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谁是小麻雀 作者:星森 文案 寇衡初到锦州城,听闻城南丝织商户容家长女对他表兄一见倾心,遂取笑:区区一个商户女,也想学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 被隔壁容家小女容丝丝,听个正着。 后来,尊贵的寇小侯爷,要求娶商贾之家出身的平民女子容丝丝。 容丝丝斜眼:听说,我这样的人,是麻雀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 寇衡笑嘻嘻:我不喜欢凤凰,我就喜欢小麻雀。 容丝丝作势就要拿针戳他:你说谁是小麻雀? 寇衡躲:我我我,我是小麻雀。 容丝丝这才罢休,背对他继续绣花。 寇衡小声:两只小麻雀,正好双宿双飞,相亲相爱。 容丝丝听得清楚,嘴角漾开一抹笑,心道:这个傻麻雀。 每天18点更新。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布衣生活 欢喜冤家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丝丝 ┃ 配角:寇衡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是! 立意:爱可跨越阶级,断不可随意轻视他人。 第1章 第一章 庆和三十六年,锦州城,春。 清明时节雨纷纷,柳小五折腾着一把油纸伞,却怎么也撑不开,气得她一把撂下,直嚷嚷道:“什么破伞嘛,一点儿也不好使,回头我找那苏老头去,怎么修的伞!” 同她一道躲在了沿街商铺屋檐下的年轻女孩子,拿衣袖擦了把额头上被滴落到的雨水珠子,和气地笑:“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值得你生这样大的气。” 她俯身蹲了下去,亲自去捡起了那把旧伞来。 “这伞也修了好几回了,怕是也没的可修了。”她试着撑开,“回头我给你些钱,再去苏大爷家买把新的回来吧。” 一听要买新伞了,柳小五顿时便高兴了起来:“姑娘存的那些个钱,也该拿出来置些新的物件儿了,天天用这些旧的,没的叫人瞧不起。” 容丝丝也撑不起那把旧伞,只好竖在了墙边。又听了柳小五的一番话,不由得笑:“怎么,用旧物件儿就给人瞧不起了?” 柳小五添油加醋:“姑娘你是不知道,外头那起子小人,势力着呢。知道的,夸你节俭,不知道的呢,背地里还不晓得会怎么编排呢,坏心眼得很。”她翻了个白眼。 容丝丝被她这生动的一番话,逗得直发笑。同样笑了的,还有身后店铺里的老板娘。 “几天没见着,我们小五姑娘的这一张嘴呀,越发伶俐起来了。”李月娘笑着,将她二人往店里让。 “哎哟李嫂子,这要论嘴皮子功夫,我可比不过您呐。”柳小五谦虚着,抬腿就要往店里去。 容丝丝一把拉住了她,又望了李月娘,笑道:“李嫂子,你店里还做着生意呢,我们就不进去了,等等雨就该停了,我们还赶着往梨园去呢。” 李月娘知道她的脾气,小姑娘虽人看着和气,那说话却是从来都说一不二的,因此也就罢了。 她又看了柳小五怀里抱着的一只青皮包袱,遂笑问:“又往梨园去,那这包袱里的,又是给万姑娘备的吧?也不晓得是些什么好东西。” 她口中的万姑娘,正是梨园鸿禧班当红戏子万暮云。 容丝丝笑:“什么好东西?不过就是一件衣裳罢了。” 万暮云是唱戏的伶人,又正当红,这穿衣打扮上,绫罗绸缎必不可少,这些李月娘也是晓得的,因而她笑:“容二姑娘这话,说得可就谦虚了,这锦州城里谁不知道你们城南容家,那可是百年间数一数二的商户呢。就是一匹白布,那也比一般人家做出来的要精致得多。” 容丝丝垂首浅笑:“李嫂子可真是会说笑。” 李月娘一摆手:“欸——我这说的,可都是真话。” 恰逢有人来买糖包,李月娘就去了。 她才转了身,又从门里递了把青绸大伞出来,笑道:“瞧我可忘了,这原是先前借的你家厨房里王大婶的伞,现在正好,你主仆俩撑了。完了一路带回去,替我还给王大婶,也托小五姑娘,给我向她道个谢吧。” 柳小五听说是王婶的伞,便伸手接了,又打趣笑道:“李嫂子,你光嘴上一句谢呀,也没个什么东西……” “小五!”容丝丝打断道。 李月娘于是笑道:“最近没得好糯米,回头我亲自下厨,做盘青团,送到府上去,可好?” 柳小五俏皮笑了:“这也就罢了。”说着打起了那柄青绸大伞,又对了容丝丝道,“姑娘,咱们走吧。” 容丝丝接了她手中包袱,又向李月娘道了别,这方走了。 走了没一会儿,将将拐过一方巷子,出来大街之上,这雨,说停也就停了。 “真是奇了怪了,”柳小五皱了眉头,收起了伞,又张望了灰蒙蒙的天,嘟囔着,“这雨怎么又不下了?” 容丝丝好笑:“不下倒不好了?” 柳小五忙堆起了笑脸来:“不下好,不下好。”说着又探手来接她怀里抱着的包袱,“姑娘,还是我来拿吧。” 才将包袱交去了柳小五手上,容丝丝便听得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响远远传来。她举目眺望,似是几个人,都骑了高头大马,正奔驰而来。 她赶紧拉了把柳小五,两人一道,避去一旁,贴了路边走。 听着马蹄声将近,却不期然打巷口冲出来个小乞丐,正好将柳小五撞了个正着。 柳小五一个没站稳,身子一扭,踉跄着便往街道上行了几步,眼瞅着就要往地上摔去。 “小五!”容丝丝惊呼。 又见柳小五行将跌倒之际,扬手就将包袱抛向了空中。那包袱本就是松松盖着的,这一下在空中打了个转儿,可不就散开了? 吓得容丝丝连着又喊道:“衣裳!” 那是一套湖青色绣出水芙蓉的衣裙,料子自然是上等的,更难得的是那上面的刺绣,花了容丝丝整整两个月的功夫,方才彻底制成。 这样一套费她心神的衣裙,眼看就要飘落地上,那青石地上满是雨水,混着泥沙,这一落,她这几个月的心血,岂不是都白费了? “姑娘别急,我来!”柳小五挣扎着要爬起来扑去抢。 可哪里还轮得到她? 不等柳小五起身,围观的众人,都见一个宝蓝身影,自马背上飞起,伸手抓了那套衣裙,一个转身,轻轻松松便落了地。反应之灵敏,身姿之轻盈,都不禁让人想鼓掌叫好。 见此情景,容丝丝暗自舒了口气。她整了整心神,便走上前去,朝那身着宝蓝衣裳的公子屈膝行礼:“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这是你的?”那宝蓝衣裳的公子轻笑着问道。 容丝丝的视线落在他捏着衣裙的手上,他的手指纤长又白皙,只是那分明的骨节,提醒她这是男人的手。 “是我的。”她点头。 “哦?”那位公子的声音里笑意明显,“那你如何证明,这的确是你的呢?” “啊,这……”容丝丝一愣,这还要证明吗? “这就是我们家的!”柳小五一瘸一拐走了过来,她挡到容丝丝和那位公子中间,恶狠狠瞪了他,“你满城里去打听打听,除了我家姑娘,还有谁能做出这样好的针线活儿来!” 当了她的面,那位公子的脸上顿时就敛了笑意:“真是不知礼数的丫头。”他嘲讽道,“你先把自己脸上的泥巴擦干净了再来跟本……”他顿了一下,又道,“跟本少爷说话吧。” 柳小五气得要死,她还要再吵,却被容丝丝给拉住了。 “请公子见谅,原是我家丫头心急了些,口不择言。”她好言道,“还请公子大人有大量,将这衣裙还我。” 那公子跳了眉,上下打量她一回,吊儿郎当道:“你让我还我就还?你还没证明这就是你的呢。”他说着凑近了容丝丝,直看进她的眼睛里去,一字一顿,“我,偏,不,还。” 原以为是个文雅公子,哪成想竟是个无赖登徒子呢?饶是容丝丝好性子,这会子也动了气:“不还就不还!你的脏手碰过了,我还嫌弃呢。” 她说罢拉了柳小五,掉头就走。边走边气得想:真是,光天化日之下,这是明抢啊。 “我说阿衡,你这就不大厚道了吧,说是帮忙,怎么还给人姑娘家的东西拿回来了?”坐在马上的月白衣裳公子哥儿,扬声笑道。 寇衡哼了一声,道:“我乐意。” 谢明生听他那赌气的话,不禁笑得更狠:“你气了吧,竟还有姑娘嫌弃你手脏。” 寇衡不满:“可不是?我长了这么大,还没人敢当面儿嫌弃埋汰我。要说怎么是乡下人呢,没眼力见儿。” 谢明生当然清楚,他这个两姨表弟,平素在家是怎么个无法无天混世魔王样,因而只继续打趣:“是啊,你自己不也说了嘛,没人敢当你的面儿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寇衡虽惯爱胡闹,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清楚得很。还能是因为什么?不过,是都看在他靖安侯府小侯爷的面子上吧。 见他沉默,谢明生于是又笑:“你看,那姑娘又不识得你是谁,随口说出了心里话,又哪能怪得了她呢?” 不知为何,听了他这句话,寇衡心里更是冒火,他翻身上马:“你倒是很会为她说话嘛,怎么,瞧上了人家姑娘?” 谢明生知他小孩子心性,不怒反笑,故作了一阵沉思状,方道:“要说起来,那姑娘生得的确好,乌发雪肤,杨柳腰肢,最妙的,还是她那一双眼睛,盈盈秋波,叫人望之却俗。” 他说着,还忍不住一壁抚了掌:“我一直都以为,咱们帝京已占全了人杰地灵,没想到这一路南下,竟是叫我大开眼界,文人墨客自不必不提,单是这美人儿,就如百花缭乱。可见以往,咱们呐,还是做了井底之蛙了。” 寇衡听得直翻白眼:“一个女子而已,竟惹得你还长篇大论起来了。”他攥紧了缰绳,“你要真这么喜欢,不如讨了家去,日日红袖添香,说不定你就能著作等身了。” 谢明生还真就一击掌:“欸,你这倒是个好主意。等回头我托人去打听打听,问问那是谁家的姑娘,不定,还能请阿衡你做个傧相,吃杯喜酒呢。” 他说着,还真就叫了个随行的小厮过来,吩咐他去打听打听,刚才那姑娘是个什么来历。 小厮领命去了,寇衡却再度翻了白眼:“谁要吃你的喜酒。”他气上加气,一径打马去了。 谢明生哈哈笑着,也策马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哈喽宝贝们我回来了。 这篇文依旧很短小,但我写的时候真的很开心,希望你们也能看得开心。 第2章 第二章 柳小五跟着容丝丝回去后,见她家姑娘又一头扎进了房里,做起了针线活儿,知道没个半日的,容丝丝都不会出来。 恰好柳小五自己也憋了一肚子的火,闲着没事,她依旧出门往梨园去,打算寻到他们家大姑娘,好告诉她二姑娘今日所受的委屈。 原来在这锦州城里,堪称一霸的,既不是城东吴通判家的老来子,也不是城西铁匠铺的朱老三,而是她城南容家的大姑娘,容绒。 容绒生得体型丰腴,堪比戏里杨妃,却力能扛鼎,几个男人一起上,都不定是她的对手。 且说她们姐妹小的时候,那容丝丝走在路上,容母给做了包糖果子,半路就被个二流子给抢走了。 容丝丝那时候年纪小,抢她东西的人都跑出老远了,她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哭着回去,告诉给了她姐姐知道。 容绒那时候也不过十岁的年纪,一听有人抢了她妹妹的糖果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操起院子里的一把破扫帚,呼朋引伴,满大街去找那个二流子。 等找着了,糖果子自然是没的了,就算还有,谁又会要呢?容绒只叫人按了那二流子,自己则举了扫帚,劈头盖脸便往他身上招呼,硬是给那人打怕了,从此不敢在这一片转悠。 经此一役,她容大姑娘也算是一战成名了。从此不论是城东还是城西,再无人敢来招惹她——更无人敢来招惹她的妹妹了。 柳小五找着容绒的时候,她正跟了万暮云,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地学着崔莺莺的形态,被柳小五这一打断,不觉动了气。 待听了柳小五添油加醋好一顿告状,容绒的火爆脾气,更是一下子就上来了。 她一拍桌子,怒道:“真是岂有此理了?这锦州城里,还有哪个不长眼睛的东西,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丝丝的东西?待我去给他揪出来,看不一顿好打!”说着起身就要走。 柳小五看热闹不嫌事大,极力怂恿着:“就是!”也要跟了她去。 好在还有个明理些的人在,万暮云按了容绒的肩,笑道:“这其中,怕不是有误会吧。” 她说着又看向了柳小五:“瞧你,这样火气冲冲地就过来了,怕是一分事,也要给说成三分。” 柳小五顿时不服:“哪有,明明就是那人欺负我们姑娘!” 万暮云耐心地笑:“这锦州城里,如今还有谁敢明着来欺负你家姑娘?”她手指点了下巴,娇憨浑然天成,“想必是外来的过客,或是新到此地的……”说着心中一动,蓦地住了嘴。 容绒不曾察觉她的异样,只问了柳小五,那欺负了她妹妹的人,长的什么样。 柳小五正要形容,却被万暮云推了开,笑道:“你才不是说,要看我今天的妆扮吗?这眼瞅着也就要开场了,我化给你看呀。” “这……”容绒看了看万暮云,又瞅了眼柳小五。 万暮云于是又劝道:“哎呀,我才不是都说了嘛,那欺负了二姑娘的人,必定是过路的人啦,你就是现在追出去找,怕是也找不着了。” 柳小五适时地疑惑:“确是骑了马,好像是赶路的人。” 万暮云立马就笑了:“瞧,我说什么来着?”一面推了容绒往里间去,“你呀,还说要改个性子,就是这样改的吗?动不动就要打打杀杀。” 容绒好脾气地笑:“行吧,那人抢的,可是丝丝要亲自送来给你的东西,你都不生气,那我还着什么急?罢了罢了,我还是看你唱戏吧。” 一壁说着,她又回头冲了柳小五挥手:“你先回去吧,告诉二姑娘,我回去给她买红豆青团吃。” 谁要吃你的红豆青团?柳小五不想自己满心愤懑地来,又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容丝丝坐在房中,先前的针线活儿她没动两下,就又搁下了。 这时她已不生气了,只是想着那套衣裙毕竟是万暮云千万托她做的,眼下没了,也只好再打起精神来,再为她做一套吧。 她是这样想的,也就立马动起手来。好在先前的料子都还在,裁剪容易,唯独那料子上的刺绣,却是耗费精神。 “少不得得日夜赶一赶了。”她叹了口气,心里难免又记恨了那宝蓝衣裳的公子一回。 日暮时分,容绒归家,先来见她妹妹。 “丝丝——”她拉长了声音,唤她的名字。 容丝丝早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再有院子里生姜的叫声,不难判断,是她容大姑娘回来了。因此她只“嗯”了一声,连头都懒得抬起去看她姐姐一眼。 这要是在往常,即便容丝丝不问,容绒也会自顾自地开口,讲述她这一天的所见所闻,也不管她是不是在听。可今天…… 容丝丝没听见她姐姐的自言自语,正相反,今日的容绒,异常地沉默。 就算是她容丝丝再怎么专心于刺绣,但这每日间习惯了容绒的碎碎念,忽然没听见,多多少少也还是会觉得怪异的。 所以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转身去看了容绒,却见她正一个人坐在了窗前,双手捧了脸,默默地冲一盆芍药发笑。 这可就是更奇了怪了。容丝丝干脆起身,走去她身侧,探手去试了她额头的温度。咦,不烧呀。 “我没事儿。”容绒笑着,顺手拉了她的手,置于自己掌心中轻抚。 容丝丝于是就在她身侧坐了下来,笑问:“既不是病了,那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叫你这样的开心。” “可不是好事嘛。”容绒笑得一张脸都是红红的。她左右看了眼,见屋里没人,方凑去了容丝丝耳边,悄声道:“你老姐我呀,这回可是动了红鸾星了。” “什么?”容丝丝以为自己听错,“什么星?” “嘘,别这么大声。”容绒吓得赶紧拿手去捂了她的嘴,“给爹娘听见了,可不要打断咱俩的腿啊。” 容丝丝拿下她的手来,细细的眉拧到了一起:“你又作什么妖啊?” “什么叫作妖啊?”容绒不服,“怎么,就不许你姐姐我,看上个青年才俊啊?” 容丝丝被她这话逗笑:“行行行,许许许。”她笑着,又问,“那么,请问姐姐大人,这是看上了哪家的青年才俊啊?” 容绒大约是想起了那人,顿时笑得面若桃花,飞上了一片红:“其实,你姐姐我,也不晓得。” 容丝丝这下,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什么叫,你也不晓得?” 容绒捏了手中罗帕,难得这般扭扭捏捏害羞起来:“就是,就是,今儿个梨园不是唱《游园惊梦》嘛,我去看暮云姐,就在后台坐着,瞅见来看戏的一人,生得怪好看的,比那台上唱小生的,还要相貌英俊。我就……”她嘻嘻笑着,不再往下说了。 原来如此。容丝丝这方放了心,她起身,又拍了拍容绒的肩:“天快黑了,快去洗洗手,准备吃晚饭吧。” “啊?”容绒不料她妹妹会是如此平静反应,才她可不是这样的。 瞧她脸上茫然,容丝丝只好又说道:“我的好姐姐,人家不过是来看了一回戏而已,你连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有未婚配,都不晓得,还想那许多呢。”说着摇了头就要走。 “那又怎么样?”被容丝丝点破了关键,容绒不由得气恼,“至少,我叫人送去的瓜果茶点,他可是都笑呵呵地吃了呀。” 正好端端走着路的容丝丝,差点没平地里摔上一跤。 “你,你说什么?”她不可置信地回头望了她姐姐,“你还给他送吃的了?” 容绒一脸得意:“那可不。” 容丝丝扶了手边桌子,想了一想,认真问道:“那么,那个人他晓得是你送的么?” 容绒脸上的笑意,登时僵在了那里。 第3章 第三章 且说那头寇衡与谢明生,从梨园看了戏,又自打马归去。 才进门,便有小厮上来牵了马,与他二人笑道:“夫人已经叫摆了晚饭,就等两位少爷了呢。” 寇衡摸了摸尚且滚圆的肚子,朝了谢明生笑:“虽然不饿,但若不去,我娘你也是知道的,想必又要生气了。” 谢明生也不觉得饿,但寇衡的话,却是在理,于是也笑:“既然都是来此处休养的了,还是别叫姨母生气吧,我们且去陪着,吃两筷子就是了。” 二人于是一道往里走去。 寇衡随手折了朵海棠花,置于手中把玩:“今儿的戏唱得不错。” 谢明生也点头:“是不错。” 寇衡斜眼看了他坏笑:“也是你好心,临走了,还要做个好人。” 谢明生当然清楚他是在说什么,看完戏回来时,一女子急急忙忙,在他们面前跌了一跤,他好心扶了一把,哪知那女子起来后竟不舍得松手,直直往他怀里赖,吓得他一甩手,又给那女子推地上去了。 “我以为她是真摔了。”谢明生轻咳一声,解释道。 寇衡冷笑:“我就知道,她是看上了你那张脸。” 谢明生品貌好,唇红齿白,身材高挑,一副文弱书生样。他又斯文,不似寇衡长长冷脸对人,是以颇受女子欢迎。只是京中贵女含蓄,顶多眉目传个情,再大胆点的送个帕子什么的,也就完了,没想到来了这南方,女子们竟比京城贵女们还要胆大,直接投怀送抱了。 被寇衡直接点破,谢明生讪讪笑了笑,开始转移话题:“不过,那位万暮云姑娘,的确唱得好。” 这点寇衡倒是不吝啬赞美,也点头道:“的确,便是宫里的戏子,也不见得能比过她去。” “哟,谁这么大面子,能博咱们小侯爷如此夸赞呀?”二人不防,自身后传来如此一声笑问。 二人闻言转身,却见自那蔷薇花架后,转出来一个桃红身影,正是寇衡母亲的贴身侍婢,朝云。 原来朝云从库房取了东西要回去正屋,远远看见他二人进了仪门,她一时玩心起,就干脆一路悄悄尾随了过来。这时候冷不丁地出声,也是看就要到了,所以来吓他们一吓。 “原来是朝云姐姐。”谢明生笑道,又问,“这是打哪儿来呀?” 朝云举了举怀里抱着的布包:“取夫人要的花瓶呢。” 谢明生点头:“先前出门时,就听姨母说了,等过几日天气好了,园子里的花儿也开得好,就要摘来插瓶呢。” 寇衡却不以为意:“那花儿都在枝头上开得好好儿的,何苦摘下来,还败得快。” 谢明生听了他的话,瞅了他一眼,只抿嘴笑。 寇衡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于是问:“你干嘛?我可没欠你银子了。” 谢明生哈哈大笑:“谁同你说银子?”他一指寇衡还捏在了指尖的海棠花,笑道,“你既说花儿都该开在枝头上,那这个,你又作如何解?” 寇衡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羞恼之下,只好将那花朵,往石榴树下一扔,口中振振有词:“化作春泥来护花。” 朝云被他二人逗笑得不行,道:“我的爷,你不知道,那有的花呀,你剪下来,好生插瓶,会比它开在枝头上还要开得久呢。” 寇衡听言,也只呵了一声,抬腿就往前头正院里去。 谢明生和朝云见此,也都笑了,跟了过去。 朝云眼尖,回想起才看见寇衡递了一样东西给小厮,这时候便问:“少爷今日可是又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回来?” 寇衡愣了下:“并没有。” 朝云道:“那您才递给阿贵的是什么?” 寇衡这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遂笑道:“原来姐姐是说那个呀,问得正好,那东西我也用不上,倒不如送给姐姐,权作生辰贺仪了。” 朝云笑道:“什么好东西?”顿了顿又笑骂,“我的生日早过了两个月了,哪有过了还送的。” 寇衡摆摆手无所谓道:“那就作明年的吧。” 一经到了正屋,寇夫人正在饭厅内看着丫鬟们流水似的上菜,见了他二人进来,便笑:“赶得这么巧,正好开饭了。” 寇衡见了他母亲,不禁乖巧:“那是,陪母亲用饭,那可耽误不得。” 寇夫人哪里不晓得他,毫不客气地拆穿:“你哪是为了我?你是怕我给你父亲写信,告你一状,回去他又要骂你吧。” 寇衡只装傻,嘿嘿地笑。 寇夫人也不为难他,只招呼了坐下,又问:“这一天都在外头厮混,可有什么新鲜见闻?” 谢明生接了丫鬟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手,道:“这要说新鲜见闻嘛,倒还真有这么一件。”他兴致勃勃要说与寇夫人听,“今日我和阿衡在街上……” 才将将说了这么一句话,谢明生便觉腿上一痛,却是挨了寇衡一脚踢。 “嗯?怎么了,怎么不说了?”寇夫人见谢明生突然打住,不由得问。 谢明生瞅了对面寇衡一眼,却见那小子压根正眼也没瞧自己,只顾着舀那碗白菜豆腐汤。 谢明生如何不晓得他的意思,他们兄弟多年,贫是贫得很,好,那也是真的。是以这一回,谢明生就当是放过他了,转而向他姨母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今儿午后我和阿衡去听了那美名远扬的万暮云姑娘的戏,您别说,可是真的好。” 寇夫人夹了一筷子香椿鸡蛋,闻言哼道:“你们呐,这一来就又去捧戏子。可别都忘了,出来前都怎么跟你们父亲答应的。” 谢明生当然记得了,因而笑:“那是自然的,书我们也会好生念的,姨母不必担心。” 寇夫人眼神飞去了正埋头苦吃的寇衡身上,道:“姨母倒不担心你,你一直都是个乖孩子,姨母啊,就是操心这个不成器的。”她筷子头一指寇衡,恨铁不成钢,“就盼着他跟着你,也能学点子好。” 便是垂着脑袋,谢明生也能看得见,寇衡那翻着的巨大白眼。 “这几天也就算了,咱们才到这锦州城里,一时新鲜,由着你们俩去胡闹。打明儿起,都给我去书院念书,我已经打发了人,去书院说了。”寇夫人下了最后通牒。 “啊?”寇衡却是一脸茫然,继而不满,“这么快的?” “快什么快?”寇夫人筷子头干脆直接敲去了他的手背上,“食不言寝不语,还不快吃饭!” 寇衡缩了手,摸了被打的地方,嘴里还不忘嘟囔:“这不您自己一直都在说的吗?” “嗯?你说什么,大声点?”寇夫人一记眼刀飞过。 他立马坐直了身子:“我吃饭,吃饭。” 一时吃完了饭,寇衡与谢明生又坐着陪寇夫人闲聊。 恰好朝云派小丫头去阿贵那里拿了东西回来,被寇夫人瞧见,顺嘴问了一句,朝云老实答了,于是白日间的事情,终究还是被抖落了出来。 “你呀,在京城惹是生非也就罢了,怎么才到这里,你就去欺负人了呢?”寇夫人手指点了寇衡,又向朝云道,“什么样的衣裳,也拿来我瞧瞧。” 朝云答应了声,捧着衣裳就过来了。 寇衡被他母亲给教训了,却不敢言语,只好撇了嘴,也立在一旁看着。 寇夫人原以为只是寻常的衣裳,可这套衣裙一摊开,她便不禁赞叹道:“这锦州城里竟还有针线活儿做得这样好的人,你瞧这花瓣儿,绣得跟真的一样,活灵活现的。” 朝云也笑着称赞道:“可不是,一看就是手巧的。” 手巧吗?寇衡回想起与那女子初见的场景,她好像的确有一双漂亮的手,白净又纤长。 “这套衣裳看来也价值不菲,你就这么死乞白赖地给拿回来了?”寇夫人又去质问寇衡。 “什么叫死乞白赖?”寇衡不满,“我那是光明正大好吗?况且是她自己说不要了的,不信您问明生。” 谢明生点头,却又补充道:“但的确是你先气着那姑娘的。” 寇衡冲他龇牙咧嘴,明显是嫌弃他话多。 寇夫人没好气道:“我就知道,是你又去欺负人家姑娘了。”她又问,“可知道那是谁家的姑娘?你拿了人家的衣裳,不还回去,好歹也赔点钱,免得叫人说咱们这样的人家,还占别人的便宜。” 寇衡哼哼:“我哪知道那是谁家的姑娘?” 谢明生却道:“姨母放心,我已经叫人去打听了,这会子估计也回来了,等我问明白了,再去也不迟。” 寇夫人正闲得无趣呢,听见他这般说,忙道:“既是如此,就叫他进来,也说给我听听。” 谢明生应声是,就叫小丫头去领人进来说话。 第4章 第四章 去打听的小厮叫阿全,他进来后先给寇夫人磕头请了安,方道:“小的都打听清楚了,今儿少爷在街上撞见的那位姑娘,她姓容,是城南容记铺子掌柜家的女儿。” “这容掌柜的只得两个女儿,少爷见着的那位便是小女儿,名唤容丝丝,据说自幼钻研丝织技艺,染整刺绣织造皆是一把好手,所出物品皆是上乘,这锦州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寇夫人点头:“这就是了,怪得能做出那样的衣裳来。” 原来她叫容丝丝,寇衡心想,倒是个好名字。 “那她还有个姐姐?”寇夫人又问。 阿全点头:“他家长女名唤容绒,却与她妹妹相反,最不爱的便是与织机染料针线打交道。她爱看戏听戏,也爱唱,成日家泡在那梨园里,与戏子乐师打交道,不着家门,她父母也拿她没辙。” “这可是不正经了。”寇夫人皱眉道,“哪有好好人家的女孩子去跟那些人打交道的。” “夫人说得是,是以那容家大姑娘都十八了,至今还未出阁。”阿全道。 “哦?那可真是……”寇夫人摇了头,“她爹娘也不急?” “哪能不急啊。”阿全道,“那容掌柜的就这么两个女儿,大姑娘是没指望的,打算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嫁出去就是了,二姑娘却是要挑个上门女婿,好继承家业。可别说二姑娘了,如今大姑娘都还没着落呢。” “可是他家大姑娘挑剔?”寇夫人好奇问道。 阿全笑道:“小的也这么问了,他们说,倒也不是那容家大姑娘有多挑剔,只是一来她生得丰腴显壮,不是当今飞燕细腰盛行的长相;” “二来她悍名在外,多有不愿要她这样的儿媳妇的人家,怕降服不住;” “这三来嘛,容家虽是百年商铺,声名在外,家底富裕,但到底还是商贾之家,那些个读书做官的,清高得很,多不愿与这样的人家结亲的;” “至于这第四,倒也有些贪图容家钱财家产的,愿意娶容大姑娘过门,只是他们还未过容绒的眼,就先被容夫人给好一顿冷嘲热讽,直接就给打发了。” “如此一来,容大姑娘的亲事,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寇夫人听着感慨:“这倒是了。”想着又问,“那大姑娘不嫁人,二姑娘也不急?” 阿全道:“给那容家二姑娘说亲的也多着呢,少爷今天也见着了,那容二姑娘的确生得好,性子也好。” 寇衡撇撇嘴,很是不赞同。 阿全继续道:“可便是这样的姑娘,也是个厉害的,任凭媒人们怎么说,对方家底多好,人物多俊俏,人品多靠谱,她也只一句话:长姐一日不嫁,她便不嫁。通通都给打发了。” 寇夫人问:“她是招婿上门,来说亲的人也多么?” 阿全笑着望了眼寇衡,道:“夫人是没见过那容二姑娘,真真天仙般的人物。更何况还有容家的家产在,难免就有人心思活动了。” 寇夫人一想也是:“那也怨不得容二姑娘这般了。” “是呀,”阿全也赞同,“这次数一多,日子一长,就有那等好事者,都只等着看那容家的两位姑娘,将来会是个怎样的下场。” 不知是不是阿全的这几句话叫寇夫人想起了些什么,她连声叹气,坐在椅上一副很没精神的样子。 寇衡见了,便向阿全说道:“行了,叽歪了这半晌,还不下去?” 阿全忙躬身退下了。 寇夫人见他口吻中隐约有责备之意,便笑道:“我只是有些可怜那对姐妹罢了,尤其那位容二姑娘,那般好的手艺。” 朝云听了笑道:“夫人既是喜爱容二姑娘的手艺,那不如也去请她来给夫人做几身衣裳?” 寇夫人听了点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寇衡却来扫兴:“她不过一个商户女,母亲您的衣裳自来都是朝云姐姐们亲手制的,如今却要叫个外人来做。” 寇夫人笑着啐道:“你懂什么,时候也不早了,快回去歇着吧,明天还要上学去呢。” 一提上学,寇衡就头疼了。 谢明生笑道:“既是姨母要做衣裳,阿衡也要去给人家赔礼,倒不如到时候让我们一把去说了,也省得家里人跑了。” 寇夫人点头笑道:“还是你懂事。” 不懂事的寇衡不屑一顾,哼了一声掉头就出去了。 寇衡出了他母亲的院门,顶头就瞧见阿贵在那株海棠树后探头探脑。他心里正有气呢,见了阿贵这副模样,便开口道:“做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阿贵看见是他,忙笑着出来了。 “我的爷,小的才要去给朝云姑娘送东西呢,又不好进去,就在这里候着。”阿贵笑道。 寇衡眉头一拧,巴掌就往阿贵的背上招呼去了:“你可以啊,胆子肥了,连夫人房里的人你也敢惦记上。” 阿贵叫苦不迭:“哎哟喂我的少爷,我哪敢啊,我这要送给朝云姐姐的,可不就是方才那套衣裳上的一方帕子,被我给落下了,才发现,我就急匆匆给送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寇衡也就放开了他,又问:“什么帕子?” 阿贵从怀里掏出一方纸包来,恭恭敬敬交到了寇衡手里。 寇衡打开一看,那是一方月白帕子,上头绣一枝浅粉海棠,边角还用红丝线勾了个小字,他凑近了看,是一个“容”字。 这怕不是与那衣裳配套的,或许是那个容二姑娘自己的帕子,被夹带到衣裳里去了。 这样想着,寇衡收起了那方帕子,塞进自己怀里,道:“回头我替你给了吧。”就给阿贵打发出去了。 他回了自己的院子,下人们早已备好了热水,准备伺候他沐浴。 因靖安侯府规矩森严,现任靖安侯又嫌当今男儿多脂粉气,因此不许妙龄丫鬟近身伺候寇衡,派给他院中的,除了小厮外,不是已婚妇人,便是粗手大脚的大姐,抑或年级尚小的毛丫头。是以他常被京中诸人嘲笑,唐唐一个小侯爷,屋里竟连个能看得过去的人都没有。 好在现在离了京中,远了靖安侯,寇夫人便借口人手少,将自己身边的一个大丫鬟,暂且拨给了他使唤。 这丫鬟原与朝云也是一流的,名唤晚霞,生得齐头整脸的,人又老实,如今夫人叫她来服侍小侯爷,如何敢不尽心?这不,寇衡这一回来,她便忙着来与他脱下外衣。 这一脱倒不要紧,寇衡原揣在了怀里的那一方帕子,也就飘飘扬扬掉了出来。 “咦,这是什么?”晚霞好奇,蹲下身去捡了起来。 寇衡垂首一瞧,哦,是了,他差点都要给忘了,这可是他今日的战利品之一啊。 “这是我的。”他稍稍一伸手,就从晚霞手中给那方帕子捞了回来。 晚霞却是瞧得真切,笑道:“少爷哪儿来的这么一条帕子,瞧着竟像是女子用的。” “呃……”寇衡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晚霞却是笑得开心:“噢我晓得了,少爷是买来要送给夫人的吧。夫人要是看见了,肯定高兴呢。少爷怕是晚饭的时候忘了给了吧,不如这会子交与我,我这就送去?” “啊不!”寇衡也没多想,就抬手制止道,一面又转了眼睛,“这个,这个,哦对了,这是表少爷买的,要带回京去送人的,并不是夫人的。” 对不住了明生,反正你也不是头一回替我背锅了——寇衡如是想。 “哦,是这样啊。”晚霞点了头,“那,既是表少爷的东西,又如何会在少爷你这里呢?” 寇衡不免心里叫苦,这个丫头,说她老实,还真是老实过头了,怎么就问个没完了? 无奈自己撒谎在先,这时候,也就只有顺着填了:“他当时没的手拿,我就先替他拿了。”他随口糊弄道。 晚霞却是忠仆,丝毫不觉有异,只问:“那,我再与表少爷送去?” 寇衡心里暗暗叹气,面上却还是挂了笑:“不妨事,他自己会来拿的。” 说着,不等晚霞再开口,就赶紧推了她出去:“好了,我要沐浴了,你们且在外面候着吧。”一径给晚霞推出了房门,顺手关上,这才松了口气。 他背抵了门,低头去看手中的那一方帕子,眼前蓦地又出现了那张俊俏的脸来,脂粉未施的天然红晕,清亮的眼,并不因那一丝惊慌,而失去楚楚动人的神采。也难怪谢明生会夸,她那一双眼睛,生得极好。 他这样想着,握了帕子的手,不自觉上移,送往鼻尖轻闻,嗯,淡淡的香气,似乎并不是什么脂粉味道,而是极自然的草木清香。 他忽地想起,日间与她走近说话的时候,隐约间闻到的,似乎也是这般的味道。这样一想,他不免又深深闻了一回,不错,果然也是她身上的味道。 美人香气,钟灵毓秀。他蓦地,想起这么一句词来。 正沉迷,背后的门豁然被拍响:“少爷,热水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叫人送来!”却是阿全。 被他这一惊,寇衡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都在干嘛。虽没人瞧见,却还是登时便红了脸。 往屋里跑了两步,他方扬声道:“不必送了,够了。” 饶是如此,外头阿全还是疑惑着:“真是奇了怪了,往日两桶热水都还嫌不够的,今天就只先送了一桶过来,怎么就说够了呢?”一面奇怪着,一面还是摇头走了。 待听见阿全走远了,寇衡方松了口气,看了眼手中帕子,随手便扔去了床上,要去沐浴。 走开没两步,他又退了回来,看了床上那方帕子,左思右想,还是又俯身捡了起来,屋里找了一圈,终于给他寻着个空箱子,扔了进去。 合上了箱盖,寇衡满意地看了眼,哼笑一声,这才进去沐房。 只是被“战利品”冲昏了头脑的寇小侯爷,这第二天早上一起来,便觉得脑袋重,连连打喷嚏。随行而来的府中大夫一请脉,好嘛,是着了风寒了。 第5章 第五章 话说寇衡因着风寒,一连几日,别说是去上学了,就连院门,寇夫人也未曾让他出得一步。 好容易痊愈了,他便忙不迭地拉了谢明生一道,要出门去溜达。 这要是搁在以往,谢明生自然乐意奉陪,但今时今日,他却是躲躲闪闪,推三阻四。 寇衡以为,他是怕被自己母亲说,便笑道:“不怕,我已经向母亲说过了,不妨事的。” 谢明生却犹自叹气,思虑了好一阵,方道:“也罢,总不至于次次都碰上吧。”竟有种壮士断腕般的悲壮感。 寇衡好奇,便问是何事。 谢明生好一番叹气:“等你点上一壶酒,咱们边喝边说。” 二人便出门,骑马一路往宴喜楼去。 说来也是巧,就在宴喜楼前,寇谢二人碰着了书院同学卫南风,便不由分说,一道拉着,上楼去喝酒。 原来这卫南风,乃是这锦州城太守次子,因是庶出,脑瓜子于读书一事上,又不如他同父异母的兄长灵光,因而在太守跟前,并不十分受待见。 虽读书不成,那些个纨绔子弟斗鸡走狗的毛病,他却是一样未曾落于人后。好在他为人豪爽,又没有那股子眼高于顶的清高感,是以愿意与他一道玩的人,倒也不少。 这一点,单只从这喝下的几杯酒里,寇衡就足以断定,卫南风这个朋友,值得交。 酒入愁肠,谢明生便开始唉声叹气起来。 寇衡尚且不解,卫南风却是清楚的,他一拍谢明生的肩,安慰道:“好啦,谁叫你生得这般好呢?不是我说,就你这个长相,也难怪人家容大姑娘瞧上你了,你问问这锦州城里,随便一个人,谁不喜欢你这张俊脸啊。” 他是玩笑话,谢明生却是真愁,他挥开了卫南风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道:“好了,南风,你就别再拿我开玩笑了。” 卫南风一本正经,认真道:“不不,没开玩笑,我可是认真的。” 寇衡听得一知半解,但这也并不妨碍他来插科打诨:“哦?你是认真的啊?”他笑,“可我表兄,却从来没有断袖之癖啊。” 卫南风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说……”他歪头想了半天,“这城里的姑娘们,都对明生兄心生仰慕。对,是姑娘们。”他强调道。 谢明生也是无奈,对寇衡说道:“好了,你别逗他了。”又转向卫南风,“我宁可不要这仰慕。” 卫南风给他倒酒,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别的姑娘也都还好啊,只是那容家大姑娘……”他说着摇头,“也难怪谢兄你会如此了。” 容家大姑娘?寇衡心里一琢磨,很是好奇:“怎么,莫不是那容家大姑娘瞧上明生你了?” 谢明生叹气道:“你可还记得,那日咱们去梨园听戏,送上来的那一份茶点水果?” “记得啊。”寇衡点头,“我当时还说,这锦州就是不一样,看个戏,还有免费果盘吃。” “嗐,什么免费果盘啊,那是容家大姑娘叫人送来的。”谢明生无奈道。 寇衡一愣:“这么说,那天她就已经瞧上你了?” 谢明生一手撑了脸,无奈道:“其实,阿衡你也见过她的。” “我也见过?”寇衡手指了自己,脑子里灵光一闪,“啊,不会就是那……” 不用他说完,谢明生就点了头:“就是她。” 寇衡哈哈大笑起来:“我说什么来着?你当初还不信。” 谢明生瞅了他一眼:“我都快要被烦死了,你还笑。” 寇衡也想收起笑,可哪里收得住,好容易勉强止了笑,他又问道:“只是一份果盘嘛,大不了咱们赔她银子就是了,你何苦忧愁至此?” 谢明生看了他一眼,幽幽道:“若是能有这般简单,那倒好了。” “哦?”寇衡又来了兴致,“难不成还有后续?” 谢明生再度叹息,以手扶额,分明不想再提。 卫南风却乐意至极,他为寇衡讲解:“那容家大姑娘啊,不知怎的,竟摸到了书院来,当了众人的面,就与明生又是吃的,又是喝的,又是穿的,简直就像是……”他顿住,看了谢明生一眼,手背挡了嘴,对寇衡小声道,“就像是明生的娘子一般了。” 寇衡只是想象了番那般画面,一个没忍住,就笑出了声来。 谢明生顿时眉头拧起:“你还笑得出来?还是兄弟吗?” 寇衡连连拱手:“对不住,对不住。”说着对上了卫南风的视线,两人又很是笑了一回。 谢明生瞧着这两人,也是颇为无奈。 都什么人呐这是。 笑了一阵,寇衡一手提了筷子,向谢明生说道:“要我说,她既这般大胆示爱,你也就别推辞了,干脆娶了回去,也是成人之美。” “成人之美是这么用的吗?”谢明生白了他一眼。 寇衡笑:“开个玩笑嘛,别生气了,来来来,我敬你一杯,当是赔个不是了。” 他二人碰杯,饮尽杯中酒。 卫南风颇为感慨:“也是,那容大姑娘嘛,是胖了些,一看就不是明生喜欢的。若是他们家二姑娘,倒与明生是一对璧人。” 谢明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寇衡就先冷下脸来:“哼,什么璧人?一个商户女,也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要我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吧!”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隔壁间一阵哗啦吱呀的响,似是桌椅板凳被拉开的声音,动静大的就连他们这边,也愣了一愣。 不及反应过来,那扇虚掩的隔间门板,便被人猛地推了开。 定睛看时,却是一个清俊少年,着一身灰蓝衣裳,半新不旧,却干干净净,眉清目秀的脸上,此时却蕴着一团明显的怒气。 寇衡自是不认得这个贸然闯了进来的少年,卫南风谢明生见了他,却是一惊:“清,清河?” 少年秀美的眼,瞥了卫南风一眼,凉凉道:“哟,你还记得我是谁呢?我还以为,你不仅忘了要来赴约,就连我是谁,都已经给忘了呢。” 卫南风不防,他们在此说容家姑娘的话,正好就给隔壁宁清河听了个正着。他顿时酒就醒了一半,忙起身过来,赔笑道:“怎么会呢,我不过就是……” 宁清河却懒怠与他多说,径直擦肩而过,直直到了寇衡谢明生跟前来,抬了下巴,傲气十足:“给我道歉。” 谢明生已羞愧得无地自容,寇衡却是脾气上来六亲都不认的主,更别说,眼前这个嚣张跋扈的小子了。 “你谁啊?敢这么跟我们说话?”他也不起身,依旧坐着,吊儿郎当问道。 “你管我是谁?”少年倒也不惧于他,依旧坚持,“你只要给容家姑娘道声歉,我今天就放过你。” “好笑。”寇衡翘了二郎腿,闲闲晃着,“我凭什么要给她道歉?” 少年抬手摆了摆:“不是你,”他凉凉地笑,“是你们。”他指了寇衡与谢明生,“背后嚼人姑娘家的舌根,你们也配和我一个书院上学?真是辱了圣人之道。” 寇衡眉头一拧,正要开口,谢明生就已经先他一步,站了起来,拱手道:“宁兄,实在是对不住,我们不该……” “慢着!”寇衡按住他的手,起身看了宁清河。他本自恃身高修长,在京中的同龄人里,已是数一数二,不料今日见了这个少年,却是与自己相差无几。 没有居高临下的气势,他也要挑了眉,哼道:“要说圣人之道,还有语云:非礼勿听呢,你又怎么说?” “你!”宁清河一时语塞,他本就不是十分嘴贫之人,也不擅与人争论,听了寇衡这强词夺理之言,不免气愤,“分明就是你无礼在先!” 寇衡看了他,心中已摸清了他的脾气秉性,不由得哂笑:“要说无礼,咱们,也是半斤八两罢。”他一指宁清河与自己。 眼见着宁清河面上憋得通红,卫南风赶紧过来打圆场:“哎呀,要我说,这都是误会,误会。”他拉了宁清河,劝道,“好兄弟,你听我一句说……” 宁清河转眼看了他,冷笑:“谁与你是好兄弟?你卫公子的身份,哪是我这等草民能攀附得起的?卫公子莫要来取笑我了。” 说罢又看了寇衡与谢明生:“反正今天,不得你们一声道歉,我是不会走的。” 寇衡闻言,不禁好笑:“行啊,你不走,我们走,你就呆在这儿吧。”说着拉了谢明生,就要出门去。 宁清河头一回遇着这样的无赖,不由得血气上涌,干脆堵在了门口,两手撑了门,看了面前三人,赌气道:“不道歉,今天你们谁也别想出这道门!” “哎,我说你这人,真的就不怕被打吗?”寇衡作势就要卷袖子。 “别,别!”卫南风赶紧拦了,又转头去求宁清河,“清河,别闹了。” 宁清河只抿了嘴,丝毫不让。 正僵持着,忽听得门外一声:“清河,算了,走吧。”却是一个极轻柔的声音。 不知怎的,听得那一声,寇衡竟觉得似曾相识? 第6章 第六章 宁清河听得背后那一声唤,登时鼓了脸,转头去看她,委屈道:“可是,丝丝……” “走吧。”容丝丝再度说道,伸手来拉了他,“何须与这种人再多言?” 宁清河不情不愿,却还是由着她拉了自己,转身欲走。 他这一侧身,让了空间出来,正好叫里间的寇衡瞧得一清二楚。怪不得他觉得耳熟来呢,原来那说话的人,正是日前他夺了人家衣裳的姑娘啊。 这可真是巧了。 谢明生显然也瞧见了,他胳膊肘捣了捣寇衡,二人对上视线,见对方都在笑。 