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仗着朕宠你 作者:风露沁酒 简介:湛缱这一生,父皇视他如草芥,臣民弃他如敝履。敌军环伺,生死关头,来救他的竟是他从未过问冷暖的帝妃。 云子玑单枪匹马,携光而来,以身替他挡下穿心利箭。 “从未相爱的夫妻不会有来生,陛下,你我都解脱了。” 他在湛缱怀中生息全灭。 这是成婚三年,湛缱第一次抱他入怀。 · 再睁眼,湛缱重生回三年前大婚之日。 他到云子玑身上的药香,难以想象,这样一个病弱之人,前世是怎么提起长剑奔赴万里来救他的。 他执过云子玑的手,笨拙地亲了一口。 云子玑受宠若惊,吓出两朵泪花。 湛缱想弥补前世的错处,如今他要苦恼的是,该如何哄好被吓哭的子玑。 · 云子玑被一道圣旨断了前程,入宫做了湛缱的帝妃。 为了家族安稳,入宫后他压抑天性,克己复礼。 湛缱却不高兴:“朕不喜欢你拘着自己的性子。” 云子玑:“原来陛下不喜欢乖的?” 后来某日,早朝时,众臣亲眼看见皇帝顶着一只红肿的耳朵上朝。 湛缱:“帝妃骄横,揪出来的。” 众臣:“......” · 宠妻无上限·小暴君攻X装乖·坚韧病美人帝妃受 湛缱X云子玑 ·攻重生宠妻追妻,先婚后爱 ·一周四更,4567更新,123不更 ·狗血甜爽,有玄学设定 ·本文将于3月24日入V 第1章 若有来生(前世) 挂着血肉的尸骨像一排排枯树倒插在北微和西狄的边境线上。 血流凝成暗红色的“分割线”,线的一端是西狄折而复返的大军,另一端,一个异瞳男人孑然而立。 男人浑身是血,刻着金色龙纹的战甲已经破败不堪,头发散落在额前,虚挡住那双异色眼瞳,他的左眼是和西狄人一样的赤瞳,而另一只眼睛,却是北微人的黑色琉璃瞳。 这双眼睛,足以让所有人视他为怪物,讽刺的是,这个“怪物”,就是北微国的皇帝——湛缱。 半个时辰前,御驾亲征的湛缱领兵把西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 这场长达数年的苦战耗光了西狄的国力,西狄王室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往前线送上降书。 胜败已定,两方人马本不该再刀枪相向。 然而就在战局尾声,北微大军像是集体收到了某道无形命令,如巨浪退潮一般默契地撤离战场,徒留他们的国君一人面对已经杀红了眼的西狄人。 西狄主将呼延籁亲眼目睹了这场盛大到荒诞的阵前背叛。 他震惊之余,颇为怜悯地嘲笑出声:“湛缱,你深爱的国家并不很爱你呢!” 异色的眼瞳呆滞地颤了颤,剑眉微拧,他抬起双眸,环顾四周,前方是敌军,身后是北微江山,是他刀尖饮血十年收复的国土。 如今国家完整了,他这个皇帝,竟被鸟尽弓藏,抛弃在了尸骨遍地的战场上。 他曾经信赖的武将军师,曾经过命的战场兄弟,还有在国都里安享战争成果的兄长,都如这边境的黄沙一般,从他脸上拂过,不做停留,甚至还要刺疼他的血肉,讥讽他被戏耍的一生。 西狄的败局已定,但降书到底还没送到前线来,呼延籁手下多少猛将死于湛缱之手,他要趁机报仇雪恨。 就算战败,能拧下北微国君的头颅,那也算败得体面。 余下的千位西狄士兵越过边境线,包围了湛缱,他们大多已经狼狈负伤,是典型的败军,但胜在人多,就是用最简单的车轮战,也能耗死这个孤立无援的北微皇帝。 他们一个一个地杀过去,又一个一个地死在湛缱的银枪下。 呼延籁没想到他还有斗志,他握紧手中的弩箭,高声嘲讽道: “你就算是活着回到国都,那些北微人也不会待见你,他们日日瞧着你这双眼,只当你是个会打仗的怪物,怎么可能真心臣服!?” “可怜啊可怜,做皇帝做到万人遗弃,也是史上罕见!” 湛缱握枪的手微微颤抖,异色的双眼淌出两道血泪,令他像极了地狱里的恶鬼,西狄士兵见此情状,心生畏惧,手上的刀却敢继续往他身上砍。 忽然,一道沉闷又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汹涌而来! 呼延籁心下一惊,他以为北微大军折而复返来救他们的国君,下意识勒住了战马,准备逃开,却见山脉拐角杀出的,确实是一支军队——却是一支不足两百人的队伍, 他们个个身穿银色铠甲,手提尖枪,士气摄人,云字大旗逆风怒展! “北微云氏......”呼延籁不可置信。 云家军早在三年前就在朝堂内斗中被消解遣散,可这支军队消亡之前,曾让西狄人闻之色变。 呼延籁恍惚以为是场噩梦,却见云字旗下领军之人,眉心一点似血朱砂,手中长剑寒光逼人,他头上马尾高束,穿着一身单薄布衣,对比数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明显已消瘦支离不少,却余威尚存,足以让呼延籁心头猛跳。 数年前就筋脉受损被困深宫的云子玑,怎么可能神兵天降来到边境!! “滚开!!” 一声怒吼,云氏连弩射出百余箭羽,云子玑长剑翻转之间,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及时踹开了刺向湛缱后心的一把冷刀。 湛缱隔着血泪看到了来人,见他一身白衣渐渐染上他人血迹,素手穿过刀枪棍棒,朝他伸来,结实地撑住了他的腰背。 云子玑一边护着他,一边提剑捅穿西狄人的喉咙。 他下手狠,剑出必要对方性命,转瞬间已经杀了十几人,尸体倒在他脚边,他一脚踹飞,正正好砸翻那些西狄骑兵的马。 湛缱惊疑,云子玑早年曾是北微边境最锋利摄人的一把利剑,后来,他在战场被废了筋脉,身体虚弱不堪,连剑都提不起来,饶是如此,先帝依然忌惮他在军中的号召力,死前下了一道遗旨,硬生生把男儿身的云子玑召进宫里做湛缱的帝妃。 说的好听是皇妃,其实就是皇室的男妾而已。 他入了宫,得了这种虚名,就再无上战场的可能,云氏一族,也就此走向衰落。 可他今日,竟这般无敌。 湛缱以为他的身体已经调养好了。 他与云子玑成婚三年,云子玑入宫后,就被冷落在深宫的某处宫殿。 哪一处宫殿呢? 湛缱甚至想不起来那座宫殿的名字。 哪怕冷宫都不至于在皇帝这里如此没有存在感。 他不知道云子玑做帝妃的三年住在宫里哪个角落,不曾过问他的冷暖,不曾关心他的伤病,甚至忘了在意他的生死安危。 而如今,整个北微都抛弃了他,唯一来救他的人,是他冷眼相待多年的帝妃——云子玑。 人数悬殊之下,云家军很快落了下风。 “你先走!这里我挡着!”云子玑把湛缱往包围圈唯一的突破口推。 他实在没忍住,又叮嘱一句:“湛缱,别回国都了,湛尧篡位称帝,北微人人都想要你的命,先帝当年让你登基,只是在给湛尧铺路。” 湛缱无暇去管旁人的背叛,他攥紧云子玑的手,替他挡下一轮进攻,坚定地道:“要走一起走!” 云子玑眼中划过错愕,继而又涌上温柔:“我走不了了。” “什么走不了?”湛缱牵着他的手,不肯放开,“云子玑,你是唯一一个没有抛弃我的人,所以我也不会抛弃你!” 他捅穿一个西狄士兵的腹部,脸上溅了血水,他将云子玑牢牢护在身后:“我带你去中溱,我去向淮氏借兵,杀光北微那些叛徒,子玑,再烂的局面,我也能救好,你信我!” “...湛缱,我信你。”云子玑看着他的眼睛,似是在笑,他的脸色渐渐苍白下来,以至于眉心那颗朱砂格外红艳,比地上的血还要热烈。 他忽然呕出一口血,又状做无意地擦去,湛缱目睹此景,忙搂住云子玑脱力的身体:“你怎么了?!” 就在这时,呼延籁射出一支冷箭。 云子玑目睹利箭破风而来,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推开湛缱,利箭便从他的心口贯穿而过。 “公子!!” 云家军悲恸地惊呼,手下杀敌之招更狠! 白衣彻底被血染红,云子玑倒下时坠进湛缱的怀中。 血色的泪水从异瞳汹涌而落,湛缱无措地抱着他:“你为何要挡?” 云子玑口中溢血,弱声道:“云氏家训,忠君...护国。” 湛缱几乎要被这句话拧碎,他登基后,猜忌功高盖主的云氏,将云家满门流放下狱,如今,云家最小的儿子依旧践行这一方家训,为他挡下这枚穿心利箭。 他自责痛苦,颤声忏悔:“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云氏满门。” 云子玑咳出一大口血,他这副身子骨本也废了大半,来时是吃了药,否则连上马都费力,那药能让筋脉暂时痊愈,却也能要他的命。 “用这条残命救你,也不算辜负。” 云子玑伸出手,揩去湛缱眼角的血泪:“陛下别哭,宝石一样的眼睛,哭起来不好看了。” 五岁那年,他们见第一面时,云子玑就夸他的眼睛像宝石一样好看。 这双异瞳人人畏惧嫌弃,只有云子玑夸它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 是湛缱忘了,他后来拥有了许多东西,唯独忘了在他一无所有时,云子玑对他的好。 云家军用机关武器杀敌数百,但人数悬殊,最终百余人全部战死,他们的身体颓然跪地,手却还攥着那面云字旗,一如云家的忠烈风骨,屹立不倒。 云子玑将一枚“掌心焰火”递到湛缱手心,无力地道:“战场是我的归宿,放下我吧,你...快逃。” 他的双眼逐渐失神,心口的血慢慢流干,最后淡淡一笑,如深渊里怒放的昙花般不染尘俗: “你我这一生,本也是互相耽误拖累,娘亲说...从未相爱的夫妻,不会再有来生,陛下,你我都能解脱了。” 他阖上双眸,听不见湛缱歇斯底里的求告,在战火之中,慢慢灭了全部生息。 唯有掌心焰火带着炙热的温度。 呼延籁带着骑兵包围过来。 湛缱小心翼翼地抱着云子玑的身体,将他护在怀中,他伸出一只手,松开了“掌心焰火”的引线。 一声尖锐的嘶鸣冲上天际,呼延籁警惕地抬头望去,见上空并无烟火炸开,在他以为是什么糊弄人的把戏时,昏暗的夜空中,忽然闪起数万火种,烈焰流火朝地上坠落。 “不好!!快跑!”待西狄军队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火种砸在边境线所有活人死人身上,顷刻间以血肉为燃料,热烈地烧了起来!活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云子玑递给湛缱的掌心焰火,是枚同归于尽的杀人火器。 他希望这枚焰火能给湛缱带来求生的机会,却不知湛缱已不需要这样的生机。 烈火之中,他抱紧云子玑的身体,扶着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他们的心口相贴。 伤痕累累的手握紧了箭羽的末端,湛缱附在云子玑耳边,柔声道:“我这样的罪人,不该得到解脱。” “子玑,若有来生,我绝不负你。” 他攥着那把穿心利箭,也捅穿了自己的心脏。 烈焰流火之中,他们的血相互交融,心脏也被同一把冷箭紧紧相连。 -------------------- 下章重生正文 —— 一些设定补充: 1 攻有异瞳,一只黑色一只红色,不妨碍他英俊潇洒 2 攻的暴君人设特指重生后,他的暴虐主要施加在不忠的叛徒身上 3 受除了身体弱,哪都不弱 4 受在本文的设定是帝妃,也就是皇妃,旁人会称他为“殿下”“帝妃殿下”,不会出现“娘娘”这类称呼 5 攻不会有后宫,彼此身心1V1 6 背景全架空,私设多如山 7 有预知梦设定 本文世界观和我前两本古耽基本一致,只是国家不同,会有联动的情节以及熟人出场,时间线对应的是《全天下都等着朕废后》,因为对应的是这篇,所以会有玄学设定。 · 本文更新频率: 一周四更,周四五六七这四天日更,周一二三不更新。 第2章 真有来生!(重生正文) 陷入黑暗后又复现光明,睁开双眸时,入目是一个老太监的脸: “陛下您睡醒了?” 湛缱眼底茫然,他扫视四周,所见是北宫的勤政殿,猛地摸上自己的心口,毫无损伤,触手衣物是金线织就的龙袍,眼前正摆着一个被揉皱的红色纸团,格外熟悉。 老太监张宝德说:“这吉时要到了,今日这婚事...” 张宝德怕皇帝不喜,硬生生改口说:“接云家公子进宫这件事,陛下您确定不露面吗?” 湛缱耳中听到的却只有“婚事”两个字。 他此生只成过一次婚! 外头阳光刺目,若是地狱,怎会有如此明媚的天光! 湛缱摊开纸团,是一张帝王的合婚庚帖,庚帖上与“湛缱”二字并列的是:云氏子玑。 庚帖左下角的落款为:启微元年。 这一年,隆宣帝驾崩,湛缱继位登基,改年号为启微。 国丧半年后,他遵循先皇遗旨,封云子玑为帝妃。 因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位皇妃,按皇室礼制,是要走一套成婚流程。 一切都回到了尚有转圜余地的时间点。 湛缱将婚帖按在心口,被重生的喜悦冲昏了头脑。 但很快他笑不出来了。 前世因为先帝挑拨,他对云家十分苛刻,以至于今日接云子玑入宫,也是敷衍草率至极! · 皇宫脚下,布满重臣府邸。 今日最热闹的所在,是云府。 皇城人人都知,云家的三公子被先帝钦点做新皇的帝妃,今日就要进宫了。 家中出了个皇妃,本是光耀门楣的好事儿,可云子玑是男子,这事儿就变味了。 半年前,云子玑从战场负伤而归,坊间都传是他贪功冒进,指挥失误,以至折损了五千精锐,先帝死前还下诏夺了他的兵权,转头又在遗旨里封他做帝妃,大有打一巴掌赏一颗糖的意味。 可以男子之身进宫为妃,等同抹除了云子玑作为大将军的一切军功战绩,断了他建功立业的所有前程,更是暗含羞辱之意。 如今吉时已到,宫里还未派出帝妃仪仗来接,更坐实了这些猜测。 因先帝国丧未过,云府门口也不能过度张扬,说是喜事,实际没有丝毫喜悦的气息。 雪飘然而落。 一身绣金蓝羽朝服的云子玑迈出府门,他体态挺拔如苍松,肌肤白似冷玉,眉心天生一点朱砂,如雪中红梅凌寒而放,双眸湛湛含光,神情肃冷如冰,眉宇之间匿着认命的悲凉。 寒风扑面而来,他颤了颤眼睫,没忍住咳了两声,面上的血色便褪了一半,更显出玉石般易碎的孱弱之感,见者无不心生怜悯。 云非寒伸手扶了幼弟一把,问宣旨的李内监:“宫里不派皇妃仪仗也罢,连一辆马车都没有吗?” 李内监道:“太后娘娘说,国丧期间,一切仪仗从简,况且云府到皇宫不远,云公子身强体壮,走上几步又有何妨?” 云非寒攥着拳头,压着脾气:“地上积雪未化,子玑伤病未愈,这几步路,我这个当哥哥的,当真是不愿意让他走,既然宫里不愿派车,我云府自己派辆马车送他进宫就是!” 李内监:“大胆,云帝妃既已受封,自然处处都得受皇室规矩约束,云家的马车如今已称不上云帝妃的身份,你若是随意派车,便是有辱皇家颜面。” “你个死太监。” 云子玑真真切切听到二哥这样低骂了一声,他赶忙包住云非寒握拳的手,给他把拳头拆开了: “二哥,几步路而已,我走得的。” 云非寒心疼不已::“你如今站久些都会头晕,怎么走得了那么长一段路?” 李内监讥讽道:“这话说的,倒好像云帝妃是个柔弱的女子,一个男人还如此矫情。” 云非寒:“.......”如果这是在军营,这个死太监已经被他大卸八块扔去喂狗了。 “非寒,不得无礼。” 察觉到二儿子的杀气,云国公出声制止。 云非寒这才收敛下来。 云子玑知道今日这些怠慢敷衍都是湛缱默许的。 云家功高盖主,如今又是新旧君主交替的敏感时期,湛缱随时可能大刀阔斧地处置那些在他登基前与他对着干的臣子。 倘若他有此心,云家一定首当其冲深受其害。 为了云氏一族的平安,宫里降下任何恶意与羞辱,云子玑都甘愿忍受。 他走下台阶,掀起衣摆,朝云国公和慕容淑跪下,郑重行了一礼: “子玑拜别父亲母亲,孩儿不孝,日后恐不能在膝下尽孝,家中一切,有劳二哥费心照顾。” “快起来。” 慕容淑连下几级台阶扶起云子玑,摸着他微凉的手,看他在病中还要受此折腾,心都揪成一团,但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新皇登基后,云氏已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云子玑若不进宫,只怕那把刀会落得更快更狠。 慕容淑虽是商户女出身,却识得这些大体,她克制着泪意,转身从丫鬟手中拿过一件狐毛斗篷,披在云子玑肩上: “娘一针一线为你绣的,盼它能为我儿御寒保暖。” 朝服华丽贵重,却十分单薄,斗篷披上后,云子玑才觉得身上回暖几分。 这时太监尖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陛下御赐的朝服岂可被一件斗篷遮盖?请帝妃脱下斗篷,否则便是僭越。” 此语一出,云府门口所有人都以一种微妙的目光盯着李内监。 云家三代从军,祖上满门忠烈,骨子里都流着嫉恶如仇的血,此刻这些目光,大有将这群狗仗人势的太监生吞活剥之势。 李内监心下一怕,正想让步。 云子玑却已解下斗篷:“云家并无僭越之意,我不穿就是。” 此时恰好一阵寒风拂过,绣金的华服空有其表,云子玑被风雪扑得头晕脑胀,站定许久,才勉强在山逐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朝皇宫走去。 官兵已经提前清理出通往皇宫的街道来,这条空旷的道路原是给帝妃仪仗准备的,本该有一辆六乘的华盖马车,并二十位宫令左右随行,五十位御前侍卫前后护驾。 如今什么都没有,连马车都没有,只有一群太监在身后随行,活像是押解犯人。 云子玑走在这条空旷干净的街道上,听到两边的百姓嘀咕说: “皇室竟连一点体面都不给云家留。” “还看不出来,云家这是要失势了。” “云子玑到底战功赫赫,皇帝怎能如此待他?” “新帝摆明了不待见他。” “听说云家三子,个个都生得十分英俊,云子玑更是兄弟之中的翘楚,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哼,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他难道还能成皇后不成?” 云子玑就像一个游街示众的犯人,被所有人评头论足。 “公子?” 山逐扶着他,见他忽然驻足,担心不已。 “我...有些疼。” 云子玑的筋脉受损,数九寒天泡在热水里都只能暂缓痛楚,如今他暴露在寒风中,衣裳又不保暖,身上就像漏了风一般,旧伤复发起来,剧痛一阵一阵地袭来。 山逐自幼跟在云子玑身边,知道他从不轻易喊疼,一旦说出来,那必是痛得十分厉害。 他心急如焚,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目送云子玑的云家众人,低声问:“公子,我去家中拿药?” 云子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掌心凉得跟握了冰一般:“别让他们担心,我...忍一忍就好。” 他看着不远处巍峨的北宫,知道这点痛苦只是微不足道的开端。 余生他都将被困在这座宫殿里,他要受的苦楚,会远甚于今日千万倍。 眼下这一关必须得撑下去。 “帝妃,你得走快些,别误了宫里的吉时。” 李内监只当看不到云子玑额前的冷汗和惨白的脸色,像催犯人一样催促道,“若误了吉时,太后那边估计不会太开心,太后不开心,陛下也就不开心了,云家想必没好日子过。” 云子玑愠怒地睨他一眼,咬紧血色渐褪的双唇,艰难地迈着步子,他脚下虚浮,每一步踩下去,都犹如银针刺穿脚心。 “走快些。”李内监催道,“难道还想着陛下亲自来接你不成?” 话音刚落,一匹白马踏雪而来,马上之人龙袍金冠,赤色眼瞳蕴着帝王之威。 街上众人俱是一震,继而扑通跪地,山呼万岁。 湛缱翻身下马,疾步朝云子玑跑来。 云子玑被旧伤折磨得有些神志不清,反应迟钝了些,待湛缱走近,他才想起来要行君臣之礼,湛缱却一把扶住他的胳膊,眉宇之中含着云子玑看不懂的歉疚: “子玑,朕来晚了。” 云子玑:“???” “怎么手心这样凉?衣裳这样薄?”湛缱摸着云子玑的手,责问起来传旨的太监。 李内监人都傻了,忙措词给自己开脱,但山逐抢话道:“本来夫人给帝妃缝制了一件御寒的斗篷,是这个老太监说,穿斗篷是僭越,帝妃的手才被冻得这样凉!” 云子玑瞧了一眼山逐:这孩子告状一向很行。 但跟湛缱告状有什么用? 湛缱怎么可能为他出头? 李内监眼看皇帝今日十分反常,满把太后搬出来:“陛下恕罪!奴才都是按太后的旨意办事啊......啊!” 话未说完,李内监已被一脚踹歪了下巴。 湛缱:“贱奴倒敢来约束主子。” 云子玑大惊——湛缱居然为了维护他当街踹废了一个奴才?! 肩上猛地一沉,源源不断的热气朝他身上扑来。 云子玑低头一看,湛缱居然脱下贴身的龙袍,披在了他的肩上! “陛下?!” 云子玑吓得寒毛倒立——他身为臣子,被皇帝披上龙袍,这才是真地僭越了! 身体忽然腾空,云子玑被皇帝打横抱起。 “该有的仪仗来不及准备,朕抱你进宫,当做赔罪。” 云子玑:“???” 不对劲,这个皇帝不对劲。 第3章 这个皇帝不对劲 刚刚那群嘲讽云子玑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云子玑身披帝王龙袍御寒,被皇帝珍而重之地抱在怀里,一步一步往北宫走去。 云子玑一抬眼就能看见湛缱天公造物般完美的下颚线,他挺着腰板,就算被抱着也尽量保持距离,更不会让自己完全靠在帝王怀里。 “陛下,马车来了。”张宝德疾走几步,提醒皇帝。 这儿离皇宫毕竟还有一段路,加上积雪未消,总不能真让皇帝走回皇宫。 “是六乘的华盖马车,符合帝妃仪仗的规格。”张宝德反应迅速,看出皇帝对云家的态度有所转变,立刻顺着帝王的心意来。 云子玑越过湛缱的肩看了一眼马车:“陛下,我可以坐马车。” 湛缱把他掂了掂,抱得更稳些:“这副仪仗不完整,配不上你。” 云子玑:“...我不在乎这些。” “朕在乎。”湛缱的语气十分坚定,“朕不想让你将就。” 云子玑:“......”都说帝王心思深不可测,他真是被湛缱今日这反常的举止搞得云里雾里。 张宝德听出皇帝有责备宫里办事不利的意思,连忙告罪道:“陛下恕罪,倘若要安排完整的帝妃仪仗,还得往太后宫里调宫令女官,只怕要废些时间。” 这些事,本该月初就安排好,但彼时的湛缱根本不把云家放在眼里,因他是这般态度,太后那里便也开始敷衍。 “太后倒是很会揣度朕的心思。” 想也知道,前世湛尧篡位,燕太后一定是幕后最大的帮手。 看透了这一层,燕氏的那点虚伪母子情在湛缱眼里就显得格外可笑。 北微朝堂连着后宫,都是一团乱麻,孰善孰恶,孰忠孰奸,湛缱还未摸透。他唯一笃信的是,如今被他抱在怀中的云子玑,是这世间最纯粹干净之人。 他视他如珍宝,哪舍得让他再受一丝怠慢苦楚呢? 皇帝出宫,皇城中的臣子必须出门跪迎。 现在这群文臣武将就跪在街道两边,数道目光投射而来,云子玑十分不自在。 “陛下,您还是放我下来吧,这么多人看着呢。” “朕就是要让他们看着。”湛缱道,“看谁日后还敢怠慢云家。” “......”云子玑心中嘀咕,怠慢云家的带头人不是您自己吗? 湛缱登基这半年来,云家简直就是个活靶子,是个长嘴的官员都能弹劾几句。 湛缱削云家的权也从不手软,当皇帝的拿云家做板上鱼肉,做臣子的自然人人都争着做落井下石的刀。 云子玑在心中暴打了湛缱几拳,面上还是一脸无辜贤良。 “陛下手不酸吗?微臣可不轻。” 湛缱忽然驻足,垂眸看了一眼怀中人,低笑一声:“轻得跟朵云似的。” 云子玑:“??!” 不等他反驳,湛缱的手掌放在云子玑的太阳穴处,轻轻一按,把云子玑倔强的上半身按进了自己怀中。 云子玑的耳朵便贴在了湛缱的心口。 他听到一阵擂鼓般的心跳声——这臭皇帝在激动个什么啊?! 湛缱怕他冷,还特地把龙袍给他拉严实了。 龙袍带着湛缱的体温,烘着云子玑冻得恶寒的身体,他被暖得昏昏沉沉,妥协一般歪在湛缱怀里。 湛缱垂眸,看到云子玑枕着自己的心口,眼睛微阖,昏昏欲睡。 怕惊着他入睡,湛缱便走得更缓更慢些。 待进了北宫,湛缱才想起来问:“帝妃的宫殿安排在哪里?” 张宝德犹豫着开口:“是...南束宫。” 湛缱拧眉,南束宫十分偏远不说,隔壁就是荒废已久的冷宫! 见帝王不悦,张宝德立刻跪地道:“陛下,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太后娘娘说,陛下不好男色,帝妃住远些,陛下便...便眼不见心不烦。” 湛缱下意识去顾及云子玑的感受,幸而他睡着了,听不到这些刺人的话。 张宝德敢把太后那头的意思如此直白地告知湛缱,自然是在表忠心。 “去将未央宫打扫出来,今后帝妃便住在未央宫。” 张宝德并身旁的御前侍卫俱是一惊:北微上下都默认未央宫是未来皇后的寝宫! “若太后有何怨言,便说朕已下了圣谕,她若阻拦,便是抗旨。” 张宝德低头领旨,立刻带着人去收拾未央宫。 · 云子玑意识苏醒时,闻到一股令人舒心的香味,他迷迷糊糊地问:“这是哪儿?” “紫宸宫。”湛缱温柔地答他。 云子玑吓得清醒了过来——紫宸宫是皇帝的寝殿,虽说今日算是成婚,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抱到床上吧!! “君臣有别,这于理不合...”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湛缱轻而易举地按回了被子里。 “过了今日,你我便是夫妻,哪来的君臣?”湛缱将云子玑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搓热,“妻子睡在丈夫的寝宫,合情合理。” 云子玑眼睫微垂:“陛下抬举了,微臣只是妾而已。” 帝妃是隆宣帝给云子玑封的位分,湛缱初登皇位,根基不稳,纵使有心改变,眼下也只能暂时顺从先帝遗旨。 “妾也好,妻也好,除了你,朕身边不会再纳其他人。” 云子玑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帝王,他隐隐觉出湛缱同之前不太一样。 紫宸宫温暖如春,云子玑裹在暖被中,却还是打了个冷颤。 湛缱摸上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子玑,你在发热。” 云子玑出云府时,就觉出自己在低热,他忍着不说,是怕误了今日的事。 他生病是真,但落在湛缱和太后眼里,难免被怀疑是云府刻意怠慢进宫一事。 如今烧得浑身滚烫,被湛缱亲自察觉了,云子玑却长舒一口气——能为云家免去一场猜忌,比他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他的左手手腕被湛缱的手指扣住。 云子玑微惊:“陛下...还会看脉?” “朕若不通些医理,早在做质子时,就死在西狄了。” 云子玑眉心微动。 他想起十五年前,西狄猖狂,在边境活捉了随军出征的大皇子湛尧,隆宣帝领兵无能,打不过西狄的猛将,最后做了个荒唐的决定——他把小湛尧五岁的湛缱送去西狄军中,换回了湛尧。 湛缱代替兄长入西狄为质时,才刚过完六岁生辰,待他被接回北微,已是十年后。 云子玑看着湛缱那只赤色的眼瞳,想也知道,那十年他过得极苦,身在敌国,生病时恐怕还不如一只病狗,他若不能自医,当真是活不到今日的。 湛缱摸着他的脉搏,脸色渐渐凝重,云子玑能感觉到他的食指越来越用力地扣着自己的手腕。 “怎么...?” 他说话的声音十分沙哑微弱,已是在高热之下强撑着意识清醒了。 “...没事。朕许久不替人看脉,有些生疏了。” 湛缱不动声色地将云子玑的手放进被子里,“不必强撑,你先睡会儿,朕让太医院拿药。” 云子玑心中不安:“可今日...” 许多繁琐的成婚之礼还未完成。 云子玑只怕做得不好失了礼数,会让云家落人口实陷入弹劾。 “子玑,今日敷衍草率的一切,朕来日一定千倍补偿。你先安心休息,太后那边,朕会应付。” 云子玑想要的并不是这些,但有这句话在,他才敢放过自己,任由困倦袭来,阖眸昏睡过去。 湛缱叫来殿外的山逐,让他去把照顾云子玑的太医请来宫里。 当日云子玑负伤回京,隆宣帝特意派了太医院的院判张严进府医治。 张严是太医院的头把交椅,医术了得。 他奉命进了紫宸宫,给云子玑看过脉后,当即抓了副药。 药熬出来后,湛缱亲手接过,他拿着勺子,一边搅拌药汁散热,一边状做随意地问张严: “帝妃半年前的伤病,如今好到几成了?” 张严明显一愣,皇帝居然关心起云子玑的伤势? 他斟酌着道:“帝妃当日在边境遇袭,手腕处有两道触及筋脉的刀伤,跌下战马时又伤了肺腑,调养这大半年,已经好了八成,再养些时日,便能大好,除却日后不能上阵杀敌外,平常应当是无碍的。” “无碍?” 湛缱若不是稀里糊涂地活过一回,大抵也信了张严的话。 前世他鲜少过问云子玑的冷暖,却大抵知道,他一直是病恹恹的,根本没有大好过。 张严被皇帝这两个字问得有些心虚,头埋得更低了些。 “无碍就好,你退下吧。” 张严擦了擦额头的薄汗,退出了紫宸宫,未曾察觉身后两双鹰眼正盯着他的脑袋。 两位身着暗蓝色劲装的青年影卫踏入紫宸宫正殿,跪在湛缱面前。 湛缱做王爷时,手底下养着一个斩墨司。 斩墨司初衷是为了调查早年朝堂里的一起贪墨案而建的影卫情报司,后来湛缱决意夺取皇位,斩墨司就在他手底下日益壮大,逐渐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前世,在他登基为帝不久后,斩墨司便因行刺太后而被遣散。 当局者迷,当时的湛缱是真心将燕氏视为母后敬重,所以行刺一事发生后,他亲自解散了斩墨司。 重活一回,他站在旁观者的视角审视这件事,才看得透彻:行刺是假,太后处心积虑斩断他的左膀右臂才是真。 他庆幸老天开恩,重生的时机不偏不倚,不仅云子玑还在,那些同他步过荆棘险境的挚友同仁也还未遭到陷害。 周青周墨并列而跪,拱手道:“君上有何吩咐?” 湛缱看着熟悉的面孔,心中涌出亲切之感,他让二人起身接命令。 “周青,你去太医院查一查张严的底细,看看他这半年给帝妃开的都是什么药,要悄悄的,别惊动人。” 名为周青的影卫领命而去。 湛缱取过纸笔,写了一张手谕交到周墨手中:“将这张药方拿给城东沈家的沈勾大夫,尽快。” 因有“尽快”二字,周墨恭恭敬敬地退出紫宸宫后,立刻施展轻功飞得没影了。 仅仅一盏茶功夫,周墨便带着一个三十出头容貌端正的男人回来,手中还提着药箱。 这人手中抓着那张手谕,见了湛缱也不行礼,倒是劈头盖脸地骂起来:“你怎么能把钩藤与当归写在同一张药方里?你不知道这两味药相生相克*?” “朕知道,朕故意的。倘若不这样写,沈先生怎肯为了纠错进宫见朕呢?” 沈勾看了一眼药方,钩藤与当归是写在一块儿的。 钩藤当归*。 这分明是要他回来的意思。 “你如今已是九五之尊,我这等草芥小民,高攀不起。” “沈先生。” 沈勾回头,见湛缱竟以君王之尊对他弯腰作揖。 “沈先生,当日是朕误听谗言,伤了先生的自尊,朕今日向你道歉。” 当年湛缱在西狄做质子,无人照拂他的死活,那日他病得跟只狗一样倒在宫院角落,是沈勾路过救他一命,并教他自医的医术,以做保命之用。 后来湛缱回国,带回了沈勾,他当王爷时,沈勾是王府的座上贵宾,两人是共患难的兄弟。 直到湛缱离皇位仅一步之遥时,隆宣帝开始干涉他的身边人,认为不干不净之人,不能做储君的幕僚。 沈勾这个西狄人,自然而然是最遭嫌的一个。 当年湛缱为了顺从父皇的心意,亲自修书,将沈勾“请”出了王府,哪怕他给了千两黄金补偿,沈勾也分文不取,两人的兄弟之情,自此也断了。 沈勾知道,湛缱这样的人,一门心思向上爬本没有错。 他只是没想到,当了皇帝的湛缱,居然能弯得下腰板,向他道歉,请他原谅。 “说吧,救什么人。” 沈勾到底是医者仁心。 湛缱惊喜之余,屏退旁人,领他进了内殿。 内殿龙床上,云子玑正昏睡不醒。 沈勾上前看了一眼,叹道:“啧,你是真会祸害人,看云家小公子生得俊美,就将他这样的将才纳进后宫。” 湛缱:“你看完他的脉再说。” 见他神色凝重,沈勾才收起阴阳怪气,上前扣住云子玑的脉搏。 片刻后,他的眉宇拧成了一团麻花。 “罢了,我收回方才的话,他这副身子骨,绝对上不了战场。” 湛缱心头一沉:“他......” “筋脉尽损,神仙都接不回来。”沈勾切着云子玑的脉搏,嗤笑道:“你们这些肉食者,当真会作践人,他这副样子,是被慢毒一日一日毒出来的。” 纵然早有此猜测,等真正确认后,湛缱还是猛地揪了一下心:“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筋脉在半年前被刀剑所伤,当时应当十分严重,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恢复的可能,半年前,你若让我来治,我自信能还给你一个身强体健的少年将军,如今,我至多只能保他性命。你应当去问问这半年来给他治伤的大夫,问问他在药里掺了什么好东西,能把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毒成风吹就倒的病秧子。” “张严......是父皇指派去云府的,是父皇...容不下云子玑。” 所以要废他筋脉,断他前程,还要让他进皇室做男妾! 而自己前世,竟不闻不问,任由云子玑被荼毒三年之久。一个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没折损在敌人手中,倒是被他所效忠的帝王折腾得半死残废。 真是可笑啊。 湛缱走到桌前,异色的眼瞳通红一片,他手背青筋暴起,抬手把隆宣帝生前最爱的一个青花瓷瓶砸得粉碎! -------------------- 缱缱:朕一整个开始黑化! *钩藤当归两位药相克是根据剧情需要编造的,不用当真。 · 元宵节快乐呀! 第4章 陛下开心吗? 云子玑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入目是双龙戏珠的织金帐顶,他起身掀开帘子,还未出声说什么,就见一大群宫人围了过来,为首的还是御前侍候的苏宫令。 这阵仗属实把他吓了一跳——他记得只有皇帝的宠妃才能有这种待遇。 云子玑自认受不起这等优待,他屏退了这些人,只把山逐山舞召进来侍候。 山逐山舞自幼陪他一起长大,如今身处皇宫,云子玑能毫无保留信任的人也只有他们两个。 山逐将兔毛大氅的衣领理了理,抬眼瞧见云子玑红润的气色,欣喜地道:“昨夜陛下请了太医为您诊脉,那太医脸生得很,我还担心他是个不顶用的,没想到是个神医。” 如果没有他提醒,云子玑都忘了自己昨夜是高热昏睡过去的。 “脸生的太医?”他转头问山舞,“知道他的名字吗?” 山舞:“昨夜我们没能近身侍候,隐隐约约只听到他姓沈。” “沈?”云子玑系上大氅的盘扣,实在不记得太医院里有姓沈的人。 但这次生病,确实好得奇快,往常他若发热,至少得折腾半个月才能好全。 “同样是太医...”山逐小声抱怨:“昨夜的沈太医可比张院判厉害不少呢,人家可是药到病除,不像张......” 山舞一个眼神递过去,山逐立刻闭了嘴。 云子玑坐到桌前,见早膳的菜式繁多,他只拿勺子搅着碗里的人参鸡肉粥,垂着眸,旁人看不见他眼中的思绪,只听他淡声说: “张严是先帝指派给云府的太医,无论他医术如何,都不能妄加置喙。” 山逐撇了撇嘴,低头认了个错。 云子玑把碟子里的桂花糕塞进他嘴里,把小仆的歉疚之言堵回去了。 人参鸡肉粥香味扑鼻,云子玑也是饿的,可他硬是没碰几口:“皇帝呢?” 山舞:“眼下正是早朝的时间。” 窗外太阳初升,云子玑才意识到时辰还早,早朝应当才进行一半。 “山舞,待早朝结束,你去宫门口听一耳朵,看看今日他们商议的是什么事,如果事关云家,你要立即回来告诉我。” 朝臣下朝后出宫的这段路,难免叽叽喳喳议论今日朝堂之事,随意听两耳朵,就能摸清朝堂的大致风向。 山舞若有所思:“殿下是在担心什么?” 云子玑:“昨日我身披龙袍被他抱进了皇宫,那些文臣只怕不会放过我。” “可龙袍是陛下亲手披在您身上的。” “是啊。”云子玑越想越怕,他百思不得其解,“你说湛缱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想给朝臣一个弹劾云家的借口?” “陛下可能只是怕您着凉。” 云子玑眼中含着淡淡的苦涩:“他若是真地在意我的冷暖,登基这半年,就不会处处针对云家了。” “可陛下跟您毕竟是有儿时的旧情在啊!”山逐终于把公子罚他的糕点吃完了,他插嘴说了这么一句。 云子玑看他一眼:“微不足道的同窗之谊,还以难堪收场,算什么旧情?我同他之间,就像裂了一道缝,十五年间渐行渐远,这道裂缝早就成了难以跨越的鸿沟,你怎会天真地以为,他对我有旧情?” 意识到自己戳中了公子心中最不堪的往事,山逐主动拿了块糕点把自己嘴堵上了。 山舞明白了云子玑的顾虑,便听他的话,去探听前朝事宜。 云子玑撑着额头,愁绪像藤蔓一样爬满心头。 昨日的湛缱,反常到诡异。 他实在不知,这阴晴不定的帝王,是真地顾念所谓旧情,还是同先帝一样,赏他一颗甜枣,之后会抽十巴掌过来,变着法地要把云家放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烤。 正如云子玑所料,雍和殿的文武百官正抓着昨日之事极尽弹劾。 右丞相燕伦上前谏言:“臣子身披龙袍招摇过市,按律令该以僭越欺君之罪论处。” 有他带头,那些隆宣帝在位时就身居要职的老臣也开始弹劾云子玑,顺便把整个云家拉下水一起抨击。 云非寒站在另一侧,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云氏祖上是开国大将,绵延三代,满门忠烈,也算是树大根深。 可再大的树,也经受不住整个朝野的刨根抽筋。 云非寒上前跪地,眼睛看着高高在上的君王,话却是针对燕伦:“龙袍是陛下亲手为帝妃披上的,燕相弹劾帝妃,难道也是在暗讽圣上举止不当?” 左丞相司徒远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昨日帝妃入宫,却未见应有的仪仗,积雪路滑,圣上疼惜帝妃,为他披件御寒的衣服,微臣以为并无不妥。” “臣等附议。”司徒远的门生跪地附和。 湛缱深深看了一眼司徒远。 司徒远和燕伦各居左右丞相之职,右相权位高于左相,司徒远和燕伦仅是面上的和谐,私下暗斗不少。 前世湛缱出征前,燕伦连夜揭发司徒远贪墨,证据确凿之下,湛缱纵使觉得事有蹊跷,也不得不贬谪司徒远,以安战时人心。 现在想来,只怕是燕氏一党急着在他出征前清理掉所有中立或者明确与燕氏对立的势力,立场中庸的云家,专与燕伦对着干的司徒远,都是燕氏一党的眼中钉。 湛缱为云子玑披上龙袍,初心纯粹是想给他御寒,不想无心插柳柳成荫,此事成了一块试金石,人人都有立场,这立场背后的结党营私,也随之浮现在湛缱眼前。 “帝妃是在前线犯错回京的,怎配得上皇家的仪仗?戴罪之身入宫,还敢如此猖狂,圣上没有剥他名位已是十分仁慈。” 燕伦自以为能拿捏皇帝的圣意,阴险地道: “常人若是龙袍加身,早已诚惶诚恐,云子玑却能泰然受之,云少卿作为兄长不辨是非,如此维护云子玑,难道你们云家上下都存着谋逆之心?” 云非寒:“......”他几乎要掰断手中的玉板才能控制住打人的冲动! “够了!” 皇帝一声怒喝,满朝堂都跪了下来。 湛缱从龙椅上起身,用更高的姿态俯视众臣的脑袋:“你们争论的是君臣之道,可朕与帝妃如今是夫妻。” “朕为妻子披上龙袍,也要受你们这群外臣的约束吗?!”他的声音陡然含怒,威严摄人。 此语一出,整个朝堂的人心都震了震——皇帝居然将云子玑视为“妻”? 从来只有皇后能与皇帝并称为“夫妻”! 朝野上下都知道,先帝封云子玑为帝妃,看似嘉赏,实则是羞辱。 “帝妃”说得难听些,不过是男妾而已,况且湛缱从来不好男色,云子玑入宫,可以说是注定要沦为笑柄的。 因此哪怕昨日亲眼目睹他被皇帝披上龙袍,众臣都默契地认定这是皇帝在设局,为的就是今日朝堂之上对云家的弹劾能师出有名,再严重些,湛缱甚至可以抓着这项罪名,把云子玑打入冷宫,剥夺他最后一丝体面。 燕伦是这样想的,就连云非寒心中都十分有数,做好了替子玑担下罪名的准备。 可如今这个局面,实在令人惊疑——陛下这是改了性子,对云子玑动了真心?! “说来昨日之事,的确有人失职。帝妃进宫,没有仪仗,连马车都不曾派一辆,害的帝妃冻伤了身子,高烧不退,朕昨夜照顾了一宿才退了烧。” 湛缱坐回龙椅之上,把玩着扶手的镀金蛟龙:“既然是太后不肯给朕的帝妃体面,那朕自然也不用给太后体面。” “自今日起,太后出行,一律不得使用皇家仪仗。” 众臣大为吃惊,剥夺仪仗是极大的羞辱!等同当着天下人的面扇太后耳光! 以后太后出宫,便连马车都不配坐,不管多远,都只能徒步走着去,便是在宫里,也不配坐轿辇! 燕伦抬头劝道:“陛下三思,此举恐怕会让天下人非议陛下不孝,有违天意!” “天意?”湛缱嗤笑一声,异色的眼瞳迸着戏谑的狂,“朕就是北微的天!朕的意思,就是天意!” 他特意对上燕伦的视线:“逆天而行者,九族尽诛,一个不留。” · 日头高悬时,早朝散去。 紫宸宫外,山舞一脸焦急地飞奔进内殿。 云子玑看他脸色便知前朝不好:“是不是出事了?!” 山舞猛灌了一杯茶水,才把气喘匀:“他们弹劾公子昨日龙袍加身,说整个云家都有谋逆之心!” 云子玑脸上的血色顷刻间消散,声音都虚了几分:“果然...然后呢?!” 山舞被吓得语无伦次:“陛下应该是发了很大一通火,我见下朝的官员个个面容凝重,像是死里逃生,说什么君心难测,云家遭殃的话,我猜想大事不妙,也来不及听全,便赶回来禀报了!” 山逐听得心惊胆战:“一定是又下了什么贬斥的旨意,上次二公子被贬,也是今日这样!公子,这可怎么办啊?公子?!” 云子玑踉跄了一下,险些摔了,被扶了一把才站稳,素白的手用力撑着桌沿,血管都清晰可见。 他脸色惨白,呢喃着:“他果然...是在利用我。” 昨日种种令他对湛缱生出了一点妄想,此时此刻,这些妄想化成灰烬,压在他的心口,令他难以呼吸,身心剧痛,血液直往喉咙口冲。 一切都是他蓄谋已久。 披龙袍是为了让云家陷入今日这不忠不义之地,他竟蠢到以为,是湛缱大发慈悲,在关心他的冷暖。 云子玑揪紧了心口的衣物,手握成拳攥得死紧,他猛地呕出一口血,白绒绒的兔毛大氅点上几朵血做的梅花。 “子玑?!” 湛缱进殿时,恰好撞见云子玑呕血这一幕,他疾步冲过去,抱住了云子玑柔软的身体,急得声音变调:“怎么了?是不是心口痛?!” 云子玑的双眸寒如秋霜,他冷眼看着湛缱演这场深情戏码,眼角坠下一滴破碎的泪珠: “陛下耍我耍得开心吗?” -------------------- 缱对外:看清楚,老子是北微的天! 缱对内:老婆是天,老婆我错了。 玑:....... 缱发表论文《论信息不对等对追妻的负面影响》 第5章 你多骂骂朕 湛缱看着云子玑虚弱破碎的模样,下意识反省:“朕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他求助一般看向殿内其他人,可旁人哪敢置喙帝王的过错? 云子玑挪开了他扶着自己的手,倔强地擦去嘴角的血迹,他摇摇欲坠,看着随时要晕过去,眼中却又迸着令人心惊胆战的寒光,像一只被万般蹂躏却百折不屈的小老虎。 他鄙夷地扫了一眼金碧辉煌的紫宸宫,嘴角牵出自嘲的笑:“陛下昨日又是给我披龙袍,又是接我进紫宸宫,就是想让文臣弹劾云家时师出有名吗?日后要治云家死罪,好拿我龙袍加身来添罪名是吧?” 湛缱:“?!” “朕没有这么想,朕只是怕你冷!” “你连接我进宫的马车都吝于施舍,如今竟跟我说你怕我冷,陛下自己信吗?” 湛缱:“.......” “云家的兵权已被先帝削去大半,我如今也是废人一个,先帝遗旨让我做皇室的男妾我也认命。” 云子玑掩唇咳了两声,眼尾通红,他脱下御寒的兔毛大氅,把头上束发的簪子一并解下——这些是属于帝妃的服制。 他曾以为这是湛缱对他的尊重,如今才知,这些金玉华服,是捅向云家的冷刀。 “陛下如果玩够了,可以放过我了吗?” 他像一棵玉直的冷松,硬生生折断自己的傲骨:“把我安置去冷宫,余生吃糠咽菜,于我而言都是皇恩浩荡,我只求你,给云家一条生路。” 湛缱的心几乎要被低眉顺眼的云子玑绞碎——这就是过去半年他一手揉捏折磨而出的云子玑。 前世他未曾在意,今日才直观地感受到,自己手中的皇权是如何把子玑摧毁殆尽的。 云子玑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该这样卑躬屈膝,低眉折腰,他应当是北微最锋利摄人的一把剑,是边境线上睥睨蝼蚁的雄鹰,是敢为弱者挺身而出亦不惧强者霸权之人。 云子玑是一块耀眼挺立的玉,边境的风沙没能埋没他的光芒,战场的杀伐没能磨平他的棱角, 是湛缱从内里敲碎了他,把他砸成了破碎顺从的粉末。 他攥住云子玑的手腕,阻止他向自己下跪。 “朕宁愿自己吃糠咽菜,都不会让你再吃一点苦。” 云子玑冷冷地看着他:“陛下戏瘾大发,就去搭台唱戏,何必只在我面前演?” “这其中肯定有误会!今日确实有文官借着昨日之事弹劾云家,但朕都驳斥回去了。”湛缱极力解释着,想打消那些令云子玑担惊受怕的疑云:“朕绝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苛待云家。” 云子玑双眸微抬,有所动摇,依然是不信任居多。 跟在湛缱身边的张宝德说:“帝妃误会了,陛下今日不仅压下了那些弹劾,还安抚了云少卿,将他官复原职了。” 山舞壮着胆子道:“可奴才明明听他们说,云家又遭殃了什么的。” 湛缱看了一眼山舞,大抵猜到了前因后果,山舞猝不及防撞上皇帝的视线,吓得一缩。 云子玑立刻回护道:“是我让他去探听前朝之事,你要降罪就......” “朕不会降罪。”湛缱打断他的话,屏退了旁人,让张宝德去把沈勾请来。 待殿内只余下他与子玑时,湛缱才道:“朕从前的所作所为,令你担惊受怕,你派人去探听也是情理之中。” “今日确实有人遭殃了,不过不是云家,而是太后,朕下旨剥了太后的仪仗。” 云子玑吓得睁大了眼睛:“剥夺仪仗是极大羞辱不说,你这样做,世人一定会指责你不孝。” 湛缱一笑,眼中溢出温柔:“子玑,你很在乎朕。” 云子玑避开他的目光,不愿承认。 湛缱抬手,抚摸他的长发:“朕不在乎世人如何评判,他们口中吐出的话,龌龊肮脏,一文不值。” 前世他也曾呕心沥血,勤政爱民,换来“明君”“仁君”的虚假美名,最后还不是被整个国家背叛遗弃? 他眨了眨自己的眼睛,异色的眼瞳在日光下显得诡谲又美丽:“北微上下,从未将我这样一个怪物视做自己人。” 云子玑眉心微动:“不...” 至少他不是。 “朕给你看样东西”湛缱抹去他嘴角的血迹,心疼他因担惊受怕而催生的虚弱憔悴,他要拔除云子玑内心最深的恐惧。 他转身从暗格中取出一道圣旨。 直到圣旨摊开,云子玑才意识到,这是隆宣帝秘密留给湛缱的遗旨! 除了宣布湛缱以储君之位继承皇位外,遗旨中还有许多内容,密密麻麻写满了整张圣旨。 云子玑一下就捕捉到了提及云家的字眼。 【云氏重兵在握,功高震主,尔继位后,缚云子玑入宫为质,钳制云氏上下,待时机成熟,当以重罪将云家徐徐除之,斩草除根,灭其九族,以安人心。】 “以重罪徐徐除之...”他呢喃着这行字眼,苦涩不已:“先帝应当写,以‘莫须有’之重罪徐徐除之才对啊。” “就是因为这句话,所以,你登基半年后,才对云家步步紧逼?” 湛缱垂眸,默认。 “陛下真是个大孝子。” 云子玑挖苦他,湛缱却露出享受的表情:“对,你多骂骂朕,朕很开心!” 云子玑:“......”他认真地抚摸上湛缱的额头,确认他没有烧坏脑子后才问: “你为何给我看这道圣旨?” 这种密旨,绝不是随便能给外臣看的东西。 “朕想让你安心。”湛缱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告诉云子玑,“朕对云家确实有所忌惮,云家在军中的威望太高了,哪怕你手中没有任何军令虎符,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调走数万兵马。” 哪怕是前世,被困深宫三年的云子玑依然可以在没有任何信物的情况下调来数百士兵陪他远赴边境,这还是在云家军已经被皇权解体收编的情况下。 “子玑,倘若你是皇帝,座下有这样一个臣子,你也不会心安的。” 云子玑没想到他会同自己说这些话,他出奇地平静:“父亲自小教导我,云家儿郎,须谨记‘忠君护国’四字家训。” 他抬手随意地揩去一滴坠下的泪,苦笑:“原来三代忠君护国,得到的结局是‘徐徐除之’。” 湛缱将他拥入怀中,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既是说给眼前人听,也是说给前世的子玑听。 前世的云子玑真真切切经历了云家被辜负的结局,却还能遵从那方家训来救他。 湛缱两辈子都欠着云子玑,欠他一条性命,欠他一门荣耀,欠他一份真心,这份亏欠,他生生世世都还不清。 -------------------- 缱:很喜欢被老婆拐着弯骂 第6章 皇室的人质 这时,张宝德在殿外禀说:“陛下,沈先生来了。” 云子玑收起寒心的眼泪,推开了湛缱。 湛缱却不愿松开他的手,只是将遗旨合上。 沈勾进殿时,隐隐察觉出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 云子玑的手腕被沈勾扣住时,他才想起来问:“怎么不是张严?” 湛缱答:“以后都让沈勾看顾你的身子。” 不待云子玑说什么,沈勾先道:“我可没答应要留在宫里。” “朕让你做太医院的院判。” 沈勾一边切脉,一边嗤之以鼻:“我最讨厌循规蹈矩的官场。” 湛缱:“你可以不受那些规矩的管束,也不必日日去太医院点卯,俸禄照发,唯一的职责是调养好帝妃的身子。” 逍遥自在又名利双收,沈勾有所动摇,嘴上还是不松口。 湛缱:“宫里的药材宝库,随你研究,听说里头有一株罕见的千年红莲。” “勉强答应了。” 沈勾对这些罕见之药最感兴趣,这下戳中了他的喜好,立刻便答应了下来。 云子玑见这位沈太医对湛缱颇为随意,进殿都不行礼,一时有些好奇。 湛缱猜到他的疑惑,毫无保留地道:“沈勾是我在西狄时的救命恩人,他医术高明,算是我的半个老师。” 云子玑才注意到沈勾是西狄人的赤色眼瞳。 沈勾诊完脉道:“殿下是不是觉得胸口发闷,四肢无力?” 云子玑点了点头。 沈勾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一个瓷瓶,从瓷瓶里倒出一枚药丸递到云子玑掌心之中。 “是气急攻心之症,就水服下此药,能好得快些。” 湛缱亲自去倒了一杯温水,云子玑看他一眼,自己接过了杯子,却握得不是很稳,险些砸了杯子,湛缱及时抬手替他拿稳了。 他如此体贴,让云子玑十分变扭。 奈何身上无力,只好暂时将就,吞下了药丸,又被湛缱喂了半杯水。 胸闷之感几乎瞬间消散,像是胸口压着的一座小山被移开了。 “如何?” 皇帝一脸关心地看着他。 云子玑试着将手握成拳头,已经能蓄起力气了:“好多了,多谢沈太医。” 沈勾看云子玑比看湛缱顺眼,笑得和善亲切:“客气了,你身上的旧伤恢复得不算好,从前那些太医给你开的药都扔了吧,以后有我。” 从前那些太医可不是特指张严吗? 云子玑怕沈勾心直口快,说出些不该宣之于口的真相,他下意识看了湛缱一眼:“张太医是先帝赐给云家的,陛下你是知道的。” 话外的意思是,是隆宣帝不让云子玑的旧伤恢复得好。 湛缱意识到子玑并非什么都不懂。 沈勾干脆挑明了:“张严开的药有问题,你的筋脉本不至于恢复不了。” 云子玑毫不意外:“我知道。” 湛缱心口一痛:“子玑?” 云子玑坦然道:“家中的军医,早半年前就把此事告诉我了。” 云子玑这半年来一直大病小病不断,云家人又怎能不起疑呢? “明知有毒,你为何还要吃那些药?!” 云子玑看着湛缱:“这不是陛下默许的吗?君要臣死,我又哪敢不死呢?” 这毒就算不下在他的药里,也可能下到云家其他人的身上。 与其如此,云子玑宁愿自己死。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竟还笑得出来:“也算是陛下仁慈,被毒了大半年,到底没死,只是废了而已。” “废了的我,更适合做你们皇室的人质。” 湛缱:“......” 他握住云子玑的手:“张严一事,朕真地不知情,倘若朕知道,一定不会让他在你的药里下毒。” 湛缱有没有说谎,云子玑一眼就能看穿。 不是因为他们小时候曾朝夕相处过半年,而是那年在边境,他曾亲眼目睹从西狄逃回北微的湛缱, 那年湛缱才十六岁,稚气都没脱干净,他怕北微上下嫌弃他,怕父皇不要他,所以冒死割了西狄部落王族的人头回来做礼物。 从风沙中走出的湛缱,伤口和破烂衣物粘合在一起,浑身上下只有那双异瞳是干净的,像一颗沙漠中罕见的红宝石,镶嵌在一具狼狈的行尸走肉上。 边境的哨兵见了都畏惧地后退两步,以为是恶鬼从地里爬了出来,更何况他手中还提着一个淌血的人头。 云子玑见过湛缱最不像人的模样,其后无论他如何风光,他看他的目光中始终都含着一份深切的悲悯。 这份深切的悲悯,令他对湛缱的无心之失格外宽容。 “我信你就是了。”他抽走了自己的手,行动上强硬疏远,嘴上却又保留着善良与心软。 云子玑越是这样,湛缱越是心疼愧悔。 “朕一定要严惩张严,整个太医院都是帮凶!” 云子玑吃的药都是从太医院取的,这些人难道会一无所知吗? 太医院中能直接接触到宫中贵人的太医只有二十位,这二十人里,个个都可能是隆宣帝留下的爪牙。 这些人潜伏在湛缱身边,随时可以为太后或湛尧所用。 如果是对自己下手也罢了,可云子玑如今也住在宫里,他吃的药决不能再出问题! “来人!将所有从二品以上的奉上太医全部打入天牢候审!” 云子玑一听,忙阻止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从二品以上的太医才能碰到你的药和脉案,你被荼毒了半年,他们这群人个个都有责任。”湛缱低声在云子玑耳边道:“朕有心清除先帝遗留下的旧臣,不择手段才能斩草除根。” 云子玑:“你不当大孝子了?” 湛缱:“不当了,这大孝子谁爱当谁当。” 云子玑眼中含着笑意,说:“太医院只是蒙了一层污垢,把脏掉的人擦去就好,何必一杆子打翻一船人?我不就是陛下最现成的试金石吗?” 他晃了晃自己的手腕,湛缱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紫宸宫传出消息,说帝妃忽然旧伤复发,手腕生痛。 皇帝焦急不已,把整个太医院从二品以上的太医都召进了宫里。 云子玑本就在病中,装起病痛来简直以假乱真,他躺在床上,额上覆着一层冷汗,看似痛得意识昏沉,口中呢喃着“疼”。 以张严为首的太医一个一个上前替他诊脉。 云子玑的衣袖被太医掀起,胳膊处那道入骨三分的刀伤暴露在众人眼前,纵使已经结疤,依然格外骇人。 湛缱站在一旁看着,难以想象那把刀割破子玑血肉时该有多痛——他记得半年前云非寒曾谏言说,边境军中有细作才导致云子玑重伤。 这件事,半年前他未曾放在心里,今日再想起来,便绝不可能再善罢甘休! 张严是第一个诊脉的,他扣着云子玑的脉搏,看云子玑痛成这般惨样,面色凝重。 沈勾在一旁冷眼旁观——倘若这群太医没有泯灭人性,此时便该恻隐之心大动,将云子玑身有慢毒的实情尽数告知并用解药积极救治。 张严收回了诊脉的手,跪在地上对湛缱说:“启禀君上,近日天寒,导致帝妃旧伤复发,微臣会开些止痛的药物让帝妃服下,再照着从前的药方慢慢调养。” “是吗?”湛缱看他的目光,已经是在俯视一个死人了,“帝妃的病被你治了半年还是未能痊愈,朕怀疑张太医有疏漏,让整个太医院一同会诊会更好。” 张严低着头道:“微臣才能有限,陛下说得极是。” 反正隆宣帝早已封好了太医院的口。 二十位从二品以上的太医,诊脉后都得出了和张严一样的结论,甚至开出的药方都相差无几。 没有一个人怜悯云子玑的“痛不欲生”,他们默契地隐瞒云子玑中毒的实情,开些治标不治本的止痛药物。 那药熬出来后,云子玑也确实喝了,症状并未好转,他倚在湛缱怀中,抓着他的领口,可怜至极地喊着痛。 有太医开始不忍,怀疑是那毒素下过了头,可能危及云子玑的性命。 可张严还稳如泰山地不发一言,众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湛缱终于看清了,整个太医院,都不肯饶云子玑一条命。 他正要下旨杀了这群人,忽而一道怯懦的女声响起。 “陛下,奴才想给帝妃看看!” 说话之人,是太医院的女医官,她是跟在太医身边的帮手,本没有把脉的机会。 云子玑偷偷敲了敲湛缱的掌心,示意他给对方一个机会。 湛缱让那女医官上前来。 女医官起身时,听到一道声音警告她:“别乱说话。” 她脸色严肃,上前扣住了云子玑的脉搏。 云子玑的痛虽然是装的,但他确实有中毒之症,因此无论是谁来把脉,都不会露出端倪。 女医官切了许久的脉,视线瞥到已经空了的药碗上,内心天人交战。 帝妃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中毒之症,虽是微剂量的慢毒,但毒素入了人体,也可能脱离掌控,服了药还未见好,万一这次真地危及性命了可怎么办? 她想到这里,便什么都顾不上,跪伏在地上,赌上自己所有的前程和性命,将实情告知皇帝: “君上,帝妃有中毒之症,此毒名为天仙子,长期微量摄入,可腐蚀人的筋脉,如今帝妃疼成这样,怕是毒入骨髓,应当立刻用对症之药解毒,而不是简单止痛。” 此语一出,整个太医院的老太医都挂不住脸了,他们想反驳,被皇帝杀人一样的眼神吓退了。 “你叫什么名字?”湛缱问。 女医官低头答:“奴才是今年刚考入太医院的九品医官杨柳依。” 北微允许女子入朝为女官,虽上不得朝堂,却允许她们入宫做宫令,亦或是进尚宫六局,太医院同样允许女医官考入。 一旁的沈勾听她报出姓名时,露出几分欣赏之色。 湛缱不动声色,屏退了太医院这群人,连带着沈勾也退了出去。 待这群人一走,云子玑立刻从湛缱怀中起来,他自己把温水冒充的冷汗擦拭干净了,不给湛缱帮忙的机会。 “刚刚不是真地痛吧?” 湛缱问,云子玑装得如此之像,令他怀疑一定是曾经真地经历过这般痛楚。 云子玑轻描淡写地道:“半年前刚受伤那会儿确实很痛,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湛缱心疼地看他,说:“如此看来,整个太医院都是脏的,除了那位叫杨柳依的医官。” 云子玑问:“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全杀了,一个不留。” 云子玑:“你这样,就不怕别人骂你是个暴君?” “朕也没打算做个仁义的明君。” 云子玑道:“可为了这些人背负暴君的骂名,也实在不值,陛下是天子,想杀谁都可以,只是缺个正当的名目。要不听我一言?” 湛缱竖起了两只耳朵。 云子玑道:“那位叫杨柳依的医官能诊出我中的是什么毒,可见她医术极佳,这样一个人才进了太医院却只是个九品女医,而刚刚为我把脉的赵太医也是今年刚入的太医院,想来两人是经过同一场选拔上来的,从二品的赵太医未曾看出我中的什么毒,或许看出来了却不敢说,可见胆识医术都比不过杨柳依。” “陛下只需让人去查一查太医院今年选拔的成绩,我相信杨柳依绝不会逊色于赵太医,就算两人成绩持平,同样都是刚入太医院,为何品级是天壤之别呢?总不能说,因为赵太医是男子,所以才能不足也能晋升从二品,而杨柳依是女子,就算能力出众,也只能从最低等的医官做起吧,我不曾听说北微有这样的规矩。” “不错,无论是官场科举还是太医选拔,都讲究公平二字,朕会让人去细查。” 云子玑:“选拔不公平,那必然是有人从中行贿,陛下只需借着这个名目彻查太医院众人,等有了正当服众的罪名,陛下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没有谁会非议陛下此举不妥,只会大赞陛下英明。” 湛缱心头触动:“子玑,你竟还想着全我的名声...从未有人这样在意过我。” 他有一半的异族血脉,又长了一双怪物般的异瞳,注定是颗天煞孤星,得到的亲情也是鸟尽弓藏图穷匕见的虚伪之情,前世短暂的一生,从未有人站在他的立场去为他周全谋算。 他再度拿出那道遗旨,交到云子玑手中,自嘲一般道:“别看我是皇帝,坐拥天下,其实我什么都没有,父皇眼里,我只是颗棋子罢了。” 遗旨在云子玑的手中再度被打开,云子玑定下心去看圣旨上的全部内容。 隆宣帝要湛缱重用燕氏,敬重太后,善待大皇子湛尧,不得手足相残。 又让湛缱除去云家这些中立的“不听话”的朝臣。 最后一笔写:“三年之内,收复西州十二城。” 云子玑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隆宣帝用来钳制新帝的局。 “下棋的人死了,他留下的棋局困住了我。”湛缱握住云子玑的手,与他掌心相贴,“子玑,我想为了你,破局突围。” -------------------- 玑:哼 第7章 侍君是帝妃之责 夜幕下的紫宸宫灯火通明。 云子玑坐在桌前,准备喝今日的第三碗药。 沈勾开的药香味浓烈,湛缱只是坐在旁边闻到味儿,都忍不住把脸皱成小笼包,似乎这药已经喝到他嘴里了。 他特意命人取来一盘蜜饯山楂,放在云子玑手边,云子玑瞧他一眼:“陛下以为我是小孩吗?要别人拿着糖哄才肯吃药?” 湛缱带着笑意回忆道:“朕记得你小时候喝药都要就蜜饯,不然都不肯张嘴。” 云子玑一愣,嘀咕道:“你竟还记得这个?” 他以为湛缱讨厌他都来不及呢,居然还记得他的喜好。 湛缱没听清,他忙着给云子玑挑最大的那颗山楂蜜饯。 等他挑出来,云子玑已经面无表情地一口闷了整碗苦药,他接过帕子,云淡风轻地擦了擦嘴,就好像喝了一碗甜汤那样寻常。 湛缱:“?!” 子玑从小最怕喝药的。 他当年可是亲眼目睹五岁的子玑因为逃避喝药被他的两个哥哥追着满院子跑。 湛缱递上那枚最大的山楂:“山楂去苦,快含着。” 蜜饯山楂又大又圆,还裹着一层诱人的糖霜...云子玑做任何事都会从一而终。 在食物的喜好上也一样,小时候他爱吃山楂蜜饯,长大后依然很喜欢。 可他这时候若点头说想吃,湛缱指不定就亲自喂过来了。 他艰难地摇了摇头:“我如今不爱吃甜食。”他说谎时总是垂着眼睫。 湛缱被骗了过去,难掩失落,放下了那颗最大的山楂,以为云子玑是困了,便说:“天色不早,先睡下吧。” 云子玑起身道:“那微臣...去偏殿睡?” “你就睡在紫宸宫,同昨晚一样。” 云子玑:“......” 他如今愿意相信湛缱是真心想待自己好。 这份信任建立在那道坦诚布公的遗旨上。 云子玑挑明了自己的立场,因此获得了湛缱的青睐与善待。 在与湛缱的关系之中,他拘谨地把自己放在了“忠臣”的位置上,而不是帝妃,更不敢高攀“夫妻”这等关系。 既是君臣,就得守礼,他不敢越矩去吃帝王喂过来的蜜饯,也不敢继续睡紫宸宫的龙床。 “这恐怕不妥。”他清醒地婉拒帝王的恩惠,“昨日我病得昏沉,才睡了龙床,现在我既然清醒着,就不该继续待在紫宸宫,陛下随意安排个宫殿给我住吧。” “未央宫还未修缮完成,你就先住在紫宸宫,这是圣旨,难道帝妃想抗旨吗?” “既是圣旨,我自当跪接。” 云子玑当真要跪,湛缱哪舍得,他紧紧扣住子玑的胳膊:“子玑,你当真是在折磨朕,就当是...朕今日召帝妃侍寝还不成吗?这样你可愿意留下来?” 他眼睁睁看着云子玑的脸颊浮起一片绯红。 湛缱才知自己失言:“朕的意思是...朕只是想让你安心地住在紫宸宫,侍寝...你想怎么侍寝都行。” 云子玑耳根发热,无所适从——宫里上下都默认他入宫会被冷待,根本也没人提点他这方面的事儿。 他以为湛缱不会有这个想法,不料进宫第二日这人就急着...... 君王有令,臣子又哪敢不从? 他伸手去解湛缱的衣襟,却变得笨手笨脚,不得其法,手背时不时擦过湛缱的脖颈,两人相碰的肌肤都羞红了一大片。 湛缱的呼吸粗重了几分,他对云子玑有不可告人的欲望,是他年少不敢宣之于口,成为君王后回避承认的欲望。 但不是这个时候,不是在云子玑病体未愈的眼下。 他嗅到云子玑身上的药香,难以想象他前世是如何拖着这副病躯奔赴前线去救他的。 他若是在这种对他动那样的念头,那简直是禽兽行径! “子玑。”他握住云子玑解衣扣的手,笨拙地解释:“朕不是这个意思。” 云子玑一愣,以为他是另一个意思,便低垂着眼睫,开始脱自己身上的外衫。 湛缱眼见着他脱下外袍,露出被衬衣包裹的劲瘦腰肢,锁骨也暴露在烛火之下。 云子玑低声道:“我不太懂这些事,但侍君是帝妃之责,如果陛下想的话......我随你处置。” 无非就是有些痛罢了,云子玑什么痛没受过? 湛缱想抽自己一巴掌,他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刚刚说的是什么轻佻之话?倒像是他拿着君王之威逼着云子玑就范。 他手忙脚乱地替云子玑将外袍裹好,克制着某种羞于启齿的冲动,声音沙哑:“朕...也不是这个意思。” 云子玑哀怨地看他一眼——那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你睡在内殿,朕去偏殿睡。” 湛缱逃一般地出了内殿,云子玑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他看着湛缱逃离的背影,眸中的光渐渐黯淡下来。 重新穿好外袍,视线落在大山楂上,湛缱不在,他才敢顺从自己的喜好,拿起最大的那颗山楂咬了一口。 虽然是蜜饯,在云子玑口中,却是酸大过于甜。 他明明不喜欢自己,为何还要拿“侍寝”这样的字眼来试探? 试探?羞辱? 云子玑无法揣度帝王的喜恶。 他与湛缱,做君臣都这样累,如何做夫妻呢? -------------------- 小玑(温柔乖巧版):侍君是帝妃之责(拘谨) 小玑(无法无天版):揪你耳朵!滚下床睡! 浅:朕都喜欢! 无法无天版老婆正在激活,当前进度:10% · 本文更新频率(暂定): 一周四更,周四五六七这四天日更,周一二三不更新。 · 那么就正式开启这个故事吧! 第8章 朕只喜欢被你骂 冬日的清晨霜雪浓重。 守在外殿的山舞自觉醒了过来,推了推靠在他身上睡得正香的山逐:“快起来,公子昨日嘱咐今早日出前要叫醒他。” 山逐揉了揉眼睛,跟着站起来,两个小仆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山逐去殿外取热水。 山舞则进了内殿,掀开落下的纱帐,云子玑睡得正熟,长发如墨般随意洒在锦绣的枕头和被褥之间,他的脸颊微微泛着血气,却难掩憔悴的病色。 山舞看了一眼未亮的天色,其实不想这样早就惊扰云子玑睡眠,但公子昨夜睡前特意嘱咐要在天亮前叫醒他,山舞不敢违拗,只好轻轻拍了拍云子玑的肩膀: “公子,醒醒,卯时了。” 云子玑睡得浅,一点动静就能吵醒他,他睁开双眼,虽然身上乏力,却也不敢眷恋温暖的床笫。 这毕竟是在皇宫,不能像在家中那样自在无拘。 他被山舞扶着起身,如往常一样,坐在被窝里熬着晨起的眩晕。 山逐已经取了热水进来,他拧了两条热毛巾给云子玑敷手腕,冬日早晨寒气过重,云子玑的旧伤总在这种时候折磨他,用热毛巾敷着才能好受些。 “公子又不需要上早朝,可以多睡一会儿。”山舞忍不住说,“早起寒气重,等太阳出来会暖和许多。” 云子玑取下敷手腕的毛巾,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与低沉:“总不能像在家里一样睡到日上三竿。” 家中有父母兄长关怀宠爱,他自可以随心所欲,如今身处皇宫,处处都是盯着他的耳目,藏在暗处的眼睛像无形的丝线绑住了云子玑,令他不得不像提线木偶一样如履薄冰,不敢出错。 纵然湛缱承诺不会再苛责云家,云子玑也不敢掉以轻心地放纵自己。 内殿亮起了灯,惊动了外头侍候的宫人。 宫令苏言没想到帝妃会起得这样早,忙带着一群宫人到了殿外,又想起这位不喜欢被人簇拥着侍候,便识趣地不进内殿,只隔着屏风巴巴地问:“殿下起床了,是否现在传早膳进殿呢?” 云子玑转头看了一眼殿外,反问:“君上起了吗?” 苏言笑着答:“君上也起了,再过一会儿就是早朝的时间了。” 云子玑就是掐着早朝的时间起的,他同苏宫令道:“传膳吧。” 苏言笑着应下。 湛缱听说子玑起得跟自己一样早,龙袍都没穿好就踏着昨晚的雪进了内殿。 “你怎么不多睡会儿?可是昨晚睡得不好?床不够软?” 湛缱一通询问,几乎要冲过去打几下龙床,指责它没让云子玑睡一个好觉。 龙床:“.......” “不怪床。”云子玑抬手抓住湛缱的衣领,替他理了理,“陛下今日要早朝,我起来陪你用膳。” 湛缱:“!” 他受宠若惊至极:“子玑有这份心意,是朕三生修来的福气。” 云子玑轻笑:“这算什么福气?” 湛缱温柔之至地看着他,只有他明白,眼下这朝夕共处的时光,是他花了两辈子才醒悟过来要珍惜的福分。 喜悦很快被心疼盖了过去,他抬手抚摸云子玑的脸颊,看着他眼下淡淡的乌青,心疼道:“沈勾说你要休息好,明日别这样早起了。” 怕他不听,湛缱特意拔高声调:“以后每日早晨,谁都不许惊扰帝妃休息。若是让朕看出帝妃睡得不够或是不好,侍候他的人通通都要问责!” 今早叫醒云子玑的山舞仿佛膝盖中箭,殿内所有宫人都下跪接了这道圣谕。 “陛下,你不必如此。”云子玑觉得这太夸张了。 “你在家里睡到何时,在宫里也能睡到何时,就算是日上三竿还在被窝里都没事。” 云子玑眉心一动:“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我不该成为特例。” “你就是特例。”湛缱捧着云子玑的脸颊,坚定宠溺地道,“子玑在朕这儿,永远是独一无二的特例。” 宝石一样的眼睛溢出明晃晃的喜欢与偏爱,令云子玑无所适从,他轻轻推开湛缱:“...陛下快用早膳吧。” 湛缱觉得,能让子玑欢喜害羞,比打胜战还要有成就感。 用早膳时,湛缱一边留意子玑的喜好,一边毫不避讳地提起前朝的政事。 “昨日你给朕提了个醒,朕今日会命人复查朕登基这半年来所有的选拔考试,不仅仅是太医院的医官考核,还有三省六部新晋官员的选拔成绩,如果有猫腻,可以顺藤摸瓜,查出不少污泥脏垢。” “选拔公平公正才能顺应民心,陛下在这件事上无论如何计较查问,也没人敢非议过多。倘若有人敢出面制止,无异于自投罗网了。”云子玑说完,咬了一口肉包。 湛缱笑道:“正是如此。对了,今日朕会正式复你二哥的官职,将他提到正三品的枢密院少卿一职上,之前因他对朕出言不逊,朕才贬了他的官衔...” “二哥不是有意的!”云子玑急着解释,连肉包都放下了。 当日那道召云子玑入宫做帝妃的圣旨颁进云府时,云非寒喝了几口闷酒,竟敢直接冲进宫里,把湛缱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恩将仇报,折辱云家,又说他好色贪性,总之什么大实话都敢往外蹦。 湛缱那时也是气急了,直接剥了云非寒的爵位,还将他贬为六品小官,离被贬出京仅差一级,后来是云国公亲自去宫里告罪道歉,湛缱才勉强保了云非寒一丝体面。 这已是半年前的事了,湛缱如今想起来,哭笑不得:“朕觉得二舅骂得极对,极好。” 云子玑以为自己听错了,皇上竟然称二哥为二舅?! 虽说论辈分理应如此,但帝王哪可能真把臣子视为自家人啊? “你最近怎么总喜欢被人骂啊?” 云子玑嘀咕起来,嘀咕得太大声了,湛缱全听见了。 “朕只喜欢被你骂,当然了,真心爱护子玑的人指出朕的不是,朕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湛缱想了想,夸赞自己:“这就叫广纳忠言。” 云子玑心中嘀咕:这叫欠骂。 他面上还是乖巧温顺,埋头把碗里湛缱给他舀的冰糖湘莲吃光了。 用完早膳,湛缱便得去上早朝,他走出正殿时,又转了回来:“按礼制,今日该去见太后,子玑,你若不想去,朕让人去告知一声。” 如今他早已不把永宁宫燕氏放在眼里,自然也不想敬重,已是连面上的功夫都懒得做了。 云子玑看这位皇帝是真不打算当孝子了,虽然不知湛缱为何性情大变,但他自然不敢那么为所欲为:“若不去,只怕外面的人传得难听。” 湛缱知他会这么答,便说:“那就等朕下朝之后陪你一道去,有朕在,她不敢为难你。” 云子玑不想他为自己考虑得如此周全,心中小小感动,点了点头答应:“好。” 湛缱熟知燕氏手段之阴毒,特意对苏宫令道:“苏言,你今日就在帝妃身边侍候,太后那里要是有人来传什么话,你应当知道如何应付。” 苏言低头应下:“奴婢明白,奴婢一定照顾好帝妃。” 湛缱这才放心,踏出正殿没走几步,忽然又折了回来。 云子玑正走在他身后,一时不留神直接撞进湛缱怀中。 温暖的手捧住云子玑的脸颊:“昨夜是朕唐突了,帝妃别生朕的气。” 云子玑:“...微臣不敢生陛下的气。” 湛缱不满意这个答案,可以是不想,不会,唯独不能是‘不敢’。 君臣之间才有“不敢”。 “朕会努力让子玑敢生朕的气。” 年轻的帝王依依不舍地在云子玑额头上亲了一下,极尽克制的一个亲吻。 “朕上朝去了。” 云子玑呆愣在原地,看着君王离去的身影,只觉得自己额头着火,晕晕乎乎,好像...好像又开始高热了! -------------------- 恭喜小玑获得睡懒觉特权! 第9章 给你脸了 紫宸宫的镜子又大又清晰,倒映出云子玑的面容。 忽略羞红的耳根和额头,他生得极为好看,单拎出任何一个五官都足以让宫中画师啧啧称奇,痛恨自己的笔触画不出此等美物的神韵。他小时候便生得粉雕玉琢,令人误会是个女孩儿。 云家确实也将他当做女儿养过一段时间......不堪回首。 后来经历过战场的杀伐,见过人血,踏过刀刃,气质脱胎换骨,眉宇之间生出的英气令所有鼠辈都不敢与之直视,一度是皇城公子榜的第二名。 第一名是他大哥。 后来重伤回京,跌落低谷,身子骨毁了大半,少了意气风发,多的是憔悴支离。 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呢喃道:“他怎会喜欢我这样的。” 一旁替他梳头的山逐听了,笑说:“谁能不喜欢公子这样的呢?” 云子玑摸着额头上被亲过的地方,苦恼:“不,唯独他是不喜欢的。” 云子玑永远忘不了五岁那年,他兴高采烈地换回男装,湛缱见到他时那副震惊又嫌恶的神情: “我讨厌你,你别过来!” “骗子,连你也骗我!” 就像一把生锈的刀倒插在心口,十多年来,时不时带来隐痛。 以至于今日他亲他额头时,云子玑心中第一个念头是:他为了笼络云家对抗旧臣,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愿意亲他曾经最厌恶之人,还那样深情温柔。 “帝妃殿下。” 一道陌生的声音令云子玑回过神来,他看向殿外,是一位面生的年长宫女,看她身上的宫服制式,应当品级不低。 “奴婢是永宁宫的月音,传太后娘娘口谕,请帝妃去永宁宫一叙。” 不出湛缱所料,太后果然开始动心思了。 燕太后是燕伦的姐姐,燕伦是隆宣帝在位时的重臣,是云家最大的政敌。 当年燕伦在朝堂上污蔑父亲,令父亲吐血病倒之事,云子玑可没有忘。 他想起湛缱去上朝前叮嘱的话,回绝说:“请姑姑转告太后,待陛下下朝后,我会同他一道去永宁宫请安。” 月音:“帝妃入宫后还未单独觐见太后,这已经不合祖上定下的规矩,如今太后命奴婢来请,您万不可推辞。” 苏言从外殿走了过来,脸带虚假的笑意:“陛下今日上朝前特意交代,要帝妃等他下朝后一道去永宁宫请安,月音姑姑总不能要帝妃抗旨不遵吧?” 月音:“太后...” 苏言直接打断她的话:“太后娘娘与陛下母子同心,想来也不会违拗陛下的意愿,有劳月音姑姑回去问问太后的意思再来紫宸宫回帝妃的话。” 月音脸色难看了几分,但有湛缱的圣谕挡着,她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朝云子玑行了一礼,悻悻然退出了紫宸宫。 山逐忍不住向苏言投去崇拜的目光:“姐姐刚刚真是霸气!” 苏言脸上的假笑顷刻间变得真诚,她对云子玑道:“殿下只管安心等君上下朝。” 云子玑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半个时辰后,月音果然又来了紫宸宫,这回她换了套说辞:“太后身子不适,陛下还未下朝,帝妃理应代替陛下去尽孝道。” 云子玑问:“身子不适,可请太医看过了吗?” 月音:“已经请了太医,娘娘身边缺个侍疾之人,无论是出于人伦还是孝道,帝妃都不该推辞。” “人伦孝道”四个字搬出来,云子玑如果再拿帝王的圣谕推脱,只会授人以柄,连带着把湛缱拖下水。 太后目的不纯,今日召他过去,无非是要给个下马威。 也罢,他一人受辱受苦,总好过让燕氏借题发挥,祸及湛缱和云家。 云子玑应了下来,没让苏言再多说什么。 外头正在飘雪,他伸出手在窗口接了一片小雪花,雪花落进他掌心后,很快融化为水。 “山舞,去拿件厚实的外袍过来。” 天这样冷,云子玑总要为自己打算。 到永宁宫宫门外时,雪已经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月音进去通传,云子玑在外候着,才发现苏言不知何时不见了,只余下山逐山舞在身边。 “一会儿你们两个不用跟进去。” 山逐是自小跟在云子玑身边的,性子活泼,山舞则是从战场负伤后被云子玑收留在身边。 这两个都不是正统规矩驯化出来的人,不适合进永宁宫这样规矩等级森严之险地。 虎口狼穴,云子玑一人独闯。 在宫门口等了许久,云子玑的手都被寒风吹得刺疼时,月音才重新出现在宫门口,她恭敬有礼地将云子玑请进永宁宫内院。 内院颇大一块空地,在与正殿衔接处隔着白茫茫一大片雪。 月音忽而快走两步,走到云子玑面前后行了一礼道:“帝妃就在此处停下吧。” 云子玑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永宁正殿,问:“不是要侍疾吗?” 月音:“娘娘说,帝妃要让人去请才肯来,应当也不是真心要侍疾的。” 云子玑:“.......”这倒是实话。 月音:“有张严太医在,太后凤体必能安康。” 云子玑听出,这是太后在敲打自己,顺便给太医院那伙人撑腰呢。 “既然太后无恙,又不愿见我,我先回去了。” 云子玑转身要走,月音却拦道:“宫里有规矩,太后若是生病,皇家子孙应当为她祈福,帝妃既以入宫,自当遵守。” 她指了指东殿的方向:“永宁东殿供着一尊佛像,帝妃若有孝心,便在此处朝东边跪下,跪到太后凤体无恙后再起身,如此,自然无人敢再非议君上不孝,云家目中无人了。” 云子玑看了一眼东边,宫殿无数,是不是真供着佛像只有太后心中有数。 他清楚太后不会给自己好脸色,毕竟湛缱是为了他才废了太后的仪仗,如今又要彻查太医院,简直是在打燕氏的脸面。 她是该有怨气。 云子玑知道自己成了她宣泄怨气的对象,他倒是庆幸太后这样明着来为难。 湛缱这两日的动作想必在前朝掀起了不小的波浪。 如果下跪受罚能平息一点风波,云子玑不会反抗的。 他掀开衣摆,当真朝着东面的宫殿跪了下来,冰雪包围住了他的膝盖,寒意自血肉钻进骨头中,云子玑面上维持着风轻云淡:“神佛有灵,定会保佑心善心诚之人。” 如果太后是装病,那便不是心诚,自然神佛也不会庇护她了。 月音只看他下跪便满意了,转身进了正殿。 云子玑裹了裹身上的厚实外袍,心平气和地跪着。 他身体虚弱,即使裹着狐毛绒里的外袍都不足以抵挡严寒,仅跪了一盏茶的时间,额上便沁出了薄薄一层冷汗,唇上的血色也淡了下来。 这样一折腾,沈勾昨日开的那三幅药,算是白喝了。 湛缱快下朝了,等他下朝就好了。 云子玑这样想着,强撑着没倒下。 不多时,正殿走出一个人,他抬眼望去,正是太医张严,老熟人了。 张严自然也一眼瞧见了他。 他把药箱交给身边的药童,走到云子玑身边,特意绕着他走了一圈,以居高临下的视野,像在打量一件物品,他捏了捏胡子,道:“你若是肯乖乖喝我的药,今日不会跪在此处。” 云子玑抓起一捧雪,揉成雪团,把它搓圆。 张严见他不理睬自己,心中气闷,又因此地是永宁宫,有太后替他撑腰,他便肆无忌惮起来:“你这旧伤最忌严寒湿冷,跪上半个时辰,能让你痛上半个月。” 他凑近云子玑耳边,低声道:“是我让太后叫你跪的。” 云子玑捏雪球的手一顿——果然,最会折磨人的还得是懂医理的大夫。 “拖整个太医院下水,云家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张严阴狠地道:“帝妃,且看看这北微究竟是谁说了算...!!” 话未说完,一阵疾风袭来,张严只觉胸口一痛,回过神来,已被一脚踹出三米远! 他哇地呕出一口血,正打算禀告太后,抬头看向踹他之人,又瞬间哑火。 湛缱踹完狗太医,立刻扶起了云子玑。 云子玑跪得膝盖麻,起身时全靠皇帝扶着。 “朕来晚了。” 云子玑抬眸看他,苍白的脸上绽出温柔的笑:“不晚。” “陛下只要来了,就都不晚。” 湛缱心疼地要将他冻冷的手放进自己胸口的衣物里暖暖,却发现云子玑双手还捏着两个砂锅大的雪球。 “陛下等我一下。” 湛缱眼见一身毛茸茸的云子玑抓着这两只大雪球,以惊人的准头,全砸在了张严的老脸上,气势十足地骂道: “狗庸医,我给你脸了!!” 永宁宫积雪的树枝被这一声吓断了。 柔软的雪球如离弦之箭射中张严的两只眼睛,张严没被皇帝踹晕,却被两个雪球砸得不省人事。 砸完人,云子玑身心舒畅,走回湛缱身边,水汪汪的眼睛倒映着君王震惊的神情,他十分无辜,万分可怜,看着很是柔弱不能自理,垂着长而浓密的眼睫,弱声请罪:“微臣失仪了。” 湛缱:“......” 哇哦! -------------------- 小玑:陛下不会觉得我不乖吧(无辜眼) 缱:朕喜欢!!!!!! · 喜欢的话就点个收藏送个海星吧!爱您! 第10章 陛下打我手心吧 湛缱一下朝就被苏言告知云子玑被迫去了永宁宫。 他急匆匆赶到时,正撞见张严对跪着的子玑出言不逊。 这能忍? 他冲过去,一脚踹飞了张严。 张严摔在地上,又被云子玑扔了两个雪球,再爬不起来。 云子玑垂着眼睫,等着湛缱发落。 在太后宫中伤人,可不太好。 虽然湛缱自己都踹人,还把人踹吐血了。 但人家是皇帝,可以为所欲为,没人可以苛责。 云子玑伸出自己扔雪球的右手,摊开来递到湛缱眼前:“陛下打我手心吧。” 湛缱一愣,轻笑出声:“傻子玑!” 他牵过云子玑的手,在他手心亲了亲。 亲掌心很痒,云子玑的手下意识缩了缩。 湛缱摸了摸云子玑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他蹙了蹙眉宇,将身上的龙袍脱下,披在云子玑身上。 子玑这回没再反抗,他知道湛缱只是怕他冷,无关其他任何复杂意图。 “帝妃受凉发热,苏言,去把沈勾传进紫宸宫。” 苏言立刻领命去办。 湛缱又令人先带子玑回紫宸宫。 云子玑看了一眼永宁宫正殿,有些不安:“那太后那里?” “朕一人应付。” “我既来了,就去给她请个安,免得落人口实。” “不必,她配不上。”湛缱眸色一暗,“谁敢非议你,朕割了他的舌头。” 如此一闹,永宁宫内外都被惊动了。 闭目假寐的燕氏听月音禀说皇帝踹废了张太医,她睁开凤眸,歪倒的身子缓缓坐正。 “母后不是病得起不来了吗?” 湛缱携着殿外的天光中踏入正殿,语调带着对长辈不该有的戏谑。 异瞳的君王周身散发着西狄血脉的野性,他看燕氏,与其说是在凝视一个人,不如说是在凝视一只猎物。 “哀家若不称病,能把帝妃请来永宁宫?”燕太后毫不避讳装病的事实,她颇有深意地看着湛缱,“皇帝近日很是偏爱帝妃,莫非忘了先帝临死前的嘱咐?” 湛缱:“父皇对儿臣的教导,儿臣绝不敢忘。” 燕氏暗松一口气,道:“你废了哀家的仪仗,又偏宠帝妃,这些都是你的部署?使其疯狂,令其灭亡,这个道理,哀家明白。” 湛缱心中发笑,燕氏竟以为他这些天的动作都是为了捧杀云家。 不怪燕太后这样想,毕竟重生前的湛缱当真是个极听话的大孝子,是个完全被她和先帝掌控在掌心的棋子。 她换了一副指责的语气说:“可张严是你父皇的心腹,整个太医院都是照先帝的嘱咐办事,你彻查太医院,不是在打先帝的脸吗?做戏也该有个度!现在马上撤了彻查的旨意!” 湛缱盯着燕太后的眼睛道:“母后是在干政?” “你...?”燕太后语气虚了几分,“云家藏着什么心思难道你还不清楚吗?十万大军任云家调遣,哪一日他们想要造反,岂非轻而易举?若不用药废了云子玑,你拿什么做人质牵制云氏?你父皇替你把路都铺得好好的,你偏要逆道而行?你现在该做的不是演戏给云子玑看,是要实打实地把云家军收编在自己手中。” 她字字句句都在劝湛缱回收兵权,像极了好心的忠言。 前世湛缱也确实剥夺了云氏的兵权,将十万云家军收编在自己手中,但在他御驾亲征前,这十万大军“巧合”一般地落进了燕氏武将燕迎手中。 燕迎调教这支军队一年,就数典忘祖地把他们冠以“燕家军”的称号,那些对云家忠心不服燕氏之人,被强行剔除了军队编制。 军队的立场由他们的领头羊决定,这十万人在云氏手中,一同践行着“忠君护国”。 但到了燕氏手里,他们的原则就只是忠诚于湛尧。 这十万人后来随湛缱御驾亲征,在最后关头,抛弃湛缱而去。 而那两百位随云子玑远赴边境救驾的“云家军”,到死都践行着“忠君护国”四个字。 湛缱若不是死过一回,也无法拨清眼前的迷雾,看透这一层的忠奸善恶。 他看着燕氏竭尽虚伪之嘴脸为湛尧铺路的丑陋模样,鄙夷地笑:“母后替朕把算盘打得很好。” 听出他在阴阳怪气,燕太后隐隐觉出不对,心想难道云子玑只进宫三天就把湛缱迷惑了不成? “我都是为你好,难道母后还能害你吗?” 她站起身伸出手,企图像从前那样抚摸湛缱的后脑勺,以亲昵之举动令皇帝信任自己。 湛缱破天荒地避开了,他眼中含着暗色的光:“是不是在害朕,您心中有数。” 燕氏的手在空中顿住,脸上慈爱的笑淡了下来。 “太后既没了仪仗,出行也不方便,无事就别出永宁宫了。” 湛缱无视她未做完的戏码,转身走出正殿,字字铿锵: “自今日起,帝妃不必再来永宁宫请安,宫中上下都给朕敬着云子玑。” “若有人敢冲撞帝妃。” “杀!” · 紫宸宫。 沈勾将退热的药端了上来。 云子玑没心思顾自己的身体:“他怎么还不回来?” 沈勾看他一脸愁容,开解说:“他到底是手握实权的皇帝,还能被太后吃了不成?” 湛缱并非被架空的傀儡君王,相反整个北微都指着他打败西狄收复西洲十二城。 至少在收复失地的目的达到前,北微上下人人都得敬着这位君王,哪怕心中鄙夷他的西狄血脉,面上也得做小伏低地跪伏着喊万岁。 沈勾又说:“你喝了药退了烧,他才能放心。” 沈勾说得在理,云子玑也知担心无用,便捧起药碗把药喝了。 这药令人困乏,他喝下不过一小会儿就撑不住到床上睡了过去。 待正午的日头高悬,湛缱才回到紫宸宫。 恰好要喝第二碗药,湛缱便接过药碗坐到床边,轻轻拍了拍云子玑的肩膀,叫醒了他。 云子玑睡得昏沉,睁开眼勉强能认人,意识还是混沌的。 湛缱舀起一勺药吹了吹,送到子玑嘴边,药的苦味扑鼻而来,病中的云子玑没有任何防线,竟随心所欲,带着沙哑的哭腔道:“苦!拿开!” 一旁侍候的山逐山舞心头一跳:公子这是病糊涂了,以为自己在家中,喂药的是二公子了。 云非寒自然很愿意宠着子玑,但现在喂药的是皇帝啊!! 公子和他并不熟啊!! 山舞脑子急转,正想着把药接过来他来喂,这样云子玑病中任性至少不会冲撞到皇帝。 他正欲开口,却听湛缱温柔至极地哄:“乖子玑,喝了药才能好。” 山舞:“!!!” 这声调柔得能化成一江春水淹了紫宸宫! 雾蒙蒙的眼睛盯着帝王看了一小会儿,云子玑姑且信了这句话,张嘴含了一口药。 药汁入口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被骗了,一边咳一边全吐了出来,药汁从嘴边滑落,要往他锁骨流去,山逐忙着递手帕,湛缱却已经直接上手替他接住了呕出来的药汁。 这下山逐也愣住了——这些事,本不该是皇帝做的啊! 苏言反应快,接过山逐手中的帕子,替湛缱擦干净了手。 湛缱颇为难过,看来云子玑清醒时那样云淡风轻地喝药都是强撑着装出来的。 明明这么怕苦,却不敢在他面前表露,眼下是病得昏沉了才敢流露出真性情来。 他看着碗里黑褐色的苦药,问沈勾:“就没有味道温和些的药?” 沈勾无辜至极:“这药已不算苦了,你自己尝尝便知。” 湛缱便舀了一勺尝了尝,确实只是淡淡的苦涩之味,最多只能算微苦。 这点苦,子玑都承受不住。 那张严前半年胡乱开的虎狼猛药可比这苦上千百倍,光是那味天仙子就够人受的。 这样想着,他当即把殿外的张宝德召进来,下了道口谕:“张严今日冲撞帝妃,朕赏他一瓶天仙子,让他自己了断。” 张宝德道:“启禀陛下,张严抬出永宁宫时,就断气了。” 皇帝那一脚踹得可不轻,就算是西狄的大汉都受不住,更何况张严这些心烂的老骨头。 “那便把天仙子赏给太医院那二十位奉上太医,帝妃这半年来喝了多少剂量的天仙子,他们也该喝多少。” 张宝德心中一惊,这是要这些人生不如死啊!他不敢耽搁,即刻领命去办。 湛缱目中的杀气又淡了下来,他让人去取蜜饯山楂来。 “子玑,把药喝完,就有甜山楂吃。” 他拿了那颗最大的山楂在云子玑面前晃。 云子玑昏昏沉沉,看东西都有重影,只见这晃来晃去的山楂幻化出几十颗来,包围了他。 他伸出手,想抓住其中一颗,却总是扑空。 湛缱看他跟个小迷糊一样在空中虚抓,既觉得可爱,又十万分的心疼。 有山楂转移注意力,这药终于是全喂了下去,喝完之后,湛缱决定奖励子玑一颗山楂。 云子玑:“要...最大的那颗!不是最大的我不吃!” 山逐山舞:“......”公子!你怎么还狮子大开口啊!收敛着点!! 湛缱失笑,他没记错,子玑明明是喜欢山楂的。 他把最大的山楂递到云子玑嘴边。 云子玑咬了一小口,脸上露出满意的幸福神情。 喝完药,沈勾开始给云子玑施针。 施针为的是缓解他被湿冷冻出的旧伤之痛,也可以令云子玑尽快清醒过来。 等施针结束,云子玑已经吃掉了三颗大山楂。 他人也彻底清醒了。 清醒时,只见湛缱还举着被他咬了一半的大山楂,哄说:“再吃一口?” 云子玑:“......”不敢吃了。 “我不爱吃...甜的。” 咦?嘴角似乎有东西。 他抬手一碰,指腹沾了颗糖渍。 “......” 湛缱知他是清醒了,笑看着云子玑:“不爱吃?那刚刚是谁一口气吃了三颗,还点名要最大的?不是最大的不吃?” 云子玑:“......” 他瞥了一眼一旁的山逐山舞。 山逐一脸“公子你露馅了”! 山舞则扶额不语。 “子玑,昨日你跟朕说,你不爱吃甜的。”湛缱吓他,“骗朕可是欺君之罪。” 云子玑:“......” 他大费周章地起身,扑通跪在了柔软的被子上:“请陛下治罪。” -------------------- 伪装小玑:我超乖。 真实小玑:字典里就没有“乖”这个字! · 喜欢就点个收藏送个海星吧!爱您! 第11章 朕的规矩就是规矩 湛缱抬手抹去云子玑嘴角的糖渍:“帝妃就不能跟刚刚一样,命令朕不许降罪吗?” 子玑:“微臣不敢。” 湛缱屏退了殿内闲杂人等,低声说:“朕不喜欢你说‘不敢’二字。你的夫君是皇帝,这天下本该没有你不敢的事。” 他语带伤心:“可见子玑从未将朕视为夫君。” 云子玑微抬眼眸,认真地纠正:“唯有皇后能称陛下为夫君。” “那朕就让你当皇后。” “陛下别说笑了,微臣是男子,自来就没有男子当皇后的先例。” “怎么没有?中溱的国后明飞卿就是男子!” 乍听到“明飞卿”三个字,云子玑竟觉得熟悉,似乎曾在哪里听过,他还未细想,就听湛缱说: “立你为后,只是时间问题,等朕把那些碍事的人都铲除了,子玑就是北微无人可置喙的皇后。” 云子玑真切地怀疑湛缱吃错了药,皇室如此忌惮云氏,怎么可能让云氏的人当皇后? 他看过那道遗旨,皇后之位被先帝指给了燕氏之女燕又柔。 如今湛缱想推翻隆宣帝设的局,自然不会再把皇后之位给燕又柔。 “陛下不想被燕氏分权,所以要立我为后,我既是你的臣子,自然愿意听从陛下安排,为你解忧,可登高必跌重,我一人摔下去倒没什么,但若牵连到云氏满门...还请陛下高抬贵手。” 枪打出头鸟,云家吃了多少次被捧杀的亏,云子玑都记得。 如今湛缱对他偏爱,无非是因为他需要云氏的效忠。 为利而聚,必有鸟尽弓藏的一天。 云子玑不得不为家族盘算,希望湛缱能怜悯一二,留条后路。 湛缱知道说得再多都不足以让子玑全身心地信赖自己。 “待你病好了,朕带你回趟云家,如何?” “什么?!” 云子玑深井一般沉静的双眸猛地迸发出亮光:“陛下说真的?!” 湛缱似乎拿捏到子玑的喜好了。 “朕一言九鼎。” 云子玑开心了一小会儿,又顾虑道:“可这会不会不合规矩?” 进宫等同被剥夺自由,从家族中割裂开来,回家近乎是痴心妄想,难比登天。 湛缱道:“朕的规矩就是规矩,朕想让帝妃回门探望父母,谁敢拦?” 云子玑极力克制内心的欢喜,嘴角却忍不住疯狂上扬。 只过了两日,云子玑的病就飞速地好了。 湛缱践行承诺,当真带他回云府。 出宫的仪仗完全按照帝妃的仪仗来,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宫门口到云府,全由御前侍卫开道,排场浩浩荡荡,令皇城中人都以为那日进宫的凄凉敷衍是个错觉。 云家众人一早侯在门口,见此排场,不由得心惊。 云子玑被湛缱亲自扶下了马车,云国公揉了揉眼,确保自己没看错。 云子玑克制着喜悦,给父母亲行了大礼。 慕容淑含着泪上前扶起子玑,见他全须全尾没少一块肉,身上也穿得暖和体面,心中大石才轰然落下。 云家众人又一同向湛缱行跪拜礼,湛缱扶住了云国公夫妻,道:“子玑既是朕的妻子,便是一家人,今日不论君臣。” 跪早了的云非寒:“......” 云子玑把二哥扶了起来,笑眼弯弯。 等进了云府,湛缱也不打扰兄弟二人重聚,只问云国公子玑半年前负伤的细枝末节。 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云国公恭敬地将皇帝请到云家正厅细聊。 待皇帝一走。 云子玑一个箭步直接扑到了云非寒身上:“二哥!!想我了吗?!” 他头上的发冠和身上佩戴的玉佩叮咚作响,在日光下显得热烈又活泼。 云非寒抱住云子玑,是什么脾气也没有了:“如何能不想?!我日日为你挂心!我听说你一进宫就病了两回,如今可大好了?” “已经好了!”云子玑开心到有些亢奋,“陛下给我换了个太医。” 一听此言,慕容淑和云非寒都是一愣——就像是受了某种刑罚被大赦了。 慕容淑忍不住关心道:“小玑,你如今住在哪处宫殿?我听你爹说,陛下把未央宫赐给了你,此事当真?” 那可是未来皇后的寝宫,慕容淑实在不敢信。 云子玑从二哥身上下来,执起母亲的手:“他确实下了这样的口谕,但未央宫还未修缮完成,我如今不住未央宫。” 慕容淑立时担忧心疼起来:“那住在哪里?南束宫?还是...还是冷宫啊?” “母亲别担心。”云子玑说:“我住在紫宸宫。” “什么?!” 云非寒没想到宫里的传言竟是真的! “他召你侍寝了?!”他愤然道,“他不是不好男色吗!当日见了你跑得跟兔子一样快,如今长大了,倒学会了禽兽那一套!” “慎言!”慕容淑瞪了二儿子一眼,这云府如今内外都有御前侍卫,乱说话被听见了可怎么办?! 云非寒怕云子玑报喜不报忧,特意叫来山逐山舞细问。 “公子没有被迫侍寝,陛下这几日一直睡在紫宸宫偏殿。” “陛下还亲自给公子喂药呢,知道公子喜欢蜜饯山楂,每日都让人给公子备着。” “姓张的太医已经被陛下一脚踹死了,太后那里也不敢说什么。” “今日回门的仪仗,听说跟皇后的仪仗相比也不逊色呢。” “还允许公子早上赖在被窝睡懒觉,不用起早去太后宫里请安!” “夫人少爷都可以放心,目前而言,陛下对公子真地挺好的。” 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夸湛缱,云非寒勉强相信湛缱重新做人。 慕容淑也放心了不少,她牵着云子玑去自己房里吃好吃的。 她今日天不亮就早起,亲手做了子玑最爱吃的甜品和菜肴。 云非寒跟着去蹭了几口甜点。 云子玑起先吃得开心,后来又不那么开心了:“要是大哥也在家就好了。” 慕容淑道:“非池是为国戍边,云家上下都不能有怨言。” 云非寒只觉得杯中的茶水都苦了几分:“武将世家,戍边是天职,确实不该有怨言,但是娘,大哥凭什么被燕迎那种鼠辈小人压一头?大哥有将帅之才,给燕迎做副将,燕迎也配吗?!” 云子玑吃糕点的动作顿住,自责:“大哥是为我受罚的。” 云子玑当日被扣上指挥失误的罪名,本该受军法处置,可那时他已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再打一顿军棍,绝对没命活到今日。 云非池为了保住弟弟,替他领受了一百军棍,之后又将罪名全部认到自己头上,当时的湛缱下了一道旨意,容许云子玑回京治伤,并在这道圣旨里撤掉了云非池的元帅之位,贬他为副军统领,而燕迎则升为元帅,成了云非池的上级。 “子玑你不许自责。”云非寒扣住云子玑的手,心疼他,“你才是受害最深之人。” “当日我曾死谏,父亲急得朝堂吐血都没能让皇帝彻查此事,今日他待你这样好,我实在不知是福是祸。” 这半年来,云家遭遇的算计与暗害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万一偏宠子玑也是皇帝算计的一环呢? “他若是真待你好,便该还你清白,复大哥的兵权,而不是让你蒙受不白之冤,让大哥在边境仰人鼻息!” 云子玑垂眸,觉得甜品不甜了——不用二哥敲打,他也无比清醒。 他清醒地知道,湛缱待他的这点好,只是一个帝王抬抬手就能做到的,而真正能触及核心的承诺,他并没有明确给过,云子玑也不敢去要。 慕容淑看了云非寒一眼,示意他闭嘴,云非寒也觉察到自己这些话让子玑情绪明显低落了下来。 “难得回家一趟,可不能不开心。”他笑起来,哄着子玑道,“二哥带你去看样东西。” 云子玑被云非寒带到了东院的月影阁中。 月影阁的书架上,摆满了墨子机关术的书籍,另一边的架子上井井有条地放着许多机关武器。 桌上立着一只木头雕刻的雄鹰,雄鹰的翅膀足有半个手臂大,给人时刻要展翅高飞的幻觉,底部设着灵巧的机关。 云子玑在家养伤时,会做些机关暗器来消磨时间,他手巧,心思又细,做的许多机关都能直接投入军用。 他已无法再上前线杀敌,只能在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上帮助北微抵御西狄的入侵。 这只“飞鸢”是他入宫前未能完善的暗器,他当时困惑于如何让“飞鸢”真正飞得远,一直毫无进展。 “你的飞鸢,我给你改好了,它现在是真地能飞。” 云非寒将“飞鸢”的底部扣在弩箭上,扣动机关后,弩箭发射的推力让飞鸢振动翅膀,往花园中冲去。 云子玑震惊于它能飞得这样远,他当日怎么也没能让这只木头小鸟飞起来! “二哥你是怎么做到的?!” 云非寒一脸得意地跟子玑说起了改造原理,两人都没注意到飞鸢飞进了花园。 与云国公谈完事的湛缱刚好从花园走过,他耳边听到一阵风声,循声望去时,就见一只木头小鸟朝他俯冲而来! “哎呀!谁偷袭朕?!” 云子玑循声望去,只见飞鸢撞了皇帝的额头,垂直落进皇帝的掌心之中。 “!!!” 御前侍卫大惊:“护驾护驾!有刺客!!” 云非寒:“......” 虽然他很想弑君,但没想到是这么个弑法。 -------------------- 因为是跟飞卿那篇联动,所以本文会有点玄学设定,下一章会展示这个设定。 第12章 预知梦 云子玑穿过花丛,飞奔过去,大声顶罪:“没有刺客,是我不小心砸到了陛下!” 御前侍卫不明就里,直到看见君上点头,他们才放心地撤了下去。 云子玑在湛缱面前刹住脚,伸手去碰他的额头:“疼不疼啊?对不住,我刚刚没看清...” “没事,一点都不疼。”湛缱安抚他,其实刚刚飞鸢俯冲过来时,尖锐的鹰嘴直接磕中了他的额头,虽说没有大碍,但说不疼也是假的。 云子玑瞧见他额头上淤青了一小块,万分愧疚。 这种事湛缱要是追究起来,轻则谋逆,重则弑君,罪名不会小。 “陛下恕罪,我让人请军医来给你看看!”他低头行了一礼。 “小伤而已,无妨。”湛缱不让他对自己行礼,看子玑眼眶微红,不知是吓的还是心疼的。 他姑且厚脸皮地认为云子玑是在心疼自己。 “这只小鸟是?” 他转移话题,云子玑只好如实说:“是我赋闲时随手做的机关。” 湛缱想起来,子玑是很会这些机关术的。 “带朕去开开眼界?” 云子玑没有拒绝。 这时云非寒也赶了过来,云子玑随口胡诌说:“二哥,娘亲找你呢。” 云非寒:“???” 云子玑一个劲地冲他眨眼,示意他快点离开,别让湛缱看出刚刚驱使飞鸢的是云非寒。 云非寒读懂的瞬间便顺着子玑的话演戏,当真去找娘亲了。 熟不知兄弟二人之间的“机密”早被湛缱看穿。 方才飞鸢冲过来时,他就看见手中拿着弩箭的是云非寒。 子玑急着认罪,无非是怕自己会重罚云非寒。 湛缱愿意相信这是无心之失,便也不揭穿他。 他被子玑领进了月影阁,亲眼目睹了琳琅满目的武器机关。 架子上一把连弩引起了他的注意。 寻常连弩箭匣里只能装十支箭,一次只能发射一只箭羽*,杀伤和输出都有受限,且同样的箭驽,西狄军队也在使用,因此北微在武器这方面并没能占据任何优势。 云子玑改过的连弩,箭匣中最多能放五十只箭,且有三个发射口,一次就能射出三只铁箭,相当于一个弓箭手只需动动手指扣动机关,就有大概率能射杀三个敌军。 湛缱认得这把弩箭,前世那些云家军来救他时,用的就是这样一把“云氏连弩”。 “子玑,你真是天纵奇才!”他发自真心地赞赏云子玑。 云子玑一愣,笑道:“陛下谬赞了。” “这把连弩应当投入军用,大量生产才是!” 湛缱想得到的云子玑自然也想得到,可这种事不能由他来提出。 云府坐落皇城脚下,又兵权在握,家中的三公子还日日研究高杀伤力的武器暗器,这要是传出去,在那些言官口中,不知又是怎么个谋逆造反的罪名。 今日是因为飞鸢都飞到湛缱眼前了,实在瞒不住,云子玑才选择坦诚相待。 他没想到湛缱的第一反应不是猜忌质疑,而是欣赏,是最真诚纯粹的欣赏,丝毫不掺假。 云子玑便彻底敞开心扉,与湛缱分享这半年来的各种成果。 湛缱倾听着他天马行空的各类想法,目光落在了桌上一张图纸上。 这张图纸字迹和图案都有几分潦草,却隐隐约约能看出一个雏形。 这个雏形何其熟悉何其刺目,直到他看到图纸右下角的“掌心焰火”四个字时,他的心脏仿佛被炸裂开来。 掌心焰火...原来子玑三年前就开始研究这个。 云子玑以为他对这个感兴趣,便拿起图纸眉飞色舞地讲解说:“我还想造一个微型火药,火药拿在手心,只要一松手它会像烟花一样升上天际,炸开的是火种,但我还没找到合适的火药,因此这还只是个初步设想,如果有成功的那一天,我想将他送给陛下,希望它能在关键时刻帮陛下化险为夷......” 腰间猛地一紧,云子玑还未说完,就被湛缱抱住了。 “陛下?” 他不明所以,只觉得颈间落了一滴滚烫的水珠。 “...你怎么了?” 他隔着图纸,虚抱着湛缱,犹豫了片刻,才将手贴在他的后背,安抚地摸了摸:“难道是这火药吓到你了?我...我之前确实不小心炸过屋顶,因此也不敢把这些小玩意带进宫里...怕把皇宫的屋顶也炸了。” “不。”湛缱的声音沙哑哽咽,“你喜欢,就搬进皇宫,朕给你拨一间专门的宫殿,子玑喜欢造什么都行!你就是想拿皇宫炸着玩都可以!朕只要你开心!” 微凉的指腹触上湛缱的眼角,云子玑震惊:“陛下哭了?为何而哭?” 湿润的眼睫垂下,湛缱不知该怎么解释:“只是想到从前我对你不好,如今不知该怎么弥补,怎么弥补都不够的。” “你近来对我好,只是出于弥补吗?” “不是,不是的。如果说是因为喜欢你呢?” 云子玑像听到个笑话,忍俊不禁。 湛缱无奈至极地苦笑:“你看,你不会信的。” 无论他怎么说,云子玑都不会相信这句话。 “从前我是不信。”云子玑轻声说,“但以后我可以...试着相信,相信陛下似乎是真地在喜欢我。” 湛缱受宠若惊,开心地飚出一朵泪花,他抱着云子玑转了一圈。 云子玑被皇帝这副反应弄得晕晕乎乎,一只脚已经陷在爱河边缘了。 转眼到了日落黄昏。 云子玑又得回到宫里。 他回门时,湛缱给他备了两马车的回门礼,算是皇家恩赐给云府的恩典。 等云子玑要回宫时,这两辆马车竟又装满了。 云子玑不明所以:难道家中没有收皇帝的厚礼? 这时,慕容淑指挥着家丁往马车上又塞了两个大箱子。 云子玑走过去问:“娘,这里面的东西都是你让人装的?” 慕容淑将进宫那日未能给子玑披上的斗篷光明正大地系在子玑身上,笑着道:“是啊!娘给你准备了御寒的冬衣,还有你爱吃的补品和甜点,娘特意让李记甜品的师傅连夜做的,月影阁那些小玩意儿也给你归整好了,你带进宫解闷,还有这两箱。” 慕容淑拍了拍最大最精致的两个箱子,云子玑好奇地打开箱子,猝不及防被一道金光闪了眼。 这是两大箱沉甸甸的黄金!! 慕容淑牵着子玑的手悄声叮嘱:“虽说不能指望金钱邀买人心,但手头有钱,你在宫里也有底气,哪怕...哪怕失了宠爱,咱们也饿不着,是不是?” 慕容淑没有挑明的是,这些吃穿和金子本就是备给子玑进宫用的,那时她以为子玑八成是要去住冷宫的,所以各个方面都替他考虑着,生怕他饿着冷着被人欺负了。 可那日进宫,皇帝连马车都不肯赐予,这些东西自然也没能跟着子玑进宫。 今日皇帝带着子玑回来,慕容淑自然要抓着这个机会。 慕容淑又压低了声说:“娘问你,这些天陛下可有碰过你?” 云子玑下意识摸了摸额头,慕容淑是个过来人,一下就看明白了。 “那他碰你,你可会觉得害怕或是厌恶?” 云子玑一愣,摇摇头:“...不会,他又不是豺狼猛兽。” 慕容淑暗暗松了口气:“那就好,听说陛下为你睡了好几晚偏殿,这事他自然是君子风范,不过总让皇帝睡偏殿,时间久了,外面的人一定会拿此事大做文章的。” 云子玑恍然,若没有娘亲提醒,他是注意不到这些细节的,他点点头:“我明白了,娘。” “明白就好。”见他懂事,慕容淑眼眶发涩,离别在即,她抱住小儿子,感慨说:“虽说皇宫跟云府只有一条街的距离,但你毕竟是离家啊,娘如何不为你操心担忧呢?” “我们小玑是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今天啊,云家是你的靠山,亦是你的累赘,云家的天就算是塌了也有你大哥二哥撑着,千万不可为了云家而委屈你自己,在宫中遇到难解的事情就写信告诉娘,万事有娘在,可不许报喜不报忧,知道吗?” “嗯。孩儿知道。”云子玑趴在母亲肩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一旁的云国公怕那两箱金子会惹皇帝猜疑,便想解释一二。 湛缱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云夫人对帝妃是舐犊情深,朕又岂会苛责呢?” 皇帝对云家能如此开明,实在出乎云国公的意料。 慕容淑是江南慕容氏首富的嫡女,当年的嫁妆说是一座金山一座银山都丝毫不夸张。 今日这两箱金子都已是慕容淑极力克制了,昨夜她本想给子玑备上十箱黄金带进宫里,被云国公拦了下来,虽说都是干净的钱,但如此招摇,只怕会陷子玑于非议之中。 慕容氏的财力加上云家的兵权和威望,确实是直接危及皇权的存在,隆宣帝和新帝忌惮云氏实属正常。云国公如今只求低调以保得家族安稳。 再依依不舍,云子玑还是在太阳落山之前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月亮在北微的夜空静静俯瞰人间灯火。 今夜湛缱依旧打算去偏殿睡,把内殿的龙床留给云子玑。 云子玑却抓住了他腰上的玉佩:“我娘说,总让陛下睡偏殿,不合适。” 湛缱一愣:“帝妃的意思是?” 云子玑:“被子很大,可以睡两个人。” 湛缱:“!!!” 他在心里跪谢了丈母娘,开开心心地睡上了龙床,看着乖乖躺在身边的子玑,他也不敢做什么,只是抱着他。 湛缱小心翼翼地拿捏着分寸,云子玑也乖顺地任他抱着。 两人大眼瞪小眼,毕竟是第一次睡在一起,没什么经验。 湛缱打算说些什么来打破尴尬,云子玑却打了个哈欠,在他开口前,睡了过去。 沈勾开的药,助眠一向很好。 湛缱:“......” 他大着胆子亲吻云子玑的鼻尖,浅尝辄止,只这一下,竟令他兴奋了大半夜,到凌晨时分,他才囫囵睡去... 一闭眼,漫天火种自天际降落。 皇城城楼上,白衣猎猎,剑刃发寒。 云子玑手持长剑,低眸看了湛缱一眼,挥剑自刎于大雪之中。 滚热的血洒向湛缱,他猛地惊醒过来,浑身冷汗,呼吸急促,心口被刀捅了一样剧痛! 噩梦的余悸裹挟着前世死前的穿心之痛,令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直到确认睡在身边的子玑无恙后。 他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痛恨这样近乎是在诅咒云子玑的可怕梦境。 他此刻还不知道,这个梦会不断地缠着他,并在不久的将来,成真。 -------------------- 本文玄学相关设定:预知梦。 虽然但是,浅虐一下,依然是甜文,大写的HE。 *关于连弩的描写有参考“诸葛连弩”相关资料,为情节需要做了适当编撰。 第13章 可他喊朕小名 湛缱吓得一夜未睡。 一闭眼就是相同梦境地重复,只要他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云子玑在他面前自刎。 他在梦里什么都阻止不了,只能睁着眼睛,搂着睡着的云子玑,埋在他的脖颈间,聆听他的呼吸,感知他的体温,这是唯一驱除恶梦的方法。 第二日早朝,群臣便见皇帝眼下顶着两个黑眼圈,周身散发着戾气,一只手支在龙椅扶手上,拇指指腹按在太阳穴的位置,听朝臣上奏。 斩墨司已经借着复查选拔一事把太医院查了个底朝天,顺带借着这些太医收受贿赂之事把三省六部那些有牵扯的官员都揪了出来。 证据是直接送到湛缱眼前的,朝堂众人听到了风声,或是狡辩喊冤,或是急着撇清关系,吵成一片。 “说够了没?” 龙椅上的皇帝声音慵懒疲惫,却带着摄人的压迫,吓得众臣闭嘴低头。 “刚刚说自己冤枉的是哪几位爱卿啊?” 那几个大臣听皇帝称他们为“爱卿”,便以为圣上这是要高抬贵手的意思。 他们一个一个地上前跪下,湛缱扫了一眼,为首的李大人是谏院的副考官,靠着考生的“请教费”在各州郡购置了数十套宅邸,次一位的是兵部的张大人,家中有道墙是用金子砌的,那金子没有官家钱庄的印迹,是前几年剿匪后他昧下的私银,再次一位的是户部的王大人,各部收受贿赂的黑账到他手里一运转就成了干干净净的明账,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底下喊冤的,没有一个是被冤枉的。 “朕是凡夫俗子,恐怕不能为各位大臣伸冤。”湛缱笑得诡谲,声音森寒,“还请诸位爱卿,移步阎王殿喊冤。” “陛下!!?” 众人惊得腿抖,御前侍卫已经冲上前将这几个大臣拖走。 “陛下!微臣冤枉啊!微臣冤枉啊!!!” 喊冤之声渐渐被惨叫声代替,进而归于死寂。 正殿内还站着的官员,有几个偷偷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脖子,确认项上人头还在。 “还有谁要喊冤?”湛缱发问。 底下再无一人敢说话。 湛缱冷笑一声:“既然没有冤屈,那朕做任何惩处,各位想必不会有怨言。” 他稍一抬手,御前侍卫又冲进来,从燕伦身后直接提走了五六位言官,这些人都是燕氏的党羽,很多都是燕伦的门生。 “恩师救命啊!恩师!!” 他们不敢对皇帝喊冤,只能寄希望于燕伦。 燕伦面色阴沉得能拧出黑水来,他抬眼正撞上皇帝的视线:这个羽翼未丰的异族君王,似乎正在脱离掌控。 他手持玉板站了出来:“陛下。” “燕相想求情?”湛缱打量着燕伦,“莫非你想替他们喊冤?” 他这架势,令燕伦相信,倘若他为自己的门生申辩一句,一定也会被送去阎王殿伸冤。 燕伦跪了下来:“微臣以为,有错就当罚。” 那几位门生一听此言,就知道自己已被相府抛弃,可他们到底没敢供出燕伦来,毕竟身家性命还捏在相府手中。 燕伦无视这群门生绝望的惨叫声,只说:“陛下既严查贪污,微臣斗胆一问,昨日云府赠给帝妃的两箱黄金,是否也该彻查一下来源?” 云非寒目光陡地凌厉起来:“启禀陛下,帝妃外祖家慕容氏历代经商,两箱黄金自认还是拿得出来的,否则何以当得起江南首富的名头?难道家中富裕便是贪污?燕丞相这点世面都没见过?” 燕伦:“若旁人富裕,我自然不会怀疑,可云氏嘛,当年边境那座桥是怎么塌的,不如请帝妃出来跟大家亲自解释解释?” 西洲十二城落入西狄掌控后,有大量平民沦为俘虏,成为西狄的奴,北微一直在设法解救这些无辜平民,虽说十二城中有眼线相助,但依然困难重重,俘虏在与北微大军接头前就有可能被西狄人杀害在半道之上。 