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无情我便休》作者:牡丹狮子 晋江2020-7-24 文案 一个古早味浓郁火葬场故事。 * 第一人称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杜萱,章琰 ┃ 配角:一大堆儿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罢休了 立意:没粮自己造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架空历史-爱情 作品视角: 女主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 狗血短篇 文章进度:已完成 全文字数:24027字 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5001555 第1章 你若无情我便休(一) 我躺在床上,白着脸。 刚刚喝下的药汁还有些残留在嘴里,真他妈苦。 然而,我没有像过去那样,哭闹着要桂花糖,松子糖,我很平静地靠在榻上。 没一会儿,女侍通传,说章世子来了,我默了片刻,说:“请他进来吧。” 帘子掀起时,进来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白衣恭肃,美姿仪,好模样。 他看了我一眼,两排羽睫下意识地垂下去,仿佛有多厌弃,多不想见我,从前我努力忽视,如今却没什么感觉了。 “你....”他有些犹豫的开口:“好些了么?” 我点头,学他,也把眼睫垂下:“还行。”纵是脸色发白,嘴唇发紫,可我知道,会好的。 他站了一会儿,端来不远处一张圆凳,放在床边,坐下。 他不愿意坐在床边,只要与我有关的东西,他不是忽视,就是打心底里厌恶。 从来如此。 过去我喜爱他,讨好他,想方设法地跟他说话,绞尽脑汁找话题,连府里哪个小丫头起来摔了一跤这些也拿出来同他讲。 他永远只有两字:“无聊。”或者干脆不理人。 我说我的,他把我丢在那里,自己走掉。 现在我懒得找话了,才发现我们真的是无话,他不言,我不语,就像在演一出哑巴戏。 我猜这次,多半是他母亲遣他过来,毕竟我们是未婚夫妻,我受伤躺平,他不来看顾,说不过去。 然而他心里必定十万个不愿,即使我帮他救了他的心上人,他也还是不愿。 做女人,到我这地步,失败,太失败了。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俊俏的五官,保养得宜的肌肤,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抠挖自己的腰带,那里空空荡荡。 一个月前,那里还挂着我们的订亲信物,我送的,结果他当着我的面儿,砸了。 砸得粉身碎骨。 我突然咳嗽了两声,看到他的右手微微抬起,有些笨拙地,竟然想过来拍我的背。 我躲开了,我说:“章琰,你别吓我。” 他收回手,乌黑乌黑的两丸眼睛看过来,这个人的眼睛生的很好,看着你时,你以为他会为你倾覆天下,其实,他只是把你当狗屁。 我替自己不值,问他:“芜娘子怎么样了?” 他似乎在出神,没回我,若换从前,我必定抓着他的衣角撒泼耍赖,现在么,懒得搞。 不回就不回。 我于是抖好被子,躺下去,管自己睡觉。 然而此时,圣敕到了—— 妈的。 我又爬出来。 一个公公模样的人,面无表情地读道: 巨鹿公世子章琰,凌烟阁大学士之女杜萱接敕。 我与他双双跪下。 这道圣敕前面巴拉巴拉一堆,我没有细听,唯一听到的是最后一句,今取消二人之婚事,杜萱欺君在先,救莒阳王女在后,功过相抵,罚禁足一月,闭门思过,任何人不得探视; 杜雍教女无方,着革去其大学士一职,留凌烟阁听用。 我闭了闭眼,此刻心里竟有一种解脱般的快感,只是对不起爹爹,我说:“臣女接敕,谢主隆恩。” 章琰跪在我前面,没有答话,宽阔的背影让我想起我们一道接下赐婚敕的时候,也是这样,仿佛不管赐婚退婚,都只是我一人的独角戏。 公公把圣敕递给他,甩着拂尘,道:“即刻起,杜小娘子禁足,世子,随老奴出去吧。” 章琰没有回应,也没有动,我知道是为什么,这道圣敕来得太突然。 我说:“公公怜惜,小女还有几句话要同他讲。” 那公公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成吧,老奴就在外头等,快着些。” “有劳公公。” 寝房里,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看着他的背影,有点想笑,慢慢地躺回床上,看他拿着圣敕,茫然的模样。 我说:“世子,这道圣敕,是我求来的。” 章琰有些机械地转向我,仿佛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又笑了笑:“你没听错,是我干的。” 他当然不会怒气冲冲地质问:“你为何要这么做?!”因为,这也是他想做的,只是我替他做了。 如果我们必须分开,那一定是我甩了他,没道理付出恁多,我还要忍受被退婚的耻辱。 他终于开口了:“你...为何.....”疑惑是有的,毕竟,我曾那样喜爱他。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面色苍白,形容憔悴,却记得自己很平静,超然一般,甚至还能笑。 “我想通了,我成全你。” “此后你我,再无瓜葛。”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唇角翘起:“假如我们真作了夫妻,我想会比现在更痛苦,好好的姻缘,弄成怨偶,也许婚后,还会跟你心尖上的人见面,到时我又该如何自处,做妒妇,做怨妇?想想就可怕。” 他看着我,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像要把我烧穿一样,因为我摧折了他的自尊,而我,只想把话说完。 “想想真是够了,世子,你有什么,不过是个男人罢了,我也是家中捧在手心的女儿,我不愿意为了你,变成那种人。” “所以我退婚了,我想我们以后,无需再见面,你说我可以做你妹妹,更是不必。” “你不必对我有所愧疚,路是我自己选的,走过去,伤痕累累,我也不后悔,你也没什么对不住我的,从前是我太执着了,强扭的瓜不甜,你不喜欢我,倒也不是什么错,我拎得清。” 章琰抓着圣敕,一言未发,静静地听着,模样竟然有点可笑。 但我没有笑:“我的话讲完了,你若听清了,就请离开吧,若还有话讲,你讲我听着。” 又是长久的沉默,他也没有走,站在那里,良久,他问:“...为什么?” “......” 其实我不确定这个为什么究竟指什么,然而想了想,我还是说:“我一直爱你,这一刻也还爱着,但是....我不愿再受那种苦了。” 章琰总觉得我撒谎成性,其实我这人挺真诚的,大概在讨厌你的人眼里,不管怎样,都是诸般不好。 我留意到,我说“爱”的时候,他的睫毛颤了颤,许是生理反应,下意识觉得难堪。 “世子,你走吧,我要禁足了。”我说。 他走了,脚步略略虚浮。 还没回过味来,我把头蒙在被子里,不敢想象他回去后,会是怎样的欢欣愉悦。 我终究心软,嘴上说着惩罚惩罚,如果我是个狠人,索性就跟他死磕到底,相互折磨,一同下地狱。 我觉得累,闭上眼。 记忆里大片大片的夜合花,开了满院,这是巨鹿公夫人最喜欢的花。 花下没有佳人,只有怨偶。 章琰一身霜袍,蹙眉抿唇,简直不能说是怒容,是一种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的恨意。 我跟在他身后跑出来,生怕来不及,一把跪下,抱住他的腿。 我说:“琰哥哥,求你了,你不要去说!” 他的眼睛直视前方,连看我也不愿意:“放手!” 我摇摇头,眼睛酸涩不已:“求你了,求你了!” “你不能去,你去了,我...我就是欺君之罪,我爹......我爹也会被连累的!我求你了!”我太害怕了,只差给他磕头,求他,施舍一点怜悯。 他不肯,我的目光中,他的下颚角冷硬得天神一般,脸色亦是苍白,泼墨的眸子里,写满了不加掩饰的厌恶:“杜萱,还有什么事是你这种女人做不出的?!” “我本来顾念着一点情分,但,你真令我恶心!” 他好听的嗓音,如玉的嗓音,说出“恶心”两字,用刀子割我的心,我太疼了,我太疼了,然而我只会说:“我错了,我错了,琰哥哥,你原谅我一次,这一次,以后我再不这样了,我会对你好的,我一定会....” “闭嘴!”章琰似乎忍无可忍,大吼了一声,然后,他低下头,那双好看的眸子对上我的,他说:“你活该。” 你活该。 我爱上他是活该。 不择手段得到他,也是活该。 即使是梦里,我都这么绝望,痛苦,梦境的最后,是一张含悲若喜的悲喜面,在我耳边轻声耳语: 呦呦呦,小可怜,看你这眼泪流的,我都不忍心了。 你知道,他的选择永远也不会是你,对吗? 