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不想知道》作者:煮夜熬星 文案 大学时最讨厌的男同学找上了门,质问为何被写成了gay? 取名废的肖稔没想到自己一时手贱,竟给了对方登堂入室的机会。 裴松青 x 肖稔 高冷鉴婊攻 x 脱线烂嘴受 vol.01 有龙阳好的天阉之人 肖稔不知道裴松青怎么找到自己这里的。 夜里八九点一个不尴不尬的时间,他拉开门他就站在那儿了,像是从天上掉下来。 楼道里灯光昏暗,他六年没见的老同学西装革履、一尘不染地站在贴了满墙的“重金求子”和“疏通下水管道”里。肖稔觉得让他站在那儿说话怪缺德的,就只能请人进来。 “你这里让我一通好找。” 嘴上好欢喜,心中妈卖批。肖稔当面与六年没见的老同学一番客套寒暄,背过身去就是一顿挤眉弄眼。 “我这地方是不好找,四环往里的房子都贵得没边儿,也就这六环边上这种老国营厂的家属区还能两千多租到一独居,那可不就只能在这儿蹲着。” 他说的埋汰,但跟裴松青面前他没必要装。他们这个圈子里早传开了,裴松青运气好,毕业去了四大后没两年就混出名堂。后来被A市电视台旗下的一个影视投资公司挖了去做CFO,三环往里都四、五套房产,成了他们这窝鸡里最先飞上枝头的金凤凰。 “你车停在哪儿了。跟你说可别停在路边上,这院里小孩子手欠,我那车刚提回来半天都要给我划拉报废了。”肖稔满嘴胡诌着给裴总倒茶,脑袋还时不时向窗外探。 他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像宫海涛说的那样,裴松青这厮开的真是顶配版的保时捷卡宴。 宫海涛是肖稔的大学室友,念书时两个人就是狗皮袜子没反正。毕业后又都到A市讨生活,节假日有空就常在一起聚聚。 也就是不久前,宫海涛不知在哪个场合上碰到了裴松青,他领导把他引荐给裴松青时还要一口一个“裴总”叫得庄重,招呼他时就“小宫”倆字轻描淡过去。 “裴松青现在可牛了,整个饭局都装着不认识我。我叫他裴总他就应着,我给他敬酒他就喝着。结果散场时又把我拽到一边儿留了个微信,说有时间再联系。” 肖稔听着这事就很玄幻,笑得不亦乐乎:“那他跟你联系了吗?” “过了两天给我发了个微信,问我你是不是也来了A市,要你的地址。” 肖稔当时还诧异:“他要我地址干嘛?加个微信多大点事啊。“ “说怕你觉得自己混的不好,不愿加他呗。” 肖稔好不容易翻出了那罐快发霉的大红袍,还好没手欠丢掉,于是赶紧给裴总泡上。 “我听说你女朋友是个什么政府要员的千金,办酒的时候还请我们这些上不了台面的老同学吗?” 裴松青望着他沉默须臾,轻声说:”也没准不结。” “不是吧?你是不是疯了?”肖稔一听比媒婆还急,一屁股坐在茶几上三八起来:“是女方有什么问题吗?” “她没有问题,是我有问题。”裴松青答的坦然:“我不喜欢孩子。” 肖稔面上点头了解,心里简直乐开花。 他觉得这无非也就是裴松青编的场面话,肯定还有点什么羞于启齿的难言之隐。想想当年在学校澡堂子里碰上一丝/不挂的裴松青,身材好到男人都要多看几眼,腿间那玩意更是生猛有力,惹得他们一众屌丝自惭形秽。 没想到,那玩意居然是个摆设。嘿嘿。 肖稔正想着裴松青走后要怎么去跟宫海涛三八,沙发上的裴松青忽然开口了:“我找你是问一件事。” “什么事?” 裴松青从西服口袋里取出几张复印纸递给他,肖稔狐疑接过一看,下巴都要脱臼了。 那不是别的,正是他在网上写的一本小说的其中一页。 他从初中就在网上写小说了,混了十多年也就混了个小粉红,属于没什么天赋但还有四、五本撑撑门面。裴松青挑的这本可不是他的什么得意之作,他不拿出来肖稔都几乎忘了自己还写过这个。 它没什么特别,唯一特别在之处就是——裴松青的名字在里面。 而肖稔笔下的裴松青,是一个有着龙阳好的天阉之人。 vol.02 小人难养也 这件事其实也好解释。 肖稔身为一个非资深网文写手,也有着非资深网文写手的通病,那就是——他是个取名废。 与旁人卜天筮卦不同,他自己的名也是爹妈随便给翻的。“稔”字意取“五谷丰登”,原本是极好的意头,但他爹完全忘了自己姓“肖”这件事,就大笔一挥给他填在了户口本上,回到家一拍脑门才发现这名字哪里不对。 肖稔……小人…… 嗯……好像不只是哪里不对,而是很有问题。 当爹的赶紧追回派出所去,谁知人家民警同志那天效率奇高,一早就给他入了档、落了户。肖稔他爹晚了这一步,坑了肖稔的一生。 从此,他就开始名副其实地报复社会。 掀人檐上瓦、摘人园中瓜,除了没“挖绝户坟、踹寡妇门”,那些年肖稔干过的缺德事可不少,在他们家那一带也是远近闻名的混世魔王,人送外号——“小人难养”。后来在他十四岁那年读了本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从此就着了“文学”的道,也开始吟风弄月、附庸风雅,人也变得没以前那么缺德。但其实他写的东西根本没人看,十多年拢共也没围下几个死忠读者。 他一直觉得是他的笔名不够旺他,他遗传了爹妈的取名废,注册账号时就信手拈来地敲了个“小人难养”,一用就是十多年。 “其实这事是这样的。”肖稔看着裴松青那一脸肃穆,心里头打着小鼓:“其实是因为……” 他之所以给笔下的人取“裴松青”的名字,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觉得裴松青的名字好听,听着就高山景行,是花钱也取不出的好名字。 当年大学报到,他看到裴松青的名字,瞬间就想到那个总问“我孰与城北徐公美?”的邹忌。古书中每每形容那种极富才情的美男子,不是什么“萧萧肃肃如松下清风”,就是什么“岩岩若孤松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总之一听就特别带劲。 但肖稔对那个邹忌印象不佳,他觉得这老兄不光恃靓逞凶,还一身的绿茶莲花。 《邹忌讽齐王纳谏》中那位仁兄仿佛白雪公主的毒皇后,逢人便问“魔镜魔镜谁才是世上最美的人”,被周围人跪舔一波彩虹屁后,他居然还得出了醒世箴言,可算是给了那个倒霉的“城北徐公”以智慧、美貌的双重碾压。就算是这样,人家还不忘等着听一句“徐公何能及君也?” 真是话都让他说尽了,便宜也都叫他占尽了,徐公当然玩不过他了。 肖稔也玩不过裴松青,在他眼里,裴松青大约也就是另一个“欺世盗名”的邹忌。一提到这个人,他就恨的牙根子痒。他大学时鞍前马后追了三年的校花——林澜,就是被裴松青轻易勾勾手指就泡走了,为这事两个人还在四下无人的男生澡堂里打了一架。 本来男生之间打架稀松平常,一顿酒下肚就一笑泯恩仇了,但他记恨了裴松青许多年。 不是因为裴松青那天下手重,也不是因为他抢走了他的校花,而是因为裴松青那日将他压在浴室墙上揍他时,他腿间那个硕大的东西忽然翘楞楞地顶在了肖稔的腰上。 肖稔永远都记得,裴松青那个王八蛋因为揍他而爽到勃/起。 奇耻大辱! 所以在写到个天杀的阉人时,肖稔几乎没怎么想就写了裴松青的名字上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这人也还是当年那么缺德。 “是因为……”看着面前的裴松青,他眼珠子咕噜一转,觉得自己真是才思敏捷。 —— ”因为我想你了啊。” 03. 在背后“顶”你 肖稔正为自己这句“因为我想你啊”自鸣得意,谁知裴松青迅速见招拆招,不假思索就将了他一军。 他一脸冷漠望着他说:“想我了,那我今晚不走了。” 肖稔当时就痿了。 论斗嘴这事他好像永远也玩不过裴松青,两个人在校都是校辩论队的台柱,可每场比赛最佳辩手铁定是颁给裴松青。就连指导在安排战术时也常拍着他的肩说:“小稔,你的任务就是义无反顾地杀得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不要担心言多必失,松青会在后面顶你。” 又叫他“小人”,又要裴松青在后面“顶”他,肖稔觉得那指导也忒不会说话,居然还来指导别人辩论。 佛曰:前世五百次回眸换今生一次擦肩。肖稔觉得就他和裴松青这孽缘,上辈子没准啥事也没干净大眼瞪小眼了。他们没准在一个草台班子说了一辈子的相声,他是逗哏,全场就显得他伶牙俐齿、巧舌如簧。他旋转他跳跃他闭着眼,但随便他怎么十万八千里,裴松青总接的住他,他总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他也许上辈子是他的捧哏吧。 他们就这么指着埋汰对方捱过了漫长一生。到了这辈子,裴松青又找上门来。 肖稔正思忖如何回怼,自家门又被敲响了。他还以为自己真是今夜的头牌,想见他的人排队排到地中海,没想到一打开门是房东太太瘪着脸站在门外。 “这人谁啊?不是说就你一人住吗?” “朋友,来串门子的,一会儿就走了。” “楼下那车是你们的不?挪走挪走都挡着消防通道了,好车也不能想怎么停就怎么停,路是你们家修的啊。”房东叨叨完车,又叨叨房:“小肖,跟你知会一声啊,你看咱们那个租房合同也没几天到期了,我这不打算再跟你续租了,你这几天就到处看看这附近还有没有合适的房子吧。”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偏赶上裴松青来遇上这样的难堪。 肖稔正为现实龃龉,裴松青却一把扯住他的手肘,叫他跟他去挪车。 肖稔心想:挪个屁车,您直接开上走不就得了,没看哥哥我这里已经水漫金山了? 但显然裴松青没有那个眼力见,他还是执意扯着肖稔下楼去挪车。 肖稔很生气,他觉得裴松青这个人未免太不识抬举,可他又不能不尽地主之谊开口撵人走,这样会显得他还记恨着当年的“一举之仇”。可是真跟着裴松青到了楼下,肖稔又失掉了他的平常心,他比在楼上时更要生气。 裴松青的车就杵在他们楼道门口,那混蛋还真他妈开的是辆顶配的保时捷卡宴! 因为主人来了,卡宴因为“无钥匙进入”而闪了一下车灯,车下忽地钻出一条脏兮兮流浪狗,见了肖稔直摇尾巴。 肖稔逗了逗它,苦笑着说:“嘿,你这狗子,又换车了?” 裴松青回头瞅了他一眼,肖稔还蹲在那跟狗傻笑:“怎么了?不喜欢我的赛欧,那边不是还停着宝马奔驰?难道你这家伙也知道这卡宴贵啊?” 裴松青看着他,想起许多年前肖稔也是这样蹲在宿舍楼下的夜风里逗猫。他骑着车从他身边经过,他抬头望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很亮的光。 他还说他喜欢这些小东西,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猫狗双全。 “挺可爱的,养起来吧。” “我听得没错吧。”肖稔抬眼望着他哂笑:“你个连孩子都不想要的人,居然觉得这破狗可爱?” 裴松青望着他须臾,轻声道:“你不是喜欢嘛。” 说罢,他也不顾自己那一身名牌西装,弯下腰去把那脏狗揽到了怀中。 肖稔一看也急了:“喂,什么跟什么啊?你该不是要养我这儿吧。我可跟你说我不能养,房东都把我撵出去了,我带着它到哪都租不到房子。喂,你听到了吗?你抱着他干嘛,他脏死了,成天扒人家车底……” “我们养它吧。”裴松青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话:“肖稔,我记得你做饭挺在行。” 肖稔愣住了,他看见裴松青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钥匙给他。 “东城区二环书峻龙庭200多平的大房子想免费入住吗?”他说着一抬手,银晃晃的钥匙在夜风划了一个完美的弧度,恰好落在了肖稔的手中。 “离你上班的地方通勤只要十分钟。”裴松青扬了扬他倨傲的眉:“ 考虑下吧。” 04.堂吉诃徳骑士梦 对于裴松青的同居提议,肖稔的第一反应是破口一句:“我靠你他妈的不会是想包养我吧?” “要包养也是包养你。”裴松青耳不忍闻他这粗鄙之语,皱了皱眉:“不是你爸。” 两个人愣愣站在夜风里,大眼瞪着小眼。 “那你也得问问我爸他同不同意。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虽说光耀门楣没指望,但也不能陪你一起断子绝孙。”肖稔忽而嬉皮一笑,摇了摇手中的钥匙:“你今天来不会是为了跟我臭显摆吧?” 裴松青望着他半晌没出声,忽然将怀中狗子一把丢进了车里。 那狗子落在真皮座椅上打了个滚,回头冲着肖稔假模假式地哼唧了两句,便欣然接受了这被包养的命运。 肖稔不禁冷笑,关键时候一条狗都比他要拎得清。 “喂了小半年,最后倒是便宜了你。” 原本是随口无心的一句,可说完他自己又生出怒气来。 他回想起为林澜牵马坠蹬的那些年,他可是真将那小姑奶奶捧在心上含在口里,谁知那白眼狼喂了三年也没喂熟,最后倒成全了后来居上的裴松青。可气就气在裴松青这厮佳人到手后也并不珍惜,没两天就和校花一拍两散,屁股一拧北上去了。 他离校的前一天还和肖稔在男澡堂里大动干戈,他那东西气势汹汹地顶着他,在他耳边口出恶言。 他跟他说:“你他妈的是不是个傻/逼。” 从那一次肖稔就认定,平日非礼勿言的裴松青果然和他设想的一样欺世盗名,表面风清月朗、实则男盗女娼,阴险的很。 想到那些事肖稔就怒从心头起,一把将裴松青家的钥匙丢到进了他的豪车里,连带一脚狠狠踹上了车门。 “钥匙可不能乱丢,裴总,万一被人登堂入室走了后门。”他哂笑着望向他:“那我可就真一语成谶,罪过的很。” 送裴松青走后,肖稔就在网上查起了租房信息。 在A市租想一套称心如意的房子可不容易,尤其入秋后天干物燥,前几日郊区的城中村生了场火灾,活活烧死了十多个蜗居在群租房的打工仔,就为了这事连区长都下了马。拔出萝卜总会带出泥,眼下A市正在群租房大清查的风口浪尖,房源更是紧俏了。 肖稔搜寻无果,想想明天还要挤两个小时的公交地铁上班,就决定先洗洗睡。可躺在床上脑子里又冒出了裴松青,不禁咒骂两句。 那个家伙可真是他的灾星。 第二天又是疲于奔命的一天,肖稔本想着晚上回家再找找房子,却被倒霉领导临时拉去应酬。 一通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肖稔用余光瞥了一眼便觉得没有好屁,起身与座上诸君道了一声歉才抽身出来。 “你给我的图纸放在哪了?”正是拉他应酬的缺德领导打过来的。 为了拿下一个安装项目,他领导出面攒了今天这个局,请的是总包单位采购部门的主任。殊不知菜尚差五味,酒未过三巡,领导便称有急事,抬手就自罚三杯,落杯时还向肖稔使了个晦涩眼神。 “我怎么找不到?你现在就回公司一趟吧。”那孙子还在装腔作势,想要让肖稔知趣离席。 那倒霉玩意本就打算好要丢下一桌杯盘狼藉,独留下一个媚眼如丝的女中豪杰去应付那群豺狼虎豹。 他这是想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也于帷幄之中。 那龌龊心思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唯独肖稔不知。这厮忒不识大体,竟把领导送到门口就打道回府去了。 “你快回来,我有急用。”倒霉领导不耐烦地催促。 “诶?柳主任您怎么出来了?” 电话那边立刻噤声不语,少顷又回过味来:“肖稔!你少跟我来这套,你现在就给我回来……” “郝总,我先扶主任去洗手间。” 肖稔说罢便挂了电话,独自在空无一人的走廊换口新鲜空气。 说实在的,他自己也是热锅上的蚂蚁,眼下房子还没找落,本应该借机离去。可不知怎么他忽就冒出一股子堂吉诃德式的骑士精神,觉得就算里面坐着的是那种“当面议价”的货色,他一个男人也不能丢下妹子就这么一走了之。 哎,本来挣钱是一件极为枯燥的事,可他偏要想的浪漫。 这不,他烟都还没来及摸出,就听见包间里一声凄楚动人的吟低吟浅唱。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不光是被裴松青带走的“白眼狼”,就连屋里的姑娘都要比他肖稔拎得清。 他真是白瞎了自己这个好名字。 05. 小和尚今夜宿在哪 有时候酒桌上的女人要比男人有办法,更何况这杜棋也不是吃素的。 这女人冰雪聪明,又老练娇柔,是男人都抵挡不下几个回合。肖稔的倒霉领导一见便惊为天人,赶紧把人重金挖了过来。 肖稔推门进来便见她正万种风情于一群恶狼之间,那颠倒众生的模样宛若掌中惊鸿舞的赵婕妤。只见那妖精眼波凄离流转,落在肖稔身上只一瞬却传递出了深意—— —— 臭小子可别拖老娘后腿。 肖稔笑而不语,看着她开始了她的表演。 “奇哉,奇哉,人间有此艳色!夜半无故而遇明月之珠,怎生发付!” 意乱情迷的柳主任真把自己当做了《杜丽娘》中的“柳生”,望着梅树下阴阳相隔的杜丽娘,那直勾勾的眼神简直是要吃人。 杜棋勾人浅笑,像是在说今夜这出游园春/梦,但凡不是天阉之人就谁也别想醒。 肖稔于众生之外望向那妖精,两个人眼神凌空撞了一下,又各自落了定。 驱车送柳主任回去,肖稔全程都宛如空气。 主任早被杜棋弄得五迷三道,也不顾众目睽睽,握着那纤纤玉手便再不撒开。两个人聊着春花秋月何时了、良辰美景奈何天,难舍难分样子倒真似一对世间有情人。可车刚驶离柳主任家的小区,杜棋就在身后冷哼一句:“臭死了。” 肖稔没有应声,只是抬手开了天窗。 “你今天不走,是怕我脱不了身?”身后人慵懒地开口,声若林籁泉韵。 “我怕你照顾不周。” “呵呵,你先照顾好你自己。” 说着,那清冷白花香气就笼住了他,她在他身后夜风中低吟浅唱起来。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绕,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着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从牡丹亭到桃花扇,从西厢记到汉宫秋,她真似有百种身份,千般面孔。 最后,她还附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勾了他一句:“小和尚,你今夜是要宿在哪里?” 车到杜棋住的小区,肖稔觉得自己今晚真是多此一举。 这女人住在西城区二环边三环里的一处高档小区,这里一套两居的房租要赶上自己的工资了。他一个住在六环老国营厂家属院的屌丝,居然冒着流落街头的风险,做了一夜的自作多情。 “你图什么啊?” 肖稔也不知道他图什么,也就没言语。 只见那妖精远远望着他嫣然一笑,一双眼眸如萤石闪烁。 她本来已经走了,可没走几步又停下扭过头望他。一颗烟送到唇边只吸了一口,便将烟头在地上碾灭,又款款向他走来,高跟鞋声步步扣在心弦。 她如妖娆青蛇从车窗探进身去,缠住肖稔深深地与他接一个吻。他们吻了很久,直到一记“照妖镜”似的强光打断了他们。 杜棋那妖精花容失色现了真身,仓皇松开了肖稔,吐出了吸进去的阳气。 肖稔抬眼的瞬间,那束光熄灭了。 他看见裴松青抱着傻狗站在夜风里,又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 06. 罗西南特 杜棋拎着她的香奈儿、踩着她的jimmy choo离开时,还不忘冲拿手电筒照她的始作俑者撩了一记口哨。那女人就像是夜风中的妖,越是在夜里越是顾盼生姿。 裴松青没做反应,反倒是他怀里的傻狗不淡定了,冲着杜棋逐渐消失的影子吠了起来。 “呦呦呦,这家伙还真是鸟枪换炮!”肖稔笑着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看着裴松青怀里的那只毛光锃亮的小土狗:“以前都是一起在泥里爬,你看看人家现在,这嫁入豪门就是不一样。” 他嘴快是真的,但嘴贱也是真的,总是话脱了口才意识到“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都知道裴松青未来老丈人是A市高官,裴松青再得天独厚也免不了被人在背后他的捅肺管子。像被说是“扯着老婆裙带子往上爬的倒插门”,这种话裴松青平日也一定没少听。想到这层肖稔真想给自己一个嘴巴,怪不得领导不待见他,嘴是真的臭到了家。 他正懊恼,裴松青却不咸不淡道:“搅了你的生意,真是对不起了。” 肖稔当时就释怀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裴松青这个货就是欠收拾。 “裴总,是不是我又踩您尾巴了?”肖稔直接熄火下车,凑到到裴松青身边一通挤眉弄眼:“我这人就是嘴欠,要是说错什么您就看在以前情分多担待点儿。不过人家姑娘的清誉可不能被我毁了,那是我们公司同事。不比裴总您家大业大,我这每天都费死八活还挣不到三瓜俩枣,这不到现在才下班嘛。” 说罢,他还伸手逗了逗裴松青怀里的狗子,玩味一笑:“你呀,都忘了自己是裴总被掳走的吧,居然这么快就认贼作父,还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傻狗子似乎听懂了,冲着他呜呜地一声闷哼。 “你不是住在书峻龙庭吗?”肖稔忽然想起了裴总激情邀他同居的事,挑眉望他:“那是在东城区吧,这里可是西城啊。” 谁知道裴松青一张嘴就插他肺管子,他一脸正经地说:“我房子多了。” “我看是狡兔三窟吧。”肖稔才不示弱,立刻反咬:“你这是想背女朋友金屋藏娇吧。” 谁知裴松青这次没接茬,只是深深望了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开去:“你房子找到了吗?” “没。”肖稔一听这事头都要炸,裴松青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最近的房子是真难租,就他那点工资也没什么选择余地,再这样耗下去还真得考虑和别人合租了。他最近开始打起了退堂鼓,没准他真该离开A市回到家乡去,找一个安稳靠谱的工作,住在父母给自己的安乐窝里。 环视眼下,这小区的开发商还竟真在北方城中造出了湖光山色,引水绕楼、跨岸搭桥。风光甚好,有钱更好。 肖稔对自己还是有很客观的认识。他觉得就算是去卖屁股,他也很难住到这样的高档小区来。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这把年纪卖屁股都轮不到他。他要是有裴松青一半的能耐,也不至于为五斗米折腰。他要是有杜棋一半的本事,也就能逢凶化吉、见招拆招。 可这些他都没有,他只有一身落魄的骄矜与无用的倔强。他现在看着裴松青怀里的那只狗,想起大话西游里面不是有句戏谑的话——“你看看那个人多像条狗啊”。 他甚至觉得自己连狗都不如。 “走了。”于是他挥挥手,转身走向他一个人的黑夜里。 今夜的每一盏灯都格外孤独,孤独到他也想学着杜棋引吭高歌一曲。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裴松青在夜风里叫住了他,他跟他说这小破狗还没名字,既然肖稔与它有过一饭之恩,不如再取个名字给它。 肖稔想了想,苍白笑一笑。 罗西南特。 他眼下只想到它。 ------------------------------------------- 罗西南特,是堂吉诃德的马的名字。 07.你以为你是谁(1) 第二天肖稔到了公司,就被郝惠东通知南厅大厦的安装项目要他不用跟进了。 “郝总,我能问问为什么吗?这个项目一直都是由我在跟进,我想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南厅项目的情况。”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肖稔知道郝惠东这厮一直没憋好屁,但没想到这屁居然叫他憋的这么臭。但不管私底下多瞧不上这尸位素餐的郝总,可官大一级它就是压死人。事关月度绩效工资,肖稔又恰处在最缺钱的时候,他必须要厚着脸皮去跟郝惠东据理力争。 “你还好意思问我?”郝惠东也上了脾气:“柳主任一早给我打了电话,说南厅那事他也拍不了板了,让我们自己去公开竞标。你说说你,如果不是你自作主张死皮赖脸地不肯走,没准今天合同都签了。” 肖稔丧着脸从郝惠东办公室出来,就被多事的刘姐一把拽进了茶水间。 “又给你穿小鞋了?”她说着将一杯刚冲好的热咖啡递到肖稔手中:“别跟他一般见识。他不就是老板的老同学吗?平时除了签字盖章能弄干什么啊?” 肖稔只是无声笑笑,这个刘姐也不是很么善茬。办公室里都知道她是老板娘安插在公司的耳目,虽说只是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却连郝惠东见了也得退避三舍。 要不怎么说这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你呀,要是有人家身段一半软,也不至于在这儿受闷气了。”刘姐阴阳怪气地用眼角一挑,肖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抹妖冶倩影钻进了郝惠东的办公室,门“哐啷”一声暧昧地关上。 “说是什么远近闻名的处男杀手,我看不尽然。”刘姐咬着牙冷笑一声:“分明是老少通吃的公交车。” 肖稔不予置评。 就算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总在人前编排一个女人是“公交车”难免不叫他想到下流。不管人家是否浪得虚名,说这话的人首先其心可诛。大家各凭本事吃饭,坦白讲像这位刘姐,纵使她有杜棋那副花容月貌,也很像杜棋那样左右逢源。 手腕、格局上首先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下班时肖稔最后一个走,虽说郝惠东停了他的工作,但他还是得给自己找房子。他蹭了一会儿网联系了几个房东,可结果也不尽人意,起身时却发现杜棋正在门外等他。 “呦,您今夜这是唱哪出?”肖稔笑着望她。 “白狐报恩。”那女人在夜里就像只漂亮的波斯猫,望着谁都满眼柔情蜜意:“小和尚敢上我的车吗?” 敢啊。怎么不敢。 肖稔觉得,若是杜棋能将他卖了,也一定能卖个好价钱,总比他自己劳神费力地王婆卖瓜要强。 “听你的意思是眼下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杜棋开着她那辆巴比伦红的宝马x5穿梭于车水马龙之间,给A市旖旎夜色增添了一抹红霞。她车里香气缭绕,却不像蜘蛛精的盘丝洞那样妖妖冶冶。那是一种极为清冽的白花香,与她身上的香水味一样,调子极冷,不甜也不暖。 “跟郝总认个错吧,你说你这是图什么啊。” “图什么……” 肖稔长叹一句,落下车窗让长风灌入,吻遍全身。这冷风一吹头脑立刻清明,不知怎么醍醐灌顶,忽然聊发少年轻狂。 “图我的不死欲/望,图我的英雄梦想……”他说着嘴角都泛着笑意,伸手出窗搅了搅今夜的软风。 “图我能将这一世当做一百世一样。” 08. 你以为你是谁(2) “若是放在七八年前,听了你这翻慷慨激昂,或许我会想跟你上床。” 杜棋靠在她的宝马X5上燃了一支烟,像一颗星落在地上。来往过路的人都朝她身上打量,她是这六环边极为少见的都市丽人,何况举手投足皆是风景。 “但现在我只能请你滚上你的筒子楼,然后送你一句‘你以为你是谁?’” 肖稔不跟她一般见识,他只是笑着跟她道谢,却不请她上去坐坐。 “肖稔……” 在他走进楼道的那一刹那,杜棋忽然在背后叫住他。 “你是个好人,可是好人没有用。” 肖稔不禁笑了,这样的道理居然要一个姑娘告诉他。 是啊,谁不想横而不流,谁又愿蝇营狗苟。可自古扬尘浊泥,本就沉浮各异。 “美德的小径总是狭窄,恶德的大道总是宽阔!” 今夜的风如浩浩荡荡的大潮,刮过树叶时哗哗作响,如一生潮兴之时。而他乘兴而舞,他就像堂吉诃德,骑着他的罗西南特去挑战风车。 少读王小波的《万寿寺》,里面的男主人公“王二”写道一句话——“总而言之,我所有崇高的努力都会导致最恶毒的玩笑”。 那个王二在万寿寺里写红线女与薛嵩,他是个郁郁不得志的小说作家。而肖稔也郁郁不得志,巧的是他觉得自己也算是个小说作家,正因如此,他更倒霉。 眼看租期将近,房子的事依旧毫无下落。郝惠东这边也猫腻不断,他一个初来乍到的空降部队为了巩固大权,特地高薪挖来几个自己的旧部下,一点点从肖稔他手上分走了原属于他的工作。 郝惠东打心眼里瞧不上肖稔,虽说肖稔名校毕业的背景在这家小公司显得鹤立鸡群、风光无限,可也就因为这点才招人讨厌。这类年轻人都一个熊样,表面谦卑内心清高,各个都执拗得像难以驯服的野马。全世界就数他们最清白干净,别人都是龌龊的无耻混蛋。 这社会哪那么容易混?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屁孩子懂什么?幼稚! 郝惠东瞥一眼屋外的肖稔,手起刀落就在他这月的绩效工资上打了叉。 “不如去找老板试试?”刘姐在肖稔旁边有意无意地念叨:“他这样做不就是要撵你走么?你还赖在这儿每个月领个基本工资,人家更会瞧不起你。你在他手底下也干了一两年了,难道还没点儿他的把柄吗?” 她说的对,这些领导谁的屁股都不干净。可越级汇报是职场大忌,弄不好就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莫非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刘姐有在耳边撺掇道:“你跟郝总的恩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肯定也在老板那儿说了你不少坏话。要是别人我就不提这事了,麻溜收拾东西走人就好。可你是老板亲自招过来的,没准他愿意听你说两句呢。” “他都背成这样了,刘姐您就别把他往火坑里推了。”杜棋不知怎么听到了一耳朵,冷笑一声:“这种事孰轻孰重,老板心里都有数。” “呦,还真是狗咬吕洞宾。”刘姐明怼暗讽:“我们这些打杂的,自然不比小杜你了解老板的心思。” “食人俸禄,忠人之事,这些都是应该的。刘姐您不是也跟老板娘那边打的火热吗?”杜棋嫣然一笑,手下迅速誊了张便条扔在了肖稔的桌上:“不过这事找老板娘没用。” 肖稔定睛一看,那纸条上写的不是别的,正是他们老板这几日的行程安排。 “你啊,不撞倒南墙是不会回头。” ------------------ “美德的小径总是狭窄,恶德的大道总是宽阔!” ——《堂吉诃德》 09.你以为你是谁(3) “其实都知道南厅大厦那事不赖你。” 杜棋私下向肖稔透露,是委托方临时要求总包单位公开竞标。原本向下分包是采购主任柳富明可以全权拍板的,但这一次就连他也做不了主。 “老板最近为这事也急的上火,正想办法托关系接洽对方的负责人,但据说不是好打交道的角色。”杜棋说着将车停在路边,从包中取出香水喷了喷:“这到嘴边的鸭子飞了,又是在郝总手里飞的,他怪不上别人可不就只能怪你,谁叫你总触他眉头。” “这事能赖我吗?”肖稔笑着吸了吸鼻子:“瞧他妈给他取那个倒霉名字。好会动?怎么不叫坐上来自己动……” “还学不会吃一堑长一智?”杜棋侧目嗔道:“自己的名字就够埋汰了,还要埋汰别人。” 说罢,她将香水撇进香奈儿小包中,拢了拢鬓角发髻英姿勃发道:“老娘要去为你们这些臭男人开疆拓土了,你自己好自为之。” 杜棋奉旨去摆迷魂阵了,肖稔独自徘徊在思南公馆楼下恭候老板圣驾。这些天他给老板也打了不少电话,老板倒是都接了,却次次都以忙碌为由没说两句就挂了。肖稔觉得最后的希望也要破灭了,看老板这架势是要弃车保帅。 何况肖稔还不是车,他顶多就是个马前卒。 “别说姐姐不照顾你,这里才都是郝总的‘好东西’……”杜棋曾将一叠打印纸偷偷塞进肖稔的手里:“你待在他身边这两年也应该察觉到他不少猫腻,可他始终不信任你。就你手上那些料,怕是老板心中早就门清,呈上去还不够闹笑话呢。” 肖稔闻声会意,却还是狐疑笑道:“你不是郝总挖过来的吗?居然这么吃里扒外?” “就凭姐姐我的本事,难道只配在他下面做一个销售经理?”杜棋笑得狐媚:“有件事恐怕你搞错了,是姐姐成全的他,才不是他成全的我。若说并肩作战,肖稔,你这样的才勉强算是战友。” 杜棋这小妮子当真是七窍玲珑,着实叫肖稔自愧不如。他在思南公馆楼下守株待兔了一个小时,老板姗姗来迟,可一见到他守在那儿脸色就立刻沉了下来。 “王总,杜棋叫我在这等您一起上去。” “哎,你来了怎么不打个招呼,我这上面还要见重要的客户。” 老板见了肖稔就头大。这孩子是经人介绍后他自己满意才招来的,当时也是瞅着相貌堂堂、履历出众。除此之外这孩子还有张三寸不烂之舌,甭管什么场合也都不露怯。把自己的老同学郝惠东挖来后,他便将肖稔一起交给了老同学,没想到两个人弄得水深火热,搞得他也十分难做。 “现在不是时候,小肖,不管怎么说郝总都是你的顶头上司,你和他搞成这样是你不对。你先和他认个错,看他要怎么处理。” “王总,我知道您要见客户。”肖稔恭敬地从包中取出杜棋交给他的那一摞纸:“我今天过来就想将这些东西给您,希望您看完后能给我一个见面说话机会。郝总的某些行为确实给公司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 “啪!” 肖稔万万没想到,平日里温和儒雅的王总竟抬手一把打落了他手中郝惠东的黑材料。 “我说的话你是不是听不懂!”老板最后甩给他一句:“不识抬举!怪不得郝总看不上你!” 老板走后,肖稔接到房东的电话,与他下了周末搬走的最后通牒。他忽然就明白何为天地之大,却无他容身之地。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 他朗笑自嘲,全然置路人眼光于不顾,俯身于“鹅毛大雪”之中,拾他自己弄的一地鸡毛。 “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你在干嘛……”一个清冷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沿街吟诵。 肖稔闻声抬头,他看见裴松青站在城春草木,目光幽幽落在他满身霜雪上:“演窦娥冤吗?” 肖稔觉得自己像是中了魇,他变成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裴松青是他在冻死前夜最后得见一丝火光,他不知道怎么就跟他说出了那许愿的话。 他说:“裴松青,你带我走吧。” 10.你以为你是谁(4) 肖稔没想到在这祸不单行的时候,他许的愿真能成真,裴松青竟真带上他走。 进会客包间时,笑脸相迎的王总与杜棋见他跟在裴松青的后面,双双目瞪口呆。 “裴总,这……真是不好意思……” 老板王忠诺一面跟裴松青连声致歉,一面用眼角暗忖他身后的肖稔。而一脸懵的肖稔并没接收到他传来的讯息,他还在他的梦里划拉他那几根火柴。 他擦了第一根:裴松青出现了。 他擦到第二根:裴松青答应带他走。 他擦开第三根:裴松青就是那个要求公开竞标的混蛋甲方。 王忠诺自然也认出了裴松青手里握着什么,那恰是他离开前从肖稔手中打翻在地的东西。那些东西满街纷飞如同大雪落地的时候,那年轻人与这些垃圾站在一起,他们本质上都是一样一无是处、有碍瞻观,王忠诺甚至觉得他们相得益彰。 可他怎么也想得到方才一幕竟叫甲方的人青看在眼里,而那些登不上台面的垃圾转眼就跑到了裴松青的手里。 真是丢人丢到了家。 “裴总,这些……” “啊,外面地上捡的。”裴松青不动声色将那叠东西物归原主:“刚才在电梯里看了两页,确实精彩。” “裴总。”杜棋照例笑吟吟凑上前来:“我们是不是见过?” 其实杜棋也满腹狐疑。 左右逢源这些年她早就练成了过目不忘的本领,何况裴松青这样的青年才俊放在哪都乍眼。那日匆匆一瞥,杜棋还不禁感慨肖稔这厮居然还认识一两个人物。可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是她一直努力接洽的甲方。 “您和我们肖经理他……” “这家伙啊……”裴松青半暗半明地望向肖稔,意味深长道:“他也是我在外面捡到的。” 那晚整场酒宴,肖稔都像只鹌鹑一样陪坐在裴松青边上。他给裴松青夹菜裴松青就吃,他叫他“裴总”他也就答应,和宫海涛说的一个样。可唯独不一样的是,裴松青这次没装作不认识他,反倒是言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原来我们小肖……啊不是,我们肖经理跟裴总您是同学啊。” 