当年云子玑发现了一处偏僻的江水,在江水之上搭建桥梁,再将俘虏秘密接到对岸,可以省去大半沿途关卡,过桥既入北微境内,西狄无法再说什么。 后来桥修建好,十二城的探子也秘密送来了二百位平民,准备送他们回母国,这一切本该在黑夜中秘密进行。 可在有序疏散时,西狄大军竟忽然杀来,不妨有此一变的云子玑带着将士们抵挡西狄军队,让平民先上桥,二百个平民都逃到北微对岸安全后,云子玑又让他麾下的士兵先上桥撤退,只要入了北微境内,西狄人好歹会收敛一些。 他则一人阻挡西狄的进攻,士兵听从军令撤退到桥中间时,桥忽然从中间断裂开来,桥上的人像下饺子一样落入湍急的江水之中,眼见他们被江水淹没,云子玑惊痛之际,被西狄人重创数刀,也落进了江水之中。 他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云非池及时赶来,从江水之中把他救了回来。 然而云非池究竟能力有限,到底也只来得及救回子玑一个,跟在子玑身边的一千士兵尽数被江水淹没。 “桥如果没有偷工减料,又怎么会塌呢?”燕伦意有所指地问,“那两箱黄金里,或多或少掺了那一千士兵的血,你们云家上下心中没数吗?帝妃又岂能心安理得地花那两箱金子呢?” 湛缱:“丞相之意,是说帝妃贪污当年修桥的款项才导致那座桥断裂?” 燕伦恭敬地道:“帝妃当年失职一罪中,确实默认了断桥是帝妃之责,这可是陛下您亲自定的罪。” 皇帝亲自定的罪还能被他自己当场推翻不成? 若推翻了,君王的颜面往哪放呢? 若不推翻,那云子玑就是实打实的戴罪之身,谁都可以借着这件旧事踩他一脚! 燕伦掐着这一点,添油加醋道:“当日帝妃若是能把那几个西狄人尽快杀死,那一千士兵应当也能在桥断之前及时退回对岸,说来这事还是帝妃的错,杀几个西狄人而已,竟也拖拖拉拉做不利索呢。” “杀几个西狄人而已。”湛缱沉声说,“这话说得如此轻巧,想必燕丞相也能轻易做到。” “微臣不是这个意思...”燕伦本意是想提醒皇帝,云家有跟西狄人勾结的可能,皇帝多疑,本该这样怀疑。 湛缱冷冷一笑,俯视着燕伦。 他昨晚只是做了个对子玑不好的恶梦,便吓得一夜不敢睡,生怕这梦不祥会拖累子玑。此刻燕伦的言行,不正是要把子玑往火坑里推吗? 若容得此人在朝中兴风作浪,早晚有一天会连累到子玑,倘若这群人真把子玑逼到自刎的地步... 红色的眼瞳溢出血光,他光是这样想想,就觉得天塌地陷。 “既然燕相有此等雄心壮志,朕岂能不成全?来人,把燕伦拖去猎场!” 众臣大惊,猎场可是关西狄战俘的地方! 异瞳的君王露出看戏的神态:“朕要看看,燕爱卿能不能杀光这些战俘。” 日上三竿,宫道上,老太监身影匆忙,往紫宸宫飞奔而去。 “帝妃殿下!殿下!”张宝德气喘吁吁,来不及通传便冲进正殿,把正在吃早膳的云子玑吓了一跳。 “怎么了?”他用玉筷夹了一只虾仁吃,问。 “陛下把燕丞相抓进了猎场!” 云子玑一愣,宫中猎场关的西狄战俘可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比猛兽还要令人生怖,燕伦那把老骨头如果扔进猎场,一定会被西狄战俘活生生撕碎的。 他放下筷子,起身一边净手一边问:“为了何事?” “今日陛下本就心情不佳,处置了贪污行贿的几个官员,燕丞相又在朝堂上搬出...搬出那座桥的事,陛下生了大气!奴才是怕陛下此举会让天下人非议,所以才来求帝妃劝劝!” 燕伦好歹两朝元老,在没有正当罪名的情况下,被皇帝扔去战俘堆里撕碎,确实十分不妥。 云子玑穿了件保暖的外裳,便往猎场赶去。 猎场之内,燕伦已经被扔进战俘堆中,这群西狄战俘,个个都是大块头,外露的肌肉上画着黑色的图案,脸上刀疤横飞,目中凶光四溢,他们朝燕伦围过来时,正如一群野兽在围猎一只低等猎物。 燕伦吓得风范全无,涕泗横流,裤裆一热,竟当场尿了出来。 外围观景台上,被皇帝强制过来围观丞相丑态的诸位官员,面上的神情万分精彩,不知是喜是惊,他们听皇帝说:“朕还以为丞相能临危不惧,不想如此丢人。” 谁都不知道皇帝发了什么疯,谁都不敢劝阻。 有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来报,说太后求见。 湛缱嗤笑,燕太后急了,毕竟燕伦是她最忠心的狗腿子,是她在前朝为湛尧布下的最厉害的一步棋。 她是得急着来救。 “让她滚。” “...是!”小太监心中暗惊,陛下竟让太后滚?! 湛缱接过一把重弓,轻而易举地把弓拉开了,他把箭对准了燕伦的脑袋。 他要杀了燕伦,杀了这个敢在朝堂明目张胆羞辱云子玑的逆臣,杀了一切可能导致昨夜梦境成真的人! 哪怕背负暴君的骂名,他也不在乎。 箭在弦上之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握住了箭矢。 “湛小浅!” 云子玑及时赶来,阻止了这场足以令朝堂人人自危的射杀! 异瞳中的血光猛地消散,他冷静下来,有些意外地看向子玑。 他没听错吧? 子玑刚刚,喊朕小名! -------------------- 缱:可是子玑喊我小浅耶! · 喜欢就点个收藏送个海星吧!爱您! 第14章 朕听你的 云子玑赶到时,湛缱已经把弓拉满,杀气遍布周身,完全失了理智。 情急之下,他喊了湛缱的小名——这个幼年时期曾承载过两人美好回忆并不被许多人知晓的小字。 效果卓绝。 湛缱几乎立刻就冷静了下来,异色的眼瞳没了煞气,反倒亮晶晶的:“你刚刚叫我什么?” 云子玑:“......” 他按住湛缱拿箭的手:“你先把弓松开。” 湛缱很愿意听他的话,立刻松了手。 弓箭的重量一下子全压在云子玑手中,云子玑只觉得双手一沉,险些被这把重弓带偏了平衡,湛缱见状,立刻重新握弓——他忘了,子玑的手连寻常刀剑都握不稳,何况是这把重弓呢? 一旁的侍卫立刻上前从皇帝手中接过了弓箭。 云子玑看着掌心被弓压红的痕迹,心头涌上苦涩——他如今都废成这副德行了。 失落只是一瞬的,他可不会在人前自怨自艾。 湛缱握住他的手,关心地问:“刚刚是不是扭到了?” “没事。”云子玑淡淡一笑,看了一眼猎场上吓瘫在地的燕伦,劝皇帝说:“无罪斩杀丞相,会使人心不安。” 湛缱:“他若不死,后患无穷。” 云子玑看了看周围被皇帝此举吓得面无人色的朝臣,附耳与湛缱说:“燕伦可以死,但不是在今日。陛下英明睿智,是为我才失了理智,如果因此乱了大局,微臣有罪。” 湛缱彻底冷静下来,子玑说得没错,燕伦一死,燕太后一定会借机发难,到时候坐享其成的只有湛尧。 “朕听你的。”他牵着云子玑的手,正准备下令放人。 猎场的大门忽然大开,一人骑着白马手持长枪冲杀进猎场,三两下将正在踢踹燕伦的西狄战俘挑翻在地。 战俘脚上都系着胳膊粗的铁链,行动受限,那人也不恋战,提起吓得神志不清的燕丞相上了马背,又策马离开了猎场。 “是齐王?!” 朝臣之中有人惊呼。 湛缱目中涌起晦暗不明的情绪:“是朕的好皇兄来了。” 是他六岁时去西狄换回来的前太子,是血脉纯正的北微皇子,是先帝处心积虑为他铺帝王之路的掌心之宝——湛尧。 湛尧带着燕伦来到湛缱眼前,燕伦浑身泥污,狼狈万分,身上还带着难以名状的臭味。 见云子玑也在,湛尧便把脏乱的燕伦放在了十步以外的地方,自己走上前,朝湛缱简单行了一礼,问: “燕相犯了什么错,要陛下亲自惩戒?” 湛尧生得端正,身姿挺拔,因没吃过什么苦,也不曾像湛缱一样被送去敌国为质十年,所以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皇室天然的贵气。 湛缱同他站在一起时,那双异色眼瞳就显得格外的违和,时刻在提醒众人,他们如今的国君,是个血统不正之人,而湛尧才应该是北微的天选之子。 “他冒犯帝妃,朕小惩大诫,既然皇兄亲自将他救了出来,朕便饶他一条贱命。” 湛尧听罢,特意朝云子玑行了一礼:“那我代燕伯伯向帝妃道歉。” 他看似谦逊有礼,却直呼燕伦为伯伯,显然是脱离了君臣,直接论起姻亲辈分了。 如此一来,湛缱若是再深究,就显得不甚体面——毕竟今日燕伦确实没有犯错,他弹劾云子玑也是建立在半年前那道圣旨的基础上,而那道圣旨是湛缱一锤定音的。 云子玑淡然一笑:“齐王客气,燕丞相今日犯了糊涂才惹得陛下不快,想必有王爷开解,燕丞相应当已经知错了。” 不管,就算今日是湛缱做得过分,那也都是燕伦的错! 湛缱惊喜地看了一眼子玑——他在维护朕耶! 湛尧脸上带着半真半假的笑:“小王一定好好教导燕伯伯,不让他给陛下添麻烦。” 云子玑:“那就有劳王爷了。” 他笑得比湛尧更假,却因生得好看,令所有人都不想移开眼——只觉得被帝妃亲自敷衍也是一件幸事。 湛尧晃了晃神,直到湛缱挡在了云子玑面前,他才定下心来。 湛缱问:“皇兄何时回的皇城?朕竟不知道。” 湛尧:“听闻母后生病,昨晚连夜赶回来,还未来得及上报,还望皇弟见谅。” 湛缱:“无妨。既然母后病了,你就去照看着吧。” 他笑眯眯地牵过云子玑,又当着湛尧的面看向群臣:“云少卿何在?”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云非寒忽然被点名,他走上前道:“微臣在。” “朕命你重查当年帝妃边境遇袭一事。” 在场众臣:“!!!” 云非寒也震了一下——这狗皇帝做人了? “朕记得你半年前曾上谏说边境有内奸泄露当日情报,才导致帝妃被西狄偷袭重创。” 湛缱握着云子玑的手紧了紧:“无论是断桥还是内奸,你都给朕查清楚查仔细了,朕赐你巡察特权,北微上下,上至皇公贵族,下至平民小卒,凡与此案相关者,皆受你调遣处置。” “微臣叩谢圣恩!”云非寒跪地接旨,看着子玑道:“微臣一定会还帝妃清白。” 云子玑没想到湛缱会下这样的决定——当年这件事,牵扯甚广,直接关系到边境主帅易主,兵权交接,乃至朝中要员的变动,可说是牵一发动全身。 湛缱登基才半年,根基不稳,无论是哪个皇帝,但凡为自身皇位考量一二,都不会在这个时候下这种旨意。 云子玑心中五味杂陈,既感激湛缱,也实在替他担忧。 朝臣中纵然有人想反对,但燕伦就倒在他们面前,做了个狼狈至极的前车之鉴,令他们坚信,现在的这位国君,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可没有齐王殿下来维护救场,于是纵使心中嘀咕,却也缄默不敢言。 这道圣谕当着湛尧的面拨下,显然是在打太后母族的脸,湛尧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湛缱只牵着云子玑的手,满眼只有帝妃一人:“闹了一早上,朕要陪帝妃回去用午膳了,你们都退下吧。” 待皇帝和帝妃走远,有眼力见的官员立刻上前恭喜云非寒。 虽说是为了查案才给的特权,但这等特权可是实打实的权力,众人今日又亲眼瞧见皇帝是如何宠着帝妃的,这下所有人都认定云家将扶摇直上,再不是从前那个谁都能弹劾的众矢之的了。 湛尧远远望着被官员簇拥的云非寒,看得出神,直到云非寒的目光朝他射来,湛尧才收起视线,掩下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让小厮把燕伦带走,一道去了永宁宫。 猎场发生的事,早已传入太后耳中。 但亲眼看见燕伦的狼狈模样,燕氏还是颇为吃惊。 “太后娘娘,那个外族野种,他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燕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 永宁宫都是自己人,因此燕伦说话十分放肆,也无人站出来指责他对皇帝不敬。 唯有湛尧听着刺耳,他捏着鼻子,招来两个太监:“带丞相下去洗一洗,臭烘烘的,污了母后的慈宁殿。” 被嫌臭,燕伦哭得更加悲惨。 直到燕伦被带走,湛尧又令丫鬟往香炉中多添几勺香料,这才盖住了那股子骚臭味。 燕氏道:“你伯伯被欺负成这样,你竟还嫌他臭?” “难道母后觉得不臭?” 燕氏:“......” “我今日进猎场救他,已是看在他是母后血亲的份上。”湛尧走到椅子前坐下,话锋一转,“燕伦今日在朝堂上说的都是什么话?也活该被扔进猎场教训教训。” 燕太后:“你竟为那野种说话?他是抢你皇位之人!” 湛尧:“他同我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他是野种,那儿臣又算什么?” 燕太后气得翻白眼,月音一边给太后顺气,一边道:“殿下少说些吧。” 湛尧见母后生气,这才收敛几分:“他并没有抢我皇位,父皇遗旨之中本就属意他为皇帝。” 燕氏喘匀了气,说:“那是因为眼下西狄虎视眈眈,西洲十二城还未收复,你又不擅领兵征战,你父皇才勉强让他做皇帝,你真以为北微江山能交给一个双眼异色的杂种吗?那湛氏列祖列宗九泉之下都不得安息!” 湛尧喝了一口茶,反问:“你们想让他出生入死给我做嫁衣,可人家也不傻,能一直受你掌控?” 燕氏凝重道:“他今日这一出,是跟燕氏撕破脸了,还想收回燕迎的兵权...哀家岂能让他得逞?” “从前他是很听话的,自从云子玑入宫,湛缱就像变了个人,云子玑...”燕太后盘着手中的佛珠,“先帝让他当帝妃,是知道那杂种不好男色,帝妃的名头只是为了折辱云家,如今他竟转了性子,难道云子玑会什么妖术?!” 湛尧:“云家三子个个出挑,只论容貌,云子玑更是佼佼者。相处久了自然喜欢,合情合理,哪有母后想得那么复杂?” 燕氏又被气到翻白眼,月音无奈:“殿下少说两句吧!” 湛尧:“......” 好一会儿,燕氏才清醒过来,她道:“既然这么容易被美色迷惑,那哀家便投其所好,月音,去把又柔叫进宫里,她是先帝亲指的皇后人选,虽说还未受封,但也该进宫学学礼仪,有她在,哀家就不信湛缱还能围着一个男人转!” 月音领命去办,湛尧听着,摇摇头,笑而不语。 第15章 朕的帝妃才不会这么暴力 紫宸宫中。 云子玑把脸埋进碗里,喝下了一整碗人参鸡汤,他吃得半饱了才留意到坐在身边的湛缱几乎没怎么动筷,只忙着帮他剥盐焗大虾。 这些事本可以交给司膳的奴才做,湛缱却乐意替云子玑做这些小事。 一只完好的虾仁从他手中诞生,沾好酱料放到了云子玑的碗中。 云子玑有些不好意思,今日午膳的盐焗虾都被他吃了一半了。 “陛下怎么不吃,是午膳不合胃口?” 湛缱笑:“朕今日不是很饿。” 云子玑看他今日脸色不太好,眼下还有淡色的乌青,便问:“是不是昨日没睡好?” 昨夜是他们第一次睡在一起,虽说没做什么事,但湛缱显然是没休息好。 “是不是...我昨夜踢被子了?”云子玑反省起来。 湛缱一听,忍不住笑:“子玑还会踢被子啊?” 昨夜他确实给云子玑拉过几次被子。 云子玑:“我该不会真把陛下的被子都踢走了,所以陛下才没睡好?” 自然不是因为这个。 可湛缱无法明说自己做了那样不好的梦,便顺势说:“那子玑要怎么补偿朕?” “陛下没休息好,就处理不好朝政,处理不好朝政就治不好国,如此看来,我犯的可是大错。” 湛缱给绕晕了,踢个被子怎么就成了事关朝政的大错了呢? 云子玑一本正经:“看来今日陛下失了理智,也是因为我昨夜踢了被子,由此可见,我们不能再睡一张床了。” 湛缱:“??!” “胡说!!怎么就不能睡一张床了!?朕喜欢跟帝妃一起睡!” 云子玑:“!!!” 殿内众人:“..........” 张宝德一听话头不对,立刻悄悄把侍候的奴才都带了出去。 殿内便只余下皇帝和云子玑两人。 云子玑嗔道:“喜欢便喜欢吧,你说出来做什么,还这么大声?” 湛缱有些无措:“你可别因此不跟朕一起睡了。” 云子玑:“陛下能不能...好好说话?” 湛缱看他害羞,凑过去道:“朕想再听子玑喊朕小字,只要你喊给朕听,朕就有胃口吃饭了。” 云子玑明知他是故意逗自己,却还是愿意纵着:“...小浅?” 湛缱一脸享受,头上仿佛要长出一朵花来。 “湛小浅?” 花儿从皇帝头上破土而出,迎风怒放,还是朵脸超大超圆的向日葵。 “那朕能喊你子姝吗?” 云子玑幼年体弱,曾被当做女孩儿养大,也有个女儿家的名字,取的是“静女其姝”的“姝”字。 云子玑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一时竟有些陌生。 “小浅和子姝是一对儿,那时你亲口说的。” 借着这个儿时的戏言,湛缱凑过去,呼吸与云子玑交缠。 云子玑知道他的意图,却没有再避开。 “陛下!!” 湛缱吓了一跳,看向殿外的眼神几乎能杀人。 张宝德意识到自己来错了时候,硬着头皮说: “陛下,额...燕小姐进...进宫了。” 似被一盆冷水陡然泼醒,云子玑抬手推开湛缱:“陛下的准皇后来了。” 皇帝头上那朵绽放的向日葵当场垂下了头,蔫了吧唧。 燕又柔的到来,令云子玑忽然警醒过来——眼前待他极好的皇帝,未来是会有三千后宫的。 一想到这里,湛缱的这份喜欢就显得有些廉价。 “朕又没召她进宫,谁让她来的?” 湛缱亲不到子玑,很不开心。 张宝德说:“是太后让燕小姐进宫学礼仪,说是...等先帝国丧过后,就让陛下正式封后,太后娘娘还说这是先帝的意思,陛下不该违抗,燕小姐现在就在安宁殿候着陛下。” 湛缱:“......” 隆宣帝把封后和继位写在了同一道遗旨里,湛缱登基后,全北微的人都默认,燕又柔会是皇后。 只是碍于国丧未过,不好进行封后典礼。 而云子玑当日能进宫,是为了尽快将他困为人质,因此也不挑时候,当日进宫的一切会如此草率敷衍,也有国丧的原因在。 “陛下去见见吧。”云子玑云淡风轻地说,“她毕竟是你未来的正妻。” “子玑!你也用话来刺朕?”湛缱委屈,“朕不喜欢她!朕说过皇后只会是你!” 前世,湛缱是在御驾亲征之前为安人心才立了燕又柔为后,也仅限于将她摆在皇后的位置上,连她住的未央宫都没踏进过,更妄论喜欢与否了。 太后当日那么急着要让燕氏之女占据国母的位置,无非就是等着湛缱死在边境后,能借燕又柔之口提议让湛尧继位为帝。 这一步棋并不算精妙,却很关键。 重活一回,湛缱岂能再受摆布!? “朕不想见她,让她走。”湛缱冲张宝德说。 张宝德十分为难,求助一样地看向帝妃。 “先帝的意思不可明着违拗,陛下去见吧。”云子玑夹起一块虾仁,放在醋里滚了滚,滚了又滚,“微臣真地一点都不介意,也不会生气。” 他筷子下的虾仁都快被醋腌制入味了。 湛缱:“......” 燕又柔的皇后之位是先帝赐封的,她无大错,湛缱轻易还废不得,此事如果处理不好,难免拖泥带水,到时只会令云子玑徒增烦恼。 “罢了,朕去把她打发了再说!” 他起身离开了紫宸宫。 待他走后,云子玑才将醋里的虾仁夹起,放进口中尝了尝,酸得很。 湛缱一走,山逐便上来接替剥虾的任务,可他剥的虾,云子玑却没兴趣吃。 “公子不是最喜欢盐焗虾吗?刚刚陛下剥的都吃了七八只呢,难道是山逐剥的虾不好吃?” 山舞笑道:“恐怕是因为陛下剥的虾独一无二吧。” 云子玑:“......” 他放下筷子:“这虾你们吃吧,我饱了。” 他走到殿外,看着紫宸宫的雪景,随手抓了一捧雪,想捏着解解闷,这雪球却跟他对着干似的,捏了又散,捏了又散,怎么都揉不成形! “无趣!”云子玑生气地把雪球砸到地上,“无趣得紧!” 苏言在一旁看着,笑而不语,云子玑忽然转头看她:“他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苏言愣了一下才明白帝妃所指何事,她笑道:“陛下才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呀,从紫宸宫到安宁殿有些距离,恐怕此刻陛下还未到安宁殿呢。” 云子玑:“......我以为已经过了许久。” 苏言看得透彻,乐道:“其实殿下心中是不想君上去见燕姑娘的。” 云子玑:“...才没有!” 他嘴上骗人,心里却实诚得很。 明明是他劝着湛缱去见人家,现在又嫌湛缱不能快点回来。 眼巴巴看着紫宸宫门口。 又等了一会儿,等到他扔的那枚雪球和地上的雪融为一体时,湛缱还是没回来。 “看来他有很多话要和燕姑娘说呢。” 云子玑的失落肉眼可见,但他很快掩了过去,转身进了紫宸宫东殿。 他打算找点事情做,转移注意力。 当日从云家带回的机关暗器都放进了紫宸宫东殿,溏淉篜里摆放得井井有序。 桌上还放着些整理好的图纸。 湛缱还为他搜罗了许多稀罕的零件和微剂量的火药。 云子玑取过“掌心焰火”的图纸,心烦意乱地在纸上添了几笔,发现根本是乱弹琴,于是又懊恼地全部画了叉。 他拿起掌心焰火的雏形,是一个拇指大的圆筒,尾端有一根银丝做的引线,底部装置好了发射的机关,万事俱备,只缺一味杀伤力足够且能适应机关引爆的火药。 他研究了大半年,还未有头绪。 湛缱给他找到的新火药就放在他手边,装在一个一个琉璃瓶中。 他扫了一眼,心浮气躁之下,随手选了一份颜色靓丽的火药,就往掌心焰火之中填充。 填的时候心不在焉,嘀咕着:火药都快装完了,他怎么还不回来! 打发完燕又柔的湛缱往紫宸宫赶时,忽然打了个喷嚏。 “一定是帝妃在惦记着朕!” 他脚步更快,跟在他身边的是斩墨司的周青。 成过婚的周青打趣道:“陛下来见燕小姐,帝妃不会醋吗?我家那位可会吃醋了。” 湛缱一听,问:“吃醋有什么表现?朕刚刚倒是看到子玑给虾仁沾了不少醋。” 周青细问:“帝妃知道燕小姐来,有什么反应,他说了什么话?” 湛缱细细回想:“他说‘微臣一点都不介意,也不会生气’。” 周青:“什么不介意!这话要反着听!这分明是很介意!很生气!” 湛缱木头开花,恍然大悟:“是啊!他刚刚那样分明是吃醋了!” 皇帝开心地笑起来:“他是在意朕的!” 周青说:“不过帝妃这样温柔的人,就算吃醋,应当也不会外露得太明显。不像我家那位,动不动就拿枕头锤我!” 湛缱幸灾乐祸地看着周青,多少有点炫耀的意思:“朕的帝妃才不会这么暴力。” 轰地一声! 紫宸宫方向爆发一声巨响! 不远处一个小太监飞奔而来:“陛下!陛下!!” 小太监跌跪在湛缱面前:“帝妃把...把紫宸宫东殿的屋顶给炸穿了!!” 湛缱:“!!!” -------------------- 醋玑:通常是直接炸宫。 · 喜欢就点个收藏送个海星吧!爱您! 第16章 屋顶炸了,朕很开心 轰隆一声巨响,把整座北宫的人心都震了三震。 正往宫外走的燕又柔吓了一跳:“怎么了?西狄打来了?” 身旁的太监说:“听说是紫宸宫被帝妃炸了。” “!!!”燕又柔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敢炸皇宫!?我要去看看!” “燕小姐!”太监拦在燕又柔前面,“陛下的旨意是让您出宫。” “我可是北微未来的皇后!你敢拦我?!” 燕又柔心道这等热闹我岂能错过? “让开!” 太监丝毫不让步:“就算您已经是皇后,也得听君上的旨意,君上让您出宫,至少今日,您不能再进宫了,要实在担心陛下,明儿再入宫就是了!” 宫门口的御前侍卫也上前挡在了燕又柔面前。 燕又柔眼前此景,又想起湛缱今日对她说的话,便也不自讨没趣,不甘不愿地出了宫。 湛缱冲进紫宸宫时,只见宫院内弥漫着薄薄一层烟雾,都从东殿屋顶冒出。 他心都提到嗓子眼: “子玑!?” 想也没想,就要往东殿冲。 “君上你不能进去啊!危险!!” 侍卫和太监都跪着拦,湛缱急得双眼发红:“你们也知道危险!帝妃还在里面!!滚开!” 湛缱踢开拦他的人,奋不顾身往情况不明的东殿冲。 “陛下!我在这儿!” 身后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轻而易举跘住湛缱的脚步,他猛地转身,见云子玑披着一件斗篷,站在烟雾之外。 心猛地回落下去,湛缱的呼吸都匀了下来。 他冲过去搂着子玑,慌乱又仔细地查看:“你没伤着吧!!啊?没伤到哪里吧?!” 云子玑凝视着眼前为他关心而乱的帝王,眼中藏着无人能察觉的温柔。 他握住湛缱胡乱捣腾的手,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惊颤:“我没事,只是头发...头发被火星子给燎到了。” 云子玑全须全尾,却也不算毫发无损。 他脸上有些脏,火药冲上屋顶时燎到了长发的尾端,现在他的头发有一撮是炸开的,云子玑用手按了好几回都不能把这撮头发按服帖,在湛缱眼前,他又尝试了几回,依然没能成功,便有几分局促窘迫。 “我把陛下送的火药往掌心焰火中填,不小心就给炸了,我不是故意的。” 湛缱却笑了起来:“你吓死朕了!” 他紧紧拥抱住子玑,异色的瞳孔飚出湿润的泪花:“你要是出点事,我可怎么办?” 云子玑不想他在意的只是这个,便问:“可我把陛下的寝宫给炸了,陛下不生气吗?” “你就是把朕炸了朕都不会生气!” “陛下...”云子玑回抱住湛缱,心道:那我可是舍不得的。 紫宸宫的侍卫处理完炸宫现场,上前禀说:“君上放心,只是屋顶炸穿了一块,伤及了帝妃殿下的几根头发,并无其他人受伤。” 紫宸宫东殿宽敞,掌心焰的火药就像烟花一样,动静虽大,但爆炸的范围十分有限,只炸穿了屋顶,波及了那方书桌的四周,毁了几张图纸和零件,以及烧断了子玑的几根头发,损失仅此而已。 这样的结果令湛缱意外,他记得桌上还摆着其他火药,一旦屋顶爆炸,很可能引燃桌上的火药,就是炸到紫宸宫正殿都不是没可能。 或许是子玑把剩余的火药移位了,湛缱这样猜想。 虽是虚惊一场,但他还是无比严肃地警告子玑:“这次只是烧到几根头发,朕不跟你计较,如果子玑把自己伤着了,朕一定会生气。” 云子玑顶着脏兮兮的清俊脸庞,好奇地问:“怎么生气呀?” 湛缱当着众人的面,咬帝妃耳朵:“朕会变成恶龙,在夜里把子玑吃掉!” 云子玑双眼亮晶晶,轻笑出声,他抱住湛缱,心中竟期待着这样的惩罚成真。 东殿紧贴着紫宸宫正殿,东殿被炸了,烟雾漫到了正殿,在入夜前恐怕都不能完全消散。 湛缱倒是无所谓,他在西狄吃惯了苦,当了皇帝也没那么娇气。 只是子玑体弱,在烟里待了一会儿就开始咳起来,嘴唇都白了。 其实未央宫前两日就修好了,湛缱出于私心没告诉子玑,想让他就在紫宸宫住着,今日闹了这么一出,湛小浅只好妥协,命人修缮东殿的屋顶,把子玑先带去了未央宫。 云子玑的身体经不起丝毫折腾,他洗干净脸后,微微苍白的脸色才完全显现出来,湛缱吓得立刻派人去喊沈勾来。 镜子前,云子玑抓着那撮炸起来的头发发愁:“被外人看到我这副样子可怎么办?” 他寻了把剪刀:“要不把这一撮剪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易损毁。”湛缱取下他手中的剪刀,摸着他的头发道:“朕给子玑编两个辫子再束进发冠中,如何?” 云子玑一惊:“陛下竟还会这个?” 湛缱已经取了两根发绳,上手理起子玑的长发来:“小时候,母妃经常给我编辫子。” 他想到什么,忽然停下了手。 云子玑奇怪地问:“陛下怎么不继续了?” 湛缱说:“西狄人才习惯在头上编辫子。” 北微人骨子里对西狄排斥仇恨,云子玑想必也不能例外。 湛缱是怕他心头膈应,就像很多人会膈应他这双异瞳一样。 听出他的话外之意,镜中的子玑牵住了湛缱收回的手:“我喜欢陛下给我编辫子,无关乎其他。” 湛缱一愣:“你不介意?” “为何要介意?”云子玑认真道:“并非所有西狄人都十恶不赦,比如陛下的母亲,比如沈大夫,都是很好的人,我憎恨的是挑起侵略的西狄蛮人,而不是所有西狄人,我想陛下和我是一样的。” 这番话,恰好也落进了赶来的沈勾耳中,他并不进殿内打扰,心中只想着,帝妃值得他倾尽毕生医术照顾。 云子玑的纯善过于理性,这番话若是被北微外臣听了,一定会招来指责与谩骂,说他亲西狄,说他有勾结敌国之嫌。 但他从来都是如此,就像儿时会愿意背负非议跟有一半西狄血脉的“怪物”湛小浅做朋友一样,他的心性宁折不弯,从未变过。 湛缱暗责自己竟将子玑和那些俗人归为一类,他笨手笨脚地替子玑编起辫子,忽然听云子玑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陛下今天跟准皇后说了什么呢?” 有周青提醒,湛缱已经开窍。 “准皇后”三个字,从子玑口中说出,格外值得细品。 “朕怎么闻到一股子酸味?” 镜中的子玑撇了撇嘴,故意平移了上半身,被湛缱抓在手里的头发顺势滑了下来。 “陛下不想说别罢了,微臣不敢兴趣。” 湛缱笑着逗他:“真的吗?朕今日同她说了不少话,你不想听?” 云子玑的懊恼快藏不住了:“想必是耳鬓厮磨的甜言蜜语,我听了耳朵要起茧子的,谁爱听谁听!反正我不听!”他还装模作样地捂住了耳朵! 看他生气,湛缱又舍不得,全招了:“没什么甜言蜜语,朕告诉她,不用把先帝那道封后的旨意太当真,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谁当皇后,朕说了算。燕又柔也算是个通透之人,她若能想得开,日后朕还能保她体面给她赐一桩好婚事,若不识好歹,那便两说。” 他瞧见镜中的子玑把捂耳朵的手悄悄放下了,还抓着自己的头发重新放进湛缱掌心——允许他接着编辫子。 湛缱哭笑不得,忽而想起周青的话,便试探地问:“那子玑装火药时,心中在想什么?” 云子玑一怔,心虚得声音都弱了几分:“陛下终于想起来要追究我了吗?” “朕只是在想,子玑不是粗心大意的人。”湛缱看着镜中的云子玑,别有深意地问:“是不是因为朕去见了燕又柔,所以子玑才心烦意乱,‘不小心’炸了屋顶?” “......这两件事没有因果联系。”云子玑的一颦一簇都倒映在镜子中,落在湛缱眼底,他垂着长睫,无辜可怜:“微臣真地不是故意的。” 湛缱笑:“朕相信子玑不是故意的,无论如何,屋顶炸了,朕很开心。” 被提前移开桌子的火药是个可疑点,但湛缱不会追问。 真相没有那么重要。 无论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就算纯粹是云子玑今日突发奇想胡闹了一通。 湛缱都甘之如饴,愿意陪他玩这出游戏。 因为光是云子玑为他吃醋这一事实,足以让湛小浅忘乎所以。 他就乐意宠着子玑,让他为所欲为,无法无天,再不要他过得如前世那般压抑与痛苦。 云子玑透过镜子,看到皇帝傻乎乎的开心模样,竟生出岁月静好的错觉来。 他摊开自己的右手掌心,上面还留着掌心焰火的印记。 研究机关暗器,必须胆大心细,云子玑再心烦气躁心不在焉,也不可能在火药一事上轻率。 他填完火药时,发现那根用来引爆的银丝无意中和他衣袖上的金丝绕在了一起。 其实只要小心地把两根丝线解开就行,危机立刻自动化解。 但云子玑动手解两根丝线时,忽然想到,如果紫宸宫炸了,湛缱是不是就能立刻抛下燕又柔赶回来了? 这实在是个荒唐无稽又胆大包天的念头,但那时的云子玑,竟鬼使神差地遵循了内心的真实想法。 当日湛缱那句“你就是想拿皇宫炸着玩都可以”的无稽承诺,竟成了云子玑最大的底气。 他搬走了桌上的其他火药,以免二次爆炸,又精准地挑好了屋顶的位置,在确认不会伤及无辜的前提下,拉断了掌心焰火的银丝,炸穿了紫宸宫东殿的屋顶。 看到帝王为了他奋不顾身要往东殿冲的身影时,云子玑才确信,湛缱对他说的那些不着边际几乎荒唐的承诺,每一个字,竟然都是可以算数的。 -------------------- 浅:宠着宠着,发现老婆敢炸皇宫了。 妖妃小玑loading:20% · 喜欢就点个收藏送个海星吧!爱您! 第17章 他又做了那个梦 那撮不安分的头发在湛缱手中变成了两个小辫子,被束进高马尾中,用金玉镶明珠的发冠固定住了。 镜中的云子玑又变得端庄清贵,不再是脏兮兮又炸毛的小老虎。 这时殿外的沈勾才出声求见。 两人后知后觉,沈勾应当是来了许久了。 湛缱有些担心,沈勾的脾气古怪,让他等了这么久,怕是要给脸色的。 “帝妃有何不适?” 沈勾和颜悦色地走进殿内,对云子玑说。 湛缱:“......” 果然没人能不喜欢子玑。 “被烟呛到引出的旧症,不打紧。”沈勾诊完脉,行云流水地写了药方,“帝妃还是要注意静养,像今日这样的热闹,还是少些吧,炸皇宫倒是不要紧,伤着自己可不好。” 湛缱:“......”倒是跟朕想一块儿了。 云子玑笑着应下:“多谢先生。” “帝妃客气啦。知道帝妃怕苦,我在药方里添了一味蜂蜜,这药便能甜一些。” 沈勾看子玑格外顺眼,尤其是在湛缱的陪衬下,云子玑简直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可爱之人。 紫宸宫在修屋顶,难免嘈杂,不适合静养,云子玑便正式在未央宫住了下来。 炸宫的动静连皇宫脚下的百姓都听得见,前朝官员纷纷上书关切和询问缘由,湛缱只好找了个借口,一一做了批复。 这样一忙,他再回到未央宫时,已是深夜了。 “帝妃喝了药睡下了。” 山舞与皇帝说,“他等了您许久,实在熬不住了才肯睡。” 湛缱走到床边看着子玑的睡颜,心疼不已,低声嘱咐道:“下次朕再晚来,要劝帝妃先睡下,他这身子可不能累着。” 山舞恭敬地道:“奴才记住了,奴才告退。” 他领着山逐一起退出了内殿。 山逐看了一眼关上的殿门,道:“陛下今日是要在未央宫过夜?” 山舞见怪不怪:“又不是第一次。” 山逐用手指比了个二:“也才第二次而已啊!” “公子那身子骨怎么经得起连续两夜的折腾啊?” “啧。”山舞睨他一眼,“胡扯什么,公子病着,陛下又不是禽兽。” “这可说不准。”山逐压低了声嘀咕:“陛下那眼睛,可像极了禽兽之眼。” 山舞不悦地教训道:“你这话让公子听见了,担心被他揍。” “公子揍人可一点都不疼。”山逐跟在云子玑身边多年,深受其影响,自然没什么坏心眼,只是嘴上不把门,“我只是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这么想,不像那些人,嘴上对陛下恭敬顺从,心里不定怎么想呢。” 山舞:“这不是我们管得来的事儿,反正公子待谁好,我们也该爱屋及乌地待谁忠诚,以后就是嘴上也不许胡说,担心祸从口出,牵连公子,明白吗?” 山逐:“不用你说,我自小就跟公子一条心的。” 两个小仆守在殿外,直到月亮高悬,夜深人静时。 内殿的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睡得浅的山舞惊醒过来,见走出寝殿的是皇帝。 现在已接近凌晨。 皇帝脸色不太好,那只红色的眼瞳在深夜的月色下格外令人发憷。 山舞壮着胆子上前:“陛下有什么事吩咐?” 湛缱似在失神,迟钝地应了句:“没事,不用惊动旁人。” 他往殿内看了一眼,云子玑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墨色长发随意铺在锦枕上。 湛缱艰难地扯开自己眷恋的视线。 “朕先回紫宸宫了。” 山舞一头雾水:“眼下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君上不睡了?” “...不了。”湛缱的声音透着难以察觉的疲倦与恐惧。 他轻轻关上殿门,叮嘱山舞:“不要告诉帝妃朕半夜离开的事。” 山舞懵懂地道:“奴才遵命。” 湛缱离了未央宫,外殿侍候的张宝德察觉到皇帝睡醒,忙带着人跟在身后侍候。 凌晨的北宫寒冷非常,湛缱不坐软轿,踏着雪走在寒风中。 他又做了那个梦。 子玑在他面前自刎,下坠,血染了一地。 他惊醒数次,患得患失地确认子玑安然无恙,然后又昏沉睡去,再次被梦境吓醒。 如此反复数十次,湛缱的脸色吓得青白。 与子玑同床共枕的每一刻,这个梦境都在缠绕着他。 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仓皇逃离了未央宫,迷茫地看向暗蓝色的夜空。 是上天施予他重生的恩典后又在惩罚他上辈子犯下的过错吗? 如果是这样,梦中该死的应该是他啊。 为什么这种不祥的梦境要发生在子玑身上? “世间可有神明?” 他呢喃着问题,心中其实已有答案。 重生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思来想去,唯一确信的一点是,梦境是上天在敲打他,不要忘记前世子玑是为谁而死的。 · 第二日日头高悬时,云子玑伸了个懒腰,从被窝中坐起,元气满满。 山舞有几分心虚,生怕公子问起为何起床不见君上。 云子玑却没想这个问题,他以为湛缱是和往常一样,比他早起了一个时辰去处理朝政。 山舞替皇帝守着昨晚那个秘密,做贼心虚,提心吊胆,侍候时走了神,不小心把云子玑点名要吃的小笼包掉到了地上。 等着吃的子玑:“?” 山舞难堪地放下筷子,低头道:“公子恕罪。” “你怎么了?”云子玑看出山舞神色不对,关心地问,“是昨夜没睡好吗?” 山舞心道,昨夜没睡好的不是我,是皇帝。 谁能猜到帝王的心思?有云子玑这样的人睡在身边,居然还能半夜跑去紫宸宫批奏折?! 山舞这辈子都无法理解!!! 他觉得自己马上要跟地上的小笼包一样——露馅了。 这时殿外的山逐跑进来禀说:“殿下,齐王求见。” 山舞大松一口气,宛如得救。 云子玑奇道:“齐王?他怎么来了,请他进殿吧。” 他又看向山舞道:“累了的话先回去睡一会儿,晚上再来侍候。” 云子玑待他越好,山舞越是心虚懊恼,他逃一般地离开了子玑的视线,还不忘捡起地上漏馅儿的小笼包。 云子玑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湛尧进了殿内,云子玑收回思绪,熟练地客套起来:“齐王殿下怎么有空来?” 湛尧简单行了一礼,道:“听说昨日紫宸宫炸了,宫外有人很担心帝妃的安危。” 宫外会担心云子玑安危的,只有云家人,而能劳动齐王亲自代“宫外人”来关心帝妃的。 云子玑笑,除了二哥,可没有第二个人了。 第18章 帝妃一向玩得野 那道遗旨的每一个字都在为湛尧未来的“篡位夺权”铺路,云子玑可以预见到有朝一日,西狄之祸平定,湛尧一定会直接危及湛缱的皇位。 更何况,少时的湛缱被骗着去为质十年,为的也是换回湛尧这个哥哥。 基于此,云子玑对这位齐王殿下并无多少好感。 但他也不会刻意去针对湛尧,一来时机尚不成熟,二则,湛尧对二哥,似乎是有几分真情的。 云家处处受挫的那半年,云非寒连续五次遭贬,眼看着就要被皇帝赶出皇城,调任去边境荒凉之地做个屈辱小官,这时湛尧竟上书谏说,如果云非寒再触怒龙颜,请将他贬去齐州做个九品芝麻官。 齐州是隆宣帝赐给湛尧的封地,其繁荣程度仅次于国都,距国都也仅半日的车马之程,在民间更有“小皇城”的戏称。 在大部分朝臣眼中,被调任去齐州哪怕只是做个九品小官,也算是个能偷闲取乐的美差。 好在云子玑入宫后,湛缱忽然性情大变,没有再针对云氏,云非寒因此也没能如湛尧的愿去他的封地做芝麻小官。 这份未能成行的恩情,云子玑却铭记在心。 那半年落井下石的人不少,湛尧是少有的雪中送炭之人,虽然他这炭火似乎只想暖二哥一人。 “王爷用过早膳了吗?不如坐下来吃些?”他客气地说。 虽在后宫,但云子玑毕竟是男子,许多用以约束妃嫔的规矩,到他这里是不攻自破的。 湛尧看了一眼桌上的膳食,十分丰盛,云非寒喜欢跟他念叨云子玑这个弟弟,湛尧耳濡目染,久而久之对云子玑多少也有些了解,他发现桌上的每一道菜都是按着云子玑的口味做的——湛缱竟能为一个人细心到这个份上。 “帝妃客气了,小王是吃过早膳过来的。”湛尧脸上挂着笑,说,“不过看帝妃胃口如此之好,想必昨日之事,帝妃也只是看热闹的人,并未卷入其中。” 云子玑一听,问:“王爷为何这样说?” 什么叫卷入其中?云子玑可是始作俑者。 “宫里都传是帝妃不小心炸了紫宸宫,但皇弟却在奏折里批复说,是他闲来无事摆弄火药,不小心炸了东殿的屋顶。” 云子玑眉心微动,湛缱想袒护他,大可以说是宫中侍卫的疏漏,完全没必要自己认下这件事。 “若说是旁人做的,那群大臣一定会要求彻查,说什么刺客行刺,查来查去,帝妃难免要被牵连其中。”湛尧看得透彻,“所以他自己认了,有了燕相一事,没人再敢说君王的不是,此事便也轻轻揭过了。” 这其中的道理,云子玑自然是明白的,他看着湛尧道:“王爷很了解君上。” 湛尧笑着摇摇头:“他近日做的许多事,都超出了我对他的了解。” 他留意着时辰,眼看着湛缱就要下朝,便也起身告辞道:“帝妃安然无恙,宫外那人应当可以放心了。” 云子玑也起身道:“还请王爷转告那人,我一切都好。近日天冷,让他多加衣。” 他也不点明是二哥。 湛尧眼中含了几分笑意:“小王一定去府上亲口转告。” 待他走后,山逐嘀咕说:“这下好了,这位王爷又有借口去府上烦二公子了。” “他是一片好心,二哥毕竟是外臣,不能常常进宫。”云子玑随手替梅花拨去枝干上的积雪,“昨日之事,家中难免担心,你怎知不是二哥托他来看我的?” 积雪掉落,梅花的枝干重做抖擞。 “陛下快下朝了,你去备着他爱吃的...” 话说到一半,身后忽然有人抱住了云子玑。 “不用准备了,朕爱吃的不就在眼前?” 云子玑吓了一跳,嗔怒道:“一大早的,说什么虎狼之词?” 湛缱蹭在云子玑毛茸茸的斗篷上,似想弥补昨夜错过的温存。 山舞听到动静出来看,见皇帝正和公子在红梅树下如胶似漆亲密无间,完全不像是抗拒或是讨厌的态度,那昨夜他为何还跑去批奏折? 山舞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昨夜是不是没睡好?” 云子玑看到湛缱眼下又有两圈淡青色。 正在喝鸡汤的皇帝心虚地捧起龙凤呈祥的青花瓷碗,把自己的脸都给遮住了。 他何止没睡好,他今早连早膳都没心情用。 只能来未央宫蹭子玑的人参鸡汤了。 “有子玑陪朕,朕怎么会睡不好呢?”湛缱喝完鸡汤,转移话题说,“你二哥在查当年军中造桥的账目,边境的燕迎却不愿配合,说他并无疏漏,擅自查账会扰乱军心,做贼心虚至此。” “那座桥是一年前造的,如果真有问题,账目肯定早被动过手脚了,二哥就算拿到了账本也很难从中查出端倪。”云子玑想了想,说,“燕迎不让查,说明军中人多眼杂,底下的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不是他能控制的。” 湛缱被提醒了一下:“是啊,他如今手下的兵都是云家调教出来的。” 云子玑道:“云家调教出来的兵,不敢说个个拔尖,品行资质却都是不差的,怕只怕天高皇帝远,燕迎用主帅之权施压,那底下的人,就算有话想要上呈给陛下,怕也是困难重重啊。” “冬末会有一批新入伍的士兵要去前线,朕会安插斩墨司的人进去,让他们去军中暗访当年之事,若有人想要告密,也可直达天听。” “陛下英明。” “朕之前犯糊涂,剥了云非池的兵权,如今有心复他元帅之位,只怕是不能服众。” 当日云非池为了让子玑尽快回京医治,直接把断桥之役的莫须有罪名全认在了自己身上,他如今也是戴罪之身。 如果只是因为云子玑在宫中得宠就复他兵权,便会有失公允,于军心大局无益。 云子玑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我相信陛下会还云家清白,云家可以等,大哥也可以等,眼下一切都以北微前线的利益为先。” 湛缱有时真希望子玑不要这么明白事理:“是朕对不住云家,你要是心中有怨怼,现在就可以对着朕发泄出来,就像昨天炸皇宫那样,不要压抑自己,要不你打朕两拳,再骂朕两句?” 云子玑垂下长睫道:“昨日之事给陛下添了许多麻烦,微臣可不敢再胡闹了。” “怎么又是‘不敢’?”湛缱不高兴地说:“子玑还是没有把朕视作夫君。” 见他不高兴,云子玑主动抱了抱湛缱,哄道:“陛下在我面前,更像个讨糖吃的小孩子。” 这话湛缱乐意听:“子玑就是最甜的那颗糖。” “对了,湛尧刚刚来了未央宫。” 湛缱脸上的笑又淡了下去:“他来做什么?” 云子玑便将来龙去脉毫无保留地说了。 湛缱听罢道:“朕特许子玑的家人每月进宫两次,这样他们便不需要湛尧这个传话筒了。” “陛下不喜欢他来未央宫?” 湛缱坦然承认:“不喜欢,你还想着留他吃早膳!未央宫的早膳只有朕能吃!” “那只是客套话,你还当真!” 湛缱:“哼。” 云子玑笑得眉眼弯弯,哄道:“陛下不喜欢,下次我不见他就是了,可不许生气。” 皇帝的大尾巴摇来摇去,被哄得很舒坦。 他想起来,喜欢来未央宫的恐怕不会只有湛尧一个。 “燕又柔若是来,你也可以直接拿朕的口谕赶她走。” “不用赶,我有办法应对。” 湛缱奇道:“什么办法?” 云子玑卖了个关子,只说:“昨日那屋顶可不能白炸。” 不出湛缱所料,两日后,燕又柔果然重整旗鼓,又进了一趟宫,这回她不去求见皇帝,直接来了未央宫。 顶着准皇后的头衔,宫里上下没人敢不敬她三分。 她畅通无阻地到了未央宫门口,身旁的丫鬟说:“等您受封后,可是要压他一头的,小姐该让帝妃出门跪迎,给他个下马威。” 燕又柔睨了丫鬟一眼:“他之前在前线受了重伤,如今的身子骨只怕还不如我一个姑娘家硬朗,你又何必出主意去为难?” 丫鬟忙低下头道:“奴婢也只是按着太后娘娘的意思提点姑娘,姑娘别忘了身为燕氏女的责任。” 燕又柔冷哼一声,对着未央宫门口的山舞说:“让你们帝妃出来见我。” 山舞正要进去通传,这时,未央宫内忽然炸出几声巨大的声响,燕又柔吓了一跳:“他在里面干什么?” 山舞笑着答:“姑娘别怕,殿下在玩火药呢。” “什...?!”燕又柔吓得瞪大了眼睛,“他刚刚炸完紫宸宫,还敢继续玩这种东西?” 云子玑炸了皇帝寝宫,说严重点都能算是弑君,可湛缱却丝毫不计较,还自己替云子玑认下这件事,堵得前朝的言官无从弹劾。 山舞:“可是君上并没有怪罪帝妃,还说,只要帝妃喜欢,整座皇宫都可以任他炸着玩呢。” “......”燕又柔自然知道这是句戏言,但湛缱的态度足以让她胆寒。 云子玑想炸什么都可以,那是不是有朝一日,看她这个准皇后不顺眼,也可以把她炸了?! 山舞:“怕是吓着姑娘了,其实殿下也只是拿来解闷而已。” 燕又柔惊愕不已:“他拿火药解闷?!” 山舞:“帝妃毕竟是武将世家出身,玩得野些,也是有的。” 燕又柔:“......” 她只觉得腿软,她忘了,云子玑可是在战场上杀过人见过血的。 这时宫门从里头打开,走出来的是苏言,她笑着道:“殿下说了,准皇后娘娘来,未央宫蓬荜生辉,您快请进吧。” 苏言是皇帝身边的女官,燕又柔见她在,以为云子玑多少会收敛些,这才迈稳了步子,走进未央宫。 一踏进宫,又是几声巨响! 燕又柔吓得肩膀一抖,发包上的珠钗都歪了歪。 苏言笑着道:“姑娘别怕,帝妃是在放烟花呢。” 燕又柔:“陛下也不管管吗?!” 苏言:“陛下说,帝妃开心是第一要紧事。” 燕又柔:“......” 又绕过几棵红梅,她亲眼看见云子玑站在雪中,手中持着一把连弩,骨节分明的手扣动机关,连弩射出来的铁箭绑着火药升空,在空中发出巨响,炸出数朵火花后,铁箭从中间断裂,落下数枚被火药烧得通红的细针,尽数没入雪中,把一大片白雪,烧成了焦黑色! 燕又柔:“!!!” 什么烟花,这...这分明是火药...不,应当是极为可怖的杀人暗器! “啊。”云子玑才发现燕又柔似的,他笑起来,如皎玉般温润,声音也是极好听的:“燕姑娘来了。” 燕又柔被吓得脸色煞白,声音都抖起来:“........告辞!” 燕又柔撒腿就跑出了未央宫,丫鬟都追不上。 “燕姑娘又走了。” 云子玑把玩着手中的连弩,低笑道:“倒是一点都不经吓。” -------------------- 玑:我这里没有宫斗,只有决斗。 · 喜欢就点个收藏送个海星吧!爱您! 第19章 陛下根本不好男色 那日燕又柔被吓得一口气从未央宫跑到了北宫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帝妃会吃人。 她再入宫,是在一个月后。 北微国俗,冬末最后一场雪时,宫中要办赏雪宴,邀皇城中的名流贵族进宫赏雪。 太后被夺了仪仗,颜面尽失,卧病不出,此事全由未央宫做主。 天才蒙蒙亮,云子玑就醒了过来。 山舞吓了一跳:“殿下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 云子玑精神奕奕:“今日娘亲也会进宫赏雪,我要早起去宫门口迎接她,哎?陛下呢?” 这个时辰,湛缱应当也是刚刚才起。 云子玑难得早起了一回,竟没看见湛缱。 山舞慌乱地胡诌道:“陛下他...他也刚起,已经去紫宸殿了。” 云子玑摸了摸湛缱的那床被子,被窝里并没有暖烘烘。 湛缱像个小火炉一样,如果睡过刚起,被子里怎么会没有他的温度呢? 这一个月来,他总是一脸没睡好的样子。 云子玑心中划过一丝疑窦,很快被山舞打岔了:“给夫人备下的糕点已经做好了,殿下要亲自去看看吗?” 慕容淑难得进一次宫,要事事都顾全周到,云子玑无暇去细想其中的端倪,专心准备起赏雪宴的事来。 太阳高悬时,云子玑亲自去宫门口接了慕容淑。 官场瞬息万变,两个月前,皇城中的达官显贵还在围观云子玑凄惨入宫的景象,等着看他的笑话。 两个月后的今日,这群达官显贵的公子千金,都得老老实实地等着云夫人先进宫门后,才敢依次下了马车,不敢轻易越了次序。 谁能想到,云家会靠着帝妃扭转败局,谁又敢想,仅仅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云帝妃已经可以取代太后来操持赏雪宴这样重要的宴会。 如今准皇后还未受封,太后又失了体面,这北微后宫,俨然是云子玑做主了。 未央宫的宫令按照帝妃的吩咐,依次领着众人进御花园赏雪,云子玑则带着母亲进未央宫,诉说无尽的思念之情。 “你说陛下今日会来吗?” “赏雪宴陛下一定会露面的,只是不知是什么时候,眼下早朝都没结束呢。” “陛下会喜欢我穿这个颜色的衣服吗?” 几位貌美的官家小姐聚在御花园的亭子里,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着皇帝的喜好。 赏雪宴,名为赏雪,如若帝王有心,也可在这场宴会上直接选妃。 能赴宴的都是重臣之女,容貌出众,家世显赫,心中都揣着光耀门楣的野心。 假山旁的燕又柔侧耳听着,只道云子玑真是心大如海,倒还真把这赏雪宴筹办得如此妥帖,是上赶着往湛缱后宫送美人吗? 想着想着,她又委屈起来,独自坐在假山旁掉眼泪。 “你今日本该比帝妃更有风头,怎么躲在这里哭?” 燕又柔抬头,见是湛尧。 她扯过手帕,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珠:“王爷何必明知故问?” 燕又柔那日被吓怕了,整整一个月都不愿再进宫。 今日的赏雪宴实在推拒不掉才不得不来,一进宫就被叫去永宁宫挨了太后好一顿训。 训她不知好歹,忘了准皇后的名位是太后为她从先帝那里求来的。 训她不忠不孝,不懂得为燕家满门荣耀筹谋献身。 燕又柔在永宁宫中强忍着没哭,如今躲在假山边,在旁人的欢声笑语中,终于没忍住哭了出来。 “皇帝根本就不喜欢我,他那日同我说得再清楚不过,我本不想自讨没趣的,太后娘娘却又逼着我去云子玑面前晃。”燕又柔哭诉道,“那云子玑是什么人啊!他可是在前线杀过西狄蛮子的,就算现在废了,也能一只手捏死我!” “皇帝还那么宠着他,连他炸了紫宸宫这种事都能包庇袒护,我又有什么胜算?” 燕又柔越说越伤心:“他每日都拿火药暗器解闷,我若是进宫与他同在一个屋檐下,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可不想做云子玑手里的烟花,被他炸上天!” 湛尧哭笑不得:“你怎会这样想,云子玑不是会伤及无辜的人,他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杀人会脏了自己的手,他没那么傻,顶多是在吓唬你。”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燕又柔用手帕捂住整张脸,哭得毫无形象。 “别哭了,既然是母后逼你去做,那我给你指条明路。”湛尧眼里倒映着御花园的雪景,笑着说:“母后无非是不想云子玑和皇帝一条心罢了,你不妨试试诛他心志。” 燕又柔哭声一顿:“诛心?” 湛尧:“我听说,湛缱这一个月来,睡得不好,他虽每晚都留在未央宫,却总在半夜时分就离开了,帝妃还不知道。” 燕又柔惊得哭都忘了哭:“还有这回事?可他不是很喜欢云子玑吗?” “是啊,他明明表现得那么喜欢帝妃...”湛尧似乎也有些费解,他说,“帝王的喜欢,掺杂了多少利益考量,非身在其位不可知。或许他是察觉到了什么,急着笼络云家对抗燕氏,云子玑恰好有这个利用价值,湛缱便顺势‘喜欢’他了,这种喜欢浮于表面,没有真心。” 燕又柔不解:“表哥,你能说得直白些吗?” “你忘了,湛缱自小就不好男色。” 他若是喜欢男人,隆宣帝当日绝不可能把云子玑召进宫里。 “你同他们两个是一起长大的,难道忘了他们少时的隔阂了吗?” 燕又柔恍然大悟,是啊,云子玑和皇帝之间,有一道不能揭的经年伤疤。 只要把这道疤撕出血来,两人自然也就离心了。 “云子玑大抵也忘了少时湛缱赐予他的难堪,你去提醒他一下。”湛尧理了理燕又柔乱掉的碎发:“杀人没意思,诛心才好玩呢。” · 御花园的水榭旁,玉兰花开得正盛,一簇一簇的雪白与粉红,惹人心醉其中。 云子玑摘下一朵红花玉兰,拿在手中研究花瓣展开的姿势,花蕊的位置如果换成箭孔,再用玄铁打成细薄的花瓣,开合之间,暗箭射出,又可隐在袖口中... 他正沿着花朵的形状构思武器的雏形,身后一道女声传来:“帝妃还有心思赏花。” 燕又柔走到他身旁,与他一同站在玉兰树下。 云子玑转着手中的玉兰,笑道:“我每日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燕又柔一见他笑,就莫名其妙地害怕,她强装镇定:“我记得你小时候,总被两个哥哥打扮得花枝招展。” 云子玑:“......” 燕又柔居然来跟他提幼年之事。 “你小时候生得比我还好看。”燕又柔接住一片花瓣,捏在手心,慢慢揉碎,“人人都夸你好看,人人都喜欢你。” “你想说什么?”云子玑不太乐意去回想少时之事,语气有些不耐。 意识到自己激起了云子玑的不悦,燕又柔竟生出了成就感。 “陛下那时也很喜欢你。”她按着湛尧教他的话说,“帝妃猜猜,陛下喜欢的是少时的子姝,还是现在的你。” 云子玑不再把玩玉兰花,沉声道:“子姝是我的小字,这个字是记在云家族谱上的,没有人抹灭过云子姝的存在,无论是子姝还是子玑,都是同一个人,燕姑娘若是昏了头弄不清,我娘亲刚好在前殿品茶,可以请她来与你解释解释。” 燕又柔道:“不用麻烦云夫人,我分不分得清无甚要紧,怕只怕陛下分不清。” 云子玑深深看她一眼。 燕又柔迎着他的目光笑道:“近日我听说了一件趣闻,陛下虽然每日都留宿在未央宫,可一到半夜,又悄悄回了紫宸宫就寝,枕边人深夜离开,帝妃竟毫无所觉吗?” 云子玑:“......”他日日都在服药,夜里睡得极沉,早起醒得也迟,根本无从察觉。 “陛下如果喜欢你,怎么会半夜跑去紫宸宫?除非他根本无法忍受与你同床共枕,他根本不好男色,不喜欢男人!” 燕又柔字字诛心:“你生得再好看又如何?当年陛下知道他喜欢的云妹妹是个男子时的嫌恶态度,我这个局外人都印象深刻,帝妃应当不能忘吧。” 云子玑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很想忘,他本来已经快忘了。 他沉浸在湛缱如今的柔情偏宠中,竟忘了,他曾经有多么讨厌自己。 燕又柔见他脸色发白,便知道这道伤疤真地被她撕开了,血流了出来,能把云子玑活生生溺死在痛苦与难堪中。 -------------------- 下一章是两人少时的事,篇幅大概三章左右,是一个巨大的误会。 子玑五岁前都是被当做女孩子养的,这个时期,他一直被慕容淑打扮成小姑娘。 玑:“......” 第20章 少时天真(一) 二十年前。 一只布满伤痕的小手偷偷掀开轿帘一角,北微皇城的热闹气息扑面而来。 探头出去看的是个五岁的男孩,面容消瘦,嘴角带着淡淡的淤青,蓬松微卷的头发似一团稻草,被一枚精巧的银冠束在一起,他双眼蒙着一条白布,需要很努力地睁大眼睛才能看清外面的景象,街上的人与景倒映在眼底时,覆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白色。 街上玩耍的稚童看到马车上这个奇怪的人,大喊一声:“那里有个瞎子在看我们。” 男孩:“......” 帘子被人从里面拉上,男孩不再往外探头,他的左手紧紧攥着脖子上挂着的银辉神木。 这截木头纹理瑰丽,上面镀着一层银,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 马车停了下来,与他同乘的赵闻替他正了正蒙住双眼的布条,说:“小殿下尽量不要把这条布摘下来,不要让别人看到您的眼睛,这也是王爷的意思。” 男孩点了点头。 赵闻又说:“若有人问你姓名,你还记得自己的新名字吗?” 男孩抬起被布条蒙住的眼睛,一字一顿带着西狄的口音回答:“我姓湛,湛小浅。” 赵闻放心许多,总算是在进京前,说服这孩子放弃了随母姓的“端兰小浅”四个字。 “您进了国都,就是北微宣王的次子,是湛氏的儿孙,和西狄的端兰部落已没有关系了,您的母亲也不再是端兰明安,而是王府的主母燕氏,明白吗?” 湛小浅紧紧握着神木,手背暴起青筋,可想起母亲生前的叮嘱,他只能艰难地答应:“我...明白。” “好。”赵闻这才彻底放心,他先下了马车,而后举起双手,把蒙着双眼的湛小浅抱了下来。 抱的时候,心道这孩子可真轻,不知在西狄部落吃了多少苦。 湛小浅双脚落地,他抬起头,影影绰绰地看到了一座大气庄严的府邸,上面的牌匾刻着北微书法所写的“国公府”三个字。 “赵将军,恭候多时了。” 云震一早侯在府门口,见人来了,亲自相迎。 “国公爷。”赵闻行过一礼,伸手牵住了湛小浅。 湛小浅被牵着走到云府门口,听两个大人互相寒暄客气,最后一只大手落在他的头顶,轻轻摩擦两下,和蔼地说:“是个好孩子啊。” 赵闻拱手作揖道:“王爷大抵在两个月后回京,在此期间,小少爷要劳烦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多多费心教导了。” 云震:“将军客气了,王爷的孩子,就是微臣的孩子,自当视如己出。” 赵闻笑道:“王爷说云国公是有福之人,家中三个孩子,个个都教得极为出色,尤其三小姐,更是乖巧可爱。” 话音刚落,府邸院内传出一道稚嫩的哀嚎声:“娘亲救命!!我不要喝药!!” “乖小姝!这药真地一点都不苦!!” “大哥最会骗人!!” 花丛中,一身粉色小袄的三小姐被两个哥哥追得慌乱出逃。 湛小浅循声望去,隔着一层白布,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粉色的团子,像小鹿逃命一般急速往门口冲来,身上的玉佩珠钗摇叮咚,在他还未能完全看清时,忽然腹部一疼,那团子被台阶绊倒,向前摔去,正好扑进了湛小浅怀中,湛小浅下盘极稳,只踉跄了一下,还能扶起那个团子。 “!!!”云震忙上前抱走团子,尴尬又歉疚地说:“小殿下没伤着吧?” 湛小浅摇摇头,低声道:“没有。” 他的北微话带着西狄的口音,每一个字都念得黏黏糊糊,旁人很难听得清楚。 虽然没伤着人家,可毕竟是冲撞了客人,云震反手就在团子屁股上揍了两下,才把这孩子放了下来。 “这是家中最小的女儿,调皮淘气,冲撞了二位,还请见谅,子姝!还不跟小殿下道歉!” 湛小浅看到团子一边哭一边走到他面前:“对不起嘛,我不是故意的。” 湛小浅抿了抿唇,尽量口齿清晰地回答“她”:“没关系。” 云子姝这才止住了哭声,他好奇地伸出一只粉嫩嫩的手指,想去碰这个哥哥眼睛上的布条,还未得逞,忽然身体悬空。 追上来的云非池一把抱住云子姝,弯下腰来,云非寒则踮起脚,将温热的药往云子姝嘴里送。 湛小浅看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云子姝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挣扎,泪珠都甩到他的手背上,凉凉的。 他真想扯下布条看看是谁在欺负团子。 “好了好了!最后一口!!”云非寒终于把最后一勺药喂完。 云非池配合着从怀中掏出一支超级大的山楂蜜饯,在云子姝眼前晃了晃。 云子姝上一秒还在嚎啕大哭,痛斥两个哥哥的“暴力行径”,下一秒忽然破涕为笑,接过蜜饯舔了起来。 若不是眼角泪珠未落,鼻头通红,真看不出来他哭过。 目睹这一场“变脸”的云家众人已司空见惯,倒是赵闻哭笑不得,心道养女儿可真是有趣。 待喂完药,云震才让两个儿子来行礼。 “这是大儿子非池,这是次子非寒。让赵将军和小殿下见笑了。” 湛小浅还未熟悉北微礼仪,根本不知怎么应对,他有些无措地寻找云子姝的身影。 云子姝似乎也正盯着他看。 大抵是看出大人之间的礼仪让这个哥哥不知所措,云子姝忽然转身跑去云震身边,撒娇卖乖:“爹爹抱我。” 云震在外人面前装着很生气,不愿抱。 云子姝就抱住他的大腿:“要爹爹抱我!!不然等娘亲回来,我就告诉娘亲,爹爹今天打我屁股!” “臭小...” “子”这个字还未说出口,就被云震及时吞了回去,他无可奈何,只能双手抱起云子姝。 云子姝一只手抱着爹爹的脖子,一只手举着超级大的山楂蜜饯吃得开心。 云非池见父亲腾不出手,便代他行待客之道,言行有礼,举止端庄,集世家公子之风范于一身。 赵闻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云非池的赞赏,他看了一眼湛小浅,这个自小受西狄风俗影响的孩子在未来两个月内如果能培养出云非池一半的风采,那宣王一定会对这个私生子刮目相看的。 湛小浅被带着往云府内院走去,他时不时回头,望向云子姝在的方向,不知云震哄了什么话,云子姝在爹爹怀里,乐得咯咯笑,笑声如铃铛一样悦耳。 赵闻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猜到湛小浅所想,轻声道:“只要小殿下听话,云三小姐有的,小殿下也都会有的,还会更好更多。” 五岁的孩子最容易被种上希望,湛小浅当真以为,自己能像云子姝一样,拥有一位面冷心热万分宠爱他的父亲,和一个真正接纳他的好哥哥。 -------------------- 子姝:童年限定三小姐·玑。 · 喜欢就点个收藏送个海星吧!爱您! 第21章 少时天真(二) “小姝,你看这个灯笼好不好看?娘特意画了图,找锦簪阁的老板定制的。” 慕容淑手中拿着一对灯笼簪子,这簪子上端缠着五六朵手工制的粉黄色小牡丹,花团锦簇下,嵌着一只银制镂空的小灯笼,灯笼底下缀着一条珍珠串的流苏,里头装着一枚清脆的铃铛,随着手的摇晃,这枚灯笼簪子也发出叮咚脆响。 云子姝摸了摸铃铛的流苏珠子,稚声说:“很好看,但是我更喜欢娘亲给哥哥们做的箭袖,子姝也想要一个。” 慕容淑一愣,笑开道:“你哥哥骑马射箭,宽袖不合适,娘亲才给他们缝制箭袖,那是男孩子才需要的东西,小姝穿娘亲给你买的小仙裙最好看。” 她一招手,六个丫鬟依次捧着新衣服进来。 每一套衣服都是慕容淑千挑万选找皇城最好的裁缝定制的,是皇城时下最最最流行的款式。 云子姝兴致缺缺地看了一眼,小小人儿,竟也学会像大人一样无奈叹气:“娘亲喜欢就好。” 慕容淑挑了一件嫩黄色罗纱留仙裙给子姝穿上,又取来梳子,兴致勃勃地给他梳起发髻来。 窗外的云非池看到弟弟被母亲抓着头发梳双髻,替他觉得头皮疼,云非寒摸了摸手腕的新箭袖,说:“弟弟如果喜欢,我将我这副送给他。” 云非池回头看他一眼:“什么弟弟?是妹妹,还改不过来?” 云非寒挠挠头:“可子姝到底是个男孩啊,已经平安长到五岁,应当没事了。” “当年那位高人说,把他当女孩子养,他这一生才能安稳顺遂,若做回男儿,只会英年早夭。” “英年早夭”四个字很不好,云非池暗责自己失言,只说:“爹娘特意给他取了‘姝’字,你还不明白?云家只有三小姐,没有三公子,你我只有三妹妹,没有三弟。” 云非寒:“这些道理,爹娘也说过许多次,我都记得,我只是想着,他现在慢慢长大,有了自己的喜恶,一直被束缚在女儿家的身份里,只怕是不会开心的。” 云非池:“平安长大比什么都重要。” 兄弟俩正说着话,就见一个身穿紫色袄裙的五岁女孩儿蹦蹦跳跳地跑进内院。 云非寒的目光追寻着这道身影,说:“瞧,燕家那孩子又来找子姝玩了。” 燕又柔蹦跶进屋内,云子姝正好梳完妆。 燕又柔一下就愣在原地——她今天穿得可真好看。 不,云子姝没有一天是不好看的。 她自己生得粉雕玉琢不说,还有位有钱又有雅致的娘亲,日日都愿意花大把的时间把云子姝打扮得精致可爱。 燕又柔羡慕不已,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发饰,为了能把云子姝比下去,小小年纪,已经戴上了金子造的头饰,以为最贵的才是最好看的。 可今日见着云子姝头上的两只俏皮灯笼,她竟自惭形秽起来。 燕又柔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常年在边境打仗的哥哥燕迎。 燕迎是个粗人,双手长满了握长枪的茧子,被燕又柔缠着梳发髻,总是梳得乱七八糟,是能把燕又柔气哭的丑。 后来她换了两个会梳头的丫鬟来帮自己打理头发,可这群丫鬟的审美,如何比得上首富千金慕容淑的品味呢? 东施效颦罢了。 “燕小姐来了。”慕容淑留意到门口那道紫色身影,笑着放开被她打扮得可爱又漂亮的子姝,“你们两个去玩吧。” 云子姝终于重得自由,顶着两只叮咚作响的小灯笼走到了院子里,燕又柔一直盯着他的发髻看,难掩羡慕地说:“这两只小灯笼,真好看。” 云子姝摸了摸灯笼的流苏,大方道:“这是娘亲定制的,若不然我就送你了。” 燕又柔撇了撇嘴,转移话题说:“听说你家昨儿来了个小瞎子?” 云子姝认真纠正:“他不是瞎子,大哥说,他只是眼上有疾,所以把眼睛蒙住了。” 燕又柔:“眼睛有疾不就是瞎子吗?” 云子姝反驳:“才不是呢!我说他不是他就不是!” 燕又柔认定那就是个瞎子:“快带我去看看,我还没见过小瞎子!” 云府内院有一座世家学府,专门教习武术兵法,能进这座学府学习的都是家世不俗之人。 云子姝爬上假山时,正好是先生下课的时辰,学生都聚在院子里玩捉迷藏。 “云子姝,你拉我一把!” 燕又柔在假山底下爬不上来,云子姝只好伸出手把她拉了上来。 两个人一起坐在不高的假山上,燕又柔一眼就瞧见院子里双眼蒙着白布的湛小浅。 “他就是瞎子,你看,玩捉迷藏都不用猜拳。” 湛小浅不懂这个北微游戏的规则,只是听一个大他两岁的哥哥说,蒙着眼睛刚好能玩捉迷藏,他抓到谁,谁就跟他做朋友,这就是游戏的奖励。 他想在这个陌生的国度拥有朋友,所以接受了这个规则。 他站在院子中心,最开始,他努力地去抓别人,却发现那群人根本不在他四周跑,他们全部站在了院中湖水的围栏边,以为他蒙着眼睛看不见,于是三两成群,和同伴调笑,对他指指点点。 说话的内容,湛小浅不能完全听懂,他大抵分辨出,是一些讥讽与嘲笑,比如“眼瞎的外族人”“瞎眼的小怪物”。 这样根本不能称之为游戏。 于是他站在原地不动,不愿跑到湖边去抓人,怕有人不小心摔下去,更怕自己摔进湖水里没人来救。 他下意识去摸脖颈上挂着的银辉神木,只有母亲的遗物能给他带来些许心安。 忽然后脖颈一疼,一颗小石头朝他砸了过来。 他微微侧头,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高个男孩憷了一下,那人大概是没想到自己做坏事会被当场抓包。 湛小浅伸手去掏掉进衣服里的小石子,姿势怪异,惹得旁观的人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于是又有许多石子从湖边的方向扔过来。 砸在湛小浅的额头上,头发上,眼睛上。 他不再掏衣服里那颗小石子,而是站在原地,笨拙地当个靶子,不知道这是不是这场游戏里的一环。 “有趣,我也要扔!” 燕又柔在假山上看热闹看得过瘾,随手抓了一颗汤圆大的石头,作势要扔向小瞎子。 云子姝眼疾手快把她的石头拿走了:“你敢扔我就敢告状!” 这话说得洪亮,底下的学生也纷纷抬头循声望来,云子姝居高临下地扫他们一眼。 底下年龄最大的孩子王指着他说:“云子姝,你除了会告状还会干什么?” 云子姝轻松一跃,落到地面上,头上两只小灯笼叮咚响,他扔着手中的石头玩,笑道:“还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呀!” 这是他昨日从娘亲那里新学的成语——昨晚慕容淑知道云震打了子姝屁股,于是也揍了云震两下,聪明的子姝立刻就明白了这个成语的意思。 他不仅能活学活用,还很乐意言传身教。 手中的石头,精准地砸向孩子王。 孩子王吃痛地捂住额头,怒极:“我要告诉先生!” “去吧,去吧!”云子姝有恃无恐,“你们脚下这块地是我云家的地盘,我倒不信先生敢来揍我!” 他嚣张无比地扮了个鬼脸,头上两个小灯笼晃来晃去,根本不在怕的。 孩子王自知理亏,只能带着人离开,又愤愤不平地说:“那你就跟这个小瞎子做朋友吧!我们都不会跟你玩了!” 云子姝不屑:“谁稀罕你们!” 他抬头看向假山,燕又柔已经不见了。 只有湛小浅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隔着一层布,看到云子姝朝他小跑来,两只小灯笼晃呀晃,叮叮咚咚。 “这游戏...你还玩吗?” 他听到云子姝这样问。 湛小浅一愣,不知所措。 忽然手背被云子姝敲了两下:“你来抓我,我不跑。” 湛小浅抿了抿唇,没有行动。 云子姝像个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他走上前,踮起脚尖,主动抱住了湛小浅。 “哎呀,被你抓住了。” 云子姝在他耳边说: “你赢啦,奖励你得到我这么可爱的朋友。” 湛小浅的耳根变得粉红一片。 -------------------- 海星到两万的话,今晚会有加更~ 第22章 少时天真(三)(加更) 从云子姝闯进他怀中的那一天起,湛小浅在云府的日子不再踽踽凉凉。 云子姝以为他的眼睛看不见,于是在他面前不做任何遮掩,也不守那些女孩儿该守的规矩礼节,十分放得开。 在湛缱眼里,云三妹妹就像一只花枝招展的娇俏小孔雀,日日对着他一个人肆无忌惮地开屏。 他的灰败与惨淡,失落与痛苦,全被云子姝的笑声与欢乐冲刷而过。 湛小浅真想把碍事的布条扯去,好好看一眼云子姝,但他更怕,扯下布条后,云子姝会被自己吓跑。 他不想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 燕又柔发现,云子姝现在每日都围着那个小瞎子转,都不跟她一起玩了。 只有云子姝会无限包容她的刁蛮与任性,还会送她喜欢的发钗与裙子。 现在这份殊荣,全被小瞎子占了去。 在她听说云子姝把那两只小灯笼送给小瞎子后,燕又柔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挚友被一个眼睛看不见的瞎子抢走了。 这日她来到云府,听说云子姝在学府里和湛小浅一起练书法,她立刻冲进了学府中。 却没见到云子姝的人影,学堂的兰室中也没有人。 她本想离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兰室内的一个琉璃花瓶吸引了过去。 那花瓶放在窗边,阳光照射在花瓶四周,折射出数道彩虹,有令人惊叹之美。 燕又柔被吸引过去,没忍住拿起花瓶仔细欣赏,忽然屋外一阵脚步声,入迷的燕又柔猛地回神,手一抖,噼里啪啦一声,琉璃花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折射出的彩虹也没了。 “!!!” 脚步声越来越近,燕又柔慌乱地后退,来不及看来者是谁,就从兰室的另一道门跑了出去。 她跑进院子里时,终于看见了那些学生,原来他们刚刚都去小校场看云非池耍银枪去了。 “我要是能练出这等枪法,我爹一定对我刮目相看!” 有个八九岁的男孩向往地说。 “那把银枪可是见过数千西狄人血的,光是这一点,就价值连城!” “价值连城的是先生放在兰室的花瓶!那花瓶可是先生的珍藏!” 燕又柔躲在假山旁,心脏快从胸腔中蹦出去,手心全是冷汗——她闯祸了,还是大祸! “你在那边做什么?” 云子姝从假山的东边走来,一眼瞧见了燕又柔。 燕又柔望向他时,如同看到了救星。 她尽量冷静下来,对云子姝说:“周先生在兰室等你,我来传话。” 云子姝觉得奇怪:“嗯?” 燕又柔一向对兵法不感兴趣,旁听都不曾旁听过,先生怎么会让她来传话? “你快去吧!总不能让先生等你吧!” 燕又柔前言不搭后调地催促他,眼睛不敢与之直视。 云子姝一头雾水,又怕先生真地有事,便疾走去了兰室。 他一进兰室,便见地上躺着一地的花瓶碎片,云子姝大惊,下意识看向窗外,怀疑是鸟儿飞进来不小心打翻了花瓶,于是蹲下身要去收拾。 “你居然打碎了先生的花瓶!” 门口一道指责的声音传来,云子姝回头看去,是整个学堂年龄最大的孩子王李锐。 “不是我打碎的,我一来它就是碎的。” “撒谎!先生!先生来了!”李锐逮住云子姝的把柄,立刻跑去跟刚进兰室的周先生告状。 “云子姝打碎了您的花瓶!我们亲眼看见了!” 李锐身边的几个孩子也附和着他的话。 周先生拨开这群学生,走向室内,看着一地碎片,面露痛色,仿佛要哭出来一般。 云子姝猜到事情原委,他抬头看了一眼人群外的燕又柔,燕又柔心虚地扒着门板,低下了头。 “子姝,是你打碎的?” 周先生显然在克制自己的怒火,他的眼眶因此通红。 云子姝又望了一眼燕又柔,她不发一言,似乎害怕极了。 云子姝轻叹了口气,抬眼道:“是我不小心打碎的。对不起。”他抬起双手,掌心朝上,做好了被戒尺打的准备。 周先生双手握拳,微微发抖,他终究是拿起了桌上的戒尺,正要打下去时,忽然一道不甚清楚的声音砸来。 “花瓶不是小姝打碎的!” 众人循声望去,蒙着双眼的湛小浅走了进来,他说话依然带着浓重的无法忽视的西狄口音,令他的话毫无说服力。 李锐跳出来说:“我亲眼看见就是云子姝打碎的!” 湛小浅望向他在的方向,毫不客气:“那你的两只眼睛怕是都有疾。” 李锐气得双脸通红:“也比你一个瞎子好!一个瞎子来做什么证?根本就是替云子姝说谎!!” 周先生也道:“眼见为实,可你的双眼根本看不见。” “谁说我看不见的?” 湛小浅抬起双手,在解开之前,心头划过一丝犹豫,他望向云子姝的方向。 他看不见云子姝的表情,因此怕极了三妹妹此刻已经委屈得哭了起来。 他心一横,当众解开了蒙住双眼的布条,露出了一双红黑异色的瞳孔。 还好,子姝没有在哭。 “先生,我蒙眼睛,并不是因为我看不见,只是为了遮住这双眼。” 他无视旁人的惊恐与嫌恶,指向人群之外的燕又柔:“是她打碎的花瓶,我亲眼所见。” 燕又柔怔在原地,她想反驳狡辩,却到底没有这个底气。 见她默认,周先生深深看了一眼云子姝。 “小小年纪,学会替别人顶罪了?” 云子姝只顾着看湛小浅的眼睛了。 周先生叹一口气,放下戒尺,将燕又柔领到院子中谈话,其他孩子畏惧湛缱的眼睛,一边嘀咕着“他果然是怪物”一边跑远了。 湛小浅已经能毫无障碍地听懂北微话,可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他只在乎云子姝。 子姝... 没有了那层白布,他终于把云子姝完全的清晰的装进了眼睛里。 她与他所设想的一切美好词汇都相契合。 湛小浅竟怕自己这双怪物的眼睛看了子姝,会弄脏子姝。 云子姝还呆呆地站在原地,没什么反应。 “是不是很丑?” 湛小浅以为他怕。 “吓到你了吧,我...我还是蒙着吧...” 他下意识想捡起地上的布条重新挡住这双丑陋的眼睛,云子姝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他费力地踮起脚尖才能与小浅身高持平,视线平等,他捧着湛小浅的脸颊,看着他那只红色的眼瞳,无比真挚地说: “这是世间最好看的宝石。” -------------------- 子·嘴甜王者·姝 第23章 神木会庇护子姝 “小殿下在吗?” 赵闻进来时,就见湛小浅被云三小姐捧着脸颊。 他笑起来:“看来三小姐真的和小殿下玩得很好呢。” 云子姝忙松了手,想起赵闻的身份,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赵闻不会跟一个五岁孩子拘泥礼节,将子姝扶起来后,对湛小浅说:“恭喜小殿下,王爷回京了。” 湛小浅眼睛都睁大了:“真的!?” 赵闻见他还是扯下了布条,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王爷昨夜入宫,圣上念及他收复端兰部落之功,已将他封为储君。” 湛小浅眉心微微一动,西狄端兰部落,是母亲生前保护的部族,如今落到了北微手中。 但幸好,北微的未来皇帝,是母亲深爱之人,是他的父亲。 湛小浅有些失落,但并不悲伤。 “王爷很记挂小殿下,三日后的中午,他会抽空来云府看小殿下,或许会考校小殿下功课,小殿下要好好准备。” “我知道了!我一定不会让父亲失望!” 湛小浅的双眼都亮起光来,他才想起来父亲叮嘱,便捡起地上的布条,赵闻知他在想什么,笑着道:“既然摘下了,就不要再戴了。不过微臣好奇,小殿下是为了谁把布条摘下来的?” 云子姝有些自责:“将军大人,你别骂小浅,今日是我犯错,小浅是为了帮我。” 赵闻爽朗一笑,摸了摸子姝的两个小发髻:“三小姐如此可爱,难怪小殿下要英雄救美了。” 湛小浅抿着唇,偷偷勾了勾嘴角。 三日后,是个阴天。 提前被告知储君要来,云府上下都做好了接驾的准备。 湛小浅一早就等在云府门口,他抓着脖子上的银辉神木,满怀期待地望向北宫的方向,幻想着下一刻,父亲会骑着大马儿来到他面前,或许会将他抱上马背,去郊外的校场跑马。 只是这样想想,他都好开心。 可他等啊等,等到赵闻说的吉时过了,等到天边唯一一点日光被乌云完全覆盖,等到雷鸣电闪,街上的行人都跑回家避雨了,北宫那个方向,依然没有父亲的身影。 云震出来给他添了一件斗篷,劝他进屋等。 湛小浅反问:“父亲派人来说他今日不来了吗?” 云震为难:“这倒没有,不过约定的时辰已过,王爷应当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小殿下不如回屋去等?” “父亲会来的。”湛小浅执拗地说,“他会来的,我要等他。” 他握住银辉神木,是娘亲跟他说,北微的宣王是他的亲生父亲,是世上唯二会爱小浅的人。 娘亲从来没有骗过他,湛小浅愿意相信父亲会来。 云震眼见是劝不动,无奈摇头,没过一会儿,天边泼下了雨水。 北风吹着雨水打在湛小浅的脸上。 一把伞移到他的头顶,因为举得太矮,把湛小浅的头发给勾到了,他回过头,执伞的是云子姝。 “你也来劝我回去?” 湛小浅帮他扶正了雨伞,问。 云子姝笑着摇摇头,他今日头上戴了两只蝴蝶珠钗,摇头时,蝴蝶的翅膀跟着摇摇晃晃。 “我跟小浅哥哥一起等。” 湛小浅会心笑了笑,接过子姝手中的伞,将伞沿偏到他那一端,不让他被雨水淋到。 两个小孩儿就在风雨中站着,湛小浅望向北宫的方向,云子姝则看着他。 雨没有下大,但太阳一直没有出来,直到天色昏暗下来,夜幕即将降临。 北宫方向,终于有人骑马而来。 却是赵闻。 “小殿下,您还在等啊?!”赵闻冒雨下马道,“王爷今日不会来了。” 湛小浅:“......” 他抱有最后一丝期待:“那明日?” “明日恐怕也不行。”赵闻有些愧疚,面露难色,“王爷很快又要去前线了。小殿下,别等了。” “...咳咳!!” 云子姝实在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湛小浅才发觉她双手冰凉,小脸绯红。 云非寒在门口守候多时,他劝不动子姝,便根据雨势大小,时不时给子姝添衣。 以为这样足够御寒,但云子姝咳起来时,他的心一下就被吊到了嗓子眼。 “小姝!”他冲出去,手摸上云子姝的额头,果然一片滚烫! 云子姝竟还想着安慰小浅:“我随时都可以陪你等...咳咳!!” 湛小浅眼睁睁看着云子姝咳得蝴蝶珠钗都掉了下来,咳得唇无血色,身体都软了下来。 “快去叫大夫!” 云非寒把云子姝打横抱起,冲进府里。 湛小浅再顾不上爽约的父亲,他扔了伞,一同冲进府里。 赵闻亲眼所见,在云子姝病倒的这一瞬间,云家上下就乱了。 · 冲天的药味弥漫在听兰阁中。 湛小浅被隔绝在屏风外,他看到刺鼻的药汁不断往云子姝嘴里送,大夫手中的针不断在他的穴道上扎。 慕容淑急得哭红了眼,云震在外厅不住地打转。 “都五岁了,怎么吹个风还能病成这样?” 云家已经万分小心了,就算纵容云子姝站在雨中,也是给他穿好了足够的御寒衣物才由他任性一回。 却不想是这个后果。 “都怪我,都怪我!”云非寒已经自责起来。 但错本不在他身上。 湛小浅自责地低下头,错在他。 如果不是他硬要等,如果他能早点回屋里去,云子姝就不会站在风口陪他站了近乎一下午。 到了后半夜,大夫才擦着额头的汗走出来,与云家众人说:“三小姐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若是着凉吹风,一着不慎就留不住了,得看看今晚能不能退热,若能退热,便没有性命之忧,若不能,恐怕......” 湛小浅比任何人都快一步地奔向床边。 云子姝浑身像是被水浸过一般,长睫毛带着冷汗凝出的水珠,他撑开眼睛,用微弱的光看着湛小浅,气息微弱地问:“小浅哥哥的爹爹来了吗?” 湛小浅握住云子姝滚烫的手,开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哽咽:“没来,我不等他了。” 他解下脖颈上的银辉神木,将他系在云子姝的脖子上,他虔诚地把神木抵在额头,这是西狄的祈福方式。 传说这截神木能承载所有祝福,佩戴神木之人,将会平安顺遂。 端兰明安生前曾无数次用这样的方式为他的小浅祈福。 今日湛小浅虔诚地对神木祈愿,他要云子姝好好活下去。 · 大抵是湛小浅的祈愿得到了回应,云子姝在天亮时,终于退了高热。 湛小浅比云府所有人都要开心。 云子姝清醒之后,小手抓住了脖子上的神木,他知道这于湛小浅而言是最重要的信物,便想还给他。 湛小浅包住他的手:“神木会庇护子姝。” 云子姝这回病得突然,小小年纪,身体吃不消,被哥哥喂药时也没力气再像之前那样满院子上蹿下跳了。 看他喝药可怜,云非池特意去买了蜜饯山楂回来,山楂都是一粒一粒的,没有串在一起,湛小浅其他忙帮不上,就帮着把蜜饯山楂串起来,等子姝喝完药,就将串好的山楂递到他手里,为他去苦增甜。 高热虽然退了,云子姝却无法入睡,他明明裹在棉被里,却浑身都冷,大夫束手无策,说得慢慢熬,熬过六七日就会好了。 湛小浅便拿了一本志怪的话本,子姝难受得睡不着时,他就坐在床边,拿着话本,用那不算字正腔圆的北微话为他念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 他讲得绘声绘色,几乎要在云子姝面前演起来,把云子姝逗得咯咯笑,他常常是笑着笑着,就睡了过去,大夫看了都啧啧称奇,说小殿下的睡前故事堪比良药。 这样过了半个月,云子姝的这场风寒终于好全了。 湛小浅的小话本却还没说完,这日他读到了一篇大将军击退匈奴的故事,讲的是古时候一个大将军为了保护家园,和敌军在边境死斗十天十夜,最后化为雕像镇守边境的神奇故事。 湛小浅越念越激动,故事结束后,他严肃地道:“这位将军,真令人敬佩,我长大后也要像他一样,保家卫国。” 云子姝早就热血沸腾,小手握拳,一锤桌子,气壮山河:“那我跟你一块儿去!” 湛小浅把他头上歪掉的步摇扶正了,轻笑:“你是女孩儿,如何能上战场?” 云子姝凑过去,认真地说:“长大后,我想跟小浅哥哥并肩作战。” 湛小浅看见他眼中的光,子姝似乎不是在开玩笑,他便郑重地答他:“好。” 湛缱设想中的并肩作战,是将子姝带在身边,好好保护她。 他根本不知道云子姝的“并肩作战”是指与他生死与共,惩奸杀敌,并且在二十年后付诸生命去践行了这道承诺。 -------------------- “付诸生命”这里对应的是前世子玑的结局。 神木是真的能实现愿望,不过只有一个人对他许愿能成真,缱对他许愿没用。 缱:“原是朕不配!” 下章的时间线就拉回帝妃时期了。 第24章 帝妃怎么不理朕?(回现实) 日子细水长流地过着,很快就到了湛小浅的六岁生辰。 云子姝缠着娘亲给小浅哥哥办生辰宴,可湛小浅毕竟是当今储君的儿子,虽然还未公开承认,但他的生辰宴,应当是宫里去办,云家虽有这等美意,只怕是配不上小殿下的身份。 明知可能是白忙一场,慕容淑还是愿意满足子姝的心愿,当真提前五六日开始筹备起生辰宴来。 云家上下也跟着热闹起来,生辰前两天,云震都是深夜才回到云府。 这日慕容淑将子姝哄睡后,特意等着云震回来,见他愁眉不展,便问:“可是出了什么事?你这几日总是愁眉不展,回来得也晚。” 云震喝了一口茶水,长叹一声:“储君的嫡子被西狄施计虏走了。” “什么?!”慕容淑大惊失色,“那孩子还活着吗?” 云震揉了揉眉心:“活着,储君最看重湛尧,湛尧若死了,北微都得变天。现在军中在商量对策,要么开打,要么......” 他欲言又止,没跟慕容淑透露太多,忽然转移话题说:“小殿下的生辰宴办得如何?” 慕容淑道:“一切都是按子姝的生辰宴去办的。” 云震知道慕容淑最疼小儿子,云子姝的生辰宴总是盛大无比,若不是在皇宫脚下要顾及皇家颜面,只怕这场面都要盖过皇室的生辰宴了。 他点点头,牵过慕容淑的手说:“劳烦夫人好好操办,让小殿下开心开心。” 有些话,他没有点得太清楚,慕容淑也不会过问太多。 因为这场将要到来的生辰宴,云府上下都充满了欢快的气息。 可到了生辰这日,宫中却派了人来接湛小浅。 “是太子爷的意思。”那太监说,“太子爷在宫中为小殿下设了生辰宴。” 既然是宫里的意思,云家也不好说什么,慕容淑早有此预料,因此也不意外。 只有云子姝被泼了冷水一般,他抓着湛小浅的手不肯松开,嘀咕道:“我也想跟小浅哥哥一起过生辰。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湛小浅没法把他一起带进宫,只好摸摸子姝的头顶,许诺说:“我今晚一定会回来的。” 云子姝得了这句承诺,才甘心松手,看着小浅哥哥坐的马车往皇宫而去。 湛小浅被接进了富丽堂皇的北宫,见到了他无比想念的父亲湛宣。 湛宣抱起小浅,同他说了抱歉,那日本该去云府看他,却因为前线战事耽误了,湛小浅紧紧抱住父亲的脖子,顷刻间就原谅了他的爽约。 湛宣给湛小浅的生日宴远比云府更加盛大隆重,他将湛小浅带到了皇帝和百官面前,承认了湛小浅的身份,并将他的名字改为“缱”,正式将他写入皇室族谱,还给他封了王爵。 这些荣华富贵,湛小浅根本没有概念,他只惦记着桌上那道蜜汁鲍鱼是云子姝会喜欢的菜式,也怕自己的新名字太难写,让子姝头疼。 晚宴过后,还有一场热闹夺目的烟火。 湛缱在这场烟火的掩护下,跑到了安宁殿外,想与父亲说母亲生前要他带的话,他走到门口时,听到父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湛缱今日有了爵位和皇室身份,再去换回湛尧,西狄总不能不肯。” 赵闻将军似乎是在争论:“殿下真就打算这样交换吗?其实也不是不能跟西狄打。” “怎么打?!”湛宣懊恼地质问,“光是除一个端兰部落都难比登天,耗尽军力,西狄反扑得如此厉害,尧儿还被他们抓了,本就没有多大的胜算,如今还投鼠忌器,我不可能拿尧儿的性命开玩笑!” “可...可小浅也是殿下的骨血啊!” “他是西狄人所生,有一半外族血脉,那双眼睛更是怪异至极!他怎么能跟尧儿比?” “殿下,可是!” “别劝了,我心意已决!”湛宣一锤定音,“明日一早,就把湛缱送去边境,送去西狄人手中,把尧儿换回来。” “......” 冰凉的手无措地在胸口抓取,什么都没抓到。 湛缱才想起来银辉神木已经送给子姝了。 他转身离开,逆风而逃,泪水铺满脸颊,下台阶时摔了一跤,动静很大,磕伤了额头,但他马上自己爬了起来。 母亲不在,没有人会来扶他。 母亲不在,也没有人会来爱他。 父亲是个骗子,要把他重新送回西狄的地狱里去,去换回他最疼爱的儿子。 湛缱擦去挡住视线的眼泪,泪水很快又凶猛地积蓄起来。 他拼命地逃,逃出皇宫,身后喧嚣一片,有人在追他。 · 烟花还在放。 云子姝在云府门口也能看见宫里的烟花。 陪在他身边的云非池说:“你看,他今年的生辰一定过得很开心,太子殿下也很爱小浅。” 云子姝天真地问:“就像爹爹爱子姝一样吗?” 云非池笑着道:“是呀,天下哪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呢?” 云子姝开心地笑起来,他起先还担心,小浅哥哥去宫里会受委屈,看到这场绚烂的烟花,他才确信自己多虑了。 “小浅哥哥说,今晚一定会回来。”云子姝看了看自己的衣着。 他今日缠着母亲换回了一套男儿装扮,头上不再梳各式发髻也没再戴任何珠翠,衣服也从罗纱仙裙变成了雾蓝色穿银丝的衿袍,眉宇间稚嫩的英气在这套衣服的衬托下不加掩饰地展露出来,靠着夜色掩护,极少有外人察觉,云三小姐是个俊俏的小公子。 云非池提醒他:“说好了,今夜给他惊喜后,子姝要乖乖换回罗纱裙。” “嗯!”云子姝用力点头,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银辉神木,小浅哥哥把最重要的信物都送给了他,他又怎么能继续欺骗小浅哥哥呢? 他要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分享给他,他要让湛小浅知道,他说的“并肩作战,保家卫国”绝非戏言,他是男孩子,是可以和他一道上战场杀敌的! 他求了母亲好久,软磨硬泡,撒娇卖乖,无所不用其极,终于让慕容淑松口,许他今夜做回云三公子。 云三小姐的字是“静女其姝”的姝,云三公子的字是“璇玑玉衡”的玑。 云子玑之所以没从哥哥们的“非”字,是当年那位高人说“非”字与他的命格不合。 “今夜我是子玑,不是子姝。” 他满怀期待地望向北宫的方向,等着小浅哥哥来,他知道小浅哥哥一定不会让他等太久。 果然,那道熟悉的身影在烟火之中向他飞奔而来。 云子玑上前两步,在扑进湛缱怀里的前一刻,发现他满脸是泪,异色的瞳孔布满绝望。 他顿住了动作,伸手想擦他的眼泪。 湛缱却后退一步:“你是谁?!” 子姝呢?!可爱温柔漂亮的子姝妹妹呢?! “我...我就是子姝呀!”云子玑轻声说,“其实这才是我呀!” 云非寒察觉到湛缱神色不对,走到子姝身旁护着他,对湛缱说:“子姝是男孩,或许你应该称他为子玑。” 湛缱仿佛被这句话冻住,又被一道雷劈碎了重捏起来,他脸上的表情扭曲痛苦又怪异,那只红色的瞳孔像要流淌出鲜血。 云子玑有些怕这样的湛缱,他上前两步,想牵住他的手,和他解释。 “滚开!!” 湛缱一把推开云子玑。 云非寒和云非池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险些摔倒的子玑。 “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湛缱几乎崩溃,没有云子姝这个人的存在,没有爱他的父亲,母亲在骗他。 茫茫天地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孤儿! 云子玑吓出了眼泪:“我不是故意骗你...我是...” 湛缱咬牙切齿,眼中含恨:“闭嘴!你这个恶心的东西!” 他骂的不仅是骗他的子玑,还有那个心狠的父亲。 云子玑怔愣,脸煞白下来,嘴唇抖了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湛缱指着他,将今夜承受的所有委屈与愤恨宣泄在五岁的云子玑身上:“你就是个骗子!你把我的子姝还给我!” “你疯了吗?!”云非池打开他指向云子玑的手,“子姝和子玑是同一个人!” 湛缱冷笑,他打量了一眼云子玑,说:“你比我这双眼睛,还要让人恶心。” 云子玑难堪地滑下两行泪——从来没有人会说他不好,湛缱是第一个,他也是云子玑最在乎的一个。 宫里的人追了出来,甚至带了兵器。 湛缱回头望了一眼,知道自己逃不过回西狄的命运。 “你别这样...别这样说我...”云子玑哭得气息急促,字都断不清楚,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勾湛缱的小拇指,“小浅哥哥,对不起...我...” 他忽然脖颈一痛,身体猛地前倾,湛缱竟然伸手,直接扯断了云子玑脖子上的银辉神木。 他扯得那样暴力,几乎把云子玑带了一个踉跄,如果不是云非池及时扶了一把,云子玑已经脸朝下摔下去。 “还给我,你不配戴它!” 湛缱扯断了银辉神木,如同扯断云子姝曾经鲜活生动的灵魂。 时隔二十年。 玉兰树下,云子玑摸上自己的后脖颈,竟还觉得,当日湛小浅扯的那一下在隐隐作痛。 眼角冰凉,他伸手一触,原是一滴未落的泪珠。 他从回忆中抽身,脸色苍白如同重病,燕又柔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嚣。 他循声看去,原来是湛缱下朝来了御花园,被那些世家千金围住了。 云子玑静静凝视着不远处的君王,少时不堪的回忆令他清醒过来,湛缱只是不喜欢燕又柔,不是不纳后宫。 他喜欢的是云子姝,是那个娇柔可爱的云三小姐,他爱的,是女子。 而不可能是云子玑,一个讨嫌的骗子。 他抬手抹去泪珠,悄而无言地离开,掉在他肩上的玉兰花瓣从他身后落下。 湛缱远远就看见帝妃站在玉兰树下,可等他拨开围住他的人后,帝妃已经转身离开。 子玑是没看见朕吗? 湛缱委屈,怎么也不理朕一下? -------------------- 六岁小浅:我那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绝世无双明眸皓齿楚楚动人顾盼生姿美撼凡尘的子姝妹妹呢?我的世界开始崩塌! 五岁子玑:......fine · 小剧场: 玑还在肚子里时,爹妈起名实录: 云妈:从“非”字的话,就叫非玑,怎么样? 云爸:怪怪的 云妈:哪里怪? 云爸:叫非玑,像是会飞走 云妈:那不行!!我的宝贝怎么能飞走呢! 于是改为子玑。 第25章 帝妃未免太嚣张! “殿下,这是太后千挑万选的名单和画像,请您过目。” 月音将一份世家千金的名单递了过来。 每年赏雪宴,都会由皇后和太后一起挑出适合入宫的女子,再按皇帝的喜好定封号名位。 没有皇后,则由帝妃代为挑选。 这份名册送进未央宫时,慕容淑也在,她心中疑惑,今日赏雪宴,皇帝明说过不会选妃。 太后阳奉阴违也罢了,怎么连子玑都开始认真看起名册来了。 云子玑翻的是礼部呈上来的完整名册,厚厚一本,总共有六十五位世家千金待选,名册中写明了这些人的家世,才情,年龄,还附有一张无限接近本人的画像。 月音看帝妃只翻完整名册,而不看太后递过来的名单,便特意提醒:“帝妃殿下,太后娘娘挑选了十位闺秀,请您过目。若没有问题,奴婢便将这十位姑娘的画像送给君上挑选。” 她如今也不敢不敬重这位云帝妃,说话时,都是低着头的。 云子玑瞥了一眼月音递上来的名单,眼也不抬地道:“太后选的这十位,全部赐金百两,送出宫去。” 赐金就是落选的意思。 月音一惊,若说这十人有两三个落选,倒也算正常。 十个人全部落选,这不是打永宁宫脸吗? 月音道:“帝妃三思,选妃事关皇家子嗣绵延,您切不可如此草率。” “何为草率?”云子玑侧目扫了月音一眼,声音沉沉,“太后既来过问本殿的意思,就该接受本殿的喜恶,本殿的喜恶就是这些人我一个都看不上,全部落选,你去永宁宫回话吧。” 知子莫若母,慕容淑一下就听出,子玑今日像吃了火药一般。 月音没想到短短两个月,云帝妃已经嚣张到此种地步! 她也不敢明着忤逆,毕竟宫里现在人人都知帝妃喜欢玩火药,她若说错了话,指不定就被炸出未央宫了。 “既然如此,那奴婢先去永宁宫回话,请太后娘娘再选几个人来。” “不必让永宁宫费功夫啦。”云子玑语调戏谑,带着寒凉的笑意,“太后选谁,本殿就看不上谁。” 慕容淑:“!!!” 我儿何时如此嚣张了?!! Hela 月音:“帝妃这是什么意思?无论如何,帝妃都该敬重太后!” “今日本殿心情不好,不想敬重。” “你!!!”月音气得话都不知该怎么说,“奴婢会把帝妃说的每一个字都回禀给太后!” 云子玑邪肆一笑:“那就有劳月音姑姑去告状了。” 月音气急败坏,离开未央宫时还被台阶绊了一跤,退场得十分难堪狼狈。 待她走后,慕容淑伸出手,直接搭在云子玑额头上,摸着也没高热啊,怎么看着像是神志不清的样子? “小玑,你这是怎么了?赏了会儿花回来跟吃了一斤火药似的?虽然陛下宠着你,你也不能对永宁宫如此无礼呀!” 云子玑挪开母亲的手,抵着太阳穴:“娘亲,我烦躁得很。” 慕容淑看了一眼名册,猜道:“难道是因为要给君上选妃?我记得陛下说过,今日赏雪宴不为选妃,只是想让你高兴高兴。” 顺便让皇宫上下都知道如今宫里能主事的是未央宫的帝妃,而不是太后。 赏雪宴等同是湛缱在赋予云子玑实权的象征。 “要选的。”云子玑强撑起精神,执起朱笔,仔细看起名册来,看到名册上的名字和太后名单的重复了,他便毫不犹豫地划去对方的名姓,无论对方是姿容出色还是家世显赫,只要是太后举荐的,一概不能入宫。 燕又柔是一颗可以无限复制的棋子,这十个人里任何一个都可能成为下一个“燕又柔”。 云子玑知道湛缱不想受制于燕氏,于是从源头上就切断了燕氏党羽之女再入宫的可能。 至于为此要背负的善妒之名,他也甘愿承受。 他剔除掉那些燕氏安排的人后,认真地选出十六位身家清白,立场中立之臣的千金,递给慕容淑看。 慕容淑翻阅过去,全部都是首屈一指家世出众的美人。 她自己是国公府主母,年轻时也曾给丈夫物色过贵妾,挑人时,难免存着私心,要么选那些姿色出众家世普通的,要么选家世出众姿色普通的,总之不能是十全十美之人,因为这样的人,会危及她在丈夫心中的地位。 慕容淑不是圣人,有自己的私心,她万没想到,自己生出的儿子在这件事上居然没有半分心眼。 “你选的这些人,任何一个只要入了皇帝的眼,都会直接动摇你的地位,子玑,你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云子玑:“我替他选妃,自然是要选最好最出众的。” “傻孩子,你怎能一点都不为自己做打算?” 云子玑倦声道:“娘亲,陛下喜欢的是女子。我又有什么好为自己打算的?” 一时的喜欢可以装出来,一世的喜欢怎么装? 湛缱总有一天会演腻这场戏,云子玑总有一天会被他冷落在旁,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挣扎什么? 慕容淑屏退了四周的仆人,压低声问:“可君上不是每夜都宿在未央宫吗?” “每夜都睡在一起,但他从未碰过我。” 云子玑不敢告诉她,皇帝似乎夜里还会离开未央宫,这件事他还未亲自取证,不能确信。 慕容淑想起两个孩子幼年那些事,略有所思,又万分矛盾。 若说皇帝真地不喜欢子玑,那又有什么必要做这场戏呢?做戏也罢了,怎么能做得如此情真意切,那日回门时他看子玑的眼神,明晃晃全是溢出来的爱意,这绝对是装不出来的! 子玑如今已经入宫,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身为人母,怕就怕子玑在宫中会因为那些不该有的误会和猜忌而自苦。 “先帝封你为帝妃,本意是羞辱与囚禁,可湛缱如今给你的,是旁人眼红不来的尊重与宠爱,依娘亲看,他若是真不喜欢你,不可能为你做到这一步。就算是演戏,若没有真情投入其中,又如何能演得像呢?” 朱笔的墨汁掉在名册上晕开,云子玑将笔放了下来,豁然开朗:“入宫后,他待我确实很好,我不该为了旁人三言两语去疑他对我的真心。” “帝妃。”山舞这时进来回话说:“沈太医来了。” 有外人要来,慕容淑复又端庄起来,不失国公夫人的风范。 云子玑合上名册,允准沈勾进殿。 沈勾诊脉时,云子玑没忍住问:“陛下呢?” 沈勾说:“前线有战报传来,陛下在紫宸宫处理。” 云子玑点点头,只要不是被赏雪宴那些美人围着走不开就好。 慕容淑轻咳了两声,话中有话地提点子玑:“陛下为国事操劳,想必是容易累的。” 待诊完脉,云子玑便与沈勾说:“你代我制一碗提神的桂圆人参汤,送去紫宸宫吧。” 热乎的桂圆人参汤就被沈太医亲自端到了紫宸宫。 湛缱看沈勾无事献殷勤,吓一跳:“你不会是想给朕投毒吧?” 沈勾一摊手:“我也不想侍候你,但帝妃开口,只能勉为其难了。” 能让沈勾心甘情愿被调遣的确实也只有帝妃了。 湛缱取过勺子,搅着汤汁问:“帝妃可有说什么?” 沈勾:“帝妃托我带话,说今夜请陛下去未央宫用晚膳。” 皇帝松了口气,道:“在花园他不理朕,朕还以为他生气了,原来是虚惊一场。” 若不是前线战报传来,他早就飞奔去未央宫了。 “帝妃近日身体如何?”他照例关心。 沈勾却看出他的意图来:“有我在,自然是一日比一日好,不过,你最好别动那等禽兽念头。” 殿内的张宝德听得额头冒汗:敢暗骂皇帝是禽兽的,也只有沈勾了,皇帝不生气,大概是看在沈勾是西狄人的份上。 沈勾一向如此,湛缱根本不会计较太多,更何况有子玑的桂圆人参汤,他的心情十分好。 等处理完前线军务,夜空已经点上了星月。 未央宫中,云子玑又饮了一小杯酒。 山逐急着劝:“公子都喝了两杯了,不能再喝了,太医说您最好别碰酒。” 云子玑不听劝,执起玉盏仰头饮了第三杯。 从前喝酒,是为了爽快,今日碰酒,是为了壮胆。 他酒量极好,以前在军中能豪饮三大坛而不醉,把那群糙汉子喝得心服口服。 后来重伤喝药,整半年没碰过一滴酒,身体虚弱,酒量也一落千丈。 他喝了三杯桃花酒,脸颊浮起些红晕。 湛缱踏入未央宫正殿时,便见一身鹅黄色轻纱衿袍的帝妃歪倚在桌前,墨色长发铺在袖间,修长的素手执着一杯羊脂玉酒盏,眼尾通红,双眼湿漉漉地带着酒意,慵懒地抬眸,撞上君王的视线。 湛缱:“......” 喉结上下滚了几轮,帝王抬手屏退了殿内所有人。 “陛下来了。” 云子玑起身要走到湛缱身边,却被繁重的华裳绊了一跤,湛缱连忙伸手,云子玑便巧妙地跌进他怀中。 桃花酒的香气扑面而来。 “子玑,你怎么喝酒了?”湛缱一只手搂着他的腰,一只手抚摸他微热的脸颊,有些嗔怪之意。 云子玑歪头贴着他的掌心蹭了蹭,像只求爱抚的小猫,朝他痴痴地笑着,还主动仰头去蹭皇帝的鼻尖:“我今夜,为你穿了新衣,陛下喜欢吗?” 倘若湛缱记性好一些,就会发现,云子玑身上的这件鹅黄色轻纱衿袍是少时云子姝经常穿的制式。 湛缱没能看透这一层。 他不得不微微仰头,以阻止那即将喷涌而出的鼻血。 沈勾的话在他耳边环绕。 不能碰他,也不能伤他。 他艰难地想推开子玑,让自己冷静下来,云子玑忽然亲了他一下。 蜻蜓点水般地撩拨。 湛缱:“!!!!!!” 待他回过神,已经被云子玑拐到了床榻上。 ...... 桃花酒不醉人,云子玑只睡了一个时辰便清醒了过来。 他是被殿内的烛光晃醒的。 月色浓重,已时近凌晨,往常这个时候,云子玑绝不可能醒来。 他不醒,便不会察觉湛缱半夜离他而去。 今夜他酒醒了,身边没有抱他的人,只有一床还有帝王余温的被子。 山舞照例进来熟练地替皇帝熄灯,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十分流畅,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做。 他熄到内殿时才发现云子玑醒着,吓了一大跳。 云子玑脸色不好,看着他,沉声道:“跪下。” 山舞立刻跪在了他面前——他察觉到公子生气了。 他侍候公子十几年,公子对下人发火的次数不超过三次。 这是第三次。 “你都知道。” 云子玑不是在询问,而是直接下了定论。 山舞不知该怎么应对他的质问。 云子玑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你若不说实话,明日就回云府,不必在我身边侍候了。” 山舞大惊,立刻如实交代:“公子恕罪!陛下这一个月来,都是等公子熟睡之后又离开未央宫的,陛下不让奴才告诉您,奴才才不敢说的!” 云子玑:“一个月?” 就是说,从他搬进未央宫那日起,湛缱就开始演了。 外头风雪呼啸,打在寝殿的窗户上,云子玑眼中悲切,觉得可笑至极:“真是难为他了,每一夜都冒着风雪躲开我,倒像是我逼着他了。” 思及今夜他一厢情愿的示好,真是难堪又可笑。 原来燕又柔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山舞试图宽慰:“或许陛下只是力不从心。” 云子玑瞪他一眼,山舞不敢说话了。 云子玑把皇帝睡过的枕头扔到了地上,冷声道:“去把我的衣裳收拾一下,不要皇帝赏赐的那些。” 山舞:“这是要...” 帝妃一脚踹开皇帝盖过的那床被子:“明日我要搬去冷宫住,把这未央宫,还给他!” -------------------- 此时的浅根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妖妃小玑loading 50% · 本文将于周四入V,入V当天双更,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喜欢的话就点个收藏送个海星吧!爱您! 第26章 朕长了嘴 紫宸殿外的小太监大老远看见苏言姑姑神色慌张地跑来。 小太监立刻迎上去问:“姑姑这是怎么了?” 苏言来不及解释,急得直往殿里冲,她是御前侍候的心腹,没人敢拦。 正殿上,皇帝正在上早朝,底下臣子正为开春减不减赋税争辩不休。 越是牵扯钱粮,越能试出人心,湛缱心中早有定论,冷眼看他们争吵,仿佛在看戏台上的红白脸相争。 苏言在内殿屏风旁朝张宝德使了个眼色,张宝德缓缓退到殿内,听苏言耳语后,他脸色一变。 张宝德:“为了后宫之事打断早朝,恐怕不太妥。” 苏言急声:“只是去求陛下一道口谕来,否则我们做奴才的怎么拦得了帝妃?难道真让帝妃去冷宫住着?!” 只要得到皇帝的一句“不准”,苏言就可以借着皇命去劝住帝妃。 张宝德被她凶了一嘴,这才慢吞吞地回到皇帝身边,在大臣的争吵声中,低声对君王说:“陛下,帝妃说要去冷宫住。” 看戏的湛缱眼睛猛地睁大:“什么?!” “苏言姑姑拦不住,想求陛下一道口谕......” 张宝德话还未说完,湛缱已经从龙椅起身,大袖一挥:“退朝!朕先去处理家事!” 吵嘴的两方大臣不明所以:“陛下!此事还没有定论!陛下!” 湛缱已经离开了众臣的视线,燕伦便抓着张宝德询问:“什么家事?难道是太后生病?!” 张宝德:“是帝妃闹着要去冷宫住。” 底下的云非寒:“!!!” 有人不平道:“家事怎能比国事重要?!” “帝妃这是失德!闹脾气闹到朝堂来了!” “不能为帝王分忧,反给他添乱,这是妖妃啊这是!!” 说这话的李大人忽然感到背后一阵恶寒,他转身看去,发现云少卿正以一种森寒的目光盯着他。 李大人顿时不敢再多话了。 · 皇帝为了云子玑提前结束早朝的事一下传遍了整座皇宫。 湛尧听到消息,俊眉一挑:“你说云子玑自己把自己打入冷宫了?” 传话的小顺子幸灾乐祸地点点头:“君上为了此事提前散了早朝,朝臣议论不休,这事立刻就传开了,太后娘娘乐得病都好了。” 为了后宫小事把国事耽搁下来,确实是容易招骂的荒唐行径,太后自然要抓着这个错处大肆传播,只怕明日,湛缱的君王之名就要与昏君挂钩了。 湛尧在意的却不是这一点,他只问:“未央宫传过太医吗?” 小顺子道:“昨儿下午传过一回,是照常请脉的。” 湛尧确认说:“帝妃身子无碍吧?” 小顺子:“无碍,自从换了沈太医,帝妃的身子健朗不少,昨夜还能喝三杯桃花酒呢。” “他能碰酒了?”湛尧呢喃道,“这倒真是好了不少呢。” 他松了一口气,放下茶盏:“没被气病就好,否则还真不好跟他交代。” 小顺子也不知齐王口中的“他”是谁,殿下如此金贵之人,怎么还要担心跟“他”不好交代呢? “太后娘娘听说帝妃要去冷宫住着,已经着手写谕旨了,说既然云帝妃甘愿自贬,她定成人之美,让帝妃日后就在冷宫住着,别出来了。” 本以为是个可乐的事,湛尧忽然厉声道:“母后添什么乱?快让她的人滚回去,别插手这件事!” 小顺子一惊:“殿下这是何意?” 湛尧瞪他一眼:“你照做就是,还来过问主子的意图?” 小顺子自知越矩,忙低头道:“李公公已经领旨去冷宫了,只怕来不及阻拦。” 在湛尧目光的压迫下,小顺子战战兢兢道:“奴才这就去拦,这就去拦!” 他告罪之后连忙去了永宁宫。 太监前脚走,燕又柔后脚就踏进了殿内:“听说陛下为了云子玑把早朝给散了?!” 湛尧心下一惊:“你怎么知道?” “这事宫外都传遍了!”燕又柔不安地道,“他们都说,陛下为了此事耽误了减赋税,如今街上民怨沸腾,都说云子玑是妖妃,为一己私欲祸乱国政。” 百姓不知具体情况,只听人模棱两可地提了一句:减赋税的事只差临门一脚时,帝妃在后宫胡闹,皇帝为他提前散了早朝,赋税之事因此耽搁了下来。 事关民生,又切实牵扯到每个平头老百姓的利益,他们自然就骂开了。 隆宣帝在宫中布了许多监督湛缱的耳目,这些耳目在隆宣帝死后效忠于永宁宫和齐王府,这群人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连未央宫都被安插了眼线,以至云子玑昨夜喝了什么酒喝了几杯都能被详细地记录下来。 这群耳目又跟宫外紧密联系,早朝之事才发生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皇城脚下就传遍了这件事,导向太明显,令湛尧心惊不已。 他本意并不是要损害云子玑的名声,如今这副局面,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表哥,现在该怎么办?”燕又柔也意识到事情走向不对,她抓着湛尧的胳膊,有些怕。 湛尧推开她的手,道:“湛缱是不是真地喜欢云子玑,你今日就能得到答案。” 事情被太后搅合到这等地步,湛缱只怕真得把云子玑打入冷宫才能平息。 他倒要看看,云子玑的冷暖和君王的名声,湛缱会怎么取舍。 · 北宫最南端最破落的宫苑是冷宫的所在。 昨夜下过一场雪,整座冷宫都被惨白覆盖,既萧条又凄凉。 云子玑来到此地,竟有种莫名又强烈的熟悉感,仿佛曾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公子真地要进去吗?”山逐实在不明白公子为什么忽然做了这种决定。 放着最繁华奢侈的未央宫不住,偏要来这冷宫。 云子玑不答,他又何尝想自讨苦吃? 但除了这里,他又能去哪里躲开湛缱呢? 出宫?回家?如果他没有帝妃这一层身份枷锁,或许还能任性一回。 但这些虚名困住了他,他无法自由出入宫闱,擅自回家只会被扣上损害皇室名声的罪名,最后连累整个家族。 所以眼前这座破败的宫殿,是他唯一能躲开湛缱的地方。 “推门进去吧。”他淡声说。 他身边只带了山逐山舞,山舞见山逐不动,自觉上前推开了冷宫的大门。 湛缱登基不满一年,后宫尚且冷情,冷宫更是空无一人。 这倒也清静。 云子玑踏入宫苑之中,见院子里还有一棵被霜雪打残的玉兰树。 玉兰在其他宫苑开得极好,到这里却衰败了下来,只有一枝下垂的枝干上还开着一朵可怜的花苞。 云子玑抬手拂去花苞上的霜雪,眼前忽然浮现出相似的一幕。 仿佛在另一个时空也有一个人做了同样的动作。 他长发未束,穿着单薄如纱的白衣,额上缠着一条白布,消瘦的手将垂倒的花苞重新扶正,寒风吹来,凋零的花瓣垂落在他身上,他回过头,长着和云子玑一模一样的脸。 “公子,公子?!” 山舞摇晃着云子玑的肩膀,将失神的云子玑晃清醒了。 云子玑倒抽一口凉气,刚刚仿佛做了一场简短的梦,他与梦中的那个自己对视了。 梦中的云子玑,就像这棵被霜雪摧残的玉兰树一般,满身穿白,支离憔悴。 云子玑裹了裹身上的兔毛锦袍,梦里的子玑真可怜,雪天都没有御寒的冬衣穿吗?他会冷吗?旧伤复发的时候会有温热的药喝吗? 大抵是都没有的。 云子玑越想越难过,竟跟梦里那个虚无缥缈的自己共情起来。 直到那支树干断裂而落,云子玑才回过神,伸手接住了这枚可怜的花苞。 两个小仆已经开始收拾宫苑内殿,云子玑找了个有裂痕的花瓶,简单擦拭了瓶子外的灰尘,又去院中取了一捧雪填进花瓶中。 他将那枚带着一朵玉兰花苞的枝干插进花瓶中——不知这样能不能把花养活。 湛缱赶来时,正撞见这一幕。 云子玑丝毫不顾及双手的旧伤,抓了一把又一把雪,把十指冻得通红。 皇帝的到来使帝妃吓了一跳,花瓶从云子玑手心滑落,摔进雪里,碎成两半。 