卫南风不期会在这里遇上容家二姑娘。回想起先前他们的话,不免又羞又臊,于是赶紧追上前,赔笑道:“丝丝姑娘,刚才,哎,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容丝丝尚未开口,一旁宁清河却先挥了手,嫌弃道:“去去去,丝丝这个名字也是你能叫的?不知羞耻!” 卫南风不理会于他,只看了容丝丝笑:“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好歹也是打小就认识的,就叫个名字又怎么了?” “那也不能够!”宁清河已不能够再嫌弃了。 容丝丝看了卫南风,笑道:“卫公子,我可担不起。” 卫南风尚未清楚,她那句“担不起”指的是什么,却犹自先应承了:“担得起,担得起。” 容丝丝也不再解释,只笑了笑,转身就要走。 只不过转眼间,她眼角余光瞥见了卫南风身后那两人的身影,不由得眉心一跳。她旋即松开了捏着宁清河衣袖的手,绕过卫南风,径直朝了寇衡走去。 寇衡面色如常,笑嘻嘻看了她走近,果然她一开口:“请将衣裳还我。”她这样说着,还朝他伸了手。 当下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在了他二人身上。寇衡倒也赖皮惯了,丝毫无动于衷,当了众,也照样撒谎:“什么衣裳?我可没见过。” 容丝丝垂下了手,轻笑:“原来公子不仅没有圣人之德,这小人之心,倒是学了个**成。” 只这一句话,就将寇衡说得面上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你等等。”叫住了转身就要走的女子,寇衡在怀里掏了半天,也没见拿出个正经东西来。 一时情急,他干脆就解下了腰间的玉佩,递与她:“这个,你拿着,就当,”他顿了一顿,“就当是我买你那套衣裳了。” 容丝丝瞧了他手中那块玉佩,她不懂玉,但只看那通体的纯净,也知道是上好的。只是…… “我不要你的玉,”她看了寇衡,清亮的眼睛意味着她并不是在说违心的话,“我只是想要回自己的东西。” 虽然那也并不是属于她的,但在送到万暮云手里之前,那就是她的。 寇衡被她看得一怔,随即又恼怒了起来:“说给你就是给你了,怎么那么多废话?”他不耐烦拽过了女子的胳膊——意料之中的纤细,又将玉佩塞进了她手里,“拿着!”他恶狠狠叮嘱道,“别再跟我要了。” 上好的玉佩,入手生温,容丝丝低头看了躺在掌心中的这枚白玉,温润的边缘,中间雕出山林,卧有小鹿,很是值得细看。 再抬头,那凶巴巴的人,已经伙同了他的朋友,径直去了。 宁清河凑近来,也瞅了那枚玉佩,咂舌:“怕是要值不少钱。” 卫南风也没有走,在一旁赞同:“肯定会值不少钱。” 听见他的声音,容丝丝方想了起来,因问:“那两个人,究竟都是个什么来头?” 见她肯与自己说话了,卫南风登时便来了劲,笑道:“他们呐,他们都是新来书院念书的,听说是表兄弟,都是从北边来的,因家里人身体不好,来此处休养。” 锦州城山水宜人,气候温润,确是养病的好去处,他这一说,倒也无可厚非。 因此容丝丝只点了头,转身就要走。 “哎,丝丝……”对上前面宁清河似要杀人的视线,卫南风缩了缩脖子,还是没骨气地改了口,“丝丝姑娘?” 容丝丝回头,疑惑望了他。 卫南风呵呵地笑着,踢了脚一旁栏柱:“丝丝姑娘今天怎么会在这里呢?” 原来是问她这个。容丝丝笑道:“我去姨母家送东西,恰好见清河要出门,说是宴喜楼做了新菜式,便也想来尝一尝。” 结果新菜式没尝到,却听到了有人在背地里说闲话。 卫南风不免讪讪。 宁清河却懒怠再与他多嘴,只拽了容丝丝:“咱们走吧。” 卫南风却厚了脸皮,跟了上来:“怎么就走了?咱们还是点些菜,坐着慢慢吃喝。” 宁清河嫌弃地不行:“谁要同你一起坐着?” 卫南风嘻嘻地笑着,拱手朝他陪着不是:“对不住啦兄弟,今儿个本说是要请你喝酒的,我却给浑忘了,是我的错。你要是不愿今日,那咱就改明儿,我再请你,请务必赏光。”说着又看了容丝丝,“丝丝姑娘也来。” 宁清河挡到了两人中间,冲了卫南风皱眉:“她不去,我也不去。”十足护犊样。 原来这宁清河,是容丝丝的姨表兄弟,两人是同一年生的,只是差了月份,宁清河就得唤她一声“表姐”了。 宁家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只是到了宁清河曾祖父那一辈,便渐渐没落了。等到宁清河父亲这一辈时,几度乡试,都未曾中榜,无奈,只好死了为官做宰这条心,靠在街头置一间铺子,卖书画为生。 好在宁父生得周正,又能文会画,就入了宁母的眼。容丝丝和宁清河的外祖家,在当地也是富户,因此一开始,家中并不曾同意他们的亲事。无奈宁母一心只认定了这一人,又是哭又是绝食的,最后还是圆了心思,这才有了宁清河。 宁清河倒是集了父母双方的所有优点,自幼便长得清秀,又早慧,两三岁时,便已能背诗上百首。于是宁父早已死透的科举之心,又在他身上死灰复燃。 好在宁清河聪慧,读书不在话下。家里人却忌讳“慧极早夭”,不叫早早考取功名,只等过了今年,明年才去参加秋闱。 “等下到了家,不许将今日之事,说与你大姐姐知道,晓得吗?”待好容易离了那卫南风,容丝丝特意叮嘱了宁清河道。 “为什么不告诉?”宁清河愤愤,“就该告诉给她知道,也好趁早死了这条心。” 前段时日容绒去书院,宁清河已觉得面上无光,可没少被同窗嘲笑。 容丝丝哭笑不得:“你呀,说你读书读傻了,还真是傻的呢。”她手指轻点宁清河的额头,“你还不知道你大姐姐是个什么性子?如今她正在兴头上,你再如何说那人不好,她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弄不好,她还会觉得,你是故意要坏她好事呢。” 宁清河冷静下来,仔细想了一回,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过,便又觉得她说得也在理,于是点头:“那好吧,我不说就是了。” “嗯。” 只是没走了几步,宁清河还是没忍住:“只是那两个家伙,着实可恨。” 容丝丝直笑着,心里却道,谁说不是呢。 才回去容家,水都还没喝上一口,就有铺子里的大姐来请容丝丝过去一趟。她问什么事,大姐也说不清,道还得陈掌柜亲自与她说。她也就罢了,就往铺子里去。 铺子与容家宅子相连,一前一后,走过去也只几步路。容丝丝还未进去,老远就见着陈掌柜候在后门处,见她过来,赶紧迎了上来。 “二姑娘,你可算是来了。”陈掌柜一脸喜色,如遇贵人。 “陈掌柜这是怎么了?”容丝丝觉得奇怪,这陈掌柜可是他们家铺子里的老人了,向来稳重,难得见他这般。 陈掌柜忙解释着:“二姑娘,咱们先往前头去,边走边说,啊。” 容丝丝被他引着就往铺子里去:“到底怎么了?”她又问。 陈掌柜呵呵笑着:“有客人指名要二姑娘你去做衣裳呢,还说价钱任咱们开,任选上好的料子,最好的刺绣。” 容丝丝听了不禁挑眉:“哦?这么豪横的吗?” 陈掌柜一拍手:“可不是吗?我瞧着像是外地人,还怕他们不清楚,特意说了若要劳动姑娘你那可价值不菲,谁知他们竟一点也不在乎,当场就拿了十两,说是定金。” 陈掌柜笑着搓了手:“我见他们如此大方,且又是为府中女眷制衣,就想着先来问问二姑娘的意思。” 这也没什么,容丝丝也不是那等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做生意嘛,有钱赚,她也是乐意的,因此只问:“他们现在何处?” 陈掌柜指了指楼上:“我请上去坐了。” 容丝丝抬脚便往二楼去。 原来容记铺子分上下两层楼,下面一楼皆是布料、成衣,三五个伙计、妇人行走其间,为往来客户服务。 二楼却被辟为了好几间房,有账房、储藏室,还有两间为待客室,专门接待那些富贵人家的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们。 陈掌柜口中的那两位公子,此刻就在上楼左手边第一间待客室内。 “二位公子久等,我家姑娘来了。”陈掌柜向房内的人介绍道。 容丝丝上前,才要与那两人行礼,却不期对上其中一人的视线,不由得一愣。 “是你?” 第7章 第七章 陈掌柜最是意外:“这,”他来回看着,“二姑娘,你们认识?” 容丝丝冷着一张脸,侧身道:“二位公子请吧,你们的单子,我不接。” 早料到会是这种场景,谢明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正打算说点什么来缓和下气氛,就听寇衡“哦”了一声:“有生意也不做?” 容丝丝颇有骨气,她一扭脖子:“不做。” 寇衡把玩了手里的银锭:“二十两也不做?” 听他提钱,容丝丝这才想起来,向陈掌柜说道:“他那十两的定金退回去。” 这是打定了主意不做他的生意了。寇衡冷笑:“有钱也不干,何苦跟钱过不去。” 容丝丝本要走,听见他这般嘲讽,回他一句:“因为本姑娘不待见你,不稀罕挣你的钱。” 她本就生得清丽,再这般睥睨于他,更添几分清高,看得寇衡一口气堵在了喉咙里出不来,憋屈得很。 “真是个疯子。”他气道口不择言,“区区一个商户女,竟也敢跟本……” “阿衡!”赶在他说出更多的话之前,谢明生截住了他。 就算谢明生不制止他,仅他话里的“商户女”一句,就足以叫容丝丝气道头顶冒烟了。 “是,我只是个小小的商户女,公子既是要与我家做生意,那咱们便做生意。”她往椅子上一坐,架势全开。 “公子不是说了吗,要最好的料子,最好的刺绣,最好的剪裁,既是如此,那我就先给公子您报个价,您若是觉得合适呢,咱们就再往下谈;若是觉得不行呢,还请公子挪贵步,我们庙小,容不下大佛的。” 她说着挑眉望了寇衡:“您说呢?” 寇衡咬了牙:“那你说,什么价?” 容丝丝伸出了右手掌,五根手指头竖起。 “五十两?”寇衡一挑眉,明显松了口气,“呵,区区五十两……” 容丝丝却笑着摇了头:“不是五十两。” “不是五十两?”寇衡愣了下,继而拍桌站了起来,“五百两?” 容丝丝继续笑着,点了点头。 寇衡气到不能自已:“五百两,你怎么不去抢?” 容丝丝掸了掸衣裳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条斯理道:“反正就这么个价钱,至于要不要做这笔生意,您说了算。” “这还做个鬼的生意!”寇衡气得手指了她,“你你你,算你狠!”他说罢一甩胳膊,夺门而出。 容丝丝却还不忘待客之道,她冲门口喊了声:“客人慢走啊,欢迎下次光临。” 寇衡一脚踹在了廊柱上,傻子才会下次光临。 这一场容丝丝大获全胜,这让她觉得十分快活,感觉晚上都能多吃下一碗饭了。 她高高兴兴从铺子里出来,悠悠然回家去。 才进家门,容丝丝就见草木葱郁的院中,只容绒一人在,她不知从哪里将一方石磨推了出来,放置在了院子里,眼下正自己推了石磨,一旁站着她的丫鬟秀儿,秀儿手里拿了柄木勺儿,时不时往石磨里添一回浸了水的糯米。 容丝丝愣了一愣,方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容绒抬头,见她回来,脚下手上却不曾停,依旧边走边推了磨,笑道:“这不很明显吗,磨磨呀。” 真是问也白问。容丝丝只好继续道:“我是说,好端端的,你磨这个干什么呀?”她们家又不缺人,更不缺驴子来干这体力活儿。 “吃啊。”容绒答得一本正经,“做米粑,做米面,做饼子,都行。” 这要不是容丝丝清楚她心性如此,旁人只怕会以为,她这是故意在答非所问呢。 容丝丝走近,看了秀儿一眼,秀儿也只摇头。她只好再问:“那为什么你要亲自来做这些粗活儿呢?”她瞧着容绒的满头大汗,“你不是最怕给那一双手磨粗糙了吗?” 粗糙的手,可就不能像万暮云那样登台唱戏了。 容绒终于停住,抬手就要拿衣袖去擦汗,被容丝丝制止,取了自己的帕子,去给她擦拭。 容绒舒服地眯了眼,享受着容丝丝的服侍,笑:“其实我做这些呀,”她神秘兮兮地瞅了四周一眼,然后凑去了容丝丝耳边,悄声道,“我是要瘦下来呀。” “什么?”一瞬间,容丝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活了十几年,“瘦”这个字,可从未出现在过容绒的嘴里。 容绒却不以为意,她拿过了容丝丝僵在了半空中的手帕,自己擦了脸,爽快笑道:“你没听错,你姐姐我,要在这半年里,瘦成你这个样子。”她一指容丝丝。 容丝丝抬手就去试容绒的额头温度:“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容绒拿下她的手:“女为悦己者容嘛,如今我好不容易遇见个自己中意的人,如何能不去把握住月老为我牵的这条红线?” 容丝丝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这人果然是着了魔了,连月老红线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了。 “那以前,也没见着你为了其他人要瘦下来的呀?”容丝丝艰难道。 容绒不屑一顾:“那些人,我一个都瞧不上。”说着面上又带了笑,“可这回不一样,这一次,我喜欢呀。” 容丝丝可是再也瞧不下去了:“行吧,你高兴就好。” 说罢她走开两步,又折身回来,取走容绒手中帕子,看了她认真道:“只一件事。” “嗯。”容绒点头,虚心听讲。 “不许不吃饭,不许过度劳累,不许做伤害身体的事情。”她眼睛望了天,思索着,还有什么来着? 容绒却伸了手指头到她眼前来:“这是三件事啦。” 容丝丝拍掉她的手,瞪眼道:“反正第一要紧的,是自己的身子。” 容绒见她急了,也就不敢再逗她了,只连连答应了。 这也就罢了,容丝丝再度走开。离得远了些,她再回头,看见容绒正十分起劲地推着磨,她轻轻叹了口气,想起那温文尔雅的谢明生,他可真是容绒命里的劫数啊。 寇衡从容家铺子里冲出去后,谢明生很是费了番功夫,才堪堪追上了他。 “不过一个小小商户女,如何劳动你小侯爷生这么大的气呢?”谢明生故意逗他道。 寇衡知道他是在取笑自己,他想要辩驳,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怎么说。踟躇半晌,他方佯装恶狠狠:“你懂什么?”说罢又大踏步离去。 谢明生笑着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寇衡身体恢复了,再怎么不愿意,也得去书院上学了,免得他老子在京城里还要追书信来骂他。 好在这锦州的青云书院虽规模不大,能进来读书的都非富即贵,这些富贵子弟与京城里的没什么两样,寇衡没用多久,就跟他们混熟了。 唯一叫他不爽的,就是那个叫宁清河的,每每遇见,他总横眉冷对,这让寇衡很是不悦。 尤其宁清河还是那容丝丝的表弟,见着他,寇衡总想起那漫天要价的小女子,偏自己还落荒而逃了,这叫他更是生气了。 有好几次,寇衡瞧见宁清河在他面前仰着头颅走过,仿佛没看见他这个大活人,他都想挽起袖子冲上去给他揍一顿。 还是谢明生拦住了他,劝慰道,何苦与他过不去呢? 寇衡气得要吐血,谁与他过不去?分明是那小子与他过不去! 除此之外,寇衡过得还是很开心的。锦州离京城十万八千里,远了他老子,便是上学,也不能阻碍他放飞。 这不,这一日书院放假,他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床,反正他母亲也不讲究晨昏定省,能见到他过来用早饭,她就已经很欣慰了。 饭后他带了阿全出门。谢明生今日约了同窗去作诗,他最不喜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是以没跟了去。 阿全知他性情,给他出着主意:“爷,要不去游湖?今儿个日头好,湖面也清亮,咱租一条船,再叫个弹琵琶的,岂不悠哉?” “爷要嫌船晃悠,那就去宴喜楼,听说最近又上了几样新菜式,不如去尝尝?” “或者去梨园?小的昨儿就打听清楚了,今儿有万姑娘的戏呢。” 阿全掰着手指头,逐一给寇衡数着,半天没听见他这位爷的声音,抬头一看,好家伙,他正鬼鬼祟祟躲在一株柳树后头,还给他招着手,口型示意他也躲过去。 阿全心想您这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么细一棵树,哪藏得住人啊。可寇衡是主子,他的话自己还能不听,只好小跑过去,跟他一起此地无银三百两。 “爷,怎么啦?”阿全自觉压低了声音问。 寇衡朝前方努了努嘴:“你瞧,那是容家的姑娘不是?” 阿全顺着一看,那清清丽丽的小模样,可不就是容家的二姑娘? “爷,”阿全艰难道,“不过就是个姑娘,您也犯不着这么躲着吧?”他不是很能明白,这位爷现在唱的是哪一出。 寇衡没好气道:“谁躲着了?我不过就是想看看,她这是要去哪儿。” 阿全瞅了眼还趴在树后的这位爷,再看看快要走到街道尽头的容姑娘,他嘴角抽了抽,的确不是躲,这是在跟踪啊! 第8章 第八章 容丝丝不晓得自己被人给跟踪了,她跟柳小五一人抱了一只包袱,偶尔有商铺的店家跟她们打招呼,她们也会笑着回礼。 阿全头一次做这样的事情,觉得浑身不自在,总以为别人都看出来了。然而那位爷却很入戏,一路尾随,不曾掉以轻心。 跟了约莫两条街的功夫,寇衡和阿全瞧着容丝丝主仆进了一户院落。那是一栋老旧的房子,黑的瓦,灰的墙,簌簌爬了半壁的爬山虎。 阿全打量了四周,忍不住道:“爷,这里看着都是些穷人家住的地方啊。” 寇衡一脚踢开挡在路中间的破扫帚,谁知那破扫帚实在是太旧了,系绳都腐了,他这一踢,竹枝瞬间就散了,滚了一地枯黄。 他嫌弃地皱了皱眉,又抬头看向那扇木面斑驳的门,仿佛自言自语:“她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阿全机灵,忙道:“爷你先歇会儿,我去打听打听。” 阿全找着个蹲在檐下卖荸荠果的,佯装去挑拣,顺势打听那处院落里的人。 不多时他回来,手里拎着用树叶包好的荸荠果,见寇衡倚着路边一棵杨树,眼睛却还盯着那家,便笑:“我的爷,你这样直勾勾地看,给人瞧见了,还不晓得怎么想你呢。” 寇衡懒得与他废话,只问:“打听到了?” 阿全笑道:“打听到了,那户人家姓许,一家三口,上头是五十岁老婆子,下面两个五六岁的娃娃。” 寇衡好奇:“怎么没个青年人?” 阿全道:“那老婆子原本是有儿子儿媳的,只是儿媳生产时血崩亡了,儿子三年前去当兵,第一战就没了,是以家中只老的和小的。” “那是可怜。”寇衡点点头,“那她……” 阿全当然清楚他是要问什么,答道:“那位容二姑娘,我也问了,说是与亡故的儿媳是旧交,所以时不时过来探望,接济一下这家老小。” 寇衡不语,阿全便继续说着:“要说这容二姑娘也是好人,送米送菜送衣裳都是小事,难得的是坚持。” “那卖荸荠果的人说,这几年许家无论大小事,容二姑娘都亲力亲为。当年许家儿子战死,他族里人欺负孤儿寡母,就连这老房子都要来侵占,还是容二姑娘出马,又是找人去太守府告状,又是请人写文陈述种种不公,引得全城百姓愤慨,这才逼得族人罢手。” “可真是位好姑娘啊,心善又胆大聪明。”阿全说着感慨,“只可惜咱们没能早些来,不能得见当时情景。” 寇衡还是没说话。他想起当日容丝丝的神情,一点也不奇怪,那的确是她能做得出来的。 更奇怪的是,他竟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甚至和阿全一样,有些钦佩起她来。向老天爷起誓,他寇衡活了这十几年,还从未钦佩过一个女子。 还是一个他以为满心满眼都只有银钱的商户女。 “爷?少爷?”阿全见寇衡始终没言语,赶紧唤道。 寇衡向前抬了抬下巴:“她出来了。” 容丝丝和柳小五从许家院子里出来,许阿婆领着两个孩子来送她们。 “阿婆,进去吧。”容丝丝回身拦了他们,“明日我就请工匠来看看,屋顶该修补的就补一补。” 许阿婆眼睛不大好,时常流眼泪,她捉了衣角去擦了,说道:“二姑娘,老婆子我真是……” 她话说不下去,只拽了两个孩子,要他们给容丝丝磕头。 容丝丝赶紧拉住了,道:“别这样,别这样。” 她又摸了两个孩子的脑袋:“好好听阿婆的话,不许淘气,我教的那两个字,都要好好学,好好写,下次来要考的。” 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对龙凤胎,本是喜事,如果那次生产没要了他们娘亲命的话。 “我们走了。”容丝丝再次说道,终于离去。 柳小五叹着气:“真是可怜。”她每次到许家来,心里都沉甸甸的。 容丝丝却比她看得开:“比起死了的人,他们已经很好了,有住的地方,有衣服穿,有东西吃。无非就是穷了些,可往长远了想,等两个孩子长大了,总归要好些的。” 柳小五笑:“那还不是多亏了姑娘你?若没有你从中周转,就许阿婆绣的那点东西,哪够他们一家人吃饭的啊。你还每回都骗许阿婆说,是人家喜欢她的绣品,卖的银子多。” 容丝丝笑:“我也是看在阿曼的面上。” 阿曼就是许家儿媳,曾在容家铺子里做绣娘,绣得一手好花,容丝丝就是她教出来的。 “阿曼姐若是泉下有知,你照顾了她的儿女这么些年,也该安心了。”柳小五嘟囔着,“只是姑娘你再这么拿自己的钱去贴补,夫人又该唠叨了。” 对于她娘,容丝丝却是知晓的:“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信不信我若是真不管了,她又该念叨着我怎么不管了。” 柳小五想了想,龇牙一笑:“那也是。” 眼看着那主仆两人渐渐走远了,阿全方提醒了还站在原地的寇衡:“爷,她们走了。” 寇衡终于“嗯”了一声,又问他道:“于阵亡将士,朝廷不是有抚恤的吗?” 阿全一思索,就明白了他为何会如此发问:“是有。不过爷你细想想,便是抚恤银两,那也是有限的,管不了一大家子人过一辈子啊。” 寇衡再度沉默。 阿全见他心情低迷,又给他支招儿去玩耍。可他却闷闷道:“罢了,回家去吧。” 又过了几日,柳小五去许家给修房顶的工匠结工钱,回来后却带回了一包物件,咚的一声放在了桌上。 “这是什么?”容丝丝问。 柳小五一面解开了帕子,一面说道:“这可是件稀罕事。” 正说着帕子解了开,容丝丝一瞧,呵,全是白花花的银两,保守估计,也该有五十两了。 “这是哪儿来的?”她皱眉问道。 “是许阿婆给我的。”柳小五说道。 “许阿婆怎会有这许多钱?”容丝丝顿觉不安。 “我也是这么问的。”柳小五道,“许阿婆说,是那天一个小厮打扮的人送到家里来的,说是朝廷发下来的抚恤银两。许阿婆觉得奇怪,抚恤银两早就发过了,怎会又发?可对方不愿多说,放下银两就跑了。” “许阿婆还以为是送错了地方,出门去打听,对面卖荸荠的老伯跟她说,那个小厮晌午还来跟他打听过许阿婆家呢。许阿婆觉得,那就是没送错了。可这钱来得奇怪,她也不敢用,只好藏了起来。今日我去,她方拿了出来,叫我带回让姑娘处置。” 是挺奇怪。容丝丝看了那包银子,向柳小五道:“你去府衙打听打听,近日可有抚恤阵亡将士家属的告示。” 柳小五就去了。一时回来,自是说没有。 那就不是抚恤银两了。容丝丝有些头疼,那这钱是从哪里来的? 很快她就有了答案。 这天容丝丝才绣完了一只花瓣,就见柳小五匆匆回来,生姜扑上去要跟她一起玩耍,她也不肯,只冲进屋里来说道:“姑娘,我知道那人是谁了。” 只是容丝丝尚未反应过来:“什么人?” 柳小五激动地手舞足蹈:“就是那个给许阿婆家送银子的人。” 她说着喘了口气,容丝丝去给她倒了碗水来,她喝了,又继续道:“我才去给阿婆家送葱油饼嘛,出来的时候,听见那卖荸荠的老伯喊住了一个人,对他说,‘哎,小哥,你又来啦。’”她学了老伯的口吻。 “我原本没在意,以为他们只是撞上了熟人,可才走两步,就听那老伯又说,‘上回许家老婆子还打听你来着,怎么,你们是亲戚?都经过了咋不进去坐坐呢?’” “我一听,就觉得是上回来送银子的人了。本想上去打听,可他跑得快,根本不等人过去。我只好悄悄跟着他,看他进了一座大房子。” “知道是谁家吗?”容丝丝问。 柳小五点了头:“我也打听了,那座园子是租出去的,现在租房子的人姓寇,听说只住了位夫人,是来这里养身子的。哦,还有两个公子。” 姓寇,公子,外地人。容丝丝觉得,这好像有点耳熟。 “不会吧?”她掌心冒汗,若真是那个人,他为何要这般行事?许家可是土生土长的锦州人,可没这样出手阔绰的亲戚啊。 柳小五奇怪:“姑娘知道是谁?” 容丝丝拧了眉,拿帕子擦了手:“你真听清楚了?看清楚了?打听清楚了?”她一连问道。 柳小五拍了胸脯保证:“姑娘放心吧,我都确认过了,再不会有错的。” 既是如此,容丝丝稍稍沉吟,便道:“你去,请表少爷来。” 第9章 第九章 “什么,要我去见那寇衡?”宁清河一甩手,“我不去!” 这小子,他还在记恨着宴喜楼的事呢。 容丝丝好言相劝:“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事儿都过去好多天了,你还放在心上,恼的不是你自己?” 宁清河哼了一声,转过脸去不看她。 容丝丝又道:“更何况你与他如今在一处念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好。” 这道理宁清河也懂,可他就是认个死理:“他没给咱们道歉。” 这孩子,怎么就说不听呢?容丝丝无奈,只好另出主意:“既是如此,你便将银两交给卫公子,由他转交,也就省得你跟寇公子见面了。” 也就只能这样了,宁清河气呼呼接了银两。其实他与卫南风至今也不大说话,但与寇衡比起来,那还是卫南风吧。 银子交出去后的第二日,宁清河派人来说,寇衡收了,但看起来不太高兴,后面的课都没上,就回家去了。容丝丝却安心了,那果然是他的银子。 几天后她包了一包糖渍青梅,去看许阿婆一家。还没进门,就被蹲守在那里的寇衡给截住了。 “找个地方说话?”寇衡抬了下巴。 说来也是奇怪,今时今日,容丝丝竟不觉得他这样显得面目可憎了。 她本想拒绝,但稍稍一思虑,她又改了主意:“行。不过我得先把这个送进去。”她扬了扬手里的纸包。 寇衡没忍住问:“那是什么?” 容丝丝已推开了院门:“糖渍青梅。” 糖渍青梅啊。寇衡咽了下口水,他也好久都没吃了。 锦州城里有一方湖泊,名莲花湖,很俗气的名字,同时也很写实。 容丝丝就坐在了湖边的一方石头上,旁边堆了一丛嫩绿柳条,她正信手编着。 寇衡没坐下,他立在一侧,低头就能看见容丝丝露出的一截脖颈,白白净净,惹得他脸上一阵热,赶紧转开了视线。 “你要说什么?”容丝丝头也不抬,只问道。 寇衡被湖面暖风吹得有些昏昏然,听见她问,方想起正事:“为何要将银子送回?” 容丝丝手上活计不停歇,反问他:“为何要送银子?” 这题寇衡是会的:“我自来敬佩为国捐躯的勇士,能为他的家人尽一份心,是我的荣幸。” 然而这回答并不能令容丝丝满意:“是吗?”她轻笑,“为国捐躯的勇士多了去了,为何单单只送许家?” 为何?寇衡也想问自己。他或许很清楚,却不想清楚。 “只是刚好碰上罢了。”他说。 这比上一个回答还要没有说服力。容丝丝笑:“碰上一个便赠银五十两,那碰上两个,三个,十个,一百个呢?” 寇衡一时哑然。半晌他说:“或许我可以写信回去,请我的父亲和亲友出力。” 容丝丝终于停下了手里才编了一半的柳篮,她抬头望向了寇衡:“他们欠你的吗?” 自然是不欠的。寇衡说不出话来。 见他答不上话来,容丝丝又回去编起了小篮子:“以后别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怎么是傻事呢?”寇衡被她说得脸红,却也还要申辩,“你不也是在救助他们吗?” “我跟你不一样,”容丝丝慢条斯理道,“我与阿曼姐姐打小相识,她教我劈线穿针,刺绣裁剪,自是情深义厚。她的婆母和儿女,我照料,是应该的。” “可你寇公子不同。你初来本地,我虽不清楚你家里是什么背景,但瞧你衣着穿戴,行为举止,都似大户人家的少爷。你虽有钱,却与许家素昧平生,贸然赠银,实难收下。” 寇衡顿了片刻:“我想做件好事,也不行吗?” “行啊,当然行了。”容丝丝笑了起来。 恰逢柳小五领了阿全去草滩那头采了许多黄黄白白的小野花回来,容丝丝就挑拣了几朵去插在了柳篮上。 “我看公子你也是个读书人,与其一时赠银,倒不如用功读书,将来考取个功名,不拘去哪一处做父母官,若能记着今时的善心,便是百姓之福了。”她笑道。 寇衡未料到,她一个小小的商户女,竟能有这般深远的眼光,以往小瞧了她,还误以为她钻在了钱眼里,如今看来,倒是他看错了人。 他有错就认:“姑娘远见,我惭愧了。”他抱拳行礼,却也还坚持,“只是那五十两银子,我既送了出去,便不打算再拿回来。还请姑娘代为转交吧,算我的一点心意,也算姑娘今日一席话,彻底叫我醍醐灌顶了。” 容丝丝见他说得认真,她细细思量,就点了头:“既是如此,先前公子说要我为令堂做一身衣裳,那时不知公子为人,多有冒犯,既然公子执意要赠银许家,那便算是衣裳的钱吧。” 寇衡不想还能如此,不禁大喜:“五十两换了五百两,这笔买卖我可是赚大了。” 容丝丝也忍不住笑:“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虽是接了这笔单子,却也没那么快能开工的,我得先做好万姑娘的衣裳,四月里还要下乡去一趟,零零总总,怕是要五月份才能开始呢。” 寇衡哪里管这许多,她肯接,他就已经很满足了:“不急,不急。”他笑,乐不可支。 他这般喜形于色,倒叫容丝丝有些愧疚了。想了想,她将手里才编好的花篮拿给了他:“这小玩意儿你就拿回家去吧,送令堂大人赏玩。” 寇衡得了这柳编花篮,整个人仿佛坠在了云朵里,欢喜得要上天了。 进了四月,天气愈发暖和了。挑了个风和日丽的黄道吉日,容父领了容丝丝,下乡去收蚕丝。 他们要去的地方叫牛头村,顾名思义,村子地形酷似牛头。村子里的人大多姓叶,除下田种地外,还以养蚕为生,是锦州城有名的桑蚕丝之地。每年这个时候,容丝丝都会随父亲过来买丝。 牛头村离锦州有大半日的路程,容父这几年有些发福了,骑马是不方便了,他更爱坐驴,晃悠悠地走。容丝丝到底是个姑娘家,就叫给套了辆马车,也慢吞吞拉着跑。 外头容父和陈掌柜骑驴闲聊,车内容丝丝带了柳小五,柳小五早上起得早,这会子正小鸡啄米,困成了狗。容丝丝百无聊赖,掀起一侧车帘,往外打量着。 彼时城外绿意正浓,油菜花早谢了,只剩绿茵茵的杆。小麦也正茂盛,碧油油的一片。田地头插了稻草人,披着五颜六色的碎布衣裳,风吹轻飘飘,糊弄那些偷食的鸟雀。 这都是容丝丝见惯了的场景,看得久了,眼都有点花。她正打算放下帘子,就听见后方一阵的的马蹄声响,越跑越近。 “哎呀,这是容老板和陈掌柜的不是?”外头响起带笑的声音,容丝丝侧耳一听,好似卫南风。 果然她又听见她父亲的声音:“哎哟,这不是卫公子吗?您今儿怎么有空出城来了?” 还真是卫南风啊。容丝丝有些好奇,她掀起另一头的帘子,率先对上的却是另一张脸。 “咦,寇公子?”她惊奇道,又看见他身后的谢明生,“谢公子。” 寇衡骑在马上,意气风发,朝她拱了拱手:“容姑娘。” 谢明生也道:“容姑娘。” 又是的的两声马蹄响,是卫南风策马过来了:“丝丝姑娘,巧哇。”卫南风嘻嘻笑道。 “卫公子。”容丝丝点头致意。 “这二位公子瞧着却是眼生。”容父道。 卫南风替他们介绍着:“啊,容掌柜,这二位都是我新来书院的同学,京城人士,趁着这几日休息,特地出城来赏玩一回。” 听说是京城来的,容父顿时便高看他们几分:“原来是从京城来的公子,想必甚少来这种乡下地方游玩,要我说呀,那牛头村就不错,虽名字粗俗了些,可玩的地方却多,比如他们村子里那个池塘,还有村子西边那个土地庙,还有……” 容父一说起嘴来,甚是滔滔不绝。更有卫南风跟着一唱一和,还真给寇衡与谢明生的好奇心说起来了,边说边走,竟还同路了。 期间容丝丝几度欲开口问,但见他们聊得兴起,也就罢了。有意无意,都事已至此。 进牛头村已是下午,再有一个钟头,太阳就该落山了。 这时节村里来收蚕丝的人不止容家一户,稍微有几间房子的都已经租了出去,好在容父每年都来,有固定合作的卖家,姓叶名二满,他们进了村,就直奔那家而去。 叶二满的小儿早候在村口,这时迎了他们回家,边走边蹦跶,身后还跟着只大黄狗,亦步亦趋,也不叫唤。 容丝丝唤他坐到车上来,从荷包里取了话梅糖给他吃,又听他问道:“阿姐,生姜好吗?” 生姜是容丝丝养的一条小黄狗,正是去年从他家抱走的。至于生姜这个名字,还是他俩一起给取的。 容丝丝笑:“好着呢。” 寇衡骑马在侧,因问道:“生姜是谁?” 容丝丝笑着,朝地上跑着的大黄狗努了努嘴:“喏,它女儿。” 寇衡看了看大黄狗,又琢磨回生姜,忽而就笑了。还好,不是叫什么大黄小黄。 车马驴行到叶二满家院门口,叶二满夫妇都迎了出来。好一阵寒暄后,叶二满夫妇要请他们进去,容父记起一事来,转向卫南风等人:“今夜我父女等人就在这里住下了,不知几位公子什么安排?” 卫南风被问得一愣一愣:“啊,原来没我们住的地儿?” 第10章 第十章 听了卫南风的话,容父也是一惊:“怎么,几位公子下乡来玩,竟是没早做打算?” 卫南风更是觉得惊奇了:“不是容老板你说这里好玩,我们几个才跟来的吗?” “啊这……”容父和陈掌柜面面相觑。 容丝丝在一旁差点笑出声。 还是叶二满的媳妇开口道:“几位公子若是不嫌弃,咱们这里倒还有间空房,收拾收拾,也能将就住下的。” 这正合了卫南风等人的意思:“那就请大嫂子给收拾下吧。” 叶二满媳妇笑着答应了,将他们也往里让去。 容父轻咳一声,冲卫南风招了招手。卫南风不知何意,凑了过去。 “卫公子,人家屋子也不是给你们白住的,又要收拾屋子又要准备饭菜酒水,你看这……”他朝卫南风伸了伸手。 容丝丝听得真切,觉得她父亲真是斤斤计较,便道:“爹,这种小事,你何必跟卫公子说?” 容父很是愣了一回,又看了眼卫南风,这才恍然:“是我糊涂了,糊涂了。” 卫南风眼珠子一转,也就明白过来了,他笑:“容老板说得是,放心吧。” 容父赶紧描补道:“不不不,几位公子这趟来,就是游玩,其他的,都算我的,算我的,啊。” 寇衡和谢明生何等的精明人,哪有不明白的。听见容父这般说,也不强求,笑笑就罢了。 一行人就此住下,叶二满夫妇去厨下准备饭菜,让客人们先整顿整顿。 寇衡骑了一天的马,却还不觉得累,擦了把脸就出来,见院子里容丝丝已经在了,她跟叶家那个小儿一起,扎一只羽毛毽子。 叶家小儿率先发现了他,遂拽了拽容丝丝的衣袖。 容丝丝转头发现是他,便笑道:“寇公子不在里头歇歇?” 寇衡看着她手里五彩的毽子,道:“我不累,难得来这种地方,想先四处看看。” 容丝丝只知他是京里来的,看穿着打扮言谈举止也是非富即贵人家的子弟,怕是没怎么下过乡,更别提来村子里过夜了,他觉得新鲜,也是正常。 “怎么不见谢公子和卫公子?”她又笑问。 寇衡信口胡诌:“他们累了。” 卫南风在屋里头听得一清二楚,他哪能让人平白造谣呢,更何况还是在丝丝姑娘面前。他才要开口反驳,就见谢明生笑着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罢了,卫南风赌气往床上一坐,谁让这两兄弟的来头都大得很呢,他一个太守之子,可得罪不起。 外头容丝丝的毽子已经做好了,寇衡觉得很是新奇。他不是没见过毽子,京城里也有卖的,甚至是供给宫里贵人们玩的,他都见过。染得红红绿绿的羽毛,轻飘飘地在风中伸展,底座有金的,玉的,甚至还有镶珍珠的,一个赛一个得金贵好看。可几乎没人踢,都是放在那里做摆设好看的。 容丝丝的这只毽子就很不一样。这是她亲手做的,寇衡还从来没见过有人自己做毽子,也没见过小儿抱来一把公鸡尾巴毛,任她挑选颜色艳丽的。 “你想试试吗?”容丝丝见他一直都盯着毽子瞧,便问道。 被她这一问,寇衡难得露出些赧色:“我不会踢这个。”他说。 叶家小儿登时神气起来:“我都会踢!” 寇衡瞅了眼那小孩,没好气道:“去去去,一边儿去!”他手背向叶家小儿推了推。 容丝丝忍了笑,将毽子递给叶家小儿,道:“喏,拿着去玩吧。” 叶家小儿得了毽子,朝寇衡扮了个鬼脸,自跑去一边玩了起来。 这边剩下他二人,寇衡一时还有些局促了起来,他没话找话:“你还会做毽子。” 容丝丝笑:“我们这样的人家,有什么不会的。穷的时候,还要自己去洗衣裳呢。” 这下寇衡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容丝丝瞧出了他的窘迫,也不再去为难他,只道:“天快黑了,你若要四处瞧瞧,也得早去早回,晚了可就连口热汤也赶不上了。”她说着抿嘴笑。 寇衡见她笑了,有一瞬的恍神:“是要去瞧瞧,瞧瞧……”他想起容父说的,便随口捡了个,“瞧瞧那个池塘去。” “哦,池塘啊。”容丝丝点头,“那你便去吧。” “啊,就我自己吗?”寇衡愣住。 容丝丝佯装惊讶:“那你再喊上谢公子卫公子一道?” 寇衡连连摆手,谁要跟两个男人去。 容丝丝又作恍然状:“你是不认得路吧?那我让小不点陪你去。”她说着就要唤叶家小儿。 寇衡赶紧拦住:“算了,”他看了那头正玩得不亦乐乎的叶家小儿,自己却有些颓废了起来,“让他玩吧。我,我自己随便走走吧。” 容丝丝看他转过身去,垂头丧气的背影,还颇有几分可怜。她忍笑道:“你若是出得起价钱,我倒是也可以考虑,给你做个向导。” “真的?”寇衡迅速转身,又惊又喜。 容丝丝继续忍了笑,点头道:“真的。” 寇衡一高兴,大手一挥:“你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 果然是人傻钱多。容丝丝如是想。 村里人晚饭都吃得早,借着天光吃下饭,省得天黑了还要点灯,浪费油钱。容丝丝和寇衡出来时,就见着好几家门口都有小孩捧着饭碗,边吃边好奇打量了他们。 寇衡的注意力却并不在这村子上,自始至终,他的视线就没离过容丝丝的身。 “你父亲每年都带你来这儿?”他问。 容丝丝点头:“这儿的桑蚕丝最好。”她说着指了四周住户,“你看他们家家户户都种桑养蚕。” 寇衡感慨:“你父亲倒舍得让你出来。” 容丝丝懂他的意思,一个女儿家,成日抛头露面的,总是不够尊重。 她冷笑:“谁叫我家没有男儿呢?长姐又不通这些,只有我还略懂一二,爹爹不带我出来熟悉熟悉,以后的家业要交给谁呢?” 寇衡自知失言,忙描补道:“你别往心上去,我原不是这个意思。” 容丝丝看了他说:“你若是这个意思也无妨,我们这些商户,原也就是为了挣钱。你我观念都根深蒂固,无需苛责彼此。” 她越是这般通透,寇衡便越是无地自容了。他想起先前阿全说的,容父欲为她寻一个上门女婿,她这样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不知日后哪个男人有福消受。 一路胡思乱想,也就到村子里的池塘边了。 “这叫月牙湖,听说是当年月亮印在了这里,留下了这么个形状。”容丝丝指了那一方池塘说道。 寇衡打量了那个池塘,不是很大,的确是一弯月牙的形状。岸边设有石条,种有桑柳,可供人休憩闲坐。 “的确有些野趣。”寇衡点头道,又看了四周,“就是离人家太近了些。”不然夜里在此处喝酒赏月,倒是一桩美事。 容丝丝笑:“就是要近水而居,才方便生活啊。” 寇衡一听又觉得,还是她说得对,就是该有村民居住四周。 绕着池塘走了一圈,眼见太阳快落下山了,容丝丝便道:“回去吧,该用晚饭了。” 寇衡本意就不在游玩,闻言自是同意。 他二人往回走,偶有犬吠,在这暮色里显得格外响亮。不知哪家在揍孩子,儿童哭叫瞬间盖过了犬吠声。 寇衡正绞尽脑汁想要跟容丝丝聊点什么,还没想出来呢,就听见容丝丝“咦”了一声,继而上前一步,问道:“你是阿香?” 从另一条土道走过来的年轻女子,脸上还挂着泪痕,疑惑看了眼容丝丝,方认道:“容二姐姐?” “是我。”容丝丝道,上前握了她的手,打量了她脸上的泪痕,奇怪道,“你怎么哭了?” 那被唤作阿香的女子抬手去抹了把脸,又勉强笑道:“没事,风沙迷了眼睛而已。” 容丝丝明白她这是有话却不好对自己说,当下也就不再追问了,转身对寇衡道:“这是叶家的女儿。” 叶阿香又去看了那立在容丝丝身后侧的男子,见他生得年轻俊俏,全然不似村子里做农活被晒得黢黑的男人们,心知这也是从城里来的,便问道:“这位莫不是容二姐姐的夫婿?” 寇衡心里莫名窃喜,可还没喜上片刻,他就听听容丝丝笑了声:“你想哪儿了?这是我们家的客人,因不放心衣裳质量,便从源头开始盯着。这不,我们来买丝,他也来监工。” 叶阿香原本对寇衡颇有好感,如今听了容丝丝这番话,那点好感瞬间就打了折:“容二姐姐家从来都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客人你不必如此不放心。”还追着人来看买丝线。 寇衡有些尴尬,他有点恼容丝丝信口开河,却又佩服她信口开河。 “走吧,时候也不早了,快回家去吧。”容丝丝揽了叶阿香的胳膊,转头又示意寇衡也跟上。 寇衡走在后头,见前面她二人挽着手,亲亲密密有说有笑的样子,一时还有点嫉妒起叶阿香来。 第11章 第十一章 他们回到叶二满家时,叶家已经掌起了灯,叶二满媳妇正往桌上摆饭菜,看见容丝丝他们回来,才要笑着打招呼,又看见跟在他们身侧的叶阿香,登时就变了脸色。 “阿香,你怎么回来了?”叶二满媳妇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过来问道。 “娘。”见了自己的亲娘,叶阿香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叶二满媳妇慌手慌脚去给她擦了眼泪:“瞧你这傻丫头,家里还有客人在呢,哭什么。” 叶二满也出来了,皱着眉说道:“这会子天都黑了,你怎么回来了?”不等叶阿香回答,他又对自己媳妇说道,“你快带她回房去,别打扰了客人用饭。” 叶二满媳妇答应了,拽着叶阿香就走了。 容丝丝其实很想知道,叶阿香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但那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她一个外人,不好开口过问,只能罢了,洗手吃饭。 晚饭都是地道的农家菜,一道酱猪头肉,一盘红烧鲫鱼,一盘虾米炒干丝,一盆菠菜豆腐汤,还有蒸鸡蛋、青菜等,足足摆了一张方桌。 容丝丝尚可,那几个吃惯了大鱼大肉的公子哥们,看着这一桌红红绿绿却是觉得新鲜,再加上叶家自己酿的酒,还颇有几分意趣。 容丝丝没什么胃口,她听着那边断断续续传来的叶阿香的哭声,实在是不怎么吃得下,只拿汤泡了小半碗稻米饭,就离了席。 叶家小儿没上桌,他爹娘给了他个蒸红薯,打发他在院子里看着狗吃饭。他看见容丝丝出来,献宝似的将自己的小板凳分给她一半。 容丝丝只在他身侧蹲了下来,问他:“听见你娘和你姐姐说什么了吗?” 叶家小儿点头,咬了口红薯,嘴里含糊不清:“阿姐说,胡寿打她。” 容丝丝一怔,就想了起来,去岁叶阿香成亲,许的就是姓胡的人家。那个胡寿,应该就是她的丈夫了。 怪道这大傍晚的,叶阿香怎么突然回来了。容丝丝看向那间屋子,映在窗户上的人影幢幢,似还是在哭。 正看着呢,叶家的院门就被人给拍响了,随之传来男人的怒吼声:“叶阿香,你给老子滚出来!” 叶家小儿一听就跳了起来:“不得了啦,姓胡的来了!”他边喊边往他娘和姐姐在的屋子里跑去。 还在吃晚饭的人也出来了。 “怎么回事?”容父问。 容丝丝摇了摇头。 那边门依旧被拍得山响。叶二满皱起了眉,却又不好在客人们面前表露,只道:“诸位进去用饭吧,我去瞧瞧就行了。” 