第2章 你若无情我便休(二) 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我的伤好的差不多了。 我去找爹爹,把一切跟他说明,家门口整日站着羽林卫,爹爹除了上朝,其余时间也都呆在家,然而他并没有苛责我,为了一个章琰搞成这样,他其实同我一样难过。 闲暇时候,我一个人呆在院子里,那里扎了一个大秋千,我喜欢站在上头,让风带着,可惜,莫得儿郎隔花窥探。 “啧啧,又在发呆?” 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声儿。 我惊喜地抬起头:“玉书?果然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我当即屁颠颠地朝他跑过去,我的青梅竹马,当朝扶将军的庶子,扶玉书。 玉书眉眼带笑,一副好相与的模样,他从墙头跳下来,袍尾飞扬,稳稳落在地上。 “只要我想,就能。” 霸气又傲然。 我很相信他,问道:“你能给我带点东西吗?” 他下巴一抬:“你说。” 我想了想:“唔...我要街后巷老陈家的芝麻糖,黄娘娘家的桂花凉糕,还有一杆秤的炸麻花,他们家炸得最好,还有...” 玉书一言不发,只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突然又说不出话了。 磨蹭了一会儿,我有些忐忑:“玉书,你知道我的情况吗?” 青年姣好的长眉一抬,说:“情况?跟章琰?” 算是吧,我点头:“我向天家提出退婚了。” “哦,”恍然大悟的语气,然而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难怪你被他们关在这儿。” “......” “你呀,你呀,”玉书不禁抚额,笑得有些无奈:“早让你别跟他有瓜葛,非不听,赐婚退婚闹了一顿儿,现下如何,苦得还不是自己。” 我说:“我够难过了,扶玉书,你要有点良心....” 玉书笑道:“我还不够有良心,你这小没良心的,你被他欺负,哪次我没帮你,没护你。” 这倒是真话。我与章琰身份有别,众人都以为我居心叵测,看中他的爵位,也许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每次受人欺辱,最先跳出来帮我的,都是玉书。 然而我又有些不服气,插着腰:“那我也没少帮你啊,你与柯景暗中见面,不都是我帮你遮掩的!” 此话一出,玉书愣了愣,片刻道:“你呀,你呀.....”敲着太阳穴,声音跟喝醉了似的。 柯景是我父亲早年豢养的门客,他和玉书,他们是那种关系,虽然有情,然而永远见不了光,我不知他们的想法,只觉得同我自己一样,分外可怜。 大概是我的表情不太好,玉书也看出来了,他摸摸我的头,叹了口气:“丫头,往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我郑重地点点头:“我会的。” 玉书要走了,我看着他跳上墙,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玉书,谢谢你。” 他的身形一顿:“谢什么?” 我说:“其实我知道,那天的悲喜面是你的人,你费了那么大周章,是要我清醒.....我,我给你添麻烦了...” 他没有接话,纵身一跃,身影消失在墙后。 真是个别扭的家伙。 柯景也常常这么说他。我在外头呆了一会儿,数着日子,还有小半个月,我想是时候了,我要把关于那个人的记忆,统统抹去。 我的寝房里有很多东西,看似跟他无关,我要把这些都清理掉。 第一样,是一只羽箭。 箭身刻着秀美的纹饰,用了孔雀羽,一看便知其贵重。 我不会射箭,甚至连弓都拉不开。 所以这只箭,不是给我的,是章琰送给莒阳公主的。 莒阳公主,从小在关外长大,直到笄年后回朝,她是位与众不同的公主,身上皆俱王朝的贵气与草原的野性。我不确定,如章琰一般的贵族子弟,是不是都喜欢这样的姑娘? 莒阳公主没有武功,却喜欢骑射,天家为她在内宫里搭建了一座校场,此后,她经常同一些贵族比赛骑射,章琰是那里的常客。 这只孔雀羽是他专门为她打造的,我很清楚,在此之前,他自己用的,一直是雉羽。 然而莒阳不领情,孔雀羽厚重,做成的箭装饰作用大于实战,章琰把箭递给她,我看到那双墨眸底下遮掩不住的温柔,像一滩沸水,要从四面八方把人包围,温柔中带着燎原的热度,是渴,是欲,是....爱。 他看我时.....他很少看我。 莒阳也许并没注意,年轻的世子眼睫下热切的眼神,她只是专注地瞧了那箭:“这是孔雀羽,贵重倒是贵重,只是我不用这个,多谢世子。” 轻飘飘的回答,她甚至没有伸手去摸。 我看到章琰皱起眉,毫不留情地扔了那只箭:“既然公主不喜欢,便罢了。” 那孔雀羽停留在草地上,显得格格不入,我挨过去,把它捡起。 其实我思想斗争了好久,该不该去捡,最后还是去了,我郑重地擦了擦上头的污渍,问:“琰哥哥,这个....能给我吗?” 章琰听到了,我确定他听清楚了,然而他连头也没回,一句话不跟我讲,在莒阳面前,他很懂的避嫌,生怕风言风语。 好吧,我安慰自己,就当他是默认了。好歹有了一件他精心准备的东西。 跟在他背后的那段日子,我总这样自欺欺人。 第二样,是妆奁旁那个针线篮子,其实我不爱做女红,搞这个无非也是为了章琰,我花半个月,绣了件肚兜,边角上用金线绣了“琰”字,拿去送他。 他居然收下了。 我又惊又喜,他从来没收过我任何东西,何况是这么私密的,我甚至觉得他之前对我的冷落,都是口是心非,这希望像一株小火苗,撩拨我无边无际的幻想,旖旎缱绻的梦境,从梦里开出一枝花来。 他突然对我示好,特地派马车,接我去酒肆玩乐,那天我不太舒服,但还是去了。他真的几乎从来没有主动邀请过我,何况还派了马车。 坐在车上,有那么一刻,突然不安,跟他一起,我总是不安。 马车最终到达目的地,章琰已经在了,着一袭青衣,襟口绣着高贵的云纹,和他的几个好友喝酒。 见我进来,好友拿手捅了捅他,他看我过分轻薄的襦裙,笑了一声,眼中却没什么笑意。 “坐。” 我坐了。 他们只是喝酒,根本没人跟我说话,我成了空气或者其他什么透明的东西,然而我胆大包天,觉得他喝的太多了。 我挪过去,拉拉他的衣角:“琰哥哥,你别喝了,明天会头疼的。” 他一把抽回衣角,赌气似的,灌下一大杯。 旁边人就起哄:“呦,世子殿下,有夫人管着了。” “胡说什么?!”他重重砸掉那酒杯,瞬间碎如齑粉,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喝醉了,那乌黑的眸子血红血红的:“不过一个难缠的女人罢了!” 其他人哈哈哈地笑起来。 我没说话,也没掉泪,这种程度的羞辱,根本不算什么。 “酒!酒呢?!快把酒上来!还有舞姬,叫她们过来!” 章琰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公子,成了个撒酒疯的无赖。 不多时,酒也来了,人也来了。 那舞姬穿着对襟纱衣,带子系得松松的,鬓边簪了艳红的秋海棠,描红的眉眼,是勾人的风情。 众人开始起哄,把竹筷子搁在酒杯上敲敲打打行令,章琰还在喝酒,一杯又一杯,我终于明白,原来他不痛快。 旁边的人突然大叫大嚷起来,只见那舞姬一边跳舞,一边脱衣裳,脱下一件就往宾客身上抛,宾客收下了,掏出一锭金子,塞进她的兜衣里。 我愣住了。 我看到那件兜衣,那分明是我的兜衣,是我送给章琰的,边角上绣了他的名字,我绣了半个月....如今,穿在一个舞姬的身上。 恍惚中,听到章琰混杂着酒气的声音:“还真适合啊。” 他突然抛出一叠银票:“日后陪客,穿这件兜衣,这些都是你的!” 舞姬喜不自胜,舞也不跳了,连连道是。 我捏紧拳头,我想扇章琰一巴掌,我确实这么做了。 舞姬和宾客都被我们的气势吓得跑掉,我的手被章琰按住,那双墨眸中,对我的厌恶不加掩饰,他咬牙切齿:“杜萱!你这个疯子!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我气喘得厉害,问他:“你为什么把我的东西送给别人?为什么?!” 我们两个人,好像分处两个不同的世界,他执着他的,我执着我的。 连天也看不过去,外头突然落了雨,打在朱红的栏杆上,飘在我脸上。 章琰丢下了我,他独自坐上马车,我在雨里追着他,喊着他:“章琰!章琰!” “你等等!你等等我!” 马车跑得越来越快。 泥水浸湿了我的罗裙,我冷得发抖,从来没有一刻那样无助。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那一天,莒阳公主与中书令之子荀宥表明了心意。 好一对有情人。 最后一样,就是那件肚兜。 我花了三百两整,那舞姬很精明,痛宰了我一顿。 兜衣拿在手里,沾着甜腻得叫人晕眩的脂粉气。 我把它烧了。 一边烧一边抹泪。 整理好东西,我把针线筐给了兰娘,她爱做这些,羽箭拿去送给管家的小儿子,总之远远地离开我就行,我要开始新的生活。 