王忠诺这种商海浮沉多年的老手最熟练不过看人下菜碟,方才还说肖稔不识抬举,这会儿一口一个“我们”叫得亲切地不得了。 “这么说裴总也是南大毕业?哎真不愧是南大啊!给我们国家培养了多少栋梁之才啊。” “可不是吗?肖经理在我们公司也是栋梁呢。”杜棋附和举杯,摇摇曳曳地凑到裴松青身边要灌他迷魂汤:“裴总,咱们也是有缘分,居然还住在一个小区,以后邻里街坊的还麻烦您多多照顾着我点儿。” “酒就不喝了,我今天自己开车过来。”就算是美人敬酒,我们裴总也是一样的不解风情:“照顾恐怕是不能了,我答应肖稔和他搬到东城去。杜小姐客气了,您可是独当一面的巾帼不让须眉,什么事您摆不平。” 此话一出,满场皆静。 “要不是知道你们是大学穿一条裤子的室友,我还真以为那个裴总好的是男色。” 左右逢源的杜棋第一次在男人面前败北,下来后直跟肖稔在电话里一通抱怨。 “你这是嫉妒我抢了你的风采。”肖稔嘴上得意,其实也心虚的很。 大学时他与裴松青的关系也就仅限于在校辩论队里,他们才不是什么室友。 所谓穿一条裤子的交情也不过是裴松青截胡了他的校花,然后他们在澡堂子里打了一架。那天还是他先去挑的事,最后打不过又耍赖皮地去扒裴松青的裤子。裴松青给了他两拳后把他顶在浴室墙上骂他傻/逼,他们的关系也就是这样而已。 他思来想去,这样的关系好像不足以让裴松青把合同签给他吧。 “少臭美了,有力气就多使使美男计,哪怕是卖屁股也要把那个裴总搞定。”杜棋的声音在电话那边依旧带着火气:“他说要跟你搬到东城去,你们是要同居?” 肖稔不假思索张口就问在身边裴松青:“裴总,咱俩是要同居?” “嗯。”裴总开着车不假思索地应。 电话那边的杜棋:“……” 真叫人郁闷。 分明是两个狼狈为奸的狗男人,可每次遇到那个裴总,她都莫名却嗅到一股子醋意。 11.你以为你是谁(5) “这么高档的小区,我这辈子也就送别人回来过。”肖稔牵着他的罗西南特,与裴松青约在月下柳梢头。 “你说就我这样油头粉面的,每天牵着这破狗在这儿溜达,别人会不会以为我是被某富婆包养的小白脸。” “会。”裴松青不假思索做答。 肖稔本能想怼,可想想这位现在可是他的衣食父母,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对“爸爸”放肆了。 “裴总,您真要和我三人行吗?”他说着扯了扯手里的狗绳,示意那第三者就是手里牵着的罗西南特。 而罗西南特显然不想与这两个愚蠢人类组成三口之家,它原本一路都在地上寻寻觅觅却被忽然扯了脖子,回头就冲着肖稔不耐烦地闷哼了一声。 肖稔笑道:“你这种穷逼就算住到了高档社区,也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话说完他又觉得哪里不对,裴松青在身边不合时宜地嗤笑一声。 他还能笑什么,当然是笑肖稔信口开河起来连自己都骂。 可肖稔今天却不觉得生气,他看着夜色中的裴松青笑眼如星,忽然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自从他被霉运缠上,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样开怀了。 夜风送爽撩动心绪,肖稔觉得今夜很是玄幻。好像就因为是裴松青在他身边,他们就又能回到属于他们的群星闪耀时。 那时他们还未被尘埃染指,也不曾惊动岁月,只是学着电视剧里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换一身帅气西装,踩着擦得油光锃亮的大头皮鞋于万众瞩目中粉墨登场。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他们曾并肩作战,他们曾守望相助。 “傻笑什么?”裴松青软软地嗔了他一声:“你那地方不住也罢,周末去帮你收拾下,搬过来吧。” 肖稔蹬鼻子上脸哂笑道:“裴总,您是阿拉丁灯神吗?我还能向您许愿吗?” 裴松青默默望着肖稔许久不说话。 他将他看做圣诞老人,他要向他许愿,可他就是不知道,其实他才是愿望。 “说来听听。” 裴松青还是想和和肖稔搬到东城去,肖稔到觉得没必要舍近求远。二三环的位置到哪都算方便,西城这儿也就挺好。还和杜棋住的近,可以蹭她的宝马x5上下班。 “你离她远点行吗?”裴松青一听到杜棋就垮下脸来:“脑子不够用还总爱和母狐狸凑在一起。” “我这不是怕你搬来搬去麻烦吗?”肖稔穿着裴松青的拖鞋坐在人家加拿大白枫木的餐桌上,摇曳一截脚踝仿佛倚楼卖笑的娼妓:“人家这不是心疼你嘛。” 裴松青看着他那副样子没说话,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肖稔也是这样大咧咧地坐在他自习的桌前,非要与他论个短长。后来他们不出意料的争吵,弄得人尽皆知,都知道他们俩是既生瑜何生亮的死对头。 大三那年愚人节,肖稔和人打赌输了被整蛊,要他去裴松青课上去给裴松青唱一首梁静茹的勇气。 对头变姘头,旁观者别提多喜闻乐见了。 肖稔也愿赌服输,他真大摇大摆地冲到裴松青的课上,不顾老师的轰赶,愣是涎皮赖脸地要给裴松青唱那首歌。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唱:“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去……” 裴松青看着他那副样子,竟信以为真。 可是就在一年后的暮春,裴松青孤身北上,肖稔却没跟他去。 临行前他们还在浴室里大打出手,肖稔还把他当做横刀夺爱的情敌。一向有礼有节的裴松青将他摁在浴室墙上失口骂道:“你他妈的是不是个傻/逼?” 你他妈的是不是个傻/逼? 他现在也想问他。 11.你以为你是谁(6) 那晚,裴松青安排肖稔睡在他家的客房。 自从被领导穿小鞋肖稔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他获得允许在裴松青的浴缸里泡一个热水澡,泡得骨头都酥了干脆头一歪就睡过去,是裴松青敲门才将他弄醒。 他隔着门给他递睡衣,却没有进来的意思。肖稔再三邀请,裴松青干脆丢下衣服屁股一拧调头走了。 “关系真是淡了!”肖稔隔着门抱怨:“以前咱们可是能赤诚相见的关系啊!裴总!” 裴松青对他这些疯话置若罔闻。 肖稔嗅到裴松青的睡衣上有木质香,不是那种劣质香精,而是老木头里渗出的丝丝甘甜。 “没内裤啊裴总!”他又喊了一声,裴松青没出声。 肖稔只得先套了上衣出去,好在裴松青的身材比他高大,他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刚好能盖住他的股间风光。 裴松青这厮在餐厅冲咖啡,肖稔发现他家的厨房没有一丝烟火气,像是从来没开过伙。 “裴总。”肖稔凑到裴松青身边,忽闪着眼睛发嗲:“你没给我内裤耶。” 裴松青怔了一下,偏过头来望着肖稔被浴室水汽蒸的玉白的脸,眼中有微光翕动。 “光着。” 他将咖啡递到他手中,转身就进屋把门上了锁。 这杯咖啡没让肖稔失眠,反倒是让他做了个好梦。其实梦到什么并不重要,凡是醒来时能忘记的就都是好梦。 他像是充饱了电,精力充沛的很,忽然兴意阑珊地想做一回田螺姑娘。可是裴松青的冰箱没给他什么发挥的机会,里面只有一盒鲜鸡蛋、一包冷吐司和一颗苹果。 但肖稔还是很有办法,他在平底锅上将吐司靠得松软,煎了蛋又将苹果切成薄片,涂了点沙拉酱夹成两个三明治。除此之外,他还动了裴松青的咖啡机,煮了两杯喷香的咖啡。 裴松青晨跑回来时,见肖稔正在厨房里忙活,见他回来还冲他哂笑:“怎么样裴总,您对我的特殊服务还满意吗?” 裴松青没说话,将从楼下便利店里买来的子弹内裤扔在了餐桌上。肖稔这才意识到自己下/身清凉,正光着屁股在金主爸爸的厨房里晃荡。 “穿上裤子说话。” “是你让人家光着的,你这个人还真的是善变诶!”肖稔也不含羞带臊,说着就叉开腿在裴松青面前套上:“以前可没少光着屁股说话,咱们可是你知我深浅、我知你长短的关系啊!现在倒嫌弃起人来了,关系是真的淡了……” 裴松青不动声色,却依旧被他雪白大腿根间嫩粉的风光弄得眸子一紧。晨起时的雄性荷尔蒙作祟,何况肖稔的肉/体与当年没有差别,依旧如一匹年轻的骏马,薄薄的肌肉覆盖在筋骨之上,线条优美流畅,鲜活饱满又充满性张力。 在社会上闯荡这些年似乎不曾改变他,他的身上没有人到中年前的油腻世故和故作高深,他依旧活的清清爽爽、漂漂亮亮。 “我很渺小,不论做什么都同样渺小。但只要我还在走动就超越了死亡。现在我是诗人,虽然没有发表过一行诗,但正因如此我更伟大。我就像那些行吟诗人,在马上为自己吟诗,度过那些漫漫寒夜……” 当年有幸路过矮窗,惊鸿一瞥如梦黄粱。 他看见他在读书会上慷慨激昂地诵读王小波的《三十而立》,有光一路打在他身上,晃了他的目光。 13.无声告白(1) 也不知杜棋几点就爬起来梳妆打扮,等肖稔挎着裴松青到车库她已在车前久候多时。 “裴总,我在这儿等肖经理一起去公司。” 见人家一身洋红套裙曲线妖娆,笑容明艳不可方物,肖稔不禁感叹自己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架不住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单靠一个车牌号想在车库找车犹如大海捞针,可杜棋却能连裴松青的门牌号都了如指掌。这妮子心里明镜一样,等肖稔骄矜一番再跟老同学开口只怕黄花菜都要凉。 “不用那么麻烦,我送他过去。” “这样啊……”杜棋脸上由喑转明:“那不知道裴总方不方便也捎我一程。” 坐进裴松青车里,杜棋从内饰到轮胎通通夸了一遍,就差要连坐在裴松青副驾驶上的肖稔也一同夸起,但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这厮狗尾巴穿豆腐根本提不起来,便只能作罢。 裴松青没怎么接话,突然问肖稔几点下班。 “六点。”肖稔一脸懵:“怎么了?” “来接你。”裴总目不斜视:“但也许堵车,如果晚了就多等会儿。” 杜棋连忙娇声道:“那能再捎上我吗?” 肖稔评价杜棋就是他的三人行必有我师,这种为了工作能涎皮赖脸、舍生忘死的精神,难怪人家能把房子租到西城。 “你有时间挖苦我,还不如想想一会儿见了郝总要怎么应付。”杜棋灭了手里的烟,往衬衫上掸几滴香水遮掉气味。 “一大早就抽啊……” “气不顺的时候就抽,抽完就顺了。” 杜棋讲烟蒂扔进篓子里,想吐槽却欲言又止。那个甲方的裴松青,总叫她徒然生出初入职场摸着石头过河的彷徨。 “这事你可千万别松懈,别看你们这种关系,但生意归生意。”杜棋最后一次叮咛:“就因为王总知道你们这层关系,你才更要拿到这单才行。” 肖稔当然明白,搞定裴松青他就升职加薪。搞不定,那就别怪有人要釜底抽薪。 可裴松青是真难搞。 昨晚他跟他说:“明人不说暗话,就算我把单子给你,你还要跟那些人玩吗?” “害,其实今天是我不够冷静……”肖稔有点感动他为自己打抱不平,但还是解释:“是我没看准时机……” 裴松青甩了他一个闭嘴的眼神,示意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说实话肖稔有点怕裴松青。 这男人比六年前还阴晴不定、面带凶意,肖稔和杜棋吐槽时还说,幸亏裴松青平时都自己开车,否则就他那面相连地铁安检都过不去。 “你的小说不写了?”裴松青忽然将话题转移。 “我都没地方住了还有空写那劳什子?”肖稔撇撇嘴道:“我和读者就是露水夫妻,他们白嫖完我提上裤子就走,甩都不甩我。” 裴松青皱皱眉,似乎有兴趣听下去。 “还有一些ky,每都上班打卡一样在下面找茬。” 肖稔一看就打开了话匣:“你想写浅薄点他说你靠噱头博眼球,你想写复杂点他又说你卖弄文采。反正怎么都是他有个王八蛋道理,你还不能回嘴,回嘴他就说你个不出名还玻璃心,也把自己忒当回事了。你知道咱们最受不了这个婊里婊气,搞辩论的人哪能在嘴上吃亏,我分分钟都能从三个方面五个层次论证他为什么是个傻/逼。不喜欢看的东西叉掉有那么难吗?可有些人就是做不到。这种货色没准生活里也是分个手都要杀人灭口的类型,诶,前阵子那谋杀前女友的新闻你看了吗……” “肖稔……”裴松青打断了他。 肖稔也觉得这一通竹筒倒豆子招人烦了,裴松青肯定也对他忍无可忍。 “写下去吧。” 可冰山裴总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 “我知道无声告白是非常孤独的事……”他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做你最后的读者。” 14.无声告白(2) 午休时手机突然收到一条银行入账短信,肖稔那些被扣掉绩效又如数补了回来。胸无大志的他顿觉神清气爽,转身却见领导郝惠东正在身后冲着他迷之微笑。 “小肖,还没吃饭呢?” “您不是看见了么?” “巧了,我也还没吃。”郝惠东笑得肉麻,顺坡下驴道:“一起吃吧,我来请客。” “呃……下次吧,郝总。”肖稔脸上笑嘻嘻地搪塞:“我约了杜棋呢。” 一听到杜棋,郝总脸上的春风立刻偃旗息鼓:“小肖啊,咱们做男人的耳根子可不能太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咱们做男人可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要不怎么说还是郝总您有气魄!”肖稔皮笑肉不笑极尽嘲讽之能事,丝毫不避讳郝惠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是小人,杜棋是女子,您都一并招致麾下,可见头顶日月胸中有乾坤。” 裴松青说做他最后的读者时,肖稔心下陡然潮热。 “裴总你真是小肚鸡肠……”他也知道自己狗咬吕洞宾,可是就是死鸭子嘴硬:“你居然还在耿耿于怀被我写进小说的事。” 只因昨夜的裴总未免太过可爱,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堂堂七尺男儿险些泪洒青衫,忽然生出“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的勇气。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他忽然就无所畏惧,甚至想抱着裴总的脸蛋亲一口,就算被从这大房子里撵出去也在所不惜。于是他伸手去勾裴松青的肩,想给他一个热烈的拥抱。 可裴松青却向后退半步,像避开瘟疫一样避开了他,没给他这个机会。 切,都是男人,抱一下又不会怀孕! 不过裴总这人向来靠谱,准时六点车就停在肖稔楼下。 杜棋在裴松青那儿没讨到便宜,她本想跟着肖稔去献一献殷勤。肖稔却觉得没有那个必要,毕竟跟裴松青死缠烂的妹妹也不会是一、两个。裴松青是多矫情的一个人啊,被人三两下就追到手那他多没面子。 “那就全靠你了,肖经理。”杜棋扔了手里的烟,凑上来在肖稔的耳边暧昧地软哼:“咱俩现在可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没等肖稔的心跳加起速来,她又戏谑一笑转身潇洒离去。 “不过你该庆幸是和我绑在一根绳上。” 肖稔心想我跟你们谁也不想拴在一起,他现在只想到裴松青车上去。 一见到裴总肖稔就扯开了话匣子,他告诉裴松青他的绩效补发了,他们郝总还来跟他套近乎似乎想缓和关系。 裴松青似乎并不意外:“看来你领导也不算蠢,那你是不是要见好就收?” “我也不蠢,厕所里的蛆才急着抱团。”肖稔不屑一顾:“要抱我也不舍近求远。” 说着他一把挽住裴松青的手臂,眨巴了眨巴眼睛娇憨一笑:“裴总,您晚上想吃什么,我都能给您做。” “今天你生日,我们在外面吃吧。” 肖稔自己都忘了,半信半疑地望着裴松青:“你居然记得我的生日?” 裴松青当然记得,肖稔的生日是九月十八。 念大学的时候,每年九一八凌晨十二点宿舍楼里的男孩们都闻风而动。他们像鬼子进村四处扫荡,看见谁有空着的暖瓶就会抱着往楼下砸。高空坠物十分危险,但据说是为“牢记使命、不忘国耻”的传统,但这传统其实也并不可考。 肖稔也跟着室友出去凑热闹,可一开门就碰上要去水房的裴松青,兄弟几个盯着人家手里的暖水壶却没一个敢上去抢。 果然是万事开头难。 要说还是肖稔胆肥,他抱住裴松青的水壶就往阳台跑,也不知是谁神助攻一把摔上了门。裴松青隔着门也听见自己的水壶从五楼阳台落下,“啪啦”一声粉身碎骨,紧跟其来的就是宿舍里一群混蛋仰天长笑。 事后肖稔像没事人一样打开门,他递给一脸铁青的裴松青一块蛋糕,说那水壶就当送他的生日礼物了。 如此厚颜无耻,要别人怎么能忘。 “你的礼物在后座上。” 裴松青说的平淡,其实早思绪万千。 瞠目结舌的肖稔未来得及转头,却已听见后座传出甜美软糯的一声。 “喵呜~” 15.无声告白(3) 裴总的烛光晚餐自然值得期待,可一看到纸箱里的小甜心肖稔的心都化了,他是一刻也不想跟这小家伙分开。 他将脸埋在小猫软绵绵的肚子上一通猛吸,小家伙被这厮轻薄后“喵呜”一声,肉爪登鼻上脸拒绝他轻薄。 肖稔这登徒子却贼心不死,抱着小美人举过头顶强行打情骂俏。七尺男儿一脸荡提别提多违和,可裴松青看在眼中却只有心动。这多年过去了,肖稔的眼神还是那么清亮。他一兴奋眼底就发光,那光芒如月白风清、白水鉴心。 那光芒曾惊动过裴松青的目光。 “裴松青同学!对我有什么想法你就说出来!别这么凶狠地瞅着我好吗?” “瞅你怎么了?” 曾为他一身不羁的书生意气所扰,冷眼看他把风车当巨人、以瘦马为良驹,也笑他痴心妄想要以唇为枪、以笔投戎。可爱慕之心却油然而生,势不可挡。 我对你的想法,你可能不想知道。 “行吗?”见裴松青若有所思,肖稔扯了扯他的衣角眨眼道:“回去我做好吃的给你啊。” 裴松青晃神又回神:“可今天是你生日……” “哎,生日怎么了!”肖稔娇憨地蹭了蹭裴松青的肩:“为了裴总当牛做马我愿意,三千裘马也换不了爷高兴。” 两人超市采购一番回到家已是夜幕低垂,肖稔抱着他的“生日礼物”一路旋转跳跃,裴松青跟在后面提着两袋沉甸甸的食材。 裴松青家的陈设看不出他已名花有主,一水冷灰色调毫无情趣可言。他的冰箱空空如也,浴室也单单调调。昂贵的厨具被束之高阁,平时在便利店买俩三明治也就打发了。 看不出有女友的痕迹,再加之裴松青说他连孩子都不想养,肖稔心想这男人保持生猛的秘诀难道真是无欲则刚? 相比之下肖稔就精致很多,生抽和老抽有着天壤之别,糖和盐却是朵双生花。他一边做菜一边喋喋不休地传道受业解惑,裴松青一个字都听不懂,可肖稔让房子里充满吵吵嚷嚷的烟火气。 他叽叽喳喳的,却像是给紧锁的房间开一扇窗,给空久的花瓶里插一枝花。 “猫都是乳糖不耐受,冲我买的婴儿奶粉给它。你要用手试试温度再给它,可别烫到它。”他说着又哈哈大笑:“还说不想养孩子,我觉得你现在就像个超级奶爸!” 罗西南特徘徊在裴松青脚边,看着裴松青奶孩子。它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瞅着裴松青怀里灰啾啾的小家伙,焦躁地哼哼唧唧。 其实狗养久了都会生出二皮脸,除了迎来送往是做狗的自我修养,分毫不可怠慢。其他的谄媚就都是为了工作。工作就是工作,绝不能影响生活。生活中的罗西南特与堂吉诃德那匹尥蹶子的瘦马如出一辙,对跟他的衣食父母也毫无敬畏之心。 裴松青怀里那团小东西可不一样,那小家伙在主子怀里居高临地瞥它一眼,哀怨地喵呜一声简直叫罗西南特狗心大乐,一整晚都围着那小东西打转。 “舔狗果然是名不虚传……” “它不会是想吃了它吧。” “他敢!”肖稔在厨房里喊了一声:“过来,我需要你的帮助!” 裴松青闻声进去,见肖稔在他的厨房里忙的热火朝天,扎着腰上的围裙带勾勒出他纤细却板直的后腰,肩带压过肩胛骨轮很廓美好。 “炒好了的都先端出去。” 裴松青被这烟火气的背影灼了眼眸。 你就是一蔬一饭,也是肌肤之亲,你是人间烟火四月,也是我逃不过的红尘千念、一念一劫。 16.无声告白(4) “猫的名字想好了?” 见肖稔托腮思考,裴松青又补了一句:“叫桑丘好不好?” 堂吉诃德的仆人——桑丘.潘沙? 肖稔眼睛一亮:“裴总此言深得我心!” 肖稔的手艺不错,四菜一汤也做的有声有色,尤其那道糖醋小排裴松青吃着尤其可口。大三那年他们的告别赛后,整个辩论队的人叽叽喳喳齐聚在农家小院。肖稔也做了一道糖醋小排,浓油赤酱、鲜甜适宜,最合他胃口。 那天大家玩起兴一直闹到后半夜,肖稔喝多了就上蹿下跳扯着裴松青的裤子不撒手。 “三年了,你一直都骑在我头上拉屎,最后一天就不能跟我认个怂?” 二十岁的裴松青也年轻气盛,他心想我凭什么给你认怂,于是抖抖衣袖要走。谁知肖稔那厮“嗷呜”一声扑了过来,直接将他摁倒在沙发里。其他人都在桌前玩狼人杀,一堆话唠聚在一起光忙着高谈阔论、旁征博引,才没人在意角落里两张叠在一起的“王牌”。 那晚肖稔吻了裴松青,只是他后来又忘了。 他还在他声若雷鼓的胸前趴了一会儿,然后他喊他“宝贝”,他反复说这是他最后一场比赛,要他不要走。 他其实是把裴松青当成了林澜,还问他为什么不来看他比赛。 裴松青仰面躺在沙发上,远处喧嚣与近处梦呓,已经分不清虚与实。 “裴总,我要敬你一杯。” 裴松青收回思绪望着现在的肖稔,他与记忆里的样子没有不同,就连眼里的光也是一样的皎洁。 “谢谢你给我一间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他目光莹莹真诚地与他四目相对。他想告诉他,尽管不是一世只是一时,他也领情。 晚饭后时间也不早了,裴松青带狗下楼,肖稔收拾好厨房便趴在裴松青家的大阳台上俯瞰脚下万家灯火,潺潺夜风吹得星空湛冷,让他忽然就生出惆怅。 看似吵吵嚷嚷的日子里,他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却终究如断鸿声里的江南游子,无人会、登临意。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他明明就站在A市这座危楼之上,脚下也是飒沓星河。可他仍摘不到一颗星,没有一颗星的光是真的属于他。 身后门锁响动,长风随即而来灌得满衣袖。他蓦然回首,见裴松青灯火阑珊处。 四目相撞让肖稔也回想起彼年的九月十八,他抢了裴松青的水壶,慷了他人之慨。裴松青好倒霉啊,好像每次遇上他都像倒八辈子血霉。 他不禁笑出声来,冲着裴松青摇了摇手里的红酒杯。 “这也算是生日礼物。” 肖稔还是那个肖稔,缺德起来无人能出其左右。 “你还真是会挑……”裴松青不动声色望着桌上的红酒瓶。 “我虽然不懂酒,但是82年还是看得懂!”肖稔沾沾自喜:“裴总你不够意思,又好酒还不舍得给我喝。” “那瓶酒保存不当,已经不能喝了。” “过期的?那你为什么还要放在那里臭显摆啊!” 面对肖稔的恶人先告状,裴松青不禁笑了。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今夜是第一次能祝他生日快乐。 17.无声告白(5) 在裴松青家住的这两日,肖稔甚是满意。唯一不满意之处,便是裴松青从不跟他提合同的事。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他担这么个肥差还不得好好捞一笔”杜棋听后冷笑:“你也忒迟钝了一点,是不是人家的暗示你没领会?” “男儿重义气,何须钱刀为?”肖稔瘪了杜棋一嘴巴:“我们可是在一个澡堂子里赤诚相见的交情,裴松青他就不是那样的人。” “怎么觉得你们可不只是在一个澡堂里泡过的关系。”杜棋一只手妖妖娆娆地搭上肖稔的肩,另只手却一把拍在肖稔的屁股上:“要不是人家的女朋友是大名鼎鼎的卢局长的千金,我或许会觉得你们俩是睡过的关系。” 杜棋不提肖稔都快要忘了这事。 裴松青如今是名草有主的人,他这样厚颜无耻地住到人家家里,会不会打扰人家情侣间的正常生活。 晚饭时他忽然提起此事,谁知裴松青脸上竟露出一丝不悦。 “她在美国,暂时不会回来。” “那我也不能鸠占鹊巢……” “肖稔……”裴松青打断了他的话:“我和你说过,我们之间出现了一些问题。” “就因为你不想要孩子?”肖稔皱了皱眉:“可你又养猫有养狗的,不像是不喜欢孩子的人……” 他还没说完裴松青就撂了碗筷,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 肖稔在厨房洗碗的时候,裴松青忽然补了一句:“你还想着林澜吗?” 林澜啊…… “常在梦里见。”他关掉水龙头,哑然嗤笑道:“可每次你都冒出来搅局,让我在梦里也不得圆满。” 裴松青沉默稍许,忽然张口道:“想见她吗?” “想啊!”肖稔笑笑:“我猜她一定比六年前更美。” 他一句戏言而已,没想到裴松青第二天竟真带着他去见他的梦中情人。 “我不知道她也来了A市。”肖稔在车上还酸一旁的裴松青:“怎么你们一直都有联系?” “前两年偶遇的。”裴松青答得轻巧:“她在二台做记者,有次采访中碰见了。” 肖稔听后点了点头,沉吟须臾终于问了那句埋在他心底许多年的话:“当年你们为什么分的手……” 裴松青似乎不屑回答,他说:“你去问她。” 肖稔没想到竟被带到了A市赫赫有名的影视基地,只见裴松青一路上通行无阻,肖稔只能惴惴不安地紧跟其后,还不时如农民进城般四处张望。 “我们最近投了一个影视化项目,她托我安排她进组采访剧中主演。” “主演是谁?” “你看就知道。” 裴松青说罢轻轻拉开一扇拍摄室的门,肖稔被映入眼帘的画面惊得说不出话来。井然有序的拍摄室中,众人目光与无数组镜头都聚焦在那绿幕之下一袭飒沓身影。 “徐皆……”肖稔正要惊呼,却被裴松青一把捂住了嘴。 他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想被撵出去吗?” “嗯嗯……”肖稔连忙摇头。 若是不是借裴松青的光,肖稔这辈子也不可能近距离见到那位享誉国内外的一线男星。虽说他平日里也不追星,就算追星也不会追男明星。但徐皆此人实在太过出名,出名到他不想知道都难。 “电视里看就已经是神仙了,真人就这么往眼前一杵就是直男也得弯。” 休息室里,肖稔完全忘了自己此行目的。他捧着裴松青递给他的压惊茶脑海一片空白。 “差不多了。”裴松青抬腕看了看表。 时隔六年再见到林澜,她已将一头乌黑的长发改成了棕色的短发,却依旧花开聘婷。可肖稔在窗外看着她采访了徐皆十多分钟有余,竟没生出半点心动之意。 他甚至替那烦的男星生出一样不耐烦的心思来,他觉得林澜好笨拙啊,她真的蠢得可以。 “是和这部电影的导演比较好合作,还是上一部?” “女演员呢?对手戏的女演员的表现您还满意吗?” “您以后还会接这类型的电影吗?因为现在小鲜肉都在争相转型,您有什么想法吗?” 作为林澜曾经的舔狗,肖稔都耳不忍闻。他其实蛮佩服那位徐大明星,每天都得面对诸如此类、形形色色的奇葩问题。 终于训练有素的徐大明星也被她整的不耐烦了,他打断了林澜的提问冷声道:“你让我朋友在门外等太久了。” 说罢他的视线向肖稔,冷峻的目光霎时变得温柔,搞得肖稔的小心肝都要炸裂。 “你怎么回国了?” “给你个惊喜不好吗?” “没有不好。” 原来,终不过是肖稔自作多情。 徐皆所说的“朋友”其实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后。那是一个相貌清隽秀丽的年轻男子,有着春风般和煦气息,让冰山王子只在望着他时眼里才会泛出暖意。 两人笑语晏晏、相携而去的背影甚是美好,犹如寒木春华各成景色,却又相得益彰。 “肖稔。”身后人轻声唤了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害,真是要弯了!居然只顾着看男神,而怠慢了女神。 肖稔六年可从未犯过这种错误,他望向她又露出了六年前那股子谄媚笑意。 “当然是来见你。” -------------------------------- 徐皆的支线在请搜《十里春风皆海棠》,已完结 18.无声告白(6) “什么情况?”女神抿了口咖啡皱眉道:“你们俩是想跟我演哪一出?” “当然是鸳梦重温了。”肖稔狎昵一笑:“三人行必有奸情嘛。” “肖稔,都这么多年了,你嘴还这么臭。”林澜歪歪头打量着眼前两人:“你们俩怎么又搞到一起的?” “害!大妹子这话可不能乱讲。”肖稔抢在裴松青之前解释:“裴总他现在什么排面,还能跟我搞在一起?” “也对。” 林澜用下眼角瞥肖稔,就他那副样子说是从大学刚出来的愣头青也可信。裴松青是青年才俊,自然不能和他相提并论。 就在她为自己当年高瞻远瞩而庆幸时,裴松青却突然开口。 他说:“我们住在一起。”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关于毕业前的事,请你告诉这家伙。” 无人知的旧事本不必提起,他要她亲手掀开那一袭爬满虱子的华美锦袍。 女神走后,肖稔趴在拍摄塔天台的栏杆上俯瞰脚下松林,风从远空刮来带着九月桂子香气,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林澜好像也是在这样的季节里。他凑巧穿行于一路繁盛金桂,凑巧一时风起掀动少女衣裙,一切都那么凑巧,他也凑巧心动而已。 “我从没有考虑过和你在一起,肖稔,从来没有。”六年后那个姑娘亲口告诉他,他大学四年的苦心孤诣不过一场幻梦而已。 “我说和裴松青在一起,是因为被他撞见我在医院里……我怕影响毕业,是我威胁他不要说出去,没想到你还真把他当成了情敌。” 最后在她登上她那辆大路虎前,还不忘给他最后一击:“说句实话,你俩当年都不在我考虑的范围。” 说罢便一脚油门,撇下两只王老五扬长而去。 “后悔听这些吗?” “谢谢你让我死的明白。” 肖稔释然一笑,时间它并不会让我们真的变强大,它只是教会我们别在没结果的事上固步自封而已。 “可不管是二十岁时的我,到了三十岁、四十岁,又或者垂垂老矣。再遇见爱情,都仍会选择肝肠寸断、向死如生。” 裴松青看着他,只觉得他再次与记忆里的面貌重合。 岁月流转夺走一切,唯一感激的是为你动心这事从未变过。 “裴总!那什么……能给我弄几张徐皆的签名不?” “……滚。” 两个人回到家已至傍晚,门一开肖稔就撒丫子先冲了进去。 “罗西南特!爸爸想你!”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实际压根没理围着他欢欣雀跃的狗子,直奔在沙发上蜷成一坨眼都没抬的猫咪,抱起来高高举到头顶。 “我的桑丘小甜心,爸爸爱你!” 裴松青看着他蠢那样子,仿佛一生涓滴意念已侥幸汇聚成河。 或许肖稔说的对,爱情从不是水到渠成、风来帆速。是我爱你就得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黄金周有什么打算?” “哈?” “愿意跟我回一趟杭海?”分别六年,他终于向他无声告白:“我就把你想要的都给你。” 19.姑妄听之,姑且由之(1) 肖稔问裴松青,自己这样算不算走后门。 “当然。” 裴松青大笔挥洒如游龙,在甲方代理人处落下他的大名:“虽说只是一个暖通项目,但你懂不懂什么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肖稔当然知道,他不光知道什么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知道什么叫落毛凤凰不如鸡。 他伸手去拿合同,而裴松青这孙子青却不肯好人做到家。他把合同收进抽屉喊他去做饭,见肖稔一步三回头又说若他表现够乖巧,节日后就给他。 肖稔一听乐得屁颠,进厨房使出自己十八班武艺。 “我最近我好像有变蠢。”切菜时,他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都说恋爱使人发蠢,但我每次碰见你智商就欠费。” 裴松青听见了,可他没回应。 肖稔的手艺是真不错,动作也够麻利,不到一个小时就整出四菜一汤。 裴松青生于江南水乡,习惯了清甜咸鲜、浓油赤酱,到了北方后便很少碰到合胃口的时候。可肖稔是西北人,不知他如何做得一手地道的苏锡菜。 “我以前就发现你不爱吃辣。”他夹一块糖醋小排到裴松青碗里:“上学那会儿,咱们一起聚餐,我看你几乎都不怎么动筷子。” 裴松青咬了一口,只觉那味道不减当年。 “可我看你吃的挺欢实的。” “我本来无辣不欢。”肖稔笑得缺心少肺:“我妈怀我时候就爱吃辣,所以一直都以为怀的是个丫头。没想到生出来居然带把,可没给她愁死。” 他就喜欢这么添油加醋,把平淡如水的生活烹出味道。 要真是丫头就好了。裴松青心里这么想。 自打跟裴松青住到一起,每天车接车送、四菜一汤,肖稔的生活水平可以说是直线上升,但眼见着体脂肪率也跟着水涨船高。 “这样下去就没腹肌了。”他亮出一截腰,在穿衣镜前反复琢磨。 “你本来也没有。”裴松青懒得瞅他。 “话不能这样讲,聊胜于无嘛。”他冲他嗤笑:“既不帅又没钱,如果再贴一身膘,我还有啥竞争力?” 一条毛巾从身后甩过来蒙在他头上,裴松青轻说:“要跟我做运动吗?” 跟裴松青到他常去健身会所,肖稔一看入会价格就惊的说不出话。 销售小哥认得裴松青,就跟肖稔一个套餐接着一个套餐耐心讲解。裴总素来财大气粗、心狠手辣,他听到不耐烦就选了个最贵的套餐,却被心慌慌的肖稔一把摁住。 “这种事怎么能让你破费?我自己来!” 虽然囊中羞涩,但赶鸭子上架的时候必须撑住脸面。 肖稔又耐着性子将各项优惠条款研读一遍,忽然发现其中玄机:“老会员带人来,第二位半价啊?” “话是没错……”销售小哥一听就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抱歉一笑:“但只有情侣才半价。” 一听能打折,肖稔脸面也不要了。 他搭上裴松青的肩,胡搅蛮缠道:“咋?你们这地方还搞歧视?” 销售小哥见惯了风浪,一听这厮就是在跟自己扯皮。可裴松青是会所的高级会员,他的朋友可怠慢不得。就在他诧异有头有脸的裴松青为何会有这样二皮脸的朋友,这位肖先生又蹬鼻子上脸。 他凑到裴松青脸上啄了一口,然后得意洋洋冲他笑。 “看见没,我们……” 那货话还没说完,一直沉默在旁的裴松青忽然一把摁住他的脑袋,对着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吻了下去。 销售小哥惊呆,没想到这俩人为了打折居然这么拼。 “可以了吧。”裴松青一把甩开那被亲晕了的蠢货:“给他办张半价卡,或者叫你们经理来聊聊。” 20.姑妄听之,姑且由之(2) 肖稔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彻底整晕,两个人唇齿相扣间似有电流划过,将他的心脏瞬间麻痹。待他回过神时,裴松青又在他面前大方裸裎着更衣,那一身穿衣不显的腱子肉比六年前更雄姿英发,就连被严丝合缝包在内裤里的那根似乎也更雄浑有力。 也不是第一次被这番景象弄丢了平常心,可肖稔依旧愤愤不平。尽管两次都是他自找苦吃的成分居多,他也只觉得是裴松青睚眦必报。 裴松青见他愣在更衣室里一动不动,于是凝眉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肖稔的反应好似触电,他嚎叫着“谁要你帮”,那反应好像被轻薄了的良家妇女,惹得几个在旁换衣的半/裸男子纷纷瞅了过来。 裴松青皱起的眉头仿佛能夹死苍蝇,他都已经配合他表演了,而肖稔现在这副扭捏女儿态又是做给谁看,难道还嫌自己在这里不够出名? 肖稔嘴上嘟嘟囔囔,实际里也觉得自己丢人,臭着张脸开始宽衣解带。更衣室里的灯光打的他的皮肤一片莹白,那张被吻红的嘴喋喋不休却也可爱。 “出门在外男孩子也得保护好自己,尤其在健身房这种地方,弄不好就冒出个浑身疙瘩肉的要捅你屁/眼子。裴松青你可别不信,他们就最喜欢你这一型,你可看警惕点别被人走了后门。” 裴松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惹他悸动的人,他终于将自己剥得只剩条内裤,眼见欲/望像装满的弹夹已是蓄势待发,他匆忙转身又给那支枪上好保险栓。 “喂你去哪?等等我啊……” 不顾那个不明所以的人呼喊,他头也不回地处了更衣室。 于是,两个人好似一双劳燕分飞的怨侣,分道扬镳各自欢喜去了。 肖稔可以说的上是个运动白痴,中学时还偶尔打打篮球,可真要轮到上场比赛他也支配坐在冷板凳上,可以说是业余中的业余。