋子一般,根本就听不出来,还在对着那蹩脚的诗词大夸特夸,好像李长舒是个世间难得的诗仙一样。 江离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眼前的一切都凝固住了。 李长舒周围那些人都僵在了原地,神情呆滞,如同戏台上忘词卡壳了的戏子。 过了一会儿,他们的动作才逐渐变得流畅起来。 “你笑什么?” “李兄的诗词这般的妙,你个俗人,听的懂吗?” “你也做一番诗给我们看看……” 江离双手抱着肩膀:“我可不会作诗。”他扯开了一道轻蔑的笑容,“尤其是那种不知所谓、蹩脚的酸诗。” “你!”那些人生气得涨红了脸,努力地想要反驳。 什么“你个庸人”,什么“你懂个屁”……倒是李长舒本人丝毫不在意,反而大方地笑了笑,说:“我的诗确实一般,在这里自娱自乐罢了。” 江离眼瞳微微一转:“是吗?”——那为什么这些蠢蛋对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时候,你不觉得不好意思呢? 李长舒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笑容有些勉强:“我与各位兄台都是至交好友,意气相投……” 话还没说完,他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整个人变得拘谨了起来。 江离回过头一看,不知何时,沈霁云来到了这里。 沈霁云的眼神黝黑冷淡,像是一把锐利的剑,使得一切的伪装掩饰在他的面前都丝毫没有作用。 李长舒呐呐:“沈师兄……” 沈霁云:“方才,你在做什么?” 李长舒支支吾吾:“在、在作诗。” 沈霁云淡淡道:“更早之前。” 李长舒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茫然:“更早以前……我不就一直都在这里吗?” 看起来,他对之前出现的弥天大雾完全没有印象。 江离与沈霁云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没有再提起关于白雾的事情。他转开了话题:“这百年来,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李长舒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哈哈一笑:“当然,你不知道这里有多么的快活,这里数不尽的珍宝灵药,还有这么多的知心好友……真的是神仙来了都不换!” 江离微微眯起了眼睛,状若不经意间提起:“就算再快活,待上一百年,也会腻的吧?” 李长舒的脸上出现了一刹那的空白,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江离顿了顿,故意道:“而且,你在这里写了一百年的诗,怎么还是这个水平?” 李长舒:“……” 李长舒:“我、你……” 江离上下审视了一眼,终于在李长舒的身上找到了一点违和感。 百年时间很长,足以让凡人经历一场生死。而对于修士而言,百年时间又太短了,短到只不过一眨眼。 可再短,也是百年的时光,三万六千个日夜,不可能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来。 除非…… 李长舒根本没在这里待过百年。 他的时间被偷走了。 江离心思一动,未再说什么。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远处响起了一道悠悠钟磐声,声音悠远,足以传达至了天涯海角楼的每一个角落。 李长舒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后很快就掩饰了过去,温和笑道:“盛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江离:“什么盛宴?” 李长舒道:“自然是楼主主持的宴会,为了欢迎各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江离生出了一个疑惑:“客人们都在不同的楼层,难不成楼主在每一层都举行宴会?” 李长舒不知该如何解释,含糊地说:“等你到了,自然就会知道了。” 江离:“那还请李道友与我们一同前去。” 李长舒摆手:“我如今已经不算楼中的客人了,又怎能去参加这次的盛宴?” 江离眼波一转。 难不成客人与客人之间还有区别吗? 他也不勉强,只道:“那李道友带我们前去,总没有关系吧?” 李长舒看起来想要拒绝,在看到沈霁云的身影后,突然改变了念头,点头:“我带你们去。” 李长舒在前面带路,脚步匆匆,似乎有些迫不及待。 穿过一道垂花门,前方隐隐飘来了丝竹管乐之声,仙气飘飘,如梦似幻,宛如误入仙境一般。 李长舒望着门后,不由自主地留出了垂涎之色。显然,他想进去,却又没资格参加这一场盛宴。 江离眉梢一动:“天涯海角楼的楼主宴请八方来客,显然是一位好客之主,就算李道友进去参会,也应当是无碍的吧?” 李长舒十分意动,但最后还是咬咬牙,拒绝了:“不了,我还是在外面等你们吧。” 江离:“真的不进去了?” 李长舒:“不、不了。” 江离佯装要走入其中。 李长舒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 就在相差一步的时候,江离停顿了下来,回过头问:“我们头一次参加这盛宴,不知楼主有什么忌讳,既然李道友参加过,不如知会我们一声,以免在宴会场上闹出笑话。” 李长舒搓了搓手:“楼主宽和大方,没什么好忌讳的。” 江离:“那上次盛宴是怎么样的,李道友还记得吗?” 李长舒努力地回想,明明只是百年前发生的事情,以修士的记忆,应当记得一清二楚。 可不管他如何回忆,那段记忆都是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江离见他在回忆,提出了疑惑:“为何你没有资格参加?难不成是参加过盛宴的人,就不能参加第二次?” 李长舒:“应当是这样的……” 江离咬了咬唇角,做出了疑惑的姿态:“可是,沈道友也是第二次来天涯海角楼了呀。” 李长舒愣在了原地。 这句话像是一把利刃,穿破了朦胧的雾气,将一切的景象都毫无遗漏地展现在眼前。 …… 百年前。 李长舒还是太忘宗最出色的弟子,少年仗剑,鲜衣怒马,是如何的意气风发。 他与宗门弟子一道前往南海,想要登上天涯海角楼一探究竟。 海风徐徐吹来,船只摇晃。 船舷甲板上,一袭白衣猎猎作响,清泉流响,如松如竹。 那人侧过头,嗓音清冽:“马上就要到了。” 不是别人,正是沈霁云。 船只来到海面中央。 日月交替,繁星点缀。 海面翻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从旋涡中,一只庞然大物从中钻了出来。 神龟显现真容,背上背着一座九层高塔。 星月光辉交织,犹如一层透明的轻纱,披在了天涯海角楼上。 这座楼宏伟神秘,惹得无数人前仆后继地进入其中。 出来的人,对楼中的经历闭口不言,但无一例外,都成为了世间有名的人物。 在他们的衬托下,那些没有从楼中出来的人,就像是黯淡无光的星辰,压根就不值一提。 在经历了一番波折,太忘宗的一行弟子侥幸进入了其中。 他们受天涯海角楼楼主的邀请,参加了一场盛宴。 宴会盛大而奢靡。 百年不熄的人鱼烛火燃烧,价值千金的珍珠充当点缀,貌美动人的侍女在旁温声细语…… 不管是谁,都要沉溺在这纸醉金迷的温柔乡中。 李长舒自觉心性坚定,但在这般氛围中,也还是熏熏欲醉。他半倒在桌上,瞥了一眼,在满室的喧闹中,唯有两人遗世独立。 一个不用说,自是沈霁云。 他与沈霁云师出同门,早就体会到了这人冷冽如霜雪的性子,别说是别人了,就连他们这些师兄弟都得不到一张好脸。 而另一个人…… 竟然是一个生得极为好看的少年。 他许是刚刚及冠,眉眼精致秀气,脸颊白皙,唇角轻轻一咬,竟比四周的侍女还要楚楚动人。 李长舒隐约听见了他的名字,像是叫……江离? 他喝多了酒,意识不免昏昏沉沉,看着眼前一片奢靡,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 天涯海角楼真是一个快活地,若是能待得久些,就好了。 刚生出这个念头,耳边就响起了一个声音:“那就别走了。” 李长舒挣扎了一下:“可是……宗门……”他的心智并不坚定,拒绝起来也是断断续续的。 耳边的声音轻笑了一声:“回去宗门,你还能得到眼前这一些东西吗?” 李长舒眼前一花。 前方摆着堆积成山的灵石与法宝,这是他在太忘宗怎么也不可能得到的。 他的天资不错,但也只限于不错。 如果没有沈霁云,或许他还能一枝独秀,成为师门长辈眼中赞赏的对象。 可偏偏跑出了一个沈霁云,以一种碾压的姿态,直接将他们这些普通的天才比得连渣都不剩。 这样一来,他在宗门里就变得可有可无,一些资源也分不到他的头上。 与其回到宗门受气,不如……留在这里。 这个念头落地生根,瞬间生长成了一条参天大树。 李长舒痴痴道:“我要留在这里。” 耳边的声音越发地轻柔:“好啊。可是,留下来也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李长舒:“什么代价?” “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要快乐不就好了吗?” “在天涯海角楼,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这里不会有悲伤,也不会有绝望,更不用担心修为……你会一直快乐下去,永远永远。” 李长舒:“……好。” 于是他陷入了一场长达百年的梦境。 在天涯海角楼,他能得到一切。 无论是举世无双的剑法,还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只要一个念头,就会有人送到他的面前。 刚开始他还会警惕,到了后面,他就完全被腐化,生不出一点反抗的念头。 可这快乐也不是不需要代价的。 刚开始,天涯海角楼只取走了他的天赋。 ——没关系,在天涯海角楼里没有任何的危险,他的天赋毫无用处,甚至都不需要修炼。 于是,天涯海角楼又取走了他的修为。 ——修为更加不重要的。 然后是记忆,□□,神识……当所有东西都被取走以后,剩下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日复一日的重复着过去的事情,得到麻木而虚伪的——快乐。 …… 现在,就连快乐都崩塌了。 李长舒捧住了头,五官因痛苦而扭曲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 “你们不懂,天涯海角楼是多么的快乐……” “你们两个人走了,又何必要回来!” 他怒吼了一声,双目赤红,身影也渐渐变得虚幻了起来。 江离凝眸,看见李长舒已经完全没有了人形,他的背后连接着一条触手,触手不停地延展,进入了雾气之中。 李长舒近乎癫狂:“既然你们回来了,那就别走了,留在这里……成为楼主的养分……” 随着他的话,四周荡漾出了一圈圈的涟漪。 一切的伪装终于被撕了下来,露出了真面目。 那些亭台楼阁,琼花玉树,全都是由交叠的触手形成的。现在触手蠕动,一切都在崩塌。 江离倒没多少意外,“啧”了一声:“真丑。” 沈霁云不语,只是站在身后,防备着四周的触手。 李长舒盯着沈霁云:“我很嫉妒你,你能轻而易举地获得我想要的一切,还好现在我已经不嫉妒了,因为……你很快就会来陪我了。” 触手一拥而上,想要将两个人淹没。 江离凌空而起,月色在指尖萦绕,将触手切断。 而另一边,剑气凌冽,形成了一道屏障。 啪嗒—— 断裂的触手如雨点一样掉落在地上。 可触手断开后,并没有失去生命力,反倒是分裂出了更多的触手,一时间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若是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触手淹没。 江离:“这样不是办法……”他望向了触手涌来的方向,当机立断,“上楼!” 