湛缱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要跟着碎了。 他起先不信苏言说的话,直至在未央宫找不到云子玑,直至他赶来冷宫,看到云子玑贴身的两个仆从已经把冷宫内殿收拾得干干净净时,他才敢信,云子玑是真地打算在冷宫住着。 前世的子玑在冷宫住了三年,湛缱对他,不问冷暖,不问温饱,这件事足以让湛缱痛悔三生。这一世,他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竟然让子玑甘愿来这种地方住着。 云子玑见到他来,眼睫微微一颤,并不多话,只想把花瓶的碎片捡起来。 湛缱冲过去抓着他的手腕,不让他碰碎片,摸到手心微凉,便给他暖起手来:“你这手不能挨冻,沈勾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 云子玑被他的大手包裹着,暖烘烘的。 他打量着眼前的皇帝,正如娘亲所言,湛缱的关心溢满真情,丝毫不像作假演戏,云子玑差点又信了。 幸而寒风拂过,他清醒过来,挣开了皇帝的手:“不劳陛下费心。” 湛缱手心一空,有些无措:“子玑...是在对朕发脾气吗?” 云子玑:“我哪敢呢?” 越阴阳怪气,湛缱越喜欢。 他心中是开心的,又想起这个时辰,子玑大概是没有吃早膳的,柔声劝道:“未央宫都传早膳了,跟朕回去把早饭吃了,吃饱了你再冲我发火,就算是打我也有力气打得更疼些。” 云子玑蹙眉看着他,他如此胡闹,湛缱是怎么做到心平气和地来叫他吃早膳的? “未央宫,还是留给陛下以后的心上人住吧。” 湛缱眼中的光一滞。 云子玑推开他牵着自己的手:“你每日应付朝政已经精疲力尽,我不想你夜里睡觉还要冒着风雪在两个宫殿间跑。” 湛缱心头一跳:“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的不要紧。”云子玑眼中淬了冰雪,冷声道,“我只是替陛下觉得累,我知道你不喜欢男人,很早就知道,你实在不必装着喜欢的。” “朕没有!”湛缱恨不得长出十张嘴来解释,“朕对你的喜欢从来不是装的!” “言之凿凿,昨夜我都做到那个地步了,陛下碰过我吗?” 昨夜的云子玑可算得上在刻意勾引了,湛缱但凡有一点点喜欢,都不会抛下他而去! “朕是怕伤着你!沈勾说你的身体受不住那些事的!” 湛缱花了毕生的定力才克制住蓬勃汹涌的欲望,不想在子玑眼里,竟成了“不喜欢”。 “沈勾让你不要碰我,沈勾还让你半夜离宫别睡我旁边?沈太医管得可真宽啊!” 云子玑也不想像个怨妇一样纠结这样的问题,但他实在不明白,湛缱为什么要等他睡着了之后再偷偷离开,每一夜都如此,当真就讨厌到做戏都不肯做全套的地步了? 湛缱长叹一口气,知道再瞒下去,误会只会不断加深。他亏欠子玑良多,这一世难得重新开始,不该在这种误会上让子玑难过,若为此产生隔阂,更是湛缱的罪过。 “朕不跟你一起睡,只是因为...”湛缱下定决心,说出实话:“朕每晚跟你睡在一起,都会做恶梦。” 云子玑仿佛被捅了一刀,眼泪哗啦啦掉了下来。 这句话在云子玑听来,跟“朕看到你就觉得恶心”没有区别。 湛缱果然和小时候一样厌恶他。 -------------------- 子玑日常作息: 晚上9点睡,早上11点起,11点半吃早饭,这个时候,湛小浅下朝了来陪他,12点时,子玑开始吃午饭,湛小浅蹭饭。 小浅日常作息: 晚上9点陪子玑睡下,12点被恶梦惊醒离开未央宫,批奏折到夜里两点再睡下,早上6点起床准备早朝,11点处理完早朝和当天的奏折,之后所有时间都拿来陪子玑。 第27章 朕长的嘴好笨 看到子玑哭,湛缱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不是,朕不是这个意思!” 他急着解释,云子玑转身就往冷宫内殿跑,湛缱追上去,试图去牵他的手,全被云子玑甩开。 “朕做的恶梦是你会离开朕!” 湛缱无法把“自刎”二字说出口。 “朕只要睡在你身边,闭上眼睛,就全是这个梦!” 云子玑顿住了脚步。 湛缱趁机从身后抱住了他:“是我嘴笨!不会说话!子玑,我只是怕失去你。我每一夜都被这个梦折磨,我无法忍受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失去你!” 湛缱亲身经历过与子玑的死别,这个恶梦让他成了惊弓之鸟。 每一个夜晚他都在试图战胜这个梦境,却永远在绝望与恐惧中痛苦惊醒。 他很想搂着云子玑一觉睡到天明,但他真地做不到。 他可以承受肉体上的折磨,却不能忍受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预演子玑死亡的画面。 云子玑觉得荒唐:“你连战场都上过几次了,怎么还能被一个恶梦吓得不敢睡?陛下是觉得我好骗吗?你愿意骗我,也是我的荣幸。” 他心死一般地平静:“小时候的事,我没有忘,陛下应当也还记得,我们也算是对彼此知根知底,不用再演戏了。” “我没有忘,因为我每一日都在后悔!”湛缱深埋在云子玑肩窝,和着眼泪道:“世人弃我如异类,唯你视我为珍宝,子姝赐予我的回忆,是我这荒唐的一生中唯一一点救赎,之后我再没有快乐过。” 云子玑转过身,摸到皇帝眼角的泪是滚烫的。 “六岁那年生辰,我偷听到父皇要将我送去西狄做质子,我逃出皇宫,想跟你见最后一面。” “那时我昏了头,以为你也跟他们一起骗我,才对你说了那些诛心的话,年少无知不该是我伤害你的借口,恶语伤人六月寒...对不起,子姝。” 他对五岁的子姝道歉:“我知道你不想再做回子姝了,是我谋杀了子姝,是我害死了子姝,对不起。” 重生之后,湛缱才后知后觉,他手上染的第一滴血,是云子姝的,那滴血是透明的,看不见摸不着,也因此,前世的他完全忽略了自己这桩罪孽,直到重活一回,终于醒悟过来。 “没关系。” 他听到云子玑温柔地原谅他,“你今日能跟我说这些,我很开心。” “子姝死在了你生辰那天,但子玑得到了新生。”云子玑抹去湛缱的眼泪,说,“我是为了等你回来,才去西边边境的。” 那日云子玑伤心欲绝,为此大病一场,清醒时把所有钗裙扔出了屋外,再也不愿意做回云子姝,他不做女子,便不能长命,病迟迟不见好,日益加重。 云震去山门跪了三天三夜,求得当年那位高人道士下山,那道长重新给云子玑算了一卦,说的是,他既绝了做女子的念头,再强迫也是无用,不如带他去战场,见见血,说不定能扭转残局。 云子玑这便跟着大哥去了边境,北微只有西边边境常年累月有战事,其余三处都很安稳,云震爱子心切,本想让子玑去安稳的北边磨炼,是云子玑自己提出要去西边边境。 那里离西狄最近。 湛缱在西狄为质十年,云子玑也守了西边边境十年,两个人在同一轮明月下,从小小稚童,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少年郎。 在西狄过得狗都不如的湛缱,以为自己被整个北微抛弃,根本不知道,就在边境线上,有个人一直在等着他回来。 前世种种阴差阳错,两人谁都没有说破这一层。 云子玑没想到湛缱会主动提及儿时之事,并为之道歉。 他心中那道死结,在湛缱说出他的苦衷与懊悔时,释然地解开了。 湛缱根本不知道,云子玑去边境是为了等他,这一世的子玑是这样,前世的子玑也是这样。 他无地自容,痛悔不已:“对不起,是我太懦弱。就算坐上了皇位,也不敢承认喜欢你。” 身为皇子,承认喜欢云子玑一个男人,等同绝了子孙,也于皇位无望。 湛缱过惯了被践踏的日子,让他为了云子玑放弃向上爬的机会,前世的他根本不可能做到。 “我做得不好,让你患得患失,让你担惊受怕,让你退无可退,竟然要来冷宫这种地方躲开我。” 他爱抚地摸上云子玑的后脑勺,深深吻住了他,他要让云子玑知道,自己没有厌恶与他亲近。 他辜负了前世的子玑,所以要加倍地补偿在眼前的子玑身上。 这个亲吻,在温柔与克制之间,多了一层占有与掠夺的疯狂。 云子玑被亲得头昏脑涨,几乎晕过去时,湛缱才放过他。 “子玑,抱着你却不能与你亲近,对朕而言,简直是最残忍的酷刑。你根本不知道,朕忍得多辛苦。” 云子玑心跳飞速,明明是承受的一方,却累得气喘吁吁:“...你...” 湛缱再次吻住了他,把他未出口的话吞了进去,半搂半抱地将子玑推倒在冷宫的美人榻上。 ...... 箭在弦上时,美人榻忽然从中间断裂。 云子玑险些摔下去,被湛缱的大手及时捞进了怀中。 这个插曲让两人哭笑不得。 湛缱在他耳边轻声道:“瞧,还是未央宫的床经得起折腾。” 云子玑红着脸,轻锤了皇帝胸口一下,湛缱扣住他的手腕:“跟朕回未央宫。” 还未等云子玑点头,忽然一个太监突兀地闯进来。 那太监捧着一道太后懿旨,十分没眼力见地说:“陛下,太后娘娘说,选妃的名单已经定下来,总共十六位闺秀,请陛下过目。” “太后还说,帝妃失德,还是纳些世家千金最好。” 云子玑:“......” 湛缱脸上的笑顷刻间淡了下来,他好不容易把子玑哄好了,太后又派人来添堵! “滚。” 太监一愣:“陛下,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湛缱一把扯过太后懿旨,看也不看一眼,徒手撕碎扔到太监脸上:“去回太后,让她少管朕与帝妃的事!滚!!” 太监战战惶惶地滚出了冷宫。 湛缱生怕子玑再误会自己喜欢女子,急声解释:“去他娘的选妃!朕从来没动过这个心思,朕这辈子有子玑一个人就够了!” “我相信陛下。”云子玑挠挠头,尴尬道:“可那十六位闺秀是我替陛下选出来的。” 湛缱:“?!” 云子玑:“我以为陛下会喜欢。” 小时候的误会再加上湛缱不愿在未央宫过夜的事实,又被燕又柔挑拨了几句,云子玑当真以为湛缱喜欢的是女子,所以费尽心思为他挑最好的世家千金,他若早知道是误会一场,绝不会为他选妃。 “既然陛下不喜欢,那就不选妃了,这十六位姑娘也不必进宫,为了顾全她们的名声,还请陛下为她们赐婚...” 云子玑还想着周全这十六位闺秀的体面,忽然被湛缱扣住肩膀,额头上暴力地落下一吻。 “你气死朕得了!” 皇帝咬牙切齿,施下的惩罚是暴雨般的亲吻。 这下云子玑确信,湛缱不是不好男色,他是很好男色。 等挨完亲,云子玑主动伸手与湛缱十指相扣,眉眼弯弯:“小浅哥哥,不气不气。” 湛缱一怔:“你喊我小浅哥哥?” 云子玑抱住他,在他耳边道:“陛下喜欢子姝的话,子姝也可以为了你重新活过来。” 湛缱开心之余,又忙着解释:“无论是子玑还是子姝,朕都喜欢。” 云子玑笑得十分甜:“我怎么会傻到吃子姝的醋?子玑子姝都是同一个我,陛下喜欢的是我,这就够了。” 外殿的山逐还埋头擦桌子呢,山舞制止了他:“别擦了。” 山逐头也不抬:“公子今晚要住这儿的,不擦干净怎么行?” 山舞悠悠道:“都抱成一团了,还能住冷宫?” 山逐一抬头,好家伙,他错过了什么?帝妃怎么忽然跟君上又和好了! · 冷宫拐角,燕又柔探出一个头,她支棱着耳朵,想听内殿的消息,却什么都听不见,只看到太后宫里的太监被赶了出来,像是受了惊吓,路都走不稳。 没过多久,她看见皇帝与帝妃手牵着手,迈出了冷宫,他们甚至是十指相扣。 燕又柔:“......” 云子玑被湛缱牵着走在薄薄的积雪上,他卸下心结,脚步也变得轻快,只觉得冬日的阳光也十分温暖,湛缱笑看着他,他希望子玑永远都可以这样开心。 微小的动静入了他的耳朵,湛缱眼神一黯,微微侧头朝拐角看去。 云子玑忽然被皇帝打横抱起。 “陛下?” 湛缱伏在他耳边轻声道:“有人在看。” 云子玑会意,他伸出两只手揽住湛缱的脖子,大方又主动地凑过去亲了亲皇帝的脸颊,在湛缱受宠若惊之际,云子玑又亲了一下。 目睹此幕的燕又柔意识到,在这个不甚高明的局里,只有自己受伤了。 -------------------- 就这样,只有燕又柔受伤的世界形成了。 第28章 我就揪你耳朵 等在未央宫宫门口的苏言远远看到君上抱着帝妃走来,苏言一扫脸上担忧笑开,冲下人吩咐:“传膳!” 已时近中午,苏言直接让人传的午膳。 云子玑今早气饱了,水米未进,现在气消,饿得饥肠辘辘,拿起勺子便开始吃。 “慢点儿吃。”湛缱一边给他舀海参笋丝鲜肉汤,一边笑着道。 云子玑接过他递过来的汤,咕噜咕噜两三下,汤汁就见了底。 这胃口可比平时好了不止十倍。 湛缱心中称意,对一旁司膳的太监道:“难得帝妃喜欢,今日司膳的厨子,各赏银百两。” 司膳太监忙跪地谢恩,同时也在心中记下,原来讨得陛下欢心的捷径是讨得帝妃的喜欢,此后御膳房对未央宫的吃食是千万分的上心,不敢怠慢丝毫。 这时张宝德进来提醒:“陛下,大臣们还等着您批示今日的奏折。” 湛缱看了一眼张宝德,冷声道:“谁让你进来打扰帝妃用膳的?” 张宝德:“......” 皇帝要怪罪,他又哪敢辩驳什么,当即跪地告罪道:“奴才有罪,求君上恕罪。” 云子玑发现湛缱的语气不太好,这可不像平时的他。 “去殿外候着。” 湛缱将张宝德打发去了外面,又将一只剥得十分完美的虾仁放进子玑的勺子里。 “今日早朝,光听那群大臣吵架了。” 云子玑侧耳细听。 湛缱对他不加保留,说:“减赋税一事,燕伦那一派,反对得很强烈。” 云子玑对此毫不意外:“减了赋税,百姓往上交的钱就会变少,交的钱少了,从各个地方官手中过手的钱款也跟着大减,那些明里暗里从中捞油水的蛀虫能贪到手的钱粮也跟着减半,他们当然要反对。” 北微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除却被西狄侵扰的西洲十二城外,还有三十六座城池为朝廷纳税。 这三十六座城池下的直属官员大多是隆宣帝时期的旧臣,这群人中不乏对新帝阳奉阴违之徒,他们手下的人去收缴赋税,能暗箱操作的空间可太大了,光是盐税一路就能大捞一笔,贪的这笔钱拿来建座金屋都还有余。 湛缱还无法将燕氏一党从朝堂中连根拔起,这群依附燕伦的蛀虫也跟着苟存于阴暗角落中作祟。 隆宣帝在位时,边境连番战败,为了保证前线钱粮不断,赋税一年比一年加重,直到湛缱登基,以雷霆之势打压住了西狄的嚣张气焰,前线不断取得胜战,甚至已经收复了六座城池,在这样向好的局面下,湛缱便想改掉战时的苛税,让北微百姓得以喘息。 “燕伦一党,说赋税减轻,供给军中的钱粮会不足,拿此事大做文章,危言耸听,朕今日被他们吵得头疼,恨不得全杀了了事!” 他早已不是前世那般好性子的君王,今日若非子玑的事打断了朝会,湛缱一定会杀那么两三个出头鸟来杀鸡儆猴。 云子玑覆住皇帝的手背,柔声道:“陛下别冲动,此事有更温和的处理方法。” 湛缱看着子玑,听他说:“百姓的赋税照减不误,朝中各级大臣,分别按家产定税,家产越丰,赋税越重。今日那些拿军中钱粮说事之人想必很愿意为前线出力,那就让他们多出点钱吧。” 湛缱失笑,抬手轻轻揪了揪子玑的脸颊:“小狐狸。” 云子玑仰着俊俏的脸蛋,微微一笑:“只要能为陛下解忧,做只狐狸又何妨?” 他知道湛缱今日为他提前散了早朝,劝说:“赋税要紧,陛下先去处理国事吧。” 湛缱想问些什么,却到底没问出口。 此番无故而起的风波,定与偷窥的燕又柔脱不开关系,既与燕又柔有关,许多事湛缱猜也能猜到。 他亲了亲子玑:“那朕先回紫宸宫,一会儿沈勾会来为你看脉,乖乖听他的话。” 云子玑点点头,目送着皇帝离开内殿。 一直到出了未央宫,苏言才敢将前朝变动告知皇帝。 才过了一个早上,云子玑已经成了臣民口中的妖妃。 谁在子玑面前嚼舌根,又是谁在背后挑唆布局,湛缱心中有数。 “把心思动到子玑身上,就别怪朕不留情面了。”皇帝的眼神阴郁森寒,“让斩墨司去彻查,就从朕的身边人查起!” 隆宣帝人死了,耳目还活着,湛缱不介意亲自挖其眼,断其舌。 苏言领命之后又说:“云少卿递了进宫的帖子。” 子玑的事在宫外闹得沸沸扬扬,云家人一定担心。 湛缱道:“许他明日进宫见见帝妃。” 苏言这便领命而去。 · 入夜。 未央宫又大又软的大床上,云子玑抱着被子,不肯喝今夜的药。 沈勾给他开的药总能让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这中间就是天塌了他都不会醒。 他怕今夜睡着了,皇帝又跑了。 湛缱叹气,接过药碗,屏退了旁人,同子玑发今夜的第五次誓:“朕今夜绝对不会再半夜离宫,朕发誓。” 云子玑较真道:“如果违背了誓言呢?” 湛缱:“那就叫朕五雷轰顶?” 云子玑抬手堵住他的嘴:“如果违背此誓,我就揪你耳朵!” 湛缱一愣,大笑起来:“好好好!!都依帝妃!今夜朕若是再跑,帝妃就揪朕的耳朵。” 云子玑:“你别以为我手上没劲,我揪人可是很疼的!” 湛缱巴不得被他揪,他笑着舀起一勺药,送到子玑嘴边,云子玑喝了一口,又嫌药苦。 沈勾这药他每日都喝,其实都喝习惯了,但今日是湛缱亲自喂,云子玑忽然就娇气了起来。 “我要吃山楂!”他像小时候一样,企图用喝药来换甜食。 区别在于,五岁的子姝是冲着父母兄长撒娇卖乖。 而今日,他冲北微的皇帝提出了这个请求,且态度十分傲气十分嚣张。 还“贪心不足”地说:“要最大的那颗!没有的话,我可就不喝药了!” 湛缱可太喜欢这样的子玑了。 帝妃恃宠而骄,皇帝有求必应,当真让人去取蜜饯山楂来。 云子玑接过药碗,自己喝起药来,湛缱则专注地在那盘蜜饯山楂中挑最大最圆的一颗。 等子玑把药喝完,皇帝果然举着一颗最大的山楂送到他眼前。 刚入宫时,湛缱就知道他爱吃山楂,也曾为他挑了一颗最大的,那时的云子玑恪守君臣之礼,扯谎说自己不喜欢。 今日这谎言不攻自破,他不仅爱吃,还钟爱最大的一颗。 湛缱假意愠怒:“不是不爱吃?子玑欺君。” 云子玑有恃无恐:“欺君了,陛下想罚我吗?” 湛缱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按在床上,罚了个够。 胡闹过一通,床上被褥凌乱,湛缱将子玑裹进同一床被子里。 药开始起作用,又被折腾了一回,云子玑昏昏欲睡,却强撑着睁大眼睛,生怕皇帝一眨眼又不见了。 湛缱今夜第六次发誓:“朕以后都会陪子玑睡到天亮。” 未束的长发泼墨般滑落,云子玑安心地蹭了蹭湛缱的胸膛,带着困意呢喃道:“要是今夜再做恶梦,陛下要叫醒我。” “不管是什么恶梦,我与陛下一起面对。” 他困极,终于枕着皇帝的胳膊睡了过去。 湛缱低头,温柔地亲吻云子玑的发旋,今夜无论梦到什么,他都不会再用逃避的方式让子玑患得患失。 他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又在熟悉的凌晨时分惊醒过来。 胸口剧烈起伏,呼吸都粗重了起来,他不知第几次在深夜梦醒时去探子玑的脉搏与呼吸。 总有那么一刻,湛缱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下意识想逃离,想起今夜对子玑起的誓言,又硬生生压制着恐惧,再次强迫自己入睡。 梦里云子玑自刎的血淹到湛缱的脖颈上。 他在窒息般的痛苦中崩溃惊醒。 “陛下?陛下!” 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鲜活的子玑映入湛缱眼底。 “你被梦魇住了。”云子玑抱住湛缱,“别怕别怕,我在这儿,我就在你身边!” 湛缱下意识抱紧了怀中人,云子玑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在他耳边不住地安慰,他的气息令湛缱心安。 窗外明月下的玉兰树掉了几片花瓣。 湛缱终于从梦魇的疑影中脱离,他彻底冷静清醒,才发现子玑整个人被他抱着,压在他胸口上。 湛缱忙松了松手:“...子玑,你怎么会醒?” “我不敢睡得太深。”云子玑的声音带着睡醒的沙哑与轻柔,“原来只要我知道陛下需要我,沈勾的药就不能让我沉睡了。” “陛下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梦?你怎么会吓得冒冷汗?”他伸手拭去湛缱额上的薄汗。 湛缱垂着被汗水浸湿的眼睫:“我梦见,你在我面前...自刎。” 云子玑以为是什么可怕梦境,原来是这个。 一个梦太荒唐,反而不足以让他恐惧了。 “我为何要在陛下面前自刎?陛下可曾辜负我?” 湛缱:“......”他对上子玑的双眸,喉咙发堵,无法回答。 这一世他在尽力弥补,可前世,他切切实实辜负了云子玑。 “半年前云家遭受弹劾,兄长接二连三被贬,父亲生病,我再提不了刀枪,功名尽废,入宫名为妃实为质,那时我都没想过要寻死,难道在未来,还能有什么比那半年更绝望吗?” 云子玑坚定地告诉湛缱:“就算有一日陛下抛弃我,我也不会为了你寻死觅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若自残,怎么对得起生我爱我的爹娘?” “朕绝不会抛弃你!” “我相信陛下不会。可陛下为了这样一场必不可能成真的梦境躲了我一个月,实在是...”云子玑轻轻揪了揪湛缱的耳垂,“幼稚。” 湛缱恍然醒悟,他是关心则乱,忘了能把子玑逼到自刎必定是灭顶的绝境,这场梦在前世有可能成真,但重活一回,湛缱怎么可能再让子玑陷入那等求死以得解脱的境地? 他猛地从桎梏中脱离,失笑:“是,我是糊涂了,怎么会为了一个梦...” 他还未说完,云子玑忽然俯身吻住了他。 “今夜,我与陛下一起战胜那场恶梦。” “可沈勾说...” “去他娘的沈勾!” ...... -------------------- 沈勾:???做太医好难啊(抽烟) 本章是 flag玑 这本是甜文,就算要虐,也只是浅虐一下,大家别慌!! · 喜欢就点个收藏送个海星吧!爱您!! 第29章 他的眼睛还要盯着朕看 未央宫内殿的喜烛终于亮了个通宵。 第二日清晨,云子玑睁眼醒来,觉着身上快散架了,顿时又悔不该骂那沈勾了。 湛缱伸手撑着他的腰,将他从床上扶了起来,关心道:“除了腰,身上可有其他不适?” 昨晚他克制着只来了一回,又抱着子玑在温水中清洗过,为他上了药,可说是极其周到体贴。 今早起来却还是担心会害子玑难受。 说来他也没这方面的经验,活了两辈子,昨夜是第一次尝到细雨缠绵的滋味。 云子玑蹭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把头发弄得更乱了:“陛下天赋异禀,我...慢慢适应。” 被揉皱的里裳滑落,肩膀上的红点映入湛缱眼底。 遖峯 皇帝别开眼睛,喉结滚动,暗自告诫不可白日宣淫,伸手把子玑的衣裳拉好,又取了一件兔毛外袍为他披上,这才敢正视帝妃。 云子玑散着头发,眼角挂着一颗刚睡醒的泪花,他倒进湛缱怀里,声音又闷又哑:“陛下昨夜还做梦吗?” “做了。” 云子玑从他怀中抬头:“什么梦?还是那个梦吗?” 湛缱俯身在他耳边道:“是一场,朕想无限重复的梦。” 云子玑一愣,反应过来脸腾地红透,抬手锤了湛缱一拳,湛缱抓住他的手腕,将帝妃按进被窝里,又胡闹了起来。 直到日上三竿,云子玑才得以下床穿衣。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光:“陛下今日不上朝吗?” “今日,朕请了皇兄和燕又柔来宫里看戏。” 云子玑听出话外之意,转身问:“你都知道了?” “都欺负到你头上了,朕当然要查清楚。” “那陛下打算怎么处置?” “燕又柔既然这么喜欢来你面前嚼舌根,朕就让她变成哑巴好了。” 他说这话的神态,让云子玑发憷。 见子玑被吓到了,湛缱忙收敛阴狠,露出一个和煦的笑来:“子玑别怕,朕不会要她性命,拔舌头应当流不了多少血。” 云子玑犹豫片刻,说:“...我如果为她求情,陛下会生气吗?” “朕永远不会生子玑的气。” 他心中装着最阴毒的手段,看子玑的眼神却温柔如春风。 云子玑这才敢说:“我与燕又柔也算是年少挚友,她虽然刁蛮任性,但本性不坏。” “什么年少挚友?”湛缱忽然吃起醋来:“子玑的年少挚友不是朕吗?” 云子玑没想到湛缱居然在意这个。 湛缱后知后觉地生起气来:“说来朕还没跟你追究选妃一事,你一口气给朕选了十六个,你就这么大方?把你的男人推给十六个人分?” 方才还戾气十足的帝王,为了这件事又变得幼稚,跟个小孩儿一样斤斤计较起来。 变脸之快,让云子玑措手不及,他哭笑不得:“我本以为十六个还算少的,毕竟古往今来哪个皇帝后宫没有三千佳丽?君王的这颗心,总是要分给许多人的。” 湛缱抓着云子玑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一颗心完完整整都是你的,没有人能分走。” 云子玑轻叹一口气,凑上去亲了亲湛缱的额头:“我知道。” “那陛下现在愿意听我一言吗?” 湛缱被他哄得没脾气:“洗耳恭听。” 云子玑道:“陛下如今和太后在同一盘棋局里博弈,燕又柔是太后手中最重要的一颗棋,但这颗棋子有她自己的想法,并没有那么听太后的话。” 湛缱:“你是说,将她拉拢过来?” 云子玑点点头:“小惩大诫,胜过见血的重刑,只要让燕姑娘同太后一党离心,她这颗好棋就会成为太后眼里的废棋,陛下再将这步废棋放进自己的阵营里,我有办法,让她心甘情愿为陛下所用,只要燕又柔归顺于陛下,那边境的燕迎,又岂会跟自己的亲妹妹对立呢?” “这些道理朕都明白,可你确定她能受教?”湛缱对燕又柔可没什么好印象,“对一个明面上的敌人仁慈,难保她暗地里不会再害你。” 这样的教训,湛缱前世吃得太多太多了。 “陛下就看在儿时的情分,给她一次机会吧?” “朕跟她可没有什么儿时的情分。” 云子玑用无辜又明亮的双眸盯着湛缱看,直把湛缱看得心软让步:“好吧,好吧!朕听帝妃的。” 他挑了一枚垂珠玉簪,别在子玑发间:“今日宫中要杀人,你就不要离开未央宫了,免得被吓到。” 云子玑心中有数,他只是觉得燕又柔罪不至死,所以求情一回,至于其他人的死活,他也没那么在意,自然湛缱做事也有分寸,云子玑不会干涉太多。 “我没有那么胆小,不过我听陛下的。” “你二哥应当快入宫了,有他陪着你,朕也安心。”镜中的皇帝吻了吻帝妃的额头,“只是免不了,要让外臣看到宫中的丑事了。” · 云非寒在内官的引导下踏进了北宫后宫。 进了宫闱,山舞上前接替了内官,引着二公子往未央宫走去。 云非寒察觉到空气中隐隐的肃杀气息。 官道上没有什么人,就算有宫女太监走过,一个个也都神色慌张。 未央宫门口,一早在宫门口等的子玑遥遥一见二哥的身影,立刻踏着积雪小跑过去,扑抱住了云非寒。 云非寒伸手抱住子玑,笑道:“怎么还跟在家里一样?” 子玑是谨慎的性子,若非湛缱真待他好,他不会在宫里这样放得开。 云非寒仔细打量子玑,见他身上穿的是滚雪蹙金鸾的衿袍,头上戴着一把松玉垂珠的束发簪子,穿戴缀金积玉,华美可爱。脸颊被养得莹润,双唇血气饱满,眉宇间雀跃着快乐,比在家中静养时还要精神奕奕。 那日听从赏雪宴回来的娘亲说子玑过得好,云非寒还不敢尽信,如今亲眼所见,云非寒终于相信,湛缱待子玑,当真是用了点心思的。 显然,在皇帝的保护下,外头的风波并没有对子玑造成任何实质影响。 云非寒与子玑进了未央宫,今早下过小雪,未央宫院子里的雪景一绝,云子玑与二哥坐在小亭子里。 “上次你说想念家里的老鸭汤,今早娘亲天不亮就起,亲手给你炖了汤,托我带进宫,还是热的。” 云子玑双眼放光,在雪天的亭子里,就着雪景喝起热乎乎的小海参炖老鸭汤,云非寒则品起未央宫的好茶。 他替子玑将掉到肩上的头发往后搂了搂,眉间隐隐有愧疚之色,自言自语地呢喃:“你没事就好,以后我还是亲自来看你最安心,旁人总是靠不住。” 云子玑耳朵一支棱:“二哥口中的旁人是指?” 云非寒假咳一声:“喝汤喝汤。” 自从湛缱允准云家人每月两次进宫,那位齐王殿下都找不到借口进未央宫了。 他进不了未央宫,自然也就没有合理的借口去云府见二哥。 云子玑什么都懂,但二哥不愿提,他也就不说。 这时,周青忽然带着御前侍卫进了未央宫。 “参见帝妃,陛下让卑职来宫中拿几个人。”周青恭恭敬敬地朝云子玑行了一礼,他显然是奉皇命来抓人,但未得云子玑点头,根本不敢妄动。 云子玑道:“周侍卫自便,未央宫中若有让陛下不称心之人,周侍卫也不必留情面。” 周青低头拱手道:“多谢帝妃谅解。” 周青这才抬手让身后的御前侍卫抓人。 整座未央宫,除了山舞山逐,统共八十个人,全部被侍卫带走了。 云非寒:“???” 云子玑解释道:“陛下今日,安排了一场杀鸡儆猴的戏。” 云非寒:“是为了昨日之事?” 云子玑点点头:“宫中上下,耳目众多,陛下打算连根拔除。” 云非寒了然,难怪今日的北宫,人人都如惊弓之鸟,原来真是头顶悬刀,祸事临头。 周青将人全抓走后,未央宫短暂地清静下来。 云非寒看子玑吃老鸭汤里的小海参,子玑一口一个,一口一个,嘴就没停过。 好不容易等他把汤里的小海参全吃完,云非寒抓着这个间隙问:“陛下请了谁看戏?” 这次的事情,皇帝要查哪几个人。 云子玑一下听出二哥真正关心的是什么,想了想说:“这出戏,其实是做给齐王看的。” 云非寒握茶盏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抖:“齐王有心症,只怕受不得惊吓。” 云子玑见二哥担心,便与山逐说:“你先去把沈勾叫进宫来。” 山逐立刻去办。 云非寒放下茶盏,无心再品未央宫上好的雨前龙井了。 · 宫里听戏的地方,叫畅听阁。 畅听阁养着一个皇家戏班,金嗓名角不少。 不过自新帝登基以来,这群名角都没有什么开演的机会。 因为在西狄待过十五年的湛缱,对北微的戏曲压根不感兴趣。 他听不懂戏,在早几年,也曾有人诟病这位皇子是个不懂风雅之人。 因此昨夜戏班子忽然接到圣谕,说今儿午后君上要来听一场戏时,整个戏班子都惊了。 觉都不敢睡,连夜排演起来。 湛缱点的这出戏,是北微边境的杂戏,叫《照影记》,讲的是两军交战之际,军中出了内奸,将主帅营帐中的机密出卖给了敌国,事后主帅追查出二十个内奸,将这二十人当着全军的面,拔舌挖眼,杀鸡儆猴。 座上的湛尧知道这出戏的名字时,便猜到了湛缱的意图。 燕又柔迟来一步,落座时,戏已经开场了。 她当真以为是来听戏的,还带了一把瓜子...... 燕又柔还想趁着看戏的机会,与云子玑说些什么,到了才知,云子玑根本没来,且这出戏的观众,除了皇帝,就是自己和齐王。 至于其他人,她从观戏台上俯视了一眼戏台下的观众席,那里密密麻麻跪满了太监和宫女,数量之多,竟像是把整座北宫的人都抓来看这出戏了。 燕又柔再傻也意识到情况不太妙,她求救一般地看向坐在对面的湛尧,湛尧脸色阴沉,身后站着两个带刀的御前侍卫。 看似保护,实则是在警告齐王老实些。 燕又柔又望向皇帝,湛缱并不看她,似乎在认真听戏。 一切都还算正常。 直到演到戏中主帅抓出内奸,要杀鸡儆猴时。 那些生旦净末丑忽然默契地退下了戏台,继而上场的是各自手持一把尖锐锥子的侍卫,他们人手抓着一个太监或是宫女,其中也不乏侍卫,这些人被捆住手脚,按跪在戏台上,偌大一个戏台,一下跪满了人。 观戏台上的湛尧定睛看去,眉毛猛地一蹙,这些人全是他眼熟的——是父皇秘密安排给他的宫中眼线。 唢呐的声音忽然高昂而起,在这阵尖锐的乐曲中,锥子捅穿了这群眼线的双眼,又拔出他们的舌头,当场用锥子割开! “啊!” 底下的宫女太监惊叫出声,吓晕呕吐的人不少。 燕又柔面如猪肝色,下唇抖得剧烈。 站在她旁边的张宝德忽然被人提着衣领摔到皇帝跟前,张宝德知道大祸临头,迭声道:“陛下,奴才对你绝无二心啊!老奴侍候你多年!!老奴一片忠心只为你啊!!!” “是吗?”湛缱笑得渗人,异瞳涌着嗜血的癫狂:“那朕就剖开你的心,看看是不是真地这么忠诚。” “奴!!!!” 张宝德话未出口,只觉胸腔一凉,他一低头,只见一把刀从他的后心捅出,周青的手从里头掏了掏,掏出一颗隐隐还在跳动的心脏。 血恰好溅到燕又柔脸上,张宝德倒下时,脸正对着燕又柔,那双充血的眼睛,还冲燕又柔眨了两下。 “啊!!!” 燕又柔惊恐地捂着脑袋,惨叫出声,继而两眼一翻,四仰八叉地晕倒过去,袖子里的瓜子撒了一地。 湛尧面色惨白,他望向座上的湛缱,尚留着兄长的气势:“湛缱,你疯了吗?!” “朕在你们眼里,不一直是个疯子吗?”湛缱冷凉地笑,盯着湛尧那双墨色漂亮的眼睛,“父皇人都死了,他的眼睛还要盯着朕看,耳朵还要趴在墙边听,朕日夜难安,心想他把江山都给了朕,还监视朕做什么,后来朕查明白啦,原来这些眼睛和耳朵,都是皇兄的呀。” 湛尧:“......” 湛缱端起一杯酒,朝湛尧敬了敬:“今日皇兄还是看戏之人,若你再敢把主意打到帝妃身上,明日在戏台上被挖眼拔舌之人,就是皇兄和母后啦。” 这杯酒是敬湛尧的,皇帝反手把酒倒在了地上。 湛尧:“......” 他隐在袖下的手死死掐着掌心,才不至于在这个疯癫残暴的君王面前晕过去。 -------------------- 柔:只要云子玑不在,这皇帝就开始发疯!!(紧张地磕瓜子) · 喜欢就点个收藏送个海星吧!爱您! 第30章 倒真是个妖孽了 湛尧的腿是软的,他一手扶着墙,半边身子倚在随身的小厮身上,才勉强站着走出了畅听阁。 眼角余光捕捉到宫道尽头熟悉的身影,转头望去,云非寒站在不远处正看着他。 湛尧想起来,他今日入宫来看帝妃。 他有话想跟云非寒说。 云非寒远远看他一眼,确认他没被皇帝吓死,转身便走。 湛尧想追上去,心口猛地一紧,身体软了下去。 “王爷!?王爷!!” 扶着他的小厮吓坏了,急切的呼喊声从宫道径直传入云非寒耳中,他只是顿了顿脚步,并没有回头看。 在角落里看热闹的云子玑都比二哥急,他拉过沈勾,指着已经晕过去的湛尧道:“沈太医,你快去给他看看!” 湛尧要是被湛缱吓死了,湛缱就要背负手足相残的骂名。 沈勾虽然是太医,但只侍候未央宫,按理说给帝妃以外的人看病,应当是另外的价钱。 不过人命关天,又是云子玑让他去救,沈勾才疾跑上前,抓过湛尧的手腕切脉,又当机立断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 湛尧惨白的脸色终于缓过来几分血气。 他虚弱地睁开双眼,看见此时此刻救他关心他之人,居然是云帝妃。 “受惊引发的心症,我开服药,吃上两天就好。” 沈勾正要开药方,忽然肩膀被人推了一下。 “让开让开!太后娘娘驾到!” 云子玑眼疾手快地扶住沈勾,抬眼看去,推人的是太后宫里的老太监。 “尧儿!尧儿!!” 燕太后顶着繁重的金饰,扑到湛尧身边。 云子玑看了一眼太后的裙摆,被积雪濡湿一片。 湛缱剥了永宁宫的仪仗,太后出宫坐不了软轿,便只能靠双脚走。 从永宁宫到畅听阁,要绕过三座宫苑,很长的一段路。 燕太后想必是从得知畅听阁出事后就赶来了。 之前她没了仪仗,很不愿出宫,今日为了湛尧,倒是爱子心切,放下了所有体面。 太后带了自己信任的太医,这便用不上沈勾,沈勾哼了一声,把写了一半的药方揉皱在掌心。 燕太后爱子如命,见湛尧被欺负到心症发作,恶恨恨瞪了云子玑一眼,抬手就要掌掴过去。 她的手腕被人凌空扣住。 “母后好大的架势啊。” 湛缱甩开燕氏的手,他的力道之大,燕太后被甩了个趔趄。 云子玑被湛缱拉到身边护着,湛缱俯扫了一眼病恹恹的兄长,冷声道:“朕今日没想要皇兄的命,不过母后再敢无理取闹,朕也不介意拿皇兄开刀。” “湛缱!你敢!!” “有何不敢?”湛缱懒声反问,“朕是皇帝,是你们所有人的天,天要亡谁,还要来过问你这个老妇的意见?” 太后震怒,湛缱果真是变了个性子,不再被掌控拿捏。 她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一个被骗得团团转的乖孩子怎么忽然忤逆起来。 近日唯一的变数,只有云子玑。 先帝本意是要折辱云子玑,却不想弄巧成拙,把燕氏辛苦经营的局面全砸了。 云子玑... 燕太后看了一眼被皇帝护着的帝妃,他是男子之中少见的俊美,眉宇间的腥红朱砂更为他平添了妖冶。 妖妃一说,是燕氏命人外传来诋毁云子玑的,如今看来,倒真是个妖孽了。 有湛缱在,燕氏翻不了天,她一肚子恶火,只能压制着不发作,先顾着湛尧的安危。 湛尧的心症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再好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只能治标不治本。 这病最忌讳受惊。 湛缱还记得五年前的那场宫廷夜宴,西狄派了刺客行刺隆宣帝,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隆宣帝命悬一线之际,坐在旁边的湛缱反夺对方的刀割了刺客的头,救了隆宣帝一命。 湛尧亲眼看到割头这一幕,当场吓晕过去。 隆宣帝看湛尧吓病,当众指责湛缱“野蛮恶习未改”。 他根本不知道,湛缱若不靠着这等“野蛮恶习”,根本不可能在西狄那等炼狱般的环境中生存下来。 当年的湛缱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救了父皇的命,却要遭受指责。 死过一回他知道了,原来是因为他吓到了帝后最宝贝的儿子。 湛尧见不得杀人,更别说御驾亲征去前线杀敌,他只适合做个太平天子,而北微与西狄连年战火,他若坐上皇位,根本掌不住兵权也坐不稳江山。 所以隆宣帝处心积虑把湛缱骗来做湛尧的垫脚石,在北微边境彻底太平安稳后,湛缱这个“战时皇帝”自然是兔死狗烹了。 隆宣帝和燕氏的金算盘在前世大获成功。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们爱的是湛尧,湛缱只是他们用来爱子的工具。 其实从最开始,隆宣帝就没把他当儿子看待过。 看破这一层,湛缱对湛尧就没了嫉妒,只余下单纯的恨了。 他如今所有的仁慈,都只为云子玑一人而生。 云子玑好奇畅听阁中发生过什么,想进去看一眼。 湛缱搂住他,一只手捂住了子玑的眼睛:“别看,脏得很。” 那群蝼蚁,就算死了也不配入子玑的眼。 · 宫苑西殿,燕又柔在惊恐中醒来,她摸上眼睛和嘴巴,确认自己看得清也能说出话,没有被拔舌挖眼,她大哭出声,庆幸自己劫后余生。 侍候她的丫鬟小翠一边给她递手帕擦眼泪,一边说:“姑娘只是晕过去而已,醒来就无事了,齐王殿下可是吓得心症发作,说来这事也是姑娘你的不是,太后娘娘要你离间帝妃和皇上,可没让你牵扯到齐王殿下身上,你也该...啊!!” 燕又柔一巴掌扇歪了小翠的脸,眼泪未干却指着她怒骂道:“贱婢!你侍候的是我!你该操心我的安危,而不是太后和齐王!!” “奴婢是太后...啊!!” 话未说完,小翠左脸又挨了一巴掌,嘴角都流血了。 燕又柔就算在哭,打人也十分有劲,骂人也中气十足:“我今日若是死在湛缱手里,太后可会为我流一滴泪?!我这么好看的眼睛,这么能说会道的舌头要是没了,太后赔我吗?!你侍候我,就给我老实安分些!少在我伤心的时候吹捧永宁宫,说我不爱听的话!!奴才就该有奴才的样子!!少来凌驾主子!!否则我杀你一个贱婢也只是动动手指头而已!滚出去跪着!!” “姑娘怕是被吓傻了...”小翠不敢招惹此刻的燕又柔,顶着红肿的脸颊退出燕又柔的视线。 燕又柔下床走到镜子前,端详着还活着的全须全尾没少眼睛没少舌头的自己。 西殿是个简陋的宫殿,没有梳子,她和着泪水,把自己凌乱的发丝别进发髻里,又扶正了歪掉的凤凰珠钗,这枚珠钗是册封准皇后的圣旨颁进燕府时太后赏赐的,她在镜子前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然后,她只身去了永宁宫。 永宁宫正为了湛尧乱作一团,太后心焦地在殿外等着太医来回话,抬眼瞧见未经通传就擅自进宫的燕又柔。 太后本就有气,认为在这个局里,是燕又柔开错了头,才导致局面砸成这样,她见燕又柔来,正要开口指责。 燕又柔先她一步,拔下发包上的凤凰钗,当着太后的面,把珠钗摔成两段。 “这准皇后谁爱当谁当!本姑娘不陪你们玩了!” 太后看了一眼地上的珠钗,气急:“燕又柔,你怕是被湛缱吓昏了头!你哥哥还要仪仗齐王,你别失了分寸!” 燕又柔瞥了一眼内殿进出的太医,知道湛尧是个养尊处优握不住兵权的。 她是太后为齐王布的棋子,哥哥燕迎也是。 湛缱如今疯成这样,再跟他对着干,不仅燕又柔性命堪忧,前线的燕迎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究竟是我哥哥仪仗齐王的虚权假势,还是齐王仪仗我哥哥的骁勇善战,太后心中比我清楚。” 太后:“......” “难道你连皇后之位都不要了?” 燕又柔冷笑:“湛缱喜欢的是男人,那我坐上皇后之位又图什么?图给湛尧铺路吗?我燕又柔凭什么给别人做垫脚石!?” 太后:“给尧儿做垫脚石是你的福气!” “这样的福气,我不稀罕,想要这等福气的人多的是,太后娘娘另找他人吧。”燕又柔摸了摸没了凤凰钗的发髻,一身轻松,“我不奉陪了。” 她走得干干脆脆,太后气得脸都白了,唇上艳红色的口脂显得诡异。 月音忙说:“或许燕姑娘只是今日被吓到了,明日一定会后悔,进宫给娘娘赔罪的。” “后悔?”太后冷笑,“就算后悔,哀家也不会给她机会。” “准皇后只有一个,燕又柔却可以有很多个。燕氏又不是只有她一个适龄女子,挑个人把她替了吧。” 月音:“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上前,踩住了地上那枚凤凰钗:“今早湛缱闹了这么一出,傍晚准皇后就溺毙在荷花池,你说,会是谁做的?” 月音了然:“选妃中途作废,帝妃早就背上了善妒之名,准皇后死在宫里,必然是...帝妃做的了。” “找个手脚利落的。”燕氏踢走了地上那枚珠钗,“别让她活着走出宫门。” 月音低头笑着应:“是。” · 从永宁宫出宫,必然要经过御花园的一座桥。 这座桥下,是一片碧绿色的池塘,夏日里,池塘会开满荷花,冬日,池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干枯凋零的荷花在这层冰面上垂倒。 过桥之后,有两条路。 一条出宫,一条通往未央宫。 燕又柔从旁人口中得知,她能全须全尾地被挪回西殿,是因为云子玑及时赶来劝住了皇帝。 湛缱才没在她晕厥时要了她的命。 燕又柔心中五味杂陈,她从小就知道云子玑是个什么性子。 当年琉璃花瓶一事,燕又柔虽然挨了打手心,但她也没忘云子玑本来是打算替她扛下罪名的。 害一个除了哥哥以外唯一真心待她好的人,她心里也不好受。 她在桥上徘徊了许久,终于做了决定,要去一趟未央宫,放下身段道个歉,无论云子玑接不接受,她心里总归能好过些。 她正要下桥,身后伸出一只手,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猛拽到桥边,燕又柔未及挣扎。 扑通一声,荷花池上的冰面被砸碎,溅起圈圈涟漪。 第31章 帝妃人见人爱 日落的余晖铺满整座北宫。 山舞奉帝妃的命,送云非寒出宫。 “听说这次的事情,你也帮皇帝瞒着子玑?” 云非寒走在前面,用背影发问。 山舞立刻低下头道:“此事是奴才做错了!” 云非寒转身,静静凝视着山舞,良久才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你应当知道自己该忠心于谁。” 山舞:“二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绝不敢忘!我这条命誓死效忠云家!” “你想报云家的恩,很简单,用你这条命保护好帝妃就行。”云非寒意有所指地说,“就算跟皇命相冲突,你也该知道怎么选。” “奴才明白,这样的错,绝不会有第二次!” 他想下跪,云非寒没让他跪:“帝妃身边若再有异动,你要及时传信给我。” “是。”眼见二公子没有追究之意,山舞长松一口气,“那奴才送二公子出宫?” “离宫门只差几步路,我一个人走就行,你回去侍候帝妃吧。” “那奴才先告退了,二公子慢走。” “慢走”是句客套话,但山舞离开后,云非寒当真是慢慢地走,一点都不着急。 宫门正对着的宫殿是安宁殿,安宁殿外有一道五十级的台阶。 云非寒慢吞吞地挪着脚步,临下台阶时,身后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云非寒转头望去,一脸病色的湛尧推开搀扶他的小厮,疾走几步来到云非寒身边,他伸出手想拉云非寒的胳膊。 云非寒侧身避开了。 湛尧扑了空,难掩失落:“你在怨我对不对?” 云非寒看了看湛尧身后跟上来的永宁宫的下人,只得装傻:“齐王殿下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湛尧循着他的目光转身,暴躁地冲那些下人道:“离本王远些!!” 那群丫鬟太监只得退出十米外。 等到没有第三只耳朵在旁后,云非寒终于给了湛尧一点耐心,愿意听他当面解释。 湛尧歉疚地说:“这次的事险些把帝妃推上风口浪尖,是我做得不妥,我本意只是想帮你寻得答案。” 湛缱半夜离开未央宫这件事,云非寒比湛尧知道得更早。 那日湛尧去云府,云非寒托他求证此事,他想知道湛缱对子玑究竟是真心还是戏耍。 毕竟湛缱自小到大都表现得不喜欢男人,连隆宣帝都相信湛缱不好男色,湛尧自然也提前预设了这个事实,这时他得知湛缱每夜都悄悄离开未央宫,跟白日里对云子玑宠爱有加的态度截然相反,他理所当然地断定湛缱对云子玑是虚情假意。 既是虚情假意,又何必眼睁睁看着云子玑深陷其中? 所以他利用了他们少时的隔阂,让燕又柔去提醒云子玑湛缱儿时知道他是男儿身后的厌恶与疏远,本该让云子玑自己做出判断。湛尧为了一劳永逸,多此一举地让燕又柔把话说得格外重,用诛心的手段试图直接抹灭云子玑对湛缱的一切幻想。 如果只是提醒而没有诛心,云子玑也不会一气之下跑去冷宫,太后就没有借题发挥的把柄。 后续种种,是湛尧失策。 他把这些前因后果,全在信中写得清清楚楚,让人送去云府,递给冷落他的云非寒。 也不知他看过没有。 “我是有私心。”湛尧说,“但请你信我,我决不会伤害你在意的人。” 云非寒点点头:“殿下,我信你是无心的。” 湛尧得了这句话,脸上病色一扫而空,他还未高兴起来,就听云非寒问:“如果有一天,云家遭了难,你会救吗?” “我当然会救你!!”湛尧想也不想,斩钉截铁,脱口而出给了答案。 “这句话我也信。”云非寒看着他那双墨黑色的眼睛:“那云家其他人呢?殿下可会施以援手?” “当然!只要我力所能及!” 云非寒惨然一笑:“说谎,你不会。” 他这一刻脸上划过的悲凉,让湛尧误以为眼前这个人曾经经历过什么惨绝人寰的苦痛。 湛尧素来无心争帝位,今日是第一次为此生出悔意来:“云家这半年遭受了太多恶意,早知湛缱登基会如此暴虐...或许当初我就不该把太子之位让给他。” 云非寒听了此言,冷眼打量着北宫巍峨的宫殿,呢喃道:“就算是你坐在明堂上,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什么?”湛尧没听清。 云非寒扯了个难看的笑来应付他:“没什么,太阳快要落山,微臣得出宫回府了。” 湛尧抓着他的衣袖:“你是不是有事瞒我?自从帝妃在边境受伤,你就像变了个人。” “只是看清了一些事罢了。”云非寒拂开他的手,“齐王殿下还是回永宁宫吧,你只适合被人保护,不适合保护别人。” 云非寒想走得快时,湛尧根本不可能追上他。 他的心症刚好一些,在下台阶时头晕目眩,摔了一跤,险些滚下去,来扶他的是太监和宫女,云非寒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 水,四处都是水。 那些水灌进鼻腔,眼睛,耳朵,燕又柔在窒息中睁开双眼,看到黑白无常朝她走来。 她惊恐地闭上眼睛,再次惊醒时,云子玑的脸映入她的瞳孔中。 “沈太医,她醒了。” 沈勾走到床边,抓过燕又柔的手腕把了把脉,点点头:“帝妃放心,已经无碍了。” “那就好,多谢沈太医。” 燕又柔听到这段对话,才敢确信自己活着,可她看到湛缱也在,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从床上猛然坐起,抱着被子挪着屁股往床角缩,眼泪汹涌而落,口中呢喃着:“你别杀我...你别杀我!” 湛缱可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他冷声道:“朕如果要杀你,早将你送上绞刑台,用得上让人推你落水的龌龊伎俩?” 燕又柔吓得脸都白了。 云子玑转头看了皇帝一眼:“陛下别吓她了,要不你先出去?” 湛缱:“......”有什么话是朕这个皇帝听不得的? 云子玑轻轻推了推湛缱:“陛下别吓小姑娘了,出去等我。” 湛缱做出伤心的表情:“子玑赶朕走?” 云子玑:“......” 他只会执起湛缱的手,在他手背亲了一口:“这下可以了吧?” “太可以了。”湛缱大袖一甩,“朕在外面等你。” 目睹这一幕的燕又柔:“...........”方才的眼泪是泉眼喷水,现在直接泄洪了!!! 湛缱出门前,特意对燕又柔说:“是子玑救了你的性命,燕又柔,你最好对得起他对你的救命之恩。” 等湛缱不在眼前晃时,燕又柔才敢哭出声,却格外克制,把一张苍白的脸憋得通红。 云子玑递过一方手帕为她擦去眼泪,安慰说:“怕就大哭一场,没关系。” 燕又柔鼻子一酸,猛地起身投入云子玑怀中,枕在他肩上哇哇大哭起来! 站在窗外的湛缱:“......” 云子玑掌心向外朝窗外摇了摇,制止了某个醋溜皇帝的酸言酸语。 他抬手拍了拍燕又柔的背,柔声安慰:“你现在在未央宫,太后的人不敢在这里动你。” 这话说得极有心机,直接印证了燕又柔逃避的那个猜测——推她落水是太后派人做的。 “她想杀我...她凭什么要杀我...我不听她的话就不配活着了吗?!”燕又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全往子玑身上抹。 目睹这一幕的湛缱:“啧!!!” “...是你救了我吗?”燕又柔哭够了,抽泣着问。 云子玑说:“我知道你去了永宁宫,担心你被灭口,特意派了影卫跟着,是他们从冰河中把你及时救上来。” 燕又柔哽咽着问:“你明知道我对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我知道,但我更清楚,你罪不至死。” 云子玑说:“陛下也没有想过要你的命,从始至终对你动杀心的只有太后。” “太后...自我懂事起,就经常被叫去她那里听她训话,她告诉我,只要乖乖听话,以后我就可以成为她那样的人,其实都是骗人的...” 燕又柔的眼泪又落下来: “云子玑,我也不想和你耍那些心机,可我没有办法,我除了有个准皇后的头衔外,在皇城无依无靠,哥哥出征前也让我听永宁宫的话,我如果表现得不好,哥哥在边境也不会好,他虽然是兵马大元帅,但我自己清楚,这个元帅的位置,是太后为他争来的,太后可以成就他,也可以毁了他,我......没有选择。” “我明白。”云子玑柔声道:“我与你处境本是一样的,所以我知道你的苦衷,也愿意给你留一条退路,你相信我,也可以相信陛下。” 同样是被一道圣旨加了不想要的头衔,同样是为了边境的亲人不得不一再妥协退让。 “...可你比我幸运多啦。”燕又柔苦笑,眼里含着善意的羡慕,“陛下是真的喜欢你。” “那日我说那些话,只是想用往事去试探他的态度,看看他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如果喜欢的是女人,我尚且还有争一争的底气。” 燕又柔抬手一抹眼泪:“事实是,他不好女色,也对男人没兴趣,他好像只是单纯地喜欢云子玑你这个人。” 她摇摇头,苦笑:“那我还争什么呀?争做太后口中的垫脚石?争着做皇后?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把自己困在四四方方的深宫之中,每日讨好一个不可能爱上自己的男人,又或者看着他和别人相亲相爱?我才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云子玑道:“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迟早会想明白这一点。这事其实也不怪你,我与陛下之间那道心结,如果不是经由你挑起,恐怕这辈子我们都不会主动去面对。” “我该谢谢你撕开了那道旧疤,经年的淤血流出来后,这道疤已经彻彻底底地好了。” 窗外的湛缱听了这句话,终于明白子玑为何对燕又柔格外仁慈。 如果不是她弄巧成拙,迟钝如湛缱,恐怕根本意识不到少时之事对子玑来说是“经年陈伤”,也不会知道子玑是为他扯下了裙钗,以男儿身去前线戍边十年。 论到这一层,湛缱甚至该感谢这次的风波。 “落水之前,我本就要来一趟未央宫的,有件事一定要做。” 燕又柔哭诉之后,冷静了几分,她知道自己身处未央宫的某处宫殿,看着云子玑的眼睛道: “对不起。” 云子玑眉心微动,笑着答:“没关系。” “你放心,我不会再给你与陛下之间添乱。”燕又柔说,“他们要我爱的是皇帝,而不是湛缱,只要这个人是皇帝,我就该爱他,其实我没有这么博爱,与其爱别人,不如爱自己。” 窗外的湛缱一挑眉,这燕氏女还算是个看得透彻的,活着应当也不碍什么事了。 忽然,燕又柔话锋一转,对云子玑说:“但如果这个皇帝是你,我大抵不会这么甘心地放弃。” 湛缱:“......”朕的帝妃果然是人见人爱,谁都在痴心妄想地觊觎! 云子玑被这句话呛了一下:“...别胡说!” 燕又柔已经抱着被子破涕为笑。 死里逃生后,她似卸下了重担,在桥上时她还疑惑自己该走哪一条路,徘徊犹豫,难以抉择。 现在再让她选一次,她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并且清楚这条路是对的,是她早该走的一条路。 燕又柔身上还带着荷花池的气味,云子玑让苏言派了几个宫女来侍候她梳洗。 他自己先出了偏殿,看到湛缱在玉兰树下等他。 已经入夜,圆月高悬于上空。 云子玑笑着走到湛缱身边,自然而然地与他掌心相贴。 “搞定了。” 他笑着与湛缱说:“我早说她是个听劝的...唔?” 话还未说完,皇帝忽然捧着帝妃的脸颊,深深吻住了他。 夜风拂过玉兰,落下几枚嫩粉色的花瓣。 帝王那双人见人怕的异瞳只有装着帝妃时,才会变得柔情似水。 “陛下?怎么了?”云子玑弯着一双湿漉漉的笑眼,声音被吻得微微发哑。 “对不起。”湛缱说,“我从不知道子玑心口有道疤。” “你已经跟我说过对不起啦。” 云子玑温柔一笑,抓着湛缱的手搭在自己心口:“六岁小浅赐予的那道疤已经被眼前的陛下治好了。” 湛缱治好了眼前的子玑,却忍不住想,前世的子玑死去时,这道疤是不是一直在? 这一世的子玑,眼里装着今夜的月色,装着玉兰的花瓣,装着湛缱的倒影,生机蓬勃,充满希望。 前世他的眼里,纵然是春色入眼,也是一滩枯寂的死水。 湛缱的心头爬满愧悔。 这时,周墨带着影卫从天而降,跪在皇帝与帝妃面前。 周墨请示说:“帝妃,另一批‘刺客’是否还要照常行动?” 湛缱早就将斩墨司的调遣权与子玑共享,从前的斩墨司只有皇帝能调动,如今这群影卫听命于皇帝和帝妃两个人。 云子玑道:“不必了,让他们撤下。” 周墨:“是。” 湛缱一头雾水:“什么刺客?” 云子玑凑到他耳边说:“就算太后不动手,我也会让影卫伪装成永宁宫派出的刺客,让燕姑娘吃点小苦头。” 云子玑原本的打算是让人伪装刺客行刺燕又柔,再派人把她救下,以此给永宁宫扣一口黑锅。 可太后远比他设想的要沉不住气,大抵是今日被湛缱的举动激怒失了理智,居然如此心急地要燕又柔的性命。 燕又柔落水后,原本埋伏在暗处准备“行刺”的影卫见势不妙,帝妃特意嘱咐过,不可伤她性命。 于是他们随机应变,先出手把燕又柔救上岸,但凡再迟一步,燕又柔的命就丢在了荷花池。 燕又柔永远不会知道,云子玑口中特意派去“保护”她的影卫,最初的目的其实是行刺。 “无论永宁宫有没有出手,只要让燕又柔相信太后想杀她,她跟永宁宫自然就离心了。” 云子玑眼中含光,狡黠一笑:“挑拨离间这种手段,也不是只有太后会呀。” -------------------- 浅:是狐狸玑!!! 第32章 你敢污蔑帝妃 “你说燕又柔没死?!” 第二日早上,永宁宫派出的太监才来回话。 太后艴然不悦:“你们是怎么办事的?杀个人都杀不利索!?事情没做成也罢了,竟然现在才来禀报?!” 那太监低头颤声说:“张公公推完人就不见了踪影,奴才带着人在荷花池边搜寻许久,想着要看到那位的尸体再来与太后禀报,没想到...没想到昨晚从荷花池浮起来的竟...竟然是张公公!” “又...又听人说,燕小姐已经被未央宫的人救走了。” 未央宫的人不仅救走了燕又柔,还杀了永宁宫的太监。 太后惊疑:“云子玑怎么敢...?” 说曹操曹操到,宫女进来禀说:“启禀太后,帝妃在殿外求见。” “他倒敢来!”燕氏也想听听他打算怎么狡辩,“召他进殿!” 云子玑信步踏入正殿,像模像样地给太后行了一礼。 这还是他入宫后,第一次单独来见太后。 燕太后高高坐在凤椅上,见他朝自己敷衍行了一礼。 “帝妃今日想起来尽孝道了?”她阴阳怪气。 云子玑不卑不亢道:“听说齐王病了,儿臣代陛下来问候一声。” 燕氏脸色陡然难看:“他还好意思来问候?尧儿怎么病的他心里清楚!哀家从未见过像他那么荒唐暴虐的帝王!” 云子玑乐道:“从前没见过,昨日母后不是开了眼吗?” “你!!” 伶牙俐齿,令人生厌! “哦对了。”云子玑温温柔柔地问:“听说母后宫里昨夜有人淹死在荷花池,尸体找到了吗?” 他提起这样的事,平常得就像在问太后昨夜的晚膳吃得香不香。 云子玑看了看那个太监,那太监吓得浑身哆嗦:“禀帝妃...找...找到了,是张公公。” “张公公啊,那也是永宁宫的老人了。”云子玑故作惋惜,“可惜了一位忠仆,母后宫里出了这样的事,君上的意思是一定要彻查才能让母后心安,儿臣闲来无事,愿意为母后查清背后真相。” 没给太后说话的机会,云子玑抬了抬手指,召进一波御前侍卫。 “太后身边的心腹死于非命,只怕是有刺客暗中作祟,永宁宫上下全都带去稽刑寺盘问,母后以为如何?” 燕氏冷笑,昨日湛缱废先帝的耳目,今日帝妃就敢来动永宁宫的人,还真是夫唱夫随。 她看了一眼月音,月音会意,立刻上前胡编道:“禀帝妃,张公公前两日被查出在宫内私放印子钱,早已被太后娘娘逐出永宁宫,想来他是畏罪自杀才跳了荷花池,他的死与旁人无关,就不劳帝妃追查了。” 人都死了,死前发生过什么,自然是靠着活人一张嘴来编。 永宁宫上下都长着一张嘴,死忠于燕氏,轻易还动不得。 云子玑本意也不是真要拿人,他挥退了御前侍卫:“原来是自作孽不可活,那倒也不用查了。” 他淡淡一笑,谦逊有礼:“为了母后的安宁,也为了陛下能专心处理前朝政务,宫闱里如果再莫名其妙出了人命,儿臣只能将所有身犯嫌疑的人都送去稽刑寺受刑拷问,母后应当不会反对吧?” 燕氏咬牙切齿:“帝妃考虑得很周到。” 云子玑是在威胁她,甚至是恐吓。 他虽然只字不提燕又柔落水一事,但每一个字都在敲打着太后:燕又柔如果在宫里出事,云子玑绝不会善罢甘休。 太后看重燕迎的将帅之才,不可能明着对燕又柔下手。 燕又柔在宫外有燕迎的心腹保护,刺客根本不能近她的身。 要杀燕又柔,只有在宫里能动手,也只有让她死在宫里,太后才好把这口锅推给帝妃的善妒和皇帝的苛待,借燕又柔的死来让燕迎与她同仇敌忾彻底跟湛缱对立,发挥一颗废棋最后的价值。 现在云子玑把这条路堵死了,燕又柔前脚死在后宫,后脚太后就可能被抓去稽刑寺受刑。 听起来荒唐,但现在稳坐皇位的是湛缱那个小野种。 他什么事做不出来?云子玑恃着这个野种的宠爱,也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燕氏倒真是有些怕了这二人。 眼下西狄之乱未平,整个北微都得仰仗湛缱这个外族皇帝,太后也只能暂时忍下这口恶气。 “既然母后没什么异议,那儿臣先告退了。” 目的达到,帝妃也不想在此地多留。 燕氏看着他离开的身影,阴狠地笑道:“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 两日后,前线连传三封捷报。 北军依照湛缱的筹谋大破西狄五万大军,一夜时间收回了西洲三座城池,全军士气大振! 北微上下扬眉吐气,纵然再膈应那位生有异瞳的异族皇帝,却不得不承认,只有他能对西狄这个强悍敌手知己知彼,做到百战百胜。只有他做皇帝,北微才不会亡在西狄人的野蛮践踏下。 昨日战报传来后,云子玑激动得一整夜没睡,钻进湛缱怀里,浑身冒桃花地夸他:“陛下怎么这么厉害呀?!” “陛下是神仙吗?未卜先知?” “你是怎么知道西狄会用那套战术的?快和我详细说说!!快说快说,不说我今夜不睡了!!” 帝妃激动地下床,兴致冲冲拿来纸笔,要皇帝为他解析此次战役的制敌之道。 湛缱起先还有耐心同子玑细细解释,可美人在怀,清淡的冷香扑鼻,他怎么忍得住? 很快好学求知的帝妃就被皇帝按进被窝里讨论排兵布阵了。 ...... 昨夜睡了一个好觉的湛缱,神清气爽地搂着子玑,在上朝前还要索要一个亲吻。 腰酸背疼的帝妃轻轻推开皇帝的脸颊,嗔道:“今早睡醒已经亲了三次了,陛下不腻吗?” “朕还嫌不够,怎么会腻?” 皇帝蹭着帝妃的脸颊,企图撒娇索吻。 云子玑无奈地轻叹一口气,在湛缱额头上亲了一下。 殿外的宫人都看得到,无不惊叹于陛下对外对内判若两人的差异,端茶的小丫鬟看得出神,险些撞到殿门上。 苏言对皇帝与帝妃的恩爱已经习以为常,她笑着提醒道:“陛下,早朝的时辰快到了。” 她一提醒,云子玑忙给湛缱把腰间的玉佩正了正:“今日应当有不少前线的折子,就算打了大胜战,陛下也不能松懈呀。” 湛缱一边乖乖地让子玑为自己整理衣服上的环佩香囊,一边说:“打胜战是好事,还有一件好事,子玑想不想知道?” 云子玑抬眼好奇道:“什么呀?” 还有什么好事能跟打了如此漂亮的胜战并肩? 湛缱:“当年修桥贪饷一事,有了新的证据与证人。” 云子玑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真的查到了?!” 湛缱:“潜进军中的那批影卫寻到了一个愿意开口的法算,叫李石。” 法算是军中主会计之事的专人*,城池营垒,粮草运输,全军财用出入都要过法算的账与笔。 云子玑对这人有些印象:“当年修桥时,李石确实是其中一个法算,我记得,他与燕迎有些裙带关系,他可信吗?” 湛缱道:“在押他进京前,斩墨司的陆钦亲自审过,已经拿到证词。” 陆钦十八岁上任大理寺主刑狱的少司寇,当年新官上任第一年,就有胆识先斩后奏,按律法绞杀了某位杀害糟糠妻的驸马爷。 陆钦的盛名,云子玑早有耳闻。 又听湛缱说:“审问时,你大哥也在,押他进京的这一路上,全是斩墨司和你大哥的人押送,无人能在中途动手脚。” 有云非池把关,燕迎就无从下手干涉。 湛缱把每一步都谋算好了,他凝视着云子玑,字字有力地告诉他: “虽然子玑再上不了战场,但朕要把属于子玑的军功与荣耀清清白白地还给你。朕要让天下所有人知道,朕的帝妃,是北微无可置疑的骄傲。” · 今日上朝,每一个臣子脸上都咧一个笑。 湛缱看到,连燕氏一党也发自真心地为这场胜战高兴。 他们当然该高兴,西洲十二城越早收复,离他们推翻湛缱这个皇帝的时机就越接近。 湛缱看透了每一个人的心思,待他们乐完,才让人把李石押上了朝堂。 李石四十出头,两鬓微微泛白,面貌带着被边境风沙吹出来的独有的沧桑,他被陆钦带上了紫宸殿。 看到皇帝,李石顺从地跪伏在地,高呼:“罪臣参见君上!” 此人一露面,燕伦脸上的笑就凝固住了。 “陛下这是何意?”司徒远也好奇。 这人一看就是皇帝特意命人从边境抓回来的。 “前线捷报频传,朕心甚慰,边境将士们刀尖饮血为北微争来了安稳与胜利,朕身为国君,厚赏有功之臣的同时,也要算一算军中贪饷的旧账,才不至于让北微的儿郎们寒心啊。” 提及“贪饷”二字,朝中有些人的心已经提了起来。 “李石,将你知道的一切说给诸位大臣听。” 湛缱已经从龙椅上起身,踱步在众臣或是忐忑或是猜测的视线中。 “当年断桥之事,是谁在背后指使你偷工减料,又是谁让你在账目上造假诬陷帝妃?” 李石低着头,不敢直视帝王的眼睛。 陆钦在他身边沉声道:“若你不愿开口,让太监宣读你画押的口供也是一样的,只是从他人口中替你认罪和你亲口认罪有天壤之别,你自己掂量清楚。” 李石额上冒汗,浑身细微地颤抖,无数道目光压迫在他头顶,他双眼通红,眼泪从中滴落:“当年指使我在修桥之事上偷工减料,伪造账目的人是...是...” 他抬起头,仰视了一眼站在右侧的燕丞相,燕伦避开他的视线,直视前方,握在手中的玉板却已经浸了冷汗。 李石又看了一眼站在左侧前三位的云少卿,云非寒回望他,眼底藏着隐晦不明的冷意。 “当年让我伪造账目的...”李石心一横,“就是云子玑,也就是如今的帝妃!!” 像一颗巨石砸进刻意寂静下来的水中,炸起一圈圈沸腾的涟漪。 皇帝目光陡然一寒,射向陆钦,陆钦面上划过一丝慌乱,他斥李石道:“你在供词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供词是假的!假的!!”李石大呼起来,“是云非池逼问拷打才有了那份供词!陛下!当年桥断害死五千将士就是因为帝妃指使我造假!云非池为了包庇帝妃,谎称是自己的过错,其实一切都是云子玑所为!云家上下为了包庇云子玑,已经全然失了忠君之心!!” 他指着云非寒,歇斯底里:“他们为了帝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谎都说得出来!!” 湛缱大怒:“放肆!!你敢污蔑帝妃!!” 底下众臣跪倒一片,齐喊“陛下息怒”。 盛怒的帝王眼底却多了几分迷茫。 前世云家之所以被满门流放,除却那些被弹劾出来的小错,主要因为三大罪: 贪饷,叛国,造反。 前世贪军饷一罪,直接导致云子玑被打入冷宫囚禁三年。 重活一世,湛缱能预知燕氏一党的所有诡计,他费尽心力想还子玑清白。 究竟是哪一环算错了? “看来陛下也被妖妃蒙蔽了理智,今日,罪臣愿以死揭发帝妃的罪行!!” 李石猛地从地上站起,头朝前箭步往紫宸殿的盘龙柱子撞去! 在触柱的前一瞬,一只手拽过他头发,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头皮硬生生撕扯下来! 湛缱徒手攥住了李石的头,目光森寒:“想用你这条贱命来给帝妃定罪?你也配?!” -------------------- 浅还没有意识到他有一个暗处的敌人。 *法算:古代军中会计,相关描述有参考相关资料。 第33章 偷来的欢喜 李石被皇帝反手扔到了紫宸殿中央,御前侍卫立刻冲上去把李石按在地上控制住,并且堵住了他的嘴,防他自尽,也防他再对帝妃不敬。 湛缱的目光落定在陆钦身上,陆钦手上还有物证。 口供被李石当堂推翻,已做不得数,但有账本在,一样能证明当年军中贪饷之事与云子玑无关。 陆钦拿出账本时立刻觉出了不对,李石在边境递上来的账本十分破旧,封面已经被边境风沙侵蚀得发黄,而他手上这一本,虽然满是做旧的痕迹,但气味上却已经没了陈年旧书独有的发霉味。 账本被人换了! 陆钦拿账本的手微微一紧,既然是假账本,里面的内容不用看也知道是对帝妃不利的伪证。 陆钦跪地道:“陛下恕罪,是微臣失察!这账本是假的!” 从边境押人证和物证进国都,行路要两天两夜,中途还需要在驿站过夜,人多眼杂,或许在进京前就被人动了手脚,账本被造假,李石这个人证也已经信不得了。 押送之人除了斩墨司就是云家的心腹,这些人要么忠诚于皇帝,要么忠诚于云家,没有背叛的可能,那究竟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冷静沉稳如陆钦都乱了思绪。 燕伦讥讽一笑:“陆大人不如把账本展开给大家看看,到底是怎么个假法,总不能说这账本揭露了帝妃的不堪,就硬说这是假账本吧?” “燕丞相。”帝王没什么温度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 燕伦吓得把更难听的话全咽了回去。被扔过一次猎场,他已不敢像之前那样放肆。 燕党其他人默契地做了燕相的喉舌: “陛下,既然李石敢以死告发,此事或许真有隐情,如果云家真有包庇之心,陛下千万不可放纵。” “这个人证千里迢迢从边境押来,现在他开口说了实话,满朝文武皆是见证,陛下就算再宠爱帝妃,也不该因宠失正。” “云家胁迫他做伪证,欺上瞒下,欺君忤逆,请陛下严惩!” 湛缱:“.......” 半个朝堂跪在他面前,要他严查云子玑。 他本意是想还子玑清白,现在却引了更多脏水泼向云家。 湛缱懊恼地攥紧衣袖下的手。 他本可以大开杀戒,只是北微如今外患未除,不能再生内乱,所以才耐着性子,用讲理又温和的方式来跟燕氏一党拉锯。 如今看着这群人恨不得把云子玑往火坑里推的嘴脸,他忽然后悔了。 为子玑一人而催生的仁慈本不该分给这群前世的叛徒。 所有忤逆他伤害云子玑的人,都该死! 他正要下杀令。 云非寒忽然下跪,腰背挺拔而不折:“若陛下疑心云家不忠,可从微臣查起。” 湛缱眉心一动,看向云非寒,听到他说:“帝妃身体虚弱,无论如何不能受审受刑。” 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一个跪在地上的臣子,此刻心照不宣,只为了保住云子玑平安。 燕伦阴阳怪气道:“你们云家人就这么喜欢维护帝妃啊?” “他是我亲弟弟,我理应爱护他相信他。”云非寒睨了燕伦一眼:“难道燕相生而没有亲人,所以不懂得何为至亲之间的回护之情?” 拐着弯把燕伦骂成了孤儿,燕伦气得吹胡子瞪眼。 有人站出来道:“现在有嫌疑的是帝妃!陛下,你看看云非寒的所作所为,跟云非池有什么两样?看来云非池在前线包庇帝妃罪行的事也是属实的!” “都给朕闭嘴!” 底下立刻安静下来。 湛缱重新坐回龙椅上,他已经思量好了退路。 今日之事若要平息,最极端粗暴的办法就是杀了所有燕党一劳永逸,湛缱并非不敢下手,只是这样做无益于维护战时北微的安稳。 燕太后等着西狄战败后篡位,湛缱同样等着西狄战败后清算所有燕党。 只要西狄还在边境作乱,北微国都绝对不能乱。 云飞寒此刻站出来,目的是为了护住宫里的云子玑,如果再任由燕伦编排下去,云子玑一定会被牵连。 湛缱明白他的苦心,在情况尚不明朗的当下,他只能暂时退让。 “这半年来,云家背负了不少构陷与骂名,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朕会一一彻查,在此之前,只能委屈云少卿了。” 云非寒跪着领了这道旨意,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微臣相信陛下会还云氏满门清白!” ·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山舞冲进未央宫正殿时,云子玑正在琢磨昨日湛缱给他画了一半的列阵图,山舞喊得他心慌,墨汁不小心滴落到字迹上晕开。 “怎么了?”云子玑不解地问,他看到山舞大冬天的额上布满冷汗。 “二公子...二公子被皇上送去大理寺天牢了!!” 云子玑:“你胡说什么?” 他第一反应就是不信——湛缱承诺过,他会信云家。 山逐也忍不住质疑:“陛下那么喜欢帝妃,怎么可能把二公子关进天牢?山舞你不会又跟刚入宫那会儿一样探消息只探一半吧?” 山舞扑通跪地,一脸天塌地陷:“公子,是真的!我这回听得清清楚楚完完整整绝不会有错!!下朝之后二公子就要被押去大理寺了!!” 玉笔从云子玑手中脱落,摔在纸上滚了滚,肆意的墨汁把湛缱为他画的列阵图全毁了。 · 云子玑飞奔到安宁殿外时,正看见一群侍卫押着云非寒往宫门口走。 “站住!!” 云非寒循声望去,见子玑箭步冲下五十级台阶,一路小跑到他面前。 山舞说得那样真,云子玑都不愿意尽信,此刻亲眼看见二哥手上的玄铁镣铐,云子玑眼前发黑,手心冰凉下来。 云非寒看他脸色不好,忙牵住他的手揉搓:“子玑,没事的。只是去大理寺配合调查而已,大理寺都是哥哥的同僚,他们不会为难我,你别担心。” 他手上的镣铐随着他的动作不住作响,云子玑被这些声音刺得心慌不已。 “把这个镣铐给我解开!”他冲侍卫们命令道。 侍卫不敢对帝妃不敬,却也不敢随意解开镣铐,那领头的说:“帝妃恕罪,这是陛下的意思。” 云子玑攥紧拳头:“我去找湛缱!我要问问他凭什么这么做!!” “子玑!”云非寒看他如此激动,生怕他身体受不住,忙劝说:“陛下也是被逼无奈,今日的事态脱离了掌控,若我不进一回牢狱,此事一定会牵连到你,陛下和我一样都是想保护你。” “我不需要家人一次一次地牺牲自己来保护我!”云子玑眼眶通红,声音哽咽:“先是大哥,再是你......我不需要这样的保护!” 云非寒拭去他眼角的泪珠,轻声道:“别哭,哥哥保护弟弟,天经地义。” 时辰已不早,侍卫为难至极:“帝妃请见谅,卑职不得不送云少卿出宫了。” 云非寒只能松开子玑的手,戴着沉重的镣铐被侍卫押着走。 云子玑想追上去,却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他明明想往前追,却不受控地往后踉跄两步。 “子玑?!” 湛缱及时赶来搂住了云子玑,云子玑才没有摔下去。 他清醒了几分,抬眼看到抱着自己的是皇帝后,立刻抗拒地推开了湛缱。 他凝注着眼前的皇帝,这些日子过得太舒心太快乐,让他忘了那半年湛缱是怎么苛待云家的。 他说了那么多甜言蜜语,给了那么多承诺,云子玑竟天真地全信了。 在看到镣铐扣在二哥手腕的那一刻,云子玑忽然意识到,坐在皇位上的湛缱不可能因为喜欢自己而对云家有半分仁慈。 他还是半年前那个皇帝,那个为了片面之词就对云家下重手苛责的混蛋皇帝! 湛缱搂住云子玑的胳膊,担心地看着他:“子玑,你听朕跟你解释...” 云子玑支撑着身体,不愿跟这个人再贴近一分,他含着一汪寒心的泪,冷声道:“做不到的事,陛下就不要轻易许诺。” 湛缱被这句话钉穿了心口般,无措之至。 云子玑那双冷凉的凤眸,恍惚间与前世那双死水般枯寂的眼睛重叠。 这一瞬间湛缱绝了解释的念头,他知道自己本该被子玑这样憎恨。 一阵冷冽的风扑来,本就虚弱昏沉的帝妃柔软无力地栽进帝王怀里,不省人事。 湛缱紧紧搂着他单薄的身躯,亲吻着他的鬓边,他苦涩地意识到——子玑这一世的欢喜与喜欢,本就是重生之后他费尽心机偷来的,稍不留神,就会被上天收回去。 -------------------- 风一吹就倒·玑 简称 吹风玑 玑:“你礼貌吗?” 第34章 只论夫妻,不论君臣 云子玑被抱回了未央宫,意识晕沉间,听到湛缱焦急地唤他的名字。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所见是满目惨白的雪景。 他以一种怪异悬浮的俯视视角,看到了萧条衰败的云府,蜘蛛网爬满云府的牌匾,院中的花草枯萎凋零,无人照顾的树木在雪中干枯腐朽,院中每一道门都被贴上了封条,上面用黑字朱印写“启微元年刑部封”。 两道代表帝王敕令的封条,封死了承载云子玑所有快乐记忆的家园,封死了云家满门的欢声笑语,封死了云氏所有人的性命。 风雪扑来,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看到的是一条辽阔无垠的边境线。 边境线上白雪皑皑,雪花有人的巴掌那么大,在呼啸的寒风中往那群流犯脸上打去。 流放足有六百余人,被官兵押送着,在边境线上艰难移动,像一只只求生的蚂蚁费力地向前爬。 他认出很多张熟悉的面孔,有九十高龄的慕容外祖父,有未及及笄的云家表妹,有三岁稚童在雪中被冻紫了脸蛋趴在母亲怀里低声抽泣。 他看到流犯队伍为首的夫妻,他们佝偻着脊背,相互扶持,在积雪中艰难行进。 云子玑认出来,那是他的爹娘。 娘亲满头是雪,积雪有她的膝盖那么高,她有一步没踏稳,摔了一跤,爹爹扶着她,重病之身一同跌进雪地里。 官兵看到了,挥起长鞭抽打下去,催促他们往前走,就算是爬也要往前爬! 云震用身体护住了爱妻,冻僵的身体察觉不到痛,他就这样紧紧抱着慕容淑,残败的身躯为了妻子化作一座“山”。 渐渐的这座山没了生息与热气,慕容淑从他怀中抬头,看到丈夫未能闭上的双眼,她抬起布满冻疮的手替他阖上了双目,微微抬头,麻木地望向天际。 云子玑掉下的眼泪变成了雨水,打在父亲和母亲身上。 “娘!!” 他在灭顶的无力与绝望中惊醒过来。 湛缱握住了他的手,疲倦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子玑,你醒了?” 云子玑畏惧地把手从湛缱掌心中抽走,昏昏沉沉地问:“陛下流放了云氏满门吗?” 如万箭攒心,湛缱眉心蹙起:“你...怎么会这么问?” 他心虚不已,前世他确实下过流放云氏满门的圣旨。 这样的反应令云子玑寒心,他要的是湛缱坚定的毫不犹豫的回答“不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顾左右而言他。 “我做了个梦。”云子玑推开湛缱要扶他的手,自己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他脸色憔悴,淡淡地看着湛缱,说:“梦到云家被封,封条上写的是‘启微元年刑部封’,启微是陛下登基后的年号,你登基第一年,云家满门就被流放边境,边境的积雪淹到娘亲的膝盖上,我爹为了保护娘亲死了。” 湛缱心下巨惊——子玑怎么能把前世发生过的事梦得如此准确? 不,也不算准确,他的时间是混乱的。 前世湛缱下旨流放云氏满门是在登基第二年,并特意在圣旨里加了一句“开春天暖之后再流放边境”,之后他御驾亲征,又死在了西边边境,对后续之事根本不清楚。 子玑梦里的大雪如果真是前世的映射,那只可能是燕氏篡位后特意将流放之刑提前到严冬腊月,边境的冬日几乎寸草不生,这样光是在路上就能冻死不少云家人,那些想置云家于死地之人也不用背负杀害功臣的骂名。 那梦太逼真太残忍,几乎是戳着云子玑的软肋捅刀子,他耿耿于怀:“如今就是启微元年,你登基的第一年,我在想,今日之事,是不是陛下流放云氏满门的先兆?” “不是!!”湛缱抱住了云子玑,阻止他胡思乱想,“子玑,那只是梦!记得你当日怎么开解我的吗?你说恶梦太荒唐就不足为惧。” 云子玑在他肩上冷笑一声:“这梦荒唐吗?陛下今日的所作所为,都使这个梦看起来一点都不荒唐。” 湛缱道:“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云子玑看着他,等他开口——无论再生气,他总是愿意给这人一点耐心。 子玑愿意听解释,湛缱如蒙大赦,他把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全告诉了子玑,包括他此前在边境军中的安排和今日朝堂上出乎意料的变数。 云子玑听完,眉间冷意淡了几分。 “朕将云非寒送去大理寺是无奈之举,朕跟你保证,你二哥绝不会受半点皮肉之苦,只是在这件事查出眉目前,云家必须有人站出来堵住悠悠之口,否则今日受牵连的就是子玑你。” 湛缱试探地牵住子玑的小拇指,“朕知道子玑不怕被牵连,但你若有事,不仅朕会方寸大乱给暗处那些人可乘之机,连云家上下也会火烧眉毛,关心则乱。子玑不仅是朕的心尖至宝,更是云家捧在掌心的宝贝,朕与云家一样,都只是想护着你不受任何伤害。” 皇帝垂眸自责道:“这次是朕疏忽,竟被人钻了空子,连累了你的至亲,害你担惊受怕,这一切都是朕不好,但请你相信朕,朕给你的每一个承诺都作数,这些承诺甚至比圣旨的分量更重。只要北微还在朕手里,子玑做的这场恶梦,绝不会发生在现实中!” 云子玑眉心微动:“真的?” 湛缱快哭出来了:“难道朕的信誉在子玑这里,还比不过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云子玑:“......” 他是关心则乱,又被恶梦魇得魔怔,才失了些分寸。 冷静下来便看得透彻——他如今是云氏满门荣耀的支柱,云氏是因他得宠才得以一荣俱荣重新崛起于朝堂。倘若今日出事的是身为帝妃的自己,一旦他被牵扯进不光彩的贪饷案中,必定一损俱损,云氏一夕之间就会再次沦为半年前那个人见人踩的活靶子。 湛缱是退一步以图百步,二哥是顾全大局暂做牺牲,云子玑绝不容许自己给他们添乱。 他看湛缱被自己三言两语伤得如此不安,终于收起浑身无形的刺,允许皇帝牵着自己的手。 “当日我劝陛下不要为梦境所扰,今日自己却犯了这样的糊涂。”云子玑看着湛缱的异色双眼,轻声道:“我不该为一场梦轻易疑你。” 湛缱握住子玑的手,脸上倦色一扫而空:“只要子玑与朕同心,朕就能所向披靡。” 云子玑:“与陛下同心可以,但我今夜不想与陛下同床。” 湛缱:“???” 云子玑:“此事解决之前,陛下先睡未央宫的地板吧。” 湛缱:“??????” 他看了一眼未央宫内殿的地,倒是干净敞亮,就像是有人特意收拾出来给他打地铺的。 “没有商量的余地吗?朕好歹是天子...” 云子玑搂住暖和的被子,声音虽带着病中的虚弱,却也活泼了几分:“陛下说过,我与你只论夫妻,不论君臣,这话作不作数?” 湛缱惊喜:“当然作数!”他做梦都想让子玑放下君臣之间的拘谨,承认自己是他的夫君! “陛下如果想做我的君,身为臣子自然不敢让天子睡地板。可如果陛下想做我的夫,那就请陛下暂时委屈一下。” 云子玑道:“论夫妻还是论君臣,还请陛下明示。” 湛缱:“朕睡地板!” 云子玑无辜地问:“不是我强迫陛下吧?” 湛缱:“甘之如饴,求之不得。” 云子玑终于展颜笑了笑,只要他愿意笑,湛缱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只是昨夜子玑还主动钻进他怀里冒桃花,今夜就要他滚去睡地板。 朕有一点点委屈。 -------------------- 浅:有亿点点委屈 妖妃小玑loading...80%! · 子玑的所有梦都只是投射前世。 第35章 陛下又不会吃了你 未央宫的地板铺的是黑玉,光着脚在上面站久了,会生出几分暖意来。 可惜再名贵的石材,究其本源依旧是石头。 石头总是又冷又硬。 铺了三层厚实的锦被,睡在被子上的皇帝仍然觉得有东西硌着他的背,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硌应他的不仅是冰冷生硬的地板,还有白日里的种种变故。 云子玑已经入睡,他醒来没多久又晕睡过去,这副身子骨被害得弱不禁风,平日里沈勾尽心照顾才让他自在如常人,但只要心绪稍有剧烈起伏,便又前功尽弃。 湛缱坐在床沿边,握住子玑微凉的掌心,云子玑昏睡之中似有反应,眉心微微蹙了蹙,却醒不过来。 比起心疼,湛缱更多的是自责。 他亲身经历过前世种种阴谋,却无法在这一世有效规避。 他憎恨自己前世的天真,从西狄回国后,本该看透一切世态炎凉,却被隆宣帝和燕氏的苦肉计蒙蔽双眼,真以为这两个老狐狸是良心发现,就算是出于补偿的关爱,也令孤独缺爱的湛缱受宠若惊,十六岁的他居然将此等虚伪之情视若珍宝,以至成了一枚被把控的陀螺,被隆宣帝用无形的鞭子抽着玩,让他转哪他就转哪,天真愚钝又格外可笑可悲,登基不过三年就被玩死了,给他人绣了龙袍,间接害死了子玑。 前世许多事,湛缱并非没觉出疑点来,只是那时他何其敬重信任隆宣帝,就算有疑点也不愿去追查,以至于重生一回,也总有一团迷雾笼在他眼前。 他努力回想前世云家贪饷案的诸多细节证据。 前世贪饷案的最终定论是,云府利用权势在国都和边境之间暗度陈仓,云非池和云子玑利用边境职权之便贪污军中钱财粮饷,而云非寒则在京中借着云家的势力逼迫皇城中的商贩为他“漂白”这些钱财。 当年这件事之所以闹大,不仅仅是因为边境断桥死伤无数,更因为皇城中大半叫得出名号的商贩都出来指证云家用威权逼迫他们参与洗清根源不明的巨额钱财之事,云家百年清誉毁于此案,包括云夫人慕容淑的娘家也牵扯其中。 本是可以杀头的大罪,但湛缱最终只是没收了云氏和慕容氏的家产,比起灭门,这已算高抬贵手。 之所以轻轻放过,是因为隆宣帝死前就多次跟他提及:战争损耗国库,江南慕容氏富可敌国,理应为国分忧。 字里行间都在鼓动湛缱用皇权夺取慕容氏财产以充盈国库。 可慕容氏并无大错,且乐善好施,在民间十分有美名与威望,朝廷强抢只会适得其反,只得使些手段。 贪饷案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有个正当名义“抢占”江南慕容氏的所有家产。 这等行径不会因为是皇室带头做的就变得光彩合理,实则和强盗没有区别。 湛缱自知理亏,对于那些如山的铁证也心中存疑,最终不顾燕氏劝阻,只剥夺了云氏钱财,并没有重罚云家人。但贪饷事关国家存亡,此事百姓不知内情,民怨滔天,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只能把当时刚入宫两个月的云子玑关进冷宫之中囚禁,这一关,就是三年。 那三年,云子玑当真是皇室的人质,慕容氏为了保住云子玑,就算已经被掏空了家底,每年还得变着法地往朝廷上供一笔钱财,名为支援前线,实则是为了保住云子玑的性命和云家整个家族。 倘若当时云家就覆灭于贪饷之案,也就不会再遭受后续的叛国与造反两项污蔑了。 这又是后话。 湛缱不知前世的劫数是不是会一个不落地纷至沓来。 他拨开子玑额前的碎发,亲吻他微烫的额头,暗下决心。 不管是什么劫数,来一个他为子玑挡一个。 · 云子玑晕睡了两日才醒过来,人清醒着,却无精打采,食不下咽,药也喝得极为痛苦,常常是强撑着喝了一碗,很快又全吐了出来。 连沈勾都有些无奈,他能起死回生,却不会医人的心病。 纵然湛缱把事情都解释得清清楚楚,可深受其害的是最疼爱自己的哥哥,稍不留神,他的至亲可能全都要搭进去,云子玑怎么可能不急? 他心中有事,人也肉眼可见地憔悴下来,湛缱为此心急如焚。 皇帝心情不好,遭殃的就是前朝,一时间整个国都都风声鹤唳。 这日,燕又柔进了一趟未央宫。 “云子玑,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她踏进正殿时,云子玑刚把药吐完,面无血色,嘴唇惨白,燕又柔吓了一跳,忙走过去扶住他,语调柔和关切:“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她现在已经不爱往宫里跑,这次是听说云家出事,帝妃生病才又进了一趟宫。 湛缱听了云子玑的话,保住了她的头衔,燕又柔如今还是准皇后,一则这个身份可以麻痹太后,也让太后有所忌惮不敢再下杀手,二则,准皇后就算不是燕又柔,也会是其他人,与其是立场不明的其他人,倒不如是已无二心的燕又柔。 她出入宫廷自由,云子玑见到她来,也并不意外:“大半月不见你进宫了。” 他的声音沙哑虚弱,不复之前那样清润有力。 燕又柔:“半个月不见,你怎么病得蔫了吧唧的?” 云子玑苦笑一下,让山舞去备茶来。 燕又柔从丫鬟手中接过一包点心:“给你带了些苏德斋的点心,小时候我想哥哥时,你总拿这些甜点哄我,如今换本小姐来哄你吧。” 燕又柔少时经常当着云子姝的面哭诉自己想念在边境的哥哥,云子姝便拿这些甜点哄她,后来她发现慕容淑买的点心总是格外好吃,有时候当着云子姝的面哭也不全是因为想念哥哥,而是单纯馋嘴了。 云子姝大抵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也一直没拆穿。 不想十几年后,换成燕又柔来哄他了。 “我入宫前特意去了一趟云府,云家一切安好,大抵皇帝派人去喂过定心丸,伯母还托我给你带话,她让你安心顾好自己,别涉进风波中。” “自然,我知道这话就算跟你说一百遍你都不会真听进去。出事的是你的亲哥哥。”燕又柔移情而处地说,“如果今日入狱的是我哥,我只怕还不如你。” 云子玑看着她,听到她说:“你也别太担心,陛下的心在你这里,如果真到了逼不得已的地步,恐怕他能为你杀尽天下人也不会让天下人伤你分毫。” 毕竟她就是差点被杀的“天下人”之一。 燕又柔一抱手臂,无所谓地道:“我说这话你别想多,我对那个皇帝已经一点兴趣都没有,这皇后的位置你何时想要就拿走,本姑娘才不会跟你一个病秧子计较。” 云子玑微微动容,拿起一块桃花糕尝了一口,露出一个淡淡的浅笑来:“多谢你今日来宽慰我,这糕点也好吃,跟小时候的味道一样。” “好吃你就多吃些。”燕又柔见他肯吃东西,打从心眼里高兴。 为了让云子玑提起些兴致,她又把宫外的趣闻说给他听: “你知道皇城方记米行的事儿吗?方家当初嫁女,十里红妆铺满皇城大街,可不过三年,那些嫁妆全被周家那个纨绔子败光了,听说全赔进了赌场里,还...”燕又柔压低了声道:“那个纨绔子还在外头养了许多小妾一起花他正妻的钱,真是太不要脸了!” 云子玑提起些兴致问:“方记米行?是那个给前线供白米的方记?” “是啊!卖米卖到富得流油,都快赶上你外祖家了。” 云子玑若有所思,吃了第二块桃花糕。 燕又柔一见,笑道:“原来你也喜欢听这些啊!早说呀!我这儿有一箩筐热闹可以讲给你听!”她从随身的锦囊里倒出一堆上好的瓜子,分给云子玑一把,自己留了一把:“来把瓜子吧!” 云子玑把瓜子拢到自己掌心,当真有了点兴趣:“你跟我讲讲皇城那些富贵人家的热闹吧,尤其是近几年富起来的那几家。” 边境打战需要大量粮饷军备,那些售卖粮食军备的商贩,近几年确实富得流油,而能入主皇城的,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贪饷无非是在京中押往边境的粮饷中出了问题,军饷的源头或许就是贪饷案的源头。 云家陷入此次风波,多少受了影响,比如慕容淑就无法再像之前那样进宫看他,而云子玑也依旧不能随意出宫,他想知道宫外的消息,除了湛缱给他看的奏折外,便只能靠燕又柔了。 燕又柔以为他真对这些热闹感兴趣,绘声绘色地把最刺激最有趣的市井之事说给云子玑听。 殿外侍候的苏言就见,病中的帝妃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听准皇后讲皇城趣事,这一幕真是诡异又和谐,让人难以相信这居然能发生在皇帝的后宫中。 燕又柔讲得眉飞色舞,恨不得拿块惊堂木在未央宫摆个说书的摊儿来,正在兴头上,完全忘了时辰。 直到殿外传来太监的声音:“皇上驾到!” 燕又柔脸上精彩的表情一下冻住了般,她赶忙收拾起瓜子,问云子玑:“你这有地方让我躲躲吗?” 现在出门可就要跟湛缱迎面撞上了! 跟湛缱迎面撞上不如杀了她得了! 云子玑看她慌里慌张的,忍不住问:“怎么了?陛下又不会吃了你。” “我现在看到他就寒毛倒立!本来想在他下朝前就出宫的,没想到误了时辰。哎呀!快找个地方让我躲躲!让我撞见他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云子玑哭笑不得,扫视一眼内殿,指了指那道山水屏风说:“你去屏风里躲着吧。” 燕又柔得救一般,转身就往屏风走去,又硬生生折回来指着桌上的瓜子皮道:“这瓜子,这瓜子就说是你磕的啊!!” 云子玑当真是被逗乐了:“好,快去躲着吧。” 湛缱进殿时,就见内殿只有帝妃一人,与往常不同的是,帝妃手边多了一堆高如小山的瓜子皮。 湛缱疑惑:“子玑什么时候爱吃瓜子了?” 云子玑:“额...就在刚刚。” -------------------- 本章是 豌豆皇帝·缱 玑:...... 第36章 为你爱屋及乌 桌上放着两杯茶盏,湛缱一下看出端倪,随意环顾了内殿四周,问:“燕又柔今日是不是进宫了?” “今早是来陪我说了会儿话,现下她应该...已经出宫了。” 云子玑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到那道山水屏风上,湛缱猜也猜到了,但他不揭穿。 山逐赶忙过来把瓜子皮收拾干净,又给皇帝倒了杯新茶。 湛缱落座,握着云子玑的手感受他的体温,稍稍放心:“没有发热就好,头还晕不晕?” “好多啦,陛下别担心。”云子玑脸上还有被燕又柔逗出的几分血色,使他的这句话颇为可信。 湛缱却不放心,他看向一旁侍候的山舞,问:“帝妃今日的药喝了吗?” 山舞:“......”他硬着头皮,不知该怎么答。 云非寒前几日刚刚敲打他,在忠君和忠于云家两者之间,他该选择后者。 可把公子把药全吐了这种事瞒下,于公子养病根本无益。 山舞支支吾吾,湛缱便知道他的答案,他让殿外的苏言再去熬碗药来。 苏言早就将药备好,皇帝下了口谕,她立刻将热乎的药端进了殿内。 云子玑一看到药就发愁,平日里喝再苦的药一颗山楂就能哄好,这回他自己都有心无力。 “我是真的喝不下...” 湛缱心疼不已,不忍逼子玑,只将三道奏折放到他眼前:“朕知道子玑这病得用心药医,药不急着喝,你先看看这三封奏折,朕已经做了批示。” 云子玑翻开最上面那封奏折,是陆钦上奏的。 “朕派人去固州查李石的家人,发现他的妻儿老小在两个月前就失踪了。” 陆钦所奏的就是此事的细节,云子玑飞速阅览完奏折,抬眼问:“陛下是怀疑李石是被人胁迫才临时改口?” 湛缱轻轻摇头:“不是临时,至少是在两个月前就谋划好了。” “或许从你入宫之日起,暗处操纵之人就预料到朕会为你翻案,所以故意推出李石这个人证,在边境时给了半真半假的供词与证据,博得陆钦的信任,得以上京,再到紫宸殿上改口,以死揭发,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钉死云家的罪名。” 云子玑入宫后那样得宠,幕后之人轻易就能预料到皇帝会因为喜欢云子玑而想还云家清白,所以早早布好了暗局,等着湛缱上钩。 可湛缱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为了骗过湛缱的心腹,李石在边境给陆钦看的账本是货真价实的贪饷证据,只是在押送进京的路上,不知在哪一个环节被动了手脚,最后呈上朝堂的证据居然变成了污蔑帝妃的假账本。 “那册假账本朕一个字都不会信,真账本大概率已经被销毁了。但粮草军备的账目不是只有大营里的法算有,皇城脚下那些给前线供给粮草军备的商贾手中,同样记载着钱粮的来源与去处。” 云子玑道:“可陛下半年前已经派人查过一轮账,那群商贾的账目跟云家的账目根本对不上。” 如果要查账,账目需要追查到往前五年,前五年,云家还未遭遇重创,是皇城与前线的重要枢纽,那时军备粮草的采买与运输都要从云非寒眼底下过目手底下审批。 云家的账目和宫里的账目是对得上的,譬如朝廷拨下二十万两白银,命令云非寒为前线军队采买冬衣与粮草,这二十万两白银便经由云非寒之手,一字不差地记在云家的账目上。 云家出面与皇城中的米行军备行达成交易,一手交钱一手拿货,如此运作下来,五年间从未出现过问题,直到边境那座桥断裂之后,朝廷才查了云家的账目,最后发现,云氏的账和那群商贾的账目有极大的出入。 二十万两白银从云家流进商贾手中,那群商贾的账目上却只记着十万两,派给前线的货真价实的粮草只值十万两,其余全是以次充好的次级粮草军备滥竽充数,以此蒙混过关。 那座桥因为用料低劣中途断裂后,边境大营才意识到钱粮上的问题。 后来大理寺介入调查,发现各户商贩的账面都干干净净毫无破绽,清点这群商贩的家产时也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哪怕是一锭金子都没有多出,一文钱都有详细到账本的由来,这群富商巨贾实在是清清白白。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云家当初给的就是十万两,而另外十万两,则中饱私囊,贪进了自己的口袋中,再加上江南慕容氏富贵惹人眼,那段时间,云氏一直饱受贪污的争议 。 初登皇位的湛缱借着这件事,把云非寒连贬数级,要不是后来子玑入宫,湛缱醒悟,这件事绝不会轻易平息,如今贪饷之事重新提起,云家这桩前科就格外惹眼。 云子玑心中不安,明知至亲蒙冤,却对过于完备齐全的“罪证”束手无策,他甚至不知该从哪个突破口去查。 这几日他一直为这些事所困,像陷在深渊里的人,只能在阴暗无助中仰望天光,却没有绳索救他脱离苦境。 直到帝王的手将他紧紧握住,云子玑才从自苦的绝望中回神,正撞上那双宝石般的眼睛。 “子玑,你别怕。” 湛缱紧紧攥着他的手,将他拉离了那方深渊,带到天光之下,他抵着云子玑的额头,坚定地告诉他:“朕会还云家清白,退一万步说,就算云家真的犯了什么过错,朕也会为了子玑,爱屋及乌,尽力保全云氏满门。” “哪怕有朝一日云家谋逆造反,朕都会看在子玑的份上,网开一面。” 躲在山水屏风里的燕又柔听了此言,心惊地磕起瓜子。 这暴君能让云家在短时间内彻底覆灭,自然也有这个权势让云家屹立不倒。 只在于他想不想。 如今他为了云子玑,竟然直接给了云家一道永久有效的免死金牌! 她又听到小暴君说: “如果子玑担心朕食言,朕现在就把这道承诺写进圣旨里,让你安心。” 湛缱当真要去拿笔,云子玑握住他的手,双眼亮晶晶的:“我相信小浅哥哥。” 湛缱亲吻子玑的眼角,凭着前世的记忆,告诉子玑:“这次要查的,不是那些商贾干净得出奇的账目,而是要查查他们的账为何会那么干净。有些水表面清澈干净,一铲子挖下去,指不定挖出什么污秽恶臭的脏泥来。” 前世这群富商合伙站出来污蔑云家时,湛缱就猜到事态不对。 重活一世,他自然要拿这群明面上的小人开刀。 眼见着云子玑慢慢放松下来,湛缱正准备顺势劝他喝药,这时,一声脆响从内殿的屏风里传来。 这声音其实不明显,但云子玑与湛缱相拥时,内殿短暂地安静了下来,在安静的环境里,这声咬碎瓜子皮的脆响就格外的刺耳。 尤其刺皇帝的耳朵。 “谁在那里?!” 山水屏风里的燕又柔狠狠闭上眼睛,把嘴里的瓜子咽了下去,听到暴君的声音几乎就在她耳边响起: “再不出来,朕就当刺客处理。” 云子玑还没开口打圆场,燕又柔已经怂着肩走出了山水屏风。 “...参...参...参见陛下。” 她低着头,说话结结巴巴。 上次看完那出“戏”,燕又柔落下个毛病——只要对上湛缱,说话一定结巴。 湛缱早料到她没走:“你在里面偷听?” 燕又柔忙摆手:“没...没有!” 她一摆手,袖子里的瓜子就掉了一地。 湛缱:“.......” 云子玑抚额:“......” 生怕皇帝生气,忙从他怀里支起身子道:“是我让她先藏着的,不想让陛下多看她一眼。” 这话说的,倒好像云子玑在吃燕又柔的醋。 湛缱听了,隐隐的怒火立刻熄灭,眉宇间翘起几分高兴:“子玑怎么还吃醋?” 云子玑拿起药喝了一口,理直气壮道:“药这么苦,吃点醋怎么了?” 见他肯喝药,又承认了吃醋这件事,湛缱心花怒放,没心思去管燕又柔了。 燕又柔如蒙大赦,微微行了一礼,低声道了句告退就要溜走,不想刚到门口就跟匆忙赶来的小太监撞在一起。 湛缱:“啧!!” 燕又柔脸拧成小笼包似的,侧了侧身让小太监先进了内殿。 小太监扑通跪在皇帝与帝妃面前:“启禀陛下!云少卿在狱里中毒,性命垂危!” 云子玑刚喝下的药哇地全吐了出来。 · 大理寺的牢狱又湿又冷,地上时不时有老鼠从人的衣摆边爬过,偶尔碰上两只胆大的老鼠,就敢直接顺着裤腿往人的身体里钻。 云非寒被关在大牢中阳光最足夜里最暖的牢房里,云子玑要见到二哥,必须走过一段长长的小道,中途入耳的是各种犯人的喊冤以及下流的调戏之语。 “好漂亮的小公子啊!”一个因为强奸罪进牢狱的瘸腿壮汉扒着牢房的栏杆,不知死活地朝云子玑吹口哨:“小公子,进来陪爷玩玩?爷保证让你爽...!!!” 话音未落,一把刀贯穿了他的喉咙,血从他后颈喷射而出。 湛缱的手从刀柄上移开,冲身后的侍卫道:“拖出去喂狗。” “是!!” 侍卫战战兢兢地接过自己的佩刀,根本没看清刚才皇帝是怎么从他眼皮底下把刀拔出来又是怎么捅穿那壮汉的喉咙的。 -------------------- 浅:找死? 本章是 flag·浅 第37章 朕的帝妃生气了 湛缱接过手帕,擦了擦并没有沾上血的手,确认掌心干干净净后,才疾走两步,跟上子玑,牵住他微凉的手心。 潮湿的臭味被药香取代时,云子玑就知道自己离二哥的牢房很近了。 沈勾比帝妃要早到一步,已经在为云非寒施针。 就算早有准备,亲眼看到二哥双手红肿,脖颈发紫地躺在那里气息微弱一动不动,云子玑还是惊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甚至不愿意相信那是自己的二哥哥。 湛缱目睹此状,眉宇蹙了蹙,他是冷静的,上前问沈勾:“如何?” 沈勾叹气道:“凶险万分啊,这慢毒入体至少有六日了,今日一并发作了出来。” “慢毒?!这大理寺被朕的人围得铁桶一般,谁能下毒?” 沈勾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这种毒只可能从口里入腹。” 桌上的饭菜倒是新鲜的,两荤两素配一道鸡汤,鸡汤不是只有汤没有肉,而是肉多汤也多,甚至还有一个鸡腿在里头。 云非寒入狱时,云子玑因为要避嫌,无法干涉太多,是湛缱出面,特意叮嘱大理寺不准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云非寒。 现在看来大理寺确实是遵循了旨意,这饭菜用心至极,陆钦这等正三品少司寇在大理寺的午饭可能还比不过云非寒的牢饭丰盛。 只是谁能想到这些精致的佳肴里连续六日都被投了毒呢? “给朕拿银针来。” 陆钦闻言,立刻取出一把验毒的银针,双手奉到皇帝手中。 银针经由湛缱的手探入吃了一半的米饭和各道菜肴与鸡汤中——银针没有发黑。 陆钦暗松一口气,饭菜无毒,至少说明疏漏不在大理寺。 这时沈勾道:“帝妃殿下,请你过来先照看着云二公子。” 沈勾知道云子玑担忧,特意让他亲自来照顾,以求让他心安些。 云子玑坐到床沿边,尽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关心则乱,他极力维持着冷静,但沈勾从他微微发白的脸色就能看出,他维持这番镇定维持得极为艰难。 “你别担心。”沈勾拍了拍云子玑的肩膀,道:“过我手的病人,阎罗王不敢收。” 他抓着云子玑的手,搭在云非寒的胸口上,说:“倘若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剧烈起来,你要立刻跟我说,我先去验毒。” 云子玑点点头,手心贴着二哥的胸口,近距离看到二哥垂危的虚弱模样,泪雾涌上双眼,模糊了视野,他无声无息地把泪花抹去,不发出一点添乱的声响,听沈勾的话,仔细而专注地留意着云非寒的胸口起伏。 沈勾得以腾出手,走到那桌饭菜前,他瞧了一眼并无异样的银针,不说什么,只让人去拿了一个干净的碗来,又用一把勺子将米饭,菜肴和鸡汤各自取了一勺,放进碗里拌匀,特意等了片刻后说:“银针给我。” 湛缱听话地把银针递过去。 沈勾将银针再次探入米饭中,银针接触到食物的瞬间,直接黑了半截! “!!!” 湛缱与陆钦都惊了一下,沈勾见怪不怪:“下毒也讲技巧,往一道菜里放剧毒,送饭的狱卒用银针一验就能验出不对来,哪还能送到二公子眼前?” “先生的意思是?” “这些菜和汤都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这碗米饭。”沈勾取出一颗饭粒,捏在指腹间揉扁,放在鼻间闻了闻。 湛缱也学着他的样子,取了一颗饭粒闻了闻,得出结论:“这米还挺香。” 沈勾看他一眼:“既然这么香,陛下把它吃了吧?” 湛缱:“......” 陆钦一贯听说宫里的沈太医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他还心中存疑,今日亲眼所见,算是信了。 沈勾道:“这米是上等的好米,自然是香的,这么香的米掺了点无色无味的毒息草,谁能察觉?” 湛缱听罢道:“毒息草?这是溱地上才有的毒草,北微境内极为少见。” 陆钦忍不住问:“既然是毒,银针为何验不出来?” “毒息草听起来是剧毒,其实不然,它只有和盐混杂在一起,才能催发毒性,如若没有盐,这草就是个唬人的把式,没有毒也不害人性命。所以陛下如果真的馋嘴,只吃米饭也不会中毒。” 湛缱:“......” 沈勾:“还有一点,毒息草只能以粉末状附着在生米上,如果只是单纯搅拌在熟饭中,一样是无毒的。” “先生的意思是,这毒不是在厨子手里下的,而是未下锅的米上本身就有毒?!” “只要烹调菜肴,一定会放盐。送米的人掐准这一点,在米里下了毒,事发之后,无论是检验饭还是检验菜肴,都不会有任何异样。就算有人能想到饭菜拌匀后再验毒,也可能掐不准时间,这毒跟盐混杂在一起发挥毒性,至少需要一盏茶的时间,而能把毒素积累到要人性命的量,就得一日三餐都吃这些饭菜,连续吃五六日才可致命。” “云二公子自幼习武身体健壮,今日才保住一命。”沈勾意有所指地看向湛缱:“这等阴毒的手段若是用在体弱之人身上,两日就能害死一条命。” 沈勾在提醒湛缱,这么隐秘的下毒手段如果出现在未央宫,那深受其害的就是云子玑,而且很可能一击致命,连救都没得救! 一想到可能会牵连子玑,湛缱无法克制地暴怒:“是谁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动这种手脚?查!从上到下给朕查清楚!!” “是!是!!” 大理寺陪同的各级官员捏着一把冷汗,忙派人去追查。 这时,云子玑忽然喊道:“沈太医!!” 沈勾立刻折回床边,见云非寒胸口起伏得无比剧烈急促,他忙将云非寒上半身扶起,又将帝妃推开了些,就在云子玑离开床边的那一瞬,云非寒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色淤血,近乎染红了整床被褥。 云子玑心都提到嗓子眼,眼泪终于不受控地往下掉:“二哥...” 这一幕要是被爹娘看到,他们一定心如刀割。 湛缱抬起大手捂住了子玑的眼睛,不让他看得太多。 他能感觉到云子玑在他怀里颤抖,那是目睹至亲受苦受难时才会生出的恐惧与痛苦。 当年目睹死去的娘亲时,湛小浅也是这样,只是那时没有人会从身后捂住他的眼睛,为他避开残忍的一幕幕,也没有人会搂着他,让他就算倒下也有个温暖的怀抱依靠。 直等到沈勾和陆钦将血迹清理干净后,湛缱才松开了手。 云子玑的视野恢复时,云非寒已经睁开了双眼,他脖颈上的淤紫已经彻底消退了下去,双手的红肿也有所淡化。 “毒逼出来就没事了。”沈勾擦了擦额角的汗,对云子玑道:“帝妃可以放心了。” 云子玑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云非寒,哽咽道:“你要是有点什么事,我怎么跟爹娘交代...” 云非寒虚弱无力地抬起手,拍了拍弟弟的后背,沙哑的声音带着自责:“是我不好,害子玑担心了。” “哥哥身上脏,别把子玑蹭脏了。” 云非寒轻轻推开怀里的子玑,怕陷入牢狱数日的自己身上不干净,会将子玑弄脏了。 可云子玑怎么会在乎这些? 云非寒只好看向皇帝,湛缱会意,上前拉过子玑道:“等他出了天牢,子玑可以抱个够。” 云非寒:“......”他怎么听出了几分酸味儿? “眼下最要紧的是把下毒之人查出来。”云子玑终于恢复了冷静,“哥哥的吃食都是谁负责?” 难以掩饰的哭腔使他的声音格外酥沉,让旁人误以为在这件事上,帝妃没有陛下那样动怒。 还未等陆钦回答,牢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湛尧赶到时,牢房里所有人的视线也恰好落在他身上。 云非寒虚弱之中还能讥讽一笑:“今日可真热闹,把王爷都惊动了。” 湛尧:“......” 这番阴阳怪气显然只针对湛尧一个人,毕竟皇帝和帝妃的身份都在齐王之上。 “你...” “启禀陛下!!” 湛尧的话音被调查回来的侍卫统领生生打断。 侍卫统领跪在皇帝和帝妃面前禀道:“后厨负责云少卿吃食的是张李二人,他们并非大理寺原有的厨子,而是......” 统领看了一眼湛尧,道:“而是齐王殿下特意派来的。包括云少卿这几日的三餐食材也是王府直供,这袋混有毒息草粉末的生米也是齐王府的厨子带来的!” 湛尧知道云非寒中了毒,又听侍卫这样说,猜也猜到自己惹上了极大的嫌疑。 “我只是想让他吃得好一些...!” “是我错看王爷了。” 云子玑忽然冷言打断了湛尧的话:“我以为你至少不会伤害二哥。” “帝妃,你听...” 云子玑根本不想听湛尧说话,他反手砸了一个碗! 碗碎裂在地,溅起的碎片刮伤了湛尧的手背。 侍卫们吓了一大跳,险些腿软跪下来。 云非寒看到湛尧手背出血,眉宇微蹙。 湛缱:“......” 朕的帝妃生气了。 -------------------- 浅:老婆生气了! 第38章 帝妃开心就好 “子玑!” 云非寒拉住子玑的衣袖,防止他上前揍人。 “你别动怒。”他又看向湛尧,“王爷的心意微臣领了,牢狱重地,你不适合待在这里。” 湛尧大为受伤:“难道连你也觉得我会对你下毒?!” “你们皇室的人一个两个都这么爱演戏?”云子玑生起气来,连带着把湛缱一起骂了进去。 无辜挨骂的湛缱:“......” “在牢狱里也要搭个戏台子来唱假仁假义的戏码?如果二哥有个好歹,你今日是不是还能为他痛哭一场?只怕你流的眼泪没有一滴是真的!” 湛尧委屈得脸色发白,却没有还嘴,他听闻帝妃还在病中,他若还嘴,万一把云子玑气晕过去,云非寒更不会给自己好脸色了。 因此就算是莫大的冤屈,湛尧也不为自己辩驳。 他不辩驳,在云子玑眼里等同默认。 但凡云子玑身体好些,他能冲上去揍湛尧一拳。 湛缱扶住帝妃,劝他别动怒,沈勾也跟着劝,云非寒也拉着子玑,云子玑这才息了火气,头晕目眩地靠近皇帝怀中,揪着帝王的衣领道:“让他离开这里。” 湛缱搂着帝妃,对湛尧道:“此事皇兄确有莫大的嫌疑,你若再不识趣,朕就让大理寺连你一并审了!” 湛尧:“......” 他如今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我如果要下毒,怎么可能做得这么明显?” 湛缱冷笑一声:“就算你没动这个念头,那永宁宫呢?” 湛尧攥紧拳头,是啊,万一是母后借他的人来下毒呢? 母后一向不喜欢云家,云子玑入宫后她处处吃亏受辱,对云非寒动杀心也不无可能。 “我会给帝妃一个交代。” 湛尧深深望了云非寒一眼,带着人离开了牢狱。 他走后,云子玑眼不见心不烦,被气出来的晕眩也好了些。 湛缱为让子玑安心,下令道:“投毒之事彻底查清前,先把云非寒挪出牢狱,暂关入大理寺西厢房中,负责他饮食的厨子就从未央宫调一个来,帝妃以为如何?” 云子玑眉心一展——皇帝这是允许他的人来照顾二哥饮食! 云家的嫌疑还未洗清,云子玑总得避嫌,湛缱容许他的人来照顾二哥,已是格外宽厚。 “多谢陛下。” “帝妃开心就好。”湛缱抚摸着子玑后脑的长发,语调温柔,他转而看向一旁候命的陆钦等人:“诸位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陆钦领头应和皇帝的口谕,大理寺各级官员也不敢有异议。 此事就定了下来。 “至于米中投毒...” 陆钦看出皇帝想问什么,立刻说:“陛下,微臣查过,王府和皇宫的米都是京中方记米行所供。” “前线的米粮,也一直是方记直供。”云非寒似乎只是随口提醒一句。 湛缱抓了一把生米在掌心揉搓,他猜到前世那群商贩有问题,正愁不知该从哪个富商巨贾下手调查,投毒一事,无论是谁在背后指使,这方记都脱不开干系。 “那就借着投毒一案,把米行的老板抓来受审。”湛缱看向陆钦,眸中蕴着晦暗不明的深意,“少司寇,你应当知道朕想要什么样的证据,此事若再办不好,你这官帽也不用戴了。” 陆钦低头领命:“微臣戴罪之身,绝不敢再负陛下所托!” · 永宁宫。 “王爷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滚开!!” 湛尧懒得搭理关心他的月音,他疾步冲进永宁宫内殿,把正在布棋局的燕氏吓了一跳。 “尧儿?你怎么来了?也不让人提前跟母后说一声?快,去备小王爷爱吃的糕点来!” 刚踏入殿内的月音领着太后这道命令又出去了。 “手怎么受伤了?!” 燕氏一眼看见湛尧手背的划伤,着急起来:“快去传太医!” 湛尧抽回自己的手:“传什么太医?一点小伤,等太医来早就自己愈合了!” 燕氏还是让宫女去叫太医来,还追问说:“是谁伤的你?!” “母后,我问你!”湛尧反问起太后来,“你知道我派人去大理寺照顾云非寒的饮食后,是不是叫他们在饭菜里动了手脚?!” 燕氏早就听说云非寒在牢狱里中毒一事,她幸灾乐祸道:“怎么,他被毒死了?” 话音刚落,湛尧脸色倏忽阴沉下来:“所以真的是你派人下毒!?!” 