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你是我的来日方长 作者:田可心 文案: 那一年与男神的分手 是扎在她心头的刺 一时无法拔出,也无计消除 原以为那只是一个难解的误会 随着两段身世秘密先后揭晓 却发现 那原来是一个难以破解的命中注定 这一生 终究还是回过头 握住那个简单投契而温暖的人吧 这篇大体可以算作《假如爱你有明天》的姐妹文,如果看过那个故事又足够细心,会发现一些细节上的相似哦~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异国奇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易清谣,颜萧白 ┃ 配角:白沐骞,贺清闻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两对手足,一个误会,几段温暖 ================== ☆、1、 身处北美大农村,一群彼此熟识的中国学生每周最大的期待就是周末的派对了。 派对一般是周六下午到晚上开,毕竟第二天通常还能休息,就算有实验要盯,也不用按时按点;地点则主要是在几个热情好客、喜欢张罗的同学家里,这周在这家,下周在那家,当然同一家连续做东亦无不可。 易清谣交游甚广,人缘极好,在同校中国留学生的好几个圈子里都颇受欢迎,所以每周末都至少要参加一个派对。 人缘好当然是有原因的。 首先肯定是因为易清谣长得顺眼,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但她又不是那种咄咄逼人让女生顿生戒备、男生则无法不心虚的大美女。 确切地说,她是第二眼美女,放在人群里平平无奇,待你怀揣着对她的好感靠近,才会发现她是古天乐的那种平平无奇。她一副邻家小妹的样子,长着东亚女孩特有的含蓄内双,其余五官和脸型身材也都是同款的内敛型,一定是先引发你的好感之后,才能让你注意到原来她那么细巧精致。她的美没有扣人眼球直击人心的力量,而是润物细无声地,在你回过神来之后,才意识到已无可挽回。 更重要的则是,易清谣的脾性十分活泼可爱。 譬如和她同届的中国留学生常常笑谈的一件事,就是关于她。 刚入学时,因为PhD candidate(博士候选人)都要有个资格测试,只有通过了这个考试才算是正式具有攻读博士的资格。当然,毕竟是已经通过申请之后的入学考试,并不会太难,尤其是对于成绩普遍优异的中国理科生们来说,通过是很轻松的事。 但即便如此,到底也是很重要的考试,大家无不慎重对待。 各个系考试的时间不同,易清谣所在的化学系资格考试安排在入学第四周的周六下午,而几个与新生打得火热的老生那天下午组织了开车带新生去一小时车程外的奥特莱斯购物,顺便到附近的景点游玩。 易清谣收到邀请,连忙问他们几点出发,得到的答复是三点。 易清谣又问本系的学长学姐资格考试通常持续多久,被告知一个半小时,而考试是两点开始的。 北美除了纽约芝加哥等几座大都市之外,公共交通都十分之不发达,不自己开车的话很难出行,对于易清谣这样全靠奖学金的穷学生来说,也一定不会为了出去购物玩耍就独自叫Uber跑那么远吧。易清谣苦着脸问那群人能不能晚点出发,老生爱莫能助地说奥特莱斯六点就关门了,四点才出发的话,到那儿就只有一个小时好逛,肯定是不够的,尤其对女生们来说。 有一位学长和三个男同学仗义地说要么他们那辆车等易清谣,他们不需要买什么东西,本来也只是为了跟大部队一起出去玩而已。 易清谣不好意思这样麻烦人家,连忙推辞。 但是出发前五分钟,大家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气喘吁吁地跑到。 “你怎么来了?考试考完了?” “我提前交卷了……”易清谣笑得可爱,似有几分憨憨,又似有几分俏皮。 “提前交卷?”同系的学长惊呆了,“一般做完怎么也得一个小时吧,再检查一遍,顶多提前十五分钟交卷才算合理啊!” 易清谣被内行识破,只好承认:“我最后一大题没写完,我就写了个思路,说这题应该怎么怎么算,但我没时间一步一步算出结果了,然后就……” 大家都笑喷了:“易清谣你是有多贪玩儿!” 几位学长快速心算了一下:“过应该是没问题,前面都对,最后一题也能得一部分分,扣不了多少。” 易清谣连忙点头:“是的是的,只是没有满分过而已。” 大家又哗然大笑,她有些心虚地露出一个很怂的表情:“很、很丢中国人的脸是吗?” “不!”有个学长忍俊不禁地揉揉她的脑袋,“是很给咱长脸,让他们也知道知道,我们也不都是死读书的书呆子,也很会享受生活还很有幽默感哈!” 这是易清谣入学后的第二个暑假,已经不记得是她参加的第几百个派对了。 这天晚上有一位电子系的师兄成卓带了女友来,这位女友是个比较罕见的身份——不是他们学校的留学生,平常甚至不在本市,而是在邻州的一座大城市,似乎是本科学校比较一般,自费出来读了硕士毕业以后就工作了。成卓和她异地恋了一段时间,奔现之后仍旧热恋,基本就是每周末长途奔袭团聚一次,持续了几个月关系确实足够稳固了,成卓终于第一次将她带到密友的聚会里来。 说起来成卓算是本校中国学生里的一位热点人物,长得帅,气质好,性格也稳重,不少花痴小女生喜欢他,但他既不伤害谁,也不给谁希望,直到遇见这位真正令他动心的,才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开始。 但就是这“未来媳妇终于见了婆家”的当晚,易清谣暗搓搓地想:这俩人啊,长不了…… 持这种想法的不止她一人,只是其他人可能是因妒生咒,易清谣倒不是。她对成卓师兄没那种感觉,她只是很客观地从一个情况得出的这个推论。 这个情况是,成卓在派对中途悄然出门,他女朋友是个有一说一的直脾气,不但和大家自来熟,还口无遮拦地把大家都不当外人:“你们看你们看,他这是不是讨厌?是不是愚孝?每个周六九点钟,雷打不动的就要给他爸妈打电话,有这必要吗?气不气人啊!” 当时大家都礼貌地打哈哈混过去了,实际上都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了这就?出门在外经常跟家里人联络不是很正常吗?顶多就是固定时间显得有点强迫症?但那又怎样呢?所以你的诉求是什么?一定要他娶了媳妇忘爹娘、有异性没人性才行? 当然也没人多事到把这些话说出来。 而易清谣暗地里吐吐舌头,也钻到了门外。 因为她也无辜地被这位不知者无过的姐姐骂了进去。 她也是每周……嗯,算是个不成文的固定时间吧,之前没多想过,总之就是每周这个时候,她也要给哥哥打电话的。 做东开派对的这家主人是一对夫妻,住在一片全是联排别墅的社区,出门就是一片修剪得十分齐整的草坪。 草坪前的长椅上,就坐着在给父母打电话的成卓师兄。 或许因为刚才听到了他女友那番有些过分的抱怨,易清谣对他顿时有些没来由的抱歉,像是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偷窥了人家略为不堪的隐私,那是一种厘不清的心虚与不安。 本来俩人都打电话的话,靠得太近也会互相干扰,她下意识地不但远离成卓,而且远离到彼此看不见的区域里去,才觉得踏实些。 跟哥哥打完电话之后,易清谣又自己在月光里踢踏了一会儿才往回走。 巨大明灯一般的月亮将整个社区都照得清亮,远远的就能看到成卓已不在长椅上,想是已经打完电话回屋了。 但迎面走来一位长发飘飘的师姐,远远看着只见她唇间的烟忽明忽暗,靠近了就能看清她吸着烟享受地半眯起的眼睛似笑非笑。 这位师姐的中文名不太好听,所以她就算是跟中国同学在一起也是让大家称呼她的英文名Caroline。Caroline也是这晚第一次来参加大家的派对,她是法学院在读的三年制博士(JD candidate),还有一年就毕业了。说起来她该是和易清谣同期入学,但JD功课很忙压力很大,她从前根本没空参加法学院以外的活动,也就不认识其他专业的人;再加上她年龄比较大,已经30岁了,跟大多数留学小屁孩也都有代沟,勾搭不上。 最近是因为她准备把在国内留守的5岁儿子接过来,于是去参加了华人教会的几次活动。参加教会活动的华人多是已婚人士,今晚做东的这对就是,他们认识了Caroline之后,就把她邀请到了这晚的派对上。 其实Caroline虽然人来了,但跟大家还是话不太多,而一众没什么生活和情感经验的师弟师妹自打知道她离异,就更有点不知该怎么开口聊天,生怕触了什么了不得的雷区。 易清谣倒不怵,只是刚才在屋里她熟人太多,有点聊不过来,此时与Caroline独处,倒更放得开,毕竟就算说错话也就你知我知,不会被公开处刑。 于是易清谣热络地主动打招呼:“出来抽烟?” Caroline点头,抬头望着月亮,吐出一口烟:“刚给家里打电话吧?” 易清谣也点头:“嗯,我哥。” Caroline扭头看她:“我也有个哥哥。” “是嘛?”易清谣这年岁的中国孩子毕竟是独生子女多,但凡遇到也有兄弟姐妹的“同道中人”就不免亲切,忍不住要多攀谈几句,“你哥比你大几岁?” “两岁。” “我哥也比我大两岁!”易清谣嚷嚷完,俩人都笑了。 “你跟你哥感情很好吧?” Caroline又吸了口烟,眼睛习惯性地随之眯了一下,露出一种犀利的通透之色。 “嗯!”易清谣很肯定地点头,反问,“你也是吧?” Caroline笑着吐出一口烟,摇摇头:“我跟我哥不太好——小时候还可以,我上大学的时候也每周都跟他打电话,都不一定每周跟我爸妈打电话。后来我哥有了女朋友就变了,特别自私。 “当时我在深圳,他让我去香港的时候顺便给买这样那样东西,你懂的,都是挺贵重的名牌货,电子产品化妆品都有,送给女朋友,但从来不给我钱。刚开始我也没打算要他的钱,我虽然刚毕业,但毕竟是律师,学校比他好,收入比他高,给未来嫂子送礼物也是应该的,可再怎么样我也是自己一个人在深圳打拼,一而再再而三理所当然地让我送东西就不对了。我知道他是疼老婆,不是坏人,可慷他人之慨借花献佛,就不合适了。 “后来他结婚,我还出了一大半首付给他在佛山买了套房,虽然是想着让跟他过日子的爸妈能住好点,但毕竟房子写着他们两口子的名字。后来过了五年吧,这套房翻了好几番,他说还钱给我,就打算还原来我出的那30万,别说按涨幅翻了,你哪怕算点利息呢? “类似让人寒心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前夫就是这样跟我离的婚,他看不下去我倒贴我哥的样子,虽然我挣得比他多,虽然我用的都是自己的钱,虽然有的钱——比如那套房子的首付,是我的婚前财产,虽然我帮我哥也完全没影响到我们自己的生活质量,但我前夫心里过不了那个坎儿,后来就离了。” 易清谣听着,不时适当发表几句感叹或评论,像和其他人那样,与师姐相谈甚欢。 但这件事太切身相关了,与她和别人交谈时的状态不同。 通常一个人和别人交谈时,要么是十分投入而专注的,要么是心不在焉而自有心思的。 此时的易清谣却很特别,她既十分投入而专注,又确实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 她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叹息:白沐骞,白沐骞…… 所以,当时分了真是对的吧,否则也总有那么一天,终究还是要,因为这样的事,分开。 ☆、2、 八月上旬,又到了开学季。 提早一周,中国留学生会就征集有车愿意去接机的同学报名。易清谣那辆二手本田也已经开了一年多,算是老司机了,但她和很多女同学一样,想当然觉得接机都是男生的事,毕竟当时她来的时候,见到的接机人也都是男生。 过了两天,学生会主席来私聊,问她能不能也去接个机。 “哎?需要吗?” 易清谣有些意外。 “嗯,你知道那些男生,都只盯着女生接,很多男生没人接很可怜的,所以我们现在也在发动已婚人士和好心的师姐去接男生。”学生会主席解释。 “行,算我一个。”易清谣应承得很爽快。 易清谣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接,竟然就让她接到了颜萧白。 看到颜萧白的那一刹那,易清谣觉得自己大脑里空白了一下。 大脑里空白了一下,就是那一瞬神思抽离,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处于何时。 不知自己面对的这个人是谁,意味着什么。 大约有个三秒钟吧。 三秒钟后,神思回驻,易清谣明白过来,她面对的是颜萧白,不是白沐骞,时光没有倒流,没有人突然回到过去,颜萧白只是刚好来到与她同样的一所学校上学而已。 新生一般都住在学校的宿舍,大家可以拼车,只是人从国内来、又是第一次,通常行李都会至少带到最大限额,人坐得下行李装不下,因而通常一辆车也就拼两个人。 易清谣带着颜萧白和另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生,以及从后备箱满溢到车座上来的行李,从机场往学校开。他们俩都是从芝加哥转机来的,一上车就聊起从来没坐过这么小的飞机。 易清谣忍不住笑着附和:“是的,我第一次见到那小飞机也惊呆了,比公共汽车还小吧!之后又被这么小的机场震惊了。” 颜萧白也笑:“真的,那感觉太不真实了,总觉得是过家家,坐在玩具里。” 他身旁的数学系男生严谨地纠tái正gàng:“也没那么夸张,像在游乐场坐那种飞行模拟舱吧。” 这句话是正常的,但说话人的语气却不是轻松聊天开玩笑,而是在严肃探讨。颜萧白被他这没必要的反驳弄得有些无语,易清谣虽没有被针对,但也感同身受,好在这矛盾不算大,话题又平滑地切换到了下一个。 易清谣不由抬眼看了下后视镜,颜萧白仿佛感应到了一般,也立刻抬眼回视。 那一刻,两个人有一种久违的默契之感,心领神会。 两年多不见,颜萧白还是那个好看的小伙儿,因为又长大了一点,是个彻底成人的样子了,在好看之外,似乎多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男子气。 颜萧白的好看比易清谣更明显外露,也就更具有冲击力,因为他是电子系的,很快学校里就流传开电子系专出帅哥的说法,毕竟那位很多女生惦记却最终找了个略奇葩女友的成卓师兄,也是电子系的呀。 颜萧白是那种很乖的好看,干干净净的清秀,与其说是帅,不如用漂亮来形容。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外形和易清谣是同一挂,都是没什么攻击性,让人一眼就能好感顿生,就算对他有什么芥蒂,也难以强烈而持久。 何况在易清谣和白沐骞的故事里,他的存在完全无辜,他什么也没做过,就算他们俩的结局不好,也是横竖怪不到他头上的。 于是,对颜萧白这个人突然出现的戒备感蓦然消退,原有的好感去而复来,易清谣心里的紧绷松弛了一些,像是勒得太紧的衣服,松开一个扣,整个人都舒服了很多。 到底是老友旧识,还是合得来。 而且,自从刚才见面,他没有来同她相认,虽然就算他来相认也没什么,就算跟旁人解释起他俩相识的经历,也尽可以略去白沐骞其人。 甚至其实,就算提起白沐骞,那也没什么,二十大几的人,谁还没个把前任啊。 但终究,不提这些还是更让人自在吧。 到了学校,车子统一开到研究生宿舍的社区中心门口停下,学生会已安排了就住在这儿的老生带新生们去往分到的宿舍。易清谣住校外,又是女生,不存在需要她出力帮拿行李的道理,这一步就没她的事了。 如果换成接了别人,以她的性子,可能还会去充当一把热心大力姐姐,可这两位……一位是相对无言的故人,另一位是不太想成为朋友的杠精坯子,易清谣就免了,跟大家打了招呼便打道回府。 开着车缓缓驶出学校,易清谣的脑子里还惯性未消地纷纷扰扰都是颜萧白——呃,确切地说,只有一小半是颜萧白吧,另外那一大半,是白沐骞。 刚开始知道颜萧白的名字,易清谣的第一反应跟大家一样,这俩是亲兄弟吗?都不同姓哎! 不过易清谣很快也就意识到,别人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她却太不应该了,因为她和她哥哥就也不同姓啊! 就像白沐骞和颜萧白一样,虽然不同姓,可是两个名字还是明显看得出有关联的。 易清谣的哥哥叫贺清闻,都排“清”字,然后一个是听,一个是说——贺清闻说自己不爱说话,因为多长了一只耳朵,专门听妹妹唱歌谣念童谣。 当时易清谣小学进入高年级,同学们词汇量扩大,因为这个名字,她没少被起外号,而且都是不好听的外号:谣言啊,谣传啦,还有从谣言引申开的妖言惑众等等;就连与她要好的女朋友,也出于好意地说过,好听好看的yao字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字啊! 不用说,易清谣为此而十分委屈,贺清闻知道后,就这样安慰她。他刚上初中时写作文,写一个人,他写的是《我的妹妹》,开头就说:“我的妹妹叫清谣,人如其名,她就像一首清丽的歌谣。” 来自血亲家人的夸赞,若要用来满足虚荣心,那效果往往有限,但不得不说,还是很治愈的。 至于白沐骞和颜萧白,不用问也知道,他俩的爸爸姓白呗。 易清谣还跟白沐骞说过:“其实你应该叫白慕颜嘛,弟弟叫颜肖白——一个倾慕,一个肖似,爱情亲情都在里面了!” 当时白沐骞是怎么回答的,易清谣已经不记得了。 当然,这早已不重要。 易清谣只没想到,她竟会在几年之后,突然得到那个回答。 而得到那个回答之后,她才终于确定,当时白沐骞根本没有真正回应她那句话,否则她是绝不可能忘记的。 此时再回望那热恋的当年,她意识到自己找过好多与白沐骞之间有着“缘分”意味的相似点啊! 除了名字之外,还有相貌。 白沐骞和颜萧白虽是兄弟,可彼此长得一点都不像,易清谣和贺清闻也是,就算男女有别,毕竟是同一对爹妈啊,也应该不至于一点相似点都没有吧? 不过从易清谣见到白沐骞父母的那几次、以及他们俩更年轻一点的照片上看,白沐骞像爸爸,颜萧白像妈妈。 可易清谣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像谁。 她和贺清闻也都不像妈妈,爸爸过世早,留在家里的照片没几张,有的还不太清楚,也不大看得出他们俩像不像他。 如果他们俩有一个是像爸爸,那是他们俩中的谁?另一个又长得像谁呢? 这个不算让人太困扰的疑问直到易清谣上大学才算是得了个过得去的交代。 大一时她在学校的理工科类其他专业公选课里选了一门基因学概论,讲到遗传时,那位讲课风趣幽默的老师开始现身说法举例子:“我小时候就经常想啊,我是不是我爸妈捡来的啊?还是抱错了?为什么我跟他们都长得不像呢?后来听说有亲子鉴定,哎呀我是真想做啊,又不敢提出要求,怕被我爸妈打断腿,万一查出什么家庭秘辛就更不得了了!” 在大家的哄堂大笑中,老师也停下来一起笑,待大家笑声小了点,又续道:“后来还好,后来我听我舅舅说啊,我长得像我外婆,所以是隔代遗传。再后来呐,我发现我家有一门远房亲戚更厉害,他家的一个遗传特征是什么呢?就是子女和父母都完全不像!我那个表弟啊,他跟他父母相貌上没有一点相似点,后来他自己生了个闺女,他闺女跟他和他媳妇儿也没有一点相似点,所以子女和父母外表上看不出遗传关系,这可能也是一个遗传的点哈!” 一席话说完,整个阶梯教室都笑得更欢乐了,而易清谣笑着想,好吧,那可能我就是这种人吧。 —— 第二天是周一,易清谣照常来到系楼她所在的小组办公室。 同组有个中国男生,比她晚一年来的,虽然在国内读过研究生,论年龄比她大,资历上却算是师弟。第一年结束后确定导师,师弟刚进到她的组不久。俩人边开始准备干活儿边寒暄了几句,师弟说他在准备签证材料,打算邀请父母来住半年。 易清谣长长地“哦”了一声:“就上次咱们聊的你们那儿冬天特冷可又没暖气吧?来这儿就没这问题了。” 师弟点头:“嗯!这儿暖气敞着用,让他们过个舒服的冬天!” 易清谣想了想:“那你室友同意不?他们二老来住这么久。还是说你们俩大小伙子都求之不得,有老人来帮忙做饭做家务正好?” 师弟说:“他准备搬出去了,下个月就走,跟他女朋友一起住去,我一个人把那房子租下来,我爸妈住他那屋。” 之后这个话题也就基本上聊完了,俩人都各自专心做事。 易清谣却忽然想起一件事:以后……白沐骞会不会也来看颜萧白? 嗐,来就来吧,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这里虽然地广人稀,学校也没大到什么地步,但等闲要遇到一个人还是没那么容易的,何况他如果是在颜萧白毕业时才来,那就更没她什么事了,他们系一般不会拖那么久都毕不了业的呀,到时她肯定不在这儿了吧。 再说了,就算真能遇到……也不过就是陌路人擦肩而过吧,每天都会发生的事,又有什么值得特别在意的呢? ☆、3、 在美国两年多,毕业季也经历了两次,易清谣见过参加毕业典礼的校友时有邀请家人来的,然后一起出去旅行一趟。 不过这个家人一般都是父母,没见过有兄弟姐妹来。 或许还是因为有兄弟姐妹的人不多吧。 想到这,易清谣不由就想到了贺清闻,心里一热,忽然很有也邀请他来美国玩一趟的冲动,而且等不到毕业了。博士毕业要至少五年呢,也就是至少三年以后,到时搞不好哥哥都恋爱结婚了吧,不是说那种情况下就不能让哥哥嫂子一起来了,而是她可能不够钱管他们俩人的行程,再说万一哥哥动作快,到时连小侄子都有了呢?就算她的钱够,宝宝小的时候可能也不方便出这么老远的门吧。 她就今年好好攒攒钱,把之前的积蓄也规划好,要不要再入一两只好一点的股票?……反正争取明年上半年就把资金准备充足,接哥哥来吧! 想到这些,易清谣也等不到周末了,马上就出去给贺清闻打电话,叽叽喳喳把这意思给说了一遍。 贺清闻却十动然拒了:“我哪有那么多钱去美国……” 易清谣觉得受到了侮辱:“我邀请你来的,当然我出钱呀!” 贺清闻笑起来:“你出钱?你有这么多钱吗?” 易清谣嚷嚷起来:“当然!我很会理财的好不好,我的奖学金都有结余的,你妹妹在同龄人中怎么也算个小富婆吧!” 贺清闻说:“行,那我就放心了,够你自己花就行,我去替你花就得让你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易清谣自信满满地说:“才不会!而且就算那样也不怕,给哥哥花比我自己花都开心呐!何况我也没怎么出去玩过,我想跟你一起去呀!” 贺清闻表示了一番欣慰,但还是推辞:“小谣,我得上班,没有这么长的假期。” 易清谣这才意识到,这才是很少在探亲家属里看到兄弟姐妹的缘故吧,年轻人不像很多父母已经退休,别说来一口气住上个半年了,哪怕只是纯旅行,飞一趟不容易,怎么也得待个十天才够吧,连续十天以上的假可不是人人都说拿就拿得出来的。 这个才成型就夭折的计划让易清谣有些悻悻然,她简直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哥哥,接下来一整天都在盘算给他买点什么东西……iphone之类的吧,邮回去作为补偿。 易清谣对贺清闻如此挂心,盖因他们兄妹俩感情非常好。 那天晚上听了Caroline那番话之后,易清谣还想过,不知道等哥哥有了那个能携手一生的女朋友,会不会也变个人? 之所以要加个“能携手一生”的限定,是因为据贺清闻自己说,他也谈过一两次,一次情况不详,另一次他很含糊地说过,大概是他在部队上时曾给当地日报上发表文章的职校女学生写过信,俩人当过一段时间笔友,约莫相当于网恋,或许见过一两次? 只是这两段不知完整程度如何的恋情后来都不了了之。 很多妹妹都有过嫉妒哥哥恋爱的经验,大约都是因为哥哥一旦恋爱就会出现Caroline家的那种情况吧,你再也不是他的宝贝女孩,那个位置已被另一个女人、于你而言完全陌生的女人,更为深入而彻底地占据,他甚至会通过剥削和伤害你来满足她。 但也许因为易清谣自己有过一段刻骨铭心恋爱的关系吧,她努力共情,也还是无法想象出那种哥哥有一天觅得佳偶时自己会有那种嫉恨的心情。 总之,迄今为止,贺清闻对易清谣,至少也是一直如她对他一般挂心,如果不是更挂心的话。 不了解易清谣的人,见到她这热情开朗善良有爱的性子,都会想当然地认为她一定是在一个满满全是爱-的-家庭里长大,父母也是像她一样温和柔软,对她既有足够的宠爱,也有适当的教育。 谁都不会想得到,事实上她两岁时父亲就去世了,而她的母亲,是个极度重男轻女的人。 若非要说她是在满满的爱里长大,或许也对吧,只是这爱,全是从哥哥那里来的。 以易清谣这样名校毕业又拿全奖赴美读博士的教育背景,应该也很少有人想到,她其实都没上过幼儿园。 当然,她如果是在早年没有上幼儿园习惯和条件的边远农村长大,那也无可厚非,可问题就在于,她该上幼儿园的时候都是将近2000年了,家又是在一座经济颇为发达的二线城市。 她家也不穷,虽然幼年丧父,妈妈也不是什么文化水平很高的人,但自易清谣记事起,妈妈就一直开着一家生意兴隆的小餐馆。因为是当地土著,不存在需要高价供房的问题,妈妈虽然做的不是什么大生意,但养这一对儿女绰绰有余。 所以哥哥是上了幼儿园的。 在易清谣深刻却模糊的印象里,早餐有鸡蛋吃的也是哥哥,没有自己的份,而且不是因为只有一个鸡蛋,只够一个人吃,而是有四个鸡蛋,四个鸡蛋全都是哥哥的。 好在,妈妈没看着的时候,哥哥总会把两个鸡蛋给她,如果她嘴馋,哥哥可能还会给她更多,全都给她。 没有幼儿园上的易清谣,学前教育都是哥哥带的:讲故事,认字,手工,画画,简单的10以内加减法……刚开始妈妈也不管,后来易清谣快要上小学了,妈妈听邻居说什么要让孩子上学前班,不然小学跟不上,她想着这也是一笔开销,于是就积极鼓励贺清闻教妹妹。 那是这对兄妹比较罕见的一段容易打架的时期,学习到底是没有玩耍让人开心,最开始从艳羡转化而来的新鲜期过了之后,易清谣就经常做不到贺清闻给她的要求,惹得贺清闻生气。 易清谣有一次顶嘴:“哼!老是叫我学习学习,我要是一只永远都是0岁的恐龙就好了,长大一点都不好,成天都得学习!” 贺清闻被她噎得:“怎么就成天学习了?你每天才学多会儿啊!再说了,我还不是为你好嘛!” 易清谣白了他一眼:“你才不是为我好呢,你教我都是因为妈妈说教好我就给你零花钱!” 贺清闻都给她气坏了:“那我要零花钱干嘛你知道吗?我想要把零花钱都攒起来给你买漂亮裙子,给你买糖,给你买你想要的那些玩具和好看的铅笔!” 事实证明,倾注了妈妈几乎所有资源的贺清闻并不是读书的料,他后来高中毕业后没考上什么值得上的学校,就去当了兵,退伍回来后在上海,杂七杂八的工作都做过一阵子,全都不长久。 后来比较稳定的一份工是开大卡车送货,妈妈心疼他跑长途累,危险,前两年给他买了辆车让他开网约车。 这事也是很波折,上海的网约车司机要求是上海户籍,这他没办法,于是就像好些人那样,在APP上悄悄挂着人家的牌照接单,但后来网约车出了几次事,管得越发严了,也就越来越难赚,他打算把车卖了换辆电动车去送快递外卖。 这件事还波及了易清谣。 哥哥刚给她说过这事没几天,妈妈就气急败坏地打电话来,也是说这事,中心意思是希望易清谣能够帮忙阻止:“小谣,你说你哥这么一把年纪了,连个对象也没有,这怎么办?我本来说今年内给他买套房,让他回来,加上还有辆车,不管他是回来开网约车还是自己用,都是有车一族啊!就算他自己不找,我让人给说对象也容易,可他倒好,要把车卖了!这不是倒退了吗?越活越回去了!送外卖送快递,也没有开网约车好听啊,还辛苦!” 以上都是妈妈历数的需要阻止贺清闻的原因,此外当然还要有具体的措施,主要包括:第一,让易清谣帮忙说服哥哥,钱不用挣那么多,工作有面子还轻松更重要,买房妈妈会管;第二,易清谣如果手头有闲钱,也帮衬哥哥一把,比如他实在要去送快递外卖也行,一辆电动车也就几千块钱,换成美元没多少,易清谣作为妹妹就把这钱出了吧。 这样的事情多了,易清谣已从最开始的心寒神伤,进化到如今的淡然麻木。 妈妈开始对易清谣发出帮哥哥的指令,是始于她大学毕业,刚拿到奖学金来美国。 当时妈妈还不确定她会不会是“翅膀硬了就没良心的白眼狼”,每次都要额外加几句鞭策:“你不会这点钱都拿不出来吧?以前跟你上同一小学的丽雅你记得吧?她也在美国,还是在什么……旧金山,听说那里生活成本很高的,肯定比你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高吧?反正她爸妈是这么说的,结果人家年前给了一笔钱给她爸妈装修房子呢,她妈好得意,逢人就说!你一个女孩家家,还在上学,吃得少用得少的,总不会要留着钱打扮得花枝招展勾引男人谈恋爱吧?我跟你说啊小谣,女人一旦结婚生孩子就毁了!像我就是,一辈子没做上什么好工作,你别看咱们有点家底,可我那都是吃着以前餐馆的老本,现在餐馆哪还那么容易开呀,而且人家也瞧不起我呀!你看看人家吴总理,不就是一辈子没结婚才能达到那种高度嘛,你可不能没出息啊!” 对于妈妈这望女成凤的厚望,易清谣每次都无言以对。但她之所以既不争辩也不太抗拒,主要是因为妈妈虽然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大善人,可妈妈掏心掏肺要为的那个人,却是她自己也想要能帮就帮的哥哥。 说起来,妈妈大约是从易清谣的中考成绩放榜那天开始,知道了自己从前不闻不问的女儿才是那个更应寄托期望的孩子,从那以后,她将培养的重点转移到了易清谣的身上,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女儿将来有了好前程,才能好好帮衬儿子。 她常念叨的那句话,其实只要说一次就足够易清谣铭记终身的了,何况还是反复提起—— “你多好都不是真的好,你哥好才是真的好。” ☆、4、 所谓帮人帮到底,做好人往往不太可能一次就打住。 一个星期之后,学生会主席又召集有车的老生踊跃带新生去买菜。 易清谣看到群消息,想着自己反正也是要买菜,带就带吧,去年刚开车不够熟练,都没敢带人,第一年被老生带的情份现在也该还了。 于是她响应了号召。 至于颜萧白……反正就算带到他也不可能只带他一个,没必要刻意避开吧。 易清谣这么想着,就在群里回了一句:“我办公室出来从南边走,离Rosemary Lakes近,我带那儿的小朋友吧。” Rosemary Lakes是学校四人间研究生宿舍的社区名,易清谣记得上次送完新生顺便听了一耳朵,颜萧白应该不是住这里。想也是,他家庭条件好,奖学金用不着省着用,肯定是住另一片更贵一点的两人间。 呃……身体到底是诚实的,不管心里怎么想,嘴上说出来手指打出来,都不一定能那么伪善,或豁达。 但易清谣没想到的是,她的小心机只凑效了一次而已。 第一次带新生买菜,颜萧白确实没被安排到易清谣这儿,虽然后来在留学生云集买菜的超市有遇到过。 可第二次带买菜,易清谣带着两个新生刚开出停车场呢,就见路边停着辆眼熟的车,司机是机械工程系一个男同学的陪读夫人安娜,正冲她招手。 易清谣瞥了一眼站在她身边的颜萧白,停下车按下车窗:“怎么啦?” 安娜不好意思地问:“清谣,这是电子系刚来的同学,叫颜萧白,我本来要带他去买菜的,现在出了点状况,你能不能带上他?还坐得下吗?” 易清谣正要紧急盘算一下后备箱的空间,颜萧白说了一句:“我不买太多东西,一会儿买完我拎着坐就行。” 得,这还怎么好拒绝呐? 易清谣点点头:“上车吧。”又望向安娜,“你们什么情况?需要帮忙吗?” 安娜面红耳赤地连连摇头:“不用不用,一会儿Jeremy家来接我,已经在路上了,你们先走吧。” 颜萧白上车坐好。他跟另外两名新生一个认识一个不认识,都寒暄了一下。 易清谣想想还是不放心,问他:“刚才安娜姐的车怎么了?没事吧?” 颜萧白脸上露出了窘迫之色,纠结了一下才说:“她没事,就是……她车开得太慢了,她好像心理压力很大,决定放弃。” 易清谣顿时明白过来,不自在地清咳了一声,打住话题。 怪不得他尴尬,是不该问。 然而已经晚了,坐在副驾驶上那个男生蒋益就是机械工程系的,跟安娜的老公是同一个系。他这个人吧……说得好听就是人很开朗外向,所以社交能力强,刚来这两三周就已经认识了不少人,知道了不少八卦;说得难听就是聒噪,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嘴碎。 果然他就说了起来:“哈哈他们家啊,有耳闻有耳闻!” 后座上另一个男生立刻好奇发问:“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易清谣下意识地又抬眼看了下后视镜,见颜萧白心领神会地望过来,眼神里尽是无奈。 但他们俩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听蒋益兴致勃勃地开侃:“我听他们说的,别人开车吃罚单都是因为超速,只有他们家开车吃罚单是因为开得太慢。” 另外那个男生没明白:“开太慢为啥还吃罚单啊?” “堵塞交通啊!” “哦哦……嗐,这没几个人的地方,人手一辆车都空荡荡,还能堵得起来呀?” “可见她开得有多慢了吧!限速40码的路,据说她只敢开20码。” “卧槽!就这样还逞强带人啊?” 易清谣清了清嗓子,插了一句:“别看安娜姐两口子大几岁,其实也就比你们早来一年,她老公是在国内读完研究生,又工作了两年才申请出国的,这才刚开上车不久,他们人好,热心,愿意带人,你们看看别的已婚夫妇是不是很少有带人买菜的?” 那俩男生一想也是:“唉,也是,人都是功利的,只有单身师兄才有兴趣带师妹去买菜啊!” 易清谣无语,这话说的……意思是她这样带师弟买菜的也是个居心叵测的怪师姐呗? 她顿了一下,又说:“你们这是刚从国内来,看惯了车河,美国大农村地带车距远,虽然看着路上空,但周末还有球赛的高峰期也是会堵车的。” 她成功地带开了话题,两个男生果然马上顺着她的话往下聊中美开车差异去了。 她情不自禁地又举目往后视镜里瞥了一眼。 颜萧白正转开眼睛,看不出是不是刚瞟过后视镜,此时他微微含笑望着窗外,松了口气的样子。 到了超市,那两个男生还在聊个不停,易清谣自然而然地就跟颜萧白走在后面。 颜萧白还惦着刚才的事,轻声说了一句:“安娜姐人挺好的,他们不认识她,总瞎嘲笑她。” 易清谣大约有点知道,但不想主动搬弄,就问:“嘲笑她什么?” “开车慢,矬呗。” 易清谣说:“人家怎么矬了?其实安娜姐家在北京,来美国之前就有驾照的,你想人家在北京都能开车,还能在美国开不了?” 颜萧白又把声音压了压:“安娜姐她其实在北京拿了驾照之后就没开过车……” 易清谣也压低了声音:“不管怎么样,小心总没错,人家再怎么样也自己开车出来买菜,没依赖老公啊。” 颜萧白拉了她一把,越发放慢脚步,离开那两个人更远了才说:“他们也笑她老公矬,没用,车都不会开,只能靠个这么弱的老婆。” 易清谣摊了摊手:“所以嘛,你看,人就是这么矛盾,矬不矬强不强都是相对的,就算安娜姐车开得慢,可毕竟会开吧,她老公连开都不会开,甚至没一起来出力气买菜,安娜姐相比之下是不是女强人?所以等于是人家矬也挨嘲笑,强也挨嘲笑,安娜姐再怎么样,生活上也罩着她老公呢,那些嚼舌根的大男人能不能罩住妹子都还不一定,好意思嘲笑人家!” 颜萧白一拍手:“可不!” 他们俩这一拍即合,不由相视而笑,一时间只觉得无比亲切,恍然又回到了几年前的好时光。 之后他们一起买菜,易清谣一路给三个小伙子答疑:这个是什么菜,那个是什么肉,这个比较好,那个没买过不知道,这个菜我也不认识,因为只在美国人餐桌上的沙拉里见过,估计炒着煮着都不好吃吧,所以从来没买过。 易清谣还顺嘴提了一句:“我刚来那年经常跟一个社会学系的师兄来买菜——社会学系呀,你们懂的,搞社会科学的,那得认识多少普通美国人都不认识的天书单词啊!结果这些菜他都不认识,说他只认识GRE词汇,超简单的生活词汇反而不认识几个!” 这话说完,易清谣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对着颜萧白说的,顿时有些后悔。 可他眼睛里没有任何意味深长的表情,没有任何她后知后觉开始担心的,诸如“你刚来那会儿,就是刚跟我哥分手那会儿吧”的意思。 易清谣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虽然重逢后只跟颜萧白见了两次,而且也只是这次才有比较多的交谈,但她几乎已经建立起了足够的安全感。 他就像从前并不认识她、只是跟她一见如故而已,如果不是他一切表现都太正常,她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失去了曾经那段记忆呢。 看来他足够懂事,绝不会去轻易揭她的伤疤,从此以后,真的再也不用刻意避着他了吧。 易清谣买完菜,驾轻就熟地很快就自助付费完毕。 现在国内的自助付费也很发达,但通常店里还是会有店员在旁边指导,而且付款多是用某宝某信,与美国超市真正的纯自助check-out还是不一样,所以那两个男生还是到人工收银台前排长队去了,只有颜萧白也在自助收银机这里认真地研究。 易清谣想起有件事,趁着这个空掏出手机一边拨电话一边拎起购物袋就要踱到旁边去,不料感觉拎不动。 她回头看到是颜萧白摁住了购物袋,对她示意“我来拿”。 易清谣只待说没关系,但听得电话已经接通,只好先放着,走到一边去讲电话。 讲完电话,她回头看到颜萧白已经拎着好几个袋子站在她身后,问:“你要换人民币是吗?五千?我有,我可以跟你换。” 易清谣噎了一下,想了想,点头:“好,就按今天的汇率行吗?” “没问题。” 易清谣本来一直跟一个人民币账户储备丰富的朋友换汇,但这次那位朋友说她刚付了一笔有点大的人民币,也得等家里再转给她。易清谣挂了电话正考虑是等等她呢还是再问问其他朋友,不料让颜萧白听到了。 也行吧,反正钱又没什么个人情感属性,而且颜萧白也大可不必知道她换钱是用来干什么。 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吧,这只是普通朋友颜萧白,又不是当初的男朋友白沐骞。 易清谣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一瞬犹豫,是一种惯性的戒备与心虚,因为她换人民币,通常不是为了给妈妈,就是为了给哥哥。 这次给哥哥,就是因为应承了要赞助他一辆电动车,或就算不改行不买电动车,也给他一个经济保障,让他别计较开网约车收入减少。 给钱给妈妈很方便,微信直接转就行了,给哥哥就比较麻烦,因为哥哥通常都不肯要她的钱,微信转他肯定不收,她都得用支付宝或国内账户的手机银行,能直接到账那种。这种情况下哥哥一般就不至于再退回来了,不过他逢年过节或她生日,以及有时有了结余,也会给她转账。 这次也是这样,贺清闻死活不肯要,说他不差这点钱,易清谣只好又祭出杀手锏:“你不收的话妈又得每天给我打电话哭诉了……” 贺清闻说:“那这样,我截图个你转账的记录发给她,然后就退给你。” 现在电子转账太方便了,缺点是你要隐匿掉出账的账户也不容易,甚至还要分享自己的某个社交平台,比如现在,易清谣的支付宝账号里就多了一个好友颜萧白,而人家都给你帮了这么个忙,并且将来还有可能继续帮这忙,你也不见得还好不与他互加微信互留手机号了。 ☆、5、 易清谣跟颜萧白互加了联系方式之后,他们俩平常也没怎么联络过,只是此后每周末的买菜,易清谣就默认带上了他。 其实易清谣带这三个男生也不算顺路,路上总会经过她的住处,只是这基本上就是座大学城,不算大,就算多走一段回头路也不过是十分钟左右的车程,倒是没关系。 知道易清谣的住处时,几个男生都很好奇,因为她租住的这房子有点特别,跟大多数中国学生的选择不一样。她没住在某个社区的公寓里,而是租了一幢独栋房屋的一间。 这房子并不大,虽是独栋,却也只有三间房,叫是也叫house啦,但跟国人心目中等同于别墅的那种house还是很不一样的。房主本来就不是富人,后来更是穷得交不起每年的房产税,这房子又卖不出去,便将其以比平常社区内两房公寓还低的价格出租,房客还只有两位,所以还空着一个房间。 易清谣之前考虑接贺清闻过来,就是想着如果不出去玩,也可以跟室友商量把那个多出的房间给哥哥住一段时间,既住得下,她多承担一部分房租水电等费用也付得起。室友很好说话,一定不会反对,何况哥哥肯定会像那些来探望子女的家长一样,承担下大部分家务作为给室友的补偿的。 蒋益听了这房子的情况,很感兴趣:“那住这儿很划算啊!” 易清谣答:“没多少人愿意住,因为这不是有政府或商业公司统一运营的出租房,物业维护需要自理,大多数中国人都嫌麻烦。” 蒋益便八卦兮兮地探问:“哦哦,倒也是……所以你男朋友一定很能干吧?那些杂事都搞得定?” 易清谣笑了一下:“你是问我室友吗?是师姐哦。为什么男朋友才能能干呐?我跟我室友都很能干,所以你们以后遇到搞不定的事也可以问问我看。” 新生来了之后,少不了周末派对上也会遇到他们,当然也有些老生一忙就不来参加了。 比如之前那位被女友吐槽每周六晚上都要固定给父母打电话是愚孝的师兄成卓。 这天晚上,易清谣出去给贺清闻打完电话,遇到安娜出来,俩人便聊起这事。 安娜告诉她,听说成卓跟女朋友分手了。 “这么快?”易清谣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但转念一想,当时自己可不就冒出过“这对长久不了”的念头么?也不奇怪啊。 安娜耸耸肩:“可能他最近心情也不太好吧,怕被人问,所以都不来party了。”说到这里,她又妙目一转,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不知道以前对他有意思的那些女生会不会又重振旗鼓呢?” 易清谣下意识地回头,隔着落地玻璃窗看了看济济一堂的屋内:“有的人可能已经被别的男生追走了吧?每一年都有新格局啊!” 安娜点点头:“也是,这里女生抢手,大可不必那么长久地痴情,再说了——”她拖长语调,“今年还有新鲜血液呢!” 易清谣顺着她的示意,看到颜萧白周围好几个莺莺燕燕,虽然都很矜持,但仰头对他笑的眼睛里尽是妩媚情愫流转。 “颜萧白啊?你说女生倒追他?新生有可能,老生都是姐姐,看不上他这么小的吧?”她脱口而出。 安娜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No!新生还好,小女孩好多师兄追,就算喜欢他也顾不上,就是有空的师姐们对他虎视眈眈啊,我都听说好几个了。也正常啊,小伙子长得好,性格也非常好,听说家里也很有钱,谁能没点想法呀?” 易清谣“哦”了一声,有些失笑。 这么说来颜萧白确实条件超卓,绝对是婚恋市场上的抢手货,可他在她眼里一直是孩子呢,确切地说,一直都是那个高三学生。 其实高三跟大一又有多大区别呢?若遇上个复读的,搞不好比许多大一学生年龄还大。 只是因为给颜萧白做过家教,她对他的印象就有些定式留滞,就算理性上知道他都已经大学毕业来上研究生,感性上也还是觉得他是个晚辈少年,不是平辈青年。 或许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他嫂子的习惯,还迟迟阴魂不散吧。 她想起给颜萧白做家教时,刚开始她还有些害羞,央求白沐骞不要告诉颜萧白她是他女朋友。 白沐骞故意虎着脸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你不想承认我的名分是不是?” 她摇着他的手半是撒娇半是央求:“不是不是啦……反正就很奇怪嘛!而且我怕他觉得我那什么……就没法把我当老师不听我话了嘛。” 白沐骞歪着脸问:“他觉得你那什么?哪什么呀?” 她红了脸支支吾吾,白沐骞憋着笑:“怕他觉得你是嫂子可以随便欺负是吧?” 她一下子跳了脚:“才没有!不准胡说!”然后气急败坏地去捂他的嘴,却反被他堵住了嘴。 第一次给颜萧白上完课,白沐骞跟她说,颜萧白喜欢死她了,给他说了半天这个家教姐姐有多好玩—— “她自己说话又快又逗——什么‘抓一个盐酸’啦,‘搞一个硫酸’啦,回头又挑我写实验题用词不准确,不能说飙出来,她说:‘嘿你小子还挺会写字啊,这么复杂的字都会写!其实你写得对不对我也不确定,但是看上去很像对的!我见过有人写‘彪’,还有写‘标’的,还有写拼音的,就你这个最标准,但是!你这个也不对好吗?要说溅,飞花溅玉的溅行不行!多美的字眼儿啊,你得会用啊!我说抓一个盐酸抓一个硫酸,那是因为我是老师,我不用考试现在,你也行吗?你抓一个硫酸?手不要啦?……哈哈哈哈逗得我忍笑忍一节课肚子都痛了!” 易清谣自己讲课的时候不觉得,听白沐骞这么一转述,囧得头都肿了,掩耳盗铃地捂住眼睛,觉得好丢脸:“我下次还是严肃正经一点,当个端庄娴淑的好老师吧……” 白沐骞安慰地拍拍她的头顶:“千万别!他说就你这样的最好了,他高一的时候化学成绩很好,说是因为那个老师就是你这种讲课风格,活泼跳跃很提神,到高二换了个老师,是那种温柔稳重型的,他就每节课都犯困,直接导致整个有机化学都没学好,所以你保持这种风格就对了!” —— 一个学期算下来也就四个月,入秋转凉之后,就到了期中阶段。 对于研究生来说——尤其是易清谣这样已经不再上课的第三年老生,并没有什么期不期中的,但同组那个晚一年的师弟拿的还是研究生院发的助教工资,而非导师发的助研工资,因而还要给本科生做助教。 虽然美国本科生普遍来说比国内本科生更忙更勤奋,但考试前临时抱佛脚的情况也还是存在的,这两周师弟不但正常的办公室答疑时间都会接待很多本科生,甚至因为时间不够还多开了两段办公室答疑时间,有时就干脆在办公室里开个小班,支起他们平常小组讨论用的白板给学生统一讲课了。 组里其他几个人纵然会因此多有不便,但大家都是从助教做上来的,彼此理解,怕吵干不了活儿,就早点回家好了。 所以易清谣这几天都是下午五点左右设置好实验就回家了。 她平常很少这么早回家,毕竟有些孤单,偶尔也会有点小小的害怕。 毕竟不是住在一个半封闭的社区里,而她的室友是同校计算机系一位已经读到第六年的师姐,名叫饶珈珈,因为急着赶上这个冬季毕业,她基本上连同周末节假日都算在内,成天泡在学校,每天都难见到人,易清谣几乎等于是独居。 不过想着饶珈珈或许很快就要毕业离校,到时还得再找室友,易清谣也觉得头大,如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新室友,多付房租事小,一个人住不安全事大,可能自己也得退租换房了。 这天傍晚回到家,吃过晚饭打开电脑工作,易清谣意外地看到饶珈珈转过来的一封邮件。 西方国家的人习惯于用邮件交流,这房子是饶珈珈先租下来的,跟房东及各种供应商服务商直接联系的都是她,她收到什么邮件都会转给易清谣一份,所以收到她的邮件并没什么好意外的。 这封邮件令人意外的点在于它的内容。 房东说最近有个买家跟他谈妥了购房合同,房子即将转给这个买家。买家是个单身年轻人,会搬来住在空余的那个房间里,并且承诺不会给她们涨房租,当然,如果她们介意的话,也可以退租,一切条件都好商量。 易清谣看完邮件,连忙给饶珈珈打电话:“房子居然卖出去了?那个买家来看过房吗?你知道不?” 饶珈珈也是一头雾水:“没有啊,我从来没听说过,难道是我们不在家的时候房东带进来看过?” 易清谣努力回想:“我每天回来都会检查一下,没发现过有人进来啊。” 两个女孩都很莫名:“太奇怪了!” 虽然这一点让她们摸不着头脑,也因疑惑而生出了些许不安全感,但毕竟还没见到新房东,就商量着还是先见到了人,看好不好,再决定要不要搬走吧。 后来事实证明,这个买下房子并且搬进来住的年轻单身新房东,人好是很好啦,只是易清谣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是…… 颜萧白。 ☆、6、 颜萧白搬过来的这个周末,饶珈珈特意在家跟易清谣一起等他。 租了辆小货车开来帮颜萧白搬家的师兄她们俩都认识,于是饶珈珈对着那个师兄,易清谣对着颜萧白,两个女生异口同声:“是你啊!” 饶珈珈闻言扭头来看易清谣,满脸都是释然的喜悦:“你认识他?” 易清谣点头:“也是咱们学校的,电子系今年刚来的,本科跟我同校。” 颜萧白热情地自我介绍:“学姐我叫颜萧白,我是好人,清谣知道的,她每周都带我去买菜。” 饶珈珈被他那个“我是好人”逗得一乐,然后眯起眼睛斜睨着易清谣,满脸淘气的揶揄:“那你还不知道是他?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易清谣满脸冤枉:“真不知道,他半个字口风都没漏过!”说着瞪向颜萧白,“你说你瞒这么牢干嘛?很神秘很好玩吗?” 颜萧白很认真地点头:“嗯,surprise啊!” 帮忙搬家的师兄乐呵呵地补了一句:“得,以后清谣你带他买菜可方便了!” 颜萧白刚来两个月,东西很少,更没有大件家具,两个男生不让女孩帮忙搬东西,但饶珈珈和易清谣也不好意思闲着,总得搭把手表示对新房东/室友的友好,于是就去帮忙清理归置去了。 饶珈珈小声逗了易清谣一句:“这小子是不是在追你?怕你拒绝所以瞒着不说,直接买下房子搬进来先斩后奏!” 易清谣压着嗓门低叫:“不可能!” 但易清谣也对颜萧白这份神秘颇感好奇,兼以几分隐隐的不安。 饶珈珈跟颜萧白打完招呼,说今天耽搁了一会儿,晚上可能没法早回来,约好次日晚上三人一起吃饭,就赶去学校干活儿了。 剩下易清谣跟师兄一起帮颜萧白放好大件东西,师兄也先走了。 这会儿说话方便了,易清谣便问颜萧白:“你怎么突然想到买房子?” 颜萧白说:“我妈让我买的。” “哦……”易清谣心想,有钱人住到哪儿房子买到哪儿也很正常吧,不过这个地方并没什么投资价值,要买也应该去景区啊学区之类的吧。 颜萧白好像听到了她心中所想,又解释了一句:“我妈老催,但自己又不肯来,我懒得花时间去看房子,就想着你住的房子肯定没什么问题,就直接买了。” 易清谣听到那句“自己又不肯来”,心里一凛,然后就开始飘飘摇摇地下坠。 因为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他爸爸妈妈,还有……哥哥,有一天要来看这新买的房子,那可真不大可能会等到他的毕业典礼…… “对了,那个,我爸妈离婚了。” 易清谣被颜萧白的这句话拉回心神,登时惊得瞪大了眼睛:“什么?!” “是真的。”颜萧白笑了笑,她明明听见了,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罢了。 “我妈离婚后分到了一笔钱,就开始办移民来美国,今年年初就来了,现在住在西雅图,因为她有好姐妹在温哥华,离得近方便来往,我之前其实就是从她那里飞过来的。”他轻声说。 “所以……已经离了一段时间了?”易清谣尽量小心地问。 “嗯,一年多了。”颜萧白说。 易清谣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毕竟挺尴尬的,人家自己也不想提吧,虽然颜萧白已经成年,但这总不是什么好事,据说很多夫妻,就是因为上了年纪还离婚,才更觉得丢人呢。 而她心里的震惊还在继续,因为颜萧白的父母,那可是感情好得如同言情偶像剧里的神仙眷侣啊! 当时白沐骞问她能不能去给上高三的弟弟补课,她以为要见家长,紧张得焦虑,但觉得推辞也不好,于是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把弟弟带来学校找个地方补课。 