第3章 你若无情我便休(三) 距离禁足结束,没剩多少时间。 期间,管家告诉我,巨鹿公府的车驾曾在门口徘徊过一次。 我听完,没什么感觉,总归不会是章琰,即便是,也必然受他母亲逼迫。 巨鹿公夫人对我的印象一直不错,可能同为女人,她感动于我对她儿子掏心掏肺的付出,觉得很难得吧。 羽林卫从门口撤走的那一刻,我自由了。 我的好友,兰娘,早戴了帷帽在门口等我,她来找我一起去庆祝,因为退婚,我的名声在贵女圈中几乎毁于一旦,但她不在乎,我也不在乎。 我们携手相游,我对章琰的执念,曾大大伤害过我们的关系,有好几次,因为章琰一句玩笑话,我抛下兰娘就跟他走了,然而兰娘从不抱怨,她深刻地理解我,只是对我这种过分疯狂的迷恋表达了担忧。 她说:“萱儿,你太容易掏心掏肺,这不好。” 那时我还很傻,我觉得她兴许有那种心思,说不定她也偷偷喜欢着章琰,我根本不该怀疑她,我的好兰娘。 我把她的胳膊挽得很紧,她身上有紫薇花的香气,穿过熙攘的长安大道,沿街烤羊肉的,卖胡饼的,耍把式的,哪怕一个路人在我眼中,都挺好的。 然而兰娘的胳膊动了动,似乎有些犹豫:“萱儿,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 我答应了,抬起头,迎面一个大幡子,写着:永家粥铺。 章琰很喜欢这家的鸡粥,有回他生病了,半夜想喝,我跑到这儿,做好做歹,连掌柜到师傅得罪了个遍,好容易把粥带回去,他一口没喝,直说凉了凉了,一层腻腻的油。 我至今记得他那怀疑的眼神:“杜萱,你是不是故意的?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连碗粥也要动心思!”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我大概已经麻木了。 “萱儿?”兰娘推了我一下:“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冲她微笑:“我们去吃灌汤包子吧。” 兰娘在吃上没什么讲究,身量也苗条,到了地儿,我们摘下帷帽,叫了两笼汤包,坐着静等。 我闲不住,去玩那些蘸醋小料,兰娘就坐在对面,她似乎犹豫了一路,终于开口,却只问了一句:“萱儿,你开心吗?” 我点点头:“开心。” 她笑了:“那就好。” 再没有多言。 我们的包子上来了,热腾腾的,味道很好,我正吃得欢快,听到隔壁有人大声嚷嚷道:“啊?真的?!” 另一人道:“那还有假,莒阳公主与驸马都尉的婚事早定下了,就在一月后,那可是上上的吉日啊!” “可之前不是说....出了什么岔子吗?” “害!这事啊,听说是那巨鹿公世子也中意公主,闻得此信,世子竟公然闯入皇宫,想逼天家收回成命!” 周围人起哄道:“这还了得!” “谁说不是啊,巨鹿公差点被他这儿子气死!天家那也是大发雷霆啊!” “哎哎!不对不对!”有个人道:“我怎么听说世子闯宫,是为了凌烟阁杜雍大人家的千金?” 那人回:“也有这个说法,说世子痴心真情,为求娶杜大人家的小娘子,才冒险闯宫的!” “害,真真假假的,谁晓得呢?我前不久还听说,杜小娘子与世子的婚事告吹了,也不知真假?” 我听得想笑,觉得传来传去,倒也挺有意思,兰娘有些担忧,我冲她挤挤眼:“没事。” 我们这笔风月债,没想到民间竟有这么多版本。 然而事实是,章琰的确为了阻止婚事入宫,他没有闯,只是跪在太极殿外,求陛下收回成命。 最后,却叫我钻了空子,得了道赐婚的圣敕。 其实陛下与众人未必不清楚,只是一个公府世子,一个皇家公主,根本就不可能结亲,何况莒阳并不喜欢他。 在章琰的故事里,我是个炮灰,在莒阳的故事里,章琰是炮灰,我寻思着我们两个炮灰,抱个团不是挺好,莫说....我还那样喜欢他。 大概命吧,总把不要的塞给你,要的却得不到。 吃完小笼出来,我与兰娘告别回府,远远地见门口停着辆马车,公府的样式,管家跟我说,世子在里头,正与老爷说话。 我估摸着,是顶不住家里压力,向我爹道歉来了。 反正跟我没关系。 章琰来家里次数很少,每次我都很开心,可他只见爹,从不主动找我,有时候被我缠的烦了,就嚷:“都是母亲非要我过来,不然谁愿意看见你这烦人精!” 我回了后院小宅,没一会儿,那熟悉的身影就找了过来,青衫白袍,玉冠公子,他的长相担得起他的名字。 如今我心境已变,只希望他赶快走。 “你.....” 院子里,只有我跟他两个,很尴尬。 “你.....”他似乎开不了口。 我的火气噌的上来,妈的,没话讲就别他妈挡着老娘晒太阳! 他表情一愣,我真吼出来了。 我站起身,脸上很漠然:“有事?” 他大概被这态度弄懵了,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身体,还好么?” “很好,”我点点头:“没事的话,世子你可以走了,这里毕竟是内宅。” 他的睫毛半垂着,片刻后又抬起:“…我….就是,来看看。” “我知道,是您母亲让您来的,多谢夫人好意。” “......” 章琰泼墨的眸子在我脸上逡巡,似乎极力地想看出些什么。 我避开他的目光,道:“既然世子来了,有件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 我走到寝房,把昨天收拾的最后一样东西拿出来,递给他。 那是一条蹀躞带。 章琰有些疑惑,也没有伸手去接。 我垂下眼帘:“世子忘了,这是您的东西。” “......” “那时你睡着了,我在你的蹀躞上系了香囊....”我说的很慢,这般当着面回忆,我觉得很羞耻。 .....其实也没什么。 我系了香囊,用很难解的系法,他醒来后,生大气让我解开,我笑嘻嘻:“佩着我的香囊,就是我夫君了!” “夫君”两字极大地刺激了他,几乎是瞬间,他露出厌恶与恨意交杂的表情:“解开!” 我摇摇头,说什么也不肯,他自己解又解不开,扯又扯不掉,一发狠,当着我面儿,把整根蹀躞带拆下来,连同香囊一起,狠狠地掷在地上。 我看着那张脸,冷漠,讥讽,厌恶:“你满意了?” 云靴从香囊上毫不怜惜地踏过,不仅如此,还重重地碾了一脚,他头也不回地,从我身边离开。 我深吸了口气:“世子,你请拿走吧,放心,这确实是你的东西。” 章琰看着我,他在看我,而我,不愿意看他,良久,那手伸出来,指尖.....竟有些微的颤抖。 “...我....”他的声音发沉。 我抢着说:“好啦,从此我们就互不相欠了,以后没事,您也不必再来。” 章琰抓着蹀躞带,又露出了接敕那天一样的表情:“...其实,我们可以,做...兄妹...” 这是什么混账话?! 我登时火起,咬着后槽牙:“世子,你想要的我给你了,你为何还要如此羞辱我?我想我也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不过就是厚着脸皮喜欢了你一段时间,我知道是我高攀,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这只癞蛤.蟆现在终于清醒了,蹦跶不动了,当我求你,看在昔日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情面上,给我留点尊严。” 我简直出离愤怒,去他妈见鬼的兄妹,去他妈见鬼的同情! “不....我不是...我....”章琰一贯高傲的面具不再,他似乎有点手足无措,那只手,像魔鬼的爪子,又想伸过来碰我。 我往旁边一躲,觉得头疼心疼,即便过去一个月,再看见这个人,依旧浑身不适,我偏过头:“不管你什么意思,我都没兴趣。” “你听好,杜萱对章琰,再也没兴趣了!” 说完,我跑进房,砰地一下阖上门。 靠在门上,一种发泄的快感,逐渐蔓延到全身,然而我还是哭了,我告诉自己,这真的是最后一次。 回想一个月前,我还那样天真,那样甜蜜,因为那道赐婚旨意欢欣不已,如今不过一个月,就弄得这般狼狈,相见如仇人,或许我们本就是仇人。 再次开门时,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他已经不在了。 房门底下,放着一个锦盒。 那种特殊的纹饰,我能认出来,是天下一品的桂花糖酥烙。 做这道的老师傅手艺精绝,性格刁钻,一个月只做一次。 我很爱吃这些。 为这道点心,我求了五个月,整整五个月,每次都被章琰买走,然后,他会提着它们进宫,送给他的心上人。 我看着那锦盒,觉得又是一场讽刺,原来他是知道的,难道正因为我成全了他,才得到这一点迟来的愧疚和怜悯吗? 原想一脚把盒子蹬掉,想想又不舍,食物并没错,我叫来管家,让他拿去,分给下人。 总之,我是一口也吃不下的。 第4章 你若无情我便休(四) 过了几天,又接到了一道圣敕,爹爹的官位恢复了,没想到居然恢复得这样快,可见爹爹的才干,天家是离不开的。 我觉得很开心,爹爹却波澜不惊,比起做官,他更担心我这个唯一的女儿。 那天上午,玉书派人投了拜贴,说邀我出门一聚,这是我俩常用的暗号,我梳洗了一番,坐上扶家派来的马车。 玉书已经在里头了,今天他穿了一身玄紫的袍子,用发带束发,真是好看。 