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大人太高冷了怎么办(重生)》作者:六斛珠 文案: 孙婵是占尽风流的国公府贵女,一朝识人不明,嫁了家贫的新科状元沈青松。 灵魂弥留之际,见那个少女时沉默的侍卫,已经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还抱着自己的尸身跳了悬崖。 孙婵:侍卫大人,如果你能稍微透露一点点你的心思,我也不会匆忙嫁了白眼狼。 重来一世,她决定先下手为强,没想到,侍卫大人怎么这么难撩呢。 撩到手以后她可再不会放手了。 荀安是国公府里兢兢业业的小侍卫。 某天起,娇媚的小姐总爱缠着他,笑得眉眼弯弯。 她不知道,她是照进自己世界的一道光。 食用指南: 朝代架空,切勿考据 非姐弟恋 侍卫有隐藏身份 一大坨权谋为谈恋爱服务 1v1+双C+全程甜甜甜甜不甜不用花钱 聪慧冷静一撩再撩小姐×前期不懂风情后期清冷忠犬侍卫 一句话简介:娇小姐缠上冷侍卫 内容标签: 青梅竹马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孙婵、荀安 ┃ 配角:预收新文《夫君他是个奸商》 ┃ 其它: 第1章 新安十七年,孙婵三十一岁,嫁与沈青松已经十五年。 这年冬天梅花开得特别好,蔟簇舞在枝头,立在支了一条缝的窗前,落在缠绵病榻日久的孙婵眼前。 经年苦药味环绕的屋子里,人躺在床上,苍白得像张纸。孙婵勉力起身,把窗子全然推开,冰天雪地里,果然红梅凌冬傲放。 真好啊,很久没有看过开得这样好的梅花了,就像小时候一样。也许是从那一年,风寒突然加重,病来如山倒,日复一日被困在这床榻上,她便再也没有心思起身看看院子里的红梅。 远处的屋子前吊了几个大红灯笼,窗檐上挂了红绸,窗棂贴了大红的剪纸。 “又要到春节了么?”她喃喃自语。 门“咿呀”声被推开,绛芷抱着个脸盆走了进来,见孙婵立在窗前,连忙把脸盆放下,关着窗户道:“哎呀我的小姐,你怎么下地了,还把窗子全打开了。好不容易才见好些,受了凉,再病回去可怎么好?”说着边来拉孙婵的手,让她回到床榻去。 孙婵顺从,摇头道:“我知道……我是不成了。我知道自己的身子。” “小姐千万别说这种丧气话。姑爷为了你的病,这些年跑了不少地方找名医,前些日子那个张大夫不是说,好好养着,慢慢的就能好么?” 孙婵坐在床上,见绛芷去扭帕子,热乎乎的帕子望自己脸上招呼,“这么些年,能找的人都找了。宫里的御医也没了办法,那些江湖郎中的话,又能信几分?绛芷,可是快要过年了,我看窗外的红梅开得极好。” “今年的寒意来得格外晚些,现在已经二月二十八了。”绛芷回去绞了帕子,又来擦孙婵的双手,“新年那几日,小姐人昏昏沉沉的,姑爷怕来人扰了小姐,便自己应付了国公府的交际。” 竟已快到暮春,那四处的屋子为何还留着喜庆的装饰? 孙婵颤着声开口:“姑爷准备娶谁家姑娘?” “小姐,”绛芷霎时跪到在地,“是哪个狼心狗肺的丫头到小姐跟前胡说?” “没有。最近除了你,哪还有人往我跟前凑。不过是这几日躺在床上,偶尔听闻敲锣打鼓的响动,又见东面的屋子装饰得喜庆,故而大胆猜了一番。没成想,果然如此。” 孙婵脸色平静,虚扶绛芷的手示意她起身。 “小姐千万别生气。是玄道大师算了,小姐今年犯了太岁,运程不太好,最好在国公府里办场喜事,冲一冲喜。姑爷想了很久才答应的。只把她纳为妾氏,断不会越过小姐去。姑爷还是发自心底,满心满眼地爱护小姐的。” “是吗?”孙婵扯起一边嘴角,气息淡得像一缕烟,“那为何最近几年,他来看我次数屈指可数?” 绛芷低头,“姑爷,姑爷怕影响小姐休息……” 孙婵苦笑:“好了绛芷,不必多说,我心里都有数,只怪当初自己识人不明,怨不得他人。你只需告诉我,是谁家姑娘?” “是……是行烟。” 行烟……孙婵想起了,几年前她身体还健康,招进来的一批丫鬟,其中昂首挺胸,倨傲不羁的美貌女子。 纵使低眉顺眼,眼角总还藏了两分妖媚,望向沈青松时,又溺了一潭春水。她恐她不够安分,想发卖了她,沈青松总是劝着,让她做个贤妻,不要时刻沾酸吃醋。他俩清风朗月,无故发卖丫鬟,反倒落人口舌。 没想到、没想到,从那时起,行烟便存了上位的心思。 至于后来,她无意中发现二人幽会,气得病体愈衰,更是不堪回首。那时国公府的老人差不多被换了一轮,新来的她根本使唤不动,只能认命地每日躺在床上,消磨时间。 窗缝中,一片红梅从枝头掉落,幽幽落地,香魂埋雪,从此无人问津。 她气血上涌,吐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 几年来她总是不断梦到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转瞬又变成了充满血腥的噩梦,没有一次这般清晰。 爹爹是先帝近臣,被封了国公,赐了京城安和坊的一座大宅子和京郊几百亩富饶的田地。 孙婵从小衣食不缺,爹娘恩爱,无忧无虑地长到十五岁。 突然有天媒婆上门,为孙婵介绍夫婿,从此京城的媒婆几乎踏破了国公府的门槛。 京中子弟多有肖想她的人,不只为出色的容貌和贤惠的性情,更为了国公府独女的身份,以及传闻中富可敌国的国公府库房。 先帝深知爹爹没什么本事,赐下不少金银财宝、珍稀书画,《黄帝阴符经》、《吴起兵法》等价值连城的大作更是随手相赠。爹爹也不负众望,毫无鉴赏能力,所有御赐之物一律封在库房里积灰。 先帝过世得匆忙,没有留下遗嘱,最有威望得大皇子李凌风即位,先帝时的重臣多数遭到了清洗,只有爹爹巴着一个没有实权的国公之位,不立朋党,不争不抢,关起门来守着娘子女儿过日子,让皇帝无处下手。 国公府独女孙婵,因此成了京城高门眼里的香饽饽。 阿娘很是担心,她的娘家不力,阿爹的本家又无能人,若孙婵所嫁非人,待他俩百年后,势必举步维艰。 因此孙婵择婿一事,需要十分慎重。 孙婵虽然从小有个不着调的爹,却因着她爹出入皇宫,多得太后指点,学习宫廷礼仪,长成了端庄贤淑的名门闺秀,对于自己的夫婿,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毫无意见,全然交由爹娘做主。 爹娘挑来挑去,选中了新安元年的新科状元沈青松。一表人才、彬彬有礼,虽然是寒门出身,却进度有度、不卑不亢,对待孙婵十足的尊重。 娘说:“他门楣不高,在蝉儿面前势必要矮上一头。学问出色,证明他人聪明、勤奋。人品不错,将来不会欺负了婵儿。由此看来,他是最好的人选。” 爹爹提出沈青松入赘国公府,他答应了。一顶花轿从国公府大门出发,绕京城一圈,又回到了国公府。 她成为了沈青松的妻子。 婚后国公府一应事务,沈青松毫不插手,给了孙婵十分的尊重。孙婵也愿意为他的仕途花钱打点。两人相敬如宾,孙婵觉着他俩虽不如爹娘恩爱,却已是十分美满的夫妻。 彩云易散琉璃碎,花团锦簇的日子里,不幸却接踵而至。 成婚第二年,爹爹便摔断了腿,从此只能躺在床上调养,第五年,爹娘前往城郊庙里祈福的路上,遭遇拦路山贼,双双罹难。 孙婵心神俱伤,大哭了一场,患上心悸之症。只能躺在床上,度过一日又一日的晨光,她满心责怪自己,不能为沈家开枝散叶。 纳妾也是好的,她这样想着,想为挑灯夜读的沈青松送一碗羹,却看到了书房里的混账事。 男女的喘气声交织,传到门外,沈青松声线扭曲:“当然是你,我当然爱你,那病怏怏的婆娘,板正得像条咸鱼,哪像你,人比花娇,让我心都要化了。” 孙婵手指攥紧了托盘,推开门,见沈青松搂着个人坐在椅子上,脸上是从未见过的癫狂之色。 他怀中那人回头,露出一张云鬓花颜的脸,满头满脸的汗濡湿了青丝。 不是行烟还能是谁。 她把托盘放在一旁桌上,安静地退出房间,关上门,挺直了脊背,用最端正的走姿离开,泪水却止不住地滑落脸孔。 她用最严格的贵女守则要求自己,自责多病无法为夫君开枝散叶,可以允许他纳妾,不代表她受得了这样的背叛。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昔日迎来送往的光景堆砌了她的骄傲,令她无法忍受如今遭受背叛的彻骨冰寒,门前冷落的无边惆怅。 沈青松啊沈青松,多谢你,带上了面具,小心翼翼地瞒着我,让我快活了这几年。 从那以后孙婵病得愈发严重,几乎无法下床走动,每日靠着名贵的人参吊着。房里只留下了从小侍奉她的绛芷,府中大权早已被架空,那一口气终究只能哽在喉咙,拼命咽下。 身子没那么沉重时,她总是默默伸手,想要穿破时空的藩篱,回到青葱的少女时代,红润的脸色没有一丝苍白,高高荡起的秋千,裙裾四处飘扬在没有沈青松的国公府中。 …… 满眼的白。 沈青松和行烟一身孝服,在一口棺材前抹泪。 孙婵走近,见大堂的人皆着缟素,棺材里躺着的,赫然是自己。 原来这是她的葬礼。 沈青松与众人寒暄,大多人孙婵都不认识。 真可笑,临了,是这帮毫无交集的人,在自己的葬礼上假模假样地掉泪。 绛芷扶着棺材哭得撕心裂肺,突然定了无神的眼睛,一头撞在棺材上。 沈青松冷冷看了眼,“还算是个忠贞的丫头,抬出去埋了吧。” 孙婵心疼,四处张望,没见绛芷的灵魂,却见一个玄衣男子踏过门槛,身形高壮,双眼通红头发蓬乱。 作者:路过的读者大大们喜欢请收藏评论哦,先谢谢大家了,鞠躬摸摸哒 第2章 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漂亮极精致的眼睛,桃花一样的形状,生在一个冷冷的少年的脸上,总是冷静得过分。从幼年起,一回头便能看见,明明是平淡的,毫无感情的,却让孙婵忍不住一探究竟,问一问它的主人,有怎样的情绪。 那个不言不语,隐在府中的角落里,默默守护着她的少年。 孙婵是怎么注意到那个少年的呢?应该是五岁那年,管家为国公府挑选护卫,买来一批男孩。她被阿娘抱在膝头,见那群男孩里,有个漂亮的男孩一言不发站在角落,周身挥之不去的冷淡气息。无意抬头,那双桃花眼烙在她的心里。 因着性情稳重,武学天赋出色,他成了孙婵的侍卫。 满树梅花下荡秋千,练完剑的少年满头大汗,抱着剑进院子,一刹那眼神接触。 梦魇跑出房门,守夜的少年站在门外,抱着剑倚在墙边,闻声睁开双眼。 出席宴会众星捧月,回头就看见了独立松竹下一袭青衣,意气风发的少年。 美好的少女时代总有那个少年青竹般傲然直立的身影,那双美丽的眼睛,早就溶进她的回忆中,镌刻在心头。 他叫,荀安…… 孙婵愣愣地与他对视,尽管知道他已经看不见自己,眼神却不舍地在他脸上逡巡。他们有近十年没见了吧,爹娘去世后,沈青松以侍卫不力为由,换了府里的侍卫。 当时她躺在床上,似有所感起身,窗外他眼神幽幽,三分不舍三分悲凉,默默与她对视,嘴唇颤动。 “你想说什么?”她听见自己问。 “小姐……保重。” 她点头,他落寞离去。 从此她困于家宅,他山高路远,不知所终。 他带着一身风霜肃杀之气归来,眉目不再冷淡,而是不怒而威。身板比少年时厚实了些,脸也晒黑了,不再是那个看起来抱剑也吃力的瘦弱少年。 你还好吗,你去了哪里,为什么又回来?是为了我吗?她想开口问他。 …… 荀安满脸哀恸,一步一步走到棺材前,蹲下,伸手抚摸她的脸。 “你是何人?”沈青松问。 有人说:“这是立下赫赫战功的征西大将军,荀将军。” 沈青松拱手,脸色怪异,“竟不知荀将军与我家夫人有旧。” “她是如何死的?”他开口,声线嘶哑。 “缠绵病榻日子久了,宫廷御医,江湖游医都来看过,就是不见好,大夫说是国公夫妇过世那年伤心太过,伤了肺腑,好不了了,只能吊着性命。这样走了,对夫人而言,也是个解脱。” 沈青松看着,脸色竟十分遗憾。 荀安起身,抬眸之间杀伐之意蔓延,冷笑一声,拔了背后的剑指向沈青松颈向。 “她走了,你就这样迫不及待,娶了新妇?” “下官不敢,下官,下官是为了为夫人冲喜才纳的妾。天地良心,下官对夫人并无半分不忠,否则天打五雷轰。” 外头天气甚好,孙婵冷冷瞧着,没有半分要下雨的意思。沈青松这誓也发得心安理得。 荀安用力闭了闭眼,下一瞬,把剑刺入沈青松的身体。 “天道不仁,不如让在下替天行道。” 在行烟的尖叫声中,拔出血淋淋的剑,刺进她的身体。 两人倒在血泊中,荀安收了剑,把棺材里的人抱出来,搂在怀里,使了轻功踏出门去,留下惊诧的众人。 孙婵追了出去,见荀安一路来到悬崖边上。 “义父且慢!”一个半大少年追来,叫喊得撕心裂肺。 “义父何不想想并肩作战的三十万弟兄,想想刚到手的大将军之位。” 荀安声音嘶哑:“没了她,我对这人间再无留恋。我此生所憾,是少年是怯弱不前,是无力护她,让她遭奸人所害。”决绝道:“我言至于此,你回去吧,众位兄弟,若要归家,便许归家,若要留下,请你尽力照顾。” 转身面对悬崖,低头吻了她的嘴唇,无比虔诚,通红的眼里溢出一滴泪。 然后,抱着她从悬崖边一跃而下。 决绝的背影,猎猎风动的玄色衣袍,让孙婵心如刀割。 荀安,若你早告诉我,你对我也有爱慕之意,哪怕只有一个眼神,我一定会放下所有贤良淑德的教条,义无反顾地执你之手。 若有来生……我再不会错过你…… …… “夫人,我看这个石御史家的公子是不错的,长相,不说一表人才,也算五官端正,关键是家中独子,上头又没有婆婆,小姐嫁过去以后,不需晨昏定省,也免了侍奉公婆,关键是,这石大人还是皇上跟前的红人……” 聒噪又尖细的声音中,孙婵睁眼,鹅黄幔帐似曾相识,是她娘从前最喜欢的。 晃了晃脑袋,她用手肘撑起身体。 惊讶于身体的轻盈,她捏着莹白丰润的手,走到铜镜前。 镜中人有乌黑如锻的发丝,水灵灵的杏核眼,圆润的脸颊因为饱睡泛起胭脂色。 分明是她少女时的模样。 她心中狂喜,缓缓蹲在地上,按着脸庞泪流满面。 感谢上苍,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绝不会把国公府拱手让与沈青松,不会再让爹娘离奇死去,不会再错过……那个冷冰冰的少年侍卫。 “小姐,你怎么哭了?” 熟悉的声音,来人扶起她,是青葱年少的绛芷。 孙婵投入她的怀抱,哭得更起劲了,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着,反反复复道:“绛芷,对不起……对不起……” “小姐胡说什么呢?是不是做了噩梦,奴婢替你倒碗茶可好?” 绛芷满脸担忧,孙婵用帕子擦了泪水,“没事,是做了个噩梦,一个长达十几年的噩梦。” “现在已经好了,”孙婵挤出一个笑容,“真的,我没事了,不要担心,我以后都会好好的。” 绛芷点头,犹是疑惑道:“小姐,还是请夫人来看一眼吧。你方才午膳后便说困了,在夫人的屋子里躺一躺,这才一个时辰的功夫,怎么就做了这么可怕的噩梦?” 孙婵已经对着镜子仔细擦着脸上的泪痕,“现在是什么年月?” “新安元年十月初八。”绛芷上前抚过她额头,“小姐怎么连年月都忘了,怕不是还在梦魇中。” 孙婵坐下,吩咐绛芷为她整理散乱的鬓发,“我刚刚听着外头有媒婆来为我说婚事?” 绛芷手上动作起来,长到腰际的头发很快便梳顺了,“是呢,最近很多媒婆上门。夫人嫌那个石公子长得寒碜,与小姐不相配,便寻了个理由送客。” 一缕缕头发在绛芷手中扭转,她想到什么,又笑道:“夫人还说,宁选家贫,莫选貌丑,小姐最是心高气傲,对着石公子那样的人,怕吃不下饭。” 孙婵看着镜中的自己苦笑,当年的沈青松,可不就是相貌堂堂,还装出一幅斯文有礼的性子,把自己和爹娘都蒙骗过去了。可见以貌取人实为不妥。 幸好荀安是个俊俏的少年,否则她也不会对他有特别的情愫。 荀安…… 孙婵问:“荀安在哪里?” 绛芷想了想道:“荀安……奴婢没留意。不用跟在小姐身边时,他应该是在武堂练剑的。” 孙婵叹气,想起前世弥留之际,荀安抱着自己跳下悬崖的身影,心头仿佛甘露浇灌,丝丝甜蜜蔓延。 只是不知,现在的荀安对她是何心思,她贸然上前,是否唐突。他向来眼中只有一把玄铁剑,是十分不近人情的。 就算他现在没那等心思,她也要抓着他的手不放,断不会再错过了。 镜子里的姑娘满头青丝被挽成了堕马髻,饱满的脸上泛着笑意,配合着从未有过的心动,让孙婵自己见了都有些羞恼。 …… “婵儿,下月你便及笄了,这婚事,也该留意着了。” 俞氏见孙婵袅袅婷婷地从里间走来,拉过她的手让她坐下,“你看,你是个什么想法?” 孙婵低头含笑,“女儿心里,以有了意中人。” 俞氏惊诧,女儿的性子十分内敛且守规矩,按理说是会遵从父母之命的。 “是……哪家公子?婵儿,你告诉娘亲。” “我先卖个关子,”孙婵笑得眉眼弯弯,窝进娘亲怀里,“等我确定我们两情相悦,再告诉娘亲不迟。” 俞氏明显感到女儿不一样了,她从不会这样笑,也不会向自己撒娇,小小年纪便板着脸,有些暮气沉沉。 她小心开口:“婵儿,你怎么了?娘亲觉着,你有些不一样了。” 孙婵手指绕着俞氏的发梢,“女儿方才午睡,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了往后的十几年。那个梦太真实了,就像是我的一生。在梦里,我嫁了一位看起来极好的公子,没想到他是个白眼狼,几年后便掏空了国公府。醒来后,我明白了很多事情,这世上除了爹娘的亲情,还有爱情,是最最不能马虎的。” 孙婵起身,正视俞氏的双眼,“是像爹娘一样,两情相悦的爱情,是宁缺毋滥的唯一,若能获得那样一位意中人,是女儿此生福分。” 俞氏心疼地把孙婵抱入怀中,她万万没想到,孙婵为了择婿一事,思虑如此深重,甚至出现了梦魇。她与夫君唯有这如花似玉的女儿,自然希望她一生安康,和和美美,他们比谁都希望,女儿能找到一个全心全意爱护她的人。 “你从小就很懂事,娘相信你的选择。”俞氏抚着孙婵的发,“若是他也喜欢你,记得告诉爹娘,让爹娘替你瞧瞧。若是他不喜欢你,也不必伤心,爹娘不会强迫你,国公府有钱,大不了,咱们关起门来做一辈子的姑娘。” “谢谢娘。能够投胎成为爹娘的女儿,也是婵儿之福,就算不能获得美满姻缘,女儿也已经真心实意感谢上苍了。” 第3章 少年身材略嫌单薄了些,胜在骨骼精细,四肢修长,舞起剑来行云流水,十分赏心悦目。 日光下汗水把浸湿了青色衣衫,额头流下一滴汗,顺着纤长的眉,划过他漂亮的眼睛。 孙婵隐在阴凉处,倚着柱子,看向武堂中央。 怎样开口才比较不突兀呢?她向来持重,从不会主动去找他说话,他本就冷清,两人之间,从前大多时候只有眼神交汇。 她虽然死过一回,不再是脸皮薄得像纸的小姑娘,到了要冲上前去时,心里总还是有些战栗不安。 他会不会觉得奇怪,会不会喜欢端庄大方的她,若她失了稳重,他反倒不喜了? 孙婵捂脸,她何时有过这样惴惴不安的时候。 “小姐?” 少年见了角落里的人,收了剑,蹙着眉走来。 “小姐有何事?” 他走到她三步远处,单膝跪下,白皙的脸被烈日晒出一层薄红,低着头,鸦羽般的长睫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清冽的汗味把孙婵包裹。 孙婵攥紧了裙摆,蹑声道:“我,我来看看你……” 荀安蹙眉不解,仍然低头望着地面。 真是个呆子,孙婵想着,取出手帕,为他擦去额头的汗,却见他瑟缩了一下。 “属下不敢唐突,请小姐直言。” 嗓音和语调冷得跟冰块似的,说出来的话,也能叫人在这暖阳里瑟瑟发抖。 若孙婵是个真正的小姑娘,可能就被吓跑了,但她不是。 “荀安,”孙婵为他擦着脖颈的汗,声音轻柔,“这么多年,谢谢你一直保护我。” 荀安的脸色似乎比刚才红了些,声线带了一丝崩溃:“那是属下分内之事,请小姐切勿放在心上。” 孙婵擦好了汗,把手帕塞进他交领里,手指停留在胸膛的位置,感受他蓬勃的心跳,“那……太后留我在宫中居住,我怕黑,也怕死过很多人的皇宫,你便彻夜坐在屋顶瓦片上,守着我,这也是分内之事吗?” “城郊礼佛,我走累了,哭着喊着不愿上山,你便背我从山脚走到山顶,累得后两天提不起剑,这也是分内之事吗?” 为我报仇杀了沈青松和行烟,抱着我的尸身跳下悬崖,这也是分内之事吗? 她的语调里带了从未有过的媚,颤巍巍的尾音,誓要勾了眼前少年的心神。 荀安终于抬头,与她对视,见她虽然脸色绯红,却大大方方,唇角含了揶揄的笑,并未觉着自己的言行有何不妥。反驳的话语在喉咙滚了一遭,终究咽了下去。 “对我而言,你不仅是我的侍卫,更是从小陪我长大的亲人,是保护我的哥哥,是除了爹娘以外最重要的人。这话是真心的,而且我只说一次,你听懂了吗?” 孙婵一双又圆又尖细的杏眼本就妖娆,只是被她刻意的端庄神色压制了去,此时眼角染上一层红色,媚意四溢,美得勾魂夺魄。 荀安心跳漏了一拍,虽然仍然奇怪,却为着她话里的郑重,坚定点头。 他向来把保护她作为人生的宗旨,人生的全部意义。 孙婵满意了,觉得今日到此为止正好,起身理了一下裙裾,笑道:“我先回去了,你好好练剑,武艺高强了,才能好好地保护我。” 她已经很主动了,这个呆子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呢?孙婵优雅转身,嘴角的笑意没放下过。 目送少女离开,荀安手抚上胸膛,她纤指停留过的地方,一片躁动,颤如擂鼓,陌生又奇异的感觉从心头泛开,蔓延至四肢百骸。 …… “婵儿,再过半月你便及笄了,我和你爹的意思,本不想大办,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便足够了。但太后的意思是,你是她看着长大的,必须办得妥妥当当,不输哪家的小姐。” 孙婵的闺房里,俞氏喝下一口茶,询问她的看法,“太后也有借机为你择婿的意思,到时便在国公府设宴,宴请未婚的官家子弟,让你仔细挑挑。你觉得可妥当?” 俞氏轻笑:“你也能趁机观察你的心上人,表现如何。昨晚我跟你爹说了这事,他大发雷霆,骂着谁家臭小子拐走了她的宝贝闺女,就要抄起木屐来找你问话,好歹让我给拦下了。今天一早便气冲冲跑了出去,你见了他,可得好好劝劝。” 孙婵道:“娘,爹爹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吗?虽然这样胡闹,其实心里高兴着呢。”又想到前世的及笄礼办得风光无两,太后和皇后都来了,未婚子弟更有过江之鲫,只可惜他们挑来挑去,相中了个衣冠禽兽。 她已有了心上人,再不会改变,可是太后的面子不可忤,只能按着她的意思办了及笄礼,反正她不会再跳入沈青松的火坑了。 “娘,”孙婵起身为俞氏揉捏肩膀,“便按太后的意思来吧。” 她缓缓道:“但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孙婵半开玩笑道:“女儿想求爹娘一个承诺,若我没有相中,无论谁来爹娘眼前相劝,也请爹娘不要强迫。因为这个世界上,我只在乎你们二人是否称心如意,旁人的话,尽可当成了耳边风。” 前世,便是皇后极力作保,爹娘不好忤逆,兼之沈青松的确一表人才,才放下心去促成她的婚事。 俞氏抓过她的手,道:“这哪需要求什么承诺,你只管放心,若是你说一句不好,我和你爹便把那人打出家门去。” 孙婵抿唇笑了,手指灵活地藏去俞氏一根白发,突然想到一桩事情,“娘亲,库房的钥匙可否借与女儿。女儿近日无聊,想去寻本古籍来消磨时间。” “我待会叫赫萱交与你。怎么想起读书来了,你最近,不是在准备出嫁的女红吗?” “那个不急。”瞧她家侍卫大人的模样,估计没个三年五载,也捂不化他这块寒冰。 …… 国公府很大,库房在内宅中央,毗邻书房,从闺房绕过一个满是莲花的池子便到了。 孙婵叫了荀安一同过来,一路无话,少年跟在她身后两步远处,不远不近,不越雷池一步。 孙婵心里有事,没空去观察少年的神色。 打开门,罗列整齐的古籍和地上一箱箱的珠宝填满了整个屋子。库房没有窗户,屋顶封死,虽然每月有人打扫,仍有些异味。 孙婵挥手散了散味,走进古籍堆中翻找起来。 荀安没有丝毫窥视的意思,抱臂守在门外。 孙婵蹲在地上,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在一堆书籍里,额上冒了汗,发髻散了两缕发丝挡住视线,直接用手背擦去汗,指尖把头发勾回耳后。 “库房钥匙已经在我手上,我把里里外外翻过,书画都撕开,并未有异。” “沈公子,你的意思是,陛下估算错了,是吗?” “在下不敢,所有书籍字画都可送到宫中,烦请公公亲自查验。” 当时她身体见好,想出房门转转,在外宅的大厅后,听过这样的对话,她不敢细听,见四处无人,悄悄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当时她在府中已无实权,又每日喝药灌汤,自然不能深究下去,这番话却一直记在心里。 在她病后,沈青松迫不及待夺了库房的钥匙,也许他的目标不仅是国公府的家财,还为了一本陛下看重的书。 如果她没猜错,陛下如此大费周折要得到那本书,那书里定藏了关乎整个王朝的秘密。 这会儿这本翻翻,那本找找,发黄的书页模糊的字迹大同小异,毫无所获,她根本不知道沈青松要找的是什么。 这样翻找的效率太低了,孙婵决定先放弃。反正库房钥匙攥在她的手上,待她找爹爹问问,有了线索再来不迟。 孙婵拿了方才放到一旁的《程氏剑谱》,站起身来。 少年站在大门旁,脊背挺立,眼神放空。手臂被戳了一下,他回头,见斜倚在门旁的少女脸泛红霞,嘴角含笑,手上拿了一卷书籍。 他伸手接过,脸色不变,睫毛却不住震颤。 这是多少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剑术典籍,市面上流传了不少残卷,被炒到万金之价,这是本全须全尾的孤本,却被眼前的少女随意递过来。 他发愣的间隙,孙婵已锁好了门,走了两步,见他还傻站着,回到他跟前挥手,笑意盈盈,“我知道你很感动,但也不能一直傻站着吧。” “为什么?” “我昨日瞧着,你的剑术十分利落,力气也足够,就是不够连贯,差点招式。府里的武堂请的师傅不够好,你天资聪慧,若能自己好好领悟,定能成为一代宗师。” 孙婵抬手拍他肩膀,亮晶晶的眼里满是信任。 荀安摇头,认真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为什么?”为什么把这样贵重的古籍交给我? “我不是说了嘛,你武艺高强,才能好好地保护我。况且,我长得这么美,很有可能遇到贼人,要把我掳了去,你若是不好好长进,如何救我?”孙婵双手绕着胸前发丝,歪头浅笑。 “而且,我不是赠送与你,等你学好了,可要记得还我,我再给你找下一本去。反正放在库房里也是积灰嘛,倒不如物尽其用。” 孙婵说着,已经转身走了,边喃喃自语道:“你要是想学字,也可告诉我,虽然你长得好看,功夫也好,总不能一直大字不识。我可以做你的夫子,我的学问可好了,连太后也常常夸赞呢。” 荀安跟在身后,把她的低语一字不落听进耳中,捏着手中的古籍,唇角微微上翘,若孙婵此时回头,定会惊讶于他难得外露的喜色。 第4章 “这个放角落那儿,小心点儿,这花瓶几百两银子呢。被给我摔坏了。” “那博古架擦一擦,上面的东西全是先帝赏赐的,注意着哈,别挨着碰着。” 国公爷孙文远站在外宅的大堂中央,双手扶着圆滚滚的肚子,七手八脚地指挥下人干活。 圆润的脸上红光满面,眼睛眯成一条缝,嘴上留一瞥小胡子,十分憨厚的模样。 时隔多年,再次见到爹爹这副喜庆的样子,孙婵眼眶又湿润了。 “爹,怎么一大早就起来忙活呢?” 她走上前去,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却还带了些哽咽。 孙文远见她,握她的手道:“婵儿怎么看着情绪低落呢?告诉爹,有啥不满意的,咱今天就出去采买,一切都要你最喜欢的。” 孙婵看着看着屋里的装饰,果然是她爹的审美,大红大绿,热闹又喜庆。 那墙角的花瓶,粉红的底,布满了大红的碎花。 孙婵想起前世这个时候便不满意她爹的布置,这会子却觉得,只要她爹高兴就好,她也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 “没什么,见爹为了女儿的及笄礼这样尽心尽力,太感动了。” 孙婵嘟嘴撒娇,脸上带了些小女儿情态。 孙文远果然欢喜,咧嘴笑得胡子都翘起,拉着孙婵的手展示他昨日到古玩市场淘来的宝贝。 “婵儿你看,这个四方鼎,人说是周朝的呢,新鲜出土的,你看这儿还带着点土呢。” “这是战国的玉箸,听说那个啥,那个秦国打仗特别厉害的将军,就用它吃饭的。” 孙婵一样样看了,忍住笑意,跟她爹商量着如何放置,不知不觉过了一上午。 午膳与爹娘一起在饭厅用膳,爹爹犹自兴致勃勃:“我瞧着差不多了,就是这颜色还不够喜庆,要不我们请匠人,把墙壁刷成红的?” 孙婵想象一下那个场景,笑出声来,迎着她爹委屈的神色,道:“刷墙倒不必了,爹你想想,连皇宫里的墙都是白的,咱们把墙刷得那么好,岂不是越过了太后去。到时太后不高兴了,可怎么好?” 孙文远笑呵呵地为女儿夹了箸青笋。 俞氏看女儿哄丈夫,嘴角含笑。 “对了爹,”吃得差不多时,孙婵装作不经意发问:“先帝赐下那么多宝贝,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或者吩咐过什么。” “有有有!”孙文远十分激动,举着筷子手舞足蹈。 捏着胡子,细长的眼睛乱转,思考了会儿突然道:“那本蓑雨集里有个老翁,先帝说跟我长得可像了,歪鼻子歪嘴的。” “还有夜宴图里画了只茄子,先帝说颜色真像我当天穿的衣裳,就是你娘亲手绣的那件。” “还有……” 孙婵笑着等他数完一大堆,才开口道:“还有别的吗,比如,”她压低了声音,“关于当今圣上的,你再好好想想。” “没有。”孙文远斩钉截铁,“先帝很少说道关于当今圣上的事情。” 孙婵沉思,也许陛下是真的没说过,无意中把一本藏了秘密的书赐给了爹爹。也是,按她爹的性格,哪里守得住什么秘密,陛下不会放心直接了当告诉他。 俞氏问:“婵儿,你为什么这么问?” 孙婵看了眼周遭,他们一家人吃饭,向来不喜欢丫鬟在旁看着的,此时宽敞的饭厅里只有他们三人。 还是该谨慎着些。 孙婵对娘亲使了个眼色,抚着额头道:“我有些困,先回房休息一下。” 俞氏也站起身,“我和婵儿一道走吧,夫君,你去吩咐厨房,为我熬一碗雪耳莲子汤,我午睡起来要喝的。” “好好,走吧。我会记得的。”孙文远挥着小胖手,捏起颗圣女果扔进嘴里。 …… “婵儿,你想到了什么,告诉娘,怎么回事?” 孙婵的闺房里,二人禀退左右,窃窃私语。 俞氏惊讶于女儿这两日的反常,早就想问个究竟。 “娘你别担心。前日女儿跟你说过的梦魇,你可还记的?” 俞氏点头,孙婵道:“女儿梦到国公府迟早被贼人所害,十分不安,想要早做打算。” “皇后今天着人送来一套十分华贵的头面,你可知晓?” 俞氏道:“知晓,我正纳闷呢,陛下登基这一年来,变着法子削弱先帝倚重的大臣,早就想抓你爹的把柄了。皇后与咱家素无交情,为何突然这般热络。” “娘可知爹爹为何深得先帝倚重?” “你爹其实不傻,只是心地赤诚,善恶分明,心境跟个小孩似的。先帝也许看重了他的忠诚。” 孙婵赞许道:“娘说得没错。先帝身居高位多年,高处不胜寒,身边大臣个个勾心斗角。只有爹不争不抢,一心一意为着先帝。”捏了捏手肘,美目中带了担忧,“婵儿还记得,先帝从未立储,驾崩得蹊跷,没有遗嘱,当今陛下才顺利继位。” 俞氏想通了其中关节,“我也问过你爹,先帝对他的确没有特别的交代。也许还是不放心吧。” 孙婵神色凝重,“无论有没有,若陛下怀疑一分,国公府便处在万分险境。” “你怀疑,陛下与皇后,要借你的婚事做文章?” “女儿也不确定,不过,总得小心着些。”孙婵叹气,“女儿别无所愿,唯愿爹娘平安,就是脱了这贵女的身份,一家人一道隐居山野,也是好的。” “那可不行,”俞氏笑道:“总还得留下两个丫鬟,你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到了山野,谁来照顾你?” …… 孙婵午睡醒来,柔和的日光被窗棂筛过,落在脸上,她忍不住伸手去触一触这团毛绒绒的人间生机。 爹爹养的雀儿吊在廊下,后来沈青松不喜欢,便叫厨房炖了,此时正叽叽喳喳地叫唤着。 秋冬季节,寒梅结了花骨朵儿,迎着冷冽的风轻轻摇晃。 孙婵心情好极了,吩咐绛芷为自己梳妆,心中惦念着她的侍卫大人。 这样好的天气,那呆子定然在武堂里,一遍又一遍过着枯燥乏味的招式。 绛芷说梅花的花苞结得极好,这个冬天定然开得好,可以预备着做些梅花糕、梅子酿、梅花酒。 见孙婵看着镜子发呆,仍不住唤她:“小姐想什么呢?” “想你家姑爷呢。”孙婵犹自怔怔,这样一句羞恼的话便脱了口,霎时双颊飞红,一双杏眼沾染了盈盈春意。 “小姐真好看……”镜子里的姑娘气度端华、巧笑盈盈、不可方物,令看惯了的绛芷也出了神。 她家小姐向来是美的,却有些不近人情,这两日常常笑,整个人也柔和了下来。 “想姑爷,也没什么不可的,小姐马上就要及笄了。”绛芷打趣道。 “好了好了,不过一时失言,你可不许嘲笑我。” 绛芷挽好了发,孙婵寻了一根粉色的宝石簪花珠钗,令绛芷插在髻旁。 绛芷疑惑道:“小姐不是前两日才说,这簪子俗气吗?” “今日我又觉得,还挺好看的。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孙婵在镜子前左右比划,上辈子到了后头,整天蓬发垢面,乌黑的眼圈、层叠的皱纹,令她生气地把屋子里的镜子砸了。 这些新鲜活泼的玩意儿,前世的她从来没用过,也只有这几年光阴,新鲜娇嫩的容貌能衬得起。 瞧着小姐的样子,绛芷放心大胆地为她化了个娇嫩的妆容,淡粉的胭脂扫在脸颊上,淡红的口脂细细勾勒了唇角。 孙婵白皙的脸上浮现了一层好气色,又美又娇,她自己看着,也目不转睛。 绛芷又为她挑了一条淡青的衣裙,春日里最鲜嫩的绿草的颜色,令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孙婵穿上,在镜子前转了一圈,觉得十分奇妙。 在她的记忆中,两日前,她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这会儿却扬着裙摆,把美好的生活重新体验一遍。 “小姐打扮得这么好看,是要去哪里?” 孙婵看着镜子,漫不经心道:“娘吩咐我为及笄礼定做几身衣裳,你差人去唤荀安,随我出门。” …… 孙婵一路小跑,心脏扑通直跳,少年侍卫身影露了一角,站立在大门前。 深吸一口气,她觉得脸又热了起来,不该叫绛芷扫那么些胭脂,这会儿她的脸岂不是和猴子屁股差不多。 不知道,他见了自己这副打扮,会有什么反应?若是没有反应,或者反应不让她满意,下次便不这么穿了。 她端着架子走上前,一双明媚杏眼不带丝毫怯弱,直视荀安。 他的眼里果然有惊艳之色,一闪而过,只是睫毛微微颤动,却被她捕捉到了。 孙婵十分满意,唇角勾了笑,“今日去了哪里?” 荀安低头回话:“回小姐,去了武堂练剑。” 少年比她高了半个头,低头时,正好让她看到他饱满的唇,优越清晰的下颌,清秀修长的脖颈。 孙婵捏着裙角问:“《程氏剑谱》,可能融汇贯通?” “属下觉得很好。果然比师傅讲解的精妙不少,一招一式让真气连贯,一套剑法下来,神清气爽。” 说起剑术,他显得兴致勃勃,意识到自己话说多了,忙闭了嘴,见少女含着浅笑,美目盈盈望向他。 第5章 荀安垂下眼睫,“属下失言。” “没有失言,”孙婵依旧浅笑,“我喜欢你与我多说话。” 荀安不答,微微侧过头去,孙婵却眼尖地注意到,他耳后几根发丝随风扬起,扫过的耳根逐渐漫上一片浅浅的绯色。 孙婵暗笑,她以前怎么一直没发现,逗弄他这么好玩呢。 又道:“你的声音很好听,每日说话却不过十句,当真暴殄天物了。以后你多说话好不好。” 荀安看她一眼,又移开目光,微不可觉点头。 孙婵夸张地笑着点头,抬起下巴示意出发。 荀安跟在后头问:“小姐不坐马车吗?” 呆子!如果不是想与你同走一段路,这么大的太阳在房里躺着不好吗? 孙婵脑子里过了千言万语,开口却只剩一句:“我乐意!” 转身看着荀安表情严肃道:“你有意见?” “属下不敢。” 孙婵继续走在前头,想着侍卫大人真是死板,把两步远这个距离控制得极为标准,她有意亲近,慢下脚步,他也跟着慢下来。 怎么才能与他亲近一些呢?孙婵扬起纤细的脖颈,感受午后暖阳的炙热。 “老板,这个多少钱?” “看姑娘长得美,给10文吧。” 孙婵付了钱,拿起路边摊子上一把花纹精致的伞,递给荀安。 “小姐这是何意?” “你觉得呢?这么大的日头,你忍心叫我晒着吗?” 荀安拿过伞,撑开,动作一点都不利落,孙婵猜他还在心中思考她的用意。 毕竟以往出行都是坐马车,这种情况还是头一遭呢。 荀安把伞全覆盖在孙婵的头上,自己完全暴露在阳光下。 孙婵走了两步,见他还这样伸长手,别别扭扭地撑伞,一丝不苟地控制两步远的距离,气道:“你这姿势太不好看了。就不会靠近一些吗?” 荀安道:“不如属下回去寻绛芷为小姐撑伞。” 孙婵哼了声,“为什么要寻绛芷,你没手没脚吗?” 揪着他的衣袖不许他动,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着,孙婵的语气里带了得逞的笑意:“这样就很好。” 见他脸色别扭,鸦羽般的长睫乱颤,顺着衣袖抓过他的手臂,娇呵道:“就这样走,不许再动了。” 少年的手臂上有薄薄的肌肉,在她触上的时候猛然绷紧。她心中一烫,赶忙放手,嘴上的气势却不能输,“我说的话,你敢不听了?不过撑个伞,便这样磨磨唧唧的。” 荀安久久没有说话,孙婵抬头,见他低垂了桃花一样的眸,定定看着她,眼里流淌着浮动着光。 还是面无表情,孙婵下意识想去撩开他耳后的长发,看看那片耳根是否嫣红一片。 “属下明白。”少年的声音暗哑。 下次总要看一看的,她心里想着。 …… 两人并肩走在热闹的市集,挨得很近,衣袂相连,发端相触,抬头就能看见少年下巴的弧线,孙婵心中满意极了。 街道两旁的摊子上满是好吃的好玩的,孙婵内心毫无波澜,却有心了解一下少年侍卫的喜好。 在她心中,他的爱好除了练剑,便只剩吃饭睡觉。 “荀安,你喜欢吃什么?” “属下没什么喜欢吃的。” 就猜到是这样,真没劲。孙婵嘴唇翘着,眼睛乱转。 “欸!那个街角灰胡子爷爷的糖葫芦,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你喜欢吃糖葫芦吗?”她抬头,杏眼里盛满了期待。 “不喜欢。”他冷声道。 “好吧。你去替我买一串。”许久不吃,看见了倒有些怀念。 孙婵咬着糖葫芦,两个下肚,便觉得腻了。 “荀安,还剩了三个,给你吃吧。”她伸手递到侍卫面前。 “多谢小姐好意,属下不吃。” 孙婵撒娇道:“不吃就浪费了呀。灰胡子爷爷天未亮就出摊,一直待到现在,你怎么能这么浪费他辛辛苦苦做的糖葫芦,吃吧吃吧,很好吃的。若你觉得不好吃,再扔掉。” 荀安还是坚定摇头,孙婵气道:“你是不是嫌弃我吃过。我咬得很小心,没碰到下面的。” 少年不为所动,脸色如冰,孙婵举得手都酸了,气得眼泪在眼眶里乱转。 什么人啊真是,不过吃串糖葫芦,就不能给她个面子?又不是她先喜欢他的,她想与他亲密些有错吗?真是一块茅坑臭石。 见路边放了个装垃圾的桶,孙婵把那串糖葫芦狠狠扔下,与桶壁碰出一声闷响,抹着眼泪跑了。 没回头看他的神色如何,拐了个弯,一路跑到另一条街的街尾,一座三层的茶楼坐落在眼前,大门上挂一匾额写着“樊楼”二字,来往人烟兴盛,孙婵跑累了,打算进去歇会儿。 她提着裙子迎着小二的招呼声跨过门槛,心里想着,荀安,若是你不追过来,你就死定了。 …… 二楼的雅座,孙婵倚在窗边,看着街上来往行人,喝着手里的热茶。 大堂处正中搭了个台子,上面坐着的名伶脸上覆了块白纱,抱着琵琶,正唱着《西厢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缱绻婉转、寒气森森的语调让孙婵打了个寒颤。 原来情爱的滋味如此磨人,又断断舍弃不下。每句话说出口,都要在心里回味数遍,就像投下一颗石子,猜测他心中起了怎样的波澜。 她都变得不像她了,她向来是笃定又自信的,何时有过这样胡搅蛮缠的时候。 可怕的是,她觉得这样也挺好。 捂脸叹气,转头又盯着樊楼大门,估算何时才会出现那个少年侍卫的身影。 “岁友兄不过弱冠之年,便考取了陛下登基以来第一个新科状元,真乃英雄出少年哪。” 恭维之语从身后的雅座传来,两桌之间相隔不远,这个声音洪亮如钟,孙婵听得清清楚楚。 她寒毛竖立,岁友是沈青松的字,他正是新安元年的新科状元。 “赵大人谬赞了,晚辈不过一届草民,农户出身,多得大人提拔才有今日,不敢在大人面前自矜自耀。” 听着声音和谈吐,当真以为其人温润如玉,孙婵抱着手臂,抑制身体的颤抖,深深呼出一口气。 多亏他这样好的伪装,若不是她无意撞破他二人的苟且之事,只怕到死也以为他是个好夫君。 “别说这些,我不过指点一二,还是你的才能得了陛下赏识。待日后成了陛下跟前的红人,你可千万要记着提携在下一二。” “当然,赵大人的恩情,我会一直记着。” 孙婵闭着眼回想,与沈青松走得近的赵大人,有一位文渊阁学士赵勋,后来在某一年犯事被抄了家。那天沈青松的神色异常轻快,所以她记在心中。 这个时候,沈青松说自己得了赵勋指点,莫不是贿赂考官,拿了考题作弊,看来他的这个状元郎,也参了不少水分。 孙婵冷笑,继续听着,那赵大人道:“昨日陛下宣你到养心殿议事,一下午闭门不出,同僚中不知多少人眼红。岁友兄迟早会进入文渊阁,我等日后,皆要仰赖文远兄了。” “赵大人这是哪儿的话,陛下召我不过因我出身农家,问些农事现状。晚辈烦请赵大人莫要再打趣了,晚辈万万消受不起。”这话说得恭敬,孙婵与沈青松夫妻多年,却能敏锐地发觉他语调里轻微的傲慢,可以想象他的表情,一定满脸自得自矜。 以后的沈青松不会喜形于色,看来他现在初出茅庐,伪装的功夫还未炉火纯青。 二人又说了会子话,不是恭维之语,声音也越来越低,孙婵渐渐听不见什么了。 小二正为茶壶添上热水,突然邻座爆发一阵笑意。 “没想到岁友兄,年轻有为,也是个情场老手啊,万花丛中过,半点不沾身。在下当真敬佩。” “哪里的话,不过那醉仙楼的姑娘是真的美,各有特色,环肥燕瘦,让人目不暇接。” 他们应该是喝醉了,开始说起荤话来。 “赵……赵大人,我告诉你,那醉仙楼有一位浮翠,身形丰润,肥……肥而不腻,抱着手感极好,三十多岁了,羞涩如处子,在床上却极放得开,真是极品……” “真有这么好?”赵大人声音里夹了不怀好意的笑。 孙婵捏着水杯一阵恶心,恨不得立即回家柚子叶煮水从头到脚洗刷一遍。 “不敢打诳语。赵大人,待会就随晚辈一起去享受享受。还有一位叫行烟的,身材倒不算特别,就是一张脸妖娆得不行,看着就把魂儿勾去了。” 行烟……这个名字让孙婵心中一凛。原来在这个时候他们便已勾搭上了。 她与行烟相触过一段时间,对她还算了解,若要让沈青松死了娶她的心思,可以从行烟处下手。 邻座传来响动,孙婵余光看着,那两人勾肩搭背、歪歪扭扭地走了,应该往他们口中的醉仙楼去。 她望向窗外,捏紧了裙子的手指仍旧颤抖着。 暮色渐渐侵染了整个天空,昏黄的日色拦不住喧嚣的寒意,她拢紧了衣襟,觉着此刻寒冷彻骨。 她的侍卫大人怎么还没找来呢? 她在旷野里踽踽独行日久,想要他过来牵起她的手,带她回家。 第6章 浓重的暮色遮蔽了整个京城,昏黄的日光为行人的面孔覆上一层蜡色。 一道人影出现在两街道交界处,孙婵坐在二楼雅座的窗旁,与他遥遥相望。 他总是与众不同,其他人的脸都是蜡黄的,只有他,细腻白皙的面孔此刻如一块温润的美玉,清亮的目色点缀其中。在来往的人潮中,牢牢摄住她的目光。 习武之故,他站得很直,清瘦的身材像一根傲立风中的幽竹。 惯来执剑的手,捏了串糖葫芦。 孙婵傻笑。她想了千百种情况,甚至想到了他会转身返回国公府唤人来寻她,就是没想他会到如此。 的确让她感到惊喜了。 也证明这两日的努力奏效,除了她的安危之外,他开始把她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 孙婵笑着移开目光,取个新的杯子倒了一杯茶,推到桌子的另一端。 喝下一口暖茶,体内的寒气被驱去了好些。 …… 荀安坐在孙婵对面,捏着糖葫芦,有些无所适从。 孙婵笑道:“不是说不喜欢吃吗?怎么又买?” “小姐,对不起。”荀安低头,拿着糖葫芦啃了起来,一口又一口,囫囵吞枣,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孙婵却觉着他有些痛苦。 “你干什么?”她把茶杯放下。 “对不起,”荀安满嘴红色的糖浆,眼神委屈地看她,“我不该不听小姐的话。我不该不吃糖葫芦。” “别吃了。” 他不应,嘴里嚼着糖葫芦,眉头微蹙。 孙婵气极反笑,起身把他咬了一半的葫芦串夺了去,扔在桌上。 荀安看着她,眼里的委屈转成了疑惑。 “你以为,我气你不听我的话?” 荀安点头。 孙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不要颤抖,“好吧,念在你不懂,我告诉你,我在分享我觉得好吃的糖葫芦,你却半点不领情,我问你喜欢吃什么,你也不告诉我,我气的是这个。我想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孙婵又把自己说激动了,“我们也算从小一起长大,你了解我的一切,我却半点也不了解你。” “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 荀安摇头,冷冽道:“小姐没有必要关注属下。” 孙婵气极,再争下去,他该觉得自己胡搅蛮缠了,端庄大方的形象不能丢。 她把茶杯满上,喝下一口,道:“我是小姐,你是不是应该听我的话?” “是。” 孙婵正色道:“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喜欢吃糖葫芦?” 荀安低头不语,孙婵发现,他每次感到为难时,会半垂眼睫,像拉下一半的卷帘门,把真实的自己藏在后头。 “你不是说听我的话吗?” 荀安望向她,见少女的眼睛红了一圈,气鼓鼓的模样,虽不知道她为何生气,仍然如实回答:“属下小时候家贫,娘亲偏爱弟弟。属下从来没吃过糖葫芦,弟弟却可以常吃。一次他捉弄我,把吃剩的糖葫芦放在我的枕头下,捂了半天。那天娘亲不让我吃饭,睡不着,见枕头下放了串糖葫芦,化了一枕头的糖浆。” 荀安不习惯说这么多话,顿了顿,见孙婵没有任何不耐之色,方才继续开口:“那天晚上月光不是很亮,我肚子又饿极了,吃了一口,才发现葫芦里长了蛆。” 孙婵喝了一肚子的茶,觉得胃里在翻滚,见荀安冷冷地说着话,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忍不住心疼。 他六七岁才来到国公府,此前的人生里,他吃了多少苦? “那后来呢?你弟弟有没有受惩罚?” 荀安摇头,“娘亲过门三年没有儿子,便买了我,后来生了弟弟,便对我百般苛待。后来,把我卖到了国公府。” 孙婵十分惊讶,她真的不知道荀安的身世如此曲折。 “对不起。”少女低着头,脸色苍白,愧疚道:“我不应该逼你吃糖葫芦。”霎时抬起头,目光灼灼道:“但是你也有错,如果你早跟我解释,我就不会这样伤心。” “所以,我们算扯平了吧。你可不许在心里偷偷埋怨我。” 荀安不知她为何变脸似的转换神情,此刻又浅笑盈盈看向他。这也算是让她高兴了吧。 孙婵瞧着荀安脸色没有不对劲,才开口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去寻你真正的父母?” 荀安冷声道:“属下没有父母,属下是国公府的人。”无论他的亲生父母因为什么原因抛弃他,此生已经再无缘分。 孙婵想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对亲情缺失日久,不是说弥补就能弥补的,维持现状可能是好事。若发觉他的亲生父母没有苦衷便卖了他,那岂不是徒增伤心。 今天虽然过得不太愉快,却知道了关于他的许多事,让他说了这样多的话,也算是收获满满。 孙婵苦口婆心劝导,总算说服荀安与她同一桌用膳。虽然他坚持等她吃完,他再动筷。 点了一大桌子菜,也不知道荀安爱吃什么,她当着少年的面,挑着自己喜欢的菜,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一勺嫩豆腐入了嘴,她合起唇慢慢品尝,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嗯……樊楼的手艺还是这么好~”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对面端坐的少年。 “你吃吧,没关系的,我又不嫌弃你。当然你也不能嫌弃我。” 荀安还是摇头,肚子同时发出“咕”的一声响动。 面无表情的少年喝了一口茶,孙婵笑着用他碗里的勺子舀了一勺嫩豆腐,递到他面前。 “啊……”孙婵做出张口的动作。 荀安无所适从,不敢看她,也不开口。 孙婵装作恼道:“你家小姐命令你吃呢。” 荀安果然认命,桃花一样的眸垂下,张开了嫣红的嘴唇,含住整个勺子。 孙婵手一抖,他抬眸看她,水润的眸子颤悠悠望进她心里。 美色惑人,美色惑人! 孙婵把勺子放回他碗中,已经失了方才的理直气壮,“吃都吃了,你可不许再推拒了。我命令你吃。” “来来来,尝尝这个,这儿的烤鸡也是一绝。” “小姐,这是烤鸭。” …… 第二日下午,孙婵又着绛芷去请荀安。 绛芷道:“小姐不是昨日才出了府吗?” “别提了,昨日什么也没做成,喝了一肚子茶水。”孙婵自己动手对镜描眉,“你别愣着了,快去找荀安。” 这日天气阴沉,孙婵没了与荀安并肩而行的理由,见他又自觉走在身后两步远处,颇有些生气。 合着只有她一个人觉得昨天晚上的谈话超越了身份的藩篱,他们的关系已经更进一步了吗?为什么这呆子像抹除了昨晚的记忆? 一言不发走到锦绸庄,她冷冷吩咐:“你在门口等着,两个时辰后我就出来了。” 荀安诺了,一丝不苟站好,孙婵又娇斥道:“你不是要贴身保护我吗?万一里边有贼人怎么办?” “这铺子长十六尺宽十尺五寸,且两侧不连通,若有贼人,无论在哪个角落,属下都可以立即过去把他擒住。”荀安看着铺子里头,嘴唇开合说出能气死人的话语:“而且里面许多妇人,跟着的都是侍女,侍卫都在外头等着,属下进去不合适。”他低头。 “好,那你便等着吧。”孙婵转身,发梢和裙角在荀安眼前转了个漂亮的圈。 呆子呆子真是个呆子!侍卫不能进,情郎还不能进吗?孙婵气冲冲地翻着店里陈列的衣物。 孙婵是常客,锦绸庄的东家老李自然认识这位国公府大小姐,不知什么触了她霉头,看起来十分不高兴的模样。老李眯着小眼睛嘿嘿一笑,迎上前来。 “孙小姐难得大驾光临,这都是常服,入不了孙小姐的眼的,我去寻些今年新鲜的样式,供孙小姐挑选。” 孙婵换上端庄的笑意,“不必了,我此次前来,是想为笄礼定做几身衣裳。我瞧着这京都这么多衣裳铺子,你这儿不是最有名,却是手艺最好的。时间不足半月,要做四套衣物,可有难处?” “对旁人是有些紧了,对孙小姐却是绰绰有余的。肯定为你做得漂漂亮亮,保证笄礼当日艳压群芳。” “小荷,”肥头大耳的东家回头唤自己的女儿,“带孙小姐到二楼量尺寸。” 量了尺寸,与小荷交流了一番自己的想法,孙婵又道:“铺子里可有适合我的男装,可否为我寻一套?” 小荷为她寻了一套白色的交领织锦长袍,孙婵换上,对着镜子仔仔细细挽了男子的发髻。 她今日出门前束了胸,用深色黛笔把眉描粗了些,唇也用浅浅的口脂勾勒方正,除了一双杏眼娇媚无法掩饰,其余地方没什么破绽。 小荷虽然讶异,到底没说什么,东家见了后打趣道:“哟!给孙公子打个八折,裙子十日后送到你府上。孙公子慢走啊!” 荀安面对这样的小姐只恍惚了一瞬间,孙婵惊讶于他的适应能力,猜想是她这几日性情变化太大,他已经习惯了。 这样可不好,不能再与他斗嘴了,她还是他心中端庄大方的小姐。 孙婵没走回家的路,荀安毫无异议跟在后头,走了半个时辰,见孙婵停了下来,脑袋抬起看着前方的建筑。 一座三层高的房子,楼上是开放的回廊,倚着许多衣冠不整的姑娘,风情万中地扬着手绢,看着门前的行人媚眼如丝。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来往不绝,大门的匾额上写着“醉仙楼”三字,荀安恰好都认识,就算不认识,也能猜到这是青楼。 不知孙婵何意,他疑惑看她。 孙婵抱臂笑得揶揄,点点下巴,“走啊,进去逛逛。” 第7章 门口的小厮见二人气度不凡,谄媚地迎上来,笑道:“二位公子可面生,第一次光临咱们醉仙楼吧?” 孙婵打点了些银子,从容笑道:“劳烦带路。” 小厮见那身量纤细面容稚嫩的公子,一出手便是五块碎银,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公子过来开荤,这种多是一掷千金面不改色的大财神爷,便乐呵呵地把二人带到大堂中央。 孙婵一路走来,被越来越浓的脂粉味熏得头昏脑胀,每桌上不乏肥硕油腻的男人搂着二八佳人调笑,令她观感不适。 “二位就在此处坐下,先看看表演,看中了哪个姑娘,吩咐小的便是。”小儿把他们带到一张桌子,搓着手笑道:“咱们这儿的姑娘,可是全京城最好的,二位公子试一次,小的打包票,往后便再也离不得咱们这醉仙楼了。” 孙婵坐下,见荀安站着不动,眼神威胁,他才坐下。 三尺圆台正对着他们的桌子,一个姑娘正抱着琵琶弹唱,声音清丽婉转,像黄莺轻啼,孙婵一手托腮,侧头欣赏。 “这个姑娘挺不错的,虽然娇小了些,胜在骨肉匀称、浓纤合度,眉眼虽然平淡,也算清丽,还唱得一手好曲儿。”她侧目斜睨荀安,“你说是不是?” 荀安不答,眼神游离点头,算应了她。 孙婵挑眉,目光下移,注意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捏住了青色衣袍一角。“你不喜欢呀?那边跳胡旋舞的姑娘呢?丰满富态、眉眼如勾,那广袖一扬一抛,真真撩人。” “怎么又不说话呀?环肥燕瘦,都没有能入你眼的?那边舞剑的女子呢,英姿飒爽、猎猎如风,可是你梦中神女?” 孙婵不依不饶,荀安僵硬扭头,总算把视线落在她身上了,一双桃花一样的眸泛了水润的光,为面无表情的他表达了心中无奈。 “小姐想做什么,不妨直言,无需逗弄属下。” 孙婵讪笑,“你这个人真没劲,我不过想要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罢了。” 荀安脸红了,从耳根蔓延到脸颊,再到眼角,绯红一片,“小姐不要说笑,你屈尊到这种地方,不会专门为了逗弄属下而来。” 孙婵一手托着脑袋,一手举着酒杯眼波缭绕,“谁说不是呢,我就喜欢逗弄你。” 见荀安侧头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她,似乎有些生气了。孙婵投降道:“好吧,瞒不过你,今日前来,的确有一桩十分要紧的事。” “请小姐直言。” 孙婵灌下一杯酒,笑容笃定,“来找我的一位姐姐。” 坐了半个时辰,毫无所获,来来往往的红粉佳人中没有一个是行烟。 孙婵正寻思着寻个由头找小厮问一问,便听闻邻桌的训斥声。 “那女人别给脸不要脸,你告诉她,本公子今儿见不着她,可就不走了。” 那公子背对他们,看不到长相,一老鸨模样的妇人屈膝在他面前,唯唯诺诺道:“是……是,傅公子。行烟那丫头刚来没几天,还有些傲气,过几月多挫挫她的脾气就好了。强扭的瓜不甜嘛,傅公子也不希望她侍奉得不尽心是不是?” “我们这儿的姑娘,比行烟美的多的是……” “臭□□抱着贞洁牌坊是吧?”那位公子打断了老鸨的话,声音听起来怒极,“别以为我不知道,沈青松已经成了她的入幕之宾。她看上了那一穷二白光有一幅臭皮囊的小白脸,反倒嫌弃本公子。” 那桌上另有一公子附和道:“咱们傅公子可是当今皇后娘娘唯一的弟弟,傅家在大梁的地位连垂髫小儿也知晓,咱们傅公子生起气来,分分钟踏平你这醉仙楼。” 另外一人道:“傅公子看上行烟是她的福分,你赶紧去劝劝,跟了傅公子吃香喝辣要什么有什么,别眼瞎了去攀着什么沈青松。” “各位贵人说得是。”老鸨不住点头,急得一脑门汗,几乎要跪下了,“我马上去唤行烟下来,先给傅公子赔个不是了。” 孙婵面不改色地侧耳倾听,见老鸨瑟缩着上楼去了,垂下头用筷子拨弄面前的一盘花生米,心中若有所思。 大梁三大世家,傅家、文家和刘家,世代簪缨,互为姻亲,几乎把持了整个朝廷。先帝韬光养晦多年,悄无声息提拔了许多基层官员,她爹孙文远就是从益州的穷乡僻壤一路提拔上来的小官。 先帝一朝换了朝廷半数官员,三大世家风头不及往日,到底还存了三分威望。傅家的嫡女本是大皇子妃,如今成了皇后,傅家的声望也一路水涨船高,难怪这傅公子如此刁横。若不是因为他只是个庶子,叫句“国舅爷”也不为过。 想着前世这位傅祎也是她的追求者之一,孙婵不禁冷笑。 荀安坐得一本正经目不斜视,余光见久久没有开口说话的孙婵,正一手撑着脑袋,低着头,颦着眉,眼神空洞悲伤,向来明媚的神情此刻无边落寞。 他霎时慌了,以为自己方才态度不好惹她生气,正急着开口解释,却见她蓦然抬头,眨着眼睛,脸色不太好,眼神游离,却不自觉看向斜对面。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楼梯上一个姑娘走下来,越过他们的桌子,望隔壁桌去了。 孙婵紧张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发抖,这是老毛病了。尽管心有决策,也无法抑制身体的本能。 上次见行烟,还是她站在沈青松身旁,一身缟素衬得脸蛋素净又娇媚,白色的衣袍下露出大红的绣花鞋一角。 前世与行烟那一仗,她败得彻底。她的家世、才情、声望,全在她之上,容貌也算分庭抗礼,却输给了一个小小的丫鬟,这是她心中永不磨灭的耻辱。 行烟在那头与傅公子等人娇笑着赔礼道歉,又婀娜地坐下。孙婵喉头哽咽,见荀安在一旁关切地看着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拼命抓住一丝温暖。 荀安觉得她神色有异,不忍推拒,两只手一道把她冰凉滑腻的双手包裹。 她镇定了下来。 像溺水濒死的人在茫茫大海中寻到一块浮木。 “都怪陈妈妈,奴家不过梳个妆,想好好收拾了来见傅公子,陈妈妈却错怪奴家不想来侍奉傅公子。”她嘴里说埋怨之语,实际抛了一个眼神给站着的老鸨,眼波流转,又对着傅公子笑,又媚又娇,满是小女儿情态地撒娇,任见了也不忍对她狠下心来。 她的气质很特别,一言一行,明明是正常的举动,她做起来便染上嫩生生的媚。站在那儿便是一股随风摇曳的柳条,无端惹人觊觎。也正是如此,孙婵头次见她,便如临大敌。 此刻她的媚气比之后来,还夹着一丝青涩与讨好,更让人心疼。 傅祎果然不忍责怪,搂着她坐下。 孙婵收回视线,发觉双手还被荀安握在手心,幸而有桌布掩饰着。 见荀安呆滞着,莫名想撩开他耳后的头发看看,那儿是否粉红一片。手指挠了挠他手心,笑道:“怎么,不舍得放开了?” 荀安连忙放手,像扔了块烫手山芋。 孙婵也不恼,又喝了两杯酒,过一会儿见傅祎搂着美人上楼去了,对荀安道:“你跟上去,看他们往哪个房间,悄悄的,别被人发现了。” …… 夜晚的京城,初冬的寒意渗透各个角落,虽然身上的男装还算厚实,孙婵仍冷得打了几个寒颤。 除了街角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吠,街道上渺无人烟,孙婵觉着这是个和侍卫大人增进感情的好机会。 她再次强迫荀安与她并肩而行,打趣道:“你方才在他们的房门前,有没有听见什么?” 荀安顿了一下,“属下听到他们在打架。” 孙婵笑出声来,觉着荀安这个小傻子什么也不懂,毫不客气数落道:“你不懂,那不是打架。” 荀安一脸执着,“就是在打架,属下听得清清楚楚,那位公子在打那个姑娘。” “好好好。”孙婵决定先顺着他,反正他迟早会懂的。 这一片不是热闹的市集,这会儿沿街的商铺大多关了门,弯钩一样的月亮洒下如水的月光,除了时不时一户人家檐下吊着灯笼照明,孙婵几乎看不清路。 她扯着荀安的袖子,逐渐整个人侧身躲在他身后。 长街的尽头有家未打烊的酒馆,稀稀拉拉几个客人。越发靠近,孙婵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其中的一个人长得好像她爹。 酒馆前停下,孙婵眼睛盯着酒馆里头,拍了拍荀安的手臂,“荀安,那个人是不是我爹?” 荀安仔细看清了,道:“是。” 两人站在黑暗处看着,见孙文远似乎醉的厉害,趴在桌上,手里还捧着酒壶。他旁边二人晃他,见他没反应,上手在他身上搜起来。 没有收获,孙文远也拍着脑袋坐起来,三人开始争执。那二人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人似乎气极,竟拔出匕首指着孙文远。 孙婵急道:“你别愣着啊,快去救我爹。” 荀安应下,走进酒馆,在那二人反应的间隙,已经赤手空拳把匕首打下,几下拳脚把二人打倒在地。 孙婵跑过去扶起她爹,余光瞧见二人的模样,霎时愣了,二人逃跑,荀安要追,孙婵连忙制止。 那两个人她认识,是孙文远的从前的同僚,从益州一同来京,皇帝登基后便散尽家财销声匿迹,听说是仗着先帝宠幸犯了事,怕陛下责罚。 那两个人,怎么会刺杀她爹? 她的印象里,前世根本没有关于这件事的记忆。 第8章 孙文远脸色涨红,难受地叫唤了几声,满是酒气,孙婵觉得现在也问不出什么,让荀安先把他扛回家。 看看荀安那瘦弱的身板,她有些心疼了。 荀安扶着,孙文远打了几个酒嗝,眯缝眼里溢出了眼泪,孙婵心疼又恼怒,“爹,明明不能喝酒,怎么喝这么多?和从前的同僚叙旧,也不知道长点心,连人家想杀你也不知不觉。” “我……”孙文远拖长了尾音,含糊道:“我有罪。” “你说什么呀?”月光下,孙文远的脸看不清晰,孙婵敏锐发觉他的不妥,不像一般的喝醉。 “爹,你想说什么?” “陛下……臣有罪。”他闭上眼睛,皱着眉,伏在荀安肩头,再不开口。 孙文远平日整日乐呵呵的,无论遭到怎样的打压,都乐观开朗地劝解妻女,孙婵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被吓得不轻。 陛下登基以来,孙文远除了国公府的名号,把实权全都上交了,大理寺的人拿了账本查过几回,查来查去,也抓不住国公府的任何把柄。 他有什么对不起陛下的?难道不是皇帝对不起他们这些老臣吗? 孙婵冷着脸沉思,见荀安累得喘着粗气,她爹反倒呼呼大睡,还打起了呼噜,拉起孙文远另一条手臂扛在肩上,想为他分担一下。 “小姐别动!让属下来就好。” 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孙婵悻悻放手。 “那,回去后我替你捶肩?”她小声道,“真是为难你了。” …… 夜里孙婵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眠,想着这短短几日发生的桩桩件件,觉得自己深陷一张细密的网中,无论如何挣扎也无力挣脱。 回府时她问了娘亲,爹爹以前可曾说过这样的胡话,娘亲道没有,但先帝驾崩以来这一年,爹爹睡觉不是很踏实,常在梦中惊醒。她以为是爹爹与先帝感情太深厚之顾。 “陛下……臣有罪。” 孙婵回想起这句呓语,若说有愧,只能有愧于先帝。坊间多有传闻先帝不欲立大皇子为东宫,难道真正的遗诏,真的在她爹的手上,而他因为某些原因没有公之于众? 今晚那二人,便是为了夺遗诏而来。 孙婵想着爹爹憨厚的笑脸,又翻了个身。 虽然她见惯了官场相争,霎时发现自己最亲密的爹,可能不是眼前所见那么纯粹,真的很难令人接受。 还有沈青松与行烟竟然是老相识…… 脑子里各种线索绕成一团,她闭着眼睛翻转了几回,暗道外间守夜的绛芷竟然如此能睡,也不过来看看,陪她说说话也是好的。 她披衣起身,走出外间,见那丫头果然缩在小榻上,卷着棉被睡得香甜。她小心为她捏好被角,轻声推门出去。 外头守着的侍卫不是荀安,他在府中的资历老,只需在她出门时跟着保护,不需要晚上守在房门外值夜了。 那个面生的少年见她出来,十分惊讶,慌忙行了个礼。 孙婵摆摆手道:“辛苦了,我就出来走走。” “是。”他低头应声。 “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名叫石献。”他粗短身材,国字脸、粗眉圆眼,十分老实能干的模样,定是她娘给她挑的侍卫。 “小姐,不如让属下跟着走吧,这都快三更了。” “不必了,府里各处屋子都有侍卫守着,不会有事的。” 孙婵走在溶溶的月色下,湖面泛着粼粼波光,莲花都凋谢了,满池残茎败叶,颇为萧条。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竟走到武堂去了,见里面还有烛光,一时好奇,迈了进去。 她的侍卫大人,果然在昏黄的烛光下练剑。 她寻了个位置坐下,荀安见了她,稍稍惊讶,又面无表情地继续着动作。 等他练完一套剑法,额头上浮了一层薄汗,站在原地看着孙婵。 “小姐。”声音清润得像一阵风。 她眼神放空,他自觉走到她身边坐下,不问她为何而来,只默默陪伴。 孙婵出来得匆忙,亵衣外只套了一条厚实的披风,否则她定要掏出手帕为她擦汗。 想起手帕,她道:“我那天给你的手帕呢?” 久久没等到答复,她偏过头,见荀安目光闪烁,笑道:“你是忘了有这回事,还是想藏起来不还我了?” “我可不许你说是前者。” 荀安答道:“属下已经洗净,见小姐一直没问,便……便收了起来。” “这样很好,”孙婵叹了口气,“那是我亲手绣的,我的绣件,流传到京城绣庄价值千金,你可要好好保管。” 又悄悄睨他,道:“若你以后离开国公府,把那帕子卖了,便足够娶媳妇和盖新房了,兴许还剩余一些,为你那弟弟说门亲事。” 荀安正色道:“小姐请不要打趣属下。” “我说真的,你会不会有一天想要离开?你功夫这么好,没必要屈尊国公府,做一个小小的侍卫首领。” 孙婵面上云淡风轻,仿佛在说笑,心里擂着战鼓,充塞着一鼓作气的悲凉。 荀安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只要小姐在一日,属下绝不会离开国公府。” “为什么?”她迫切想要知道答案,他们本质上都是十分温吞的人,任由情愫蔓延却不敢向前,前世才会擦肩而过。 她深陷迷雾中,迫切需要一点真实的、可以依靠的力量,赋予她勇气,带她走出困境。 “因为保护小姐是属下的责任。” “这责任是国公府赋予的,你若有朝一日恢复自由身,便没有必要死守着了。” 荀安迟疑半晌,道:“属下不知如何回答。” “那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你。我不想要猜来猜去的了。你心里,对我,除了主仆关系外,有没有一点点爱慕之意?”荀安颤着眼皮不知所措,一会儿看她,一会儿又看底下,一会儿盯着自己的双手,孙婵继续表白道:“我这几日性情有些变化,你也能感觉到吧。因为我爱上你了。而且我觉得,你也不讨厌我的接近。” 荀安半垂着眼帘,想要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脸颊红了一片,颤着声说:“属下,属下身份低微,不值得小姐如此。” 孙婵把他一侧的头发全撩到耳后,耳根那片果然像扫了胭脂,轻柔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值得。” “小姐是不是,因为今晚老爷遇袭,受了刺激?” 孙婵脸色从容,颤抖的手指偷偷拽紧了披风里侧,“是,但是我本来就有这心思,这刺激让我勇敢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荀安喘着气,几乎要把地面望出个洞来,“小姐是不是因为,在府里没见过几个外男,才会喜欢属下?” 孙婵捏他如玉的耳垂,“你这傻子一天到晚的想什么东西,你家小姐京城一枝花,思慕我的公子从东城门排到西城门,你当我没见过外男?” “算了算了,”她放了手,摩梭指尖残余的温度,自信道:“你现在对我没有男女之情,那是因为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喜欢我的。” “但是我的话放在这了,以后你不许躲避我,走路不许站在我身后两步远,在外要与我同桌吃饭,私底下也不许自称属下,叫我婵儿。” 她掰着手指头数完了,浅笑看他,“这些你能做到吧?” 荀安桃花一样的眸子里蕴了一汪清泉,手指紧紧捏着凳角,欲言又止,孙婵抢在他说话前道:“不许拒绝,我没有让你立即答复,已经让步了,虽然我大方又善良,却毕竟是个脸皮薄的姑娘,你总得给我个面子。” “好。”他的声音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 “啊啊啊啊啊!”孙婵嘴里大喊大叫,登时从床上坐起。 不是梦,她竟然一时冲动,跑去向荀安表白,还对他苦苦相逼。 该不会是昨晚在醉仙楼喝醉了吧? 她以后要如何面对他? “小姐,怎么了,怎么了?”绛芷顶着一头蓬乱的发从外间冲进来,应是刚被她吓醒。 屋里的天色很暗,看来尚未鸡鸣。孙婵又躺了回去,抱着被子翻身向里侧,“没事儿,没事儿,你回去继续睡吧,一个时辰后过来叫我起床。” 孙婵到爹娘的房里用了早膳,母女两吃完时,她爹还睡得像头死猪。 孙婵问:“娘,昨晚爹爹遇袭击,我觉着十分惊险,为何不给爹爹配备出行侍卫?” 俞氏叹气道:“你爹昨晚说到那酒馆去坐坐,没说约了旧日同僚,也没让侍卫跟着,谁能想到会出了这样的事?多亏了婵儿及时赶到。” “我记得,那两位叔父,当年与爹是顶顶要好的,常到咱们府上来呢。” “是啊,谁能想到,他们能做出这样心怀不轨的事呢。不过是他们两家败了,咱们还屹立不倒,眼红罢了。” 孙婵试探道:“我觉着应该加强府中的守备力量,爹爹平日出行,都要着人跟紧,不能出半点差错。女儿也十五了,想要学着管家之事,这件事能否交由女儿去办?” “婵儿你自小稳重,交给你去办,我是一万个放心。只是这件事,要跟你爹去商议。” 孙婵惊道:“府里的财政大权,不是掌握在娘亲手上吗?” “库房钥匙,田契和铺租等的确都由我保管,管账的却实际是你爹。”俞氏解释道,“别看你爹这副混不吝的样子,他当年得先帝赏识,也是因为在益州管理财政出色。这么多年,他经手府里一切事务,每一笔账都从我手中拿银子,总算进来得多出去得少。我也就没再操心,全都交给你爹了。” 孙婵觉得十分奇妙,她竟然从来不知道,她那纨绔子弟般只会吃喝玩乐的爹,竟然是个理财好手。 这时她爹孙文远在里间叫唤:“盼儿……盼儿……我要喝水。”娘亲以袖掩唇,笑着倒了杯茶过去。 第9章 孙婵跟过去看,见她爹趴在她娘怀里喝水,哼哼唧唧的,还是那么一幅不太聪明的样子,让她着实很难将他与勾心斗角阴谋诡计结合起来。 “爹,你昨晚怎么会遇上那两位叔父?” “我,我也不知道啊,我昨天晚上见谁了?”孙文远瞪着迷茫的小眼睛,“我喝醉了,然后就醒了,就在这儿了。” “你真不知道?” 孙文远斩钉截铁,“真不知道。” “好吧,”她坐在床尾,直视着她爹的眼睛,“爹,我跟你商量个事呗。” 孙文远喝了茶水,又闹着要喝蜂蜜水,俞氏为他拿蜂蜜水去了,他又烂泥似的摊在床头,有气无力道:“婵儿你说吧,说完赶紧走,你爹头疼呢,想再睡会儿。” “我想学着管府里的财务。”她笑得乖巧,“爹爹不是说这府里的一切日后都是我的吗?我提前熟悉一下,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孙文远小眼睛一转,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可以啊,可以,婵儿想要学着管家,我再高兴不过了。”转眼又警告道:“你爹每月的花销不小,你可不许克扣了。” “那就劳烦爹爹,给我看看账本。”见孙文远捂着脑袋装晕,孙婵过去扯他手臂,“走吧,等会儿我娘回来了,你再撒娇不迟。” 孙文远撇着嘴,哼唧两声,还是起身穿鞋下榻,从柜子里抽出几本账本扔到桌上“拿去吧,这几本都快被大理寺那伙莽夫给翻烂了,我看着就头晕,早就不想管了。” 孙婵抱着几本账本,笑道:“多谢爹爹,那婵儿先回去看看,有什么不懂的,再向你请教。”即将跨出门槛,又装作不经意回头问道:“爹,徐任大人什么时候回的京城?” 徐任是昨夜与孙文远一同喝酒的两人之一,她有心想要诈一诈她爹的话。 “谁知道呢,”孙文远走回床榻,盖上被子面向里侧,留给她一个黑脑袋,“我都小一年没见过他了。” 孙婵若有所思踏出门外,正好遇见她娘端着被蜂蜜水回来,轻声道:“爹爹表面上神色如常,实则举止有些不对劲,我觉着是为昨晚的事伤了心,劳烦娘这几日仔细照顾着。” …… 孙婵在房里翻了翻账本,绛芷拖着一盘水果进来,拿了一个苹果削皮。 “小姐,昨晚京城发生了件大事,”绛芷闲谈道:“小姐想不想知道?” 孙婵翻着账本头也不抬,“你说吧。” “昨晚城东永和坊里的一户人家被灭了门。听说死状极惨,流的血都快漫过门槛了。” 绛芷的刻意压低声音,有些神神叨叨。这种事情虽然少见,也不是没发生过,孙婵低着头,“嗯”了一声。 “奴婢今日听守门的家丁说,那户人家的家主十多年前曾是个人贩子。” 孙婵抚着账本的手指一顿,凝眸道:“你继续说。” 绛芷更加声情并茂,把切成小块的苹果放到孙婵面前,“听说那人多年前是个三教九流的混混,本来有些家底,被他日夜吃喝嫖赌,挥霍尽了。京城贵人多,他便起了歪心,干起了人贩子的行当。那几年他拐卖了许多孩子,赚了很大一笔钱,又不舍得离开京城,改名换姓在城东买了出宅子住了下来。” 孙婵用签子叉起一块苹果,听绛芷继续道:“可最近几日,他被以前拐的一个孩子认出,追到他家去大闹一场,也就传出了这些风言风语。昨晚遭遇了那样的事,可能是那些被拐孩子的人家前来寻仇吧。” 孙婵点头,按理说这事虽然荒诞,但也不是全无可能,她不记得前世有发生过这件事,可能是当时自己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几日后的及笄礼上。 如今她的心里总有些不痛快,因为荀安。 她隐隐觉着,这个人贩子的死和荀安有关。 孙婵起身,塞了一块苹果到绛芷嘴里,提着裙子跑了出去,“剩下的你吃吧。” …… 武堂里没有荀安,孙婵直接去寻了管事老金,被告知他今天一早告假回了家,没有说具体哪一天回来。 孙婵心里拔凉,他回什么家?不是对收养他那个家怨恨深重吗?难不成是为了躲着她?难道昨晚她太过唐突了 她问:“金叔,他有说是因为什么吗?” “没呢,今早有个他的乡人,急匆匆寻来,说了什么,荀安便跟着他走了。” “那烦请金叔告知我,他的家乡在哪里。” 老金摸着花白的胡子,从抽屉下拿出一本账册,仔仔细细看了,指着其中一行字道:“在这儿呢,小姐,他的家乡在京郊洛河县定沼村,家里有父母和两个兄弟……” “谢谢金叔。”没等他说完,孙婵转身就走,老金在身后唤道:“小姐带上个侍卫吧,自己过去可不安全呐。” 孙婵想了想,返回道:“请金叔让石献到府门前等我,与我一同去荀安家乡。” 孙婵去着人安排了一架马车,前往京郊的路上,心中总是不安。 一路攥紧手指,摇摇晃晃的马车中,思绪也断断续续,总是串不起来。 “小姐,到了。”石献把她扶下马车。 群山环绕,山脚几处茅屋,有炊烟袅袅升起,通向那儿的泥泞小路却空无一人,有些诡异的萧条和冷清。 孙婵走过去,见从村头起,家家户户大门敞着,里面却无人,小路边的田地里空空荡荡,心中愈发有种不安的预感。 “石献,你说这人都去哪了?” “属下不知。若是属下的家乡,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人歇脚闲聊才是。” 孙婵继续走着,终于遇到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正从路的另一头走回来。 孙婵问:“小妹妹,村里人都去了哪里?” 小女孩皱皱鼻子,指着她来时的方向,“那儿,村西头的荀家全都死了,村里人都去看,我娘叫我不能看,叫我快回家。” 孙婵诧异,告别了小女孩,沿着小路快步走去,一路见不少孩子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还有一两个妇人,在小路上与她擦肩而过,偷偷打量她这个生面孔。 走了半刻中,迎着越发喧闹的人声,终于走到了人群聚集处。 “这老荀平日就爱偷鸡摸狗,听说借了不少债去赌呢,还把他家大儿子卖了。也是作下的孽障太多,才遭此横祸。” “可怜了他那大儿啊,一夜之间,老荀家就剩这根独苗了。” “什么仇家啊?能这么狠?把他们家人全杀了?” 孙婵让石献帮忙扒开人群,见低矮的围栏中,躺着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木门敞着,荀安坐在里头,逆着光,看不清脸色。 孙婵避开横七竖八的尸体,冲了进去,关上了屋门。 迎着荀安惊讶的神色,把他抱入怀中。 屋子里昏暗,她摸着荀安的脸,干干净净没有眼泪,冷静道:“荀安,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你不要自责。” 他点头,孙婵松了口气,又抱了一会儿,摸了一会儿柔顺的头发,听他叹息般开口:“小姐,能否借属下一些银子,让属下安葬了他们。” “可以。”孙婵习惯外出一定带足银子,摸出荷包在手里掂了掂,“你叫我什么?” “婵儿。” 孙婵满意了,打开门吩咐外头候着的石献:“你让这些人都散了吧,寻几个壮汉到县里买四口棺材,把他们安葬了。” 石献领命离去,孙婵关了门,又坐下来看着她家侍卫大人。 “你真的没事吧。”幽暗的屋子里,少女明亮的杏眼里闪烁着关切,目光灼灼地望向凝眸沉思的少年侍卫。 “我没事。其实我与他们没什么感情,就是,觉得有些突然。” 侍卫大人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呢,虽然他们对他极坏,仍保持了一颗以德报怨的善心。 “你不必担忧,等石献处理好了,我们再一同回府去。” “好。”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血腥的气味静静流淌着,孙婵却不想破坏与荀安难得单独相处的机会,抱了他的手臂倚在他肩头。 他身子僵硬了一瞬,孙婵不理,心里想着今日发生的事。 荀安的家人前世是否遭遇了横祸,她不知道。她觉得应该是有的,荀安这样的性格,当时与她又不熟稔,不会把这种事情告诉她。 仔细想想,荀安一直沉默寡言,但从一段时间后,他的眼神更加阴郁,桃花眼总是半垂着,就像拒绝了整个世界的光。应该就是因这件事受的打击。 再联想昨夜的人贩灭门案,她后背发了一股冷汗。如果这两件事借因荀安而起,她要如何应对?若背后之人要来找荀安,她相信孙国公府能护住他。但若荀安知道一切因他而起,他会不会心里难受?会不会自责? 一定会的,毕竟他是这么善良的一个人。 “荀安,不必担心,”她侧脸蹭着荀安肩膀,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我们一起面对,你不要担心。” “好,”荀安环视了一圈熟悉的屋子,残旧破碎的家具是他腐烂卑微的出身,身侧暖香溶溶的少女,是拼命拥抱他的如今,他侧过脑袋,轻轻用侧脸蹭蹭少女的毛茸茸头顶,“我们一起面对。” 第10章 孙婵和荀安一同坐在马车里,石献在外面驾车。 荀安闭目靠在车壁,眼下有浅浅的乌黑,在白皙如玉的皮肤上特别明显,孙婵心疼极了,仔细地打量他的神情。 他如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但长眉不见舒展,眉心微微蹙起,心里应该还有些不好受。 至少不如表面平静。 孙婵希望他能哭一哭,希望他能与她倾诉他现在的心情。但是侍卫大人真的好冷漠啊,一上车就靠到一旁的车壁去,双手抱胸,不理她了。 “你别看了。”他突然开口,把孙婵吓了一跳。 孙婵挑眉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荀安睁开双眼,闭目一段时间,红血丝褪去了不少,目光清亮,“你的眼风跟刀子似的,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怎么会没有知觉。”气息浅浅,美人蹙眉,格外惹人怜惜。 “我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现在难过吗?” “不难过。”荀安摇摇头,那双桃花眼顺势垂了下去,脑袋也转往车壁的方向,留给她一张精致的侧脸“就像得知毫无关系之人的死讯。” “一点都不难过。” 孙婵道:“那我就当你不难过了,若是以后有一天我见你难过,我就……” “我就亲你。” “小姐怎么能这种话?”荀安嘴角噙着浅笑望向她,“好霸道,我为别的事情难过也不许吗?” 孙婵觉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惊道:“你竟然笑了?” 荀安无言以对,默默把眼睛闭上。 孙婵不依不饶去拍他手臂,“你刚刚又叫我小姐了,你说是不是该罚?” 荀安不答,孙婵便拖着他手臂整个人靠在他身上,似乎想用自己的重量压垮他,“你快说,要叫我什么,不说我就不放你走。” “婵……”荀安斜睨着她,嘴巴浅浅张开,低声叫了一半,眼里已经溢了水光,远山般的长眉舒展,像一只魅惑众生的妖。 “我叫不出口。”他低下头,十分委屈愧疚的模样。 孙婵大度地放开他,摆摆手道:“好吧,今天先这样,以后我每天都让你叫一叫,你总会习惯的。” 过了会儿孙婵又想到一茬,“我是小姐,我命令你以后都不许为别的事情难过,当然因为我看一看别的男子难过,这是可以允许的。你能做到吧。” “我尽量。” …… 炙热的阳光从马车厚重的窗帘下钻进来,孙婵撩开帘子看看,今日的天气也很好,但是路边没有多少行人。 马车突然停下,石献在外禀道:“小姐,菜市口西侧的路封了,我们是否绕路。” 孙婵忖度着,从京郊进城,绕路要多花一个时辰才能到国公府,便打开车门多问了句,“为什么封路?” “今日有一批罪臣被押到菜市口斩首。” “今儿是十月二十二吧,非初一十五,怎会斩罪臣?况且,斩罪臣向来是鼓励百姓围观的,为的是以儆效尤,让其他人再不敢犯,怎会封了路不让人走呢?” “今儿是……先帝的万寿节,至于为何封路,容属下去问一问。” 孙婵正想着要不要下去请人行个方便,便见一个小厮服饰的男子指着他们的马车,趾高气昂道:“你们的破马车怎么停在这儿,滚滚滚赶紧滚。” 孙婵想着今日低调从事,选了一架普普通通没有国公府印记的马车,没成想被这小厮看轻。石献已经耐不住气愤,几乎要拔剑刺之。 孙婵制止他,对小厮道:“你是谁家的小厮?叫你家主人过来说话。” “我家主人是皇后之弟,傅祎公子。问清楚了,还不快滚?冲撞了我家主人,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又是傅祎,孙婵冷笑,这两天怎么总是遇到奇奇怪怪的人。不管他想做什么,她也没必要绕路。 给了荀安一个安抚的神色,她提着裙角下了马车。 小厮先前逆着日光每看清马车里姑娘的长相,以为是个普通貌美的小家碧玉,待她走近了,才发现她的容貌气度大气端华,明艳如日光,站在那儿就自有一股威仪,让人不敢直视,怕被过盛的光芒灼了眼睛。 他竟情不自禁想要屈膝下去,反应过来啐了一口,道:“你是何人,我家公子可不是谁都能见的。” “这不是国公府的孙小姐吗?”孙婵还未回答,便见一人从菜市口方向走来,推了满脸的笑意,却浅浅浮在表面,像带了一层面具。 那是昨晚与傅祎一起去青楼的狐朋狗友之一,刘瑟,兵部尚书家的嫡子。 他走过来一巴掌把小厮拍倒在地捂着脑袋求饶,又对孙婵拱手行礼道:“对不住了孙小姐,这狗东西有眼不识泰山。”又伸手引向菜市口方向,“咱们傅公子组织了一场好戏,孙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孙婵也想知道傅祎要做什么阴损的事情,疏离地笑着点头,转身的间隙给马车方向递了个眼神,让石献在马车上等着。 荀安撩开帘子,便见孙婵跟着那位紫袍公子走向菜市口里面,风中传来一句笑语,“孙小姐,傅公子多日不曾得见芳颜,可常常念叨着呢。待会儿见了,你可要跟他好好叙叙,寥慰他这颗相思之心。” 孙婵并未回复,荀安望着二人的背影,如玉的指节抓紧窗沿。 …… 菜市口的空地上,十几个带着枷锁,胡子花白的老人跪倒在地,摆好了行刑的姿势,旁边却并未见侩子手。 孙婵有些不忍直视,因为里面有几人从前是孙文远亲密的同僚,常常到国公府作客,曾笑呵呵地给她递压岁钱,此刻默默等待旁人去结束他的生命。 “这不是婵儿吗?”一身绯衣的傅祎从阴凉处走出,歪嘴笑着,一双三白眼透着淫邪。 “傅公子。”孙婵随意见了个礼,冷冷道:“这是闹的哪一出啊?我的马车要从西侧经过,劳烦傅公子行个方便。” 傅祎摸索着腰间的悬挂的鞭子,铁制的鞭身在阳光在反射着亮光,“自然是一出好戏,我不希望旁人打扰,婵儿却是最好的观众。”摸着下巴笑道:“婵儿既然这个时候前来,也是有缘,不防坐到阴凉处,仔细看看。” 孙婵走到棚子里,见桌子凳子都有些脏污,不愿坐下,抱臂看着傅祎道:“开始吧。” 傅祎笑得邪气,走到跪着的罪臣身后,抽出鞭子甩了一下地面,扬起一层尘土,尖利的声音让那些瘦骨嶙峋的老人瑟瑟发抖。 孙婵皱着眉看着,见傅祎把鞭子抽打在老人身上,龇牙咧嘴,青筋暴露,像从十八层地狱爬上人间的恶鬼。 哀嚎声声,血腥遍地,其中一人的脊背被打得像块破烂的红布条,血肉模糊,那人吐了一口血,昏死过去。那人是以前陛下最为器重的吏部大臣,在她的印象中,是一个和蔼且高风亮节的好官。 “这是在做什么?”孙婵的手在衣袖里握紧了拳头。 刘瑟摇着扇子,道:“这些都是将死之人,不妨尽了他们最后的用处,给傅公子出出气。” “将死之人,为何不给他们留最后的尊严?” 刘瑟掩唇,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这些人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贪污行贿,杀头实在太过便宜了,应该五马分尸,死后投入畜生道永不能翻身。”盯着孙婵,眼里闪着怨毒的光,像一条吐着蛇信的毒蛇。 烈日当头,孙婵心里却如坠冰窟,台上之人多为先帝直系官员,先帝甫一驾崩,就落得这样的下场,而先帝最大的亲信,是她爹孙文远。