燕氏一愣,辩驳道:“自然不是,母后是巴不得云家灭门,但绝不可能借你的手杀人,我怎会让你引火上身?” 她说得极度诚恳,湛尧却不相信:“你盼着云非寒死了能重创云子玑,从而让湛缱乱了阵脚,是不是?!” 燕氏眼露赞赏:“尧儿,你难得有这等筹谋。” 湛尧看母亲的目光陡然转冷:“所以你真是这样想的,你也确实这样做了!那我今日就告诉你,云非寒要是出点什么事,我绝不会再听你的话去图那劳什子皇位!” 啪的一声脆响! 燕太后扇了湛尧一巴掌:“不孝子,你是想跟湛缱一样为了一个男人断子绝孙吗?!” 左脸火辣辣地疼起来,湛尧冷笑一声,抬手掀翻了燕氏手边的棋盘,上面的棋子全乱了:“母后心中有大略,要如何筹谋北微江山儿臣不管,但如果你,亦或是燕伦那只老狗再敢动云非寒,我一定让母后苦心孤诣所求变得跟这盘棋局一样,落得一场空!” 湛尧说罢,转身就走。 燕太后气得将手中棋子掷在地上。 她这儿子一向听话孝顺,可一旦事情牵连到云非寒,他便会犯浑忤逆。 半年前他就敢告诉燕氏,云家如果灭门,他一定要保云非寒一条命。 今日又为了那个人来永宁宫扯些糊涂言论! 月音取来糕点时,齐王已经离开了,太后显然是被气狠了。 “去查!是不是下面的人阳奉阴违自作主张,给那姓云的饭菜里投毒了。” “奴婢遵命,太后息怒。” “息怒?!此事若不是我们的人做的,那就是有人在刻意挑拨我与尧儿的母子情分!居心之毒不得不防!” 燕氏气得手都在抖,她已经懊悔自己打湛尧那一巴掌了。 · 两日后,云非寒已经能自己下床用膳。 侍卫将饭菜摆上桌,云非寒一眼扫过去,全是合自己胃口的菜式。 “帝妃特意让厨子按照云少卿的喜好做的。”侍卫笑着将一盘洒满盐须子的白斩鸡放到桌上。 “这些饭菜按照帝妃的命令,一共用银针验过三次,确认无毒,少卿放心用。” 云非寒道完谢,正要动筷,门口的阳光忽然被一道人影挡住。 云非寒抬头一看,左脸微微红肿满眼委屈的齐王殿下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儿。 云非寒:“?” 湛尧二话不说,走进屋里,坐在云非寒对面,对那送饭的侍卫说:“再备一副碗筷来。” 侍卫:“......” 他看了一眼云非寒,云非寒则看着湛尧:“王爷这是做什么?” 湛尧:“既然帝妃怀疑本王向你投毒,那从今日起,本王三餐与你同用,若饭菜中还有毒,就把我一起毒死吧。” 侍卫为难:“齐王殿下,这恐怕不合大理寺规矩。” “规矩?”湛尧看这侍卫一眼,“你大可以在外头守着,本王只是来陪云少卿吃饭,不会劫囚,也不会做什么奇怪的事。” 他对云非寒道:“你就当我是个避毒筷吧。” 云非寒:“......” 他对那侍卫道:“听王爷的。” 侍卫只好再去取了一副碗筷来,而后去屋外候着。 湛尧拿起筷子,把每一道菜都尝了一遍,还把云非寒手中的饭抢来扒拉了两口,当真把自己当避毒筷来用。 他埋头吃,不发一言,把自己不爱吃的盐须子也往嘴里塞,像个没有感情的验毒工具。 忽而一盘挑光了盐须子的白斩鸡递到湛尧眼前。 他抬眼,云非寒把白斩鸡放到湛尧手边:“知道你不爱吃盐须子,给你挑好了。” 湛尧:“......” 鼓着两个填满饭的腮帮子,又委屈又可怜。 “脸上的巴掌是谁打的?”云非寒问,“总不能是我弟弟吧?” “...母后打的。” 云非寒:“......” 湛尧咽下口中的饭,垂着头怨道:“连你也不信我...” 云非寒叹气:“我知道不是你。” 湛尧枯木逢春一般抬起头看着他。 云非寒一边给他挑盐须子一边道:“吃饭吧。” · 傍晚的时候,宫里的云子玑就知道了湛尧去大理寺陪二哥吃饭的事儿。 “他这是做什么?”湛缱听了,不解。 山舞:“王爷说,既然帝妃怀疑他投毒,那他就来当二公子的避毒筷。” 云子玑:“......” 这倒也好,云子玑本就在想要给二哥派个试毒的小仆过去。 这宫里如今是被湛缱肃清了,可宫外的旧臣燕党却盘根错结,远不如皇宫好掌控,像投毒这样的手段更是防不胜防,有湛尧去陪他用膳,燕氏一党自然会有所顾忌,至少不敢再在饮食上动什么歪心思。 湛缱道:“有湛尧这个“避毒筷”在,你二哥的饮食如果再有问题,那只能说明,除了燕氏以外,还有人在暗处跟我们作对。” 他隐隐约约有所察觉,但不能确定是不是真有第三方势力在搅浑水。 云子玑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轻轻叹气道:“既然二哥没有赶齐王走,好吧,那日后就让厨房备两个人的饭,别让齐王把我二哥的饭全吃了。” 确实把大半碗饭都分给了湛尧的云非寒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有湛尧这个“避毒筷”在,云非寒的饮食再没有出现过任何问题。 -------------------- 盐须子香菜 霸道小玑:不吃香菜滚出北微!! 第39章 奉旨恃宠而骄 投毒一事在前朝闹得颇大,云非寒因为此事而暂时脱离牢狱的苦境,朝中众臣对此也不敢有太多异议。 云子玑终于能喝得下药,但他本就伤了根基,病好得格外慢。 湛缱为此忧心不已,近几日他总在懊悔,要是老天爷能再仁厚些,让他早重生两年,他一定会亲自去边境阻止那场针对子玑的暗害。 那么他的子玑,今日就不会为病痛所苦。 如今他能做的,除了为子玑寻得神医,护好他在意的至亲外,便是求告于神明。 这日清晨。 云子玑在睡梦中被吻醒,他睁眼时,年轻的帝王正温柔地注视着他。 “陛下...?” 云子玑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日出的熹光已经铺满未央宫内殿。 他睡意未退,抵着湛缱的额头蹭了蹭:“今日不上朝吗?” “有比上朝更重要的事。” 湛缱展开手掌,云子玑定睛看去,一枚孔雀石手串躺在帝王的掌心。 珠串由十二枚孔雀石打磨的珠子串联,中间连着一截镀银的绿檀,绿檀上刻着西狄的神纹,檀木隐隐散发着远古空幽的香气,与沉绿剔透的孔雀石辉映出迷离的光泽。 云子玑认出来,这是曾在他身上戴过一段时间的银辉神木。 他下意识摸上自己的后脖颈,少时心结已经解开,但被硬生生扯走神木的那种痛似乎又被唤醒了。 湛缱察觉到这一动作,眼露痛色:“当年我不该将神木扯走,或许有它庇护,子玑后面的路不会走得那样苦。” 云子玑眉心微动,看着皇帝的眼睛道:“这是母妃给陛下的礼物,陛下在西狄为质的十年,幸而有它庇护陛下。” “子玑,你喊她为母妃?” 湛缱惊喜又感动。 他的生母端兰明安是西狄人,隆宣帝从未承认过端兰明安的身份,湛缱登基后,才强行将她追封为先帝的皇贵妃。 皇帝的生母,本该坐享太后的名位,可惜端兰明安是西狄人,她生前更是为西狄效命的女将军,手上不知沾了多少北微人的血,后来为了成全湛缱,又背上了叛徒的罪名。 外人眼里的端兰明安,声名狼藉。因此就算湛缱坐上了皇位,也没办法将自己的生母称为“母后”。 实则前世他就算是喊“母妃”,也会被燕氏制止说不合规矩。 北微和西狄的国仇血恨,是实打实用十几万条性命堆积起来的,北微人的身体里天然流淌着痛恨西狄的血脉,哪怕他们如今短暂地臣服在湛缱膝下,也总会用北微的规矩去束缚湛缱,不让他在伦理道德上过于越矩。 基于此,湛缱极少在子玑面前提自己的生母,他尊重子玑作为北微人的尊严,不愿强迫他顺从,也不强求他改口。 这声“母妃”从云子玑口中如此自然而亲昵地喊出来时,湛缱心尖巨颤。 人人都畏惧世俗的审视,给自己加上枷锁的同时也用更严苛的枷锁去困住他人,唯独云子玑不在乎。 他看向湛缱时,湛缱就是他的全世界,什么世俗陈规,一概不配入他的眼与小浅并肩。 “陛下的娘亲就是我的娘亲。”云子玑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因此问,“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有任何不对。”湛缱抱住子玑,说,“母亲在天有灵,一定很愿意应你这声‘母妃’。” 云子玑温柔地笑起来:“成婚那日草率,我与陛下甚至还未拜过父母,不过没关系,自我与陛下互明心意那日起,我早将她视为母妃。” “母亲生前说过,银辉神木能使我命途光明。” 他重获新生,便是重得光明。 湛缱将银辉神木戴进云子玑的手腕里:“我将它再次赠给你,神木的光明便会庇护子玑。” “那陛下你呢?” “子玑就是朕余生的光明。” 云子玑抚摸着这截神木,想起少时第一次得到这截神木时,湛小浅也说过同样的话。 这么多年,物是人非,沧海桑田,湛缱对他的心意,却从没有变过。 “我会珍重自身。”云子玑告诉湛缱,“为了至亲,为了北微,但终究是为了陛下你一个人。” 这日沈勾来把脉时,发现帝妃的脉象仿佛注入了一股生机,再没有前几日那样蔫了吧唧的颓败之势。 这肯定不是他医术的问题,他见帝妃双眼含光,眉宇舒展,便知心病已愈。 只是云家的处境虽有好转,但危机并未解除,这心病怎么就出奇地全好了? 没尝过情爱的神医根本摸不透这其中的关窍。 下朝后,一封前线的书信经由皇帝之手,送到了帝妃眼前。 云子玑一见信上的字迹,便惊喜道:“是大哥的信!” “云非池的奏折里,夹了这封家书,还有这盒礼物。”湛缱让周青把一个沉甸甸的木匣子放到桌上。 云子玑已经拆了信封,读起信来。 云家的变故惊动了边境,云非池担忧家中,故写此信问候。 湛缱道:“朕会在奏折里亲自批示回复,让他安心。” 若是云子玑来回,难免会让云非池担心是报喜不报忧,皇帝亲自执笔回信,自然最有说服力。也让云非池知道,就算此事还未彻底解决,至少还有皇帝撑腰,云家出不了大乱子。 云子玑又接着看下去。 “大哥问我近日过得好不好。” 湛缱笑着问:“子玑打算怎么回?” 云子玑执过笔,一本正经地写起回信,手腕间簇拥神木的孔雀石随着他的动作落在纸上。 湛缱凑过去一看,只见几个俏皮的字眼跃然纸上: “湛小浅是个不错的夫君。” 湛缱低笑,故作恼怒:“帝妃的胆子越来越肥了,竟敢直呼朕的小字。” “大哥必然也会斥我没有规矩。”云子玑装起无辜来:“那我便改为‘陛下是个不错的夫君’?” 湛缱握住他要动笔的手,承认道:“朕喜欢被帝妃叫小字。” 云子玑得寸进尺:“那大哥要是训我可怎么办?” 湛缱无可奈何,亲手执笔在云子玑的那句话边写:“朕的小字,只有帝妃叫得。” “朕的笔迹你大哥认得,如此,帝妃可满意了?” 云子玑眉梢轻扬:“十分满意。” 湛缱温柔地看着他,忽然提醒说:“你大哥是个谨慎之人,只怕要说你恃宠而骄。” 云子玑道:“我一贯是挨得起批评的,倘若旁人指出的错处确有其事,我定会虚心受教挨罚,大哥若训我恃宠而骄,我只能等着他凯旋回京之日,由他打掌心了。” 湛缱握住他戴着孔雀石的右手:“朕会告诉大哥,帝妃是奉旨恃宠而骄,不许他打帝妃手心。” 他贴在子玑耳边道:“帝妃的手心,只有朕能打。” -------------------- 边境吹风沙的大哥:“把家书当情书写是吧?” 第40章 陛下是明白我的 远在边境的云非池猛地打了三个喷嚏。 身旁的副将关心道:“将军没事吧?” 云非池揉了揉鼻子,道:“大概是子玑在念叨我。” 他们兄弟三人,隐隐有心灵相感,当年云非池就是心中预感不详,当机立断违抗军令带兵奔往那座断桥,才将子玑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小将军...额,现在该称帝妃了。”副将改口之后,道:“帝妃一定已经收到家书和将军的礼物了。” “今日的西北风格外猛。” 风往北边吹,云非池往国都的方向望去:“边境的风沙刺人,却看得见摸得着,国都看似安稳平静,不知多少股势力在暗中较劲,如今云家与皇室同气连枝,希望那封家书能给子玑指出一条明路来。” 未央宫中的两人小小胡闹过后,又认真把家书读了下来。 云非池关心家人的遣词温柔细腻,但谈起正事来,用词便格外严肃。 读信的皇帝与帝妃也收起玩心,一字一句认真看下去。 信中字字句句都只对子玑说,但子玑作为帝妃,深居后宫,就算再得皇帝信任,也很难把手伸到前朝去。 云非池看似在提醒子玑,其实是想通过子玑来提醒皇帝。 湛缱读出他信中的未尽之意,将信从子玑手中接过,看了几行之后,眉宇微蹙。 云非池已经知道李石临阵倒戈污蔑,那么粮草军备账目的问题很可能再查不出任何端倪,他劝子玑反其道而行,暂时不查活人的账目几何,转而去查死人的钱粮。 盘查死人的口粮,那便是前线战士的阵亡抚恤金! 湛缱眉头紧拧。 北微军中规定,凡为保家卫国而战死于前线的将士,在确认完身份后,按军功和品级对其家属发放阵亡抚恤金。 生前有军功者,不仅能得到百余两金银补偿,还会拨下田地给其后代。 北微边境连年征战,为了不寒边关将士的心,隆宣帝在位时便对军中抚恤金的拨款十分大方,后来湛缱登基,因深知前线苦寒,所以又将抚恤金的数额提了两倍。 如此一来,只要是为保卫北微而死的将士,无论品级高低,他们死后,他们的家人和后代,至少能在缺少顶梁柱的情况下衣食无忧。 西狄进犯北微多年,前线每年死伤数以万计的北微儿郎,这数万人的抚恤金加起来,占了北微国库每年支出的大头,这是一块流油的肥肉,谁能从这块肥肉上窃取一点皮毛,都足以盖出一座金屋来。 但北微史上极少有贪官污吏敢把手伸到抚恤金上来,一则是因为这是伤亡将士的钱,但凡有点做人的底线,都不至于动这种下等又恶毒的心思。况且北微上下还要倚仗边关将士保家卫国,动这笔钱,也会寒了活着的将士们的心。 二则,战时的北微对抚恤金发放的审查极为严格,从户部拨款到发放至平民手中,其中要经过数十道严格审核,这笔钱也与前线高级将领的军饷直接挂钩,抚恤金是牵一发动全身,贪污起来十分困难,也极容易被察觉,一旦被抓,按北微律法直接诛九族,一丝商量余地都不会有。 “他们居然敢把手伸到这笔钱上来!”湛缱盛怒。 他怒的不仅仅是北微辜负了那些死去的将士,更怒隆宣帝在位时的昏庸与愚钝,想也明白,要贪这笔钱,必然是上下勾连,内外应和才可瞒天过海数年! 隆宣帝死前,处心积虑教湛缱如何防着云家这等中立的忠良之士,却从未告诉湛缱,北微多年的痼疾需要他治一治。 为何不说呢? 无非就是为了包庇燕党。 这五年来,边境大军有一大半实权都转移到燕迎手中。 恐怕这些抚恤金的最终归宿是永宁宫。 云子玑将手搭在湛缱背上摸了摸:“陛下,你要冷静。” 他心里也十分难受,自责云家在军中多年,却没能及时发现这一漏洞。 云非池在信的末尾也自责自己迟钝。 倘若不是湛缱偏爱子玑,云家因此得势,在军中的权力有所扩大,皇帝又借着前几次的事情杀了不少燕党,燕氏因此势颓才露出了马脚,被云非池及时察觉,恐怕那群死去的将士们在黄泉路上都走不安稳。 湛缱痛恨的是,如果他没有重生,他就不会醒悟过来对子玑好,而子玑受冷落,云氏也会衰败,那么远在边境的云非池就算察觉出异样,也会被困在军中燕党的桎梏中,根本不可能把这样一封信安安全全地送到皇帝的眼前来。 又或者这件事最终经由云非池挑明了,燕氏一党也会将脏水反泼到云家身上。 湛缱自认自己是个罪无可赦的罪人,哪配得到上天怜悯而重活一回?如今他明白过来,上天怜悯的是云子玑一腔赤心困死于深宫的苦,怜悯的是边境英雄儿郎九死不得安息的恨。 这些悲剧,唯有身居皇位的湛缱能力挽狂澜,上天要他重活一回,是要他为此赎罪。 “此事...要查。”皇帝极力克制着血脉里翻涌的滔天之怒。 云子玑紧紧握住他的手:“无论陛下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湛缱反握住他的手,看着云子玑手腕上的银辉神木,思及母亲的话,异色瞳孔含着独属于帝妃一人的温柔:“子玑,你何止是朕的光明,你更是北微的光。” 湛缱多舛的命途中,所遇之人皆对他有所图,他一次一次被引上歧途,双眼被蒙上浓雾,在前世死前,那些浓雾终于被血洗净,等他醒悟过来要回头时,一只脚已经悬空于悬崖边,给他生机,陪他赴死的只有云子玑。 重活一世,子玑又救了他,将他引到有光的那条路上,而湛缱做的,仅仅只是笨拙地去回应云子玑的真心。 云子玑蹭了蹭皇帝的额头,令湛缱不至于被愤怒淹没理智,他冷静下来道:“此事若明着查,只怕打草惊蛇,诛九族的罪名顶在头上,那些有牵扯的官员一定会互相包庇,就像陆钦被换了证据一样。” 云子玑道:“陛下思虑周全,这种事如果没有清晰的结论而直接摆在台面上查,只怕会寒了前线将士的心,于战局也是无益。” 湛缱点点头,道:“朕要出一趟宫,亲眼去看看那群阵亡将士家人的处境。” 云子玑:“陛下的意思是,你要亲自去查?” “再假手于人,朕愧对那群出生入死的兄弟。” 但凡上过战场,领教过战争的残酷,都会理解此刻帝王的悲愤。 云子玑不劝他,不阻他,只说:“我陪你。” 湛缱眉心一动:“可你还在病中...” “陛下。”云子玑抓着湛缱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养尊处优,本就不适合你我这样的人,你是明白我的。” 湛缱会心一笑:“好,子玑陪着朕。” 云子玑轻轻笑了笑,仔细替帝王收好了书信,才想起来大哥还送了礼物来。 他打开木匣子,看到一只用木头组成的小型飞鸢。 云子玑一愣,心头猛地一暖:“大哥还记得帮我想这个问题。” 半年前云子玑得知自己再提不了长剑而郁郁寡欢,重伤未愈的身体也随着枯败的心境迟迟不见好转。 那时云非池还在家中,他生怕幼弟遭受重挫后一蹶不振,于是费尽心力寻来他儿时喜欢的墨子机关术,每日与云非寒一起,缠着子玑一起动手动脑,第一把云氏连弩从云子玑手中成功发射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废物。 “就让这把云氏连弩,代替子玑上战场杀敌。” 云非池一句话,便让心灰意冷的弟弟重新燃起斗志来。 那半年云子玑还吃着庸医开的虎狼猛药,若没有大哥鼓励,二哥陪伴,他早就心死先于身死,心火若灭了,他恐怕都活不到入宫那一日。 云子玑好转时,云非池又被召回了前线,那时云子玑刚把飞鸢的图纸画出来。 他的设想里,这只木头做的小鸟不仅能飞进敌营,而且底部还可以释放暗器,做到空中制敌。 这实在异想天开,光是让飞鸢能飞起来都是一件难事。 后来云非寒帮子玑解决了木头小鸟飞上天的难题。 云非池送来的这只小型飞鸢,底部装了暴雨梨花针*的机关内胆,只要飞鸢从弩箭上射出,梨花针便会从飞鸢底部飞速射出,刺入地面敌人的天灵盖中,大范围攻击,一击杀敌。 这便解决了“空中制敌”的难题。 “当日大哥出征前,答应我会把飞鸢做好。”云子玑将小飞鸢托在掌心,“他在前线那么忙,还为我想着这件事。” 小飞鸢雕刻得呆头呆脑,只有掌心大小,因为体积太小,无法真正发出暗器,但却给了一个极好的思路。 湛缱接过小飞鸢仔细看了看内部构造,道:“大型飞鸢可以投入作战,但这只小的也未必不能具备杀伤力,子玑若信得过我,我替你将小鸟改成能杀人的掌心暗器,如何?” 云子玑惊喜:“真的吗?” 湛缱笑道:“真的,给我点时间。” 云子玑开心起来,他把小鸟放进湛缱的掌心。 木匣子里还有一个长方形的小匣子,云子玑取出这个小匣子,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把团成鞭子状的软剑! 这剑通体寒光,剑柄通透如水晶,剑身刻着水纹,轻盈灵巧。 云子玑单手握持这把软剑,竟丝毫不费力气,软剑团在一起时柔软无骨,一旦被握持在手,立刻坚挺如宝剑,日光下,闪烁着寒光。 剑底下压着一张字条。 “偶得中溱轻璃软剑一把,赠予三弟子玑,护身用。” 这是云非池偶然从中溱边境得到的战利品。 这剑于边关杀敌而言太柔,但给双手有伤的子玑用,则刚刚好。 云子玑一身功夫尚在,只是手使不上劲,这把剑足够轻,他轻易就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剑身反射日光,闪了湛缱的眼睛。 湛缱心底莫名一沉,却不知是为何。 他已经许久没做那场梦了,他也逃避去回忆那场被他视为诅咒的恶梦的细节。 倘若他记性好一点,便会想起。 云子玑梦里自刎,用的就是眼前这把软剑。 -------------------- *暴雨梨花针:出自古龙先生《楚留香传奇》中的暗器。 甜文里的虐都只是浅虐一下。 第41章 别怕,朕在这里 北微国都富贵人家居多,平头老百姓大多聚集在皇城外围。 皇城外围最出名也相对富裕的小镇叫英雄镇。 之所以叫英雄镇,是因为自从边境战争爆发以来,这座小镇的年轻儿郎大多都被征用为兵卒上阵杀敌卫国。 其中不乏功成名就之人,但更多的是年纪轻轻就牺牲在战场上的英雄,所以才得了这个名字。 这日,英雄镇来了一辆眼生的马车,引来镇民的围观议论。 马车停在镇子里空置许久的一座院落前,前后跟着不少家丁。 帘子掀开,一位身着鹅黄色裙袄的“姑娘”从马车里探身出来,在家丁的搀扶下,踏在下马石上下了马车。 围观的镇民惊叹一声:这女子虽然衣着朴实低调,却掩不住她的清秀与美貌。 人群中的李大娘在惊叹声中道:“这要是我儿媳妇就好了!!” 话音刚落,只见马车上又下来一个男人。 男人身姿挺拔,面容俊逸,唯独眼睛上蒙着一条白色纱布,像是患了眼疾。 那位姑娘走上前,伸出手搀扶着男人下了马车。 围观的众人又开始低声议论起这二人的关系来。 那李大娘忍不住站出来问:“老身冒昧一问,姑娘与这位是什么关系?” 这姑娘牵住蒙眼男人的手,笑着答:“这是我夫君,叫张大虎。” 蒙眼男人:“......” 跟着二人的“家丁”险些被这个名字逗得笑出声来。 此言一出,又引得人群中一阵叹息:如此貌美的女子竟然嫁给一个瞎子,谁不叹声可惜? 姑娘极懂礼数,上前朝众人行了个简单的见面礼:“我与夫君初来乍到,日后还请诸位邻里多多照顾。” 李大娘道:“英雄镇欢迎二位,只是不知姑娘的名姓?” 姑娘笑着答:“大娘叫我小姝就好。” 待应付过这群好奇的镇民,小姝牵着蒙眼男人进了家中,身后传来一句清晰的嘀咕:“这么好看的姑娘居然嫁给一个瞎子。” 家丁把门关上后,湛缱扯下蒙眼的白布,入目的子玑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纱裙,头上挽着一个简单的发髻,别了一把珍珠步摇,眉心的朱砂用一枚花钿挡住了。 他若正经扮起女儿家来,光论姿色就能把燕又柔这个皇城第一美女压得黯淡无光。 当日云子玑入宫时,抛头露面在皇城大街上走过一段路,人人都知道云家三公子生得玉树临风,世间罕见。 正因生得太过俊美,此次出宫才不得不扮做女子以掩饰身份。 而湛缱的那双眼睛更不宜轻易展露人前。 北微人人都知,他们如今的皇帝是个眼带双色的异族君王。 这双眼睛若不蒙起来,皇帝此次的微服私访就显得掩耳盗铃。 镇民的议论声云子玑也听得清清楚楚,他怕湛缱不高兴,毕竟湛缱小时候蒙眼就被人当过瞎子欺负。 “陛下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既出了宫,就没有陛下和帝妃,方才你怎么介绍我的?”湛缱根本没把那些议论放在心上,只想着逗子玑。 云子玑脸颊一热:“我忘了。” “你说我是你的夫君。”湛缱贴着他的耳边,声音低沉地提醒。 此时,院子里还杵着扮作家丁的山逐山舞和周青周墨。 四人看着皇帝与帝妃旁若无人的亲近,习以为常。 云子玑轻轻将湛缱推开,轻叹道:“本想着低调行事,没想到才来第一日,全镇都惊动了。” 湛缱抬手帮子玑把头上的步摇扶正了些:“你今日这样打扮,当真是很好看,正因为好看,他们才会围过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人都围过来也好。”湛缱正色道,“这镇子的情况确如官员上报的一样,上了年纪的老人居多,年轻人很少,明日,兵部对接前线,会将几位战死于边境的士兵运回小镇,由他们各自的家人认领,且看看这群下层的官员是怎么不老实的。” 他们当夜住在了这座临时安排的房子里,没有人知道住在这里的是皇帝与帝妃,只以为是瞎子张大虎和瞎子媳妇小姝。 第二日早上,湛缱牵着子玑去英雄镇的街上逛了一圈。 这座镇子,有钱的富得流油,没钱的穷得潦倒。 周青发现有人一直借着街上人多尾随,在街道拐角处,周青轻易将跟踪的李大娘抓住了。 李大娘哪能想到一个家丁身手这么好,吓得什么话都说了。 “姑娘别误会!老身只是...只是想问您一件事。” 云子玑走上前问:“何事?” 这李大娘方才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路,发现那“瞎眼”的张大虎不发一言,一直被他媳妇牵着走,便以为张大虎不仅瞎眼,还是个聋子。 竟也不避嫌,不求证,拉着云子玑说:“你可想过改嫁?” 云子玑:“???” 耳聪目明的张大虎:“......” 李大娘道:“我儿子虽然不太聪明,但他上头有三个哥哥,全死在前线了。” 云子玑听她这话,本想安慰几句,却见这大娘脸上丝毫痛色都无,与他说:“朝廷现在厚待前线阵亡将士的家人,阵亡一人能得一百两白银和两亩好田,这些哥哥都死光了,好处全在我儿子手里,你跟着他,一定吃得饱穿得暖,我儿虽然不聪明,但眼睛不瞎,耳朵不聋,嘴巴也不哑,比你现在这位夫君好了不知多少倍!大娘我也一点都不嫌弃你是改嫁的。” 云子玑打量起李大娘,见她白发稀少,满眼都是精明的算计,一点都不像是死了三个儿子的母亲。 她一口一个“我儿子”,倒好像那死去的三个哥哥不是她的亲生骨肉一样。 李大娘见小姝不说话,以为是不满意这个条件,便道:“你若肯改嫁李家,再给我家生个大胖小子,大娘跟你保证,以后每年都能从官府里领到二亩地和百两白银,这些钱都归你一个人所有。” 话音刚落,一只有力的手甩开了李大娘搭在云子玑手腕上的手。 李大娘见这高大的瞎子动怒,吓一跳,嘀咕道:“难道不是个聋子?” 湛缱虽然没说什么,但周青已经察觉到皇帝不悦,立刻上前推开李大娘,把她赶走了。 掩藏身份的帝王开口道:“她那副样子,可一点都不像是死了三个儿子的人,周墨。” 周墨上前拱手说:“奴才在。” “跟上去,查一查这个妇人家里的底细,尤其是她那三个儿子。” 云子玑问:“你是怀疑她那三个儿子没死?” “不。”湛缱纠正说:“我怀疑,这三个儿子根本就不存在。” 云子玑:“......” 这时去官府门口探得消息的山舞回来禀说:“官府门口已经开始认领了,今天是第一回,明日还有一回。” 湛缱牵着云子玑大步流星地要往官府赶,被云子玑拉住说:“陛下,做戏要做全,别惹人怀疑。” 湛缱这才想起来,自己双眼蒙着白布,理应是个瞎子,瞎子可不能走得如此健步如飞。 云子玑走到他前面,牵住湛缱的手,带着他往官府的方向走。 湛缱不得不装成看不见的样子,跟在子玑后面一步一步地走。 · 英雄镇的官府外围,聚集了不少镇民。 衙门门口,知县拿着一份名单,哀痛不已地念了五个名字。 每念一个名字,人群里便有人应答,然后满脸哀伤地走出来。 山舞是底层士兵出生,当即看懂了这一套流程的目的,他与云子玑解释说:“那份名单是前线牺牲士兵的名字,应答的应当是这五个人的亲人,这是要让他们进衙门收尸。” 边境战局好转,前线牺牲之人会在朝廷的能力范围内,由户部和各地官府配合,让这些将士们落叶归根。 云子玑扫视了一眼围观群众,见他们眼中不是惋惜与同情,反倒是羡慕的神情。 站在他们周围的百姓低声议论道:“那赵家的又赚了一笔,谁让县令也姓赵呢?” “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啊?” “且等着吧,一次就死那么几个,死太多惹人怀疑。” “我还等着拿钱给儿子还赌债娶媳妇呢!” 云子玑循声望去,那些人撞见他的视线,又闭嘴不说话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云子玑转身看去,见如此呢喃的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她的手和腿不断地在颤抖,这样的四肢支撑着苍老的身体已经十分费力。 比起那位李大娘,云子玑更愿意相信眼前这位老人家才是真正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疾苦的。 只有在她脸上,云子玑捕捉到了亲人逃过一劫的庆幸之情。 待念完名单,赵知县道:“请各位随本官进府,让家中儿郎入土为安。” 那几个应答之人便一脸哀伤地随知县进了官府,湛缱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周青会意,悄无声息地离开人群,翻墙潜进了官府内部。 外头的人群散去,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忽然被绊了一跤,往前摔去,云子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老人家。 老人家朝他道了声谢,忽而将目光定在了云子玑身边的山逐山舞身上,她目中流露出慈爱与思念:“我的两个儿子若在身边,也该与这两位小哥一样高大了。” 云子玑便问:“您的儿子不在身边吗?” 老人家摇摇头:“五年前,两个儿子都被征去前线打西狄人了,离家的时候,大儿子十六岁,小儿子十四岁。” 听此言,湛缱眉宇微蹙,五年前正是战局最颓败的时候,前线军队不断折损,朝廷只能不停地征兵,年龄从十六岁放宽到十岁以上,如果不是他登基后战局好转,只怕连孩子都得上前线。 大抵是察觉到了陌生人对她的悲悯,老人家笑着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没什么好抱怨的,况且现在的国君是个有勇有谋的明君,有他在,前线总打胜战,只要胜战多,我的两个儿子一定也好好的,只要他们的名字没有出现在知县大人手里那份名单上就行,知道他们活着就好...” 云子玑心中不忍,也想为这位老人家做点什么,便问:“您儿子叫什么名字?我有个哥哥也在军中,或许可以代您问候几句?” 老人家浑浊的双眼腾地亮起:“真的吗?” “真的。”蒙着眼睛的帝王说。 老人家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更深,但提及孩子的姓名时,又无比温柔:“我姓吴,两个孩子跟着我姓,一个叫吴迁,一个叫吴远。” 云子玑默默记下这两个名字,却也好奇:“您的丈夫呢?” 两个儿子都随母姓,在北微算是罕见。 吴氏道:“这两个孩子生下来时,双手手背都带了黑褐色的圆形胎记。他们的爹嫌胎记丑陋,说是生了两个怪物,想卖掉他们偿还赌债,我追出去将孩子们救了下来,自此独自抚养两人长大。” “后来听说他们的爹嗜赌成性,被讨债的砍死了。” “死了也好。”吴氏道,“死了就不会拖累我们了。” 云子玑心中五味杂陈,牵过老人家的手郑重地道:“我会尽力将吴迁吴远的近况告知您,如果可以,会为您带一封家书来。” 吴氏不知该如何感激这个心善的姑娘。 云子玑看她颤颤巍巍,行动并不利索,便让山逐先将人送回家中。 待吴氏走后,湛缱长叹一声,道:“与西狄的这场战,还是要速战速决才好。” 否则不知这场战争还会催生多少吴氏这样的可怜母亲。 很快,周青已经从府衙探得消息出来。 “衙门确实在按名单核对前线将士的亲人,应当是为了发放阵亡抚恤金,但是......” 周青犹豫了一下,不知这话该不该当着体弱的帝妃说。 云子玑道:“你直说就是。” “卑职看到那群家属领回去的并非是完整的尸体,而是...残缺的肢体。”周青补充说:“应当是遭遇前线炮火攻击后才会如此。” 炮火不长眼,前几年西狄炮火进攻得十分猛烈,导致许多士兵死后的惨状格外骇人。 但一年前,湛缱已经派人炸了西狄的炮火营。 湛缱虽不在前线,却对前线的战事了如指掌,他清楚地知道,近半年来,西狄根本没有足够的炮火可以调动。 没有大范围的炮火攻击,前线本不该出现那么多死无全尸的将领。 倘若真有这么严重,前线的奏折也不敢不如实汇报。 “五个人都是这样吗?”湛缱问。 周青答:“是,有些是脚,有些是手,有些是身体的主干...唯独没有人头,也不知官府是怎么确认身份的。” 他特意留心着帝妃的神色变化,怕这些话把帝妃吓到。 云子玑虽有震撼,却面色如常,他对湛缱说:“我想去看看今日那些人是真伤心还是装出来的 。” 这个小镇大多数人对于死亡的表现都太过诡异,纵然人人脸上都覆着悲伤,但云子玑总觉得,那只是一张贴在人皮上的面具而已,他们心中真正在想什么,无从得知。 周青:“二位若要细查,南边的赵家最可疑,我方才听他们对话,赵家竟然有八个儿郎死在前线。” 湛缱一惊:“哪来那么多儿子?” 周青:“这正是可疑的地方,但那些名字在衙门的名单里又都对得上,实在奇怪。” 湛缱脑中过了个可怕的猜想,但未经验证前,他并没有说出来,只牵住子玑道:“去赵家走一趟,小姝敢不敢?” 云子玑反握住他的手:“没什么不敢的。” · 赵家是英雄镇最富裕的一户人家,赵员外好色,几乎每年都要纳一二个新妾进门。 妻妾多,子嗣自然也跟着兴旺,儿子多些也正常,在外人看来,这没什么好怀疑的。 若是寻常官员来查,大抵也就被这么糊弄过去了。 湛缱今日偏要亲眼看看究竟。 他带着子玑来到赵家府邸外围时,才发现赵家四周守备森严。 高耸的院墙却令云子玑发愁,若是从前,他能直接飞上去,如今是有心无力。 忽然腰间一紧,蒙眼的帝王单手搂住了帝妃的腰肢,将他往怀里扣了扣。 “抱紧了,朕带小姝飞上去。” 云子玑立刻抱紧湛缱的腰,湛缱双脚点地而起,搂着子玑飞越院墙,悄无声息又极其稳当地落在了赵家正厅的屋顶上,他游刃有余,还能腾出手将云子玑发间的步摇扶了扶,不让这把簪子掉下去。 两人趴在屋顶上,云子玑挪开一块瓦片,便能将正厅里的人和事都看得清清楚楚,话也听得明明白白。 很快,官府的人就来发放赵员外第九子的阵亡抚恤金。 “赵员外,照例是一百两银子和外州的两亩好田。” “多谢赵大人,那这块肉?” 赵员外指了指放在正厅蒙着白布的一截断手,问。 赵大人捂着鼻子瞧了一眼:“照例销毁了,最近圣上颇为针对燕丞相,咱们办事也得格外谨慎,别让人拿住把柄,上头要是派人来查,可不能让他查到什么。” “是,是,恭送赵大人!” 待官员走后,赵员外美滋滋地点着白花花的银两,招来两个家仆,指着那截断手道: “照例扔去乱葬岗喂野狗。” · 乱葬岗在皇城外的一座荒山上,这座山十几年前土匪横行,朝廷派兵清剿不成,干脆放了一把火,把那群土匪全烧死在了山上,这座山自此成了鬼山,毫无人烟,渐渐成了乱葬岗。 那两个家仆将那截断手随意扔弃在一堆骷髅白骨中,逃一样地离开了乱葬岗。 跟在他们身后的湛缱扯下了蒙眼的白布,本打算单独去乱葬岗看个究竟,没想到云子玑抓着他的手腕,要与他一道往白骨堆走去。 “子玑,你...” “战场上比这更恐怖的场景我都见过。” 云子玑道:“陛下总不会以为我会怕这些东西吧?” 湛缱:“......” “好吧,小心些,这路上都是白骨。” 他牵着子玑,尽量让他避开地上那些骨头。 乱葬岗弥漫着骇人的阴冷与腐臭,连周青周墨这等影卫都倒立着几根寒毛。 周青看帝妃倒是一点都不怕,他那轻快的脚步,简直像是...跟皇帝出来踏青一样。 很快,他们找到了那截被抛弃的手臂。 湛缱仔细看这截手臂的断裂面,以他征战多年的经验,这手臂根本不像是被炮火炸开的,更像是被刀砍断,但横切面又显得格外奇怪,怎么看都显得怪异。 忽然,他的视线被这只断手的手背吸引过去。 青紫的手背上,有一道黑褐色的圆形胎记。 吴氏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这两个孩子生下来时,双手手背都带了黑褐色的圆形胎记。” 云子玑也看到了,他与湛缱无声对望了一眼,忽然转过头捂着唇干呕了起来。 “子玑?” 湛缱立刻扶住他,帮他拍背:“你别着急,未必就是吴家两兄弟,可能只是凑巧。” 云子玑什么都没吐出来,他唇色微白,抓着湛缱的领子,因为猜想出了事情的原委,整个人都因为愤怒与惊恐而轻微颤抖。 血肉横飞,白骨遍地的战场他经历过无数次,没有一次惊惧成这样。 “他们怎么敢在皇城脚下这样做...他们...” “人心本就比刀剑更可怖。”湛缱抱着云子玑,安抚道:“别怕,朕在这里。” 云子玑痛惜道:“可那老人家,可能再也收不到家书了。” -------------------- 今天是女装小玑! 浅:朕很喜欢。 第42章 就看他们想不想活了 从乱葬岗回来后,云子玑便有些蔫蔫的。 湛缱将沈勾给的药丸喂子玑吃了下去,又让山逐去熬了碗参汤过来。 此次出宫本也只计划待上两日,又因为沈勾是西狄人容易暴露身份,所以没有让他随行。 湛缱握着子玑微烫的手,道:“不如子玑今夜先回宫?” 这里毕竟只是皇城郊外,要回宫很容易。 湛缱没料到英雄镇的水这么深这么浑,他怕子玑受不了这等折腾。 “就算回到宫里,我也会为此事寝食难安。”云子玑道:“水落石出恶有恶报前,我不想置身事外。” 湛缱明白他所思所想,便也不再劝:“那今夜子玑要好好休息,倘若有不适,不许瞒着不说。” 云子玑点点头,湛缱轻轻一笑,拿起热乎的参汤,一勺一勺喂子玑喝下。 喂药的间隙,湛缱问:“你有没有发现,这个镇上的人,大都没有正经营生?” 云子玑咽下汤汁,若有所思。 似乎真是这样。 这座镇子几乎没有年轻人,这样的小镇,往往不会多富裕。 但英雄镇的富人却不少。 “你是怀疑?” 湛缱道:“这个镇子是近几年靠着战争富裕起来的,如果事情真是你我猜想的那样,只怕整个镇子都是合谋的帮凶。” 云子玑面露凝重之色:“此事一旦暴露,半个镇子都得被诛九族,他们为了活命,一定会上下包庇反抗到底。” 湛缱将最后一勺参汤喂子玑喝下,将碗放到桌上,碗中的勺子在轻微的碰撞中发出脆响,灯火下,帝王的眼瞳露出几分杀意: “他们若反抗,朕也不会留情面。” “陛下打算怎么做?” 湛缱取出一枚帝王玉令,放进子玑掌心:“派兵镇压。” 云子玑早有所觉,湛缱如今待他十分温柔耐心,但在其他事上,总有些偏激。 “皇城脚下派兵镇压平民,无论是出于何种理由,只怕于你的名声无益。” 湛缱握住子玑的手,他总是愿意听帝妃的话。 “朕会给他们认罪的机会,就看他们想不想活了。” 第二日早上,湛缱早早出门。 今日中午,衙门还有一份阵亡名单会公布,这份名单已经被潜入官府的周青窃得。 一个前线将领从出生到入伍再到落叶归根,全都登记在册,查有此人,这是一张天衣无缝的关系网。 唯一的缺憾是,这群人死后,是没有全尸的,他们的身份全靠那些“亲人”的嘴巴和几滴虚假的眼泪确认。 湛缱带着影卫去探查今日这几户人家的情况,看看他们今日到底是在哭,还是在暗地里笑。 云子玑则在家里等着,他今早醒来便有些乏力头晕,便不逞强给湛缱添乱。 湛缱把周墨和一半的影卫都留在了帝妃身边。 云子玑坐在院子里,把玩着大哥送的轻璃软剑,轻叹一声。 宝剑在他这个半废之人手中,毫无用武之地。 这时有人敲门。 云子玑回过神来,将软剑别进腰间,用外袍遮掩住了。 山舞将门打开,见是昨日口无遮拦被赶走的李大娘,本想再把人赶走,云子玑却制止了他。 昨夜周青查过李氏的家中情况,得到的信息却和衙门里登记的没什么两样。 镇上的人常年处在一个环境下,在人多的场合不分你我,什么话都敢明着说,但如果有张生面孔特意对某户人家的情况刨根究底地问,那些人反而警觉起来,互相为彼此打起掩护来。 周青因此什么都没查到,只知道这李氏家中有一个痴傻的儿子,她的丈夫是镇上唯一一个屠户,家中也算富裕,至于那三个儿子是否真实存在过,竟然无从得知。 云子玑今日依然是一身女儿家的打扮,发髻还是湛缱替他梳的,别了一把蝴蝶玉钗。 那李氏一见小姝姑娘就喜欢得不得了。 她是当真爱看美人,因此哪怕昨日讨了个没趣,今日依然厚着脸皮来访。 昨日的所见所闻让云子玑对李氏说过的话颇为怀疑,他用手势让院中的影卫隐匿身影,这才大开门户,笑盈盈地迎李氏进门。 李氏见这姑娘对自己的态度忽然热情许多,以为她是想通了。 云子玑刻意顺着李氏的喜好,胡说道:“大娘昨日说的话,我是乐意听的,只是碍于我那夫君在场,不好答应。” 李氏大喜:“姑娘果真这样想?!” 云子玑娇羞地点点头:“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也不知大娘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李氏一拍大腿,拉过云子玑的手道:“我带你去我家看看,我那儿子,虽然傻了些,但也长得不赖!家里虽不算特别富裕,但绝对能让你活得体面,总比跟着瞎子好啊!” 云子玑顺势问到:“你昨日说,每年可以去官府领些银子,我见识浅薄,莫不是家中有人在官府做事?” 李大娘脸上的笑深了几分:“这里头的门道,待你成了我李家人,我再与你细说。” 云子玑:“......” 李大娘牵着他的手不肯放:“你那丈夫今日不在家?” 云子玑胡诌道:“大虎他出去给我买点心了,只是眼睛不好,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 。” “既然这样,不如上大娘家里坐坐?” 云子玑倒想看看这李家到底有什么门道,便答:“好。” 藏在暗处的周墨:“???” 李氏看了看跟在姑娘身后的小仆,笑着道:“只怕是不方便有人跟着。” 云子玑便让山逐山舞在家中等着。 山舞:“小姐?” 这他如何能放心?! 云子玑背在身后的手比了个手势,暗处的周墨会意,带人悄悄跟了上去。 · 李家的宅子确实豪华气派。 云子玑被李氏牵进了宅院里,一进门,便有个呆头呆脑二十五岁上下的男子跑过来,缠着李氏要骑大马。 李氏尴尬一笑,指着云子玑道:“瞧娘亲给你带了个美人回来。” 云子玑:“......” “这就是我儿子,叫李聪。” 李聪瞧见了这位美人,顿时把骑大马的事忘了个干净,他走到云子玑面前,满眼都是惊叹与喜欢。 李氏得意不已,带着云子玑进了内院,拉着他说了许多贴心窝子的好话。 话里话外,无非是要小姝姑娘给李家生个聪明漂亮的后代。 然而云子玑旁敲侧击地提起昨日那些话时,李氏却又避重就轻,最后实在躲不过了,就将李聪拉来陪他说话,自己找了个借口退出了内院,显然是想让两人单独相处。 遖颩喥徦 李聪实在不知怎么讨好美人,便去院子里抱了只狗来,想用小狗逗美人开心。 这小狗却有点凶,挣开了李聪的手,落在地上又往院子里跑去。 云子玑心细,看到狗在地上印出一道一道红色的爪印,这爪印带着一股熟悉的腥味,云子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 他跟着小狗走进院子里,看到这只狗把头埋在院子角落里吃得正香。 李聪误以为美人喜欢小狗,便走过去,拿起一只带着腐肉的骨头逗着那只狗,要小狗给美人表演个站立行走的节目。 戍边那十年,云子玑亲手为边境的兄弟们收过尸,他看过被炮火炸到模糊的血肉,也见过被刀剑活生生割下来的骨头。 正如李聪手里这一根,又粗又直。 那应当是人的腿骨。 云子玑想起来这股腥味在哪里闻过了。 在边境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在乱葬岗边,在那截断手上。 一样的味道。 他挤出一个魅惑的笑,注视着李聪,柔声问:“听说你爹是杀猪的屠户,这骨头是从你爹那里偷来的吗?” 李聪立刻否认:“不是偷的,这些是我爹不要的,那里还有很多,我带你去看。” 李聪将那截骨头扔给小狗,胡乱把沾血的手往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而后在前面给云子玑带路。 绕过院子里凋零的花草后,两人停在了一道隐蔽的小门前。 李聪推开小门,里头是一道悠长的通往地下暗室的楼梯。 云子玑正要下去,李聪拦住他说:“我爹说,这里不能让人随意进去,他一会儿就从衙门回来了。” “你陪我不就行了?” 云子玑反钳住李聪的手,倘若他的双手没有受伤,这便是一个明晃晃的挟持动作,但他现在使不出多少力气,因此让李聪这个傻子以为,美人是在牵他的手。 “好啊好啊!” 李聪当真开心地带着云子玑下了楼梯。 地下暗室亮着烛火,昏黄的光一路延展到暗室底层。 血腥味腐臭味扑面而来,李聪被熏得不肯再往前走。 云子玑便独自下了楼梯,踏进这处暗室。 墙上挂满了各类刀具和铁钩,桌上摆着几坛烈酒,像极了一个私人屠宰场。 那块砧板又长又宽,上面盖着一层肮脏的布。 云子玑走上前,手停在布的上方,犹豫了一下,将它掀了开来。 一具完整的尸体展露眼前。 他身上穿着北微的铠甲,看铠甲的制式,此人生前在军中应当是百夫长。北微军纪中,至少立过三次功才能从最底层的士兵升为小长官。 铠甲从中间断裂,一道皮开肉绽的致命伤口向外翻,深可见骨,刀口崎岖。 这是被西狄人的锯齿长刀所伤,云子玑的右臂,就是被这种刀割废了筋脉。 所以他认得,他甚至可以猜出这个士兵生前是怎么死在敌人的刀口下的。 生前有功之人,本该入土为安,却被放在了屠宰场的砧板上。 肮脏的布被全部掀开,士兵双手展露在空气中,那两道圆形的黑褐色的胎记也落进帝妃的眼里。 云子玑脸色煞白下来。 昨日那截断手的胎记还可说是巧合,此刻,最残忍的事实摆在了眼前,云子玑眼前忽然浮现出吴氏提及两个儿子时充满希翼与自豪的神情。 她说湛缱是个明君,有他在,北微总打胜战,只要胜战打得多,两个孩子就不会有事,不求建功立业,只求他们活着,活着回来。 吴家两兄弟确实回家了,一个被分尸四五块,满足那群贱畜的贪欲后,扔进了乱葬岗,一个躺在砧板上,等着屠户的刀切割而下。 他们甚至不在衙门的名单里,盼着他们回家的老母亲还为没听到这两个孩子的名字而庆幸感激。 保家卫国的热血,拿命拼出来的功劳,被屠户的刀切得七零八碎,扔进野狗的肚子里。 “你在看什么?” 一道浑浊阴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云子玑未及转身,后脖颈猛烈一痛,眼前黑了下来。 · 湛缱推开家门时,没见到子玑的身影。 山逐山舞告知了云子玑的去处,又说影卫都跟过去了。 应当是万无一失。 湛缱却心底一沉,总觉得子玑此刻一定需要自己。 -------------------- 倔强小玑:这次只是被偷袭了! 下章预告: “绑架帝妃,死一万次都不够。” 第43章 柔弱不能自理 听到动静的李氏跑进地下暗室,见傻儿子蹲在墙角不敢作声,那小姝姑娘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李屠户取来一根两指粗的麻绳,正要将那姑娘的手绑起来。 “杀千刀的,你做什么?!”李氏冲过去拦住屠户:“这是我给儿子找的媳妇!你做什么把人家打晕?!” 屠户怒道:“死婆娘你发了疯病不成?这外人明显不对劲!她骗着你的傻儿子来了这里,万一走漏了风声,全家都没活路!让开!!” 屠户一把推开李氏,上手粗鲁地捆绑起云子玑的双手。 李氏急道:“你轻些行不行!姑娘家细皮嫩肉的哪能被你这样折腾!要绑也绑松些!!听到没有!” 角落里的李聪也学着李氏对着屠户吼:“轻些轻些!别伤害我媳妇儿!” 屠户低骂一声,看这姑娘一副多病体弱的模样,料她也没什么力气,当真没把绳子绑得太牢。 待把绳子绑好了,又让她后背靠墙坐着,这一番折腾,发髻上的蝴蝶玉钗便掉了下来,屠户捡起看了两眼,做工还挺精致,随手扔给李氏。 李氏接过一看,倒有些喜欢。 这时上面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两人瞬间警觉起来。 屠户看了一眼砧板上的尸体,道:“可能是衙门那边的人来催了,你先上去应付几句。” 他走到墙边挑起刀具来:“我这边马上就好。” 这是正事,李氏不敢耽搁,她随手把蝴蝶玉钗往头上一戴,又叮嘱屠户不准伤那姑娘,这才带着傻儿子上了楼梯。 李家宅院门口,周墨迟迟不见帝妃出来,又没听到任何动静,心中不安,直接带着人敲了李宅的门。 敲了好一会儿都没人答应,周墨正准备一脚踹开时,门终于从里面打开,李氏一见不是官府的熟面孔,而是几张生面孔,便警觉起来:“什么事啊?” 周墨的视线已经越过妇人扫向内院四周,他问:“我家小姐可在屋内?” “我不知你说的是谁。”李氏认出这是张大虎家的家丁,心虚之下不敢多言,说完这句话便要将门关上。 一只手忽然按住了门,李氏抬起头来,才看清来人是小姝姑娘的瞎子丈夫。 只听那瞎子道:“你头上的簪子是我娘子的。” 李氏一惊,摸上发髻,取下了簪子,在阳光下细看才发现这把簪子当真是做工精巧,像是宫里才有的工艺。 她藏起簪子,耍起无赖来:“不知你这个瞎子在胡说什么!没见过你家娘子,我听不懂!走开!我要关门了!” “进去搜。”湛缱扣住李氏的手,几乎将妇人的手腕捏断,他虽然蒙着眼睛,周身的气场却凌人压迫,“他若有事,所有人都得陪葬!” 周墨和一众便衣的影卫深知皇帝此言绝非戏言,立刻要进屋去搜。 然而在李氏眼里,这不过是个丢了媳妇儿的瞎子在胡言乱语,她眼见对方人多势众,自己一个人抵挡不住,忽然拔高声音,冲街上大喊: “有外人闹事!有外人闹事!!” 很快,整条大街的人都被惊动,他们默契地从家中取了刀,聚集围堵了过来。 这刀不是寻常收庄稼的镰刀,而是真正用来杀人的刀。 一个皇城脚下的小镇家家户户备着杀人的刀,还能一呼百应,一致对外,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湛缱勾唇冷笑,他的猜测是对的——整座镇子都是合谋的帮凶,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周墨和一干影卫加在一起才二十人,而围过来的镇民足有近千。 李氏露出一副恶毒的面孔,对着瞎眼的“张大虎”道:“闹了今日这一出,你就别想活着走出这座镇子!” “你那貌美的媳妇儿,从今天起,也不再属于你了。” 周墨脸色阴沉:“蠢东西,你可知你在跟谁说话!?” 李氏有恃无恐:“任凭是宫里那位国君来了英雄镇,老娘也是不怕的!” 镇民持着刀具,朝湛缱等人包围过来。 他们杀气腾腾,准备把这几个外乡人悄无声息地弄死在这个镇子上。 正如此前对付那些不识好歹的清廉官员一样。 · 云子玑只昏迷了一小会儿,就挣扎着醒了过来。 他费力地撑开眼皮,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一个肌肉壮硕的屠户正在磨刀,那声音刺耳至极。 后脖颈火辣辣的疼,他是被人从后面掐晕的。 人神共愤的猜测在地下暗室被验证,云子玑惊怒之中,思绪混乱,因此不妨身后有人偷袭,竟就这样落入困境。 他用力咬了咬下唇,让自己尽快清醒过来。 察觉到这姑娘醒来,屠户往她这里看了一眼,见她发髻垂乱,一脸憔悴,当真有种令人怜惜的脆弱美。 连他都隐隐心动,却没想着去碰——他那傻儿子确实缺个媳妇,做爹的也不好去抢。 云子玑试着挣扎了两下,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绑住了。 他的掌心贴在腰间,发现那把软剑还别在腰上,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剑还在,至少说明他昏迷时没有被人搜过身,没有被搜过身,外人便会以为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他相信此刻的自己足够柔弱,能轻易骗过这个屠户,让他对自己放下戒备与警惕。 那屠户果然没把一个弱女子放在眼里,他见她挣扎也不上前干涉,只磨着刀,说:“别费劲了,你以为你能从我手中逃脱?” 他拿起那把磨得发亮的砍骨刀,刻意在云子玑眼前晃了晃:“这刀,从前杀猪,现在杀人。你老实些,否则就在你身上见见血。” 云子玑:“......” 他发现这绳子绑得并不紧,他一边小幅度地挣开绳子,一边弱声道:“皇城脚下,你就不怕官府的人找上来?” 屠户呵了一声:“这种勾当就是官府带头教我们做的,他们还能贼喊抓贼?大头的钱都落进那些官老爷手里,我们这些人,也只是分点皮毛维持生计而已。” 他走到那具尸体前,手中的刀在上方比了比:“新帝登基后,边境的抚恤金是越来越多了,他们只说死要见尸,没说要见全尸,所以一只手一只脚都能算是一个人,只要我的刀工过关,这个叫吴迁的士兵,就能抵成五条命,双手双脚各算一条命,主干再算一条命,不过这头是不能要的。” 他隐在暗处,阴森森地告诉云子玑:“头要是在,会被人认出来的。” 云子玑一阵恶寒,冷声道:“为你们这群蝼蚁而死,是前线士兵的悲哀。” 屠户:“杀他的又不是我,是西狄人,我只不过是让他这具肉身发挥最大的价值罢了。” 他洋洋自得:“我引以为豪的刀工,能让他死得贵一些。” 他专心打量起尸体的肌肉走向,模仿着西狄人的刀势,要让裂口足够完美,让外人相信这只手就是断在战场上的。 刀刚要落下,后脑忽然猛地一痛。 一个杯子摔碎在地上,屠户气恼地转身,却见那柔弱憔悴的小姝姑娘不知何时挣开了绳子。 云子玑一脚踹翻了桌子,上面的杯子飞向屠户后脑,砸到他后脑见血。 屠户的刀转了个方向,恶狠狠道:“你找死?!” “论起杀人,我比你在行。”云子玑握住腰间剑柄,利落地抽出整把软剑,目露冷寒的杀气:“且看看今日是谁找死。” · 李宅外。 镇民被打倒了一片,个个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却又贼心不死,一个一个不要命地扑杀过来,招式变扭杂乱,却都是冲着要命来的。 他们挑着湛缱这个“瞎眼”的软柿子捏,却总在未能近身前就惨叫着飞出去,砸穿某户人家的屋顶。 湛缱只想尽快冲进李宅将子玑救出来,然而这群镇民围了一堵人墙,把李家宅院围得严严实实,显然是要包庇到底。 焦躁爬上眉心,帝王的耐心耗尽,心被狠狠揪着。 帝妃身负旧伤,久病未愈,柔弱不能自理,孤身被困,此刻必定无助至极! 为了这群蝼蚁的贱命而耽误子玑的生机? 他们也配吗? 湛缱正要让影卫开杀戒,让这群碍眼之人成为脚下铺路的尸体。 忽然李宅门户大开,一个人从里头被踹出,围堵在门前的人墙背部受到剧烈撞击,直接被撞散。 那人摔落在地,浑身布满七横八纵的剑伤,每一道伤口都深可见骨,身体的每一块肉都像是被拆解过,血滚了一地,众人定睛一看,竟然是体型壮硕的李屠户!! 李屠户还余下一口气在,他像是遭遇了什么非人的折磨,惊恐地睁着眼睛,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他惨叫着伸出手要往前爬走,众人才发现他的双手已经被剔掉了皮肉,只余带血的白骨在挪动。 一把长剑凌空飞来,利箭一般射在李屠户的天灵盖上,把他的头颅钉在了地上。 “!!!” 所有人都被震慑在原地。 湛缱往门口望去,一袭黄衫的帝妃泰然自若地走进所有人的视线中。 屠户鲜血淋漓,死状恐怖。 云子玑的双手却干干净净,一丝脏血都没沾染上。 -------------------- 朕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帝妃小玑!! 第44章 脏了我家帝妃的剑 湛缱冲上去抱住子玑,将他护在怀中。 云子玑被他拥住时,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下来。 他依偎进湛缱怀里:“别担心,一个屠户还困不住我。” 云子玑好歹是曾经威震边境的少将军,如今虽然身体虚弱,也不至于输给一个泼皮屠户。 死在他手底下的西狄人至少两千个,敢当着他的面挑衅的,大都被一剑封喉。 那屠户只在他剑下过了两招不到就被捅穿了膝盖,跪跌在地求饶。 本该一剑了结他的性命,可这样的恶人哪配死得如此干脆? 轻璃软剑锋利又轻巧,云子玑便用这把剑削了屠户握刀的双手,又在他身上捅了十数剑,每一剑都避开了要害,足够让对方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若论起杀人这件事,确实没人比云子玑更在行。 一个在边境险恶之地待过十年的人,他的慈悲本就是看心情施舍,只是在湛缱身边,云子玑才显得格外仁慈无辜而已。 湛缱一眼瞧见帝妃后脖颈的淤青,这处的穴道如果掐重了,轻则昏迷重则残废。 他眸光一黯,双手攥成拳。 这一刻,皇帝真正起了荡平整个英雄镇的念头。 这时,官府的士兵大规模围了过来。 为首的是赵知县,他一见地上那具骇人的尸体,也吓了一跳,那群镇民眼见官兵围来,不仅不害怕,反倒得了仰仗一般,腰杆挺得更笔直。 刚刚丧夫的李氏跪爬到赵知县脚边告状道:“大人,这群外乡人杀了我的丈夫!大人,你要替民妇做主啊!!” 赵知县立刻让官兵把矛头指向了湛缱等人。 “人证物证确凿,你二人犯了杀人罪,本官依北微律法,判处你们死刑,就地执行!”赵知县招招手,对官兵道:“杀了杀了。” “赵诟,你好大的胆子啊。” 忽然听到那瞎子喊出自己的全名,赵诟一愣,这熟悉的压迫感令他本能地生出畏惧来。 但转而一看四周,围着他的除了以他为首的镇民,便是听从他号令的官兵,他有什么好害怕的? 该害怕的是这个瞎子! 赵诟端起地头蛇的架子:“放肆,你竟敢直呼本官名讳!” 湛缱搂着云子玑,手替子玑揉着后脖颈的淤青,眼睛依旧蒙着,除了偎在他怀中的帝妃外,还无人能察觉这即将流血千里的帝王之怒。 湛缱沉声问:“英雄镇这几年,靠着伪造人头数贪了朝廷不少空饷吧?前线只运回两名士兵,你分了他们的尸体,用断手断脚顶替阵亡名单,骗取多出十倍不止的阵亡抚恤金,年年如此,是不是?” 赵诟捏着八字胡的手一顿,心道这群人是决计不能留了,他阴狠道:“你这是在污蔑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湛缱冷笑一声:“整个英雄镇都以骗取前线空饷为谋生手段,那些真正有儿郎为国捐躯的人家早被你们这群人吞吃入腹了吧?前几年有几户人家去齐王府递状纸,齐王府收了状纸后,那群告状之人就不见了,我猜,他们的白骨就在乱葬岗吧?” 赵诟脸色更加阴沉——这个瞎子怎么会知道齐王府的事?! 镇上所有人都心虚地低下头,这镇上企图把事情往上捅的那些人,或该说是良心未泯之人,全都在过去五年里被各种手段害死了,余下的几个无辜之人,大都是耳目不好手脚不便的老人,譬如吴氏这样的孤苦老妇人,只因足够弱小才逃过一劫,却也一直被蒙在鼓里受骗。 “你镇上那么多空置的宅子,他们的主人是怎么凭空消失的?你们这群锦衣玉食的贱畜吸着人血枕着人骨,夜深人静时,倒也能安心?” 赵诟急道:“危言耸听,你怕是活腻歪了!来人!把这群人全杀了!” 周墨呵斥道:“你一个九品知县,竟敢在皇城下擅自动杀刑?!” 赵诟阴险一笑:“有何不敢?反正人也杀了那么许多了,乱葬岗不差你们这几人。” 湛缱冷声道:“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在赵诟眼里,眼前这群人不过是个不识好歹的瞎子带着一个体弱貌美的姑娘,还有几个身手不错的打手罢了,能有什么背景? 弄死他们就跟捏死几只蚂蚁一样简单。 赵诟捏着胡子,走到湛缱眼前:“既然是将死之人,本官今日就让你们死个明白。” “皇城脚下又如何?只要本官想贪,国库里的钱就得乖乖往我手里流!前线那群人本就是为国捐躯,我也是北微国民,他们为我牺牲一二又有何妨?就算东窗事发,本官也能全身而退,你可知道我身后是什么人吗?” 赵诟洋洋得意,自以为这群人决计猜不到这背后的主使。 “不就是太后吗?” 云子玑的声音温润轻柔,却足以让赵诟冷汗直冒。 看他神情变化便知自己猜对了,子玑对湛缱说:“这谜底无趣至极。” 赵诟的笑僵在脸上,只想立刻杀人灭口:“大家都听到了,这群人不仅杀人,还敢污蔑当今太后!来人!杀了他们!!” 赵诟下令后,官兵立刻应声而动。 “谁敢动手!!” 周青带着数十名影卫从天而降,长剑出鞘,护在皇帝与帝妃腹背周围。 此次带出宫的影卫总共只有四十人,而官兵和镇民加起来足有两千人。 就算影卫大开杀戒,一刀解决一个,两千人也足以耗尽他们的体力。 赵诟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气焰嚣张,忽然镇外传来一阵剧烈的行军动静,地板几乎都在颤动。 “大人!大人!!”有官兵冲进人群慌乱禀报:“是御林军!!整个镇子都被御林军包围了!!” “你胡说什么?”赵诟当然不信,“御林军是皇帝身边的军队,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来这种小镇!!” 话音刚落,一道雄浑的声音炸响在英雄镇上空:“御林军听令!随我护驾!!” 云子玑也吓了一跳,湛缱居然真地派兵来镇压。 他本以为此举过于偏激,现在只庆幸湛缱有先见之明,眼前这个局面,确实也只有军队出面才能解决。 银色铁甲的御林军顷刻间将所有镇民反包围在铁枪银刃下。 在这群正规军面前,官府的小卒像个笑话,这些官兵腿都软了,甚至还未动手就缴械投降,跪在地上,也不知该跪现场的哪个人。 御林军统领周珩踹开赵诟,上前对着蒙眼的湛缱道:“参见君上,参见帝妃!末将救驾来迟!!” 英雄镇所有人惊愣在原地。 湛缱将子玑小心地交到赶来的山逐山舞手中,叮嘱他们护好帝妃,而后扯下蒙着眼睛的生丝细绸,露出那双异色的眼瞳。 北微上下人人都知,他们如今的皇帝天生异瞳,近妖似魔。 更清楚这位国君曾为了袒护那位云帝妃将燕丞相扔进战俘堆里。 帝妃? 那李氏朝小姝姑娘看去,这绝色的美人眉心的花钿已经被薄汗洗净,露出一颗艳红的朱砂痣。 云子玑入宫那日,皇城人人都惊叹于他的天人之姿,又为他眉心那颗朱砂念念不忘。 李氏癫乱不已:她相中的儿媳妇不仅是男子,还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帝妃! 湛缱走下台阶,单手钳住赵诟的下巴,异色的眼瞳含着诡谲的笑意: “赵大人方才说,想杀谁?” 赵诟浑身抖若筛糠,冷汗如雨水滴落在雪地里:“陛下...微臣有眼不识泰山...饶命!饶命!陛下饶命啊!!” 湛缱邪肆一笑,他松了手,赵诟立刻磕头求饶,把地砸得极响。 只听帝王在他头顶道:“所有与此案相关之人,尽数扣押大理寺,让陆钦严审。” 周珩中气十足地道:“遵命!” 湛缱俯视了一眼跪地的两千余人,愠怒道:“整个小镇上下包庇,纵容李家绑架帝妃,这等罪名,够在场诸位死一万次。” 这群嚣张恶毒的刁民已被吓得全无人状,涕泗横流地向帝妃求饶。 实在是可怜极了,然而云子玑只是冷眼旁观。 这群没有良知的白眼狼根本不可能真心知错悔改,只是从前砍在别人身上的刀现在落到他们的脖子上,切中了自身的身家性命,他们才求饶告罪。 云子玑厌恶地睨了这些畜生一眼,只觉得他们死不足惜。 湛缱的手凌空一指,指向跪在人群里的赵员外: “听说赵员外有九个“儿子”死在前线?那就将赵员外砍成九段,扔去乱葬岗喂野狗吧。朕要他活着受刑,让镇上所有人围观欣赏。” 赵员外吓瘫在原地,贪到富得流油的几人都慌乱起来,语无伦次地互相揭发起彼此的罪状。 湛缱冷眼俯视着狗咬狗的场面,道:“北微多年未启用车裂之刑,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机会体验一把五马分尸的滋味。” “正如你们施加在为国捐躯的将士们身上的酷刑一样,只是他们的血肉值无价黄金,而你们这群人的烂肉,一文不值,给狗吃,狗都嫌。” 赵诟还在磕头,企图用这种方式博得君王的一丝怜悯。 湛缱不耐烦地抬起右脚,踩在了赵诟的后脑上,将他的脸踩进泥里,让他再起不了身。 他反手拔出倒插在屠户天灵盖上的软剑,用衣摆拭去剑身的血迹,鄙夷道: “杀你们这样的人,脏了我家帝妃的剑。” -------------------- 倔强小玑:病恹恹的但动起真格能一打十(参考第一章) 下章回宫 第45章 我便当你的妖妃(回宫)(小修) 春日的阳光随微风挥洒进未央宫。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被日光轻轻挠醒。 云子玑睁开眼睛,睡到不知今夕是何夕。 薄金纱帐从外头掀开来,慕容淑坐到床沿边,道:“这回可睡饱了?” “娘亲?” 子玑惊喜地起身,后脖颈却被牵动得微微作痛,双手的筋脉也一抽一抽地发疼,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离开英雄镇,回到宫里了。 “我这是睡了几天?” 他瞧见窗外玉兰树枝上那点冬末的积雪都化了。 “断断续续睡了三日。”沈勾走入云子玑的视野里,熟练地抓过他的手腕为他把脉,“回宫后就一直在睡,中途醒过来几次,却迷迷糊糊的不认人,把皇帝吓坏了。” 慕容淑显然也很担心,她问:“沈太医,现在如何?” 沈勾闭目把脉,好一会儿才放开子玑的手腕,道:“云夫人放心,帝妃此番是在宫外受累才嗜睡了几日,今日清醒过来就好了。” 他的话令慕容淑放心不少,沈勾又看向云子玑:“这次强行动武,牵动了旧伤,手臂是不是疼起来了?” 云子玑:“......” 沈勾长叹一口气,掀开帝妃的衣袖,取出长针为他针灸,一边施针一边道:“真能折腾,就你这副身子骨还敢去闯那等龙潭虎穴?还记得自己怎么回宫的吗?” 云子玑:“......” 他记不清了,在小镇的记忆断在了湛缱踩着狗官脑袋为他擦拭宝剑这一幕,这之后他晕晕沉沉,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躺到未央宫的床上的,连这三日做的梦都毫无印象。 沈勾猜到他想不起来,替子玑回忆道:“湛缱把你抱进宫时,你浑身滚烫发红,跟块烤红薯一样。” 云子玑:“???” 沈勾开了个玩笑,这才把当日的事如实告知。 那天在小镇上,云子玑强撑着没有倒下,他一个人坐进马车里,安安静静地忍着身上忽冷忽热的不适,等着湛缱处理完烂摊子后一起回宫。 等湛缱把所有事情处置妥当已时近傍晚,他掀开车轿的帘子,便看见子玑歪靠在马车里,双手抱臂缩成一团,脸颊浮着病态的绯红,伸手去摸,额头滚烫,手心却冰凉,后脖颈的淤青更是扩散成了一大片,青紫骇人,人更是已经晕沉过去,任凭怎么叫都叫不醒。 湛缱心跳都漏了半拍,当即抛下一切,带着子玑飞奔回宫。 御林军直接在皇城大街上为帝王的马车开道,如此一来,皇城所有人都知道马车里坐的是皇帝与帝妃。 当夜沈勾冲进内殿时,皇帝满脸焦急:“子玑怎么叫都叫不醒,你快看看!” 沈勾把脉时,也被云子玑后脖颈的淤青吓得一拧眉,这外伤浮在云子玑白皙的肌肤上格外刺眼,更严重的是他强行动武牵扯出的旧伤复发,两相夹击下,帝妃当然醒不过来。 云子玑听他复述,才知当日如此凶险,也难怪娘亲都被惊动入宫了。 “沈太医又救我一命,多谢。” 沈勾取下银针道:“说来也是湛缱没用,带你出宫又不能将你保护好,居然能让你落进恶人手里受这等折腾?” 他这一番话,也让慕容淑牵动愁绪。 镇上的事早就在这两日传得满城风雨,她光是听旁人说那群刁民以分尸为乐就吓得冷汗直冒,又听说子玑曾落进那屠户手里命悬一线,心都提到嗓子眼,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子玑身边。 湛缱倒是心细,知道云家人一定担心,在子玑退烧后便允准慕容淑进宫来亲自照顾。 云子玑为皇帝辩了一句:“当时情况复杂,不怪君上。” “你就护着他吧。”沈勾取出一瓶活血的凝露,涂抹在帝妃后脖颈的淤青上,而后将整瓶药塞进帝妃手心:“这凝露是外敷化瘀的,疼的时候就抹一抹,我去给你熬内服药,先告退了。” 待沈勾离殿,慕容淑坐到子玑身后,拨开他的长发,仔细看了看脖颈上的淤青。 昨天早上她看到这处外伤,只觉触目惊心,心疼万分,一夜过去,这伤在沈勾的推拿与施药下化去了黑紫色的淤血,看着没那么严重了。 “娘亲,你别担心。”云子玑安慰道:“只是一点小伤,而且沈太医医术高明,我很快就会好的。” 正是因为亲眼见识到沈勾医术高明,慕容淑才更加担心。 有北微最好的神医用最好的药物调养了一个冬日,寻常体弱之人一定已经见好,然而子玑还是这样孱弱体虚,只是用剑自保都能牵得旧伤复发,几乎要了他半条命去,上次云非寒入狱他也为此病了一场。 风一吹就倒,雪一落就病,哪怕只是思绪起伏过大他都经受不住,这样真是长久之相吗? 慕容淑又想起多年前那位高人的预言了。 他说子玑只有当女子养,才能长命安康,若硬要做回男子,必定英年早夭。 原本上战场见血挡煞可以勉强解此命局,让他恣意地做回男儿郎,却遭奸人暗害,再不能提枪骑马。 半年前从大夫口中得知此结论,慕容淑当真是恨啊。 她只是想让子玑潇洒地活一回,却总有人要置子玑于死地。 如今子玑虽然有皇帝宠爱,但身子骨弱成这样,慕容淑日夜为此揪心。 “小玑,娘听说你这次出宫扮作了姑娘?” 她怕惹起子玑幼年的伤心事,提此事提得小心翼翼。 “嗯。”云子玑大方承认:“为了掩盖身份,陛下还把他的眼睛蒙起来,像小时候那样,我就扮作他的娘子,瞒过了镇上所有人。” 慕容淑欣喜地发现子玑对男扮女装这件事不再抗拒,她招手让山逐过来。 山逐手中捧着一个描金的小匣子。 慕容淑打开匣子,一枚制式精美的琼玉珠串呈现在云子玑眼前。 这枚珠串用的是琼玉与玛瑙,水线穿在其中,光华内敛,颜色明亮。 “现在回想起来,子玑身体最好的那段时间,是你四五岁那两年,还没遇到君上之前。” 云家本来都打算将子玑当做女儿养一辈子了,但湛缱的出现,打乱了所有向好的局面,云子玑为了他而抗拒扮作女孩儿,于是只能上战场,其后才遭遇一系列暗害。 慕容淑自然不会去怪湛缱,毕竟那时他也只是个可怜的孩子。 她将珠串戴进子玑手腕中,晶莹的宝石白玉在他白皙的腕间并不会突兀或是花哨,和湛缱赠的孔雀石碰撞在一起,十分赏心悦目。 旁人是饰物衬人,在云子玑身上,则是人衬饰物,这枚珠串在云子玑手上,多了几分少有的刚柔之美。 “娘亲这几日总在想那位算命先生的话,或许子玑身上带点女儿家的饰物能保平安呢?” 云子玑:“......”他不是第一次被娘亲打扮,再者与湛缱的心结已解,他也不排斥做回子姝。 更何况只是戴个并不张扬的手串呢?娘亲送他手链和湛缱送他银辉神木的心意是一样的,这些珠宝美玉承载的是沉甸甸的爱意,值得云子玑珍而重之惜之。 “如果这样能让娘亲安心,我便日日将它戴在手上。” 慕容淑一愣,目光中饱含着惊喜与疼爱之情:“小玑,是娘亲做得不够好,总是叫你和你哥哥受苦...” 云子玑拥抱住慕容淑,说:“娘亲是这世上最好的娘亲。大哥和二哥的困境,就由我来帮爹娘解决吧。” 云家被卷进贪饷案后,慕容淑需要避嫌,现在她却能进宫陪伴子玑,云子玑便猜到镇上的事已经经由湛缱的帝王之权波及到整个北微,燕氏一党此刻一定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盯着云家的微末错处? 这时,山舞进殿禀说:“殿下,君上下朝了。” 湛缱听说帝妃清醒过来,处理完朝政就往未央宫赶。 踏入宫殿第一眼就瞧见子玑披着一件兔绒镶金丝的浅绿色斗篷,站在正殿门口等他。 湛缱大步流星走过去,上台阶时三步并做两步,眨眼间将子玑抱入怀里,声音微哑地嗔道:“小懒猪,可算愿意醒了?” 云子玑回抱住帝王的腰肢,偎在他怀里。 湛缱拨开子玑后脖颈的长发,看到那处淤青化去了不少,放心了许多,他本想亲一亲子玑,忽然发现慕容淑还在殿内。 慕容淑瞧这两个孩子浓情蜜意,自己不便多留,笑着道:“帝妃既已无恙,那臣妇先告退了。” 她为照顾子玑在宫里待了两日,如今子玑好了,她也能功成身退。 湛缱道:“娘亲不如在宫里多住两日?” 湛缱那日第一次喊她娘亲,慕容淑受宠若惊,这两日听习惯了,倒也没再拘泥于礼节。 慕容淑待人处事是极懂分寸的,她欣然应了皇帝的这声“娘亲”,又推说家中有事,不便在宫里久留,其实是怕在宫里住久了给子玑招来不必要的流言。 湛缱便道:“苏言,你代朕送云夫人出宫。” 云子玑同娘亲道了别,目送她离开未央宫后,忽然察觉到湛缱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的琼玉珠串上。 他俏皮地摇了摇手,琼玉和孔雀石便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空灵之声,他笑道:“这是娘亲给我的。” 湛缱捧过子玑带着珠宝的右手,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轻笑道:“很好看,子玑戴什么都好看。” 这手链确实不张扬,湛缱一时也没看出来是女儿家戴的。 算命先生那些话,湛缱并不知情,云子玑见他没问,也就没有挑明了说。 等进了内殿,子玑才问湛缱正事:“镇上的事,陛下怎么处理的?” 湛缱道:“赵诟那群人送进大理寺用极刑审问,吐了不少东西出来,这样的事不是只在皇城脚下有,北微各州都有这样操作的下层官员,朕此番会连根拔起,若有证据,朕就能顺理成章地废了永宁宫和齐王府。” 云子玑若有所思,狡兔三窟,此事未必就能这么顺利地查到太后和齐王头上,但能找到这样一个突破口,本身就是一场小小的胜利,成大事也不需太急躁。 他又问:“镇上那群无辜之人呢?尤其是那位吴氏?” 湛缱凝重道:“是北微愧对吴氏。” “吴迁的尸体已经完整地交到吴氏手里,朕下旨追加了吴迁三等军功,让吴氏知晓她儿子是为国立了大功光荣捐躯的。至于吴远,朕已经让人将他的身体拼凑起来,只是...他的头找不到了。” 子玑默了默,想也知道,那颗头已经被销毁了,至于是怎么销毁的,云子玑根本不忍去细想。 “吴氏年老,断不能承受一下子痛失两子的痛苦,所以朕让人先瞒住了吴远的死,缓个两三年再告诉她,届时一样追加三等功,至于吴远,他已入土为安了。” 吴家兄弟在前线或许不算突出,但在国都,冥冥之中是他们指引皇帝查出了这等惨烈的真相,间接救了前线所有人,记三等功一点不为过。 “朕已经派人去照顾吴氏的生活起居,为她养老,属于吴家两兄弟的抚恤金与恩赏也到了她手里。” 纵然是皇帝,面对已定的生死,也无法改变定局,只能尽力去弥补。湛缱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住了吴氏生存下去的希望。 云子玑缄默许久,抬眼道:“钱给得再多,也换不回两条鲜活年轻的生命,战再这样打下去,这样的悲剧只会不断重演。” 湛缱握住子玑的手:“一年内,朕会让西狄跪着受降。” “我相信陛下能做到。”他与湛缱掌心相贴,又问:“那些罪人呢?陛下如何处置?” “那群参与分尸贪赃又吐不出什么有用证据的畜生,朕已经让大理寺用车裂之刑处死。” 车裂便是活生生把人五马分尸。 “朕特意让燕伦监刑。” 与其说是监刑,不如说是杀鸡特意把猴子请来看。 云子玑并没有觉得不妥,只是担心,这样大规模的车裂犯人,无论这群犯人罪行几何,都难免让天下人非议湛缱暴虐。 湛缱看出帝妃眼中的担心,坦然道:“朕不介意做天下人口中的暴君。” 云子玑坚定而温柔地注视着皇帝: “陛下想做暴君,我便当你的妖妃,后世史书工笔如何评判,我与你一同承受,总不叫你一人被天下人诋毁。” 第46章 朕不染凡尘的帝妃 两日后。 病愈的云子玑坐在紫宸宫的御书房内,翻阅着几本账本。 桌上的奏折堆积如小山,湛缱埋在小山中执笔批阅折子。 英雄镇那批人在严刑拷打下供出不少证据,直接把边境燕迎的左右手拉了两个下来,朝堂里也有不受官员因此遭殃,整个北微如今听到“军饷”二字都如惊弓之鸟,生怕自己和这件案子扯上关系。 云家这半年来沾染的脏水也渐渐洗清了。 湛缱还是愁眉不展,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无疑跟永宁宫脱不开关系,可无论大理寺怎么引导审问,都没有一个人敢供出永宁宫和齐王府,证据链总是断在那些无足轻重的五品小官身上,燕氏一党的高级官员则完全置身事外。 这批人不倒,就不能触及北微痼疾的根源所在。 湛缱发愁,云子玑便过来陪他一起看奏折,偶尔为他出出主意。 今天早上陆钦来过一趟,他奉皇帝之命去查那群贪赃之人的账,这些人虽然嘴上供认了罪行,家产账目却无比干净,一点脏钱的影子都找不到。 云子玑让陆钦把账本送到紫宸宫,他亲自翻阅。 看了一早上,看得眼睛疼,也没找出什么漏洞来。 他揉了揉眉心,奏折堆里的湛缱察觉到这一动作,立刻放下朱笔走到帝妃身边:“是不是累着了?” 在殿外侍候的苏言见状立刻取了温茶来。 “我不累,只是想不通...”云子玑苦恼道:“各地衙门和边境前线相互勾结,这五年来至少贪走了三千万两黄金,这么大一笔钱在北微境内流动,怎么会毫无痕迹呢?” 如果这些钱最终流向永宁宫,那必定要经过皇城的各个耳目,别说三千万两黄金,就是一万两白银在来源未知的情况下都得被户部扣下盘问。 云子玑百思不得其解:“什么情况下,大规模的钱财流动会不惹人关注又能逃过官府的审查?” 他想这个问题想得头疼,一头撞进皇帝怀里:“这可真是个难解决的问题。” 湛缱抚摸着子玑的后脖颈,道:“为了能上床睡,朕一定尽快把这个烂摊子收好。” 云子玑听他这么说,忽然一扫阴霾,笑了起来。 回宫后,湛缱还是睡未央宫的地板。 可把皇帝委屈坏了。 看到他笑,湛缱心情也跟着变好:“总会有头绪的,你先吃点东西?” 苏言已经让人把甜点和茶水备好了。 云子玑拿了一块桂花糕,正要往嘴里送,这时,永宁宫的月音忽然在殿外求见。 云子玑一挑眉,想也知道永宁宫坐不住了,他放下桂花糕,转为喝茶。 湛缱道:“让她进来回话。” 月音领着一个小宫女走进殿内,恭恭敬敬地朝皇帝行了一礼,而后对云子玑道:“太后娘娘听说帝妃久病,特意让奴婢带了大补的云菇炖鸡来,里头还加了几味药材,对帝妃身子大有益处。” 云子玑:“......” 这是在暗讽他是个药罐子? 湛缱听出这话里藏着讥讽之意,他不动声色地让小太监收下了云菇炖鸡,道: “母后有心了,礼尚往来,苏言,你吩咐御膳房给太后制一碗鸽吞燕,这道菜能治盗汗心虚,这几日太后一定很需要。” 苏言领会皇帝的意思,领命退出了御书房。 月音又道:“陛下,太后娘娘还说,近日皇城杀伐不断,永宁宫想请个法师进宫做法事,好为北微江山积德。” 云子玑垂着眸品茶——这是骂完他又来骂皇帝了。 这不摆明了说湛缱缺德吗?! 湛缱道:“后宫之事,如今由帝妃做主。” 月音便来请示帝妃。 云子玑道:“皇城近日杀伐不断,杀的却都是该杀之人,母后慈心,还想着给这群罪人做法事?” 月音脸色难看:“娘娘说先帝国丧未过就在皇城脚下动车裂之刑实在戾气过重,那群罪人自然该死,只是死得如此骇人,只怕要阴魂不散,太后娘娘也是为帝妃您考虑,您身子虚弱,若被这些鬼魂冲撞了,怕是不好。”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云子玑放下茶盏,抬眼瞥了月音一眼:“若真有不散的阴魂,也该去找那生前指使他们做恶事之人,关本殿何事?哎呀,该不会是太后娘娘以为这些阴魂会去找她吧?” 月音:“......” “帝妃怎可诅咒太后?你...” 她正要反驳,被皇帝一眼瞪得额冒冷汗。 月音只能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皇宫里如今最快的找死方法就是当着皇帝的面和帝妃顶嘴。 恃宠的帝妃阴阳怪气道:“陛下厚德仁政,倒是太后娘娘确实该积点德了,永宁宫要请便请吧,本殿又怎么忍心看母后一把年纪被阴魂缠得日夜难安呢?” 月音:“......多谢帝妃。” 她悻悻然退出了御书房。 待她一走,云子玑挑眉乐道:“瞧,太后娘娘坐不住了,这法师指不定是请进宫闱做什么的。” 他一边说,一边把云菇炖鸡赏给了山逐山舞喝。 湛缱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子玑,你知道南国吗?” 云子玑:“是前几年被中溱吞了的那个国家?” 湛缱点点头:“南国未灭亡前,巫术盛行,国内所谓的法师大多修行巫术,后来南国被中溱兼并,这群巫师则被驱逐出境,流落到北微,西狄,北游等国家。” “陛下是怀疑太后请的是巫师?” “朕得让影卫暗中看着,如果燕氏真敢在宫中行诅咒之事,朕就拿她的命来献祭。” 云子玑一知半解:“巫师的诅咒真能害人?” 他以为这是传说中才会有的事。 “何止能害人,杀人都可以。”湛缱坐到子玑身边,为他斟了一杯温茶:“早几年,中溱的皇帝就曾身受诅咒,险些丧命。” 子玑好奇地睁大眼睛:“这种事,陛下怎么会知道?” 一国皇帝被诅咒到性命垂危,这可是宫闱秘辛,怎么就能传到北微境内呢? “中溱的国君在南国冒充耶律南炙时,曾与朕在边境交过手,朕替他守住了这方秘密,他则答应朕,有朝一日北微有难,中溱必会出手相帮。” 前世湛缱穷途末路时,当真想过去中溱求助,但子玑死在他怀里那一刻,他所有求生的意志都被摧毁,纵然夺回了皇位,也无法改变北微对外族那摧枯拉朽的偏见,于是也绝了这个念头。 重活一世,他与溱帝的这份交情,是他灭掉西狄的最大底牌之一。 云子玑被勾起了好奇心,他抓着湛缱的手追问:“你是说那个溱君冒充过南国的君主!?狸猫换太子吗?怎么可能?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确实匪夷所思,淮瑾不费一兵一卒就将南国收入囊中,他简直可说是绝处逢生,除却胆识谋略,他的运气当真是很好,这好运气来自于他那位皇后。” 湛缱从书架上取出几封外交信件——他重生后,一直在未雨绸缪,致力于和中溱建立盟友关系。 这几封外交信件的内容除了两国合作的贸易军事事宜外,便是——看中溱的皇帝单方面炫耀他的皇后。 云子玑读了两封信,重新刷新了对溱帝的认识。 “北边通商一事,中溱可与北微合力促成......听我家皇后的。” “西狄各部落野蛮无耻,中溱亦视其为大祸,早晚除之.......我家皇后也这么认为。” 每一个正经事的决策后,都要被这位溱君特意加句“我家皇后”,这不是炫耀是什么? 子玑曾以为全天下只有湛缱这个帝王会把心上人挂在嘴边不分场合地夸,没想到这位淮瑾更夸张。 “你快详细和我说说他们的事!” 他放下信件,取来一把瓜子,饶有兴致地准备听故事了。 湛缱看他手中那把瓜子,陷入短暂的震惊:“哪来的瓜子?” “燕姑娘昨日进宫看我时带给我的。” 湛缱:“......” “她怎么有那么多瓜子?将军府难不成种了一片向日葵专门给她生瓜子?!” 云子玑:“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磕起了瓜子。 湛缱:“.......” 朕不染凡尘的帝妃怎么也被那姓燕的带得喜欢磕瓜子了! · 傍晚时,宫外的法师顺利地进了永宁宫。 法师一进宫,便看见燕太后满脸阴郁,显然是在承受着某种无形折磨。 “这几日,皇帝车裂了不少犯人,哀家本不想过问,可这宫里如今全是皇帝的舌头,他们日日夜夜都要在哀家耳边念叨五马分尸的惨状,哀家只要闭上眼就会看见那些七零八落的血肉。”燕太后捂住了脸颊,“哀家日夜难安!总觉得那群人死后缠上了我!” 太后没说得太细,她梦里那群血肉并不是那群罪人的面孔,而是一个个穿着战甲的前线士兵。 她怕的是这些战场上回来的英魂! 那法师道:“太后娘娘不必如此畏惧,这皇宫有天子的龙气罩着,那些小鬼根本不可能作祟,何况那群人是被皇帝赐死的,血沾在皇帝的手上,与太后娘娘无关。” 太后道:“倘若有关呢?” 法师一怔,瞬间明白过来,他周身寒毛倒立,冷汗涔涔,低下头,暗悔自己说错了话。 这时,苏言进了内殿。 苏言行了一礼道:“太后娘娘送的鸡汤帝妃很喜欢,这是君上替帝妃给娘娘的回礼。” 小宫女将菜品端上去,掀开了盖子。 太后瞧了一眼,登时吓得面无人色。 鸽吞燕,是将燕窝酿入去骨之鸽的躯体里炖煮而成的菜肴,也是道名菜。 只是这道鸽吞燕,鸽子的头朝上,四肢被厨子刻意切得七零八落,填在躯体里的燕窝便像内脏一样流露出来,这汤没炖熟,血水还浮在汤汁上。 苏言笑道:“君上特意让奴婢问,娘娘是否觉得这道菜眼熟?” “这鸽子,就像被车裂了一样,好看吗?太后娘娘。” -------------------- 子玑听的故事详细版请见《全天下都等着朕废后》 破玉和卿卿后续会在两国联动的情节里友情客串几章。 第47章 盛宠薄命(小修) 鸽子被煮得发白的眼睛仿佛一双死人眼瞪着燕太后。 她惊惧之下,抬手摔了这碗鸽吞燕! 已经走到殿外的苏言听到这声动静,窃笑一声,回紫宸宫复命去了。 燕氏跌坐进椅子里,双手细微地颤抖起来,她忽然看向那个法师:“你之前是南国人?” 法师低头答:“是的,但故国已毁。” 南国灭亡也只是两年前的事,太后有所耳闻,她问:“听说是有个巫师对中溱皇后下诅咒,所以溱帝才驱逐了你们。” 法师:“确实如此,那位同仁死得很惨,还连累了中溱境内所有会巫术之人。” 太后来了几分兴趣:“巫术真能杀人?” 法师对上太后那双阴恻的眼睛,几乎已经猜到她想做什么。 “哀家要你用诅咒之术杀了帝妃,你做得到吗?” 法师立刻跪地道:“太后娘娘,此事极损阴德,就算用此法杀了帝妃,恐怕也会祸及您自身以及子女。” 太后:“......” 损她的阴德她不介意,但如果殃及尧儿——那绝对不行! 法师见她动摇,暗松一口气,他进宫前就打听到燕太后极爱护齐王殿下,如今遇上不敢做的事,便将齐王搬出来做挡箭牌,果然有效。 太后暂时放弃了下诅咒的念头,只让法师做法,防止宫外惨死的鬼魂来永宁宫作乱,也想护着齐王府不受这等戾气浸染。 此事法师做得,正要下去准备做法的事宜,太后忽然道:“你再给哀家算算,哀家心头这根刺,何时能被拔除。” 这根刺,无疑就是帝妃了。 太后道:“云子玑是久病缠身之人,一个病恹恹的药罐子,哀家看着不像是有长久之相,你且用他的生辰八字给他算算,看他命里的祸福如何。” 法师为难着不敢应答。 太后语气一冷:“怎么,算不得?” “娘娘息怒,算得,算得!” 法师便按照帝妃的生辰八字起了一卦,他看着卦象,忽然面露震惊与疑惑。 太后看他脸上神情精彩,问:“如何?” 法师:“帝妃这是注定早夭的命局啊。” “什么?”太后来了精神,特意走到卦象前,她看不懂,便要法师说得明白些。 法师再三确认生辰八字和卦象后,跪地道:“太后娘娘心头这根刺不会扎得太久,就算没有外力干涉,天命也会推着帝妃走向绝路。” 他指着卦象道:“他此生所有生机灿烂都如昙花一现,注定盛宠薄命!” “盛宠,薄命?” 太后品着这四个字,忽然阴霾尽扫,大笑起来。 · 未央宫中,云子玑午睡刚起,坐在镜子前,任由湛缱替他梳理长发。 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两颗朦胧泪花,扭了扭脖颈,伸了个懒腰,向上的拳头砸中皇帝的下巴。 湛缱抓住他不安分的手:“把束发的簪子给我。” 云子玑手边就放着一把白玉簪子,拿起来递了过去,这时湛缱才注意到他手腕间多了枚琼玉玛瑙的珠串。 湛缱接过白玉簪子替帝妃束好了头发,又轻抓着他的手腕,细看了两眼才发现这枚珠串有些过于漂亮了,银丝水玉串联着一颗颗海水明珠,中间又有美玉点缀,像是女子常戴的制式。 “子玑喜欢这样的?” 他其实很喜欢子玑扮作姑娘的模样,只是不敢表露得太明显,怕帝妃多心自己更喜欢子姝。 “这是娘亲送我的手串,她说我戴这个能保平安。” 湛缱取下手串细看,疑惑:“何解?” 云子玑有所保留地答:“小时候有先生给我算过一卦,说当做女孩儿养能少病少灾,所以遇到你的那年,我才被扮作姑娘,对外也只称是三小姐。” 湛缱恍然大悟:“北微竟还有这种说法?” 他在西狄待了十五年,真正在北微境内生活还不到六年,对北微的许多风俗讲究知之甚少。 “倘若不扮作女子呢?” 云子玑:“......” 他总不能告诉皇帝,那算命的说他若恢复男儿身就会英年早夭吧? 连那样虚无缥缈的恶梦湛缱都会当真,算命先生的话要是被他知晓了,一定会害他日夜悬心的。 再者,云子玑是不信天命的。 “不扮作女子也没什么事,我在边境十年照样身强体壮,后来是因为受了伤才体弱多病,想来算命先生的话也不能全信。” 云子玑刻意瞒去了当年湛缱口出恶言后自己病到垂危的事情,他不希望湛缱为少时的无心之失自责难过。 湛缱耿耿于怀,他把这枚手串仔细地戴入子玑的手腕间,固执地想:既然有这个说法,那朕不得不信。 云家的事渐渐明朗起来。 云子玑今日傍晚要去大理寺看看二哥,他让未央宫的厨司做了二哥喜欢的菜肴,又被湛缱强行裹了件斗篷,这才坐上去大理寺的马车。 湛缱朝政缠身,今次没有陪同,目送马车消失在宫门口后,湛缱对身旁的苏言道:“你让制造局给帝妃打几把手串,多镶嵌些珍珠宝石,花团锦簇的最好,若是没有好看的样式,就去云府找云夫人拿。” 苏言不解:“陛下这是?”帝妃可不像是会在打扮上过度要求奢华之人。 湛缱似在自言自语:“那算命的话,反正朕是当真了。” 任何不祥的征兆只要牵扯到子玑,都足以令他提心吊胆。 失而复得的人是最容易患得患失的。 · 日落前,宫里的马车停在了大理寺门口。 陆钦亲自来迎,大理寺的官兵们见到帝妃,目露明晃晃的仰慕。 云子玑察觉到这些炙热的视线,不明所以。 陆钦解释道:“英雄镇的事,大家知道后都义愤填膺,帝妃当日手刃屠户实在大快人心,民间都将此事当做美谈呢!” 云子玑怪不好意思的。 在陆钦的引路和大理寺众人仰慕的目光下,他来到了关押云非寒的厢房。 刚走到厢房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一声开朗活泼的声音: “这鸡腿太好吃了!!我能吃两个!” “那就把两个都吃了。” 陆钦:“......” “额,微臣忘了,齐王殿下也在。” 云子玑:“无妨。” 他推开厢房虚掩的门,看见二哥和齐王面对面坐着,正在吃晚饭。 云非寒没怎么动筷,齐王殿下倒是拿着个鸡腿啃得满嘴油。 这画面多少有点冲击到帝妃了。 湛尧,皇家嫡子,天生贵族,养尊处优,除了当年在边境观战时不小心被西狄虏去半个月外,他几乎一点苦都没吃过。 和湛缱的恣意无拘比起来,湛尧举手投足都十分优雅高贵,总端着皇家该有的风范,却也算赏心悦目。 这样一个人,此刻单手拿着鸡腿,在云非寒面前毫不在意形象地大快朵颐,嘴角甚至还沾着一颗饭粒。 云子玑:“.........” 他的到来打断了吃饭的两人,云非寒见到子玑来,自然是惊喜:“小玑,你怎么来了?!” 他起身迎上去,双手双脚没了镣铐的束缚,身姿轻盈许多。 湛尧见有旁人过来,忙放下鸡腿,胡乱擦了擦嘴,试图挽救自己的形象。 云子玑:“........” 我全看见了!! “我听说你出宫遇险,没事吧?”云非寒一脸担忧地打量子玑。 云子玑笑着道:“我很好,二哥别担心,我给二哥带了花胶鲍鱼鸡汤。” 他从山舞手中接过鸡汤,啪地一声,亲手放在了桌上,把湛尧吓得肩膀一抖。 这毕竟是在坐牢,厢房里的饭桌不大,只有两张椅子。 齐王殿下自觉起身:“你坐吧,我吃饱了。” “........” 云子玑看了一眼桌上的菜,他每日都让厨子给二哥准备鸡腿,为了照顾这位蹭饭的齐王殿下,还特意嘱咐每顿做两个鸡腿。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真不敢相信,这盘子里的两个大鸡腿全被齐王吃了!! 云子玑笑盈盈地道:“齐王殿下没吃撑就好。” 湛尧:“.......” 云子玑仔细打量了湛尧一眼。 也就六七日没见,怎么觉得这齐王圆润了一圈?!! 陪二哥吃个牢饭还能吃得这么开心? -------------------- 放心,子玑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隔壁卿卿:到我怀里来! · 吃胖了的齐王:这帝妃怎么阴阳怪气的!哼! 第48章 帝妃有的是钱 “我出去散散步。”湛尧识趣地离开了厢房。 云子玑:“???”去大理寺的天牢散步? 察觉到子玑对齐王的微末敌意,云非寒牵过他的手,领着他坐下来。 云子玑扫了一眼齐王的饭碗,堆满了虾仁蟹肉,而云非寒的碗边,则是一些虾壳蟹壳。 帝妃意味深长地看了二哥一眼,佯装不满地嘀咕道:“他不是来给二哥当避毒筷的吗?一双筷子这么能吃?” “乖子玑,别拿他打趣。”云非寒笑着劝。 云子玑撇了撇嘴,亲手拿过小碗给二哥盛鸡汤,特意把最大的鲍鱼捞出来。 他一边看着二哥喝汤,一边道:“这次的事,齐王府也脱不开关系,早几年,英雄镇曾有人去齐王府告状,王府收了状纸宣称会给他们讨回公道,可转眼那群告状之人就死在了乱葬岗,湛尧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不知情。”这四个字,云非寒几乎脱口而出,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肯定。 云子玑一愣:“二哥为什么这么信他?” 云非寒才觉出自己失态,笑了笑,用一副轻松的语气反问:“湛尧有心症,受不得血光惊吓,你觉得分尸这种事,燕太后会让他知情吗?” 云子玑想了想,也觉得有些道理。 云飞寒道:“齐王是永宁宫的命根子,这种脏水,太后不可能让齐王去蹚。当年那份状纸,很可能被齐王府的其他人拦截,没能送到齐王眼前。” 云子玑听出来了,二哥像是在猜测,实则直接给了一个明确的答案,把湛尧从这件案子摘了出去。 他知道二哥对齐王有私心,也相信二哥的这点私心不会为了公道让步,既然他这样说,云子玑便也打消了对齐王的怀疑。 “其实此事的根结不在齐王无不无辜,而是那些脏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流向何处,也不知花在什么地方。” 子玑苦恼地道:“那么大一笔钱,怎么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云非寒抬起手,摸了摸子玑的头顶,问了个不着调的问题:“你知道我们娘亲当年的嫁妆有多少?” 云子玑一头雾水:“嗯?什么?” “娘亲是江南首富的嫡女,出嫁时,红妆百里,爹当年特意派了军队去护送这笔嫁妆的。但你若要问这百里红妆里都有些什么,除了爹娘和外祖父,知道的人可不多,就是你我和大哥,都不清楚这是一笔怎样的巨款。” 云子玑忽然支棱起来:“你是说...嫁妆?” 北微女子出嫁,嫁妆无需完全对外公示,只有结亲的两家人自个儿清楚,这笔钱,就算是官府也不好无故追问,是否去官府公正财产也看新娘自己的选择。 云子玑恍然大悟。 是啊,嫁妆! 如果把巨款挪到嫁妆里再随着女儿嫁去固定的人家,便是光明正大,哪怕在天子眼皮底下,也不会露出任何破绽! 他忽然想起燕又柔当日入宫跟他随意提起的宫外趣事,她说,皇城的方记嫁女时十里红妆,排场几乎可与皇室公主出嫁相比。 “方家...又是这个方家。” 米里投毒一事,因为缺乏证据,方记并未被牵连下水。 如今看来,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引着子玑去注意方家。 是谁呢? 云非寒点到即止,尝了一口鲍鱼,笑着夸:“好吃。” 他三言两语的点拨,解了帝妃的难题。 这时,候在外面的陆钦提醒说:“殿下,天快黑了,该回宫了。” 虽说云家危机正在解除,但云子玑也不好待得太久。 他抱住云非寒,许诺道:“二哥,下一次我们见面,一定是在正大光明的朝堂,而不是天牢。” 云非寒拍了拍子玑的后背:“哥哥相信你,这次得让子玑来保护哥哥了。” · 待帝妃走后,湛尧才又回了厢房。 他身边的近身侍卫周辕候在门外,视线却追着帝妃的身影看去,殊不知云非寒的视线也落在他的后脑上。 湛尧猜到帝妃此行的目的,他也不傻,知道皇城脚下出这种案子,背后的主使者必定是权倾朝野的大人物,具体是谁,就算他不想承认,心中也是有答案的。 “外面发生了什么,你其实都知道。”湛尧重新坐在云非寒对面,墨黑的眼睛直视着他:“为什么这几日,你不问问我?” 云非寒:“问你什么?问你知不知情?是不是合谋?” 湛尧垂眸,盯着碗里云非寒给他剥的蟹肉,闷声说:“我不希望你把怀疑藏在心里,这样只会在你我之间生出隔阂来,我不想像湛缱和帝妃那样,小小的隔阂藏了十几年变成伤疤,最后由外人来撕开。” 云非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无辜的,没有怀疑,自然不需要问什么。”他视线一转,落在外头的周辕身上,凉声道:“只是要请王爷,约束好齐王府的狗。” 周辕:“......” · 两日后。 苏言领着一个面带淤青嘴角带伤的妇人进了未央宫。 妇人进了未央宫正殿,低着头,跪倒在帝妃面前:“民妇方兰芝参见帝妃殿下。” “你怀有身孕,不必行这么繁琐的礼。”云子玑示意苏言将人扶起,“赐座。” 方兰芝起身后被苏言扶着坐在了椅子上。 她周身绫罗绸缎,面容却颓丧,眼睛里含着苦涩,手不自觉地护着还未明显隆起的孕肚。 这是方家的庶女,五年前嫁给正四品官员周侍郎的二儿子周越海,为周家生了两个女儿,肚子里是第三个孩子。 单看她如今的处境,很难相信当年她出嫁时的风光。 “周夫人,想必你也知道皇城如今的风往哪儿吹,你丈夫如此对你,你还要为周家隐瞒吗?” 燕又柔口中的热闹,说的是方兰芝怀孕期间,一事无成的周越海用她的嫁妆吃喝嫖赌,甚至包养外室。 云子玑派人探得的消息是,方兰芝孕中遭周越海苛待,动辄打骂,丝毫不顾及她身怀六甲。 方兰芝痛苦道:“若周家出事,孩子们怎么办?民妇卑微之身,若被和离休弃,北微岂会有容我之地?我爹爹也不会再收留我。” 云子玑想劝她倒戈作证,只能晓之以理:“你要知道,无论你有没有这么做,陛下都一定会追究此事到底,周家覆灭是早晚的事。洗脏钱,贪军饷,光这两件事,足够灭周家九族,你的孩子们也在九族的范围内,包括你腹中这一个,难道你要为了一个辜负你的男人,赔上孩子的性命?就为了所谓的愚孝?所谓的妻德?” 方兰芝护着肚子,想着这五年来的苦,眼泪滑落下来。 云子玑见她动摇,放软了声调说:“只要你将你知道的一切如实告知,我答应你,保你和你的孩子们衣食无忧,倘若你怕名声受损,我便以帝妃的名义赐你休夫,届时谁敢非议你?” 方兰芝抬眼看着帝妃,见他满眼温柔真诚,虽居高位,此刻却是平等地在跟她对话,甚至为她找寻活路。 “方家不仁,拿你的终身大事做牺牲,周家不义,娶了你又利用你,你又何必以德报怨?你以为那些人会良心发现吗?这五年的遭遇,还不足以令你清醒过来?” 方兰芝似醍醐灌顶,她起身,又艰难地跪了下来,终于泣声道:“请帝妃庇护民妇和孩子们!” 云子玑亲手将她扶起,取过一方手帕,为她擦去眼泪:“你若想自救,我一定拉你一把,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嫁妆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方兰芝平复了情绪,渐渐冷静下来,毫无保留地道:“我爹经营的米行有一种米叫黄金米,这米不是寻常售卖的米,而是名副其实的一粒米一锭黄金。那几年我还在闺阁中,听姨娘说,那些富贵之人若要求得朝廷高官的庇护,便得到方记米行来买黄金米,十粒米便是十锭金子,如果有人买一袋走,那就是百两黄金入账。” “这些黄金只要一从米行转手,就成了干干净净的钱款,这笔钱,后来全添进了我的嫁妆,随我一同嫁进了周家。嫁进周家后,周家人以各种名义支取我的嫁妆,我只是个商户出身的庶女,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力。” “周越海每次只去一个赌坊赌钱,我的嫁妆,大半送进了赌坊里,至于赌坊里的钱又往哪里流去,民妇却是不知,只知道周侍郎是燕丞相的心腹,我曾无意听见他们父子谈心,原来周越海好赌是周侍郎教唆的,他去赌坊,与其说是好赌,更像是一种任务,似乎是专门去赌坊送钱的。” “这几年,方家一直断断续续地偷偷往我的嫁妆里添钱,自然不是为了给我撑腰,只是在处理那些靠黄金米入账的钱财罢了。” 方兰芝抬手抹去眼泪:“我也不傻,知道他们可能是在做些贪赃的勾当,如果出了事,我一定是第一个替罪羊,只是还心存侥幸与妄想,殿下方才一番话倒让我清醒过来,倘若东窗事发,周越海和我爹,根本不会怜悯我身怀六甲,只会推着我去死。” 云子玑眉宇微蹙:“所以前线的抚恤金也是拿去米行转手的?” 方兰芝点点头:“是,每年都会入账的五六百万两,应当就是前线搜刮的钱财。” 坐在屏风里的帝王拧了拧眉。 待方兰芝被苏言带走后,湛缱才从屏风里走出来。 云子玑迎上去:“陛下都听到了?这道谜题终于有答案了,方记米行,周家,赌坊串联成了一道完整的利益链条,只要把这条链子扯断,背后受益之人自然难逃罗网,怕就怕他们找个无关紧要的人来顶罪。” 湛缱说:“这群人显然是跟燕氏同气连枝,抓来受审也无用,就算拿身家性命威胁,他们也未必会出卖太后和齐王府。” “为什么?”云子玑疑惑,“诛九族的大罪,他们能不怕?” 湛缱沉重道:“因为他们打心眼里反对的是我这个外族皇帝。” “他们要保护要匡扶的始终是血统纯正的湛尧,燕氏借着这一点,足以让所有爪牙对她忠诚,就算事发暴露,他们也不会把湛尧拖下水的,在北微百姓眼里,朕这个皇帝,始终只是个临时的替代品,他们不会为了取悦朕,而去伤害湛尧这个未来的正统天子。” 无论湛缱怎么做,都不足以撼动血脉里带来的偏见,只要他的眼睛是异色的,他在北微人眼里,始终是个异类,在有价值的时候仰仗他,在他失去价值的时候抛弃他。 前世军民的背叛令湛缱认清了这个血淋淋的现实。 云子玑从未意识到君民之间居然有这样的症结在,他读懂了湛缱眼里的酸苦与无奈:“所以陛下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 “背负的是美名还是骂名,都不影响他们最终会背叛我。”湛缱竟然已经十分坦然了,他牵着子玑的手:“如果能再选,朕不想做这个皇帝,但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朕也不会辜负北微的大好河山,因为这是孕育子玑的山河。” “陛下...”云子玑蹭了蹭湛缱的额头,“无论如何,我始终与你同在。” “朕知道。” 前世的子玑一定也怀着一样的心思,只是那时湛缱根本没有给他诉说的机会,他那时犯了帝王的通病,多疑又凉薄,直到子玑死在怀里的那一刻,湛缱才知自己辜负了最不该辜负之人。 他亲吻子玑,已经想好了对策:“他们既然这么贪钱,那就用钱把罪魁祸首砸出来。” 云子玑从他怀里抬头:“我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用钱砸人。” 湛缱忽然想起来,子玑的外祖父是江南首富。 云子玑小时候去外祖父家小住时,当真是把金子当沙包玩,还喜欢追着哥哥们砸,因为小人儿太矮,往往只能砸到两个哥哥的屁股。 帝妃眉梢一扬:“我云家,有的是钱。” 第49章 朕一掌把他拍扁 十日后,方记米行。 一个身披斗篷的女子驻足在米行的柜台前。 掌柜的正埋头算账,米行里人来人往,嘈杂热闹。 女子的声音清亮而富有穿透力:“听说你们这里有一种黄金米?” 钱掌柜敲算盘的手一顿,他抬起头来,看见斗篷下的女子生得明艳端庄。 她抬眸,对上钱掌柜的眼睛:“我要买二十斤。” “二十斤?”钱掌柜用视线悄悄打量着眼前人:“姑娘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吗?” 女子眉眼间含着富贵人家独有的压迫感,“我说得出,就买得起。” 一斤米大概有六万粒大米,一粒米一锭金子,换算过来,二十斤就是一百二十万两黄金。 钱掌柜:“姑娘,要达成交易,也是有门槛的。” 那女子抬起手,亮了一张腰牌,纯金的腰牌上,刻着一个铁画银钩的“纪”字。 “江南纪家,够不够得上贵店的门槛?” 钱掌柜一怔。 江南富裕,尤以慕容家为首,纪氏仅次其后! “贵客驾到,有失远迎!”笑容挤着钱掌柜的五官,他将手中算账的活交给小伙计,语气殷勤:“纪姑娘,请上二楼雅座。” 上楼时,钱掌柜弯着腰,手向前伸着,似是在给她开道。 “敢问姑娘芳名?” “纪沅玉。” “好名字,真是好名字。”那掌柜听了,迭口称赞。 纪沅玉并不搭理他拙劣的马屁。 待上了二楼,掌柜的招呼人来上了上好的雨前龙井,这才切入正题。 “黄金米,可换前程厚禄,乃至地位功名。”掌柜的问,“纪姑娘如此大的手笔,是想换得什么呢?” 纪沅玉道:“厚禄地位,这些纪家都不缺,人往高处走,此番是想用这无用的钱财为我家小弟铺一条进宫的路。” 钱掌柜自以为自己听明白了:“是想求功名?这不难办,一百二十万两黄金,至少能安排到从四品,进个礼部问题不大......” “我家小弟不稀罕当官。”纪沅玉打断了钱掌柜的话。 钱掌柜:“还请姑娘明示在下。” “当今圣上身边只有云帝妃一个人。云子玑那孩子我见过,小时候在我家门口点过炮仗,以他的资质都能当上宠妃,我家弟弟为何不可?” 钱掌柜一听,心中便有了数。 众所周知,江南的云家和纪家是死对头,在生意上针锋相对! “此事怕是有些难办,纪姑娘想必也有所听闻,君上偏宠帝妃,连那位燕准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太后想选妃都被陛下亲自否决了,若要安排人进宫,只怕是比登天还难。” “难?”纪沅玉冷笑一声,她拍了拍手,随身的小厮捧过来一个巨大的木匣子,木匣子送到钱掌柜眼前,打开时,金光闪闪,刺得钱掌柜睁不开眼! 待他定睛看去,只见这木匣子里装着一锭萝卜那么大的金元宝! 纪沅玉笑着问:“此事还难吗?” 钱掌柜:“姑娘,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这是...” 纪沅玉又拍了拍手,小厮抬上来一个巨大的木箱子,打开后,全是大金元宝,目测里头有二十锭。 钱掌柜只觉得膝盖有些软,眼睛都看直了。 要知道北微铸造金银一向是严格按照律法规定的规格,而能富裕到任性铸造这么大的金元宝,除了慕容家,便只有纪家了! 纪沅玉问:“现在还觉得此事困难吗?” 钱掌柜:“.......” 他退回椅子上坐下,苍蝇似地搓着手,眼睛艰难地从金子上移开:“纪姑娘如此有诚意,小的也很想让您心愿达成。不知纪公子方不方便露面,小的引他去给大人们看一眼。” 纪沅玉瞥他一眼,不满道:“怎么,你觉得我家小弟没有云子玑好看?” “不是不是!”钱掌柜连忙找补说:“纪公子一定和纪姑娘一样生得倾国倾城,只是再好看的人儿也得君上喜欢才行啊!您说那云帝妃,长得也就平平无奇,也不知怎么就入了君上的眼了,君上爱得跟宝贝似的。这君心难测,不就是这么个理儿么?所以小的是想让纪公子先露个面瞧一瞧,咱们也好把握着分寸去顺水推舟啊!” “云子玑....”纪沅玉嗤笑一声:“他确实是平平无奇,街上一抓一大把。” 钱掌柜:“......” 虽然他是燕氏一党的爪牙,但亲眼瞧过帝妃的长相后,也是打心眼里折服的,“平平无奇”只是拿来奉承眼前这位的客套话而已,她竟当真了,还以此嘲讽。 果然纪家和慕容家是针锋对麦芒的死对头! “我家小弟此次没有进京,他爱慕君上已久,为他相思成疾,如今缠绵病榻,不宜长途跋涉,但若此事能成,小弟的相思病自然会不药而愈,届时再进京也不迟。” 钱掌柜为难起来:“姑娘见谅,见不到本人,这事当真是不太好办。” 纪沅玉从丫鬟手中取过一副画轴:“见不到人,看画也行,画此肖像的是前国手仇屿,他笔下从不作假,这画画成什么样,我弟弟本人就长什么样。” 画像展开在钱掌柜眼前,只见画上之人,姿容出众,仪态端雅,最要紧的是,他眉眼间竟和帝妃有三分相似! 钱掌柜啧啧称奇,仇屿这个画师在皇城中很有些名气,据说当年他负责给隆宣帝选妃的秀女们画像,因为笔下力求真实不肯给这些秀女美化一星半点而遭到报复污蔑,最后被赶出皇家画院去了江南一带,这件事也令仇屿名声大噪,这下大家都知道仇屿的画比人的眼睛看到的还要真实。 钱掌柜道:“倘若纪公子真和画像一模一样,那一定能入陛下的眼!纪姑娘,可否将画像留下,待我拿去给大人们看看,此事能不能成,明日就给你答复。” 纪沅玉道:“好,等钱掌柜的好消息,此事若能办成,我纪家一定感激成人之美的那几位大人,日后想在江南一带经商,我纪家一定给予方便。” · “纪家真这样说?” 这画像当夜就随着燕伦一起进了永宁宫。 燕伦点头道:“千真万确,事成之后,不仅还有五百万两黄金的答谢,日后江南一带的通商要道也会给予方便,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是为了把弟弟送进皇宫,连生财之道都拿来交易了。” 这实在是令人心动的条件。 “眼下湛缱搅了局面,前线的进项还有各地官府都不方便再敛财。”燕伦压低声音说:“要养活齐州那十万张嘴,需得尽快另辟蹊径,否则一旦到了用兵的时候,只怕是要乱。” 太后陷入沉思。 隆宣帝驾崩前,悄悄给湛尧留了八万私兵,养在齐州,齐州是齐王的独立封地,君王之权在这里默认被削减。 这两年,太后也费尽心思为齐王偷偷募兵,凑够了十万人,这些人在齐州上报的名册上都是平民身份,实则暗地里接受着军事操练。 等西洲十二城彻底收复,西狄惨败投降之日,这十万人就会将矛头指向湛缱,造反逼宫,抢夺皇位,匡扶血统纯正的湛尧登基。 隆宣帝为湛尧铺好一半的路,燕太后接着铺,但要在湛缱眼皮底下养活十万私兵,本就是个难事,燕氏才动了贪念,把手伸到前线的开支上去,用打西狄的军用去养湛尧的私兵。 如今湛缱以雷霆之威彻查军饷一事,太后为求全身而退,推了不少替罪羊去顶罪,此事目前还没有牵涉到她最核心的利益,但再想去动前线和各地官府的钱,显然是绝无可能了。 私养军队,开支巨大,花钱如流水般,眼下虽然还能有所支撑,但再过个一年,钱可就不够了! 如今纪家送上门的这五百万两黄金,完全可解燕氏的燃眉之急,况且纪家诚意十足,竟还给了生财之道,这实在是个诱人至极的条件。 燕氏心中动摇,她让月音把画像展开来,看了一眼,确实是副上佳的皮囊,唯一让她讨厌的是,这个纪渊生得和云子玑有几分像。 月音也看出来了,她却说:“娘娘,像帝妃是件好事,皇帝爱屋及乌,说不定就为此纳了他呢?” 燕氏盯着画像,看了一眼画师的名字,看到仇屿二字时,想起这画师当年被逐出宫是因为不肯把秀女脖子上的胎记去掉,后来这秀女意外得宠,就让隆宣帝把这个画师赶出了皇城,废了他的前程。 仇屿对于画像真实的坚持已到了可以不顾前途的地步,所以燕氏也愿意相信这幅画是真实的,且纪公子真人就长这样。 摒弃了真假的疑云,她又问燕伦:“江南纪家,靠得住吗?” 燕伦道:“微臣派人查过,江南纪家跟慕容家势不两立,想必是看慕容氏出了个帝妃得了不少助益,纪家才想着依样画葫芦,也往宫里送人,若能培养出个宠妃,纪家便能挺直腰杆和慕容氏斗了。娘娘,纪家和我们有一致的敌人,若能靠此事拉拢纪家,相当于给齐王殿下造了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库啊!” “......” 太后沉吟片刻,眼下她正缺个来钱的门路,这纪家也没什么可疑之处。 “只是皇帝如今不肯选妃,这纪渊若入宫,只能安排成近身侍卫,可他又不会武功,这该如何着手?。” 燕伦早已做好了谋划:“娘娘放心!只要让纪公子在皇帝眼前常露脸就行,微臣已经想好了,就说六部缺人,放出一个官考的名额。” 官考是北微除科举考试外唯一一个入仕途径,战时朝廷缺人,尤其是武将,前两年时不时有重要将领牺牲在前线,因为官员折损太快,等不及科举选拔,便催生了应时而生的官考制度。 官考的选拔比科举考试要自由宽松许多,三省六部哪一处缺人,便由谏院放出名额,飞速完成考试选拔,之后直接走马上任,整个过程最短只需要六天。 至于官考的名额,则有很大的操纵空间,燕伦身为丞相,划出这么一个名额,对他而言只是说句话的小事。 “无论多少人报考,只让纪公子一人中选,再安排他入朝为翰林学士,上朝时让他站在皇帝眼底下最显眼的位置,皇帝若有意,自然会喜欢的。” 太后提醒道:“那他这文章你可得让人给他做好了。” 燕伦:“此事底下的人驾轻就熟,一定万无一失!只要帝妃失了君心,云家自然也就不行了。” “左右燕又柔是不中用了。”太后打量着画像,幽幽道:“边境那人送进宫之前,就让这个纪渊先试试水,哪怕只能把湛缱的心从云子玑身上分走一半,对我也是有益无害的。” · 六日后,纪渊的名字顺利上了礼部的奏折。 湛缱冷笑一声,将奏折递到帝妃手里:“鱼儿咬钩了。” 云子玑细看了奏折里的内容,纪渊已经经由燕伦的暗箱操作,成了正三品翰林学士的候选人,只等明日入朝觐见。 这个官职再往上走几级,便是丞相了。 