白沐骞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哈哈大笑:“放心!我爸妈不住我那儿,就我弟在。” “哎?”易清谣惊呆了。虽然白沐骞是大好几岁,但也不至于就单独监护未成年弟弟了吧…… “我爸妈逍遥啊,成天卿卿我我,早就嫌我和我弟碍事,我和我弟也嫌他们腻歪,所以我一自己搬出来住,我弟就也来跟我了。他平常住校,就周末回家住两天,反正他也大小伙子一个了,就算我不在家他一个人也能照顾自己。” 后来易清谣见过几次他们父母,确实能看出他们俩相爱很深,而且他们相爱的肢体语言间透着一股子属于上流社会的不那么接地气儿的优雅。 比如白伯伯会给颜阿姨拉开椅子让她先坐下了自己才坐,比如颜阿姨起身准备出门时白伯伯会帮她披上外套,比如上下车时白伯伯会给颜阿姨开车门,还用手挡在上面护住她的头。这些事电视上看都是服务生做的,只会显得考究,而一旦亲眼看到老公给老婆做,那就十分窝心,又有一种离现实生活有些遥远的感觉,因为不那么真实而颇为梦幻。 当时易清谣还偷偷羞涩地想过,虽然只恋爱过一次,可……就是白沐骞了吧!毕竟他带有夫妻恩爱的基因啊,选他,这一生的幸福就有保障了吧! 谁知道数年之后,这居然变成了一个冥冥中的呼应。作为她心目中恩爱夫妻保障的那种基因原来并不存在,而她和白沐骞,也分手了。 对了,之所以称白伯伯和颜阿姨,而不是白伯伯白伯母,既是因为这是颜阿姨让她叫的,也因为颜阿姨看起来比白伯伯年轻很多,虽然也没到老夫少妻的程度,但年轻十岁看样子是有的。 当然,不排除是因为万千宠爱在一身,颜阿姨才特别青春常驻吧,那她现在,又是怎样了呢?是痛失所爱迅速憔悴,还是其实她才是要分开的那个、如今移居既繁华又清净的美西海滨城市,只是另一番幸福光景? 因为并不知道他们离婚的原因,易清谣对此全然无从推测,而这个话题既已打住,她是绝不可能再去冒昧提起的了。 颜萧白收拾细碎贴身的东西时,易清谣自觉不便插手,就到厨房做饭去了。 她原本估摸着做好午饭颜萧白应该差不多就弄好了吧,没想到她才炒好一个菜,他就已经过来,撸着袖子问要他做什么了。 易清谣开火前已经把菜都备好,实在也没什么可帮忙的,于是颜萧白一个劲道谢。 她回头瞥了他一眼:“你在这儿围着我干嘛呢?给我加油啊?一边歇着去等吃饭呗!” 颜萧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那可不呢嘛,我啥也没干于心不安啊,要不我给你们降点房租吧?毕竟多挤占进来一个人,摊薄了你们的资源。” 易清谣说:“那倒不必。” 这是她和饶珈珈的共识,房租本来就够低了,饶珈珈自认很快就要搬走,对房租升降全无所谓,而易清谣也没跟颜萧白说她自己的考虑——因为饶珈珈很少在家,多他一个还更好,就算回头要再招个租客,那也是他这个正牌房东操心的事,算是分掉了她的压力。 但颜萧白很坚持,易清谣想了想,半开玩笑道:“那你要么把电费包了?” 颜萧白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么简单:“没问题啊,以后水电煤气网络我都包了!” 易清谣觉得他可能没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便给他解释清楚:“你答应得这么爽快,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吧?你之前住学校宿舍,这些费用都包在租金里,敞着随便用,所以开销多少你没概念呢吧?” 颜萧白挠了挠头,承认了:“所以……我应该考虑什么?” 易清谣摇头暗叹,就这啥也不懂的大孩子,当妈的就让他自己买房,别让人卖了还给数钱呐,也就是有钱人家不在乎吧。 她问他:“你去没去过美国人家里?去过的话有没有注意到他们家一般都比中国同学的屋子冷?” 颜萧白想了想:“唔……最近开暖气后没怎么去过,你这么一说……好像咱们家是比学校宿舍冷一点哈?” 易清谣说:“嗯,因为这房子要单独算水电煤气嘛,所以都省着点用,我们暖气是用电的,一直都是按照美国人的习惯,暖气开在华氏75度,大多数中国同学住的是包煤气、暖气也是烧煤气的房子里,就怎么也要开到80多度。” 颜萧白说:“美国人不怕冷对吧?人家体质不一样,咱们肯定还是得弄暖和点舒服,以后咱们也开到80度!” 易清谣便笑起来:“那就谢啦!” 颜萧白表情一下子认真起来:“不,我觉得该我谢谢你,要没你的话这些我都不懂啊,别让人卖了还给倒数钱呐!” 他这句话刚好是刚才易清谣心里暗自吐槽的,于是易清谣忍不住喷笑,颜萧白不知道她笑什么,一个劲追问。易清谣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真实想法,就随口搪塞了一个:“我想起一件特搞笑但有点恶心的事,不适合饭前谈论。” 颜萧白拍着胸脯:“没问题!你随便说,我可是有哥哥的人啊,从小就被他训练出来了,只要爸妈不在没人管,他饭桌上什么恶心的事都说过,我从开始的跑到卫生间去吐,到后来完全无感依旧吃得很香,那可是经过了魔鬼训练的啊!” 说完这段话,颜萧白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收了声,有些惶然地小心看了看易清谣的神情,不确定是不是能在她跟前提白沐骞。 易清谣却神色如常:“嗯,懂,我也是有哥哥的人,一样的。” ☆、7、 说话间,菜都做好了,颜萧白连忙帮着端菜盛饭,一个劲说香。 易清谣说:“还没吃呢,说不定吃了发现根本不合口味!” 颜萧白却很肯定:“这香味儿闻着就正!你看,就这看似最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他顺手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我就怎么也做不出这么好吃!” 易清谣觉得他是乱夸张:“不能吧?那下次你做一个我看看。” “没问题!”颜萧白说,“我来美国这两个月也学了好些菜式了,实在吃不惯那些美式快餐,既垃圾又难吃,而且据说还特容易长胖。” 易清谣点头:“我也吃不惯,所以一直都自己做。” 颜萧白说:“刚开始我室友说他会做,临出国前现学的,说要教我,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天天教我做炒饭。” 易清谣奇道:“炒饭?” “嗯,说这样方便快捷又好吃。我跟他做了几天琢磨过味儿来了,好吃也就算了,方便快捷是怎么来的?我煮一锅饭,炒好菜,本来就直接可以吃了,干嘛还非要多一道工序,炒得怪累的不算,回头沾了锅还更难洗……” 易清谣“噗”的几乎笑喷:“咳咳……你室友应该是一直都有吃炒饭方便的印象,却没想过之所以方便,是因为人家是本来就有剩饭剩菜,与其一道一道热,不如混在一起炒吧!” 颜萧白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想的啊,这脑回路!” 一说到留学生刚到美国时做菜的各种趣事,两个人都有无数例子,你一句我一句聊得上头。 眼见着那盘西红柿炒蛋就要第一个见底,颜萧白又想起一件事:“话说我前些天刚吃了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一个西红柿炒蛋,那真是有生以来系列啊!” 易清谣好奇:“什么情况?” “就环境科学的一个女生,我之前那个室友在追她,那天请她来吃饭,她非说要给我们做茄子炒蛋。我本来以为真是茄子炒蛋,心想我爱吃茄子,也爱吃蛋,这味道怎么也差不了吧,没想到她指的是番茄,而且那道菜是甜的!” 易清谣听到那句“我爱吃茄子也爱吃蛋”就已经笑得不行了,听到最后更是直乐:“我也吃过一次,这个菜也是有咸甜之争的,甜派能不能接受咸口我不确定,但咸派是真的接受不了甜口,觉得是黑暗料理。” “岂止黑暗?那简直是相当黑暗啊!我不知道人家做得好的是不是能好吃,她做的那个反正是……哎这么说吧,就好像那甜味跟菜本身是分开的,游离其外,所以出离难吃!我还得迫于我室友的淫威装出一副正常的样子——就正常的样子哈,好吃的样子我实在是演不出来。” 易清谣眼珠子一转,听出了一个隐藏信息:“你室友追那女生,可那女生到你们那儿还非要上赶着表现……所以她是对你有意思吧?” 颜萧白含着一口饭,腮帮子鼓鼓地怔住。 易清谣笑起来,将最后一块排骨夹给他:“可人算不如天算,人家偏偏没能想到你根本不爱吃那口啊!” 她本来后面还有一句的——“不过没事,你要是爱吃我做的,回头我可以把她也教会了呗。” 她这句话没机会说出来,因为颜萧白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幸亏我及时搬出来了!让我室友…不,前室友,尽情地去追她吧,我是肯定不会请她来咱们家反正!” 易清谣真心好奇了:“这意思是……完全看不上对方嘛?她不是你的菜?” 颜萧白顿时有些急,急赤白脸地嚷嚷起来:“不是,绝对不是!娇滴滴的,还没有幽默感,随便开句玩笑都受不了,马上就一副自认为梨花带雨的样子,恨不得把求抱抱写在脸上!” “啊?真的假的!你故意诋毁人家吧!”易清谣想象不出来。 “真的呀,你是没看见,她那种‘老娘这么美你居然不宠着我让着我’的样子……哎对了,你上周六没去安娜姐家的party哈?她当时也在的。” 易清谣想了想:“嗯,上周六我老板请我们组的人吃饭,所以是去我老板家party去了。” 说着话俩人都吃完了饭,易清谣站起来收拾碗盘,颜萧白抢着去洗。 反正是要长期合住的,易清谣也不跟他客气,指给他看厨房的什么东西在哪儿,包括他刚搬来的那几件厨具餐具可以搁哪儿,然后俩人一个洗碗另一个收拾,继续刚才的话题——不,稍微切换了一下,因为颜萧白想起一件事:“对了,听说你们化学系有个大牛老板,娶了他带的博士的老婆,把博士开除了?” 易清谣“噗”地吐了口气:“那就是我老板……” 颜萧白一听问对了人,眼睛都瞪圆了:“真的假的?卧槽太牛X了!怎么回事啊?行不行啊?你安全吧?不会把魔爪伸向你吧?哎他怎么做到的?美国不是禁止师生恋禁止得很严吗?他这样不会被开除吗?” 易清谣做晕倒状:“你这一句接一句的,我答哪句啊,记不过来好吗,还魔爪伸向我……没那么玄乎啦!第一,那不是他的博士,是博士后,所以严格说来不算他的学生,只算同事,下属,不违背师德;第二,他们仨都是东欧的,跟其他人应该有个文化壁垒吧,没那么容易发生感情,最后他们也都好聚好散,没闹出什么事来,他博士后就好好地回国了而已;第三,他也确实是业内大牛了,学校舍不得开除他的啦。” 颜萧白还是好奇:“那……他们家现在怎么样啊?幸福吗?” 易清谣很肯定地点头:“很幸福,还生了一儿一女呢,儿子六岁女儿三岁,超有爱!那个小女儿长得非常好看,就是白人小孩通常都有的那种样子,芭比娃娃一样的,而且特别sweet,薯片含了一半还热情地从嘴里拿出来给你吃,说‘sharing is caring’……” 易清谣学着那奶声奶气的幼儿英语,把颜萧白逗得直乐,她便说得越发兴起:“那天我到的时候,他们夫妇俩在烧烤房BBQ弄吃的,女儿在睡觉,儿子在外面跟大家玩,后来女儿醒了在房间里叫人,爸爸妈妈听不到,儿子就跑进去,愣把妹妹给抱出来了,他自己都没多大个子,抱得又努力又认真,还不让帮忙,跟个小大人似的,太可人疼啦!” 颜萧白点头:“嗯,美国孩子都特别独立能干!” 易清谣自然而然地就往下说:“我当时就想起我哥了,我哥才比我大两岁,小时候也这样。我三岁那年的春节前,我家有个街坊,是做龙的,就是那种过年舞的龙,人家在院子里做,我想攀到围墙上看,其实是很矮一段墙,可问题是我们俩更矮啊!我哥就抱着我把我举高,然后自己摔了一跤,受了伤。他怕我妈骂我,就叮嘱我千万不能说是我让他举高高看龙,就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摔的,结果我懵里懵懂搞不清楚状况,还是跟我妈说了,后来我们俩都挨了顿揍。 “我刚上小学的时候,觉得同班同学都有爸爸妈妈接送,就算不开车,起码也骑自行车吧,就我没有,我哥为了哄我,上下学路上就都背着我走。他知道我也不是走不动,就是为了逗我开心而已。 “我上大学时是我哥送我去的,别人家都是爸爸妈妈送,但因为有我哥,我一点都用不着羡慕别人。他也跟别人家的妈妈似的,卫生巾都给我买好带过去,洗发水沐浴露牙膏卫生纸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他当时刚退伍回来,给我铺的床跟部队的一样整洁,还特意给我选上铺,说这样别人坐不到,干净…… “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哥哥,或者弟弟,都对姐妹不好,自己是吸血鬼,把她们逼成扶弟魔,但我哥不是。我哥虽然也不是大众眼中很有本事的那种人,但他也从来没打算剥削我,相反,他能给的还是都给我,他……” 易清谣说到这里,忽然打住。 本来是顺着话题聊天而已,她怎么越说越像是辩解了? 她把颜萧白当成白沐骞了吧…… 她甩了甩脑袋,有些尴尬地对颜萧白仓促笑了笑,琢磨着该怎么平滑自然地把话题再带开。 但颜萧白已经接话了:“你哥真好,我哥……也挺好的,但其实,谁能想得到呢?他原来根本就不是我哥。” “啊?!”这可真是彻底颠覆了易清谣的认知啊,什么意思这是? 颜萧白低下头,自嘲地笑了一下:“之前我们一直认为我们俩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白沐骞是不是也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个?” 易清谣:…… 确实是欸!她真不知道! 颜萧白看着她,目光一点点恢复了平静:“我想到了,我听他跟你介绍我妈的时候就觉得是那意思。从小到大他对我一直没得说,但我也始终都知道,他其实觉得那是件……也不知道是丢脸还是受伤,反正是,让他不愿意去提的事吧。” 易清谣觉得自己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是那种,被速冻而瞬间失活的静。 颜萧白仔细看了看她的表情,轻声安慰道:“你别多心,他没跟你说这个,我觉得不是不够爱你不够信任你的意思,恰恰相反,他可能是太在乎你了,觉得这是家丑,是他身上一个污点,他担心会在你这里形象失分,才一直瞒着。” 他无奈地笑了笑:“现在反正你们都……可能我自作主张把这事告诉你,也没关系了吧。总之就是,本来我们都认为我们是同父异母,包括我爸,可能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都没人知道,后来发现其实我爸……我是说白沐骞的爸爸,也不是我爸,我们就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了。” 易清谣吸了口气。 怪不得……会离婚。 ☆、8、 颜萧白搬过来,将来的生活日常会有什么变化,易清谣没刻意想过。 帮颜萧白搬家的师兄第一时间提到的以后再带他买菜就方便了,嗯,这个想到了,岂止是方便,简直就是本来就更要一起去买菜了。 没多久,情况就变成了易清谣只带颜萧白一个人去买菜,因为蒋益也有了个追求目标,所以他每周买菜都跟那女生同车去了;另一个男生一看这情况,颜萧白和易清谣是室友,自己成了唯一的麻烦,于是就不好意思再坐易清谣的车,也另找人带了。 至于其他生活日常的变化,若实在要易清谣想,除了买菜之外,她可能会想到以后每天往返学校要带上颜萧白,就再没别的了。 所以,当颜萧白搬过来的第二天,他问她能不能带他去买车时,她一瞬惊讶之后,才恍然大悟—— 可不嘛!买车,学车,考驾照,这不是……至少在这个必须以车代步之地的留学生的必经历程么! 其实周末不存在什么忙昏了头的情形,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想起来,她或许是……脑子太沉浸于其他事情当中了吧。 易清谣用牛奶把麦片泡上,旁边的吐司机也刚好叮地将烤好的吐司片弹了出来。 她一边将吐司片装盘端过来,一边跟颜萧白说:“你是要买新车还是二手车?我倒是知道几个卖二手车的dealer,当时跑过,挺熟,新车行我大概也知道位置,平常路过有印象,就是没去过。” 颜萧白说:“二手车就行,大家不都开二手车呢吗?” 易清谣看了他一眼,答了声“好”。 去年有个富二代新生来上学,也是直接买房又买车,虽然人家已经尽量低调地没买豪车了,可毕竟是新车,而且是现金付全款,几万美金甩出去,车行职员傻了,那孩子也红了。 如果颜萧白还是白沐骞爸爸的儿子,这也可以是他的排场,不过想来虽然他妈妈离婚分到的傍身钱不少,可毕竟是无源之水,不能再花得太爽气了吧。 俩人吃着早餐,易清谣又跟颜萧白说:“你要不要找别人带你去看车?我可以推荐,因为我不太懂,我们一般都是找对车很懂的师兄带去的,本师姐自问能力不足哈。” 颜萧白说:“没事,我懂。” 易清谣:“……”然后默默地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于是接下来这段时间,有空时易清谣就带颜萧白去看车。 二手车不像新车那样,认准了牌子和型号就能快速决定,你得看车况,肯定都有点或大或小的问题,什么问题严重,什么问题无关紧要,什么缺陷是你能接受的,什么缺陷是你不能接受的,这些不但要懂,还要看运气,是不是能碰上合适的车。 所以一时没买到车的这些日子里,有时跑完车行还有空,易清谣就带颜萧白练车。他在国内学过,也拿到了驾照,但出来要重新考,还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要特别注意。 比如颜萧白就总是忘了换道时那个回头看的动作,在国内开车是不能有这个动作,只能看后视镜,但在美国就要求你必须有这个动作,没有就会考不过。 易清谣基本上一直都在纠正颜萧白的这一点,其他就都还好。她告诉他:“我们在这儿自己学开车的,考驾照的时候一般要反复啃的就是parallel parking,叫街趴吧?毕竟咱们这儿地广人稀,车都随便直着停,很少用到这个技术。哦对了,还有就是你考试的时候,他们有个专门用来考试的停车位,特别窄,那个有点难停,你注意点就行了。” 颜萧白一边点头记下一边笑起来:“太到位了,我觉得你特别会教人,讲得很细很清楚!跟你学车就不会出现那种学员被教练骂得狗血淋头的情况,听说这边有个禁忌,夫妻不能互相教开车,不然准得离婚!” 易清谣无语:“……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我教谁也都不是夫妻啊,本来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嘛,再说你本来就会,难度低,不足以体现水平啦。” 颜萧白耸耸肩:“反正跟我一起来那批认识的人现在都可崇拜你了,说一般不都是师兄教开车的吗?难得看到师姐出马呀!” 易清谣翻了个白眼:“杀手女司机是吗?切!其实女司机开车才小心呢,给你们当教练起码能给把好安全大关吧!” 颜萧白神秘一笑:“嗯嗯,反正我没跟他们说我本来学过,就说全是你教的,他们都想来排队求带呢!” 易清谣吓一跳:“不会吧?我哪有那么多空!” 颜萧白连忙安抚:“我就是这么说的,让他们都死了心吧!” 易清谣松了口气,却忽然想到,对呀,她哪有这么多空啊,怎么就能一直带他看车练车呢? 从前她不愿深想,照顾颜萧白似乎是一种难以改变的习惯,然而心里一直隐隐抗拒,觉得不妥,跟他走得近,总好像是……还在试图与白沐骞藕断丝连一样。 但既然那天听说了他家那件事,是不是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虽然听起来他和白沐骞之间并没有任何矛盾,可毕竟关系别扭,或许他们俩也不会再有什么来往了吧。 她收了收心神,总之就是,她和颜萧白可以心清如水地交往了,作为曾经的家教与学生,作为大学和研究生双料校友,作为住在一起的房东和房客,这么多层理直气壮的关系呢,彼此关照与人为善不都是应该的嘛,谁也没有藏私。 这天他们开到经常练车的那条僻静马路,却发现路被封了要维修,于是只好换个地方。 调整方向之后,不知不觉就开得有点远,男人开车都容易兴起,颜萧白上了空空荡荡路况颇好的州际公路,不禁手痒,期待地问易清谣:“前面有什么好玩的目的地吗?咱们干脆过去兜一圈吧!” 前面还真有一个州立地质公园,里面有湖和高高的沙丘。 不过作为女孩,让易清谣说起来就想去的点,更在于到达公园之前会路过一片开满波斯菊的缓坡,就是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花了。 易清谣说:“去年我们去的时候比现在早一点,秋假的时候,那天天气也很好,夕阳照过来,那片花美得很梦幻!现在有点冷了,可能谢了吧?” 颜萧白一听也很神往:“那赶紧的,咱们看看去!” 然而车一直开到公园门口都没遇到那片花,照理说就算花谢了,应该还能看到一些凋残的花瓣吧? 颜萧白掉头又兜了一圈,易清谣终于确定了:“就是这里,什么时候换成地肤了呀……” 颜萧白望着那一大片看起来像是彩色小草一样的植物,困惑地问:“你说这叫什么?地肤?” 易清谣点头:“嗯,就是这种植物。我以为这片是野地呢,没想到有人管理的呀!可是干嘛要把波斯菊换掉呢?那个更好看呀!” 颜萧白安慰道:“这个地肤也很好看,我车停这儿可以吧?咱们下去拍照去!” 他们俩都是既来之则安之的人,当下也就下了车,走在漫坡遍野的五彩地肤间,尽力找好光线角度,再加上人也好看,其实拍出的照片也都很美,只是易清谣掏出手机翻开去年的朋友圈给颜萧白看,他也顿时同意了她的惋惜:“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 没看成波斯菊,俩人都有点沮丧,不过在湖边爬了爬沙丘,也颇有散心的效果。 既然临近傍晚,他们索性多待了一会儿,看夕阳圆滚滚地化作胭红的鹅蛋黄,一点点加速地沉到水里去,才倒退着边拍那瞬息万变的晚霞边走,最后终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公园。 看看时间回到家再做饭,要很晚才能吃得上晚餐,于是颜萧白提议:“咱们在外面吃吧,我请,我赖着你看车练车,还一直都是用你的车,欠你好多顿了吧!” 易清谣想想也不推辞:“行,那带你去吃个中国人都公认好吃的牛排餐厅吧?不怎么高档,但起码口味有保障。” 颜萧白眼睛都亮了:“太棒了!” 这天那没看成波斯菊的小小失落,以及年轻人跑了大半日之后的饥肠辘辘,很快就被刚出炉的香喷喷餐前面包,以及鲜嫩多汁的牛排治愈,想着一会儿还有好评最多的饭后甜点,两个人都心情大好。 然而人生之事,往往都是好事成双或祸不单行的,如果说为了波斯菊乘兴而来,却没看到而败兴归去算是一桩祸事的话。 快吃完饭时,社区的义工给颜萧白打电话,说他家房顶塌了。 颜萧白不敢相信地重复了一遍,对面的易清谣顿时瞪大了眼睛,放下刀叉。 待颜萧白挂了电话,易清谣问:“是被落叶压塌了吗?” 颜萧白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易清谣说:“猜的,去年我老板家的屋顶也因为这个而塌过一个角。” 颜萧白懊恼地挠头:“原来的房主跟我说过有这个可能,还叮嘱我及时清理屋顶上的落叶,我这搬家忙忙叨叨的,就给忘了……” 他们俩当下给饶珈珈打电话也知会了这件事,匆忙吃完就赶紧回去了。 还好,他们的屋顶也是塌了一个角而已,但不巧的是,刚好是易清谣的房间,东西倒没什么损坏,只是等次日找人来修好之前,肯定是不好住在里面了。 饶珈珈让易清谣去她屋里挤挤,但她的床是单人床,虽不致睡不下,但肯定不会舒服。 颜萧白让易清谣去他房间睡,他睡客厅,易清谣坚辞,说没必要,反正就一晚,她在沙发上睡就好了,只折腾她一个比较经济,没必要两个人都受影响。 只是白天随便眯一觉时显得惬意的沙发,晚上用作床榻到底还是显得太过敷衍,尤其是入夜温度降低,塌了一角的屋顶挡不住寒意,于是暖气频频启动,轰隆声在寂静的夜里简直震耳惊心,易清谣辗转反侧,越睡越清醒。 或许这些外因都不是最重要的,这些天她已经不止一次失眠。 小时候她常常做噩梦吓醒,醒了之后就哇哇大哭,贺清闻听到,就会来陪她。 上初中后,她已经不会再被噩梦吓哭,但有时梦得太可怕,会萦绕她心头好几天,让她一入夜就害怕。贺清闻不便再陪她睡,于是教给她一个法子:如果一个噩梦让你天亮了还害怕,你就不停地跟人说,在家跟我说,到学校跟好朋友说,多说几次就没事了。 她后来发现这个法子确实是好,恐惧就像被一点点倒出去一样,很快就能完全清空。 现在……也可以算是类似于这种情况吧。 她真的很想,给一个人打电话聊聊。 ☆、9、 易清谣轻手轻脚地起来,将睡前穿的家居长绒外套披上。 但这个时点和温度,这样穿还是有些单薄了。 她往自己房间方向看了看,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取件羽绒服。 想了想,她还是担心吵醒饶珈珈和颜萧白,于是只裹紧了外套,就拿着手机悄悄开门出去,坐在门廊上的摇椅里。 然后,她发起了语音请求。 “喂?”让她安心的声音在那头响起。 “哥,你现在忙吗?方不方便说话?”易清谣轻声问。 “你那儿半夜了吧,还没睡?出什么事了?你等一下啊小谣,我手头有几个订单,我马上转给同事就打给你,你等着啊!”贺清闻说着就挂断了。 他动作很快,易清谣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在最忙时段打扰哥哥会不会不好,他就已经又打过来了:“怎么了小谣?” 易清谣有些懊恼:“你是不是还没吃午饭啊?” “嗐,没事,都这样,你别听妈瞎操心,我开网约车也是一样,饭点儿不可能准时的,都是抽空赶紧吃几口。” 易清谣“哦”了一声。这事之前也讨论过几次,她和妈妈一样担心哥哥的身体,但哥哥苦劝不听,也不是一时就能了结的事。于是她决定不再纠结,反正哥哥都把外卖单子转出去了,她还不如赶紧跟他说完好让他接着去忙去吃饭呢。 “哥,我最近听说了白沐骞家的一件事……嗯,他弟弟跟我说的,就是颜萧白……本来没联系了,他今年大学毕业也来我们学校读PhD,刚好还买了我租的这房子,所以现在住进我们之前剩下的那个房间了……嗯,听他说了我才知道,他爸妈离婚了,他不是他爸爸的儿子,白沐骞也不是他妈妈的儿子……” 易清谣揉了揉太阳穴,从头告诉听得云里雾里的贺清闻:“白沐骞的妈妈不是颜阿姨,是白伯伯前面的太太,说起来事情还是因白沐骞而起的。他妈妈怀他的时候,孕相不好,反应大,还有点不稳,所以医生让她卧床静养,嗯……夫妻间的事也都禁绝了,至少是他们自己不敢。白沐骞的妈妈有点……怎么说呢,可能是小女人吧,特别没有安全感,也有点愚昧——这么说长辈不太礼貌,可……总之就是……当然也可能是白伯伯确实没给她安全感吧,反正从后来的情况看,白伯伯不够爱她,可能是完全不爱她。” 贺清闻向来是她最好的倾听者,适时发问:“白伯伯就在前妻孕期出轨了颜阿姨?” 易清谣苦笑了一下:“高度概括地说,是这样的,但是你知道吗?颜阿姨是白沐骞的妈妈自己给白伯伯找来的。” “什么?!”贺清闻以语气表明大跌眼镜。 “嗯,颜阿姨当时是个在校大学生,她很缺钱,因为她哥哥生了很重的病,没有钱治。有人介绍了她给白沐骞的妈妈,白沐骞的妈妈呢,当时不知是听了谁的话还是自己胡思乱想的,觉得与其让男人久旷寂寞在外面乱来,招来她控制不住的狐狸精,还不如她自己给他送一个,就类似于古代的正房把自己人送给老公当小妾一样吧。” “这都什么事啊……孕傻了吧?脑子怎么想的?” “是啊……她选这个‘小妾’应该也是费了心思的,可能在她的直女审美里面,颜阿姨也就胜在年轻,不足以讨去白伯伯的欢心,刚开始白伯伯也表现得很抗拒,说她不可理喻,她就更放心了,没想到她终于说服白伯伯之后,白伯伯就真的迷上颜阿姨了,后来他根本就不在家里……那个,他把颜阿姨带出去住了。” “呃……那这个正房太太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是这么说的吧?” “差不多吧,总之就是……她应该也没什么实权,所以后来白伯伯要离婚,她也只好离了。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把白沐骞带走,是她自己不想要还是白伯伯不肯给,反正颜萧白说他是几乎没见过她,可能白沐骞会定期跟她见面吧,但他没告诉过我,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妈妈不是颜阿姨。” 贺清闻的声音重新放得柔缓:“你有点难过是吗?这么大的事,白沐骞都没跟你说。” 易清谣笑了一下:“没事了,都过去这么久了。白伯伯跟颜阿姨结婚后几年又生了颜萧白,孩子大了他们俩感情也还一直很好,可能应该说是……白伯伯一直都很爱颜阿姨吧,至于颜阿姨对白伯伯……” 贺清闻想起来了:“对了,你说颜萧白不是白伯伯的儿子是怎么回事?你说他们也是结婚后几年才有的颜萧白,他也不是颜阿姨带过来的呀!” 易清谣叹了口气:“就是这个问题了,颜阿姨一直都爱着别人,这个别人就是她那个所谓的‘哥哥’。” “啊?” “你说巧不巧,颜本来不是个大姓,她跟她男朋友却刚好都姓颜,所以她之前说是哥哥,白伯伯一点都没有怀疑,还一直记挂着要关照这个‘大舅子’,颜阿姨可能是心虚,怕来往多了容易被看出来,反而总显得冷淡,说已经给他花那么多钱治病了,其他方面就不用过从太密,白伯伯只觉得她是懂事,也没起疑心。后来之所以有颜萧白,是那个人的病又复发了,眼看着不治,颜阿姨就要了他的孩子,给他留条根。” “天……” “颜阿姨跟白伯伯结婚后俩人感情一直很好,所以为了保证孩子是男朋友的,她那段时间还去测了排卵期,然后她会特意挑不是排卵的时候跟白伯伯同房,排卵的时候都避开他,跟他说的时候就都反过来,说是日子不对,让他趁机养精蓄锐,总之就……挺处心积虑的了。” “那后来是怎么被发现的?” “后来是因为,颜萧白生父的那个病虽然不是遗传病,但颜阿姨一直都担心颜萧白会不会也有得这个病的基因,就找了基因公司给颜萧白检测,那个基因公司把报告错寄给白伯伯了,白伯伯看到了上面的好些信息,是他以前不知道的。” “是……血型什么的吗?” “嗯,具体有哪些我也没问,不过颜萧白说他的真实血型确实白伯伯一直都不知道,毕竟白伯伯先前觉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孩子妈妈管就行了,也没特别过问过。好巧那份基因检测报告让白伯伯觉得很重要,所以一收到就很仔细地看了,就……” “唉……” “颜萧白说那是他刚上大学时的事了,当时我和白沐骞还没分手,但白沐骞觉得是家丑吧,也没跟我提过,而且那时虽然颜萧白进了我们学校,但白沐骞却已经毕业了,工作挺忙,我们三个人没再聚过,我也从来没深想,就算深想也不可能想得到会是这种事。” “嗯,任谁也想不到啊!” 易清谣续道:“还有,颜萧白是跟妈妈姓的,当时颜阿姨提这个要求,说白伯伯反正已经有白沐骞了,她家却……她说她哥哥因为生过那场病,说不定会影响以后的婚育,能不能有个颜家的孩子也不一定,总之说得在情在理的。其实白伯伯那么疼她,就算没这些理由可能也会顺着她的,没想到其实人家还是随了生父的姓,他等于白白帮人家养大了个儿子。 “可以想象白伯伯有多伤心,他说他老了老了才发现自己这辈子居然被金主了,蒙在鼓里上演了二十多年的《茶花女》,偏偏自己还不是阿尔芒,而是那些老恩客冤大头——阿尔芒就是《茶花女》的男主角,是女主角玛格丽特真心爱的人,他爸爸为了不让他跟妓-女在一起,断了他的生活来源,所以有段时间,玛格丽特有用自己偷偷从其他嫖-客那里挣来的钱养他。白伯伯就是觉得,自己是个被用来养情人的工具了。” “哎,他这么想也没错……”贺清闻长叹着,万分唏嘘。 这些事,除了自己嫡亲的哥哥,易清谣是不可能跟任何人说的。跟贺清闻讲完电话都快两点了,她回到沙发上,终于能快速入睡,也不知是因为堵在她胸口的郁结终于宣泄出去了些,还是纯因为时间足够晚、她足够困了而已。 第二天一早起来,饶珈珈就打好电话叫了工人来修屋顶。她是最大的,之前又先租了这房子,各方面事务都熟门熟路,再加上她平常很少在家,许多事情都不出力,所以这些能管的事都尽量主动揽过去,并未计较这事应该由颜萧白这个正牌房主来管。何况想也知道,颜萧白一个才来美国两三个月的新生,处理这些也吃力啊。 两个师姐都已经没课,易清谣没有饶珈珈那么忙,况且这个修葺工作与她关系最为密切,她索性跟导师告了一天假,这天都不去办公室了。 颜萧白上午有两节课,易清谣开车送他去上课,之后再去接他回来时,屋顶已经快要完工了。 之后饶珈珈就去学校了,颜萧白跟易清谣一起收拾好她的房间,一切又回复到先前的清爽温馨。 只是颜萧白没发现,易清谣的动作越来越迟缓滞涩。或许他注意到了,但没往心上去,只当她是干活儿有点累了。 易清谣也没告诉他,她今天很不舒服,起来就觉得头疼,然后就开始鼻塞,之前有事忙,一股心气儿支棱着,看着都还是正常人,现在劲儿一松气儿一泄,就觉得头疼和鼻塞都越来越严重,越来越难以抵挡。 她感冒了。 ☆、10、 收拾完屋子已经四点多了,颜萧白兴致勃勃地问易清谣晚饭准备做什么,他来备菜,或者干脆出去吃以作庆祝也好。 易清谣没精打采地摇摇手:“你晚饭自己随便吃点吧,我想躺会儿睡一觉。” 颜萧白一听就不对劲,整肃了颜色,仔细看了看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昨晚没睡好?” 易清谣胡乱点点头,眼皮滞重得已经快要撑不开,抱住胳膊吸着鼻子只顾回屋躺下。 颜萧白懊悔地跟进来:“是昨晚睡客厅着凉又没睡好吧?我就说这种睡客厅的事该交给我这个大老爷们儿嘛!” 易清谣心知主要还是半夜没穿够衣服就跑出去打电话导致的,但没必要跟颜萧白说。只是她一直当他是半大毛头小子,冷不丁听他用“大老爷们儿”自称,饶是正浑身不舒服呢,也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颜萧白恼怒地瞪着她:“还笑?笑什么笑!等着,我给你买药去!” 易清谣连忙叫住他:“买药?你上哪儿买啊?” 颜萧白愣了一下:“不是……Pharmacy吗?超市就有吧?” 易清谣道:“你开车?你这驾照还没考到呢,光有个permit只有在有驾照的人带的情况下才能开车啊。” 颜萧白:“……” 易清谣又说:“再说了,你到了那儿知道买什么?看得懂吗?你是医生?有处方?你不会觉得可以买到维C银翘片吧?” 颜萧白那表情……彻底蒙圈了。 易清谣疲惫地笑了笑,最后一丝精神也不想硬打了:“你让我先喝点热水睡一觉吧,感冒不用那么急着吃药。” 颜萧白闻言,连忙去给她烧水,又大声问:“一会儿你想吃什么?我来做!” “给我煮点稀粥就行。”易清谣蒙上被子,已经昏沉沉地迷糊过去了,甚至不记得颜萧白送热水进来给她喝时她道谢了没有。 而后来,她也没太搞清楚自己有没有真的睡着。 了却了身外事,此时与自己独处,一闭上眼睛,回忆便如同空气一般悄无声息地潜来,将她严丝合缝地包围,再随着呼吸渗入体内,被血液源源地输送往全身。 或许她睡着了,梦境就是回忆的延续,将往昔忠实还原,一幕幕再现。 或许那一刻,根本就是时光倒流,往日复来,她回到当初,又重来了一次。 只是,直到此时她才知道,已经发生过的事,终究是无法改变的,无论是一个群体的历史,还是一个个体的过去。 所以,就算你回到了从前,就算你不是只能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也只是身不由己地沉迷其中,按部就班。 唯此,才能不陷入外祖父悖论的漩涡,被时间的夹缝吞没。 —— 大一的暮春,易清谣所在的化学学院有一个百年院庆活动。嗯,严格说来不是院庆,之前更长的时间里一直是化学系,学院是后来才有的,所以是母校化学学科建立100周年庆。 围绕着周年庆有许多活动,作为这个理科院系不算太多的女生之一,易清谣以主演身份参演了一部小电影。 那天是在拍摄一场男朋友来女朋友的宿舍楼接她一起去上课的戏,就在易清谣的宿舍楼下取实景,这样既真实,也因为她宿舍楼下正是校园八景之一——紫藤长廊。正是紫藤花开累累成瀑的时节,在这里取景构图,既能象征青春又可隐喻爱情,可谓一举两得。 一条片子拍了N遍,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嗯,男主角的状态不对。 大家琢磨来琢磨去,找到症结所在了。 最后被派出来去沟通解决的,是公认人见人爱的易清谣,导演原话:“你过去吱一声,没人拒绝得了!” 于是易清谣走过去,对在花架下的长椅上看书的那个男生弯下腰,讨好地绽开笑脸:“那个……同学,不好意思,我们在拍短片,能不能麻烦你……呃,让一让?” 那个男生顺着她的指点望向后面的剧组,眼中闪过一刹微窘,但又很快恢复了清雅的从容:“哦,好的,没问题。” 易清谣觉得很不好意思,其实根本不必清场,校园里本来就不该空无一人嘛,他们也没请其他人回避。 所以她跟对方解释了一句:“谢谢啊,主要是因为你太帅了,把我们男主的颜衬托得黯淡无光,弄得他一点自信心都没有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啦,估计就五分钟吧,你马上就可以坐回来!” 那个男生脸上的表情顿了一秒,然后露出一个好脾气的失笑:“谢谢啦,嘴真甜啊,无法拒绝!” 附近的剧组成员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这个男生的答复刚好跟导演原话呼应,顿时哗然大笑。 第二次再遇到这个男生,已经是六月初了。 有位老牌歌星月底要来学校开演唱会,他刚好是易清谣小时候很喜欢的一位歌星,虽然此时在大众看来他已经过气,但毕竟还是明星,任何明星来学校里开演唱会都是几年一遇,何况还是喜欢过的,所以易清谣收到消息第一时间就决定去买票。 既然不是当红明星,她原以为会跟平常买电影票和普通演出票那样容易,没想到她和同学赶在开始售票的时间来到售票处,竟发现队伍已经排成了长龙,一直排到校剧院前的小广场上不说,还折叠成了好几个弯,目测怎么都有大几百人了,这还源源不断地有新人加进去呢! 易清谣她们几个一看就急了,尖叫着连忙冲到队伍末端,一边庆幸速度不慢控制了损失,一边又懊恼怎么不再快点,眼睁睁看着三个人排到前面去了。 站定后,她们注意到前后左右都在议论纷纷—— “啊怎么这么火啊……” “废话,外面看一场演唱会多少钱,咱们学生票才多少钱!” “估计也有外面的人进来买票的吧,就算不是学生票也便宜呀!” “唉,不乐观啊,可能没排到我们就没票了……” “不至于不至于,来我给你算算,前面充其量也就几百人吧,这个剧场能坐1500人呢!” “不能这么算,前面买好已经走了多少人你看不到的,不清楚吧?而且大多数都是一个人买好几张票,又没有限购一人一票!” “说的是欸……” “还有关系票,内部票,放出来在窗口卖的天知道能有多少张啊!” …… 易清谣跟大家一样,越说越着急,六月初的正午太阳已经颇为毒辣,与心里的情绪一应和,内外交加,真如油煎火烤一般。 她烦躁地四下张望,徒劳地不断绕着圈东张西望,看看前面的队伍,似乎指望着能把它看短点;再看看后面的队伍,这是影响不到自己的人,她巴不得这些人越多越好,这样剧院压力大,说不定就会不得不多匀些票出来呀! 就这么看来看去,她的目光猛地被一个走过来的人定住。 眼熟啊,这是…… 那个人好像也认出易清谣来了,脚步略一迟缓,便调整方向,往她这里走过来。 就在他脸上那派颇有特点的清贵淡定在她眼前落定的一刹那,她想起来了—— 这是上次那个因为颜值太高而被她请出镜头之外的男生嘛! 他站在她跟前,用一副已是熟人的样子看着她,理所当然地问:“想看这个演唱会是吗?” 跟易清谣一起的两个女生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眼巴巴地看着他,但又忸怩着不敢搭话。 易清谣一脸无辜地点点头:“嗯,但不知道还买不买得到票了……” 那个男生想了想,靠近一步,低声说:“我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搞到票,回头通知你吧,你看留个手机号还是加个微信?” 易清谣为自己能遇到这么个意外的贵人而大为雀跃,同学们也都叽叽喳喳表示羡慕。当时易清谣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幸福之中根本无从顾及,那是遇到难题的梦想有可能得以实现的幸福,而后来,他又给她带来另一种更为陌生而揪心的幸福,那是更能占据人的神魂、让人浑然忘了整个世界的霸道情绪,她就更顾不上去想那些相比之下没那么重要的事情了。 直到后来,与他的关系渐渐变成日常,生活重归平静,她在反复追忆起与他初遇以来的种种时,才又想到这一节:“忽然意识到我情商好低啊……你只给了我一张票,没给我同学,还当着她们的面让她们知道,这也太……那什么了吧……“ 而他听到这里,搂着她闷闷地笑:“她们不会介意的,都知道我眼里只有你,想计较也计较不着啊!” 那天加了他的微信,她才真正认识了这个不知该算熟悉还是陌生的好心人。 他的消息发到时,距离他走开大约十分钟吧。 他说:“我能搞到一张票,保证你没问题。” 易清谣连忙捂住嘴,挡住那即将脱口而出的欢呼,急急忙忙给他发了好几个跪倒作揖山呼万岁的狗腿表情,极力表达自己千恩万谢的心情。 他发过来好几个各色笑脸。 她殷勤地又问:“大侠,请问是哪路神仙,怎么这么罩啊!!!” 他回复:“我叫白沐骞,是在读的MBA,我们MBA学联办公室有参与这次演唱会的组织工作,所以算是有点小职权吧。” 易清谣捂脸:“妈呀,原来我是沾了特权阶层的光啊!” ☆、11、 如果说第一次见面,易清谣对白沐骞的记忆只停留在惊鸿一瞥但转瞬即逝朦胧模糊的美好印象上,那么第二次正式认识,她对他的感觉一下子就具化到男神本神了。 别的学校不知如何,反正在易清谣的大学,MBA本是不太受本科生待见的,本就因为年龄差而存在代沟,此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已经有一定人生积累和社会资源的MBA学员常常开车进校园,给步行者及骑车人造成困扰,让青涩的本科生觉得世故油腻。 可是白沐骞,多么清爽而儒雅! 跟他相处又多么舒服,比如那天,她说他是特权阶层,他既不骄躁也不刻意否认,只是发过来一串表示囧的表情。 他用的表情包,全是微信自带的,非常符合他成熟且偏商务的男性身份,但又用得灵活讨巧,并不是无趣的钢铁直男。 而且他也并未没分寸地对她时刻骚扰,说的话都是……嗯,比必须多一点点的数量和频率,比普通朋友多一点点温暖和贴心的内容和质量,让你惊喜,想不到会有这么多这么好,又想要更多和更好。 后来在演唱会现场,易清谣发现旁边座位就坐着白沐骞时,颇为意外,可是仔细想想,那岂不就该在意料之中吗? 之所以意外,盖因此前没这么想过,而没这么想过,多半还是不敢想吧。 虽然她也很好,虽然大家都喜欢她,虽然男生们对她的喜欢,那种喜欢,和不是那种的喜欢,都有,可这个他,真的,太好太好了。 那次演唱会…… 本就脱色的回忆,泛黄的梦境,与幽暗的演唱会现场叠加在一起,如同加了一层为怀旧电影特别调制的滤镜,让好的更好,好得令人心碎。 多想就这样留在这里,时光从此静止,不要再往前了,不要再往前了。 易清谣看着十九岁的自己,惊喜将双眼撑得又大又亮,而又大又亮的眸子里,也满满的全是光芒四射的他—— “你、你也来了啊!” “嗯。”他看着她,温雅地笑。 易清谣回过神来,不由双颊发热——这话问的,难不成人家给你搞到了票,自己却不能来了? 她连忙找补地加了一句:“你坐这里啊!” 这话说完……呃,她几乎往这榆木脑瓜上来一拳,真是说多错多啊! 白沐骞看着她笑起来,然后轻松自然地给她打了个圆场:“可不?我就说嘛,我真不是什么特权阶层,没什么能量,只能拜托关系最好的同学把这张票让给我,”他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座位,“我跟他两个单身狗,可不只能坐一块儿嘛。” 易清谣还没来得及咽下他那句“单身狗”如同强心针一般往她脉搏里注入的巨大喜悦,担心地问:“啊……那会不会很贵?你都不肯收钱……” 白沐骞忙安抚道:“真不要钱,我们也没要钱,我没欠他多大人情,好兄弟嘛,你们女生的闺蜜不也是吗?互相帮帮忙欠一欠,都是小意思!” 他这样讲,易清谣不好再说什么了。 就在那一刻,灯光骤暗,演出要开始了。 她连忙正襟危坐,以专注投入到观看中的安全姿态,掩饰住自己那一瞬急剧涌起的羞人疑惑—— 其实不是帮她的忙吗?怎么说得是帮他自己的忙似的…… 帮她的忙,是帮她拿到票,那帮他的忙又是帮的什么呢? 那个演唱会上,易清谣从未如此庆幸,自己唱歌还行,不跑调。 而白沐骞,他也唱得好好听啊!或许应该说,他唱得更好听吧,毕竟那位歌星是男的,合他的调。 可易清谣没想到自己在男神跟前居然能这么放得开,她向来虽然唱歌不难听,可也没有自信到能随意在别人面前一展歌喉的程度,平常出去K歌,也就仅限于在最熟的朋友跟前唱自己最拿手的那几首歌罢了,往往还要故作热情地拉人合唱。 可今晚,当着白沐骞,她竟能扯着嗓子跟着唱歌!或许因为现场所有人都在唱,羞不及众,还有对比,她总比周围不少人都唱得好。 又或许,是因为她在他面前,就是能敢于做真正的自己。 哦……或许不是的,应该说,在他面前,她自然而然地就是那个,更好的自己,最好的自己。 之后就放暑假了。 暑假里易清谣不回家。 事实上,大学期间的每个暑假,她都没回过家,只有寒假回家,毕竟要过年。 不过年的时候回家做什么呢?妈妈不是那么爱她,贺清闻退伍后又在上海工作,真正爱自己的那个家人就在身边,怎么想也没必要浪费车票钱回家,甚至寒假回家她都往往是跟贺清闻一起,一起回一起走,休的不是大学生的寒假,而是上班族的春节长假。 何况留在学校,图书馆的书随便看,还可以挣钱——大一时做做家教,大二大三比较有能力了就做做本专业的实习,多好! 与白沐骞的联系多在微信上,从隔三差五说几句到几乎每天都要聊一会儿。他家在浙江,离上海很近,应该是家境殷实,虽然父母都在老家,却早已在上海买了房子,后来易清谣得知,买房后颜萧白的户口也落了过来,就在上海上学。 上海户口可不是那么容易落的,他们家具体是怎么做到的易清谣不得而知,但也由此可以推测,他父母作为商人的成就以及社会地位非同一般。 暑假期间,白沐骞也没回老家,但住回自家的房子去了。 MBA都有几年工作经验,何况他还有强大的家庭背景,易清谣没敢多问,只猜想他应该怎么也不会闲着,兼职的工作肯定是手到擒来吧——这是离职场尚且遥远的小菜鸟们最崇拜的一点了。 七月中旬的一天,白沐骞突然给易清谣发微信:“你在学校吗现在?” 他这样问,自是因为知道她时常出去做家教,其时易清谣确实是刚做完家教回到宿舍,连忙回复:“在呢!” 白沐骞:“我今天有事回来学校,现在完事了,一起吃饭吧?” 易清谣:“呃……我刚买了晚饭回来哎……” 白沐骞:“这么早?!” 易清谣:“啊,不都是吗?食堂五点钟开门,一般四点半就可以去了,我们最晚就是五点吃晚饭啊!” 白沐骞:“(大笑)好吧,你们这些不到二十岁的小孩总是饿,对吧?” 易清谣看着好笑,说得好像他多老了似的! 她反唇相讥:“我倒是看出来了,你跟你同学平常都不咋去食堂吃饭吧,因为如果太晚去,比如六点,就好多菜都没有了,还说不是特权阶层呢!” 白沐骞仍然笑:“惭愧惭愧,这我还真说不过你,我们平常是去食堂以外的餐厅比较多,或者是去二食堂的自助区和芳园的二楼小炒区。那你别吃你买回来的饭了,出来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易清谣很想去,但又很为难:“我已经买了……是我特别爱吃的,舍不得倒掉……” 白沐骞又汗又笑:“那你带出来吧,我们去食堂,我打饭,你吃你的,可以了吧?” 那天易清谣端着碗来到食堂,见到白沐骞时,白沐骞真是被她雷得哭笑不得。 她带的好吃的是一碗酸辣粉,而且一看就是从外面打包的,泡沫碗里面兜着只塑料袋,装着满满一碗红得发黑的汤粉,一看就辣得不行。 白沐骞囧完又有点受伤:“你这……不是从食堂买的吧?还跟我说半天食堂什么时候开门,搪塞我呢?” 易清谣对天发誓:“我只是通过食堂开门的时间来说明我们一般吃晚饭的时间嘛!” 白沐骞面色稍霁,想想又失笑:“你特别爱吃的……就这个啊?” 易清谣噘起嘴,气恼地抗议:“怎么?不行吗?我们女生都很爱吃这些啊!凉皮凉面酸辣粉,所以你是不是对女生有什么误解啊?身边都是高贵的千金大小姐吧,只吃-精致美貌的西餐日料?” 白沐骞点头又摇头:“我确实不了解女生,没什么机会,也没特别注意过,不过我的女同学应该也不算千金大小姐吧,女强人挺多。” 所以,继上次的“单身狗”之后,他这又是在自陈从没恋爱过吗…… 易清谣勉力按捺着窃喜,有些生硬地清了清嗓子,把话题拉回来,续上前面:“反正就是,小西门外靠近肯德基那座天桥下有家酸辣粉,特别特别好吃,我们每次有机会从那儿路过就都要买,还给室友带呢!” 白沐骞长长地“哦”了一声:“所以我是不是打扰你们的闺蜜聚餐了?” 他这句话让易清谣顿然想起刚才离开宿舍时室友们夸张的尖叫——“有异性没人性啊”,“要帅哥不要我们了”,“去吧去吧今晚不用回来了”……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目光闪躲开来:“没、没事啦,我们每顿饭都一起吃,够多了!” 白沐骞看她的神情,若有所悟,笑吟吟地切换了个频道:“所以今天是谁顺路给你们带的酸辣粉?还是你们特意去买的?” “特意?不不不,你又对女生有误解啦,我们很懒的!”易清谣说得理直气壮。 于是白沐骞喷笑着听她骄傲地说:“今天是我带的,我做家教回来嘛,顺路。” 白沐骞道:“哦对,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个事,你既然做家教,能去给我弟弟做吗?他期末考化学退步有点大,其他各科你也都可以给他查漏补缺一下吧?他的目标也是考咱们学校。” 易清谣喜上眉梢,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趁着我高考知识点还没忘,赶紧倾囊相授!” 白沐骞连忙道谢,又道:“他们学校这个月补课,下个月开始吧,可以吗?” 那天他们俩这在半是窘迫半是滑稽中开始的第一次一起吃饭,也以半是窘迫半是滑稽结束。 白沐骞吃完饭的时候,易清谣的酸辣粉用肉眼根本还看不出少,原因是……她被辣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而手边备着的一瓶冰雪碧都已经喝完了。 