陈掌柜脑子转得快:“我说二满,你闺女不是就许给了胡家庄的吗?才见她回来,脸色也不大好,莫不是夫家寻过来了?” 叶二满尴尬笑笑:“或许是有矛盾。您往屋里去吧,我去瞧瞧。” 容父等人也不好看人家热闹,只好先进堂屋去。 容丝丝进去前,看见叶阿香正站在窗户边,嘴里咬了手绢儿,眼睛都哭红了。 叶二满去开了门。门才开,他就被人推了一把,踉踉跄跄跌进院中,气得他道:“这也太野蛮了。” 进来的是一老一年轻两个人,老的约莫五六十岁,头发花白,面容严峻;年轻些的大概二十左右,生得壮实黢黑,闷不做声跟在老的后面。 “叶阿香呢?叫她出来!小妮子三言两语不顺心就要往家跑,这是不把我们胡家放在眼里了?”老的一连声高声道。 叶二满赶紧示意他小声点:“亲家公,我这今儿有客人在呢,别惊了人家。咱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啊。” 那老的却不给他面子,一听家里还有别人在,更是来劲了:“那正好,咱们也叫人家给评评理。哪有儿媳妇跟丈夫吵架,与公婆顶嘴,把婆婆气倒在家,自己却跑回娘家的?” 屋里叶阿香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哭道:“您老尽胡说,分明是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打我,我被打得受不了,你们一家人相帮,我只一个人,我不想挨打,不回家,我还能去哪儿?去跳河吗?” 叶阿香这样一说,那老的更是气得跳脚:“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们也都听见了?亲家公,这可是你亲眼见到的,我们这里说话,她隔着窗户来拌嘴,这是谁家的规矩?” 叶二满脸涨得通红,半是因为女儿,半是因为这亲家公。他才要开口,就听自己媳妇抢先了:“亲家公,咱们先不论别的,我只问,胡寿为何要打我女儿?” 她拉了叶阿香出来,挽起她的袖子,露出臂膀来,借着堂屋里的烛火,隐隐能看见那瘦弱的臂膀上青一道紫一道,旧伤添新伤,令人触目惊心。 “你们看,你们看,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叶二满媳妇流着泪,扶了叶阿香的肩哭道,“我可怜的阿香啊。” 那老的瞅了眼叶阿香臂膀上的伤,轻咳一声:“年轻夫妇,拌嘴打架那是常有的事……” “什么拌嘴打架?”叶二满媳妇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这分明是你儿子下死手打的!不然你看看他身上,可有像我阿香这般的伤?” 老的不耐烦:“看什么看,看什么看?纵是他们俩有什么冲突,阿香也不该丢下家里就跑了。这明天要是传了出去,街坊邻里都要看笑话的。” 叶二满媳妇冷笑:“你怕街坊邻居看笑话,倒不怕儿子打儿媳妇,传出去也被笑话!” “你!”老的被这话噎到,抖抖索索半晌道,“男人打女人,有什么了不得的,那贤良的便是挨了打,也还照旧洗衣做饭,侍奉公婆。” “呸!”叶二满媳妇啐道,“你这意思,就是我家阿香活该被打了?” 老的彻底不耐烦了,他不愿再同他们多说,只叫他儿子去给叶阿香带过来,他们回家去。 叶阿香直往她娘身后躲,又喝胡寿:“你,你别过来!” 那胡寿却是个孝顺的,只听他爹娘的话,他爹叫他带回叶阿香,便是有丈母娘在前面拦着,他也照旧上前。 叶二满头疼不已,这叫他可如何是好啊? “慢着!”这一声,却是从堂屋里传出来的。 容丝丝惊讶望向身侧的寇衡,只见他毫不犹豫,大踏步就走出了堂屋。她心中一动,也跟了出去。 那胡家父子见出来的是一个年轻公子哥,一身绫罗绸缎便知是富贵人家,他们不敢懈怠,却还强硬道:“这是我们的家务事,外人不必插手。” 寇衡咧嘴一笑:“那可怎么办呢?我平生最爱干的事,就是插手别人的家务事。” 容丝丝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寇衡见她笑了,更是得意,又向那父子二人说道:“小爷我今日本来好心情,却被你们在这里大吵大闹给毁了,你们说,该怎么赔偿我呢?” 胡家父子不想竟还有这种蛮不讲理的人在,那老家伙气得直发抖:“好没道理,好端端的,竟要我们赔偿!” 寇衡却不理会他,自己掰了手指头算:“我这人一不开心,不是找让我不开心的人要银子,就是打他们一顿。你们自己选吧,是要给银子呢,还是被我揍一顿呢?” 胡家父子见他们人多,这笑盈盈放狠话的公子瞧着也不是个善茬,顿时有些退缩了,嘴上却还依旧要强:“你,你敢!我要去官府告你去!” 寇衡一听要告他,不禁哈哈大笑:“那敢情好啊,你们尽可去告,不告你是我孙子。” “你!”老家伙被他气个半死,哆哆嗦嗦,却又畏惧他们人多,只好转向他儿子道,“走,咱们先回家!” 经过叶阿香跟前时,那老家伙又道:“今晚你不回去,明天也必定要回家的。便是躲一日三日,难不成还能躲一辈子?”说罢他就昂着头,气冲冲走了。 胡家父子一走,叶阿香却哭得更大声了:“娘,我该怎么办啊?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叶二满媳妇也没法子,唯有搂了女儿,母女抱头痛哭。 叶二满唉声叹气,回头看见寇衡等人,又有些不好意思:“让各位见笑了,见笑了。” 寇衡问道:“这事你不管?” 叶二满苦笑:“管不了呀,丫头已经是他们家的人了,或许就是像亲家公说的,年轻夫妻嘛,哪有不吵架打架的。等回头有了娃娃就好了,女婿就知道疼人咯。” 寇衡还要再说,却被容丝丝抢了先:“现在都打成这样了,还能指望有了孩子他就能变好?孩子是大罗神仙的什么灵丹妙药吗,能叫凡人开窍?” 寇衡想要笑,但见叶家人愁容满面,只好忍了。 叶二满被容丝丝的话激得脸涨得通红:“姑娘你不懂,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有年纪就好了。” 容丝丝却不信他那一套,她还要再说,陈掌柜轻咳一声,过来劝道:“算了二姑娘,这是他们的家务事,咱们还是不要插手了。” 陈掌柜是容家的老人了,一向最是稳重,他的话,容丝丝还是听了。只是看见哭得伤心的叶阿香,她还是不忍。 要是有什么法子,能使阿香不用回去胡家就好了。她辗转至半夜,忽然就有了个主意。 第12章 第十二章 第二天一早,寇衡才被院子里大公鸡嘹亮的嗓门给叫了起来,他坐在床上发愣,忽而听见外头容丝丝的声音,顿时就来了精神,挑开窗户往外望去。 容丝丝已然穿戴齐整,她背对着自己,对面是眼睛红肿的叶阿香,脸上还挂着泪,神色却是欣喜。 “我愿意去,我愿意去姑娘。”她边说边去看她娘,“我要去,我不想回胡家了。” 叶二满媳妇也有些激动:“这,可这行得通吗?万一胡家来要人……” “那就让他们来我们家要去。” 寇衡虽看不见容丝丝的脸,但听见她如此信誓旦旦的一句话,也能想象出她此刻的神情。 看叶阿香又哭又笑,仿佛得了救赎,寇衡有些后悔,他该醒早一些的,这样就能听见她打的什么主意了。 等他洗漱完出来,容丝丝早跟着她爹和陈掌柜挨家挨户去看蚕丝了。他呆愣片刻,就被叶二满媳妇请去用早饭了。 早饭是一锅红薯粥,配几碟酱菜,几个荞麦馍馍。这次轮到寇衡没什么心思吃饭了,偏偏谢明生还嘲笑他:昨晚是容二姑娘,今早就是你了。 饭后他们去村子里闲逛。寇衡本还期许能碰见容氏父女,可只等午时,也没见着人影。 回去叶家吃饭,也不见他们踪影,一问,才被告知他们看到哪家,就在哪家吃午饭。寇衡悻悻,午饭也懒得吃了。 午后有些热,众人吃饱了不愿动弹,叶二满媳妇在院中桑树下放了竹床,铺了薄被,请他们休息。 卫南风和谢明生心中无事,风又煦暖,最是舒服,躺着躺着就睡着了,只剩寇衡一人,透过树叶缝隙呆呆望了天。 也不知躺了几时,寇衡忽觉脖子边上痒痒的,他抬手去抹,却什么都没有。可才放下手,脖子就又痒了起来。他转头去看,原来是叶家小儿拿了片桑叶,正蹲在下方挠他。 他才要伸手去抓他,叶家小儿就先嘘道:“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说罢他起身就跑。 寇衡还躺着。 叶家小儿跑到院门口,转身见他没跟上来,于是又招了手:“来呀。” 寇衡终于起身。 他跟着叶家小儿东绕西绕,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就在他耐性快要耗尽时,叶家小儿一声“到了”,叫他抬头看了过去。 原来绕过这堵墙,便是一方广阔的天地。一边是浓密的桑林,一边是平坦的原野,一条小河横穿而过,潺潺流向了远方。 “我把人带来了!”叶家小儿蹦到容丝丝跟前,又附到她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干得好。”容丝丝听罢笑道,将手里洗干净的半块香瓜递给了他,“吃吧。” 叶家小儿欢快叫了声,捧着瓜跑去找他的小伙伴们去了。 “你这是……”寇衡走近,看容丝丝坐在了岸边,身旁滚了几个青的黄的瓜。 “请你吃瓜呀。”她笑,将一瓣香瓜递给了他。 寇衡接了,才要学她的样子也坐下来,却被她制止了下。 “垫着这个坐。”她从自己身下分了半边垫着的旧布,“不然草汁沾到衣服上,最是难洗的。” 寇衡笑了笑:“多谢。”方坐了下来。 “本想也叫上卫公子和谢公子的,但听说在睡觉,只有你一个人醒着。”容丝丝笑盈盈看了寇衡。 寇衡终于觉得,他们睡得好! “吃吧。”容丝丝劝他,“这是从叶大娘田里摘来的,还新鲜着呢。” 寇衡依言咬了一口,果然香甜。 “要是夏天来就更好了,”容丝丝看了不远处的河流道,“那时候西瓜也熟了,摘几个放水里泡着,一边浸着脚一边吃着瓜,别提多舒坦了。” “你夏天也来过?”寇衡好奇问道。 “来过。”容丝丝点头,“有一回轮到二满叔家做堂会,邀请我们来玩儿,就赶上了。”她说着叹气,“那时候阿香还没许人家呢。” 寇衡拿着剩下的半片瓜,想了想还是问道:“你今天早上同她们母女说了些什么?她们那样高兴?” 容丝丝意外:“你看见了?” 寇衡点头。 她就笑了:“其实也没说什么,我不过就是问阿香,要不要去我家铺子里做工,不仅能离了胡家,还有工钱拿。” “去你家做工?”寇衡一愣,“她能做什么?” “她能做的可多了。”容丝丝道,“我们家除了不养蚕,从织布到染整,再到裁成衣裳,都有自己的作坊。” “原来这般全能么?”寇衡惊奇道,“我还以为,就只是上次去的那一间铺子呢。” 容丝丝抿嘴笑:“那你可就少见识了。” 寇衡也笑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玩笑归玩笑,寇衡思索了一回,又问:“只怕那胡家父子会去闹的吧。” “那倒不怕。”容丝丝早料到这一点,“我们是跟阿香签的契约,他们若是要人,就得赔偿银两。再者,胡家本也不富裕,有阿香出去做活,还能接济家中,他们就是再傻,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的。” 话虽是这么说,寇衡还是觉得有些不妥:“这样也是治标不治本,叶家姑娘早晚还得回去的,你能护她一时,还能护她一世?” 这容丝丝不是没想过,只是她人微言轻,这已是她能做到的极致了:“能护一时是一时吧。”她说。 寇衡一挑嘴角,坏笑道:“要我说,莫不如斩草除根,叫他们合离算了。” 容丝丝瞅了他一眼:“你说得倒轻松,合离之后呢?更何况,在这样的地方,没人愿意看到他们合离的,胡家父子,阿香的亲爹娘,甚至是阿香自己,也不会想合离的。” 寇衡蹙眉:“都打成那样了,还想一个屋檐下过?” 容丝丝定定看了他好一阵,方幽幽叹了口气:“你不懂。” “我不懂,那你说给我听,或许我就懂了呢?”寇衡坚持道。 容丝丝笑了:“若你是个女子,或许还能感知一二,只可惜,你是男人,你永远也不会懂的。” 她说着站了起来:“便是同为女子,也难感同身受。” 寇衡细细琢磨了回,终不得其解。但有一件事,他却颇为钦佩容丝丝,她一个小女子,却说要护另一个小女子,着实难得。 容父和陈掌柜看好了桑蚕丝,不日就要回了。临走前,容丝丝带上了叶阿香。胡家得知她要进城做活,先是不满,再听说了工钱,一合计,果然就同意了,不过要求叶阿香每月返家一回。叶阿香同意,容丝丝也就允了。 容丝丝等人一走,寇衡在这村子里也就待不下去了,又跟着一道回了锦州城。 容绒听闻谢明生也跟着一道去了,悔不当初,直言自己不该沉迷戏曲,也该下乡去的。懊恼了一阵,就又风风火火推磨去了。托她的福,今晚容家又要吃糍粑了。 恰好傍晚时分宁清河与父母都来了,宁父买了卤猪头肉,又拎了一壶越州来的春日醉,扬言要与容父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这边宁清河来找两个表姐,见容绒挽着衣袖推着磨,不由得撇嘴。容绒也懒得搭理他,倒是容丝丝在廊上招手叫他过去。 宁清河还没走两步,容绒也就跟了上来,一气越过了他,抢先向容丝丝道:“好妹妹,”她嘻嘻笑着,“下个月初一,陪我去趟观音寺吧。” 容丝丝奇怪地看了她:“你可从来都不信这些神佛的,去哪儿干嘛?” 这会子宁清河的脑子却是突然灵光了起来:“那还能有什么?”他愤愤道,“肯定是去问姻缘的了。” 见被一个小子给戳穿了女儿家的心事,容绒抬了手,照了宁清河的后脑勺,毫不留情地就拍了下去。转头对了容丝丝,却又立马换上了一副笑脸来:“你就说,好不好嘛?” 她这突如其来的撒娇,叫容丝丝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好吧好吧,”她摸了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随口应承,“去就去吧。” 有了她这句话,容绒顿时便高兴了起来:“那我去看看,那一日穿什么衣服。”说罢磨也不推了,飞快地就跑开了。 宁清河摸了被打疼的后脑勺,望了她飞奔而去的方向,鹅黄裙摆消失在了月洞门后,不禁嘟囔:“可真是说风就是雨。” 容丝丝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她喜欢便好吧。” 宁清河犹是不满:“喜欢谁不好,偏偏要喜欢那个小人。”他至今还未与谢明生寇衡和解。 容丝丝听着好笑,也扬了手,作势要去打他,吓得宁清河顿时又缩了脖子。 她于是笑道:“这话,可别当着她的面说了,小心又要挨打。” 宁清河这才松了口气,直起身子:“放心吧,”他笃定道,“不会给她听到的。” 第13章 第十三章 容丝丝安顿好了阿香,继续给万暮云做衣裳。她一心扑在了房间里,转眼便到了五月初一这一日。 天尚未亮,容丝丝便被容绒给闹了起来,惺忪了睡眼,也不知哪是哪儿,随便妆扮了一回,就被容绒又拽出了门。 出门犹是天黑,早一日便备下的马车,车前挂了煤油灯,在暗色中发着昏黄的光。 二人一径坐上了车。因容绒的丫鬟秀儿早前便告了今日的假,是以只容丝丝的丫鬟柳小五跟了来,她同一个跟出门的妈妈,一并坐了后头一辆车上。再往后,又是两个护院家丁,骑了马,一行人便往城外凤栖山而去。 才行了半盏茶的功夫,马车就停了下来,听得外面一个老妈妈的声音问道:“这是容家的马车不是?” 驾车的马夫应声:“正是。” 不多时,车帘便被打起,上来一个粉裳黄裙的少女,一见了容氏姐妹,便盈盈笑了起来:“今日可起得早呀。” 容丝丝伸了手,搀她坐下后,方笑道:“可不是,这会子天都还没亮呢。”说着,又瞥了容绒一眼。 容绒只嘻嘻笑着,与少女彼此问了好。 原来这少女姓花,单名一个筱字,年纪与容丝丝相仿,两家又是邻居,打小便玩在了一起,是以关系极好,情同姐妹。 这一回容绒要去永福寺,花筱偶然来串门,得知了,便嚷着也要去。回家同她爹娘一说,她爹娘一辈子只得她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哪有不应允的,只叫多带两个丫头和妈妈。 “今年天气好,这几日越发热了,园子里的花儿,开了一茬又一茬。”花筱寻了个舒服姿势坐好,笑道,“我采了好多,等下上了山,给菩萨面前供奉些。” 花筱爹娘专营花木,在这锦州城里,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半人家的花木,都是从她家园子里出去的。 容丝丝却笑:“那些花儿,都长得好好的在那,你非要摘下来,还供奉到菩萨跟前,岂不是故意要菩萨惩罚你?” 花筱倒没想到这一层上,一时怔住。 一旁容绒却是撇了嘴:“那有什么?”她说,“你为了染出好看的颜色,不也采了很多草木,还碾碎煮沸呢,也没见菩萨惩罚你呀。” 花筱顿时便拍起手来,笑道:“绒姐姐说得极是。” 容丝丝只笑着摇了头:“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容绒不屑,“不都是给花草树木杀了吗?” 容丝丝笑着去捂她的嘴:“今儿个可是要去拜菩萨的日子,少说这些话。” 花筱看着她二人发笑,忽想起一事来,伸手去打开她才带上车来的布包,道:“这是我昨晚做的鲜花饼,一夜都搁在了蒸笼上,这会子都还是热乎的呢,赶紧吃吧。” 花筱做的鲜花饼,那可是数一数二的甜品,不肖说容绒,便是在吃穿上不甚讲究的容丝丝,一人也能吃下三块。 可今日,容绒却撇过了头,不去看那盒鲜花饼一眼。 “怎么了?”花筱奇怪道,“绒姐姐不吃吗?” 容丝丝拿了帕子,托起一块饼来,头也不抬道:“她不吃,她要瘦下来,一天只吃青菜和瓜果,面粉米饭,只沾一点点。” “那怎么行?”花筱惊讶道,“人还不给饿晕过去啊?” “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容绒向她展示了自己,“怎么样,我有没有瘦一点?” “瘦瘦瘦。”花筱敷衍地应承着,又托了食盒到她跟前,“真的不尝尝吗,可好吃了。”她眨了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期待地问。 容绒面上隐忍,垂在身侧的手,抬起,复又放下:“我,我还忍得住。” “哦,是吗?”花筱怏怏地坐了回去,唉声叹气,“真是可惜了,我迄今为止做的最好吃的一次呢。” 容丝丝很清晰地听见,那边容绒吞咽口水的声音。 “那,”容绒艰难地开口,“要不,我就尝一块?” 花筱顿时笑容满面,忙不迭地将食盒递了过去。 只是在吃完一块鲜花饼后,便是容绒哭天喊地的懊悔:“我今天都不要再吃东西了!” 容丝丝只摇头,花筱却是哈哈大笑,安抚了她:“没事儿,今天还要登山呢,最是耗费体力的了,多吃点,正好。” 正埋头在胳膊间的容绒,转念一想,说得对呀,便又抬起头来,笑嘻嘻道:“那我就放心了。” 这个人呀……容丝丝是彻底拿她没辙了。 永福寺在凤栖山半山腰上,凤栖山险峻,车马是行不了的,唯有步行上去,或是乘坐滑竿。容丝丝几个人,虽是女孩子,但并不是深闺里娇养的弱小姐,力气还是有的,步行登山不在话下,是以只留了上了年纪的妈妈们在山脚下歇了,叫家丁护院拿了供奉的物品,一行人朝着半山腰上去。 凤栖山奇峰耸立,怪石诸多,林木茂盛,繁花似锦,正是登山赏景的好时节。先前花朝和清明,她们都没得空出来,这会子,倒是将迟到的踏春给补了上了。 彼时天光已大亮,步行上山的人,也不在少数,因为是初一,马上又是端午了,去永福寺上香祈福的人,都早早就过来了。 那些提了竹编或藤编篮子的人,倒是真心实意是要上山去拜菩萨的,不像容丝丝和花筱,一面走,一面指了两边花草树木,喋喋不休这个是什么品种,那个又能拿来做什么。这一通下来,比她们晚到山下的,这会子都已将她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唯有真心要去拜菩萨的容绒,此刻急得不行,干脆哀求了她们:“我的好妹妹们,咱们先上去行不行?回头再来看这些个花啊草啊树啊的,你们要怎么看都成,看到天黑,我也等得起。” 瞧着是真急了,容丝丝便对花筱一笑,道:“那咱们就走吧。” 虽在深山,永福寺香火之旺,也不输外头那些寺庙,除去祈福灵验之外,寺中斋饭,也是引人前来的一大原因。 如今的容绒,已将吃置于一旁,而容丝丝和花筱,乐意陪着她跑这么一回,不为别的,只为了这永福寺中的一碗斋饭。 一径到了永福寺,将鲜花贡品以及捐给寺中的米粮,都交给了寺里的主事师父们,容绒便急不可耐地跑去抽签了,只留容丝丝与花筱,自来找小尼姑静慧说话。 问了院中往来打扫的小师父们,得知静慧往寺里的后院去了,容丝丝与花筱便又拐往了后院。 永福寺后院是一座小花园,面积不大,园里花草却打理得极好,处处透着出家人超凡脱俗的意境。容丝丝与花筱一路看着过来,才听见静慧的声音,两人相视一笑,正要自假山后跳出去吓她一吓,却忽然听得静慧直呼“救命”。 第14章 第十四章 静慧那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呼,倒把山石后的容丝丝和花筱给吓了一跳。 静慧素来沉稳,是永福寺中同辈修行的人里最为出色的一个了,她突如其来这一出,必是遭遇了什么。 容丝丝与花筱一时来不及多想,只彼此牵了手,从假山后拐了出来。 这一出来,就见不远处的一株十八学士后,身着素色僧衣的静慧,正背对了她们,她面前两三个人,皆鲜衣打扮,一瞧面相,便知是轻佻风流之小人。 这情状,已经显然,无非是那起登徒子,觊觎静慧面容姣好,想要借机轻薄一番。 着实可恨。 花筱年轻气盛,最是瞧不过这等事,当即便甩开了容丝丝的手,上前一步,大声嚷嚷道:“喂,你们在干什么?” 那伙人忽闻得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很是吓了一回,不觉住了手,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待瞧见原来是两个娇滴滴花朵般的姑娘家,不禁又都笑了起来:“这正好,又来两个漂亮小娘子,哥几个今儿个可真是走了桃花运呀。”一壁说着,一壁还真有两个人,就朝了她们这边过来了。 眼瞧不好,容丝丝上前拽了花筱,死死盯了那过来的两人,低声道:“先去告诉给慈云师太。” 花筱也知事情严重,不是她一人能轻易摆平的,便也就听了容丝丝的话,转身跟了她要走。 见那两个小娘子要走,那起登徒子,自然是不肯依的了,快步上前,轻松就将两人拦了下。 此地偏僻,往来香客极少,幸而容丝丝眼尖,瞅得一个略微眼熟的身影,自那边廊上拐了出来,竹影也挡不住的挺拔身姿,却是她的天降救星。 “寇……”她的声音还未呼出口,便被身后追上来的人抬手捂住了嘴。 “还想着人来救你呢?”那人将她搂去了山石后,狰狞笑着,在她耳边如是调笑道,“别喊了,跟了小爷我,从今往后,有你吃香的喝辣的。” 容丝丝平日自恃平和冷静,这时候,也难免会慌了心神。她看着对面不断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去的花筱,一颗心犹如浸入了冰窖,不知该何去何从。 正六神无主之际,却蓦地听见顶上一声轻蔑的笑:“哟,这光天化日的,这里倒是热闹啊。” 正欲行不轨的登徒子们,闻得这一声,未免又给吓了个半死。待抬头往上一瞧,只见一个霁蓝衣裳的年轻人,正蹲在了上方的假山石上,手里打了把扇子,一边点了下巴,一边居高临下地笑望了他们。 敢情只有一个人?那起登徒子们于是又放下了心。劫持了容丝丝的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劝道:“这位公子,想必上山也是来进香的,那就该往大殿去,在这里看什么热闹?是想跟哥儿几个过过招吗?” 寇衡腾了一手撑了脸,嘴角微微翘起:“我倒是挺乐意奉陪的,就不知,你们这还搂着个女儿家的,要怎么跟我过招呢?” 那人哈哈大笑:“小子,不是爷我瞧不起你,就你这小身板,爷我让你一只手,都绰绰有余。”说得众人都笑将起来。 寇衡不气也不恼,反笑道:“那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要让我一只手。” 话音未落,容丝丝只觉那片霁蓝自高处飘落而下,遮住了她的整个视线。不及反应,只听得一声哀嚎,响彻天际,而她身子一转,便落入了另一个怀抱里——不同于方才那叫人恶心的牵制,这个怀抱,有着幽深的檀香味,没来由地,令她心安。 “别看。”同样令人心安的声音,在她耳边如是说道。 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即便那片霁蓝,依旧挡在了她的眼前。 后来她才知道,当时那人的惊天哀嚎,是因为他被断了一只胳膊。恰恰正是那只胳膊,曾捂过她的嘴,揽过她的腰。 他原来有看到,有听到,她曾向他求救过。 慈云师太的禅房内,容丝丝与花筱、静慧坐了,三人面前各一杯清茶,飘着淡淡的茉莉花香,以安神静气。 慈云师太还在外头,与人一道处理今日这起意外之事。因事涉本寺弟子,又关系着两位姑娘的名声,因而未有声张,只低调处理。 容丝丝三人自是不清楚,事情到底会如何收场,但只一样,她们却是清楚的,她们安全了。 面面相觑了好一阵过后,三人皆忍俊不禁。 慈云师太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三人彼此相视笑着。见此,她不由得念了声佛:“你们倒是还能笑得出来,可见都还是好的。” 见是慈云师太进来,容丝丝三人便站了起来,笑着行了礼。 “师太,”花筱最是活泼,过来拉了慈云师太坐下,笑道,“有结果了?” “有了。”慈云师太又是念了句佛,“正巧今日卫太守家的公子也来寺里进香了,我便将那起子恶徒,尽数交与了他,托他回去禀报太守大人,该如何处置,太守大人自是有数的。” “师太将人交给了卫公子?”容丝丝不由得疑惑,“可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 “不会。”慈云师太示意她安心,“卫公子向贫尼保证了,必不会有辱姑娘们的名声。” 这也就罢了,容丝丝垂了眼,到底还是心有不安,却是叫卫南风晓得了,那,清河必定也会晓得,以他的性子,怕是不能善了。 慈云师太识人无数,如何看不出容丝丝这个姑娘家此刻心里的念头,因而笑道:“你放心,你二位的名字,我可是一字都未曾向外人道过。” 原来是这样。容丝丝这才算是彻底放下了心。忆起寇衡,想来他与宁清河还是死对头来着,肯定也不会去说的。 慈云师太向静慧道:“今日你们遭此一遇,也是天意难测。好在有位寇公子,及时救助,使你三人脱离险境……” 慈云师太话音未落,花筱便轻快道:“我知道了,师太是想说,要我三人好生报答于他,是不是?”不等师太回答,她又自顾自笑道,“这个容易,不如……”她眼珠子骨碌转着,一拍胸脯,自告奋勇道,“不如我就以身相许了吧。” 容丝丝一口茶,登时呛在了喉咙里。静慧一面与她拍着背,一面又转向了花筱,笑道:“这位施主,还真是豪爽得很。” 花筱撇嘴不服道:“怎么,我这样的还不够吗?不说是大家闺秀吧,小家碧玉总也能算得上吧?嫁给他,也不算是辱没了吧?” 她这一连串的问,惹得静慧还要开口,却被容丝丝拦住:“够够够,算得上,不辱没。”她也一连应承道。 慈云师太只笑着摇头:“也不要你以身相许了,不过我们寺里单独为寇施主备桌斋饭,为他点盏长生灯,日日祈福,也就罢了。” 静慧顿时垂首行礼:“多谢师父。” 慈云师太只摆了摆手:“如此,你们也就去吧。” 慈云师太主持寺中大小事务,本就诸事繁忙,今日为了她们,生生腾了半日,已是罪过,此刻自然不敢再耽误下去,三人于是一道行了礼,退了出去。 一出禅房,容丝丝便瞅见一抹霁蓝,自悬了新绿爬山虎叶的洞门下,一闪而过。她疑惑自己花了眼,又恰逢花筱吵吵嚷嚷着要去用午饭,也就未再多想,一径去了。 容绒却是早已在了静慧厢房里,对着一桌斋饭,自顾吃着。见了她三人来,嘴里馒头还未咽下,便忙不迭招呼着:“快来,我好容易抢了这些。” 容绒一人抢来四人饭菜,实属小事一桩,她三人早已见怪不怪,是以都坐了下来,只字不提上午之事,只埋头吃饭。容绒也不见疑,两三口吃完了饭,便兴致勃勃,与她三人说着她的签运。 一时用过了午饭,容丝丝等人也就该下山去了。今日遭遇了许多事,容丝丝担忧静慧,临走前,还是与她说了许多,方才离去。 彼时容绒与花筱早已等得不耐烦,径直去了山门外,看山景打发时辰等候。 静慧送她出了厢房,便被劝了回去歇息,是以容丝丝一人,也不见柳小五在侧,心知必定也是跟了容绒她们去了,便独身一人出寺。 才迈出了寺门,便见前方一株百年老松树下,一位霁蓝衣裳的公子,手持折扇,与树并立,只留给她一个与树般挺拔背影,似是在极目远望山间春景。 她心里清楚得很,他是在等自己。 但这一回,似是一潭平静湖水,被一叶红枫吹落其上,激荡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她的一颗心,只是在看见那个背影之时,便骤然如小鹿般乱撞起来。 她第一次,生了要偷偷溜走的心。 只是没有偷溜走成功。就在她轻手轻脚走在了远离正道的小径上之时,背后还是传来了一声轻笑:“怎么,这就要走了吗?” 她蓦地顿住了脚。不过顷刻之间,她又突然就平静了下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转身,望了那边笑眯眯的人,微微垂首行礼:“寇公子。” 寇衡几步走近,学了她彬彬有礼的模样,倾身笑道:“容姑娘。” 既然此刻见着,她也就不再扭捏作态,只大方看了他,致谢道:“今日之事,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寇衡再次前进了一步,看着近在咫尺的秀美眼睛,自己笑眯了眼:“那,容姑娘打算以何相谢呢?” 容丝丝不明所以,微微拧了眉,疑惑地看了他。 美人蹙眉,也是一番风情。 寇衡手中折扇,不自觉便点上了她的下巴,稍稍使之抬起,他对上那双美目,含笑道:“不如,容姑娘以身相许吧。” 第15章 第十五章 他当时果然在场,他全都听到了。容丝丝想。 “这样的话,还请公子不要乱说。”她只能偏头,躲开他的视线和折扇,这样道。 他却是毫不介意:“若我说,我是认真说这话的呢?” 她轻轻地笑,自袖中拿出了他的林中鹿玉佩,双手奉还与他:“话不能乱说,东西,也别乱送。”她道,“这枚玉佩,还请公子收回罢。” 寇衡双手抱于胸前,视线低垂,看了那枚玉佩,在美人纤纤十指中,更显温润。他摇头:“我说了,这是跟你换的,不算送。” 他其实心里窃喜,这枚玉佩,她竟还随身带着。 “那套衣裳,”容丝丝垂眼,蝉翼般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片阴影,“就当是答谢公子今日相救之恩吧。” “哦?”寇衡眯了眼,“一套衣服,就想打发了我?救命之恩,原来就是这般不值钱的?” “不值钱?”容丝丝登时恼怒,她抬眼,看了那高出自己许多的男子,拧眉辩护,“你可知道,梨园的万姑娘,为了那套衣裳出的什么价?” 得,这一不小心,就又惹怒了美人。 寇衡正待解释,却已来不及,一个小巧的少女身影,已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丝丝,”是花筱在喊她,“走了。” 似是做贼心虚一般,容丝丝将那枚玉佩再度收回了袖中。 寇衡瞧得真切,不禁抿嘴笑。 容丝丝瞅得他那般,不免又瞪了他一回。 及至到了花筱身边,见她面有愠色,花筱不免发问:“怎么,那位寇公子为难你了?” “没有。”容丝丝矢口否认,下意识回头去望了眼,恰好正对上那人的视线,含笑抬了手,与自己挥别。 她像是做了亏心事,又被人当场逮住了一般,心虚地转过头来,哪知脚下一块圆石,正好抵了鞋底。若非花筱及时扶住,她恐怕就要平地摔上一跤了。 “没事吧?”花筱关切却又疑惑地问,“想什么呢,走路也能分神?” 她讪讪地笑:“没事,什么也没想。” 花筱自然是不信的,她暗自回头,后方那个霁蓝身影,这时却已不见了。她心中一动,又看了容丝丝笑道:“既不是为难你,难不成,是看上你了?” 花筱是玩笑,可哪知正戳中了容丝丝的心事呢?她只好啐道:“**的,胡说什么呢?”又将话岔开了去。 好在花筱并不多疑,嘻嘻哈哈的,两人也就下山去了。 容丝丝回去家中时,却不知,早有一位客人,在小花厅上坐着等候她了。 “暮云姐姐。”她自拾阶而上,笑道。 “丝丝。”万暮云终于等得她回来,不免高兴,起身过来迎了她。 “早知你今日是往永福寺去的,我该同你一道,去还个愿。”万暮云笑道。 容丝丝同她一道坐下,看桌上茶水点心齐备,知道家里下人礼数周全,这才安心,笑道:“原是绒儿闹着要去的,我被她闹得不行,这才答应了同去。” 要早知此番同去,会闹出那么一起子事来,就是容绒拿了刀逼她,她也是不肯的。 与万暮云又斟了杯茶,容丝丝便自觉道:“暮云姐姐今天来,是为了那套衣裳吧。”她抱歉地笑,“上一回真是对不住了,分明是我亲自送了去,却还是出了纰漏。” 万暮云今天来,却不是要苛责于她的,只笑道:“世事难料,不过是一套衣裳罢了,人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容丝丝犹是自责:“暮云姐姐你放心,我会尽快再为你赶出来新的。” “这倒不急。”万暮云笑,“我本是想裁作夏衣,端午穿的,如今既这样,怕是用不上。” “所以呀,”她拍了容丝丝的手,“你就慢慢做着,什么时候好了,再与我送去。只也别拖太久了,今年夏天我总能穿上吧。”她笑。 容丝丝面上只是笑着,心里却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她也要尽早赶制出来。 万暮云饮下一口茶,杯盖划了茶水面,不说话,只微微地笑。 容丝丝见她如此,不由得出口问:“暮云姐姐,今日可是有什么心事?” 万暮云被她这样一问,方回过神来,难免面上一红,却笑着摆手道:“我还能有什么心事呀?” 她不说,容丝丝也就不好再问了,只静静坐着,陪她饮茶。 “哦对了,”半晌,万暮云方想起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卫府为庆贺卫夫人生辰,请了我们戏班,到时去唱一天的戏。你知道,卫夫人最爱那出《长生殿》,可偏偏昨日收拾戏服,有件破了个洞,扯坏了许多,送了几家裁缝店,都说他们补不了。我想着这衣服原就是在你们家定做的料子,你看看,可能修补?”她说着,自身后取过来一个包袱。 容丝丝将桌上杯盏,移去一旁,又小心擦拭了回台面,这才将包袱放上,小心打开。 万暮云如今已是声名远扬的红人,她的戏服,自然不再与当年学艺时那般简陋了,样样件件,都精致地不似人间之物,华丽异常。 而今送来的这件戏服,皆是金丝银线,勾了各色羽毛制成,也难怪一般人家的裁缝说补不了,单是这丝线色彩,就不是能轻易备全的了。 容丝丝仔细瞧了那方破洞,看了好一阵,万暮云也不去催促,只静静在一旁瞧着。 好容易她直起身来,向万暮云笑道:“这个倒是能补。” 万暮云便松了口气:“我就知道,没什么能难倒你容二姑娘的。” 容丝丝却不似她这般乐观,反问:“只是不知,暮云姐姐何时要它?” 万暮云道:“务必要赶在卫夫人生辰前。” 容丝丝心中略略估算了回,点头道:“这个成。” 有了她这句话,万暮云总算是彻底放了心:“既然你答应了,那我也就该回去了。”她说着起身。 容丝丝知她今日不必登台,便挽留道:“都这个时辰了,暮云姐姐不如就在家中用了晚饭再去?” 万暮云一听,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你容家的饭,我可吃不起。”说着一指一个方向,“老实告诉你吧,我今日来,可是对着门房的人千叮咛万嘱咐的,切莫要让你二叔晓得,否则,又该听他老人家念上半日的经了。” 容丝丝听得直发笑,她二叔是个戏痴没错,也是个话痨,读了几年的书,功名不愿考,倒爱写些个话本子,偶尔有了得意之作,就要拿去梨园,给诸人传阅,还逼着他们演练,是以梨园众人见了他,都要退避三舍。 见挽留不住,容丝丝便也起身,亲自去送她出去。 “卫夫人生辰,你可去?”沿了回廊往外去,万暮云问道。 容丝丝自然摇头:“我不去。”她手上事情多到做不完,梦里都想着要起来,这种应酬场合,就更是懒怠去了。 万暮云心知问了也是白问,便笑道:“只怕你姐姐要去的。” 容绒最爱热闹,况且万暮云那日要去登台,她无论如何都会去捧场的,这个,容丝丝倒是心知肚明。 “就盼她老老实实地,别惹出什么乱子来才好。”她笑。 “放心吧,”万暮云打着包票,“有我在,她只会老老实实在我那后台呆着。” 那倒也是,从来万暮云到哪儿,容绒也就跟到哪儿。容丝丝这样一想,也就笑了,依旧与万暮云说着些闲话,送了她出门。 才看了万暮云的轿子被抬出了二门,容丝丝依旧沿了原路回去。这才转过一方爬满紫藤萝的山墙,顶头就遇上了一人,急匆匆而来,差点没和她撞个满怀。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容丝丝的二叔,容长善。他一见着容丝丝,顿时满脸放光,捉了她的肩头,便问:“暮云姑娘呢?” 容丝丝被他这一出弄得发懵,只实诚道:“走了呀。” 容长善立马跺足长叹:“我就说,来晚了。” 见她二叔这般,容丝丝只呵呵笑着,贴了墙角,打算抽身离去。 容长善却不肯叫她好过,只拉了她,问道:“你知道暮云姑娘来了,也不打发人去告诉我一声?” 容丝丝不愿与她二叔多说,只道:“我也是才知道暮云姑娘往家里来的,不过送件衣裳来修补,坐都没坐,连口茶都没喝,放下东西也就走了。”她堂而皇之撒着谎。 容长善也就信了,依旧自顾自叹气:“可惜呀可惜。” 趁着他长吁短叹的功夫,容丝丝忙不迭跑开了。只是还未跑出两步路,便又被她那狡黠的二叔给叫住了:“等等!” 她心中不免哀叹,面上却还是端了笑,转身看回了二叔:“二叔可还有什么事要交代的?” 容长善能有什么事儿交代她,不过白问一句:“暮云姑娘送来的衣裳,现在何处?” 容丝丝心生警觉:“二叔问这个做什么?” 容长善被她问得直瞪眼:“二叔我想瞧瞧不行啊?” 这二叔,还真是耿直得可爱。 “不行!”她斩钉截铁就给拒绝了,“二叔这一瞧,少不得又要拿回去自己缝补。不是侄女儿瞧不起叔叔的手艺,只是叔叔拿惯了笔杆子的手,于针线一事上,可就不如侄女能干了。” 见被戳穿了心事,又被自己这个小侄女儿羞辱了一番手艺,容长善登时脸涨得通红:“我,叔叔我就看看,这回我绝不再亲自动手了,我看着你做,行不行?” “不行!”容丝丝坚守底线,且不肯再给她二叔开口的机会,两手捂了耳朵,一气跑开了去。 容长善气得在后面直跺脚:“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二叔了?” 跑开去老远的容丝丝,从蔷薇花架后探出半身来,手掌挡于嘴边,高喊:“没有了!” 又给容长善气了一回。 第16章 第十六章 夜深,柳小五朦胧醒来,只觉口渴,便下床去喝水。 才撩开了帐帘,便见尽头窗前,还亮着一盏灯,似月色温柔,照亮一方天地。容丝丝就在那里坐了,手执针线,缝补不停。 柳小五一直都觉得,她家姑娘是天仙般的人物,生得不比这锦州城里任何一家小姐姑娘差,一双巧手,更是如织女再世。难得的,性格还好,待她,简直情同姐妹。想想同她一起被卖的那个叫梨花的女孩子,如今在卫府当差,伺候卫家的小姐,听说隔三差五,便要被打骂一回,也是可怜。 呆呆坐着,如此想了一阵,柳小五方回过神来,趿鞋下床,轻手轻脚走了过来,出声问道:“姑娘,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看清桌上摊着的戏服,不由得又笑,“万姑娘不是说了吗,只要在卫夫人生辰之日前赶出来就好了,何必还要这么着急做呢?” 容丝丝捻了手中金银线,笑道:“先前的衣服才绣了了那么一点,我先把这些做完,好继续做那个。” 知道自家姑娘是个什么心性,那件衣裳没送到万暮云手里,她心里必定是懊恼极了,偏又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怕是觉得亏欠了万暮云,这会子无论什么,她都会尽早赶出来。 这样一想,柳小五心里,不免对那姓寇的人,又生生增添了几分厌恶。 见劝说不动,柳小五也就罢了,拨亮了灯芯,又去倒了杯热水来,逼着她家姑娘喝了,然后自己方倒了一杯水,坐于她家姑娘对面,看着她缝补。 容丝丝本是全神贯注之人,但这样深的夜,这样静的时候,边上多出一个人,单是呼吸声,也能轻易听见。 实在忍不住,她终于停了手上活计,看了柳小五,笑道:“你这是做什么,白坐在这里,怎么不去睡觉?” 柳小五强撑着,道:“姑娘不睡,哪有丫鬟睡的道理?我就守着姑娘,姑娘什么时候睡,我就什么时候睡。” 容丝丝也知她的心性,倔强得很,再看了回时辰,也是晚了。便道:“罢了,我睡就是了,你快回去吧。”说着伸手往她肩上捏了一把,“穿得这样单薄,也不怕明日起来伤风。” 柳小五见这苦肉计成了,得意地笑:“我不冷,我去给姑娘打盆水来,洗洗手洗洗脸,就睡。”说着径直去了,容丝丝也拦不住。 一时洗了,柳小五还要伺候她换上寝衣,容丝丝见她这呵欠连天的样子,硬是给赶去了床上,叫她先睡了,自己回来更衣。 才要脱下衣裳,手背硌着个硬邦邦的东西,探手往里一掏,拿出来一看,原来还是那块林中鹿的玉佩。 这次又没还成。 她无声叹息,那句“以身相许”,似还在耳边——分明言行举止,都与一般纨绔子弟无异,不过比那起登徒子,要温柔一些,可不知为何,此时她回想起来,却觉得面颊发热。 她将玉佩贴去了脸上,好叫定然泛红的面,能凉上一凉。再一想,这或许曾是他贴身佩戴的东西,登时羞得连耳朵都发热了,局促之下,干脆就将这块玉,直接扔去了床上。 床榻又是亲密之所,她又慌忙捡了起来,四下里张望,瞅见了梳妆台上的妆奁,仿佛见到了救星,过去拉开了匣子,将玉佩往里一掷,再匆忙合上。 眼不见为净,她心中如是默念,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作此举。 只当是魔怔了吧,果然还是要早睡呀。 紧赶慢赶,第三日午后,万暮云的戏服就已经被修补齐全。容丝丝重新包了衣服,这回只叫柳小五送去了。 柳小五到了梨园,恰逢万暮云正与人说话,见了她来,忙笑:“怎么,是给我送衣裳来了吗?” 柳小五忙上前,递上了衣裳,笑道:“万姑娘可真是冰雪聪明,怨不得我才出门时,姑娘说您一见了我,必定就晓得是为了什么来。” 万暮云闻言笑道:“那我可就当不得这句‘冰雪聪明’了。” 一旁坐着的一位中年妇人,看衣着打扮,似是哪家的妈妈,这时笑道:“万姑娘又买的什么衣裳?” 万暮云接了包袱打开,笑道:“不是买的,是一件戏服,前日破了,好多人修补不得,还是送去了容二姑娘那里,才给接了活儿。” 那妇人疑惑:“容二姑娘?” 万暮云这才想起,她并不认得容丝丝,于是又笑:“林妈妈是打北边来的,也怪不得不晓得,那容二姑娘,可是咱们这锦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巧手,既纺得纱,又织得布,还会缂丝刺绣做衣裳,大家伙儿都说,她是天女下凡呢。” 妇人一听,就更是疑惑了:“这天底下,还有这般能干的姑娘?” 万暮云与柳小五相视一笑:“不仅能干,还特别爱干呢。”