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GL》 作者:多吃快长 内容简介: 【日更】 少年郎啊,你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 少年郎啊,你有几腔热血,经得炎凉? 霜刃荡不平,肝胆酬知己。 这江湖,与你同行。 --------------------------------- 【慢热,HE,不建议跳阅,剧透无趣】 ================================= 我希望大家弃文是因为“写得太烂,不值得”,而不是“写的不错,我去找找盗文。” 百合文圈,需要我们一起努力。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孤桐、萧清浅 ┃ 配角:李昭雪、小钱、景亭…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霜刃荡不平,肝胆酬知己 第1章 书楼 【方府】 暮夏时节,晴云熏风,青树翠蔓。 毛茸松鼠探出脑袋东西张望,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尾巴蓬松一抖,蹿到树干上跑来跑去。雀儿扑棱着翅膀,从树杈蹦到梢头,仰着短脖子叽叽喳喳。 “阿桐,在忙?”老者沉稳的声音传来。 秦孤桐闻声转身,躬身行礼:“老爷好,我看日头差不多了,想将晒的书收回去。” 院中晾晒的书本一排排一列列,码放得整整齐齐。方老爷目光掠过,面露满意:“阿桐做事稳当,不像未艾,走吧。” “是。”秦孤桐接过方老爷手上的雕漆填金提盒。提盒入手沉甸,表面密布水珠透着寒意,隐约透出果香,想必是时令的鲜果。 秦孤桐在前头引路,推开雕花门扇。她虽时常打扫,但书楼之中的陈旧之味从未消散。锁一个个打开,门一扇扇推开,两人走至书楼一层最里的偏间。秦孤桐拉下机括,推开书架露出一个暗门,长宽三尺,大小可容一人通过。 她取出彩绢宫灯,点燃之后弯腰钻入。纵然已经下来十数次,秦孤桐依旧敛容屏气,如临深履冰,恐触碰到机关。约走了百十步,前方通道被一扇铁门封住。铁门与山壁毫无缝隙,只下面有扇一尺见方的小窗。秦孤桐停下脚步,站在门侧静候方老爷。 方老爷却未上前,站在暗中负手盯着她:“阿桐,你是七岁那年来的府里?” 他突然发问,秦孤桐心中莫名,口中答道:“是。” 秦孤桐的父亲秦锐,当年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豪侠。因追查兄弟向天清一家灭门之事,惹恼凌泰城主落得妻死儿伤。父女俩被方老爷救下,秦锐便做了方府的客卿。父亲走后,秦孤桐依旧留在方府,被方老爷委任看管书楼。 “十年了,你那时只有这么高。”方老爷比划了一下,方正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虽年过六旬,却是虎眼生威,让人不敢轻视。 秦孤桐低头不语。眼前的老者凭借“九转龙丹”,短短十年就让落魄世家称雄一方,成为西南赫赫有名的鹤鸣方府,即便是君瀚府大帅也礼让三分。他对秦孤桐有救命之恩,秦孤桐对他既敬佩感激又疏远畏惧。低头看着地上的光影,她恭敬地说:“老爷救命之恩,孤桐没齿不忘。” 方老爷轻叹一声:“你这孩子,像你父亲。秦兄都是为了我方家……唉,老咯,真是老咯。”他说着,拿出钥匙走近铁门,“阿桐,这次你也进来。” 秦孤桐心中诧异,垂首应道:“是。” 她提着彩绢宫灯与提盒,跟在方老爷身后。迈过铁门的瞬间,她心头突地一跳,如钥匙插入锁眼之后,“咔哒”打开,那瞬间,锁芯会震一下。 铁门后是修缮完整的甬道,再往后就是天然山洞开辟的山道。秦孤桐提着宫灯,目光紧盯着方老爷的脚步,将每一步的走法都牢记于心。这后半段与前半段的机关布置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看似不同,实则都契合四象八卦之数。以暗道上下左右,分太阳一、少阴二、少阳三、太阴四。机关布置则从其中推演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种。 秦孤桐从前无事,推算过前半段的机关口诀。四八之数,变化不过三十又二。此刻见状心中了然,不由轻松些许。她空出心思,暗想方府依山而建,这条密道必定通往鹤鸣山中绝谷,不知藏匿其中的是何人。 前方的光点越来越大,秦孤桐站在洞口眨眨眼睛——好一个四面环山,青葱叠翠的幽谷。 她仰头环顾四周,见悠云碧空,群峰初霁。瀑布如玉龙飞泻,泉鸣空涧。修篁于风中摇曳,竹涛满山。此处一石一水,一花一叶皆是钟灵毓秀,仿若凝积了整个鹤鸣山脉的灵气。 秦孤桐只觉神仙才配住在这人间仙境。 “阿桐。”方老爷喊她,指着远处而来的面善妇人道,“来,叫慈姨。” 秦孤桐连忙回神,上前一步弯腰行礼:“慈姨。” 慈姨年纪并不大,穿一身辰砂色,绾发梳云髻,面颊旁鬓发上斜插一支金凤珠钗。她瞧着秦孤桐点点头,笑得和善亲切:“真乖。” 秦孤桐嗅见慈姨身上有股若有若无的异香,从鼻尖蔓至胸口,无端便觉得此人亲切万分。秦孤桐心中一动,连忙抬头,却见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方老爷转身对慈姨说:“我近日要出远门,归期不定。日后有事,尽可交代这孩子。阿桐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性子好,做事稳。” “嗯,一看就知稳重踏实。”慈姨上下打量她,笑道,“身子苗条,模样儿俊俏,等闲人家配不上。” “自然,阿桐是我半个女儿,当要好好选婿……” 秦孤桐低头听他们对话,仔细打量慈姨的手。白暂丰满,指甲染了凤尾花色。她定期会往铁门边送吃食日用,但从来没有见过取东西的人。直到最近一次,她听见铁门里面有缓慢浮滞的呼吸,放下东西后假装离开,看到小铁门里伸出一双女子的手,想来正是眼前这位慈姨。 “阿桐,你随处走走。我同你慈姨说会儿话。”方老爷说着,慈姨上前接过秦孤桐手上的提盒,两人沿着曲径走向山坡。 秦孤桐见他们走远,便席地坐下。 她并非不好奇,恰恰相反,十七岁的年纪,秦孤桐心里对事事都抱着几分兴趣。只不过这山谷的秘密就像书楼的书籍一般,是让她消磨日子的。 她不急。 方老爷和慈姨走上缓坡,那儿有几间木屋,半掩在竹林后面。木屋后又有大树,云盖垂垂,绿荫侵檐。屋侧有峭壁,瀑布白练,飞积下幽潭。潭水溢出,一条潺湲小溪破开草地青色,弯弯曲曲绕着木屋,静静流淌。 幽谷中,这般静谧,这般祥和,没有世间丁点纷扰。秦孤桐静卧草地,望着清空澄澈,偶有白云飘过、飞鸿掠影,不由痴想:住在这儿,可成仙了。 神游物外,白驹过隙,远处响起老爷和慈姨的脚步声。 秦孤桐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理了理衣服,上前接过慈姨手中的盒子。盒子轻了几分,不知放了何物,透出一股浓香馥郁。 慈姨看了一眼低头顺眉的秦孤桐,笑着对方老爷说:“真是个好孩子。” 方老爷颌首点头,对秦孤桐说:“阿桐,我们走吧。” 秦孤桐向慈姨告辞,率先走在漆黑的山洞边。方老爷负手入内,秦孤桐紧随其后。即便她的步伐稳健,宫灯里的烛光依旧在走动中摇曳。一老一少一路不语,直到出了山洞。秦孤桐将书柜推回原来的位置,方老爷环顾书架上摞摞账册,微微叹声:“阿桐。” 秦孤桐熄灭宫灯放入柜中,听方老爷唤她,连忙答应:“在。” “可记清楚了?” 秦孤桐知他问的是密道的机关布局,回答:“十之八九。” 方老爷面容肃然:“这是黄泉道,容不得半点差池。” 秦孤桐细细想了一遍,方才开口:“阿桐记清楚了,老爷放心。” 方老爷知她天资好,是根好苗子。闻言微微颌首,顿了片刻才开口道:“我此番离府,不知何日才能归来。府里大小诸事,你帮衬着点方兴。” 秦孤桐心里不解,鹤鸣方家家大业大,大小管事就有数十人,哪需要她帮衬方家大少爷。虽疑惑,但她并不迟疑:“少爷稳重通达,必定不会让老爷失望。” “……他,优柔了点。” 第2章 小姐 两日之后,夏末转凉。 秦孤桐练武完毕,换了件蟹壳青色的薄棉裙衫,头发半挽,插一根宝剑样式的发簪。她拿起横刀又放下,锁了房门,往前院大门走去。 今日破晓时刻,天微亮,秦孤桐还在晨练。前院吴管事突至,对她说“今日老爷出门”。秦孤桐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琢磨出大概是让自己去送行。 今日方老爷离府,府上有脸面的人皆来相送。秦孤桐还未走到府门,便见三五成群站着些人。个个是云袖带襕,腰带挂玉,宝剑镶金。纵相貌丑陋,也仪服体面,想来不是府上客卿就是管事。 她走近,在人群后面站定。等候少顷,唧唧咕咕的聒噪声突然消失,人群唰地分做两边。秦孤桐这才瞧见远处一群彪形大汉,正是护卫们簇拥着方老爷、方少爷一家子走来。 方老爷在中,左边是方少爷,右侧后是大管家。他们身后是方府供奉的二位武林高手:破碑□□简、万里烟云毒蜃,另有客居在此的君瀚府虎贲校尉,残枪徐俊达。 秦孤桐见这三人,又想起方老爷将书楼之事托付,知晓方家怕是遇到棘手之事。送行诸人见此阵势,心里了然,气氛顿时低了三分。 方老爷领着一群人走来,虎目扫视一圈,威严的脸上露出笑意,拱手道:“府里大小事情就拜托诸位了,待我归来再谢。” 众人连忙回礼,七嘴八舌地说:“老爷放心。” 方老爷点点头,看了秦孤桐一眼。转头对方少爷嘱咐几句,带头走出高耸府门。门外马车早已备好,八辆马车一模一样,皆是塞外良驹,龙脊连钱,银蹄踏烟。配的巧工坊的车厢,画毂雕鞍镔铁轮,松柏楼窗楠木板。赶车的马夫袍袖劲装,双目炯炯,身形健硕。 秦孤桐跟着人群走出大门,目送马车渐行渐远。等方少爷大管家几位走进府门,客卿管事们也三五成群地往回走。秦孤桐混在仆从群里,听他们七言八语地闲聊。 “你瞧见雷大侠那双手没?去年瞧着还是筋骨外露,今年看就跟小书生的手一样,这破碑手算是大成了!” “是吗?我还没注意,光顾看毒蜃先生了。万里烟云万里毒,啧啧,我今天还是没看清楚他。” “我也没看清楚,不过徐校尉今天居然穿了轻甲,难得难得。这架势…这是去哪啊?武道大会不是明年吗?” “建邺城武道大会?老爷这一趟是去东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胆子不小,敢管老爷的事情。” “别胡说,我让方五给我带盒润水阁的胭脂。” “有钱了呀!” “这不是刚发月钱吗。” 发月钱?秦孤桐突然想起来,她还没去领。虽说她在方府也没个花销处,然放在账房又不会生息。想着,她脚步一转,往前院账房走去。 方府依山而建,分前院、后院、杂院、丹房、书楼、练武场六大处。书楼在后院西北方向,离前院最远。秦孤桐在方家十年,去前院的次数屈指可数。 守门护院见她脸生,拦住盘问:“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秦孤桐正琢磨着要不要回去,反正晚几天不领,账房的小厮也会送过去。 “刘大明,赵小暗,你两狗眼瞎了!”账房的一名小管事正巧出门,见着秦孤桐连忙低头哈腰地说,“秦小姐,里面请,里面请。” 这位账房先生两鬓花白,颚下长须半尺。秦孤桐见两个护卫目光怪异,心中不由尴尬。领完月钱,出了账房的院子就加快步伐。可偏生习武之人那双耳朵太灵—— “管事大人,这谁啊?” “嘘,你小子知道个屁。我听说这位是老爷的私生女……” “不是吧,老爷方脸虎眼,哪里半分像?我怎听说是…嘿嘿……” 秦孤桐撇撇嘴,世人真无聊。 时光荏苒,转瞬即逝,晃眼这月便过去。若对秦孤桐而言,日子有何变化,那便是她的月俸提了十两。十五两月钱,足够寻常人家一年花销,怪不得旁人眼红。只是秦孤桐向来窝在她这一亩半分地,书楼重地又鲜有人来,一贯耳不闻心不烦。此番那些风言风语,都是送饭阿婆说与她闲听的。 只不过今天这一趟,是免不了的。捧着厚厚的家训,秦孤桐熟门熟路地往方府小姐住的薇薰菀走去——昨夜二小姐离家出走,又被抓回来了。 夏末秋初,大少爷调了许多人去准备“龙丹大会”。“九转龙丹”一年炼制四次,每次十颗。其中三颗用来酬谢上季订单最多的商户,余者竞价拍卖。每逢大会之期,府里就格外清静。 秦孤桐走进薇薰菀,才看见人影。 “秦小姐。” “荷兮,折煞我也。”秦孤桐欠身笑道,“守她一夜了吧,你且回去休息。我看着她,你大可放心。” “嗯。”女孩红着脸点点头。 离家出走对方二小姐而言,那是家常便饭。