楼主就在第十楼,可天涯海角楼总共就只有九层,这说明前往第十楼的路没这么简单。 若是没猜错的话,只要跟着触手,就能找到上楼的路。 江离轻身掠过,顺着触手一路而去。 天涯海角楼里的时间与空间都是颠倒的,若是靠人力去寻,说不定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这迷宫中。 可现在不同,在触手的指引下,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前往第十楼的路。 那是一条被迷雾笼罩的楼梯。 楼梯蜿蜒,不知通向何处。 江离在楼梯前驻足片刻,身后沈霁云赶到。他唇角一翘:“上面挺危险的,所以要一起上去看看吗?” 几乎是下一刻,他就得到了沈霁云的回答。 沈霁云说:“好。” 看样子,不管是刀山火海,还是十八层地狱,他都会陪着走这么一遭。 江离也不说话,只朝着身后的人伸出了手。 双手交叠在了一起,他们一同步入了无尽的迷雾之中。 第四十二章 楼梯盘旋上升, 望不见尽头。 眼前雾气白茫茫,什么都看不真切。 在这里,时间与空间都失去了意义, 唯有掌心的触感明显。 江离的手指微微一颤, 划过了沈霁云的手掌。 沈霁云的手掌粗糙, 虎口处一层老茧, 掌心滚烫炽热,莫名让人觉得安心。 尤其在这般寂静的情况下,触感越发地明显。 江离只觉得自己要被这热意给融化了, 下意识地想要抽手回来。 但刚一动, 就被人叩住了手腕,手指一箍, 火烧火燎的。 江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小声地说:“你轻些。” 沈霁云“嗯”了一声,反手将江离的手指纳入掌中,手指交缠在一起, 难分难舍。 江离:“……” 算了。 随他去吧。 沿着楼梯一路向上, 不知走了多久,迷雾终于有消散的迹象。 前方隐隐绰绰,可见一道人影。 等靠近了以后,见那人长发披肩, 眉目俊朗, 端得是丰盛俊朗, 温文尔雅。 “不知有客人来此, 有失远迎, 还望见谅。” 江离站定,唇角轻启:“楼主。” 能出现在第十楼的, 不是别人,自然就是天涯海角楼的楼主。 楼主:“为迎八方来客,在下特地准备了一场盛宴,二位为何不去参加?”一边说,他一边转过身,在看见来人后,怔了一下,“……竟然是你们。” 江离挑眉:“你认得我们?” 楼主意味深长地说:“每一位客人,我都记得,尤其是……”他顿了顿,“二位这般特殊的客人。” 江离:“特殊二字,从何处说起?” 楼主不语,只是目光扫过两人交叠着的手上,微微一笑。 江离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不慌不忙,大大方方地将手放到面前来,像是在说:就这? 楼主恭维道:“二位真当是性情中人,还请落座。” 一挥手,一道白雾飘过,随后面前出现了一处水晶宫殿。 楼主端坐于于上位,左右手下各摆放着一张长桌,位置空悬,等人来入座。 江离见状,抬手掩住口鼻,嘀咕了一声:“感觉就算刚才我骂他两句,他也会夸我性情中人。” 也不知楼主听见了没有,脸上笑容不变。 江离仰头,问:“可以不坐吗?” 楼主并未正面回答,只含笑道:“还望二位客随主便,这是我们天涯海角楼的规矩。” 若是客人不遵守规矩,那主家也没必要听从了。 江离听出了话外之意,眼瞳微微一转:“那我俩要坐在一处。” 还没等楼主出声,就听见他语气轻快地说,“他爱我爱得要死,一刻也离不开我,还请楼主包涵。” 楼主:“……” 爱他爱得要死的沈霁云:“……” 江离说完了这串话,面不改心不跳,像是煞有其事。他压根就没看沈霁云的反应,直接就拉着人坐到了座位上。 长桌并不宽敞,两个人坐在面前,肩膀都紧紧地挨着肩膀,分不出你我来。 等楼主回过神来,眼前已经尘埃落地,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抬手一合掌,“啪啪”两声,身穿□□的侍女鱼贯而入,手持玉盘,走起路来身姿妙曼,掀起阵阵香风。 侍女俯身,玉盏里斟满了酒。 楼主举杯邀饮。 江离心知这酒有问题,抬手用袖子一挡,并未喝下口去。稍作掩饰后,就准备把酒杯放下。 可就在这时,他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 酒杯摇晃,酒液泛起阵阵涟漪。 里面倒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座高楼。 高楼屋檐呈六角状,檐角高飞,墙壁上彩绘浮雕,有嫦娥追月、仙女拜月……惟妙惟俏,引人入胜。 而在楼后,一轮玄月高悬。 这是……镜花水月楼。 也是江离耗尽一生,所求不得的地方。 他一时失神,猛地站起,竟然不小心打翻了酒杯。 再抬头一看,身边的沈霁云早就不见了踪影,唯有白雾弥漫。 “你想去镜花水月楼?那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 “世间庸人碌碌,如何能摘得明月?” “你到不了的。” 江离一阵恍惚:“我去不了吗?” 那个声音像是充满着某种魔力,让人沉溺其中:“是啊,去不了了,但你还有别的选择。” 江离:“比如?” “留在这里。” “你在镜花水月楼能得到的,在这里也同样能得到。” 江离眼眸一闪,心中冒出了两个字——狗屁。 在听见这话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可面上还是做出了迟疑犹豫的模样。 “我……” “你在犹豫什么?” 江离:“让我留下来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只是什么?” 江离张口就来:“只是沈霁云爱我爱的要死,我不舍得留下他一个人,如果他也愿意,我就留下。” “……” “……好吧。” 白雾散去,沈霁云的身影又出现在了面前。也不知道他陷入了什么心魔幻境中,眉头拧起,褶皱犹如山川沟壑。 他紧紧咬着牙关,双手用力握拳,一言不发。 江离靠近了过去,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依旧能感受一股滚烫的气息。 心魔…… 没有人能打败内心的欲念。 那是压抑得最深,也是最无法抵抗的念头。 就连江离都只是暂时的清醒,若是待得久了,就连他也不确定会不会在其中沉沦。 现在得想个法子,唤醒沈霁云,破开眼前的心魔。 江离手上用力,抓住了结实有力的肩膀:“沈霁云?仙君?” 沈霁云眼皮一动,似要醒来。 江离心念一动:“沈霁云,快唤出你的心魔!” 这里是天涯海角楼的楼主制造出来的幻境,来引诱他们入魔,可若是……本来就有心魔呢? 没有人能破开心魔幻境。 除非,用心魔来打败心魔。 话音落下,沈霁云猛地睁开了眼睛,眼瞳中一点火光,灼灼燃烧,烫得人不敢直视。 他目光凌厉,右手一翻,一道剑意凌空而去。 一条白线在半空中浮现,悄无声息地落下,将眼前的白雾从中劈开,直取楼主所在地。 雾气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连带着整座天涯海角楼都震颤了起来,像是要翻到在海浪中。 神龟倒是不受影响,依旧慢悠悠地划着水,背上驮着天涯海角楼,在海上游走。 上空,一轮月色缓缓浮现,在海面上洒下了一层轻纱。 在轰隆一声巨响过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 楼中。 楼主的身体软绵绵地倒下,在他的身后,连接着一条半透明的触手,在触手的最中心,是一个一人多高的脑袋。 脑袋里冒着缕缕黑烟,被戳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流淌出了一地的酸水,“滋滋”作响。 等到这怪异的东西死去后,雾气也随之散去,天涯海角楼显现了真面目。 碧海荡漾,新月升起。 在海面下,无数珍宝闪烁。 江离手心一动,一块玉简从袖口飞出,汇入了海底。 接着“嗡”得一声,一道白光破海而出,悬浮在了半空中。 白光散去,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块放大版的玉简,玉简上字迹流淌,闪过无数个名字。 江离踏过海面,来到了玉简面前,手指轻轻一点,上面的字迹停在了这一刻,出现了他与沈霁云的名字。 百年前,他与沈霁云果然来过这里。 玉简再一闪,海底珍珠闪烁,其中两枚珍珠一跃而出,来到了江离与沈霁云的面前。 江离的目光一顿。 天涯海角楼自有规则,每一个登楼又离去的人,都会得到一样东西又失去一件东西。 有得必有失。 这就是上次他们留在天涯海角楼的东西。 江离伸手轻轻一触,一股清亮之意涌了上来,灵台顿时一阵清明。像是有一阵风,吹散了识海中的迷雾,将过去的那一段空白填补上了色彩。 阵阵画面闪过脑海。 当年他与沈霁云一同登上天涯海角楼,一见如故,交谈甚欢。 然后,突生异变,几乎所有人都被困在楼中,深陷心魔幻境之中。 唯独他与沈霁云保持了清明,为了迷惑藏在暗中之人,他们也假装陷入迷障。 可不料假戏真做,暗生情愫。 只是造化弄人,在离开天涯海角楼后,这一段记忆被当做“代价”,留存在了楼中。 而他们忘却了一切,各奔东西。 可是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他们却还在潜意识中记得百年之约,再次回到天涯海角楼。 …… 天色将明,月落日升。 海平面上,一轮橘色的光晕散开,犹如火烧。 在楼主死后,天涯海角楼中的人尽数被抛了出来,一个个失去了意识,昏迷在了海面上。 海风吹过。 江离凌空立于海面,与沈霁云相顾无言。 沈霁云容色冷峻,一片平静。但谁也不知道,在衣袖遮掩下,他的手指紧紧握起,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青筋迸现。 江离也不知道他与沈霁云竟然还有这么段过往,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半晌,海面上实在是太过于安静,他迟疑道:“……要不,就算了?” 沈霁云淡淡道:“什么算了?” 江离:“你修无情道的,我们再继续下去,实在是不太好。” 沈霁云刨根究底:“如何不好?” 江离瞥了一眼过去。 难不成真的要他说得清清楚楚吗? 他咳嗽了一声:“坏你道心,不太好。” 沈霁云抬起眼皮,说得缓慢:“太晚了。” 江离:“?” 沈霁云:“早就已经坏了。” 江离还未反应过来,就直接被人搂入了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揉碎在血骨之中,永不分离。 他仰头看去,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在眼瞳中,一点火光灼灼,如同欲念化身。 他心头一跳。 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不是招惹了一个不该招惹的人了? …… 于此同时。 千里之外。 太忘宗,望舒峰。 凭空轰隆一声巨响,犹如晴天惊雷,震得人心惶惶。 太忘宗的弟子纷纷抬起头,去寻找声音传来的地方。 “是何处这么大的动静?” “该不会是哪位药修师姐把丹炉给炸了吧?” “我看呐,是兽园里的灵兽又不安分了。” 刚开始弟子们还有说有笑的,压根就没把这件事给放在心上,直到有个弟子脸色惨白,瑟瑟发抖,他们才察觉到了不对劲。 “怎么了?” “难不成是被吓傻了?” “没事的,咱们宗门隔三差五就要闹这么一出。” 那个被吓傻了的弟子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不、不是……”他颤巍巍地抬手,“望舒峰,塌了。” 随着他的话,所有弟子都下意识地望向了望舒峰所在的地方。 望舒峰乃是太忘宗的主峰,高耸入云,其他峰众星拱月围绕其周。所以,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望见望舒峰。 而现在,望舒峰塌了。 