白沐骞又怜惜又好笑:“你不能吃辣啊?那还非要吃这个,还放这么多辣!” 其实当时易清谣已经沮丧得不行了,真是太狼狈了,她本来以为在男神面前吃辣吧……只要自己足够慢,就会显得很斯文很淑女,没想到今天这个真是变态辣! 好在她一脸狼藉,倒是遮盖了更为尴尬的囧。她一边不停用纸巾擦鼻子眼睛一边咝咝吸着气说:“可是、可是就是好吃啊!我之前试过不放辣,就没这么香了,毕竟这里面最香的就是红油啊!” 白沐骞笑着摇头起身:“你坚持一下,我再去给你买冰镇饮料,两瓶吧,够不够?” ☆、12、 回忆,或梦境,一帧一帧地向前推进,易清谣觉得很难受。 你经历过鬼压床吗?就是那种感觉,你明明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清明,却偏偏无法脱身。 只是此时压在身上魇住她的,不是鬼,而是回忆。 她意识到自己在发烧,身体里热烘烘的像是有火在烧,外面却觉得冷,喉咙干渴得忍不住无力地咳嗽,可她既不能、也不愿意起身喝水。 因为她还不想醒来,她还不想,停止。 第一次一起吃饭之后,她和白沐骞一下子就更亲近了。 那段时间,在她的印象里,他们俩好像随时都在聊天,微信长时间地停留在与他的会话里,每次因为有事退出来,基本上一处理完就又会进去,要么是被他召唤进去的,要么是她自己不假思索地就要跟他说话。 那是多么充实的一个暑假!十九岁的天空,总是艳阳高照,绿荫匝地,青春流光溢彩得潽出来,弥漫得那么广阔的一个校园才将将兜得住,加速而有力的心跳带得身体也轻盈雀跃,真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要腾云飞起。 易清谣家教带的两个孩子都是初中生,假期的文化课家教安排在工作日,周末则用来上艺术或体育特长课。 所以易清谣周末都闲着,常常跟哥哥一起出去玩。 贺清闻当时还没进入网约车阶段,刚退伍回来那两三年,他还在往一个办公室文员的方向努力。 只是他只有高中学历,这样的工作实在不好找,只能在一些雇不起人的初创小公司,一人身兼数职,凭借着在夜校上的计算机和会计课程,把行政出纳和网管这一摊子事都管起来,但是每个月去除了五险一金,到手也只有不到3000元。 易清谣那么卖力地赚钱,也是希望能帮哥哥一把——或者……可能不能把话说得这么大,只能说,让哥哥能在生活的重压下时常透口气吧,至少每次跟哥哥一起出去玩,交通餐饮门票等,她都要全包——呃,有全包的能力,至于能不能抢过哥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然后就到了那天,易清谣终身难忘的那天。 或许她和白沐骞注定此生无缘,可那已然失去的一切,毕竟是在她的生命中真真切切地烙下过痕迹,那痕迹一旦烙下,就是永远。 那天,易清谣敏感地觉得白沐骞有些冷淡,也可能是平常他们俩之间太热络了点,以至于不过是更符合普通朋友聊天特色的对话,都显出了疏远。 她心里一下子不踏实起来。 这是针对她吗?还是说他遇到了什么事,整个人状态都比较低靡?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告诉她是什么事,没觉得在她这里能得到什么安慰吧…… 易清谣越想越丧气,到了中午,已是整个人都低落颓唐,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去做了。 她决定索性睡个午觉,可能睡醒了就好了。 躺在床上,她又不死心地给白沐骞发了条消息,然后突然又泄了气。 她决定不再等他回复了,甚至他的回复,她也不想看了。 于是她把手机往枕边一扔,翻个身闭上眼睛。 然而睡意这个东西,是越努力酝酿就赶得越远的,甚至明明已经调至静音、连振动也没开的手机,她都总能莫名感觉到它因为不断收到新消息而在后脑频频亮起。 坚持又坚持,终于坚持不下去了! 她狠狠翻过身来,拿起手机—— 一长串全是白沐骞的消息!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都觉得她也很喜欢我,每天都跟我聊天聊得很好,我都打算表白了,没想到……” “你看,就是这个人,唉,当然,他看起来也很不错很爱她,就是总觉得面相气质有点平庸,可能她就是喜欢那种为她低到了尘埃里、无条件对她好的人吧,她其实也可以试试我啊,说不定我更符合要求呢?” “这是她朋友圈的文案,她也很爱他吧……” “我最难受的是,她都有男朋友了,怎么还能总跟我说话,有时我觉得她对我真的挺有那种意思的,所以我是被当作暧昧对象了吗?传说中的备胎?真没想到她是这种人……那么天真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我本来觉得她真的……可能这样说有点俗,可我真觉得她就像天使一样!” “我现在真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晚上出来喝酒吧!” 刚看到那几条消息的时候,易清谣心里狠狠一沉。 “她”是谁?果然是有让他失恋的人了吗…… 可他发来的图片一眼看去就很眼熟,点开就更能确认,那……那那那,那不是她发在朋友圈的照片,配上了文案的截图,以及她和他的聊天记录吗?! 易清谣的心又慢慢地漂起来,只是仍旧云里雾里不得要领。 什么意思呀?这里面的“她”好像就是指的我本人?那他这些话……不是发给我的吧? 所以,是发错了? 是她,让他失恋了? 易清谣愣了两分钟,终于把头绪捋出来了。 喜悦像是破土而出的热泉,噗的一下从她心头冒了出来,随之而来的就是令她抓狂的急切。 她急得不行,似乎生怕这一下子的功夫他就立刻改了主意,不再喜欢她不再肯等她,她咬着嘴唇连忙给他解释:“我不是渣女,那个人不是我男朋友,他是我哥哥,亲哥哥。” “我哥也在上海,所以周末我们会一起出去玩,拍拍照片,我没有把你当备胎,我……” “我也是把你当成要表白的那个人的……” 几乎是立刻地,白沐骞的回复来了:“!!!!!!!!” 易清谣的心顿时缩紧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看着他又发来了一串: “我发错了啊……” “幸亏我发错了!(爱心)(爱心)(嘴唇)(嘴唇)(亲亲)(亲亲)” “不行,我太开心了,我马上来找你!你在学校吧?还是在做家教?” …… —— 光影渐渐淡去,易清谣飘飘悠悠地离开了那个梦境。 或者该说是,结束了那段回忆。 她难受地动了动,便觉得浑身黏糊糊的难受,刚才出了一身大汗。 身上有些疲软无力,她不情不愿地从被子里抽出手,摸了摸额头,只觉得湿漉漉的一片冰凉,退烧了。 说来奇怪,跟白沐骞分手都快三年了,她始终禁止自己去回忆,虽然心是不可能禁止得住的,可到底是从来没这样放任自己沉浸在回忆中过。 这一放任才知道,五六年前的事,竟还如此历历在目,是因为生病而进入了某种冥想状态、让她更接近于灵吗?甚至有些她后来已经想不起的细节,应该早已经被掩埋在潜意识里的琐屑,都被完完整整地还原。 而此时醒来,她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萧索与凄恻,拥着被子,强烈地想要流泪,可是一场努力下来,也只是浅浅落了一滴细小的清泪。 回忆里那彻遍灵魂的狂喜狂悲,掏心刮肚的深情挚爱,此时全都模糊而黯淡,就好像刚才随着那一场大梦发作出来的,是飞升而去的旧爱,如同传说中出窍升天的灵魂,在从顶门离开前,经过她的大脑,于是给她带来了如此清晰而流畅的重现,那是一场仪式,一场祭奠,她就此与这段往昔郑重告别,那段记忆的实体已无,如今在她心底只剩下了些影子,和印记。 易清谣怔怔的,觉得伤心,抑或该说是很想伤心,因为舍不得,因为还习惯性地缅怀。 她想起一首歌,说爱就像一场重感冒,等烧退了就好。 她刚才发了一场高烧,现在烧退了,就结束了。 有人在轻轻敲门。 易清谣下意识地看了眼从窗帘后透进来的天光,是已经黑了,但因为秋假过后天黑得越来越早,一时也难以判断时间,所以不知敲门的是颜萧白还是已经回来的饶珈珈。 她这一下犹疑,敲门的人已经等急了,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 然后他就整个把门打开了:“醒了?感觉怎么样?” 易清谣开口试图答话,然而声音涩哑,鼻子也塞得严重:“还好,刚才发了会儿烧,现在已经退了。” 颜萧白走过来:“那还是要吃点药吧?” 易清谣点点头:“我有感冒药,一会儿我会吃。” 颜萧白大大松了口气:“啊?你有感冒药啊?那就好那就好,你刚说药店买不到,我操心了半天呢,到处问人,都跟人说好了,一会儿我一声令下,他给随时送过来。” 易清谣万分歉然:“呃……怪我怪我,刚才应该先跟你说清楚的,我没想到……”,她咽下了后面的话,又道,“我刚来美国的时候跟你一样,忘了带常备药,刚到没多久就感冒发烧过一次,去了校医院,然后拿了那什么不认识的药回来,吃了之后睡了足足24小时才勉强醒来,之后就再也不敢随便吃美国人的药了……我哥知道这事以后急得不行,每个寒暑假他都要问我有没有同学回上海,他买好常备药送过去托人家带回来给我。我说不用他买,我让我同学回去给带就行了,他非不干,说怕人家买的不好不对不齐全,怕我不好意思总催总问、结果人家给忘了,怕老麻烦人家以后不肯帮忙了,总之一大堆婆婆妈妈的理由。最夸张的是今年暑假,我没什么关系特别好的朋友回上海或者从上海飞,只有一个同学是飞北京,期间到江苏拜见未来岳父大人,他是跑到江苏去送药的。弄得我现在攒了很多药,根本用不过来,珈珈一直分享着呢,以后也有你的份儿哈——呸呸呸,不吉利!” 她没告诉颜萧白,其实贺清闻每次都叮嘱她,药吃不完要过期了就扔,千万不能给别人,给了药给别人,自己就要生病了。这是迷信,哥哥信,她不信。 俩人就药的问题掰扯清楚,颜萧白又问:“那先吃晚饭吧?好像大多数药都得饭后吃?我给你煮了粥,白粥没什么味道,怕你嘴里淡,所以我弄了一点猪肉末,你想吃咸的我就给你煮肉粥,你想吃甜的就给你加糖,行吗?” 易清谣不由失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慈禧太后吗?这么周到,怎么可能不行!” 于是颜萧白交代了一句“那你慢慢起来,我去弄去”,就如同得了重大表扬的孩子一样喜滋滋地走了。 易清谣睡得身上发酸,索性趁着坐起来喝水,也不再躺回去,直接就披衣下床了。 她好奇地走到厨房,惊讶地看到颜萧白将炖锅里的白粥舀了些出来,放进炒锅里,然后加入用酱油姜碎和小葱调好的肉末——哎,仔细一看还有剁碎的猪肝末呢!他们上周末去买菜的时候他确实买了猪肝,但易清谣知道那猪肝都是大块的,家里也没有绞肉机,剁得这么碎倒是辛苦他了。 这一小碗肉末下了锅,顿时浓香四溢,病得发蔫的易清谣也忍不住耸耸鼻翼胃口大开。 她笑着问:“你这是炒粥啊?这么有创意!” 颜萧白一边忙得极其认真一边回答:“这是跟我哥学的,我读高中的时候跟他住一起嘛,有时我们俩都在家,懒得出去吃的时候他就会这么给我做……” 说到最后,颜萧白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事实上最后三个字基本上都是易清谣自己脑补的了。 她明白他对自己失言的懊悔,索性笑了笑,主动把话说开:“话说……你从来都不知道白沐骞是为什么跟我分手的吧?” ☆、13、 听到易清谣那句忽而坦诚的问话,颜萧白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弱弱地“嗯”了一声,不确定地多说了一句:“那时……我妈的事已经闹出来了,他们夫妻俩基本就分居了,我……白沐骞跟我之间也挺别扭的,虽然跟我们没什么关系,但我觉得我们俩都有点不太愿意面对对方吧,所以我就待在学校,都不回他那儿了,实在要回去拿什么东西,也都是趁他肯定不在的时候去。” 易清谣点点头:“嗯,跟我想的一样。”她深吸了口气,觉得有点冷似的,拉紧了开襟的家居服外套,慢慢告诉他:“白沐骞跟我分手,是因为很介意我哥。” “介意你哥?”颜萧白一脸万万没想到的表情。 易清谣苦笑了一下,又肃然了容色:“刚开始我以为他是介意我哥没本事,担心他以后总要靠我扶持。那时我们吵架基本上80%都是因为我哥,我很委屈,也很纳闷儿,我哥其实都不肯要我帮他,就算、就算像白沐骞说的那样,将来他可能会变,我觉得我也能凭借自己一个人的能力帮助他,不会麻烦白沐骞,不会影响我和白沐骞的生活。但不管我怎么说都说不通。我不明白,白沐骞应该不是那样的人,他经济实力无论如何都比我更强吧,他的起点比我高那么多啊,对其他人、在其他方面,他也从没显出一点小肚鸡肠。有时我会觉得他是不是不够爱我,爱我难道不是应该也爱我的家人吗?后来吵架的次数多了,我慢慢有点品出味儿来,他……介意的重点好像不是这个,而是吃我哥的醋。” “啊?”颜萧白刚才那满脸的万万没想到更为轰轰烈烈地卷土重来。 “嗯,”易清谣垂下眼睛,“他就是觉得我哥跟我走得太近了,不是怕我帮我哥,而是怕我和我哥……他觉得我们不像正常的成年兄妹。我一直觉得他有点过分敏感,现在我终于明白是为什么了。” 颜萧白愕然片刻,幡然醒悟:“是因为……我妈和我的……生父?” 易清谣点点头,叹了口气。 在白家事发之前,白沐骞就颇为介意易清谣兄妹情深,只不过还没那么夸张,一切都不难消解。 白沐骞和易清谣第一次吵架,就是在贺清闻听说妹妹交了男朋友,来请他们吃饭的那天。 其实即使后来白沐骞没提,易清谣也觉得哥哥那天是有点不对劲,整个饭局上话都很少,也没什么笑脸,显得冷淡不热情。 与平常性格气质敦厚憨实的他判若两人。 说实话,易清谣自己也有点失望,她本来觉得哥哥肯定能以温厚好相处的家长形象给她大幅度加分的,然而一切却恰恰相反。 于是她心里也百般揣测,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呢…… 她觉得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哥哥这顿饭是打肿脸充胖子请的,所以吃得肉痛,影响了情绪。 唉,哥哥也是的……不过谁让他是哥哥呢?即便妹妹的男朋友比他都大,可这是身份和面子问题,白沐骞也是因为深谙个中微妙,才没抢着买单的。 想到这个时,她正和白沐骞走在路上,这个念头让她实在有点急,也等不及回到宿舍了,赶紧给哥哥转了个账。 但哥哥没收,发过来的消息还带着些愠怒:“干嘛呢这是?” 易清谣:“我们两个人呢,本来就该我们请。”并附上一个狗腿的笑脸。 贺清闻:“哟,你知道这辈子就是他了?还没出嫁呢,就把他跟你当一家人了?现在你还是跟我一家人知道吗?你才刚成年,谈恋爱自己多小心,女孩子家,该端着还是得端着点!” 易清谣:“遵命!所以啊,咱们俩分什么你我,是不是?因为我的缘由吃大餐,当然应该我出钱!” 贺清闻:“你这句话都是前后矛盾!” 易清谣:“反正你就收着吧!” 贺清闻直接不理她了。 微信转账就是这样,对方不收你也没什么办法,除了苦口婆心地劝之外。易清谣想要么用某宝简单粗暴地转,又觉得哥哥拒绝得好像很认真,太过分可能真的会触怒他。 她这里跟贺清闻一个坚决要给一个坚决不收地缠夹不清,身旁的男朋友不乐意了。 白沐骞凉凉地来了一句:“你跟你哥这么分不开啊?刚一起吃了顿饭还没说够,现在还要迫不及待地聊个不停?” 易清谣心里惊跳一下,生怕白沐骞看到她的聊天内容。给哥哥钱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哥哥不也是为了给她撑门面才硬要选这家超出自己消费档次的餐厅请客么? 她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开一步,收起手机:“没,没事了。” 白沐骞微微眯起了眼:“想想也是,你们刚才都没怎么说话,主要是你哥,都不太搭话,是当着我这个外人很多话不方便说吧?” 易清谣开始觉得他不是开玩笑了:“什、什么意思啊?我怎么觉得你有点阴阳怪气的呢?” 白沐骞冷笑了一下:“我阴阳怪气?你没注意到你哥刚才对我什么态度,要嫌弃不嫌弃要戒备不戒备的,他对别人也这样吗?” 易清谣张口结舌,她还真说不出“他就是这么个人”之类的话来,因为……确实就不是啊,他对别人……确实不这样。 她也不好说自己的推断,便换了个理由:“我哥估计对你下马威呢,你没听过人家外国的老爹都要穿那种‘Just out of jail’的衣服去送女儿约会吗?” 白沐骞面色缓了缓,但还是不虞:“其实我一直挺反感这个,用得着这么不尊重人吗?就算觉得女儿没眼光,也用不着都往最坏处想别人吧?对人没点信任是怎么回事?据说你自己是什么人就看别人也是什么人……” 易清谣听他越说越离谱,连忙打断:“是啦是啦,不过也没这么夸张啦,人家当爹的心啊,应该也就是半开玩笑表个姿态嘛!” 白沐骞不同意:“哪有这么轻巧,都提到监狱了,不就是要杀人的意思吗?” 易清谣被他说得没办法,只好举起手表示投降:“行吧行吧,你说得对!不过你以后要是有个闺女,可能就不会再这么说了。” 这天晚上的争执,在他们分开时也没有完全解决。 但后来白沐骞倒是主动接受停战,应该就是易清谣那句话起到了关键作用。 因为他后来发来的那条表示此事揭过的消息,内容是:“你说的也是,以后要是我有女儿,可能也会有点过度保护。反正这你说的啊,我可等着了啊!” 易清谣隐隐知道他什么意思,只是羞窘交加不肯冒领:“等着什么呀?” “女儿呗,等着你给我造啊,不然呢?” 易清谣跟白沐骞在一起是在大一的暑假,跟贺清闻第一次见面吃饭是大二上学期过半的时候。 大二时他们俩还很少吵架,越吵越多是从大三开始的。 易清谣一直以为那是因为白沐骞已经毕业,重回职场,环境不一样之后,就与还未出校园的她渐行渐远,以及,他们俩一年的热恋期过了,开始失去耐心,相看两厌——她指的主要是白沐骞对她,因为她自己并不觉得对白沐骞已失去热情,所以从那时开始,直到分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一直为此而格外伤心。 直到这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时白沐骞家里已经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 其实这是他家的第二场变故了,只是第一场变故发生时,他还是婴儿,毫无感觉,后来他概念中的母亲始终都更是颜阿姨,生母与父亲的关系破裂,并没给他带来什么真正的影响。 可没想到,颜阿姨这个妻子和母亲,于他家而言,居然有至少一半,是骗局。 以白伯伯对颜阿姨的挚爱,可以想象他遭受到的打击,而以血缘论,白沐骞的立场一定与父亲一致,愤怒与猜忌无可避免地衍伸到了同样有个亲密哥哥的女朋友身上。 易清谣印象特别深刻的那次吵架,就是因为他说出的特别刻薄的话—— “别哥哥哥哥的了,听着恶心!好多追星粉丝还把自己的爱豆叫哥哥呢,谁不知道那是在撒娇玩情趣?” “……白沐骞你是疯了吧?那就是我哥呀,嫡亲的哥哥,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不叫哥哥叫什么?你想什么呢?这么脏!” “你也知道脏!你跟他一点都不像,还连姓都不一样,怎么就这么确定真是亲兄妹了?” “你搞笑吧你?你跟颜萧白长得像吗?你跟颜萧白不也不同姓吗?就许你弟跟你妈姓,不许我跟我妈姓?” “……反正就算是亲兄妹,这个世界上也不是没有过变态乱-伦恋情,还有父女母子的呢,兄妹算什么!” “白沐骞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要分手就分手,不要人身攻击侮辱人格行吗!” 直到现在,易清谣才懂得了那个瞬间白沐骞的突然语塞。 她以颜萧白为例——他们兄弟俩也长得不像,也不同姓——来证明自己与贺清闻之间的血缘关系,谁能想得到这恰恰是撞在了枪口上呢? 可白沐骞没把这事说出来。 也许是家里那件事实在是丢脸到让他难以启齿,也许是他自己也很抗拒,如果真的证明了易清谣与贺清闻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受伤的还不是他自己。 他不想分手,不想结束,于是争吵也只能止于情绪发泄,无法再继续往前,去寻找那个莫须有的实锤。 而那次让白沐骞那么失态、以至于口不择言的吵架,缘于易清谣与贺清闻在外面住了一晚,没回宿舍。 ☆、14、 易清谣上大学前,贺清闻刚好退伍回来。本来按照妈妈的意思,他回去家乡就好,本地有熟人,找工作总容易些,实在不行跟妈妈一起开餐馆,或者妈妈养着,再去找个学校进修一下,起点高了再找工作,不也很好吗? 但他不肯,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他不信自己养不活自己,就在机会最多的上海闯荡一番看看,顺便还能看顾妹妹。 既抱着如此雄心壮志,他自然也不会再要妈妈给的生活费。 易清谣刚上大学时妈妈就很担心贺清闻会受苦,交代易清谣一定要去贺清闻住的地方看看,如果住得不好就赶紧告诉她。 易清谣并不认同妈妈这么娇惯已然成年还在部队受过磨练的儿子,但她也不愿意哥哥过得不好,于是真诚地提过好几次去哥哥那里看看,但贺清闻一直以各种理由拒绝,她不知道他的地址,也就没法去。 这个情况没法汇报给妈妈,妈妈不会去逼迫宝贝儿子,只会责怪女儿办事不力,说她没良心,不关心哥哥。眼瞅着如果再没个让妈妈满意的答复,她就要停业亲自杀过来了,再加上易清谣也不乐意挨骂,就糊弄说自己去看过了,挺好的。 可这头跟妈妈撒了谎,她心里就更不踏实了,毕竟明知道哥哥肯定不会住得太好。 终于第一次去到贺清闻的住处时,已是大一的五一小长假。 那天也是命中注定,她跟贺清闻一起出去玩,没想到半途突然变天,骤降暴雨。 公园里人们纷纷奔跑躲避,但在廊檐下站定时,身上能淋湿的地方基本上都已经湿透了。 五月初,天还是乍热还凉,一场雨就把之前的暑气尽皆打散。贺清闻担心易清谣着凉,只好带她去他那里吹干。 此前易清谣只知道他的住处就在这附近,而被拒绝了太多次,就算是来到这里,她也早死了能去顺便看一眼的心,没想到老天帮了大忙! 虽然早已猜得到贺清闻总是不让她来的原因,可真到了他的住处,她才更能理解他的坚持。 以及,为什么她都淋成这样了,他也只是说带她来吹干,而没说让她洗个澡。 他和好几个人合租在一套半地下室里——上海这样潮湿的南方,别说半地下室了,就连一楼住着都闹心啊,虫豸多易发霉,显得脏兮兮的,这间屋子可能本来都不是住人的,房东为了赚钱才改造了一下,硬是低价租了出来。 几个合租的小伙子睡的都是上下铺,东西可能本来也不算多,但都是男人,乱七八糟的,显得比学校宿舍还挤,而且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怪味,可见住客素质一般,只是此时他们大都不在,易清谣免去与他们相见寒暄,也算清净。 贺清闻从小就算是比较整洁的男生,又参军回来,习惯很好,他的铺位几乎就是全屋唯一能看的角落了,也因为这样,显得他的空间被无限压缩占据,看起来既可怜又屈辱——虽然易清谣并不了解情况,说屈辱可能是有点夸张了,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地要这样想。 而他们那个狭窄的卫生间,将将也就有个立足之地,易清谣简直怀疑是房东为了能顺利租出这套房,后面才给加隔出来的这间,也可以想象每次要洗澡,都得怎样大动干戈地移动地上的杂物。贺清闻甚至红着脸让她不要在这里上洗手间,如果想上,他回头带她去附近的公厕。 也就是说,他们的洗手间,甚至不如外面的公厕干净…… 确实也是啊!虽然装的是马桶,但还不如不装呢,整个马桶是肉眼可见的脏,不用说易清谣都想得到,这马桶不是用来坐的,他们上大号时肯定都是踩着马桶圈蹲上去的,连安全都不能保障。 就是那天,易清谣暗暗下了决心,不能再成天像个千金大小姐一样只顾自己学习了,课余也要尽量去挣钱,妈妈给的用度再省着点花,帮帮哥哥。 这事后来也成为白沐骞与她吵架的引线,但易清谣现在知道了,那不仅仅是吵架,那是白沐骞更深层次的心结。 因为易清谣挣的钱,都想着给她哥去了。 尤其是,这其中还包含着白沐骞以家教名义支付给她的工资。 那不是……正好呼应了颜阿姨与白伯伯之间那个“卖身”的开始?赚的钱都是为了所谓的哥哥呀! 去给颜萧白做家教时易清谣已经是白沐骞的女朋友,她本来是不要这个工资的,但白沐骞非要给,她拗不过他,想想也觉得每次那么折腾地去教人家的弟弟,如果对正常的报酬再推辞得太过坚决,毕竟又没结婚,未免也有些上赶着倒贴的意思,可能也不好。 易清谣之前没带过高三学生,对市价不是很了解,白沐骞说高三的学费肯定是比初中贵,她也接受了。后来她才知道他给的比市价更高,也没别的意思,那是他宠她的方式,借着个现成的理由给女朋友钱花罢了。 白沐骞并不是小家子气的人,所以易清谣刚开始觉得他对贺清闻有芥蒂是因为担心贺清闻以后经济上拖累他们时,觉得他很不对劲很分裂。 对她,白沐骞明明总是怕给得不够,总怕她过得不够舒服,每次她提到哪个同学买了什么东西,去了哪儿,玩了什么,本是无心快嘴的聊天罢了,他都会立刻问她是不是也想要。 这弄得她后来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这些了,但他还是会主动问——最近好像什么东西很不错,大家很喜欢做什么事情,咱们也来一个? 后来看出了她的不好意思,他索性就不问了,直接先斩后奏,先把钱付了,定下再说。 一个钢铁直男成长为玲珑暖男的过程,其实铭刻的,都是对一个人太过在意的痕迹。 经过暑假的兼职,以及有意识的省钱——再加上跟白沐骞在一起之后,易清谣能花上钱的机会也确实少了,大二时的她在非富二代的大学生里也算是个小小富婆了。 所以她再跟贺清闻出去玩,经常就会刻意选一些远郊或邻市作为目的地,在那里住上一两晚,住宿她事先订好,当然也不会是什么奢侈的大酒店了,就算是平价的民宿,也能让哥哥时常享受上一两天住得舒服的小日子。 本来易清谣还想过以后还有白沐骞呢,他们仨一起去,那多好呀! 然而白沐骞和贺清闻第一次见面就不太愉快,她就暂时捺下了这条心。 否则就不说玩得反而不开心了,就说怎么住吧,都有点微妙。 易清谣完全没想过要让经济条件更好的白沐骞来负担这个大头费用,毕竟要在外面住主要是为了自家哥哥,没理由让白沐骞出钱,至于说AA,那又很生分,她不愿保留这个选项。 惯性思维让她没考虑过三人各住一间这样不划算的安排,那么就只有三种选择了—— 她和白沐骞……还没那个过,不好住一个房间吧?虽然她相信白沐骞不会没风度到违背她的意志,可他们俩单独外出可以,有哥哥在,肯定是不好这样住的。 要么就她跟哥哥住一间,白沐骞单独住一间,可想到白沐骞那次对她与贺清闻亲近的强烈介意,恐怕这样的安排又让他多心了,觉得她还是不把他当自己人,她的家庭尚未真正接纳他。 那么应该就会她单独住一间,白沐骞和贺清闻住一间……呃!那她估计要担心得睡不着觉了,他们俩本来就不太对付,同住不会吵起来吧? 因此,下意识地,易清谣后来都尽量挑能避开白沐骞的时段跟贺清闻出去玩。 再后来到了美国,她慢慢开始习惯人与人之间尽量不带拐弯不打隐语直接地沟通,她有反思过,那时也许更应该坦诚地跟白沐骞说,她什么时间要跟哥哥一起出去玩,会在外面留宿,这不是最近才开始的,而是之前就有过。 可放在当时,她真的开不了这个口。她太在意白沐骞了,他第一次的怒意已令她胆怯,她本能地躲避再次直面很可能再度爆发的冲突。 而且说实话,就算是在美国改变了一些沟通的模式与习惯,其实也主要是同非华人才能做到,不是吗?与中国朋友之间,大家都基本还是遵循着此前颇多顾忌、含蓄与留白都很充分的惯例。 所以她当时只是告诉自己,还是先单独跟哥哥去玩吧,她和白沐骞,反正来日方长。 白沐骞和哥哥之间的问题,也自有着来日方长,留待将来慢慢解决。 那时她也是太年轻,不知道许多误会如果不能及时解决,越积越深就会变质,她明明是清清白白地跟亲哥哥在一起,倒弄得越来越像是跟奸夫偷情。 令白沐骞大发雷霆口不择言的那次,就是易清谣趁白沐骞出差时跟贺清闻出去玩,然后被白沐骞发现了。 此前几次同样的情况下,白沐骞都没有发现,是因为易清谣非常谨慎,基本都能做到他的消息及时回复,而既是出差嘛,他自然是时间安排得很满的,视频时都已是深夜,易清谣不开灯,背景黑咕隆咚,谁知道是不是在宿舍,白沐骞就没起过疑心。 而这次恰恰因为住了个团购的温泉酒店,泡温泉的一两个小时里,没法带手机。 易清谣本来以为白沐骞晚上开会,她离开房间前又跟他说了声去洗澡,基本万无一失,没想到白沐骞的会临时取消,他无所事事,又对女朋友思念得紧,却发现发消息打电话都没有回复,一急就打到她宿舍去了。 易清谣的室友哪里知道个中关窍,就实话实说了,于是白沐骞勃然大怒。 ☆、15、 那次并不是白沐骞因为贺清闻与易清谣第二次起争执,之前大大小小的争执也已有过不少,只是这次实在是太严重了,以至于覆盖掉了易清谣对其他争执的记忆。 那几天易清谣基本已经将她和白沐骞当作分手来对待了,毕竟在白沐骞的口出恶言之后,他们俩一次也没再联系过,更别说见面了。 在易清谣这面,自然是又生气又伤心,断不会主动去求和,而白沐骞那面,或许除了同样的心情之外,还多了一层对自己出口伤人的愧疚,一时之间无法面对她。 堪堪数日,易清谣就觉得自己憔悴得如同垂垂老妪,只恨青春韶华正酣,内心的枯槁全都显不到面上来,镜子里的容颜依旧芬芳鲜美。 倒是大几岁的白沐骞,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一眼就能看出那份被悲伤腌渍出来的苍老。 那天并不是周末,甚至还远没到下班时间,其时易清谣已渐渐死了能再见到白沐骞的心,她甚至忍不住将这段初恋想象成了一部悲剧电影,想着或许他们俩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等再度遇见,就已经都是鸡皮鹤发了。 她当然更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点突然看见白沐骞,就等在她刚下课离开的教室门口。 她惊怔地定在原地,与他两两凝望,旁边同样下课的同学好奇地张望着经过,然而那都是与己无关的人群,一切真的变成了电影镜头,背景是由路人组成的被虚化了流动着的符号,男女主角的时间兀自凝滞,连呼吸也随着世界静止。 然后,他们俩如同被冥冥中某条看不见的线索牵动,几乎同时迈步,奔进对方怀里! 并且都在触及彼此的那一刻,泪雨滂沱。 那一次也许因为两个人都伤得太深了,所以根本没有勇气再去就那件让他们吵架的事谈个清楚,他们俩都不约而同地自欺欺人,选择就那样混过去,再不去提。 抽泣着重新开口,他们所说的只有绵绵情话—— “你怎么来了……” “我上班上不下去了,就请假出来了,如果不能马上见到你我就要死了!” “我也是……” 那天剩下的时间,易清谣没回学校,没去上课,晚上也没回宿舍。 她跟白沐骞在校外的酒店里,难解难分。 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用象征童贞的落红证明了自己的白璧无瑕,那个问题就彻底解决了,却不知在品尝过她最隐秘最深刻的美好之后,当下一次再有那个老生常谈的矛盾发生,白沐骞就比先前还要妒发如狂。 所以,他们俩后来的争执比先前更禁忌,也更伤人—— “你跟我是第一次,那又能说明什么?又不是只能进去,他也可以对你用手,用嘴,我不也用了吗,你不是喜欢得不得了吗?!” “你疯了吧!在那天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还可以那样!” “是,他是你亲哥哥,所以他不能进去,但他一样可以抱你摸你吻你……” “你给我闭嘴!你滚!你不走我走!” “你敢!你要去哪儿?去找他吗?哪怕真的没有过,他也可以觊觎你,我是疯了,我想到这个就疯了!我发现我倒是为人作嫁了,我们那个以后,现在他就是进去我也不知道了!” 易清谣或许永不会忘记她打过白沐骞的那个耳光,也永不会忘记那个耳光之后他们俩的那场鏖战,空前绝后绵绵不绝的欢潮,频发而又热烈,出离的怒火奇异地催出灵魂深处最激愤的岩浆。 可是伤口就这样烙下了,过于酣畅的满足之后,他的想象力更丰富,也更介意了。 他们俩在一起的最后这一年,几乎都是在这样的混乱与折磨中度过,排山倒海的幸福与灭顶末世的痛苦总是并存,此起彼伏,接踵摩肩。爱得死去活来,也吵得山崩地裂,两个人都觉得离不开彼此,可又如何继续下去? —— “那件事我们不能谈,一谈就要吵,可谁都吵不动了,因为实在伤不起了。但这个世界上很多事其实是没法混过去的,就好像你受了伤,因为怕疼,没给伤口消毒就直接包扎,糊弄了一时,却留下无穷后患。后来你会发现这个伤口怎么都好不了,刚开始是好一天坏一天,后来就越来越糟,伤口开始化脓,越来越疼,越来越狰狞,最后你可能就得做个手术,剜掉死肉,甚至截肢。” 说话间,易清谣已经吃完了两碗粥,毕竟是病人,胃口不太好,没吃之前闻到香味是馋得慌,真吃了又有点咽不下,于是第三碗粥只动了两口就放在旁边小几上,她靠在沙发上,拥着毛毯,静静地说。 颜萧白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点头,然后端起碗,再送到她手里:“试试看能不能再吃点?” 易清谣接过碗,努力吃了两口,又放回去,接着说:“后来他跟我彻底分手,是在大四下学期,快毕业的时候。那是三月份,学校统计毕业典礼参加人数,因为场地有限,每个人至多只能带一名家属进场。” 颜萧白心里一动:“你带了你哥?” 易清谣点点头:“我知道本科毕业典礼一生只有一次,可毕竟……可能是我错了,我习惯性地将我哥当成弱者,所以总是倾向于偏着他来考虑问题,我总想着跟白沐骞来日方长……其实男朋友——哪怕真成了老公,也不存在斩不断的关系,血缘亲情才是断不了的啊,我或许应该觉得跟我哥来日方长,必须好好经营的是我和白沐骞的关系才对。 “来了美国之后,我发现这边的人特别注重私人感情,而且他们指的就是important other,也就是情侣或配偶,但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还是习惯性地觉得有血缘关系的人才更重要,而且……好像太卖力太刻意地去经营与另一半的关系,就不自然也不够美好了。 “我其实完全能理解白沐骞知道我毕业典礼选择让我哥参加时的伤心和愤怒,这事本来也不可能瞒过他,毕竟他也是校友,学校的情况他都清楚,而且他毕业的时候就带我去参加各种活动来着。我没有给他平等的待遇,是我辜负了他。” 易清谣垂下眼睛,停了一下,又说:“听你说了你家的事之后,这几天我都挺难受的,原来当初让我们互相折磨的根子在这里,而他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根本不够信任我,可能这次生病……也有一半是心病吧。 “不过病出来这一场,我突然就想通了,我跟白沐骞走到最后那一步,我们俩的责任至少各一半吧,我不也没对他坦诚吗?我也时时处处都瞒着他,每次只要与我哥相关,我就显得甚至像是在防着他,如果换成他这样对我,我又会有什么感觉?也会一样不能忍啊!” 颜萧白沉默片刻,轻声问:“那……现在你都知道当年他是为什么了,是不是……你还爱他对不对?我想他……应该也还爱你。” “是不是什么?回头找他,跟他复合吗?”易清谣敏锐地抓住了他那个没有出口的话头,笑了一下,摇摇头,“不了。我跟他的问题,应该会一直存在吧。我本来是想过,如果当初他一得知你妈妈的事就告诉我……他告诉我,我又能怎样?就像现在,我知道了他那个心结的原因,却根本没法帮他解开,我跟我哥是亲兄妹,我们有出生证明,有户口本,有各种东西为证,所以要我怎样?难道跟我哥断绝关系?这根本不可能,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就算我们俩硬要在一起,也必然会活得很累,所以他的创伤,我知道或不知道,其实都没差——我是说对我和白沐骞的关系没差哈,对我自己还是很重要的,萧白,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抬手揉了揉颜萧白的脑袋,颜萧白猝不及防,一瞬惊愕后脸色由红转白,瞪她的那一眼十分之一言难尽。 易清谣知道这么大的小伙子最不愿被人家当小弟弟,于是偷袭得手后立刻收回,没给他躲避的机会。她敛了笑,又恢复了沉静的表情:“我之前其实一直没真正走出来,可现在我释然了。说真的,我很感动,这件事对于你来说,其实应该比白沐骞还要更觉得难以启齿不是吗?但你竟能告诉我,你这么信任我,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回过头想想,我和白沐骞在某些地方真的很相似,或许这是吸引着我们俩走到一起的原因,却也是我们俩注定不可能走到最后的硬伤。我们俩都……太要面子了,正如他连他的妈妈其实是继母这一点都不愿让我知道,我也不愿让他知道我妈妈重男轻女,所以我也一直没法充分地向他说明为什么我跟我哥感情会这么好。他或许觉得他的生母不被他爸爸所爱这一点会影射到他的身上,显得他也是一个不那么值得被爱的人,就像我觉得我妈妈不怎么爱我,显得我是一个不那么值得被爱的人。 “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是因为相似而成为很好的一对,有的人是因为相反而成为很好的一对,有的人则是反过来,因为相反而无法相融,或因为相似而同极相斥,这些都没有定理,而我跟白沐骞,大概是两条相交线吧,因为相似而走到一起,却又终因相似而竖起隔阂,渐行渐远,永不能再回头了。” ☆、16、 易清谣体质很好,一年也就顶多病上一两次,普通感冒发烧,吃了药很快就没事,所以她一般能不吃药就不吃药,有意地磨练一下自己的免疫系统。 病后初愈的年轻身体,将此前相当一段时间的积郁也散了去,于是显得比病前还要生龙活虎。十月最后的几天里,事还挺多,易清谣自认效率高完成效果好,不免心情舒爽轻盈,如同入冬前这最后十里柔软的秋风。 颜萧白也是。 他赶在11月前买到了满意的车,也考到了驾照,驾照上的照片还很帅,完全没辜负他的颜值哈哈! 颜萧白考驾照那天自然还是他的教练易清谣同学送去的,易清谣说这叫送佛送到西,本来就有点紧张的颜萧白苦着脸抗议:“能不能只说帮忙帮到底就行了?那什么很像送我上西天啊,我可不想挂掉!” 好在他毕竟是没有挂掉,考完驾照出来,他兴奋得说个不停,从上车时考官让他操作开关车灯说起,到最后惊险的停车:“我这车平常都是感光系统自动开车灯,幸好我机智,否则可能一紧张都想不起来怎么手动开!……那个车位还真是够小的!我这车还特别大,我拐进去的时候考官觉得肯定不行,还让我倒一倒重新来,但我估摸着应该刚好能过,就憋着口气愣是停进去了,估计跟旁边的车最近的时候就差个一公分吧,考官老太太被我吓得够呛,当场给过哈哈!” 易清谣听得直乐:“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无知者无畏啊,这么险你也敢往里进,要真把旁边车刮了你不但过不了,还得让保险来理赔!行吧,为了庆祝你傻人有傻福熊人有天相,带你去个好地方买点好吃的去!” 颜萧白让她说得又气又笑:“切~什么傻人熊人啊,就是吉人,就是有后福行吗!” 易清谣说带他去买点好吃的,颜萧白便默认是去每周常去的超市加一轮临时起意的采购罢了,没想到却是到了间没去过的超市,看起来小一点,也精致一些。 易清谣告诉他:“这是富人比较喜欢来的超市,东西更好一些,比如食物都是有机的多,还有些东西是这儿才有卖的。” 东西更好一点,自然也就意味着更贵,纯靠奖学金的留学生们通常都不会来这儿购物,就算像他们这样偶尔来一次,也不会买很多,至少不会像每周采购那样买一车的东西回去。 比如这次,易清谣就只买了两种东西,一种是奥利奥,另一种则是一瓶酒。 奥利奥当然别的超市也有卖,但她拿的这盒包装确实不同。易清谣告诉颜萧白:“这东西特别催肥,不过当庆祝偶尔吃一次应该问题不大哈,怕胖的话回头多运动几天就是啦。” 颜萧白失笑:“哪款奥利奥不催肥?” 易清谣冲他挤挤眼:“一会儿结好账出去你拆开看看就知道啦!” 在收款台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彬彬有礼的老爷爷,颜萧白暗自咂舌,悄声跟易清谣说:“贵族超市就是不一样啊,连收银员都这么超凡脱俗,居然不是沃尔玛收银台的那种黑人胖大妈!气质真好,看着像电影里的伦敦老管家!” 易清谣也悄声跟他说:“咱们不用这么小声,伦敦老管家应该也听不懂中文。” 颜萧白被她逗得喷笑:“瞧你那贱贱的表情!” 伦敦老管家接过他们放在收银台上的商品,十分绅士地优雅欠身,举着那瓶胖墩墩的酒赞叹:“Irish cream! Very good… in coffee!” 大约因为看他们是亚洲人面孔,老绅士体贴地用了最简单的短句来与他们交谈。颜萧白瞥了眼易清谣的表情,用胳膊撞撞她:“怎么了?” 易清谣调整了一下,努力收起嘴角那抹扭曲:“这居然是用来兑咖啡的么?我、我都直接喝的啊……” 她这句话的直接后果就是颜萧白一路取笑她直到回到家。 进门倒酒时颜萧白都还在笑:“看这成分啊,威士忌,奶油,你口味很重嘛小姐姐!” 易清谣白了他一眼:“你口味轻,你这不也直接喝呢嘛!” 颜萧白理直气壮:“因为现在都要到晚上了不能再喝咖啡了啊!”说着抿了口酒,他眼睛顿时直了:“这是加了多浓的奶油啊,酒还挺烈,真……特么好喝!” 那盒奥利奥当然也及时拆开,原来是在传统的奥利奥夹心饼干之外,又包了一层厚厚的白巧克力! 颜萧白给跪了:“果然够催肥!还有你那酒,这都是什么饲养相扑食谱啊我的天,太罪恶了!” 易清谣得意洋洋地边啃奥利奥边喝酒:“是吧?属于魔鬼的极乐享受对不对?” 颜萧白直摇头:“腻死了也好吃死了,怪不得美国这么多大胖子!” 第二天一早起来,易清谣煮了咖啡,颜萧白几乎是被味儿熏出房间的,而且一出来就自觉去拿那瓶爱尔兰奶酒。 易清谣瞥了他一眼:“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么?” 颜萧白一乐:“做了你下一步正要做的事对不对?” 易清谣拼命点头:“第一时间证明我们不是不知道Irish Cream是用来兑咖啡的土鳖啊!” 颜萧白哈哈笑出了声:“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之后俩人合作兑了两杯咖啡,干杯后笑眯眯地对抿了一口。 易清谣:“嗯……” 颜萧白:“唔……” 易清谣放下杯子。 颜萧白也放下杯子。 颜萧白:“其实……真的还是直接喝比较好喝……” 易清谣酒逢知己地拼命点头:“兑了咖啡好像更腻了是怎么回事?不应该啊?” 颜萧白琢磨着:“可能把味道搞太杂了吧?” 易清谣站起来:“我还是去拿奶精球吧。” “好!” 之后没几天就要月底了。 这天信箱里放了社区的一张通知,让大家万圣节那天如果愿意让小朋友来讨糖的,请当晚将门灯打开,不愿意的不开灯即可。 颜萧白从学校回来拿到这张通知,十分新奇,一进门就说开了,易清谣淡定以对:“哦,是,每年都这样,不过我们之前都没参加过。” 颜萧白跃跃欲试:“那今年咱们参加吧?” 易清谣笑起来:“这当然是房东大人说了算啊!懂,小孩儿哪有不爱过万圣节的,回头给你也整身行头出门讨糖去哈!” 颜萧白怒目圆睁几乎暴起:“卧槽!” 玩笑归玩笑,其实易清谣自己也童心未泯,那个周末俩人购物时兴致勃勃地买了一堆万圣节糖果及装饰物回来,甚至还有一套颜萧白见所未见的刻南瓜工具。 之后俩人分工,颜萧白力气大,负责刻南瓜,易清谣则专注于用油彩画南瓜,两个人都从最开始的不得要领做得又累成果又难看,到后来的茅塞顿开渐入佳境,这绝对是个让人成就感十足的过程。 晚上十点多饶珈珈回来时,一进门就看到他们俩一个盘腿一个蜷腿,画面美好地坐在地毡上合作愉快的样子,不由调笑了一句:“你们俩已经具备了美国爸妈的合格资质,可以直接生娃啦!” 易清谣和颜萧白不约而同冲她掷出一件手上或手边的柔软物件,异口同声大喝一声:“废话这么多,还不来帮忙!” 饶珈珈一边挡躲一边哈哈大笑:“啊呀不得了,都这么默契了啊,我感觉我错过了很多嘛!” 之前因为最热衷派对的第一年新生面临着期中考试,周末都刻苦去了,等期中结束,才又开始呼朋唤友。 万圣节过后的这个周末,易清谣和颜萧白收到了同一个派对的邀请,于是一起去参加。 刚进门没多会儿,易清谣就收到了颜萧白鬼鬼祟祟的一条微信:“你八点钟方向,披头发绑蓝色发带那个,就是之前跟你说的那女生!” 易清谣莫名其妙地回头兜了一圈,手机一震,低头看到颜萧白又发了一条过来:“八点钟方向啊老大……” 易清谣:“我应该看到了,哦那是八点钟方向啊……” 颜萧白:“……” 易清谣:“哪个女生?” 颜萧白:“???……哎算了……” 易清谣不明就里,于是搁置不管,跟旁边人聊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得到了什么诡异的提示,猛地想起来了,连忙给颜萧白回复:“哦哦,西红柿炒鸡蛋小甜甜对吧?” 呃……甜味的西红柿炒鸡蛋,自己也长得挺好看所以才那么招蜂引蝶…… 颜萧白:“你这什么代称……不过正确!” 易清谣正待再回复什么,但手机有语音呼入,她就先出去接电话去了。 11月初的夜晚已经是冬天的感觉,虽然还没下雪,但气温已接近零度,易清谣想着电话不会长,也懒得去拿外套,就直接出去了。 刚站定说了几句,就有人拍拍她肩膀,她回头看到是颜萧白,拿了她的外套送出来,给她搭上一半,她点头表示感谢,再自己把另一半穿上。 颜萧白把外套给她之后就礼貌地退开到听不见她说话的距离之外,却没有进屋,就站那儿玩手机,易清谣讲完电话回头看到,便补了句“谢谢”。 颜萧白抬头,一脸讶色:“你哥电话吧?这么快就讲完了?” 易清谣耸耸肩:“不是,我妈,所以我知道说不了太久,就没拿外套。” “哦,没事吧?”颜萧白关切地问。他毕竟是她身边仅有的交流过家事的人,从那天开始,他们已成知己,聊这些既是知己的责任,也是知己的义务。 易清谣笑了笑,摇摇头:“我妈最近在操心我哥的终身大事,成天咋咋呼呼的。” “你哥……没多大年纪吧?”颜萧白表示不解。 “咱们觉得的年纪大小跟长辈觉得的不一样,”易清谣说,“我妈算虚岁,而且总是虚两岁,我哥比我大两岁,她老人家掐指一算,过了年就二十九了,三十岁大关就在眼前,于是急了。” 颜萧白一脸无语:“……那跟你说有什么用?” 易清谣也无语:“有……她让我介绍我同学给我哥……” “呃……”颜萧白彻底噎住。 易清谣脸上露出些许难堪,咬了咬嘴唇,低声说:“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可是现实就是这样,我同学……现在还有联系的,比较了解可以放心介绍对象的单身女同学,基本上都……” “学历太高了是吧?”颜萧白替她说出来。 易清谣点点头:“至少都本科毕业吧,就算是高中同学,大学学校不算特别好的,那也……反正比我哥学历强。我当然不会瞧不起我哥,可别人就……这确实是开不了口啊!除非哪个同学一直暗恋我哥,否则很容易得罪人吧,我自己知道我哥很好,可人家肯定会多心的。当然你可以说如果是这么脆弱的关系,这种朋友没了也就没了吧,可没了朋友也没给我哥换来媳妇儿啊,不都白搭么?这些事不管我哥知不知道,都挺伤他的啊。” 颜萧白同情地说:“那你就糊弄糊弄得了。” 易清谣苦笑:“我妈哪那么容易糊弄呢,这不成天道德绑架我吗,中心意思就是我自己好了就不管我哥,太自私了什么的。” “你怎么好了?”颜萧白替她叫屈,“你不也单着呢吗?” 易清谣看了他一眼:“你忘了?我妈不希望我结婚。” 颜萧白变成替自己叫屈了:“哦哦对,嗐,这不能怪我,真记不住,太冷僻太小众了,您得多提醒提醒我,不然转身我又得忘了!” 易清谣笑骂他贫嘴,然后顺势拍拍他胳膊示意不聊了进去吧,却被他反手拽住:“等等,我还有正事没问你呢!” ☆、17、 易清谣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出来给我送衣服是有目的的啊!什么正事不能回家再说?” 颜萧白凑过来,神秘兮兮地挤挤眼:“你认识那谁?” “哪谁?”易清谣一脸莫名。 颜萧白郁闷得啧了一下:“哎呀!就是那个……你说的,西红柿炒鸡蛋小甜甜!” “哦哦!”易清谣被他那纠结的小模样笑喷了,好不容易才在他横眉立目的威胁之下勉力止了笑:“不认识啊,怎么了?” 颜萧白眉头一扬:“不可能!你刚才明明跟她眉来眼去的!” “什么鬼?我跟她眉来眼去?姐姐我可是直女!人家也直得很呢,不然能撩你?”易清谣不干了。 “别否认啊,我刚才让你回头看,你看到她的时候对她笑了一下——喂,别说你是对陌生人无差别表示友好啊,你可没对其他人笑;但她没理你——明显不是不认识你那种没理你,而是认识但是想避开的那种没理你!” 易清谣扶额:“我服了你……观察这么仔细有点变态知道吗?” 她这句话等于承认了颜萧白的判断,颜萧白不依不饶地一个劲催问:“到底怎么回事啊!说!是不是你们俩摊上哪个渣男变成情敌了?” 易清谣白了他一眼:“想象力能不能舒展开一点?俗不俗?” 她这边对颜萧白表示鄙视,颜萧白却往屋里扔了个鄙视的眼神:“你当然没这么俗,问题是她那名声……不往这方面想都不行啊!”说完看了眼易清谣的脸色,连忙作揖:“我不是说你跟这方面没关系哈,你当然也是很多人追的,但跟她这么乱的人不是一个情况!” 易清谣倒是真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什么情况?她很乱?我以为是你女神哎!” 颜萧白忙做欲呕状:“喂,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能被你这样误会啊?之前跟你说的那事明明说明的是我是她男神好吗!你知道吗?她有男朋友,在隔壁州,秋假的时候找上门来了,发现她在这边就劈腿着俩,当众大吵了一架,分了!” 易清谣本来不想这么八卦,奈何颜萧白已经急吼吼不吐不快地说出来了,她也听得惊呆了:“你们这些小孩可真会玩啊!这才……满打满算是来了三个月吧?” 颜萧白点头:“是啊,不过你懂的,信息时代嘛,来之前大家也都开始联系了,同校同城的人可能拿到offer确认来这儿之后就见过面了,所以说不定也有些人来之前就开始有点什么了。总之她在这边劈腿的那俩也打起来了,其中一个还让她退之前送她的Coach包。” 易清谣:“哎???” 颜萧白:“她还死活不退!” 易清谣:“哎……” 他们俩相对无语半晌,易清谣没话找话地拍拍他肩膀:“所以你小子还算运气不错哈,没进火坑。” 颜萧白一脸的士可杀不可辱:“什么叫运气不错?我有眼光好吗,那种女人我怎么可能看得上!” 易清谣“好好好”地敷衍他,一边催他回屋:“外面太冷了,快进去吧,咱们再不进去干脆直接回家好了,还来众乐乐什么呀?” 