方老爷在府上时便隔三差五发生,方老爷离家后更是变本加厉。虽根骨有限、心性不定,但闯荡江湖是方大小姐不变的梦想。昆仑墟、荆钗门、十二城盟、昆仑玉、广陵月……秦孤桐每次见到她,耳中听到的永远是这些。 “这可是武林盛会!景家回来了!景家!姓秦的,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方未艾杏目圆瞪,抄起一个天青刻画瓶就砸过去。 秦孤桐将蜜饯往嘴里一抛,伸手一托,瓶子在她指上滴溜溜地转了数圈,稳稳地立在她手上:“小姐可以等着明年的武道大会。” 方未艾喜笑颜开地扑过去,嘴里甜甜地喊:“秦姐姐,秦姐姐,你带我去吧!” 秦孤桐一侧身让过她,小心地将花瓶放在桌上,弄坏了,自己可赔不起。 “秦姐姐,你这般厉害的身手,怎能埋没在这深宅大院里。”方未艾踢脚挥拳地比划道,小脸腾出红晕,“应该到江湖上一展身手才对,除恶扬善、快意恩仇。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哈哈,等秦姐姐一战成名,日后人家说起‘鹤鸣方府秦孤桐’,如何如何……” 秦孤桐知她性子,屋里没人的时候,惯与她没大没小不分主仆。此刻见她越发说得起劲,压根不搭理她。伸手往碟子里一探,见蜜饯吃完不由一叹。她起身点点桌上的家训,道:“大少爷的吩咐,照旧,小姐懂得。” “可恶!”女孩儿琼鼻皱起,龇牙咧嘴露出小巧的虎牙,一脸狰狞地咆哮,“姓秦的,你怎么可以和方兴一伙欺负我!” 秦孤桐将她双手一扣,提溜转了半圈推坐椅上。悠然迈出门槛,勾手合上。同门口的守卫点头示意后,径直离开。 方二小姐大概不知道,她直呼其名的大哥曾经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少侠。 鹤鸣雁荡,江湖旧侣早已香消玉损,只剩下方家大少爷娇妻稚儿,灯下打着算盘。 第3章 幽谷 秦孤桐回到书楼偏院,一如往常作息。 今夕月华如水,风吹竹林,满庭摇落空翠。虫声不断,寒鸦聒噪。不知是否是因方未艾一席话,她今日有些心神不宁。 秦孤桐裹着被子坐起来,望着窗外发呆。方窗半开,残月挂树梢,如美人倚阑干。 “入秋了…不怪。”她低声说了一句。 每逢转季之期,她总有些不适。方老爷是医药大家,替她瞧过,说是幼时伤重。虽现在康复,却难免留下了点隐患。言语间让她多休养,静心凝神。 秦孤桐倒不是很在意,反正身子无碍,不疼不痒。 她倒头躺下,打算一觉天明。然而隐隐约约的难受,如同连绵不绝的潮水一浪一浪袭来,搅得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怎地恍惚忆起年幼时,薄雾中瞧不清看不明,似有一道身影隐在云烟之中,弥漫着幽谷中那股异香。 夜莺掠过窗边,秦孤桐喃喃地问了一句:“你在哪?”怵然被自己一惊,她干脆起身穿上外袍,拿了横刀出门走进书楼。 从前秦锐在时,时时刻刻督促她练武。白天在练武场,晚间则在书楼。 白日里,秦孤桐打拳挥刀虎虎生威,护院们都围观喝彩。而夜间在书楼中却是另一番光景,拳打书架、脚踢隔扇,一趟拳下来鼻青脸肿,全身青紫是常事。 不敢哭,扁扁嘴,偷眼瞧着一旁的父亲。实则黑暗中也看不清,却能觉察到那种威慑与温柔并存的目光。稍候一会,父亲会走上前蹲下,大手放在她头顶,揉一揉,叹口气说:“唉,离了我你怎么办。” 出鞘无声,挥舞无形。 父亲仿佛还站在漆黑的书楼里,默默地注视着心爱的女儿。年少的武者在书架间挥刀,招式纵横凌厉,身法如鱼戏水。气劲缠绕刀身,切刃的刀尖折射着隐约的月光。 十三式“捭阖刀法”,张、弛、行、藏、阴、阳、开、闭、纵、横……刀光闪耀,招式递进,不敢哭的女童一点点长大。十三招武毕,秦孤桐握刀站在书楼里。刀尖斜指着地面,漆黑中没有影子。耳边似乎还有刀锋破开空气的低鸣,而父亲的叹息再也不会响起。 她孤零零地站在过道中间,那一排排书架仿佛巨人,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她。收刀回鞘,手指拂过蹀躞带,炙热的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黄铜钥匙。 时间在这一刻陡然静止。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骤然放大,瞬间充斥着她的耳膜。秦孤桐静立片刻,默默将横刀系在腰后,一步步走进书楼里间。 书架移动,暗门开合。无光的地道里,心跳和呼吸的呼鸣盖过脚步声。 打开铁门的瞬间,秦孤桐生出悔意。她手扶着门框,僵持在原地进退两难,连掌心那块寒铁都被焐热。前方什么也看不清,而身后不必回头也知道是一片黑暗。她并非胆小惜命的人,只是年幼时经历死亡的恐惧如同心魔一般笼罩着她。她渴望安宁,向往安逸平和的生活。 纵使需要对着方府的老爷少爷管事客卿点头哈腰,纵使困守在充斥尘腐之气的书楼里,熟悉的一切总是可以让人心安。 可今夜不知怎么的,心中明明知道不应该,却管不住手脚。似乎有谁在蛊惑着——去看看,去看看。 所有的胡思乱想,在踏过铁门的瞬间都消散。秦孤桐屏气凝神,极力回忆着每一步落脚的位置,竟不知不觉走出了洞口。 进入山谷,似有清香幽幽,瞬间安抚了秦孤桐不安焦忧的心。抬头见明月被高高的山峰遮住,只露出小小的弯角。山谷中静谧而热闹,飞鸟的羽翼划过树叶,虫儿在草丛中高歌,呼朋引类。小溪敲打岩石,清脆悦耳。山谷中无风清凉,秦孤桐放缓脚步,感受着这平和而又充满生机的气息。 深吸一口气,幽香盈盈。胸中烦闷尽消,周身气息流转顺畅。 三更半夜,天黑夜凉。秦孤桐站在幽谷中不知去向何方。自然是不能去敲慈姨的木门。她虽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但万一惊扰了老人家那也不好。想到这里,秦孤桐干脆沿着地上的碎石路,漫无目的往另一边走去。 空气中有若隐若现的香气勾引着她。那香味像金秋的桂花,有着让人目眩魂颠的甘甜,舌尖都忍不住生出津液。 秦孤桐身不由己地被牵引。 苍苍晚色,曲径通幽,绕过一丛竹林,眼前竟出现几间屋子。秦孤桐心中生出几分警惕,远远地看着。 月升中天,照亮山谷。 秦孤桐犹豫再三,握紧刀柄,慢慢走近那一排三间屋子。近了才看清,居然都是砖瓦屋,瞧上去精致牢固。看似是一明两暗寻常屋子模样,但秦孤桐却觉得骇状殊形,透着古怪。 正疑惑间,她突然觉察身后有人!秦孤桐心中一惊,“噌!”一声,拔刀转身一气呵成。 这排砖瓦屋在高地上,而一侧低洼处居然还有一间大屋。秦孤桐大意之下居然没有察觉到,也不知那屋子里的人在窗边站立了多久? 距离太远,那人又在屋中,整个藏在暗处。秦孤桐只能隐隐地看见一个轮廓。感觉对方静默寂然地无息注视着自己。 “在下并无恶意,惊扰阁下,在此赔礼了。”僵持片刻,秦孤桐收刀回鞘,拱手致歉。如此远的距离,想来慈姨如何也不会听见的。但此人住在谷中,怎会与慈姨不相识。 秦孤桐暗自担心,懊恼自己莽撞。然而屋中人还是那般安安静静站在窗口,不动不语。秦孤桐知自己此刻最好转身离开,回去睡一觉,当做什么也不曾发生。只是今夜一直不安分的心,此时又雀跃欲试。 深吸一口气,甘甜的香味充斥五脏六腑。秦孤桐抬手紧握刀柄,续而松开,慢慢走近。 微弱的月光,勾勒出宽袍披发的剪影,清瘦单薄得让人隐隐生出期待。突然风起,吹开那人额前的长发,幽暗空洞的眼,惨白的脸上满是狰狞伤痕! 秦孤桐僵在那儿不知所措,回过神来已是一身冷汗。 那一身长衣,被风吹动,显得空荡荡的。秦孤桐看在眼里,瘆在心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第4章 龙眼 “你是谁?为何在此?” “我叫秦孤桐,清风响万松,寒玉奏孤桐。” “我在方府做事,负责看管书楼。” “平时也就晒书打扫,日子清闲无趣。” “偶尔我也会偷偷出府下山,山下其实也寻常。若说新鲜好玩的,近日来了个说书人,唱作俱佳……” ——魔怔! 秦孤桐从梦中惊醒,愣愣地看着屋梁。拇指大的蜘蛛在木梁之间结了精巧的网,勾着一根丝,垂在空中荡来荡去,仿佛在嘲笑她。 秦孤桐掀被起身,冷水洗漱,将门外的食盒提进来。喝了半碗粥,脆笋嚼在嘴里,却越发觉得气闷。干脆搁下碗筷,提刀出了院子。 劈、扎、斩、撩…挥刀三千次,大汗淋漓。收刀归鞘,吐出浊气,一阵畅快。 冲了凉水澡,换了一身月白衣裳,将冷粥馒头小菜一扫而过。秦孤桐慢慢悠悠地来到薇薰菀。还未开口请人通报,就见方未艾兴高采烈地出来。 “咦,这不是我们府上刀法第一的秦女侠吗?怎得有空到我这儿来。”方小姐背着手,仰着小巧的下巴。 秦孤桐听她口气古怪,不着痕迹地皱眉,低头轻语:“小人前来取家训,小姐若有事,小人改日再来。” 方未艾最恨她这副软硬不吃、油水不进的摸样。又爱装模作样,可嫌得很。“慢着,哥哥先前发榜要请位女武师陪我,今天有位不错的,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吧。”姓秦的平日素不愿多事,也不知她愿不愿意,要是能去把把关最好,方未艾暗想。 “是。”秦孤桐倒是一口答应了。 曲折游廊,三步宫灯。一旁假山怪石林立,一旁白玉石盆,五色新菊半开半抱。 路过方大少爷的书房,朱楼三面邻水,一池菡萏。方未艾见着红莲并蒂,顿时迈不动步子,扯着秦孤桐衣角:“那并蒂莲真好看,秦姐姐,折给我可好。” 翠云千层,花叶稠叠。秦孤桐却看出是两朵荷花交缠,并非什么并蒂莲。她也不说破,只风凉道:“折什么花,秦姐姐又不是情哥哥。” “噗嗤。”方未艾被她逗笑,也不再管那并蒂花。 方府明堂正厅,碧瓦雕栋,高耸巍峨。 两排侍卫,单衣青帻,列站森然。 厅中地上垫一层和阗地毯,上面铺着栽绒银丝毯,待天气再转凉就铺毳毡毯,跟着气节时令换。秦孤桐鲜少去前府,一步踏进险险崴了脚腕。 “少爷。”秦孤桐躬身行礼,低头垂手站到一边。厅中玉炉正浓,她却嗅见果香,抬眼一瞟,见台案上鲜果罗列。 方府大少爷坐在上座,他生得剑眉虎目,端方英俊。方兴见秦孤桐面生,迟疑片刻才想起。他打量秦孤桐一眼,见她垂首低眉,想起父亲曾说她不通人情,却知世故。 方兴搁下茶杯站起身,指着厅中女子对方未艾说:“这位是华山高徒,何丽何女侠。” 方未艾顿时满眼星星,看着何俪连连追问:“华山女侠?那你可认识华山莲?” 何丽闻言失笑,掖了掖鬓角碎发:“小姐说的是丹谷师姐吧?那江湖闲人胡诌的群芳谱、美人榜,倒是会乱起绰号。” “那你可认识她?她是甚么样的人?武功可高?是不是真如传闻中,一剑千叶莲,半杯三春雨。” “丹谷师姐现在是西峰首座,常在太乙莲台闭关,我许久不曾见过她。丹谷师姐气度人品非凡,至于武学修为,我派中年轻一辈只有箫引风师兄能与她一较高下。” “华山双璧!一箫引风来,两剑随云去。箫引风啊啊啊,何姐姐你快给我讲讲……” “好了。”方兴无奈打断她,“来日方长,日后你多得是故事听。何女侠车马劳顿,你且让她先歇歇。来人,带何女侠去客房。” 方未艾依依不舍地看着何丽离开,转头看向方兴,刚要说话,就被方兴堵回去:“我山下还有诸多事情,你不可胡闹,闲来无事可去寻你嫂子,与秦姑娘一同也好。莫要给我生事,江湖不是甚么好地方,离了方家,外头那些蛇鬼片刻就将你活吞了。” 方未艾撇撇嘴,冲他吐舌。勾着秦孤桐的胳膊出门而去,回去的路上忍不住问:“你觉得方才那华山女侠如何?” “气息沉稳,目光有神。是个练家子。” “上次那个劳什子北山女神枪不也是练家子,结果呢!哼,居然一招就趴下。”方未艾又埋怨又有些小得意,她推推秦孤桐,“你帮我去试试好不好?” 秦孤桐望着来往的巡逻侍卫,懒懒道:“不去。” 方未艾轻哼一声,惋惜地说:“这骊珠龙眼可是从岭南快马加鞭送来的,跑死了几匹马,我是不知。我只晓得,这是今年最后一批。错过,就便要等明年了。”说完,笑吟吟地看着秦孤桐。 秦孤桐心中一动,想起那日方老爷带去幽谷的雕漆填金提盒,沉吟片刻道:“过几日吧。” 方未艾笑颜绽开,拉起她的手往薇薰菀跑,边笑道:“今早,吴管事送来一盒,本就想着给你的,我不爱吃…在哥哥那尽看你往桌上瞟,当我不知道吗?馋猫儿!” 秦孤桐笑了笑,似有些不好意思,心中却盘算起一个念头。 方未艾很是得意,拉着她仰首阔步进了薇薰菀。荷兮正在门旁候着,见她们连忙上前迎。方未艾摆摆手,让她赶紧去小厨房将龙眼取来。 木盒湿漉漉的,尺寸不大却是颇重,冰凉的寒意丝丝透过。秦孤桐低头看着木盒,沉吟半天才开口道谢。她端着木盒离开,起先脚步缓慢,后来越走越快,径直进了书楼。 移木柜、开铁门、过暗道,一路不停。待到篱笆前,秦孤桐开口轻呼:“慈姨,你在不在?