等到了群狼环伺、英豪辈出的大学,他就连冷板凳都挤不上去。 他根本分不清有氧无氧,更谈不上重训增肌,对健身房的了解也就仅限于百试不爽的跑步机。每次不是一股脑跑到气喘吁吁,要不就是嬉皮笑脸地在一个长腿美身边散步。等裴松青都做完了阻力和杠铃训练,见他还在那跟妹子谈天说地。 “你经常来这里吗?我也是新来的。你和朋友一起来还是一个人?诶?真是巧了,我也是和朋友来。你老家哪儿的啊,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十万个为什么还没问完,一只手忽然扯住他的后背将他从佳人身边拖走了。 说实话,肖稔不知道裴松青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他花自己的钱来撩妹,身为朋友不做他的僚机也就算了,还一副谁挖了他墙角的苦大仇深,一把将他粗鲁地推到墙上,拎起脚边一副拳套砸进他怀里。 “是不是只要是个女的你就可以?” “我当然可以!”肖稔吃痛嚎叫:“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不找妹子难道找你?” 两个人对峙了半晌,裴松青率先弯腰拾起陪练手靶给自己套上,冲他挑了挑眉打破了死寂。他说,你当然应该找我。并告诉他免费搏击教练,了解一下吧。 一堂搏击课起码四五百,肖稔当然喜欢免费。且冲裴松青挥拳这么刺激的事,他从大学时就义不容辞。再一听到裴松青愿意不还手给他白打,就连腿间的事物都立马一振奋,好似千年修行就等着这翻身农奴的一天。 只见他憨笑着套上拳套,一副小人得志的眉飞色舞,冲着裴松青说了些“拳脚无眼”的道貌岸然的话,于是大喝一声饿虎扑食一般地冲了上去。 起先声势倒是十足,只可惜虎头蛇尾。 疯狗般追着裴松青打了二十分钟,他才发现事情并不简单。他就像追着一个肉骨头的狗,肉骨头在裴松青手里,他才遛了他二十分钟就弄得他耳边嗡鸣、神志不清。 没想到只不过是冲人挥挥拳头就搞得他气喘如牛、脚步虚浮,招招都被气定神闲的裴松青闪避格挡、尽处化解掉。 明显听见了他呼之欲出的心跳,裴松青提醒他休息。肖稔说话都有点大舌头,却仍不愿承认自己连人都打不动,插着腰气喘吁吁地不依不饶道:“等我喘口气就来收拾你!” “你要找到一个中立位再出拳。这样进可攻退可守,别逼的太近。” “不劳你操心!”一番虎狼之词后,肖稔又不知死活地扑了上去:“就是弯了老子也是攻!不服气?受着!” 两人离开会所时屋外已经飘起了蒙蒙细雨,深夜的街道寡清得看不到几个人影,孤冷的一盏盏夜灯下他背着他一一走过。 “我重吗?”肖稔虚弱地在耳边轻吟:“放我下来吧。” 裴松青不回答也没撒手,仍背着他一步步向来时的路走。 肖稔的身体因为虚脱后软绵绵的,贴在他的脊背上是那么妥帖,如同寒冬里裹着一件温暖的外套。裴松青不忍松手,甚至暗自希望这条路可以更长,长到足以给他们的人生划上句号,他想一辈子都与他同行。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十分幸运,不必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就他所有问题的答案。 “我这样会早死吧。” 肖稔不愧是肖稔,一句话就破坏了所有气氛。 不过他方才心脏麻痹的瞬间,也是真的两眼一抹黑,一瞬间“英年早逝”、“天妒英才”这一类的词语就都涌上心头。二十年间他一直以为是站在生的一端望着死,回头看人生路却已行至过半,苦乐也已掺半。生死一线间是那双温暖的手摁在胸口,才重新将那捧灰重新点燃,让他又重返人世间。 “也是第一次感到垂垂老矣的悲哀,刚才差一点就过去了。”他下意识地搂紧他的肩,贴着他结实的脊背让他倍感安全:“谢谢你老裴,刚才没你在,我妈就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快闭嘴吧。” “你该不是脸红了吧,老实人。要我闭嘴,有拼命把舌头往我嘴里挤。”肖稔憨笑着将他搂得更紧:“是不是因为以前揍我太狠而心中有愧。裴总,你现在怎么像个天上掉下来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是你牛鬼蛇神见太多,才看谁都像菩萨。” “你说那群混蛋啊……只要给他们机会,谁都能让他们毁掉。” 肖稔苍白一笑,因为后面的话太毒才没说出口。 与那些为了生汲汲营营的人不同,他是宁可为一个极不值得的理由轰轰烈烈去死。 21.姑妄听之,姑且由之(3) 被“裴教练”亲自指导后,肖稔连着几天都夹着腿走路。那副模样好似得了痔疮,就连踩着恨天高的杜棋也可以轻松将他甩在十米开外。 当然,要不是为了合同,她才不会陪着他步履蹒跚,活像一对腿脚不灵便的老头老太太。 杜棋问他和裴松青谈得怎么样,肖稔也不卖关子,笑言这段男男“恋爱”谈得舒服。裴松青对他可谓是魂牵梦萦,还答应黄金周带他回老家和亲,完后就把卖身契还他。 “现在倒是没那么着急。”杜棋表面笑得云淡风轻,实在夹枪带棒另有深意:“合同的事我觉得你可以往后拖拖,把裴总哄开心就行。” 哪有销售不急着拿单子,肖稔自然听出端倪。 “不知你听到风声没?”杜棋脸上的笑意由浓转淡:“郝总手底下的几个人因为工资,最近开始不安分了。” 肖稔倒也不意外,原本就是他一个人活根本没必要请三个人来做。 再傻的经营者心里也总有本账,现在大环境不景气,用人成本也同通货膨胀水涨船高。郝惠东现在想着靠画大饼要给自己码队伍,招来的几个“二把刀”想分肖稔这一亩三分田,到头来结果就是谁的工资都上不去。 工资上不去,画什么大饼都不顶用,早晚要树倒猢狲散。 相比之下,肖稔既出图还下工地,跑业务还能陪酒,也是真的算物美价廉。 可杜棋觉得老板对这件事的态度甚是暧昧,自从肖稔搭上裴松青这条线后,他也一直没表现出过度的热情。反倒是将所有事都推到郝惠东面前,要他与肖稔化解前仇旧怨。 态度可以说是十分明确,自己的人不管怎么说都是要保的,他想肖稔见好就收,不收就滚他妈蛋。面子里子他都给,就看这年轻是不是能识时务。 更何况前有狼后有虎,留给肖稔的选择也确实不多。 “没觉得刘姐最近看起来红光满面?我听说她小叔子跟你是同行。”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怕你辛苦拉来的大单,最后给别人做了嫁衣。” 刘姐是老板娘的人,而老板又和老板娘各自为政。 眼下肖、杜二人与郝惠东正斗的起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有人想趁机把重要位置都安排上自己的人。 肖稔被杜棋说的心冷了半截,他的想法一直都很简单。 —— 认真工作,愉快生活。 就是这么简单的两件事,却总有贱人不叫你如愿。 杜棋见他脸色不好,随口宽慰道:“你有门路,我跑路也一定带上你。” 肖稔苍白地笑了笑,原来他汲汲营营这么多年,所有的价值就体现在“与裴松青假装老友”的一晚。 而杜棋,她对他又何尝不是利用。 爷们儿不该和女孩子计较,可也不代表肖稔是个没心的傻子。关于递郝惠东的“黑材料”,杜棋明显是想利用肖稔演一场闹剧,他是她选的枪,也是她不屑一顾的炮灰。只可惜她一个小女子始终低估了老奸巨猾的老男人,王忠诺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没有选择站她一边,私底下跟郝惠东早通了气。 杜棋暴露了个干净,而她一直又是老板娘认定的小狐狸精,如今夫妻二人神仙打架,她可以说是里外不是人。眼见肖稔忽然有了“天降神兵”,她又临时起意要和肖稔绑定。 生也好死也罢,他们就拴在一起,肖稔不过是她殃及的池鱼。 肖稔不是傻,他一直都看得清。他只是觉得杜棋也不容易,当然他自己就更不容易。 “你说的对,我抱紧老同学的大腿才更重要。” 只有裴松青。 只有他未曾想利用自己,也只有他心疼他在烂泥里。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丢下杜棋一瘸一拐地离去,他不想再假装“吃亏是福”的正人君子,也不想再和这些烂事掰扯不清。 他忽然很想见裴松青,想回到他给他的偏安一隅去。 只可惜裴松青那天应酬回来的晚了,肖稔做好饭菜等他,收到短信说不回来时又开始怅然若失。 原来房子越大也越寂寞,窗外华灯初上都与他无关。 等奔波了一天的裴松青进门时,险些被家里的“丧”气熏瞎了眼睛。 肖稔像只啮齿动物抱着零食“咯嘣咯嘣”,一猫一狗也有样学样仰着肚皮倒在他脚边,打开的零食罐的空盒散了一地。 桌上饭菜冷掉了,有些人一筷子也没动。 见他回来,原本瘫在沙发上肖稔忽然异样活跃,他像只没头苍蝇一样把他摁在沙发上,又将东倒西歪的一双猫狗全都踢了起来。 他说他们需要讨论个严肃问题,关于他们计划的“蜜月旅行”。 “爸爸妈妈出去玩,你们俩就要变留守儿童了?还不认真听着点而,怎么又趴下了,能不能尊重爸爸一下……” “肖稔……” 裴松青觉得他不太对劲,活泼是真的活泼,可眼神却总飘忽不定。 “还有,我们是一直待在你家,还是到周边走走。我需要要准备什么吗?做个攻略怎么样?就是那种衣食住行全招呼齐的……” 肖稔张牙舞爪地比划,可裴松青却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皱着眉望着他:“我是要带你回家,你什么也不用准备。” 肖稔才发觉自己多可笑,他是要跟裴松青去他的故乡。他生于斯长于斯,哪里还需要他去做什么攻略。 一瞬间鼻子发酸,他将手从他手中抽走。过分的矫饰没能藏起不安,他的演技很糟糕,估计能得金酸梅奖的那种糟糕,一番演绎反叫他把自己看得一干二净。 “还有……” 就在肖稔都以为他要当面揭穿,没想到裴松青却放过了他。 他不动声色地将桑丘揽进怀,话锋一转道:“我才是它俩的爸爸。” 22.姑妄听之,姑且由之(4) “高速截断在七环之外,所有的翻转都在六环内发生。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像遥望西山或是海上的一座孤岛。” 车行至栓塞的ETC出口,肖稔忽然想到了《北京折叠》里的一段恰如其分的句子。 整座A市也像架在火上熬粥,只有靠不断的搅动才能达到微妙的平衡。一旦人潮的车里如水分蒸发一般,这锅粥就会从喧腾变得愈渐粘稠,直到散发出糊底的焦味。 肖稔闻到了那股味道,他现在就糊在碗底,抠都抠不下来那种。 交通广播里播报着全城出口拥堵,甭管赛欧还是兰博基尼,此刻都不分三六九等。时空变得不再割裂而是折叠,他们才碰到了一起。 或许,他和裴松青也是这么才碰到一起,源于一次很偶然的空间折叠。 一颗永不安分的文艺之心,叫肖稔一想到这种偶然就感动不已。他提出要陪着裴松青一起渡过这个不眠之夜,还翻出一根泰国鼻通递到裴松青手里,叫他犯困时吸两下提神。 裴松青问怎么吸,肖稔就示范给他看。 只见他将那小玩意伸进了鼻孔,运足内力深深一吸,事后一脸上头的表情正要张嘴谈谈感受,可一束雪白的强光打断了他。 “请出示证件,下车接受检查。” 高速口本就寸步难移,巡逻交警就没叫他们挪车。他们将车里车外都仔细检查了一遍,前前后后盘问了肖稔快两个小时,待“沉冤得雪”路也通了。 喝凉水都塞牙缝的人灰头土脸回到车里,裴松青给他开门时不小心擦到他的手。 很凉。 他偏着头望向窗外流光生闷气,夜风拂过他的发梢时明显瑟了瑟肩。裴松青示意他可以先小憩一会儿,他本想关上车窗拦住夜风,却被他阻止。 “家在大西北一三线城市,想和A市的姑娘们喝一杯咖啡。这一千四百公里的距离,我却用了二十多年才走完。” 裴松青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的眸在夜色中格外温柔。 他说:“裴松青,我遇上你也用了十八年。” 裴松青没说话,他觉得其实远比这更久。 他和肖稔不一样,他不想和A市的姑娘喝咖啡,他要去的地方只怕三十年也不够走。 不知余生还够不够? 肖稔没能如约陪他,车开出A市还没多远他就靠在车窗上睡着。夜间行车的裴松青也有些疲惫,临时起意停在了沿途的服务区。 他终于有机会借月光仔细地看他,肖稔睡着时不容易被惊动。动如脱兔的他难得露出静如处子的一面,看着很乖,和大学时候没两样。 裴松青还记得每次他们输了比赛,他就蒙头在宿舍睡觉。指导员也不找别人,总安排裴松青去逮他。 每次都是宫海涛给他开门,还总戏谑地喊肖稔,说“睡美人,你的王子来了”。 转头又跟裴松青说,这货心理素质不行,看着像只花孔雀,其实属鸵鸟的。 言犹在耳,多年后那个人又睡在咫尺的地方,让他平生第一次感谢命运。 裴松青原本是一个不执著胜负的人,为了两个素质拓展学分被骗进的辩论社。没想到碰到了这只花孔雀,看着他为了本不值得坚持的事一腔热血,就护着他走了四年那么远。 现实很残忍啊,睡美人。 可你王子只存在于你所厌弃的世界,现在他来了,你的梦也要醒。 像是百转千回后宿命,他们又被折叠在一起。 裴松青终于鼓足勇气凑了过去。可就在嘴唇离他额头还有一秒的距离,身下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23.姑妄听之,姑且由之(5) 睡意朦胧间觉得又东西靠了过来,肖稔本能地睁开眼,却恰巧与凑上来的裴松青四目相对。 “你干嘛?” 裴松青的眼在幽暗中闪着陌生的光,那抹光让肖稔一时手足无措。而他却也只是静静看着他,半晌抬手摁开了他的安全带。 “下车活动下手脚。” 说罢,他不动声色离去,留下肖稔独自胸如擂鼓。 人人都喜欢帅哥,而裴松青算是帅哥中的帅哥,被他这么半明半暗地盯着,就是直男也会想跟他发生点什么吧。 肖稔是这么劝自己的。 服务区到了后半夜也车水马龙,都是好不容易从A市逃离出来的异乡客。肖、裴二人靠在车边各握一杯咖啡,一个沉默不语,一个喋喋不休。 “我妈这两年越来越絮叨,一直催我回家找个稳定工作、结婚生子,过上她希望我能过上的那种生活。我那时还挺不屑,觉得自己还年轻怎么就一眼望得到头,现在想想还是我活的不长。” 裴松青不说话,就安静地听他絮叨。 “你有没有去过A市的老夜市,当然你这种人肯定不会去那种倒腾旧物件的地方。我也是有次很偶然跟朋友去逛,看到居然有人在买九十年代的磁带和录音机。虽然我们同在A市,却真实地生活在不同的空间里。只有时空的偶然折叠,才能让我们撞在一起。我才忽然发现这些年我都周而复始于同一个错误,像被套在借新还旧的旁氏骗局里。旁氏骗局你懂吗?哦,忘了你就是学这个的。A市的生活看似光鲜,实则危如累卵,我们这种小人物不过是沧海蜉蝣。都说拖延问题到一定境界就是解决问题,可我还没三十岁啊,怎么能一眼就看得到尽头?裴松青,如果换做是你,是要做朝生暮死的蜉蝣,还是做百足虫死而不僵?算了,你不用回答了,你应该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吧。” 他就是这么絮絮叨叨、自问自答,且毫无逻辑,可是有人愿意听。 “不足十平米的隔间里摆一张床,床边就是爬满青苔的洗手池子,恐怕这种日子你还没体验过。” 裴松青轻描淡写地接过肖稔手中空掉的纸杯,不动声色地望向他满脸的惊讶。 “一生几次举目四望皆茫茫,不只你一个人而已,别太灰心。” 肖稔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很自私。 他只顾悲悯自己,忘了某个人当年也是只身北上。他只是见山是山,不去想某个人也曾捉襟见肘。他以为只有他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忘了他同他一样是漂泊在外的异乡异客。 他曾经遇见过什么人?又都经历过什么?在他最走投无路的时候,又是否有人给他一个安乐窝? 肖稔忽然就不敢再想下去。 他不能假设裴松青也曾遭受过窘迫的折磨,也不能想见曾背过他的背还被别人压弯过。他不能想那个高大身影被更高的浪潮吞没,而多年后他所遇见只是被蚕食后一副躯壳。 “裴松青……” 他不禁凑过去挽住那只手臂,这样的夜里似乎只有贴着彼此才能驱逐寒意。 “一会儿换我来开?我看你有点累了。” 裴松青不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他,似乎在问他是怎么良心发现的。 “真的你不用跟我客气,就是蹭了刮了别跟我急眼就行。” 裴松青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后半夜肖稔硬撑着没再睡着,并充分地表达了老同学的人文关怀,一路上喋喋不休、絮絮叨叨,弄得裴松青片刻也清净不得。 “你也老大不小了,家里人就没催着你结婚?我觉得你就是有点恐婚,但其实是因为你把婚姻这事想复杂了。婚姻是什么?男耕女织!往大了说是社会生产力的一次有效组合,往俗里说就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一纸合约白纸黑字明码标价,共享收益、共担风险,就跟合伙开公司没两样。真的,挺好一事儿!” 裴松青不言语,只是目不转睛地开车。 “现在生活压力都大,尤其是女同胞。以前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可现在女人们又怕入错行、还怕嫁错郎,所以你要体谅你女朋友。特别是你女朋友这种优质伴侣,多少人梦寐以求。这就相当于你盖大楼她能拿下黄金地段,你拍电影她就带资进组,你去哪找这么靠谱的合伙人?现在社会压力大,女人能靠男人,咱们男人不能靠女人,但可以靠女人背后的男人。这就叫借力打力、见招拆招,真一点都不丢人,我想靠还靠不上……” “没什么靠不上的。” 裴松青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他说:“肖稔,你以后就靠我,也一点都不丢人。” 24.姑妄听之,姑且由之(6) 肖稔此番南下果真不虚此行,叫他这井底蛙终于见识到什么山外有山。 中国实在大得很,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独特的风土人情。肖稔生于西北偏壤,自然也不知杭海裴家的闻名遐迩。只有当他真站古意盎然、白墙灰瓦的老宅前,他才发现什么“寒门贵子”全是瞎扯淡,裴松青那些让他心下不安的话也不过是随口一说。 其实彻头彻尾的倒霉蛋就只有他一个。 裴总向他伸出橄榄枝时他还拒绝了,还说别把他们纯洁的甲乙关系,异化成不纯洁的男男关系。 他笑得没心没肺,却不知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天边微微亮起鱼肚白,两个人才停在杭海城外稍作休整。服务区的早餐清汤寡水,价格却是水涨船高。卖包子的小妹儿秀色可餐,一口酥骨头的吴侬软语软糯甘甜,像场淅沥沥小雨洒在肖稔的的心间。 “侬好伐? 杭海个两天提起好伐? 侬似啊里额宁啊?吾也司杭海宁啊……” 肖稔像只学舌鹦鹉,和“包子西施”唠起了家常。他这人脸皮厚又极赋语言天赋,一张口便是天南海北、四海九州。初次见面的人往往被他三言两语一通撩拨,还真有跟他两眼泪汪汪的。 嗑正唠得起劲,不解风情的裴松青将他一把拖走。推一碟包子在他面前,又倒了一碟香醋,跟他说对付这一口,吃完了还要赶路。 肖稔味同嚼蜡,说实话这包子确实不怎么好吃,随口百无聊赖地吻了一句:“杭海都有什么特色小吃?” “你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似乎是近乡情跟切,只见裴松青望着他的眼都愈渐温柔:“镇江宴春蟹黄汤包,大壶春的清水生煎,得月楼的松鼠桂鱼,松鹤楼的雪花蟹斗、稻花秋香蟹脚痒。” 都想带你去。 裴松青很少露出那样温柔的神色,可真温柔起来又像是窗外皎月,跟他的名字一样令人心驰神往。 肖稔也望着他笑,心想故乡回不去也罢,身旁有故人就好。 可真到了裴松青的故乡,肖稔又不这么想了。 裴松青的故乡是个山青水绿的好地方,正所谓“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也只有这种山温水软、钟灵毓秀的地方,才养得诗中“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美人。 站在裴府的门前,他举目遥看悬于宅前端庄文雅的匾额,片辞数语着墨不多,望之却巍然大观。若不是看见那遒劲有力的一个“裴”字,他真以为是裴松青要拉着他逛旅游景点。 他痴痴笑道:“裴总,进你家要收门票吗?” “老宅要收。”裴松青答得轻巧:“这里不用。” 哼,他跟他演了一通“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最后也不过是“混不下去就回家继承家产”的路数。肖稔是信了他的邪才因他三言两语就生出悲天悯人之情,他现在就为自己的不识抬举后悔了,想想还是和裴总保持不纯洁的关系对自己比较有利。 裴松青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还是个大户人家的富贵子弟。肖稔明明记得大学时他和狐朋狗友还在游手好闲时,常能碰到为生活费奔波的裴松青。他总是骑着他那辆二手单车从他们面前一晃而过,那次不是风驰电掣压根不拿他们这群“纨绔”放在眼里。 校花林澜说看不上裴松青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长得天独厚有什么用,每天还不是为了生计奔波。同学之间早就在传,崖岸自高的裴松青每天课余要打两份工,学费也全靠奖学金支撑,家里听说很困难的样子。 肖稔那时候还呛了嚼舌根的,说人家自己出息就行了,要你们这些妖怪来反对? “这年头寒门还能出贵子吗?”同行友人拍拍他的肩膀冷笑三声:“小老弟,投胎是门技术活,以后你就会懂的。” 时隔多年,当他站在裴宅前看雕梁画栋,还真他妈的懂了。 25.明月几时有(1) 裴家祖上可谓人才济济,明末清初家中先祖官至两江。虽说时移世易,裴家充公的旧宅如今却亭台依旧,只是私宅变成了容纳四海之宾的观光圣地。要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裴家的子子孙孙又另立炉灶,在杭海的老城建起白砖灰瓦的新院墙来。 裴松青自小生活在新院,他说打他记事起自家老宅就在开始收门票了。小时候祖父还常牵他在老宅门外晃悠,又一次还遭到门前收票的大姐的白眼。 裴松青还记得那个女人嗑着瓜子,摇曳着臃肿的身躯冲他祖父吆喝。 “领孙子进去看看,花不了几个钱。”她说着一口瓜子皮就吐在青石板上,眼珠子翻得好似要掉出来:“看着也是体面人,就舍不得掏这四十块钱呢?小孩子进去看看也能陶冶情操地好伐?” 肖稔觉得裴松青又在跟他显摆。好像他不是追忆往昔、缅怀祖父,而更像是在说“我溥仪逛故宫还要交门票”,是一种“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凄凉,这他肖稔可体会不了。 虽然裴松青并没有那个意思,可他就像这么想。 他只管跟在阶柳庭花里跟他阴阳怪气,一口一个“少爷公子”,一口一个“区区在下”,硬要他狠狠瞪他才肯消停。 “这么大的院子,打理起来要花很多钱吧。”他心下五味杂陈,脸上却挂着嗤笑:“少爷,你家还请下人吗?我能不能跟您走个后门?” “有负责园林园艺的人定期打理。” “得!连跟您当下人都不配。” 裴松青递热茶给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冰凉的手指。 “南边湿气重,你穿的太少了。” 说罢,他就起身去找了件外套将他罩了起来。 “平时没见你用香水,可身上总有股香味。”肖稔扯过外套深深一嗅,有雪落松枝的香味,怪好闻的。 “裴公子可真体贴,我是女人也一定会想嫁你。” 他说着靠了靠他的肩,午后阳光斜斜晒在两人身上,有温暖的气息在流动。 肖稔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躺椅上睡着的,等醒来时天边的晚霞已经燃尽,换上了一轮星子,裴松青也不在身旁。 偌大的院子到了夜里显得空空荡荡,要不是一路纸灯笼罩着的白炽灯被人打开,这样的老宅是透着些森森鬼气。可灯一亮夜色顷刻被点燃,肖稔穿梭于其中去寻裴松青,仿佛走在戏曲中的游园灯火。想到这儿心也跟着雀跃,像是不言而喻的游戏。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一个人如果想要你找到,你就一定能很快找到。肖稔也没众里寻他千百度,只是一个转角蓦然回首,就见那人站在灯火阑珊处。 只是那人身边立了一位妙丽女子,两人站在一起甚是养眼,一个如皎皎月光,一个如濯濯秋阳。 那女孩不是别人,正是裴松青的妹妹——裴枫丹。 “我哥这人就是别扭,回来也不跟家里打声招呼。”裴枫丹一面埋怨哥哥,一面笑吟吟地夹菜到肖稔的碗里:“爸妈去太湖玩了,实在招待不周。” 三人在花下对饮,裴松青嫌少张口,只听着肖稔眉飞色舞地同自己妹妹闲聊。 与裴松青的沉闷不同,裴妹妹在杭海本地的一所重本念文学专业。一提起风花雪月,两个人很快多久聊到了一处。 江南的黄酒绵柔顺口,可喝多也上头。 肖稔喝多了就胡言乱语,说裴妹妹要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夸她人似一朵轻云刚出岫,谈吐不凡非俗流,可比她那个倒霉哥哥不知强到哪里去。 裴枫丹只是浅笑望着裴松青,意味声长道:“我哥他确实是个招人烦的。” 裴松青不说话,用眼神示意她别无视生非。 见肖稔醉了,裴妹妹就要裴松青送他去房里歇下。裴松青倒是大方,将自己以前住的房间让给肖稔,这让肖稔怪不好意思。他像个小媳妇似的站在门前跟他扭捏,虽说鸠占鹊巢,但裴家的房间那么多,肖稔也就没想邀他同榻而眠。 “我累的时候会打呼噜,怕扰你清梦。”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他转身欲走之际,他又将他叫住。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他冲他香甜一笑,与他相约:“来日方才,咱们明天再见。”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裴松青没说话,他想每天都能与他再见。 26.明月几时有(2) 裴总的床有他身上独有的那股老木头味儿,肖稔闻着亲切,轻易就卸下心防。 他两眼一闭就睡到日上三竿,等起来时已是饥肠辘辘。就着盆里清水简单地洗了把脸,便摇头晃脑地出门去找裴松青。 绕过水复山重,又遇柳暗花明。 裴家厅里一家人齐齐整整,接到儿子回来的消息,老两口也连夜满载着太湖上的风物赶了回来。 “这位是哥的朋友。”裴枫丹拉着肖稔来介绍给父母:“也是南大的同学。” 裴父裴母脸上的笑意有一秒延迟,让肖稔觉得自己像是闯入桃源的武陵人。而请他来的裴松青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半点也不帮他引荐。 “裴裴你回来怎么不打个招呼呀?你爸爸约了郑伯伯一家去太湖玩,一听丹丹说你回来,鱼也不钓了就拉着我往回赶。” 江南话还真是温柔,就是唠叨埋怨的话也是咿咿呀呀,轻清娇柔,好似淅沥沥的桂花雨。 裴松青听后不言也不语,态度冷淡得像个客人,让肖稔都有些看不下去。 一看裴妈妈就是知书达理的,要是轮到肖稔他妈早一把筷子拍在桌上,扯着嗓子喊得街头巷尾都听得到。 与裴母这种好言相劝、谆谆教诲不同,肖妈脾气火爆、且控制欲极强。肖稔躲在A市不肯回去,也是因为经常被鸡毛蒜皮闹得心烦。家本来就不是最不讲道理的地方,很多事说不清也道不明,为此肖稔的脑袋也不只一次开过花。 在中国就是有一群妖怪父母,他们嘴上说着“做父母的把命给你都可以”,可一旦你让他们不如意,他们就想要你的命。 肖稔很羡慕裴松青,能有这样一位温柔和婉的母亲。 “裴总这不是想给您二老一个惊喜吗?”他笑吟吟替裴松青打这圆场:“裴妈妈,您做的菜可真好吃。” “这孩子嘴可真甜,一看就是特别贴心,真羡慕你妈妈。” 裴母对肖稔挺满意,生的眉开眼笑,嘴也像抹了蜜,走到哪里都喜气盈盈。 “你和我们裴裴俩工作在外,生活上一定彼才照顾才好呀。”她说着将剥得膏肉分明的闸蟹送道肖稔盘里,苦口婆心道:“我们裴裴脾气不好,你可多担待一些。” “阿姨您真是太客气了!”肖稔瞥一眼身旁的裴松青,得意忘形。 嘴上客气,心里早前俯后仰。 昨天送走裴松青,他就在人家房间摸摸蹭蹭了一番。他仔细研究了人家书架上的藏书,视线不经意间停在墙上挂着的老相框里。发黄的老照片里一个板着脸的妹妹头引起了他注意,那一脸的冰碴子就是丢进煤炉子也化不出灰。 既然化不成灰,他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女装大佬裴松青! 眉心一点朱砂,皓齿又明眸,要不是五六岁就板着脸一身的老气横秋,当真像个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没想到平日无懈可击的“裴总”居然还有这种黑历史,小名还叫裴裴那么可爱。肖稔想想心里就乐开了花,他还是和大学时一样以在太岁头上动土为乐。这几日都住在裴家府上,不知道还能扒出裴总多少黑料。 光想想就带劲得很。 与裴母不同,裴爸看肖稔时总是欲言又止。他像电视剧里那种大家族里的大家长,冷峻的目光透过金丝老花镜上下打量着肖稔,好像是要看看自己儿子在外都结交了什么狐朋狗友,一板一眼的模样简直就是裴松青本人。 “你问那么多干嘛?”裴母见裴父盘问起肖稔的来历,连忙将话题转开:“小肖吃的惯我们这儿的菜吗?” “哈哈,您放心,我天生就一张五香嘴。” 裴父皱了皱眉,似乎觉得他油腔滑调。可裴松青和裴母却不以为意,一个剥一个喂,把肖稔照顾得舒舒服服。 他是真心夸赞裴母:“阿姨,哪个姑娘以后嫁到您家才是真是有福气。” 可话一说完,裴家三个人都愣住了。只有裴松青不以为意,他推一碟蟹醋到他面前,说要他蘸着醋吃去寒。 肖稔与他相视一笑,说你别比把我当个姑娘,我火气可大着呢。 话一说完,一家人又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肖稔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好在裴枫丹在这时开口圆场。她一脸讳莫如深的笑意望向裴松青,说自己哥现在也会体贴人了,以后也要对嫂嫂好一些。 裴松青不动声色:“一定。” 27.明月几时有(3) 这两日在裴家住的舒坦,肖稔有些乐不思蜀。裴妈妈温柔体贴、裴妹妹友好亲切,里里外外将他照顾的妥妥当当。 除了裴爸对他的态度一直暧昧,谈话时也都是客客气气,就是语气冷冷清清,背地里还有总意味深长地瞥他几眼。 肖稔觉得是裴父不大喜欢自己,就问裴妹妹是不是自己招人嫌了。 裴枫丹要他别胡思乱想,这件事跟肖稔没有半点关系。 她隐隐约约地提起往事,说裴父和儿子早年间有点芥蒂。裴松青自那以后很少回家,父子两个很是生疏。但裴父一直很记挂儿子,只是表面上总是端着架子,站在台子上一直走不下来。 果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肖稔觉得既然事不关己,他也就高高挂起。见到裴父他就兴高采烈地跟他打招呼,热情如火的模样好似他生来就是为讨喜。他好像是天生的没心又没肺,再冷的冰碴子也能叫他给焐化。裴父见了他也不好意思,慢慢地也不跟他那样生分。 “你爸这人好哄,你捧着他就行。”事后,他还得意洋洋地劝裴松青:“你回来还没主动跟他搭过话,你是晚辈就主动一点。在外面天天跟别人装孙子,在家跟自己亲爹装孙子有什么丢人?” 他说这话时大喇喇地坐在裴松青的书桌上,两条腿俏皮地凌空荡来荡去,窗外的阳光罩在他满脸金色的笑意。裴松青看着他那副表情心下一动,一只手撑在桌上,人也紧接着贴了上去。 可肖稔的手机却大煞风景,他低下头的瞬间错过了他鼓起勇气的一吻。 电话是杜棋打来的,她告诉肖稔,她谋到了一个不错的去处,问肖稔愿不愿意跟她一起走 几日在杭海都如在梦里,这一通电话又将肖稔召回到现实里。 “我考虑一下。” “没问题,只是别太久。” 挂了电话后,肖稔头一歪伸手扯着裴松青的前襟,用撒娇的口气问道:“杭海人杰地灵,有什么能烧香拜佛的好去处吗?最近实在是背的很。” “临时抱佛脚,能有用吗?” “求个心安嘛。” 裴松青很慷慨,他说大家既然住在一个屋檐下,有什么困难都应该讲出来。 肖稔笑得不以为然,他说越是倒霉的时候越是不能声张,必须要自己慢慢熬过,否则日后只会沦为别人的笑柄。 “我不会笑你。” 裴松青望着空濛山色,雾气早结成了团一团:“只是你再不走快点,天就要下雨。” 两个人要去麓山顶的寒枫寺,在杭海也算是香火鼎盛之地。寺中有一面明代遗留的罗汉墙,共五百孔,每孔都奉着一位罗汉。善男信女可从任一罗汉开始,以虚岁为数向上下左右随缘而去,因果落定后记住罗汉的名讳,再去向师太取签。 肖稔听着有意思,便叫裴松青带他去。可是山爬到一半,就叫苦连连。 “我真的走不动了。”他望了眼遥不可及的山顶,讪笑着蹲在了地上跟裴松青耍赖:“你背我好不好?” 裴松青不假思索地说好,说完就作势要将他扛到身上来。 “我开玩笑的!喂!你干嘛?你放我下来!” 被拉倒背上的一刻,裴松青的肩胛撞在肖稔的胸骨上,两颗心透过那层薄薄的背肌,温柔都叠在一处。 “我没开玩笑。” “我知道。” 肖稔有些感动,他伸手搂住裴松青的肩头,将自己的脸深深埋进他的肩窝。 如果他是座避风港,那他停靠一秒也好。可也只有一秒,港外腥风血雨,九九八十一难还要他自己走过才算数。 他只拥抱了他一秒,就从他身上跳下,笑语晏晏地拉着他的胳膊往山顶走。 裴松青也由他拉着走,只是视线一直落在两个交叠的手腕。 前两日两人在人流涌动的古街闲逛,肖稔一路顺着粉墙黛瓦走马观花,最后被一家卖核雕的文玩老店吸引进去。 他惊叹于径寸之木上雕刻的一幅幅栩栩如生,真如中学课本里《核舟记》写的那样神奇。 裴松青说既然肖稔喜欢,就买一串送他做纪念品。可偏那么多颇具禅意的他都不选,就选了串眉开眼笑的小胖和尚硬套在肖稔腕上。 肖稔皱眉说,这串雕得可真憨。 虽这么说,却饶有兴味地把玩了一路。就在一个转角,他忽地一拍脑门转身就往回跑。裴松青一头雾水追了回去,才见他从那家核雕店里走出来,手里拿了串一模一样的“小和尚”。 “来,伴手礼。” 那两串核雕如今都拴在二人手腕,裴松青低头去看它,又被那些个傻乎乎且笑容明媚的小和尚打了眼。 肖稔进来是不大走运,他费死八活地爬上了麓山顶,却得知寺里解签最准的那位静弘师太讲学去了。但既然爬都爬上来了,签自然是要问的。 肖稔自认为慧眼如炬,他挑位在院中打扫的师太来为他解签,并得意洋洋地问裴松青知道《天龙八部》里的扫地僧吗?知道什么叫重剑无锋?什么又叫大巧不工? 可他话没说完,只见师太淡淡然地从长袍中掏出一个打火机,吞云吐雾一番后才不慌不忙地拿出一个iPad让他扫码付二十块钱。 然后,便开始解签。 肖稔开口便问事业,他根本也不报什么期待,心中暗嘲世风日下。 可没想师太却道破机缘。 她说,他这签显示他最近命犯小人,欲决未决,欲行未行。为吝尚多疚,忧患气满盈。 肖稔问,何解? 师太答:明中喑,喑中明,去就两无功。 肖稔一怔,当即表示想跟师太再聊二十块的。 谁知师太摆摆手说她没空,地都还没扫完。临走时良心发现地瞥他一眼,问他难道就不问问姻缘?年轻人现在都爱问这个。 肖稔一愣,要他说来听听。 师太又吐了口烟,这次答的实在。 她说:“有人喜欢你哦。” 28.明月几时有(4) 下山时已是山雨空濛,两人在寺外的摊贩手里买了把印着杏花烟雨的油纸伞,踏着愈渐萧瑟秋风沿来路缓缓归。 肖稔一路都在嘀咕那个让他红鸾星动之人,毕竟倒霉的日子里艳遇的机会所剩无几,很快就将“嫌疑人”的范围缩小到屈指可数。 他首先怀疑的是杜棋,要跟他一起跳槽莫不是真想和他比翼双飞、夫唱妇随? 他光是想想就直摇头。 杜棋可是个妖精,跟谁都能演出几分郎情妾意来。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公平,这妮子还算有几分姿色,温柔且不粘人。