说着抖开了包袱,寻着先前破损的那一处,依着脑子里的样子,画了一圈,“您瞧,就是这里,眼下可还瞧得出一点破绽来?” 那妇人就凑近来,托了戏服,仔细相看了一回,又道:“莫是哄我罢,这哪还瞧得出破绽来?这真不是原本就好的?” 万暮云抿嘴笑:“这原来可真是破的。” 妇人听她说得笃定,这才啧啧道:“若真如此,倒是难能可贵了。” 一时送走了妇人,柳小五张望了窗外,问道:“那人是谁呀?” 万暮云叫小丫头收拾了衣裳,笑道:“那是林妈妈,跟了主子来城里养病的,才来不久。” “我说呢,”柳小五撇嘴,“怎的连我家姑娘都不晓得。” “你这丫头,”万暮云好笑,“天底下不识得你家姑娘的人海了去了,你倒能一个个说理去?” 柳小五嘿嘿笑着,只要告辞。 “等等。”万暮云叫住了她,“我这儿有林妈妈才送来的点心,据说是他们家打北边带来的厨子做的,跟咱们南边的不一样。你带几样回去,给你家姑娘也尝尝鲜儿。”一壁说着,一壁就叫小丫头装盘。 柳小五倒也不客气,拎了就回去了。 “姑娘?”一进门,柳小五便嚷嚷着,“你快来瞧,万姑娘送你北边的新鲜点心。” 容丝丝依旧坐在了绣架前,闻言头也不回:“什么北边的新鲜点心?”却又疑惑,从北边送来的,那还能叫做是新鲜吗? 柳小五自知说得不准,便又将方才梨园所见所闻,简单说了一回。 容丝丝听得“养病”二字,只觉心中一动,这城里,还有第二家来养病的人家吗? 柳小五更是心大如海,只一心去打开食盒,又叫着:“姑娘,你快来瞧,这点心看着确是很好吃的样子。” 容丝丝手上不得空,只道:“你看着分一分吧,送一碟子给夫人,一碟子给大姑娘屋里去。” 柳小五答应了声,正待动手,却又想起一事来:“可是大姑娘那边,这些日子不正节食吗?” 容丝丝倒是已经忘了这茬,她手上不停,心中却已过千百个心思:“你且送去瞧瞧吧,她若不吃,你便和秀儿分了吧。” 柳小五自是喜不自胜,她已垂涎这盒子点心好一阵了,没成想还能和秀儿一道享用,到时候两人再烹壶茶,就着这点心,想想也是美的。于是忙答应了声,便乐滋滋取了碟子来分,再送去各屋。 话说那林妈妈回了寇府,一路进去,面见了寇夫人,寇夫人见了她,便问:“东西都送去给万姑娘了?” 林妈妈应道:“回夫人的话,都送去了。” “万姑娘怎么说?” 林妈妈笑道:“万姑娘说了,谢谢夫人的好意,夫人日后若还想听曲儿,只管唤她。” 寇夫人点头:“这也就罢了,倒是个懂事的,人红,还不摆架子,也是难得了。” 林妈妈道:“任凭她是谁,夫人想要叫进来伺候的,哪有敢不从的?” 寇夫人指了她笑道:“你听听,你这话可该说?” 林妈妈登时噤声,不敢再多嘴。 寇夫人正了身子,道:“如今咱们是来此处休养的,没打着靖安侯府的名头,便是不想惊动各方,低调行事都还来不及,如何还要学着那起子野蛮之人,横行乡里来呢?” 林妈妈这便低了头,不敢抬起。 念着她是自己身边的老人了,寇夫人也不便说重了,只岔开了话题,问道:“今日出去,可还有什么见闻?” 林妈妈见问,心知这便是放过自己了,立马便堆起了笑,凑上前去,将先前在万暮云那里,听说的容家二姑娘的事,一一道来。 她这一提,倒是叫寇夫人隐约想了起来:“容家?”她侧身去看一旁的朝云,“我好像记得,有人说要请来给我做衣裳呢。如今这都过去几个月了?” 朝云才要说话,恰好寇衡同谢明生就进来了,她于是笑:“这可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寇衡同谢明生才放学回来,进来请安,丫鬟才奉上了茶,寇衡瞧着她母亲,又见朝云笑得怪怪的,便笑问:“娘今天是得了什么喜事?这样高兴。” 寇夫人道:“还喜事呢,我只问你,那位容二姑娘呢?” 寇衡不防他母亲突然问起容丝丝,一时有些意外。 “这都几个月了?说好的衣裳呢?”寇夫人追问。 原来是在问这个。寇衡松了口气,笑道:“这有我出马,还有不能成的吗?娘您放心,等容二姑娘忙过了这阵子,就会上门来为您量体裁衣了。” “那我可就等着了。”寇夫人哼道,“要没有,你可仔细你的皮!” 寇衡缩了缩脖子,看来无论如何,都得尽快请容丝丝来上一趟了。 第17章 第十七章 一时从寇夫人屋里出来,谢明生笑笑看了寇衡,试着问:“你几时又说动了容二姑娘?” 寇衡只装傻充愣:“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谢明生笑着摇了头:“你果真不明白?” 寇衡一本正经:“我果真不明白。” “那好吧。”谢明生似是放弃,只是还未走出两步,他又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同我说,若是看上了那姑娘,不如去打听清楚了,就娶回家算了。” 没头没脑,听他突然就提起了这么一遭,寇衡一时愣住:“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谢明生笑得爽朗:“如今我也晓得了,她就是容家的二姑娘,不如,就择个良辰吉日,请媒人上门去?” 他这一席话,差点就没叫寇衡平地里摔上一跤。 “什,什么?”他勉强站住了脚,满脸的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谢明生依旧是迷人地笑:“我说,我在想,要不要请媒人去那容家,向二姑娘提亲。” 寇衡心中千万个念头,可话到了嘴边,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你……”半晌,他方涨红了脸,问道,“你,你当真心悦于她?” 谢明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还能有假?”他挑了眉,“你想想,那容二姑娘,生得那般的貌美,又是那般地心灵手巧,如何叫人不欢喜?” “可,可是……”寇衡眼珠子四下里乱转着,终于叫他给想着个好理由来反驳谢明生,“她容家,是商户啊。” 自古士农工商,商户最是为人所瞧不起,更别说是他们这等高门大户了。虽然谢家不似寇家,自古功勋,侯府深院,但也是书香世家,出了多少文人政客,如何能容得他这长房长孙的谢明生,迎娶一个商户之女? 谢明生本就是来逗寇衡玩的,如今见他连这话都抬出来说了,心下也就有了底了。他一手拍上了寇衡的肩,向他点头道:“你既知道这一回事,其他的,也就不必我再多说了吧。” 寇衡再度愣住,便是谢明生往他肩上又拍了两下,也毫无察觉。 是啊,他出身侯府,父亲是当朝的靖安侯,亲姨母还是当今的国母皇后,论身份地位,他不知要高出那锦州城南容家多少,可为什么呢,之前他每每见了那个容二姑娘,都想要亲近她一回? 他不是个傻的,今日有了谢明生这一句话,便犹如醍醐灌顶,瞬间就明白了过来:他会吃谢明生的醋,难倒不正是因为,他对那位容二姑娘,有着别样的想法吗? 而那样的想法,却正是这世上,是于他,最最不切实际的。 “我晓得了。”最终,他闷闷说道。 锦州太守夫人生辰这一日,风和日丽,天气好得不像话。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宦富户之家,上至夫人小姐,下至丫鬟婆子,无一不打扮得花枝招展,备了礼,带了帖子,乘了车马轿子,浩浩往太守府去。 这其中,也不乏容夫人和容绒的身影。 容丝丝是个不爱热闹的,更何况,她立誓要尽早再给万暮云赶套衣裳出来,如今尚未完成,哪里还会有闲心去参加什么生日宴?干脆就呆在了家里,专心刺绣。 柳小五却跟她家姑娘相反,是个最爱热闹的,容丝丝也不愿拘着她,就叫她跟了容绒,一早起来穿戴妆扮了,也往太守府拜寿去。柳小五喜不自胜,连道要给她家姑娘带好吃的点心回来。容丝丝也只一笑置之。 他们才出门没多久,陈掌柜就亲自过来了,说是那位寇公子又来了,请容二姑娘往铺子里去一趟。 他又来做什么?容丝丝思及永福寺一事,并不大情愿去见他。但当着陈掌柜的面,她一时又没个好的说辞,只好放下了手中活计,先往铺子里去。 还是上回见寇衡的那间待客室,这次陈掌柜给上的是茉莉花茶,进去便是满室芬芳。 陈掌柜原要在边上杵着,但下头偏偏有伙计来喊,容丝丝便让他先下去忙生意去了。陈掌柜本来还不放心,但转念一想,这容家的产业迟早都会是这位二姑娘的,如今给她历练历练,也未尝不可,就退下去了。 室内只剩下容丝丝和寇衡两人。容丝丝在他对面坐下,笑问:“寇公子今日前来,可是想好了要取回玉佩?” 寇衡也就笑了:“小爷我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再收回来的理。” 容丝丝稍稍挑眉:“那今日是……” “你不是答应了我,要去为我母亲做一套衣裳吗?今日我来,就是邀你去我府上一趟。”寇衡道。 自己的确是答应过他,容丝丝问道:“这般着急吗?” 寇衡无奈笑:“你再不去给我母亲量身,她定义为我又是在哄她了,要揭我的皮呢。” 容丝丝抿嘴笑了:“又是?” 寇衡想起自己以前做过的那些荒唐事,呵呵笑道:“不相干,不相干。” 看他这样子,在家中定也是个调皮的。容丝丝想了想,便道:“今日不行,我明天去吧。” “那就这么说定了。”寇衡道,“我一定好生款待。” 容丝丝又笑了:“我不过是去为令堂量个尺寸,款待就不必了,定金付下就行。” 她是玩笑的,可寇衡却当了真,就要去拿荷包。 容丝丝赶紧阻止道:“我跟你说着玩的,钱你不是都给许家了吗?可不能再要了。” 寇衡笑:“便是再要,也是使得的。” 容丝丝知他话里意思,却也只作不明白,说笑几句旁的也就盖过去了。 及至晚间,去拜寿的容父容母容长善也就回来了,却独独不见容绒。 容丝丝便问,容母却满脸怒气:“休得管她,都快要给我的这一张老脸丢光了。” 容母虽素来是个急性子的人,但像这般恼怒的时候,也还是少的。容丝丝不由得疑惑,她爹爹和二叔,却在容母身后,偷偷向她摆了手,示意别再多问,她也就罢了。 一时离了她父母,容长善同了她一道,沿着园中小径,且算散步。 “二叔,”她终于能得空问了,“我娘她方才,为何会那般生气啊?” 容长善转身看了四周一回,不见别人,方压低了声音道:“还能有谁?还不是为了绒儿那丫头?” “姐姐?”容丝丝疑惑,“她又怎么了?” 容长善不由得摇了头,叹息道:“你姐姐她今天啊,给卫家的小姐打了。” “什么?”这倒是叫容丝丝很是吃了一惊,容绒虽也是个暴脾气的,但这动手打人,还是打的女人,却也是少的了。 “她和卫家小姐,又有什么过节不成?”她犹是不信。 容长善便笑了:“这,二叔可就不清楚了。” 也是,容丝丝想,夫人小姐们,和爷们自是分开入席的,她们后头的事情,他二叔在前面,又如何会得知呢?她也是傻了,白问。 “不过呀,”容长善双手背在了身后,望了天上繁星,微微地笑,“至少那一架,你姐姐她没有打输,也就行了。” 轻易不动手,动手就不能输,这是容长善一贯教给她们的。 容丝丝难免要笑:“您这话,要是给我娘听见了,估计又会是好一通说吧。” 容长善撇了嘴:“说便说呗,难道你娘还能拿了笤帚来打我不成?” 为“老”不尊,说的,便是她二叔这样的人了。 “我娘要气上了头,说不准还真要拿了笤帚打人呢。”她笑。 容长善是知道自己嫂子厉害的,稍稍回忆一番,也是禁不住要打上个寒颤的。 容长善不晓得容绒今日为何会与那卫家小姐起了争执,却有一人,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一进门,便是柳小五欢快的声音。这个丫头,就从来没见过她不开心的时候。 容丝丝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问道:“大姑娘那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柳小五一面倒着茶水,一面兴致勃勃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大姑娘和那卫家小姐生了点口角,两人一时谁也说不过谁,情急之下,就推搡了起来。” 这也是有的,容绒性子急,那卫家小姐也不是个轻易就能饶了人去的,她二人这一对上,一场碰撞也在所难免。 “她二人因何事生的口角?”容丝丝坐到妆台前,开始拆卸头上珠钗花朵。 “这……”柳小五却是一时语塞。 容丝丝自镜中看了她,娥眉轻挑:“这有什么不可说的?” 柳小五皱了一张脸:“倒也不是什么不可说的,只是……”她叹了口气,过来与容丝丝松下发髻,“还不是那卫家小姐,说咱们家大姑娘没脸没皮的,赶着上去倒贴人家男子……”她声音越说越小,渐渐便低了下去。 后面也就不必她再往下说了,容丝丝已心知肚明。虽说他们这里民风淳朴开放,但像容绒这般行事大胆的,也是少见了。平日里瞧不惯她的人便多了去了,更何况是像卫小姐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宦小姐。 “这也就罢了,”她梳了头发,“只是这么晚了,也不见她回来。” “姑娘放心,”柳小五笑着,“才从太守府出来的时候,大姑娘就已经悄悄告诉给我知道了,她今晚就宿在梨园,叫姑娘不必忧心。” 她倒是还记挂着自己会担忧于她。容丝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既是在暮云姐姐那里,那我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她松开手中一把青丝,“我们收拾收拾,也就睡吧。” 明日还要去寇府呢。 第18章 第十八章 容绒第二日便就回来了,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丝毫不像是昨日才与人争吵推搡,又被容母教训过的样子。不记仇,这也是她的一大优点了。 容绒絮絮叨叨地向容丝丝讲述了她昨日的光辉事迹,但见容丝丝收拾了绣架,却不坐下来,反而要出门去。她便问:“你去哪儿?” 容丝丝道:“去寇府。” “寇府?”容绒愣了下,“你去那儿做什么?” “去给寇夫人量尺寸做衣裳。”容丝丝一脚踏出了门槛。 容绒来不及细究这其中的曲折,她满脑子能想到的只有谢明生,谁都知道,谢明生就住在寇府上。 “等等,我也去。”她叫道,跑了几步跟上来。 容丝丝知道拦她不住,便给她树规矩:“到了寇府,我去哪儿你去哪儿,我说话你闭嘴,当自己是个哑巴,知道吗?” 容绒一想或许能在寇府见着谢明生,哪有不应允的,一气都答应了。 容丝丝带了容绒和柳小五,一径到了寇府。许是寇衡先叮嘱过了,他的小厮阿全亲自候在了门上,见她们来了,忙迎了上来。 “少爷一早就吩咐过了,让小的在此等候容——”他瞅了见容绒,改口道,“容姑娘。” 容绒早将容丝丝给她立的规矩给抛到九天云外了,不等容丝丝说话,自己就先开口了:“你家少爷不在家吗?” 阿全笑道:“少爷被表少爷给带出去了,说是要去打蹴鞠。” 容绒一听这话,就顿住了脚。 “哎呀!”她突然就捂住了肚子,脸上神情很是痛苦。 “这,”阿全有点不知所措,“姑娘这是怎么了?” 容丝丝只想找个洞给自己埋起来。 容绒却依旧捂着肚子叫道:“我肚子痛得厉害,我得回家去躺一躺。好妹子,今儿我就不陪你了,我先回去了。”说罢转身就跑,一点也看不出身上有不舒服。 阿全被这一出给弄懵了,还是容丝丝开口提醒了他,他才想起来要领她进去内院。 “朝云姐姐,这位就是少爷提起过的容二姑娘,还烦请姐姐带她进去见夫人了。”二门上,阿全向朝云拱手道。 朝云笑道:“晓得了,少爷早就嘱咐过了。” 她说着上前来领了容丝丝,见她果然生得美貌,说话行动也处处有礼,又想起那套衣裳,不免对她又心生了几分喜爱。 “姑娘莫担心,我们夫人最是和气的,她因爱极了姑娘的好手艺,这才三番两次要少爷请姑娘来。”朝云一面往里走,一面向容丝丝笑道。 容丝丝也笑道:“雕虫小技,都是夫人抬爱了。” 说着也就到了寇夫人院里。 容丝丝原本见了领她进来的小厮和丫鬟的行事作风,又见着院子里往来进出的下人们个个都屏气凝神,明明人不少,却不闻一声咳嗽,便知寇家御下极严,这样的人家,恐不是她能轻易进来的,能有今日,还是都因寇衡。 “姑娘,请进来吧。”朝云笑道,便有小丫鬟上来打起了竹帘。 容丝丝小心翼翼走了进去,并不敢抬头四处乱看,余光瞥见上头坐着的一位妇人,梳着抛家髻,戴金簪鲜花,一身锦绣,雍容华贵。 她赶忙拜见:“给寇夫人请安。” 寇夫人也听说容丝丝是个美人,今日一见,果然眼前一亮。她家中侄女儿外甥女已经是美貌了,可这位容姑娘,却是不同的风情,令人望之却俗。 “快请坐。”寇夫人忙道。 容丝丝就在下首坐了。 寇夫人道:“上回偶然得见姑娘做的衣裳,我甚是喜爱,所以这回劳烦姑娘来,也为我坐上几套。” 几套?容丝丝心里顿时冒火,不是说好了一套吗?怎么今天一来,就变成了几套了? 但她仍笑着,问道:“不知夫人是想做哪个季节的衣裳呢?” 寇夫人道:“先做套夏季的吧。” 还好,容丝丝松了口气,听这话,是先做一套来看看。后续若再要,可是要另花钱的了。 她招呼了柳小五取了软尺出来,给寇夫人量了身形尺寸,一一记下。又拿了小样布,给寇夫人看不同的质地和颜色。 寇夫人听从容丝丝的建议,选了两样轻薄的料子,一做上衫,一做下裙。 一时定好了面料和款式,容丝丝终于鼓起勇气,向寇夫人提出个不情之请。她一直听闻这处园子好,只是从未得机会能进来逛一逛,今日前来,半是为寇夫人的事,半是冲了这园子来的。 寇夫人一听,不过是要在这园子里逛一逛,有何不允的,当即便同意了,唤了朝云陪她同去。 寇衡回来时,容丝丝正蹲在了园子的一处地方,专注地看着些什么。寇衡私以为,她是在看蚂蚁搬家,他小时候就常这么干。 容丝丝自然不是在看蚂蚁搬家了,她是在看地上的茜草蓝草。或许在那些花匠眼里,这些都只是杂草,可想他们容家,为染出好看的颜色来,还特地在乡下买了地,盖了园子,只为种那些“杂草树木”。 她只是觉得心疼,这些花草的命运,在打理园子的人的手下,注定是要被铲除的。 背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她以为是去小解了的柳小五,和领了柳小五去的朝云,因而也未回首,只拨拉了地上的草木,叹息道:“你瞧这草,长得多好。” “嗯?哪里好?” 耳畔传来的,却熟悉的声音。 她险险回头,才发现,寇衡的侧脸,近在咫尺。而她的唇,若有似无,蹭过了他的面颊? 有蹭上吗?她实在是不清楚。一张脸却并未因这份含糊而一如既往——她迅速红得像熟透了的虾子。 寇衡自己也是一愣,他也说不上来,方才那轻如羽毛的一下,也算是亲上吗?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接档文,求个收藏! 《我为女帝管后宫》: 女帝二十岁第一次选秀,正挑花了眼呢,恰好宫人来报:“陛下,薛大人来了。” 有人嘀咕:“这薛大人什么来头?竟敢打扰陛下选秀!” 奈何女帝欣喜:“快请。” 薛霏霏进了储秀宫正殿,还没来得及上前拜见女帝,就听见某人平地一声吼:“你你你,媳妇儿!”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霍嘉丰乃江州太守之子,温润如玉翩翩佳公子。他第一次见着薛霏霏,她说她是青楼出逃女子,他信了,还为她挡了一刀; 第二回,薛霏霏改口自己是王府出逃舞姬,他又信了,甚至还要娶她为妻。结果大婚当日,她成了落跑新娘…… 再见面,就是在这选秀大殿上了,她侍立于女帝之侧,睥睨众人。 霍嘉丰:“媳妇儿!” 遭来宫人怒喝:“什么人?竟敢对薛大人无礼?” 霍嘉丰愣住,薛大人?什么薛大人?那不是他失踪的媳妇儿小雪吗? 边上同来选秀的公子好心提醒他:“这整个后宫,都是那位薛大人管着的。” 霍嘉丰:“……诶?” 可怜小霍: 请问我媳妇儿究竟有几个马甲? 我现在退出选秀还来得及吗? 重金求《追妻的一百个小妙招》╥_╥ 第19章 第十九章 “我……”容丝丝迅速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整理了回衣裳,“我该回去了。”她随手指了个方向,抬腿就要走。 “哦?是吗?”寇衡这会子倒是冷静了下来,抱了胳膊,笑笑看了她,“这么巧的,你要回去的地方,也正是我住的院子。” 容丝丝才迈出去的脚,当即顿住。她不大会识路,往常还有个柳小五带着她,可这会子,小五那丫头在哪儿呢? 瞧得清楚她那副茫然的神情,寇衡也不忍再逗弄于她,只道:“走吧,我送你出去。” 庭院深深,光是走出这一处园子,也要费上好大一会功夫。容丝丝不识来路,只能跟了寇衡走。 大约是觉得只这样走,还是挺无趣的,寇衡清了嗓,道:“见过我母亲了?” 容丝丝瞅着前头视野中的一抹灰蓝,答:“见过了。” 这一问一答,就又没了下文。 好在路过了一大片栀子园。容丝丝不自觉地便驻足看定。 等寇衡意识到身后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没有再跟了上来时,他走开离容丝丝,已近百米远。 “这有什么好看的?”他又走了回去,顺着她的视线,看那绿油油的一片,间或点缀着白花,老远便闻得扑鼻的香。他私以为,这香得过头了些。 这回容丝丝可再没被他吓着了,她指了那一片绿油油,对他说道:“这是栀子。” 寇衡显然并不关心,只道:“哦,是吗?”他又不傻,当然知道这是栀子了。 容丝丝点头:“这么一大片栀子,也能染不少布匹呢。” 原来还是三句话都离不了老本行。寇衡侧脸看了她,小巧精致的一张脸,对着那片栀子,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他从没见过,她有这般高兴的时候。 “早在秦汉,便有‘染园出栀、茜,供染御服’一说,只是栀子染成的颜色,不太能耐日晒,所以自宋开始,就用槐花来染黄了。到我们现在,有用栀子,但大多,还是槐花了。” ——也从没见过,她当着自己,有如此话多的时候。 “栀子和槐花,都是宝贝,既能染色,也能药用。尤其槐花,还可做吃食,采了新鲜槐花下来,和菊花泡茶,或做成蜜饮,熬成粥饭,甚至是拿来煎饼炒菜蒸鱼,都是好味道。” ——还不是一般的多。 或许也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多话,容丝丝不觉又红了耳垂。她低了头,拿帕子掩了下唇,默然不语了。 寇衡却听得食指大动:“原来槐花,还有这许多吃法。” 听了半天,他原来就听进个吃了。 容丝丝抿了嘴笑:“有啊,多着呢,就怕公子吃不习惯。” “我倒是想尝尝。”他举目四望,“只是这园中,好似不曾种的。” 容丝丝又笑了:“这样好的园子,哪里会种这个?不过乡下在屋前屋后种一点罢了,不过我们要采来做染料的,才会大片地种。” 寇衡也就笑了:“如此说来,倒要向容姑娘讨一些来吃吃了。” 容丝丝笑道:“倒也不用讨,到了时节,大街小巷都有挑着叫卖的,容易得得很。” 寇衡见她笑,秀长的眼弯成月牙,心中一动,不禁脱口而出:“街上叫卖的,哪有你容姑娘家的好吃香甜?” 不防他直白地就说出了这番话来,容丝丝很是一愣,继而再度红霞飞上了脸,她侧过身去,不再看他,也不肯叫他看见自己:“我该走了。”她如是说道。 “容姑娘……”他伸出去的手,想要勾住她的衣裳,却被远远一声喊,给生生拦在了半空中。 “少爷?”朝云领了柳小五过来,奇怪道,“少爷今儿个怎么没去打马球?” 她还以为这位小爷今天也出去了,不然夫人如何肯放这位陌生的容姑娘进园子里来呢? 寇衡一番小心思,生生被打断,心里难免懊恼,但也无济于事,面上还要挂着笑,解释道:“我去了,半路就又回来了。瞧见这位容姑娘要找出去的路,就顺手指给她。” 朝云不疑有他,倒是容丝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少爷今天真是好兴致,还给人指起路来了。”朝云笑,又向柳小五偷偷说道,“我们家这位主呀,不捉弄于你,就已经算是好的了,今儿倒是发了善心了。” 自家的丫鬟,还当了外人的面儿这样编排自己,寇衡哪里还能忍得住,轻咳一声,道:“可都听得见呢。” 朝云抿着嘴笑:“可不就要给您听见呢。” 寇衡自来待下人极好,是以她们这些人,也没一个是怕他的,便是如此,也只笑笑。 朝云见此,只向寇衡道:“既是有我在了,少爷就请回吧,我送容姑娘出去就是。” 不等寇衡说话,她又转向了容丝丝:“容姑娘这就要走了么?” 容丝丝也不看寇衡了,只对朝云道:“家中还有事,就先回了。” 朝云见挽留不住,也就依了:“那我送姑娘出去吧。” 容丝丝依旧垂了首,只对着寇衡稍稍福了福身子,便侧身而去。 走出好几步远,朝云顿足,回头一看,她家那位少爷,依旧站在了那里,对着一片栀子,也不知在发什么愣。 朝云于是取笑:“不晓得又是遭了什么魔了。” 柳小五瞧着,也觉有趣,便道:“你家少爷,从来都是这样么?” 朝云当然摇头:“那倒不是。只不过今日……”她眼珠子一转,瞧了容丝丝,笑道,“怕不是,给你家姑娘迷住了吧。” 容丝丝的脸登时绯红。 朝云自知失言,忙欠身道:“这话原是我浑说的,姑娘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容丝丝只笑着摇了头。 朝云便知这也是个好脾气的,心中暗叹,瞧着模样性情,也是好的了,只怕搁到京城那群贵女之中,也是佼佼者。只可惜啊,商户之女,便是做妾,怕也不能够入侯府的门呢。 可惜了啊…… 谢明生回来时,难得见寇衡端坐在了书案前,只不过手中一杆笔,只悬在了那儿,丝毫不见动弹。 他轻手轻脚走了过去,立在了寇衡身后,探头一瞧,整整一张雪白宣纸上,只写了两行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瞧着那笔迹干的程度,约摸已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了。 谢明生不由得好笑:“这又是瞧上了哪家的闺女?竟惹得我们寇小侯爷,独自一人坐在了这里发呆?” 正发呆的寇小侯爷,闻言终于回过了神来,见自己的一番心迹,已被瞧了个精光,难免尴尬,不由得分辩:“谁,谁发呆了?我不过坐一会儿养养神罢了。” 顿了一顿,又拧起了眉:“什么叫‘又’瞧上了?” 谢明生哈哈笑着,拍了他的肩:“你可别哄我了吧,打量着我不知道呢,推说什么头疼,要回来躺着,不过是借口回来瞧那位容二姑娘的吧。我都听下人们说了,那位容二姑娘,今儿午后可往咱们这里来了。” 见他已知道得一清二楚,寇衡也不好再隐瞒,脖子一梗,道:“是又如何?” 谢明生敛了脸上笑意,与他当面坐下:“前些时候,我同你说过的话,又忘了?” 如何能忘呢?寇衡不言语。 谢明生正色道:“我知道,其实你心里清楚得很,不消说咱们如今只是来这里小住,不出一年半载,也就该回京了。就当她是京里的人,可身份地位,家庭门楣,都清清楚楚在那摆着,无论如何,你们也是不成的。你这份心思,还是尽早收起来吧,别害了人家好姑娘,也别坏了自己。” “你以为我不想吗?”寇衡陡然激动了起来,“我也想要收起来这份心思,也想要放下,可是,我做不到哇。这儿,”他捂了自己的心口,“这里头,它就是止不住地想,我越是想要不想,可它就越是想得厉害。我能怎么办?” 从未见过他会为了一个女人,有如此失态的时候,谢明生一时也有些语塞了起来。 半晌,他方小心翼翼地开口建议道:“要不,你先回京去吧。” 第20章 第二十章 俗话说得好,眼不见为净,若离了这锦州城,回去那热闹繁华的京都,兴许他也就会慢慢遗忘了这南方小城里的姑娘。 可是…… “我不愿意。”寇衡是这么告诉谢明生的,他眼神坚定,“我不要就这么回去,我要她。就算是要回去,我也要带她一起回去。” 谢明生叹了口气,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一回,寇衡是认真的了。 “这会很难。”他说。 寇衡不为所动:“我知道,可我还是想要试上一试。”他脸上浮现一抹笑,“我不想后悔。” 说起来,他活了这么多年,快二十的人了,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对一个人,一件事,有过如此执着的时候。 或者也可以说,从未有像她那样一个人,叫他如此不能忘怀。 “好吧,”谢明生无奈地笑,摊了手,“那你打算要怎么办?我瞧那位容二姑娘,可是对你还没什么想法啊。” 寇衡愣了一愣,随即道:“那好办,那我就多多出现在她面前好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真想要见容丝丝,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她虽不是什么养在深闺不轻易抛头露面的女子,可到底也还是女孩子家,又传闻她一心沉迷针黹,给她一块布,一卷线,便能一人待上半天,更是难出门了。 想要在她心里博一块地位,目前看来,还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还没等寇衡想出个好主意来,容丝丝那边倒先出问题了。 这一日她才去给万暮云送制好的衣裳,又往许家送了点吃食,午饭就顺路去外祖母家吃了。 今日容母与容丝丝姨母也在,正陪着老人家说笑,容丝丝外祖母叶氏见她过来,瞧她面上红润,以为是日头下晒的,忙招呼了她过来,爱怜道:“我的乖乖,快到外婆这里来,外婆给你留了好些荔枝。” 容母笑道:“娘,眼下都要开饭了,这荔枝,还是先别吃了吧。” 容丝丝也笑着劝了。 叶老太太也就罢了,只是拉了小丫鬟,嘱咐道:“好生拿冰水镇了,饭后再拿来给姑娘吃。” 小丫鬟捧了那一盘红簇簇的荔枝,瞧了边上正仰头看葡萄藤的宁清河,笑嘻嘻地走了。 宁姨母于是也笑了,道:“娘就是偏心,什么好的都给丝丝,绒儿和我们家清河,不也都是您的外孙?” 容绒正往肚里灌着茶水,等下好少吃点,闻言忙笑道:“别,这事儿姨母您可千万别扯上我。” “也别扯上我。”宁清河别过头来,冲了他母亲喊。 “你们两个……”宁姨母哭笑不得,“我这不是为了你们好?” 叶老太太也笑,指了宁姨母:“你瞧你,连孩子们也不承你的情。” 宁姨母嘀咕着:“哼,小兔崽子们,不识好人心。” 说话间饭菜也就摆上桌了,叶老太太心情好,叫人上了一壶梅子酿,给每人都倒了一杯。 宁姨母擎了小巧酒杯笑道:“大姐最爱这个,可惜去了京城,想再喝也难咯。” 容丝丝的大姨嫁的也是商户,夫家姓柯,前年去京城盘了店面,经营药材生意。 容母就想了起来,道:“再过段日子就是大姐的生辰了,是个整生辰,咱们什么打算?” 叶老太太道:“我这把老骨头是跑不动了,就给她打副镯子吧。” 宁姨母笑:“娘送礼不是镯子就是项链,多少年了,也没见有个新意。” 叶老太太啐她:“难道你不要?那我以后就不给你了。” 宁姨母赶紧笑道:“要的要的,娘给什么都要。” 容母却蹙了眉:“照理说大姐的整生日,咱们光送礼不去人也不好,可眼下家里忙,我也抽不开身,我其实是想着,”她看了眼正埋头苦吃的几个小辈,“不如就叫孩子们替咱们跑上一趟。” 正忙着抢糖醋排骨的三个人都停了筷子,齐刷刷看向了容母。 容母继续笑道:“我是这样想的,一来叫孩子们去,是给大姐,也是给咱们自己长点脸;二来孩子们也大了,该出去走动走动,亲戚间往来,以后都得看他们的了,这些人情礼节,他们也该学着点了。” 叶老太太听了点头:“是这个理。” 宁姨母却皱了眉:“我们家清河还好说,到底是个男孩子,可绒儿和丝丝……” “绒儿和丝丝怎么了?”容母哼道,“不是我说,单是绒儿一个,就抵得过你们家清河两个。不信,你叫他们打一架试试?” 突然就被点名要打架的容绒和宁清河,捧着碗都有点不知所措。 宁姨母清楚自己这个二姐素来是个要强的,这时候也就不与她争辩了,笑道:“行了行了,这都吃饭呢,打什么架啊?” 容绒和宁清河都松了口气,接着扒饭。 一顿饭吃完,上京的事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容母回去与容父说了这事儿,容父却不同意:“绒儿和丝丝都是女儿家,京城那么远,让她们去,你也不怕出个万一?” 容母不以为意:“又不是只她们俩,清河也去呢。再说了,还有跟随的家丁护院丫鬟媳妇,要你瞎操什么心?” 容父还是觉得不妥:“就他们几个年轻人,都没怎么见过大世面,这路上万一有点什么事,到时候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 容母冷笑:“你既这么放心不下,不如你亲自去上一趟。” 容父这便住了嘴。他虽会做生意,可唯独坐不了船,一上去就要吐,这要真上京城,恐怕还没到,人就先给吐没了。 思虑半晌,容父开口:“既是非去不可,不如就叫二弟与他们同去。他与大姐夫本就相识,去也是情理之中。有他跟着,我也放心。” 容母一想也是,容长善终日在家无所事事,这会子终于能派上点用场了,当用则用,也就同意了,让容父去与他说。 容长善自是乐意,他只在科举那年进过京,落第后再未去过,如今有机会故地重游,又是另一番心境。 容绒这边却正相反,她打定了主意,死活不愿去京城,任凭容丝丝如何劝说,她只坚定两个字:不去! 容丝丝知她打的什么主意,如今谢明生住在这里,她自然是舍不得去的。可若要她与容绒明说,谢明生是不可能会娶她的,又怕伤了她的心。 容绒便开始装病,不是头疼,就是肚子疼,天天窝在房间里,吃喝一样不少,只不肯见人。容父容母无奈,只得允了她留在家里。 容丝丝的行囊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容母又将礼单交给了容长善,打点好了一切,只等启程。 临行前一日,容丝丝总算赶制出了寇夫人的衣裙,好在是夏日的衣裳,不怎么费时费力。她将衣裙收拾好,打包交给了柳小五,要她送到寇府去。 寇夫人见了那套衣裙,自是喜爱得紧,想着再让容丝丝给她制一套秋冬衣裳。 柳小五笑道:“夫人的话,我不敢应,我家姑娘明日就要启程去京城了,这一来一回,再加上耽搁的时间,怕是要等下半年才能回呢。” 寇夫人惊奇道:“哦?你家姑娘要去京城?去京城所为何事?” 柳小五答道:“姑娘的姨母马上就要做寿了,姑娘是去送礼贺寿的。” 寇夫人心道这等事情往常都是男子来回奔波,容家却如何叫一个女孩子去?一想容家只两个女儿,一时也就理解了。 “那真是可惜了,”寇夫人捧着那套衣裙瞧,叹气道,“我是真爱你家姑娘的手艺。” 柳小五很是自豪,爱她家姑娘手艺的人可多了去了,如今又添一个。 寇衡进来他母亲院子的时候,朝云正亲自晾晒着那套衣裙。他瞧见,随口道:“这衣裳倒是看着眼生。” 朝云笑道:“那是自然了,这是容二姑娘今天才打发人送来的。” “哦?”寇衡顿时便来了兴致,“这就做好了?” “做好了,这不都洗过晾上了吗?”朝云笑,又顺嘴说道,“就是可惜了,夫人本想再做两套冬天的,可容二姑娘却要离开一段时日了。” “离开?”寇衡只觉得自己心跳一顿,“她做什么去?” 朝云道:“好像是说要上京去,给她姨母祝寿来着。” 上京去?上京去……寇衡只觉得天公不作美,他好容易下定了决心,未听谢明生的建议回京城,可她倒好,她倒是要去了。 寇衡稳了稳心神,问道:“可有说什么时候动身?” 朝云摇头,又觉得奇怪:“你问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没把做衣裳的钱付给人家?”她说着自己就先笑了,“那这可就不地道了。” 寇衡笑着同她打了马虎眼:“可不是?她如今要上京城,我可不能短了人家路费盘缠呀。”说罢抬脚就要出门去。 朝云叫住了他:“不去见过夫人?” 寇衡头也不回,只摆了摆手:“我忘了东西在书院。”说着一径出了内院,到外头来寻阿全。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容宁两家的船一路北上,行了十来日,这天傍晚停靠荧州码头。 荧州盛产灯笼,容丝丝对灯笼兴趣不大,倒是宁清河与容长善都兴致勃勃,说是要上岸去观摩当地风土人情。 想着一道上岸去正好能寻个馆子好生吃顿饭,容丝丝也就下船来了。 彼时天色已经暗了,街上行人却还不少,沿途停歇着摊贩,有卖菜的,有卖鱼的,还有卖线头、布匹、鞋子和各色小玩意儿的。容丝丝戴着帷帽,看过去也觉得有趣。 经过一个卖糖人的,容长善一时兴起,叫小贩做了个凤凰的,然后递给容丝丝,笑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可爱吃糖了。” 容丝丝哑然失笑:“那得是多小的年纪了,如今我都这么大了。” 容长善一摊手,买都买了,也没有还退回去的理,容丝丝只好拿了糖人在手里。 一时寻着个饭馆,里头人声鼎沸,容长善便拍板决定道:“就是这家了,肯定好吃!”说罢率先迈了进去。 容丝丝和宁清河赶紧跟上。 这间饭馆不大,难得的却是还有个二楼,容长善顾及侄女儿,便问可有包房。 店小二瞧见他们中间有女客,还戴着帷帽,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小姐,赶紧赔笑道:“客官您也瞧见了,咱们这里地方小,包房是没有的,不过您要是愿意,咱们给您围上屏风,也是一样的。” 容长善便看向了侄女儿。 容丝丝又不是真的千金小姐,在锦州城时也时常抛头露面的,这回出远门,她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的,要她少在人前走动,以免惹出是非,所以下船便戴帷帽。 如今她闻着饭菜的香味,着实不愿再挪动,便点了点头。 容长善见状,向店小二道:“那便这般安排吧。” 店小二得了指令,一面道“得嘞,三位楼上请”,一面殷勤请了他们往楼上去。 三人点了菜,店小二拿下去让后厨准备,楼上叔侄三人就着一壶茶水闲聊。 容长善见容丝丝盯着那屏风瞧,笑道:“这不是什么上等东西,比不得你做的。” 容丝丝收回了视线,也笑道:“外头卖的也有好的,多看看总是不错的。” 正说着话,就听楼下店小二又招呼着:“二位客官楼上请。” 宁清河闲着没事,探头往屏风外瞅了一眼。这一瞅,就给他瞅出麻烦来了。 “咦,这不是清河兄吗?” 宁清河忽的坐定。 容丝丝听得分明,方才说话的是谢明生。她转头看了过去,还真是巧了,不止谢明生,寇衡也在。 他二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容长善先出声了:“怎么,你们认识?”他问宁清河。 宁清河自是摇头。 可谢明生与寇衡已经走近了:“竟能在此处碰上,可谓缘分。”谢明生说着又转向容长善,“不知这位先生是……” 容长善见谢明生生得俊美,说话又和气,不禁也礼貌相对:“鄙姓容,是这小子的……”他算了算自己与宁清河的关系,“算是他的表舅吧。” 什么表舅?宁清河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谢明生却是明了了:“先生莫不是容姑娘的叔叔吧。”他笑问。 容长善更是吃了一惊:“怎么,你竟也识得我侄女儿?” 谢明生笑:“有过几面之缘,何况容姑娘还曾去府上为我姨母做过衣裳。” 原来是这样。容长善点了点头:“那大家都是熟人啊。”他笑道,“既是如此,不如一处坐吧。今日我做东,宴请两位小友。” 容丝丝拉了拉他,摇了摇头,靠近他轻声道:“你知道人家什么身份?还‘小友’起来了。” 容长善不知就问:“他们什么身份?” 容丝丝理直气壮答道:“我也不知。” 容长善敲了敲她的脑袋,又去邀请他二人落座。 谢明生与寇衡也不客气,径直就过来坐下了。 宁清河不待见他们,赌气无视了他们的礼节。 容长善听这两位小友报了姓名,拱手道:“两位这是也要上京去?” 谢明生道:“是,上京去。” 宁清河哼道:“明明京城就是他们家!还说得跟没去过似的。” 容长善“哦”了一声:“原来二位是京城人氏。” 谢明生笑道:“是,我与表弟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今年是陪姨母过来锦州休养的。” 容长善点头:“那现在是要回去了?” 谢明生摇头:“只因家中祖父寿辰将近,须得回去一趟。” 原来也是为祝寿去的。 “那是得回去的。”容长善道。 那边他们有问有答,这边容丝丝对上寇衡的视线,见他冲自己微微一笑,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事情也太凑巧了些。她要上京,没几日他也就追上来了。打着祝寿的幌子,可谢明生的祖父,与他可是隔了一些,便是不去,留在锦州孝顺母亲,也无人会指责他的。而今这般,实在叫她不得不多想。 说话间饭菜也上来了,大家一起吃饭。 美酒助兴,容长善本就广交际,此刻更是高兴,向谢明生道:“相逢即是缘,既然大家都要往京城去,不如路上结伴而行,也好有个照应。” 谢明生自是允了。 唯有宁清河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连筷子也没动两下。 饭毕出了饭馆,容丝丝手里仍拿着那个糖人。寇衡瞧见,在她身侧小声问道:“你喜欢吃这个?” 容丝丝不免害臊:“谁说的?是我叔父偏要买给我的,还拿我当小孩子呢。” 寇衡忍不住笑:“你天真浪漫,可不就是小孩子?” 容丝丝耳朵都红了,睨了他一眼:“你也笑话我。” 寇衡颇为正经:“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容丝丝啐道:“哪来那么多真心话。” 寇衡还要说什么,却被宁清河从后头上来,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又闷声闷气对容丝丝说道:“走了。” 见他那气呼呼的模样,容丝丝也不再与寇衡多说,稍稍行礼,便跟上了宁清河。 谢明生走到寇衡身侧,叹气地颇为幸灾乐祸:“要我说,容姑娘你先别想,该好好动动脑子,要如何扭转那个宁清河对你的看法才是。” 寇衡哼道:“你在他眼里也好不到哪儿去吧?” 谢明生无所谓:“反正又不是我要追求人家的表姐。” 寇衡心里骂了一声。 回去船上,容丝丝见她叔父有些醉醺醺的,就去煮了一碗醒酒汤来,盯着他喝下。 容长善笑:“你这么凶,这么不依不饶的,小心以后找不到女婿。” 容丝丝知道她这个叔父向来最是不正经的,也不去理会他的这些胡话,只收了碗,就要叫小厮进来服侍他洗漱。 容长善却叫住了她,道:“不过我倒是觉得,今天那两个后生都不错,若是可以,你想选哪一个?” 这可真是醉了。容丝丝没好气道:“人家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我爹可是要给我找上门女婿的,你见过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去给人做上门女婿的?” 容长善盯着她瞧了好一阵,看得容丝丝心里都有些发虚了。 半晌,容长善嘿嘿笑了,说:“你没有第一时间否定,还东拉西扯,肯定有猫腻。” 容丝丝不想他醉了还能有这般的洞察力,不免恼羞成怒:“猫腻个鬼,你喝多了,早点睡吧,别在那想有的没的了。”说罢她拿了碗就走。 出来外面甲板上,夜风从江面而来,带着些凉意,吹散她脸上的热。真是见了鬼了,她想,这后面的日子,还能安生吗? 第二天一早,行船离开码头,依旧北上。