我是阿桐,来看你了。” 木屋门“吱”地打开一条缝,露出慈姨惊错的脸:“阿桐?怎么是你?” 秦孤桐不知如何开口,索性将手中湿漉漉的盒子托起递上去:“慈姨,我……”她惯不会撒谎,支支吾吾倒显得有些腼腆。 “阿桐这是给老婆子带什么好吃的?哎呀,真是好孩子,有心了。”慈姨从门缝里走出来,关门上前打开篱笆栏杆,“我一个老婆子知道个甚么好吃不好吃,阿桐还是带回去自己吃吧。” “慈姨一点都不老。”秦孤将木盒推过去,“慈姨,你尝尝吧。这可是二小姐赏我的,我没舍得吃,听说真好吃。” 慈姨一怔,摸摸冰凉的盒子,喃喃道:“……二小姐。” 秦孤桐见状心中暗叫古怪,忙加重口气:“嗯!二小姐人可好了。” 慈姨抬头对阿桐一笑,指着院中的石桌说:“那让我瞧瞧是甚么好宝贝,让我家阿桐这么上心。” 阿桐连忙疾步过去,小心放下木盒,仔细揭开盒盖:“慈姨你看,骊珠龙眼。二小姐说这是从岭南快马加鞭送来的,跑死十几匹马、累伤七八条好汉。” 外嵌六合如意文的花梨木盒,盒里也是饰纹锡裏,贵重异常。放一块方正的冰块,已融化小半。冰水从盒底宝相莲花纹孔流出。阿桐用手将碎冰拂开,露出半尺见方的蟠龙中山玉盒,打开一看,盒里安放着滚圆的骊珠龙眼,纵横三列,正好九颗。 骊珠龙眼有鸡卵大,浑圆可人,是龙眼中数一数二的珍品。秦孤桐取了一颗递过去:“慈姨尝尝,岭南第一品,鲜甜胜荔枝。” 慈姨被她逗笑,伸手接过去:“好好,乖孩子。” 乖巧伶俐的少女,慈眉善目的妇人,好一幕和乐融融的天伦之相。秦孤桐如孺慕情深的孩子,献宝般讲述着知道的小消息。只是她日常生活只在方府地界,说来说去也不过府中琐事,少爷小姐,丫鬟小厮。慈姨却听得入神,不时还追问几句。 秦孤桐见时间不早,此番来得又莽撞,便起身告辞:“慈姨,我先走了。” “真是个好孩子,慈姨在这谷里也无趣,你时常来说说府里事情,我也解闷。”慈姨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老爷这段时间不在,不过你也要谨慎些。” 第5章 夜战 告别慈姨,秦孤桐小心走过暗道,铁门咔哒一声锁上。她望向门里的漆黑,那一袭白衣浮现眼前。 秦孤桐提着宫灯,在机关密布的暗道里站了许久:今日未有所获,反倒莽撞了。 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她转身离开。一脚迈出密道,重见光明。将书架归位,秦孤桐走上书楼第二层。左手第三间厢房,放着方府历年的账册。 每年的账册,经过各地掌柜递交,管事整理。年末由方兴审查,方老爷抽查,没有问题则收入书楼。厢房钥匙一直由方老爷收着,需要清理晾晒时方交给秦孤桐。秦孤桐自小便在书楼,除练剑便是看书。她晓得若想知道何事,翻翻账册便能看出些端倪。 她站在厢房前,手中摩挲着一把黄铜钥匙。 迟疑片刻,转身离开。 书楼对面有三间房,中间是正屋,连着左右两间厢房,这是秦孤桐在方府的住处。书楼与屋子之间的空地,便是她的练武场。 武学之神在“道”,武学之气在“悟”,武学之精在“勤”。 父亲的话尤在耳边,秦孤桐抽刀出鞘,“捭阖十三式”,开合生风,畅快淋漓。收刀入鞘,她吐纳片刻进屋子。晚饭放在桌上,早已凉透。她也不在意,端着碗吃起来。书楼周围五十丈不许生火,日常三餐都是有人送来,至于洗漱,秦孤桐早已习惯冷水。 她将碗一推,到院子里打了几桶井水。脱了外衣挂在屏风上,不一会水声渐起,哗啦啦地响。 这时小厢房的门被缓缓推开,有人轻若无声地走进来。那人看着屏风上的倒影,蹑手蹑脚的走近,伸手摸上秦孤桐的外衣。 “阁下是在找这个么?秦孤桐一身整整齐齐的白色中衣裤,从屏风后面慢慢走出,晃晃手中的黄铜钥匙。 黑衣人提着秦孤桐的外袍不说话,秦孤桐倒是很轻松,率先出门走到正屋,做了个请的姿势:“何女侠,请坐,尝尝这阳羡紫笋。”说着将茶盏平推而出。 那茶盏来势不缓不急,何丽单手一托顺势坐下。心中却是暗惊,茶盏七分温热。她在外面潜伏许久,未见屋中生火。她压下惊诧,揭开面纱啜了一口,赞道:“白如玉露,芳香味甘,好茶。这般好茶才配的上秦家道化心法。” 见何丽一口道破自己出身和家学,秦孤桐到不奇怪,能避开府中明卫暗哨来到书楼,如何也得有几分本事。她反而颇为高兴:“深居府中,难与江湖朋友切磋武艺,时常有井底之蛙之感。小妹虽不是江湖中人,却也想附庸风雅,以武会友。何女侠此来必有深意,只要不损我主家,孤桐愿鼎力相助。” 如此的彩头,何丽怎能不心动,她权衡一番,拱手道笑道:“人在江湖,受人恩情自当涌泉相报。秦姑娘,请!” 军中刀制有四:一曰仪刀,二曰鄣刀,三曰横刀,四曰陌刀。 秦孤桐祖辈戎马出身,家传武器就取自军中横刀,但又略有改动。长三尺二寸,宽一寸一,刀身笔直,有铭文字迹不清。这把刀传至她手中,刀鞘早已遗失。她接管书楼钥匙时,方老爷找人重制刀鞘送予她。请得巧工坊师傅定制,用铁锻木制鞘,不蒙皮用秘制黑漆。犀角裹头,鞘尾以玄铁裹银缕,双耳错银嵌东海珠,用鼉龙皮做挂带。 得到之后,孤桐爱不释手,特意花大价钱将刀柄也换成铁锻木,又新做了条牛皮蹀躞带。 华山派剑法以“险”著称,但这个何丽是真是假难说,且九假一真。秦孤桐自知江湖阅历浅,不敢大意。 捭阖之术,开合有道。捭阖之刃,张弛有度。 秦孤桐握刀柄,沉稳一气。她知,何丽有求,自己无欲,此第一,已占上风。自己久居,何丽初到,此第二,占地利。 何丽不敢等,也等不起! 果然,两人刚刚走到书楼前方空地,还未站定,何丽长剑已到眼前。这一剑携风而来,月华一弧,直取秦孤桐咽喉。曲身前倾,左翻侧身,刀不出鞘,腿不离地,秦孤桐轻松化解这招。 何丽一笑,剑扫而过,不带喘息,连刺三剑。这招剑名为三凤宝莲,看似三剑,实则千招万式。意取华山三凤山,危栏相依,秀美若凤,层樊细皴如千叶宝莲。 这三剑看似分别取左右臂曲池穴和胸口檀中穴,实际其中剑影叠叠,虚影也可变真,只要稍有不慎,处处可伤。 秦孤桐沉腰拔刀,捭阖之道,以阴阳试之。于刀法而已就是说,攻击或防守,都以势的强弱来权衡。 势弱而藏! 此刻何丽一招三凤宝莲,强势而来,自当避让。秦孤桐急退三步,刀出一尺,刀鸣之音在这样一片剑影中破开,何丽剑势已竭,后招未至。 势强而行! 横刀顺手划出,秦孤桐手腕半转,刀尖朝上而下劈斩,这招叫做横刀斩马! 以横刀之刃,行陌刀斩马之威。千钧之力,一刀而下! 何丽勾手挽剑,腾身后跃,落地之后,空中什么东西缓缓而下,仔细一看,正是她的衣侧系带被割下半寸。 “技不如人,愿赌服输。”何丽拾起衣带笑道,“今晚夜色甚好,我有一个故事,不知秦姑娘有无兴趣。” 她来历成迷,意图不测。此刻脸上笑意盈盈,却是难料友敌。秦孤桐知不应听,可是夜色正好,听美人徐徐道来一段陈年往事,未尝不是乐事。 “我家旧居雁荡,山顶有湖,芦苇茂密,结草为荡。雁荡山山水和华山截然不同,与这鹤鸣山也不大一样。秦姑娘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名山则仙,有一户人家世代侍奉山中高人。高人剑法奇绝,每代入世收一名弟子,这代弟子天资卓绝,只不过性格略有些孤僻,只与仆人家中一个女孩还算合得来。有一天高人朋友来访,偶见那仆人家孩子比划几招还算有模有样,就称赞了一句。” 说道这里,何丽有些苦涩地笑了笑:“秦姑娘必定也猜到了,那个仆人家小孩就是我。主人知道自然不悦,但他是大度之人,见我还算有几分机灵,就请华山掌门收我入门下。” “我拜入师傅门下,苦练剑法,不敢懈怠。心里就希望有朝一日,学成下山,可以回家见见父母和她。”何丽似乎已经陷入回忆,脸上神色变化不定,“我是从师兄口中得到她的消息,江湖新秀,东海兰陵,萧氏清浅。苹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这是主人为她取的字,至于为何冠姓为萧,我离开太久,已经记不清缘由。” 秦孤桐听她喃喃自语,似乎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果不其然,何丽神色渐渐凄凉:“我那时候学业不精,按门规不能下山。只能巴望师兄师姐带些消息回来,见过她的一位师姐说了句惊才绝艳,回来就闭关。”何丽说道这儿,突然一笑,花开嫣然。 “她一剑东来,挑了长江上十三座水寇大营,又在武坛盛会连战七人,声名鹊起,江湖上瞒不住事情,也都知道她师出雁荡,把她和另一名年轻少侠并称…” 秦孤桐脱口而出:“鹤鸣雁荡” 何丽抬眼看了她一眼,露出古怪的表情:“我自从得到她的消息,一直勤苦练习,大半年之后终于下山。可是…江湖已经没有她的消息,只剩下各式各样的传说。” “我那时候也只是初出茅庐,江湖上也没有什么熟悉的朋友。怎么打听也没有头绪,又离家太久,就直接回了雁荡山。”何丽一边回忆一边讲诉,之前虽然也有断断续续思考回忆,但从没有停顿这么久,秦孤桐抬眼眼过去,见她脸上灰暗一片,也不知道又过来多久,才回过神:“什么也没了,我只看见一片灰烬。人和房子都不在,我当时就蒙了。后来在后山看见主人的坟墓,不知道哪的仇家,居然挖坟掘墓……” 何丽的故事截然而止,孤桐却听出深意。她看看头顶高悬的圆月,玉盘中沁出淡淡阴霾,像墨汁在水中晕开。“你既然怀疑,何不去问问方少爷。” 何丽摇摇头:“我这些年已经知道,很多东西是问不出来的。我虽知当年清浅和方兴有些传闻。但只当是主人敌人寻仇,清浅身亡之后,方兴伤心之下回家守业。这十年细细查询,只剩下这条线索,我不得不小心。” 秦孤桐其实在她讲述一半之时,就猛然想起山谷里那鬼魅一样的女人。然而又觉匪夷所思,自己也没理由相信这一闪而过的猜测。她闭口不谈,客客气气地送走何丽。 明月别枝,虫声透窗。她解衣欲睡,翻来覆去怎也睡不着。 方家有何理由囚禁何丽口中的萧清浅,不管是从何丽还是其他江湖传闻中,鹤鸣雁荡这对江湖侠侣都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为财?早该杀人灭口,留着作甚。 为仇?难不成因爱生恨,显然不像。 为武功秘籍?萧清浅失踪的时候,方老爷已经四五十岁,方兴也小有成就,全无理由自废武功从头开始。 那到底为何? 第6章 旧闻 九转龙丹? 不对不对,九转龙丹炼制,至少十几年之久。且方家祖上本来就是旧朝御医,武乱十五年期间,天下分裂,方家那时便在西南鹤鸣山开山建府。 秦孤桐颠来翻去想了又想,全然没有头绪。干脆起身看了半宿书,直到三更天,外头山鸡打鸣,她才迷迷糊糊睡着。 晨练完毕,日常送餐的老婆子过来。秦孤桐开口想问,话到嘴边又收回。这阿婆是方家旧人,知道的必然比一般人多,且秦孤桐与她也熟悉一些,但霍然聊些以往不提的,难免叫人生疑。 “阿婆,赵哥这些日身体如何?”赵哥是阿婆的小儿子,身体弱,常年喝药。 赵哥原先每天要吃八分钱的药,亏的方老爷怜惜下人,免了不少,可如今……阿婆心里一痛:“唉,刚好些。前些日子又摔断了腿。” 阿婆将早点一一取出,又把昨天的碗筷收入篮子里。进了小厢房,把秦孤桐的脏衣服打包。秦孤桐边喝粥边思索着如何开口,就听外面传来温婉轻柔的声音:“秦小姐可在?” 秦孤桐闻声听出是二小姐院里的荷兮,忙迎出去:“今早朝霞贯日,果有贵客临门。” 荷兮小脸一红,欠身万福,容姿娴雅:“秦小姐折煞我。” 秦孤桐侧让身子:“荷兮莫要多礼,进来说话。” 荷兮浅浅一笑:“二小姐请秦小姐履行旧约,午后在小练武场见。荷兮还需回去复命,来日必定前来叨扰。” 秦孤桐本就为自己昨日冒失行径后悔,这会想起还欠方未艾比武一事,心中叹了口气,点点头,目送荷兮离开。 “唉,脱毛凤凰不如鸡。”老婆子抱着衣物出来,看着荷兮的背影感叹道。 秦孤桐心里一跳,顺着她的口风说:“世事难料,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是啊。”老婆子感叹一句。 秦孤桐见她没有往下说,忽地灵光一现,接了一句:“我听说原来是许了人家的,不知道……”边说着边暗暗观察老婆子。 老婆子皱皱眉,思索着说:“许了人家?倒没听说过呀。” 秦孤桐拿起碗筷,装作也不特别热心:“阿婆你歇会,我吃完你把碗筷带走。” 老婆子也乐意在这儿等,回去也是干活。扭头转身去拿墙角的小板凳,秦孤桐趁机进屋拿出个小坛子:“阿婆,这是上次二小姐找我有事,赏的青瓜子,我也想不起来吃,你带走吧。” “使不得使不得。”老婆子连忙推脱。 秦孤桐打开盖子,掏出一把青瓜子塞给她,将坛子放她脚边,自己坐回小案几边,呼次呼次喝起粥。 老婆子磕了几个瓜子,便觉得坐着光吃有些不好意思,就寻思着说聊点什么:“秦姑娘,林小姐许的什么人家啊?” 秦孤桐一愣,心里七绕八转。