但她就是男人喜闻乐见却不想娶回家的类型,在一起时就互相利用、占足便宜,分开时就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肖稔只是个普通人,对感情的期许就是执一无尤。杜棋主动吻他那次他也接受,她要硬是抱他,他也一定会敞开怀抱接纳她。他既是个普通男人,就有着普通男人都有的毛病。女人投怀送抱,没几个能像裴松青那样冷淡。 肖稔倒是很好奇那位未曾谋面的卢小姐,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卿本佳人,能将裴松青这冰碴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他一想到这儿就忍不住逗他。 “莫非是令妹对我芳心暗许?”他冲他挤眉弄眼:“裴兄,在下与令妹甚是投契,裴兄若能从中撮合一二,来日没准能成姻亲兄弟。” 裴松青望着他半晌没说话,他心想,谁稀罕和你做兄弟。 “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的就是你妹那样的。真看不出你一张冰块脸,居然还能有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妹妹。”他一抬一踩,全然不顾忌身边人的感受:“要说我们也是投契,本以为她一个专业学文学的,必会耻笑我写的那些不入流。” 裴妹妹不光没有,还说人只所以有表达的欲/望,是因为生活并不能滋养每一个人。也正因如此,每个人都有自我表达的权利。 一句话就说进了肖稔的心里,真是朵解语花。 “她还鼓励我要坚持写下去,就算写不出脍炙人口的佳作,也能给自己留下许多回忆。” 看着肖稔信誓旦旦、言之凿凿,眼睛里好似能透出光来。裴松青心里泛酸,他想我也鼓励过你,可你怎么就不领情。 其实肖稔写的那些东西,裴松青每一个字都有看。他们公司的主业是影视剧投资,裴松青在做风险评估时偶尔也会简单浏览作品,可要说读的最仔细的,莫过于眼前这个“小人”写的。 从纯市场角度而言,裴松青觉得肖稔如果打算靠才华吃饭,那他一定会被饿死。毕竟网络文学一抓一大把,品质参差不齐,既有高山仰止,也有曲意逢迎。主要是不管走那条路,都要做到极致,高能高上去,低也要能沉下来。 可肖稔的文章既高不成、低也不就。 你说他写的臭不可闻,可他的文章确实比一众小白文要显得文采斐然。可你说他写的惊才绝艳,那也远远还达不到。至少当裴松青从投资的角度去看时,肖稔的文章没有一点商业价值可言。他少了天赋,又多了骄矜,就是籍籍无名地在尘埃里开出花来,他的写东西也照样是无人问津、一钱不值的。 可是裴松青喜欢,就像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他这个人一样。爱屋及乌,他也喜欢他笔下的文字。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连他的无聊之举也常饱含深意。六年间他们互不联络,裴松青就一直在看他写的东西。直到看到有一天自己的名字出现他的文里,他在桌前如坐针毡,他还以为肖稔早忘了他,没想到竟如此刻骨铭心。 打是亲骂是爱,老话教你如何自欺欺人。 “裴总,这事你要是帮我说成,我以后就喊你大舅哥。” “下辈子吧。”裴松青一句话就给他撅了回去。 肖稔知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裴松青好吃好喝待他,再觊觎人家妹妹未免太禽兽不如。不知是不是人在屋檐下,他如今看裴松青都比几年前要顺眼。这些日子他们相处的不错,肖稔甚至觉得裴总那副禁欲样还透着几分可爱,让他无法被凡俗生活滋养的心忽然就蠢蠢欲动起来。 他简直就是他的快乐源泉。 一想到这儿他忽然就放肆起来,一把锁住裴松青的喉,随即纵身一跃跳上他的背。 裴松青怔了一下,双手却稳稳地接住了他。 他递来的伞阻挡了雨势,低头在跟他耳语,声音如无边落木萧萧,与沥沥雨声融为一体。 他说,你不是说好要背我? 话音一落,腰的双腿夹得更紧。 裴松青心一动就没反抗,背着他往山下走。只是没走多远肖稔就闹着要下来了,可有些船坐上去就下不来。 肖稔是真佩服裴松青的体力,真背着他一路行至山脚,还顺便把他送进了车里。 只不过,他是用丢的。 态度傲慢,动作粗鲁,肖稔的头一下就撞在了门框,嗷了一嗓子正欲与其理论,抬眸就被那双雨水浸湿的眼弄失了心神,好像也与他微喘的呼吸融在了一起。 裴松青的眼睛真是好看,有陈年乌木的光泽,润得像玉。 回去的路上气氛有些微妙沉闷,肖稔主动跟裴松青套近乎,说自己方才只是在跟他开个玩笑。 可话没说完,手机突然响起。 “来杭海了也不吭一声。” “我怎么知道顾总您也在杭海啊。”虽然是陌生号码,可肖稔一听就眉开眼笑:“你是个什么手机号?我怎么会没存。” “平时不看朋友圈吗?我都在杭海呆半年了,临时用而已。”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火朝天,裴松青不动声色地开车,却也听得出电话那边的是一个声音很好听的男人。 “见面聊吧,都好久没见了,我请你吃饭。” 肖稔直夸顾锦年敞亮,他们兄弟之间实在无需整那些花里胡哨,鸡鸭鱼肉直奔主题就好。 “不过我要带一个人。” “女朋友?” “哈!”肖稔得逞一笑,转眼望向身边的裴松青:“不,是男朋友。” 29.明月几时有(5) 顾锦年是肖稔的发小,两人父亲在同一个事业单位工作,早年间也都住在单位家属院里。 肖稔是出了名的淘,顾锦年是出了名的宝。 两个人是铁磁,出双入对一直到初中毕业。高中时顾锦年考到了市重点,肖稔也上了分数线可家里没让上。恰逢那年顾锦年父亲升了局长,就在靠近儿子学校的开发区置了新房,两个人从此就一个城南一个城北,如牛郎织女隔着一条河遥相望。 高中三年课业忙,等到大学更是天各一方,只有寒暑假能偶尔聚一聚。工作后就更见不上,顾锦年先一步到了A市发展,等肖稔辗转跟来时,顾锦年已经做起了自己的小公司。这么一比之下就好似凤凰与山鸡,让肖稔觉得丢份,联系也没以前那么频繁了。 顾锦年平时也忙,不光事业上顺风顺水,情场上也是春风得意。在A市漂泊这些年他屋里头就缺过人,换来换去最后也没找到个肯白首偕老的。去年春节回家时两人约在个小酒馆里碰了一面,酒宴正酣时,顾锦年忽然问他是否今年也是一个人还乡? 肖稔听出其中深意,看来顾锦年这厮是带了人回来。 “是什么样的姑娘?模样怎么样?做什么的?家里条件怎么样?” 顾锦年笑而不语,他说等时机成熟就介绍给他。可没想到一年过去,这时机就没成熟过。顾锦年因为一个项目又跑去杭海呆了半年,如此劳燕分飞,眼看又要年底,也不知今年是不是又要一个人还乡。 “阿姨、叔叔的身体怎么样?” 毕竟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老友,半年没见却也不见生疏,一见面就家长里短地寒暄了一番,将裴松青全然晾在了一旁。 “我妈啊……”肖稔不禁苦笑道:“现在跳上广场舞了。” “阿姨的脾气还那么火爆吗?” “没什么变化,还是老样子。我爸眼看要退休了,我都替他发愁。” “叔叔自然有他的化解之道。”顾锦年笑语晏晏,望向在旁冷脸盯着自己打量的裴松青:“肖稔,你还没跟我介绍你这位朋友。” 肖稔说他这位朋友来历可大了,是他最近抱上的一条大腿。说着还一把挽住了裴松青的胳膊,歪头靠在人家肩上。 “南厅的CFO裴松青,我的大学同学。” “你可真是越来越娘了……” “要你管。”肖稔头歪歪冲裴松青媚眼如丝道:“裴总惯的。” 顾锦年知道肖稔在故意膈应他,他也当然知道南厅的裴松青是谁。都是做这一行的,里里外外消息也都是互通的。影电总局卢长的准女婿,南厅投资的财务总监,南厅大厦自筹建后的款项都经他手。要是早知道肖稔带这么个人物来,顾锦年应该会挑个更正式的地方。 “锦江建设的顾锦年,南厅的项目我们能分到一杯羹,也要感谢裴总。” 裴松青倒不认识顾锦年,可对锦江建设这个名字有印象。一个起步还不足五年的公司,背后却又财团鼎力支持,拿南厅项目时也是暗度陈仓,直接绕过了裴松青。 年纪轻轻在就身居高位,在外人眼里是春风得意,其实很多事也身不由己。在遇见肖稔之前,裴松青觉得自己不过是求人得仁,没什么好抱怨的。可在与肖稔重逢之后,一切就又都不一样。 顾锦年问起肖稔是否还住在六环边上,肖稔才想起自己的倒霉事还没跟顾锦年讲。 “早被人撵出来了。”他笑着跟他打趣:“怎么?你想邀我住你那儿去?” 顾锦年只是笑笑不做声,他没邀请肖稔,因为他房里也确实有人。 “那你现在住在哪?” “当然是跟我们裴总住喽!”肖稔笑得没心没肺:“我都说我抱了根牢靠的大腿。” “是嘛,那还真是巧了……” 顾锦年嘴角的笑容有些复杂,他的目光落在肖稔身后一个姗姗来迟的人影。 “我也带了跟我住在一起的人来。” “啊?” “你认识的,一起见见吧。” 肖稔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去,只见楼梯转角处一个熟悉却也陌生的身影,那人脸上的惊讶于错愕一点也不比他少。 “陆拾?” 30.明月几时有(6) 上一次见到陆拾,还是去年春节的同学会。 肖稔对这位陆同学印象不深,只记得当年他是坐在顾锦年的后座。肖稔勾顾锦年去操场打球时偶尔会趴在书桌上调一会儿“情”,陆拾时不时抬头打量他一眼。 肖稔曾邀请他一起,可陆同学似乎志不在此,总是识趣地摇头。 记忆里是很文静的一个人,不怎么说话,在同学圈子里也很边缘化。 肖稔其实早忘自己还有这样一位初中同学,只是毕业后和很多年有次听顾锦年提起,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问他还记得陆拾吗? 肖稔一头雾水,他当然是不记得。 顾锦年支支吾吾半天,最后直说了句“那个人好奇怪”,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去年春节的初中同学会,这个久不露面的陆同学忽然现身。虽然他全场都安分守己地坐在角落里,没激起半点水花,倒是和多年以前没有分毫区别。只是顾锦年的目光总向人家身上瞟,肖稔还逗乐地碰碰他的肩,问那个陆拾是不是有欠他很多钱。 顾锦年没说话,眸子忽地收了回来。 肖稔和顾锦年是同学会的常客,每年碰头都不闲着,非得勾肩搭背点一首周华健的《朋友》,惺惺作态一场。顾锦年这人一枝独秀,但是去年同学会他似乎特别的秀,居然绝了跟肖稔一起合唱。 他说他要独自唱一首歌,送给在场的一个人。 话音一落,一石激起了千层浪。场上不知坐着他多少个前女友,每一个听到了都含情脉脉、暗送秋波。肖稔只顾着跟众人一起起哄,如今想来已不记得顾锦年究竟唱了什么。 那天顾锦年提前不告而别,电话也没打通。肖稔也没多想,就一个人乘兴而归。至于那位久未谋面的陆同学有没有留到最后,肖稔当然也是不记得。 陆拾似乎比肖稔还意外这次碰面,他在原地踟蹰了半晌不敢走过来,直到三束目光都投向自己,才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个尴尬的笑。 “同学会都没来得及多聊几句,原来陆拾你也在A市啊。”肖稔跟谁都自来熟,刚一见面就热络道:“你怎么跟顾锦年搞在一起了?” 陆拾愣了一下,脸色变得有点难看。 “是住在一起……”顾锦年把话题抢了过去,眼神冷得像要杀人:“肖稔,你说话就不能好听一点。” “我说话哪里不好听?”肖稔瞥了一眼身旁的裴松青:“我说话好听吗?” 裴松青面无表情道:“好听。” “听见没!”肖稔一个战术后仰,揽住裴松青的手臂头歪歪靠了上去:“还是我们裴总直到疼人。顾锦年,你今天出门是不是吃了伸腿瞪眼丸?你老瞪我干嘛?哎呦喂,你他妈发还真踢我!顾锦年!” 见场面一度失控,陆拾适时起身。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说自己先去下洗手间,说罢便转身离开了作为。 顾锦年也显得有些焦躁,远不如方才那样游刃有余。他焦躁地唤来服务生,叫他去拿酒水单和菜单给裴松青他们。 “裴总,你们随便点。我也去一下洗手间。” 肖稔莫名其妙,不知道对面的怎么一个个前列腺都出了问题。他也有些生气,毕竟是顾锦年约他来叙旧,现在又将他晾在这里,让他在裴松青面前很没面子。 但裴松青似乎没有在意,他拿着酒水单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给肖稔要了一杯香茅托蒂。说是有次去越南在当地喝过,有柠檬草的香气,酸甜适口。 “是不是我刚才有说错什么?” “没有。”裴松青漫不经心地翻菜谱:“你喜欢吃酸辣,那要个泰式冬阴功和咖喱蟹吧。” 肖稔哪有心思研究吃喝,刚要起身却被裴松青一把拽住。他问他要去哪里,肖稔说他不放心,想去洗手间里看看自己到底踩了谁的尾巴。 “都说了和你没关系……” “那我也得去看看啊!” “哦,那你去。” 臭男人果真没一个靠谱,顾锦年喜怒无常,裴松青又缺肝少肺。肖稔满心忐忑地寻到洗手间,就差一个转角的距离,他忽然听见洗手间里传来顾锦年的低语。 “肖稔他不是故意的,你别多想。” 一听到自己的名字,肖稔临门一脚急忙收住,赶忙闪回门后隐蔽了身形。 他故意?他能故意什么?他是真想听听这两个鳖孙怎么再背后讲自己的是非。 他听见陆拾问顾锦年:“你既然约了肖稔,那为什么要约我过来?” “因为,我想你啊。” 肖稔不禁两腿一颤,这话听着耳熟,杀伤力也是真的大。裴松青来家里兴师问罪时,他跟他说“因为我想你”,那本来只是一句戏言,可原来听起来如此“刺耳”。 只是顾锦年后面的话,要他耳膜差点穿孔。 他跟陆拾说,肖稔是他从小到大的朋友,他俩事也许应先让他知道一下。 门外的肖稔的头都要炸了! 你们俩的事?妈的!你们俩居然有事! 他脑子一热就要冲进去问个究竟,一只手从身后将他拽住了回来。 “裴……呜呜呜” 嘴巴被宽阔的手掌捂住,肖稔被摁在墙上不得动弹。裴松青的气息靠过来,他在耳边轻轻“嘘”了他一声,肖稔当时就软了。 洗手间里的顾锦年并没发现端倪,他继续问陆拾:“跟我在一起很丢人吗?难道我们连这一步都走不出去?” 肖稔脑子里“嗡”地一声,他忽然就想起了顾锦年在同学会唱的什么歌。 身为多年好兄弟,粗神经的肖稔并没察觉出端倪,以为顾锦年那样搔首弄姿、卖弄风情,不过是为了跟他的前女友鸳梦重温。 只见他的歌声柔得发腻,两眼也跟着迷离。 他唱:“想回到过去,试着让故事继续,至少不再让你离我而去。” 31.聊赠一枝春(1) 坐在裴松青车上吹风,肖稔才感觉到夏天是彻底的远离了。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与顾锦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花生毛豆、啤酒烤肉。每一座城的夏夜都展现它最本真的面貌,不似青天白日里满城衣冠,也没了冷风萧瑟的遮遮掩掩。也正因为如此,越是年轻的人越是喜欢夏天。 还记得两个人聊得正起劲,顾锦年的手机忽然就响起。铃声振聋发聩,可他却置若罔闻。 肖稔瞥见了屏幕上“陆拾”二字,诧异顾锦年居然还和“路人甲”有联系。 顾锦年说,陆拾高考失利又复读了一年。他说他们一直都有联系,叫肖稔说话别那么难听。 肖稔白他一眼,说关系那么好怎么不敢接?怕人家要跟你借钱?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顾锦年就与他“心中所爱”失之交臂。 肖稔不知道那天陆拾是要跟顾锦年告白的,他是鼓足了勇气才敢打电话过来。顾锦年也许猜到了电话的内容,如今想来也是心里有鬼才一直不敢接。可他心里也有愧,所以也就一直没敢挂。眼看他犹如天人交战,前思后想还是给人家拨了回过去。 可电话那边的人像是赌气,自始至终也没有接。然后,就是杳无音讯的七年。 与裴松青回程的路上,肖稔终于将一切线索串联起来,于是思绪万千。 顾锦年与肖稔不一样,他们虽然是至交好友,可性格却截然相反。顾锦年是很聪明的人,说是圆滑世故也不为过。他从小就是老师家长喜欢的乖宝,深谙讨巧之道。既然已知两点之间直线最短,那他就绝不走弯路。 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不像肖稔撞倒南墙还不自知。小学时两个玩太嗨忘了作业,顾锦年趁着老师检查前抄得飞起,肖稔却坚持一字不动。他跟他说抄作业这事没有意义,就好像吃别人嚼过的饭。顾锦年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于是就抄得更起劲。 结果可想而知,一个被老师大肆表扬,一个被提着耳朵拎到了教室外。 顾锦年说肖稔就是认死理,否则以他的聪明才智外加厚脸皮,现在也早混得风生水起。他们是那么不同的两种人,顾锦年一直懂得如何走捷径,他认为只有将外界阻力化解到最低,才能把更多精力投注在自己真正要走的路上。 可这一次,也只有这一次。他没选两点之间最短的那条直线,而是选了一条最险最难的路。 两个男人在一起,真的能长久? 肖稔随口问裴松青,脸却一直冲向窗外吹风。 裴松青没有回答,关于这问题的答案,他觉得他可能不想知道。 “我本以为他这些年过的不错,可原来真是如人饮水。他从小就是个万人迷,特别招女生喜欢。怎么也想不到最后居然和男人搞在一起。我甚至不能想象他们俩亲热,他妈知道会阉了他。我怕是真不知道他俩事情,知道了也不会说你是我男朋友什么的。裴松青,你不会介意吧……” 话没说完裴松青一脚急刹,车子嘶鸣一声停在路边。 “靠!你干嘛!”肖稔吓得魂飞九霄:“要不是安全带拦着,我差点就顶着前挡风上天了。” “既然你这么讨厌,为什么要把我写成gay?” 看裴松青脸色越来越暗,肖稔也自知理亏。 裴松青没跟他计较,以至于他都快忘了自己笔下那个“天阉之人”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是个觊觎男主的美貌,等不到就心生暗鬼的奸邪反派。而他的男主丝毫不将阉狗放在眼中,心中只有流行飒沓、霁月光风。 整这件事说起来双标得很,肖稔实在难自圆其说。 “其实我……” 裴松青的手机响了起来,铃声打断了他、也解救了他。裴松青拿出手机时肖稔瞥了一眼,看到了屏幕上闪烁着“卢婧然”三个字。 裴松青没熄火,只挂了档就下车去接电话。 窗外夜风中的桂子花香惬意得很,肖稔本不觉得冷,可听裴松青跟女友打电话又让他觉得冷。他关上了车窗。就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地看他。雪白的前车灯映出裴松青宛如苍松的身影,他站在皎洁星月与霓虹之间,轮廓被光影琢磨成一幅极美的画。 那通电话讲了很久,裴松青回来时脸色比去时还阴沉。 肖稔问他怎么了,他开始没回答,可过一会儿又说他们可能要提前回A市。 肖稔一脸懵,他本来还计划着再单独约顾锦年谈谈。 “卢……婧然回来了。”裴松青在叫女友名字时打了个磕巴:“回去我就把合同给你。” 肖稔知趣地点头表示理解,可不知为何心底就是生出异样。 这些日子和裴松青在一起,就好像做了场梦一样。现在他的女朋友一回来,他就这样急于跟他了断。短短的几日都等不得,立刻就要回到女朋友身边去。 肖稔也不该觉得委屈,他们的江南行从一开始就明码标价。 他一开始是舍不得合同,可现在是舍不得他。 32.聊赠一枝春(2) 裴松青以为肖稔对合同早垂涎三尺,于是签好了送去给他。没想到那家伙竟笑吟吟地将他拒之门外,还冲他摆手道了一声“心领”。 “是要我哄你?”裴松青以为肖稔在为他临时更改行程而生气,不禁皱眉道:“想再玩几天也可以,我帮你安排好……” 肖稔却笑嘻嘻地说不必,他就跟他回去,也趁这几天出去找找房子。 “找什么房子?” “当然是住的房子。” 说罢,裴松青手里合同如天女散花,狠狠地砸在他没心也没肺的胸膛。 “那你最好快些找。” 说罢他拂袖而去,留下肖稔和一地鸡毛。 恰这一幕裴妹妹撞见到,她原本是端裴母削好的水果给肖稔,现在又变成了替裴松青跟肖稔道歉。 “我哥脾气是不好,但从不会这么失礼,连我都快不认识他了。” 肖稔看着她弯腰捡起七零八落合同,像是捡起他被裴松青摔碎了一地的自尊。 “你别跟他一般见识,看得出我哥很重视你。” 哈?这也能看的出来? 肖稔装作毫不在意,笑的也云淡风轻。他又不是裴松青,在美女面前可不能失了风度。 “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和一般家庭不太一样。我爸从小管的严,别的孩子都怕我家的老古板。我哥也很少带朋友到家来,你是他愿意带来的头一个。” 裴妹妹说着将那一摞纸递到肖稔手里:“他给你就拿着,他就是想给你的。” 第二天告别了裴府,裴氏母女出来十八相送,可裴父却自始至终没露面。说是跟朋友约好钓鱼去了,可一想便知其实不然。 肖稔主动跟裴松青冰释前嫌,问要不要去跟伯父道别? 裴松青却蹬鼻子上脸,他说肖稔想走就走时,也不记得要和自己道别,跟他爹倒是客气的很。 说罢,就丢下肖稔独自上车去了。 他这个人嘴巴虽毒,可什么场合讲什么话总拎得很清。像这样伤人的话,肖稔从他口里也就听过一次。他们在学校男澡堂打架,裴松青把他摁在墙上忍无可忍骂他傻/逼。肖稔一记就是很多年,其实有很多人也骂他傻/逼,可他一个也记不起。 好像裴松青的话特别重,是真伤了他的心。 就这么憋着不说话也不是回事,毕竟两个人还有一千里路要赶。肖稔心里可藏不住事,他就是觉得受了委屈,上了车后就围着裴松青“嗡嗡嗡”。 他说:“裴松青,你能别这样跟我闹小脾气吗?我还不是为了你!你牛郎织女见面总要亲热亲热、搂搂抱抱,我一个电灯泡在旁边不是影响你发挥吗?我也是要脸面的,难道还等你撵我走不成?” 裴松青脸色冰冷,目不转睛地开车。 “还有那合同,我不要也有原因……” 其实那天登寒枫寺,他就解了心中的惑。 “我打好辞职报告了。” 虽说提前回程避开拥堵的高峰,回到A市时却也是凌晨时分,饥肠辘辘的两人便只能在小区楼下的便利店对付一口。 “那你下家找好了吗?” “还没。” “还没你就敢打报告!”裴松青一听就撂下筷子:“你是不是太意气用事了?你知道裸辞的后果是什么吗?” “你别这样说嘛,裴总。”肖稔笑的玩世不恭:“我可是觉得你和别人都不一样,你一定能够理解我,就像以前每一次一样。” 说着,他将泡面里的咖喱鱼蛋夹到裴松青碗里,笑容也被泡面的热气漂白。 “我也舍不得你。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一起吃饭就特别香。” 裴松青眼下一动,如鲠在喉。 “那为什么还要走?” 肖稔笑着将叉子递到裴松青手中,又握着他的手搅了搅快泡开的面饼。 他原本就是碗快要坨掉的面,所有高尚理想也都快要在嘲弄中被耗尽。他就在这时到了裴松青。 “我不想利用你。”他冲他温暖一笑:“你给的,哪怕一片鹅毛我都领情。”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他给了他的,不仅如此而已。 他是堂吉诃徳的杜尔西内亚,是他关于理想的所有定义。 33.聊赠一枝春(3) 裴松青极难得地睡过了头,他被一个梦困住了,梦里回到了六年前分别的夜晚。 他与一个人在水汽腾腾的澡堂子里纠缠,打了一整晚还难舍难分,等醒来时已是精疲力竭。潦草梳洗一番后推门出去,却见梦里的人在自家客厅里迎光招展。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肖稔这厮一大清早又不穿裤子,只套了件衬衫就叉着腿在阳台上抽烟。晨光透过衣料勾勒出饱满肉/体的轮廓,依稀辨得出劲削的腰和挺翘的臀,两条雪白修长的腿衬得股间一片旖旎风光。 裴松青被那画面感染,可镜花水月一下就散了。 那个人被手里的烟燎了眼,撅着屁股一顿猛咳后又被手里的烟蒂烫了手,嗷一嗓子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狗。 画风顿时就逆转。 “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他还涎皮赖脸地冲他笑:“我开窗了,可还是弄得到处都是味道。说抽烟能解压的人是不是搞笑,我被自己熏得眼睛都要睁不开……” 屁还没放完,就被裴松青丢进了浴室浇了个透心凉。 肖稔被呲得吱哇乱叫:“裴松青,你是不是太过分了!我知道你不喜欢烟味!走之前我怕一定会开窗通风换气的……” 剩下的话被迎面砸来的浴巾堵回嘴里,裴松青的浴巾蒙在他湿漉漉的脑袋上,他被那股木质香气包裹。 “等我回来再说。”那个人一把擒住他的肩头,目光似重剑无锋。 他说:“你就在家里好好呆着,等我回来。” 出门前,裴松青一脚踢开肖稔摆在门前的行李箱,好似那东西跟他有仇。他把车钥匙重重拍在玄关的鞋柜上,特地跟肖稔嘱咐。如果肖稔敢背着他悄悄溜走,他就把他两个“儿子”都扔到大街上去。 说罢,便摔上门扬长而去。 肖稔恃宠而骄,被霸道总裁威胁了还沾沾自喜。他将罩在头上的浴巾扯下,上面的味道和裴松青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他将它捧在脸上深深一嗅,气息穿过烟熏火燎的唇齿一直融到咽喉。 裴松青地真的很香,他也是真的很变态。 坐忘此身,是劫是缘,其实早说不清了。 既然裴总不急着叫他走,他也不急着搬出去。房子一时半刻找不下,他本来联系了宫海涛,老同学还是挺仗义,答应他搬去凑合个十天半个月。但再怎么说也是下下策,毕竟宫海涛也是和别人合租的,里里外外多有不便之处。再者说,两个大老爷们挤在一张床上睡一个月,怎么想都有些难以启齿。 他想了想,不管怎么样,先去把两个崽接回家来。 相比桑丘的平静冷漠,罗西南特见肖稔来就像见到了亲人,那一通跪舔和平日里的狗眼看人完全是两副嘴脸。 店员小姐姐调侃道罗西南特嘴惯的刁,店离最贵的狗粮它闻都不闻,只有饿极了才勉强吃上两口。宠物店里也寄养过不少好品种狗,谁都没他这么挑。 肖稔傻笑着一把拍在憨狗的头:“都是他爸惯的。牛肉汉堡都是一次买俩,跟本没用狗粮喂过。” 小姑娘听到后就“噗嗤”一声笑了,问是不是上次同肖稔一起来办寄养的那位。 肖稔一听也乐了,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他长得帅,一眼就能记住哈!” “人是挺帅,就是看着很高冷。”小姑娘明眸闪亮,语气暧昧道:“但说起话来,还是蛮可爱。” 那天把两个小家伙安顿好,肖稔在扒着宠物箱的玻璃跟“桑丘”依依惜别,裴松青结了账要拉着他走人。 罗西南特见他俩要丢下自己离家当时就急眼,咆哮着要跟着走。 “爹妈去度蜜月,懂不懂?”裴松青比狗更不耐烦,张口就熊了狗子一通:“你俩电灯泡好自为之。” 34.聊赠一枝春(4) 和裴松青“度蜜月”的话是肖稔自己说的,他听后也就没多想,只跟店员小姐姐解释了半天,他和裴松青真不是那种关系。 店员小姐姐却好像见过大世面,反而安慰肖稔说,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没必要这么遮遮掩掩的。还说她们店里见得多了,经常都是大大方方出双入对。像肖稔“男朋友”这样又帅又有钱的可不多见,说着还给肖稔比了个大大的心。 “挺你们呦!” 从宠物店出来肖稔背猫牵狗,破罐破摔地哼着邓丽君的《小媳妇回娘家》。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背俩胖娃娃,咿呀咦得尔喂……” 他就这么哼哼唧唧一路回家,开门的一瞬罗西南特化身脱缰的野马,“蹭”地窜进了家里。肖稔站在门前自嘲地傻笑,觉得自己还真像接孩子放学回家的小媳妇。 回家,这个词有说不出的温暖,可温暖过后又生出一丝悲凉。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写《归去来兮辞》的陶渊明辞官回乡,起码还可以守着他的一方田园。他可以采菊东篱下,在南山下向往“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桃源村。而现代人只能在不足十平的格子间里期盼有一天能“猫狗双全”。 其实人们对生活的期待从古至今都未曾改变,只是从“退一步海阔天空”变成“往后一步万劫不复”。 裴松青是其中佼佼,他不仅能轻易过上令人艳羡生活,他还能让肖稔也沾到他三分春光。他像是尼布甲尼撒二世,在巴比伦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为他思乡情切的爱妃修建层峦叠翠的空中花园。 就算是一场幻梦,却也足以挽留她。 想想还挺诗意的,可肖稔没那个福气。谁叫他妈生他时给他多生了个零件,叫他有大腿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抱。 不知为何他竟如此的倒霉。 他一面唉声叹气,一面收拾行囊,两个小玩意围着他的脚边转来转去,最后双双仰面躺倒。 被宠坏的猫狗都是一样,会毫不顾忌的把最柔软的腹部袒露。在裴松青家寄人篱下的每一天,肖稔也觉得自己也快将自己弱点暴露殆尽了。 他必须走了。 他就一边收拾一边等裴松青回家,中途还给裴松青发了个微信,问他晚上是不是回来吃饭。 可裴松青没有回他,肖稔也觉得是自己狗拿耗子。 裴松青是去卢小姐家,虽然他说的含含糊糊,但肖稔也听得出他是去卢家登门拜访了。卢小姐的母亲身体不大好了,正催着女儿和准女婿早日完婚、三年抱俩。想必现下卢家酒宴正酣、裴总佳人在侧,哪有顾得上他这两菜一汤。 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在沙发上睡着,肖稔被一阵门铃声吵醒,蜷在他脚边的罗西南特飞似的就“汪汪汪”地冲到玄关去。 肖稔把趴在身上睡得迷糊的小桑丘抱下,一面呵斥着罗西南特不要吵到邻居,一面撵到玄关去开门。 打开门来,只见一位漂亮小姐扶着满身酒气的裴松青站在门口。 “你好,我是卢靖然。”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卢小姐声音清甜软糯,任哪个男人都怠慢不得。肖稔正进退无措,裴松青却突然醉醺醺地望着说:“小稔,你没走啊……” “我走哪去?不是你不让我走吗?” 看在佳人的面子上,肖稔才勉强收住怒火,赶紧将东倒西歪的裴松青往屋里搀。 “不好意思,让他喝这么多……”身后的卢靖然竟跟他道歉。 “啊?没什么!早知道打个电话我去接就好了。” 肖稔将裴松青一把扔在沙发,转身却发现卢靖然一直杵在门口,连玄关都没踏进来的意思。 “我给你倒杯水吧……” “不用了。”卢靖然叫他不要客气,温婉笑道:“很晚了,你照顾好他。” 肖稔觉得自己像个十万伏特的电灯泡,要不是他借住在裴松青家,人家女朋友也不会只能把喝醉的男朋友送到门口。算起来两个人也许久未见,眼下借着酒兴正是浓情蜜意、一番缠绵的好时候。 “我是他的大学同学,借住几天就走……” “我知道。”卢靖然打断了他的解释,告辞道:“那就麻烦你了。” 肖稔这“假小三”把正宫送走后,就搀着满身酒味的裴总往浴室走。 裴松青这人比较矫情,要是明早发现满床酒气肯定要发火。肖稔想着送佛送到西,他打算放点热水让裴松青泡个澡,去去味道。谁知刚扶着走到浴缸边上,裴松青忽然犯浑反将他推进了浴缸。肖稔的后脑勺磕在浴缸上,吃痛地嗷一嗓子,叫声随即又被压上胸口的身躯淹没了。 裴松青这厮将自己也送了进来,一副要跟他洗鸳鸯浴的架势,死死将他压在浴缸底任他动弹不得,嘴唇还凑过来要吻他。 肖稔竭力保住清白,拼命嘶吼:“裴松青,你他妈的看清楚!我是肖稔!不是你的卢小姐呀!” “小稔……”裴松青忽然沉吟一声,停下了动作。 肖稔还以为他清醒了,正欲大喜,却发现腰腹被一个逐渐发硬的东西顶住了。 他心里太苦了,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 时隔多年,他又被裴松青“顶”在了浴室墙上。 35.聊赠一枝春(5) 裴松青醒来意外发现,自己居然在浴缸里过了一夜。肖稔被他压在下面,活像只窗台上四脚朝天的的死虫子,微翕的唇角还挂着一行晶莹的口水。 “你昨晚怎么喝那么多?”被吵醒的肖稔揉着惺忪睡眼、擦着唇角口水冷嘲热讽:“想不到你裴松青谦谦君子,喝了酒又与禽兽何异?瞧你昨晚荤素不忌、男女不分的那副猴急样,又用你那玩意顶着我一直到半夜。都说男人喝了酒就不行,我看你分明就是故意。” 他说着便要裴松青拉他起身,伸出手在空中晃了半天,那人只是眼睁睁看着却没去握。 “怎么了?觉得害臊了?”肖稔挺了挺蜷缩了整夜的腰,笑眼望他:“昨晚我算是见识了,裴总本钱过人,雄风不减当年。只可惜卢小姐没进门就走了,英雄无用武之地。” 裴松青不说话,只盯着肖稔那片好看的唇出神。 如果记得没错,他昨晚吻了他。 肖稔这一天也没闲着,既联系房子又收拾行囊,还给他的两个崽洗了澡。他抱着桑丘又亲又啃,嘴里也不闲着,却净说些什么“爸爸要走了”之类的废话。还跟裴松青说儿子归你女儿归我,等他安顿好了就来接桑丘过去。 那是裴松青送他的生日礼物,他可舍不得丢下。 除此之外,他还张罗了一大桌的散伙饭,裴松青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眼看着肖稔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酒足饭饱,已是华灯初上。 “这下咱们扯平了。”肖稔洗碗时还在喋喋不休昨晚的事:“我这也算是尽心尽力,差点就赌债肉偿。” 坐在一旁的裴松青再按捺不住,他忽然起身进来一把将肖稔从厨房扯到客厅,结结实实地摁在了墙上。 “你把我家当酒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不然呢?” 肖稔脸上笑嘻嘻,但说实话他也有些生气了。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为什么裴松青却一直掉着张脸? 昨晚卢婧然不进门来,言辞闪烁就够让肖稔难堪。叫人家女朋友坐车底,他坐在车里不出来,肖稔再厚脸皮也知道不好意思。 而裴松青什么都不知道,他喝的醉醺醺的,还把他当成女人要日他。 现在他算是清醒了,可又把他摁在墙上,冷冷地质问他,是不是欠收拾? 肖稔脸上笑吟吟,下手却是一记猴子偷“桃”。 “怎么?你还想用强?”他一把抓住裴松青胯间那个浑然大物,揉/捏两下又扯了扯:“昨晚隔着裤子没看清,不如你现在脱了裤子叫我好好瞧瞧。” 他以为这只是个玩笑,毕竟男人都有在小便池前谈论别人“老二”的癖好。像裴松青这样的本钱过人,跟谁一起撒尿都不落下风。以前哥几个并排方便时,谁不是恨得牙根痒痒。要不是裴松青这人矫情不好亲近,谁又不想弹他裤裆。 肖稔也想,而且想很久了。 他们一起撒尿时他就留下执念,后来又被那玩意顶在墙上,怨念难消才写把“裴松青”写的不能人道。 他也是真的生气,不然绝不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不明白裴松青那么绝顶聪明的人怎么总是不懂,他虽然没有开口撵他走,可肖稔也不是必须见好就收。 见裴松青不言语,他也不想玩的太过火了。撒手要走,却又被裴松青扯了回来。 “你还没完没了……” 话没说干净,就被迫接下突如其来的一吻。 36.聊赠一枝春(6) 裴松青覆上来时肖稔的感觉好似过电,他几乎是本能地就给了裴松青一记耳光。 两个人都极尽狼狈,裴松青的冷白皮上印了一个鲜红热/辣的指印,肖稔的嘴红的好像刚吃了泡椒凤爪。 “你有病吧……” 看着裴松青脸上的五指印,肖稔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都说打人不打脸,何况对方可是高岭之花裴松青啊。 “这种玩笑可开不得,是直男都会抽你的。我也不是占你便宜,这完全就是下意识反应。”他一边埋怨一边捧住裴松青的面庞,凑上去瞧他脸上的伤:“来让我看看,没事没事还是很帅……” 话没说完,那双唇又贴了上来。 肖稔只觉得血液从脚底涌上大脑,被忽然吻住让他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可也正因如此,他才恰好得那样真切。 吻他的人,也认真地闭上了眼。 就是那一刻肖稔忽然意识到,他与裴松青之间再不可能两清。 