国公府如同一叶危舟,在风雨飘摇的海面随风飘荡。 她冷着脸道:“戏看够了,我要走了。” 刘瑟伸手拦下,“时辰还早呢,孙小姐还是再看会儿。” 孙婵横眉冷对,“你敢对我不敬?” “孙国公最近几月都没有上朝吧,国公府的家底,不知还剩几分?”刘瑟狠厉的目光一寸寸逡巡她的脸,“希望孙小姐能嫁个好夫君,维持国公府这最后的体面。” 男子伸长手臂拦在孙婵身侧,阵阵压迫感袭来,令孙婵十分不适。她开始后悔今日轻举妄动,没想到这刘瑟如此大胆。 她正凝眸想着对策,便见一袭白衣的少年侍卫赶到刘瑟身后,用剑柄击落刘瑟的手臂,另一手把她拉到身边。 他今日没有穿侍卫的青衣,穿着自己的一袭白袍,转身间袍角扬起,飘然若仙。 孙婵摁下他执剑的手,仰着头颅道:“刘瑟,国公府再落魄,也是国公府,连陛下也不敢轻举妄动。”她压低声线,话里增添了不少威仪,“你一届小小的兵部尚书之子,就算加上你们刘家的党羽,对了,刘家不过巴着傅、文两家,刘家的属员,其实寥寥无几,国公府倾全府之力,足够让你生不如死。” “怎么了刘瑟?”傅祎拖着已经被染成红色的鞭子走了过来,鞋印和鞭子在泥地上逶迤成几道血痕。 “这位公子是?”他看着荀安,双眼被杀戮刺激得充血,眼神晦暗不明。 第11章 “戏也差不多结束了吧,刘公子却拦着不让我走,这是何意?傅公子,我爹娘还在家中等我用午膳。”傅祎直勾勾盯着荀安,让孙婵心生不喜,瘦弱的身躯把荀安护在身后,冷声道。 傅祎大袖一挥,几个侩子手冲到台上,把那些奄奄一息之人的头砍下。 孙婵及时移开视线,脑子里仍充斥着漫天的血光,今早到现在接二连三的冲击让她有些缓不过来。 对上傅祎的双眼,端着气势,“傅公子许久没见皇后娘娘了吧,她今晨遣人送我套笄礼用的头面,我还想着赶紧回去试试呢。” 傅祎不语,只盯着荀安眼神癫狂,“你是谁?” 孙婵牵了荀安的手,大方道:“傅公子对我的情郎有何意见?” “情郎?”傅祎摸着下巴,玩味的视线转回她脸上,“今日婵儿可以走,他不行。” 傅祎挥手,四面八方有身着黑衣的带刀侍卫涌出,荀安拔剑转身,顺势把孙婵护到身后。 孙婵不知他何意,怒喝:“傅祎,你想干什么?你想杀了我么?”傅祎充耳不闻,只盯着荀安,“无论如何,不要让他活着离开。”又对孙婵招手,“婵儿若不想被误伤,便走到我身边来。” 荀安的手捏得更紧了些,孙婵晃着两人交握的手,轻声道:“带我走,荀安,带我走。” 荀安看她一眼,转了个方向,把孙婵护在身前,手起剑落,左右几人纷纷倒下,杀出一条路后两人往菜市口的出口逃离。 后面几十个黑衣侍卫穷追不舍,荀安把孙婵抱在怀里,运起轻功踏上路旁的一个大酒桶,借力跃上了屋顶。 孙婵一路被拖抱着,脚几乎没有沾过地面,紧紧抱着侍卫大人的腰,闭着眼跃过幢幢房屋。若不是黑衣侍卫还在后面紧追,拦在自己腰间的长剑还淌着血,她可能会觉得这个场景挺浪漫。 寒风呼呼刮在脸上,刚睁开眼睛,便见右边一伙黑衣侍卫从地面跃上屋顶,她惊呼,提醒了荀安。荀安挥剑斩落前面两人,往左边的屋顶跃去。 孙婵觉得脚下的道路有些眼熟,拍荀安的后背提醒他,“从锦绸庄二楼的窗户进去。” 荀安卸了力道,落在锦绸庄一楼的屋檐上,窗户正好开着,二人钻了进去,立即低头躲避。偷偷往窗外看,黑衣侍卫失了目标,往四处散了。 二人瘫坐在窗下喘着粗气,明明是有些狼狈的情形,眼神对上是却相视而笑。当然孙婵是咧开嘴笑得灿烂,荀安则是嘴唇一抿的浅笑。 孙婵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这种情况下,他们怎么还笑得出来?大概是被追杀使她产生了一种,与侍卫大人亡命天涯生死相依的感觉。 孙婵悄悄抬头,见室外无人,把窗子关好,“这傅祎疯了吧,谁能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他能这样嚣张。会不会是杀红了眼,脑子不清醒了?” 荀安抱着她跳上跳下,累得不轻,停下来有些时候了,还涨红着脸,满头的汗,头发丝都冒着热气。孙婵心疼地拿出手帕为他擦汗。 “你不许再喘气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有多重呢。” 荀安累得话都说不出来,孙婵为他擦着脸颊和脖颈的汗,听闻有人上楼的声音。 “小姐,咱们楼上还有不少款式,特别适合你。” 小荷的声音,她正带着客人往二楼来。 孙婵拉着荀安起身,避进了一块挂着的布围成的试衣间里。他的剑在地板上淌了一摊子血,却是顾不得了,只能扔下架子上陈列的一件衣服掩盖。 “小姐先等一等,我去拿一方木矩,为你量身。” 狭小的试衣间里,两人为了不漏破绽,靠得极近,荀安热热的呼吸落在孙婵头顶,身体也传递着滚烫的温度。 他们听见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好了没?怎么这样磨磨唧唧的。” 孙婵紧张地揪起荀安背后汗湿的衣袍,听小荷说:“好了,有件衣裳被风吹到地上,我已经收拾好了。”孙婵松了一口气。 那位小姐量了身,小荷记录她的尺寸时,孙婵捂住了荀安的耳朵,见他眼里有笑意,揪了一下他柔软的耳垂。 外头的人开始商量衣裳的款式,看最新的衣料和衣服样子,再反复商量几两银子的优惠,大概过了一刻钟,孙婵已经在心里反思了数遍自己试衣时是否也如此让人厌烦。 两人呼吸交织,空气凉了下来,孙婵觉着暧昧马上就要转成尴尬了,抬起双手抱着荀安的后背,不顾抹到满手的汗,踮起脚尖在他耳边,用气声问:“你冷不冷?” 荀安摇头,孙婵把他抱紧,“我才不管你冷不冷。” 又等了片刻,外头的小姐终于掏了银子,小荷把她送下楼梯。孙婵扯开拉帘,叹气道:“小荷,今天我算是知道了,你们这生意做得真不容易。” 小荷丝毫不见惊讶,点火烧了墙角堆作一团的衣衫,见试衣间又被荀安的剑淌了一滩血,皱着眉拿了一块布把剑擦干净,又擦去试衣间地面的血迹,扔进火堆。 孙婵从腰间扯下令牌,递给小荷,“劳烦小荷,为我跑一趟腿,到孙国公府去禀告我遇袭,请我爹爹派几个侍卫过来接我。” 小荷接过了,转身离开,正要下楼,孙婵唤住她,“侍卫要带上令牌,乔装打扮,对方是个不要命的疯子,侍卫人数众多,我怕爹爹大张旗鼓地派侍卫前来,又惊动了他。” 小荷走了,孙婵为荀安寻了一件蓝色长袍,催促他换下彻底汗湿了的白袍,掏出一锭银子,放在陈列架上。 …… “那混小子当真放肆!”俞氏听了女儿的陈述,一拍桌子,怒喝着,“我今日便要进宫请太后娘娘主持公道。” 孙婵回家后,隐去了傅祎对荀安异常的态度,只说傅祎和刘瑟拦下了她,一言不合便对她起了杀心。 石献也孤身一人回到府中,说自己在菜市口外面等着,见一伙黑衣侍卫赶来,不由分说就砍向他,他逃了回来,马车却难逃粉身碎骨。 俞氏气极,把傅祎和刘瑟大骂了一顿。 孙文远倒淡定多了,拉着孙婵左看右看,“婵儿,你受伤没有?” 孙婵摇头,“多亏了荀安,拼死护着我。”她喝了一口热茶,惊魂未定道:“我真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傅祎会如此嚣张。” “不过是傅家的庶子,妾氏生的破落玩意儿,真有胆子这样胡作非为。”俞氏站起身,“赫萱,立即为我梳妆,我现在就入宫。我就不信普天之下没有王法,没人能治他的罪!我倒要问问皇帝,这天下是姓李还是姓傅。” “夫人且慢,”孙文远绕到俞氏身后,把她按下,为她捏肩,“皇后现在最得盛宠,傅家也风头无两,况且婵儿又没有受伤,贸然进谏,恐怕不能成事,只会惹了傅家的记恨。” 俞氏拍开他的手,气得眼眶都红了,“孙文远你就会忍,这一年来,你让了多少实权?这次你还要女儿忍下这份屈辱吗?往后京城的儿郎岂不以为婵儿人人可欺?我以为你一生窝囊,幸好对妻女还算真心,没想到也是这样,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你自个儿去荣华富贵终生吧,我就是憋不下这口气。” 孙文远摸了摸小胡子,讨好地笑了两声,“夫人别气,没叫你憋下这口气。我怎么可能不关心婵儿呢?只是贸然进谏的确不是一个好法子。气是要出,也需从长计议。” 孙婵帮腔道:“娘,我爹说得对。他敢这样嚣张,不就是仗着皇后和傅家的庇佑么?现在的国公府还不能跟傅家硬碰硬,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总有法子让他吃回闷亏就是了。” 孙文远又上手捏起了俞氏的肩膀,“婵儿说得是,夫人你就放心吧,我绝不会让咱们婵儿白白受了委屈。” “那你向我保证,婵儿以后的安全再不会受到威胁。” “那是自然,国公府的侍卫可是最好的,婵儿,还有几日便是笄礼,你也别出门了,就在家里待着,做做女红,写写字儿。” 孙文远对孙婵使了个眼色,瞟了一眼还在气头上的俞氏。孙婵应道:“经此一事,婵儿也不敢再出门了。” “笄礼上见了太后,我定要好好哭诉一番,就算治不了他的罪,也要让他在京城名声尽丧。” …… 总算把俞氏哄好了,孙婵走回自己屋里。一路低头踢着地面的小石子,她越来越觉得她爹这人不简单。 他说有办法,定不是就这么忍过去,她莫名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婵儿,”孙婵回头,见孙文远颠着滚圆的肚子跑过来,“你娘叫我来送送你。” 孙婵勾唇浅笑,“谢谢爹。” 孙文远勾了她肩膀,笑道:“谢我做什么,我还要谢你方才哄好了你娘。” “今日遭此劫难,你没吓着吧?” 孙婵摇头,孙文远低声道:“婵儿,方才当着你娘我没问,你老实告诉爹。傅祎他为何要追杀你?” 孙婵挣脱她爹的手臂,与他面对面站定,她突然觉得,他一双眯缝眼里竟然闪着睿智的光。 “傅祎再嚣张,也不可能无缘无故追杀国公府的小姐。” 作者:婵妹:今日份和侍卫大人一起被追杀,好刺激好浪漫~ 第12章 孙婵默然片刻,直言道:“其实傅祎要杀的不是我,是荀安。” “他见了荀安,就跟发了疯似的,虽然他本来就是个疯子。但是,那种直勾勾的眼神,太可怕了。爹你知道吗,昨夜京城了发生了一起人贩灭门案,几乎同时,荀安的家人被杀,我很难不将这几件事与傅祎联系起来。” 孙文远摸着小胡子,看向池子中央,若有所思。孙婵又道:“荀安是荀家的养子,爹,我猜想,荀安真正的身份对傅祎有很大威胁,因此他才不顾一切要杀了荀安。但是这个威胁是什么,女儿想不通。”晃着孙文远的胳膊撒娇,“我怕傅祎不肯死心,还会派出死士前来暗杀荀安。爹爹能在官场全身而退,定不是靠装疯卖傻,肯定是有真本事在的。爹爹你就帮帮荀安,帮帮女儿吧。” 孙文远伸手作势要敲孙婵的脑袋,落到她头上只轻揉了她的头发,“你说你爹我装疯卖傻?我明明是真的可爱。你老实交代,为什么听说荀安家人出事,便不管不顾地赶过去,荀安是不是你跟你娘说的什么鬼心上人。” 孙婵低头捂脸,“哎呀爹爹你都知道了,就不要明知故问嘛。”作出请求的手势,脸上神情也可怜兮兮,“爹,这次你可必须得帮帮我,荀安可是你的准女婿,他若有事,女儿也不能独活。” 孙文远脸色不耐,撅着唇十分委屈,到底点头了,甩袖离开,自言自语道:“生女儿、生女儿有什么用,就会向着她情郎,一味胳膊肘往外拐……” 孙婵哼着曲儿回房,她以前是多么有眼无珠,才认为她爹是个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明明是个深藏不露的狠角色。 …… 荀安把整个下午的时间花在武堂练剑,直到精疲力尽,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进入睡眠。 脑海里一会儿出现那年除夕爹喝醉了酒,回家打娘,娘也把他打了一顿,再罚他到冰天雪地的站着,屋里生着火,他们那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吃饺子。一会儿场景又变成今晨见到的血肉模糊的脸。 他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些场景赶出脑海,翻身时眼睛里流下一滴泪。虽然娘对他动辄打骂,但心情好时,会让他上桌吃饭,爹赢了钱,也会高兴地揉揉他的脑袋,给他两文钱。微薄零星的片段,是他关于家人的全部记忆。 痛苦或欢喜,都随着那家人一起埋葬,以后什么都没有了。 转眼脑海中又浮现那个少女浅笑盈盈的脸,她耀眼夺目如天上日光,却在他面前流露脆弱,张开双臂,拥抱卑微渺小的他。 她昨晚说,她爱上他了…… 他没有回应,心思却翻来覆去,才会卯时不到,便去武堂练剑,听说乡人寻来,惊讶之余,正好有理由晚些面对她。 若不是她乱了他的心神,他可能不会因为荀家人的死回乡。他签了卖身契,本就生死都是国公府的人,与荀家再无关系。若她知晓,会不会觉得他很冷血?不符合她心中对情郎的想象,她便再也不会来爱他了。 他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足够回应她这份炙热的爱意,他们之间的身份之别,犹如天堑。也许,她只是少女心思,一时兴起。也许等她长大了,会淡忘了这份感情,安心去做簪缨之族的贵夫人。 她那么好,明明配得上天下最好的儿郎,今日那位傅公子,便像是爱极了她。 无论如何,他都会默默守护着她。 荀安侧身闭眼,眉头蹙着,身体蜷缩成一团,各种各样的念头在脑中此起彼伏,好不容易才睡下去,“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他想去开门,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孙婵下午补了觉,此刻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总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又担心今夜傅祎会有动作。索性起身问了石献荀安的住所,提着灯笼找了好一会儿。 没想到她从小长大的国公府里,还藏着一片这么破的房子,是时候翻修一下了,不然传出去被人说他们国公府苛待下人可怎么好。 敲了好几下门,不见有人来开。她刚刚专程从武堂过来,荀安不在那儿,必然是在房里休息。 “荀安,开门啊,是我!”她边敲门边小声叫唤,“荀安,我知道你在里面,快给我开门。” 无人回应,她有些担忧了,左右转转见一扇窗户半掩着,思索片刻,提起裙子跳了进去。 清冷的月光下,荀安缩在棉被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她关了窗,点了煤油灯,走到床边去翻过他的身子。 皱着眉涨红了脸,眼皮直颤,睡得极不安生,孙婵用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烫得吓人。应是今日吸了汗,现在发起了高热。 这个时辰,街上的医馆已经关了门,府中本来养了医师,孙婵记得他前几日恰好告假回家。这会子该怎么办?请爹爹入宫去请太医?来往手续下来太医肯定得明日才到。 荀安转身,把脸埋入枕头里,露出烧红的耳垂,无意识嘤咛着,不再是平日那副冷冷的样子了,增添了不少稚气。 孙婵整理着棉被,想把他盖严实了,不料手划入枕头底下,摸到了一样东西,扯出来,是她的那条手帕。孙婵勾唇笑了,用手帕擦去他脸上的汗。 起身拿过墙面挂着的一条绸巾,四处扫视,正好墙角有一盘水,摸了摸温度,冰凉冰凉。孙婵把绸巾折成四四方方,双手入水时冷得刺骨,拧了水后,小心贴上荀安滚烫的额头。 她边用手帕擦他后背的汗,边喃喃道:“荀安呐荀安,我竟然会为了你做这么多伺候人的事儿,你以后可得好好报答我。” 整理好一切,搬了张小凳子,倚在他床头睡下,迷迷糊糊间,突闻前院人声嚷嚷,从睡梦中惊醒,悄悄从窗缝往外看,前院一片火光,附近屋子里住着的侍卫纷纷抄起刀剑往外冲。 肯定是傅祎打听到荀安是国公府的侍卫,深夜派人前来刺杀。傅祎对荀安果真这样执着? 回头见荀安还安安静静地躺着,小心得关好门窗,落了锁,坐回荀安的床边。 捂住了他的耳朵。 睡梦中的荀安眉头逐渐松了下来。 孙婵在心中默念,爹爹我这样信任你,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啊,过了这一劫,以后我再也不跟你抢大鸡腿了。 …… 荀安一觉睡得极为香甜,醒来时天已大亮。 他神清气爽,脑子却没及时转动,突然见了倚在床边熟睡的少女,吓了一跳。 昨夜前院闹到了鸡鸣时分,孙婵差不多一宿没睡,强撑着为荀安换了几次绸巾,此刻隐隐听闻有人唤她,还拍她手臂,她伸手拍掉那人的手,发出清脆一声“啪”。 孙婵惊醒过来,见荀安倚在床头看她,脸色无奈,慌张道:“我刚才是不是打你了?” “没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忽略荀安的问话,孙婵拿过他的手揉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昨晚进贼了,你身为一个侍卫,睡得这么香,你有没有愧疚啊侍卫大人。” 荀安皱眉回忆,“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昨晚发了高热。是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你一整晚,不然你就烧成傻子了。”孙婵指着被他甩到枕边的绸巾道。 “属下有愧,生病了,还连累小姐照顾,贼人被抓住了吗?” 孙婵把他的手摔在棉被上,“什么属下、小姐,你是不是烧傻了?” 转身打开门,看了眼外头的情景,“国公府的丫鬟还能自由走动,应该是抓住了贼人。” 孙婵命令荀安继续休息,趁着外面无人,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抄了小道走去爹娘的房中。 没想到赫萱把她挡在了门外,“小姐,老爷和夫人还没起身呢。” 她的爹娘怎么如此没有紧迫感? 她问:“昨晚的刺客怎么样了?” 赫萱道:“昨晚一共有刺客三百人,两百人从前院围墙翻入,一百人进了后院。后院的人一进来便被侍卫全部斩杀,前院刺客斩杀一百二十九人,逃脱三十五人,活捉三十六人。活捉的刺客已经交付大理寺审问。” 孙婵追问:“那……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爹娘就一点不担心?” “夫人倒是挺担心的,老爷劝解了两番,说困了,他们便一同回房休息了。老爷还特地吩咐,让小姐你不必担忧,安心准备两日后的笄礼。” 孙婵告别了赫萱,恍恍惚惚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一路上见丫鬟洒扫,侍卫操练,井井有条,地面也干干净净,没为昨晚的厮杀留下一丝痕迹。 国公府的侍卫,有这么强吗?她心里充满了疑惑,等她爹醒了,一定要好好问问。 刚到房中坐下,正想唤绛芷烧桶热水,洗个澡再安安生生地睡一觉,却见那丫头急冲冲跑进来,大叫着:“小姐!小姐!昨夜傅祎公子和刘瑟公子遇袭,刘瑟公子被杀,尸身掉进河中,至今仍在打捞,傅祎公子被侍卫拼死救出,受了重伤,宫中的太医都往傅府去了!” 第13章 孙婵方才喝下一口水,这会儿噎在喉头,呛得直咳嗽。绛芷小跑着过来轻拍她后背,“小姐,你是不是太高兴了?” 孙婵抓住绛芷的手,晃了晃,示意她没事。好一会儿气顺了下来,急忙问:“你再完完整整说一遍!他们发生了何事?” “小姐,是这样的。昨晚傅祎公子和刘瑟公子去醉仙楼寻欢作乐,大约丑时,二人回府,在醉仙楼附近的河塘边遇袭。二人的侍卫数十人被杀过半,刘瑟公子身死,傅祎公子受了重伤。” “傅家有什么动静?” “这件事整个京城都传疯了!小姐,听说有个打更的半夜躲在墙角后头,见袭击他们的死士大约有十人,武艺十分高强,傅刘两家的侍卫根本没有抵挡之力,只能落荒而逃。”绛芷为孙婵烹了一壶热茶,绘声绘色道:“那伙死士训练有素,见傅府的侍卫护着傅祎逃了,轻巧脱身,四散到京城各处,到如今再也没人见过他们。” 孙婵喝着茶,觉着这事应该是她爹干的,但是她爹何时练出这么强的死士,而且陛下派人查过国公府多次,毫无所获。别说陛下,连她娘和她,也不知道她爹有这样的能耐。 她爹孙文远的心思,未免藏得太深了些。 绛芷围着桌子绕了几个圈,继续道:“陛下已经下令彻查此事,京兆尹着令调查民众户籍,发现流民一律交付慎刑司处理。京中百姓也人心惶惶,毕竟出了这样的事,京城里藏了十个武艺极为高强、而且神出鬼没的死士,百姓们人人自危,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小姐,你觉得这事是谁干的?” 孙婵回神,见绛芷在推她手臂,一脸好奇,便端着茶杯一脸悠然道:“谁知道呢,傅祎和刘瑟平日多行不义,没准是哪个仇家,请了江湖高手前来寻仇。” 绛芷若有所思道:“也对,若是这样,那人可帮了小姐一个大忙。谁让他们昨日对小姐耍流氓呢。” 孙婵从容喝茶,经过昨日一事,无人不知她与傅刘二人有仇,包括陛下、皇后和傅家,他们骤然遇袭,国公府的嫌疑最大。她也想看看,她爹孙文远如何让国公府脱罪。 …… 乾宁宫寝殿内,皇帝李凌风盘腿坐在榻上,捏着眉心看折子,为着昨夜傅刘二位公子遇袭一事,他几乎一夜没睡。 心腹太监忠胜在帘外轻声禀告:“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李凌风一本折子扔了过去,“朕不见,就说朕劳累一夜,正在补眠。” 话音刚落,珠帘被玉手撩开,皇后傅韫已步入内殿,大步行走衣袂流风,嘲讽道:“哟,我瞧着陛下精神得很,难不成是在梦里扔折子打人?” 傅韫不过二十出头,为大梁最大的士族傅家的嫡女,自小骄扬跋扈。李凌风算是靠着傅家顺利继位,因而对皇后恭敬有加。 “庶弟遇袭,一定是孙文远那老匹夫做的。请陛下马上下令,捉拿孙国公府上下,还祎儿一个公道。”傅韫上挑的丹凤眼里溢出几滴泪,用手帕擦去了,又声声哭诉道:“祎儿是家父唯一的儿子,家父昨夜劳累心悸,现已昏迷不醒。陛下,你总说孙文远有先帝密令,查来查去,密令的影子也没见着。傅祎与孙婵有结,孙文远便派出死士刺杀,这事毋庸置疑,臣妾再也忍不了了,请陛下立即下令。否则,臣妾宁愿在陛下的榻前长跪不起。” 李凌风把下榻把皇后扶起,劝道:“这事,实在难办,那群死士消失得无影无踪,总要等京兆尹查出线索,方有理由治罪。况且,傅祎当街让侍卫追杀国公府小姐,已是有错在先……” “陛下是不是害怕,孙文远既能藏着这样的死士,其背后力量,足以倾覆了你的江山?陛下你太悠游寡断了,京城中有镇守的三十万御林军,京外李凌舟的军队也已经交还兵权,剩下的几路大将,唯傅家马首是瞻。就算孙文远藏了几千死士,也翻不起浪来。” 李凌风扶着皇后坐下,神色凝重,“若孙文远要反,就算不能成事,也足够京城大乱,民生不安。朕与你商量过,让沈青松去接近孙文远之女,找到先帝密令,把孙国公府一网打尽,这是最好的法子。如此急匆匆捉了孙文远,恐怕不能治罪,反而让他心生警惕。” “民生不安、民生不安……你就会瞻前顾后,若是乱一遭就能解决这么个心腹大患,让他乱去岂不是更好,反正傅家掌着御林军,大不了把那群有异心的草民屠尽,再养一群听话的。”傅韫三寸长的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轻刮桌面,发着暗哑的“嘶啦”声,附上李凌风的耳边,轻声道:“陛下,臣妾此来,绝不只因庶弟受伤,更想为陛下除去一患。臣妾觉得,不如将计就计……” …… 午后国公府来了个太监,传陛下谕令,宣孙国公夫妇和孙婵入宫。 虽然没有明说是为傅祎一事兴师问罪,国公府上下已心知肚明。孙婵知道会有这么一遭,睡了个午觉,再由绛芷一通打扮,选了最隆重的衣裳,涂抹了层层脂粉,曳着繁复的裙子上了马车。 马车里,俞氏急道:“夫君,你实话实说,傅祎和刘瑟遇刺,是不是你做的?” 孙文远闭目养神,“不是说过多次了吗?昨夜傅祎派人来袭国公府,咱们自家的侍卫全部出动勉强得以抵抗,哪还有十个武艺高强的死士,去偷袭刘瑟和傅祎。” “可是,那可是丞相和兵部尚书的公子,谁会派人袭击他们?” 孙文远把头靠在俞氏肩上,闭着眼睛哼哼唧唧,“谁知道呢?夫人,我想再睡一会儿。” 俞氏握着孙婵的双手,“我担心啊,陛下本来就盯着咱们家,这次傅祎出了这样的事,我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孙婵拍拍俞氏的双手安慰道:“娘不用怕,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陛下的确苛待了先帝时的老臣,那也是因为他们的确有贪污受贿,留下了把柄,咱们清清白白什么也没做过,不怕他去查。” “况且先帝说过,爹傻人有傻福,娘就放心吧,咱们定会没事的。” 抱着夫人的胳膊装睡的孙文远,悄悄给了女儿一个赞许的颜色。 …… 乾龙殿内,天子坐在金光凛凛的宝座上,先发制人,“孙文远,你可之罪?” 孙文远带着妻女下拜,道:“回陛下,老臣实不知有何罪。” “孙婵。”李凌风冷冽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孙婵上前一步,平静道:“臣女在。” “昨日正午,傅祎与你在菜市口发生争执,随后一路打斗到升平坊一带,可有此事?” 皇帝的容貌隐在珠帘和冠冕后,看不清晰,孙婵毫不畏惧,一双美目直视御座,一字一句道:“陛下说得对,也说得不对。臣女路过菜市口,见傅祎封路,下车询问。傅祎私下鞭笞罪臣,不知为何对臣女也起了杀心。臣女得侍卫拼死相救,方能逃脱。不是发生争执,而是傅祎无故下令追杀臣女。不是一路打斗,而是臣女只得随身侍卫一人,拼死逃出。”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皇后傅韫一身锈红锦袍,从殿后走出,傲然浅笑,“就算祎儿不对在先,你也不应私下报复,动用你们国公府的死士,袭击祎儿。” 孙婵不卑不亢道:“见过皇后娘娘,臣女刚刚得知傅祎公子身受重伤,也十分揪心。臣女自幼学习诗书礼仪,纵然受了委屈,也绝不会这样野蛮的方式报复傅公子,望陛下、皇后娘娘明鉴。” 这是在嘲讽他们傅家不通礼仪,教出来一个粗野的傅祎,傅韫咬着贝齿,狠厉道:“不必狡辩,是不是你,得看证据。传京兆尹。” 京兆尹亦步亦趋上殿,回禀道:“今日臣吩咐属下挨家挨户调查了京城百姓的户籍,捉拿流民一百二十八人,严刑拷问下,有五人招供,受了孙国公之令,前去袭击傅公子。” 孙婵看了她爹一眼,发现他还是一幅悠哉游哉的模样,便放下心来。 李凌风问:“孙文远,你有何解释?” 孙文远拱手回禀道:“老臣实在不知情,也不知道这五人是何人。” 傅韫盯着孙文远,走了两步,凌厉的丹凤眼一垂一扬,不怒而威,“陛下,现在已有人证,不如把国公府上下收监候审,把国公府掘地三尺,臣妾不信,还找不到证据。” 孙婵拦在孙文远身前,与傅韫对视,落落大方道:“皇后娘娘,流民受不了严刑峻法,空口诬陷,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仅凭这个,就要把国公府上下收监,皇后娘娘不觉得,太过武断吗?” 剑拔弩张的气息从对视的两人之间漫延,傅韫咬牙切齿道:“就算没有确凿证据,这也是目前唯一的证据。今日你们别想离开。” 孙婵平静回望。突然一个太监冲进殿内,“报!陛下,文渊阁学士赵维等三十六人联名进谏,参奏宰相之子傅祎强抢民女、滥用私刑、占人财物等十一项罪状。” 皇帝侧身坐在御座上,捏了捏眉心,“进谏便进谏,按着程序折子该放文渊阁交付大学士批阅,做什么跑来朕跟前。” “陛下,”小太监跪倒在地,“赵维等人于街市张贴布告,请京中百姓一同签字。傅祎公子在百姓中名……名声不好,百姓听说孙……孙国公因傅公子之事被捉,签字画押者已有数万人,其中孙国公捐献的慈善赈济组织出面领导,上万百姓聚集在宫门外,要讨个说法。” 作者:这一章主要交代一些设定,大家应该知道老爹为啥大杀四方了吧~ 下章侍卫大人就出来啦 第14章 傅韫双目圆睁,喝道:“本宫的叔父,御林军提督傅佑何在?为何坐视百姓非法聚集?” 小太监几乎把头磕上了大殿的地面,瑟瑟发抖,“回、回禀皇后娘娘,傅提督已经派出禁卫军,驱散百姓,不料,百姓更加愤怒,还发生了踩踏事故,现在宫门外乱作一团。没有陛下指令,傅提督也不敢下令缴杀,只能尽力维持秩序。” 傅韫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转身面对李凌风,扬声道:“陛下,不过是些刁民生事,请陛下立刻下令,命御林军驱逐,违令不从者,格杀勿论。” 李凌风道:“不可。孙国公为大梁鞠躬尽瘁,是先帝的心腹肱骨,朕绝不信他会做出此等不法之事。今日草率传讯国公府一家,已是不妥。皇后,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吧。待查清那五人的话是否属实,再做定夺。” “陛下太过心善!今日草民聚于宫门下逼迫陛下放了孙文远,明日,便敢攻破宫门,强迫陛下让了帝位!” 孙文远没注意帝后二人的争执,站在大殿一侧,眼观鼻鼻观心,见夫人俞氏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挤眉弄眼地安抚她。 孙婵深知此刻气势不能弱下去,否则难免显得他们理亏,见她爹如此胸有成足,也就放心道:“陛下,既然皇后娘娘不依不饶,不妨请那五人上殿,与我爹当面对质。严查此事,给皇后娘娘和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当然,若查明此事确非国公府所为,请陛下亲拟圣旨,昭告天下,还孙国公府一个公道。” 李凌风的目光从神情倔强的少女身上离开,与傅韫对视了几眼,坚定道:“此事朕意已决,朕相信孙国公无辜。那五人必是为了逃脱严刑胡言乱语,交由慎刑司再审。” 俞氏见事情已成定局,忍不住挣了夫君的手,冲到殿中,“陛下,孙国公府无辜,此事毋庸置疑。傅祎公子指派傅家侍卫,昨夜夜袭孙国公府,却是板上钉钉。被斩杀侍卫二百多人,身上全刻有傅府侍卫的虎纹,请皇后娘娘给臣妇一个解释。” 傅韫一脸不可置信,后退了两步,强撑着稳住身体,脸色十分不好看。孙婵也附和道:“若皇后娘娘不信,大可宣召大理寺卿,活抓侍卫三十六人,已星夜交付大理寺审问,此刻应该有了结果。” “不可能!你们为了逃脱刺杀治罪,空口诬陷血口喷人!”傅韫眼神游离,明显已经底气不足,“傅府的侍卫身上都纹了虎纹,京城谁人不知?定是为了脱罪,连夜作假,借此反咬祎儿一口。” “皇上,你可千万要明鉴。祎儿怎么可能这么愚蠢,直接派傅府的侍卫去夜袭国公府,而且,”她霎时转过身,盯着孙婵,“你与他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没必要如此大动干戈,只为杀你。” “皇后娘娘快要把自己说服了吧。”孙婵回望着傅韫,红唇勾起,“是与不是,传大理寺卿便知。若是傅府的侍卫,皆有户籍落在傅家,查到他们的家人,互相指认,轻而易举。” “不可能,不可能,”傅韫喃喃自语,转身直视御座上的天子,眼睫半垂,凌厉的气势已消散无影,“陛下,不可能,臣妾的弟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李凌风还未开口,便见一直旁看戏的孙文远走到殿中,笑容憨厚,“按理说,这事儿老臣也不相信是傅公子所为。也相信傅公子没有这样蠢笨,这样气量狭小。但若轻轻放过,难免留下个让天下人非议的话柄。傅公子以后仕途还长,万不要此刻便尽失民心。” 孙文远眯着眼睛看殿外天色,回身道:“傅祎公子也算老臣看着长大的,老臣也不忍他白白受了骂名。时候还早,不如,请大理寺卿上殿,咱们把这件事理清楚了,还傅公子一个清白。” 孙文远把话说到这份上,李凌风颇感骑虎难下,手指轻敲御座扶手,叹道:“宣,宣吧。” 大理寺卿彭绍脸型方正,眉眼刚毅,从容上殿,板着腰行礼。 彭绍早年是宰相傅值的门生,自然被归为傅氏党羽,皇后傅韫心存希望,目光殷切望向他。 李凌风道:“彭绍,你调查结果如何?” “回禀皇上,臣调查得知,夜袭国公府的三百名侍卫,确为傅府侍卫。” 傅韫气极,嘴唇颤动,盯着彭绍,说不出一句话。 李凌风望向傅韫摇摇欲坠的背影,下意识伸手,又讪讪放下,“确定无误?” “无误。”彭绍一丝不苟回禀,“调查中,一名侍卫怕连累家小,说出一件秘辛,以图戴罪立功。” “何事?” 彭绍作着揖,浑浊的眼里目色幽暗,“傅祎公子,曾无故诛杀多位京中青年,分别埋在京郊龙歧山脚和傅府后院。臣感觉此事非同小可,当即率领下属前去调查,故而没有及时禀报陛下。臣……的确在这两地挖出十二具年轻男子的尸身,年龄在十五到二十一岁不等。” 孙婵有些被吓到,没想到这傅祎如此丧心病狂。也许他要杀荀安,不是因为他的身世,只是杀人成性? 身边的娘亲也明显被吓到,孙婵握住了她的手。孙文远也轻拍俞氏的肩膀安慰。 傅韫浑身颤抖,扶住殿中的一根柱子,大口踹气,仍强撑着扬声道:“不可能!祎儿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定是有人蓄意陷害。”她走了两步,来到抱团的孙文远一家面前,指着三人道:“是不是你们?一定是!你们为了陷害祎儿,大费周章地编出这么个故事。是不是看准了祎儿此时受伤,无法起身辩解,本宫绝不会被此等阴谋诡计蒙骗!” 孙婵迎着傅韫愤恨的目光,平静道:“傅祎能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皇后娘娘心知肚明。” “臣认为,诬陷的可能微乎其微。”彭绍继续说:“臣命仵作查验,那些青年的尸身已在傅府后院存放一月到三年不等。三年前,孙国公为何要大费周章准备诬陷傅祎公子,又如何持续了三年无人发现异端?” “而且开掘傅府后院,声势浩大,多有百姓围观,现在傅祎公子杀人成性的传闻,已经传遍街头巷野,望陛下早下定夺。” 此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傅韫捂着脑袋,踉跄了几步,似乎下一刻就要晕倒在地。 李凌风从御座上大步走来,扶住摇摇欲坠的傅韫,面有愧色,“皇后身体不适,此事容后再议。孙国公、俞夫人、婵儿妹妹,今日多有委屈。若朕查明此事当真与国公府无关,自会亲自备下厚礼赔罪。请先回吧。” …… 马车上,俞氏面色憔悴,双手合十,喃喃道:“阿尼陀佛,阿尼陀佛,菩萨保佑,孙家才能过了这一劫。” 孙婵道:“娘,你要谢谢菩萨,也要谢谢爹啊,是爹平日多行善举,多得民心,才令陛下放弃陷害咱们。” 孙文远一上车便喊着站了许久,腹中空空,捏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含糊道:“谢我倒不必,我下次出去喝酒的时候,还望夫人多给些银子,我顺手就要救济个乞丐的。” 俞氏拿出手帕为他擦去胡子上沾到的糕点渣,笑得温婉,“好,好,只要你不沾嫖赌,往后要花多少银子,我都不拦着。” 转瞬话里带了后怕,“没想到那傅祎是个如此没人性的,难怪昨日无端端要杀婵儿。”俞氏放了手帕,把孙婵抱入怀中,“还好我的婵儿没事,不然我定要跟他拼了老命。” 孙婵拍拍娘亲的手臂,安抚道:“娘,我不是没事吗?经此一事,傅祎怕是不能再胡作非为了。对了,多亏了荀安拼死相救,娘可要好好赏赐他。” 孙文远瞟了女儿一眼,果断与她争宠,拉过俞氏的手要往她怀里钻。 “孙文远,你吃完糕点没洗手呢,别碰我衣裳!新裁的,今儿第一次穿呢!” 孙婵看了看窗外头,觉着差不多到樊楼了,殷切道:“娘,我想去樊楼打包个核桃酥。” “府里的厨娘就能做,做什么要跑到樊楼去买?” “樊楼的好吃嘛,赫萱姐姐,让车夫停一下。”孙婵撩开帘子唤着,一阵风似的钻下车去了。 俞氏疑惑:“这孩子什么时候爱吃核桃酥了?她不是说一股怪味吗?” 孙文远抱着俞氏的胳膊呢喃:“她不吃,可有人爱吃……” …… 俞氏强要孙婵留在她的房中用晚膳,孙婵只好从命,只是在用膳的间隙,眼睛望窗外扫了好几眼,心已经飞出去了。 俞氏一直兴致勃勃回忆今日乾龙殿上的情景,没注意到她的异样。 碗里多了一只大鸡腿,孙婵回过神来,见她爹一脸幽怨地望向她:“还吃不吃饭了?” “吃吃吃,”孙婵笑容甜甜,“谢谢爹。” 饭后孙婵告别了爹娘,提上核桃酥,小跑着往荀安的住处去。 小心翼翼推开门,荀安果然躺在床上,她就知道,让他好好休息,他就会乖乖躺在床上休息。 她笑着把核桃酥放在桌上,“荀安,你没有不舒服吧?吃了什么?我给你打包了核桃酥,我瞧着你上次吃了五块,我都记着呢。” 关了门转身,却见荀安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脸颊似乎清瘦了些,一脸生疏,语调冰冷,“小姐以后,不要再来寻我了。” 作者:荀安(委屈巴巴):我怕小姐被人看见老是往侍卫的房里跑,遭人非议。 第15章 荀安的脸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在幽暗的煤油灯下泛着荧荧玉泽,眼睫垂下不敢看她,虽然说着无情的话,却令孙婵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他生气。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小子脑子里在想什么? 深深吸入一口冰凉的口气,孙婵走近荀安,把冰块一样的手贴上他的额头,惹得他瑟缩了一下。 “别动,让我看看你还烧不烧。” 荀安乖顺地伏在她臂间。 过了一会儿,孙婵觉着自己的手渐渐暖了起来,把手放下,贴上自己的额头,喃喃自语:“好像没发烧了。” 荀安依旧垂着脑袋不说话,孙婵搂着他的脑袋,拨开额头汗湿的几缕发丝,在他额间印下一吻。 “小姐,你……”荀安抬眼,被欺负得眼眶红红,昏黄的灯光下,水润的眸望着她,含了些委屈,又美又妖。 孙婵揉着他的耳垂,又亲了一口。 “我说过什么?再叫我小姐,我还亲你……”目光下移到他红润的唇,笑容狡黠。 “我不叫了。”荀安赌气般低下头,给她留下个黑黑的头顶。 孙婵掐起他的下巴朝着额头再亲一口,“ 我是小姐,我说了算。说什么也得亲。” 转身打开核桃酥的盖子,递到他面前,“你自己吃吧,这儿没筷子,我就不喂你了,会把手弄得油油的。” 荀安看她半晌,叹了口气,终究妥协了,伸出骨节如玉的手。 “欸等等,”孙婵把盒子放在床边,把那双带有薄薄茧子的手捧在手心呵气,等吹热乎了,扯出手帕为他仔仔细细擦了手,“好了,吃吧。” 荀安拿起一块核桃酥放进嘴里。 “这就对了。”看他吃了一块又一块,一盒核桃酥很快便空了,孙婵为他倒了一杯茶送到他手边,“你知不知道,刘瑟昨晚死了,傅祎受了重伤。陛下怀疑是我爹做的,今日宣我们入宫对质。” “知道。你伤心吗?” “我为什么要伤心?” 荀安避开她的目光,慢悠悠道:“傅公子似乎很爱慕你。” 孙婵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自己不可置信道:“我?你说傅祎爱慕我?他昨日还想杀了我呢。” 荀安道:“因为你说……我是情郎,傅公子心中不快,才会对我起了杀心,可见他爱极了你。” 侍卫大人看来是钻牛角尖了,怪不得态度这么冷淡呢,但是这个牛角尖钻得挺好,孙婵只希望他不要多想,不要对自己的身世生疑。 走了两步,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夜深了,小姐请回吧。” 荀安的脑袋肩膀和双臂都垂下,整个人蔫蔫的,孙婵忍不住上前揉揉他的柔软的黑发,“但是我只爱你啊……怎么办呢?这么多的公子爱慕我,但我只钟情于你这个没有感情的小侍卫。” “嗯……”少年依旧垂着头,声如蚊嗡。 “‘嗯’是什么意思?” “知道了的意思。”若不是孙婵离得近,大概听不见这句话。 “好吧,”她离远了些,一本正经道:“以后我不来找你了。” 荀安抬头望向她,面无表情,“好……” “每天让我摸黑到这儿,鬼鬼祟祟避着人,你也不好意思对吧?以后换你来找我。” 孙婵靠近他,鼻尖相对,说话时热热的兰麝香气萦绕在他鼻间。指尖顺着他凌乱的长发,挑眉讪笑,“你必须每日出现在我面前,无论用什么方式。如果我哪一日见不到你,就来找你算账。” 觉着荀安都快哭了,一张白皙的脸涨红,孙婵放开了他,收拾了盒子,边用手帕为他擦去手上的油渍,边理直气壮道:“过两日我就及笄了,你肯定知道吧,礼物肯定也准备好了吧?就算没准备也不要让我知道,明日就去准备,不够银子就问我拿,总之我要你的礼物。” 煤油灯的映衬下,孙婵的脸庞温柔清丽,嘴里却说着稚气的话语,荀安含了一缕淡笑看向她,目光闪烁。 孙婵随手把脏了的手帕扔在桌上,窗外夜色浓郁,自觉该回去了,“我走了,明日辰时府门前见,我还要你陪我去个地方。” …… 第二日孙婵梳妆完毕,准备出门,听外头的棠萤禀道,太后派来三个教习嬷嬷,帮助她熟悉明日的礼节。 孙婵扶着脑袋哀嚎,她怎么能把这事给忘了呢?但是今日必须要找行烟。 这三个嬷嬷是宫里教习礼仪几十年的老人,极为古板,不是好糊弄的。前世的孙婵规矩学得好,仍然练了一遍又一遍,在她们眼中才勉强及格。 她看着梳妆镜前忙前忙后的绛芷,心生一计,握住她的手。 “绛芷,我们是不是好姐妹?” 绛芷握着胭脂盒的手顿住,愣着问:“是……怎……怎么了小姐?”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那几个嬷嬷没有见过我,拜托你……” “我……我不行啊,小姐,我怎么可以冒充小姐呢?” 绛芷的苹果脸纠结成一团,孙婵眼神鼓励,“你可以的!我学规矩的时候,你不是也在一旁听着吗?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出去可别跟人家说你是我的贴身丫鬟。我相信你,有其主必有其仆,你遗传了我的聪明才智,一定没问题的。” 绛芷觉得自己快被小姐绕进去了,忙反驳道:“可是……要是嬷嬷发现了,报告太后,惩罚小姐怎么办?” “放心吧,出了什么事由我担着,我去跟叫棠萤进来伺候你。” 孙婵说完,不给绛芷再反驳的机会,为她寻了一条水红的衣裙,“穿上吧,这个颜色多衬你肤色,红扑扑的看着就喜庆。” “放心吧,不会有问题的,你就按照我平日的言谈举止动作,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 孙婵和荀安站在了醉仙楼后面。 清晨的街道行人很少,因着昨日那场动乱,很多商铺都歇业了,醉仙楼也不复往日嚣张跋扈的气焰,隐在晨雾中,就像一座再普通不过的楼宇。 两人沿着外围转了一圈,孙婵问:“你还记得行烟,就是我叫你跟上去看的那位姑娘,住在哪儿吧?” 二三楼都是开放的回廊,用轻功寻到她的房间门前轻而易举。 荀安点头,孙婵理直气壮地张开双臂,做出索抱的姿势。 不见荀安动作,孙婵睁开双眼,嫌弃道:“快点,趁现在没什么人。” 荀安屈膝,把她抱了起来,是一个公主抱。 “哟,侍卫大人终于开窍了?” 荀安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眼神专注柔和。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她这么多天来的努力,终于把这跟木头磨去了一层又老又硬的外皮,露出了柔软的内心。 荀安施展轻功,跑了两步,跃上二楼,带她寻到了行烟的房门前。 “你确定?” “嗯。” 孙婵敲了敲门,没人回应,正想在窗户纸戳个洞往里看,便见一个身材丰腴徐娘半老的妇人端着脸盆走过回廊,一步一扭,搔首弄姿,她下意识展臂把荀安护在身后,避免她的触碰。 妇人经过他们身边,停了下来,眼风一转,调笑道:“这么一大早的,来找行烟?” 孙婵见她并无出格举动,略略放下心,点头回应,“请问这位姐姐,行烟在屋里吗?” 妇人覥着脸上下打量二人,轻声问:“你们是她的亲人?” 孙婵还未回答,便见她幽幽怨怨叹了口气,继续道:“她也怪可怜的,来了这么些天,没个亲人来看过她。听说攀上了新科状元,还不是个只会从她手中扣银子的小白脸,她受了伤,便一回也没来看过。” “她受了伤?” 妇人轻轻颔首,扭着腰走了。 孙婵做好了准备,踢开门,看到里面的惨状仍然倒吸一口凉气。 及时把荀安拦在门外,往他手中塞了一包银子,“你去街角的医馆,说有个青楼女子受了伤,可能用得到的药都包上一份,回来敲门,千万别自己进来。” 屋子装饰华丽艳俗,地面像多日没有打扫,积了厚厚一层灰,举目皆是一堆堆凌乱肮脏的衣裳,几乎无处下脚。 寒冬时节,屋里却并没有烧炕,窗户都关死了,捂出一股经久不散的霉味,一阵阵冷风从窗缝钻进来,让孙婵打了好几个哆嗦。 行烟趴在床上。 没穿衣裳,却没有半分诱人姿态,因为她露出的皮肉青青紫紫、伤口甚至流着乌黑的脓血,令人不忍直视。 她的头向着孙婵的方向,蹙着眉,睡得极不安生。 孙婵一步步走向她,听到了自己灵魂深处发出的一声叹息。 她一直以为,行烟是个高傲的、仗着容颜横行霸道的美人,有种野心勃勃的生命力,永远不服输地昂扬向上。没想到,她早就沐浴烈焰,粉身碎骨,方得浴火重生。 孙婵为行烟盖上被子,小心翼翼,用那条几乎没有棉絮的被子盖住她伤痕累累的身体。 她突然觉得,前世输给行烟也不算冤枉,毕竟她这样决绝又狠厉,才得到一个与她竞争的机会。 第16章 孙婵为行烟处理了伤口,虚弱的美人眼皮颤动,睁开剪水明眸。 “你是谁?” 孙婵把金疮药粉撒在她胳膊的伤痕上,皱眉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还好现在是寒冬,若是在夏天,你的伤口必是全部溃烂了。” “你怎么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 行烟想要抽回手臂,把自己缩进被子里,却因受伤无力,只能逞强道:“不管你是谁,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孙婵帮她把被子捏好,面色平淡,“沈青松不值得你这样。” 行烟苍白的脸被乌黑鬓发环绕,拢在被子里,楚楚可怜,闻言果然含了讶异望向她。 “你想学吕不韦,把沈青松当成秦王子楚,认为他奇货可居。供他银子打点仕途,待他日后封官加爵,好感念你的大恩,封你做个贵夫人。” 自樊楼偶遇沈青松和赵勋,孙婵疑心沈青松的状元之名有不少水分,但他一届贫民,哪来的银子,必是靠着这些红颜知己的供奉。况且行烟又是个有野心的人,因而孙婵笃定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行烟果然面色不虞,蹙着眉,哑着声问:“你是谁?你如何得知?” “我是孙国公府的小姐,孙婵。” 孙婵从袖中扯出一条雪白的丝帕,扬在行烟面前。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行烟念罢帕子上的情诗,变了脸色,孙婵道:“这个字迹你应该很熟悉吧?不知道沈青松有没有为你写过这样的情诗?” 这一世沈青松与她还没有交集,但他的字迹秀气文弱,孙婵没有刻意模仿过,要写出来倒也不难。行烟素有心计,不会不认得沈青松的字。 孙婵走了两步,把丝帕扔进方才升起来的火盆中,故意叹了口气,“这样的帕子,我近来收到了不少。他就像只臭虫,围在我身边,赶也赶不走,”望着行烟,勾唇笑得嘲讽,“让我不胜其烦。” 行烟侧过脑袋避开她的目光,凄婉道:“你是来羞辱我的么?” 孙婵走到她床榻前,坐下,声音轻柔,“不是。我是来跟你合作的。” “你这样貌美,又这么努力,本来就值得更好的人生。我知道,就算你知晓沈青松有异心,只是用甜言蜜语哄着你,你也不会离开他。因为对你来说,他是最好的选择。相貌堂堂,满腹才华,温柔体贴,最重要的是,家无积累。你这样体贴又隐忍,为了让他心有愧疚,往后功成名就,不忍舍弃了你。” 行烟已经泪流满面,一双妖媚的眼朦胧了远山云雾,“孙小姐是天上皓月,高高在上,自然不懂,奴婢卑微如同腐草荧光,只能用你不齿的种种伎俩,用尽全力苟活。” “我当然懂。而且我知道你一定会成功的。只是这条路太苦了,我很欣赏你,想让你走一条轻松的路。”孙婵微微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诱导着,“你想不想做沈青松的正夫人?” 行烟凝眸,“你想让我做什么?” 孙婵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我想让沈青松永远绝了娶我的念头。这个法子,可能会让沈青松和你一同遭人非议。沈青松向来以风流之名为傲,不会对他日后的仕途有任何影响。我想,你应该不会在意吧。” 行烟垂眸苦笑,抬眸间愁绪消散,眉目充满了坚定,“我愿意。” 孙婵颔首,往她枕头底下塞了一包银子,“今日你好好养着,今夜我遣人把你接入国公府。” 正要推门离开,听行烟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不想嫁给沈青松,你大可直接拒绝,你是国公府贵女,谁能强迫?” 孙婵手抚着门上的雕花木纹,想着行烟果然多疑,轻声道:“因为傅祎。” “你是前日晚上被他打成这样的吧?前日我与他在菜市口发生争执,他心情不好,发泄在你身上,我很愧疚。” 这话半真半假,孙婵也没指望着行烟能全然相信,半推开门,回头望着行烟,“你应该这样想,你一无所有,没什么能让我骗了去。” …… 孙婵被侍卫大人公主抱,落到了地面,仍然把他肩膀搂紧,不肯放手。 无视来往行人异样的目光,孙婵十分霸道,“我要去京城最高的地方。” 荀安自然领命,用轻功行了不到一刻钟,把孙婵带到了附近的凤鸣山半腰。 这儿有一个平台,视野极好,可以俯瞰京城盛景,春季里多有行人踏青,可惜现在寒风冷冽,只有他们两个傻子。 孙婵用手擦去荀安精致的鼻翼上冒出的几点汗珠,温柔地笑,“是不是累了?放我下来吧。” 荀安不答,只摇了摇头,要继续往山上走。 孙婵踢了踢腿,拧他的耳朵,“你敢不听我的话了?放我下来。” “还没到最高的地方。” “这里就很好。” 冷的空气和热的鼻息交换,孙婵远眺着各自忙碌的芸芸众生,家家户户有袅袅炊烟升起,眼眸里浮了一层水雾。 众生都在挣扎,为了生存下去,为了活得更好。前世她死得几乎没有痛苦,沈青松瞒她到最后,行烟从没到她面前挑衅过,她气的只是他们的背叛。荀安杀了二人,在她心中,这一段恩怨在前世便已了结。 她多幸运,重来一世,有事事护她的爹娘,有一直守护着她的荀安,常人苦苦挣扎的命运,她轻而易举地抓在了手里,她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吧。 “你想你的爹娘吗?”她目光放空,似乎无意发问。 “有过。” “你想不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乡里已经盖棺定论,还不上钱,被放贷的仇家所杀。” “你以后有何打算?总不能在国公府做一辈子的侍卫吧。”孙婵望向他,打趣道:“等你老得提不起剑,我就解雇了你。” 荀安知道她在玩闹,也目光远眺,“我小时候,想做一个锄强扶弱、惩恶扬善的大侠。” 孙婵笑道:“武艺高强你已经做到了。我给你银子,你深夜往穷困的人家烟囱里投去。你带上我,我们做一对散财侠侣。” 两个人一起笑。 “荀安,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也许是地方空旷,少女的嗓音飘飘渺渺,莫名带了些哀伤。 这是她第二次这样问,荀安认真回答:“我会。” 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在。 孙婵依偎进他的怀里,望着远方,喃喃道:“一生很长,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荀安轻轻颔首,发现她看不见,微微“嗯”了声,缓缓抬手,环住了她的腰身。 第17章 及笄的前夜风平浪静,孙婵几次想找她爹问清楚关于死士的事情,以及他到底哪里有愧于先帝,却总被他用话岔开,孙婵想着他这是不想说,也就没再追问下去。 爹娘把府里的钥匙和账本全都正式交到她手上,养着这么强大的死士,需要不少银子,她总能发现端倪的。也许这是她爹对她的考验。 她躺在床上,回忆前世这个时候,志得意满、满心欢喜,期待着这个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期待着繁花着锦地走入人群中,推杯换盏,接受他人羡慕或爱慕的目光。 现在的她却无比平静。 虽然平静,却还是睡不着。总觉得重来一世,她的思虑多了,睡眠也没那么安生了。 她伸出手,挡住煤油灯幽暗的灯光,忍不住唤了声:“绛芷?” 没有回应,她也就放弃了,想翻个身向里去睡,却见那小丫头穿着一身粉红的亵衣,一头秀发披散到腰际,揉着眼睛走了进来。 “小姐怎么了?是不是梦魇了?” 话里还有十足的困意,孙婵笑着朝她伸出手,往床里挪去让出一个人的位置,“是不是吵醒你了?我睡不着,你来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绛芷握住她的手,顺势窝进被窝里,打了个哈欠,含糊道:“小姐……想说什么,奴婢好困……”下巴在棉被上一点一点,眼睛只剩下一条缝。 “今日如何,在教习嬷嬷面前,没露出破绽吧?” 绛芷强撑着睁开眼,似乎思考了一下,迟疑着摇了摇头,“没呢,嬷嬷很好说话。” 孙婵疑惑,为什么她会觉得教习嬷嬷好说话?前世的她被训了一天,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自信心被严重打击。 难道是因为这丫头长得可爱,那几个嬷嬷不忍对她下狠手? “小姐,我睡着了……我在梦里说话呢……”绛芷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小,让孙婵哭笑不得。 “你怎么这么能睡呢?”孙婵觉得她太可爱了,忍不住伸出手捏捏她的鼻子。 “这么贪睡,还像个小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绛芷闭着眼睛,“奴婢已经十四了,若奴婢是小孩子,小姐也是小孩子。” “不对,明日我就十五了,我不再是小孩子了,你还是。” …… 第二日孙婵被棠萤和绛芷从床上拉起来时,天色仍旧乌黑朦胧,脑子昏昏沉沉。 沐浴更衣,套了一层又一层衣服,被按坐在椅子上,冰凉的脂粉糊在脸上,全程闭着眼任两人捣鼓,孙婵心里叹气,晚上睡不着,白日醒不来,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想到今日要先穿着华服拜祭祖先,再行及笄礼,拜见太后、皇后,再到外院去面见受到延请的官家子弟,她就觉得头大。 梳妆的过程中似乎小小地瞌睡了一会儿,待绛芷提醒她,该去祠堂祭祖,她已经清醒了不少。 镜子里的姑娘穿着浅紫的常服,脖子围了一圈兔毛领子,浓妆艳抹在一团稚气的脸上,比平日更大气端庄了些,头顶的发中分后束成两个花苞,余下披散。 浓艳的妆和稚气的发型,介于孩童和成人之间的装扮,孙婵再次见了,觉着的确有些久违。 走到祠堂,爹娘早已经在候着了,见了她,娘亲的眼里竟隐隐有泪光。孙婵握住她的手安慰了好一会儿。 跪在蒲团上,面对列祖列宗的牌位,上香、读祝文、奉献饮食、焚祝文、辞神叩拜,一整套功夫下来,孙婵饿得肚子直叫,趁着爹娘去前院招呼客人的功夫,赶紧到后院饭厅用个早膳。 为了不弄花口脂,戳了个大包子,小口小口地撕开往嘴里塞。正鼓着腮帮子嚼着包子,听棠萤禀道教习嬷嬷已经到了。 孙婵扶额,她怎么忘了待会得由这几个教习嬷嬷陪着她走完笄礼。早晚都要被训,不如再安生用个早膳。 她抿了一口花茶,笑眯眯看向绛芷。那小丫头果然懂她的意思,自觉地往她的房间去。 孙婵继续眯着杏眼享受早膳,见四处无人,正不顾形象呲着牙咧着嘴咬着一条青菜,余光突然看见半开的雕花窗子外,立着一个青色身影。 赶紧把青菜放下,假装无视发生,她偷偷打量,见那人立在窗檐下,挺拔如松,一丝不苟,只能看见个背影,若谁此刻经过,只怕认为他再正常不过在站岗。 可是侍卫都去了前院,以及守在她的房间周围,不需要站在饭厅这一带。侍卫大人之心,路人皆知啊。 孙婵含着笑用了两勺白粥,觉着吃饱了,准备出去逗弄荀安。 面无表情的少年侍卫面前,孙婵曳着裙摆转了个圈,脸颊比毛绒绒的围脖更加白皙,浓妆渡上了十分的好气色,歪着头笑容明朗,眼神专注情意绵绵。 “我好看吗?”少女的眼里盈满了期待,期待心上人的一句赞美。 荀安勾唇浅笑,伸手为她整理了颊边不够整齐的兔毛。 饭厅后的院子四处回廊,静悄悄的,此刻前院人潮涌杂,动静隐隐传到此处,惊了院中梅花的花骨朵儿。孙婵觉着,现在很适合抱一抱他。 她张开双臂,深深投入他的怀抱,荀安僵着身体,上手推拒。 “别动,没人会往这儿来。”孙婵踮着脚在他耳边吹气。 荀安叹气,把推拒的手放下,回抱她。 “不许推开我,我好紧张哦侍卫大人。你记不记得,在青楼那会儿我紧张,你握住我的手,就好了。如今你抱一抱我就好了。” 为了不晕花妆容,孙婵采取了一个高难度的拥抱姿势,身体贴紧,控制着脸颊不蹭上他的肩膀,真挚道:“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也不怕。” 荀安低头看了她这副模样,轻笑,双手轻抚着她的后背,似在无声安慰。 两人在空荡的饭厅后院拥抱,孙婵觉着自己大概泡在幸福里了,却听到一声惊呼。 急忙放开双臂,回头见棠萤闯进了一侧回廊,不可置信地眨着眼睛。 虽然孙婵不介意把和荀安的关系宣之于众,但此情此景毕竟有些尴尬,还没说什么,便见棠盈缓了过来,十分着急道:“绛芷出事了,小姐快去看看吧。” 作者:及笄礼全程架空,请勿考据。 第18章 孙婵的闺房里,绛芷躺在床上,腹部插着一把刀子,血色染红一片,脸色苍白的人已经晕了过去,犹自痛苦呢喃。 府里的医师已经赶到,背着药箱跪在她面前,“小姐,可要把她移开?拔刀血腥,难免污了小姐的床榻。” “不需要!请医师立即动手。棠萤协助。” 才分开不到一刻钟,怎么会这样?孙婵心痛如绞,踉跄两步几乎倒下,荀安从身后把她扶住。 退出外间,才发现软榻上坐了个人,是三大世家之一,文家的嫡女文昭玉。 她抱着手臂,抬着下巴,勾起一侧嘴角,笃定道:“有人要杀你。” 孙婵与她并无深厚交情,此刻却顾不得深究她为何出现在她房中,颤着声问:“是谁?” 文昭玉毫不客气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瞧着二郎腿,掀起眼皮,“不知道,我只见了个背影。看起来是个妙龄女子。当时一个老妇制住你的丫鬟,她拿着刀子要捅过去。我正好进来,见她迟疑一瞬,应该在诧异那为何不是你。” “她们人呢?” “翻窗走了,看起来身手不错。” 孙婵头脑一阵眩晕,她明明知道,那三个嬷嬷有不对劲之处,却没有深究,害绛芷遭此横祸。她不敢想象,若绛芷有事…… 她会自责害了绛芷,愧疚一生。 冲出门外,五个侍卫一字列开,孙婵问为首的石献:“发生了何事?绛芷遇袭,你们为何不在?” “回小姐,当时有三人在小姐的房间周围守着,一个嬷嬷突发疾病,两个兄弟把她抬出府门,一个嬷嬷说要找茅厕……” 孙婵冷声道:“人呢?” “离了弟兄们的视线,便消失无影。我们赶紧回来,发现出事,便召集后院所有侍卫一共五人,听小姐差遣。” 孙婵浑身发抖,泪水模糊了眼眶,扶着荀安的胳膊借力不让自己倒下,扬手沉声道:“你们都去追。” 五人领命走了。孙婵回身,看着一身绯色衣裙,英姿飒爽的文昭玉,一字一句问:“你为什么会在此处?” 文昭玉敛了英气的剑眉,站起身,走近孙婵,“刘瑟是你国公府杀的吧?” 孙婵下意识用余光看了一眼荀安,他面色平静,丝毫不为所动。 还没回答,见文昭玉目光灼灼,瞪着眼睛,带了十分的压迫感靠近,“不要否认,不过是因为孙国公太有能耐,深得民望,而且陛下至今找不到证据,才无法定罪,此事人人心知肚明。” 孙婵冷笑,平静回望,“你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 文昭玉变了脸色,左右瞟了几眼,孙婵道:“尽管直言。” 方才还盛势凌人的姑娘霎时跪地,垂着脑袋哀伤凄婉道:“你们孙国公府既有能耐杀了刘瑟,伤了傅祎,那必然有办法救凌舟哥哥。” 李凌舟,先帝的三皇子,也是传闻中先帝属意的太子人选,十岁起投身兵戎,十六岁成为大将,常年在边疆领兵。屡次抵御外敌,颇得民望,可惜没有世家的支持,最后败给李凌风。 新安元年七月,朝堂局势稳定,李凌风用一纸诏书收回李凌舟的兵权。 李凌舟现被关在天牢,听说被折磨得不轻。 恰好里间传来一声绛芷的痛呼,孙婵揪心,隔着珠帘问:“伤势如何?” 棠萤道:“万幸,血已经止住了。” 孙婵略略镇定了些,扶起文昭玉,与她一同坐上软榻。 “傅祎和刘瑟之事,我不知情,无法相助。” 低头喝茶,心中还是一阵后怕,幸好绛芷无事,久久不闻文昭玉的回应,抬头看了一眼,见一向神采飞扬的姑娘,默默的眼泪糊了满脸。 她毫不顾忌形象,用手帕胡乱擦了泪水,拧了一把鼻涕,啜泣道:“婵姐姐,我真的没法子了。我也知道贸然找你十分唐突。可是……上次我去求了皇后表姐,在栖凤宫外跪了一天,她也不为所动。我去求我爹,他把我狠狠训斥了一顿。一月前我偷偷潜入监狱看了凌舟哥哥,被我爹发现,罚我禁足到现在。” 她吸了吸鼻子,眼眶红红看起来好不可怜,“我真的没了法子,若不是你的笄礼,我根本没办法出家门。爹娘要把我嫁给刘瑟。婵姐姐,我求你了,你帮帮我吧。” 孙婵心底叹气,文昭玉这姑娘,小时候常与她在一处玩,文家将门,她自幼爱舞刀弄枪,敢爱敢恨,丝毫没有娇小姐的习气,她俩曾经很是投缘。只是三大世家世代簪缨,自诩贵族,自然看不起她爹这类基层提拔到朝廷的官吏,她们也就逐渐疏远了。 她面带恻隐,把文昭玉的茶杯满上,低声劝道:“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只是我爹已无实权,如何能劝陛下放了李凌舟?” 文昭玉见孙婵态度软化,终于止住了眼泪,眼珠子一转,目光恳切望着孙婵,“我自己想法子,只要你能允许我以后常常来找你。” “你是想借与我交好为名目,让你爹解了你的禁足?” 文昭玉捧着热茶破涕为笑,“婵姐姐真聪明。我爹早就对傅家坐大,刘家附庸不满,若是我与你交好,他定不会反对。只要他许我自由出门,我便自己去找救凌舟哥哥的法子。” 孙婵垂下眼睛,用杯盖拨去热茶上氤氲的雾气,“你来吧。我正愁没人跟我说话呢。” 二人对坐片刻,孙文远迈进房门,面色不虞,看了一眼荀安和文昭玉,拉过孙婵走到一旁,蹑声问:“方才太后接到宫中密报,昨日派来的三位教习嬷嬷一夜未归,至今不知所踪。有发生何事吗?” 孙婵郑重点头,“她们错把绛芷当成了我。后院的人手已经尽数追击,请爹爹快点多派些人前去追捕。” 孙文远眯着眼睛思考一瞬,拍拍她的肩,“我去安排,你现在马上去正厅开始笄礼。” “绛芷受了很严重的伤,昭玉目击,凶手是个女子,今日国公府周围侍卫森严,她出不了府。何不把观礼的女眷围起来,一一排查?” 孙文远叹气:“婵儿,只是丫鬟受伤,围起女眷未免太小题大做。太后与皇后早已到位,此事我是瞒着你娘过来的,幸好没出什么大事,不要闹大了,让她白白忧心。” 只是个丫鬟……不是什么大事……理智上,孙婵觉着她爹说得没错,情感上却难以接受。绛芷可是前世陪她到最后的人,在她心中与亲人无异。 她恨不得那刀子捅在她的身上,而不是无辜的绛芷,若是受伤的是她,不会孤零零躺在床上,无人问津。 孙婵虽然心中落寞,也清醒地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虽然她爹背后藏了一股势力,表面上,在朝堂众人面前,还是得夹着尾巴做人。 她点头,“爹,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不会误了时辰。” 见孙婵脸上有失落之色,孙文远哄道:“乖婵儿,爹会去查的,定不会放过害你之人。” …… 孙婵想到绛芷,心头便笼罩了一层愁云,尽管医师说无碍,仍时刻担忧她的状况。 大堂侧厅里赫萱为她补妆,为她把头发盘成象征成人的双鬟髻,此刻不是任性的时候,她掐着自己的手心。 身上的常服换了下来,穿上一身童子的采衣,在赫萱的引导下,穿过侧厅的拱门,走到正厅。 长长的红绸铺在地面,一直延伸到厅的另一端坐着的太后的脚边。太后左右分别坐了皇后与娘亲,接下来乌泱泱坐着官员家的夫人和小姐。 这是女眷的观礼仪式,爹爹绕了路去前院,文昭玉随意找了个位子落座。 朱门绣户、堆金砌玉,衣冠楚楚的贵人,用笑容为即将成人的少女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可是里头的真心又有几分? 人群里面,藏着想要杀她的凶手。 孙婵咬着两颊的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走了几步路,红绸边站着两个丫鬟,为她在采衣外围上素色襦裙,细布腰带,嵌了一条手帕。 又走几步,两丫鬟为她套上曲裾深衣,围上绣了繁复花纹的腰带。 最后她木然抬手,有人为她穿上大袖礼衣。 红绸已经走到尽头,走到了娘亲面前,孙婵在娘亲脚边叩了一个头,娘亲眼角含泪,欣慰地笑着,为她盘好的发髻加上发笄。 皇后面前跪下,傅韫全程没有笑意,面色如冰,仍然僵硬着抬手,为孙婵加上发簪。 最后在太后脚边下拜,太后笑得慈祥,从身旁侍女手上接过镶满翡翠和珠玉的发冠,为她带上。 这一路走来的仪式,从儿童所穿的单层采衣,到繁复的全套礼服,象征着她从儿童到少女,到可以为妻为母的成人,寄寓了长辈女性对她宜室宜家的厚望。 她挺着脊背,跪在太后膝下,聆听她的教诲,以及关于《女则》、《女戒》二书的提要,指甲掐着手心,眼帘垂下,眼神放空。 她要冷静,要找出害了绛芷的凶手。 无论是谁,她都要以牙还牙,让她自食恶果。 第19章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任户部尚书、孙国公文远之女孙婵,温良恭俭,安贞叶吉,端方有礼,克佐壶仪,敦睦嘉仁。即册封韶嘉郡主,钦此!” 孙婵跪着,太监读罢圣旨,太后把她扶起,把那纸薄薄的册封诏书递到她手上。 “婵儿,陛下也知道,傅祎之事,与国公府无关,是委屈了你。”太后不过四十出头,却已形容枯槁,浑浊无神的眼里掠过一丝脆弱,低声道:“陛下想要尽力补偿。往后,皇室就是你的娘家,总不会让你被夫家欺负了去。” 前世并没有封郡主这件事,可见前日傅祎之事,无论皇后与傅家态度如何,皇帝有意求和。 只是当真有意求和,再不敌视他们国公府,大可让她爹官复原职。如今只小气巴巴地拿了个郡主虚名来搪塞。 孙婵颔首应下,“多谢太后。” 太后欣慰点头,拉着孙婵,环视众人扬声道:“哀家与婵儿投缘,一直把婵儿当亲女儿看待。终于看到婵儿及笄,总算老怀安慰。” 夫人小姐们一阵恭维,孙婵趁机观察,并未发现异常。视线停留在文昭玉脸上,她微微摇头,示意此处并没有那人。 难道她真的已经逃出府去?或者察觉被发现,在后院寻了个地方躲起,等众人离去时,再混在人群中? 孙婵正思绪发散,不觉被皇后傅韫热情地拉住了手。 傅韫挤出个笑容,对太后道:“母后,赶紧带婵儿到前院,看看哪位郎君如此幸运,能成为我们婵儿的未来夫婿。” 傅韫存了什么心思,孙婵再清楚不过,正好将计就计。 孙婵被傅韫拉着离开,只来得及脱下夸张的发冠,交给国公府的丫鬟明葵,匆匆对文昭玉使了个眼色,请她继续留意。 …… 二人站在前院正厅的二楼,视野极好,可以观察院子里济济一堂的儿郎。 “婵儿这么优秀,将来的夫婿人品、才华、相貌都要一等一的。我瞧着那几个大员的公子,都是油头粉面、酒囊饭袋之辈。”傅韫像忘记了前日的争执,热络道:“可惜祎儿没来,他与你倒是天造地设的般配。” 孙婵想起傅祎的所作所为,一阵反胃,傅韫此人当真护短,她那个毫无人性的弟弟哪里好了? “咱们傅家旁系来了两个公子,虽然比旁人强些,我瞧着也不是很好,配不上婵儿。”傅韫还在乱点鸳鸯谱,孙婵脑中已经响起她接下来要说得话,因为这些话就像刀痕,镌刻在她心中十多年,“你看,那位远离人群、独自赏花的公子如何?” “他是先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位新科状元,沈青松,字岁友。年轻有为,斯文有礼,为人上进,才富五车,不似京中子弟那般,被繁华锦绣腐蚀了心智,外强中干。本来依他的人品才学,配个公主也不为过。我与陛下,可时刻惦记着你这位小妹。若你看中了他,才子配佳人,当真美事一桩。” 楼下众人,烹茶行礼、吟诗作对、投壶掷剑,意气风发的青年齐聚一堂,好不热闹。 孙婵眼神飘忽,停在俯身拈花细嗅的白衣公子身上。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场景,周遭纷扰打闹,仿佛全都与他无关,手指掐着山茶的花茎,把花瓣送至鼻下,嘴角勾起,眼睛闭上,雪白的发带在颊边轻扬,好一个出尘绝艳的翩翩佳公子。 前世的她怎么会被他迷住,一门心思要嫁他呢?这个场景、这个动作,分明无比刻意无比做作。 孙婵掩下内心重重嘲讽,望向傅韫笑道:“臣女也觉得那公子极好,牢皇后娘娘费心了。” 说完,再低头羞涩地笑,眼睛也瞥向一边,假装羞涩得不敢直视傅韫。 “好好,”傅韫大喜过望,“这就请他上来,你们先认识一下。” 傅韫遣人把沈青松请上二楼,其余青年莫不欣羡,沈青松则克制了神情,撩起衣摆,举步登楼。 屈身行礼,仪态翩翩,含了大方的笑意,“文渊阁学士沈青松,见过皇后,孙小姐。” 傅韫道:“婵儿刚刚被册封为韶嘉郡主,本宫和陛下,可把她当亲妹子看待。” 沈青松维持着拱手的姿势,头也不抬,“青松失礼,见过郡主。” 孙婵屈膝回礼,“见过沈公子。” 傅韫继续欢喜道:“婵儿平日也爱舞文弄墨,最爱书画,是咱们这大梁京城最富盛名的才女。本宫想着,沈公子才华横溢,与婵儿想必有很多共同话题。” 沈青松眼睛放亮,“哦?郡主也爱书画?不知郡主最爱哪个名家的画?” 他的兴趣表现得恰到好处,不会太过疏离,也不会让人觉得逾越。 孙婵低头轻笑,“小女不敢在状元公子面前班门弄斧,不过是闺中趣味罢了,上不得台面的。” “早就听闻孙国公文韬武略,家学深厚,郡主实在太过谦虚。请郡主赐教,青松不才,唯爱些诗书笔墨,愿寻同好。” 孙婵以袖掩唇,不知她爹孙文远何时有了这样好的名声? 傅韫见两人聊得热络,默默离去。 孙婵斟了杯酒,指甲盖里弹出些粉末,混在酒中,“最爱王羲之的《快雪时晴贴》。” 孙婵对这副书法无意,可她记着,这是沈青松的心头好。 “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我曾见过仿品,笔法古雅闲逸,以为神作。”沈青松激动了不少,后知后觉,平静下来,自嘲地笑了笑,“青松失态。可惜《快雪时晴贴》在前朝末年的战火中流失,至今不知所踪。可惜了这天下瑰宝,不知辗转何处。” 孙婵微笑,“我久居深闺,从没有人可以和我说这些,今日恰逢知己,请沈公子满饮此杯。”沈青松自然从命。 孙婵看着桌上的酒杯,一滴不剩,勾唇笑了,抬手引路,“《快雪时晴贴》辗转落到了国公府,公子可要随我一同去看?” “当真?此等珍宝,今日如能一见,青松真可三月不知肉味。” 二人说说笑笑,一路走到后院。 以孙婵前世对沈青松的了解,足够让他把她引为知己。 走到莲花池边,孙婵顿住,回忆片刻,惊道:“不好,我的手帕落在了后院正厅。” “可要请丫鬟去寻?” “不好,那是太后方才赐我的,丫鬟怕是不识。”孙婵假意着急,风吹过头上环佩轻响,“请沈公子在此处等我,我回去寻了帕子就来。” 没等沈青松回应,急匆匆走了,抄了近路走进竹林后。 踏进后院开始,她便发现这儿有个青色身影,果然见荀安抱臂佩剑站在萧萧青竹下,向来冷冽的脸色中,孙婵莫名读出了三分不善。 顾不得逗弄他,孙婵把方才离开前院时藏起来的酒杯放进他手中,急着问:“绛芷没事吧?” “没事,用了药,已经睡下了。” 孙婵点头,“那就好。” “你再帮我做一件事好不好?查看国公府外围的守备是否有松懈,绝对不能放任何女子进出。” 荀安领命,临走时看了她一眼。 孙婵没有留意,小跑着回了后院正厅。 正厅里已经收了红绸,太后、皇后和贵夫人们坐着聊天、闲话家常。孙婵低调走进去,寻到角落里的文昭玉。 “怎么样,有没有发现凶手?” 文昭玉摇头,“她察觉被我发现,再到这儿来,不是自投罗网么?” 孙婵附在她耳边说了自己的计划。 …… 沈青松在池边等待孙婵,快到十一月,池子里的莲花早就凋谢了,只余一坨坨的污泥,并无什么可观的风景。 难得进了传闻富可敌国的国公府后院,他也有些好奇,见四周雕梁画栋、飞檐反宇,太过艳丽,反倒失了朴雅之美,心中感叹一句,也不过如此。 本来他遵循陛下的暗示,准备刻意接近孙婵。但孙婵此人,当真如神仙妃子,清新怡人,没有半点暴发户的俗气,相处起来如沐春风。 沈青松春风得意,再看眼前的楼宇,觉着顺眼了不少,心中已经做好了钱财美人皆入怀的准备。 漫无目的四处扫视,见不远处的小路上,一个丫鬟推着轮椅,轮椅上坐了小姐模样的人。本有些疑惑,没听说孙国公府有另一位小姐,定睛一看,那人很像他的一位红颜知己。 她转头,似乎望着自己的方向,展颜一笑,媚骨生香,很快隐在一座屋子后。沈青松确定无误,那就是她。 晃了晃脑子,有些眩晕,想追上她们探个究竟。 隐隐觉着有些不妥,双腿却一直走着,又说不清不妥在何处。 跨过重重拱门,一路追随到后院深处,那丫鬟把小姐扶进了屋子,收好轮椅离开。 沈青松想要前去敲门,忽然惊诧,追到此处已是不妥,不可造次。 正想离开,见那门开了,柔弱无骨的女子倚着门框,纤细苍白的手指点在门上,泪光盈盈。 他心中一恸,不管不顾,上前询问:“行烟,你为何来了此处?” 第20章 后院正厅嘈杂喧闹,贵夫人们分成几处围坐,互相说些没营养的场面话。 孙婵与文昭玉已经坐在角落里,从儿时趣事谈到未来夫婿,两人的性情本就合拍,似乎回到了总角之晏,嬉笑打闹亲密如故。 “这些大人好没意思,”文昭玉托着下巴,“你看那边聊得最起劲的张侍郎和王仆射的夫人,其实背地里针尖对麦芒。张夫人来巴结我娘的时候,数落王夫人的言语,当真不堪入耳。当着太后的面,又变成了亲亲热热的姐妹。” “你说她们怎么活得这么累?非逼着自己对厌恶之人笑脸相迎,不会觉着反胃么?” 孙婵想着文昭玉到底小女孩心性,也许她当年是个真正的小女孩时,想象中的世界也这样非黑即白、泾渭分明。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文家有能力,让她永远活在嫉恶如仇的世界中,不需要经历世态炎凉、身不由己。 “是啊,真是虚伪的大人。”她听见自己说。 明葵面带急色,匆匆走到俞氏身边,俯身耳语几句,俞氏变了脸色。 正与她说话的太后敏锐察觉,问:“发生何事?” 俞氏咬唇不安,“太后娘娘,此事事关重大,恕臣妇无法直言。请太后允准臣妇先行报告夫君,待夫君定夺。” 皇后傅韫一脸看好戏的神情,“哟,早听闻俞夫人得孙国公尊重,现在看来不过如此。这丫鬟匆匆来禀你,必然是后院之事。你一个当家主母,难道后院之事也做不得主么?” 俞氏为难,绞着手帕,“这……” 太后拍她的手安慰,缓缓道:“俞氏,无需为难。妇德尚柔,含章贞吉。男人在外院应酬,女人理应打理好后院,莫叫他为这小事忧心。” 傅韫道:“正是。母后慈著螽斯,是为天下妇人表率,今日有她老人家在此,什么后院之事不能定夺?” 俞氏略一沉念,似乎下定了决心,“刚才这丫鬟禀道,臣妇那侄女被一陌生男子闯入香闺。方才不忍直言,是怕那男子只是无意迷路,并非有意唐突。若是大声宣扬坏了他俩的名声,臣妇岂不成了一届罪人?” 太后道:“哦?没听说孙国公府还有个侄女?” 俞氏回答:“今年秋荒,夫君益州老家的哥哥,全家饿死,只剩了个女儿,名叫孙婉,比我家婵儿大两岁,天可怜见儿的。夫君听闻,请益州郡守行了个方便,把她接到京城。” 傅韫手帕掩唇,笑道:“国公府是能让人迷路,可谁若无人带领,谁能走到后院深闺处?怕不是你那侄女,新处了个情郎,正柔情蜜意呢。” 俞氏气道:“皇后娘娘慎言!虽然只相处两月,但侄女的品行,臣妇可用性命担保,她绝不会做出此等背德之事。” 正厅里逐渐安静下来,似乎这些八面玲珑的贵夫人,都察觉到气氛不对,冷眼旁观这事如何解决。 孙婵和文昭玉坐在角落,手放在同一张茶几上,一起托着下巴看戏,身边只差一把瓜子。 孙婵的确有一位这样可怜的堂姐孙婉,只是她在上京的路上,遭遇流民劫道,音讯全无,她便斗胆借用了她的名号。 若她娘上台去唱戏,定能成个名角儿。她昨晚与爹娘说了自己的计划,接了行烟入府,他们虽然不解,也姑且认为女儿玩闹心重,答应陪她演这场戏。 不知道她爹和她娘的演技,谁更胜一筹? 那边太后一锤定音,“咱们一道去看看,无论男子无礼,还是女子失德,都应严惩。” …… 众人往后院住所走,孙婵逐渐走到娘亲身旁,傅韫见了,略为诧异,“婵儿,你……怎么在此处?不是与沈公子相谈甚欢么?” 孙婵扶着娘亲的胳膊,低头浅笑,“沈公子的确是青年才俊,只是臣女与他,毕竟孤男寡女,不好同处太久。” 俞氏适时插话,“沈公子是哪位?” 傅韫笑道:“俞夫人,没来得及为你介绍,他可是咱们大梁最最前途无量的青年栋梁,与婵儿正好相衬,本宫便自告奋勇,做了这个媒人。” 俞氏极有兴味地“哦”了一声,问孙婵,“婵儿,怎么不告诉娘亲?” 孙婵低头羞涩,“这不是刚认识吗?他还约了我,来年春季一同踏青呢。” 俞氏轻拍她的手,眼神欣慰,“好,那待会儿你务必带娘亲去瞧瞧。” “好……” “我可告诉你,选夫婿不能只看容貌,那可都是绣花枕头,要有真才实学、人品端正。还要一定对你好。” 孙婵眼神暗示,娘亲你怎么这么入戏呢? 只见那边傅韫笑得得意,“俞夫人,你就放心吧,本宫作保,沈公子的才学人品,都是万里挑一的。” 走到行烟暂居的厢房门前,里头安安静静,一行人面面相觑,望着那扇严丝合缝的门。 俞氏咳了两声,吩咐道:“明葵,打开门。” 屋子四处窗户关死,烧着火炕,弥漫着一股旖旎之气,许多妇人霎时变了脸色。 有个未经人事的小姐闯进屋里,又退了出来,“怎么一股怪味……” 太后当机立断,吩咐众人不许进屋,自携了俞氏和皇后进去。 孙婵跟了进去,明葵关上门。 行烟下半身拢着被子,靠坐床头,一头凌乱秀发垂到腰际,素白双手抓着被褥,闭月羞花的脸上,眼睛紧紧闭着,淌了一片泪痕。 楚楚之姿,谁能不心生怜惜? 俞氏道:“婉儿,告诉婶母,发生了何事?” 行烟侧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床里侧躺着个人。 “婶母,”行烟泪眼模糊望向众人,声声凄切,“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是他突然闯进,轻薄了我……” 俞氏呜咽几声,用手帕抹泪,“造孽了,你出了这样的事,我该怎么和夫君、和孙家列祖列宗交代。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是谁?” 傅韫睨着行烟,“这可是孙国公府,谁会如此胆大妄为?莫不是……私相受绶?” 俞氏反驳:“皇后娘娘!我这侄女来京不过两月,且腿脚不便,一直在府里养着,哪有机会见了外男?今日外院人多,怕是那个小子猪油蒙了心,存心走到后院来。” 孙婵上前半跪床边,抚着行烟的肩头安慰,“娘,姐姐已经很难受了,不要再说了。”又望着行烟,“姐姐,太后与皇后娘娘都在,我们一起辨辨这人是谁,一定还你个公道。” 几人正愁如何把床榻里的人叫醒,沈青松适时醒来,摸着脑袋,呢喃了一声“行烟”,眼神虚晃,忽然见了床榻前的众人,吓得瘫倒在墙壁上。 “这……行烟,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沈公子。”孙婵适时作出一幅被骗心后痛彻心扉的姿态,一颗泪水划过脸颊。 “沈青松?”傅韫瞪圆了眼,不可置信,“你……” 俞氏适时补刀:“原来你就是婵儿许意的沈公子,为何转眼又来轻薄我侄女儿?真当我们国公府无人,好好的姑娘都任你欺辱了?” 傅韫气极,上前甩了一巴掌,“好你个沈青松,竟然蒙骗了本宫。” 沈青松倒在床榻上,这一巴掌似乎把他打清醒了,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在池边等孙小姐寻帕子,见了她,便追了过来,便……” “她是行烟,我们从前认识的,”沈青松声音渐小,似在斟酌用语,忽然推了推行烟的肩膀,提高音量,“你快解释呀,我没有轻薄欺侮你。” 行烟被推得身子一歪,孙婵赶忙把她抱住,“沈公子,我是孙国公府的小姐,才到京城不过两月,如何能认识你?你忽然闯入我的闺房,二话不说就把我……难道是把我认作了红颜知己?” 孙婵流着泪,泣诉道:“沈公子,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分明在前院便和你分别,从未带你走到后院来。你如何能自己寻来,还轻薄了我姐姐?” 傅韫觉着脸上十分无光,想找回面子,强撑着道:“青松说得有理。既然二人各执一词,更要谨慎查明。俞夫人,你们一家来京二十余年,应该不曾见过你侄女的外貌,如何笃定她就是你侄女,而不是,狸猫换太子?” 俞氏继续抹泪,“哪个说不是?咱们回过益州三次,看着她从那么点长成个大姑娘。你看婉儿的相貌,国色天香,和婵儿一样,可不就是咱们老孙家的人。青春少艾,遭此不幸,还要无端被猜疑,臣妇真替婉儿伤心。” 孙婵抬头,泪眼朦胧望向傅韫,“皇后娘娘,姐姐的户籍就落在咱们府上,户籍司有存档。若娘娘不信,还可遣人询问益州郡守。臣女也实在不忍姐姐受这般委屈。” 沈青松被眼前的事态搞蒙了,实际上他也不记得,为何进了房间后,就糊里糊涂地与行烟发生了关系,他明明知道此事不妥。 待他醒了,轻薄国公府小姐的罪名已经板上钉钉,他闭上眼睛,狠心道:“皇后娘娘,臣确信,她是醉仙楼歌妓行烟。” 第21章 醉仙楼的管事赶到房门外,恭敬道:“回各位贵人,行烟来了咱们醉仙楼十多年,除了半月前告假回家,再没离开过。小的实在不认得这位小姐。” 沈青松愣住,“不可能,你看仔细了,”捏过行烟肩头,行烟一声娇弱的痛呼,“我常到醉仙楼寻她,你难道不曾留意?” 孙婵把行烟上半身抱紧,拍落沈青松的手,斥诉道:“沈公子!你实在欺人太甚,分明是你做错了事,不认错也就算了,为何往我姐姐身上泼脏水,把她诬陷为青楼女子。你难道不知,女儿家的名声,重愈性命?” 管事擦擦额头上的汗,腰弯得更低了些,“回这位公子,咱们醉仙楼每个女子皆有户籍名册,行烟她已经三十八岁,绝不可能是眼前这位小姐啊。公子不信,请看名册。” 一本发黄卷边的账册高举过头顶,没有人去接,管事也不敢放下,两条手臂不住发抖。 多亏了行烟心高气傲,不愿沦落风尘,暗地里留了个心眼,买通管事,借用告病回家的“行烟”的名号,无需伪造物证。 至于醉仙楼的人……孙婵只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她用以行烟的身份,把醉仙楼买了下来,他们自然不会与自己的饭碗过不去。若有人要查……户部可是她爹的老巢,总算有些人脉,若要彻查,得花一番功夫。 朝堂里三大世家盘根错节,官员大都沾亲带故,沈青松无依无靠,唯得皇帝赏识。孙婵相信,待他因此事一蹶不振,没有人会再费力追究这件事,京城的贵人们,就这么趋炎附势,追名逐利。 久久无人发话,俞氏看向太后,“太后娘娘,人证物证俱全,不知道,沈公子还要如何伤害婉儿?”低头呢喃,“皇后娘娘还说,这沈公子青年才俊,要为婵儿做媒,不知是存了什么心。” 傅韫绞着手帕,嘴硬道:“这……沈青松这般才华,配你侄女绰绰有余,他一时糊涂……若是两人有意,就算阴差阳错,也总是一桩姻缘……” 俞氏早就对傅韫憋了一肚子气,红着眼呛声道:“咱们孙国公府的小姐,不至于这样卑贱,被人欺侮了,还上赶着倒贴。此事若不告到陛下那儿去,还婉儿一个公道,臣妇绝不答应。” 一直冷眼旁观的太后终于发声:“俞氏,不要冲动。此事传扬出去,于婉儿的名声无益。” 孙婵看了眼犹在垂泪的行烟,和垂下脑袋看起来深受打击的沈青松,觉着这场戏应该收尾了,劝道:“娘,咱们就听太后娘娘的吧。此事如何处理,还得看姐姐的意思,”转头看着行烟,“若姐姐对沈公子有意,咱们可以成就一桩姻缘,若姐姐无意,请沈公子私下赔礼道歉,不要闹大了,对姐姐日后的名声有碍。” “正是。”皇后俯身,握住行烟的手,尬笑道:“婉儿,你怎么想?沈青松虽然人品不端……到底才高八斗,而且相貌堂堂,日后前途无量。家中又无妻妾,你嫁给他,就是正夫人。你说到底,也只是个平民出身的孤女,真要算起来,是你高嫁了。以后,若他敢对你不敬,尽管寻本宫为你撑腰。” 俞氏也道:“婉儿,你怎么看?” 行烟婆娑泪眼环顾四周,再瞟一眼床榻内的沈青松,又立即移开,鸦羽般的眼睫垂下,吸了下鼻子,缓慢又郑重地点了头。 傅韫欣喜,转身走到俞氏面前,“此事就算解决了吧?本宫保证,若沈青松日后再犯,本宫严惩不贷。” 太后附和道:“韫儿说得是,哀家看着,郎才女貌,也算美事一桩。俞氏,你就放宽心吧,婉儿日后就是金尊玉贵的大夫人。” 话已至此,俞氏总算颔首同意。 …… 皇后傅韫为了找回面子,纠着沈青松不放,非要问他成婚后该种种这般,来证明他的人品尚可,只是一时糊涂。 然后这几位大梁最有权势的贵妇开始商议沈青松与行烟的婚事。 没有人询问沈青松的意见,他只全程低头,像只霜打的茄子。 孙婵寻了个理由溜了出去,门外还有不少人留下听墙角,见了她开门出来,都有些尴尬。孙婵礼貌一笑,轻快地走了。 大部分人都往这般看热闹了,只有,躲起来的凶手会趁这个时候逃出府,而四周守卫森严,唯一能进出的,只有前院大门。文昭玉已经在那儿候着了。 走到莲花池边,见文昭玉身后跟着几个国公府的侍卫,押了个人,孙婵觉着她有些眼熟。 