巨大的石块滚落,掀起一阵尘埃,跌入深渊中后,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发出,像是下面张着一张巨口,将一切都吞没了。 在所有人的心中,都生出了一个疑惑:望舒峰,怎么可能会塌? 自从拜入太忘宗以来,每个弟子耳熟能详的,都是关于望舒仙君的故事,他们对仙君充满了向往,连带着望舒峰的地位都至高无上,成为了众人所仰慕的存在。 而现在,望舒峰倒了,他们心中好似有什么也碎了。 在这一日,所有弟子都眼睁睁地看着望舒峰倒了下去,面色苍白颓然。 望舒峰的现在,似乎同样也预示着太忘宗的未来。 …… 在山脉间,传出了一声不可思议的怒吼。 “怎么会这样!” “望舒仙君是什么时候走的?” “你们为何一个都没有察觉?” 莫长老站在最前面,面对着一声声的质问,冷汗淋漓。他止不住地伸手擦拭,努力地解释:“望舒峰上平日里无人敢去,加上阵法运转自如,故而无人发现异样……” 宗主冷笑了一声:“运转自如?这就是你说的运转自如?” 一阵磅礴的灵气涌动,直接将莫长老掀飞了出去,一直撞上了远处的山峦,这才停了下来。 莫长老呕出了一口鲜血,但丝毫不敢懈怠,很快就又爬了起来,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宗主。”他毕恭毕敬,看不出一点怨言,“现在当紧的,还是掩饰深渊里的那些东西。” 深渊里的东西实在是太过于诡异邪恶,一直以来,都是望舒峰上的阵法运转,将其镇压在深渊中。 如今阵法破、山峰倒,眼看着就要瞒不住了。 若是深渊里的东西现世,太忘宗的名声不保。 宗主冷哼了一声:“还要你说?” 莫长老头埋低:“我只是为了宗门着想……” 宗主阴恻恻地说:“若你真的为了宗门着想,就应该以身镇深渊,而不是在这里尽说些废话。” 莫长老的脸顿时绿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过了片刻,宗主再度开口:“望舒峰倒,阵法已破,说明……望舒仙君的无情道破了,不中用了。” 莫长老面露惊愕之色。 他算是一路看着沈霁云成为仙君的,沈霁云此人,意志坚毅,冷面无情,是最适合修无情道的人选。 要破无情道,唯有动情一途。 又是怎样的人,能破了沈霁云的无情道? 莫长老想不通,当然也不需要他想通。 宗主说:“既然无情道破,他必定深陷魔障,传话出去——望舒仙君入魔,一剑摧毁望舒峰,叛宗门而出。”他顿了顿,“深渊里的那些东西,自然也是望舒仙君弄出来的。” “我们太忘宗自然是要大义灭亲,全力击杀望舒仙君。” 莫长老:“这……” 宗主:“还有什么问题吗?” 莫长老对上了宗主冰冷的视线,将想说话的咽了回去:“没有。” 宗主:“那便把话传出去吧。” 莫长老:“是。” 第四十三章 江离远在千里之外, 并不知晓太忘宗发生的变故。他立于沧海之上,见神龟发出一声鸣叫,驮着天涯海角楼再次潜入深海。 海面旋涡扭曲, 像是要将一切都吸入其中。 不过片刻, 神龟与天涯海角楼都不见了踪影。想来再次出现于世间, 也要百年以后了。 而百年时间, 沧海桑田,又不知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江离收回了目光,再度投向了身旁之人。 沈霁云容姿神俊, 腰背挺直, 目光深深,像是在等一个回答。 江离抬手拭过鼻尖, 不知该如何接下方才的话头。 在一片寂静中, 沈霁云的脸色突然一变。 江离还以为是要对他动手了,顿时紧张了起来,可等了半晌, 只见沈霁云转头看向了北侧。 北方, 乃是北境所在之地。 隔着遥遥天际,似乎能望见北境的皑皑冰雪。 现在北侧苍穹云层厚重,层层血染,充满了不祥的意味。 沈霁云发出了一声闷哼, 伸手按住了胸口, 脸色煞白。 江离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受伤了?” 沈霁云缓缓摇头, 缓声道:“太忘宗有变。” 他人不在太忘宗, 但剑留在了望舒峰上压阵。 如今剑意冲天而起, 显然是阵法出了差错。 江离也望向了北侧。 相比与沈霁云的凝重,他倒是显得轻松不少。 一来, 不是他的宗门出了事,二来,南海与北境相隔遥遥千里,就算是真的造了灾祸,连头七都赶不上了。 出于礼貌,他还是宽慰了两句:“太忘宗乃是天下第一宗门,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大事。” 太忘宗传承千年之久,底蕴丰厚,门下弟子众多。就算是有不长眼的人想要打进去,光连门外的剑阵都够他们喝一壶了。 沈霁云的脸色沉沉,并未因为这话而放松下来。 是,太忘宗这样显赫的宗门,外有剑阵,内有弟子无数,若有敌人想要从外面打进来,实在是难于登天。 可……若是里面出现了问题呢? 沈霁云想到深渊下面那些邪异可怖的东西,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起来。 江离蹭了蹭鼻尖:“你着急也没用,现在也赶不回去,不如,先去城里看看动静。” 沈霁云这才有了些反应:“……好。” …… 南海边上就是海珠城。 之前海珠城的城主被魔种感染丧命,海珠经历了一番混乱,如今已经安定了下来,只是街上看起来比往日要萧瑟一些。 进了城,听着耳边的喧闹红尘声响,江离不由松快了起来,笑道:“我们去酒楼里看看。” 不管是什么情况,酒楼里的消息一向是传递得最快的。 上至天潢贵胄,下至三教九流,就没有包打听、万事通打听不到的消息。 江离进了酒楼二楼雅座,叫了一盏果子酿外加几碟小菜,坐下来准备慢慢品。 酒很快就上来了。 清澈的酒液一倒入杯中,就散发出了一股馥郁的香气,抬杯一品,口齿生香,回味无穷。 “好酒。”江离赞了一声,问,“你不来一杯吗?” 坐在对面的沈霁云的缓缓摇头。 江离舌尖一卷,舔过唇边的酒渍,这才记起,这人是不喝酒的。 身为剑修,关键就是要手稳,若是喝多了酒,握不住剑,岂不是一个笑话? 江离心中了然,也不再劝,正打算仰头饮尽杯中之酒。可刚动了一下,就被人握住了手腕。 “嗯?” 他奇怪地看了过去,手中的酒杯直接被人抽走。 沈霁云握着酒杯,借着喝剩下的残酒,一饮而尽。他不常喝酒,酒一入口就眉头紧皱,咽喉上下一滚,生生压下了酒味。 江离一手撑着下颌,调笑道:“你这不像是喝酒,倒像是……跟酒有仇似的。” 说完,他自己都被这形容给逗笑了,乐不可支。 沈霁云淡淡瞥了一眼,继续将酒满上。 往日他不喝酒,只觉得酒是误人的蠢物,可现在一尝,倒也品出了些许的快意。 两杯薄酒下肚,沈霁云的目光逐渐维持不住冷静,他一手撑着桌面,因太过用力,手背青筋迸现。 江离笑骂了一句:“你要喝酒说就是了,抢我的酒做什么?”骂完了以后,他又唤来小二,“再上一壶酒。” 小二脆生生地应了下来,下了楼去。 不消片刻,又有一壶酒摆在了江离的面前。 这会儿应当没有人来抢了。 他瞥了一眼沈霁云,不慌不忙地倒酒。 经过这一个插曲,酒楼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喝酒、划拳……好不热闹。 江离侧耳听了一会儿,这些人讨论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没听见什么关于太忘宗的消息。 指腹一动,轻轻转着酒杯。 江离心想,太忘宗应当没什么大事,若是真的出事了,怕是整个修真界都在传这消息了。 他原以为沈霁云会放下心来,结果等了一会儿,身边没有一点动静。 江离转过头,露出了讶异之色。 无他,沈霁云正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像是喝醉了。 江离:“?” 这么点酒就醉了? 他掀起衣角,凑了过去:“沈霁云?” 没有反应。 他又戳了戳那人的肩膀。 依旧没有反应。 江离见状,胆子不免大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捏这人的鼻尖。只是刚动了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付诸于行动,就被人先一步捉住了手。 紧接着,就被困进了一个结实有力的怀抱。 江离:“你没醉!” 耳边传来一股炽热的气息:“不,我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宛如叹息:“阿离……” 不管江离没出息,听到这略带沙哑的声音,怎么也提不起力气来。 他靠在宽阔有力的肩膀上,闭了闭眼睛,伸手就要推开。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亦或是天涯海角楼中的那一段记忆,他手上的力道一卸,半推半就。 一抬头,就对上了那双黑沉沉的眼瞳,其中有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欲念。 那是一团火。 只要一触碰就会被烈火烧身,难以平静下来。 江离觉得自己化身成了一团飞蛾,想要扑入这团火中。 他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听从了自己的想法,伸手搂住了沈霁云的肩膀。 ……算了。 忘记掉那些繁文缛节,忘记掉外在的身份与皮囊,只在最纯粹的欲念之海中沉沦。 …… 一夜醒来。 江离一抬手,就看见手臂上一块块斑驳暧昧的痕迹,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的明显。 伸手一碰,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他在心头骂了一句:沈霁云这人是属狗的吗? 手臂上的印记只是其中一部分,在被子的遮掩下,还有更多难以启齿的印记。 江离骂了一阵,起身披上了外袍,房间里早已不见罪魁祸首的身影。推门出去,就见那人笔直地站在二楼围栏上,低头望着下方。 街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有人敲锣打鼓,沿着长街大声嚷嚷。 “千里传音——” “来自北境的千里传音——” 这一出声,顿时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 “什么传音?” “北境距离我们这儿这么远,千里传音,可要耗费不少的灵石,是哪家宗门这么大手笔?” “到底是什么要事,还不快说!” 那个传话的是个还未及冠的小子,笑嘻嘻道:“客官别急,若是觉得我这消息有用,还望打赏一二。” 有个阔绰的公子哥当即道:“废话什么,说就是了,本公子还能少得了你的赏?” 小子拱了拱手:“那我便说了。”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太忘宗传令——望舒仙君无情道被毁,叛出宗门,毁坏望舒峰,已经入魔。太忘宗大义灭亲,若有人见沈望舒,杀之必重金酬谢,奉为上宾!”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死寂,连个出气的人都没有。 时间像是凝固在了这一刻,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直到不知是谁将怀中的东西摔在了地上,“咣当”一声,打破了眼前的平静。 众人嗡嗡作响。 “他说的是什么?” “必定是我耳朵听岔了。” “对,说的是什么胡话?” 传话的小子十分无辜:“我没说胡话啊,这就是太忘宗传来的音讯,不信,你们自己去看!” 这些人面面相觑,掉头就走。 传话小子着急了,追了上去:“说好的赏钱呢?” 可在这震撼的消息面前,也没人顾得上什么赏钱不赏钱的,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一探究竟。 转眼间,楼下已经不见了人影。 下面的动静这么大,江离自然也听见了,一手扶在了门框上,望着前方的身影。 身为话题中的主角,沈霁云格外地冷静,丝毫不为所动。 江离抿了抿唇角:“太忘宗为何要传出这消息……?” 他有些不理解。 望舒仙君是太忘宗的招牌,就算是无情道被破,也是一位天下无双的剑修,也不至于这般过河拆迁。 