这想法着实吓得他不轻,他不假思索地奋力推来裴松青,提上脚边还未收好的行李箱就夺门而去。 裴松青没有追出来。 电梯门慌忙紧合,骤然下坠的失重叫肖稔头晕目眩。往事如走马灯在眼前飞速掠过,关于裴松青的他似乎什么都记得,可有什么都想不起来。 街道灯火阑珊,人潮车水马龙。 肖稔提着行李失魂落魄,他走走停停,终于在那晚他们一起吃泡面的便利店门前驻足不前。裴松青曾坐过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男人,远远望去那背影远不如裴松青的好看。 借着那盏灯火,他忽然就能回忆起一些细枝末节。 他跟他说:“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他还给他的碗里夹鱼蛋,那个人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氤氲在水汽中,是他粗心大意才一直没看清。 眼前就是十字路口,绿灯亮了,他只要往前迈出一步,就随时都可以离去。 可陡然天地混沌,他脑中唯有一缕莹白。 肖稔走时没关门,守在门前的“罗西南特”叼起不断向外探头的桑丘,送回到裴松青的脚边。它还用头拱了拱裴松青的腿,哼哼唧唧地像是表示哀悼。 快要站成一尊石像的裴松青这才回过神来,砖石抖落殆尽,变成了一片废墟。 他弯下腰去拍了拍狗子的脑袋,用一种苍白又疲惫的语气安慰它。 “别害怕,爸爸爱妈妈……” 罗西南特“嗷”一嗓子,乖巧地匍匐在他的脚下,任他抚摸揉抓。 肖稔还是走了,或许再也不会想见他。 这样也挺好,反正他也做不了他的朋友。肖稔只想要跟他挤在一起吃泡面,可他满脑子只想着怎么一口吃掉他。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合理结局,却有着意料之外的肝肠寸断。 只是整间房子里都是他留下的味道,厨房里遗留的饭香,他身上洗衣液的味道,他唇齿间的气息,都化作囚牢将他困住了。 他此刻只想打开窗放走这些味道,就像他又一次放走他掉。 可忽然又舍不得。 正五味杂陈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裴松青像是站在深渊中抬头仰望一轮月亮,肖稔竟然真提着行李又出现在门前。就在裴松青怀疑自己是生出癔症,他的心魔将行李“哐啷”丢在地上,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别害怕,别害怕。” 那个傻瓜就这么抱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安抚着他。 “一定是我玩过火了才会这样,都是我不好。你不要害怕,都会好起来的。” 好起来? 裴松青心里在冷笑,可手还是忍不住也将他抱紧。两个男人就这儿沉默地拥抱,汇成一条温暖的河流。 这病怕是早药石无医,他只想现在这样饮鸩止渴。 就算肖稔会恨他。 37.千呼万唤始出来(1) 肖稔觉得裴松青是被自己闹得走火入魔,直到被裴松青抱起压在沙发榻上时,他心中还是这么想的。 他很郑重地对他说:“我觉得咱俩现在就应该保持距离,老裴,这样下去咱们都得完蛋。” 话刚说完便觉得自己裆下一紧,肖稔打了个激灵,失口骂道:“我他妈跟你说的不是那个‘玩蛋’!你给老子放手,听见没?裴……” 裴松青撬开了他唇舌时,一股强烈的雄性荷尔蒙流窜到四肢百骸,比触电还过瘾。肖稔想反抗,可体力悬殊之下他被压得动弹不得。他想咬裴松青的嘴,又觉得咬人是弱女子的伎俩自己万万使不出。 不知为何,他总是如此倒霉。 裴松青吻得很深,他的舌尖划过他的每一颗牙齿与他的舌纠缠在一起,肖稔的意识逐渐因缺氧混沌。裤链被“滋啦”扯开,温暖宽阔的手掌抚上了他的命门,几把揉捏下肖稔便觉得自己失了分寸。 他硬了。 裴松青将他的棉质T恤推高,吻也一路向下来从胸口来到腰腹,最后徘徊在他的两腿之间。肖稔自诩钢铁直男,可真到了关键时候又有如天人交战。他感觉羞耻却又亢奋,分明痛苦可也快乐。 裴松青在他身上放一把火,他眼见燎原之势却无自救之力,他要被他碾成灰烬。 那双手勾住他内裤正欲扯下,最后一丝理智驱使他摁住了裴松青的肩膀。 “你可想好了!”他原本清澈的眼被情欲搅得浓稠:“你他妈真的要做……” 当然是真的,怎么可能有假。 裴松青很清楚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于是他掰开他的手、扯落他的内裤,将他的食物的剥了个彻底。 肖稔活了快三十年,一直觉得自己比马路边上电线杆子还直。可他就算是大闹天空的孙悟空,一朝被压在五行山下也得乖乖服软。裴松青压在他身上时,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化成了水。他睁眼就看见裴松青裸裎的身躯,冷白的皮囊下包裹钢筋与铁骨,肌肉线条如米开朗基罗的雕塑。 那雪白饱满的肉体过于迷人,腿间膨胀的性器又是真的凶狠,肖稔被眼前这极富雄性魅力的景象震慑,两腿中间的东西兀自昂扬。 他也并非没见过裴松青的裸体。 以前在学校澡堂子里碰上,他还侃侃而谈与一众屌丝把人家从头到脚看个通透。那时候他没觉得羞耻,男人之间赤诚相见本来就寻常。可当他看着裴松青猩红的眼,感知到他在冲他发情,那感觉怪异又玄妙。 对方可是不可一世的裴松青啊,他君子坦荡荡地要与他交合。而他却藏着掩着,十分猥琐。正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藏鸡鸡”,他爸给他取这个名真不错。 裴松青的手指钻入他的穴口时,他像被踩到尾巴“嗷”一嗓子:“这样真的行吗?你确定没有搞错?” “我家没有套子。”裴松青将他翻了个面,拉住将他手铐在身后:“不过你放心。” 肖稔心想我有什么不放心,老大不小个爷们难道还能怀孕? 可裴松青进来时他又鬼哭狼嚎,火热的性器撑开狭窄的甬道,他叫的比那个娘们儿还大声。他是打心眼里后悔,于是红着眼瞪着身后的裴松青,可那张巧舌如簧的嘴里“嗯嗯啊啊”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身后人大约是会错了意,看他叫得“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以为他想跟自己调情,于是自然应他一个“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昏睡过去前,肖稔隐约记得裴松青的吻厮磨在耳鬓间。 “这是你自投罗网。”他在他耳边戚戚复戚戚:“也是我束手就擒。” 38.千呼万唤始出来(2) 肖稔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 梦里有人从背后捅了他一刀,他转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笔下的那个裴松青。他还从身后搂着他的腰,手指搅着那个血窟窿,暧昧地在他恶变吹气。 “宝贝,你这里真紧。”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肖稔起身时只觉腰酸腚痛,心上麻麻木木,像是被细细密密的针扎过。身旁人也被他弄醒,见他光着身子,就扯过薄被来替他裹上。 只是那温暖的手指触碰他皮肤时,肖稔没来由地颤抖。 “冷吗?” 肖稔没说话,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哑巴,从出生就没这么安静过。 裴松青说他帮他清理过了,问他还会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肖稔还是没说话。 他浑身都不舒服,且不只是身体。可对着裴松青,他又讲不出那种话来。 “你好像很有经验,还知道男人和男人做也要戴套。”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就耿耿于怀:“你跟别人做也都射在里面?” 没想到裴松青说:“我下次会注意。” 得,这嗑算是彻底唠不下去。 裴松青沉默地像个在妇产科门外垂头丧气的男人,肖稔再忍不了,就是光着屁股他也要下裴松青的床。可撩开被单一看,自己的身体被他弄的又红又紫,实在有些羞耻。 真是冤家。 “和海涛约好了,今晚到他那里住。”他套上衣服悻悻地对裴松青说:“你也别想太多,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全当是付你房费。” 没成想这话激怒了裴松青,他一把将他扯过来摁回到床上,怒不可遏地望着他说:“肖稔,你哪儿也不许去。” 肖稔的心冷了,他说:“裴松青,你别欺人太甚。” 亏他那么信任他,可他又与外面那些算计他的人有何分别? 区别大概就是:那些想搞他,把他当成傻子。裴松青也想搞他,他把他当成鸭子。 也就这点分别了。 “我喜欢你,肖稔。”裴松青凝眸望着他:“你能听明白吗?” 肖稔笑了,如果他记得没错,前天晚上他才送走他了他的正牌女友。 “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操我?” “喜欢你,所以才操你。” 得得得,他就不该跟他辩论。 “你明明就有感觉,你知不知道你昨晚射了几次?” 裴松青说得肖稔脸红,于是他不管不顾地跟他呛呛:“射几次我也不喜欢你,你明明就有女朋友,别在这里给我演断背山。” 《断背山》里的那个农夫啊,他就是个负心汉。他要是真的爱那个牛仔,就不会一回去就结婚还生了那么多小孩。 在他眼里,裴松青也是一样。 他是铁了心要搬走,裴松青知道拦不住他,就提出开车送他过去。他不想看着他就这么提着行李再离开一次,像只被扫地出门的流浪狗。 裴松青知道,就算他们昨晚睡了,肖稔也还是什么都不懂。他不懂他因他而担惊受怕,也不懂他为他寝食难安。这么多年过去,他早与他的诸多遗憾走在一起,融成一幅遥远的无法靠近的画。 “如果这一生每夜都能让他出现在我梦里,我愿意将一切都赌在梦上,其余全都放弃。” 裴松青终究是赌输了。 可肖稔说的也没错,他心里对他有愧。 车开到楼下,宫海涛早已久候多时。他一面调侃肖稔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垂头丧气,一面接过他手上的行李表示欢迎。 “我跟舍友们都说好了,让你借住一段时间,水电都算我头上。” “你们是合租公寓?”肖稔没开口,裴松青却开腔了:“那不是一个人只有一间卧室?” “呦!裴总您这下凡不久,还知道什么是合租?”宫海涛故意埋汰裴松青:“那可不是?我俩大男人还得挤在一张床上。肖稔,你能睡地板吗?” 肖稔看着裴松青脸都要绿了。 可他就是觉得还不够绿,于是他说:“不能。” 39.千呼万唤始出来(3) 宫海涛问肖稔,裴松青的大房子里住的舒坦,怎么突然要下凡到他这小破庙来。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要不心里一团子烂事,肖稔也不能叫宫海涛嘴上得了便宜。他昨夜被裴松青整的精疲力竭,只想宽衣解在上床蒙头一觉。可胸前纽扣还没解几粒,目光所及之处一片姹紫嫣红,肖稔的脸立刻就被火燎了一样。 “你胸口上怎么了?” 肖稔遮也来不及,宫海涛是出了名的眼尖。他以为肖稔是去哪儿眠花宿柳,挑眉笑道:“这刚一下凡来就动了凡心,是哪家的姑娘?怪豪放的。” 昨晚纠缠到后半夜,被褥都被汗水沁得湿透。他们两个乱了神、也失了序,状若两只在雨林间苟合的兽。裴松青的吻就再那时落在他的颈间胸前,他一遍又一遍地吻他,柔软的唇上擦出灼热的火花。肖稔是做了亏心事才惴惴不安,支支吾吾地说想洗个澡。他既怕宫海涛闻出他身上裴松青的味道,有被那味道惹得心烦意乱,只想到莲蓬头下浇个烟消云散。 他悻悻地取出换洗衣物,可刚推开卫生间门一股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只见马桶上坐着一叼着烟的陌生男人,裤子也落在了腿弯。他瞪着一双铜铃似的大眼望着肖稔这个不速之客,抿着烟屁股的嘴不禁惊讶地微张,口中一抹星火不慎抖落在了裤裆里。 一声惨叫后,肖稔赶忙退了出去。 “妈的!能不能敲下门!” 宫海涛闻声赶忙出来道歉:“不好意思了!哥们儿!” “我他妈裤子都燎了!真特么的倒霉!” 宫海涛倒也算仗义,被骂得满头包回来后还宽慰了肖稔几句:“也怪我没给你提醒。合租房就这样。大家都共用一个卫生间,进去前先敲个门总是没错。” 寄人篱下的肖稔难得乖巧点头,其实他刚才差点就被那乌烟瘴气熏得脑梗。 果然身在A市的异乡客都免不了如此窘迫,进一步穷途之哭,退一步万劫不复,躲在六环外的他如今也难以幸免。一时逞强从裴松青的神仙洞府搬出来,却没成想掉进了狼窝。 这不,裴松青的味道没有洗掉,他又得和宫海涛滚到了一个床上去。 两个虽未定什么君子之约,也没划什么汉河楚界,但心有余悸的肖稔自觉地贴着床边儿,给宫海涛腾出了大半个身位。 “你睡过来点儿,别从床上掉下去。”身边人怪不好意思,只将他向自己身边拢:“搞得好像我会吃了你。” 劝了几次也不见成效,索性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肖稔却一直没能睡着。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和别人同床共枕了,昨天还是和裴松青,今天又是和宫海涛。 裴松青那厮会怎么想他?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 正想着手机屏亮了一下,他够到手边一看,原来是裴松青发来的短信。 他问他,睡了吗? 肖稔将手机放回床头,可屏幕忽又一闪:“住不惯的话,我去接你。” 他还是没回,过一会儿又传来一条。 “对不起。” 这下是彻底睡不着了。 于是他爬起身蹑手蹑脚摸黑到浴室,一开门又被里面的怪味道扑个满怀,赶紧捏着鼻子开窗换气。 冷风从窗口灌入,冲淡了室内浑浊的气息。肖稔觉得自己终于能够呼吸,可当他望向望着窗外清冷的月色,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裴松青。 他现在也一定没睡吧。没准也与他望着同一片月色。 他们住在一起时,他就发现裴松青有着严重的洁癖。所以他总让卫生间保持通风干燥,时不时还会掸些香水在浴室,那味道让肖稔一度神魂颠倒。 其实裴松青那个人除了洁癖还是十分好相处,说是体贴入微也不为过。搬进去之前本来说好由肖稔来张罗一日三餐,可裴松青几乎每天回家都会顺路捎点可口的外食回来。现在回想起来,咸甜香辣、兼而有之,却也都是肖稔喜欢的。 平心而论,他是不可多得的好室友。如果不是因为发生那些事,和他住在一起也算是自己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昨晚的事也说不上是裴松青单方面强迫,只是事情一直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下去。如今想来,肖稔自己好像也没义正言辞地拒绝。 一想到这儿肖稔就又心软了,他就忽然又舍不得怪他。但他也不能怪自己,毕竟他也没邀请他。 可这件事失控成眼下的局面,总得要怪一个人吧。 肖稔在排气扇的轰鸣声中前思后想,最终他一拍脑门决定。 没错!就怪顾锦年。 就怪他! 40.千呼万唤始出来(4) 既然找到了始作俑者,肖稔也不管现在是半夜几点,抄出手机就拨给顾锦年。 响到自动挂断顾锦年也没接,肖稔可不懂什么叫善罢甘休。他不厌其烦地回拨,一遍又一遍,非要把人家从被窝里薅起来不可。 顾锦年终于不堪其扰,他从自己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硬压住起床气问肖稔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情? 肖稔故技重施,他说他好的很,就是忽然想顾锦年了。 然后,他就听见顾锦年在电话那边对他骂脏话,他问他是不是猫尿喝多了来撒酒疯?还是说他要是脑子有病就去看医生。 “我要是有病也是你传染的,你不要负责吗?” 肖稔还振振有词,他自己心里不舒服,也就不叫顾锦年好受。 “你紧张什么?该不会我一个男的三更半夜给你打电话还惹人误会吧。顾总你现在干嘛?欺女还是霸男?” 顾锦年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阵子,问肖稔到底是什么意思? 话说到这一步,肖稔也就不再影影绰绰。 他直截了当说:“我什么意思难道你还不清楚?你床上什么时候缺过女人,别跟我说什么成年人都是你请我愿的那些王八蛋借口。你以为你在干嘛?是追赶时尚新潮流,还是玩老套的朱丽叶与罗密欧?是能为了爱放弃现在所有,还是能为它摒弃世俗眼光,我看你怕是连跟你妈都不敢讲!顾锦年,你不过就是尝个新鲜。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你居然搞自己的老同学!” 他不吐不快,可不知为何眼睛里竟流出猫尿来。说实在的,他已经分不清是在冲着裴松青还是顾锦年发泄。 这枪口对着谁他才不管,问题的答案他也早已了然。 裴松青不过就是图个新鲜,他明明就有个美丽温柔、人傻钱多的女朋友,他们之间门当户对、天造地设,就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而他肖稔算什么? 他是他捡回去的一只流浪狗,是他偶尔兴致来了才会光顾的一站。 “肖稔。” 电话那边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声线温柔且清冷,那是陆拾的声音。 “是我追求的锦年。” 他一字一句,平静且郑重地告诉他:“是我想和他在一起,是我缠着他的。你不是问我们怎么搞在一起的吗?我告诉你我从十三岁就暗恋他,你信吗?” 肖稔不言也不语,只是忽然觉得窗外的风又冷又瑟。 “我还曾经嫉妒过你,每天放学都和一起回家。你会不会怪我?” 不禁想起他们四个在杭海尴尬的碰面,心直口快的肖稔几次都想捅破这层窗户纸,还好手腕被裴松青死死地攥住。 裴松青那时候在想什么? 肖稔真是迟钝,他那时居然一点都没察觉到。 分别时,肖稔还是忍不住叫住了陆拾。他跟他没头没脑地道歉,还说顾锦年的臭毛病一大堆,他们既然住在一起,要陆拾多担待一些。 陆拾笑得温柔得体:“好。” 也是那个笑容让肖稔放弃了纠缠。 那个男人静谧的像一株木棉,如果他不是个男人,他就是顾锦年会喜欢的那种人。 谁让他偏偏就是个男的呢。 “被男人睡什么感觉?” 话一说出口,肖稔就知道自己唐突了,可这也是他心中最大的疑惑。 关于和裴松青的那一晚,他不知是好是坏,是劫是缘。 “我过两天就回A市了,有时间我们可以见一面。”电话那边的人并没被他激怒,声音依旧平静如月色:“如果你那时候还好奇,我仔仔细细告诉你。” “对不起啊。” “没关系。” “也帮我跟顾总说抱歉。” “好。” 挂了电话,肖稔就给裴松青回了一个酸辛。 他跟他说,没关系。想想又觉得言不尽意,于是补了一句:“我很好,也请你也快好起来。” 裴松青一直都没有回,肖稔想他也许是睡着了。 至少他还能睡着,这样就挺好。 41.千呼万唤始出来(5) 黄金周刚一结束,肖稔就去公司办辞职。老板王忠诺也没非吃这颗强扭的瓜,到底是商场上的老狐狸,眼见鸡飞蛋打他也岿然不动,仍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冲肖稔吞云吐雾。 他直言,早知道肖稔会做这样选择。 “你毕竟还是年轻,遇到点儿问题就想着辞职。今天这道坎你跨不过去,以后遇到同样的问题,你还是跨不过去。” 肖稔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可有道理的话并不一定都要听进心里去。 王忠诺继续数落:“知道你跟郝总之前闹得不愉快,可是他毕竟是你的顶头上司。你既然是他的下属,就应该服从他的安排。有些事他做的对不对、好不好,不是由你来评判的。他能坐在这个位置上,自然是有他坐在这个位置上的道理。就算他有些事处理得不尽如人意,但起码他首先能管好他自己。而你,连你自己都管不好。” 肖稔不言不语,只是低着头憨厚地点头。 “你不要把我当做你的老板,就把我当成一个长你很多岁的大哥。” 到底还是忌惮着南厅的裴松青,王忠诺话锋一转,娴熟地圆场:“你就没有想过郝总手下这么多人,为何提出异议的总是你,难道你是公司里最聪明的人吗?” 想着既然打了人一巴掌,也必须得塞个甜枣。 从一个上门女婿到如今另立炉灶再创辉煌,王忠诺靠得就是他在处事为人上的滴水不漏。可他低估了肖稔的不识抬举,这年轻人听完他的话后非但没有痛定思痛,反倒是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有恃无恐道地把嗑给唠死。 他说:“那不然呢?” 关上总裁办公室的门,肖稔觉得自己如释重负。 他的想法很简单,尽管王忠诺说的有道理,可又与他肖稔何干?他犯不着为他三两句话就自我反省,也没必要为他的人生经验买单。活人不会再一棵树上吊死,何况他是真的厌恶了这里。就像卡夫卡写“任何困难都能粉碎我”,肖稔觉得任何贱人都够恶心他。 尽管他不知道尼采的“上帝已死”,也没读过加缪的《反抗者》。不清楚何为“巴黎左岸咖啡馆”,更不懂“布尔乔维亚”是什么。他就是看了王小波的几本小说,就一直坚信自己也算半个存在主义者。 “在隆冬,我终于知道了,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中年将至,肖稔也终于认清,他的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少年。 他觉得自己这样驳王忠诺的面子,离职手续应该会批得很快。可他倒是没想到,还没过上午人事就通知他收拾东西走人。 既然是打定主意要走,又跟老板出言不逊的人,留在公司里也只会影响整个团队的风气。 王忠诺特为了杀一敬猴还特地叮嘱了人事,要他们尽快给肖稔办手续,既然辞职是他自己提出的,就没必要再拖到法定的一个月,毕竟那样的话,公司还要多付他一月的工资。 最后主动辞职,弄得倒像是被扫地出门一样的狼狈。得罪了老板,全公司看人下菜碟的货色也都跟着露出了狐狸尾巴。 首当其冲的就是平时最喜欢在公司扇阴风点鬼火的人事一姐——刘姐。 肖稔收拾私人物品的东西,这位刘姐还专门派了个新来的实习生盯着肖稔,生怕他从公司拿走一针一线。实习生也耳聪目明,他盯上肖稔收进包里的一个牛皮笔记本,说要打开检查看看里面是否夹着公司机密。 笔记本是肖稔大学时就带在身边的,除了平时摘抄些伤春悲秋,也就是随手夹了一些照片、根票。因为藏在抽屉里许久未碰过,连肖稔自己都记不清里面都有些什么。 可既然是他的私人物品,他觉得没必要配合检查。 “没什么为题就打开来看看吧。”实习生见肖稔不给,就动手跟他拉扯:“哥,我一新来的你可别为难我。” 肖稔当然是不给,这一来二去笔记本不慎掉在地,里面夹的旧照片散落了一地。他一眼就看到那张与裴松青挨在一起合影,照片里的他笑如春花,裴松青依旧一脸草木凋零。 那是他们告别比赛的纪念合影。 作为王牌他俩自然而然地占据了C位,肖稔不知道那时的自己在想什么,他眼看着照片里的那个人微微地靠向裴松青,手伸到人家肩头比了一个“yeah”,简直土得掉渣。 不知为何,鼻子忽就一酸。 哎,往事不提也罢。 “满意了吗?刘姐。”他拾起那张照片,冲着始作俑者扬了扬:“我可以带走它吧。” “小林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刘姐虽然理亏,可也不妨碍她给自己找台阶下:“这名牌大学毕业就是不一样,我们这小庙都要供不起,说攀高枝就攀高枝去了……” 话没说完,一个娇柔的女声打断了她。 “刘姐,昨天给你的合同登记好了吗?王总催呢。” 只见杜祺抱着合同摇曳而来,眼只落在肖稔身上,根本不瞅老大姐一眼:“您有功夫跟脱离苦海的人的浪费口舌,不如先把自己安排明白。” “我还需要你来指挥!” “你跟我出来。” 杜祺才不管中年妇女对自己如何气不打一处来,只见她纤纤玉手勾上肖稔的臂弯,好不避讳地拉着他就往门外走。 倒是肖稔怪不好意思,嘟嘟囔囔道:“诶,你别拉拉扯扯的成和体统!” “体统?”只听那猫一样的女子冷笑:“你将我卖了个彻底,倒是说说看又是什么体统?” 42.千呼万唤始出来(6) 眼看不到三个月就到年底了,杜棋问肖稔是急着到哪里高就。年终奖都不等就急着要走,看来是给自己卖了个好价钱。 肖稔要她别一天天地总把“钱”挂在嘴上,卿本佳人,别弄得满身铜臭。“爸爸”们不都说了嘛,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可杜棋觉得,她这一辈子的烦心事都能用钱解决。 她猫一样的眼睛在肖稔身上逡巡:“说说看,到底找了什么样的下家?” 肖稔说他是找工作,又不是找备胎,哪能这么随便。再说了,像他这样技术过硬、头脑精明的有为青年,难道还怕砸在自己手里不成? 牛还没吹完,就被杜棋高跟鞋狠狠踩在了脚背。 “打肿脸充胖子也是需要资本的,肖稔,你是不是做事从来都不给自己留退路?” “万事都给自己留退路,总有一天会退无可退。”肖稔唇角一挑,笑得没心没肺:“我就是济河焚舟又如何?活人难道还能被尿憋死吗?” 最后,他撂下一句“再联络”,便扬长而去。 肖稔原本以为整件事已经尘埃落定,可就他在离开公司前又接到了前任领导郝惠东的电话。对方一反常态地温和,说是想跟他约一顿践行酒。 “喝酒就不必了,毕竟现在才中午。”肖稔答的也客气:“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可郝惠东一再坚持,说已经在公司旁边的餐厅定了位。反正这个时间肖稔也是要吃饭,虽然说他已经离职了。但两个人上下级一场,好聚好散总是没错。 肖稔想想也是。 藏头露尾实在不符合他的性格,搞得像是他败下阵来,夹着尾巴逃窜、唯恐避之不及。既然郝惠东说请客吃饭,那不吃白不吃。反正帐都算在公司头上,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于是等到了桌前,肖稔也不跟郝惠东客气。他看了一遍菜单,想都不想就点了店里最贵的澳洲龙虾和象拔棒刺身。 澳龙肉质鲜甜软糯,不愧是龙虾之王。而象拔蚌就差强人意,那玩意实在长得像男人的睾丸和阴茎,厨师的刀切开那一管时,他不禁想到了那天晚上和裴松青。 他把那样粗的一管东西塞进了他的身体。 肖稔光是想想就又气又疼,于是整顿饭都没吃那盘象拔。他自己不吃也就不吃,却还不辞辛劳地把它们一一夹到郝惠东的碗里。 “我知道是王总叫您来,好意我全都心领。”他嘴上说着领情,可筷子却夹着最像龟头的部分送到碗中:“之前跟您顶嘴是我不对,跟您赔个不是了。” 郝惠东显然对这东西也不感冒,都是男人谁看到这玩意能不犯怵。可肖稔递来的他又不能不吃,于是只能苦笑皱眉啖之。 谁让他倒霉,被老板派来善后。 本来肖稔这样的混不吝开掉一百个也不足惜,可谁让人家认识南厅的裴松青。生意虽然做不成了,可这位南厅副总的面子总得给。更别说他还有个惹不起的老丈人,这年头想在A市做生意这基本的政治觉悟是必须的。 “小肖,你其实是个很聪明人。” 都说听话听音,此话一出,接下来就是要变着法说你蠢。 “不管你以后去哪儿都要先学学与人相处,你还是太年轻……” “可不是嘛!”肖稔脸上嘻嘻,手下却不由分把像睾丸的象拔夹给郝惠东,却将一块鲜甜肥美的澳龙虾球送进自己口里:“跟您比起来我还是不懂事的小鲜肉一枚,今天真的是受教良多。” “小肖……”郝惠东放下了筷子,眼神瞥向街对面的一家在A市常见的“六必居”酱菜馆门店,意味深长道:“你听说过吗?听说六必居的匾额是明朝的大佞臣严嵩提的。” 肖稔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却没有吭声。 其实他一直很好奇,像严嵩那样一个大奸大恶之人,为何死前还会写“平生报国惟忠赤,身死从人说是非”这样的话。他到死都认为自己是个浩然正气的君子、赤胆丹心的忠臣。不管世人“诽”他、“谤”他,就是满朝文武都与他为敌,他也只顾将自己与嘉靖皇帝死死绑定。 青词宰相骂名千古,方士皇帝遗祸万年。 这样的组合放之四海也不过是像王忠诺与郝惠东这样。他们眼里的肖稔不过就个朝着要罢官的海瑞,眼里无君也无父。 他还是太年轻了,可年轻总不是种错吧。 其实他一直都很明白,跟头是迟早要摔,谁也躲不过去。那么他也就想开了,早摔总比晚摔要好。他还不到三十岁,只要他能想通这一点与自己达成和解,就还有的是机会。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敌人其实也一直都不是别人。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举杯言欢,以茶代酒。敬的不是郝惠东,而是他曾经的心魔。 43.骑士精神(1) 肖稔一开始没打算接受那份在“地球另一面”的工作。 他找工作找了大半个月,A市大大小小的工程所都面了个遍,可没又一家能在面试后给他一个准信。用人单位招聘和买菜大婶没两样,不是嫌他资历浅,就是嫌他资历深。不是说他年纪轻,就是说他人太老。 反正是竹篮打水,一个靠谱的也没面到。 等面试通知是一个漫长又焦灼的过程,肖稔也终于得空写他那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小说。都说痛苦才是文学创作的源泉,肖稔这小半生也算顺风顺水地混过来了。说来也是惭愧,也就是人到中年前的琐碎事搅合在一起,居然让他感受到了人生的至暗时刻。所以,这一落笔就如黄河之水一泻千里。这一次他也没有提前构思大纲,就跟着感觉随手开了个坑,并在简介里特别标注了“缘更”。 他也是在这个年纪才发现,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一定会有结局。 小说也是一样。 既然想开了,他也就放开了手脚。 他决定尝试一个自己最不擅长的题材——伪科幻。 “全面核战争爆发后的新纪元,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已经成了切尔诺贝利般的人间炼狱。人类为躲避核辐射选择逃离地面,同时克隆大量的复制人为原生人提供源源不断的移植器官……” 肖稔原以为自己早已被读者忘记,可没想到这次“重出江湖”,文章底下评论却忽然踊跃起来: “大大你怎么写起了科幻?” “这科幻也太软,豆腐渣一晃就散。” “大大加油!” “亲,你真的不适合写科幻。” 肖稔心想这些人难道都不上班,于是又自顾自地开始编排。他的故事主角是一个被抹去身份的克隆人,从小被收养在军区司令官的家中。而司令官之所以收养他,是因为他是曾经至交的复制品…… 评论区忽然炸开了锅。 “等等!这难道是个耽美小说?” “父子文吗??刺激!!!” “大大,你是认真的吗?” “日更!日更!” 肖稔本来就是无心插柳,他甚至都没想着要填坑,反响却比他哪次苦心经营都来得热烈。他一头雾水,看见“耽美”两个字就莫名怒上心头。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他明明是想写一个关于“反抗”与“寻找自我”的故事,风向是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跑偏。 宫海涛回来时,看他一脸土色地坐在电脑前发呆。 “今天又什么消息吗?” 他把顺路带回来的盖浇饭撇在肖稔桌上,见他无动于衷又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现在找工作确实没那么快,你安心住这里。” 肖稔也味同嚼蜡,宫海涛毕竟是和别人合租的房子,赖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可工作没有定下来又不能贸然租房,如今真可谓是进退维谷。 “裴松青还惦记你呢。” 宫海涛忽如其来的一句,肖稔手里的筷子险些就落在地上。 “今天还给我发了微信,问了问你的情况。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 肖稔埋头扒饭,嘴上糊弄着说没有的事。 别说吵架,要是能和裴松青打一架也好啊。 宫海涛的卧室墙壁太薄,不够隔音。隔壁房间的大兄弟这两天领女友回来,隔三差五地就给肖稔二人上演一场活春宫。面对“掌声”雷动、娇喘连连,肖稔觉得自己挺对不住宫海涛的。成年男人谁还没个需要,两个人成日同塌而眠、起卧相随,就是憋着一肚子“火”也不好意思外泄。 肖稔不知道宫海涛是怎么排遣的,反正他自己一直都是在浴室里解决。只是最近操作起来愈发有了难度,因为每次弄起来时都不可避免地想到某个人的脸。然后他就一泄如注,仿佛从未如雄浑有力。 他都快要恨死自己了! “海涛,你有没有考虑过回家?” “回家?” 宫海涛听着隔壁的动静原本还面红心跳,没想到肖稔忽然问了如此沉重的问题,当即就偃旗息鼓。 这操蛋的生活,可真是叫人性冷淡。 “我们那儿可不像你老家,好歹还算是个省会城市。我们那儿连四线都排不上,回去除了做公务员或事业编,在周围人眼里就没有正经工作。肖稔,你要是想回去就趁早。回去娶个媳妇过上安生日子,也是不错的退路。”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吗? 肖稔心中暗下决定,如果明天下午的面试还不顺利,他就开始张罗把行李都寄回家。 手机忽然在黑暗中响起,肖稔拿起一看是杜祺打来的。 “肖稔,对不起,这么晚给你打电话……” 杜祺的声音在电话那端颤颤巍巍,与她平日里孔雀般的骄傲简直天壤之别。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接我回家……” “你怎么了?”肖稔也听出有些不对,忙坐起身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南府中寰,三楼云海厅的VIP包间……我把自己锁在洗手间里了,我的酒杯好像被人下了东西……” 肖稔后背一凉,赶忙跳下床穿裤子,嘴里还喋喋不休地恨恨骂道:“臭丫头!我说什么来着!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你这是要上哪去?”宫海涛也被他从床上弄了起来。 “别说哥们不照顾你。”肖稔都走到门口,转念一想又折了回来:“给你个英雄救美的机会,看你要不要把握。” 44.骑士精神(2) 肖稔赶到南府中寰时已几近凌晨,一路上他都不间断打电话给杜棋,可对方的手机却一直无人应答,搞得肖稔一度想要报警。 出门前宫海涛还骂他是不是有病,就算对方是天香国色,也架不住现在已是半夜十一点的事实。自己明天还要去隔壁市出趟差,哪有功夫跟他去演“骑士精神”。 “你不是真的要去吧?”宫海涛对肖稔的紧张表示费解:“你明天不是还有几个面试吗?” “她说她杯子里被人下了脏东西。” “算了吧,这个点儿还敢在外面晃的女孩都不是省油的灯。”宫海涛光想想都好奇:“是什么样妹妹的能让你这么上心?” 肖稔冷笑道:“美若西子,尚可。丑如东施,也可。”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当肖稔火急火燎地冲上南府中寰三楼的云海厅,一脚踢开那扇虚掩着的雕花大门,看见一脸酒意的裴松青坐在灯红酒绿里。 他觉得宫海涛的话说到没错,他就是有病。 “裴总,您可得遵守咱们之前的约定。”杜棋举着一直香槟酒杯,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人我可以给你请来了。” 裴松青没言语,一双眸子盯在肖稔身上显得阴沉不定。 