那个女子的身上,穿着国公府丫鬟的杏色衣裙,但孙婵肯定她不是国公府的丫鬟。 文昭玉眼神晶亮,扯着反绑那人双手的绳子,朝她扬了扬手,“婵姐姐,抓住啦!就是她刘稚奴。她倒也不算笨,先让那个老妇夺门而出,侍卫抓住人后松懈了不少。她换了衣裳,但是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个女子看见了她,眼神怨毒,剧烈挣扎,被身后的侍卫制住。 孙婵想起来了,她是刘稚奴,刘瑟的妹妹,刘家最不起眼的庶女。 高门大户一般少有纳妾,刘瑟的爹兵部尚书刘挈却是个另类,后院妻妾成群。这个刘稚奴,从小阴阴沉沉,没有丝毫小姑娘的活泼生气,她们小时候,都不太乐意与她一处玩闹。 孙婵越走近她,越发感觉她身上与刘瑟如出一辙的邪肆阴鸷气息,就像只能游走在刺骨阴冷之处,从未走到阳光下的恶鬼。 她顿住,在离她五步以远的地方,冷声问:“你穿的衣服是谁的?” 刘稚奴盯着她,不答,喘着粗气,想挣扎,被侍卫扭住手臂。 “她的衣裳领子上有血痕,”孙婵想到最坏的结果,鼻头发酸,吩咐两个侍卫道:“你们俩去寻一下,是否有人遭遇不测。” “你为什么要伤害无辜之人?就因为你怀疑,刘瑟之死与国公府有关?” “他是唯一关心我的人,你害死了他。”刘稚奴忽然撕心裂肺哀嚎,目眦欲裂,“为什么我爹那么懦弱,不去追究?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为哥哥报仇。” 她浑身扭动着,两个侍卫险些制不住。孙婵不自觉退后两步。 “你说错了。”她看着刘稚奴的眼睛,冷静道:“且不说陛下认定此事与国公府无关。你觉得,你哥哥死得很冤枉吗?你知不知道,他与傅祎一起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不知道!”刘稚奴流下两行泪,摇着头,声音越来越细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哥哥回来。” “你傻了吧?”文昭玉拉紧缚住她双手的绳索,“你那坏哥哥刘瑟作恶多端遭了报应,跟婵姐姐有什么关系?” 刘稚奴像是放弃挣扎,垂着头,双眼失神,对文昭玉的话充耳不闻。 孙婵叹了口气,也许对外人来说刘瑟很坏,对刘稚奴而言,那是她的世界中唯一的光亮。但是,不代表她能胡作为非。 她上前两步,俯身直视刘稚奴的眼睛,一字一句问:“你再伤心,可以冲着我来,不应伤害无辜之人,你把我家的丫鬟怎么样了?她在哪里?” “她死了。”刘稚奴默默抬头,散乱的鬓发下,斜着嘴角笑,淡淡地往风平浪静的池面望了一眼。 孙婵暗道不好,还未来得及退开,她已经一个旋身挣脱了身后稍微松懈的侍卫,狠狠冲过来。 文昭玉被她突然发力撞到一边,缓过神来,只见刘稚奴冲撞着孙婵,一起掉进满是淤泥的莲花池里,水面只留下几圈涟漪。 “这……”文昭玉惊道:“别愣着啊,赶紧去救你们家小姐。” 几个侍卫纵身跳入池中。 孙婵甫一入水,又冷又臭的池水涌入眼耳口鼻,淤泥和莲花的残茎绞着她的手脚,拼命挣扎,却越陷越深。 她好不容易从来一回,好不容易和侍卫大人心意相通,她才不要把小命交代在这里。 刘稚奴拼命推搡着她,将她推离岸边。幸好她被绑住双手动作不便,孙婵得以逃过,用尽全力扒拉手边可以抓到的东西,把头伸出池面。 似乎摸到了一块大石头,她抓住,惊叫一声,彻底跌落水中。 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是爹娘房中的二等丫鬟。 她没了力气,先前胡乱划到池中央,似乎池水清澈了不少,可以看到清澈的蓝天白云,她似乎逐渐不累、也不冷了,身体飘飘然…… 柔软又温热的嘴唇触上她的唇,把生命的气息渡入她口中。 她勉强睁开双眼,熟悉的面孔就在眼前,透过不甚清晰的水,仍白皙如玉。分明才两个时辰不见,她怎么觉得,恍如隔世? 眼眶一片热乎,是她的眼泪吧,她终于活过来了。 她伸手,投入他的怀中,抱紧她的侍卫大人。 荀安抱着她往池子另一边游去,孙婵双手紧紧纠缠,遵循行将溺死之人的本能,尽管知道他绝不会松手。 冷得毫无知觉的脚上传来剧痛。 刘稚奴的头钻出池面,头发眼耳皆充塞了污泥,犹如修罗恶鬼。 她咬住了她的鞋面。 作者:文昭玉:这个作者写的水下渡气吻是什么古早狗血老梗啊哈哈哈 第22章 文昭玉在岸边眼见着那几个侍卫跳入池里,纷纷迷失了方向,七手八脚划不到孙婵那儿去。 她心里着急,在岸边踱来踱去,把衣袖绕了几圈扎起,准备自己下水。 忽然竹林中飞出一个侍卫,凌虚御风踏过池面,没入池中。 文昭玉看着,觉着那个侍卫功夫挺好,应该靠谱了,但是孙婵不知道哪儿去了,池中央空空荡荡,她不会有事吧? 孙婵被荀安抱着往前游,右脚被狠狠咬住,痛感直钻心扉。 她费力道:“你……你放开我。”没有力气挣扎,那刘稚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明明双手被缚,还能使出狠劲。 荀安抱着个人拨着水面,本就万分艰难,没有余力把她推开。 孙婵想起溺水之人往往有极大的求生意志,会死死抓住身边的一切。想起无辜被刺的绛芷,脚上剧痛,她闭了闭眼睛,抬起另一只脚,聚了力气,往她头上踩去。 一脚下去,她的力道松懈了不少,竟然仍不得脱。孙婵又狠下心,补了两脚,水里血色漫延一片。 刘稚奴松了口,缓缓浮出水面,面上鲜血淋漓,眼睛被血色染红,笑意中竟有两分解脱。 她瞪着血红的眼,逐渐没入湖面。 孙婵不忍,正好后头的侍卫终于摸索过来,颤声道,“看看她还有没有救。” 荀安抱着她游动,池水冰得刺骨,她早就麻木了,脚上剧痛却清晰可辨。她怀着那么强烈的恨意,几乎把自己的一块肉撕咬下来。 孙婵的脸一会儿露出水面,一会儿沉入水底,靠在荀安青色的臂弯里,眼神放空望着稀薄又飘忽的日光。她好累,没有办法控制脑袋离开水面去呼吸了,她好想睡一睡…… …… 孙婵闻着醒来时头上贴着冰冷的绸巾,浑身疼痛,像被人打了一顿,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文昭玉坐在床头,又惊又喜,“你终于醒了!” “可有发生何事?” “你那个侍卫功夫太好了,改日让他和我切磋切磋好不好?” “咳咳,”孙婵咳了两声,无奈道:“日后再说,刘稚奴……怎么样了?” 文昭玉眼睫垂下,抿了抿唇,“死了。” 孙婵叹气,“太后和皇后,可有说如何处理?” “叫上兵部尚书,入宫商议了。”文昭玉握着她的手安慰道:“婵姐姐,这事不是你的错,是她想岔了走火入魔,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就算她们刘家与傅家交好,皇后表姐就是有十张嘴,也责怪不到你身上去。何况……你知道兵部尚书那人,儿女少说有十几个,个个放养,先前刘瑟死的时候,他连问都没问一句,这次是个庶女,更是不能理会了。” 孙婵咬了咬干涸的唇,“她也是个可怜人……” “别想她了,你知道你的脚成什么样子了吗?都快见着骨头了。她是可怜,也不能这么心狠手辣呀!你是不是渴了,我给你倒水去。” 文昭玉风风火火,倒了杯茶回来,把孙婵小心扶坐起来。 她没说的时候还不察觉,一说,一动,脚上钻心的疼,孙婵从没受过这种程度的疼,忍不住呻|吟一声。 看看自己的右脚,已经被层层纱布裹成个大粽子,“医师可说,我这脚要养多久?” “少说三个月,”文昭玉把枕头塞到她后背,端起水杯喂她,“总之你别想着下床,正好我可以常常来看你啊,我可以伺候你吃饭喝水的。” 孙婵自己接过水杯,“我伤的是脚又不是手,”斜睨着她,打趣道:“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文昭玉总算收了话,看着孙婵的被面娇笑。 门扉被敲响,文昭玉赶紧过去开门,荀安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站在门口。 文昭玉总算想起来了,这位身姿潇洒让人见之忘俗的侍卫,正是今早在孙婵闺房里见过,时时搀扶着她那位。 双手抱臂,望着孙婵讪笑,“醉翁之意不在酒哦,婵姐姐。” 孙婵轻笑着摇头,挥手道:“既然知道,还不快走?” 文昭玉也不气恼,把荀安上下打量了几眼,侧过身迈出门框。 “昭玉,”孙婵喊住她,“今日谢谢你。” 她头也不回,挥了挥手,大步离去。 荀安走进屋内,把药放在桌上,把桌子搬到孙婵的床榻前。 孙婵脸上的笑意略微苦涩。 今日她做了很多事情,没有瞒着荀安,在他心中,自己还能是那个善良温柔的小姐吗? 若他因此心生厌恶,她也绝对不会放手的。她只会多行善事,刷新他的印象。 见荀安摆好药碗,舀了一匙,垂着眼睫吹气,她觉着气氛有些冷,低声问:“绛芷还好吗?” 荀安把汤匙送到她嘴边,“她已经醒了,吵着要来看你,棠萤在照顾她。” “那就好。” 孙婵望着面前黑乎乎的药,向来不是矫情之人,决定闭上眼睛一鼓作气,一入嘴,想全部吐出来。 她身体向来很好,连风寒药也很少吃,这个药,苦得直击人心,灵魂也蜷缩起来,她做不出把药汁吐出来的事,只好皱着眉头全部咽下去,鼻间口间萦绕着那股苦味,让她捂着胸口直干呕。 “我的娘亲啊,这也太苦了。”她也顾不得这个姿势好不好看,干呕之后,开始干咳,牵一发而动全身,倒在被子上,咳得面色涨红,脚上痛得撕心裂肺。 “我……咳咳咳……我……”孙婵咳出了泪花,望着荀安泪眼朦胧,“咳咳……我的脚……咳咳……好痛……” 荀安拿着汤匙愣在原地,他实在不知道,一勺药可以引发这样的惨案。听了她的话,放下汤匙,把她包成粽子的右脚抬起,双手固定。 孙婵又咳了好一会儿,完全不顾形象,倒向床里侧东歪西扭,好一会儿才逐渐平复。 时间回到半个月以前,她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这样鬓发蓬乱地瘫在床上,包成粽子的脚被侍卫大人握在手里。 不,不需要半个月,时间回到半刻钟以前,她绝不会去喝那勺药,绝不。 孙婵自暴自弃了,与荀安平静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僵持了一会儿,荀安叹气,把她的脚轻轻放下,把她上半身抱起,就着枕头安置下来。 孙婵脸上不动如山,其实心如死灰。一语不发,直到下一匙药被送到面前。 顺着洁白的汤匙、荀安白玉般的手指,青色的衣袍,纤细的脖颈,看到了荀安纯粹毫无杂质的眼神。 孙婵眼神暗示,荀安不为所动。 孙婵终于开口:“荀安,我发现你挺恨我。” “你没看见方才的惨状吗?你是不是想让我死?” 荀安铁面无私,举着的勺子也纹丝不动,“不让你吃药,才是想让你死。” 孙婵摇头,坚决不张嘴,荀安劝道:“方才你只是不习惯,第二口,就习惯了,快,趁热喝。” 孙婵坚决不从,用眼神控诉他,“喝一百口我也不会习惯的。你去问问医师有没有不这么苦的药。” 荀安想了想,觉得不可行,冷漠道:“喝。” “你在逼我?”孙婵眼眶含泪,表情夸张,“荀安,我发现你翅膀硬了,不但不听我的话,还强行逼我喝药。” “你说得这么轻松,你怎么不喝?站着说话不腰疼。” 荀安把那匙药含在嘴里,咽了下去,面不改色,又舀了一匙,平静地望着她。 孙婵的心软了,那个汤匙,是她方才喝过的呀…… 女子的心思就容易被这些细枝末节打动,她想起了水中的嘴唇相触…… 再望向荀安,不再那么心安理得,反而目光闪烁。 “我真的喝不了。”明媚的杏眼里盈了水润,嘟囔道:“方才我咳的,都快要死了。” “念在我刚刚才莲花池死里逃生,你就可怜可怜我,不要再逼我喝了。” 觑了眼荀安坚定清亮的眼神,立即移开目光,哀婉道:“我是说真的,我从来没喝过这么苦的药。如果能喝,我是会喝的……” 荀安似乎叹了口气,站起身,端着药碗离开。 孙婵时不时望向门口,荀安肯定会回来的,但她心里小鹿乱撞,不知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 一刻钟左右,孙婵的坐姿划成睡姿,在床上打了个小小的瞌睡,睁开眼,青衣白肤少年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 “你吓到我了,”孙婵推坐起身,果不其然,桌上放了一碗药,还冒着热气。 “方才那碗凉了,我舀了碗新的。” “感情你方才只干了这件事?”孙婵挑眉,不可置信道。 荀安解释:“医师说,你在水里泡了很久,必须用几味重药,根除寒气。” 他舀了一匙药,低头吹了吹,照样放到她面前,“医师说凉了效果会减弱,趁热喝。” “荀安,我觉得你不爱我了。虽然你本来就没说过爱我。” 孙婵泪眼朦胧,见荀安轻咳两声,左手摸进怀里,摸出一包蜜饯,“我去厨房找了这个,应该有些用处。” 第23章 孙婵平日不喜欢这些甜腻的东西,现在看来,简直是救命之物,现在她的舌根还泛着隐隐的苦味,伸手抓过蜜饯,三下五除二拆了纸包,捻了捻手指觉着不脏,捏起一颗就往嘴里送。 小小咬下一口,卷入口中回味,她幸福得如同逍遥云端,美得不行。 荀安便看着她,小仓鼠似的,咬一小口,细碎嚼几下,再咬一小口……直到咬了半个蜜饯,忍不住开口道:“先吃药吧。” 孙婵充耳不闻,咬着蜜饯,无意瞥见荀安无奈的眼神,以及一直举着的汤匙,她又有些过意不去。 “方才我忘了说,”孙婵眼神放空,右手抚着肚子,抬眸看向荀安,“我饿了,瞧着天色都日暮了吧,从早上到现在,我就吃了几口。” “空着肚子喝药也不太好吧?”她小心觑着他。 荀安觉得有理,放下药碗,出去为她寻饭菜。 她继续心安理得地咬着蜜饯。 一个蜜饯下肚,意犹未尽吮了手指,她从不觉得蜜饯这样好吃。 忽然出现,轻功已臻化境走路悄无声息的荀安,端了个托盘回来,盘上乘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鲜蔬豆腐羹。 晶莹剔透的嫩黄的豆腐上,飘着几片翠绿的时蔬和几颗火腿丁,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孙婵本来不觉着饿,闻到丝丝幽幽的香味,不由咽了口唾沫。 “好香啊,”她全副心神被那碗豆腐羹吸引住,舔了舔唇,“我要吃我要吃。” 难得借着受伤享受侍卫大人的服侍,她可不打算自己动手,理所当然地张了菱唇,目光殷切。 荀安舀了一勺,吹了气,送到她嘴边,一口下肚,她觉得五脏六腑都暖融融得活过来了。 “好好吃。”豆腐一进她嘴里,自发往舌下滑去,只余软滑触感在口腔萦绕,她毫不客气张口,等待下一勺。 “你自己吃可好?”荀安把勺子递到她手边,“我去厨房把药热一热,待你吃完了,正好服药。” 孙婵虽有些失落,仍应下了,“好吧。”自己端起豆腐羹和勺子大口大口吃起来。 荀安端着那碗命途多舛的药出去。 半刻钟后他回来,碗里已经空空如也,娇弱的少女倚在床头闭目养神,还微微打了个饱嗝。 若孙婵此刻睁眼,定能捕捉到他目光中的温柔。 但她没有,她一直闭着眼,回味那碗美味的豆腐羹,直到一股苦药味涌入鼻腔。 睁眼,是那匙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药。 她叹气,捏了一颗蜜饯,咬上一口,紧闭双眼一气呵成,就着汤匙把药吞了下去。 “欸,好像没有那么苦了?” 还是苦,已经是她能接受的程度,她又咬了一口蜜饯,亮晶晶的眼望着荀安。 荀安被她感染,眼中也染上了笑意,“先前干呕是因为腹中空空,是我疏忽了。现下垫了肚子,不会那么难受了。” 手上也不停,一匙药又送了过来。 孙婵喝下,“你真好。那碗豆腐羹真的太好吃了,是厨房备下的么?我好像没吃过。” 荀安云淡风轻,“是我做的。” “你做的?”孙婵不敢置信,“你还会做饭?” “七岁前在家,需负责一家人的饭食。”荀安搅动着药碗,眉目疏朗,舀起一匙药吹了吹,“并不算会。你长时间未进食,需要吃些软的,开胃的,厨房都是硬菜,我便献丑了。” 孙婵乖乖喝药,“哪里丑了,我觉着是天下第一美味珍馐。宫里的御膳房都没你做得好吃。”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吃姜,一般的豆腐羹,都要放些姜丝,得小心避开,很是影响食欲。” “你体内有寒气,吃姜驱寒。” 这风马牛不相干的问答,孙婵莫名感受到了,他定然是放了姜,端过来以前,把姜片都挑了出来。 孙婵目光溶溶,把荀安看得微赧,侧过头去,专心喂药。 斜开的窗扉放进几缕黄昏的日光,落在孙婵的棉被的花纹上,恍惚有暗香浮动,洒落一室兰麝芬芳。 …… 乾宁宫内,帝后送别了孙国公夫妇、兵部尚书刘挈和太后。 傅韫道:“陛下,既然要把兵部尚书革职,不如,扶持祎儿?他也到了该收心走仕途的年纪。” 李凌风背靠缠金雕龙木椅,忠胜在背后为他摁着太阳穴,“你怕是忘了,傅祎杀人的事还没有个交代,只让你叔父出动御林军压下街头巷尾的议论。” 傅祎走到李凌风身后,挥手让忠胜退下,接着为李凌风按揉,柔媚道:“陛下,刘家蛇鼠一窝,连那深闺小女,都是嗜好杀戮毫无人性之人。” 她俯身附在李凌风耳边,“祎儿不过年纪尚小,不辨是非,受了刘瑟的蛊惑。” 李凌风侧头,与她鼻息交缠,“皇后想把你弟弟杀人之事全部推给已死的刘瑟?你们傅家,是打算彻底与刘家划清界限了?” “刘挈那人,就没什么本事,平生只好风月,多年来一直附庸着傅家,替我们守着兵部尚书之位。连带着刘家旁系的那群子弟,也是一群庸碌之徒。德不配位,当受其咎。臣妾只是遵循天道。” 李凌风坐起身来,单手支颐倚在桌上,冷笑道:“看来你们傅家屹立不倒的本事,就是心狠。” “只不过,百姓不是傻子,就算让刘瑟顶罪,贸然把傅祎册为兵部尚书,只怕惹来民愤。” “臣妾知道。”傅韫跪在他膝前,抬头望他,泫然欲泣,“可是,陛下你也知道,祎儿他,因为父亲受了不少委屈。他本性不坏,只是一直不得志,才会做出那等祸事。臣妾日后,一定会好好教导他,陛下,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吧。” 李凌风把她扶起,“总不能一步登天。等他伤好了,先到兵部做个侍郎吧。你也说,他年纪尚小,为官之道尚需修炼。” “那……兵部尚书呢?” 李凌风抱着傅韫同坐椅子上,单手摸着下巴,“听说,今日沈青松轻薄了孙国公的侄女?” 傅韫冷哼一声,靠上李凌风的肩膀,“陛下看走眼了,那沈青松哪是什么青年俊才,分明就是个登徒子。害臣妾吹嘘一阵,好没面子。” “既然顺势安排了婚约,那便不是登徒子,是才子会佳人的美事一桩。” “陛下想做什么?” “朕在想,”李凌风低头,在傅韫的额上印上一个吻,凉薄的唇勾起,“傅祎之事,把孙国公府得罪狠了,既然孙文远那老东西暂时动不了,不如卖他一个面子。” …… 孙婵在棠萤的搀扶下去看了绛芷,见那小丫头脸色苍白,腹部裹得像五月怀胎,笑着打趣道:“如今,咱们俩可要一起坐月子了。” 绛芷握住她的手,“小姐今日落水受伤,怎么还跑过来?” “当然是因为担忧你啊,还好你没事,不然我定然自责终生。” 绛芷把下巴埋在被子里,傻笑着,“嘻嘻,其实今晨发现那三个嬷嬷不妥的时候,奴婢就想,能替小姐挡过这一劫,真是太好了。” 孙婵俯身拥抱裹成一团的绛芷,道:“你可要快些好起来,乖乖吃药,棠萤与你相熟,我让她过来照顾你。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让她来寻我,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 “我可把你看成了亲妹子,还等着看你风光出嫁,儿孙满堂呢。” “小姐,老爷夫人回来了,在你的房里候着呢。”外头棠萤唤道。 孙婵悄悄在绛芷的被子上抹了把眼泪,吩咐道:“棠萤你就在这儿守着绛芷,别走了。碧茹搀我回去就好。” 碧茹扶着,再次一蹦一跳回到自己房里,短短一段路,她觉得左腿酸得不行,迎着爹娘担忧的目光,直接跳回床榻。 俞氏走走到床边坐下,把她搂在怀里,抹泪道:“我的婵儿,你没事吧?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没事,”孙婵连忙安慰,“我身体挺好的,连发热也无,就是这脚需要养一段时间。” 孙文远也到孙婵床榻前的椅子坐下,叹道:“是爹不好,今晨你说府里有刺客,我以为守卫足够,不会有事,又不想让你娘担心……” “孙文远,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呢?那样我宁可取消了笄礼,也不会让女儿冒这个险。” “娘,你别气。谁能想到那刘稚奴会那么疯?也是我粗心轻敌,把自己至于险境。这不是没事吗?你不要怪爹了。” 俞氏抚着孙婵刚洗过清爽的长发,后怕道:“你怕是不知,那刘稚奴,小小年纪,心思歹毒。她杀了太后派来的三个教习嬷嬷,扔进漓河。还有那傅祎,杀了那么多青年,真不知道,这京城水土是怎么养的人,养出这么一群狼崽子。” “陛下可有说如何处置?” 俞氏道:“准备撤了兵部尚书刘挈的职。看皇后也没有保刘家的意思,刘家这次,怕是难了。” “为了刘稚奴之事?把刘挈撤职?”孙婵疑惑道:“我以为没那么严重。” 俞氏冷笑,“子不教,父之过。我倒觉着陛下处处软弱,总算硬气了一回。” 孙婵打定主意,道:“娘,不仅是刘稚奴。她想亲手杀了我,才会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其中的每一步都很险。那三个教习嬷嬷,是太后宫里的人。宫中规矩森严,她们一夜未归,太后怎会不知不觉?她分明打算顺水推舟。若是她能杀了我,坐收渔利,若是不能,也不会惹火烧身。” 作者:昨天那章小可爱都说甜作者超级超级开心的! 一切幼稚园权谋都为谈恋爱服务! 我们的口号是:全程甜甜甜甜不甜不用花钱! ps:作者菌要上网课啦,会尽量保证一天一更,不能及时更,一定会请假,请可爱们放心入坑^-^ 第24章 俞氏惊讶,“太后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怎么会?” “婵儿说得有理。”孙文远听着妻女闲谈,已经喝完了一壶茶水,“今时不同往日。太后出身平民,先帝在时,与他同心同德。先帝不在了,那不只能攀附着陛下,视咱们为敌?” “傅家、刘家、陛下……如今咱们在京城,真是四面楚歌了。所以,爹、娘,咱们要不离开京城,回益州去吧。”孙婵提议道:“你们的亲属都在益州,留在这儿,无亲无故的,还要时时刻刻留心他人记恨。” 俞氏与孙文远对视一眼,道:“婵儿,这个问题,我与你爹在先帝刚驾崩时,便讨论过了。狡兔死,走狗烹。眼看着这一年里,老臣一批批下台,咱们也很忧心。” 孙婵问:“那为何不走?” 孙文远眯着眼睛看她一眼,瘪嘴道:“因为你啊。你自小心高气傲,誓要嫁天下最好的男儿,怎能心甘情愿回益州,去过苦日子,嫁乡野村夫?” 孙婵懂了,原来爹娘为了她,早就把这纷纷扰扰全思虑过一遍,原来前世她以为的风平浪静,是因为爹娘在身后撑起了一片天,供她肆意生长。 她垂着脑袋,鼻头发酸,“爹、娘,谢谢你们。女儿已经长大了,不需要那些浮华虚名,只要爹娘都在身边,就很好了。” “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俞氏抚着她纤薄的脊背,安慰着,“那,夫君,咱们就收拾收拾,准备回益州?” “怕是没那么容易。”孙文远翘着二郎腿,“回益州,吃什么?咱们得先把府里的田契屋契折成银子,这事还得偷偷地来。” “交给我去办吧。”孙婵眼神放亮,笑道:“我知道一个绝对可靠的人选。” …… 许是白日睡了半天,夜里躺在床上,孙婵再次无法入眠。 闭上眼,思绪纷杂,刘稚奴死前那张可怖的脸就在眼前。 若外头守着的是绛芷,她还能叫人进来与她说说话。脚成了这般……想去找荀安也是不能了。 她看着床顶的云纹幔帐,听着外头的风吹枝桠沙沙作响,静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嗒”、“嗒”,窗那边传来轻微的响动,应是风把叶子吹下来,刮在窗上。在寂静到近乎凝固的夜色里,分外刺耳。 孙婵稍稍撑起身子,见窗子开了一条缝,荀安清俊的眉眼隐在窗后,长指轻敲窗沿。 孙婵咧嘴笑了,与他对视片刻,忍不住伸出手求抱抱。 荀安抱着她走进寒风凛冽的夜色中,孙婵靠在他的肩膀上,闻着他衣袍上清新的气味,心中无比安宁。 “你怎么过来了?石献呢?”方才被他偷偷摸摸抱出门时,她并没有看到本应守在她房门外的石献。 “他今日劳累,我让他先回去休息。” “所以你不好好守夜,这是做什么?”孙婵往他的下颌呵气,娇笑着问。 荀安停下,万籁俱寂的夜,只有廊下十多步远处的一个灯笼,发着微弱的光亮,温柔了他的眉眼。 孙婵情不自禁,沉醉在那片流淌的眸光中。 “不是说要生辰礼?”他问。 孙婵抿唇笑,把他的脖颈抱好,一侧鬓发往他的肩膀蹭蹭,“我以为你忘了。” 荀安把她带回了他的住处,安置在床上。 桌上有一片粗布,似乎掩盖了什么东西,荀安掀去粗布,一座精巧的江南楼阁,显山露水。 孙婵急着要去看,蹦跳着下床,荀安见状赶紧把她扶好。 竹子和木板为基,做成一座小小的三进院子,四周有石头堆成的围墙,檐下挂着有些粗糙的木头雕成的灯笼,木门上有精致的铜锁,还有红纸贴的春联,上面歪歪扭扭的字,一看就是荀安的手笔。 中间的四合房围着一口天井,孙婵伸手进去,正好把那口指环大小,用石头打磨出来的水井捏起。 “好可爱!”她把水井放在掌心,左右端详,越看越爱。 “你是怎么想到的?” 她抬头看她,笑得杏眼弯弯。 荀安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没什么银子。” 他一无所有,唯有一颗真心。 孙婵把水井放回原处,执起他的手,原先只有一层薄茧的手,多了几道细微的刀痕。 她把手放在脸颊边,抚慰着,盈了泪花望着荀安道:“我才注意到你眼下有乌青。这几天白日里我都有见你,一定是熬了几夜做的吧?累不累?” 荀安摇头,笑意淡然,眼底的深情把她摄住,像溺在一潭暖融融的温泉里。 她需要确定自己配得上这样的好。 孙婵把他的手放下,牵着他跳到床边,自顾自坐下,仰头看他,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坏?” 荀安的眼神纯粹极了,似乎她问了一个蠢问题,这个问题对他从来不足为虑。 孙婵低头,仍拉着他双手,一鼓作气道:“你知道的。我爹派人去杀傅祎和刘瑟,我设计了沈青松,我还……见死不救,把刘稚奴活活踢死。你会不会觉得,我一点都不善良?” 孙婵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把头埋进他的腹部,环住他的腰身,眼泪直流,“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我再也不会了。” 荀安没有回答,俯身,把她搂进怀里,任她伏在他的肩头放声哭泣。 摩挲着她垂下的鬓发,温柔道:“我永远也不会讨厌你。” “你不爱傅祎,也不爱沈青松,我不知道多欢喜。” “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在。” 孙婵自诩不是个骄纵的人,到底是从小被宠到大的娇小姐,有人哄着,反倒哭得越发委屈,歇斯底里,似乎要把上辈子的委屈也尽数倾泻。 就在今夜,在上苍重新给与的及笄之夜,在这间上辈子从未踏足的简陋的侍卫住所,在两辈子唯一心意相通的情郎的怀里。 荀安不再发声,只抚着她的发,任她哭泣,待她渐渐平静,蹲下与她平视。 长指梳顺了她方才蹭乱的鬓发,尾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与她小兔子般红了一圈的眼深情对望,宣誓般郑重坚定,“你是我的小姐,我永远仰望你。” 作者:所以咱们荀安哥哥除了大厨师和手工达人之外还有什么隐藏身份呢? 第25章 孙婵走进一片苍茫夜色,混沌漆黑望不到尽头,她一直走,身边没有爹娘,也没有荀安。 耳边风声呼啸,她越走越急,在迷雾深处失去了方向。 她霎时睁眼,耳边依旧风声凛冽,面前的一截皓腕冷得失去了知觉。 把手缩进被子里,压在背上,冰块一样寒意四散,她一阵瑟缩。 她探头去看,原来窗子不知何时被吹开了,呼呼往里灌着寒风。 孙婵唤来碧茹把窗子关好。她在榻前回禀道:“小姐,东厢房那位姑娘求见,已经在外间候了一个时辰。” “请进来吧。”孙婵把半张脸埋在被子里。 行烟走进来,袅袅娜娜行了一礼,抬眸时动作一顿,似乎惊讶于她还躺在床上。 “参见郡主。” “你坐吧。”孙婵把被子卷到身上,靠着墙坐起,犹自困倦道:“明眼人都知道,郡主只是个虚名。你还是叫我孙婵吧。” 昨夜侍卫大人把她送回来,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直到她进入睡眠。昨夜对于前些时候而言,也算一夜好梦。 许是多梦浅眠,她还是昏昏沉沉没什么精神。 行烟依着榻前的一张椅子坐下,柔声软语道:“孙小姐,听闻你昨日被袭落水,身体可有碍?” “没事,没事。”孙婵打了个哈欠,睁眼,见她眸中的担忧不似作假,浅笑安慰:“我向来身体很好,昨日喝了碗臭气熏天的药,便已经好全了。” 行烟眼波流转,浅笑着,“那就好。我是专程来谢谢你的。” 孙婵笑了笑,听她继续问:“只是,我想知道,你为何要帮我。” “不是说过了吗?” “我只相信,我身无长物,的确没有什么可以被小姐骗了去。” “不管如何,你只需知道,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听说你与沈公子的婚事定在腊八节,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请安心住在国公府。” 行烟勾唇,笑意浅淡如烟,“那我便先谢过孙小姐,往后小姐有托,我会赴汤蹈火,以偿大恩。” 孙婵吸了吸鼻子,觉得这一刻也挺奇妙,前世的仇人,今生在一间房里和和气气地说话。 即便前世,她们也没有为沈青松那个人渣争个头破血流。 她笑道:“你若无事,不如陪我一道拆礼物?” 昨日那些贵夫人送来的礼堆在墙角,等她挑选,放进库房或者摆在房里。她向来是不耐烦做这些事的,觉着别人送来的东西都没有自家的好。 行烟自然应下,把包装精致的盒子一个个打开了,与孙婵一起看。 太后送了一套红玛瑙头面,血色般鲜艳,只是寻常珍贵之物,没什么特别。皇后送了一整批千金一段的蜀锦,还真是,很符合皇后的行事风格。 孙婵不喜欢皇后傅韫,却没必和这珍贵的布料过不去。紫色的底子,金线勾勒云纹,低调又大气,给她家侍卫大人做身袍子也是好的。 孙婵把那块布料随手放在床边几上,回头见一直面不改色的行烟,望着个打开的小盒子满脸诧异。 “怎么了?” “这……”她小心捧起盒子里绸布包裹的一块东西。孙婵看着,像是一块棕黑色的木头。 “这是稀世珍宝,白木沉香。”行烟慨叹,见孙婵不解,把那块木头捧到她面前,笑着解释:“我小时候,家里做过些香料生意。家父曾偶尔得到几粒芝麻大小的沉香,宝贝得不行,说一颗沉香一颗金。我还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完整的一块呢,所以有些失态了。” 孙婵看来看去,上手摸了摸,还只觉得是一块木头,表面有粗糙的毛刺。既然是香,她闻了闻,的确有些隐约的香气,非常淡。 孙婵看不出什么门道,把它交给行烟,拍了拍手上沾到的粉末,“我不懂香料,这个很珍贵吗?” 行烟点头,整理好包着沉香的绸布,仔细放进盒子里。 “中原之地并无出产,所有白木沉香,皆产自南蛮之地。运输来京旷日持久,费时费力。况且,就算在南蛮,也难寻这样完整的一块。” 行烟尽力维持着声音稳定,孙婵却听出了丝丝颤抖,可见这块沉香的珍贵不假。 “这是谁送的?”孙婵拿起盒子,读道:“扬州郡守之妻陆冯氏贺仪,敬呈孙婵小姐,遥祝香远溢清,和美顺遂。” 扬州郡守陆珧的家族陆家,当年是与傅、文、刘三家齐名的大族。据说家主陆珧厌倦了尔虞我诈的庙堂生活,十多年前,请命遣散朝中嫡系,在全盛时期退守老家扬州,做了偏安一隅的郡守。 当年轰动京城的故事发生时,孙婵还未出生,老爹孙文远也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嫩头青。因而孙婵不太清楚陆家种种,却知道陆家与自己家从无交情,扬州郡守的夫人,怎么会遣人送来这样珍贵的礼? 她不记得前世有没有这样一桩事情,这些礼物,她向来是草草过目便扔到库房去的。 转瞬间,孙婵心里思虑了一重又一重,对上行烟的美目却笑意轻快,“这位扬州郡守夫人,是我娘当年的一位好姐妹。扬州有水运码头,四通八达,寻得这块沉香应该不难吧。” 行烟勾唇浅笑,垂了垂眸,似乎打定主意,颤抖着嘴角问:“孙小姐,这块沉香,能否赐我几两?我向来,爱摆弄些香料。” “可以。”孙婵自问于香料一窍不通,摆在库房亦是暴殄天物。 行烟喜极,不住道谢。 外间的碧茹突然走进来,行礼道:“小姐,夫人寻你过去呢。” …… 孙婵被碧茹搀着,一蹦一跳去往爹娘的房间,心里有些疑惑。她娘昨日不是还把她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心疼着么,怎么今日让她走这么一段路去见她? 碧茹看着比她还娇弱的样子,扶着她出了一脑门汗,她也不敢把重量压在她身上。 她真的好想念荀安的抱抱。 好不容易摸进房门,她霎时感知到气氛的凝滞。 那是一种雷霆暴雨将至前诡异的平静。 “跪下。” 她娘侧身坐在软榻上,看也不看她,她爹正背对着她跪在地毯上。 “娘。”孙婵细声细语试探着,跳到俞氏身边坐下,“这是怎么了?” 看了眼她爹,一幅蔫蔫的撅着嘴十分委屈的模样。 “我让你跪下,你没听见吗?”俞氏冷着脸。 孙婵嬉皮笑脸,“娘,一路跳过来,我腿可疼了。” 俞氏冷哼,“算了。我问你,你看上的心上人,是不是咱们府里的荀安?” 孙婵眼珠一转,勾了她的手臂,“是啊。娘你不是说,只要是我看上的人,你都支持么?我以为你一定会支持的。” “就是就是,夫人,婵儿自小就乖巧,她有分寸的。”孙文远帮腔道。 俞氏一个枕头扔过去,正中孙文远面门,“你个老东西早就知道了,你们父女俩合起来瞒我是吧?” 接着又数落孙婵,“我不是还说过,选夫婿不能只看容貌,还要看人品才华。” 孙婵打断,“人品才华,荀安哪个没有?我看娘你就是看门第。咱们不是打算回益州做个平民百姓么,到时候,木门配柴门,我配荀安,也没差。” 俞氏被噎住,抽离了手臂,侧过身子闷闷道:“我不管,你就算嫁个平民,也起码嫁个秀才童生。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你养你,不是让你去配个胸无点墨的武夫。” “那我爹当年又有什么惊才绝艳,让娘死心塌地?” 孙文远道:“婵儿,怎么跟你娘说话呢?分明是因为我的玉树临风,迷了你娘的眼睛。” 俞氏气极,指着大门喝道:“你们父女俩,都给我到廊下面壁去。” …… 孙文远站着,孙婵搬了张椅子坐着,一起在廊下数蚂蚁。 孙婵左手撑在膝上,右手拿了根树枝,戳着墙面,闷声道:“爹,你是支持我的吧?” “爹相信荀安是个好孩子。” 孙婵抱怨道:“我觉得我娘不可理喻。没有才华怎么了?一届武夫怎么了?” “嫁给我,你娘受了不少委屈。俞家是益州有名的书香门第,出过几个秀才,在当地很有威望。我当年是个混混,家里世代白丁,后来还是花你娘的嫁妆钱,捐了个小吏。跟着我,你娘家里的姐妹总觉得她低嫁了,时时奚落。后来我们来京,生活总算逐步好转,你娘,却总是憋着一口气的。” 孙文远的声音时而飘渺,时而沉郁,似在忆着遥远的前路。 “若留在京城,你能嫁入簪缨之族,做真正的贵夫人,你娘才算了了夙愿。若是不能,她也不希望你走了她的老路,处处让人看轻。” 孙婵鼻头发酸,把头埋入臂间,“你说得对。” “但是爹跟你站一块儿,”孙文远伸出短肥的手拍拍女儿的肩,“我相信你的选择,我们一起说服你娘。” 孙文远站直了,伸了个懒腰,“毕竟情况不一样了,当年我们一穷二白,现在我们有钱。有钱,你懂不?你爱嫁谁就嫁谁,谁敢说闲话,就拿钱砸死他,让他滚蛋。” 作者:预告:明日或许三更掉落。 第26章 听了她爹不着调的话,孙婵心里泛起浅浅淡淡的暖意,却并未特别欢喜,只托着下巴,望着墙面苦笑。 正出着神,见荀安从檐下走廊走过,宽肩窄腰步伐坚定,似一阵凛风掠过。站定向她爹作揖,抬眸望向她,眼底温柔几乎满溢。 若不是她爹还站在她身后,她定然不矜持地伸手求抱了。 “快进去吧。”孙文远打断了这对目光痴缠的小儿女,对荀安挥手道:“虽然老爹我挺你,但你还要应付丈母娘。” 他颠着肚子走到荀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紧张,深呼吸,万事有我兜着。她问啥你就答,她不会吃了你。最多受点皮肉伤,你可别还手……” 孙文远还在絮絮叨叨,孙婵见荀安的眼神分到她身上,眯着眼睛挥手,示意他快走。 “你要是敢还手,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她爹的戏瘾发作起来,不唱一出不肯收场。 荀安勾唇浅笑,礼貌地朝孙文远颔首,迈步走进了房内。 孙婵继续百无聊赖数蚂蚁,不管她爹在耳边的滔滔不绝,从发家致富,说到养娃心得,到他们两口子将来归田养老。 她一点都不担忧自己与荀安的未来,因为爹娘对她的爱,她相信,只要她坚持,她娘一定会妥协的。 荀安……荀安的身份,在她看来仍旧扑朔迷离,她甚至不清楚傅祎要杀荀安的理由,也不能说服自己那一连串的命案是个巧合。 无论他是谁,她确定他不是爹娘的儿子,就足够了。无论皇族还是平民,权臣还是贩夫,无论他身上留着怎样的血,她认定了他,绝不会放手。 她凝视着自己张开的手掌,叹了口气。 那边她爹说累了,跑到耳房去找水喝。 靠在椅背上,转头远眺,从爹娘房间的廊下,可以清楚地看见那片池子,夏日时他们一家三口总坐在此处乘凉,那边满池鲜嫩莲花,凉风送爽心旷神怡。 对于昨日才经历了那么一桩可怖事情的她来说,那片池子没有一丝可爱之处。 她正要把目光移开,忽然见池面污泥翻腾,掀起巨浪,污泥里渐渐塑出一张脸。 头破血流的刘稚奴瞪着眼,盯着她幽幽地笑。 孙婵手指抓紧了椅子的扶手,与池面的人脸对视,一刻不敢松懈,直到耳边传来脆生生的嗓音,“婵姐姐,婵姐姐?” 文昭玉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没反应,把脸凑近了往她脸上吹气。 孙婵回神,失魂落魄下勾了勾嘴角,给她一个极敷衍的笑,再看远处池面,已是一片平静。 文昭玉蹲下,搭着她的手,担忧道:“你方才瞧什么呢?我觉着你脸色不太好。” “没事,”孙婵声音缥缈,低头,极力说服自己,“我没事。” “你看起来不像没事。”文昭玉把手贴到她的额头,又试试自己的额头,“你昨日发生了那么可怖的事,是不是吓坏了?” 孙婵虚抱了抱她,浅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啊。我可太担心你了。”她眼中一片纯粹。 “谢谢你。” “你怎么在这儿?方才我去你房里找你,扑了个空。” 孙婵解释了一遍,文昭玉大笑,末了捂着嘴,眯着一双圆眼,“原来是为了这个。我可是过来人呢,当初我为了凌舟哥哥,都快把腿跪断了。” “可惜我爹娘庸庸碌碌,不敢为凌舟哥哥之事出头。”她叹了口气,下一瞬贴近孙婵的耳朵,轻声道:“我觉着你爹娘比我爹娘要好说话多了,我也去帮你拦着你娘。” 孙婵忍不住伸手揪了揪她肉乎乎的脸颊,娇斥道:“古灵精怪的小丫头。” 正说着,荀安已经出了房门,眉目舒展,月朗风清,看起来并未受折磨,孙婵松了口气。 俞氏跟着踏过门槛,冷喝道:“你赶紧走,你们俩,私下不许再见面了。” 文昭玉敛了促狭的笑,跑上前去,搀着俞氏的手臂,把她往屋里拉。 “俞夫人,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娘昨日回府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你看着比她年轻多了,说我爹不舍得她保养的银子……” “你用的什么养颜方子?带我去看看,我回头也给我娘带一些……” 俞氏本不愿进屋,文昭玉使力硬拉着,她自然挣脱不开。况且昭玉又是客人,也不好在她面前发脾气。 俞氏被拉走了,孙婵与荀安相视一笑,彼此眼里都有些无奈。 更多的是笃定,笃定对方不会放手。 孙婵做了个想了很久的动作,伸手,让荀安把她抱起。 抱着他的肩膀,她的灵魂寻到了皈依之处。 …… 荀安问孙婵想去哪里,孙婵摇头,只要有他在身边,去看不到那片池子的地方,哪里都是好的。 荀安抱着她,跃到府里的一颗大树上,寻到一根粗壮的枝桠,抱着孙婵坐下。 孙婵见他面不改色,低垂着眼睫为她整理裙摆,捏了捏他的手臂,打趣道:“你最近是不是有好好吃饭?我觉着你的身板结实了不少呢。” 荀安并未理会她的揶揄,把她裹成粽子的右腿安置好,双臂环着她的身子,侧脸轻贴她头顶的发丝。 孙婵也不再说煞风景的话,顺势窝在他怀里,目光远眺。 原来在这树上视野极好,京城的熙攘街景尽收眼底,就是一阵寒风吹过,有些高处不胜寒。 孙婵瑟缩了一下,荀安把她搂紧,问:“是不是冷了?” 孙婵寻到他的手,握住,“你抱着我就不冷。” “这儿是不是你的秘密基地?” 荀安道:“小时候在府里学武,我底子不好,总是被武师打骂。有次被打得狠了,想躲起来,不知怎的爬到这颗树上,在这儿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黑夜,那夜正好是元宵节,宝马雕车香满路,一夜鱼龙舞,有如仙境。” “我觉得,老天待我不薄。虽然我孤苦无依,仍有资格,欣赏人间盛景。” 一场绚烂璀璨的烟火,盛开在一个男孩琉璃般的眼珠子里,回旋在他幽寂落寞的心底。孙婵想象到那个场景,心疼地把他抱紧。 当时她在做什么?应该被爹爹或者娘亲抱在怀里,登上樊楼的第三层,与众位达官贵人一起观赏烟火。那场烟火年年元宵相似,她也许不耐烦了,趴在爹娘的肩头,早早睡了过去。 “下一个元宵节,你抱我上来看好不好?”孙婵仰头,捕捉他此刻的脆弱神情。 荀安一手抚过她的脸,眼神缱绻,抿唇轻笑。 她把他的手拉下来十指相扣,冰冷的手汲取他掌心的温度,柔声道:“以后的每个元宵节,我们都一起过,永远不分开。” “虽然我娘,她现在反对。但你相信我,我和我爹有丰富的斗争经验,很快就能说服她。” “到时候,我的爹娘就是你的爹娘,他们都会对你很好的,会每天给你熬汤,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对了,我娘一直想要个儿子呢,她肯定会把你当儿子,说不定到时候对你好得越过我去了。但是只要你对我好,我就不生我娘的气。” 少女的絮语被风吹着绕了几个圈,绕过青年的耳边,绕到枝繁叶茂的大叔上,消散在国公府的上空。 …… 荀安提议把她抱回房里,她牵着他的袖子依依不舍。 “要不你带我出府去吧,我想吃樊楼的烤鸭。” 无论去哪里都好,我想跟你在一块儿。 荀安摇头,十分冷漠无情,“你身体还未好全,受了这一会儿的风已是不妥。” “我好了!”孙婵牵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额头,“我真的没事,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非要娇滴滴地大病一场你们才满意吗!” “不妥。就算没事,也要仔细着。”荀安不留情面,仗着武力碾压,抱着她往她房里去。 孙婵踢腿,揪他后背的衣料,无果,只能冷着一张脸,不抱他,也不与他说话。 她的房间无人,碧茹还在爹娘那儿,倒方便了荀安一路畅通无阻。 荀安把她安置软榻上,请她稍等。 过一会儿,荀安把她抱出房门,院子里多了一辆简易的轮椅。 “这……是你昨晚连夜做的?” “不算连夜。”毕竟休息了一个时辰。 荀安把她安置好,在背后推着,孙婵发现这轮椅行动起来如履平地,而且右腿的踏板延长,供她踏脚,而且扶手处的木头仔细磨过,一点也不扎手。 这真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了。 孙婵感动,嘴里却数落道:“何必费这个功夫,出去请人做一辆就好了。” 荀安停下,蹲在她面前,把她耳畔的发丝挂回耳后,“我想为你做些事情。” “难得有这个机会,让我献献殷勤。” 这傻子一点都不为自己考虑,不懂掩饰自己的满腔热情,不怕被辜负,不怕被伤害。 幸好遇见了她,她绝不会辜负他。 孙婵抱住他,在他耳边吹气道:“可我还是不太喜欢,我喜欢你抱着我,你做我的轮椅。” 荀安浅笑,把她抱回房内,安置好,柔声问:“是不是想吃烤鸭?我去给你做。” 第27章 最终孙婵还是没有为难荀安做烤鸭,让他回去休息。 她独自抱膝坐在窗前,从她房间的窗子可以看到莲花池一角,她觉得冷,探臂出去把窗子合上。 屋里空空荡荡,清冷的空气充塞每个角落。她跳到里间的床榻上,拿起皇后送来的蜀锦,寻来针线准备做衣裳。 似乎不知道荀安的尺寸,她就按照感觉,裁个差不多的,不行,还是得做宽松些,荀安肯定还要长个子。 她剪下一块布料,一针一线,把布料缝合,忽然一个晃神,手指被戳了一下,鲜红的血珠溢出。 她赶紧把蜀锦移开,于桌下扯出一块白帕,捂在手上,血却根本止不住,染红了整块白帕,滴滴答答落在她脚边,在地上汇成一团。 鲜血凝成了一张脸,刘稚奴维持着死前的惨状,看着她。 孙婵扔下手边的一个枕头,扔到那片血污中把她的脸搅烂,大声道:“我不怕你!你哥哥是我害死的,你也是我杀的,那又怎么样?你没本事杀了我,只能阴魂不散来吓唬我。” 血污里长出来一具肢体,化出手脚和五官,她一步一步,朝孙婵走来,脸上身上滴着水,地上逶迤着一道湿滑的血痕。 孙婵把手边的茶具全向她砸去,穿过她的身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那双血手正要缠上她的脖子,孙婵惊叫,听到碧茹的声音:“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霎时,眼前的刘稚奴消失了,地上没有血,只有一堆破碎的瓷片。 她看向自己的手,只有一块白帕,紧紧攥在手中,急忙摊开,上面只有一点血迹。 “小姐,你没事吧?”碧茹面带担忧,孙婵魂不守舍,勉强笑了笑,“没事……” “不如,奴婢去请老爷夫人过来看看?小姐的脸色好差。” 孙婵拉住她的手,“不……你别走。” “小姐,先用膳吧。”碧茹见状,选择先把小姐安抚好,把托盘里的饭食摆在桌上,拿起扫帚把地面的碎瓷收拾干净。 孙婵一口一口吃着饭,双眼失神味同嚼蜡。 用完膳,孙婵握着碧茹的手,蜷缩在被子里。她浑身颤抖着,到底连日劳累,头昏脑胀,来不及细想,便睡了过去。 …… 碧茹觉着小姐十分不妥,守在床边待她睡下,迫不及待去禀告了老爷和夫人。 二人霎时变了脸色,当即请了府中医师同去。 医师隔着垂下的幔帐为孙婵把脉,眉头紧拧,站起身走到外间,捋了花白的胡子。 孙文远夫妇跟出去,俞氏迫切地问:“医师,婵儿如何?” “小姐她连日心悸,火气积聚于胸,伤了根本。昨日受了大寒,一冷一热冲撞,自然气血逆流,目眩神迷。” “她怎么会心悸?”俞氏不知所措,“她向来身子很好的呀。” “怕是有些不顺心之事,思虑深重。夫人,小姐情况有些不好,我先开个安神汤,以作调养。若是不能恢复神智,老夫怕是无能为力,只能请你们另请高明。” 医师退下了,俞氏看着孙文远,泫然欲泣,“夫君,是不是我方才斥责了她,让她伤了心神。” “不是,夫人切勿多虑。”孙文远搂着俞氏的肩在软榻坐下,低声道:“应是前几日在菜市口见傅祎杀人,昨日又闹了那么一出,被吓着了。” “你滚开!别再缠着我了!” 夫妻俩听到里间一句颤着声的叫喊,立即起身撩开珠帘进去看。 孙婵把幔帐全扯落下来,绞在身上,手脚乱挥,嘴里叫唤着:“你走开!你走!我不怕你!” 俞氏赶紧过去想搂住孙婵,不料孙婵已经迷了神智,一挥手把她推到榻下。 孙文远使劲摁住女儿的双手,她仍旧挣扎,身体一抖一抖,盯着一个方向呜咽,眼泪横流。 “刘稚奴!刘稚奴要来索我的命。” 她气息微弱,声音嘶哑,孙文远听了,安慰道:“婵儿,那是假的,是幻觉,刘稚奴已经死了。” “没有刘稚奴,这里没有刘稚奴,爹娘在这里。”俞氏哭着把孙婵搂紧,唤道:“婵儿,婵儿,你醒醒。我是娘亲啊!婵儿,你醒醒。” 孙婵安静下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失去往日的流光溢彩,空洞无神,无论旁人怎么叫唤,都毫无知觉,也不回应。 俞氏把她安置在床上,盖好被子,走远了两步在窗前抹泪。 “今晨还好好的,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正好医师端了药回来,孙文远把孙婵扶起,俞氏喂药。 药送到嘴边,孙婵便喝下,连眉头也不皱。 喝了药,孙婵很快便睡下了。不知药效如何,俞氏虽然担忧,到底只吩咐碧茹和外间的青蕈好好看顾,有事随时禀告,便和孙文远一同离去。 …… 孙婵觉得自己半梦半醒,被人喂了药,过一会儿又有人来喂粥,之后又是喂药,总算没人再来打扰,她沉沉睡去。 她再次走进那一片黑夜中,飘忽阴冷的风四面掠过,她搂紧了衣襟,小跑着,想要逃离。 一脚踩进冰冷的水里,潺潺水声,她低头,原来她踏进了一条河中。 河里伸出一只手,要把她拉下去,她摔倒在河里,拼命攀住岸边的岩石,脚上乱踹。 那双手从她的脚,摸索到她的大腿,肩膀,一张可怖的脸浮出水面,贴在她面前,张开血盆大口,满嘴獠牙,要把她生吞入腹。 “啊!” 孙婵从床上坐起,拥着被子,撕心裂肺喊叫。 碧茹被惊醒,赶紧让青蕈去寻老爷夫人,自己进了里间去看小姐。 孙婵脸色涨红,满头的汗濡湿了覆面的鬓发,时而默默流泪,时而歇斯底里大叫,样子十分可怖。 碧茹只敢远远护着,不敢靠近。 此刻已是半夜,孙文远夫妇听闻,立即披衣起身,往女儿的房间赶来。 孙婵的样子看着比下午还要严重些,似乎完全迷失了心神、人事不知。 医师再次把脉,愧疚道:“小姐的情况,普通的安神汤怕是无用。我才疏学浅,自愧无能。” 孙文远挥手道:“算了算了,你先回吧。”那边立即请家丁出府,延请京城名医。 夫妻二人走进里间,见了女儿的样子,皆默然。 孙婵已经喊不动了,坐在床上一边流泪一边发抖。 俞氏想过去搂住她,却被她推开,动作缓慢坚定。 女儿的样子似乎清醒了,却像完全不认识自己似的,俞氏心如刀绞,坐在床榻的一头,看着孙婵默默垂泪。 “婵儿,你怎么了?你说句话呀。”孙文远俯身握住她瘦弱的肩膀,“这儿没有刘稚奴,她害不了你,真的。你不要去想她。” 孙婵只默默摇头,不住抽噎流泪,一双眼睛红肿不堪。 “荀安……” 孙婵的抽噎中似乎夹杂了一句絮语,孙文远没听清,耳朵凑上前去,“婵儿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孙婵的眼睛总算有了些聚焦,看着孙文远,又像透过他看着远方。 “荀安……” “荀安……” 她的声音大了些,勉强成调,孙文远和俞氏总算听清了。 …… 荀安从下午开始补眠,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唤醒,然后马不停蹄更衣梳洗去看忽然着魔的小姐。 他进屋时,孙婵正在喊叫,声音杜鹃啼血般凄厉,让他一阵心痛。 孙文远夫妇分坐两处,皆看着孙婵,满脸无奈。 见他进来,孙文远道:“婵儿许是因昨日之事被吓着了,昨日是你救的她,或许你来了,她能安心些。” 孙婵喊叫一阵,透过朦胧的泪眼见了荀安,手脚并用要爬到他身边,被床上绞成一团的被子缠住,上半身跌落在地上,仍旧伸着手,要往荀安的方向爬去。 荀安赶紧过去把她抱起,见她一脑门汗,往他怀里蹭蹭,揪着他的袖子安静了下来。 一直不休的哭泣也停下了。 俞氏本来觉得不妥,念及女儿的状况不稳定,只能别过脸。 孙文远拉着她离开,吩咐道:“荀安,你好好看顾着她。我信任你,你可别趁火打劫,做出什么越矩的事情。” “孙文远你别拉着我走。” “夫人!婵儿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咱们别在这儿捣乱。荀安看着她多好,不哭不闹了。明日等医师来了再说,先回去休息吧。” 二人离开,荀安想把孙婵安置在床榻上,不料刚放了手,孙婵便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手指紧攥着他的衣袖,一阵发抖。 荀安只好把她抱到床上,一手搂着她,一手收拾了掉到地上的被褥,把她和自己裹起来。 低头看怀里的娇小姐,满面泪痕,咬着嘴唇睫毛扑闪,眼珠子乱转,不知在想什么。 “这儿有刘稚奴。” 她的声音脆弱缥缈,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 荀安把她双手包裹在手心,轻声安慰:“有我在,不要怕。” “她真的在这里,她想杀了我。” 孙婵抬头看荀安,向来清亮的双眼纠缠了红血丝,脆弱清晰可见,看起来十分可怜。 “嗯。”荀安把她抱紧,“我会保护你,不要怕,睡吧。” 作者:大家好,如果今晚没有再来一更,那就是作者的身体被掏空了。 第28章 之后两天,孙婵的状况时好时坏,被灌了不少安神汤,时时昏睡着,偶尔被梦魇中索命的鬼魂吓醒,见不到荀安,就惶恐惊惧,泪流满面。 她的脑海中仍然思虑纷杂,溺水的感觉,脚蹬在人身体上的触感,刘稚奴阴恻恻的笑,走马灯般轮番出现在眼前。 府外请来几位名医,皆道孙婵忧思过重,出现幻觉,安神药物只能缓解,她需得自己调整情绪,走出梦魇。 孙文远请来高僧在池边做了几场法事,超度刘稚奴的鬼魂。他本不信鬼神之说,为求女儿内心安定,只能病急乱投医。 孙婵抓着荀安的手,听闻外头的响动,睡梦中眉头紧蹙。 荀安则连日衣不解带照顾着,汤汤水水亲自喂下,甚至承担了小姐一日三餐的饭食,夜晚趴在她的床头,握着她的手,到她入睡也不能离开。 连番劳神之下,丰神俊朗的青年憔悴了不少。 俞氏原不满荀安,见他这番表现,对他顺眼不少,甚至见了荀安凹陷的眼眶,于心不忍,亲自下厨给他熬了一碗鸡汤。 …… 屋内暖香溶溶,孙婵难得睡了一个没有梦魇的好觉,转醒时觉得身子十分疲惫,脑子却没有那么昏沉了。 重生以来一直萦绕在她心里的戾气,消散了不少。 她想翻个身,动了动手指,发现手里抓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 她撩开幔帐,顺着荀安青色的衣袍,看到她臂弯间白皙的侧脸和眼下浓重的乌青,顺势握着他的手趴到他面前,数他眼睑上长长的睫毛。 大概是她的眼风太强烈,荀安眼皮颤动,很快转醒。睁开清凌如水的眸子,看着她,眼底一派温柔。 他趴在床沿上,她一手托腮,一手握着他的手,两人在早晨熹微的阳光里,相视而笑。 荀安坐起身,没有放开她的手,另一手为她整理凌乱的发。 “还能看见她么?” “你累不累?” 两人同时开口说话,一样的温柔缱绻。 孙婵放了他的手,凑过去为他捏枕了一夜的手臂,低声道:“还能看见,但是有你在,我就一点也不怕。” “嗯,我会一直在,不用怕。今日好好吃药,你会好起来的。” 孙婵挪坐到床边,搂着他的脖子,心疼道:“我很麻烦吧?这几日真是辛苦你了。” 荀安扯过被子把她裹好,再把她连着被子一块好好抱着。 孙婵让他坐到床榻上,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叹息道:“小时候,爹爹有几次受邀到刘家赴宴,她一直想跟着我和昭玉。听说她的生母是个奴婢,没过多久就被她爹厌弃了,她就是在刘家的庶女中,也最受排挤。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穿着粗布裙子,举止粗野不通礼仪,也听不懂我们几个姑娘说的话,只会怯生生的傻笑,我们就有些嫌弃她,玩闹时也总爱捉弄她。后来再见时,她便坐在一旁,谁也不搭理。” “她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我不觉得她死得冤枉。我只是一直在想,她变成那副模样,我是不是也有错?如果当初我能向她伸出手,带她融入我们,她是不是就会逐渐开朗起来?我明明可以做到的。” 荀安轻声安慰:“她变成怎样,由她生活的环境塑造,你只是一个无关的外人。” “世上少有人能一帆风顺,或是爱别离、或是求不得。”他顿了顿,抬手抚过孙婵的眉眼,手掌落在她后颈,另一只手按着她后背,略为霸道的姿势把她拥在怀里,“但是大多数人,在荒瘠的沙漠寻找一缕生命之泉,有了期盼,就能让自己在不如意的现实中,乐观开朗地生活下去。少部分人,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受了磨难,便以为全世界都欠了她,用伤害他人的方式,缓解心中的愤懑。如何选择,全在她自己。” “刘瑟虽然不是我杀的,却也算是我害死的。我总是想起她死前说的话,我是不是摧毁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光亮,让她再无生存下去的希望?” “刘瑟作恶多端,他死得不冤。就算没有这件事,刘稚奴的性格,迟早会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她的悲剧早就注定了。你只是倒霉,碰上罢了。” 孙婵仰头,亲了一下荀安下巴上的胡茬,浅笑着,“谢谢你开解我,我觉得好受多了。我爹是不是在莲花池边设了祭坛?我想去为她上柱香。” …… 风把落叶卷到池面,覆盖在团团污泥上,一片叶子从枝头抽芽,到枯黄陨落,到化骨为泥,都说万物有灵,它在这几月中转换了几分心境? 孙婵想起前世,后来刘家还是没落了,刘瑟虽然不得志,却活得好好的,寻个出卖苦力的工作,勉强维持生计。刘稚奴嫁了一个酿酒的小商贩,开了家不大的店面,穿着粗布衣裳,包着围裙和头巾,平和的面容没有丝毫戾气。当时孙婵外出采买,正提着裙子上马车,见她抱了个酒罐倚在门前,对着自己浅淡一笑。 人世间的什么恩怨,不能用时间抹平? 她闭眼,面容虔诚。手里举着三柱香,鬓边几缕发丝沾在白玉般的脸颊上,绛红披风猎猎飞扬。 她想起遥远的幼儿时,小姑娘比她矮了一个头,扯住她腰带上垂挂的金丝绣蝴蝶香囊,仰头怯生生的一句“婵姐姐”。她的衣袖后缩,露出一段瘦削枯黄的手腕,上面道道鞭痕触目惊心。 “稚奴,愿你下辈子投生一个好人家,在父母的期待中来到这个世界。” “你要快快乐乐地成长,不要再受尽打击之后,对这个世界失望。” 她把香举过头顶躬身三次,把三柱香插上香炉,再对着满池萧瑟的水面,合掌虔诚一拜。 …… 到底心疼荀安连番劳累,孙婵见好,便让他离去,好好休息一番。 荀安担忧,孙婵解释道自己并非逞强,拜祭了刘稚奴后,心里开阔多了,此刻正想一个人待一待。 “若有事,我才不会委屈自己。你看看你都熬成什么样子了,若你恢复不了原来俊俏的模样,我便不喜欢你了。” 她笑意盈盈,总算让荀安放心离开。 孙婵坐在窗下临字,雕花木窗半开,丝丝凉风渗入,很快带走了她手指上的温度。 她用左手包裹着右手,放在嘴边呵气,忽然闻到一丝幽幽淡淡的香气,并不浓郁,清润如水,让她心里泛起的轻微焦躁随风抹去。 她唤来碧茹,“燃的是什么香?” 碧茹道:“忘了禀告小姐,是东厢房那位姑娘昨日送来的香。老爷和夫人正愁苦着小姐的病情,那位姑娘说,她有一香方,最能宁神静气,或能对小姐有益。老爷让奴婢试了,于身体无碍,便吩咐送到小姐的房间试试。” 孙婵了然,道:“走吧,随我登门道谢。” 东厢房是前世沈青松迎娶行烟过门时张灯结彩之处,如今孙婵把她安排在此处,难说不是存了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心思。 案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打开的瓷盒里,各色晶莹剔透膏脂,各种香料分门别类摆放,混杂的香气环绕一室。 行烟本专注调配香料,余光见了孙婵,盈盈一笑,行了个礼,用白帕仔细擦了手,才过来拉孙婵的手。 “孙小姐,你既能过来,想必是大好了吧?” 孙婵顺势在案前坐下,“多亏了你的香方。那是什么香?昨日用了,今日我便好多了。” 行烟继续纤指抓着瓷杵,研磨着瓷碗里的香料,笑意柔柔,“那是聚仙香,方子倒是不难得,只是为保药效,其中的一味珍稀香料是断断不可缺的。” “是什么?” 行烟拾起旁边一个布包,摊开,里面有几缕歪歪扭扭的干树皮。 “是小姐前几日赐我的白木沉香。聚仙香在京城的香坊流通,时人却多以便宜易得的木香代替沉香,因而药效也大大降低。聚仙香之名,因此流俗。” 行烟说起自己擅长的香料,一双美目流光溢彩,欣荣之气也感染了孙婵。 孙婵笑道:“原来如此,没想到,这聚仙香比安神的汤药更好使。早知如此,我便不喝那些劳什子汤药了。” 行烟收好布包,继续研磨香料,“香料和药材,原就有些共通之处,都能凝神静气、调养身心。” “对了,”她走到一旁的架子前,取下一个香囊,“孙小姐,我把聚仙香的方子中用到的原料研成细末,你佩戴着,衣袂浸染,可以时时安定心神。” 孙婵收下,摸索着其上的花纹,粗糙的布料和刺绣,却是她的一番真心。她真挚道:“谢谢你,行烟。” 行烟以袖掩唇轻笑,爽朗道:“若小姐不嫌弃,请不要叫我行烟了,这不是我的名字。我爹从前唤我,元娘。” 孙婵默然,前世她一直以“行烟”为名,是不是代表着,和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 孙婵颔首应下,打趣道:“元娘,你有这般本事,应该开个香坊铺子,定能日进斗金、名动京城。” 第29章 十一月的第一日,熙熙攘攘下了一夜的雪。 孙婵的房间靠近竹林,夜里时闻大雪折竹之声,昨夜却是难得的一夜好眠。 早晨醒来,雪已经停了,孙婵推了窗子,她房前的院子已经覆了一层厚厚的雪,梅树的枝桠上也浮了一层雪,衬得枝头的梅花鲜红娇艳。 她深深吸入一口清新冷冽的空气。 碧茹和青蕈正拿着扫帚,在房门前扫出一条小径,见了孙婵,正要放下扫帚行礼。 “不必了,”孙婵双臂撑在窗沿,笑意盈盈,“辛苦你们了。若是冷了,便先进屋来暖暖,喝杯热茶。” 手艺最好的绛芷不在,孙婵对着镜子,为自己挽了个松松垮垮的堕马髻,再扫上薄薄一层胭脂,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右脚的纱布拆了几层,勉强可以塞进靴子里,动一动还是会痛。 她披上鹅黄色的兔毛披风,穿上麂皮靴子,支了根拐杖便要出门。 拒绝了碧茹的搀扶,她想去看看绛芷,病了这几日,那丫头定然担心坏了。 丫鬟的住处是一排低矮的平房,这个时辰,大家都忙活去了,孙婵寻了许久,才摸到绛芷的住所门前。 却见迎面走来一男子,方毅坚实,正是石献。 “小姐。”他作揖道。 孙婵道:“许久未见你了,怎么这个时辰来了这儿?” 石献垂头,拱手道:“棠萤姑娘事忙,吩咐小的为绛芷姑娘送来早膳。” 孙婵告别了他,进到绛芷屋里,见那丫头半躺在床上,气色不错,正大口大口嚼着包子。 “伙食不错啊。”桌上有菜有肉,倒比她旁日的早餐份例还要丰盛些,孙婵支着拐杖走了两步,“我看你养病,养出了一身肉,越发富态圆润了。” 绛芷见了她,惊讶之余,挣扎着要起身,把孙婵吓了一跳,忙抬手制止道:“你别动!你别动。” 绛芷放下大包子,伸着手,看着孙婵呜咽,“小姐,听说你前几日病得很重,你没事吧,奴婢好担心呜呜呜。想去看你,棠萤又不许。” “废话。”孙婵扯过她床边的帕子,把她一双沾了油渍的小肥手仔仔细细擦干净了,才握住她的手,捏了捏,“你见过有谁肚子上被捅了一刀,才五天就吵着要下床的?” 绛芷嘻嘻笑了两声,“可是我担忧小姐啊,我谁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每天就等着棠萤回来,告知小姐的消息。” 孙婵不答,看着床边桌上她咬了一大半的大包子,和疾风过境般只剩几条的蔬菜和见了底的白粥,满脸质疑。 “亏我还担心你呢,养病养得可舒坦了。” 孙婵捏了捏她的肉脸。 “小姐怎么自己过来了?碧茹呢?” “碧茹在扫雪呢,你以为都像你,吃了睡睡了吃,整一个大懒猪。” 孙婵心里暗笑,她要在脚伤大好之前,多蹭蹭侍卫大人的抱抱,带着碧茹多煞风景。 二人又亲亲热热说了一会的话,说到最后,绛芷表示自己要节食,不能再胖下去了,不然小姐以后每次见她,都要笑话她。 孙婵道:“好好,你想想,这话从小到大你说过几回?” “奴婢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嗯嗯。”孙婵隔着帕子捏过桌面的油条,咬了一口,“你肉乎乎的样子,也很可爱啊。” …… 一日之计在于晨,武堂里,侍卫们正刻苦操练。 台上一人身形俊逸,劲瘦的腰间别着一把玄铁剑,绸缎般的黑发垂到腰间,普普通通的青色衣袍,他穿起来就比旁人多了几分倜傥风流。 孙婵不知这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她眼里,荀安样样都好,一笔一划,都是女娲娘娘按她心里的样子精雕细琢出来的。 她悄悄潜入,在侍卫背后的休息处,寻了个隐秘的位置坐下,看着这群意气风发的青年练剑。 歪打正着,她闹了几日,让她娘对荀安顺眼不少,除了明里暗里警告,不许做出格之事,其余的也就随她去了。 荀安站在台上,为侍卫们作动作指导,淡薄的日光下,容色如玉,动作潇洒,当真赏心悦目。 孙婵有些嫉妒这些侍卫了,可以日日欣赏她家侍卫大人的美色。 不知他额外担任了府里的武师,管事老金有没有多给他些银子。若是没有,她要替他追回来。 她正百无聊赖坐着,思绪放空,忽见一直面对着她的荀安,似乎发现了角落里的她,舞剑的动作一顿,收了剑,吩咐大家自行练习。 然后大步朝她走来。 她出着神,被他半抱着往里走了些,挥剑之声渐渐远了。 “今日下雪了,你陪我去堆雪人好不好?” “不行,我还有正事。”荀安冷漠无情。 孙婵被噎住了,前几日荀安对她太过言听计从,她几乎忘了他原来不近人情的模样。 她垂着头,不说话,只拨弄着衣带上的环佩。 荀安看着少女头顶黑亮的发丝,忍不住上手揉了揉,叹气,把她搂进怀里。 “你先在此处坐坐,我去教完这一节,就陪你堆雪人,好不好?” 她不说话,埋在他怀里,肩膀丝丝颤抖,似在哭泣。 荀安慌了,连忙抚着她后背,柔声安慰:“别哭,别哭。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去。还想不想吃烤鸭?我陪你去樊楼吃好不好?我给你剔骨头,肥肉和骨头我都吃了,好不好?” “嗯……我想吃你做的。” 荀安把人拉出来,哪有半点眼泪?分明眯着杏眼笑得正欢。 他也跟着笑起来,为她整理鬓发,捧着她的脸颊,眼神凝望,“乖,我先走了。” 孙婵坐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了,便走到前面去看,荀安正告别了众位侍卫,往她的方向走来。 那群侍卫见了她,纷纷笑容揶揄,向她行礼。 她想着,经过这几日,她和荀安的关系应该传遍府中上下了,便大大方方挥手回应。 “大家加油训练,武师我先带走啦。”她笑道。 不料荀安拉过她的手,大刀阔斧地往休息处里面走。 走了几步,孙婵忍不住拍他的手,“我脚疼,走慢些。” 荀安俯身抱起她,直接从绕过休息处离开了武堂。 作者:(突然觉得婵儿好像去接荀安哥哥放学) 大家好啊,接下来两天请个假,咱们周三见。 第30章 “你怎么了?” 一路上,荀安没有开口说话,虽说脸色一直没什么表情,但此刻嘴角紧抿,孙婵知道这是他不太高兴的表现。 孙婵捏捏他的脸颊,荀安垂眸看她,迎着熹微的日光,长睫下里莫名有些委屈。 孙婵抱紧了怀里的拐杖,想她到底哪里做错了。 进了她的院子,碧茹和青蕈这个时辰应该往她爹娘处聆训去了,寂静无人,孙婵坐在秋千上,吩咐荀安去房间的柜子里搬出一个箱子。 荀安把箱子放到她面前,打开了,孙婵蹲下一样样挑拣。 “这都是我爹小时候给我做的,这是雪人的鼻子。”孙婵拿起一块椭圆的木头,按到自己的鼻上,望着荀安笑弯了眼睛。 “这个应该是耳朵,还有一片呢……找到了!”她翻出了两片圆圆的耳朵,往荀安的脸颊上比划。 荀安浅笑着把她的双手包裹在手心里。 孙婵破坏了此刻的缱绻气氛,抽离了双手,又垂着头去翻起雪人的眼睛和嘴巴。 “哈哈哈哈哈,”她拿着两片细长的木头眼睛,往自己脸上比划一番,按着肚子扶着秋千笑倒在地上,“这是我爹照着他自己的模样做的吧,这眯缝眼也太形象了。” 荀安走到秋千后,隔着秋千穿过她的胳膊,把她抱起,安置在秋千上,仔细拍去她鹅黄披风上沾到的雪。 孙婵坐在秋千上,身子歪向一边面向荀安,双腿一晃一晃,举着两片木头笑得前仰后合。 荀安拿起箱子里的一把小铲子,准备堆雪人。 “等一下,”孙婵指着箱子,“你把里面的麂皮手套拿过来。” 孙婵拉过他的手,为他带上手套,末了摸了摸他的脸颊,“去吧。” 倚着秋千看荀安忙活,孙婵又觉得有些无趣了,想要加入。 刚走近了,荀安把手支在她腋下,像提着个麻布袋似的把她提回秋千上。 “你不许过来。” “为什么?”她仰头看他。 “你病才好了些,别冻着。” 孙婵揪着他衣角,撒娇道:“我这个病正是需要心胸开阔,又不是风寒,跟冷不冷的有什么关系?你就让我一起去嘛,我带上手套好不好?” 如玉的手掌在他面前摊开,左右摇晃,少女厥着嘴,神情可怜兮兮,荀安只好点头同意。 一个傻乎乎的雪人成型了,肥圆的肚子和脑袋,孙婵为它装上木头削成的五官和四肢,笑倒在荀安怀里。 “这……这真的不是我爹吗?” 荀安不敢苟同,怀里的姑娘笑得花枝招展,难得见她这样开心,他也勾了嘴角浅笑。 荀安把人放到一旁,继续拍打着雪人的身子,孙婵伏到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直笑。 唇红齿白、肤色胜雪、如花笑靥,嫩生生一蔟花骨朵儿,清凌凌随风招摇,美而不自知。 荀安的心里泛起些许恶念,想把她这耀目的笑容藏起来。 抓起一把雪,往孙婵脸上覆去。 孙婵正笑得开怀,忽然脸颊嘴巴被冰凉的雪糊住,她没想到荀安会这样,惊讶一瞬,退到一旁“呸呸呸”几下,拍落脸上的雪。 “好你个荀安,竟然学会欺负我了。” 她不可置信,俯身挖了一大坨雪,指着他威胁道:“你不许动!” 荀安果然站直了,乖乖不动,微微张着手臂,桃花一样的眸子里溢满无辜和宠溺。 孙婵不舍得把他砸疼了,迎面投入他的怀抱,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不许动。” 手上的一把雪塞进他后颈处的衣衫里,她笑着退开。 荀安抖落了雪团,要过来抓她。 孙婵围着雪人,单脚蹦跳着躲避,笑得正欢,忽然一个大雪团砸到她后背,因着穿得厚,只有些微感觉,她回头,见文昭玉站在院门前,一袭烈烈如火的衣裙,手里举着一坨雪,叉腰大笑。 孙婵自然反击,挖了一团雪扔回去,到底不敌文昭玉这朵霸王花,被打得节节败退,躲到荀安身后。 “荀安快帮我打她!” 文昭玉跺脚嗔怒道:“不公平,你们不能两个打我一个!应该各自为战才是。” 孙婵抱着荀安的腰,从他肩处探出个脑袋,做了个鬼脸,“这是我家,规矩是我定的,我说公平就是公平。” …… 文昭玉留下与孙婵一道用膳,她坐在软榻上,喝了一口茶,脸颊因为方才的追逐打闹染上红晕,洋溢着蓬勃的朝气,“婵姐姐,前几日刘家被抄了,我爹怕我惹事,没放我出来。我看着你的气色比上次见时要好多了。” “刘家被抄了?”孙婵前几日昏昏沉沉,是以消息不太灵通。 “刘瑟残害十二名京中青年、刘稚奴杀害三名教习嬷嬷,妄图进入国公府行刺,这些罪名都归在刘挈头上,况且,”她压低了声音,“咱们这些大族没有一个是干干净净的,前年修建漓河大坝,我的三舅舅傅修监造,副手正是刘挈的弟弟刘荣。听说,三舅舅贪下了不少救灾款项,这次,正好一并推给刘家。” “数罪并罚,刘家被抄,男子发配边疆为隶,女子充入宫中为奴。” 孙婵沉吟半晌,道:“那……兵部尚书之位,如何?” 饭食未至,文昭玉拿起案上的玫瑰酥,咬了一口,一手捏着帕子,在下颌上接着饼干的碎末,“兵部尚书是……新安元年的新科状元,沈青松。” 她放下玫瑰酥,神情肃穆,孙婵自然了然其中深意,沈青松明面上,可是他们孙国公府一派,按着资历,本轮不到他坐这个位置,傅家会同意这个安排么? 孙婵问:“听说傅祎伤了腿,日后只能在轮椅上过活?” “是啊,陛下把他封作兵部侍郎。我猜是因为傅祎实在不得民心,让沈青松占个位子。” 这就能说得通了,只是,为什么要让沈青松占这个位置?这代表陛下默认了让孙国公一派逐渐蚕食兵部,她原认为,沈青松无法娶她,便会被陛下厌弃,没想到,更加被委以重任。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爹孙文远掌握的秘密,比她想象中更让陛下忌惮。 沈青松若成了炙手可热的兵部尚书,元娘要如何应付,还有傅祎……经过这一遭,傅祎定会被收回权柄,不能再胡作非为了,但他肯定认得元娘,记恨着荀安,她的脑中一团乱麻。 孙婵喝了一口热茶,压下心中种种思绪,想起另一桩事,“你可知,傅祎为何要杀那些青年?” 文昭玉神情里有些疑惑,想了片刻,道:“我也是一知半解,无意偷听我爹娘议论,说是和宰相舅舅的嫡子有关。” “嫡子?”孙婵举着茶碗的动作一顿,眼睫垂下,“我以为宰相家只有一个庶子傅祎。” “我家与傅家沾亲带故,我也没听说过呢。听我娘说,谁都不能在舅舅面前提‘哪一位’,否则便触了他的霉头。听说他寻了嫡子多年,漠视傅祎,导致傅祎精神状况有些不稳定,时常癫狂躁郁,以杀人为乐。” “那他,是多年前便已失踪?” “是,”文昭玉翻着手帕上的花儿,“我娘也没说他是怎么失踪的。” 孙婵斟酌着开口:“那一位……你可知道她是谁?” “不知。”文昭玉双手撑在案上,看着她摇头,“但我知道舅舅的书房里有一幅画,有事没事总盯着,宝贝得不得了,我猜是睹物思人。可惜我只匆匆看过几眼。婵姐姐,你若想知道她是谁,待我随爹娘去傅家时,再仔细瞧瞧,为你画了来。” 孙婵颔首,“我还真想知道,让铮铮铁骨的宰相爷念念不忘之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是不是与荀安一模一样,那个相府走失的嫡子,是不是荀安。 她心下一片苍凉,脸上勾着苦笑,手臂被不住摇晃,抬眸见文昭玉神采奕奕地伸手推着她。 “婵姐姐,我告诉你这么多了,也跟你商量个事情可好?” “你说。” 她从袖中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摊开,是京城的地图。 纤指在地图上游移,她红唇一张一合,“你看啊,这儿是天牢,”看着孙婵,指尖移开稍许,“这儿,是孙国公府,靠着围墙的位置,正是我们脚下。” “嗯?” 文昭玉起身,搬来个房门外放着的铲雪的铁铲子,“咚”一声,那架势几乎要把覆了地毯的地面敲裂。 孙婵不知她意欲何为,等她下一步动作。 “你府上距离天牢不过五里,我若在你房门外的院子里挖地洞,只消几日,便能通到天牢去。你平日里,只需覆上一层薄雪遮蔽,在开春雪化前我就能挖好,不会让你为难的。” 孙婵艰难地消化着这句话,见她放了铲子,嬉皮笑脸地坐到她身边,勾了她胳膊,“婵姐姐,你就答应了我嘛,我研究过了,你这府上,可最便捷的地方了。” “慢着,你想挖了地道,然后呢?你想把他带出来?” 她安静了下来,摇摇头,“我只想见他一面,看看他怎么样了。若他仍存了生志,我会另想法子把他救出来。” “可是,天牢守卫森严,你这样太冒险了。” 少女神情倔强,“我能寻到一套天牢侍卫的衣物,把地道挖到凌舟哥哥的床底下,再寻时机出来。而且,我知道天牢侍卫如何换班,离开远没有进入搜查严格,我可混在侍卫的行列中出来。” 作者:每天下午3点更新一章哦,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31章 (修文) 如果荀安真的是相府的嫡子…… 傅家是世家之首,若荀安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一切行动都有家族的荣耀和族人的利益羁绊,他还会与她一起离开京城吗? 荀安是喜欢她的,但这是真正的心灵契合,还是向来听她使唤,被太过主动的她纠缠地丢盔弃甲 若他见到更大更广阔的世界,便会发现,她似乎,也不是很好,不值得他这样的好。 孙婵坐在东厢房的软榻上,倚着墙壁望着窗外,忽见皑皑雪地上有青色衣袍一角,没有细看,她伸手合上了窗子。 元娘依旧在捣鼓香料,明眸皓齿,鼻尖上浮着几颗汗珠,脸颊飘着红晕。 一室异香弥漫。 她对香料抱有极大的热忱,似乎超越了生命中的其他。 孙婵觉着两辈子她都没认清这个人,明明有着足以盛气凌人的招摇美貌,偏生是这样一个柔婉的性子,话音软软,眼波溶溶,春风般和煦,让人无端折了脾气。 “元娘,我一直没问过你,你心里爱着沈公子吗?” 她停下,望向她,浅浅一笑,又垂头继续手上的工作,“不爱。” “那,你为何答应嫁他?为何……在醉仙楼中,为他筹银子……” 元娘抬眸,似回忆了一番,轻笑道:“两月前我初到醉仙楼,他方才参加了秋闱,与同年生员一起饮酒做乐。他没有锦衣华服,却风度翩翩,胸有成足,与贵公子们相交,亦不落下风。我认为他是个人才,主动上前攀谈。” “后来放榜,他果然取得了新科状元。此事通晓,他身边恭维之人不少,却总是寻我。我想他当真奇货可居,便给他些银子打点仕途。不过一项买卖,待他功成名就,只需记得我这个红颜知己,数倍奉还本金于我,我便心满意足。” 孙婵踌躇半晌,问:“你为何,要入醉仙楼?你熟悉香料,可到香坊去做学徒,工钱不多,总算可以自立自强。” 元娘自嘲般笑了笑,声音里裹挟着温柔和苍凉,“小姐可知,我为何叫作元娘?” 孙婵木然摇头。 “我后面,还有四个妹妹,二娘、三娘、四娘、五娘……还有一个小弟。” 她停下分拣香料的动作,望向孙婵,双眸有盈盈泪光,叹了口气,道:“原来我爹做香料生意,勉强维持一家人温饱,前年他死了,我娘便卖了京城的香料铺子,一家人迁回乡里。” “你们在乡里的生活,必是很难。” 元娘闭眼,宛转蛾眉,长睫被泪水濡湿,望向她时,已消去了所有自怨自艾,冷静道:“很难。娘亲身子不好,唯一的男丁又年纪尚小,总是被欺负。” “我无意中得知,我娘同意了一门亲事,把我嫁给村长的傻儿子,能让我们家的处境好一些。我想着,若是嫁了,便要在那等穷乡僻壤里蹉跎一生,再无出头之日,便连夜离家,回到京城,自愿卖身入醉仙楼,换了对我们来说很大的一笔银子,给我娘送过去。” 孙婵伸手,越过桌案握住她的手。 “不算什么,我是为了我自己。”元娘摇头,释然地笑了笑,“两月之前,我遣人把卖身换来的银钱给了他们,便再没过问过那个家,他们,只怕以为我死了。她大概会庆幸吧,既解了燃眉之急,又少了一个无用的女儿。” 孙婵知道世人皆苦,对于家徒四壁食不果腹之人,他们的苦,她没有概念。如今元娘把这份苦难摊开,轻描淡写,扬洒在她眼前。 她表面平静,内心却波涛翻滚,压下种种思绪,笑着安慰道:“元娘,日后对外,只说你是我的姐姐孙婉,对沈公子也请这样说。沈公子年后将要就任兵部尚书,你也知道了吧?所有高门女子的礼仪,这几日可以学起来,若有疑虑不解之处,尽管来找我。” 元娘握了握她的手,“小姐大恩,无以为报,若有用到元娘之处,请小姐差遣。” 孙婵随意举起一个瓷盒,玫红色的膏脂晶莹可爱,她闻了闻,魅惑异香隐隐浮动。 她抬眸,神情讳莫如深,“你这里,可有催情助兴的香料?” …… 一连几日,孙婵与元娘一头扎进书房里。 元娘取了本《大梁礼法》,研习贵族礼仪。孙婵则无所事事地翻了几本游记,略略几眼,便看不下去了。 她一手支颐,歪着脑袋,望着满墙的书籍出神。 方才来的路上,她又见到了荀安。 那个傻子是不是记着她说过的话,每日都要出现在她面前,这几日她没有主动去找他,却能在许多抬眼垂眸的间隙,捕捉到他的身影。 或者静静地站在窗外,或者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以温柔的目光迎送她。 若是往常,她早就欣喜着扑到他怀里去了。但是现在,她的脑子很乱,想要自己安静一下。 转念她又恨起他的君子作风,若他再主动些,过来牵起她的手,她定是不会拒绝的,也省了这许多顾虑。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她手里转着一块玉佩,喃喃自语。 “婵儿,你说什么?” 孙婵醒悟过来,目光回到游记上,随意笑了笑,“这儿说的奇山异水,‘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真想亲眼看看这般景色。” 元娘扶额笑道:“要分清这屈膝礼和作揖礼,当真比区分紫述香和荼芜香要难上许多。” “不过是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富贵闲人,设定了这样一套繁复的礼仪,让贵族和平民泾渭分明,其实都是些表面功夫。你随意学学,足够应付那群贵夫人就成。” 元娘道:“幼时我曾观摩贵人出行,云盖香车、积锦叠翠、步步生莲,心中十分向往。学习礼仪,是我心中所愿。” 孙婵感慨她的心性坚韧,没说什么,合上了游记,起身放回书架。 目光随意掠过排列整齐的书籍,忽然注意到一本《大梁国记》,手指一顿,她把那本书取了下来。 书页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打开时还有扬起的灰尘。 开国以来,高祖、文帝、武帝、德帝、隆帝,即是先帝,皆有本纪。 她翻到最后,隆帝本纪,只说到升平三十五年,也就是三年前发生的事情。 她从隆帝本纪开头看起,“四皇子稷,时年四岁,武帝崩,以嫡长子即位,命宰相允、镇西大将军寻、文渊阁大学士章,同为顾命大臣。” 孙婵心中默念,越发震惊。她知道宰相允,指的是当今宰相傅值的父亲,傅允,镇西大将军寻,是文昭玉的爷爷,文寻,至今仍领兵在外。至于这文渊阁大学士是何许人也,她想不起来。 应该也是世家中的佼佼者。 先帝登基时,年仅四岁,顾命大臣势必把持朝政,而先帝终生戮力所为,是从世家的手里,夺权。 第32章 按着大梁礼法,婚仪前一个月,男方需抬聘礼入女方家门,在女方家中摆酒设宴,是为定亲仪式。 先前孙婵被梦魇所困,元娘献了聚仙香,孙文远夫妇对她改观不少。 孙婵与元娘逐渐熟稔,经常在爹娘面前对夸赞于她,声泪俱下把她的凄惨身世描绘了一番。 俞氏抹着眼泪道:“没想到这孩子这样命苦,还这样心善,婵儿放心,定亲宴娘会给她办得妥妥当当,按照咱们府上嫡亲大小姐的礼仪来办。” 十一月初八,前院门庭若市,恭维之声此起彼伏。 人人都道孙国公的侄女婿将要走马上任兵部尚书,孙国公一派重新得到陛下倚重,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望族,指日可待。 孙文远向来八面玲珑,三言两语引来哄堂大笑,谁也不会得罪。 更多的人盯上了孙国公府还未出阁的嫡小姐,孙婵。 孙婵与娘亲和元娘一道,在幕帘后坐着。 “听说这孙国公的侄女,有闭月羞花之貌。” “看韶嘉郡主的样貌,她的姐姐是倾国绝色,不足为奇。” “孙国公府气焰正盛,不知谁能有幸,娶了韶嘉郡主。” 孙婵与元娘靠近帘幕,一帘之隔,不时有官宦子弟的言语传来。 已有不少公子遣了媒婆,过来缠着俞氏问东问西。 俞氏不耐烦,随意应付,不料媒婆们的越挫越勇,孙婵坐在一旁,听着她们把她吹嘘成天上有地下无的仙子,拉着元娘的手笑得前仰后合。 “夫人,沈公子到了。” 明葵拨了幕帘,走到俞氏面前。俞氏如获大赦,打发了众媒婆,“我家婵儿的婚事不急,大家请先回吧。” 急着拉过元娘和孙婵,一道走出去。 正厅到大门间陈列了一箱箱的聘礼,多是些寻常的金银珠宝。 沈青松今日仍旧穿了纤尘不染的白袍,看起来料子不错,衣袂流风。站在人群中,也算俊逸。 只是一双眼睛,沉沉地盯着幕帘后走出来的孙婵。 孙婵浅笑着回望。 她和元娘一人一边,笑意盈盈,挽着俞氏的手臂,闻得一阵吸气之声,满院芝兰玉树的年轻公子纷纷让道。 俞氏说了些场面话,沈青松来到俞氏跟前,与她见了礼。 “婉儿身世崎岖、无父无母,我把她当成了亲女儿,沈公子日后可要好好待她。” 沈青松再次作揖,面上掠过一丝疑惑,垂眸道:“夫人说的是,小生定会好好待……孙……小姐。” …… 孙婵与元娘露了个脸,全了礼节,便踏过拱门回了后院,众多夫人小姐们围上来,与元娘攀谈,她也落落大方,待人接物无懈可击,全然不露怯。 她更像一株蒲苇,被水流裹挟摇晃,却坚韧不拔地扎根泥里,吸取养分,生生不息。这几日下来,她便把贵族礼仪学得极好。 时至日暮,后院正厅也开始设宴,孙婵吃了两口,便放了筷子。 她对元娘使了个眼色,默默起身,离开了座无虚席的正厅。 漫不经心地走在后院草木葱茏的道路上,她想着,已经整整七日没有与荀安说过话了,平日见了面,她总是眼神躲避过去。 她对荀安的好感,是从前世开始,便隐隐存在的情愫,还是……前世最无助时,只有他抛却一切,义无反顾回到她的身旁? 如果荀安真的是相府的嫡子,她隐瞒了这个真相,会不会太过自私。 兜兜转转几日,她还没有把思绪捋顺,她不喜欢这种患得患失之感。 寂寥的黄昏,她拢着披风,走在昏暗的小道上,冷风见缝插针,带走她身上的温热,她又想念他的怀抱了。 走了一段,前方有甚为喧嚣,此处应是饭厅。她想起她爹善待下人,每次府上设宴,总要在后院饭厅另设几桌,供丫鬟和不当值的侍卫们同乐。 她确定了自己想见他,立刻,马上。 …… 丫鬟和侍卫们分坐两处,大都是青春少年,孙婵一路走近,听了不少侍卫的揶揄陶侃之语。 想必那群丫鬟们,一个个羞红了脸。 其实他爹娘倒是乐意见这般场景的,若哪个丫鬟和侍卫看对了眼,顺势安排了婚事,日后孩子也在府里养着,促成一桩姻缘,也算行善积德。 “赫萱姐姐是府上最好看的姑娘,除了小姐,大家没意见吧?” 一个清亮的少年音,划破吵吵嚷嚷的黄昏。孙婵认得这个声音,是一个很跳脱的小侍卫,方才十二三岁,总参和着逗趣打闹,名叫吴及。 “你这傻小子喝醉了吧,赫萱姐姐都敢闹了?” “欸,你个大老粗,推我脑袋干啥。酒还我……还我。” “小及子谁给你的胆子,当心我明日就告到夫人那儿去。”赫萱的声音。 “不敢了,再不敢了。” 孙婵站在门外,“噗嗤”笑出声来。 迎面走出一人,端着一盒吃食,差点与笑得弯腰的她迎面撞上。 那人急忙退了两步,看清了她,躬身道:“小姐。” 正是石献,孙婵点点头,“怎么出来了?” 石献麦色的脸似乎红了一点,一双眼睛望着地面瞟来瞟去,“棠萤姑娘念着,绛芷姑娘还未用膳,请属下给她送些吃食。” 孙婵若有所思,“哦……棠萤竟然这样懒,总是麻烦你。我待会见了她,定要将她教训一顿。” “小姐……” 孙婵挥挥手,“只是说笑,快走吧,绛芷该饿了。” 石献离去,孙婵走近屋内,见屋子里摆了五桌,其中三桌的侍卫正喝酒猜拳,好不热闹。 只有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了几个酒罐,身旁所有纷纷扰扰,似都与他无关。 他似喝了许多酒,眼神直愣愣的,又似清醒的很,脸色有些苍白。 孙婵反思,自己这几日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就算要冷静,也不应这样一声不吭,疏远了他。 不知谁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她,忽然满室寂静,吴及咳了两声,道:“参见……小姐。” 余下的人纷纷问候,只有荀安,岿然不动,像没看见她。 赫萱走到她面前,行礼道:“小姐,怎么过来了?” 孙婵有些失落,目光移到赫萱脸上,“我……我来看看,大家继续吃吧。” “荀安……荀安,小姐过来了。” 孙婵抬眸,有侍卫推搡着荀安。 他终于抬眼看了她,眸中星星点点,脸色哀婉沉郁,让孙婵的心绞作一团。 她咬了咬唇,见他放了酒杯,擦过她肩膀跑了出去。 作者:上一章修改了大约一千字 第33章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孙婵打了个招呼,追了出去。 右脚还不能太使力,她尽力追着,雪地上留下一深一浅两串脚印。 夕阳西沉,霞光被抹在天上,一块暗红,一块淡黄,像美人脸上没抹匀的胭脂。 萧瑟的莲花池上覆了一层朦胧的薄纱,她在池畔停下脚步。 荀安的身影从视线里消失了。 她落寞地笑了笑,准备离去,忽然手腕被抓住。 沈青松沉着脸,一双漆黑的眼盯着她,一步步靠近,纵然她内心不惧,仍忍不住退了两步。 “沈公子,你想做什么?” 温文尔雅的面具已经撕裂,他冷笑道:“我想做什么?郡主莫不是忘了,你及笄之日,在此处,是如何算计的我?” 孙婵控制着自己,冷静回望,他靠得极近,炙热的男子气息扑到她脸上,让她想起诸多不好的回忆。 眼眶里流下一滴泪。 沈青松似突然醒悟,忙放了手。 “沈公子,行烟,就是婉姐姐。” 泪水划落,她声音颤颤,几不可察地带了示弱。 沈青松视线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望向池面,“莫要诳我,我和她早就相识,不过是个青楼女子,怎么会是你姐姐?你就算不想嫁我,也不该这样构陷我。” 孙婵知道沈青松颇有些大男子主义,最受不得女子示弱,此刻他应已有些动摇,继续软声道:“她真的是我的姐姐。两月前,她从益州前来,被那黑心肮脏的马车夫骗了进了青楼。她只知叔父是京城贵人,既不知他家在何处,也不知他官任何职……” 孙婵顿了顿,捏起帕子擦了擦眼泪,梨花带雨地望向他,“她一届弱女子,举目无亲,又能如何反抗?只能先委身青楼。沈公子,你说我姐姐,她多可怜啊?及笄前几日,我爹才有了她的消息,把她接回来,我们才知,原来她对你……早就芳心暗许。她受了这样多的苦,只有这一个愿望,我们如何能不尽力满足?” 沈青松本来挟了一腔怒气过来兴师问罪,没想到她说出这样一番话,几番欲言又止,终究开口道:“这……你也不该设计我,让我娶她。” “跟你直说了,你会愿意吗?”孙婵拔高了声调,眼眶红红,转瞬又低声哀婉道:“沈公子,我姐姐,虽然失了清白,却是天底下第一好女子,贤惠良善,还一等一的貌美,最重要的是……对你一番真情,日月可鉴。她的真心,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孙婵垂着头,自顾自抹着眼泪,心里估算着他会如何回答,她又该如何回应,忽然余光见沈青松直直往后倒了下去。 “咚”的一声响,沈青松把雪地砸出一个坑,她愣愣抬头,荀安收回了砍在他脖子上的手,通红的眼睛深深望了她一眼,然后,跑了。 孙婵的帕子还捏在眼下,被他这一系列操作惊着,眼泪也忘了流。 等等,那傻子眼睛这么红,不会是醉了酒,躲起来偷偷哭了一场吧? 她急着把帕子嵌回衣带里,蹲下去看沈青松的情况如何。 “沈公子,沈公子?”她拍了拍他的脸,没有反应,又掐了掐他的人中。 “嗯……”他呢喃一声,眼皮颤动,快要转醒。 “你别忘了,你的兵部尚书之位是如何得来。娶了我姐姐,只要你以后安分守己,孙国公府,便是你的靠山。如若不然,你该知道你的仕途有多难走。” 她抬眼望了一圈,四下无人,附在他耳边道,见他迷迷糊糊有些反应,应是听进去了。 她握了握拳头,使了力气,一鼓作气,把他推进池里。 沈青松滚了两圈,池里泛了几圈涟漪,他沉下去,又立刻挣扎起来,扑腾起不小的水花。 孙婵大喊:“来人哪!快来人,沈公子晕倒了掉池里了。” 此处离饭厅不远,有侍卫听闻声响,立即赶来,为首的果然是最好事的吴及。 “小姐,属下救驾来迟。发生了何事?”他夸张地行了个礼。 “行了行了,”孙婵嫌弃地摆摆手,“快把他救上来。” “方才遇见了沈公子,才说了两句话,他不知怎得,便唤头晕,一头栽到池里。救他上来以后,抬到西厢房,请医师过来好好看看。这么年轻,怎么会突然晕倒呢,真是太奇怪了……”后来的侍卫围了一个圈,孙婵解释了一番,钻出人群走了。 她要去找那个钻了牛角尖的小哭包。 …… 暮色四沉,黑夜弥漫,各处廊下的灯笼里都点上了蜡烛,渗着明明灭灭的光。 孙婵把后院转了一圈,没有半点荀安的影子。 从及笄那日起,她便没有独自一人在府里穿行过。寒风喧嚣,走在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道上,她的右脚隐隐作痛,心里也打起了退堂鼓,或许请可以请侍卫们一同去找。 但那样也太没诚意了,的确是她做错了,她要好好跟好好安抚一下她的侍卫大人。 她拦了个丫鬟,截下她手里照明的灯笼。 到底会在哪儿呢?她想起了靠近围墙的那棵树,他会不会又飞到那树上去看街景? 她走到那棵树下,举高了灯笼,仔仔细细地看,还唤了两声:“荀安……” 只有风吹过叶子的“沙沙”声,孙婵确信,上面并没有人。 叹了口气,她揉了揉举灯笼的右手臂,自嘲地想着,今夜并无烟火,乌漆嘛黑,傻子才会跑到树上去呢。 可荀安不就是个傻子么?只会钻牛角尖,不会到她跟前来问一问的傻子。 兜兜转转,她又走到了湖边的竹林,本不想走进去,忽然福至心灵——竹林深处有座假山。 这样黑的夜,手里提着明灭的灯火,只能看见自己的襦裙绣鞋和前方的一小段路。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她走到假山前,把灯笼举在两座假山的缝隙间,假山背后有个洞穴,可容纳几人。 荀安抱着膝盖,倚着石壁坐在里面蜷缩成一团,眼神放空,脸上悬着泪痕,神情半是脆弱,半是疑惑。 她举着灯笼凑近他的脸,他抬眸,脸颊在荧荧烛光下呈着莹润的玉色,脸色却冰冰冷冷,红肿的眼睛里写满对她的控诉。 作者:感谢在2020-03-13 14:51:39~2020-03-14 14:4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倾弦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五岁时的孙婵在俞氏的命令下,开始学习贵女必须修习的琴棋书画。 弹琴太难了,女夫子板着脸坐在一旁,但凡她弹错一个音,都会被狠狠的拍一下手背。 一个时辰下来,她的小手已经按不动琴弦了,几个手指都被磨破,钻心地疼。 她泪眼涟涟求饶,女夫子却全然不为所动。 她生了恶意,不知哪来的力气,把颐指气使的女夫子推到在地,夺门而逃,还不忘带上桌上放着的,前日元宵集市上买的兔子灯笼。 幸好她对那灯笼爱得不得了,棠萤时时换过蜡烛,挑了烛心,风雪肆虐的冬夜里,她才有所依仗。 襦裙和绣鞋很快被雪濡湿,她钻进竹林里,听着身后呼喝之声,不停地跑着。 “小姐……小姐……” 她跑到假山附近,想停下来歇会儿。 两座假山的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她举起灯笼,是一个正在抹泪的小男孩。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一件单衣。 他也看见了她。 “你为什么哭?”他问。 她抬手,摸到自己的脸,果然凝了一片冰冷的泪痕。 孙婵不答,反问:“你又为什么哭?” “小姐,你在哪儿呀?这么冷的天,你可快些出来吧,若是冻病了,可怎么好?” “小姐,你就别折腾奴婢了,老爷若是发现了,定要杖责奴婢的,你就快出来吧。” 声音由远及近,孙婵眼疾手快,吹灭了手中的灯笼,挤进小男孩所在的山洞里。 搜寻的人就在附近,她怕男孩出声误事,捂住了他的嘴。 一双杏眼时刻注意着外头,晃来晃去的灯笼和脚步,直到寻她之人渐渐走远了,她才放开了手。 “你为什么躲着他们?” 山洞里安静下来,孙婵回忆着,方才的惊鸿一瞥,男孩应该有双漂亮的眼睛,于是她十分乐意和他说说话。 “嘘!”尽管知道他看不见,她还是比了个手势,“他们是坏人,他们要抓我。” “他们也会打你吗?” 孙婵点头,想起他应该看不见,出声道:“嗯。” “你也没有家吗?”男孩吸了下鼻子。 孙婵下意识“嗯”了声,发觉不对,“我有家,这儿就是我的家。” “哦……”他的语气失落了不少,“我没有家。” “不可能!我爹说,每个人都有家的。”孙婵反驳道。 “我不知道。”他颤着声,似乎下一秒就要崩溃大哭。 孙婵摸索着,拉过他的手,冰块一样冷,为了安慰这个失落的男孩,善良的她强忍着没把他的手甩掉。 “这儿就是你家,你既然在这儿,想必,是咱们国公府的人吧。你是侍卫还是小厮?”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孙婵心里正有些踟蹰,听他说道:“你是小姐。” “他们刚才叫你小姐。没有人会举着灯笼来找我,如果我不回去,就会冷死在这儿。” …… 一模一样的位置,荀安和小姐,远去了十年的时光,此刻就在山洞内外。 “荀安,你还好吗?” 如今的他太过反常,令她不得不小心翼翼,俯身询问。 他颤着眼睫,眼睛里逐渐有了焦距,聚起一潭清泉,倒映着一个小小的她。 孙婵踌躇着,不敢向前,右脚尖把脚下的雪踢出一个窝窝,“那个……对不起,这几天我心里有些乱,所以没有去找你。” “你不会……怪我吧?你没那么小气的对不对?” “你喝醉了,还打了沈公子,但你打得好,我早就想打他了,我不会怪你的。” “所以,你还有什么生气的地方吗?我们说开了,不要再闹别扭了,好不好?” 荀安的反应很奇怪,清亮的眼睛,似乎清醒明白得很,神情疑惑,眨了眨眼,又像是脑子有些迟钝,艰难地理解着她的话。 孙婵拿不准他此时的反应是什么意思,夜间寒重,她不想站在这儿吹冷风了。捏了捏裙摆,孤注一掷道:“荀安,我想明白了,我们的关系,的确是我太过心急,纠缠着你不放。我去找人过来把你抬回住处,等你明日酒醒了,我们再……好好……商议……” 孙婵的声音越发细微,眼睛也不敢直视荀安,因为他一向和煦明朗的眼里,正蕴着滚滚雷霆之怒。 孙婵被他迫人的气势摄住,心里擂起了战鼓,往后踉跄了两步。 右脚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一阵疼痛让她回了神。荀安身上或许真的流着傅家的血,这种目空一切志在必得的上位者的气息,在他喝醉时失了禁锢,挥散充塞了整个狭小的山洞。 一瞬间,她想到了转身逃走,待他来日酒醒了,再好好说话不迟。 还未作出反应,那人拉着她的手腕,让她重心往前,一头扎入他的怀抱。 灯笼被他稳稳接住,放到一旁,孙婵被转了个身,抬眼正对着他精致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 虽然他们拥抱的次数不少,但这般场景、这般陌生的荀安,滚烫的酒气呵到她脸上,让她屏了呼吸,攥紧了披风。 “荀安……”她的声音里带了丝丝颤抖,“你……你方才拉着我,顿了一下,我的脚好疼……” 她没能说完,因为荀安把她的话堵在了喉间。 用他炙热滚烫的唇。 孙婵瞪大了眼睛,被他一手抱着往上托了托,一手按着后脑勺,研磨亲吻。 酒气渡进她嘴里,夹着他清冷的气息,倒没有令她反感。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却能从靠得极近,他蹙着的眉头、颤动的眼睫,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和挣扎。 她伸手,摸向他的后脑勺,他有些凌乱却手感极好的发丝,顺着后背有些嶙峋的骨骼,细细安抚。 荀安渐渐放松了力度,眼神有些茫然,睨着她,似乎理智回归了,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我只是个侍卫……”他喃喃自语。 “他们说,小姐腻味了,便会舍弃了我。很多大家的夫人,都有不少的情人……他们说,我没有资格站在小姐身侧,我只配……在小姐厌恶时,默默离开,不再纠缠。” 他声音暗哑,漂亮的朦胧的眼睛里流下一颗泪,溅在孙婵脸上。 孙婵眼眶湿润,唇齿间滚出话音:“无论你是谁,我都爱你。无论你怎么想,我都会抓着你。” 他把她搂得很紧,滚烫的体温灼着她,似要把她熔进身体里,“婵儿……婵儿……” “你不要不理我,我好难过。” “你从我身边走过,却一眼也没有望向我,我真的很难过。” “我后悔了,就算你不再需要我,我也不想离开……” 除了先前她被梦魇所困,荀安温柔地哄着她,他从未说过这么多的话,何况是这么掏心窝子的表白直言,他向来清冷到有些木讷。 他这几天,想必十分难过不安。 这个傻子,就会自己难过,不会找她问清楚么? 孙婵满心满眼都是自责,顺从地靠在他怀里,安抚着他的后背。 待他情绪平复,孙婵稍离开了些,抬头,主动吻上他的唇,呢喃道:“今生今世,无论你是谁,是贵族还是侍卫,我都不会放过你。” 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光滑细腻,让她爱不释手地流连,两人呼吸交织、一室暧昧。 按荀安的性格,等他清醒了,不知会如何自责,也许还会因为自己的唐突愧疚难当,主动远离她,像乌龟一样把自己缩进壳里。 孙婵凝望着他的脸,他向来是高风亮节的正人君子,若是生米煮成熟饭……她再告知他可能是傅家之子,他也绝不可能舍弃了她。 多一些筹码捏在手上,才能安了她的心。 孙婵眼睫垂下,抬头往他的耳垂吹了口气,辗转吻上去。 作者:看到这儿的读者大老爷们不妨看一眼六壶的预收—— 《夫君他是个奸商》 沈三爷,扬州城纨绔子弟扛把子,家财万贯不事生产,游手好闲不求上进。 某天跟随爹娘到京城探亲,一只少女从山上滚下,摔在他们马车旁边。 连生三个男孩的老沈夫妇把她带回扬州,命令:给我宠! 她一开始小猫似的高贵冷艳,后来逐渐敞开心扉,和沈家人和睦相处。 只是每天和自己斗嘴,这点不太可爱。 突然有一天她消失了,沈三爷也像失了魂似的,疯找了一年,改过自新继承家业,混成了皇商。 魏青若是不受宠的六公主,母妃曾是皇后婢女,极为隐忍,从不管她的委屈。 过了十五年这样的生活,她觉得公主生涯没意思,闭着眼从佛寺后山滚了下去。 醒来见到奇怪的一家人,每日互相嫌弃,大事来临时却同舟共济。 与皇宫一点都不一样。 她觉得有趣,冷眼旁观,直到有天热泪盈眶。 一个原生家庭不好的中二期问题少女和一个家庭和睦假装叛逆的问题少年谈恋爱,抱团取暖,携手并进的故事。 猫系病娇公主x假纨绔真腹黑奸商 感谢在2020-03-14 14:48:36~2020-03-15 13:10: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倾弦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雕花红木窗扉紧闭,隔绝了房外夹雪夹雨的呼啸寒风。 室内暖香沉沉,寂静无声,只有床柱上垂着的六角云纹风铃,发着细碎丝微的响动。 荀安睁眼,望着床顶的幔帐出神半晌,床侧的帷幔没有合实,一道缝隙送入熹微的晨光。 这里自然不是他那简陋的床榻。 昨晚发生了何事?他只记得坐在吵吵嚷嚷的侍卫中间,灌下一杯又一杯酒,后来似乎还见到了孙婵…… 灵台不甚清明,他想抬手揉揉额间,却触到一片温香软玉。 他惊诧,斜眼望着身侧佳人的背影,黑发如瀑,蜿蜒到绒被下,似□□扰了睡眠,挪了挪一侧肩膀,离他远了些,再度安静下来。 顷刻理智回笼,他想起了昨晚的山洞,干柴烈火的亲吻…… 他登时坐起,扯了绒被和帷幔,跪在床下。 孙婵被响动惊醒,眼睛还半阖着,懒洋洋转头睨他。 “你做什么?”慵懒夹着些抱怨,她转了个身子,揉揉眼睛,望着他,一双水润朦胧的杏眼眨了又眨。 “小姐……我昨夜,是否唐突?” 他的低垂着头,颤声问。 孙婵楞了半晌,彻底驱去了睡意,眼神清明,垂了眼睫娇羞道:“是啊……你个不知节制的愣头青,折腾了我整夜。” “小姐!” 他竟跪拜在地,不断用额头捶着地面,黑亮的发丝铺洒一地。 “你干什么?”孙婵大惊,连忙下床制止了他的自虐行为。 荀安微微侧身躲避她的触碰,眼睫嘴唇乱颤,看起来悔极恨极,他霎时起身,那了墙上悬挂的一把嵌珠缠金鎏银匕首,低垂着身子,呈到她面前。 “小姐!唐突小姐,属下死罪。请小姐亲手了结属下,保全小姐的名声。” 孙婵一手撑在地上,看着他颤抖的手臂,额头上的一片红肿,气极反笑,伸手拧了他白皙的耳廓,“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别扭的人。自己觉得委屈,躲起来生气,偏生不过来告诉我。你若觉得轻薄了我,大可以去向爹娘求娶我呀,这不也是你心中所愿吗?” 不动神色拿下他手里的匕首,拉着他的手臂环过自己的身子,孙婵乖顺地伏在他怀里,柔声道:“荀郎……” 一夜好眠的少女柔弱无骨,仰头眸中水光凌凌,她的手掌抚上他的脸颊,纤指揉捏他的耳垂,抱怨道:“你口里没一句实话,装什么正人君子,在床上……” 她的话顿住,因为他抬手捂住了她喋喋不休语出惊人的红唇。 想起他的手掌方才碰了地面,地毯每日有人清扫,还是觉得挺脏的,孙婵装作打了个寒颤,悄然拉下他的手,置于她背上。 “你心中定然也是欢喜的,就是嘴里不肯承认而已。若我嫁了别人,你才会真的发疯呢,对不对?你昨晚在山洞里说,一刻也离不得我,我可当真了。” 荀安低头望她,眸中有些触动,不知想到什么,存了两分呆滞两分挣扎,又有几分狂喜。 孙婵觉着他太可爱了,双手搂着他脖颈,要凑上去亲吻。 荀安脑袋后仰,表示拒绝,“昨夜唐突,已经铸成大错,婚期定下前,万不可再有越矩之举了。” 这人做事一向妥帖,既然说道婚期,应是在心里把日后孩子要上的私塾也安排了一番,孙婵见状,不再纠缠,伏在他肩侧,闷声道:“真没意思。” …… 清晨孙婵去饭厅和爹娘一道用早膳。 她心情不错,吃着小米粥,时不时哼一小段曲儿。 孙文远和俞氏看着她,几次欲言又止。 “咳咳,婵儿,听说你昨晚,动静闹得挺大啊。”孙文远拳头置于嘴边,轻咳两声。 孙婵笑了笑,唤人把荀安抬回她房里这种事,定是瞒不过爹娘的。 俞氏道:“今日一大早,荀安就到咱们房门前跪着,说……要负荆请罪,还说要求娶你,一下一下实打实地磕头,把额头都磕破皮了。我瞧着那孩子精神状况不太对,就先打发他回去休息。” 孙婵诧异,这人动作还挺快,这么一会儿功夫,都到她爹娘面前去求亲了。 “这不挺好的嘛,我迟早要嫁给他的。” 孙文远瞧着俞氏脸色不善,山雨欲来,抢着道:“婵儿,你这事的确做得不妥。你俩有情不假,礼法却不可违背,未婚男女走得太近,终究不是好事。这次爹娘替你在府中众人前瞒下了,下次再不许了。” 孙婵忖度,昨夜之举的确惊世骇俗,也就乖乖点头,“是,我知道了。” 俞氏戳了两块点心吃了,仍觉气闷,见父女俩你一言我一语,想把这事圆过去,忍不住放了筷子喝道:“孙婵,我必须批评你。你对荀安做了什么?” “我?”孙婵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道:“我对荀安做了什么?” “就是你,”俞氏看着她,啐道:“你知不知道,那孩子一大早劈柴挑水,生火做饭,把咱们府里的活计都抢着做完了,若不是我拦着,他就要拿着抹布到咱们房里去擦桌擦地了。你做了什么把他吓成这样?” 孙婵和孙文远对望一眼,皆楞在原地,因为俞氏太过反常,她继续道:“孙婵我可告诉你,荀安是个好孩子,我不许你欺负了他。” 孙婵回想起昨夜那个逼仄的山洞,她倒是想做什么坏事,却被荀安抓住了手,反剪在身后,不许她四处点火。 她咬他的脖子泄愤,他的目光清冷又无情,道:“不可做违礼之事。”之后强行把她箍在怀里,制住双臂,让她欲哭无泪。 然后这人沉沉睡去,睡得像死猪一样沉,她才挣扎离开,唤人来把他抬走。 他倒好,一觉醒来,什么都忘了,她本想诈一诈他,让他死心踏地,顺势让他娶了她,没想到他做出这般让人哭笑不得之事。 孙婵正想反问,她如何能把一个武艺高强的青年欺负了去,听俞氏道:“这事就这么定了,午后请人过来为你俩合了八字,定下婚期。必须给人一个交代。” 第36章 娘亲这话说的,让孙婵怀疑自己是个游戏花丛的花心大萝卜,荀安则是被占了清白的悲情苦菜花。 虽然达到了目的,但看着娘亲这短短几日的两幅面孔,内心还是有些不爽快。 孙婵戳着桂花糕,漫不经心开口抱怨:“娘亲你怎么这样?这还没嫁呢,心就向着你女婿了。”不是前几日才说人是个胸无点墨的武夫么? “你怎能这么忘恩负义!荀安那孩子的人品我们都有目共睹。前几日你躺在床上像条皱巴巴的梅干菜,我们看了只能直抹眼泪。除了荀安,谁能无微不至地照顾你?最关键的是,他还恪守礼节,不越雷池半步。你也不看看你把人都折腾成什么样了?脸上都没二两肉了。荀安是没了亲人,可是我心疼他呀。” 俞氏瞧着女儿不温不火的样子,以为她没有认真对待这事,只是一时兴起,玩弄人家孩子的感情,激动半晌,喝了一口茶压下火气。 孙文远劝道:“好了,夫人,婵儿都懂的。你也莫要太激动。” 孙婵也起身为俞氏斟茶,谄媚笑道:“对啊,娘亲,荀安对我的好,我都知道。一切就按娘亲说的办吧。” 俞氏总算平复不少,“那就好。我想过了,荀安真是个好归宿。本就是自家人,家里又出了那样的事,往后与咱们一同回乡,也算方便。” 她握着孙婵的手,殷切嘱咐:“婵儿,日后必须要对好好对人家,像你爹一样,从一而终,不许动什么花花肠子。” “娘,照你这么说,是不是还得给荀安下点聘礼呀,还得给他个正头夫人的名分,风风光光地娶他进门呀?” 俞氏“噗嗤”笑了,拍她手背,“你这孩子,尽说胡话。” …… 午睡起身,孙婵看着站在外间珠帘后的青年,在疏影横斜的窗棂旁,有两分恍惚。 她拨了珠帘,坐在软榻上,见他弓着身子举着一只丑丑的小木盒,呈到她面前。 “这么什么?”她没动。 荀安把盒子打开了,是一堆碎银和几张银票。 他僵着手,半垂的眼睫乱颤,明明寒冬时节,他穿得也不多,孙婵却觉着他的头脸都冒着热气。 她挑眉道:“哦!这是你的聘礼……” “我……身无长物,只有这些。”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孙婵接过盒子,置于案上,本打算目光随意掠过,却见边角处有一块翠绿的东西,被银票压着,十分不起眼。 她两指把那东西捏出来,是一块玉佩,鸽子蛋大小,周身剔透润泽,触手滑腻生凉。黯淡的日光下,可看到正面隐约刻了一个“庾”字。 孙婵见惯了好东西,知道这是块价值连城的好玉。只是上面有几道裂缝,表面有些磨损,昭示着这本该束之高阁的美玉,有个颠沛流离的过去。 她心下震惊,问道:“这是何物?” “听说,是我到荀家时随身所带之物。” 孙婵更加感兴趣,把玉捏在掌心摩挲,“你竟能留下这玉?” 荀安的声音轻飘飘的,似乎触及了他尘封已久的,不愿记起的回忆,“留不住。我到荀家的第一天,便被夺走。” “后来呢?”孙婵十分有兴趣听故事,想拉他过来一同坐在软榻上,被他不动声色躲了过去。 “后来,我无意偷听,知道他们放在何出。乡里人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不知道价值,他们不好出手。一次他欠了赌债,动了心思,要把这玉拿到城里去当了,那晚,我把玉偷了出来,藏好。” 他似云淡风轻,却在心乱如麻,不知把这事情如实相告,是否会被孙婵归为偷鸡摸狗之徒,一时攥紧衣袖,不知所措。 少女的神色并无异常,仍旧兴致勃勃地问:“那,后来呢?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吧?” “后来……我连夜,把玉藏到一颗树下,第二日他们询问,我只道不知。” 想也知道,无缘无故只丢了块玉,他们怎么可能会放过荀安?孙婵心里又弥漫了一阵悲凉,站起身,想要抱抱他。 不料荀安躲了两步,让她微抬起的手悬在空中,十分尴尬。 她又怀疑昨晚之举是否太心急了,如今的荀安简直变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谪仙,别说什么亲密之举,连搂搂抱抱也碰不得了。 孙婵冷着脸坐回软榻,荀安望着她,面上有些许愧疚,“婵儿,我……” 眼眶红红,似乎下一秒就要哭了,孙婵也不忍再逼他,昨晚之事,他应已在心中自责数遍,“好了,你只管去做你的正人君子,谁叫我喜欢你呢,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她合上了小盒子,起身放入一个柜子里,上了锁,收好钥匙,“东西我收下了,但是不够。”她试探般只拉了荀安的手,十指相扣,凝视着他,“我不在乎你有没有银子,不在乎你的身份,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对我好。你会爱我,重愈生命。” “你把你自己,整个人,送给我当聘礼,就最好不过了。” …… 孙婵把扭捏的荀安送到武堂,本想牵着手走路,却被他坚定地拒绝。 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不能急,她呼了一口气,在武堂管事金叔处翻看账本。 金叔为她倒了杯茶水,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她翻得仔细,并未发现什么问题,总账本上拨给武堂训练侍卫的款项大约每年五千两,侍卫有一百二十人,所有衣食住行、武堂维护、武师俸银,皆有名目可察。 前世孙婵婚后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家,对管账并非一窍不通,这账本细致分明,表面上绝无问题。 金叔其实有些神秘。对着谁都乐呵呵的,却一直没有成家,满头华发,耷拉着眼皮,干瘪的嘴总是上翘。面容是个良善可亲的老人。孙婵跟他没有过多的交流,却知道她爹对他极为信任,如果她爹藏了什么秘密,定瞒不了金叔。 她抿了一口茶,问:“金叔,你是从益州开始,便跟在我爹身边做事的吧。” 作者:感谢在2020-03-16 14:49:55~2020-03-17 14:44: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凤倾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是的,”金叔眨了眨浑浊的眼,似在回忆,“那是升平二十年吧,大梁发生了一场严重的灾荒,那个时候,好几个月都没下一滴雨,土地干涸得裂开,泥里能长出来的只有杂草。当时,老爷在任绥阳县令,我是主簿。灾荒过后,益州境内,属绥阳损失最小,老爷的功绩呈到朝堂,被提拔来京,我也跟着一道过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那个时候是真的难呀,县衙里也没了吃的,全县人饿得奄奄一息。那年春天起便有些干旱的苗头,老爷当即号召县人,多种耐旱的甘薯,少种稻谷,后来全县靠着那些甘薯撑过几月。他还带着青壮,挖井取水,挖树根为食,到富户家开仓,分了囤粮。后来老爷到京城赴任,绥阳县的百姓一路相送三十余里。至今绥阳境内,还流传着文远公的美名呢。” 孙婵听得入神。她一直以为,她爹孙文远因着心地善良,也就是缺心眼儿,讨了先帝欢心,成了先帝的近臣。没想到他曾有这样的丰功伟绩。 “原来如此,”她凝望着账本上的名目,“先前府里会从穷苦人家买来孩子,从小训练成侍卫,为何……最近几年没有了?” 金叔笑了笑,“十七年前,老爷从益州来到京城,所有家底都要从头置办,因而前头几年,曾经买来男孩,从小培养训练。最近几年,侍卫已经足够,也不再需要新增了。” 老年人的眼睛像一口浑浊幽沉的古井,孙婵与他对视,只觉深不可测。 他的话并非准确,前世金叔告老还乡后,孙婵接过武堂管事之职,知道每年会有一批侍卫因各种理由自请赎身,需要新的侍卫填补空缺。 她抬眼,单刀直入:“金叔,除了这些侍卫,我爹是不是还训练了一批死士?” 她一字一顿,“在暗处,在京城众人的眼皮底下。” 金叔收了笑意,认真地望着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姐,她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眼里盛着年轻气盛的光,他勾了干瘪的嘴角,似有些欣慰。 “若老爷没有告诉小姐,我也无可奉告。” 在他睿智的目光下,孙婵的小心思无所遁形,只得如实相告:“我的确发现了些苗头,去问了我爹,他平日里什么都不会瞒着我,对这件事,任我如何旁敲侧击,始终缄口不言。” 金叔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我想,这实在是因为,这是老爷平生所做的,最不光彩的事情。” 孙婵心里波涛翻涌,卷着账本一角,不安发问:“不光彩?是何意。” “老爷是个面上嬉笑怒骂,心有天下苍生的人。若要他昧着良心做事,只有涉及小姐和夫人的安危。” 孙婵屏着气息,“是不是,与先帝有关?” “先帝是个极有抱负的人。”金叔望向窗外,一群年轻的侍卫正在操练,吆喝声不绝于耳。 苍老的嗓音似在叹息,“德帝昏庸,亲佞疏贤,大梁的底子早就被挥霍殆尽。被挟持在御座之上的傀儡,到励精图治的君王,先帝收拢权柄、肃清吏治,可以说是,挽大厦于将倾,救弱国于即毁。” …… 美人端坐窗下案前,素手捏着小巧的瓷勺,把香料研成的细末从小瓷瓮中拨出,倒入莲纹浮翠釉彩大瓷碗,洒入少量清晨雪化在梅花上的晨露,长勺搅拌混合。 孙婵看着她把一团泥状物压进模具,片刻后拿出,把塔状的香泥置于细密的纱网上,放在窗下风干。 “真不是一般的麻烦。”她撑着下巴,略略无聊,但这副娴静美人图,很是赏心悦目。 元娘没说什么,只笑了笑,收拾了桌面,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有她先前制好的塔香,夹了一颗放入香炉,袅袅娜娜轻烟升起,浮动一室静谧暗香。 “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多?” 孙婵接过元娘递来的暖茶,握在手心。 “长久不碰这些,都生疏了。也是长日无聊,做着来顽罢了。” 孙婵觉着她今日不同以往,隐隐含了两分喜色,说话时眼角眉梢扬起魅惑众生的弧度,问:“昨日沈公子落水,可是你去照顾的?” 她垂着纤长的眼睫,遮住眼里的一汪春水,勾唇笑道:“是。” “那他……对你态度如何?” “好多了。他相信我是国公府的千金,并为先前之事抱歉。”她抬起熠熠生辉的眸,“婵儿,谢谢你。我知道,依仗着国公府,以后我的路会走得一帆风顺,谢谢你。” “不必谢我。”孙婵放了茶,把一张图纸摊到她面前,“我也不是白做了这个好人。” 这纸折了几折,摊开占了满满一张桌案,极为详细地描绘了京城的街市格局,其中用红墨圈点出十几处商铺。 “文和坊、长安坊、平安坊……还有东市西市,皆有我家的铺面,都是面临街市,人流兴旺之处。” 孙婵坐回椅子上,十指交叉在下巴前,“这是我家在京城所有的铺子,我想把这些铺子都送给你,当嫁妆。” “这……”元娘十分惊骇,京城寸土寸金,连三品大员,也难购置下一座私宅。这些铺子地段极好,其价值是她无法想象的。 “不用紧张,这是个交易。你以兵部尚书夫人的身份,多多交游那些养尊处优的贵夫人,送她们些自己研制的胭脂水粉、香囊香料。待你在她们中有口皆碑,再说你要开个香坊铺子。你说,她们会不会都来光顾你的生意,你会不会赚得盘满钵满,短短几月内,便在京城设了十多所分店?”孙婵轻抚着指甲上元娘为她调配的蔻丹,鲜艳欲滴的大红色,置于鼻下轻嗅,隐隐有凤仙花的香气,“而我们孙国公府,把铺子送给侄女儿作嫁妆,没有人会非议。” “以你的本事,妥善经营香坊不成问题,这应该也是你所愿吧?无论沈公子如何待你,你有自己的资产,便不需依仗于他。” 元娘何等聪明,马上想到要害之处,“你想把这些铺子,换成现银?” 第38章 十一月初十这日,难得阳光和煦,一扫连日雨雪积下的沉郁之气,连廊下的雀儿也欢快地叽叽咋咋起来。 孙婵觉着有些聒噪,闭了门窗,拿着书房里找来的,关于星宿八字玄学的书,坐在床榻前的椅子上翻看起来。 先前文昭玉说要在她这屋里挖地道,不那丫头是不是一时兴起,她不知从哪儿寻到块木板,盖在被掘开的土堆上,再铺上一层雪,待她走了,院子里也恢复了原样。 孙婵也就随她去了,所幸她已在谋划年后便和爹娘假死离京,把这屋子掘个底朝天也没什么。 没想到她还真有些毅力,隔几天便到这儿来拿着铲子哼哧哼哧地锄地。每次等她来了,孙婵只好先让碧茹和青蕈避出去。 今日天气明朗,文昭玉一大早便风风火火大步流星闯进她的屋子。 “你们先出去吧,我和婵姐姐有话说。”清亮的声音把孙婵从睡梦中唤醒,只见她脱了披风和披帛,扔到外间的软榻上,走进里间对着她的梳妆镜把满头青丝扎成一个花苞,往手心呵了口气,双手搓了搓,又迈着大步走了出去。 “等等,我前几日问你的事呢?”这丫头进她这屋子,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孙婵有些头痛。 “哦!我给忘了。”文昭玉走回她的床榻前,轻声道:“我那嫡表哥的生辰是,升平二十年的除夕,或许是卯时,我娘说的,她也记不太清了。” 外头的锄地声悉悉索索,合上窗子也无法阻隔,孙婵晃了晃脑袋,捏紧手中泛黄的书页,想着升平二十年…… 升平二十年,这一年大梁境内发生了一场大灾荒,饿死了上万百姓,她爹孙文远因为救灾有功被提拔,一路平步青云。 升平二十年除夕,宰相府的嫡子诞生,然后莫名从众人面前消失,也许有人知道,却没有人敢提及。譬如美玉堕入尘寰,覆上一层诡异朦胧的面纱。 昨晚她问了她爹孙文远,他回忆半晌,道:“多年来也有几回,我曾听同僚议论,大都遮遮掩掩,讳莫如深。他们说……那孩子已经死了。相爷放不下他,只当他是失踪,不许任何人到他面前说一个‘死’字。” “我想,那孩子该就是死了,相爷有些心疾,连带着傅祎也疯了,总认为他没死。”他吃了一大盘盐渍鸡爪子,吮了吮手指,“你是不是觉得,荀安与这事有关?先前我也查过,总是毫无头绪,知道荀安身世之人都已经死了。” “哪个高门里没有些阴私?婵儿你别想那么多,就当什么也不知道,让荀安跟咱们一块离开京城,便省掉了这许多纠结。”他翘起五根短肥的手指,用掌心拍拍她肩膀。 也许只是傅祎疑心过重,宁肯杀错,不肯放过,荀安只是一个普通人家被拐卖的孩子。相爷她是见过的,长相和傅韫一般凌厉,全然不似荀安温和儒雅,总要看到相府书房里的画像,才能确定是否与荀安有关。 孙婵翻到一页,“男命温润,女命坚韧,凤随鸾和,宜室宜家。”手指顿在纸上,轻抚墨字,软了一颗心接受这来之不易的天公判词。 昨日俞氏请来的大师进门便好一通吹嘘自己的本事,为她和荀安合了八字后,却连连皱眉,说男方命格是天煞孤星,不宜成婚,气得俞氏当即变了脸色,把他请了出去。 俞氏向来最信这些神鬼之说,难免有些膈应,勉强笑道:“原是我糊涂了,这荀安的八字,想来是荀家人胡诌的,哪里做得准呢。” 孙文远也道:“没错,咱们就自己看书,与婵儿最相配的那个,就是荀安的八字!” 这会儿孙婵用了那相府公子的八字与自己相合,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虽说荀安不一定就是他,也算聊以安慰,冲刷了昨日那个大师带来的种种晦气之感。 孙婵合上书,放在案上,哼着曲儿为自己倒了杯热茶,后知后觉,一室清幽,似乎有些安静得过分。 软榻上的大红锦缎披风堆成皱巴巴的一团。 她放了茶,踏出房门,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那架梅树下的秋千轻微摇晃。 “昭玉?”她忽然觉得不妙,因为雪地里袒露了个两人宽的洞穴。 走近那儿,可看到周围的泥土只是浅浅一层,上有一堆凌乱的脚印,中间一人宽处通向深不见底的地下,扔下一支树枝,瞬间被黑暗吞噬。 她半蹲在雪地上,沾了些被昨日雨雪冲刷过的泥土,松软湿润,斜坡处的泥土上明显有几道划痕。 文昭玉把地给挖穿了,然后掉下去了? “昭玉,你在下面吗?” “嗯……”似乎有些声音传来,十分不真切。 地底下应该有个很深的地窟。 孙婵沾了泥土的手指捻了捻身旁松软的白雪,瞳孔巨震。原来脑海中飘浮着的,支离的混沌的思绪,一片片拼凑起来。 …… 孙文远正捏着根竹签,努着嘴,逗瓷罐里头的蝈蝈儿,俞氏单手倚在案上,面前放了本书。 孙婵急匆匆推了门,卷进一阵寒意,让正对房门的孙文远打了个喷嚏。 她对爹娘行了个礼,抓了她爹的手臂便往外扯。 “欸,你干啥呢,我的虎威将军还没放好呢。”孙文远甩了她的手,踱着小步把他极宝贝的瓷罐合上,收好。 “婵儿,拉着你爹做什么去?”俞氏问。 孙婵心里着急,勉强拉扯出个笑意,一时想不出理由,瞎掰道:“方才荀安有些头晕,我带我爹去看看?” “荀安头晕?”俞氏放了书卷,“我也得去看看。” “欸娘你别动,”孙婵连忙摁住了她娘,挤眉弄眼道:“是……那方面的问题,我爹一个大男人,去看看比较方便。娘就别参和了,不然,他多尴尬呀。” 孙婵默默地在心里给她的侍卫大人磕了几个头赔罪。 俞氏一脸惊讶,“请府中的医师去看过了么?那方面……不是,他那么年轻,怎么就有那方面的问题了?” “没呢,他脸皮薄,不肯请医师。还是让爹去看看吧。” 孙文远已经收好了宝贝罐子,站在一旁听女儿瞎扯,忍不住出声道:“还走不走了?” “快走快走,快去看看他如何了,”俞氏挥着手,边坐下边喃喃自语,“我得抽空给他熬个补汤。” …… “怎么了怎么了?婵儿……你慢着点,歇歇,歇歇……” 出了房门,孙婵便拉着她爹狂奔,孙文远很快就扶着腰撑着腿喊着跑不动了。 孙婵扫视一周,四下无人,也停下脚步,攥着她爹的衣袖,私语道:“地下,是不是有个地窟?” “你说什么呢?”孙文远喘着粗气,目光闪烁。 孙婵把文昭玉挖地道一事如实相告,孙文远把袖子甩了一圈,有些气急败坏,“哎呀!你你你,你怎么能让她在你的院里挖地道呢?咱们孙国公府,有条地道通向天牢?还是在你的房门外,你要如何解释?” 孙婵求饶道:“你也知道文昭玉那人,就是个三分钟热度的性子,我以为她受了两次苦便会放弃,就没拦着她……等找到她,你再尽情地骂?” 他们都知道,文昭玉是文家唯一的千金,几个世家的掌上明珠,不容有失,特别是在他们府上。 孙文远垂着脸往反方向走,脚步也急了几分,孙婵连忙跟上。 孙婵跟着走进书房,孙文远站在一人高的大书柜前,叉着腰思索片刻,双手按在一个大青釉瓷瓶上,不甚放心,连连回头张望。 孙婵听到自己腔子里一颗心噗通直跳,为这掩藏在地底下、不见天日多年的秘密。 她迎着她爹的目光,捂住双眼,“你开吧,我不看我不看。”却肆意指缝大张,狡黠的杏眼毫无遮挡。 孙文远无奈摇头,踮着脚把手伸入瓷瓶,放手时书柜竟从中分开,缓缓向两旁推移。 一条阶梯,陡峭蜿蜒,通向幽暗的地下。 孙婵掩下震惊,轻手轻脚地跟在从桌上顺了个烛台的孙文远身后,他伸手拍了下墙壁,书柜在身后合上,几乎无声无息。 伸手不见五指,孙婵略为紧张,揪着她爹肩膀处的衣料。 “怎么……还有这么个地方啊?” 孙文远不答,稳稳当当举着烛台,孙婵拍他肩膀,“欸,我娘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你别到她跟前去说。” “嗯嗯,我保证不说。” 双脚似乎触到了平地,孙文远摸索着把角落里的蜡烛点燃,孙婵好奇地打量一圈,这是个十分简陋的地窟,四面皆是赤裸的泥土,一股子经年不见阳光的霉味冲鼻,她挥着手散了散味。 孙文远推开一扇大门,竟然别有洞天,一条狭窄的通道,两旁是排列整齐的简陋床铺,若不是一两张床上放了两件单衣,床头的柜子上或有茶杯,这儿简直冷清到毫无人气。 唯一用作照明的烛火昏暗,地窟里安静地可怕,孙婵心里有些发怵,一步不落跟着她爹,再跨过一道门,一个空旷的地方,顶上通了个洞,射进一束日光。 文昭玉在光束后头,被反绑在椅子上,嘴里塞了一块布条,见了孙婵,呜咽着挣扎。 作者:感谢在2020-03-18 15:40:26~2020-03-20 14:19: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ummer 10瓶;27601851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入v三合一 一人从黑暗中走出,是金叔,接过孙文远手上的烛台,点亮了四周墙壁上的灯盏。 孙婵眼前擦黑了半晌,方看清身处环境。一个四四方方的室内,四处皆有门,包括他们方才过来的那道门。 这儿应该通向不同的地方,这些门后,上演着怎样的戏码,不言而喻。 孙文远自顾自往身后的椅子坐下,孙婵也坐到他身旁。 他摆手,金叔把绑在文昭玉口中的布条松了。 孙婵以为她会马上质问这是怎么回事,但她没有,她安静下来,软下满身的刺,一双空洞的大眼中浮动着奇异的光。 没人开口说话,孙婵出声打破了平静,“昭玉,你看见什么了?” 文昭玉一张明艳的小脸向来笑容爽朗,没心没肺,孙婵没见过她这般诡异复杂的神色。她低头笑了声,抬头望向孙文远,“国公爷,真是好本事啊,竟瞒得这样深。” 孙文远翘了个二郎腿,单手撑在扶手上支着下巴,“你怎么知道的?” “我偷听帝后谈话,先帝应委托你暗中训练一批死士,足以与驻守京城的御林军抗衡。”文昭玉嘴角挂着凄然的浅笑,“陛下说,先帝嘱咐你,若他有不测,则出动这批死士,镇压京城局势,迎驻守边疆的三皇子入朝。” “一直没找到这些神龙莫测的死士在哪儿,陛下,才不敢对你们孙国公府轻举妄动。本来我不信,但是傅祎遇袭一事,只能是国公爷的手笔,国公爷操练死士,必须亲历亲为,这先帝所赐的国公府,便是最好的机密之处。” “你想做什么?直说吧。”孙文远双手交握,面色有些沉重。 “我想让国公爷,把三皇子救出来。”哽咽的声音,似被粗糙的沙砾磨过。 孙文远斩钉截铁,“我做不到。” 孙婵旁观这二人的言语来往,似乎发现了她爹的另外一面,敛去平易近人的风趣幽默,变成那个曾朝堂上为民请命、鞠躬尽瘁的孙国公孙文远。 文昭玉不愧是世家大族的土壤里滋养的一朵娇花,表面单纯无邪,骨子里早已被心计和谋略浸染。 她扯了下嘴角,须臾间恢复脸色木然,“那请国公爷好好考虑一下,苦心经营多年的地下王国,一朝大白于天下,你们孙国公府是否还能冷眼旁观远离朝政明哲保身。” 孙文远淡淡道:“也请文小姐好好考虑一下,你现在可是刀俎下的鱼肉。当然,你敢只身入国公府,代表你相信你背后的文家一定可以保住你。但是,若你在离开我们府上的路途中,失足摔下漓河呢?” 微弱黯淡的烛火下,文昭玉的半垂着头,失去了所有的精神气,单薄的身子贴在椅子上,肩头微微耸动,“小女自知才疏智鄙,妄图威胁国公爷,简直痴心妄想。” 大眼睛里盈了水光,眼泪一滴一滴,如珠坠落,眼睛却直直盯着孙文远,狠厉道:“但是,请国公爷想一想先帝,他的遗愿,你真的完成了吗?” 孙婵下意识转头,只见她爹坐得端正,乍看之下神色无异,衣袍下的一双靴子却似无意识轻蹭地面。 这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 表面上却无可挑剔,可以算得上是冷漠,他轻笑一声,“你怎知,先帝属意的储君,是李凌舟?古往今来,权力交接,总有些离奇的风闻,满足街头巷尾走卒贩夫窥视王室秘辛之欲。御林军掌握在傅佑手上,军备滞后、疏于锻炼、早已是一盘散沙。先帝授意我训练死士,只为了京城守卫只用,与立储无关。” “先帝属意的太子,一直是当今陛下。” 随着他的话音,文昭玉哭得撕心裂肺,先前只是强撑着,更多的是放下身段示弱,与他这只老狐狸周旋,这会儿像被戳中了内心隐秘,毫无形象地涕泪聚下,“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求你救救他。人人都说他是先帝最爱的儿子,可知李凌风在傅家的幕府中坐而论道交游士子时,他独自一人在边疆厮杀!” “当年他才十岁啊!先帝就把他扔到我爷爷的手下,美其名曰,到战场历练,其实是不管不顾,任他生死有命。他摸滚打爬几年,成为赫赫有名的大将,美名传到京城,傅家却授意,只给他些散兵游勇,骁谷关之围,月余不发救兵。他几番浴血奋战、死里逃生,聚起一支死心塌地的军队,陛下一纸诏书,便全部夺走了。他什么也没有了……先帝分明狠心冷清,否则,不会任由自己的儿子受这般苦楚。” 吼叫过后,她的身体抽搐着,像只被猎人缚住苦苦挣扎的小兽,孙婵于心不忍,走到她面前用帕子为她擦去满脸的汗泪。 “请你救救他,国公爷,请你救救他。能让世家忌惮的人,只有你了。” 孙文远拧眉道:“凌舟那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见他如此下场,我也于心不忍。只是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把他救出来,扶持他做皇帝?” 见孙文远松口,文昭玉止了眼泪,大哭过后,眼角嘴唇皆染上一抹绯色,眼里燃起两簇灼灼火焰,“我只想让国公爷表明态度,陛下虽没有证据,却一直疑心你训练了死士,忌惮于你。京城外最大的兵权,是掌握在我爷爷和哥哥手里的青蟒军。我以性命要挟,他们一定会按兵不动。我只想让陛下知道,凌舟哥哥不是无依无靠、任他宰割,我想让陛下放了他,为他封王,这是他应得的。” 孙文远叹息道:“今日所见所闻不要外扬,我答应你,但我不会亲自出面,我自有办法,让陛下杀不了他。” …… 孙婵给文昭玉松了绳索,搀着她走在前。金叔走近孙文远身旁,低声问:“老爷为何信任那丫头不会外扬?” 孙文远摸了摸肚子,伸了个懒腰,“听个小丫头哭了一会子,倒有些饿了。该到黄昏了吧。” 虽知老爷做事滴水不漏,不会兵行险着,金叔仍耷拉着眉略有忧色,“我方才观察她的举止,颇有心机,安知她不是示弱离去,再行告发?若是陛下知晓此事,只怕阖府上下,也难善终。” “放心,就算她有自己的计较,说到三皇子时,情真意切总不是作假。传闻陛下年前即欲诛杀三皇子,她能找到这儿来,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在三皇子脱身前,咱们可是她的救命稻草。她的心中,比我们要忐忑得多。” 孙文远声音平淡,迈步走入燃着昏昏沉沉烛光的通道里,声音溶进幽凝的空气,传到金叔耳边已经十分模糊,金叔躬身,仔仔细细想听个真切。 “老金啊,这么多年,我是真的累了。待我们顺利回乡,便把这些人,都交到三皇子手上吧。” …… 从书房的柜子后出来一路无话,昏黄的暮色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洒了一层金粉,一阵冷风吹过,文昭玉瑟缩了一番。 她眼神直楞,抱着手臂,似缕游魂跟着孙婵行走。 孙婵解了披风的系带,想为她披上,被她连连制止,“不要,你的身子骨比我要孱弱多了。” 孙婵放弃,抱着她一条手臂,希望分她一点暖意。 回到她的小院,地上的洞穴在他们谈话时,便有人掩上,碧茹正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做女红,向她们行礼后退出去,看起来神色无异。 文昭玉围了披帛,系好自己的披风,没说什么,利落转身迈出房门。 孙婵见软榻上,原来放着她衣物的位置,遗落了一块棕色令牌,拾起来,唤住她,“等等,这是你的吧?” 文昭玉回头,方才大哭过,睫毛下掩着浓浓的倦意,勉强勾唇笑了笑,“送给婵姐姐了。” 孙婵把腰牌捏在手心,普通木头质感,花纹并不十分精致,三个笔走龙蛇的金色大字,“小山汤”。 “你要送我大礼,也该解释解释,这是何物吧?” 文昭玉转身,抱臂歪着头笑,轻灵狡黠,那个熟悉的昭玉又回来了,“自然是好东西。华阳池的温泉,每年冬季,只接待一位客人,这可是我去年花了重金抢来的。” “不过……我一个人去也没什么意思,便宜你了。”她抬了抬尖尖的下巴。 “对了,傅祎……前两日已经转醒,你要小心。”说罢,转身离去。 华阳池的温泉……孙婵终于后知后觉,手上其貌不扬的腰牌,价逾千金。 前世孙婵婚后曾受皇后所邀去过那儿,那片京郊的温泉,可是贵族夫人的销金窟,环境清幽、临山照水,每个温泉间隔数里,极为私密。 她第一次踏足时,也曾在那云雾缭绕的仙境中连连咂舌。 想到闹了几天别扭的荀安,她觉得文昭玉这礼倒送得恰到好处。 …… 那夜寒风过境,一刻不停,吹得屋后的青竹沙沙作响。 狂风喧嚣着吼叫着拍打着紧闭的窗扉,孙婵睡在暖香萦绕的被窝里,抱着个轻丝软枕,反倒睡得十分香甜。 天光大亮时,仍埋头被中滚来滚去不愿起身。 已经过去两日,被子上沾染的荀安身上清冽的气息,似仍挥散不去。孙婵拥紧被子,如倦鸟归林,深深投入他的怀抱。 直到碧茹为了通风透气,把窗子大开,刺目的日光洒在她薄薄的眼皮上,她才不情不愿睁开双眼。 她心情上佳,披着轻薄的绒被起身,到衣柜前挑了妃色软罗轻纱中衣、鹅黄织锦下裙、夹绒云缎葱绿宽衣大袖外裳、石青羽纱鹤氅披风,另加一对轻软保暖的羊皮小靴。 对着镜子挽了个流云髻,虽不如绛芷的手艺,还算齐整,簪上珠翠,孙婵又仔仔细细描了淡妆,黛笔在眼尾画上一条细细的线,拉长眼尾,原来有些稚气的杏眼妩媚流转。 元娘调配的胭脂有一股子幽香,不似市面上那些冲鼻的浓厚花粉味,清清淡淡的,能钻进人的眼耳口鼻和肺腑心肠。 一切就绪,在疏朗的长眉间贴上一枚五瓣梅花钿,镜中人艳光四射、妩媚动人,孙婵自己也有些移不开眼睛。 她起身转了一圈,衣裳换下来后,是用兰麝香时时熏过的,此刻升腾起一股子香气,环在她四周,若是在春日,该能招蜂引蝶了。 似乎还差了点东西,她打开盛满珠翠的首饰盒子,挑了个精巧的莲纹银环缠臂,套在自己纤细的手臂上。 …… 荀安今日休息,无需站岗,往日他定是拿了剑到武堂去自行参悟,今日拿了一册书卷,在他的住处简陋的桌椅上看了起来。 孙国公心善,为府里从小养着的侍卫、小厮和丫鬟聘请了教书先生,让他们读书习字,因而常用的字,他总是认识的。 只是于书法诗词上,毫无造诣,贵族的礼仪更是一窍不通,要做她的夫婿,断然不够。 现在他所有的,是一张好颜色的脸,韶华易逝,若是她厌恶了、后悔了,把他弃如敝履,他如何是好? 荀安觉得眼眶干涩,眼前的书页上一个个墨字浮了起来,在他眼前绕着圈儿,他生平第一次恨起上苍造化,虽命运飘零,他向来自得其乐随遇而安,直到上苍给他送来一个娇小姐,让他惴着一颗心,喜怒哀乐都被她牵引。 他凝视着书卷,被搭在肩上的柔荑惊动。 日月精气为魂,锦簇花蕊作骨,扯了香红软缎掐成细腻的皮肉,从百花丛中走出的花妖,鲜活又娇媚地在他耳边呵着热气。 “你在看什么?”孙婵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斜着眼睛看他白皙的侧脸。 荀安不答,他在想,应该把她推开,还是拉到他的怀中。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孙婵看着桌案上的书,口齿间含着上面的诗句,轻灵灵笑出声来,埋在他的颈侧,只差半寸,就能亲上他的耳朵。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是不是开窍了,想给我写情诗?” 她知不知道,她这模样像只勾魂夺魄的魅妖,他虽然表现得光风霁月,却是个正常男子,太阳穴上的脉搏直跳,他费了极大心神,克制自己想要伸出的手。 “嗯?怎么不说话?” 孙婵见他跟着木头一样,僵着身体一动不动,右手摸上他的耳垂,暖炉子一般烫手,腹诽着原来他也不是那样坐怀不乱。 纤指揉捏着他的耳垂,摩挲着耳后的鬓发,她笑着起身,手要抽离时,却被他拉扯着,一个旋身坐到他腿上。 荀安看清了她的模样,只觉呼吸一窒,她被他环在臂间,笑意盈盈,因着歪倒的姿势,葱绿外袍下泄了条妃色中衣的领子,渡过脖颈下一小片欺霜赛雪的皮肤,活色生香,灼了他的眼睛。 孙婵觉得好笑,不枉他精心打扮,他这模样,可没让她失望。凝神看清他眼底的挣扎,提着手腕在他胸前画圈儿。 他闭了闭眼,把乱七八糟升腾起的想法全部压下。 再睁眼时,理智回归,抬手为她扶好头上斜插的玉钗。 孙婵握住他的右手,一块红肿的冻疮,才发现他这屋子冷得跟冰窟似的。 “怎么不生火取暖啊?”她把揉搓着他的手掌,放在嘴边呵气。 她看过账本,每个侍卫的房中都有足够的煤炭分例,虽不多,足以熬过整个冬季。 “我不常在屋子里待着,便把煤炭送给吴及了。” 这话说得轻巧,孙婵想起吴及那滑头的小子,气不打一处来,拧着眉抱怨道:“是不是他把你的炭诳去了?你怎么做这种烂好人,明明自己少爷身子侍卫命。” “算了,以后,我把煤炭单独送到你房里,让碧茹给你把火炉烧热了再走。” 荀安垂眼看着怀中的少女,嘴角擒了一抹浅笑。 孙婵坐起身,搂着他的脖子,侧脸贴在他胸前听他躁动的心跳。 “我想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 华阳池是隐藏在连绵京郊山谷间的一处幽镜,若要这些达官贵人自行前往,只怕有些麻烦,因而主人在京城另外设了个华阳驿站,只要出示预定令牌,驿站会安排马车前往。 孙婵坐在马车里,时不时撩开帘子看看街景,像只出笼的雀儿,算起来,她也真有半月没出过家门了。 她今日打扮成个遗世独立的美人,却做着一团稚气的举动,荀安余光看着,掩下笑意,正襟危坐。 “你怎么不问要去那儿?”孙婵看够了,挪着身子靠近他,“你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把我卖了,就不需要娶你了吗?” “你!”孙婵气急败坏地指着他,见他眸子弯成一朵灿烂的桃花,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说笑。 她放下手指,挤出个温柔的笑,抱过他的胳膊,侧脸贴在他肩膀上,“挺好的,你不要把我当小姐,只把我当成心上人,我可太开心了。” 却暗戳戳揪他手臂内侧的软肉。 荀安无言,见她坐得歪歪扭扭,半侧身子倚在他身上,也卸了力道,后背倚着车壁,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孙婵睡了一小会,被轻柔唤醒时,自己正被荀安圈在臂弯里。 她下意识看看他的青色衣袍上有没有留下口水印子。 上手擦了擦,幸好没有,迷迷糊糊抬眸,荀安逆着光,看不真切。 “已经到了,是否要下去?” “哦,下去吧。”这么说着,她却不动,一双杏眼迷迷瞪瞪。 荀安忍住揉一揉她酡红脸颊的冲动,把她抱起,下了马车。 原来马车旁已有两个小厮候着,作为指引,孙婵见状,拍拍荀安的肩膀要求下地。 早晨应下过一场小雨,修了栈道的路上不见泥泞,群山环绕,白雪茫茫,山间特有的清爽宜人气息扑面。 两个小厮皆穿着黑色锦缎深衣,若非上面没有纹饰,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少爷打扮。态度亦不卑不亢,两人行礼,一人上前道:“小山汤去年便被小姐定下,今年入冬以来,我们日日打扫着,恭候小姐大驾。” 二人分开两侧引路,一路上各色各类鸟儿遍地啄食,见了来人,竟不惊扰飞去,孙婵诧异道:“寒冬腊月,此处竟有这么多的鸟儿?” 一人回道:“回小姐,咱们这儿有温泉水滋养,冬季也不至于太冷。这鸟儿本世代栖息此处,家主开发了华阳池后,尽力维护生态,嘱咐咱们不许惊扰,定时投喂,故而几年来,鸟儿繁衍生息,不怕生人。” 孙婵颔首,转头看向身侧的荀安,他脸色如常。 她低声问:“荀安,你不觉得,这儿很美吗?” 荀安点头,“有如仙境。” 他很坦荡。 孙婵想起自己为何会心动,他冷着眉,宠辱不惊,如陋室中挺立着的一株傲骨铮铮的青竹,似从娘胎里便带来了一条风骨。 她想要这株青竹为自己折腰。 孙婵出着神走过一段路,一处两层的木屋显现在一座小山坡后,沿着山势,有墙围起,木门上悬着木匾,上书“香云汤”三字。 栈道上拐了个弯,从香云汤附近走过,从大敞的门,可看到里面屋子前有个池子,雾气升腾回旋。 “郡主!”又惊又喜的声音,孙婵楞了一瞬,想起自己也是个郡主,回头,一个公子打扮的人站在香云汤门前,喜上眉梢地走近他们一行人。 这人长了五官平平,长了满脸麻子,身材略胖,孙婵想不起他是谁。 “石娱,见过韶嘉郡主。” 孙婵迟疑道:“你是……” “郡主,”他垂着头,双手垂在身前交握,略为扭捏,“我爹是御史,曾找人上国公府的门提亲。” 似乎是有这么一桩事情,孙婵也就回了个礼。 见他没有告辞的意思,还眯着眼左瞟右瞟,孙婵笑道:“石公子,我们就此别过吧。” “等等!”他顿时抬头,望着孙婵,嘻嘻笑了声,“郡主今日可有约,不如……在下……” 他支支吾吾话也说不清楚,孙婵懂了他的意思,毫不犹豫拒绝:“我的确有约了,就不叨扰石公子了。” …… 两小厮把孙婵和荀安带到小山汤,与香云汤一般无二的装饰,木质的二层楼阁,云雾缭绕的温泉。 两人告知,屋内一切齐备,他们会守在十步远处的一座小屋,若有需要,可随时召唤,说完便退出去,合上大门。 荀安挑眉看她,孙婵往屋子里走,嘴里说道:“带你见见世面,怎么了?而且你手上的冻疮,浸浸温泉水,有好处。” “我在大门处守着,可好?” “不好!”孙婵把厚实的披风解了,放在廊下的长椅上,回头睨他,嗔怒道:“你这根不懂风情的木头!” 也不再理他,反正人已经到了这里,要杀要剐,还不是随了她去? 她走进屋子里,一楼是开放的,只有几条柱子撑着,摆了一张桌案,两个蒲团,桌上摆了些糕点和两杯热茶。 孙婵绕到通向二楼的楼梯下,另有一张桌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几本诗集。 无一处不风雅之至。 “荀安。” 她唤来那个木头侍卫。 “我要给你,画一幅美人出浴图。” …… 荀安僵着身子,坐在温泉旁的小凉亭上,孙婵铺了宣纸,正在作画。 “别动啊,你可千万别动。”孙婵笔下一顿,“只是简单的坐着,你也要动来动去。” 荀安委屈着,如果眨眼睛也算动的话,他的确动了。 “等等。”孙婵过来上下其手,把他拧成一个单手扶着椅檐,背靠柱子,斜着脑袋望天的姿势。 “这个姿势够简单了吧,也不会累着你,你可不许再动了。” 她走回去,抽了一张新的宣纸,重新提笔,自言自语道:“我跟你说,这个姿势,特别能体现你平常那种迎风独立、飘飘若仙的气质。若是别人就很做作,但是配上你的脸!绝了!那是不知何时下凡的谪仙。相信我的眼光,准没错。” 荀安无语望天,只能期望她大发善心,早点结束对他的折磨。 “方才那个石公子,可是跟我议过亲的。”她似不经意开口。 “嗯。”荀安冷漠道。 “嗯,是什么意思?”她停了笔,抬眼望向他。 “知道了,的意思。” 孙婵低下头,继续画着,闷声道:“他方才对我大献殷勤,你就不会有危机感吗?” 荀安仰头望天,“不会。” “为何?” “你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定不会对他多看一眼。” 他低头,她抬眸,眼神相触,他的眼中有揶揄之色,她脸红了,低头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从前每次见我,视线都会在我脸上停留一瞬。” 孙婵脑中“嗡”一声响,差点手一抖毁了笔下的画,见他脸上还噙着笑意,垂头嗔道:“你别胡说。自作多情。” 她放了笔,过去捧着他的脸,扭成侧脸望天的样子,强硬道:“你不许乱动,不是说过了吗。再乱动,就要画到今夜了。” 二人皆不再说话,孙婵认真起来,投入到画中,没发现他的耳根悄悄红了。 孙婵只用黑墨简单勾勒了个人形,以及背后覆着皑皑白雪的连绵的山脉,荡漾的温泉和精巧的凉亭,便被这画中意境吸引,愈发严谨仔细。 天色擦黑时,孙婵卸了笔,宣告完工,荀安转了转脖子,走到举着画像欣赏的孙婵身后。 孙婵让荀安把画拿着,凭栏远眺的俊美公子,眉目如画,色如春花,越看越称心如意,忍不住在已经风干的墨上亲了一口。 荀安的手抖了一下。 “干嘛这样看我,我是亲它,又不是亲你。” …… 二人用了些精细的糕点,填了肚子,休息半晌,孙婵兴致勃勃要去泡温泉。 见荀安还忸怩着,也不急着叫他,脱去葱绿的外袍和羊皮小靴,拆下满头珠翠,只着妃色中衣,光裸着十只如玉的脚趾,缓缓踏入水中。 二楼应有准备泡温泉的中衣,但她还是想穿着自己的衣服,更安心些,况且,这可是她特意挑选的轻罗软纱…… “呼~”她呼了一口气,四肢百骸都舒展了,全身的疲惫褪去,把嘴巴埋入水中,吐了几个泡泡。 “荀安。”那长了青苔的墙角,有这么好看吗? 荀安看着水中的美人,热气把她的脸颊烘得越发娇艳,沾了水的睫毛颤巍巍扬起,露出一双秋水氤氲的杏眼。 “你知不知道,今日耗费,足以抵你一生的俸禄?”她拨水走到池边,下巴靠池畔的鹅卵石上,埋怨道:“荀安呀荀安,你说,我该不会喜欢上了个傻子吧?” “你下来吧,我保证离你远远的。池子这么大,我们一人一边,好不好?你手上的冻疮,泡一泡这温泉水就能好了。” 荀安脸色微沉,抱臂走到大门前,背对着她,“我在此处守着。” 真是块硬骨头,孙婵拨了池水,往他的方向走去,悄无声息,酝酿了一会儿情绪。 荀安觉着背后安静地过分,下意识过头看看,只见她倚在池边,半垂着杏眼,脸上泪痕清晰,绝不是被热气蒸出来的汗水。 他走了两步,到她面前,蹲下,长指往她热乎乎的脸上蹭了蹭,粘腻的水渍,果然是泪。 孙婵凝望着他,默默流泪,他默然半晌,起身卸了腰上的剑,脱去外袍和布靴,露出一身规规矩矩的白色中衣。 孙婵收了眼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从池子另一侧踏入池里,恨不得化身池水,层层叠叠攀上他,把他的眼角眉梢一同濡湿。 荀安入了水,便走到一旁去,闭目养神,似有些生气了,孙婵心里火烧火燎,踌躇着不敢靠近。 她望着他疏朗俊逸的脸庞,怎么有人会那么冷清,又那么温柔?想抱着他,扒了衣裳,剔了筋骨,与他融到一起,骨血和成稀泥,永世不能分离。 她也有些委屈,他分明以为他俩行了周公之礼,为何还是这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她其实,十分不介意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他。 让他过来泡泡温泉,也是为他好呀,竟要这样煞费苦心,还让他躲着她如同豺狼虎豹。 孙婵心里闷着气,把身子埋入温泉中,泉水没过了头顶。 没有他的怀抱,她也可以被温暖拥抱。 她在水下闭了闭眼,觉得好受了些,肩膀突然被抓住,一双手把她拉出水面。 荀安眼神担忧,见云鬓花颜的少女睁开双眼,眼神清明,知道她没事。 他把她放在池边,虽然轻柔,孙婵却感受到了他动作中的疏离。 “你以为我装作溺水,骗你过来?” 孙婵被他防备的眼神刺伤,眼眶里蓄了泪,一颗泪珠滚落,哭得真心实意。 “我告诉你,我才不会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不顾自己的体面,非要倒贴于你。” 孙婵哭得哽咽,荀安把她搂进怀里,安慰道:“我知道,是我担心你溺水,是我太在乎你了。” “你根本就不懂。”孙婵想捶他后背,却搂紧了他的后腰。 “我们都那样了,你还怕什么?我不懂你非要疏远我的理由。”贴着他的胸膛,咕哝抱怨。 他把她扯开少许,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们没有行周公之礼。” “你知道?” “我知道,我就算醉了,也不会对你不敬。”他用拇指擦去她睫毛上的水珠,她痒得瑟缩,却被他双手捧住脸,“但我们同处一室,过了一夜,已于你的名声有碍。” “我不懂,和你在一起怎么了?你不想娶我吗?你醉酒的时候,可什么都说了,你可别想抵赖。”孙婵在他的掌心里眨了眨眼。 “我想娶你,想亲近你,是我的私心。我不能因为我的私心,害了你。”他的眼中蕴着浓墨,翻起波涛,“婵儿,我怕,你会后悔。” “若你后悔了,便会恨我,我不想你恨我。我想要留给你的,全是美好的回忆。” 孙婵拉下他一直捧着她脸颊的手掌,十指相扣,凑上去亲了一下他柔软的唇。 “我才不会后悔呢,我不是一时兴起,纠缠于你,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笑得狡黠,退开。 荀安愣在原地,看着她,也像在出神。 桃花眸渐渐覆上一层光亮,他眼睫一颤,溢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孙婵为他擦去眼泪,学着他的动作,双手捧着他的脸,深情道:“你是不是女娲娘娘专程为了我,捏出来的人?” 荀安破涕为笑,清冷的长眉舒展,带了些稚气,转头亲了亲她的手心。 孙婵要做一件计划了很久的事情。 她退了两步到较浅的池壁旁,眼神勾着他,从水中站起身。 妃色轻罗软纱沾了水,贴在身上如第二层皮肤,她抬手,把它款款脱下。 如玉削成的肩,牛乳凝成的雪肤,一寸一寸的光景。袖子滑倒手肘上,皓腕上约着一段银丝缠臂。 荀安凝滞了呼吸,忽然见外面墙上趴了个人,正往里偷窥,登时变了脸色。 孙婵觉得背部凉飕飕的,正要投入他怀中,却被他一把扯过,转了个圈,被他掩在身后。 他迅速捏起水底的一块石子,把墙上之人击落,只闻一声嚎叫,随后“砰”一声响,那人掉落在院外。 作者:入v了,谢谢大家的支持呀!感谢在2020-03-20 14:19:15~2020-03-22 18:4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124268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孙婵转身的一瞬,也看见墙上有个人影,颤着身子缩在荀安背后。 “谁在那儿?” “往山上去了,快去追。” 院外有人被惊动,先前的两个小厮呼喊着远去。 “好了,没事,你先放开我。”孙婵从后凑近荀安耳边,低声道。 荀安转身,臭着一张脸,放了孙婵的肩膀,把她的半露的香肩掩上,把她安置在旁,要起身上岸。 孙婵气急,方才她明明看到荀安的眼神动摇了,那么旖旎缱绻的气氛,瞬间消失殆尽。 她可不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她追上前,抱住他的腰身,湿漉漉咬着耳朵,“你别去了,有人去追了,你再赶过去也没用呀。” 荀安冷漠的把她的手扒下,孙婵顺势转了个身,拦在他面前,目光灼灼。 “我不许你走。” 她四肢如藤蔓,缠上他,送上自己嫣红的唇,胡乱吻着他的下巴和喉结。 两人一起掉入水中,荀安翻了个身,把她捞起,眼中的寒芒褪去,炙热的火焰升起。 她被英气逼人的双臂环着,酡红着俏生生一张出水芙蓉面,像一尾滑腻的游鱼,被发了狠渔夫困在方寸之间,不得逃脱。 她感到了危险,反而更欢喜地迎上去。 荀安把她搂紧在怀里,二人一起沉到水中。 沉溺在他青竹气息的口齿间,她眼睛睁开一条缝,浑浊的温泉水中弥漫着一线诡异的红。 她心中一凛,推开他,两人一道露出水面。 他的睫毛上挂着水珠,不知她为何把他推开,样子有些无辜。 孙婵把手伸到他鼻下,蹭了一抹红色的血。 …… 孙婵让荀安仰着头,用绸巾为他止着鼻血。 不免嗔怒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流鼻血呢?” 两人上岸,换下湿透的中衣,孙婵披上厚实的狐狸皮披风,站在檐下数落着长椅上坐着的他。 “你是不是在心里肖想我好久了,再血气方刚,也不能关键时刻掉链子啊。” 荀安微微摇头,白皙的脸颊上飘着一抹红晕,垂着纤长的眼睫,看起来可怜极了。 孙婵见他的长发还散在背上,淌着水,让他先自己拿着绸巾止血,自去寻了一块大棉布,把他裹起来,揉搓他的黑发。 “以前有没有过……流鼻血?”的确不是他的错,看他缩成一团,像只湿漉漉的大狗,孙婵总算大发慈悲,关心起他的身体。 他摇头,抬眸望她一眼,又立即垂下,似十分羞愧地躲避她的目光。 “那……最近有没有吃过什么,大补的东西?” 棉布裹着他整个脑袋,孙婵弯腰捧起他的头,温柔地与他对视。 他抿着嘴,摇头。 “真是奇怪,”孙婵把他的头发擦到半干,使劲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把棉布掳下扔到他手里,在长椅上坐下,“你也给我擦擦头发,低头,让我看看鼻血还留不留了。” 鼻血是止住了,孙婵心里也堵着一口气,背过身,长到腰际的青丝被轻轻拉扯,她舒服得昏昏欲睡。 头发擦干了,她被他搂在怀里,侧脸埋在他的颈窝,迷迷糊糊地想,她与荀安,果然熟悉到了一种程度,发生了这样的事,两人之间却没有丝毫尴尬。 若不是担心他的身体,真想再到温泉池里去滚一遭呢。 “夫人,昨夜给我熬了一碗药膳。”他缓缓道。 孙婵霎时惊醒,看了他半晌,“噗嗤”一声,笑倒在他怀里。 她娘长日无聊,向来喜欢亲自下厨捣鼓些黑暗料理,她与她爹吃坏了数次肚子后,能避则避。为荀安熬了一碗鸡汤后,她大概从他吃空吃净的碗里得到不少成就感,隔三岔五地为荀安烹制些补汤,这傻子也来者不拒。 昨晚那药膳,大概俞氏把能想到的名贵补品全都扔下去了,把他补成这副模样。 孙婵笑出了泪花,抱着他的手臂,“你下次……可别再傻乎乎地喝我娘的汤了,若是推拒不了,喝一两口,余下的浇花也行,”好不容易止住笑意,她想起这也是她自作自受,咳了两声,正色道:“回去请医师为你把把脉,吃些凉药,把火气降下来。” 她捏他脸上的软肉,看他委委屈屈点头。 “咚咚咚”的敲门声从大门后传来,荀安把孙婵的披风裹严实了,前去开门。 今日引他们过来的一小厮径直行到孙婵面前,行礼道:“禀小姐,贼人已经抓到,是石公子的小厮。石公子说,把那贼人交由小姐处置,并想要亲自过来给小姐赔罪。” 孙婵懒懒摆手,“不必了。那人你们按规矩处置了吧。” 小厮再次躬身,“小姐大量,家主闻知此事,震怒非常,提出当初小姐所付的一万两银子,全数退还,不知小姐能否接受这个赔偿?”他献上银票。 一万两银子啊!国公府的所有现银加起来不过近三万两,文昭玉可真有钱!她平静地接过银票,塞进披风的兜里,威仪颔首道:“我接受。” …… 鸟儿叽咋,山间的寒风撩了窗上的轻纱,试图唤醒木屋二楼四肢纠缠、青丝相融的一对璧人。 休息一夜,孙婵睡得规整,不敢再轻举妄动,醒来时发现自己蜷在荀安的怀里,他一臂让她枕在脑袋下,一臂从身后环过她的腰身。 他的手臂很沉,她无法挣脱,只好转了个身,用染了鲜红蔻丹的指甲轻轻刮他的脸。 一夜过去,他的脸上似乎长了些胡渣,比原本唇红齿白的少年模样,更添英气,她上手刮蹭,捏着他的下巴,在他翘起的嘴唇上亲了一口。 他被扰了清梦,带了两分稚气皱眉,嘴里咕哝着什么,孙婵伸手去揉他的眉头。 “婵儿,别闹。”他把她作乱的手拉下,握在手里。 孙婵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向来理智自律,就连那夜醉了酒,第二日也是天蒙蒙亮便惊醒,何时有过这样撒娇不愿起身的时候。 想来是昨日泡了温泉,睡前小酌几杯,让他放松了不少,孙婵拉起他的手,那块红肿的冻疮已经好多了。 “睡吧,”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把他搂进怀里,抚慰着他的脸,“我在这儿陪着你,睡醒了,我们再一起回家。” 第41章 回家前还要去一趟孙家在京郊的几个田庄,因为孙婵对爹娘宣称,要亲自到那些庄子里去收账。 每个田庄有几百户居民,他们家在各个庄子里皆有大宅,有时夏季京城炎热,他们便寻个山间阴凉的庄子住上一段时间避暑。 国公府的管事每年秋后过来收租,银子汇到库房中去,他们很少亲自过问。孙婵提出今年的田租她亲自来收,顺便核一核十多年来的账。 马车在静枫庄前停下,白色石匾下的小路两旁,阡陌交通、屋舍俨然,村口的大树下有几位包着头巾、穿着棉袄的妇女搬了板凳围坐一起,想来是在闲话家常。 一派欣欣然自得其乐的乡间景象。 她走上前,问道:“各位姐姐,能否带我到管事之处?” 几人停了下来,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高颧骨吊梢眼的女人把她上下打量着,“你要作甚?” 她礼貌笑道:“我是孙国公府的小姐,这是我的令牌,今日亲自来收田租,请各位姐姐帮个忙,带我过去。” “你说你是孙小姐,呵呀,我说我是宫里的公主,”那女人没看一眼她手上的令牌,只用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瞄着她的脸,“小姐从没来过咱们这庄子,这年头,什么小丫头片子借了身好衣料,就敢来冒充小姐了。” 孙婵眉心微蹙,很快抿唇一笑,走近了些,“请你们仔细看看这令牌,这是孙国公府的刻印,陛下御赐之物,私刻,可是死罪。” 旁边一位面善些的妇人见这年轻的小姑娘气度端华,不怒自威,一看就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十里八乡的姑娘们哪个有这样的气势,可能真的是庄主孙国公家的小姐,别任由这王福家的长舌婆娘得罪透了,整个静枫庄也落不得个好。 她站起身,恭谨着道:“婢子这就带小姐过去。” “张三儿家的,你做什么理她?”那个尖酸的妇人望地上啐了一口,吐出几颗瓜子皮,孙婵见了直皱眉头,不再理会她。 张三儿媳妇在前带路,其余两位妇人也表示一同前去,一行人走远了,王福家的又嗑了几粒瓜子,踱着步子悄悄跟上。 …… 管事陈伯曾到过京城孙国公府,自然认得孙婵,毕恭毕敬地把孙婵迎入宅院。 “这位,可是咱们的姑爷?”荀安与孙婵并肩走着,穿一身寻常的侍卫青衣,陈伯不认得这服饰,只道这年轻公子穿着好衣料,面如冠玉,仪表堂堂,且举动间与小姐不乏亲昵,自然把他认成了小姐的夫婿。 孙婵抬眸,与荀安相识一笑,“是啊,他是我的夫婿。” 孙家在这个庄子里有座两进的院子,却从未来住过,平日里陈伯一家人住在厢房,帮着打扫。 孙婵跨过门槛,雪地上清扫出一条青石板小径,白墙上有经年的斑驳水迹,墙角青苔丛生,黑瓦上压着一层厚厚的雪,瓦片间屋檐处点点滴滴水流淌成一片雨幕。 没有珠玉亭台,已足够静谧清幽。 孙婵施施然在大厅上首主位落座,让荀安在她身旁的座位坐下。 昨夜下了场小雨,今日天色本就昏沉,外头熹微的阳光照不进深深的庭院,坐在屋里更觉沉闷,应是山雨欲来。 陈伯的夫人沏了一壶茶,按着托盘避入后院,把墙后吮着手指张望的几个孩子带走。 乡里人不习惯行礼,陈伯不甚熟练地拱手道:“小姐,请试试前几日新摘下的冬茶。” 孙婵就着茶盏抿了一口,果然清润淡雅、口齿留香,问道:“这可是庄子里种的茶叶?” “是的,老爷先前来过咱们这庄子,说这儿气候温和、冬暖夏凉,适合种些茶叶,”陈伯四十上下的年纪,一身得体的粗布衣裳显得精瘦干练,“乡里人没种过茶叶,听说不种小麦和高粱,都有些抵触。小的和贱内在自家的田里种下茶叶,收获时卖到京城,果然赚了不少。后来,乡人便有样学样,都种上茶叶了。” 他笑得腼腆,“老爷说得果然没错。京城贵人们,虽更爱江南春茶,但江南路途遥远,运输不便,不像咱们这儿,一年四季皆有茶运往京城,而且品质上佳。茶叶的销路好,这两年,庄子里的人可是越过越好了。” 陈伯眉扬眼飞面带喜色,孙婵听着也不禁为他欢喜,“那就好。陈伯,我此来,是想看一看账本,顺便,收了今年的田租。” 陈伯应下,起身往后院去拿账本。 孙婵望着檐下的雨幕出神,无意转头,荀安的身边站着个五六岁的垂髫小儿,嘻嘻笑着,伸手拨弄荀安的佩剑。 荀安也不恼,伸手揪着他脸上的肥肉。 小儿咧嘴,缺了几颗门牙,眼睛有星星闪烁,“哥哥,你是大侠吗?” 孙婵觉着有趣,支颐看着,想印在脑海中,回去用画笔把这一幕画下来。 “虎子,不得无礼。” 陈伯呈上账本,呵退了他,他笑着跑了,“小姐,我家顽儿名叫虎子,不懂事的,小姐切莫生气。” 就着昏暗的烛光,孙婵翻阅着账本,有些疑惑之处,“陈伯,前两年,先帝便已颁布律例,全国农桑提高一成赋税,为何,庄子里还是按着原定的两成收?” 陈伯道:“禀小姐,这是老爷吩咐下的。原来咱们这个庄子原本是皇室的食邑,非常贫瘠,常年要饿死不少人。后来老爷受先帝所赐,接管了咱们这庄子,可怜乡人,开头几年就免了咱们的赋税。后来咱们日子过好了,便逐步增添,直到正常收税,两年前全国增税,老爷也吩咐了,只收原来的两成,上交朝廷,少的都由老爷自讨腰包补上。” 孙婵了然,他爹爱做这种好人,他们国公府也由余力,便当作多行善事了。 “按着规矩,田产收入的一成作为田租,去年的田租,一共一千六百五十七两,没有问题了。”她把账本交还陈伯。 …… 孙婵本想稍歇片刻便离去,陈伯来禀,乡人听说孙国公府的小姐来了,纷纷提出到小姐膝下拜谢,并在村中祠堂前的空地上摆了宴席,盛情难却。 “陈伯替我委婉回绝了吧,这会快到中午了,我还要去两个庄子,傍晚前需得回家。”孙婵向来不喜欢闹哄哄的宴席,遑论与这些乡人坐在一起,想到宴席间唾沫纷飞的场景,她笑容僵了些。 “这……”陈伯觍着脸道:“乡人们欢欢喜喜,杀鸡宰羊的,小姐,不如过去露个脸?也可全了乡人的仰慕之情。” 孙婵犹自为难着,露个脸便走,倒也可以。 几张大圆桌幕天席地摆着,猪羊陈列,黄酒满杯,乡人的脸上都有淳朴的喜色,见了她,全都满脸孺慕却不敢上前,揉着衣摆极为腼腆。 陈伯把几个大户人家的家主一一介绍,孙婵大方地打了招呼。 她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他们单独摆了一桌,只有三副碗筷,她也不再推辞,欣然落座。 因着她是个年轻姑娘,那些个大老爷们倒是想来敬酒,也不敢冒犯,有一个黑脸汉子喝得醉醺醺的,搭着荀安的肩膀,打着酒嗝,“姑……姑爷,国公爷是我刘五这辈子最敬佩的人,来,我来敬你一杯。必须……喝了,给我这个面子。” 孙婵盯着他那只粗黑的手面色不善,陈伯见了,劝阻道:“刘五,快回去,到小姐面前发什么酒疯。” “陈伯,我……”他站直了身子,喘着粗气,“国公爷都好几年没来过咱们这了,我就想跟姑爷喝杯小酒。” 荀安端起酒杯,在刘五的衬托下像个斯文儒生,“我喝一杯吧。” 她冷声道:“不行,你不能喝酒。” 荀安乖顺把酒杯放下,看着她,无奈浅笑。 刘五讪讪走了,孙婵用勺子挑着碗里的饭,抿进嘴里,桌上的菜品虽然丰盛,却重盐油,鱼肉也荤腥,她只吃了两口白饭。 正准备开口说要离去,虎子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牵着她的袖子,“姐姐……” 她低头,孩子的手沾满了泥土,她竟也能忍住没拨开。 他看着桌上几乎未动的鸡肉,盯着大鸡腿咽了几下口水,陈伯呵斥道:“虎子,别处玩去!莫扰了小姐。” 孙婵道:“让他吃吧。” 虎子兴高采烈,踮着脚趴在圆桌上,抓了个大鸡腿跑了。 “小姐……小儿无礼。” “无事。” 她目光追随着,虎子跑远了,融入祠堂前一群玩闹的小儿当中,他们嘻笑追逐着,孙婵的脸上也浮起浅淡笑意。 他们围成一圈,大声念着童谣。 “二八退匈奴,双十战骁谷,滚滚漓河水,悠悠载民舟。” 孙婵心下震惊,问陈伯:“这童谣是何意?” 陈伯道:“小的也不知,想来是孩子们胡乱诹出来的,念着好玩。” 乡人不知,因为他们只要维持温饱,根本不在乎谁做皇帝,若这童谣传到京城,则无人不知,这是在称颂前三皇子,李凌舟的功绩。 第42章 童谣应在较远的庄子流传开来,这庄子距离京城不过五里,很容易便能传到京城去。 若是如此,她爹应该在几个月以前,便在谋划这件事了。 结合她爹在地窟里的心虚表现,所以文昭玉的诈他的话没错,先帝的确嘱咐了他扶持三皇子,而他因为她和她娘的安危,负了先帝的嘱托? 直到乌云积聚,暴雨倾盆,乡人收了桌椅四散归家,孙婵被荀安护着回到宅院,恍恍惚惚,仍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雷霆怒吼,撕破长空,明明是午后,天色却似翻到了一砚黑墨,大门闭着,狂风暴雨把墙壁和纱窗砸得轰隆作响,让人疑心这屋子会否被连根拔起,随风飘零。 屋中人依次坐着,孙婵面色沉重,这场雨势积聚了几日,来势汹汹,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今日怕是真要在此处过夜了。 孙婵与荀安皆不是话多之人,端坐着,茶水喝了一盅又一盅,陈伯见气氛有些凝滞,憨厚笑道:“似乎是这么些年来第一次,这么大的雨,小姐好容易来一遭,真是……大雨留客啊哈哈哈……” 孙婵淡抿唇瓣,素手拨着茶盏,没说什么。 陈伯挥手,招呼墙后露出半个脑袋的孩子,“虎子,来。” “你在学堂学了什么诗?让小姐考考你的学问。” 虎子咧着嘴,痴痴摇头,蹦跶蹦跶地穿过雨廊往后院跑,片刻后持着一把木剑跑回来,小嘴大张,嚷着:“杀——” 跑到大堂正中,有模有样地抬着小胳膊小腿,挥着木剑,裹着厚厚的棉袄,像只旋转的胖陀螺。几个懒懒散散的招式下来,把剑“咚”在地上,一手叉腰,仰着脑袋望向荀安,“哥哥,我可以做大侠吗?” 众人失笑,荀安竟然认真地点评起虎子的剑术,他轻咳一声,嘴角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出剑有宦山派的锋利,收势有恒水派的圆润,剑锋凌厉、势如破竹,一看就是认真研习过的,虎子成为大侠,指日可待。” 孙婵觉得好笑,撑着下巴看向他,他也下意识看她,两人的视线在虚空交会,缠绵一瞬,各自移开目光。 虎子笑弯了眼睛,红苹果似的脸颊十分圆润可爱,小心觑了一眼他爹,又拿起剑在荀安面前邀功似的左右挥舞起来。 待他停下,荀安拿了桌案上干净的手帕,招呼他上前,为他擦光光的脑门上的颗颗汗珠。虎子似有些害羞了,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 “还有些美中不足,虎子的力气不够,执剑的力道有些软。”他的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要多多吃饭,才能长力气,成为大侠。” 孙婵看着这场景,笑意勾在嘴角没放下过。荀安看起来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冰冰的模样,其实骨子里很温柔,若是她能为他生个孩子,他一定是个很好的爹爹吧。 那边虎子得了赞赏,眼睛越发晶亮,眼睫扑闪扑闪的,孺慕之情言溢于表,张了手臂,趁着荀安为他擦后脖子的汗,投入他怀里,一张胖脸左蹭右蹭。 孙婵这就有些不高兴了。 “咳,虎子,你尿裤子了。”她端坐着直视前方,淡淡开口。 虎子摸了一把屁股,果然有些水渍,其实是他方才跑过镂空的雨廊,身上沾了些雨水,衣服穿的厚,没发现罢了。 孙婵斜眼看着他,嘴角一抹揶揄的笑。 “我……我没有,我没有尿裤子。” “你有,这么大了还尿裤子,羞羞羞。” 虎子“哇”声大哭,一手抱着小木剑一手捂着屁股,跑回后院。 比起尿裤子这种事,他更伤心的是,这个神仙似的,他一直不敢靠近的姐姐竟然这么不给他面子,仙女原来是个坏脾气的! 陈伯目送虎子,眼里有些担忧,孙婵狡黠笑道:“陈伯,抱歉,与虎子开个玩笑。” “这娃儿皮得很,无法无天的,难得小姐制制他的脾气。” 说是这么说,陈伯到底紧跟了过去,大堂内只剩了孙婵和荀安两人。 孙婵觉着自在多了。 转头,荀安一双潋滟的桃花眼落在她身上。 孙婵抬着下巴回望,勾了勾手指,让他把手伸出来,摆在两人中间的桌案上。 把自己的手放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掌中,十指相扣。 …… 又坐了一会,与荀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又没什么消遣的玩意,孙婵有些乏了,想到后院的房里去歇一歇。 “砰砰砰”,紧闭的大门突然被敲响,夹杂着急切的雨声,似乎有人在外面大声呼叫着。 陈伯听闻响动,过去开门,一个浑身泥泞看不出人形的人摔进院内。 “管事,漓河大坝……王家口那段,决堤了……已经淹了附近的一片茶田,马上就要淹到庄子里来了。” “青壮都赶过去了吗?” “都在那了,搬了沙袋去堵大坝的缺漏之处,刘五最先下水,现在已经不知所踪了。” 那人抓着陈伯的裤腿,陈伯站不稳踉跄两步,伞掉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漓河大坝……决堤了?” 