假装咽下一口粥,含糊地说:“我也记不清听谁说的,阿婆你也知道,我跟前院那些人也不熟悉,要不是你说,我都不知她姓林。” “哦哦。”老婆子升起几分自豪之情,“估计是胡说八道的,林县令家是外地的,他走的时候,荷兮比你那时还小几岁。” “那有十年了吧。” “没有!我想想,今年是猴年,你是狗年进的府,她是…有八、九年了!”老婆子吐了瓜子壳,铁板钉钉地说道,“她晚你一年进府,这个不错的!” 九年,九年前发生了什么? 秦孤桐脑子里飞转,脸上却不敢表露,顺着问:“虽说现在没皇帝了,但县令家小姐也是小姐,怎到我们府里做丫鬟?” 老婆子伸手到坛子里又抓了一把青瓜子,叹了口气:“说起来就是惨啊,都是命!” 秦孤桐见老婆子话瘾上来,都开始吊人胃口,心里乐开花,脸上急切切地催促:“阿婆快说快说,九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婆子嗑了一个瓜子,呸一声吐了瓜子壳,笑眯眯地说:“那是混年,不安生,不光县里,咱府里也闹腾。有说闹鬼的,有说是万恶林的凶徒,有说江洋大盗的,呸,咱府里那时候…哎,谁也不知道咋回事。” 见自己没头没脑说了一堆,将秦孤桐好奇心勾上,老婆子一笑:“那年县里不知怎得无故就有人没了,府里也是,报了案,官府查,老爷带人找。后来在山谷里找到,全死了,堆地跟座小山似的。这多大的案子,君瀚府都惊动了。林县令没能破案,上面一层一层怪罪下来,林县令治了罪。老爷好心就把林小姐领回来。林县令是好人啊。” 秦孤桐没想到荷兮居然有这么一段故事,心中未免多了几分同情。又和老婆子聊了几句,见套不出什么,开口道:“说来,咱府上,没有比阿婆你资历更老的啦。” 老婆子聊着欢快,脚下堆了一滩瓜子壳:“老的也有,这不过那年死了些,唉,原本就不多。现在这些丫头小子都是后来进府的。” 送走老婆子,秦孤桐不由皱起眉头。 下午走进练武场的时候,方未艾和何丽已经在。她两站在伞下正说着话。林荷兮站在一旁,见她来了,微微一笑,欠身施礼。 秦孤桐想她原本是官家小姐,现在却委身为仆,心中感叹,看过去的目光多了一份温柔怜惜。练武之人本就目光深邃,她这一眼到生出几分深情,教荷兮俏脸一红。 方未艾见她,免不了一番嘲笑打趣。好在两人互相闹惯了,彼此也都不在意。 秦孤桐和何丽昨天已经一战,今日不过走个过场。 剑鞘一抬,长剑飞出,何丽手腕一抖,已经接住宝剑顺势抖了个剑花。秦孤桐自然不能示弱,她伸手到腰后,在刀鞘上一拍,白光一闪,利刃弹出,在空中快速飞旋,如同骏马奔驰的车轮,转瞬就到何丽面前。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两人这手虽不是花拳绣腿,却也是各尽卖弄。 秦孤桐看着何丽长剑飞刺,勾着横刀打个转,又将刀甩了过来。方未艾在一旁连连鼓掌叫好,从椅子上站起来,恨不得跳入场中加入战斗一般。两旁的婢女仆役也纷纷跟着叫好,帮着鼓气喝彩。 到和看杂耍没甚么不一样。 只一人不同,便是林荷兮,她面上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婉约淡然。紧紧绞着衣带的左手,泄露出几分紧张在意。 这场比赛当然没危险,无非秦孤桐与何丽各自卖弄一番,让二小姐添几分乐子。主人开心,余下的都好。方未艾叫人抬上案几,仆役支起遮阳华盖,婢女们奉上早就准备好的瓜果点心,甘汁冰饮,又是一场主仆欢畅。 因未午睡,方未艾有些乏,何丽和秦孤桐各有心事,便乘机散了。送走二小姐和贴身仆从,何丽也告辞,秦孤桐知她必定又到各处调查,也无心管她。 “荷兮,来。”秦孤桐将自己杯中一饮而尽,满上冰镇乌梅浆递过去,“莫嫌弃,喝些解暑。” 林荷兮在府中身份算是薇薰菀管事,喝这一杯不算越礼。何况其他仆役婢女都各自忙活,也都不曾注意。可她瞧着秦孤桐递过来的这青瓷杯子,却似心中小鹿乱窜。悄悄瞧了一眼,连忙垂下,双手接过杯子。 秦孤桐见她慢慢喝下,心里颇为高兴。林荷兮身子骨看起来比一般女孩还弱几分,刚刚这烈阳下站了一会,脸上居然苍白几分,估计不消片刻,就要被暑气侵袭。 秦孤桐心里有事,与她闲聊几句便回了书楼。上午老婆子走后,她越想越怪,翻出了以前的账目。方府在武乱十五年后便开始落魄,历来人丁不兴,支出收入账目有限,查起来也方便,只要找到十年前后的账目,必然能发现些许。 书楼的书本大多数都是秦孤桐负责,账本之类虽多,但她隐隐都有印象,很快便找出来。只上午时间有限,刚刚看了几本。 秦孤桐从练武场回了书楼,继续翻着账册。突然看见柜底压着厚厚一叠纸张,纸已脆黄,边角破碎。纸上大概记着每月的花销支出,甚至写法并不算十分规范,远没有大户人家账本该有的样子。 有一项大头支出,写着“炼丹”,这项支出几乎是其他的数十倍,而从其他的花销来看,那时候的方府惨不忍睹,收入不过是几亩薄田,几乎隔一张纸就写着典当某某物。 秦孤桐又连翻几张,看见当年第一月的纸上写着年岁——武历四十七年,那是十三年前。她稳住心绪,将其余的一沓都看过。竟然发现十年之前,方老爷已经炼成九转龙丹,且对外出售。大概刚刚开始,没有名气,售价极低。 如今有价无市的九转龙丹,那时一瓶不过三十两银子。当初买药的人,如今必定庆幸不已。秦孤桐笑着想,心里也松了口气。若是方家真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她又该何去何从。 既和方家无关,那就不必担心。改日找何丽说说,免得她在这儿浪费时间。第二天何丽又来一趟,秦孤桐和她说于情于理方府都不可能害萧清浅,她有疑惑不如直接问方兴。何丽听完又闲聊几句,见套不出话,便走了。 秦孤桐知她不信,也无奈。日子一天天过去,又到下山的日子。按着方老爷的吩咐,每月初要给慈姨送粮食日用。 秦孤桐换了一声男装,从书楼后跃下。 第7章 疯子 陡峭岩石跳跃腾挪,不消两个时辰便到山下。秦孤桐本想留一夜,谁知原先那说书先生已经不在,换了个老头子说君瀚府大帅遇刺之事。这是大事,许多人在下面议论纷纷,到比老头儿说得精彩。 秦孤桐吃完一碟蜜钱,起身在城中转了片刻,买了一包白糖糕。左右无事,她干脆连夜赶回山庄。这一来一去翻山越岭,少说五六个时辰。亏得她一身武艺,脚力非凡。 将白糖糕挂在树梢留给黄犬,秦孤桐翻身一跃飞上书楼。这一番折腾,连晨练都免去,她沐浴更衣,穿着中单坐在床上盘膝运功,一上午的时光就消磨殆尽。 秦孤桐穿上外衣,挂上横刀,拎起采购的物件窜进书楼,按动机关移开书架,露出墙上暗门。她弯腰下去,里面漆黑一片,提着宫灯照不过三步。走道里只有她一人的呼吸,合着轻微脚步声,在幽寂中放大放大,直到让人犯怵。走了约百十步到铁门前,将东西往小门前一放,秦孤桐转身欲回。 “阿桐。”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在这一片浓墨漆黑中,叫人后脊发麻,浑身升起寒意。 秦孤桐早觉察铁门之后有人,纵是如此,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也免不了起一身鸡皮疙瘩。她忍下心中渗渗的不适,开口唤了一声:“慈姨。” 铁门底下的小门打开,露出一张慈眉善目脸:“阿桐啊,怎么不来看慈姨。” 秦孤桐走上前说:“上次贸然来,怕老爷知道责怪,也怕给慈姨添麻烦。” 慈姨在门里笑起来,柔声安慰:“不必怕给我添麻烦,你来我开心还来不及。老爷既然让你管事,自然是放心你的,不必有什么顾虑。” 秦孤桐又疑又惑,不知方老爷真有此意,还是慈姨久居山谷寂寞,她掏出钥匙又问:“慈姨,我能进来么?” “当然能,快来陪我说说话。” 秦孤桐打开铁门,两人一同走进幽谷,慈姨邀请她往木屋小坐。木屋建在谷中一处高起的小坡上,前后四间。在这幽谷中竟然还围了一圈芦苇矮篱笆。小院地上种着冬寒葵、青菜、茄子,东边搭着架子,牵着扁豆藤。 篱笆边种着花,枝叶交映,芬芳袭人。细看翠蔓红花,重瓣鲜艳,柄枝生得茎刺,正是刺蘼。刺蘼花蔓柔软缠着芦苇蔓延,半边篱笆像一道花墙。屋后还有几颗树,因年岁久已经高出木屋。树冠如茵,半遮盖屋顶。时逢秋初,树上李子已经寥寥无几。仅剩的几个也藏在树叶后,风起才见。 “慈姨这儿真好,山水有灵,风光宜人。”秦孤桐笑道,“怪不得慈姨瞧上去这么年轻。” “是吗?”慈姨回头看她,眉眼好笑指着院子的石凳说,“你这孩子真会说话,嘴甜。先坐会,我把东西拎进屋。” 秦孤桐摇摇头,四下张望:“慈姨,我来吧。放哪?” 慈姨推她坐下:“不用不用,你坐。听慈姨话。”拍拍她肩膀,伸手夺过布袋。 秦孤桐见她吃力,伸手想要帮忙。慈姨不许,双手拎着布袋挪向左边偏屋。秦孤桐站在院子里环顾四周,下意识寻找那夜去的地方。果然在东南边,隐约可以看见飞檐一角。而那神秘白衣女子所在之处,因地势低洼,被茂林竹海遮掩。 秦孤桐一想起那满脸伤痕的女子,心中就不由地好奇万分,琢磨该如何跟慈姨套话才好。这幽谷隐蔽,方老爷绝没可能无事找事,将慈姨和那女自藏匿其中。 “阿桐,来喝水。”慈姨端着雕花描金托盘走出,上面放着两只瓷盏。那茶盏颜色极美,如明月染春水,表里无纤瑕。 秦孤桐闻声,连忙转过身迎上去。慈姨将托盘放着桌上,取一杯递给秦孤桐。秦孤桐双手接过茶盏,饮了一口:“好喝,这水比府里的甜。” “你这孩子尽会哄我。”慈姨笑着拍拍她肩膀,让她坐下。“分明都是鹤鸣山上流下来的水,哪有什么不同。” 秦孤桐摸摸鼻尖:“我也不知,就是觉得分外好喝。” 慈姨掩唇而笑,在她身旁坐下:“你这孩子,有你来陪陪我。我在这山谷里的日子也好消磨些。往后要常来。” 秦孤桐将茶盏搁下,盏底碰到石桌,微微一声清响。她手放在膝盖上,点点头:“恩,我一定常来。慈姨一人在这谷中,景物虽好,看久了只怕也乏味。” 慈姨深深看了她一眼,过来许久才接口:“阿桐啊,我与你说的话,你可别往外传。” 秦孤桐笑道:“慈姨,府里的人我都不熟,平日就在书楼里。” 慈姨握着她的手,一下一下拍着,安抚道:“我知道,老爷说过,你这孩子静得下来,呆得住。我告诉你,这谷中不止我一个人。” “啊?”秦孤桐双目微瞪,似乎极为吃惊,转瞬换上笑容,“我知道,还有我。” 慈姨一指戳在她额头:“你这孩子,我可没逗你。你说我一个大活人,又不曾做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无故躲在这不见人不见鬼的地方,你就不好奇?” 秦孤桐点点头:“好奇的,原想着老爷金屋藏娇。但见慈姨的模样气质,只怕便是故去的老夫人也比不上的。” 慈姨掩唇一笑:“你这孩子尽瞎说话。我在这个谷里是有缘由的。你瞧见那边的屋子了吗?” 秦孤桐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转头道:“刚刚就瞧见了,还想问慈姨你怎么不住那大砖屋。” “那里住着人。” “啊!谁?”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慈姨拉着秦孤桐的手拍了拍,“老爷年轻的时候,方家只剩下个空壳子了。家境平寒哪里娶到好媳妇,拖到快三十,才娶了君瀚府一个偏将的女儿。这女人是个有病的,好在方家本来就是医药大家,就这么一直吊着。 那女人仗着自己是君瀚府出身,在府里十分跋扈。太爷和太夫人见她一直生不出孩子。自然心急如焚,便给老爷找了一个良家子填做偏房。这事情让那女人知道了,她哪里容得下。也不顾那良家子已经身怀六甲,将人活活打死。 那良家子虽死,但腹中的孩子却活了下来。老爷本是要将那泼妇休了。然而人已经死了,而泼妇又是君瀚府出身,太爷和太夫人几番苦劝。这事情只能作罢。那良家子生的孩子也归到泼妇名下,做了方家嫡长子。” “这…难道是方少爷?” “正是,只这个事情还没结束。”慈姨叹了口气,“自打出了那事,老爷便搬到书房住。泼妇见状,心里又急又气,便开始使些花招。然而老爷那时候已经喜欢上一位温婉的姑娘,只不过碍于礼节,一直不曾说出口。又觉得妾室的位置,实在辱没了那女子的才貌,便起了休妻的念头。这事情不知道怎么让那泼妇知晓,便使了下三滥的手段和老爷同房。过了半个多月,便说怀了孩子。” 趁着慈姨喝水润口,秦孤桐问:“难道是二小姐?” 慈姨将杯子往桌上一磕,冷笑道:“二小姐聪明伶俐又漂亮乖巧,怎会是那泼妇生的!也是老天报应,那泼妇不知是不是药吃多了,孩子生出来就痴痴呆呆,疯疯癫癫。方家怕她生事,也不敢放她出院子。那泼妇守着那疯孩子,没多久就死了。那孩子长到十六七岁,老爷瞧着该给她找门亲事了,便将她放出来。谁知道府里府外就此不安生,整日闹鬼死人。” 慈姨看着秦孤桐,叹了口气:“老爷坐不住了,带着人日日夜夜的搜查。