湛缱:“正三品的官想给就给,燕伦在朝堂上也算是只手遮天了。” 翰林学士可以到皇帝面前应承文字,代君起草重要文书,在御书房单独与皇帝商议政事的机会也不少,甚至可以借商议朝政的理由直接宿在宫中。 云子玑放下奏折,颇有几分凉薄的赞赏:“他们的心思倒也巧,看来是牟足了劲想把纪渊往陛下眼前推。” 湛缱不屑:“就算真有这么一个人,处心积虑来朕眼前晃,朕一掌把他拍扁!” 云子玑被逗得笑出来:“纪渊是照着我画的,陛下想一掌拍扁我吗?” 话说得太满的湛小浅:“.......” 他轻轻捏了捏帝妃脸颊的肉:“朕哪舍得?好不容易养胖了些,捧在掌心疼都来不及。” 云子玑抱着手臂,才不让他捏脸。 “不过燕氏这么容易上钩,朕也没想到,她心机城府之深,这次未免太轻率。” 云子玑道:“他们眼下是最缺钱的时候,我们拿钱砸他,是正中要害。五百万两黄金送到眼前,世上有谁能不心动?难道陛下不心动?” 湛缱:“.......” 他避开帝妃调皮的视线。 云子玑掰过他的脸:“心不心动嘛?” 湛小浅用食指和大拇指比了个小小的缝隙:“稍微有点。” 云子玑哈哈大笑:“这就是用金子砸人的乐趣!就算是陛下这样坐拥天下的皇帝,也不能完全不受诱惑,何况他们那些本就贪心不足的人呢?” “明日上朝,就看燕丞相怎么解释一个不存在的人竟然能通过层层选拔跃升正三品翰林学士了。” 帝妃伏在皇帝耳边道:“明日此罪若定,丞相必死无疑,陛下心头大患可除其一。” -------------------- 玑金看涨。 第50章 帝妃只是贪玩而已 第二日,晨光熹微,北宫紫宸殿外,即将上朝的官员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商讨今日要上奏之事。 周侍郎在宫门口翘首观望,迟迟不见那位新上任的翰林学士出现,他走到燕伦身边,燕伦瞥他一眼,看着紫宸殿的方向,问:“人还没到?” 周侍郎:“江南离皇城路途颇远,可能是路上延误了...” “延误?!”燕伦明显不悦,“两日前此事就定下来,最迟昨日纪渊就该从江南出发,再远也不用走上一天一夜还不见人影吧?” 周侍郎也很无奈:“这个纪渊娇生惯养,车马走得太快他受不了。” 燕伦:“.......” 他咬牙切齿:“若不是钱给得太多,本官会去侍候这种人?!” “丞相息怒,丞相息怒!” 燕伦鼻孔里的气把嘴边的胡子吹得乱飞:“反正这五百万两已经送到本官手里了,路铺好了,纪渊要怎么走,是他的事!” 周侍郎忽然想到:“上朝第一日就迟到,说不定是想在陛下面前留个深刻印象?” 文武百官一百多号人,站在一起乌泱泱一片,还穿着统一的制服,皇帝未必能第一时间注意到纪渊,相反如果迟于旁人再露面,反倒能吸引视线。 周侍郎越想越觉得合理:“新官上朝第一天未必会被陛下点名,就算他真的赶不及,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就算有问题,陛下亲自去问责,这不是又创造了些见面的机会吗?反正这纪渊所图的也不是官职,而是陛下的青睐啊!” 燕伦:“你是说纪渊是故意的?想用这种方式在皇帝眼前一鸣惊人?” 周侍郎:“肯定是!这纪家能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想必个个都是人精,他能把这五百万两黄金铺出来的路白白浪费了不成?一定是想另辟蹊径!” 燕伦捏了捏胡子,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个纪渊今日不露面,也只是小事而已,敷衍一下也就过去了,他根本没设想过另一种极端的可能——这世上没有纪渊这号人。 这时,大太监到殿外召众臣进殿,百官按文武分类,各自归位,按品级排成井然有序的队伍进了紫宸正殿。 重要朝政和军务在大臣们轮番的上奏进言中得到了帝王的定夺,眼见下朝时间临近,皇帝也没提起今日该有新官觐见的事儿,周侍郎暗暗松了一口气,以为此事就这样糊弄过去了。 “朕想起来...” 在众臣都准备下朝告退时,龙椅上的帝王忽然心血来潮一般,视线落在文官行列上:“翰林院昨日招了个新才子,文章做得不错,走出来让朕看看。” 周侍郎:“!!!” 众臣也都朝文臣这一列看来,等着这位新翰林学士出列。 等了十息,也没见这位新臣出声露面。 “陛下。”周侍郎在皇帝质问前,硬着头皮站出来解释,“纪渊新官上任,还不知朝堂规矩,今日...迟到了。” 皇帝一挑眉:“迟到?人是礼部举荐的,你没教他规矩吗?” 明明是寻常的问句,硬是压得周侍郎不敢抬头直视君王:“微臣疏忽!陛下恕罪!” “无妨。”皇帝今日难得的好脾气,热心道,“既然是疏忽,那朕派人去提醒提醒。” 皇帝派了周青去宫外。 新入皇城的重要官员一般会被安置在特定的皇家客栈,待正式受封后再搬入官邸,因此要寻人只需要去皇家客栈找就是了。 这客栈就在皇宫脚下,一来一回,半柱香的时间都不用。 就在这短短的时辰内,周侍郎已经背冒冷汗,燕伦也暗暗攥紧了玉板。 新官入京上朝前,都需要本人亲自出面签下确认品级身份的文书,按理说,纪渊应该在三天前就到国都,配合走这些必要的流程。 可这位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却不把这些规矩放在眼里,拖拖拉拉慢慢悠悠,以至于燕伦到现在除了那张画像外都没见过真人!! 如果这个纪渊此刻还没到皇城中,燕伦将解释不清那些文书是谁签的,毕竟人都不在国都,这些文书上的字自然就是代签了。 代签四品以上官员的文书可是大罪! 燕伦不动声色地看了周侍郎一眼,倘若东窗事发,周侍郎无疑是会被放弃的棋子。 他虽然预想了最坏的情况,但其实并不慌乱,这件事上,纪家付出的成本是极高的,商人利字当头,他们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又怎么可能不求高利润回报呢? 这纪渊此刻一定已经进城,说不定在赶来皇宫的路上,燕伦乐观地想。 然而周青回来复命时,却没有带来纪渊。 “陛下,客栈里没有纪翰林的入住记录。” 周侍郎抹了抹额上的冷汗。 这是个奇怪的事情,引得那些不知情的官员低声议论起来。 站在这里的臣子,有一半是从外州升调进国都的,官员入皇城到上朝觐见皇帝这中间的流程他们都亲身经历过,至少五年内,没有一个新入京的官员敢在第一次面圣的朝会上迟到,更不会在皇家客栈里查不到记录。 周青又说:“微臣特意去查了皇城近日的入城记录,也没有纪翰林的名字。” 这话就差直接挑明纪渊这个人根本不在国都里了! 司徒远敏锐地嗅出不对,他站出来奏说:“陛下,正三品翰林学士上任前要签署各类文书,倘若这位纪学士近日没有入京,那那些交接上任的文书,又是谁签的呢?” 燕伦睨了司徒远一眼:这老混账不说话没人当他是哑巴! 周侍郎腿一软,那纪沅玉信誓旦旦地跟他保证纪渊一定会准时入皇城面圣,他就这样草率的信了,从前那些富贵子弟来买官,哪一个不是做贼心虚从而战战兢兢地跟着官府的节奏走?通常在周侍郎答应会办此事后,那些人就会提前来到皇城打配合,提前一两个月的都有。 这种事他做得多了,很多细节都想当然地以为不会出错,没想到这回碰上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连准时入京都做不到,简直要把他害死了! 皇帝看着自己导的戏演起来了,他也添油加醋道:“此次的官考选拔是礼部负责的,礼部有何解释?” 周侍郎魂都要吓丢了,他怎么解释? 纪渊这个人没入皇城却签了朝廷的重要文书,他怎么解释都难逃干系! “微臣...微臣与这纪翰林,并不相熟,因此也不知具体实情,陛下恕罪!” 湛缱冷笑一声,他深深看了一眼司徒远,司徒远会意,立刻道:“陛下,官考必须入京进谏院才能考试,这纪翰林根本没有入京的记录,微臣疑惑,当日入考场写下那等好文章的又是谁呢?难道是替考?难道这世上根本没有纪渊这个人?” 燕伦:“.......” 纪渊进出皇城的记录自然是要一起伪造的细节,但这种事,一向是交给底下的官员办的。 如今正是两国交战的时候,为防止可疑细作混入国都,出入皇城的记录是不能轻易造假的,就算丞相府出面打通了这层关系,皇城守卫军那里也有一条铁律:造假出入记录的这个人至少需要真正进过一次皇城。 周侍郎恨恨地闭上眼,他本想着纪渊入皇城时一起把这个事办了,可纪渊到现在没露面,这记录自然也没来得及篡改! 燕伦眼看是瞒不下去了,他当机立断道:“看来此次官考猫腻颇多,周侍郎,你可知罪?” 周侍郎撞上丞相狠厉的眼神,知道自己如同那几个替罪羊一样,被彻底弃了。 买卖官职,除了为钱,还为了往朝中安排自己人,给齐王殿下铺路,倘若他能活到齐王登基之日,他就会是大功臣,但如果没有这样的运气,他就只能认命。 他抬头看着龙椅上的帝王,那双异色眼瞳时时刻刻提醒着北微人,如今统治他们的国君是个异族人。 只有齐王殿下登基,北微才有长远的未来。 在这一天到来前,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 “微臣...”周侍郎正要扛下这件事。 周青忽然强势地打断他的话:“不过,末将去客栈时带回了一位纪姑娘,或许她跟这位纪大人有些关系。” 周侍郎立刻又打起精神来。 皇帝道:“宣她进殿。” “宣纪氏进殿!” 纪沅玉在苏言的引领下来到了紫宸殿外,进殿前,她朝苏言点了点头,苏言回以一笑。 众臣只见一位明艳的女子仪态端庄地踏入正殿,手中捧着一卷画轴,第一次面圣,丝毫不怯,落落大方。 “民女纪沅玉,参见皇上。” 她朝湛缱行了一个大礼。 周侍郎如见救星,竟直接抢过她手中的画,展开给朝中众人看:“这位就是纪渊!!仇屿笔下,安能作假?!” 他又质问纪沅玉:“你弟弟呢?你弟弟呢?他为何还不露面?” 纪沅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位大人,我没有弟弟,只有一位妹妹养在江南家中。” “你胡说!没有纪渊这个人,那这画像是怎么来的?一定有纪渊这个人,纪渊!” 他歇斯底里地喊着这个名字,仿佛靠着呼唤能让画中之人活过来救他一命。 “我在呢。” 殿外竟真有一道清润的声音回答他。 周侍郎如蒙大赦,望向殿外。 却见帝妃悠然自得地踏进紫宸殿,像在御花园散步时无意间闯进了朝堂一般随意慵懒。 他踱步到惊愣在原地的周侍郎面前,打量了一眼画像:“你仔细看看,这画像是照着谁画的。” 如果把这副画像和人分开,旁人看着只会觉得和帝妃有三分相似,但如果帝妃就站在这副画旁边对比,这画会越看越像帝妃本人。 “纪渊,只是照着本殿临摹出来的画像而已,世上根本没有纪渊这个人。” 周侍郎:“!!!”他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 帝妃站着向皇帝行了一礼,湛缱朝他伸出手,帝妃便走上紫宸殿的台阶,牵住了帝王的手。 “我听说,只要有钱,这北微皇城里什么东西都能买到,就托纪家表姐试试,没想到还真是如此,五百万两黄金就可以让一群朝中二品大臣为一个不存在的人铤而走险地谋功名,当真是笔划算的交易。” 功成身退的纪沅玉朝帝妃淡淡一笑。 燕伦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戏耍,他脑子转得极快:“这么说,是帝妃刻意买官扰乱官考公正?” 云子玑做出一副被吓到的可怜模样靠进湛缱怀里:“陛下,丞相大人这是要责怪我吗?” 湛缱当着众臣的面,搂着帝妃,偏心袒护:“帝妃只是贪玩而已,何错之有?” 众臣:“......” 这是可以在朝堂上说的话吗?! 底下的司徒远立刻正义凛然地附和道:“若帝妃不起这个‘玩心’,我们又如何知道,一个能在皇帝面前直接谏言的正三品大臣在丞相手中只值五百万两黄金?这分明是行贿乱政!微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 “司徒远!什么叫在我手里,此次官考是礼部负责,我根本不知情!你休要污蔑!” 受了惊怂成兔子般窝在帝王怀里的帝妃嘀咕道:“丞相不知情?那我云家那五百万两黄金怎么会落到相府手中?” 燕伦:“!!!” “无凭无据,你胡扯!!” 云子玑颤了颤肩膀:“陛下,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丞相大人像是要吃了我!” 湛缱立刻给吓坏的小兔子顺顺毛:“不怕,他没这个命。” 众臣:“........”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 本章是小兔子玑! 今日早朝belike: 要下班了大领导·浅来了句:我们再开个小会。 第51章 皇室大孝子 候在殿外的方兰芝被苏言领进了紫宸殿,她朝君王跪下道: “皇上,民妇就是证据!” 方兰芝将她所知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知,朝中众臣哗然一片。 周侍郎已经腿软跌在地上,那几位靠着买官上位的小人也心虚得抖若筛糠。 燕伦却还镇定自如:“你说这钱从米行流进周家再流进赌坊?荒唐至极!堂堂相府怎么可能跟赌坊有丝毫瓜葛!” 赌坊是如何把钱送进相府再落进永宁宫手中的,这一点湛缱确实没查明白。 不过如今也不用去查了。 云子玑拍了拍手,周墨捧着一盒子黄金走进了朝臣的视野中: “这是卑职奉命从丞相府邸查抄出来的金子,请陛下过目。” 这金子有大有小,萝卜大的金元宝也一同被拿来了几锭。 燕伦意识到自己被搜了家,敢怒不敢言——查抄相府,只可能是皇帝的旨意。 他狡辩道:“这金子又能说明什么?老臣为官数十载,为北微殚精竭虑,难道我相府连几锭金子都不配有吗?” “丞相劳苦功高,自然是配得上这几锭金子的。” 帝妃从皇帝怀中离开,周墨将金子捧到了帝妃手边,周青则取来一支烛火。 云子玑想拿那个萝卜大的金元宝,发现太沉了,他得用两只手才能捧起一个大金元宝! 他只能选了个小金条,将小金条的一面放在烛火的紫焰上烧了烧,金条的表面便在众人眼皮底下烧出一朵云纹。 “云家的黄金都刻着云氏独有的云纹。” 燕伦嘴角抽搐:“那又能说明什么?一枚金子四处流通,无意中流到我相府有什么稀奇?!” “猜到丞相会这么说了。”帝妃气定神闲地道,“云家的钱干干净净,但这五百万两黄金,因为要拿来做些贿赂的勾当,所以我外祖父特意在这些金子上多刻了个‘贿’字,以做甄别。” 小金条上的“贿”字果然在火焰燃烧中浮现出来。 “丞相府到底有多少枚刻着‘贿’字的金子,燕伦,你敢不敢让御林军去验?” 燕伦:“......” 五百万两黄金数量庞大,他根本没来得及完全转移到齐州,相府要是被查,能查出几千锭这样的金条!而这些金条,就是丞相府参与卖官乱政的最有力证据。 湛缱好整以暇地等着燕伦狡辩。 他短时间内查不到完整证据针对相府,干脆和云家联手,自己造了一条证据链,这条证据链用实打实的黄金串联,但凡有贪欲,都逃不过金钱的诱惑,一旦燕伦动了心思,从前周密严谨的布局便会毁于一旦。 燕伦抬头看向皇帝,又看向帝妃,他精明算计了大半生,从未想过,自己会输在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手里。 或者说,他是败给了贪欲。 司徒远眼见形势明朗,决意再推一把:“燕丞相一贯敬重永宁宫,只怕是把这笔钱也孝顺给了太后娘娘,微臣斗胆请陛下搜查永宁宫!” 燕伦大惊,此事若牵扯到太后,齐王一定也会被拉下水! “此事是微臣一人所为!跟太后无关!” 他猜到湛缱不会善罢甘休,只能断尾求生,保住太后清白,他跪地求道:“是微臣财迷心窍,请陛下恕罪!” 他已做好了被革职的准备——他是两朝元老,太后外戚,又官至丞相,名望极高,区区贪脏之罪,还要不了他的命。 湛缱从龙椅上起身,取出一锭金条在手中抛着把玩,问:“你今日认的是哪一项罪?是私相受授卖官求财,还是分尸藏赃侵吞军饷?” 燕伦浑身一震:原来大费周章绕这么一圈,是为了这件事! “米行那条洗钱的链子这几年洗的是哪些钱,燕伦,你当真以为朕不知情吗?!” 帝王抬手把黄金掷向燕伦,砸得他额头流血,众臣跪伏。 · 永宁宫。 慌乱的月音跌到太后面前:“娘娘!陛下要杀了燕相!” 燕氏双手一颤,手中的玉盏碎了一地。 燕伦是太后的亲弟弟,刀架在燕伦脖子上,跟架在太后头顶没有区别。 她匆忙起身,要赶去紫宸殿,刚出正殿大门,就见被脱去官帽的燕伦被御林军推进了永宁宫,踉跄两步摔了一跤。 太后的心猛地一提,燕伦与太后对视了一眼,眸底布满死到临头的恐慌。 “已经下朝了,母后。” 湛缱踱进燕氏的视野中,幽幽道:“丞相毕竟是您的亲弟弟,朕让他来与您见最后一面。” 燕氏强装镇定:“他犯了什么错,皇帝非要他命不可?” 湛缱冷然一笑,看向狼狈的燕伦:“燕丞相,你自己说。” 燕伦撞上太后的视线,开脱罪行的话在嘴边转了几圈,到底没能说出口。 他做的那些龌龊事,已经被湛缱查了八成,还有两成牵连着永宁宫和齐王府,为了掩盖这两成,燕伦必须扛下所有罪名,以此保住太后。 “是微臣枉顾国法,贪饷卖官,分尸敛财,污蔑云氏,死不足惜。” 燕太后:“燕伦,不是你的罪你可别乱认!” 湛缱寒声道:“人证物证俱全,不是丞相的罪,难道是母后您的罪?” 燕氏咬牙切齿:“湛缱!你当真不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了是吗?!” “母亲?”湛缱冷冷一笑,“母后,朕称您这声母后这么多年,也真正敬爱了您这么多年,可您有哪一刻真心把朕当做儿子吗?” 燕氏:“...哀家若没有把你当儿子,当年又何苦为你挡剑?” 说起这事儿,湛缱就想发笑。 当年他刚从西狄死里逃生,为了在皇室中有立足之地,贡献了大量攻克西狄的兵法,这些都是他为质十年拿命去领悟的战术,打了三场胜战后,隆宣帝意识到,只有湛缱掌兵权才能压制住嚣张狂妄的西狄。 自那以后,隆宣帝对湛缱一改冷漠态度,变本加厉地弥补讨好,而当时还是皇后的燕氏,自然是夫唱妇随。 那年宫宴上,有刺客忽然朝湛缱杀来,燕氏竟挺身相护,生生为他受了一剑,重伤虚弱时,还关心着湛缱的安危,把湛缱感动得当即改口喊了她一声“母后”。 这之后,他与燕氏的母子之情才突飞猛进,有一段时间甚至都把湛尧比了下去。 边境不断打胜战,湛缱在朝中的威望越来越高,力压当时已经是太子的湛尧,当年的燕氏不仅没有偏心亲儿子,竟还主动跟隆宣帝提出应该将湛尧的太子之位让给湛缱,而燕氏此举唯一所求是要湛缱登基后能保住湛尧的富贵与平安,希望他们能兄友弟恭。 湛缱年纪轻轻就尝尽世态炎凉,更对当时选择抛弃他去换湛尧平安的父亲失望透顶,但归根结底,一个自幼丧母的孩子最缺的就是父母之爱。 前世的他当真以为自己吃了十年的苦,又立了这么多大功,终于能摆脱异族血脉带来的偏见与轻视,博得父亲的正眼相待,也能从燕氏身上汲取他渴望的母爱,他登上皇位后,以真心去回报帝后的舐犊之情,也敬重湛尧这个兄长,待他如亲哥哥一般,既保着边境太平又善待北微子民,作为一个君主,他已是无可挑剔的贤能。 最后换来了什么? 换来边境二十万大军的背叛,换来整个北微的过河拆桥,换来心爱之人为他而死的结局。 重活这一回,连湛缱自己都忍不住嘲笑前世的愚蠢与天真,竟然会深信一场拙劣苦肉计带来的虚情假意。 “其实母后不挡那把剑,那个刺客也伤不到朕,是你自己硬要冲上前为朕挡,如今倒想来挟恩图报了?” “那批刺客行刺之后为什么能消失得无影无踪,母后心里比谁都清楚吧?” 太后脸色微白,袖下的手心虚地攥了攥——难道那出苦肉计,湛缱也察觉了? 眼见着皇帝都对太后起疑了,燕伦不敢再犹豫,他双膝下跪,朝太后这位亲长姐磕了一个响头,含泪道:“是臣弟辜负了大姐姐的期望,辜负了先帝,辜负了齐王殿下的苦心,臣死不足惜,还请大姐姐成全!” 他在提醒太后顾全大局,顾全齐王——此事若不以燕伦之死告终,必将危及湛尧。 浓妆艳抹的脸已经褪了血色,显得苍白诡异,红唇颤抖,燕太后俯视着跪地的燕伦,握紧戴着珠宝的双手。 当断则断,才能及时止损。 “既如此,你也不配当哀家的弟弟了。”燕氏忍痛说:“皇帝要如何处置奸臣,哀家不会再过问。” 湛缱冷眼看着这出姐弟决裂的戏码:“既然如此,他死在你眼前,母后也不该为他掉一滴泪。” 冷血的帝王抬了抬手指,御林军手中的麻绳就当着燕氏的面绕上了燕伦的脖颈。 · 朝堂的事传得沸沸扬扬。 在大理寺填饱肚子的湛尧听了消息,立刻赶回皇宫。 他听说燕伦要被赐死,便知事态严重,到了永宁宫外,正要推开紧闭的宫门。 “齐王殿下。”云子玑现身制止了湛尧,他走上前劝道:“你最好不要进去。” 湛尧知道帝妃比湛缱讲理:“皇帝还未下旨,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云子玑道:“圣旨未下之前,确实可以有诸多宽容的变数,但这些变数能不能发生,不是看陛下,而是看那些死不瞑目的将士们肯不肯饶恕。” 湛尧眉宇一拧:“那些事...果真是他们做的?” 他听说了,却不敢确信。 “王爷何必逃避呢?”帝妃没耐心看这位王爷装傻。 “就算如此,燕伦是母后的亲兄弟,抄家流放便罢了,为何非要他死?” “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云子玑锋利地反问道,“何况燕伦只是个外戚而已?!” 湛尧一时哑口无言。 帝妃直白地告诉这位被保护得近乎有些天真的王爷:“这些事,你虽是最终受益者,但因为你不知情也没有合谋,所以你如今才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否则你以为你还有命为他人求情吗?!” “我没想为他犯下的罪孽开脱,只是燕伦若死,母后一定伤心欲绝,她一把年纪如何承受得住这样的悲痛?” “你真有孝心啊齐王殿下。”帝妃讥讽道,“皇室大孝子不少啊。” “你何时能出宫看看,前线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们连给家中父母写封家书尽孝都是奢求!燕伦做的是什么事你究竟清不清楚?他为了钱把那些将士们的肉身大卸八块,他们为北微尽忠一场,死后却连全尸都保不住,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的母亲会不会承受不住这样的悲痛?!” 湛尧:“.......” 他得到的消息全部来自王府,王府中人总是将一些残酷的事实粉饰得温和,以至于他听到帝妃这番话后,才知燕丞相一党在外造的是这样的孽。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爷还是要慈心大发去给燕伦这样的罪人求情的话,那我也没什么可劝的。” 帝妃离开之前,说:“你要知道,云家是将门世家,我二哥,绝对不会看得上枉顾将士性命的人。” 湛尧挫败地垂下眼眸,为自己身边人做出这种事感到羞愧与自责。 帝妃走后,跟在湛尧身边的周辕才敢催促说:“王爷,再晚就救不了丞相了!” 湛尧贴着宫门的手收了回去:“让人准备给燕伦收尸吧。” 周辕:“可是......” 湛尧不悦:“你是王府的人,不是相府的!” 周辕:“.......” 湛尧隐隐能听到里头燕伦挣扎的惨叫声。 他到底没有推开永宁宫的门,没有去求一句情。 当日傍晚,燕丞相被御林军绞死在永宁宫内,据说是当着太后的面动的刑,太后受惊,吐血昏厥,重病不起。 入夜,宫里下旨,严惩与相府合谋的所有官员,重罪者秋后问斩,轻罪者满门流放为奴,这道旨意波及北微三十六州,依附于丞相的蝼蚁尽数被碾死于圣旨之下,燕氏一党的文官几乎被裁剪殆尽。 第二日清晨,宫中圣旨传入边境,剥燕迎主帅之职,兵权易主,重回云非池之手。 -------------------- 妖妃小玑:皇室大孝子不少啊。 皇室大孝子·浅:骂谁呢?! 第52章 了不起的帝妃 北微官场喋血三日后。云非寒洗清了莫须有之罪,进宫面圣。 紫宸殿内,湛缱正批复着各州递上来的奏折,见云非寒进殿,便停下了笔,免了他的礼数。 他特意仔细打量了云非寒,见他全须全尾,精神饱满,面色红润,这才放心。 “爱卿出大理寺后,可去见过帝妃了吗?他很挂念你。” 提起子玑,云非寒双眼都带着光,他道:“已经见过了,陛下放心。” 湛缱暗喜:那今夜他应该就不用睡未央宫的地板了!! 皇帝面上还是保持着正经之色:“这一个月来,你受苦了,现在朝中各部的要职都空了大半,朕有心提你为枢密院知枢,统管边境防务与皇城禁军。” 云非寒受宠若惊:“陛下,微臣才疏学浅,恐难担此重任。” “朕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是怕朕又如半年前那样捧杀云家。” 云非寒:“......” 大哥在边境重掌兵权,他在朝堂中的地位又忽然被拔高到仅次于丞相的要职上,这样的权势从天而降,因功高震主被猜忌数年的云家人如何能不多想? 湛缱放下奏折,起身走到云非寒面前,握着他的手将他扶起:“你文武双全,没有比你更适合知枢的人选,眼下边境战乱未歇,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是你大哥最好的助力,也能安云家军的心。” “朕这样安排,也是为了帝妃。他身子不好,朝堂前线有你们两个当哥哥的在,他也能少操些心好好养身体,你说是不是?” 云非寒能感觉到,湛缱说的这番话是真正从子玑的角度去考虑利弊。 既是为了子玑好,这样的安排自然就不会是捧杀之举了。 “微臣斗胆一问,陛下真的就这么信任云家吗?” 云氏如今,有钱有势有名望,宫里还有一位占尽帝王独宠的帝妃做后盾,这放在哪一朝哪一代,都是皇帝要忌惮的对象,如果没有第三方势力掣肘,这样的家族一定是要被削权的。 先帝执意要除云家,也是这个原因。 湛缱却道:“朕不是信任云家,朕是信任子玑。” 他如今看重云氏,不仅是出于前世冤枉云家的弥补,更为了子玑死前告诉他的那四字家训。 忠君护国,是养育子玑的云氏满门教给他的道理。 湛缱疑遍天下人,都不会再猜忌云氏的忠烈之心。 云非寒淡笑:“微臣明白了,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的笑里,藏着谁也察觉不到的冰冷。 这时殿外的小太监进来禀说:“君上,齐王殿下求见。” 湛缱坐回了椅子上:“让他进来吧。” 一般这种时候,御书房里的其他人会自觉告退。 但湛缱看云非寒只杵在那儿,没有要退出御书房的意思。 他俩的事,湛缱从帝妃口中听过几句,心中大概有数。 云非寒不想走,大抵是准备给齐王兜着底儿。 明眼人都知道这回皇帝弄死的可都是忠于齐王府的言官,齐王如今的处境颇为尴尬。 谁也不确定皇帝会不会顺势治罪到齐王头上,来个手足相残。 湛尧进殿时,一眼瞧见了云非寒。 看到他在,他心中莫名踏实了许多。 湛尧行过礼后,湛缱问:“母后还活着吗?” 湛尧脸色一下阴沉下来:“母后的病已经好多了。” “哦。”皇帝道,“真遗憾。” 云非寒:“......”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啊。 湛尧握紧了拳头,告诫自己今日不是来吵架的。 云非寒站在这对皇室兄弟之间,察觉到极为浓烈的火药味。 这次的事,皇帝处理得十分干脆利落,唯一让民间颇为诟病的一点是,丞相是在太后面前被绞死的。 下这道命令的皇帝就显得绝情又冷血。 云非寒知道齐王十分看重与太后的母子之情,担心会就此吵起来。湛缱也吃定湛尧会沉不住气,他若是敢在御前失仪,湛缱又能多拿他一个把柄。 “臣今日...”湛尧掀起衣摆,双膝跪在湛缱面前,“是来请罪的。” 湛缱:“???” 自他登基,湛尧第一次对他行跪拜的君臣大礼。 云非寒也是一愣。 湛尧道:“我回去查过王府的记录,英雄镇的镇民两年前确实曾到齐王府投递状纸,但状纸被王府管家截下,最终没有送到我眼前,倘若两年前我就察觉此事,至少能及时止损。” 湛缱:“.......”他一时摸不清湛尧的意图。 “那日帝妃曾让我去宫外看看,我便去了一趟英雄镇,亲眼看过那处乱葬岗...” 湛尧眸光黯然:“帝妃所言非虚,相府造孽至此,千刀万剐都不足以为惜。” 湛缱:“你到底想说什么?” 湛尧抬眼道:“北微三十六州,凡是受到相府迫害的子民,齐王府愿出面赔偿。燕伦究竟是母后的亲弟弟,我与燕伦有血脉联系,他的死不足以涤清生前罪孽,便由我来。” · 纪沅玉在皇城中小住了几日,今日来未央宫与帝妃辞行。 云子玑十分不舍:“表姐若不是忙着要回去成亲,我定多留你几日。” 纪沅玉笑着道:“此番进京能帮到你和君上,是我纪家的荣幸,而且能看到非寒平安,我也安心了。” 她同云非寒曾定过娃娃亲,可惜成年后的云非寒婉拒了纪家两次,纪沅玉才打消了对他的痴心。 云子玑道:“我没想到这回会是表姐亲自过来。” 他知晓纪沅玉大婚将至,哪会去劳烦人家呢? 最开始,云子玑是打算让纪家的大公子纪修齐来皇城演这出戏,江南纪家则配合着瞒过周侍郎的调查。没想到这封书信从外祖父手中辗转到了纪沅玉眼前,纪沅玉得知云非寒遭此事牵连,自告奋勇入京。 昨日云非寒出大理寺,纪沅玉却只敢远远地望一眼,碍于婚约在身,只能这样避嫌。 云子玑是很愿意让纪家表姐做嫂子的,可惜他左右不了二哥的喜好。 纪沅玉看出帝妃有些失落,坦坦荡荡地道:“林家公子待我很好的,今次进宫,也算了我一桩心事,此间事了,我也要回去当新娘了。” “陛下已经答应会给你和林公子赐婚。”帝妃是一定要报答她此次仗义相助的,“圣旨会送去江南,我要表姐做江南最风光的新娘子。” 纪沅玉笑着行了一礼道:“多谢帝妃。” 云子玑只有哥哥,没有姐姐,小时候在江南小住时,早就将纪沅玉当成了姐姐。 慕容老爷子和纪家的老爷子年轻时确实不对付,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走过来,谁家还没有个艰难的时候?慕容家帮了纪家一回,纪家也回敬了一次,一来二去,两家的关系早已和缓许多,只是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江南的地界就那么大,两个大家族如果联手合并,只怕要招人眼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才继续分庭抗礼,私下又互相通着消息,给彼此挡去明枪暗箭,才能得长远繁荣。 只是在外人看来,两家倒好像是水火不相容。 云子玑想起那副画像,问:“还有件事,仇老先生怎么肯为我画那副画呢?我本以为他不会为任何缘由在画像上造假。” 纪沅玉笑答:“仇屿当年流落江南,又被那个宠妃报复砍断了一根手指,险些病死在雨里,是你外祖父救他一命,就算只是为了报恩,他也一定会肯的。” “更何况...谁能舍得看小子玑发愁呢?” 湛缱走进未央宫时,就听纪沅玉与子玑道:“你小时候在我家门口放炮仗,把我辛辛苦苦养的牡丹花给炸了,我本来是很生气的,一看你拧着小眉毛道歉,就觉得你就是把我家花园炸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提起幼时的趣事,纪沅玉和帝妃都觉得有趣,笑得开心,这时纪沅玉眼角余光看到湛缱到来,立刻收起随意的姿态,又变回了大家闺秀,笑容也淡了淡。 她朝湛缱行了一礼:“参见皇上。” 湛缱如今在民间的名声可不算太好,因为他那异族的身份,百姓其实对他十分苛责排斥,他们无法否定湛缱的政绩,就拿他的行事风格说事,说他荒唐暴虐,说他偏宠妖妃,这些私下里的话总是说得格外难听。 纪沅玉自然不会相信,但多少也是有些怕这位帝王。 却见帝妃扑进皇帝怀里:“我正跟纪姐姐说呢,陛下,赐婚的圣旨拟好了吗?” 纪沅玉低着头,手心有些冒汗。 这几日,皇帝处置相府,杀了几十位言官,整个朝堂都溢着肃杀之气,帝妃这时候,居然敢催着皇帝写那无关紧要的赐婚圣旨,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本以为皇帝会让帝妃听话些,却见那异族君王搂着子玑,妥协又宠溺地道:“在写了在写了。” 纪沅玉:“!!!” 看来传闻所言非虚,皇帝真的宠爱帝妃到过分偏爱的程度。 她给子玑递了个眼神,自觉告退。 待纪姑娘出了未央宫,湛缱的帝王架子立刻消失无踪。 他抱住子玑,贴着他的耳朵,声音又苏又沉:“朕都听见了,原来子玑喜欢炸东西是有迹可循的。” “小时候炸邻家姐姐的牡丹花,长大后炸你夫君的宫殿。” “朕的帝妃真了不起。” 了不起的帝妃:“......” 好像露馅了! 第53章 呵,他想勾引朕 “陛下听我解释。” 湛缱乐道:“嗯,朕听着呢。” 帝妃:“......” 他狡辩不出来。 湛缱本就是逗他玩的,他伸出右手,只见右手掌心里,躺着一只木头小鸟。 云子玑眼前一亮:“是飞鸢!?” 这只粗糙的木头小鸟在湛缱手中被雕刻得格外精致生动,翅膀上还画着云纹。 要很仔细地看才会发现飞鸢的底部缠绕着一团近乎透明的细线。 湛缱拧了拧飞鸢翅膀下的某个机关,木头小鸟竟挥动着翅膀朝空中飞了起来! 湛缱的手指微微牵动,空中的飞鸢立刻随之转向。 这只小飞鸢体积小重量轻,光靠内部机关就有足够的冲力保持一段时间的飞翔状态,而湛缱手中的线就像风筝线一样,就算它飞得再高,也得受制于线的掌控与束缚。 “子玑试试。”他将细线交到帝妃手中。 云子玑试着扯了扯细线,果然空中的飞鸢就朝他拉扯的方向转去,除了操纵方向的透明细线,还有一根银线一同牵制着木头小鸟。 湛缱握着子玑的右手,用细线将飞鸢带到近处的草丛中,又扯了扯银线,只见飞鸢挥动的翅膀下顷刻间射出数百根梨花针。 它底部的青草几乎被暴雨倾注般的梨花针射得千疮百孔,草叶直接蔫了下去。 “细线控制的是方向,银线控制的是杀人开关,如果在针上淬毒,威力更强。” 湛缱收回飞鸢,将这只只有掌心大小的暗器小鸟交到帝妃手中:“拿给子玑防身用。” 云子玑爱不释手,这只小飞鸢的构造已经在湛缱手中完善到了极致,因为体积够小够轻才能在内部机关的驱动下飞一小段距离,大型飞鸢要起飞离不开箭驽的协助,这也就意味着这只小鸟儿无法投入军用。 湛缱研制它,纯粹只是为了保护子玑一个人而已。 云子玑开心地抱住湛小浅:“你怎么这么好呀!我很喜欢这个礼物,谢谢陛下。” 湛缱见他开心,本想顺便把自己想上床睡的事也一并说了,但子玑兴致冲冲地操纵飞鸢,显然正在兴头上,其他事暂时都入不了他的耳朵。 湛小浅陪着帝妃玩了一下午飞鸢,始终没找到开口的机会。 入夜后,山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皇帝打好了地铺。 甚至没来得及拦的湛缱:“.......” 他咬牙切齿地“夸”山逐:“手脚真利落啊!” 山逐挠挠头,嘿嘿笑,还很得意。 关于皇帝睡未央宫地板这件事,起初人人都震惊,到现在,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了。 打地铺这种活,甚至还被未央宫里的小仆们抢着干。 皇帝:我谢谢你们了!! 夜深人静时,散了头发的子玑坐在被窝里,捧着一本中溱的话本津津有味地看。 这话本封面花里花哨,名字也取得羞耻,叫什么《霸道皇帝俏皇后》。 上次中溱使者来北微时,听说帝妃对这些故事感兴趣,特意给他带了几本金装本。 云子玑每晚都要翻几页,以此为睡前的乐趣。 他看得入迷,根本没留意到地铺上的皇帝有多委屈。 子玑刚刚洗完澡,浑身都散发着清淡的药草香,闻着令人心头生暖,喉咙发燥,浑身发热。 湛缱忍不住了。 他做作地拍了拍枕头:“就算是铺一百层被子,朕也觉得有东西硌着朕的背。” 云子玑从话本中抬起头:“看来铺再多的被子都没用。” 湛小浅:“是啊是啊!!” 所以让朕上床睡吧! “那陛下就直接睡地板吧。”云子玑朝殿外喊:“山舞,把这三床被子也收起来吧。” 湛缱:“???” 他立刻捂住帝妃的嘴,气呼呼地道:“欺负朕好玩?” 云子玑笑弯了眼睛,张嘴咬了一下皇帝的大拇指:“好玩极了。” 湛缱:“......” 他一个饿虎扑食,把帝妃扑进了软香的被窝里。 云子玑还惦记着别压坏了那本精装话本。 湛缱醋味冲天地道:“你喜欢霸道皇帝是吧?那朕今夜就霸道给你看!” “唔。” ...... 第二日清晨,被霸道占有了一整夜的帝妃在床尾找到了那本《霸道皇帝》,愤愤地想: 全天下当皇帝的都一个德行! · 转眼入了秋。 边境的战事进入了充满震荡的拉锯期。 西洲十二城只余下三座城池未收复,这三座城池地理位置易守难攻,给了西狄人极大的优势。 前世,湛缱收复这三座城池足足用了一年的时间,且耗费了巨大的财力,牺牲了数万将士才换回失地的彻底收复。 重活一回,他能预知到西狄守这三座城池的战术,也知道该怎么攻克。 可惜要攻克天险下的三座城池,战术之外,还要不断试错,试错就会造成许多牺牲。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北微西狄边境都相邻的东单国忽然提出想和北微达成联盟,助北微一鼓作气夺回三座城池,甚至可以让出东单的边境让北微兵行奇道,地尽其利,打西狄个措手不及。 这是两国的交易,北微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东单很有诚意,特意派了皇室的二皇子单宁出使北微,洽谈两国合作的事宜。 东单在北微面前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国,只是这几年战乱不断,自顾不暇的北微只能高看东单一眼,毕竟战时,多一个朋友比多一个敌人好。 湛缱在庸和殿设了洗尘宴,朝中重臣都列席其中,亲王则坐在皇帝右手边的席位上,燕又柔坐在亲王席位的正对面。 北微礼节以左为尊,帝妃坐在了皇帝的左手边——倘若湛缱立了皇后,这个位置就该是皇后坐的。 坐在臣子席上的准皇后忙着吃糕点,根本不在乎这些。 这样的场合,她纯粹是来蹭吃蹭喝顺便看看热闹的,有人嘀咕些什么,她也根本没往心里去。 云子玑端坐在席位上,面上是芝兰玉树的皎玉君子,其实心中把那个人模人样的皇帝暴打了好几顿。 明明知道今日有重要宴会,昨夜还不知节制! 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得忍着不去扶腰,免得被外头误传成什么帝妃怀孕了。 烦死了。 生闷气的帝妃把葡萄看成了湛缱,面上光风霁月,手上捏爆了许多颗葡萄。 湛缱根本没察觉到子玑的小脾气! 这时太监进来禀说:“启禀君上,东单王子单宁求见。” 湛缱:“宣他进殿。” 太监道:“王子说,为表东单诚意,他想为陛下献舞一只。” 湛缱:“.......” 花样还挺多。 皇帝笑着道:“朕拭目以待。” 有歌舞看,云子玑支棱了起来。 湛尧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满脸无趣,眼睛却时不时往坐在臣子席第二位的云非寒看,在对方视线转过来前,又飞速移开。 云非寒专注地看着帝王身边的子玑,数他今夜到底要捏爆几颗葡萄。 胡乐声自殿外幽幽传来,一身孔雀蓝的东单王子踩着鼓点踏入正殿,他眉梢修长,双眼有神,褐色的眼瞳含着明晃晃的魅惑。但他的舞并不阴柔,甚至是充满力量的,他手中如果拿剑,那剑能在这段舞蹈中生出风来。 这是东单国的宫廷舞,东单好舞,几乎人人都可以信手起舞。 跳舞于他们而言,是极有诚意的待客之礼。 湛缱从这支舞里感受到,东单确实很想达成这次的联盟,否则不至于让身份尊贵的王子亲自来献舞。 但很快,他就有些不悦。 鼓点和胡弦乐碰撞得越加快速热烈,单宁竟走上台阶,在湛缱眼前翩然起舞。 他身上的檀香那么张扬,几乎是掐着湛缱的喜好去调的香味。 湛缱一脸冷漠:呵,他想勾引朕。 眼花缭乱的动作下,一支蓝色徘徊花不知何时出现在单宁手中。 看穿一切的湛缱冷笑:这花一定是要送给朕的,朕接了,东单就会以此要挟联姻,朕不接,场面上又过不去。 他特意看了一眼子玑。 帝妃一边欣赏着舞蹈,一边吃着果盘里的西瓜,因身在盛宴中,吃得格外拘谨,小口小口地咀嚼,像小兔子吃草一样。 湛缱:“.......” 朕的子玑心可真大,有人当着你的面勾引你夫君!你还顾着吃!! 湛缱决定了,这花接是要接的,接过来后,他会故意没拿稳,让花掉在地上,如此,东单就该会意,绝了那等念头。 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 单宁的舞进入了尾声,到了献花的环节,湛缱随意地伸出手,正要去接,却见他眼前的单宁跳了个漂亮的小步,优雅地落在帝妃的桌前,将手中的蓝色徘徊花递到了帝妃眼前!! 扑空的湛缱:“???” 原来他想勾引的是朕的帝妃! -------------------- 男德小浅:气氛都烘到这儿了。 · 东单(shan4) 蓝色徘徊花蓝色妖姬 第54章 朕惯得他无法无天了! 云子玑也是一愣,出于礼节,他伸手接过了这朵徘徊花。 单宁欣然一笑,结束了这只舞蹈,走至庸和殿中央,用东单的礼节朝湛缱行了一礼。 等了许久,却没听到北微皇帝的回应。 单宁微微抬眼,见高高在上的北微君主,正满眼酸意地盯着帝妃手中的花。 盛放的徘徊花溢着幽香,生机勃勃,湛缱恨不得把这朵花给薅秃了! 云子玑察觉到东单使臣被忽略,忙给湛缱送去一个提醒的眼神。 湛缱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应东单的行礼:“免礼。” 单宁起身,他身边的使臣单正远顺势将东单联盟的条件说了出来。 银钱通商上的索取在合理范围之内,东单还要北微承担东单边境开战后的损失。 本就是借着人家的地势打战,承担这些损耗也是应该的。 殿内众臣一并听着,觉得无可厚非。 这时,单正远说:“为保两国联盟永固,我王希望,北君能立单宁王子为后。” 此语一出,满座哗然! 云子玑放下了手中的蓝玫瑰,神情肃穆几分。 云非寒盯着帝妃的视线猛地收回,落在单宁身上。 湛缱眉宇微微一蹙:“东单国君怕是不知,朕已有准皇后燕氏。” 湛缱迟迟不废燕又柔的名分,一来这个身份可以暂时保护燕又柔这颗棋子,二则,也为在今日这种事上拿燕又柔做挡箭牌。 燕又柔听到自己被点名,便起身朝皇帝行了一礼,她转而看了一眼单正远,道:“本宫从未听说,一国能有两位皇后,皇后为妻,妾为妃,难道东单国君也有两个结发妻子吗?” 她平日虽然不着调,到底也是正统世家培养出来的千金小姐,在这种场合很拿得出手。 她想着,这皇后之位要让也是让给云子玑,关这个异族王子什么事?什么东西都敢来抢皇后的宝座了?当她哥哥燕迎是死的不成? 单正远被她这一句话反问得有些难堪,都说北微准皇后不得宠,形同虚设,没想到在这样的宴会上,竟还是能说上几句话。 云子玑不发一言,只做壁上观,他到底只是帝妃,在外交场合提起立后之事,他不便插嘴太多。 这种事让燕又柔来推拒,是最合适不过的。 单正远正要再说什么,单宁忽然道:“我不求皇后之位,只希望北君能留我在身边,不拘是什么身份,只求让两国百姓心安。” 他把姿态放得卑微,眉眼间已经没了方才献舞时的外放与魅惑,而是低眉顺眼,看着谦和无害,让旁人不忍拒绝。 湛缱看出来了,立皇后只是东单以退为进的借口,北微已经有了一个异族血脉的皇帝,再来一个异族皇后,不说朝中众臣不乐意,北微上下都得跳出来反对。 东单难道不知道这个要求无理荒唐吗?他们当然知道立皇后的请求根本不可能成功,于是退了一步,北微拒得了一次,难道还能拒绝第二次? 如此一来,湛缱就不得不答应单宁的请求,否则这场联盟的外交就彻底失败了。 倘若是前世,湛缱一定会为了大局把单宁养在宫里,但如今,为了子玑,他绝不可能让步! “此事事关重大,容后再议,上歌舞。” 北宫的歌舞姬飞速上场,以热闹的乐声直接盖过了东单使臣的声音,令他们没有再发言的机会。 整场宴会在微妙的氛围中结束。 月儿高悬时,庸和宫才安静下来。 在内殿卸下帝王冕旒的湛缱,在看到帝妃进来的那一刻,立刻冲上前抱住了他:“子玑,你放心,朕说了不纳妃就是不纳妃,管他是什么公主王子,朕都不想要,朕这一生只会有你一个名副其实名正言顺的妻子,多余的再不会有了。” 他怕子玑多思,迫不及待地向他表明爱意——独一无二只属于云子玑一个人的爱意。 云子玑靠在湛缱的肩上,他格外理智:“你若不答应,怎么稳固跟东单的联盟?” 一旦借着东单的边境地势开战,北微军队或多或少是寄人屋檐下,倘若不能完全满足东单的请求,把单宁留在北宫,万一战争中途东单反悔,北微将遭受腹背夹击。 烛火下,殿外的人影攒动,分不清是御林军还是其他什么人。 云子玑看着外头的影子,淡声道:“陛下就将单宁留下吧,我不介意。” 湛缱搂着子玑的肩膀,让他跟自己对视,声音都重了几分:“你不介意?多个人来分走朕对你的宠爱,你不介意?!” “陛下首先是天子,是北微的皇帝,你当以前线大局为重,不要拘泥于这样的儿女私情。” “朕对你的真心在你眼里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儿女私情?”湛缱的语调已经有些生气了,“之前燕又柔不过进宫见了朕一面,你都不开心,醋坛子都打翻了,熏得满宫都是,现在你跟朕说,多纳一个人进宫,你不介意?” “之前我以为陛下对燕又柔有意才会吃醋,现在知道陛下的心在我这里,我为何还要为了无关紧要的旁人吃醋?” “你...你就是仗着朕喜欢你!” 云子玑有恃无恐地仰起脸颊:“难道陛下不喜欢我?” 湛缱:“......” 他爱惨了云子玑这副骄傲不驯的模样,他想凑过去把他亲到睁不开眼。 然而湛缱没有这么做。 他握紧了拳头,照着话本里那些怨侣的台词念:“你别以为朕对你的喜欢不会被他人转移!既然帝妃这么大度,好,朕现在就下旨,答应东单的请求!” 殿外的人影随着烛火颤动而消失。 夜深人静时,未央宫灯火通明。 山逐望着宫门,往常这个时候,皇帝已经巴巴地过来侍寝,啊不是,是让帝妃侍寝。 今日却迟迟不见人影。 山舞走出来撞了撞山逐的肩膀:“公子和皇上吵架了?” 今夜是山逐陪帝妃去赴宴的,山舞只能这样打听。 山逐:“也不知算不算吵架,我听着,更像是陛下在跟帝妃赌气。” 山舞:“陛下已经下旨答应东单国的请求,让那个什么什么王子入宫了?” 山逐点点头:“但陛下没给名分。” 他忍不住骂道:“东单狮子大开口,还想让这个王子当皇后呢,白日做梦!” 山舞抬手示意他小声些,他看了一眼殿内,云子玑坐在桌边,无聊地剪着灯芯,似乎也是满脸愁容。 山舞进殿道:“公子,时辰不早,莫不如先就寝吧?” 云子玑看了一眼殿外,宫门紧闭,没有多余的动静。 山舞怕他难过,便说:“想必陛下今日事务繁多,不会来了。” 云子玑又剪下一段灯芯,烛火在剪断的一瞬间暗了暗,继而火焰又稳定下来,比之前更加明亮。 “灯芯长了,总归是要剪的,否则烧到外头去,只会累及无辜。” 山舞一时没听懂帝妃话里的意思。 云子玑放下剪子,把山逐召进来,吩咐道:“你去外头透个信儿,就说陛下今夜没来未央宫,我伤心得一夜没睡。” 山逐:“啊?” 帝妃怎么看也不像是伤心啊! 山舞道:“去办就是了。” 山逐这便领命。 云子玑脱了外袍,深深看了一眼殿外,道:“把灯灭了吧,陛下今夜不会过来的。” 秋日的夜风也有几分刺骨寒气。 一道落寞的身影在未央宫外徘徊许久。 周青眼睛都快被这位焦虑的皇帝给绕晕了。 湛缱嘀咕道:“朕今日说的话是不是太绝情了?子玑不会真的生气伤心了吧?” 周青哭笑不得:“陛下,帝妃是从战场下来的,他没你想得那样娇柔,他比任何人都要理智,也更有大局观。” 湛缱显然没听进去,在他眼里,子玑就是柔弱不能自理需要被好好保护的明珠宝贝。 皇帝叹气:“你不知道,我是一句重话都不舍得对他说。” 小时候对子姝的言语暴力足够他后悔两辈子了,他告诫自己决不能再犯。 这回若不是为了揪出狐狸尾巴,他才不可能出此下策。 纵然知道是在做戏,但那些不好听的话对着子玑说出来,也令湛缱无比痛苦。 以至于在未央宫门口徘徊了十几圈,想进去看看子玑,又碍于大局不能推开这道宫门。 周青实在没想到皇帝会如此在意帝妃,竟为了几句演出来的重话这样焦躁难安,就因为怕帝妃伤心。 他不得不劝道:“陛下,做戏要做全套,明日单宁入宫,可不能让他看出破绽来。” 这时,未央宫的灯火也熄灭了。 “帝妃已经睡下了。” 虽然知道这是一出戏,但湛缱心头还是忍不住失落了一下。 重生以来,除却那被恶梦缠身的一个月,他几乎陪子玑度过了每一个夜晚,这还是第一次没在未央宫过夜。 睡前没有抱到帝妃,没有亲吻他,没有与他耳鬓厮磨,简直是对北微皇帝最深切的折磨! 他到底没有进未央宫,还不得不甩袖骂了一句:“朕惯得他无法无天了!” 暗处几只眼睛亲眼瞧见皇帝被未央宫拒之门外,还骂骂咧咧地从未央宫离开了。 只有周青知道,对帝妃骂骂咧咧的皇帝一脸痛苦,简直要为了不能在未央宫“侍寝”而哭出来了。 -------------------- 暴躁小浅:如果朕有罪,请让北微律法制裁朕,而不是让朕不跟帝妃睡! · 做一个时间线的提醒: 此时距离丞相倒台已经过去半年,半年时间,足够太后恢复元气,重新起风浪了。 第55章 昨夜有没有想朕 第二日,单宁以东单王子的身份入了宫,住进了温阳殿。 湛缱没给他任何名位,只是将他当做客人,放在宫里暂住一段时间。 东单使臣十分不满,但湛缱没搭理他,东单闹了几回,便也识趣地认命了。 这场外交,看似是北微求着东单合作,但实质似乎并非如此。 单宁入宫的这一日,恰好是驻京大军演武大比的日子。 演武大比是北微治军的传统,各地驻军都会在这个时节举行比武选举,既为选拔军中人才也为展示军中风貌。 这是湛缱登基后第一次演武大比,他自然会出席观赏整场比武。 云家如今风头正盛,云子玑又是将门之子,他陪同湛缱一道去京郊大营也无人敢非议不妥。 单宁仅仅作为客人,被邀请同去。 因为仅仅是客人,所以没资格跟北微皇帝同乘一辆御用马车。 而传闻昨夜和皇帝闹脾气的帝妃依旧被皇帝牵上了帝王规制的金顶马车,只是帝妃看着不太乐意被皇帝牵手,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把皇帝牵他的手给打开了! 啪的一声脆响,所有人心头都吓得一个咯噔,心道这帝妃也太骄纵了,陛下给台阶他不仅不下还一脚把这个台阶给踹飞了。 单宁亲眼目睹此景,只觉不可思议。 他是东单皇子,自小熏陶在东单皇室森严的等级规矩下,他的母妃对国君,从来是低眉顺眼的臣服姿态,倘若国君伸手去牵她,妃嫔一定是受宠若惊,甚至要跪下来谢恩后才敢把手递过去。 他以为全天下的帝王家都是如此,哪知北微皇室竟如此随意,一个昨夜敢跟皇帝闹脾气的帝妃今早居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皇帝的手给打开了! 湛缱已经坐进御车里,只露出一只手,单宁无法捕捉到他的喜怒,却看到皇帝的手背确确实实被帝妃打红了一片! 被打之后,那只手握了握拳,可怜巴巴地缩了回去,云子玑则自己上了马车,没让任何人搀扶。 待皇帝和帝妃上了马车后,单宁才坐上了属于自己的华盖马车,同行的还有北微正二品以上的武将以及东单使臣。 御林军随行左右护驾,以帝王仪仗出行,自然是浩浩荡荡,隆重万分。 云子玑悄悄掀开车轿的窗帘,见已经行到了皇城的大街上,两边百姓夹道跪迎,难免有人议论些话语,四周喧哗热闹。 这阵热闹中,云子玑放下帘子,收起气鼓鼓的伪装,忙牵过湛缱的右手,看手背红了一片,十分自责:“打疼了没有?” 湛缱欣赏着帝妃的“两幅面孔”,故作委屈:“疼,都红了。” 云子玑忙凑过去,鼓起腮帮子给他呼了呼。 温热的气息扑在湛缱的手背,扑得他心头发痒,他再无法克制,动手蛮横地搂过帝妃,将他亲吻得头微微往后仰着。 云子玑的手下意识抓住了皇帝的龙袍,险些将上面金线造的龙须扯下来。 “...昨夜有没有想朕?” 皇帝把人撩拨得气息紊乱后,还紧追着要求个答案。 帝妃气都没喘匀,脸颊绯红一片,他看着眼前这个狼一般野性霸道的帝王,心道自己真是栽在他手里了。 从前被他这样撩拨,只会觉得享受,今日却连心跳都加速了,胸口起伏得这样剧烈,一颗心像是要被撞出胸膛般。 其实不过一夜不见,只是分开了五个时辰而已。 一点都不久,甚至还不到一日。 他对湛缱的克己复礼就被这小别后的亲热搅得荡然无存。 “一点都不想。” 他这样说着,却伸手拨开湛缱发冠上的玉珠,修长的手反扣着帝王的后脑勺,俯身温柔地回吻过去,还抓着湛缱的手,指引他环着自己的腰。 ...... 马车很快停在了京郊大营外。 众人都下了马车,军营里的主将也出来迎接了。 这时,御车的帘子才从里头掀开,湛缱一露面,军营上下立刻行礼,高呼万岁。 待皇帝下了马车,帝妃才缓缓掀开帘子。 这回皇帝连扶他的手都不伸了。 单宁察觉到云子玑的脸色比方才红润了许多。 如今是秋高气爽的时节,总不能是热出来的。 唯一的可能是,帝妃在马车里和皇帝又吵了一架,人在怒气上头时,脸才会在短时间内绯红一片。 再看湛缱对帝妃爱答不理的态度,八九不离十了。 跟随而来的云非寒看着弟弟这红润的脸色,眉头一皱,狠狠挖了湛缱......的背影一眼。 等皇帝到来后,军中的演武大比就正式开始了。 观赏台上,云子玑本该坐在皇帝左手边,湛缱却大手一挥,让单宁坐在了这个位置上。 单宁受宠若惊,谢过恩后,心安理得地坐在了本属于帝妃的位置上。 迟来一步的子玑看着自己的位置被人占据,竟然转头就走! 单宁看了看皇帝:“陛下,帝妃他?” 湛缱不耐烦地道:“别理他,惯的臭脾气。” 无人知道,皇帝说完这几个字后就在心里狠狠打了自己的嘴巴两下。 单宁便作出一副受之有愧的模样,继续坐在这个属于帝妃的位置上。 上半场的演武大比结束后,东单使臣特地起身,拍手叫好:“北微果然人才倍出啊!若有我东单助力,必定如虎添翼!” 观赏台上的云非寒朝东单使臣翻了个白眼。 使臣夸赞完,单宁起身道:“陛下,东单还有一件礼物要献给你。” “哦?”湛缱看了单宁一眼,道:“朕以为单宁王子就是最好最有诚意的礼物了。” 单宁一愣,随即绽出一个笑容:“陛下谬赞了。” 湛缱笑不达眼底地看着他——说你是个物品你还谦虚上了。 单宁躲开皇帝的视线,他起身拍了拍手,东单的使臣军队便推着近百位西狄人入了场。 在场的北微将士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壮年,看到西狄人,血脉里的仇恨令他们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和武器。 单宁单膝跪地道:“这是我父王从西狄边境解救的端兰族人。” 此语一出,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去打量皇帝的神色。 北微上下心照不宣,皇帝的生母端兰明安是西狄端兰部落声望极高的女将军,西狄端兰氏,严格来说就是皇帝的母族。 湛缱的身体里,流淌着一半和这群端兰族人一样的血液。 北微上下对这位异族皇帝的偏见始于他的种族血脉,今日这群端兰族人的出现,无疑是在放大这个偏见的根源。 湛缱俯视着这群母亲生前拼死维护过的族人,眼底晃着刀刃般的冰冷与仇恨,但他面上还是伪装得极好,他问单宁: “西狄端兰氏不是早就被先帝灭族了吗?这群人你从哪里救出来的?” 单宁道:“端兰部落当年并非完全灭族,只是被其他部落吞并,这些人在其他部落为奴多年,我想他们是陛下的母族,也就是陛下的家人,救赎陛下的家人,是东单的诚意。” 在场所有北微人心头那根刺被单宁这几句话挑得发疼起来。 他们险些忘了,侵略北微边境屠杀北微平民的西狄端兰氏,从血脉上说,还真是皇帝的家人呢。 那端兰明安不都被皇帝扶正了名分,入了皇室的族谱吗? 单宁察觉到周遭气氛猛的凝重肃杀起来,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在这阵诡异的安静下,他迟迟没等到湛缱的回应。 他心中有些慌乱,难道太后给他指的这步棋是错的? “把他们先安置在军营里。”湛缱终于开口道,“让他们吃饱穿暖,不得苛待。” 军中主将虽然不服气,到底是遵命办了这件事。 湛缱看着单宁的眼睛道:“东单的诚意,朕收下了。” 单宁长舒一口气。 他赌得没错,一个流着西狄血液的北微人一定会偏袒西狄,哪怕这个国家这个部落卑鄙下流臭名昭著,也照样能得到湛缱的怜悯与维护。 他走完这步棋,又寻了个借口离开了演武场,在草原的小坡上,看到了帝妃的身影。 山逐和山舞也看到了单宁,他们提醒了云子玑。 走上小坡的单宁见到帝妃为他回头,向他看来。 他忍不住暗叹:这样的人,居然上过战场。 单宁真后悔自己没能在云子玑最意气风发的那几年在战场上跟他狭路相逢厮杀一回。 他如今看到的只是云帝妃,一只被折了翅膀的老鹰,一只被皇帝养在金碧辉煌的笼子里的金丝雀。 但一只雄鹰不会因为被折断了翅膀就泯灭所有血性。 他走到帝妃身边,视线根本不敢在他脸上停留太久,他怕自己那点野心与欲望被那双漂亮的眼睛轻易看穿。 “我听说帝妃曾在边境那座断桥上,痛失数千名兄弟。”单宁用一种介乎同情和幸灾乐祸的口吻提起这段往事。 听得山舞山逐拳头梆硬,想冲过去揍他——这个卑鄙的东单人居然敢挖公子的旧伤疤! 云子玑下意识攥紧了衣袖,面上却无多大的波澜。 数千人死在眼前的残忍一幕,单宁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轻易忘记。 帝妃也不是例外。 所以子玑的镇定在他眼里更像是强压下的伤心与痛苦。 “听说帝妃还为此蒙上不白之冤,好在陛下英明,已经还了云氏满门清白。”单宁说,“但你知道吗?当年带兵去埋伏你的西狄将领还活着,而且此刻就在帝妃的眼前。” 单宁指着军营的另一端,那群西狄战俘正被北微士兵押解进战俘营。 “瘸腿的那个就是。”单宁告诉子玑:“他在前几次失败的战役中被西狄抛弃了,帝妃现在就可以去杀了他,为那一千位摔下断桥淹没江水的兄弟们报仇。” 这是血仇,云子玑没有办法在这件事上保持冷静。 单宁满意地看到他眼底的心绪起伏,提醒他: “对了,他姓端兰,就是君上母族的端兰氏。真要算起来,他还是君上的远房表亲呢,君上刚刚还承认了他们是他的家人。” 他忽然抓住子玑握成拳的手,苦恼道:“怎么办啊,帝妃的仇人却是陛下的家人。” 云子玑抬眼,对上单宁挑拨的眼神,他的恶毒心思展露无余。 他似乎料定云子玑必定会陷入两难境地。 云子玑抬起左手扣住单宁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冷声道:“我这双手,曾经受过伤,旁人不能轻易碰的。” “你现在捏疼我了。” 他甩开单宁的手,力道用得极巧。 单宁只觉得有一股推力往他上半身袭去,在他反应过来是帝妃在刻意推他时,他已经脚下一空,滚下了小坡,摔得浑身狼狈。 云子玑站在小坡上,活动了一下手腕,俯视着坡下的人,对山舞说:“去告诉陛下一声,单宁王子自己不小心滚下了小坡,爬不起来了。” -------------------- 人前吵架,人后偷亲! · 下章是绿茶小玑: “不是我推的,他自己滚下去的。” 第56章 护短 山舞来传这话时,湛缱正在检阅军中骑兵,云非寒陪同在侧。 听山舞说单宁滚下山坡,湛缱险些笑出声来,碍于东单使臣在场,只得装作一副关心的模样,赶往小山坡主持公道。 云非寒猜子玑一定脱不了干系,也紧跟着去了小山坡,必要时候他得护短。 山坡底下是军队养马的草地,青草浓密,土质湿润松软,小坡的坡度又缓,地上也少见尖锐的石头,人滚下去,也不会受什么伤。 单宁滚得浑身是泥,多少也沾了点干马粪,但他没能分辨出来,浑身脏兮兮地爬上小坡,这时湛缱一行人恰好也赶到了小坡上。 单宁立刻跑过去告状,却见北微皇帝在他凑近时直接嫌弃地避开了。 单宁:“.......” 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有股马粪的臭味。 一脸无辜的帝妃这时候善意地提醒:“单宁王子不如先去换身衣服吧?” 单宁当真是又憋屈又羞愤,他指着云子玑:“帝妃推我下坡,还在这边装什么好人!” 云子玑惊讶地反问:“王子殿下胡说什么呢,我何曾推你下坡?” 他这小表情,一看就是在使坏。 湛缱跟云非寒都看出来了。 只是眼下湛缱不好明着去袒护。 云非寒走到帝妃身边,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单宁与子玑中间,把子玑护在了自己身后,他陪了个笑脸给东单人: “王子殿下一定是误会了,帝妃是最和顺温和之人,就是地上有只蚂蚁他都不忍心踩死,哪会推人呢?” 单宁气得肩膀都抖起来:“你少来护短!” 他转而对湛缱道:“陛下,你就这样纵容你的妃妾伤害外国来使吗?难道这就是北微的待客之道!?” 单正远也站出来护着单宁:“两国正在友好谈判,帝妃此举,难道是想割裂东单和北微的友谊吗?!” 上升到了两国外交,湛缱不得不秉持公道,他一脸正经严肃地看向子玑:“帝妃,是不是你推的?” 帝妃理直气壮:“不是我推的,是他自己滚下去的。” 单宁暴起反驳:“云子玑!!你说瞎话也不脸红?我好好的为什么会自己滚下山坡?!” “那得问王子你啊,为什么你自己滚下了山坡,现在要来冤枉我?” “就是你推的!” “王子殿下好不讲理啊,我且问你,我好端端的为何要推你?难道是你先做了什么事惹怒了我?” “你!!” 单宁一时语塞,他当着湛缱的面,总不能把对云子玑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否则挑拨的意图就太明显了。 他胡扯了个理由:“你根本就是记恨我今日占了你的位置,坐在了陛下身边!” “啊,你也知道你是占了我的位置啊?” 帝妃特意把“占”字念得格外重。 单宁:“......”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又被云子玑绕了进去! “是陛下让我坐在他身边的,帝妃不如反省一下自己为何被陛下厌弃!” 湛缱瞪单宁一眼:朕何时厌弃帝妃了! “够了。”皇帝开口道,“口说无凭,还是要看证据,当时在场的都有谁?” 单宁:“......” 他来的时候身边没带人! 山逐这时跳出来说:“陛下,当时我和山舞在场,亲眼所见就是王子殿下自己不小心滚下了山坡,帝妃拉都来不及呢。” 单宁:“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自己滚下去的?又是哪只眼睛看到帝妃想拉我!他分明是在推我!” 山舞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和山逐四只眼睛都看到了,就是王子殿下您自己摔下去的。” 单正远:“这两人是帝妃的小仆,他们说的证词哪能相信?!” 湛缱反问:“那你以为该如何呢?两方各执一词,唯二的两个人证说的话你也不愿信。” 虽然知道就是子玑干的小坏事,但湛缱就是要袒护他。 听子玑被这样“污蔑”,他当真是被激起了几分愠怒,不悦道:“北微境内发生的小意外,难道还要用你们东单的标准来评判?朕还没答应要跟东单正式联盟,就算联盟了,你们也没资格插手皇家的私事!” 单正远:“......” 他一时无话可说,这样的事,就算证据摆在湛缱眼前,他也得维护着帝妃,否则一旦坐实帝妃推了单宁,岂不是把两国都弄得十分难堪? 这样看来,单宁咬着不放才是不懂事了。 他按住委屈又暴怒的单宁,不让他再继续辩驳什么。 见他们无话可说,湛缱这才看向子玑:“你也是,身为帝妃,连基本的待客之道都做不好?王子自己摔了一跤,就算与你无关,你也应该安慰几句。” 云子玑不服气地酸道:“陛下这么在意单宁,有您安慰他就行了。” 湛缱:“帝妃!你是越来越不知礼数了吗?!” 云子玑撇了撇嘴,不去看他。 云非寒适时插话道:“陛下息怒,检阅骑兵的事还未结束,不如先回军营?” 湛缱怒而甩袖,转身离去。 云非寒转头看了看子玑,眼含嗔怪之意,他与东单使臣说了一声,便将帝妃带走了。 云子玑路过单宁身边时,还特意朝他抛去一个“你奈我何”的小眼神。 单宁:“......” 他简直气到要爆炸! 单正远在一旁规劝:“两国联盟的事顺利推进着,咱们的计划不该毁在这样的小事上,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只要计划成功,殿下还怕没有报复云子玑的机会吗?” 单宁攥紧了拳头:“我一定要让云子玑哭着向我求饶!!” · 演武大比第二场在下午。 鉴于帝妃还处在跟皇帝互相看不顺眼的状态中,他下午依旧没有出席演武大比。 有了早上的教训,云非寒特意来陪他。 想也知道,今早一定是单宁先挑衅才惹得子玑反击。 幸而是反击成功了,要是真让单宁欺负了子玑,云非寒绝不会放过东单那些人。 “单宁今早跟你说了什么?” 他问子玑。 云子玑没有回答,他埋头往战俘营的方向走去,云非寒发现他情绪不太对,紧跟在他身边。 湛缱要军中上下善待端兰族人,所以战俘营中,只有端兰族的西狄人手上没有镣铐。 这群人野蛮未驯,没了镣铐的束缚,又仗着有皇帝撑腰,沦为战俘还神气十足。 那个瘸腿的端兰拓居然对着看守战俘营的北微小兵颐指气使: “给本大爷和这些兄弟们拿壶酒来。” 小兵不做理睬。 端兰拓走到年轻小兵面前,用手掌拍了拍小兵的脸:“拿壶酒来,听到没有?” 小兵横刀相向:“老实些!你以为这是在西狄!?” 端兰拓竟把粗壮的脖子送到他的刀下:“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杀了你们皇帝母族仅存的几个族人,你敢吗?” 小兵:“......” 军中军令如山,皇权又凌驾在军权之上,他若杀了这个战俘,自己也会死在军令之下,还会连累一起看守战俘营的兄弟。 周遭的士兵同样忍着这群西狄人的无耻言行。 直到有个副将过来,竟真的做主给这群端兰族人拿了些酒水。 小兵们愤愤不平,副将只说:“毕竟是君上的母族,忍一忍吧。” 不远处的云子玑和云非寒目睹了这一幕。 云非寒道:“有这群俘虏在,湛缱身上的西狄血脉会不断被扩大被提醒,北微本就排斥异族国君,东单送这样的礼,真是居心叵测,其心可诛。” 云子玑冷冷地盯着那个带头惹事的端兰拓,他认出来了,这个人确实就是在断桥伏击自己导致数千士兵死于江水之下的主将端兰拓。 端兰拓喝了些酒,便敢语出狂妄,吹嘘起自己当年在边境的战绩。 “你们见过战场上是怎么下饺子的吗?先用北微俘虏的命做诱饵,引你们这样的兵跑到河对岸,再从暗处伏击你们,一杀一个准!” 端兰拓用手掌比做刀刃,在战俘营的副将和小兵眼前划来划去,模仿着手起刀落,副将和小兵极力忍耐着他的挑衅,拳头捏得死紧,却不能放开手打。 见此情状,周遭的端兰族人也看清了形势:原来这群北微人在自己的地盘上都不敢对这样的羞辱进行反击。 他们看起热闹,起哄着让端兰拓继续说下去。 “他们救完俘虏,往回撤的时候,你们猜怎么着?” 端兰拓越发兴奋,举着酒坛子,油腻肥硕的脸上挤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那座用来撤退的桥自己从中间塌了!!” 云非寒眸光一凝,终于知道子玑为何情绪不对了。 他握住子玑的手腕,怕他冲动乱来。 那端兰拓还在说:“活生生的人,像下饺子一样噗通噗通往江水里掉,那场面太好笑太过瘾了,这桥还是你们自己造出来救人的,没想到成了杀人的工具,杀的还是你们自己人!” “我就站在岸上,拿着长枪,对着落水挣扎的北微士兵捅,一捅一个准,江水都被血水染红了!” “很恨吧?打了那么多胜战又如何?你们还是不敢杀我,你们的皇帝是端兰族的后人,我也算是皇亲国戚了。” 端兰拓凑到那副将跟前:“试问谁敢杀皇亲国戚?” 话音刚落,云非寒只觉得自己右手抓空,他回过神时,云子玑手中的软剑已经刺穿了端兰拓的脖子。 所有人都惊愣在原地。 端兰拓的头在剑刃上转过去,不可置信地看了云子玑一眼。 云子玑拔出长剑,一脚把端兰拓踹进了那群端兰族人中间,端兰拓的血就这样洒了端兰族人一脸。 这群人终于慌乱惨叫起来,战俘营所有北微将士大出一口恶气,恨不得给帝妃鼓掌! 云非寒拦也来不及了,他跑上前,看到端兰拓的脖子几乎被剑从内部割断。 “他是湛缱的母族...” “二哥,我是一定要杀了他的。” 云子玑打断了云非寒的话,他眼眶通红,压抑着极大的悲愤,将沾血的剑插入草地: “无论他是谁!今日都得死!” 第57章 君上生气了 “陛下!帝妃杀了端兰拓!” 小兵的这声禀报,直接中断了如火如荼的演武大比。 在场众臣俱是一惊——端兰拓是皇帝的母族中人,帝妃这么做,不是打皇帝脸面吗! 单宁阴狠一笑——他的激将法成功了,昔日仇人就在眼前,以云子玑的血性,怎么可能不出手要了端兰拓的命? 他如今杀的可是端兰明安生前拼死维护过的子民,是跟湛缱有血脉之亲的族人! 单宁特意去观察湛缱的神情,见皇帝果然满脸沉重,异瞳中隐有怒意。 演武大比被皇帝下令停止。 战俘营中,端兰拓的尸体还暴露在草地上,那些狼狈的端兰族人跪伏在帝妃脚边,身体颤抖如筛糠。 云子玑好整以暇地擦拭着软剑的剑刃,眸光冰冷,像一个冷酷的行刑者。 湛缱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无声无息地打量着帝妃,确认他毫发无损,没有被端兰族人冲撞冒犯后,才松一口气。 跟在皇帝身边的众臣目睹此景,竟对帝妃生出几分畏惧与钦佩——在场没有哪个北微人不想弄死这群西狄战俘,只是碍于这群俘虏是皇帝的母族才收敛着敌意。 跪地的端兰族人看到湛缱到来,立刻爬到他脚边,请求他庇护。 他们说的是西狄话,以为这样可以激起湛缱对同族人的怜悯之情。 战俘营的副将和几个小兵虽然不能完全听懂西狄话,但想也知道他们是在恶人先告状。 副将看不下去,跪地说:“启禀陛下,是端兰拓先口出不逊,胡乱生事,帝妃看不下去才要了他的性命。” 军纪在上,他不敢说谎,只能如实禀报,又怕这样的实情无法帮云子玑脱罪,又说: “末将愿为帝妃担下此罪!” 战俘营的十几位年轻小兵立刻跪地附和道:“卑职等愿意为帝妃担下此罪!” 云非寒上前解释说:“陛下,端兰拓是当日断桥之役的敌军主将,也是当日刺伤帝妃双手之人,他虽已经投降沦为俘虏,却敢在军营里语出狂妄,污蔑前线牺牲的将士,贬低北微军纪法度。帝妃是一时生气才要了他的性命,还请陛下明察!” 云非池是武将之首,云非寒是仅次于丞相的文臣,如今的云家可说是独占鳌头,北微朝堂几乎跟云氏一条心,见云非寒带头求情,跟在湛缱身边的武臣们也不约而同地说: “战俘归根究底只是俘虏,帝妃本就有资格定他们的生死,他今日亲自动手处决,也是端兰拓的荣幸。” “陛下,请您体谅两国血仇国恨,不要苛责帝妃!” “若真如云大人所言,那端兰拓是死有应得!” 武臣们纷纷跪地,为云子玑求情。 其实杀一个西狄战俘根本不能算是什么罪,这件事棘手在帝妃明知这群西狄人是皇帝母族,并且在皇帝下令要善待这群端兰族人后,他还敢直接要了端兰拓的性命,这摆明了是不把圣谕当回事。 他就算是皇帝的宠妃,也不该如此胆大僭越啊! 谁也摸不清湛缱如今的性子,怕他当真为了袒护母族而苛责帝妃。 单宁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护着云子玑为他开脱,他看了一眼单正远,单正远会意,立刻说: “这群端兰族人是东单进献的礼物,帝妃却杀了其中一人,难道是看不上东单的诚意?” 这话说得阴毒至极,竟直接把云子玑归为两国外交失败的罪魁祸首了。 倘若两国联盟因此破裂,云子玑便是延误了前线军机,不仅死罪难逃,还会被北微上下指责辱骂。 湛缱看了一眼单正远,说:“既然东单已经将这群端兰族人送给了北微,那便是北微的所有物,朕的帝妃杀一个北微境内的战俘,跟看不上你们东单是两回事,东单可别会错了意。” 单正远:“......” 他听不明白湛缱话里的偏向,难道他是打算袒护着云子玑? 单宁这时候道:“端兰皇贵妃若泉下有知,想必不会希望自己的族人死在北微的地界上。” 他看到湛缱脸上的神色果然变了变,便知自己这话戳到湛缱心窝了。 湛缱走到从始至终没有辩驳一句的云子玑面前。 “你有什么话说?” 云子玑手中还握着软剑,他抬眼看着湛缱的眼睛:“一剑解决他的贱命,真是便宜他了。” 湛缱:“......” 朕也这么想,死得太干脆了,应该把端兰拓倒吊起来凌迟三天三夜,用他的血浇灌北微军营的草地。 光杀端兰拓一个不够,应该把所有幸存的端兰族人都处死,以告慰母妃在天之灵! 旁人都以为湛缱会珍视赐他一半血脉的母族,只有云子玑知道湛缱对端兰一族烙在骨血里的恨。 外人以为湛缱此刻必定怒气冲天,只有云子玑能看穿皇帝眼里那明晃晃的感激与解恨。 他们相互明白对方,却不得不在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演一出夫妻离心的戏。 云子玑捧起那把软剑,递到湛缱眼前:“陛下若想治罪,现在就可以用这把剑杀了我。” 湛缱竟真地握住了那把软剑!! 云非寒紧紧注视着湛缱,双手微微蜷起,哪怕知道这大概只是做做样子,看到湛缱手中的剑指向子玑时,他不可抑制地紧张起来,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血液里即将沸腾而起的仇恨。 “帝妃,是朕宠得你太任性妄为了。” 砰的一声,软剑被皇帝扔到地上。 众人心头一跳:君上这是真的生气了。 皇帝最终也没有降罪到帝妃身上。 到了傍晚,銮驾即将回宫时,迟迟没见帝妃的身影。 “不必等他。”皇帝冷声说,“从京郊到皇宫也不远,让帝妃自己走回去吧。” 周青吓了一跳:“从京郊走回皇宫,至少要花上两个时辰。这四周都是树林,天黑后有野兽出没,帝妃身体虚弱,陛下真忍心让帝妃走回去?” 湛缱反问:“虚弱?是一剑就能要人性命的那种虚弱吗?” 周青:“......” 湛缱放下御车的帘子:“朕就是要磨磨他的气性。” 众臣皆是感叹,都说伴君如伴虎,入宫以来一直得盛宠的帝妃看来是要失势了。 单宁心情大好,虽然他依旧没能和皇帝同乘銮驾。 但端兰拓的死已经令皇帝对云子玑生出了几分厌烦,云子玑的脾气这样倔,不可能主动让步,这天下也没有哪个皇帝会低头认错,离间计离的就是这两人的心,单宁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 等云子玑走到军营大门口时,圣驾已经行驶得很远了。 军中的主帅说:“帝妃,您别担心,末将会派人给您备一辆马车送您回去的。” 云子玑云淡风轻地道:“不用为了我而抗旨,他想让我走回宫里,就像当初入宫,也是让我自己走去的,他一直就是这样待我的。” 主帅一时不知该怎么开解——不是都传君上偏宠帝妃吗?怎么这两人的关系忽然就闹得这样难堪了? 圆月高悬。 皇城宵禁,宫门下钥前,云子玑孤身一人,从京郊大营走回了皇宫宫门口。 他的鞋子沾满了树林里的淤泥,还磨破了好大一个洞,也不知怎么走路的,居然能把鞋子磨出这么一个大洞。 衣裳也被树枝划开了几个口子,看着很是可怜。 他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宫门口的侍卫认出这是今日被皇帝抛弃在大营的帝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侍卫统领忙上前搀扶,云子玑倔强地不让任何人扶:“去告诉皇帝,我回宫了!” 这句话几乎耗尽了他全部力气,他身体一软,竟晕倒在宫门口,把看守宫门的御林军吓得要跳起来,七手八脚地去照顾帝妃,有人跑去喊太医,有人跑进宫中通传,宫门口热闹非凡。 一路护送子玑回宫的云非寒在暗处默默看着,他左手拿着一把给子玑剪鞋子破洞的剪刀,右手拿着两根子玑没吃完的烤鸡翅。 -------------------- 这几章子玑只是看起来很惨,其实一点苦没吃! 浅是不可能让子玑真的吃苦的! 鞋子破洞太大是因为二哥给剪得太大了。 二哥:“......” 第58章 少拿他的事烦朕 周青急匆匆跑进紫宸殿时,皇帝正和单宁商议两国联盟之事。 他的闯入让皇帝有些不悦:“你没瞧见朕在议事?” 周青只得下跪请罪:“陛下恕罪,实在是事出紧急!” 湛缱不耐烦地:“说。” “帝妃从京郊大营走回了皇宫,力竭昏倒在宫门口。”周青试探地问:“您要去看看吗?” 湛缱面上没有任何波动,语调也冷冷的:“找个太医去未央宫,少拿他的事烦朕。” 周青也不敢再多说什么,领命退出了紫宸殿。 目睹此事的单宁劝道:“陛下不如去看看吧?想必帝妃也知错了。” 湛缱冷笑一声:“他那样的性子会知错?朕是天子,倒要日日忍受他的小性子?” 单宁能轻易地捕捉到湛缱的喜怒,但这样的喜怒太过外放太过明显,总让他觉得不太对劲。 如果北微皇帝这样容易就被人看穿,又怎么会让西狄人节节败退闻风丧胆? 他唯一可以笃信的是,端兰一族的安危荣辱可以挑起湛缱与云子玑之间最深层的矛盾。 今日之事皆因端兰拓之死而起,至少湛缱对云子玑的愤怒是真的,否则怎么舍得真把人抛在大营不管不顾了? 单宁本想去未央宫探探虚实,湛缱却忽然来了兴致,对他说:“朕想看你跳舞。” 单宁一愣,自然是应承下来。 沈勾被召进宫里时,正撞见东单的使臣乐队走入紫宸殿,不一会儿,紫宸殿内就响起了动听的胡乐声。 周青道:“应当是单宁在给陛下献舞。” 沈勾险些以为自己得了什么耳疾:“你说什么?帝妃病倒在宫门口,皇帝还有心思看歌舞?!” 周青无奈:“我也不知陛下为何会这样。” “这才一年不到,就敢见异思迁?!”沈勾抡起药箱,就要冲进紫宸殿揍人。 周青忙把他劝住了:“沈太医,你别冲动,先去未央宫吧!帝妃要紧!” 沈勾经他提醒,勉强冷静下来,骂骂咧咧地往未央宫赶。 未央宫中。 云子玑像模像样地装着病,整个北微没有人能装病装得比他还像。 沈太医风风火火冲进殿内时,就见帝妃倒在床上昏迷未醒。 他抓过云子玑的手就开始看脉,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有劳累晕厥的脉象。 这时他又想起周青说的话:“帝妃是自己从大营走回皇宫的,还把鞋子给磨破了,磨了好大一个洞!” 沈勾将帝妃的手放回被子里,特意替帝妃看了看双脚,以为会有严重的磨伤,结果什么伤口都没有,甚至一点皮都没破。 京郊大营离皇宫足有百余里地,车马都要行驶一个时辰左右,一个人徒步走完这段路,脚上不可能没有一点外伤。 何况云子玑本就是体弱之人,别说百余里地了,就是走个十里远,他都有累晕过去的可能。 沈勾听说帝妃晕倒在宫门口就急得不行,以为这回一定是被折腾得又重病一回,现在看来是他过虑了。 他重新给云子玑把脉,除了有点轻微受凉的迹象外,根本没有任何受累导致的气血失衡。 帝妃安静睡着,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沈勾心中有所怀疑,拿了一支小羽毛,在帝妃鼻尖扫了扫。 帝妃果然皱了皱鼻子。 沈勾:“......” 他把羽毛扔下:“帝妃装病装得可真像。” 云子玑见被拆穿,便睁开双眼,摸上痒痒的鼻子道:“果然瞒不过沈太医。” 沈勾见他无恙,自然是高兴的,又忍不住问:“你应当不是走回宫里的吧?” 云子玑笑道:“当然不是。” 云子玑算好了时辰,先和二哥在离大营不远的草地上吃了一顿烤肉,等天彻底黑了,再坐二哥安排的马车慢悠悠地回宫。 到了皇宫脚下时,才用匕首刻意划开衣裳,伪造出从树林里艰难走出来的假象,鞋子上的破洞是二哥用剪刀剪出来的,由于没把握好力道,不小心把洞剪大了,子玑的五根脚趾头在这个破洞里露出了三根。 宫门口的御林军以为帝妃是吃了天大的苦,沈勾听说鞋子破成这样,都怀疑帝妃把脚走废了。 其实都是虚惊一场。 沈勾问:“那湛缱知道吗?” 帝妃:“他知道,烤肉的食材还是他吩咐人安排好的,他怕我饿。” 沈勾:“......” “你们两个究竟在筹谋什么?” 帝妃正经了几分:“有人想让陛下与我离心,我们便如其所愿,只有这样,才能逼出他们的下一步棋。” “沈太医,此事你既已知情,便知道要怎么做吧?” 沈勾是个聪明人,不需要帝妃点得太明白,他就能会意。 · 单宁献完舞,已是一个时辰后。 他跳了一支又一支,湛缱没喊停,他似乎颇有兴致。 六支舞蹈结束后,湛缱朝单宁伸出手,单宁一愣,将右手递了过去,他以为今夜皇帝或许会将他留在紫宸殿。 “跳得很好。”湛缱说,“朕说了,你是东单最有诚意的礼物。” 单宁一笑,他试探着将左手搭在皇帝的手腕上,一寸一寸拉下皇帝的衣袖,指腹顺着他手腕的肌肉而下,撩拨意味十足。 “陛下真的不明白我的心意吗?”单宁垂着眸,轻声道:“是我求着父王让我出使北微,我仰慕您已久。” “天下仰慕朕的人很多。”湛缱的手挑着单宁的下巴,“单宁王子是其中最出色的几个。” 单宁以为他下一句要说:留在朕身边。 湛缱却扣住他下移的手,道:“朕乏了,你先出去吧。” 单宁:“......” 他跳得腰酸背痛,换来皇帝一句轻描淡写的“你出去吧”?! “陛下?” “朕答应帝妃,不会再纳后宫。” “陛下就这样看重帝妃吗?即使他今日践踏了您的母族?” “帝妃是北微人,对西狄有恨,朕可以理解。” 单宁诛心道:“那帝妃是不是也会恨陛下,恨陛下的生母?” 湛缱沉声道:“单宁,你失言了。” 单宁双手握拳,是他太天真了,以为端兰拓的死就能让湛缱彻底厌弃云子玑,现在看来还远远不够! 他离开紫宸殿后,才听到身边人带来的消息: “云子玑确实病得很重,听说脚都磨出血了,身上还有十几道被树枝划破的伤口。” 单宁听罢,才有几分解气。 “你去告诉军营那群俘虏,这两天看准时机,把事情闹到最大。”单宁看着未央宫的方向,“我倒要看看,对于云子玑,湛缱的底线究竟是什么!” · 夜深人静,未央宫的宫墙上倒映着玉兰树的花影。 云子玑睡得正香,忽然觉出有人在看着自己,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思妻心切的皇帝正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 “陛下?” 云子玑不知他何时来的,湛缱见他醒来,说:“朕吵到你了?” 云子玑摇摇头,他想坐起身,湛缱习惯性地伸手去护帝妃的腰。 子玑看了看外头的月色:“陛下怎么来了?” 湛缱抱子玑入怀,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与淡淡的药草香:“朕想你了,想得睡不着,只能偷偷来看看。” 云子玑乖乖让他抱着,眉眼间温柔四溢:“这才分开几个时辰呀。” 湛缱不管,湛缱就是要过来抱抱帝妃以解相思,否则他都没有精力应付今早的朝政了。 等抱够了,湛缱才问子玑:“一路回来可顺利吗?” “有二哥照顾我,一切都很顺利。”帝妃绕弄着皇帝的头发,“想来也不会惹人起疑。” “可朕听沈勾说你有些受凉?” “只是被风吹到了,陛下别担心。” 湛缱自责地道:“这几日,朕恐怕不能时时来陪着你。” “大局要紧,我都明白的。”子玑牵着他的手,与他掌心相贴:“我会照顾好自己,不让你有后顾之忧。” 湛缱心疼地抱住子玑:“是朕让帝妃受苦了。” 云子玑趴在他肩上说:“其实我也没吃什么苦。” 湛缱忽然发现子玑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声音怎么这么沙哑?” 云子玑:“沈勾没告诉陛下吗?我有些上火。” 湛缱急道:“怎么又是受凉又是上火的!?” 帝妃像做错事的小孩般,乖乖承认错误:“二哥做的烤肉太好吃了,我没忍住吃了十几串,就...上火了。” 湛缱:“......” -------------------- 二哥:又怪我? 最近都是 不普通且很自信·浅 第59章 总摆君王的架子 一直到上早朝的时间,湛缱才从未央宫离开。 只要抱抱子玑,和他说说话,湛小浅就能获得无穷的能量,支撑他继续完成整个计划。 他走在宫道上,正要回紫宸殿换上朝服,这时,周珩急匆匆地跑来: “陛下!军营出事了!” 端兰族的战俘为了给端兰拓报仇,昨夜竟发起暴动,大营里的副将带兵压制,但碍于皇命在上,不敢真动刀枪,导致这群战俘得寸进尺,不仅重创了军中有功的赵副将,还烧了两个粮草营! 这事若发生在边境地界上,战俘反抗伤人倒也常见,派兵杀之即可,但此事发生在皇城的驻军大营里,就显得太荒谬了! 这无疑是在北微天下眼皮底下惹事,浑然不把北微放在眼里的轻蔑之举。再加上这群人是皇帝的母族,皇帝的旨意间接助长了他们的嚣张火焰,北微上下所有知情之人,心中都对湛缱这个异族皇帝生出了一致的怨憎。 此事就像一桶火药,埋在所有朝臣的心底,皇权在上,没有人敢做第一个引爆火药的人。 今日早朝的气氛尤其压抑,让坐在龙椅上的湛缱感到几分窒息般的恐怖,底下的臣子个个低眉顺眼俯首称臣,然而他们看湛缱的目光,却疏离陌生至极。 一整个早朝结束,无人敢提此事,湛缱竟也没有做任何批示,似乎是想轻轻揭过,包庇到底。 傍晚的时候,云非寒入宫,把这件事告诉了子玑。 “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现在外头民怨滔天,那些臣子心里也扎着这根刺,只是无人敢说罢了。” 云子玑神情凝重:“被打的那位副将伤势如何?” 云非寒:“听说差点被那群西狄人生生拧断了右腿,被士兵们救出来时,浑身是血,人都没有意识了。军中是碍于皇命才不敢对这群战俘出手,他们就仗着这道旨意下死手。皇帝今日又是这副态度,只怕整个军营的人心都要乱了。” 在皇城脚下,驻京的大营里,被一群俘虏骑在头上欺负,试问谁能忍下此等屈辱?! “湛缱今日没有批示,军营里只得把那群战俘照常关押,吃喝照样供应着。” 云子玑攥紧手中的玉盏:“这群端兰人真是得寸进尺!不把他们处置了,边境的军心,北微的民心都要散的。” 云非寒问:“你想怎么处置?” 云子玑摔了手中的杯盏:“杀了他们。” 云非寒不置可否:“只是,驻京大营只听皇命行事,除非湛缱下旨。” 云子玑:“那是他的母族,他如果想处置今早早朝就会动手,湛缱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想维护这群俘虏,我就偏要把他们全杀了!” 云非寒:“你若真打定了主意,这样的事二哥代你去做就是。但是子玑,你可想好了,这样做等同灭了湛缱母亲的全族,他会恨你的。” “恨便恨吧。”云子玑无所谓地道,“他近日总摆君王的架子,对我忽冷忽热,我早烦透这个人了。” 云非寒轻轻挑眉,他多希望子玑这句话是真心话。 从未央宫离开后,云非寒直接去了京郊大营。 军中主将领着他来到了关押端兰族人的营帐中,这群俘虏脚上被上了镣铐,关在一个巨大的铁牢笼中,饶是如此,他们依然是一副嚣张狂妄的嘴脸,丝毫不惧。 “北微人的命就像狗一样下贱,我们打残了你们的副将,你们的皇帝还得好吃好喝的养着我们,哪一天就放我们出去当座上的贵客了!” 一个端兰人粗鄙地冲云非寒道:“到时候,就让你们那位漂亮的帝妃给我们倒酒喝!!” 话未说完,云非寒已经抬手掐住了端兰人的喉咙:“帝妃心善,让我来送你们一程。” 咔嚓一声,主帅眼睁睁看着云大人徒手掐断了端兰人的脖颈,那人倒下去时,脸和后脑勺对调了位置,脖子拧成一股麻花似的,过了好一会儿,血才从他的嘴里滴落。 身经百战的主帅也惊愣在原地:云非寒不是文状元吗?怎么杀人能杀得如此干脆利索?眼睛都不眨一下?! “帝妃的意思,这群端兰人全部处死。” 云非寒传达这道命令时,声音冷得跟没有温度似的。 主帅为难:“按理说得有圣旨。” “照做就是。皇帝来过问,便说是未央宫的意思。”云非寒看了一眼四周遵守军法的士兵们,道: “这几日,大家受委屈了,宫里的意思是,今夜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也不用给这群人留什么体面的全尸。” “在北微的地界上,咱们的儿郎可不能被西狄欺负了!” 当夜,驻京大营短暂地摒弃了皇命,军纪,放开了手宣泄两国之间的血恨。 第二日早朝,燕迎回京述职,理所应当地位列于武官之首。 他军功显赫,并没有被卷进燕伦一案中,战时用人之际,就算被夺兵权下了体面,燕迎在朝堂之上的地位依然不低。 他向皇帝行了君臣大礼,朝中无依无傍的武将看到燕迎将军,如见乘凉的好大树,恨不得立刻巴结而上。 湛缱让燕迎起身,见他满脸是边境风沙导致的沧桑,对他道:“燕将军戍边数年,辛苦了。” 燕迎拱手道:“保家卫国,武将天职,不敢言苦。” 这时,周珩带着驻京大营的消息闯进了紫宸殿。 周珩跪地,将端兰族人昨夜全部暴毙于战俘营的事情传进了皇帝的耳中。 湛缱大怒:“没有朕的命令,谁敢在军中私自处置战俘!” 云非寒毫无惧色地站出来,正要认下此罪,殿外的云子玑却抢到:“是我派人去杀的。” 众人回头,见帝妃一步一步踏入紫宸殿内,立在皇帝眼前:“是我假传圣旨,让二哥代为掌刑,灭了陛下母族。” “......” 帝妃一定是疯了! 所有大臣都这样想。 杀便杀了,认个错服个软也罢了,为何要这样当面挑衅国君的尊严?!灭他母族这种事,是能挑明了说吗? 湛缱从龙椅上起身:“怎么,云氏如今敢替朕做主了?” “微臣只是做了北微人人都想做的事情罢了。”云子玑掀开衣摆,跪在湛缱眼前,“事已至此,请陛下降罪。” 云非寒便也跪地领罪,没有辩驳一句。 依附于云氏的将领文臣们想出言求情维护,却不知该如何措辞。 灭了皇帝的母族,这事从哪个角度都开脱不了。 如果求情,只会把自己也连累进去,于是所有人都有心无力,不敢多言。 只有燕迎道:“云家这是想凌驾于皇权军纪之上,陛下,养虎为患,绝非明智之举。” 几个想依附燕迎的臣子也附和说: “假传圣旨,乃是重罪!” “帝妃恃宠而骄,弄权乱政,理应严惩!” 湛缱看着跪在殿中央的子玑:“帝妃,你真的一句错都不肯认?” 云子玑微微仰起脸:“微臣无错可认。” “好。”湛缱坐回龙椅上,沉声:“云非寒假传圣旨,蔑视军纪,剥去官职爵位,关押大理寺,云家满门贬为庶民,幽禁府内!” “至于帝妃。” “贬入冷宫。” 云子玑无波无澜,坦然接受:“谢皇上隆恩。” 下朝后,紫宸殿内殿。 皇帝脱下繁重的龙袍,在殿内来回踱步道: “冷宫的地龙都修好了吗?” 周墨:“修好了,昨日连夜修好了,帝妃不会挨冻的。” “内殿打扫干净了吗?一丝灰尘都不许有!否则帝妃容易咳嗽。” “早打扫好了,一尘不染,连花瓶里的花儿都是刚摘的!陛下安心!” “不干不净的人都清出去了吧?” “冷宫现在没有闲杂人等,绝不会吓着帝妃,扰着帝妃。” “保暖的衣物,干净的床褥,还有把御厨安排进冷宫的事你都安排好了?” “已经全部妥当了,帝妃绝不会忍冻挨饿,绝不会吃一点苦!” 事无巨细地一一询问过后,湛缱勉强安心。 他呢喃道:“搬去那种地方住,怎么会不吃苦呢?” 前世子玑在冷宫住了三年,这一世湛缱不愿让子玑踏足冷宫哪怕一步。 然而若不如此,如何让外人相信云氏已经失宠倒台? 湛缱握拳,砸了一下桌子:“想必太后那边一定乐坏了。”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一切条件都为太后铺好了,只要她敢走出那一步,湛缱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诛灭永宁宫。 在此之前,他必须忍耐,子玑也同他一样,在隐忍让步。 傍晚时分,云子玑从未央宫搬入冷宫,他察觉到背后有道视线,便回头看去。 皇帝站在不远处的宫道上,朝他看来。 两人之间相隔的距离不过五十步远,却不能朝彼此踏出哪怕一步。 云子玑已经脱去华服金饰,一身白衣素简,长发松散于双肩,天然去雕饰。 湛缱很怕他着凉,眼下却一点关心都不能表现出来。 云子玑瞧了皇帝一眼,“哼”了一声,转身往冷宫走去。 他如此无所谓,让湛缱觉得,自己才是被贬入冷宫的可怜人。 -------------------- 二哥:又坐牢? 第60章 山雨欲来 冷宫外,守着一拨侍卫。 据说是皇帝为了困住帝妃。 帝妃出不了冷宫,外人也进不去。 这一早上,侍卫已经挡掉了两拨人,一拨是永宁宫的嬷嬷,一拨是单宁的人。 这两拨人都打着为帝妃好的名义,其实心中揣着什么歹毒心思,侍卫心知肚明,毫不留情地将人赶走,若他们纠缠,便拿出皇命震慑,冷宫外这才清静了。 到了中午,却来了一个令侍卫们头疼的人。 “我可是准皇后!你们敢拦我?” 燕又柔双手叉腰,仗着这个头衔逞威风。 侍卫拦也不是,拿出皇命挡也不是,只得进冷宫请示。 云子玑正在院子里给那棵枯萎的玉兰树松土,听说燕又柔来了,便让侍卫不必拦着。 燕又柔踏进冷宫宫院,原以为会看到满目悲凉与萧条。 却见小小的宫苑被打扫得清爽干净,空气中没有一丝难闻的气味,反倒溢着花草的香气,宫苑四周本该一片死气的枯枝烂草全部都被虽不名贵却格外生机勃勃的小花代替。 内殿里宽敞明亮,入目的家具虽不华美,却都是崭新干净的,燕又柔设想中的布满蜘蛛网的烂椅子歪桌子一样没见着! 身处冷宫的云子玑竟还有闲心给树木松土浇水。 燕又柔:“外面都翻了天了,你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就是天塌了,也不需要我来顶啊。” 云子玑从山舞手中接过水,倒进松过的土壤里。 他希望这棵玉兰树能重获生机。 浇完水,云子玑才将袖子放下,看了一眼燕又柔,一看吓了一跳。 “你眼睛怎么又红又肿的?” 燕又柔撇撇嘴,眼泪说来就来:“我跟我哥吵了一架,离家出走了。” 云子玑:“...怎么了?” “我跟他说太后不是好人,他不信,骂我不知好歹,说我忘恩负义。我气不过就离家出走,本想来未央宫找你,你倒好,被打入冷宫了!一点都不争气!” 燕又柔越说越伤心,眼泪掉得汹涌。 云子玑有些无措,他把碰过泥土的手放在腰上的衣裳上蹭了蹭,这才取过一方干净的手帕递过去:“别哭了,你哥哥说不定有苦衷。” “什么苦衷啊!他从小到大都没骂过我,现在为了功名利禄,连我这个妹妹都不要了!云子玑,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好福气,能有两个那么好的哥哥吗?” 云子玑:“...可我二哥现在在坐牢啊!” 安慰人嘛,只要比她惨就行。 燕又柔果然立刻不哭了:“那确实还是你惨一些。” 云子玑:“......” 燕又柔接过手帕,自己擦掉了眼泪,坐在院子里的小桌前,看到桌上摆着的粗糙糕点,闷声说:“你怎么就吃这样的东西?” 一边嫌弃,一边却又拿起一块丑丑的绿豆糕往嘴里送——她伤心得一早上水米未进,实在太饿了。 糕点一入口,燕又柔愣住。 这绿豆糕看着丑陋粗糙,却香甜软糯,可口美味,完全不输未央宫御厨的手艺! 吃了一块就停不下来,又拿起红豆糕,桂花糕往嘴里送。 这些糕点,光看外形简直毫无食欲,然而只要尝上这么一口,就彻底停不下来了! 山逐山舞心道:要把美味的糕点做得丑陋来掩人耳目,也真是难为御厨了。 云子玑看她吃得如狼似虎,怕她噎着,给她倒了一盏茶。 燕又柔拿起茶水就往嘴里倒。 本以为是些普通的茶叶,根本不用细品,入口的香味和口感却分明是一两千金的御前八颗! 燕又柔震惊:“冷宫的吃食怎么会这么好?!我也要让湛缱把我贬进冷宫!当皇后不如住冷宫!” 云子玑被燕又柔这番豪言壮语逗得直乐。 这时,宫门口又是一阵动静。 “齐王殿下,您不能进去。” 侍卫的声音传进云子玑耳中。 云子玑起身就看到湛尧站在宫门口。 “你进来吧。” 得了帝妃的许可,侍卫这才让湛尧进了宫苑。 湛尧和燕又柔一样,以为云子玑在冷宫吃糠咽菜受苦挨冻,特意来看看。 比起燕又柔空手来吃糕点,湛尧身边的小厮则捧着两个三层的食盒,食盒打开后,全是热乎的上等菜肴,还有一道人参鱼汤。 云子玑:“......” 湛尧递给云子玑的筷子是把能测毒的银筷:“你放心,我不会在菜里下毒的。” 云子玑不解:“王爷这是做什么?” “就当是小王报答帝妃当日在大理寺一日三餐的款待吧。”湛尧笑得和煦:“对了,我刚从大理寺回来,你二哥在牢狱里一切安好,他跟我说,他都住习惯了。” “咳咳咳!”燕又柔险些被茶水呛到——这话怎么听怎么好笑! “端兰族一事,帝妃处理的手段确实是太偏激了。”湛尧语调里并没有指责之意,“不过湛缱再生气,也不可能用这件事严惩云家,这里毕竟是北微,不是西狄,没有为了几个西狄人舍弃云氏满门的道理,湛缱如今是在气头上,等他想明白这其中的利弊,他自然会宽恕云家。” “如果他一意孤行的话。”湛尧坚定地道,“我会救你们的。” 云子玑:“......” 他感受得到湛尧最纯粹的真诚与善意,或许这些善意是生发于湛尧对二哥的喜爱,但无论如何,在外人都以为云家落魄避之唯恐不及的眼下,齐王依旧是来雪中送炭的那个人。 就像云家最难的那半年里,齐王也是唯一一个明确要保住云非寒的人。 比起在伤害与捶打中长大的湛缱,湛尧实在是被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他过于单纯天真,根本没有意识到眼下这一切的变动都是针对他母后的局。 云子玑竟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他甚至开始怜悯湛尧,但现在,显然是湛尧在怜悯云家。 “两日后是湛缱的生辰宴,我会在宴会上为帝妃求情。” 云子玑动容:“那就有劳齐王殿下了。” 湛尧笑了笑:“我还要去看看母后,不宜在此处多待,先告辞了。” 云子玑目送湛尧离开,他与湛缱一致将燕氏视为敌人,但此刻他却希望燕太后能就此收手,因为她的贪心一定会毁了湛尧如今拥有的一切。 · “娘娘,那位已经被送去冷宫了。” 月音立在太后身侧,笑着说了此事。 燕氏称病了半年,真正卧床只有两个月,其后四个月都在装病。 这四个月里,她苦心筹谋,终于得到了眼下这个局面。 “娘娘用端兰族人来行离间计,真是高明,奴婢原以为他二人如胶似漆固若金汤,没想到这么快就翻脸无情了。” 太后支着上半身,卧在美人榻上,阖眸假寐:“端兰明安生前护过的母族,被云子玑一夜全灭了,你让皇帝情何以堪?翻脸是应该的,就算为了此事反目成仇,也不稀奇。” 月音:“皇帝迁怒云氏,云家满门除了边境的云非池,都被贬为庶人了。云非寒手中的禁军之权也落进了燕迎手里,现在皇城内外的禁军,都听由燕迎调遣。” 燕迎因为身在边境,屡立军功而得到重用,半年前的军饷案,燕迎巧妙地置身事外,如今云氏倒台,湛缱便只能重用燕迎了。 “奴婢还听说,燕又柔因为说错了话,被燕迎赶出了家门。” “本该如此。”太后悠然道:“当年若没有哀家的赏识,燕迎还只是个喂马的小卒,他自然该报答知遇之恩。” “再过几日便是皇帝的生辰,你让燕迎预备着,给皇帝一个惊喜。” 月音笑着道:“娘娘放心,未央宫一倒,宫里宫外的阻力小了不少,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 这时,小太监进来禀说:“娘娘,齐王殿下来了。” 燕氏睁开双眼,坐起来理了理衣裳。 湛尧踏入永宁宫,给母后请过安后,被燕氏拉到身边坐下。 “母后近日的气色转好许多了。”湛尧打量了母亲一眼,道,“今日叫儿臣来,是有何事?” 燕氏屏退了闲杂人等,月音则去内殿取来一道圣旨。 光看圣旨的样式,湛尧便认出不是湛缱所下的旨意。 “这是你父皇,留下来的第二道遗旨。” 太后将圣旨交到湛尧手中。 圣旨在湛尧眼前展开,上面的内容令湛尧脸色骤变。 “你父皇本就打算把皇位传给你,湛缱只是个赝品,你才是北微正统天子。” 送到湛尧手里的还有一枚墨玉雕刻的蛟龙玉玺。 “这枚墨玺可以调动齐州城十万兵马,你父皇当初划定齐州做你的封地,就是因为齐州靠近国都,从齐州发兵可以利用地理优势直接包围国都策动宫变,让你事半功倍。” 燕氏握住湛尧的手:“这道旨意,本该等湛缱平定西狄后再公诸于世,但他如今越来越不像样,甚至杀了燕伦,母后一刻都不想多等了,两日后生辰宴,母后要你拿着这道圣旨,和这枚墨玺,拨乱反正。” 墨玺太沉了,湛尧不想将它握在手心。 “母后,西狄还在作乱,你让我在这个时候篡位夺权?内忧外乱,北微会被搞垮的!更何况,我不擅长和西狄作战,若我登基,谁来压制西狄?” “东单国已经答应,等你登基为帝后,会派兵与北微共同夹击西狄,届时就算没有湛缱,这场战我们也会胜!” 湛尧察觉到什么:“你为何这样笃定东单会帮我们,母后,你是不是跟他们做了什么交易!?” “你不必管这些,你只要按着母后给你铺的路一步一步走下去就好!” 湛尧:“我要知道!” 燕氏见他如此执拗,只好说:“如果东单协助北微制服西狄,事成之后,割去北微东边边境六座城池以做谢礼。” “你疯了?西洲十二城之耻你忘了吗?!你竟还答应割地交易?!” 湛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愿意相信这些糊涂话是从自己母后口中说出。 “我没疯!我都是为了北微,为了皇室血脉的正统!湛缱这个野种,他是西狄人,他迟早会把整个北微都同化为西狄!这是你父皇告诉我的!” “我只知道,湛缱确确实实带着北微打下胜战,收复失地,至少在降服西狄前,我绝不会去抢他的皇位!” 话未落,湛尧就被太后打了一巴掌。 “你这个不孝子,你是想看着母后日日活在那个野种的阴影下吗?他当着我的面杀死了我的亲弟弟!总有一日他也会杀了我!” 太后又懊悔不该打湛尧,她抱住湛尧,近乎是哭求: “好尧儿,你救救母后好不好?只有你坐上皇位,母后才能安心,你父皇死后,母后是为你而活啊!你体谅体谅母后,杀了湛缱,替我杀了湛缱!” 第61章 朕的帝妃 两日后,帝王生辰宴。 北宫上下都为今夜的宴会做准备。 满宫忙忙碌碌,热闹喧嚣,只有冷宫是清静的。 云子玑站在冷宫门口,静静地欣赏着今早的日出。 日出的光芒在云子玑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色,令他恍如天仙泽世。 宫中早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唯他超然事外,风轻云淡。 冷宫是北宫最不起眼的存在,是前世的湛缱记不住名字的地方。 被困在冷宫三日的云子玑,已经被淡忘在朝堂争斗之外,也没有人记得,帝妃曾经是战场的一把利剑。 周珩悄无声息地奔赴冷宫,将帝王令羽奉到帝妃眼前:“陛下说,今夜国都所有兵马,听帝妃一人调遣。” 湛缱把皇城内外二十万兵马交到了子玑手中,云子玑就是拿这枚帝王令羽反了湛缱都绰绰有余。 “陛下还不方便来此处,只命微臣与帝妃说。”周珩仰视着云子玑,仿佛此刻的云帝妃又成了当年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军: “陛下说,今夜皇城做战场,任帝妃恣意驰骋。” 云子玑握住帝王令羽,他从战场退下来后,只能在沙盘棋盘上过把杀敌的瘾。 他被束缚在孱弱的身体里,少时的雄心壮志已被扼杀大半,湛缱便许诺他,会在今夜许他自由,让他暂时脱离“帝妃”的身份约束。 其实要让外人相信云氏失势,把帝妃“幽禁”在未央宫即可,但一个皇妃要恢复自由,要么死去,要么借冷宫来金蝉脱壳。 云子玑自己选择了后者,比起被保护在未央宫,他更愿意握着兵权来保护北微社稷,保护他的至亲与至爱。 湛缱懂他,便成全他,把能调天下兵马的帝王令羽交到他手里,让他的帝妃尽兴地撒一回野。 · 落日余晖铺满整座皇城时,帝王的生辰宴开始了。 歌舞助兴,觥筹交错,满座都是不达心底的笑意,各怀鬼胎的人不敢饮酒太多,怕错过定乾坤胜负的好戏。 席位上的单宁疑惑:齐王没有现身,准皇后也不在席间,不知太后又在做什么安排。 到天光昏暗时,灯火绚烂的紫宸殿内,众臣开始祝贺皇帝生辰之喜。 “万岁”二字,湛缱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燕迎的这声“万岁”刚落地,殿外一道讥讽声打断了歌舞: “凭他也配享帝王的万岁?” 众臣循声望去,见许久不曾公开露面的燕太后着朝服凤冠,手捧一道圣旨,踏入正殿。 歌舞姬立刻从两侧恭敬退开,不敢挡了太后娘娘的路。 燕氏踏进正殿,走上与皇帝龙椅等高的平台上,手捧圣旨,威严十足地道: “当日湛缱登基的圣旨是伪造的,本宫手里这道旨意才是先帝的亲笔遗旨!” 殿内众人哗然。 湛缱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盯着太后看,冷笑一声:原来还有这样的说辞。 前世燕氏主导篡位夺权时,湛缱是直接“战死”在沙场了,如今他没死,要推翻他的帝位,第一步便是抹黑他的皇位来路不正,如此湛尧才能名正言顺。 湛缱自然也不打算费功夫去证明第一道遗旨的真假,诚然,第一道遗旨就是为了第二道遗旨铺垫,先帝必定在第一道遗旨上故意漏了马脚,好佐证第二道遗旨的真实性。 被真心敬爱过的父皇母后如此算计,湛缱已经习以为常,甚至好奇他们下一步棋又打算往哪个无耻的方向走。 “母后便说说,父皇的真遗旨里写了些什么,儿臣也很想知道。” 燕氏惊诧于湛缱不动如山的态度,今夜的一切部署都太顺利了,令她莫名心慌。 但背后有十万兵马撑着,她又有了底气,她展开遗旨,众臣立刻从席位上起身跪接。 “湛缱立身不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待西狄平定后,北微上下当除之以绝后患,另扶湛尧为帝,不得有违。” 遗旨念完,众臣并未从地上起身。 只听太后厉声指责皇帝:“立身不正,便是先帝在指责你篡改遗旨!” “西狄俘虏在皇城军中生事,你毫无作为,包庇袒护,便是亲近外族,心术不正!” “先帝高瞻远瞩,早料到今日之局面,所以留下这道旨意,令北微上下同仇敌忾,诛杀湛缱!拨乱反正!” 隆宣帝虽死,但他的遗旨依然很有分量,而在场众人,确实也对湛缱偏袒西狄俘虏一事心存芥蒂,于是缄默不语,无人敢表达立场。 燕氏眼见时机成熟,看了一眼燕迎,燕迎立刻起身,声如洪钟:“来人!” 殿外立刻冲进数百位禁卫军,包围了紫宸殿内所有人。 枪刃齐齐指向湛缱。 湛缱冷笑置之:“母后说朕亲近外族,如何亲近?难道与你和东单签订割让东边六城的契约一样,割地以求他国垂青?” 太后一惊:“你血口喷人!” “物证在此,太后娘娘还有什么话说?” 云非寒从内殿走出来,手中拿着的,赫然是太后与单正远签下的契约,契约上的凤印鲜艳夺目,轻易抵赖不得。 “云非寒?”燕氏大惊:“你不是应该在天牢里吗?!” 云非寒:“哦,陛下说云家不仅无罪,还有功,我就被放出来了。” 燕氏看向湛缱:“他灭了你的母族,你竟还能容他?!” “母后错啦。”湛缱从龙椅上起身,手中把玩着帝王玉玺:“从始至终,杀端兰族都是朕的意思,端兰拓是朕许帝妃杀的,灭端兰族也是朕的旨意,当日云非寒并非假传圣旨,而是真真切切带着朕的口谕去行的刑,否则你以为驻京大军敢私自动杀刑吗!?” 云家在军中威望再高,云子玑再得宠,都不可能撼动得了皇权对军纪的约束,那晚驻京大营诛杀端兰战俘,是真真切切照圣旨行事,只是对外说是云氏乱政,假传圣旨,太后便深信不疑了。 燕氏:“你...你就不怕端兰明安在下面阖不上眼!?” 湛缱冷声一笑,异色的眼瞳中却有伤感之意:“若朕不灭了端兰族,母妃才是真正死不瞑目!这群人若不是被东单国包庇起来,早该灭在朕手里了,还配苟活至今?” 单宁慌乱起来——难道东单一开始就猜错了湛缱的心思!他根本就恨不得自己的母族被灭? 湛缱扫视了一眼底下群臣,似笑非笑:“好一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父皇从未将朕视为儿子,北微也从未将朕视为真正的国君,朕不过是你们拿来抵御外族进犯的工具罢了,有朝一日朕为北微死在边境,你们也只会拍手庆祝,再说一句‘死得好’!” “陛下......” 众臣羞愧地低着头,他们现在想起来,这么多年给北微带来和平与胜利的,是眼前这个君王,是他们打从心眼里不愿接纳的君王,原来皇帝心里也都知道。 这样的偏见被湛缱摆在台面上说,像是在抽北微朝堂所有人的耳光,令他们惭愧至极。 湛缱忽然扣住燕氏的手腕:“母后,倘若当年您能挑明了告诉朕,西狄战乱,需要朕代皇兄去平定,朕会答应的,不需要皇兄假惺惺地让出太子之位,也不需要您与父皇煞费苦心演这么多年的慈父慈母,没有这些‘交易’,朕也会为北微鞠躬尽瘁,因为朕曾真心将这个国家视为母国,视为家园来爱护。” 燕氏看到湛缱眼中隐隐有泪光,那泪光凝在红色的眼瞳上,就像一滴悬而未落的血。 “您想让皇兄登基为帝,您跟朕说呀,您为什么不说?您说了朕一定会拱手相让,可您不说呀,您不仅不说,还在背后做那些龌龊勾当,放纵燕伦贪污行贿,把手伸到前线去敛财,如今,为了让皇兄坐上皇位,居然还敢卖国割地了,你让朕如何容你!” 遗旨从太后手中被甩落。 底下的臣子已无心去管这道遗旨的内容——倘若让湛尧登基,就算平定了西狄,还会有东单来进犯,就算没有东单,一个只能靠割地来求得片刻安稳的国君,谁敢安心做他的臣子啊? 亡国灭种之祸,只从史书上看只言片语便觉得胆战心惊,倘若真的成了真,做了亡国奴,谁还有心思去管皇帝血统纯正与否? 燕氏眼见遗旨落地,立刻对燕迎道:“还不快把这些野种逆臣全杀了!” 燕迎果然让禁卫军动手,只是禁卫军的矛头,却指向了席位上的东单使臣和那些太后的拥趸之臣。 太后大怒:“你做什么?!” 燕迎拔剑出鞘:“太后娘娘,你的知遇之恩微臣永远铭记在心,可你不该动我妹妹,你当日派人将她推进荷花池时,就该想到,我手中的剑,总有一日是要为她报仇的。” 太后:“......” 原来燕氏兄妹反目也是一出给外人看的戏。 就算到了这一步,她也没有满盘皆输! “北微国都已经落入十万大军的包围之中,湛缱,边境战乱未平,你当真敢在国都起兵镇压吗?你要知道,那十万大军也是北微儿郎!无论结果如何,让他们在母国的地界互相残杀,必定血流千里!” “死的全是你的子民!”燕氏面容扭曲了几分,狞笑道:“你照样是输!” “北微子民的死活,朕早已不想多管。但这片土地,是生养帝妃的家园,帝妃深爱北微,朕也愿意与他一起爱护这片江山。” “况且母后难道忘了吗?”湛缱看着她的癫狂之状,沉声道:“朕的帝妃,从未打过败仗。” -------------------- 暴力小玑belike:有架打?我来我来! 有必要说一点:子玑不需要被保护,他也不希望被保护。 第62章 心眼也太多了 紫宸殿外,已乱作一团。 宫变之下,所有人都想保住自己的性命,等级秩序在局势未定前崩塌。 宫女太监互相争抢财物,蜂拥往宫门口逃窜,在这片混乱之中,也有人开始报私仇。 一波刺客涌进冷宫内,企图让帝妃死于叛乱之下,刚一入宫殿,冷宫大门忽然关闭,潜伏的影卫现身在夜色中,来了一出关门打狗,将这波身手非凡的刺客尽数活抓,送到云子玑眼前。 云子玑早有预料,他走上前,挑起刺客的下巴,幽深而明亮的双眸对上刺客布满杀意的目光:“王府的人身手确实不错。” 刺客急道:“跟齐王殿下无关!” 帝妃一笑:“我又没说是齐王府,你怎么自己就招认了?” 刺客意识到自己中计,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断。 云子玑没给他自尽的机会:“押下去,秋后算账。” 这拨刺客刚被带下去,周珩急匆匆跑来禀说: “殿下!枢密院和御书房起火了!” 枢密院事关前线军务,御书房牵涉前朝政事,这两个地方随便从地上捡张纸都可能记载着机要秘密。 “不会是起火这么简单...” 云子玑几乎立刻判断出这场火的背后意图。 北宫有好几处宫殿冒出火光,而御书房的火势并不大,里头上蹿下跳的人影才是恐怖之处。 这群太监打扮的人冲进火里看似是抢救机要奏折,可嘴里吐出的话却是东单语。 救火的侍卫们意识到这群东单人假借不大的火势盗取北微机密,立刻上前抢夺。 云子玑带人赶到时,就见身份败露的东单人和宫中侍卫扭打在一起。 东单人眼见盗取机要不成,便抓起滚落一地的奏折和地图往火里扔,把这场火烧到最大,烧垮整个御书房是他们鱼死网破的目的。 这些奏折事关北微的民生和边境的最新战局,一旦被烧毁,等同断了北微的情报链,会出大事的。 侍卫们为了保住这些机要,竟直接把手伸进火里抢出奏折,东单人便趁势占了上风,将几个护着机要的侍卫按在地上往死里打,不动真刀真枪,仅用拳头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 侍卫们只躬着身子,将奏折和地形图护在怀中,被打到吐血也不曾屈服! 