颜萧白还是拉住她不让走:“喂,别想糊弄我啊,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什么问题?”易清谣一脸莫名。 “艹!你跟她到底什么时候认识的?为啥你们俩之间那么微妙啊!”颜萧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易清谣之前故意顾左右而言他了半天,没想到这话题转移得,她自己都忘了对方还没忘,不由大叹失败,连连告饶:“这个真不好说,事关隐私,说出来真不好!” “不行!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问她了啊!”颜萧白不依不饶。 “你干嘛呀,不能问啊!”易清谣急了,深知如果颜萧白真去问,那对方绝对不可能相信不是她说的而是颜萧白自己看出来的。 “那怎么办?我快急死了,她对你那种态度,你不说清楚我不放心,她欺负你怎么办!” 易清谣又感动又好笑:“……你……不会!她不会欺负我,顶多不跟我来往,我没损失。拜托,我是姐姐好吗?我罩得住,什么时候我还需要你保护了!”她哭笑不得。 “你跟我说不算说出来,咱俩自己人,对吧?”颜萧白换了个语气,拼命冲她挤眼,提示她更重大的话题俩人都交流过了不是吗?明明已经是老铁了啊,这种外人的事自己私下里说说又怎么了。 易清谣被他逼到了墙角,再一想,那姑娘已经被他知道的那些事……哎,不堪程度难说更甚吧,也不多这一件事了,便从了他:“是这样的。咳咳!” 颜萧白连忙正襟危站,表示洗耳恭听。 易清谣说:“就那次咱们去买菜——两个月以前了,我带你跟蒋益他们俩一起的时候,我有跟你们说过我能搞定各种物业维护的事情你记得吧?” “嗯,当然。” “他们俩后来真找我了。” “啊?什么事?”颜萧白万分意外。蒋益他们俩是室友,彼此间确实要熟得多,所以他们俩的事并不是他都知道的。 易清谣再次要求他保证绝不外传,才说:“有一天晚上他们的马桶堵了,社区办公室晚上没人上班——嗯,估计就算上班他们也不好意思找,就问我怎么办来着。” 颜萧白满脸都是小问号:“虽然你说过这种事可以找你,可马桶什么的……不是应该找师兄才对吗?” 易清谣给他解释:“他们情况特殊。本来马桶堵不奇怪啦,主要是他们这个堵的原因有点奇葩……那天晚上,咳咳,西红柿炒鸡蛋小甜甜在他们那儿……” 她往屋里递了个眼色,颜萧白一愕之后秒懂,失声低呼了句:“什么!” 易清谣连忙示意他冷静,声音压得更低:“不知道那天晚上是谁下厨,总之……美女吃完拉肚子了,这俩小伙子之前可能也挺邋遢,总把头发扔马桶里,形成了网状膜,所以一下子就……女孩面上挂不住,非不让叫男生来帮忙,本来说找个外国朋友来,但他们仨英语都一般,也没这么铁的外国朋友,于是就退而求其次,决定找个女生。”说到这里,易清谣翘起大拇哥指指自己。 颜萧白噎了半天,骤然喷笑:“哎呀我的妈呀!这可真是我听过的最囧的泡妞事故啦!”说完又用手肘作势给了易清谣一下,七窍生烟地说:“就这你还说要我想象力舒展一点?正常人没人想得到好吗!” 易清谣被他后面这句话的语气表情逗得不行,而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她索性又多嘴问了一句:“所以蒋益是她劈腿的其中一个男朋友吗?” 颜萧白点点头:“嗯,是知道她‘三足鼎立’后唯一留守的那个,不是让她还Coach那个。” 易清谣脸上的表情一番风云变幻之后,化作一派云淡风轻:“所以说啊,这人呐,是很复杂的,蒋益这个大浪淘沙群雄逐鹿之后决出的男朋友对她是真爱无疑了,希望她这次能珍惜吧。” 颜萧白撇撇嘴:“什么啊,说不定是因为都见过最不堪的画面了觉得自己付出这么多舍不得就此罢手吧。” 易清谣惊讶地冲他挑了挑眉:“哟呵?看不出你这家伙还挺刻薄!人家见过最不堪的画面还不放弃所以证明情比金坚行吗!” 易清谣和颜萧白在外面头碰头一惊一乍嘻嘻哈哈半天,有人出来抽烟看见,不由失声嚷嚷起来:“你们俩有意思没有啊?室友俩都住一起,有什么悄悄话跟家还没说够,非要上外头来私聊,这儿满屋子人没一个能入你们法眼是吗?” 颜萧白被这么一说,当场就臊得说不出话来了,易清谣心下坦荡荡,且到底得拿出姐姐的担当来,于是打着哈哈把颜萧白拽进去了。 屋里大家不知什么时候聊起了一个新话题,易清谣才得知先前一个有过一面之缘、虽算不上多熟但很投契的高一届师姐半年前拿了硕士学位就毕业离校了。 易清谣叹道:“怪不得我说后来都没见着她了呢!” 一位师兄说:“嗯,她这个还有点影响,她老板挺恼怒的,都打算暂时不招中国学生了。” 其他人议论纷纷:“嗐,哪儿都有这种人啊,中国人也不都这样吧,她老板这么大一学术大牛,怎么还搞地域标签啊!” “学术大牛也是凡人不是?遇到不爽的事也会闹情绪啊!” “其实是挺不厚道的,咱们事不关己不觉得罢了,你想啊,人家一直给你奖学金的前提条件是什么?是你读的是博士啊,你如果读的是硕士,人家就让你自费了,你这学了三年,基本光给你培训了,还没有产出呢,你拍屁股走人了,老板什么感受?” “唉,都不容易都不容易,现在这个经济情况,就业形势,是吧?拿到个工作offer诱惑太大了,特别是学计算机相关专业的,趁着现在国内行业工资高,不赶紧回去万一过几年形势变化了就亏了。” “嗯,硕士薪资低一点,是更容易找工作,我们也怕啊,苦哈哈熬几年拿到PhD,最后反而找不到工作怎么整?” 这个话题易清谣和颜萧白都觉得跟自己关系不大,尤其颜萧白,才刚入学呢,离毕业且还早了去了,并没有提前走的打算,就算将来会发生什么事,现在也不知道啊。 但他想起什么来,于是问易清谣:“话说你是明年五月就能拿硕士了吧?” 易清谣点点头:“所以最近都在忙硕士论文呢,实验都是那个项目。” 颜萧白又问:“其实……PhD们还要拿硕士学位么?我之前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易清谣说:“还是会拿一个的,毕竟也是个人生经历嘛,算阶段性成就,别的不说,硕士学位服跟博士学位服颜色都不一样,谁会嫌照片多啊对吧?” 颜萧白忍不住笑:“还能参加毕业典礼对吧?川总要来演讲吗?” 易清谣也笑起来:“你别说,因为毕业典礼上经常有大人物来嘛,但往往订入场券的时候还不知道,说早先奥巴马来的那年,就有当年拿硕士学位的师兄因为觉得反正我是来读博士的,博士毕业的时候参加就行了,就没要入场券,后来追悔莫及,所以大家都引以为戒,管你来的是谁,反正能参加就参加呗!” 易清谣自己说这些都没多想,颜萧白却想起她与白沐骞分手就是因为毕业典礼,反倒不自在起来。 颜萧白一不对劲,易清谣就被提醒了,但她想到的比颜萧白意识到的还要多一点。 她想起刚才跟颜萧白八卦正酣时自己本是开玩笑说出的那句话:人家见过最不堪的画面还不放弃所以证明情比金坚行吗! 不知不觉间,她又流露出了那个之前郁结于心的隐痛。了解了对方最不堪的一面也还能坚持的,才是真正的情比金坚,而像她和白沐骞之前那样,总是羞于将自己无法面对的脆弱摊开给对方看,那其实,是连知己般的信任也没能给对方吧,那样的爱情,果然是先天不足,根基不稳。 ☆、18、 作者有话要说:我在通知本文开更的文章里说明过,这篇文会有点种田文的风格,指的主要就是这一段啦,没有耐心的童鞋可以等一周后,出现转折的时候再回来哈,当然更要感谢仍旧每天陪伴我、给我更新动力的小伙伴们! 之所以这段要写得比较种田,自然是因为我认为这是最合理的状态。女主刚开始从往事中走出来,而往事给她留下的阴影主要就在于前男友过于激进的感情,所以只有能够踏实耐心陪她细水长流的人,才能真正重新打动她。另一方面,我知道大家看言情小说都是冲着看爱情戏来的啦,但两个人一起丈量一天天的日常,在对更广阔人生的观察与领悟中-共同成长,这样的感情才更深刻沉凝,不是吗? 感谢在2020-05-11 09:55:13~2020-05-12 10:2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雪雪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时间这一进入11月份,顿时就过得越发快了似的,没多久就到了第四个星期四,感恩节。 这对于美国人来说是仅次于圣诞节的大节日,类似于中秋,家人会在这一天团聚,所以通常从星期三就开始放假,以便大家有充足的大交通时间赶往团聚地——嗯,不一定是回自己家,也可能是去亲戚朋友家。 比如易清谣实验室的一位美国同学Kristin就邀请她一起去姐姐家过节。 收到邀请时,易清谣有些好奇:“你们都是在你姐姐家过节?” Kristin说:“不一定,看哪里好玩,比如去年是去我叔叔家,反正一般都不在我父母家过节是真的,因为我爸妈挺早就离婚了,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也都大了不在家住,我妈就把房子卖了,租了个小公寓住,我们都去她那儿的话坐都坐不下,也没法住。” “哦。”易清谣问,“那你妈妈也是去你姐姐家过节是吗?” Kristin还是说不一定:“如果她没有其他地方要去的话,是会跟我们一起啦,我爸跟他太太和孩子通常黑色星期五或者周六那天也会来一下,赶在我们走之前聚一聚。” “啊……”易清谣十分惊讶,且钦佩。 Kristin看了她一眼,笑起来:“中国人觉得这样有点奇怪是吗?我有个本科同学是中国的,说我们太开放了哈哈!他跟我去我家过过一次节,遇上我妹妹的前男友也来一起玩,他表示叹为观止,说在中国这种关系都要很避讳,分手后就算还能做朋友,也不可能再到彼此家里那么登堂入室。” 易清谣笑起来:“是,其实之前也一直在美剧里看到这种情形,了解是了解的,但毕竟没见过真的。我想大多数人应该挺羡慕这么洒脱又坦然的关系吧!” 她想起白沐骞家……唉,他家出事之前,也算是她见过的再婚关系里最融洽的一个家庭了,可白沐骞从记事起就在这个环境中长大,他的泰然自若却还是拼命遮掩假作无事的那种泰然自若,当然,后来事实证明颜阿姨也的确欺骗了他们,她自己真实的情感状况,在迫不得已之前,并没告诉本该是最亲密的丈夫,甚至没有告诉最有权利知道这一切的亲儿子颜萧白。 在很多情况下,隐瞒和欺骗实是出于无奈,正因为明知自己所处的环境对许多事情容纳度太低,才不得不为了某些迫切的目的而选择用这种错上加错的方式来处理。 我们觉得人家的家庭情感关系奇怪,可谁又能确定更奇怪更畸形的不是我们自己呢? 这天易清谣回到家,俩人一起做饭时便说到了这个,颜萧白踌躇片刻,有些窘迫地问:“那个……我能一起去吗?” “啊?”易清谣没想到,所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是说跟我一起去我同学姐姐家过感恩节?” “嗯……”颜萧白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也想看看美国人家是怎么过地道感恩节的……” 易清谣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于是说:“我先问问吧,因为她家是在隔壁州,开车过去要四个小时,所以得至少住一晚,我问问那儿多个人住不住得下吧。” Kristin给易清谣的答复是:“当然欢迎啊,请尽情随意携带你的任何重要人士哈!” 易清谣忙澄清:“正因为不是那重要的另一位,才要多占床位嘛!” “没问题,带他来吧,欢迎欢迎!” Kristin自己没什么事,所以周三一早就先回去了,易清谣有个实验要中午左右才能做完出结果,于是定了午饭后出发。 俩人一起走,开一辆车就好,因为美国严格的保险制度,一个人的车如果保险只加了自己一人,则不能给别人开,所以究竟开谁的车,还让颜萧白小纠结了一下:“我是男的,这一来一回光坐不开总觉得有点丢脸啊,唉,还是人家夫妻俩方便,可以随意轮换着开!” 易清谣说:“租车也行,加两个司机的名字就行,不过才这么点路,没这必要,就我开吧,我毕竟车龄比你长点。” 老天爷似乎也更同意这个安排,这天早晨他们俩起来,发现外面下了一夜雪,已经积起相当的规模了! 易清谣说:“你还没有雪天开车的经验吧?那更得我开了。” 因为下雪,即便早上已有扫雪车清理过,地上还是湿滑,再加上雪天阴沉能见度差,原本4小时能开完的路程,就需要将近5个小时才能开到。 颜萧白上车后一直兴致勃勃地跟易清谣聊天,瞅他的兴奋劲儿,易清谣不由发笑:“来美国后第一次离开学校区域是吗?” “嗯,”颜萧白点头,“咱们这也算跨州自驾游了吧?这是我的第一次啊,之前来美国也就在我妈那儿待了两周,就直接飞过来了。” 易清谣告诉他:“我第一年刚来的时候也是,我比你还晚,感恩节我哪儿都没去,新年的时候才跟大部队去跨了个年。” 颜萧白好奇:“大部队?” “嗯,就是几个愿意开车的老生,每人带一车,一群人一起去芝加哥看跨年焰火。” “不错嘛!”颜萧白很神往。 易清谣瞥他一眼,忍不住打击他:“听起来有趣,可你想想,这会儿都这样了,一个多月以后得多冷啊,还是半夜!” 颜萧白噎了一下,问:“所以就是……一群年轻人硬凹的仪式感对吗?” “可不?我们那是标准的穷游苦旅,也没舍得在那儿住一晚,看完了又开两个小时的车回家。” “哈哈!跨年夜的大城市住宿肯定巨贵,所以也只能熬得住夜的年轻人才能这么整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不年轻的人八成财务自由,也不用这么苦哈哈地省钱了吧!” “我们也熬不住,路上都忍不住要睡着,司机气得嗷嗷叫,说至少要保证一个人醒着跟他说话,不然他也要睡着了。可大家都困得脑子转不动,之前也什么话题都聊完了,于是干脆轮流讲鬼故事来给司机提神。” “嚯!那是够提神的!” “嗯,不过听到后来司机也麻木了,说我们只有能证明此时此刻我们都正在家里睡觉,才能真正吓到他。” “……那就真的……太猛了!” 广阔的美国中西部大平原,一条路又平又直,也许因为人少,又或许时间算是晚了,感恩节返家的高峰已过,总之很长一段时间里,视线范围之内车既少,与他们同一条车道的更是没有。 颜萧白不由纳闷儿:“怎么别的车都不开到我们的道上来啊?” 易清谣答:“因为这条lane是Honda only。” “啊?真的?那我买的小帕萨特有没有专用车道啊?我开车的时候是不是还得留心看看路旁的牌子啊,都没注意过……还是说这是美国政府给日本车的福利?因为省油环保,鼓励大家购买?”颜萧白好奇心大起,认真地分析起来,可想想又不对,“嘶……可是也不光Honda是日本车啊……”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看了易清谣一眼,发现她已经憋笑憋得浑身颤抖,才恍然大悟:“搞什么?耍我呢你!无不无聊啊,这也太冷了吧!”说完自己也憋不住喷笑出来。 易清谣也笑出了声:“你也太可爱了吧,这么好骗,这都能信!” 颜萧白委屈坏了:“人家这不是相信你呢嘛,还好意思说!” 俩人边聊边开,开始还都挺精神的,然而外面景物委实太过单调乏味,只坐车的这位慢慢地还是开始眼皮打架了。 颜萧白惦记着刚才易清谣说的,司机需要有人陪聊天才不会犯困,于是强打精神不让自己睡着。然而因为易清谣之前等实验结果的缘故,他们午饭吃得颇晚,吃完收拾好再出发都两点多了,所以才开过半途便已天向黄昏,外面的光线渐渐昏暗,一点点沉入最催眠的状态。 颜萧白的眼皮实在是重得不行,耳朵也要关起来了——唔,谁说耳朵是不带把门儿的?还不是具有自动调低音量直至静音功能。 易清谣看出来了,跟他说没事想睡就睡吧。 颜萧白还在硬撑:“那你犯困怎么办?” 易清谣失笑:“我不困,我跟那个师兄不一样,我困了也不需要人陪聊提神,我开开音乐就好。”说罢就将车载音响打开了。 柔缓的音乐一入耳,颜萧白彻底顶不住,登时就跌入了深渊般黑沉的睡乡。 毕竟是惦记着易清谣一个人开车,颜萧白觉得就算她不需要陪聊,自己只顾着呼呼大睡也很不像话。 而且会不会睡着了打呼噜磨牙流口水说梦话……难看的样子都被她看去了啊! 他心里始终不踏实,所以也睡不长,约莫半小时就醒过来了。 脑子里睡意散去,眼睛却还睁不开。他听到易清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音乐调低,正在絮絮说话,仔细一听,应该是在打电话。 他翻了个身,掀开眼帘望过去,见易清谣戴着蓝牙耳机,看起来精神倒是不错。 他心下暗自懊恼,总觉得她其实还是需要人陪聊的,只是他睡着了,她就得去找别人。 还是说……他睡着了,她“才能”去找别人? ☆、19、 易清谣说的是家乡的方言,但很好懂,颜萧白还觉得很好听,所以她应该是在跟家人或旧友打电话。 说来也有趣,感恩节本是北美的节日,却因为这里的时间比中国晚半天的缘故,近年来先开始过感恩节的反而是国内的人。 只是这个点儿……国内是大清早,所以对方可能是她哥哥? 嗯,很快他就听到了她对对方的称呼,确实是她哥。 “……没事,哥,我真的有点积蓄,虽然帮不上太多忙,不过妈说也有用的……嗐,我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自己够……我知道不是这个问题,但妈觉得是,谁能拗得过?……哎呀我直接给妈,不给你,你就当不知道不就得了嘛?……那也没办法,你再没女朋友妈估计要来把你抓回去直接配种了哈哈哈……那春节呢?你春节总得回家,到时她就扣住你不让走了你还能怎么地吧!” 易清谣又说了一会儿,挂了电话之后也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颜萧白索性问她:“还是你妈催你哥结婚那事儿?” 易清谣不妨他突然开口,吓了一跳,车都晃了一下:“你什么时候醒的,不带这么吓司机的啊!” 她抚了抚胸口,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又叹口气:“可不?我妈之前不是提过要给我哥买房嘛,当时还没这么认真,但最近……嗐,其实距离她开始把催我哥结婚这事正式提上日程也没多久,但她老人家急性子,再加上我哥态度不积极,她就更急了,总觉得是不是我哥有喜欢的人,但条件不够追不上啦,或者人家女孩看得上他但女孩家比较挑剔啦,又想着我家房子虽然挂着我哥的名字,可她这个老婆婆还住在里面,人家媳妇儿会不会不愿意跟婆婆同住啦,总之就是自己脑补了一部80集婚姻情感伦理大戏,然后就非常认真地要给我哥买房,而且要买我们那儿尽可能好地段的好房,恨不得把我哥打造成个瘦死骆驼比马大的落难少爷形象,所以她老人家手头就有点紧了。” 颜萧白对她妈妈已经有了足够了解,于是犀利地问:“是真的紧吗?” 易清谣看了他一眼,笑了:“这问题问得多好!不管是不是真的吧,反正对她来说肯定是能让我出钱就让我出钱啊,她老担心我万一哪天自己结婚了,就用自己小家为借口,完全不肯拿钱贴娘家了,到时她就更拿我没办法了。” 颜萧白想要表达一下义愤,可毕竟不是第一次听说这情况了,实在也不算什么新鲜事,他有点义愤不起来,更多的是无奈,于是只老生常谈地叹了一句:“我真觉得……你到底是不是你妈亲生的啊……” 易清谣说:“这个问题我都琢磨十几年了,我倒希望不是她亲生的呢,可问题是我妈每次道德绑架我的时候都要加上一句‘你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辛辛苦苦生下了你’,‘你跟你哥可是同一个娘肚出来的啊’,等等等等,由不得我想得美啊!不过我妈最近倒是有个新说道。” “什么新说道?” “她说找人给我哥算了算,怎么什么都不顺,读书就业到找媳妇儿,然后那人说,因为我把我哥的福分给占了去了。她说所以我这辈子都是欠我哥的,比别人家的兄弟姐妹更有义务。” “……那算命的会不会就是她自己?” “噗!这不重要了,唉……” 俩人一路向西,就这么聊着天,终于赶在天刚黑透时停在了Kristin的姐姐家门口。 在Kristin姐姐家的这一天多…… 颜萧白过得可谓是相当艰难。 首先,跟他们自己家比起来,Kristin姐姐家显得有点冷。 易清谣只看了颜萧白一眼,他就立刻想起来了:“我没搬过来跟你们一起住的时候你们也是这种生活质量吧?我记得你当时是说暖气设置成跟美国人家一样的温度。” 易清谣笑起来:“所以我和珈珈姐要感谢房东大人隆恩啊!” 然后是,颜萧白毕竟英语还不够好,又没有熟人,不像易清谣至少跟Kristin有很多私房话可以说。他只能跟Kristin的每一个家人朋友都不断自我介绍,重复一些最基本的信息交流,于是没多久就无聊得抓耳挠腮了。 易清谣看不过去,趁着去拿东西吃时跟他说:“你想玩手机就玩呗,没人管你。” 颜萧白挠挠头:“不会不礼貌吗?” 易清谣笑起来:“美国人家不讲究这些,你怎么舒服怎么来,你看,”她示意他看Kristin妹妹的男朋友,“人家不一直在堂而皇之地打游戏嘛,你会介意吗?” 颜萧白想了想,摇摇头。 易清谣给了他一个“所以咯”的表情。 但最重要的还不是以上两条,对于颜萧白来说,他来美国不久,最开始的新鲜劲儿却已经过了,中国胃又还没度过与美餐长期磨合的阶段,正是最想念国内美食的时候,而美国人家的感恩节大餐,实在有些乏善可陈。 可尴尬的是,美国人的感恩节基本上主题就是吃吃吃,他不吃无聊,吃又难受,真是左右为难。 易清谣告诉他:“其实也有做得好的,很罕见是真的,我去年圣诞去了一个美国朋友家,他家的圣诞大餐也基本上跟感恩节同一配置,但味道真的好多了!Kristin姐姐家的……也就是平均水平吧,不算好吃但也不算难吃。” 颜萧白愁眉苦脸地说:“那火鸡肉又干又柴,而且蘸着酱吃真的很不入味啊,土豆泥同理;苹果派太腻了,闻着味儿就饱了。” 易清谣说:“我也特别不爱吃苹果派,太甜了,但又不是那种香甜。对了,brownie我本来也不喜欢……” 颜萧白问:“是那种一块一块的巧克力蛋糕吗?” 易清谣点点头:“嗯,就是那种,我也是觉得甜腻但不香,但我们系一个小秘做的就特别好吃,又香又松软,甜度也恰到好处,我一次能吃好多块都不想停下来呢!所以我觉得吧,应该也有特别好吃的苹果派,说不定哪天咱们就能遇上了!” 颜萧白根本没吃饱,听到这儿都馋了:“不如咱们回去找个食谱来自己做?” 易清谣点点头:“没问题啊!不是我吹啊,做西点是我们化学系强项嘛,用量杯什么的精确加料,精准控制温度时间,本来就是专业啊!” “这是要拿我做实验对吧?!”颜萧白嚷嚷起来表示抗议,语气却分明是开心得不行。 他们俩聊这些的时候已是黑色星期五的凌晨,因为想着回家路上稍微绕一绕就可以到一个奥特莱斯,那儿说是早上6点开门,于是他们索性半夜两点出发,到时购物完再回家睡觉。 易清谣告诉颜萧白,美国人的黑色星期五可疯狂了,不少人会提前去踩好点,看清楚要买的东西位置在哪儿,然后通宵在商场外搭帐篷排队,尤其是买电子产品的,必须一开门就飞奔到指定位置,否则东西就没了。虽然现在网购越来越多,但这个传统还在,所以像他们这样压着开门的点儿到的,可能不能指望买到太多好东西。 颜萧白点头表示理解:“我就是看热闹来的,没什么特别的东西要买,倒是你,你有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告诉我我一会儿挤进去抢,毕竟是身强力壮的大老爷们儿嘛!” 易清谣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省省吧,你在中国人里确实算牛高马大身强力壮,不过跟美国人比起来也就一般人吧,尤其是那些吨位巨大的胖子,你拿什么去跟人家拼体力?” 因为这句话,剩下一小半路程颜萧白都在生闷气,易清谣又无奈又好笑:“喂,不要这么小气嘛,我又没有说你不好,你比不过那些吨位巨大的胖子不是很正常的吗……不对!我明明是夸你,说你比他们胖才有问题吧?” 颜萧白板着脸望向窗外:“你这是偷换概念!我又不是气你说我没他们胖,我没他们胖但是比他们壮好吗?很多胖子其实都很虚的,不见得力气比我大!” “行行行,”易清谣认输了,“哎呀,小弟弟长大了就是不一样啊,对有些事情很较真嘛!” “土不土啊你!总是叫我小弟弟,现在都叫小哥哥好吗!”颜萧白黑着脸粗声低吼,“都是我们脾气太好把你们这些不知所谓的女生惯坏了,你知道我们班那个台湾男生就绝对不让人说他可爱,他说男人不能用这种词来形容,否则就是侮辱,男人只能说帅,man!” “好好好,小男子汉……”易清谣看了他一眼,赶紧改口,“不对,是大男子汉,你又帅又man又壮,ok?” 车子驶入奥特莱斯的停车场时,他们俩的这番小争执其实还是一笔糊涂账,但也都顾不上了,尤其颜萧白,那点小计较被眼前的震惊挤到了脑后。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我从来不知道美国居然也有这么多人!” 易清谣笑起来:“没想到吧?等明年7月4号晚上你去看烟火试试,就知道美国大农村也会堵车堵到你怀疑人生了!” 因为一年一次爆棚式的人多,平常稀稀拉拉怎么也停不满的停车场都没有车位了,易清谣按照指示兜了好一会儿才停好车,俩人下车小跑了一路才进了店。 每家店里都人头攒动,好在他们都没有什么非买不可的东西,索性专选相对来说人少一点的店。 此时还买得到的想来大都是别人挑剩的东西,或没什么有力折扣,颜萧白看易清谣一路津津有味看得爽快不纠结,不由有些意外:“你不郁闷吗?我们开学刚来那次,我看好多女生很精的,首先根本就不会来这些冷门区,还要一路比货比价,说一堆天书一样的品牌款式专业词汇,挑剔得不行,买不爽还会心情不好,要一大堆人搞出各种活动来安慰。说实话,我都开始盘算你不高兴我该怎么哄你了……” “呃……没想到我浪费你表情了是吗?”易清谣妙目一转,脸又一垮:“唉,说明我既不懂又不精明呗,人艰不拆好吗?行吧,让你揭一下短,跟刚才那节抵消了啊,不许再跟我闹别扭了!” 颜萧白又叫起屈来:“这怎么是揭你短了?明明是夸你行吗!” 易清谣有些想不到:“真的?我这方面向来都是被大家嘲笑的啊——傻,没有女人味,不会过日子。嗐,我买东西风格是比较像男人啦,看上就买,不比来比去,反正这些东西吧有折扣就行,又是需要的,横竖得买,现在嫌折扣不好,也未必还等得到有更好折扣的时候,还不如不浪费那个时间了呢,毕竟时间也是金钱嘛。还有好看程度也是,世上好看的衣服啊饰品啊太多了,根本看不完,真要看的话永远都会发现还有更好的,还不如就由当时当地的心情和钱包决定,在预算之内,喜欢就买,买完就算,不想了。所以我跟女生出去买东西一般我都是当男朋友那个,给她们拎包等她们反复试穿,哈哈别说女生了,以前跟你哥……” 易清谣顿了一下,语气又重新自然地欢快起来:“以前跟白沐骞一起去逛街也经常都是我等他呐!” 颜萧白默了一下,轻声说:“嗯,他很少有这么不man的时候,大概是士为悦己者容,想要在你面前把自己打扮得更帅吧。” ☆、20、 购物完毕出来,天已经大亮,都过八点了。 熬夜特别容易饿,何况还颇出了些体力,此时俩人都饥肠辘辘,而开回家还需要四十多分钟。 易清谣说:“咱们一会儿找家IHOP吃早餐吧,他们家蛋卷很不错,你想吃甜的也可以点pancake,然后回去直接补觉!” 颜萧白摇摇头:“还是回去吃吧。” 易清谣惊了:“回去吃?你顶得住?” 颜萧白一脸悲壮的坚决:“你也陪我顶一顶行不?到了家早餐我来做!” 易清谣想不通:“你到底想吃什么啊非要自己做?” 颜萧白咬牙切齿:“我就想吃饭!米饭,咱们中国的米饭!但是现在肯定没有中餐馆开门,只能自己做!” 易清谣噎了一下,顿时笑弯了腰:“你……哎呀我的妈呀,可怜的孩子,瞧这去了一天美国人家给饿成啥样了!” 颜萧白也一脸郁闷抽了反而笑出来的表情:“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到贫困山区待了一个月呢……” 感恩节过后基本就进入了期末阶段。 对易清谣来说和平常没有太大区别,颜萧白可就忙了,毕竟有期末考试,为此他还颇熬了几个通宵,跟几个同系同级的同学一起,有时集中在这个人家里,有时集中在那个人家里,一起搞通难题。 就在这个冬天,饶珈珈也如愿以偿地毕业了! 确切地说,她只是搞定了论文又敲定了工作,可以去上班了而已,等到五月份她会回来答辩并参加毕业典礼,届时才正式拿到金光闪闪的博士学位。 易清谣给她张罗了个小型的告别派对,小型的意思就是人不多,倒不是饶珈珈人缘不好,而是与她同期入学的熟人朋友很多都已经毕业了,其他认识的人就没这么熟了,想要保持长期关系、且能请得来的人并不多,也就以个位数计。 博士阶段往往就是这样,来的时候热热闹闹,走的时候冷冷清清,表面上看起来有点虎头蛇尾似的,其实只是最正常不过的人生罢了。你走得越远身边的人就越少,再也没有全班全级统一的时间与活动,你只是自己一个人,就算幸运地有好朋友与你一起毕业,到同一座城市、同一个公司工作,那也只是暂时恰巧同路罢了,你自己的生活,终将只有自己,在其中孤军奋战。 之后饶珈珈就走了,公司有moving package,她乘坐飞机,她的车子和要带走的家具都由大卡车运输,而剩下不打算带走的那些,能卖的卖了,能捐的捐了,还有些则留给了颜萧白和易清谣。 之前根本不觉得饶珈珈东西多,可她一走,家里还是一下子空了很多,尤其是,空出了一个房间。 早在颜萧白搬来那会儿,易清谣就考虑过饶珈珈走之后再把她的房间租出去的事,后来还为这事有颜萧白操心了而释然过,然而现在饶珈珈真走了,却一直没见颜萧白张罗这事儿。 易清谣便问他:“珈珈那个房间怎么着?你挂出去了吗?还是说要留着等她回来毕业的时候再住住,之后再租出去?” 颜萧白说:“我打算那个房间不租出去了,就留着吧。你放心,你房租照旧哈,不涨。” “哦……那就谢谢房东大人啦!”易清谣有些意外——不是意外颜萧白没给她涨房租,以他们俩的交情,她不用想就知道颜萧白肯定不会涨的,她意外的是他就这样奢侈地空着个房间?这有点不会过日子啊,只收她一份房租,还不够付这房子每年的房产税,尤其是考虑到他现在已经不算个富二代,而且从他这段时间的消费习惯来看,他妈妈能给他提供的支持顶多也就能维持个细水长流的状态吧。 不过人家是房东,这当然人家说了算,可能他想留着当客房,以后他家人朋友来玩的时候好住? 易清谣刚想到这里,就听颜萧白又来了一句:“以后你要是接你哥来,他也有地方住,总不能让他睡客厅吧?你们男女有别,住一个房间也不合适。” 这是易清谣自己都没想到的——她既没来得及想,其实也是不作此想了,自从上次跟贺清闻说打算邀请他来,而他摆出实际困难拒绝了,她基本已经没再考虑过这事。 没想到颜萧白还替她惦记着! 她心里非常感动,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跟白沐骞在一起那几年,隐藏与哥哥的感情已经隐藏成了习惯,她现在还是难以在人前大大方方地完全展示对哥哥的关心和在意,哪怕这个人已经主动表示了充分的理解与友善。 她只是“嗯”一声,对颜萧白点点头,然后站起来说:“你好好复习你的功课,这段时间都我做饭吧!” 之后就放寒假了。 嗯,对于颜萧白这样还没定导师、所以也没什么研究项目的孩子来说,仍然还是寒假,但对于易清谣这样相当于有一份工作的研究助理而言,则只是放与上班族一样的圣诞新年假。 但即便只是圣诞新年假,也有10天左右了,大多数人都会安排出去旅行一趟。 颜萧白一早就订了与颜阿姨一起出行的计划,不知是不是太期待,他几乎显得有些焦虑,总来问易清谣到时有什么安排。 易清谣刚开始总是说:“我暂时没什么安排,有几个实验还在做,没法确定时间,到时再说吧。” 后来就变成了:“我就看情况吧,现在订什么都晚了,机票酒店都很贵或者没了,到时在周边随便玩玩就好,忙了一年也够累的,我懒宅,浪不动了,就想在家好好躺几天刷刷剧什么的。” 颜萧白默了一会儿,问她:“你是不是钱都给你妈你哥了,没有旅费?” 易清谣脸上颜色变了几变,泄气地耸耸肩:“嗨,也没啥,我是真的懒得跑出去,太折腾了,其实寒假也有好些人在这儿,大家继续一起party,很开心的。” 颜萧白不依不饶地又问:“你来美国后还哪儿都没去玩过,就是因为这个吧?” 易清谣看他是真的想聊这事儿,只好认真回答:“我自己愿意的,就算我妈没提,我也一直在替我哥攒着钱呢,当然本来不是想着给他买房用的,那个毕竟数目太大,我能贡献的是杯水车薪,所以根本没往这个方向考虑过,就想着能给他买些东西啦,应个急呀,或者请他过来玩什么的。” 颜萧白说:“你要是钱不够可以跟我借,以后再还我。” 易清谣被他磨得受不了,坚决叫停这个话题:“真不用!我是真没有出去玩的心思,有这时间不如多做事,搞不好能提前一年半载毕业开始工作,到时挣得不就多了吗?” 颜萧白不留情面地一针见血:“等你工作了,钱是多了点,可哥哥的需求不也更多了吗?你自己需要花钱的地方也更多——工作以后你的吃穿用度怎么都得提高一个档次吧,社交需要啊,然后买房,结婚,养娃……这是个无底洞无涯路啊姐姐,哪有那么多来日方长,还不如趁着现在你既离你妈天高皇帝远,又单身未婚无事一身轻,对自己好一点,抓紧当下享受生活呢!” 其实易清谣何尝不知道颜萧白说的都有道理?她或许根本就不需要他来指点,她比他大,她比他更早明白这些。 只是对于全人类来说,道理是那些共通的道理,真正能都落到实处的,却不是每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生活,冷暖自知,有苦难言。 她确实可以趁着现在身处妈妈够不着的地方,不管不顾地潇洒,如果她愿意,她甚至可以永不回去,让妈妈永远找不到她。 可她帮助哥哥并不全是——甚至不主要是出于来自妈妈的压力所迫,而是她自己愿意,自己想要。 哥哥对她,几乎是相当于父亲的存在,若不尽力对哥哥好,她自己心里那一关都过不去。 颜萧白出行的日子在他考完最后一门考试的次日。 早上8点多的飞机,易清谣早起送他去机场,路上还在半开玩笑地抱怨:“得,寒假加周末,我反而起得比平常还要早!” 颜萧白撇撇嘴:“反正你今天也没事,回去睡上一天呗!” 易清谣无奈地耸耸肩:“行吧,也是……” 颜萧白却想起另一件事:“就你一个人,晚上会不会不安全?” 易清谣说:“咱们这个社区安全状况还行吧,我有时可能会自己乱害怕是真的,比如不小心看了啥恐怖片鬼故事之类的。” 颜萧白忙问:“那怎么办?” 易清谣笑了:“没事,我找个朋友家住去,或者让人来陪我住——可以吧房东大人?我保证只会让她跟我住同一个房间,不会过多地侵犯到其余空间。” 颜萧白飞快地又问:“谁?哪个朋友?男的女的?” 易清谣扭头看了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莫名其妙地忍俊不禁:“喂,小妈,你是我妈吧?——女的,当然女的,我还要找男朋友呢拜托,这会儿上男生那儿住或者招男生来同住算怎么回事啊?” 颜萧白被她取笑得咬牙切齿:“我是你妈?我是你妈你就不能说‘我还要找男朋友’这种话了吧?” 易清谣抬手拍了拍脑袋:“还真是嘿!年纪大了真够呛,早上起早点脑子就不转了,这节现在连你都记得比我清楚!” 颜萧白得胜,心满意足地往车座靠背上一仰,又小声地乘胜追击了一句:“再说了,你本来就跟男生同住,我不是?” “什么?”易清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也没太听清。 “没什么。”颜萧白回过神来,连忙否认。 “哦……嗐!”易清谣笑了,“你不一样,你是小弟弟呀,咱们这么多年社会主义姐弟情了,对吧!” 说完,她忽然想起什么,瞥了他一眼,赶在他变脸之前迅速改口:“小哥哥,我是说小哥哥!我没睡醒,刚说了的啊,不许再生我的气!” 他们这座城市的机场很小,车也不多,易清谣很方便地在机场大门口将颜萧白放下,俩人道别,她便开回了家。 说是剩下的一天都要用来补觉,其实25岁不到的年轻人哪有那么弱,此时她早就精神抖擞,根本是睡不着的,于是盘算着回家就开始刷剧,啊今天早餐吃太早,这会儿就有点饿了,可以边吃零食边刷剧,要是中午不饿…… 不饿就不吃呗,反正就自己一个人,不用规律生活,什么时候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多爽! 然而易清谣才煮好奶茶摆好零食打开电脑,手机就响了,而且来电显示颜萧白??? 她一边接起一边想到刚才发微信问他是否准点,还没来得及看他有没有回复:“喂?在登机口了吧?” “你能不能再来接我一趟?航班取消了……” ☆、21、 易清谣一听航班取消,似在意料之外,可仔细想想,也在意料之中:“啊?是天气不好?” “嗯,说是途中有暴风雪,我看公告牌上大片都是取消。” “那应该给你改签了吧?是改签到很久以后?在机场等不了那么久?” “嗯,反正先回家再说吧。”颜萧白语焉不详,大概是突发变故让他心情沮丧,不想多说。 易清谣于是趁热喝了两口刚煮出来的奶茶,心中暗自遗憾一会儿回来都凉了,就没这么好喝了。 算了,到时给那小子喝这个,再另煮一杯好了。她想。 易清谣再度开到机场,颜萧白在玻璃门内看到她的车,便拖着行李小跑出来,迅速上车,不给后车造成困扰。 易清谣看看后面还在排队的车,自顾自叹了一句:“这是还有没取消的航班呢还是不甘心就要来这儿等的?”又问刚坐好正在系安全带的颜萧白,“你的航班改签到什么时候了?还是说回去等消息?” 颜萧白专心低头整理安全带:“就取消了,我办理了退票,不去了。” “啊?”易清谣大为意外,“不去了?那颜阿姨呢?她也不去了?还是一个人去?不方便吧,她英语够用不?” 颜萧白笑了一下:“她没事,她有朋友一起,少我一个不少,顶多缺个给他们拍照的摄影师呗。” 易清谣小心看路,慢慢打方向盘拐过一个弯,才琢磨出味儿来。 她看了眼颜萧白,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她……有男朋友了?” “嗯。”颜萧白从喉咙里哼出一声。 易清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中全无内容地叹息了好一阵。他们这对难姐难弟吧,还真活该要互为红颜蓝颜,一会儿她有郁结需要他疏导,一会儿又轮到他也有心事需要她陪伴。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对他说:“心里不大好受吧?嗐,没事,你都这么大了,以后也不会跟你妈一起过吧?她有男朋友不正好?省得一个人生活让你时时挂心,这是给你减轻负担了。” 颜萧白没说什么,只是低低地又“嗯”了一声。 易清谣静了一会儿,又问:“你是……不开心她又爱上别人?” 颜萧白扭头望着窗外,半晌才慢慢回答:“也不算不开心吧,就是有点别扭。我原来知道自己出身的真相之后,也花了好些功夫来调整心态,除了突然发现自己有生以来认知里唯一的爸爸……而且是那么好的爸爸,其实不是我爸之外,我对我自己也很怀疑。对于我妈来说,我也只是个工具不是吗?我是为了延续香火而来的,那么是不是说,在我妈心目中,我只是我生父的附属品,是她证明和成全自己爱情的手段,我根本没有那么完整的自我?比如说,假如我想要选择不婚不育,是不是就不可以? “当然我也知道这样想下去,除了钻牛角尖伤害自己之外,也没什么用,这个世界上很多男人其实都是被当作延续所谓香火的工具而出生的不是吗?所以后来我就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至少我妈对我生父还是很痴心的,所以就算她伤害了我爸……我是说,白沐骞的爸爸,可光冲着这一点,我也怪不了她,我也得敬重她。可她现在居然又……我突然觉得根本就不了解她,她这辈子到底真的爱过一个人吗?还是说一切都是随她开心就好?” 易清谣默默点头,安静地开了一会儿车,眼瞅着都快到家了,才对他说:“你也不用这么想。其实感情的事没有这么清晰明了的,至死不渝从一而终,那是很好的愿望,也是很高的要求,需要满足很多条件才能偶尔在个别人身上实现罢了。你妈妈肯定是真的很爱你生父,可你生父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我想你妈妈应该早已经把他放下,特别是她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他生下了你养大了你,还把你教育得这么好,也可以说是对你生父不再有亏欠,她没什么好走不出来的。 “对白伯伯,她也未必就没有一点感情,白伯伯对她那么好,人非草木,何况你妈妈又是个多情的,所以对白伯伯,她应该也并非毫不愧疚,可她和白伯伯肯定是再也回不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她一味沉浸在往事里自苦,除了降低自己乃至你的生活质量,又有什么意义呢?现在她离了婚,是个单身女人,当然可以往前走,交男朋友,再结婚,这都无可厚非,妈妈过得幸福快乐,你也更容易幸福快乐,你该为她高兴,嗯?” 颜萧白勾着头,还是闷闷的一声“嗯”。 易清谣也不再多言。还是那句话,道理是这个道理,人都懂,只是从明白到做到,总有一段距离,需要一段时间,让人去独自将它走完。 取消一次行程,并非只是说一句“我不去了”就能完的事,尤其是若你并非财大气粗到可以懒得处理就不要那些预付的费用了、或有私人助理给你专门做这些事的话。 机票还好说,因为航班取消,本身就可以极方便地选择全额退款,可后面的交通、住宿等,处理起来就没这么方便了。 接下来好几天,颜萧白都在折腾这事儿。 有的地方好说,有取消订单选项,按照流程走下来就行了;有的地方实在是事先就说明不能退的,也只能去沟通试试,不行也就算了;还有些没有明确说不能退,又没有退款选项的,就要费功夫去联系。 美国不像国内各大电商平台,客服随时在线,及时处理,这家店的客服让你不满意,还可以联系平台的客服;美国有些地方只能发邮件去沟通,效率低下甚至没有回音,等来等去就只能打客服电话过去。 颜萧白刚来美国半年不到,跟大多数理工科学生一样,英语算不上多么好,打电话尤其不自信,说得有些磕磕绊绊,一下子就将己方的气势大打折扣,还往往因为当时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莫名奇妙就被挂了电话,有时明明人家会回电的,他搞不清楚状况,白白大费周折地重新拨过去,等半天才能再度接通,接通后发现对方换了个接线员,又得从头说一遍,而且换个人还可能意味着也换副态度,若是从态度温和的客服变成了态度强硬的,就等于是自找麻烦了。 几通电话打下来,他是嘴累心更累,易清谣在旁边也听得同样累——她一直在给他指点加支招呢,所以嘴也累,还加上个耳朵累,于是后来忍无可忍,她索性抢过他的手机自己替他说。 易清谣接手后事情就进行得顺利多了,有个客服姐姐说来说去说不过她,只得祭出最后一招:“That should be a man!” 凑在旁边听的颜萧白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问易清谣:“什么意思啊?” 易清谣又气又好笑:“她的意思是你是个男的,我不是你本人,无权代表你。” 颜萧白顿时拍桌子:“下次你就说你是我L……律师——我来说,我来跟她说你是我律师,全权代表我!” 终于搞定最后那家酒店,收到退款确认函时,颜萧白第无数遍地重复他那句感叹:“你刚才那句‘Put your supervisor on’真特么太帅了!” 易清谣笑起来:“找她领导嘛,很自然的啊!嗐,都是练出来的,以前珈珈在的时候,要是家里有什么要维修的,网络之类的收费有问题,倒是都有她去搞定,但我自己的手机套餐、车子什么的,就只能自己来了。这些投诉扯皮技巧都是前人的智慧啊,现在全教给你啦,以后你就自己上了啊。” 颜萧白意满志得信誓旦旦:“没问题!以后我自己的自己上,你的我也替你上,全包!” 折腾完取消订单退费的事,也没几天就到圣诞节了。 圣诞期间也有不少商家打折,颜萧白和易清谣去好好购物了几次,一方面给家人朋友寄了一批圣诞礼物,另一方面也将自己的家装饰得温馨美好。 圣诞树是易清谣以前和饶珈珈买的,和许多美国人家喜欢买真正的树不同,她们图方便买的是假树,这样不用过完节树枯萎了还得很麻烦地扔出去处理。过去的挂饰也保存得很好,找出来再挂到树上就行,此外又再买了些新的补充,包括其他墙饰等。 颜萧白一边忙活一边笑叹:“老外过节不讲究都要新的哈?咱们过年可每年的春联什么的都要换新的啊!” 易清谣说:“文化不同嘛,咱们讲究辞旧迎新,人家没这个说法。你明年去个美国人家过圣诞节,可能会看到他们把爷爷奶奶用过的老古董装饰都拿出来边摆边给你讲故事呐!” 颜萧白一听就哀叫起来:“不要!我再也不要去美国人家过大节了!” 然后,他在易清谣的哈哈大笑声中憧憬地说:“但咱们家可以自己保存没问题啊,今年这些都别扔啊,以后给咱孙子孙女也都看看,这是咱家的老古董传家宝!” 易清谣边听边笑,没接这话。 她心中奇道,这是跟哪个同学学的表达呢?忒热络了啊!她有个北京同学就是这样,常常热情得对无亲无故的普通朋友也大大方方地说“咱爸咱妈咱哥咱姐”表示亲热,第一次听到会让人既受宠若惊又受之有愧,但听多习惯了也觉得挺好的,只是换了个人,就又觉得有点怪怪的了。 虽说她和颜萧白已近乎无话不谈,可这话说出来还是太过,于是就算她心下坦荡荡,也还是咽在了肚子里。 ☆、22、 圣诞节期间,留守的学生们派对自然更多,而且大家有空,不必非得等到周末,所以几乎可以夜夜笙歌。 颜萧白和易清谣今天去这家参加,明天去那家参加,先热腾腾地吃晚饭,再玩各种游戏。 晚饭当然是重点,往往是火锅,做起来简单又好吃,也有等不及春节就开始张罗包饺子的——等不及也在理,毕竟美国春节不放假,一般赶上不是周末的话,大家也就正常该干嘛干嘛,只是给家里打打电话,再抽空看看春晚回放罢了,除了学生会组织的团年活动之外,未必还会自己包饺子。 寒假留守的人员构成与平常经常厮混的朋友构成并不完全相同,于是这段时间他们俩颇发展出一个与平常不大一样的朋友圈,还围观了些新鲜八卦—— 比如有个与易清谣同一年来的男生,因为家乡的小学入学年龄就比大多数地方晚一年,大学就读的又是5年制本科,本科毕业已经二十四岁,来美国进入第三年,更是自认已经年届三十(接收到这个信息时,颜萧白给易清谣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易清谣顿时也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她妈眼中的她哥嘛……),于是十分着急找对象,把会计系的七八个中国女生一个不行下一个地轮流追了一遍,自己也不嫌尴尬…… 比如一对第五年的师兄师姐,眼瞅着就要毕业了,据说也已经在一起四五年,对于此时还在校的大多数人来说,从认识开始他们就是住在一起,可最近居然分手了。有人说他们其实都已经去登记结婚了,不知是还没做法官认证所以直接让登记失效了呢,还是后来又去办了离婚,总之师姐分得很坚决,还留下一句话:“我怎么瞎眼看上了这么个人!”然而具体原因却无人知晓,一众后辈被吊得抓心挠肺。 比如一个女生,同时被两个男生追,易清谣其实早就看出她属意男生甲,但不知道为什么乙有一种迷之自信,觉得女生喜欢的是他——当然不排除女生给了他什么暗示,这就不是外人能知道的了。总之,就是这个寒假,女生开始正式与甲出双入对,等于是含蓄地官宣了,于是乙暴跳如雷,不但宣称自己以后见一次甲就要骂一声“fuck you”,还要求所有邀请了他的派对都不许邀请那一对。 最后这个八卦易清谣是直接从当事人那里收到的,因为她和颜萧白也张罗了邀请朋友们来家里开派对,然后那位乙先生给易清谣打了电话,提出了这个幼儿园级别的要求,让易清谣哭笑不得。 是,颜萧白自己有房子,人缘又不差,参加过那么多别人家的派对,没理由不邀请朋友们来嘛。 他们家开派对这天格外欢腾,因为是平安夜,又是独栋的房子,不用担心打扰到邻居,颜萧白装了套家庭KTV,可把在北美农村闷了段时间的朋友们给稀罕坏了,一个个变身麦霸,独唱几乎是不可能的,你唱啥都会有人来蹭,有唱得好的人来蹭也就罢了,最烦的是唱得很烂甚至根本不太会唱的人,硬要来跟你合唱,把你带得都不会唱了,于是在歌声之外,又掺杂着一片喝彩与叫好,吐槽与笑骂。 不过虽然不会引得邻居来报警,这毕竟还是美国最常见的木板房,屋内的隔音效果并不好,易清谣回自己房间关上门也还是觉得太嘈杂,于是给贺清闻打电话时还是披上外套到外面去了。 他们家后院篱笆之外一米就是邻居家后院,到底是平安夜,今晚一侧邻居黑灯瞎火静悄悄,另一侧邻居倒是也在开派对。这两天有些气温回升,于是这年并没有浪漫的白色圣诞节,但方便了不那么怕冷的白人,他们索性就在后院露天边烧烤边喝酒,此时大约已经半醉了,正嘻嘻哈哈地聊着生娃养娃的事。 易清谣讲完电话时,颜萧白也出来准备给妈妈打电话,这才顾得上与她单聊几句:“今晚没想到人来得这么齐,我还以为很多人都会去芝加哥玩呢!” 易清谣摇摇头:“我们刚来那年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平安夜跑去芝加哥了,然后发现到了六七点吧,就到处都关门了,大家应该都是回家、或者到朋友家party去了,没什么公共活动好参加。哎呀那年也是这样,圣诞回暖,没下成雪倒下雨了,我们一帮人在外面走,凄凄惨惨的,很多地方还贴墙搭着破破烂烂的棚子,雨不见得能挡彻底,倒是很破坏气氛,开始我们还以为是上面在维修,后来才知道其实是冬天防止大块积雪落下把行人砸死砸伤,总之就是走在路上特别落魄,那过的是什么大节呀!” 颜萧白问:“所以都是等到过几天的跨年夜才热热闹闹看烟火?” “嗯。”易清谣点头。 “那到时咱们也去吧!”颜萧白迫不及待地提议。 易清谣刚要说些什么,冷不丁听到有人在向他们吆喝,回头一看,是正在隔壁后院醉聊的白人邻居,举着酒瓶边致意边大大咧咧地问他们:“嘿,你们,有孩子吗?” 易清谣和颜萧白同时吃了一惊,然后大为尴尬,连忙摇头回答没有。 那个络腮胡哥哥便回头大声对同伴们道:“看,没人想要孩子!我跟你们说,babies leak!” 易清谣和颜萧白愣了一下:婴儿是漏的? 可定下神一想,可不!婴儿大小便不能自理,又经常鼻涕口水一大把,还要吐奶什么的……可不就是这个leak一言以蔽之了嘛! 他们俩顿时相视大笑,刚才那一瞬间的尴尬一扫而空。本来嘛,人家问你们有没有孩子,也可以指的是你们分别有没有孩子,未必是你们俩有没有共同的孩子呀,有什么好尴尬的。 不过易清谣回身先进屋时,又想起一件事来。 那位悲情男生乙给她打电话说不要请那对“狗男女”来参加派对,有他没他们……他居然是给她打电话,为什么不是给颜萧白打电话?这可是颜萧白家,颜萧白做东的派对啊。要说他跟易清谣更熟,也不见得比跟颜萧白熟悉程度高出太多,所以…… 是默认把她当成女主人了吧? 圣诞过完,没几天就是新年了。 颜萧白大约是真的很想去芝加哥看新年焰火,于是开完派对睡到中午才起床的次日,俩人一边吃着早午餐呢,他就跟易清谣商量这事了。 所以还是会涉及一个问题:跨完年之后,还是深更半夜又开回来不? 