孙婵看向荀安,两人的面上都有些不可置信, 荀安站起身,“我也去看一看,我有功夫在身,或许可以帮上忙。” 孙婵扯住他的手,“你不在这儿生活,不如庄子里的青壮熟悉地势,去了还不是添乱,在这等着吧。” 陈伯和那人匆匆跑出去,大门没关,风雨席卷而入,可以想象那决堤的河道口是何等凶险,以荀安的性格,他说要去看一看,是一定会拼尽全力参与救灾的。 “我不许你去。”她冷着脸道。 荀安半蹲下,与孙婵平视,抹去她眼角的泪痕,劝道:“婵儿,如果我要娶你,就不能只躲在你的身后。这是你的庄子、你的乡民,你不能冷眼看着他们,白白牺牲。我有这个能力,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我不管,”孙婵抱着他的脖子,声音暗哑,“我不能让你有一点危险。我不要你被万民称颂,我只要你做我的侍卫大人。” 作者:你们催更的时候此作者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的有读者的 (哭唧唧jpg)感谢在2020-03-24 17:37:39~2020-03-26 00:1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倾弦 20瓶;Highligh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孙婵拧着帕子坐立不安,时而坐在椅子上轻敲桌面,时而走到窗户旁听雨声是否小了些。 荀安走了应有一个时辰,那时他动作轻柔却不容置喙,目光温柔平静,像在看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他说:“婵儿,这些淳朴的乡人,会流离失所,会葬身洪水,我不一定能帮上忙,但若不去看一眼,我往后,会一直内心不安。” 她拦不住他,就像小时候看着她的娘亲,日复一日,站在大门后,目送她爹上朝,背影寂寥。 男人都有一颗为民请命的心吗? 风雨喧嚣,没有半分停歇的意思,孙婵心中一直惴惴不安,见陈伯的媳妇托着一碗白粥过来,放在案上,低眉顺眼道:“方才姑爷说小姐在宴席上没吃什么,吩咐婢子去熬清淡的白粥,小姐用一些吧。” 孙婵哪里吃得下,念及荀安的好,更觉鼻头酸涩,虽说前世他活到了新安十七年,但重来一世,许多事情的走向都不一样了,她不能确保他一定无恙。 她哑着声问:“乡人都在哪里?” “听说,聚在河道口附近的亭子里,许多壮年男子下水抢险了。”她低着头,柔声道:“小姐放心,村头地势高,此处的宅院是极安全的。” “以前可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她略思量片刻,道:“不曾有过,漓河经过静枫庄附近的一段,河道宽深,水流平缓,从未听闻有决堤之险。” 孙婵敛眉忖度着,漓河上游兖州河段河床浅窄,那才是一段险道,连年决堤,连年维护,来到靠近京郊路段,河水已趋近平缓。傅家三爷傅修,前几年奉命在兖州境内修筑漓河大坝,许是因为上游加固了,水流冲到下游来,把静枫庄附近不甚结实的土坝冲开。 真是拍着屁股想出来的工程,只把兖州的危机转移到京郊,若是京郊受灾,耗费财物怕是更甚兖州。 “嫂子,我们一道过去看看吧。”她放了茶盏。 …… 疾风暴雨中,光秃的树干被吹得左右摇晃、摇摇欲坠,纸糊的雨伞刚拿出来便被吹折了。 孙婵脱了厚实的披风,穿戴好蓑衣和草帽,羊皮小靴踩在一块泥泞一块水洼的山间小路上。 轰鸣的雷声在她耳边炸开,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生疼生疼,划入蓑衣的领子里,冰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快步走着,担心这风能把她卷走,或者从山上卷下一棵树,把她砸晕了。 浅浅的山坡上有个亭子,聚集了不少人,方才喜气洋洋参加宴席的妇女和孩子们,都往河道的方向张望着,看着那边被水淹没的他们赖以生计的农田,看着他们的丈夫、儿子,赤着膀子扛着沙袋下水,水流浸过了他们的半腰。 身后,是圈养了鸡狗猪羊的茅草屋,里面有呼呼大睡的婴儿,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有他们的一切财物。 孙婵挤到最前面,有人发现了她,向她问安。 目光远眺,水里有个身影,肩骨挺拔,行云流水,穿着的素白中衣已经被水浸湿了,孙婵看着都觉得冰冷刺骨。 她把手围成喇叭状,对着那边大喊:“荀安——” 他没听见,风声呼啸,疾乱的雨点黑压压打下来,让他睁不开眼睛。 他站在水中不动,其余青壮搬来沙袋和大石块,填在河堤上,孙婵看清了,原来他站在水流汹涌的地方,化去不少水势,让其他人站得平稳些。 浑浊的河水裹着沙石,打在他的腰背上,多疼啊,孙婵的眼睛蒙上水雾,眼泪流了满脸。 一道惊雷从黑夜般的天空闪过,她心如刀绞,想冲向他,不顾一切,“荀安——荀安你给我回来。” 下阶梯时脚滑了一下,几乎摔倒,陈伯媳妇扶住了她。 “小姐,姑爷是菩萨心肠,现在是凶险的时候,你过去很危险,姑爷会分心的。”她蹑声劝道。 孙婵流着泪,被按坐在椅子上。 无力感油然而生,在天灾面前,人命其实很脆弱,她在心里祷告着,荀安,一定要平安无事。 孙婵暗自垂泪,忽然周遭人声骚动,有妇人惊呼:“那儿有人掉进水里了。” 她登时站起,松了一口气,不是荀安,他还好端端地站在那。 “是王福……是我家王福!”附近坐着的一个妇人嚷嚷着起身,“我早就叫那死鬼不要下去掺和,胖得像头猪一样,身子还虚得很,在那水里怎么站得稳呀。” 她厉声嘶吼着抱怨,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孙婵认出她是今早村口见过的,那个面带刻薄的妇人。 旁的妇人纷纷安慰,说先前刘五被冲到了村口的土坡上,王福应该也没事的。 她边哭边埋怨她家男人,又不住为他担忧,孙婵默然,扭头继续望着荀安。 “噗通”一声,那王福家的媳妇竟然跪在她脚边,双手扯着她的裙摆,流泪道:“小姐,小姐,姑爷功夫好,你让姑爷到去寻一寻王福好不好?他那么胖,我怕,他被卷到河底下去了。” 孙婵心里乱糟糟的,默默扯好自己的裙摆。 “小姐,”她推开一步,不住磕头,“今日得罪于你,是婢子有眼无珠,婢子愿为小姐做牛做马,请小姐救一救王福吧。” 她的声音聒噪,让孙婵不耐地闭上眼,陈伯媳妇见孙婵脸色不善,忙把王福家的扶起来,“王福他长了副福禄像,是个福大命大的,你莫要再吵嚷了。” 孙婵继续望向河面,陈伯走向荀安,指着一个方向,说了什么,荀安微微颔首,往那个方向去了。 她双手攥紧,心里打鼓,荀安的身影消失在一片山坡后头。 …… 雨势渐渐小了,河堤也被加固修葺好,亭子里的妇人们陆续搀着自家男人归家。 一个个光膀子的男人,皮肤在水里泡得发皱,身上有无数沙石划破的细微伤痕,脸色苍白,却是带着笑的,与亲人相拥,不在乎满身泥泞,庆幸劫后余生。 他们的家园保住了。 孙婵双眼出神,人群里没有荀安,荀安消失在那片山坡后,便再没出现过,想来应是去找那落水的王福了。 她的笑意僵在脸上,脑子里被塞了一团棉絮,雨后清新凛冽的空气中,失了主心骨一般昏头转向。 时至黄昏,幽沉的夜幕将要降临。 她的荀安在哪里?若他有事,她这重来一次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小姐,先过去吧,这儿风大,”陈伯回宅子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见自家媳妇还陪着小姐坐在亭子里,过来劝道,“姑爷会没事的。” 孙婵充耳不闻,只定定地看着恢复平静的河面。 王福媳妇坐在地上,偷偷啜泣。 远方的河岸上,出现了个小点,夕阳下,逆着光,越走越近。 孙婵的眼睛又被泪水模糊了,荀安搀扶着个肥壮的男人,一步步朝这儿走来。 她留着泪,嘴角却勾起,想到什么,又拉下脸,站起身迎接他。 “太好了,是姑爷救回了王福。”陈伯媳妇道。 荀安走得有些踉跄,走近了些,原来王福是晕着的,全靠荀安的力气撑着。 王福媳妇跑过去,和王福的两个兄弟一起接过他,转身对着荀安千恩万谢地磕头。 荀安礼貌表示自己没事,走进亭子,目光锁在孙婵身上。 他身上的衣裳臧到不能看了,脸上也覆满泥垢,浑浊的泥水顺着挽起的鬓发流下,孙婵却从没有一刻,如此想要拥抱他。 他嘴角噙着浅笑,眸子亮若星辰,伸着被水泡得发白的手,等她伸手握住,投入他的怀里。 她该生气的,却不由自主上前抱住他,抱住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 荀安的气息呵在她耳后,热热的,唤醒她冰冷麻木的内心。 “荀安,我好爱你。”她轻声道。 他听到了,轻笑了声,她只觉肩头一沉,被他压着摔倒在地。 他晕倒了。 作者:下一章又是黏黏糊糊甜甜腻腻的一章哦。 第44章 陈伯叫来几个青年,把昏迷的荀安扛回宅院。 孙婵一步不落地跟着,荀安闭着鸦羽似的长睫,额头上有几道干了的血痕,整个人刚从泥里捞出来似的。 把他抬回房中,陈伯嘱咐两个小子为他擦身,换上干净的中衣,若不是孙婵自己这小胳膊小腿没力气,真不想假手他人。 乡里的大夫来看过,说他只是太过疲惫昏厥,另有些皮外伤,身子并无大碍,煮一幅固元汤喝下去就能好。 孙婵吩咐陈伯媳妇下去熬药,自去房间里盯着,两个青年剥了荀安的衣裳,几枚扳指大的果子从衣襟里掉出来。 “这是什么?”她走上前,捻起果子,鲜红饱满,看着就很酸甜可口。 一个青年道:“小姐,是婆娑果,极酸甜开胃的,庄子附近的山上长了好多。” 她点头,床上的几颗果子还沾着他的体温,她拾起,脚步虚晃着走了出去。 后院四处的屋檐都淅淅沥沥地淌着水,孙婵转过廊下,穿过雨廊,握着几颗果子一路又哭又笑,走到厨房舀了水,仔细洗干净了,咬了一口。 香甜的汁液渗在口中,漫过喉咙,让她今日一直郁郁寡欢的肠胃鲜活了起来。 她站在厨房的窗边,仰头望着雨后澄澈如洗的天空,暮色四沉,水声点点滴滴,敲在她的心上。 厨房里,陈伯媳妇正用葵扇拨着药罐上的雾气,她把果子收进荷包,走上前问:“嫂子,我想熬一碗粥,能不能教教我?” …… 虎子站在床边看了半晌,撑着小胳膊腿儿爬上床,趴在荀安胸前,郑重其事地听了半晌。 “怎么样?”孙婵忍笑问。 虎子还记得这个姐姐外表温柔心里蔫坏,心里有些怵她,下了床,垂手在身前恭敬答道:“回小姐,还有心跳,哥哥还没死。” 孙婵笑了声,揉揉他的脑袋,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银子,“好啦,谢谢你记挂着哥哥,玩去吧。” 虎子眼睛放亮,把银子用大牙咬了咬,道谢之后拔腿就跑,还不忘带上门。 孙婵摇头笑了笑。 荀安躺在床上,本就白皙的脸色失了血色,几近透明,闭着眼,整个人像一尊脆弱易碎的白玉,除了额头上几道伤痕。 他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长发洗过了,搭在他身侧,还有些湿意。 她坐在床沿,把他的脑袋小心捧起,搁在她腿上,用棉布揉搓他半干的发。 他的眼睫微微颤动,她纤指划过他的脸,额上浅浅的几道伤痕,远山般纤长俊逸的眉,高挺的英气的鼻梁,丰润却棱角分明的唇,方正的下颌骨和窄细的下巴,想把他的模样刻在脑中,再也不能忘。 她捧着他的脸颊,往他的唇上亲了一口。 似乎触到了什么机关,他的脸庞肉眼可见地染上血色,眼尾脸颊灿若朝霞,嘴唇也变得红润,翩翩公子从画中走出,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沉睡的美人苏醒,眼中藏了一潭春水。 孙婵垂着眼睫,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他的脸颊在她的掌心里,睫毛乱颤,似乎避了避她的眼神,有些害羞。 她忽然想到他这样看她的脸,应该不会太好看,摸了摸他的发,已经干了,把他的身子摆正,蹲在床前支着下巴抿唇笑着看他。 “为何这样看我?”他眼睛瞟向床里侧。 “因为我爱你呀。” 荀安心中一颤,抬眼,笑容娇媚的少女移向他,挟着一股子暖香。 孙婵趴到他身侧,捧着他的脸,小鸡啄米似的亲了一下又一下,“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荀安忍不住勾唇笑了,唇红齿白,眼里水光潋滟,几乎满溢,孙婵被这浮光跃金的美色惊着,呆呆地看着他,忘了动作。 他缓缓抬手,有样学样地捧着她的脸,向上亲了一下,“我也爱你。” 说完还有些不好意思,眼睫又半垂下,不敢看她了。 孙婵觉着自己一颗心快要从腔子里跃了出来,千言万语在后头滚了一遭,只抱着他,用耳朵去听他的心跳。 “噗通、噗通……”她的手指在他手心里画着圈儿,喃喃自语道:“荀安哥哥的心里面装着谁啊?装着婵儿对不对?” …… 孙婵端了一碗鸡丝粥过来,荀安自发坐起,动作时两条手臂有些颤抖,想是方才累着了。 看他的墨发全垂在胸前,孙婵就想伸手去摸一把,捏了捏勺子,她舀起一勺热气腾腾的粥,伸到荀安嘴边。 “啊——”她张着红唇,像哄小孩子吃饭似的。 “我自己来吧。”荀安抬手,想接过勺子。 “才不要,”她娇娇悄悄地瞪他一眼,“我就要喂你吃,你吃不吃?你敢不吃我就从你心里搬走了。” 可爱又霸道,荀安失笑,从善如流地张嘴含住勺子。 孙婵见碗里的粥见底了,忍不住沾沾自喜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呀?” “感觉?”他倚在床头,淡淡开口,“感觉,粥有些糊味儿。” 孙婵捏着勺子作势要打他,好容易压了火气,笑意柔柔,舀干净最后一勺送到他嘴边,“还有呢?” “鸡丝没熟。” “哦。”她垂下眼睫,鼓着腮帮子声音闷闷。 勺子被扔在碗里,碰出一声清脆的响。 她正要起身端碗出去,冷不防被他拉住了手。 他抚着她手背上红肿突兀的一片烫伤,缱绻道:“以后别做了。”他目光溶溶地望向她,“以后想吃什么,让我给你做。” 绚丽的烟火在她心里炸开。短短半刻钟,让她的心情这样大起大落,孙婵凑近他,双手用力胡乱揉着他的青丝,发泄怒气。 荀安任由她动作,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孙婵又去端了药,他吞了药,眉头也不皱,跟和白开水似的。 “我……”孙婵放了药碗回来,荀安倚在床头,欲言又止。 她吹熄了蜡烛,坐上床榻,拉上幔帐,掀了被子,窝进他怀里,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看他。 “怎么了?” “我是不是,可以娶你了?”他目光望着虚空,脸上有些忐忑不安。 孙婵本来昏昏欲睡,听了他的话,霎时睁了双眼,黑夜里目光灼灼。 “原来你存着这样的心思?你参与救灾,是想在爹娘面前立功?”她揪着他的袖子。 虽然娘亲已经对他改观,他心中到底还是忐忑的吧,大梁礼教森严,谁能真的不在意身份门第只差。 他本是坦荡磊落之人,这样小心翼翼,千般计较,万般思量,只因他的心里有她。 孙婵抱着他,往他耳朵呵着热气,“你想娶我,晚了。” 往他红红的耳根处亲了一口,“怎么能现在才想呢?我都说了那么多次了,我要嫁给你,爹娘也同意了。你是不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你陪我回益州好不好?我们一起做一对山野村民,你去打猎,我在家里给你做衣裳纳鞋,我给你生个小娃娃,叫你爹爹,叫我姐姐,好不好?” “等等,为何要叫你姐姐?” 孙婵眼珠子转了一圈,想了想道:“我不想做娘亲,娘亲,都是穿着深色衣裳,女夫子般不苟言笑的。”她在他脖子上蹭了蹭,“我要和小荀安做朋友,不做会让他讨厌的娘亲,虽然……他会爱我多过讨厌我……那也不行!” 荀安手里卷着她的一段青丝,侧头往她处挪近了些,抱着她,眸中有点点璀璨的星子,亮起在寂静无人的夜空。 真诚表白的少女呼吸变沉,她已经睡着了。 …… 荀安修养了两日,孙婵圆了心愿,变着法子照顾他。 比如为他洗发,为他擦身,喂他吃饭喝水,无论他是否愿意,种种柔情蜜意轮番上演,他也经常羞红了脸,不敢看她。 这两日都有些连绵的阴雨,马车行路不便,两人也就安心歇下,孙婵请陈伯派人传了口信,告知爹娘一切无碍。 王福拉着他媳妇在大门前跪了两日,孙婵不耐烦应对,只让陈伯把他们请走。 这日天气放晴,荀安也好得差不多了,孙婵向陈伯一家辞行。乡人们想到村口相送,孙婵也让陈伯回绝了。 陈伯一路把他们送到村口的马车旁,身后跟着虎子。 他一路拉着荀安的手,依依不舍。 孙婵本想挽着荀安另一只手臂,与他争宠,想想还是算了,虎子以后再难见着荀安了,何必跟一个小儿这样计较。 上了马车,虎子还趴在帘外看着。 “好了,虎子,咱们回去吧。”陈伯把虎子抱下地面,做了个揖,“小姐姑爷,一路顺风。” 没想到那小人儿也装模做样,学着他爹的样子作揖。 荀安望着他挥了挥手,温柔地笑,孙婵放下帘子,隔绝他的目光,“好了好了,看不够似的。” 她靠在他怀里嘟囔着道:“幸好虎子是个男孩子,否则,我饶不了你。” “你是不是喜欢孩子呀?你以后会对咱们的孩子,比对我还好吗?”她抬眼看他,扑闪着眼睫。 他捏了捏她尖翘的鼻尖,“不会。” 孙婵放心了,垂下脑袋,忽然听见一句带着笑意的言语,“若是男孩子,就不会。” 第45章 京郊洛河县与京城接壤处,几条羊肠小道交汇,四通八达,人流如织。几支竹竿、几套桌椅,一块黑布和一个破旧的灶台,撑起一家颇有人气的馄饨店。 前两日大雨,波及今日,路上行人不算多,午间时分,馄饨店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食客。 都是洛河县各村里的村民,嫌村里没什么好吃的,入京一趟麻烦,常到这城门外的馄饨店里打打牙祭。 顺便说些粗言俗语和荤段子调笑,让掌店的寡妇和小姑娘脸上飞红。 这日他们却大张了嘴,双眼放光地盯着不远处,从一辆普通马车下来的一对璧人。 世人皆爱年轻貌美的好颜色,这一对男女看起来年纪尚小,身上穿的料子也却极好的,举手投足堆砌着通身气度。绝不仅是普通的城里人,大概是什么皇亲国戚吧,怎么会踏足这种小地方呢? 特别是那女子,虽面色冷淡,抬眼垂眸,各有风情,高贵出尘,大气端华如天上皓月。 一个个移不开眼睛,那看似温润的男子眼风一扫,暗藏机锋,吓得人几乎要扔了筷子落荒而逃,他们也不敢再看,只垂着脑袋,鹌鹑似的拨着碗里的馄饨。 连日大雨,乡间路上泥泞,马车行驶不便,过了一个上午,才堪堪到城关,孙婵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虽说陈伯一家人十分和善,惯常吃的菜实在不合她的口味,是以三日来她都没怎么用饭。 幸好马车是华阳池配备的,表面简陋,内里一应俱全,她上马车后,捻了几块糕点下肚,方才好受一些,只是这会子又很饿了。 荀安说进京还要接受排查,要好一会儿,不如在此处用碗馄饨,他小时候吃过的,念念不忘多年。 孙婵听他描述那馄饨的滋味,咽了口唾沫,只是一下车就后悔了。 因为……环境……实在有些脏。 桌子椅子油亮得反光,泥土和灶台上一块块深色的油污,她可以想象,若是在夏天,那筷子筒上想必绕了一堆苍蝇。 “真的要去吗?我也不是很饿,回家吃好不好?” “不行,你都多少天没吃饭了。” 荀安握着她的手,一路走近,她前两日刷得干干净净的羊皮小靴踩在一滩子不明液体上,她全身的汗毛都炸开了。 踩他一脚,转身上马车,是否可行?抬眼看了他兴致勃勃的侧脸,她抿了抿欲言又止的唇,紧了紧握着他的手,认命地叹了口气。 荀安放了她的手,拿了帕子倒上桌上茶壶里的清茶,把桌椅擦了一遍,干净程度总算达到了孙婵可以接受的范围。、 她坐下,一个年轻的姑娘过来招呼,平平淡淡的模样,相貌看起来很舒服,像山间小路上长着的一朵兰花。 她见了荀安,有些惊喜,娇柔地垂了脑袋,再抬眼小心望他。 “荀安哥哥。”她蹑声道。 被偷看的人却没什么反应,大大方方点头,礼貌却疏离,“双儿,劳烦要两碗馄饨,不要重油,不要辣。” 那姑娘愣了一会儿才点头应下,扭着两条麻花辫走了。 孙婵在桌子底下寻到荀安的手掌,捏他手心,脸上挂着浅笑:“荀安哥哥?是想着这里的馄饨,还是念着这儿的姑娘?” 他垂眸看她,眼睫下掩了些委屈,“馄饨。” “你以前就来过这儿?”她眼神威胁。 荀安微微点头,双手把她的冰冷的手包裹,轻轻揉捏着,想把她的手捂热“我,以前的家就在这附近,小时候去京城赶集,回去时常在这儿吃馄饨。” 孙婵闷闷点头,垂了眼睛,看着木头皲裂的桌面。 她有些无聊地张望,那姑娘站在灶台后,一双眼睛不住望这边瞟,她又有些火气。 情郎太优秀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大概就是,无论男女老少,只要对他表现出一点特别的心思,她都会如临大敌,生怕他对自己的喜爱被抢走一分。 她拉了荀安的一只手,环过她的后腰,娇娇弱弱地往他怀里倒下,眼睛却一直注视着灶台那边,腻着声,“荀安哥哥,我头晕。” 他自然扶着她,拢了拢她的披风,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她悄悄余光看着,那姑娘眼眶都红了,背过身避入灶台后,蹲下去生火,她才满意地勾了唇。 “怎么会头晕?是不是前两日受了风?”他担忧的话语落在耳边,她才想起来自己做了什么,忙坐端正了,连头发丝也离他远远的。 脸上升腾起灼热的温度,她双手捂住,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做出这么幼稚的举动。 …… 海碗还算干净,清汤底飘着几片干净的葱花,看起来并不油腻,两碗馄饨被端上桌时,香气勾人,孙婵适时咽了咽口水。 端盘的是个气质平和的中年女子,穿着整洁,包着头巾,裹着的粗布围裙上也没什么污渍,孙婵对她观感不错。 “小安,这位是你的夫人?”她目光中有贫苦之人共通的虚浮,垂着眼睫不敢直视二人,笑容有些谄媚。 孙婵与荀安对视一眼,她握了他的手,“是的。” “这位是王娘子,从小,对我多有照顾。这位是,我的,夫人……” 她的眼睛亮了些,捏着托盘,面色欣喜不似作假,“小安娶了这么一位神仙似的夫人,想必老荀他们在天有灵,也会极开心的。” 孙婵见荀安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握了握他的手安慰。 那边有客人招手,王娘子抹了泪,先去忙活了,荀安面容平静,抽了两双筷子,都放在他的碗里搅了搅,再把一双递到她手里。 皮薄馅厚,精肉一点也不肥腻,反而有股子土猪特有的鲜,弹牙爽口,汤也清香。 她本来兴致缺缺,夹起一个馄饨轻轻咬了一口,立即惊为天人,三两口把一个馄饨吃完了。 “真好吃!”她心情好了不少,眯着眼睛继续品尝。 见她喜欢,荀安侧头看着她笑,也自顾自吃了起来。 王娘子见这大家千金模样的姑娘,也对她家馄饨赞不绝口,收了那边的碗筷,又笑着过来搭话。 “姑娘喜欢吧?咱们这儿的汤底都是用大骨棒子熬的,天蒙蒙亮起,熬好几个时辰,加了不少药材,极滋补的。馄饨也是用的山猪的肉,只要肥瘦相间的,剁碎了,再……”她见姑娘吃得香甜,忽然想到什么,声音沉下,“小安小时候,也是极喜欢吃的呢。” “嗯?”孙婵吃了一连吃了两个大馄饨,听她提到荀安,抬头看她,表示自己极有兴趣。 荀安没有反应,垂头吃着馄饨,动作斯斯文文,王娘子忆了一会往昔,慨叹道:“他六七岁的时候吧,那么瘦小的个儿,老荀就带他到京城去做些体力活,回乡时通常只点一碗馄饨,吃剩了,才让他吃两口,极抠门的。” 荀安的眼睫有些抖,孙婵放了筷子,握住他的手。 “连着好多次,深更半夜的回来,孩子饿得浑身都在抖,我看不过去,就给小安端了一碗馄饨,他吃了,才似缓回了半条命。”她拿眼觑着二人,语气有些小心翼翼,“后来小安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做工,经过咱们这儿,都要进来吃一碗的。” 孙婵知道她的意思,是猜测荀安发家了,特意到他跟前说起从前,盼他忆起她的恩情,能回报一二。 她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轻声道:“王娘子,夫君,小时候多得你照拂。” 她犹豫片刻,面上是掩不住的欣喜,手指往围裙上捻了捻,拿起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荀安看她一眼,眼里有些水光,忽然被人说起不好的过去,还是在心上人面前,是会伤心的吧。孙婵凑近荀安的耳边,“荀安哥哥,我很有钱的。”她拍着胸脯,迎着他疑惑的眼神,不乏骄傲地说:“你想吃什么山珍海味都行,我养着你。” “我是认真的,我真的很有钱。”见他没反应,她再次强调。 他捏了捏她诚意满满的面庞,“好,你养着我。” …… 他们吃得差不多了,孙婵本想吃半碗就放下筷子,剩下的全拨到荀安碗里,表现自己的小鸟依人,奈何这馄饨实在太香,她又饿,不知不觉就吃光了。 她轻轻打了个饱嗝,荀安在一旁笑意柔柔,用干净的帕子为她擦了嘴角,还有鼻尖浮起的几颗汗珠。 正要离去,忽然听闻后头的桌椅一阵响动,一群人落座。 “前三皇子这样好的人品,就算不能继承大位,也没理由一直把他拘着吧,这都几月了?他死守骁谷关,挡住匈奴进攻,按例,该封个侯爵的。” “嘘,你别说,我收到消息,那一位凭什么能孤身一人,从压境的八十万匈奴大军中脱身?陛下这几月命令彻查,他的确里通外贼了,听说,不日将把他的罪行宣告天下。” “不能吧?他是大将,被散兵拼死护着杀出也不是稀奇事儿,怎么会有叛国之论?” 应是些酸腐的文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朝政。 孙婵攥紧了裙摆,她忽然记起,前世的李凌舟,因通敌叛国之罪,于新安元年十二月被诛。 作者:你们爱看小甜饼,作者也爱写小甜饼,都不想走剧情了呢(不行)感谢在2020-03-27 20:07:44~2020-03-28 22:1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一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夜阑人静,孙婵自提一盏灯笼,披着如练月华,“咿呀”声推开书房的门。 里面坐着她爹孙文远,四仰八叉地坐着,眯缝眼连同两道短促的眉皱成一团,面前摆了一盘象棋,楚河汉界两军对峙。 孙婵在他对面坐下,纤指捏起一只“马”跳了两格,“我方形成合纵联营之势,你方大将已经无处逃脱,快快束手就擒吧。” 他皱着眉,四面楚歌的“将”总算有个脱围之处,孙婵见他上钩,喜不自胜,边角处韬光养晦的一“炮”打过去,吞了“将”棋,大获全胜,拍着手鸣金收兵。 她爹却一手拍在桌上,吹胡子瞪眼,“我的红子本来就占优势,如何走也不会输,让你占了个便宜罢了。不行不行,再来一局,各凭本事,你定赢不了我。” “来就来。” 双方摆好阵势,孙婵先走了个小兵,淡淡开口,“爹,我知道你要怎么救三皇子了。” 他头也不抬,只撑着下巴,额头上挤出几道深深的沟壑,“怎么救?” “你是在幕后,操纵民心的一把好手。”她随手移了个“象”,挡住她爹排布好的炮兵攻势,“你想让百姓想起三皇子的功绩,聚集起来向陛下请命,把他释放。” 孙文远努了努嘴,肯定了她的猜测。 “百姓最是善忘,过了几月安生日子,会淡忘先帝时代有那么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将,百姓也最容易被引导,有心之人的只言片语,就能引起滔天民愤。而黎民百姓,是王朝稳定的根基,起码能让陛下掂量掂量,不能轻易对三皇子动手。”他吃了孙婵闯入敌营的一只“兵”,懒懒抬眼,“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孙婵内心思虑重重,她爹想来谨慎,为了京城的稳定,不肯大动干戈,只用引导百姓舆论这种温和的方式,可是,她知道他会失败呀。 她回神,瞅准了个空挡,把他横行霸道的“车”吃下,似不经意地问:“先帝登基时,恰逢匈奴来犯,三皇子被困骁谷关,无法脱身回京。你是因为这个,才按兵不发吗?” 她放了棋子,手指顺着红木桌案的纹路,“如果,你按照先帝嘱托,控制京城,万一三皇子阵亡,当今陛下也会顺利登基,陛下和世家,便再也容不得我们国公府了。所以,你选择静观事态发展,没想到三皇子只身逃回京城,被收了兵权,锒铛下狱,你便想到了借用百姓之力,把他救出。” 孙文远把唇抿成一条线,点头赞许,“你很聪明。” “爹,民心所向,不代表天命所归,平民百姓只是乌合之众,你能引导,别人可以镇压,涉及到身家性命时,他们还能为区区一个三皇子奔走呼号吗?能决定大梁国势的,是朝堂之上衣冠楚楚的士人。”她一字一顿,直视着她爹的眼睛,“陛下要定三皇子的罪——通敌叛国。” 一阵风从窗缝吹入,烛火跳跃了一下,孙文远的脸色明显变沉了些。 陛下三月登基以来,举世家之力,排除异己,处理了先帝时期一批比较激进臣子,现在朝堂之上,分为世家和中立两派,中立者,或为世家较远的姻亲,或为大理寺卿彭绍这种心中只有公义之人。 他们都知道,若三皇子通敌叛国之罪坐实,满朝文武无人会站在他的身后。 “现在我们有两条路可以走。”她倒了一被热茶,转着小巧的掐丝冰蓝珐琅杯,轻轻抿了一口,再倒一杯推到她爹面前。 “你是我家婵儿吗?”她爹转瞬便换了副神情,嬉笑着,面上一派轻松,“啥时候学了这么多弯弯绕绕?” 孙婵没理他,自顾自说道:“一是,抛下所有京城事务,这两日内秘密离京。这几日来我已经收拢了府里的所有现银,我们一家人,只带上几个忠心的丫鬟和侍卫,立刻就走。”只是国公府这一大家子人,怕是不得善终。 “若你依旧有愧于先帝,可以为三皇子洗刷通敌之罪。”她直视着她爹认真了些的神色,“你觉得,他有无可能,叛国?” “绝无可能。”他捻了捻胡子,“他品行忠纯,比起爱好钻研的李凌风,更有守成之君的风范。先帝对他寄予厚望,他就算战死,也不可能叛国。” 孙婵颔首,压低了声,“陛下手里,有一封他和匈奴王乌邪木来往的书信,上面写着,若三皇子顺利登基,割地赔款,把凉州边疆三十城,割让于匈奴。骁谷关之围,傅家授意不发救兵,文家的青蟒军在城关五十里处旁观,三皇子单骑从战场逃生,已是蹊跷。若这封书信公之于众,三皇子的通敌之罪,可就板上钉钉了。” 他神色凝重,孙婵继续道:“爹,文昭玉鼎力相助,文家会按兵不动。你出动那批死士,直接把三皇子救出,是否可行?若你出面,坚称那封书信是伪造的,以你在朝中和民间的威望,未必不能与世家一战。届时,咱们再把死士都交到三皇子手上,再离京,可以保住他的命。” “不行,”他喝茶,舔了舔唇,叹息道:“文昭玉那丫头,一腔热血没错,却不一定能影响文家的立场,世家尽掌握了内廷、京城和边疆,与他们撕破脸,我们讨不到好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孙婵在桌面转着“车”,拇指摩挲着嶙峋不平的棋面,忖度着,她爹说得没错,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她爹移着棋子,走了一着,原来他的“兵”不知不觉间,悄然深入自己的阵营,只差两步,便能吞噬了自己的大将。 “先帝在匈奴王朝埋了暗桩,”他双手撑在案上,抚着白玉棋盘,“可以请他在匈奴王身边,调查书信的真相。书信若要取信于人,必须有匈奴王和三皇子两方印鉴,三皇子是砧上鱼肉,只是不知,匈奴王的印鉴如何得来。” 她爹果然有办法,孙婵勾唇,推着自己的“车”长驱直入,深入敌营,“为何匈奴进犯的时间如此凑巧,在先帝驾崩之时,我猜,这里面大有文章。” 她正窃喜着,牵制着他的将帅,他的小兵便不能再动了,却见他隔着小兵,一炮把自己的“将”轰下。 原来是疑兵之计,他真正的杀招,是早就稳坐她阵营里的“炮”棋。 “爹爹果然棋高一着,婵儿敬服。”她抱拳。 他有些得意,扬着眉接受了女儿的夸耀。 “不过爹,动作可要快些,御座上的那位可心急了,不出一月,便要诛杀三皇子。” “你怎么知道?”他的眯缝眼里闪过精光,“你怎么知道陛下要杀三皇子?怎么知道,书信?” “我就是知道。”孙婵捧着热茶,笑容无邪。 …… 荀安在武堂内练了半天剑,气还没喘顺,便被笑意盈盈的小姐推进了书房。 手帕为他擦了汗,踮脚往他嘴唇上亲了一口,孙婵笑着退开,往呆愣着的人怀里塞了本账本,把他按坐在椅子上。 “你想立功娶我吧?”她双手撑在他肩膀,附在他耳边,气息柔柔。 热热的气息呵在他脸上,他眼神看着账本四处躲闪,却坚定地点了头,“嗯。” 如玉的耳垂充了血色,孙婵笑着吻上去,呢喃着,魅惑如妖,“我要你,假死。” 荀安定了眼神,不解,仍点了头。 “我会给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过两日,你便与金叔一道,带着银子去益州,以你的名义,置办家宅和产业。”她十分主动地在他怀里寻了个位置坐下,抱着他的脖颈,“我和爹娘,打算离开京城。回了益州,我们就可以成亲了。” 更重要的是,傅祎是一颗□□,他已经醒了,虽说被禁足在家,只是保不齐哪日又发疯,杀到府里找荀安寻仇。解决三皇子之事前,他们不能离京,她也不能让荀安有任何意外。 清凌凌的杏眼望着他,一腔柔情蜜意满泄,“你去置办我们的新家,好不好?路途遥远,金叔一个老人,我和爹娘都不放心,而这府里的人,我们最信任的,是你。” 谁能对着这样湿漉漉的眼神,说不呢,何况这个提议,荀安也是极欢喜的。离了京城,他们便不再是身份差距如同天堑的小姐和侍卫。 他们只是寻常的,情意绵绵的青年男女。 他点头应允,她笑得勾人,缠上他红润的菱唇。 他食髓知味,双手捧着她的脸,更深地送上自己青竹般的少年气息,她却把他轻轻巧巧咬了一口,狡黠地笑着,从他手臂下退开,跳离两步。 对上他无辜的眼神,揉了揉他练武后略毛躁的满头青丝,“好啦,你也抓紧时间,学着看看账本。我怕金叔老懵懂,被人蒙骗,你可要时刻关注着。” 威胁之语也娇娇缠缠,更像在轻轻撒娇,“若是你连这件事都办不好,我可就不嫁给你了。” 作者:所以,四十多章了,大家想知道本文的男二是谁吗?感谢在2020-03-28 22:16:28~2020-03-29 19:14: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宁 2瓶;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朱楼玉户,绮绣金缕,不及青州一个傅。 三百多年前,一位名叫傅仪的商人,救了落难的洛朝九皇子,也是之后开创明辉盛世的洛宁王,青州傅氏一脉从此崛起,从雄踞一方的地主乡绅,到世代公卿名满天下的簪缨之族,朝代更替,傅氏长青。 先帝幼年时,顾命大臣傅允几乎掌握了整个大梁,傅氏党羽在朝者,十之七八,傅家声望达到全盛。 仓禀实而知礼节,富贵闲暇堆砌通身气度,滋养的风流气韵,流传数百年,早已渗入骨血,发乎外,便是蕴籍于内睥睨众生的傲骨,是乍富一二十年的小门小户无论如何也不能比的。 比如眼前的这位傅家老太,老丞相傅允之妻,出自前朝皇室宣帝之子腾王一脉,做了傅家数十年的当家主母,所经历生杀予夺,不计其数,杀伐决断,不亚须眉,古来稀的年纪,满头银丝莹润有光,目色清亮,精神镬烁。 干皱的手拉着孙婵的一只手,树皮似的触感,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让我这老婆子好好看看,”她半垂着重重褶皱的眼皮,凑近了些,手也颤巍巍扶上孙婵的鬓发,“我们婵儿,真是越长越好看了。” “我原以为,你不愿意赏脸过来,为老婆子我庆祝七十……七十……几岁来着?七十三的生辰。” 老年人总有些浑浊的气息,位高权重之人也不能逃脱自然规律,孙婵屏了呼吸,勉强扯了个笑容,蚊子嗡嗡般嗫声道:“谢老太太夸奖。” 小小一间房子,沉稳的装饰,以黑金二色为主,桌椅看起来用了多年,色调有些暗哑,愈显低调大气。 这是大梁最有权势的女人,傅家老太的房间。 文昭玉一屁股坐在傅老太太身旁,缠着她的手臂,令她放过瑟瑟发抖的孙婵,娇声道:“外祖母,你怎么只夸婵姐姐。” “好好好,我们昭玉,也是极好的孩子,”总是滞后半晌的目光转向文昭玉时,多了些慈爱,转眼又道:“不过,你们这一辈的闺女,韫儿太傲,你则太娇,只有婵儿,沉稳端庄,进退有度,最有世家贵女风范。” 傅老太太患着头风,屋子的窗户常年严丝合扣,不放过一缕清风,幽塞的空气里,孙婵头脑昏沉,听了老太太的言语,更加摸不着头脑。 前日傅家请人送来傅老太太的生辰贴,请孙婵务必赏脸赴宴,孙婵本来觉着,她与傅祎的过节闹得人尽皆知,傅老太太也是个阴恻恻的老人,想个法子推掉算了。昨日文昭玉却亲自登门,说傅老太太很想见她一面。 再三推拒便是失礼,孙婵想着,他们还不清楚她爹的底细,不会对自己如何,便请她爹派人暗中保护,与文昭玉一同赴宴。 她们都心知肚明,在这些世家的眼中,她爹孙文远就是个一夜暴富毫无底蕴的土财主,她为何会夸自己,最有世家贵女风范? 那边文昭玉努着嘴,靠在老太太的手臂上,“外祖母偏心,我哪里娇了?我和婵姐姐宛如双生姐妹,一并的端庄得体。” 傅老太太拍拍她的手,望着虚空中的一点,沉重的眼皮合上,又抬起,“曾经你们爹娘那一辈,也有这么一位贵女,所有美好的词儿,堆在她身上都不为过,可惜……” 孙婵回神,凝望她的脸,清亮的目光不见了,一层雾霾弥漫,隐隐有水光。 榻边立着的一个嬷嬷忙上前为她抚背,劝道:“不要再想了,老祖宗。” “好,好,”本就低哑的声音有些哽咽,更加粗砺,强撑着苦笑,“不说这些难过的。” 她单薄的身子又前移少许,按着孙婵置于膝上的手,孙婵举起双手让她的动作舒展些,“婵儿丫头,我那孙儿,傅祎,算是被他爹养坏了,我这老婆子,替他向你道歉。” 孙婵错开她的眼神,轻轻颔首,听她继续说道:“他虽然混,有傅家兜着底,将来怎么也不会太难过。婵儿,我可盼着你做我的孙媳妇呢。”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是看傅祎断了腿,再难议亲,还是打着陛下一样的注意,掂量着她爹背后的势力? “我年轻的时候,骑马走过官道,遇见青葱年少的老头子,吵了两句,一鞭子把他的马车打得四分五裂,当时闹得也是不可开交,好几次,我都想闯进傅家的大门把他一刀捅死。”老太太自顾自笑得前仰后合,孙婵和文昭玉听了这段荒诞的陈年旧事,面面相觑,“后来成亲了,还不是你侬我侬,那老头子也不敢再说我一句了。” “婵儿,你和祎儿都年轻气盛,一生还长着呢,未来有什么,谁也说不准。” 未来?未来她肯定和她家侍卫大人双宿双栖,三年抱俩。只是人在屋檐下,孙婵只能挂上甜笑,“老太太说的是。”只是我还小,爹娘也说要再留我两年…… 后一句话还未说出口,傅老太太便对身边的嬷嬷使了个颜色,那五大三粗的嬷嬷几乎是钳制着她的手臂,把她拉到一个院门前,一脚把门踢开,把她推进去、关门,一气呵成。 院子萧萧瑟瑟,没什么花儿草儿,唯有的几棵树上只挂着几片枯叶,在寒风中摇摇欲坠,转瞬便会随风飘零。 光秃的树下,坐着轮椅的傅祎,面色阴沉。 脸颊眼眶凹陷,本来只有阴狠的眼神和歪嘴邪笑令人生厌,此时整张脸形如恶鬼,竟无一处可取之处了。 孙婵撇了撇嘴,“你也看见了,不是我要进来的。”转身试着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叉着腰左看右看,看有什么踏脚石能跳出院墙去。 她拍着墙角的一块大青石,表面若无其事,心里却有些发怵。一个安静傻笑的疯子,不会比一个大吼大叫的疯子更叫人放心。 抬眼时差点三魂丢了七魄,疯子的脸凑到她面前,眼神极端殷切,狂躁压抑其中。 “他是谁?你告诉我他是谁?他是不是傅庾?” 作者:今天也来晚了一丢丢 六壶是亲妈,会给侍卫大人安排一个超级牛气轰轰的身份德!感谢在2020-03-29 19:14:49~2020-03-30 23:51: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suau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眼前之人眼球突出,脸上骨骼嶙峋,脸色苍白到了极点,没有一丝活人的生气,他抽搐着面上的筋肉,青筋暴露的手推着轮椅,把孙婵逼到角落。 孙婵的手背在身后,颤抖着抓着裙子,强迫自己仰着头颅睨着眼睛,与他对视。 “傅庾是谁?” “他是灾星转世,和他那个娘一样。”傅祎眨了眨阳光下干涩的眼,胶着凝滞的视线移过孙婵的脸,在空气中转了几圈,逶迤而下,落在她裙角,苦笑一声,“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和他娘一样的眼睛,一样高高在上,把他人尽视为脚边蝼蚁,看到那种眼神,我就想挖了他的眼睛。” 他倏的抬头,双眸纠结着红血丝,摇着轮椅靠近孙婵,歇斯底里道:“他为什么如此命大?我没得过爹的一句赞许,他失踪了十几年,却让爹一直念着,在他生辰时哭湿枕巾!凭什么?就凭他出生时克死了他娘的命吗?” 孙婵几乎贴在墙上,扬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如果你说的是那个侍卫,他已经死了。” 压着声音中的颤栗,呼了口气,“他已经死了。我爹嫌他惹来祸端,下令将他绞杀。” “死了?”他眼神游移,脸色怪异,不是将信将疑,不是大仇得报,而是,一心往上爬的臣子终于一人之下,转瞬便觉了无生趣,失去了所有方向和动力,他口齿间反复噙着几句话,“死了?他怎么能死了?” “啊!——”他忽然掩面仰天长啸,双手乱挥,与空气搏斗。 孙婵眼疾手快,抬起左脚狠狠踹上轮椅,“砰”一声响,傅祎连人带轮椅侧翻在地。 他蹬着无力的双腿想要起身,在地上滚成了个泥人,也不见丫鬟过来。 孙婵趁机寻求逃脱机会,却发现这屋子围墙高筑,只有一扇大门可以出去,而大门早就从外面被锁死了。 要是荀安在这就好了,轻轻松松就能跨过这院墙。 正发愁着,大门忽然被踢开,门外的文昭玉收了腿,大步走进来,把呆愣着的孙婵拉走。 孙婵目光扫过地上挣扎的傅祎,被踢坏的锁和墙角晕倒的嬷嬷,略迟疑道:“这样真的好吗?” 文昭玉有力的指节握着她一节手腕,脑后一束辫子随着脚步扬起又落下,露出一段凝脂般的后脖子,头也不回道:“没事的,外祖母那人就这样,老顽童似的。这次的确是她乱点鸳鸯谱了,有什么事我担着,你就放心吧。” 孙婵被她拉着穿过嶙峋的鹅卵石小径,路旁的灯盏和围栏皆是纯黑的颜色,没有半点纹饰,连带着这大宅子,虽然大气,克制冷静到一种程度,简直不像活人的居所。 被文昭玉扯着拐了几个弯,她才问道:“这是要去哪呀?” 她回头,狡黠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你不是想看看舅舅书房里的画吗?多好的机会呀。” …… 书房四周的窗户紧闭,纱帘垂着,从外面窥不到一点内情。 大门紧闭,无法拉开。 文昭玉和孙婵站在门外,面面相觑。 “你让开些,”文昭玉把孙婵扯退两步,摩拳擦掌,“我把这门踢开。” “不行!” “没事的,我常干这样的事,他们不会怪我的。”她眨着眼睛,十分真诚。 “真的不行,他们不会怪你,那我呢?”孙婵第一回被人带着做坏事,很是心慌。 “咳咳”,两声咳嗽声从门后传来,文昭玉反应极快,拉着孙婵绕到书房后,“是舅舅,他在里面。” 孙婵想起宰相傅值严肃威仪的脸,心里都要恨死文昭玉了,她是傅文两家的心头肉,向来无法无天的,她怎么就跟着她胡闹呢。 她手指抓着墙垣,小心注视着从门后走出的宰相,他比印象中苍老了不少,眼睛还是高高吊起的丹凤眼,只是浮肿的眼袋、浑浊的眼珠子,损了不少凌厉的气势,使他看起来不过是个年迈无力身形单薄的老人。 他又咳了两声,颤巍巍地上了书房的锁,迈着虚晃的脚步,一步一顿,往她们藏身住处走来! 孙婵心中慌乱,只来得及看他一眼,眼睛有些肿,似乎哭过,便侧身整个人躲在书房的墙后。 文昭玉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声,轻声道,“在这等我,白日里不会有丫鬟来书房打扫的,放心。”扬眉笃定地笑了笑,走了出去。 “舅舅。” “你怎么在此处?” “我吃多了,四处走走,消消食。” “没开席呢。” “我……早膳吃多了。舅舅,你陪我回去宴席吧,外祖母方才也念叨着你呢。” 两人的脚步声远去,孙婵松了一口气,这一早上连番惊吓,让她双腿发软,她以后再也不会踏足这钟鸣鼎食的宰相府了! 松懈下来,才有空隙打量四周,书房四周有围墙,这是书房背后和围墙间的空隙,围墙深处,似乎有一个突起的土丘,孙婵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坟墓。 着墓似乎存在不久,土是新翻的,看上去还有些潮湿,上头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沫,顶端插着一块木牌,“爱妻朝华之墓”。 这块木牌,看起来却有些年岁了,字迹不是镌刻上去,而是用毛笔书写,现已褪了不少,模模糊糊,几乎不能分辨。 孙婵仔细想了想,似乎对相府后院的女人毫无印象,宫宴或私宴,宰相都孤身一人,带着傅祎和傅韫,若有什么时需要傅府女主人出面,那必是傅老太太。 这里沉睡着的,是宰相的爱妻?只是,坟墓怎会建在书房后头? 孙婵心中沉吟着,联想傅祎所说的话语,抽丝剥茧,一层又一层,她似乎捕捉到了一部分真相。 …… 回到宴席上,傅老太太神色如常,坐在首位,笑眯眯地招呼众人动筷, 用了饭,孙婵想回家,俞氏却与一位夫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不愿辞去,孙婵只好在后院的大堂里等着,正襟危坐。 有丫鬟端来一壶茶,分沏给众位夫人,俞氏聊得正欢,把送到手边的茶一口喝了。 孙婵捏着通体黑色的茶杯,里面的茶水看不出是什么颜色,温度有些凉。 大梁人喜辣,也爱喝温的凉的。 不知是否早晨受了凉,此刻孙婵身子有些不适,就想喝滚烫的热茶,从咽喉到肠胃一路煨热,才算舒适。 握着这杯茶,怎么也不想喝下去。 她把茶绕到嘴边晃一圈,原样摆回桌面。 互相恭维的夫人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午后的天色灰蒙蒙,孙婵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脑袋垂到肩膀旁,打了个激灵,又坐起来。 一阵疼痛钻进小腹,让她霎时痛得腿脚蜷缩。 细细密密的痛,几百根针扎着小腹似的,这种痛她并不陌生,但自重生回来一个多月了,似乎是第一遭。 是月事来了。 她的月事推迟,应与及笄那日在冰冷刺骨的池水里泡过脱不了干系,她一直没放在心上,之后吃了几副药,还没到一个月,也不知药效如何,前几日去华阳池泡温泉,驱了体内的寒气,今日便来了月事。 她这才感到身为女子的骄矜,从未有过的痛,几乎把她生生劈成两半。 缓了半口气,一阵绞痛袭来,她撑不住身子,几乎要倒下,幸而双手抓住了椅子扶手。 她娘还在一旁聊得正欢,丝毫没发现她的异常。 空气变得稀薄,她半张了檀口呼吸,力气迅速从她的四肢百骸抽离,她想自己现在的样子,应该是脸色苍白,大滴汗珠粘在鬓发上,一幅惨烈的模样。 “婵姐姐,你不舒服吗?” 文昭玉扶住了她。 俞氏回头,见了她这样子,大吃一惊,过来扶起她,“怎么会这样?方才还好好的。” 孙婵无力摇头,安抚道:“无事,来了月事,有些难受。” “咱们回家去吧。啊,婵儿,回家请医师开副药。” 俞氏用手帕为她擦着光洁额头上的汗,孙婵半睁了杏眼,溢出一线眼泪,娘亲和昭玉担忧的脸色在眼前乱晃,她用气声,有些抱怨,“我一步也走不动了。” “娘,你让荀安过来抱我回去。”她闭着眼,皱着眉,流下两行清泪。 “俞夫人,姐姐这样子,贸然走动也不好,先让姐姐到我的房间里去歇歇吧,我请府上的医师过来看看。” “那……现在也唯有这样了。” 文昭玉叫来两个丫鬟,把孙婵扶起。 孙婵闭目养了半刻神,虽说肚子还痛着,已经清醒了些,离去前轻轻扯着她娘的袖子,勉强勾了个笑容,“娘,方才我胡说的,你可千万千万别让他过来。” …… 孙婵在文昭玉房间的床榻上,躺着休息了半晌,出了一身冷汗,肚子里的刀子总算搅轻了些。 她侧身捂着肚子,整个人蜷缩在被窝里。 这么难受的时刻,真的很想念她家侍卫大人的小意温柔呢。 她撑着手臂坐起来,想穿衣离去,一只脚方下了床榻,便听见外间木门被推开。 “郡主?”试探地叫一声,合上门落了门闩。 是男子的声音,她浑身汗毛竖起。 “婵儿?”沉重的脚步,声音里带了些淫邪和迫不及待。 作者:老太太的生日卧虎藏龙啊 第49章 三千如瀑青丝坠下,若隐若现一小片凝脂美背,肤光胜雪,温泉池里雾气氤氲,聚成一股,化出个肌骨生香的下凡仙子。 过去五日,这惊鸿一瞥屡屡进了石娱的梦。 韶嘉郡主孙婵,风姿绰绝倾城的国公府小姐,仰着天鹅般的长颈从人群中走过,便攥紧了他的心。 深知神女高不可攀,他辗转反侧,仍求了父亲,上孙国公府的高门为他提亲。 自然被拒绝,他也不恼,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他爹只是个小小的御史,没什么实权,因着他的外祖和傅家已故老宰相傅允是堂兄弟,挂了个官职,尸位素餐,月月领俸,与深受先帝器重的孙国公,有如云妮。她如天上皓月,高高在俯视众生,若被哪家儿郎撷取回家,他才会觉得可惜。 华阳池一遇,她的扬着娥眉,回忆片刻,含着贝齿轻笑,袅袅婷婷一句,“见过石公子”,让他欢喜得几近昏厥。他一点也不后悔自己贸然上前,起码,起码他的模样在她心中过了一遍,呈现在她的脑海里。 他按捺着雀跃的心情,爬到小山汤的墙头,企图窥视美人,却见她卸了一身拒人千里高不可攀的端庄姿态,在那个侍卫面前百般妖娆! 他恨得几近吐血,那个侍卫,不过一幅略白净的面皮,凭什么得到她的垂青?可笑他心中的女神,竟是个荡妇。 他迷了心神,又是伤心痛心,又拧着一颗痴心,她的形象更活色生香,在他梦里,勾着白生生的手指眉眼如丝。 他得了顽疾。相府里一名侍奉茶水的丫鬟与他交好,她略娇嗔两句,答应为他下药,只要他以后纳她为妾。 傅老太太生辰,相府里各处门大敞着,他在前院,垂手站在他爹身后,余光却一直注视着后院的她。 素白的手放了茶盏,便抚了抚额头,坐也坐不稳了,柔弱无骨地往一侧倒去。 她留在相府歇息,他手指按着掌心,在他爹向一位大人介绍他时,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打破一贯唯唯诺诺的伪装。 众目睽睽,他迫不及待想要发生些什么,足够轰动,足够震惊四座,足够,揽九天玄月入怀。 与傅家沾亲带故,相府的格局他亦不算陌生,推开门的一刻,异香扑鼻,想到堆层层叠叠的软纱轻帐后,躺着不省人事的她,狂喜如浪涛将他吞没。 他拨了幔帐,红罗丝被鼓起一团,他心惊胆战地摸上去,软得不像话,他颤抖着双手,用全身力气抱住她。 …… 孙婵听闻声响,立即把被褥卷成一团,趿着绣鞋隐在一侧幔帐之后。 看着那貌似忠厚的石公子,摸索着走到床边,满头的汗,嘴角颤抖着,上翘成个诡异的弧度,她双手颤抖,死死抓着裙子。 他抱上被褥,肥硕的身躯毛毛虫似的趴在床上蠕动,“小心肝小宝儿”地叫着,她一鼓作气,走上前,往他的后脖子上狠狠扎了一刀。 没力气把匕首拔出来,她踉跄后退两步,见他惊诧回头,盯着她。 她大叫一声,捂着抽痛的肚子一瘸一拐地跑了出去。 她穿着一身单衣,走在冰天雪地中,生理极不舒适催生的泪水糊了眼眶,是她几乎望不见前路。 漫步目的地沿着小路跑着,唯有右手沾着的一抹血迹,异常醒目,提醒她这是真真切切的,不是一个梦。 幸好,她知道文昭玉习惯在枕头底下放匕首防身,只是那人穿得厚,自己也能感觉到方才力气不够,应该扎得不深。总得快些寻到人来帮忙才好。 她扶着柱子,绕过一侧回廊,忽然发现后院空空荡荡,走了这么久,竟没遇上一个丫鬟。 似乎在她睡前,文昭玉说过,老太太想听戏,想必大部分的丫鬟都到府里的戏园子伺候去了,剩下的丫鬟也不知去哪里躲懒。 鞋子丢了一只,双腿发软,全身颤抖,五脏六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抗议,她咬了咬唇,脚步放缓了些。 “啊——”尖叫声划破长空。 孙婵扶着墙壁,回头,见那石娱收了匕首,一个抱着托盘的丫鬟在他跟前缓缓倒下。 他看见了她,握着淌血的匕首,笑容癫狂朝她走来。 孙婵掐了大腿,一把抹了眼泪,看清前路。 …… 孙婵又走了一段路,拐过一个个相似的回廊,蓦然发现,前方已走投无路。 几棵大槐树,一片空地,一片围墙,围墙后,应是车水马龙的通道。 孙婵躲在墙壁后,细细喘息,望着身后的长廊。 一片蓝色衣袍果然出现在拐角处,她心如死灰,咬着唇走了两步,躲到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槐树后。 她眼神注视着墙后,脚上没留神,快步走着,整个人滑进一个大坑里。 大坑挖得很深,她蜷缩着身子贴近边缘处,恰好是个好的蔽身处。 头顶的脚步声转了两圈,停下,他似乎站在坑边,往下看。 她缩着手脚,屏着气息,一动不动。 下了这坑,便再难上去。若他疑心她躲在此处,毅然跳下来,她便成了瓮中之鳖,无处可逃。 她转着眼睛,看四周有无尖锐的石块,可以握在手里。 良久,脚步声离去了,她松了口气,所有力气从身体抽离,靠在泥土上,就着汗湿的衣襟和鬓发,半睁半阖着眼,看着黄昏的天色。 肚子和双脚都痛得麻木,大脑也有些眩晕,头顶一行白鹭飞过,此刻荀安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乖乖听话,学了一天的账本,为他们的未来作打算? 她在心中默念着荀安的名字,那是可以温暖她的光。 半刻钟后,力气逐渐回笼,她稍走出了些,向上望去,地面并无人影。 连带着远远近近的房子,也没一丝人声。 她开始念及一些怪异之处,比如,这儿为何会有个大坑。 周遭的土里还埋了些木片瓦片,这儿原来应有一座房子,后来被填平了。 忽然想起一桩事情——傅祎杀了多名京中青年,埋在傅府后院,之后被掘出。这个大坑,难道就是埋骨之所? 这个念头一经生起,立即在她心里扎根,一阵酸水涌到喉头,她几乎要吐出来。 稍稍平复心情,她扒拉着坑壁的土,看有没有大石头,或硬的土块,作为着力点,可以爬上去。 土坑挖到了槐树边缘,纠结的树根暴露在空气中。 土里似乎有块钱币,反射着亮光,她徒手把周围的土拨去,是个银质的小盒子。 抓着地面旁的树根,她用只着绣袜的左脚踢着土面,试着爬上去。 双臂瑟瑟发抖,她咬着牙,身体悬在半空,一手正要向上抓到地面。 她抬头,迎面对上一双眼睛。 她大叫一声,摔下坑去。 石娱身上的衣物血色斑驳,神情魔怔了,不停念叨着,“婵儿,婵儿……” 这人一路走来,不知有多少丫鬟成了他刀下亡魂,必是杀红了眼,没了半点神智。 孙婵感到了绝望。 冷风吹开她黏在脸颊上的发丝,她不甘地闭了眼睛,手却背在身后,握着袖子里尖利的石块。 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 她睁了眼,石娱的头滚了几圈,在她身侧不远处停下。 一人逆着光,面容不清,站在地面上,明黄的衣袍上金线云纹泛着细碎的光。 他收了剑,一脚把石娱的身子踢开,身子半蹲,朝坑里的她伸出了手。 “婵儿妹妹,来。” 细长的眉眼、柔和的脸庞,指节显然养尊处优惯了,莹白如玉。是当今的大梁皇帝,李凌风。 …… 李凌风身侧只有一个太监,见她上来,那太监避过身,侧了眼。 “多谢陛下。”一阵风吹来,她颤抖着呼了口气。 “婵儿妹妹莫慌,他已经死了。” 他想要把明黄披风解下,孙婵抱着手臂往回走着,冷声道:“臣女多谢陛下好意,只是陛下出行,定带着五六个武艺高强的大内侍卫,为何旁观臣女走头无路,才出手相救?这样的好意,臣女心领了。” 若是平时,孙婵不会说出这样锋芒毕露让人下不来台的话,只是今日实在太过惊吓,怒惧攻心,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李凌风总不会像那石娱一样疯,最多遭他记恨罢了。 他却似没生气,跟在她后头,温温吞吞解释道:“朕被政务所碍,来得晚些,相府门口守卫森严,想着府里足够安全,听说老太太和夫人们在后院看戏,便想着来向老太太见个礼,不欲大内侍卫惊扰了众人。”他顿了顿,声音浸润在风中,略带歉意,“进了后院,便见你急匆匆跑过,距离较远,现下才赶过来。” “婵儿妹妹,对不住。” “陛下何必跟我说对不住。”走到文昭玉的卧室门口,她推了门,走进去,转身道:“若陛下真要帮我,为全我的名声,请告知众人今日从未见过我。” “我一直在这房里睡觉。” 李凌风颔首,她合了门,“咚咚”两声,门被敲响。 他面色微赧,手伸向袖里,摸出一物。 是她遗落的一只绣鞋。 第50章 傅老太太大寿之日,右佥都御史石平之子石娱,过量吸食五食散致幻,于相府后院肆意杀人,被前来祝寿的皇帝李凌风砍下首级,终止祸乱。 石平诚惶诚恐,跪在相府门口请罪,经陛下与宰相商度,兹事体大,虽其为傅氏宗亲,多年恪守本分,无功无过,仍着令将石平与其三子诛杀,其余同宗发放边疆,永世不得回京。 犯下多条命案的石娱,头颅被悬挂在城门上三日,以儆效尤。 听说那日参与寿宴的贵夫人们,雍容华贵地从戏园子走出,见了后院的惨状,一个个吓的三魂丢了七魄,一人没有仔细看路,滑倒在一滩血泊中,当即翻着白眼吐着口津昏死过去。 一个个到大门前登上自家的马车时,双腿发软,只能靠丫鬟们扶着。 孙国公府的马车穿过几条傍晚静谧的街道,俞夫人先下了马车,伸了手,亲自把车里的人搀下来,那人是面无血色,脚步虚浮的韶嘉郡主。 身量单薄得几乎撑不起那条华贵的孔雀翎披风。 勉强撑着走过大门,小厮把门关上,孙婵便软软倒下。 …… 那夜果然发起高热,因来着月事,不能用重药,医师也束手无策,只能吩咐丫鬟拧了冰水浸泡过的棉布,时时擦拭身子降温。 头脑昏沉着,身子没了力气,肚子却绞成一团,孙婵极为难受,碧茹刚为她擦了汗,放了里间的珠帘便出去了,她卷着自己的轻丝棉褥,眼前模糊,怎么也看不清头顶的竹青纱帐。 窗户处似乎有些动静,她如惊弓之鸟,更深地往床里侧缩去,把头埋进被子里,眼里不断溢着热热的泪。 有人来到她的床前,扯着她的被子。 “不要……不要碰我。”沙哑的声音,气若游丝。 她卷着被子一阵阵发抖,有人隔着被子把她抱住,她抖得更加厉害。 直到不甚灵敏的鼻腔闻到那人身上的青竹气息。 她掀了被子,一张小脸被汗泪糊着,不管不顾投入他怀里。 “荀安,我快要吓死了。” 她把自己的手送入他的手心,向他展示今日拨弄土石落下的细微伤痕。 “我害怕。” 她带着哭腔,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为了不让娘亲担忧,她只道自己睡醒出去走了两步,撞见石娱大开杀戒,连忙回房间躲起,因此受了惊吓,为此她一路上藏起了自己伤痕累累的手心。 见着荀安,便再也忍不住了,边说边委屈大哭,把那个变态的祖宗十八代咒骂了个遍,说到李凌风救她这一段,颇为小气地猜测他可能带着几个武艺高强地侍卫冷眼旁观,直到她被逼入绝境,才出手相救,为的就是让她欠他个恩情,感激涕零。 荀安抚着她汗津津的鬓边和侧脸,眸色微变,没有附和,也没有安抚,所有的安慰之语,都显得太过单薄,轻飘飘的,压不住她的满腔惊惧。 在她的头顶落下一吻,他说:“以后我会把你藏起来,再也不让别人看见,再也不会有坏人来觊觎婵儿了。” 她叹了口气,把整日来积聚的恐惧和愤恨全都卸下。 真好啊,有这么一个人,她可以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倾诉,他一定会给出让她安心的答案。 “好。”她抱紧了他,“你可要藏好了。” 孙婵本就头脑不甚清醒,侧脸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昏昏欲睡,忽然听见他清冽的声音,清泉般钻进她耳朵里,“陛下,他,长得好看吗?” 她半阖着眼,勉力抬头,用自己的手去轻触他的五官,一笔一划,深刻隽永,精雕细琢。 到底手上没力气,她又把手垂下,塞回他的手心。 她想不通,世界上会不会有人长得比他更好看,或许是有的,只是无论如何,也不如他合她心意。 她是这么想的,不想动用脑子,心里闪过的话,没头没脑地全部滚过喉头,化作嘴边温水润过似的语调,听得他喉结滚动,低低笑了一声,也抱着他轻笑,用额头蹭蹭他冰凉的脖颈。 外间的烛火已经熄了,想来是碧茹听闻动静,不愿进来惊扰这对璧人,自顾自在外间睡去了。 怀里的少女也睡着了,眼睫轻颤,呼出热热的气。 荀安把她小心放在床上,捏好竹青的轻丝被褥四角,抚平了她蹙起的眉心。 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儿,从前他便移不开眼睛,上了心,便在他的骨血里扎根发芽,再也割舍不得。 她那么好,他最清楚,无价之宝置于路旁,自然引来群狼环伺。 他深情地望着她,看不够似的,顺着她额边的轻丝,把肩膀附近的一截握在手中。 他起身吹灭了灯烛,一室归于黑暗。 …… 之后两日,孙婵烧的愈发严重,时时神志不清。 她只感到自己床边人来人往,有人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虽然心里抗拒,到底动弹不得。 有很多人跟她说话,她听不清,也无法回应。 热热的汤药灌了不少,舌根似乎也失去了感知苦味的能力。 这日孙婵睁了眼,看着窗外昏黄的日色,窗外丫鬟和小厮经过的响动,知道这是一天中短暂的清醒时刻,不知这是第几日了,荀安出发没有。 来不及细想,眼皮沉重,她再度昏睡过去。 一滴滚烫的液体滴在她脸颊上。 孙婵想要伸手去摸,摸到了,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东西,才发现自己在梦中。 有人抱起她,一起倚在床头,气息十分熟悉,令她没有丝毫抗拒,带着泪痕的侧脸贴着她的脸,一阵冰凉。 却让她很舒服,重重棉被裹着,她觉得自己每次醒来,都是被热晕过去的。 她无意识侧了侧头,与他鼻息相触,一冷一热气息交缠。 他受了鼓励,捧着她的脸,眼耳口鼻各印上杂乱的吻,她想睁眼回应,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从梦中逃离。 “荀安……”她齿间含着滚烫的气息,吐出一个缱绻的名字。 让他知道她心底日日夜夜,想着念着的都是他。 他动作稍顿,环住她肩膀,她的额头再次被泪痕濡湿。 极力想睁眼,却无法与身体的本能抵抗,她被黑沉的梦境拽着,失去了意识。 …… 一束阳光洒在眼皮上,孙婵幽幽转醒。 呆滞了半晌,她想明白了这两日的情况,发现,自己的身子轻盈了不少。 虽然四肢还有些沉,缓缓掀被子起身却是没问题了。 慢慢换上绣袜,把自己的脚塞进鞋子里,似乎也没问题。 只是才走了两步,一阵天旋地转,扶着桌角喘息,双腿软得随时会滑坐到地上。 一身粉嫩长袄的人冲了进来,把她扶起,嫩荷一样的颜色,向来是夏日才用的,久不见了,让她一阵晃神。 视线上移,一张苹果般的圆圆脸,小鹿的圆眼,头顶扎着两个花苞,可不是修养多日的绛芷。 她心中欢喜,踉跄两步,抬手作势要打她,“你个死丫头,肚子挨了一刀子,才一个多月,怎么就急着下床了?” “已经结痂了。我怕我再不回来,小姐被碧茹伺候习惯了,便不要奴婢了。”她扶着孙婵,两个病弱的人一步一顿走出房门,颇有伶仃漂泊的晚年两个腿脚不便的婆子相互扶持之感。 “小姐是不是,想去见荀安?” 孙婵点头,荀安先前为她做的轮椅又派上了用场,她也不要绛芷,吩咐一侧侍立的碧茹在身后推着。 “晚啦,荀安今日一早已经出发了。” 孙婵抬头,神情质疑,“你说什么?” 绛芷围在她轮椅旁蹦蹦跳跳,像只春日里欢快的小雀儿,看起来的确大好了,她狡黠笑道:“原来小姐真的看上了荀安呀,我还以为又是那嘴碎的棠萤胡说八道。” 转眼有鼓起嘴巴,扣着手指道:“小姐从前明明说过,有了心爱之人,不会瞒着奴婢的。” “好好好,”孙婵握了握她的手,“以后再慢慢说,你告诉我,荀安是不是出发了?” “他今日一早天蒙蒙亮时,便在小姐房门外等着,整一块望妻石,”她附身凑近孙婵耳边,低语道:“咱们以前不是偷偷说过么,荀安长得好看,就是一张脸太冷冰冰了,以后肯定娶不着媳妇。没想到还是小姐有办法,今早奴婢看荀安那神情,又缱绻又留恋,老爷遣人来催了三四次,说日上三竿了,还不愿离开。” “小姐,你可把这块寒冰给捂化了。” 孙婵有些羞赧,脸上飞了两朵红云,总算有了些血色,垂头道:“说什么呢,我可什么也没做……” 与绛芷说了一路,在抬头,已经来到府门前,孙婵后知后觉,“这是去哪儿?” 绛芷挥手示意,和碧茹一道把她扶起,跨过门槛,上了门前早就候着的一架马车。 “老爷说,你若今天醒来,见不到荀安,肯定要哭哭啼啼的。未免他和夫人听着心烦,便为你安排了马车,随时可抄近路去追赶他们,兴许,还能在城门外赶上,让你和荀安见上一面。” 作者:受不了啦这两个人也太黏糊啦 第51章 马车行驶在朦胧细雨中,车轱辘驶过泥泞的雪地。 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孙婵紧紧抓着绛芷的手,时不时撩开帘子望向窗外。 逐渐离开内城,走到人烟稀少的官道上,马车变得平稳,孙婵往后看了一眼,两匹高头大马跟在他们的马车后头,马上之人控制着不紧不慢的速度,走得四平八稳。 她低低唤了一声:“石献。” 外头之人答道:“小姐放心,老爷早有准备。” 他甩了一鞭子,叫了声“驾”,马儿疾驰向前。 道路两旁冲出一伙人马,拦截了后面两人,马车畅通无阻扬长而去。 行驶到京郊靠近城关处的一座山脚下,马车停下,绛芷和碧茹撩了门帘下去,孙婵按捺着满心欢喜,半晌终于等到素白的手拨起门帘,车外之人确定是她心心念念的,面容却全然不同。 只是那双明亮如星辰缱绻如春水的眸子,是再高明的易容术也无法掩盖了去的。 两双眼睛视线相触,她没舍得移开视线,望着他钻进他怀里,“你瘦了些,是不是这两日为我担忧,废寝忘食?” 他不说话,用手背轻触她的额头,不再滚烫,也放下了心,双臂环抱着她,扬了她一鼻子尘霜之气,冰凉的侧脸贴着她额头。 “怎么不说话呀?”她用手拍拍他的脊背,柔声道:“是不是吓坏了?我真的没事,怪我,应该早些起来,送你出门的。” 他摇了摇头,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谨慎。爹爹花了大价钱从苗疆寻来的易|容|面具,不可轻易摘下。安排你们秘密出门已经很谨慎了,但,陛下和傅家可能会察觉到端倪,派人追查。虽说你武艺高强,一个人总是可以脱身的,但你需护着金叔,难免分|身乏术。总之,记着低调行事,万事和金叔商量,能用银子解决的事,不要与人发生冲突。” 她絮絮叨叨,他点点头,又用鼻子轻轻“嗯”了声。 孙婵抱着他,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从记得穿厚衣服,到记得按时吃饭,说道后来,自己也笑出了声,觉着自己像个儿将行千里思绪万千的慈母。 荀安却一语不发,只时不时点头,或者发个鼻音,回应她的话。 “小姐,时候不早了。”金叔在外催促。 孙婵吸了吸鼻子,悄悄在他的旅人衣袍上蹭去眼泪,抬眼看着他,“好啦,快走吧,若是一切顺利,过年前便能回来了。我们一起过除夕,对了,还要一起过元宵,你不是答应了,要带着我带树上去看烟火么?” 他把她的头按下,固定在他的胸前不许她乱动,孙婵试图转了两次脑袋,后脑勺却被禁锢着无法动弹,终于感到了不对劲,“荀安,该出发了。”她用了些力道,拍了拍他的手臂。 “你在想什么?跟我说呀,我快被你闷死了。”她呼吸不畅,声音闷着,气息奄奄。 他双手捧着她的小脸,在她呼吸到新鲜空气的下一瞬,啃上了她的唇。 是真的啃。以往他们的亲密,最多嘴唇轻触,哪次不是柔情蜜意的,哪会像现在这样,像啃猪肘子似的,颇有饿狼扑食之感。 孙婵被他粗暴的吻吓懵,冰凉的手指捏着他滚烫的耳垂,口齿间细细安抚。 虽然气息一如既往,这张脸却是全然陌生的,她半睁着眼,有一瞬间晃神,被他发现了,愈发气冲冲得理不饶人。 她索性闭上了眼,任他动作,良久之后,他退开了些,在她额头上印上一个湿漉漉的吻。 她睁开眼时,眼前只有一片门帘轻晃,勾得她心神摇晃之人,已没了踪影。 …… 荀安和金叔上路半日,孙婵十分记挂,坐卧不安,索性起来拨弄荀安松她的小屋子。 她想着他,也想着有关他的回忆,及笄那日,他仰视着她,无比虔诚,“你是我的小姐,我永远仰望你。” 前世,她的一颗心因沈青松的背叛而伤痕累累,被他用一双手捧着,小心呵护,她才似又活了过来。 她托腮坐在屋子模型前,这儿捏捏,那儿碰碰,看不够似的,戳到一扇木雕窗扉上,两扇窗户似乎有些动摇,她捏着窗户的下缘,竟把一扇窗户支开了。 里面别有洞天,一张床榻,一套桌椅,十分简陋,却让孙婵又惊又喜。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别的房子的大门,有厨房、卧室、大厅,一切生活必须的场所一应俱全,孙婵把门窗全然打开,一所通体亮堂的大宅子活灵活现,她抬起底端的木板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想到荀安一个大男人,整日闭着房门,惯来执剑的手捏着刻刀和木头,一笔一划地雕刻着小桌子小椅子,她心中便欢喜地直冒泡泡。 恨不得亲眼看到那个场景,上去给他一个亲吻作为奖励才好。 她把手指探入窗里,摸索着一张木头椅子,转眼看向窗外,又到一日黄昏时分,不知他行到了哪里,是否找到下榻的驿站,欢喜的情绪化作一片担忧。 小心翼翼把小屋子的门窗关上,照样用棉布盖好,她站起身,视线移向窗户底下的桌案,那里摆了一只小巧的银质盒子。 是她躲避石娱之时,从相府后院的大坑里无意获得。 上面的缩已经被锈蚀,她拿了一把小锤子,轻轻松松敲下,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摊开来,是一张珍珑棋局的棋谱。 她坐在窗下,按着棋谱在围棋上摆开两军对垒阵势。 这棋局很妙。黑子对白子形成合围之势,看似黑子占了上风,白子苦守险境,实则黑子已是强弩之末,白子韬光养晦,静待反击。 她试着用黑子,走了两步,看似形势大好,实则,一步步落在白子的包围中,只能深陷泥潭,作困兽之斗。用白子,却也不好走,虽然排布了阵势,想要彻底吞噬黑子,要花上很大一番功夫。 日头逐渐西斜,一束暮光斜斜划过棋盘,晃在她的眼睛上。黑子和白子虚晃一片,都看不清了,泥泞胶着,不辨敌我。 …… “婵儿妹妹看着像是大好了,为何回绝了太后的邀约?” 樊楼三楼的雅座,皇帝陛下李凌风看着神色纯良,不远不近的距离,似乎只是担忧这位从小相识的妹妹的身体。 孙婵没想到出来打打牙祭,还能遇见他,皇帝做得这样空闲,想来把朝政都假于宰相之手。 她轻咳两声,“前些日子,的确还下不了床,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他十分不客气地在她对面落座,修长的手指分拨茶盏,“相逢既是有缘,不如朕与妹妹对酌一杯。” “陛下,我们府上的确没藏着什么秘密,也没有先帝的密令,为何陛下要如此这般疑虑重重?” 她向来不喜欢与不熟悉之人对坐吃饭,当即神色微变,话也说得重了些。 他没生气,仍是一幅温温和和的模样,把一杯滚烫的茶推到她面前,“疑虑重重的,分明是妹妹。朕今日不过出宫巡视御林军防卫,得了空,便来这儿尝尝招牌酱肘子。”他抿唇一笑,以袖掩面吞下温酒,“实在没想到,能遇见妹妹。” 孙婵看他的确着一身便服,也不再多说,欲起身告辞。 “陛下,臣女尚未出阁,与陛下同桌吃饭,实为不妥,臣女先行告辞。” “妹妹好狠的心,前几日朕救了你,今日,便翻脸不认人了。” 他展着折扇,自嘲一笑,好一个伤心失意的贵公子,“妹妹也像那群老臣一样,看不起朕么?” “你小时候,爱跟在我身后,还爱唤我凌风哥哥。” 孙婵简直想不通这李凌风哪根筋不对劲,非要对着自己大献殷勤,冷声道:“没有。臣女先行告退。” “你的姐夫,沈青松。”他卸了伪装,抬起眼睫看她,细长的眼睛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朕排了世家阻力,把他提拔为兵部尚书。这是朕对孙国公府的示好。” “多谢陛下。” “朕有意与孙国公府交好,”他换上一幅真挚的神情,短短几瞬,变脸似的换了几副面孔,孙婵深深折服于他的能屈能伸。 “多谢陛下,等哪一天陛下收了沈青松的权柄,扶持傅祎登上兵部尚书之位,咱们孙国公府也会欣然接受陛下的好意。” 他垂眸一笑,摩挲着瓷碗,幽声道:“婵儿妹妹,朕,与你们孙国公府,都深受世家掣肘。” 孙婵冷笑,合了瓷碗的杯盖,“砰”一声清脆的响,“陛下靠着世家顺利登位时,可没说过这番话,靠着世家处置了只忠心于先帝的老臣,也很是顺遂,为何卸磨杀驴,才几个月,便说自己被世家掣肘。” “婵儿妹妹有所不知,朕亦有诸多无奈。先帝偏爱三弟,朕努力学习诗书礼御,得到众臣交口称赞,在先帝心中,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他。若不依靠着世家,朕只怕早就成了天牢中的阶下囚。” 他神色哀伤,看着她,把软肋放进她的手中,等着她的决断。 孙婵站起身,拂了衣袍,拉了大门,门外的忠胜有些惊诧,她回头笑道,“陛下好一番肺腑之言,只是不知栖凤宫中我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皇后姐姐傅韫,是否知道陛下的心思。” 第52章 新安元年十二月初八,连日阴雨的天色稍微放晴,厚厚的云层里散落一两丝缕细微的阳光。 一声凤冠霞帔,脸上两抹大红胭脂,元娘纤指抓着一条红绸,端坐在梳妆镜前。 身后的十全夫人梳顺了她及腰的长发,挽了个髻,为她戴上金鸾振翅的凤冠,再用红盖头遮住她的倾城之貌。 孙婵站在门旁,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她曾经恨她,也恨那个无力回天任人宰割的自己,看着她穿上这一身前世从未穿过的嫁衣,又有些为她欢喜。 她送了她与沈青松平起平坐的地位,与她交易了立足京城的资本,他们一家人离京后,京城的局势会如何风云变幻,她却是顾不得了。 无论如何,她会过得很好吧,前世她便把一幅烂牌打得极好,若不是荀安,只怕上位当了这宅子里的正夫人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今生她已经为她铺上了一条康庄大道,她定会青云直上。 孙婵握着她手里的红绸,为她引路。 这事本该由家里的长辈来做,把她送到府外,交到沈青松的手中。到底不是真正的亲戚,孙文远与俞氏都有些疑虑,孙婵只好亲自上任。 从东厢房的房门到院门、大宅正门,一路铺上了红绸,两旁道路有人鼓瑟吹笙,前方两个引路的婆子一路撒着红纸包的糖果和碎银,不少下人的孩子蜂拥而上,两旁有小厮拦着,以免他们没轻没重伤了小姐。 孙婵想起了前世自己出嫁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幅场景,红盖头闷热,向下望,只能看到自己的大红绣鞋,一步一步踩过红绸。 满眼都是红色,过了两日,还双眼昏花,看什么都带着点红。 她凑近了新娘子,悄声问:“元娘,你可紧张?” 她摇头,孙婵分明感觉到,她握着红绸的手在轻轻发抖。 孙文远夫妇在正门等着,与一身新郎红袍的沈青松,相对无话。 他背手立在那儿,神色平淡,眼底没有任何情绪,看不出是欣喜还是忧伤。 走进了,孙婵略略福身,看清了他一身锦袍,比前世大婚时穿的要简陋不少,除了几条粗糙的金线,几乎没有任何装饰。 迎着他不能再勉强的笑意,孙婵把红绸递给他,等他迟疑着伸手握住,退了两步站到爹娘身边。 孙文远笑了两声,上前轻拍沈青松的肩,“沈公子,咱们家婉儿,可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若是她受了什么委屈,咱们国公府,是一定会为她出头的。” 沈青松握着红绸躬身拱手,垂着眼睫,掩下重重不甘,“小婿省的,谨遵叔父大人教诲。” …… 孙婵与爹娘一同坐上国公府的马车,前去兵部尚书府赴宴。 前兵部尚书刘挈的家宅,撤去了所有富丽堂皇的装饰,只剩一个残败的空壳,就连大门上悬着的那块“兵部尚书宅第”匾额,亦与这宅子一样高龄,稍擦拭一番,照样又挂上去。 几个大字缺胳膊少腿,在寒风中萧萧瑟瑟。 一路走进去,已经来了不少在朝官员及其家眷,不少公子热络地向孙婵打招呼,以往她会礼貌地笑着回礼,经过石娱之事,再也不敢轻易对人笑脸相迎,对着谁都一幅生人勿近的神色。 她径直走到后院,到元娘歇息的房间去看她。 一路花叶荒芜,杂草丛生,仆人也没见着几个,门窗的木条上都覆着尘埃,廉价的红绸倒是用得多,企图用一二分喜气掩饰这儿的破落。 不难理解,沈青松家境贫寒,能置办下这些,已经是强弩之末。她这几日倒是为元娘扒拉了不少嫁妆,都是些带不走的大瓷器、红木酸枝桌椅床榻,与她说好了,算上十几间铺子,三月后一并还她现银。 她可以自由打点,为这宅子稍作装饰,沈青松也不能看轻了她,欺负了她。 她想着,已经带着绛芷走到了新房前,几位婆子在外守着,里面已有几位官员的夫人,正与元娘闲话家常。 见了她,纷纷起身见礼。 孙婵在靠近外间的椅子上落座,看着元娘轻轻巧巧几句话,把几位夫人逗弄地忍俊不禁,掩唇笑着。 她天生便迎来送往游刃有余。 过了半晌,有个婆子进来道吉时将至,请新娘子移步正厅,举行婚仪。 元娘颔首,正要起行,孙婵眼尖,发现她素白皓婉上空空如也,“姐姐,先前沈公子送来聘礼,不是说了,有一只家传的红玛瑙镯子,沈老夫人希望你在婚仪时带着么?” 元娘略一怔愣,摸上手腕,“我……随手把那镯子放嫁妆里了。” 那只镯子是沈老夫人口中的传家之宝,实则十分简陋,想来元娘也看不上眼。但沈老夫人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前世她忘了带那镯子,进门的一个月,没得过她的好脸色。她爱在这些琐事上纠结,总疑心儿子取了个高门女子,会看不起她这个婆母。 “嫁妆被送去了库房,婵儿,劳烦你帮我取了过来,可好?”她柔柔开口。 孙婵想着,旁人怕是不识,也就应下,“好。请两个婆子和绛芷与我同去。” …… 先前回话的婆子带着孙婵走过重重回廊,愈往后院深处,愈加凋敝。连红绸的表面粉饰也不要了,袒露着光秃的躯壳。 婆子把她带到一间房门前,用钥匙打开锈蚀的门锁,一阵尘垢漂浮,这屋子里头黑压压的,虽有窗子,却十分不通风,也没有一线阳光。 孙婵觉着似曾相识。 那婆子看她在门口疑虑,解释道:“郡主,原先的库房,陛下命人封了起来,待清点完毕,所有库藏搬进宫中,再行开放。这儿是新辟的库房。”孙婵打量着,里面放着几个红色的大箱笼,的确是她亲手打点的嫁妆,听她继续道:“这儿,原是稚奴小姐的房间。这儿阴寒,终日不见阳光,正好用以储存宝物。” “你是原本,就在兵部尚书府上伺候着的?” “回郡主,是的。” “那便把这些箱笼都打开吧。” 两个婆子手脚麻利上前动作,孙婵也迈步进去。 房间里倒是四处挂了红绸,幽暗无光,更觉诡异阴森,孙婵停留在一面墙壁前,红绸底下的墙面似乎有些刻痕。 她把绸布撩开,就着微弱的日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心里一沉。 很多个歪歪扭扭的字连成一片,是她的名字,被刻出来,又全都划花了,乍看起来,只是一片凌乱的划痕。 孙婵捏着绸布的手微微颤抖。 她理解了她的恨意。 那个阴阴沉沉的孩子,小时候总爱跟着她,或许,她认为她们是同一类人。不像文昭玉和傅韫,是真正的自在洒脱、无忧无虑,她们总有些小心翼翼,藏起自己的软肋。 她的爹娘给了她所有,所以她逐渐不再自卑。 所以她失望了。 她眼中盈了泪水,缓缓放下绸布,忽然一只手搭上她肩膀,把她吓得一惊。 是没心没肺的文昭玉。 …… 孙婵请婆子为元娘递了镯子,自避开观礼的人群,和文昭玉一道去后院的凉亭中坐着。 她倚着柱子,望着面前一片假山出神。 文昭玉在她跟前晃着白生生的手,“婵姐姐,你没事吧?” “前几日外祖母病得很重,我脱不开身,没法来看你,”她坐在她身边,扫了眼四周,压低了声,“我的被褥上有血迹,石娱行凶的匕首,也是我放在床底下的,所幸没人见过。我房间里的两个丫鬟,都成了刀下亡魂。虽然听说你没事,我却一直想来问问你。” “我没事,”孙婵摇头,扯了个浅淡的笑意,避重就轻道:“他的确欲对我行不轨,我逃出去了。” “傅老太太,怎么病了?寿宴那日,她看着身子挺健朗的。” “府里发生了这样的事,那石家还是傅家的姻亲,她自然气急攻心,把守门的侍卫和本该在后院却躲懒去听戏的丫鬟罚了个遍。”她气鼓鼓道:“还有我那三舅母的内侄,前两日夜晚纵酒后与一百姓发生冲突,竟然冲进他们家里,一把火把人家的茅屋烧了个干干净净,熟睡的一家几口都没了。你说这人怎么这么蠢啊,非要把人杀了,他自己能讨到什么好?因着这事三舅舅多番打点,还是没压下去,三舅母的哥哥被停了职,陛下着令大理寺卿彭绍大人彻查此事。” “还有守门的侍卫多委屈啊,已经做好本分工作了,还有那些丫鬟,在后院站着,也打不过他呀,还不如这样躲过一劫……” 孙婵想起那日的惊险一幕,她跑了许久,相府后院空空荡荡,求救无门,现在想起来,就像一场噩梦,便带着些怨气,“也是她们玩忽职守,若是丫鬟和小厮都站在原处,或许能一拥而上把他制住。” “那日太后请了云游江湖极难寻觅的畅音班,为外祖母登台唱戏祝寿。特意吩咐了,独乐乐不如齐乐乐,有空挡的丫鬟小厮都可一同去戏园里观赏,剩下的丫鬟,或许心痒痒了,便躲懒去看。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呢。” 孙婵略为惊诧,“太后也来了?” “嗯,那日你病得重,俞夫人本想留下来照顾你。太后道,特意为俞夫人点了一出她旧日最爱的《南柯一梦》,请俞夫人千万赏脸。”她目光转为担忧,握了孙婵的手,“你那日那个样子,逃出去想必也受了不少苦吧,现在身子可大好了?” 孙婵点头,前院处匆匆跑来一个丫鬟,“陛下亲临主婚,请文小姐和郡主一同过去见礼。” 第53章 李凌风此人,若不做皇帝,很像个斯斯文文的儒生学士。 他除了朝服和冠冕,换上一身便服,迎着众人的叩拜一路步入大堂,步伐倜傥流风,面上一抹浅笑,细长的眼内秀藏于其中,谁也猜不准他心里在想什么。 孙婵跪在众女子中,安分垂眸。 没有华服,他依旧是心思深沉的青年帝王,不是她幼年是和蔼可亲的大哥哥。 翩翩一掀衣袍,坐上主位,他端起热茶一饮而尽,吩咐众位起身,尽管随意些。 沈青松和元娘拉着红绸的两端,于大堂中三拜成婚。 司礼太监掐着尖细的嗓音,男女分列两旁,一张张脸晃在孙婵眼前,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喜色。 只有新郎官,冷着一张脸,方才出来时,分明拉着红绸大步行走,让身后的元娘踉跄了两步。 娶了元娘,就这么愤愤不平么?他是为白白错过的国公府家财惋惜,还是为有负李凌风的接近她的嘱托而郁卒,还是,始终介怀她的算计,让他迫不得已娶了元娘? 木已成舟,再委屈,又有什么用?若不是人多,孙婵真想到他面前,真诚劝解,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你们注定世世纠缠,不如怜取眼前人。 夫妻对拜后,两人站起,大门处传来些响动,众人齐齐回望。 一人一只脚踏进门框,扶着门俯身干呕几下,狰狞着一张脸,极不好受的模样,抬头时双眼赤红,走进时脚步虚晃,应是醉得厉害。 头上的发粘成一缕一缕,素白的大袖外袍沾着黑的黄的污渍。 孙婵认得他,是傅家二爷傅佑之子,傅宁。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他打了两个酒嗝,径直走上前,搂过沈青松的肩膀。 “金榜提名时,洞房花烛夜,还攀上了孙国公府,青云直上做了兵部尚书。岁友兄这样好的本事,兄弟我,真为你,高兴!” 他口齿含糊不清,半闭着眼,整个人靠在沈青松身上,让沈青松的脸色黑成焦炭,向后仰着躲避他,“傅二公子醉了,来人,把他带到后院醒酒稍歇。” “醒什么酒?”傅宁斥退来搀扶他的两小厮,又勾住沈青松的肩膀,“你……出身贫寒农户,原先埋头治学,怕是不知,这大宅子,和富得流油的兵部尚书之位,原是我舅舅刘挈的,如今,可尽归于你了。” 沈青松低声下气应了两声,再次遣人把他拉走,无果,傅宁像块狗皮膏药黏在他身旁,滔滔不绝地说些浑话。 傅宁这是心情不痛快,到沈青松的婚礼上闹事来了。 孙婵本想冷眼旁观,只是这沈青松明面上是他们国公府的女婿,傅宁此举,无疑在往国公府的脸上扇耳光。 她正想寻她爹,问问他如何决断,便见文昭玉冲上前,拧住傅宁的胳膊把他扯远了些。 “表哥,你在做什么?” “你别拉着我!”他大概神志不清了,使了蛮力把文昭玉推到在地,她的两个丫鬟立即上去把她扶起,孙婵也一并过去看她的状况。 文昭玉气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你竟敢如此放肆,待我禀告了外祖母,她一定会再次将你禁足!” “那你就去告啊!祖母这样心狠,刘家为傅家马首是瞻,绝无二心,祖母倒好,出了事,便把刘家弃如敝履,倒不如把我这孙儿一并舍弃,我也不稀罕再当这个傅家的子孙。” 他的两个小厮听他胡言乱语,说了不少傅家和刘家的阴私,急着上去劝阻,被他从袖中抽出把匕首,划了两道皮肉伤。 