云子玑身边的禁卫军立刻冲上去支援,然而他们的刀还未派上用武之地,只听耳边几道几乎交叠的破风声划过,眼睛只来得及看见几把弩箭的残影,几乎是同一瞬间,二十四把弩箭射穿了东单人的眉心,当场解救了那几个侍卫。 周珩看呆了:“帝...帝妃?你是怎么做到的?” 用连弩百发百中很多神箭手都可以做到,但能让二十四支箭羽几乎同一时间发射并且还能一击即中,周珩只在云子玑手上见识过! 往连弩上熟练上利箭的帝妃不以为意:“手熟罢了。” 周珩:“......” 他忽然想起,北微第一把云氏连弩就是当年在家中养病的云子玑研制出来的武器,后来这把连弩因为杀伤力巨大而被投入军队使用,逐步替代了一次只能发出三只箭羽的传统弩箭。 就在周珩震惊的这一瞬间,又有二十五个东单人死于眉心弩箭,其中一只弩箭一箭双雕,杀了两个人。 眼见禁卫军已经把局面控制住,云子玑将连弩递回周珩手里。 周珩拿手去碰连弩的箭孔,箭孔上还有利箭离弦之后的摩擦温热! 拼死护住前线情报的侍卫跌跪在云子玑面前,愧疚地哭道:“帝妃,奏折被烧了一半...” 他双手都被火灼得冒血脱皮,破掉的额头还流着血,浑身是伤,他哭却不是因为伤口疼,而是前线的情报被烧了一半。 云子玑扶起侍卫,亲手替他抹去泪水:“人比奏折重要,你先回去养伤。” 他让禁卫军的副将好好照顾这群救护御书房的侍卫。 在御书房和枢密院外被杀的被擒的东单人有两百人。 这个数量已经远远超过当日东单使臣上报的人数。 难道太后替东单隐瞒了使臣军队的真正人数? 万一东单明面上只有百余人,实则潜入国都的是一支正规军...... 云子玑正想否定这个过于不切实际的猜想,探查宫外局势的山舞跑来说: “宫外有大批东单人趁乱烧杀掳掠!” 云子玑猛地攥紧了拳头——燕迎的临阵倒戈令太后失去了可在国都内调遣的军队,这场宫变本不会波及民间百姓,但他和湛缱都没想到,太后竟糊涂到这个份上! “周珩!!” “末将在!” 帝妃取出帝王令羽:“我命你立刻带两万禁卫军出宫护城,若见东单人伤我北微子民,不必顾及两国脸面,就地斩杀!” “末将领命!” “再下战时通缉令,北微境内,若有可疑东单人士,就地擒拿审问!” 跟在帝妃身边的武将都听得出来,这是要和东单彻底撕破脸了。 有人问:“帝妃,可陛下不是还想联合东单攻打西狄吗?” “呵。”云子玑冷笑道,“平西狄,根本用不上东单这个弱小之国,陛下从未将东单视为盟友,当日种种外交,不过是场哄人的骗局,你们现在还当真?” 众武将憨笑:这帝妃和君上的心眼也太多了! “北微虽受战乱所扰,但也没到要靠东单来救的境地,各位别杞人忧天了,对东单人,不必手下留情!” “是!!” 众将各自受帝妃调遣,带兵去解决民间祸乱。 云子玑攥着帝王令羽,望了紫宸殿一眼——不知湛缱那里如何了。 他相信湛缱能稳得住朝臣之心。 湛缱与北微臣民因为血脉而产生的隔阂芥蒂,若能在今夜彻底解开,也算是太后策动这场宫变唯一成全的好事了。 云子玑收回思绪,湛缱稳的是整个北微的人心,而他要替湛缱稳住这座皇城。 “齐王呢?还未找到吗?”他问山舞。 山舞摇摇头:“从昨夜起,都没看见踪迹。” 这时,又有人急匆匆跑来禀报:“帝妃,皇城被数万不明军队包围!” 皇城外,黑压压一片叛军,他们个个身穿黑甲,脸掩在黑夜之中,唯有手中的枪刃冒着白色的寒光。 这便是先帝和太后处心积虑为湛尧养的十万军队。 这支军队从齐州包围而来,诚如先帝所考量,齐州的地理位置几乎是完全掐着国都的命门,由齐州派兵发动政变,就算国都早有防范,也难免落入眼前这般两难境地。 云子玑在城楼上俯瞰着这十万叛军,他们还在等命令,未发动任何攻势,云子玑便也让皇城大军按兵不动。 论兵力,国都二十万精锐全军出击,足以碾压这十万叛军。 不是不能打,也不是打不过。 而是不该打。 不该在边境受外族侵扰的眼下内讧,在皇城脚下自相残杀。 一旦两边动起干戈,必定让北微从内部元气大伤,土崩瓦解,到时候坐享其成看笑话的只会是西狄。 太后可以为了湛尧不顾北微的江山永固,云子玑和湛缱不能。 所以不到箭在弦上的那一刻,云子玑绝不会下令进攻。 “他们在等湛尧。”帝妃无奈道,“我也在等湛尧。” 军队都派到国都城楼下了,湛尧的选择其实已经很明显。 但云子玑还抱着一线希望——齐王不该是这样自私自利之人。 倘若他真是如此秉性,二哥怎么会将他视为挚友? 可湛尧若真为了皇位放手一搏,云子玑只能命军队反击,届时血流千里,尸横遍野...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城楼上的夜风袭来,他有些冷,这时山舞忽然惊呼道:“是齐王!” 云子玑循声望去,见湛尧独自一人走在已被禁卫军肃清的大街上。 他站在皇城门口,城门口的守城军下意识握住了刀,挡在了齐王前面。 “帝妃。” 齐王微微仰头,看向在城楼上的云子玑。 “开城门吧。” 云子玑凝视着湛尧:“你想好了?” 湛尧一脸平静:“无论我做出什么选择,帝妃都无法阻止那十万兵马。所以,开城门,我给你答案。” 云子玑:“......” 被十万叛军拥护的湛尧,有这个能力让帝妃陷入不得不赌一赌的境地。 “开城门。” 云子玑赌湛尧心性不坏。 守城军便听帝妃的命令,打开了国都的城门。 十万大军看到他们的主人齐王一步一步走出皇城,站在他们眼前。 云子玑站在皇城内,只能看到湛尧的背影。他握紧双拳,帝王令羽被他紧紧攥在掌心,他已做好了开战的准备。 十万军队的肃杀戾气令湛尧心口不适,但他咬牙强撑着。 月光下,湛尧举起那枚墨色的玉玺。 “全军听我令!” 十万大军为齐王这句话低头。 湛尧持着墨玺,下了他此生唯一一道军令:“本王命你们撤出国都,滚回齐州城!若无墨玺军令,不得擅出!” 云子玑的心猛地回落,他早已惊出一身冷汗。 还好,湛尧不需要他劝,也是个清醒的。 -------------------- 本章是受了惊吓的赌徒小玑! 第63章 帝妃揪陛下耳朵 湛尧下完军令,十万大军立刻应声而退,枪刃也不再指向皇城。 他握着墨玺,转身对云子玑说:“这支军队是父皇所创,只听令于墨玺。为防中途生变,我带他们回齐州城,帝妃可以放心,这十万人下一次全军出动,只可能是抗击外族侵犯,我绝不会让北微儿郎在皇城自相残杀。” 云子玑郑重地朝湛尧行了个君子之礼:“多谢王爷深明大义。” 湛尧深深望了一眼皇宫的方向:“我知道母后已罪孽深重,能否请帝妃保全她一命?若母后能活着,待我从齐州回来,我会将墨玺交给湛缱,供他驱策。” 这等同于用十万叛军的归顺来保太后一命。 剥权幽禁也是活着。 云子玑道:“我会尽力规劝陛下。” 湛尧知道云子玑是重诺之人,既答应了,他便会尽力去做。 湛缱深爱云子玑,云子玑若开口求情,湛缱一定也会手下留情。 母后的命应当能保得住。 湛尧回了子玑一礼:“多谢帝妃。” 他翻身上战马,带着十万叛军往齐州进发。 与此同时,在城内作乱的东单人尽数伏诛于禁卫军之手,北宫祸乱的火光也被扑灭,皇城恢复了安宁,有几户人家已经在屋内点上了灯,灯光从窗户透出,让肃杀的皇城多出了几分安宁祥和。 紫宸殿内,太后还抱着一丝希望。 她将墨玺交给湛尧,就是要他带领齐州十万兵马围攻皇城,以清扫异族的名义推翻湛缱的皇位,这十万精锐都是死士,放手一搏或有胜算。 太后等了许久,殿外的干戈动静都歇了她还不死心,直到云子玑踏进紫宸殿。 “母后不必等了。皇城外的十万叛军已被齐王下令撤回齐州城,您的野心已经无依无傍。” 帝妃这句话,直接定了今夜的胜负。 湛缱的视线越过殿内一切喧嚣,落在子玑身上。今夜剑拔弩张的皇帝,在帝妃出现在视野里的那一瞬间,又恢复了几分少见的温柔。 “齐王让我告诉你。他不需要践踏北微尊严换来的皇位,也请母后别再执念于此了。” 帝妃说着,看了一眼在座的东单使臣,他走到单宁眼前:“东单擅入北微皇城的五百死士已经死透了。纵火烧宫,趁乱窃取北微的机密,你真是好手段。” 单宁被禁卫军押着双臂,无法动弹,他怒视着云子玑:“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东单能跟北微联盟,自然也可以跟西狄联盟!” “半年前,东单向西狄递投名状,西狄瞧不上东单弹丸之地,拒绝了联盟之请,东单才把心思动到北微来。你以为陛下不知情?” 单宁脸色大变:“...半年前你们就...” “陛下早知道太后跟东单私下往来亲密,你们做的一切勾当,陛下一清二楚,你以为你将北微玩弄于鼓掌之中?” 云子玑扣住单宁的下巴,眸光冰冷:“现在知道是谁耍谁了?” 东单被耍而不自知,等回过神来,刀已经架在了单宁脖子上。 殿内众臣后怕不已,帝妃被冷落这段时间,幸而他们没有落井下石,否则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太后也如大梦初醒,原来她苦心筹谋的棋局,早在下第一个子时就被湛缱窥破了全貌。 “子玑,到朕身边来。” 湛缱朝子玑伸出手,云子玑一步步踏上台阶,将手搭在皇帝掌心,与他并肩而立,俯视殿内众人。 众臣知道乾坤已定,经此一事,看出齐王绝非明君之选,又确信湛缱恨西狄恨到亲手灭了母族的地步,对湛缱再无怀疑芥蒂,也不敢再生二心。 云非寒见局势已稳,中气十足地道:“君上万岁,帝妃千岁!” 于是附和者众,满殿百官跪伏一片。 在这一片臣服声中,狼狈的太后站立在大殿中央,她发髻松散,被精致妆容掩盖的老态显露无疑, 她看到云子玑手中的帝王玉令,悲凉地苦笑道:“先帝把你召进宫里,是他下的最错误的旨意!” 她到现在都以为,是云子玑的出现让湛缱性情大变脱离掌控,才导致今天这样的局面! 湛缱牵住子玑的手:“没有父皇的险恶初衷,朕哪能得帝妃在身侧?当日那道赐婚的旨意,难道没有母后的成全?” 云家是朝堂中最为中立正直的臣子,隆宣帝其实从未怀疑过云家的忠心,之所以非打压云氏不可,是因为云家那道“忠君护国”的家训。 护国自然无错,但忠君却不合时宜。这样有兵权有财产有名望的武将家族,一旦拼尽全力去维护湛缱这个君,那于湛尧而言是极大的阻碍。 在隆宣帝眼里,云家错不在功高震主,错在原则性太强太刚烈,不合时宜的宁折不弯,那就非除不可。 既是为了湛尧的利益,燕氏自然是心思用尽,云子玑有军功轻易不能杀,那就召他入宫,令他做男妾,抹除他的功绩,羞辱他作为男子的尊严,踩碎他的傲骨,以此斩断云氏的前程之一。 她当日促成这道赐婚旨意时,绝不会想到,正是这道旨意,间接毁了她与先帝苦心孤诣造就的大好局面。 然而前世,前世的云子玑真切地毁在了这道旨意上,毁在了先帝与太后的险恶用心上。赐婚的圣旨谋杀他的自由,湛缱的凉薄谋杀他的灵魂,到最后油尽灯枯,最后一次上前线,是服了致命的药丸才攒足那一丝上战马的力气。 湛缱不可控制地想起前世子玑所遭受的不幸,云子玑察觉到皇帝牵着他的手在收紧,他用指腹摸了摸湛缱,湛缱才从前尘记忆抽离,他睁开双眼。 黑色的眼瞳含着天子的悲悯,血色的眼瞳却含着前世的仇恨。 “燕氏叛国谋逆,依北微律法,当处以.......” 他正要施下绞杀的重刑,耳朵忽然被子玑揪住。 湛缱:“?” 云子玑揪着皇帝的耳垂,将他的耳朵拉到自己的嘴边,皇帝不得不微微偏头。 有一瞬间湛缱以为子玑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吻自己。 云子玑凑过去,郑重其事地将齐王的话告诉了湛缱。 “留太后一命,稳住齐州城。” 湛缱:“......” 他颇有些失落,但很快明白子玑的良苦用心。 齐州城全被先帝旧部所统率,几乎独立于湛缱的皇权之外,说是封地,其实是一小个国家,还是皇帝不能轻易擅动的国家。 齐王虽敬重母后,也知母后此次罪无可赦,他并不奢求过多,仅求保住燕氏一命,若湛缱肯,湛尧便愿意将齐州之权慢慢交还给湛缱。 况且将燕氏剥权幽禁,让她看着湛缱稳坐皇位,这可能比杀了她还残忍,用她的命稳住齐州,这是笔不错的交易。 湛缱轻轻点头,答应了子玑。 众臣都低着头等着皇帝下最后的处决,他们心中有数,太后割地卖国,谋夺皇位,又有纵容包庇燕伦之嫌,桩桩件件都是死罪。 就算她是太后,也逃不过一死。 等了许久,却还未等到皇帝的处置。 有大臣抬起眼,竟看到帝妃正在皇帝耳边耳语! 宫变之乱刚刚平息,在这种劫后余生的时候,帝妃当着众臣的面,轻轻揪过皇帝的耳朵,在他耳边说悄悄话。 众人亲眼看到皇帝周身的戾气杀意转为和煦春风。 “将燕氏幽禁京郊行宫,终身不得出。” 听完帝妃悄悄话的皇帝饶了燕氏一命,为的是稳住齐州城十万充满变数的兵马。 但在臣子眼里,这帝妃怎么敢揪陛下耳朵!! -------------------- 妖妃小玑:揪你耳朵! 第64章 昨夜好像宫变了 政变的这一夜,注定是混乱而喧嚣的,哪怕已经不流血地平定了祸乱,也有许多事宜需要皇帝来决策。 待整座皇城归于安宁,皇宫归于平静时,已时近凌晨,天都要亮了。 云子玑陪着湛缱在紫宸殿内处理事务,一夜未眠,最开始,他还能帮湛缱出出主意,到后来,帝妃直接趴在湛缱的肩膀上小睡。 云子玑明明又困又累,却不肯听湛缱的话先去休息,他撑着两只沉重的眼皮,每每要睡过去时,总能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支撑不到两息又靠在皇帝肩膀上昏昏欲睡,如此循环往复。 在殿内汇报事务的臣子就见陛下一只手执笔批示,一只手托着帝妃的脸颊,让他靠得舒服些。 湛缱只觉得自己的肩膀忽轻忽重,下笔飞快,终于把棘手的几件事务批示完毕,他扔下笔,搂住下滑到他怀里的子玑,将彻底熟睡过去的帝妃打横抱起。 “朕先陪帝妃回未央宫休息,有事早朝再奏。” 一个时辰后就是早朝。 大臣们亲耳听见帝妃在睡梦中呓语了一句:“小浅...” “我在。”湛缱的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睡觉。 众大臣:“......” 五个时辰前,十万叛军兵临城下,江山险些易主,任是哪个国君都得后怕一阵。 君上倒好,急匆匆处理完宫变的善后事宜,便要哄帝妃睡觉了。 帝妃倒也真能睡得着。 这两位真是心大如海,天生一对。 未央宫灯火通明,就等着迎接主子回宫。 湛缱将云子玑放到金影纱堆叠的大床上,云子玑后背一着柔软的被子就醒了过来。 他似梦似醒,一脸茫然迷糊,隐约记得有某件大事了结。 “...结束了吗?” “结束了。”湛缱拨开子玑额前的碎发,亲吻他的额头,“一切都结束了,子玑。” 云子玑抿着唇勾起几分笑意,乖乖地承受湛缱温柔的亲吻。 亲得他迷迷糊糊,又想睡去。 “朕要封子玑为皇后。” “嗯......” 累得迷糊的云子玑根本没明白过来这句话的分量,敷衍地应了一声,又歪头睡了过去。 湛缱哭笑不得,俯身轻吻帝妃的双唇,他放下金影纱织就的帷幔,为子玑隔开外界的喧嚣。他回了紫宸殿,继续收拾宫变后的残局。 · 云子玑睡得天昏地暗,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正午。 他坐在床上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起来昨夜好像宫变了。 本想去紫宸殿看看情况,却饿得没有力气。 湛缱人在紫宸殿,心却放在了未央宫,他似乎算好了帝妃何时会睡醒,在帝妃的肚子喊出第一声饿时,苏言就带着人将午膳端上了桌。 一应菜式都是掐着云子玑的味蕾喜好做的。 等帝妃心满意足地开始用膳时,去紫宸殿探听消息的山舞也回来了。 今日早朝从日出上到了正午,毋庸置疑,前朝的风云必定又变了一轮。 山逐看到山舞气喘吁吁,下意识以为他又带回什么不好的消息——和前两次一样。 云子玑正在喝松茸炖辽参,这是道汤。 在山舞开口前,山逐先冲上去把山舞的嘴捂住了:“你等公子把汤喝完再开口!” 免得又带回一惊一乍的消息,把公子给呛到了! 苏言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好笑,她虽然不知前朝变动,但云家此次是立了大功的,想也知道山舞带回来的必定是好消息。 云子玑也心中有数,他已不再像之前那样轻易为云家的安危提心吊胆,湛缱是他最好的定心丸。 他一边喝汤,一边不以为意地说:“好了,让山舞说吧。” 山逐这才松开了手,山舞的嘴都被山逐捂出一个巴掌印来。 “殿下,恭喜殿下。”山舞跪地喜道:“今日早朝,君上提拔二公子为左丞相!” “?!” “咳咳咳!!” 云子玑猛地被呛了一下,咳了起来。 “啊呀!!!我就说公子会被呛到的!”山逐一边给公子拍背一边急道。 山舞也急:“我这回带的是好消息啊!” 云子玑咳得眼泪花都出来了:“丞相?咳咳...他也太抬举云家了。” 云非池是武将之首,现在云非寒又成了文官之首,云家如今是平步青云,如日中天。 湛缱当真是对云家一点都不设防,这样的提拔让云子玑都觉得云家何德何能。 山舞:“还有个消息...殿下要不要听?” “你说。” “君上废黜了燕又柔的准皇后之位,朝臣都在说,君上有意立公子您为皇后。” 云子玑这回没被吓到——这是他早有预料的。 燕迎虽然是弃暗投明,但此前在太后的阵营里或多或少也有些错处,自然这些错处并非不可原谅,否则湛缱也不会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 作为惩罚之一,湛缱凌驾于先帝遗旨之上,顺理成章地废去了燕又柔的准皇后之位,燕氏刚刚发动政变,眼下是最好的削权时机,皇后之位自然也该收回,如此一来,朝中反驳之声极少,燕又柔也得了自由之身,不必再做可怜的棋子了。 虽然封后的圣旨还未下达,但云子玑知道这是湛缱一定会给他的名分,这也是湛缱当初的承诺之一。 他当日给的许多承诺,在云子玑听来都遥不可及,但如今湛缱竟真的一一在实现。 云子玑本该高兴的,但他又难免想到“盛极转衰”四个字。 赋权太过,未必是件好事。 若是在一年前,他一定会怀疑湛缱又在捧杀云氏。 但如今,他确信湛缱是爱屋及乌,只是没拿捏好分寸,有些过了。 帝妃轻轻叹气,觉得今夜有必要和湛小浅好好谈一谈,让他收敛着些偏爱之情。 他又想起齐州之事,便问山舞:“那齐王可回国都了?” 山舞道:“早朝没见到齐王殿下,不过听二公子的意思,齐王应当今日傍晚就会回京。” 安置十万大军,确实要废些心力与时间,今日傍晚能赶回,已是湛尧的诚意所在。 眼下大局已定,只等着墨玺转交给湛缱后,将那十万大军收编于皇权之下,那么北微国内才算真正无隐匿之忧患。 说曹操曹操便到。 下朝后先来未央宫的不是皇帝,而是云非寒。 “陛下还有朝政要处理,特许我来看看你。”云非寒坐到子玑身边,见他正在喝山楂银耳羹。 云子玑见二哥春风得意,便知山舞所言非虚。 “如今是不是该称二哥为丞相大人了?” “你的消息倒快。” 云非寒看了一眼山舞,山舞恭顺地低了低头。 云子玑喝了一口甜甜的汤羹,说出来的话也是甜的:“爹爹一定想不到,云氏满门武将,居然还能出一位文丞相。” 云非寒笑开说:“我当日弃武从文,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在朝堂上为云氏挡去文官的无理弹劾,今日终于做到了,以后有我在,看谁还敢对云氏泼脏水。” 云子玑动容,他握了握二哥放在桌上的手:“我知道二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云家好。” 云非寒欣慰地看着他:“子玑,你能明白哥哥就好,你记住,无论二哥做什么,都是为了护住我们共同的亲人,为了护住你。” “嗯。我明白二哥。” 云非寒回握住子玑的手,对他笑了笑,转而问:“昨夜你同君上说了什么?今日他只将燕氏安置去了京郊行宫,不仅没要她的性命,还保她衣食无忧。” 他这样随意地问出口,似乎真的只是出于好奇。 云子玑哪会对二哥有所隐瞒。 “湛尧昨夜跟我做了一笔交易,只要我能保住太后的性命,让她安度晚年,他就愿意撤兵,并且将那枚墨玺交给湛缱,齐州十万兵马也会归顺于皇权之下,为湛缱所用,齐州城也会一步一步地放权。” 云非寒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那湛尧今日傍晚就会进宫*出兵权?” “若无意外,今日天黑前,墨玺就会交到陛下手中。”云子玑看二哥如此关心齐王的动向,笑道:“二哥是不是想去见他了?你去吧,我不会吃醋的。” 云非寒被他逗得笑起来:“什么醋不醋的?你这话要是被君上听到,我莫不是又要去一趟大理寺天牢?” 云子玑听他这样调侃自己,又心疼又好笑。 这时沈勾进了殿内,照例要来为帝妃把脉。 云非寒便起身告辞道:“那我改日再来看你,想必封相的圣旨今日就会到府上。” 云子玑起身送他到未央宫门口:“与爹娘说一声,我一切安好。” “好。”云非寒拍了拍子玑的肩膀,转身离去。 云子玑目送他离宫后,才回到殿内,让沈勾为自己看脉。 · 行宫凄凉,燕氏被关在一处空旷的宫殿里,外头日光正好,但一踏进这座宫殿,只余下昏暗与阴凉。 枯坐在椅子上的燕氏抬起眼,那道逆光的身影刺疼了她的双目。 “是你?云子玑让你来杀我?”她仿佛一夜之间老了数十岁。 “太后高看自己了,帝妃的手从不染脏血。” 他笑得森寒骇人,让燕氏都生出几分畏惧:“你到底来做什么......你是为了尧儿?” “我确实是为了湛尧来的。”他走近太后浑浊的视野里,“你罪孽深重,湛缱却不杀你,知道是为何吗?” 燕氏凄凉惨笑:“本宫是先帝正妻,一国之母!就算犯了天大的错,湛缱也杀不得我!” “呵,湛尧身上那股子天真劲看来是学了你的。” “湛缱保你一命,是为了换湛尧手上的墨玺和齐州城。” 燕氏睁大双目,恍然大悟:“湛缱他休想得到齐州!!” 齐州城和十万兵马是她与先帝给湛尧的护身符,如今她这个母后倒了,湛尧所能依傍的便只余下齐州城和墨玺,倘若交出去...... “倘若这两样东西没了,你又造了那么多孽,母债子偿,湛尧在北微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云非寒钳住燕氏的下巴:“太后,你苟活于世,才是在害你的尧儿。” · 日落黄昏时分,湛尧策马赶回了国都。 他知道母后已被贬进京郊行宫,便马不停蹄地先去了行宫。 到了行宫门口,禁卫军受帝妃叮嘱,也没有拦齐王。 湛尧心中稍安,只要确认母后无恙,他也会信守承诺,将墨玺交给湛缱。 “母后!” 湛尧一边跑,一边喊,他脚步急切,终于到了宫殿外。 见宫门紧闭,燕氏没有应他。 “母后,儿臣来看您了。” 湛尧推开门,宫殿内空荡荡,唯有悬梁上,三尺白绫,垂下两只脚。 他的视线一路往上,看见他的母后死在他眼前。 第65章 你少在朕面前装 黄昏下的未央宫铺着一层落日的金辉。 云子玑猜想齐王今日傍晚会入宫*墨玺,兵权交接的过程必然复杂,湛缱大概要天黑之后才能来用晚膳。 他正想把晚膳的时间推迟一个时辰,转眼就见湛缱已经到未央宫门口了。 “陛下?”子玑惊讶,自然而然地走过去,湛缱便如往常一样,将帝妃搂进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 “湛尧没有进宫吗?”子玑在他怀里问。 “朕等了一会儿,他迟迟没来,想必是路上耽搁了。” 燕氏发起的宫变失败,齐州城自然也被波及,湛尧被齐州事务缠身而不能在今日赶回国都也是情理之中。 云子玑牵住湛缱的手:“那我们先用晚膳吧。” 两人正要进殿内时,周青急匆匆赶来:“陛下!出事了!太后自缢于京郊行宫,被齐王殿下撞了个正着!” 云子玑大惊:“什么!?” 周青:“齐王的心症当场复发,如今吐血昏迷,云家的大夫束手无策,云丞相说,想求宫中的御医去为齐王医治!”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云子玑有些懵。 心症复发是能要命的,湛缱当机立断:“派几个太医去一趟云府,要快,务必保住齐王的命。” 云子玑回过神来道:“沈勾,把沈勾也派去!” 沈勾是太医院最好的御医,他一个人能顶一座太医院。 湛缱没有反对,周青便立刻领命去办。 云子玑后背发寒,不明白事情为何会突然急转直下。 太后竟就这样死了,湛尧醒来后又岂会善罢甘休?他若为此事生出反骨,那整座齐州城都将与湛缱为敌,到时又将是无止境的内斗与杀戮。 湛缱握住子玑的手,让他定下神来。 “此事有蹊跷。燕氏最看重湛尧这个儿子,她深知湛尧的心疾受不得惊吓,就算寻死,也不该用这样的方式死在湛尧眼前,朕先让人去行宫查验燕氏的尸体,是不是真的自缢还未可知。” 湛缱将云子玑抱入怀中,抚摸他的后背:“子玑,别怕。” 云子玑埋在他肩上:“我只是担心,太后死了,齐州会不会乱?” 无论如何,这次是他毁诺了。 “不会。”湛缱告诉他,“有朕在,北微乱不了。” · 一直到第二日早晨,宫外才有新消息传来。 斩墨司的人验了太后的尸体,确认她是自尽身亡,并非被谋害。 按禁卫军的说法,那日京郊行宫除了齐王外,并无其他人踏足。 云子玑百思不得其解,燕氏虽然一败涂地,但她始终牵念着湛尧这个儿子,只要湛缱不杀她,她怎么也不可能自己寻死。 在她自尽前究竟发生过什么?无从查起。 太医院的人来紫宸殿禀说湛尧心症严重,高热不退,一夜之间,人竟病得几乎脱相,云非寒寸步不离地守了一日一夜。 今早本该是云非寒拜相后第一日上朝,为了湛尧,他向皇帝告了假。 湛缱看着告假的折子,字迹潦草,看得出执笔者的心慌意乱。 他自然不会不允,只是跟子玑感慨:“你二哥为了齐王连早朝都不上了,他待齐王真不一般。” 云子玑叹道:“如果湛尧出事,只怕二哥也要伤心的。” 中午时,周青又带回了云府的消息。 “启禀陛下,齐王殿下醒了,只是...不太对劲。” 湛缱合上奏折:“怎么不对劲?” 周青不知该怎么说:“齐王殿下他记不住人和事了。” 湛缱:“......” · 齐王府正遭受宫变后的清算,云非寒便把病倒的湛尧抱回了云家。 云府众人都亲眼看见二公子把浑身是血的王爷抱回了自己的院落中,连云震和慕容淑都惊在原地,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家的军医和大夫给齐王看完脉,都摇头说不中用了。 后来宫里又派了一拨御医进府,姓沈的太医强行给湛尧灌了一碗药,把湛尧微弱的气息救了回来,保住了他一条命。 中午的时候,湛尧醒了过来,此时他已经高热不退一整夜,睁眼时,双眼覆着一层朦胧泪雾,他看着云非寒的脸,问:“你是谁?” 慕容淑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二儿子当场愣得像是丢了魂般。 一辆马车低调地停在云府门口,湛缱带着子玑秘密回了一趟云家。 “真傻还是假傻?” 湛缱看到湛尧还活着,便直白地问沈勾:“别是装来唬人的。” 沈勾道:“没人能在我手底下装病,他昨夜高热一整晚,确实烧出了问题,记忆混乱,心智都退回十二三岁了。” 云子玑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二哥,低声问沈勾:“怎么会这样啊?能治吗?” 沈勾:“心症复发本就凶险万分,此次能捡回一条命已算不错了,治也能治,只是不知要治多久,或许药喝下去,三天就好,或许要三年,我也拿捏不准。” 湛缱:“你说他记忆混乱,岂不是把齐州的事都忘了?那墨玺呢?” 湛缱只有拿到墨玺,才能掌控齐州十万兵马,免除后患。 他不得不留个心眼,万一是湛尧看太后已死,决意把墨玺私藏以待日后时机,所以装病装傻来蒙混过关呢? 湛尧本就是回京交接兵权的,墨玺应该就在他身上。 把湛尧抱回云府的云非寒声音沙哑地答:“我已经检查过,他身上没有陛下要的墨玺。” 他语调冰冷,似乎在责怪湛缱冷血,这个时候还想着权力。 湛缱的血有时候确实是冷的,他走到床前,看着痴傻虚弱的湛尧,他伸手扣住湛尧的下巴,逼迫湛尧和自己对视: “皇兄,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湛尧惊惧地看着这个眉眼与他有三分相似眼睛却是异色的男人,他嘴巴一瘪,眼泪哗啦啦掉了湛缱一手心。 湛缱:“......” “啧!!” 皇帝嫌弃地松了手,他手中的力道颇大,松手时,坐着的湛尧几乎被他甩得摔倒。 “你少在朕面前装!” 湛尧吓得浑身发抖,湿漉漉的泪眼望向云非寒。 云非寒扶额叹息,他走到床边,湛尧立刻抱住了他的胳膊,似乎是有所依傍,竟然敢瞪湛缱。 湛缱:“......” 如果是帝妃这样泪眼婆娑地瞪他,他的心早已软成一团。 可如果这样做的是湛尧,湛缱的拳头已经硬了。 云子玑及时上前拉住湛小浅:“他病了,你别跟他计较。” 他强行把皇帝拉到院子里,劝说:“陛下冷静些,沈勾都下了定论,想必不会错的,而且湛尧根本不会有装病这样的心眼,娘亲在他眼前死去,就算没有心症的人也未必承受得住啊。” 三言两语,让湛缱勉强打消了对湛尧的怀疑。 云子玑说:“现在要紧的是弄清墨玺的下落,如果墨玺不在湛尧身上,那大概率还放在齐州城中,如果是放在齐州城里,如今太后死,齐王失忆,齐州城轻易不会再向国都臣服了。” 眼下边境三城久攻不下,湛缱是打算借着这次宫变,从根源解决北微内忧,再御驾亲征平外患,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如今齐州城却出了这样的变数,真是叫他烦恼。 眼下只能退而求其次。 “湛尧傻了也好,只要把他留在国都,不管有无墨玺,齐州都不敢轻举妄动。” 云子玑看了一眼屋内,湛尧靠在二哥怀中不愿与之分开,二哥一脸无奈,却又没有把人推开。 “齐王如今这副样子,需得有人照顾,不如就请陛下赐个恩典,让他留在二哥身边。” 湛缱:“你二哥能肯?” 云子玑笑了笑:“二哥求之不得呢。” -------------------- 暴躁浅:朕最烦装可怜的人!(帝妃除外)(巴不得帝妃跟朕装可怜撒娇) 冷漠小玑:...... 第66章 你抱抱我! 湛尧心智受损,行为举止如小孩般天真,他醒来后记不住人和事,连湛缱这个皇帝都不放在心上记,云非寒只跟他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湛尧却记住了,且仅记住了他。 “不冷...” 他再度陷入昏睡后,口中喃喃呓语着这两个字。 云非寒眉心一动。 当年隆宣帝用湛缱换回了湛尧,西狄人虽然守诺放了湛尧,却故意把湛尧扔到了冰天雪地的山谷里,让他自己走回北微境内。 当时北微边境几乎派出了一半兵力去寻找湛尧,最后是随父亲出征的云非寒在山谷里找到了几乎被冻晕的湛尧。 在援军找来前,云非寒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就地生了篝火,把湛尧抱进怀里为他取暖。 湛尧在融融暖意中苏醒时,看到的是云非寒压了风雪的睫毛,云非寒见他醒来后,冻得微微发紫的双唇勾起一个笑:“还冷吗?” “不冷。” 后来湛尧被救回北微,因为受了这番苦楚,得到了隆宣帝和燕氏的加倍爱护。 他身份尊贵,隆宣帝登基后,他立刻就被封为太子,所有人都想和东宫攀上关系,湛尧不愿理会那些趋炎附势之人,太后却要他和朝臣交好,湛尧不能推拒,便全部躲开,唯有云家的人来东宫,能轻而易举地见到湛尧本人,又为了避嫌,往来东宫的拜帖书信通常不写云非寒大名,而是“云不冷”三个字。 云非寒便得了这么个诨名,只有湛尧会叫的诨名。 湛尧昨夜命悬一线时,云非寒生出过几分在他看来是罪孽的悔意,如今湛尧活了下来,这些悔意便淡了。 湛尧睡下后,云非寒抽走了被他握着的手,走出了屋外。 子玑和湛缱在院子里等他。 他的视线落在湛缱牵着子玑的手上,眼底划过几分冷意,在湛缱回过头看他时,云非寒的脸上又只余下疲惫与伤神。 “陛下想必有话要问。” 云非寒开门见山。 湛缱也不拐弯抹角:“你怎么会出现在行宫?” 云非寒看了一眼子玑:“我知道齐王昨日傍晚会回国都,特意去接他。” 云子玑点点头:“是我让二哥去的。” 湛缱把子玑往自己身边牵了牵:“朕知道。可接人只在城门口接就行了,城门口离行宫还是有段距离的。” 云非寒:“我在府里接完陛下的圣旨后才赶去城门口,守城兵告诉我齐王先去了行宫,我才跟着去了行宫。” 他握住子玑的手腕,将子玑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反问湛缱:“陛下是不相信微臣,还是不相信帝妃?” 云子玑:“......” 怎么闻到一股火药味? 湛缱伸手,直接扣住子玑的腰,将他霸道地搂进了怀里:“朕相信帝妃,自然也愿意相信云相你。” 云非寒手上抓了个空,隐隐有些不悦。 云子玑察觉到两人之间气场微妙,立刻解释说:“二哥,陛下只是想知道你进行宫时,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云非寒:“......” 少时云非寒在学堂和别的学子打架挨罚,无论对错,子玑都会在爹娘面前维护自己。 如今,他的言语和行动都在维护湛缱。 “我没发现有何可疑,请陛下恕罪。”他在云府对湛缱恭敬地行了一礼,又把距离拉回了君臣。 看似恭顺,却弄得湛缱似乎是故意在摆帝王的谱。 “朕没有怪罪的意思。” 云非寒言行中含着微妙的悖逆之意,显然是把湛尧心智毁损之事迁怒到了他头上,却又碍于天子之威隐而不发。 湛缱有所察觉,并不打算追究,他深爱子玑,也愿意爱屋及乌地待云家人宽厚。 “太后无缘无故寻死,其中的疑点颇多,朕怀疑她自尽前见过什么人,听过什么话,否则不会如此决绝,连湛尧最后一面都不见就匆忙寻死。倘若连你都没发觉什么可疑,此事或许是朕和帝妃多心了。” 云非寒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想必太后是不想因自身罪孽连累齐王殿下。” 湛缱:“但愿如此。” 燕氏疼爱湛尧,为了不让湛尧因她这个生母而蒙受屈辱,所以选择自尽,也算是意料之中的行为。 但湛缱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他本想再细问墨玺之事。 这时,子玑的肚子忽然叫了两声,他捂了捂肚子:“我饿了。” 他出宫匆忙,没来得及用午膳。 湛缱和云非寒几乎同时一扫阴霾,笑了笑。 湛缱牵住子玑:“朕陪帝妃在家中用晚膳,吃饱了再回宫。” 云子玑顺势把二哥也牵去正厅用膳。 晚膳过后,月儿高悬。 回宫前,子玑特意避开湛缱,将云非寒拉到小花园里,他给二哥斟了一盏茶递过去: “湛尧变成这样,二哥你是不是在怪陛下?” 云非寒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才道:“我没有。” 云子玑:“二哥,答应齐王不杀太后的是我,如今毁诺的也是我,你要怪就怪我吧。” “此事不怪你。”云非寒放下茶盏,看他如此维护皇帝,心中不满,“子玑,你有没有想过,太后寻死,可能是湛缱派人做的。” 云子玑脸色一变,眼中的和煦转为冰冷。 云非寒道:“湛缱想杀燕氏,却不想惹天下人非议,所以用了一些诛心的手段,逼得燕氏自尽,他明知道齐王回国都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母后,却还要这样急着除了太后,为的不就是一箭双雕,最好把齐王也除了吗?” “.......” 云子玑用一种不解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云非寒:“二哥,你在胡说些什么?我知道湛尧毁了心智,你心中对陛下难免有怨怼,但你怎么可以这样怀疑他?” 云非寒道:“如今没有证据,任何人都有嫌疑。” “任何人都有嫌疑,唯独湛缱在嫌疑之外!”云子玑严肃地反驳道,“他若想对太后和湛尧下手根本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宫变那晚,一道圣旨赐死,天下有谁敢非议他做得不对?就算天下人要非议他杀母弑兄,湛缱也根本不会在意这样的骂名!” “他或许是这世上最恨太后与湛尧的人,但他也是这世上对他们最仁慈之人,倘若换个皇帝,太后只怕连自尽的机会都没有,而齐王,也不会因为毁了心智就逃过一劫!” 子玑的反驳掷地有声,令云非寒觉得刺耳。 “你就这么信他?” “我当然信他!就像他信我一样!”云子玑不想再跟二哥对话下去,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要生气。 “二哥你自己想想吧,我回宫了。” 一直到要上马车前,云子玑都没有再理云非寒一下。 上马车之后,云子玑也只跟爹娘打了声招呼,特意略过了云非寒。 被刻意冷落的云非寒:“......” 慕容淑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待马车驶远后,慕容淑抓住云非寒:“你是不是欺负子玑了?” 云非寒:“我没有。” 慕容淑和云震共同审视着云非寒,惹得云非寒心虚不已。 云震严厉道:“非寒,子玑是你亲弟弟,你别为了一个齐王,本末倒置!” 云非寒也有些恼悔,毕竟子玑极少跟他闹这样的脾气。 “明日我写折子跟帝妃道歉。” 云震:“现在就去写!” 云非寒悻悻然去书房写折子了,若不写,只怕要挨爹娘的家法。 马车往皇宫行驶。 马车里,湛缱察觉到帝妃情绪不对。 “怎么了?” 皇帝将帝妃搂进怀里,用手指戳了戳帝妃气鼓鼓的腮帮子。 “谁惹朕的子玑生气了?” 云子玑一头撞进湛缱怀中,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埋在他颈窝里闷声说:“我自己气一会儿就好了,你别烦我。” 湛缱不知发生了什么,子玑不肯让他烦他,他就真的不敢说话不敢动,无措极了。 云子玑埋在他怀里好一会儿,居然没等来湛小浅的安慰,他只得凑近皇帝耳边命令道: “你抱抱我!” 有这句话,湛缱便确信不是自己惹得帝妃生气。 他立刻照做,把帝妃抱了个满怀,耐心地等着帝妃消那不知名的怒气。 -------------------- 本章是护夫狂魔·小玑和笨木头小浅! · 想要海星!! 第67章 帝妃今日不对劲 回到未央宫后,云子玑还是一脸不开心。 睡觉时,他钻进皇帝怀里,因为生气,喘息都变得重了几分,睡着后气息也有些急促。 湛缱吓得一夜不敢睡,一只手始终扣着子玑的脉搏,靠着他那点浅显的医术,确认子玑只是因为情绪不稳才会气息紊乱。 不知是何事惹得子玑如此动怒,他不肯说,湛缱也不敢多问,怕迁怒到自己身上,又只能睡地板。 清晨降临时,云子玑睁开眼,看到湛缱将奏折搬来了未央宫,正端坐着批阅折子。 一看时辰,早朝已经结束了。 湛缱见帝妃睡醒,吩咐人将备好的胭脂鹅脯与太极羹端了上来。 云子玑吃了两块沾着杏花酱的鹅脯,又喝了一整碗太极羹,便凑到桌前,看湛缱在批什么折子。 湛缱看他兴致勃勃,似乎忘了昨夜睡前是如何生气的了,正想趁子玑心情好一探究竟,这时山舞进殿来禀说: “陛下,云丞相送了龙须酥给帝妃,说是赔罪。” 赔罪? 湛缱心中奇道:赔什么罪? 龙须酥是云子玑最爱吃的糕点之一 ,云府厨司的龙须酥做得比御膳房还要好吃,慕容淑每次入宫,都会给子玑带上一盒。 湛缱亲眼看过子玑一口气吃了六个,可见他有多偏爱这道糕点。 可今日他只瞧了一眼龙须酥,冷漠地道:“我不吃,退回去吧。” 山舞:“殿下...那丞相还想见您一面?” 云子玑:“不见。” 湛缱竖着耳朵听:不对劲,帝妃今日不对劲。 子玑最在意家人,今日怎么对云非寒这个哥哥疾言厉色起来? 他正疑惑着,手里打开的奏折给了他答案。 云非寒拜为左丞相后上的第一封奏折如是写: “微臣昨日言行失准,冲撞帝妃,请陛下代罪臣向帝妃转达,罪臣知错了。” 湛缱:“......” 云子玑看到湛缱朝自己伸出手,他便走过去,左手的手心与湛缱的右手手心相贴,湛缱握住子玑的左手,看着帝妃柔声问:“你昨日是因为你二哥才生气?” 云子玑一愣:“陛下怎么知道?” “他在奏折里认错了。” 湛缱把奏折拿给云子玑看。 云子玑看完,把奏折扔回桌上:“他没有反思自己哪里错了,你不许批阅,就这样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吧。” 奏折过了帝王的手却得不到任何批示,这可是在打臣子的脸面,也是贬责的前兆。 湛缱如今自然不会对云家下手,但这样原封不动地把折子退回去,对刚刚成为丞相的云非寒而言可是个不小的下马威。 湛缱无意对云非寒施加下马威,他问:“朕实在好奇,他怎么惹着朕的帝妃了?” 云子玑不肯把前因后果说出来,怕伤了湛缱的心。 云非寒的怀疑太过偏激,甚至近乎恶毒,云子玑是真的被气到了。 他不肯说,湛缱其实也猜到了几分。 湛尧从一个威风八面的王爷沦为心智受损的痴傻之人,外人都非议是皇帝下的手,云非寒嘴上恭敬,心里必定也萌生过这等念头。 “子玑,你没有什么想问朕的吗?譬如太后为何会无缘无故寻死,湛尧怎么就那么巧地撞见太后死状而心症复发?这一切就像是有人一步一步安排好了,你有没有怀疑过,那个人会是朕?” 云子玑看着湛缱漂亮绮炫的眼睛,反问他:“是陛下做的吗?” 他问得如此直接坦率,一点弯都不拐,让湛缱猝不及防。 湛缱道:“不是朕做的。” 云子玑眼中含着独属于湛缱的光芒:“陛下曾答应我,不会对我有所欺瞒,我也答应陛下,不会再轻易疑你,只要陛下说不是,我就信你,不会再多问一句。” “子玑......” “当日要设局诱导太后提前发动政变,这样的机要大事,陛下都对我毫无保留,倘若陛下真想对燕氏母子赶尽杀绝,自然也不会瞒我。” 云子玑微微仰视着湛缱琉璃一般的眼瞳:“我生二哥的气,是因为他关心则乱,口不择言,他虽是我亲哥哥,但我也不会因为他的三言两语轻易动摇对你的信任。此事发生之后,我从未疑心过陛下,旁人若在我面前疑你,我也不乐意听。” 云子玑的信任如此真诚纯粹,是湛缱前世从未得到过的温情。 他抱住帝妃,思及前世种种辜负,眼眶发酸。 无论前世今生,湛缱都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好的子玑。 · 云非寒在紫宸殿外一直等到烈日高悬才见山舞跑来。 “陛下劝了许久,帝妃终于把龙须酥收下了,还有这封奏折,帝妃也看到了。” 山舞将奏折递到云非寒手中,“帝妃亲笔做了批示。” 云非寒迫不及待地打开奏折,就见折子上多了一把用朱笔画的戒尺。 云子玑擅长丹青,这把戒尺画得颇为笔直,戒尺的一端明显指向了“罪臣”二字。 云非寒既是道歉,便自称为“罪臣”。 帝妃画了一把戒尺,在纸上揍了二哥一顿,又用御用的朱笔划去了“罪臣”的“罪”字——不许他这样自贬。 云非寒心中一软,无奈地笑了笑。 · 两日后,山逐将一封入宫的拜帖送到帝妃眼前。 需得云子玑亲笔批示,送拜帖的人才有资格入宫。 云子玑瞧见拜帖落款上燕又柔的名字时,才想起燕姑娘失了皇后的身份,已经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自由出入皇宫了。 他大笔一挥,允准了,批示之后才留意到,想一起入宫的还有燕迎。 早上准了拜帖,下午时,燕又柔就带着燕迎进了未央宫。 燕又柔入未央宫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丝毫没有因为失了准皇后的身份而变得胆怯拘谨,反而因为得了自由,更加放得开。 她要是个男的,现在就敢搭着帝妃的肩膀跟他称兄道弟。 云子玑见她过得比之前更加潇洒自在,很为她高兴,他自然不会苛求那些虚无繁琐的礼节。 燕迎却拉住了野马脱缰般的妹妹,恭恭敬敬地跪地,朝云子玑行了一个大礼。 云子玑一愣,忙说:“将军快请起。” 燕迎跪地不起:“卑职今日来,是为答谢帝妃当日救我小妹之恩。” 云子玑看了看燕又柔,燕又柔已经收起了玩心,点了点头。 云子玑便知当日荷花池一事,燕迎已经全部知悉了。 燕迎发自肺腑地道:“卑职虽姓燕,但跟那些天生就是贵人的燕氏贵族不同,卑职是养马小兵出身,当日得到齐王赏识,又被先太后所提拔才成了军中主将,这等知遇之恩,卑职不能不报。后来先太后又看重小妹天资,悉心教导她,还将她封为了皇后,卑职当初只以为这是天大的恩赐与殊荣,后来才知,我家小妹不过是颗棋子,只要她不听摆布,太后便会置她于死地。” “卑职戎马半生,只为让又柔能体面富贵地活下去,却不知是在将她往火坑里推,当日若非帝妃出手相救,陛下又宽仁以待,又柔只怕已经遭遇毒手,我也将失去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此等大恩,燕迎无以为报!” 他重重地朝云子玑磕了三个头。行伍之人最重膝下黄金,今日他不仅下跪行大礼,还磕头表诚意,出乎云子玑的意料。 当日他保下燕又柔,确实是想借燕又柔来牵制燕迎,他却没想到,燕又柔于燕迎而言竟如此重要。 也难怪燕迎会那样干脆利落地判出太后阵营,太后当日要杀的,可是燕迎的命根子。 云子玑忙让山舞山逐把燕迎扶起。 “燕将军不必如此,又柔与我少时便是挚友,我又岂会看她身陷困境而不救呢?况且也是又柔自己选了一条坦荡的生路来,将军实不必如此谢我。” “口头上的感激说得再多也是微末之功。”燕迎弯腰作揖道:“卑职愿为陛下,为帝妃效犬马之劳,绝无二心!” 云子玑一笑:“陛下得你忠心,是如虎添翼。” 燕迎道:“帝妃谬赞了,若说如虎添翼,云非池才是真正的铁翼,卑职只是一根羽毛罢了。” “大哥你别瞎比喻了。”燕又柔见他们谈完正事,才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我要吃未央宫的茶点。” 山逐山舞早就备好了。 燕又柔一边吃,一边道:“我如今没了准皇后的头衔,外头的人都说我嫁不出去。” 燕迎虽然已经弃暗投明,或多或少还是受到了政变的负面影响,燕氏那些幸存下来的臣子,注定是走向衰败的下场。 燕又柔倒是苦中作乐,说出这话像是在调侃自己。 就算燕氏不倒,封了皇后又被废了皇后,于一个女儿家的名声也有微妙的损害。 云子玑想了想说:“你若有中意的人选,我可让陛下为你赐婚。” 燕又柔双眼一亮:“真的?!” 云子玑笑着端起一盏茶:“真的,你看上哪家的才子了?” 燕又柔放下糕点,脸上竟难得浮现娇羞之色,说出的话蓄谋已久:“听说你大哥忙于战事...还未婚娶?” “?” 云子玑险些被刚喝进口的茶呛到。 这一个两个的,都想做我嫂子?! -------------------- 小玑奇怪技能点:一口炫六个龙须酥! 第68章 朕不许你去 政变的风波逐渐平息在湛缱的威权之下,各方敌对势力要么被扑灭要么收敛锋芒不敢再有异心。 唯独东单国君不断派人来严词询问使臣何时归国,仿佛东单趁政变之机盗窃北微机要的事不存在般。 如此厚颜无耻,湛缱自然也不会留情面。 他明面上说已经将单宁等人放归东单,其实单宁是被北微刻意送去了西狄境内,皇帝又派人伪装成西狄族人,在西狄境内当着单宁的面杀了单正远。 数日后,东单才从边境救回狼狈受惊的单宁,在单宁的视角里,便是西狄杀了东单使臣,东单因此彻底与西狄结了仇,纵然对北微也有所怀疑,却再没有心思来搅北微的局。 秋日过半,边境的战局也起了骤变。 捷报传进宫里时,朝会还未结束。 八百里加急战报直闯紫宸殿:“报!!昨夜我军奇袭西境,收复青州城!云元帅于青州城外斩杀西狄主帅呼延奇!!” 殿内众臣大惊过后便是大喜! 呼延奇在西狄军中的地位犹如云非池于北微,前世呼延奇一死,西狄全军都显出了颓败之势。 “好!不愧是云元帅!” 湛缱大赞云非池的骁勇,转念却想起前世。 呼延奇两世都死在云非池手中,前世呼延奇死后,云非池就被卷进了军中贪饷案中,在他军功最为显赫的时候,被那一件件欲加之罪推下神坛。 云非池在负罪回京的途中,又遭遇燕氏一党暗杀,最后连尸首都没有找到。 后来,湛缱御驾亲征,路过中溱边境,茫茫一片草原上,突兀地多了一座孤坟,孤坟的墓碑用中溱的字迹写着“云非池”三个字。 湛缱百般查证才知,当日那场暗杀发动前,云非池喝的水里就已经被投了毒。 只有他中毒力竭,暗杀的刺客才能近他的身取他性命,饶是如此,云非池依然在重伤的状态下杀光了那群刺客,与此同时他已毒入肺腑,视野昏暗之中,凭着记忆向家的方向走去。 中溱与北微相邻,早年中溱边境闹过匪患,时常有劫匪盘剥两国边境的子民,云非池护住北微人的同时,也救了不少中溱人士,久而久之,中溱边境便知北微有位云将军。 边境的风雪刺骨猛烈,云非池最终迷失方向,倒在了北微境内,在他死前唯一清醒的一刻,他回望了北微国都云家所在的方向,眼睛再没有闭上。 他被中溱边境的百姓葬在了中溱境内,墓碑朝向北微国都,让这个可怜的英雄能始终望向家人所在的方向。 前世湛缱虽然被蒙蔽而打压云家,却从未想过对云家人下杀手,但云家所有人,几乎都是因他而间接死去。 云子玑如此,云非池亦是。 好在这一世,军中贪饷之案已经了结,燕氏一党彻底覆灭,在前世的灾祸再度发生前,湛缱拔去了祸根,至少在这一世,保住了云家的清白,保住了子玑的每一个至亲。 云非池如今的爵位已至开国郡公,再往上一级便是封王,隆宣帝为了保住湛尧的地位,曾下过死令,北微只能有齐王一个王爷。 湛缱便无法再在爵位上提拔云非池,如此便只能重赏他的家人。 前线捷报传来的当日中午,皇帝封赏了云家所有人,慕容淑得升一品诰命,云震已半退朝堂,湛缱便赐了他一把打王金鞭,打王金鞭上打昏君下打奸臣,历朝历代能得此鞭的都是德高望重之臣。 这还是在云子玑还未正式封后前的恩赏。 如今皇后之位空了出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属意帝妃为皇后,只是还未下正式的旨意。 云氏崛起之迅速,令旁人眼热不已。 傍晚时,前线又传来线报:西狄军中易帅,呼延奇的弟弟呼延籁临危挂帅。 呼延籁三个字映入湛缱眼底时,他的心脏猛地一痛,前世的穿心之箭仿佛还倒插在他心口。 这把穿心之箭是呼延籁射入云子玑心口的,此仇,湛缱一定要亲手报! 线报传来时,云子玑也在紫宸殿。 他看了之后若有所思:“自古哀兵必胜,呼延籁只怕比呼延奇还要棘手,陛下有何应对之策?陛下?” 子玑看到湛缱脸色微白,似乎被什么思绪魇住了,他走上前握住湛缱的手,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湛缱猛地回神,撞见子玑关心的目光,忙道:“没怎么,在想对策。” 云子玑笑着问:“那你打算怎么应对呼延籁?” 这两年,湛缱虽不在前线,但前线的排兵布阵都是听从湛缱在国都的总指挥,否则战事不会推进得如此顺利,这也正是隆宣帝选他先继承皇位的根本原因。 子玑说得很对,呼延籁是怀着兄长之死的悲愤上的战场,他出手阴毒,战法凶猛,前世湛缱跟呼延籁交手数十回合,一直难分胜负,直到最后一战才将呼延籁打到投降,付出的代价是北微近十万的死伤和整整两年的久攻不下,可见呼延籁有多棘手。 重活一世,湛缱能预见呼延籁的战术打法,他早在重生的那一刻就在想应对的战术,如今已有了答案。 湛缱屏退殿内的闲杂人等,取出一卷亲手绘制的布防图,展开在子玑眼前。 如何利用险要地势绝杀呼延籁的兵法布阵在图上一目了然。 云子玑仿佛已经能从这张图的寥寥几笔中窥见北微收复失地大胜凯旋的图景。 “你是怎么料到呼延籁会这样行军?” 虽然还未与呼延籁真正交手,但湛缱推演出的西狄进攻路线几乎完全符合西狄一贯的调性,倘若云子玑是西狄主将,他绝想不到比眼前这副图更有利于西狄的战略了。 不仅提前推演出敌方的战术,还给出了破解之道,这让云子玑激动不已。 湛缱怎么忍心告诉子玑,这是前世数万将士用血和生命换来的答案。 湛缱从身后搂住云子玑的腰,与他一起看这张布防图:“我在西狄为质的十年里,与呼延籁交过几次手,他什么路数,我一清二楚。” 他握着子玑的手,放在布防图上的山州城上:“只要收了山州城,便可借山州的地势攻克灵州城,只要控制了这两座城池,西洲十二城便能全部收复了。” 云子玑看湛缱的野心显然已经不满足于收回失地了:“陛下还想吞了西狄,是不是?” 湛缱笑着吻了吻子玑的额头:“知我者,子玑也。” “灭了西狄,报国仇血恨,也可永除后患,若我是陛下,也会趁势踏平西狄,不过...” “不过什么?” 云子玑笑说:“若是两年前,谁敢想北微能出一个能灭了西狄的国君呢?” 若是湛尧登基,最多到收复失地这一步就畏手畏脚不敢再前行了,然而西狄不灭,永远是个巨大的威胁。 “我一直觉得,只有小浅才能做好北微的国君,其他人都不行。” 湛缱眉心一动:“我没有你想得这么好。” “你有。”云子玑看着他,笑眼弯弯:“你是最好的。” 湛缱压下心中的苦涩:“子玑...” 你真是个傻子。 若你知道我前世犯过那样的大错,便不会说出今日这番话。 云子玑读不懂湛缱眼底的悲情,他细心地看着布防图,提了个最关键的问题:“按陛下的战术,若想灭掉西狄,我们还是得借一国的边境才能占据优势。东单已无可能,只余下...中溱。” 中溱,溱江所及之地最强大的国家,东单西狄这些敢在北微面前跳的小国,在中溱这个大国面前噤若寒蝉,根本不敢造次。 “你说得没错。”湛缱执着笔,在布防图上的中溱边境画了一圈:“要吞掉西狄,北微确实需要同盟,不过这个同盟,从来不是东单这样的卑劣小国,而是中溱。” “陛下有把握能与溱君达成共识吗?” “结盟一事,已经事半功倍。入冬前,朕会御驾亲征去边境,并和中溱协商联盟一事。” 云子玑双眼迸出亮光:“御驾亲征?!我也要去!!” 湛缱:“别胡闹,边境不像国都,战场上瞬息万变,凶险万分,你怎能涉险?” 当日宫变敢让子玑自由发挥,是因为湛缱已经把整个局势拿捏在手,在确保子玑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才放手让他撒野。 如今可是要上前线!刀光剑影,一不留神就要见血,湛缱怎可能让子玑身处这样的险境之中? 更何况马上就要入冬了,云子玑在国都万般小心地养着都多病体弱,边境的寒冬寒冷刺骨,湛缱怕子玑身体受不住。 若是他病了伤了,湛缱只怕要疯。 “朕不许你去。” 他很严肃地说。 云子玑看着他,双眼涌出泪花:“陛下是嫌我如今是个废人吗?” 湛缱:“......” 他从未这样想过,因此帝妃说出这句话时,湛缱都愣住了。 待他想解释时,帝妃已经可怜地抹去未落的泪花,落寞地走出了紫宸殿。 -------------------- 伤心小玑:哼! 第69章 接着奏乐,接着舞 湛缱在未央宫正殿外吃了闭门羹,他拍了拍殿门:“子玑!你听朕跟你说!” 殿内没有动静。 帝妃亲口下令不准给君上开门,未央宫上下个个遵从。 湛缱又敲了两下门,十分卑微:“别不应我,子玑...你知道我从不会那样想你。” 殿门从里头打开,眼角带泪的云子玑站在湛缱眼前。 湛缱立刻将帝妃抱入怀中,慌乱解释:“山州灵州两地都在山谷边,冬日风雪极重,你这样体弱,若是病了伤了,你让朕如何安心?” 云子玑抿了抿唇:“我可以只在后方...” “皇宫也是后方啊!” “你是想把我一辈子都困在宫廷里吗?” “朕没有!你何时想出宫都可以!朕从未束缚过你的自由,唯独不能去前线!朕答应你,等战乱平定,你想去哪里散心朕都陪你!” 湛缱捧住子玑的脸颊,亲了亲。 “子玑,朕是北微的军心,你是朕的军心,若你有事,整个北微都会乱的。” 云子玑的脸颊被他亲得热热的,他抬眼时,眼角一滴微凉的泪珠掉了下来,湛缱以为他哭了,子玑却说:“好,那我就留在宫里。” 湛缱还未来得及高兴,云子玑话锋一转:“陛下去前线,一切顺利的话,也要三个月才能回来,若是再遇上棘手的事,我们便要分离半年以上。” 他揪住湛缱的衣袖,垂眸低声:“自我入宫,就没跟你分开这么长时间。” 见子玑如此不愿与自己分离,湛缱早已心软得一塌糊涂,几乎就要松口答应了,看到子玑手腕上的珠链,想起他体弱多病,又变得铁石心肠。 他认定帝妃是在欲擒故纵,下一句便会是“你带我一起去边境,就不用受这等相思折磨了”。 湛缱已想好拒绝的说辞,却见帝妃一本正经地说:“既然从未分离,就得提前适应,从今日开始,陛下无事别来未央宫了。” 湛缱一愣:“啊?什么?” 帝妃一抬手,山逐山舞便将两个大包袱扛了出来。 大包袱里装着湛缱的衣服,被子,枕头,还有没批完的折子,没画完的战略图,笔墨纸砚全都收拾得一样不落。 云子玑亲手接过两只大包袱,不明所以的湛缱还上手帮他拿着。 帝妃说:“从今日开始,我要提前适应陛下不在身边,不来未央宫,不在国都的日子了。” 湛缱听出他的意图,急道:“你别胡闹!” 云子玑一摊手:“我没有胡闹,沈勾让我静心休养,便不能受相思折磨,而陛下去前线打战,更不能为儿女情长所拖累,所以提前适应这种分离的状态,于你于我于前线军心于整个北微,都有好处。” 湛缱:“......” 一堆歪理把湛缱砸懵了。 待他回过神来,已经被帝妃赶到了未央宫外。 那日,未央宫上下都看见陛下提着两个大包袱,在秋日的寒风中,呆愣愣地站在未央宫门口,那两个大包袱挂在陛下威武的身躯上,身影凄凉,又莫名悲壮。 · 当天夜里,被未央宫推拒三次的湛缱一个人睡在了紫宸殿的龙床上。 龙床又大又软,云子玑一着这张床就睡得格外香。 湛缱本也是睡惯了这张床的,今夜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睡未央宫的地板都没有这么难受! 睡地板折磨的是他的后背,如今被折磨的是他的心。 他实在睡不着,抽来几本奏折批阅。 奏折上写的明明是端正的字,湛缱却仿佛看见了帝妃的一颦一笑。 他下意识抬起头,往日他深夜处理朝政,子玑总是陪着他。 子玑喜欢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偶尔喝茶偶尔看话本,更多的时候,云子玑是湛缱的妙计锦囊,湛缱遇事不决时,总能从子玑口中得到几句旁观者清的点拨。 朝政如此,战事也一样。 今夜没有子玑在身边,湛缱看奏折仿佛看一团乱麻,混沌难定,他懊恼地撇下奏折,重新躺回龙床上,继续翻来覆去地滚来滚去。 如今是秋日,夜里会凉。 湛缱因为身体健壮,在这个时节也总是热气腾腾,云子玑体弱,手脚经常是冰凉的,夜里湛缱抱着子玑,替他暖着手心和脚心,就算不做别的,那阵燥热也能平息下去。 除却被恶梦折磨的那一个月,湛缱在子玑身边总是睡得格外舒适,就算做了有关前世的恶梦,因为云子玑在怀中,他就算在梦境里也是心安多余恐慌的。 然而今日,他闭上眼强制自己入睡时,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无声地叫嚣些什么,他终于勉强入睡时,那场恶梦又卷土重来。 城楼上的子玑,再次挥剑刎向了自己的脖颈。 湛缱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他已许久不曾做这个梦了。 这时日出已至,今早的阳光已眷顾到紫宸殿。 宫人进殿侍候君上洗漱时,心中猛地一惊:这陛下怎么眼底乌青,像是一夜没睡? 湛缱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其实不过是离开子玑单独睡了一晚,镜子里的皇帝却可用狼狈憔悴来形容。 “陛下要不要传太医?”有小太监以为君上病了,斗胆提议。 湛缱扶住额头:“朕需要的是帝妃,不是太医。” 可眼下这个时辰,该上早朝。 湛缱无精打采地换上龙袍,束上发冠,没有子玑帮着整理衣领,这身龙袍上的金线都似乎会硌人了。 往常的皇帝金冠龙袍,神姿威武,上朝时往龙椅上一坐,像一朵朝气蓬勃睥睨群雄的向日葵,今日这朵向日葵却蔫蔫的。 朝臣们不知君上这又是怎么了,总之看着是龙兴不悦,轻易别招惹,今日朝会,人人都谨言慎行,不敢说错话。 好不容易熬到下朝,湛缱马不停蹄地往未央宫飞奔。 刚到未央宫门口,就听里头传来歌舞的声音。 湛缱踏进未央宫,见宫院内暖香妙音,御用乐师奏着欢快的曲子,舞姬跳着曼妙的水袖舞。 玉兰树下,云子玑握着一盏夜光杯,半卧在雕花长榻上,一边饮酒,一边随手拨弄着榻上的古琴,琴音清澈却无章法,和乐师的歌调搭在一起十分突兀。 但乐师为了让帝妃高兴,便主动变曲改调去迎合帝妃醉酒拨弄的琴音。 跳舞的美人也跟着这些琴音起舞,动作轻盈,赏心悦目,有胆大的舞姬敢把水袖往帝妃手上送,帝妃便虚抓着水袖一头,挑逗着跳舞的美人。 湛缱:“......” 他昨夜辗转难眠,今早心情郁闷,本以为帝妃必定也和他一样离不开彼此而郁郁寡欢,哼哧哼哧地处理完朝政就赶来未央宫,却见云子玑白日笙歌,简直是逍遥自在,乐不思蜀! 云子玑乐在其中,浑然没察觉湛缱的到来。 “都给朕退下!!” 皇帝一声怒吼,中断了歌舞。 只有云子玑不以为意地拨弄着琴弦,弹出几个不成调的带着戏谑之意的琴音:“歌舞不许停。” 乐师和舞姬一时进退两难,唱也不是,跳也不是,不知该听谁的。 湛缱冲过去扣住帝妃弹琴的手:“子玑!你还敢喝酒?” 云子玑双眼被美酒熏出一层水雾:“你是谁?敢来管我?” 湛缱:“......” 一大早的,不仅碰酒,还醉得不认人了,湛缱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夜光杯:“不许喝了!沈勾说了你不能碰酒!你忘了是吗?” “沈勾?等湛缱离了宫,这北宫就是我做主,沈勾凶我,我也不怕。” 云子玑一把抢过夜光杯,当着湛缱的面把杯中的酒全喝了,还挑衅一般地把夜光杯反过来倒了倒,表示一滴不剩。 “就算是湛缱也管不住我,他马上就是天高皇帝远的那个皇帝了。” 近在眼前的皇帝本人:“.......” 云子玑起身推开湛缱,冲着乐师和舞姬道:“接着奏乐,接着舞!这北宫,很快就是本殿说了算!” 乐师和舞姬们看着君上的脸色,心道帝妃这是醉糊涂了嚣张得太早,这君上还在宫里呢! 云子玑见他们没动静,自己抓了一条落在榻上的红绫,缠上了湛缱的脖颈:“你长得不错,给本殿跳只舞来看看。” 湛缱:“......” 他还真不知道子玑好这一口。 “就照着单宁的舞法跳一段。”云子玑扯下湛缱的衣袍:“把你这龙袍脱了,腰露出来。” “你竟还记着单宁给你跳的那只舞?!”湛缱酸得满宫都闻得见醋味!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跳一段。”云子玑的手一路从湛缱的胸口摸到了他的腹部,又掐住他的腰:“腰不错。” 湛缱眸色一暗:“...帝妃。” 他凑到子玑耳边,咬他耳朵:“你往日可不像今日这样放荡。” 云子玑双眼含着狡黠的笑意:“往日的克己复礼是骗皇帝的,很快他就要离宫了,你跳只舞,取悦我,我把你偷偷留在未央宫,与你夜夜笙歌,好不好?” 湛缱咬牙:“你是真醉还是假醉?!” 云子玑挑起他的下巴:“你凶起来跟湛缱好像啊!” 湛缱:“......” “子玑,难道你巴不得我离宫?你昨日还闹着跟我一起去前线,今日就变心了?还想背着我养别的男人?” 云子玑三分醉,七分醒,故意道:“你别告诉湛缱,我们悄悄的,被发现了是要诛九族的。” 他严谨地补充了一句:“是你会被诛九族。” 湛缱:“......” “你也知道跟野男人私通会被诛九族啊!” 云子玑困惑:“你怎么骂自己是野男人呢?” 湛缱:“......” -------------------- 浅:朕要告发帝妃私通! 妖妃小玑loading......99% 第70章 毕竟陛下喜欢乖的 未央宫中目睹这一幕的人都不敢说话了。 这算什么?帝妃当着皇帝的面大声密谋要跟别的野男人私通? 湛缱眸光一暗,隔着鹅黄色的衣裳掐软子玑的腰,将他放倒在雕花长榻上,又取下脖子上的红绫,将子玑的双手举在头顶,用红绫捆住了他的臂弯。 因为醉酒而有些迟钝的帝妃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绑住了。 未央宫上下目瞪口呆:光天化日之下,这是他们能看的吗?! “你做什么?” 子玑试图抬起双腿顶开湛缱,湛缱三两下就把他按住了,他俯身凑近:“既然朕是帝妃的野男人,自然也要玩得野一些!” 他的手已经游移到子玑的衣领上。 云子玑后知后觉自己玩过头了,刚想挣扎,胸口处忽然涌出一阵不适,他拧了拧眉,有些想吐。 湛缱气归气,看出子玑不舒服,想也不想搂起他的上半身,伸出手虚捂着子玑的嘴,又替他拍背。 云子玑什么也没吐出来,手上没有绑牢的红绫已经松散开,他脱力地要向后倒,被湛缱搂进了怀里。 “就你这样还醉酒?还勾引人?自讨苦吃!” 皇帝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冲那群呆若木鸡的小仆喊:“愣着做什么?去制碗醒酒汤来!把沈勾叫进宫!” 山逐山舞回过神来,立刻应声去办。 酒的后劲让云子玑身上发燥,他难受地在湛缱怀里蹭来蹭去,湛缱摸着他的额头,一时也分不清这究竟是酒劲上来还是饮酒发热。 沈勾到未央宫时,云子玑已经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他得知帝妃居然饮酒,本想训他不听医嘱,但云子玑睡得沉,沈勾说什么他都听不到。 湛缱在一旁幽幽地说:“等朕离宫,你的话就更没有分量了。” 沈勾便转而责怪湛缱:“他这副身子还敢饮酒,就等着睡到明早吧!你也是,朝夕相处,也不知道管着他?” 湛缱无奈:“很快朕就管不着他了。” 沈勾问:“怎么?” 湛缱坐到床边,牵过帝妃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中:“因为朕不肯带他去前线,正变着花样跟朕怄气呢。” 沈勾沉吟道:“边境苦寒之地,就算没有战乱,帝妃也不适合再重返战场。但若他因此事而心中郁结,怕也是弄巧成拙。” 湛缱一听,追问道:“这话怎么说?” 沈勾一边提笔写醒酒退热的药方,一边道:“陛下别忘了,他身子骨若没被毒废,也是令西狄人胆寒的少将军,如今你要去前线,把他留在后方,他心里该怎么想?帝妃虽然体弱,但近几次病倒可都是因为心病。” 湛缱:“怎么连你也以为朕是嫌子玑是拖累才不带他一起出征?” 沈勾:“陛下自然没有这个心思,你是为他好,我知道,帝妃也知道。但你也该设身处地地想想,倘若今日被毁了身子骨的人是你,帝妃以保护之名将你留在宫里,你也知道他是为你好,但你心里难道就不会因此生出自轻自弃的念头吗?” 湛缱陷入沉思。 因伤被迫从战场退下来,没能亲手击退西狄,这大抵是子玑前世此生的遗憾之一,如今战局一片向好,湛缱本可以借此机会弥补子玑的缺憾,他却以为子玑是需要被保护的金丝雀,想以爱之名将他困在宫中。 今日帝妃饮这些酒,取乐是假,消愁是真。 沈勾已写好药方,让人去煎药,他拍了拍湛缱的肩膀:“边境的风雪寒的是身体,陛下可别寒了帝妃的心啊。” 熬好的药汁晾到温热后,湛缱哄着睡梦中的子玑把药喝了下去。 云子玑趁湛缱上朝时狂喝了两壶桃花酒,醒着的时候他没有彻底晕醉,还能逗着湛缱玩儿,现下睡着了,酒劲终于发出来,一时半会还真醒不过来。 湛缱让人把御书房的奏折搬进未央宫来,他要一边陪着帝妃一边处理朝政,像往常那样。 周青要去搬折子时,却遭到了山舞的阻拦。 “陛下,帝妃说了,您不能...在未央宫...” 湛缱猜到他要说什么,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朕是皇帝还是帝妃是皇帝?如今这北宫还真是帝妃说了算了?” 山舞为难道:“这皇宫自然是陛下您说了算,可这未央宫...”确实是帝妃说了算啊!! 山逐也说:“等帝妃醒了,不好交代啊。” 不是未央宫不好交代,而是湛缱不好交代——毕竟帝妃好像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湛缱烦躁:“他睡着了,你们别告诉他不就行了?” 他严肃地下了一道命令:“谁都不许告诉帝妃朕今日又把奏折搬进未央宫来批阅,明白了吗?” 未央宫上下便守口如瓶。 湛缱如愿在未央宫的书桌上批起了奏折,盖玉玺时不留神弄出了动静,床上醉酒的帝妃翻了个身,呓语了句“狗皇帝”。 字正腔圆无比清晰的“狗皇帝”。 湛缱:“......” 这是真生气了,连梦里都在骂人。 所幸子玑没有被吵醒,依旧睡得香沉。 湛缱批了一下午的奏折,到傍晚时,又喂子玑喝了第二碗退热的汤药,入夜后他草草用了晚膳,去御书房见了大臣,下了两道直传边境的圣旨。 深夜,湛小浅终于卸下朝政,又用皇帝的身份堵住了未央宫上下的嘴,趁子玑熟睡,美滋滋地爬上未央宫的床,搂着帝妃睡了过去。 云子玑在后半夜做了个梦,有只热乎乎的小老虎钻进他的怀里,蹭来蹭去,闹得他酒意全消。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睡了一整日的帝妃就醒了过来,一睁眼发现抱着自己的“小老虎”是湛小浅! “......” 本想让湛缱提前尝尝分别之苦,他倒好,趁自己醉酒居然都学会偷偷爬床了! “你给我起来!” 云子玑绝不姑息!他伸手扯了扯湛小浅的脸颊,湛缱不仅没醒,还顺势把帝妃抱进怀里。 云子玑:“......” 他抱得太紧,云子玑的脸颊都被他的胸膛挤得变形了。 云子玑忍无可忍,伸出手揪出湛缱的耳垂,一抓,一拧! 未央宫清晨一声吼:“快给我起——床!!!” 在殿外的山逐山舞冲进内殿时,就见皇帝坐在被子上,双手捂着两只耳朵,眼角飚着两朵刚睡醒的泪花。 揪耳朵“罪魁祸首”云子玑抱着手臂站在床沿边看着他:“陛下怎能食言?” “朕什么时候食言了?”湛缱委屈至极。 云子玑:“我早就跟陛下立下君子契约,在你凯旋回朝前,你我尽量不相见,免得分你上前线杀敌的心,你忘了?” “朕没忘,朕就是明知故犯!!” 他理直气壮,给云子玑气得想再揪两下他的耳朵! 湛缱松开捂着两只耳朵的手:“都被你揪肿啦!你还忍心下手?!” 云子玑:“......” 湛缱两只耳朵的耳垂都红了,云子玑想笑又不敢笑得太嚣张,看着皇帝可怜委屈的模样,铁石心肠:“是你先逾矩的!” “朕是天子,来未央宫睡一觉也算逾矩?” “我说逾矩就是逾矩!” 湛缱这回是发自内心地道:“子玑!你欺人太甚,你无法无天!” 云子玑西子捧心般捂了捂心口,仿佛被吓到了,语调也软了下来:“原来陛下还是喜欢乖一点的吗?” 他一抬眼,双眼已经泪汪汪:“微臣知错了。” 湛缱:“......”怎么又开始君君臣臣了!! “你打我吧,我不还手。” 云子玑把双手手掌朝上,递到湛缱眼前,做好了被打掌心的准备,眼泪还断线珍珠一般地掉。 湛缱简直对他刮目相看:“朕都没哭,你哭什么,你耳朵也肿了?” 云子玑撇嘴:“那你也把我的耳朵揪肿吧,我不会喊疼的。” 他坐到床上,凑到湛缱眼前:“你揪吧,就算很疼我也会忍着,毕竟陛下喜欢乖的。” 湛缱:“......” 他哪舍得? “你别这样,朕还是喜欢你任性一点。” “真的?” 湛缱顶着两只红肿的耳朵说:“真的。朕不希望你拘着性子。” 云子玑轻笑,一抹眼泪:“那你还愣着干什么?” 湛缱:“啊?” 云子玑:“快去上朝!朝政要紧!” 湛缱一把抱住他:“朕的帝妃怎么翻脸比翻奏折还快?” “不过朕喜欢。” 他吻住了子玑,不给他反驳的机会。 云子玑意识到自己的计划全乱了,他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又跟湛小浅亲在了一起?日日这样腻歪,还怎么让湛缱知道分别的痛苦? 他伸出手,想捏住湛缱的耳垂,本想轻轻一揪,见他的耳朵真的有些肿了,又懊恼刚刚下手太狠,再揪下去,一定很疼。 云子玑到底没下得了手,他顺从地迎合湛缱的吻,欲擒故纵没成功,那就换美人计,他就不信湛缱真能离得开自己。 在旁人眼里,帝妃显然是在折磨皇帝。 但皇帝本人,显然也非常乐在其中。 这日早朝,大臣们看到皇帝不像昨日那样蔫蔫的,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只是两只耳朵又红又肿。 朝会快结束时,云非寒实在没忍住关心了一句:“陛下的耳朵是怎么了?” 湛缱:“无妨,帝妃骄横,今早睡起揪的。” 众臣:“......” -------------------- 二哥:我就不该问。 第71章 帝妃又炸皇宫了? 当日上午,帝妃把皇帝耳朵揪肿这件事就经由朝会大臣之口传遍了北微的名流贵族圈。与此同时,湛缱再一次吃了未央宫的闭门羹。 早上还乐意被他搂在怀里亲吻的帝妃,又翻了一张冷漠脸。 “陛下如果一定要进未央宫,那我现在就搬去冷宫住。” 云子玑站在殿门口,对皇帝如是说。 湛缱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无可奈何:“朕留下来吃个午膳都不行?” 云子玑:“陛下可以回紫宸宫用膳。” 湛缱:“你不陪着,朕没胃口。” 云子玑反问:“那陛下去了边境岂不是一顿饭都吃不好了?” 绕来绕去,帝妃旁敲侧击的还是去前线这件事。 湛缱知道他在怄气,但此事事关子玑的安危,他不能由着子玑任性。 云子玑见他还不肯让步,便说:“就请陛下提前适应这种状态吧。” 他转身进了正殿,让人把殿门关上了。 皇帝垂头丧气地走回了紫宸宫。 御膳房早已备好了午膳,紫宸宫的吃食怎么也不会逊色于未央宫,然而湛缱却食之无味。 他毫无兴致地夹起一只虾仁往嘴里送,这时小太监进来禀说: “陛下,云夫人求见。” 湛缱如得救星,让慕容淑去劝劝子玑是再好不过了! 他突然觉得口中的菜肴又有了点滋味。 慕容淑进了紫宸殿,见皇帝正一个人用膳。 往常的一日三餐湛缱都会去未央宫与子玑同用,今日显然是不对劲,又听说子玑今早揪肿了皇帝耳朵,慕容淑确信这两个孩子在闹矛盾,且是不小的矛盾。 这几日朝中正在商讨御驾亲征之事,知子莫若母,慕容淑猜也猜到子玑闹脾气的根源所在。 湛缱不让慕容淑拘泥于俗礼,他赐了座,又命人取了御膳房的糕点来,浑然把慕容淑当做家人对待。 云家如今备沐皇恩,慕容淑心里受宠若惊,举止上却得体大方地接受皇帝的美意。 湛缱当真愿意把子玑的娘亲视为自己的母亲来敬重,自然有什么苦恼他也会向慕容淑倾诉: “为着朕不肯带他去边境这事儿,子玑正跟朕怄气呢。” 慕容淑恭敬有礼地道:“臣妇今日进宫,便是要为君上解忧的,君上可愿听臣妇一言?” 湛缱面上一喜,洗耳恭听。 慕容淑道:“子玑幼时,曾有位高人为他算过命数,那高人说,将子玑当女子养,可保他百岁无虞,臣妇才为他取了个从女的‘姝’字,将他平平安安地养到了五岁,可后来发生了些事,子玑便不愿意做子姝了。” 湛缱眼睫一垂,依旧自责:“此事是朕不好。” 慕容淑开解道:“陛下何出此言?您当日也不过是个孩子,不必自责。” 她娓娓道来:“子玑不愿再做子姝后,大病了一场,那位高人在夫君的恳求下又指了一条明路,送子玑去边境,用战场的戾气压住他命局里的衰弱之征。至柔不成,便用至刚来克。如陛下所见,子玑在边境十年,次次逢凶化吉,有惊无险,若非奸人暗害,他今日应当还在边境做潇洒的小鹰。” 湛缱:“您是说?” 慕容淑起身,朝湛缱行了一礼:“那位高人还说,战场于子玑而言是改命之地。” 这句话令湛缱心口猛地一痛。 前世子玑年少立功成于战场,又遭遇暗害败于战场,最后为了湛缱,死在了战场上。 确实是改命之地,他命运的转折点全在战场上。 湛缱追问道:“当年那位高人还说过什么?什么叫衰弱之症?” 慕容淑犹豫了一瞬,决意隐瞒那句“短命早夭”之言。 一来她自己也不愿意相信这等近乎为诅咒的预言,二来,子玑是为了湛缱才拒绝成为子姝,由此命途多舛,受尽苦楚,说出此事,也不过是让湛缱自责罢了。 她避重就轻地道:“陛下担心边境的苦寒与战乱会伤了子玑,臣妇却以为,正是边境之苦成就了今日的子玑。” “他当年去边境也不过六岁,因为人小腿短连上战马都费劲,就算是这样,他也从未退缩过,如今有陛下相护,北微大军占尽战局先机,子玑又怎能甘心被保护在后方呢?陛下,不如就答应他吧。” 没有人比重生的湛缱更相信命数之说。 纵然子玑没有前世的记忆,但湛缱也希望他能亲眼看到呼延籁一败涂地,西狄全境投降归顺的盛景。 · 傍晚时,湛缱又来了一趟未央宫,他手上还带着一枚琉璃明珠手串,打算拿来认错赔罪。 这是他之前让制造局用宝石打的首饰。 慕容淑说,子玑身上带些女儿家的饰物能保平安,湛缱深信不疑,前前后后送了子玑几十条珠串,每一条都价值连城,奢华精致至极。 子玑必定还在怄气,说不准在未央宫偷偷抹泪。 湛缱越想越心疼,脚下生风地往未央宫赶。 忽然空气中传来一股香味,诱得湛缱食指大动。 湛缱下意识问:“什么味道?帝妃又炸皇宫了?” 跟在身后的周青仔细嗅了嗅,说:“似乎是烤肉的香味?” 湛缱想也不想反驳道:“帝妃跟朕生闷气呢,怎么可能有心情吃烤肉?” 话音落下时,湛缱正好踏入未央宫内。 只见未央宫宫苑内,玉兰树下,篝火之上,奉命令入宫的云非寒任劳任怨地拿着几把五花肉在火上翻转,时不时往上面撒点花椒,抹点酱料。 帝妃挽着华服广袖,坐在一旁,左手一把烤鱼,右手两把五花肉,吃得满嘴是油。 湛缱:“......” 这一刻,他宁愿子玑在炸皇宫。 “昨日醉酒,今夜烤肉,帝妃真是自在逍遥啊!” 湛缱握住子玑左手的烤鱼,一把抢走。 云非寒见湛缱来,起身行了一礼,又继续给弟弟烤五花肉。 湛缱:“不许烤了,他今早才退烧!” 云非寒无奈:“帝妃下了命令,微臣不敢不从。” 湛缱看了一眼子玑,云子玑有恃无恐:“等你离了宫,我日日都叫二哥进宫烤肉给我吃!你管不着我!” 湛缱冷笑一声:“那朕只好把帝妃带在身边管束了。” 云子玑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刚刚说什么?” 湛缱抱着手臂,不想重复第二遍,云子玑起身追捕他的视线:“你答应了?” “朕再不答应,你非得翻了北微的天不成!”湛缱一手扣住帝妃的腰:“出征在即,帝妃若是把自己折腾病了,那就作罢。” 云子玑立刻放下了五花肉,他双眸含光,嘴巴还油油的:“你怎么突然答应了?是娘亲跟你说了什么?” “是朕想明白了。此次御驾亲征,朕是一定要灭了西狄的,如此盛景,子玑若是只能在奏折里看到,那可一点都不过瘾。” “朕要带你去前线,亲身受西狄全境的跪服!” 云子玑猛地抱住湛缱:“我做梦都想看到这一幕!” 湛缱笑道:“朕一定让子玑的梦境成真在眼前。” “其实此次也并非只为出征,更重要的是与中溱联盟,子玑还未去过溱地,朕就当是带帝妃去边境散心。” “是朕愚钝,竟把小鹰当成金丝雀,所谓的护你实则是困你,害你伤心了。” 云子玑眼眶微热:“我知道陛下的心意,现在陛下也知道我的心意了。” 湛缱轻笑,就要亲吻子玑的额头,这时云非寒毫无感情地插话道:“五花肉好了,帝妃还吃不吃?” 子玑才想起来二哥还在,他轻轻推开湛缱,却用手指勾住了湛缱的腰带:“陛下一起吃吧?” 云非寒看二人已经和好,便将手上一大把烤肉转交到湛缱手里:“希望陛下纡尊降贵学会这门手艺,以后就不用我这个外臣入宫来哄帝妃了。花椒不要放太多,子玑吃不了太辣,五花肉要瘦肉比肥肉多......” 云非寒絮絮叨叨地把烤肉技艺传授给了皇帝,云子玑发现湛缱居然真的认真在记。 等湛缱成功烤好了一串五花肉后,云非寒功成身退:“那微臣先告退了。” “慢着。”湛缱将烤好的肉串放到了桌上,对云非寒道:“不日朕要御驾亲征,帝妃也会同行,京中之事,暂交司徒远与你管理。左右丞相,共同监国,直至朕凯旋回朝。” 云非寒一怔:“可微臣资历尚浅,只怕不能服众。” 湛缱牵过子玑,笑道:“待踏平西狄,边境恢复安宁后,朕会正式立子玑为后,你是皇后的哥哥,自然有监国的资格。” 云非寒淡淡一笑,跪地谢恩:“微臣多谢陛下信任。” 云子玑心中莫名不安,待二哥离宫后,他对湛缱道:“陛下,我知道你信任云氏,但你如今给云氏的权力,真的是太多太多了。” 多到云子玑觉得湛缱这份偏爱已经失衡了。 云家世代武将,掌兵权自是无可厚非,但丞相之位,监国之权本是云家受不起也不敢肖想的,湛缱却全给了,还给得如此果断,让云子玑没来由地心慌。 “子玑是怕朕又捧杀云氏吗?” “不,我知道陛下不会再这样做。”云子玑权衡再三,终于问:“陛下,你当真如此信任云氏吗?你知道...史上外戚干政篡位的事比比皆是,你...你当真这么信云氏吗?” “朕相信子玑,也相信子玑的家人。” 冥冥之中,云子玑忽然问:“万一有一天...?” “不会有这一天。” 湛缱相信前世能以“忠君护国”作为家训并誓死践行的云氏,绝不会走向篡位谋逆的歧路。 “但若是子玑想要朕的皇位。”湛缱看着帝妃的星眸,“朕会拱手相让。” -------------------- 本章是戏台将军·浅,背后全是flag。 小剧场: 娘亲:子玑小时候人小腿短都上不了战马...... 玑(试图捂嘴):我现在已经长得很高了! 玑:180cm,浅:189cm 第72章 子玑可爱 在冬雪降下之前,御驾亲征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皇宫出发。 满朝文武在宫门口恭送君上亲征,山呼:“愿陛下凯旋而归!” 湛缱坐在御驾中,目睹此情此景,想起前世他出征西狄时,文武百官嘴上说着凯旋之词,心里却盼着他死在边境,而皇城的子民们,大多闭门不出,夹道恭送的连百余人都没有。 前世的湛缱兢兢业业地做了个贤能君主,换来的却是毫无体面的君臣离心。 重活一世,他暴虐之名远扬,倒起了威慑的作用,北微上下无人敢不敬他这个国君。 云子玑与湛缱同乘一辆御车,他坐在湛缱身边,发现他对百官的热切祝福无动于衷,甚至是冷漠以对。 “是不是边境情况有变?”云子玑下意识以为是前线战局有变,才令湛缱心情不悦。 湛缱牵住子玑的手,对他笑了笑:“今早的奏折是捷报。” 云子玑疑惑:“那你为何不高兴?” 湛缱的耳边还是臣子们的山呼之声:“朕在想,他们是不是真地希望朕凯旋回朝。” 云子玑一愣。 “子玑,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西狄投降,北微轻而易举地打了场胜仗,等我凯旋回朝时,我的臣民,麾下的将士却将矛头对准了我,他们说,我也是西狄人,我也该死。” 湛缱将前世之事粉饰得没那么残酷,云子玑的心却为此一揪一揪的疼。 他义愤填膺,恨不得冲进梦里:“谁敢这样说你,我一剑要了他的命!” 湛缱看帝妃的目光愈加温柔,前世死前,子玑是唯一提剑护在他身边的人。 湛缱掰开了子玑紧握的拳头:“只是一场梦,你别当真。” 砰地一声,帝妃一拳砸在马车的车壁上:“这梦太气人了,你以后不许做这样的梦!” 湛缱觉得子玑可爱,笑着应:“好,我听子玑的。” 云子玑却很严肃。 日有所思,夜才有所梦,能做出这样的梦,湛缱的心里该有多苦? 出身种族根本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凭什么要为此受尽折磨屈辱!? 云子玑又心疼又生气,正不知该怎么安慰小浅,这时,皇城大街上忽然传来了百姓的整齐呼声: “北微威武!君上威武!” 这一声声响彻皇城上空,嘹亮震耳。 湛缱恍惚一愣,是他听错了吗? 他掀开窗帘,看到皇城大街,几乎所有百姓都倾巢而出,人山人海,夹道两立,整齐高呼。 有人发现君上掀开了帘子,立刻激动地朝湛缱挥起手。 “君上万岁!” “君上威武!!” “愿君上凯旋而归!!” 百姓们在看到湛缱后,自发跪地行了大礼。 湛缱微微动容——做戏做不出这等阵仗与气势。 云子玑也瞧见了这一幕,他的郁闷阴霾立刻一扫而光。 民心在湛缱这里,那场梦怎可能成真? 湛缱眼眶微热,呢喃道:“怎么可能呢?” 这一幕就像是千万人在他眼前摘下虚伪的面具,露出热忱真诚的笑容,他们的祝福也发自真心。 这令湛缱无措。 前世明明所有人都唾弃他。 云子玑捧住湛小浅的脸颊:“或许从前北微上下对陛下还有所介怀,但经历了这么多事,臣民的眼睛怎会看不出陛下才是众望所归的天子呢?” 他吻住湛缱的额头:“不许小浅再妄自菲薄了。” 一阵风拂过,掀起窗上的帘子,百姓们亲眼看到帝妃亲吻了陛下。 “哎哟!!” 他们笑着起哄,有妇人忙捂住了小孩的眼睛,自己却不错眼地盯着看。 等子玑意识到帘子被吹起来时,湛缱已经将他按进了外头看不见的角落里。 “这下好了,百姓该担心美人在侧,国君无心打仗了。” 云子玑乐道:“那我真是罪该万死了。” 湛缱语气一凛:“不许胡说!” 云子玑笑得开心,他抵着湛缱的额头:“开玩笑呢,有你在,我舍不得死去。” 湛缱从未想过,就在这个冬季,他会执着云子玑的手,哭着质问他为什么会舍得。 · 临近边境线的塞外风景令人心旷神怡。 有沈勾随行照顾,行路两日一夜的云子玑依旧充满活力,他见今日阳光甚好,闹着要下去骑马。 湛缱拗不过他,便唤来自己的战马,让子玑坐在自己怀里,带着他在辽阔的草原上散心。 随行的燕迎带着一支小兵紧跟着保护。 “不如我们先行一步,给大哥一个惊喜,如何?” 帝妃突发奇想。 来往边境的路线,湛缱和子玑都走过不下十次,此处又是北微境内,北微大营就在不远处,就算脱离军队,也是绝对安全。 燕迎却策马上前劝道:“帝妃,不可啊,您可能不知道,此地前两年闹过雪狼围攻牧民之事,如果脱离军队,只怕会被狼群盯上。” 湛缱:“还有这等事?那附近的居民如何了?” 燕迎道:“陛下放心,自从雪狼大规模出没后,附近的官员就已经派兵清除,奈何数量实在太多,牧民也就极少在此地放牧了。” 云子玑:“难怪这么大一块草地都没看到牛羊。” 话音刚落,周围忽然传来骚动声,燕迎立刻下马俯地听动静,片刻后,他起身禀道:“陛下,似乎是狼群!” 湛缱眉头一拧,立刻策动战马把子玑带回了马车前,不由分说地把子玑抱下马,塞进了马车里: “子玑,你待在里面别出来!” 云子玑想说什么,被湛缱按进了马车里,没来得及开口。 军队上下戒严的同时,几十只雪狼出现在草原的小坡四周,包围了整只御驾亲征的军队。 随皇帝亲征的都是精锐之师,面对野狼的包围,全军上下并不慌乱,燕迎经验丰富,立刻下令全军以君上和帝妃为中心展开保护圈,弓箭手也架起了弩箭。 在野狼俯冲进攻时,军队万箭齐发。 湛缱原以为只是遇上了小规模的狼群,没想到这几十只雪狼之后,又涌出了几十只,源源不断,无穷尽一般地围攻而来! 这样大规模的狼群活动,必定有狼王在做主心骨。 湛缱接过一把重弓,在狼群迅猛围攻之下,他镇定地扫视最外围包围圈,狼王最大可能是其中一只。 “射死狼王,狼群自然就溃败了!” 子玑虽然被保护在马车里,却和湛缱想得完全一致。 “但我不知狼王有什么具体特征!” 云子玑懊恼,从前云非池教过他怎么制服狼群,但那时的云子玑,年龄尚小,格外天真烂漫还善良纯真,觉得狼毛茸茸的十分可爱,怎么可以赶尽杀绝呢? 于是完全忽略了云非池教他的许多细节,这其中就包括如何分辨狼群首领。 眼见军队中已经有士兵被野狼扑倒,湛缱镇定心神,双手拉开重弓。山坡上,绿色的狼眼挑衅地俯视着草原上的人,忽然一把利箭的尖端对准了那双狼眼。 野狼循着利箭望向持弓之人,浑身毛发倒立而起,龇牙咧嘴,目露被激怒的凶光。 湛缱血色的眼瞳寒凉如冰,他松开双手,三把玄铁利箭离弓而出,电光火石之间,三把箭分别射穿了那只狼的双眼和眉心! 几乎同时,进攻迅猛的狼群忽然失去了气势,变得杂乱无章! 湛缱射死的正是狼群的首领! 这时,一支银甲骑兵赶来,从外围包抄了狼群,两支军队互相夹击,狼群开始溃败奔逃。 “畜生!伤了我的弟兄还想逃!?” 燕迎抡起大刀,追上狼群,一刀斩杀一只! “燕将军!穷寇莫追!” 燕迎猛地勒住缰绳,循声望去,见一人银甲墨发,寒刃长枪在手,却难掩俊雅绝伦——镇国元帅,云非池。 燕迎常年被云非池压一头,不得不服管。 “末将救驾来迟!请君上恕罪。” 云非池翻身下马,向湛缱请罪。 不等湛缱回应,帝妃从马车冲出,一个箭步直接往大哥怀里跳! 云非池伸手接了个准。 湛缱:“......” 朕还在呢!! 云子玑落地站好,打量大哥,战事让云非池眼底多了几分沧桑,但他依旧面白如玉,根本没有被边境风沙影响。 云子玑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身后一阵野狼的喘息声。 湛缱循声望去,见一只没死透的野狼已经拔地而起,扑向子玑后背! 电光火石之间,云非池拔出身边部下的佩刀,飞掷过去,刀刃割断了帝妃的一根头发,临空将野狼劈成两半,血溅出来时,云非池已将子玑拉近身边。 狼血溅在了草地之上,云子玑滴血不染。 云非池看着子玑,笑道:“也请帝妃恕罪,哥哥救驾来迟了。” 第73章 那还不快滚? 云非池担心亲征的御驾会遇到周遭的狼群袭击,所以带了一支骑兵来有备无患,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亲征的军队顺利地与边境大营会师。 大营里的将士早就恭候君上和帝妃的到来。 在云子玑成为帝妃前,也曾与这些弟兄们打成一片,是生死之交,军营上下深知帝妃为人,惋惜云子玑难以在战场施展宏图的同时,又真心祝福他与君上的这段姻缘。 云非池准备将军中要务一一汇报,在踏入主帅营帐前,湛缱看见一旁倒挂着几个士兵,士兵身上已经受刑,被放在太阳下暴晒。 云非池:“这是前两日抓获的通敌内奸,出卖了情报导致一支小队差点葬身山谷,近日军中细作猖狂,不得不严惩以杀鸡儆猴。” 云子玑问:“难道西狄已经知道北微要与中溱联盟之事?” 当日传出北微要与东单联盟时,西狄根本不做反应,因为东单这样的弱国就算联盟也不会真正威胁到西狄的利益。 但中溱不一样,一旦北微与中溱这个强国联手,西狄将岌岌可危,别说要把西洲十二城吐出来,恐怕连西狄这个国家都会被灭在两国联盟的铁蹄之下! 云非池:“子玑说得没错,此事已经有人走漏了风声,所以西狄近日动作极多。” 西狄因为着急而行事急躁,连藏在暗线的内奸都暴露了。 湛缱扫了一眼地形图里的山州灵州二城,前世为了攻打这两座城池,牺牲了数万人的性命,他绝不能重蹈覆辙。 “三日后,朕会出使中溱,商讨联盟之事,若一切顺利。”湛缱将两把北微的小旗帜插在山州城和灵州城之上:“今年入冬前,西洲十二城就能收复回北微版图内。” 在大营的三天,湛缱巡阅了边境大军,皇帝亲征令北微军心大振,下定决心在这个冬日结束前,不仅要收复失地一雪前耻,还要灭了西狄永绝后患。 云子玑一到军营,就跟回了家一样自在,第一天他乖乖地在湛缱和云非池的监视下好好休息了一日,第二日一早,他就敢提着软剑和昔日的几个兄弟比武了。 从前陪在子玑身边的几个副将都知道子玑双手有伤,所以陪他比武解闷时,根本不敢用实劲,没想到云子玑剑风凌厉,根本不用他们相让就可以占得上方。 几个年轻副将才意识到,少将军就算成了帝妃,还是可以三招之内把他们打得心服口服。 若说帝妃在边境有什么不适应的,那便是相较于宫廷菜肴而言过于粗糙的吃食。 子玑在家中养病时,饮食被慕容淑照顾得极好,后来他入宫,御膳房的厨子也不敢怠慢帝妃的三餐,如此一来,子玑的胃口就被养刁了。 军中厨子要兼顾将士们的食量和体力,烧出来的都是大锅的硬菜,可口是可口,可对子玑而言,米太硬,肉太糙,汤太腻。 云子玑在饭桌上吃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夜里却起来吐了一回,沈勾看过他的脉,道是水土不服,又因为军中吃得偏油腻,和子玑在吃的药相冲,所以才不舒服。 第二日的午膳,湛缱端来一碗清汤挂面,上面打了两个蛋,放着几只小馄饨,撒了许多盐须子。 “面是昨夜连夜去就近的越州城买的挂面,跟国都里的面相差不多,小馄饨是我现学的,你尝尝?” 云子玑舀起一只小馄饨往嘴里送,滋味清淡鲜美,他很快吃了第二只第三只,又把蛋三两口吃完,最后一筷子一筷子地吃面,连汤都喝得见底。 湛缱笑道:“你如今吃不惯边境的食物,以后三餐我来给你做。” 于是军中上下都知道,皇帝御驾亲征的那一段时间里,经常出现在灶火营给帝妃烧饭,偶尔云非池也会过来帮着包饺子,一个炒菜一个烧汤,倒是配合无间,其乐融融,如果忽略他们一个是北微国君,一个是边境主帅的身份的话。 第三日,天朗气清,阳光明媚。 湛缱按原计划将去往中溱国都协商两国联盟之事。 此事事关重大,必得国君出面亲自交涉。北微国力弱于中溱,此次也算是北微有求于中溱,湛缱为表诚意,早在半年前就为今日的外交做好了准备。 临行前被大哥喂了两个肉包子的帝妃坐上了马车,与湛缱一同往中溱而去。 北微边境临近中溱,行路一个时辰便能到中溱境内,半日之内,能抵达中溱国都。 路途虽不远,然而半日的光景也可以发生许多事。 如今细作内奸猖獗,云非池担心西狄已经获悉湛缱的行踪会设下埋伏,因此派了一支精锐就近保护。 帝王出使的军队足有两千人,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地往中溱边境而去。 马车内,云子玑掀开帘子,看到中溱的边境线近在眼前,他忽然觉得此地眼熟,想起来自己前几年似乎到过此处。 “那时此地应当还是西溱与南国的交接境。没想到不过六年,两个国家就被吞并为一个大国了。” 云子玑回忆道:“我当年曾在南国的边境救过一个俘虏,那个人好可怜,浑身都是伤,我发现他时,他的身体几乎已经被边境的黄沙掩埋一半了。” 湛缱第一次听子玑说起此事,追问道:“后来呢?” “我将他救到了北微境内,喂他喝水,找人给他治伤,两天后他才醒转,他醒来后,南国居然派了一个军中副将来要人,那时南国与北微关系微妙,我也不知救下之人是什么身份,但见他浑身是伤,可怜至极,便不想交人,后来南国的耶律皇室往国都给皇帝写了一封信,圣旨下到边境,我才不得不把那个人交出去。” 云子玑提及此事,难掩自责:“也不知那人如何了,还活着吗?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湛缱猜测那人大概是战俘,既是战俘,又哪有长命的呢? 他却安慰子玑说:“人各有命,你救了他一次,已经是帮了他了。” 外头忽然狂风大作,风沙四起,空中竟飘出细小的雪花来! 边境天气多变,风雨雷电随时都可能骤降而下。 但是谁也没想到今日这么好的天气,居然会突然降下如此烈的风雪! 燕迎策马到马车边道:“君上,帝妃!这风雪来得急去得也快,您二位在马车里不要出来!” 湛缱怕子玑着凉,解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子玑身上。 这时,他忽然听到西狄语的喊杀声! 埋伏在暗处的西狄刀客见风雪起,趁乱杀出来,要在北微皇帝入中溱国境前直取他的性命! 狂风暴雪迷人眼,北微军队与西狄刀客混战一片,在天气的影响下,两方都不占上风,胶着之时,有三两刀客突破重围,直接往马车杀去! 湛缱抽出随身的长剑隔着窗户帘子,一剑封了刀客的喉。 “子玑,你待在里面别出来!” 云子玑已经唇色惨白,这风雪来得太突然,他身上的衣物根本不足以抵抗严寒。 他既无法帮忙,至少能做到不添乱。 他点点头,让湛缱安心。 湛缱在马车内是无法施展开拳脚的,他将子玑护在马车里,自己踏进风雪之中,用长剑取了数名企图围攻马车的刀客。 一阵狂风袭来,黄沙迷眼之际,湛缱跌下马车,在刀客持刀向他砍来时,他袖中子玑为他做的梨花针射出数百枚银针,将刀客的脸射成了筛子,与此同时,一阵马儿受惊的嘶鸣声尖锐响起! 马车里的云子玑只觉得身上失衡,重重摔了一跤! 马受惊失控,竟带着马车狂奔而起,不知去向。 湛缱忍痛睁开双眸,两只眼瞳都被风沙磨出了血,他隔着一片血光,看到子玑乘的马车已经消失不见。 · 这四周有不少悬崖山坡,任由马这样疯跑下去,不知最终会摔死在哪里。 云子玑攀着窗户一角,在晕眩之中推开马车的门,风雪肆虐之下,他艰难地攥住能控制方向的缰绳。他用力一拽,筋脉处爆发的剧痛令他呼吸一滞,险些晕死过去。 马儿在这时忽然拐弯,云子玑整个人被甩下马车,摔到小坡上,他从坡上翻滚而落,直到额头撞在一颗凸起的石头上。 他手上系着银辉神木的孔雀石也碎裂开来,银辉神木断成两截。 温热的液体从他额头滑落至眼睛,云子玑最后一线视野看到的,是逐渐放晴的蓝天。 ...... “父后,这里有个人。”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走到了昏迷之人的身边,还未确定他是死是活,那群黑衣刀客就追了过来。 “还有刺客。”少年道,“父后,看样子是西狄人。” 被称做“父后”的男子走到少年身边,摸了摸他的头。 刀客始终在边境线外跃跃欲试,有个胆大的终于跨过了边境线,进了中溱境内。 几乎就在他双脚落地的同时,不知何处射出数把利箭,当场把刀客的腰腹射成筛子,刀客倒下时,身体几乎断成两截,在边境线外的其他刀客倒吸一口凉气。 长身玉立的男子冷声道:“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恩怨,在中溱境内刺杀,先死的一定是你们。” 其中一个年长的刀客见此人长相出尘绝世,想起军中某条线报曾说过——中溱的明君后近一个月来都在边境启州城小住。 他猜出此人身份,背后一寒,立刻收刀,竟恭恭敬敬地用中溱的礼节行了一礼:“是我等冒犯了,请您...见谅!” 明飞卿双眼含笑:“那还不快滚?” 刀客连滚带爬地远离了中溱边境。 “父后,他还活着。”淮渊已经探过昏迷之人的鼻息。 明飞卿抬手拭去子玑脸上的血水,在看清他的容颜时,明眸一震:“阿渊,去请太医来,快去!” -------------------- 终于到我家卿卿上线了,联动开始了! 第74章 朕的妻 天空又放了晴,蓝天白云,阳光和暖,迅猛的风雪仿佛从未降临过这条边境线。 湛缱多希望刚刚的一切真是幻觉。 他抹去双瞳的血,在酸痛之中眨出几滴血泪,把风雪过境的一切清晰地收入眼底——地上躺着十几具西狄刀客的尸体,血洒在黄沙上被掩埋了大半,被吹散的士兵正在快速归队。 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唯独子玑不见踪影。 “子玑...” 湛缱在边境线上茫然四顾,微凉的风拂过他的额发,吹打在他的额头上,他忽然厉声下令道: “所有人都给朕沿着边境线找帝妃!!” 军队立刻应声而动,四处散开。 沈勾想给湛缱的眼睛敷药,湛缱反扣住沈勾的手,求证一般地问:“子玑一定不会有事...是不是?” 谁都希望帝妃平安,但谁都不知道一匹受惊发疯的马会在风雪中奔逃到何处。 边境线上的悬崖小坡不少,若是从上面摔下去....... 沈勾不忍去设想最残忍的情况,他冷静地告诉湛缱:“你的眼睛再不上药,等帝妃平安回来,你恐怕都不能看清他。” 为着这句话,湛缱任由他往自己眼里滴了几滴苦涩的药汁。 很快分散到边境线搜寻的士兵就有了回音。 “陛下!马车...马车在坡下找到了!” 那辆马车摔得四分五裂,受惊的马儿折断了腿,奄奄一息地哀鸣,循着这道哀鸣声,北微的士兵很快找到了马车的所在地。 找到的也仅仅只有马车,还有一道绵长的血迹。 湛缱目睹坡下的血迹,脸色苍白,双眼含泪,胸膛剧烈起伏,忽然偏头吐出一大口血。 “陛下!?” 燕迎和几个小将忙冲上去扶住了君上,沈勾抓过湛缱的手把脉,想也知道这必然是气急攻心。 “你别自己吓自己!”沈勾大声冲湛缱吼道,“没找到才是好的!说不定帝妃早在坠崖前就跳离了马车!他就算摔下来了,现在不见踪影,要么他自己还有力气离开此地,要么就是被人救了!帝妃福大命大,老天不可能用这场风雪来夺他的性命!你振作点!少想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事!听到了没有!湛缱!” 湛缱呕出一口血后,眼神渐渐清明,沈勾没给他用药,倒是把他骂清醒了。 当务之急,是找到子玑。 万一他受伤晕在何处,万一他迷了路正在等湛缱来找他。 无论哪一种万一,子玑都需要湛缱。 湛缱抬手抹去嘴角的血,冷静下来,他取出一枚令牌,交给随行的小将,叮嘱道:“你赶回大营传朕口谕,让云非池立刻拨三千人来边境寻找帝妃!云非池得知子玑出事,必定心急万分,你告诉他,再心急也不得擅离职守!” “这些刀客出自西狄的敦克部落,敦克部落就在边境线上,让云非池今夜就发兵灭了此地!一个活口都不准留!这是军令!!” 小将察觉到君上盛怒,他双手接过令牌,一刻不停地骑马往北微大营的方向折返。 湛缱囫囵吞下沈勾给的药丸,想起子玑在马车上与他说过的事。 子玑当年能在边境救得中溱境内的人,万一子玑今日也被中溱的人救下了呢? 中溱边境的州城不少,子玑很有可能被其中一座城的人所救。 北微和中溱多年修好,边境线上的通商贸易一向和谐,两国百姓的关系融洽至极,否则前世中溱境内的人也不会为云非池立下墓碑了。 可关系再好,湛缱也不能在未得中溱国君许可的情况下贸然派兵去中溱边境各城找人,这样做极容易令两国生出嫌隙。 他心急如焚,却不得不冷静下来,召来燕迎道:“你派人扮作平民打扮,到中溱边境各州城探查帝妃下落,切记不可惊扰溱地民众,不可暴露身份,免得被有心人利用引起两国误会。” 燕迎颔首道:“末将领命,只留一千人随陛下进中溱国都?” “不必了,人越多走得越慢。” 湛缱利落地翻身上战马:“军队全部留在边境找寻帝妃下落,朕要在日落前进中溱国都,见到北微国君,请他相助。” 只要得到淮瑾点头,整个中溱都会配合着找寻子玑。 这远比在边境线上束手束脚地找人要高效许多。 帝王出使的仪仗,随身保护的军队,此刻在湛缱眼里都是累赘。 他要尽快入溱都。 · 皇家围场在溱都郊外。 自从明君后去了启州小住,溱帝就不乐意待在皇宫里。 小侍卫送上一封启州的小报: “陛下,君后说等陛下知错了他就回宫。” 淮瑾郁闷:“朕已经知错了!朕都跟他认了十九次错了!” 小侍卫:“君后说,陛下是...是勇于知错,绝不悔改。” 淮瑾:“......” 见皇帝焦躁,小侍卫出主意道:“陛下不如亲自去启州找君后解释解释?” “朕又不是没去过!这不是被赶走了吗?”淮瑾苦恼:“你让启州的人继续暗中护着君后,有什么变动,立刻来禀报。” 淮瑾勇于认错,更勇于明知故犯,知错也要犯,一向好脾气的明君后这回是真的被惹恼了,一怒之下就带着皇子淮渊去了启州小住。 淮瑾一时想不出哄飞卿的法子,只得先专注眼下的事。 今日北微国君会到访中溱,淮瑾和湛缱都是行武出身,不喜欢在宫廷里拘谨着礼节,便将会面地点定在皇家围场,准备来场娱人身心的比武洗尘宴。 中溱军中已选拔了二十个精锐待命,只等着北微的人来了。 本来约定的时间是日落前一个时辰,但北微的帖子送到淮瑾眼前时,才刚刚正午。 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两个时辰。 淮瑾正疑惑,就见北微国君孤身策马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围场之中,在围场中央才翻身下马。 淮瑾见他一身轻装,头上连发冠都没束,这身装扮自然也难掩贵气,但对于两国外交场合而言,就显得过于敷衍了。 淮瑾今日龙袍金冠,腰缠玉带,盛装出席,给足了北微体面,却被如此敷衍,心中难免介怀一二,但见湛缱满脸焦急,猜到来的途中怕是出了什么事,便起身去迎: “湛老弟,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 湛缱什么礼节都顾不上,冲到淮瑾面前,气都没喘匀:“在边境遇到敌袭,我的发妻坠落山崖,不知下落,淮瑾,帮帮我!” 淮瑾脸色凝重几分:“原来如此,可你身边不是只有云家那位吗?你的发妻又是哪位?你何时立后了?” 湛缱:“子玑就是我的妻。” 淮瑾明白了,湛缱失态皆为了这位发妻。 -------------------- 破玉:我老婆不理我! 着急小浅:我老婆丢了!! 此时,一只捡到小玑的卿卿傲然路过。 第75章 不祥之兆 珩芜苑内落满金黄色的枫叶,明飞卿来启州小住这段时间,喜欢听着落叶声在院中考问淮渊近日的功课。 “自从君后从边境捡了那位云公子后,连小皇子的功课都不过问了。” “我悄悄看过那人一眼,当真俊美,比女孩儿还漂亮!” “能有君后好看?” “那自然是咱们君后好看些!” 院内打扫落叶的仆人们小声嘀咕着。 淮渊踩着落叶来到院落时,仆人们才安静下来专心打扫。 不过他们的议论都被淮渊听了去。 他不动声色地往兰室走去,在门口就被细春姑姑拦住了。 “小殿下,君后说今日也不问你功课,让你先自己温书。” 淮渊看了一眼兰室内,被一扇屏风挡住了探寻的视线。 “父后为了他已经三日不过问我的功课了,” 细春安慰道:“今早云公子又发起了热,人还未醒来,等云公子醒了,君后一定会夸赞小殿下读书用功的。” 淮渊撇了撇嘴:“那我悄悄进去瞧一眼总行吧?” 细春便不拦着,淮渊走到室内屏风旁,探出头,看到父后坐在床沿边,正拿着勺子搅拌药汁。 秦太医正在为那位云公子把脉。 淮渊只知道那日救回来的人叫云子玑,但云子玑昏迷三日还未清醒过,淮渊也不知父后如何确认他的名字。 这三日亲眼看到父后对这位云公子的关心与照顾,淮渊越发确信这位云公子与父后的关系不一般。 他得替父皇留意着。 明飞卿一心都在子玑身上,没察觉到淮渊在屏风旁。 等药晾好了,他一勺一勺地喂子玑喝下,药汁从子玑嘴角滑下时,明飞卿亲手替他抹去,这样温柔细致地照顾了三天,子玑的伤势终于稳定下来。 “他何时能醒?” 明飞卿放下空了的药碗,问正在把脉的秦冉。 秦冉将手从子玑手腕移开,他取出一根银针,在云子玑右手手指上轻轻扎了一下,昏迷三日的人眉毛轻轻一拧,长睫掀起,睁开了眼睛。 明飞卿又惊又喜:“云公子?你醒了。” 子玑茫然地看着眼前人,他额头上的伤撞得不轻,如今虽然醒来,意识还是混沌的,嘴里呢喃着湛缱的小字,却根本不知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只是看眼前人生得清俊出尘,云子玑此刻只有一个单纯简单的念头——长得好看,肯定不是坏人。 这样想着,他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这可吓到了明飞卿,他冲秦冉道:“怎么又晕过去了?” 秦冉执过子玑的手腕,绕过他手背手腕相连处的淤青,扣着脉说:“君后稍安勿躁,他本就体弱,三日能醒来已是很好了,再等等,很快他就清醒了。” 果然半个时辰不到,子玑再次醒了过来,这回他的双眸清亮有神,盯着明飞卿看:“我们是不是见过?” 明飞卿绽然一笑:“当然见过,你救过我!” “...什么...时候?” 子玑的声音沙哑微弱,但思绪是清晰的。 明飞卿激动道:“六年前,边境线上,你从风沙里救出来的那个人就是我!” 云子玑双眸睁大,惊讶道:“我想起来了,是...是你!” 他不仅想起六年前在边境线上的缘分,还记起自己在中溱话本上看的画像也和眼前人长得别无二致! “所以你...你是中溱的...明皇后?” 子玑艰难地理清了这两重身份。 明飞卿颔首一笑:“是我。” 云子玑由衷地高兴,他握住明飞卿放在他掌心的手:“当年让南国的人带走你,我一直心中有愧......” 当时那个情境下,上有皇命施压,下临两国边境关系微妙,作为戍边将领,云子玑只能将北微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去考量。 明飞卿柔声开解道:“子玑,如果身份互换,我也会做出跟你一样的选择,所以不许自责,当年如果没有你,我早已死在边境的风沙之中,是你救了我的命。” 云子玑轻轻一笑,无奈地自嘲:“现在轮到你救我了,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屏风外的淮渊就瞧见父后的手和这位云公子紧紧握在一起。 双眼忽然格外沉重,云子玑的思绪又断了。 似乎有个很重要的人被他遗忘,他的意识又变得混沌模糊,无法深思那个人究竟是谁。 明飞卿本想问子玑为何遭遇刺杀,但子玑醒来说了一会儿话,又显出困倦的虚弱来,明飞卿便不敢多问,轻声细语地哄着他,让他先安心睡下。 无论是谁想对子玑不利,现在子玑在中溱境内,明飞卿就有这个本事护好子玑。 等子玑睡下,明飞卿才留意到屏风旁的淮渊,他难得把心思从子玑身上移开,走过去摸了摸淮渊的头。 “你在这里多久了?今日的书看完了?” 淮渊有些赌气地道:“父后已经三日没关心儿臣的功课了,我已经能把《战国策》倒背如流了!” 明飞卿:“那你现在就把《战国策》倒着背给父后听听。” 淮渊噎住。 明飞卿笑起来:“小阿渊生气了?” 淮渊指了指云子玑:“父后很在意这位云公子?”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父后已经不理父皇二十六天零六个时辰了,难道救命恩人比父皇重要?” 明飞卿笑着道:“你也要学你父皇来惹我生气?” 不想被连坐的淮渊立刻摇了摇头:“儿臣是个乖孩子。” 这时,从宫里召来的玉匠捧着那串孔雀石进了兰室,他跪在明飞卿面前。 “君后恕罪,奴才无能,实在修不好这枚珠串。” 孔雀石珠串从子玑手腕摔落时就已经散开,几枚孔雀石打磨的珠子也被石头撞坏了,那截银色带有图腾的木头也断成两段。 明飞卿猜测这枚珠串应当是极重要的信物,救了子玑的同时也捡回了这串孔雀石,特意让宫里的顶级玉匠来启州城修复这枚珠串。 玉匠用上等的孔雀石重新打磨珠子,手链轻易就串好了,但这枚断裂的银色木头,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修复好。 “奴才用的已经是最好的鱼鳔胶,这些胶连碎玉都能修复得严丝合缝,但对这截木头却无济于事。” 银色木头依旧断成两截,躺在孔雀石珠串的旁边。 明飞卿知道玉匠技艺高超,他说难修复,便是真的难修复。 但断成两截的木头就算用普通的胶也能粘在一起,怎么会完全无法修复呢? 明飞卿没有责怪玉匠,他让玉匠取来补玉的胶,亲手试着将两截断木黏和在一起。 两截木头上的图腾按照花纹的制式相接,胶水涂上去甚至有点粘明飞卿的指腹。 等他松开手,这截银色木头粘成了完整的一段。 明飞卿以为事情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他拿起粘合好的银色木头,准备让玉匠嵌进孔雀石之中时,木头在他手中毫无征兆地断成两截。 明飞卿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其中一段。 他蹙了蹙眉,又重新粘合了一次,又凌空断裂。 如此反复三次,都是以断裂结束。 明飞卿:“...怎会如此?” 就算只是单纯地黏在一起,也不该断开得这么快。 在一旁的淮渊留意到木头上的图腾,看出几分端倪:“父后,这截木头似乎是西狄部落里视为祈福信物的神木,我曾在书上见过图案。” 明飞卿看着淮渊,示意他说下去,淮渊看了一眼兰室内的云子玑,犹豫开口: “书上说,如果神木断裂,是为不祥之兆,佩戴神木之人...必定有灾殃。” 明飞卿拧眉,又一次尝试把两截木头黏在一起,他甚至在心中发了愿,希望这截神木能修复如初。 紫微星能给身边人带来福气,他此刻最想把福气分给子玑。 神木终于在明飞卿的手上顺利结合在一起,他松了一口气:“这截神木是子玑滚落山坡时被摔断的,并非自己断裂开来,怎会是不祥之兆?” 淮渊道:“看来是儿臣想多了。” 明飞卿看着神木上的图腾,画的是一只浴火涅槃的凤凰,他眼睁睁看着修复好的凤凰图腾从中间裂出细缝,缝隙不断加剧,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当着明飞卿的面掰断了这截神木。 神木在明飞卿掌心,再一次,断裂成两截。 明飞卿:“......” 他神色凝重万分,深深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子玑,沉声道:“派人去宫中把国师请来。” -------------------- 此时的伤心小浅:我媳妇呢我媳妇呢我媳妇呢? 第76章 好像有两个傻子 子玑醒来的第二天就不再嗜睡,他拿着碗喝药时,明飞卿试着询问他为何遭遇行刺。 子玑长睫一眨,把最后一口药汁喝下。 “是一场雪...马受惊了,我从马车上摔下来...” 他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昏迷前的事来,但头上的伤还未好全,思绪总是断裂,需要旁人引导着才能恢复些许记忆。 秦冉说:“没有失忆那么严重,只是记忆钝住了,需得有知情之人替他理好思绪,云公子才能完整地想起属于他的记忆。” 