终于有一夜,在后山看见那恶鬼正抱着一具尸体啃,正是那泼妇生的疯子。” 秦孤桐听得又惊又疑,连忙追问:“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毛病?” “哪里知道什么病,八成是娘胎了带出来的。”慈姨冷笑道,接着脸上一暗,又叹了口气。“按说着那疯子是该杀千刀万剐的,然而毕竟亲生骨肉,老爷就心软了,将她锁在那。” 慈姨说着指着东南方。 第8章 侠侣 秦孤桐望着四面翠屏,漠漠山岚,回想刚刚慈姨口中道出的那段骇人旧闻,只觉山谷里风都冷了几分。 她又待了片刻,告别慈姨回到书楼。刚刚出密室,就听见外面有小孩的嬉闹声。大约因老爷少爷都不在府上,守卫都懈怠了。秦孤桐眉头一皱,锁上房门走出去。 “我是大侠!你是、你是强盗,我要打死你。”方家小少爷大吼着推倒小厮。 小厮摔了个龇牙咧嘴,对着小少爷眉开眼笑地说:“大侠饶了小人吧!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 “不对不对!”方家小少爷气得直跺脚,“你要说,要说…你要说!”他想不起强盗要说什么,急得在原地打转。冷不丁回身用力踩了小厮一脚,冲着他大发雷霆。 秦孤桐透过门缝看了一会,见中主仆二人没有离开的意思。推开房门,走到书楼大厅。 方家主仆二人听见声音,抬头看去。见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并不眼熟。不知为何从书楼里面出来。那小厮是个陪少爷玩耍的,在府上大小人物都见过。见秦孤桐面色不悦地走来,正要呵斥。突然想起,老爷少爷都是严禁府中人接近书楼重地的。他也听旁人说过,有这么号人守着书楼。 方家小少爷上下打量了一下秦孤桐,负手仰头说道:“你是何人?见我为何不行礼?” 秦孤桐见六七岁的小童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扬,不由有些好笑。微微欠身,抱拳道:“见过小少爷。” 方家小少爷刚要说话,外面传来呼喊声,正是他娘带着丫鬟找来。 小少爷扁扁嘴,应了一声跑出去。 秦孤桐跟着走出去,书楼毕竟是府中禁地。这小少爷要是日后有事没事就跑过来玩闹,她既管不了又不能不管。日后方老爷回来,还不是怪罪在她头上。 “书楼管事秦孤桐,见过夫人。” “免礼。”夫人弯腰替小少爷擦汗,抬头见秦孤桐,上下打量一眼道,“听老爷提起过,说秦姑娘是秦大侠之后。在府中长大,稳重踏实,故而委以重任,守着书楼重地。今日一见,果然是本分人。” 方夫人笑意盈盈的说着,却是话中有话。秦孤桐越听越觉得怪异,又想不出个由头,抱拳道:“不敢,秦家受老爷大恩,孤桐只能尽绵薄之力报之一二。” “秦姑娘谦虚了。我听闻秦大侠走时,你不过才十二三岁,却已经习得一身本领。”方夫人突然上前牵着秦孤桐的手,回头对丫鬟小厮说,“带小少爷回去,给他换身衣裳。” 秦孤桐看着方夫人娇美如花的脸,一时有些糊涂,只能由着她抓着自己的手。 “我见着秦姑娘就觉得亲切,练武的姑娘就是有股英姿飒爽的气势。”方夫人叹了口气,拍拍秦孤桐的手背,拉着她往前走。 秦孤桐被她牵着手,只觉进退两难。随着她走了几步,低头应道:“夫人谬赞。孤桐不过是个练过几日功夫的粗人。” 方夫人扭头对她一笑:“你这话,可把我也骂进去了。” 方夫人脚步虚浮,腕肘无力。指尖虎口柔软光滑,全不似练武之人。 “我和方兴那时候在江湖上,也是人人称道的侠侣,只可惜生了孩子,伤了身体,再做不来飞檐走壁。”方夫人叹了一口气,抬头望见倦鸟归巢。那不知名的鸟儿,在空中打了个转,发出一声鸣叫,抖着翅膀没入林中。 方夫人语出惊人,秦孤桐听得心中惊讶诧异。她顺着方夫人的目光看着那只山雀,心中却是想到别处去了。鹤鸣雁荡的故事,秦孤桐是从山下说书人那儿听到的。说的是江湖八卦,又关系到鹤鸣山的主人,大伙都爱听,新来的说书人生意格外好。 秦孤桐昨日下山还想去听一听,只可惜那说书人已经不在。 按说书人讲的故事:这鹤鸣山就在眼前,大伙都是知道的。而雁荡山,在千里之外。鹤鸣雁荡,说的是这两座山,又不是这两座山。话说那一年江湖上出了不少青年才俊,个个都是意气风发,惊才绝艳。其中一人,大家都是知道的,便是咱鹤鸣山方家,方大少爷。那一年方大少爷年方十八,长得剑眉星目,走得龙行虎步,叫多少江湖女侠倾倒。方少侠何许人物,等闲哪里瞧得上眼。 如今江湖上闲聊起来,总离不开群芳谱、美人榜。可有些人不在榜上,也难掩盛名。你说昆仑玉、广陵月,这些盛名不衰的女侠可会在意?当然不会在意。连那位江湖状元都说了——‘若名在其中,反倒辱没谪仙。’ 诸位可知道,十年之前,江湖上还有一位风华绝代的女侠! 我且卖个关子。 十二城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十二城盟第一城流春城城主——东君青飞疏,便是拜倒在这位女侠裙下。 她出身神秘,无人知晓。那年正逢江湖盛会,群侠并起。她孤身长剑,连挑三十座水寇大营,长江为之水清。待到武道大会,才隐约透出些风声,是那女侠姓萧,名清浅。又有人花重金从江湖上最好的风媒顺风耳那里买到的消息,女侠最早现身的地方在兰陵郡…… “东海…兰陵…萧氏清浅。”秦孤桐躺在床上喃喃自语,眉头皱成一团,心中像有坛浆糊打翻了一般。 那山谷里的白衣女子是方家的疯小姐,那倒是和送饭老婆子说‘那年不安生死了许多人’对上了。 方少夫人是传说中的萧清浅?何丽难道不曾见过少夫人?到也是可能。只不过,少夫人为何要隐姓埋名嫁入方家。 不对不对。 秦孤桐卷着被子,在床上翻了个身。又突然坐起来,她突然想起,少夫人嫁入方家的事情,她是有印象的。那时候她已经在方家二三年,身体也养好些,许多事情都记得。 少夫人嫁入方家,应该是七八年前的事情。 那就怪了,若是两人早就认识,何必都折腾这许久。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能对他人说起的秘密?好像也并非不可能。 萧清浅出身神秘,那何丽不也说,主家的坟都给人挖了吗?若是为了躲避仇家假死,却也是不无可能。 孤桐正心中思量着,突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 推窗一看,不远处站着高挑的人影 见她推窗,何丽展颜而笑:“秦姑娘好耳力。” 秦孤桐心道:你半点隐瞒的意思都没有,我若再听不见,这双耳朵要有何用。 “何女侠深夜拜访,必定是有大事?” 何丽的外貌并不美艳,然后那双眼却像夜里的猫,透着诡异的魅惑。她慢慢走来,手肘支着窗沿,上身微倾看着秦孤桐说:“无事便不能来了么?” 三更半夜扰人清梦,还说的如此理直气壮。秦孤桐无奈的摸摸鼻子,反问道:“你见过方家少夫人吗?” 何丽目光中透出疑惑:“怎么突然问起她?”接着又戏谑说:“难不成今日见了你家少夫人一面,便念念不忘。诸宜宫百无禁忌,秦姑娘可要我介绍?” 秦孤桐到底是少年人,脸皮顿时有些挂不住。那诸宜宫不是别的地方,正是一处魔窑,聚集了一班龙鬼蛇神,酒池肉林,男女不忌。 何丽见她突然面色一冷,知道惹她不快。又想到自己身负要事。这次可是难得的机会,方家老爷少爷都不在府里,空防无备。可自己在这方府寻觅许久也不见端倪,只怕线索还是在书楼。无端惹了这秦家少女,反而坏事。她指尖拂过窗棂,笑问道:“怎么突然问起你家少夫人,我见过她一面。怎得,有什么不对劲?” 秦孤桐闻言也顾不得生气,抬头仔细打量何丽,见她眉梢眼角透着轻佻,不似之前见的那般端庄。秦孤桐心里陡生疑惑,对她说的话,更是半信半疑。 “秦姑娘这般看着我做什么?”何丽抚脸轻问。 秦孤桐没好气地说:“月下见美人。” 她说并不深情,口气更是随意的很,可却偏生出一股道是寻常的温柔。 何丽看着盘膝而坐的少女,她披散的长发、她白色中衣上的褶皱,还有温柔深邃的眼眸。何丽心中一动,暗道: 待事成之后,一定求殿主不杀她。 第9章 金屋 此日午后,前院邢管事疾步匆匆赶过来。 秦孤桐刚刚练刀完毕,手中横刀还未归鞘。 “快,大少爷找你。”邢管事见她不动,急地伸手要来拉。秦孤桐身形不动,脚下却是后退半尺,正好避开管事的手,收刀回鞘。 邢管事一愣,他是府里的武管事,有二十年硬功夫在身的。今日却叫十六七岁的小丫头摔了个下马威,让他脸面如何挂得住。他双眉一沉,伸出来的手不但不收回,反而青筋暴露猛地往前一探,还是抓向秦孤桐的手臂。 秦孤桐并非有意,只是练武之人习性使然。然而邢管事突然发难,她自然要避让。她身子一侧,邢管事随即横臂一扫。 秦孤桐气沉丹田,脚下生根。双膝一折,向后仰倒。邢管事一招落空,秦孤桐已如白杨挺拔站直。 邢管事见状,输赢之心更重。他双手化掌,左击秦孤桐肩膀,右锁她手臂。右腿踢出,往后勾她后膝。上中下三路,秦孤桐想要再避让是万万不可能。 她提气轻身,一脚蹬在邢管事左腿上。借着这股力,凌空一个翻身。半空中,横刀刀鞘打在邢管事手臂上。待她落地,已经在七尺之外。 “邢管事,可别让大少爷久等。”秦孤桐拱手笑道。 邢管事看看自己的手背,突然大笑了起来,笑的身体发颤,好像听见一个天大笑话。接着长吁一口气,抱拳一礼:“井底之蛙不知身边藏龙卧虎,叫秦姑娘见笑了。请!” 秦孤桐见他神色真诚,到生出敬佩之心。拱手回礼,也不作态,抬步往前院走。 “大少爷找我何事?我一直以为少爷在山下庄子里。”秦孤桐边走边问道。她在方府十年,方兴从未找过她。按理说,他现在该忙于龙丹大会才是。 邢管事听她问话,想到山下那位大人物,不由担忧,便说道:“前两日来了位贵客,少爷便将他安排在山下庄子里。 ” 那与我何干?秦孤桐心道。 她想了想,又问道:“邢管事,我一贯在书楼,府中许多事情多不懂。还请你提点提点。” 邢管事闻言只得苦笑:“秦姑娘,并非在下推诿,是真不知道是何事。”他突然想到什么,压低声音说,“昨天晚上,少爷和少夫人吵了一架,睡在书房。今天接到一封书信,急急忙忙让我找你过去。” 吵架?书信? 若问书信内容,邢管事知道也也不会说。秦孤桐秀眉皱起,接着又舒展开:“原来如此。说起来,昨天下午我还见过少夫人一面。我在府中这些年,到难得见到夫人,真是美人。怪不得这些年少爷从不沾花惹草,真叫人羡慕。” “哈哈,秦姑娘你这样的相貌武艺,还好在我们府中,要不然江湖上的狂蜂浪蝶只怕要烦死你。” 秦孤桐根本不在意他说的什么,只顺着话题问道:“那当年,少爷也是少夫人的狂蜂浪蝶?” “啊?”邢管事不解地看着她,摇头道,“少夫人虽然出身鹰潭谭家,然而并不会武功,从未在江湖上走动。少爷和少夫人结亲之前,都不曾见过面。” 这下轮到秦孤桐诧异了,她连忙追问:“鹰潭谭家?少夫人姓谭?不会、不会是养女之类吧。” 这下邢管事彻底迷糊了,哭笑不得对她说:“秦姑娘,你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少夫人和少爷结亲,是在下陪着大管家去鹰潭提的亲,一手操持。那场面真是,光是沿河洒的喜饼就有三千斤,断断不会错的。” 秦孤桐只觉得脑袋不够用。 不等她想明白,邢管事已经带她绕过荷塘,穿过曲桥,直接将她领进书房。 秦孤桐拱手道:“见过大少爷。” 她心中万千疑惑,忍不住抬眼打量方兴。几日不见,方兴下颚长出短须,瞧上去年长了几岁。而立之年的男子,正逢容颜不衰又有岁月沉淀。况且富贵养人,权势润心,眉间淡淡地忧郁更显魅力。 方兴觉察到她的目光,心出不悦,面色却不见端倪。他贵为方家大少爷,多少女人想爬上他的床。他抬抬手屏退邢管事,瞥了秦孤桐一眼,抽出一封信。 “送到谷中去。”这么多年,第一次从他嘴里说那地方。仿佛有根鱼刺卡在咽喉,弄得吐词含糊。 秦孤桐心中诧异,稳步上前双手接过信封,顿了顿转身要走,就听身后方兴又说:“要快。” “是。” 秦孤桐怀揣着信件立刻飞奔到屋子。关上扇门,她胸腔里还扑腾扑腾地狂跳。那份信在她怀中发烫,逼得她掏出来。她捏着信封一角,抬起对着太阳照了照。方府用的信封太好,不但厚实还有洒金。 站在房门后静候片刻,见无人跟来。秦孤桐松了口气,推开门,快步进书楼。黄铜钥匙插进锁眼,一扇扇门,她走到书楼最里面的偏间。 书架移开的声音,熟悉又陌生。秦孤桐下到密室,一、二、三、四…一百一十三步时候,铁门森然的横在面前。指尖拂过那把特别的钥匙,秦孤桐缓缓地将它插进锁眼。静谧的暗道里,响起细微刺耳的声音。 不管秦孤桐如何小心,推开铁门的刺耳声还是无可避免的在密道里回荡。像猫爪挠着墙角,像锅铲摩擦铁锅,让人牙龈发软、头皮发麻,恨不得将这铁门踹飞。 秦孤桐急急忙忙锁上铁门,往山谷里跑。等她跑到慈姨的小院前,发现似乎人不在。 “慈姨?”秦孤桐试探的喊了一声。 她等了片刻,无人理会。 秦孤桐推开篱笆门,走到正屋。脚下生异,她低头抬脚一看,一只白玉耳珰半埋土中。秦孤桐心中大惊,连忙伸手推门。木门无锁,一推便开。 “吱呀。” 木门打开半扇,秦孤桐目瞪口呆的站在门外。 锦绣铺设,翠红罗列。和木屋的朴素截然不同,屋里的摆设可谓珠光宝气富丽堂皇。本只是遮风避雨的木屋,推开门刹那间变成贝阙珠宫。屋顶上镶嵌着南海的夜明珠,便是白天也是霞光流转,瑞气隐隐。歪腿木桌下垫着漆雕胭脂盒,侧边隐约写着‘润水’。木桌上放着镶金水晶镜,妆奁大开,云凤纹金钗、牡丹凤凰纹金镯、累丝嵌宝衔珠金凤步摇、白玉嵌翠碧玺花簪…耳珰步摇,玉导金篦铺满桌。 秦孤桐震惊不已,恐踩脏地毯。探着身子往里看,隔着画粉银屛,隐约可见绣被罗帏,但不见人。宝鸭熏炉孤零零在的地上,香烟斜袅。 看着栽绒银丝毯上随意扔着的各色金银玉首饰,秦孤桐慢慢合上门。她站在门外静了静心,手指拂过腰后的横刀,转身往东南方向走去。 远山似天倾,遮了太阳。冷风穿林而过,簌簌作响。还好有幽香盈盈,秦孤桐眉头微微舒展。近日来诸多事情,扰地她心神不宁。此刻走在幽径上,青山隐隐檀香微。心底烦躁不安消退,顿时有出世之感。 静心深吸一口气,诸般烦恼一扫而空。 脚步轻松踏过草地。穿过一片竹林。不多时便看着高地上那排砖瓦屋,秦孤桐目光转向一侧的低洼处。却见一个身影走入那栋孤零零的大屋。 镂麝金裙杏子衫,绣蝶红帛茱萸带。虽只是一瞥,秦孤桐却看得清清楚楚。进去的人正是慈姨,只是这一身衣衫太过明艳。孤桐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慈姨盛装打扮到这来做什么? 秦孤桐莫名其妙,想了又想还是百思不解。 她恐这屋子年久失修,屋顶的瓦片禁不住踩。但透过窗户门缝往里看,不免容易让人察觉。她心中有了计较,静心提气,脚尖连连点地。只见残影一道闪过,秦孤桐已经置身屋侧。毫无迟疑,她一手握住着腰间的钥匙串,一手扶着横刀。微微一蹲,接着纵身跃起,稳稳落在屋脊上。 四野寂静,唯有鸟鸣兽叫,秦孤桐收回目光,缓缓俯下身子。手掌拂过面前的一排排黑瓦,在一块松动的瓦片上停下,慢慢将它掀起。 屋子里传出动响,接着是慈姨说话的声音。 秦孤桐俯身往下看。 第10章 变天 这屋子宽大空旷,布局却是极古怪,两个厢房隔间的墙壁只有一人高,所有东西都贴着墙边安放,倒是一应俱全。 屋子中间有根铸铁巨柱,比百年老树还粗些。那根铁柱仿佛是随意做成的,竟然不是浑圆,仔细看还能看出当初熔炼的物件。铁柱突兀的立在屋中,上面挂着四条手腕粗的铁链。 铁链很长,秦孤桐顺着看过去,突然一懵!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肤色宛如半透的美玉,然而那下面浮现的一根根青筋却让人害怕。整个人消瘦嶙峋只剩下皮骨,一袭白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四根铁链分别锁着手腕脚腕,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凄清寂寥。似乎觉察到秦孤桐的目光,她微微抬起头。秦孤桐这才看清她的面容,那双眸色极浅,像秋水无痕般澄澈,却幽暗空洞不见流光。 秦孤桐鼻尖一酸,无端生出一股悲恸。 那张清丽绝尘的脸上,全无半点喜怒神色。若不是天下绝无这般巧夺天工的手,秦孤桐几乎认定她是一具木偶。 那女子低下头,秦孤桐赶忙定了定心神。她移开目光,扫视整屋,见慈姨正蹲在一个炉子前,手里拿着扇子,不时掀开白瓷药罐看一眼。这场景十分怪异,慈姨穿富丽堂皇,眉画柳叶鬓堆鸦,插着数根金钗,却干着丫鬟仆从的活。 秦孤桐又看了一眼白衣女子,心道:她这副样子,就算不锁着手脚,眼瞎也干不了活,只能委屈慈姨在这幽谷里照顾她。 秦孤桐思伸手摸摸怀中的信件,想着不知还要等多久,就见慈姨站起身,绕身珠珞摇晃。她扶了一下发边金钗,用丝帕裹着药罐的手柄,将药汤倒入碗中。 慈姨端着药碗走近白衣女子,她将药碗抬到嘴边吹了吹,对着白衣女子说:“好烫,还不能喝呢。” 秦孤桐心想:慈姨真是温柔。 她这念头刚一升起,眼前却突成惊变! 慈姨扬手一泼,滚烫的药汤尽数淋在白衣女子身上。一袭白衣,瞬间染上大片污褐色。白衣女子浑身一颤,慈姨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少喝一碗你这怪物也死不掉!他知道个屁!只要你活着就行。哈哈哈,你这丑八怪怪物。”说着将药碗砸在白衣女子身上。 ——哐当! 瓷碗摔的四分五裂,刚巧掩盖了秦孤桐拔刀的声音。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脑子空白一片。看着白衣女子喜怒不惊的脸,秦孤桐硬生生压下满腔的惊怒,缓缓将刀推回刀鞘。 “都是你啊,都是你啊!”慈姨突然幽怨地嚎叫起来。那声音像深夜里北风呼啸枯林,如鬼哭,如狼嚎。 秦孤桐深深叹了口气,她不知该憎恶还是该同情。这一方世外桃源一样幽谷里,或许关着两个疯子。一个是疯了困在这里,一个却是困在这里慢慢疯了。 慈姨哭号半天,许是累了,突然快步走到屋子东侧。那里桌上放着一方镜子,慈姨将脸伸到镜子面前,对着镜子看了又看,一边用手绢小心擦拭眼角,一边喃喃自语:“花了、花了…” 秦孤桐看着她夸张的妆容,看着她眼角遮掩不住的皱纹,心中酸涩,只觉得百感交集,不忍再看。 就在她打算离开之时,却见慈姨受惊般猛然退后一步,接着慢慢转身,缓缓走到白衣女子面前。她嘴唇轻颤,低声不知说了一句甚么,弯腰捡起地上的瓷碗碎片。 秦孤桐看着她举着瓷片靠近白衣女子,不想也知她要作甚,顿时心急如焚,几乎就要冲下去。可又想到,一旦撞破此事,日后该如何是好?方老爷那里又要怎么交代? “年轻又怎的,你这怪物,我当年也是……”慈姨絮絮念叨着,手上毫不犹豫的用力一划,殷红的血液顺着半透明的脸颊滑溜。慈姨伸手接住,血液在她掌心聚集,她低头舔舐,“甜…好喝…” “吼!”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兽叫。 慈姨将白衣女子一推,疾步走到窗前,只见不远处的林子里大片的山雀惊飞。动静越来越远,想必山中野兽窜进谷中。她正要关上窗户,却听见远处人呼喊声。她心里一惊,定神听了听——“慈姨,你在哪啊?我是阿桐啊,慈姨……” 慈姨赶忙清洗的手上血迹,整理衣服走出去。她又急又怕,生怕秦孤桐找过来,走得飞快,连续踩了几次裙摆。待看见秦孤桐一直在洞口附近,不曾乱走。她心里石头才落下,掉粉的脸上挤出笑容:“阿桐啊,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慈姨。” 秦孤桐看着她那张脸,几乎要吐出来。她从怀中掏出方兴给的信件,强忍着恶心说:“大少爷的信,说是有急事。” 慈姨显然也是一愣,伸手接过信。顺势要握住秦孤桐的手,秦孤桐哪里肯让她再握,假意搽汗避开,口中掩饰地说:“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大少爷催得急,害我一路跑过来。” “你这孩子,能有什么急事这般要命。”慈姨从怀中掏出手帕,抬手要给她擦汗。 秦孤桐没想到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连忙伸手接过手帕:“我自己来就好。慈姨,你快看看信,少爷还等着回复。” 她佯装摆弄手帕,目光却盯着慈姨拆开信封,打开信纸。宣纸薄透,依稀可以看见几个字。 慈姨展信一看,心里冷笑一声。她见秦孤桐正低着头整理衣衫,便说:“你在这儿等会,我去给大少爷回封信。” 秦孤桐连忙点头应允,见她越走越远,心里那口浊气还是闷着。她忍不住往东南方向看。那处低洼,站在谷口是看不见的。然而那张清丽苍白的脸,却在眼前如何也抹不去。 秦孤桐一时恍惚,往那方向走了二三步才惊醒过来。她连忙往慈姨木屋方向看去,不见人影才安心些许,默念道化心法——千事万物,无不能以道化之…… 待她运功一小周天,慈姨也春风拂面地走来:“阿桐,让你久等了。” 秦孤桐见她步伐轻快,笑意盈盈,可眼神怪异的很。顿时想起她刚刚的恶行,只觉得面目可憎,恶心不已。 强忍着不适,秦孤桐上前接过回信。她借口大少爷在等,不做停留立刻离开。无数次往来暗道,却第一次觉得透不过气。仿佛四周密布凶兽,用利爪挠着岩壁。刺啦、刺啦……一声声要挠进人心里。 待书柜缓缓合上,秦孤桐才缓过劲。她背靠着墙壁,抬手擦擦汗。望着手里的信封,秦孤桐生出一个念头。 “嘶。” 信封被撕开,胸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浊气也随之消散。她缓缓抽出信,小心的展开。看着春蚓秋蛇般的字迹,秦孤桐鼻腔中发出一声讥讽的冷笑。 ‘我要见我女儿。’ 信上只有六个字,却给秦孤桐心里种下一个大大的疑惑。 女儿? 秦孤桐压下疑惑,掏出慈姨的手绢,将信件仔细包好。她伸手往后,握住横刀刀柄。紧紧一握然后缓缓松开,大步走出书楼。沿着青石板路,脚步生风,片刻便到了前院。 “秦姑娘?”邢管事见她停住,大惑不解。 秦孤桐回神,抬腿迈过门槛,跟着邢管事往左走。方兴的书房筑于水滨,三面邻水,养千朵荷花。此时碧叶半残,一塘芙蕖已显凋零之态。秦孤桐无心观景,快步进了书房。 方兴正等得着急,见她递过来一块手帕。眉头顿时紧锁,他接过手帕打开信纸。秦孤桐只觉刹那间方兴身上气势鼓荡,宛如暴雨之前山风呼啸。 ——啪! 信纸被重重拍在桌上。 这不像方兴。 方家大少爷一贯内敛稳重,像鹤鸣山一样。不险峻不巍峨,却也不缺山岳的沉稳。短须也遮掩不了清俊的脸庞,敛去江湖的风霜与意气,儒雅君子的美称当之无愧。 澎湃的威压从方兴身上散出,一波一波犹如潮水奔腾。邢管事猛然一惊,顿时低下头,佝偻着身子,生怕招惹了发怒的大少爷。他眼角余光瞟过,见秦姑娘笔直的站着,不惊不怒,周身气运自成一体。 果然,江湖才俊多年少。 秦孤桐垂眼看着被方兴拍在书桌上的信,字迹被遮挡着。便如她心中诸多疑惑,答案已再眼前,只不过被人挡住。 方兴五指一抓,将信纸团在手中。再松开,片片碎屑飘然落下。 “邢管事,你先退下。” 秦孤桐听关门之声,知道接下来,只怕自己要知道些不该知道的秘密了。果然,方兴转身审视着她。他的目光从上而下,一点点扫过,像在思索,又像在估算。 好似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货物,一把利器。秦孤桐笔直的站着,的确如她腰间那把未出鞘的横刀。 门却在此时被推开。 方少夫人站着门外,双目通红,两行清泪滚落。 第11章 覆水 孟秋天气,余热未退,寒风却卷罗裙。 秦孤桐从没在后院打磨过,见着场景只觉一头雾水。看方少夫人双目含泪,摇摇欲坠。又瞧瞧方兴,眉头紧锁,欲说还休。 秦孤桐满是不解,心中暗道:人家夫妇说话,自己一个闲人怎好搅扰。慈姨的那信件是顾不得了,再做打算吧。 念到此处,她微微欠身就要出去。刚走几步,方少夫人疾步进来,真巧挡在门前。 “你这是做甚么?”方兴满心烦躁,却也不愿同方夫人发火,隐忍不悦,放柔口气道,“你先回去,待回头我同你细说。” 方少夫人蓦然扬起头,娇美如花的脸上泪痕密布,如梨花沐雨。看得秦孤桐心里都生出几分不忍,更是低头加快步伐往外走。 “你站住!”少夫人突然娇斥一声。 秦孤桐一愣,不明与自己何干。但少夫人发话,却也只能将跨出脚又收回。她垂着手,规规矩矩地站着。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无妄之灾,让她满心莫名其妙。 方兴见了慈姨书信,勾起陈年往事,心中煎熬,满腹焦躁不安,此刻再也忍不住,猛一拍桌子怒喝:“与她何干。你别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少夫人眉梢一挑,指着秦孤桐连连冷笑,“方兴,我嫁给你八年。为你深妆闺院,熏衣铺床。九死一生诞下瑰儿。你从未说过一句暖心话,我可曾怨过。相夫教子八年,以为将你那冷心肝焐热…如今你却要纳妾!” “你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方兴见她哭闹,更是狂怒。猛地一甩袖,将桌上笔墨扫落,噼里啪啦摔着地上。 秦孤桐见着夫妻二人争吵起来,自己听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尴尬万分。 