再说了,身为天下第一宗门,太忘宗这般的爆出短处,也有伤宗门名声。 若是一般宗门,将这消息藏着掖着都来不及。这般明晃晃地传到五洲之中,生怕他人不知道一样,不免让人奇怪。 江离心念一动。 除非……太忘宗要用望舒仙君入魔的消息,掩盖另外一件事。 能让太忘宗做出这样的选择,必定是涉及到宗门根基之事。 他眼睫闪动,望着沈霁云,直言道:“望舒峰下,深渊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一次登上望舒峰,他就有所察觉。 望舒峰上的山峦石壁皆有韵律,纹路玄妙,形成了一道阵法,以沈霁云为阵眼,压制着下方的深渊。 现在沈霁云不在,听他们说望舒峰也倒了,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导致压制不住深渊里的东西。 沈霁云回过了头:“是魔种。” 江离:“魔种……?” 沈霁云:“是,深渊中一直镇压着的是魔种。” 江离:“魔种从何而来?” 沈霁云:“不知。” 他从未去探究过魔种到底是从何而来,只是一心将其镇压在其中。 魔种阴晦,充满着异样的魔力,唯有修无情道,才能不受它的影响。 正是因为如此,沈霁云方才修了无情道,以身为阵,坐镇其中。 现在无情道毁,阵法自然也就消失了。 只是他也不知,为何太忘宗不想着修复阵法,反倒是迫不及待地传出他入魔的消息。 太忘宗行事如此的冷漠,但沈霁云倒也没觉得有多少的愤怒,只觉得“果然如此”。 沈霁云转过身:“我要去一趟北境。” 他要看看,这魔种到底是何方神圣。 江离眨了眨眼睛。 如今到处都是沈霁云的通缉令,北境还是太忘宗的所在地,现在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沈霁云:“你在此处等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江离给打断了:“你想扔下我一个人?” 沈霁云哑然:“不是,只是此去一途危险,不如我独身前往。” 江离挑眉:“所以你这是睡完了不认账?” 沈霁云没想到他能说的这般露骨,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没有。” 江离双手抱着肩膀,抬了抬下颌:“那我与你一同去。” 沈霁云还想要说什么,就被人拽住了凌空,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江离凑了过去:“睡了就想跑?休想。” 沈霁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说:“我没有……” 江离:“是没有想睡,还是没有想跑?” 沈霁云:“……” 江离哼笑了一声:“说话呀。” 沈霁云面露无奈之色:“阿离……” 江离:“嗯?” 沈霁云的嗓音低沉,却格外地认真:“我绝不负你。” 措不及防地来了这么一句,倒是江离愣了一下,面对着一双黝黑的眼睛,他不适地别开了脸。 “谁在乎你负不负的……” 话虽如此,唇角却微微上扬。 他转开了话题,“好啦,什么时候去北境?” 沈霁云的眸光一深:“现在。” …… 一路奔波。 由北至南,如今要回到北境去,又要耗费一阵时日。 还好海珠城作为南海主城,日日都有飞舟抵达,搭成飞舟回去,倒也不是问题。 唯一难得是,太忘宗的通缉令到处都是,一旦沈霁云的身份暴露,便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江离:“要不要乔装打扮一番?” 沈霁云冷声道:“不必。”他顿了顿,眉眼间杀意凌利,“若有人要来杀我,那就尽管放马过来。” 自从无情道破了以后,他的感情波动比往日要来的激烈。 似乎被压抑了多年的火山,不喷发则已,一爆发就是毁天灭地。 江离是切身体验过的第一人,不着痕迹地托了托后腰,默默地为那些不长眼睛的人祈祷。 第四十四章 前往北境的飞舟很快就靠岸了。 而此时, 关于沈霁云的通缉令已经传得遍地都是,没有人不认识望舒仙君这张脸。 于是在沈霁云登上云舟之时,还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不少人明里暗里地窥视讨论着。 “这便是望舒仙君?” “不是说他无情道被破, 已经入魔了吗?” “他为何还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人的面前?” 议论纷纷, 但却无人敢上前一步试探。 毕竟……这可是望舒仙君。 沈霁云成名百年, 这百年来的声名远扬, 几乎每个修士都听闻过他的传说。 如今就算他入魔,也没有人敢去试一试他的剑是否还如往昔那般的锋利。 不过换而言之,若是沈霁云乔装打扮遮遮掩掩, 还有人会觉得他修为出了岔子, 有机可乘。 越是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越是让人畏手畏脚, 不敢下手。 江离跟在沈霁云的身后, 眸光一抬,扫过了各怀鬼胎的众人,哼笑了一声。 都是一群有心没胆的人。 沈霁云旁若无人地登上了云舟, 一路上没有人敢出声阻止, 更没有人敢质问。 在那道白衣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后,甲板上的人才活了过来,面面相觑。 “真不愧是望舒仙君……” “太忘宗说他入魔、叛出宗门,我想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呵, 太忘宗这么大的宗门, 龌龊的事情多了去了。这赏金虽多, 我只怕没命去拿。” “确实如此……” 云舟启程, 甲板上众人的议论声也逐渐被云海所淹没, 站了一会儿,人影也三三两两散去。 大多数人都放弃了与望舒仙君为敌, 歇了拿赏金的心思。 但也有亡命之徒,被财帛迷了眼睛,想要试上一试。 “就算是望舒仙君,如今入了魔,修为必不如从前。” “正是,我们兄弟三人其利断金,未尝不能啃下这一块硬骨头。老三,你说呢?” 老三生得贼眉鼠眼,摸了摸下颌:“我觉得可以一搏,只是要从长计议……”他的眼中冒着精光,“望舒仙君是块硬骨头不好啃,倒是可以从他边上的那个少年身上入手。” “什么少年?” “就那个生得特别好看的?” 老三点头:“正是。” 经过这么一提醒,他们这才想起,在望舒仙君的身边确实跟着一个少年。 少年生得格外好看,眉眼俊秀如画,身姿纤细动人。 看起来两人格外的亲密,不似寻常关系。 只要绑了少年,就不愁望舒仙君不束手就擒! …… 江离进了房间,肩膀顿时就塌了下来,懒懒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了点点泪珠,满是困倦。 他确实是累极了。 沈霁云一贯克制自持,情绪内敛,谁曾想,一朝破戒,竟然一发不可收拾。 那两日来,不知和他厮混了多少次,连房门都没出一步。 好不容易等到飞舟到了,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思及此,江离就气不打一处来,瞪了一眼身边的人:“你滚远些。” 沈霁云还真的听了这话,挪动脚步,到了一边上。 江离口齿分明:“滚出去。” 沈霁云的目光一顿。 江离翻了个白眼:“不想看见你。” 沈霁云“嗯”了一声,乖乖出去了,隔着一扇门,还能看见一道笔挺的身影。 他揉了揉酸痛的后腰,翻身靠在了床榻上,闭眼就要睡去。就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耳边传来了一阵零碎的响动。 掀开一条缝隙。 窗外天色昏暗,不见沈霁云的身影。再一看,门缝中飘进来了缕缕白雾。 江离本就是用香的行家,这白雾都不用闻,一看就知道是迷香,而且这迷香还是冲着他来的。 有意思。 他唇颊微微一笑,闭眼佯装昏迷了过去。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听见“吱嘎”一声,有人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进来的还不止一个人。 他们在说:“望舒仙君不在,就他一个人。” 另一个声音说:“带上人就走。” 短暂的交谈声结束,一个脚步声靠近了过来,站在窗前,用一种恶心垂涎的目光上下打量着。 “没想到生得这么好看……”他咽了咽口水,“就这么杀了,是不是太暴殄天物了?” 身后的人在催促着:“老二,别废话了,等事情办完,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老二擦了擦唇角的口水:“老大,我就要玩这个。” 老大说:“随便你!” 老二得到了首肯,顿时来了劲,伸手就要抓向床上的人。 江离心中冷笑了一声。 原本他还想和这行人玩一玩,省得旅途太过于无聊。可刚才的交谈声实在是倒胃口,让他失去了兴致。 还是直接送他们去死好了。 这么想着,他眼睫一闪,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向了藏在暗中的人。 只是还没看清来人的样貌,就先听见一阵风从窗外刮过。 哗—— 房间里的三位不速之客都停下了动作。 当然不是他们想停下来的,而是不知何时,地面上生出了一层薄薄的寒冰。 冰霜蔓延,直接冻住了他们的半个身体,只留下一双眼睛还留在外面。 “咔咔……” 他们被冻得牙齿打颤,眼睛费劲地转动着,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砰”得一声大门撞开,一股凌冽的剑气掠过,直取老二的项上人头。 剑来得又快又准。 老二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脑袋就被削落在地上,断裂处立即被寒冰覆盖,连一点血都没有滴落在地上。 剩下的那两个人看了过去,対上了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 来人面容平静,唯独眼中倒映着一点火光,杀意凛然,让人不寒而栗。 在这一刻,那两个人的心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了一个词。 ——龙有逆鳞,触之即怒。 他们后悔了。 可是,后悔得太晚了。 再下一刻,两人眼前一黑,同时失去了生息,化作了一樽栩栩如生的冰雕。 沈霁云的手指一动,烛火凭空亮了起来,橘色的灯光流淌,将一切的景象都映照了出来。 江离掀开被子坐起,扫过房间里的一地狼藉,撇了撇唇角,抱怨道:“没意思。” 沈霁云:“什么有意思?” 江离打了个哈欠:“都没有意思,谁让你进来的?” 沈霁云收剑而立,有些无奈:“别闹。” 江离哼了一声,没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扫过地上的尸首:“你先把这些东西给处理了。” 沈霁云任劳任怨,没有一句怨言。右手一抬,一阵风卷起,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这些尸体全数都提溜到了门外。 等到第二天天亮。 每个路过甲板上的人,都瞧见了门口的三樽冰雕。 冰雕寒意逼人,其中一个冰雕上的剑意凌冽,到了现在还留存着一股杀意。 这是明晃晃的威慑。 那些心怀鬼胎的人都低垂下了头,不敢再多看一眼,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云舟的舵手也不敢去擅自处理,一直晾了两天两夜,才有人过来将这些冰雕拖下去。 经过这一个插曲,接下来的路途平静了不少。 有前车之鉴放在这里,不再有人敢打沈霁云与江离的注意。 转眼间月余过去,抬头望去,白雪皑皑,已经抵达了北境。 江离仰头看了半天,目光在群山之间寻找,终于在其中找到了望舒峰的踪迹。 以往望舒峰直上云霄,凌于众峰之上,一眼就能瞧见。 如今望舒峰倒塌,只剩下了半截山峰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被冰雪覆盖,埋没于众山之间。 