他不说话,在场的所有人也都不敢吭声,只有五光十色的灯光在头顶摇晃,点唱机的周华健唱着《朋友》,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肖稔,你别太生气,电话是我打的。”敏锐如杜棋似乎也察觉到了一触即发的气氛:“你和裴总是这么多年的老同学,男子汉大丈夫,要真有什么误会碰杯酒也就解开了。” 肖稔沉默许久,忽而冷笑:“想解开误会是吧……” 说着,他便不再止步门前,而是气势汹汹地朝着正中央的裴松青走去。沿路拿过旁人手里的一杯酒,冲着裴松青的脑袋就淋了下去。 这下连周华健也不唱了。 肖稔将酒杯掷与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被自己浇得湿透的裴松青,心中的晦涩不可言说。 与其说是杜棋在骗他,倒不如说是裴松青要欺他、辱他。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亏他还以为像裴松青的这样的人,就算见惯声色犬马、历尽繁花似锦却依旧能守住本心。 他还相信,他依然是他心里的那个顶好的人。 “肖稔!你干嘛!”杜棋忙抽了纸巾,坐到裴松青身旁帮他擦拭白衬衫上的酒渍。 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我跟裴总的情谊,全都在这杯酒里。”肖稔冷冷地望了杜棋一眼:“与你也是。” 说罢,他就转身离去。 十月底的A市已经是萧瑟深秋,夜里的温度不过4、5℃而已。 肖稔急着英雄救美出门时甚至忘了穿一件外套,刚从南府中寰旋转门走出去,长风忽然呼啸而过将他浑身灌了个冰凉。头顶的夜空也被风吹得湛冷,那些星终于都逃出了霓虹,飞向浩瀚无垠的天际。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他也要做被繁华放逐的一颗星,凡尘俗世都不想再理。 一件有着熟悉味道的外套披上肩头,肖稔觉得自己又变成了被捕获的萤火虫。裴松青的眼睛像浓郁的夜色,可是夜色里依旧有着星群。 他曾是他穷途末路时的枯木逢春,也曾是枪林炮雨里的铜墙铁壁。他的温柔似请君入瓮,他体贴如釜底抽薪。他肖稔就是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也能被他勾回来,只因他比谁都要了解他的弱点在哪里。 可肖稔就是不愿服气,他跳起脚来,抬手就冲那张帅脸砸了下去。 “老子决定去西非了!再他妈不想看见你!裴松青!” 他这一拳甚是凶猛,一米八七的裴松青也被他捶得身子一斜。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裴总毕竟是练过两下子,迅速就稳住身形并捕获到了重要讯息。 方才的温柔体贴烟消云散,只见一招拧腕折臂就擒住了肖稔的后脖领,饿虎扑食一样地盯着他恐吓道:“你敢。” 45.骑士精神(3) 肖稔这几日也不是全无收获,他其实也得到了一个出国攒“老婆本”的机会。 当然好的地方都轮不到他,他的要去的地方是西非东南部的尼日利亚联邦共和国,一个连茶叶蛋都吃不饱却有人人都有手榴弹的国家。 用人单位是建筑行业的老牌国企,响应国家“一带一路”的号召,要在尼日利亚兴建自由贸易区。肖稔虽说出身名牌大学,但之前工作的地方名不见经传,从简历上开也并不算出挑。但这个人天生是台方言机器,一口伦敦腔虽不够纯正却也勉强对答流利。而尼日利亚原是大不列颠的殖民地,英语早取代了本地土语成了他们的官方语言。也正是因为此,去掉一个最高分再去掉一个最低分,比起那些拿着四六级证书“纸上谈兵”的面试者,肖稔还算是相对符合条件的一个。 “去我们在尼日利亚的基地呆两年,我们给出的待遇也是很优厚的,当然条件也是相对艰苦。你最好是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再给我们答复,但不要太久。” 肖稔回来后给家里打了电话,老太太当是就在那边炸了。 “你怎么不出溜到天边儿去!家里房子车子都给你置办妥帖了,你泡在A市不肯回来也就罢了,现在还要往那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去。你是想要老肖家断子绝孙啊!” 肖稔原本都已经放弃了,可裴松青威胁他说“你敢”的时候,他更是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现在不去,只怕更要断子绝孙了。 “我不敢?我有什么不敢?”他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你别以为我是杜祺,拿张破合同就能让我俯首帖耳、曲意逢迎。老子就是跟你睡,那也是老子想占你便宜。老子就喜欢你这种腿长臀翘肤白貌美的,睡着就是带劲儿!你给我放手,听见没有!否则我让你再看看我砂锅大的拳头!” 裴松青才不理他嘴里说什么屁话,任他花拳绣腿也架不住他势大力沉,一个锁喉箍住就把人往停车场拖。 凌晨的街面原本也就是稀稀疏疏的几对行人,见肖稔滋哇乱叫得有如遭到强奸,自然也惹不少路人投来观望的目光。 “是不是绑架啊?” “哎,人家小情侣打情骂俏呢。” “那是俩男的吧!” “男的就不能打情骂俏了?” 肖稔真后悔自己当初没好好健身,他被裴松青箍着脖子宛如一条死狗被拖进了车里。裴松青推他进去的动作依旧粗鲁,他的头又一次结结实实磕在车顶,眉头一紧、眼前一花便又被人压在了身下。 他不由打了个冷战,裴松青的吻如沸水溅在冰上,他整个人都被融化。 滴答滴答。 肖稔不记得上一次热泪滚落脸颊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几年前又好像是上辈子,总之就是非常遥远。 这倒也不是他事事如意,相反,生活对于他来说也十分不易。 王忠诺说他太年轻,郝惠东评价他情商低。可情商高的人能化解情绪,情商低的人发泄情绪。前者不生气,后者不叫自己受气。只有像肖稔这种情商不高不低的人,才被这前两者夹击,弄得焦头烂额、一败涂地。 而肖稔的尴尬还不只如此,他从小给自己树立的目标就是堂吉诃德那样顶着烈日、冒着狂风的骑士,必须勇敢且谨慎,慷慨并大度。而一个深知理想主义的危险,同时又不愿堕为蛆虫的人,原本就比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或是蛆虫更容易痛苦。 裴妹妹说对了,其实他一直都很痛苦,病入膏肓而不自知。 直到他被杜棋耍猴似地从北城叫到南城,又被裴松青一顿生拉硬拽磕到了脑袋,他的情绪才忽然就崩溃。 他像一块冰被裴松青舔化了,吧嗒吧嗒地流成了一个小水潭。 他已经不再是他自己。 裴松青发现肖稔的脸上潮湿,抬起头看见他已是泪流满满。 “小稔……” 肖稔的眼泪让裴松青有些慌了,他怔了半晌才将他揽入怀中。 他不知道杜祺是编了什么瞎话把肖稔喊来的,他甚至没发觉她借故离席,其实是躲进洗手间是去给肖稔打电话。他只是轻抚着他颤抖的脊背,在他的耳边不断喃喃自语:“我不是要捉弄你。小稔,别哭了好吗?对不起……我爱你。” “爱你妈逼!” 肖稔哭得已经不能自已,嘴里不干不净说了没病:“裴松青你少跟我来这套!我再不要见你!你这个王八蛋!挨千刀的陈世美!早晚有男人替我日你!” 他就这么又哭又骂,直到用声嘶力竭才倒进他怀里。裴松青就这么抱着他,一直守到天明。等肖稔再睁开眼,已经到了裴松青家的楼下。 “你把我带这儿做什么?”一想起昨晚失态肖稔就觉得忒没面子,揉了揉哭肿的眼睛恨恨道:“我他妈还得打车回去。” “我送你回去……” “没那个必要。” “不要看看你儿子桑丘吗?”裴松青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哀伤:“去了那边就看不到。” 因为肖稔,他也不止一次读过《堂吉诃德》。 其中最喜欢的董燕生的译本。 还记得那篇叫《呼唤堂吉诃德归来》译者序里,董先生写道:“一旦桑丘失去了堂吉诃德,他就离开了他的正道。” 他现在就失了他的正道。 46.骑士精神(4) 肖稔一直拒接电话,搞得杜棋只好找上门来赔罪。 一袭红裙聘婷立在门前,千娇百媚的一声“小哥哥”,就弄得开门的室友五迷三道,赶忙放人进来。 肖稔正在洗手间里捅咕,闻见有人来找,裤子都没来得及穿上就探出头来。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穷乡僻壤忽地飞来一只金凤凰,宫海涛的宅男室友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一看到美人就满脸非奸即盗,赶忙招呼杜棋坐下,还问她要不要喝点什么。 杜棋举目四望一片狼藉,也觉得这里确实不像个说话的地方。她跟肖稔说,去他们小区对面的找个餐厅谈谈可好。 肖稔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咕噜咕噜地漱口,全然置形象不顾。 “行李还没收拾好,今天还得去递一趟签证材料。” 杜棋不禁诧异道:“你还真要去非洲?” “非洲怎么了?我这是响应国家号召,为巩固中非友谊贡献一点绵薄之力。”肖稔悻悻撂下牙缸,脸色一沉心想裴松青这丫嘴是真的长。 分别那天明明还装作要一别两宽,把他逼在门上贴在他耳边温言细语。 “肖稔,我只想告诉你……” 他的声音犹如窃窃私语,有说不出的柔情:“不管你去哪里,都记得有一个人一直眼巴巴地望着你,就像望着够不到的月亮。” 肖稔当时还被他弄得心上一颤,现在想想全是放屁。 他这一走就是两年,两年里裴松青的窗前不知换了多少轮明月。他会很快忘记他,就像忘记他们曾相拥的夜是月圆还是月缺。裴松青还是他的清风明月,而肖稔也还是那个难养小人。 昨日种种不过梦一场。 “就赏个脸吧。” 杜棋打断了他的思绪,肖稔回过神来见杜棋冲他百媚千娇地一笑:“就当是给你践行,或是我跟你赔罪。” 他到底还是个纯爷们,见不得美女示弱。 “如果你真要赔罪,那我就不客气。” 他嘴上虽这么说,却也只点了三菜一汤,一如既往喋喋不休的聒噪,心不在焉地东拉西扯着。 杜棋听得出他是怕自己尴尬,不禁想到那日在裴松青家门前。裴松青连门都没让她进去,就将她朝思暮想的合同递了出来。 他说:“既然肖稔要走,那一切也就都没有意义。” 杜棋有些不好意思,她解释说是自己擅作主张才造成的误会,会登门跟肖稔赔不是。可裴松青却说错不在她,叫她别再为这件事去打扰肖稔了。 他说:“是我对他不够好。” 杜棋没听他的话,还是来找了肖稔。是因为裴松青一语道破,她很是惭愧,她对他也不够好。 “我也辞职了,不想知道我去哪儿?。” “你到哪里都能如鱼得水。”肖稔似乎意料之中,漫不经心地笑道:“我操那份心干嘛?” “是因为裴总给了我敲门砖,我才走的顺畅。”杜棋收敛眼角眉梢的轻佻,换了一副郑重的神色望向肖稔:“我说了你可以跟我一起走,这份承诺如今依然做数。” “心领。” 肖稔拒绝的果断,关于未来怎么走,他早有了决断。 杜棋沉默稍许后笑道:“那就祝你一切顺利。” 那句“对不起”,一直拖到了分别的档口。 杜棋已经很久不需要讲这句话,自她丢掉自己的第一份工作起,她就再不想跟任何人讲这句话。 曾经的她也如日出朝阳,对一切还抱有最美好的期盼。像是以为把自己点燃了,就真能发光发热。直到一次应酬的饭局,她被一个大客户一眼相中。对方私底下联系她,提出要跟她做笔交易,并说了许多令她惶恐不安的话。她将这件事告诉经理,可没想到自己的顶头上司非但不保护她,转身就将这事捅到了老板那里。好在当时的老板还算个厚道人,叫她来办公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通知她,如果实在不愿意就辞职离开公司。毕竟公司也是开门做生意,像那样的大客户是他们万万惹不起的。 其实在银河浩瀚的星系里,像太阳那样能自己发光发热的恒星也只是极少数。公转自转都早已有它的规律,而杜棋这样出身的人,也不过是这些轨道上的微末星辰而已。 她得借来三分春光,才能五光十色。 杜棋也是从那时开始明白,原来“被牺牲”也是要你感恩戴德的。没有人会对你的牺牲而感到抱歉,也不想看你满脸写着苦大仇深。他们不关心你的有苦难言,就想看你识不识抬举。可就算你再怎么识抬举,最后也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卖掉你,然后又道貌岸然地讲你是如何自轻自贱、男盗女娼的。 这些年的走南闯北,经历的越多心也就越狠,当年那几寸古道热肠早已散尽了。如今本是吃里扒外如家常便饭,损人利己更是不在话下。可是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她忽然有变回了多年前那个初入涉水的小姑娘。 她虽然不能认同他,却对他由衷地愧疚。 毕竟这么多年,他是这些年第一个什么也不图,只想伸手拉拉她的人。 “那天的事,真的对不起。” 分别的十字路口红灯倒数的最后几秒,她终于对他开口:“但如果真遇到麻烦,我想我也会第一个打给你。” “不至于,你可是相交满天下。”肖稔摆了摆手,露出那种颇有深意的微笑:“姑娘,别再喊狼来了,也别总在河边溜达。” 说罢,他便转身顺着绿灯放行的人群,融进了那渺无边际的人山人海里去。 47.骑士精神(5) 临行前,肖稔却忽然接到不速之客的电话。 他的表弟于昊听说他去非洲讨生活,几乎要幸灾乐祸。说是周末刚好要去A市出趟差,顺便上肖稔那儿转转,算是给他践行。 肖稔是想也没想就回绝了,借口说自己忙的不可开交,没时间招呼。 毕竟无家可归这样潦倒的事,肖稔还不好意思跟家里提起。他如今自己都还寄宿在别人的合租屋里,哪有心情招待这位不怀好意的表弟。 表弟于昊是肖稔舅舅的独子。舅舅是中国家庭里典型的老幺,属于那种父母宠着、兄姐们惯着,最后落得一事无成的类型。早些年他接了自己父亲的班,刚分配到国营厂做一名普通工人。可偏巧赶上了国企股份制改造的浪潮,他就在大浪滔天中被推下了海,从此就没怎么上过岸。古话说的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肖稔的舅母眼见自家老公如此烂泥扶不上墙,便很快在外勾搭起别人的老公,转身就抛来一顶硕大的绿帽。两家弄得不欢而散,最后协议离婚,表弟于昊选择跟舅母生活一起生活。奈何“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舅母一番苦心经营,最后却落了个人财两空,于是又要儿子回来冲亲爹要钱。 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抚养他是责无旁贷,可肖稔舅舅没想到竟生出个白眼狼,儿子毕业翅膀就硬了就闹着要跟他断绝关系,并争起了他和前妻共有一处房产。 家里闹得不可开交,肖妈要肖稔去劝。肖稔一个电话过去,反倒是被对方疯狗似地咬了一顿。这种说出来本就家门不幸,可于昊非要把它说的冠冕堂皇。先是痛说革命家史,再是大放一地厥词。也让肖稔明白,为什么那些混蛋玩意说起话来都是含沙射影、故作高深。 毕竟语言是很有力量的东西,有些话要真要明明白白地讲出来,说话的人也会觉得自己未免忒不是个东西。 说实话,肖稔是打心眼里看不上自己这个表弟,可他现在这番窘样也只能叫人看笑话。家里人还一直以为他在A市过的惬意,谁知他只不过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眼下于昊一来,一切都得露馅。 宫海涛不知道肖稔这些顾虑,他跟肖稔说反正在A市混都这条件,也不怕别人看了笑话。肖稔就是把人领过来坐坐也无妨,只是过夜的话就太勉强了。 肖稔当然不可能把于昊领到合租房来,他想着就找个上档次的餐厅就把表弟打发了。可当他看着表弟搔首弄姿地从T2航站楼里出来,一见面就拿腔拿调地跟他调侃起A市的空气质量是多么的糟糕。那一身笔挺的名牌的logo瞎子也能看到,头发抹了油梳得一丝不苟。曾经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如今已变成油头粉面的老油条。 “感觉你看起来憔悴不少。”于昊见了他就不禁嗤笑:“这都要去非洲挖矿了,防晒霜可都得提前备好。我朋友这周回国,要在免税店给你带几瓶吗?不挣钱给你啊。” “你什么时候做起微商了。”肖稔皮笑肉不笑地接过他的行李:“A市现在六环里都要办准入证,我就把车卖了,咱们就坐……” 话还没说完,身后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不好意思,来晚了。” 一只手搭上肖稔肩头,风尘仆仆的木质香调晕开在鼻息。 “你跑得可真快,不过还好赶上了。” 于昊把自己捯饬再怎么鹤立鸡群,却也不及眼前人生的得天独厚。 星眉剑目、肩宽腿长,一袭深灰羊毛呢风衣虽然款式低调,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尤其是他搭在肖稔肩头的那只手腕,百达翡丽和玫瑰十字袖扣更是惹得有心之人眼下一红。 谁是商务精英,谁是卖保险的,高下立判。 “肖稔的表弟是吧?” 那男人一只手揽着肖稔的肩,另一只手结果肖稔手中行李箱。 他浅笑着冲他点了点头:“你好,裴松青。” 48.骑士精神(6) 肖稔不知道裴松青是怎么跑来的,等回过神时他已经被他安排的明明白白。 于昊显然比肖稔要有眼力见,他一看裴松青这派头就是大有来历。一路上净顾着跟裴松青攀交情,早讲他那倒霉表哥抛到了脑后。 “裴哥您在哪高就?” “瞎混而已。”裴松青从后视镜里意味深长地斜了一眼肖稔:“我们是回家,还是先找个餐厅给咱弟接风。” 肖稔也回了一眼:“裴总倒是挺会捡便宜弟弟……” “哎,这有什么关系!”于昊打断了他,喜笑颜开地巴望着裴松青扶助方向盘的那只手。 “裴哥,一会儿把你的表借我看看呗。” 裴松青从不让人失望,他现实找了个高档餐厅带着两人饱餐一顿,吃饭的功夫又给于昊安排了今晚落脚的地方。 “你还能认识这么一号人物?” 于昊一面损这自己表哥肖稔,一面“有奶就是娘”地跟裴松青称兄道弟:“裴哥,那我这就不打扰了,咱们改天再叙。” 说罢,他便欢快地提着行李,大摇大摆地进了裴松青给他订的高档酒店。 “是宫海涛告诉你的?” 裴松青没有否认,望着于昊消失在旋转门前的背影淡淡道:“举手之劳而已。” 既然是举手之劳,那就没必要特别鸣谢了。 忘恩负义的肖稔哼唧一声转身就走,身后人忽然开口留住了他。 “你儿子生病了。” 一听见“儿子生病”,肖稔猛地停住脚步。 “好像是猫鼻支,这几天总打喷嚏……” 裴松青的话没说完,肖稔就扯住他的手腕要往他家走。可一看到活蹦乱跳的“桑丘”,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瞪着裴松破口大骂道:“你是不是想咒死它才满意?” 裴松青不接这茬,把眼神默默移开:“我只是说好像,它早上是还有打喷嚏。” 要不是一猫一狗看着,肖稔早扑上去揪裴松青的脖领了。上次半夜里把他骗到酒店,肖稔哭也哭了、闹也闹了。他还以为裴松青是认真地悔过了,可没想到他又故技重施,再他一次。 “你是拿我寻开心吗?还是你觉得这点小恩小惠,我就该铭感五内?” 肖稔觉得好失望,他觉得裴松青就是在用钱打发他。毕竟“钱”对于肖稔来说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可对他裴总来说是“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再也不是他心里的那个好人。 裴松青说,他不要他感激。 肖稔不想和他再争论这件事,他将桑丘放回到猫爬架上转身就朝外走,而裴松青也不出意料地扯出了他。 “你他妈的放手!” “别出国好不好?” “不出国你养我啊!” “我养你,别走。” “我操你妈的!” 肖稔被逼的失口说了脏话,甩了半天也没甩开那只拦住自己的手。他抬头瞪他,可裴松青那厮像是又犯病了,又是一脸情根深种地望着他。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暧昧,有危险的信号一触即发,就像他们擦枪走火的那晚。 “我真的要回去了……” 肖稔一秒就变怂,他像个逃兵一样上蹿下跳,可裴松青真扑上来时他又呆若木鸡。他把他摁在墙上吻他,揽在他腰上的手一点一点撩开衣角,摩挲在他愈渐滚烫的腰腹。 裴松青吻他的时候有认真地闭上眼,唇齿相依的感觉如此热烈,那副面目像是他当真爱惨了他。这混乱的错局让肖稔受宠若惊,毕竟对方是裴松青,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可这错觉也让他不免惶恐,他宁愿对方不是裴松青,而是什么阿猫阿狗。 那感觉像是在落水,他在浮沉之中看他,一切都半明半暗。直到他在飞往拉各斯的航班登机口,那种错觉都一直在继续。 “裴总可能过不来了,他准岳母进ICU了。”宫海涛摁灭手机,将行李箱递到肖稔手里:“他让我祝你一路顺风。” 肖稔鼻子一酸,忙拉着行李撂下一句:“谁要他鸡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难道一切不都是意料之中? 裴松青把他骗回家还跟他动手动脚的那天,正宫娘娘也恰巧到访,险些撞破了肖稔要这个“爬床小人”。 是他率先听见可视电话里响起卢婧然的声音,原本两个男人共处一室也没什么难解释的。可偏偏肖稔做贼心虚,宛若被捉奸在床般推开人就往厕里躲。 他听见裴松青开门,然后就是卢婧然略带哽咽的声音。 “主治医生今天找我谈话,说我妈的病可能不大好了。我发消息给你,可你一直也没回,我以为你又改变主意了。” “没有。” “那我们还要去领证吗?” “……” 裴松青没说话,可厕所里的肖稔不知为何两腿一软,顺着冰冷的墙壁滑落整个人都委顿在地。 他冷笑一声,觉得自己未免太没有出息。 临行前夜,裴松青还发微信给他,说他要来送他走。 可他没有来。 肖稔还以为能互道珍重,就是他们的完美结局。可即便是如此,裴松青也比他先一步圆满。他本应如释重负。可不知为何机舱里响起那首耳熟能详的歌,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 “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 Let the stars shine through. 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 All I want to do is live with you. ” 路过的空姐关切地询问他是否感觉那里不适,肖稔一边摇头却还是一边泪流不止,直到飞机腾空而起飞向地球的另一端,他又不禁想起了那部经典电影的剧情。 那个牛仔望着那个农夫哀嚎:“I wish i know how to quit you.” 每个人心里都有座Brokeback Mountain,永远也到了不,永远再回不去。 How to quit you? 关于这个问题,他总能比他先得到答案。 49.青铜时代(1) 拉各斯是位于尼日利亚西南的旧都,自从迁都至内地的阿布贾后,它便成了尼国最大的港市,其地位相当于上海之于中国。 当然,这也仅仅就是个比喻,切莫当真。 十一月的拉各斯雨季尚未结束,肖稔从拉各斯那棚户区一般的破落机场走出来,眼前的颜色一时丰富起来。 黝黑与苍翠、湛蓝与红土,他忽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书中所写的青铜时代。还有那从几内亚弯吹来的潮湿海风,也同样让他想到了书中暑热的湘西。 接他的黑人司机不知怎么一眼就认出了他,举着“xiaoren”的牌子冲着他咧嘴傻笑,一排明晃晃大白牙晃了肖稔的眼。 而小闵却告诉肖稔,兰姆也不是个老实的,平时得多留个心眼。 小闵是先肖稔一拨派到拉各斯的实习生,已经在这里呆了大半年,上上下下也算混了个脸熟。他被总工程师拨去给肖稔打下手,一口一个“肖哥”叫得亲热。 “可得和那群黑人保持距离,他们的心比他们的脸可黑多了。”小闵说起当地人就牙痒痒:“真不是我种族歧视,呆久了你就会知道。这里的土著民都一水的脏鬼,又懒又馋。” 最开始的一个月里,肖稔的脑子里总是闹嗡嗡的。除了施工作业的轰鸣声,就是当地黑工叽叽呱呱的笑声。所谓庸人自扰,就是被困在“青铜时代”,却还总巴望着“黄金时代”。而那盖过施工声的动静透着原始的荒蛮,就像这座热带城市的五彩斑斓,让他免于空白。 既来之,则安之。 这是临行之前他给自己的忠告。 与小闵这帮“老江湖”不同,肖稔对黑人还是充满了兴趣。许是写东西的人都喜欢观察吧,他在办公室二楼做冲咖啡时就常隔着窗望向工地那边。看着那群本地人三五成群蹲守在用树枝架起的火堆旁,那个牙齿锃亮的兰姆也在混迹于其中。 他们也在烹制他们的午后咖啡,只是制作过程不那么讲究。抓一把咖啡豆用路边捡来的石头拍个粉碎,支起火架上锅就煮。也没什么过滤不过滤的,倒进搪瓷杯里抬手就饮。 因为疾病、卫生等原因,基地里中国人的餐食和本地人是分开的。像这样在地上一砸就丢进锅里的咖啡豆,染着尘土又经过那双黝黑的手,就算是美味珍馐也叫人望而却步。可肖稔就是脑回路和别人不一样,尼日利亚毕竟是有名的咖啡产区,肖稔觉得这样的烹煮手法才颇具一种最原始的生命力。 许是远观还不足以尽其兴,他还决定厚着脸皮上去跟黑人兄弟们讨要一杯羹。可没料到他刚一伸手欢乐的气氛就烟消云散,几个黑人小伙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瞅,像是瞅着什么怪物。 肖稔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忌讳,尴尬一笑转身欲走,忽然被其中兰姆拉住。 他黝黑的手握住土瓢,舀了一勺在肖稔精致的咖啡杯中,完了又冲着他露出一行瓦光锃亮的大白牙。 小闵说,肖稔是基地上第一个从黑人手里要吃要喝的中国人。 “你这小子年纪轻轻,阶级斗争那一套倒是信手拈来。” 肖稔翘着二郎腿抱着芒果大快朵颐,芒果是他拜托基地的“小黑”上树帮他摘。那些无主的芒果树在雨林里随处可见,肖稔眼馋可又不会爬树,于是就忽悠工地上的小黑。小黑不光腿长手长长得想猴,上树的本领也和猴不相上下,三两下就摘了满满一箩筐。作为回报,肖稔将一些国产日用品给他作为酬劳,这样就抱着整筐芒果雀跃而归。 “街边的芒果才多钱?国内的日用品在超市又卖多少?你这根本就不值当。” 小闵觉得这位肖哥的脑子不大好,MADE IN CHINA虽然在国内不招待见,可在西非大地上却成了售价不菲的好东西。说来也可怜,城里的超市也都是给外来淘金者开的,本地人一个月的收入根本去不起超市消费。而肖稔随手给的几个瓶瓶罐罐,小黑拿去黑市一倒手就能翻数倍不止。 这个国家分明百废待兴,却宛如瘴乡恶土的“青铜时代”。 “别跟黑人走太近,他们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肖稔想的简单。 他想要芒果,小黑想要他兜里的龙虎牌清凉油,以物易物使他们又回到了原始的状态,各取所需,彼此圆满。他就像是王小波笔下的薛嵩,从灰蒙蒙的长安城来到蛮荒的湘西红土。 自此,故事从灰色变成了红色的。 尼国除了横行的疟疾和伤寒,还是一个艾滋病携带率可达百分之四的国家。中国人到了这种地方,解决性欲也只敢靠手。临行前夜,宫海涛极体贴地将自己多年私藏郑重地交到他手上,还起了个极其做作的文件名——“劝君更尽一杯酒”。 于是乎,两个人还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哎,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闵提出要交换资源,肖稔当然乐意。可小闵的硬盘不知经过了几手,刚插进肖稔笔记本就提示检测到系统风险。而他好死不死地眼疾手快,就这么随手一指整个电脑瞬间蓝了。 “肖哥,那什么……你会修电脑吗?” 都说祸不单行,偏巧那晚基地又停了电。空调全部停机,心里直冒火的肖稔被迫赤身裸体地在床上翻滚。 他的脑海中忽然就展开了一副画卷,一个健壮的男人挑着嵌入肉中的铁枪走进酷热的湘西,触目惊心的红土丘陵如同一座灼热砖窑,还有那草木茂密的山寨与无一人的竹楼,都使人性欲蓬勃。 做爱就如同作战,往往箭在弦上不能不发。 肖稔也想要有人把握着他男根,在他耳边吹嘘说“官人你可不是个等闲的人”,可他谁也没有,连一盘AV都没有。 他此刻就走在碗底。 “此时寂寞不再是一种暧昧的癫狂,而是变成了体内的刺痛。后来薛嵩难以忍受,就去抢了红线为妻。” 他脑海里的那个赤裸又性感的背影,忽然就转过脸来。 “裴松青!” 他在惊呼中射出满手的灼热。 火消了,虽然不服气,可他也终于能睡得着。 在拉各斯的七百多个夜,他偶尔也会和他在被折叠的梦里碰上一面,然后他就在梦里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性爱。 那样的梦究竟算不算春梦,肖稔自己也说不清。 50.青铜时代(2) 作为总部派来尼国打头阵的“先锋部队”,拉各斯的条件艰苦自不必说。 停电停水早习以为常,断水断粮更是如家常便饭。城里一个游行示威闹上个把月,基地里的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外出采购都必须由荷枪实弹的保安保驾护航,否则极容易就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但保安却不是随时都能请得到。 眼见外部大环境如此动荡,内部人员有又青黄不接,像肖稔这样能讲几句英文的青年才俊,就总是被领导委以重任。 所谓重任,就是去黑市跑腿。 “和兰姆出去千万小心,别让他背着你和当地人勾搭。”小闵暗戳戳地跟肖稔絮叨。 自从半年前与兰姆去趟黑市被打劫后,小闵就对这黑人司机报敌意。他坚称看见兰姆背着他跟几黑人叽里呱啦地蝇营狗苟,那天回程路上他们的车子就被当地流氓截停, 小闵从黑市换的美金悉数被劫走,自己也落得衣不蔽体。 “那兰姆呢?” “他也被拨得只剩一条内裤。”小闵瞥了眼正和黑工们谈笑风声的兰姆,瞅着他那被汗渍沁得发黄的白polo衫就意难平。 “戏演的也未免太过,谁会想要他那身衣服啊……” 肖稔原本还不以为意,说小闵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真轮到他和兰姆出门,他的心里也打起小鼓来。上车后他也没敢坐在副驾驶,兰姆专心开车、肖稔提防四方,两个人一路也没怎么交流。 车缓缓穿过游行的人潮犹如划入平静湖面的船舶,一石激起了千层浪。愤怒的路人涌过来满口咒骂,让肖稔想起自己最喜欢看的丧尸电影。他看见兰姆从后视镜中窥伺他的表情,可他黑黢黢的脸除了白眼珠子什么也看不清。 封闭的空间里两个各怀心思的人,肖稔抱着自己的双肩包手心一直冒汗。直到车子在一个拐角处转弯驶进黑市的窄巷,看见不同于正街上义愤填膺的歌舞升平,肖稔的心才勉强落了定。 他的任务是带面粉和蔬菜回去,顺便换一些可供日常使用的美金回去。自从尼国外汇收紧后,奈拉兑美金的汇率就从一百七八飙升到了四百,当地银行已经停止了兑换,而美金在尼国的使用十分频繁,想要拿到美金就得到黑市高价换取。 肖稔一面用生硬的英语和老板讨价还价,一面还要提防着车里的兰姆。下车前他再三跟那个黑人叮嘱要他待在车里等,也不知他是听没听懂,反正就是冲他呲着一行大白牙傻笑。 罢工游行开始后,柴米油盐的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商铺老板讲起话来土洋结合,肖稔纯正的伦敦腔里也混合着地地道道的中国话,两个人眼见唇枪舌剑病不能决一雌雄,于是又来了一出舞棍弄棒、张牙舞爪,折腾了大半个钟头最终才议好价钱。 谈拢后的肖稔转头就去找他的黑人司机,可车里早已没了人。 人头攒动的黑市里,形单影只的肖稔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逆流而行。他与沿街的商贩询问无果,在人潮中高喊着“兰姆”也无人响应。正在他百感交集之际,不远处忽然看到远处稠密的人群中一团骚动。 他似乎听见了兰姆的声音,于是奋力扒开人流挤过去,只见一群黑人正把他的司机压在地上拳打脚踢。 他高声喊着“stop”却无法振聋发聩,看热闹的欢呼声如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将他的声音淹没。兰姆的额角似乎出了血,拳头紧紧握着却也不知往打他的人脸上抡。 肖稔恨铁不成钢,就也不顾忌拳脚无眼,冲上前去留拦在兰姆的面前。 “你们不能胡乱打人!”他用生硬的英语喊道:“你们这样是会打死他的!” “打他是因为他偷了店里的东西。”山一般的黑人小伙们身后忽然冒出一句中国普通话。 肖稔觉得自己是在看九十年代的港片,一个男人威武霸气地从店内走出来,充当打手的黑人小伙们纷纷识趣地撤到身后。 他从从容容地望着肖稔,问被打的这个老黑市他什么人。 肖稔一看对方也是中国人,不禁松了口气。他告诉他兰姆是他的司机,如果他真的偷了店里什么东西,就由他们来赔。 “那你得要问他自己。”男人叼着烟吞云吐雾,用手指了指自己店门口偷一罚十的警示牌:“告诉你的伙计,别以为中国人店能好欺负。” 肖稔说着转头望向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兰姆,用英语问他到底拿了人家什么。 可兰姆却不说话,只是仰面望着从屋檐的罅隙间透过的阳光,龇牙咧嘴地傻笑。 “看在都是中国人的面子上,小兄弟我劝你一句。”店主冷笑道:“这种手脚不干净的老黑还是赶紧开除的好。” 肖稔充耳不闻,他上前去俯身蹲在兰姆身边,再一次郑重问道:“你究竟拿了什么?” “diamond……diamond……”兰姆望着他嗤笑。 肖稔脊背一凉,心想这黑老兄还真会给自己找事。 谁知兰姆握紧手忽然一松,一颗玻璃弹子滚落出手。 “Diamonds are a girl’s best friend……” 他望着他嗤笑,用极生硬的英语说。 “我不想她一个人走。” 51.青铜时代(3) 为一颗玻璃弹珠,肖稔自掏腰包支付了商铺老板十美元。 十美元对于他不过九牛一毛,可权当是童子军日行一善。可给钱的时候,肖稔还是觉得肚子里憋着一团火。他始终觉得这里头差的不是钱,是事儿。毕竟对于像兰姆这样的拉各斯当地普通劳工,十美元几乎是他们每月十分之一的收入。 见那肖稔递来纸钞,坐地起价的商铺老板欣然伸手。谁知那只递来钞票的手忽地一闪,避开了他。 “事情一码归一码,弹珠的钱我一分也不会短。”肖稔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可您打伤我的人,医药费怎么算?” “不服气,你去找警察啊。”商铺老板冷笑一声,一把扯过那张纸钞:“小老弟,这就算是我收你的学费。” 待两人狼狈不堪地回到停车的地方,车窗上已经贴着一张违章停车的罚单。肖稔说不生气是假的,他只是走开了一会儿,没想到这黑人就给他惹出这么多事来。 “I’m so sorry,sir.” 肖稔撕下那张罚单塞进上衣口袋,啐了一句脏话转眼望向身后唯唯诺诺的兰姆。他用中文对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道歉有用的话,那还要警察干嘛?” 说完他又觉得甚是讽刺,这鬼地方叫警察来也没用。想要公平去妓院,想被人干就去法院。也正因如此,那些黑市的商贩才能如此肆无忌惮。 “Please!” 兰姆还在惦记他的工作,七尺男儿当着肖稔的面就挤出眼泪。可那两行泪不似清泉,黑油油得反倒更像两汪油田,并不招人怜爱。 “Don’t fire me,sir.” “小闵说的没错,你确实不省油。” “Please!” “Shut up your fuckin mouth!”肖稔终于忍无可忍:“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你他娘的到底懂不懂?” 兰姆愣了一下,随即向他展示了真正的黑人问号。 他当然是不懂。 