众人低低惊呼,纷纷退后两步,傅宁扔了匕首摊开双掌,看着满手的血笑得癫狂,他摇摇晃晃两步,走到元娘面前,盯着她攥着红绸的一双手,上下打量后,一把抓过。 “小娘子……这双手竟似白玉雕成,体态风流,腰若束柳。岁友兄,好福气啊……”他抓着元娘的手,另一只手还不安分地摸她胳膊。 他的举动极为轻佻放肆,观礼的官员们却都敢怒不敢言。 孙婵下意识看了眼主位上的李凌风,他神色平淡,只有一双眼睛隐隐有笑意,一幅看好戏的模样。 他轻飘飘的目光看向她,凝聚起来,变得沉重,胶着在她身上,她承受不住这有如实质的目光,移开了视线。 傅宁不顾元娘的推拒,上手隔着红盖头触碰她的脸。 一人捏着他肩膀,用了巧劲,迫使他松了元娘。 是孙文远。 “傅公子,我孙家好好的女儿,大喜的日子被你当众轻薄,你是不是该把你这手砍下来,赔她个清白?”他眯着眼,一幅打个商量的语气,说着渗人的话。 “孙国公,可以,可以,这双手,你尽管拿去,我也不想要了。让我看一看小娘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转了个身逃离孙文远的钳制,又去要去捉元娘。 元娘已经瑟缩着躲到沈青松身后。 沈青松则一脸难色。 “傅宁,若你思慕佳人,朕会请老夫人尽快挑选京城贵女,为你赐婚。到人家婚礼上耍流氓,实在太过失礼。” 李凌风走近,沉声制止,似乎终于打算让这出闹剧收尾。 傅宁转过身面对他,嘲弄一笑,竟然伸手抓住他的交领,狠狠闭了眼,片刻后睁开,闪过一丝狠厉的光,“李凌风,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咱们傅家养的一条狗。” 李凌风月白的衣袍上被他蹭了一片凌乱的血痕,面上却云淡风轻,蕴着成竹在胸的笑意。 侄女的婚礼闹成这样,孙文远无论如何也要出面制止,唤了国公府的侍卫把傅宁押下,交由大理寺彭绍大人按律例处置。 李凌风就着一身染血的衣裳,从容转身,施施然落座,吩咐司礼太监继续婚仪流程。 孙婵察觉到了他眼底隐隐的得意,头颅比之先前,微微昂起,嘴唇的笑意也更深了些。 众目睽睽之下,傅宁破坏了朝廷命官的婚仪,企图轻薄新娘子,对皇帝陛下言语不敬,最重要的是,冒犯了孙国公。今日之事传出,足以引起民愤,傅宁怎么着也要受些惩罚。 在百姓心中,孙国公是一个符号,狂热之切,似让他脱了凡人的躯壳,把他奉为至亲至爱的神,这也是李凌风不敢跟孙文远硬碰硬的原因,否则他早就掘地三尺,寻找那个先帝留下的秘密。 经此一事,傅宁的民望将一落千丈,像傅祎一样,仕途艰难。 孙婵越发觉得这李凌风的心思深沉、不可估量,原来他把原兵部尚书刘挈的宅子赐给沈青松,还有一层刺激傅宁,引他做出冲动之举的深意。 而且,还有一点更让她内心寒芒四起,如坠冰窟,方才傅宁的神色癫狂,神志不清,分明与先前菜市口杀人的傅祎、欲对她行不轨的石娱一般无二! …… 婚仪结束,李凌风在众人的跪拜中离开,文昭玉也心情不佳,说了几句便告辞了,孙婵身为元娘名义上的妹妹,要在这儿待到今夜,便跟随一群小姐们去看闹洞房。 揭了盖头,元娘露出一张光洁粉嫩的脸,一个婆子拿了一碗饺子,让她吃了一口,问:“生不生?” 她面色羞赧,环视一周,垂下眼睫遮住剪水明眸,蚊声道:“吃。” 室内的众人见了新娘子这样害羞,哄堂一笑。 孙婵正与众人一同发笑,冷不防被拉扯着退出房门,她本就站在外围,竟没人发现。 是李凌风的心腹太监忠胜。 一间屋子里,李凌风似乎恭候多时,胸前的衣衫还凝着血迹,却全然不在意,反倒有些引以为傲。跪坐在一张案前,亲自摆弄茶具,倒出两杯热气腾腾的茶。 孙婵方踏过门槛,门便被从身后关上。 “原来陛下还没走?”她走到他对面,大方落座。 李凌风把一只茶杯推到她面前,手指轻点,请她品尝。 孙婵没动,挺着脊背跪坐,“陛下日理万机,不妨直言。若还是前几日那些胡话,请恕臣女,无可奉告。” “你是怕朕下毒?”他笑得温和,把她面前的茶端过来,全倒进他的杯里,一饮而尽,又为她添上一杯茶。 “婵儿,你和朕记忆中的模样,有些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孙婵抿了一口茶,勾起嘴角,“陛下救了臣女,想让臣女感激涕零,最好,对你芳心暗许?恕臣女直言,若是前几日那些胡话,陛下实在不必再说,国公府没有任何秘密,我和爹娘,只想关起门来过安生的日子。” “妹妹,何必诸多顾虑。朕今日亲自前来为你的姐夫沈青松的婚礼主婚,诚意还不够吗?” “我的姐夫?”她嘲讽一笑,“沈青松到底听令于谁,陛下心里清楚。陛下想让他接近于我,可惜他失败了,陛下便想借他与世家子弟傅祎夺权。” “我猜,在皇后面前,陛下肯定这样说——既然傅祎不得民心,不如上沈青松上任兵部尚书,卖孙文远那老狐狸一个面子,让他稍微松懈,待日后寻到先帝密令,再把他们孙国公府,一网打尽。” 他卸下一贯温和的面具,难得阴沉着脸,发散着丝丝缕缕戾气。 “你很聪明。”他说。 作者:——先补一张昨晚的请假条—— 关于上一章,墙上的名字划痕是个彩蛋看不懂也没关系。 这几张比较多铺垫,可能会看着有点懵,以后会慢慢解释。 大噶只需要知道皇帝陛下是个大坏银就够了 大家加油加油加油! 六壶也要加油码字! 第54章 日光本就昏沉,暗黄的窗纸阻隔,室内的空气幽暗到近乎凝滞,孙婵与李凌风对视片刻,表面一片平静,底下暗流汹涌,鼓着士气呐喊着向对方冲杀,谁也没有示弱。 “婵儿,”还是李凌风先垂下目光,长指拨着杯盏盖儿,苦涩一笑,“朕,其实最要感谢的人,是你的爹爹孙国公。” “为何?” “你方才也看见了,不过一个傅宁,便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呼喝于朕。朕不得民心,不得父皇宠爱,只能尽力依附于傅氏,每日如履薄冰。”他抬眸看她一眼,又半垂下薄薄的眼皮,半遮了琥珀色的眼珠,“父皇在时,若不是孙国公为先帝助力,只怕相爷随时早便不是大梁的无冕之王,父皇头上的冠冕,他随时可以夺去。” “若不是父皇授意孙国公支持三皇子,傅家也不一定会看上朕,甚至现如今,若不是孙国公掌着先帝的密令,对世家构成威胁,朕这皇位,只怕也不能坐稳,世家定然大刀阔斧,大肆夺权。” “婵儿妹妹,别急着否认,”他挺直了腰,伸手为她的杯子满上热茶,“有或没有,已经不需要讨论。孙国公为你出动先帝留下的死士,他何曾不知,这样做之后,他的底牌已经摊在朕和傅家面前。现在,傅家恨不得把你们除之而后快。为何不站在朕的身边呢?你是孙国公的掌上明珠,只要你开口相劝,他会放弃三弟,全力助朕。待歼灭了世家,朕一定,保国公府无虞,享一世平安。” 孙婵垂眸,流转着明媚的眼波,思索片刻。 没有必要再否认了。重生以来,从傅祎和刘瑟遇袭开始,一环接着一环,一切既定轨迹都被打乱。世家之人,哪个不是人精,若先前只是猜想,她爹派出死士的一刻,便再无疑虑。 连带着傅老太太撮合她和傅祎的异常之举,也有了解释。先帝多年经营,只为与世家夺权,伤了他们的根本。谁拉拢了她爹孙文远,便能把他背后的势力收归己用,这样天大的好事,其实比起与万民拥戴的孙国公正面交战,要轻松得多。 她抬眸时,杀伐进退纷扰思绪已在心中过了一番,眼中所有懵懂褪去,清凌凌一双杏眼直视李凌风,“陛下,傅宁方才的举动,在你意料之中吧。臣女猜测,相府后院杀人的石娱,与你也脱不了干系。” “除去一个傅家姻亲,救下我,让我对你感激不尽,一箭双雕。” 她视线下移,凝视着自己拇指上的蔻丹,勾唇一笑,“虽然我猜不到,石娱为何抛下身家性命,为你差遣,我只想说,你有这样的本事,完全可以一步一步扳倒傅家,无须向国公府求助。” 李凌风鼻子里哼了声,“什么都瞒不过你。” “世家子弟,都是冢中枯骨。他们会做出离经叛道之举,只能说,他们心中本就有恶。” 他的温柔到有些刻意,可有断得极为干脆的尾音,潜藏着丝丝凉意。 她望向他时,眼睛里蓄了一汪清泉,摆出一幅楚楚之姿,单薄的身子微不可觉颤抖,“陛下也知道,我爹想来忠于先帝。为了我和娘亲,他已经放弃救援天牢中的三皇子。他说服不了自己的良心,这几个月,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头发也白了不少。陛下,为何要这样苦苦相逼一个老人。陛下,放了我们吧,我们只求明哲保身,一定不会与你为敌。” “不急,妹妹好好考虑,朕会向你证明,朕,是唯一的天下之主。只有依附着朕,才能明哲保身。” …… 李凌风走进皇后的栖凤宫,边走边问:“皇后今日情况如何?” 忠胜低声回道:“今日……好多了,行动如常,比往日好时情绪更高些,想来是习惯了那物,受用了那物的妙处。” “那就好,请小禄子继续供着,万不可叫她哪日清醒了,想起她的傅家,又来坏朕的好事。” 谈话间,两人已走进寝殿,并没有内侍通传。 屋内所有帘子都垂着,犹如黑夜,幽幽跳动的灯火舞着萤星的光,一个本该倾国倾城的美人,坐在地上一堆碎布间,撕扯着一条衣裙,又哭又笑,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李凌风挥退忠胜,独自踏进去,蹲在她身旁。 她一双本该凌厉的丹凤眼,定定地看着身旁的皂色长靴,视线上移到李凌风的脸上,孩童一般懵懂纯真。 “凌风哥哥……”她眨了眨失了聚焦的眼,放了手上碎裂的衣裙,投入他的怀里,笑意盈盈,一声又一声唤道:“凌风哥哥,你终于来看韫儿了……” 转瞬想起什么,她把他推离,换上皇后的端庄持重,双手胡乱摸了摸自己的脸,躲避他的目光,欲哭无泪,“陛下……臣妾知罪,臣妾蓬头垢面,不该这样见驾。” “无妨,”他笑意轻柔,把他的皇后搂进怀中,“韫儿,在我眼里,你无论怎样,都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凌风哥哥。”她呢喃着,侧头靠着他的肩膀。 他搂着她说了一会儿情话,缓缓握紧她的柔荑,带上他的胸前的交领,他的常服还未换下,那儿有一片干涸的血痕。 “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血?”他凑近她的耳边,气息缠绵,“是你的堂弟弟,傅宁。他当众欺侮于朕,抓着朕的衣袍,骂朕,是你们傅家的一条狗。” “皇后还记不记得,你的爹爹,宰相大人,当着众幕僚的面让朕下跪,引来哄堂大笑。” “朕登基以来,哪次改弦更张,不是你们拿着玉玺,逼朕按到奏折上?” 温柔又淬毒的话语,棉柔的丝绸裹着尖锐的刀子,扎得傅韫头痛欲裂,她抽出双手,紧紧捂住双耳,却无法减缓脑中得嘶鸣。 “皇后,”他不肯放过她,摄着她双眼,“皇后,你是不是与傅家人一样,从未看得起朕,与父皇,与天下人一样,认为朕样样比不上三弟。” “不是……不是……”傅韫摇头垂泪,“不是……我爱凌风哥哥。” “好了,好了,韫儿的心思,凌风哥哥当然知道。”他动作轻揉,把她的手拉下,轻轻环住她肩膀。 傅韫逐渐平静,在他怀中小声啜泣。 “若是宰相问起,韫儿应该怎么说?”他抚着她的长发。 “凌风哥哥绝无二心,一心一意,为着傅家。”她双眼失神,呢喃着。 …… 皇帝步行回自己的寝宫,步伐匆匆,呼啸寒风把在栖凤宫中沾染的一身脂粉气吹散。 走进寝殿,他迫不及待脱下沾着血腥的外袍,扔进宫人早就生好的火盆里。 盘腿坐上软榻,拿起案上堆积如山的最上面的一本奏折,脸色凝重。 忠胜欲言又止,李凌风捏了捏眉头,“说吧。” “陛下,”他恭敬躬身,“是否有些心急。若是相爷察觉异样……” “朕也知道……只是,来不及了。” 他叹了口气,一手撑在案上,揉了揉今日一直紧绷的额间。 奏折里抽出张纸,扔到忠胜面前,他打开了,是匈奴王乌邪木的亲笔书信。 “沈青松没能娶了孙婵,朕不能确保,能兑现对乌邪木的诺言。” 忠胜把重逾千斤的纸张塞进袖里,拱手退后,“奴才,先行告退。” 他退出门外,被唤住。 “朕总觉得孙婵的举动,有些奇怪,你去查一查。” “陛下觉得,哪里奇怪?” “她知道的比朕想象中要多很多,似乎,太过有恃无恐。依朕对她的了解,就算她不喜,只会委婉回绝,留下三分余地,而不是这样斩钉截铁。而且,今日傅宁羞辱沈青松的夫人,她的神色不像为自己的姐姐担忧,只担心损了他们国公府的颜面,这也十分不寻常。” “是,奴才这便着人去查。” 李凌风放了折子,侧着身子靠在窗边,张着五指,感受窗棂出一点点阳光的温度。 他想起幼时寝殿里养的一只雀儿,忠胜从东市上,花了三文钱,带回来一只瘦骨嶙峋浑身光秃秃的鸟儿,看谁都怯生生的,不敢大声叫唤。过来几年,它羽翼渐丰,长出了光洁妍丽的羽毛,便睨着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珠子,谁也亲近不得。 它长了力气,几次三番趁宫人投喂时,啄了宫人的手,想要飞出笼子。 后来,他把它捏死了。 熹微的晨光下,皮下青色的血管有血液在缓缓流动,他似乎,还能忆起它的生命在他手中缓缓流逝的触感。 方才与他对坐的少女睁着杏眼语出机锋,她不是在强撑声势,她是真的不惧,就连示弱假哭,也带着三分不屑三分得意。 她太敞亮,太落落大方,大概是被孙国公保护得极好,让他有瞬间恍惚。她应该坐在窗明几净的室内,不被任何阴谋诡计沾染,而不是在兵部尚书府幽暗的、腐朽的空气里,与他对坐交谈,兵不血刃话语交锋。 在他身旁抽芽结蕊,他从未在意过的花骨朵儿,长成了一朵带刺的玫瑰。 她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要有意思一些。 作者:感谢在2020-04-07 21:12:11~2020-04-09 00:3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亮 2瓶;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连日阴雨,坐在室内,阴寒的风钻过窗缝,渗入皮肤,小虫子般游走在血脉和经络,四肢冰凉着,裹着厚厚的棉被仍瑟瑟发抖。 屋里烤着炭火,闷闷的,孙婵把头埋入被中,恍惚想到,是每一个冬天都这样难熬?还是,她被他惯坏了…… 想他抱着她,暖炉子似的烘着她,眉目漾上餍足,轻声细语地说些话。 她喜欢听他的嗓音,他话不多,在她要求时,会东扯西扯来与她说话,像什么东市的苹果涨了两文钱,武师今日穿错了左右脚的鞋子,是琐事,却不赴敷衍,让她感到他的真诚,让她会心一笑。 在她昏昏欲睡时,清冽的嗓音似泉水,把她柔柔包裹,送入香甜的梦乡。 成亲以后,就可以每天在他的怀里醒来了吧? 她在被窝里十指交握着,回忆与他手心温度偎贴的感觉。 玉佩拿在手中,捏一捏似有温润羊脂湛出。 她终于起身,坐在窗下,依着窗缝投入的稀薄得可怜得日光,看清似在流淌得玉纹,以及上面刻着的一个“庾”字。 “他是不是就是傅庾?” 傅祎的话回响在耳边。 若说他走火入魔,看谁都像相府嫡子,孙婵还能自欺欺人,多了这个物证,再劝说自己这是巧合,难免有些心虚。 他们国公府的库房里,也没有水头这样好的墨绿的翠玉,一看便知,价值连城,若是普通人家的传家之宝,不可能让一个孩子随身带着。 手捏着玉佩,高悬在半空,在冷风中温热逐渐消散,连同她的一颗心,也如坠冰窟,寒意肆虐。 她把玉佩置于案上,左手包裹着冰凉的右手,揉搓着放到嘴边呵了口气。 无意垂眸,玉佩上折射了一行小字。 案上摊开着她从傅家后院的大坑里带回来的泛黄棋谱。 她移着玉佩,两军胶着的棋局上,的确有一行行娟秀的小字,移开时便消失无踪。 “庾儿,吾儿庾儿,你尚与为娘血脉相依,我却在为长大后的你,写一封绝笔书,不知你来日知晓此事,是否会恨我。你很乖,不像你的姐姐,十分霸道,吃的太咸或太酸,都要在娘的肚子里大闹天宫。你安安静静的,前些时候,娘三日没顾得上吃饭,你只轻轻伸了拳头,表示抗议。” “想来日后的你,也一定很乖,娘很想看着扎起小辫,上学堂,行冠礼,议亲,成为父亲,像娘如今这般,期待自己的孩子到来。光是想象,娘便满心欢喜。” “这几个月娘过得很辛苦,不是因为你,你是娘难得的慰藉。若你看到此处,请勿伤怀,请相信,娘和你爹,曾经满怀喜悦期待你的降生,只是造化弄人,我们不能携手到老。” “不知你爹把你养成什么样,若你要恨娘,娘亦无法,娘平生唯一亏欠的,是你和你姐姐。只是,娘总会有些伤心的,你还是不要恨得太过。” “至于娘为何要离开你爹,娘想给予你十分的尊重,若你想知道,去问你爹,他一定会告诉你,但是千万别相信他那些贬损我的话,他可能心中还怨着我。若你不想知道,只需知道爹娘都很爱你,便足够了。” “庾儿,愿你一生平安顺遂,娘也盼着你,做一个怀瑾握瑜的谦谦君子。千万记住,权柄,亦是深渊。” 最后几个字不如前面的端庄,歪歪扭扭,“渊”字最后一竖延长到纸张边缘,可以想象书写之人,正忍受着极端的痛苦,甚至无力握笔。 孙婵颤着手,移着玉佩看完了书信。 酸酸涩涩的感觉充塞心底,轻松的口吻,恍如母亲对儿子的絮语,字里行间却无比残酷地诉说着生离死别。 …… “爹,把荀安叫回来吧。” 孙婵裹紧披风,帽子上的一圈兔毛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委屈的红唇和尖尖的下巴。 “老夫人寿宴上,我见了傅祎。他被关在院里,不能再胡作非为了……而且,他说他就是傅庾,信誓旦旦,关于宰相的爱妻,似乎也有不少秘密,他们当初抛下他,应该另有隐情。我觉得应该把真相告诉荀安,无论他想不想做这个相府嫡子,他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自己做决断。” “若他认为傅家比你重要,抛下你呢?”孙文远看懒懒抬眸看她一眼,小胖手摩挲着暖炉,“他知道我们要走,若他告知宰相和陛下,我们还能走得了吗?” 孙婵几乎脱口而出,他不是这样的人,看着她爹云淡风轻的脸,却先红了眼眶,他们都知道,荀安不会倒戈相向,只是不知,他会不会为了她抛下一切。 原本瞒着他,就此远走高飞,去他的世家和皇室,去他的争权夺利,是最附和她行事准则的法子,只是……她说服不了自己的良心。 尤其看完一个母亲杜鹃啼血般的自白,也许前世的荀安从未得知这个真相,直到掉下悬崖。 “先看看这个。” 孙文远递给她一封书信。 “老爷,益州地界,山河贫瘠,物产不丰,产业稀少,进展艰难。绥阳县临近之郁阳县,有一处田庄,主人家因今年之秋荒家道中落,无力维持,儿子去年考取秀才,即将上京赶考,主人家放话,卖出田庄,以为暂住京城之资。老奴与荀安正在接洽,或可成事。” 孙婵惊诧抬头,“金叔想要买田庄?爹,咱们不是打算,只买一套宅子,另外置办些产业吗?” 士农工商,大梁朝重农抑商,也就意味着对农业的管制比对商业严厉得多。他们本来决议让金叔先回益州寻找特产经营渠道,置办下几间铺子,日后不至于坐吃山空。 “咱们都离开益州那么多年了,人情风物也有些记不清了,哪有什么生意是端着一大把银子过去就能成交的?”孙文远抱臂瘫在椅子上,圆滚滚的肚皮上搁着暖炉,“而且,有地就能种出米来,还能养着仆人,可以说是稳赚不赔。” “有些冒险吧,”孙婵捏着书信,惴惴不安,“虽说私下土地买卖屡禁不止,明令上,可是说了不许的。日后每年都要和当地官府直接打交道,查税收查户籍,一招不慎,可就前功尽弃了。就算山高皇帝远,也难免流离奔波。” “放心吧,你金叔有分寸的,自然会仔细考察,再决定是否下手。而且绥阳县,可是你爹我的老巢,那座山上有几个坡儿,我了如指掌,大不了咱们一起躲到山上去。”他闭着眼睛。 “我才不要跟你躲到山上去。”孙婵轻轻翻了个白眼,翻转着薄薄的纸,“这就没啦?” “你还没看完呢。”她爹靠在椅子上,半阖着眼皮,已经快要睡着了。 孙婵感觉把信摆正,果然右下角有一行蝇头小字。 “荀安问老爷夫人安,问小姐安,望小姐保重。” “就这样?还不如不说呢。”她低声抱怨,转念想到,当着金叔的面,为她多写了一行字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小心翼翼挤着指甲盖儿把那行字撕下来。 “对了——”“嘶啦”一声响,孙婵把纸条收入衣袖,与她爹说起这几日皇帝陛下李凌风的怪异之处。 他闭着眼睛,听完后缓缓睁开眼,神色带了几分凝重,“有些不妥。” “哪里不妥?” “你。依着你旁日的性子,该如何回答?” 孙婵懂了,她是有些急躁,想着马上就能离开,不想费心费神与他周旋。 按着她旁日的性子,应该更委婉才是。 …… 孙婵回到自己的房间,院门前便听到男女调笑的私语。 “绛芷姑娘,我……向小姐求娶了你好不好?” “不好不好,谁说我要嫁你了,快走快走,等会儿小姐就回来了。” “我……不走。” “你走不走?” “我不走。” 孙婵在墙外听着娇俏的女声和低醇的男声,相声似的一唱一和,捂唇轻笑。 “你不想嫁我,为什么为我绣帕子?” “不过是感谢你,在我受伤时多有照顾,自作多情!” 她可以想象,小丫头说这句话时一定翘着嘴巴转着眼珠子,十分娇俏的模样。 “你……你别以为我不懂,真要感谢,送些什么不好,非要送帕子?你分明,分明也对我有意。” 院内的两人僵持着,谁也不说话了,孙婵轻咳两声,笑着走进去。 “咳咳,本官裁断,这位姑娘,对这位公子的确有意。” “小姐!”石献见了她霎时跪在雪地里,不住磕头。 “哎呀你在做什么?”绛芷低低唤着,想扶他起来,却拉不动,“小姐,你快让这傻子起来吧,冰天雪地的,冻到膝盖可怎么好?” “快起来吧,石献。”孙婵屈膝虚扶了一番,在秋千上坐下。 “绛芷这丫头可是从小跟着我的,你的人品我也放心,”看着绛芷羞红的脸和石献眼中的深情,孙婵觉着更有趣了,“这样吧,绛芷还小呢,等你明年开春及笄了,就为你们赐婚,可好?” “小姐,我不要嫁给他。”绛芷连忙摆手。 石献又跪下去,“谢小姐大恩!” 作者:(今天也补一张昨晚的请假条)感谢在2020-04-09 00:33:57~2020-04-10 21:3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十二月中旬,层云密布,多日不见阳光,处处却都有了些年节的喜庆,到处张灯结彩,贴了簇新的剪纸和春联。 天气不好,心里就像堵着块棉花,何况孙婵想着荀安,蜀道艰难,不知哪里天气如何,路是否好走,进展是否顺利。 “荀郎,婵儿思念甚切,以至夜不能寐,盼你入我梦中,聊慰相思之苦,也盼你早日归来。” 她皱了皱鼻子,放了笔,把手中的宣纸揉成一团,扔到一旁。 再次提笔,“荀安,你坏死了。人虽走了,却处处留下你的影子,看到大树,看到假山,看到核桃酥和糖葫芦,都让我想起你。你对我那么好,一定是故意的,对不对?若非如此,我便不会一直想着念着你。” 一气呵成,酣畅淋漓,她咬着唇看了一遍,提笔正要再补两句。 “荀安,你坏死了……” 娇憨的嗓音响在耳边,她手一抖,手下的纸张染了一片墨痕。 文昭玉揶揄地笑着,抱臂凑近了还想再看,那张命途多舛的纸已被孙婵揉成一团,收进袖中了。 “偷看别人的书信很没礼貌。”孙婵虚张声势。 “好好好,再也不敢了。”却毫无懊悔之意,十分自觉地坐上软榻,为自己倒了杯热茶。 “便是那个俊秀侍卫吧?最近怎么没见他?” “特意叫他避开你的,”孙婵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荀安假死这事,不必叫她知道,又坐在案前在新的宣纸上落墨,“免得你多看几眼,和我一样沉迷他的美色不可自拔。” “我才不稀罕,虽说他长得不错,在我看来,太过斯文。像凌舟哥哥……”她闭了声,双手撑在案上,凑近孙婵,耳语道:“你的那位‘姐姐’,最近与傅祎走得挺近。” 孙婵正临摹一贴宁神静气的佛经,闻言只微微摇头。他们本就是老相识,以元娘的八面玲珑,傅祎那二傻子只有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份。 “她可靠吗?会不会,为了攀上傅家,把你算计沈青松一事泄露?当时皇后表姐一心想要撮合你们,若她知道,你早就起了异心……” 她有些出神,手腕还控制着一贯的力道,稳稳当当落笔。 不止算计沈青松,有一事文昭玉也不知,元娘知道她想把京城的财产换成大量现银,她不会猜不到,他们一家人要走。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沉声道。 …… “话说当日,匈奴王乌邪木亲自率领三十万大军,兵临骁谷关下,兵甲精良,一字列开,恍如黑云压城。为首大将,是野心勃勃,先帝时期便屡次骚扰我大梁国境的呼延山,听闻其人,臂如抡锤,眼似铜铃,少而好武,能举千斤之鼎。” “而前三皇子李凌舟,只有一支区区五万人的黑豹军,纵使视死如归,也不能敌。那三日杀了个昏天黑地,断肢残骸,堆积成匈奴人的登墙梯,血漫成河,甚至染了漓河的源头泯江。” 醒木击案,满座镇静,只有帘后的说书人,影随风动,孙婵和文昭玉坐在二楼的雅阁,也不住收敛了呼吸。 文昭玉更是红了鼻头和眼眶。 “我军节节败退,眼见城关不保,三皇子大喝一声,匈奴休走,待吾冲杀,誓要与尔等同归于尽!霎时尘雾四起,遮天蔽日,掩了匈奴人的口鼻,三皇子打开早已残破无力支撑的城门,带领残兵冲进乱军之中,一箭把乌邪木之子,乌邪聦射下。” “哪有这么夸张?”文昭玉小声抱怨,眼里同时划落一道泪痕。 “原来三皇子有这样的神力?难怪三十万匈奴军的铁蹄下,骁谷关还能保住!” “那三皇子立了大功,为何会被关进天牢?” 大堂内渐渐响起些细细碎碎的议论声,说书人折扇开合,“啪嗒”一声,拍在掌心,“莫急,莫急。” “三皇子出生时,苍穹星北移,璀然有光,钦天监预言,其帝王将相命格,贵不可言。其后三年,无灾无患,民生安定,海晏河清。” “可升平二十年的旱灾,饿死了不少人。”有人插话。 座下的另一人回道:“你傻啊,那是三皇子已经三岁了,定时他降生带来的瑞兆只能维持三年。若不是三皇子,那场旱灾怕是早就发生了。” 说书人赞许道:“这位公子极有见解!三皇子身负瑞兆,天生神力,三岁习武,六岁百步穿杨,十岁亲赴战场,与乌邪聦交手数次,不分胜负,终于在那样惨烈的情景下,把乌邪聦的首级砍下。” “虽然三皇子力敌千军,数十万大军齐攻之下,腹背受敌,难免力有不殆。呼延山放话,砍下三皇子首级者,封万户侯,此时三皇子已单枪匹马闯入敌军腹地,身负重伤,插翅难逃。千钧一发之际,虎威大将军文寻和他的孙儿,中郎将文昭栩率着二十万青蟒军赶到骁谷关,把匈奴击退。” 众人沉浸在故事中,久久无话,说书人又一拍醒木,昂声道:“今日与大家说道这个故事,绝无虚言。古往今来,称王败寇,在下只是惋惜,将星陨落,他这一段守城事迹,连带着五万大军葬身骁谷的英魂,被一把黄土埋没,日后,再也无人提起。” 座下众人发出唏嘘。 “这人是你安排的?”孙婵问。 文昭玉颔首。 倒是与她爹想到了一处,孙婵又道:“只怕效果不佳。百姓都是听个乐子,这故事其实颇多漏洞,比如三皇子驻守骁谷月余,守城之战三日,文家人为何不早发救兵,比如匈奴人为何会在三月进犯,那时天气乍暖还寒,凉州之地更是苦楚,为何不等到五六月再兴兵,比如,为何三皇子有守城之功,甫一回京,便被打入天牢,按理说当时李凌风登基不过一月,先帝旧臣的心,都向着三皇子。” 文昭玉苦笑道:“是啊,百姓怎会深究这些。正是因着他们不会深究,我才遣人摘了这故事最精彩的一段,添油加醋,把他说成个无所不能的战神,让他们记忆深刻些。” “那你跟我说说,当时到底发生了何事?” “当时,我听说匈奴来犯,十分担心,拿了爷爷给我的令牌,骑马一路闯入凉州,进入青蟒军大营,才发现他们派了凌舟哥哥的军队作先锋,根本不打算派出援兵。”她扇着眼睫,落寞地笑了笑,“我当时,又哭又闹,又是绝食,又是上吊,让他们发救兵。我咬断绳子跑出大营,抢了一小兵的马,奔向骁谷关。” “爷爷担心我出事,才终于派了援军,他们原来早就整装待发,坐视凌舟哥哥的五万军士被匈奴人蚕食干净,再发兵退敌。” “还好凌舟哥哥命大,一匹有灵性的红鬃马把他驮出城关,当时,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干净的地方,血粘着睫毛,眼睛都睁不开了,马首上,悬挂着乌邪聦的首级。进入我军阵营,便全身脱力,从马上摔下。” 她哽咽着,大剌剌用袖子擦了泪,“我想留下来照顾他,爷爷却极为生气,把我打晕,绑好了命人送我回京城,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我被爹娘禁足,求告无门,去哪儿都让人看着我,直到你及笄那日。” “我爷爷从前说,凌舟哥哥是他最看好的一个晚辈,哥哥也把他视为好兄弟,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了,只因为傅家授意,便袖手旁观,原来权力真的能使人面目扭曲。” 孙婵握了握她的手,正要开口安慰两句,便听一楼大堂有人站起反驳。 “李凌舟是前三皇子,现在的阶下囚,虽说还未定罪,回京那日,对新君不敬,在城门处口出秽语唾骂当今陛下,众人皆知。你一说书的散布妖言,称颂罪人,意图惑众!” “是啊,匈奴大军来势汹汹,五万军士葬身骁谷,他是如何生还的?听说,他许了乌邪木好处,放他归来,来日登上皇位,割地赔款,率大梁百姓向匈奴称臣!” “不太对吧,先帝经常夸耀三皇子,赤诚忠纯,多年来抗击匈奴,战功赫赫……” “什么战功赫赫,和五万军士一起战死,岂不名留青史?为何卖国求生?就是个通敌叛国的罪人,不知这说书的安的什么心!” 文昭玉一拍桌子,站起来便要下去和他们理论,孙婵忙拉住她的手。 “他不是那样的人,婵姐姐这一定是李凌风制造的流言。凌舟哥哥逃离战场时身负重伤,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的皮肉,我是亲眼见过的!怎么可能与乌邪木做了交易?” 孙婵拉着她坐下,为她倒了一杯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三皇子背后是民望,他是朝中老臣忍辱负重的希望,李凌风登基不足一年,根基不稳,先毁了三皇子的名誉,寒了百姓和老臣的心,下一步,就该下杀手了。” “这么假的传闻,竟也有人会相信!”她气鼓鼓坐下。 孙婵安慰道:“我爹已经派人去彻查此事,看他打算如何把三皇子的罪名坐实。你先别担心。” 作者:对不起读者宝宝们,前几天三次实在太忙,补一张长长的请假条。 明天有二更。感谢在2020-04-10 21:39:28~2020-04-13 23:1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朱砂 3瓶;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骤雨稍歇,冷冽的风拂起街道上紧闭门窗前的帷幔,晃动檐下贴着“福”字的大红灯笼。 街上行人如雨后春笋,渐至摩肩接踵,踩着凹凸不平的石阶上的水洼。 东市里向来人潮冗杂,街道狭隘,轿子和马车无法进入,孙婵步行到东市中心时,靴子上裙裾上溅了好几片污水。 她只略略皱了眉,把湿淋淋的雨伞交给碧茹,立在一座二层小楼下,抬头看着,金丝楠木匾额,刻着“闲袅居”三字,被雨水冲刷过,越发亮堂。 短短三日,这香坊横空出世,风靡京城,听闻这儿的不少香方,像撷芳香、焕颜香,是前朝宫廷秘方,早已流失,如今卷土重来,城中贵人纷纷惊为天人。 这儿的主人,是现任兵部尚书夫人,孙国公的侄女,孙婉。 小小一家店面,装点雅致,衣着华贵的女子往来不绝。 孙婵迈步走进,一楼的柜台盛放了晶莹的香膏,摆了不同的香囊,几个小瓮装着小份的香料,柜台后立着两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 低眉敛目,姿态恭敬,却不会主动招呼客人,只待客人挑选好了,或主动询问,才会柔声开口,为客人服务。 “你们这店怎么回事,这香膏擦得我手臂全起了红疹子。” 一位女子穿着朴素的绣花襦裙,把一盒子香膏拍在桌上,正撩着衣袖,伸出的手肘发黄,上面的确有些红点子。 店内的人闻声往她处投去目光。 柜台后的一女子先对旁的客人抱歉一笑,而后噙着礼貌笑意,去查看那女子的情况。 “这位小姐,这是荨麻疹,或是由于天气潮湿引起,我们小店无法医治,不若,你去对街的医馆看看。” 语气虽温柔,言语间总有些不卑不亢,看店的这二位不像是寻常的丫鬟,不知元娘从哪里寻来的妙人。 那挑事的女子却不肯买账,“胡说八道!我从来没得过荨麻疹,为何用了你们这香膏便出了事?你们这铺子来路不明,还把香料和香膏的价格定得这样高,是想诓骗谁呢?” 孙婵站在大门旁,想看看这两位看店的姑娘如何应付,便见一位丫鬟打扮的女子站了出来。 “这位姑娘,请你别吵吵嚷嚷的,扰了我家夫人的清净。” 孙婵看过去,一位姿容华贵的老夫人,端着一盒香粉轻嗅,略略皱眉。 那是礼部尚书的夫人文氏,来这儿应是给新任兵部尚书的夫人一个面子。 “这儿的香膏有问题,我有什么不能说的?搞到官府去,我也是占理的。”她双手插腰,步出大门,嚷道:“大家都来看看哪,这闲袅居,卖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把我的手擦成这样!” 外头有三两行人驻足。 一个锦衣玉簪,风情万种的美人,缓缓步下楼梯。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从前的元娘是朵风雨里飘零的小白花,如今便是鲜艳明媚的倾国牡丹,像一颗璞玉,被细细打磨过后,大放异彩。 真应了这香坊的名字,轻移莲步,似一股袅袅闲云。 她与礼部尚书夫人见了个礼,对她说声抱歉,再来拉一拉孙婵的手,而后站到那位姑娘面前。 女子面对容貌气势样样在自己之上的人,总会自惭形愧,这位姑娘便是如此,转着眼珠子不敢直视于她。 “小姐,若你坚持说,是我们闲袅居的香膏有问题,或许可以接受我们的补偿?”她气息柔柔,神情专注看着那姑娘的脸,把她给看脸红了。 见她态度这么好,她的心虚也荡然无存,哼了一声,“补偿也可,说到本姑娘满意了,自然接受。” 元娘比她要高半个头,微微屈膝,笑意越发温柔,“那是自然。”她视线移到她的手肘上,“女儿家的皮肤马虎不得,稍有不慎,便会留下印子。小姐不妨先到医馆去,把这疹子治好。” “然后,”她直起身,俯视着她,嗓音也冷了下来,“然后,请小姐回到咱们这闲袅居。未来五日,请你每日就在咱们店里吃住,放心,会奉上极好的膳食,每日请你在另一条手臂上涂抹香膏。” “我们闲袅居有的是银子,可以请几位在场看官同往,一同看着你。若是五日之后,你的手臂没有起疹子,那便是你蓄意诬陷,咱们也可以去请官府评理。”她抱着手臂,抬头环睨街上人群,“怎么样,很公平吧?” “我……”那女子气息虚了,把卷起的衣袖放下,悻悻遮住手肘,“很公平……” 玉雕般的五指捏着一块银子,送到她面前,压低了声,孙婵恰好能听清,“这盒香膏,花费了不少银子吧?回你的香坊去吧,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们这香坊卖的东西价格高昂,不会抢了你的顾客。” …… 二楼更为清幽,空旷的室内摆放了几张桌案,垂帘隔开,每张案旁放置两个炉子,一个焚香,一个烧水,可供逛累的贵人们,暂且歇脚。 正是清晨,又刚下过一场大雨,二楼空空荡荡,纱帘轻轻随风飘动。 孙婵做靠窗的一张案旁落座。 元娘的神色还是一贯平淡克制,垂首为孙婵倒茶。 “我想的果然没错,你很会做生意。方才在楼下,我还听说,你推出了几款前朝宫廷秘香,限量五百份,虽定价高昂,开业第一日,便被抢购一空。有几位小姐,还不死心地前来询问,是否有余货。” 窗子大开着,屋檐的雨水一滴滴落在窗檐上,汇成一滩,倒映着孙婵的脸,以及一片不算澄澈的天空。 她伸出纤指,拨弄着窗檐上的水珠,“我很好奇,真的是宫廷秘方吗?熏了之后,会不会肌骨生香,吐气如兰?” “哪有什么宫廷秘方?是寻常的沉速香和万春香,我琢磨着改了几味香料,使香味更加浑厚菁纯。”她勾起红唇,有些得意,“左右也不会有前朝内宫的老嬷嬷,来指责我,挂羊头卖狗肉。” 孙婵点了点头,目光远眺,东市向来极为热闹,街头巷尾,比人高的屉笼包子,摊主吆喝着打开,散了袅袅雾气,木夹子把热气腾腾装进纸袋里,递给将要上学堂的小童。黑乎乎的砂糖里,翻炒着又圆又脆的栗子,大锅里漂浮着鲜红的辣椒末,底下盛着香浓可口的胡辣汤。 朝中官员的夫人,特别是几个世家的姻亲,富贵闲暇,终日无事,最爱研习梳妆打扮,她们的钱可太好赚了。 况且元娘还是炙手可热的兵部尚书之妻,既然李凌风给了他这个身份,连傅家和孙家一同算计,何不好好利用。 “最近沈公子待你如何?”她转了视线,落在元娘的脸上,似在仔细观察她的神色。 “好多了。”她捧起热茶,笑了笑,又道:“最近陛下削减六部开支,特别是兵部。士兵粮饷、军械军费,直接砍半。这可是份苦差,接近年关,士兵们都像领了一年的俸禄归家,若直接与他们说削减俸禄,不知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孙婵颔首,难怪李凌风安排沈青松当这个兵部尚书,这种苦差,世家子弟是断断不愿去做的,只有沈青松这种寒门出身的官员,会任劳任怨,任凭差遣。 只是这李凌风做事,真够寒碜,莫非因着今年秋荒,要缩减六部开支? 这也说不过去,秋荒年年有,轻重之分罢了。 前世可没有这一出,虽说沈青松还是从她手上抠了不少银子打点仕途,却一直待在文渊阁,做个不大不小的史官,兵部尚书,一直是刘挈。 “我变卖了部分嫁妆,加上这铺子,开业不过几日,赚了不少,可以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这几日,他日日奔波,算兵部历年开支,把废弃军械折成废铁变卖,削减练兵和库房花销,希望能填上这个军费窟窿,不让底层军士生乱。” “他对我,也真心敬重几分。” 元娘眉目间萦绕了些愁色,孙婵想到一事,顺带问道:“傅祎公子也已经上任兵部侍郎,你可曾见到他?” 元娘收敛了眼波,婉转一笑,“自是有的。你放心,我并未跟他说起你。只是,假模假样哭了一番,说我作为‘孙婉’的悲惨身世,惹他怜兮。” 她衣袖掩面,有些羞赧,“傅公子作了不少恶事,但他的心思,或许比沈公子还要单纯些。含着金汤勺出身的人,做事不会计较许多,喜欢就是喜欢,不喜就是不喜。” 她抬了水光粼粼的眼,狡黠笑道:“也很好骗。” “你能应付就再好不过。”孙婵真诚道。 元娘静默片刻,道:“有一桩奇怪的事。” 她拿来账本,在楼下贩夫的叫卖声中,孙婵就着柔和却不明媚的日光,翻阅。 “我小时候跟我爹,去过不少地方采购香料,算是知道京城何处售卖的何种香料最好。有一味振灵香,原不算珍贵,原产月支国,形似鸟蛋,闻之可使精神振奋,面貌一新。” 她坐在孙婵的身旁,顿了顿,染了愁绪,“我去采购时,才发现,京城市面上流通的振灵香,或是品质不好,或是伪造的假货,以此等香料制香,只有劣质的香气,于身体无益。” “真正的振灵香,却在黑市,被炒到一克千金。” 孙婵凝神看着账本,记录在册关于振灵香的交易,寥寥无几,应是元娘寻不到好品质的香料,索性放弃。 “你有什么想法?”为这一味香料如此费心,定有蹊跷。 元娘抬了一双美目,望向她,轻声道:“振灵香,是制造五食散的重要原料。” 作者:之后再补上二更吧(抱头逃走) 第58章 五食散…… 明面上的禁药,私下却流传日久,藏匿在秦楼楚馆的歌姬们的檀口中,衣冠楚楚的士大夫们的衣袖里,是灯火流转的繁盛京都下无孔不入的肮脏交易。 孙婵曾略读过一本药理之书,“五食散,服之精神振奋,恍惚忘忧,长久服用,或渐生依赖,以致怵惕如恐,心神哀伤。” 它的实际效用可怖得多。 相传本朝太宗拔剑起义时,身旁有一术士相助,按照古方炼制了各种阴损的毒药,包括极为浓烈的五食散。太宗下令军士尽服,原本一支被围待剿的残兵,忽然士气高涨,每个人都不要命似的冲杀,把前朝苦苦支撑的军队杀个片甲不留。 大梁立国后,太宗深感五食散之毒,下令销毁所有五食散,国境内禁止交易,制作贩卖者,株连九族。 然有钱有闲之人,特别是那些富贵了几百年的世家,对一切享乐疲乏倦怠,难免追求刺激。孙婵小时候,总是听说谁家的公子“服了毒”,夜里跑到大街上,扯着自己的衣冠,轻薄过路女子,或是神志不清一头栽进漓河里。 小石子掉进湖面,激不起什么水花,那些人家有权有势,很快便能把事情压下去,京城总算维持着表面平静。 五食散最近一次被京中百姓频频提起,是石御史之子石娱,吸食五食散过量,在老太太的后院上,在相府后院肆意杀人的缘故。 此事一出,京城哗然,虽然受害的是相府后院之人,仍引发百姓对世家子弟连带着沾亲带故、数量庞大的宗族众人,嚣张跋扈草菅人命之举的不满。 一个月前的傅祎和刘瑟残害多名京中少年一案又被翻出,虽然主谋刘瑟已死,断了腿的兵部侍郎傅祎被拉出来口诛笔伐,过路时隐隐唾骂,傅祎经此一难,气焰低了不少,只能默默承受。 孙婵垂眸,想着她爹从前真是把她保护得很好,重生以来,她甩开命运的轨迹,反而一步步踏入权力争夺的漩涡,她爹不愿让她们母女知晓这些事情,也是因为这一切其实肮脏如厮吧。 傅祎,傅宁,石娱的发疯之状,她都是亲眼见过的,只有石娱被指责服用了五食散,因为他的罪行引起沸反盈天,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若傅祎和傅宁也沾染了五食散…… 孙婵想到了青年皇帝那双猜不透的细长眼睛。 …… 她沉默片刻,郑重严肃的氛围在二人间弥漫,她们都知道,振灵香销路被截,意味着什么。 “去查过吗?” 元娘颔首,“的确有查过,几乎一无所获。有人说,这几个月来,从月支国贸易渠道起,便被截断,他们根本买不到真正的振灵香。听说截断的人,极有势力,一手遮天,他们亦无法子。” 孙婵道:“我大概猜到这个人是谁。” “我觉得,和傅祎公子也有关系,”元娘美目流光,望向窗外,嘈杂喧嚣的早市,“其实,在醉仙楼那会儿,我就察觉他的状态很不对劲,极易发怒,清醒时尚且怜香惜玉,一旦琐事惹他不快,就变得凶残暴虐……清醒后仍会向我道歉,就像换了个人。前几日,他竟神志不清地深夜攀过兵部尚书府的围墙,说,要寻我倾诉衷肠,我把他劝走了,找人跟着,护送他归家,发现,他去了一处地方,直到东方既白,才出来。闹出这一遭,相爷便再次禁了他的足,兵部相府两点一线,是以这几日,我也没再见过他。” “便是那处平房。”孙婵顺着她斜睨的目光看去,缭绕晨雾中,两旁的贩食商铺夹着一处极不起眼的小门,低矮的平房,一眼便能望到尽头,很难说服她,如此不起眼的房子,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你确定?” “我确定。派遣跟随他的人,虽是最近买入府中的仆人,根底我很清楚。而且这两日,我也请楼下的两位姑娘仔细留意着那房子,发现,白日里那房门几乎不曾打开过,只偶尔有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或带着一包吃食进入,或提着一筐垃圾走出。” 周遭是涌动的人间烟火,那道门后藏着洪水猛兽,足以将暗流汹涌的京城局势搅个天翻地覆。 “再仔细留意着,我去请我爹的旧日同僚查一查,这房子的户主是谁。”她声音里带了些暗哑。 …… “下官拜见国公爷。”一人围着头巾,相貌气质平平,在国公府书房对着孙文远下拜。 “起来吧。”孙文远把放下翘着的二郎腿,双手握拳撑在案上,开门见山,“你是户部小吏,亦曾是当今太后之弟,王国舅的家奴,还是,东市长平街三十六号的户主。” “禀国公爷,是的。”那人态度极为恭敬,再次下拜。 “我可听说,那房子里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那人轻笑,不急不缓道:“国公爷明察秋毫,既能找到下官,想必已清楚来龙去脉。下官,数十年前便已从国舅府脱离奴籍,所作所为,与国舅爷毫无关系。” “你退下吧。” 那人应了一声,退出门外。 孙婵从书架后绕出,问:“是否要派人灭口?” 孙文远垂着眼睛,摇头道:“方才那人,不过一个小卒,杀了他,也于事无补。” “他为了夺权,竟想出这样阴损的招数,要把世家子弟一并毁掉!”屋子里烧着炭火,孙婵有些气闷,“不如咱们去告诉宰相,他早对傅家早有异心。” “李凌风这是有恃无恐,已经不惧事情败露了。”孙文远神色凝重,执起桌上一支狼毫,蘸了黑墨,在信纸上笔走龙蛇,“傅宁大闹沈青松的婚礼,彭绍大人审问后,定了个不敬宗法之罪,把他关进天牢,李凌风趁机夺过傅二手上的御林军。傅家的宗亲接二连三出事,老夫人和宰相相继病倒,傅家已经无人能制住他,文家的主力也在凉州。便是我们出动地下的死士,也不一定能赢过他,况且他继位这几月,还算安宁,积聚了不少名望。” “直接把他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呢?让百姓都看看,他是怎样一个伪君子。” “你没听见那人所说,他离开国舅府几十年,很难把帽子扣在李凌风头上。而且,若我猜得不错,那房里的肮脏交易可远远不止五食散,那群纨绔才会口口相传,互为包庇,引为秘境。把这事抖出来,先受到冲击的是世家大族,李凌风,只会坐收渔利,他巴不得咱们这样做。” 那就任由李凌风坐大,进而把世家连同他们国公府也蚕食干净吗?孙婵忍不住问:“皇后,是否可以代替傅家出面?聚起旧日幕僚和门生,一同讨伐李凌风?” 她爹的笔触顿了顿,半晌再次落笔,“那要看皇后有没有这个魄力,她是中宫,也是宰相嫡女,总能在李凌风把朝堂官员清洗一遍前,拖延些时间。你可以请文昭玉进宫会一会皇后。” 孙婵心里塞着块棉花似的,眼耳口鼻都闷着气,原来她只有些小聪明,面对着这样的大局,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若没有她爹,当真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 难怪前世被人算计,在床榻上病着耗过了大好年华。 前世……前世李凌风与傅家起码维持了表面和平,直到她重病无力关注时局。 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 她似乎抓到了真相一角,虚虚晃晃看不真切,她小心开口:“爹,你觉得李凌风,这时候对傅家出手,是为什么?” “他最近作为,让人觉得他很缺银子。” 她爹头也不抬,话只说一半,孙婵想到了最近两月,从兵部尚书刘氏开始,所有涉及世家的案子,都有大理寺卿彭绍大人审理。他年迈且向来公正,在朝颇有名望。 所有案子无一列外,都是抄家流放。 这些世家积聚的财富,都被李凌风收入囊中。 而且,如今年关将至,他还安排削减六部开支。 他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她闭上眼,仔细回想哪里出了差错,听她爹说道:“我接到潜伏匈奴王朝多年的,前进勇大将军何建的回信,李凌风,的确与乌邪木达成交易,只是,筹码还未送到,是以乌邪木一直不给他书信,三皇子一案,没有证据,只能一拖再拖。” 孙婵双手颤抖,死死抓着暖炉,“国库,难道没有银子吗?” “先帝时期吏治清明,国库一直只能勉力维持,他许我训练死士,消耗了余存大半,剩下的银子,若要动用,国库便真的空了。若有灾祸,拨不出救济款项,一定会民生大乱。”他终于抬头,就着微弱的阳光眯了眯眼。 原来是这样! 今生最大的变数,是她没有嫁给沈青松。 孙婵睁了眼,无法抑制心中翻腾的怒火,她一直想不通,李凌风三月登基,到现在已有九月,为何迟迟不对三皇子下手,原来是等着她及笄。 待她嫁了沈青松,妻随夫纲,李凌风便掌握了整个国公府库房,后来她爹为了她,甚至在三皇子被诛杀时选择静默,默默承受对先帝的愧欠。 她坐在椅子上,浑身发寒,眼睛酸涩,眨了几下让泪水消散。 孙文远写好了信,拿起信纸,吹干墨痕,折好装进信封,过来拍拍她肩膀,“婵儿放心,我已嘱托何建将军搜集李凌风与乌邪木的来往书信,不日将会送到,定叫他的罪行大白于天下。” 作者:婵儿:歪,荀安哥哥,回来谈恋爱!六壶她在拼命走剧情啦,就为了让你快点回来。 第59章 将将鸡鸣时分,大梁的皇帝陛下李凌风,掀被下榻,就着侍女的服侍穿戴衣冠,对着铜镜整理胸前飘带。 独处的他面上总有丝丝缕缕的冷气,从冰窖似的内心深处发散出来,一贯维持的温文尔雅难免有一二分扭曲。他端详着铜镜,确保自己的神情温良无害,才步出寝殿。 天还未尽亮,庭前更漏点滴,月牙仍挂在清冷的树梢。寝殿旁的小书房里烛火明灭,把他低头看书的身影投到后面一排书架上。 小内侍轻着脚步送来一碗燕窝鸡丝白菜粥,看着他目不转睛盯着书页,一手握着瓷勺,看也不看便把粥送入口中。 一个时辰后,这位青年皇帝将会披上朝服和冠冕,步入宣政殿,接受百官朝拜。 除了他们这些贴身内侍,没人亲眼目睹,他为了成为名副其实的帝王,默默付出了多少。 外头有小黄门通传,“大总管忠胜大人求见陛下。” 皇帝把书翻转按在案上,放了空碗摒退旁人,“宣。” 忠胜容色略疲惫,眼下一片青黑,正要跪下行礼,李凌风挥手免去。 “孙国公已经察觉豹房存在,昨日召见户部小吏陶定。” “最近,朕所为的确急躁冒进了些,被他察觉,也在情理之中。看他下一步如何动作,若是隐而不发,或许,还有机会,让他放弃三弟,扶持朕。” 李凌风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忖度片刻,因为乌邪木来了数封书信催促,刻不容缓,他在吩咐豹房中人为那群纨绔子弟加重五食散的剂量,佐以古书中昏君才配享用的酒池肉林,令他们整日昏沉,闯出无法饶恕的祸事,趁机瓦解严丝合缝互相勾连的世家。 先帝一朝,提倡俭以养德,对这些世家子弟的管束更严,先帝一死,这些人恍如出了笼的鸟儿,他只需放下鱼饵,自有愿者上钩。颐指气使的宰相大人应该想不到,门庭光耀的傅氏一族,会毁在这些小辈手上。 只有这老狐狸孙文远,十分难办,滴水不漏,整个国公府上下治理得如铁桶一般,完全寻不到弱点。 若要与他硬碰硬,难免伤筋动骨。 若他冥顽不灵,在他对三弟下手时,出面反对,他该如何应付? 李凌风叹了口气,忠胜继续道:“兵部尚书夫人的身份,的确存疑。依兵部尚书之言,她的确是孙国公的侄女孙婉,九月秋闱试毕,与她在醉仙楼初遇。” “哦?”他手指一顿,捏着玉扳指,侧耳倾听。 “他说,孙国公府瞒下了一件事,今年秋荒,孙国公的兄长一家饿死,只剩下个沈夫人这个女儿,以全部家财,嘱托当地县令,安排马车令她投奔京城叔父。孰料,她被马车夫劫了钱财,卖入醉仙楼。直到今年十月,孙国公才寻到她,把她接入府中。” 若只是这样,这个故事也没什么意思,李凌风挑眉,点了点交叉的长指。 忠胜观察着他的神色,又垂头禀道:“若说孙国公为了侄女的名声,不愿声张她失踪一事,也说得过去。只奴才心中,总有些疑虑,便再三询问醉仙楼管事,他一开始说并无异常,后来说,沈夫人三月前初来乍到,有轻微的兖州口音,她特意模仿京城口音,若非他是兖州人,定无法察觉。她很少说话,一个月后,她便能说出地道的京城口音。并且她声称自己从家乡逃婚而来,没有户籍,他看她可怜,便许她进入醉仙楼,暂用当时抱病归家的一位名叫‘行烟’的歌姬的名号。” “因着这是非常细微的一件事,后来,她也一直说着京城口音,他几乎忘了这件事,先前孙国公府遣人来问,也没说起。后来,韶嘉郡主为了隐瞒她的身份,以她的名义把醉仙楼买下,她亦宽以待人,他便彻底放下了疑心。” 门窗紧闭着,一线光亮从门缝充入,顺带了些嘈杂的人声,李凌风坐正了身子,微微掀了薄薄的眼皮。 “奴才深感此事有异,亲去询问兖州郡守,几月前是否有关于妙龄女子的案件,的确有一件,发生在今年七月。与一个香贩有关。” 最近兵部尚书的夫人开了香坊一事,京城里无人不知,一些前朝宫廷秘香,还在后宫风靡,成为坊间风尚。 李凌风举起一本奏折想扔过去,还是扔到桌面,“别卖关子,快说!” “今年七月,一个香贩和他的妻子在家中被害,留下五个孩子,四个女孩,一个男孩,他们本来还有一个大女儿,正值碧玉年华,事发后,不知所踪。”忠胜呈上一物,“香贩夫妇在家中吃了酒,被匕首划开脖子,死得安详,五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嗷嗷待哺,都在房内熟睡。没有人证物证,就此成为悬案。这是当时的县衙案批。” 李凌风拿起那张薄薄的纸,一目十行,面色凝重。 香贩的妻子张氏一嫁兖州郡信围县秀才郑茂则,连生五个女儿。当地财主之女林氏对郑茂则青眼相看,郑老夫人便把张氏连同五个女儿一同扫地出门,再聘林氏。张氏以泪洗脸三年,二嫁克死三任妻子的香贩冯筌,一年后生下儿子。 忠胜道:“香贩走南闯北,常带着那个大姑娘,几次往来京城与兖州,采购香料。” “奴才怕事有巧合,遣人画了沈夫人的画像,连夜送去信围县知府,请知县持与她旧日邻居鉴辨,的确是她。” 李凌风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字上,沉吟半晌。 那个年轻女子,盖着红盖头,他只见了个弱柳扶风的身姿,实在没想到她那双牵着红绸的柔荑,曾手刃双亲。 小小女子,如此心计…… 倒让他颇为欣赏。 “豹房也是她发现的吧?若是孙婵知道自己寻来了这么个人,还用她,与朕斗,那便有趣了。” …… 宰相称病,已有半月不上朝。世家一派群龙无首,个个鹌鹑似的缩在一旁,任由他查验缩减六部开支的成果。 往日趾高气扬的傅家二爷傅佑和三爷傅修,也一并垂手身前,唯唯诺诺。 下朝时,李凌风心情颇好,乘舆轿往栖凤宫去,看一看他的皇后。 他一手撑在舆轿扶手上,支着额头闭目养神,忽然惊醒,摘下擦过他鬓边的一朵出墙红梅,捏在手中端详片刻,塞进袖中。 栖凤宫的红梅开了,掉在地上,宫人懒怠打扫,在白雪中似一滩触目惊心的血。 宫人上前逢迎,零落成泥的红梅,皇帝只侧目冷冷看了一眼,挥了挥手示意免礼,便往宫室走去。 “狗奴才!竟敢拦着本小姐!等我见到皇后表姐,定要了请她赏你们一顿鞭子!”刻意压低了声线,仍娇气满满的叱责,转瞬拔高了声:“表姐!表姐快开门呀,我是昭玉。” “文小姐,陛下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入。” 两内侍跪在地上,丝毫没有退让的打算。 小姑娘扬手,给了他们两个清脆的巴掌,那两内侍生生受着,仍垂着头,一动不动。 “你们!好!我去寻陛下,我就不信他不让我进去。” 她晃了晃发麻的手掌,李凌风轻笑,唤了声:“昭玉。” 她欣喜转身,走近李凌风,哭诉道:“陛下!我想看看皇后表姐,这两个狗奴才拦着不让我进去。” “之前外祖母的寿宴,连带着这几日外祖母和舅舅生病,她都没出现过,你只说她病了需要静养,我想来看一看,她病得如何,也不成么?”她清澈的眼里凝了两汪泪。 “好了好了,”李凌风温柔劝道,“既然想看你表姐,便跟着朕进来吧。” “只是,千万要轻手轻脚,她怀孕了,胎像不稳,也受不得风。朕不想声张,怕迎来送往的人太多,累着她。” 文昭玉跟着他走进去,那两个内侍终于顺从让开。 室内很暗,门窗紧闭,一股子腥臭味,不像她那向来挑剔的表姐能忍受的环境。 李凌风食指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亲自点了桌案上的蜡烛,走到床榻旁坐下,扶起重重幔帐里面的人。 文昭玉也跟过去,心中震骇,她那一向身姿丰腴秾纤合度的表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昏暗的烛火照着,脸颊凹陷,嘴唇干涸,一头乌发也失去了光泽,披散在李凌风胸前,像一把枯草。 眼皮不断颤抖,睡得极不安稳。 “怎么会这样?”她惊呼。 李凌风低头看着他的皇后,眼神温和得能溢出水来,亲昵地抚了抚她的脸颊和鬓发,“韫儿累了,好好休息吧。” 文昭玉沉浸在震惊中,对李凌风,对这一切的反常产生了些许疑心,便见她表姐睡梦中呢喃几声,被皇帝抱得更紧。 她伸出一双枯槁的,暴露着青筋的手,搂紧他的脖子,在他的怀中,安稳了些,缓缓睁开双眼,并无一线水润,眼神呆呆的,似还未清醒。 “凌风哥哥。”她呢喃着说出一句。 “嗯,我在。”李凌风抬手轻轻为她揉摁太阳穴和眉心,“昭玉也来了,来看你,和我们的孩子。” “孩子?……” “嗯,”他的手下移到她腹部,“我们的孩子。” 作者:荀安哥哥快马加鞭回来中 第60章 “表姐,你还好吗?”文昭玉眼眶酸涩,哽咽着问。 皇后傅韫恍若未闻,垂着眼睑,连眼珠子也一动不动。 “皇后别怕,这是昭玉。”李凌风揉了揉她的鬓发。 “昭玉……”她抬眼,定定地盯着床前半跪的少女,干涸的眼渐渐有了些水泽,“是昭玉。” “嗯,是我,”文昭玉吸了吸鼻子,“表姐,你怎么样?怀着孩子是不是很辛苦?你看起来很憔悴。” “孩子……”傅韫下意识抬眼看了李凌风,在他柔和的目光中,略勾了嘴角,气息虚弱,“孩子很好,我也很好。” 文昭玉还想再与她说说话,见她实在神色倦怠,李凌风在一旁,没有离去的意思,只好先行告辞。 李凌风回到寝殿,拿了帕子仔细擦过双手,换过一身外袍。 “忠胜,”他唤了一声,对着暗处走出的人道,“那丫头向来心眼颇多,找人跟着她。” …… 十二月十八,大梁传统,岁末祭祀,皇帝率领文武百官,前往京郊太庙,告祭祖宗,祈愿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 百姓纷纷列道观瞻,一睹青年帝王的风姿。 李凌风近来调动不少官职,比如天牢狱监,本是文家的一位亲戚,得了文昭玉她爹的命令,对她严防死守,不许她靠近天牢一步。 他整顿世家朋党,核心大员一时无法撼动,狱监这等小官,却换了不少,文家的爪牙被换成一个寒门出身的进士,其余小卒也换过一轮。 文昭玉早就摸准了,那人既爱酒肉,又爱美女,请几人把他拉到花楼,灌醉了,偷得令牌并不算难,在他酒醒前还回去即可。 那夜更深露重,她穿上早就偷偷准备好的狱卒服饰,用锅底灰把脸涂黑,出示令牌,大摇大摆走进天牢。 她没少去军营,只要不说话,垂着眼睛,五大三粗的汉子模仿起来得心应手。 一路血腥气息弥漫,她走过一间间木头搭起的房子,一个个蓬头垢面,看不出模样的人,倒在茅草堆叠的地上,翻转哀嚎。 不是他,不是他,他在那里?她心中默念。 她拿着狱监的令牌,身旁有个小卒,殷切为她引路。 走到天牢的最后一间,她掐着手心,抬了抬倨傲的下巴,脸色如常,示意狱卒为她开门,踩着茅草上的一道血痕进去,扬手示意他退下。 空气凝滞了,这四四方方的监牢,两面石壁,两面镂空的木头,困住一个战场厮杀十年,誓要剿尽匈奴的战神。 石壁靠近屋梁处,开了个小小的窗子,洒了一片清柔月光,让她看清了角落的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她记得骁谷关,此前见他的最后一面,婆娑泪眼阻隔,只能看见个红色的人影,他的神情其实看不清晰。 红鬃马把他驮出战场,她迫不及待,见了他的身影,便往城门奔去。他从马上跌落,她去抱起他,沾了满手满身的血。 他昏迷前,只说了一句:“昭玉,傻丫头,快回去。” 然后她也昏迷了,见不到他,这几个月便一直坐卧不安,魂体似的悠悠晃晃,无处可依。 他身上有不少新的旧的皮肉伤,伤口翻卷,不少已经腐败流脓,看着触目惊心。头脸上沾了不少血污,棱角更分明了些,英气的剑眉,眉头紧紧蹙着,眉心堆起个疙瘩。 她伸手为他揉了揉眉心。 她想起幼时,在大帐里,看着他在营帐间的空地苦练枪术,哥哥要和他比试,他也不惧,节节败退,强撑着不肯认输。 哥哥被爷爷唤走,她分明看见,他走入一侧营帐后,捂着手指掉了两滴眼泪,见四下无人,又悄悄抹去了。 那时还有些娇气的小皇子,被扔到军营历练,不过被刀剑劈了手,便委屈地躲起来偷偷哭泣。 她咬了咬唇,从衣袖里摸出一瓶金疮药,洒在他外露的伤口上。 没有棉布、热水和绷带,没有一切清洁条件,只能把洒些药粉,把他的血止住。 她想碰碰他,扫视一圈,发现无处下手,只能弯腰抱住他的脑袋,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滚烫的泪水同时滴落他额头。 “昭玉,”他低低唤了一声,右手想拍拍她的肩,伸到半空,终究无力垂下,“乖,别哭,不疼的。” 文昭玉抽泣两声,忍住眼泪,目光下移,对上他清亮的眼。 是暗夜里为她引路的两盏孤灯。 她低头蹭了蹭他的唇,轻声道:“时间不多,我只说一句。凌舟哥哥,为了大梁,为了我,你一定要活着,别让他的阴谋得逞。孙国公答应了我,会救你出去。” 他极缓慢地点头,半垂着眼睑,似乎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连同先前那句话,便耗光了所有力气。 “那我走了,你要记住,许多老臣心向于你,他们都没有放弃,你一定要活下去。” 文昭玉起身,冷不妨被他的右手轻轻扯住了衣摆。 他左手臂微动,她以为他疼,正要仔细看,他缓慢抬起了左手。 攥着拳头,左手成了一团血肉,骨节都变形了。 “掰。”他吐出一个字,颤着左手,想把手掌摊开。 文昭玉一直强忍的眼泪霎时划落。 “帮我。” “好.”她咬了口腔壁的软肉,深吸一口冷气,上手帮他掰开攥紧的左手。 执枪闯过千军万马的指节,断成块块碎骨,模糊的血肉里,嵌着一块墨绿色的玉。 “找,孙国公,《烂柯谱》。” 气若游丝的一句话后,他昏了过去。 …… 各家各户亦在家中祭神,夹雪夹雨的一大早,国公府的丫鬟婆子杀鸡宰羊,洗净杯盏,擦亮烛台。 孙文远带着孙婵跪在祠堂前,默念祈福经文。 开宴时,父女二人皆有些兴趣缺缺,只有俞氏,浑然不觉,与府中众人一道,满心欢喜。 “来,你们最爱的大鸡腿,婵儿和她爹一人一个,谁也不落空。” 孙婵看着碗里多出的鸡腿,笑了笑,“谢谢娘亲。” 孙文远也收敛了愁色,上手拿着鸡腿骨,大口啃食。 “不管怎样,咱们一家人在一块,就是圆圆满满。”孙文远先举杯,孙婵和俞氏的杯里都是温和的清酒,三人碰杯,孙婵仰头喝了下去。 俞氏喝了酒,脸色微变,晃了晃脑袋,孙婵眼尖,搀住她手臂,问:“娘亲,不舒服吗?” 孰料她只捏了捏眉心,便转了副神色,婉转轻笑,竟有一二分羞赧,伸手盖在孙婵的手上,“今日,是个好日子,正好说件大事。” “婵儿,要当姐姐了。” 一阵噼里啪啦的急雨打在窗纸上,发出沙粝的闷响,孙文远似没听清,喉间一口酒呛得咳嗽半晌。 “夫人,你你你,你说得可是真的?”手上还捏着酒杯,语无伦次。 “怎么会呢?这么多年了?怎么会呢?”顾忌着女儿在场,他只翻来覆去这几句不可置信的胡话。 “就是先前一阵,我爱熬那些汤啊药啊,想为荀安那孩子补一补,他走了,我便盯着你喝……这不都是我的功劳么?” “这样就能有孩子?”他傻笑着,痴气尽显,“早知如此,当初也不必折腾那许多。” “自是真的。谁会拿这个与你说笑。”娘亲剜了他一眼,只看着孙婵,不理他了。 她带着孙婵的手,覆上她的肚子,那儿还平平一片,“婵儿,你放心,弟弟妹妹会和爹娘一样爱你,娘跟你一道为它挑置衣物,一道为它穿衣打扮,好吗?” “好,”孙婵搂着她的手臂,侧头靠在她肩膀上,眼眶湿润,“真的太好了,如果弟弟妹妹不听话,我就帮娘打它。” 孙文远往桌布上蹭去满手的油,把妻女一块抱住,撇嘴哭了出来,“啊啊啊咱家又有孩子了,夫人,夫人,谢谢你,婵儿要当姐姐了……” …… 暴雨连绵,稀里哗啦,溅在孙婵的绣鞋和裙裾边。 闭上双眼,她觉得这雨声能让她心神放松不少。 爹娘的房间,廊下是一片开放的回廊,可以看到不远处那片池面,点滴雨水激起圈圈涟漪,很快消散。 娘亲竟怀孕了…… 是否因为,前世的轨迹已经彻底改变? 她欣喜万分,丝毫不知,现如今正是争权夺利的关键,她爹本就花费不少心力,肃清国公府人事,护她们周全,往后只会更难。 她爹决意全力救三皇子,若是失败,或许他们连益州也回不去了。 她拼命回忆前世之事,希望忆起些细枝末节,能助她爹一臂之力。 沈青松曾与李凌风派来的内侍交谈,他们国公府的库房里,藏着先帝密令! 她初重生时,便去库房翻找,无获,后来也逐渐忘了。 在库房,是一本书或是一幅画,不是地下的死士。 她爹应该也不知道这事。事到如今,他知道她不是思虑单纯的闺阁女子,所有计划都不再瞒她,唯独没有提到,还有一封密信。 一封密信,那封信写了什么,李凌风当时已坐稳皇位多年,为何还要苦苦寻它?或许,它对他的皇位仍有威胁。 她侧耳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苦笑,就算想起了,还是没有任何线索,她如今再到库房去找,也寻不出任何东西。 “婵姐姐,这是凌舟哥哥让我拿过来的。他说,寻孙国公要一本《烂柯谱》!” 文昭玉急匆匆跑来,鬓发被雨水粘在眼睛上,一手拽着神游太虚的孙婵,把她拽回清冷的人间。 一手摊开,是一块墨绿色的玉佩。 作者:大家有没有嗅到一丢丢虐的味道,真的只有一丢丢~ 第61章 幽沉的墨绿色,摄去混沌天地间所有的光。 一块干干净净的玉佩,除了几片擦不去的血痕。 拿在手里,似能感受到滚烫的热血划过掌面,和千斤的重量沉沉压下。 触手生暖,玉质,竟与荀安的那块玉佩一模一样。 《烂柯谱》,相传前晋王志不仕,从游西东,观览山水,搜集散佚各地珍珑棋局,编撰成册,是为《烂柯谱》。 陆游诗曰,“吾棋一局千年事,从使旁观烂斧柯。” 《烂柯谱》的孤本就在国公府库房,孙婵也曾研习过,觉得不过是略为刁钻的棋法,绝世之名,实为过誉。 那本书她翻过多遍,没有藏着一封密信。 玉和棋谱,让她联想起荀安母亲写给他的那封信。 门外暴雨倾盆,室内密不透风,呼吸一并粘腻胶着。 库房里四角高高悬着几个灯盏,烛光明灭。 孙婵和文昭玉并肩坐着,手指颤抖,把棋谱翻开,放上玉佩,玉上果然浮现一行小字。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娟秀端正的小楷,笔锋柔和,竟是荀安母亲的字迹! 文昭玉不解发问,孙婵按下不答,翻过一页,“不若午后惠风和畅,小小轩窗,案几数张,笔墨圆融,书中苍穹。” 这个字迹力道遒劲,笔笔中锋,清正凛然,应是个男子的字迹。 翻过一页,“春风吹酒冷,庭前舞霓裳,堪恨君王冷顾。” “朕之一心所系,全在黎民,民生和乐,则朕心安宁。红粉佳人,不过枯骨白皮,无足挂齿。” “得君如此,黎民之幸。” “难得阿邕称赞,朕心甚慰。” “这个人是先帝?”“朕”是皇帝的自称,文昭玉惊讶道:“他们是在一问一答吗?阿邕,是谁?” 但看这对话,孙婵想到了暖风轻拂的午后,几个半大少年分坐几张案上学习,一公子支颐无聊,叨扰前桌,孰料被扰之人一派正气,劝说他好好用功。 怪异的是,那洒脱不羁的纨绔之语,竟用女子婉约柔和的笔迹写下。 阿邕,荀安的母亲,宰相的爱妻,与先帝也有一段渊源? “红儿温婉,绿儿娇蛮,不若环儿,诗礼熏陶,沉稳静容。” “环儿虽好,太过冷傲,朕甚爱红儿。” 这样私密的话题也能聊起来,一句句对话,似互相调侃,又似惺惺相惜,鲜活的年少情谊跃然纸上。 “臣女将归家准备婚仪,不再进入太学,万望陛下保重,来日,定成一代明君。” 一句语气生分的话后,戛然而止,此后书页不再有字,孙婵翻到了最后一页。 “昔往矣,太学生涯,白驹过隙,今朕已年过不惑,再观少年言语,感慨颇多。当年太学子弟,阿邕最为风流,常戏谑怒骂,不羁于时,墨玉藏字,乃其翻阅古书,寻得之法。悠悠天下,唯此一人,与朕志同道合,厮人已逝二十载,朕年少好友,音容笑貌,不曾忘怀。自其亡故,朕如失一臂,独行苍茫天地,无所适从也,今朕春秋渐长,世家复而蠢蠢欲动,自觉力有不逮,惟愿为大梁择一明君,方能无愧苍生,无愧阿邕。” “先祖感念,朕所生五子,大儿聪慧过人,然思虑不纯,恐掌握大权,为祸天下。三儿赤胆忠心、良善爱民,堪当大人。近年,朕愈为世家掣肘,几乎举步难行,宰相傅氏篡位之念,几欲复兴,幸得一能臣相助,益州绥阳县人孙文远,其人乃整肃钱粮之稀世人材。朕暗自授意,其训练暗兵,以防朕有不测,镇压京城局面,迎三子顺利入京。另写下一份遗诏,碧云寺礼佛,藏于大德殿正中‘慈意云垂’匾额后,望三子登临大宝,再行取出,方得名正言顺。” 孙婵轻声读毕,与文昭玉对坐,久久无言。 她注意到棋谱被撕去一页,应该就是在她房中的那张。 棋谱和墨玉,能把字藏起来,费心去寻这种机巧,可见‘阿邕’此人,心有七窍,恣意人生。 最后一页的口吻不像帝皇,而是个垂垂老矣的父亲,为他的儿子殚尽最后一寸思虑,可惜,他没预料到李凌风如此心狠,下了死手算计手足。若一切按照先帝的预料发展,三皇子回京,取出遗诏,如虎添翼,这皇位才算坐得稳稳当当。 “你最近,可有入宫?”孙婵把玉佩还她,合上《烂柯谱》,放回书架。 “昨日去见了表姐,她状况有些不对。” 孙婵沉吟半晌,道:“李凌风可能会遣人跟着你,或许故意让你顺利进入天牢,就是为了寻出遗诏。你先不要去碧云寺,免得横生枝节,待何建将军回信,我们救出了三皇子,再寻不迟。” “好,婵姐姐,我相信你。”她紧紧抿唇,从方才起,她便一直维持着怅然若失的神情,偶尔失神苦笑,此刻便是如此。 …… 爹娘接到来信,金叔已与郁阳县庄子主人谈妥,把庄子买下,半月前动身回京,年前肯定能抵达。 直到腊月二十八,李凌风那边还没有动作,也许乌邪木的书信还没送到,也许她爹为了拖延时间,安排两个言官,上书参奏李凌风的爪牙,着手削减六部开支的寒门子弟,贪污受贿,朝堂言论攻讦,乱成一团,李凌风无暇他顾。 天气越发冷了,她及笄那日,皇后送来的暗紫蜀锦,历时一月有余,终于被她绣成交领长袍。 荀安一行没带多少衣物,应是受了不少苦累,等他回来,她定要为他亲手穿上这件长袍,再捧着他的脸,送上一个缠绵的奖励。 他一定会羞赧地侧过脸,又忍不住用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看她。 几日来她陪着娘亲,一道做些小孩子的虎头鞋、虎头帽,娘还寻了许多她旧日用过的、咬坏的,看着当真有趣,说说笑笑,时间一天天过去。 这日她与元娘有约,一起去挑选新衣。 早晨时,天气看着尚可,天空连绵一片阴云,细碎的小雨,比一连几日倾盆暴雨要好得多。 国公府的马车经过兵部尚书府,孙婵亲自撩了帘子,伸手迎着元娘上车。 沈青松似乎站在府门前目送自己的夫人离开,不像婚礼那日,满是不甘,反而有些不舍。 马车摇摇晃晃开动,孙婵通过飘起的帘子,无意瞥了一眼,沈青松还站在那。 “你可把他制住了,真有一套,不如,也教教我?是如何让他死心塌地的?”孙婵揶揄道。 元娘掩唇轻笑,“你这话说的,像我用了什么巫蛊之术。” “可不是嘛,先前婚礼时,我可看清了,沈公子他还有些不情愿呢。” “连日阴雨,老夫人,她受了寒,中风在床。这几日,我除了处理香坊事务,便到床前照顾着,吃喝都不假手于人。老夫人对我改观,夫君,也乐得清闲,这会子我出去了,老夫人定要他在跟前,所以不舍我离去罢了。” 孙婵浅笑着颔首,却暗自纳闷,前世老夫人没病没灾,身子硬朗得很,搬进了他们国公府,整日挑肥拣瘦,怎么这时候病倒了呢? 她道:“老夫人病得可严重?可请国公府的医师上门瞧瞧。” 元娘婉拒:“那倒不必,只是整日里,喊着胸闷气短,好吃好喝地供着,除了那一回,再未曾发病。” 一时无话,直到两人来到清河坊的王氏布庄,京城最大的布庄,供应御制衣物,兼营民间样式,足有三层楼高。 她们互相比划着衣裙,孙婵路过粉嫩的颜色,都要上手摸一摸,料子样式尚可的,直接吩咐包起,转了一圈,收获颇丰。 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姐姐,你听说没有,王侍郎家的夫人前夜里去了,后来查明,是他家小妾把藏红花混进夫人的茶水里,可怜那夫人怀着身孕,出了一地的血,大的小的都没了。” “如此歹毒的小妾,竟敢谋害当家主母?” “扭送官府查办了没有?” “那小妾是懂些药理的,做的精明,直到覆茶籽的味道与藏红花类似,便假称为主母进些覆茶籽,晚上睡眠可安生些,主母喝了茶,偷偷把那藏红花挑拣出来。若非经受官员明鉴,搜了一遭她的房间,发现些藏红花岁末,又从鸡圈里搜出些泡过的藏红花,就被她混过去了。” “一个小小的妾,竟懂药理?还有这样深的心思,我回去后,要好好审审我夫君那妾,不过一个玩物,整日里爱得不行。” “就是,定是那王侍郎宠妾太过,令她生了妄念,妄图取代当家主母。殊不知,妾就是妾,无论如何,都上不得台面的。” “那小妾原是一商户女,学了不少攀附男人的本事,会调制胭脂水粉,哄得那夫人开心,药香同源,或许,顺带就懂了些药理吧。” 那边三三两两的夫人小声说着八卦,原本不必理会,不知怎的,孙婵全听进耳中。 她放下一件长袄,看向元娘,她面带一贯的微笑,“这件袄子色泽端丽,我瞧着,很趁你的肤色。” 神差鬼使,她问:“若沈公子另有正妻,你只是他的小妾,你会如何?” 作者:荀安也算是回来了吧?算吧算吧?感谢在2020-04-18 17:09:05~2020-04-19 23:36: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很难形容元娘听到这句疑问时的神情,不以为意,清清淡淡地笑着,像吹来一阵风,过去了,没在她心里留下半点涟漪。 笑意凝在瑰丽的唇角,同时有些微不可觉的嘲讽,沙砾土地里坚韧生长的花儿,嘲弄清风过境无情。 她用只有她二人能耳闻的声音,说:“那小妾直接了当下毒,还把自己搭上,真是太愚蠢了。” “若我是她,我会让那个主母,生不如死。” 天空一声惊雷划过,撕破阴沉的长空,耀目的白光闪在她脸上。 一张芙蓉面,婉约的笑竟显出些凄厉,令孙婵心头擂鼓。 狐皮披风内侧,已被她揪出一块毛絮。 “何谓生不如死?” 外头轰隆隆下起暴雨,孙婵觉得自己的话是消散在虚空中的一缕烟,轻飘飘游荡,不知能否落到她耳里去。 “令她失去最珍视的一切,令她终日含恨,追悔往昔。” 孙婵发了一身冷汗,看向她的目光多了些探究和深思。 她却似不知不觉,拿起个红珊瑚手钏望手腕上套,举起白皙的手,转头笑着问:“好看吗?” 孙婵不答,面色微沉,眨了眨眼,元娘放下手钏,过来牵她的手,“是不是吓到了?婵儿,你太善良了,这个世界,本就弱肉强食。” 孙婵嘴角勾起个冷淡的笑,转瞬回复平静,抽出了自己的手,“你说得即是,这暴雨来势汹汹,怕是好一会不能消停,等会儿京城四处又要积水,道路堵塞,寸步难行,咱们现在便归家吧。” 马车里,孙婵垂眸盯着自己的鞋面。 雨丝从厚实的帘子的缝隙里飘进,洒在她的脸颊脖颈。 丝微的刺痛,让她神智得以保持清明。 “你坐过来一些,”元娘握住她的手腕,“靠窗的位置有雨水洒进来,别着凉了。” 孙婵从善入流,虽然维持着神色如常,动作上到底多了一二分疏离。 元娘捏着裙角下了马车,沈青松亲自撑一把伞,在马车外候着,迎着她下去。 她站在伞下,探身撩了马车的门帘,笑意柔婉:“忘了说一句,婵儿,遥祝伯父伯母,来年身体康健,事事顺心。” 孙婵笑着颔首,待她放了帘子,与沈青松一道走进雨幕中,顷刻变了脸色。 …… 翻滚嘶吼雷声阵阵,豆大的雨点打得窗棂摇晃,孙婵把本在外间守着的绛芷一并赶了出去,坐在床上,用棉被把自己裹成个蝉蛹。 她刻意压下的,前世关于沈青松和行烟的记忆,又熙熙攘攘涌进脑海。 她一直认为,她是个貌美且有不安分的丫鬟,今生本想顺水推舟,让这对渣男贱女双宿双栖,破了李凌风要害她的局,没想到因着各方权力制衡,沈青松更受重用。后来元娘助她走出梦魇,她也对她改观,放下前世的执念。 她们之间的关系,不远不近,也不算密友,维系在一个舒服的位置,本质上还是利益交换,只是交往多了,难免付出真心。 骤然得知,前世的她的悲剧可能与她有关,她心中郁堵,一口气哽在喉头,上不来下不去。 只论今生,她的的确确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若要寻仇,也没个由头。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她翻身下床,想去看看娘亲,或许抓紧触手可得的幸福,能让她安心些。 打开门,寒风卷着冷雨扑面,院门敞着,院外人来人往,急匆匆乱糟糟。 孙婵不知何故,撑起房门外的一把伞,要出去看看情况。 绛芷撑伞走进来,面有急色,“小姐,你别出去了,外面乱得很,连日暴雨,兖州新建的那段漓河土坝决堤了,昨日夜里淹死不少百姓,成千上万的难民连夜逃亡,不少人已经涌进了京城!陛下出动御林军到城关维持秩序,关了城门不许人进出。咱们府里不少人的亲人住在京郊,现在都想方设法把银子送回家去。” 一阵天旋地转,孙婵往后踉跄两步,扶着绛芷的手,才能勉强站直。 难民围城,荀安要怎么回来? 她怎么能忘了!新安元年除夕前一日,兖州地势低洼,连日暴雨导致水患。前世她与沈青松新婚燕尔,为了他官运亨通,接受了他捐款赈济的提议。 直到二月,这场灾祸才逐渐平息,后来负责修筑兖州漓河沙坝的傅家三爷傅修,和兵部尚书刘挈的弟弟刘荣,一并革职抄家,以慰民愤。 经此一事,傅家气焰消沉不少,刘家更是元气大伤,逐渐没落。 李凌风为何不提前亏空国库,去换乌邪木的书信?或许他提前料到将有这么一场灾祸,算准了贪婪的傅修和刘荣,算准了这年十二月的弥天暴雨,只为对付张牙舞爪的世家。 孙婵颤抖的手指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对策。 李凌风先前一番动作,抄了几个大员的家,削减六部开支,应是搜刮了足够的银子,应付救灾。 换个角度,这灾祸总要发生,还有好的一面,便是能拖时间,令他分|身乏术,暂缓对三皇子出手。 她站在充塞雨水混着泥土气息的庭院里,缓缓呼出一口气,暗自定了心神。 她爹肯定有得忙碌,正好去陪陪娘亲。 …… 渐至日暮,荀安趁着今日一早雷雨稍歇,快马加鞭赶路,午后到达豫州与京城接壤地界,一道惊雷后,哗啦啦下起暴雨。 他们下榻驿站,因来得早,还能定下两间客房,后来的人,只能站在门廊处躲雨。 大堂坐满了人,鱼龙混杂,乌烟瘴气。金叔年迈体弱,连日赶路已疲惫不堪,略进两口干粮,便到厢房去休息。 荀安坐在大堂,修长指节捏着小巧的白瓷杯,望向大门外,疾风骤雨,几片叶子被风卷着,打着圈儿飘向空中。 若能化身一片枯叶,凭借风力,越过那道城关…… 他微微摇头,一手摸到袖中的香囊。 青竹旁点缀两朵梅花,绣纹有些磨损了,他本来日日垂在腰带下,被金叔说了一遭,小儿女太过缠绵,让他这老东西看不下去,他便把香囊藏入袖中。 还有五十里,便能见到她。 “关门!关门!” 站在大门处歇脚的人全挤进大堂,疾呼道:“流民要涌过来了!” 小二去拉了两边大门,几个满身泥浆流民钻进来,不少人被挡在门外,伸着一条胳膊腿,阻挡着不让关门。 离得有些远,有人潮冗杂,荀安看不清那边的状况,听同桌几人议论,前两日洪水冲断兖州沙坝,上万百姓流离失所,拖家带口一路走到京城,此处是豫州、兖州和京城接壤地界,不少流民往这儿涌来。 有个孩子在关门前钻了进来,大概爹娘还在外头,揉着眼睛直哭。 他只到旁人腰部,被推搡着一屁股摔倒在地。 荀安按了按腰侧配剑,还未动作,便见座中一翩翩公子站起,摇着折扇,遮住脸面,掩不住通身气度,头戴玉冠,身着雪白锦袍玉色云纹腰带,一个身影,芝兰玉树,儒雅风流,贵不可言。 他走过之处,人群侧身礼让,恐自身尘埃沾染贵人。 他伸手,让那孩子站起,环视众人。 穷山僻野,又是三郡通衢的要地,往来之人,都是风尘仆仆的旅人,盼着归家,自然怕流民生事。 他收了扇子,风采卓绝,倨傲和谦卑,温和与疏离,这些矛盾的特质竟同时显在一人脸上。 “诸位,相逢既是有缘。何不开门,让这些流民暂且歇脚。” 声音清亮,似珠落玉盘。 虽是商量的口吻,语气傲然,没有半分旁人讨价还价的余地。 气势威压太过明显,无人敢冲撞贵人,大堂内竟安静下来,半晌,才有一人反驳:“这些流民穷途末路,不要命的,说不定进来便要烧杀掠夺,咱几个兄弟是在文将军手下守了一年的国境,都想着归家过年呢,这位公子也体谅体谅咱们。” “本公子夜观星斗,今夜之后,雨过天晴,洪水亦会褪去。陛下励精图治,已着手拨款,重整漓河沙坝,重建冲垮的民居。外头的流民只有几十人,长途跋涉,已无力气,这驿站里定备下三日食粮吧,”他轻挑长眉,手中掂着满满一包银子,走近柜台后的掌柜,“这些银子,足够把这驿站买下来吗?本公子想要买下所有存粮,请在座诸君,一同享用。” “这大堂足够宽敞,还有二楼三楼的走廊,可再容纳数十人。大梁子民皆是同胞,过了今夜,他们便会自行离去。诸位忍心,让他们在暴雨中苦苦挣扎,活活饿死?” 墙角、梁柱旁、桌椅下,大堂内,几乎每个角落都蜷缩着人。 那公子做了好事,留下一包银子,把孩子交到他爹娘手上,便不知去了何处。 大门依旧敞着,似方才那场纷争没有出现过。室内空气浑浊,荀安打算出门走走。 雨小了些,走在屋檐下,不会溅湿了鞋面。若方才那公子所言不虚,明日,便能回京。绕过屋檐下或坐或站,蓬发垢面的人,他走到驿站背面,正好四处无人,凭栏听雨。 空气中有些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明日才是除夕,怎么有人燃放炮竹? 他转身,驿站的后墙根被人撒了些漆黑的粉末,连绵了一整面墙。 他伸手点了些,垂下修长的脖颈,鼻子轻嗅,的确是火|药。 作者:今天肯定算回来了吧?(骄傲脸) 感谢在2020-04-19 23:36:40~2020-04-20 20:42: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星泡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星泡饭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屋檐淌着水,围栏扶手凝着欲坠不坠的雨滴。 唯有墙角那处,石砖铺的地面干燥得诡异,盛着一滩火|药。墙上了黑漆,稍不留神,不会注意到。 这火|药的量,只需一簇火苗,三层高的驿站,会顷刻炸成颓垣断瓦。 他一时怔然,若这火|药一刻钟前便存在,那时雨势未减,定会被淋湿。 便是这一刻钟的事,流民进入驿站安置,有人趁机在后头撒了火|药。 如此大费周折,应该不是个荒诞的恶作剧。 一道凌厉的剑锋凑近他耳尖,荀安心中一凛,习武的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侧身躲闪。 几个蒙面人不由分说,举剑朝他袭来,他移步躲避,抽出腰间的玄铁剑,化解咄咄逼人的剑势。 两人被他斩杀,剩下四人,三人合上围攻。 另一蒙面人寻准间隙,趁他被同伴纠缠,难以分神,抬剑往他背心刺去。 “哐啷”声响,电光火石间,荀安解决面前一人,转身见一人伸着手,剑已掉在地上。 不远处,一公子全身隐在墙后,讪讪放下手里的弹弓。 干笑两声:“嘻嘻,你们继续,我路过的。” 嬉皮笑脸,整一个纨绔少年,与方才劝说众人开门放入流民时的君子端方大相径庭。 一持剑蒙面人,本就站在拐角附近,反应过来,立即持剑去追他。他利落越过栏杆,跑进驿站后的空地,边跑边把弹弓塞进袖子,“你别追我呀!说了只是路过,我又不会武功。” 说是这样说,身后那人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懂武的人很容易看出,那公子脚上发力,使着移形换影的轻功。 荀安早在蒙面人去追赶他时,眼疾手快把脚边的剑踢飞,专心与身旁一人缠斗,几个招式下来,将那人斩杀。 顷刻听闻噼哩拉啦的声响,却是那失了剑的蒙面人,擦了火折子,扔到火|药中! 荀安一剑了结了他,见墙角火药已经燃起来,火光四溅,来不及细想,他一跃而起,用剑把延展到围栏外的屋檐挑出个窟窿,顺势立到屋顶。 屋瓦碎裂,“轰隆”砸下,潮湿的碎瓦把火焰掩住。 屋顶瓦片失了支撑,纷纷划落,他一踏屋脊,衣袍翻飞,施施然落到地面。 驿站失了半面屋顶,后墙断瓦堆成座小山,把几个蒙面人和那摊火|药一并埋了进去。 “快,快快,帮我啊!别顾着耍帅!” 那公子竟还被蒙面人追逐,蒙面人见他腾出手来,放弃追逐转身逃走,他手上聚力,一剑刺去,那人倒地。 他过去拔起剑,那公子跟在他身侧,呱噪道:“哇你这么厉害的吗?小爷我救了你,也算救了个大英雄,就不用你报恩了。话说你方才一剑刺去,怎么刺得这么准?那你投壶是不是百发百中?教教我呗我也想要这种技能。” 荀安不想搭声,把剑伸入不远处的水塘,垂眸洗去血迹。 一掌摊开。 “干什么?”那公子抬眼望天,吊儿郎当。 “棉帕,你这种贵公子,定会随身携带,在下要擦剑。” 他不情不愿拿出棉帕,“有你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吗?” 荀安擦着剑,懒懒抬眸,“他们为你而来,我救了你。” “你还挺聪明?”他跟在他身后,接过沾着血污的棉帕,烫手山芋似的随手扔在水塘里,绕过后墙附近围成一堆的人群,走回驿站,“那我顺便告诉你,他们是谁派来的。是那个狗皇帝!” 荀安跨过门槛,头也不回步上楼梯,孰料那公子狗皮膏药似的,凑近他轻声道:“你怎么不问啊?我骂他狗皇帝,狗皇帝!你该骂我不忠不孝吧?或者你该有些好奇心吧?” “萍水相逢。”言下之意是你的事情与我何干。 “小爷我还非要告诉你了,与你那情妹妹孙婵也有关,你想不想知道?” 荀安已走到房门前,正要拉上门,闻言转了神色,抬眼盯着他。 本应多情温和的润泽桃花眸,正色时眼风如刀,让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陆匀之打了个寒颤。 真与他那不苟言笑的爹一模一样。 …… 漫天漫地皆是湿漉漉,孙婵坐在廊下的长椅中,顾不上礼仪,双手抱膝,侧头肩旁,这样更暖一些。 今日除夕,却无甚氛围,府中之人个个面有忧色,一大早,她和她娘一道,包了几盘饺子,等着今夜下锅,她娘便说累了,要去睡午觉。 几场暴雨,不知多少家庭离散,国公府已经回复平静,京城呢?兖州呢? 荀安今夜能否归来?按文昭玉所说,除夕是他的生辰,今日,是他的十八岁生辰。 正出着神,一人跑到她身旁,扣住她手腕,“婵姐姐,你跟我走。” 她看着微微喘气扒住椅子扶手的文昭玉,回想她冒冒失失闯进来,打断她的神思,是第几回了。 “你别发呆了,赶紧的,有个人你必须要见见。” “是谁?” “徐任大人。” 是她爹的旧日同僚,对先帝忠心耿耿,陛下登基后散尽家财不知所踪,重生后,她无意发现他在街角小酒馆内,欲对她爹行刺。 她爹那时却谎称没见过他,想来,他也知道先帝的计划,并为她爹坐拥一批强悍的死士,却不着手救三皇子而恼怒。