江离问:“我们怎么进去?” 一路上来,沈霁云并未刻意隐蔽身形,他回北境的消息恐怕早就已经传回到了太忘宗。 太忘宗得了消息,自然会提前准备,不会让他们这么轻易进去。 沈霁云望着前方的山峦,脚步一顿。 山峦叠嶂,云雾缭绕。 期间可见亭台楼阁,飞鹤衔枝而过。 在最外围,一轮半透明的光罩落下,将连绵的山峰笼罩其中。 隔得这么远,依旧能感受到其中肃杀的剑意。 江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剑阵……怎么破?” 沈霁云缓声道:“剑阵里,有我的一丝剑意。” 他伸手一展,光罩颤动,荡漾出了一道无形的波纹。 其中无数道剑影掠过,直冲云霄后,又朝着四周散开。 他右手翻过,其中一道剑影离开了队伍,悬在了手掌上。 原本剑阵天衣无缝,而现在其中一丝剑意逃逸,自然就出现了瑕疵。 沈霁云手执剑意,缓步走入其中。 江离跟在他的身后,竟然毫无阻碍地走入了光罩中,来到了太忘宗的山门。 江离挑了挑眉,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松:“他们知道剑阵里有你的剑意吗?” 沈霁云点了点头:“剑阵千变万化,延绵千年。就算知道,也一时间难以更改。” 江离压下了心中的疑惑,继续走去。 沈霁云在太忘宗多年,知晓每一条路通向的方向。如今选的小路偏僻,遭遇不到别人,一路走去,竟然畅通无阻,来到了望舒峰下。 昔日高耸入云的望舒峰,如今变得破败不已,半截山峰倒塌,落入了深渊之中。 沈霁云在悬崖边上驻足,手指舒展开来,想要唤回他的剑。 当日他离开望舒峰,留下了本命剑以镇压阵法,如今阵法破了,本命剑上也应当没了枷锁。 可不管他如何驱使剑意,都好像是泥牛入海,本命剑毫无反应。 他的眉心微微一拧。 江离:“怎么了?” 沈霁云挥出一道剑意,想要去寻本命剑的所在地。雪亮的剑意在半空中一转,竟然直直没入到了深渊之中。 “我的剑……”他低头,“在下面。” 深渊里。 黑雾涌动,传来阵阵鬼哭狼嚎。 隔着一段距离,可以看见一道道虚无的身影在拼命地向上攀爬。它们仰着头,在対上沈霁云的目光后,咧开嘴,露出了细密的牙齿。 更底下,死去的婴孩与断臂残肢一同翻涌,让人想到了……人间炼狱。 沈霁云:“我要下去。” 江离看了一眼深渊中的群魔乱摸,摸了摸手臂,顿时觉得有些凉,忍不住问:“这你怎么下去?下去寻死吗?” 看起来沈霁云与往日无异,一路上过来,也没有宵小敢于冒犯。 只有一直同行的江离知道,沈霁云的无情道破,先毁了三成修为,接着本命剑不再,又削了三成。 若是这样进入到深渊中,就算是望舒仙君也要饮恨。 沈霁云容色不变:“每逢月圆之夜,深渊中的动静就会停歇片刻。”他镇压深渊多年,対于深渊里的规律,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到时就可进入其中。” 他顿了顿,“你……” 江离:“怎么?” 沈霁云低声说:“我一人前去即可。” 江离扯出了一抹假笑:“该不会以为我想去这个鬼地方吧?” 沈霁云别开了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正要放下了心,就听见少年的嗓音轻快:“我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是你越不让我去,我越要去。” 转过身,対上了少年得意洋洋的笑脸。 沈霁云无可奈何:“……阿离。” 江离双手抱着肩膀:“你就这么一个人下去,是等着我给你收尸吗?”他嘀咕,“你舍得,我还不舍得。” 沈霁云一怔,随后眉眼间的寒霜消融,浮现了一抹笑意。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与江离并肩而立,望着眼前的风景。 …… 于此同时。 暗中,有一双眼睛将一切都收入眼中。 女人娇俏的笑声响起:“嘻嘻,没想到他真的敢回来太忘宗,他不怕死的吗?” 中年人的嗓音沉稳,隐隐带着调侃:“既然能成为仙君,自然比普通人更不怕死一些。” 风烛残年的老人轻咳了一声,连话都说不利索,但他的在这些声音中威望最高,一出声,其他人就闭嘴了。 “咳咳……”他费劲地说,“既然他回来了,接下来就准备好……” 中年人:“是。” 女人:“早就已经准备好啦,就等着祭品自投罗网了。” 在欢声笑语间,杀意逐渐拉开了序幕。 深渊里,雾气汹涌翻动,里面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红光一闪。 一双猩红的眼睛睁开,冰冷无情。 在雾气的遮掩下,隐约可见一具庞大的身躯来回走动。 这是——魔种。 它被阵法镇压了百年,凶意与恶意早就到达了顶峰,一旦从深渊中出来,第一个面临毁灭的,就是太忘宗。 为了阻止这一切,他们自然要想办法上贡祭品熄灭魔种的怒火。 那么最优的选择,自然就是身为阵法阵心的……沈霁云。 第四十五章 转眼就至月圆之夜。 云雾沉浮, 月影朦胧。 一道月光照落在望舒峰的废墟之上,犹如冰铸世界,万籁寂静。 江离立于悬崖之上, 微微眯起眼睛。 望舒峰上实在是太过于安静了, 安静到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与沈霁云在这里待了这么多日, 竟然都没有人发现他们的足迹。 虽说他们进太忘宗时并没有惊动山门外面的剑阵, 但雁过留痕,总有人会发现剑阵被动过的痕迹。 可现在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蒙蔽着太忘宗的眼耳, 不让他们发现端倪。 或者说……发现了也当没瞧见。 这样子行事, 到底是在方便他们,还是另有图谋? 江离垂眸望向深渊, 只觉得这一行必定不轻易。 想到这里, 他的唇角浮现了一抹笑意——就是因为这样才有趣呀。 他抬起肩膀,慢慢伸了个懒腰,随后灵气转动, 轻身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身影蹁跹, 如同鹞子一般,在石壁上的突起处停留片刻,就又更往下去。 最终,停留在了最下方的平台上, 距离悬崖底部还有一段距离。 一阵阴冷的风吹来。 江离感觉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眉头一蹙, 低头望去。 今天是月圆之夜。 在月光的照映下, 那些翻涌的黑雾全都被驱散, 深渊终于露出了正面目。 下方怪石嶙峋,生满了奇怪的藤蔓。 风一吹, 藤蔓窸窣作响,隐约可见下方埋藏着的森森白骨。风声灌过白骨,发出鬼哭狼嚎之声。 下面是阴森可怖了一些,但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东西是需要大费周折地镇压的。 正想着,一道白影从上方落了下来,犹如一把利刃,笔直地插-在了身旁。 江离侧过身,避开了溅落的石子,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镇压在下方的魔种,生的是什么模样?” 沈霁云沉声道:“千变万化。” 他在望舒峰上镇压深渊上百年,不可能没见过魔种的模样。 魔种并没有一个确切的外形。 有时是娇媚的女人,有时是健壮的青年,有时又是垂垂老矣的老人……千变万化,迷惑人形。 江离眉梢一挑:“倒是有趣。” 沈霁云提醒道:“下去之后屏气凝神,千万不要生出妄念。”他顿了顿,“不要让魔种有机可乘。” 江离摸了摸鼻尖:“知道啦。” 声音落下,两人一同从平台上跃下,轻轻落在了地上,这才算是彻底进入到了深渊之中。 深渊幽静。 在进入其中后,天色都为之一暗。天边的圆月变得朦胧,边缘处浮现了一层猩红的血光。 江离伸手,月色落在了指尖,也凝结出了一抹血色。 他轻声道:“在民间传闻,这样的毛月亮,被视作不祥之兆。一出现,就有血光之灾。” 沈霁云淡淡道:“民间传闻,算不得真。” 江离收手,笑了笑:“你的剑在什么地方?” 沈霁云抬眸,望向了深渊的最深处。 那里是一团深沉的黑,像是浓郁到化不开的墨汁,让人无法窥探。 他与本命剑之间有着联系,能够察觉到,本命剑就在这最漆黑深沉的地方。 江离也看了过去,右手手腕一翻,一轮光华转动,化作一条缎带,直直没入黑暗中。 只见光华一闪,随后就被黑暗所吞噬,化作了虚无。 江离手指一颤,已然失去了与缎带的联系。 垂下手,道:“进去看看。” 沈霁云眸光一深:“小心为上。” 说罢,他一马当先,朝着暗处走去。 江离落后了一步,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 仔细分辨,像是小孩尖利的笑声,在嘲笑他们不自量力。 回过头一看。 身后空荡荡的,声音又荡然无存。 江离收回了目光,哼笑了一声:“雕虫小技。” 越往里走,天色就越发的昏暗。 四周黑雾翻涌,像是要将人拖入无间地狱中。 江离抬脚落下,脚尖不知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竟是一枚苍白滚圆的人头。 人头滴溜溜地滚动,里面“呲”得一声冒出了一点鬼火,幽幽摇曳。 足尖一动。 头颅上裂开了一道缝隙,里面钻出了一尾蝎子。 蝎子尾部毒刺幽蓝,高高扬起,就要刺过来。 江离袖口一抖,一道光芒“嗖”得一声落下,直接将蝎子钉死在了地上。 蝎子抽搐了一下,呲呲作响,化作了一滩毒水。 毒水散去,其中闪过了一张怨毒的脸,直直地瞪着江离。 江离后颈传来了一阵凉意,像是被这人脸诅咒了一般。 他又挥出一道月光,直接将人脸切成了碎片。 沈霁云方才发现了身后的动静:“怎么了?” 江离一挥手,烟尘没过了地上的残骸,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 沈霁云的目光一顿,没有再说什么。 …… 越望深处,周围就越发地寂静,连脚步声都清晰可闻。 江离提起了警惕,生怕角落里蹿出什么可怖的东西来。 可是走了一路,一直风平浪静,未曾有意外发生。 就这么顺风顺水地来到峡谷最深处。 黑雾浓稠,遮住了上空的月光,伸手不见五指。 江离抬起手,指尖白芒一闪,冒出了一点月光,照亮了方寸之地。 朝着前方张望了一眼,可见一处幽潭。 潭水死寂,水面冒出缕缕冷气,下方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真切,深不见底。 在潭水的中央,插-着一柄长剑。 长剑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被包裹在暗沉的剑鞘中。 剑鞘非金非玉,只是在外围处缠了一圈白布,乍一看,普通到泯然于众人。 但这是沈霁云的剑。 只要有这个名号在,再普通的剑,也是锐利无双。 沈霁云止住了脚步,隔着幽幽潭水,目光落在了剑鞘之上。 江离眉心一动,还未开口,就听见男人的声音低沉响起:“我过去取剑。” 话音落下,就见沈霁云白衣一闪,轻身掠过潭水,来到了剑身边上。他抬手握住了剑柄,手腕发力,想要将剑拔-出。 可仔细看去,剑身下方缠绕着丝丝雾气,像是在拔河一般,将剑往下拽去。 沈霁云闷声不语,手上越发用力,手背上迸出了一条青筋,逐渐蔓延到了小臂上。 湖水荡漾,掀起一阵风浪。 江离的衣摆被潭水打湿,退后一步。 看起来沈霁云还需要一段时间,他便在旁护法,免得被外物惊扰。 一阵寒风吹过,潭水水面涟漪阵阵,下方暗影扭曲,像是有什么东西无声地游过。 江离半跪在了岸上,低头看去。 手指拂过水面,指尖传来一股刺骨的凉意。 但奇怪的是,水面下的阴影突然消失不见了,潭水清澈,倒映出了一张清晰的脸。 江离正要收回目光,余光瞥见潭水上的人影微微一笑,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意。 见到此景,他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抚上了唇角,上面分明没有一点弧度。 影子唇角微张,嗓音轻快:“你想知道我是谁吗?” 江离的眉心蹙起,影子却没有和他一样做出相应的动作。 影子自顾自地说:“我是……另外一个你。”