肖稔狠狠朝着引擎盖砸了一拳,一把扯过兰姆满是油污的Polo衫,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搜出了打火机和香烟。 一口烟送入口中,肖稔才意识到他确实不喜欢香烟。他平时几乎不抽烟,只有在烦心时才偶尔来两根。尼国的香烟又粗又冲,才吸了半根口就觉得头有些发懵。 他像是忽然来了兴致,问兰姆他刚才说的那个“她”是谁? 兰姆愣了愣,两行眼泪淌得更厉害了。 “My little girl.God takes her back,last week.” 肖稔从那天才知道,原来在伊斯兰文化为主流的尼国,兰姆也是来自一个少数派的基督徒家庭。北有效忠ISIS的“博科圣地”,中部种族宗教冲突日益激烈,南部产油区反政府武装蠢蠢欲动。 这里是一个基督徒都会大方行窃的国家。 兰姆跟他讲述自己的故事,他的妻子在怀孕期间就检查出孩子的肾功能不健全,而他们的信仰使他们极为排斥堕胎。果不其然,孩子生下来后没两年就患了严重肾病,四岁时就被摘去了单侧肾脏。兰姆一家为了留住她几乎倾尽所有,而最后还是只能看着饱受疾病折磨的女孩一个人走。 兰姆说,每一个孩子都是天使,他们来到这世上让我们的人生得以圆满。 被“优生优育”育了快三十年的肖稔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他也没反驳他。他把那颗玻璃弹珠递到兰姆手上,并告诉他女孩儿最好的朋友其实并不是钻石。 兰姆最终死在一次武装分子的暴动中,那天同样是他载着肖稔外出,去签一份贸易合同。暴动者渗透到了武装警车内部,穿着城警制服的人不知从哪儿掏出枪来。肖稔甚至还来不及听清楚他们的主张,就被冲上前的兰姆摁在了身下。 然后就是肆无忌惮的机枪扫射声,哀嚎声不绝于耳,后来也常光临他的梦中。 等那些暴徒走远,肖稔于哀鸿遍野的中爬起身,才发现兰姆那件发黄的polo衫已经被血染红。 他是睁着眼去的,一脸惊惶的表情,中国人管这叫死不瞑目。或许扑倒肖稔只不过是他意识之外做出的肌肉反应,可没成想竟成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而肖稔却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总部担心他的心理出状况,特批了他的提前回国申请。 临行之前,肖稔特地还去了兰姆的家。可笑的是兰姆的邻居告诉他,其实兰姆根本没有女儿,妻子也早在几年离开了他。他也不是什么传说中的基督徒,而是一个远近闻名的老gay。 他就没跟他讲过一句实话。 再次走进拉各斯机场,肖稔忽然想起一年多前他第一次遇见兰姆的情形。那时候的他健壮得犹如一座小山,在蜂拥的人潮显得尤其突兀。 他手中还高举着肖稔的名牌,见肖稔的目光偷过来就对着他露出两行大白牙,问他是不是来自中国的肖? 肖稔点了点头,也冲着他笑。 去基地的路上,肖稔一路都在赞叹拉各斯的阳光,他说这里的空气真干净,就连空气里都是海风混着花果香。 兰姆笑着从后视镜里望他,用极为生涩的英语说:“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中国客人。” 肖稔扒住他的座椅靠背,凑上去问别人都是怎么讲这里? 兰姆嗅到他身上有一股柑橘的清香,那味道沁人心脾。 “他们都说,这他妈是什么鬼地方。” 52.青铜时代(4) 回国后的大半年里,他还会时不时梦到兰姆。有时是在阳光明媚的海滨,有时是在弹片横飞的广场。兰姆的身躯像一座雄壮的小山,他就那么义无反顾地倾倒,如同压倒肖稔的最后一根稻草。 总部外聘的心理评估师是一位无懈可击的海归女博士,美貌知性且端庄得体。每当肖稔从她的弗洛伊德榻上醒来,都能看到她嘴角挂着微笑。那笑容美丽温柔,却总能如一盆冷水泼在肖稔这块热铁上,使他每一寸皮肤都战栗不已。 她告诉他,你喊兰姆这个名字喊了九十八次。 肖稔说,兰姆是他在拉各斯暴乱时的救命恩人。 程医生点点头,说她很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然后她又告诉肖稔,还有一个名字叫“裴松青”的,他叫了七百八十四次。 肖稔愣了愣,说确实有个叫“裴松青”的王八蛋,欠了他很多钱。 程医生没再问下去,只是起身拉开窗帘放阳光进来。瞳孔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痛,肖稔抬手去遮,却发现自己眼角早已潮湿。 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俗称创伤后遗症,中度。 这是程医生给出他心理评估的诊断结论。 经历了那次流血事件,捡回一条命的肖稔成了单位的表彰模范。全体大会通报表扬,部门内部重点关切,白日里越是名利双收,梦里的夜就越长。 他反复说服自己,其实兰姆就跟裴松青一样,是盯上了自己的屁股。救他也不过是没经过大脑的下意识举动,不然他也不至于死不瞑目。 可越是这样想,梦中的枪弹声就越真切。在梦里,肖稔觉得自己化作了废墟之上的孤悬的碉堡,机枪声和爆破声不绝于耳,随时就准备将他攻陷。 可笑的是,他在梦里喊的不是“兰姆”,而是裴松青。可不管他怎么喊,都始终没有回应。 忽而惊坐而起,依旧是一顿抱头痛哭。 宫海涛说,是他是因为太孤独,孤独的人就愿意胡思乱想。 “他死于国家内乱,这是正常。你死于他国内乱,那就很不值。” 他在酒桌上劝他人各有命,还问他是否记得大学时在礼堂一起看的《拯救大兵瑞恩》。 earn this,earn it. 别辜负。 “还是说说你明天的相亲。” 宫海涛实在看不惯忧心忡忡的肖稔,于是将话题引向了一个轻松的方向:“那可是你领导的女儿,万一对方不是你的喜欢的类型,你又想过怎么办?” 肖稔苦笑,不成功便成仁,他还能怎么样。虽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可他也不能为了伯乐,就放了他的婵娟。 要说他也是运气不好,现在的顶头上司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工程师,自然是不会跟后起之秀争风吃醋。只可惜英雄难逃迟暮,这位黄老师没几年光景就要退休了,也就谈不上“背靠大树好乘凉”。 可黄老倒是对肖稔青眼有加。打心眼里是想将他扶上马,再送一程。 他觉得这年轻人算是勤奋踏实的,品性能力上也说得过去。年纪大了也有年纪大了的好处,看许多问题也都不再是问题。性情耿直那是优点,没车没房也不是问题。除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黄老还寻思着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让师徒关系往翁婿之谊上靠靠。就肖稔这样人见人嫌的臭皮匠,搁黄老眼里倒成了大有可为的卧龙诸葛。 宫海涛调侃肖稔,说就算这位黄姑娘真是个“黄月英”,肖稔最好也是学学孔明,八抬大轿把人请回去。毕竟在A市有车有房,肖稔这情况还挑什么挑。 肖稔笑他谄媚,软饭不是谁想吃就都能吃的。 宫海涛也表示赞同,并笑言你们这群搞过辩论的人就是太过清高,不识时务。是非对错哪有那样绝对,成王败寇才是盖棺定论。 然后他又说,裴松青不就是个典型例子,到嘴边儿的鸭子也能叫他给弄飞。 53.青铜时代(5) 从尼国回来的小半年,肖稔没再主动打听过裴松青。 他只是很偶尔地听宫海涛调侃过几次,裴松青和高管千金的亲事被搅黄了,没过多久自己也灰溜溜离开了南厅,下海漂泊去了。听后心绪莫名就复杂,虽然裴松青也曾说“瘦死骆驼比马大”。但说句实在的,他是害怕听见他名利双收、琴瑟和鸣,却也更怕听见他虎落平阳、泯然众人。他就和无数升斗小民无半点差异,大恶莫敢做,小恶常为之。耳清目明时,就大方祝祷那个人能百子千孙,可头昏耳聩时,他又诅咒他不孕不育。 他就是希望他过的好,但又不希望他过得太好。 当真是妥妥一副小人嘴脸。 肖稔没问宫海涛其中曲折,宫海涛想说却也说不明白。两个人的话题从“裴松青”三个字草草掠过,像是聊到了一件乏味至极的陈年旧事。肖稔酒足饭饱,抬腕一看时候不早。一想到明日还要被“黄小姐”接见,便起身与宫海涛一拍两散。 他是借着酒意乘兴而归,吟着诗一路与星月同行。幸甚至则,歌以咏志,原本是极恣意抒怀之事。可却就在某一个转角,被一阵风从远空刮来的风乱了阵脚。他远远望见曾经一起吃过夜宵的那家便利店,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忽然就淌下泪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打断骨头和血吞”的铁骨铮铮,可不知自己何时变成了一个眼窝浅的。两年前,被裴松青耍弄的那一夜,他哭得肝肠寸断。后来他说送却又失约时,他哭得悔不当初。在那之后他再没哭过,直到回国前夕遭遇的流血事件又像是压到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说实话,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就走到了这里,仿佛是跟着冥冥指引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然后发现两年都过去了,却只有他还停在原地。 “如果我只是你偶尔路过的温柔,却成为我做过的最美的梦。” 有些人只是萍水相逢就能你献出生命,仅管他嘴里没一句实话,一路都在骗你。 比如兰姆。 有些人看似契若金兰却随时能将你舍弃,仅管他从不说谎,却可以一个转身消失人海里。 比如裴松青。 裴松青啊裴松青……不知他还住不住在这里? 一想到这里,他就为自己的没出息嚎啕起来。 一个大男人当街大哭确实难看,惹得路人纷纷驻足。肖稔喊着“看什么看”来驱赶围观,却又一面自顾自涕泪横流。他像是拿着稻草扑火,火势愈演愈烈。曳屋许许、力拉崩倒之声,火声、风声,百千齐作。肖稔像掏速效救心丸一样掏手机,他是第一次想给自己那个神神叨叨的心理咨询师打电话。他在程医生面前可一直不承认自己有病,可他现在他却想向她求救。 他好像是病了,病的有些严重。 要可手机刚掏出来,却被一只伸来的手猛地抽走。街头传来不知名的歌声,肖稔抬头见杜棋站在五光十色里。 杜棋说,如果不是瞅了老半天,真没敢认他。 肖稔问,是因为他晒黑了吗? 杜棋摇摇头,她从便利店里买了两杯热咖啡,两个人坐在沿街的长椅上仿佛一对真正的恋人一样。 她说她认识的肖稔没心没肺,好像出了趟国才生出一副心肝脾肺肾。 肖稔接过她递来的纸巾,一边抹鼻涕一边若有所思地说:“原来你还住在这里。” “我这人念旧的很。”杜棋将咖啡递到他的手里,一双眼睛在夜空里亮得像星:“不过裴松青不住这里了。他把原来的房子卖掉了,听说他有事急着用钱,所以价格压得很低。” 肖稔一听卖房子心就揪起来,好像卖的是他的房子。 “那……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跟他不过点头之交而已。” “你跟谁都是点头之交,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生什么气啊?你不是也讨厌他。”杜棋笑着望向一脸愠色的肖稔:“我去过他家一次,那房间格局确实不错。如果我手头有那么多现金,倒也想趁人之危……” 肖稔听不下去了,他也不想和杜棋叙旧,于是将喝完的纸杯扔在垃圾桶里起身就要走。 “别急着走啊。”可杜棋却一把拽住了他:“我去他家时那个卢小姐也在,裴松青还冲咖啡给我们。” 她若有似无地望着他笑,说还有些关于裴松青的有趣的事要告诉他。 “按说两个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不该不知道自己女友对咖啡过敏吧。” 54.青铜时代(6) 肖稔没再盘问裴松青的去处,他就仓促地得出结论:裴松青这个人就是的当代陈世美,跟谁都没几两真心。 偏这“没良心的”好似上辈子姓曹,总是说曹操曹操到。时隔两年,肖稔再遇上他时,他看起来没丝毫改变,就连车开的都是两年那辆保时捷卡宴。这不禁让肖稔恍然,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两年前他上门兴师问罪,仿佛从天上下来的一样。 “肖先生……” 坐在对面的黄小姐唤了一声,这才将肖稔的魂从千里之外勾回来。 “不好意思。” “没关系。” 话说今日的相亲肖稔本不抱希望,可没想到这位“黄小姐”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人既开朗知性,又大方美丽,叫他乍见之下惊为天人。两个人一见如故、相聊甚欢,咖啡续了一杯又一杯,还相约喝完咖啡去游园会赏景。就在肖稔结账买单时,忽然被一束冰冷的目光扫射得体无完肤。 肖稔觉得裴松青这厮就好像瘟神一样。 他在辩论队做“当家花旦”的时候,裴松青一来就立刻抢走属于他的光彩。他在六环独居原本过的恣意,裴松青忽然就带着一脸的晦气造访,然后就他险些要流浪街头。现在他又来了,不早也不晚,偏就赶在自己春风得意马蹄疾。 他就坐在不远处靠窗的位置,端着杯咖啡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肖稔的心空了一拍,随即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居然敢瞪他! 两个人就这么面面相觑,可又都没要打招呼的意思。直到黄小姐在身边提醒,问他是否认识坐在那边的人。 肖稔说不认识:“只是看着脸臭就想多瞅几眼,看他能咋地。” 黄小姐抿嘴浅笑,伸手轻轻拽了拽他衣角,跟他说咱们走吧。 肖稔重重看了裴松青一眼,见对方没有丝毫反应。心下一沉,便头也不回地与佳人一同离去。 他居然没有留他。 两个人绕着未央湖绕了一整个下午,肖稔一直都心不在焉。黄小姐冰雪聪明似乎也看出了端倪,分别时郑重地问肖稔,他们是否还要约下一次见面。肖稔愣了一下,正要张口说“当然”,却被佳人婉言相拒。 “我觉得我们更适合做朋友。” 莫名其妙被发了好人卡,肖稔却如释重负。 可那天在咖啡厅时两人之间气氛正好,而这位“黄小姐”也确实是自己的理想型。原本是“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的喜事,可谁知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弄得之前的步步为营全化作春水东流去。自相亲告吹了后肖稔心中惴惴不安。怠慢的毕竟是领导的女儿,要真回去参自己一本会显得他又不识抬举。连着好几日他都殚精竭虑,一见到领导就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正好所里在城南起一个项目,他就自告奋勇躲了过去。 他简直要恨死裴松青。 工地上的日子颇为辛苦,成日混在钢筋混凝土里,跟包工头驴唇不对马嘴,与来自五湖四海的农民工们蹲在一起扒盒饭,时不时也在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里过夜。 虽说回头土脸,可于他而言,也只有这样的奔忙才能让他得到片刻安宁。 可没想到,他的瘟神居然又找了过来。而他一来就准没好事,就在他来的那天,肖稔的脚就“不出意外”地扭伤了。 工头给他拿来了红花喷雾,见他雪白的脚踝一片淤青又肿得老高,便劝他去医院拍个片子。肖稔也怕伤到了骨头,正要跟包工头再交代几句,忽然门外有人喊了一句“肖工,有人找”。 肖稔心里咒骂着谁这么没眼力见,待他一瘸一拐地走出去,见裴松青一尘不染地站在吊塔林立,又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 与两年前一样,肖稔依旧心中妈卖批,脸上好欢喜。 他说:“你来的不巧,我这正忙呢,没空招待你。” 可就是这短短的一句话,他却听见了自己心音。 “回来多久了?” “快半年了。” “为什么不跟我联系?” 肖稔笑而不语,心想我他妈凭什么跟你联系。没想到裴松青居然主动上前拉拉扯扯,说要跟他去附近找个地方谈谈。 “你快回去吧。” 他猛地甩开他的手,皮笑肉不笑地当着西装革履的他面前掸了掸自己身上厚厚的尘土:“工地上脏的很。” 话是自己说的,可偏又鼻子一酸。 他转头要进屋里,身后人却猛将他扯住,好像只是稍一用力就将他扛在背上,任他怎么张牙舞爪都不撒手。 肖稔又一次被裴松青丢进他那辆保时捷里,心中那个悔恨不已。 他之前居然还为这混蛋的事操心,而事实证明瘦死的骆驼它真的比马大,裴松青就是离开了南厅也还是那个裴松青。他哪里有点虎落平阳的样子,除了丢他进车的动作粗鲁得和两年前别无二致。肖稔的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车顶上,嗷一嗓子就开始骂骂咧咧。可裴松青毫不在意,压着肖稔径自钻了进去。 狭小的车后座上他把他摁在身下,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肖稔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听,索性就瞪着两只眼与他面面相觑。 没想到裴松青忽然俯身下来,甚是疼爱地在他的眉心啄了一下。 “先说好,这次可别再哭。” 话一说完,肖稔的泪就犹如黄河决了堤。 55.系铃人(1) 裴松青说,他有想过要去拉各斯找他。 肖稔嘴硬,说“你没事总找我干嘛”,话倒是说得极痛快,心却颤的七上八下。 裴松青用手拭去他眼角的潮湿,出奇地温柔:“我想你啊。” “卢小姐不要你,你又想起我的好了?” 肖稔一把拂开裴松青的手,好在车内的光线幽暗,身上人看不清他的脸已经热得像烤红的番薯,也听不清他隆隆作响的心音。 “好马不吃回头草,裴松青。” “我就吃了,你拿我怎么样?”裴松青说着便低头在他脸上一啄:“上门女婿可不好做,劝你也别想着走这条路。” “呸!路是你家修的?我爱走哪条就走哪条!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倒插门还昧良心,当了陈世美又想做西门庆,天下便宜都叫你一个占尽算了!” 裴松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唇角上扬的弧度甚是好看:“就算我是陈世美,也不叫你做秦香莲。”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我要是西门庆,也愿意找你这样的潘金莲。” 此话一出,肖稔方才还一肚子的愁怨都烟消云散了。他又奋力挣扎起来,又是拳打脚踢,又是粗鄙之语。他像个撞破老公偷腥的怨妇,眼睛里都冒出火星,张牙舞爪着恨不得跟身上人同归于尽。可论力气,不管是两年前还是两年后,他都明显不是裴松青的对手。最后只能面红耳赤地冲着他咆哮,骂他是个王八蛋,问他这个人还有没有心。 “当然没有。” 裴松青气定神闲将他摁得死死的,扯过他的手来摁在自己的胸口。 “莫非你是想贼喊捉贼?” 岂有此理。 看着裴松青这样“监守自盗”,肖稔气的牙痒痒,只恨不能张咬他。可他那副愤愤不平的模样落在裴松青眼里,却实在有趣。红晕从双颊蔓延到耳根,火花四射的眼里分辨不出是害羞还是生气。 实在可爱得紧,让他忍不住低头去吻。 与他错过的时间都被打了死结,现在解铃之人回来,他要他将所有盘根错节倒着再走一遍。 他在他耳边说:“我知道的,你也喜欢我。” 肖稔就这么被裴松青强行掳回了他的神仙洞府,那是A市五环外的一处新开的楼盘,车驶入地下车库前肖稔透过车窗匆匆瞥了一眼,红砖绿瓦、错落有致,在寸土寸金的A市也勉强算是处安乐窝。可与二环还是远不可相提并论,一想到裴松青虎落平阳的凄惨模样,肖稔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舒畅。 嘿嘿,活该! 下车时,肖稔还故意埋汰他,问他不是财大气粗、心狠手辣吗?如今怎么也沦落到这么个伤心的地方? 裴松青到不掩饰,他说因为便宜。 肖稔愣了愣,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杜祺告诉他裴松青因为缺钱而急着卖房子,肖稔一开始是不相信的。他觉得裴松青只是厌弃了他们的“老地方”,不愿回忆在那间房里发生的腌臜事。再往坏里想,他或许是他怕他哪天忽然想通了又上门纠缠,直接断了他的念头。他觉得裴总狡兔三窟,足够他四处藏娇。可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一夜回到了解放前,安营扎寨到了五环。 当然,裴松青的情况起码还在解放前,而肖稔的处境简直就是在“石器时代”。他还在公司安排的宿舍里,和别人共用一个厨房和浴室。可他才不管这些,见到裴松青落草他就情不自禁的怼了起来。 “你不是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吗?现在这算什么?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裴松青说他说话还是那么不中听,不中听就不中听吧,反正他早已习惯了他。他拉来车门示意肖稔先下车再说,可那傻瓜就赖在车里死活不肯出来。 他还跟他说:“你让我下车我就下车,那我多没面子。别说你拉牲口一样把我拉到这儿,就是八抬大轿上门来请,爷也得好好考虑考虑。再说了这都两年过去了,物价都翻了几番,给我的待遇却大不如前了。以前你金屋藏娇还是藏在二环那旮旯,现在直接给我撇在五环算个什么意思?嫌我人老色衰不值以前那个价码了!” “钱都压在公司里,手头上的只够买在这里。”裴松青将身子探进车内:“你也知道自己年老色衰,也就在我这儿还能叫上点儿价。乖,快下来。” 肖稔一听就不乐意了,于是更不愿下车了。 裴松青见好言相劝他不听,伸手就去拽他的腿,可刚稍稍用力一扯,就听见肖稔玩命似的嚎了起来。 “裴松青,你这个混蛋!” 裴松青皱着眉探向他的脚腕,扯开裤脚就冒出一股红花喷雾的味道,那原本筋骨分明的脚踝肿得浑圆,活像个猪蹄髈。 “怎么不早说?” “你给我说的机会了吗?” 裴松青无奈地叹了口气,背过身去示意肖稔爬到他背上来。肖稔毫不领情,坐在车里无动于衷。 裴松青不禁催促了一声,话里却带着暖意。 他说他没有黄金屋子,也没有珠宫贝阙,他只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他问他,要不要一起住进来? 56.系铃人(2) “裴松青,你轻点儿……” “你别乱动。” “痒……你别舔了……哎呦!” 肖稔条件反射地猛蹬一脚,狠狠地踹在面前人的下巴颏上。裴松青被他踹得身体一斜,手慌忙撑住地面才勉强稳住身形。舔狗“罗西南特”见状更是兴奋,欢欣雀跃地围着面面相觑地两人打转。 裴松青皱着眉望着肖稔:“它舔你,你踢我干嘛?” “我又不是故意。”肖稔眼一斜,理直气壮:“你被舔脚心试试,我已经收着力了。” “别骗人了,我看你是故意。” 肖稔当然是故意,他早就想这么干。肖稔觉得这一下他的挨得不亏,而且未免太过便宜他了。想不到不可一世的裴松青也有低眉顺眼的一天,还他捧他的脚低三下四地跪在面前,实在是够解恨了。 “你别太得意,我可没原谅你。” 裴松青不跟他呈口舌之快,他觉得肖稔的脚确实扭得蛮厉害。眼下就是去医院也挂不到专家号,他提出放水让他先泡个热水澡,兴许能起到活血化瘀的功效。 肖稔一听裴松青要他泡澡,就立马警惕起来。 他问他:“你又打什么主意?” “当然是打你的主意。”裴松青毫不闪避,双手轻轻箍住他:“你这么紧张,看来是没有忘。” 肖稔当是就不乐意,嘴硬道:“我是早就忘了……” “那为什么要故地重游,还哭得那么伤心?” 裴松青摁住他的肩膀,忽地起身凑过来在他唇角温柔地一吻:“你别骗你自己,也别骗我了。” 肖稔在裴松青的浴室里给杜棋发简讯,问是不是她出卖的自己。 屋外人敲门说要进来,肖稔猛一缩脖子将肩膀埋进水里,见是裴松青汗毛都要立了起来。 “你跑进来干嘛!” 裴松青将换洗衣物放在一旁,伸手去够蹲坐在浴缸边上盯着肖稔洗澡的“桑丘”。 “你是怕他会溺水吗?” 他对那猫说着又揉了揉猫脑袋,“桑丘”享受地“呼噜噜”地眯起了金色的眼。 “还是你也想和他一起洗……” 泡在热水里的肖稔从脚趾红到耳根,宛如煮得通红的大虾,一双黑溜溜的眼警惕地瞪着他不放。 “忘了告诉你,桑丘绝育一年多了。” “那又怎么样?” “长夜漫漫,一个人总是很难熬。” 说着,他就一把将他从水中擒了出来。 当裴松青的手再一次把握住他,肖稔心里羞愤难当,可腿间的小和尚却格外激动,冲着裴松青扬起了显明的旗帜。他身上火烧火燎,心也蠢蠢欲动。这种血脉偾张的感觉,自遭遇那次恐袭后从未有过。肖稔一度以为自己要废了,可那沉睡已久的原始冲动却在裴松青的掌中复苏。 用他的心理医生的话来说,他是一个成年男人,理所应当有着关于性的合理要求。毕竟人是需要以肌肤相触来感受存在、体会爱意。 肖稔当然清楚,可也不妨碍他不以为然。他讪笑着反问那位漂亮的女博士,如何看待“柏拉图之恋”。 程医生皱了皱眉,表示很高兴与他探讨这个问题。 “柏拉图式爱情,根植于古希腊崇尚同性恋爱风尚。因为在古希腊学者眼中,同性之爱才是真正的爱情,而异性之爱不过是构筑社会结构。正因如此风尚,当时的希腊少年多会与他们的导师结为性伴侣的关系。柏拉图之所以提出精神恋爱,是为了劝解这些为人师表者,应将更多的精力花费在教导年轻人,而不仅仅是贪图他们美好的肉体。” 说完,她冲着目瞪口呆的肖稔露出一个暧昧的微笑:“其实如果你是同性的肉体吸引了,那也无需慌张。男人嘛,自古如此。” “裴松青!” 他的思绪骤然回溯,不禁猛地呼喊出声。 裴松青的亲吻此时已经来到了他双腿之间,他温柔的吮吸引发的电流直通他的天灵盖。 一种背德的快感。 肖稔也是个男人,有人用嘴巴伺候他,他何乐而不为。当裴松青作势要含住他的时候,他的脑子空荡荡一片,好似随时就要羽化而登仙。 “你到底为什么悔婚?” 一个始终无法回避的问题如一根千斤坠,又坠着他回到了地面。 “因为喜欢你。” 肖稔感觉到身体在战栗,胸腔处的轰鸣声快要赛过拉各斯空袭时的炮火。 “读大学的时候,我就喜欢你。” “你骗人……” 肖稔的嗓子眼好似被石头堵住,思绪混沌得让他喘不过气:“你明明很讨厌我,处处和我作对。你还经常揍我,见我打不过你你就揍得更狠。尤其毕业那天,你下手比那次都重,揍我揍得眼都红了,还把用你那玩意戳我的肚子……” 说着说着,那些回忆盘根错节,让他自己也不敢信。 他忽然反应过来,破口大骂道:“王八蛋,你那时候居然就想搞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裴松青一口吻住了嘴。 你可能不想知道。 当你觉得自己不过鞋边一撮泥,有人却望你犹如天上星。 当裴松青含住他时,肖稔也真感觉自己直上云霄,重返了星群。 57.系铃人(3) 裴松青说肖稔未免也太不顶事了。 他说这话时还不忘一脸嫌弃地抹掉嘴角的白灼,望向从万丈星河跌落的肖稔,满眼意味深长。肖稔满面潮红地喘着粗气,目光涣散仿佛神游九州之外。他像外强中干的守城将士,可敌军刚冲至城门就慌乱阵脚。他的长矛都还没刺向他,他就已经屁滚尿流的。 肖稔知道被裴松青含的感觉会很好,但他不知道居然会这么好。 他一定是禁欲太久。 裴松青叫了外卖,两年过去了他还是不喜欢做饭,就连喂狗都点了叉烧饭。 “为什么不喂它狗粮?狗粮方便又健康。” 肖稔早就饿了,尤其泡完澡又来了一发,就更是饥肠辘辘。他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窸窸窣窣地扒着自己碗里的烧鸭饭。 见他饿得两眼冒青光,裴松青夹了一块鸭腿递到他碗里:“它吃惯了大鱼大肉了,哪还吃得了粗茶淡饭?” “那你呢?” 肖稔停下筷子,怔怔地望着他:“我不信你是因为我放弃到嘴的肥肉。裴松青,我甚至都没答应和你在一起。你告诉我,你这样孤注一掷要离开南厅究竟是为什么?” 裴松青放下饭盒,伸手过来捧住他的面庞,拇指轻轻擦掉他嘴角粘着的饭粒。 “你不会想知道。” 离开南厅当然不是一时起意,而是绸缪多时的决定。肖稔只是导火索,可他一出现就电闪雷鸣,以迅雷之势燎原千里。 从找上门的第一天起,裴松青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 “搬过来一起住吧。” “凭什么?凭你长的帅?”肖稔白了他一眼,开始兴师问罪:“长的帅在我这可不好使,你个死渣男,骗婚的死gay,你倒是说说看,在我之前还跟多少男人搞过。技术这么娴熟,我走这两年你是不是也没闲着?” 裴松青不解释,肖稔吃醋的样子很可爱,就让他多吃一些的好。 虽说赶不上二环的那套雅居,但裴松青这套三室两厅的新房也并不委屈。可明明有两间空着的卧室,他就是偏要和他挤在一张床上睡。 他凑在他耳边呢喃,说他没有骗婚,如果肖稔实在介意,他也可以解释。 肖稔脸上红扑扑,心里乱糟糟。 就像他之前说的,他并没有答应要和裴松青在一起。既然没答应在一起,那也就自然不需要跟他解释。两个成年人你情我愿做了一回炮友,爽完了再责怪对方未免不够男人。肖稔原本以为自己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可现在看来他的心眼也确实不大。 他确实介意,却又不敢承认。 —— 他好像也喜欢他。 就在进退两难之时,枕边都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肖稔一看是家里的电话,想也没想便接了起来。 “你在哪里啊?”电话那边传来妈妈的声音:“可是出大事了,你能打得通锦年那孩子的电话吗?你顾伯伯去A市出差,顺道去锦年那看看,万万没想到撞见了他和一个男孩子同居啊!” 肖稔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坐起。 “你可别乱说。人家……没准是兄弟情。” “你顾伯母也是要面子的人,不是逼急了能把这丑事捅到咱家吗?锦年那孩子躲出去不肯接家里电话,这不没办法菜找到咱家。”肖母在电话那边唉声叹气:“再说了,就现在这天气,什么样的兄弟情还非得裹在一个被窝里头?” 肖稔觉得脸疼,低头一瞅。 害!自己这不也在别人被窝里。 还真是下贱。 肖母在电话里逼问,问肖稔是否对顾锦年的事知情。 肖稔没吭声,就算是默认。 “你知道他那个小对象的联系方式吗?或者他在哪个单位工作?你顾伯伯说锦年有意躲着他,好几天没去公司了。” “有什么事非得闹到人家工作单位去?这种事本来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没准还是顾锦年先勾引的人家。您找人家单位去闹,人家工作没准都要保不住。都是人生父母养,您想想您儿子在A市混得多艰难,咱不干这些缺德事成吗?” “那怎么办?”肖母一听就着急上火,在电话那边扯着嗓子喊道:“就让他们这乱搞关系?你说这算个什么事!要是玩个新鲜也就算了,就怕他们是动了一条路走到黑的心思,到最后老了连个孩子都留不下。” 肖稔一听到这儿也急了。 “妈您生我干嘛?您和我爸都不指着我养老,还为了给我这个赔钱货省吃俭用了一辈子。何必呢?现在年轻人想法都不一样,就是异性恋也可能都不要孩子。你不总是说生下来都是拖累吗?真的,养儿不防老,防晒才防老。” “你瞎说什么!”肖母大吼一声,撂了电话。 肖稔握着手机愣在那儿,借着窗外月色与裴松青面面相觑。 “你看什么看?”他冲他挑了挑眉:“我刚才那些话也只是安抚老太太的说辞,不代表本人观点,裴松青,你可别动歪脑筋。你家可比顾锦年家讲究多了,你爸要是知道你老想钻别人屁眼子,非打断你三条腿不可。” 说罢,他将被子扯过来把自己箍成了一个蛹。 “你们家就这一床被子吗?” “就这一床。” 肖稔暗戳戳想,就一床被子还想邀他来住。可头刚一挨上枕头,眼皮就重得睁不开。 那是很久没有的感觉了。 58.系铃人(4) 肖稔从裴松青枕边醒来时,已经滚到了人家拉到怀里。 裴松青的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上,一双手将他的腰环得紧。两个楔入彼此的方式很是缠绵,像是两块恰好正确的拼图。他没吃安眠片就一夜都无梦,是自从拉各斯回来的半年中睡的最好的一夜。裴松青身上雪松一般的气息还是那么好闻,那味道勾着他的魂魄远渡重洋,终于回到他的躯体里。 他用情人的眼光去打量他,觉得作为情人而言裴松青也确实算顺眼。甭管谁清晨醒来第一眼就见到这张脸,心情也都不至于太差。 他忽然就开始设想,两个男人生活在一起的画面。他脑海中的那两个人模糊了面孔,只留下两个在和煦晨光中的影。他们围着灶炉打转,在桌前共享早餐,一起提着办公包迈出玄关。其中矮一些的偶尔会帮高一些的调整一下领带,他们之间的身高差可发不了电,却足够他一低头就能吻到他。 他们在每一个清晨分别,在每一个黄昏聚首。就这么朝夕相对,起卧相随,一辈子其实很快就过去。 他想着想着,那副画面里的人就逐渐换了面孔。 “你一直盯着我看什么?” 裴松青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肖稔被逮了个正着,仓皇地撂下一句“因为你好看”,便起身要逃。裴松青伸手将他一把扯回了床上,一个翻身又将他压在了身下。 “今天请假吧。”他抚了抚肖稔的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肖稔有一点动容,他想说好,可很快克制住了。 “你昨晚也听得很清楚,顾锦年和陆拾就是前车之鉴。不管是你家里人还是我家里人,遇到这事也都会是我妈那个态度。” 他想告诉他,有些事情既然明知没结果,又何必要开始呢? 说罢,他推开裴松青坐起身来:“我不想哪天你爸也找到我上班的地方去。” 而裴松青却说,你既然还想着上班,总不能就一直瘸着吧。不管他心里千百个不愿意,还是得乖乖去趟医院。崴的谁的脚谁自己心里有数,肖稔也觉得自己这次扭不轻,实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于是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裴松青的提议。 谁知刚坐在桌前准备吃早餐,裴松青却忽然对他说了一句:“我爱你。” 他说的蛮认真的,可肖稔一口豆浆险些就喷出了来。 “能别一大早就说骚话吗?” 肖稔嘴硬可下身更硬,他也恨自己这般没定力,三两下就又跟人家拉拉扯扯地回到了床上。 “在拉各斯的日子很难熬吧。”裴松青一把将他攥在手心,挑了挑倨傲的眉望着他:“所以昨晚才死死抱着我不肯撒手” 肖稔明明明动了情,却克制这不去回应。他早不记得昨晚是如何投怀送抱,又是双腿夹住了人家的腰,身段好似藤萝般紧锣密鼓地缠绕,将人家彻底从睡梦里弄醒了。裴松青在夜色中看着他,直到肖稔将自己的脸埋进他的肩窝,鼻息声在耳旁余音袅袅。他不知道拉各斯一年四季都是炎夏,可从那里回来的肖稔却像霜打了一样。他也不想知道,于是凑过吻了吻他的眼角,将他踢开的薄被重新帮他盖好。 两个疲惫旅人相拥而眠,梦却依然在很遥远的地方。 肖稔还是和往常一样,睡醒后就概不认账。裴松青想惩罚他,于是撸到一半就要抽手。 肖稔急了,骂他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裴松青说他分明没占到丝毫便宜,眼下就是肖稔一个人爽。他提出要吻他,肖稔在混乱中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被扑倒在床上,牙齿细细咬过锁骨。高潮就像是被放飞的白日烟火,没有人看到可它确实绽放过。 肖稔沉浸在高潮余韵里,早忘了自己的脚腕还肿着。直到裴松青的手指忽然探进了秘境,他才情不自禁地绷直了脚腕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痛!裴松青你个挨千刀的,先送我去医院啦!” 大城市就医紧张,做完MRI拿到报告要到下午了。