见到我,他摇了摇手,眉目间俱是慵懒,他的眼眸,常常令我想到狐狸,不是会捉弄人的那种,而是温柔又专情的。 “哦!” 他伸指,弹了我的额头一下:“想什么呢?怪丫头。” 我理直气壮:“你以为问了我就会说,这是少女的心事,我不告诉你!” 他抿唇笑了,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几天后是花宵节,宫中摆宴,你去么?” 花宵节,有点七夕的意思,宫里会在这一天邀请诸公子弟、京中贵女分别参与花宵宴饮。 我明白玉书为何这么问。 我笑得大概有些不好看,我说:“玉书,你会不会嫌弃我?” 我与章琰退婚一事人尽皆知,我的名声已经臭了。 他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凝了我一会儿,探指又弹了我一下:“胡说什么。” 他垂下睫毛:“你都没有嫌弃过我,我又怎么会呢?” 我:“不不不,我觉得你很好,真的!” 他看着我过分认真的脸,蓦地笑了:“傻丫头,你真是个傻丫头....” 我于是教育他:“我爹说不能讲别人傻,讲着讲着,别人就真傻了。” 玉书憋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目的地在城郊的一片竹林,很恬静的地方,一座小竹坞,石碑上写着“桃花坞”,然而这里一株桃花也没有,只有满山的毛竹。 竹坞的空隙都用宣纸糊了,宣纸上墨笔挥洒,是一首词或者诗,我能看懂的,大约有陶潜,王摩诘这些,王摩诘我晓得,他有一首“木末芙蓉花”,我挺喜欢。 玉书带着我到了目的地,竹坞的门口,老远就闻见了茶的香气,有一人,着青衣广袖,负着手站在那儿,目光远视,头顶一挂悬落的纸灯笼,画的是饮酒,和乐,品茶,斗香。 他看见我们了,转过来,稍显疏狂的一张脸,头束檀香簪,如果玉书是江南烟雨,他就是樽中清酒,恣意,逍遥。 他拱手,遥遥向我一敬,我笑着跟玉书走上去:“阿景,你要把自己化成石像吗?” “?”他歪着头,似乎不解。 我笑嘻嘻地:“望夫石啊!” “丫头,你再胡说!”玉书面色微红,斥我。 柯景却只是笑了笑,并未生气,目光落在玉书身上,两人各自咳嗽了一声,欲说还休。 我摇摇头:“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大男人,比我还害羞。” “是啊,谁有你胆子大呢!”玉书道。 柯景笑道:“我刚煮了茶,还制了小点,来尝尝。” 我说:“好呀!” 他推开竹坞的门,一股浓郁的茶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我觉得特别宁静,章琰嫌弃我,总说我是个疯婆子,其实我只在他面前疯。 柯景给我和玉书都倒了茶,我喝了两口,实在也品不出什么味道,就吃点心了,余光瞄到桌下并在一起的袖摆,如果我现在去摸,大概会摸到一对交缠的指尖。 ....算了,还是不摸了。 喝完茶,吃完东西,我很快从竹坞里退了出来,玉书不免忧心:“丫头,乖乖的,在这附近别乱跑,有事就叫我。” 一样的话,他不厌其烦,每次都会讲。 我笑:“知道啦!” 我不是第一次陪他们这样,作为大将军之子,玉书的生活远比我辛苦,因为不善习武,不知被他父亲打过多少次,扶大将军那样一个人,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儿子做丁点出格的事,玉书每次都要偷偷的,后来我就开始帮他了。 我不觉得玉书有错,他和柯景,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们是知已,也是爱人。 毛竹林再过去一小段路,有一亩莲藕池,不知是谁家种的,还是天生的,我没事就喜欢到这儿采莲蓬,剥莲子。 现在正是时节,一池子的凌波仙,露出嫩□□的花盏,开得茂盛,我在附近找到了之前偷藏的斗笠,里头坐了两只蛤/蟆,我一动,它们就跳走了。 我把斗笠往头上一戴,脱下鞋袜,撩起裤脚,开始自娱自乐,挑了几朵大的,摘下扔在岸边。 不知怎么,突然觉得有人在看我。 很奇怪的感觉,过去从来没有。 我停下动作,四下里扫了一圈儿,除了芦苇,就是毛竹,哪有人呢? 然而感觉越来越强烈,我怕遇上什么本领高超的采花贼,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 荷叶田田,没注意一脚踏空,我“啊!”地大叫了一声,整个人沉入水中。 我根本不会水,使劲扑腾,想浮上去叫救命,可这水跟开玩笑似的,水鬼缠脚,怎么也浮不上去! 我对水的印象,是可怕的。 很多年前,我追在章琰身后,他嫌我太烦,吵得他头疼,就抢了我豆沙白糖糕,把我推下池子。 我在水底,模糊间看到他冷漠凉薄的背影,他是宁愿把东西都拿去喂狗,也不愿给我的。 太可怜了。 我很不甘心。突然,有一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大力地把我抓出水面! 终于接触到空气,我大口呼吸,同时不停地呛水,头发全都贴在额间,衣服也都湿了,有个人架着我回到陆地上。 我软倒在芦苇荡里,还没回说神,头顶响起了一个疑惑的声音:“是你?!” 我抬起头:“......” 冤家路窄。果然只有冤家才路窄。 这下我不肯服软了,我说:“是不是我,干你屁事!” “......” 章琰木着脸:“我救了你,你就这种态度?” “被你救简直比吃屎更恶心!”我厌恶道:“你要是觉得救错人,索性把我扔回去,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杜萱!”他像是被我激怒了,大吼一声。 我拾起衣摆,拧水,不想多说什么。 他的气焰渐渐弱了,我从没有这样不理他,我是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跟他说话的。 但他听到我的声音就恶心,怎样都不想听我说话。 身上还很重,我费力地拧水,章琰半蹲了下来,看着我倔强的脸,不知怎么叹了口气,伸手出来,看样子是想帮我。 “别碰我!” 我像炸毛的刺猬:“男女授受不亲,你自己掂量!” 于是他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后掩饰性地收回:“没人要帮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以他过去对我的羞辱,这句话算轻的。 我撑着地,面无表情地爬起来,双腿终是有些脱力,一时向前踉跄了几步。 妈的。 我听到他的笑声。 我已决意不理人,只想赶紧回到竹坞去。 “你去哪儿?”他问。 “干你屁事!” “你!”章琰皱着眉,仿佛在压抑自己的脾气:“你不要闹,这是在山里。” 我没说话。 他上来,直接拖过我的手:“我送你回去。” “放开!不用你管!”我用力甩开他。 “你在闹什么?!” 他似乎终于被激怒了,我看着那张充满怒气却依旧好看的脸,我想,就留这点情分吧。 我缓和了一些:“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多谢你的好意。” 他微微一愣,有些不信似的:“你....跟谁?” 我抬起下巴:“这同你没关系。” 他倏忽来到我身前,一把抓住我的手,动作快得看不清,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我,长睫虚掩,如上好的皂玉:“你为什么变成这样?!” 他不依不挠:“你究竟同谁来的?!.....柯景?” 我一惊,他居然提到柯景,难道被他看到了? 我一时沉默,章琰以为我默认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扫过我的脸:“你们.....孤男寡女!到山里来做什么?!” 我抬头看他,淡淡地开口:“你有病!” 甩开他,走人,他又跑上来捏住我的肩:“你如今已经堕落成这样了?!就因为我不喜欢你,所以谁都可以?!” 说完,他似乎愣了愣,仿佛没料到自己会这么说。 我冷笑,我心冷血冷,原来真是一点情分都没有,原来我在他心里是这样一个人。 什么都不用说了。 我挣开他的手,再多看这个人一眼,我怕自己会吐。 他又追上来,脸上有着丁点失措,更多的是余怒未消。 我说:“滚。” 他没理我:“杜萱,我刚话说重了,我...我是真的在担心你。” “你....不要再跟那个柯景来往了。” 我闭上眼:“不,你没说重,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但这不关你的事。” “我的名声已经臭了,公府世子,你想怎么宣扬,我都无所谓!” 我突然很恨:“反正在你眼中,我不就是如舞姬一般的人吗?” 那些恨意,经年里一点一滴攒下的,慢慢地抽干了我对他所有的爱,所有的热情与期待,不能怪他,都是我自己下贱。 