寇衡与谢明生的船果然就在容家的船侧,容长善在甲板上开炉烧水,烹茶饮用,还举杯向寇谢两人致意,邀请下一程同船而饮。 容丝丝待在船舱里,身边是有些水土不服的柳小五,病恹恹的没个精神。容丝丝也不劳烦她,只叫她躺着,自己做了会儿针线,脖子酸了,又换上一册话本,聊以打发时日。 正看得入迷呢,容丝丝忽听得外头人声大作。她好奇,探头往外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岸上,黑压压站了一群人,一只小小扁舟,正离岸往江心驶来。 “这是怎么回事?”容丝丝疑惑道。 柳小五虽说身上不大舒服,可看热闹的天性却丢不掉,她爬了起来,趴到窗口去看,也看不明白。 “我出去瞧瞧。”容丝丝说着,丢下话本,起身往甲板上去。 才出舱门,宁清河也出来了,显然和她一样,是因为岸上的动静。 “你也不知道是什么?”容丝丝问。 宁清河摇头。他读惯的圣贤书,这种民间行事,他哪里会晓得。 二人于是来甲板上寻容长善。 容长善依旧坐着,面前是他的小炉子,上头一只水壶,正噗噗往外冒着白气。 “叔父,那边是在做什么?”容丝丝问他。 容长善早听到动静了,他眯眼看了半天,道:“舟上两个人,一男一女,男子中年,女子年纪还小,恐怕才十三四岁,瞧着像是打渔的。” “打渔的?会有这么多人来围观吗?”容丝丝更是不解了。 有风袭来,带着岸上人的声音。 “好像还有人在哭?”宁清河道。 容丝丝也听见了,她看了那只渐近的小舟,女孩儿的面容她也能看清了,是江边风吹日晒的暗黄脸色,神色间却隐隐有着些兴奋。 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容丝丝越看越觉得奇怪。还没等她理出个头绪来,就见小舟停下,女孩儿站了起来,中年男子帮着往她身上绑了绳子,一边绑,男子一边抬手去擦了眼角。 这是要下江捕鱼吗?容丝丝想。果然就见女孩儿一个猛子扎进了江水里,而男人抱起了一块大石头,也往江里一扔。 容丝丝的眼睛陡然睁圆,这是在谋杀啊!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女孩儿一落水,岸上的哭声瞬间便大了起来。 容丝丝只觉得寒意爬上了背,她握紧了手,努力不让声音发抖:“他们这是在做什么?是在杀人么?” 饶是容长善,此刻也站了起来。 “没有无缘无故让人自杀的,这要不是女孩儿得了不治之症,痛苦得不想活了,要不,”容长善沉吟着,“就是这些人在让她殉情。” “殉情?”容丝丝愣住,这个词她只在戏台上听过,话本里见过,可这活生生的场景,却是头一回见。 “可那明明才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能有什么情?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殉情?”容丝丝只觉得她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 容长善看了她一眼,眸色深沉:“你不知道,若是未嫁女殉夫,能为那个家族带来多少好处?” “为了那些好处,就不顾她的性命了?”容丝丝抓紧了船舷,茫然四顾,“我们得去救她,有没有会水的?”她只恨自己不识水性。 容长善抓住了她的胳膊,摇了摇头:“你别想了,咱们只是过路人,惹不起这些当地人。” “叔父!”容丝丝眼圈都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 他们这边正僵持着,忽听得哗啦一阵响,容丝丝伏在船舷上往江里看去,只见一个人扎进了水里,却是从寇衡他们的船上跳下来的。 她抬头,就见寇衡也伏在了船舷上,正盯了江里看。 容丝丝莫名就笃定,那是他的主意。 女孩儿被捞了上来。那原本蹲在小舟里哭泣的男子见了,站起来激愤地叫喊着,同时划了桨,拼命往大船边上来了。 救起女孩儿的人拖着她被拉上了船。容丝丝再按捺不住,她吩咐船工搭舷,她要过去看看。容长善和宁清河都没有阻拦她,他们也跟着过去了。 女孩儿被放在了甲板上,捆绑在她身上的绳子已经被扯了下来,捞她出江的男子在为她压出肚子里的水。一下,两下,三下,终于女孩儿开始往外吐水了。水吐尽了,她**了起来。 “把人扶进去,换身干衣裳。”寇衡吩咐道。 就有小厮要过来。 女孩儿就在这时候睁开了眼,她看见靠近的男子,不自觉地就缩成了一团。 她在害怕。 “你船上没有女人?”容丝丝问寇衡。 寇衡摇头。他这次上京为的是速度,只带了小厮和护卫,哪来的女人呢? 容丝丝亲自去扶起了女孩子,又让宁清河去叫了自家船上两个做饭的大婶,让她们带了干净衣裳过来。 女孩儿哆哆嗦嗦坐在榻上,容丝丝不忍去看,正好大婶带了衣服过来,她就先出去了。 寇衡本在同人说话,见她出来,又交代了两句,就过来了。 “她怎么样?”寇衡问。 容丝丝摇了摇头:“看起来是吓坏了。” 她听见船舷下的吵闹声,问:“是那些逼她死的人吗?” 寇衡道:“是她的父亲。” 一个父亲逼着自己的女儿去死,甚至还亲手为她坠上了石块,这是怎样疯狂的一个地方啊。 “他来要人?”容丝丝又问。 “是。”寇衡点头。 “要回去还让她死?” 寇衡沉默不语。 看来就是了。容丝丝冷笑:“便是人命如草芥,也不能这般轻贱吧。” 寇衡道:“你放心,我既救起了她,就不会放任不管的。” 容丝丝看了他半晌,方道:“我信你。” 寇衡心中一动,甚至想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却见大婶们出来了。 “姑娘,衣服换好了,我们这就去熬姜汤。”大婶们说。 寇衡让人带了大婶们去他船上的厨房,自己则陪着容丝丝进去船舱,至于容长善等人,就留在外头去说服那个男人了。 女孩儿看见人进来,明显又往榻里缩了一下。 容丝丝走近她,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听见女子的声音,女孩儿终于敢抬眼去细看,那是一张清丽脱俗的脸,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要好看,她以为自己是到了天上,所以开口问:“仙女姐姐,我是死了吗?奶奶说过,好人死了能上天的。” 容丝丝一愣,这一刻她是想笑的,但又想她是不是跳下去的时候碰到了脑袋,才会神志不清。 “你没死。”容丝丝又走近一步,她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我们把你救起来了,你还活着。” 寇衡听见她说“我们”,他有些高兴。 女孩儿却有些茫然:“我没死?”她摸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不同于她以往穿的补丁衣裳,这套虽然不是新的,可摸上去的感觉,却是从未有过的柔软。 “是,你没死。”容丝丝面向她笑着,朝她伸出了自己的手,“不信你握握我的手,是不是热的。” 那是一只修长的、白净的手,女孩儿不敢真的去握紧,她只是抬起了自己的手,轻轻去触碰了下她的手掌心——的确是温热的。 “相信了吧。”容丝丝笑。 女孩儿点了点头,蓦地就流下眼泪来。 料到她的情绪会不稳定,容丝丝也不急着去说什么,只拿出了帕子,默默递给了她。 一时大婶端了煮好的姜汤来,容丝丝看着她喝下,又与寇衡商量:“你这船上都是男人,不如叫她到我那边去睡吧。” 寇衡自然无异议,他这边今天还有的忙呢。 女孩儿被带到了容家的船上。她越过船舷的时候,看见她的父亲还站在那只小舟上,与几个男子争吵着。父亲也看见了她,激动地朝她伸手指点。她平生第一次觉得父亲是个陌生人,她怕他。 容丝丝将她带到了自己的房间,柳小五已经铺好了床,可女孩儿睡不着,她局促地坐在那里,眼睛时不时地瞥向外面。 “你休息一下吧,”容丝丝劝道,“放心吧,事情会解决的。”她有莫名的自信,有她的叔父在,寇衡在,就没有什么能难倒他们。 女孩儿摇头:“我不想睡。” “那你想聊聊吗?”容丝丝问。 女孩儿知道她想聊什么:“我叫英儿,我爹是个打渔卖鱼的,家里穷得很。”她低了头,声音轻轻。 她主动说起自己的事,这让容丝丝颇为感动,所以她鼓励了她:“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英儿点头:“还有娘和弟弟妹妹。” “听你说起过奶奶?” 英儿眼圈一红:“奶奶上个月没了。” 容丝丝无声叹息,英儿的奶奶,或许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吧。 英儿擦了回眼泪,又说:“去年我爹将我许给了隔壁村的刘家小儿子,那人一直都病恹恹的,又驼背,丑的很。我奶奶先是不肯,但他们家给了二十两银子,说是彩礼,我爹就应了。” 二十两银子,于英儿这样的穷苦人家来说,能过上一两年了,也怪不得她父亲会答应。 “奶奶气了很久,冬天时候又跌了一跤,拖了些时日,人还是走了。奶奶走之前还说,她要是没了,我还能守孝在家待一段时日,可没想到半个月前,刘家小儿子不知怎的掉进了水井里,被发现的时候人都已经泡肿了。” “我本来以为是奶奶在天有灵,让我能一直待在家里,才让刘家小儿子死了。可那天爹爹跟我说,就算他死了,我也得嫁过去给他守寡。我说我不愿意,爹就打我,给我关家里不让出去。后来娘偷偷跟我说,我要是不嫁,就得把彩礼还回去,还要被人指指点点,一家人都抬不起头。” “我就想,那嫁就嫁吧,反正又不用伺候那个人了,守寡也没什么。可前天族里的大爷来找我爹了,两个人说了半天话。大爷一走,我爹就去找我娘了,没多久我娘就哭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当天晚上娘做了一桌子好菜,比过年还好,让我们姐弟吃。” “吃完饭,我在洗碗,娘进来跟我说,我相公没了,我就是嫁过去守寡,也会过得很辛苦,因为大家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给我讲隔壁村一个叫春草的女孩子,说她也是未嫁夫死,她就很有志气,自己跳江自尽了,大家都称赞她,说她有节气,还将她的事报给县里了,县太爷又报到京城去了,说是宫里的皇上和娘娘们都知道了,要赏他们许多金银珠宝。” “我娘说了许多这种事,我起先听不懂,后来渐渐就明白了,他们也要我一样,去为刘家小儿子投江,这样皇上也会知道我的事情,也会给我们家送金银珠宝。” “我家里很穷的,我想要是我死了,弟弟妹妹就能过上好日子,我还能上天陪奶奶,那岂不是好事?于是我就跟我娘说,那好吧,那我也去投江。” “我以为死就跟奶奶当时一样,眼睛一闭,一口气没上来,就完了。可刚才我在江里,我闭了眼,却难受得要死,水往我的鼻子、嘴巴里灌,压根不是一口气没了就能死了。我太难受了,我忽然就怕死了,我不想在水里死了,我宁可回去守寡,我也不想死了。” 英儿的眼泪掉了下来,她看着容丝丝,她说:“我真的不想死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容丝丝从船舱内出来时,寇衡已经等在那里了。 “你都听见了?”她问。 寇衡点头。他是金尊玉贵的小侯爷,生在荣华富贵中,哪里会知道逼迫人殉情这回事呢?那些他和谢明生曾当作景点去游玩的贞节牌坊,有多少是女子含恨的血泪筑成的呢?他忽然觉得浑身一阵恶寒。 “眼下要怎么办?”她听见那头已经没有争执的声音了。 寇衡皱了眉:“对方要去报官。” 容丝丝的眉也就蹙了起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咱们只是过路的商人,官府是不会听我们的。” 寇衡倒不担心这个,有了闲心,他只觉得她蹙眉的样子也是好看的。可这话他现在不敢说,只能安慰她道:“你放心,世事都没有那么绝对,总会有办法的。” 容丝丝一怔。方才她安慰英儿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只是当时她指望着叔父和寇衡,如今寇衡也这样说,他又指望着谁呢? 寇衡不知道她的心思,见她眉头紧锁,于是又说:“我才知道,原来一座贞节牌坊不仅能换来一个家族的美名,还能使他们减免税务和徭役,怪不得那家人不肯放人,死活也要那女子回去殉情。” 容丝丝冷笑:“他们自己不能努力摆脱困境,指望着一个女子年轻的生命去换回那些东西,实在是无耻至极。” 说着她又想到一事,又叹息:“或许苛捐杂税太重,层层剥削下来,穷人也是无法翻身。我愤怒他们无能,也是无意义的。” 但她还是忿忿:“只是女子终究是最下等的,任谁都能来鱼肉,这才是最可恨的。” 她一气说了这些话,寇衡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说的好似在理,他听过那么多大道理,天地君亲师,三纲五常,却从未细想过她说的这些。 他突然就有些汗颜了,自己读了那么多书,却连一个小小女子的想法都及不上。纵观自己的前十几年,父亲那句“纨绔荒废”,还真是写实。 容丝丝是说得解气了,等冷静下来,发现身边还站着个寇衡,顿时又觉得自己不该说那些话的。 “或许,你也以为我是疯了吧。”她转眼去看江面,曾经她也说过类似的话与容绒、花筱、静慧和万暮云知道,可她们都无一例外,认为她是读了邪书,走火入魔了。 可她却听见寇衡说道:“不,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容丝丝看回了他,她睁大了眼:“真的吗?” “是!”寇衡坚定道,脸上神情甚至堪称得上是喜悦,“从未有人与我说过这样的话,我觉得,你令我茅塞顿开了。真可谓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该尊称你一声‘老师’才是。” 容丝丝笑了:“那可就不敢当了。” 他二人相视一笑。 谢明生在那头叫道:“阿衡,看样子咱们得去衙门走一趟了。” 寇衡于是向容丝丝说道:“你留在这里陪着那位姑娘吧,等我们好消息。” 容丝丝点点头,看他转身离去,她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脱口而出:“寇公子。” 寇衡站定,回头看向她。 她知道是自己冒失了,但这时候不说话,更显得怪异。斟酌再三,她含笑道:“你们要小心。” 寇衡就笑了:“你放心。” 你放心。容丝丝在心里默念了这三个字,不由得笑了,短短这一日,他已经说了好几回了。 容长善和宁清河本也要跟去,只是寇衡说,这两艘大船上也得有人看着,免得那伙人冲上来抢人,那可就不妙了。容长善一想也是,就和宁清河留了下来,由他们前去见官。 容长善回来船上,抚须叹息:“想当日我科考不中,便生了退缩之意,终日混迹梨园,以为是逃离浊世,如今看来,却是错了。” 容丝丝听得有意思,便问:“如何错了?” 容长善道:“若是能谋得一官半职,做个小小的地方官,能挽救一两个如英儿这般女子的性命,那也就不枉我读书几十载了。” 容丝丝想了想,道:“叔父这话有理。只是叔父也要想一想,便是做了地方父母官,就真能就得了吗?或许能救一时,却不能庇护一世,也是枉然。” 容长善听了,想想也是,又道:“侄女说得是,这世道,它就是吃人的啊。” 一旁宁清河却不同意:“能救一个是一个,若都是这般想法,那才是没法活了。” 容长善望了他笑:“我是老了,这往后,就看你们年轻人的了。” 宁清河握紧了拳头:“古人都说‘老当益壮’,您正值盛年,万不可再退缩。” 容长善笑道:“怎么,你要我同你一道去科考?” 宁清河反问:“有何不可?” 容长善拍了拍他的肩,笑着摇头走开了。 宁清河满头雾水,他问容丝丝:“我说错了什么吗?” 容丝丝亦摇头:“我也不知。” 容丝丝劝着英儿吃了些午饭,看她郁郁寡欢,便劝慰道:“你且放宽心,事已至此,早晚都会有个定论。” 英儿如何不知呢?她抬起头,茫然道:“可是姐姐,便是事情了了,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容丝丝一怔。起先她只想着要救人,可这人救了之后呢?她却没有考虑过。 如今的局面,左右不过两种结局:一是英儿逃不过,终究还是要一死,为全族人换来一座贞节牌坊,做一个人人传颂的贞洁烈妇;二是能免于一死。可是不死,这地方她也待不下去了,那她一个弱小女子,身无长物,又能去到哪里呢? 容丝丝越想越觉得好笑,天下之大,竟没有一个小女子的容身之地。 “若是你能逃过此劫,你是要留在这里,还是愿意出去呢?”她问英儿。 这短短半日,英儿也将生路死路都想遍了。她说:“这地方是不能留了,我要走,我得走。” 那便好办了。容丝丝道:“我家是做丝织生意的,你若是愿意,我带你回我家,让人叫你纺纱,织布,刺绣,制衣。只要你愿意学,就不愁没有一口饭吃。” 英儿眼睛一亮:“真的吗?” 容丝丝笑着点了头:“我家里有许多女工,不是被父母卖了换口饭吃的,就是受不了婆家虐待跑出来的,如今靠自己的双手挣钱,也活得有滋有味。” 英儿觉得自己看到了希望,她拼命点头:“我愿意!只要这次我能活着走,我愿意跟着你去。” 有了盼头,英儿的胃口也就好了起来,她抓起了馒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她要活下去啊。 容长善却将侄女儿拉去了外面甲板上。 “你这么好心,接二连三地收留那些女子,先前惹了那许多麻烦,你都忘了吗?”他问。 她当然没忘,可她更记得,那些女子感激涕零的模样。她时常庆幸,自己是救人的那一个,而不是被救的。 见她不言语,容长善又叹息道:“你知道那些北方人都是怎么说我们的吗?他们称呼我们为南蛮之地,不尊礼教,不守礼节,你这一路上来,还没瞧清楚吗?” 她瞧见了,毕竟俗语都有云: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可那又怎样呢?都是人而已。 “叔父,你说的,我都明白。”容丝丝垂眼,“可人就在眼前,哪能看着她去死呢?就像先前说的,救一个是一个吧。” 容长善看了她半晌,又是一声叹息:“回去你娘又该生气了。” 容丝丝却笑:“一时罢了,你没见她现在对阿香她们比我还上心呢。” 容长善笑着去拧了拧她的脸:“你娘是该对你上心点了,早日给你寻个上门女婿,省得你一颗心尽在外人身上。” “叔父!”容丝丝急得直跺脚。 午后寇衡他们终于回来了。 “如何?”容丝丝急急问道。 寇衡灌下一杯茶,方摆手道:“事情了了。” 容丝丝还是盯着他:“怎么个了结法?” 容长善在一旁笑话她:“你个傻丫头,定是他们说动了那些人,拿银钱打发了。” “是这样吗?”容丝丝还是盯了寇衡,非要从他嘴里听到,方才安心。 寇衡笑着点了头:“是。” “阿弥陀佛。”容丝丝双手合十,诚心感谢道。 寇衡觉得有趣,故意说道:“明明出力出钱的是我们,你谢佛祖干什么?” 容丝丝白了他一眼:“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可放尊重些吧。” 大家都笑了。 英儿有些恍然,这就完了?她不用去死了? 谢明生看着她,似有不忍,但还是问道:“你爹娘弟妹就在岸上,你要去见她们一见吗?” 英儿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 寇衡这才想起了她,也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英儿看了看容丝丝,怯怯道,“我都听姐姐的。” 容丝丝便代她道:“原本我与英儿说,她要是愿意,可以随我回锦州。但如今既是你们出钱出力,我也就不能替她做主了,她若是愿意跟了你们去,我也不反对。” 寇衡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英儿,问:“你怎么想?” 英儿见大家都看向了她,更是局促:“我,我现在不知道。” 是她的丝丝姐姐,还是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公子,英儿只觉得这也太难抉择了,比选择死与不死还要难。 这两人怎么就不能是一家人呢?英儿突发奇想。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见英儿这样为难,容丝丝也不想强迫于她,便道:“咱们还要上京,横竖有些日子,且慢慢想吧,不着急。” 寇衡也同意。 英儿终究还是去见了她的父母亲人。容丝丝没有陪她去,只让一个大婶和护卫送她到岸边去了。 目送小船离开,容长善走到容丝丝身边:“这么快就能将这事摆平,其中还牵扯到了官府,这寇谢二人怕是来头不小。”他看了回到自己船上的寇衡和谢明生,如是说道。 不消他提醒,容丝丝也察觉到了。若是花钱就能搞定,他们容家也行。可这其中一旦有官府介入,怕不是那么好说话的。那么寇衡和谢明生,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呢? 容丝丝原本觉得喜悦,可现在细想,就觉得自己似乎卷入了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这让她惴惴不安。 宁清河却一反常态,这之后的日子里,他时常往寇衡他们的船上去,有时留到深夜才回,这让容丝丝更是觉得疑惑了。 这一天她终于拦住了宁清河,问他如何就与寇衡他们和好了。 宁清河答:“我原先以为他们是小人,可现在看来,是我狭隘了。他们肯为英儿出头,足见其为人。” 容丝丝笑:“怎么,如今你不为大姐姐抱不平了?” 宁清河道:“大姐姐是神女有意,只可惜襄王无情,强求不得。” “话都被你给说了。”容丝丝道。 宁清河也不辩驳,依旧与寇衡谢明生往来。 船只依旧北上。英儿的心情也越发好了,就连柳小五也渐渐康复了,她与英儿倒谈得来,两个人睡一张床上,叽叽咕咕到半夜还不睡。容丝丝只嫌弃她们聒噪。 这一日午后,船到连州,接连赶路几日,大伙儿都想上岸去走走,就停泊在此。 英儿从未离家这么远过,柳小五也是病后第一次下床,两个人手牵着手走在街上,看什么都新鲜。 只是稍稍走远了些,她们就觉得有些怪异了。那些走在街上的人,无论是行人,还是路边的摊贩,或是店里的伙计,都无一例外,全朝她们的脚上看了过去。待看清她们的鞋子,又都露出不屑的神情来。 不止是她们,就连容丝丝也遭到了同样的待遇。 容丝丝也注意到了,她靠近容长善,悄悄问道:“他们为何这样看我们?” 容长善提醒了她:“你有见到这街上的女子妇人吗?” 容丝丝点头。 容长善又道:“那你看她们,都有何共同点?” 容丝丝打量四周,那些街上的女子,有做买卖的,有出来采买的,老少都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见她看不出,容长善又说道:“她们多是商贾摊贩,或是大户人家的下人。” “那又如何?”容丝丝更是不解了,她也是商贾出身啊。 容长善示意她去看那些女人的脚:“是不是都是正常走路的?” “是啊。” “这就是了。”容长善道,“连州此地,以女子三寸金莲最为盛名。出来健步的都是下等人,便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也是要自小裹脚,方好说个婆家的。” 怪道了,锦州从未有过裹脚之风,是以容丝丝并不曾得见。 “可是我从书上看,裹了小脚行动不便,有的人终身都无法正常行走,只能由健壮的仆妇抱进抱出,这能算是什么美感呢?这不是使人残疾吗?”容丝丝皱眉道。 容长善轻咳一声:“好孩子,有些话你知道就行了,在这种地方可千万别再说了。” 容丝丝看向一旁的寇衡,他摊了摊手,表示无奈。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容长善在连州有个同窗,科举不中后回乡创办了私塾,与他常有书信来往,多次邀请他来连州,是以此番进京路过,便来拜访。 这位先生姓林,祖上也是读书人家,留有一座园子,一半改做学堂,一半自家住。他得知容长善今日要来,早早就候在了门口。 容长善与同窗老友多年未见,彼此都有些唏嘘。嘘寒问暖后,容长善向他介绍了自己的侄女儿,还有寇谢两位公子。 林先生见了容丝丝,颇有些感慨:“若是静儿还在,也该这般大了。” 原来林先生曾育有一女,不到三岁便没了。 容长善知他伤心事,便安慰道:“你也别伤心了,儿女天定,到了咱们这把年纪,还是要多保养的好。” 林先生也自知失态,忙道:“你说的是,是我一时激动了。” 容长善与同窗多年未见,自是有私密话要说,便向容丝丝等人说道:“我这老友的园子修得最好,虽小,却精致,今日你们可算是有眼福了。” 容丝丝等人也知他意思,林先生也懂,唤了管家领他们前去。 林家园子着实不大,逛了一圈,太阳还在天上悬着。容丝丝等人不愿劳烦管家,让他自去做事,他们自己坐着就行。 管家便去了。不多时又回来,奉上瓜果茶点,请他们享用。 这座亭子临近院墙,隔壁是另一户人家,应该养了只狗,容丝丝能听见那边犬吠的声音。 这头宁清河与谢明生就这园子的格局滔滔不绝,甚至亭子上的一副对联,他们也能说上一盏茶的功夫,来讨论哪个字用得好不好。 容丝丝不耐烦听他们咬文嚼字,没多一会儿她就起身了,信步逛出了亭子。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寇衡跟了上来。 她才要取笑他不同宁清河谢明生一起用功,就听见隔壁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 “什么情况?”她一愣,踩着边上的山石,就趴到了墙头上。 寇衡看得好笑,她还真是身手敏捷啊。 容丝丝登高瞧得清楚,隔壁那家与林家比起来,可谓寒酸。一间小小院子,堆了不少杂物,院子里现有三个人,一老妇,一中年妇人,还有个约莫才三四岁的小女孩。那哭叫得撕心裂肺的,正是小女孩。 “我的天哪!”容丝丝忽然开口惊讶道。 寇衡不明所以,见她这般吃惊,两三下也登上了山石,立在她身侧看了过去。 那小女孩正被中年妇人抱在了怀里,**着一双脚,可那是怎样的一双脚啊,前脚掌生生被折了下去,皮肉都已化作了脓水,隐约可见森然白骨。 那边院子里的人显然也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她们齐齐看了过来,皱了皱眉,那抱着小女孩的妇人调转了竹椅,背对了他们。老妇人手执一卷白布,低头往小女孩脚上缠去。 小女孩的哭叫声又大了起来。 “这是,这是……”容丝丝一时都说不清话了,“这就是缠足?” 比起书上一笔带过的,这血淋淋的场景,简直就是在受刑。 寇衡也是第一次见,他有些惭愧,想当初他们还曾附庸风雅过,吹嘘那些文人写的三寸金莲小诗,如今想来,那些吹捧的人,一生都未见过女子缠足的惨状,他们见到的,是一只只包裹在精美鞋袜里的小脚,供他们一掌赏玩。 他突然觉得有些恶心起来。 “怎么了?”是那边亭子里的人在问。 寇衡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 容丝丝还站在那里,眼睛看着隔壁的小院子:“我们不能救救她吗?” 寇衡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他否定了:“这回不能了。” “为什么?”容丝丝问他。 “这次不一样。”寇衡耐心道,“英儿是要死的,我们能救;可那家不一样,他们是良民,因为大家都这么做,他们也觉得是为了孩子好,跟着这么做,我们有什么理由,说是去‘救’她呢?” 他顿了一损,心一狠,又说:“更何况,连州城里那么多裹脚的女孩子,难道你都要去救她们,带她们回锦州?丝丝,这不是见一个救一个的问题了。” 是啊,或许她们自己也觉得,缠足是件好事呢,毕竟能为她们寻一个“好”夫家。 这不是见一个救一个的问题了,容丝丝晓得,可这究竟是什么问题呢?她却想不通。 她明白寇衡说得不错,可她却不想承认,她有些生气。气他,也气自己,更气那个她不清楚的问题。 寇衡从山石上下来,又朝她伸了手:“下来吧。”他说。 容丝丝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也不去扶他的手,自己慢吞吞下来了。下来后也不看寇衡,自顾自就走了。 亭子里的人看得清楚,谢明生笑道:“怎么,你又惹她生气了?” 寇衡无奈笑笑。他隐约能意识到她是在气些什么,可却又不敢打十分的包票,还是静观其变吧。 宁清河却瞧得有些疑惑,他看了看已经走远的表姐,又瞅了瞅满是无奈的寇衡,他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点什么,但又差那么一点点。 容丝丝回去厅堂上,容长善见了她,立即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才向你林叔叔说了英儿的事情,他倒是有个好主意,能让英儿有个好去处?” “好去处?”容丝丝一愣。 那位林先生笑着抚了胡须:“不错。”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林先生带着容丝丝等人乘坐了马车,徐徐驶到了几条街外的一处宅院前。 容丝丝下了马车,借着高悬灯笼的光,她看见牌匾上的字:陶宅。 英儿跟在容丝丝身后,紧张地捏起了拳头。 容丝丝察觉到她的不安,遂安慰道:“别怕,我们就是先来看看,你要是不愿意,就继续跟我们走。” 这里就是林先生说的,要为英儿介绍的主家。 有奴仆从里头出来,请了众人进去。 天黑不大能看得清这宅院内的景致,但仅凭走了这些路,也能知道这是座大宅子。 仆人领着他们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厅堂上,一位打扮素净的中年妇人迎了上来,先向林先生行礼道:“哥哥。” 原来这就是林先生的妹妹,嫁的夫君姓陶。 林先生向她介绍了容长善等人,这位陶夫人也不扭捏,大方与众人相见行礼了。 一时宾客落座,林先生便向他妹妹道明了来意,并叫出英儿来,向她说道:“你瞧瞧这孩子,自小就在江边长大,习得一身好水性。更何况她如今离了父母亲人,没个落脚处,总跟着长善兄也不是个事儿,我想你要下南洋,身边有个会水的人在,总安心些。” 陶夫人的夫君在南洋做生意,已三年未归家,今年年初南洋一场动乱,她的夫君不幸被无辜牵连,命陨当地。信送回来时,陶夫人几度晕厥。只是陶家已无长辈,陶夫人亦无子女,无人南下为其夫君运回尸骨,陶夫人一咬牙,决定亲自去。 主意定了,陶夫人便张罗开了。只是这下南洋也不是件容易事,家中奴仆有不愿跟去的,陶夫人也不强求,只是身边无人,正犯愁呢。 陶夫人示意英儿上前,拉了她的手,将她从头至脚细细看了一回后,点头笑道:“是个好孩子。”说着她又向英儿说道,“好孩子,你可愿意与我下南洋去?” 英儿抿嘴不语。 陶夫人见状,又笑道:“你放心,既有哥哥和容先生作保,我当是聘请你,不要你签卖身契。这一路南下皆是水路,末了还有海,你会水,于我也是个安慰。” 英儿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垂下脑袋去。 见此陶夫人松开了她的手,笑道:“我也不强求你,你且想一想,明日再给我答复。” 回到船上,柳小五一边铺床,一边碎碎念道:“真是奇怪,那位夫人既是林先生的妹子,他如何放心只让自己的亲妹子去那么远的地方?” 这个容丝丝答不上来。或许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吧。 直至入睡,英儿都没有多说一句话。 夜里容丝丝突然醒了,她睁了睁眼,借着外头的朦胧月光,她看见英儿独自坐在了窗前,正抱着膝盖出神。 她轻轻坐了起来,唤了声英儿。 英儿一愣,回过头来,有些手忙脚乱地擦了擦脸。 容丝丝也不点破她,只问:“怎么还不睡?” 英儿的声音里还带着些哭腔:“没有,刚醒了,想起来喝点水。” 容丝丝坐在床上,安静了半晌,她问:“你想跟陶夫人去吗?” 英儿还是沉默。 容丝丝也不催她,两个人都静静地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小五不耐烦地在睡梦里翻了个身,被褥沙沙摩擦,英儿就在这时开口了:“我想去。”她说。 “我今天其实很开心的。就在不久前,我的父母亲人都满心希望我去死,可今天,那位夫人她跟我说,她需要我。”她说着哽咽了下,“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他们都当我做的一切是理所应当的,甚至就连去死,也是应该的。” “我现在就特别庆幸,肯定是奶奶在天保佑我,让我遇到了你们这些好人,让我能走出来,甚至还有机会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 “所以丝丝姐姐,我不能跟你去你家了,我想去更远的地方。” 容丝丝就笑了:“那天你说你羡慕我,可现在,是我更羡慕你了。” 人生际遇就是如此奇妙,以为是生死关头了,可谁知峰回路转,又是一番景致。 陶夫人很开心英儿愿意跟着她去,她拉了英儿的手,喋喋不休与她讲着南洋的风情,尽管她也是从夫君的书信里得知的,可她娓娓道来,就使人如同身临其境。 她还说要教英儿写字,画画,弹琴,只要英儿感兴趣的,她自己也会的,她都教。 就连柳小五都开始羡慕起来,说陶夫人怕不是要把英儿当作自己的女儿来看了吧。 容丝丝笑,患难见真情,陶夫人大概也是欣赏英儿的一片赤子之心吧。 容丝丝等人继续北上的那一天,英儿和陶夫人也乘船南下。他们在渡口道别,英儿许诺,待收骨回来,她一定去锦州城探望容丝丝他们。 七月的最后一天,容家的船终于停靠了京城的岸。 京城不比别的地方,就连码头,也比其他城镇要热闹上许多。好在柳小五眼尖,还没下船,就先瞅见了柯家来接船的人。 柯姨父亲自带了人来,他一早就候在码头了,直到午时,船才靠岸。亲人相见,自是一番寒暄。与之相比较,同行的寇衡与谢明生倒是显得清冷了,竟没有人来接他们。 宁清河近些时日与他们熟了,此刻更是热情,他主动问道:“你们家无人来接,要不同我们一道走,好将行李等先送回去。” 谢明生笑着婉拒了,他说:“不妨事,本也就没什么行李,况我们是两个方向,这一绕可不是少时间,还是罢了,各自走吧。” 宁清河不知京城到底有多大,但见谢明生这般说,他也就罢了,只是还强调道:“待回头收拾好了,可不许忘了要来找我们。” 谢明生笑道:“那是自然。” 这边寇衡本想再与容丝丝说上几句话,可柯家来的婆子丫鬟已经先请她坐上马车了,他只好叹气,这一回家,想要再见上她一面,不知要到何时。更何况,自连州之后,她的气似乎始终都没消,这一路上都没怎么搭理他。他可不想这样回家。 正烦恼着,他就见车窗帘子被掀起了一角,露出容丝丝小巧的一张脸来。 寇衡见其他人都还在各自寒暄着,他不动声色,悄悄移了过去。 “你几时想要逛京城?我陪你。”他说。 容丝丝挑眉:“我用得着你陪?且不说清河,我姨父姨母家自有表兄弟相陪,哪里轮得到你?” 寇衡被她这一呛,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想可不是么,人家自有亲人,他算什么呢? 见他发愣。容丝丝忍不住轻骂一声:“真是个傻子。” 寇衡又挨了这声骂,自觉无趣呢,就见她从车里递出一只小小的白瓷瓶来。 “看你挺招蚊子咬的,上回让清河送去的驱蚊膏药怕是快用没了吧,这个拿着,大概还能管几日吧。”她说。 寇衡接过那只瓶子,愣愣道:“原来这是你给的?” 先前他在江上被蚊子咬的满头包,甚是好笑,宁清河便拿了驱蚊膏药来,说是锦州秘方,舀一点在洗澡水里,可蚊虫不侵。他试了,果真灵验。没想到竟是容丝丝给他的,这让他又惊又喜。 容丝丝却不理他,径自放下了帘子。 寇衡站在外头,掌心似乎还能感受到白瓷瓶上留有的容丝丝手上的温度,这让他下意识就握紧了瓶身。 渡口分开后,柯家的车马一路向西而行,路过许多热闹街市,终于到了一处宅院前。 “就是这里了。”容丝丝在车内听见柯姨父的声音。 她探头往外瞧去,那是一座宅院的后门处,两边还有小贩在卖菜卖时鲜瓜果。 “这宅子的前院就是药铺,后院居家。去年隔壁那户人家要卖房子,我想着老大已经成了家,就把这家也买了下来,中间院墙打通,合成一户。”柯姨父一边将大家往里头让,一边说道,“前面做生意,自家人进出就从这里走。” 容丝丝打量了这处宅院,虽说比不上连州林先生家的雅致,可在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来说,也算是可以了。 “夫人,表小姐表少爷来了。”一个才留头的小丫鬟,见这一众人进来,忙进去通报。 门帘打起,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从屋里出来,正是容丝丝的大姨。 “可算是给盼来了。”柯姨母一手拉了容丝丝,一手扯了宁清河,喜悦道。 容长善也与她见了礼,笑道:“我大嫂托我带句话,说是她人虽没到,可心意却是实打实的,带来的那些东西,还请不要嫌弃。” 柯姨母笑道:“我这个妹子,最是嘴巴厉害了,想来几年没见,恐怕要更上一层楼了吧。” 容长善笑道:“何止嘴巴厉害,生起气来,我跟大哥都要躲着她的扫把的。” 容丝丝笑:“叔父你这样在姨母面前告我娘的状,也不怕她知道了又要拿着扫把追着你打?” 容长善笑着指了她:“若是大嫂知道了,再没有别人,定是你这个丫头去告的密。” 容丝丝就去搂了柯姨母的胳膊,撒娇道:“姨母,您瞧他,他说我娘不好,现在又派起我的不是来。” 柯姨母平生最喜闺女,可她命中无女,只得两个臭小子,还在锦州时便最疼她的这个外甥女,如今见了她,发觉她又长高了,更漂亮了,越发喜爱得紧,便搂了她笑道:“女儿跟娘亲,别理你叔父的话。” 容长善在一旁听得清楚,只和柯姨父相视一笑。 柯姨母请众人进屋去,又问容丝丝路上可还顺利,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容丝丝才要回答,就听外头有人笑道:“兰香,是客人到了吗?” 丫头们尚未答话,门帘再度打起,进来一个翠色身影,直奔厅上来。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柯姨母指着堂上立着的人笑道:“这是你们大哥的嫂子,惯是爱说笑的。” 容丝丝知道这就是钱氏了,听说闺名唤作秋月,嫁进柯家不过一年,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这个表嫂。 想着她就起身去行礼:“嫂子。” 钱秋月赶紧过来扶起了她:“妹妹无须多礼。”说着她顺势就攥了容丝丝的手,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回后笑道,“怨不得娘天天说还是生个女儿好,要是能有妹妹这般的女儿,那我是做梦也要笑醒的。” 柯姨母笑着指了她:“你呀你,一张猴儿嘴。” 说笑一阵,就有下人来报行李等都已送去客房安置好了。柯姨母便让他们也先回去休息休息,待晚饭好了,再去请他们。 容丝丝的确也累了,况还有礼物要分配,稍稍坐了坐也就回房去了。 柯姨母给她安排的这间屋子就紧邻了她自己的大房,她带了柳小五,花了一个时辰布置好了屋子,打点好了要送人的东西,这才歇下来喝口茶。 “哟,妹妹这儿布置得可真雅致。”一声说笑传来,容丝丝赶紧又站了起来迎上去。 “嫂子来了。”她笑。 钱秋月原本陪着婆母说话的,这会子顺路过来瞧瞧她,但见她主仆两个就收拾好了屋子,她稍稍打量,屋内除去原有的摆设,其他一切从简,唯有房里张着的一副绣架,绷着流光溢彩的料子,十分惹眼。 “这颜色可真好看。”钱秋月走上前去,欲伸手去摸。 “嫂嫂不可!”容丝丝忙出声阻止道。 钱秋月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她疑惑:“怎么了?” 反而容丝丝有些讪讪:“这块料子不耐脏,如不净手,摸上去会留有印子的。” 钱秋月就明白了,她缩回了手,笑道:“原来是这样,是我冒失了。” 容丝丝只笑笑,并不多言。 钱秋月俯身去看了那料子上的绣样,边瞧边啧啧道:“怪不得人都说表姑娘手巧,这花鸟可真是绣得活灵活现的。” 容丝丝只当她是客气,微微笑道:“嫂嫂谬赞了。” 钱秋月的视线从绣架上移开,她看向了容丝丝,先前在厅堂上她不好细看,这时候再重新打量上一回,她笑着点头:“妹妹真是生的好模样,不知可曾说了人家?” 容丝丝面上一热,低头答道:“还未曾。” 钱秋月一把抓了她的手,笑道:“那这可是巧了,我家里正有一个胞弟,比妹妹你要大上一岁,虽说也是个做买卖的,可他人老实,听爹妈的话,正配妹妹你呢。” 她是好意,可容丝丝听在耳中,却只觉得自己处处都被冒犯了。可对方又是初次见面的表嫂,她不好发作,只讪笑道:“婚姻大事,自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嫂子这些话不该同我说的。” 钱秋月以为她是不好意思,遂笑道:“妹妹别害羞呀,虽然话是那么说,可咱们这样的人家,哪有那么讲究的?” 见容丝丝还是低了头,钱秋月又笑道:“既是妹妹脸皮薄,那我就先去向婆母说。” “要与我说什么?”门口传来柯姨母的声音。 钱秋月一见忙迎了上去,扶了她婆母的胳膊笑道:“我见了妹妹,心里是真真喜爱得紧,所以想着要亲上加亲,把妹妹说给阳生。” 阳生便是钱秋月的亲弟弟了,柯姨母听了她这话,脸上不见喜色,反而先皱起了眉:“这,怕是不妥。” “这有什么不妥的?”钱秋月问道。 柯姨母就笑了:“你那个二姨母,她就这么两个宝贝女儿,大女儿是要嫁出去的,丝丝却是要留在家里,所以她爹娘打定了主意,要为她招个上门女婿的。你们钱家就阳生一个儿子,你爹娘会舍得要他去入赘?” 这的确是个难题,可钱秋月最是会盘算的,她脑子一转,又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容家姨母不过是怕没人继续家业,只要妹妹生两个儿子,一个姓钱,一个姓容,这不就解决了?” 容丝丝只觉得自己耳朵尖都在发烫,她勉强笑道:“嫂子真是会说笑。” 钱秋月却正经道:“诶,我可没说笑,我是认真的呢。” 柯姨母看得出容丝丝已不大高兴了,便向钱秋月说道:“你瞧你,丝丝才来,你就跑来说这些个,也不叫人好生歇着。” 钱秋月惯会看婆母脸色,立马就笑道:“是我疏忽了。”又向容丝丝道,“那妹妹就先好生歇着,回头我再来看你。” 目送钱秋月出去了,容丝丝方气鼓鼓说道:“姨母,您也由着嫂子胡说。” 柯姨母无奈笑道:“你不知道,秋月厉害着呢。你那哥哥先前那般不听话,自打成亲以后反倒变了个性子,事事都听他媳妇的,我这个做娘的都要往后靠了。” 容丝丝道:“哥哥嫂子新婚燕尔,这般倒也是情理之中。” 柯姨母笑道:“瞧你这小丫头,连‘新婚燕尔’这样的词也说出来了。” 容丝丝不禁发笑:“您又来拿我寻开心。” 柯姨母笑着又叹气:“若要说起来,钱家那个孩子还真是个老实的,是个能过日子的。