方少夫人却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秦孤桐的手腕,仰脸一瞬不瞬盯着方兴:“风言风语?好,你现在告诉我,你爹是不是让你娶她!” 恍如晴天霹雳,秦孤桐茫然地转头看着方大少爷。竟然见方兴一言不发,似乎有默认之意。秦孤桐愣了愣,慢慢回头见少夫人眼眶通红,伤心欲绝地凝睇着方大少爷。 “少夫人”秦孤桐十分尴尬,嗫嚅数次,方才开口,“此事,我并不知情。” “呵。”方少夫人嗤之以鼻,扭头上下扫视。她比秦孤桐矮半个头,那目光却如俯视,“不知情?呵,难道你不想。” 秦孤桐见她如红眼兔子一般还硬撑着气势,心里不由叹了口气,也不知自己为何叹气,就是觉得索然无趣。她垂下头低声说:“不想。” 方少爷和少夫人同时一愣。 秦孤桐趁机挣脱,对着两人抱拳一礼:“少爷、少夫人,小人先告辞。” 说完,快步出了前院。 一直走到无人处,秦孤桐才停下脚步。抬手摸了一把汗,心道这算什么事!她心里又气又恼,即无奈又无语,只觉得这方府是待不下去。这念头一起,她突然愣住。 何丽坐依假山,看着秦孤桐在岔路口来回踱步,忍不住抬手掩唇轻笑。笑声传到秦孤桐耳中,她抬头望去。见是何丽,脸色更差。 “见我这般不开心?”何丽从假山上飘然而下,裙摆飞扬如繁花盛开。 秦孤桐见她眉眼轻佻,越发不像是正经人,本不想理她。何丽见她抬腿要走,悠然开口:“书楼里的秘密……” “这般看着我做什么?”何丽见她神色凝重,知自己料得不错,有意诳一诳。她伸手搭在秦孤桐肩上,半边身子都压过去。凑在她耳边轻语,“你说,方家大少爷,今天会不会去?” 经她此言,秦孤桐才想起慈姨的书信。既然不用她在中间转接,那也只能方兴自己前去。秦孤桐又想起那白衣女子,不由心中一黯。她守着书楼数年,方兴从未踏足。十有八九是不知慈姨施虐。 十年前,方大少爷已经成年。这个妹妹的事情,必定是知晓的。不管是不是同父异母,断也不会看着神志不清的弱女子让慈姨虐待。想到此处,秦孤桐便生出一个念头——将所见所闻告知方兴,由方兴出面搭救那白衣女子。 何丽见她沉吟不语,垫脚倾身,张嘴咬了她耳垂。 秦孤桐吃痛,一惊之下手肘击出。何丽似乎早已料到,身子飘然退后三尺,银铃般的笑声响起:“你当一本正经就是好人?这世道衣冠禽兽多的是。方家少夫人说自己是萧清浅,你便信了?她不过是哄你,更是哄自己罢了。” 她受秦孤桐一记白眼,也不生气。唇角一勾,平淡无奇的脸上妖媚动人。走近秦孤桐,伸出指尖拨弄蹀躞带上挂着的那串黄铜钥匙,叹了口气道:“都说爱上一个人,这人便傻了。可是啊这世间,爱上男人的女人,多半比爱上女人的男人傻。” 情深似刀刃剜,愁来似乱箭攒。书是读过,然而闺阁深怨离秦孤桐实在太远。她此刻全身紧绷,只顾防着何丽抢走钥匙,那有闲情理会她的感慨。刚刚何丽飘然后退的身法实在诡异,突然靠近更是猝不及防,秦孤桐心中猛然警惕。 何丽突然退后一步,恢复初见时候的端庄。秦孤桐见她老实让开,心中一松,出言打断:“你不必多说,我心里自有计较。你既在府里,就规矩些,总有些你不知道的厉害。” 她说得义正言辞,何丽却听出些许不同,这是提点她了。嫣然一笑,算是应允了她:“好,我等你三日。” 秦孤桐知她话中有深意,却来不及多想,急匆匆回了住处。推开房门,将樟木柜子搬开,从墙角数第三块方砖。短匕首贴着缝隙划开,将青砖翘起来。 铁盒已经生锈,秦孤桐将它取出来。打开盒子,掀开绢布,半块虎符安静的躺着。错金的铭文,犹如岁月的誓言。这是秦孤桐不愿想起的隐秘,只因想起便觉得自己可怜可笑。 闭眼定了定心神,她拿起半边虎符。 从山下回来,已经是日落天黑。走在山道上,分明云开月朗,夜色明亮。秦孤桐却觉得眼前烟密雾涨,心底万千思量,诸般彷徨。 避开密布的机关,躲开庄里的暗哨。等秦孤桐回到山庄,已经是月上三更。她站在树干上,真巧看见人影一闪,书楼大门关上,想来是方兴进去了。 秦孤桐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容不得她瞻前顾后,不消片刻已经身在前院。好在许多护院武夫被调到山下,不然月色清辉之下,想要悄无声息的潜入方家少爷的书房,可不是容易之事。 一队巡逻的护院走过,秦孤桐提气一跃。从墙角翻上厢房的屋顶。见书房大门紧闭,门口院子还站着两个彪形大汉。想要不惊动两人,从大门进入书房是不可能的。 秦孤桐伏在屋顶,目光扫过。见书房临湖的窗户半掩着,心里一动。顺手拔起黑瓦缝隙中的几根野草,曲指一弹。 ——噗通。 “警戒!” 护卫们闻声往湖中看,只见月色清辉。湖面上一圈圈涟漪,几片莲叶轻颤,好似刚刚有鱼儿打了个水花。 “没事,没事。” 秦孤桐见巡逻的护卫散开,手掌在屋脊上一撑,身如飞燕掠过水面。快要下沉之时,脚尖在荷叶上连点数下。借着这股力,已至窗前。伸手在窗栏上一抓,将身子拉进书房。曲身团起,凌空翻了个跟头,稳稳落在地上。 她听外面有嘈杂声,却是离书房越来越远。知道暗处的何丽出手相助,不由扬起嘴角。 方大少爷的书楼,里外两间,上加层楼。秦孤桐此刻身在里间,不急着翻找,反倒是细细轻嗅。她白天前来书楼时,就闻见一股淡淡的灰味。她守着书楼,太熟悉这气味。那是久不通风的房间打开后,楼道中蔓延的尘灰味。 方大少爷的书房,该日日有人清理才对。 银丝地毯上被踩过后,会有逆毛的痕迹。秦孤桐低头观察着,来到一面墙边。小心掀开墙上的巨幅卷轴,抬头看了看漆黑的楼道。 一步步走上二楼,秦孤桐冥然兀立。 方兴为何突然走上二楼? 地板上的积灰可以看出,这里是不容接近的禁地。秦孤桐踩着地上浅浅的足迹,慢慢接近那扇门。 门上有把重锁,刻着九巧连环的纹路——覆水无悔锁。这是断手天工笑繁芜的手艺,天下独此一家。这锁之所以如此出名,不只是因为出自笑繁芜之手。更因为它很特别,只能锁一次,开一次。 方兴没有打开它。 秦孤桐自然也无法打开它。 这间屋子里锁着什么? 第12章 往事 破晓,山中岚气腾腾,清露生凉。 秦孤桐坐在屋顶,看着方兴扬鞭策马,带着亲信手下往山下而去。何丽不止从哪冒出来,手里拿着秦孤桐的横刀,抬手一抛:“接着!” 因怕腰后的横刀撞到小轩窗,秦孤桐夜探方兴书楼将它藏在檐下。事后返回去取,刀已不在。秦孤桐料是何丽拿走,干脆回去睡觉。 她伸手接住,道了一声谢。 何丽眼角眯起,坐到她身侧:“光道谢可没用,不如以身相许。”说着趴在她肩上。 秦孤桐没有让开,只笑了笑。相比满身疑点的何丽,她现在越发觉得这熟悉的山庄里透着诡异。极目远眺,可以看见薇薰菀,不知方未艾在干什么。想到她无忧无虑的样子,秦孤桐不由心生羡慕。 方家小姐? 一双空洞的眼,浮现在秦孤桐面眼前。 何丽趴在她肩上,低头拨弄她腰间的钥匙。她知道这串钥匙可以打开方家书楼的门锁,也知道光凭这串钥匙远远不够。方中正那个老狐狸,怎么会不做周全的打算。 要是用强硬的手段,必定会惊动君瀚府。作为西南的霸主,君瀚府怎么允许有人太岁头上动土。要是有确凿把握也就罢了,否则提前暴露实力,可不是殿主的意愿。 然而如今君瀚府已经逼上门,也不晓得方兴能抗几日。拖下去必有变数,只能从秦孤桐身上下手。何丽勾起唇角,伏在秦孤桐耳边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也没想。”只是在等。 何丽想起消息中说她幼遭不幸,怙恃双亡。“莫不是想起爹娘?说来我也是无父无母,唉,真是天涯同命。” 秦孤桐不置可否,指着薇薰菀方向说道:“方二小姐只怕到处找你了,还不赶紧去。” 将何丽送到薇薰菀,荷兮正在端着脸盆出来,见到秦孤桐不由面露喜色,疾步上前:“秦小姐,今日怎么来了?” 秦孤桐看着她秀丽温婉的脸,想起林家的遭遇,心中大为不忍:“好几日不见你,便过来了。正巧路上遇见何女侠。” 何丽看着荷兮面露娇羞,忍不住斜了秦孤桐一眼。 秦孤桐不明所以,对荷兮笑了笑:“二小姐还未起床?不是说这些日子十分刻苦么?” “姓秦的,你说我什么坏话!”方未艾揉着后颈推门而出,指着秦孤桐跳脚大骂,“我昨夜一宿没睡好,鬼压床了一般。定是被你诅咒的!” 长天碧,湖水净。 而秦孤桐的心却突然沉进冰窟窿里,刹那间黑云密布,山雨欲来。强忍着翻滚的气血,秦孤桐陪着方未艾用早膳:“脸色这么差,昨夜做贼去了?” 方未艾没听出她话中有话,咬了一口银丝山药,嘟囔道:“本小姐这几天勤练武功,每日睡得都很香。只不过昨天做了噩梦,睡的不安稳。” “做什么噩梦了?”秦孤桐夹了一筷子油焖青笋给她。 “记不清了。”方未艾难得见她这般殷勤,顿时心情大好,嬉笑眉开。举着筷子犹豫了一会,夹起水晶糕放到秦孤桐碗里。 何丽在旁边笑了一声,方未艾莫名脸上一红,连忙又夹了一块给何丽:“何师傅,你也吃。不知道西南的点心,合不合你的口味。” 何丽在方未艾面前倒是维持一贯端庄娴雅的模样,微微颌首而笑:“多谢二小姐。我们华山上,饮食一贯清淡。” 她们轻声谈笑,一旁的秦孤桐却是满腹心思:方未艾昨夜没有睡好,想必是被方兴点了睡穴带去见慈姨了。 耐着性子陪她们同去练武场,又与何丽过了几招。秦孤桐回到住处,在正屋看着对面书楼良久。送饭的老婆子见她,老远便打招呼:“秦姑娘,昨天你去哪了?这天凉,吃冷饭冷菜对身体不好。你们练武的人身体好,但女孩家可还是要注意。” 老婆子絮絮叨叨的说着,边将食盒里的饭菜往外拿,突然手一顿,愣愣的看着桌上。老婆子怔楞许久,才一脸无措的看着秦孤桐。 桌上有堆银子,均是五两一个的小银锭。 秦孤桐将手边的银子往前推了推,言辞恳切的说:“自打我爹走了,这几年都是阿婆你照顾我。” 老婆子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赵哥身子不好,又摔断腿,但媳妇还是要娶的。”秦孤桐又将银子往前推了些,一直到两人中间。 老婆子双眼通红,摸了把眼睛,哽咽的说:“秦小姐,老婆子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可你孤身一人,这些都是傍身钱…我…我怎么平白无故要你这些银子,你还是收回去吧。” 秦孤桐微微一笑,拉着老婆子坐下:“阿婆,这银子不是平白无故给你的。我有几件事情找你打听。” 老婆子一愣,又不解又心动的看着秦孤桐。 “我听说老夫人是病逝的?” “是。”老婆子点点头,秦孤桐将一锭银子塞给她。她拿着银子,掌心发烫。 秦孤桐又问:“老爷再没有娶妻?” 老婆子点点头,秦孤桐又塞了一锭银子。她连忙说:“老爷和夫人是患难夫妻,感情好着。当初……” 听她一顿,秦孤桐立刻取了一锭银子。老婆子顿时脸涨得通红,说话都不带喘气:“当初有个不要脸的贱货,用了些下三滥的手段,最后被老爷赶出去了。老爷夫人感情可好了。” 秦孤桐沉吟不语,老婆子看看她又看看桌上那堆银子,咽了口唾沫。秦孤桐抬眼盯着她,老婆子被她看的心里发毛,结结巴巴的问:“秦、秦姑娘?” “阿婆,我听说,二小姐不是夫人亲生。” 老婆子顿时脸上煞白,对着门外张望。 秦孤桐抓了一把银子,全都塞到老婆子手里:“阿婆,我知道老爷待你不错。大哥看病吃药也多亏老爷,但你怎么不想想,老爷那么医术厉害,大哥怎么一直不痊愈。” 老婆子一惊,刷在站起来。压抑许久的怀疑怨愤,在此刻被全部激起。就像大坝决堤,再也挡不住潮水。 “这些银子够大哥做一辈子富贵闲人了。方家虽然厉害,但你们找座禁武的城,还怕他们寻过去吗?” 说完,秦孤桐静静的等着。 “秦姑娘,你想知道的事情,只怕我也全不清楚……” “没事,你只要将你知道的告诉我就行。从头说起,慢慢说。” “…好。”老婆子长吸一口气,慢慢回忆起来,“我当家的是鹤鸣山下的木匠,我是从外乡嫁过来的。那时候方家破落的很,我听村里人说起,都说方家老爷炼丹炼的疯傻了,就差卖媳妇卖儿子。后来又说,方老爷炼丹连儿子都卖了,都是些难听的。 到底如何,我也不晓得,不过后来方家是好了些。也听说方老爷炼丹炼成了,时常出门卖药。卖药的钱又买药材,一直这么折腾着。 这一晃好多年过去,方少爷在江湖上闯出名堂,大家才知道他是上山习武去了。大家都盼着方少爷回来,鹤鸣山里野兽多,常死人,君瀚府离得远也管不了。县里那些捕快武功粗浅,进山打不死猛虎还常丢命。 盼着盼着,方少爷回来了,还带着个天仙一样的姑娘。那姑娘生的,比画里人还好看。可没过几天,方家走水。那火烧红了半边天,我在山下都看的清清楚楚。大家都以为方家要都烧死了,结果过了几天,方老爷带人下山定了许多棺材。” 秦孤桐到了一杯水递给老婆子。 老婆子咕噜咕噜喝干,接着说:“自打我当家的撒手不管我们母子俩,我这夜里睡不着,就想从前的事情。要不这好多事,我早记不清了。不知道是不是烧死太多人,冤魂太多。