明飞卿有些发愁,他只知道子玑是北微武将世家的年轻一代,具体身份还得派人去查才行。 “北微皇室有位姓云的帝妃,子玑,你可记得?” 前两日北微国君入了国都,刚好和子玑遇刺是同一日,这或许只是巧合,也有可能不是。 “帝妃?”子玑歪了歪头,“好熟悉的称呼,似乎经常有人这样喊我。” 明飞卿一惊,忙追问道:“是谁?你还记得吗?” “...是个...是个俊俏的男人。”子玑慢慢地想起一些细节:“他的眼睛像宝石,但是好像只有我喜欢这颗宝石,别人都不喜欢。” “我记得...那一天大雪,很冷,我一个人...像个犯人一样在大街上被人围观,是他骑着马赶来,在寒风中抱住了我。” “不管是不是我无理取闹,他总是先来认错服输。” “他会偷偷在夜里亲吻我,会纵容我在早晨多睡一会儿。” “我打架他也会帮我,不管闯了什么祸,他都会包容我,相信我,偏袒我,似乎为此惹得许多人不悦。” “他会给我做木头小鸟,那只小鸟会飞。” “他说与我只论夫妻...他还喜欢被我骂...” 明飞卿笑着问:“他待你这样好,你可还记得他?” 子玑:“......” 他困惑地摇摇头:“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他喜欢把我按在被子里,咬我耳朵,喊我...帝妃。” 明飞卿:“......” 他心中有数了,举止亲密还喊他“帝妃”,如果子玑就是北微的云帝妃,那这个男人只可能是北微国君湛缱了。 “那个人叫湛缱吗?缱绻的缱。”明飞卿问。 这两个字忽然搅得子玑头疼,他毫无征兆地捂嘴干呕了起来,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明飞卿吓了一跳,忙将他半搂进怀里,替他拍背:“罢了罢了,先不想了,是我太心急了。” 兰室外侍候的小奴才替宫里那位留着心眼,看到这位云公子都靠进君后怀里了,暗道不妙。 这莫不是来勾引君后的? 小奴才退到兰室外的假山边,拿起笔飞快在纸上将方才那一幕描摹了下来。 不到一个时辰,这幅画就经由小侍卫送到了淮瑾眼前。 淮瑾此时正在开解湛缱宽心:“帝妃只要在中溱境内就一定能找到。” 湛缱愁眉不展,他这几日连呼吸都觉得痛苦,子玑不在身边,他就跟丢了魂一样。 三天前北微的军队就已经到达中溱,完全可以开始商谈联盟之事。 然而湛缱却无意于此——他千里迢迢来中溱为北微的利益而博弈,千辛万苦扛着北微的江山,只是为了护住江山社稷中的子玑。 如果子玑不在了......湛缱也不想再撑下去了。 淮瑾能理解湛缱的苦,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湛缱的肩膀,正想跟他说说自己从前的荒唐事,这时画像送到他眼前,他接过画像,展开画像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 画里,飞卿坐在床沿边,举止温柔地搂着一位美人,美人的脸埋在飞卿的臂弯中,看不清面貌,画师潦草几笔之下,依然能窥见此人骨相上佳,绝非俗色。 画师还在一旁写道:“此人如竹如玉,笔下难描,日日做病西施往君后怀里倒,君后对其关心照顾有加。” 失魂落魄的湛缱看淮瑾对着一幅画脸色红了白白了红,他凑过去看了看这幅画,只觉得画中此人的体态格外眼熟。 “他是...?” “是勾引君后的狐狸精!!”淮瑾深感自己地位岌岌可危! 湛缱在淮瑾把画捏成纸团前,他伸手抢过了这张画细看! 也不知是不是他这三天三夜未睡出现的错觉,这画中连脸都没露出来的人越看越神似子玑! 这时,国师张岐在殿外求见。 “传他进来!” 张岐跪在淮瑾面前,道:“君后召微臣去启州为一挚友占卜命局,请陛下允准微臣出宫。” 淮瑾猜到几分,咬牙切齿地问:“什么蓝颜知己要劳动国师?!” 张岐不知君上为何阴阳怪气,如实道:“君后说此人对他极为重要。” 湛缱抢在淮瑾前先问:“明君后可有说此人是谁?!” 张岐道:“君后并未明说,只叫微臣尽快去启州。” 淮瑾酸得浑身都是醋味:“前两日把皇宫的玉匠召了去,还带走了宫里最上等的孔雀石,那是朕特意为他寻的宝石!他如今竟然,竟然拿去讨好别人!” “什么孔雀石?!孔雀石!” 淮瑾吃的醋都快变做眼泪流出来了,湛缱却激动万分,攥着那幅画:“是子玑,一定是子玑!” “朕要去启州!” “朕要去启州!” 两个国君异口同声,不约而同地下了同一个决定,把国师看得一头雾水。 · 启州城人人都知傍晚的珩芜苑是最美的,落日的金辉洒在红黄相间的枫树上,整个珩芜苑宛如仙境。 明飞卿带着子玑在院子里赏枫,他伸手接住一枚巴掌大的红枫叶,替子玑绾起墨色的长发,将这枚枫叶别在他的墨发之间。 红如火的枫叶将子玑憔悴的脸色衬出几分红润,金色的晚霞也落在子玑身上,明飞卿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 心道如果子玑真是那位云帝妃,可真是便宜湛缱那小子了。 凉爽的秋风袭来,子玑打了个寒颤,明飞卿忙叫身边人去取斗篷来。 子玑伤病未愈,不能吹风,在斗篷取来前,他先将子玑搂进怀里,为他挡风。 云子玑现在想不起事儿,醒来第一眼见的是明飞卿,他便全身心地信任飞卿,甚至有一瞬间恍惚以为他会是自己的心上人。 他放松身体,坦然地靠近飞卿怀里汲取温暖。 “啊!!!” 两声狂吼响彻珩芜苑上空。 明飞卿和云子玑都吓了一跳,只见淮瑾和湛缱一前一后冲进枫林之中,神情一个赛一个的精彩。 淮瑾一脸伤心欲绝又不可置信,湛缱又气又笑,既庆幸子玑无恙,又气他跟别人搂搂抱抱! 子玑看了看他们二人,隔着飘落的枫叶与湛缱对视了一眼,头疼地缩进飞卿怀里,小声嘀咕: “那里好像有两个傻子。” 湛缱隔着落叶声竟听得一清二楚,就在这一刻,他觉得整片红枫叶林都因他和淮瑾的到来而重焕新绿了。 -------------------- 小浅:你老婆怎么和我老婆抱在一起了? 破玉:你老婆怎么和我老婆抱在一起了? 第77章 前世债,今生还 明飞卿看湛缱的第一眼就被他那双异瞳所吸引。 红色的眼瞳在日辉下湛湛有神,确实像子玑所说的红宝石。 看湛缱被夺了妻一般的反应,明飞卿确信子玑就是北微的云帝妃。 “飞卿你!你还不松手!”淮瑾委屈又暴躁地冲明飞卿吼。 这可把子玑吓到了,明飞卿拍着子玑的背安慰道:“别怕,那两个傻子不是坏人。” 云子玑这才重新审视淮瑾和湛缱。 他从飞卿怀里抬起头时,淮瑾看清了他的容颜,果然如画师所言,如玉如竹,西子捧心,站在明飞卿身边都没有逊色半分。 明飞卿到现在还抱着子玑,冒醋的淮瑾大声质问自己的君后:“你是要对朕始乱终弃了吗!?” 明飞卿:“......” 太丢人了,北微的国君还在一旁看着呢。 为了保住淮瑾强国之君的脸面,他对子玑说:“子玑,我先去哄哄那个人。” 云子玑揪住明飞卿的衣袖,不愿离开他。 这时湛缱走了过来,对明飞卿道:“明君后,不如换我来照顾子玑?” 明飞卿知晓他二人的关系,自然不会拒绝,他对湛缱道:“子玑头上有伤,还想不起你是谁。” 湛缱浑身一震,看向子玑,见他看自己的目光果然不似从前那样亲切柔情,他抿了抿唇:“我有分寸了,多谢明君后。” 明飞卿便牵过子玑的手,放在湛缱的掌心:“你们两个说说话吧,我去哄哄淮瑾。” 子玑的眼神黏连在明飞卿身上,明飞卿摸了摸他的脸颊:“别怕,他是爱你之人。” 子玑这才勉强让湛缱握着自己的手。 明飞卿走到淮瑾面前,湛缱本以为他的“哄”是向淮瑾解释。 “朕就说你怎么会舍得冷落朕二十几日!你在启州乐不思蜀,原来是已经有别的心头宝了!” “淮子玉你能不能有点君王的样子?” 明飞卿揪过淮瑾的耳朵,在他耳边低斥:“我为什么冷落你二十几日你心里没数吗?你知错了吗?改了吗?” “朕知错了!你都不回宫你怎么知道朕没改!?” “回宫?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两人一边吵一边闹地走远了些。 子玑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浑然没察觉湛缱的视线早已收回,完全落在了自己身上。 子玑额头上还缠着敷用的药,双手手腕上都有淡淡淤青,外露的脖颈上也有两道细小的划痕。 他还不知子玑是如何被明君后救下的,但通过这些伤也猜到了几分。 定是滚落山坡或悬崖时,浑身都落了轻重不一的外伤。 湛缱自责又心疼:“子玑,是我没保护好你。” 他的目光无限柔软,声调低沉温柔,云子玑因此没有推开他的拥抱。 好像被这个人抱着,无可无不可。 他趴在湛缱的肩膀上问:“你是谁?为什么要自责?” 湛缱长眉低拧,尽管明飞卿早已提醒过,他的心还是为此猛烈一痛。 “我是...我是小浅啊。”他几乎要哽咽了,“子玑,你看我的眼睛。” 他从没有想过,这双眼睛有朝一日会成为他唤醒子玑记忆的“信物”。 云子玑伸出手,指腹在他红色瞳孔的眼尾上摸了摸。 湛缱满怀期待,又忐忑不安:“有想起什么吗?” 云子玑反问:“我该想起什么?” 湛缱神色一黯,难掩失落:“我这双怪物的眼睛,只有你喜欢,如今你忘了,我恨不得瞎了才好。” 脸颊忽然一痛,子玑竟捏了他一把:“谁准你说出这种自轻自伤的话?就因为我一时记不得了,你就想弄瞎眼睛?我不准!” 湛缱一怔,他恍然想起少时在云府,他也曾低落自嘲过,那时的子姝也是这样,看似凶他,实则是在意他。 云子玑看眼前人实在可怜,便说:“我只是撞伤了头,不是撞傻了,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说不定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湛缱双眼亮起希翼:“我叫湛缱,缱绻的缱,你也可以喊我的字,小浅,清浅的浅。” 这个名字又惹得子玑头疼起来,他抬手捂住额头,又想捂住心口,混乱的记忆随着这个名字化作无形的刀,一刀捅进他的心口,一刀刺进他的眉心。 “你是想起什么了吗?!” 云子玑茫然地看着湛缱,他闭了闭眼睛,所见是一片白光,什么都想不起来! 但他再次睁眼时,看湛缱的目光却多出了几分凉薄。 “飞卿说错了,你根本不是好人!” 湛缱被这句话刺痛,竟不知该不该为自己辩驳一二,子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在说出这句话后,他就脱力晕了过去,湛缱飞快接住了他软倒的身体。 子玑发间别的枫叶也掉了下来,落在地上的枫叶丛之中。 · 沈勾跟着湛缱一道来了启州。 他给子玑把过脉后,也看出并非很严重的失忆之症。 云子玑能想得起数年前救过明飞卿的种种细节,入宫这一年湛缱待他如何他也能巨细无遗地回想起来。 唯独想不起湛缱这个人,甚至会被这个名字刺激到昏迷。 按照明飞卿所说,上次提及“湛缱”二字,子玑竟直接吐了。 两国最顶尖的太医都束手无措,便只能寄希望于国师张岐。 子玑在枫叶林中晕倒后还未苏醒,张岐便让太医取了他指腹一滴血,血滴在了占卜的命盘之中。 已经被哄好的淮瑾又恢复了靠谱的模样,他拍了拍湛缱的肩膀说:“老弟,你放心,太医可能看不出缘由,但国师一定能给你找出前后因果来。” 溱地信奉星象神学,且真正受到了上天的眷顾,淮瑾当年能不流血地兼并两个大国,便是天赐的运气。 溱地的话本常常将明飞卿神化为凤凰或神仙泽世,其实也并不完全是夸张编造。 据说天上有一颗星星,当真是为了明飞卿而存在的。 这颗星星照耀之下的中溱,强盛欣荣,没有哪个国家能与之匹敌。 困惑迷茫之中的湛缱,定睛看着国师手中的命盘,他很好奇,国师能不能算出自己是死而复生之人。 命盘之中已经有了答案,张岐却没有明说,他看向湛缱:“需要您一滴血。” 湛缱也滴了一滴血进命盘之中,和子玑的那滴血融在了一起,与此同时,命盘之上的格局彻底逆转! 张岐满脸愕然,抬头看了看湛缱,又看了看昏迷中的云子玑,再看了看一旁的明飞卿。 明飞卿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十分镇定:“直说就是。” 张岐看向湛缱,湛缱的心立刻提了起来,他听到张岐问:“陛下可曾听说...前世债,今生还?” 湛缱表情一僵,心跳如雷。 张岐:“你与云帝妃,前世纠缠匪浅,却未得善果,恕我直言,前世陛下对帝妃也少有善行。如今帝妃记忆有损,冥冥之中,你在他眼里,倒映出的是前世之你,而非今世之你。” 湛缱只觉得喉咙干涩,似乎有血气上涌:“你...你的意思是,前世的事...他记起前世的事才抗拒我?” 张岐:“若真是如此,倒还好解开此结,可惜不是,前世如尘,已烟消云散,云帝妃并没有此等机缘忆起前尘往事,但他对你的怨憎恨,却烙在了命局之中,边境那场风雪,是你二人命定之劫。” “帝妃对陛下的情爱是真,对你的怨憎也是真,个中酸甜也只能陛下一人承受。” 湛缱云里雾里,却悟出一点:今世之子玑和前世是同一个人,只是没有同样的记忆。 湛缱忽然落泪,又笑了起来,笑得苦涩,却又含着喜悦。 他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淮瑾以为他疯了。 湛缱走到子玑身边,执起他的手。 他一直对前世的子玑心怀愧悔,今日才知,他待今生的子玑好,就是在爱前世的子玑。 -------------------- 觉醒了前世滤镜的小玑看待浅:这个傻子不是好人。 小玑没有想起前世的事。 第78章 朕那时真傻 云子玑醒来时,看到的便是又哭又笑的湛小浅,他拧了拧眉,抬起一脚把湛缱踹下了床。 室内众人:“!!!” “子玑,你醒了?” 湛缱虽然摔了一个屁股墩,却破涕为笑。 云子玑抱着被子坐了起来:“你离我远些!” 他看湛缱的目光,让湛缱想起前世子玑望他的那一眼。 前世出征前,他曾去冷宫远远地看过云子玑。 那时云子玑回眸看他,两人之间隔着一道宫门,隔着云家的衰败与流放。 那时人人都知皇帝将御驾亲征,战场上刀光剑影,祸福不知。 前世的湛缱不愿承认,他来到冷宫外,是以为云子玑应该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他应当有话对自己说才是。 云子玑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一眼与此刻的子玑如出一致。 湛缱无法用认错来恳求原谅,因为子玑根本没有前世的记忆。 他如今的厌恶与疏冷无药可解,湛缱就只能受着。 沈勾看湛缱如被万箭攒心般,不忍心地安慰说:“等头上的伤痊愈了,帝妃应该就能想起你了。” “我才不要想起这个人!”床上的云子玑叛逆地扔出枕头,把沈勾砸了个正着。 沈勾:“......” 这怎么还连坐着针对起我了?! 这时,秦冉端了药进来,湛缱伸手接过药碗,冒着再次被踹的风险坐到了床沿边。 “子玑,你...先喝药好不好?” 湛缱舀了一勺药汁,送到子玑嘴边。 这药用了好几味珍稀药材,是黑褐色的,看着就苦,味道也格外浓烈。 云子玑冷淡地问:“你是想毒死我?” 湛缱握勺子的手一颤,眸中波动剧烈。 前世子玑入宫后的某年中秋,湛缱喝了酒,有几分醉意,竟然遵从本心地提着一壶桂花酒,去了那座被冷落的宫苑里。 他扣着云子玑的腰,要他喝下那壶桂花酒,那时云家正被卷入叛国的案子中。 那时的云子玑以为,湛缱是来赐死的。 “你是想毒死我?”云子玑也这样问了一句。 他不需要湛缱的回答,那时他就已经心存死志,抢过桂花酒一饮而下,希望湛缱给他一个利落的解脱,可惜那酒不是毒酒。 那酒是湛缱知道子玑爱喝桂花酒后,亲手酿出来的,他不愿明说,也不知子玑在那年中秋节时,期盼得到一壶毒酒来了此残生。 后来湛缱重生,在日日夜夜的梦中后知后觉地醒悟,他清晰地回想起子玑是如何被他一步一步扼杀的。 “没有毒。”他低声道,像是在回答前世的那个问题,“因为你喜欢,我才给你酿的,我那时真傻,没有告诉你。” 云子玑疑惑地看到这个男人又掉了一滴泪,泪珠还落进药汁里了。 湛缱将勺中的药喝了下去,含着泪,闷声道:“你看,真的没有毒。” 云子玑眸中的冷意淡了几分,他伸手接过药碗和勺子:“那也不要你来喂。” 他一勺一勺的喝起药来,药虽苦,却面不改色地喝完了。 “现在你可以出去了吗?看见你我头疼。” 湛缱无措地怔愣在原地。 明飞卿眼见两人之间冰冻三尺,他给淮瑾递了个眼神,而后走上前握住子玑的手,对湛缱道:“不如让我陪子玑待一会儿吧。” 淮瑾也上前拍了拍湛缱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湛缱明白两人的好心,他看了看子玑,子玑的目光却早不在他身上。 他被淮瑾带到了院子里,淮瑾开解他:“你放宽心,他现在伤势未愈,对你冷言冷语也很正常,至少没像之前那样,听了你的名字就吐啊。” 湛缱:“......你真会安慰人。” 淮瑾哈哈一笑:“朕是过来人,看得比你明白。前世之错已经铸成,悔也没用,只要你此生付出的是真心,总能得到回报,你得有耐心,不能急。” 这些道理湛缱都明白,可明白跟做得到是两回事。 淮瑾看他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开,便转移话题道:“你别忘了你千里迢迢来中溱的目的是什么。眼下还未入冬,若要出兵,现在是最合适的时机。” 谈及战事,湛缱勉强振作了起来:“避开寒冬,也是对前线将士们的照顾。” 淮瑾笑道:“那就别优柔寡断,抓紧着把这件事办了,等云帝妃伤势稳定后,随朕回京把联盟书签了。” 湛缱一愣:“可之前?” 两国联盟,自然是向彼此最大的利益靠拢,灭掉西狄,于北微而言是燃眉之急,可对中溱而言,此事却不是必要之事,因此湛缱最开始提出借兵联盟时,淮瑾虽答应了,但在钱粮契税上的条件可不少。 这本就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易,更何况中溱并没有趁火打劫,索取的利益都在合理范围之内。 湛缱觉得无可厚非。 但今日听淮瑾这意思,竟像是要越过谈判推拉的环节,直接签联盟书了。 淮瑾笑道:“之前是跟北微做交易,现在是为了报还恩情,飞卿跟朕说了云帝妃当年救他之事,此等大恩,朕当然要代飞卿还之。” 湛缱才知当年子玑所救之人就是今日的明皇后。 “更何况,西狄此等卑劣小国,留着也是碍眼,灭之除后患,也给淮渊铺一铺路。” 淮渊正在院子里捅蚂蚁窝玩,听到父皇提及自己,便乖巧地凑上来。 淮瑾摸了摸淮渊的头顶:“这小子可是想踏平北游呢!” 北游和西狄同为游牧民族,边境相连,有朝一日,中溱要对北游发兵,那西狄也是颗碍眼的绊脚石,现在与北微联手除之,对中溱也有好处。 淮瑾看了一眼碧蓝的天,笑着道:“秋高气爽的时节,最适合开战了。” · 明飞卿将子玑哄睡之后,才取出那截神木给张岐看。 张岐只看了神木一眼便认出这是西狄的祈福神木,且是十分罕见的银辉神木。 这种木头天然呈银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且若得机缘,会十分灵验。 又听君后说这截断裂的神木无法修复。 张岐听罢,皱眉问:“君后亲手修复都不行?” 明飞卿摇摇头:“它在我手中断了六次。” 张岐眉宇拧得更深:“......不瞒殿下,方才为帝妃占卜命局时,我便看出几分异样,但具体如何,还得回国都结合星象才能算出。” “既如此,我带子玑回宫就是。” 明飞卿看向熟睡的子玑:“倘若他命中真有何劫数,我便替他解了。” · 淮瑾听说飞卿愿意回宫,乐得要开花。 明飞卿本不想这么轻易饶过他,但顾及子玑和两国联盟之事,只能暂作让步。 两日后,子玑和明飞卿上了同一辆马车,而湛缱则跟淮瑾在同一辆马车内面面相觑。 湛缱:“.......” 淮瑾:“.......” 马车的空间就那么大,两人大眼瞪小眼,颇为尴尬。 子玑不愿意与湛缱同乘一辆马车,明飞卿便欣然把淮瑾的位置给了子玑,于是两个国君就只能在马车里相对无言。 这两位心中都有些惆怅,湛缱惆怅子玑与自己冷战,淮瑾惆怅云帝妃抢走了飞卿。 虽然这种想法十分幼稚可笑,虽然他清楚飞卿待云子玑只是怜惜爱护之情。 “诶!!!” 两个君王同时叹气,叹完气还不约而同地看对方一眼。 “受不了了!朕要去骑马!”淮瑾脱了身上的金线云纹外袍,只穿箭袖的劲装,招呼湛缱道:“只有一半路程,一起骑马去!” 湛缱也正有此意,便随之下了马车。 两个皇帝骑着自己的战马,在草原上招摇地奔了几圈,炫耀一般。 马车内,明飞卿正和子玑说着溱地上的趣事儿,听到外头的动静,明飞卿不用看都能猜出淮瑾什么心思。 明飞卿对马术可不感兴趣,淮瑾就算骑着马在他面前表演个孔雀开屏他都不会心动半分。 云子玑却被惹得心痒难耐,他骨子里依然向往着在天地间奔马的自由。 他忍不住掀开了帘子,只见阳光下,湛缱神姿英发,策马纵横于蓝天大地之间。 云子玑:“......” 他无法克制地心动了。 湛缱看到子玑掀了帘子在看自己,一激动差点没从马上摔下来,好险维持住了自己的雄姿。 他挥动马鞭,策马到马车前,马车也配合地停了下来。 湛缱朝子玑伸出手:“前方风景殊胜,帝妃要陪朕一起去看看吗?” 云子玑:“......” 他极力伪装不屑于此,还撇开视线不看湛缱,这时明飞卿笑着道:“你喜欢便去吧!” 云子玑的心思被无情地戳穿了,有些难为情。 然而湛缱始终真诚地望着他,期盼他点头答应。 “...我...我这是看在马的面子上!” 云子玑嘴硬,手却已经搭上了湛缱的掌心。 湛缱牵着他手,将他拉近了些,而后单手箍住子玑的腰,将他抱了马,靠在自己怀里。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云子玑都没来得及抗拒,就已经上了马背,被湛缱搂在怀里了。 湛缱居然还当着子玑的面拍了拍战马:“谢谢小马。” 云子玑:“......” 在子玑离开马车后,淮瑾立刻从马背上直接跳进了马车之中。 被抱了个满怀的明飞卿:“......” 这两个皇帝搁这打配合呢?! -------------------- 心机小浅:计划是这样的,你抱你老婆,我抱我老婆。 破玉:好,你抱你老婆,我抱我老婆,咱们各抱各的。 第79章 朕被冷落了几日 启州到国都这一段路都是子玑未曾见过的溱地风光,他一边目不暇接地赏景,一边刻意挺直了腰背,防止自己不自觉地靠在湛缱身上。 前方有个小小的坡,湛缱明明可以避开,却偏偏要策马横跨过去。 云子玑的身体惯性地向后倒,湛缱顺势将他搂进了怀里,这时马儿也已经跨过了小坡,平稳落地。 云子玑想挣开他,湛缱的手劲却大得很。 子玑愠怒:“你故意的?” 湛小浅没有否认。 子玑:“松开我!信不信我把你踹下马去!” 湛缱饶有兴致地道:“那子玑试试?” 云子玑像个转不过圈圈的小陀螺般在马背上左右试探,发现无论哪个角度都无法把身后的男人踹下去后,他抬起胳膊,给了湛缱胸口两下肘击! 湛缱挨了两下打,乐在其中,还靠在子玑耳边说:“子玑是想跟朕调情吗?打得一点都不疼。” 云子玑:“......” “我要自己下马走路!” 他闹着要翻下马背,湛缱怕他会摔下去,这才软言讨饶:“朕错了,朕不闹你了。” “子玑,你看。”他搂着子玑的腰,指着东边一座高耸入云的高塔:“中溱国都到了。” 通天高塔是溱都标志建筑,只要看到塔尖,离溱都也就不远了。 日光万缕之时,湛缱和云子玑以北微国君和帝妃的身份,受到了中溱最高礼节的欢迎。 第二日一早,淮瑾在朝会上宣布中溱将与北微结成联盟讨伐西狄,朝中上下有异议者甚少。 当夜,淮瑾与湛缱在观星台上,紫微星照耀之下,签订“溱微之盟”,与北微正式达成战时军事联盟。 这场战要在入冬前定下胜负。 湛缱如愿得到了中溱这股东风,眼下为了边境利益考量,便要立刻动身回北微边境指挥战事——毕竟这是前世最难攻克的两座城池,他也很想亲手要了呼延籁的性命。 出征之事,湛缱没有瞒着子玑。 云子玑听到他即将返回战场时,眼底无波无澜,连一句“等你回来”也不肯给。 湛缱被他这副冷漠的态度狠狠泼了一盆冰水,秋日的时节,从指尖寒到心口。 离开的前一晚,湛小浅在月下借酒消愁,想起在国都时,子玑吵着闹着要跟他一道来边境,必是抱着同生共死之情。 湛缱当时虽然极力劝阻,但被子玑这样在意,他心里其实非常高兴。 如今,同样是要出征,云子玑已经不屑跟他玩那等欲擒故纵的把戏,他甚至冷眼以待。 湛缱知道这是在还前世之债,子玑如何冷待他,都是他应得的因果。 他自喻理智,却在喝了几口酒后,落下了几滴苦涩的泪水。 被在意之人无视,原来是这般难熬的苦楚。 他只是承受了几天就觉得日子黯淡无光,前世的云子玑承受了三年。 湛缱想到这里,眼泪掉得更凶。 淮瑾来到月下花园时,就见湛缱坐在台阶上,对着满地月光洒泪珠。 “你在异国皇宫哭成这副德行,就不怕丢了北微的脸面?” 淮瑾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拍了拍湛缱的肩:“真没出息,不就是被云帝妃冷落了几日,你还哭上了。” 湛缱打开他的手,闷声哽咽:“你根本不懂这种滋味,我明日便要走了,九死一生,他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说!这种刀扎心口的痛你怎么会懂?” “湛老弟,你就知足吧,他只是冷待你,不跟你说话而已。”淮瑾坐在湛缱身边,望着月亮感慨道:“当年我御驾亲征,讨伐南国时,飞卿可是亲口祝我有去无回呢。” 湛缱的眼泪猛地就收住了。 这世间居然有人比他还惨?! “他曾真心希望我死在边境。” 中溱国君的意气风发在这一刻忽然消隐无踪,他眼底掠过一丝久经沧桑的温柔:“他也真心愿我能长命。” “云子玑和飞卿是同一类人,他们的恨看似张牙舞爪,其实只有薄薄一层,薄得你难以相信,扪心自问自己何德何能能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宽恕。” 淮瑾凝望着天际最亮的那颗紫微星:“你得知道,有因就去承受果,因果之后,才见星明。” · 天光熹微时,明飞卿轻手轻脚地走到屏风里的床榻边。 子玑睡得正香。 明飞卿伸手将子玑脸颊上的发丝拨到耳边,又借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子玑额头的伤,伤口已经拆了敷药的布条,结了一层淡淡的血痂,失忆之症应该也在转好。 也不知湛缱这个人在子玑现在的记忆里究竟是什么样的。 今日毕竟是他离开出征之日,云子玑全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睡得昏天暗地,仿佛今日赴战场九死一生的只是个无关紧要之人。 明飞卿替他掖了被子,起身走出了内殿,对殿外的细春说:“你留在新梧宫照顾子玑,今日不必跟着我了。” 细春颔首行礼:“奴婢遵命。” 君后一走,细春进屋正要把窗边的帘子拉上,却见云子玑已经醒了。 “云公子?你何时睡醒的?” 云子玑不答,只是看了一眼外面初升的太阳。 · 溱宫正门门口。 淮瑾正给湛缱饯别。 湛缱今日穿了一身玄蓝色暗纹锦袍,头上戴着束发的飞羽银冠,他没有戎装加身,但溱宫人人都知,北微国君此行是直接赶往边境亲征的。 那位帝妃却也不来送送。 果然君上和君后的感情世间难得,同为帝王,北微国君像是个没人爱的可怜人。 湛缱喝过践行酒,又看了一眼宫里,始终未见子玑的身影。 他盼呀盼,盼来了明飞卿。 “他还未睡醒。”明飞卿委婉地说,“待他失忆之症好些,我提醒他给你写信。” 湛缱垂眸,子玑这几日连见他都不肯,又怎么可能愿意写信呢? 他想起一件事来,打起几分精神,抬起双手,郑重地朝明飞卿行了一礼。 明飞卿吓了一跳,忙扶住他:“这是何意?” “我还未谢过明君后对子玑的救命之恩。” “子玑当年也曾救我脱离困境,你不必这样客气。” “不,这一礼明后受得。” 湛缱执意朝明飞卿行了一记君子之礼。 “子玑如今有伤在身,伤愈之前不适合长途跋涉回北微国都,边境这场战两个月内必有结果,这两个月,只得劳烦明后照顾子玑,我北微必会记住今日之恩。” 明飞卿笑着道:“你放心,我早已将子玑视为亲弟弟,我与他有这等缘分也是我之幸,他身上曾有旧伤,我中溱有一方秘药恰好能对症,两个月后,说不准能还你一个活泼乱跳的帝妃。“ 湛缱双眸一亮:“当真?” 明飞卿颔首一笑:“当真。” 一旁的淮瑾在心理嘀嘀咕咕:飞卿现在有了云子玑,那朕什么时候能进新梧宫侍寝?! 面上淮瑾还是笑得和善有礼:“湛老弟,我家君后偏爱你家帝妃都快超过偏爱朕了。” 明飞卿笑眯眯地给了淮瑾一个肘击,让他别酸言酸语。 湛缱看到了也只当没看到。 出发的时辰已经到了,子玑依然没有现身。 湛缱失魂落魄,上战马时险些一脚踩空。 淮瑾看不下去,上前搂过湛缱的肩膀,开解他说:“我们这样的人,能被心上人冷待折磨,也是一种福气。想开些,说不定你凯旋那日,你家帝妃就想起你究竟是何为人了。” 湛缱苦涩地笑了笑:“这大抵就是我该承受的因果。” 他翻身上了战马,出了宫门,随行的武将紧跟其后。 中溱此次也派了正三品大将闻安随湛缱一同奔赴前线。 闻安实在好奇,骑着马凑到北微的周其身边悄声问:“云帝妃在北微时也这样冷待你家君上?” 周其是从北微跟着湛缱来中溱的。 听到闻安这样问,周其摇摇头:“当然不是!北微人人都知,君上偏爱帝妃,若无意外,战争胜利后,君上就会封云帝妃为后。” 闻安:“这就奇了,那帝妃怎么会在两国外交时这样闹脾气啊,你家君上怪可怜的。” 周其看了一眼走在前方的湛缱的身影,叹气道:“帝妃是受了伤才会如此,君上心里估计也很难受,只是帝妃真的送也不来送一下,确实令人寒心啊。” 话音刚落,湛缱忽然回头睨了这两个多嘴的人一眼——议论他可以,说子玑薄情不行! 周其立刻闭紧了嘴,闻安也不敢再多问。 湛缱没有苛责,骑马走出了溱宫宫门,前方便是中溱国都的皇城大街,身后是溱宫宫门的红墙城楼。 中溱的百姓听说北微国君眼有双色,都来了街上想亲眼目睹此种妖异面相。 原以为北微的小暴君必定面目狰狞,形同妖怪。真见到了本人,发现这分明是个俊俏又威武的小郎君。 那双眼睛也没有话本里传得那样可怖,虽然怪异,却也美得诡谲,令女儿家看了都移不开眼。 忽然有一朵花砸进湛缱怀里,湛缱下意识抬手一接,往人群看去,见朝他掷花的是位貌美的姑娘,那姑娘穿戴贵气,想必身份不俗。 闻安认出这位姑娘是国公府的千金,他立刻会了意,策马走到湛缱身边道:“陛下若是有心,待战事结束,两国也可亲上加亲啊!” 周其听出这话是要撮合君上娶了中溱贵女来联姻,正想劝闻安慎言。 忽然一颗小石子砸中了湛缱的肩膀。 湛缱以为又是街上百姓所扔,扔花是表爱慕与敬仰,扔石头可是带有敌意的举动,百姓哪敢朝他扔石头? 正想着,又一颗小石头砸中湛缱的后脖颈。 不是很疼,但尖锐粗糙的石头磨过皮肤,有些痒。 第三颗又砸了过来! 随行护送的士兵都开始警惕起来,以为有人要在皇宫脚下行刺。 湛缱这时终于察觉到石头扔来的方向。 他勒住马儿,回头往城楼上望去。 只见那位“薄情”的帝妃站在城楼上,手中抓着一把小石子,正也看着他。 与此同时,第四颗小石子明目张胆地砸中了湛缱的额头。 湛缱浑然已经察觉不到疼与痒,他错愕又惊喜:“...子玑?” 云子玑身着鹅黄色流光袍,俯视着马上的国君。 街上的百姓又是一阵喧哗。 “这位就是北微那位妖妃?果然长得很妖妃!” “胡说什么!听说这位对咱们君后有救命之恩,怎么可能是妖妃?” “我的意思是,他生得也太俊了!这样的姿色是该当个妖妃!” 风拂过云子玑的碎发,露出额头那道已经愈合的伤口。 湛缱看到那道伤,心中一痛,心想子玑此刻就是如明飞卿当年待淮瑾一样来咒自己死在边境,他也甘之如饴地受着。 云子玑却不说话,他又扔了一颗石头,显然是在生气。 湛缱手足无措,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忽然手上一痛。 子玑手中的小石头精准无误地砸在湛缱的右手手背上!湛缱低头一看,这只手正握着那个姑娘送的花! 湛缱立刻明白过来,这花如烫手山芋一般被他塞进了闻安手中:“想必你是误会了,朕有心也只在帝妃一人身上。” 接过花的闻安:“啊?” 人群里的国公小姐会此意图,看了闻安一眼,嫌弃地转身走了。 闻安:“......” 花一离手,子玑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城楼下的国君眼巴巴地仰望着他,湛缱恨不得现在就踏马飞上城楼将子玑抱入怀里。 又怕自己做得太过火,反惹子玑生气厌烦。 “你...”帝妃开口,声音很轻。 街上喧嚣,但湛缱就是能听得清楚。 “你别死在战场上。” 不是诅咒,虽然听着别扭,却比“有去无回”好听多了。 湛缱听到帝妃说:“你如果不争气死在外头,就没人来接我回家了。” “子玑......” 云子玑看他的目光里依然含着前世的恨意,但说出的话,却是今生对他的爱。 “朕一定会活着来接你回家!” 喧嚣之中的诺言需要用心去听。 云子玑听得很清楚,他轻轻点头,看着湛缱的眼睛说:“我等你回来。” -------------------- 骄傲小浅:朕已经名草有主!!! 此时冷漠小玑嫌弃路过。 第80章 穿心之仇(对应第一章) 战事推进得很顺利,每打一场胜战,湛缱都会给子玑亲笔写一封战报。 两个月里,经由明飞卿转交到云子玑手中的前线战报已有二十封。 战报之内,会详细画出此战的攻防策略与交战地点,子玑人不在前线,却可以洞察一切。 西洲十二城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收复在北微的铁蹄之下,如果一切顺利,入冬前,中原的版图上不会再有西狄这个国家。 战报通常是三天一封,若无战事,便是湛缱亲笔写的家书。 掐算着日子,今日应该会有前线的消息送到宫里来。 云子玑从早上睡醒就开始等,一直等到中午,都没等来任何消息。 他有些坐不住,饭也没碰几口便要去找淮瑾,刚走出殿门,正和明飞卿撞上。 “飞卿,是有新的战报吗?” 云子玑见到他,双眼亮亮的。 明飞卿神情之中隐过一丝乱,他笑了笑,牵着子玑走回殿内:“今日的战报还未送到宫里来,你且等一等,别急。” 云子玑听他这么说,无法宽心:“西狄只剩下一个国都,我怕他们做困兽之斗想要鱼死网破,有些担心。” 明飞卿眉心一颤,笑得不太自然:“西狄已经是强弩之末,能有什么大变数?你别担心,先吃饭,怎么鱼汤都没动几口?” 云子玑不希望他为自己担心,便拿起勺子吃了几口米饭,又喝了小半碗鱼汤。 明飞卿看他胃口确实不好,便让细春去取今日的药来。 子玑额上的伤已经大好,连疤痕都没有留下,当日摔落山坡时受的外伤也已经痊愈,如今喝的这药,是为治他筋脉上的旧疾。 这药喝了小一个月,云子玑的双手渐渐能使上力气,如今都能徒手掰断一双玉筷。 这副药是当年淮瑾为明飞卿寻得的秘方,本意是想给明飞卿调养身体,机缘巧合之下,却令云子玑的筋脉重新焕起几分生机。 前几日沈勾把脉时,察觉到帝妃筋脉犹如活泉之水般汹涌有力时,忍不住啧啧称奇。 这药会使人犯困,云子玑不受控制地困倦起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明飞卿替他拉好了床上的影纱帘,直到走出殿外,眉宇间刻意藏着的担忧之色才袒露无遗。 淮瑾看到飞卿出来,迎上去问:“如何?他没有起疑吧?” 明飞卿:“喝了药睡过去了,两个时辰之后才会醒,日落之前,前线能有消息传回吗?” 淮瑾凝重地摇摇头:“西狄亡国之际,倾尽举国之力反扑,湛缱带的五万人在望月谷没了踪迹,就算有消息传回,也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明飞卿沉吟片刻道:“此事未有定论前,一定先瞒着子玑。” · 云子玑醒来时,已是晚霞漫天的傍晚。 他隐隐觉得心慌,却不知在慌什么。 推开殿门正要去寻明飞卿时,忽然听到殿外有几道声音传来。 他住在新梧宫的东殿,东殿临近新梧宫的小花园。 “听说西狄这回破釜沉舟,北微军队进了望月谷后全部消失不见了!” “是啊小王爷,听说北微国君也生死不知。” 云子玑浑身一震,他推开殿门,见说话之人是淮渊和他身边的随从。 淮渊看到云帝妃,才后知后觉不该在此地谈及战事。 他刚想逃开这个问题,云子玑已经冲上去抓着他的手腕问:“你刚刚说什么?湛缱失踪了?” 淮渊暗责自己没记住父后的叮嘱,现在既然已经被云子玑听见了,再瞒下去也是无益,他如实说: “听说西狄的呼延籁用诱敌之计把北微军队引到了山谷深处,如今前线大营已经和那五万人失去了联络。” 子玑失神道:“难怪...难怪今日没有战报也没有家书。” 子玑松开淮渊,淮渊却抓着他的手腕求道:“你...你能不能当做不知此事,父皇和父后再三叮嘱要瞒着此事,如果他们知道是我说漏了嘴,我会被父皇责怪的。” 云子玑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也能体谅明飞卿和淮瑾瞒着此事的苦心,他摸了摸淮渊的头顶:“你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有听见。” 淮渊感激地看着他:“他们也许已经脱困了,只是前线的消息还没送进宫里。” 云子玑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他已经被“生死未卜”这四个字扰乱了心绪。 踉踉跄跄地走回殿内,布满冷汗的手握起杯盏,猛灌了一杯茶水后,他才冷静了些许。 既然这个消息淮瑾和明飞卿都已经获知,中溱军中必定已经派人去营救,毕竟两国如今是联盟的利益关系。 他如今身在中溱,许多事情无法像在北微时那样方便。 若他在北微,还能用帝妃的身份调走一支兵马与他同赴前线,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把久未见血的软剑上。 淮渊还傻愣愣地站在屋外,他担心云子玑会被这样的消息击垮。 云子玑看到他还在,笑眯眯地走到淮渊面前:“小王爷,帮我个忙吧。” ...... 日落时。 依旧没有任何消息飞入皇宫之中。 明飞卿强行挤出个令人安心的笑,推开东殿殿门时,才发现殿内根本没有云子玑的身影! 淮渊缩在花园的角落里,看到父后如此焦急,心中有愧。 他主动上前,将今日之事如实告知——他曾答应父皇父后,绝不再为隐瞒过错而对他们撒谎。 明飞卿听他说完,整个人都惊在原地:“那子玑人呢?!” 淮渊低下头道:“我..他...他借了王府最好的战马,一个人往前线去了。” · 望月谷是西狄国都最险要的山谷。 呼延籁杀红了眼,知道西狄已走投无路,但他一定要为呼延奇报仇,他将所有兵力投在了望月谷中,又用西狄国君做饵,诱使北微军队深入望月谷中。 夜里浓雾缥缈,军队的火把仿如萤火之光,在谷中渺小又分散。 厮杀声在周遭此起彼伏,湛缱身处雾气中央,手中银枪已被鲜血浸染。 忽然浓雾自东边散去,湛缱循着风吹拂的方向望去,月色之下,那人白衣猎猎,策马飞奔而来,恍如隔世之光。 湛缱眸光大盛:“子玑?!!” 云子玑就像一道驱散浓雾的东风,他所及之地,雾霭尽数退散,空气如被雨水冲刷般澄澈干净,地上新鲜热乎的尸体也变得一览无余。 他单手攥着缰绳,策动马儿越过西狄人堆叠而起的尸山,手中软剑寒光凛人,闪动之间便有狄人人头落地。 有西狄将领围攻过去,云子玑一剑劈开了他的天灵盖,血喷洒在他的脸颊边,他的眼睛却未曾眨一下。 他就这样一路乘风杀过来,越过尸山,踏过鲜血,单枪匹马,孤身一人,满身月光,衣袂沾血,一如前世。 湛缱怔愣,眼波剧颤,竟忘了前世与今生之隔。 直到子玑活生生地来到他眼前,用拳头砸了湛缱一下,大声斥他:“我不准你死在边境!!” 这一拳砸进湛缱心窝一般。 他还未来得及跟子玑解释,忽然对面涌出一拨西狄军队。 为首的依旧是呼延籁。 云子玑长得太过夺目,令呼延籁无法错眼。 “云子玑,你是来给湛缱陪葬的?” 云子玑横剑把湛缱护在身后:“我是来给西狄送葬的。” 呼延籁脸色一暗,忽而猖狂大笑起来:“你也不看看如今是谁包围了谁!就算西狄灭了,我也要让你北微付出代价!” “聒噪。”湛缱不耐烦地说了这么两个字。 他将子玑从马背上抱到了自己的战马上,将他牢牢护在怀里,慵懒抬眸:“呼延籁,你确实该看看,今日是谁包围了谁。” 话音刚落,只见望月谷四周,包括望月谷两边的山崖之上,都出现了北微的银甲军队! 山崖之上,云字旗招展,云非池立在山谷之上俯视着呼延籁。 呼延籁见到云非池,仿如见到阎罗般,直接后退三舍! 云子玑也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湛缱道:“是计。” 湛缱早就将西狄的所有退路都算到了,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望月谷。 从最开始呼延籁诱敌时,湛缱就识破了他的计策,他早在望月谷上埋伏了军队。 之所以没有往外界送消息,一是为了迷惑西狄,让他们以为自己得逞。二则,今夜的雾气太浓,确实影响了视野,这在湛缱的意料之外。 云子玑大松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孤立无援...” 湛缱:“你今夜来,是担心我,对不对?” “陛下别误会,我是怕你死在战场,无人收尸。”云子玑冷冷一笑:“不过现在看来,无人收尸的应该是呼延籁。” 湛缱:“连埋他的地都是中溱和北微共有的。” 这两人一唱一和,杀人诛心。 呼延籁恼羞成怒,下令进攻。 中溱的铁甲骑兵开道,北微大军如逆浪翻卷而上,山崖上的弩箭手精准射击杀敌,轻易将西狄打得溃不成军。 混乱之中,湛缱提起一把重弓,将铁箭交到了子玑手中:“今夜子玑可以亲手手刃仇人。” 云子玑当日重伤,是呼延籁间接所害,子玑以为湛缱说的“仇”指的是这桩仇。 “我来拉弓!我的手已经好了!” 湛缱这才后知后觉到子玑方才策马与杀敌的双手是何等有力,他眉梢一扬:“真的大好了吗?” “当然!” 云子玑信心满满地抢过重弓,很快他却窘迫起来。 虽然筋脉已经大好,双手也能使得上劲,但真要拉开一把玄铁重弓,依然有些艰难。 云子玑尝试了两次都没能把重弓完全拉开,湛缱轻笑一声,握住他执箭羽的右手,扣住他拉弓的左手,将他双臂的力气借给了子玑。 他们一同拉开这把玄铁重弓,弓上搭了两把磨得尖锐骇人的铁箭。 子玑的眼睛瞄准呼延籁的心口,他借着湛缱的双手,射出双箭! 箭破空而出,掠过山谷冷风,掠过尸山血海,在呼延籁大开大合交战之时,双箭贯穿他的心脏,力道之猛,几乎将他的心口*生生掏出一个血洞来! 他双目圆睁,望向箭射来的方向。 湛缱那双妖红色的异瞳冒着熊熊燃烧的恨意与血光。 前世呼延籁的冷箭贯穿了云子玑的心口,这一世湛缱要他双倍奉还! 子玑虽然没有前世的记忆,但今日,他亲手报了前世的穿心之仇! 呼延籁跌落战马,西狄仅存的主帅,死于利箭穿心。 “时隔多年再拉重弓,感觉如何?” 湛缱问怀中的子玑。 云子玑没有前世的记忆,他没有湛缱那样深沉的大仇得报之意,他只是觉得快意至极。 他傲然地道:“我总觉得,冥冥之中,呼延籁就该死在我的箭下!” 湛缱一笑:“对,他本就该死在子玑手中。” 云子玑摊开掌心,笑得狡黠:“那就放场烟火来庆祝西狄亡国!” 西狄残余的几支军队还在抵抗。 忽然,包围他们的北微军队和中溱军队都不约而同地散开来。 一声尖锐的呼啸声自云子玑掌心升上天空,那群西狄人往天上看去,只见夜空寂静,无事发生。 西狄人以为湛缱究竟是念着血缘不敢赶尽杀绝。 竟有人站出来骂道:“湛缱!你今日亡的是你的母国,灭的是和你同一支的血脉!” “那些北微人也不会待见你,他们日日瞧着你这双眼,只当你是个会打仗的怪物,怎么可能真心臣服于你!?” “死到临头还多嘴?”云子玑在湛缱怀中,轻轻地打了个响指。 空中忽然火光大盛,耀眼的火种飞速降落,将西狄人吞噬于火光之中。 湛缱认出这一幕:“是掌心焰?朕以为这焰火只用来炸皇宫。” 云子玑看着漫天火光燃烧在曾经侵略北微,欺辱北微的敌人身上,身心舒畅。 混乱的记忆在这一刻重新归拢而起。 他眼底清澈,含着火种般的光芒,想起自己当真炸过皇宫,笑着道: “掌心焰,是用来杀敌的,偶尔也用来炸心上人的宫殿。” -------------------- 结合第一章观看。 第81章 逢凶化吉,长乐未央 湛缱一怔:“子玑,你...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云子玑笑看着他,眼底满是温柔,他揪住湛缱的耳朵:“要是不记得你,谁要管你今日的死活?” 湛缱仿佛天上炸开的那枚火种,寒凉的心又为子玑而滚烫,他左手抱住云子玑,右手的剑飞出,凌空斩断了西狄最后一面旗帜。 北微被西狄欺压长达十年的屈辱,在这一夜一雪前耻! 将士们高呼“北微万岁”,在火光之中欢呼雀跃! “一切都结束了。” 云子玑将胜利的这一幕烙进眼中,含着两汪浅浅的泪花,笑着感慨:“北微终于得到了安宁与和平,像在做梦一样。” 湛缱牵过他的手:“不是梦,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子玑!!” 云非池从山崖之上策马飞奔过来,大营一别,他与子玑两个月未见,中途子玑出事,云非池碍于边境大局无法抽身,今日看到他单枪匹马赶到边境时,云非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让弓箭手从高处护着云子玑,替他射落了数枚暗处冷箭。 云子玑见到大哥,抹去眼角泪花,翻身下马,奔向云非池怀里,云非池紧紧将他拥住,又着急地打量他全身上下:“我听说你从山坡上滚落摔得浑身是伤,头也磕破了,手也淤青了?!” “都已经好了,我好好的,头上的伤连疤痕都没留下,手也能使得上劲了。”云子玑提起软剑,挽了一个力道十足的剑花,“大哥,要不我们来对两招?” 云非池顺势扣住剑刃,竟能从剑身上感觉到持剑之人的内劲。 从前请了多少名医来为子玑调养筋脉都不曾见效,这回去了一趟中溱,竟这样奇迹般地治好了。 云非池忍不住感叹:“这次真是因祸得福。” 云子玑陪湛缱在边境大营待了半个月,处理完战后诸多事宜,又在军中一一论功行赏后,湛缱带着子玑又回了一趟中溱国都。 他来践行盟约,交接西狄的国土统辖之权。 中原版图上再无西狄这个国家,而北微和中溱的版图将往西边扩大一半,按照溱微之盟约,西狄国土三分之二归于中溱,三分之一归于北微,两国后世子孙不得无端操戈相向。 当夜,溱宫大设夜宴,庆祝战事大捷。 与此同时,天机阁中滴了云子玑一滴血的命盘忽然跳出一串卦象。 国师心有所感,临时从夜宴回到天机阁中,乍然看到有了变化的命盘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眼,待他定睛看清了卦象的深意后,后背猛地一寒,酒意散得一干二净。 君后当日要他测算云帝妃命中是否有劫数,国师苦算了两个月都未有结果,心知是机缘未到,又或者有些人的命局就不是凡夫俗子能窥探的天机,他本不敢强求。 今日这副卦象,是忽然跳出的结果,是上天出于怜悯施舍的一个谜底。 非同小可。 国师飞奔回泰和殿时,夜宴还未结束。 宴会上的每一个人都沉浸在惬意与欢乐之中。 殿内歌舞曼妙,那北微国君的眼里却只装了云帝妃一人。 云子玑拿起一盏溱地的烈酒浅尝,被呛出了几滴眼泪,北微国君便曲起食指,温柔地替他揩去泪花,笑着说了句什么,惹得云子玑睨他一眼,拿起一串葡萄堵住了国君的嘴。 主位上的明飞卿笑看着两人的恩爱胡闹,仿佛看见了几年前的自己与淮瑾。 淮瑾的目光也只流转在明君后身上,殿内的歌舞其实只有文臣武将在看。 国师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冲进去打断宴会。 按卦象所言,北微国君能与云帝妃这般相处的时间已经不多,他现在去打扰,实在太残忍了。 直等到夜宴结束,筵席散去。 国师才在深夜求见了明飞卿。 明飞卿今日也喝了几盏酒,有些微醺。 国师进新梧宫时,见君后单手撑着额头,脸颊浮着几分酒后的红润。 “君后若是醉酒,此事微臣还是明日再来禀明。” 明飞卿睁开双眼:“你今夜急匆匆来见我,如今又支支吾吾,到底是何事?” 国师:“两个月前,君后让微臣为云帝妃测算命局,今日忽然有了答案。” 明飞卿坐正了身体:“如何?” 国师跪地道:“那卦象说,云帝妃将...将早夭于霜雪之夜!” · 明飞卿昨夜突发奇想般,执意要留子玑在中溱过冬,软磨硬泡了一夜,以至于子玑今早睡过了头。 明君后对子玑的不舍之情超出湛缱的想象,为了婉拒明飞卿,湛缱特意来新梧宫下了一张婚帖。 “当日子玑入宫,因我的疏忽,婚事敷衍草率,连交杯酒都未曾喝过,如今战事告捷,我打算回宫补给子玑一场成婚礼,也为正式立子玑为后,届时还请明君后与淮兄赏脸来吃一盏喜酒。” 明飞卿听出他这言外之意,既然是想回北微成亲,他再留着子玑不放便说不过去。 眼见是留不住人,明飞卿只能退而求其次。 “湛缱,你心中除了子玑,可还有其他人?” 湛缱一愣,不知明后为何忽然问这种问题,但他对明飞卿感激有加,便如实答道:“我虽为国君,但心只系在子玑一人身上。” “有朝一日,要你在江山社稷与子玑之间做出取舍,你怎么选?” “江山社稷不足以和子玑相提并论。”湛缱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 明飞卿眉心一动,真心与否,自然不是听嘴上说了什么话,而是看他实际做了什么。 湛缱对子玑如何,明飞卿其实都看在眼里,他信他能说得出做得到。 如果湛缱不会为了他人,也不会为了江山社稷而舍去子玑,那副卦象所预言之事究竟是在映射哪一种因果? 湛缱看明飞卿似乎在深思什么,便问:“明君后为何忽然问我这些问题?” 国师说过,这样的卦象不能告诉湛缱,否则只会令本就缥缈无踪的事态更加脱离掌控。 明飞卿淡淡一笑:“我只怕你身在皇位,会犯和阿瑾当年一样的错,所以敲打一二。” 湛缱恍然:“明后放心,我绝不会重蹈任何人的覆辙。” 包括前世的自己。 这时,子玑匆匆忙忙跑进正殿:“我的剑怎么断了?” 湛缱看到他捧在手中的软剑当真断裂成两截,他跟着一惊,走上去细看剑身,断裂面平滑完整,像是被高手从中间直接折断的。 明飞卿心虚地转移开视线:“剑既然断了,莫不如就扔了吧?” “不行。”云子玑道,“这是大哥送我的礼物,就算断了,我也不能扔了它,怎么会忽然就断了呢?” 谁也没往有人刻意为之这方面想。 湛缱:“可能是当日在望月谷剑身和敌将的刀撞在了一起,剑外表没有变化,其实内里已经裂了,隔了两日才彻底断开?” 子玑左思右想,似乎也只有这种可能,他很自责:“这是大哥出生入死为我寻得的宝剑,如今我手好了,剑却被我弄坏了。” 湛缱:“无妨,带回宫里让能工巧匠修复就行。” 明飞卿:“......” 早知是这样,他就应该把这把剑扔进海里去! 他没有办法明着去提醒湛缱任何事,只能牵过子玑道:“子玑,我当真是舍不得你,这样,我们做个约定,明年春日,你来中溱看看新梧宫的十里桃林,好不好?” 新梧宫的桃林足足绵延了十里,云子玑确实很好奇这些桃树开花时的盛景,他笑着答应:“好呀!” 明飞卿:“要信守诺言,你若不来,我会生气的。” 云子玑走上前抱了抱明飞卿:“我从不食言。明年春日,我一定来与你相见。” 明飞卿眼里含着深切的悲悯,他执起云子玑的手,将那枚串联着银辉神木的孔雀石重新戴进子玑手腕。 湛缱看到这截神木,双眼一亮:“它竟没有丢失?” 他一直以为银辉神木丢失在山坡下,甚至还派人去找过几回。 “当日它断成两截,我花了好大功夫才将它修好,你赠子玑神木,是为了保他平安,我的心意当是锦上添花。” 明飞卿执起子玑戴着神木的右手手腕,清澈的双眸凝视着云子玑:“我愿子玑逢凶化吉,长乐未央。” 神木在日光的折射下绽放出银色的光芒,似是在回应这方祈愿。 -------------------- 卿卿对神木许愿是能灵验的! 下章回北微啦! 大家想看的倒计时在路上了,有这一章做铺垫,真的只是浅虐一下! 第82章 赠剑 晚风寒凉,月明星稀。 宵禁的时间,北微月州城城门大开,迎接边境凯旋而回的国君和帝妃。 月州城的许知州穿戴整齐,带着府衙上下的官员一同跪迎在马车前。 湛缱从马车中露面时,许知州脸上划过一丝惊愕:“陛下安然无恙?” 湛缱眉宇一蹙:“怎么,你希望朕有恙?” 许知州连忙解释:“陛下恕罪!是微臣获得的线报有误。” 湛缱问:“什么线报?” 知州如实说:“最近一封线报是六日前传来的,线报中说陛下在望月谷遇险,微臣担心不已,如今见到君上安好,微臣才知那线报已滞后多日,还请陛下恕罪!” 月州城临近北微国都,距离边境隔着八座城池,前线的线报在月州城没有及时被更新也算情有可原。 “西狄都灭国了,你这里的消息竟还停在望月谷? 马车里传出一道清亮的声音,云子玑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许知州:“边境的消息不够及时,难道国都的斩墨司也没有及时送来最新线报吗?” 许知州方才见到湛缱的反应,分明是看到死而复生之人一般。 官员如此,只怕月州城上下都在猜疑国君是否殉国于望月谷中,云子玑硌应这样的猜疑,语气也有些不悦。 许知州忙向帝妃磕了个头:“帝妃恕罪,六日前国都送来的消息便是陛下在望月谷遇险,其后便没有新的线报传来,就连西狄灭国之事,微臣也是道听途说所得,确实未收到国都里的正式线报,是臣等失察,还请帝妃恕罪!” 云子玑看他态度卑微诚恳,料想一个小小知州也不敢刻意犯这等错处,便饶了他,没有深究。 如今已是宵禁的时辰,月州城的大街上除了迎接的官兵外再无其他闲人。 离府衙安排好的客栈还有一小段路,湛缱牵着子玑走在这段路上。 “你方才生气了?”他轻声问。 “明明打了胜战,百姓竟以为你殉......” “殉国”二字,云子玑不想说出口。 “也不知道二哥是怎么监国的,这么重要的线报都能滞缓?” 湛缱心中也有疑惑,斩墨司是专门负责线报的机关,微末消息的遗漏或许有可能发生,但西狄灭国北微大胜这样的重大线报,怎么能滞缓六日还未传送到北微三十六城? “许是朕不在国都,斩墨司偷懒懈怠了。” “陛下竟不觉得是二哥的错?” “他是子玑的兄长,就算有错,朕也可以轻纵。” 云子玑:“......” 他想起之前云非寒在云家对他说的那些话,面对湛缱如今的信任与偏爱,他都觉得心虚。 “如果真是二哥懒散懈怠,陛下不罚他,我罚!” 转眼就到了月州城最好的客栈门口。 他们只在月州城小住一夜,因此并没有让府衙大费周章,只选了客栈最上等的客房。 客栈老板今早知道国君和帝妃要来小住一晚,直接闭店一日,把这间上等客房收拾得万分干净敞亮,一应被褥全换了上等丝绸,连泡茶的茶叶都是府衙珍藏的金瓜贡茶。 云子玑的体弱之症已经好了许多,依旧不能受累,进月州城前还闹着要吃月州城最有名的东坡肉,等东坡肉做好了摆上桌,他只吃了两口就昏昏欲睡,连味道都没品出来就沉入了梦乡。 湛缱只好令客栈老板明日再做一道来,客栈老板万分荣幸,那厨子也十分激动,看样子为了让帝妃能吃上热乎的东坡肉,这两人今夜是不打算睡了。 夜色渐渐浓重,明月被薄云遮掩。 断成两截的软剑被放在桌上,湛缱自小在军中磨炼,也会些修复兵器的技巧。 他并不觉得疲倦,趁子玑睡着,悄悄在深夜替他修这把软剑。 软剑的剑刃锋利又有韧性,并不好掌控。 剑是宝剑,宝剑一旦断裂,修复起来极为困难。 就连军中最好的剑匠都束手无策,说剑既断,就不必再勉强。 湛缱偏要勉强。 若是一把普通的宝剑也罢了,可这剑是云非池送给子玑的,子玑视这把软剑如珍宝。 端兰明安死后,湛缱再也不曾被至亲爱护过,此生他收到的礼物,除了子姝少时所赠的玉佩珠钗,便只有那一段银辉神木。 他过去极少拥有,未来也不可能再获得至亲之爱,便只能帮子玑珍惜。 剑终于在他手里合成一体。 软剑的锋刃忽然割破了湛缱的指腹,血顺着手指蔓延滴落。 湛缱胡乱扯过手帕,按着伤口简单止血。 这把剑就像难驯服的野兽,只在子玑手里温顺听话。 染血的指腹上忽然落了一朵微小的霜花,湛缱望向窗外,见深夜开始下起了霜。 冰渣一样的霜花落在他掌心。 今年的冬天来了。 第二日云子玑推开窗,看到整座月州城银装素裹,大雪积了足有一个杯盏那么深。 月州城东边就是齐州城,快马半个时辰就能到国都,本来今早就能回宫,如今只能等这场雪结束。 “担心被风吹着。” 湛缱取了一件云绸大氅披在子玑身上,他身上暖烘烘的,惹得云子玑想往他怀里钻,正在这时,窗外积雪上横插的一封信件引起了湛缱的注意。 他搂过子玑,伸手将信件从雪中取了出来,信上并无署名,只写了“君上亲启”四个字。 云子玑往窗外望去,他们住的客房在三楼,若要将这封信悄无声息地投到窗外的积雪上,必得有十分了得的轻功。 湛缱拆了信封,里面的信虽然有被雪打湿的痕迹,但字迹尚算清晰。 信中所言竟是状告月州城守将勾结燕氏残余逆党密谋造反。 云子玑疑惑:“燕氏还能有什么逆党残余?” 湛缱当日肃清的手段可谓狠绝,燕氏那些幸存之人,要么弃暗投明,要么废官剥权永不录用,这样一群苟延残喘之徒,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还有齐州城在,那里可都是忠心于湛尧的人。”湛缱神色凝重道:“子玑难道忘了吗?墨玺至今没有下落。” “陛下是怀疑那枚墨玺被逆党藏匿?他们贼心不死,还想借齐州十万兵马为齐王篡位?” 湛缱:“信中确实有提及湛尧。” 云子玑接过信件细看过去,这字里行间,就差挑明了说是云非寒监国这小半年里顾念私情,才让齐王一党死灰复燃。 湛缱握住子玑的手道:“这信中是一家之言,不能尽信,朕没有疑云非寒的意思。” 云子玑扶了扶额头,二哥曾在背后为了齐王说过诋毁湛缱之言,这封信里所言之事,也未必不能尽信。 他真怕二哥为了齐王而犯糊涂。 云子玑攥着信件道:“月州城是军备城,若真有守将私交党羽意图谋逆,此事就非同小可。” 月州城和皇城相对,这中间隔了一个齐州城。 齐州城是先帝用来掣肘皇城的要地,湛缱当年一登基就下旨将与齐州城位置相克的月州城设为皇城的军备城。 若有一日齐州城起兵造反,那么月州城的守将便会从外围包抄齐州城,与皇城守军里应外合,便可化解齐州对皇城的威胁。 当日若非湛尧及时撤兵,必会跟月州城的十万驻军打个照面。 “看来这场雪下得正是时候,既然暂时回不了国都,朕也好久没有巡察月州大营了。” 这一查才知,月州城十万驻军,早在一个月前就被国都调走了八万人。 之所以还余下两万,是北微国法规定各州驻军不得少于两万,就算是勤王救驾调去皇城,也不能直接抽空城池里的驻军,防的是被敌方调虎离山。 问及守将原因,守将说是京中往南边边境调兵所需。 云子玑越听越怪:“南边边境一向太平,怎会突然要调兵?” 许知州道:“南边小国挑衅,好像还炸了几座边境的城池,京中这才派兵镇压。” 南边之事,湛缱和云子玑一概不知,连身边的几个武将也未曾听说。 湛缱这小半年心思全在西征战事上,北微内政全权交由云非寒处理。 边境风云多变,南边濒临国都,若说是南边那几个国家趁北微国君不在皇城坐镇来挑衅,也不是没有可能。 今日在皇城中掌权的如果是其他人,湛缱早已起疑,甚至现在就能下谕旨回宫,人未到国都也能先剥了监国之人的权,但这人是云非寒,是子玑敬重的哥哥,是前世忠肝义胆的云家人,湛缱心中那点怀疑轻易被打消了。 云子玑惴惴不安,湛缱扣住他的掌心,让他安心。 调兵之事,云非寒自会给个说法,如今更重要的是查清军中是否有燕氏残党。 大营之中所有握有实权的将领,不论品级高低都被湛缱的身边人秘密质询,军中轻功了得之人被一一比对字迹,如此调查一轮,雪未停,天色却昏暗了下来。 一个小兵冲进主帅营帐,跪地道:“君上,帝妃!云丞相来月州城求见!如今人就在大营外!” 云子玑扔了手上的毛笔,冲出营帐,见云非寒撑着伞,一身素雅蓝袍,屹立于夜色下霜雪中。 萦绕在子玑心头的种种不安与猜测在见到云非寒后荡然无存。 “二哥?” 云非寒朝子玑淡淡一笑:“子玑,到我这边来。” 云子玑小跑到他的伞下,西狄灭国时他都没有这么高兴。 “你来了?你来了就好!” 云非寒今日来月州城,就说明他坦荡清白,月州城种种奇怪之处或许另有内情,但至少不会是二哥所为! 云非寒见子玑反应如此之大,笑道:“数月不见,看来子玑很想哥哥。” 这时湛缱从主帅营帐中走出,他对云非寒的到来并不惊讶。 云非寒见到湛缱,将伞递到子玑手里,他恭恭敬敬地朝湛缱行了君臣之礼。 云丞相温顺有礼,找不出丝毫错处。 湛缱令他起身,因从未横加猜忌,所以问得也直白:“是你下令调月州城八万兵马去南边?” 云非寒低眉顺眼道:“陛下出征后,南边各国想趁虚而入,炸毁了南边边境数座城楼,百姓死伤近百,为防南境生乱,微臣才斗胆调了月州的兵,若有不妥,请陛下降罪。” 湛缱道:“攻打西狄,耗损了北微境内的大量驻军,若南边真有战乱,你调月州的兵也情有可原。至于南边之事如何裁夺,等朕回宫看过战报再说。” 云非寒:“是。” 湛缱信云非寒,却也没把燕氏逆党之事当面质问。 此事若当真,云非寒难逃包庇之罪,届时夹在中间为难的只会是子玑。此事若为假,话问出口,君臣之间难免生嫌隙,更怕子玑因此伤心。 权衡之下,湛缱索性不提此事,只暗地里着手去查。 “对了二哥,你今夜怎么忽然冒雪来了月州?”云子玑才想起来问。 云非寒神色一沉:“子玑,娘亲病了。” “什么?!” 云子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湛缱也露出了几分关切之意。 “听说你在边境受伤,娘亲日夜担忧,寝食难安,秋末的时候就病倒了,吃了多少药也不见起色,太医说这是心病,我想你既然已经在月州城,不如今夜就随我回国都见见娘亲,子玑是娘亲心病起源,自然也是最好的药了。” 云子玑自责不已:“怎么会这样?娘亲在信里也不曾跟我说过!好,我现在就跟你回去!再把沈勾一起带回去给娘亲看看!” 他看了看湛缱,湛缱上前握住子玑的手道:“朕明白,你先回去也好,两日后,军中事了,朕就回宫了。” 云子玑抱了抱湛缱,在他耳边道:“陛下自己一个人要小心。” 湛缱笑道:“傻瓜,皇城脚下,朕能出什么事?娘亲的病要紧,趁现在雪不大,快回去吧。” 深夜风雪重,若要赶回国都,子玑身上的云绸大氅略显单薄,湛缱便进营帐中取了自己随身的狐毛大氅,看到大氅下放着那把修好的软剑。 今日事多,一直没想起来给子玑这个惊喜。 他走出营帐,将狐毛大氅披在子玑身上,又将这把软剑取了出来,轻声说:“我给你修好了。” 月色下,软剑寒光凛然,雪花落在剑刃中央,顷刻断为两瓣。 云子玑双眸一亮,惊喜地看着湛缱。 湛缱将剑放进子玑掌心之中:“至亲之爱难能可贵,怎可轻易丢弃呢?” 此后余生,湛缱都在懊悔今日赠剑之举。 没有这把剑,或许子玑脖颈就不会落下那道疤。 -------------------- 无论如何,子玑不会死。 自刎情节开始加载...25% 第83章 你还向着湛缱? 云子玑将软剑缠在腰上,亲吻湛缱后才上了马车。 云非寒朝湛缱行了一礼:“陛下,那微臣先带帝妃回国都了。” 湛缱点点头,目送马车驶离大营范围。 沈勾奉命一同回国都,他提着药箱坐上另一辆马车。 两辆马车驶出月州城城门时,沈勾才发现,云非寒身边还带着一小支军队,大概有百余人,左右随行保护。 月州离国都这段路平坦开阔,但是雪天夜行赶路,身边带人保护也无可厚非。 云子玑和云非寒同乘一辆马车,一股清淡的香味萦绕在子玑身边。 “二哥身上有一股香气?是这个香囊吗?” 云子玑循着气味,凑近云非寒身边,扯下他腰间的香囊,放在鼻边闻了闻。 这香味凑近了闻有些浓烈,云子玑猝不及防被呛了一下,打了个喷嚏。 云非寒忙把香包抢回自己手里,子玑却已经被熏得有些晕,歪倒在云非寒肩上,嘀咕道:“...二哥...什么时候...喜欢在身上挂香囊了?” 云非寒扶着子玑的肩膀,看他昏昏欲睡,顺势劝道:“你若困,就睡一会儿?” 云子玑慢慢闭上眼睛,不甚安稳地睡了过去。 云非寒等他入睡后,抬手将香囊从窗户扔了出去。 这香囊里放了些安神草,跟其他香料混合后,对体弱之人有催眠之效。 方才在大营外,风大雪也大,香囊的气味被吹散了不少,在马车这个相对狭小的空间里,香囊的效果才发出来。 这不是迷药,只是让子玑能睡过去的草药罢了。 就算只是草药,云非寒也怕子玑闻多了对身体不好,因此看子玑睡着后,便将香囊扔了出去。 他将子玑身上滑落的大氅往上拉了拉,遮住了他的脖颈,顾着不让他着凉。 这时,马车已经驶出月州城一公里远的距离。 云非寒的手探出马车的窗户,朝两边随行的军队下了个手势。 军队随行的副将会意。 十息之后,沈勾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 这声音连续不断地炸响在他耳边。 沈勾掀开马车帘子,往月州城的方向回望,这一看,几乎将他吓出一身冷汗! 爆炸发生在月州城城楼上! 一公里外往月州城楼上望去,只能看到火光一片! 随着爆炸声不断炸响,成片的火光令黑夜亮如白昼! “停车!停车!!” 沈勾抓着马车车夫,要他停下马车。 车夫却充耳不闻。 “月州出事了!你们没听见吗!!” 这时沈勾才注意到,马车两旁随行的军队人数竟然不知何时散去了一半。 留下的这一半人,对待身后的爆炸和车夫的态度一样,似乎早有所料,所以冷漠以对。 沈勾望着前面那辆安稳行驶的马车,他意识到什么,浑身寒毛倒立。 “他娘的!云非寒!!你想做什么?!” 沈勾勒住车夫的脖子,强行逼停了马车,而后提起自己最宝贝也是手边最有分量的药箱,往前面那辆马车砸了过去! 砰地一声,云子玑被这一声动静拽回了几分意识,源源不断的爆炸声令他再难昏沉入睡。 他清醒了过来,这是云非寒没想到的。 配这方香囊的太医说过,只要帝妃闻了这香味睡过去,便能一觉睡上三个时辰。 如今一盏茶的功夫都没到,子玑竟这样醒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云非寒企图捂住他的耳朵,然而爆炸声震耳欲聋。 “难道有夜袭?!” 云子玑光听声音就知道是炮火袭击,他挣开云非寒的手,冲出了马车,在寒风中往月州城的方向望去,入目是一片火光! 云非寒没料到子玑双手如此有劲,他并不知子玑在中溱的两个月里,旧伤沉积的孱弱之症已经好了大半。 倘若他早知道此事,或许今日香囊里装的就不会是轻量的安神草了。 那么子玑也就不会中途醒来,目睹今夜这场战火! 云子玑顾不得震惊,他厉声命令车夫:“停下!停下听到没有?!” 马车的车夫是云家人,怕帝妃一时冲动跳车受伤,忙勒住了缰绳,逼停了飞奔的马。 马车还未完全停稳,云子玑就跳到了平地上,他看到沈勾被人捂着嘴按在地上,扑面而来的是热浪和炮轰出来的火光。 整个月州城城楼都被吞噬在火焰之中。 月州城里面屯放着大量火药兵器,城楼上更是设着二十门防御大炮! 就算只是一个火星子不小心落到城楼上,都可能导致这二十门大炮连环爆炸,这样一来,月州的防御城楼就毁了。 城楼毁了,月州城对抗齐州城的优势就毁损了大半! 湛缱和他的心腹,还有那五万刚刚凯旋而归的大军也在月州城中! 云子玑下意识拽住了云非寒的手:“月州出事了!你快下令调兵支援!!” “二哥?!” 云非寒的无动于衷,令子玑心惊。 这时沈勾勉强挣脱了束缚大声道:“帝妃你还不明白吗?炸月州城恐怕就是他授意的!” “云非寒!你根本不是监国,你是在窃国!” 这一句,简直是炸在了云子玑身上,他明白了什么,看着云非寒问: “所以娘亲没有生病...你骗我跟你先回国都,是为了今夜炸毁月州城?”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瞒你。”云非寒冷静得骇人,他凝望着月州城的火光:“如果湛缱今夜能死在这场夜袭里,这会是他最好的结局,如果不能,只能连累整个月州城一起遭殃了。” “你想杀了湛缱?”云子玑震惊又不解:“是为了给湛尧报仇?” 云非寒低笑一声:“子玑,你太高估湛尧在我这里的份量了。我做这些,只是为了云家不再为人鱼肉。” “你分明是在陷云氏于不忠不义!你一定是疯了!”云子玑已经看不透云非寒的所作所为,他逆着寒风要往月州城去,云非寒攥着他的手让他寸步难行。 “你还向着湛缱?当真被他的虚情假意迷惑了吗?!我告诉你,齐州城和那十万兵马,国都里的二十万驻军,还有月州城提前被我调走的八万精锐,如今都在我手上!月州城的炮火营一时调不走,调不走,我便派人全炸了,湛缱就算活下来了,他也已经毫无胜算!” 云子玑脸色一白:南边根本没有战乱! “你别忘了大哥还在边境!他手上......” “他手上的三十万大军不会知道国都发生了什么,子玑,监国之权在我手中,北微上下的眼睛和耳朵,能看到什么,该听到什么,如今都由我来定。” “你这是造反,谋逆!”沈勾怒骂道:“你在弑君篡位!天下没有人会服你!” “弑君?谋逆?”云非寒冷笑一声,“当日他让我监国时,连斩墨司都交到了我手中,我如今把持着国都一切线报机关,北微三十六座城池,不仅知道边境大捷,西狄灭国,还知道,他们的国君,在最后一战中被困望月谷,殉国而死了。” “......” 沈勾浑身恶寒,但他无法奈何云非寒。 “北微三十六座城池还会知道,湛缱死前,将北微托付给了云帝妃,他甚至愿意禅让皇权给云氏。” “子玑,若你愿意,你可以是北微的皇帝。” 子玑惊惧地后退一步,把自己和二哥的距离拉开了一臂之远,云非寒还是那副子玑最熟悉的皮囊,但他的灵魂,云子玑已经不认识了。 “你不是我二哥。” 云非寒双眸一黯:“小玑,还记得你入宫前一个月我曾病过一场吗?就当你心里那个二哥死在了那场病里。今后我要做的事,爹娘阻止不了,你也阻止不了,就算是大哥,也不能阻我!” “我不信你能连家训都抛诸脑后!” “忠君护国?”云非寒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这样的笑话从子玑口中说出,又令他心生凄凉与悲伤,“子玑,哥哥告诉你,忠君护国能换来什么。” 一幕幕前世之景浮现在眼前,云非寒眼里汹涌着恨与泪: “换来一场家破人亡,换来爹娘死在冰天雪地,换来大哥客死他乡永不瞑目,换来你折翼三年被困冷宫,最后被害死在战场上,北微国内还要编排你死有余辜!” 云子玑怔在原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痛苦地威胁云非寒:“今夜我和月州城,和湛缱同生共死!你要杀就把我一起杀了吧!” 云子玑甩开云非寒的手,转身返回月州城。 云非寒怒声道:“拦住他!” 有士兵拦在前面,云子玑走一步,他们便后退一步,始终不敢真正动手。 云子玑认出这些士兵都是云家军中的熟面孔。 他呆愣一瞬,竟觉得讽刺至极。 湛缱因为爱他而全心信任的这支忠义之军,居然在战争结束后,挑起了手足相残的内乱。 云子玑抬起一脚,踹翻了拦在他身前的所有士兵。 这些人又哪敢反抗,往前五年,云子玑在云家军中的威望可与云非池相提并论。 他积威尚在,就算有云非寒的军令施压,谁又敢真正跟云三公子拔剑相向? 云非寒从后面拽住了子玑的手腕:“你该跟我回国都!” 他力道之大,几乎捏疼了子玑的手腕,云子玑被激怒,他抡起一拳朝云非寒砸过去,云非寒只是躲,并没有反击。 他知道子玑腰间有大哥送的软剑,他不知道子玑会不会向自己拔剑,无论会不会,云非寒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他攥着子玑的手腕将他按在马车上,周围的士兵哪敢上前帮忙? 云子玑没想到自己能被二哥三两招困住。 “子玑,你只记得我是文状元,忘了我的功夫也是父亲一手调教出来的吗?。” 真论起拳脚功夫,如今的云子玑根本不是云非寒的对手,哪怕他的双手已经恢复得很好了。 深深的无力感袭上子玑心头:“二哥,你究竟想做什么?!” “从前是皇室过河拆桥。”云非寒道:“如今,换我来做拆桥的人!” -------------------- 自刎进度:50% 第84章 在我这儿装什么? 云非寒取下落在子玑头发上的几朵雪花,告诉他:“今年冬天,还会有一场大雪。” 前世的这一场大雪里,云非寒亲眼目睹父母亲冻死在边境的冰雪之中。 他看到爹娘倒下,想要冲过去扶一把时,脚下被沉重的镣铐猛地绊倒,冻伤的膝盖令他连爬起来都做不到。 半个时辰后,宫中派来的人救下了他。 他醒来时,已在齐州的王府中,湛尧正为他手上的冻疮上药。 湛尧的人来迟了一步,只赶得及给云震和慕容淑收尸。 可笑的是,因为罪臣的身份,把权的燕太后甚至不让他们回京安葬,湛尧能给的,只是两座刻了名姓的边境孤坟。 他内疚地跟云非寒说抱歉,国都内一切实权都握在太后手中,他如今能做的只有保全云家还活着的人。 然而三日后,云非池在边境失踪的消息就传到了齐州城。 云非寒曾以为,父母亲忠义一生得来两座孤坟已是对云氏最残忍的羞辱,后来他听闻大哥在边境因为拒捕而死在了中溱境内。 燕氏派人去讨要尸体,扬言乱臣贼子就该挫骨扬灰。 溱地的百姓仁义,念着昔年云非池曾为他们清过匪患之恩,联名修书,请了中溱的丞相出面,驳回了北微燕氏的要求,这才保住了云非池的全尸,为他立了一座坟。 而在北微境内,戎马一生的云非池死后被燕氏一句“逆臣贼子”定了罪,北微上下也选择性地遗忘了云家的一切功劳。 湛尧无力改变这一切,他只是保住云非寒一个人都已经万分吃力。 那时云非寒病得很重,几乎已是万念俱灰,被云家家训形塑而成的信仰早已在至亲的鲜血中塌陷成了粉末,但至少子玑还在。 湛尧答应他,等他病好了,就想办法还冷宫的云帝妃自由,让他们兄弟相见。 子玑,是爹娘的心头至宝,是大哥始终牵挂之人,那时也是云非寒唯一的念想了。 他燃起了几分生的斗志,药一碗不落地喝,冻烂的膝盖和手腕换药时钻心的疼,他都能咬牙强忍。 等到他能下床走路,可以回国都看望子玑时,边境也传来了好消息。 西狄投降了,西洲十二城顺利收复。 只是那个异族皇帝没有活着回来,听燕党的文官编造说,湛缱在最后关头想将整个北微边境献给西狄,因此遭到了北微全军的背叛。 “每一个北微儿郎都深明大义,只有那个云家人不识好歹,居然敢带人去救,最后也死在了边境。” “和那个狗皇帝一起,被一把箭穿了心脏,发现的时候,两个人的身体都僵了!” “还能怎么处理?一把火烧了算是全了他们的体面,不然就该让边境的雪狼把他们的骨头都啃碎!” “向着湛缱那个异族人,姓云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死了也好,太后娘娘心里可舒坦极了!” 他们说的每一个字,云非寒都亲耳听到了,他甚至记住了说话人的姓名与面孔,不仅是燕氏一党,落井下石的人也不少,其中有几个,还是早年靠云家提携才上位的白眼狼。 子玑死了,为了救湛缱死了。 云非寒的念想也断了个彻底。 燕氏和隆宣帝布局三年,终于把湛尧名正言顺地扶上了皇位,让他踩着湛缱的功绩,做了太平天子。 登基那日,湛尧告诉云非寒,他要给他一个新的身份,让他能留在自己身边。 “过了今日,我就有实权了,非寒,你再等等我。” 云非寒冷眼看着天真单纯的湛尧,没有给他任何答复。 湛尧登基那日,云非寒提剑刺向了太后,湛尧挺身护在了燕氏身前,与此同时,御前侍卫的弓箭射穿了云非寒的背。 就在湛尧护住母亲的这一瞬间,他亲眼目睹心上人在他眼前被万箭穿心。 前世的一切,结束在了湛尧登基那日。 云非寒再次醒来时,已经重生回子玑入宫的前一个月。 那时的云家备受打压,他无力改变子玑入宫的命运,只能尽力在朝堂上帮他。 他不择手段地往上爬,获取湛缱的信任,扩张手中的权势,甚至借着湛缱这一世对子玑莫名的深情扶摇直上,得到了监国之权。 在湛缱决定和前世一样御驾亲征时,云非寒确信这场战役一定会大获全胜,皇帝出征的第二日,他就开始着手布局,等湛缱凯旋而归时,国都已不再是湛氏一族的国都。 现在,轮到湛氏一族来尝尝兔死狗烹的滋味了。 他看到子玑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溢满恐惧,云非寒心疼地将子玑抱进怀里,手却按在子玑后脖颈的某处穴道上。 “子玑,哥哥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云子玑只觉得后脖颈轻轻一疼,继而眼前便黑了下来,栽进云非寒怀中。 云非寒打横抱起了帝妃,不忘看了一眼一直在骂骂咧咧的沈勾:“沈太医,念在你救过子玑的份上,我不会要你的性命。” 沈勾:“你他娘的!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云非寒嫌道:“一个西狄人怎么尽骂北微的脏话?塞住他的嘴。” 沈勾的嘴就被士兵用布条塞住了,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他又被押回了马车里。 云非寒将子玑小心地放在马车中的软塌上,有了刚才的教训,他不得不留个心眼,取了根绸缎带子,将子玑的双手双脚都捆了一圈,捆的力道不重,只是怕他再胡闹。 月州城的炮轰声并未停止,但昏睡的子玑已经听不见了。 · 云子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在未央宫的床上。 一夜风雪后,终于有了阳光。 昨夜之事无稽到像是一场梦。 “我昨天居然梦见二哥造反了,真是荒谬,这怎么可能?” 云子玑坐在床上,对着一旁侍候的山逐说。 山逐脸色尴尬:“公子,二公子他...他真的造反了。” 云子玑再不能用梦境来自欺欺人。 他神色严肃地走出内殿,看到未央宫外站着一拨侍卫。 为首的不是宫里的守将,而是云家军里的副将于安。 于安见到帝妃醒来,恭敬地行了一礼。 云子玑气笑了:“既然都想弑君造反了,还在我这儿装什么?” 于安道:“无论皇帝是谁,军中上下始终会敬重公子您。” “那就给我滚开!”云子玑一句话劈出一条路来。 这些侍卫都是云家军出身,纵然有云非寒的命令压着,但他们自个儿心中也清楚,就算是云非寒也得让着帝妃。 帝妃只是想在宫中自由出入,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他们自然不会拦。 云子玑走了两步,忽然拽着身后紧跟着的山舞问:“你是个机灵的,昨夜月州城有什么消息吗?” 山舞道:“月州城的炮轰一直持续到昨天后半夜才停,就算是在国都里,也隐隐能听到动静。” 云子玑眉宇颦蹙而起,他松开了山舞,立在偌大的皇宫中央,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他甚至不知湛缱是生是死。 “斩墨司...我要去趟斩墨司!” 斩墨司设在皇宫外围,是湛缱所设的直属线报司,也是湛缱最为信任的心腹机关。 云子玑踏着积雪飞奔往斩墨司,一路上,他看到皇宫的每一处宫门都把守着军队,宫人在这些士兵的注视下谨言慎行,不敢越矩。 这些士兵看似凶狠,见到子玑走过去,并不敢阻拦,还会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 云子玑:“......” 云家这些“忠义之师”果然连造反都有礼有节别出一格! 他顺利地来到了斩墨司外,见司里内外忙忙碌碌,只是人被换了一拨。 为首的已不再是周青周墨两兄弟,而是云家军中的几位军师。 这几位军师瞧见子玑来,还亲切地跟他打招呼。 子玑:“......” “周青周墨呢?我要见他们。” 军师露出为难的表情。 “怎么?!难道他们被...?” “公子想多了。”军师猜到子玑在想什么,忙解释说:“丞相是不会轻易要人性命的。” 云子玑怒而反问:“那他昨夜为什么炸了月州城?!” 几个巧舌如簧的军师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辩驳了。 这时,周青周墨也闯进了子玑的视野里。 子玑见他们只是身份被降到了最末一等,到底是松了一口气,还活着就好! 周青周墨看到帝妃,心中诸多感慨,眼眶俱是一红。 云子玑避开了其他人后才敢问:“你们昨夜可有收到月州的消息吗?有受到陛下的消息吗?” 周青摇摇头,叹气道:“属下和周墨是假意投诚才保住性命留在了司里,如今都已接触不到核心线报。” 云子玑料到会是如此,他又问:“我与陛下不在京中的这小半年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周墨道:“陛下一出征,云相就有动作了,最开始只是温和地收权,没有人在意,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将月州城的驻军调了八万回国都,月州城是军备城,调月州的兵是大事,必得陛下亲自决策才行,他如此行事,招致朝中不满,司徒大人才开始鼓动群臣反对......连云国公都亲自出面阻止过,云相也不听。” 云子玑眉宇一拧:“果然是连爹娘都拦不住他了,后来呢?” 周青接着说:“边境战事越是一片向好,云相的野心就越发张狂。月州之事当日闹得很大,但此事一直没有传进陛下耳中,是因为那时的斩墨司已经被控制了,陛下当日设此斩墨司就是为了垄断北微三十六城的线报源头,好让国都能掌控北微全局的言论与消息,如今这个源头已经为云丞相所用。” “现在城中所有重臣的家属都被军队困在家中不得擅出,连百姓都噤若寒蝉,但云相对外只说是燕氏逆党作乱,包括昨夜炮轰月州城,也必会推说是为了铲除逆党,国都内的百姓还算是有些小道消息,多少知道宫中有变,但北微三十六城大部分百姓甚至官员都不知道陛下根本没有殉国,他们都以为陛下不在了!” 云子玑:“......” “当日有几个武将想直接去边境报信,还未出城门就被拦住了,那几位将军也有点兵力,当时在皇城内对峙了一日一夜,后来...后来云相把齐州城的十万兵马也调了出来,人数悬殊之下,那几位将军只得罢手。” 云子玑:“齐州城怎么会听二哥的话!是因为湛尧?” 周青:“殿下,那枚墨玺,在云相手中,属下曾亲眼看见他拿着墨玺调令齐州兵马。” 云子玑浑身一震,他想起之前太后之死,想起丢失的墨玺,一旦将这些事往云非寒身上联想,一切都说得通了。 当日以兵权换太后生机之事,子玑只透露给云非寒一人,他对云非寒何其信任,以至于太后死后,他都没有怀疑过二哥哪怕一点。 燕氏爱子如命,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存活于世会让湛尧心甘情愿地失去齐州城这个最大的筹码,她一定会选择自尽来保住湛尧的后路。 云非寒料到齐王何时归京,也料到他的心症必会为此发作,郊外行宫为太后之死乱作一团时,他将湛尧抱回家中,借着两人之间那点未捅破窗户纸的私情,顺理成章地将湛尧和他身上的墨玺留在了云府。 他当日急着逼死太后,是怕墨玺会顺利地落进湛缱手中。 从始至终,云非寒最想从湛尧身上获取的利益,就是齐州城的十万兵马。 有了齐州城,于他篡位夺权是锦上添花。 “原来他蓄谋已久,原来从那时起......” 从那时起,云非寒就想要皇位,想要湛缱的命。 “帝妃,你冷静些。” 周青看帝妃脸色发白,有些担心。 云子玑双眸隐隐有水雾,他浑身发寒,掌心冒汗。 他本以为西狄灭国后,北微就能得安宁与太平。 他不知道二哥为什么忽然疯魔了,他也不知道湛缱如今是死是活。 他这一生虽然诸多坎坷,但从未被磨断过心念,只因心念的一端是护他的父母兄弟,另一端是爱他的湛缱,因有至亲与至爱,所以心念永不会断。 如今,他的至亲想要他最心爱之人的性命。 -------------------- 自刎进度:60% 第85章 共同的软肋 月州城城楼上的火烧了一夜。 靠近城楼的那一圈民宅全部遭了殃。 泡着灰烬的血流满一地。 未散去的浓雾令月州城的白日如黑夜般压抑。 一个三岁小孩光着脚踩在血水里,他摇了摇母亲的手,吵着要吃糖,母亲没能像往日那样满足他的心愿,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身后是已经塌陷的家。 孩子茫然四顾,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忽然城楼外又有巨响,紧接着一块大炮上的铁片从高处落了下来。 小孩抬头呆呆看着,躲也不知道躲。 在铁片砸中他的脑袋前,一双大手及时将他抱开。 铁片砸在小孩曾经站过的地方,碎得四分五裂,溅起几点火星,铁片落在血水里,血水沸腾了一瞬又变得乌黑。 这孩子才想起来怕,想起来哭。 湛缱抱着他,拍着他的背。 “不哭。” 他一边哄,一边环视整个月州城外围,目之所及,已是一片狼藉凄惨。 昨夜城外第一声炮轰响起时,月州城的驻军就做出了反应。 否则这场火会连绵到大营,要了皇帝的命。 城外偷袭的炮火营借着夜色掩护,在短时间内一连炮轰了数十次,几乎是冲着把城楼轰烂的目的来的。 城楼上的二十台大炮相继被炸毁,驻军炮兵死伤无数,数十名百姓被炮火波及,房屋全毁。 整座城楼都被炮火吞噬,驻军根本没有反击的据点。 直到今日凌晨,天可怜见地下了一场小雪,才灭了这场战火,然而月州的城楼已成废墟,再无任何防御的效用。 昨夜云非寒一走,炮火夜袭就开始了,整整一夜过去,国都没有做出任何正面反应。 始作俑者会是谁,湛缱猜也猜到了。 能在国都周遭调动炮火营攻击月州城,除了湛缱的帝王玺印,便是云非寒手里的监国之印。 周奇安顿好了后方,走过来禀说:“陛下,昨夜受伤的士兵和百姓都已经妥善安置在大营之中...死于炮轰的军民总共有二十五人。” 湛缱脸露痛色地闭上眼睛,他本以为边境战争结束,再不会有这等残酷的牺牲。 他沉声对周奇说:“将这些人的姓名登记在册,安抚好他们的家人,待此事结束,再行补偿。” 周奇凝重道:“是,眼下...陛下打算怎么处理?” 周奇领着身边的小将,忽然跪地道:“无论国都风云几变,末将等唯君上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陆续有士兵跪地,应和此言,月州城内的百姓和官员也跪在了湛缱眼前。 “君上,请君上为月州做主啊!” 怀中失去母亲的孩子也在湛缱耳边哽咽,不成调的抽泣比任何恳求都揪心。 昨夜痛失一子的许知州泣声问:“倘若真是云家谋逆造反,陛下可会大义灭亲?” 篡位谋逆,可诛九族。云丞相的九族里,有帝妃。 月州城的百姓都知道了,昨夜炮轰开始之前,云丞相特意来接走了帝妃。 如今家园被毁,他们无法理智地去思考,只偏激的以为帝妃和云相是同谋。 离开中溱前,明飞卿曾问湛缱,有朝一日要在江山和子玑之间做取舍,他会怎么选。 湛缱那时答得利落又干脆,此刻真正置身在这样的两难境地里,他也未曾动摇过那个答案。 只是如今局势迷离,表面上必须安抚民心。 “事情未查清前,为官者需得慎言。朕不会偏袒篡位的逆臣,也不会诛连无辜之人。” 湛缱将怀中的孩子交给身边的副将,对百姓和士兵们说: “朕会还月州城公道,也会给死去的军民交代,各位都请起身吧。” 众人听君上此言,愤怒的情绪才有所平息。 西狄灭在湛缱手中,北微的民心也都依归在他这里。 他说的话,做的决策,百姓愿意相信。 云非寒之所以要让北微三十六城都以为湛缱殉国死于边境,怕的也就是“民心”二字。 湛缱昨夜回过神来便猜到是云非寒以监国之名行窃国之事,震惊失望有之,但也只是一瞬的情绪,这不是湛缱第一次遭人背叛,他甚至有些习惯了,因此自愈的能力也极强。 唯一放不下的是子玑。 他其实并不很担心子玑的安危——前世种种令湛缱确信,云家所有人在任何形势下都不可能伤害子玑。 云非寒昨夜大费周章地来月州把子玑哄骗回国都,显然也是怕夜袭会误伤到子玑。 隆宣帝谋算得一点都没错,要拿捏云氏确实只需要拿捏住云子玑就行。 子玑是云氏的软肋,他如今,也是湛缱的软肋。 两方就算走到敌对的极端境地,也会不约而同地保护着彼此共同的软肋。 只要子玑不自伤,他绝不会在这场政变中受到伤害。 天黑之后,湛缱将子玑所赠的一枚掌心焰放上了天。 他怕子玑为自己的安危悬心不安,要想个办法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同一轮月亮下,未央宫灯火通明。 云子玑坐在未央宫凉如水的台阶上,他抱着膝盖,人缩成小小一团,云纹锦缎的外袍在他身上拢起千堆雪。 他心事重重,今日一整天都水米未进,山逐和山舞急得团团转,傍晚时云非寒来逼他吃饭,云子玑当着他的面把一桌子菜全掀了,还抓起落在地上的玉面馒头往云非寒身上砸,把云丞相砸出了未央宫。 而后子玑便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望着月亮出神。 冬日的夜风寒凉,他眼角的泪珠总是还未落下就被风吹干。 如果湛缱真的死在昨夜的炮轰下,云子玑想,他就为他守一辈子。 如果二哥的政变真能成功,云子玑打算韬光养晦两年,然后再用同样的手段把二哥也推翻。 他既伤心又生气,总归是伤心多一点,所以眼泪一直在掉。 山逐山舞劝什么都没用。 后来湛尧跑进了未央宫——一个傻掉的王爷,云非寒到底没让人限制他的自由。 未央宫是整个北宫最好看最华丽的宫殿,湛尧一进来就舍不得走,他在云子玑眼前晃来晃去,好奇地问: “你怎么还哭鼻子了?” 云子玑不想理他,转过头不去看他。 湛尧就伸出手,碰了碰子玑的眼角,摸到湿漉漉的水珠,他慌张起来:“你别哭别哭!被他知道了要挨骂的!” 云子玑看着湛尧,大抵猜到他口中的“他”是指二哥。 “他骂你了?” 竟有几分好奇。 “他骂你什么?” 湛尧撇了撇嘴:“他骂我是小废物,只会挤眼泪的废物。” 云子玑:“......” 湛尧掰着手指数:“我已经有...有二十天没有哭过了,背地里偷偷哭也没有。” 子玑就问:“你为何要哭?” 湛尧声音一哽:“...母后...母后不见很久了,我...我想她了,但是非寒知道了会不高兴,我就...努力不想了。” 他很努力地睁大双眼,生怕眼泪不争气地掉出来。 云子玑看他这副天真又好骗的样子,便知湛尧根本不知太后已死,又或者他知道了也不能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毁了心智,只愿意听云非寒的话,且深信不疑。 忽然,天边传来一声炸响,云子玑应激一般浑身一震,以为月州的炮轰又开始了。 然而这道声音明显是在夜空之上。 又是一声炸响,几乎惊动了整座北宫。 “是烟花!是烟花!!” 湛尧方才还被不知名的伤心包裹,转眼又为了所谓烟花乐开了花。 云子玑真羡慕他此刻的无知与痴傻,他无心欣赏烟花,然而声响始终不停。 这声音竟有些耳熟,他抬眼望天,并没有看到烟花。 动静这么大却没看到烟火的影子,会不会是? 子玑飞奔到未央宫最高处的紫瑶台上,这才看见“烟花”。 月州的上空,火种漫天炸响,耀眼夺目,绚烂无极。 “是掌心焰...是湛缱!” 云子玑利落地擦去眼角的泪珠,破涕为笑: “他还活着,我哭什么?” -------------------- 自刎进度:66% 第86章 逼他悬崖勒马 湛尧也跑上了紫瑶台,目不转睛地看着夜空上的焰火。 压在子玑心头的阴霾被这场掌心焰炸没了影,他抹去眼泪后,心生一计。 火种在星夜之下绚烂了几息才缓缓坠落而下,湛尧看着烟火散去,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伤感,就在这时,一只栩栩如生的木头小鸟飞进他的视野,夺去了焰火的光彩。 湛尧的视线立刻黏在了小鸟身上。 云子玑扯了扯手上的银线,小飞鸢就在湛尧的眼前绕了个弯飞到他的掌心之上。 湛尧都看呆了:会飞的木头小鸟不稀奇,但能被*控方向的小鸟他还是第一次见!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它为什么能飞?” 湛尧围着子玑转,叽叽喳喳个不停。 云子玑操纵着小鸟在湛尧眼前绕了几个圈,湛尧想碰又不敢碰,可把他看得心痒难耐。 “我可以看看吗?可以让我看看吗?我好想看看!” 他一句话来回说,十分迫切地想上手摸摸,却又被皇室的教养控制着没有真动手,非得等子玑点头才行。 飞鸢在机关的控制下才能凌空,但时间有限,云子玑在飞鸢失去动力前,将它收回了掌心之中,齐王眼巴巴地盯着他,无声地恳求他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你喜欢这只小鸟,我可以把它借给你玩儿。” 湛尧大为惊喜:“真的吗?!” 简直就是在哄孩子,子玑卸了小飞鸢上的暗器囊后,才将它放到湛尧掌心中,还将操纵之术交给了他。 操控飞鸢跟放风筝差距不大,湛尧很快就学会了,木头小鸟在他掌心之中凌空飞翔,还能听从他的心意随意掉转方向。 小飞鸢对学堂里的孩子而言,可能稍显幼稚,但对如今的齐王殿下来说,那是刚刚好! 云子玑看他玩得欲罢不能了,忽然上手把小飞鸢抢了回来。 湛尧立刻闹起来:“你再让我玩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子玑道:“可以是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我可以答应你一切条件!” 子玑听了笑说:“你如今一句话要颠来倒去地说三次才行?” 湛尧跺了跺脚,一脸受了欺负的委屈模样。 云子玑看了看四周,紫瑶台上只有山逐山舞两个人,并没有其他外人,他这才牵过湛尧的手道: “只要你答应听我的话,随我出一趟宫,我就送你一只一模一样的木头小鸟。” 湛尧心动不已,但又为难道:“可是我们出不去皇宫的,皇宫外头好多人把守,他们都有刀。” “这事儿我来解决,你先答应我。” 湛尧盯着子玑手里的飞鸢,挣扎着想拒绝,说出口的却是:“好!” 云子玑笑了笑,又将小飞鸢给了湛尧,让他再玩会儿。 山逐和山舞都听见了刚才的对话,山舞问:“公子,你要带齐王出宫?你可知道外面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军队,你......” “我知道。”子玑打断他的话道:“我也知道齐州的军队围在了皇城外围,正因为全是军队,我才要带着湛尧出宫。” 当日宫变,湛尧能拿着墨玺撤去十万兵马。 现在墨玺不在子玑手中,但湛尧如今是个听话又好骗的。 齐州城上下以齐王为尊,这次之所以能被云非寒所用,一是因为那枚军令如山的墨玺,二是齐州城上下都知道湛尧看重云非寒,如今湛尧心智有损,受云非寒照顾,齐州城自然也愿意敬云非寒三分。 “二哥这等好手段,恐怕齐州城上下都以为他此次控制国都是为了给齐王谋皇位。” 山舞说:“难道公子想破坏齐州对丞相的信任?” 子玑看了山舞一眼,觉得他措词有些偏向,但没有多想。 “当日能劝退十万兵马并不完全是因为有墨玺,更因为拿墨玺下令的人是齐王。” 子玑看着湛尧道:“只要齐王露面表态,齐州城就会听他的话撤兵。没了齐州城和那十万兵马做盾,或许就能避免内战与厮杀,湛缱就会有更大的胜算。” 山舞:“公子就这么不希望丞相能赢吗?” 他话刚落,山逐先揍了他后背一拳:“你胡说什么?这是输赢的问题?” 子玑也拧了拧眉:“山舞,这等大是大非还要我教你辨别吗?” 山舞低下了头:“山舞知错了,公子恕罪。” 子玑没有怪罪,只让他今夜好好反思一下。 至于要如何出宫,他已想好了对策。 夜深人静时,周青潜入未央宫,带走了帝妃的口信。 周青轻功了得,趁着夜色躲过军队的眼线出皇城还是在他能力范围之内。 夜色掩护下,周青进了月州城,他越过狼藉的废墟,奔往大营,将帝妃的口信带到了湛缱面前。 “帝妃说,三日后,他会想办法让齐州十万兵马撤兵,那十万人从皇城外围撤去时,请陛下趁势带兵包围皇城各要道,云相如今靠斩墨司的虚假线报蒙骗国都百姓,只要让百姓知道陛下您还活着,云相握着的人心就会散去,只要人心一散,此事便可迎刃而解,避免自相残杀。” 比起百姓安危,湛缱更在意子玑:“帝妃如今一切安好?” 周青道:“陛下放心,帝妃除了出不了宫,安然无恙。帝妃特意让微臣告知陛下,他一切都好,让您当断则断,别为他而有后顾之忧。” 心有牵念,湛缱怎可能真洒脱得起来? “你告诉帝妃,朕与他所思所想皆一致。” “是!” “再有,云非寒近两日迟迟未对月州动手,也不知他在等什么时机,你提醒子玑留心。” 周青全部记下,又道:“陛下,帝妃还说,云相如今行事疯魔,连父母亲都无法劝阻,如今唯有边境的云元帅能克制一二。” 湛缱:“朕早已派心腹赶往边境。” 只是云非池带大军赶回国都需要些时日,中途还可能被不知情的城池阻碍,只怕不能很快到国都。 周青必须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迅疾返回,否则就会被斩墨司的人发现他行踪可疑,若事情暴露,只怕就算是帝妃出面,他也性命难保。 他将讯息都带到后,便隐入夜色又潜回了国都。 · 三日后,未央宫的宫人急匆匆地跑去安宁殿禀说帝妃病了。 云非寒一听,撇下齐州的事务往未央宫赶,不忘让人把沈勾也带去未央宫。 “来了来了!” 山逐跑进殿内:“丞相果然带着沈太医过来了!” 云子玑立刻把敷额头的热水袋扔给山逐藏起来。 他自己用手心摸了摸额头,已经滚烫一片,他方才还在寒风里跑了二十圈,现在脸颊绯红,气息也乱,像极了发高热。 云子玑也不是第一次装病,熟能生巧,这次装得比上次还像。 云非寒一进内殿就被子玑这副模样唬住了。 “子玑!” 子玑的额头和手腕滚烫一片,云非寒摸上去都心惊,他又急又怒: “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病得这么重?也没人来禀报我?!” 山逐扑通跪地:“帝妃前两日就起了高热,奴才本想去禀报,是帝妃拦着不让,他说...说...” 云非寒急道:“他说什么?!” 山逐照着子玑教他的话说:“帝妃说,丞相憎恨皇室,也憎恨嫁入皇室的他,帝妃还说,丞相心里已经没有他这个弟弟了,所以就算生病,也不敢让丞相您知道,怕惹你厌烦。” 这话简直是来戳云非寒心窝的。 “他怎会这样想...是我不好。” 他如今图谋的一切,都是为了云家好,为了子玑好。 如今子玑却不能理解他,还为此与他疏远,生病了都不肯告诉他。 他无奈之余无比自责,让殿外的侍卫给沈勾解绑,令他进殿来给子玑看脉。 沈勾推开云非寒后,才将手搭在了帝妃的手腕上。 才一摸脉他就觉出不对,这时子玑的手忽然在他眼皮底下动了动,离得近的沈勾看得一清二楚,他立刻心领神会。 云非寒没有察觉,着急问:“怎么样?” 沈勾假意皱眉,摇了摇头:“帝妃接连受惊又受凉,才致寒邪倾体,高热不退。我写个方子,帝妃要是肯喝药就无碍,若是他不肯喝药,这病就会同那些毁他底子的旧伤一样,令他受一辈子折磨。” 云非寒脸色便有些凝重,威胁道:“子玑要是有三长两短,你这个庸医也不用活了!” 沈勾幽幽道:“这话说的,到底是谁不让他活?” 云非寒:“......” 药很快就端了上来。 云非寒扶起子玑,亲自喂他喝药。 云子玑“恰巧”在这时醒了过来,看到云非寒,双手推开药碗抗拒起来。 “子玑,你别跟二哥怄气,先把药喝了,乖啊。” 药汁送进云子玑嘴里,却被他全部吐了出来。 如此两回,碗里的药都快折腾没了。 沈勾这时说:“这药一直喂不进去,帝妃的高热只怕退不了,怕就怕跟齐王殿下一样,毁了心智。” 云非寒被他吓得一愣一愣的,正不知所措时,忽然听到子玑呓语道:“...娘亲...我要娘亲...” 云非寒如闻救星:“是不是娘亲来,子玑就肯喝药?” 云子玑继续装着神志不清地呓语:“娘亲...娘亲...” 云非寒立刻派人去宫外将慕容淑接进宫中。 如今整座北宫都在云非寒的鼓掌之中,局势定下后,他本想将爹娘都接进宫里来。 云震雷霆大怒,怒斥这是“鸠占鹊巢”,宁死不肯入宫。 慕容淑的态度也一样。 云非寒强迫不得,只得由着父母亲继续住在云府,另派重兵保护。 自他谋逆起,就做好众叛亲离的准备,爹娘已经冷落他一个多月,但娘亲今日一定会进宫,不为其他,只为子玑。 慕容淑入宫前,特意挑了两个身姿相对魁梧的大丫鬟,又借口说天冷,给两个丫鬟都披上了连帽的斗篷,这才上了马车。 到了宫门口,侍卫要求检查来人,那两个丫鬟的脸隐在斗篷帽子里,还得将帽子掀开了,侍卫才能看清。 按规矩,臣子的马车是不能入宫的,但如今掌权的是云非寒,慕容淑便刻意端起架子,对侍卫施压,让侍卫恭敬地迎了云家马车到未央宫门口。 到了未央宫宫门口,慕容淑才领着两个丫鬟下了马车,没走两步就进了未央宫的宫苑内。 云非寒知道母亲一定会来,子玑也一定会听母亲的话乖乖喝药。 他如今是个被爹娘厌弃的逆臣贼子,识趣地没有给娘亲添堵,在角落里看到云家马车停在未央宫宫门后,便独自离去。 慕容淑小半年没见到子玑,挂念至极,一进殿便将子玑搂进怀里,眼泪汹涌而落。 子玑安慰母亲道:“娘亲,我这病是装的,你怎么还哭了?” “你今日的病是假的,难道你这半年在边境受的苦也是假的?听说你在边境失踪,娘亲心都要碎了!当日还是我劝陛下带你去前线,你若真出了事,你让娘亲怎么办啊?” 云子玑自责不已:“是孩儿不孝,惹娘亲担心了。” “你二哥如今做出这等事来,才是真的不孝。子不教,父之过,这几日我与你爹一直在反省自己的疏漏与错处,实在想不明白非寒为何要谋逆篡位,他到底图什么,我和你爹都看不透。如今他执拗行事,只怕要等你大哥回来才能弹压一二。” 慕容淑抹了抹眼泪:“到底是云家的过错,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此事到了今日这一步,只怕难得善终了。” “娘亲,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退了齐州城的兵,陛下或许可以不流血地夺回皇城。”云子玑握着慕容淑的手,坚定道:“我会逼二哥悬崖勒马,绝不会让皇城变成伏尸百万的战场。” “子玑,你这是在救你二哥,娘亲一定会帮你,你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 慕容淑将两个丫鬟叫了过来。 “她们两人的身量乍一看与你和齐王差不多。” 那两个丫鬟取下连帽斗篷奉了上来。 子玑披上斗篷,又推开偏殿的门。 湛尧在里头一直捂着自己的嘴巴没敢出声,云子玑骗他这是在玩藏猫猫,只要不被云非寒发现,就算湛尧赢。 湛尧见子玑进来才小声问:“非寒走了吗?藏猫猫结束了吗?我赢了吗?” “结束了,王爷做得很好。”子玑将斗篷披在湛尧身上,用帽子把他的脸遮了个严实,沉声告诉湛尧: “下一个游戏开始了。” 半个时辰后,云非寒折返未央宫,哪还有子玑的身影? 连齐王那傻子也不见踪影了! -------------------- 自刎进度:80% 第87章 好多人啊 午后落了雨,空气沉闷又湿寒,继而又下起了小雪。 稀疏的雪花像一副惨雪图隔在国都和月州之间。 十万黑甲军队守在皇城周围,如一堵玄铁砌成的墙。 借着马车和斗篷的掩护,子玑顺利将湛尧带上了城楼。 城楼上的守将是云家军中的于安,他瞧见帝妃就这么大摇大摆乘着马车出了宫,还带了个齐王在身边,一时都愣住了: “殿下可得到了丞相的许可?” 云子玑自然不能表现出心虚,阴阳怪气道:“倘若没有许可,宫里早派兵追来,还轮得到你来过问?” 于安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确实没有什么异动。 云子玑掐着时间,二哥发现他逃出皇宫再追过来至少需要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的时间差,足够他瞒过皇城守卫。 如今整座皇城都弥漫着肃杀之气,除了风雪之声,几乎没有别的喧嚣之音。 湛尧瞧见城楼外围的军队,扯下斗篷的帽子惊叹道:“好多人啊。” 城楼下的士兵全是齐州人,听到湛尧的声音立刻抬头望去。 为首的赵将军看到齐王殿下亲自来了城楼,想他必是有所指示,立刻下马朝城楼之上的齐王跪地行礼:“王爷!末将参见王爷!” 湛尧自小受惯了旁人跪他,如今就算痴傻了也并不会因此生怯。 “你,你起来。” 湛尧看了一眼子玑,在向他确认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子玑点点头,湛尧这才挺直了腰板。 城楼下的赵将军恍惚以为王爷已经恢复了正常心智:“王爷今日来此,是否有指示?” “本王要你们...”湛尧看了一眼手心上的字,照着念说:“本王要你们立刻撤回齐州城!” 底下一众将领面面相觑,有些意外。 他们之所以来围皇城,是为了拥护云非寒,从而间接保护齐王。 齐州人人都知,湛缱坐稳皇位,那湛尧的日子绝不会好过到哪里去,就算明面上维持着兄友弟恭,背地里不知要被怎么折磨。 所以云非池当日提出围城是为了保护齐王时,齐州城才不遗余力地予以支持。 如今王爷居然亲自来说,要齐州城撤兵? 赵将军道:“王爷可有墨玺?” 湛尧看着手心的字念:“没有墨玺,你们便不认我这个主子了吗?你们效忠的到底是本王还是一块石头做的玺印?” 赵将军为难不已,墨玺究竟是兵权的象征。 时间紧迫,云子玑见赵将军迟疑,便扯了扯湛尧的衣袖,湛尧会意后才说:“难道父皇母后不在,你们便不尊我不敬我了?” 赵将军连忙道:“末将绝无此心!” 赵将军看了一眼王爷身边的帝妃,虽然心中有所怀疑,但到底是臣服于湛尧的命令下,当真准备撤兵回齐州。 不远处靠近月州城的林子里,数万只眼睛等着这堵铁墙撤去。 透过枯枝与霜雪,湛缱看到了城楼上的子玑。 他今日披着一件黛青色的白毛斗篷,跳脱的颜色在白雪与冷硬的城楼之间显得格外耀眼。 如果一切顺利,这件事就能不见兵戈地解决,他就能将这团可爱的颜色拥入怀中,拥抱他,亲吻他。 埋伏在林子里的五万人已经蓄势待发,只等齐州军队撤去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皇城。 忽然,城楼上又来了一拨人!湛缱眉宇猛地蹙起。 “谁准你们撤兵!?” 子玑后背一寒,回头望去,竟是云非寒带着人赶来了城楼! 远比云子玑意料之中要快! 他惊愣一瞬,直到看见跟在云非寒身后的山舞后,恍然大悟。 山舞低着头,不敢与公子对视。 云非寒的声音充满怒意,他手持墨玺,三言两语把齐州的兵马定在了原地! 赵将军等人不明所以,城楼上的于安也被眼前这一幕搞懵了。 云非寒攥住湛尧的手,本想斥他自作主张,看到湛尧掌心子玑的字迹后,立刻便明白了。 他转过头看着子玑:“你装病来骗我?” 云子玑:“......” 湛尧察觉到云非寒生气,方才装出来的气势荡然无存:“非寒,你别生气......” 云非寒看了湛尧一眼,这一眼令湛尧不自觉缩了缩肩膀,很有些怕这个男人。 城楼上的一切都暴露在齐州的军队眼底,云非寒自然不会对湛尧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然而他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穿,他轻轻地扣住湛尧的后脑勺,看着湛尧几乎要掉泪的眼睛,压着怒火用只有湛尧能听见的声音道: “子安,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欺骗我,再在背后拿刀捅我?” 子安是湛尧的字。 被喊了小字,本该感到亲切,湛尧却只生出了畏惧,他慌乱地解释:“不是...我不是...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知道...” 他只是为了得到那只木头小鸟才乖乖听子玑的话,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这些话做这些事会带来什么后果——他只是想要那只小鸟,原来这也是错吗? “我不要木头小鸟了,非寒,你...你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 云非寒冷眼看他这副狼狈可怜的模样:“我说过最讨厌你哭,你享尽这世间一切特权与富贵,你有什么资格哭?!” 这话说得重,在一旁的子玑都听见了。 这一刻他才朦胧意识到,二哥在仇视湛氏的所有人,不仅仅只是憎恨湛缱,连湛尧都不是什么例外。 这无端的仇恨却不知是从何而起。 “是我骗他出宫,你要骂便来骂我!” 云子玑心知是自己把湛尧拖进了这场局里,他上前扯开云非寒扣着湛尧的手:“你令他心智全毁,如今还要苛待他不成?” 湛尧已经不敢再哭,他憋着眼泪,满脸通红,气息混乱。 这时风雪加重,城楼下的士兵根本不能获悉城楼上发生了何事。 云非寒看着子玑身上掩人耳目的斗篷,嗤笑一声:“装病骗过我,让娘亲进宫给你打掩护,我若晚来一刻,恐怕此刻已经落进了湛缱的包围。” 云非寒看向前方那片森林,猜得八九不离十。 子玑的心思轻易被亲哥哥看穿,撤兵的计划彻底失败。 隐在林子里的湛缱绷紧了心弦,握着枯枝的手慢慢攥紧,他的视线始终落在云子玑身上。 子玑看了一眼一旁的山舞,眼透失望,讥讽道:“二哥的眼线都安到我身边来了。” 山舞愧对云子玑,始终不敢抬眼看他。 “山舞是在保护你。” “究竟是保护还是监视?” 云非寒一时语塞,反过来质问:“为什么你宁愿相信湛缱那个外人,都不愿意相信你的亲哥哥?” 云子玑冷笑一声:“这几日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你如此憎恨湛缱,却也曾劝我体谅他作为君主的不易,其实是怕我失去宠爱,阻止你升官的路吧?我得宠,你升官,从少卿升为丞相再到监国,我也只是你平步青云的工具罢了。二哥,自你利用我的那一刻起,就忘了我是你的亲弟弟,如今竟要我相信你这个亲哥哥?这才是今日最荒谬的事!” 云非寒脸色难看至极,明明怒火焚身却不向子玑宣泄,他咬牙道:“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我是在为你好。既然你如此记挂湛缱,我现在就让人往那片林子投火球,烧了你的念想!” 他下令调用火焰投掷器,无论对面那片林子有没有藏着月州的军队,他今日都要一把火烧了! 云子玑看二哥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疯子,他怒道:“我看谁敢动手!!” 即将奉命行事的士兵一时进退两难。 京中兵权现在握在云非寒手中,军令如山,他们不能不听。 云子玑如今是没有实权的,他孤零零地用自己在军中的余威震慑这群谋逆的士兵。 副将于安不知该听谁的了。 云非寒取出当日湛缱亲手交给他的一枚玉令:“军令在此,谁敢违拗?” “末将领命!” 于安听从于军令,绕开帝妃要带人下城楼执行命令。 云子玑望向前方的森林,湛缱的视线遥遥与之相撞。 子玑并不能看到湛缱,但冥冥之中,他望的方向就是湛缱所在的位置。 “二哥,你不让湛缱活,我就不让你活。” 他伸手抢过于安的佩刀,扔了刀鞘,将刀尖指向云非寒。 所有人都惊在原地。 湛缱的位置上看,只能看到子玑抽出了一把刀,对准了云非寒。 “糟了。” 计划不仅失败,还变得意料之外的糟糕。 湛缱从未想过子玑会为了自己和至亲刀剑相向。 城楼上。 云非寒惊愣了一瞬,忽然坦然地朝着刀尖走过去,甚至主动将脖颈的动脉送到子玑的刀下。 “从小到大,你想要什么,哥哥都会给你。”云非寒张开双手,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的命门抵在刀尖下。 轻轻一用力,刀尖便见了几滴血。 湛尧吓得竟要为云非寒去夺刀,云子玑看到二哥在自己的刀下流血,一时心烦意乱,又看湛尧空手去抓白刃,下意识收了刀。 这时!云非寒忽然出手一掌劈在云子玑后脖颈,将人直接打晕了搂在怀里。 这一幕,全部落在湛缱眼底。 他亲眼看到子玑被一掌击晕,那一掌用足了力道,云非寒似乎已经忘了子玑是他的弟弟,忘了子玑体弱多病,受不了这等折腾。 一直被压抑的怒火猛地蹿起千丈高。 云非寒谋逆背叛,湛缱一直在忍耐,念在前世对云家有愧,念在他是子玑的至亲。 就算他炸月州城是为了取他性命,湛缱都不曾对云非寒动过杀心。 就在前一刻,他还想配合子玑的计划,让这场政变以最和缓最和谐的方式解决——只要不在皇城内引发内战,他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保住云非寒。 这一切的宽容与仁慈在看到云非寒对子玑动手后荡然无存。 