只是你们隔得远,你爹娘又是那样的打算……” 容丝丝皱眉:“姨母,怎么连您也说起这样的话来了?” 她没见过钱阳生,可听钱秋月和姨母这样讲,她莫名就对他生出了嫌弃。 柯姨母见她不悦,就又岔开了话题,说起锦州的风土人情来。她也就罢了,不再去想这事。 八月初九是柯姨母的生辰,这一天柯家很是热闹,来了许多人,有柯家在京城的亲戚,也有常往来的客商,就连小小后院,都搭起了棚子,坐满了人。 一班小戏子在临时搭建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容丝丝听了半天,觉得还是万暮云唱得好。 正走神想着锦州,容丝丝忽然被人拍了下肩,她转头看去,就见钱秋月嘻嘻笑着,向她说道:“发什么呆呢?” 容丝丝浅笑:“没什么,看戏呢。” 钱秋月便向身旁的一位老妇人说道:“娘,这就是我才跟你提起过的,二姨母家的小女儿,叫丝丝的。” 原来这是钱秋月的娘,容丝丝赶紧站起来行礼道:“伯母。” 钱夫人忙拉了她的手,笑道:“好孩子,你嫂子一直都说你好,现在我瞧了,才知道你比她说得还要好呢。” 钱秋月推了她母亲,笑道:“如何?我可没说假话吧。她给咱们家做媳妇儿,可不委屈阳生了。” “嫂子……”容丝丝颇为无语,都过去这好几日了,没听她再提起过这事儿,容丝丝还以为她放弃了,原来还想着呢。 钱夫人佯嗔道:“怕是要委屈丝丝姑娘了。” 这还像句人话。容丝丝腹诽。 正觉得尴尬呢,好在柯姨母也过来了,她同钱夫人打着招呼,顺势转移了话题。 容丝丝松了口气,才要走,就见柳小五过来,向她和柯姨母说道:“姑娘,姨太太,我们二老爷打发人进来,说是前头有人送礼物过来了,请你们去瞧瞧。” 容丝丝和柯姨母都觉得奇怪,前头自有爷们在,便是送礼来,登记了收下就是,如何还要她们前去?再退一步,柯姨母是今日的寿星,她去瞧瞧也无妨,可怎么又拉上容丝丝了呢? 柳小五却不知,她只是来传话的。 “既是这样,去瞧瞧也无妨。”柯姨母说道,挽了容丝丝的手,就往前头去。 前厅上摆了满满当当的贺礼,容长善、柯姨父、宁清河还有柯家的两位表兄弟都在那里,另有两个人,容丝丝却是眼熟其中一个的。 “阿全?”她意外道,“怎么是你?” 阿全是跟着寇衡的小厮,他笑着给容丝丝等人作揖,然后说道:“我们少爷听说今日是柯夫人的寿辰,想着与容先生、容姑娘、宁公子一同上京的情分,便叫小的也送些寿礼来,沾沾喜气。” 原来是寇衡的主意。 “你们家两位公子都太客气了,”容长善笑道,“送这么多东西,叫我们可如何是好?” 阿全笑道:“都是些时鲜的点心和时新的玩意儿,不值几个钱,还请先生和夫人务必要收下,否则小的们可没法回去交差。” 这不是变相威胁人么?容丝丝心道,果然他还是顽固的。 容长善也清楚寇衡的为人,何况这大喜的日子,也不好扫各方的兴,便道:“既是这样,那我们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回去代我向你家公子道声谢,若是得空,还请他们务必赏光,我要宴请他们。” 阿全一听就笑了:“先生这可是同我家少爷想到一块儿去了,他说等诸位闲了,他要在鸿运楼设宴款待各位,以尽地主之谊。” “那怎好意思?”容长善推辞道,“还是我们来,我们来。” 阿全却坚持:“先生不必如此多礼,我们少爷是在这京城里土生土长的,几位是客,哪有要客人来请主人的?先生还是不要同我家少爷争了吧。” 对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容长善也就不好再坚持了,便道:“那我就等公子的消息了。” 阿全见他应了,这方高兴,又作揖道:“先生好坐,小的就先回去复命了。” 见他们要走,柯姨母忙道:“两位辛苦,不如吃杯酒再去?” 阿全笑着摆手:“夫人客气了,小的还有事要办,就不打扰了,告辞。” 柯姨母见留不住人,便让两个儿子亲自去送。她自己翻看了那些寿礼,除去精致吃食不说,另有上等布料,器具摆件,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她于是又感慨:“这怕是京里哪家的大户吧,上门的下人都这般知进退。”又问容长善,“你们这一路上京来,都遇上的什么人啊?” 这却是给容长善问难倒了,他只知那二人是宁清河的同学,巧的是,宁清河也只知道他们是自己的同学。至于其他,竟是一概不知。 这可是有意思了啊。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容丝丝与柯姨母才要回去后院,迎头就见钱秋月又过来了。这次她身边不见了钱夫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子。 钱秋月还未开口,柯姨母就先皱起眉了:“你怎么把阳生带这儿来了?爷们都在前头呢。” 钱秋月笑道:“方才是我唤他进来的,我娘要叮嘱他几句话,现在我送他过去。” 这可是睁眼说瞎话了,有什么话钱夫人不能回家再去叮嘱她儿子,巴巴赶着这时候来?这可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钱秋月只作糊涂状,又拉了她弟弟近前来,笑道:“阳生还没见过容家妹子吧,快,认识一下。” 容丝丝不好发火,但也不愿笑,她往柯姨母身后站了站,不受钱阳生的礼,也不还礼。 柯姨母见此打圆场道:“前头爷们都在吃酒呢,阳生也快去吧。” 那钱阳生见容丝丝不言不笑,也自觉无趣,低了头就要走。 钱秋月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还特地嘱咐了他:“容家妹子头一回来京城,你这几日无事,可来领着她出去四处逛逛。” 钱阳生也不应答,径直就出去了。 这边容丝丝笑道:“姨母家待着就挺好的,我不出去。” 钱秋月呵呵笑了:“傻姑娘,成日待在家里有什么意思?我们家做成衣的,明儿得空,带你做几套衣裳去。” 容丝丝还是笑着:“这倒不必了,我衣裳够穿的。” 钱秋月还要开口,恰有小丫鬟来寻她,说是胡家夫人正找她呢,钱秋月只好暂停了话头,随小丫头先去了。 容丝丝望着钱秋月走远了,方说道:“姨母生辰过了,我看我也得尽快回去了。” 柯姨母当然清楚她为何会这样说,只叹了声气,这可真是个麻烦事。 这之后的几天,容丝丝都尽力避开了钱秋月,甚至是称病不出门。 可总躲着也不是办法,她想提回锦州的事,偏偏容长善和宁清河都有些乐不思蜀。她有些生气,又不好向他二人解释自己为何生气,是以当宁清河来说,寇衡谢明生要于明日宴请他们,来问她去不去时,她都一口给回绝了。 第二日容长善和宁清河果然去赴宴了,容丝丝在屋里闲着,柳小五也被她给打发了,那丫头自打在船上病好了,越发生龙活虎的,容丝丝也不愿拘着她,就叫她跟着柯家的人也出去逛逛,好歹上京一趟,也要见些世面。 这样消磨到了傍晚,柳小五回来陪着她吃了饭,又急匆匆跟约好的姐妹出门去看戏了。容丝丝洗了澡,也睡不着,看天气凉快了些,不似白日闷热,她干脆净了手,坐去绣架前,继续绣那副千里江山。 屋里静悄悄的,偶尔蜡烛滋的一声,应和窗外秋虫低鸣。 容丝丝全神贯注,才绣完一座山头,打算换线歇一会儿,就看见一粒小红果,骨碌骨碌从料子上滚了几圈。 哪来的这玩意儿?容丝丝捏起了那粒小红果,正端详着,就听见窗外传来一声哨向。她循声望了过去,就见寇衡正倚在窗外,一手撑了脸,笑眯眯看了她。 “好久不见啊。”他笑。 容丝丝却是惊得站起:“你怎么来了?”她问,快步走到了窗边,探出头去四处打量着,只见院门紧闭,还是柳小五走时的样子。她于是又问:“你怎么进来的?” “**进来的啊。”寇衡说着指了院墙,“轻轻松松,没费我一点力气。” 他还挺自豪的。容丝丝没好气:“你这是擅闯民宅!” “嘘!”寇衡伸手示意她噤声,同时自己也压低了声音,“你再大声点儿,该把人引过来了。” 容丝丝打掉他的手:“你也知道我隔壁院子就住着姨母,你还敢跑来。” 寇衡笑着凑近了她:“谁让你今天不来。” 他这样一说容丝丝倒是想了起来:“你一个人来的?我叔父和清河呢?” “他们还在看戏呢。”寇衡道,扫了眼她身后的房间,抬了抬下巴,“怎么就你一个人?” “小五也去看戏了。”容丝丝平静答道。 寇衡若有所思,视线从她脸上瞥过:“听说你病了?” 容丝丝仰起了头:“你觉得呢?” 寇衡端详她半晌,笃定道:“我觉得你气色挺好的。” “那你还问?”容丝丝白了他一眼,“真是找骂。” 寇衡嘻嘻笑了:“为什么装病?” 这容丝丝却是不好答了,思忖再三,她道:“没什么,就是懒得出门罢了。” 寇衡跳了眉:“难道你是因为不想去见我才谎称病了?”他作难受状,“这也太让人伤心了吧。” “少来。”容丝丝笑道,“你还没那么大脸呢。” “不是我?难道还要别人?”寇衡惊讶道。 容丝丝中不住笑了:“这难道还是好事?” “怎么不是?”寇衡振振有词,“至少他还能让你上心不是?” “真是歪理。”容丝丝又白了他一眼。 真是要救命了,寇衡想,她不给自己好脸色看也能叫人心动至此。 定了定心神,他终于说出了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八月十五京城有灯会,我来接你。” 是了,容丝丝差点都给忘了,马上就是中秋了。 “我为什么要跟你出去?”她故意不顺着他的意,“到时候姨母问起来,我要怎么说?” 这可难不倒寇衡,他得意道:“你以为前些日子我让人送来那么多寿礼是为了什么?你姨母一定对我有了好感,再加上爷我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你姨母见了我,也只有说好的份。” 容丝丝仔细端详了他:“我错了,原来你才是脸最大的那个。” 寇衡才要反驳,却听见了渐近的脚步声,他身子一矮,凑近了容丝丝:“那就这么说定了,八月十五,我来接你去看灯会。”说着不等容丝丝再开口,他三两步就蹿到了院墙边,轻轻松松登了上去,还回身朝她挥了挥手。 “吱呀”一声,是院墙门被推开了,柯姨母站在门口,奇怪地问:“丝丝,你站那儿做什么?” 容丝丝稳了稳心神,笑道:“没什么,才做针线活儿累着了,脖子有点酸,起来站一会儿。” 这也没啥可说的,柯姨母没再多问,只叫小丫鬟端了冰糖雪梨银耳羹进来,让她吃了,清热润肺。 容丝丝一边吃,一边听她姨母絮絮叨叨说着家长里短,趁她姨母停歇的间隙,她说:“听说京城八月十五有灯会?” 柯姨母点头:“是啊,热闹得很呢,比上元节也不差的。”她说着又笑问,“怎么,你也想出去热闹热闹?” 容丝丝笑:“可不是?在屋里闷了这些天,也该出去走走了。” “这个容易,”柯姨母道,“中秋那日吃了晚饭,咱们都去街上。” 原来是都要去的,容丝丝反而不好开口了,那寇衡那边又该怎么办呢?她得好好想想。 然而直到中秋当日,容丝丝也没想好该怎么说,干脆心一横,到时候见招拆招吧。 晚饭过后,容丝丝一行人便出了门。天已经黑了,外面却灯火高悬,照亮如同白昼。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这是容丝丝进京后第一次出门,只觉得看哪儿都新鲜。一时竟将与寇衡的约定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然而她没快乐多久,钱秋月就领着她弟弟钱阳生过来了。 “你们说巧不巧?我刚在前头拐角处碰到他了,自己跑出来逛,身边也没带个人。”钱秋月笑着就将钱阳生往容丝丝这边推了过来,“正好,你来给容家妹子做个保镖。” 容丝丝看着他瘦削的身板,一时竟不知钱秋月是不是在说笑话。 柯姨母瞧见了他们这边,眉头一皱,才想要过来,钱秋月眼尖,先移了过去,好说歹说,将她婆母带远了去。 容丝丝下意识转头就去找宁清河,可他早被人群给带远了,就连柳小五,也跟小姐妹跑去另一头看灯了。 真是天要亡我。容丝丝叹息,认命地对上了钱阳生的视线。 可钱阳生看起来比她还要紧张,他搓了搓手,半天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来:“容,容家妹妹……” 人太多,声音嘈杂,容丝丝没听清,却被旁边的人撞了一下,她一个没站稳,又下意识就给面前的钱阳生推了一下。 “抱歉。”她赶紧说道。 钱阳生摇了头:“这里人多,我们先走吧。”他说着就要来扶容丝丝的胳膊。 容丝丝一侧身,就给他躲开了。 “我先去找叔父他们。”她说,只当没看到钱阳生停顿在半空中的手。 其实她也不知道容长善此刻究竟在哪里,可她也不愿意与钱阳生单独相处。看得出来钱阳生是个木讷的人,又十分听他姐姐的话,即便他也能感觉出来容丝丝对他没什么好感,他也依旧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只因为他姐姐叫他这么做。 容丝丝却很厌烦这般,一来她与钱阳生压根没可能,二来强硬被人往一块儿凑,更是叫人厌上生厌。她急于摆脱他,脚下不由得加快。 好在走了没多久,她就远远瞧见了容长善那身青色衣裳。她心中一喜,才要快步上前,忽觉眼前一暗,是有人横将穿了过来,抬手拦住了她:“这位姑娘,看你慌慌张张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容丝丝猛地被人拦住,钱阳生听着那人油嘴滑舌,心下认定,对方虽生着一副好模样,但一定是个地痞流氓。他这样想着,挺身而出:“住手!” 寇衡早注意到他了,见他一直跟着容丝丝,还以为他是个贼。此刻又见他站出来说话,倒令自己糊涂了起来:“你又是谁?” “我,我……”钱阳生许是第一次与寇衡这般蛮横的人打交道,他结结巴巴半天,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还是容丝丝替他解了围:“他是我表嫂家的胞弟。” 原来是容丝丝表嫂家的胞弟。寇衡听了点头。 但点着点着,他又觉得不对劲了:“这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你怎么跟他单独在一块儿?”他说着四下里去看,“怎么不见你的丫头?你叔父,还有清河呢?” 就这么一会子耽误,早不见了容长善的身影了。容丝丝无奈道:“我也想知道他们现在哪儿呢。” 看他们有来有回,钱阳生愣住了:“容家妹妹,你们,你们认识?” 容丝丝点头道:“这位是寇公子。”说着她又觉得奇怪,“怎么不见谢公子与你一道?” 寇衡气不打一处来:“怎么,我就非得跟他捆在一起不成?还是说,”他往前一步靠近了容丝丝,“比起我,你更想见到他?” 这又是生的哪门子的气?容丝丝只觉得他莫名其妙:“你们先前那般形影不离的,有你就有他,这会子我问一句,有什么好奇怪的?” 寇衡心里舒坦了些,但面上还是张牙舞爪:“反正就是不许你想起他!” 容丝丝赏他一个白眼:“你管得还挺多。”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钱阳生压根插不上话。可他也瞧明白了,在容丝丝眼中,这位寇公子定不是一般人,不然寇公子一句话,就能叫她有笑有嗔,对自己,她可从来没这样过。 钱阳生这样想着,又默默往后站了一步。是啊,这位寇公子年轻又英俊,衣着打扮也不是穷人家的孩子,怎么看也比他要出色的多。换作任何女子,在自己和寇衡,会选择已毫无疑问。 柯姨母终究是不放心容丝丝,到底还是找了回来。看见她和一陌生男子站在一起有说有笑的,钱家那小子却默默站在了一旁,柯姨母更是觉得疑惑了:这才一会子没见,这又出来个谁? “姨母。”容丝丝也瞧见了柯姨母,遂叫道。 柯姨母上前来,她打量了寇衡,只觉得这小子生得一张好面皮,心里多少有些喜爱,又问:“丝丝,这位是……” 容丝丝道:“姨母,这位就是寇公子。前阵子您过生日,就是他差人送寿礼来的。” 原来是他,出手那般大方,如今见了真人,又是这般年少清俊,柯姨母越发高兴了:“原来是寇公子。” 当着长辈,寇衡倒不那么顽劣了,他一本正经行礼道:“姨母。” 容丝丝听得脸上一热,胳膊肘捣了他:“这是我姨母,你跟着瞎喊什么呀?叫柯夫人。” 寇衡咧嘴笑,真就改口道:“柯夫人。” 柯姨母见他又听容丝丝的话,心里早明白得跟什么似的,忙道:“寇公子不必多礼,上回还没好生谢过公子,这会子又让我生受了。” 寇衡彬彬有礼道:“柯夫人说的哪里话,您是丝丝的姨母,我与容家、清河都交好,上京一路又多亏他们照料,那些不过都是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您不见怪才好。” “不怪不怪。”柯姨母笑得仿佛捡着了金元宝,乐呵呵道,“你跟丝丝既是旧相识,那便你们年轻人玩吧。” 她说着又对一旁立着的钱阳生道:“你姐姐还在前头等着呢,你与我一道去吧。” 钱阳生低了头,轻轻应了声。 “姨母?”容丝丝拉了她的袖子,“我与你们一道走。” “说什么傻话呢?”柯姨母拂下她的手,笑道,“现在开始才最热闹呢,你且好好玩一玩,不必担心我们。” 寇衡也在边上极力保证:“您放心,灯会散了,我自会将丝丝送回去。” “那就有劳寇公子啦。”柯姨母呵呵笑着,又给容丝丝递了个眼色,这才带了钱阳生走。 容丝丝愣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柯姨母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明白之后她又羞又恼,只好向寇衡撒气:“丝丝丝丝,谁许你这么叫我的?” 寇衡还沉浸在容丝丝姨母对他的肯定之中,见她恼了,反而笑道:“迟早也是这么叫的,早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整天容姑娘容姑娘的,多叫一个字多累人啊。” 天底下大概再没有像他这般蛮不讲理的了,容丝丝更气了:“这么懒,你干脆一个字都别说了。” “那可不行。”寇衡笑道,“难得有机会同你说说话,怎么能叫我闭嘴呢?” 容丝丝懒得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路边有卖灯笼的摊子,寇衡见她至今两手空空,便拉了她说:“走,买个灯笼去。” 容丝丝要挣脱他的手:“我没有钱。”她说。 寇衡却不肯放开她,依旧丝丝钳制住了她的胳膊,硬是将她拽到了灯笼摊前:“没事儿,我有。” 他说着扫了眼摊子,指了中间最大的那一盏兔子灯,向摊主说道:“老板,给我那个。” 摊主脸上笑得花儿一样,一边取了长杆去套下兔子灯,一边还笑着奉承:“这位相公可真是好眼力,这是小人扎得最好的一只兔子灯了。” 摊主说话间就将灯笼取了下来,交给容丝丝,还是笑着:“娘子真是好福气呀,相公给买这么好的灯笼。” 知道摊主是误会了,寇衡却不给容丝丝辩驳的机会,忙不迭问了多少钱,麻利付了。 容丝丝听了摊主那些话,手里提着那只硕大的兔子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给你的兔子灯!”她将灯笼塞回给寇衡。 寇衡却背了手不接,笑道:“你没听见摊主才说吗?是你的兔子灯。” 他其实很想说那声“娘子”,可又怕太过反而会惹她生气,只好憋了,安慰自己日后有的是机会叫。 容丝丝提了那盏兔子灯,她站在华光溢彩中,周身都散着光芒。寇衡瞧得有点痴了,见她嘴唇动了动,却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他回过神来,忍不住问。 容丝丝白了他一眼:“我说这成什么样子。” 寇衡才要解释,就看她低下头去,似自言自语:“你没少给别的姑娘、小姐送过这些小玩意儿吧。” 寇衡愣了下,紧接着,他打从心底里冒出喜悦来:“怎么,你介意啊?”他又操起那种纨绔子弟的腔调来。 容丝丝昂首:“是,我介意。我嫌弃你这种手段。”她说罢就转身离去,背挺得如云杉一般直。 寇衡倒没想到她会承认得如此直接。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继而拔腿就追了上去。 “我开玩笑的,我可从来没陪什么姑娘、小姐逛过街。”寇衡急吼吼地解释着,“不信你可以去问谢明生,他最清楚不过了。” 容丝丝愈发觉得好笑,她偏头看了他:“你不是不让我接触他吗?” 寇衡一想他还真这么说过,无奈只好厚着脸皮了:“事从权宜嘛。”他说,“只要能证明我的清白。” “你,清白?”容丝丝上下打量他一回,“鬼才信你的话呢。”她说着又要走。 寇衡真是被她磨得没法子了,她这个人,初见时还以为是个好糊弄的傻丫头,怎么如今看来,傻的竟是他自己呢?寇衡百思不得其解。 两人走走停停,东逛西逛的,忽听见前头有人喊了声:“快看,是孔明灯!” 容丝丝下意识就抬头往天上看去,只见皎皎夜空中,冉冉升起了一盏盏孔明灯,有的题字,有的描画,先先后后,陆续升上了高空。 “可真漂亮呀。”她不禁感慨。 寇衡收回看灯的视线,转而瞧向了容丝丝:“是啊,真漂亮啊。”他说。 容丝丝不觉有他,依旧痴痴望了夜空:“等后日启程回去,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到这样的盛景。” 寇衡一愣:“什么?你后日就回去了?” 容丝丝终于看向了他:“是啊,”她点头,“我姨母的生日也过完了,该回去了。” “怎么这么快的?”寇衡有些着急,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又问她,“就不能再多待一段时日?” 容丝丝奇怪道:“这有什么好待的?再说了,我还得回去做活儿呢。” 寇衡简直要当着她的面抓耳挠腮了:“可是,可是……”他想了半天,终于心生一计,“你不想见见施虞夫人吗?” “施虞夫人?”容丝丝一愣,做她们这一行的,怕是没有人不知道施虞夫人的名号。 施虞夫人也出身锦州,因刺绣做得好,得了先帝赏识,被召入宫中教授尚工局的女官。及至当今圣上即位,也依旧获得如此荣宠,可见她的技艺高超。 民间传闻施虞夫人的绣品千金难求,若是哪家得了她的绣品,那都是要精心框裱起来的,待家里来人,才郑重摆出来炫耀一番。 容丝丝惭愧,她活了这么大,却从未见过施虞夫人的绣品。更别提是真人了。是以寇衡提起,她很难不动心。 “你如何认得施虞夫人?”虽动心,可她还是理智的。 借口寇衡一时没想好,只好搪塞道:“这你就甭管了,你只要答应我再在京城住上一段时日,到时候同我一起南下,我就允你见上施虞夫人一面。” 容丝丝还是犹豫:“可要是我答应了你,你却只是来糊弄我的呢?” “我是那种人么?”寇衡忍不住跳脚,他自认还是很讲诚信的好吧。 可容丝丝偏偏点了头:“你是。” 寇衡无奈:“你信我,我绝不糊弄你。” 容丝丝却还是偏了头看他。 寇衡想着这可如何自证呢?正绞尽脑汁呢,忽听得有阵阵马蹄声,正朝着他们这边疾驰而来。 前方传来众人的惊呼声,就连容丝丝也忍不住张望了说道:“这么多人,谁还骑马啊?” 寇衡瞧着马上那个鲜红的身影,顿时眸子一沉。 “哟,我说哪里都见不到你寇小侯爷呢,原来是寻了新欢啊。”那匹马将将在他们跟前停下,马背上那个身披鲜红披风的年轻女子望了他们如是笑道。 容丝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定定转向了寇衡:“寇小侯爷?”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红衣女子的视线在容丝丝身上绕了一个来回,她抬了下巴,高傲道:“这又是哪家的小姐?” 寇衡挡在了容丝丝前面,他冷声道:“郡主你纵马闹市,还来管我的闲事?” 红衣女子哼了一声:“是你先不给我面子的,我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 她说着又瞥向了被寇衡挡在身后的女子:“怪道你自锦州回来后,对我爱答不理的,原来是有了这个女人了。我听说,她还不是京城人士,竟是个南蛮之地出身的野丫头?” 寇衡可不愿从她嘴里听到这种话,他当即喝断:“郡主,我说过,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说罢他转身,拉了容丝丝就要走。 红衣女子气得折了马鞭:“寇衡,我好歹也是个郡主,你竟敢如此对我!” 寇衡只当没听见,拉着容丝丝飞快走进了人群里。 待到了一处稍微僻静些的地方,容丝丝站定,挣脱开了他的手,再次问道:“寇小侯爷?” 寇衡没想过他会以这种方式在她面前暴露身份,这是他不愿的,可此刻也是不得不去面对的。 “是,我父亲是当今圣上亲封的靖安侯。”他说,“我是他的独子。” 所以他被称为“小侯爷”。容丝丝突然有点想要笑,原本她以为寇衡最多会是个京城富商家的儿子,所以那般大手大脚,满身纨绔气息,可谁知事实比她所想的还要令人惊掉下巴,他原来不止富,他还贵。 她后退一步。 可在寇衡看来,她退的那一步,不亚于王母娘娘用金钗划开的银河。 “丝丝……”他低着声音喊道。 容丝丝却笑着摇了头:“原来你一直都在拿我当猴耍。” “我没有!”寇衡有些激动,“我从没这样想过。” 容丝丝却是不信的:“怪不得当初在锦州,你说我姐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她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原来的确是我们高攀了。不,是仰望不及。” 寇衡急得额头上直冒汗:“我承认,那时候我的确说错了话,可我已经知道错了,我再不会有当初的那些想法了。” “我知道。”容丝丝很平静,平静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不,你不知道。”寇衡往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抓她的胳膊,却被容丝丝避开。 他抓了个空,心里更是焦急:“丝丝,你听我说……” 容丝丝摇了头:“你是小侯爷,我是平民女子,我的名字不是你能叫的,小侯爷还请自重。” 她绝对是生气了,寇衡很清楚,换作是他,被一个人从头骗到尾,他也会生气的。所以无论她此刻对自己说什么,寇衡都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忍。 “我要回去了。”容丝丝说,转身就要走。 “我送你。”寇衡拦住了她,“我答应你姨母的,要将你平安送到家。你看外头这么多人,你自己也不好走。” 这点容丝丝倒是不否认,她跟着寇衡走出了这热闹的街道,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徐徐往前走,车里两个人沉默不语。 要以寇衡以往的性子,无论是谁,都别想要他坐在这种氛围的马车里,可今天他却出奇地有耐心,怨不得谢明生前两天还笑话他,恐怕这辈子的耐心都用在了容丝丝身上了。 容丝丝也想清楚了很多事情,怪不得初见时他那般桀骜不驯,他那样的出身,换作是谁都要上天的吧。 还有英儿的事,她还曾疑惑,他到底是使了多少银两,才能叫一个父母官松口。如今想来,只需他抬出自己父亲的名头来,就没什么搞不定的吧。她曾经很是瞧不起仗势欺人的人,可如今她还挺感谢的,感谢寇衡有个好使的父亲。 尽管寇衡十分不愿意马车停下,可这段路终归还是要走完的。他目送了容丝丝下车,也没能与她说上一句话。 就在他放弃地想要放下车帘时,他听见容丝丝问自己:“你说的那位施虞夫人,我还能见她吗?” 寇衡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重新流动了起来,他欣喜点头:“当然,我一定安排好。” 想来他堂堂一位小侯爷,安排她见一位刺绣大家,也不是什么难事吧。她点了点头,再没看他,转身就进了柯家的门。 直到那扇院门阖上,寇衡还痴痴望了好久。要不是阿全实在忍不住开口提醒,他恐怕会在柯家门口过夜了。 容丝丝回去自己的住处,隔壁柯姨母房里的灯也还亮着,她只觉得心累,无意再去问安,直接回房去了。 柯姨母房里却还有着别人。 “我从来没当着你的面说过重话,这家里也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可今天我不得不说,阳生和丝丝的事情,你趁早掐了这个想头。” “为什么?依我看,他二人很是相配啊,阳生老实,丝丝能干,两个人在一块儿,小日子定能红红火火。”钱秋月立在婆母面前,说。 柯姨母按捺着不去发脾气:“我是没看出来他们哪里相配了,再说了,她爹娘是贴了心思要给她招婿入赘,你家阳生这点就做不到。至于你说的什么生两个儿子的话,也无需再提。” 钱秋月却不依不饶:“我这主意有什么不好?婆婆你还未同容家姨母说呢,万一他们也觉得好呢?” 柯姨母冷笑:“我那个二妹我比你清楚她的性子,自来说一不二。更何况丝丝是她女儿,就连我这么疼她,连我自己的小儿子我都觉得他配不上丝丝,更何况是你家阳生?” 钱秋月面上还笑着,心里却早骂开了,这是觉得他们家阳生还比不过那个只知道埋头读书的小叔子了? 柯姨母已不想同她再说许多,只道:“今晚的事我也不说了,从明天开始,你不许再打丝丝的主意。”说罢她挥了挥手,“夜深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钱秋月从她婆母屋里出来,恨恨攥紧了拳头,她还就不信了,区区一个容丝丝,还能叫她不如愿? 可令钱秋月万万没想到的是,中秋过后,一连数日,也不见钱阳生上门。这可不是先前说好的计划啊,钱秋月便打发了贴身婢女回娘家去打听了一回。 婢女回来后,将钱阳生的话如数告诉给了钱秋月知道:我自知配不上容家妹妹,她有更好的选择,姐姐你也别打她的主意了,这事儿咱们只当没发生过。 又给钱秋月气了一回,在床上躺了足足三天没出门。 真是一个个都不争气。 钱秋月躺着的这三天里,容丝丝如愿见到了施虞夫人。 因寇衡曾在柯姨母面前露了脸,所以容丝丝这门出得十分容易。寇家的马车就等在门外,容丝丝没见着寇衡,只有他的小厮阿全候在那里,见她出来,忙迎她上了马车。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车帘被打起,容丝丝探出头来一瞧,这里是一处僻静小院,安静得只听得见园子里鸟雀在叽叽喳喳。 “容姑娘,到了。”阿全说着,放下踏脚凳来。 容丝丝下了马车,四下打量着:“这里就是施虞夫人的住处?”她问。 “是我的一处别院。”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容丝丝只觉得这声音耳熟,她转身看时,当即就认出了她来:这不正是中秋那夜策马驰骋在热闹街市上的红衣女子吗?容丝丝记得,寇衡称她为“郡主”来着。 眼看这位郡主慢悠悠晃到了她跟前来,容丝丝不看她,也不开口。 “大胆!”一旁有丫鬟打扮的人喝道,“见了郡主,还不行礼?” 容丝丝不卑不亢:“恕民女眼拙,并不知郡主身份。” 那个丫鬟哼了一声,道:“这位便是长宁郡主,当今圣上的亲侄女。” “原来是长宁郡主。”容丝丝终于行了礼。 长宁郡主陈芸珠饶有兴致打量了她:“你倒不像别人都怕我。” 容丝丝道:“民女与郡主无冤无仇,为何要怕郡主?” “无冤无仇?”陈芸珠呵呵笑了声,“谁说你同我无冤无仇的?” 容丝丝低了头:“民女不知郡主为何会这般说。” 陈芸珠在一旁的石桌边坐了下来,她抚了手中鞭子:“你不知?那好,我就来问你,你和寇衡是怎么一回事儿?” 果然还是因为他。容丝丝暗暗吐出口气,她说:“寇公子是堂堂小侯爷,民女只是个商户女,与小侯爷并无瓜葛。” “并无瓜葛?”陈芸珠好笑,“那你又知不知道,他为了你,心甘情愿挨了他爹的一顿鞭子,只为拒了与我的婚事?” 他挨打了?容丝丝心中一震,可当着长宁郡主的面,她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默默压在了心底。 见她不言语,陈芸珠又冷笑一声:“我陈芸珠是个什么身份,你又是个什么身份,我想不通,论家世你就是再投胎十次也赶不上我,论美貌我也未必输你,可怎么他就偏偏看上你了?” 容丝丝心里乱得如同一团麻,可她还得分神来应付陈芸珠:“郡主说笑了,民女与寇小侯爷真的没什么。民女自知身份低微,怎敢奢望能得小侯爷青睐?这一路上京,许是他会错了意。” “好一个会错了意。”陈芸珠鼓掌笑道,“可他还真将你的每一句话都放在了心上呢。你说想见施虞夫人,他就为了你,去给施虞夫人陪小心说好话,想要为你引荐呢。若非这样,我又如何能在这里见到你呢?” 容丝丝咬了嘴唇:“郡主明鉴,民女自知此生本无缘得见施虞夫人,可若是寇小侯爷,他身份高贵,许能助民女达成心愿。”她说着顿了顿,一咬牙,还是将那句话说出了口,“民女只是利用了他。” 陈芸珠看了她半晌,蓦地笑了:“你放心,我还是会让你见到施虞夫人的。” 她说着唤了阿全进来,要他领容丝丝出去。待看她走了,陈芸珠还坐在原地,她一甩手中的鞭子,笑道:“如何,是我赢了吧?” 月季花墙后拐出一个人来,神情阴郁,正是寇衡。 第30章 第三十章 “我说什么来着?”陈芸珠凉凉讽刺道,“她一个商户女,得知你堂堂小侯爷的身份,岂肯会放弃这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她说着冷笑,“但她到底还知轻重缓急,当着我的面,就知道怕了。” 寇衡沉默,心里却翻山倒海,不知该往哪处想。 陈芸珠站了起来,她理了理衣裳,道:“我听说你父亲已经派人去接你母亲回来了,你也就不用再南下了,回去好生考虑考虑吧,咱们两家才是门当户对。你先前不给我面子,在皇后娘娘面前拒了这门亲事,我都可以原谅你。希望下次再见,你能做个明白人。” 陈芸珠走了,园子里只剩下寇衡一人。他抬头望天,深深呼吸,是该做个决定了。 正如陈芸珠所言,容丝丝终是见到了施虞夫人。或许是心里藏了事,见到施虞夫人她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而施虞夫人也并没有她预料中的亲和,寥寥几句话,就给她打发了。 从施虞夫人在宫外置的房子里出来,容丝丝也就释然了,施虞夫人在宫中多年,早已习惯了旁人的奉承,而她一个小小平民百姓,即便是施虞夫人的老乡,那又如何呢?或许在施虞夫人眼里,只是今日的麻烦事之一吧。 她又上了马车,她现在只想回家去——不是柯姨母家,是她在锦州的家。在京城待得越久,她越是觉得陌生,越是想要离开。 阿全送她到了柯家,看她快要进门,终于忍不住道:“容姑娘,其实我们家少爷……” 容丝丝顿足,转身望了他笑道:“你回去同你们家少爷说,当初在连州,他说的竟是对的。” 这不是见一个救一个的问题,换到他们身上,也是一样的。 阿全不明所以,愣神的功夫,容丝丝已经进去了。 柯姨母还在幻想着自家外甥女儿和那位寇公子的事情,可这几天非但没见那位寇公子上门,反而容丝丝自己收拾好了行囊,说是不日就要回锦州去。 柯姨母不明白,容丝丝也没告诉她真相,只将寇衡的身份透露给了容长善和宁清河知道。 容长善得知只叹了口气,他本该猜到寇衡的身世的,只是同容丝丝一样,他没想过他会是那样高的出身。 宁清河却憋了一肚子火,他本将寇衡当作兄弟了,可这个兄弟原来自始至终都在欺骗他,他觉得自己又要燃起对寇衡的恶意了。 容丝丝异常地平静。她一件件收拾着东西,在摸到妆奁里那只林间鹿玉佩时,她发了很久呆,最后还是让柳小五去找了阿全,让她把这块玉佩还给寇衡。 她甚至觉得有些庆幸,幸好她还没有完全动心,还能收得回来。 回锦州的路很顺利,或许是她整日都闷在船舱里,对着绣架埋头苦绣。就连柳小五劝她出去透口气,她也都拒绝。她心里堵得慌,唯有刺绣能让她不去想那些烦心事,暂且逃离开。 回到容家,幸而是夜里,不用面对许多人,容丝丝躺下就睡着了。令她愉悦的是,这一夜她都无梦,是最近睡的最好的一次了。 起床便见到了容绒,她进门便开始数落谢明生,声称自己也该同他们一道上京去的,否则岂会白白错过。 待她喋喋不休完,容丝丝只说了一句话:“忘了谢公子吧,再去选个其他人喜欢,他不值得。”说罢她就出门去了。 容绒愣在房间里,半晌她问正在整理床铺的柳小五:“她这话什么意思?” 柳小五遂将京城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给了她知道。她本以为容绒听后会破口大骂,可出乎她的意料,容绒竟然沉默了。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柳小五抱了被子想,她上一趟京回来,就连大姑娘都转了性子了。 这一天难得容绒没有出门,她跟在容丝丝后头,看她一件一件捡着从京城带回来的东西,这是给外婆的,那是给爹娘的,还有她这个姐姐的,隔壁花筱的,许家的,谁都有份。 容丝丝被她跟得烦了,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容绒一脸委屈:“我觉得你说得对。” 容丝丝莫名其妙:“我说什么了?” 容绒道:“谢明生不是个好人,他骗我。” 容丝丝颇为无奈,老实说,人家谢明生自打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跟她往来啊。不过现在这样也好,省得再去说服她改变心意了。 于是她说:“知道他骗你,现在就该学着放下了。外面那么多好儿郎,不比那种不知身世的人好?” “你说的是。”容绒狠狠点头,“我该给别人机会。” 容丝丝笑道:“正经人才行,那些街头混混可不行。” 容绒呵呵笑了:“你放心。” 终于将容绒给打发走了,容丝丝松了口气。可只剩她一人时,她又难免情绪低落起来。她笑话自己,劝容绒倒是一把好手,轮到自己,却无法做到洒脱。 或许日子久了就会好吧。她期望着。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中秋将近时。 这天夜里,容丝丝已打算睡了,忽听见院门被人推开,接着传来秀儿的声音:“二姑娘睡下了吗?” 柳小五正站在窗前,闻言道:“还没呢。” 就见秀儿进来,急匆匆道:“二姑娘,你快去看看吧。” 容丝丝莫名其妙:“看什么?” 秀儿来时跑得急,这会子还没缓过气来,容丝丝见状,也不等她回答了,披了衣服就往外去。秀儿和柳小五赶紧跟了上去。 容绒的屋子就在容丝丝隔壁,中间只一丛翠竹。她还未进房间,便闻见一阵浓烈的血腥气。她心中一紧,赶紧推门进去。 “你来了!”见进来的是容丝丝,容绒赶紧站起来道。 容丝丝皱了眉,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回,又问:“你受伤了?” 容绒赶紧摆手:“不,不是我。”她打起了床上帐子,道,“是他。” 容丝丝就见容绒床上躺了一个男人,他双目紧闭,身下隐隐渗出血迹来。原来那浓烈的血腥气,是从他身上传出来的。 容丝丝这才放下心来,继而又皱眉:“这人是谁?” “这是暮云姐姐戏班里才来的柳先生。”容绒道。 “那他为何会在这里?” “他被人从背后砍了一刀。”容绒急得直搓手,“当时就咱们家离得最近,我只能将他带回来了。丝丝,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啊?” 容丝丝心中还有许多疑问,但人命关天,她一时也顾不上许多了,遂向外面站着的秀儿和柳小五道:“小五快去请李大夫来,务必要悄悄的,别惊动了旁人。” 柳小五就去了。 容丝丝又打发了秀儿去厨房烧热水,自己在房里踱了几步,又出门去,亲自替了秀儿烧水,要她快去请万暮云来。 李大夫很快就被柳小五给请来了,她是锦州城唯一的女大夫,容丝丝请她来,一来为了救人,二来也是为了容绒的声誉。好在李大夫也是个明事理的人,见了病人,并不多问,立马就开始救人。 万暮云也很快赶到了。她见了躺在床上只剩半口气的柳先生,急得眼泪都下来了。 “咱们出去吧,别在这里给李大夫添麻烦。”容丝丝一手拉了容绒,一手拉了万暮云,出来外间。 “说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容丝丝问她们。 容绒看看万暮云,又看回容丝丝:“我是在王员外家的街道上碰到他的,当时一群人围着他打,我还以为只是单纯打架呢,但见一个人举起了刀,我吓死了,赶紧喊有人来了。那些人听见声音,就全跑了,我没看清脸。到跟前才发现倒地上的是柳先生。” “是董家的人。”万暮云咬牙,“是董家的人害他的。” “董家?”容丝丝一愣,董家乃是这锦州城里的大户,族里还有个做京官的表亲,就连锦州太守见了董家老太爷,都得客客气气道一声安好。 “今儿午后董大公子派人来请柳先生,要他过去唱一出《贵妃醉酒》。柳先生本不愿去,他加入戏班还没多久,对城里这些恶霸不甚了解。班主怕他一来就得罪了人,好说歹说,总算给他劝去了。结果这一去,就再没见他回来。” 万暮云擦了眼泪:“直到秀儿来告诉我,柳先生在你们这里,我才知道的。”她攥紧了手,青葱一般的指甲扎进肉里,“谁不知道董大公子的癖好,放着几房姬妾不要,偏喜欢……” 她顿住,当着未婚姑娘的面,那几个字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只是她不说,容丝丝也能猜到了。后面的事情她也能想到,定是柳先生不从,董大公子一气之下,就想要给他个教训。甚至还有可能,让他这辈子都再不能唱戏了。伶人出身,失了吃饭的本领,无异于要了他们的命。 “可这后面要怎么办呢?”容绒忧心忡忡道,“董大公子是不会让柳先生好过的。” 万暮云也是一筹莫展。 容丝丝突然想起白日里与花筱闲聊时的话来,她开口:“我倒是有个主意。”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一辆朴素马车从花家后门驶出。 “这样真的行吗?”容绒还是不放心。 花筱肯定点了头:“有我的亲笔信,又有乳娘相随,我表哥一定会收留他们的。” 容丝丝目送马车拐过了巷口,也说道:“你表哥的庄子离城里远,就算董大公子要找麻烦,这一时半会儿的,他们也找不到人,眼下是最好的去处了。” “可是暮云姐这样一走了之,戏班里会乱套的吧。”容绒忧心道。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容丝丝:“她写的那封信呢?” 就有柳小五将万暮云的信拿了过来。 容丝丝接过,来回看了看,又原样递给了柳小五:“就照先前说的,去告诉给班主知道。” 柳小五点了点头。 容丝丝望着天边鱼肚白:“暮云姐姐养了戏班这么久,他们也该做点回报了。” 正如她所料,班主只叫柳小五带回了两个字:放心。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就会答应替他们遮掩?”事情尘埃落定后,容绒嚼着红薯干问道。 容丝丝瞥了她一眼:“你在梨园混了这么久,还不知道整个鸿禧班都是靠暮云姐姐赚来的钱养活着?” 容绒摇了摇头:“我哪管那许多。” 容丝丝便笑了,是她不对,容绒可从来没为钱苦恼过。 “暮云姐姐还在襁褓中时就被鸿禧班班主给收养了,他教暮云姐姐唱戏,练身段,让她小小年纪便粉墨登场,到如今成为了红角儿,他们之间不仅是班主和角儿的关系,还可以说,他们还有着些师徒情谊,甚至是父女情分。