颜萧白有些顾忌上次与易清谣聊的那番关于她没有旅费的事,虽然易清谣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愉快,颜萧白还是不忍心再去刺痛她,于是也直接略过他出钱给他们俩住旅馆这一选项,提出到时开他的车去吧,他毕竟更年轻,又是男的,熬夜开回来没问题。 没想到易清谣却主动说:“你是不是还没怎么去芝加哥好好玩过?虽然现在超级冷不太适合户外,不过几家博物馆还是可以好好逛逛的,咱们可以30号过去,1号回来,住两晚,应该能把主要室内景点都玩一玩,回头暖和了再去玩室外。” 颜萧白眼睛一亮:“真的?那太好了!” 易清谣又说:“就是住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有个同学在芝加哥大学,也许可以联系他问问看方不方便借宿。” 颜萧白顿时乐了:“哇,给力啊!哎?那你原来怎么没想到去他那儿借宿?……哦哦,他是研究生毕业才刚来的对吧?” 易清谣摇头:“不是啦,他跟我一样大学毕业就来了的,以前没想过去找他,因为我们一大帮人,总不可能都在人家那儿投宿吧?如果就我一个人,那也不方便,别人一车人要送我一个过去也就罢了,关键是我同学是男的,他女朋友肯定不会同意的。” 颜萧白懂了:“那要是住得下咱俩,就说我是你男朋友,这样他女朋友总不会误会了吧?” 之后一切顺利,易清谣联系了她同学,他人就在呢,而且因为室友趁寒假回国了,空出一间卧室,到时易清谣睡那间卧室,颜萧白睡客厅沙发,完全没问题! 只是到了那儿,三个人一起吃饭时,易清谣才知道,这位同学和他女朋友已经分手了。 颜萧白当下就有些不自在似的,易清谣莫名地瞥了他一眼,当着同学也不好问。 但片刻之后,颜萧白自己憋不住了,发了条微信过来。 易清谣一看手机,更莫名了,又瞥了他一眼。 他说:“呃,原来那个问题已经不存在了呀……所以你本来其实不需要我当挡箭牌的……” 易清谣不动声色,边继续吃饭说话边给他回了一条:“带你来主要是跨年的,又不是主要为了当挡箭牌的,想什么呢你?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怪怪的啊,过度敏感呢?” 颜萧白看了看手机,脸上舒展开一个轻松的微笑,然后放下手机,举著大吃起来。 易清谣见他居然没有回复的打算,更莫名了,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拿起手机又要问他。 颜萧白“啧”了一下,大声批评她:“你这个人,吃饭不要玩手机好吗?亲同学都在跟前,多久没见了,也不好好跟人说话,珍惜眼前人知道吗!” 坐在对面的同学哈哈笑了起来,易清谣被噎得七窍生烟,但也只能狠狠剜了颜萧白一眼作罢。 ☆、23、 这晚的饭桌上,当着初次见面的颜萧白,很多话易清谣都没有跟同学深谈,只是一语带过,点到为止。 第二天颜萧白和易清谣单独出去逛博物馆时,路上才聊起了这位哥哥的这段纠结情史。 “他女朋友是经管系的,我们班同学都知道她,因为她非常非常敏感,平常别说她男朋友跟哪个女同学走得近了,哪怕只是被她知道一个名字,也要来仔细查一遍。”易清谣苦笑着回忆。 颜萧白惊呆了:“……这女的没事吧?” 易清谣耸耸肩:“现在不是很多女孩都这样么?最好男朋友不要跟一切雌性生物发生联系,否则就是渣男。网上还有过一张动图,说女生希望男生对其他异性敬而远之,不是不理她就好,而是她一靠近就一耳光扇飞;还有一张聊天记录截屏,是女朋友问男朋友照片里的一只母鸡是怎么回事,哈哈那个还是英文的聊天记录,说明很可能不是中国女生呢,老外也有这样的。” “那……你肯定被查过吧?”颜萧白揣测着,“你看,你是他的女同学,还长得好看,你绝对是重点排查对象啊!” 易清谣没有否认:“嗯,她是来打听过我,然后知道我有男朋友,还是不大放心,毕竟她男朋友也有女朋友,她就还是不放心,直到后来她在什么地方遇见了我和白沐骞,大概是觉得白沐骞条件比她男朋友明显好吧,才总算是放过我了。” 颜萧白犹豫了一下,见她神情坦然,便说了出来:“她那么善妒……又让你想起白沐骞了吧?” 易清谣笑了笑:“确实,本质上她和白沐骞是一样的。反正当时我们同学都挺不喜欢她的,从这个角度看,她男朋友还跟她小心翼翼相处了好几年,尽力挽回过无数次危机,该算是十分尽心尽力的真爱了。但后来听你说了白家的情况,我能够体察到白沐骞的心境,也就能够理解那个女生了,他们都是缺乏安全感的人,那个女生……她家倒没有白家这么复杂的事,只是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开始联手创业,长期将她单独留在家里跟保姆在一起,也是缺爱的。 “刚跟白沐骞分手那会儿,我觉得太痛太难熬了,那时我心里也充满了怨恨,我最责怪的就是我妈,就因为她不让我恋爱结婚,我甚至没法把白沐骞带回家看看,但凡他去了我家,好好跟我妈认识,不就能确定我哥是亲哥哥了吗?如果不是我妈让我不得不将自己的恋爱遮遮掩掩,我就不会总有那么多话对白沐骞说不清楚。从根本上说,如果不是我妈对我那么不好,我哥大约也会像其他家庭的哥哥那样,用不着特别照顾我,我们也会是平平常常的一对兄妹,不会引起任何误会。 “但后来,我明白了这些固然都是重要的原因,可真正的根子还是在于白沐骞的嫉妒本身,他没有安全感,所以他对感情的需求太极端了,他真正的要求是在我的世界里,他必须压倒性地高于其他一切,最好我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那个经管系的女生也是这样。这一点我做不到,我同学也没法为他前女友做到,所以最终除了分手,没有别的路可走。” 顿了顿,易清谣又说:“再想想我自己,为什么我就没这么缺乏安全感?客观上我的成长环境或许还不如他们,现在能这么正常,我想,都是多亏了我哥。 “我刚开始来例假的时候,不敢去买卫生巾,我妈经常不在家里备着这个,我也不敢说,说了会莫名其妙挨我妈骂一顿不要脸。有一次我哥发现我的裤子都脏了,还以为我不知道来例假,我说我垫了卫生纸,我哥才明白是没有卫生巾了,然后他就去给我买卫生巾。我哥也就是个半大小子,他去买卫生巾也特别不好意思,有一次还遇到一个怪大婶,看他买这个,就啐他,骂他小小年纪就成了变态色魔。我哥又委屈又愤怒,出来后都哭了,但他不想让我知道,背过身去抹眼泪,我难受极了,也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太尴尬了,我们俩当时就没太说开,后来更没再提过,但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是惦记着我不乐意让人知道我来例假才不敢去买卫生巾,所以他也拼着委屈死也不辩解说是给妹妹买的。 “他当兵以后,有一次回家探亲,就那么几天时间,刚好赶上我发烧感冒。他本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肯定是想要跟同学朋友聚一聚,到处吃吃喝喝玩玩,好好享受享受老百姓的生活的,可就因为我生病,他哪儿都没去,不光是守着我,他说医院总是要排半天队,人在那儿病更难好,就让我在家里休息,他去给我挂号排队,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再打电话叫我去。” 易清谣说完这些,便望着窗外灰色的芝加哥冬天沉默了。 正在开车的颜萧白忽然说:“你哥是得好好感谢,咱这辈子……你,我是说你这辈子,是都该好好待他,尽力帮他。你放心,不用管人家说什么扶弟魔之类的,你哥不一样,你哥一直都特别懂事,甚至是过于懂事让人心疼,我觉得吧,你不管怎么帮他,都不会伤害到自己的家庭的,别人……主要是你未来的老公,根本就不应该介意这个,甚至应该比你更主动帮你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毕竟要是没你哥这么疼你,可能也不是说你就不能这么好吧,但你得多受多少苦啊,那还是你老公没遇到你的时候,他想想都得心疼坏了吧。” 新年之后,一应派对活动居然奇迹般地冷了下来。 或许是之前玩太狠了,就算是年轻人这会儿也都有点疲了烦了;或许是因为突然意识到节都过完了,离开学一天天近了,想着得赶紧休息,不再有疯玩的心情;或许是新年那两天大家各有各的活动,召集派对没邀到多少人,于是大家都觉得没意思了。 总之,之后这半段寒假没什么派对,也挺清净的。易清谣偶尔回学校开始慢慢恢复实验研究工作,但到底还不忙,不用总守在那里,通常也就去个半天,回到家还有颜萧白已经做好饭等着,小日子相当惬意。 不工作的时候,除了出门滑了两次雪,他们俩基本就在家里窝着,尤其下大雪的日子,窗外雪光濛濛,屋里暖气嗡嗡启动,煦暖如春,他们就穿着单衣,光脚踩在长绒地毯上,在新添了不少可爱靠枕的沙发上刷刷剧看看片,过得又颓废又舒服。 有一次吃过晚饭颜萧白洗好碗从厨房出来,一眼看见半躺在圈椅里的易清谣,不由惊得瞪大了眼睛,然后回过神来,突然爆笑,笑得恨不得捂着肚子蜷下来打个滚。 易清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没明白:“怎么了?” 颜萧白被她抚着背拍半天才勉强说出话来:“我、我刚才一眼看到……还、还以为……还以为你是手指和脚趾叉在一起……” 易清谣惊讶地低头看看自己这抱腿而坐过于柔韧的姿势,顿时明白过来,也哗然喷笑,一边打颜萧白一边也笑得几乎岔了气。 再之后就开学了。 美国的假期非常多,除了那些连着周末凑成三天小长假的公共假日,如劳动节,哥伦布日,阵亡将士纪念日等之外,十一月有感恩节假,十二月到一月有圣诞新年假,四月有复活节假;而对于学生来说,日子更是容易过,几乎每个月都有假:十月有一周的秋假,三月则有一周的春假,到了五月就要正式放暑假直到八月。 好像唯一一个没有假期的月份就是最短的二月? 但是对于中国学生来说,二月往往要过春节,虽然没有假,但也颇有理由忙里偷闲好好特殊几天。 这个春节,易清谣觉得跟家里视频或语音通话的氛围有些奇异的微妙。 除了国内从除夕跨入初一、而美国正是中午的那个时间点打的那通视频之外,哥哥和妈妈几乎很少一起给她打电话,就好像他们总是不在一起似的。 而那通他们一起讲的视频也有点奇怪,妈妈似乎急切地想对易清谣说什么,这急切使得她老人家表现出一种对女儿难得一见的亲热,但贺清闻更为急切以至于颇显出几分粗鲁地打断了她,夺过手机,迅速转移话题。 但易清谣已经听清了妈妈那句话:“小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出去后就没再回来啊……” 而贺清闻抢回手机后说的是:“小谣你安心上学做研究,别牵挂家里,有钱自己攒着多买些好东西,有空就出去玩玩,别想着给我留,不想回来就不用回来,回来一趟麻烦,折腾,当然你要是想回来就回来,你……” 易清谣眉头微蹙,觉得哥哥有点不同寻常的啰嗦和语无伦次。 但想想也正常吧,每逢佳节倍思亲,这种时候一家人不能团圆,就算是不那么爱她的妈妈,心情也是复杂的吧,哥哥就更不用说了,肯定惦记着她孤零零在外面过年,就算有同学朋友,到底不是自己的亲人。 次日晚上,国内的年初二大清早,又发生了一件事,更透着些诡异。 贺清闻的微信给易清谣发了条语音,可她刚要听,对方就迅速撤回了。 她正打字问什么情况呢,就看到妈妈也给她发了条语音,她连忙点过去看,却发现又撤回了。 她着急地切回贺清闻的对话框,打了一串问号:??????? 贺清闻很快回复:“没事小谣,发错了。” 易清谣觉得这个解释不靠谱,干脆打语音过去,贺清闻一接起来,她劈头就问:“怎么了?妈也在给我发语音,也撤回了,都发错了?” 贺清闻说:“嗯,我俩在一起呢……”仿佛为了佐证他这句话,易清谣听到妈妈在旁边叫她“小谣”,似乎想要跟她说话,但是贺清闻没让,易清谣甚至很快就听到了关门的声音,他应该是回了自己卧室,将妈妈隔绝在外,才接着对她说:“什么事也没有,小谣,你这会儿上课呢吧?快安心上课去,先挂了啊,我们都好好的,你不用担心。” 易清谣其实已经跟贺清闻说了好几次她现在没什么课要上了,但他总是记不住,也许美国的博士生活对他来说太过遥远陌生,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吧。 不过易清谣这个点儿确实还在办公室干活呢,并不闲,虽然还是觉得有些疑惑,但想想应该也没什么大事,也就暂且搁下了。 ☆、24、 之后易清谣慢慢地就把那件有点奇怪的事彻底搁下了。 刚开始几天她还想过好几次再去追问妈妈,但与妈妈对话向来就令她本能地抵触,何况如果是不好的事,她也下意识地有些害怕知道。 于是她想着如果真有什么事,妈妈应该还会再找她,但妈妈没有——也不是没有,而是妈妈与她的联络频率和内容都与往常无异,而看看时间,以及哥哥发布在朋友圈里的动态,他都已经回上海上班去了,不可能再盯在妈妈身边拦着,所以如果妈妈没说什么,那应该就是没什么了吧。 对,更重要的是贺清闻。 他的动态更新,以及日常联络表明,他的一切也都正常。 摸着内心说,易清谣对妈妈的关心没法与对哥哥的关心相比,所以只要哥哥没什么问题,她的心就放下了一大半,之后很快就把这事彻底放到了脑后。 然后就到了三月。 哪怕是这冬日漫长而酷寒的北地,此时也已有最早的春花探出了头,牵动着人心深处最纤细的那根弦,轻轻弹出一波颤着尾音的快乐音符。 春假就在这一年最初的美好时节里,而且很奢侈地将要持续足足一周。 但易清谣还是没安排出去旅行,这次倒主要不是因为旅费的问题,而是她五月份要拿硕士学位,没多久就要论文答辩,春假期间要做最后的准备。 颜萧白倒是跟朋友出去了几次,但都是能够当天往返的短途旅行——嗯,有的是确实可以当天往返,其他人也会安排当天往返;有的则是被强凹的当天往返,比如他去密尔沃基看NBA比赛,晚上的比赛,结束都9点多了,路程也不近,开车回来再快也要半夜了,但他还是回来了。 为此易清谣还取笑他:“你怎么好像还没长大的小宝宝啊?没姐姐带就非要回家住?在外面住一晚会怎样啊?” 颜萧白鼻子都快给她气歪了:“什么小宝宝!什么姐姐!我还不是怕你自己在家害怕?” 易清谣才不负这个责任:“我都说了,我害怕会找人陪的呀!再说了,我现在没空害怕,没时间看恐怖内容啊,我现在累得每天晚上一倒头就睡着,做梦梦到的都是化学式和各种颜色的试剂,最要命的是有一天晚上梦里我把整个化学元素周期表背了一遍,然后宣布我又发现了108个新的化学元素,还把这108个新名字都列出来了,那觉睡得我比不睡还累!” 颜萧白听得直乐:“你是梦到在诺贝尔奖颁奖台上吧居里夫人?” 春假后的一天,突然有个某次派对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女生加易清谣微信。 易清谣通过之后,对方马上打招呼:“学姐好!” 易清谣也热情回复了一个表示友好问候的表情。 对方是个爽快人,开门见山地说:“学姐,不好意思请教你一个问题,是这样的:我男朋友想来美国,但他英语太差了,标化都考不好,申请不过来,就算能申请到offer也来不了咱们学校,所以就考虑我们结婚,他拿配偶签证在这边。” 易清谣:“嗯嗯,恭喜恭喜!” “所以我就想咨询一下,是我回去跟他在国内结婚,然后直接让他办配偶签证过来比较容易呢,还是他拿旅游签证过来,在这边跟我结婚再转签证比较方便?学姐我听说你们是在这边登记的对吧?虽然你们情况不一样,但有没有碰巧知道他如果拿旅游签证的话,能在这儿登记结婚不?” 呃……这件事嘛,易清谣倒真是碰巧知道,因为有朋友这样做过,可…… 她疑惑地说:“旅游签证也可以在这里登记的,但是……我没有结婚啊……”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们已经结婚了,抱歉抱歉,总之谢谢学姐啊!” “不客气,但是……‘你们’指的是?我和谁?” “不是电子系的颜萧白帅哥吗?你们是住在一起吧?” “这个……”易清谣扶额,“他是我房东,只是合租关系哈,并不是男女朋友,更不是夫妻。” “哦哦,好的好的知道了!”对方乖巧地发过来一串捂脸和笑哭的表情,“可是……平常看你们真的就是情侣啊,确实仔细想想你们也没有什么亲密举动,不过中国情侣在外面也都不一定会有亲密举动吧,可你们看起来真的太般配太-恩爱了,好多人羡慕你们呢,看起来真是好舒服的一对啊!” 易清谣更无语了:“这……好吧,多谢告知,我会好好反思及时调整哒!” “不要吧学姐,你真的不考虑他吗?我们都觉得他超级超级爱你呀,上次春假我们一起出去玩,有人问学姐怎么没一起去,他说你有事,那种语气完全是说女朋友或者太太的感觉,很宠溺很心疼又很遗憾的样子;还有他们说上次去看NBA,就他非要回来,说是不放心你,大家都羡慕坏了,觉得他太宠妻了,可以为你不顾一切的那种!所以虽然可能我跟他同一年来的更熟一点,但还是觉得这些问题应该来问学姐你,毕竟觉得他是有主名草嘛,不好私下交往太多,而且他也真是蛮高冷的,我们女生都知道,就算加了他微信他也不大理人的。” 易清谣哭笑不得:“不是……我们真的不是那种关系,他没有在追我啊,所以我也没有考虑或不考虑他,因为不存在这个问题嘛……” 跟这个学妹聊完,易清谣还停留在那种哭笑不得的状态中半天出不来。 她心想,唔……可能是该好好想想,单独跟颜萧白住在一起,即便清者自清,在别人看来也是瓜田李下。她自己是无所谓,反正她也没有个担心对方会误会的人,可对颜萧白或许不好,在北美的中国男生找女朋友总归难度大一点点,要是他陷在众人如此这般的误解里,导致过几年还单身,颜阿姨会不会也为儿子操心到急赤白脸? 想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怎么把颜阿姨往自己妈妈身上套了,虽然同是妈妈,可这俩人也太不一样了吧! 当然,再不一样的人,在同一件事上的反应和处理也可能殊途同归,这都是说不定的,也是还没发生之前根本无法预测的事。 只是不管事实究竟如何,易清谣暂时也无从得知了,因为还没容她就这事琢磨出个清爽透彻,就接到了妈妈打来的一个语音电话。 这个电话所谈的内容,与春节期间那个后来被她抛到脑后的蹊跷联系起来,让她一瞬间将所有其他事都抛到了……甚至不是脑后,而是九霄云外了! 是的,所有事。如果不是硕士论文答辩和学位授予至关重要——对于此时的她而言,比从前至关重要得多,她说不定要把这两件事都直接跳过去。 学位论文答辩都是公开的,只不过无关人等未必有兴趣和能力去听罢了。 易清谣答辩这天,有几个同专业以及其他相关专业的同学来旁听,此外还有一个不相关专业的,就是颜萧白。 答辩结束是下午三点半,担任答辩官的教授们和旁听者都纷纷前来祝贺,易清谣本来想请这些同学一起吃个晚饭,但是时间太早衔接不上,他们又都有事先后走了,她想想还是暂且作罢,等有些事确定之后……改天再提前约吧。 只有颜萧白还跟在旁边等她。 易清谣与他并肩往外走时,想想刚才那几位旁听者当中的中国同学离开时那促狭揶揄的表情,才又陡然想起此前从那位学妹那里接收到的消息了。 嗯,很多人都以为他们是夫妻,或者觉得他在追她是吧? 刚想到这里,就听颜萧白突然在她耳边低声说:“那个……答辩完了,你现在应该有空吧?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易清谣抬头看他,见他表情略为局促紧张,但是眼睛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 她点点头:“嗯,我也有事要跟你说,我……” “我们先去个地方!”颜萧白急忙截住她的话头,“我……是有很多话,憋了很久的话,这段时间不敢打扰你,我们去个好说话的地方说吧!” 易清谣顿了一下,点点头:“Ok,你想去哪儿?” 颜萧白脸上的期待化作振奋:“你跟我来,开我的车吧!” 易清谣坐在副驾驶座上,看颜萧白循着导航一直开出了城,沿着公路一路向南,已掠过了所有她熟悉的地方。 她不由好奇:“这是要去哪儿?” 颜萧白意满志得地看了她一眼,继续卖关子:“到了就知道了!” 易清谣本来也被重重心事压得任何不必要的说话都勉强,既然如此,也就乐得顺着他。 行吧,到了再说,毕竟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晚点说也好。 俩人一路无言,车子在空旷无人的路上行驶了约莫40分钟后,拐进旁边一条几乎算是土路的小路,视野之中原本一望无际的平原渐渐开始出现平缓的起伏。 然后,易清谣呼吸陡然抽紧—— 她知道为什么颜萧白要带她来这儿了! 那是一片青青的草坡,触目所及直到天边,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全是正开得饱满艳丽的波斯菊! 易清谣霎时间简直都将那件最艰难沉重的事甩到了大西洋,快乐地惊叫起来:“天哪,你是怎么发现这么个宝藏之地的!” ☆、25、 易清谣的反应显然让颜萧白大为满意,他也开心地咧嘴笑着:“爽吧?哈哈上次你想带我去看那片波斯菊不是没看成吗?我做了大量的研究和攻略,总算找到了这片又好看又小众的花田,又总算等到了开花!也很涨知识啊,我才知道有的波斯菊是春天开的,也有人说是一年两季,只要温度对就会开,像四季桂那样?这个我还得再研究研究!” 说话间,车已停好,易清谣迫不及待地蹦下车,迎着扑面而来的春风展开双臂,舒张胸臆大喊了一声“啊~~~”! 颜萧白也下车,跟在她身后,大声问:“怎么样?不错吧!” “嗯!”易清谣用力点头,“你太棒了小伙子!” 她小心地走到草地里去,各色重瓣的波斯菊顿时化作裙摆,颜色鲜艳华丽,却又因为疏淡而呈现出缀在透明青纱上点点碎花的效果,十分小清新。易清谣觉得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尽情肆意地欢笑,一回头,鬓边的碎发蓦然随风拂来,遮了半张脸,迷了一只眼,而颜萧白的快门及时按下,夕阳跳在她乌黑的发梢,将她明亮的笑容映得熠熠生辉。 “蹲下!对,手里可以牵着一枝花,好的就这样!”颜萧白也蹲下来,托着相机的姿势在她这外行看来也算是颇为专业了。 俩人就这样在遍布鲜花的草地里慢慢地边走边互相拍照,颜萧白一边回放查看自己的作品一边得意地炫耀:“真是太成功了!不枉我昨天特意翘课跑来踩点啊!” “啊?”这可真是易清谣所不知道的。 “嗯,我怕网上的说法不准确,或者网友来的时候确实有花,但实际上已经没有了,所以先来过一趟确认的。”颜萧白望着她。 “啊……那也不用特意翘课来吧?”易清谣不解,“周末来不就得了?” 颜萧白解释:“我担心周末来看着还有,但今天就谢了,昨天就没关系,只差一天,不会有什么区别吧……” 易清谣忍俊不禁:“想什么呢?小孩儿啊你?周末也才差几天呢,何况这时节,这花也就刚开吧,离谢还早着呐!” “什么小孩儿啊,你才小孩儿!”颜萧白咬牙切齿,“你、你到底明不明白啊?你是傻子吧?!” 易清谣心里跳了一下,顿住脚步,回头看他。 颜萧白的脸倏地红了,他鼓起勇气回视着她,目光都好像有些发颤:“你……我……” 易清谣脑子里突然乱作一团,某个信息再度亮起,她像是被谁推了一把似的,来不及细想,就开口说道:“那个,我知道最近大家好像对我们的关系有点误会,你可能也听说了,我这段时间也有在考虑这个问题,只是因为一直事情太多,还没考虑出个所以然来。最好的澄清肯定就是我搬走,不过……” “为什么要澄清?”颜萧白打断她。 易清谣惊讶地看着他,而他的目光不再发颤,语气也比刚才更坚实而确定:“我今天约你来这儿,就是想跟你说这个的,我爱你,清谣。” 他的声音十分低柔,令她忽然意识到,自从他们俩重逢,他其实一直没怎么称呼过她,哪怕是很久以前的过去,他也很少称呼她,若要她认真说一个他十分肯定地称呼过她的情景,那还是她第一次给他补习的时候了,还有就是他刚搬来同住、当着那两个打趣他们的师兄师姐的时候? 曾经,他叫她清谣姐。 所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愿意再叫她姐姐了? “其实我爱你已经很久了。你最开始来给我补课,不肯告诉我你是白沐骞的女朋友,我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只傻乎乎地觉得你真好,真可爱,我希望每天都上你的课,我希望开学后还是可以继续让你每天给我做家教。 “你们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看出你是白沐骞女朋友的吧?那是你来给我做家教的第三周。之前每次都是下了课白沐骞就送你走了,但那天下课后是我先走的,我跟同学约了打球。我出门走了一段,发现忘了东西,又回家拿,我本来以为你们也走了,但进门后却隐约听到有动静。 “我已经不太确定当时的心情了,或许我以为是有贼?或许是我潜意识里已经有所感应?总之我鬼使神差的就放轻了动作,悄悄上楼。然后我看到你们在接吻。 “我到现在也记得当时的情景。你们就在飘窗前,我只能看到你们的一小半侧脸,被白亮的光映成剪影。我能感受到你们之间的深情,他那么爱你,你也那么爱他……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那个画面魇住了,我总是有些神游天外,我总是在想那个吻,我不知该怎么形容,它让我有点失落,有点感伤,又那么憧憬,那么向往……或许男孩都晚熟吧,直到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爱情,我突然意识到我其实已经爱上了你,可就在同时,我失恋了…… “我想我也不算对你特别念念不忘吧,但我确实始终没放下,毕竟单恋也没好好单恋,失恋也没好好失恋,一切都不明不白,没头没尾,无始无终……后来我家出了事,我跟白沐骞都几乎不再见面,跟你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很多时候,其实我就是在学校里苦苦等你、找你,远远看到你的时候赶紧冲过去,假装是偶遇,只为了打那一声招呼罢了。再后来你跟白沐骞分了手,我就连跟你打招呼都不确定是不是还合适,然后你又毕业了,出国了。 “我发誓我后来不是特意盯着这个学校申请的,只是恰好它各方面条件都合适,我就把它作为申请的学校之一了;后来我也不是只拿到这一个offer,只是想来想去,好像都没有什么不来这里的理由,就选它了……好吧,我总觉得自己不是冲着你,可不知道为什么,客观上就变成都是冲着你了,我真的没想过来了就能跟你怎么样的,我想你这么好,可能早就又有了男朋友,又或者你还是单身,可那是因为你没放下白沐骞,无论什么情况,我都根本没有希望,所以我顶多也只是期待像大学前两年那样,远远看到你就去打个招呼什么的,可后来……我居然就真的,成了你最好的朋友。” 颜萧白一口气说完这段话,眼睛里已经全是烈烈燃烧的勇气。 他直直地望着易清谣,说:“我很开心能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我不想一辈子都只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曾经觉得我家……我是说白家的事,是我生命中迄今为止最大的坎坷和不幸,但后来我越想越觉得幸运,若不是那样,我还……可能还真不好对你开这个口,幸好白沐骞不是我哥哥,幸好以后我们都可以不再跟他家来往,至少这个障碍,我们是不会再有了。 “我承认,我曾经一直很担心,你愿意跟我来往、也对我很照顾,是不是把我当成了白沐骞的影子?我跟他是没什么相似之处,但毕竟在你心目中,我曾经是他的弟弟,至少是认识他的人,也许你从我这里,还能抓住一些往昔的影子,这是我想一想都会觉得心很痛的事……可后来我想通了,就算我们的开始对我来说注定只能如此不完美,那我也认了,只要以后你能爱上我,我们很幸福,那又算什么呢?开头一点也不重要,甚至某一两件事,一两个孤立的细节,都不重要,谁的生活也不会一帆风顺完美无缺,重要的是整个过程是不是好的,重要的是我们的结局是不是好的。” 易清谣怔怔地站在花丛里,听入了神的样子。 其实这一天……她真的想不到么?就算没有认真想过,潜意识里,就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她缓缓咬住嘴唇,垂下眼帘,有些迟疑地开口:“萧白,我……” “不,你先别急着拒绝我!”颜萧白又赶紧补充,“我不是要给你压力,就是……那些风言风语我也听到了,我就是担心这会给你造成困扰,才想着赶紧告诉你,不用介意他们,也不用介意我,因为他们说的都是我想要的,我、我很感激他们。你也不用觉得今天之后就很尴尬,就没法再跟我住在一起,你现在还没爱上我也没关系,我可以等,而且我不会纠缠你,我还是会像过去那样跟你相处,你也像过去那样跟我相处,行吗?” “不是这个问题,萧白,我……”易清谣低声说,“你还记得刚才出发之前,我说我也有事要跟你说么?你以为我要说的是澄清传言吧?其实不是的……”她苦笑了一下,“这段时间,那些传言对我来说,是很小很小、根本无关紧要的事了,我想告诉你的是……萧白,我要走了。” “什么!”颜萧白声音极轻,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最后这句话,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嗯,我已经跟我导师说好了,这次答辩顺利通过,确认能拿到硕士学位,我就马上走了,可能都不一定能等到毕业典礼,回头再让他们帮我邮寄学位证吧,请大使馆做学位认证什么的,大约也只能远程操作,回头说不定还得麻烦你帮忙,”易清谣苦笑了一下,“我也没办法,我必须回去,萧白,我哥病了。 “春节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我妈好像有什么事急着要告诉我,但我哥总拦着不让她说。之后过了一段时间,应该是实在确定了,没别的选择了,我妈才告诉我,我哥检查发现了肿瘤,是恶性的,让我马上回去。你知道的,我妈那么望女成凤,但凡她还撑得住,是绝不可能让我放弃这边的学业回去帮忙的。我们现在还在商量,是我妈把店关了照顾我哥、我工作赚钱支持他们呢,还是如果治疗时间不长的话,就我妈养着我们,我照顾我哥,之后再找工作,这得等进一步检查结果出来再看情况,但不管怎么样,他们需要我,我必须回去。” 说完这些,易清谣举目望向远处,将涌到眼眶里的泪水倒回去,并将这满眼油画般的景色深深吸到肺腑里,多少治愈一下这段时间在哥哥重病、博士学业无以为继的双重悲戚中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这颗心。 而颜萧白站在那里,也木然无法开言。他整个人都已石化,若非向晚渐强的风猎猎掀动起他满头浓密的乌发,凭他那玉琢般精致的俊美,当真是与雕塑无异了。 ☆、26、 在回国的飞机上,易清谣看了几部电影,有没看过的新片,也有重温的老片。 《幸福终点站》是她高中时就看过的,第一次看时,在惊叹这部电影立意之新颖、角色表演之到位之余,她也有些不解:虽然男主角的梦想很重要,可他等下去,也有能够等到入境那一天的希望啊,为什么女主角为了帮他实现梦想,就那么不假思索地回到好不容易才下决心离开的情人身边,不给彼此留一丝机会呢? 如今再看,真是感慨万千。一方面,或许对女主角来说,之所以那么难以离开旧情人,毕竟还是对他情根深种难以割舍;另一方面,男主角虽然让她十分感动,但也只是萍水相逢一时心动,两个人连语言都不完全相通,又分居两国,谁都没到为了对方不顾一切到异国定居的程度,于是这段短暂的感情,也就无疾而终。或许他们俩会终身彼此怀念,但也就止于怀念而已了。 就好像她和颜萧白…… 也会如此么? 他们之间的牵绊肯定是要深得多,毕竟是那么多年的旧识,又是“同居”了半年的室友,还是一对最贴心的蓝颜/红颜,那么若转换为爱情,他们能够到什么程度? 哥哥那边情况未明,她短期内能够回美国的情况无法考虑,只说颜萧白吧,他到美国才第一年,就算他和她一样不读完博士,等拿到硕士学位也还要两年,也就是说,他们俩面临着至少两年的异国恋,未来如何尚未可知,这样的关系……靠谱吗? 这些事,这些天虽然总是情不自禁地要去想,但其实想是没用的。自从知道颜萧白的心事,易清谣才偶尔试图审视自己的内心。她从前或许并非从没想过与他的可能性,但也仅限于触碰到这个念头而已,她从未深入展开过,而眼下…… 也还是不太能去深入展开,毕竟最近要忙的事太多了——突如其来的毕业,她得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把几个月前饶珈珈做的那些事都做了:处理不带走的大小什物,办理各种离校手续等。 好在有颜萧白,那些她来不及处理的东西都由他接手了,也多亏他是她的房东,退租几乎不需要办理,她只要收拾行李离开就好。 她有时甚至会想,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把她的东西卖掉,还是都要自己留着…… 哎,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这个问题,她实在想不下去。 此前她满心满脑都充斥着不得不提前毕业的不舍,拿不到博士学位的遗憾,对导师的愧疚和感激,不愿反复提起但还是不得不给最要好的朋友们一个交代,接受大家一波接一波的安慰与告别……而之后尘埃落定一切结束,想也不再有意义,现在只剩下一件最重要的事。 哥哥的病,哥哥的病…… 虽然现在癌症的治愈率也算是不低了,可就算这一劫躲过,既是癌症体质,难保将来不会复发。 而且癌症的治疗多么痛苦,手术,化疗,放疗……旁人看来只是一个个简单的名词,但在患者那里,却是一个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挣扎过程。 不忍心哥哥受这样的苦,更怕他年纪轻轻的,人生尚未完整,就被这病拖累得更加难以组成家庭。 每每思及此处,易清谣都忍不住苦笑,笑自己居然落得跟妈妈同一想法了,到底是被妈妈洗脑、还是自己本也就是这么俗?其实哥哥一直没这方面的心思,不管是妈妈还是她,又何必替他着急遗憾?爱情与婚姻并不是幸福唯一的必要的保证,他自己觉得好就行,旁人何须强加世俗意愿? 只是俗事自有其通行的道理,固然并非人人都能遇见爱情、需要婚姻,但无可否认,对于目前阶段的大多数人来说,正常的婚恋还是幸福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获得最强烈幸福感的最便捷途径。 唉,回去跟哥哥面对面多聊聊,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吧,如果他其实还是向往爱情、只是缘分未到,那等他康复,她也不妨真正开始帮他多多筹谋。从前是她不知人生苦短,真到了经历一场亲人的大病,真真切切面临死亡的威胁,才会切身地懂得命运是真的无常。 一路上看看电影,再想想这些心事,十多个小时居然很容易就过去了,比起她三年前去美国时,那熬得自觉油尽灯枯的漫漫航程,这感受真是印证了大家向来都有的“去时慢回时快”之错觉。 在北京落地转机时,手机解除了飞行模式,再幸运地连上机场的一处WiFi,微信里颜萧白的探问很快来到:“到北京了吗?路上顺不顺利?” 易清谣给他回复:“嗯,挺顺利的,我看这儿有WiFi可以连,就说试试看,没想到还真连成功了!” 颜萧白发来几个大拇指。 其实看看时间……现在才是他那里的凌晨四点多。 他是一夜没睡,还是调了闹钟特意在此时醒来问候? 易清谣内心柔软,于是又跟他多说了几句:“我记得出国前这些公共网络往往都连不上的,或者连上没多会儿就要掉线,又要你重新认证啥的,现在国内真是又更发达了!” “但也不是到处都有这么好的网络,你到了还是赶紧弄个国内手机号!” “嗯。我家那儿机场不知道有没有这么方便,反正如果我没给你回复,你也别着急,我到家有网络了第一时间通知你。” “好。” 公共WiFi不禁夸,聊了一会儿之后易清谣的手机就又连不上了,不过颜萧白比她晚出国两年,比起出国三年而且其间一次也没回过国的她来,他对国内现在的情况还是熟悉多了,看他刚才的提醒,本就对这种情况有心理准备,所以也不用太担心他搞不清楚状况瞎着急。 而等到易清谣登上飞往家乡的航班,这件不那么重要的事就更是不在她的关注范围之内了。 她被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压力渐渐包围。 按照她之前跟妈妈商量的,她提前结束学业回国的事先不告诉贺清闻,甚至她知道了他病情的事也先不告诉他,以免他极力阻拦。当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拦肯定是拦不住的,但何必让他一个病人带着这么重的心事多煎熬一段时间?不如先斩后奏,回去见到他时,反正木已成舟,那已是她和妈妈所能做到的让他着急难过最短时间的选择了。 那么,等一会儿回到家,就是要去直面一切的最虐心时刻了…… 想到哥哥的雷霆之怒和自责自伤,易清谣就难免有些瑟缩,但也顾不得了,总要硬着头皮顶住这一刻吧,再难受也只是一会儿而已。 所以,易清谣十分笃定的认知是,她一会儿自己打车回到家了才会见到万般惊讶的哥哥。 又所以,当她取好行李走到出口,听到接机的人群中有人叫她,回头看到贺清闻一脸郁肃的表情时,她整个人都惊呆了。 “哥?”易清谣难以置信地看着贺清闻快步走来,一把将她几乎所有行李都不由分说抢到了自己身上——嗯,真的是抢,他的动作带着强烈的情绪,恶狠狠没好气的。 易清谣下意识地仔细观察他,好像除了比照片上黑一点瘦一点,并不显得憔悴不健康,他绷着脸不看她,只是麻利地将她的行李都在自己身上安置好,简短地说了声:“走吧。” 易清谣心里争先恐后冒出了无数个小问号,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小心翼翼地看看他,又看看他。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别问了,我没病,妈骗你的,就为了要你回来。”贺清闻冷冷地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易清谣惊得忘了移动脚步,站在原地瞪着他,一时不知该开心还是难过。哥没病?真的?这当然是大好事,可她的学业…… 贺清闻也站住,知道这么爆炸性的信息,不跟她赶紧说清楚肯定不行,只好也停下来,先把背上沉重的包放下。 “妈听人家胡说八道,说谁谁谁出息了就跟家里断绝来往了,在国内的还好找,出国的就算你曝光他人肉他,他就是不理你你也没办法。妈听了之后就胡思乱想,觉得不能让你翅膀硬了抛下我们不管,瞒着我就编了这么个天大的谎出来!今天你都上飞机了她才告诉我,我着急忙慌的赶紧买高铁票从上海赶回来!” 易清谣一下子根本没法消化这么重大的信息,只懵懵地看着贺清闻的脸色,轻声问:“你……跟妈吵架了吧?” “还用说,吼了她一路!我刚才赶着来接你没空跟她扯,回去再接着找她算账!”怒声说完这些,贺清闻才勉力调整了一下情绪,尽量放缓语气,“小谣,你休息几天就买机票赶快回美国,哥给你买票,啊。” 易清谣哭笑不得:“哥,我……回不去了,都已经毕业离校了,已经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了。” “那怎么办!”贺清闻真急了。 “要回去还得重新申请……” “那就重新申请!你跟你导师应该关系不错吧?你不是说经常去他家吃饭什么的?给他好好说说,或者咱买点什么礼物……” “哥,这个不急,先等等吧,”易清谣此时此刻心也都是乱的,“我一路没怎么睡,现在有些头晕脑胀的,等我回去想想,你别急啊。” ☆、27、 不用说,到家一进门,贺清闻跟妈妈就吼上了。 易清谣站在旁边,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刚摁住那个这个又爆了,又无奈又尴尬。她觉得他们这架吵得有点怪怪的,哥哥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车轱辘话,有的重复了好多遍,感觉却又不像是无话可说,而是急着要堵妈妈的嘴,不得不用密集的表达来填充;还有时妈妈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哥哥凶神恶煞地一瞪,她就如同受了什么威胁似的,悻悻闭上了嘴。 好不容易他们告一段落,妈妈躲进厨房说是做饭去了,易清谣便满腹狐疑地问贺清闻:“哥,你没骗我吧?我怎么觉得你们还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贺清闻断然否认,但目光却转开了。 易清谣刚想看仔细,他已弯下腰拿起她的行李,搬到她的卧室里去。 易清谣愣了一下,才跟过去,听到他闷闷说了一句:“你要是暂时不能回美国,那先工作一段时间也可以,但是工作也要回上海去找吧?上海机会多!你明天就跟我回去,没地方住就先住酒店也行,我给你订,或者我找找看,有没有朋友的房子先暂时借给你住到找好房子。” 易清谣探究地看着他,觉得他好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她赶紧走,而且一定得跟他一起走。 这是为什么?他急着回去上班,她却用不着着急呀,若按常理,她在家住到找到工作……嗯,至少是收到面试邀请吧,再去上海不是更好? 所以她总觉得贺清闻似乎是很坚决而迫切地要杜绝她跟妈妈单独待在一起的情况。 难道他怕妈妈欺负她? 可是,就算在她还需要妈妈照看的小时候,妈妈也不能算是欺负她吧,顶多就是忽略她亏待她,她早就习惯了,后来离家去上大学,之后又独自在美国那么久,她更是从生活到心理上都不再需要妈妈,妈妈再也亏待不着她。 所以他是不是……还是怕妈妈跟她说什么他不想要她听的话? 回到家这么手忙脚乱的一番折腾,妈妈叫吃饭了易清谣才想起手机还没连网。 贺清闻找了家里WiFi密码出来给她,她一连上网微信就一连串响个不停。之前在北京转机时美国时间还太早,除了颜萧白,联络的人寥寥无几,直到现在,更多朋友问候的或只是聊天的消息才接踵而至。 意料之中地,其中最多的消息,还是来自颜萧白。 “到了吗?飞机没晚点吧?” “你家那儿机场有WiFi可以用吗?” “你哥情况怎么样?还好吧?” “你家里装着网没?现在去办手机卡还来得及不?” “不行你看看你哥或者你妈的手机能不能开个热点给你共享一下流量?” 最后这句话把易清谣看乐了,他这是急糊涂了吧?她要真没网用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这样指导又有什么意义?她也收不到啊! 于是她赶紧给他回复让他安心:“我到家了,刚才忙着跟我妈和我哥说话,都忘了连网,抱歉啊!” 颜萧白的回复秒至:“可以想象。安全到家就好!” 易清谣:“你忙你的吧,我先吃饭了,这么晚了我哥也还没吃,等着我呢。” “啊?他身体受得了吗?你飞机上是不是吃过一点?不过肯定不好吃,那你们快吃饭吧!” 哥哥的事……易清谣总觉得还有疑点,于是决定先不跟颜萧白说。 她放下手机,抬头看见贺清闻盯着她,低声问:“男朋友?” “呃……不是,是颜萧白。”易清谣实话实说,却无法自持地有些不自在。 她看贺清闻好像还要接着往下问,但她现在不想谈这个,于是赶紧问他:“你是真的没问题吧?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就想赶着把我打发走呢?是不是用什么方法摁住妈了,想把我骗回美国去?” “我真没问题!”贺清闻难得对她这么急躁不耐烦,“不信你明天盯着我做个体检去!” “嗯,明天一早就去。”易清谣立刻表示赞同。 贺清闻:“……” 易清谣严肃地对他说:“体检又没坏处,做一个确保没问题咱也安心啊。对了哥,你还没保险吧?正好做个体检然后我给你买份商业保险吧,重疾险,早买便宜,也心安。” “你这……哪儿来的这出啊!”贺清闻一脸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表情。 “嗯,跟洋鬼子学的,在美国没有医保不行,我习惯了。这回是虚惊一场当然更好,但也是提醒咱们得注意了。”易清谣说得不容置疑。 贺清闻对商业保险没太多了解,虽然不太接受,觉得不该花这个冤枉钱,但一时也说不出太过硬的反驳,于是问她:“小谣,说真的,你还是不太相信我对不对?” 易清谣没有否认:“嗯,我相信明天医院的检查结果。” 贺清闻气结地瞪着他。 易清谣看了一眼妈妈所在的厨房方向,说出她的疑虑:“我想来想去总觉得说不通,如果妈是担心我以后不回来也不管你们,干嘛不等我快拿博士学位的时候再这样骗我?那我回来应该会更值钱、更能贴补你们吧?” 贺清闻看着她,一脸拿她没办法的表情,没胃口地搁下筷子:“她说……怕夜长梦多,你万一以后有男朋友了甚至在那边结婚了,就算她再用那个借口,你也未必还肯回来了,而且她去打听了,有博士学位就更容易留在那边,到时你有了好工作,就算单身也割舍不下来之不易的好机会……她说人心都是会变的,趁你现在还这么着紧我,来得及,未来变数太多,都不好说。” 易清谣语塞。 虽然她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可能不管哥哥,可不得不承认妈妈这个考虑是非常缜密而现实的。 假如她之后两年恋爱结婚,甚至有了孩子,必定就会身不由己。现在她孤身一人,要做出这个决定都这么痛呢…… 不过站在自己的角度,想着妈妈这么处心积虑地防着自己,当然是怎么也不可能好受的。 所以,当次日贺清闻做好体检、确认他确实健康无恙,她就从善如流地跟他一起登上了去上海的高铁,一天也没有在家多待。 这样的妈妈,她和她岂止是无话可说? 当然,即便是工作还没着落就过去,她也不必担心,更不需要贺清闻来想办法。她有好些同学在那儿,其中有几位关系不错的女同学——一个大学毕业次年就结婚了,自己买了房,如今还没生娃,就夫妻俩住,接待她完全没问题,虽然位置比较偏,但反正是还没上班的暂居,不用考虑通勤的便利程度;一个是上海土著家里有房给她单住;还有两三位收入不错家境也好的,奢侈地租了宽敞的房子独居,都热情表示可以收留她。 于是易清谣挑了一位最要好的女同学,这段时间就住在她那里。 哥哥身体确定无恙,易清谣才把事情告诉了颜萧白,可想而知,这是她自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到他大发雷霆。 “你妈到底怎么回事啊!简直岂有此理!虎毒还不食子呢,我就没见过她这么……我也不怕冒犯你了,我就是觉得说她脑子有毛病都是轻的!” 易清谣苦笑:“没事,你说吧,不会冒犯到我。我是觉得自己挺失败的,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对,让她这么不信任我?” “你一点问题都没有!非要说你有问题,那就是你投错了胎,不该选这个妈!” 易清谣唯有叹息,唉,谁说不是呢? 如今这样的情形,颜萧白第一反应也是让易清谣赶紧回去,他甚至自作主张地跑去找了易清谣的导师,问能不能再把她录取回去。 易清谣的导师倒是没问题,但此时不是录取季,国际办公室不发I-20表,他本打算发给易清谣的工资也派上了别的用场,所以她要回去最早也要等到春季入学。 易清谣说:“不着急,我先找找工作看,工作一段时间再回去也行的。” 嗯,就算明年春季学期就回去,这还有大半年呢,总不能无所事事地浪过去吧。 找工作的最佳捷径是什么? 或许大家各有各的经验,但有一条当是无人反对的。 人脉。 没有工作经验的毕业生,人脉基本就是校友圈。易清谣的本科同学,此时已有三年工作经验;美国的研究生校友,不少已身居高位,或是MBA那样入学前就有数年工作经验的,直接将她推荐给老东家的有权管理层。 总之,易清谣选了两三个求职网站,刚注册好,还在分别根据上面的格式完善简历呢,帮她投简历的同学校友就已经开始不断发来反馈了。 她本身专业学历都过硬,人好面试更占优,敲定工作不过只是十天左右的事。 这份工作还是那位见面不多但一见如故的JD师姐Caroline曾经的客户公司,是一家美国大化工生产型企业,易清谣不是博士,做研发不够格,于是被安排去做供应链管理,负责对接供应商。 公司很大,在上海有几处办公点,为了方便员工上下班,都有班车。 而易清谣的职位决定了她会经常不用去公司而是直接跑外地——所谓的外地倒也不远,大都在江浙沪包邮区,交通方便,有时供应商还会小意讨好,派车来接,于是她选择的居住区域便考虑既去高铁站方便,也离班车点和高速路入口不远。 最重要的是,这个地方本来也是贺清闻跑的区域,到时他搬来跟她一起住,也不用费事去换网点了。 让哥哥住得好本就是易清谣的一大心结,甚至当时本科毕业不是留在上海工作而是出国,她都为了不能在这一点上为哥哥提供帮助而心怀愧疚,现在这个问题总算解决了! ☆、28、 对于易清谣租房时一半的考虑是他这一点,刚开始贺清闻还下意识地推辞:“我有住处,挺好的,都住习惯了,再说了,我每天也没多少时间在那儿,其实就是有张睡觉的床就行了。” 易清谣顿时夸大了一脸惊讶不解和委屈:“啊?哥,你不跟我一起住啊……我一个女孩子哎!你放心让我一个人住?你放心让我跟不认识的人合租?” 贺清闻知道她是故意撒娇耍赖,原本还要再坚持的,张张嘴还是作罢,只无奈又开心地笑了。 “行吧,我这几年也有些积蓄,给我妹妹租套好房子!”他说。 易清谣一口拒绝:“不,我来。是我要回来工作,是我要租好房子,没有你我反正也要住这样的房子,所以你只管蹭就行了——啊你也不是蹭啦,你肯定也会付出很多啊,比如保护我啊,给我安全感啊,你肯定也会闲不住的经常照顾我。放心,我起薪都比你现在的工资高,而且我也有积蓄,还不少呐。” 贺清闻刚要说什么,她又拦住:“咱们亲兄妹一家人,不要说什么AA,一小部分房租也不用你出。妈是能给你在老家买房,可万一你就是找了个要在上海定居的女朋友呢?还是要给在上海买房做好准备啊!你看啊,世俗偏见呢,它有时候也有有利于女孩子的一面,我的买房压力就没这么大,搞不好我马上就找到个让我不需要操心买房的好老公呢,总比你找个不用买房的好嫂嫂可能性大点吧?再说了,你总要我回美国,可能我明年就又回去了,我现在攒钱买房干嘛呀对吧?” 易清谣这还真不是吹牛,她此前在美国过得节省,再加上“善心房东”颜萧白的关照,以及沾了这两年汇率变化美元换人民币划算的光,她的积蓄在上海支撑几个月是没问题的,何况她那么快就搞定了工作,简直无缝衔接,基本上就没有无收入坐吃山空时段。 在六月份入职上班之前,易清谣和贺清闻找到了满意的住处,签合约交押金,搬进去添置什物收拾停当,兄妹俩的美好生活正式开始! 虽然易清谣成功摁住了贺清闻不让他分担房租,但他到底还是那个一心只想照顾妹妹、不忍只占妹妹便宜的哥哥,他几乎抢着把家里的日用都包了。 