他伸出手,想要拥抱岸上的江离,可他没有实体,只能使得水面泛起波动,“我代表着你的欲-望,我知道你最阴暗的想法。” 江离:“什么想法?” 影子轻笑了一声,犹如耳语:“你修镜花水月道,满口谎言没有一句真话。你如此费尽心思,只是想进一次镜花水月楼。”他的眉梢扬起,充满了挑衅,“我说的対吗?” 江离沉吟片刻:“你没有说错。” 他修的道就来自镜花水月楼,一直说谎,也是为了进入其中。 镜花水月楼只有在月圆之夜才会出现,而进入其中的要求,就是要撒一个弥天大谎。 这是何其之难的要求。 若无意外,他应当此生都没有机会寻见镜花水月楼。 影子吃吃笑了起来:“现在,有个绝无仅有的机会放在你的面前。” 江离像是被诱惑了一般,下意识地追问:“什么机会?” 影子的声音幽幽:“撒下一个弥天大谎的机会。” 江离抿住了唇角:“在哪里?” 影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江离抬起眼皮,看向了不远处的沈霁云。 沈霁云还在与他的剑较劲,一时间难分你我,想来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将本命剑彻底收服。 水面倒影的声音阴魂不散:“他很爱你,也很相信你,如果你要他的命,想来也会毫不犹豫给你。” “就在他対你深信不疑的时候,告诉他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岂不是一个完美的谎言?” 江离的眼睫一闪。 影子:“你心动了。” 上方,圆月高悬。 雾气荡漾,在月影中,隐约可见一座高楼。 高楼隐于月光中,倒映在潭水中。 犹如只在深夜中悄然绽放的昙花,昙花一现,难以捉摸。 江离的呼吸微乱,眼中映出了一点微光。 他追寻了镜花水月楼多年,还是第一次距离如此之近,几乎是唾手可得。 只要向前一步,就能够进入其中。 如此情景,怎么让人不心动? 江离直直注视着眼前矗立着的高楼,站了起来。 影子扭曲了一下,隐藏到了水面下。 声音却还一直在耳边响起:“去吧,去做你想做的。” 只要再骗沈霁云一次,就能进入镜花水月楼中。 江离向前走出一步,衣摆划过了水面,被潭水打湿,行走间发出了淅沥水声。 沈霁云若有所感,分出一缕心神,望了过来。 就这一分神的瞬间,黑雾如同火舌舔-舐了上来,烧得他的手腕一片焦黑。 他眉心一拧,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用力握住了手指。 不过片刻,江离就已经到达了面前。 沈霁云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 江离脚步一顿。 影子在暗中催促:“快,就是现在。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进入镜花水月楼,就要再等一百年。” 江离似乎是魔怔了一般,朝着沈霁云伸出了手,指尖月光流转,寒意逼人。 沈霁云看出了这凛冽的杀意,眼底闪过一丝异样,却并没有躲开,身影笔挺,纹丝不动。 江离的嗓音比潭水还要冰凉:“其实……我一直都在骗你。” 话音落下,他手腕猛地一转,将一轮月光猛地砸了下去。 影子:“対,就是这样——”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月光砸向的不是沈霁云,而是……身后的潭水。 砰—— 水面炸开,浪花掀到半空,停顿片刻后,犹如大雨纷纷落下,又溅起了朵朵水花。 江离侧过身,水面下藏着的东西终于出现了真容。 那是一条鱼。 它的身体滚圆漆黑,嘴巴一张一合,发出人声。 “你骗我!” 江离笑了:“我不是都说了吗?——我一直在骗你。”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相信这东西说的话。 于此同时,身后传来“锃”得一声。 沈霁云终于拔出了他的剑,剑身震动,嗡嗡震响,震开了弥漫在四周的黑雾。 雾气散开片刻,一道月光撒下,水面波光粼粼。 一抬头,若隐若现的高楼已经不见了踪影。 镜花水月,梦幻空花。 一切都是虚妄。 唯一存在的,只有眼前人。 江离没有回头,低声说:“你真的很信我。” 沈霁云稳声道:“看起来,我并没有信错。” 江离哼了一声:“算你运气好,今天我不想骗人而已。” 影子说的话并没有错。 沈霁云身为望舒仙君,多少人信仰尊重,此时骗了他的性命,确实算是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 说不定,真的能靠着这个谎言进入到镜花水月楼中。 但江离并没有心动。 在之前,他觉得进入镜花水月楼是他此生最大的夙愿。 而现在,好像也不过如此。 江离与沈霁云対视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但一切的情谊已经都在不言中了。 鱼人:“……” 没把它放在眼中是吧? 鱼人不甘心,想要寻求存在感,发出了凄厉的喊叫:“今天这里就是你们的埋骨地!”它裂开了嘴,一双惨白的手从中伸了出来,“我要吃了你们……” 在谎言诱惑没有用的情况下,鱼人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江离歪了歪头,右手悬在半空,掌心朝着下方,月光凝结成了一道圆弧。 而沈霁云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一手握在了剑柄上,雪亮的剑刃缓缓拔-出,剑气凌冽。 鱼人扭动了身躯,口中吐出了一团黑雾,黑雾中浮现了一张张扭曲的人脸。 深渊之下,一触即发。 第四十六章 江离一直好奇, 沈霁云的剑到底是何模样,如今终于一尝夙愿。 那是一把很干净利落的剑。 剑身雪亮,刀刃薄如蝉翼, 倒映出了一轮月色。 剑光月影交织。 一时间, 难分你我。 沈霁云握住了长剑, 剑尖稳稳地停在了半空中, 就算面对再诡谲的画面,也不见一点颤抖。 倒是鱼人心生退意,故意装神弄鬼, 想要暂时退去。 现在圆月悬于空中, 月色洒下,暂时驱散了黑暗。 而它的能力也被限制, 现在并不是全盛时期。 只要避让一番, 等到圆月落下之时,黑暗重新降临深渊。等那个时候,就是它的主场, 无论这两人是如何的神通广大, 也都逃不出黑暗的掌控。 鱼人想得极好,可它的那些障眼法压根就不起作用,凌冽的剑光撕破了黑暗,直指致命处。 鱼人心口一凉, 不过一刹那, 剑意已经布满了整个峡谷, 退无可退, 只能硬着头皮去挡。 它原以为硬吃下这剑光就结束了, 可等到鲜血淋漓之时,又一轮月光回转, 徐徐落下。 月光看似轻柔,但实则杀机四伏,比方才的剑意还要骇人。 鱼人深居在深渊之中,自以为看破人心,可以把一切都玩弄在手掌心中。 但没想到,竟然遇到了这两位不按理出牌的主。他们之间互相信任笃定,无论是什么花言巧语,都无法动摇他们的内心。 “为什么……”鱼人瞪大了眼睛,发出了不可置信的声音。 江离意外地听懂了它的意思,手上动作未停,声音清冽:“大概是因为……你的谎言太拙劣了吧。”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没有我说的好。” ——毕竟沈霁云可是被他骗的多了,这点花招根本不起作用。 鱼人还没反应过来,胸口就传来了一股剧痛,一双苍白的手臂无助地挣扎着,却依旧抵挡不住死亡的靠近。 “等等、等等!”鱼人连忙说,“你镇压了我上百年,阵法无双,早就应该将我磨灭了,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毫发无伤吗?” 沈霁云身为阵眼,负责镇压这诡异的魔种,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阵法持续了整整百年,未曾有过停歇,就算是魔种难以磨灭,也应当是虚弱至极。 可现在一观,不仅没有虚弱,反倒是越发地壮大。 这背后必有隐情。 刚冒出这个念头,沈霁云的剑光就为之一凝,给了鱼人得以喘息的时机。 鱼人心想:果然有用! 它继续努力:“每逢月圆之夜,我的力量都会大为削弱,你恐怕不知道,每当这时,就会有人给我送来补品,免得我真的熬不过去了。”它的声音嘶哑,带着古怪的魔力,“你就不想知道吗?” 沈霁云的思绪杂乱,眉心一拧。 只是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身边传来了一声懒散的回答:“不想知道。” 转过身,江离的语气轻快:“废话这么多,等宰了你,不就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了吗?” 鱼人:“你不能——” 江离打断了它的话,眉眼间透出了一股冷意:“我能。” 鱼人:“?” 江离深知,面对这种怪异的东西,必须要快刀斩乱麻,不然就会深陷入沼泽之中,难以自拔。 当断不断,必受其害。 打定了主意,江离的右手舒展了开来,手指纤细,指腹圆润,犹如昙花绽放。 指尖在半空中轻轻一点,充满了别样的韵律。 月光跳动,看似唯美,可只有身处其中之人,方才能够察觉到汹涌冰冷的杀意。 鱼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之色,正要再说些什么用以迷惑眼前之人,可没想到江离格外果断,充耳不闻,猛地收紧了手指。 月光化作丝线,细密地缠绕在了鱼人的四周。 现在手指一紧,自然也随之收束了起来,“唰”得一下,在鱼人的身上勒出了道道血痕。 鱼人拼命地扑腾了起来,可月光无处不在,它又能跑到哪里去? 江离右手缓缓舒展了开来,笑道:“痛吗?” 鱼人听到这么问,心中的惧意倒是先去了三分。 以江离的姿态,估计还是想知道幕后的主使者是谁,如今只是给它一个下马威,不会轻易要了它的性命的。 想通了这个关节,它故意倒吸冷气,装作痛到极致的模样:“痛、痛……” 江离微微一笑,再次收紧了手指。 而这一次不再是小打小闹,而是直接死死勒紧,露出了森森白骨。 鱼人自以为聪明,觉得江离不会要它的性命,压根就没反应过来,接直接被开膛破肚,肉块撒落了一地。 它的尾巴抽搐了一些,彻底失去了声息。 月光冷清落下。 鱼人尸体的肚子敞开,里面流淌出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无数海藻一般的发丝,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鱼腥味。 发丝蠕动了一下,发出了古怪嘶哑的声音:“杀了我……没用的……魔种不灭……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间……” 确实如它所说,只要心存欲念,魔种就总能有机可乘,生生不息,难以根除。 这个道理江离也懂,但是也不妨碍根除眼前的魔种。他手腕一转,一幕月光落下,彻底将发丝给碾成了齑粉。 鱼人的尸体抽搐了一下,化作了一地的泥泞,冒出了“滋滋”声响。 江离掩住了唇角,露出了嫌恶之色。再回过头一看,沈霁云敛神而立,似在沉思。 他退开了一步,调笑道:“怎么,我不应该杀了它吗?” 沈霁云抬起眼皮,轻轻摇头。 江离双手抱着肩膀:“那你是猜到幕后主使是谁了吗?” 沈霁云低低“嗯”了一声。 望舒峰何其特殊,一般弟子都不敢靠近。 能够随意出入深渊还不被发现的,必定身份非同一般。这样一来,人选就显而易见了。 那就是—— 沈霁云的嘴唇一动,正要出声,忽然远处传来了“咚”得一声。 声音沉闷,似鼓点,又似什么东西从悬崖上摔落了下来。 两人止住了声音,同时看向了声音传来的地方。 等待了片刻。 深渊里再次升起了蒙蒙雾气,纠结在一起,遮住了顶上的明月,一时间一切都黯淡了下来。 怪石嶙峋,鬼影森森。 雾气浓郁,人未到,声先至。 女人的声音过于尖利,让人耳膜嗡嗡作响:“怎么死了!怎么会死的?” 青年沉稳:“你急什么,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最后是老人的咳嗽声,每咳一声都要用尽浑身的力气,像是要将心肝肺都一同咳出来似得。 