无论是哪一点,他都不会轻易抛弃暮云姐姐的。” “可若是他心一狠,把咱们给出卖了呢?”容绒问道。 容丝丝垂眼:“他有什么证据说是咱们干的呢?他又没见着暮云姐姐到咱们这里来,也没见着那两人从咱们这里走,无凭无据,怎么诬陷有着良好信用的商家呢?” 容绒恍然,竖起大拇指:“还是你想得周到。” 容丝丝无声叹息,其实也不是她想得周到,她不过就是赌了一把。她运气好,赌赢了。 “你知道暮云姐其实是喜欢那位柳先生的吗?”容绒摆弄着容丝丝的线团,突然问道。 这容丝丝却是第一次听说,但仔细想一想,万暮云为了那个柳先生,能抛下养大她、培养她的戏班班主,陪他去乡下庄子上休养,若只是单单的同行情谊,的确不至于此。 “那叔父可要伤心了。”容丝丝笑。 容绒也笑:“叔父伤不伤心我不知道,但我是真的羡慕暮云姐,能有这样一个人让她奋不顾身。” 对此容丝丝保持沉默。奋不顾身难道就是好的吗?她有点怀疑。 “大姑娘,二姑娘,夫人叫你们去呢。”窗外传来容母丫鬟小翠的声音。 容绒探出头去问:“叫我们去做什么?” 小翠抿着嘴笑:“张媒婆来了。” 容绒顿时一脸的晦气:“又是她!” 容丝丝也皱眉,那个张媒婆,最近隔三差五便上门,有时给容绒说媒,有时给容丝丝作保,只是她介绍的那些个人里,就没有一个能摆上台面来的,也不知她是哪来来的勇气,被拒多次,下次还能继续笑呵呵地上门。 “就说我们有事,不去!”容绒没好气道。 大概是料到了她会这样说,小翠却不走,继续说道:“张媒婆这回是要给大姑娘说亲呢,对方大姑娘可能还知道,就是金花街的铁匠铺宋家。” 她不提这还好,一提容绒就更是气了:“宋家那小子还流着鼻涕呢!” 小翠愣了一愣,继而就笑得捂了肚子。 容丝丝也笑了,她停了针,向容绒说道:“你忘了,宋家还有个大哥哥,比你大两岁,五年前就参军去了。” 容绒想了好一会儿,方才“哦”了一声:“是那小子啊。” “就是他了。”小翠道,“前些日子宋家大郎回家探亲,宋家便打算着要给他说亲事了,这不挑来挑去,就挑中咱们家了。” 容绒哼道:“那还真是咱们家的荣幸了。” 容丝丝打趣她:“你不是才说羡慕暮云姐姐吗?这不,老天爷立马就给你送夫婿来了。” 容绒转身就去抓她:“你个死丫头,让你多嘴。” 容绒到底还是没有到前头去,不过她也好奇,多年不见宋平,记忆里他就生得高高大大,却沉默寡言,人还好,曾帮她揍过小混混,还挂了彩。除此之外,容绒再没多的印象了。 于是为了瞧瞧他现在生得如何了,容绒死乞白赖地拉上了容丝丝,要她陪自己去宋家铺子前溜达溜达。容丝丝不肯只自己一个人去作陪,她又拉上了花筱。 宋家铺子斜对面就是一家牛肉汤饼铺子,这一天她们三人过来坐了。铺子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也是大家的老熟人了,见了她们也不觉得奇怪,只热情招呼了,上来三碗牛肉汤粉,并一碟脆饼。 “咱们就这样守株待兔啊?”花筱掰碎了饼,泡进汤粉里,她喜欢吃软乎的。 容丝丝看了容绒:“不然呢?她总不能大大咧咧上去就问:宋平呢?出来给我瞧瞧?” 花筱笑出了声:“以绒姐的性子,倒也不是不行。” “死丫头!”容绒瞪了她二人。 “咦?”花筱似是有了新的发现,她指了容绒的脸,向容丝丝说道,“你看她是不是脸红了?” “谁脸红了?”容绒翻了个白眼,“我这是被辣的!” “行吧,”花筱挑了筷子粉丝,吹了吹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容丝丝望了铁匠铺子,忽然捣了捣容绒的胳膊:“哎,你瞧,那是宋平哥哥不是?”她朝那头抬了抬下巴。 容绒和花筱都看了过去,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立在铺子里,这个天已经有些凉了,可他还只穿了一件单衣,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麦色臂膀,正抡起铁锤,叮叮敲打一块铁片。 “哇哦!”花筱捧了脸,“几年没见宋平哥哥,他好像更有男人味了。” 容绒十分鄙夷地看了眼花筱:“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男人味不男人味的。” 花筱不服气:“那你知道!” 容绒自然也不知道,她只清楚脂粉味,毕竟在梨园浸淫多年。 “听说他在云州当兵这几年,已经升作百夫长了。”容丝丝道。 花筱不解:“百夫长?很厉害吗?” 容丝丝也不清楚,但想他一个平民,能从众人中脱颖而出,坐上百夫长的位置,应该也不容易吧。 “你们在说宋家大郎啊?”店主周嫂子过来收拾邻桌碗碟,笑道,“他可勤快了,回来这几天,天天都在店里帮忙做活。小时候不觉得,如今看着人生得周正,又能干,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看着呢。听说最近在说亲了?” 她这话不自觉戳中了容绒的心事,致使一贯能说会道的容绒此刻只埋头吃饼,于是容丝丝笑道:“嫂子又来打趣我们了呢。” 周嫂子笑道:“我也是说的实话。咱们又不是什么深宅大院里的千金小姐,好男子就那么些,自己也该上上心。” 花筱才要开口,就被容丝丝拉住了一角。 待周嫂子端着碗碟去了后厨,花筱方问:“你干嘛不让我说?” “谁不知道你要说什么。”容丝丝道,“周嫂子就算是跟她相公私奔来这里的,可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别人提一嘴也就算了,咱们就别说了。” “我就瞧不惯她那样子,自己跟个男人跑了,就怂恿着咱们这些人也学她。”花筱哼道,“怎么男人就那么好的?咱不要行不行?” 容丝丝笑着拧了她的脸:“这话可是你说的。哪天你要是找了夫婿,我可是要拿出来打你嘴的。” “没正经。”花筱挣开了她的手。 “哎。”容绒忽然叫了她们,“你们瞧,他是不是朝着咱们这边过来了?” 容丝丝和花筱扭头看去,果然就见宋平往这边来了。 “掌柜的,要五个饼子,四碗汤粉,都送我家去啊。”宋平进来便喊道。 周嫂子从后厨出来,忙笑着答应了。 宋平转头,就对上了容绒的视线。 “容大姑娘,二姑娘,花大姑娘。”他一一笑着点头,全然不似以前沉默。 “宋平哥哥,你回来啦。”花筱明知故问。 宋平笑着点头:“回来了。” 不知是不是容丝丝的错觉,还是此刻的容绒真的红了脸,难道又是被辣着了? “哦对了,”宋平又向周嫂子说道,“这三个妹妹的饭钱就记我账上,待会儿一并给您结算。” “行嘞。”周嫂子笑道,“大郎真是越来越有风度啦。” 被她这样打趣,宋平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抬手挠了挠头,不敢再看容绒他们,低头就走了。 “哎,”花筱捣了捣容绒的胳膊,“说真的,我觉得宋平哥哥不错哎,你要不要认真考虑下?听刚才周嫂子说的,看上他的人不少呢。你要不赶紧拿个主意,万一被人给捷足先登了,到时候可有的哭呢。” “吃你的饼去,都泡发了。”容绒推开她,没好气道。 容丝丝看看走远的宋平,又看看埋了头异常沉默的容绒,她觉得,这回可能真有戏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张媒婆又上容家的门了。 跟以往不同的是,这是她是笑着来,也是笑着走的。 “你当真愿意宋家那小子?”容母忧心忡忡,她甚至抬手往容绒额头上贴了下,“没有病糊涂吧。” “娘,我没事儿。”容绒好笑道,“我就是觉得吧,宋平哥哥还不错。” 难得听她夸一句别人,容母更是担忧了:“你可想好了,这事儿要是定了,可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你要是现在说不行,娘还能给你打住。” “这会子张媒婆该在老宋家了吧。”一旁容父捧着紫砂壶说,遭来容母一记眼刀。 “宋家那小子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人本本分分,可那也是五年前了,他到北方当了这么些年兵,谁知道性情如何?”容母越说越觉得不靠谱,“更何况,我听说他在云州那地方已经置了房,若是娶了媳妇,不是也要跟过去吗?”她赶紧摇头,“那可不行,绒儿可不能离了我的身边。” “那您倒是愿意他们两地分居?”容丝丝笑问。 “那也不行。”容母斩钉截铁道。想了想她又骂起了容丝丝,“你个死丫头,你姐姐这还没许给他家呢,就称起‘他们’来了。” 容丝丝笑:“我看她乐意得很。” 容母对她姐妹俩翻了白眼:“不知羞耻的丫头。” “行啦行啦,”容父又开始和稀泥,“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看咱们大丫头相了那么多人,都没一个她看得上眼的。如今还不容易有个老宋家的小子,咱们啊就由着他们去吧。” 容母恨恨瞪了他:“果然不是从你肚子里掉下来的肉,你就是不心疼。这可是女儿的终身大事,你这个做爹的也不能上点心?” 容父被骂,也只能举了紫砂壶,不再吭声。 容长善才从外面回来,听了两句,见他亲兄都被骂了,自己还怎敢开口,忙以袖遮脸,悄悄回去了。 纵是容母百般不情愿,但容绒和宋平的婚事,终究还是定了下来。 因宋平的探亲假有限,两个人的婚事格外紧凑,这也让容母心生不满,天天念叨着才下定就要成亲了,真是委屈死她女儿了。 容绒却不觉得委屈,她难得娴静下来,窝在家里看容丝丝为自己缝制嫁衣,都是家中最好的料子,再加上容丝丝的手艺,容绒觉得到时候自己绝对会成为全城女子最羡慕的那个人。即便是太守家的那位小姐,她也一定会嫉妒自己有这样一个心灵手巧的妹子。 婚礼前一夜,容绒跑来要跟容丝丝同睡。容丝丝拗不过她,只得依了。 “昨天我悄悄跟宋平哥哥见面了。”容绒窝在被窝里,嘻嘻笑着,“他说云州地广人稀,出了城就是大片的草原,是塞上江南。还说我到时候去见了一定会喜欢的,那里民风彪悍,女子也能随意骑马,甚至是参军打仗。” 她说得兴致勃勃,容丝丝却有些感慨。等容绒和宋平成了亲,她就要随宋平往云州去了。容母虽不想容绒离家太远,可她也不愿他二人年少夫妻就分居两地,更何况独留容绒在这儿照顾宋平一家,容母也不乐意,最后心一狠,宁可让他二人去过小日子。 容绒絮絮叨叨一个人说了许多。到最后,她自己都有些困了。 容丝丝让她睡觉,并说:“看得出来,你现在真的很喜欢他了。” 容绒打了个呵欠,说:“我现在就很开心,真的。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让你也感受一下,我有多开心。” 她会感受到吗?容丝丝望了帐顶,希望会有那么一天吧。 她已经很少会想起寇衡了,明明才过去一年。偶尔想起,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或许假以时日,她真的会将他彻底忘了也说不定。 容绒热热闹闹地出嫁了,就嫁在离容家两条街的地方。宋家也觉得这么快就定亲成婚是委屈了容绒,所以婚礼的场面做得尽可能得大,给足了容家面子,容母也就罢了,笑呵呵送女儿出门。 三朝回门,容绒和新姑爷来给容父容母敬茶,又说起去云州的事情。 “昨儿个平哥哥跟我说,云州虽偏远,可也有一番景致,我这次去也不知下次何时才能回来,就想着让丝丝陪我一起去住一段时间,一来陪我适应适应,二来也散散心。” 容绒说着看向容丝丝:“成日家闷在这锦州城里,我都怕你憋坏了。” 容母看着陡然就成熟懂事起来的容绒,一时都快要掉下泪来。 “你怎么说?”容母问容丝丝。 容丝丝自然是乐意的。她没有去过比京城更远的北方城镇,更没有见识过“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壮阔,如今容绒夫妇主动提起让她作陪,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于是出了正月,容丝丝就跟着她姐姐姐夫一同北上了。 容父容母送他们上了船。容母望着船只渐渐远去,不禁伤感:“这哪是嫁出去一个女儿呀,感觉两个都走了。” 容父笑着宽慰她:“看你,又胡思乱想了不是?丝丝只不过是陪大丫头去住上一段时日,终是要回来的。” 容母定了定心神,想想也是,于是又说:“丝丝无论如何我也是要留在身边的了。”说着一挥手,“走,回去叫张媒婆给她相看夫婿去。” 此时容丝丝正满心欢喜,想着能去见识见识诗里的地方了,哪里会想到她娘已经着手在给她找上门女婿了。 船只行离锦州,与一只青篷小船相行而过。船里只一船夫,一客人,客人穿得厚实,手环抱在胸前,紧紧护着一样东西。 “什么,走了?”阿全站在容家门口,难以置信地问看门的大爷。 大爷挥挥手:“是啊,就早上走的,跟她姐姐去云州呢。” 阿全泄气地坐在了门槛上,看来是错过了,也不知当时是那只船,他怎么就给错过了呢? 看门大爷见他这样,好心道:“这位小哥,你找我们家二姑娘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啊?要是老爷夫人也能做主的,你只管告诉我老汉,我叫人进去说。” 阿全按了按胸前的物件,摇了摇头:“谢谢您啊大爷,不过这事儿我必须得当着容二姑娘的面说。” “那你可就有的等了。”大爷惋惜道,“没个两三月,二姑娘啊都回不来。” 阿全自然也清楚的,所以他说:“没事儿,我再追上去就是了。”说罢他又跟大爷道了谢,转身就走。 看门大爷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嘟嘟囔囔:“啥事儿这么着急啊,还非得跟我们二姑娘说。”想着他一激灵,“别是二姑娘欠人钱了吧?” 阿全拿自己为数不多的银两去雇了艘快船,终于在第二天清晨追上了容丝丝所在的那条船。 柳小五说阿全在外面求见的时候,容丝丝才梳好头。她以为是柳小五说错了:“谁?” 柳小五也是满脸意外:“是阿全啊,寇公子身边的那个阿全。” 她说得这么清楚,容丝丝如何还能当自己不清楚呢?都过去这么久了,他突然找来,又是为什么呢? 她心思起伏,直到柳小五又唤了她一声:“姑娘,咱们见还是不见啊?” 容丝丝咬了下嘴唇:“见。” 她倒要瞧瞧,他们耍的什么花样。 阿全立在容丝丝跟前,容丝丝察觉到他瘦了许多,虽还穿着冬日的厚衣裳,但也遮挡不住他身形的瘦削。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她忍不住问。 阿全艰难扯了下嘴角,笑道:“容姑娘还不知道吧,我跟着少爷在军中很久了。” “你们也参军了?”容丝丝更为意外。 阿全点了头:“其实容姑娘还在京城的时候,我们少爷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去云州靖王殿下麾下当差。姑娘你一离开京城,我们也就北上了。” 容丝丝抓紧了座椅扶手:“我以为,他和长宁郡主……” 阿全摇了头:“少爷去云州,就是为了拒绝这桩婚事。” “那现在……”容丝丝更是有些糊涂了,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阿全不说话,他从怀里掏了一样事物出来,捧到容丝丝面前:“这是少爷让我交给姑娘你的。” 那是一方丝帕,包裹着一枚林间鹿玉佩。 她认得那块帕子,那是她曾丢了很久的一方帕子;她也认得那块玉佩,她曾为它该何去何从纠结了很久。 “这是?”她心里闪过一丝喜悦,难道他还记挂着自己? 可阿全接下来的话,却将她打入了万丈深渊:“少爷三个月前战死沙场,这块帕子和玉佩,是他留在军营里的。他时常和我说,等哪天他挣够了功勋,能耀武扬威回去,当着他父亲的面坦坦荡荡说他就要娶你,这两样东西就是见证。” “少爷还说了,万一他运气不好,在这里挂了,就麻烦我把它们带回来再交给容姑娘你。我那时候还笑话他乌鸦嘴,没想到真的一语成谶了。”阿全说着抬了手背去擦了眼睛。 容丝丝握着那方帕子和玉佩,耳边已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了,她只觉得不可思议,阿全他刚刚说什么来着?寇衡他死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容丝丝曾想过很多次,她再听到寇衡的消息,无非是他成亲了,进入朝堂了,做父亲了,老了。就算是他先死,也该是白发苍苍的年纪。 可老天爷似乎就喜欢开玩笑,这么久以来她听到的关于他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他已经不在了。 真是有够讽刺的。 “那场战打得很艰难,北燕的人围困了我们这支小队,少爷带着我们一直坚持到了最后,等来了援军。可少爷自己却在最后一次交战中被他们的主帅刺中了胸膛,少爷拼着最后一口气,死命保护了敌方主帅,一起跌下了山崖。”阿全说着,攥了衣袖去擦眼泪。 容丝丝却心中一动:“掉下了山崖?” 她想起曾经看过的话本子,里面的主角跌下山崖,都是大难不死的,那么…… 可阿全却摇了头:“我们后来下去搜索过,因悬崖陡峭,下去也是三四天之后了,沿途发现了少爷和敌方主帅的衣裳布条,也寻到了几根人骨,但已辨别不清是谁的了。有当地的士兵说,那山里有豺狼虎豹出来觅食,少爷的尸骨怕是……” 他再说不下去。一旁柳小五也咬紧了手帕,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容丝丝却没有要哭的意思,她意外地平静。他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呢?连尸首都没有,就这么葬身野兽口腹了。 “侯爷和夫人伤心得要死,可也没法子,只能为他建了一座衣冠冢。我偷偷将这两样东西带了出来,这是少爷的意思,他一定也希望它们能在容姑娘你的手里。” 容丝丝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和玉佩,这算什么呢?她想,甚至有点恨了,恨他死了,恨他死了还要把这两样东西交到自己手里。 “你真的是要气死我啊。”她喃喃道。 阿全说他还要再回去云州一趟,他虽是寇衡的小厮,但经此一事,侯爷念他已有功勋在身,干脆还叫他回去,继续保家卫国。 容丝丝听罢便允他一路同行。 船上多了个人,自然是要禀明宋平容绒夫妇的。容绒是认得阿全的,更难的是,宋平也认出了他。原来两人曾在军中打过照面,寇衡甚至听说他是锦州人,还额外带他一起喝过酒。得知了寇衡的事情,宋平也很是感慨,又与阿全在船上喝了一壶,算是祭奠寇衡了。 任是容绒再如何马虎,可阿全从京城跑到锦州,这中间意味着什么,她也能猜到一些了。她有些意外,想不通自己的妹妹怎么会和寇衡有了牵扯,可现在人都已经死了,再说那些也是徒增伤心。她甚至开始觉得,这趟云州是去对了。 然而容丝丝看起来倒不怎么伤心的,她依旧每日早睡早起,将自己梳洗得干干净净,然后不是描花样,就是做针线,甚至还能和容绒开玩笑,要在到达云州之前将容绒孩子的小衣服给做好了。 容绒又开始感慨,果然就算寇衡是小侯爷,可她妹子也是个看得开的,没了他照样能活得好。 只有柳小五有察觉到,容丝丝一日比一日睡得少了。有天半夜她醒来,就看见容丝丝呆坐在窗前,手里一方丝帕,一块玉佩,正对着天上明月出神。 终于抵达了云州。春意才刚刚蔓延到这座北境之城,到处都有些灰扑扑的,偶尔能看见一丝绿意,从低矮院墙里探了出来。 容绒有些失望,说好的茫茫大草原呢?宋平笑着安慰她,等到时候满眼都是绿色,恐怕她又要嫌弃绿色单调了。 宋平买下的房子在城东,不算热闹也不算偏僻,好在门院够大,日后只他夫妻二人同住,还会觉得过分宽阔了呢。 宋平回乡探亲前雇了一对老夫妇看门打扫,是以这趟回来家中还算干净,不至于还要容绒指挥人去洒扫。宋平同她商量着,休息一日,便再去雇两个伺候的小丫头,烧火做饭的婆子,等等都是家务事。 容丝丝不妨碍他夫妇说话,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容绒有心,特意为她选了一间窗前有着一株桃树的屋子。桃树还未有要开花的趋势,只光秃秃的枝丫,也没什么看头。 她没能在屋里休息片刻,就被容绒又给拉了出去。 “我说了,叫你来是陪我适应这里的,你成天闷在屋子里算什么?走,咱们上街去!”容绒道。 于是接下来的这几天,容丝丝陪着容绒逛了整个云州城,雇丫鬟婆子,购买家常用品,拜访街坊邻居,甚至还在家中置了酒席,以款待那些宋平的好兄弟们——他们得知宋平回乡一趟竟一声不吭就成了亲,又是羡慕又是起哄,嚷嚷着来给他们夫妇补办婚礼。 热闹散尽,容丝丝蹲在厅堂里归整那些送来的贺礼。士兵们也没什么大钱,不是寄回家就是自己花了,所以能拿出手的礼物也不过是些吃食摆件的小玩意儿。 容绒来寻她,搬了个小椅子给她坐,自己也坐了一把,一边看她收拾,一边唠叨着:“刚刚我跟你姐夫送客人走,里头那个高个儿的小伙子还同你姐夫打听你来着,你姐夫回来后同我说,他是看上你了。你觉得怎么样?” 容丝丝回想了下,高个儿的小伙儿?她实在是不知道哪个。 容绒却自己继续道:“我看他也不错,比你姐夫生得还俊俏,还是云州本地人。你若是也有意思,干脆就嫁在此处,咱们姊妹还能做个伴儿。” 容丝丝哭笑不得:“你在胡说些什么呢?你已经离了爹娘这么远了,我怎么可能也离了他们?你别胡思乱想了,再待上几天,我就该回去了。” “别呀,”容绒立即道,“这么着急干嘛?等到四月,咱们去草原上骑马去。” 容丝丝不置可否,又道:“不过在走之前,有一个地方我的确是想去看看的。” 她要去的地方在云州城外,阿全做了向导,领她去了寇衡坠崖的地方。 “就是这里了容姑娘。”阿全指了悬崖边,那里还有凌乱的脚印,能让他想起那一日的煎熬。 阿全不忍再看,但见容丝丝靠近了悬崖边,他又出声提醒:“那里太危险,容姑娘别靠那么近。” 容丝丝极目望去,参差的林间尽头,燃起几缕袅袅的炊烟。 “那边还有人住么?”她突然问道。 阿全一愣,才想了起来:“是有的。”他说,“那边有几个小村落,各族混居,有咱们大梁人,也有北燕人,还有胡人,偶尔还有游牧民族过去住一段时间的。” “你们没去那边找过?”她又问。 阿全摇头苦笑:“不可能会在那边的,且不说别的,光是这林子里的野兽……” “为什么没可能?”容丝丝心里陡然升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坚持,“不去看看,怎么就能确定他是一定死了呢?” 她盯了阿全,有些咄咄逼人:“单凭几根骨头,几条破布,你们就敢说他一定是死了?” 阿全张了嘴,却无法坚决否认:“可是,都这么说的……”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是被豺狼虎豹吃了,也要给它们开肠破肚,看个清楚!” 阿全哑口无言,这都几个月过去了,就算是真给吃了,再怎么开肠破肚,也找不出来了啊。 柳小五在一旁给他招手。阿全过去,柳小五小声说道:“我们姑娘怕是癔症了。” 阿全表示赞同。先前还觉得她不是很伤心,现在看来,只怕她的伤心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厉害。 “那该怎么办?”柳小五忧愁了,“我就怕她等下要说去那几个村子里看看……” 她话音未落,容丝丝就又说道:“我们得去那边瞧瞧。” 柳小五和阿全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阿全过去劝道:“容姑娘,你别从这里看那几个村子好像不远,但正如老话说的,望山跑死马,用在这里也是一样的。这片林子广袤幽深,一般人都不会随便进去的,真要去,也是当地猎人为了生计,不得不进去。再说了,那边是梁燕交界的地方,弄得不好,怕是咱们还不能活着回来。” 他说的句句在理,但容丝丝还是坚持:“我们得去看看。” 末了她又改口:“你们若是怕,我就自己去,你们留在这边等我就好。” 这不是开玩笑么?阿全叹气,她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一个姑娘家,他如何能放心叫她一个人进去那种地方?只怕遇上熊,还不够熊塞牙缝的。 更何况还有个柳小五…… “那不成!姑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不然姑娘若真是出了什么事,我回去也没法交代呀。”果然柳小五说道。 阿全扶额,这下是真的没法转圜了。 “就算是要去,也不能现在就去。”阿全说道。他算是想明白了,不去上这一趟,这位容姑娘怕是不会彻底死心的。 “一来一回,加上在那边耽误的时间,少说也要十来天,我得先回军营去请个假,再备上水和干粮。林子里虽也有能吃的,但都不如自己带的靠谱。”阿全说,“容姑娘和小五你们也回去准备下,好歹告诉给宋大哥夫妇知道,或是撒谎,或是据实相告,也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容丝丝觉得他说得在理,也就同意了,相约明日再在云州城门外汇合。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容丝丝当然没有告诉给容绒真相——她若是真的据实相告,容绒一定不会让她去的,只会认为她脑子有问题,要给她关在家里。 毕竟寇衡逝世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否则他京中那场隆重的葬礼岂不是个笑话了? 容丝丝跟阿全串好了口供,她是在外遇到了一户游牧人家,觉得有趣,想跟着去感受感受。阿全甚至给了她查有可据的姓名,以免容绒夫妇多心。 容绒听说也想去,可她初来乍到,还有许多事情要她熟悉,无奈只能作罢。 另一头阿全也做好了布置,他给一信得过的朋友说了,若是半个月后他还没回来,便可去报他失踪了。 一切安排完毕,容丝丝带了柳小五,背着鼓鼓的行囊,在云州城门外等来了阿全。三人汇合后,又结伴往那天看见的森林边缘去。 “周边的百姓都称这片林子为魔鬼的爪牙,很多人误闯进来,很少有能活着出去的。”阿全介绍着,这也是当初他们进了林子百米后,再没往前去的原因之一。 “这是两把**,你们拿着。”阿全将东西交给她们,“这个很好操作,就是把头要准,没事你们可以多练几次,掌握要领就好了。” 容丝丝看见他腰间的挂刀和匕首:“为什么不给我们刀剑?” 阿全笑:“这个不比**,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上手。再说了,那个也只是让你们吓吓小动物,真碰上豺狼虎豹和黑熊什么的,这玩意儿也不顶事儿。” “不顶事儿你还给我们?”柳小五忍不住道。 阿全龇牙一笑:“这不是给你们壮壮胆吗?” 柳小五这时候才开始认真考虑起来:“咱们就非得从这林子里穿过去不可吗?”她问,“就不能绕个路啥的?” 阿全一指前方:“这里两面都是悬崖,另一边就是北燕的领地了,若是被抓住怕是更危险。真要绕,看见那边的雪山没,从那上头爬过去,没个十天半个月都不行,你要上去吗?” 柳小五叹了口气,那还是算了吧,她可最怕冷了。 三人在林子边缘稍作休整,终于在午后进去了。靠近边缘的地方林木还算稀疏,阳光照了进来,光影斑驳,看久了还令人犯困。 正是初春时分,绿意蔓延,柳小五看什么都新鲜,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好在阿全耐心,一一给她讲解,碰上他也不知道的,两个人就记下来,等出去了再问人。有他二人一问一答,这路上也不显得冷清。 等到了傍晚,光线渐渐暗了,林子里有飞鸟还林的翅膀扑腾声,这要是在往常,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些,可如今在这片广袤的林子里,没有了熙熙攘攘的人声,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叫他们一瞬间警觉起来。 “太阳快下山了,”阿全望了眼天空,又在四周看了一回,“咱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 容丝丝和柳小五自然没有异议,她们从未在野外过过夜,即便是在上京和到云州的路上,也都有一张床可以躺下。可如今只能背靠大树,铺开随身携带的毯子,她和柳小五挤在一起,面前燃起熊熊火堆,一来取暖,二来也可驱赶野兽。 晚饭就是随身携带的馒头和烤饼,水装在瓦罐里,悬在火堆上方,烧热了再用碗接着喝。 “你还挺会这些的。”柳小五对阿全说道。 阿全笑道:“之前打仗的时候,条件还没这好呢,都是给练出来的。” “你跟你家小侯爷很熟吗?”这回是容丝丝问的了。 阿全点头:“我本是侯府的家生子,我娘曾是少爷的乳母,所以我们差不多是一起长大的,他待我也极好。小时候闯了祸,夫人护着少爷不让侯爷打他,侯爷就拿我们这些下人出气,少爷瞧不下去,挡在我们面前跟侯爷说,是他带头干的,要打就打他,打他手下的人算什么?就这还把侯爷给逗笑了,说他还挺有骨气,于是罚了他去跪祠堂。” “夫人也心疼,装了糕点和衣裳让人给悄悄送进去。少爷脾气倔,偏不要,硬是给推了出来,自己生生跪了三天。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走路都是虚的,还不让我们扶,自己咬牙回去了。” 容丝丝想着,这的确是寇衡能做出来的事情,他这个人倔强起来的时候,十头牛都拉不回。 “他打小就这么横的吗?”容丝丝又笑问。 “可不是?”阿全将烤软的饼递给她们,“侯爷和夫人就这么一个儿子,侯府里他自然是横着走的。后来宫里贵妃被封了皇后——哦,现在的皇后娘娘就是少爷的姨母,他自小长得讨喜,常被皇后娘娘召进宫中,跟皇子公主一起念书玩耍。” “可等少爷年纪大了些,他又嫌宫里的师傅教书没意思,自己跑出来找什么书院,趁着侯爷领兵打仗,那几年胡作非为得很,跟一帮学生搞什么诗社,还要出集子,打算卖了换钱,去救济穷苦百姓呢。可结果呢,压根没人买账。书馆的人又不认识这帮学生,只当是普通学子,别说给钱了,倒贴给他们也不要,说是没人会买。又把我们少爷气个半死。” 容丝丝笑得不行:“他还真当自己是有才华呢。” “可不是嘛。”阿全也笑,“结果这事儿一闹,再加上侯爷也要回京了,少爷不敢再怎样,只好悄悄跑回去补功课了。” “不愧是他。”容丝丝笑道,“看来他真没少让侯爷和夫人操心的。” “侯爷还好,他常年在外,府里都是夫人管着的。夫人身体本来就不大好,生了少爷后更是差了些。少爷也知道,所以不管外面怎么胡闹,到了夫人跟前都还是乖乖的,让去哪儿去哪儿。” 容丝丝叹气:“那这一次,夫人该伤心坏了吧。”她与那位夫人只见过一面,是高贵的,忧愁的,不健康的一位妇人。独子丧生,她恐怕也要痛不欲生吧。 果然阿全说道:“夫人自打少爷去后,日日都把自己关在小佛堂内,说是要为少爷诵经祈福,好让他早日托生,最好是生在一个殷实的寻常人家,平平安安长大,健健康康老去,别再与刀枪剑戟打交道了。” 容丝丝听得鼻头一酸,这就是一个母亲最大的心愿了,宁可不再有母子情分,也只希望他平安健康。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容丝丝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她是脖子也痛,后背也痛。一想到这片林子起码还要两三天才能走出去,她便分外怀念起柔软的床铺来。 稍作休整,又吃了干粮,他们三人继续往里走。 越往林子深处去,光线越是暗了。抬头是大片的林木,如云如盖,在这里走得久了,连什么时辰都难以分清了。 今天柳小五和阿全的话也少了许多,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沉默地走着,只能听见脚下落叶被踩碎的声音。 估摸着是傍晚的时候,他们选了一处平坦地方安营扎寨。所谓安营扎寨,还是一如昨夜的简陋。 “这要是下雨了怎么办?”柳小五突然问道。 阿全回答她:“这里甚少下雨,你别看这林子里的树木长得这么好,多半是雪山上的水流下来的,再有就是地下水。”他拍了拍身侧可三人环抱的树木,“这家伙的根,或许扎得比寺里的塔还要高呢。” “这么厉害吗?”柳小五瞪大了眼。 阿全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当地老兵提起过。” 柳小五“哦”了一声,还是纠结于她的问题:“那要是万一我们运气不好,就赶上下雨了呢?” 容丝丝见她紧追不放,终于出声打断,喊她过来一道铺开毯子。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容丝丝突然从梦中惊醒。她费了好些功夫,才让自己迅速跳动的一颗心平静了下来。 身边传来柳小五轻轻的呼吸声,对面的树下坐着阿全,也抱着刀睡着了。中间的火堆还在燃着,偶尔噼里啪啦一阵响,伴随着一两点火星蹦出。 估摸着时候还早,容丝丝打算再睡上一会儿。可她转眼间,瞥到一旁的灌木丛里两点绿油油的火光,忽闪忽闪的,似坟头鬼火。 她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小五?”她轻轻推了推身旁的柳小五,可对方睡得正香,呢喃一声,压根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容丝丝又不敢出声去唤醒阿全,她的手摸到一旁的**,紧紧攥在了掌心。那玩意儿要是敢靠近一点,她就会毫不犹豫朝它射过去。 好在那两点绿火在观望一阵后,应是惧怕火光,终于没能靠近。天快亮的时候,它终于离开了。 容丝丝很是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里都是汗。 柳小五醒来时,迎头看见容丝丝泛青的眼底,不禁问道:“姑娘昨晚没睡好?” 容丝丝便将夜里的事情说了一回。 阿全一听就变了脸色:“遭了,是狼。” 他说着去四周转了一圈,回来后忧心道:“昨晚应该是与同伴走失的一只狼,我们又有火,它不敢靠近。可今晚就不一定了,它一定还会带着同伴再来的。” “啊,那可怎么办啊?”柳小五吓得抱紧了容丝丝的胳膊。 阿全勉强笑道:“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他虽是这样说的,可容丝丝的一颗心却始终放不下来。他们只有三个人,其中两个还是一点功夫不会的女子,若是跟一群狼对上,怎么想也是凶多吉少。 她开始有点后悔了,她这个贸然进林子的举动,或许会让他们三个都无辜丧命。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这一天他们走得提心吊胆的,明明是白日,可在这昏暗的林子里,阳光似乎永远也照不进来,但凡有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叫他们警惕万分。 尽管柳小五拼命祈祷,可夜晚终究还是要到来的。 “今晚我不睡,我就在这里守着。”阿全握了刀坐在一旁,往火堆里添了把柴火。 没人能睡得着。明知道可能会有狼群来袭,容丝丝和柳小五如何还能安心入睡呢?她们也将**握在了手中,哪怕是能射中一只呢,也算是给自己报仇了。 估摸着是后半夜了,柳小五还是犯起困来。就在这时,阿全低声道:“来了。” 柳小五惊得一抬头,果然就见前面不远的地方,一盏盏绿色的灯火忽远忽近,的确如容丝丝所说,像坟头的鬼火。 “姑娘?”柳小五只觉得自己心跳加快。 容丝丝亦是如此,她咬了下嘴唇,说:“别怕,我们有火。” 这些豺狼果然是畏火的,它们在不远处就停了下来,似是在打量,该如何将这三个人引离火堆旁。 阿全依旧低声道:“千万别流露出怯意,这些豺狼精得很,看你害怕,就会趁虚而入。” 他这话说得柳小五下意识就挺直了背,直勾勾与那些“鬼火”对峙,尽管心里已经怕得要死了,可面上还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大有一种“你们要是敢上前来,姑奶奶我就把你们给生吞活剥喽”的气势。 可是人哪有不露出破绽的时候,那些狼群渐渐散开,呈包围圈,开始逐渐往中间靠拢。 阿全骂了声娘,这些畜生,还真是精明,知道要把他们逼到走投无路,不得不主动出击,它们就正好迎上,咬胳膊咬腿咬脖子。看这十几只眼露精光的饿狼,只怕他们三个还不够这些畜生填饱肚子的。 人精神绷得久了,终有断弦的时候。柳小五的弦就率先断了,她手一个没拿稳,一支箭咻的一声飞了出去,恰好射中一只狼的右眼。 那只中箭的饿狼嗷地叫了一声,仿佛就是冲锋的号角,群狼压低了背,腾地往前扑来。 这下完了。容丝丝脑海里就这一个念头。 死归死,可还是要拼一把的。她握紧了手中的**,也不管什么战术不战术的,抬手就射击。 “拿火把!”阿全砍下一只狼,不敢回头,只高声喊道。 是了,野狼畏火,火把还能抵挡一时。容丝丝和柳小五就从火堆中抽出几根木头来,左右挥舞着,还真暂且逼退了狼群。 狼群这一波攻击没占到什么好处,反而被射伤射死砍死好几只,但是它们并没有就此散去,反而就围在不远处,幽幽的绿眸注视着他们,还在寻找机会。 “这样下去行吗?”柳小五声音颤抖着,要是再来一次,她觉得自己可能就要被狼给拖走了。 “不行也得撑着。”阿全咬牙道,他的一只胳膊被野狼的牙齿划过,正渗出血珠来。 容丝丝不言语,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要走的,就是死在这里,她也不后悔。只是拖累了柳小五和阿全,叫她心生愧疚。 她一直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坚持要来走上这一遭,便是到了这种绝境,她依旧没有想明白。 火把的光渐渐暗了下去,狼群又开始蠢蠢欲动。 “小心!” 为首的一只狼突然跃了起来,扑向柳小五。阿全抢了过去,一刀劈向狼头。那头狼连声哀呼都没有,脑袋就被砍了下来。 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来,许是同类的血刺激到了狼群,那些饿狼一个个都毛发竖起,弓起了背,喉咙里呜呜低鸣,似要拼死一搏了。 “柳姑娘!”阿全突然出声道。 柳小五下意识答了:“干嘛?” 阿全的声音听起来分外紧张:“若是这次咱们能死里逃生,你愿意嫁给我吗?” “啥?”柳小五一时没反应过来。 阿全舔了下干涸的嘴唇:“我是说,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你看我现在也不是仆人了,我当兵,能挣功勋,总有一天也能让你过上舒坦日子,做个太太夫人什么的。” 柳小五都快哭了:“你现在说这些干嘛呀?我们都要死了。” 阿全握紧了刀柄:“你放心,我死也不会让你死的。” 容丝丝有一瞬的恍惚,想当年寇衡也总对她说:你放心。 一只狼嗷地一声长鸣,容丝丝明白,那是它们要攻击的前奏。 只是那声长鸣戛然而止,那只狼还睁着眼,就直直倒了下去。 容丝丝看着那支贯穿饿狼喉咙的长箭,很是茫然。这是谁的手笔? 很快她就有了答案,伴随着咚咚的脚步声,从林子深处蹿出三个黑影来。那三个黑影都生得高大威猛,过来便直扑狼群。狼群一下子就乱了套,饿狼们夹起了尾巴,四下逃窜。 借着火光,容丝丝终于看清了,那三个黑影形似犬,却比普通家犬要大得多,也凶狠得多。 就在那三只要去追逐狼群时,又传来一个响亮的呼哨,它们便站住了脚,开始往回撤。 容丝丝循声看了过去,只见一个纤长的身影,逐渐走近来。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头发束起,包了头巾,身上是简易的胡服装扮,背着弓箭,腰里挂着刀和匕首,很是干练。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那女子出声问道。 “我们是来找人的。”容丝丝答道。惊险过后,她背上都是冷汗。 “来林子里找人?”女子似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不觉好奇,“这林子很少有人来的。” 容丝丝不愿多说,反问道:“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那女子一笑,露出小兔牙:“我就是冲着那些狼来的。”说话间那三只大狗都回来了,一个个拿脑袋拱她掌心。 “那些狼……” “它们咬死了我家好几头羊,我气不过,带着狗子们摸索着踪迹追过来的。”女子推开那三只大狗,“也多亏了你们,不然再在这林子里绕下去,再找不到它们,我明天就只能回去了。” 敢情他们也算是诱饵了?容丝丝有些好笑,但见她孤身一人,不免又问:“你一个人出来,家里也放心?” “不放心我也出来了。”女子毫不在意,“我打猎的本事可比男人们还要好呢。” 看来是个厉害角色了。容丝丝有些放心了,干脆约着一起出林子。 女子一口就答应了:“好哇,刚好有你们给我作见证。”她说着又走到那只被箭贯穿了喉咙的野狼尸体前,右手一拎,就将狼的尸体拽了起来,开始剥皮。 这场面有些血腥,容丝丝都有些不敢看,柳小五更是躲去了一旁,低着头往火堆里添柴。阿全陪着她。 “对了,我叫银叶,你们呢?”那女子问道。 容丝丝指了自己:“我叫容丝丝,”又指了柳小五和阿全,“那边是我的妹子小五,还有,”她顿了下,笑道,“我的妹夫阿全。” 听见容丝丝这般说,柳小五一下子就炸毛了:“什么妹夫呀?”说着还瞪了阿全,“都怪你,刚才胡说八道!” 阿全呵呵笑着,朝容丝丝拱手:“多谢多谢。”谢完了又赶紧去哄柳小五。 银叶见状,心里也就明白了,她呵呵笑着:“还没成亲呢。” 容丝丝点头:“还没成亲。” 银叶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成亲了就好了。” 容丝丝问她:“你成亲了?” 银叶摇头:“能做我丈夫的人,得先拿出点真本事来啊。我都能打狼,他们要是连只兔子都猎不着,我还要他们干嘛?” 容丝丝想了想说:“我觉得你说得对。” 银叶很满意她的赞同,一边忙着剥狼皮,一边絮絮叨叨跟她聊了起来。 这显然是个健谈的姑娘,没多久,容丝丝就知道她家里四口人:除了她,还有个姐姐叫金花,再就是爷爷奶奶。至于她的父母,说是早就过世了,父亲因为兵灾,母亲是死于产后大出血。 “所以你们不是村子里土生土长的?”容丝丝意识到这点。 银叶点头:“是逃难到村子里去的,爹死了,家里的几亩地因为交不起公粮也被收回去了,一家人没饭吃,一场大风把破屋也给吹倒了。爷爷当年是个厉害猎人,心想与其就这样饿死,不如进林子里搏一搏。也是我们命大,都活了下来,还在那边住下了。” “所以你打猎的本事都是你爷爷教的?” “对!” 容丝丝看了那三只大狗,终于忍不住问:“这狗怎么这么大?” 银叶笑了起来:“这不是狗,是獒跟家犬的杂交。”