这一点易清谣不太争得过他,她工作忙,尤其是试用期过后,出差比此前更多,就算想要网购,都经常腾不出时间或根本想不起来。而贺清闻工作时间算是灵活,他自己还就是快递员,网购也更方便,他还可以将外卖单推掉或转给兄弟,跑趟超市买东西回家。 有时他还会自己给易清谣点外卖送外卖,易清谣总是说:“啊?哥,这样不划算吧?以后你让我自己点,然后指定你送——我听他们说可以这样的,不过我还没研究该怎么操作,你回头教教我,这样花同样多的钱,你还能挣跑腿费不是?” 贺清闻戳穿她:“那不是一样的嘛?我也指定我自己送,也能挣这跑腿费。” 易清谣嘴硬:“那你不知道我爱吃什么……好吧,你知道我爱吃什么,但你不知道我当时当刻想吃什么,你不知道我刚刚新喜欢上了什么——对不对?你不知道吧?” 贺清闻瞪着她,索性把话挑明了:“你不就是希望都花你的钱不花我的钱、还让我挣你的钱吗?不是你总说咱们亲兄妹共同财产,都是一块儿的钱吗?怎么?就你的钱算我的钱,我的钱就不算你的钱了?” 易清谣没辙了,悻悻地鸣金收兵:“不管怎么样,我说的那些理由也是相当成立的吧,反正你少替我做主送什么惊喜就对啦……” 在工作之外,易清谣联系最多的朋友之一,还是颜萧白。 因为有时差,颜萧白也不大可能总是在睡眠时间熬着聊天,他们的对话往往有些奇怪,一方连续发来很多条,也不需要对方回复;另一方方便的时候再一口气一条一条回复掉,不像聊天,倒像留言板。 颜萧白回复的消息往往会引用易清谣的话,清晰明了一目了然,易清谣刚开始不会这个近两年才出的新功能,经他指导了一下才学会,然后用得十分上瘾,兴味盎然地评价道:“这样好像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回复BBS帖子啊!” 颜萧白说:“是啊,怀念学校了吧?快回来吧!” 易清谣还没回来的时候,贺清闻基本上都是一年到头天天无休,实在是生病撑不住了才歇一两天,节假日或天气不好的时候,尤其要上班赚补贴。 易清谣回来以后,盯着他每周至少要休息一天,而且必须是周末。她的理由是:“我周末休息啊,你不在周末休息,咱俩怎么一起玩耍?你不在周末休息,那我一个人休息多无聊啊!” 贺清闻知道她这又是找借口迫他休息呢,她人缘那么好,上海的老同学又多,还新认识了同事,怎么可能没有朋友一起玩耍? 而且他真听她的休了周末一天,她也没张罗出门,理由是忙了一周好累,就想在家躺一天。 他忍不住又戳穿她:“你是见我每天在外面从早到晚的跑,想让我在家躺一天吧?没事,你想去哪儿玩,咱去,我不累,二十多的大男人,还当过兵的,这就累了还了得?” 易清谣说:“不是,我真累,我也成天从早到晚的在外面跑不是?你看,我这周出差三天,都是当日往返,早上六点起来赶高铁,晚上十点多回到家,比你好不到哪儿去吧?昨天我在扬州那家工厂派去接的车上睡得好死,醒来觉得好渴,我后来一天都在想,是不是我打呼噜了呀……” 贺清闻喷笑:“不是吧?你当着供应商的面睡着了还打呼噜?” 易清谣很郁闷:“要么就是说梦话?说梦话和打呼噜不是都张嘴呢嘛,回头肯定会觉得渴呀!嗐,不管了,”她自己琢磨着琢磨着,又看开了,“车上大家寒暄几句就闭目养神也是很正常的啦,就算打呼噜……反正供应商嘛,讨好我们都还来不及,肯定不会当面嘲笑我,所以就算真是那样……我也当没这回事好了!” 其实对于打工一族来说,忙完一周是真的需要在家躺一天。易清谣睡饱懒觉起来,贺清闻往往已经准备好了早餐,中午就懒得做了——她懒得做,也不让贺清闻做,非要叫外卖。 贺清闻批评她:“平常上班老吃外面的还不够?周末还不吃点健康的?” 易清谣说:“我只要不出差,中午都吃公司食堂的,供应商那儿厂里也经常吃食堂,不算不健康吧?也就晚饭有时没时间或懒得做才……嗐,你别听那些什么长期吃馆子吃外卖胃里就怎么样血里就怎么样的,很多都是营销号为了赚流量编的谣言啦!” 为了让贺清闻放心,也是在家方便,易清谣都会叫那些比较好的品牌,比如火锅,煲,干锅什么的,中午吃不完,晚上还能用来下面或烫粉吃,又简单又美味。 吃完饭,有好的剧或综艺,他们就看看,若没什么想看的,俩人便窝在沙发里聊天。 这天易清谣洗了头,一边晾头发一边美滋滋地磕贺清闻按她口味刚给她炒好的没加任何调料只是很香脆的瓜子,而贺清闻收拾好厨房过来,知道她不爱用吹风机,便拿起干发巾帮她擦头发。 易清谣心里一动,冷不丁问道:“哥,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什么?没有啊!”贺清闻不明就里,手顿了顿。 易清谣边琢磨边说:“我忽然意识到妈已经很久都没跟我念叨你没对象的事了,如果不是这个问题已经不存在……难道是她思想境界神奇地提高了?” 贺清闻嗤了一声:“她还思想境界提高?她那是对你亏心呢,还好意思跟你说这个!” 易清谣想了想:“不对,我觉得是在我回国之前她就有段时间没说了。”她猛然想到什么,翻身坐起来,“哥,你之前总是推辞不来跟我住,是不是……嘶!我是不是拆散你跟嫂子了啊!” 贺清闻好气又好笑,稍微加重力道扯了一下她的头发:“想什么呢!我要是有女朋友,瞒着你干嘛?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了不得的秘恋,为了瞒着自己亲妹子,还忍痛割爱地搬离爱人?” 易清谣歪着脑袋斜眼瞅他:“难说……我哥这么仪表堂堂的,搞不好被什么富婆看上了!啊,对方是身不由己被霸道大佬困在深闺的美眷佳人,你是她苦苦相恋的罗密欧……啊!” 贺清闻收回在她脑袋上拍的那巴掌:“你一个学化学的瞎编什么故事,不擅长的事就不要做,一派胡言狗屁不通!” 易清谣揉着脑袋转过来,不依不饶地指着他:“要么就是男朋友!你是不是有男朋友?” 贺清闻都被她气乐了:“我不是,我没有!我就不能只是个没故事的单身狗吗?这难道不才是现在烂大街的人间真实?” 易清谣不得不承认,贺清闻说的是比她猜测的那些听起来更靠谱。 不过…… 她原来设想的跟他坐下来好好聊聊这事,那应该是一种非常温馨感人的氛围,跟现在这状况完全不是一回事啊!明明是一直以来最贴心的哥哥,可怎么聊到这个话题就跟踢到了一块铁板似的呢?虽然可能确实是她多心,男人往往没那么多千回百转的弯弯绕,可她还是觉得这情势跟他俩在其他方面的交流相差太远,仿佛是哥哥刻意对她关上了这道门一样。 ☆、29、 与哥哥就感情问题沟通不算顺畅这一点,倒也称不上是什么挫折,但这天晚上,易清谣突然觉得十分想念颜萧白。 终究还是颜萧白,是那个从一开始熟悉起来,就自然而然可以深入沟通交换心事的人,她在他面前什么都可以说,所有的倾诉都酣畅淋漓。 他也是,他甚至可以坦然告诉她,他爱她。 他们俩也居然就真的能像他说的那样,现在她还不能接受他也没关系,就好像那场表白从未发生,他们依旧像从前一样相处,就好。 易清谣于是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颜萧白,末了沮丧地叹惋:“唉,其实我本来给我哥物色了个还不错的candidate,就是我们公司的一个出纳小姑娘,虽然小姑娘是大专生,学历还是有点不匹配,但是我哥挣得比她多呀,他俩综合条件还是大概相当的,而且小姑娘是我们市下面一个县里的人,算是老乡,以后他们俩如果不留上海一起回去,也是自然而然的事,这段关系还是蛮现实的。 “反正吧,我总觉得我哥应该不是心里完全不想这事,他给我的感觉是有心事,有人,可能因为什么原因,没法跟那个人在一起,他如果告诉我,我还能一起想想办法,就算真是没办法,起码也能给他当树洞啊,可他对我这么见外,我挺伤心的。” 颜萧白回复:“亲兄妹也会有自己的空间,就算你哥对你有所隐瞒,那也可以理解,你应该也没把你和白沐骞分手的真实原因告诉他吧?” 这倒是……白沐骞对贺清闻的那种敌意,让易清谣如何说得出口?别说对贺清闻本人了,就算对其他密友,她也从未提过,说起来,颜萧白还是第一个知道这事的。 下一个、以及最后一个知道这事的人,就该是她未来的先生了吧?如果他和颜萧白不是同一个人的话。 易清谣忽然这样想。 贺清闻从厨房取了温热的牛奶来,看妹妹歪在沙发上拿着手机不停打字,却始终没有图简便发过一条语音,便问了一句:“颜萧白吗?” “啊?”易清谣吓了一跳,回头看了他一眼才反应过来,“哦,是的……” 贺清闻笑了笑:“他喜欢你,是不是?” 易清谣坐直身体,面对着他,一时拿不准该如何回答,不由纠结地咬住嘴唇。 这答案已是不言而喻了,贺清闻又笑了笑:“那你喜欢他吗?” 易清谣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喜欢是肯定喜欢的,但不确定是不是那种喜欢。” 贺清闻把牛奶递给她,示意她快喝:“你上次说了他家的事……他和白沐骞并不是兄弟,他们两家这辈子恐怕也不会再来往了,所以你们之间并没有什么障碍,你如果确定也喜欢他,他也是个值得托付的人,那……哥哥会为你们开心,等你们婚礼上……” 贺清闻没再往下说,而易清谣从他发红的眼眶里,看出他其实是说不下去了。 她惊讶之余又有些羞囧,叫起来:“哥,你怎么啦?!你没事吧?你是不是真把我当闺女了?只有爸爸才会舍不得女儿出嫁呀,哥哥不是都应该巴不得妹妹赶紧嫁的嘛,免得留在家里当老姑娘,这可是你未来夫妻关系的一大隐患啊!” 贺清闻又被她气乐了:“什么我未来的夫妻关系?八字还没一撇呢!再说了,能讨嫂子嫌的老姑娘那是都住在家里,你住在我家吗?现在都是我蹭着你住,妈以前成天不希望你嫁人,不就是想让你攒着一切资源全都尽着给我的小家来榨取吗?就冲这个,你怎么给我隐患?” 易清谣不吭声了。 她偷眼瞅着贺清闻,慢慢喝完牛奶,又给颜萧白发了条消息:“我可能又敏感了,刚才我哥说:妈‘以前’成天不希望你嫁人——是我想多了吗?他的意思是,我妈现在希望我嫁人了?” 颜萧白发来一串笑脸:“名侦探清谣,真是心细如发目光如炬啊!反正不管怎么样,你妈不拦着你嫁人,那绝对是好事啊!” 八月结束时易清谣转正,颜萧白听到这个消息时,和之前都没意识到妹妹一直在试用的贺清闻反应撞车了:“你之前一直是试用期?试用期三个月?就是说你签了三年的劳动合同?” 易清谣:“嗯,我们公司合同都这么签……呃,反正我们部门同性质职位都这么签,不过这个不影响涨薪哈,薪资协议是另外的,一年一签。” 颜萧白和贺清闻的回答大同小异:“我的重点不是这个,而是你签了这么久的合同,是不打算回美国了?” 易清谣解释:“不是这个意思,劳动合同有效期内也可以辞职的啦!” 但她对于自己到底要不要重新申请回美国继续读完博士,始终避而不谈。 平心而论,她挺喜欢目前这份工作的,学到了不少东西,自己的知识也能用上,领导也蛮器重,她颇有成就感,不由自主就有了些长远的职业预期,暂时还不想放弃,否则这么短的工作经验,于她的发展不会有什么助力。 另一方面,她始终还是觉得妈妈把她骗回来这事大有蹊跷,妈妈和哥哥都有什么事瞒着她,在“破案”之前,她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回去了又发现得回来。 而从最现实的角度看,哥哥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呢,她这就又走了,哥哥不是又要回去睡大通铺当苦行僧了? 九月中旬的这天,易清谣随几位同事一起去浙江拜访一家供应商。 这是她第二次去拜访这家供应商,第一次是她刚入职不久时,只跟她同部门的一位同事一起,主要是去例行巡查沟通以及将她这个新人介绍给对方联系人的;而这次因为是涉及原材料升级,需要更新工艺,甚至有可能需要改造设备,事关重大,他们公司不同部门的好几位负责人、还包括中国区管技术的副总,都去了,对方也郑重其事地由老总亲自带队接待。 这家工厂所在几乎与上海接壤,坐高铁不如开车去方便,所以他们是公司派车,还不到九点就到了。 然后是一早上的会议,双方就各项技术指标进行细致的沟通,确认可行性。 其间颜萧白照常有发消息来,易清谣看到静音的手机屏幕不断亮起,第一句是“你还记得Kyle吧”。 嗯,Kyle她记得,他是一个相当令人印象深刻的美国人,因为他家家庭教育理念比较特殊,大学之前他都是在家自习,没正经上过学,然而十分优秀,并看不出与其他人有何不同,本科上的是耶鲁,后来在他们学校读社会学博士,讲一口颇为流利的中文,因为去台大交流过,甚至还有台湾腔调。他跟中国留学生过从甚密,就算跟他不熟悉不认识的,也基本都听说过他。 颜萧白接连发来了好多条微信,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易清谣此时没法看,便索性不看了,回头有空再回复,反正他也知道,不会着急。 他们这天的工作时间有点像在学校的时候,起得早吃得早,用脑量大,大家11点多就饿了,厂里食堂特为高管和贵宾准备的包厢里,一桌佳肴已然就绪,大家边吃边聊,饭后去车间,再实地看看设备及运行出货情况。 易清谣还是新人,一路说得少记录的多,时不时向自己同事及对方技术员认真请教。大家到车间看过一轮,发现了几个新的问题,于是又回会议室讨论。 离开车间时,易清谣落在最后面,与车间经理仔细过完几个要点,才小跑着追上大部队。 大部队走在最后的是供应商老总,他低声与一位副总交代着什么事情,那位副总点头应声,便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易清谣有些迟疑,如果径直越过去加入自己的同事,似乎不太合适?经过对方老总身边时,怎么打招呼比较好? 不知是对方老总本来就知道她在后面呢,还是有所感应,他渐渐将脚步放慢,然后缓缓回过头来。 易清谣没法再躲,只好扬起笑脸,尽量落落大方地点头招呼:“白总。” 白总看着她,微微笑着问:“这么生份啦?叫我白总?” 易清谣不知心里究竟是一松还是一紧,但除了这个回答之外,她横竖也别无选择:“没有啦……白伯伯。” 白伯伯站定了等易清谣过去与他并肩,俩人已离人群有了段距离。 几年不见,白伯伯见老了些,或许不光是时间的作用,还有颜阿姨给他的打击吧……易清谣情不自禁地想。 更老了些的白伯伯背着手,比当年更显慈爱:“你从美国回来了?这么快你博士都读完了!你那时拿到offer咱们一起吃饭庆祝,总觉得还在不久以前啊!” 易清谣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不是的……我只是拿到了硕士,今年刚回来的,白伯伯您的时间感没错哈。” 白伯伯沉吟着:“哦……”然后有些没话找话,“我看你成长很快,工作很得力啊!” 易清谣道了声谢,就不知该说什么了,有的话题,她万万不敢开口。 但白伯伯自己提了起来:“萧白后来也去了美国,你知道吗?” 易清谣点点头。 白伯伯没听到她吭声,扭头看她。 她只好明确回答:“他后来就是上了我那个学校。” “哦!”白伯伯扬起眉毛,“你们又继续当校友啦!” 白伯伯的反应似乎已自陈并不了解颜萧白所就读的学校,但也可以解释为他不记得她就读的学校,所以易清谣不太确定白伯伯能不能判断和接受她已经知道了他家的事情,但她看他似乎很想了解颜萧白的近况,便将这方面的信息、以及学校的大致情况都给他介绍了一下。她更不确定的是他究竟想不想听到颜阿姨的消息,但好在她了解的也不多,至于颜阿姨又有了男朋友的情况…… 她就当不知道好了。 只是这番对话,让她后来暗自感慨良久,连下午的会议都有些分心,没法再回到上午的好状态。 白伯伯还是……唉,没走出来吧…… ☆、30、 回上海时天都已经黑透了。 似乎永远都很繁忙的包邮区高速公路上,车子走得平稳,领导和同事们都靠在椅背上盹过去了。 易清谣的脑子却被刚才告别时白伯伯那亲切得让她感到心酸的表情萦绕,清醒着睡不着。 她忽然想起颜萧白的消息还没看呢,他提到了关于Kyle的什么了不得的事。 大半天过去,颜萧白的“留言板”早就被其他人的消息压到屏幕下去了。她滑动屏幕将他找到,点开从第一条未读消息开始看。 那内容让她一下子就更清醒了! 颜萧白说,Kyle跟他们一样,也是住在独立的house里,只是Kyle的房子位于市中心,那边黑人比较多,不太安全。但Kyle自己是个大男生,又是跟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国男生合租,俩人都觉得没什么问题。 但事实证明,还是有问题的…… 最近他们家就进了劫匪——一个持枪的黑大汉! 如果非要说不幸中有什么万幸,那就是黑人进的是Kyle的房间,作为美国人,Kyle面对这种情况更有心理准备,也受过正确的培训,他当即举起双手表示不会反抗,并劝告对方:我的室友是一名中国人,他没有面对枪械的经验,如果看到这个情况,他可能会有过激反应,导致我们都无法承受的后果,所以请你不要惊动他,只从我这里拿东西就好,行吗? 黑人兄弟答应了,拿走了他房间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他的笔记本电脑。 呃……其实他的电视机也被抢走了,只是那个东西,在大家的认知里,实在是不怎么值钱欸…… 颜萧白最后说:“虽说人没事就行,但对于一个已经第五年的文科PhD,Kyle的笔记本电脑里有他的所有研究资料,尤其是论文,有的有备份,有的没有,可以想象他现在的心情,唉……” 易清谣也看得心有戚戚,她给他回复:“你也要注意安全啊!你去考个持枪执照吧,家里也备着把枪。” 此时正是美国的早晨,正常时间,颜萧白的回复立刻就来了:“我也在考虑着呢,就是觉得吧,一个人住,万一歹徒突然破门而入狭路相逢,我也不一定有机会去拿枪啊……有人搭把手还差不多!” 易清谣知道他想说什么,便再次劝他:“你怎么还没找室友啊?快找吧!找男的啊!” 她以为最后补充的这句话能安抚住他,但他还是不依不饶地把话挑明了:“不找了,给你留着呢!” 易清谣说:“我暂时可能真的不会回去,我们公司HR刚开始张罗给我落上海户口呢,这多值钱啊!” “出息!我就是上海户口,你如果不想操这个心,就可以分分钟不用操这个心!” 易清谣知道他什么意思,一时有些消化不了,忙乱中随手找了个就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话题岔开:“对了,你知道我今天出差见到谁了?” “谁?” 话说出去,覆水难收,易清谣又犹豫起来。 但颜萧白迅速又发了一句:“白伯伯是吗?” 之前提到白伯伯,颜萧白都是说“我爸”,然后改口“我是说白沐骞的爸爸”,也许因为打字有思考余地,不会说错,用不着这么麻烦地打这么多字,这是他第一次称他“白伯伯”。 易清谣想,就算事实如此,颜萧白应该也不会愿意称呼自己从小到大心目中的父亲为白伯伯,何况白伯伯一直都是真心疼他,他们俩之间并没有任何值得决裂的情况。 所以,她总觉得他叫“白伯伯”,是站在她的角度,随她一起叫的。 除了交流方便之外,他是不是也有一层与“我是上海户口,所以你不用操心上海户口”相同的意思在里面? 这些小心思,她当然不会也要一五一十地与颜萧白交流,既然他都猜到了是谁,她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了:“你怎么知道的?” 颜萧白说:“其实你一开始说去这家公司上班,我就想过,貌似跟白伯伯的公司算同行?我倒真不知道原来你们就是上下游供应的关系。” 易清谣给他发了几个大拇指夸奖他机智,然后告诉他:“白伯伯向我问到你了。” “哦……我还行吧?不至于没面子到没法提,呵呵!” 易清谣忽略掉他明显因为太过在意而避重就轻的这句玩笑,认真地说:“我觉得,白伯伯还挺惦记你的。” 对话框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一阵子,果然发过来就是长长的一段:“是吧?其实我妈跟他离婚之后,遇到那些特别的日子,重要的节日,我的生日什么的,我都会收到他给我的钱,就打在一直以来他给我生活费的那张卡里,他从来没留下过任何话,但我知道是他给的。我常常想,他对我的感情可能很复杂。你看过《苹果》吗?梁家辉演的那个老板,最后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也还是舍不得,宁愿一辈子养这个孩子,当成就是他的儿子。他那还是跟孩子妈妈没什么感情的情况呢,白伯伯对我妈那么……他又把我真心当儿子养了将近二十年,应该没法对我立刻恩断义绝。其实我也很挂念他,我也一直想着,如果他不介意我,那我也很想孝敬他的。” 易清谣看他这段话,觉得心里酸酸的软软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想抱抱他。 无论她对他的感觉如何,这个拥抱与情爱并无关系,只想像个了解一切的大姐姐、像个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好朋友那样地,抱抱他。 颜萧白又发来了一句:“我有时候也想,白伯伯八成是不会再与我妈联络了,他可能也是想通过我来传达、或者只是寄托,对我妈的挂念吧。但我不在乎被他用作他们俩的媒介,没关系,我理解,也接受。” 看到这句话,易清谣突然想起他向她表白时说的,他曾经担心她肯与他来往,是因为他与白沐骞曾经的关系。 这家伙,总是这么让人心疼!他明明这么好,可总是不由自主就被置于如此委屈的境地。 难得的是,他还都能包容,都能化解。 这孩子,心有多大呀! 这次出差回来,这条供应链原材料升级的事情就是最近的工作重点。 除了日常联络沟通之外,易清谣和同事又去了几次白伯伯的工厂,不过在第一次见面之后,白伯伯就没必要再亲自出面了,易清谣没再见过他。 快到国庆的时候,自从上次离家就没再联络过的妈妈突然打电话给易清谣。 易清谣暂时还是不想跟妈妈发生任何联系,她随遇而安拥抱生活,并不代表她就会无条件原谅和接受别人对她的欺骗与伤害。何况她知道妈妈一直有联系哥哥,虽然哥哥对妈妈也是爱搭不理没好气,但起码确认她老人家一切正常平安度日是没问题的,无需她这个女儿再去尽什么义务。 这也是有兄弟姐妹的一大好处吧。 妈妈这个电话有点没头没脑莫名其妙:“小谣啊,你最近怎么样?” 易清谣顿了一下,警觉地问:“你有什么事?” 妈妈似乎有些尴尬,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我还能有什么事?我是你妈,生你养你教育你,把你拉扯得现在有模有样的,你不问候我也就算了,我关心你还有错了?” 易清谣冷笑了一下:“谢了,还是别吧,你每次一关心我我就紧张,不知道这次你又要提什么让我损失重大的要求。”这么多年,她也是彻底寒了心,才终于这样无所顾忌地怎么冲怎么跟妈妈说话。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越来越难听了,亏我把你养这么大,这么久没联系,你朋友圈还把我屏蔽了吧?我问了别人,说是这回事……唉,反正你要知道妈也是一片苦心啊,以后你当了妈就知道了,有两个孩子,哪那么容易一碗水端平,人心都是歪的,有时妈也不是故意,你比你哥出息,妈自然就多操心他点……” “以后我当了妈?还有两个孩子?”易清谣觉得太阳这是打南边出来了,“妈你没发烧吧?什么时候你觉得我以后还能当妈了?不是结婚都不应该吗?” “哎呀,我以前……反正我都是为你好嘛,现在人家追求女权的不也都说不结婚嘛……”妈妈讷讷着嘴硬。 易清谣简直不知道该对从妈妈嘴里说出女权这个字眼该当作何反应,好在她老人家也识趣地立刻话锋一转:“妈现在也想通了,女大总要思嫁,拦也拦不住,那个……你有情况了吗?” “什么情况?”易清谣不想回答,于是明知故问。 “就是……男朋友?有没有人追你?你有看上的吗?”妈妈问。 易清谣对这些问题当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想回答,于是就简短地答了一句“我要去忙了,挂了”,就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切!这是什么情况?催哥哥不成,一颗催婚的心无处安放,所以找上她来了? 但她立刻就想起来了,那天哥哥话里也有那个“以前”,她还特意跟颜萧白说来着,莫非妈妈现在支持甚至希望她结婚了? 怎么会有这种转变?这跟她非把女儿从美国骗回来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易清谣坐在工位上,对着电脑,一脸全神贯注的凝肃,看似工作得十分投入,其实她是在十分投入地走神。 妈妈希望她结婚……妈妈希望她生孩子……妈妈向来都希望她一切都为哥哥所用…… 是不是哥哥有什么情况,无法结婚生子,比如他是同志,比如他确实身体出了问题,但是不是癌症,而是不能生孩子的问题? 所以妈妈希望她多生俩孩子过继给哥哥?或者希望她来给代孕?会不会至少其中一个孩子还会要她的卵子,与哥哥男朋友的精子结合而来? 《老友记》里,菲比不就替娶了老太太的弟弟代孕生了仨么? 当然,哥哥疼她,从来不忍心这样利用她,所以哥哥是强烈反对的态度,这太合情合理了。 虽然怎么想都觉得玄之又玄,可一直都被妈妈当工具人对待的易清谣,实在也想不出其他更正常美好的可能性了。 而这天下班,易清谣出了电梯来到楼下大堂,一眼看到站在旋转门边看着她的那个人时,忽然觉得妈妈是不是通灵了啊…… 她老人家怎么偏偏今天就问了女儿关于男朋友的问题? ☆、31、 三年多了。 易清谣不能不承认,她曾不止一次幻想过有一天与白沐骞重逢的情形,她无法再想他,然而她总是想起他。 只是她从来都想不出与他的重逢会有什么情节,会发生什么对话。 也许因为,她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也想不出他会对她说什么,他们之间,又还会发生什么。 在她的全部想象里,他们的重逢只有几乎镜头定格的两两相望,就像现在这样,隔着几米的距离与不时穿插而过的陌生人,他们的目光遥遥相接,眼神相触之处,似有千言万语,似有沧海桑田。 仅此而已。 当易清谣看到白沐骞对她微笑,那笑容那么平和而柔软,简直暖到了心里,她的眼帘瞬间模糊,只是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她掩饰地低下头用力眨眨眼,恢复正常时,他已走到跟前。 三年多,大约还不足以给每个人都留下时光的痕迹,易清谣觉得白沐骞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气质上有了点变化,似乎……没有当时那么光鲜了?显得有些风尘仆仆似的。他穿着身这个季节商务男士最常见的半正式休闲装,Polo衫搭配正装长裤,背着一个单肩包,不太像过去那个养尊处优的精英少爷,倒更像个务实而勤恳的创业者。 这样一个人对你一脸恳切地微笑,会让你特别心软,简直有些……不好受。 白沐骞没说话,易清谣却做不到像他那样直视对方,只好用主动开口来应付:“好久不见。” 白沐骞也说:“好久不见。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个问题好回答,易清谣实话实说,心下放松了一些。 白沐骞将她心底的疑惑说了出来:“我爸把你的名片给了我,我今天正好在附近有事,就说过来看看。” 易清谣“哦”了一声:“那还挺巧,我这几天都不出差。” 白沐骞明白了:“平常都在供应商那边跑是吗?” 易清谣点点头:“这种情况比较多。” 白沐骞侧了侧身,示意出门:“现在有空吗?一起吃晚饭?” 易清谣迟疑了一下,答应了。 他们俩并肩出门,商量着到什么地方觅食。白沐骞大约是有备而来,抑或刚才在楼下等她的时候就已看好,提议了一家颇有特色的餐厅,易清谣没什么意见。 目的地并不远,走路过去即可。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易清谣便找了个新的:“你现在还没去白伯伯的工厂上班吗?” 白沐骞耸耸肩:“他的工厂没什么花头,就是实实在在做产品,客户都是固定的,也不用怎么营销推广,我不懂技术和生产,挑不起大梁,这是我和我爸的共识,毕竟我不是你,换成你的话还可以去从一线做起。” 易清谣被他这句看似随口而说的话微微吓了一跳。她?她得是他的什么人,才会有接班白伯伯工厂的可能性? 她不由举目望去,却见他收回目光,闲闲地看着前方,又接着说:“我爸有物色好的接班人,以后我爸干不动了,会慢慢把股份转出去,保留一小部分,只拿分红就好。我现在在跟朋友一起做一个线上知识付费项目,包括一些课程,讲座,阅读什么的,这个是我比较擅长和喜欢的。” “哦……”易清谣点点头,看来她刚才第一眼的感觉没错,他现在确实算个创业者。 “你呢?怎么不读完博士?我本来以为你毕业后会留在美国,不会再回来了。”说完白沐骞,就该聊她了。 易清谣一时还没想好该怎么说自己的情况。其实现在他已经不是她男朋友,再也没有介意这个介意那个的立场,她就算实话实说又如何? 只是今天妈妈那个电话之后,她心里那些无凭无据却让她挥之不去的猜想,让她难以自持地觉得屈辱而丢脸,她现在不想提这件事,尤其不想对白沐骞提,说来说去,他就不是让她分享和交托这最黑暗秘密的人,虽然他——特别是现在自己创业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他——不见得会真的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可她就是觉得,他心里一定会想,你看,我没说错吧,你还跟你哥那么好,明明就是傻乎乎上了当,人家娘儿俩合伙起来算计你呢,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偏你就吃了你哥的软执迷不悟! 而就是这一瞬迟疑的功夫,白沐骞突然伸手把易清谣往怀里一带—— 易清谣几乎惊跳,回头看见一辆电动车呼地从身后擦过,后座的外卖箱差一点撞到她。 白沐骞黑着脸想要追过去理论,易清谣连忙拦住他:“没事,现在又是饭点儿又堵车的,都不容易。” 若白沐骞知道我哥现在就是外卖员,估计又要多心了吧……易清谣说完,心里蓦地冒出这么个念头。 白沐骞只好作罢,将易清谣换了个边,塞到人行道内侧,低声道:“怪我,不该让你走外面。” 易清谣笑说没事。可白沐骞还保持着半搂住她的姿势,她不自在地试图拨开他的手。 但他一下子搂紧了她:“清谣,我来找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明白?” 易清谣只觉得这一瞬间,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她怔怔地听着白沐骞的声音,在她头顶,在她耳边的胸腔里,嗡嗡作响:“我一直没放下你……你也知道,当时分手不是因为不爱了,而是太爱了,爱到我受不了……清谣,我不知道你是为什么提前回来,但自从我爸告诉我你回来了,就在这里,我就像个幼稚的少年一样,总忍不住去想,你会不会是为了我回来的……清谣,还有可能吗?告诉我,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是不是?” 易清谣脑子里乱成一团,她发现自己无法自持地想要答应,可这到底是因为她也还爱他,还是说,死去的爱情是有惯性的,当你并未被新的感情占据,你就并未真正逃出旧爱的强大引力场,一旦他向你发出召唤,你就会本能地想要又一头栽回去? “清谣……”白沐骞等不到她的回答,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这张曾令她神魂颠倒的脸一下子将往昔拉回眼前,可易清谣发现,一切并不像歌里唱的那样…… 当我们再度相视微笑,成熟的心有一些苍老,许多的往事都已经忘掉,记忆里剩下的全是美好。 虽然那些美好的记忆还在,可此时高光亮起覆盖掉一切的,还是后来那些最不美好的片段与情绪。 易清谣的神智顿然清明,她后退一步,避开白沐骞俯下来的吻:“你刚才不是问我是为什么回来的吗?”她到底还是有几分心虚,垂下眼帘避开他瞬间热烈起来的目光,“抱歉,不是因为你,完全不是因为你,而是、还是,因为我哥。” 白沐骞愣了一会儿,表情从复杂到木然。他突然释然地苦笑了一下:“这件事,你觉得我想了好几年,还会没有心理准备吗?清谣,我想通了,爱你就要接受你的一切,你跟你哥感情好,我已经说服自己那是好事,说明你哥是好人,以后会是好亲戚,没什么好计较的,你们的感情和我们的不一样,我……没有嫉妒的基础,以前,是我太较劲了。” 易清谣有些意外,但想想好像又都在情理之中,可是…… 她问他:“可你心里还是不舒服,是吗?你只是努力说服自己那样不对——或许也不是不对,而是对我们的关系不好,会让你失去我,所以勉强压制住这种感觉,拦着自己不要再表现出来,是吗?” 白沐骞看着她,目光里有些许求饶,显然答案是肯定的。 易清谣笑了笑:“沐骞,这不是两个人相处的长久之道,而且我也不接受这样的状态。我不希望你只是太爱我、离不开我,于是就被迫迁就我,无奈忍受我,我知道那样你牺牲更大,我应该更感动更领情,可这对你公平吗?你又凭什么要为了我一直承担这么负面的情绪?爱情对你来说,难道就不该是幸福快乐的吗?我相信你当初跟我分手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后来你改了主意,是因为你觉得,有可能我的情况变了,我哥说不定结婚了我们俩疏远了,也是因为你觉得没有我太痛苦,相比之下你宁愿要跟我在一起的那种痛苦,毕竟那种痛苦不是总在持续,只是偶尔发生的,对吗? “沐骞,我可以告诉你,我跟我哥还是感情很好,跟以前一样,我们俩现在住在一起,相依为命;未来,随着年龄增长,人生的负担更重,我和他说不定还会有更深的牵绊。所以可以预见到,如果我和你重新在一起,也许过一段时间,你就又要陷入到曾经的那种情绪深渊里去。还有——不是怀疑你的感情,而只是自然规律人之常情——我们将来会变老,我们之间的激情会被平淡生活柴米油盐冲淡,到时你又还会有多离不开我呢? “就算过段时间,我哥也结婚,我们兄妹终将像你希望的那样疏远,可能还会有别的人别的事,让你不开心,因为你始终都做不到我希望的那样,信任我,理解我,能够站在我的角度,跟我一条心。沐骞,承认吧,我们甚至连最知心的朋友都不是,有许多话我都不敢跟你说,我们之间没有足够的基础,就算有再多的费洛蒙,它们总有一天要被消耗一空,到时我们拿什么来相爱,又如何好好相处?” ☆、32、 不用说,这天的前男友晚饭是没吃成了。 过了下班的点,公司班车也早已发走。 在回家的地铁上,易清谣才顾得上给刚才一起床就给她发微信的颜萧白回复。 今天颜萧白要去外地开会,出发早所以也起得特别早,此时已在路上,因为是同组的师兄开车,他尽可以与易清谣打字聊天。 于是易清谣给他说了妈妈打电话的事,以及她那些天马行空的推测。 颜萧白说:“可不是天马行空,我觉得你的想法相当靠谱,全都是可行的,反正你妈对你提什么要求我现在都不奇怪。” 易清谣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好发过去几个捂脸的表情。 颜萧白又说:“反正你保护好自己,你妈应该也不会丧心病狂到强迫你吧,全看你自己怎么想。但是代孕和捐卵都是很伤身体的,我不希望你答应,但你如果实在要答应,我也……只能全力支持吧。” 易清谣看着他这段话,像是有一颗小石子投入湖心,一圈一圈荡开的涟漪,轻软,又有一种特别安静的寂寥。 他的全力支持指的是什么呢? 他是表明不会因此而嫌弃她,以及站在她未来丈夫的角度,说明不会反对吧。 他好像永不会有上限,只要是她要的,他都能体谅。 夫复何求? 易清谣没有跟颜萧白提起白沐骞来找她的事。 不是怕他多想,而是……因为刚才她与白沐骞分开时的情形。 俩人连约好的晚饭都没吃,不光是复合不成没有心情,而是……又闹翻了。 原因就是颜萧白发微信来,而白沐骞一眼看到了。 那一刻,易清谣真是觉得四年前的往昔复来,白沐骞遽然翻脸,内容全是最浓烈的爱,然而形式是那么的冰冷乃至凶残:“颜萧白?你还跟颜萧白有联系?你们俩现在很熟?” 易清谣愣了一下,顿时明白白伯伯没把颜萧白的情况对他提起了。知子莫若父,白伯伯对前妻以及曾经那另一个儿子的牵挂,白沐骞并没有,大约也并不能感同身受,白伯伯不想多事,于是没有多嘴。 “我跟颜萧白有联系怎么了?我有什么不能跟他联系的理由吗?”易清谣反问。 白沐骞语塞。 他突然想起来了,易清谣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该说,她什么都不应该知道,他拿什么来解释自己的激烈反应? “你家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颜萧白告诉我的。”易清谣看他的样子,委实不忍,索性直接告诉他。 白沐骞难以置信又无法接受地倏然瞪大眼睛。 易清谣干脆一股脑说清楚:“他在美国跟我上同一所学校,还刚好买了我租的房子,所以他是我房东,我们是室友,非常熟。” “他……你们……”白沐骞嘴唇发抖。 “我好奇的是,如果我答应跟你复合,你家的事,那么大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又打算如何告诉我?”易清谣看着他。 然而白沐骞关注的重点已经不在这上面了:“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他妈赶走我妈抢走我爸,现在他又要抢走你?!” 易清谣噤声。 虽然事实也差不多就是如此,但白沐骞在这方面的敏感和过激还是让她习惯性地不适。 “到底是不是?他在追你,还是你们已经在一起了?”白沐骞眼睛发红,瞪着她追问。 易清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感受到白沐骞对颜萧白的强烈敌意,而她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偏向颜萧白,想要保护他。 但白沐骞不容她回避:“别告诉我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我不是傻子,颜萧白早就喜欢你,一直喜欢你,别当我不知道!我也是男人,我也是从他那个年龄过来的,他想什么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以前他就对你特别感兴趣,总是问你什么时候来,去哪儿都问你是不是也一起去,清谣姐长清谣姐短的,我以为他也就是青春期萌动一下,等等就过去了,没想到他这觊觎嫂子的狼子野心从来都没死过,居然还追到美国去了!” 易清谣也火了:“颜萧白是喜欢我,那又怎么了呢?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他什么都没做过,我用人格担保他什么也没做过!你看出什么那是你的事,但我一点都不知道,这足以证明他没有任何问题,就算他暗恋我,那你也不能诛心吧?他就算真是追到美国去又怎样?在他去美国之前,我们没有任何联系,等我再见到他,我跟你已经分手两年多了,何况你们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你对他这个态度,他又还有什么义务让着你?” 白沐骞嘴唇发抖:“你……你这么护着他,看样子关系真是不一般啊……” 易清谣坦然地说:“我跟他关系是不一般,他对我表白了,我愿意考虑他,只是我还需要时间,而且现在我们分隔世界两端,也还有一些现实的障碍没解决。这没什么好掩饰的,我和他都是单身,这一切光明正大,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地方!倒是你,你不觉得你反应这么激烈,跟当年没有任何不同吗?你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建设,才能对我哥忍耐,一旦突然遇上另一个人另一件事——根本没有什么越界、清清白白再正常不过的事,就立刻又跳脚,你看,这就是你认为可以跟我重新开始的状态?我可以理解你从小遭遇变故没有安全感,可对于治愈你,我也是真的,无能为力。抱歉!” —— 易清谣出了地铁,七点多,外面已是夜色浓重。 马上就十月了,早晚温差开始变大,此时的风里凉意深重,令白日穿着夏装的人有些瑟缩。 易清谣走在迎面吹来甜甜桂花香气的晚风里,突然之间,眼泪就下来了。 这让她自己都猝不及防,因为完全没觉得伤心,也就没想到会流泪。 但很快的,她伸手抱住双臂,低头对自己笑了一下。 流泪未必意味着伤心,有时眼泪也代表着喜悦,或释然。 一个心结的解开,原来是这种感觉。 三年多来,她其实一直也没有真正从当年那段感情,那场分手中,走出来,她和白沐骞在某些方面是一样的,那段感情太深刻也太热烈,他们都遗憾,都不舍,于她而言,虽然她并未像白沐骞那样,心心念念想着该如何去做才能复合,可她内心深处,亦从未真正接受过两个人此生不再的结局,她总还是想着,说不定还能有那么一天,奇迹发生,一切又可以重来,并且变得完美。 或许可以说,在这一点上,她与白沐骞是契合的,白沐骞想要为她改变,她则等着他改变。 只是终究,他没能做到,她也明白了,他做不到,也不必要求他去做到。 一个人是完整的,从小到大,他独特的经历赋予了他专属的生命底色,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他若为了一个她,硬将自己凹成另一个人,那不公平,也不现实。 不合适不等于不好,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命中无时,不能强求。 这天是工作日,贺清闻照常工作到很晚才回来,他到家时,易清谣已经做完面膜,看书看得昏昏欲睡,听见门响,她出来打了声招呼就上床睡觉了。 她没跟贺清闻提妈妈打电话的事,毕竟如果不算上她那些推测,那个电话委实也没什么值得特别提的内容,而她那些推测,既没有证据,也不适合跟哥哥说。 她跟颜萧白想的一样,如果哥哥确实需要,代孕也罢,捐卵也好,她会考虑帮忙的,但如果哥哥是坚决拒绝的态度,无论他是出于什么考虑,包括他是纯然因为无私、不愿妹妹为自己付出这么多,那她也无谓上赶着非要强迫哥哥接受自己的伟大牺牲。 毕竟强加于人的善良,也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善良。哥哥没必要为了妈妈的一厢情愿去终身背负这么沉重的亏欠,何况大多数人心目中的幸福,也不代表就是某个个体想要的幸福,哥哥完全可以就是不想结婚不想要孩子,那又有何不可? 何况妈妈打电话发生在前,与此后和白沐骞重逢的事相比起来,那真是可以忽略不计了,所以后来易清谣实际上也不完全是故意不告诉贺清闻的,而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再过一个月,她已经基本上把这事给忘了,包括她那些无中生有的猜测,毕竟没头没脑的,成年人不会把这种事拿来反复纠结,生活已经够忙碌,聪明人都不会把有限的好情绪浪费在这种并未发生的事情上大肆消耗。 但就在此时,妈妈突然就来了。 要说她来就来吧,虽然易清谣不大想见她,但也不至于就到断绝关系这辈子都不再相见的地步,也不可能就怎么拒绝她躲避她。 可她这来的形式还是那么让人不舒服,她没跟易清谣打招呼,直接就来了。 或许也不能这么说,她应该是跟贺清闻打了招呼的,就算先斩后奏,她来到上海找的也是贺清闻,不然她怎么能找到家里来? 虽然易清谣一直跟贺清闻不分彼此,也是掏心掏肺地把这当作与哥哥共同的家,但下班进门看到不请自来的妈妈,以及低着头问心有愧目光闪躲的哥哥,她还是满心不痛快。 不管怎么说,就算是租的房子,谁也不是主人,那也是她一个人掏的租金啊,怎么也该对她有点尊重吧? 妈妈一见她进门就热情地嘘寒问暖,催她洗手吃饭,而贺清闻跟过来,低声向她解释:“她非要来,我拦了没拦住,你看这……” 易清谣冷冷地说:“不怪你,总不能她人都来了你不去接,让她流落街头吧。” 贺清闻却误解了她的意思:“我知道,我让她明天就走,就算非不肯回去,那也住旅馆去,不许再赖在这儿!” 易清谣闻言,看了贺清闻一眼。 他这是怎么了?虽说她不那么欢迎妈妈,可也没到非要把这么大年纪一老大妈扫地出门去住旅馆的地步,哥哥怎么好像特别紧张啊? 看样子,妈妈来者不善是没跑了。 ☆、33、 妈妈刚才已经备好了菜,只是不好放的热菜只等易清谣进了门才赶快下锅炒,于是等易清谣洗手换好衣服,菜就开始一道道上桌了。 妈妈嘴里还闲不住地不停张罗:“小谣,你这一天天的工作辛苦,饿了吧?饿了就先吃,不用等我!” 易清谣望向贺清闻,狐疑地低声说:“我怎么觉得妈今天不对劲啊?她对我这么好我倒觉得心里发怵……没事吧她?没什么阴谋吧?” 她没想到的是,贺清闻听了这话,不但没回答她,还立刻快步走进厨房,压着声音跟妈妈说什么去了。 易清谣这回是真的紧张了,哥哥背着她和妈妈有秘密这是她早就猜到的,可是这么公然将她摒除在外还是第一次! 她才走到厨房门口,就听到贺清闻恶狠狠地低吼了一声“你敢!”。 她吓了一跳,而贺清闻已看到了她,立时收声,妈妈也讷讷不敢说话,目光躲躲闪闪的。 易清谣想要把哥哥拉出来追问,可想想哥哥死撑了这么久都没告诉她,也不见得这会儿就能问出来。 算了,该来的迟早会来,不来她就当没有,来了就顶住,哥哥得绝症这种骗局她都经历过了,她不信还能有什么她撑不住的事。 很快,热腾腾的一桌菜就上齐了,简直像过年,但一家三口都有点各怀心事的样子,兄妹俩的表现是都不怎么说话,而妈妈的表现就是话特别多。 她东拉西扯了一番,解释自己很牵挂这两个孩子,所以趁着11月没什么特别的节假日,休几天来看看他们,马上12月开始就要忙了,她这餐馆平常半死不活,就指望着新年春节高峰期多赚点呢。她这些年呢,省吃俭用,也有些小积蓄,老家这两年房价不太对,所以她一直也没给贺清闻买那套总说要买的房,现在他们俩既然都在上海,易清谣又在落上海户口,那干脆就拿那个钱来给他们付首付,在上海买房吧。 易清谣听到这里,筷子一顿。 什么意思这是?给他们俩在上海买房?意思是房产证上填兄妹俩的名字? 不过易清谣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哦,妈妈刚才特意提了她很快就会是上海户口的事,所以有购房资格的是她,妈妈就想要儿子来蹭嘛。嗯,跟她老人家一贯以来的逻辑和风格是相符的。 可虽说他们兄妹俩感情是很好吧,也不可能一辈子同住啊,以后总要各自建立小家各过各的,到时怎么办? 易清谣刚想到这里,思绪就没法继续下去了,因为她突然听到妈妈说,等他们有孩子了,她就把餐馆关了来给他们带孩子。 这又说到孩子上了,果然说到孩子上了! 易清谣有心试探一下,故意问:“妈,你是说给我哥带孩子吧,不可能给我带孩子吧?” 哥哥停下筷子。 妈妈大大咧咧地笑起来:“当然是带你们的孩子呀!什么叫不可能给你带孩子?你不让我带孩子让谁给你带孩子?”但刚说完这句,她撞上儿子警告的目光,又悻悻地闭了嘴。 易清谣眉头微微蹙起,这话虽然内容难得地令她宽心,可不太合常理啊。 作为重男轻女的奶奶和外婆,妈妈当然会优先带哥哥的孩子,那怎么能保证也带她的孩子呢?难道她是传说中那种重男轻女到,假如儿子生的是孙女,女儿生的是外孙,也会优先带外孙而不是带孙女? 如果将来易清谣的孩子和贺清闻的孩子同时都需要带呢?难不成妈妈到时让她每天把孩子送过来一起带? 还是说,妈妈知道了她的情况?哥哥跟妈说了? 至于是什么情况…… 易清谣迄今为止只有过白沐骞一个男朋友,另一个可能性就是颜萧白,而这两位…… 如果她嫁给他们俩当中的任何一个,确实都不需要操心房子的问题,那么在她名下的房子,也足可以让给哥哥,至少不过户而只给哥哥一家住是小意思。 而那两个男人,一个几乎相当于没有妈妈,另一个妈妈自己都在逍遥自在恋爱准备再婚呢,当然也是不可能来帮忙带娃的。 所以还真是……对于易清谣而言,如果不请保姆,希望家里老人来帮忙的话,除了自己妈就没别的选择了。 但易清谣又怎么可能让妈妈这样的老人来带孩子?就她这素质,就算不会亏待她的孩子,也会带坏了孩子吧,易清谣可真不敢肯定孩子能像她自己这样出淤泥而不染,何况她小时候受过的那些苦,她可不想让孩子也经历一遍。 所以她家的带孩子问题,在将来可能确实会成为一个不小的麻烦,但毕竟不是当务之急,她只脑补了一小会儿,就又搁下了。 这顿饭吃完,妈妈又摁着易清谣不让她收拾,但贺清闻跟她一起去厨房洗碗,她却没拦着。 这不对呀!易清谣莫名其妙——是因为我哥得蹭着我买房,所以我突然成了家里的娇客? 也不对呀!像我这样从小就被当作服务哥哥的工具人养大的女儿,要讨好难道不是早就该讨好了? 这些疑惑,她都挑挑拣拣同步发给了颜萧白,此时她给他发了一句:“我怎么觉得我妈这次热情到……简直好像我是我哥的女朋友,第一次带回家见未来婆婆,为了帮儿子套牢媳妇,这个老婆婆就拼命表演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甚至包括让儿子干活儿不让我干活儿?” 颜萧白回复:“完了,看来还真是想让你给帮忙生孩子……” 易清谣:“这……” 颜萧白:“你哥应该不会答应吧?你可别自己上赶着啊!” 易清谣:“嗯,我不会的,我又不是什么感动中国二十四孝楷模,反正敌不动我不动,静观其变吧。” 颜萧白给她发来一串大拇指,同时叮嘱一句:“有什么事赶紧告诉我啊!” 妈妈和哥哥收拾完都已经八点多了,易清谣若有所思地洗完澡出来,妈妈就拉着她一起看电视剧。 妈妈看的电视剧是那部臭名昭著的《娘道》。这当然完全不符合易清谣的口味,但难得妈妈对她如此示好,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她都不好意思太别扭,于是无可无不可地坐在妈妈身边,想着反正看不下去就刷刷手机呗,就算是玩,对妈妈也大可当作在处理工作信息。 但妈妈还是延续着这一晚唠叨不停的风格,这会儿又开始絮絮地给她介绍起剧情来。这些剧情易清谣在全网声讨的帖子里大概看到过,根本听不下去,干脆嫌妈妈打扰了自己玩手机,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妈,你这看电视呢,说这么多话还看得进去吗?就算你看得进去,我是看不进去,耳朵里脑子里全是你说的话,现在在演什么都不知道了。” 妈妈讪讪地哦哦几声,总算消停了一会儿。 但也就过了三分钟吧,妈妈又开始了。 这会儿不说剧情了,她开始感叹女人的不容易:“唉,小谣啊,你这没当妈根本就不知道妈的心啊!你知道当妈的为什么都想要儿子多过想要女儿吗?就因为心疼闺女啊,知道女人啊,活在这世上苦啊!自己受过的苦哪舍得孩子再经历一次?” 这种论调易清谣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但网上看到陌生人这么说,与她无关,她也懒得去怼,可现在妈妈说到鼻子跟前了,她就不吐不快了。 