我说:“我太下贱了,我太下贱,所以老天爷惩罚我,罚我诸芳过后一场空。” 说这话时,我没有看章琰的表情,倒是那霜白的广袖,一直微微地抖动着。 我走了,他没有再追上来。 第5章 你若无情我便休(五) 花宵节,宴饮在西内的御花园里举行。 隔开一段小桥流水,一边是男宾,一边女宾。 我穿上新制的衫子,和兰娘一起坐马车进宫。 兰娘有些犹豫:“萱儿,其实我们去九幺胡同里逛夜市也....” 我笑着刮她的鼻子:“说什么傻话呢,这是宫里下的帖子。” 借的是皇后的名义,不去不好。 兰娘不说话了,我捏捏她的手:“逃的了一时,难道还逃的了一辈子,你知道的,我也不喜欢逃。” 她这才点点头。 我们到的时候,园子里已经有不少人。 绛色的宫灯把整片花海照亮,按照旧俗,这一片栽种得大多是合欢花,大团的花瓣在明火的掩映下发亮,真是很美。 我和兰娘在这头,望见对面的玉书,原来他也到了,摇摇朝着我们微笑。 真好啊。 无心一眼,那个人居然也已经到了,真是稀奇,过去他为了躲我,从来都是准点到的,如今对着一树合欢,负着手,一副迎风弄月的模样。 我带着兰娘走远了。 花宵这天,大约是宫里最百无禁忌的时刻,来的都是年轻人,大家愿意宴饮也罢,不愿意的赏花、赏灯都可。 其实我想过这一趟来,也许会碰上麻烦。 .....我可真是个乌鸦嘴脑袋。 苏姜,尚书左仆射苏光远的小女儿,章琰在京中的第一号倾慕者。 她和她的几个姊妹,一向看我不顺眼,即使知道章琰喜欢莒阳,她也还是针对我,并且用莒阳来刺激我,让我看清楚,自己在章琰的心中是什么地位。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态,总之,挺变态的。 我和章琰退婚了,她大概觉得自己又有了机会,从我身边走过,故意撞了我一下,然后袅袅地往章琰那处去。 前年她也这么干过,当时我还执迷不悟,一心挡在章琰身前,险些跟她打起来,最后章琰出面,把我拉走了。 我回头,高高地扬起唇,向苏姜显示我的胜利,看她气急跳脚的模样,心里很痛快。 我以为在我跟她之间,章琰至少是比较偏向我的。 然而他怒气冲冲地大骂了我一顿,我觉得不服气,为什么不骂苏姜,是她先挑事的! 他却说,人家小姑娘不懂事,谁像你这个疯婆子! 这才叫亲疏有别。 喝了一杯果子酒,酸甜酸甜的,还有些辣,兰娘拉拉我的袖摆,面上微有羞赧:“萱儿,我....我去一下。” 我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她离开后,我就一个人坐着了,其他人离我都很远,依稀还能听到她们窃窃私语,也许是在议论我。 “啪!” 一颗酸红的浆果落到我的酒里,我抬起头,看到玉书的脸。 他微微一笑,晃了晃手中的莲花灯:“杜小娘子,一起走走吗?” 我说:“好啊。” 那窃窃私语的声音更大,我们谁也不在乎。 玉书把莲花灯给我,我看着,是我喜欢的形制和颜色。 我们走去看那些合欢花,我手捧着莲花灯,在合欢树下,转了一圈,襦裙翻花一样打了个旋儿:“怎么样?”我得意洋洋。 “好看。”玉书一向很讨女孩子喜欢,也有很多恋慕他的贵女。 “哎呦呦。” 听到这个声音,我皱了皱眉。 苏姜带着不怀好意的目光:“我道是谁在这儿不知廉耻的私会呢,原来是你们!我说杜萱,你也够厉害的,前脚刚跟世子退了婚,后脚就搭上了他?!” “莫怪世子瞧不上你,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啧啧啧!扶二公子,”她恶毒的目光看向玉书:“这样的女人你都敢招惹,可要把招子放亮些!” 话未说完,我打了她一个嘴巴。 “你!”她不可置信地捂住脸:“你敢打我?!你这个没人要的破烂货!贱蹄子!”她抬手想要还击,却被玉书死死地擒住了。 “你做什么?!”苏姜不停挣扎:“扶玉书,你是要帮着这个贱蹄子,跟我作对?!” 玉书脸色冷凝:“苏娘子,自重!” 苏姜挣开他:“我呸!你们这对狗男狗女,烂货收烂鞋!你们私底下那些阴—司—龃—龉,打量谁不知道呢?!我只是心疼世子!”她故意叫嚷地震天响,不少的贵女、王公都看了过来。 “苏姜!闭上你的嘴!”我简直要气晕了。 玉书突然笑了:“原本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但是,苏姜,你欺人太甚,就怪不得我了。” 苏姜盯着他看了两眼:“哼,少吓唬我!我有什么事儿?” 玉书沉声:“你,跟我来。”他直接抓了苏姜的手,拧着她过去,我自然也要跟上。 玉书拉着她,直接走到了人最多的地方,一把甩开她,苏姜直接嘤嘤哭泣起来。 周围人窃窃:“这是做什么?!” “一个庶子,也敢如此无礼!” “真不像话!” 玉书并不理他们,叫了随行小厮:“去。” 那小厮不知跑去哪儿,玉书又道:“请章世子过来,此事与他有关!” 苏姜一听章世子,有些慌乱欲走,玉书嗤笑一声:“苏娘子去哪儿?莫不是怕了!” 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东西,几十双眼睛瞬间齐刷刷地落在苏姜身上。 苏姜无奈,挺直腰板:“我....我有什么可怕的!” “那就好。” 片刻后,那小厮回来,章琰皱着眉,也出现在人群中,他似乎看向我这边,我把头偏开了。 人来齐了。 玉书先拱一拱手:“打扰诸位雅兴,某在此赔罪。” 四周鸦雀无声。 他继而道:“诸位大概还记得,去年花宵节上,莒阳公主准备了一件凤凰羽衣,托章世子代为保管,谁知后来,那羽衣被人泼满浆汁,还被割断了银丝金线。” “当时公主勃然大怒,命人追查,有一宫女出面举证,说看到了杜小娘子曾为羽衣擦拭,众人千夫所指,认定杜小娘子做下此事,公主也重责于她,只因那件凤凰羽,是要随先皇后长眠地下的。” 我注意到,苏姜紧紧地抓住裙摆,脸色很不好。 玉书给了我一个坚定的眼神,继续说:“时隔一年,如今某也找到几个证人。” 他拍拍手:“带上来。” 来的是两个宫女,一个内侍,都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看到那几个人,苏姜脸色一白。 玉书抬了抬眼,唇边挂着一抹笑:“不如,就由章世子来审。” 于是众人都看向章琰,他一直蹙着眉头,广袖咧咧,乌黑的眸子显得凌厉。 苏姜见状,哀哀地唤了一声:“世子....” 章琰并不理她,而是对着那三个人:“如有半句谎言,定不轻饶!” “是...是.....” 那三人抖如筛糠,一五一十都说了,答案昭然若揭,一切都是苏姜做的,因她以为那凤凰羽是章琰准备送给莒阳的,所以心生妒忌,有心毁之。 苏姜不住地摇着头:“不...不,世子,不是我....不是我做的,这些人....这些人诬陷我!不是我,是...是杜萱!都是杜萱这贱人做的!” 章琰目光如寒冰。 周围人窃窃:“原来是她!” “不知羞耻,身为贵女,居然做出这种事!” “真是给老相国丢脸!” “不...不不,不是我.....”苏姜突然朝我冲过来...“杜萱!都是你这贱人!敢做不敢认!我...我要撕烂你的皮!!” “啊!” 这回是章琰拧住了她的手。 人群外突然响起了一个庄重之声:“原来如此。” 众人一惊,纷纷退开。 莒阳公主到了。 金钗泠泠,红裙曳地,她的面容年轻沉稳,周身贵气不可逼视。 含蓄不露的眸子扫了众人一眼,落在瑟瑟发抖的苏姜身上:“苏娘子,是你做的么?” “不...不不.....”苏姜摇着头。 莒阳轻笑一声:“并非无心,而是刻意,你做下此事,是针对我?” 她顿了顿,突然扬声道:“大胆!!小小女子,连先皇后随葬物也敢妄动!!” 那凤目中闪过一丝煞气:“昔日本宫冤枉了杜娘子,她替你受过,如今你便双倍奉还于她!” “不.....不,公...公主,公主饶命啊!公主.....世子,世子救命啊!...我,我都是为了世子您啊!我....我是看杜萱那贱人日日纠缠您....想给她一点教训,帮您出气....我才,我才这样做的!世子救我.....救我啊!!” 章琰一脚挥开了她。 苏姜像条可怜虫一样,泪流满面,到处讨饶,有几个平日跟她关系好的,真的替她求请了。 我当年受了十杖,至今尾椎上仍有疤痕,她要受二十杖,更不用说被当众杖责,多么屈辱。 然而这些,都是我曾经受过的。 我觉得尾椎隐隐做痛,兰娘不知什么时候到我身边,我听见她的耳语:“萱儿,真解气!” 我没回话,因为莒阳公主看了过来:“杜娘子是本宫的救命恩人,此番又是她受了委屈,该如何处置苏姜,你们去求杜娘子罢!” 苏姜连脸面也不要,爬过来拉着我的裙角:“呜呜...杜,杜娘子,你大人大量,放过我这一次,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我往后退了一步,听到人群中有人说:“苏娘子也够可怜的。” “小姑娘家,一时犯错罢了。” “对啊,二十杖下去,恐怕不好做人了。” 可见我的人缘逊于她,我受罚的时候,没什么人站出来为我说话,只有玉书,兰娘,却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最想要的那个人,恨不得能亲手拿廷杖处置我。 