湛缱曾深深反思过,或许是因为那半年对云氏的苛待让云非寒生出了谋逆之心。 云非寒想谋朝篡位,初衷必然是保护云家,保护子玑,那么无论云非寒行事多么过分疯魔,至少他不会伤害子玑,如今看来是湛缱错了。 云非寒疯了,疯到对子玑动手,若再不反击,难保子玑不会受到更严重的伤害。 湛缱抬起手,命令埋伏的军队蓄势。 他沉着气,在等子玑被抱离城楼,忽然一把冷箭从身边射了出去,直往云非寒杀去! 彼时云非寒正将子玑交给山舞,子玑阖眸昏睡,身体软绵绵的,脖颈上的淤青暴露在风雪之中,云非寒看到了有些失神——他生气之下,下手没了轻重。 风雪遮掩下,他浑然没察觉到那把射向他后心的箭。 眼前蒙着泪雾的湛尧却看清了。 “小心!!” 他冲过去推开云非寒,甚至张开双臂将很可能被误伤的子玑一起护在身后,冷箭就这样没入了湛尧的胸口,剑刃穿胸而过,血洒在云非寒脸上。 “有敌袭!有敌袭!” 皇城驻军反应过来,往森林方向发射箭羽。 湛尧跌入了云非寒怀里,染血的手虚抓着云非寒的衣襟,他很疼,眼睛却睁得大大的,里面盛着不敢让它滑落的泪水。 “非寒...小鸟,小鸟是给你的,我见你画过的...” 他曾在云非寒的书房里见过飞鸢的图纸,心智毁了,却记得那张图纸对云非寒很重要。 那段时间,云非寒想用飞鸢来讨子玑开心,可惜一直没能想通机关的关窍。湛尧来找他时,总见他为此愁眉苦脸,便在心中记下这只小鸟是个令非寒烦恼的东西。 那日湛尧见到子玑手中的木头小鸟时,他就想起了这段模糊的记忆。 他想得到这只小鸟,再把它送给云非寒,解他之忧。 云非寒迟钝地觉出他的心意,苦笑一声,眼泪滴落,他捂着湛尧胸口的伤,轻声道:“湛子安,有这一箭,你不欠我了。” 他折断了箭羽一端:“但你要是死了,我不会原谅你今日的错处。” 森林里。 湛缱猛地回头看向射箭之人,竟是许知州。 许知州不卑不亢道:“陛下恕罪,我儿死在炮轰之中,我一定要为我儿报仇!” 他提着弓箭杀了出去。 湛缱没有拦他,只折断了手中的树枝:“众将士听令!拨乱反正有功者,朕封赏他万户侯!” 五万人从森林中冲杀出去,逆着箭雨也不曾有一丝退缩。 一群刚刚在前线啖过西狄人血肉的勇猛之师,就算人数悬殊,又岂会轻易败给那十万一直被养在齐州城从未实战过的军队!? 然而齐州的十万人也不曾为此退缩,在他们的视野里,那把冷箭就是冲着齐王殿下去的,湛缱果然对王爷动了杀心! 齐州城与湛缱,势不两立! 皇城脚下,同胞相残,顷刻间血流千里。 -------------------- 自刎进度:90% · 球海星呀! 第88章 一点都不无辜 十万私兵为保皇城倾巢而出时,后方的齐州城已形同空壳。 隆宣帝曾有一道昭告天下的遗旨:不论谁为国君,都不得擅自对齐州城下手。 湛缱决定把事情做绝时,就不会多留一分情面,他把这道遗旨踩在了脚下,当夜调令三万兵马,夜袭齐州城。 齐州像一个小国,齐州百姓更是尊湛尧而贬湛缱,军队突袭进城时,本也是客客气气地告诉众人,不要反抗就能平安。 从前湛缱稳坐皇位时,尚且得不到齐州城的拥护与爱戴,如今政乱内战之际,他们更不会把湛缱放在眼里。 无人把军队的忠告放在心上,文人写诗高呼,声援在国都的齐王,会武之人操起刀剑便要和军队对着来。 在齐州长住的多是燕氏和先皇的亲信,都是早几年就从官场退下来的老臣,因为退得早,所以清算燕氏一党时,他们侥幸逃过一劫,偏安于齐州城,如今非富即贵,家中都养着护卫,这么一拨人联合起来,也是个棘手的问题。 再棘手,终究也只是个不成体统的民间势力。 这群人给脸不要,纨绔不受教,湛缱早已被耗尽了耐心: “既然都为了齐王视死如归,那朕便成全你们这一片忠心。” 一夜过去,齐州城留下了铁骑过境的狼藉。 顽固不化之人尽数死于刀剑之下,多是偏安于齐州多年的燕氏余孽。 活下来的那群人抖若筛糠,本想落井下石,没想到这石头反把他们砸得头破血流,齐州再没人敢支持这场政变。 天亮时云非寒才知齐州城在昨夜落进了湛缱手中。 他心烦意乱,一边用温水洗去掌心沾染到的湛尧的血,一边质问于安:“湛缱哪来的兵?!” 于安禀说:“国都周围的几座城池都得到了君上...湛缱的手信,他凭着这些信物和手谕调了十万多人。” 这毕竟是让北微一雪前耻的骁勇国君,那些城池的官员确信国君并未殉国后,立即献上了自己的忠心。 受限于时间和地理位置,湛缱的君威能辐射到的范围仅限于皇城周围的三座城池,若他有斩墨司在手,那北微三十六城一同派兵勤王救驾都不是不可能。 云非寒掀翻了盛水的金色铜盆,盆里被血染红的水洒了一地。 周遭的宫人下跪,请求丞相息怒。 “...今日是几号?” 云非寒忽然问。 宫人一愣,颤声答:“回禀丞相,是一月七号。” 云非寒:“...还有两日...足够了。” 没人能懂他这话里是什么意思。 唯二能猜到云非寒心思的两个人,一个中箭命悬一线,一个被困在了未央宫。 于安忽然听到云相冷幽幽地问:“那份名单上的人都抓来了吗?” 于安手上有一份云非寒亲手列出的名单,上面不仅有大臣的姓名,还有民间几家书局的老板也列在其中。 一个月前,于安就奉命把这份名单上的人都控制了起来。 于安:“那些人都在牢里,丞相有何吩咐?” 云非寒的双眸像是两滩死水结了冰,令人望之生畏:“那就从今日开始清算吧,那几家书局里写话本子的,砍了他们拿笔的手,说书的,绞了他们的舌头。” 于安听得心惊:“丞相?这...这是为何啊?!” 这几家书局虽然喜欢编撰莫须有的谣言,但罪不至此啊! 云非寒并不回答,只用命令的口吻道:“今日傍晚,我要看到他们的舌头和手臂。” · 未央宫外,守卫又多了一倍。 山舞手中握着一瓶上等的化瘀药,在宫门口徘徊了十几趟,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宫门。 在院子里晾药的山逐见到他来,阻拦道:“你这个叛徒,还有脸来?” 山舞低垂着眼眸:“我是奉丞相之命来送药的,你不能拦我。” 山逐气不打一处来:“狐假虎威,公子不想见你,滚出去!” 山舞在殿外双膝跪地,将药捧在手心,朝殿内大声道:“公子!山舞有错,请您责罚!” 他的声音洪亮,传进了内殿之中,殿内侍候的苏言仔细打量着帝妃的神色,见他对山舞的求告根本无动于衷。 云子玑是昨日后半夜醒的,自他清醒,便意识到事态已到非他能改变的地步。 如果山舞没有告密,撤兵的时间其实是够的。 就差那么一点,他就能让二哥悬崖勒马,岂料最后临门一脚时,那缰绳竟被他身边亲近之人割断了。 云子玑如今不是心寒,而是绝望——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再改变什么。 苏言去殿外看了一眼,回来说:“殿下,山舞把额头都磕破了。” 云子玑这才下了床,走到殿外,看到山舞额头流血,不住地磕头。 见他出来,山舞才抬手抹去额上的鲜血,将那瓶化瘀的药粉捧到子玑眼前。 “公子,这是化瘀的良药,您...您敷在伤处,会好受些。” 他说话时,额头伤口的血又流到眼前,山舞胡乱擦去,始终跪着。 云子玑低眸看他,让山逐接了那瓶药。 “你应当知道,我不会再留你。” 山舞眼中有泪:“丞相于我有救命之恩。” 云子玑都忘了,当年救山舞一命的是云非寒,他仅仅只是锦上添花地收留了山舞入云府。 这两样恩情是不能对等的。 他也不怪山舞这样选。 “那就去二哥身边报你的恩,以后不必再喊我公子了。” 山舞哭了起来,脸上的血和泪一块儿流,颇为狼狈。 云子玑倦怠地看他一眼,转身要回内殿时,周青忽然从宫墙翻进了未央宫! “殿下!殿下出事了!” 周青将书局之事如数告知。 云子玑听了不可置信:“他对百姓下手做什么?!” 二哥既然想要皇位,为何不学着收拢人心? 民间那些书局本是百姓的喉舌,他如此行事,就算他日真坐上了皇位,也会被口诛笔伐。 子玑还未来得及细问,宫外的士兵忽然冲进来,其中一人将刀架在了周青脖子上。 周青立时不敢再多言。 “阳奉阴违,该死。”云非寒踏入未央宫,要杀了私自通传消息的周青。 云子玑目光一沉,飞起一脚踹翻了把刀架在周青脖颈上的士兵。 那士兵飞出去时,还压倒了几个同僚。 云子玑扶起跪地的周青,周青受宠若惊:“殿下?!” “湛缱的人就是我的人,谁敢对我的人动手。”子玑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那群鲁莽的士兵:“来日方长,我一定会要了他的命!” 这些士兵爬起来,连头都不敢抬。 山舞在一旁看着,他也曾被公子这样回护过,但以后,公子再不会这样待自己了。 云子玑将周青护在身后,质问云非寒:“你究竟在发什么疯!至少不该对百姓动手!难道是勤王之师兵临城下,二哥你怕了?” 子玑的语气简直像在喷火。 “我所杀之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云非寒冷声解释:“你是忘了那些书局昔日是如何编排云氏的?” 云子玑:“......” 云家遭受打压那半年,朝中落井下石之人不少,民间也有议论之人,这些书局更是以此为谈资,随意撰写恶谣,简直恨不得把云氏满门往火坑里推,他们才好看热闹,编书卖钱。 但那些话本子被大规模售卖传播前,湛缱已经及时制止,大部分恶谣也都被烧毁于众目睽睽之下。 “他们是有错,但湛缱当日都已经明令禁止了,你为何要抓着不放?就算你要报仇,关了他们的书局便好,为何要废人双手拔人舌头啊?二哥,你何时变得如此残忍?” “我残忍?子玑,这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他们编造恶谣对云家落井下石时可是真真切切盼着我们全家去死呢!倘若没人阻拦,你可知这群人会怎么诋毁云氏?他们只会为你的落魄拍手叫好,会在你潦倒狼狈时再吐上几口唾沫,连死后都要做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供他们取乐玩笑,稍微有良心的那群人,会教导孩子,不要学云氏那样愚忠,最后落得满门覆灭的下场!” “云家何时满门覆灭?二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说的这些事,根本没有发生过,就算曾经有过苗头,湛缱都护着云氏规避开了,你的仇恨到底从何而来?” 云非寒并不打算让子玑知道前世种种,他温柔地注视着子玑。 前世他是云家活得最久的一个,因为活得久,死得晚,所以皇城里的许多言论,他都听见了。 他甚至翻过那些书,亲口听到孩童口中荒谬的歌谣。 他把每一个口出恶言之人都记住了,哪怕入过一次轮回都不曾忘记。 昨夜齐州落入湛缱手中后,他预料到这场政变不会成功,既然夺不到皇位,那就退一步,把那些日后可能落井下石的恶人先除之以绝后患。 他如今还有权柄在手,做这些事,已是得心应手。 “子玑,我说的这些事,你不必懂。”云非寒柔声告诉子玑:“你只要知道,皇室的人都该死,湛缱有今日,一点都不无辜。” 话音未落,云子玑忽然用力抽了云非寒右脸一巴掌。 清脆之声令在场之人俱是一震! 云非寒猝不及防被打偏了脸颊,眸光一暗:“子玑,我是你兄长!” 云子玑眼底含怒:“我没有你这样的兄长!” 云非寒额头青筋因为恼怒而耸动起来,他扣住子玑打他的那只手:“你如今都敢忤逆兄长了,我不该再对你纵容,从今日起,这未央宫你一步都不许出!你若违拗我的命令,我便杀你亲近之人!” “你个疯子!大哥回来不会放过你的!” “等他回来再说吧,如今这皇城,还是我做主。” 云非寒撞上子玑恼恨的目光:“你恨我也没关系,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未央宫的门从外重重关上,把云子玑困在了四四方方的天地之间。 -------------------- 自刎进度:95% 第89章 自刎 “为了我...?” 云子玑立在原地,看着紧闭的宫门,反复呢喃着这句话。 “今日这一切孽债难道皆因我而起?” 他被这句话压得无法喘息,忽然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踉跄。 “殿下!” 在一旁的山逐和苏言冲上去扶住了帝妃。 苏言碰到子玑的手,失色惊呼:“怎么这么烫?” 山逐摸上子玑的额头,触手也是一片滚热。 云子玑只觉得浑身脱力,连站立都艰难。 这场高热来得汹涌又迅猛,在他抽云非寒那一巴掌时,掌心的温度还是正常的,就关个宫门的功夫,他已被折磨得无法清晰视物。 苏言和山逐将帝妃扶进了内殿,苏言慌忙地倒了一杯温水喂过去,云子玑只喝了两口就全吐了出来,他的头发都散了,明明浑身滚烫,却出了一身冷汗,昏昏沉沉地阖了眸,无论苏言如何叫都不再有回应。 “我去叫太医来,得叫沈太医过来看看!” 苏言冲出内殿,拍开了宫门,对守卫说:“帝妃发了高热,快去请太医过来!” 守卫为难:“帝妃上次生病便是假的,这次...让我们怎么信呢?此事只有丞相能做主,丞相若信帝妃是真病,自然会派太医来的。” 苏言:“那我现在便去求见丞相!” 守卫不敢相拦,只派了两个人跟着一道去安宁殿。 苏言一路疾跑,比两个男守卫脚程要快。 她到了安宁殿,将帝妃高热昏厥的消息带到了云非寒眼前,还特意说要请沈勾去看看。 云非寒听了,也没有之前那样着急,反倒质问:“方才他还能一脚踹飞侍卫,一盏茶功夫不到,就病得不省人事了?你告诉帝妃,扯谎也扯得像样点!” 苏言急道:“帝妃是真的病了!丞相若不信便亲自去看!奴婢若有欺瞒,天打雷劈!” 云非寒右脸还有些红肿,这一巴掌抽得很疼,若是真病了,哪可能有这样大的力气? “我被他骗过一次,难道还能被骗第二次?我不信,也不想去看。”他负气道:“若真病了,便由他自生自灭吧!” 苏言看云非寒的目光都变了变:“你口口声声为了帝妃好,如今却说出任他自生自灭的话来?若是陛下知道你如此待帝妃,他不会放过你的!” “湛缱能不能活着回宫都未可知,你拿他来压我,未免太可笑了。” 苏言眼眶都红了,她只能退一步:“丞相既然铁石心肠,见也不愿意见帝妃一面,那就请你可怜可怜帝妃,让沈太医去为他把脉!” “齐王还未脱险,沈勾不能离开。” “沈勾是陛下指给帝妃的御用太医!他没有职责保齐王的命!既然帝妃需要沈勾,沈勾就该立刻进未央宫!” 云非寒冷笑一声,沈勾是湛缱的心腹,子玑装病是为了见沈勾,跟当日装病骗娘亲入宫有什么区别?若真信了他,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风波,他绝不会再被戏耍。 苏言见他如此冷漠,寒声道:“看来在丞相眼里,齐王的命比帝妃更重要。若是陛下在宫里,他绝不会把帝妃放在末位考量,你为了齐王,抢走能为帝妃保命的太医,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也配做帝妃的哥哥?!” “配与不配,轮不到你来置喙!” 云非寒令人将苏言拖出了安宁殿。 那两个守卫眼看苏言被赶出安宁殿,猜到了丞相的意思,便要将苏言带回未央宫继续关着。 苏言推开守卫,提着裙子奔往齐王所在的宫殿玉和宫——帝妃的身体要紧,她要直接把消息带给沈勾!沈勾一定会有办法! 玉和宫宫外依然有重兵把守,一股药味呛鼻。 苏言被拦在宫外,她不管不顾地大喊:“沈太医!沈太医!!你若听得见,请你立刻跟我去趟未央宫!沈太医!” 她喊得声嘶力竭,玉和宫中始终没有回应,沈勾大抵是没听见。 宫门口把守的是齐王府的心腹,苏言如此喧哗,他们拔刀让苏言滚。 苏言:“帝妃若是有事,你们担当得起吗?!” 那心腹说:“齐王殿下的命比帝妃金贵,丞相自然也是这样想,否则你就该带着丞相的口谕,而不是在这边做无谓的喧哗。再不滚,别怪我们动手! ” 跟着一起来的那两个云家军出身的守卫将苏言护在身后:“帝妃的命可比齐王金贵,若他真有个好歹,你们谁也担当不起这个责任!但是...” 那守卫看向苏言:“帝妃若是装病,苏言姑姑也不必把事情闹得太难堪。” 苏言急得都快哭了,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话。 她已无计可施,只深深看了一眼玉和宫的齐王府心腹,又望了一眼安宁殿。 “你们今日不信我,来日一定会后悔的!” 山逐等到苏言回来,却没看到太医的影子。 “丞相呢?沈太医呢?” 苏言无奈摇头:“丞相不信我,沈勾被困在玉和宫,我连他的面都没见到。” “沈太医来不了,那其他太医呢?” “云非寒不松口,其他太医就算来了也进不了未央宫。” “丞相一向是最疼公子的,他如今怎么会这样......” 苏言看了一眼已经再度紧闭的宫门:“宫里还备着些退热的药丸,也不知能不能对症,如今也只能先喂帝妃吃下,把烧退了最要紧。至于其他,只能...只能寄希望于政变快点结束,陛下尽快回宫了。” · 两日后,大雪漫天。 探子奔进齐州城齐王府,跪地向湛缱禀报:“君上!云非寒下令今夜申时要处死一批人!这是属下探得的名单,请陛下过目!” 探子将誊抄的名单双手奉了上去,湛缱接过,看了一眼名单上的人,上至大臣,下至平民,共有八十九人。 这些臣子与燕氏一党并无联系,平民则多是与官府打交道的商贾。 “可有说为何要处死这群人吗?” 探子摇头:“属下不知。” 探子只能在皇城外围探得些消息,宫里的事无能为力,接触不到宫里,也就无法揣摩云非寒如今的心思。 “属下听说,云非寒要军中行刑之人掐准申时这个时辰,不得耽搁一瞬,还要这些人受死时,朝北边边境下跪受刑。” 湛缱蹙眉,如此在意时辰和方位,似乎另有所图。 湛缱早有所怀疑,当日炮轰月州城后,云非寒本可以趁势追击,却忽然偃旗息鼓,没再对月州发兵。 这两日在皇城脚下的数次交战,云非寒也刻意保留实力,并未赶尽杀绝。 他像是在等某一个适合大开杀戒的时机。 只是这个时机是何时,又为何是那个时辰。 湛缱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周奇冲进殿内禀报:“探马查到皇城内部大规模调兵,二十万云家军正往城门口聚集,恐怕是大战在即。” 湛缱立刻下令迎战。 他手中如今只有十万余人,其中有一半是从战场退下来的精锐,可以一抵十。 就算是这样,胜算依然不大。 好在昨日云非池来信,最迟今日凌晨,他就能带着边境二十万大军赶回国都。 子玑曾说,如今只有云非池能压得住云非寒的狂妄野心。 湛缱也希望云非池能及时赶回劝住云非寒,避免今晚这最后一战流血过多。 想到云非池时,忽然灵光一现,湛缱问周奇:“今天可是一月初九?” 周奇算了算道:“是初九。” 这个日子在前世...... 湛缱记得,当日传来子玑父母死讯的线报里曾提及一月初九这个日子。 他曾在中溱边境无意间看到过云非寒的墓碑,上面写的日子也是一月初九。 一月初九,大雪压境,父母俱亡,兄长客死他乡,讽刺的是,这一天,也是子玑的生辰。 湛缱脸色煞白,眉宇拧起,他看向那份名单。 若他没猜错,这些人,都曾在前世对云家落井下石,口出恶言。 一个不落。 云非寒要他们死在今日,死时朝北边边境跪着,是为了祭前世葬身边境风雪的父母。 他在今日调二十万军队反击,不顾皇城要地也要发动内战,或许是为了让整个北微偿还前世对云氏的辜负。 他当日没对月州城赶尽杀绝,不是湛缱不该死,而是没到他死的时候。 就在今日,云非寒要用湛缱的血祭前世的至亲。 皇位不是云非寒的最终目标。 云非寒,他全然是疯了。 湛缱忽然扭曲地苦笑一声。 他不知云非寒是何时发了疯。 然而他若真是来讨前世的债,湛缱居然能理解他为何会如此疯魔。 这一切,都是因果,入过轮回也逃不开的因果。 · 雪压断了玉兰树枝干,崩断之声在寂静的未央宫中格外刺耳。 云子玑坐在窗前,目光凝在远方,手中拿着的玉碗渐渐倾斜,忽然摔落在地,药汁全倒在了他雪白的衣袍上。 苏言听到动静进殿,忙取了手帕,上前替他擦拭被药汁弄湿的手,碰到掌心时,依然是烫得骇人。 沈勾当日留在宫里的药丸,仅能退热却不能对症,云子玑的高热总是退了又复发。 两天过去了,始终没有太医来未央宫,沈勾留下的药也是最后一剂,如今碎在了地上,苏言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这时山逐端着一碗面走进了殿内。 “公子,今日是你的生辰。”山逐将那碗面放在子玑手边,“我给您下了一碗长寿面。” 凝在远方的目光渐渐收回,云子玑看了一眼面,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洒着几朵香菜,还冒着热气。 云子玑每年的生辰都过得很热闹,只这回冷清至极,爹娘进不了宫陪他,兄长把他幽禁在宫里,湛缱也不在他身边。 苏言记起今日是帝妃生辰,便强挤出个笑来,与山舞一同跪在地上祝道:“愿殿下生辰吉乐。” 云子玑眼底的苍白与悲凄短暂地退去,他浅淡地笑了笑:“多谢你们,起来吧。” 山逐看到公子愿意笑才感到安心,他取了筷子奉过去。 云子玑夹起面,刚要送到嘴边,身上忽然一阵恶寒,手一颤,筷子没拿稳摔到了桌上,他险些栽进碗里,幸而用手撑了一下,等忍过这阵晕眩后,才觉手背微痛,那碗长寿面被他不小心打翻在地,还烫伤了手。 那枚煎得极圆满的荷包蛋碎得流黄,长寿面到底是一根都未入子玑的口,仿佛他今年生辰注定无法长寿。 面被打翻时,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嚣。 苏言跑出去一看,宫道上全是背着家当逃命的宫人。 未央宫的守卫也少了一半。 苏言抓住其中一个相熟的小宫女问出了什么事。 小宫女道:“三十万大军隔着皇城城楼对峙,听说街上已经在杀人了,皇城已经乱了套,苏言姑姑,你也快逃吧!” 苏言忧心忡忡地折回宫中,见帝妃站在殿外,已经全部听见了。 这三十万大军若是真的动起兵戈,整个皇城都将被夷为战场,血流千里,伏尸百万,北微最安稳繁荣的中心会沦为比边境线还可怖的人间炼狱。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云子玑想起云非寒的这句话,耳边又回响起湛缱与他的耳畔私语。 “朕相信子玑,所以也愿意相信云氏。” “朕答应子玑,绝不猜忌云氏的忠君之心。” 云子玑痛苦地捂住头,两行泪滚落而下。 二哥对湛缱的恨意与敌意,很早就有迹可循,湛缱无视甚至包容,只是因为他曾答应子玑永不猜忌云家忠心。 湛缱为了他包容二哥的野心,二哥为了他发起这场政变。 今日这样的局面,全因云子玑一人而起。 他想到这里,心口猛然被捅了一刀般,吐出一大口血。 苏言和山逐看着落在白雪里的鲜血,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公子!?”“殿下!” 苏言见帝妃脸色白如月霜,虚弱到摇摇欲坠,便知一刻都不能再拖了。 “我今夜一定要把沈太医请到!” 未央宫外的守卫亲眼看到帝妃呕血,终于确信帝妃不是在装病,立刻听了苏言的话,一道去见丞相。 留下山逐一个人陪着子玑,云子玑忽然说:“你去玉和宫,把沈勾请过来。” 山逐不肯走:“我不能留公子一个人在这里!” 云子玑掩唇咳了两声,掌心又是艳红的血:“沈勾再不来,我才真的会出事。” 山逐急得眼泪直掉,这才飞奔去玉和宫。 待未央宫的人都被支走后,云子玑从地上掬了一捧干净的白雪,把掌心的鲜血擦了干净。 他看了一眼宫道上的混乱,平静地折回内殿。 轻璃软剑静静卧在桌上,在月色下溢着寒光。 沾着雪渍的手在剑上空顿了顿,到底是将剑提起,执在手中。 · 皇城城楼外,十万大军列阵,城楼之内,二十万手持长枪的云家军将皇城大街填满,从上空望去,长枪的刀刃像一块密密麻麻的钉床。 今日这场内战,无论谁的赢面大,刀枪无眼,百姓都会被殃及,他们四散逃命,脸上布满绝望与恐慌。 鹅毛大雪倾盆而下,挡了人的视野,路上与谁错肩都看不清。 云子玑一身白衣,穿梭在霜雪和逃难的百姓之间。 没有人认出他是谁。 皇城的城楼绵延百里长,在东侧的末端,有一道上城楼的百级阶梯。 皇城城楼在昨日被湛缱以其人之道还之,炸成了毫无防御效用的楼台,连城门都被炸空了,只余下一个门洞。 被炸废的城楼之上甚至布不了弓箭手,所以也无人在把守,毕竟上去了便是敌方的活靶子。 阶梯旁,有八九个人在看守。 云子玑张开掌心,小飞鸢静静卧在他手中,又在他手中起飞,乖巧如有灵性地在雪花之间飞往守卫的头顶。 它借着寒风在空中转了一个圈,翅膀下的暴雨梨花针射落地面,悄无声息地没入守卫的血肉之中,针上的迷药在见血的那一刻起了作用。 八九个大汉在倒下时,只看到空中一只木头做的小鸟在俯视他们。 飞鸢耗尽了暗器,在雪中跌落,云子玑伸手接住了它。 湛缱当日做这只飞鸢,是为了在关键时刻,子玑能够自保。 今日子玑借飞鸢所做之事,却与湛缱的初衷背道而驰。 云子玑将飞鸢放进怀里,让它蜷在自己的心口。 他提着长剑,逆着风雪,一步一步踏上城楼。 城门已被炸毁,没了这道门的阻挡,立在军队首位的云非寒和湛缱坦诚相对。 湛缱看云非寒的目光,已没了恨与怒,甚至怜悯居多:“你如果只是想要湛氏的皇位,大可不必兴此兵戈之乱,朕会成全你的。” 云非寒没料到湛缱今日是这个态度,他夺他江山,杀他臣民,他竟能如此宽容? “朕已无意在皇城之内开战,这不是子玑想看到的结果,你是他兄长,应该知道他想要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提子玑!”云非寒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拿子玑来做你假仁假义的遮羞布?!” 他这副态度,更让湛缱确信自己的猜想。 “朕没有资格提子玑,难道你就有吗?!你发动政乱,害了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你让子玑情何以堪!你让云氏如何再在北微立足?你可曾回头想过你的至亲?” “我做这些,本就是为了护住我的至亲,我若不亲自动手,难道还寄希望于你这样的皇帝吗?不辨黑白,听信谗言,诬陷忠良,桩桩件件可都是你曾做过的事!我今日此举,只是防患于未然,真要等至亲受到伤害,那反击也失去了意义。” 字字句句,仿佛都在抽湛缱的耳光。 前世,他确实不曾对云氏动过杀心,当日下旨说要将云氏满门流放,其实也只是对外的交代,实则是打算过个一两年风头过去,再将云氏满门贬到东边小城,名为幽禁,私心却是想让云家人躲开朝堂争斗,余生得以安稳。 严冬流放是燕氏上位后下的新旨,云非池客死他乡也绝非湛缱所愿。 他虽不是凶手,却是间接的帮凶。 云氏当日的罪,就是湛缱在位时亲口定下的。 云非寒斥他的每一个字,都不算冤了湛缱。 “朕确实愧对云家。” 云非寒一怔,他居然在阵前承认了错。 “云非寒,你若为此而谋逆,实在是不必。”湛缱道,“你把子玑安然无恙地还给我,我把皇位让给你。” 湛缱身边的武将都惊诧于君上这样的决定——为了一个帝妃放弃自己苦心维护多年的江山社稷!? 云非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什么叫还?子玑何时归属于你了?你配不上子玑,拿江山来换都不行。” 云非寒的手握住腰上的佩剑:“我是子玑的兄长,我不允许他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一个马上要下黄泉的皇帝。” 湛缱料到他会被仇恨熏心——但凡他真有前世记忆,就不可能理智冷静地看待今生的得失。 “既然如此,那只能刀剑之下定胜负了。” 寒风之中,两方剑拔弩张,雪变小了,在风中飘然而落。 一道白色身影在霜雪之中,缓缓步入湛缱的视野中。 湛缱的心猛地一提! 城楼的断壁残垣之下是尸山血海,断壁残垣之上,云子玑一身白衣,立于众人的视野中央。 他手中提着一把剑,剑在地上的积雪上划出一道蜿蜒的痕迹,这些痕迹又很快被霜雪覆盖。 这剑,仿佛从未落地过。 这一幕,何其熟悉。 湛缱眼前忽然闪过那段许久未曾出现的梦境。 他甩了甩头,想把这段画面扔出记忆,然而睁眼时,子玑的一举一动,都和梦境之中的一切重合。 城楼下的士兵屏息仰望云子玑,对于城楼外的十万人而言,这位是能让君上抛弃江山的帝妃,对于城楼内的二十万云家军而言,他是待他们如手足曾与他们同生共死过的少将军。 自子玑出现那一刻起,两方针锋相对的敌意便无形地消减了许多。 云非寒脸色一冷:“谁让你到这边来的!?回宫去!” “我要你退兵。” 云子玑薄唇轻启,声音穿透风雪,射入云非寒耳中。 “绝无可能!今夜我一定要让所有欠我之人堕入地狱!” 云子玑冷淡地笑了笑,他不再对二哥提任何要求了,只是反手将软剑提起,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湛缱瞳孔骤然收缩:“子玑!!你别!!” 云子玑看了一眼城楼下的湛缱,恍如梦里那一眼,令湛缱心碎。 “陛下,是云家对不起北微,我愧对你。” “不是!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湛缱跌下马,大声告诉子玑:“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子玑,你别...你把剑放下,把剑放下!我求你了!” 寒风倒灌,他的喉咙都溢出了血气,喊出的每一个字都泣着鲜血。 云子玑不忍相望,他看向二哥。 云非寒脸上的血色在子玑将剑抵在脖子上时就已褪得干干净净,他只这样望着子玑,不信他能抛弃家人寻死。 云子玑俯视着皇城内的二十万云家军:“我如今无兵权在手,但你们若还敬我一声少将军,在我死后,请各位谨记军中使命,不得手足相残,同胞相杀,不得践踏百姓,忤逆明君。若不然,我九泉之下难以瞑目。” 云家军中人人都面露愧悔之色,戾气消散,枪刃放平。 云子玑这才看向云非寒:“哥哥,湛缱欠你的,我今日替他还,你欠北微的,我也替你还。” 他无视云非寒的歇斯底里,留恋地扫视了一眼皇城的万家灯火,凝望云府所在的方向,最后回过头,越过霜雪看了湛缱一眼。 “这一切都因我而起,就以我为终吧。” 素手所执之剑割破了脖颈,血染红了未来得及落地的雪花。 强撑的身体在鲜血涌出之时如崩断之弦向后跌落,白衣猎猎,身如飘雪,坠下数丈城楼。 湛缱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地上的积雪阻他前行的道路,天上的雪花阻他的视线。 上天怜悯他,赐他重生,上天惩罚他,令他再尝剜心断骨之痛。 他拼尽全力,终于在子玑摔落雪地时接住了他。 不过分别十日,他已轻得不像话。 湛缱的手,颤抖着按住子玑的脖颈,血就从他的指缝里流出,鲜红色的雪花飘落在两人周身。 湛缱像只被抛弃的小兽一般痛苦呜咽,那只红色的眼瞳掉出的泪已有了血色。 云子玑抬起手,轻轻抚上湛缱的脸颊,手腕间的孔雀石顺势滑落到手臂上。 “那场梦......那场梦竟成真了,小浅哥哥...是我食言了...” 他没有等来湛缱的回应便阖上了眼眸,手无力垂下,落在雪里,手腕间的银辉神木透着月色般的明光,天上最亮的星光遥遥与之相应。 云非寒最终看到的,是一身染血的白衣和他悄无声息睡去的弟弟,那把染着子玑鲜血的剑就落在他眼前。 -------------------- 进度:100% 小玑长命百岁啊,别怕。 第90章 求生 两边的军队都有军医冲出来,白色的纱布捂上云子玑的脖颈,顷刻被血染透,军医试图止血的手都在颤抖,剑割得深,血都在积雪上蓄起了一滩,他们心中有数,这样怕是难救回来了。 “沈勾...要找沈勾...” 湛缱小心地抱起子玑,一只手紧紧捂着他的脖颈,步伐又稳又快地往皇城里冲。 皇城内的云家军见到国君一脸泪痕,满脸绝望,他怀中抱着奄奄一息的帝妃,寒风猎猎,已吹不起云子玑被血染湿的衣袍,血从他脖颈一路滑到手臂,最后凝在指尖垂落,就这样蜿蜒了一地。 最前排的将领侧了侧身,继而所有云家军都默契地自觉地为湛缱让出一条路来,二十万人浩浩荡荡为云子玑的生路开道。 这场兵变初始,人人都做好了战死的准备,最终却都为了云子玑一人求生。 人心为了子玑一人散去时,云非寒迟钝地捡起地上那把剑,上面的血还带着子玑的温度,在意识到是他把子玑逼到这一步时,云非寒轰然跪在雪里,哀恸痛哭。 地面的雪忽然被震起一层雪雾,边境二十万大军声势赫赫地赶到了皇城,凯旋之师带来的火光照亮了这个昏暗压抑的雪夜。 云非寒抬头,逆光望去,隔着悔恨的泪,看到满身风雪的大哥策马朝他走来。 云非池下马,扔了手中的银枪,解了腰上的佩剑,卸下头上的武冠,脱离了镇国元帅的身份,此时此刻他只是云家的长子,云非寒和云子玑的兄长。 旁人或以为云元帅会偏袒兄弟,包庇他谋逆之罪。 云非池走到云非寒面前,他冷沉着一张脸,布满枪茧的手忽然裹着寒风抽了云非寒一巴掌! 这一巴掌落下时,在场所有将士皆是一震,城内的云家军见到云非池动怒,脸上更是一热,仿佛这一掌也抽打在他们脸上。 “这一掌,打你谋朝篡位,殃及月州国都数万百姓。” 在千军万马面前,云非寒被打偏了脸颊,嘴角顷刻间溢出一线血,脸上泪痕也未干,已是狼狈不堪,他没有还手,甚至不敢抬眼与云非池对视。 左边嘴角的血还未抹去,右脸颊又结结实实地受了一巴掌! “这一掌,打你背弃家训,忤逆父母,苛待幼弟。” 云非池十岁就能徒手劈碎两块交叠的砖头,可谓天生神力。 云非寒摔倒在雪里,只觉得三魂七魄都被这两掌打出身体,他痛苦地吐出一口血。 “大哥......” 云非池抓着他的衣领,扶住了他。 他眼中含着失望与愤恨的泪:“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 未央宫外,苏言和山逐如无头苍蝇,急得四处乱撞。 他们连沈勾的面都没能见着,一回宫却发现帝妃已经不见了。 宫里宫外乱作一团,他二人也心乱如麻,既担心帝妃,却又实在不知眼下能做些什么。 这时,守在宫外的苏言忽然看到宫道上跑来几个人,带她看清为首之人后,脸上绽出劫后余生的喜悦:“君上!君上你......” 苏言奔上前两步才看到湛缱怀里抱着个浑身是血的人,细看一眼才发现是帝妃。 苏言的笑容还未扬起便吓出了眼泪:“这是怎么了?帝妃...怎么会这样?” 山逐听到动静赶到宫外,看到公子脖颈上全是血的纱布,当场吓在原地,不愿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 “让开!让开!!” 湛缱顾不上任何人,他箭步将子玑抱回了未央宫内殿,手谨慎小心地护着子玑的脖颈,万分温柔地将他放到了床上。 云子玑的脸色因失血而惨白如纸,湛缱解下他被血濡湿的外袍,隔着薄薄的内裳才能勉强看到他胸口在起伏,气息已微弱到几不可闻。 “子玑...你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湛缱的声音透着卑微至极的恳求,如果云子玑有意识,一定会怜悯此刻的湛缱。 被召进宫的太医们围到了床边——这场政变胜败已定,太医院便知今夜该尽心救治帝妃。 “陛下,陛下你冷静些,让我们给帝妃止血!” 湛缱有些失神,给太医让出位置时,忽然想到母亲给的那枚银辉神木,他执过子玑的手腕,看到孔雀石和神木都还在,湛缱将神木放在子玑掌心,蜷起子玑的手让他虚握着银辉神木。 神木有灵,昏迷的云子玑竟下意识握住了银辉神木。 湛缱眼底一喜,仿佛看到了微妙的生机。 “子玑...求你别松开...” 湛缱含着泪亲吻子玑握住神木的右手,而后才退出了内殿。 殿外的雪已经停了,月光如洗,落在银装素裹的人间。 湛缱跌坐在内殿的阶梯上,浑身的血都粘着他的肌肤,明明湿冷,他却浑然不觉,他的心剧烈跳动,几乎要跳出胸腔。 双手紧紧握成拳,才止住了极度惊恐而生的颤抖,他将手抵着额头,在心里向天上的母亲恳求,求她庇佑子玑,庇护他两世生命中唯一一道明光。 可没过多久,太医满手是血的冲出来跪地道:“君上,帝妃这...怕是棘手了啊,得请沈院判来!” 湛缱早已派人去召沈勾,可到现在都没看到人。 苏言预料到什么,跪地把早上的事全说了。 湛缱起先是骇然,继而暴怒道:“你说什么!?” 苏言:“帝妃这两日反复高热,丞相却说齐王身边离不开沈太医,帝妃病了都没让沈太医过来看,我和山逐去求都无用,今日傍晚时帝妃还吐了血。” 湛缱眉宇肃杀:“沈勾是朕特意留在宫中照顾子玑的太医,你竟告诉我,为了保齐王的命,子玑重病两日无人管?” 苏言低头道:“此事千真万确,因为帝妃曾装病骗过一回云相,云相将他软禁在未央宫后,再不肯信他一字,奴婢实在是...替殿下委屈。” “好,好一个云非寒,他果然疯得彻底!连亲弟弟的命都能如此轻视!沈勾如今被困在哪?” “玉和宫!在玉和宫!” 齐王府的人始终守在玉和宫外,他们还不知宫外形势如何。 云非寒只是单方面在利用齐王府,并不是在跟他们合作,所以这些人的消息并不灵通。 只见宫里逃命的宫人渐渐少了,宫道上也归于宁静。 这时,白日里曾来宫外喧哗的那个未央宫女官又折返回来。 守在宫外的心腹握着刀轻蔑一笑:“你还敢折回来?我是不会让沈勾跟你走的,齐王殿下的命可比云子玑金贵太多了,反正湛缱都死了,帝妃不如也殉情而去......” 话音未落,那心腹已经被一脚踹翻在地,后背正好砸开了玉和宫的宫门,落地时,心腹吐出一大口淤血,抬头看清来人是谁后,双眼圆睁,难以置信:“湛缱!?你不是死在边境了吗?!” 湛缱看都不看他一眼,踩着他的身体进了玉和宫,随身的侍卫把齐王府的人全部控制住了。 在玉和宫中的沈勾这时早已听到动静背着药箱跑出来了,乍一抬眼看到湛缱这个小混账,竟然热泪盈眶。 “你他娘的还活着?!你他娘的我以为你真死在月州城了!还为你掉了几滴泪!” “别废话了,跟朕去未央宫!!” “出什么事了,你脸色这么难看?”能让湛缱如此的,只有一人,沈勾大惊:“是帝妃出事了?!” 湛缱没空解释,他拎着沈勾箭步走出玉和宫,这时那个倒地吐血的心腹竟还抓着沈勾的衣摆道:“你走了,齐王殿下怎么办?” 沈勾还未答话,湛缱先掐着这心腹的下巴道:“人命本无贵贱之分,但你口口声声贬低朕的帝妃,竟也不想想,若非这场政变,湛尧的命也配跟子玑相提并论?!” 湛缱到底是恨的:“帝妃若是有万一,齐王就是活下来了,朕也能重新弄死。” · 天光熹微时,沈勾从内殿出来,告诉一整夜未阖眼的湛缱:“剑割得深,若是常人如此,早已回天乏术,帝妃却能化险为夷,命是保住了。” 湛缱的心猛地回落,还未来得及高兴,却听沈勾说:“但帝妃何时能醒,却是未知。” “什么...什么意思?” 沈勾跪地,忧心道:“陛下可知这剑割得极深,再往下两寸便能见到骨头,又从城楼坠下,等太医救治时,血都快流干了,这样的情况,就是华佗在世也束手无策。帝妃能保下这一命,实则并非人力的功劳,是他命中本不该绝,他何时能醒,也得听天由命,没有谁能下定论,还请陛下...恕罪!” 沈勾是个执拗的医者,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说出“听天由命”四个字的。 “听天由命......” 湛缱抬头看天,一轮红日,万里无云。 上天要夺走他的子玑,却又有所留情。 他走回内殿,来到子玑的身边,昨夜沾满鲜血的衣裳已经被换下,殿内的血腥味也被药香取代,云子玑安静地睡着,长睫栖落,脖子上缠着一道白纱,有鲜血洇出,似在颈间生了一朵不合时宜的红山茶。 他掌心依然虚握着银辉神木,银辉神木的裂痕就像子玑脖颈这道伤一般刺目。 “如今北微一团乱麻,你这样偷闲地睡一觉也...也挺好的。”湛缱强撑着在笑,眼泪却落得汹涌,他勾住了子玑的小拇指,自顾自道:“我们约好,等我把事情都解决好了,你就醒过来,好不好?子玑已经食言过一次,不能再耍赖了。” 子玑的气息都轻不可闻,妄论回应湛缱。 湛缱握住子玑的手,轻轻吻之,他自欺欺人,温柔地许下承诺:“就算真的要食言......不论多久,我都等你醒来。” -------------------- 聪明小玑:等笨小浅把烂摊子收拾好了我再醒。 第91章 劫数 一个月后,政变的残局在湛缱的手腕之下得以扭转。 国都和月州的城楼已经重建出雏形,齐州城经此一事,彻底被收归皇权统摄之下,所有被无辜殃及的军民都受到了皇室和云家合力的补偿。 动荡的人心在湛缱坐稳皇位后日渐平复,人们后知后觉回过味来,西狄灭国一雪前耻才是最该高兴的事儿,政变的阴霾渐渐被打了胜战的喜悦取代。 风平浪静后,在政变时被迫害过的臣子逼着皇帝秋后算账。 当日云子玑以一己之身制止了三十万大军互相残杀,同样也救了那份名单上的官员。 这些人多是有品级的言官,当年弹劾起云家也是半点不留情,后来见云家得势才做了墙头草,这回险些死在云非寒手里,他们自然要报复。 五十几人跪在宫外,请湛缱以谋逆篡位之罪,诛云非寒九族。 这九族里也有帝妃,却极少有人顾念当日帝妃的救命之恩,只让湛缱把云氏所有人处死以平民怨。 这样的奏折堆积如山,湛缱只翻了最上面一本便知下面几十本奏的都是同一件事。 他押了一口去火的金丝菊花茶,才克制住被奏折里的字字句句挑起的怒火。 这一世,这群人确实罪不至死,但云非寒若用前世的罪来定他们今生的命,抛开律法伦理不谈,湛缱也觉得他们该死。 有些人的心眼本就是坏的,只要有落井下石的机会,他们一定会上去踩一脚,以彰显自己的正义凛然,没有这样的机会时,他们往往把本性遮掩得极好,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善良之态,令人无可指摘。 前世云家落魄时,他们丑相毕露,云非寒因此生恨要置他们于死地,不过是为了彻底扼杀这群伪善之徒,未雨绸缪罢了。 可这世间,除了湛缱,恐怕没人能跟云非寒共情。 言官的弹劾可以置之不理,但那些死于政变的无辜百姓却是难以脱罪的血债,不是金钱补偿一二就能偿还得了的。 同在殿内的云非池深知此罪难以开脱,他跪地对皇帝道:“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非寒犯下谋逆大罪,按北微律,当九族尽诛,以安人心。只是微臣父母已经年老,三弟子玑重伤未醒,微臣愿以西征军功为父母幼弟抵去死罪,还请陛下开恩!” 湛缱忙扔下奏折起身去扶云非池:“爱卿何出此言?此事归根结底是云非寒一人所为,不该连坐到云氏全族。” “可...陛下难道不怀疑...?” 利益相连的大家族必定同气连枝,一人造反,说不定背后是整个家族在支持,诛九族是为彻底灭了谋逆的根源。 “朕曾答应子玑,绝不疑云家忠心。虽然云非寒如今所作所为出乎朕的意料,但朕依然相信云家满门是忠诚之士。” 云非池心中触动,受宠若惊。 事情都到了这地步,云非寒险些要了湛缱的命,他竟然还能如此理智地不迁怒云氏其他人。 云非池更加无地自容:“我云家真是愧对陛下的深恩与厚待。” 湛缱道:“若说愧对,当是朕愧对云家才是......” 云非池不解:“陛下何出此言?” 湛缱不知如何解释,只轻轻敷衍过去,说:“总之,云氏满门不会被连坐。” “可如此,只怕要被议论陛下您有失公允,又该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朕最不在意的便是那些虚名,爱卿想想,朕登基以来,名声什么时候好过?最开始是臣民口中的异族皇帝,双眼异色的怪物,后来是不孝的昏君,残酷不仁的暴君,灭了燕党和西狄后,才收拢了几个好听的虚名。但你若要朕为了这些虚名,令子玑心寒难过,朕宁愿被后世口诛笔伐。” “...陛下待子玑情真意切,是子玑之幸。” “朕欠子玑良多,怎么还都是应该的...” 湛缱走到门口,看着殿外跪着的一片言官,忧愁道: “子玑当日是两难之下才选了自刎,若他醒来还要为此事遭受天下非议,朕当真是不忍心,却又不知能怎么做......” 云非寒究竟是子玑的亲哥哥,这层血缘关系在,云非寒造下的孽,子玑也得背负一半。 湛缱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保下云氏满门,但他再神通广大,也没办法保全子玑被拖累的名声。 他自己可以受后世谩骂,但若要子玑一起被口诛笔伐,湛缱只是想想,心都在滴血。 正在君臣二人愁眉不展时,陆钦捧着文书求见。 陆钦看了一眼殿外的言官,进殿将手中文书递到了湛缱眼前: “微臣知道陛下在烦心何事,这份文书,或许能解陛下之忧。” 陆钦手中,有两份大理寺文书,还有一本厚册子。 这册子眼熟,云非池一眼认了出来:“这可是我云家的族谱?” 陆钦道:“正是。” 云非池打开族谱,看到云非寒的名字已被除去,旁边还写了四个字:不孝之子。 云非寒的字还是云非池教的,这字迹,云非池太熟悉了。 就在这一刻,他心中动荡,骂也不是,打也不是,连愤怒都那样无力。 “云非寒早在两个月前,就利用手中权柄,将他自己的名字从云氏族谱中除名,官员出族需过大理寺,这两份文书是云非寒当日亲笔所写,玺印也是他亲手盖下。” 湛缱看了一眼公文的时间,正是他带着子玑御驾亲征那日——也就是说,在云非寒采取造反的行动之前,他已经先把自己逐出了云家族谱,用这种方式切断了和云氏的一切血缘联系,此后无论他身犯何错,都与云家无关。 陆钦:“云非寒如今,已无九族可诛,云氏满门,包括帝妃,一早就被保全了。” “他是想着造反成功,云家跃升为皇室,若不成功,他一人承受所有后果。”湛缱合上文书,似叹息一般道:“朕有话要跟他说。” · 紧闭一月的殿门从外面被推开,日光铺入,地上蜷缩的人逆着光芒抬起头来。 他头发散乱,面容憔悴,眼神恍惚。 谁能相信就是这个人险些夺了湛氏的江山。 一个月的幽禁已经将云非寒的精气神全部磨没了。 然而他寻着光芒看到来人时,问出的第一句话是:“子玑呢?子玑...能不能让我见见子玑?” “他还未醒来。” 湛缱垂眸看着云非寒:“你这么在意他,当初他生病时,为何连太医都不给他请?” 云非寒苍白的脸上划过悔恨:“我以为他在骗我,他为了你,总是骗我!” “骗你一回,你便让他‘自生自灭’?” 云非寒顿时哑口无言,他那时跟子玑赌气,又被许多事压得心烦气躁,原本只想冷落子玑两日,却没想到短短两日,子玑就被他逼上了绝路。 云非寒站了起来,他手上脚上没有任何镣铐,只是被关在这座偏殿里,外头的守卫虽多,若他想闯,那些人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他之所以安分地接受幽禁,是因为愧对子玑而自我惩罚,更因为云非池在皇城中,他到底不敢在大哥的眼皮底下再生任何风浪。 他敬云非池,也怕云非池,但湛缱,他不放在眼里。 “...我便是错了,也轮不到你来指责!等子玑醒来,他要杀要剐,我都心甘情愿地受着!而你!”他看湛缱的目光中汹涌着怒与恨:“你是最没资格审判我的人!” “朕确实没有资格审判你,朕也不会以谋反的罪名治你死罪,你不想连累亲族,朕可以跟你保证,只要朕在位一日,云家绝不会被此番风波连坐。” 云非寒当日孤注一掷时,就已经为云家想好了退路,但他没想到湛缱会完全顺着他的心意来,甚至还要摆出那副宽容的姿态,他一时都分不清湛缱究竟是在演戏还是真心。 他苦笑一声,又觉得讽刺:“你如今的宽容仁慈,怎么...怎么不匀一点给云家?” 他这话说得云里雾里,跟在湛缱身边的周墨心中嘀咕:陛下如今对云家还不够仁慈宽容?还要怎么匀一点?这都已经是明目张胆地偏袒了! 湛缱知道他说的“云家”,是前世的云家。 他屏退了身边的周墨,令他关上了偏殿的殿门。 云非寒看他如此大胆,目露寒光:“身边不留人,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你未必打得过朕。” 云非寒:“......” “子玑如今不在,你不必再做出这副伪善之相,我不会信。若有机会,我还是会杀了你,我此番唯一做错的事就是伤害了子玑,其余的,我一概不后悔!” “你可以不后悔。那份名单上的所有人都要朕处死你,但朕不会如他们的愿,不仅仅是为了子玑,更因为,朕懂你为何要在一月初九起兵,也懂你为何要让那群人朝北边边境下跪,因为这个日子,是前世你父母亲还有大哥死去的日子。” 云非寒双目大睁:“你...你怎么可能?!” “若朕说,朕跟你有同一段记忆,你信不信?” 云非寒惊疑地看着湛缱。 “前世朕误信燕党,下旨流放云氏满门,变相幽禁云家将近一年有余,子玑入宫后遭朕冷待,你大哥军功赫赫,却背负莫须有的污蔑客死他乡,朕亲征后,云家被燕氏下令严冬流放,云国公和云夫人于一月初九冻死于北边边境线,若朕没猜错,当时你亲眼目睹了爹娘死去的这一幕,而那名单上那些人,都曾对云氏口出恶言......” “够了!!” 云非寒忽然暴起,抓着湛缱的衣领将他掼到墙上! “原来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他清楚地知道那段记忆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却不愿信,他一直自欺欺人,想着那段记忆也可能就是一场逼真的梦境,也可能是一段可能成真的预言。 他行事偏激,是为了阻止那段记忆在现实中上演,又或是重演,然而今日湛缱的一番话,令云非寒打破了一切幻想,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 因为两个人不可能有同一段幻觉和梦境,那一段记忆真真切切发生过,是他和湛缱都无法逃脱的梦魇。 “既然是真的,湛缱,你又凭什么能逃脱因果报应!?” “没有人能逃得过因果,我也没有逃脱报应!我在尽力弥补前世种种,是你用一场政变险些毁掉这一切!你只顾着前世的仇恨,忘了这一世你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是真实的!你实在不应该用前世的仇恨来伤害今生的亲人与兄弟,还有那些军民,他们何其无辜!” “无辜?论无辜,有谁比子玑无辜?”云非寒反过来质问湛缱:“前世你是如何苛待云家我一样都没忘!子玑给了你真心,你还了他什么?少时口出恶言伤他自尊,成年后折他羽翼困他于冷宫,最后你死了,还要连累他一起被利箭穿心,湛缱,你扪心自问,你配得上云子玑吗?” 湛缱眼眶通红,无言可辨——尽管他在这一世已经规避了对子玑的一切伤害,但曾经存在过的事实并不会就此泯灭。 “你以为逼得子玑自刎全是我的错吗?子玑少时曾有高人算过命局,他若当女儿养则可保一生平安,若恢复男儿身就会英年早夭!” 湛缱面如纸色,他从不知有此事! “他本来是很愿意做子姝的,是你!是你令他厌憎子姝,是你令他六岁那年抛弃了子姝的一切,这场劫数,冥冥之中是你带给他的!” 这句话比前世那把穿心利箭还要锋利,摘胆剜心之痛,足可以让湛缱再死一次。 他对上云非寒的目光,那里盛着诛心后冰冷又狂妄的报复快意。 湛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偏殿来到未央宫的。 子玑依然昏睡着,颈间的白纱只缠了薄薄一层,伤口在这一个月里,愈合得很好很好。 湛缱却心痛如割,得知一切的他三魂七魄都被拽出了身体,受了数万道鞭刑,再伤痕累累地安回肉体,逼他面对子玑。 他的泪不断地流,最后变成了血珠,滴落在云子玑掌心的银辉神木上。 曾断成两截的神木被血泪洗去了断裂的痕迹,绽出微芒。 -------------------- 偷听小玑:二哥又在胡说八道什么呢?笨小浅怎么哭了? 第92章 笨蛋子玑! 一夜之间,积雪消融。 开春时,明飞卿来了一趟北微。 湛缱以盛礼相待,明飞卿下了马车,见到湛缱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两月不见,北君何以憔悴至此?” 湛缱苦涩地笑了笑:“北微的变故,想必明后有所耳闻。” 明飞卿道:“我便是为此事而来。” 未央宫种的桃花已经含苞,只等着春暖之时怒放。 明飞卿进了内殿,见殿内透进的阳光和煦,桌上摆着一堆折子,熏着清淡的药香。 金丝纱帐层层叠叠地落在床沿边,云子玑安静地沉睡在其中。 若不看他脖颈上那道细长的剑疤,明飞卿会错以为他只是单纯在熟睡。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一同进殿的湛缱,湛缱眼底悲切幽深,想来他这两个月过得很煎熬。 明飞卿走上前握住子玑的手腕,轻轻摇了摇,柔声对子玑说:“桃花快开了,子玑。你当日答应过我,今年春天,要去溱宫看我种的桃花,我怕你睡了这么久,把这事儿忘了,千里迢迢来提醒你,你别辜负我的心意啊。” 话音刚落,云子玑的手忽然小幅度地动了动,一直握在掌心的银辉神木掉了出来,恰好被明飞卿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湛缱察觉到这一动静,一眨眼就冲到了床边:“子玑?!” “他刚才是不是动了?!是朕看花了眼吗?!” 明飞卿执着那枚银辉神木,看到神木上的裂痕已经消隐,他将银辉神木重新戴进了云子玑的手腕上,笑着道:“今年桃花开时,他会醒来的。” 子玑还是睡着,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湛缱陷入失落之中,却又被明飞卿赐予了希望。 离开未央宫时,湛缱叫住了明飞卿。 “明后是不是早料到子玑命中有此一劫?” 既然子玑幼时就被算过命局,那明飞卿这样的人物在见到子玑后,必定也能预料到今日之事。 明飞卿没有否认。 湛缱不解:“当日你为什么不提醒我?若你早点提醒,或许我可以替子玑避开...!” “那把剑是我让人折断的。”明飞卿抢了湛缱的话,说,“在溱宫时我旁敲侧击多次,是你执意要把剑修好。” 湛缱恍然大悟又痛悔至极:“当日你若明说,我绝不会......!” “我若明说,子玑今日只怕没有丝毫生机。你让他避开了这一劫,总有下一劫在等着他,这一次是自刎止战,下一次指不定就是亡国之祸呢?你当真以为人力施为就能避开命定的劫数吗?只怕是一次比一次无力。” “...倘若,倘若小时候便能帮他避开呢?倘若他不做子玑呢?” 明飞卿听了反问:“你是在否定如今存在的子玑吗?” 湛缱一怔。 “人是在不断的选择中成长的,今日之子玑是他自己选的结果,你推翻这一切,想着避开这些劫数,你也当想想,避开了他还是云子玑吗?” 湛缱:“......” “与其一个人胡思乱想把自己折腾得没有人样,不如等子玑醒来你自己问他。”明飞卿意有所指地道,“倘若旁人三言两语就能击溃你的心防,你如何坐得稳北微江山,护得住你的子玑啊?” 湛缱被点醒了几分,他抬眼时,宫苑内一阵春风拂过,树上的桃花盛放于风中。 · 这场政变留下的痕迹,除了憔悴的国君和帝妃脖颈上那道剑痕以外,其余的一切,都在过去两个月中恢复了原有的秩序,甚至比之前更好。 明飞卿所看到的北微已从那场政变中脱胎换骨,他在北微住了三日,虽然没有等到子玑苏醒,回中溱前却特意叮嘱湛缱,让他别忘了提醒子玑看桃花的约定,似乎料定今年春日,子玑会安然无恙地再去一趟中溱。 湛缱送走了中溱的皇后,又投身到边境的事务中。 西洲十二城被西狄侵占已久,生长于此地的年轻一代思想上都不太乐意归属于北微。虽然西狄已经灭国,连领土都被瓜分,但那片土地上的西狄人贼心不死,竟然撺掇着西洲百姓组了一支复国起义军,虽然只有几百人不成体统,轻易就被打压下去,但这样的乱象一多,西边边境难得繁荣。 湛缱曾派两个武将过去,以武力镇压却适得其反,令民间那股势力更加逆反。另派朝中的心腹文官过去,这些文臣又多受不了西边边境的恶劣环境和那些刁民,行事效率极低。 如此一来,西边成了棘手的地界,朝中无人敢接手,一应事务都得送到皇帝眼前,由他费心来定夺。 夜深了,湛缱还坐在未央宫内殿批着奏折,窗外的月光铺洒在他身上。 他近几日的状态又回来了些,眼底有了往日那般坚毅的光亮,明飞卿的话点醒了他,他得替子玑扛着北微的江山社稷,他要让子玑做太平盛世的皇后。 如山的奏折在他手里被夷平时,窗外的桃花随风飘落在窗台上,湛缱趴在玉玺与奏折之间,疲倦地睡去。 第二日天光熹微,他隐隐觉着有人在摸自己的耳朵。 似乎有一只小猫在闹他。 他伸手去拂耳朵,却抓到戴着珠链的手腕,那手腕有着熟悉又温暖的温度,湛缱猛地睁开了眼,见梦中闹他的小猫竟是不知何时醒来的云子玑! 湛缱呆愣,一时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甚至不敢出声,生怕眼前这一幕是自己日思夜想得来的梦幻泡影,稍不留神就要在他眼前散去。 他耳边被云子玑别了一只盛开的桃花,看起来又俊又傻。 云子玑见湛缱是这副反应,也一言不发地跟湛缱大眼瞪小眼,眼底的温柔却渐渐转为怒意。 忽然!子玑抬手打了湛缱一巴掌:“你竟然殉情?!” 猝不及防挨了打的湛缱:“???” 云子玑又把手中从窗台捡的桃花都砸在了湛缱脸上,气得来回踱步,骂骂咧咧:“我死也就罢了,你怎么能死?你死了北微怎么办?!百姓怎么办!” 湛缱看他气鼓鼓,脚步踏得铿锵有力,脖子上的纱布渐渐松散下来,露出那一道剑痕。 “子玑...你听我说...” “还说什么?!”云子玑中气十足劈头盖脸地把湛缱的声音盖了过去:“真没出息,没有我你就不能活了吗!?一国皇帝竟然殉情而死,你气死我得了!不对,我已经死了,你是想把我再气死一遍?” 湛缱:“......” 子玑这是以为他也跟着殉情而死,如今相会在阴曹地府? 云子玑骂完了,又冲过来掰着湛缱的脸颊,看他的脖子,见没有伤痕,又去扒他的衣服。 三两下就除了湛缱的外衣。 湛缱:“!!!” 他矜持地捂住自己的里衣:“这光天化日的......” “闭嘴!你少给我装矜持!活着的时候天天扒了衣服在我面前晃,如今死了倒装起矜持来?!” 湛缱:“......” 云子玑打开他的手,扯开他的里衣,见他身上除了几道旧伤疤,心口处并没有新伤。 没有外伤,难道是...... “你是服毒自尽?” 湛缱已经明白过来,他哭笑不得:“我没有自尽!没有殉情!子玑还活着,我殉什么情啊?!” “什么?”云子玑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脖颈,碰到那道细长的剑痕:“我...我还活着?怎么可能,我割得那么深...” 他当日是真心求死,唯有一死,才能阻止那场战争,自然也有私心,他那时已不知该如何面对湛缱,如何面对北微,更不知如何面对谋逆的云非寒,深恩难负,唯求以死脱离此等两难的苦海。 那时他病着,心志也极为脆弱,连着至亲和至爱的心念早已崩断,下手时,也不曾对自己留情。 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坠落城楼时逆行而上的风雪,停留在湛缱的眼泪中。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醒来,能活着。 湛缱听到他的这句话,心都要碎了。 “你救了所有人,却从未想过要给自己留一条生路,云子玑,你够狠心。”湛缱搂着子玑,眼中有泪:“不怕告诉你,你要是不在了,我真敢殉情!什么皇帝什么江山,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云子玑看着活生生的湛缱,触到他眼角的泪是温热的,却依然有些恍惚:“你是真的湛缱吗?这里真的不是梦境吗?” 湛缱本就患得患失,被他这么一问,竟也开始怀疑起来,他想到一个法子:“我母亲说过,只要有痛感,就不是梦。” “哦?” 云子玑伸手抓住湛缱的耳垂,十分熟练地拧了一下。 “嗯?嗷——!!” 湛缱一声痛呼,耳朵顷刻间被拧红了!! 云子玑眼含星月一般笑了起来:“看来不是梦。” 然而他的笑很快淡下来:“那宫外的事......” “笨蛋子玑!朕不许你再操心那些破事了!” 湛缱在云子玑再次陷入自苦前霸道地吻住了他,几朵桃花被春风送来,落在云子玑的发间。 云子玑被亲得忘乎所有烦恼,他渐渐放松自己,依靠在湛缱怀里。 他没死,湛缱没有殉情,窗外的桃花开得正盛,这就很好了。 -------------------- 浅:我家小玑真有劲儿!! 第93章 明目张胆地偏爱他! 温存之后,湛缱摸着子玑脖颈的伤痕,心疼地问:“疼不疼?” 这道伤已经没有痛感,却留了一道骇人的疤,就像一个剔透完美的瓷器被划了一道纵深的裂痕,令人惋惜,令人心疼。 “不疼,其实没什么感觉。”云子玑还笑了笑:“你摸得我有点痒。” 湛缱眼神悲切,云子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凑上去,在皇帝额头上亲了一下: “不怪你,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那日我也是病糊涂了,只想着以死解脱,若我清醒些,恐怕不会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方才我骂你的那些话,也都是真的,倘若我死了你也不能活,在黄泉下相见,我还是要骂你的。” “子玑......” 湛缱垂着眼眸,不敢告诉他,他们之间有前世,而前世的湛缱当真是为他殉情而死。 “你说得没错,没有你我就是活下不去,我的命就握在子玑的手里,你求生,我便也挣扎着求生,你如果求死,就算被你骂,我也会随你去。” 云子玑心中动容:“你还说我笨,看看到底是谁笨?” 湛缱颔首苦笑:“朕是被你吓笨了,再有下次,朕......” “不会的。”云子玑伸手拥抱湛缱:“不会有下次,我舍不得你。” 他心有所念,舍不得这人间,也重新生出勇气,面对已有的困境。 “当日那一堆事,后来是怎么解决的?” 湛缱起身为子玑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子玑手中说: “那二十万云家军为你违抗了云非寒的军令,你大哥也及时赶了回来,皇城五十万大军对峙,最终未见刀戈,和平散去,没有同胞相残,也没有殃及皇城百姓。” 云子玑听此,松了一口气:“幸而皇城没有变成战场,否则只怕要流血千里。” 湛缱叹息道:“当日我是真打算起兵镇压,是你一人扭转局面,你当日陷入两难,也是我不够理智。” 云子玑看他又在自责,伸出手摸了摸湛缱的耳垂:“谁到了那个关头都未必能做得比你好,你不许自责。后来呢?月州和国都的城楼可修好了?这么大的政乱,得安抚臣民之心,还有那些被无辜殃及的军民的亲眷,也得尽力补偿。” 湛缱轻轻一笑:“这些事,朕都已经周全好了,国都的城楼已经完工,被炮火殃及的月州也在重建中,那些无辜之人,伤者得到了妥善照顾,身亡的...朝廷和云氏都有派人安抚补偿,至于朝野内外的非议之声,这两个月间,也已经平息得差不多了。” “平息得差不多了?”云子玑疑道,“那些文官会这么轻易放过云家?” 这么大的把柄,就算云氏只是有所牵扯都能被弹劾上半年,如今可是云家嫡出的二公子造反谋逆,还是全北微都目睹的大罪,云家怎可能在短短两个月内置身事外? “云非寒造反前已将自己从云家族谱中除名,还过了大理寺的公文,按北微律,他就是犯了滔天大罪,也不会再牵连云氏。” “什么?” 云子玑握着杯盏的手一松,杯子从他掌心脱落,湛缱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里面的水已经被子玑喝光,他起身又为子玑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暖着子玑微微发凉的掌心。 “他一早就想好了退路,再加上有朕在,云家不会被此事牵连太多。” 云子玑缄默不语,眉宇间隐有伤心之色。 湛缱道:“子玑,朕还未处置他,朕想着,等你醒来,听听你的意思。” 云子玑抬起眼眸,负气道:“造反,篡位,还实打实地害死了几十条人命,陛下不必为我而宽纵,我是...我是不会为他求情的。” 湛缱知道他是口是心非:“你真忍心弃之不顾?” 云子玑把杯中水一饮而尽,起身把杯子重重放到桌上:“他是为了自己的私欲才谋逆,我...我有什么不忍心的?陛下便是去问我爹娘,问我大哥,他们只怕也要陛下大义灭亲的。” 这是真的,当日云非池要湛缱按律法诛云氏九族时,也仅仅只是用军功护住了爹娘和子玑,他自己的性命都没打算保全,想着为二弟以死赎罪。 大抵云氏对北微心中有愧。 毕竟这一世的云家受尽皇恩眷顾,令云非寒的一切行为,都显得像是功高震主后居功自傲的贪婪。 连云子玑也不懂他。 湛缱却说:“他的私欲,是保全云氏满门不受皇权侵害,他不信任北微,不信任皇室,更不信任朕,所以才想要取而代之。” 湛缱将子玑牵到自己怀里抱着:“他已经被幽禁两个月,见与不见,子玑来定。” “被困在宫里那几日,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云子玑抓着湛缱的一缕头发绕了又绕,闷声道:“我现在不想见他,也无话跟他说。” · 子玑醒来第二日,湛缱又去见了云非寒一面。 “你说子玑醒了?”云非寒的脸上因为喜悦而有了几分人色,这两个月,他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被强行滞留于人间的孤鬼。 湛缱道:“他昨天早上醒来,如今已经无碍了,你放心吧。” “让我见见子玑!让我见见他!” “子玑不想见你。” “你胡说!我是他哥哥!他怎么可能不想见我!从小到大,他是最黏我这个哥哥的!”云非寒拽着湛缱的衣领,目露寒光:“湛缱,你是怕我告诉他什么,所以才不让我见他!是不是!” 湛缱看云非寒的目光只余下怜悯,毫无之前的愤恨:“朕前世失去过子玑,如今是失而复得,恨不得把心肝都掏给他,朕对他珍而重之,自然不会违拗他的意愿,他亲口说不想见你,与你无话可说,你与其自欺欺人,不如想想他为何不愿见你!” 云非寒用一种怪异的语调质问:“这一世你待他好,不是利用,不是演戏?” 湛缱苦笑一声:“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朕宠爱子玑,是为了借他捧杀云氏?” 云非寒:“......看来你是在补偿。” “是补偿,也为爱他。前世不敢将此情宣之于口,重来一回,朕便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朕就是要宠着帝妃,明目张胆地偏爱他!” 云非寒眉心一颤:“好一个浪子回头,倘若子玑知道你前世干过的混账事,不知他还愿不愿意接受你这所谓的补偿与爱意。” 湛缱也曾想过,一旦子玑知道前世的一切,他或许会憎恨自己,甚至离开自己。 倘若此次政变是子玑发起,湛缱当真不会反抗一次,也情愿将这条性命交到子玑手中,任他处置,任他惩戒。 “你怕了?” 云非寒捕捉到湛缱眼底的失神与惊慌,扭曲地笑起来:“你不配得到子玑的爱,就算他不信我所说的话,我也要让前世发生过的这一切成为你们之间永恒的倒刺!” 湛缱攥住云非寒的胳膊,将他按在墙上:“你是想让仇恨毁了子玑吗?你想让他变得跟你一样疯?” “究竟是谁在毁他!” “......”湛缱一时无言,他真切犯过的错,成了云非寒手中的利剑,如今抵在了他的命门上。 他拦不住云非寒,也没办法杀了子玑的亲哥哥,只要云非寒活着,总有一日子玑会知道前世发生过的一切,不论子玑信不信,如云非寒所说,这都会是他们之间的一道刺。 这道刺,会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刺伤湛缱,也伤害云子玑。 · 花园里的桃花开得极好。 昨夜云子玑看着未央宫的桃花感慨道:“今年的桃花生得真可爱,如果能吃就好了!” 第二日早上,云家就进宫来,全家动手给帝妃做桃花糕。 一家人围坐在花园的小桌旁,慕容淑忙着用玉杵捣桃花馅,云震和云非池两个行伍出身的男人,大手大脚,手上又都生着枪茧,平日拿刀剑是威风八面,可如今让他们捏面团,还要将面团做成桃花的形状,这可令他们手忙脚乱。 “子玑,你瞧瞧爹爹做的这枚桃花糕如何?” 云震将手中做出的第一个桃花糕递给子玑看。 正忙着摘桃花花瓣的子玑看了一眼,真心发问:“爹爹,你在做包子?” 此语一出,慕容淑和云非池都笑了起来——这是数月来,他们第一次笑得如此开心。 云震也乐,他脸上过不去狡辩说:“这不是包子,这明明是朵花。” “子玑,看看大哥做的。” 云非池伸到子玑眼前的手展开,一朵五瓣粉色的桃花糕出现在子玑眼前,子玑看大哥的眼睛都亮闪闪的:“还是大哥手巧,爹爹你看,这才是花,你那就是包子。” 云震愿赌服输,正打算找大儿子请教,云非池得了子玑夸赞,开心地收了手掌,忽然脸色一变,手再摊开时,那枚桃花糕已经被他不小心捏碎了。 云震:“......” 子玑:“大哥你......” 慕容淑乐得花枝乱颤:“这孩子从小手劲就大!” 云非池哭笑不得:“重新来过,重新来过!” 云国公这回虚心受教,照着云非池的手法笨拙地学。云非池吃了教训,下手格外仔细,猫着手小心翼翼,堂堂兵马大元帅,被手中的糕点驯服得格外乖。 云子玑笑眼弯弯,只等着吃,他脖子上缠着一条遮掩伤痕的白色轻纱。 其乐融融的这一幕落在桃树后的湛缱和云非寒眼底。 云非寒站在桃树旁怔怔然望着,瞧见阳光洒在爹娘身上,微风拂过大哥的长发,桃花落在子玑的肩上。 他们今日进宫只为哄子玑开心,就像小时候,子玑最心爱的风筝坏了,哭得泪珠狂掉,油盐不进,撒泼打滚,娘亲将他抱在怀里哄,爹板着脸凶子玑不许再哭,手上却笨拙地修着风筝的翅膀,大哥忙着用其他玩具分子玑的注意力。 这样的一幕,前世的云非寒只能在梦里去回味,从梦里惊醒后总是泪流满面。 如今这一切,就在咫尺之间,就在他眼前,他与子玑吹着同一阵春风,与大哥闻着同一股花香,洒在爹娘身上的日光同样也在温暖着他。 因为怨憎而生的戾气与冷意,竟就这样散了去。 湛缱察觉到他的动摇,再次问:“你当真要毁了这一切吗?” 这时,风忽然大了些,吹走了子玑脖颈上的轻纱,云子玑回过神时,轻纱已经落在了不远处的桃树枝上,他转身时,那道伤痕猝不及防地呈现在云非寒眼前。 那是一道纵深细长的剑痕,就落在脖颈的命门处,刺着云非寒的双眼,逼他想起当日是如何把子玑逼到自刎的。 如蚁蚀骨,乱箭钻心,眼泪木然而落。 云非池放下桃花糕,替子玑取下了树上的轻纱,替子玑遮掩着那道伤痕,他们今日心照不宣,谁也不提伤心之事,只是想让子玑开开心心的。 “湛缱。” 云非寒忽然出声,湛缱看向他。 云非寒的目光始终落在子玑身上,他的声音被泪水浸得悲伤又温柔:“你好好待子玑。前世的孽债,我一个人背。” 被仇恨毁掉的,有云非寒一个就够了。 他想,这一世,子玑要好好的。 -------------------- 桃花:夸我就是为了吃我? 第94章 他对朕撒娇耶 蒸好的桃花糕甜糯可爱,香味都飘到与未央宫邻近的玉和宫里。 循着甜香味寻来的湛尧探出半个身子:“你们在做什么好吃的?我也想吃。” 桃树后的云非寒见他过来,唯恐会被发现——无论他躲得多好,只要在湛尧的视野范围内,他一定会暴露行踪,从小到大,总是如此。 在湛尧的视线落到桃林前,云非寒满脸是泪,几乎是落荒而逃,湛缱并未拦他,也没让侍卫跟着。 云非寒的心结为了云子玑而解,他不会再做出什么偏激的复仇之举,他会自己回到幽禁的宫殿里,等待最终的宣判。 云子玑后来才听说湛尧为二哥挡了一箭,那一箭正中胸口,十分危急,当日沈勾没能来未央宫,就是为了保湛尧的命。 如今见他活蹦乱跳,云子玑是高兴的。那日毕竟是他利用了这个傻王爷,如果因此搭上湛尧一条命,云子玑心中难安。 湛尧拘谨地站在花园外,明明馋嘴,却不敢进来。 云子玑上前牵住了湛尧的手,把他领到了桃花糕前,让他随便吃。 这糕点虽然香,但形状并不统一,有些是桃花的形状,有些则是奇形怪状,分辨不出是什么。 “怎么还有包子呀!” 湛尧指了指那一团圆形的糕点。 这话一出,云子玑忍俊不禁地看了看父亲,云震脸面上实在是过不去,他已经尽力在捏花的形状了,奈何这双手就没这个天赋,做出来的还是奇形怪状的包子。 云子玑挑了一个最像桃花的桃花糕给湛尧,让他尝一尝。 他自己拿了父亲做的“包子”送进口中,笑眯眯地夸:“是个甜包子。” “好吃好吃!” 湛尧像小孩一样手舞足蹈地夸。 云非池打量着齐王殿下如此,心道这怕是要傻一辈子了。 傻着也好,如今齐州没了,非寒也自身难保,齐王就这样傻乐地过完一生,于他而言也是一种福气。 湛缱这时从桃林现身:“好香啊,朕也想尝尝岳母与岳父的手艺。” 他有意把彼此的距离拉近,然而云震和云非池还是恭恭敬敬地起身行了一礼,唯独慕容淑不跟湛缱拘谨,只招呼他过来吃桃花糕。 湛尧有些怕湛缱,一见到他就躲在了子玑身后。 他如今已没有任何威胁,湛缱自然也不会赶尽杀绝,对这个兄长难得有了几分好脸色。 “朕又不会吃了你。” 湛尧还是躲在子玑身后,云子玑也护着他,对湛缱说:“你别欺负他。” “朕哪里欺负他了?”湛缱看似委屈,却很快笑得和煦,牵着子玑的手道:“罢了,帝妃说什么朕都愿意听。” 云子玑脸红耳热的,拿起一朵桃花糕堵住了湛缱没遮拦的嘴。 他们如此恩爱和睦,云家众人心中才彻底放心——就凭着湛缱对子玑的这份偏爱,无论云家日后如何沉浮,子玑都会被保护得好好的,这就很够了。 到傍晚时分,云家人才出宫,他们进宫一趟,私下里跟湛缱脱了君臣的等级关系,本是最好开口替云非寒求情的,但始终无人提此事,连爱子如命的慕容淑都避开了这个话题。 离宫前,慕容淑进内殿和子玑说了会儿话,湛缱以为是那些不便开口的求情之言,却也不是。 “娘亲又给了我一堆首饰。”云子玑打开手中精致的盒子,里面装满了珠宝美玉制成的珠链,“她总把我当子姝。” 云非寒的诛心之言又在湛缱耳边萦绕。 “当子姝不好吗?如果你始终是子姝,就不会经历这些坎坷。” 云子玑一愣:“你都知道了?” “非要等那预言成真了,子玑才肯跟我说实话吗?” 云子玑看出湛缱为此伤心,便握住他的手说:“我如今活得好好的,就算那位高人所言非虚,现在那方预言也已经被破了呀。” “万一呢?”万一此次并非是最终的劫数?万一子玑还是难逃英年早夭的命数? 再来一回,湛缱只怕要发疯。 云子玑:“那位高人曾私下告诉我,我若能平安度过大雪压境的生辰,他的预言便能不攻自破。我从前不懂,每年生辰都会下雪,他说的大雪压境该作何解。那日站在城楼上,看到风雪之中千军万马压境,我才悟出这其中的道理。” 湛缱将信将疑:“你别为了让我宽心编话来哄我。” “难道陛下以为我又在欺君?” “子玑欺君也不是一两次了。” 他似有责怪的意思,云子玑无奈道:“当真已经无碍了,这话我也跟娘亲说过,娘亲也已经放心,这些珠链都是工匠琢磨而出的上品,娘亲让我留着傍身,戴与不戴也随我的喜好来。” 在这件事上,湛缱近乎有些固执:“可你若始终是子姝,可能连这一劫都不会有。” “...是不是二哥跟你说什么了?” 兄弟连心,云子玑轻易就能猜到云非寒如今会对湛缱说些什么话。 湛缱:“倘若六岁那年没有遇到我......” “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就始终只是云子姝,会被父母兄长保护在内院,限制在闺阁之中,一生无波无澜,自然也不会遇到什么险境,可这样的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难道我降生在这个世间,只是为了能活下去?旁人年少可有凌云志,而我作为子姝连抱负理想都不能有,触碰这些便会早夭,这样碌碌无为被保护着过完一生,实在无趣。” “倘若要我选,我还是要做云子玑,无论有没有与你相遇,子姝都只会是昙花一现的存在,因为我不甘于此。” 云子玑含怒看着湛缱:“你要是还想让我做回子姝,说明你爱子姝胜过爱子玑,我是要生气的,也是会吃醋的。” 湛缱温柔一笑:“哪有人吃自己的醋?” “我现在就能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吃自己的醋!” 云子玑挣开湛缱的手,背过身不理他了。 湛缱绕到他面前哄:“是朕不好,朕不该为了三言两语,用子姝来否定子玑的存在,朕错了。” 云子玑伸手揪住湛缱的耳朵:“哼,不许再犯!” “遵命!” 云子玑被逗笑:“你真是没个正经!堂堂国君来遵我的命,我岂非以下克上了?” 湛缱抱起云子玑,将他放在桌上,凑过去亲了亲他:“朕就愿意听帝妃的,不对,再过几日,便是君后了。” “嗯?”云子玑往后仰了仰头,逃开湛缱的吻:“你真要封我为后?” 湛缱反问:“除了子玑还能是谁?” 云子玑:“可是如今...二哥的事...你不怕臣民非议吗?” 云家刚出一个逆臣,立刻又出一个皇后,臣民怎么会肯? “封你为后,是朕出征前就定好的。现在这个时机也是最合适的,有你这个皇后在,就没人敢因为云非寒的事轻慢云家,臣民也只会想,云家与这次政变必无牵连,否则皇帝怎么能如此放心地册立云家三公子为后呢?” “你想得挺周到,你...”云子玑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朕听皇后的。” 求情的话就在嘴边,云子玑又咽了回去。 当日湛尧想护住太后,云子玑正义凛然地告诉他,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如今到了他的兄长身上,云子玑自知也不该利用湛缱对自己的偏爱要他徇私开恩。 湛缱轻轻抚摸着云子玑脖颈上的剑痕,柔声道:“旁人都以为云非寒谋逆篡位令朕不能容他,其实在朕眼里,这道伤痕才是他最大的错。” “子玑,朕如今可以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只要子玑开口,湛缱就能力排众议,给云非寒的一条生路。 云子玑垂下眼睫,避开了湛缱的视线,撑在桌上的手忽然摸到了什么,他拿起来一看,是那只卸了暗器囊的小飞鸢。 他想起一件事来,拿起飞鸢递到湛缱眼前:“我当初骗齐王去城楼撤兵,答应会送他一只木头小鸟,陛下要不替我给湛尧也做一个?” 湛缱:“......” “你就想说这个?” 云子玑:“嗯。” 湛缱笑着道:“可这是朕给你的定情信物,你就这样许诺给湛尧?” “所以让你再做一个一模一样的哄哄他,不然我只能把这枚定情信物送给齐王了。”话是这么说,云子玑是很宝贝手上这只小飞鸢的,握在掌心都不肯松开。 “他当日险些丧命,那箭说是为二哥挡,其实也保护了我,他如今什么都没有了,我想,我答应给他的飞鸢是要给的,否则我岂不是在欺负小孩?” 湛缱一噎:“二十好几的人还是个小孩啊?!” “他现在心智只有五六岁,不就是小孩吗?陛下再做一个吧,就当是哄小孩了,好不好?” “定情信物是独一无二的!朕送他和定情信物一模一样的飞鸢,传出去算什么?朕喜欢齐王?” 这话太荒谬了,云子玑听了忍不住趴在湛缱怀里笑咯咯,湛缱被蹭得心痒又无奈。 “陛下就答应我吧,给他做一只,他如今心思单纯,你待他好,他会很感激你的,齐王到底也是陛下的亲兄弟,如此也能博一搏美名。” “朕又不需要这样的美名。” “做一个嘛做一个嘛!!” 云子玑蹭在湛缱颈窝,撒娇卖乖,还亲他的喉结。 湛缱:“......” “好吧好吧!朕是看在他当日挡箭护你一场的份上!” 云子玑声音软腻:“陛下其实是心软之人。” 湛缱将子玑搂进怀里:“有你在,朕的心才是软的。” -------------------- 小浅:子玑不在,那就是颗石头心。 第95章 还你那一剑 春雨轻寒,湿润的风中带着桃李的香气。 今早下朝后,湛缱就被朝政锁在了御书房,连午膳都无暇用,派了人去未央宫说让子玑先吃着。 今日的鱼羹做得不错,云子玑特意让小丫鬟捧着送来御书房。 到了门口,却听里头的君臣正在商议西边起义多发混乱难治的事。 西洲十二城被西狄侵占十五年,收复城池只是个开端,如何消除西洲百姓与北微皇权之间的隔阂是如今最棘手的难题,解这道题还不能急,需有耐力和那里的百姓磨合,真正交心至少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 偏偏西边也是个风沙漫天的苦境,朝中的臣子都不大乐意去,去了的也总是无功而返,听说前几日有位文臣险些被起义军给活吞了,脱险之后神智都有些不太正常,这事传开来,更无人愿意去西边赴任了。 湛缱正为此事烦心着,抬眼看到子玑站在御书房外,紧拧的眉宇豁然舒展开,脸上也有了笑意:“你怎么来了?” 殿内几位心腹大臣见帝妃来此,忙行了一礼——哪敢怠慢?这位再过几日就是北微名正言顺的皇后了。 云子玑走到湛缱身边,牵住了湛缱伸过来的手:“国事再忙,陛下也不能饿着肚子啊。今日的鱼羹做得很好。” 云子玑把鱼羹放在另一方小桌上,拿了玉碗盛起鱼羹,香味飘出来,把殿内大臣也给勾饿了。 “朕的帝妃真贴心。”湛缱看云子玑的眼神明晃晃都是爱意,还不忘炫耀一通:“诸位爱卿也该回家吃自家娘子做的佳肴,今日之事先商议到此。” 家中有妻室的老臣自然是乐呵呵地回去,然而陆钦还未成婚,不免觉得自己被皇帝针对了一回。 “哎哟,朕忘了,陆爱卿还未娶妻。” 陆钦:“......” “微臣先回大理寺处理公文,待处理完公文,便有时间想娶妻的事了。” 陆钦逃一般出了御书房。 待外臣都离开后,云子玑才说:“我方才在殿外听了一耳朵,陛下找不到去西洲的人选?” “这事形同去荆棘丛里开荒,没人想做第一个。” 云子玑挑了挑眉,状做无意地随口一提:“既是开荒,必得是能文会武,身强体壮之人,我觉得...被幽禁的那位挺适合。” 湛缱拿勺子的手一顿,瞧了一眼子玑,笑道:“终于肯说出口啦?” 云子玑:“...你不就等着我开口么?” 湛缱取出一道拟好的圣旨递到子玑眼前:“你展开来看看。” 云子玑展开这道圣旨,上面的内容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陛下早有此意?” “他确有宰辅之才,让他去西洲,既为惩罚,也为让他将功抵过。朕不会给他任何官职,也不会给他任何俸禄,就算他立功,也不会有相应的封赏,只当是还政变的那几十条人命,如此,子玑会不会觉得朕对他太苛刻了?” “他犯下此等大错,理应受罚,陛下若不如此,天下人也不会肯的,能保他一命,云家已经知足,只是为何这里还留了一个空?” 云子玑指了指圣旨上最后一行字:流放西洲 年。 这里并未写上流放几年。 “既是流放,便有时限,朕没有资格审判他的罪,多少年子玑来定,就当是还你脖颈上那一剑。” 云子玑反问:“陛下不怕我偏袒,写个一年?” 湛缱笑了笑:“便是半年,只要是子玑写的,朕都没有异议。” 云子玑执起笔,顿了顿,最终只书了两笔,落成一个“十”字。 湛缱看了只说:“想必云非寒心甘情愿受此十年苦刑。” 当日夜里,这道圣旨下达北微三十六城,也落到了云非寒手中。 云非寒认出“十”的笔迹是子玑所写,哭了又笑,只要子玑愿意惩罚他,便是流放百年,他都甘之如饴。 他还得感谢湛缱成全,让子玑亲手判了这道刑。 · 两日后,云子玑带着湛缱做好的小飞鸢,在花园的角落里,找到了湛尧。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云子玑嘀咕道:“他这是有什么伤心事?” 陪在他身边的湛缱冷笑一声:“都傻了还能有什么伤心事?” 云子玑想着也是,他走上去叫了湛尧的名字,湛尧猛地一抬头,眼眶里真真切切含着泪珠,就在那一瞬,他的表情惊慌居多。 湛缱拧了拧眉,不发一言。 云子玑看他在哭,忙问:“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云子玑之前在边境也受过箭伤,这种利器导致的外伤没那么容易好,这几日又是倒春寒,他以为湛尧是被旧伤疼哭的。 湛尧点点头,捂着胸口说:“好疼,好疼啊。” 云子玑很有些自责:“这种伤是很磨人的,过个一年半载才能好全,待会儿我让沈勾给你看看吧,你瞧这是什么。” 他将一枚完全复刻的小飞鸢递到湛尧眼前。 湛尧愣了一愣,才绽开一个不那么自然的天真笑容。 “是木头小鸟!”湛尧接过小飞鸢捧在掌心,破涕为笑。 湛缱看在眼里,冷哼一声。 方才还一个人忍着伤痛抹眼泪,现在又轻易地为一只木头小鸟快乐起来。 这只飞鸢是没有暗器囊的,湛缱嫌这道机关麻烦不想费心思做,云子玑也怕湛尧误触机关让暗器伤了自己。 没了暗器囊的飞鸢轻了许多,也能飞得更久一些。 云子玑怕湛尧忘了操纵的手法,很耐心地又教了一次,小飞鸢凌空而起时,他和湛尧都很开心。 湛缱站在一旁看着,视线落在湛尧身上,眼底幽深。 · 云非寒去西洲这日,晴空万里。 云子玑在未央宫里徘徊,想着去送送二哥,但他实际并未完全消气,二哥当日对生病的他不闻不问,如今他也想让二哥体会一下这种痛苦。 虽然赌气,但心里实则也舍不得。 “陛下呢?陛下怎么不来未央宫?” 要是湛缱在就好了,湛缱懂他的心思,一定会给子玑一个台阶,让他顺理成章地去宫门口践行。 苏言道:“帝妃,这会儿陛下刚下朝呢。” 云子玑在桃树下走来走去,他今日穿着一件东境进贡的月影云纹纱锦袍,这纱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十分夺目,云子玑这样来回快速走动,这件衣服衣袂飘飘的都快有重影了,把山逐都晃得眼晕。 山逐:“公子实在想见就去见见吧,下一次见面不得十年后?” 流放期间,无诏不得回京。 云子玑却说:“我不想见他!” 这时,玉和宫的小宫女跑来说:“帝妃殿下!王爷要离宫出走,您快来劝劝他吧!” “什么?” 云子玑赶到玉和宫门口时,只见湛尧身上背着两个大包袱,手上提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口做饭用的大锅,身边一群宫女太监拦着。 “王爷你这又是做什么?” “王爷你清醒一点,这个锅你背不动啊!” 云子玑走上前拦住湛尧:“你这是要搬回王府住?” 湛尧手上的力道没拿捏好,那口锅忽然摔落在地,砸穿了一个洞。 “!!!” 齐王殿下当场崩溃,甩了包袱坐在地上哭:“锅砸了,怎么办!我没有锅给非寒做饭了!” 云子玑:“什....什么?” 随身侍候齐王的宫女说:“回禀帝妃,我们王爷听说云丞...云非寒要被流放西境苦地,怕他没饭吃饿肚子,今早起来就去厨房扛了口大锅,还...还收拾好些衣物,要一起去西境。” 云子玑听完扶了扶额头,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说他傻,却是情真,说他情真,也是真傻。 湛尧如今是没有自由的,其实是变相软禁在了宫里,只是没有明说罢了。 没有湛缱的允准,湛尧连第一道宫门都出不去。 “他没有那么惨,不至于会饿肚子,身边也跟着侍候的人呢。” 云子玑的解释,湛尧根本听不进去,他哭了也不用人哄,自己爬起来,锅坏了就不要了,只拿起两个大包袱,呢喃着:“我得跟他一块儿去,我得追上他...” 这两个包袱太大太重了,湛尧提着没走两步就险些摔了。 云子玑无奈,命山逐和几个侍卫帮齐王拿着东西,他上前抓着齐王的手腕:“我带你去找他!赶得及!” 齐王一边抹眼泪,一边跟着帝妃往宫门口狂奔,身后一群侍卫提着大包小包跟着。 · 宫门口。 云非寒一身简朴布衣,形容消瘦,双眼却比他监国时有神。 流放的囚犯按理说是要上镣铐和刑具的,云非寒只被除了那些锦衣玉冠,身上并无其他束缚——这是湛缱吩咐的。 这一世云非寒依然被流放,却被护住了尊严。 押送他的侍卫知道这位说是流放,其实是去西境治起义之乱的,也是恭敬有加。 云家众人都来了宫门口,慕容淑眼中含着泪,云震恨铁不成钢,到现在也没懂自己管教出来的好孩子怎么会走上谋逆的奸佞之路。 云家早已被云非寒断了关系,他们今日本可以不来,本可以避嫌,这究竟是谋逆的大罪,能躲则躲,然而爹娘一早就在这边等着了。 连云非池也抛下了军中事务,站在云非寒的眼前。 他板着脸,不愿说一句软话。 “...大哥,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云非池的手攥紧了几分:“我问你谋逆的缘由,你始终不愿明说,既然有所隐瞒,就不必叫我这声大哥。” 云非寒低下了头,眼眶通红,碎发散在额前,遮住了掉落的几滴泪。 他看了一眼宫门口的方向,始终没有子玑的身影,也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他似乎和前世一样,又失去了一切,只不过前世是他人加害,这一世,是他自己一手造成今日的局面。 湛缱是个聪明人,他得了重生的际遇,想着护住前世未曾珍惜的所有,而云非寒注定没有办法有他那样的心境。 他被仇恨填满了,再挤不出一点宽容与理性来看待这一世的人和事,直到子玑自刎在他眼前,他才清醒过来。 宫门口忽然跑来两道熟悉亲切的身影。 云非寒抬手抹去糊着视线的眼泪,看清了来人后,视野又被汹涌的泪水填满。 “非寒!非寒!!” 湛尧在看到云非寒的瞬间就挣开子玑的手,如离弦之箭射到了云非寒眼前:“我跟你一起走!我要跟你一起走!我会做饭,我会补衣服!我会下地干活!” 云非寒惊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什么都会的!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受苦,你带上我吧!” 云非寒说:“你别胡思乱想,我不是去吃苦的。” “你还想骗我!我又不是傻子!”湛尧抓着云非寒的衣领,“这是什么破衣服啊,摸着这么粗糙,你穿这样的衣服,还不叫吃苦吗?” 湛尧就算再落魄,湛缱也不曾短了他的锦衣玉食。 云非寒摸着湛尧的脸颊,看着他墨色的眼睛:“你...还是傻的吗?” 湛尧避开他的视线,大声说:“子玑说,他说我是王爷,什么都不用做就有钱拿,我有钱,有府邸,我养你,你吃我的软饭吧!!” 云家众人听此,脸色都变得格外精彩。 云震心道:先是造反,现在还要吃软饭,造孽啊!! 云子玑跑来时,正好听到了软饭二字,他笑起来:“二哥,他是真想给你做饭,不过那口锅砸了哈哈哈!” 云非寒一愣:“子玑...你...你方才叫我什么?” “你没听清便算了。” “子玑......” 云子玑脖颈上特意缠着一层轻纱,云非寒伸手去碰,云非池和云家父母都有意去拦,云子玑却没有说不行。 云非寒的手解开了那道遮掩的轻纱,看到那道伤痕,只觉得双眼刺痛,眼泪顷刻滑落两行。 “对不起...子玑...是二哥对不起你。” 云子玑把轻纱重新缠好后才说:“已经不疼了。” 顿了顿,他又说:“你...记得给爹娘写家书,要是笔墨够的话,也可以给我写,我勉为其难会看看的。” 云非寒眼中含泪,跪地朝云震和慕容淑磕了三个响头:“孩儿不孝,令父母亲伤心,令兄长失望了。” 慕容淑扶起了云非寒,云震叹息着,究竟是将云非寒抱在怀里,在耳边嘱咐他孤身在外,要珍重自身。 “一家人是靠血脉连着的,并非族谱与公文。”云非池冷着脸说,“你好自为之,别再给云家丢脸。” 云非寒苦笑一声,到底是点了点头,听了大哥的话。 他转身要上那辆简陋的马车时,忽然想起了什么,朝湛尧伸出了手, 湛尧双眼一亮,立刻伸手牵了上去,与他一道上了马车。 云子玑一怔,本想拦着,毕竟湛尧身份敏感。 忽然有人从后面牵住了他,云子玑回过头,见是下朝赶来的湛缱。 湛缱在子玑耳边道:“朕会放他走的。” “可是湛尧...” 西洲究竟是苦境,湛尧这样的心智,只怕受不了。 “你还看不出来?” 湛缱凑到子玑耳边说:“他早好了。” “?!” “你怎么知道?” “朕跟他到底是亲兄弟,那些细微的神情藏着些什么心思,朕猜也能猜到几分。” 一个傻子可以哭,但不应该会隐藏情绪,湛尧那日在花园里的神情转变显然不对。 “那太后怎么死的他岂不是也知道了?”云子玑望向已经行驶出宫门的马车,“他跟着二哥难道是为了报仇?我得提醒二哥!” “不用你提醒。”湛缱拉住子玑,道:“云非寒那么了解湛尧,朕都能看得出来的事,他会看不出来?” 云子玑:“......”说得也是,只怕二哥也是心知肚明。 “让他们互相折磨去吧。”湛缱温柔地搂住帝妃,“子玑的心思应该放在我们的大婚上。” -------------------- 小浅:只有朕的子玑真的在把湛尧当孩子哄! · 正文快完结啦! 二哥和湛尧会有单独的番外,这对正式结局在番外,是HE。 第96章 朕给子玑的聘礼 云子玑入宫时的名分并不好听,那时人人都知道他是个不会有子嗣也不会有前程的男妾,就算被先帝冠了“帝妃”的名头,也是名不副实,这位分听着更像是讥讽。 前世的云帝妃,在北微人眼里,确是个可悲又可怜的笑话。 可悲在战功赫赫的少将军最终归宿是四四方方的宫闱,可怜在被皇室辜负一生,最后却为救冷他多年的皇帝,凄凉地死在战场上。 这一世虽然一切都被逆转,但封后的旨意正式下达后,部分臣民心里依然揣着怀疑。 “咱们君上是要效仿中溱皇室,立一个男人为皇后?” “有何不可?中溱是溱地最强大的国家,那明后更是个厉害人物,若真能效仿得来,那可是北微的福气。” “先帝要是知道当日召进宫折辱的云子玑如今将要被封后,只怕棺材板都盖不住了。” “盖不住又如何?只怕咱们这位君上能一脚把先帝的棺材板给踹回去!” “照我说啊,陛下能耐着性子等先帝国丧结束再办大婚,已是对先帝最大的孝心了。” “父慈子孝,母贤子顺,你只瞧先帝和太后生前的做派,咱们君上还能给这二位留有体面,已是不错了。” “若我是君上,齐王这个亲兄长也是不能留的,是个祸害。” “都说那位是妖妃,我看是有了那位在,陛下行事才变得宽容不少。” “我还记得当日帝妃进宫时,可是连仪仗都没有,虽然陛下亲自骑马去接了,于礼纪上终究是难看,君上到底是...有一半蛮族的血统。” “你这是什么话?!西狄都被君上亲手灭了个彻底,你还敢拿此事挑唆君臣之间的关系?” “自然不是!我的意思是,听说这大婚和封后的典礼放在了一起,陛下对北微礼纪并不熟悉,万一中途闹了什么笑话,可不是弄巧成拙了吗?” “说得也是,这位确实是个狂野无拘的,也不知立后那日会不会乱而无序,人仰马翻。” “慎言。无论如何,咱们得怀着恭敬之心,若无帝妃当日舍身止战,你我哪有命在这儿说闲话?” ...... 臣民的议论很快就传到了湛缱耳中。 湛缱彼时正陪着子玑看大婚时要穿的华服,听周青传了这些闲话,面上不动声色。 “《诗经》中写‘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这件吉服绣的便是凤凰高飞,百鸟慕而随之,寓意陛下与君后如凤与凰相偕而飞,和鸣锵锵,恩爱美好!” “这件绣的是祥云锦花,用的是金银双线......” 苏言介绍得眉飞色舞,眼前这几套华服,是宫里最上等的织工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呕心沥血所制,云子玑入宫时,湛缱就吩咐人赶制,为的就是给封后盛典锦上添花。 云子玑已经看了一早上的衣服,眼睛都挑花了,苏言说得天花乱坠,云子玑拿起桃花酒饮了两口,对湛缱说:“陛下喜欢哪件,我就穿哪件吧!” 这桃花酒是明飞卿派人送来北微的,子玑现在忙着成婚封后,无法抽身去中溱看桃花,明飞卿便将桃花酿酒,送来北微,作为贺礼之一。 如今这婚礼还未办,桃花酒都快被子玑喝光了。 湛缱抢过子玑手中的酒说:“一日只能小酌几口,不许贪多。这华服子玑喜欢才最要紧,如果都不满意,朕命人重新改来!” 云子玑拦住湛缱说:“这些衣服在我看来都很好,但你让我挑,我也实在挑不出哪一件,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怎么会没有区别呢?”苏言听了都急,“帝妃,这纹饰的凤凰和祥云就是最大的区别。” 子玑:“不都是一团金丝银线?” 苏言:“......” 苏言竟无法反驳,她从前都没发现,帝妃在此事上会如此不解风情。 这也难怪,云子玑在边境战场待了十年,少时被慕容淑养出的那点雅致早已荡然无存,入宫后穿戴的锦衣华服他也不甚留意,反正他穿什么都好看。 宝石美玉在他眼里也只是有颜色的石头——湛缱送的孔雀石除外。 “那这件呢?”苏言不死心地指着另一件正红镂金五彩华服:“这件的纹饰是龙凤呈祥,‘天子布德,将致太平,则麟凤龟龙先为之呈祥’,帝妃穿这件封后成婚,也是富贵吉祥的徵兆。” “龙?” 云子玑走上前细看了两眼,见上面绣的果真是龙,跟湛缱龙袍上那只一模一样,只不过这只龙围着凤凰,龙凤共同簇拥着一轮明日。 这回云子玑终于看出区别了,他指了指湛缱手中的桃花酒。 “是我醉了,还是陛下醉了?龙纹只有天子能穿,我怎能穿龙纹呢?” “是朕的意思。” 桃花酒的香气都袭到湛缱鼻子里去了,但湛缱可没醉,他清醒至极。 云子玑正色道:“陛下别胡闹,北微有史以来,就没有哪个皇后能穿龙纹的。” “这天下如今是朕说了算,朕说你穿得便穿得。” “朝中那些文官要是拿此事做文章呢?” 如今北微上下都知道帝妃是陛下的心头肉,在奏折里挑皇帝的刺,问题不大,在奏折里挑帝妃的刺,那是纯粹找死。 云子玑担心的是湛缱被指责不懂礼纪,别人也就罢了,湛缱有一半外族血统,这等小错被揪住,难免又要牵扯他的血脉问题。 虽然湛尧已无登基之望,但这等迂腐的种族观念,依然是一把无法抹除的倒刺,子玑并不希望湛缱因为偏爱自己而被刺扎伤。 “我可不想看你被奏折给淹了。” 不等湛缱说什么,子玑随手指了指那件绣了凤凰的华服:“我喜欢这件,大婚那日,我就穿这件吧。” 湛缱见子玑已做了选择,又想起民间那些闲话。 他并不在意那些束缚人的俗礼滥节,但大婚立后的每一个细节都会写入史书供后世评判借鉴,过于特立独行,只怕会给子玑招来不好的后世声名,这才勉强作罢,没有执拗于那件“龙凤呈祥”的华裳。 当天夜里,湛缱做了一个梦。 梦中场景,灿烂辉煌,明光满殿,红绸翻飞。 云子玑穿着那件凤凰华服,立在殿中央,长发如墨,眸底银星万点,周身流霞簇簇。 “子玑。”湛缱一时看呆了,“你今日真好看。” 云子玑温柔一笑,朝湛缱伸出手。 湛缱奔往大殿中央,在将要触碰到子玑掌心时,忽然被一道刺目灼热的白光夺去了视野,眼前再清晰时,云子玑已经消失无踪,唯有一只凤凰涅槃而起,毫无留恋地抛下人间的帝王,独自盘旋入云间,再不见踪迹。 “不!子玑!不!” 湛缱猛地惊醒过来,把身旁还未熟睡的子玑也惊醒了。 “陛下?怎么了?” 云子玑支起上半身,里衣滑落肩膀,露出星星点点的红痕。 湛缱将云子玑抱入怀中,语无伦次:“你不许飞走!你不许离开朕!” 云子玑乐道:“我往哪儿飞啊?” 他抬手摸到湛缱额上有一层薄薄的冷汗,便猜到几分:“是不是又做什么梦了?” 湛缱感受着子玑的温度和气息,才慢慢平复了纵起纵落的情绪:“我梦见...我们大婚那日,你穿着那件华服,在我面前变成凤凰飞走了,你看都不看我一眼,就那样决绝地把我抛下,飞走了。” 云子玑:“......” 自从那场梦境成真后,云子玑再不敢说湛小浅的梦是无稽之谈。 不过湛缱每次的梦境都令云子玑感到匪夷所思。 “陛下是怕这个梦也成真?” 湛缱的目光落在子玑脖颈的伤痕上,沈勾说,这道剑痕太深,这辈子都消不下去。 “有这一次教训就够了。” 云子玑知他患得患失,一本正经地说:“我保证,我不是凤凰鸟变的,就算真的有一天要离你而去,也绝不会看都不看你一眼。” 湛缱满眼可怜:“上次朕做梦,你也给了这样的承诺,结果呢?” 云子玑叹息道:“真的不会,你这梦越来越荒谬了,我在你梦里都已经不是凡人,成神了?” 湛缱用很认真的口吻说:“你本就是天仙般的人物。” 子玑:“......” “你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你说,这回要怎么样才能安心?” 湛缱:“大婚之日,你穿那件龙凤呈祥,不要穿那件只有凤凰的。” 他如今是真怕子玑变成凤凰飞走。 云子玑无奈妥协:“好吧,我依你就是了,大婚之日,把陛下这只天龙也穿在身上,这样就算我真要飞走,你也能抓得住我。” 湛缱这才开心了些,他握着子玑的手说:“朕的子玑配得上龙纹加身。” “我之所以不愿穿,并非怕逾矩,我知道陛下最讨厌被规矩礼法束缚,我也不喜欢,只是你如今是天子,是国君,又因你身上的血统,封后这样的大事,北微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我不愿旁人揪到你的错处,说你的不是。” 湛缱眉心微动,他抬手将子玑肩膀上的衣服拉好,继而下床走到内殿的书桌前。 云子玑睡眼惺忪地坐在被子上,看到湛缱手中拿了一道圣旨过来。 “这是朕给子玑的聘礼,你打开看看。” 云子玑一挑眉,以为这圣旨里写的可能是封爵恩赏,或是万贯家财,打开却发现,这是一道空白的旨意。 但这道空白的旨意,已经加盖了玉玺和湛缱的帝王私印,连兵符都盖齐了——也就是说,只要在上面写几个字,皇权的威慑可以让这几个字在北微境内轻易成真。 云子玑睡意全无,眼睛睁得大大的:“陛下?” 湛缱道:“有这道圣旨,倘若子玑今夜心有所愿,只要执笔写下,明日北微上下都会为你实现这个愿望。这是帝王的特权,现在朕把它分享给你。” 这道圣旨能调得动北微势力范围内的所有大臣,所有军队,帝王玺印的威严也令所有子民臣服。 只要云子玑想,他甚至可以挥笔在这道圣旨上,废了湛缱这个皇帝,他来取而代之。 云非寒处心积虑想谋的江山与皇位,就这样被湛缱交到了子玑手中,不费一兵一卒。 湛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进云子玑掌心之中,任他拿捏生死,掌控悲欢。 -------------------- 当夜 小玑在圣旨上写:我要在上面 小浅:??? 下章应该能完结! 第97章 正文完结 只要字够小,这道圣旨可以容得下帝妃几百个愿望。 “我现在就有一个心愿。” 湛缱拿了笔让子玑写,云子玑拉住他的手道:“这个心愿不用写在圣旨上,不用昭告天下,只让陛下一个人知道就行。” 湛缱好奇道:“是什么?” 云子玑凑到湛缱耳边说:“今夜我想......” “以下克上。” 湛缱:“......” 他长眉一扬:“子玑,你是皇后。” 云子玑无辜地反问:“皇后就不能睡皇帝了吗?” 湛缱:“......” “圣旨在此。陛下要是不从,我就......” “你就如何?” “我就把这事儿写上去,昭告天下,到时整个北微都会向着我,要陛下让我一次!” “不如把这个愿望改为要朕禅位于你,你做皇帝,也是以下克上,届时你就封朕为皇后。” 湛小浅的玩笑显然开得比云子玑还刺激,子玑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湛缱按回了被子里:“那朕今夜就是子玑的皇后了!” “不...唔!” 暖红香帐中的甜腻之声与几句嗔怪之语和鸣共奏: “你抗旨不遵...你...你放肆!” “湛缱你...我明日就废了你这个皇后!” “轻点!!” “嗷!” “子玑你用圣旨砸我?” “砸你就砸你...哈哈哈...你不许挠我痒痒!!” ...... 这一夜,未央宫内殿格外闹腾。 第二日一早,湛缱就被云子玑踹出了未央宫,并扬言封后大典之前都不想见这个“抗旨不遵”的皇帝了——也不知皇帝还能抗谁的旨。 旁人都以为帝妃是封了皇后尾巴翘到天上去,开始变本加厉的恃宠而骄了——虽然帝妃以前也这样无法无天。 只有近身在帝妃身边侍候的人才知道,陛下来未央宫睡了一夜,帝妃的嗓子哑了两天才好些。 如今西狄外患已除,云非寒到了西洲后,西边的叛乱也立竿见影地被平定下来,朝中一时没有什么要特别操心的政事,所以皇帝被帝妃冷落两日这件事,就成了朝堂热议的话题。 “明日便是立后的盛典了,听说陛下昨夜又被拒在未央宫外?” “这真是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还说什么是因为陛下抗旨不遵,陛下是一国之君,天之骄子!谁敢给他下旨?!” “也不知怎么惹着那位了。” “谁知道呢,要不你上折子问问?” 直到湛缱来上朝,这群官员才消停了议论。 众人打量着君上的神色,往日跟帝妃闹矛盾,被帝妃单方面冷落时,湛缱总是冷沉着一张脸,把气撒在大臣身上。 这一回却不一样,他神清气爽,商议朝政时,也总是带着藏不住的愉悦之情,令殿内的大臣们都如沐春风。 于是下朝的时候,众人又议论起来。 “管那位以前是什么妖妃不妖妃的,陛下被他治得如此服帖,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不用日日提心吊胆了。” “云家没有生女儿的命,在宫廷里本不该有什么助力。没想到如今这三儿子直接成了皇后,皇帝还独宠他一人,宫里连个做摆设的闲人都不养,当真是好福气。” “先前云非寒造反,人人都以为云家这回算是完了,结果呢,靠一个云君后平步青云了。” “我看云君后是个讲理的人,倒是君上是个记仇的,你就没发现,那些对云氏落井下石过的人都被陛下针对了吗?那燕氏一党自不必提,除了燕迎兄妹,全族没落,之前被云非寒挟持险些丢命的那群言官,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被陛下亲自贬出了国都。” “陛下未免太偏爱云氏了,爱屋及乌到这个地步,世所罕见。” · 封后这日,湛缱下令以君后之德,大赦天下。 云子玑换上了那件龙凤呈祥的华服,头上的紫金明珠冠是慕容淑亲手为他挽了长发戴上去的。 镜中的云子玑,虽人间富贵加身,却如星月耿耿,全无俗态。 云子玑瞧见母亲抹了抹眼角的泪,握住母亲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娘亲是否在为二哥伤心?” 此次大赦天下,谋反欺君的重犯并不能得到赦免。 湛缱以云子玑的名义赐下的恩德,却不能让子玑的兄长受惠。 云子玑以为娘亲是为此事伤心。 慕容淑并非伤心之色,她笑着说:“娘亲是在为你高兴,自先帝召你入宫之日起,娘亲与你爹爹日夜提心吊胆,怕你在这宫闱之中受苦,怕你为了家族安稳忍辱吞声,如今这些担忧都散去了,陛下以你的名义大赦天下,可见他待你的真心,这世上能为皇后做到这个地步的皇帝并不多见。” “我知道他待我好。” “他待你好,你还冷他多日?” 知道娘亲一定会提此事,云子玑道:“他呀,总是喜欢在我面前翘尾巴,我不揪他两下,他只会变本加厉。” 至于变本加厉的细节,当然是不好青天白日跟娘亲说的了。 慕容淑笑着说:“娘亲知道,可你也得给他留点面子,他毕竟是天子啊。” 云子玑:“......” 娘亲若是知道湛缱在床笫之间连“朕要当皇后”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估计就不会像今日这样一本正经地规劝了。 苏言这时进殿笑着禀报:“君后,吉时已到,君上已在宫外,他问您,他今日是不是能进未央宫了。” 云子玑哼了一声,道:“让他进来吧。” 话音刚落,湛缱就闪现到了殿内。 云子玑:“......” 湛缱今日一身光华外放的玄色龙袍,风神俊美,周身帝王威压,令人不敢不敬,可他眼里却柔情似水,开口说的话也亲切至极。 “娘亲也在?见过娘亲。” 他几乎不在子玑的家人面前端帝王的架子。 慕容淑连忙回了一礼,又牵起子玑的手,将他交给了湛缱,对子玑道: “吉时快到了,别闹小脾气” 湛缱乐呵呵的:“娘亲说得对。” 云子玑气鼓鼓地挖了湛缱一眼,湛缱搂过子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把气鼓鼓的脸颊给亲回了软乎乎的状态。 云子玑:“......” 反手就把湛缱耳朵揪红了。 这一幕把未央宫内殿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本来很是意气风发威严端庄的皇帝,因为一只耳朵红红的,减了不少威武之气。 云子玑开怀大笑,湛缱能耐他何? “你就是仗着朕宠你!” 湛缱上手把云子玑打横抱起,子玑身上的珠玉叮咚作响,华裳衣袂飘飘。 后来北微史书上写,启微帝素有惧内之名,为正帝王之纲,与明玑皇后大婚之日,启微帝抱着皇后,不让他双脚落地,一路从未央宫抱到了紫宸殿,众臣拜见帝后之时,只见皇后双手搂着启微帝,做小鸟依人状,十分柔弱乖顺,半点没有臣民所传的恃宠无羁之态。 不过有大臣注意到,启微帝当日耳朵微红,不知是被咬了还是被揪了。 · 直到紫宸殿内,云子玑才被湛缱放了下来,文武百官都在,云子玑端庄如竹,与湛缱并肩而立,受北微臣民之礼。 待封后大礼结束,明日已变为圆月。 宫里下令与皇城子民同乐,夜色之下,万家灯火俱亮,热闹如人间星空。 湛缱带着云子玑上了紫宸宫的瑶台,这是北宫的最高处,是天子登基之日才能登上的御台。 站在此地,可将北微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有伸手就可摘星辰的错觉。 “陛下是想与我赏月?” “不止。”湛缱道:“还有星星。” 云子玑往天边望去,今夜只有一轮又大又圆的满月。 “哪有星星?” 湛缱指着东边的方向:“在那儿。” 东边的夜空中传来几声巨响,继而天边骤然亮如白昼,这道白光一闪而过,留下了数百颗灿如明星的火种, 在高处看,宛如繁星。 “是掌心焰?” 这动静和火种,云子玑再熟悉不过。 湛缱搂着他道:“是,但也不全是。” “朕改了里面的火药配方,今夜的掌心焰,不为杀敌,不为炸宫,就是给子玑造星空的。” 他将里面的火药改了比例,火种飞天后,在空中燃烧殆尽,在燃烧的过程中发出最大的光芒,能维持一盏茶的时间,之后火种逐渐黯淡,消散于夜风之中。 掌心焰不如烟火那般五颜六色,它的光是白金色的,并非昙花一现的一瞬光景,灼热又夺目,热烈而长情。 这是湛缱给云子玑造的星空。 他握住子玑戴着银辉神木的那只手,与他十指相扣。 “子玑,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 子玑并不能明白湛缱语气里的沉重之感,他笑着道:“你最近是不是看多了神仙话本?现在是不是想说,你我前世就有缘分了?” “你信吗?” 云子玑叹息一般,宠着湛缱道:“倘若陛下相信有前世今生,那我也愿意相信。” 湛缱看子玑的目光溢满温柔:“为何?” “如果我不相信,前世的陛下就找不到前世的子玑了,是不是?” 他顺着湛缱的逻辑在哄着他,就算只是湛缱兴致所起讲的神话故事,他也愿意在这个故事里回应湛缱的爱意。 他总是这样温柔,愿意去解湛缱的心意。 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且前世的结局并不美好。 “前世朕可以为子玑死,今生朕只为子玑活。” 子玑听了这话,竟也觉得有些悲凉,便跟湛缱说:“我冷你这几日,你不会都在看这些神仙怨侣的话本子吧?” 他甚至想象得出来,湛缱一个人窝在紫宸殿的大床上,秉烛夜读,被话本里生离死别的故事感动得眼泪哗啦啦地流。 这画面云子玑只是想想都想笑,他也确实在笑。 他迎着夜风,在满月之下,在湛缱为他造的星空之下,无忧无虑地笑着,眼里倒映着万家灯火,微风拂过他的长发,拂过他脖颈的伤痕,世间的一切都待他如此温柔。 上天似在怜悯云子玑,他此生都不会有那段记忆,否则只会陷入跟云非寒一样的困境之中。 冥冥之中,是云非寒替云子玑承受了重生的仇恨与苦痛,他成全的是云子玑这一世的安宁与快乐。 云子玑不记得,但湛缱会把这段记忆烙印在心中。 “龙凤呈祥的饰样,其实是子玑入宫那日朕亲手描绘。” 云子玑微微一惊——从那时起,湛缱竟就有了立他为后的心思? 湛缱凝视着子玑,他此刻的眼中只有云子玑一个人,不,自他重生以来,满心满眼都只是云子玑这个人,其余的一切,皇位,权力,金钱都只是用来爱云子玑的附属物。 “朕之所以灭了西狄,治这江山,只是为了将一个国土完整,四海升平的北微送给子玑做聘礼。” “聘你为我爱妻,聘你为北微国后。” “朕希望子玑,永远能被春风入怀,满月照心。” 云子玑眼波轻动,趁着星月柔声应说:“那陛下便是我的春风,我的满月。” 湛缱造的星空渐渐隐了光芒落入人间,取而代之的,是与春风相伴的真正的漫天繁星。 今夜的满月在空中,也在帝后彼此的怀中。 ——正文完结—— -------------------- 小玑是不会有前世记忆的,所有人都在保护他这一世的安宁与欢喜。 感谢看到这里的每一位读者!下个故事再见! 番外会写: 子玑前世去边境救小浅的前因后果(刀) 帝后日常(甜饼) 二哥和湛尧的结局(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