她放下手机看着妈妈,冷冷地说:“话不是这样说的,妈,你如果觉得这个世界对女人不公,那你应该做的是尽力去改变它——我说的不是什么开天辟地的大事,而是……比如说你有女儿,孙女,外孙女,那你要尽力爱护她们,培养她们,让她们能够像男人一样被珍视被善待。如果你觉得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太苦,就应该剥夺她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利,那不是为虎作伥吗?” 不知妈妈是不太听得懂这些话,还是不想跟她吵,听完之后妈妈没有反驳,只是喏喏胡乱应了几句,终于安安静静看电视去了。 易清谣又坐了一会儿,就起来回了屋,开始准备一会儿睡觉的安排。 她收拾了枕头和绒毯,抱着刚走到门口,就迎头遇上贺清闻,顿时明白他也是来张罗这事儿的。她睡的是主卧,有大柜子,换洗备用的枕头被褥之类都是放在她这边,哥哥的卧室里没有。 她便跟贺清闻说:“一会儿我睡沙发,让妈睡我的床就好。” 贺清闻不同意:“那怎么行?我睡沙发,我早上起得早,你睡沙发我明天早上还得把你闹起来,影响你休息。” 易清谣说:“没事,我今晚早点睡,明天也醒得早。你明天没请假吗?” 易清谣提出这个问题时,拼命暗示地盯着贺清闻的眼睛。 她是有点受够了,真希望妈妈明天就走,那送妈走肯定是哥哥的事,毕竟妈跑来上海也只认儿子,没想过跟女儿打招呼嘛。 贺清闻张了张嘴刚要回答什么,忽然听到妈妈大声说:“哎呀睡什么沙发!你们俩睡主卧,我睡次卧,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嘛!” 易清谣听到这句话,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这是?没搞错吧?妈是不是老年痴呆前兆啊?儿子女儿都二三十的人了,她以为是两三岁呢,还一起睡? 但贺清闻一下子变了脸,扭头怒喝道:“你胡说什么!” 妈妈从沙发上跳起来,一脸豁出去地瞪着贺清闻:“你说谁胡说?没用的东西,有种想没胆子认!你是想让贺家绝后吗?什么终身不娶,又不是不可能的事,不让我说不让我说,我巴巴地赶过来是为了什么?我就知道你自己搞不定这事,俩人单独住一起这么久了都还是兄妹,你不好意思说,妈来替你说!” ☆、34、 就在妈妈恶狠狠地说出那段话的时候,易清谣的脑子里山崩地裂,决堤灌顶。 ——“你根本不是我家的闺女!你不姓易也不姓贺,你跟我们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易清谣,我知道你这么多年都恨我,觉得我亏待了你,那我现在告诉你,我能留着你,把你当亲闺女养大,就已经仁至义尽了,我本来完全可以不要你的,我根本不欠你的!我儿子对你这么好,已经是你的福分了,你且好好想着怎么感恩怎么回报吧!” 这么多年来,从小到大,曾经百思而不得其解的,如今突然都有了交代,都有了…… 最好的解释。 怪不得,她不姓贺,爸爸并不想要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吧,所以相比之下,给了她姓氏的妈妈真算是更好的那个了? 怪不得,她和哥哥长得一点都不像,不像妈妈,也不可能像爸爸,那些看不清的照片,也再没有被探究的意义。 怪不得,妈妈不爱她,妈妈把她当工具,妈妈不能白养大她,总要能换回什么才值当。 一番激动的大喊大叫之后,妈妈的声音也渐渐放缓了,最开始她需要用浩大的声势来对抗贺清闻的阻挠,但此时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我先前就说,怎么你哥一直没个对象,也不肯找,催来催去都不理我,搪塞我,哎呀我心里那个急啊!过年他回家了,一个不小心才让我看出来,他心里全是你! “本来我没想过这事的,可后来想想,只要你们好好的,又有什么不行?你们根本就不是真的兄妹,你户口又马上要迁到上海来了,你们又不同姓,到时你们去登记,哪里看得出原来是什么关系!以后咱们都在上海,不回去了,啊,街坊邻里也不会知道你们以前是兄妹,没什么的。小谣,你也没有男朋友,你哥从小到大对你怎么样,你摸摸良心说,哪个男人能这么疼老婆?又勤快又帅,人高马大的,你跟了他,除了享福不还是享福呢嘛! “妈知道,你也喜欢你哥,是不是?这么多年妈都看在眼里,你也对你哥好着呢!你觉得我是恶婆婆,可再怎么样,在你心里我首先还是你妈!你在我这儿什么时候有过半点礼貌尊重?我还不是都顺着你由着你?小谣啊,妈是过来人,听妈跟你说,自己妈和别人妈那是不一样的,你跟你婆婆有一点矛盾,心里都得有十倍膈应,但跟自己妈有天大的仇,你还不是说不想就不想?妈有什么让你心里不舒服的话,你不都能左耳进右耳出?我告诉你,你以为别人家妈就不向着自己儿子了?你再找不到让你这么自在的婆婆了!何况你也知道你哥什么时候都帮着你敌对我,你找了别的男人,能保证他也这么一心向着你?” 她这一瞬间说过了一大箩筐的话,而易清谣根本吞不下更消化不了,她还沉浸在那个最初最根本的问题里无法相信:“你说我不是你生的?可我明明有出生证明啊!我出国前还去办了出生公证,明明上面就说我生父生母就是你和爸爸,怎、怎么可能呢?如果我是捡来的,怎么这么多年,我都这么大了,从来没有任何亲戚邻居说过?那些人嘴能那么牢?你们能把这个秘密瞒得这么牢?你有没有十月怀胎都没人知道?” 妈妈急得跺脚:“哎呀……你、你确实是我生的,可你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是你爸的孩子!” “什么意思?”易清谣整个人都懵了。 后来,易清谣常常想,究竟是最近对代孕的讨论越来越多她才想到的,还是冥冥中自有心电感应?她怎么之前就总想到妈妈想让她给哥哥代孕这么冷门小众的一点上去呢? 也许因为对于中国人来说,直到近几年,代孕才真正进入公众的视线,于是让大家印象里都觉得这是个非常新的技术。 事实上,试管婴儿技术问世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更是连克隆技术都有了。演播了十年、完结于2004年的《老友记》里,只在中期的第四第五季,菲比就已经给弟弟弟媳代孕,可见那个时候,这种做法在发达国家已经颇为成熟而普遍。 认真说起来,易清谣小时候确实听说过,爸爸妈妈早年曾在日本打工,但因为过去已久,又没留下什么痕迹,后来就不再有人提起,易清谣也渐渐想不起这事了。 妈妈在日本的时候怀上贺清闻,回来生产,然后将几个月大的儿子留在国内由公婆照看,两口子就又到日本去继续打工了。 再到日本去后不久,有一个中介机构辗转联系到她,说是有一对华人夫妇因为不孕不育,希望找一个华人女性代孕。 比起在中餐馆不见天日地打工,代孕不但舒服,挣到的报酬于他们家而言也算是天价了。 妈妈没什么文化,也说不清楚当时代孕在日本是否合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本来就是打-黑工的身份,在灰色模糊地带游走,就冲着这一点,她在那儿做代孕妈妈的事也见不得光。 那对华人夫妇为什么要找她来代孕,她的猜测是她肯定比日本籍的代孕妈妈便宜,而且她刚生过孩子,证明身体健康,适合孕育生命,又都是中国人,可能让那对华人夫妇感觉上更好一些吧。 于是,不久之后,她的肚子里就揣上了第二个宝宝,不属于她,也不属于她丈夫的,那个宝宝。 但谁也没想到,就在她即将临盆,宝宝的亲生父母赶来医院的路上,发生了车祸。 那个哭声嘹亮的女婴出生了,本该等在产房外欣喜若狂的父母,却没有出现。 那家代孕机构,当时大约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孩子刚生出来,就已父母双亡。 那对华人夫妇是早期留学定居的人士,在日本没有亲属,具体情况妈妈不太了解,后来隐隐听说代孕机构的工作人员去找过来日本接那对夫妇的骨灰回国的人,但那个年代,国内对这种事根本闻所未闻,再加上本来这次代孕就是个半地下性质,拿不出太过硬的资质证明,对于只认官方的对方而言,他们根本就是骗子,连求证一下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他们的骨血都没必要。 这个新生儿顿时成了无主婴儿,妈妈和这家机构都没能收到尾款。 妈妈彼时的失落和茫然可想而知,她问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机构说,她可以选择自己抚养这个宝宝,也可以把宝宝给他们,他们来处理。 妈妈忙问如果留给他们,他们会怎么处理,得到的答复是无可奉告。 “我当时奶着你,一下子就舍不得了。人家都说二胎讨喜,我也不知道你该算头胎还是二胎,对于你亲爹亲妈来说,你是头胎,可对于我来说,你是二胎。可能你长在我的肚子里,还是算我的二胎吧,反正怀你呀,比之前怀你哥轻松,我没什么反应,也住得好,有专业人员照顾得妥妥当当,你也一直健健康康的没什么幺蛾子,后来生你也是没多大功夫就出来了。毕竟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呀,有感情啊,我又想着你可怜,刚出生就没了爹妈,唉,要是留给那个机构,他们又不肯给我说清楚要把你怎么着,我实在不放心啊…… “我当时没太多想就说要把你留下来,那个机构拿了一堆东西来给我签,大概是些保密呀以后跟他们无关之类的文件,然后他们给我出了出生证明,让你能有个合理合法的身份。我把你带回家,你爸抱着头一直没说话,他是个大好人,让他说不要你,他说不出口,这是条命啊!可要他留着你,他又觉得憋屈,自己想多生一个都犹豫呢,觉得难养,带回国也麻烦,现在却白白要养个无亲无故的孩子……他也没脸跟人提这事,为了俩钱让自己老婆去给别人怀孩子生孩子,虽然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咱们那些街坊邻居谁懂那个呀,肯定不会有什么好听的话说出来。” 易清谣怔怔地听着,心里一下子冒出个念头:怪不得我叫谣,是这个谣字……小时候大家嘲笑得没错,我就是个谣言,我一出生就是个谣言,但凡被别人知道了真相,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谣言…… 也怪不得妈妈从小就舍不得在她身上花钱,妈妈一直算计着吧,在她身上花的钱不能超过从代孕她挣到的钱啊,否则那番折腾不是亏了吗? “就这么的,我们在日本也待不下去了,把你带回来,就说你是我们在国外超生的,咬牙交了罚款,死活给你上了户口。你哥开始也以为你是亲妹妹,后来你爸过世之前,要我发誓以后有多少钱都是自己儿子的,不能给了外人去,你哥在旁边半懂不懂的,就听到心里去了。后来他再大点,私下里问我,我才给他说清楚。 “这事啊,我本来寻摸着没必要告诉你,是我不会做人,越养你越招你记恨,要是你再知道你不是我亲闺女,怕不立刻就跟我一刀两断,以后再也不管我们了?可我没想到啊,你哥大了,对你是那种心思……我思来想去,你跟我一刀两断没关系,你不撇下他就行,谣啊,你不会的,是吧?妈知道你,你是最好不过的孩子了,你不会的。你也是心软的呀,你也不忍心看你哥为你当一辈子苦行僧是不是?不管怎么说,他爹妈对你有恩呐,他爹就这一根独苗啊!要不是我把你招惹来家里,他也不会就这样栽在这坑里出不来,他总得娶妻生子啊!小谣,妈没文化,不会说话,但妈的意思你听明白了的,是吧?小谣,妈求你,你看看你哥吧,你看你哥……” 妈妈后来被贺清闻硬拉走了,而易清谣无力又僵滞地靠在那儿,耳朵里还嗡嗡回响着妈妈那些拖着哭腔的哀告:“谣啊,妈妈从过年到现在,一年都快过去了,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啊,头发都熬白了!你哥说你们不可能,让我死了心,我也想死心啊,可我死不瞑目啊!你要我以后怎么到地下去见他爸爸?都怪我自作主张非要带回个女儿,害了自己亲儿子啊小谣!你忍心吗?你就算对我忍心,你对你哥忍心吗!……” ☆、35、 贺清闻把妈妈拉到他屋里,一阵争执之后紧跟着的是一串啜泣,声音渐渐压抑,直至几无动静。 然后,贺清闻关上门出来,停在几步之外。 易清谣现在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或许他也是同感,所以他目光避着她,低声道:“小谣,你……不要有压力,不要有负担,别听妈的,我只有痴心,不敢妄想,我知道不可能,我配不上你……” 易清谣难过已极,又觉得疲惫不堪。她抬手摁住太阳穴,闭着眼睛低声道:“哥,不是这样的,我……” “我知道,你没有看不起我,可我确实配不上你,客观上就是这样。我知道你没法对我有那种心思,在你心目中我始终都是你哥,我们早就来不及了……”贺清闻苦涩地说。 他几乎将她的词都抢了,他太了解她,他知道这是她的心里话,也许若听她开口说出,就算再温和委婉,那也太痛了,于是他索性自己来替她说。 易清谣捏住眉心,用力揉了揉:“哥,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先休息吧,等睡一觉起来……明天再说,也许明天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她不由自主地就说出了《飘》的那句著名台词。 “嗯,我已经跟妈说好了,明天一早我就送她回去,你安心睡吧,等你起来就不会看见她了,你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好好去上班,好吗?”贺清闻叮嘱道。 然而就算易清谣既是自欺欺人、也是安慰他地答应了他的这声叮嘱,他们俩彼此都知道,“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是不可能实现的。 第二天易清谣下班回来,发现贺清闻已经搬走了。 她给他发微信,他很快回复,说是住回原来的宿舍了,让她不用惦记,他早就习惯了,都挺好的,回头有空再来看她,如果她需要帮忙,也一定立刻告诉他。 说完这些,他又加了一句:“你赶紧办手续回美国去吧,都怪妈……归根到底还是怪我,耽误了你前程,还好只是耽误一年,不能再让我罪孽更深重了,你要是不回去,我这辈子良心都不得安宁。” 其实他们俩也彼此都知道,她或许不会再随意找他帮忙,他也或许不会再回来、至少不会再轻易出现在她能看见的地方了。 曾经那于他而言只是一层窗户纸的,却是支撑起她整个自我认知的一角承重墙,如今这一角轰然坍塌,她整颗心都散落一地,整个人都乱了,她需要相当一段时间与足够的空间,去重新拾掇,但到底能收拾到怎样的程度,却是她自己都无法预见的了。 易清谣又回到了……不,应该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进入到一种纯然一个人生活的状态。 没有家人,也没有室友。 每天上班下班,很忙,或许不太觉得,毕竟以前的工作日,晚上也没法跟哥哥有太多互动,没人给热牛奶切水果,自己也能做,只是少了睡前那声晚安。 好在,还有手机那头的颜萧白。 她的身世,以及贺清闻的事,她没跟颜萧白说。 确切地说,是还没跟颜萧白说。 她没跟其他任何人说,但她知道,她总会跟颜萧白说的,这一直是他们俩彼此分享的秘密,不是吗? 只是目前她还不想说,说不出口。 一件事,在它让你还处于最困扰阶段的时候,往往是说不出口的,等到有一天,它沉淀了一些,让你能够消受了一些,能稍微抽身而出,略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平心而视了,才能畅快地向人倾诉。 比较难熬的是周末。 易清谣是有许多同学在上海,也新结识了关系很好堪称朋友的同事,周末可以约出去一起玩耍。然而无论在外面再开心再投入再忘情,回家路上,那种如同世界末日一般袭上心头的寂寥感,真真令人生畏。 她会被身边结伴的情侣与亲子、还有那些虽也是孤身一人、但一直在拿着手机快速打字嘴角含笑的人反复提醒,她目前孑然一身,再也没有家了。 无家可归,终点空无一人,谁也没在等你,再也没有什么期盼可言。 人的安全感与幸福感,来源于你知道今日之后,还会有明天,后天,以及无数个同样美好或更美好的日子在前方。 人的恐惧与空虚失落,也在于你知道今日之后,还会有明天,后天,以及无数个同样没有期待与寄托的日子,面无表情地排成看不到尽头的长队等在前面。 所有节日都变成了煎熬,你再也不想过节,你害怕又有什么节日来临,尤其是那些意味着家庭团圆的节日。 说起来,易清谣从小到大,有多少次不光是怀疑过、甚至是期盼过她不是妈妈的亲女儿? 这话她也跟颜萧白说过。尤其在智慧尽开、却还没有能够离开家的中学时期,她多少次幻想过,有一天一对慈爱和蔼的中年人找上门来,告诉她她其实是他们的女儿,他们来接她回家了。 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她才知道,无论自己的父母多坏,当你突然确认他们真的不是你的亲生父母,那也是你人生观的一次严重崩塌。 何况,亲生父母上门来接这种事,根本就不会发生,他们早已不在人世,他们同她,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交集。 这样的悲怆,在最开始尚未适应的时候,几乎能将易清谣压垮。 有好几次,她拼命忍耐也还是有不争气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担心被人看见,慌忙背身侧头,拼命掩饰,但好在如今人人都是低头族,就算是公共场合,也往往不再有众目睽睽。 家。 Home是个房屋的概念,她住的地方,只是出租屋;而family指的是家人,这是她没有了的。 她并没有同妈妈和哥哥断了联系,只是他们三个人彼此之间,都再也回不到过去。 与哥哥再也说不了什么只言片语例行寒暄之外的贴心话,而大约是他用了什么手段,现在妈妈不敢再催婚,不敢再对她提要求,而这么多年来,她们母女之间的交流,除了大都与哥哥有关的索取与对抗之外,再没别的,于是此时,也就几乎剩不下什么了。 易清谣开始每个月固定给妈妈打5000元钱。 5000元,对于刚工作半年的她来说,即便是名校海归硕士,又供职于薪资水平较高的外企,也算是十分慷慨了。她的考虑是,其一,她不方便再给哥哥钱,给他也不会收,那就给妈妈吧,既算是给哥哥的那份一起,也算是替哥哥出了给妈的赡养费,这么一算,就不显得多了。 其二,她反正也不需要攒太多钱,基本上够她自己生活,以及够赴美的签证和机票,就好。 是的,她答应了贺清闻的,也确实要去做。她准备回美国了。 明年春季入学已然赶不上,于是她跟导师商量好,还是秋季入学,届时她在公司也工作满一年,简历稍微能好看点。 申请材料都提交好之后,新的入学offer很快就寄到,然后就是圣诞和新年了。 这倒没什么,虽然有点怀念去年此际与颜萧白那清静而温馨有趣的两厢厮守,好在对于中国大都会里的诸多年轻人而言,这两个节日与家庭团圆没什么关系,今年元旦还只有一天假,就算不是活动丰富,也睡一觉就过去了。 此后的一月上旬,大多数公司都在热热闹闹地举办年会,易清谣所在的公司也是,于是那个星期感觉上都没做什么事,等那个星期过去,就眼瞅着要过年了。 今年的春节来得很早,在1月下旬刚开始的时候。 那时已经开始能看到关于疫情的零星消息,但基本上整个世界还是歌舞升平,在大家眼中,那遥远的疫情,只与那一座城市,寥寥一些人,有关。 颜萧白提前半个月就问过易清谣什么时候回家,易清谣当时在忙,没时间进行长篇倾诉,于是只模糊回答了一句“我们公司大年二十九开始放假”,对于后面那句有没有买好票的询问,她没有回复,颜萧白也没在意,因为知道她家在交通发达的二线城市,即便买不到高铁票,贵一点的机票总是有的。 易清谣问了贺清闻的春节安排,他说不回家了,想趁这功夫多挣点钱。 易清谣一时哑然。 她明白他的意思,跟妈妈心结太重,不想回去跟她相处。 她还没想好该说什么,他反问她:“你呢?” 易清谣便也说:“哦,我也加班。” 他们俩实际上想的是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也都没说出来,贺清闻说:“那挺好,省得我自己回去,想着你一个人在这边孤零零的,心里更难受。” 他这样说,她彻底开不了口了。 说什么呢? 没关系,你们本来也不是我的家人? 还是,你不要这样牵挂我? 静了一会儿,他们俩同时开口—— 易清谣:“那个……春节不能回家,我会多给妈打点钱,你不用给了。” 贺清闻:“我过年加班工资高,我会多给妈点钱,你不用给了。” 这个话题注定到最后都是掰扯不清的,于是不了了之。 所以这个春节,妈妈虽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独守空房,但本来应该会换来一个空前富裕的春节,儿子女儿都多给钱,餐馆还能心无旁骛地营业得红红火火。 如果没有疫情的话。 易清谣是直到大年二十八,就是最后一天上班的早晨起床,才意识到需要囤备口罩的。 第一个消息来源居然是远在美国的颜萧白。当她在睡梦中时,他先看到事情不妙,顿时急坏了,一句句探问十分周到而紧迫:“你是今天还是明天回家?是不是暂时不走动比较好?把票退了吧,春运出门人太多,怕不安全啊……而且上海到底是国内最发达的地方,医疗好管理强,感觉留那儿更有保障些!” ☆、36、 关于不回家过年的事,易清谣还是顾不上给颜萧白回复,她在上班的班车上打开颜萧白发来的、以及好几个同事分享的购买链接和小程序,发现此时口罩都没货了,或者虽能下单,可发货日期最早也在十天以后。 所以她没起床时颜萧白百般焦急之中问她地址,说要赶紧帮她买了,此时也已无需回复。 听大家的议论,以及看朋友圈里的消息,此时药店也已经没必要去了,全部无货。 但好在易清谣供职的公司因为自己也做研发,在上海就有实验室,口罩是常备物资,这天便全部发给全体同事应急了。 易清谣拿到口罩,第一时间就联络贺清闻,让他过来拿几个去。 贺清闻本来坚决推辞,让她自己留着,说他那边回头应该也会发。易清谣说:“你多拿几个以防万一,再说我们实验室的口罩质量好,防护强,你成天到处跑,接触不同的人,要尤其小心。我不需要这么多口罩,我明天把菜一买就不需要出门了,而且我们这口罩可以反复用的,我还知道怎么消毒,我是专业的,所以理论上我有一个就够了,何况我还留了这么多。” 其实她的考虑还包括了…… 她没去问妈妈那边的情况,但如果妈妈有需要,多给哥哥点口罩,哥哥可以寄一些给妈妈,反正这些让他去张罗吧,她就不操心了。 这是自那晚之后,她第一次见到贺清闻,已经一个多月了…… 俩人相对都有些不自在,贺清闻愣了一下,才赶紧递过来给她带的一大袋吃的喝的。 “你怎么给我带这么多,我中午打算跟同事去吃食堂的……”易清谣低声埋怨,试图找回曾经跟哥哥撒娇的感觉,只是怎么也没法像过去那么自然。 “食堂马上就放假了,食材怕都是剩的,不新鲜,你吃这个吧,这家店很好,春节不打烊,食材是每天一早采购的,安全,健康。”贺清闻解释。 易清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鼻子酸酸的,喉咙都被堵住了。 贺清闻笑了笑,又叮嘱了一句:“我明天给你买菜去,你给了这么多口罩给我,自己省着点用,不到迫不得已就别出门了,缺什么跟我说,我给你送,我反正也都是在外面跑的,不差这一两趟腿。” 这天下午,白沐骞也打电话来,问易清谣需不需要口罩,他有货源,也可以从白伯伯的工厂里拿一点。 易清谣连忙谢绝,说自己已经备足了。 “哦……”白沐骞笑了一声,听着有些苦,有些自嘲。 易清谣解释:“我们公司发了口罩的,我有很多,还能匀好些给我哥呢。” 事到如今,她终于能积极主动地向他提起贺清闻,不是刻意,不为澄清,只是为了,再也无需在乎,以及,坚决而彻底的拒绝。 这天傍晚,易清谣下班回到家,正式开始春节长假。 而颜萧白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来问她回家行程的事。 易清谣终于,得以将那件事,从头到尾,详细地告诉他。 “所以,我今年过年不回去了,可能以后都再也没地方可回去了,我没有家了。”易清谣笑着说完这句话,抬手抹掉脸上的泪。 视频的那一头,颜萧白久久无法开言。 但对于易清谣来说,并不需要他说什么,她能将这事说出来,就已经是比先前好了不少,尤其对方还是她的最佳听众,说完之后,她更是把心头的负担卸下了大半,这晚都睡得格外香甜些。 无论如何,要过年了,就算不是过年也是放假,可以好好休息了,开开心心的吧! 这个春节十分特殊,好巧不巧的,今年像易清谣一样独在异乡过年的大有人在。有在武汉工作生活的外地人,担心传染家人而不敢回家;也有在外地工作生活的武汉人,为了躲避疫情而没有回武汉。 虽然并不是什么好事,但也可以聊作自我安慰,想想不算太孤单吧。 大年二十九,贺清闻果然一早就给易清谣送了一大堆菜来,塞了满满一冰箱,蔬菜够她吃一星期了,能放的肉菜则更多。 他借口忙,放下就走,一边出门还一边再度叮嘱,只是眼睛始终避着她,就那样絮絮地让她吃完了告诉他,他再买来,这期间缺什么也告诉他,毕竟春节,快递人手不够,很多网店也关了,网购不一定能及时买到。 易清谣将他送到门口,纠结着要不要叫他明天来吃年夜饭。 但贺清闻避嫌似的,还没等她纠结完,他就已经进了电梯。 哎,算了,叫他,估计他也不会来吧,何必多此一举,让彼此徒然尴尬难受呢。 这两天估计美国的华人们也在忙着过年呢——嗯,他们更忙,毕竟不放假,又得上班上学又得过年,所以颜萧白的早晚聊天也没那么频繁而规律了。 易清谣心头隐隐失落,不过可能今年大多数流落异乡孤身过年的人也是跟她一样吧,失落归失落,情绪却有限,大部分心神都被对疫情的关注占据了。颜萧白没空,她也不去找他。 若在平常,他不找她,她还会不当回事地有话还是找他说,但现在这种情况,她反而有些格外的敏感。 因为她一直记得一件事。 在非典爆发的小学时,她曾听姑妈跟妈妈吐槽过,彼时在北京工作的大表姐,遇人不淑,前男友狼心狗肺。他人在新西兰,都没有非典呢,大表姐还痴心地去问他好不好,他却对处于疫情最重城市的大表姐不闻不问。 后来证明,大表姐原以为前男友去新西兰后跟她分手,是怕两地相隔耽误了姑娘,其实人家是迫不及待地要甩了她去攀高枝,没多久,他与那边一位富家千金结婚的消息就传回来了。 所以,身在疫区的人,还是不要主动去打扰别人吧,否则不似乞怜便似求关注,平白给人压力,许多关系与感情,是经不起这样的考验的。 疫情是横扫一切热点的重大事件,本来已经颇为岑寂、主要被微商占据的朋友圈,现在又信息大爆炸了,好多人跳出来不断发帖和转发推文,让大家惊叹原来他们并未退圈啊。 而易清谣的朋友圈里,除了这些常规内容之外,还有美国朋友的岁月静好,以及同学同事领导的出国巡游。春节国内旅行是大多数都被取消了,但出国旅行还是照常进行,甚至大家还更积极地要走,虽未明说,但心里多少都怀着些避难的念头。 那时,大多数人,尤其是在网上活跃的人,面对疫情,比照的都是当年非典的经验,都认为到国外去就安全了,特别是当各个国家接二连三对中国关闭边境的时候,若有担心,也顶多是担心华人游客的身份在国外被恐惧歧视罢了。 譬如分管易清谣部门的副总,两个孩子都在美国上学,她春节前一周就已经开始休假飞过去了,易清谣看到另一位副总在她晒美西海岸线的朋友圈下问她是不是要延期一段时间回来,她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有这个打算,考虑节后先去位于新泽西州的公司总部上一段时间班。 易清谣正刷着朋友圈,手机上端就跳出来一条微信,是贺清闻:“都怪我,你要是没回来多好!” 易清谣知道他的自责难以治愈,只好尽力安慰:“真不怪你。其实我本来申请春季入学也可以的,那样的话早半个月就该回去了,是我自己决定待满一年,这跟你没任何关系啦。” 一个人的年夜饭和一个人的春晚都有些没滋没味的,易清谣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刷手机和电脑。 今年经济不好,连往年最热闹的群里抢红包活动都几乎没有了,就算是大年三十晚上,能做的也基本就是看帖子,回复朋友们,给妈妈哥哥拜年,给他们发红包。 年初一,大约所有人都是生活完全不规律的吧?易清谣也是,晚上不想睡,早上不想起,而赖在床上想着自己头天晚上追求仪式感地做了顿颇为丰盛的年夜饭,还是颇感欣慰的。 哪怕睡到中午,反正旧饭旧菜热热就能吃了,没有压力呀! 晚睡晚起的日子,其实醒着的时间并未减短太多,却因为错过了早餐时间、多了许多零食摄入,生生就少了一顿。 大年初二的晚上,易清谣比头天晚上又晚了半个小时吃晚饭,都快七点半了。 在厨房的时候她就听到手机在响个不停,想着应该也就是朋友聊天,一时顾不上也就没去管,可后来就变成语音呼入的声音。 她急忙把刚盛好的饭菜端出来,往餐桌上一放就去拿手机。 呃……颜萧白?这么早啊! 他们美国所在学校处于中部时区最东端,夏令时比北京时间晚13小时,现在是冬令时,晚14小时,也就是说,这会儿那边才早上五点多。 没什么事吧? 易清谣连忙接起来,听到颜萧白激动的声音:“啊你总算接了,刚给你发半天微信你不回,我还以为你失联了!” “你怎么这么早?”易清谣纳闷儿。 “快把你地址发我,我打车过来,你能收留我吧?你说你哥已经搬出去了,你现在一个人住,这一点这两天没变吧?” “啊?什、什么意思啊……”易清谣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我在浦东机场呢,刚下飞机,天哪人好少啊!虽然知道会是这种情况,但亲眼看到也还是觉得好像灾难片现场啊!”颜萧白语气里满满都是难以置信。 “到底什么意思啊?你是说你回来了?你到上海了现在?真的假的?”易清谣也难以置信,她比他还要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真的!我开视频给你看行不行?我真在浦东机场,这儿好多中文!对了我发个定位给你不就行了?我发定位给你!” “不用了,应该我发定位给你。”易清谣又想笑又想哭,心里突然涨潮即将满溢的情绪难以言表,“你怎么回来了呀?人家有条件都往国外跑呢,你、你最美逆行者啊你!” ☆、37、 颜萧白进门的时候,易清谣已经手脚麻利地给他准备好了房间——干净的床单被套枕套,开了一会儿的空调也将一段时间无人居住的次卧烘暖了。 易清谣带他进去放了东西,俩人同时开口—— “你先洗个澡吧!” “我先去洗个澡!” 异口同声的两个人默契地相视大笑击掌,易清谣说:“我马上去给你煎饺子,你快点哈。” 颜萧白“哇”了一声:“还有煎饺吃啊!” 易清谣一边领他去洗手间一边说:“我前天自己包的,自己擀皮儿自己备馅儿,厉害吧?” 颜萧白咬牙切齿:“我五分钟内洗完!” 易清谣失笑:“不急不急,我五分钟之内也弄不好的啦!” 但颜萧白终究还是基本上五分钟就洗好出来了,他逞强不肯说,但易清谣焉有不懂之理?她翻出一件之前给贺清闻买的居家长绒袍,贺清闻搬走时没带走,说每天忙到很晚才回去住处,回去就睡了,没机会穿,其实易清谣知道他是住得不好,觉得这衣服高级,不忍心糟蹋了。 她将袍子递给颜萧白催他穿上:“回来之前没想清楚吧?隆冬时节到上海,住在没装暖气的屋子,可要遭罪了。” 颜萧白有些不好意思:“嗐,那有啥,我也算是半个在上海长大的人了,从中学到大学住宿舍都没暖气,不都好好的过来了么!再说了,你都住这儿,好得不得了,我有什么住不了的?” 说着话,易清谣又赶紧回厨房去接着煎饺子,颜萧白耸着鼻子跟进来,一个劲赞叹:“我的天哪,真是太香了!要不是下飞机前发过一顿餐,我现在可能要忍不住把锅都抢过来了!” 易清谣白他一眼,又忍不住发笑:“你就夸张吧你!” “是真的!”颜萧白说,“你都不知道,我已经很久吃饭吃不香了,你的拿手菜吃不到了,我的拿手菜……反正一个人吃饭没意思,做得再好也没人欣赏。” 易清谣抬头仔细看了看他:“是瘦了哈。你不用一个人吃饭啊,让你再找个室友,不行你找人搭伙也行啊。” “不想,没这个心思。”颜萧白低声说。 易清谣觉得心跳停了一拍。 她定了定神,换了个话题:“所以你到底怎么就突然跑回来了呀?” 颜萧白说:“我就跟我导师请假,说国内家里有急事,现在这情形嘛,大家都理解,我导师马上批了,说也不用算请假,我接着在国内干活儿就行,每周远程给他汇报,组会也能参加,反正现在都方便嘛。我一跟他打好招呼就赶紧买票收拾。对了我跑去咱们那儿几家Pharmacy买了不少口罩,本来想在亚马逊上买点,实在等不及收了,就算了,反正这些也够咱们撑一阵子了。” 易清谣一边将煎好的饺子出锅装盘一边点头:“嗯,够了,我之前不跟你说了呢嘛,我们公司发了口罩,够的,我估计挺过最开始这阵,口罩产能恢复了,就不会再紧缺了。” 俩人一起出了厨房在餐桌前坐下,易清谣给颜萧白拿好筷子,小碟里装上醋,示意他快吃:“别光闻着香,尝尝味道怎么样?” 颜萧白也不怕烫,一边吸着气大口吃一边赞叹:“比闻着还要香!”他又问她,“你不吃点?” 易清谣笑着摇摇头:“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准备吃饭,所以是刚吃过呐。” 颜萧白抬眼看着她:“你再吃点也行啊,看你,还说我呢,你比我更瘦。” 易清谣欲言又止,很多话,都尽在不言中了。 这段时间她又何尝不是那样?吃什么都不香,甚至在过年之前,连打起精神做好吃的心思都没有。 颜萧白低声问:“你最近怎么样?还好吗?那天听你说了那些,我操心坏了,不知道你这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我就恨不得马上飞回来!你要早点告诉我,我寒假就回来了,我那不是……想着你夏天要回去了,到时行李多,我寒假多干点儿活,也攒攒钱,暑假好回来接你。对了,我还趁寒假休息把咱家房子给装修了一下,我估摸着应该是你喜欢的风格!来,给你看照片!” 易清谣惊得都顾不上计较他那个“咱家房子”了:“装修?美国装修什么价位啊?人工那么贵,你还说要攒钱……” 颜萧白半是不好意思半是骄傲地说:“也没改结构大动,我自己买材料自己做的!开玩笑,工科男,连这个都搞不定,那也太弱了吧!我们组的美国小孩Neo,他有经验,他自己装修过他家,所以我让他来给帮帮忙提供点经验指导,一周完工!” 易清谣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颜萧白又道:“反正你别担心了,我回来一点都不亏,机票很便宜很容易买,就是各种事情交接要点时间,弄得还是让你一个人过了三十初一……得亏我是自己的房子,没什么退租事宜要处理,就是不知要离开多久,得拜托朋友帮忙每周过来看看,车也开出去遛遛,这大冬天的别冻坏了就行。” 易清谣对他感激地笑笑:“其实我真的没事,我现在已经缓过来了。我倒是没想到原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还是冤枉了白沐骞,他的直觉竟然是对的。” 颜萧白停止了咀嚼,放下筷子:“那你……” “那我什么?”易清谣等了一会儿,只见他紧张地望着她,不光不说话,连那满满一腮帮子都不嚼了。 她不由歪歪头替他问出来:“要跟他复合吗?” 她低下头,笑了一下:“萧白,我已经不爱他了,前段时间他来找过我,就是那一次,我终于确定,我对他已经没那种感觉了。其实就算还有……我想我也不会因为这个就跟他复合,甚至正因如此,我可能会更不敢去找他了,毕竟他当初介意的居然是真的,以后我们会更没法相处吧,他会对我更没有信任,他会觉得我要么装傻,要么真傻,我身边的男人都可疑之类的。 “还有,他该怎么跟我妈和我哥相处呢?想想我都替他为难,也替我自己为难。他肯定觉得我应该跟我哥断绝来往才够清白,可我做不到,我良心过不去,包括对我妈……他也会对我妈曾让我嫁给我哥耿耿于怀吧,他那么眼里揉不得沙子,知道了我妈一直对我不好之后,肯不肯允许我赡养我妈,那也是未知数。可我会履行对我妈的责任的,至少她最需要的经济上的保障,我会给她。 “说起来,其实知道了我真正的出身,我反而对我妈释然了,她不怎么爱我,原来都是有正当理由的。当初她留下我,一定很纠结,一直很纠结,她忍不住觉得自己可能错了,可能不应该,这样的选择很吃亏,所以她总想把我人尽其用,让我性价比高,才让自己少吃亏些。 “而且吧,现在不是国内有不少地下代孕么,据说那个市场非常黑暗,如果生出来的孩子达不到客户的要求,甚至可能会被拿去卖器官,至于送进其他可怕产业链的可能性,那就更别提了,像我这样生下来却没人要的,真是无法想象。我看过一些报道,许多代孕妈妈对肚子里的宝宝是没有任何感情的,这样想来,我妈能担心我,肯留着我,把我养大,除了有些漠视和冷暴力之外也没怎么真虐待我,跟那些人比起来简直是大慈善家了,更何况她还有那么好的儿子,一直那么疼我……” 易清谣低头喝了口水,调整了一下思绪与语气:“对我来说,我哥不仅仅是我哥,他几乎相当于那个我没什么印象的爸爸,也顶上了一半妈妈,是他让我的人生和人格都能如此完整。我真的觉得他……甚至称得上伟大,他对我的感情,我确实无以为报,而其实……想想看,这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让我知道,但凡他告诉我了呢,哪怕只是给一点暗示和引导?我小的时候,他真的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曾经特别特别害怕有一天失去他,他去当兵的那两年,我只要在家就很孤独很痛苦,非常非常想念他,我妈不愿出钱让我住校,我也宁愿把尽量多的时间放在学校,在那里我能好受很多。所以如果他很早就告诉我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还有他爱我,可能我也就……我哥知道他明明可以的,却始终没有,一点都没有,他那么尽职尽责地扮演好亲哥哥的角色,他不肯利用自身的任何优势,从小占据我的思想和情感,就这样永远失去了机会…… “后来我哥还跟我道过歉,他说当初对白沐骞,他是真的妒嫉,是他对白沐骞有敌意在先,所以白沐骞跟他合不来,主要责任在他。他说虽然我没告诉他我跟白沐骞分手的原因,但他隐隐能猜出来,因为按理说,能让我那么伤心的事,那么大的事,我不会瞒着他的,我跟他说和白沐骞有性格不合的地方,我又马上要出国,两地分居,长痛不如短痛所以分手,他觉得这些都有道理,但都不会是真正的根本原因。以白沐骞的条件,他要出国也很容易,至于性格不合什么的……他能看出那时我们有多相爱,那些人与人之间都会有的磕碰摩擦,并不是不能克服的。倒是在第一次见面之后,我就总是避免让他们俩碰头,他早就心里有数了。 “他说他很后悔,明明都知道我对他不可能有那种感情,他也……他总是说他配不上我,如果真像我妈说的那样做,他只会给我拖后腿,是我的负担,让我以后出去提到家里那位都抬不起头来……他说我妈非给我们说开了也好,他就不会再管不住自己了,以后我再有好姻缘,都不会再被这个不懂事的哥哥挡道,他……” 他还说但他会永远看着我,祝福我,他一辈子都是我亲哥,如果我以后有不顺心的地方,他都会尽力给我出头。 但易清谣说不下去了。 说话间,颜萧白已经吃完饭好一会儿了,他看着易清谣,脸上带着几许苦恼:“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我现在就特别想抱抱你,亲亲你,可这是在中国,咱们没有普通关系也能拥抱亲脸的礼仪,我又不是你男朋友,怎么办呢……” ☆、38、 易清谣惊讶地看着颜萧白,愣了一下,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起身走到他身边,弯下腰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叹了口气。 颜萧白僵着身子,怔住了。 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反手抱住她,一把将她拉到怀里。 易清谣倒在他腿上,低声惊呼,却被他热烘烘地堵住了嘴…… 辗转,研磨,好长好长时间…… 末了,颜萧白恋恋地依旧轻衔着她的唇,喃喃道:“我真不是在做梦吧?你咬我一口?我本来准备了好大一篇词用来说服你的,我想说你都考虑这么久了,能不能决定了?就像你买东西那样,以当时当地的心情和能力而定……我知道我当然不会是你能力的上限,但我应该是你现在心情的核心吧?所以能不能……就是我了?” 易清谣抬起眸子,睫毛轻颤,脸已经红得像苹果。她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口,吃吃笑起来:“傻瓜!还好我这批给你煎的不是韭菜饺子……” 这话让热情未退的颜萧白脸上又红了几分,他低回地笑着问:“所以你是不是有预谋的?” 易清谣哈地笑出来:“你说是就是吧!” 颜萧白心花怒放了一秒钟,就较起真来:“承认得这么爽快,是不是假的?” 易清谣认真地看着他,嘴角的笑意轻轻敛起,她伸手爱怜地捏了捏他的脸,叹着气说:“萧白,我是真的很想你……我决定秋季回美国,主要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回到你身边,我本来打算等到那时再……” 颜萧白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可我等不及了,到秋季入学,还有半年呢!咱们分开都这么久了,十个月了,怀个孩子都出生了呀!” 易清谣被他这个说法雷晕了:“……什么呀你!” 颜萧白拉住羞窘交加中作势要走开的她,陪着笑又摁回怀里:“反正我太想你了,我绝对绝对,比你想我更想你,起码是你的两倍那么多!” 他看着她,郑重其事地说:“其实我特别后悔寒假没回来,从来不及回来的那天开始,我每天都在想,各种机会,各种理由,各种借口,能让我回来找你而不显得太疯,后来我又想,显得太疯又怎么样?我管人家怎么说呢,显得疯总比真疯了好!没想到就在我快要下定决心的时候,突然就来了两个理由——一个疫情一个你家的变故,足够了,其实一个就足够了!听说国内有疫情而且那么严重的那天,我就觉得我得赶紧回来,就算死也要死在你身边,不然万一就这样见不到了怎么办……” 他这最后一句话,戳中了这段时间几乎所有中国人的心事,易清谣本不觉得怎样的,也陡然间鼻子发酸,眼前就模糊了。 她说不出话来,只默默窝进颜萧白怀里,与他的唇再度胶着在一起…… 这个春节是个超长假期。 对于很多人来说或许是折磨,但对于颜萧白和易清谣,都还好。 颜萧白每天都在远程工作,不过也不太忙,至少中午以后,美国的夜间休息时间,不会有人找他的时段,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易清谣本就在春节长假期间,后来虽然迟迟不能复工,但他们公司大,生产的又是无论何时都需要、不受疫情影响的大宗工业品,并不存在撑不过去的问题,何况政府有保障员工权益的强制政策,美企本也福利好,工资都照常发,并没什么经济压力。 退一万步讲,就算工作真的不保,那也没什么,反正她也只打算做到夏天,反正她还有颜萧白。 反正他们俩,有彼此了! 回到颜萧白回来的次日,大年初三的早上。 易清谣本来惦记着起来做早餐的,可假期里的懒觉体质还是让她睁开眼都九点了。 她连忙起床,果然一开门就看到颜萧白在客厅里对着电脑哒哒打字,看样子已经工作好一会儿了。 她问了声“你吃早餐了吗”,就见颜萧白站起来,一边冲她打手势一边往厨房走,同时嘴里吧嗒吧嗒冒出一串英文,她才注意到他戴着耳机在电话会议,于是吐吐舌头,先去洗漱。 待易清谣洗漱出来,她惊讶地发现已经结束会议摘掉耳机的颜萧白摆了几根油条在桌上,还有一碗热腾腾的豆浆! “你上哪儿买的豆浆油条?”她问。 颜萧白满脸得意:“油条是我自己炸的,我在美国就研究出来了,本来打算等你回去给你个惊喜,现在更好,让我提前大展身手!我一早起来把咱家厨房好好研究了一遍,不全的东西就去超市买回来,豆浆是从超市买的速溶豆浆,跟现磨的感觉不一样,不过味道还行哈!” 易清谣扶额:“你还去了趟超市……” 不过她想想自己刚回国倒时差的经验,确实从早上醒来到9点,好几个小时,足以研究好这么小小个厨房,再去趟超市,还炸好油条了。 她坐下来,夹起根油条咬了一口:“嗯!真不错哎!还给我炸出空腔来了,好脆好香!” 颜萧白笑眯眯地看着她:“必须的啊,要是实心的哪还好吃得起来啊!” 大概也就是几天之后,朋友圈里就纷纷开始晒厨艺大赛刷屏,油条是出镜最多的选手之一,看得颜萧白又气又急:“啊!怎么大家都做了?!” 易清谣揣度了一下他的小心思,顿时喷了:“你是幼儿园小朋友吗?只许自己做不让别人做?” 颜萧白满脸不虞:“这样就显得我一点都不特别了!” 易清谣连忙捏捏他的耳朵安慰他:“特别,怎么不特别!你可是引领了时代潮流呀!哎呀你做油条是为谁呀?难道不是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够了吗?别人做的我也吃不到不是?” 颜萧白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啊,这才重新眉花眼笑。 其实对于他们这俩在美国长期自己做饭的人来说,疫情时被困在家无法外出觅食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回到易清谣初次品尝到颜氏油条的当时,颜萧白就坐在她对面,她津津有味地吃,他津津有味地看着她,给她讲早上去超市的趣事:“……我跟着导航走啊走,噢看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想到……擦!这么早,开门了没啊?我还从来没在这个点儿去过超市啊,会不会也跟商场一样十点才开啊?” 易清谣笑喷:“你行不行啊少爷?难道你没听说过大爷大妈都是一早去超市抢又新鲜又便宜鸡蛋的吗?活在云端不知民间疾苦啊你!” 颜萧白双手一拍:“我正要说到这儿呢!我过去一看,哇真是活久见啊!此时早晨6:55,只见超市门口排着长龙队,清一色全是老爷爷老奶奶!我刚开始还以为是排队抢口罩的,心想不是只有药店才有口罩吗?不是早没货了吗?这儿卖的能是靠谱真口罩吗? “我正琢磨着呢,突然超市门就开了,只见哗啦一下,老爷爷老奶奶们就开始往里面涌啊,那个身手矫健,简直赶上咱们黑色星期五去奥特莱斯抢deal了!我跟过去一看——特价鸡蛋!但是秒空!我本来说我也顺便来点,我去!轮到我还早呢就已经毛都不剩了!” 易清谣被他眉飞色舞活灵活现单口相声一样的一番话说得快笑岔气了,半天才能说顺溜话:“这还是在市民比较守规矩的魔都,据说在不少地方,那都是超市卷闸门刚缓缓抬起时,老爷子老太太们就开始趴地上往里钻了,跟丧尸片一样!最近不是肉涨价了吗,都抢早上的特价猪肉呢。” 颜萧白摩拳擦掌:“妈的我明天再去!我就不信我抢不到那特价鸡蛋了!” 易清谣被他雷得人仰马翻:“……你不服输了是吗?当打游戏通关呢你!明天别去了,不安全,这会儿还很多人没口罩,扎堆容易感染。” 他们俩有了彼此,就都有了做饭的动力,中午好好计划了一下,做一个新菜,热一个旧菜。两个人吃不了太多,一顿饭根本承载不了他们的美食计划,于是唰的一下,之后几天每顿饭的菜单都有了。 而除了做饭吃饭之外,他们俩基本上没做什么事。 因为颜萧白这大半天不需要工作的时间里,他们都在不停地……拥抱,接吻。 初初在一起的人,彼此身上是带有磁极的,你正我负,你南我北,拉也拉不开。数年的暗恋,十个月的相思,一天一天一桩桩一件件地数,怎么也说不完,边说边吻,边吻边说,对方陷在自己的眼睛里拔不出来,自己沉溺在对方的一切里无法挣脱,你是我无底的深渊,我是你穷尽一生都丈量不尽的宇宙。 下午三点,易清谣觉得自己整张脸都已经被颜萧白吻肿了,嘴唇全是麻的,说话都大舌头了:“你怎么还不困啊?” “什么?”颜萧白好似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困?”然后,他突然面色一喜,“咱们应该去睡觉是吗?!” 易清谣愣了一下,登时喷了,一边皱着脸不停打他一边嚷嚷起来:“什么呀你这流氓!想什么呢你!” 颜萧白则抬着胳膊一边挡格一边笑着求饶:“不是那意思吗?那你是在说什么?” “睡午觉啊!”易清谣简直服了他,“你不是有时差吗?早上起那么早,这会儿还不困死了?我反正那会儿到这个时间就绝对晕过去了,谁也没法让我醒着!” 颜萧白拍拍胸口:“那是因为当时我不在呀!我要是在,绝对能让你醒着,我就一直吻你一直吻你,你就是睡美人也睡不着了吧!” 易清谣被他这话一脑补,想到睡美人被纺锤刺中后就被王子的亲吻当场解开魔咒……莫名喜感,她捂着眼睛笑倒在颜萧白肩头。 颜萧白亲昵地搂着她,这才稍微正了正颜色:“我不用睡午觉,我没时差,原来就听人说有这种单向时差,什么去美国才有回来没有,或者反过来,原来是真的啊!还有人是第一次有以后就再也没有的,那要等我再去美国了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种情况。” 易清谣没明白:“啊?不可能吧?你早上起那么早!” 颜萧白也没明白:“早上起早就是有时差?没时差的人都不能起早了?那那些抢鸡蛋的老爷爷老奶奶……” 易清谣又要被他逗得笑不过来了,连忙捂住他的嘴:“别再惹我笑了!我的脸本来就麻,再一酸,这会儿难受死了!” 然而她到底还是又笑翻了,因为颜萧白就那样被她的手压着嘴,一脸无辜地嘟嘟囔囔说话,表情发音全都滑稽得不行,再加上他蠕动的嘴唇搔得她掌心痒痒,简直全身的笑神经都被挑动了。 她只好把手拿开,可他又将它一把拉回去,放在唇下温柔地吻了一下,才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她,清晰地说:“我早上是特意起那么早的,为了给你做惊喜爱心早餐啊,不好吗?” ☆、39、 颜萧白刚回来的第一周里,一切都还挺正常的,快递外卖都还能正常进小区送到家门口,实在要出门,也都和往常一样。 约莫就是一周之后,小区就开始执行半封闭式管理了,再出门时,他俩发现小区只留下一道大门开着,门口有好些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在派发出入证。 易清谣和颜萧白走过去,报楼号加门牌号领取,原以为人手一张,但发出入证的大婶说是每户一张:“你们带回去交给老人哦,这是给老人出门买菜用的,你们上班去领那种通行证,”她往旁边一指,“记得带去单位盖章哦!” 颜萧白一把接过那张出入证:“那这个给我就行,我就是我们家负责买菜那个老人。” 