或许不知,只是疑心,所以刺杀她爹要把背后的死士逼出。 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是知道些内情的。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容我先去问问我爹。” 文昭玉边走边说:“我这一个月来通过黑白两道放话,要营救三皇子,果然找到京城里藏起来的一批老臣。徐任大人说,他们寻过孙国公多回,无果,打算趁着水患之乱,今夜便劫天牢。所以我请他们见见你,或许你去解释一番,他们能理解国公爷的计划。” 孙婵只急匆匆吩咐了石献同往。 先前和文昭玉一道听说书的那座茶楼,孙婵跟着文昭玉的身后,穿过一道道垂着卷帘的门,左拐右拐,走到一阴暗处,攀着扶手踱步走进向下的楼梯。 一间地下室,三两昏暗烛火,坐着十几个人,大都胡子拉扎,身形瘦削,不修边幅。 骤然见到这场景,孙婵心里有些发怵。 为首一人甚为眼熟,只是憔悴许多,她福了一礼,“侄女见过叔父。” 李凌风登基后半月,便着手清算先帝着手提拔与世家对抗的士人,除了孙文远这种时时刻刻谨言慎行,无从下手的,其余人等很快被抓住把柄,判罪下狱。徐任等人自那时起隐姓埋名,在京城逃亡几月,相互联系建立朋党,打算今晚便起事。 拼上一条老命,也不能负了先帝大恩,让三皇子在天牢被活活折磨致死。 虽然孙文远侄女礼数齐全,他心中仍恨着孙文远那厮,先帝一死便装聋作哑,抱守富贵,侄女还嫁了李凌风的亲信兵部尚书。他面上沟壑深深,冷冷看孙婵一眼,拂袖侧目,“代罪之身,受不得国公府小姐之力。” “叔父休出此言,世事变迁,叔父与我爹的同僚情谊,永不会变。” 他嗤笑一声,连连指着孙婵,“这小女娃,何事学会那套官场场面话?定时那油里炸过的孙文远教的。” “都是真心话,众位叔父,你们都误会我爹了。”幽暗的灯火下,勉强能看清这些人的脸,一双双疲惫至极的眼睛,连日雨水,这地窖挖得好,没有积水,却一股子霉味,萦绕不去。 她叹息,解释道:“你们一无兵权,二无立锥之地,只有这孱弱的血肉之躯,这样贸然去劫天牢,无异于以卵击石。李凌风已经掌握了御林军,并把皇城守卫换了一遭,天牢也在他掌握之中。我爹已在搜集他的罪证,不日便可公告天下,届时出师有名,行‘清君侧’。叔父且耐心等待,相信我爹,否则只是白白送死,且让李凌风心生警惕。” “不必多说,孙文远早就投入李凌风麾下,贪恋荣华富贵,早忘了先帝的嘱托,如今又让这小女娃来劝咱们,放弃救出三皇子。”一人啐了口,反驳道。 孙婵轻轻摇头,“不是这样的,我爹一直想救出三皇子,为此夜不能寐。陛下登基以来,多少老臣成了刀下亡魂?他只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逃离京城,不要再回来,他独自一人去承担先帝嘱托。他下定决心,便决意把生死置之度外。” 众人沉吟半晌,一人道:“你如何让咱们相信?” 孙婵道:“无法。我今日来此一趟,全为了叔父们与我爹的旧日同僚情谊,若各位执意送死,我也无能为力。” “你们也该相信我爹的为人。” “各位大人,孙国公亲口许诺,会救出三皇子,你们便相信婵姐姐吧。”文昭玉劝道。 他们本是文官,年纪不小,口诛笔伐犹可,真要提枪上阵,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只是拼着一腔血性,要救出先帝爱子,此刻听了孙婵的劝,已生退缩之念。 孙婵问起另一桩事:“徐任大人,也是傅家的远亲,京城土生土长,定知晓宰相夫人之事。” 作者:火|药这段逻辑反复去世,大家能看懂就好~ 本文第一欢脱陆小弟上线——感谢在2020-04-20 20:42:12~2020-04-21 14:2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一个特殊的除夕佳节,上万百姓流离失所。 傍晚时分,天空澄碧,一如这个历经两百多年的王朝,昏碌的过往将被洗刷殆尽,一个崭新的太平盛世,正如旭日,冉冉升起。 皇帝陛下李凌风为了表现自己的勤政爱民,亲自前往城关安顿流民,居高临下,俯瞰一片苍茫大地,和蝼蚁般蜷缩着的草民。 他其实无需做什么,只需出现,便是能让言官笔录的事迹,自有人去忙前忙后。 他下了楼梯,走出城门外,奄奄一息的流民强撑着,对他俯首跪拜,一地脏兮兮的人,都是他的子民。他对着其中一个孩子伸手,“起来吧。” 小小的,沾满泥垢的手抓住了他的手,他眸色微变。 “大家都受累了,今日洪水退去,朕已拨下赈济款项,重建你们的家园。” 又是跪拜一地,流着眼泪鼻涕的人,称颂他是个好皇帝。 他又上了城墙,用手帕擦手,心腹还在清点流民数量,登基户籍,安排食宿,忠胜走过来,禀告道:“韶嘉郡主和文小姐已经到了飞槐庄,与徐任等人见面。” “有何动静?” “尚无动静。” 李凌风扔了手帕,鞋面轻点,把它碾进泥里,目光远眺,“好,继续盯着。” “宰相之妻,为当年的参知政事,现任扬州郡守陆珧之姐,陆邕。” 昏暗凄冷的地窖里,徐任干咳两声,回忆起那段往事:“先帝四岁继位,时任宰相傅允、镇西大将军文寻、文渊阁大学士陆章同为顾命大臣。陆家祖籍扬州,世代诗礼风流,文豪墨客辈出,位列当时四大世家之首。其小辈,亦行事洒脱,狂傲不羁,最富才名的,是一女子陆邕。” “她才华横溢,胸中经纬,不让须眉,五岁始随父进文渊阁,七岁参与编著《清河大典》,九岁献策抵御匈奴,后与世家子弟一道进入太学,成为太学破例接收的唯一女子。” 文昭玉问:“陆家盛名如此,为何后来会从京城销声匿迹?” 孙婵这一世及笄时,扬州郡守夫人遣人送来贺礼,是一整块价值连城的白木沉香。她当时还纳闷,自己家与扬州陆氏并无交情。或许他们虽然退守扬州,京城却一直留有眼线,一直在找陆邕走失的孩子,从傅祎当街大肆追杀她与荀安开始,便盯上了荀安。 “陆邕再富盛名,终究是个女子,十六岁嫁给当朝宰相,当时的相府嫡长子傅值,之后不再过问政事。当年的如日中天的陆家与傅家喜结秦晋之好,是轰动京城的一桩美事。” “陆邕先生一女,升平二十年,再怀一子,升平二十年的除夕夜难产而亡。” “没这么简单!”文昭玉反驳道,“若只是难产,为何宰相舅舅不许任何人提起她?为何她死后一年,陆家便全面退守扬州?那个孩子又去了哪里?” 孙婵道:“升平二十年夏季,全国大旱,是否与这个有关?因为这场旱灾,京城官员大换血,以我爹孙文远为首的许多地方官,升任京官。” 徐任干咳两声,点头,“那年不止旱灾,前宰相故去,现任宰相狼子野心,趁着民生大乱,先帝为赈灾之事焦头烂额,联络四大世家,密谋篡位。” “先帝四岁继位,顾命大臣一度功高震主,先帝处处受到掣肘。恰逢天降大灾,宰相请了江湖术士,添油加醋,说成君王无道,上天惩戒。先帝当时真如困兽,外忧内患四面楚歌。” 文昭玉附和道:“我好像也听爹娘说过,舅舅当年,曾有不臣之心,后来为何失败了呢?” “四大世家,同气连枝。唯一站出来维护先帝,维护正统君臣伦理的,只有一奇女子陆邕。她当时怀着身孕,感概生民身处水火之中,锦衣玉食、自诩贵族的世家之人,却不竭力救灾,只顾谋求私利。宰相带兵逼宫,她顶着大肚子舌战群臣,说服陆家维持中立。她作为傅氏当家主母,亲自拔除傅氏与陆氏尸位素餐的亲属,整顿吏治。当时的宰相年轻气盛,野心勃勃,仍不肯放弃。” 孙婵猜到了她会如何做,被偏爱的人,最懂得惩戒偏爱自己之人。整顿亲眷,只是杯水车薪,她用自己的死,在傅陆两家的心上狠狠划上一刀,让他们愧疚,他们的所作所为逼死了她。 用自己的死,换来这个王朝十多年的安宁。 所以陆家退守扬州,傅家气焰萎靡,宰相多年来未曾再有动作。 “她死得很悲壮,她自幼要强,样样不输男儿,便连死,也不差守土退敌视死如归的将军。她博览群书,懂得药理,暗暗用药让自己的身体虚弱,却不损伤腹中胎儿。最后几月,她的四肢枯瘦,肚子大得出奇,头发几乎掉光,容貌怪异无比。宰相爱妻,每次见了,要把近前伺候的人活活打死,却查不出何因。除夕那夜,她生下孩子,便力竭而亡。” “当时京中流传产婆之语,宰相当夜步出产房,眼中含泪,腮边有个牙印,深可见血。那夜之后,他不再有篡位之念,意志消沉,恍惚度日。陆氏之名,再不能在宰相跟前提起,否则,他会顷刻变了脸色,双眼通红状若厉鬼。时移事易,陆氏完全退出京城,朝堂官员几经换血,历经当年之事的人,或外放,或革职,或还乡,如今再也无人提起这段往事。” “原来如此,难怪我娘,她总是不许我问。舅舅每次到书房看了那副画,会非常低落。”文昭玉叹息道。 孙婵想起相府书房后的空地,有个简陋的坟墓,木牌写着“爱妻朝华之墓”,便问了句:“朝华是谁?” 徐任浑浊的眼里掠过一丝微弱的光亮,转瞬熄灭,恢复幽幽沉沉、古井无波,“朝华,是陆邕的小字。当年的大学士陆寻,嫌她不够文静,为她取了个淑静贞容的小字。她曾言,‘吾不愿做朝华,惟愿做阿邕’。” “朝华之草,夕而零落”,对这样一位挂念苍生的女子,小字“朝华”,的确有些小家子气。孙婵想到了,先帝对她的称呼是“阿邕”,而宰相是“朝华”。 “那个孩子呢?”她问。 “孩子……宰相自陆邕死了以后,便有些魔怔。听说,宰相每得了空,便到那孩子面前,看着他默默垂泪。那孩子在娘胎里有亏损,生下来身子不太好,要一直静养着,直到长到四岁,也无人见过,后来,到底还是养不活。自那以后,宰相,便更加消沉。” 养不活?孙婵与文昭玉对视一眼,看来其中秘辛,只有傅家之人知晓,外人都只道那孩子已经死了。 一切事毕,京郊空地搭建营帐,流民已经安置妥当。 李凌风从容上马,问身后之人:“陆匀之如何?” 忠胜骑马落在他身后几步,拱手回道:“方才有人来禀,失败了,五个虎翊卫,一并被杀。” 李凌风颔首,“本来也没指望这样轻易便能杀了他。听说,陆珧对他的教导,一如既往不拘一格,他只会一门轻功,便敢四处闯荡江湖。” “他为什么来京城,查到了吗?” “奴才无能。” 李凌风随意笑了笑,“若能查到,朕才怀疑其中有诈。他们陆家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 “陛下,是否要再派人去刺杀?” “等等吧,先去会会小雀儿。” 已经日暮,地窟里更无一丝光亮。 众人感慨唏嘘,孙婵附在文昭玉耳边道:“我怀疑李凌风遣人跟着你,你与他们接触,有些轻举妄动了,也许李凌风利用你把他们引出来。趁他今日去了城关安顿流民,咱们快散了吧。” 楼梯尽头的门有些响动,文昭玉上去打开,石献急着说:“小姐,陛下请率御林军,把茶馆一楼围了起来。” 果然如此,这样顺利便与这些逃亡罪臣见上了面,是李凌风想来个瓮中捉鳖。孙婵问:“这儿可有别的通道?” “有的,”文昭玉指了指一暗处,“那边还有一条楼梯,可直接去到地面。” 孙婵道:“好,你先带叔父们走,我去拖住李凌风。” 茶馆一楼的大堂,一如往常,说书人拍着醒木,滔滔不绝,座下众人拍手附和。 孙婵颤抖的手指攥紧了襦裙。 面上还是从容笑着,迎上一身常服的李凌风。 “陛下,好巧。”她行了一礼。 “是很巧,”大堂里灯火明亮,孙婵骤然见光,有些不适应,微迷了眼睛,见他状若无事环视一周,琉璃般的眼珠子倒映着她的身影,“婵儿妹妹今日怎么礼数周到?” 她扯了扯嘴角,“陛下说笑了,臣女一向礼数周到。陛下难得微服私访,不知所谓何事?” 他背手在身后,慢悠悠道:“朕,接到密报,此处有乱臣贼子聚集,图谋不轨,婵儿妹妹,你可有看见?” “臣女一直在这儿听说书,挺有意思的,并未发现异常。” 李凌风笑了笑,凑近她,炙热的鼻息呵在她脸颊,侵略意味太强烈,她强撑着不瑟缩起脖子。 “妹妹的身上,为何有些潮湿的泥土味?” 作者:大喇叭叭叭:本壶做到二更啦!!! 安安和婵婵甜甜的恋爱也要回来了呢 第65章 他侧头在她耳边,噙着冬日雨雪一般湿冷的笑,细长凤眼紧紧摄住她。 “妹妹为何在发抖?” “陛下真龙天子,气势迫人,”孙婵寒毛直立,退了两步,低眉敛目,“陛下日理万机,想必还有正事,臣女先行告退。” 她往右迈步,孰料李凌风伸出一条手臂,横亘在她身前。 “妹妹莫急,这一段‘陈胜吴广起义’颇为精彩,朕想请你一道听听。” 孙婵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暗自祈祷文昭玉和那些老臣走得顺利,不要被四处搜查的御林军逮住。 皇帝请人辟了大堂正中的一张桌子,请她落座。 台上的说书人说到一段秦末陈胜吴广起义,农民首领推翻暴秦,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呼”。 他讲得绘声绘色,孙婵略微心虚,身旁的李凌风却似没听进去,百无聊赖转着茶杯。 他看向她,慢悠悠道:“妹妹,他讲得可好?” “好。” “秦二世无道,赵高擅权,人人得而诛之。起兵造反,是替天行道,对不对?”面前少女强装镇定,卷翘的睫毛微微颤抖,看起来可爱极了,仗着一身华彩羽衣心高气傲的雀儿,到底心思稚嫩,一双眼睛从来撒不了谎。 “灭秦者,秦也,非天下也。”说书人语音刚落,忠胜便前来禀告,他点头,示意不必避讳孙婵。 “陛下,那十五个乱臣贼子已经抓到,打入天牢。文小姐,要如何处置?” 小雀儿登时变了脸色,杏眼圆睁,目光逡巡在他与忠胜间,李凌风转了转茶杯,“昭玉向来顽皮,好生遣人护送她归家,请文大人把她看好,不要轻易出门惹祸。” 忠胜应下,李凌风又道:“这茶馆宣扬惑众的妖言,封了吧,陈胜吴广的典故,大梁上下,不许再提起,有关书籍竹帛,一并销毁。” “妹妹觉得朕做得对吗?”薄薄的上下两片唇瓣轻启,语调似温过的清酒,却是渗了毒药的,引诱着强作镇定的少女,一同跌入层层炼狱。 “陛下,时候不早,臣女的爹娘还在府中,等着臣女回去吃年夜饭。” 孙婵站起,转身要走,被他拉住了手腕。 指尖冰坨似的冻得惊人,本来只是轻轻抓着,不知是否错觉,他似乎贪恋她手腕的暖意,掌心逐渐贴近,直到整个手掌把她的手腕牢牢握住。 “小姐!”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石献提剑阻拦,立即有人把他拦住。 他也站起,稍俯下|身子凑近她耳边,“婵儿想不想他们活着?若你跟朕去一个地方,他们,便能活得好好的,还能离开京城,安享晚年。” …… 不止担忧那几人的性命,李凌风铁了心要带她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石献先行离去,她爹肯定会派人保护她。而且李凌风是只笑面虎,最爱杀人不见血,狠厉藏在温和的面皮下,不会直截了当地伤害她。 他们并肩走在除夕夜的大街,夜空偶尔窜上一束烟火,绚烂地炸开,点点滴滴撒落人间。 撒成挂满树梢的彩灯,摊贩处藏着灯谜的花灯,还有碧波荡漾水面上璀璨浮光的河灯,也撒成民居里亲人围坐桌面上的烛火。 垂髫小儿高高挑着灯笼,从摩肩接踵行人的腰侧钻来钻去,银铃笑声清脆。 人很多,李凌风却挥退了所有侍卫,至少表面如此。 孙婵恍惚着,渐渐离开集市,走到河边,一个不留神,被李凌风扯到他身边,一个孩子拿着正燃烧的条状烟火与同伴嬉闹着后退,险些撞到她身上。 她抬头,正好对上他什么时候都猜不透的眼,眼里有五光十色的烟火,一簇簇炸开。 他握住她肩膀,待她站稳了,慢慢放开,双手移到她身后,姿势暧昧,像要抱住她。 头上一重,她眼前一片黑暗,原来他只是为她戴上披风的帽子。 修长的手指灵巧移动,为她紧了披风的系带,再整整帽子,露出一双又纯又媚的清亮杏眼。 她看清了他,淡漠的眉眼,瘦削的脸庞和紧抿的唇角。 从离开茶楼,他便再也没有笑过。 似笑非笑、看似谦和,实则嘲讽的面具脱去了,眼前是一个赤条条不加粉饰的,更真实的他。 孙婵想起来,小时候,他已经是个半大少年,对着他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儿,时刻端着皇室长子的威仪,虽然好脾气,却是十分不爱笑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呢?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一个篮子举到她眼下,满满一篮小小的河灯。 “老爷,夫人,放河灯祈福,来年定能喜得麟子。”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扑闪着大眼睛。 李凌风买了两盏河灯,河边的摆了张桌案,放了笔墨,可以往纸条上写下心愿,塞进莲花河灯里,随着水流飘去,以此祈福。 孙婵和他一道写毕,分别塞进河灯里,他没有要看她的纸条的意思,自顾自动作,点燃两盏河灯上的蜡烛,懒懒散散地蹲下,把河灯放进河里。 像在完成一项机械的任务。 孙婵也放了河灯,正想起身,听他开口道:“这是我第一次放河灯。” “若当年,我接下那盏河灯,就好了,不必晚了这许多年。” 孙婵不解其意,他没有起身的意思,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继续蹲着。 一个皇帝,一个贵女,蹲在河边呆呆望着灯火璀璨的河面,抱着手臂出神,多傻。 她微微挪远了些,怕身后来往的人群一个不小心把她踹进河里。 “你忘了吗?” 他微微掀了眼皮,一双总是遮了一半琥珀色瞳孔的眼,专注地望着她,孙婵竟然看到了,些许名为脆弱的情绪。 她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笑了一声,不再纠结此事,垂眸揪着手边的青草,举动有些稚气。 “陛下,今日没有宫宴吗?”半晌没人说话,孙婵蹲得腿麻,呆呆望向点缀着星星和孔明灯的漆黑夜空。 他也如此,抬起眼睛望向苍穹深处,有问有答,听着语气,却幽幽淡淡似并不想与她多说一句,“兖州水患,宫宴取消了。” “哦。” 又是静默,孙婵忍不住深思他哪里不对劲,大半夜的把她拉到河边来,又不说话,肯定也不许她走。 他们先前放的两只河灯已经飘远了,水流把新的几盏河灯推到他们面前,孙婵正望着水面出神,听他说,“别走了,好不好?” 别走了……肯定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她屏着气息,心中警钟大震。 “陛下何处此言?” “沈青松的夫人,不是你姐姐。你看破了我的计划,将计就计,让她嫁给沈青松,还把京城的财产都送给她,你们想要打点好一切,离开京城。” 他既能通通看破,想必十分笃定了,孙婵想了想,便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陛下,这样不好么?陛下手腕了得,做到了先帝多年都没做到的事,让世家逐渐式微。我们国公府就此退出京城,不再参与朝堂纷争,陛下便再也没有掣肘。”她隐下了要救出三皇子再走。 他却摇头,孙婵侧目,可以看见他一排梳子似的浅色睫毛几番扬起又落下,“我的手段不光彩,但是我做到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父皇直到驾崩前仍惦记着的事情,我用几个月便做到了。父皇做不到,三弟也做不到,为何你们还是看不上我。” “陛下多虑了,我们相信,陛下会是个明君,往后,大梁会海晏河清,百姓和乐。所以,我爹自诩完成了使命,年岁渐长,力有不逮,想要回乡养老罢了。” 他固执道:“若是登基的是三弟,孙国公会高高兴兴地留下,辅佐他。” 既然他如此认定,孙婵也再无可劝,况且,他说得本就是事实,他们在博弈,清楚对方手上有多少筹码。 气氛再次胶着,孙婵隐约觉着腿麻了,露水沾湿的草地,似有小虫子钻过她的绣鞋,在她的腿上游走。 一大朵烟花,在对面的河滩上炸开。 继而三三两两的小烟火燃亮夜空,你方唱罢我登场。除夕这夜,也有贵人乘舆夜游,观赏焰火。 李凌风站起来,微微屈膝俯身,伸着一条手臂供孙婵借力。 孙婵本想自己站起,微动一动,双腿便似万条虫子啃噬,只能抓住他的手臂,摇摇晃晃站起。 一时还放不开。 她略微尴尬,避开眼睛,看向对岸绚丽的烟火。 火光照亮了少女明艳的面容,李凌风一手供她支撑,一手摸进袖里。 栖凤宫中的一蔟梅花,已经干涸了,花瓣蜷缩,色泽反而更加浓丽,他把花枝簪进她的鬓发。 鬓云欲渡香腮雪,韶光恐见花颜惭。 “婵儿,做我的皇后吧,我们共享这太平盛世。” 她的惊讶的神情很是有趣,他早已做好准备,她一张檀口,会冷笑,会嘲讽,会说出羞辱之语。 但她一幅见鬼似的神情之后,反而抓着他的手臂微微侧过身子,脑袋垂下,若非身体离了半寸,就像整个人埋入他怀中。 “这糖葫芦多好吃啊,你这闷葫芦竟然不爱吃?……我都好多年没来京城了,都忘了这集市有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欸欸欸,那边有杂耍,小爷我要去看看。” 他面向河岸,两人从他身后走过,其中一公子叽叽咋咋,说个不停。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想回头看看。 却被她攀住了肩膀。 第66章 孙婵紧紧抓着李凌风的手臂不许他回头,眼睛乱转,心中拼命想着对策。 谁能想到,李凌风说了那么一句疯疯癫癫的话后,她竟从他身后看见了一月未见的荀安。 他与一华服少年并肩而行,一张俊脸冷若冰霜。他看过来的一瞬,她眼疾手快垂头,借李凌风的身躯躲避他的视线。 今夜可真是见鬼了,荀安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在这么个场景下撞着他,她紧紧抓着李凌风的一条手臂,他的手还停留在她的发鬓,不知簪上了个什么东西。 而且,不能让李凌风看见荀安,他可能记得陆邕的长相,若是对荀安生了疑心,会徒惹麻烦。 不知荀安有没有看见她,还是先应付了李凌风,回去再好好解释,荀安这人还是比较好哄的。 打定主意,她低着头余光望身侧看了一眼,两个公子已经走远了些,装作若无其事,推搡着李凌风往反方向走。 “陛下,夜寒露重,臣女体弱,又还未用晚膳,有些头晕。不如找个地方歇歇脚,咱们再商议……方才之事。” …… 大概是今夜长街热闹,繁杂的烟火气息感染了这位久居深宫的皇帝,他竟提出要尝一尝路边摊。 孙婵怕荀安再次折返,哪敢在街上乱逛,便称自己饿极了,想吃樊楼的酱肘子。 他也极好说话,由着她去了。 他们在樊楼三楼的雅间落座,小二上了满满一桌菜,孙婵心不在焉,小口夹菜,时不时望向楼下。 “多吃些。”她回神,碗里摆了一大块鲜嫩的肘子肉。 “多谢陛下。”她打算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便放了筷子,正色道:“陛下方才所言,臣女便当没有听到。陛下与皇后娘娘青梅竹马之谊,皇后娘娘还怀孕了,陛下该好好对她。” “她可从来不把自己当皇后,”他自嘲轻笑,“抱着傅家嫡女的身份,对我颐指气使,也从未把我当夫君看待。婵儿,当年我为了争取世家支持,求娶皇后,实在是迫不得已,你会怪我吗?” “如今她的皇后之位,就像世家的门楣一样名存实亡。婵儿,你才是我心中属意之人。如今朕大权在握,想求娶一位品行高洁的女子作为皇后,如何不可?” 孙婵摇头,话锋犀利,毫不留情把他粉饰太平的遮羞布撕烂,“皇后没有利用价值了,陛下便想把她弃如敝履,换一位听话的,更能帮助你的皇后。陛下心中,何曾属意过什么人?怕是只属意你自己。” “你希望我做皇后,是看中了我爹背后的势力,看中了我母家无人,孙家不会变成第二个把持朝政的傅家。这样想想,我做皇后,真是太合适了。” 他的面孔生得规整,面无表情时,有种欲望都满足后,万事不再上心的餍足神态。 偏偏胃口大得像饕餮。 她咬了咬唇,望着他冷淡的神情,劝道:“可是陛下,人心肉长,你与皇后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难道全是假的?你有什么不能拿来算计?亲情、友情、爱情,算无遗策,算到最后,你才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为何不好好珍惜皇后?她少年时,便属意于你,亲自开口求了宰相要嫁你,虽然那时我才十岁,这些事都是记着的。陛下如今已打压了世家,是大梁真正的皇帝了,对皇后娘娘好一点吧,她才是一心爱你之人。” “至于我们孙国公府,会退出朝堂不问政事,陛下大可放心。” 挺好玩的,从未遇过风浪的小雀儿,一本正经地教他这只丛林里厮杀出来,还带着一身淋淋血痕的野兽人生大道理。 他叹息般轻笑,为她倒茶。 “婵儿当年还小,并不知道其中秘辛。朕贵为天子,也不过是浮萍一般命运漂泊的芸芸众生之一,拼死挣扎,也只能苟延残喘。朕从小便懂得,想要什么,只能去争、去抢。” “不,不是的。陛下是想要的太多,因此不如意。陛下想要琴瑟和鸣的妻子,又想要世家的支持,哪有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 “若你站在朕的身边,便能两全其美。” 太过胡搅蛮缠,孙婵觉着简直不能和他说到一块去。 “我绝不会入宫为妃,请陛下死了这条心吧。若你执意逼迫,我爹会和陛下争个鱼死网破。” 他没有看她,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何必呢?婵儿,何必呢?你该知道,朕想要得到什么,会豁出一切,不择手段。你爹的本事不小,那就看看他是否能护住你,和你的娘亲。” …… 孙婵被他亲自送到府门前,发了一身冷汗。 他刻意提到娘亲,肯定不是随口言之,其中深意,她不敢细想。 “婵儿,朕希望你好好考虑,虽然强取豪夺也不是不可,朕总归希望得到你的真心。”分别之际,李凌风为她摘下帽子,眼神停留在她的鬓发一瞬,才对上她的眼,“快回去吧,你爹娘等着呢。” 恍惚踏过房门,正门后一群小孩子在嬉闹。 “荀安哥哥,荀安哥哥给我糖!” “我也要我也要!” 她的一颗心似从腐朽的泥土里开出花来,墙外有烟花升起,映照着如玉的容颜,明明灭灭,她的心里也有烟火在升腾,绚烂地燃烧,星星点点璀璨坠落。 他手上拿着一包东西,弯腰分给每个孩子,大概是一包糖。 是方才在集市买的吧,转瞬她身体冰凉,寒意弥漫四肢,方才李凌风送她回来,动作暧昧,还说了那些话,不知他听见没有。 她想笑着迎上去,说一句,“荀安哥哥我也要糖”,却见他动作一顿,继续摸着小孩子的脑袋,给他们分糖,眼神都没给她一个。 每次对上荀安,她就异常挫败,曾经追求她的公子有如过江之鲫,他却总是等着她走过去,清冷得不行。 她贴过去时,他也柔情蜜意的,她离远了些,别指望他能主动过来,这让孙婵患得患失,总觉得他们的关系全靠她不要脸扒拉着,一点都不牢固。 骤然分开一个月,再见时,更是近乡情怯,不敢靠近。 孩子们见了她,纷纷迈着小短腿过来行礼,一个个跑得脸蛋晕红,孙婵拿了包碎银,分给他们。 那人却没有过来。 方才跟李凌风斗智斗勇累了,她心里不爽快,此刻也不想强装好脸色,随意应付了叽叽咋咋的孩子,冷着一张脸走进后院。 爹娘在祠堂祭神,在后院摆了饭,见了她招呼她用饭。 俞氏道:“怎么跟昭玉逛到这样晚?不知道今夜要吃年夜饭吗?” 她爹挤眉弄眼的,她被李凌风带走这事,没有告诉她娘。 “娘,长街热闹,便逛得久了些。”她挽住娘亲的手臂。 她嗤笑一声,“多大的姑娘了,还这样贪玩。”她看向她的鬓边,问:“你这戴的是个什么,这样艳俗的颜色,你不是最讨厌的吗?” 孙婵后知后觉,摸向发髻,摘下一簇干枯的梅花。 她怎么忘了,这是李凌风方才簪到她头上的,她便这样大摇大摆上街,就像个跳梁小丑。 她把花扔到地上,踩了两脚。 正好荀安走进来,看见地上的花,抬眸看她一眼,有些诧异,继而向爹娘问安。 孙婵拧巴着不看他。娘亲招呼道:“总算人齐了,都落座吧,都巳时了还未用饭,我这心里饿得心慌,真是随不了你们年轻人闹腾。” 不忘加一句抱怨:“荀安他风尘仆仆的,来往益州为咱家办事,好容易回来了,还等着你到现在才能坐下吃饭。” 孙婵无力反驳,“嗯”了几声。 他们一家人吃饭向来是围坐一桌其乐融融的,如今加了个荀安,桌上摆了四幅碗筷。 爹娘自然落座,还剩两个挨着的位子。 孙婵心里有些别扭,想和娘亲换个位置,忖度一番,还是按下这个念头。荀安第一次和他们一起吃年夜饭,她不该在这时候使小性子,让他处境尴尬。 落座之后,婢女送上滚水烫过的帕子擦手,孙婵看着荀安比白帕子更白上三分的手,接过帕子,对侍女颔首道谢,乖巧又礼貌的样子,轻哼一声。 说来好笑,他们没有说话,面上却未显露半分不合,各自微笑着,爹娘不知道他们平日的相处方式,倒以为一切如常。 “来,今天的大鸡腿,她爹就没有了,婵儿和小安一人一个。” 娘亲起身为他们夹菜,外面有烟火炮竹和孩子嬉闹的声响,孙婵觉着有些热,看着那油淋林的大鸡腿,略有些反胃,毕竟才吃完一大碗油淋林的酱肘子。 她用筷子夹了鸡腿,送到她爹碗里,“还是我爹吃吧。” 吃了几口饭,满桌的鱼肉她不想再看一眼,便放了筷子,敷衍地笑道:“爹、娘,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没等他们反应,便起身离开。 “这孩子,你回来前天天念叨着,这人回来了,反而不说话了,真是奇怪。”娘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孙婵加快脚步,觉得自己耳根和头顶都冒着热气。 作者:荀安从婵儿的剧本消失的第十五集 ……两人终于见上面啦! 少男少女的爱情啊就这么青涩且烦恼 第67章 “三弟,这是哥哥攒了多个月的月俸,为你打的一杆红缨枪。” “父皇铁了心要把你送去军营历练,我劝了几回,他便斥责了我几回。” “三弟,你在外,一定要保重,你是皇子,不需要事必躬亲,遇险时可躲在旁人身后,你的平安,比一切都要紧。” “三弟……三弟……” 做了八个月阶下囚的李凌舟睡梦中眉头蹙起,李凌风不想承担把亲弟弟折磨致死的罪名,吩咐狱卒用刑后先往伤口上撒盐,待伤口流血化脓,再用药包扎,如此往复。前几日受了一顿鞭刑后,他便发了高热,躺在木板上,走马灯似得回想着二十年人生里的一幕幕。 离开京城前,他一直是个好兄长,父亲对他们这些孩子都不甚亲近,他当时年纪不大,却尽力伸张稚嫩的羽翼,把他们护在身后。 所以他对他从未设防,从未想过他会用阴谋诡计构陷他。 “三弟。” 他睁眼,分不清梦里梦外,应该是梦外吧,梦里的皇兄虽然寡言,神色却一直是和煦的,不是像现在这般,脸上似虚浮了一层笑意,皮笑肉不笑。 他张了张嘴,想唤一声“哥哥”,却只是颤抖了嘴唇。 他是大梁的皇帝陛下,不是哥哥。 “三弟,哥哥也不想这么残忍,”他看着他包扎好的左手,惋惜道,“若你主动交出那块玉佩,也不至于毁了这一只手。若你承认我为国君,封王拜相,哥哥何曾不能满足你。” 他双目赤红,盯着坐在床边云淡风轻的他,“你是乱臣贼子,不是国君。” 他的目光似利刃,李凌风不想委屈自己面对这样的目光,抬手盖在他的眼睛上,“孙文远拿到了那玉佩,毫无动作,连他都不再竭力救你,你还指望,哪个忠于先帝的老臣会来救你呢?朕励精图治,他们,都会投入朕的麾下。” “若真是如此,我祝你永远高高在上,永远不需承受亲近之人的背叛。” 皇帝收了手,捻去掌心的濡湿,挥袖起身。 “当然,朕不会经历背叛。”因为朕不会对任何人付出真心。 “今日除夕,皇弟也多年没回京了,怕是忘了京城习俗,除夕夜要吃一顿团团圆圆的年夜饭。朕请人备下了,就不陪你用膳了,怕你看到朕这张脸,会吃不下饭。” “为何要专程过来羞辱我?” 他回头,“突然想到,朕最爱的弟弟,执意要和朕作对,是自取灭亡。定是没有下一个除夕了,便想来看看你。” …… 京城上空连绵一片烟火,宫里头也热闹得很。 取消了宫宴,内侍们乐得清闲,难得一日休憩,聚在角落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互相恭贺新春。 李凌风拖着寂寥的影子,徒步走过长长的宫道,不理道路两侧宫人的问安。 十八年前,升平二十年的除夕,父皇处在外忧内患中,脾气极为暴躁,三弟无意闯进御书房,被他狠狠抽了一鞭子,张着缺牙的嘴哭得撕心裂肺。他过去把三弟抱在怀里,生生受了父皇的一顿鞭打。 月光下,他的手呈现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手背一道陈年鞭痕,清晰可辨。 尔虞我诈的官场争斗里浸淫多年,他似乎丧失了常人的七情六欲,连悲痛的过往也不能刺伤他,只剩满心嘲弄,那时候多傻。 “陛下,奴才在河滩下游把河灯都截了,这张是郡主的字迹。” 李凌风拖着一道寂寥的身影回到寝殿,忠胜送上一张纸条。 “一愿爹娘康健,二愿郎君千岁,岁岁长相守。” 两行清丽端正的小字,薄薄一张纸条被皇帝捏在手里。 “郎君……”他沉吟一声,两指把纸条揉捏成团。 他脱了靴子,执了书卷斜倚枕榻,半晌随意问道:“皇后今日如何?” 忠胜从门外进来,“今日似乎清醒了些,一直念叨着陛下。奴婢称陛下在参加宫宴,娘娘不再纠缠,这会儿怕是睡下了。” “朕今日乏了,明日再去看看她吧。”他打了个哈欠,放下书卷走入内殿。 鲛绡轻帐垂下,李凌风闭上双眼,闻到一股子鹅梨帐香。 他的寝宫,一直没有任何熏香,他的饮食习惯、生活作息,没有任何明显的特征,因为指不定什么偏好,会成为有心之人攻讦的漏洞。 这会儿却有悠悠的暖香,和孙婵身上的有些相像。 他本半梦半醒,一只柔荑触碰他的脸颊,他张开双眼。 一美貌女子,衣衫半褪,香艳地斜倚床头,如水眼波凝望着他。 见他清醒,不急不徐跪在地上,垂首道:“参见陛下,奴婢庭欢,是慈宁宫太后的婢女。” 他认真看了看她的脸,鹅蛋脸型,两颊绯红,故作镇定,长睫下的一双娇媚杏眼却出卖了她的不安。 手肘撑起身子,他伸手捏了她的脸颊,捏了一手滑腻软肉,不算温柔地抱着她倾倒床榻。 …… 孙婵走到池边的凉亭,坐着散了会热气。 冷静少许,径直往厨房去。今夜烧火丫鬟们煮了年夜饭,便可去休息,是以厨房无人。 她在柜里翻找出一把长寿面,闻了闻,大概还能吃。用大锅烧水,再把面放下去,一排五颜六色的调料,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各撒了一勺。 先前在静枫庄的陈伯家里,她曾下过一次厨,还被荀安嫌弃一番。现在陈伯媳妇的教诲已经忘光了,做成什么样她心里没谱。 掀了木板锅盖,蒸腾的雾气冲得她睁不开眼,她愤愤得想,不管做得怎样,若他敢说一句不好,以后别想她再下厨! 小辣椒切了两只,韭菜切了一把,姜葱蒜末并放下去,再淋上一勺热油,香气扑鼻。 就是这颜色红火得有些吓人,她被熏得直打喷嚏,睁不开眼睛。 她把一大碗面放进托盘,棉布盖好,放在灶台上。 回房泡个热水澡,洗去一身油烟味,凝脂玉肤细细涂抹了去岁梅花和寒露掐成的香膏,穿了轻薄的银红绉纱衫和雪缎襦裙,对镜自照,自诩婀娜多姿,散着一头半湿的长发走出房门。 这年夜饭要一直吃到半夜三更,一边吃一边有丫鬟把冷了的菜撤下去,换了热的上来。孙婵来到饭厅时,只见爹娘二人对坐。 她不好意思直接问荀安去了哪里,坐下陪爹娘说了一会话。 娘亲说明年这个时候,他们应该身处益州了,她多年未见的姐妹,也不知道现在如何,总归过得没有她好。 孙婵边支支吾吾应付,边看着窗外越来越浓重的夜色。 小孩子们吵闹的声音也逐渐消歇,空气中不再弥漫着一股烟火炮竹的火|药味儿。 荀安那傻子会去哪里呢? 他今晚与一话很多的华服公子并肩而行,那公子是谁? 她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他的身世,很快便不是秘密了。 “婵儿你觉得呢?”娘亲殷切地看着她。 她回神,“觉得什么?” “你和小安的事。本来我想着回了益州在为安排成婚,你爹却说,还有些事要留在京城处理,这样拖着也不是个办法,不如,为你们择一良时,近日成婚?” 孙婵心神不定,语气有些敷衍,拍了拍她的手,“娘亲,不急,不急,在京城人多眼杂,免生事端,还是回了益州再说吧。” 她多说了两句,便告辞了。 问门口的婢女有没有见过荀安,她回道,荀安公子走时问了小姐,应是往厨房去了。 孙婵立刻前去厨房,乌漆嘛黑,灯火熄灭了,并没有人。 月光昏暗,她隐约看清了那个盛面的大碗还摆在灶台上,没多想便转身离去。 冷不防被抓住了手腕,跌入一个炙热的怀抱。 她只紧张了一瞬间,在她闻到淡淡的青竹气息之前。 那人把双手抱着她脊背,抱得很紧,她发现他的呼吸中有浓重的辣椒味,盖过了清淡好闻的青竹味。 她的思绪正发散到天际,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怎么头发还湿着?” 爹娘都没看出来,他怎么知道的?也对,他用手摸着呢。 “只有一点点湿。”她双臂抱着他的脊背,侧脸蹭在他的颈项旁。 抱了一会儿,孙婵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想从他怀中退出来,却被抱得更紧。 “喂!”她揪他背上的肉。 抱着自己的手臂微微颤抖,她贴着他的耳朵问:“你怎么啦?” 他不答,她一路擦过他的耳畔、脸颊、鼻子,寻到他的唇。 “好烫!”她推开了他。 蜡烛被重新点燃,荀安眼里的水润几乎满溢,棱角分明的唇红肿似两条腊肠。 孙婵看着空了的面碗,比记忆中红一些的汤底,略为心虚地笑得前仰后合。 碗里的面没了,只飘着满满一层辣椒碎。 见他脸色有些不好,她忍笑过去抱他,被他侧着身子推开了。 “好好好,没事儿,你还是全京城最帅的公子。”她搬了水缸的盖,舀了一碗冰凉的清水,送到他嘴边。 抬袖为他擦去额上的汗珠,她还有些忍俊不禁,“这么辣,吃一口就好了,干嘛要吃完?” 他抬眼瞪她,她求饶道:“好好好,我不说了。” 第68章 他的嘴唇渐渐消肿了,嫣红润泽,呈现出一种玫瑰膏脂般的透明质感。 孙婵想上前咬一口,是否会有玫瑰清香四溢。 只是想想,毕竟他现在眼尾飞红,一幅被欺负的小媳妇模样。 她展臂抱他,抱得很紧,让他对她连日来积聚的思念感同身受,气息缱绻落在他耳畔,“我好想你呀,真的好想你,你想我了吗?” “没有。”他嘴硬,双手却很诚实,搂着她似要把她融进骨血中。 孙婵爱极了这样的缠绵,双手划着他的背,“蜀道艰难,路上是不是很辛苦?不对啊,感觉你还长了些肉呢。” 静静抱了一会,她想起那面,问道:“你怎么知道,那长寿面……是给你做的?” 他把她拉开少许,直视她双眼,眸中水光闪烁,糅合了欣喜和羞涩,说话前,深吸一口气,“今日除夕,是我的生辰。” “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了,回京的路上,偶遇扬州郡守之子,他说,他为寻我而来,我是当年相府走失的公子。” “哦……”孙婵的心情略复杂,虽然本就打算告知他真相,总还是担心,他们的身份调了个位置,他会不会一如既往,对她满腹深情。 她默默推开他的手,侧身扣紧闭的雕花木窗上的木屑,闷闷道:“你知道就好。” 耳畔贴近一股炙热的气息,却是他从身后抱着她,火热的吻落在她的脸颊颈侧。 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更被他抱紧,一手拧着她的下巴迫她转过头来,吻上了她的唇。 她肖想了许久的唇,主动贴上来,这个深吻的姿势,让她想起了手帕上常绣的样式,两只交颈缠绵的天鹅。 肯定是他的嘴里还有些辣椒油,否则,她怎么会整个嘴巴都麻了,浑身发软,只能一动不动被他禁锢。 她向来是主动的一方,不满此刻身受钳制,挣扎着从他双臂里脱出一只手,附上他的脖颈,不客气地揉捏发烫的耳垂。 他轻哼一声,睁眼时一片水光颤颤,轻咬一口她的下唇。 她霎时懵了,被他一手捏着下巴张开嘴巴,被他侵入,把她方才用来漱口的薄荷清露席卷一空。 她脑子里瞬间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虽然……她前世成过婚,却不知男女还能亲密到这一步…… 她转身,整个人埋进他怀里,不肯抬头,她的脸热得像要烧起来,不能让他看见。 他的胸膛震动,闷笑几声。 过了一会儿,孙婵平静下来,开始纳闷他为何换了个人似的,似抱怨又似撒娇:“你可长本事了,知道自己不仅是个小侍卫,便敢对我动手动脚了。” “若是没有你,我觉得自己挺好的,孑然一身,来去自如,可是我遇见了你啊,你让我自卑,你什么都有,让我觉得我的感情其实一文不值。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原来能配上你,我真的很开心。” 一开始还竭力维持平稳的语调,说到最后,竟然近乎哽咽了,孙婵想抬头看看她的表情,才动一动,便被他双手摁着脑袋摁回他怀里。 “嗯……”她整张脸牢牢贴着他的衣襟不得动弹,呼吸不畅,声音闷闷的:“那你打算怎么办?” 打算回去做傅家的儿子,还是继续做她身边的小侍卫? “你想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他的心脏跳动得很快,孙婵能感受到他炙热的血液在皮肤下流淌,“只要你不离开我。” “你个傻子,这句话该我来说才是。”她拍拍他的手臂,抬头望着他清澈的眼,“不许再说这种话了,你该记着,你那么好,是我怕你离开。” …… 孙婵的房间里,她挥退丫鬟,请荀安读了他母亲留下的信。 他神色平淡,却看得极认真,字斟句酌,短短几十句的信看了半个时辰。 孙婵从身后抱着他脖子,与他一起看,读到“娘希望你做一个怀瑾握瑜的谦谦君子”,还是感触万分。 他的娘亲陆邕,真是天底下第一潇洒随性的女子。 她对他说了陆邕当年之事。 “宰相病重已有半月,皇后有孕闭门不出,傅氏一族,摇摇欲坠,无人撑起门楣。你要如何抉择?”她在他耳边呵气如兰。 他握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他身旁坐下,抱着她久久一言不发。 “虽然,我们已经决定了要回益州,但是,若你想回傅家认祖归宗,我们可以另作打算。只要我们都不放手,总能有以后的。” 她觉得自己十分善解人意,说完这句话,便忍不住偷看他的神情。 他还是一脸淡漠,平静道:“陆匀之说,扬州郡守陆珧知道我还活着,遣他来京带我回扬州,我拒绝了。他们是我的亲人,我却毫无印象,对他们没有丝毫感情,傅家陆家如何,我全然不在意。我只知道,我不能离开你。”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太冷漠了?”他有些紧张。 “怎么会呢?”她欣慰笑道:“你能把我看中最重要的人,我太开心了。看你娘的信,她那么决绝地从权力争夺中抽身,定是希望你能远离那些纷扰,自由自在地生活吧。现在这样就很好,她在天之灵,也会为你欢喜的。” 他长指蹭了蹭她鸦羽长睫下的脸颊,泛起的酡红,原来不是胭脂,是从她白瓷般的皮肤下透出的娇媚。 他请她坐到梳妆镜前,动作生疏地为她梳顺了长发,镜面映着玉面公子轻拧长眉。 “怎么梳发髻?”他无从下手。 孙婵有些疑惑,大半夜的,为何要梳发髻?转念想到,也许是这傻子想出来的情趣,便略为指导两句,心中还有些期待。 他的手指穿插在她发间,发尾漏了缕长发,头顶鼓起个小包,他都跟自己赌气似的全然撒开,再笨手笨脚地收拢作一束。 孙婵端正地坐着,觉着脑袋有些累了,他的手为何就不累呢? 头发忽然被扯得一痛,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打了个盹,脑袋前倾,还被他抓在手中的发自然被扯痛了。 他手里捏着个发髻半成品,不满意,又重新扎了一遍,孙婵忍不住娇斥:“你好了没有?” 他不说话,只在她乱动时制住她的头,清冷的一句:“别闹”,她瞬间没了脾气。 过了许久,他终于扎出了个满意的发髻,竟从袖口摸出一把盛放的梅花,一朵朵簪到她发髻上。 孙婵被他这认真专注吓醒了,心里诡异得发毛,他太反常了,不知是不是在河滩边看见了李凌风为她簪上花枝的一幕。 发髻上插了一圈的艳红的花,像戴了顶绮丽的花冠,整个人像只招摇过市的花孔雀。 镜子里的他欣赏的目光让她不寒而栗,荀安这审美是不是有那么些问题呢? “快到子时了,我们走吧。”他牵起她的手。 “去……去哪?”顶着这个春日能招蜂引蝶的发髻? “去放河灯。” …… 除夕夜京城取消了宵禁,半夜三更,往日早已陷入沉睡的街道,此时人流如织,车水马龙。 相较几个时辰以前,街上没了老少,只有与他们一样的青年男女,三三两两,结伴同游,夜色更浓重,也更旖旎。 空气中还有些未消散的烟火味儿,孙婵被荀安牵着手,走过铺了一层昏黄灯光的路面,莫名其妙,就是止不住地笑。 从他没有带她走正门,而是抱着她飞过高高的围墙开始。 他精致的眼斜睨着她,她立刻收了笑,欲盖弥彰咳嗽几声。 “你是不是看见了?” 他哼了声,傲娇转头,却收紧了她的五指。 “他是皇帝,狠心毒辣,他才不会喜欢我呢,我和他周旋一阵,可太累了,需要荀安哥哥安慰。”她踮脚凑到他耳边,悄声道。 出门前她极为嫌弃满头的花,执意戴上面纱,遮住面容,这会儿笑弯了一双杏眼,狡黠地看着他。 正好走到人烟稀少处,他飞快扯下她的面纱,往红唇上亲了一口,立即面不改色移开目光,把面纱整理好。 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河滩边幽静无人,方才她与李凌风站过的地方,荀安竟从袖口摸出两盏河灯。 孙婵忍不住也上手去摸他宽大的袖口,问:“你这袖子怕不是个百宝箱?还有什么宝贝?” 他把河灯塞到她手里,又把手伸进袖子,“还有个火折子。” 孙婵笑了几声,顺着他的意思把河灯里嵌着的纸条展开,只是思来想去,也不知要写什么。 先前已经写了两个愿望,也是她仅有的两个愿望,不知重复写一遍,河神娘娘有灵,会不会觉得她啰嗦。 荀安也捏着笔,无从下手。他们在案前楞了半晌,相视而笑。 “这样吧,我最爱的一句诗,咱们一人写半句,一定会长长久久相知相守的。”孙婵拿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可行,在自己的纸条上,写下“愿得一心人”,扬在他面前,“下一句是,白头不相离。” 她边把纸条塞进河灯,边解释道:“卓文君追求司马相如的典故,你应该听说过。这句诗出自《白头吟》,是司马相如中年发迹后变心,卓文君愤慨之下所作,使司马相如忆起当年恩爱,杜绝纳妾之念。” “我从小看着爹娘恩爱,一生一世一双人,亦是我的原则。”她说完,催促着他写下下半句诗,一起把河灯推进河里。 平静的河面,只有两盏孤零零的河灯,时而分开,时而被水流推到一处,难舍难分地往河流下游飘去。 他把她抱得很紧,郑重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我记住了。” 第69章 新安二年大年初一,皇帝把慈宁宫的一名宫女册封为赵贵人。 他登基近一年,只有一位发妻,皇后傅韫。如今皇后有孕,他要另册妃嫔,况且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女,不会对皇后造成威胁,言官都表示理解。 册封礼在太后的慈宁宫的举行,锣鼓喧嚣,据宫人传闻,皇帝喜爱这位赵贵人,破例许她妃位仪仗,种种规制,比皇后当年入皇子府要盛大许多。 这消息不知怎得传到闭门静养的皇后的耳里。 她推翻了宫女递到嘴边的药碗,抓了把剪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冲撞着围上来要按住她的宫女,赤着脚跑出了栖凤宫。 宫人内侍没有得令,不敢拦她,诚惶诚恐跪了一路。 赵贵人正接过太后手中的玉册,垂头眼波婉媚,盈盈道谢,被闯进殿中的皇后一巴掌扇倒在地。 皇帝眸色微变,殿门外跪了一大群一路跟来的宫女。 皇后居高临下,蓬头垢面,衣衫多日没换,隐有些腐臭味,赵贵人锦衣华服,跌到在地,眼里水光粼粼,楚楚可怜。 皇帝却是个念着夫妻情分的好皇帝,他先去扶住打了人一巴掌后反倒自己体力不支摇摇晃晃的皇后。 “韫儿,你怎么了?”他在她耳边柔声问道。 “李凌风,你敢瞒着我把这贱人册为贵人!”她似是完全清醒了,又似乎没有,她从前最在乎世家嫡女的仪表,怎么可能容忍自己这副糟蹋的模样。 皇帝一手把她控诉他的手指拉下,一手擦去她眼下的泪珠,安慰道:“韫儿莫急,你身子不适,受不得风的,所以朕没有让旁人去惊扰你。” 赵贵人早已从跪在他二人面前,此刻也恭敬道:“皇后娘娘,奴婢只是妾室,会尽力侍奉陛下和娘娘足下,万万不敢惹娘娘生气呀。” “啪!”又是一个清脆的巴掌声,皇后声泪俱下:“滚!谁要你的侍奉!” 在场的除了皇帝太后,还有几个司礼太监和礼部官员,还有记录皇帝一言一行的随行言官,见了皇后这般作态,纷纷摇头缄默。 皇帝的性子极是温良,皇后做出此等无理取闹的举动,他仍十分好脾气地劝解:“朕已经是皇帝了,日后总有三宫六院,韫儿这善妒的性子,需要改一改。庭欢她是个好脾气的,你连她都容不下,如何做这后宫之主……” 他话音未落,亦被皇后用尽全力扇了一巴掌,踉跄两步,身后立着的内侍紧张地围上来。 皇后推了他,反倒跌坐在地,眼泪不断流着,失魂落魄,抚着肚子,渐而喃喃自语。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脑子很乱,各种片段飞快闪过,她想起自己不是第一次跌倒了。 她会见太医,太医说,她有了身孕,她兴高采烈去找李凌风,他登时变了脸色,把伏在他怀里的她推到在地。 她看着襦裙下渗出的一滩血,惊慌不已。 他吩咐内侍把她关起来,每日给她灌下味道很奇怪的药。 后来,她半昏半醒,他得了空总过来看她,一贯的温柔,她逐渐忘了那件事…… 跌倒在地的一瞬,记忆纷纷充塞脑海,她头痛欲裂,捶着青丝散落的头颅,撕心裂肺哭喊。 皇帝拂袖,不忍直视,吩咐道:“把皇后送回栖凤宫。” 册封贵人的典礼继续举行,似方才没有皇后忽然出现,大闹一场。 皇后傅韫在她的寝宫里,又昏沉睡了一场,年少夫妻的柔情蜜意,登临高位时的相守之诺,她为他拦下爹爹的所有质疑,请傅氏门生尽量听令于他…… 她眼角滑落一滴泪,当年的娘亲,明明与爹爹相爱,她为何能抛下一切,走得那么潇洒,她对她说过:“人生在世,羁绊的不只情爱,你的心听令于你,可以狭隘逼仄,也可以广阔辽远。” 她被情爱蒙蔽双眼,以为他就是良人…… 睁眼时泪湿枕巾,寝殿内昏暗无人,无力的手臂几乎撩不起幔帐,她推开殿门,一室光亮。 院子里有口水缸,为防走水,水缸一年四季皆是满的。 她双手扶着缸沿,浮着冰渣的水里有千百根细密的针,扎着她的脸。 却比心里的痛要轻些。 “娘娘!”小宫女极为惊恐地叫唤:“快来人啊!娘娘自戕了!” 她刚觉清醒了些,便被人拉着,七手八脚把她按坐在殿内的床榻。 “娘娘,你可千万别想不开!”面前得宫女面生得很,看起来年纪很小,不过十一二岁,她从傅家带进宫的丫鬟和嬷嬷,都不见了,“陛下虽然封了贵人,他心里最敬爱的发妻,还是你啊娘娘。” “哦。”她头发上滴着水,冷得瑟瑟发抖,扫视一圈,只有枕边有块脏兮兮的棉帕,是她平时喝药反胃,擦嘴用的。 她把那黄黄的帕子扔到地上,敛眉吩咐:“准备热水,本宫要沐浴。” …… 大年初一,孙婵是从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里,带着笑意醒来的。 日上三竿,孙婵伸了个懒腰,人还未完全清醒,迷迷糊糊地手摸向枕头底下,果然摸到了一个红包,闻了闻里头几张银票的香味。 她不差银子,却爱极了这每年一次的惊喜,不知道荀安的枕头底下,会不会有银子呢? 她收拾了一番,去找荀安。 爹娘每年初一会去碧云寺祈福,今年亦是如此,孙婵知道,除了祈福以外,她爹还想借这个由头去把先帝的遗诏拿出来。 问了绛芷,原来他们知道她昨晚睡得晚,吩咐不必打扰她,一大早便出发了,出发前吩咐了荀安好好照顾她。 见了荀安,她便有些置气,她爹娘真是,有了女婿,忘了女儿。 荀安掐了掐她气鼓鼓的脸,“想不想出去看蹴鞠比赛?” 生气归生气,出去玩,特别是和荀安一道,她还是很期待的,于是喜笑颜开地胡乱点头。 荀安今日穿上了她为了绣的深紫蜀锦外袍,一头青丝用玉冠高高竖起,难得见他穿昂贵的服饰,飘逸又潇洒的贵公子模样,还有含情脉脉的眉眼,孙婵真要溺死在他无边的美色中了。 她捂住眼睛哀嚎一声,寻来他的易|容|面|具为他带上,自己也带上面纱,才安心地被他牵着手出门。 …… 每年初一,宫门外举行的蹴鞠比赛,是一项官民同乐的盛事,无论达官贵族或走卒贩夫,皆可上台一展技艺,优胜者可获得皇帝亲手赏赐的锦袍和黄金百两。 也有不少参与者不为优胜,只为出一出风头,俘获在场官家小姐们的心。 长平门外搭了个台子,周遭人群水泄不通,孙婵可不想下去人挤人,花了大价钱,预定茶坊仙鹤楼二楼靠窗的一张桌子。 她和荀安面对面坐着,悠闲喝茶,视野正好,整个台子一览无余。 大多数人口中说的“献丑”,原来不是谦虚,不乏大腹便便的人,腿脚都抬不起来,在台上跑起来时就像只滚动的皮球,惹来哄堂大笑。 是以好不容易出现一个技艺尚可的公子,人群中便“哇”声一片,为他加油鼓气。 他一身绛红宽衣,行动时衣袂流风,别人只用足尖运球,他则头、肩、臂、膝,都能熟练击球,似那蹴鞠与他商量好了,不会乱跑。 稍有炫技之嫌,已足够赏心悦目。 孙婵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唯不喜运动,因为讨厌运动后的一身汗,此刻不得不承认运动时展现的力量之美。 难怪这蹴鞠运动,风靡大梁,无论男女老少。 她目光欣赏,望向台子眼睛一眨不眨,时而随着众人惊叹,时而为那红衣公子错失良机而惋惜。 撑在桌案上的手被握住,她看向荀安,眼底的仰慕还未来得及收回。 他的脸上只有一双桃花眼是她熟悉的,略微不满,似乎在说,不许再看了。 她讨好地笑了笑,右手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忍不住又往楼下瞟去,“真的很精彩!那公子一人对战三人,竟没输阵。” 他一个旋身勾腿,夹着蹴鞠在空中转了一圈,把球踢进对方的球门,围观人群中爆发一阵欢呼。都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孙婵似乎还听到了一声示爱。 她左手还被荀安握着,右手支颐,摇头赞叹:“好帅!那公子肯定长得很好看吧,楼下都炸锅了。” 荀安似乎轻哼一声,“也就那样。” 收回目光,孙婵意犹未尽,边品尝茗茶,边回想着方才红衣公子的身姿,时不时眼神放空地笑出声来。 “雕虫小技,他的技艺其实不精,不过轻功尚可,身段轻盈罢了。”他酸溜溜道。 孙婵边心满意足笑着,边点头安慰:“你说得都对。” 忽然一人一屁股坐在荀安身边,十分主动地拿起他面前的茶杯,一口喝完了,直接抱起还用慢火温着的茶壶,对着壶嘴把茶水全灌下去。 “渴死小爷我了,耍个帅真不容易。” 孙婵早在他坐下时,眼疾手快收回与荀安交握的双手,正要开口斥责,见他满头满脸的汗,冠冕下的碎发蓬起,两耳通红,不停喘气,一声大红的骚气外袍,分明就是方才的蹴鞠收获了无数芳心的公子。 荀安撇开脸,假装不认识他。 他喝完茶水,平复呼吸,嬉皮笑脸道:“哥,怎么不跟嫂子介绍我呀。” 第70章 红衣公子五官仍是一团稚气,平直的眉型和眼型透着清贵傲慢,聚光看人的时候,又变成个略活泼的小公子。 仔细瞧着,五官和荀安是有些像的。 孙婵鉴宝似的把这两兄弟看来看去,唤来小二添满一壶茶,再点两道小菜给小公子垫垫肚子。 他啃着杏仁饼,不绝夸赞:“太好吃了吧,嫂嫂也太好了,不仅人长得美,而且心地善良。我表哥这呆子哪里配得上你呀。” 荀安一记眼风过去,他讪讪闭嘴。 孙婵托腮看着,这小公子欢脱,还好荀安能制住他,这声嫂嫂她还挺受用的。她起身为他倒了茶,为表一视同仁,还唤人拿来个新被子,给荀安也倒一杯。 “你是陆匀之吧?” 他飞快点头:“原来嫂嫂知道我呀!” 孙婵问:“你为了寻你表哥而来,那你在京城住在哪里?可方便?或可住进咱们国公府,还有人照顾你。” 他的言行举止都十分孩子气,她便下意识地把他当成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了。 “才不要,我好不容易得了老头子的指令,出门游历,当然自由自在的好。”他右手遮住一侧嘴巴,压低声音,像在对孙婵说悄悄话,“我是奉了我爹的命,保护这呆子来了。我爹以为他死了十多年,却总是不死心,一直派人留意着,这不,知道了他没死,屁颠屁颠地派我过来了。结果呢,人家根本就不领情,说他没这门亲戚。” “我能怎么办?就这样回去,会被老头子打死的。当然多在京城留一阵,京城吧,气候比不上扬州,美人还是挺多的,我还挺习惯的。特别是像嫂嫂这样的美人……” 他后脑勺挨了一个爆栗,捂着头缩进椅子里嗷嗷叫起来。 “他打人,嫂嫂,他是个坏人。” 荀安气得要去拧他耳朵,孙婵制止道:“好了好了,匀之也是开个玩笑嘛。” 荀安不再动手,侧头望向楼下,陆匀之则夸耀之语不要钱似的往外倒。 良心发现的孙婵想哄哄侍卫大人,没办法牵手,伸了桌底下的脚,去蹭他的小腿,他眸色微变,不敢动弹,任由她动作。 桌布掩盖下她的动作大胆又放肆,看着他逐渐漫上红霞的脸,心中得意。 “两位老兄,我方才在楼下看得清清楚楚,陛下脸上有个巴掌印子!” 后面一桌来了个人,大嗓门叫唤,四周雅座的人皆向他们投去目光,被同桌友人嘘声,才压低音量。 “真是稀奇事儿,谁敢往天子脸上招呼个巴掌?陛下也不想着遮一遮,便这样出来见人了?” “我听说了,是皇后。今早陛下册封了赵贵人,皇后跑出来大闹一场,把陛下和赵贵人都打了。在场不少司礼官员,都看着呢。” “陛下对皇后可真好,这样无礼,他还不恼。要是我家那婆娘,非得给她点教训让她知道什么是天什么是地。” “你家那婆娘,能跟皇后娘娘比?谁不知道陛下靠着娘娘才坐稳了皇位。” 孙婵耳力极佳,能从陆匀之叽叽咋咋的声音中分辨出后桌之人的议论纷纷。 她缓了动作,仔细听着,脚却被荀安并拢的膝盖夹住,无法放下。 她扯了两回,放弃了,看向楼下,台上果然站着一身明黄锦衣的李凌风。 看不清他脸上有没有巴掌印,但他动作从容,吩咐乌泱泱跪了一地的百姓平身,应该是毫不在意的。 她忽然想到,李凌风不是个会吃闷亏的人,他挨了皇后一巴掌,又大摇大摆展示在众人眼前,或许在计划着陷害傅家。 文昭玉先前说过,她去看望了皇后,皇后的状态很不对劲…… 她回神时,陆匀之说累了,静静地喝茶,荀安仍夹着她的脚,满脸绯红。 她旖旎的心思全都飞走了,靠近陆匀之用气声问:“你可知道皇后的事?” 他也用气声回她:“她很凶的,不像嫂嫂这么温柔。” “她有孕了,是真是假?” “不知道,李凌风心思深,把宫里的人全换成他的心腹,我们收不到宫里的消息,也不知皇后怎么样了。” 他们凑近了窃窃私语,荀安轻咳两声,脸上仍是很红,放了她的脚,端起茶水垂下眼睫掩饰不安。 孙婵却没功夫管他的少男心思,继续道:“我怀疑她出事了。” 陆匀之双手抱拳,“英雄所见略同。宰相真是老了,若论心眼,根本斗不过李凌风那狗皇帝呀。” 孙婵亦抱拳,“他还想让我做皇后,不知他想对皇后做什么,我总觉得他一肚子坏水。” “明日宫宴,我去探探虚实……” 他还未说完,忽然有人惊呼:“那是匈奴王子吗?” 他们往楼下看去,李凌风身旁站了个直襟短衣,扎脚裤靴,匈奴装扮的年轻男子。 李凌风下台,留下匈奴人和一个大梁男子,他们将进行蹴鞠比赛。 “我要下去看看。”陆匀之兴致勃勃,迫不及待起身。 孙婵揪起默默喝茶的荀安,把面具贴在他脸上,“我也要去看看。” …… 匈奴王子乌邪鸣,被三皇子斩杀的乌邪聦的异母弟弟,于大梁庆祝最重要的节日——春节之际,来朝拜贺,并与大梁男儿比试蹴鞠。 蹴鞠是大梁的传统运动,流传到塞外,意外合游牧民族的口味,在匈奴中亦流传甚广,既要比试,大梁男儿自然不能输阵。 可眼下连续两个蹴鞠高手,都被打得垂头丧气、铩羽而归。 孙婵被荀安护着,用内力挤开汹涌的人群,一路挤到最前面,看得清清楚楚。 那匈奴王子大约二十上下,年轻气盛,脚踩一只蹴鞠,插腰,用不太标准的中原话轻狂笑道:“堂堂蹴鞠母国,竟无一人能打败我么?” 台下男儿自然不服,又有一公子撩了衣袖上台,只撑了两个回合,被他一个蹴鞠正中面门,仰面倒地,鼻青脸肿。 他往地上之人的胸口上踩了一脚,狂傲之极。 一片嘘声,那公子被拖下去了,无人再敢上前应战。 他微微眯眼,笑得满是嘲讽。 一个红衣公子飞身上台,把他脚边的球踢走,他也反应极快,立刻去追,两人都有功夫在身,动作快到旁人只能看见个影子。 缠斗作一团,球亦被争来抢去,无人能占上风。 孙婵抓着荀安环在她腰际的手,眼睛一刻不离望着台上,默默为陆匀之加油呐喊。 陆匀之忽然退让几步,抻了抻左腿,复又马不停蹄地去截球。 “匈奴王子的招式很毒辣,”荀安看出不妥之处,解释道,“他脚上聚力,除了运球,还实打实地往陆匀之脚上踢去。陆匀之只会一门轻功,无法还手,只能挨打了。” 孙婵看得揪心,十几个回合下来,陆匀之明显力有不逮,反应亦迟钝两分,仍一刻也不松懈,严防死守,不让他把球踢进球门。 荀安面上风轻云淡,实则亦在担忧。 陆匀之的确慧黠,却少年心性意气用事,怕是会在乌邪鸣手上吃个暗亏。 他注意到乌邪鸣的动作缓了一拍,陆匀之正要捡漏,把球拐到自己的脚边,那匈奴王子却暗自脚下聚力,他没注意,定然躲不过去。 他迅速捏起一颗石子,对准乌邪鸣的脚弹去,正好化解了他的攻势。 陆匀之趁机把球踢进对方的球门,昂首道:“怎么样,你输了,小爷我赢了!” 匈奴王子冷哼一声,往台下巡视一周,似乎在找从中作梗之人。 荀安的动作一气呵成,孙婵在他身边,亦差点反应不过来,此刻有些心慌,揪着他衣袖,挤到前面观看比赛的全是女子,他若不低下头,未免太显眼了。 “你低头啊,别看他。”她垂头小声叮嘱。 他却似毫不畏惧,与乌邪鸣对视,半晌那匈奴王子先放弃了,嗤笑一声。 他暗中伤人在先,本来就不占道理。 有人带头鼓掌,继而在场观众爆发掌声,陆匀之春风得意,鞠躬致意 。 “不知这位公子姓甚名谁,蹴鞠技艺,本王子甘拜下风。”匈奴王子作揖道。 陆匀之大概心中有气,白了他一眼,朝台下叫喊的女子挥了挥手,径直走向楼梯。 “匀之,”李凌风适时从观战的地方走过来,拦下他,面上果然有个巴掌印,“匈奴王子询问你的名讳,转身就走,太不礼貌了。” “陆珧大人当年处事,朕犹历历在目,不知,他是如何教导的你。”他佯装恼怒,把陆匀之拉回擂台中间。 “这是我朝扬州郡守陆珧之子,陆匀之,这是匈奴王的幼子,乌邪鸣,你们这场蹴鞠打得精彩,朕也看得十分满足,两朝青年才俊,又有共通爱好,不如结成好友?也彰显我朝好客之风。” 他说了番冠冕堂皇的话,却没料到陆匀之如此不按常理出牌。 他当着众人的面,撩起裤腿,左右展示小腿上几个乌青的脚印,毫不留情指责道:“这匈奴王子技不如我,便出些阴损的招数,小爷我本不屑还手,也不想与你计较。与这样的小人结成好友?我是午饭多吃了两勺猪油蒙了心还是咋的?” 第71章 台下一片唏嘘,蹴鞠意在玩乐,趁机伤人为人不齿。 向来横行霸道的人,遇到个比他更不羁的,乌邪鸣一时无力招架,白了一张脸,站在台上无所适从。 还是李凌风出来做和事佬,“匀之,王子是客人,不得无礼。王子殿下,蹴鞠原是有风险的,磕磕碰碰也是常有的事,相信殿下也不是故意的。” 陆匀之不依不饶:“不是故意,能下这么重的脚?也对,匈奴王子力拔山兮气盖世,若是故意,我早被踢成残废了。” “咳咳,好了,王子初来乍到不识中原规矩,他们匈奴人比试拳拳到肉,一时没改过来罢了。今日到此为止,匀之休要再计较了,没得失了咱们中原人的风度。” 李凌风宣告陆匀之获胜,把锦袍和装着黄金的盒子从宦官手中接过,递给他,陆匀之臭着脸接下。 “反正小爷我不在意这些,他这么想赢,便给他好了。” 虽是这么说,却没半分要给的意思,抱着他的战利品转身离去。 …… 晚上孙婵接到了太后的帖子,邀她明日参加宫宴,同时收到了爹爹的书信,碧云寺空气清幽,他们准备多住两日。 爹娘归期未定,孙婵隐隐担忧,是取遗诏之事被耽搁了,转念一想,她爹吩咐足够的人护卫出行,无论发生何事,平平安安归来就够了。 大年初二的宫宴设在乾清宫,皇帝会邀请近臣及其家眷,算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先帝在时,孙婵每年都会随爹娘一起入宫,如今先帝驾崩了,爹娘又不在府上,她本想称病躲过去。 宣旨的太监阴阳怪气道:“半月前太后传召郡主多回,郡主皆道在相府受惊,身体不适,如今洒家瞧着,郡主身子可大好了,千万勿要违抗太后的旨意才好。太后,可整日念叨着郡主,孙国公和夫人不在,郡主更应代表国公府,去参加宫宴。” 孙婵接下圣旨,决定参加宫宴。 与太后撕破脸,明摆着抗旨不尊也不是不可,她却想亲眼看看皇后的情况,以及李凌风到底想做什么。 先命人给爹娘传了封信,她清点了她爹吩咐随时保护她的暗卫,让荀安混在他们之中,随行进宫。 大年初二,天蒙蒙亮她便起床梳妆打扮,换上闲置许久的郡主宫装,最后对镜贴上花钿,簪星曳月,被荀安扶着上了国公府的马车。 她一个闺阁女子单身赴宴,被径直送到太后的慈宁宫里。 侍卫都在宫门外等着,殿内一屋子环肥燕瘦、香气缭绕的美人,列座太后两侧,都是些官家小姐和夫人,不见皇后,只有一位跟太后靠得很近,明眸善睐,解语花一般逗得太后直笑,应是新封的赵贵人。 孙婵近两月前,在她的及笄礼上与太后见过一面,彼时她眉头深锁,容颜憔悴,这会儿大不一样了,精神矍铄笑容满面,更像个四十出头的妇人。 她见了乖顺行礼的孙婵,热络地招手唤她,吩咐宫女在她身侧添了一把椅子,非要拉着她的手坐下。 孙婵从善如流,太后略恼怒抱怨:“婵儿怎的这么些天了,也没入宫看看哀家?哀家说过,让你把宫里当娘家,你这孩子,全忘了不成?” 双方心知肚明的事,还要打一轮马虎眼,孙婵微微摇头,恭顺笑道:“先前的确大病了一场,后来略好了些,又贸然进宫,怕把病气过给太后,是以拖到了现在。” “大好了就行,日后,可要多来探望哀家,”她似十分关切,转瞬又道:“幸好有你姐姐婉儿,不辞辛苦,来陪哀家解闷,还送了哀家许多年轻女子中时兴的胭脂水粉,知道哀家睡眠不好,又送来她亲手制的安神香。” 她往座下看去,对元娘招手,“婉儿,来。” 元娘袅娜上前,跪在太后膝下,“臣妾只尽了一番心意,不敢受太后如此夸赞。” “你这孩子就会谦虚,”太后请她站起,对众人道,“婉儿开了香坊,短短半月,已经开了三家分店,叫闲袅居。大家得了空,都去她那儿坐坐,她调配的安神香,哀家用着极好。” 女眷们纷纷称是。 元娘站起时,笑着望向孙婵,孙婵敷衍地回了个笑,移了目光。 她最近在慢慢疏远她,她不会察觉不到。 …… “皇后娘娘,该喝药了。今日宫宴,娘娘可不能出岔子呀。” 傅韫起来时,身边只有一个她记不清名字的小宫女,端着一碗药。 她闻着味道,知道是她日日要喝下的,可是她不想再喝了。 那小宫女却敢抗命,执意把药伸到她嘴边,“陛下吩咐了,娘娘一定得喝药。否则,就是咱们侍奉不周,奴婢要去慎刑司领鞭子的。” 傅韫摇头,躺在床上,抬着无力的双手推拒。 “娘娘,喝了吧,喝了就有力气了。”宫女舀起一勺药伸到她嘴边,她紧紧抿唇,腥臭的药水顺着她的脸颊流到耳畔脖颈。 有几滴从唇缝钻进嘴里,她精神振奋了不少,更清楚地知道这药会使她丧失理智。 她用尽力气,一手推翻了药碗,淋淋沥沥洒在宫女身上和床榻边。 宫女变了脸色,站起身道:“既然娘娘敬酒不喝喝罚酒,别怪奴婢们无礼。” 她出去了,半晌两个粗壮的婆子进来,一人按着皇后的手臂,一人掐着她的下巴灌下药汁。 她拼命挣扎,药汁泼洒满脸,头发和枕巾也没有幸免遇难,被呛得疯狂咳嗽,那两个婆子只冷眼看着,待她顺了气,又端来一碗药。 “娘娘方才只喝了半碗,怕是药效不足。” 傅韫决定反抗她一直信任的夫君,便受到了从未受过的屈辱。她们围着她,狰狞的脸逐渐虚幻,她喝了药之后,进入熟悉的漂浮的梦乡。 梦里的他还是对她很好,她却清醒了不少,不再沉溺其中。 傍晚时分,她仍晕晕乎乎的,被拉起来梳妆,她垂着眼睫扮演任人摆布的牵线木偶,换了皇后的礼服,被从乾龙殿过来的李凌风牵着手,百般宠溺地带到乾清宫。 “听说韫儿今日没有乖乖喝药?不喝药,病如何能好呢?你闹别扭,也要想想我们的孩子。” 她一言不发,耳边似乎响起一句他在她神志不清时的呓语,“皇后,朕的长子,怎么能流着傅家的血?” 他亲手杀了她的孩子,傅韫单薄的身子几乎被繁复的衣裙压垮,还好那药会麻痹她的神经,她只觉得心里钝痛,不会一开口便哽咽不能言语,或泪流满面。 “药,苦。”她淡淡道。 他停下,仔细看了看她,食指刮了刮她的鼻尖,笑道:“韫儿怎么还这样娇气,下次喝药,让御膳房先备着你爱的甜点,或者朕亲自过去喂你喝下,如何?” “谢谢,凌风哥哥。”她直勾勾看着他,眼眶凹陷,黑白分明的凤眼大得惊人。 纯黑的眼仁令李凌风莫名心惊,他眼神躲闪,牵着她继续向前走,“韫儿,待会当着大臣家眷和你爹爹的面,千万不要再跟庭欢置气了。不管怎么说,别失了皇后的体面。” “我记住了。” …… 到了酉时,女眷一并去乾清宫赴宴。 受邀的皆是皇帝亲近的臣子,算是家宴,皇帝太后坐在首位,大殿上两列桌案,按着职位高低男女对坐。 爹娘缺席,孙婵破例坐在赵贵人下首,对面的正是久不入京的陆匀之。 陆匀之前面坐着匈奴王子。 这两人都冷着脸端坐,谁也不想搭理对方,明显是李凌风安排的。孙婵一看便抿唇笑了,难得看这混世魔王吃瘪。 待孙婵落座,他立即挤眉弄眼,因为她身后,荀安贴墙站着。 孙婵暗暗紧张,荀安换了个面具,不知匈奴王子能不能认出他是昨日破了他招数的人。 “好无聊啊。”陆匀之张着嘴巴做口型,却一丝不苟跪坐,把陆氏的风范揣在身上。 孙婵笑了笑,坐在她左手边不远处的赵贵人,素手捻帕掩唇,与她搭话,不咸不淡说了几句。 她的容貌只能说是清丽,言语交锋并未露出什么破绽,看着不像心计深沉的人,提到陛下时,还有些羞涩。 不知李凌风这时候把她封贵人,意欲何为。应该是为了激怒皇后,他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今日妾身起身时,陛下过来说,梅花香膏,是郡主惯常用的,香远溢清,让我舍了平日用的桃花香膏,换成梅花的。”她说得坦荡,似不知这话落到旁人耳里有多暧昧,孙婵扫视一圈,最前面的座位空着,是留给皇后的,右手边的文夫人也与另一夫人谈话,应该没人听到。 “这话,请贵人千万莫要再说。”她低声劝告。 赵贵人眼波流转,虚虚晃晃飘了一圈,又落到她身上,孙婵得她有些不对劲,起码不像表面单纯。 “陛下,皇后娘娘到。” 司礼太监尖锐的嗓音从门外传来,除太后外,所有人都伏身跪拜迎接。 李凌风牵着皇后傅韫,笑意和煦,走到首位的两张桌案落座。 皇后的状态非常不对,木然跟着皇帝穿过人群,已经站到案旁,呆立不动,直到皇帝凑近她耳语两句,才慢悠悠跪坐下去。 第72章 她的眼中没有焦距,面上层层红胭脂和白铅粉,看不出原本皮肤的血色,孙婵坐得近,看到她搭在桌案上的一只手,枯瘦如柴,指甲参差不齐,明显是用牙齿啃咬出来的。 皇帝说了些客套话,众人落座。 孙婵与陆匀之交换了个眼神,他也在看皇后,目光担忧。 宴席开始,美貌的舞姬来到大殿中间歌舞助兴,这宴席上人人各怀心思,舞姬再美也无人在意,倒是赵贵人时不时拍手赞叹一番。 孙婵身旁一个侍奉的小宫女为她把案上一道炙羊肉切片,宫里的食物精细,每张案上放了根银针,用于验毒,她放心吃下,吃饱了才有力气看戏。 酒足饭饱,正戏才刚刚开场,孙婵才放了筷子,端起一杯碧螺春品茗,便见李凌风挥退舞姬,轻咳两声,为大家介绍远道而来的匈奴王子。 匈奴王三月进犯大梁国界,大梁折损五万兵士,按理来说,是不共戴天的血仇,起码在当朝皇帝期间,不能再修好,没想到匈奴王子亲自前来朝奉,恭贺大梁新春。不知情的人,只道李凌风外交手腕了得。 且这王子态度还算恭敬,似忘了他哥哥乌邪聦被三皇子斩杀一事。但乌邪聦被杀,受益的反而是他,而且三皇子已经下狱,经过三月一战,匈奴和大梁皆元气大伤,他与李凌风交好亦不难理解…… 或许他们还有些别的勾当。 孙婵想到,幸好文昭玉不在,否则见了匈奴王子,可能要冲上去扇他一个大耳光。 匈奴王子乌邪鸣是做过功课的,学习了中原人的礼数,起身面向众人,略生疏地行了个拱手礼,说了两句吉利话,大家看着新奇有趣,大殿内的气氛活跃了不少。 “鹦鹉学舌,丢人现眼。”陆匀之说得小声,大殿后头的人听不见。 匈奴王子问:“何为鹦鹉学舌?”也知道不是好话,登时变了脸色,按着腰际佩剑。 陆匀之双手端着酒杯,没看他一眼,“匈奴蛮子!” “你!”乌邪鸣拔剑指他。 后头的人不知发生何事,见陛下不慌不忙,只得安静看戏。 “我什么我,”陆匀之放下酒杯,明晃晃的剑对着他鼻尖,他也不躲,“只会打打杀杀不知礼数的狗东西。” 乌邪鸣下不来台,也不敢真的砍下去,李凌风被这两人的小打小闹扰得头痛,按下他执剑的手,“王子殿下,匀之缺了礼数,朕代为抱歉,请殿下落座,继续享用宴席。” 陆匀之见得了众人关注,越发理直气壮:“这就对了,茹毛饮血未经开化的匈奴蛮子,牛羊只会架到火上烤熟,吃起来没滋没味的,真该好好尝尝咱们这道加了油盐调味的炙羊肉,犒劳一下跟了你十余年受尽磨难的味蕾。” 孙婵看得想笑,理智告诉她不能笑,只能用手掐着桌子的一角,她想起话本子里的一句:“好好的公子,长了张遭人嫌的嘴。” 不知这绕来绕去的讽刺匈奴王子能否听懂,就算听不懂,从旁人的嗤笑中也能觉得不对劲,他额上青筋暴起,一剑把陆匀之面前的桌案砍成两半。 “你起来和我比剑。”他咬牙切齿,抬剑指着陆匀之脑门。 陆匀之身后的侍卫拔剑围上来,他悠然站起,抱臂嘲讽:“剑就不用比了,小爷我可不会武功。” 几把明晃晃的剑亮在乾清宫内,李凌风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正巧此时外间通传:“宰相到!”姗姗来迟的宰相佝偻着背迈步上殿,比划了个礼,“这是闹得哪一出?” 听说他病了一场,眼皮耷拉着,没什么精神。掌握生杀予夺大权久了,眉眼间自由不怒自威的气度,令人不敢直视,看向皇后时,又充满了慈爱。 孙婵很想回头看看荀安,这应是他离开相府后第一次见到他的父亲。 李凌风正愁着要怎么劝和,正好宰相来了,两人不好意思再闹,陆匀之更是恭谨垂头行礼:“姑父。” 宰相淡淡道:“匀之,来了京城,也不去姑父府上坐坐。” 陆匀之寒暄两句,拂袖落座,匈奴王子和侍从也收了剑落座。 “相爷称病,已有月余不上朝,本不敢奢想相爷亲临今年的宫宴,没想到相爷来了,朕当真欣喜万分,来人,在朕的御座下加一张桌案,为相爷赐座。”李凌风低眉顺眼,态度恭敬。 宰相只冷哼一声,“不必了,我来为皇后送几箩今冬的石榴,这便走了,省的碍了陛下的眼。”他挥手,几个侍从抬着三箩满满的红石榴进来,石榴香气弥漫了整个大殿。 孙婵思忖着,相爷明显体力不支,此番前来,是听闻李凌风封了赵贵人,要亲自为皇后撑腰。虽然世家的权力的李凌风刮去不少,他掌权多年,在朝中分量不会轻易动摇。 座下众人感叹不已,皇后却没有反应,不曾看他一眼,连眼珠子也不曾转动一下。 宰相走到她面前,半俯身看她消瘦的脸,孙婵看到他的枯槁的左手在颤抖,藏在玄色外袍后,稍侧身时,眼中有泪。 他顾不上旁人,小声唤着:“韫儿,是爹,爹来看你了。咳咳,带了你最爱吃的幽州红石榴。运到京城费事,以前在家我总不许你多吃,现在爹命人运来三箩,你想吃多少,便吃多少。” 皇后的眼睛终于有了些聚焦,看向苍老的父亲,鸦羽长睫乱颤,似欲言又止,半晌只轻轻叫了声:“爹。” “韫儿乖,没事就好,咳咳,爹先回去了,有空,也回府去看看爹和祖母。”宰相吸了吸鼻子,站直身子,温情脉脉的霎时褪去,不再看旁人一眼,挥袖转身离去。 孙婵注意到他离去时,皇后的目光泛起一层涟漪,那丝光亮很快又沉下去,身体也微微颤抖了一下。 宰相走了,让众人大气不敢出的威压消逝,大殿内复又其乐融融,似方才一段小插曲没出现过。 李凌风亦落座,吩咐宫人把石榴都搬到栖凤宫,请舞姬再舞一曲。 一舞过半,太后似是累了,一手撑着额头,闭目靠在案上,赵贵人适时过去为她揉捏额头。 一位夫人见了,大声恭维道:“赵贵人对太后娘娘真上心,臣妾见了,可羡慕得不得了,若臣妾家的媳妇有贵人一半,臣妾也不用愁了。” 太后闭目轻笑,把赵贵人的手握在手中捏了又捏,欣慰笑道:“庭欢跟着哀家多年了,向来是个称心的。”她缓缓睁眼,看着那位夫人,言语若有深意:“郑夫人,哀家劝你一句,娶妻娶贤,不能只看门第,更要看品德,要温良恭俭的。庭欢是宫女出身,对哀家和皇帝的尽心尽意,是旁人万万比不上的。” 孙婵隐隐感觉今晚的正题要来了,只是皇后一整晚都在神游太虚,吃喝都由身后的宫女伺候,现在也毫无反应。 赵贵人本跪在太后身后,闻言伏身行了个跪拜礼,“太后娘娘谬赞了,奴婢此身所有,全仰赖娘娘和陛下,只能略尽绵薄之力,实乃满心愧疚。” 她又伸手为太后按揉头盖骨,被皇帝抓着手,跌坐到他身旁。 “庭欢甚得朕心。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皇帝眼角泛红,似有些醉了。 太后和皇后都如此看中一小小贵人,众人有些惊诧,纷纷看向皇后,烛火摇曳,她似一尊玉雕,连半垂的眼睑也一动不动。 皇帝最近夺权的动静不小,许多大臣在他与世家之间观望,今晚见宰相一幅风烛残年之态,皇后又不理事,便当了墙头草对这新得宠的赵贵人恭维一阵。 “陛下方解决了兖州水患,又新得一良人,真可谓双喜临门。” “贵人看着极有福禄相,不日定能为陛下诞下长子,那可真是我大梁的大喜之事了。” “陈大人莫要胡言,皇后娘娘有孕,长子该是由娘娘所出。” 李凌风叹息,面色遗憾,“朕,还未来得及宣告,”他一手搂着赵贵人,一手伸着去轻抚皇后的手臂,“皇后本就胎相不稳,昨日,在慈宁宫那一闹,孩子没了。朕也十分遗憾,更怕皇后受不了这个打击。” 他双眼含泪,看着皇后波涛翻滚的眼,“韫儿,朕怕你难过,咱们还年轻,孩子,以后总还会有的,你别伤心。” 傅韫心中一直翻山倒海,把双手藏在案下,用银制叉子戳着手心,剧烈的疼痛让她的注意力转移,死死压抑着当场发疯的冲动。 傅家的体面,皇后的荣光,全都在她身上。 一根紧绷的弦,在听到他厚颜无耻地说到孩子时,断了,她掀了桌子,想冲过去把他满口谎言的嘴打烂。 她还未靠近他,便被左右拦下,如犯人一般,摔到大殿中间。 “皇后,朕对你太失望了。”他看着她手中的叉子,竟然流下一行眼泪。 赵贵人也掩面哭道:“娘娘,孩子没了,陛下也伤心呀,陛下与你多年的夫妻情分,不知多盼着这个孩子。昨夜,陛下在寝宫中偷偷哭泣,娘娘可知道?” “中宫失德,贬为庶人,”他闭目流泪,做出一幅心如死灰之态,“念多年情分,幽禁栖凤宫,永不得出。” 第73章 皇后跌坐在地,发髻散落,遮住泪流不止的双眼,先前桌案被掀翻,大红锦袍沾了红红黄黄的汤汁,左手一片伤痕,淋漓的鲜血流到手腕。 她的满腔愤恨化作声声呜咽,昂首直视座上皇帝的双眼,身体起伏喘息,如同被猎人捕获,垂死挣扎的野兽。 “韫儿,朕对你很失望。”李凌风走到她面前,蹲下,一手抬起她的下巴。 “朕只以为你娇气了些,没想到你这样不懂事,嫉恨庭欢,还妄想刺杀朕。我们一起走过五年,你的心里,有没有把朕视为夫君?” 皇后闭目,曾经执她的手,十里红妆迎她过门的夫君,正用泄愤般的力道捏着她的下巴,当着众人对她羞辱于她。 濡湿的睫毛下又溢出两行清泪,灼了皇帝的手,她清水灌过的双眼,纯净如夏夜澄空,只是星月都消散了,只剩一片白茫茫的寂寥,他心里升腾起些许心虚,放了手移开目光。 她想控诉他的罪行,撕开他道貌岸然的伪装,但那又如何呢?他筹备许久,只为今日,她若不暂时吞下这口气,说不定罪加一等,牵连傅家。 父亲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受不得刺激。 “陛下,皇后娘娘只是一时糊涂,求你饶恕她一回吧。”陆匀之跪在她附近,对着皇帝磕了几个响头。 皇帝身后响起赵贵人娇柔的声音:“陆公子,傅氏已经被贬为庶人,不是皇后了。” 她压抑嘴角的冷笑,也伏身跪在皇帝的脚边,抬头,面上只余一片纯粹的悲伤,哀婉道:“陛下,臣妾知罪,臣妾身为六宫之主,不正其身,嫉恨侍妾,不敬夫君,是臣妾失仪,求陛下,饶恕臣妾这回,臣妾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她说得很慢,脑子晕成一团浆糊,耗尽全部心神,才不至于胡言乱语。 语毕,她抬眸,朦胧的泪眼嵌在消瘦得过分的脸上,呢喃着一句只有皇帝能听清的低语,“凌风哥哥,不要抛下韫儿。” 皇帝愣了一瞬,为了她这句话,也为了她反常的求饶之举,他算好了,她应该大吵大闹,呼天喊地才对,那样他便能让所有臣子知道她的不可理喻,顺理成章把她贬为庶人,顺便向宰相发难。 没想到,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求饶,这副楚楚可怜的姿态,的确让他忆起少年夫妻的柔情蜜意。 陆匀之道:“陛下,皇后娘娘已经知错了,失了孩子,娘娘也不是有意,她也是极伤心的,再责罚娘娘,反倒显得陛下小气了。” 李凌风缄默片刻,计较了一番,叹气,扶着傅韫站起,“匀之也起来吧。皇后既能认识到错误,朕亦不是不是狠心之人。只是你这性子,早该收敛一些,这次便小惩大戒,你先好好休息,养好身子,六宫事宜,都交由母后处理吧。” 皇后微微颔首,“谢陛下隆恩。” “报!宰相出宫途中,听闻皇后被废,当即咳嗽吐血,昏迷不醒。” 一个小黄门急匆匆跑进来,皇后听了这话,嘴角溢血,晕倒在皇帝怀里。 …… 空荡的大殿,孙婵留下,李凌风斜倚桌案,拿着酒壶轻晃。 “陛下,你对皇后娘娘做了什么?你让她喝了五食散吗?就像傅宁一样,你想让她当众发疯?然后,顺理成章废了她的皇后之位,顺便让宰相气急攻心?” 殿门大开,灌进冷风,孙婵打了个寒颤,越发觉得这人可怕,竟连枕边人也能毫不留情陷害。 他的眼里水光潋滟,轻笑,就着酒壶灌下烈酒,模糊不清道:“朕……是天下之主,自当为所欲为,所有拦在朕跟前的人,都该死……” 孙婵侧目,不知该说什么,看了看大殿外无人的宫道,斟酌着开口:“陛下太狠心了,臣女,有些害怕。” 他拿着酒壶,走近她,在她的桌案对面坐下,晃了晃脑袋,迷蒙的双眼看清了她,笑道:“婵儿勿忧,做朕的皇后,朕会敬你爱你,绝不会拿这样的手段对付你。” 他一手撑着桌案,一手放了酒壶,带着一身迫人的酒气欺身上前,撩她额前半垂的发,“婵儿这么乖,我怎么舍得让婵儿伤心。” “这话,陛下也对皇后娘娘说过吧?”她想躲避,掐着自己的手心,只眨了眨纤长的眼睫。 “没有,”他下意识反驳,又摇了摇头,似仔细回想一番,“说过,说过很多次。” “那又怎么样呢?我还想对你再说一次。如今朕大权在握,想娶谁,便能娶谁,朕要娶你。” “求陛下怜惜,臣女不过一布衣百姓,从未肖想皇后之位,”孙婵逡巡着他绯红的脸,泫然欲泣,“陛下今日能如此对皇后,明日,也会把臣女弃如敝履吧,臣女只想要爹娘平安,臣女一家,愿全力襄助陛下,不敢有二心,求陛下放过臣女。” 他靠得越发近了,滚烫的鼻息落在她脸上,她捏紧袖中的一只玉钗,想着李凌风会不会人性尚存,往他的脖子上扎下去,能不能让他倒地不起,若他死了,她能不能从这宫里全身而退,她和爹娘能不能连夜离京…… 她的瞳孔不断收缩,她在害怕,李凌风捏起她窄窄的下巴,一层软肉称手,与皇后的全然不同,视线落在她红润的唇,他笑得温柔,“何必害怕,只要你听话,你便永远是皇后,你爹娘……” 他话说到一半,滚滚浓烟充斥殿中,呼呼风声裹着火舌攀上大殿的梁柱。 火势蔓延得极快,半边大殿被侵蚀。 他登时变了脸色,拉着她逃生,殿门外候着的她的几个暗卫迎上来。 孙婵松了一口气。 …… 有人跃上宫墙,往乾清宫连射三支火箭,得手后隐在夜色中,飞身离去。 今日宫宴,时近子时,官员及亲眷陆续离开,换班的角楼守卫喝了小酒,正是守备最薄弱之时。 李凌风气急,出动所有御林军去追,又怕夜色深沉,宫中尚有伏兵,一言不发拂袖回寝殿。 孙婵被暗卫护送着走到宫门空旷的广场,悄然靠近荀安,拉了拉他的袖子,“你去看了皇后吗?他怎么样?” “他很好。” 故作低沉的声音,孙婵忽然觉得不对劲,这人没有荀安高,身材也比荀安瘦削一些,却戴着荀安今日的面具,穿着暗卫的衣裳。 “你是谁?”她躲到一个暗卫身后,质问。 其余暗卫受惊,纷纷拔剑把他围住。 “荀安”翻了个白眼,一把扯下面具,露出一张稚气的脸,“是我啊,陆匀之。” “荀安在哪?”孙婵点头示意暗卫收剑。 “他在栖凤宫,你是猪脑子吗?不装成我,他怎么进去呀?” 孙婵无力反驳,继续向宫门走,低低抱怨一声:“谁让你不告诉我?我还没怪你把我吓了一跳呢。” “那火,是你放的?”她低声问。 他骄傲回道:“出门在外,总要留个后手,正好派上用场。” 为抄近路,他们走的是靠近后宫的长乐门,宫门处只有两个昏昏欲睡的守卫。 还差几步便到宫门,身后一个声音把他们唤住。 “陆公子。” 他们回头,乌邪鸣举着火把,站在空旷的广场中。 火光明灭,映照他棱角分明的脸,也让他看清了扯下面具的陆匀之。 “方才我在乾清宫旁,看见你与一暗卫换了衣物,放了只鸽子,正纳闷你想做什么。”他走进他们一行人,嗤笑一声,“原来,是为了伙同刺客,放火暗杀你们的皇帝陛下。” “你想做什么?”孙婵上前一步问。 “国公府的小姐?”他一双鹰隼的眼上下打量着她,不怀好意笑道:“我此番前来,与小姐也有些干系。没想到,小姐也想刺杀皇帝陛下,更有意思了。” “有这番好戏,当然不能让你们走。” 他高举火把,宫墙上跳下几人,把他们包围其中。 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高眉深目,应该都是匈奴人。 “把孙小姐和陆公子生擒,待我献给皇帝陛下领功。”乌邪鸣后退一步,吩咐道。 暗卫上前迎战,他们都是孙文远亲手训练的死士,以一敌十不成问题,只是匈奴人尚武好勇,一时陷入胶着缠斗。 乌邪鸣看了一会,孙婵的暗卫占了上风,忍不住拔剑上阵。 那边兵刃交接,孙婵默默退到宫门旁,蹲在墙角,身边蹲着陆匀之,她睨他一眼,“你不觉得很没面子吗?” 他拔了根枯草捏成一段一段,“不觉得,你有面子,我就有面子。” 一个黑衣人被斩杀,匈奴王子气急,索性直接朝墙角的二人奔袭而来。 长乐门的两个守卫没听见他们的争吵,只见韶嘉郡主走得好好的,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把他们围起来,便误认为他们是今晚朝乾清宫放火箭的刺客,拔剑与匈奴王子对阵。 