我面无表情:“既然敢做,就要敢认。”抬头,看向莒阳:“公主,对您的处置,杜萱没有意议,有功该赏,有过就罚。” “你....杜萱!你这贱人!我就知道!你这贱人不会放过我!!” 我说:“那你放过我了吗?我又有哪点对不住你了!明明是你自己心怀鬼胎,犯下罪责!凭什么让我替你担着!你知道廷杖打在身上有多疼吗?!” 我恨恨地看向周围人:“你们知道吗?你们挨过吗?!你们被人诬陷过吗?!没有的话,你们又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资格?!” 四周窃窃的声音顿时止住了。 莒阳看了我一眼,摆摆手,立刻有内侍上前,架着苏姜,挣扎间她还扑腾掉了一只鞋。 花宵宴,没有因为这件小事受到打扰。 众人渐渐散去,玉书到我身边:“丫头....对不住。” 我很费解:“你为什么跟我道歉?” 玉书面上有些为难:“我明明找到了证据,却一直没说,今日如果不是苏姜欺人太甚,我想.....我不会说的。” 原来是这个。 我笑道:“我知道。” 这是伤敌五千自损三千的事,苏姜毕竟不是一般人,他是左相国的女儿,内眷争斗,对我们的父亲没有好处。 玉书,我怎么会不理解你呢。 我说:“这儿呆得真让人不舒服,不如我们去逛夜市,那里的陈记馄饨最好吃,我请你们吃到饱,怎么样?” 玉书兰娘对视了一眼,还未说话,两人的表情突然凝住了。 几乎同一时刻,我感受到身后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章琰。 他面无表情,乌黑的眸子落在我身上:“萱儿,跟我过来。” 好亲昵的称呼,他有多久没这么叫过了?大概在爱上莒阳,讨厌我之后。 兰娘和玉书都不想让我去,我也不想去。 章琰说:“关于你爹被天家重用的事,你不想知道?” “......”够狠。 我咬牙跟在他身后。 第6章 你若无情我便休(六) 对章琰的背影,我很熟悉。 我曾经无数次地追逐这个背影,看他因另一个人而欢喜,因另一个人而失落。 那天雨下得很大,我偷偷地跟过去,看着章琰对莒阳表明心迹,被拒。 他一个人淋着雨,在长街宫道上胡走乱走。 我本来不想管,心里生出一抹恶意,就让他这样难过一场也好,他才会晓得,才会真正清醒。 然而终究不忍心。 因为我也难过,他整个人都湿透了,雨夜里,好像一只仓皇可怜的兽。 我打着伞追上去。 挨着章琰的那一霎那,他飞快地转过头,漆黑的眸子里,有一瞬燃灼的火光明亮,而后,迅速熄灭。 “是你?”他一把推开我:“杜萱,你真是阴魂不散!” 那话里有着凄凉和绝望。 我说:“你别这样,先回家。” “滚!” 他连一个目光都吝于给我。 擦肩而过,我侧着身子,举着伞,嗅到他衣袍上的熏香,愈来愈淡。 雨下得真大,落在地上,一个又一个的水坑。 我咬咬牙,追上去:“琰哥哥,带伞吧,别淋着自己。” 我费力把伞举过他头顶,被他一把挥开,人也向后退了好几步。 又追上去:“你带伞吧。” 再推,再追。 终于他忍无可忍:“你恶不恶心!杜萱!你恶不恶心!为什么要这样纠缠我!!” 我抬起眼,他的长睫上都是雨水:“我....我没想纠缠....你把伞带上我就.....” 我的话没说完,他粗暴地打断:“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这副模样!全天下都欠你了!你以为自己是谁!你算什么东西!你耍这些心眼给谁看?!” 他突然停下,抿了抿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不、配!” 我实在佩服自己那时候的勇气,被羞辱到如此地步,竟然还能再追上去。 “我不留在你身边,你想要一个人,就一个人,但是不要淋雨,我把伞给你,你带着走吧。”我使劲把伞塞在他手里,那阴冷的雨一下子浇在我身上,我竟然还能对他笑一笑,抱着头,转身冲进雨幕里。 跑着跑着,有温热的液体顺着眼眶子流到嘴巴,不知是不是雨。我想,也许他仍旧不领情,会冷笑着把伞抛掉,但我不想看到了。 原本还想,与他同撑一把伞呢。 终究是奢望。 这个背影,从雨夜的僵硬悲凉,换成了如今,花宵灯火下的修长高挺。 合欢花,碧玉谭,长明宫灯,都是极美的,然而再美的景,也没有心境去赏。 章琰转过身,面向我,他今天穿了一件霜白云纹广袖,襟摆处绣着仙鹤,腰间配着一串漂亮的禁步。 突然想起我送他的那对玉璜,砸在地面上,顷刻间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我低下头,突然觉得很厌烦,每看一次这个人,我就会变得很弱,很不开心,很难受。 可他把我叫来,又迟迟不开口。 真是有病。 我说:“世子,有什么话你现在可以说了,我的朋友还在等我。” 花树下,章琰的脸被宫灯照亮了半边,那半眸子里,仿佛也染上了火色,有些炽热热地灼人。 我照旧避开了。 他的手指捻着一片花瓣,揉啊揉,终于开口:“你.....” “......” “...去年....” 我点点头:“原来是这件事,如果你是觉得愧疚,那我告诉你,大可不必,过去就过去了,何况苏姜也得到报应了。” “还有事吗?” “......” 看来是没有。我转身就走。 接下来的情况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不,应该说我根本没想到—— 身后隔着衣料传来的灼热,还有若有似无的珍珑熏香。 我看着围在自己腰间的一双手,瞬间以为这是自己的某个梦,充满了不真实,荒谬以及可笑。 然而,耳边不住吹拂的鼻吸,和略微喑哑的嗓音提醒我,这是真的。 他说:“.....为什么...变成这样?” 这句话把我弄醒了,我挣扎地转身,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章琰,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远远地退开:“当初是你自己不要的!现在你又在做什么!你安的什么心!” 他像是被我一巴掌打醒了,呆愣愣的目光,花海中显得有些无辜,良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仿佛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我大概是疯了。”他喃喃。 我梗着脖子看他,对这个人,心里只有满满戒备。 他看着我,他说:“你别这么看我。” “我...只是想知道,那件羽衣...你为什么....” 我接过他的话:“我为什么会去碰?为什么会被指认?”他的眼,乌黑的眸子不复往日清明,也许他早就醉了。 其实我不太愿意回忆,每一次,都好似凌迟,又觉得他苦苦追问的模样可笑,事到如今,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我为什么去碰那件羽衣,你当真不明白么?” 别自欺欺人了,其实你很清楚,就像苏姜清楚我对你的感情,对你的维护。 如果我不去擦拭那些酸浆,她又怎么会有机会嫁祸我? 而你,因为心上人所托之物被毁,恨不得把我咬碎。 我转过身,一边走,一边说:“其实那时候,我的心就死得差不多了,十年朝夕,纵然没有男女之情,我想你多少也该了解我,可是我错了,哪怕是苏姜那样的,都比你看得更透。” “十杖,行刑的时候,我在想,为什么没有人救我?为什么你不来救我?越想,就越不想活着,觉得自己实在惘然。” 我毫不留恋地离开,身后一片寂然的安静。 最后是玉书送我回的家,马车上,我佯装看向窗外,玉书伸指弹了我一下。 “做什么?”我捂着额头。 玉书笑道:“在我面前还隐瞒什么,怪丫头。” 我死鸭子嘴硬:“没有啊。” 他还想再说,我就拉着他:“唉,你看你看,有好多南国人!他们卖得那个黑漆漆的东西是什么?” 玉书看了一眼:“是菱角。” 我说:“菱角是什么?小牛的角吗?” 玉书笑着摇摇头:“是一种吃的东西,”他又看了一眼:“想吃么?我去买一点。” 他下车出去了,我才缓缓松了口气。 又过了半个多月。 发生了一件喜事,兰娘与永安侯府的嫡子崔尚衣定亲了。 他们这双小儿女,早就有意,又是门当户对,自然水到渠成。 我自然是准备厚礼相送。兰娘既羞又喜,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我不无感慨:“我、你还有玉书,我们三个人之中,大约就是兰娘你能办这么一场了。” 近来爹爹为我的婚事忧心不已,那些坏了名声的贵女,莫不是绞了头发做姑子,或被家人远远地送到庄子上,不问生死。 至于玉书,就更是艰难,最近他都没怎么与我见面,与柯景也是,似乎是有什么事情。 我恨自己这张乌鸦嘴。 一语成谶。 第7章 莫待无花空折枝(一) 自那日买过菱角后,每隔两三日,玉书都会命小厮送来新鲜的。 .....什么时候开始中断了呢? 奇的是,父亲突然来找我。 