她说着又打了个呼哨,把那血淋淋的狼身丢给了那三只狗,看它们抢食。 “吃得可多了。”银叶收好那张皮,“要不是这林子里野兽多,也养不起它们。要是纯种的獒,吃得更多,别说三只了,一只都养不起。” 她见容丝丝看那三只大狗争食,不禁笑:“你喜欢?” 容丝丝笑:“我家里倒是养着一只小黄狗,跟你的一比,那就是小巧玲珑了。” 银叶大方道:“这有啥?你要喜欢,等生小狗的时候,我送你一只,带回去养。” 容丝丝只笑笑。她跟银叶萍水相逢,或许明天之后就各奔东西了,哪里还能等到大狗产子呢? “你们村子最近,大概也就是半年的时间里吧,有没有来过什么陌生人?”容丝丝给她递了打湿的手巾擦手。 银叶想了想说:“之前大雪封山,我们都窝在家里不出门,也就最近雪山上的雪化了,才陆续出来了。我家离别人家又隔得远,没事儿不往来,这个实在不太清楚。不过你要找人,我倒是可以回去帮着问问。” “真的?”容丝丝虽失望,但还是很感动,分明初次见面,可银叶又是救了他们的命,又答应帮忙找人,叫她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银叶听她这样说,就笑了:“你才不是说你会做刺绣针线吗?刚好我姐姐也爱这个,你教她几天,我帮你找人,这不就行了?” 容丝丝一口答应。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这一夜再没有野兽来袭。容丝丝觉得,大半都是那三条大狗的功劳。 第二天起来,因为有银叶的带路,他们比预期的出来得要早。照见阳光的那一瞬间,容丝丝觉得眼睛有些疼,她这两天在昏暗中待得太久了。 又走了半日的路程,他们在天黑后赶到了银叶的家。 那是小小的一处院落,篱笆围的墙,黄泥堆砌的三间矮小屋子,两间黑漆漆的,只中间那屋子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银叶推门进去,迎出来一个年轻女子,容丝丝推测那便是银叶的姐姐金花了。 “姐姐,这几位是我在路上遇见的,夜深不便行路,我就带他们先过来落个脚。”银叶如是说道。 容丝丝觉得有些奇怪,银叶为何不照实说她是在林子里遇见他们的。但既然银叶已这般说了,她也不好再多嘴。 金花长得与银叶不是很想象,气质也完全不同,若说银叶利落洒脱,那金花绝对是温婉娴静。她听了银叶的话,又打量了一回容丝丝三人,低声道:“也罢。只是爷爷奶奶已经睡下了,咱俩今晚睡一间,另一间让给他们住吧。”说着又问容丝丝他们,“你们不介意吧?” 容丝丝懂她的意思,阿全到底是个男子,金花不知他们的关系,自然搞不清能不能同住一间。 “当然不介意,多谢姑娘。”容丝丝说道。 银叶见姐姐同意了,立马道:“那我领你们过去。” 容丝丝他们住的那间屋子是西边的,很小一间,只一张板床,铺着旧旧的被褥,屋子角落里还堆满了柴火。 “就只能委屈你们住这儿了。”银叶抱歉道,“待会儿我再去拿床被子来。” “这已经很好了。”容丝丝道,“这比在林子里风餐露宿要好太多了。” “行,那你们就先安歇,我去烧点热水来。” “等等,我也去。”柳小五自告奋勇。 屋里只剩下容丝丝和阿全两人。 阿全没跟容丝丝单独待过,一时有些不自在,才想要说出去帮柳小五,就听见容丝丝问他道:“你当真要娶小五为妻?” 阿全涨红了脸,好在那一站豆油灯火暗淡,并不能看出来。他说:“是。”心里紧张得要死,怕容丝丝为难他。 容丝丝早知道他会这样说,这时候再问一句,也是白问。她想了想,道:“那好,那我就不带她回锦州了。” 阿全一愣,她这就答应了?这么容易的? 看得出他困惑,容丝丝笑道:“小五那丫头大大咧咧的,她自己或许都不知道她喜欢你,但是眼神和动作是骗不了人的,这几天我看着她,只觉得她比我幸运。所以等这事完了,我就让她留下来跟你成亲。我姐姐也在云州,算是她的娘家,也不怕你欺负了她去。” 阿全赶紧表态:“我一定不会的。” 容丝丝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小五打小就没了亲人,虽是我的丫头,可我从没拿她当下人看,她也不是卖身给我家的,自然也就不存在卖身契什么的,所以她也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孩儿家。你若是敢看低了她,我就是在锦州也不会放过你的。” 阿全郑重道:“姑娘放心,我自己也是做过下人的,自然清楚这中间的厉害。小五能在姑娘这样的人家,是她的福气,也是我的。” 容丝丝就笑了:“这还没成亲呢,就叫起名字了。” 阿全自知失言,也就笑了。 饶是如此,容丝丝还是叮嘱道:“你现在云州当兵,小五愿意跟你在这里过,那自然好;可若是哪天她想回锦州,我希望你也能顺她的意。” 阿全考虑了回,道:“以现在我的级别,想要调动去别的地方,恐怕有些难,这几年怕是要辛苦她先住在这边了。但姑娘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干的,总有一天能拿到调令,届时她想去哪儿,我都奉陪。” 容丝丝点头:“你身后是靖安侯府,想来会比旁人要好过一些的。我只希望你能记得今夜的话,若有一日你对她薄情了,也不要折磨她,男子汉大丈夫,当痛快放手。我家小五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你不爱她,我就接她回家。” 阿全顿首:“我一定会好好待她的。” 一直守在门外的柳小五将里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攥紧了衣角,很没出息地哭鼻子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容丝丝尚有一些恍惚,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出林子了。 外头鸡鸣犬吠,很有些生活气息,他们三人收拾好出来,方才彻底看清这里。 银叶家许是离林子最近的一户人家了,看别处炊烟,与村里其他人家的确还有些路。她家背靠山,屋前一条深沟,里面水位尚且,银叶说等到了夏季,山上的雪水下来,就能有大半沟了。 沟上一座小桥,用木板简易搭的,人走上去摇摇晃晃。过了沟是几块小小的田地,看泥土才新翻过,应该也是银叶家的地了。 再回来这座小院子,院子里几畦菜地,有才冒芽的,有长薹的,都收拾得齐齐整整。 银叶一家也都起来了,昨夜没机会拜见,现在容丝丝才看到了两位老人,都很瘦小,慈眉善目的,听说他们是从外头过来的,又见他们穿着尚好,知道定不是贫苦人家的,还叮嘱金花早饭多煮几个鸡蛋,以免怠慢了。 容丝丝见着金花,看她眼下青色,似是夜里没睡好。她去看了银叶,银叶也是如此。她以为是两姐妹同睡一屋才没睡好,心下又添愧疚,便同银叶说今日就在村子里去问一会,早问完早走。 银叶却道:“你忘了要教教我姐姐吗?”她又指了自己,“我替你去问,绝不耽误你们功夫。” “那怎好意思麻烦你一个人?”容丝丝道。 一旁阿全主动上前来:“我跟银叶姑娘去。” 阿全又不能教金花做针线,银叶自然不好说不要他去,勉强点了头。 阿全于是又看了柳小五。 柳小五却抓了容丝丝的胳膊,脖子一梗:“我跟姑娘在这里。” 阿全张着嘴,很是无语。 容丝丝便道:“怎么,日后你们两个有的是机会待一块儿,现在就让我们再处处吧。” 她这话把阿全和柳小五都说得脸红,一个憨笑,一个不好意思地捶了她:“姑娘尽拿我寻开心。” 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阿全跟着银叶去村子里打听有没有寇衡的下落,容丝丝和柳小五则留在银叶家,教她姐姐金花做针线活儿。 金花是个很聪慧的女孩子,她虽家境贫寒,但全家人的衣裳都是出自她手,即便针脚粗糙,但也都干干净净。只是她手边工具有限,丝线布料也有限,是以做工都一般,刺绣这样的精细活儿,她别说学了,这村里大概也没人能教她。 容丝丝庆幸自己随身带了针线包,她一根一根教金花认识,这根是做什么的,那根又是做什么的,光是那一排针,就已经叫金花眼花缭乱了。 再有线,又分哪几种,什么时候整根用,什么时候又要劈开,劈几股,那也都是学问。 金花只觉得新奇,又听容丝丝讲起她家乡,那些五颜六色的颜料,染出各种各样的布料,棉麻的,绸缎的,还有按地区分的,她都是闻所未闻。 “我真羡慕你。”金花说,“我这辈子大概是没希望了,下辈子,如果能投个好胎就好了。” 容丝丝问:“你没想过再出去吗?” 金花缩了肩膀:“我们是逃出来的,没有身份,就算出去,又能做什么呢?况且在这里尚能自给自足,外面的世界豺狼虎豹横行,比林子里的还要可怕,我宁可待在这里。” 容丝丝无话可说,她毕竟也只是个平民百姓,即便看多了话本子,里面的那些大侠如何劫富济贫,拯救苍生,可到了现实中,她只能感慨自己的弱小和无力。 这样想着,她只能打起精神来,仔仔细细教金花刺绣针线,也算是尽她的一份力,让金花能有个长久的伴身爱好吧。 兴许做得好了,还能换点钱,买点肉吃。但一想他们家本就是猎户,吃肉的机会应比旁人多点吧。 她这边教得顺利,那头阿全和银叶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这村子本来就没几户人家,再加上翻过山头的那几户,不过两三天功夫,也就跑遍了。 “都说没见过。”阿全耷拉着一张脸坐在那里,手中捧一碗水,是柳小五端给他的。 银叶也是一脸的抱歉:“我们这里平时就没什么人来,再说这里也不好进,你们的那位朋友……”她欲言又止。 “要我说,少爷大概是真的没了,葬身野兽之腹了,姑娘跑这一趟,也该死心了。”阿全喃喃道,他知道自己这话有多伤人,可他不得不说。 本以为容丝丝会哭会闹会喋喋不休要继续找下去,可出乎他的意料,她听完后半晌无语,末了只点了点头,说一声:“知道了,明天我们就回家。” 夜里照常睡下。月上中天的时候,容丝丝突然醒了,身边柳小五还在酣睡,地上靠门的地方是阿全,也正背对着她们睡得正深。 她本想翻身再睡,可就在她转头的时候,她看见窗外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她心中一惊,从床上下来。银叶家的窗户名为窗户,实际上早已不顶用,只一个框架子在那里,不用推开,透过破碎的窗户纸,她也能看见外面的院子,月光照得清亮一片,哪里有什么人? 是自己眼花了么?她疑惑。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彼时另一间房里的银叶和金花也都还醒着。 “姐姐你别看了,快来睡吧。”银叶招呼着还站在窗前的金花。 金花回到床上来,叹着气:“好在他们明日就要走了。” 银叶翻了个身,哼道:“好歹人家容姑娘也教了你几天,结果背了人你就这样嫌弃人家。” “我怎么是嫌弃他们呢?”金花笑道,“你知道的,她那样的和气,又能干,我喜欢她还来不及呢。要是可以,我倒希望她能留下来跟咱们作伴。” 银叶不搭理她,反而冷笑道:“她若是真留了下来,恐怕你的好算盘就要重打了。” “银叶!”金花难得呵斥她,“你怎么能这么讲我呢?” 银叶难忍心中气愤,她腾地坐了起来,与金花相对:“早知道当初捡回那个男人会有这么多麻烦事,还要帮着你到处去撒谎,我就不会带他回来了。” 金花气得身子直发抖:“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这话!不错,我是存了私心,可他自己也不愿见这些人,还说要我们早点打发他们走,他要这样,我又能如何?” 银叶哼道:“这不正好合了你的心意?” “你!”金花气得掀被下床,“我去厨房睡了。” 金花走后,银叶躺回了床上,她盯着梁上正在结网的蜘蛛,久久无眠。 第二天早上,容丝丝一行人便收拾停当,打算回云州城去。 依旧是银叶送他们穿过林子,她说自己顺便去打些野味,过几日去周边镇上换点盐巴回来。 容丝丝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银钱都留了下来,还有她的随身针线包,也送给了金花。金花捧着那个小巧精致的针线包,她嘴唇一张一翕,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银叶带着三条大狗走在前面,容丝丝和柳小五跟在后面,阿全垫后,往林子的方向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容丝丝突然回头望向那个小村落,却不期看见有个人闪去了灌木丛里。 “什么人?”她陡然警惕起来。 “怎么了?”银叶问道。 容丝丝眉头紧锁:“好像是有人在跟着我们。” 银叶神色中闪过一丝讶然:“不会吧?”她说着也伸长了脖子往后看,“没人啊。”又拉了狗,“狗也没叫,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是吗?”容丝丝疑惑,她这是怎么了,接二连三地看错? “走吧。”银叶催促道,“午时咱们得赶到林子边。” 容丝丝往前走了两步,又顿住:“不行,”她突然坚决说道,“我要回去看看。” “哎!”银叶才拉住三条大狗,还没来得及阻止,就看容丝丝快步往回跑去。 柳小五和阿全对视一眼,也跟着容丝丝跑了起来。 容丝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跑得飞快,杂草拉住了她的裙摆,她也不管不顾,任由其被挂破。她终于跑到了那处灌木丛后,可那里已经没有了身影,只一丛被压倒的枝丫告诉她,这里的确有人来过。 她抬头环顾四周,还有哪里是可以藏身的呢? 最终,她的视线落在了那块布满青苔的大石头上。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了石头后面,只要再往前一步,她就能知道那里到底有没有藏着人。 可她心里突然害怕了起来,她迈不出那一步。 身后传来柳小五他们的脚步声,容丝丝终于将心一横,她绕过了那块石头。 有个人背对了她站着,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身上的衣服也早已破旧,背微微躬着,双手掩面。 容丝丝想要再往前一步,可对方却开口了:“不要过来。” 单只这一句,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他还活着。她就知道。 “寇公子……”她说着,就要伸手去拉他。 “我说了,不要过来。”寇衡始终没有转过来面对她,反复只有这一句话。 容丝丝心里突然就有气了,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可她不相信,现在她冒着生命的危险找到了他,可他连看一眼自己都不愿意,这让她十分火大。 “寇衡!”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迫使他看向自己,“你搞什么?”她愤怒地问道。 寇衡挣扎着想要摆脱她的手,容丝丝到底力气小些,没几下就被他给挣脱了。她眼睁睁看着寇衡又要跑开,才要呼唤阿全去追,可寇衡没跑出几步远,就直接平地摔了。 容丝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那一瘸一拐跑着的人,真的是寇衡? 追上来的柳小五和阿全也看见了这一幕,他们也有些难以置信。 最终还是容丝丝走了过去,她在寇衡面前蹲了下来,纤长白净的手托起他的脸来,细心地为他拂去面上的灰尘。 寇衡定定看了她,她没有嫌弃自己,这让他更加自卑了:“你不要管我了。”他说,又将头埋了下去。 容丝丝知道他是哭了。想也是,当初他是多么意气风发的小侯爷啊,如今却这般狼狈,换作是她,也不想被人看见。 可现在她不能这么想。 她扶住他的肩,让他坐了起来,说:“我要是不管你,就不会来找你了。”她将寇衡散落在脸上的几缕头发绕去了耳后,又拿衣袖给他擦脸,手指抚过他的眉眼,她说,“这些日子,你过得很苦吧。” 寇衡心里所有的戒备就在此刻分崩离析。他像一个委屈极了的孩子,伏在她肩头痛哭。 容丝丝轻轻拍了他的背,安慰道:“好了,现在我们来了,我们带你回家。” 一旁柳小五和阿全皆有不忍,背过身去擦眼泪。 柳小五见着牵了狗站在不远处的银叶,她难得聪明了一回,指了银叶大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说没有外人在村里吗?” 银叶本可以撒谎她从来没见过寇衡,但她累了,先前为了金花她已经撒过谎了,可撒谎真的太累人了,她决定放弃。 “是,我骗了你们。”她坦荡承认道。 柳小五就看不惯她这样,就要冲上去跟她理论,却被阿全给拉住了。 “你干嘛啊?”柳小五很是不满他这个举动,“她骗了我们哎。要不是姑娘机敏,咱们这一走,你家少爷可就再也回不去了。” 阿全却还是拽着她:“你冷静一点,先等姑娘和少爷看他们怎么说。” 搬出容丝丝来果然有用,柳小五顿时就消停了。 寇衡哭了好一会儿,终于渐渐止住了。容丝丝扶着他站了起来,阿全和柳小五赶紧过来拜见。 “我的少爷,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阿全一见着寇衡,还是忍不住要哭。 寇衡笑道:“好不容易见了面,我才好了,你又哭起来了,这是存心要我哭个没完了。” 阿全这才破涕为笑:“少爷说的是,是我该打,该打。” 寇衡又看向银叶,道:“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 银叶叹了口气,放开了三条大狗,自己则走了过来,找了一处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大家坐了说话。 “我原没想骗你们的,只是当时我也不知,你们要找的人是不是他,若不是,怕让你们空欢喜一场,就暂且隐瞒了。”银叶说道。 容丝丝点头:“这原也是你的好心。” 银叶叹了口气:“那晚你们到我家,当时他就在隔壁屋子里躲着。安顿好你们之后,他才同我和姐姐说你们就是来找他的,可他现在这个样子,他没法来见你们,就和我们商量好,他躲去其他村民家,也跟村里人说好,最近没来过陌生人。所以阿全哥跟着我跑了两天,也没个消息。” 银叶没说出金花不要她告诉给容丝丝真相的事情,她想着反正日后再也不见了,与其伤了她们的感情,倒不如按下不提吧,让金花也能有个好形象在,反正这本来也就是寇衡的主意。 她说的这些容丝丝也差不多都猜到了,只是她已经不关心这个了,寇衡的人已经找到了,其他就都无所谓了。 她只还在意一点:“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人不人鬼不鬼的,若不是她执着于自己的那一点莫名其妙的心思,恐怕真难找到他。 寇衡轻轻地笑:“从崖上掉下来,幸而有那个混蛋给我做了垫背,不至于摔个粉身碎骨,但也没那么幸运,这条左腿是断了的。我怕血腥味引来野兽,就自己拿碎布条扎了,折了树枝躲进林子里。也是我命不该绝,就遇见了大雪封山前最后一次进山打猎的银叶,她将我救了回去,又找村里的大夫给我治腿。村里本就少吃少穿,我现在还能活下来,也是多亏了银叶家。” 他寥寥几句话,就将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带过。可容丝丝却听得心里发闷,想那大夫也是个土大夫,若是正确接骨,哪里还能落下残疾?连跑几步也不稳。 寇衡看出她心里的愤懑,他想去抓容丝丝的手,却又不敢,终是缩了回去。 “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不过一条腿而已,至少还能动弹。”他笑道,是在安慰她,更是在安慰自己。 容丝丝心里更是针扎似的,她想起初次见他时他那飘逸的身姿,当时明明很讨厌他来着,哪里会料想到她竟会有为他落泪的这么一天呢? 银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想自己大概是明白了,同时又为金花可惜,金花一颗真心都放在了寇衡身上,就算爷爷奶奶都说他是个废人,干不了重活,甚至寇衡自己都明确表示不能耽误她,可金花还是执意不肯放弃,连撒谎骗人的事都干了,若是得知寇衡走了,不知该如何伤心。 “所以,你也要走了吗?”银叶问寇衡道。 寇衡没用立即就回答。 容丝丝伸出手,抓住了他的,鼓励似的捏了捏他的掌心。 寇衡抬眼与她相对,继而笑道:“是,我要走了。”他转向银叶,点了点头,“我要回家去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回来因有银叶和她的三只大狗的相伴,全程无惊无险。休息时容丝丝给寇衡讲他们遇到狼群的那一晚,寇衡握住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他们很顺利地抵达了林子边缘,是正午,阳光温暖,照得人不想睁开眼。 “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了。”银叶停住脚,说道。 众人也都停了下来,转身去看她。 “你真的不打算进城去看看吗?”柳小五问道,“城里什么都有,卖盐的,买布的,你不用给钱,我们给你买,当是谢你了。” 柳小五这样说,阿全也在边上不住地点头。 银叶笑了,她摇了摇头:“那是你们的城,不是我的。” 容丝丝往前一步,拉了她的手,看进她的眼睛里去:“你还年轻,真要在那深山老林里过一辈子吗?真的不想再出来?先前我是没那个本事安顿你们,可是现在……” 她转头去看了寇衡,时至今日,他们还未将寇衡的真实身份告知给银叶知道。 “只要你愿意,他能做到的。”容丝丝说。 银叶看了看她,又看了眼寇衡,最终还是摇了头。她回望来时的路,方又看了容丝丝说道:“不了,我的家在林子的那一头。” 容丝丝算是明白了,她捏了捏银叶的手,说:“那这几天,多谢你了。” 银叶摇了摇头。 最后是寇衡,他不用任何人搀扶,自己走到了银叶面前来。 “回去帮我向他们道声谢。”寇衡说,又向银叶鞠了一躬,“更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银叶目送着那四个人走出了林子,渐渐的,他们走出了她的视野。她深吸一口气,打了个呼哨,唤起倒在地上休息的三只大狗,转身往林子深处去了。 容绒听说容丝丝回来了,她还觉得奇怪呢,不是说要在草原上玩个十来天嘛,怎么这日子还没到就回来了呢? 等她撩起帘子看见寇衡时,她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高声喊道:“鬼呀!” 寇衡都忍不住捂了耳朵,向容丝丝抱怨着:“令姐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他说着顿了下,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身体好。”他最后这样说道。 容丝丝好气又好笑,她上去制止了还在叫喊的容绒,道:“你睁大眼睛瞧瞧,哪有鬼走在日头底下的?” 容绒一听也是,看了地上寇衡的影子,斜斜被夕阳给拉长了。 “可是,”她还是疑惑着,“谁说的鬼就一定不能走在日头底下呢?” 容丝丝简直要被她给气死了:“古往今来谁也没有见过鬼,哪有什么鬼?只有人心里的鬼罢了。” 容绒嘿嘿笑着,她是说不过容丝丝的,但见寇衡还活着,她还是很高兴的。只是在让寇衡往屋里去的时候,她还是装作不经意,抬手就往他胳膊上拧了一下。嗯,还是有温度的,她想。 寇衡被她掐得失声,容丝丝见了,真是拿她没法子。 容绒冲她挤眉弄眼,意思这是个大活人,可以放心了。 容丝丝摇着头翻了个白眼。 容绒却委屈,她做这些都是为了谁哟?还不是为了她这个妹子。结果她还不领自己的情,真是叫人郁闷。 寇衡生还的事,按照他自己的意思,并没有立即就声张起来。他乔装打扮了一番,然后由阿全和宋平找来了全城最好的大夫和军医,来诊治他的那条腿还是否有救。 其中最善接骨之术的是军中大夫周大夫。他今年五十有四,头发花白,一双手臂却孔武有力,一看便是接骨的好手。 他被阿全请了来看寇衡的腿。彼时寇衡头发凌乱,脸上胡子没刮,还用绷带将脸缠了个七七八八,完全看不是是当初的翩翩小侯爷。 阿全给周大夫介绍着:“大夫,这是宋大哥媳妇娘家的妹夫,最近来云州玩耍。去年他因追着一头野猪跑,不幸跌落坡底,摔断了腿骨。乡下地方没什么好大夫,就这么乱七八糟接了断腿,结果现在走路一瘸一拐的。这不,前两天出门,被一群小孩子抢了钱袋,他要追,就给绊倒了,脸也摔坏了,包成这样。” 寇衡听得直咬牙,这些人,趁着他现在人不好,就这么胡乱编排他。还有丝丝,这其中的大半谎话,都是她编出来的。 容丝丝察觉到了他不善的视线。她憋了笑,只当不知道。 寇衡恨恨收回了视线,要不是看在那句“宋大哥媳妇娘家的妹夫”这句话的份上,他可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周大夫您的接骨之术最是高明了,所以就想请您来给看看,我们这位兄弟的腿还有没有的救?”阿全诚恳问道。 周大夫抚了胡须,他来时就见过这位伤者走路的姿势了,如今又摸了他的腿骨,心中细细盘算,却还是摇了头。 “怎么,您是说没法子了?”阿全着急问道。 容丝丝的心也往下一沉。 反倒是寇衡自己,还算镇定自若。说起来,他从一开始就没抱什么希望。他如今能活着,还被容丝丝找到,他已经很感恩了。 周大夫还是摇了头:“我是没法子的了。不过——” “不过什么?”众人急急问道。 周大夫一笑,又抚了胡须道:“我有一位师兄,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他的接骨之术天下无人能及。你们若是能找到他,或许这位小兄弟的腿还能挽救挽救。” “请问那位大师是?” “师兄姓乔,单名一个年字。”周大夫道。 容丝丝等人面面相觑,只一个名字,这要如何去找? 被包得只剩了半张脸的寇衡却开口了:“可是前太医院院正乔太医?” 周大夫不想这倒霉催的小子竟能知道他师兄,不禁讶然:“你如何知道的?” 寇衡笑笑:“曾有缘听闻过一二。” 周大夫点点头:“那就不知你可还有缘分,能让他出手为你救治。” 一时送走了周大夫,阿全回来,看见大家还是围着他家少爷,容姑娘正为他解下脸上绷带。 “乔太医辞去院正一职后,一直不知踪迹,若要寻他,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寇衡道。 “那问问侯爷呢?”阿全出声道,“侯爷手上那么多人,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提道他父亲,寇衡却沉默了。他其实还没想好,该怎么去面对以为他已经死了的父亲母亲。 容丝丝却没想许多,她当即便做了决定:“那我们明日就启程去京城。” 她说走就走。尽管容绒一再挽留她再多住几日,就连寇衡自己也表示,他并不急着回京城,但容丝丝还是回去收拾了行李,打发人去安排了车马。 容绒见此,知她心意已定,也就不再多说,只安排了一顿丰盛晚宴,来为他们践行。 云州到京城,一半陆路,一半水路。容绒舍不得容丝丝,跟了几日,特意送她到了渡口,方才分别。 容丝丝看着渐渐远去的容绒,她向抓着自己手臂的柳小五笑道:“本想留你在云州的,可阿全跟着去京城,我想你们还是一起的好。” 柳小五红了脸:“姑娘尽胡说。姑娘去哪儿我去哪儿,谁管他呀。”说罢也不等容丝丝,自己就先跑进船舱里去了。 寇衡却还不知道阿全与柳小五的事情,待听阿全吞吞吐吐讲了一回,他方笑了:“好哇,等回了京城,我一定给你们好好操办婚事。” 这些阿全也不好意思了,也躲回了船舱里。 甲板上只剩下容丝丝和寇衡两人。 寇衡走近容丝丝身边,他说:“我真是没想到,阿全和你家小五竟能有这等缘分。” 容丝丝道:“所以说缘分这东西还真是玄妙得很呐。” 寇衡看了她:“那你说,我们呢?” 容丝丝却沉默了。 寇衡本是想要玩笑一回,但见她不说话,察觉到她的异样,他奇怪道:“怎么了?” 容丝丝深深呼吸,她看向辽阔江面,说道:“其实,这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她不看自己,还说这样的话,这让寇衡有些不安。 “你不会……”他说着笑笑,“是要丢下我吧?” 其实也差不多,容丝丝想。 “我打算着,等到了京城,自有你的父母来照应你,我本就不喜京城,所以我就不去了。到时你下船去与你爹娘团聚,治腿,我就继续沿江而下。若是你运气好,找到了那位神医,治好了腿,你要是愿意,就托人捎个口信给我;若是不愿,也就算了。”她说。 寇衡抓紧了船舷:“你果真是要丢下我不管了?” 容丝丝摇头:“你这话说的不对。你本就不是我的,又何来我丢下你呢?再者,京中有你父母,他们有人脉有财力,可以给你最好的。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这条腿这辈子都这样了,你留在那里也能过得很好。” “更何况,”她终于看向了寇衡,微微笑着,“你自己曾经也说过,很多时候大家都这么做,只一个两个,又能改变些什么呢?你我究竟不能与大流相抵抗,算是缘分浅薄吧。但经此一事,知道彼此都还好好活着,也就够了。” 她从怀里掏出那枚林中鹿玉佩来,放到寇衡掌心里:“回去后,好好活着,别让我们白救你这一趟。”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又是一年春好时。 “姑娘,姑娘!” 容丝丝正伏案给容绒回信,就听见外头小杏儿急吼吼叫她。 小杏儿是她回来后母亲重新给她添的小丫头,因柳小五留在了京城,与阿全做了一对恩爱夫妻。 前些日子柳小五的信与容绒的一起到了,两个人都在信里给她报喜:她们都要做母亲了。容丝丝得知,高兴得什么似的,赶紧又去挑选料子和丝线,要给柳小五的孩子也备起小衣服来。 小杏儿还挺羡慕的:“姑娘人真好,听说小五姐姐当初也只是姑娘身边的丫头,可姑娘竟还亲自给她的孩子做衣裳。” 容丝丝笑着刮了她的鼻头:“小丫头,等你明儿出阁了,我也给你的孩子做衣裳。” 小杏儿年纪小,不觉得有什么,她揉了揉鼻子,呵呵憨笑:“这话可是姑娘说的,我可真记着了。” 容丝丝又拍了她的小脑袋瓜子:“记着吧。” 只是没两天,小杏儿就将这话给抛到脑后去了。这会子她急急冲进了房里来,上气不接下气:“姑娘,张媒婆又来啦。” 容丝丝顿笔,不禁叹息,没想到当年听到张媒婆名号便要皱眉的人,如今竟是自己。她算是能理解当初容绒的心情了。 “这回又说的哪家啊?”她无奈问道。 小杏儿脱口而出:“田家!” 田家?容丝丝再度皱眉:“是那个杀猪匠田家?” 小杏儿点头:“就是他们家。张媒婆说,他家六郎那天在街上见着姑娘,回去后就一直念叨着要娶姑娘,他爹就托张媒婆来说亲啦。” 这张媒婆还真是什么人都来说。容丝丝心中鄙夷,又问:“夫人呢?夫人同意了?” 小杏儿道:“嗐,夫人一听是杀猪匠田家,当时就说不行。可张媒婆说,田六郎是真心爱慕姑娘,为了姑娘茶不思饭不想的。夫人就问他可知道姑娘是要招婿入赘?张媒婆说知道,又说田家儿郎多,便是入赘一个也不妨事。夫人就又说,这事儿他们做不得主,还得姑娘自己看。就让我来问姑娘意思啦。” 容丝丝是见过那个田六郎的,那人生得精瘦,形容猥琐,尤其右脸颊上还有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十分碍眼。都说容貌天生,这也就罢了,可是那田六郎成日家不干正事,只与一群狐朋狗友喝酒逗趣,实在不是个好人选。 既是容母来问她的意思,容丝丝自然是要拒了的。 拒了一个两个,张媒婆到底还是找着个靠谱些的来了。 “听说是王秀才家的小儿子,跟姑娘年纪相仿,正在进学,打算明年去考试呢。”小杏儿来报道。 这个人容丝丝却是没见过的,因问:“既是秀才之子,又要读书上进的,如何肯入赘呢?” 小杏儿学了张媒婆的口吻:“姑娘有所不知,那王秀才考了一辈子的试,也就是个秀才,养了三个儿子,前两个也都不通诗书,一个种果园,一个跑漕运,就这个小的,还能认得几个字。只是秀才家穷啊,好不容易老大老二都成亲分了家,这小儿子就得了一间茅草屋,饭都要吃不起了,更别提考秀才了。所以才托张媒婆来说亲的。” 这倒也说得通,衣食不足,又怎能读书?容丝丝于是又问:“生得如何?品性又如何?” 小杏儿道:“嗐,张媒婆口中说的,哪有生的不好的?” 容丝丝被她那故作老成的模样给逗笑了,想了想,倒不如见上一见,才好定夺。 张媒婆听说容丝丝愿意去见一见那个王三郎,顿时就高兴了,回去与王秀才父子说了,又张罗着见面的时间与地点。 王家钱财不够,本想定在一家寻常饭馆,容父容母嫌辱了自己宝贝女儿,干脆他们掏钱,将这顿相亲宴定在了宴喜楼。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相亲宴的包间恰好是那日他们偷听隔壁寇衡说坏话的那间。站在这间包房里,容丝丝有一点恍惚。 王家父子早就到了,见容家人来,忙迎了上来。 容丝丝头一回见王家三郎,只觉得这是个怯生生的男子,生得倒是白净,就是容易害羞,容父容母问他几句话,脸都红了。 反观容丝丝,她却是镇定自若,好像来相亲的人不是她一样,没事人一样夹菜吃饭,对面王三郎却连筷子都没伸过几回。 一时吃完了饭,老规矩长辈们都先撤去楼下吃点心嗑瓜子,只留他们在这里稍坐。 包间里他二人面面相对,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气氛一时很是尴尬。 王三郎鼓足了勇气,才要开口说话,却听包间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给踹了开。 容丝丝看了过去,那凶神恶煞一般进来的人,脸上一颗大黑痣,不是杀猪匠田家六郎,还能是谁? “你,你们!”王三郎又急又气,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倒是容丝丝平静开口:“你这是做什么?” 田六郎颠了颠手里的棍棒,阴森森笑道:“我来做什么?容二姑娘不是该心知肚明么?我爹上回遣人去说媒,你怎么不答应呢?你要是答应了,还能有今天这档子事?” “真是岂有此理!”王三郎终于顺过气来了,他手指了田六郎,哆哆嗦嗦道,“说媒不成就是不成,你怎来强抢呢?” 田六郎一个从小就跟着老爹杀猪的,最是瞧不起王三郎这种弱不禁风的书生样,他迈着步子慢悠悠走近王三郎,冷笑道:“我就来强抢了,你能把我怎么着吧?” 王三郎被他给逼到了墙角,急得额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你!我……我要去报官!” 田六郎更是笑得厉害了:“你要能出得了这门,你就去呀。” 王三郎看了那根横在自己身前的棍棒,只恨自己无能为力。 田六郎于是扭过头来看了容丝丝,摇头道:“容二姑娘,这样的货色,难道能比我厉害?你怎能挑这样的一个人做丈夫?” 他说着就往容丝丝这边走来,笑道:“要我说,你还是跟了我好。咱们两家都是做生意的,我家杀猪,你家卖布,还愁没有好日过?” 容丝丝纠正他:“我不是要跟谁,我是要找个上门女婿,是他跟我。” 田六郎一挥手:“都一样,一回事儿。” 容丝丝却道:“那怎么一样?既是上门女婿,那所有的都得听我的,挣了的钱我管着,出去干嘛得跟我汇报,孩子跟我姓,我叫做什么就做什么,还得孝顺我爹娘,不许纳小妾,不许养外室,否则就得给我净身出户。” 她一条一条地列举,每多说一条,田六郎的脸就要黑上三分。 “你这也管得太多了吧。”他说。 容丝丝笑盈盈道:“嫌多就别来啊。” 田六郎看了她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心一横,干脆就先答应了,等成了亲,她还真能时时刻刻管着自己不成?再说了,要真让一个女人给管住了,他还能有什么面子? “行,我答应你。”田六郎佯装爽快道。 容丝丝还坐着,她仰了头,看向得意洋洋的田六郎,又微微眯了眼,道:“哦,可我并不会选你。” 田六郎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你说啥?” 容丝丝一字一顿道:“我是说,你不配做我容家的上门女婿。” 田六郎咚的一声,将那根手臂粗的棍棒敲在了桌上,硬生生将桌面砸出几道裂缝来:“小娘儿们,你敢耍我?”他咬牙道。 那边王三郎闻声不禁抖了一抖,他想过来帮容丝丝,可自己腿却是软的,半步也挪不了。 容丝丝倒不怕田六郎,她慢条斯理道:“我从未说过你能做我容家的上门女婿,是你自己把自己想得太好了,你该反省下自己才是。” “我还反省自己?”田六郎气笑,他伸手就要来抓容丝丝的胳膊,“我告诉你,今儿你是答应最好,不答应你也是我的了。” 王三郎的一颗心都快要提到嗓子眼了,可下一刻,田六郎不仅没能抓到容丝丝的胳膊,自己却捂了自己的胳膊,哎哟哎哟叫痛起来。 “我说,人家姑娘都说了你不行了,怎么还上赶着要来出丑呢?” 王三郎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翩翩佳公子正立在门口,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望了这屋里。 “你是什么人?竟敢伤我!”田六郎看了自己胳膊上扎着的匕首,虽然痛,却不敢自己动手去拔。 “我?”那位翩翩佳公子走了进来,笑眯眯道,“你不是奇怪吗,为何容二姑娘看不上你这个……”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田六郎,一番搜索后,只好选择放弃。 “你要说什么?”田六郎瞪眼道。 翩翩佳公子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过来。 田六郎心中警惕,但身体却还挺诚实,老老实实就靠了过去。 “其实实不相瞒,我就是她的心上人。”翩翩佳公子道。 明明是一副只讲给田六郎听的架势,可现在这屋子里的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王三郎瞥见容丝丝的脸先是红了,继而又白了。 “寇衡!”她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少胡说八道!” 寇衡不理会她,只对田六郎继续说道:“你看,她还叫我名字呢,多亲切呀。” 田六郎忽然觉得,这人不会是个傻子吧? 然而这个傻子下一秒就趁他不注意,一下拔出了他胳膊上的匕首,顺势还往他衣服上擦了一下。 “走吧娘子,咱们回去成亲去。”傻子过去牵了容丝丝的手,步履轻盈地往外去。 田六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直到王三郎怯怯提醒了自己,他才想起来他的胳膊还在汩汩往外冒着血珠呢。 “嗷!——”田六郎终于痛得叫出了声,并成功惊动了楼下还在嗑瓜子的容父容母。 这是谁家死狗被放出来了?容父容母这般想着,一点也没有要停下嗑瓜子的手的意思。 直到下一刻,他们看见自己的宝贝女儿被人牵着,从楼悠悠上下来,到了他们面前。他们看着这个熟悉的俊美年轻男子冲他们一拱手:“小婿拜见岳父岳母大人。” 容父容母张着嘴,愣愣看向容丝丝。 容丝丝撇过头。 寇衡见她不言语,于是又捣了捣她:“娘子?” 娘子?容父容母的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 容丝丝被他碰得身上发痒,她拼命忍了笑,终于开口道:“我挑来挑去,大概就这个配做你们的女婿了。” 容母眼睛望着容丝丝,却对容父说话:“你掐我一下?” 容父还真就下手了。 容母吃痛,跳起来又去掐了容父:“你还真敢?” 容父一边躲,一边委屈:“这不是你让我掐的吗?”同时不忘给新女婿传授经验,“贤婿啊,瞧见了没?以后可不敢跟女人讲道理啊。” 寇衡正笑着点头,瞥见一旁容丝丝冷冷的视线,他赶紧正色,并转移话题:“娘子,咱们什么时候成亲啊?” 容丝丝抬脚就走:“再看吧。” 寇衡追了上来:“别呀,要我说,择日不如黄日,就今天吧。” 容丝丝白了他一眼:“那你自己成亲去吧。” 寇衡耷拉了脸:“那有什么意思?” 容丝丝不搭理他。 见此寇衡哎哟一声,就势倒地:“我的腿。哎,我的腿。” 容丝丝早在柳小五的来信里得知寇衡断骨重接,现在听他叫唤,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又折了回去。 “没事吧?”她颇为紧张,想去碰碰他那条腿,却又不敢下手。 寇衡却是装的。他见容丝丝过来,扑上来就给她一把抱住了:“嘿嘿,这下可不是我一个人成亲了。” 容丝丝被他气笑,往他背上拍了下:“这也能假装?” 寇衡得意道:“好用就行。” 容丝丝就要推开他,反而被他抱得更紧了。 “哎,这大街上呢,大家都看着呢。”容丝丝有些不好意思了。 寇衡无所谓:“我就是要让他们都羡慕我。” 容丝丝翻了个白眼:“都唾弃你吧。” “你不嫌弃我就行。” 容丝丝抓了他的衣裳,轻轻道:“不嫌弃。” 寇衡分明听见了,心里都已经乐开了花了,却还是要侧耳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容丝丝冷眼看了他。 寇衡对上她的视线,哈哈就笑了,再度抱紧了她:“丝丝,我们成亲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撒花花! 番外请见文案小剧场。(顶锅跑) 接档文——《我为女帝管后宫》: 女帝二十岁第一次选秀,正挑花了眼呢,恰好宫人来报:“陛下,薛大人来了。” 有人嘀咕:“这薛大人什么来头?竟敢打扰陛下选秀!” 奈何女帝欣喜:“快请。” 薛霏霏进了储秀宫正殿,还没来得及上前拜见女帝,就听见某人平地一声吼:“你你你,媳妇儿!”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霍嘉丰乃江州太守之子,温润如玉翩翩佳公子。他第一次见着薛霏霏,她说她是青楼出逃女子,他信了,还为她挡了一刀;第二回,薛霏霏改口自己是王府出逃舞姬,他又信了,甚至还要娶她为妻。结果大婚当日,她成了落跑新娘…… 再见面,就是在这选秀大殿上了,她侍立于女帝之侧,睥睨众人。 霍嘉丰:“媳妇儿!” 遭来宫人怒喝:“什么人?竟敢对薛大人无礼?” 霍嘉丰愣住,薛大人?什么薛大人?那不是他失踪的媳妇儿小雪吗? 边上同来选秀的公子好心提醒他:“这整个后宫,都是那位薛大人管着的。” 霍嘉丰:“……诶?” 可怜小霍: 请问我媳妇儿究竟有几个马甲? 我现在退出选秀还来得及吗? 重金求《追妻的一百个小妙招》╥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