两个武艺不精的守卫很快倒下,乌邪鸣杀红了眼,拖着猩红的剑,一步步走向二人。 离二人只有几步,他举剑,剑上的血擦过孙婵的膝盖滴落在她面前的草地。 霎那间,他神情扭曲,一把剑穿透他的胸口,他应声倒地。 荀安穿着今夜陆匀之的衣袍,站在几步之外,绕过乌邪鸣,过来搀扶孙婵的双臂,轻柔询问:“婵儿,你没事吧?” 孙婵撑着他手臂颤巍巍站起一截,靠着墙滑下去,欲哭无泪,“我腿……软。” 他就着她伸出的双臂,把她搂紧在怀,安抚一阵。 待她能站稳了,才缓缓放开。 荀安拔起乌邪鸣身上的剑,收回剑鞘,那边暗卫已经解决了所有匈奴人,陆匀之还蹲在墙角,埋头双臂间。 “还不起来?”他用剑柄戳了戳他手臂。 他抬头,把孙婵和荀安看来看去,撅嘴抱怨道:“我……我也腿软。” 作者:皇帝:小孩子才做选择,江山美人朕都要! 婵儿:你在想peach 第74章 春节过后不再连日暴雨,干燥的冷风回旋在每个角落,是另一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苍凉。 孙婵窝在荀安怀里,抱着个丝绸软枕。自她用了元娘的安神香,再没有睡眠的困扰,今夜却久久无法成眠。 她略动了动,身后之人横亘在她腰间的手向上,寻到她伸到被子外冰凉的手握住。 “荀安。”她的声音无比清醒。 “怎么了?” “皇后怎么样?”她两只手掌把他的手包裹其中,汲取暖意。 “她……很不好。”他失落呢喃,她翻了个身,直视他清润的双眼。 她说:“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荀安把她紧紧抱住,把脸埋进她松软的发间,清淡的兰麝香抚慰着他的心肠,“我不记得傅家,但是今夜,我见到皇后时,想起了一个画面,我在床上,一个小姑娘,一直跟我讲话。她被皇帝欺辱,我心中隐隐作痛,恨不得上前杀了他。” 孙婵紧紧抱着他,给他支持和力量,“我能理解,若有人欺负我的爹娘,我也恨不得杀了他。” “今夜她见了我,哭着叫娘亲,说她很累,想回家。我说了我的身份,想把她带走,她却说,不能就这么走了,她要忍辱负重,先守住皇后之位,助宰相扳倒皇帝。” 孙婵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抚摸他的脸,“可是宰相今夜咳血,生死未卜。傅家被李凌风打压得只剩个空壳,他若有事,傅家势必树倒猢狲散。” “只有我能撑起傅家。” “陆匀之曾说过这话,我本觉得荒谬。今夜所见,父亲和姐姐处境艰难,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置身事外,就算前路艰难,我也要尽力一搏。” 他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坚定,孙婵凝望着她,总觉得,他不再是曾经自在和乐的少年侠客,而是即将担负起家族重任的翩翩公子。 转眼信念坚如磐石的公子软了一份蒲苇心肠,犹疑不定发问:“你会支持我吗?” 孙婵摇头的瞬间,他连呼吸都凝滞了,她笑着捏他的耳朵:“当然支持,待你扳倒了狗皇帝,我们再双宿双栖。你要让我做傅家的当家主母,我娘肯定开心得不得了。” 关键是,他回了傅家,她爹日后的行事更方便,助力也更多。 她想到什么,兴冲冲翻身下床,寻来一把大剪子。 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再狠心地剪下他的一把绸缎般的发丝,胡乱缠成一团,扔进枕头底下摸出的一个荷包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系好荷包的结,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本疑惑她在做什么,闻言失笑,“这哪算结发?结发要先把头发缠到一处打个结,再剪下来。” “打什么结?” “好像是同心结。” 他们盘腿坐在床上,各自拿一缕头发比来比去,大眼瞪小眼。 一个动手能力不及格,一个从未接触过盘发,总是把两人的头发搅成一团糟的死结。床边堆了好几个打成死结的头发疙瘩,孙婵打了个哈欠,“不如就这样吧,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三个死结就算一个同心结了。” 荀安却皱眉反对,“不行,一定得打出来。” 行吧,多亏了他着毅力,方才毫无睡意的她现在眼皮都睁不开了。她叹气,躺下用枕头捂脸,他也顺势双手撑在床上跟两缕头发斗争。 隔着枕头传来孙婵迷糊的声音:“我睡了啊,你弄好了,便吹灭蜡烛,动作轻些,把我吵醒了,我就踹你。” …… 正月初三,大梁宰相傅值病危。 往日的相府迎来送往门庭若市,如今门可罗雀,前来探病的人亦寥寥。 扬州郡守之子陆匀之携友上门拜访他的姑父。 荀安随行穿过重重宫门,绕过回廊,移步换景,心中油然而生一种熟悉感。 没有具体的印象,就是很熟悉,是晨起夜寐午夜梦回在脑中闪过的灵光一现,稍不注意便飘渺远去。 古朴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药味,窗子前的纱帘半合,斜斜一道光线投入,躺在床上的宰相面上沟壑无所遁形。 他眉头深锁,睡梦中亦时不时咳嗽几声。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孱弱似风吹就倒的老人,曾独揽朝政大权,杀伐决断数十年。 方才侍奉的丫鬟出去时,说他咳了半夜的血,昨夜略清醒了些,便下榻穿靴,要入宫去看皇后娘娘,走到房门前又倒下了,直到现在再没醒过来。 他们坐在外间,陆匀之叹了口气,“没想到姑父憔悴至此。” “凭什么不让本公子进去!我要看我爹!”院子里传来吵嚷声。 一个丫鬟劝道:“公子莫急,小心惊扰了老爷休息。” “啪!”清脆的巴掌声,“老东西就知道躲着,你让他吩咐管事给我银子!” “吵什么吵?”房中踏出一清俊公子,抱着手臂斜倚门框,走到傅祎面前,不屑道:“你也二十多了吧?还在父亲的病床前大吵大闹要银子,你有没有脸?” “陆匀之,本公子的家事要你管?滚回你的扬州去!” 傅祎一手拨开陆匀之,推着轮椅要硬闯进去,被人一脚踢到膝盖,连带轮椅翻倒在地。 逆着光,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形,一对缠绕他二十多年,在梦中也不忘嘲讽他的眼睛。 “你是谁?”被他双眼斜睨着,他莫名心惊,下一瞬暴跳如雷,面容扭曲双手挣扎着要爬起,“你竟敢对本公子动手?你是什么东西?” 荀安在他面前蹲下,扯了面具,露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他与陆邕长相极为相似,神态也如出一辙,任何见过他俩的人,都能猜出他们的关系。 傅祎手上失了力道,摔坐在地。 “我有没有资格对你动手?”荀安揪他衣领,把他上半身提起,甩了一耳光。 傅祎觉得头脑嗡嗡响着,他斜睨着他满面嘲讽,让他想起他那个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娘,他一直恨,为什么他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而是出自一个小小的通房丫头。 若她是他的亲娘,他也能横行霸道,他爹不会把他视如草芥。 两个小厮寻到院门前,荀安把他扔下,转身进房,陆匀之赶忙吩咐:“快把你家公子推走,莫让他扰了姑父休息。”语毕跟着进房。 宰相不知是否被门外的争执吵到,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看着门口二人,嘴里发出哼唧喘气声。 陆匀之走过去,扶着他坐在床头,端起床边一直温着的药,故作开朗笑了几声,“姑父,我刚来看你了,你便醒了。我娘说得没错,我就是个福星!快喝药吧,我爹还说过,等你病好了,要来和你打一架。” 宰相乖顺张嘴,药汁塞到嘴里,太干涩的口腔咽不下去,从干涸的嘴唇洇出,滴落在白色的衣襟上。 双眼一直望着门口方向,荀安站在那儿。 “啊!”他如孩童般张嘴,嘴里药汁哗啦啦流了一片。 “姑父,好好喝药成吗?”陆匀之一手端碗一手拿帕子为他擦脖子上的药汁,回头对荀安道:“你愣着做什么?自己的爹,全让我来伺候。” 、 荀安一步步走到病床前,接过陆匀之手上的药。 宰相眨了眨眼,想把他看清,浑浊眼里,眼珠子转动两下,竟流下两颗泪。 他极艰难抬手,抚上荀安的眉眼、鼻梁和脸颊,嘶哑道:“庾儿……你没死,你果然……没死。你是你娘,留给爹的礼物,你会一直在,爹知道。十多年了,爹从未放弃寻你。” 荀安的鼻头有些酸涩,忽然想到,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实不愿回傅家,没有想过去了解这些亲人们的心情,不关心他们是否挂念着他,是不是太自私了。 他垂下眼睑,舀了一勺药,“先喝药吧。” 宰相却摇了摇头,颤巍巍指着床头的柜子,“匀之,把那盒子拿出来。” 盒子打开,是一块精雕细琢的玉石印鉴,他抓住荀安双手,把印鉴放进他手中,“庾儿,这是傅家的家主之印,爹一直盼着,能亲手交给你。有什么不懂的,去问祖母。” 几句话耗尽了宰相所有力气,他闭目低低喘息一阵,再睁眼时,眼神疲倦,仍按着荀安的手,“你回来得不凑巧,傅家不能让你坐享清福,反而要你挑起大梁,渡过患难。” “但是你能回来,爹死也安心了。” 他逡巡着他的脸,无比慈爱,“你记着,要保护你的姐姐。” 荀安垂首点头,“我记住了。” “那就好,爹真开心啊,你回来了……”他全然没了力气,闭上双眼,喃喃自语,“若不是想着要寻你,我早就想去见你娘了,如今可算,双喜临门,怕就怕,我老成了这副模样,她肯定会嫌弃我的。” “你不要伤心,叫你的姐姐,也不必伤心,爹这么多年来,活在没有你娘的世上,就盼着这个……朝华,这么多年,我再没起篡位之念,我总算,能不带愧疚去见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甫一发出,便被飘渺的风吹散。 他的头侧向一边,手掌从荀安的手上滑落。 荀安坐在榻前,似没反应过来,轻轻叫了声,“爹”,他早就想叫了,数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他们终究暌违了十多年的时光。 他也是想听到的吧,这么些年,他真心实意地盼着他回来。 “爹……爹……”一声又一声,他的眼泪随之滑落,床上的老人听不见也看不了。 第75章 时至日暮,荀安和陆匀之站在东市深处一间其貌不扬的平房前。 他敲门,一位相貌平平的老者推门,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 “劳烦,我找傅祎。” 满室药味缭绕,寻得人晕头转向,一侧墙面几个熬药的炉子,墙角一根排气管通向河边。 谁能想到这是大梁最大的销金窟? 步下楼梯,地窖的空气更加混浊,偌大的空间,一边赌桌,一边简陋的床榻,傅祎正躺在其中一张床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还有些不堪入目的场景,他们只看了一眼,避开了目光。 人性七宗罪,在这昏暗的陋室不需再压抑。 荀安把他从床上拎起来,一掌把他拍醒。 “干……干什么?”傅祎孱弱的身子却像小鸡仔似的,被他握住咽喉,再扑腾也是徒劳。 陆匀之道:“我倒想问问你想做什么,叔父刚刚薨逝,你呢,跑到这儿来飘飘欲仙,这么快就筹到银子了?” “爹……”他不可置信,“爹薨逝了?怎么可能?他前两日还有力气打骂我呢。” 荀安把他扔到两小厮手上,沉声吩咐:“把他带回相府。” 火折子和煤油一并扔到脏兮兮的破床上,熊熊火焰惊扰了醉生梦死的纨绔子弟。 陆匀之把赌桌掀翻了,把流连赌局之人通通赶走。 平房被大火吞噬,滚滚浓烟惊扰了附近居民,从整日闭着的小门,鱼贯而出许多面容憔悴的华服公子,以及衣衫凌乱的年轻女子。 最后从漫天火光中走出的是荀安。 先前放他们进去的老人,大概是这儿的管事,指着他鼻子叫骂:“你这厮,竟敢放火烧民居,跟我上官府去!” 陆匀之捏住他手腕拉下,不大的手劲足够让他疼得呲牙咧嘴。 “这位老人家,你怕不是老糊涂了?这儿是什么民居?明明在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老人理直气壮:“你倒是说说,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么些人,在里面做些什么,明眼人都能猜到吧?” “你你你,”老人吹胡子瞪眼,“好哇!我们在官府可是有靠山的,你们两人别想走!” 荀安抱拳,出示傅家令牌,“抱歉,家兄傅祎好赌,父亲薨逝不到两个时辰,便流连赌场。我实在看不下去,一时气急,酿成大错,若要赔偿,傅家一律承担。” 皇帝做事谨慎,很难找到他是这销金窟的东家的证据,相反,他等着这地方被结发,让这些世家子弟变成一窝过街老鼠。荀安选择把这儿一把火烧了,不留痕迹,掩饰他们的污点。若皇帝执意公开真相,势必牵扯出更多五食散来源的线索,他会自曝其短。 火光映照着他清冷坚毅的眉眼,零星火苗擦过他被风撩起的衣角,他环视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的围观百姓,四面各作了个揖,“各位百姓,在下是傅家家主,前宰相嫡子,傅庾。家兄傅祎旧日跋扈,多有得罪,在下代为道歉,若他损害了各位家财,近日请上国公府诉冤,在下定当一一赔偿,望弥补一二,日后在下定督促家兄谨言慎行,不再扰民生事。” …… 宰相薨逝和相府寻回失踪了十多年的嫡子一事占据京城日报头条。 连匈奴王子与其所有奴仆在长乐门附近遇袭罹难一事,都掩盖了下去。 皇帝应该猜到此事和孙婵有关,理论上,参加宫宴的宾客只有她那时候还留在宫里,并且带着武艺高强的侍卫。 孙婵也想到了,若他来问罪,她也不怕,因为死无对证。本来她还想着要不要把派人回去把他们的尸身藏起来,正巧他们走时下了一阵蒙蒙细雨,雨水消融了雪地上的打斗痕迹和血痕。 加上那个往乾清宫射火箭的刺客,皇帝对外只说一个武艺高超的刺客团伙潜伏在京城,意图不轨,调集了所有御林军日夜巡视皇城。 不知匈奴王知晓王子遇害,会不会与李凌风翻脸,若他们的联盟破裂,要扳倒皇帝,便容易得多。 孙婵躺在床上,握着墨绿暖玉,心神不宁。 宰相府新任家主,肯定不能像昨夜一样,夜里偷偷过来,早晨天未凉就悄然离去,在她哀求的目光下妥协,半是羞涩半是欣喜地与她躺在一张床上。 皇帝和乌邪鸣的话,似有深意,她爹最近在调查匈奴王与李凌风之事,只怕李凌风察觉异常,乌邪鸣有备而来。 房门外似乎有男女争执的声音,孙婵披上外袍起身,走到门后,绛芷哭着扑入她怀里。 “发生了什么事?” 石献立在雪地里,目光闪烁,双手捏成拳头又放开。 绛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看她,看看石献,哽咽着摇头。 石献走过来拉她的手臂,“跟我走吧。” 绛芷忽然惊醒,用力甩开他的手,紧紧抱住孙婵,“我不走,我不走,小姐,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出卖了咱们国公府啊!” 孙婵边安抚她,边问:“绛芷所言,可属实?” 石献倏的跪下,“属下有罪。属下无父无母,唯有一哥哥,早年家境贫寒时,入了宫……陛下威胁,若不听令于他,哥哥的性命危矣。”他趴下,额头把雪地砸出一个深坑,声泪俱下:“属下实在不得已,便向陛下报告了国公爷的举动。小姐,陛下就要向国公府发难,小姐和老爷夫人快走吧。” 他的脑袋一下又一下,结结实实砸在雪地里,孙婵一时气急,往他的肩膀上踹了一脚。 她爹做事谨慎,近身侍奉之人都是精挑细选,不会被家里拖累的,棋差一招,没想到他还有个在宫里当差的哥哥。荀安离开时,出入护卫她的都是石献,他肯定知道了不少秘密。 “皇帝威胁你,为何不告诉我们?是觉得咱们国公府失了势,再无力护你么?这么多年,咱们府上如何待你,你竟全然忘了?” “不是的小姐,”他还在磕头,眼中有泪,“属下……属下知罪。只是属下的哥哥,幼年自愿净身入宫,换了几块银子,属下才不至于饿死……” 孙婵一阵眩晕,绛芷扶住她。 “所以你打算连夜逃走,还想带上绛芷?真是好本事啊。” 石献不再辩解,只不断磕头,“属下知罪……属下罪该万死……属下不该背叛国公府……” “好了,我要你完完整整地告诉我,你跟皇帝说了什么。” …… 檐下吊着的鸟儿也畏寒,叫声蔫蔫,孙婵让明葵把它拿进房间,一阵阵婉转莺啼中,她提笔为她爹写一封信。 石献出卖了他的计划,幸好没有说到关于荀安的事情,皇帝知道她爹的异心,并早有防备,乌邪鸣应该为此事而来。 先前她爹利用言官拖住皇帝削减六部开支的动作,是因为匈奴王朝的暗桩何建久久没有回信,不知是他无法搜寻到匈奴王和李凌风来往的证据,还是证据传回京城的路上被耽搁。 毕竟兖州水患才过去两日,从边境到京城,重重关卡,道路难行。 她请石献将功补过,去搜一搜匈奴王子下榻的驿站,或许能反诬皇帝一口。 午后石献带回一只四四方方的木盒,孙婵命他打开,一股腐臭味,里面是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 孙婵捂嘴欲吐,眼前一袭铅尘不染的白袍,是便服装扮的李凌风,他斥道:“吓着婵儿了,还不快把这脏东西合起来。” 石献急忙合上盖子,不知所措跪在地,显然不知皇帝会突然造访。 李凌风扶着孙婵,笑问:“婵儿可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二十多年前,被匈奴俘获,之后归顺匈奴王的前武威大将军何建。乌邪鸣此次前来,不仅带来了他的头,还带了他与你的父亲孙国公来往的书信。你说,你的父亲与一叛国将军频繁交往,意欲何为?” 他走到大堂一侧的博古架前,拨弄一尊兽耳鎏金香炉,“若朕没记错,这是三年前南蛮进贡之物吧?这样的好东西,宫里也没有呢。” 孙婵强装镇静:“陛下说的话,臣女听不懂。陛下想要什么好东西寻不到,若是想要这尊香炉,直接拿走便是了。” “朕的野心可不止这些俗物,”他走到她身侧坐下,一手支颐,若有兴味笑着,“朕只要把你带走,这些东西,便全都收入朕囊中了。” 他从袖中摸出一物,扔在桌上,是她早上写给她爹的书信。 “你的爹娘在回京路上,好好的,朕已经派人去迎接了,只是,要把他们送去大牢里待一阵子。你父亲与叛国将军交往,襄助朕通敌叛国的弟弟,意图谋反,并早已为自己准备了后路,在益州郁阳县买了个田庄。朕早已吩咐京城钱庄,你们国公府的银票取出来时,打上特殊印记,这批银票,最近又在京城流通,源头在一个从益州进京赶考的秀才手上。这些证据加起来,够不够让孙国公身败名裂?” 他望着门外的澄澈的天色,一片白茫茫雪地,十指交握,云淡风轻道:“父皇为了三弟,可真是殚精竭虑,我嫉妒得不得了。那批死士,会藏在哪里呢?是不是,就在脚下?” 第76章 “在百姓眼中,孙国公私自训练了这批足以控制整个京城的死士,是为了什么?朕相信,先前傅祎和刘瑟遇袭的悬案,还有前夜匈奴王子一行人被杀,手法定然如出一辙,都是国公府的死士所为。” 皇帝扬了扬下巴,头发花白的金叔被麻绳捆着,被几人扔进大堂。 “这人为你们府上做了不少事吧,朕一直查不到任何线索,都是他的功劳。”他卸了人前一身温文尔雅的伪装,笑意轻狂,“朕对你的爹娘还有几分情面,对这老头,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严刑拷打,测测他对国公府的忠心也好。” 他挥手让人把金叔拖下去,“当然,若他死不松口,朕还可以直接把国公府掘地三尺,朕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一直找不到你爹的马脚,如今他与叛国将军何建交往密切,朕有理由仔细搜查你们国公府,朕这口气,总算能咽下去。” 孙婵的手指攥紧裙角,清晰地感觉到一滴汗从发根渗出,划过脖颈。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任户部尚书,孙国公文远之女孙婵,性本淑慎,克娴内则。着即册封为淑妃,钦此!” 一太监宣读圣旨,李凌风傲慢地在国公府正厅里走了一圈,对孙婵说,若不想你的爹娘受牢狱之苦,便接下圣旨,进宫做朕的淑妃。 他握住她的手,看似缱绻深情,“朕也不想和国公府争个你死我亡,只要你归顺于朕,你得爹娘,会毫发无损。”他凝望着她双眼,勾起个病态的笑,“婵儿,我还没办法,让你做皇后,不过快了,我会以皇后之礼,迎你入宫。就定在明日好不好?婵儿什么都不必做,只需穿戴凤冠霞披,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事已至此,孙婵咬了咬唇内侧的软肉,身体发抖,面有哀色,双眼含泪,“陛下,可是在羞辱我?” 他拇指擦去她眼角的泪痕,柔声安慰:“怎么会呢?朕所想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将来。” “陛下想让我明日就入宫,这样仓促,京城众人会怎么想?没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这是一个女子,对婚仪的期待……陛下怎么这样狠心?” 孙婵轻声控诉,眼泪不住地流,稍侧过身子用袖子擦去了,云鬓上的珠翠亦随着身子轻颤,莹白的脸颊几道泪痕,偏偏压抑着哭声,只剩细碎的抽噎,哪个男子见了能不心生怜惜。 皇帝只好放下矜傲,仔细哄着,“婵儿说得有理,是朕着急了。朕这就请钦天监算一个良辰吉日,迎你进宫。” 他拿过太监手上的圣旨,塞到孙婵手中,“婵儿,不管你把朕想得有多坏,朕,真心实意地怜惜你,世上也只有你一人,有资格当朕的皇后。” “那,臣女的爹娘呢?陛下既然怜惜我,何不先把爹娘释放,我娘她怀着身孕,实在受不得牢狱之苦啊。” “朕已经让步了,”他嘴角拉下,琥珀色的眼酝酿怒气,“你的爹娘,朕会吩咐下去好好看顾,不会让他们受半点苦,待你入了宫,他们自会被释放。” …… 相府的书房烛光摇曳通宵达旦,新任傅家家主傅庾与傅家门客商议整夜。 他没有多少时间去适应,眼前的困境像层层叠叠的海浪,推着他向前走。在卧病在床的祖母的帮助下,他与门客们商议了宰相的丧事,坐在书房里看傅家秘密记录的朝中官员的势力划分,思考如何从皇帝手上夺权,不知不觉已到鸡鸣。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眶,翻过一页书册。 陆匀之敲门进来,端着一碗热粥。 “你没睡啊?”他看着桌上摊开的书籍皱了皱眉,“今日是姑父的葬礼,老太太要当着众人正式公开你这位新任家主,你就顶着这么一张憔悴的脸出去?” 荀安笑了笑,“正好,便说我因为宰相薨逝,伤心了整夜。”他吃下一口鸡丝粥。 “皇帝已经向大理寺卿彭绍大人提交了三皇子与乌邪木的通信,证实他在边境,曾许诺敌军首领,若他登基,便割地赔款。那信是乌邪鸣带过来的,匈奴王深感皇帝文治武功,大梁国力强盛,主动进献这些书信,望将功补过,与我朝修好。”陆匀之歪歪扭扭地倚在桌案旁,抱胸道:“三皇子这次肯定在劫难逃了。” “他不能死。” “你说什么?” “他是先帝属意的国君,他不能死。” 陆匀之颔首,“我也有听过这一说法,那你打算救他?” 荀安三两口把碗底的粥刮尽,边忖度着,关键在于大理寺卿彭绍。 他母亲陆邕当年曾向宰相提出,由她亲自在落榜士子中挑选人才,充作傅家门客,科举取士,只考验士子背书的能力,极为片面,每年有许多有才之士,成为沧海遗珠。现任大理寺卿彭绍大人,便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彭绍大人从先帝时期,便在大理寺做个踏踏实实的抄录小官,十数年如一日,直到陛下登基,朝中官员大换血,前任大理寺卿被废,他资历老,且不偏向任何一派势力,升任为大理寺卿。 最近几月,京城风云变幻,彭绍大人逐渐树立了威信。从十月的傅祎刘瑟遇袭一案开始,到最近世家子弟频频作乱之案,他身为旧日傅氏门生,不偏不倚,铁面无私,公正地处理每一个案子。他如今在民间的威望甚高,百姓称其为大梁的“彭青天”。 他声名鹊起,李凌风应是乐见其成的,这位年轻的皇帝最喜欢名正言顺地做坏事,不留下任何会被人非议的证据,大理寺卿再公正,也无法参奏他的不是,相反,只能被他所用,拔出一个个异己。 既是陆邕旧日一手提拔,不知他这个陆邕之子的话,是否分量重些。 “若是彭绍大人站在皇帝的对立面,或许此事可成。” 寒风呼啸,荀安一身孝服,跪在灵堂前的蒲团上。 他的皮肤很薄,眼下一片浓重乌青更加骇人,血丝把清亮的双眼纠结成猩红的颜色。 跪下来的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许是对这个父亲没有情深至此,许是连夜劳累麻痹了他的神经。 眼皮很重,心也很重,迎来送往的人对他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家主心思各异,他只能微笑,逐一应付。 眼前浮现少女明艳狡黠的笑,他的嘴角也勾起一个浅淡的笑意。 身体的劳累也似轻了些。 起身的瞬间,他身体晃了下,头脑一阵阵眩晕,陆匀之忙过来搀扶。 “你行不行啊?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他摇头,坚定道:“还有宴席,今夜,我还要去见彭绍大人。” 他刚渡过一阵眩晕,一个小厮来禀:“少……少爷,国公府出事了,孙国公夫妇在回京路上被捕,陛下,给韶嘉郡主下了封妃圣旨,五日后将迎她进宫。” 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把陆匀之推开,跑到大门旁,脑中嘶鸣,捂着脑袋撑着墙缓缓蹲下。 陆匀之道:“你清醒一点,现在过去有什么用?孙国公都下狱了,国公府,肯定重重把守,你怎么进去?不如先镇定下来想想对策。” …… 正月初三的下午,国公府地下训练场所被挖掘出来,许多百姓围观,指指点点。皇帝从孙国公身上搜到调令死士的符印,把他们收拢在自己麾下。 御林军围在国公府们外,府内一干人等,严禁外出,吃喝用度都由外面直接送入,直到五日后孙婵入宫。 孙婵倚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白茫茫的雪,红艳艳的梅花,与她前世所见的最后一幕,真像。 兜兜转转,她以为这一世美满了,没想到,还在李凌风的股掌之中。 论奸邪狡诈,谁能比得过他?就算她重来一世,提前防备,还是满盘皆输。 悲观像藤蔓束紧她的心脏,她正望着院墙出神,绛芷跌跌撞撞,跑到她跟前,“小姐,方才吴及想出去,与守门的御林军发生冲突,被……被一刀割了脖子。” 孙婵来到府门前,丫鬟侍卫远远围了个圈,地下躺着个人,赫萱蹲在他身旁,推搡着他,带着哭腔:“小及子,小及子,别睡了快起来。” 附近立着一个御林军装扮的侍卫,刀尖淌血。 孙婵咬唇,走上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那侍卫没反应过来,被她用尽力气的一击打得后退两步,当即抬剑指她,“你!” 她迎着剑尖上前,他反倒步步后退,她冷笑道:“不过是个小小的御林军,敢在国公府作恶?你有这样的胆子,不如把本郡主一并抹了脖子。” 侍卫抓着剑的手瑟瑟发抖,本以为国公府落魄了,他们也可狐假虎威,没想到这小郡主脾气这么硬。她还被封了淑妃…… 他正犹豫不决,被一只素手轻推着放下剑,是一位雍容美艳的夫人,她拦在郡主身前,浅笑着,“这位官爷,无论是何原因,你用剑指着郡主,都是可以抄家灭族的不敬之罪。” 侍卫被她的气势唬住,一时不动,霎时惊醒,团团围上来,“你是何人?” “我是兵部尚书的夫人孙婉。”她帕子掩面,眼波流转,“陛下只吩咐了,不许任何人出府,对不对?我要进府探望妹妹,不会不行吧?” 作者:(别看狗皇帝一时得意,他快下线了) 嗯,所以这文也快完结了,大家有啥想看的番外吗~ 第77章 冬日的午后,轻薄的日光,缥缈如烟的场景。 孙婵和元娘对坐,看着她妆容精致的脸,想起深藏在记忆里那段黑暗的时光。 不一样的抉择,如今,一样的无依无靠,像飞舞在虚空中的尘埃。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你怎么来了?” “国公府出事,我担心你。” 神情恳切,孙婵的目光从她面上移开,落在红木桌面,原来桌角有道经年的皲裂,她一直没留意过。 “谢谢你。”她的声音一如心境,平静如一潭死水,苦笑,“只是,大可不必了。沈公子是李凌风的心腹,日后定会平步青云,你实在不需要与落难的国公府发生牵扯。我再没有什么可以帮助你,也绝不会去做淑妃,你可以,收回你的虚情假意。” “虚情假意?”她把这词含在口中品味,心中酸涩,嘴角噙着浅笑,“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 “你行事狠辣,不择手段,我们不是同道之人。” 元娘笑着叹息,视线回到她的脸上,平静道:“我的确非善类,无论你知道了什么,决定与我分道扬镳,我无意多说。先前说好的,三个月后,把京城铺子折成银子,等价还你,现在我只赚了这些。” 她把一只小盒子推到她面前,孙婵心中动容,看着那盒子,没打开。 她知道里面是什么。 鼻头一酸,她不自在地左右移着视线。这种落魄的时刻,她想维持最后的尊严,端着贵女的身份,居高临下地指责她,她才觉得自己不那么卑微和难堪。 她脑子很乱,不想去分辨她是真心相助,还是借机羞辱。 “这些银子不够,所以,还有这个。” 元娘从袖中拿出一本账册,“你不知道吧,陛下,曾找过我。” 孙婵翻开账册,越发惊诧,听她道:“或许是我做过的一件事,让他觉得我是个可用之人。过程有些复杂,总之,我拿到了这本账册,是陛下动用国库钱银,截断月支国的振灵香贸易渠道,私下制作大批量五食散的证据。” 记载时间精确到哪日哪个时辰,条理清晰,不似作假,孙婵咬唇,问:“你既归顺于李凌风,为何把这账册给我?” 她摇头不答,又道:“陛下用令牌,带走了孙国公训练的死士,却根本无法号令他们。孙国公,可真是个治人的奇才,我先前在这住了一个月,国公府上下的齐心,让我印象颇深。也难怪,这样和谐美满的家,你接触的人,都是你爹娘精挑细选过的,你从未受过挫折,才会像如今这样,对谁都能付出真心。” “你是在嘲笑我,太容易轻信旁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正色道:“我想说,那批死士交由沈青松驯化,我知道他们在哪。若你发号施令,命他们劫狱,救出你的爹娘,你们,可以连夜离京。” “若你觉得这样太过冒险,这本账册,应该可以交换你的爹娘。” 她面上一派真诚,孙婵是动容的,却不免疑虑,“李凌风向来多疑,你是如何拿到这本账册的?” “大概是因为,他知道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如果只有一根向上的藤蔓,我会毫不犹豫把妨碍我的人踢下悬崖。这样狠毒的我,再三计较后,应该明白,与他合作,我才能得到最多。”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移向窗外,墙角上有拼命钻过雪地,企图分的一丝暖意的小草。她闭目感受温柔的阳光,倾倒在脸上,像山间田野的柔软青草,像午睡后娘亲轻柔的吻。 孙婵觉得她神思游离,脸色在阳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仍按捺不住开口:“你为何帮我?” “你就当我在行善积德。”她的笑意淡得像天际漂浮的云。 “李凌风,不会放过你的。” 她故作轻松笑道:“我本以为,钱财和地位能让我快乐,如今,我也算拥有过,却发现,不过如是。我想过多次,若来生,我能像你一样无忧无虑,就好了。” …… 孙婵坐在莲花池边的凉亭中,头靠在柱子上,望向无垠的夜空出神。 前世爹娘都离开了,她也经常坐在这个地方,迎着卷过池面的微风,看天上的星斗。她的爹娘,会不会变成了天上的两颗星星,一直看着她。 这么冷的天,她裹了里三层外三层,依旧止不住地抖,爹娘在狱中会如何?还望李凌风一丝良心尚存,莫让他们受牢狱之苦。 今日一整天,她都期待着,她的侍卫大人会翻过一面守卫森严的高墙,告诉她不要怕,他会一如既往地保护她。 直到现在,她还坐在清冷的月光下,形单影只。 有丫鬟听外头守着的侍卫议论,傅家家主今晨主持了前宰相的葬礼,立即召集门客议事一日,傅家如今再无一仕宦子弟足以担当宰相大任,前宰相掌握的实权四分五裂,他在想办法让傅家党派尽量多瓜分一些。皇帝亦召集心腹想对策。 他要学习的事情很多,要面对的人也很多,他一定在想办法救她,她对自己说。 他救了她一次又一次,这次,一定也有办法救她。 她半垂着眼,眼角划过一滴热泪。 有人勾起她的下巴,让她抬头,擦去她眼角冰凉的泪痕。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一身低调贵气的锦袍,一张冠玉雕琢的脸,温柔的眉眼,是她的情郎。 他捧着她的脸颊,一个温暖的缠绵的吻。 星月霜雪一并拢上来,蚕蛹般层层裹挟,白茫茫天地间,只剩两个相拥的他们。 她在他怀里,他们一并坐在凉亭的椅子上,晃着的双腿再往下一点,便能触到浮光跃金的池面。她抬脸,嗅了嗅他脖颈间熟悉的青竹气息,欢慰地笑,“你终于来了。” 他暖炉似的手掌落在她头顶,轻轻顺毛,她舒服地忍不住哼唧两声。 “无论结果如何,我们总是在一起的。”她边说着,想到了上一世,他们一起掉进悬崖,经年累月,骨肉一起融进泥土里,那也不错。 月光下的湖面,一条条锦鲤争相跃出水面,又潜进莲叶深处,扑腾起小水花。皱巴巴的莲叶舒展开来,莲花也一朵朵绽放,被游来游去的锦鲤摇曳。 亮澄澄的月光刺目,她眯了眯眼睛,被他的手掌遮住了眼,她听着池子里的蛙声,心中无比安宁。 意识远去,她听见他温柔的声音:“我会永远保护你。”她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小姐,小姐,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她霎时睁眼,身边只有无孔不入缠绕的风,绛芷担忧地看着她。 原来是一个梦。 …… “皇后娘娘,不是奴才刻意为难,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进。” 皇后站在御书房门前,身后的小宫女提着个食盒。 宰相病故的消息传到宫里,皇后似乎一夜间成长了,言行举止沉稳不少。 她勾起苍白的唇,安静退到一旁,“本宫在这儿等着。” 皇帝传召的荣王,是先帝皇叔,年届六旬,皇室中最有威望的亲王,不问政事已久。先帝的爷爷武帝,朝堂分为立嫡立贤两派,相争多年,荣王主动放弃,扶植太子,即是先帝的父皇德帝。 德帝昏庸,世家大肆夺权,皇室一脉全靠荣王支撑。后来德帝纵欲早逝,荣王仍是中流砥柱,直到升平十九年,先帝已经独当一面,荣王称病退隐归田,做闲散王爷。 至于升平二十年的宰相篡位之乱,他没有站出来,或说他在养病,或说他想让先帝得到历练,或说,他的王妃,出自傅氏,是傅韫的姑奶奶。 李凌风传召他,或许想趁着宰相病故,彻底剿除傅氏。 她要抓紧皇后之位,为傅家多争取些筹码。 里面有争吵声,傅韫叹了口气,久不出门,日光晒得她头晕。 一人脚步沉重,一手推门,“哐啷”声响,见她站在门旁,定了一瞬,她主动行了晚辈礼,“妾身参见皇叔。” 他虚扶了扶,身材略胖,面容苍老,目光慈爱,“是韫儿吧?上次见你,还是四五岁的小丫头。” 傅韫垂眸,娴静笑道:“谢皇叔的记挂。” “你爹的走得急,昨日葬礼,本王与夫人在回京路上,你可有回去送他一程?” 傅韫掩下心酸,“妾身刚失了孩子,不适合回家奔丧,身子也不大爽利,只遣人送去纹银万两,聊表心意。” 告别了荣王,傅韫走进房内,皇帝正斜倚着椅子扶手,懒懒散散翻着一本书。 “方才与皇叔说什么了?”她把冒着热气的红玉羹放在桌面,舀了一小碗,他目光留在书页上,似不经意发问。 “不过闲聊几句。” 她摆好桌面的羹,在他身侧的半面椅子坐下,乖顺地伏在他怀里。 皇帝边看书,边用手指刮蹭她清瘦的脸颊。 “韫儿,今日怎么想到为朕送羹?” 她答道:“身为女子,唯一仰赖的,便是夫君。陛下是我的夫君,我怕陛下离开。” 他释了书卷,看着她的眼睛,似要把她看穿。 “所以,你爹的葬礼,也不闻不问?” “陛下说要把我贬为庶人的时候,我就像快要死了,这个世界上,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傅家,不是我爹,是陛下啊。我会和赵贵人和睦相处,求陛下,不要舍弃了我。”她眼里泪光涟涟。 皇帝把她抱进怀中,若有所思道:“韫儿若是早这么乖,多好。” 第78章 忠胜来禀,皇后这两日不吵不闹,乖乖喝药,每日清醒时都惦念着要为皇上熬汤,被拦下几次后,有宫女看见她夜里在床榻内偷偷哭泣,梦魇中不停唤着陛下的名字。 她像支被剪了刺的玫瑰,安安静静伏在他怀里。 相拥的时光静静流淌,虽然心思各异,身体贴近了,在这寒冬里互相取暖,年少的情分,在他心里由衣襟上的米饭粒,进化成桌案上的一块玉镇纸。 一刻钟后,她打破沉默,“陛下,羹要凉了。” 他的手臂稍抬,方便她去拿过那个小碗,舀了一勺,先亲自尝了尝,温度正好,再送到他嘴边。 晶莹剔透的红豆羹,镶嵌着零星的玉米和小米碎,看上去颇为可口。 皇帝的鼻尖凑近勺子,香味也很勾人。 她许是手上没力气,捏住勺子的手轻轻颤抖,勺子几次主动碰上皇帝薄削的唇。 他摄住她的眼睛,久病之人,双眼失了神采,似两颗脆弱易碎的琉璃,他用手捉住她的手,把勺子径直移到她嘴边,不由分说捏住她下巴灌了下去。 她呛了一口,咳嗽不已,咳得伏倒在他臂间,他抚着她骨骼嶙峋的脊背,轻声安抚。 “陛下,”她颤抖的手抓住他的领子,苍白的脸因为咳嗽有了些血色,“陛下若不想吃红玉羹,便请御膳房,进些陛下喜欢吃的。荣王今日进宫早,陛下想必未用早膳。” “你的胃是老毛病了,不吃早膳,倒了傍晚时分便会绞痛,一整晚不得安生。”她气息虚弱,喘着粗气把话说完,朦胧的泪眼盛满爱意望着他,眨眼的瞬间几颗眼泪坠落,不乏醋意,“赵贵人怎么也不紧着些?陛下初登基时,衣食住行都由臣妾一手包办,早膳是日日熬了天未亮便送到寝殿,她怎能不为陛下做这些?” 皇帝的抿了抿唇,有些愧疚,关切的眼神也真心实意了几分,擦去她眼角的泪,端起小碗吃起来,“她哪知道朕爱吃什么?天底下,只有韫儿最贴朕心。” 手腕忽然被抓住,皇后握着他手腕,把勺子送进自己嘴里,嘴巴鼓鼓囊囊,孩子气的动作,多了几分少女时的娇憨。 “一大早起来忙活,臣妾也饿,陛下让臣妾分一口好不好?” 嫣红的舌扫过下唇,向来高傲的眼,怯生生觑着他,皇帝眸色晦暗,往那唇上亲了一口,舀一口羹送到她嘴边,“当然可以。” 一人一口,食盒见了底,她把碗筷收拾起来,他问:“宰相丧礼,由你的弟弟傅庾主持,他不是失踪了多年么?怎么忽然回了傅家?” 她动作一顿,不紧不慢合上盖子,坐到他身旁,“陛下也直到,当年发生了那件事,我爹有些魔障了,一刻不离地看着弟弟,又哭又笑的。扬州郡守担忧,这样的爹可能会影响庾儿的成长,便使了些法子,把他送到扬州,最近与匀之一起入京。” 他支着下巴,半开玩笑道:“本以为你们傅家都是些扶不上墙的纨绔,没想到,还藏了个傅庾。” 皇后低眉顺眼道:“弟弟年幼,日后,请陛下多加指点。” …… 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向来不乏百姓聚集其门前哭诉伸冤。 两个年轻的公子立在门外,已经等了一个时辰,时至日暮,日光仍和煦炙热,把他们白皙的脸晒得透红。 “傅公子,陆公子,彭大人说孙国公一事他会按律处理,为保公正,他拒绝与你们见面。”一衙役出来拱手道。 荀安拱手,正想请他再通传一声,否则他们会一直等下去,冷不防被蹲在地上的陆匀之扯住袖子。 “走吧,这彭老头摆明了不见咱们,还等什么?”他遮住被日头晒得水润的双眼。 “走吧。”荀安有些失落。 他落寞地走上街头,虽然祖母和陆匀之尽力协助,他来做这个傅家家主,还差得很远。 召见门客,他必须提前熟悉他们的情况,官职、与傅家的关系、近年来是否表现出异心……为此他需要准备至深宵,所有要说的话都在心里过一遍,才能不露怯。 两日加起来睡不够三个时辰,脑子一直处在飞速运转之中。 熟悉的钝痛侵袭,他闭眼,用力锤了锤自己的头。 “你快回去休息一下吧,真的,我觉得你下一秒就能直接晕倒了。” “还有三日……还有三日……”他脸色苍白,目光直愣,越过车水马龙的大街,看向国公府的方向。念念有词,加快脚步回府。 他要保护婵儿,要保护姐姐。 “喂!”陆匀之拉住他的手臂,“午后荣王造访,不是说了,会尽力保住傅家吗?你再不休息会撑不住的。” 荣王出宫后径直来了傅家,他的态度不甚明确,只说了不会坐视皇帝与傅家夺权导致京城动乱。李凌风请他回京协助他剿灭世家,是算准了他到底隐退多年,手上没有实权,只剩资历和权威。 文家的态度也模糊不清,只有主母傅氏一人回傅家奔丧,或许他还要去拜访文大人。 就算文家一如既往支持,凉州边境事忙,匈奴王野心勃勃,文家的青蟒军不可能全部抽身回京城。而李凌风除了御林军以外,还收纳了兖州水患流民,着手训练成民兵。 边走边忖度,忽然脖子一酸,他失去意识倒下。 睁眼时陆匀之啃着个大鸡腿,哼着走调的曲儿,窗子半开凉风阵阵,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 他晃了晃脖子,坐起来,“这是哪里?” “樊楼啊,来用晚膳。”他吮了吮手指。 “我怎么会在这儿?” “我把你打晕了,请你的小厮抬过来的。睡了两个时辰,是不是感觉好多了?” 荀安有些生气,“你知不知道没时间了,我要救她和她的爹娘,我现在还没寻到解决之法……” "我知道啊,"他打断,被他愠怒的眼神看着,目光下移专心啃鸡腿,“安啦安啦,我爹总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荀安垂头,修长手指捏着筷子,戳着碗里的白米饭,久久不语。 陆匀之倒了两杯酒,一杯推到他面前,点点桌面,“喝个小酒,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就有办法了,也许狗皇帝今夜上茅厕会摔到茅坑里闷死。” 他闷头喝下,又为自己倒满一杯。 “喝水被呛死。” “半夜踢被子冷死。” “踩到香蕉皮摔死。” …… 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出现在国公府附近的山头,躲在大树后。 “你……你去。”一人醉得左右摇晃。 “为什么,又不是我的心上人。”另一人看起来没比他清醒多少。 “我还是不是你哥了?” 陆匀之上下打量这个喝醉就吵着闹着要去看孙婵的人,半晌才点头,“你说是就是吧。” “快给我过去。”他屁股被踹了一脚,踉跄几步在守卫面前稳住脚步。 “什么人!”他们拔剑把他拦下。 醉酒时脑子转得慢,他一时想不到怎么把他们引开,红着脸支吾几声,打了个酒嗝儿。 “是个醉鬼。” 他们挥了几下剑想把他赶走,他满脑子只剩下这个词,醉鬼…… “喂!不能在这儿撒尿,滚到别出去。” “你们几个,快把他抬走,远远的,随便找片地方扔下!” 几个同僚把那醉鬼抬走,那守卫转身的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越过高墙飞进国公府,大概是只鸟儿吧。 …… 孙婵的卧室漆黑一片,荀安推门出去,院子里的左厢房却亮着灯火。 他走近时,听见一片悉悉窣窣的水声。 隐隐知道是什么,他却不想深思,也许是酒精麻木了他的理智,让他只剩下一个想法,见到她。 “咿呀”推门,透明的纱帘半掩,显出一个浴桶的轮廓,一个美人的剪影。 他的呼吸凝滞了。 孙婵做了大半天的绣活,手指酸眼睛痛,吩咐绛芷烧了热水泡澡。 刚坐下来,门便被推开。 她沐浴时,丫鬟是不会进来打扰的,她心里一惊,双臂挡在胸前,警惕试探:“谁?” 没人回答,只有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她小心移动到浴桶边缘,伸手去勾夹子上的衣物,不断猜测这人是谁。 国公府外头全是御林军,常人肯定无法进入,难道是李凌风?但他只是狠毒,从不急色。难道是肖想她的某个守卫? 她急得都快哭了,手指怎么也够不到衣服,正要一鼓作气站起来,他大步走进来,半个身子藏在帘子后,只露出半张脸。 半张脸像打了胭脂,目光闪烁。 她松了一口气,眼泪不争气地全流下来。 “荀安,你过来。你吓死我了。”她带着哭腔。 “不……不行……”他悄悄看她一眼,此地无银般移了目光。 “那你走啊。”她抽噎。 他摇头:“我不想走。” “那你过来。” “我就站在这里。”俊俏的公子脸红到耳根,说这句话时固执到有些稚气。 孙婵嚎啕大哭:“你要不过来,便再也别想靠近我!” 作者:再复习一下本文方针:“一切阴谋诡计为谈恋爱服务!” 第79章 袅袅的水雾,模糊对方的眉眼。 沾着晨露的水仙捣碎,兔毫搅了一抹瑰丽的绯色,扫上他的眼皮和耳根。 贝齿咬的唇则红得更深些,是日暮时连绵天际的火烧云。 还是不好意思的,被她威胁着磨磨蹭蹭地靠着浴桶坐下,一双眼睛做贼心虚,看梁柱,看纱帘,就是不看她。 怎么能不看她?她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不比那些死物要好看得多? 于是她双臂越过浴桶,捧住他的脸颊。 他的睫毛几分扬起落下,轻轻刮过她的拇指。 痒痒的,她忍不住用手指,滑过薄薄的眼皮和浓密的睫毛。 蹭到一抹水润,他精致的眼睛,醉酒时会化作两汪泉眼,更别说他此刻被眼前景象刺激得身体颤抖。她用那根手指擦过他耳朵的轮廓,凑上去亲了亲,“怎么用水洗过了,你的耳朵还是很烫?” 退远了些,她又刮了刮他的睫毛,檀口含住半截手指,欢喜道:“我知道了!原来是因为,你的眼泪也是烫的。” 他方才被因她胡闹的动作羞涩躲闪,在她这个一时兴起的动作后,眸色转深,扯了她的手指,换上自己的唇。 唇齿相依,他按着她的后脑勺,略霸道。 爱一个人,混着酒气的呼吸吐纳,亦能让她如饮甘露,呼吸交织,醉倒在白雾弥漫的水中。 他垂下的一段脖颈,是她双臂的归宿。 黑甜的睡意把眼皮黏住,浓稠的黑夜里伸手勉强能见五指,黑发像各自的主人一样,纠缠在一处。 她很困,身体上的不适,睡着也无法忽略的砰砰心跳声把她从梦中唤醒。 尝试入睡无果,她有些怨身后的人,方才还一幅要把她生吞入腹的模样,转眼睡得比死猪还沉,鼻间牵扯出微微鼾声。 鼾声一点也不刺耳,反而让她内心越发平静,她想到了有幸听过爹爹午睡是发出的鼾声,天雷滚滚,为此她对娘亲甚为佩服。 娘亲只说,人老了,鼾声也会加重。“若你遇到了那么一个如意郎君,自然能忍受他的鼾声。” 他们能相伴到老吗?她曾经很笃定。 她握了握和他相扣的五指,胡思乱想,他还是沉沉睡着。 想把他叫醒了与她说说话,想想还是作罢,他虽然什么也没说,她也知道,这两日,他定是累极了。 她想到外头透透气,微微挪了身子,他便醒了,把她按回怀里。 他不说话,她只好开口打趣:“你知不知道,你的鼾声像打雷一样,以后你再打鼾我就不跟你一起睡……”她倏然噤声,想起那个可能的“以后”。 他的呼吸缓了一拍,她面向纱帐,想转回去看看他的情况,被他双臂按住。 连续几日碰壁,他羞愧懊悔,无力自责,若不是醉了酒,怎会这样贸然夺去她的清白? “没事的呀,这事还有转机,”她用力握了握他的大掌,伸手到床头取出一本账册,“你把这个交给彭绍大人。” 天际泛着浅浅的鱼肚白,她方才的动作,纱帘打开一道缝隙,送入熹微的晨光,让她看清了他红红的眼眶。 他极不好意思眨了眨眼,抱住她不让她再看。 前路荆棘重重,他们紧紧相拥,默契地不去说以后。 …… 正月初八,大理寺查明孙国公与前三皇子勾结,频频联络匈奴王朝中的叛国将军何建,里通匈奴王乌邪木意图篡位。念孙国公为国效力多年,革去爵位贬斥为平民,为显皇帝仁爱,纳罪臣之女孙婵为妃。 前三皇子在战场贪生怕死,许诺匈奴王割地称臣,会京后挑唆孙文远代他与匈奴王朝联络,罪不容诛,于菜市口斩立决。 从孙国公府护送淑妃的马车同时出发。 自那日把账册给荀安后,连续几日毫无消息,孙婵心如死灰,任由宫里派来的嬷嬷捣鼓,穿戴凤冠霞披。 一路御林军护送孙婵入宫,一路围在菜市口,维持秩序。 马车摇摇晃晃,孙婵默默垂泪,忽闻一声痛呼,马车夫倒下,一双手撩开帘子。 是她日夜惦念的一张脸。 穿一身玄色外袍,他白皙的脸上溅了几滴血,向她伸手。 她一身绯红嫁衣,衬得一张芙蓉面国色天香,眼角凝着两滴泪,投入他怀中。 他一手抱她,一手举剑厮杀。 三三两两的御林军围上来,他提气跃上附近的房屋的屋檐。 御林军没有追上来,因为街道两头来了些白衣武士,夹击穿着石青色的御林军。 浩瀚的迎亲队伍很快被剿灭。 “他们是谁?”她抱着荀安的腰。 “是陆家的私兵。” “陛下,迎亲队伍在清河坊万华街遇袭,五十御林军尽被剿杀。” 忠胜大步进殿回禀。 李凌风穿了一身当年登基时的明黄锦袍,对镜整理冠冕,闻言只挑了挑眉,“淑妃呢?” “淑妃被贼人劫走。” 他正了正发冠,“贼人是不是都穿白衣?” “是的。” 他冷笑,“是陆家的私兵,竟然暗度陈仓到了京城。正好,今日过后,就借此向陆家发难,让他们做不成这个扬州霸主。先封锁京城,所有御林军去菜市口,三弟行刑,再不得有失。” “是。”忠胜正要退下,李凌风唤他停下,“把孙文远夫妇一并拉过去,看孙婵会不会出来。” 午时,阳光明媚,菜市口人头攒动,前三皇子李凌舟被蒙着眼睛反剪双手,按倒狗头铡前跪下。 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李凌舟眉头蹙起,紧紧抿着唇角。 “都让让!”人群让开一条道,孙国公夫妇被押送到台上。 “为何孙国公也要斩首?孙国公不是坏人啊!” “孙国公是一等一的菩萨心肠,先前秋荒,俺得了赈济堂的五两银子,不然俺家酒馆开不下去了,娘小都得饿死!” “谁不知道孙国公最忠心大梁?怎么可能叛国?” 狱监捧着滚圆的肚子,抬手示意百姓噤声,“孙文远做了什么另当别论,他的确与前三皇子李凌舟勾结,通敌叛国,此事经彭绍大人查明,证据确凿!” 几日的牢狱之灾并未使孙文远憔悴伤神,依旧对谁都笑眯眯,“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狱监大人所言极是。当今圣上文韬武略,何愁找不到想要的证据?” “罪臣孙文远,休要口出狂言!”狱监挥了一鞭子,“本官敬你是淑妃之父,对你优待几分,现在淑妃已经跑了,你再也别想逍遥法外!” 孙文远受了一鞭,龇牙咧嘴,俞氏忙扶着他,哭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好端端的,你为何要去联系那个何建?牵连了咱们的女儿!” 他拍了拍她的手,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夫人莫忧,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午时三刻已到,李凌舟被按住,侩子手高举大刀。 “刀下留人!” 一队人马穿过人群,簇拥着那位贴面无私的“彭青天”,彭绍大人。 …… 李凌风站在皇城的角楼上,菜市口围观的人群在眼皮底下成了一片蝼蚁。 蝼蚁群里有些骚动。 忠胜匆匆登上角楼,“陛下,彭绍出面,推翻先前的结案,并……拿出了陛下经营豹房的账册……还有虎威将军何建的大梁官印,他在匈奴王朝的官邸搜寻无获,不知怎得到了彭绍手中。他们证实了何建是我朝诈降匈奴的暗探,百姓都吵嚷着,要把孙文远无罪释放。” “彭绍!”李凌风一脚踢上城墙,“本以为那迂腐的彭绍能为朕所用!忠胜,不需再等,立即吩咐御林军,把他们围起来全部剿杀。” 他再次往菜市口方向投去一眼,瞳孔收缩,惊诧不已,黑衣暗卫把御林军包围其中,是孙国公训练的那批死士。 “那些人不是被朕调走了吗?朕知道一时无法驯服他们,令沈青松严加看管,怎么会出来?” “奴才也不知!国公府的死士,和陆家私兵作乱京城,陛下只有一支疏于锻炼的御林军,和一支战斗力不强的民兵,若是他们以清君侧之名,杀到宫城,陛下危矣!” 皇帝气急攻心,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被忠胜扶住,上马离宫。 御林军不堪一击,一场动乱后,国公府的死士控制了京城,碧云寺方丈送来先皇传位于三皇子的遗诏,彭绍当众历数了皇帝挪用国库私制五食散、勾结匈奴王谋害亲弟、陷害孙国公等种种罪状。 荣王出面,斥诉皇帝狼子野心,不堪为君,应行清君侧,匡扶三皇子登基。 从将要掉脑袋的阶下囚,到万民景仰的新君,李凌舟的神色未见欣喜,反而眉眼间萦绕着驱散不去的悲哀。 他下令收编投降的御林军,和国公府的死士,组成义军。 他带领义军一路顺畅进入皇城,人去楼空,皇帝带着皇后和赵贵人,由仅存的一支禁军护卫,逃出京城。 义军进入慈宁宫时,太后正跪在佛前,对伤痕累累的三儿子笑了笑,“舟儿。” 他不敢走上前,“母后,为何害我。” “母后请你,不要赶尽杀绝,你哥哥,他太累了,所以才会变成那样。”她嘴角流血,闭目双掌合十,“母后想替他赎罪。” “母后!”他跑过去,抱住缓缓倒下的太后,“母后!” 太后微笑,已经气绝。 第80章 皇帝精简行装,由一支轻骑护送,一路疾行穿过兖州并州,进入匈奴王朝。 胜券在握到满盘皆输,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只带了一后一妃,太后说自己年事已高,不宜远行,自请留在宫中。 李凌风走时有些愤懑,太后向来是个只为自己考虑的人,他和李凌舟都是太后亲子,无论谁做皇帝,她都是太后,自然不需要随他奔波。 京城叛乱,关键在国公府的死士,还有他制作五食散的证据,这些东西经谁的手散播出去,不言而喻,临行前,他命忠胜率人夷平兵部尚书府,他交付沈青松的许多秘密,和他一起葬身在一场大火中。 五日前,他已派人传信乌邪木,李凌舟党人密谋篡位,误伤王子致其惨死。李凌舟登基,乌邪木想必对这个杀了自己两个儿子的国君恨得牙牙痒,一定会接受他的投奔,助他再返中原。 那夜一行人在兖州龙歧山脚的一片旷野露宿,李凌风今日为迎娶佳人穿上的华服还未换下,已经沾染了不少尘垢,冠冕歪歪扭扭戴在头上。 禁军从附近的村落里搜刮了些食物,他吃了一口玉米饼,粗粝割喉难以下咽,全吐在地上。 他的皇后提着一盏幽暗的小灯,照得面上神情晦暗莫测,脚步轻得似无声无息,走到他身旁,“陛下,珍惜粮食吧,咱们还有一段路才能到匈奴王朝。” 他夺过那盏灯,抬起来照着她的脸,她平静地诡异,空洞无神的眼一眨不眨。今日他闯进栖凤宫,对她说要走时,她便是这副神情。 像事不关己,甚至暗暗嘲讽他机关算尽,到头来都落空。 他紧紧捏着她的脸颊,想让她痛呼求饶,这样他会好受一些。 但她没有,眉头也不皱一下。 李凌风手上用力,狠狠把她的头扭向一旁,她退后踉跄两步,摔坐在地。 他拂袖转身,径直去往赵贵人帐中。 长夜冷清,临时营帐里倒了一地空酒壶,李凌风躺在茅草堆成的床铺上,赵贵人立在一旁伺候,拧了帕子为他擦脸。 他抓住她的手,按在他的侧脸,暗暗自语:“庭欢,庭欢,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陪我。我苦心经营了多年,三弟坐享其成,他们都站在三弟的身边,我是不是很失败?” 赵贵人抱着他的头,为他揉捏太阳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陛下,只是一时不查,遭了贼人暗算。倒了匈奴王朝,乌邪木定会把陛下奉为座上宾,以陛下才智,夺回属于你的皇位,指日可待。” 他闭眼,眉头紧蹙,“不是,不是,朕想明白了,是孙文远老狐狸设的局!前几日石平失踪,朕就应该察觉到异常了……孙文远的马脚哪有那么容易被抓,他是想露出破绽,让朕下手,等朕以为胜券在握,轻敌,再反戈一击。” 他越发激动,一手握成拳头捶到地上,还好身下是厚厚的茅草,不会把他的手砸痛了。赵贵人握着他那只手,心疼道:“陛下,都过去了,过去了,只是一个小小的挫折,陛下,日后定会东山再起的,届时这些人,都是要诛九族的乱臣贼子!”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淡淡笑着,成竹在胸,少有这样情绪激动,眉头皱紧痛苦万分的时候,她担忧地垂眸看他。 半晌,他睁开双眼,双眸清亮,面色平静,似方才的失控没出现过。 他笑得缱绻多情,伸手抚上她的脸,“别担心,朕没事。”他起身整好皱巴巴的外袍,“朕要去找忠胜商量。” 他咳嗽一声,喷出一口血,把过来搀扶的她一把推开,抹去嘴上的血自言自语。 “有皇后在,他们不会对朕赶尽杀绝……” 她看着他萧索的背影,看他一步一步走到帐外,眼前逐渐朦胧一片。 …… 自意中人仗剑穿过千军万马,救出一身嫁衣的她后,孙婵觉着自己似在做一个漂浮在云端的美梦,因为他马上要带一队陆家私兵去追击李凌风。她扯一扯他的袖子,笑盈盈看着他,他也不肯放她一个人回家,便捞了她的腰身上马,一同疾驰而去。 出了京城,骏马徜徉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中,夕阳余晖,马蹄踏过淡黄的浅草,马尾巴扫过一片惊起的流萤。大红的嫁衣是流动的一团火,和他的玄色深衣纠缠在一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发髻吹下一缕,她拢了拢,不让自己的发丝遮挡了他的视线。 “冷吗?”她还没回答,已经被他空闲的一只手紧紧环抱。 她放松身子躺在他怀里,他带着逃婚的她,策马追逐落日,浪漫如话本子里的桥段,让她不停娇憨地笑,不舍得眨眼睛,想把每一刻,途经的每一寸风景记在心里。 额上落下一个轻吻,她正轻笑,缓了半拍抬头,他目视前方一本正经,她也不嫌累,仰着脖子看他许久,他终于破功,在她勾起的红唇上也落下一个吻。 “为什么要追击李凌风,为什么直接把我抢出来?”她后知后觉问。 “都是国公爷的计划,何建将军的回信迟迟不至,他察觉到出事,便设了这个局,让李凌风对他出手,自以为一帆风顺,骄兵必败。本来进展艰难,彭大人暗中寻访多时,找不到他犯罪的证据,孙国公已经打算今日直接派死士劫走三皇子了。幸好,你拿到了那本账册。” 耳边仅是呼啸的风声,她听得晕晕乎乎,隐隐明白过来是她爹的一个局。 瞒住了她和娘亲,因为她的手足无措的反应,会让李凌风放下戒心,她娘亲怀着身孕,他向来爱妻,旁人更不会认为,他会让娘亲涉险。 心里五味杂陈,怎么说呢,她应该生气的,她爹让她和娘亲蒙在鼓里,让她担心了这许多日,但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这样浪漫的情形下,她只有忍不住的欢喜。 “你应该叫,岳父大人——阿嚏!” 她打了个喷嚏,他低头去看,她还仰着脑袋,皱着小巧的鼻子,杏眼被风吹出了眼泪。 他盖住她的眼睛,和光洁的额头,挡住寒风。 她沉浸在铺天盖地他的气息中,笑着闭上眼睛,连日绷紧的神经放松,睡了过去。 …… 李凌风一夜未眠,鸡鸣时分,下令拔寨出发。 从龙歧山到并州只有一条路,他们方走了几里,绕进一个山谷,便迎面遇上一队人马。 为首一匹马上一对年轻男女,皆有倾国之色。 李凌风一身华贵的锦袍脏到看不出原本的明黄色,向来波澜不惊的眼里满是红血丝,拉住缰绳,眯了眯眼睛,“傅公子为何抱着朕的淑妃?” 孙婵瞪他,荀安搂紧她的腰肢,淡淡道:“李凌风,放我姐姐归来,饶你不死。” “姐姐?”李凌风嗤笑,对着身后马车唤了一声,身形瘦削脸色苍白的傅韫缓缓下车,走到他附近,他俯身问:“皇后,你要跟他们走吗?朕立即放了你。” 皇后怔怔看着荀安,嘴角轻颤,“庾儿,回去吧,回去好好照顾祖母。姐姐是陛下的皇后,永远都是。” “若你不走,我会把他杀了。” 傅韫眼眶凹陷,显得眼神凄厉,幽幽开口:“若你把他杀了,姐姐,也活不了了。” 孙婵看清她的脸上有两个掌印,惊呼:“韫姐姐,李凌风他竟然打你?你就跟咱们走吧,他对你的羞辱还不够吗?” 她摇头,深深看了荀安一眼,决绝地垂下眼睫,转身登上马车。 “抢了朕的淑妃不够,还妄想抢走朕的皇后?”李凌风冷笑,“你的姐姐已经见到了,现在可以让开了吗?” 孙婵觉得荀安的身子轻轻颤抖,握了握他横亘在自己腰间的手,他扯着缰绳退到一侧。 其余军士亦让开,李凌风倨傲地笑,经过他们时,剜了她一眼,嘴唇开合:“傅庾啊傅庾,你的胃口可真不小,抢了朕的淑妃不够,还想抢走朕的皇后。你放心,朕总有一日回来,淑妃,也会回到朕的身边。” 荀安按着腰际佩剑,他狂笑一声后,已经走远了,马车轱辘驶过,帘子被吹开,孙婵似乎看见傅韫双眼含泪,对着他们微微摇头。 一行人走了不到半里,还未走出山谷,马匹孱弱,只好放缓速度。 一支箭从斜上方擦破空气,直直射入李凌风箭头,他坠马倒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捂着箭头站起,警惕四望。 苍茫山坡间,独立风中,红衣墨发的侠女放下短弓,睥睨着他。 “文昭玉。”他磨了磨后槽牙,愤恨万分,唇齿间吐出个名字。 “陛下想把我囚禁了要挟文家,哪有那么容易?我可不会乖乖被你钳制。” 除夕那日过后,他想趁孙文远离京将他下狱,趁机剿灭傅家,把文昭玉抓起来,逼文家作壁上观。一切进展顺利,文家对傅家态度冷淡,傅庾求救无门焦头烂额,只是几日前她杀了两个看守的禁军逃走,他一面派人去寻,一面想着大局以定,一个小丫头翻不起什么风浪。 没想到她早就逃离京城。 李凌风摁着流血不止的肩背,拔剑号令,“文氏弑君,众将听令,剿杀贼人重重有赏!” 禁军纷纷往山坡上冲去,上了半山腰,望见山的那头连绵一片黑压压的军士,纷纷腿软。 “为什么不走了?”李凌风大呵。 一个军士回身喊道:“陛下!是青蟒军的军旗!是文寻大将军来了!” 他不可置信,“你竟带来了青蟒军?” “不可能!他们被匈奴牵制,不可能抽身!一定是疑兵!谁敢退后半步,斩立决!” 文昭玉抱着手臂,大笑道:“李凌风,你未免太天真了些。乌邪木有二十几个儿子呢,会因为两个儿子的死,向大梁新君宣战,反而与你这么一个众叛亲离之人合作么?他向来见风使舵,当年因为你胜券在握,对凌舟哥哥出手,现在也会因为你是丧家之犬,对你落进下石。还能卖凌舟哥哥一个面子,前尘仇恨,一笔勾销。” 他如遭雷劈,抿唇无言,伸手抚马匹的鬃毛。他何尝不知,乌邪木多变,不是可靠之人,一路上不过自欺欺人,骤然被这么个丫头戳穿,他只觉得羞愤欲死。 “众位禁军辛苦了,若就此归降新君,今日种种既往不咎,”她环视一周,禁军的面上皆有风尘仆仆之色,“各位的家眷都在大梁,真要随这罪人流连匈奴王朝,连累家小么?” 娇俏的音色,语调却十分威仪,中气十足地回荡在山头,让那些逃亡一日一夜的禁军信念动摇。 不少人放下了兵刃。 她得意洋洋地抬起弓箭,想再吓一吓李凌风,迫使他归降。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只是,朕一日未被废黜,便一日仍是大梁国君,你若杀朕,便是大逆不道。” 他半垂着眼,不屑一顾的模样,激怒了她,“你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吗?”手指放开,一支利箭飞出。 箭没有射到他身上,赵贵人不知何时下了马车,飞扑到他身上,挡了一箭。 那箭正中她背心,她嘴里呕血,双臂紧紧抱着他,眼里充满爱意。 “庭欢……” “陛下,快走。”她闭了眼睛。 “陛下快走!”他抬头,他的皇后抢了一匹马过来,向他伸手。 她要用尽全力才能勉强握住缰绳,额头上点点汗珠,不住喘息。 他放下赵贵人,翻身上马,马蹄疾驰离开山谷。 肩膀剧痛,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不断流失,她也累极,拉着缰绳的双臂一只在颤抖,他要用力夹紧马身,因为她的腿上没力气。 他们侧脸相贴,两个人的脸上都有泥泞的汗,初成婚时,他们曾像现在这样,整日缠绵,只恨良宵苦短。 除去一切外物,苍茫天地间,只有马上相依相偎的他们。 他麻木的心头泛起些许暖意。他对她做了许多错事,她还愿意生死相随,若有来世,他一定让她做无忧无虑的皇后。 “李凌风。”她上下牙齿磕碰,声音几不可闻。 他听见了,蹭了蹭她的脸,“嗯?” “便宜你了。” 他的心中“咯噔”一声响,从方才的春意盎然转向冰雪肆虐。 “你说什么?”他几乎把她肩膀的骨头捏碎,“你给朕说清楚。” “我给你,下了,药……”她双手逐渐脱力,身子逐渐靠着他,只能发出气声:“你应该,全身腐烂,在床上,变成一滩腐肉,而不是,死得这样轻易。” 他鼻头酸涩,眼睛被风吹了太久干涸了,心里再痛,也流不出眼泪,他问:“为什么?”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流出来的时候,便是一滩血肉。”她双眼望向虚空。 她竟然想起来了,他想起古书中曾说,五食散会让人忘记最痛苦的回忆,她竟然能想起来。 他一生都在算计别人,因果轮回,活该被她算计。 马儿疾驰,前路渐渐清晰,是一片悬崖。 他放下不甘,放了缰绳,抱着她,轻触她的鼻尖,“韫儿,是我不对,我们来世再做夫妻,我一定会好好对你。” “来世,我绝不要,再遇到你……” 作者:虐了狗皇帝一整章之后,正文完结辣!今晚还有一章番外。感谢在2020-05-05 19:09:03~2020-05-06 19:3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升平二十三年,束锦八岁,被爹娘卖到相府做丫鬟。 她年纪小,长相俏丽,性子随和,被派到傅庾少爷房中,为大姑姑打下手。 进府的第一日,她抱着唯一一件绣花袄来到少爷房中时,大姑姑便神神叨叨地提醒:“这府中秘密很多,切记谨言慎行,相爷常来看少爷,切莫冲撞了他。更不许在他面前提夫人。” 她拧着眉,看她纯真无邪呆呆点头的模样,“算了算了,小丫头片子,说了你也不懂。相爷来了,自当避过就是了。” 她乖巧点头,之后慢慢了解她话中的深意。 傅庾少爷二岁多一些,生得玉雪可爱,一双水汪汪的眼,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要抱一抱。就是身子弱了些,受不得风,受不得热,所以惯常细细养着,不见旁人。 宰相是个十分有威仪的男人,一双凌厉的凤目,像她家里贴的门神像,却总是深夜来到少爷的床前,默默垂泪。 每个丫鬟都撞见过他垂泪的模样,她们从来不交谈此事,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束锦不知道缘由,也就懵懵懂懂的,过了一日又一日。 她慢慢知道了,府里没有大夫人,相爷身旁只有一位通房姨娘,夫人怀孕时身体亏损,生了少爷,便撒手人寰。少爷现在住的院子,是以前夫人和相爷住的。 夫人的墓建在书房后,她曾经很奇怪,后来隐隐听说,夫人曾在太学与老爷一起读书,诗书造诣不输男儿,是当世的奇女子。 相爷很是放不下夫人,两年多了,依旧神行萧索,浑浑噩噩,老夫人很是担忧,相爷何日才能走出来。 她与相爷接触不多,只知道奇珍名药流水似的往相府送,大半进了少爷的房中,少爷的身体一日日好转,能跑能跳,像寻常的孩子一样,指着树梢的小鸟,地里的蚯蚓,奶声奶气问那些都是什么。 她并未发觉少爷与其他孩子的异常之处,直到有一日,少爷与丫鬟玩闹,一头撞到树上,白嫩的额头上起了个包。 每个人都觉得是一件小事,没想到相爷知晓此事,大发雷霆,把当时看顾少爷的丫鬟全部处死。 此事过后,人人自危,再也没人与少爷玩闹,每个丫鬟低眉顺眼做自己的事情,少爷扯着她袖子,“束锦姐姐,我想出去玩。”她心里发怵,只能挣脱了他的小手,说:“相爷吩咐了,少爷要好好养病,不能出去。” 他眼中的神采逐渐黯淡,待相爷来时,竟朝他发脾气,把手边的枕头往他身上砸。相爷像是疯魔了,把他抱住,不停念道:“朝华,是我的不对,你打我吧。朝华你回来好不好?” 闹别扭的少爷被吓着了,抬手擦去他的眼泪,“爹爹不哭。” 后来他懂事了些,经常握着胸前的玉佩,面向床里侧自言自语,“娘,快来告诉爹爹,让他别哭。爹爹是大人了,他老是对着庾儿哭,庾儿好害怕。” 转眼到了升平二十五年的元宵节,傅二爷的儿子傅宁满月,相府设宴,陛下和各位大员齐聚。大姑姑总说,这是皇上与傅家重修旧好,化干戈为玉帛,是一桩大喜事。束锦虽然不懂,也被府中丫鬟面上的喜色感染。 少爷扒着院子门口探头出去看,见各处屋子都挂了红绸和红灯笼,欣喜地拉着她的手,“是不是我的生辰到了?哥哥和姐姐都过了好几次生辰了,我的生辰,怎么还没到呢?” 他又蹦又跳,束锦心惊胆战把他带回屋子里,“少爷,是你的弟弟傅宁出生了。” 他失落地踢着脚下的石子,“怎么会有个傅宁,他也有生辰了,我还没有。” 她不知如何回答,因为宰相的心病,相府上下都不许过除夕,连提也不许提。 “凡人的生辰是一年过一次的,少爷是天生的大侠,要好多年才能过一次生辰。” 他拧眉问她:“那是多少年?” “少爷想要多少年?” “十……十八年吧。爹爹说,他十八岁娶了我娘。” 这夜相府中锣鼓喧嚣,与少爷住的院子无关,人来人往经过院门,少爷跪在软榻上,扒着窗沿,从窗缝往外看,柔软的发丝在斜阳下镀上一层金黄的色泽。 “外面人好多啊!” 束锦在小桌上摆了饭食,“少爷,该用膳了。” 他小手不甚熟练地握着筷子,“为什么我不能出去?姐姐像我这样大的时候,可以出去的,她亲口告诉我的。” 他的目光太纯粹,让她很难说出诓骗他的话,只好哄道:“少爷的身子不太好。” 他皱了皱眉头,长到四岁,他一直被说身子不好,不能出去玩、不能见生人、不能吃冰镇的西瓜……别人想阻止他做什么,这是个万能的理由。 他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吃饭。 “这是哪家的娃娃?”外头有大姑姑的声音,束锦探身出去看,院门处站着个粉粉嫩嫩的奶团子,小小圆圆的脸上两只黑葡萄似的杏眼,好奇地往院子里看。 看穿着,应该是哪家的小姐。 大姑姑遣一个丫鬟出去问问,谁家的小姐走丢了,抱起她走进屋里,“这是尿裤子了,有没有少爷小时候的棉裤,先给她换一条吧。” 她坐在软榻上,小小的一团,也不认生,对着谁都笑呵呵的,露出上下两颗大板牙。 少爷见到生人,还是个可爱的女娃娃,别提多开心了,夹子一颗他最爱的肉丸子,颤颤巍巍往她咧开的嘴里送。 “少爷,可使不得。”束锦连忙制住,“这位小姐太小了,吃不得这肉丸子的。” 少爷想了想,或是认同了她的话,把肉丸子送到自己口中,眯起眼睛嚼了嚼。 他吃了两口,便说饱了,把他的所有宝贝拎出来,小木剑、九连环、陶响球,一样样摆在女娃娃面前。 小女娃却一眼也不看那些宝贝,一双亮晶晶的眼一转不转望着少爷。 少爷本来兴冲冲地摇着拨浪鼓,有些含羞了,把那些东西一样样收起来,收进自己的小盒子,坐回软榻上,双手搭上膝盖,十分拘谨的模样。 小女娃挪腿靠近他,张着双臂,奶声奶气,“哥哥,抱。” 束锦站在一旁,看这两个小人儿相拥,觉得心都化成了锅冒着泡泡的糖浆,旁的丫鬟也忍俊不禁。 “哎呦我的小姐,奴婢只出去为你寻条裤子,怎么一不留神就跑来了这儿。” 一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的丫鬟跟着大姑姑进来,不好意思笑道:“各位姐姐见谅,我是户部尚书孙文远府上的缀英,我家小姐顽皮,叨扰了公子休息,我这就带她走。” 她走上前伸手要把小女娃抱起,她本来好好的,见她伸手过来,竟然“哇”一声哭出来,抱着少爷拼命摇头。 少爷也故作深沉地瞪着眼睛,抱紧怀里的小女娃,两人同仇敌忾的模样,让那冷着脸的国公府丫鬟也忍不住破功,看着他俩笑起来。 “缀英姐姐,不如,让孙小姐留在这玩一会儿?” 束锦刚说完,大姑姑便咳了咳,似在责怪她自作主张。 缀英想了想道:“好吧,容我先去禀报夫人。” “砰!”外头有烟火炸开的声音,束锦上前推了窗户,两个娃娃一起坐在软榻上,看院门外一朵朵升腾的烟火。 每年的元宵节,京城里都有这么一场盛大的烟火,是少爷最开心的时候。推开窗户,便能看见漆黑的夜空中绚烂的烟花,像空气和雨露,少爷为数不多的,和旁人一同享有的自由。 “哥哥哥哥!”小女娃抬起圆圆拳头,指向天空。 她还不会说很多话,只会咿咿呀呀的,时不时叫一声“哥哥”,让那户部尚书府的丫鬟也啧啧称奇,“小姐平时都是懒怠开口的,连爹娘也很少叫唤呢。” 半个时辰后,烟火结束了,小女娃早就困得睡在少爷怀里,少爷搂着她,竟挺着脊背不歪向一旁,直到缀英把她抱起,才似累极了歪倒在榻上。 小女娃被抱走了,少爷很是失落,催促着她们去问,她什么时候再来。 她们哄着他,下次府上再设宴,她还会来的。 他不再闹了,也不知道,她们根本不会去问,只等着他过几日,把这事忘了,像忘记春日里被风刮到院子里来的一只风筝。 后来的每一日,想起少爷房中这幕可爱的场景,她会由衷发笑。她很想知道,那小女娃是否还留在少爷心里,但她无法再问他,因为第二日,少爷便出事了。 相爷那日喝了很多酒,傅祎少爷不知怎的冲撞了他,散了宴席后,被他拿着家法打了个半死。这事还惊动了老太太,责骂相爷,不该拿孩子出气。 傅祎少爷的生母,樊姨娘,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在府中的地位跟丫鬟差不多,大姑姑总说,许是这样,相爷才能容下她。她偶尔会来探望少爷,送来她亲手织的虎头帽和小手套,看着少爷玩闹,在一旁慈爱浅笑。 正月十六这日,她过来时面容憔悴,红着眼眶。束锦知道,前夜傅祎少爷挨的那顿打,请来了宫里的太医,他院里的灯亮了一夜,丫鬟们私底下议论,傅祎少爷差点就不行了。 樊姨娘看着摇着拨浪鼓的少爷,神情哀怨得让人心惊。 她把少爷抱在膝头,哄道:“庾儿,想不想上街玩?姨娘带你去好不好?” 少爷自然双眼放光,他一年到头,只能出府两三次,必须坐马车,不能自由在街上走。 束锦劝道:“姨娘,贸然把少爷带出去,不大好吧?要不要,先报告老夫人?” 少爷抱着樊姨娘,瞪她:“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樊姨娘道:“无事,有什么事情我担着。” 少爷欢欢喜喜地跟着他走,束锦一直跟到院门外,少爷被姨娘牵着小手,一蹦一跳的,看得出他的雀跃。 这样也好,束锦继续收拾屋子,不知道少爷这一走,便再不能回来。 少爷和姨娘一起不见了,阖府震惊。 相爷大怒,伺候少爷的丫鬟不能幸免遇难,束锦挨了一顿鞭子。 老太太第一时间把傅祎少爷藏起来,免得相爷拿他出气。 找了多日,终于找到藏在哥嫂家中的樊姨娘,她被带回相府,听说,经了一顿抽筋扒皮。她一口咬定少爷被她推进河里溺死。 隔日却有人上门,声称自己那日曾见过樊姨娘,她把少爷带到河边转了几圈,一直下不了手,俯身对少爷耳语两句,应是请少爷在原地等她,在少爷的腰带上挂了一包银子。她绕进一面墙后,观察懵懵懂懂站在原地的少爷,和来来往往的人群。 不少人见少爷可爱,上前搭话,少爷都不理,过了会儿,来了个人,把他带走了,听说,少爷走时,还说了一句,“叔叔,你真的要带我去找娘亲吗?” 樊姨娘则背身在墙后,捂着嘴哭了许久。 虽有人这样说,相爷几乎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未找到少爷。 自从少爷失踪以后,他倒是正常多了,变成不苟言笑的铁血政客,每日投身公务,不会动不动地到少爷面前说些胡话。 他想把伺候少爷的丫鬟全部处死,老太太阻止了,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为少爷祈福,不应再滥杀无辜,她因此捡回一条命。 后来府中翻修,少爷的院子,也是夫人曾经的院子,被相爷下令夷平,束锦看见动土的时候,大姑姑把一个盒子埋在院子外的一颗槐树下,她说,那是夫人去世前吩咐她,日后交给少爷的。 束锦常想起少爷,想他如今在何处,能不能吃饱穿暖,她想,少爷怎么也比在相府里开心一些。他从前老是念叨要做大侠,希望他能实现。 后来府里逐渐有了很多孩子,姑奶奶嫁到文家,生了个可爱的小女儿,一来到相府便大闹天宫。相府的公子和小姐也逐渐长大。 相爷从未放弃寻找少爷,只是他不说,府中众人也假装不知,默契不去提起少爷,就像少爷从未存在过。 至于樊姨娘,下场惨烈,被关在院子里,每日拷打,不许再出门一步,直到发疯。 束锦有回路过关着她的小院,听到里面传出凄厉的哀嚎,“老爷!妾身都是为了你呀!老爷!妾身知错了!妾身希望你走出来,不要再想着夫人了!” 六月的天,她被这声音瘆得浑身发汗,加快脚步离开。 作者:完结碎碎念: 感谢支持到番外的小可爱们。 特别是“千秋墨雪”小可爱没有你章章留评这文我可能写不到完结(点烟) 当然其他默默支持的小可爱也很棒(再次鞠躬阿里嘎多) 第一次写文,有了个脑洞,就动笔了,然后一路写下来,文笔节奏都有很大问题,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我会好好总结,继续努力的!咱们下一篇文见鸭! 第82章 成元二年的除夕夜,京城内外喜气洋洋,傅家家主傅庾及冠,傅庾与孙国公之女韶嘉郡主孙婵的婚礼,文家嫡女文昭玉的册后典礼同一天举行。 两对新人在京郊祭坛拜了天地和祖宗,夫妻对拜,一顶四角倒挂赤金瑞凤的大红轿子抬进宫里,一顶其貌不扬暗藏奢华的小叶紫檀轿子抬进傅府。 两位新郎官,傅庾和李凌舟,一位眉眼温柔多情,气质清冷,一位剑眉星目,笑容和煦,都穿着大红的婚服,气宇轩昂,芝兰玉树并生于庭。 傅庾学习了两年,一切世家子弟该懂得学问渐渐补上,愈发淡泊出尘,抬眸垂眼自有一番风流蕴藉,逐渐荣登京城日报的少女心收割榜榜首。 但见过他的女子,无一不说,他什么都好,就是太清冷了些,说话像含了冰渣子似的,时刻维持十分疏离的浅笑。 偏偏这样才最让闺阁少女魂牵梦绕,特别是一次宫宴,他面对郡主时笑得宠溺又羞涩,被女子们瞧见了,更激起一片春心荡漾。连续几日出门,傅家的车驾旁掷果盈车,造成连日来京城交通堵塞,百姓怨声载道。 他更把自己变成一块冰疙瘩,不敢再轻易笑了。 这日他脸上却有若有若无的笑意,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心情很好。 “傅庾,你就别再憋笑了,矜持一些成吗?”皇帝与他并肩走出祭坛,打趣道。 他咳了咳,压下嘴角,“很明显吗?” 很明显,也没办法,他盼着这日两年了,两年前李凌舟登基,他坐稳了傅家家主,事情一大堆,且错过了十八岁的冠礼,按着大梁礼法,可以二十岁时再加冠,世家贵族男子,向来加冠后再娶亲。况且宰相傅值当时新故,按理要为他守孝三年,他还不是朝廷命官,守孝两年正好。 他当时委屈极了,都想着收拾包袱到孙国公府做上门女婿,被祖母好歹拦了下来。他还记得当时祖母骂道,“不争气的东西!这么两年也忍不了,如何成大事!” 婵儿只是一脸憋笑,拍了拍他肩膀安慰,“没事呀!你可别做上门女婿,我要做傅家主母,我娘就盼着这个呢!”当时的俞夫人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闻言笑着啐了她一口。 两年来,看着她风情万种参加各种宴会,看她出席诗会拔得头筹,看她在宫宴上演奏古琴技惊四座,他碰不得抱不得,心里越发愤愤不平。 只能趁她不备,把她拉到无人的角落里亲一口,寥慰相思之苦。 两年来他跟随当世大儒王宗之进学,四书五经吃透后,武艺竟也触类旁通,突破瓶颈,渐登出神入化之境。盼星星盼月亮,两年的时间总算过去。 祭坛大门的匾额下,他拱手告别皇帝,骑马回傅家。 …… “哥哥!你回来了!” 一进大门,一坨圆滚滚的团子踩着快到他膝盖的雪过来,像一枚小炮弹蹦入他怀里,胖手抱紧他的脖子,往他脸上亲了一口,“姐姐呢?” 傅庾一手抱他,一手揪揪他脸上软肉,除了一双眯缝眼,鼻子嘴巴都有孙婵的影子,日后应该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 是孙国公的幼子,如今快两岁的孙攸小朋友。那对越来越顽皮的父母,时常不想带孩子了,便把小魔王送到傅家,美其名曰让他先习惯习惯,日后婵儿生了孩子,他不能当甩手掌柜。 “没看见你姐姐吗?她应该先进门了。”他抱着他往里走。 他吮着手指头,“没看到啊?” 傅庾失笑,花轿停在府外,轿夫都分得喜糖和红包,在树底下歇息,孙国公和俞夫人忙着招呼宾客。在祭坛里举行了婚仪,回府后不需再拜天地,新娘子应该回房中休息了。 “肚子饿不饿?” “饿!要吃饼饼!” 成婚时新郎官总要被劝酒,孙国公知道他一杯就倒,为他拦下了不少酒。 他想起惟有的几次醉酒,都发生了失控的事情,醒来后忘得一干二净。今夜洞房花烛,绝不能出岔子。于是所有送到他嘴边的酒,他只微微抿一点。 还好身边有个吵闹的小团子,颐指气使要吃这个那个,他给劝酒之人一个无奈的眼神,起身为他夹狮子头和红烧肉。 那位大人摇摇头,面有难色,似乎在说,多可怜的人啊,成婚之日,要替旁人带孩子。 他回个礼貌的微笑,悄悄对孙攸小朋友竖起大拇指。 酒罢宴毕,他半醉半清醒,迷迷瞪瞪跟在孙国公身后送走宾客,被两小厮搀扶着进了洞房。 新娘子乖巧坐在床榻上,她很少穿着正红色,凤冠霞披衬得她双手绞着红帕的双手愈发白皙。 让他很想上前握一握。 想撩了红盖头,看看她浓妆艳抹下倾国倾城的脸。 床边立着几个嬷嬷,端着一碗饺子,乱糟糟的闹洞房免了,吃饺子这一流程不能免。 她却娇嗔一句:“夫君,人家走了一整天,累了~” 一波三折的语调,掐着嗓子甜到发腻的声音,让傅庾打了一激灵。 “既然累了,便,撤了吧……”他轻咳两声。 嬷嬷劝道:“公子,这可不能免,要吃了饺子,才能早生贵子的。” “夫君~”她竟然把手帕拧成一团把身子扭来扭去,他半醉的神经压下心中升腾起的不适和异样感,只对嬷嬷赔礼道:“明……明日再行礼也是一样的,有劳嬷嬷了。” 几个嬷嬷出关门去,他喉头滚动,默默走到她身旁,手指摩梭着喜服袖子边缘,不知所措。 “夫君~怎么,还没掀盖头呀!” 这声音太过诡异,他转身就走的前一瞬,她自己掀起了盖头。 傅庾着实被吓了一跳,半分醉意全然消散,太阳穴“扑通扑通”直跳,背上发了一层冷汗。 文昭玉目的达成,收了鬼脸,按着肚子在笑倒在床上滚来滚去,“表哥哈哈哈,这么不经吓,笑死我了哈哈哈。” 他向来是个脾气很好的人,除非忍不住,此时眼冒火光,想把这做了皇后还不知轻重的小丫头片子抓起来打一顿。 “婵儿呢?”他咬牙切齿。 她一直捧腹大笑,他越黑脸,她便越有成就感。 “你笑够了没有?”他四处寻着,看有没有什么鸡毛掸子之类的东西,门忽然被推开,面色如霜的皇帝走进来,抓小鸡仔似的把文昭玉抗起。 “婵儿呢?”他着急问,她捶着皇帝的背扑腾着腿要下地。 皇帝退开两步,两个嬷嬷把佳人抬进来,放到床上。 傅庾掀了她的盖头,她敛着花容月貌,恬静沉睡。 他质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文昭玉走过来,掐了掐她的人中,她眉头微微皱起,嘤咛一声,看得他心惊胆颤。 “没……没事。”她有些怂了,迎着表哥愠怒的眼神一步步退开。 “你老实交代!”他步步迫近。 “真没什么!”她逐渐躲到皇帝身后,“就是一点点的迷魂散,许是……用多了一点点……睡到明日肯定就能醒了!” “你用迷魂散?”他气不打一处来,伸手要打她。她抱着皇帝的腰闭眼哭道:“凌舟哥哥救我,表哥要打死我了!” “好了,”一直冷眼看戏的皇帝,在皇后要挨打时终于出声制止,握着她环在他腰际的双手,“昭玉,你说说,为何要对表嫂用迷魂散?” “我怕她不肯跟我胡闹嘛……”她越说越小声,脸也藏进皇帝的后背。 “你也知道是胡闹!” 表兄妹俩一个打一个躲,围着皇帝玩绕圈,皇帝在文昭玉步子踉跄时眉头一紧伸手去扶,在傅庾要打上她时侧身去拦。 孙婵醒来时,因为眼前所见愣住。 “这……是我的洞房?”她不可置信。 傅庾过来紧紧抱住她,欣喜道:“太好了,你醒了!” 文昭玉吐了吐舌头,搀着皇帝的手臂,“这不醒了吗?一幅要吃人的模样,哼!凌舟哥哥我们快走,不就是洞房嘛,谁没有似的!” …… 热闹的气氛陡然转凉,是会有些尴尬的。 傅庾抱着孙婵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她叹了口气,推开他,把床头柜子上的喜称塞到他手里,重新戴好红盖头。 “掀啊。”她催促。 他激动地双臂颤抖,想着不能被她嘲笑,暗自发了内力控制双臂,用喜称轻轻撩起红盖头。 一寸一寸,尖尖的下巴,绯红的菱唇,娇俏的鼻子,水光粼粼的杏眼,光洁饱满的额头,呈现在他面前,无可挑剔的五官,组成一张脉脉含情的芙蓉面。 他颤着双手把盖头放到一旁,凝视着她越凑越近。 “不行!”她点住他的唇。 桌上的生饺子,她随意咬了一口,说“生”,倒了两杯酒,指点他与她交杯喝下。 坐在梳妆镜前一根根卸了头上发簪,吩咐丫鬟端水卸去浓妆,显出原本素净清丽的脸。 再把她洁面的帕子拧过了,往他的脸上也胡乱招呼一番。 脱了累赘的外袍,只着一身红色中衣,她走到床前扬了扬床单,一堆花生桂圆被抖倒床里侧,被她用一床被子盖住。另一床被子摊在床上,拖鞋上榻钻到被子里只露出个脑袋。 熟练得让他目瞪口呆。 她见他久久不动,半撑着身子坐起,中衣从肩膀掉下半截,及腰长发垂到大红的锦被上,媚眼如丝朝他勾手,“安安,快过来呀。” 次日孙婵便为这个轻率的举动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