他脸色不大好,问了我一些关于玉书的事,我觉得很奇怪,然而他欲言又止,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两天后,风言风语,如瘟疫般迅速在长安城传开,人人都道扶大将军的二公子不近女色,原来是好男风,与一个男人不清不楚,行有苟且,在本朝,这是纲常不容之事,据说扶将军得知,大发雷霆,抽了玉书整整五十鞭,更把他送去城外庄子,关押囚禁。 我听到底下人来报,霎时腿都软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 玉书一向谨慎,我也从未对外透露半字,连兰娘都不知道的事,扶将军怎么就知道了?长安城怎么就沸沸扬扬了? 不遑多想,我当即便要出门看他,车马匆匆,然而城门紧闭,侍卫说,出城需请扶将军或巨鹿公的印信。 巨鹿公.....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山上遇到章琰,....难道,是他?! 车马奔向巨鹿公府。 不待小厮通传,我几乎是直接冲进章琰的院子,我对这个地方很熟悉。 章琰穿着霜衣,拄着手,正在书桌前看什么,神情很专注。 听到响动,他抬起眼,看到我风风火火的身影,眸间有一瞬的讶然,起身朝我走了过来:“你怎么来了?我....” “啪!” 我打了他一巴掌。 他的头歪过去,我双目赤红地抓着他:“你!是你对不对!是你害了玉书?对不对?!” 他不承认,也没否认,他转过脸,墨瞳定定地注视着我,一字一字:“你以为,是我?” “对!”我几乎没有犹豫。 他一直看着我,突然笑了一下,就像原本拧紧的阀门突然泄了气,他的笑带着不屑:“证据呢?” 我深吸了口气:“那天你为什么会在山里?你根本不喜欢爬山!” “......” 章琰不答反问:“那你又为什么上山?”墨眸闪过一丝受伤的情绪,立刻又被讥讽取代:“是为了与谁私会?还是....为了帮谁私会?” 我气急了:“果然是你!你太狠了!” “是啊,我本来就狠!”章琰死死地盯着我,仿佛下一口就要吃了我一般:“我狠,我冷情,我恶毒,那你跟那个扶玉书又怎样!你喜欢他是不是?!” “可惜,”他眯起眸子,凑近我的耳边:“他喜欢的人,不是你。” “......” 我藏在袖下的手,不住地发着抖,这个人,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他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 我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推了他一把,我冲他大吼:“章琰!你王八蛋!!” 他被我弄得后退了几步,又上来,一把擎住我手,看着我泪眼婆娑的模样,我真的拼命拼命在忍了。 我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擦了把脸:“你放开!” 他看着我,突然就把我抱住了! 我开始不住挣扎,打他,踢他,我们两个人好像在比谁更倔,谁都不肯让步。终于,我打累了,他的手收的更紧,鼻吸擦过我的耳廓:“嘘,我们都该冷静。” 他好像叹了一口气,我不太确定,他说:“萱儿,是我不好。” “我不该这么说话。” 他的手,不知何时,抚上我的头发,一下一下,仿佛抚着一件易碎的物品。 从前,他也曾这样耍弄过我,他的这些蜜语,我一个字都不相信,也不想听。 我的嗓音跟心一样冷:“世子,你够了,放开我,如今我已是名声尽毁,还请你不要赶尽杀绝。” 他的手微微一僵。 我说:“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不要连陌生人都没得做。” “......” 他终于缓缓放开了我。 我说:“给我印信。” 他的睫毛帘幕似的落下来:“印信在我父亲那儿,你要,去找他拿。” “......”我咬了咬牙:“好!” 转身欲走,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我不想理他,然而那手比我更快,伸到面前,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对玉璜。 布满了裂痕的玉璜。 我垂眸,把它们拿起来,即使粘合了,裂纹的粗糙感依然存在,手上微一用力,那玉石就又裂开了。 章琰站在我身边,没说话。 我笑了笑:“你看,覆水难收,破镜难圆,纵然弥补又能如何,碎了就是碎了。” “即使粘上千百次,也不会再如从前一般坚固。” 我把那玉带出去,扔在外头,有几个乞丐看到,冲上来捡走了。 回过头,章琰站在门口,垂袖静静地看着。 这一趟,我没从巨鹿公手里拿到印信,反而被爹爹禁足。 他简直有点痛心疾首了:“萱儿,平日你要如何,爹从不拦着,但这次,你不该再插手,爹会命人好好看着你。” 我从未受过如此对待。 隐隐约约的,我觉得这次玉书的事,似乎过于严重了,以往本朝也不是没有好男风者,哪怕是现在,不过偷偷摸摸罢了。 何况玉书既非皇亲,又是庶子。 我被爹禁足在家好几天,每天两班人轮着看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所以那天晚上,当柯景出现在面前时,我委实大大地吃了一惊。 他一袭皂衣,形容憔悴,再无昔日意气风发之态,看来这几日,他亦过得很煎熬。 黑暗中,我说:“阿景,你怎么来了?...玉书他.....” 柯景抬袖打断了我:“我知道,都是我不好,娘子,今夜我冒死进来,是想求你帮一个忙。” “什么忙?” 他说:“我想出城,去见一见他。” 这个“他”指的必是玉书了,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我是想帮你,可是没有印信,谁都出不了城。” 他偏过头,看向黑漆漆的窗外,良久,说道:“我自有办法,只请你随我走一趟。” 虽不知他要怎么做,但我实在担心玉书,没有多想,便答应了他。 柯景早年是剑士出身,颇懂武功,他带着我,飞上高高的瓦片屋顶,夜色笼罩,下方的万家灯火璀璨而瑰丽。 隐隐传来勾栏里推杯换盏,楚姬调笑之声,他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我也就不说话了。 突然—— 一只羽箭自下而上,冲破了片瓦,向他身上射去,柯景拉着我,往旁边一躲,一时翻下屋顶,落在地面。 我睁开闭上的眼,眼前的景象简直令我震惊,火把,骑兵,长矛短剑,还有盾和弓,充斥着我的眼帘。 我们被层层铠甲包围了。 我不由抓住了柯景的袍子:“这是怎么回事?!” 骑兵让出一条路,我看到章琰的脸,火色下,闪着冷厉的光。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转而对上柯景,微微一哂:“你果然想逃。” 柯景也笑了:“世子说哪里话,我不过是带佳人出游罢了。” “哼,废话少说!”章琰跨坐在马上,仿佛睥睨众生的神祗:“你自己做的那些事,莫非都忘得一干二净了?需要本世子提醒你一遍么?” 柯景微微一笑:“不必。” 我只觉一股大力,突然把我拉到身前,未及反应,一柄钢刃架上了我的脖子,很凉。 章琰的脸色瞬间变了:“你待如何?!” 柯景哈哈哈大笑起来:“世子知道怕了?看来骗了这丫头出来,果然没错。” 骗? 我听不懂他们的话,我迷茫着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琰在那头喊道:“萱儿,他是南国派来的奸细,你不要信他!” 奸....细?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柯景,他笑得狠厉:“不错,我是南国人,不过世子你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有点晚了?她已经落在我手里了。” 他在说什么?他们究竟在说什么?我的喉咙像堵了一口血:“你....那你,跟玉书.....” 听到玉书二字,柯景的眸色更深,笑得疯狂:“他是个蠢人,你也是,你们两个蠢货,被我这个细作耍得团团转,”那刀压得更深了,仿佛很恨:“要不是你们....我早就逃出去了!” 我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脖子,流进胸口,耳畔传来一片模糊的吵闹声:“世子!” “世子,不可!” “不可!” 章琰眉头紧锁:“柯景,你费尽心机,不就是想出城么?挟持一个内闱女子算什么本事!有种,便挟持我,他们立刻就会放你出去!” 柯景低头看了我一眼:“世子的深情真令我感动!你当真愿意用自己来换她?” 章琰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扔掉手中兵器:“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决不食言!” “好,”柯景道:“那你走过来!” 