这声音传入了江离的耳中,他微微蹙眉,望向了沈霁云,低声问道:“来的是谁?” 沈霁云早就从交谈声中分辨出了来者是谁,容色一冷,缓声道:“是宗主与两位太上长老。” 江离的目光一顿:“三个人?” 可听脚步声,分明只有一个人的声音。 话音落下。 一道身影逐渐出现在了面前,那确实是一个人,却身躯臃肿,肩膀宽大,上面顶着三个头颅。 左边是一个妙曼动人的女子,右边是一个英气的青年,而最中间的那个脑袋耷拉着,须发皆白,垂垂老矣。 别看老人虚弱,但从姿态上看,他才是三个头颅中做主的那个。 女人眉目飞扬,左顾右盼,目光落在了沈霁云的身上,讶异道:“仙君,你竟然没死?” 青年斥道:“你个蠢货,既然魔种死了,仙君自然就不会死。”他露出了谄媚的笑容,“仙君果然剑意无双。” 女人冷笑:“一个死人,你奉承他做什么?” 青年恼羞成怒:“我……” 身体上的三个头颅都有自己的意识,眼看着就要吵起来了,最中间那个奄奄一息的老头长叹了一声:“唉——” 女人和青年都闭上了嘴,隐隐有畏惧之色。 老人费劲地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张布满老年斑的苍老面容:“望舒仙君。”语气也是格外地客气,“许久不见了。” 沈霁云站得笔挺,语气中微带嘲讽:“准确地说,上次见面是一百年前。” 一百年前,这是一个让人难以忘怀的日子。 那时,沈霁云少年成名,斩匪首、灭大妖,从天涯海角楼中成功脱身而出,身怀上古传承,是如何的意气风发。 等回到宗门之时,果然收到了宗主的邀请,进入到了太忘宗的秘境之中。 在哪里,沈霁云见到了宗主,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老人盘膝坐在松树下,鹤发童颜,温声细语,将一件重大的责任交付到了他的手上。 ——在太忘宗下、深渊之中,存在这一个邪异的魔种。若魔种出世,天地必有大难。太忘宗身为天下第一宗门,镇压魔种,义不容辞。 但……镇压魔种的阵法奇特,必须要以人为阵眼。而魔种善于迷惑人心,身为阵眼之人,必定要修无情道,方才能够无欲无求,摒弃欲念,不被魔种所迷惑。 现在,你就是这个最好的人选。 沈霁云肩负重担,自然没有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可没想到坚持了百年,不过是一场笑话。 真正能给世间带来灾祸的,不是魔种,而是眼前的太忘宗宗主。 沈霁云的眉眼越发地冷冽,几乎要凝结出一层薄霜。 老人笑呵呵地说:“仙君莫怒,老朽其实也有苦衷……”他的嗓音苍老,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听下去,“如今世间魔种作乱,苦不堪言,众人皆拿魔种没有办法,长此以往下去,修真界岂不是都要覆灭在魔种的手中?” 这话乍一听有道理,可若是仔细分辨,却有些古怪。可具体古怪在哪里,又没法说出个所以然来。 江离摸了摸鼻尖,没有说话。 老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所以,我便要以身饲虎,来研究这魔种的怪异之处,能不能掌握其中的规律,将其的力量化为所用。” 江离的目光一顿,扫过那三个风格迥异的头颅。 心想,若是真的能用魔种的力量,这代价也实在是太大了。 反正他是拒绝的。 老人越说越激动,脸上出现了狂热的神情:“我本来已经快要成功了,我要掌控一切了,可是你——望舒仙君,你毁了这一切。”他面容狰狞,“望舒仙君,你的无情道到底是怎么毁的?你对得起宗门对你的期望吗?” 沈霁云被质问得恍惚了一下,眉头紧皱,似山川沟壑。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对自己产生怀疑,就听见耳边传来少年干脆利落的声音:“你少在这里绑架别人了。” 江离懒散地说:“沈霁云能帮你白守阵一百年,早就不欠太忘宗什么了。” 老人像是才发现江离的存在,目光陡然锐利了起来:“是你,你毁了望舒仙君的无情道。” 按道理来说,被人当面这么质问,多少要露出一些怯意来。可没想到江离不仅一点也不内疚,还理直气壮地说:“是啊,怎么了,就是我毁的。” 他瞥了一眼过去,像是在看:你能拿我怎么样? 老人:“……”他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似乎是在酝酿着大招,想着说辞。 江离眉梢一挑:“少废话了,你扯这么多,不就是想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下,才不是因为自己想要得到魔种的力量,借此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是吧?” 他句句都在说“不是”,结果句句的意思都是“是”。 女子率先憋不出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宗主,我看您也别装了,直接承认好了。” 青年也赞同地点点头:“就是,您这点心思,哪里藏得住啊。骗骗自己也就算了,别人可不信。” 老人恼怒道:“你们两个,给我闭嘴!” 女子和青年讪讪地闭上了嘴。 老人再度看向了沈霁云,经过这一遭再也演不下去了,直接撕开了伪善的外皮,阴恻恻地说:“既然如此,我就说了。我研究魔种多年,已经彻底汲取了魔种的力量,化为己用。” 江离扫过刚才鱼人尸体的所在地。 难怪鱼人这般的不堪一击,原来只是成为了一个空壳,大部分的力量还再老人的身上。 老人的目光阴狠:“若不是你破了仙君的无情道,我就能彻底掌握一切,是你毁了这一切。” 老人越发地生气。 为了这一切,他不知布局了多久。 先是找到了一个无暇的魔种,借着这个魔种,源源不断地生出更多的分支。 他派人将分出来的新种洒向各个角落,引诱他人成为猎物,浇灌魔种生长,等到魔种长到一定的规模,他就出手摘下果实,壮大己身。 靠着这样的方式,他逐渐掌握了魔种的力量。他相信,只要再持续一段时间,就能成为魔种之主,至高无上的存在。 可现在眼前的一切都被毁了,老人咆哮了起来,肩膀高高隆起,身上的衣服都被涨破。 只见他的皮肉蠕动,一个赤红的眼睛破皮而出,像是熟透了的果子,沉甸甸地挂在了他的身上。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同时盯上了江离。 江离感觉到了一阵恶寒,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对视。 老人“嗬嗬”笑了起来,不过一眨眼间,就已经看不出一点的人形模样了。 他整个人像是吹气一般胀大了起来,足足与小山一般高,三个头颅耷拉了下来,肩膀上满是葡萄串一般的眼睛。 啪—— 老人一手拍了下来,手掌都有一人多高,上面肌肉喷张,中指上坠着一个鲜红的肉球。 “你该死!” 又是一掌落下。 轰然一声。 深渊之中地动山摇,无数碎石滚落,掀起尘埃漫天。 江离借力轻身而起,灵气环绕四周,悬浮在了半空中。 在老人庞大的身躯面前,他显得是这般的渺小,只要一根手指就能碾碎。 老人伸手在半空中挥舞,像是在抓苍蝇一般,伸手抓向了江离。 江离的目光一凝,月色环绕在了他的四周,衣诀翩翩,犹如月宫走出的谪仙。 眼看着巨大的手掌又要落下,他一动不动,右手如昙花绽放。 青年疑惑道:“被吓傻了。” 女人尖笑:“他是在找死!” 江离当然不是在找死,他是在……拔剑。 虽然身上没有一把剑,但他确确实实是一位剑修。 他的剑不在手中,而是藏在月光之中。 以月光磨剑。 明月阴晴圆缺,剑气也随之涨涨落落。 而今日不巧,正是月圆之夜。 江离右手横在胸前,缓缓拂过虚空。 在这一刻,修真界中所有望月之人,都望见月光大盛,璀璨明亮。 不过只持续了一刹那,月光又暗淡朦胧了下去。 当然不是因为月亮衰败,而是因为……月光来到了江离的手中。 只见江离的手中握着一把细剑,剑身柔软,似一轮新月。 他掀起眼皮,对上了半空中落下的手掌,唇角笑意讥讽,手腕一转,月华流转,刺了过去。 在手掌之下,他渺小,剑越发地微渺。 可就是这般轻这般细的一把剑,竟然就止住了手掌的动作。 剑尖抵在了手掌之上。 江离手腕一转,以点破面,“唰”得一下,半个手掌摔落在了地上,砸出了一个深坑。 青年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想来,这手是他的。 江离念头一转,眼下有三个头颅,难不成有三对手? 这个念头刚刚冒了个尖,就见老人发出了一声怒吼,接着脊背高高耸气,裂开了四处伤口,伤口皮开肉绽,像是从中被撕裂一般,可以看见森森白骨。 老人憋了一口气,又低吼了一声,四条风格迥异的手臂从中伸了出来。 其中一对是女人柔软细腻的手掌。 另外一对则是遍布老年斑、垂垂老矣的手。 再加上刚才粗壮健硕的手臂,正好对应着脖子上顶着的三个头颅。 三个头颅同时发出了渗人的笑声,异口同声地说:“你们该死。” 江离与沈霁云并肩而立,黑白分明的眼中落了一点冷意:“该死的,是你们才对。” 沈霁云不语,但手中的剑刃嗡嗡作响,足以见其杀意。 两人目光交汇片刻,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他们如同携手作战了无数次,无须言语,一切都是默契自然。 一人在左一人在右,攻守兼备。 但老人并不是这么好对付的。 他足足有三个头颅,六条手臂,眼观八方耳听六路,反应迅速,一时间难以找到破绽。 苍穹月影笼罩,雾气弥漫。 风一吹,寒意蚀骨。 双方僵持不下,难以分出胜负。 到了这个地步,就要看谁先露出怯意了。 要么战,要么死。 第四十七章 深渊下。 峡谷幽长, 怪石嶙峋,两侧的藤蔓攀爬在石壁上,叶子翻动, 好似一双双眼睛注视着。 风吹深水潭, 带来阵阵冷意。 双方暂时谁也奈何不了谁, 僵持在这里。 在沉默片刻, 女人忽然娇笑了一声:“望舒仙君的剑意果然天下无双,我算是领教过了。只是……”在奉承了过后,她话锋一转, “可就算是再精湛的剑意, 也逃不过时光岁月。若不能成仙,任你是仙君凡人, 都要化作一团尘埃。” 她的话音幽幽, 充满了异样的诱惑:“你甘心吗?” 江离撇了撇唇角,这是正面打不过,攻心为上了。一旦信念动摇, 自然而然会显露出破绽来。 沈霁云的眉眼一冷, 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女人再接再厉,给了青年一个眼神。 青年清了清嗓子,忙道:“我观二位都是人中龙凤,若是就这般碌碌无为, 实在是可惜, 不如加入我们, 一同执掌魔种之力, 与日月同辉, 与天道争锋。” 这两人的口才实数不错,说得那是一个慷慨激昂, 要是心志没那么坚定的,恐怕真的要被忽悠了过去。 女人与青年对视了一眼,显然看出江离才是两人之间做主的那个,只要江离同意了,就不愁沈霁云不上钩。 于是他们改变了攻势,专门引诱江离,说的那是一个口若悬河,晓之以情、动之以利。 什么,若是饲养魔种做以研究的事情若是传出去了,太忘宗的千年声名就要毁于一旦,就连望舒仙君的名号都要不保,走出去会让世人唾弃。 只有加入他们,才能保住这颜面,还能一同分享魔种的力量,修为更上一层楼,百利而无一害。 再者说了,魔种就存在于世间,与其放松它们泛滥成灾,不如将其掌握在手中。 江离含笑听完,似有意动。 等女人与青年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差不多了,中间老人的头颅方才慢慢抬起,温和道:“小友,你意下如何?” 江离的指腹点了点下颌:“我有一个问题。” 老人慈眉善目,越发地和善:“你问。” 江离的眼睛黑白分明,充满了疑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们自己相信吗?” 老人怔住了。 江离唇角浮现了一抹讥讽的笑意:“什么掌控魔种之力,不让魔种泛滥,你们该不会真的以为是在拯救世界吧?” 三个头颅都被问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江离:“自己骗自己有意思吗?” 既然他们选择攻心为上,江离同样也可以见招拆招。 