易清谣被他逗得一噗,那位大婶也哈哈笑起来:“哦哟小伙子你很好嘛!家庭煮夫是伐?疼老婆嘞,长得还这么帅气的!” 后来那一路,颜萧白都在得意自己被大婶夸了,易清谣受不了他:“至于嘛你!” 颜萧白说:“至于,当然至于了!我就当是得了丈母娘认可了!” 这话让易清谣有些心酸,他们俩对此都心知肚明,这辈子,可能他都没机会得到来自丈母娘的“越看越喜欢”了,毕竟迄今为止,易清谣的妈妈对未来女婿只有过两种要求:要么不要存在,要么是自己亲儿子。显然,颜萧白一条都没法符合。 俩人相拥着默默走了一会儿,易清谣说:“没事,我哥可能哪天就好好结婚了呢,那样我妈就不会再纠结我了。” 颜萧白立刻用力点头:“嗯!到时咱们给够她养老的钱,我表示强烈支持……不!我每个月给她额外加一部分,她估计就也喜欢我了!” “哈!你!”易清谣挽紧他,既是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地说道,“真的不重要了,该喜欢你的人自然会喜欢,这个世界上也不可能有谁能被所有人都喜欢,反正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她冲他指了指自己,睐睐眼莞尔一笑,“咱自己过得好就行了呗!” 说起来可巧,就在他们小区开始执行半封闭式管理前两天,贺清闻才刚来吃过饭,若是晚上两天,他就进不来了。 邀请贺清闻来吃饭是易清谣和颜萧白一起商量的,既然还是要做一家人,那迟早总要见面,与其遮遮掩掩直到哪天被他撞见,惹得他伤心,他们也尴尬,不如从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坦诚相见。 易清谣给贺清闻打电话叫他来吃晚饭时,他还支支吾吾想要推脱,易清谣直接告诉他:“哥,颜萧白回来了。” 贺清闻那边静了一下:“……是回来陪你的吗?” “嗯,他妈妈在上海有一套房,不过出租了,他也没地方住,就住你那个房间呢。” “哦……那太好了,有人陪你我就彻底放心了,不用每天晚上担心你有没有反锁门,有没有关好煤气,想提醒你又怕你嫌我啰嗦。” “那你晚上过来吃饭吧,你们俩还没见过呢。” “好,我下午忙过一波就去!” 贺清闻的爽快让易清谣松了口气,看来他的想法也是一样的。 他后来过来的时候还带了很多食物,说是之前买菜的时候只考虑易清谣一个小姑娘在家的情况,现在多了个大小伙子,肯定要补货。 颜萧白忙说:“哥,其实我们可以网购,也可以出门去买的。” 贺清闻说:“你们能不出门还是尽量别出门,网购现在速度也很慢了,我们人手不够。你看,盒马不是不往这儿配送吗?我刚去了一趟,萧白你看你爱吃什么,缺的直接跟我说,我再买过来,既然叫我哥就要真把我当哥,别跟我客气!” 以上这样的对话,在刚开始出现的时候,双方都是真心实意的,但也还是显得有些客套。 然而也就开场之后,气氛就越来越融洽了。易清谣惊奇地发现,贺清闻和颜萧白是真的可以很自然地友好相处,自带如沐春风属性的颜萧白就不用说了,连贺清闻也是,虽然话不算多,但每一句回应都温和适宜,让人很舒服。 席上他们还一起喝了点贺清闻带来的啤酒,不过他稍后要骑电动车,易清谣和颜萧白都让他意思意思就行了。 特殊时期,访客不宜久留,吃完饭稍坐了会儿,贺清闻就起身要走。 易清谣站起来:“那我送你。” 贺清闻看了她一眼:“不用,外面怪冷的,也不安全。” 易清谣说:“没事,现在外面根本就没人,我几天也出不了一次门,就让我走到小区门口吧。” 颜萧白也帮腔:“是啊哥,大过年的,一家人没能团聚,清谣一直惦记你,让她送送你吧,我就不去了,我洗碗收拾厨房。” 颜萧白都这么说了,贺清闻也就不再推辞,他们兄妹俩也确实有话要说。 于是贺清闻带着颜萧白给他收拾的一袋从美国带回来的口罩酒精棉片等防疫用品,下楼出了楼门,他便问了易清谣一句:“咱家的事,他都知道的,是吗?” 易清谣点点头:“嗯,我都跟他说了。” 贺清闻也点点头:“小谣,他是对的人。我没法说白沐骞就不是对的人,那是在给我自己抵赖,所以上一次……我很对不起你,但这一次,我很放心。” 易清谣抬起头,诚恳地说:“哥,白沐骞确实不是对的人,他性格就是那样,不是你的错。你眼光特别好,能看出谁行谁不行,你是真心为我着想,我知道。” 贺清闻望着她,轻声说:“嗯,我为你高兴,小谣。” 兄妹俩四目相对,夜色里的眸子盈盈水亮,感谢出门必须佩戴口罩的日子,大半的表情都已隐了去,谁也不必无措,谁都可以坦然。 易清谣很想像以前那样,在这样思绪涌动感慨万千温暖袭人的时刻,挽住哥哥的胳膊,在他肩头靠一靠,尽情地抒发一下感情,可是不行了,她怕招惹了他,他也怕,无法再将自己束缚在亲情的界限之内。 于是他们只是在大门口招手,然后易清谣目送着贺清闻的背影迅速隐没在拐角处,她转过身来,揉了揉眼睛。 元宵节后,各个公司、机构陆陆续续开始复工。 易清谣的公司绝大部分同事暂时仍在家办公,在经历了最初几天的混乱之后,大家都渐渐适应下来,感受也就好了很多。 又有事可干了,可毕竟还是不用通勤,于是不用起很早,也毕竟还是可以留在家里,与亲爱的他两厢厮守。 这段时间里,因了民政局的复工,除了疫情的消息之外,还有一大热点内容就是全民留守期间的两-性关系。 伴随着全民生二胎的调侃,网络上遍布着甜蜜蜜的正能量—— 一对情侣因为疫情被相隔两地,于是两眼泪汪汪地相约一旦疫情结束就马上结婚; 一个家庭里,丈夫总是忙于事业无法兼顾妻儿,趁着疫情,他终于能够给予家人高质量的陪伴,淡漠的夫妻感情重新升温; 好些原本打算春节期间办喜事的爱侣,好事自然也就被拖到了此时,终于如愿以偿。 但与此相对的,那些关系破裂的负能量也不少—— 原本靠着距离维持美感与和平的老夫老妻,不得不困在同一个屋檐下大眼瞪小眼,关系终于破裂; 同居恋人在此时发现了对方劈腿,却碍于到处封闭,自己离了这里就无处可去,只得忍着恶心继续与对方相对; 曾经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很热闹很好玩的,此时无法外出寻找娱乐活动,发现彼此话题枯竭,就连床上都找不到了热情。 看着满屏与结婚登记爆满并存的离婚登记也预约到了一个月以后,易清谣告诉颜萧白:“我公司同事群里在讲,其实各大公众号说的不对,疫情应该不是催生二胎的,顶多也就能催生头胎,已经有娃的夫妇会发现疫情期间被不能出门放电的娃缠得有多痛苦,本来有二胎打算的也收回了。” 颜萧白一听,兴味盎然地凑过来,便看见她那群里又冒出新的一段:“此言差矣!你们知道那些二胎家庭最近还是比我们独生子女家庭好过多了吗?两个娃可以互相陪伴啊,就不会缠着父母了!” 易清谣和颜萧白面面相觑,然后一齐笑起来:“还真是,凡事都有两面性啊!” “就是,跟那个疫情后急着结婚和急着离婚的都很多情况一样!” 说到这里,颜萧白若有所思:“其实我觉得那些急着结婚的例子都不太感人。” 易清谣奇道:“怎么说?” 颜萧白道:“大多数急于结婚的都是因为这段时间没法在一起,没法在一起嘛想得慌很正常,真正经受住考验的是像咱们这样,每天都在一起,哪儿也不去,但还是甜得不得了,哪儿都不需要去的。” 易清谣有些害羞,故意道:“嗐,咱们这不……刚在一起呢嘛,要是明年还能这样……呸呸呸,我不是说明年还疫情哈,我是说如果明年我们也还能哪儿都不需要去自我隔离,才能说明问题呢。” 颜萧白不同意:“咱们也不是第一年这样了,去年寒假,咱们在美国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不也差不多每天窝家里,没怎么出去玩呢嘛,也没腻呀,还让我更爱你了。” 他目光灼灼,易清谣有些躲不开,只好目光闪烁道:“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颜萧白搂紧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所以最应该赶紧结婚是我们才对呀!” 易清谣的脸腾的一下发了热:“真够能胡闹的!看到最近关于离婚冷静期的话题了吗?大家都说结婚才需要冷静期,像你这种冲动型选手就应该在美国结婚,60天结婚冷静期都要充分用上,避免不负责任的闪婚!” “什么不负责任的闪婚!”颜萧白恶狠狠地在她鼻尖上亲了一口:“对于你可能是,对于我来说,绝对不闪,毕竟已经八年抗战都快胜利了,难道你非要考验我到西天取经回来才行?” 这方面嘛,是易清谣理亏…… 她于是红着脸低声说:“那……就算我同意,也做不到吧,你……你总不会还随身带着户口本吧?” “什么?”这回轮到颜萧白懵了,“为什么要带户口本?” 易清谣噗嗤一笑:“在国内登记要户口本的,小弟弟,你不知道了吧?” 她这个曾多次噎得颜萧白有苦说不出的“小弟弟”果然成功地又惹急了他:“我又没经验,不知道不是正常的吗!动不动就小弟弟小弟弟的,倒是我该问问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易清谣:…… 颜萧白反败为胜地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有一种婚姻,叫做事实婚姻,听过吗?” “什、什么呀……”易清谣语无伦次。 颜萧白一把将她抱起来:“咱们可以先事实婚姻,顺便也让你知道,我真不是‘小’弟弟!” ☆、40、 这天晚上,易清谣的刷剧姐妹群里突然有人圈她:“清谣,这几天你怎么都没吭声啊?很忙吗?” “是啊,《风骚律师》你看到哪儿了?要是进度慢一点我们好等你啊!” “对呀,你不说话我们搞不清楚状况,想讨论又怕给你剧透了。” 易清谣纠结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回复:“呃……还是第五集,我这几天都没看……” “啊?什么情况?你没事吧?” “就是啊,你不是被隔离了吧?” “呸呸呸!不要咒清谣好吗,虽然我也很生气很着急!到底怎么回事啊清谣?” 易清谣发了一串表示晕、汗、黑线、跌倒的表情:“没有啦!这几天晚上比较累,睡得早。” “怎么早睡到连剧都不看了?老年人作息啊你?” “是白天太忙了吗?公司又上新项目了?” 易清谣得救般地连忙回复:“嗯嗯!” 姐妹们立刻表示深切的同情与艳羡:“哎呀大公司就是好啊,这么严峻的形势之下,不但还能有活儿干,而且还能上新项目!” “是啊,我说还是外企好吧,我们公司虽然还没裁员,但这个月工资也少了。” “外企也要看是什么外企,要是搞线下娱乐的最近日子也难过着呢……” 易清谣没再搭话。 刚才不还说自己忙啊累呢嘛,没功夫参与讨论才是对的呀。 反正……也不算是骗她们吧,这几天晚上…… 虽然不是真的睡得早,但上床早是绝对的! 到了周末…… 嗯,也没空刷剧,因为白天也很忙。 有的人,满身满心都是连篇累牍的爱,罄竹难书,恨不得一天能有二十五小时…… 雪白的窗纱密密地下着,像是蒙在画儿上的毛玻璃纸,窗外明媚的阳光透进来,洒在缀满黄色碎花的床单上,柔软而清新得,仿似这是公主秘密城堡的一个角落。 整个卧室就这样带上了一层滤镜,让女孩原就细腻白嫩的皮肤,越发如同丝滑的牛奶一般,连同那上面深深浅浅的痕迹,也恍若娇羞粉嫩的花瓣。 从前跟白沐骞在一起的时候,他已经超过二十五岁了,虽然他也总是激情勃发,可是与二十四岁不到的小伙子比起来,这种生龙活虎,是完全不一样的…… 不知这已经是颜萧白第几次说着“还要,再来”,又翻身压上来,易清谣有些哭笑不得,抬手挡住他的唇:“你这家伙……悠着点行吗?天天都这样,就不能来日方长吗?” 颜萧白拿开她的手,已经迫不及待地动了起来:“是来日方长啊,那又怎么样?我是可再生资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易清谣被他雷到翻倒,噗地笑起来:“你……笑得我全身都软了!” 颜萧白也笑:“那没事,我没软就行……“ 完成了事实婚姻,颜萧白也觉得没够,还是得赶紧在法律程序上也定下来才踏实。 他给他妈妈打电话问户口本的下落,他妈妈说跟着她在西雅图呢。 他本来让她给寄回来,但并没有能够实现。 倒不是因为颜阿姨反对他娶白沐骞的前女友——以她老人家这一生逡巡情路的风格,她思想上绝不会有这种框架,而是…… 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国外的华人确实都拼命往国内寄东西,后来就不敢寄了,因为听说有可能会被海关截住,即便海关很快就出来澄清,大家也还是不敢再寄,怕就算海关放行,国内的物流环节也要出问题。 而在颜萧白回国的时候,他真的是最美逆行者,但凡能留在境外的没人会要回来,机票便宜得不行也没人买。所以谁也没想到,不过只是短短一段时间之后,国外就反而成了更不安全的重灾区。 此时国外的许多递送业务都停滞或变慢,大家就更不敢寄东西了。如果是口罩这样的东西吧,实在丢了也就丢了,户口本却事关重大,尤其是颜阿姨这样正在办理移民手续的,万一户口本丢了,能不能顺利补办都不好说了。 看着颜萧白为这事焦虑沮丧,易清谣安慰他:“你到底急什么,反正咱们没多久就回美国去了,回去了再注册不就好了嘛。” 颜萧白失落地说:“好吧……不过说好了啊,不要等什么六十天,注册完马上证婚,板上钉钉!”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也不确定到底什么时候能回美国,此时美国的各大学校也纷纷关闭变成上网课,颜萧白真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如今大家都变成跟他一样,要远程上课和工作了。 他喜滋滋地跟易清谣说:“多亏有个你,让我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你看,现在航班停飞机票暴涨,我觉得自己简直赚到了一个亿!” 易清谣捧场地笑,却知道并不是这样的。美国学校要求离校的留学生指的主要是本科生及中学生,因为他们大都寄宿,学校面临关闭,无法再提供住宿,再加上他们年龄小,就算是本科生,按照美国人21岁才成年的标准,也很多都尚未成年,特殊时期学校监管不过来;研究生是没这个问题的,他们的同学校友,都还好好地留在美国,该干嘛干嘛,就算后来出现了动荡的局面,实际上状况并没有某些媒体宣传的那么恐怖,而他们所在并非大城市,情况又要好很多,大家无非是继续循着疫情期间不轻易外出的原则即可,生活都没怎么受影响,何况像颜萧白这样,房子甚至不是租的,而是自己买的,倘若留在那里,就更可以高枕无忧。 他的所有决策,只是循着最迫切的心意,就是要和她在一起,无论如何都要在一起。 那么此后无论际遇如何,是福是祸,都是最正常不过的人生,他们只会坦然接受,甘之如饴。 五月份,春去夏来,雨水却还不多,春花仍有蔷薇柔媚,广玉兰皓皎,夏花也开始次第上线。如同高原地区那般,人在阳光下觉得热,树荫下就很是清凉爽适,真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节。 上海的生活大都恢复正常了,口罩供应充足,可以轻易地以合理价格买到,部分学生已经返校,所有还活着的企业都已复工,堂食正常开放,上下班高峰期地铁拥挤路上堵车,饭点的热门餐厅又排起了长队。 而易清谣也该出差又出差了,但仍旧多是当日往返的短差,颜萧白不必惫夜独守空房望穿秋水,小两口天天都是小别胜新婚。 这个周末,他们俩一起去黄浦江畔骑车。 地方是颜萧白找的,比起他离开上海的将近两年前,此时的黄浦滨江骑行道又延长并贯通了许多。 最有名的那些地段,他担心人多,于是特意选了从金桥附近开始的一段,果然那里人迹罕至,但除了一些驿站还没修好,景观是都完备了。 一块一块整洁的花圃里,高高低低的各色花叶临风摇曳,沿江有好些废弃的工厂仓库,正是当下最时兴的拍照背景,其中一处本来是婚庆会所,隔着整面墙的落地窗,可以看到里面累累堆着纱幔气球等婚礼装饰。 骑过这幢建筑之后,无意中回头,便发现它的整面侧墙都漆成了一幅巨大的欧式城镇场景!明明是最俗气的影楼幕布,在砖墙上大片铺陈开来,却化成了极度的文艺与高级,在这里给摄影师一个好角度,他就能给你一组欧洲外景婚纱照! 再往前骑一段,果然遇到了一片搭着西式婚礼布景的小草坪,天幕下空无一人,几排纯白色座椅伴着尚未装饰上鲜花的拱门,在寂寞守望下一对新人的到来。 他们俩在这一段驻足,拍照拍够了,便静静依偎着凭栏远眺。 颜萧白低声问:“等疫情结束了,咱们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易清谣想了想:“回美国?” 颜萧白低头望着她促狭地笑:“哦~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嫁给我啊!” 易清谣刚要应声羞恼,一转念又嘻嘻一笑:“是!我看某人啊,每天我下班回来他都是一副紧张兮兮松了口气的表情,一整天都在担心被遗弃的样子,实在是太可怜了,我这么善良,只好抓紧时间对他负责呀!” 他们俩抱在一起嘻嘻哈哈地又是打闹又是亲吻,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易清谣窝在颜萧白怀里,轻声说:“其实我还真有件想要去做的事。等没事了各国都解封了,我想去趟日本。” 颜萧白搂紧她,明白过来:“是想去找你的……” 易清谣点点头:“辞职后我打算回一趟家,跟我妈好好谈谈。可能不容易,但她只要肯给我一点信息,当时雇她代孕的机构名称,某个联系人什么的,应该都能查到些东西。就算实在找不到……去看看我父母生前居住的城市,也不错吧。” 颜萧白马上说:“我跟你一起去!” 本来有些凝重的气氛松快了一些,易清谣噗嗤一笑,抬手捏捏他的鼻子:“放心好了,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两个人亲昵地额抵着额温存了一会儿,颜萧白说:“我也想跟我妈谈谈。” 易清谣抬起眼睛,了解地点头:“嗯,我陪你一起,去你生父的家乡走走,认识认识那些你从不知道的亲人。” 颜萧白扭头,蹭着她头顶的发丛,低柔地说:“你当然必须一起去啊,去看看你夫家呀,那也是你家!” 说罢,他制止住她想要出口的话:“我也是,去找找我老婆的亲人和故乡,那也是我的家!” 暖风无声地贴地滑过,他们脚畔是一片粉黛乱子草,这个季节并无粉黛,可怎么从没有人告诉大家,没有粉黛时的乱子草,竟也美得如此动人。柔软的草叶似由上等的绸缎裁就,叶片上如有暗光,随着起伏而脉脉浮动,濛濛磨砂一般,那情状是静了音的嘈嘈切切,如同长情无字,大爱无言。 ☆、番外一·白沐骞 作者有话要说:觉得完结太快的小伙伴们,我就当你们是表达好看的意思了哈~~~在这儿统一答复一下:首先是因为这都写到上个月了不是?如果不是现在有疫情啥的,我还可以强行给他们畅想个婚后甚至带娃日常,但现在真是觉得未来无法预测,我怕我写完没多久就打脸了……其次,他们俩跟其他故事里的男女主角不一样,他们在一起之前就同居蛮久了,就是很多人可能觉得太琐碎不耐烦看的那一段,所以就算我不写,也能知道他们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啦。不管怎么样,我觉得我已经比大多数一在一起就立刻完结,基本上文章最后一句话就是终于在一起的作者要善良很多了吧嘿嘿~ 感谢在2020-06-05 11:27:21~2020-06-06 14:15: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四季奶青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富二代创业,在很多人看来并不算纯粹的创业,因为都不是白手起家。 但实际上,白沐骞他们也需要融资,自己个人的积蓄有限,爸爸给的钱,也只能算是爸爸的投资,虽然爸爸可以承担全部,但其余股东不可能答应,否则就变成给他爸爸打工了。 因此,部分资金空缺也得找投资人,只不过比起一无所有纯靠技术或idea的人来说,他们对资金的需求没这么紧迫罢了。 融资主要是白沐骞在跑,创业以来的这两年,除爸爸介绍的投资人之外,他还会见了空前数目的校友,从小学到MBA,每个阶段的都有。 甚至联络上了好些多年没有联系的旧友,比如从幼儿园到高中都与他同班、大学毕业就去了加拿大的一位“竹马”。 男人之间的友谊和女人不大一样,他们可以多年杳无音讯,但是一旦联络上就还是很铁杆义气。 白沐骞和这位竹马就是。 竹马是Top2强势专业毕业,人脉比白沐骞更胜一筹,确实能给他提供强援。他们俩喝着酒从工作聊到了生活,竹马微醺中调侃着说起大学时同校同专业的阿威,其实阿威跟白沐骞并不熟,但大家总会在他们俩面前提到彼此,因为他们俩是他们高中那一届的两大男神。 白沐骞到25岁还没有谈过恋爱,这在很多人看来,或许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其实也并没有那么不可思议,因为阿威也是一样,现在他是结婚了,但是他到研三的时候,还是个妥妥的单身童男。 竹马说,那年他寒假回国,到北京时就是住在阿威的宿舍,两个生理需求正值最旺盛阶段的男生商量之下,决定给自己送一份最疯狂的圣诞礼物——去洗浴中心。 有小姐的那种洗浴中心。 竹马说当时阿威叫的那个小姐后来爱上阿威了,这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小姐还去找过阿威好几次,当然他们俩是不可能的,最后就不了了之了。这个恍如言情文里编出来、拍成影视剧现在电视台都不让播的故事,直到N年后的现在也还是让竹马笑得不行。 阿威的情况让任何人听到,都会推断是因为他条件太好眼光太高啦,以及他们学校出了名的男多女少,单身帅哥一大把,也并不多他一个。 但白沐骞知道,这些只是外因罢了,对于当事人而言,或许更主要的还是缘分未到、或根本就没有属于他的良缘而已。 有一段话说得很好。 年少时,我们都以为爱情是每个人都必定会拥有的,就好像疾病一样,迟早会来。 后来才知道,爱情其实跟天赋,美貌,与财富一样,并非人人都有,拥有真正美好爱情的人,永远是幸运的少数。 爸爸后来一直没真的从继母——哦,只能叫颜阿姨了,随清谣叫吧——爸爸后来一直没真的从颜阿姨带给他的伤害中缓过来,虽然他什么都不说,可他迅速地苍老下来,除工作外,话少了,人也变得闷而宅,兴趣爱好都变成很沉默很内省的那些类型,大约他有许多情绪和心事,需要最压抑的氛围,来消化。 多少次,白沐骞用余光、甚至后背,来感觉到爸爸正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可能是想对这个唯一的儿子说,对不起,爸爸本来就对不起你,如今遭了报应,还连累了你。 但他说不出口。别说父母对孩子了,于大多数人而言,这样的话,对谁都说不出口吧。 只能憋在心里,让它们一团团纠缠成郁结,持续而长久地折磨自己,作为最终局的惩罚。 爸爸后来开始研读一些道家、佛教的书籍,乍一看跟许多老年人的爱好无异,但他关注的重点,只有了解他家庭变故的人才懂。 有一次白沐骞陪爸爸喝茶,在座有一位道家高人。 他听爸爸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命运劫数的池子,俩人侃侃而谈。 很多东西他不是很懂,也记不下来,但他记住了高人提到的几个点。 情感姻缘的运数,是最玄妙最难改动的,很多能给人驱鬼辟邪的道家弟子都会拒绝做这方面的法事,因为往往做不成不说,还有可能反噬,反害了自己的情缘。 有的人看起来什么都很好,可就是情感不顺,这当中原因当然很复杂,可能性也很多,但有一种情况,是上辈子曾与爱侣发誓下辈子还要在一起。这是个感天动地却十分危险的誓言,若一方没有投胎成人,则独自做人的那一位,就很可能孤苦终身。 也就是说,你可能已在上一世造了这一生的业,用上一世的甜,换了这一生的苦。 听完那席话,白沐骞不知道爸爸是更绝望了,还是稍得解脱。 他也不清楚同样坐享最好的条件却母胎单身到大龄的阿威有没有过什么故事,反正对于他而言,爱情与婚姻是一件特别特别需要谨慎的事。 因为他这一生最不想要的,就是重蹈父母的覆辙。 他对于生母并没有太多感情,毕竟从小也不是她带大,每年见她的机会就寥寥一两次,电话信件联系也都是一只手数得过来的频率。 这让他能够非常客观冷静地去看待爸爸和继母的感情。 在他从来的认知里,爸爸和继母都是真爱,生母是个意外。 可这个意外偏偏出现在真爱之前,以至于留下了缺憾,不那么完美,都是因为爸爸此前没有耐心等到那个对的人出现。 遗憾的是,他自己,就是那个错误的结果,缺憾的一部分。 所以他最不要的,就是浪费掉爸爸用半生去试错的那个经验,也糊里糊涂跟个错的人在一起,然后再付出代价去纠错。 他在人生的前二十五六年里,并没有遇到过让他强烈觉得想要在一起的人,那么也就没必要硬凹一段恋爱。 然后,易清谣出现了。 据说老房子着火会比什么都剧烈,是因为类似的原因吗?他对易清谣……热烈得无法言说。 挫败的是,令他满心激动的头一次与她家人见面,竟遭到了那样的冷遇。 她的哥哥,显然对他充满了抵触与敌意,他拿不准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他比她、甚至比她哥都大几岁,她哥不放心他?怕他太社会不够真心? 还是觉得妹妹太小了,还不该恋爱?尤其是与大几岁的成熟男子在一起,这明显不会是过家家、而是完全动真格的恋爱。 她的家人不肯接纳他,这个信号让他惶恐而受伤,从来骄傲的他,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那时他已经隐隐有点不舒服,觉得她哥对她好像不简单。 但他觉得一定是自己想多了,怎么可能呢! 可没想到,不过一年多以后,继母就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怎么不可能! 在这件事情爆出来之前,白沐骞其实已经因为别的情况,对易清谣有了隐隐的怀疑与不满。 算他性急好了,但恋爱一年之后,他真的……很想跟易清谣赶紧结婚。 MBA毕业的他已经快二十七了,不算早婚,而他从小到大,作为白家唯一那个姓白的儿子,却总觉得自己是外人。 可不吗?人家是亲生的一家三口,只有他是拖油瓶。 继母并没有对他不好,弟弟也是亲弟弟,对他全身心地崇拜,所以那种游离在外的感觉,他无法消除,却也不能出口,否则既是他不识好歹,也让家里另外三个人难做。 他们确实已经无法做得更多更好了。 这种感受他处理不了,唯有盼着自己建立家庭,那就真正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了! 当然,也是因为他太爱易清谣了,毕业后不再住校,工作又忙,不能保证天天跟她见面,他失落,不踏实,想要用一纸婚书来敲定这份让他已然离不开的感情。 好不容易,易清谣也到年龄了啊! 然而结婚与恋爱不同,不止有两个人的感情,还有别的更复杂的东西。 他已经带易清谣见过爸爸和继母,他们对易清谣都很满意很好,远远胜过她哥哥对他的态度,这也罢了,后来他又暗示,易清谣大二的暑假,趁他还没上班,送她回家。 他几乎是主动要求上门拜见岳母大人,这没什么,婚恋大事,本就应该由他这男方来主动。 可易清谣说,她暑假不回家。 她是真不懂还是推诿? 刚开始白沐骞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多想,琢磨着她可能也是真不懂,毕竟年龄小,没往这方面想吧,而且他知道,很多中国父母还是认为大学期间不应该恋爱,还是算早恋,她提过妈妈对她学习成绩要求很高,想来她毕业前不敢带男朋友见妈妈也在情理之中。 可几个月后,继母的惊天秘密就爆出来了…… 那对同样姓颜的男女,二十多年来在他家所有人的认知里都是同胞兄妹的人,居然不是,他们居然是情侣! 回过头来想想,易清谣和贺清闻连姓都不一样,他们更像是两家世交,因为太过要好而在给儿女取名时自动排上班辈,然后兄妹相称。 不太讲究的现代中国人,不是很多都这样吗?这是我哥——但其实是堂哥,表哥,干哥,邻居的青梅竹马,或只是同学朋友间自己拜把子认的。 那次吵架,他提出这一点,易清谣激烈否认,可她始终没提过再让他俩见面释嫌,也没有任何带他回家亲眼看看她家情况的打算,于是她的否认显得苍白而干巴。 说来说去也只有那一句“他真是我亲哥,你要我怎么说呢”。 诚然这可以是因为确实是亲哥哥而没有更多好说,但也总像是拿不出更好的说辞和证据,只好单调无力地循环复读。 他后来曾试图上网搜索易清谣和贺清闻的名字。 不用说,他们俩又不是什么名人,除了能搜到易清谣中考和高考的光荣榜之外,贺清闻这个名字,搜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更别说任何能证明他们血缘关系的信息了。 但他的关键词不甘心地变来变去,竟然就看到了那么多兄妹禁忌恋的内容…… 说实话,他知道易清谣跟贺清闻之间没有那种关系,就像他于贺清闻对易清谣的感觉,再不解也颇为自信那样,他明明就知道,易清谣对贺清闻并没有同样的感情,他也能确定,他天使一样的女朋友,不是那种人。 可他还是嫉妒,克制不住地嫉妒,他无法形容和解释这种既不合常理又过分强烈,令他根本招架不住的情绪,于是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那种怀疑来表达。 分手前那最后一段时间,对于他而言,也是噩梦一样。他自己倍受折磨,因此而折磨她,而对她的折磨,反过来再折磨他自己。 周而往复,恶性循环,望不到尽头。 她毕业典礼要邀请谁去出席,作为有经验的学长,他应该是比她还要先开始关注这个问题。 他做梦都盼望她邀请他去,像他毕业时带她去那样,但他故意不说。 这是他对她最后的考验。 果然,她让他失望了,当然也可以说是,没让他失望。 她真的就没有选他。 说出分手的那一刻,他拼命抵挡着心如刀绞,努力告诉自己,这是好事,总算收集齐了充足的理由,解脱了! 如同爸爸割舍颜阿姨,有的人,就是因为太爱,所以太伤了,再也继续不下去。 后来,堪堪就是三年过去了。 每一天,他都在数日子,像跑马拉松那样,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将脚下的距离分解成一米一米的小目标,我又撑过了一米,好样的。 我又挺过了一天,我真棒。 她走后不久,他就开始创业。 每天起早贪黑,四处奔波,有操不完的心,解决不尽的问题,这样日子好过一点。 跟爸爸谈话,基本都是围绕着他的新项目,这是父子俩有生以来交流最多、内容质量也最高的一段时间。 爸爸从不催婚。这应该是既和性别有关,又同爸爸的经历有关。 他比这世上很多人都更能明白,婚姻是不能只看合适而没有足够感情的,可感情的事,又是最不能强求的。 别说催婚了,爸爸知道儿子与痴恋数年的女友分手之后,就再没问过一句。 但那天,当爸爸将易清谣的名片递过来,白沐骞就明白了,不需要语言,什么也没逃过爸爸的眼睛。 三年之后,当再度看到易清谣就站在自己眼前,那一刻白沐骞万分笃定,什么都不重要了。 无论贺清闻对她如何,无论他们兄妹之间关系怎样,他都能生生咽下去,他都能视而不见假作不知,只要她肯再回到他身边。 后来,疫情爆发的春节前夕,他给她打电话,想要给她送口罩。 她拒绝得那么干脆,当是一下子就明白,送口罩固然是当务之急,但他更大的当务之急,还在于借此机会,再度尝试与她重修于好。 她那天是怎么说的?“你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建设,才能对我哥忍耐,一旦突然遇上另一个人另一件事,就立刻又跳脚”。 这是事实,他无法否认。或许换一个人他还能维持表面的淡定,可颜萧白……不可以! 但再不可以他也无计可施,经过了这些天,他到底是又通过心理建设消化掉了这件事。她还只是在考虑不是吗?她还没跟颜萧白在一起。此前颜萧白不过是占据了地利,以及她内心的空窗罢了,现在变成他们俩远隔重洋,占据地利的又变回了他白沐骞,而疫情爆发之后,在美国有充足居留期的人没人会回来,就更不用慌了。 他知道易清谣很气他这种状态,那还能怎么办呢?想办法哄好她咯! 他已经将对未来的预期降到不能再低,以后就这样度过这一生吧,偶尔吃醋,常常介意,但只要给他一段时间,他还是能消化,日子还是能好好过下去,不是吗? 她说什么来着?爱情对于他而言,难道就不应该是幸福快乐的吗? 当然应该是,实际上也是,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大多数时候幸福快乐就够了,这些都不算什么! 对于芸芸众生而言,一生之中的幸福快乐加起来,只要能比纠结痛苦多一点点,就已经值了,不是吗? 作为线上项目的主创团队之一,白沐骞他们春节期间的工作本就忙碌,又因为突然爆出疫情,新的商业机会出现,新的内容需求出现,他们那几天更是忙得没日没夜,原本轮休的员工都提前结束休假赶回上海,当然同时也是为了避免有可能出现的交通封锁、加强防控等不便。 好不容易最忙碌的阶段过去,他惦记着易清谣这会儿气应该已经消了吧?上次他想要给她送口罩的姿态,或许能让她消气之后,体会出些许暖意? 这么想着,他再度给她打电话,这次的借口是问她在上海还是老家,如果在上海,一切还好吗?听说她居住的城区有个别小区物业会驱逐租户,她没遇到这种问题吧? 易清谣客气地回答:“没有,我这儿一切都好,谢谢关心,你也多加小心。” 他连忙又问:“购物有问题吗?有什么困难一定马上告诉我,我……” 就在此时,他听见那边有隐隐的杂音,而她的声音倏地远了,应该是拿开了手机,但他仍能听清。 她说的是:“是白沐骞。” 他这才倒推出来,是旁边有人问她来电的是谁,而且显然问话的人是认识他的,所以她直接回答了他的名字。 他打起精神,尽量轻松自然——实际上也确实是轻松自然,这是他早已消化掉的那个问题嘛。 他轻松自然地问:“跟谁说话呢?是你哥吧?让我也跟他说几句,拜个年吧。” 然后,他听到易清谣静静地回答:“不,是我男朋友,颜萧白。” 白沐骞永远都没法知道,这最后一通电话,到底是自己正常挂断的呢,还是手机顺着他无力的手臂滑到沙发上,对方久久不见回音所以挂断的。 总之,在他回过神来之前,手机已经在沙发上无人问津地不知躺了多久。 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原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被抛弃在时光的背后,再也不在她的心上了。 ☆、番外二·贺清闻 在易清谣的印象里,在遇到白沐骞,还有后来的颜萧白之前,贺清闻一直是最疼爱自己的人。嗯,即便她后来遇到了他们俩,也并未改变贺清闻最疼她这一事实,他们毕竟是不同的,没有可比性。 就算程度上可比,他也是最疼她的人之一,与她男朋友,或老公,不相上下。 但其实贺清闻自己知道,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的。 在易清谣三岁之前,贺清闻也不过是个最普通的男孩,对家里的另一个小家伙感觉一般,如果没有父母用心教导,极力促成他们之间的良好关系,他对这个妹妹也就没什么感觉,他还常常觉得如果她是弟弟就好了,小女孩,没意思,玩不到一块儿。 爸爸去世的时候,他听说了她不是他的亲妹妹,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但对于四岁的他而言,这个信息没有太多意义,他只是记住了而已,要消化它,还要有待时光施展魔力。 在他的记忆里,妈妈有空的时候,只会照顾他,带他玩,给他买东西,给他吃好吃的。所以跟其他家庭不一样的是,他连吃妹妹醋的机会都没有,于是大多数时候,她对他而言,无异于不存在,你要问他,在她三岁以前,她是怎么样的,对于自己的处境是无知无感还是委屈难过,那他真的,说不上来。 与她有关的记忆,始于他五岁那年。 那段时间他是看了什么恐怖片来着?好像是《聊斋》还是《荒原城堡731》?本来它们并不被认为是恐怖片,以前电视台还放呢,但后来电视台就不再重播,他是在哪个邻居还是亲戚家看碟的?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带他看片的哥哥说,碟片上有着“恐怖”字样。 一个小男孩跟着大哥哥看恐怖片,那是一种小男子汉英雄豪情的感觉,可回到家就不得了了。 妈妈一个女人养家,总是忙得脚不点地,晚上也经常是两个孩子自己在家,五岁的贺清闻开始肩负起妈妈的厚望,每天要完成写字任务,易清谣则自己在外面玩。 那天晚上,妈妈一如往常回来带他们匆匆吃了晚饭,就又到餐馆去忙了,天很快就黑透,贺清闻写着写着字,突然又想起碟片里那些血腥恐怖的镜头来…… 他跑到房间门口,勒令易清谣进来陪他。 具体的原因他当然不会跟这个小丫头说,就简单粗暴地要求她只能待在房间里,哪儿都不能去。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哦,家里有个伴,还是个会无条件服从自己指挥的伴,真好啊! 易清谣听话地待在旁边静静地自己玩了一会儿后,就怯生生地问:“哥哥,我能去尿尿吗?” 贺清闻正写字写得烦,虽然没人盯他,可如果妈妈回来检查不满意,他少不得要挨打手心,只得捏着鼻子强迫自己写到能让妈妈勉强接受的程度。于是他没好气地说:“不行!你要是敢去,以后我就再也不许你来陪我写字了!” 长大后再想起自己当年这个威胁,他惊讶于内容的幼稚。这句话预设了易清谣是很喜欢陪他写字的,如果不再让她陪他写字,那将是一种她不能接受的惩罚。 事实上这个前提应该并不成立——她此前也从来没得到过这种“恩赐”啊! 可它居然很成功。 贺清闻无从判断,易清谣就那样乖乖就范,老老实实地被他那句话威胁到,到底是她其实很感激他肯让她陪他写字、从而终于为她自己换来宝贵的来自另一个小朋友的陪伴呢,还是从来不被爱的她顺从已成了习惯,抑或只是小朋友根本就没逻辑,你只需要让她接收到被凶的信号,她就自然会听你的。 总之,当贺清闻写完字,心情舒畅地回头去看易清谣时,发现她缩在墙角,眼泪汪汪,想哭又不敢哭,可怜巴巴地看看他,又看看其他地方,抽抽鼻子。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一种心都要融化的感觉! 他连忙过去柔声问她:“想尿尿是不是?” 她含泪点头。 他像妈妈平常疼他的时候那样,一把将她抱起来,一边奋力往洗手间走一边极力安抚地亲她:“对不起妹妹,我们现在就去尿尿哦,哥哥抱你去!” 易清谣哇的一声,难得那么响亮地,哭出了声。 就是那一晚,贺清闻生平头一次知道,原来对易清谣不好,会让他自己那么难受。 后来他知道了,那种感觉叫做,心痛。 也是从那一晚开始,他能够看到易清谣了,也能够感受到她一点一滴的喜怒哀乐,他会不由自主地主动去关注她,就像是他的心什么时候栓上了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在了她身上一样。她的可怜令他万般不忍,而她一点一点绽放开的喜悦,令他满心都是充实的成就感。 她的可怜都是从妈妈那里来的,贺清闻开始重拾并咂摸那个信息:她不是他家亲生的…… 他没有去找妈妈说,让妈妈对妹妹好一点,母子连心,他的直觉告诉他,说这个没用。 不过那也没关系,就让他自己来弥补,让他来对她好。 他们俩只相差两岁,从他五岁、她三岁那年起,他们携手一起长大。 那么那么多,忘不了的小片段啊…… 妈妈忙不过来的时候,7岁的他第一次给他们俩自己煮面条吃。 面放多了又煮过了,糊成了面坨坨,可易清谣一个劲说好吃。 因为哥哥给放了好多酱油,还有好多味精。 那天妈妈回来,惊讶地发现两个孩子居然已经自己吃过饭了,一问下来大惊失色:“什么?你们倒了半瓶味精?!!!酱油也少了这么多!” 贺清闻还在得意地点头:“妹妹说平常看妈妈放味精和酱油都弄不出来,可能是妈妈力气小,倒不动,说我很厉害,一倒就出来一大堆!” 妈妈气急败坏地一边骂着“要死了”一边搂住贺清闻问:“你胸闷不闷?不舒服就说,得去医院的呀!” 贺清闻明白过来,也赶紧去搂住易清谣:“你胸闷不闷?闷就说啊!” 后来到底是没出什么事,他记得妈妈烦躁地说了好几遍“她懂什么!问你,你难不难受”,其实他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就叫胸闷,这种很担心比自己小的妹妹身体吃不消、又愤愤于妈妈都不关心她的感觉,算不算胸闷? 有了那次的教训,后来喂死家里养的金鱼时,他就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了。 其实那次也是易清谣说,看妈妈每次给金鱼喂面条,都只掰一点点,很小气的样子,她总是可怜金鱼吃不饱。 他也是不懂的,只想着那就让他来大方一次,让妹妹开心。 于是这天晚些时候,那两条金鱼就翻了肚皮。 妈妈回来问是谁把金鱼喂死了,眼睛只往易清谣身上瞪:“是不是你这个小赔钱货?” 贺清闻忙挡住妹妹:“不是她,是我!” 妈妈还是往他身后瞪:“是你撺掇你哥的吧?” “不是她,是我!”他嚷嚷得更大声更理直气壮。 那是他挨过的最舒心的一耳刮子,妈妈没打错,而他也保护了妹妹。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易清谣的疼爱,不仅仅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是在易清谣上高一的时候。 彼时埋头在高考中的他,已然自知无望。 他到底没有妹妹那么好的基因,他不是这块料。 从小学到高中,他们俩一直都上的是同一所学校,只是小升初时还勉强考上了重点中学的他,高中却是靠妈妈找关系交高价进的这所高中。 不像妹妹,她进这所高中,是凭借着中考全市前十名的成绩。 那天,他在校园里看到易清谣跟一个男生并肩走路,方向是老师办公室所在的行政楼,优等生们往那里去的时候,一般都意味着某种荣誉,或是带来荣誉的机会,又在等着他们了。 这个男生他知道,应该说全校人都知道他,他是易清谣那一届的中考状元,开学典礼上曾站在全校人面前,谈吐不俗且气度不凡地代表新生讲话。半大的小伙子长得很清秀,文质彬彬,眼睛里全是踌躇满志的光芒,顿时俘获半个学校女生的芳心,包括好些高二高三的学姐。 易清谣也不是跟他早恋,但他们俩在一起,聊得非常投机的样子,显然谈话很深入,那种完全不自知的意气风发,在两个人周身形成了一种气场,或者叫,光环。贺清闻也曾在同班同学谈论那些他听不懂的学术话题时看到过这种表情,感受到过这种气氛,那是学霸的世界,他一直在努力,拼尽最后的机会去尝试,万般辛苦却只换来一个他永远都走不进去的确认的,那个陌生世界。 就是那一刻,他明白了,他对于易清谣来说,只能是哥哥,像那些文化层次低的父母培养出了高知子女,亲情的纽带固然牢不可破,可自己对于对方的现实价值,也只剩下了提供一个保姆式的帮助,再也无法进行精神世界的平等交流。 超越亲情的那种感情,他们俩根本就没有基础。 那种遗憾与无力,让他终于明白,原来他想要更多。 毫无疑问,即便他是这所学校只能吊车尾的学渣,易清谣也还是很爱他,与他亲密无间。 他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她刚上高中时的一天,下雨了,他们俩一起去学校,打同一把伞,她挽着他的胳膊蹦蹦跳跳,小鸟依人。 放学时她满眼闪耀着得意的八卦光芒,对他说:“哥,今天我同学看到你了,问你是不是我男朋友,说你好帅哦,还对我这么好,还说我们俩奋不顾身不怕学校抓早恋,好羡慕哈哈哈!对了对了,他们还说我早恋都还学习这么好,是天才少女哇哈哈哈!哎呀我太有面子了,有哥哥真好呀!” 她那么开心,那种心清如水的兴奋,分明就是,纯纯粹粹把他当成了亲哥哥。 本来也是,在她的所有认知里,他可不就是她的亲哥哥吗? 从前没好好想过,等到那开启灵智的第一缕佛光将他混沌得不可救药的脑子照亮,他却也同时明白,爱她,就要为她好,为她好,就只能一生一世,做她真正的亲哥哥。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真正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高中毕业后选择参军,妈妈本来是不同意的——妈妈真正不同意的是他离开家乡,所以曾放过话,他如果要去外地念书,她就不付学费。但他还是拒绝了留在家乡继续花钱读个职校,那一次,他既是为自己的前路做选择题,也是想试试看,能不能通过距离,历练,以及完全不一样的环境,来戒掉她。 在部队上,他跟一些战友一样,试图交网友笔友,从虚无缥缈的远程网恋开始,练习恋爱。 可这种练习于他而言,就好像高中的习题那么困难,他很快就发现,他每天唯一期待收到的,仍然是易清谣的消息。 不过……那段失败的练习也不算毫无意义吧,起码当她问起他有没有恋爱过,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有过。 这样就不会被她发现,他深藏在心底的秘密了。 但他的情感经历可以造假,却无法为她糊弄。 当他见到白沐骞的时候,那种雄性生物遇上敌手,全身的毛都竖起来的本能反应,根本无法抗拒。 就像白沐骞对易清谣说的,男人最了解男人,他能看得出来她的哥哥对她并不单纯,贺清闻对白沐骞,也自有强烈而准确的直觉。 这个人占有欲超强,他恨不得将属于哥哥的妹妹完全抢过去,关在长发公主的高塔里,永世不再与这不成体统的哥哥相见。 他知道不应该,可他控制不住自己,最大的自制也仅限于按捺住自己不要明说出来,只是用臭脸与疏离无声抗议。 后来,如他所愿,她终于跟白沐骞分手了。 只是在她三岁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她那样伤心欲绝也不能出口的模样。 她本科毕业典礼上的恸哭,他知道不全是为了与其他毕业生一样的感慨与不舍,也是——更是,为了那份连对他都无法倾诉的心碎。 那一刻,他悔不当初,又无计可施。 时光倏尔转回二十年前,当年的顿悟在此刻重现。 原来对她不好,会触发如此凶猛的反噬,让他也心痛如斯。 二十年后,她的这番伤心,从根本上来说,又一次,是因为他对她不好了…… 只是她与白沐骞分手,他无法否认,是正中下怀,此时就算再心疼,要他催她与白沐骞重修于好,那又实在是办不到。 关键是,太难启齿了…… 他该怎么说?他能怎么说? ——小谣,我知道你们是为什么分手,是因为我,对吗?小谣你别怪他,他没误会,他猜忌的没错…… 要他如何说得出口? 唯一能用来为自己开脱的,是白沐骞确非良人,而下一次,当她觅得佳偶,他一定一定,不会再造一次孽。 他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盼着易清谣早点找到对的那个人,开启下一段幸福,不要再这么难过呢,还是盼着她再也没有运气,就此陪他一起,厮守过这一生。 只是他原以为可以永生埋葬不为人知的那个秘密,竟然在那个春节,猝不及防地被妈妈发现。 那是很笨拙的一次泄密。 自从小谣去了美国,他春节独自回家,就都住在她的卧室。 太想念她了,日日思君不见君,唯一的缓解,就是住在她曾经住的房间,满眼都是她曾经用惯的东西,以及,睡在她的卧具里,让回忆与想象给自己最温暖的拥抱,与慰藉。 面对妈妈的不解,他的解释是他的房间窗外临的那条路现在太热闹,吵得他睡不着。 她走后的第三个春节,他再度带着这又能在她房间住几天的期待回家,没想到这个期待居然被自作主张的妈妈破坏了! 妈妈真信了他那个借口,前段时间大操大办着把他们俩的房间对换了! 其实也根本不是简单的换房间,只是他的东西被搬到了易清谣的房间并且摆放好而已,相反的待遇却并不存在。妈妈的预期是,那个不重要的女儿反正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就算以后回来也不会长住,就把她的东西随便往贺清闻原来那个房间一堆,放杂物一样搁着就算了。 可贺清闻哪里是为了只要这个房间而已?她的东西都不在了,他住在这里意义少了一大半啊! 何况他气急败坏地去看她那些被清理出来的旧物,还有很多东西都不见了。 妈妈认为没用了的那些什物,她以前过生日同学送的礼物,她从小到大的课本作业考卷,她小时候寥寥无几因而更被悉心珍藏的玩具……妈妈全给扔了捐了当废品卖了! 火冒三丈的贺清闻与妈妈对吼之中,也同样被激得怒从心头起的妈妈不过脑子说了一句:“你为那个根本跟你没什么关系的妹子就这么骂你亲妈,啊?知道的说你是疼妹子人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对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呢!” 这句话一出口,妈妈看到他脸色剧变。 能不过脑子就迸出这句话,妈妈应该之前是潜意识里已经有了猜测的,只是她没文化没见识也没时间去思考这些事,而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之后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花了多少力气,才阻止妈妈把真相告诉易清谣,可事实证明,他那句“你要敢说,我就剃了头出家去”对妈妈所造成的威胁也只是说出口即巅峰,在他回上海之后,那句话的震慑力与日递减,妈妈终于还是把易清谣骗回来了。 后来,妈妈摊牌的那晚,他拦不住了,也……不是那么想拦。 他心里还存着万分之一的希冀,当易清谣听说这一切,会不会也恍然大悟,意识到她对他……也有一点点的可能。 可奇迹终究还是没有出现,万分之一,到底还是输给了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 而原来,当他看到颜萧白这个在见面之前他就已经早早先行认可的人,一瞬心绞痛之后,那种尘埃落定的解脱,竟也是一种幸福。 这一次,对了,她一定能幸福了。 他可以安心了,他不再亏欠了。 他没告诉易清谣,疫情渐渐消退,各个小区开始解封之后,他在易清谣居住的小区附近送快递时,看到过相拥散步的他们俩。 颜萧白搂着她的肩,她挽着他的腰,俩人侃侃而谈,时不时相视而笑,网上女孩总说的那种粉红泡泡,就那样围绕着他们,幸福的人周身都笼着一层肉眼可见的光芒。 他没有打招呼,只是慢速驶过他们之后,便一拧油门加快了车速。 他们大概根本就没有看到他,就算看到,应该也不可能认出他,毕竟他穿着与其他快递员一样的制服,戴着头盔,在整个世界都不存在的情侣眼中,他不过是个无意义的符号罢了。 这样就够了,他徐徐扬起唇角,那一缕悠悠的笑,如同拂过这世间百态,此时正迎面而来的,轻轻扬起的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