不.... 我听不请是谁在说话,身后突然被人大力一推,章琰接过我,在我耳边说道:“自己小心。” 再回头,他已成了剑下的那个人。 柯景拘着他走,众将士仓皇让路,直到看不见二人为止。 有人挨过我,替我包扎颈上的伤口,我觉得这一切,也许都是我的一场梦。 就像少年时,每每梦到章琰那样,如此的不真实,直到颈上传来刺痛,直到父亲和兰娘来看我。 章琰被挟持出城,不知所踪。 玉书呢,他又该怎么办? 第8章 莫待无花空折枝(二) 柯景死了。 聪明如章琰,睿智如扶将军,他刚带着章琰出了城,就中了二次埋伏。 连同城中所有的南国细作一样,魂归异乡。 听说章琰也受了点轻伤,在床上躺了两天,不严重。 父亲终于解了我的禁足,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庄子上看玉书。 马车悠悠地驶过巨鹿公府,我掀起帘子,看着门口两只威严的石狮,小厮问:“娘子,可要停下?” 我想了想:“不必了,回头以父亲的名义,送些补品给巨鹿公世子。” 小厮喏喏。 那庄子修在城郊,清冷僻静,只有一个老妈子打点上下,她迎了我进去,只是不住摇头,我知道玉书的情况不会好,但没想到,居然这么不好。 短短十几天,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满脸胡茬,衣衫不整,头发也未束好,他随意地伏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壶酒,脚边打翻了数个空瓶。 玉书极重仪态,平素衣料都是整洁如新的。 我跌跌撞撞地挨过去,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哭泣也不能,倒是他,率先看到了我。 那眸子一瞬惊讶,马上就隐匿了:“你来了。”他说。 我点点头:“我来看看你。” 他喝了一口酒,自嘲般地摇摇头:“ 也就你还愿意来看我。” “....像我这种人,上不能为祖宗争光,下对不起衣食父母,我这种人,活着与死又有何异?” 我抓着他的袖子:“玉书,你要难受,有话你就说,我听着呢。” 他看了我一眼,隔着散乱的鬓发,摇摇头:“我没什么可说的,你早点回去吧,一会儿天就晚了。” 他还是这般温柔,这般会关心人。 我说.....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似乎一切的语言,都显得苍白。 他喝酒,我也不阻他,除了喝酒,还能做什么呢? 玉书说:“我爹,以我为耻。” “他说,恨不得没生过我这个儿子,那时候我真傻,我想,终有这么一天,事情终会暴露的。” 酒大楼大口地往下灌:“我早做好准备了,谁知道,谁知道....呵呵呵,南国奸细,刻意接近.....真是荒谬啊!原来,他是为了我爹,为了扶将军....才接近我的!” “我恨!.....又能恨谁?只恨自己蠢!蠢的人神共愤!蠢的天地不容.....” “你走吧。”他说:“你走吧,让我自己呆在这儿。” 我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好,我走。” “但是玉书,有件东西,还是要交给你。”我往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枚鸾佩。 只一扫,玉书的眼,几不可察地睁大了。 我的表情很平静:“这是柯景死的时候,从他怀里掉出来的,他们交给了我,我想,也许是你的东西。” “他到死,也还一直带着。” “....也许,他是真的.....” 我没有把话说完,因为斯人终已逝。 我把它递给玉书,他拿在手里,紧紧地攥着。 出去阖上门时,听到里头传来低低地啜泣。 我站着听了一会儿,才离开。 转眼又是几月,多事之秋。 南国人屡犯边境,虽然我国已派大军,敲山震虎,然而收效甚微。 战报一日三传,战事一触即发。 外头的战火频传,并没有打扰到里头人的生活。 众人还是各生各家气,各过各家活。 玉书终于从庄子上搬回来。 我们决定成亲。 玉书和我,我们永远做不了夫妻,可又只能做夫妻。 我们的感情都死了,我们名声都臭了。 父亲们商量过后,也都同意定下。 之后便是忙碌再忙碌,有时候,我坐在院子里的大秋千上,听着外头的欢声笑语,不知我的故事,民间又会怎样流传。 婚礼的前一天,我穿着压箱底的绛红嫁衣,觉得很不真实。 对着铜镜左看右看,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人—— 是章琰。 面无醉色,身上却有酒气。 我一时惊住:“你怎么来了?!” 他说:“我要想来,自有千百种方法。”墨眸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我很戒备,婚礼前不能出事:“你快走吧,你原不该来。” 他不动,长睫虚掩,却突然笑了:“你知道,过去我真的很讨厌你。” 我转过脸:“你是来羞辱我的?” 他没接我的话,只是自顾自说:“那时候我真的讨厌你,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很讨厌。” “......” “但是,后来你怎么就变了呢?” 我说:“不想再作践自己了,就算是犯贱,也有心累的一天。” 他笑了笑,竟然有些凄凉:“也许吧。” “从接到退婚敕的那一刻,我就不晓得自己该做什么了,哪怕我终于摆脱了那个姑娘,我却一点都不高兴。” 章琰走到窗边,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一眼也没有看我:“我很不高兴,觉得你在欲擒故纵,惺惺作态,毕竟曾经这么喜欢我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变就变,我不信,杜萱,我不信!” 这话里有偏执的意味,我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不是一时一刻变了的,是日积月累,终于磨空了,耗尽了。” 他猛地回头看我,然而在看到我的嫁衣后,又转回去,还是叹了口气:“....对不起啊,萱儿,对不起....” 他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得我不知所措,我想了想:“其实你也不必如此,你只是不喜欢我,并非你的过错。” “不,我…不是.....” 不是什么呢?他又不说话了,良久,才道了一句:“我要走了。” “什么?”我一惊:“你要去哪儿?” “去战场。” “边关战事吃紧,我已向父亲和圣人请命,前往迎敌。” “......” 我把自己微微发抖的嗓音隐藏的很好:“什么时候走?” “就在这几日。” “好。” 我低头想了想:“一路保重。” 他回过头,松风吹拂得广袖咧咧,发丝轻扬,如谪仙。 “你也是。” 初八,上吉的日子,我与玉书正式结为夫妻。 三天后,巨鹿公世子章琰带领十万大军挂帅出征。 临行前,长安黎庶击鼓鸣琴,高唱战歌,祝军凯旋。 随着时间过去,我们都各自沿着轨迹成长。 战火重燃,这一战打得很艰难,章琰一去半年,音讯全无。 兰娘身孕逐渐显怀,挺着大肚,时常来找我说话。 扶将军征战在外,玉书也帮着他兄长,料理朝中家中诸事。 我也会帮忙,但我总是理不好,玉书就会拿指头弹我。 我看到他腰间系的那枚鸾佩,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 我们是世上最相敬如宾的夫妻,胜似兄妹。 我开始在某一刻,倚着窗户,对月出神。 玉书还曾笑我:“明明是个姑娘,却尽做些妇人的姿态。” 六月下,章琰的第一封家书终于寄到了巨鹿公府,随书还有一封小信,据说是替扶将军问安家眷。 玉书把那信拿给我看,我挑了挑眉毛:“这是什么意思?看不懂。” 玉书笑道:“是啊,说什么回来想喝鸡粥,我可不记得我爹爱喝粥。” 我怒了:“扶玉书!” “好了好了,不闹你了,”玉书说着就要出去:“对了,得空你写封回信吧。” 我说:“玉书......” 他打开门,眼中漾着暖光:“丫头,这一年来,我想了很多,人活着,难道不是为了自己开心?痛苦的事,谁都不想去做。未来么,有可能变好,也有可能不好,如果因为害怕,不迈出那一步,好不好,又怎么会知道呢?” 他摸了摸腰间的鸾佩,走了出去。 “......” 我提起笔,写回信,这真是脑力活,我本来文采不佳,写过又写,总不满意。 最后索性不写了,就简简单单落下一字。 “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冲动开文,一路裸更的故事结束了。一边写一边觉得,真的好古早,哈哈哈,本来想搞个番外的,然而人又疲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