两个在医院走廊的休息区等到中午,肖稔饥肠辘辘决定先去觅食。轮椅刚推出医院大门,远处就飘来一阵泥炉子烤红薯的香气。那是属于中国北方秋天的味道,肖稔一闻到就吵着要吃。一个不值钱的烤红薯却叫他乐得开花,裴松青刚提回来他就迫不及待去够,结果被热气烫了手。 “我剥给你吃。” 肖稔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在他面前蹲下身,一边吹气一边撕开淌着糖汁的红薯皮。黄澄澄的果肉像是出浴的美人,浑身冒着芳香的热气。可肖稔的眼中却没有什么“美人”,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身后是往来络绎的人潮,他就在大庭广众下为他摧眉又折腰。 只见他两手捧着红薯仿佛护着一颗心,送到他唇边还不忘叮咛一句“别再烫着”。肖稔低下头咬了一口,甜的。 影像检验的结果是软组织挫伤,医生开了活血化瘀的药,要肖稔回家静养一周。推着肖稔到了医院门口,裴松青问他,要回你家还是我家? 还没等肖稔回答,他又抢先自问自答。 “还是回我们家吧。” 59.系铃人(5) 裴松青所说的“照顾”就是每天按时叫外卖,铁打的黄豆猪脚汤每日一盅,其余的就都按照肖稔的口味来。他说肖稔从拉各斯回来瘦得像只非洲猴,不光脱了没眼看,就连抱着都感觉硌手。 肖稔也觉得自己瘦的有些难看,所以拒绝跟裴松青赤裸相对。他嘴上倒是硬,可人家真欺压上来他又忍不住要揩油。男人到底还是视觉动物,裴松青的身材也还是那么棒。那副钢筋铁骨活似净食凤髓龙肝,胸肌坚实腹肌诱人,任男人看了也想流口水。 哎,这副好身板干什么不成?偏就想着要捅他的屁眼子。 肖稔不让碰,裴松青也就浅尝辄止,他躺下身来用手指撩拨着肖稔的眉眼,问他到底几时让吃? “馋死你个鳖孙王八蛋,就是叫你看得见吃不着。”肖稔扯过被子将自己裹紧,连条缝都不给人留:“你玩蛋了,裴松青,老子可是超可爱的。” 说完,他就又在他怀里安然睡去。 跟公司请了一周的病假,肖稔也几番尝试与失联已久的顾锦年联系,可对方的电话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他辗转几番通过好几个老同学才找到了陆拾的电话,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拨了过去。 陆拾倒是接了他的电话,两人简单地寒暄一番,肖稔就切入了正题。 他的问题很明确,就是想知道他和顾锦年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陆拾答得很平静,没有煽情却也不丧气。 他说:“我就陪他走到,他坚持不下去为止。” 两个都曾努力过,就比什么都值得。 “听说你很喜欢王小波?”不知为何,陆拾忽然将话题转开。 肖稔没说话,只想听他说下去。 “在《似水柔情》里,他有写到我们这种情况。就像两座漂泊在海上的冰山,相遇与分开都不能自主。” 陆拾没再说下去,可肖稔却知道下文。 文中还写道:生为冰山,就该淡淡地爱还留、爱风,并且在偶然相遇时,全心全意地爱另一块冰山。 挂了电话,肖稔一个人蜷在沙发里。直到天色由明转暗,裴松青点的外卖恰逢时宜地送来。肖稔觉得食之无味,裴松青说要晚一些回来,他就又要一个人吃外卖。“民以食为天”这话果真不假,再讨厌的人每天共享三餐恐怕也要生出情谊。 吃惯独食的他忽然就很讨厌一个人吃饭。 裴松青回来已是傍晚,路过街角时看到街角有个推着泥炉子的老翁准备收摊。也不管违章不违章就把车撂在了路边,去给肖稔买他喜欢的烤红薯。提回来时红薯还热着,刚好肖稔的外卖也没动。 他看起来情绪不是很好,只是坐在沙发里沉默着发呆,一猫一狗也丧丧地围着他。裴松青不知道他又怎么了,于是走过去顺了顺他的毛,问他饿不饿? 谁知这家伙忽一用力,将他翻身压在床上。明明一只脚还瘸着,却像猴一样顺杆爬上来扯他的皮带。 “我他妈快饿死了!” 裴松青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肖稔猴急地对他上下其手。 他还对他说:“别废话了,快让爷先吃一口!” 未来不可待,可期唯现在。 60.系铃人(6) 裴松青讽刺肖稔瘸胳膊瘸腿的还想吃人,可说这话时他已经迫不及待将人压在了身下。 肖稔嚷着要他放开:“这回得轮到老子在上面!” 裴松青嘴上敷衍着“下次一定”,手上却不留情面,三五下就把人剥了只剩一条内裤。 “什么下次!裴松青我警告你啊,你可别乱来,哎呦!” 话没说完,就被人闯了空门。 裴松青的性器进入他身体时,肖稔整个人都锁成一团痛经的香菇,但很快撕裂的疼痛逐渐被酥麻感取代。他因被激发的高亢的性欲而喘着粗气,却听到耳边人的喘息比他更甚。他仓皇间回眸看他,两个的目光一撞就撞出火花。 “混蛋!你不要一副很爽的样子成吗?”肖稔恶狠狠地瞪着他。 裴松青说他五十步笑百步,他拜托他去照照镜子,好看清自己的表情有多享受。 肖稔当然享受,毕竟再冰冷的男子直肠都是温热的。 可比起性器按摩在前列腺的舒爽,他更享受目不转睛地盯着裴松青。他喜欢看一本正经的他疯狂追逐自己的样子,像一只狗追着垂涎欲滴的大棒骨。也只有这样,被压在身下的他才能一次又一次攀上制高点。 裴松青也渐渐发现了他的恶趣味,他总在他想更近一步时欲拒还迎,扭着腰作势摆脱实际想诱敌深入。三番五次下来裴松青也失去了耐心,抬手就朝着那雪白的屁股一记掌掴,羞耻的声音回荡在卧室里。 “放开我!老子不干了!”肖稔这次是真的推开,脸上红得像是要冒出血,怒目圆睁地望着他:喊:“裴松青!你居然打我!” 裴松青当然不会放过他,他佯装顺应着他抽身而出,实则趁其不备将他翻身过去,从背后有又硬生生地顶进去。他逼迫他像母狗一样匍匐在他身下交媾,任由他嬉笑怒骂也不生分毫心软。修长的手指贪婪地揉捏着他雪白滑腻的臀瓣,好似紧握着少女那惹人垂涎的酥胸。 这场性事起得陡然,裴松青都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就在荷尔蒙驱使下着了魔。 爱他,可真是一件很绝望的事。 时间对于十七八的少年是冗长难挨,而对于快三十的人来说已韶华易逝。可是这两年换算做七百个日夜,裴松青觉得自己一直如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不断地将巨石推向山顶,然后眼看着他再滚落下山去。 可正因如此,他更爱他。 就像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不可承受之轻》里写:“人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次。”那些看似毫无意义的重复,日以继夜地被反复证明。他很爱他,不仅是一次偶然,而是准备充足的决定。 肖稔抱怨裴松青禽兽不如,他说这话时脸红扑扑、嘴也红扑扑的,眼睫之处还透着些许朦胧,落在裴松青眼里就都是“我见犹怜”。他在他耳边说,等他脚好了他们再去一次旅游,天南海北都由他挑。又或者肖稔想回去跟家里下跪,那也带上他。 “别整的好像罗密欧与朱丽叶。” 肖稔原本还只是感慨这条路行之不易,可那天在医院门前裴松青弯下腰捧着红薯喂他,就是这个举动让这份感慨又得以延伸。 他忽然就很害怕再错过他。 关于他曾经最介意的那件事,杜棋这几天也陆陆续续替裴松青回答了他。裴松青在这件事上还是挺男人的,毕竟这涉及到女方的隐私。他原本可以摊开来跟肖稔讲清楚的,可到底是咬着牙没说。 与他谈婚论嫁的那位卢小姐,其实早心有所属,且所属也是位女娇娥。 当年裴松青顶着压力只身来大城市闯荡,最苦的时候恨不得一块钱掰成两半。南大毕业的本科生要搁在老家或许还是凤毛菱角,可放在A市却是一抓一大把。四大事务所就是牌子听着响亮,其实刚入职的实习生都是捉襟见肘。裴松青每月的工资交了房租也就所剩无几,可他又不知何缘由宁死也不愿回家去。 卢婧然的母亲是事务所的合伙人,也是裴松青的伯乐。 卢母是真的喜欢他,不光做他事业上的指路明灯,还将女儿也介绍给他。只可惜卢小姐心中已经有了人,又实在难与家中明说,就央求裴松青先替她挡着。裴松青原想着只是一个顺水人情,可没想到卢母心脏忽然出了大问题。搭桥手术失败后一直受不了大刺激,卢婧然难以将实情道出,两个人才被迫走上了谈婚论嫁这条路。 也恰在这个时候,裴松青看到了肖稔的那本小说,知道他也来了A市。 如今前因后果终于串联得清晰,这份感情已是经年累月。肖稔知道他就站在一个岔路口,他要在和他一拍两散,裴松青恐怕彻底放弃了。他为他舍弃的已经够多,那份爱意也不再是一般的爱意。 它经历过千锤百炼、日复一日,它已经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他怎么舍得他放弃。 61.终章(1) 这下子,肖稔终于能变着法嘲笑他无懈可击的裴松青。 前有林澜,后有卢婧然,都以为他裴松青风魔万千少女,没想到竟专注接盘三十年。想他这小半生的壮举,可谓渡人不渡己。说“好人一生平安”未免轻浮,“金酸梅终身成就奖”理应都有君一席之地。他还讽刺他,就算他裴松青含着金汤匙、顶着男主光环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要落个凄凄惨惨戚戚。他要和他这个屌丝在一起,那就是宜家宜室不可期,断子绝孙差不离了。 可他说着说着就哭了,还哭得泣不成声、涕泪纵横。与追求林澜时的一无所获不同,这一次他是得到了肯定的回应,可还觉得比哪一次都艰辛。 他是打心眼里恨裴松青,又好像把他爱进骨子里。 男人永远喜欢十八岁的少女,但“喜欢年轻肉体”并不是男人的专利。二十岁的罗密欧为了朱丽叶飞檐走壁,八十岁的老朽也能与二十岁的姑娘喜结连理。说男人至死都是少年,不如说男人不管何种年纪都能重燃爱火。 男人比女人更喜欢恋爱,而爱情对男人是一次降智打击。 肖稔最近就明显感觉到了这点。 第一次像一对情侣一样去电影院,裴松青拉着他走进放映厅时他还欲拒还迎,等电影结束出来他已是两眼通红。一部文艺电影居然看得他老泪纵横,他像个娇滴滴的小娘们在他身边抽抽泣泣,走起路来腿都比平时要夹得紧。 裴松青见他哭哭啼啼,就从沿街叫卖的小贩那里买了束花送他。 一束纯白的洋桔梗,一种怦然心动的美丽。 肖稔小心翼翼把它捧在手里,哭得更凶了。 他说,都怪你裴松青,我现在都觉得自己娘不唧唧,动不动就委屈的不行。 他说完这话,他的男朋友就低头吻在他的忽闪着泪花睫毛上。 “再不叫你委屈。” 可他的男朋友说话就好像放屁,当天晚上就又把他摁在床上脔。甭管他如何梨花带雨、肝胆两颤,他自横刀向天,杀他个一马平川。事后,他还不忘把他从汗津津地床褥中捞起来,问他到底是不是水做的,一操就哭这种属性实在可爱。 肖稔以脏话回怼,结果就哭了一整晚。 起初他还为谁上谁下这种事耿耿于怀,可时间长了他在床上始终搬不倒裴松青,要靠蛮力他就永远只能屈居“下位”。 他就是不甘心,于是问裴松青:“操我就让你这么舒服吗?” 裴松青想也不想说:“当然舒服。” “那你哪天也让我舒服舒服?” “你哪天不舒服。” 这男人连嘴皮子上也不让他讨点便宜,简直可恶至极。 两个人腻腻歪歪了一段时日,肖稔梦了小半辈子的温柔乡算是彻底黄了。其实从裴松青找到工地的那天,他就知晓自己在劫难逃。 他是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尽管他从不敢承认。 当着裴松青的面他一直都说“凑合过吧”,但其实这段情感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天人交战。放下羞耻心他逐渐食髓知味,可又前怕狼后怕虎。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他得意忘形向他发出邀请时就说“躺好,爷要嫖你”,他义愤填膺撵他走时又说“滚开,爷不干了”。 他就是这样反反复复、欲拒还迎,裴松青说他骨子里就是个男狐狸精。 他说这话时是因为肖稔又投怀送抱,见他怀里躺着猫都生起醋意。他将百无聊赖的“桑丘”从裴松青怀中掏出来丢在沙发上,又鸠占鹊巢地代替“桑丘”钻进裴松青怀里。他搂着他的脖子跟他接吻,吻到浓时裴松青忽然埋头在他的锁骨咬了一口。 他说,小稔,你也带我回家好不好? 有贼心又没贼胆的肖稔当时就痿了。 “我妈会杀了我的!” 毕竟顾锦年与陆拾的事还没个定论,几次跟家里通电话都听说顾家已经炸开了锅。顾爸扬言要和顾锦年断绝父子关系,顾妈每天哭哭啼啼到肖家诉苦。 顾锦年一直都是父母口中“别人家的乖孩子”,可这一次他比他们想象中都要离谱。肖稔跟他打电话时他说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父母一直不同意,他就一直不回去。 肖稔很清楚,他钥匙敢带着裴松青回家出柜,这也就是他的下场。 裴松青问他,那他们现在这样算什么? 肖稔挑逗地抬了抬他的下巴:“炮友吧……” 裴松青“哦”了一声,然后就推他下去,请他出去。 关门前他跟他说的明白,要他心想想清楚他们的关系,别光想着馋他的身子。 他说:“肖稔,我是很认真地爱你,也想睡你一辈子。” 62.终章(2) 肖稔是馋裴松青的身子,而且馋得不是一星半点。他也是个男人,有着一切男人都有的那种劣根性。正事年富力强、如狼似虎的年纪,一旦尝到了肌肤之亲的甜头,就好像百米急加档哪里能说停就停。 可裴松青不一样,他真的说停就停。 推肖稔出门的第二天,他就堂而皇之地将他丢下,收拾好行李出远差去了。走之前他还叮嘱肖稔要有效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想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 肖稔心里本来就委屈,被他这么一逼反倒是狗急跳墙。他家就他这一根独苗,隔壁的顾锦年又抢了他的先机。他这时候跟家里说出柜,他家老太太必然五雷轰顶,势必要跟他断绝母子关系。 他问裴松青到底还有没有心,自己一七尺男儿白白给他脔了半天,吃干抹净居然就想提裤子走人。 裴松青要他别无理取闹,即便如此他还捧起他气鼓鼓的小脸吻了一口。 “只是几天都等不了?这才哪儿到哪儿。” 裴松青这一走就是十多天,十多天里就真的再没跟他联系。肖稔觉得自己忽然就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心里苦闷却无处诉苦,只能去找宫海涛喝个酩酊大醉。他一开始还勉强把持得住,可三杯过去就开始嬉笑怒骂,到最后又变成哭哭啼啼,一个劲儿地喊着裴松青是个负心汉、陈世美。 宫海涛一听便来了兴致,他们的圈子都盛传的版本是——裴松青被卢家千金一脚给踹了。至于什么原因,大伙经过一番激烈讨论后得出了和肖稔当年一样的结论。 一定是裴松青他不能人道! 他不藏着掖着直接问肖稔,肖稔一口啤酒喷出来差点呛进了鼻子,酒一下就醒了。 “你们俩现在住在一个屋檐底下,有没有什么料能爆出来听听?” 有个屁! “你们这些屌丝少一天净在背后嚼舌根,我们裴裴器大活好又英俊多金,比你们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哎,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面对宫海涛的刨根问底,肖稔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只能将那些话死死憋回心里去。 跟朋友坦白都这么难,更不要提跟家里。 条条大路通罗马是不假,可他要去的地方不是罗马。他要去的是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以后的路没有祝福,一路崎岖。 顾锦年打电话来时,肖稔抱着猫趴在阳台上发呆。 “我说我是不婚主义,他们不以为然。我说我结婚也不要孩子,他们也想得通。我隔三差五地换女友,他们说我只是玩心重。可当我真心想和一个男人白首一生,他们却忽然就说我自甘堕落、无药可救。肖稔,我知道你也不能理解,但求你不要像他们一样劝我回头。” 远空有黑色的风一团过来掩住口鼻,肖稔说:“你是猪油蒙心,我他妈的才不劝你回头。” 裴松青离开后的十几天,他又孤枕难眠。虽然没再梦见那些枪林弹雨,可就是干耗到两三点才能睡下。和裴松青在一起后睡眠变得好了很多,可医生开的安眠片他也一直没敢扔。裴松青回来那天晚上他照常服用了一粒,然后钻进了被窝里。他不知道裴松青回来,他也没提前跟他打招呼。肖稔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然听到门厅处传来几声低喘的犬吠。他听到家里门锁响动的声音,兴奋打败了药效,他几乎是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出卧室看见裴松青风尘仆仆地站在玄关,立马狗急跳墙似的扑了上去,双腿死死地夹住裴松青的腰,直到被摁倒在沙发里也不松开。 “想不想我?” 肖稔口是心非,嘴上说着不想可又作势要去亲。只是裴松青这块肥肉故意左闪右避,硬是不叫他吃到嘴里。 “我交代的事,你到底想清楚没?” 肖稔脸憋得通红说不出话,恨不得张嘴狠狠咬他。 其实从裴松青走出门时他就想明白了。 就像很多年他被损友推出去整蛊裴松青,于是在众目睽睽下挤眉弄眼地唱梁静茹《勇气》。他要是不顾世俗耻笑的堂吉诃德,就不能终日只是哭哭啼啼。他要能不听劝阻地去挑战风车,也要能为捍卫“杜尔西内亚”的名字而粉身碎骨。 他肖稔要唱给裴松青那些话,任老师怎么扯都将他扯不出教室去。 二十二岁那年,他唱给他听。 “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去,我知道一切不容易。” 63.终章(3) 古语有云,小别胜新婚,古人诚不欺人。两个人分开了快大半月,一碰面就好像干柴碰上了烈火。火势熊熊,燎原千里,片刻也等待不得。 裴松青狂乱地亲吻,伸手就去扯肖稔的睡裤。谁知裤带被他扯出个死结,反倒是怎么解也解不开了。他不信这个邪,于是将肖稔的身体向上一推,想埋头去解他的裤子。可没成想用力过猛,肖稔的头又撞在了沙发扶手上,嗷一嗓子喊出声来。 “裴松青!你个鳖孙!再撞老子脑袋就跟你分手!” 看肖稔泪光莹莹地捂着脑袋,被警告的裴松青更不清醒,将他压在身下狠狠地亲。 一猫一狗看着两个人在沙发上颠鸾倒凤,肖稔叫得好似被强奸,裴松青骑在他身上只顾冷脸操人。两个人把做爱演绎得如一场斗殴,就差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肖稔满口粗言秽语,喊到声嘶力竭也没见裴松青有鸣金收兵的意思。 他骑他骑的好不快活,好像他是一匹千里良驹。肖稔就见不得他那么得意,于是故意动用自己的括约肌猛地夹他。裴松青险些就被迫就范,见肖稔笑得花枝乱颤,于是又摁着他凶狠地抽插,直到插得肖稔哭着求他放过。 于是俯身去吻他泪蒙蒙的眼睫,在他都身体里埋入深情。 “给我生个孩子吧。” 一听到这话,肖稔就一泄如注。 事后他抽抽搭搭地骂裴松青是王八蛋,居然把他当女人脔。一边骂还一边推他,恐吓他要和他桥归桥路归路。裴松青又抱着他哄,等亲够了毛也撸顺了,他又忘了刚才被人弄的汁水横流,撒着娇卖着萌要将弄他的人往浴室领。 裴松青问他要干嘛? 他妖妖冶冶地冲他媚笑,说要给他生儿子。 真是个狐狸精。 两个人在浴缸里又酣战一番,肖稔饕满餮足后安心倒进裴松青怀里睡着。裴松青将他的身体包裹在浴巾里,抱着放在他们一起睡的大床上。 “肖稔……” 他一遍遍地唤他的名字,见他睡的香甜,又低头吻了吻他的眼眉。 恰逢此时天边泛起蒙蒙亮鱼肚白,才发现屋外的星子都谢幕了,逐渐换上了一轮早霞。借着晨光,裴松青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肖稔的身体,他被他折腾得够呛,浑身又轻又紫,穴口也红肿得厉害。裴松青忽然就睡不着,穿上衣服衣服想下楼买药替他擦擦。 他急着找车钥匙,在桌前胡乱一翻,没成想却碰倒了一个药瓶。药瓶“咕噜噜”地滚落,还好他接的及时。 握在手里一看,上面写着“舒乐安定”。 肖稔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裴松青已经不在身边。他感觉自己的腰好像要断了一样,挣扎了半晌才把内裤套上。恰于此时裴松青推门进来,两个人目光一撞,肖稔的脸一下就红了。 虽然他晚上浪里个浪,可青天白日里免不得不好意思。 他假意嗔他,说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裴松青静默了稍许,忽然阔步向前来一把揽住他的腰,深深地埋下一个吻。 他跟他说,对不起。 肖稔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还以为他在为昨晚脔自己脔得太狠而心生愧意,正想宽慰几句要他不要放在心上一定再接再厉,谁知裴松青后面的话让他不由虎躯一震。 他说,他这次出差,顺便回了趟杭海。 肖稔愣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 裴松青回了趟家,交代了他和肖稔在一起的事实。然后他马不停蹄地飞回A市,三条腿都完整无缺,还并提了爸妈给的家里土特产——太湖三白。肖稔问他是怎么做到的?裴家也算系出名门,怎么允许他做出如此大逆不道、败坏门风的事? 裴松青浅笑不语,只是低头亲吻他。 其实第一次带他回去,家里人就多少知道他的用意。只不过肖稔话里话外都透着蹊跷,未免打草惊蛇也就不敢多问。 裴松青当年孤注一掷从家里跑出来,就是因为家里要牵红线,对方也是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两家算得上世交。 裴松青那时候也被自己异于常人的“情愫”折磨得精疲力尽,他想跟家里沟通,尝试坦白自己性向。 他说,他碰到一个脸皮和厚的男孩。骂也不听,打也不记。还非常理想主义,喜欢《堂吉诃徳》,却又和风一样没一点定性。可他不知怎么就被阵风吹着走了。 爸妈简直如同听了天方夜谭,守旧的裴父甚至还对儿子动了手。 裴松青大二时就靠自己打工挣生活费,因为他明目张胆地“出柜”,家里一气之下断了他的生活来源。裴妈妈心疼儿子,背着裴爸偷偷往他的卡里打钱。那些钱存在卡里,裴松青一分也没有动。毕业北上那年他怕自己熬不住,就干脆连本带利还了回去。 那是他的独立宣言,是他为他打响的第一仗。 肖稔说裴松青就是死脑筋,这种话哪能那么直接就跟家里讲。 他搂着他的脖子,像只猫一样在他怀里乱蹭,笑嘻嘻地说:“本少爷确实秀色可餐,可你也用不着那样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道理原来你不懂。居然大二时就馋人家的身子了,裴松青你可真是下贱。” 裴松青低头吻了吻他,爱一个人可不就是犯贱,贱到尘埃里,再开出花来。 “我是不该逼你。”他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发,一想到那瓶处方药,就像又薄薄都刀片划在心上:“我曾经遭受过的,没道理要你再尝一遍。”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一天,我就当是最后一天爱你。 不用你领情。 64.终章(4) 裴松青的忽然造访,确实叫宫海涛十分意外。 他刚996结束,拖着一身疲惫踏着夜色回到住处,便看见裴松青衣冠楚楚地站在自家楼道门口。 宫海涛当然不知道裴松青为什么找他,只是对方提出要约他去小区附近的餐厅聊聊。他本就饥肠辘辘,想着回去还要在油腻的厨房里煮泡面,既然有人做东,他又何乐不为。 “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儿?” 见裴松青不接话,宫海涛也就不跟他客气,自顾自点菜。 “肖稔在你那住的好吗?” “也好,也不好。” 裴松青放下手中的茶就直入主题,说他此次来就是为了肖稔的事。 他告诉宫海涛,他无意中发现肖稔在吃舒乐安定。据他所知舒乐安定是处方药,主要功效是镇静催眠,抑制中枢神经抵抗焦虑。他不知道肖稔为什么会服这种药,想问问宫海涛知不知情。 “我也不大清楚,说是从国外回来就整宿睡不着。” 肖稔只是随口跟他提过一嘴巴,说是在公司请人来做心理评估时,他意外地挂了红灯。心理医生建议他接受正规疏导,还给他开了些抗抑郁的药。 “说是PTSD,一宿一宿地做噩梦又一宿一宿地哭醒。你也知道非洲那边不太平,他点儿背,恰好赶上点事儿。说是有人死在他身上,跟演电影里一样。” 宫海涛说的轻描淡写,可每个字落在裴松青耳里却像在放炮竹。 他要裴松青不要多想,肖稔还不至于那么疯。见裴松青不言不语,他又问他是不是嫌弃他了,想撵他走。 菜上了桌,冒着腾腾热气。 宫海涛是真的饿了,急着动筷也不跟裴松青客气。裴松青思绪万千迟迟没动筷。 他觉得喉咙像是堵了石头,叫他不得下咽。 从非洲回来后,肖稔变得特别容易流泪。做爱时没一次是不哭,越哭还越要,两条腿死死缠着他的腰不肯放。裴松青一开始也没多想,只当他是因为“翻不了身”而心中委屈。裴松青还觉得他这样挺可爱,于是任他就予取予求,让他在他面前哭的更惨。 可现在想想,他对他是不够关心。他一开始还想着如果肖稔宁折不弯,他就知难而退。他不想叫肖稔为难,可要是知道在他身上发生过这些事,千山万壑都拦不住他,一定会马不停向他奔过去。 回家时,肖稔已经躺在沙发上睡了,桑丘也喜欢趴在他的枕睡着,像是在守着它的堂吉诃徳。 小说的结尾,堂吉诃徳终于恢复了清醒,于是一病不起,溘然长逝。 裴松青不敢惊动他,他怕他的梦一晃就醒。 两年前,肖稔找到了非洲的新工作,可裴松青自己却“失了业”。送走卢婧然的母亲后他就跟卢家摊了牌。但为了保护卢婧然,他只说是自己移情别恋。离开南厅时他也没少尝人情冷暖,以前排队要巴结他的人转眼就想着落井下石。他自己开始做公司,可业务上又遇到了麻烦。就冲着和卢家的前恩旧怨,A市里有哪家单位敢买他的单。 要不是卢婧然后来跟家里坦白,卢局长觉得对不住他,亲自出面为他撮合了几单生意。只怕这几年打拼的成果就全都付诸东流。 人这一生很多事本来就是不进则退,可裴松青不曾后悔,因为肖稔,让他敢重头再来。 他是他的罗马,是他所有退路。 肖稔三十岁生日,裴松青去公司楼下接他。两个人在车里腻歪了一会儿,裴松青说他在 餐厅订好了位置,可肖稔却说只想回家。 两个人叫啃着炸鸡喝着啤酒,依偎在茶几前的用投影仪放老电影,听肖稔感慨。 年华易逝。 他说,以前觉得三十岁离自己好遥远,没想到这么快也熬成了大叔。二十岁时他绝不敢想象自己到了这一天,居然除了一份朝五晚九的工作,还是一无所有。 裴松青说:“你有我还不知足。” “有你,才更完蛋。” “不过,我也没想到三十岁时我不在孑人一身,有猫有狗还有投影仪。”见裴松青不说话,肖稔又揽住他哄:“你这个混蛋,大学时候你就应该疯狂地追我,让我也享受享受那种言情剧女主角的待遇,全年级的漂亮女生都视我为眼中钉,想想都刺激。如果我犯浑不同意,你就大嘴巴子抽醒我,但一定要再变着法地对我好,让所有人都对我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我扒皮抽筋、挫骨扬灰了去。” 十九岁那年,肖稔在读书会上诵读王小波的《三十而立》节选。裴松青路过窗外,一字一句都听得真切。 “以后我要真诚地做一切事情,我要像笛卡尔一样思辨,像堂吉诃徳一样攻击风车。无论写诗还是做爱,都要以极大的真诚完成。” 三十岁的他自嘲地笑了,说自己可能也就做到在做爱时无比真诚。 他说完这话,裴松青就偏头去吻了吻他。 人这一生本来很多事就难圆满,他既然爱他非黑即白,也就爱他有好有坏。 65.终章(5) 二十岁的肖稔也绝对想不到,三十岁这道坎他是“一生劲敌”的枕边跨过。他从他怀来爬起身时还惊动了他,那个人睁开眼来自下而上地打量着他,那模样既慵懒又性感。 他叫他大叔,问他三十而立的感觉怎么样? “好得很。”肖稔一副临幸后妃的君王做派,手指勾了勾裴松青俊俏的下巴:“裴弟弟昨晚伺候的不错,今晚就还是翻你吧。” 话没说完就被扯回了被褥间,裴松青欺身上来,一把扯开了他刚系好的钮扣。 肖稔说裴松青拱他就好像猪拱白菜,一大早也不知哪来的那股蛮力,怎么也推不开。于是半推半就地陪他来了一发,再抬腕一看才发现上班要迟到了。 三十而立的第一天就迟到,只怕是真要立不起来。 A市清晨的交通堵成一锅粥,好在裴松青的小区一出门就是地铁口,肖稔火急火燎地赶到公司,还是迟到了十分钟。被领导告知要配合财务部门的季度审计,让肖稔牵头带着几个会计师事务的人去城南项目走一遭。 说来也巧。不是别人,对方分项目经理正是陆拾。 去城南的路上,肖稔笑着问陆拾:“不是说你们审计有个回避制度吗?咱们这种关系你 不要回避吗?” “咱们什么关系?” “难兄难弟的关系呗。” 副驾驶上的陆拾被他逗笑了,反正车里也没有别人,肖稔就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说:“人生本就是九九八十一难,过了一关还有下一关。上学时想着考完大学就能轻松,但其实大学上完又要就业。等工作差不多稳定了,家里又催着结婚。结婚完了又要生小孩,生了小孩又要养小孩,小升初、初升高……就这一直循环。” 陆拾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不知是认同还是否定。 “所以人生本来就不可能一劳永逸,我是想劝你们就这么拖着,别搞得好像打响爱情保卫战。只要你们拖得够久,其实就等于是在解决问题……” “还以为你要劝我们放手……” “我为什么要劝你们?” 肖稔笑了笑,他是想就让顾锦年去送死,黑锅最后由他来背。 陆拾说,其实前路艰险他心中也有数。也清楚就算再过十年,他们的关系也依然见不得光。但怎么也好过十年前,那时候的他觉得顾锦年绝不会愿意同他趟这趟浑水。 人生很多事都是未知数,既然能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就别再相忘于江湖了。 晚上趁裴松青出去,肖稔给家里去了个电话。自从和裴松青在一起后,他就不敢跟家里联系,生怕又问自己感情的事打算何去何从。前段时间肖妈说有人介绍女朋友给他,比肖稔小三岁,年纪相貌、工作学历都还说的过去。她把女孩的微信推给肖稔,嘱咐他跟姑娘主动联系,最好热络一些。如果觉得聊得来,就国庆节回来见一面。 然后,就又很自然地说起顾锦年的事。 肖妈说顾锦年着了魔,在大城市呆久了心都浪了,什么东西都想尝试,也不想想自己父母的脸面要搁在哪里。还不忘劝肖稔赶紧回头是岸,反正在大城市也买不起房,还不如打道回府、另做打算。 他越听越张不开口,“出柜”如在三口之家里发动一场晴天霹雳的革命。肖稔原本还可以依靠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娓娓道来,却不想被顾锦年抢了先机。他可真是连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他妈肯定会劈头盖脸地说他好的不学、净学赖的,真闹起来没准还到顾家去火上浇油,说他这样都是给顾锦年带坏的。 肖母自顾自又絮叨了半天,等到了要挂电话的时候,忽然想起昨天是自己儿子三十岁的生日。 她像往年一样极其轻描淡写说了句“生日快乐”,其实也没什么不妥。只是肖稔忽然就觉得父母再不会再像小时候,把他含在嘴里,挂在心上。 他被裴松青惯坏了,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66.终章(6) 肖稔的美满小日子才过了没几天,公司却突然想棒打鸳鸯,提出想将他调回西北老家。 这两年西部二线城市发展势头良好,公司对西北部项目开发有了新的规划。毕竟大西北有些鞭长莫及,新事业部的消息一出来各家势力就忙着排兵布阵。肖稔落在领导眼里,自然是派出去的最佳人选。 像他这种在A市区没背景、又没家庭的单身汉,可不就是公司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别提国企里面明里暗里的关系网,就是每年校招研究生、博士生也是一抓一大把。 想要在总部混出一方天地,又谈何容易? 何况领导觉得就肖稔这样的情况,能拿着在A市的待遇回到家乡安身立命,妥妥是他求之不得事情。可谁知道这小子没有喜出望外地立即答应,只说要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你可想好了,小肖。集团里可不少跟你是老乡,我们也是看你在海外的表现,才考虑把这次机会先给你。” 肖稔憨笑两声,心里五味杂陈。 他曾说的“回不去的故乡”,如今只要伸一伸手就能够到。 他可以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在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父母身体目前还算硬朗,可也就他这一个儿子,他是迟早要把他们接到身边照顾。A市的薪水足够他在故乡体面地生活,他也终于可以不再寄人篱下。 那天裴松青依然回来很晚,看着他一脸疲惫,肖稔也就没打算跟他提这件事。 他照例给他放满了热水在浴缸里,然后自己脱得光溜溜地也钻了进去。新房的浴缸远比不上以前的宽敞,两个高挑的男人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面面相觑。裴松青用脚踹了踹肖稔的腰,要他知趣就赶紧洗好屁股到床上去等他。可肖稔不依不饶,他像只泥鳅一样滑溜溜地钻过来,像条蛇一样缠住裴松青的脖子。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老了会怎么样?” 裴松青捧住他的脸,拇指反复摩挲在他好看的下颌线,勾住他的唇深深地吻了一下。 “老了照样干你。” 肖稔怒了,要跟他决一雌雄。 两个人在浴缸里一通颠鸾倒凤,肖稔打不过就用咬的,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保住了自己的上位。 他的手滑到裴松青的臀部,那两块东西紧紧地贴在他后腰,宛如两块纹丝不动的磐石。他得陇望蜀,手还想往里钻。可裴松青一把擒住了他的手,翻身将他摁在了身下。肖稔狗急跳墙,埋头在裴松青肩膀头上狠狠咬了一口。裴松青倒吸一口凉气,可还是死死摁着他不撒手。两个人像两头争抢地盘的雄鹿,角顶着角又僵持了好一会儿。直到肖稔的嘴里尝到一丝腥甜,他才意识到自己把裴松青的肩膀咬出了血。 裴松青都还没说话,他却“恶人先告状”地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好伤心。 鱼与熊掌,为何就不可兼得? 最后还是裴松青把他扛到回床上,他在他耳边温言细语,又是吻他、又是哄他。 他是被他惯坏了,是彻彻底底地被驯化。 他离不开他。 最终肖稔还是放弃了回他的大西北,驳了领导的一番美意,很长一段时间不受待见。不过他没和裴松青提起这件事,也是直到过去两年后,裴松青才不知从何处知晓。却也只是和他提了一嘴,没再深入地探讨。 人生原本有各种选择,可以到各种方向去。可选择的机会却只有一次,就像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如果一开始他就没看那该死的骑士小说,那故事的结局又会如何? 这么无聊故事的结局,你可能也不想知道了。 ----------------------------- 完结!撒花! 这篇文章其实真的是无心插柳,就是忽然有了个脑洞就发了出来,没想到能被这么多朋友喜欢。 也感谢肖稔,他让我又有了些成长,我好像比以前更会写一个故事了。 TXT会发在微博上(微博:见字不如) 下一个坑填《谁人曲中闻折柳》,合眼缘的话,就帮着收藏一波吧 再次,感谢各位一路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