女人干笑了一声:“你可能对我们有什么误会……” 江离上下扫了一眼,不掩嫌恶之色:“你们长成这个鬼样子,很难有什么误会吧?” 女人:“……” 往日女人就最好容色,现在变成这个模样一直是她的心头大恨,现在被直接被当面戳出来,顿时脸色就变了,“你!你该死!” 看起来他们三个头颅各有意识,平日里的关系也都一般,现在女人受挫,青年不仅不帮腔,还忍不住笑了起来。 女人的声音陡然尖锐了起来,足以刺穿耳膜:“你也给我闭嘴!” 青年偏要说话:“我觉得他说的没错,我们现在可不就是鬼样子吗?”背后的双手舒展了开来,血脉膨胀,“丑是丑了一点,但力量却是实打实的。” “等我们彻底掌握魔种之力,成为天下魔主,谁还敢嘲笑我们?说不定,到时这个模样才是众人争相模仿的。” 女人脸色阴晴不定,像是要被说服了。 就在这时,江离冷不丁插了一句:“连我们都不过,还想成为天下魔主?”他微微一笑,“我看你们是长得丑,想得美。” 青年:“……” 青年也哑口无言了。 这时,老人咳嗽了一声,慢慢地开口:“小友,我都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何必要骗你?我现在做的这一切,有一部分确实是私心,想要延年寿命,但更多的,还是为了太忘宗着想。” “研究魔种,并不是从我这一辈开始的。在更早之前,上清宗就是因为魔种失控覆灭的。为了不重蹈覆辙,我们才舍命汲取魔种之力。” “咳咳……想来,小友也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太忘宗上千年的基业毁于一旦吧?” 江离:我忍心。 但这个问题他不太好回答,于是就转身抛给了沈霁云。 沈霁云上前一步,声音越发地冷峻:“不破不立。” 老人的语气严肃了起来:“望舒仙君,太忘宗养育教导你多年,若不是太忘宗,你绝无如今的成就。”他刻意咬重了后半句话,“人,不能忘本!” 沈霁云的眉眼如剑,眼中含着一点冷意:“若是我置之不理,才是真的忘本。” 老人的情绪激动:“若是太忘宗就此覆灭,你就是罪魁祸首,你是千古罪人,宗门上下都不会原谅你的!” 沈霁云:“罪人不是我,而是……你。”他右手手腕缓缓抬起,剑尖指向了老人,一点雪光乍现,“时间流转,春去秋来,盛极必衰,一切都有定律,非人力能阻挡。” 老人:“你……” 沈霁云:“你还不醒悟吗?” 老人恍惚了一阵,咆哮了起来:“你懂什么!”他拉高了嗓音,企图掩饰心虚,“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忘宗!” 伴随着话语声,小山般的身躯又膨胀了起来,影子落在地上,如同一个怪物。 脖子上的三个头颅摇头晃脑,振振有词,想要说服自己。 老人心生杂念,手上的动作失去了章法,只想将面前的两个人碾成碎片。 六只大手在半空中挥舞着,砸下了一个又一个的深坑。 显而易见,他们的信念产生了动摇。 虽然只有一瞬间,只有一丝缝隙,但也足够了。 江离心中默念:就是现在。 他迎面对上了拍来的手掌,就在阴影照落在身上之时,在半空中猛地向后折腰,再足尖向上一蹬,画出了一个半弧。 再一转,他已然落在了怪物的身后。 怪物生了六条手臂,其中两条在前,四条在后背,现在江离剑光一闪,直接剜下了上面的手臂。 啪嗒—— 腥臭的液体从伤口中喷涌而出,手臂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还在抽搐着。 老人发出了一声吼叫,震得碎石滚落,望舒峰的半截残峰都岌岌可危,像是要倾倒下来似的。 隔着蒙蒙月色,江离与沈霁云对视了一眼。 下一刻,两人同时出手。 剑影与月光交织在一起,犹如轻纱落下,笼罩在了深渊之上。 看似温柔,实则杀机四伏。 那怪物拼命抵抗,老人骂道:“还不使出全力来!” 可女人和青年的信仰有所动摇,根本拿不出全部的实力来对抗,在面对如此凌厉的剑光时,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逃避。 但如今的情景,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们就像是被困蜘蛛网中,越是挣扎,距离死期就越近。 当月辉落下,臃肿庞大的身躯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女人与青年的头颅都摔倒在了血污之中,彻底失去了声息。 只有老人还在顽固抵抗:“我不服,我不服——” 他挣扎着还要爬起来。 可是在失去两个头颅的情况下,难以掌控这么庞大的身躯,稍稍撑起一些,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来,就又摔倒了下去。 老人睁着一双眼睛,还在喃喃自语:“我不服,再借我十年,我不会输的——” 凄厉而不甘的声响划过天际,惊起了林中鸟雀,最终又重新归于死寂。 江离落在了地上,唇角一动:“就算是再不甘心,该死还得死。” 巨大的身躯应声倒下,只有一双灰白衰败的眼睛,心有不甘地望着天上的明月。 一切都尘埃落定。 江离向前迈出一步,方才激战之中,身体一直紧绷着,现在放松了下来,不觉双腿发软,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 还好身侧伸来了一只手,将他稳稳扶住。 转过头一看。 沈霁云也是脸色苍白气息不稳,但肩背依旧挺直。 两人相视一笑,互相搀扶着,坐到了一处干净的地方。 天际清朗,浮云散去。 漆黑的夜幕下,繁星点点,璀璨动人。在群星之间,一轮圆月越发地皎洁。 江离与沈霁云肩膀靠着肩膀,长吁了一口气:“一切都结束了。” 沈霁云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后悔吗?” 江离一时没有听清:“什么?” 沈霁云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 江离反应了过来,沈霁云口中的“后悔”,应当是放弃了进入镜花水月楼的机会。 他半生忙忙碌碌,只是为求登楼一观。 如今只差一步,退了回来,便是咫尺天涯,再也难以靠近。 但…… “这有什么好后悔的?”他眉眼弯弯,由衷地说了一次真心话,“这世间种种,自然要比镜花水月、梦幻空花还要重要。” 虽没说“种种”具体包含着什么,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楚地倒影出了沈霁云俊朗的侧脸。 到了这个时候,再说其他的话都太过于惨白,沈霁云只是握住了江离的手,未曾松开。 手掌宽大炽热,像是要将人给融化了似的。 江离眼睫一闪,不自然地挪开了目光。 抬起眼皮一看,不知何时,深渊上空雾气卷舒,隐约可见一座高楼浮现。 月华大绽。 落在半空,形成了一道天阶,下至深渊,上至云霄,通向高楼之中。 江离起身:“这……” 这是镜花水月楼? 就在他犹疑的时候,半空中响起了一阵空灵的铃声。 恍惚间,似乎有一道声音穿越空间与岁月,落在了他的耳边。 ——进入镜花水月楼的方法有两种。 一,真诚者撒下弥天大谎; 二,狡诈者说出心中真话。 江离自然不符合第一条,但却误打误撞地完成了第二条。 他怔怔看了镜花水月楼片刻,回过头又望向了沈霁云。 沈霁云按了按他的肩膀,低声说:“去吧。” 江离本来应该欣喜,但现在,竟然生出了犹豫:“我……”他改口,用笑意掩住自己的异样,“你就不怕我的心愿是白日飞升,将你扔在这世间?” 沈霁云淡淡道:“那我就一剑破虚空,来寻你。” 江离:“真有这么厉害?无论我去哪里,你都来找我?” 沈霁云目光一沉:“无论你去哪里。” 江离的眼瞳轻轻一转,正要说他不去了。 沈霁云却再次催促:“去吧,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白茫茫的雾气飘散,来到了江离的身侧,也像是在催促。 江离手上一空,要说的话消散在了唇齿间,他终于定下了决心,踏上面前半透明的台阶。 传闻中,进入镜花水月楼之人,都能完成一个心愿。 无论是白日飞升,亦或是大道有成……无论是什么样的心愿,都能够达成。 但因为从未有人进入过镜花水月楼,所以,传闻一直都是传闻。 而现在,江离就能够印证这个传闻到底是真是假。 一步又一步,最终身影消失在了月色之下。 一点白芒闪过,像是破空飞升一般。 一直到镜花水月楼重新归于云霄中,沈霁云都未曾再收回目光。 他如松如竹,更如一座冰雕,都忘记了该如何动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霁云的手指轻轻一动,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这一别,恐怕再难相见了。 就算等他一剑破虚空,飞升上界去寻人,也不知道要多少年以后了。 其实他可以阻止江离登楼。 他隐隐有所感觉,甚至都不用做什么,只要出声阻止,江离就会愿意留下来。 但……他没有这么做。 沈霁云低低咳嗽了一声,咽喉中满是血腥味。 就算现在心口刺痛,火烧火燎,他也没有后悔。 毕竟,那是江离的道。 他又怎能以一己之私,去阻止这一切? 江离为了他放弃了一次机会,那他自然也要选择放手。 只有这一次。 等到下次寻见江离,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要将江离困在怀中、揉在血骨里,永远不会放手。 沈霁云咽下了口中的血沫,缓缓抬头。 东方既白,月色淡去。 眼前的一切都要消失殆尽。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一道轻快的声音:“你在看什么?” 沈霁云错愕回头。 原本应该身处镜花水月楼中的人,竟然就好生生地站在身后,眉眼秀丽,唇角带着笑意。 “怎么,看傻了?” 沈霁云没问他怎么回来了,只是上前一步,用力将少年搂入了怀中。 江离倒吸了一口冷气,推搡了一下:“你弄疼我了!松手!” 沈霁云手上的力道稍稍卸下,却还是没有将人放开。 江离轻哼了一声:“你不问我怎么回来了?” 沈霁云从善如流:“你怎么回来了?” 江离嘟囔:“因为我觉得,如果就许愿白日飞升成就大道什么的话,实在是太无聊了。难不成靠我自己做不到吗?”他眉眼飞扬得意,“所以,我就换了个心愿,你猜是什么?” 沈霁云老实道:“猜不到。” 江离白了他一眼:“真的没意思。” 沈霁云:“嗯。” 江离:“我在骂你,你同意做什么?” 沈霁云:“我就是这般无趣。” 江离:“所以?” 沈霁云一本正经道:“就算是再无趣,你也只能认了。” 江离与他对视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啦,不逗你了……我许的心愿就是,愿浊气下沉,清气上浮,世间再无魔种。”他俏皮地眨眼,“你猜镜花水月楼的楼主怎么说?” 沈霁云:“怎么说?” 江离:“他说啊——这件事很难,要不还是谈谈飞升的事情吧。” 沈霁云并不意外。 魔种不知从何而来,只要心中有欲念,就会扎根在其中,难以根除磨灭。 这个心愿,实在是太过于理想了。 江离:“那个楼主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他说,彻底消灭是不可能了,但教了我一个方法可以抑制魔种,让其不再死灰复燃。” 他叹了一口气,“还要很长的路要走呢。” 沈霁云缓声道:“我们的时间足够的多。” 江离璀然一笑:“也是,我们慢慢来。” 话语声声消散。 两人的身影依偎在了一起,消失在了深渊之中。 …… 太忘宗饲养魔种一事泄露,世人大肆谴责,门下弟子借以为耻,纷纷离开宗门。 不到三月,昔日天下第一宗门分崩离析,高高在上的望舒仙君也不见踪影。 彼年。 又一小宗门现世,名为镜花水月宗。 宗门广收门徒教授秘法,称可抑制魔种,斩草除根。 据镜花水月宗弟子道,宗门主事有两人,其中宗主似少年模样,生得精致秀气,天性俏皮,喜好捉弄得人团团转。 而宗门身旁还有一护法,容色冷峻,白衣仗剑,与昔日的望舒仙君极为神似。 不过,那也只是传言而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