鹤鸣山周遭的村里县里连着有人失踪,我当家的也是那时候走的。唉,那段时间,真不是人过得日子。家家户户贴着黄符,天没暗就关门锁窗,生怕叫恶鬼抓去。我同你说过的,后来在山谷找到死人堆,小山一样。” 老婆子眯起眼睛:“后来找了许多道士做法,才渐渐安稳。又过了些日子,方家开始重建。听说方老爷救了个大人物。我到现在都记得,运货的马车从山脚一直排到山腰,这高楼大院就这么平地而起。我也是那时候,进的府。” 老婆子话虽然多,但听到秦孤桐耳中,非但没有解开她心中的问题,反而是疑惑丛生。她耐着性子,听老婆子继续说。 “那时候府里人还不多,老爷忙着炼丹,整日见不到人。少爷在闭关,连影子都看不见。那时候府里上下的事情都是秦大侠在管。”老婆子说着,看了一眼秦孤桐,怕戳到她伤心处。 秦孤桐却不在意,略微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老婆子却停住。她绞着手,紧张兮兮得往屋外看了又看。秦孤桐也不催她。老婆子心里七上八下,手里的银子捂得滚烫。 她舔舔嘴唇,压低声音说道:“秦小姐,这话你可千万别往外传啊。” 秦孤桐点点头,安抚的笑道:“阿婆,这些年你见我跟谁说三道四过?” 老婆子对书楼的秘密,多少是知道的。闻言点点头,凑到秦孤桐身边,低声说:“二小姐才是林县令的女儿。” 第13章 天惊 “二小姐是林县令的女儿。” “我到府上不久,老爷带着二小姐和林小姐一起出门,许久才回来。又说二小姐身子不好,养在后院,过了两年才放出来。我虽没见过二小姐,但我同我当家去林县令家做过工,抱过林小姐好多次,她耳后有颗痣。” “二三岁的小孩过了两年,想必林小姐的娘也都不认识她了吧?” “哪能啊,孩子是娘身上一块肉,化成灰都认得。” 送走了阿婆,秦孤桐慢慢走到书楼前,仰首看着悄然安静的庞然大物,心里生出一股苍茫孤绝。 那场漫天的大火,那深埋地底的旧事,方家错综复杂的关系。慈姨的身份如何?她和方老爷什么关系?她和林县令什么关系?方老爷为什么要掉包?方未艾是林家小姐还是方家小姐?她是不是慈姨的女儿? 秦孤桐想不清,也理不明。但有一件事情,她清楚的知道。如果方未艾不是慈姨的女儿,思女心切的慈姨必定将满腔怨怒都发泄在白衣女子身上! 青山断崖,碛石磊然。 秦孤桐此刻顾不得美景,如离弦之箭般冲出洞口。脚未落地,身形陡然一拔,踩在一只被她惊飞的蝙蝠身上。蝙蝠受她一踏,直笔笔的坠下三尺。秦孤桐却已兔起鹘落,身在三丈之外。 她飞步疾奔,不消片刻就到那低洼处的大屋前。她身子一晃,就要冲进去。蓦然间,隐忍的念头腾然升起,竟又稳住身形。 望着那屋子,秦孤桐深吸几口气,暗中劝自己道:莫要莽撞,先看看再说。那白衣女子与我无亲无故,我这全凭江湖侠义,自己的良心。 她故技重施,从墙角越到屋脊上,伸手直接掀起上次那块瓦片。还未看去,只觉得浓香混着血腥味,直往脑门上窜。她顿时头晕目眩,险些从屋顶摔下来。 闭气凝神,慢慢俯下身。 秦孤桐的面色,一刹时变成灰白。如同晴天霹雳当头一击,木愣愣的呆住。白衣女子满身鲜血伏在地上,已经不知生死。脸上是深浅不一的刀口,白衣尽染血,那触目惊心的红,映在秦孤桐的瞳孔里,刺的她脑子一片空白。 秦孤桐身体如寒九腊月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全身麻木,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她两眼发直,微微张着嘴。目光好似从极远处慢慢收回,落在慈姨脸上。 慈姨今天不曾画眉描唇,脸皮上溅满斑斑血迹,如同十八层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淡淡的笑容浮现在她脸上,那是一种心满意足的笑。就如食客摸着肚皮,满意的一声叹息,然后露出酒足饭饱的笑容。 慈姨握着匕首看了看,好像还有一块点心,不吃可惜了。她意犹未尽的抬起脚,踩在白衣女子纤瘦的手指上,一下、一下,用力碾着。 ——“吼!” 呼啸山林的兽吼,如平地惊雷,连树叶都簌簌发抖。然而慈姨只是微微一顿,侧耳听了一下,接着饶有兴趣地抬起脚,狠狠踩下去! 屋外的兽吼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慈姨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不悦地皱皱眉。然后又突然笑了起来,她推门走出去,站在空地上,对着林子里悠悠的说道:“阿桐,好玩吗?” 林子里的动静突然消停,山谷中死寂一般。 秦孤桐从林子里凛然走出,她冷眼看着慈姨,反问:“好玩吗?” 慈姨笑意盈盈的站在门口,仿佛是等着丈夫儿女归来的妇人。她扬起的嘴角扯动脸皮,深浅不一的血迹被拉扯,怪异又恶心。她甩了甩手里的匕首,笑出森白的牙齿:“好玩啊。阿桐要不要也来玩玩?” 看着她狞笑不止,秦孤桐心里的愤怒与不解却突然烟消云散。她沉默的看着她,如同看一条可怜疯狗在咬自己尾巴。 “一点也不好好玩。”秦孤桐突然开口,向着她走过去。“你走吧。” 慈姨止住笑,眼角涌出起晶莹泪珠,颤声说:“阿桐……” 秦孤桐无视她,径直往屋里走。 “阿桐!”慈姨突然大叫一声,好像火山爆发一样嘶吼着扑向秦孤桐。 秦孤桐皱眉往后,连退三步避开她。 慈姨看看空空的手,惝恍的抬起头,急切地对秦孤桐说:“阿桐!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怎么知道是你的!你难道不想知道这鬼谷里的秘密!你难道不想知道这怪物是谁!” 秦孤桐看着她眼泪横流,将脸上凝固的血迹又染化。心中一阵作呕,几乎要弯腰吐出来。她皱了皱眉:“你会说实话?你又想骗我吧。” “不会不会!”慈姨大叫一声,头摇得如拨浪鼓,“我告诉你,我都告诉!我在门上绑了一条蛛丝,回去一看蛛丝断了,门却又合起来。我就怀疑是你来过。等你拿着信走了之后,我就去林子里找。看见草被踩过,有人的脚印。这谷里面绝壁,暗道密布机关,一般人进不来,我知道是你。” 秦孤桐眉梢一挑:“你一个人住在谷中要用蛛丝第一章 ?” 慈姨摇头如拨浪鼓:“我在这鬼谷里也没事可做,一天日子那么长,之前在话本里看见过,就记下来。这么多年,没想到居然用上了。” 秦孤桐见她又可怜又可憎:“你觉得谷中无聊,可以读书写字绣花种菜,哪怕睡觉也是好的。你偏偏要害人。她都被铁链锁着了,比你还惨,你还去折磨她!” 秦孤桐越说越愤慨,抬腿就往里面走。她可不想同慈姨在絮絮叨叨,说不定白衣女子还有的救。一进屋中,就有浓香扑鼻来而。这香味不知含着什么。秦孤桐只觉得身子发热,心里扑腾腾的跳,腿脚却有些无力。 她张目一看见地上有个熏炉,上前抬脚一踢,熏炉将窗户砸了个洞,直笔笔的飞出去,片刻才传来骨碌声。 浓香一时散不尽,秦孤桐忍着不适上前,蹲在白衣女子身边,见血迹凝固,伤口不在再流血。她心里一沉,抬手到她鼻尖。 “她死不了。”慈姨跟着走进来,嘴里说的轻描淡写。好像白衣女子不是一个人,不是一条命,而是一件破衣服,一片烂树叶。 白衣女子满脸血迹伤痕累累,鼻端呼吸已无。秦孤桐只觉眼前一暗,浑身发颤,一拳再砸地上:“你不想照顾她!不想在谷中!就去跟老爷说!”何必拿个可怜人施虐玩乐。要是上次就出手阻止,要是第一次见白衣女子就留个心,也不会……她仍不甘心,又伸手摸摸女子脉搏,竟然隐隐还有跳动。 秦孤桐正大喜过望,却听慈姨在耳边发疯一样吼道:“谁想照顾她!方中正那个老骗子,那个王八蛋,他骗我!他骗我!他偏我!他说给囡囡锦衣玉食,他说让我女儿做方府的小姐,有金银珠宝,有好多好多……有丫鬟有佣人。再找个金龟婿,武林世家的公子……英俊有钱,温柔体贴……可他杀了我女儿!!!囡囡啊!囡囡,你在哪啊!” 秦孤桐小心将白衣女子揽在怀中,掌心贴着她脊骨。丹田中的真气化作细流,慢慢顺着白衣女子血脉,滋润着五脏六腑。 “囡囡、囡囡…我可怜我的女儿…囡囡,为了你娘什么都能做。方中正那个老骗子,骗子!”慈姨断断续续哀嚎着,突然看见秦孤桐和白衣女子,眼中凶光闪烁。 秦孤桐见她握紧匕首走过来,却丝毫不见紧张:“你女儿没死。” 慈姨猛地一顿,手足无措的说:“你你,阿桐,你说什么?” 秦孤桐抬起头看着她,笑了笑:“方老爷什么样人,你不知道?狡兔尚且三穴,何况他。杀了你女儿有什么好处?” 慈姨愣了愣,突然笑起来:“是啊,杀了囡囡有什么好处?没有好处的事情,方中正才不会做了。虎毒不食子,他、他不会杀囡囡的,不会的!” 秦孤桐闻言也是一惊,难不成方老爷跟慈姨真有一段。既然慈姨的女儿真是方家血脉,方老爷何必大费周章将孩子掉包? 然而这其中迷雾重重,只凭慈姨一句话,秦孤桐是不敢信的。她附和的点点头,看似胸有成竹地说:“方老爷运筹帷幄,还想用你女儿要挟你好好待在谷里,怎么会杀她了?不过是把她藏起来了,方兴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会弄错。” 有些谎言漏洞百出,但只要听的人愿意相信就好。慈姨听了秦孤桐的说,果然满意的点点头:“是啊是啊,方兴那个胆小鬼,他知道什么,呸!弄个假货糊弄我。那张脸,我一眼就瞧出来了!” 秦孤桐顺着她的话,同样面露讥讽,看似无意的提了一句:“是啊,方兴那个胆小鬼,不过他多少也知道些吧。” 慈姨见秦孤桐和自己一般瞧不起方兴,顿时笑地更欢快:“是啊,知道心上人在这,也不敢踏进来一步。” 第14章 旧爱 心上人? 秦孤桐低头看看怀中的白衣女子,见她脸上密布伤痕,血迹斑斓,却仍可看出从前是位倾城绝色的美人。 方兴的心上人怎么会被锁在这儿? 这不是方家的疯小姐吗? 秦孤桐压下疑惑挑眉看了慈姨一眼,冷笑道:“你以前可是骗我说,这里关着方家的疯小姐。” 慈姨脸上看不出半点惭愧,反而有些得意的说:“那是方中正让我骗你的,他指着你以后给他守这鬼谷。” 秦孤桐早料到方老爷有这个心思,此刻听到也不吃惊。她敷衍地笑道:“慈姨身子好得很又年轻,只怕四五十年是用不着我的。不然方老爷为何不将秘密告诉我,也免得我鲁莽。” 方家家大业大,有权有势。谁会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和方家过不去?慈姨现在神智清醒许多,只想着从秦孤桐嘴里得到女儿的消息。况且以后就要一起守着这鬼地方,慈姨反倒觉得与秦孤桐是一条船上的人。她诡秘一笑:“他想让方兴娶了你。” “啊?”秦孤桐故作一惊,心中却想方少夫人果然不是胡说。 慈姨拿了桌上的茶杯,用手帕沾了水,一边擦脸一边拉家常:“应该说是想让方兴睡你,等有了孩子,就可以拿孩子要挟你了。女人嘛,为了孩子什么不能。唉,我家囡囡也不知在哪。” 真是可笑。 秦孤桐忍不住摇摇头,方家为了这秘密…秘密?她看着怀中白衣女子沉静的睡颜,慢慢地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惊悚的念头。 初次见她,是深夜时分。月色明亮,清晰可见她脸上伤痕,至少已经愈合数月以上。 再次见她,是数日前。那时从屋顶看下去,她脸上明明不见伤痕。 秦孤桐仔细端详着白衣女子的脸,发现伤口在愈合,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几乎人眼可见。 “她,是九转龙丹?” 慈姨听见她喃喃自语,转头笑道:“她是九转龙丹的药引。” 柏苍松森,花凋叶残。 站在洞口,秦孤桐转身回望。溪流旋绕龙蟠,岩穴崎岖虎踞。明明是一番瑰丽美景,慈姨偏说是鬼谷。 何止是鬼谷,分明是地狱。 秦孤桐突然抽刀,银光一闪,草木岩石四溅。她由不解气,仰头清啸。天际孤鸿,在上空久久盘旋。 出了暗道,光明重现。 秦孤桐看着书柜缓缓关上,暗道消失。她扶着书柜,站了许久。 走出书楼,天色已暗。秦孤桐推开房门,见食盒已经放在桌上。她将饭菜取出来,一样样放好。捧着还有余温的碗,她一口口安静的吃着饭,然而那双握刀稳如泰山的手,此刻拿着筷子却在轻颤。 该何去何从? 要救萧清浅,必然与方家决裂。可离了方家,她能去哪里。天下虽大,何处可以安身?况且就算能弄断铁链,萧清浅现在如个废人一般。再不是那个一剑东来,连挑十三水寇的江湖侠女。自己带着她,能逃出鹤鸣山吗? “吃饭都没精打采,还有甚么出息。” 秦孤桐惊起,一把握住刀柄往外看去。门外站着一个人,头戴斗笠,身穿旧袍。身材健硕,器宇轩昂的走进来。他掀起斗笠,相貌甚伟,眉眼处与秦孤桐有三分相似。 他仔细打量秦孤桐,笑道:“阿桐长大了。” 秦孤桐一直在等他,但万万没想到,他来的如此快。想到他披星戴月,一路风尘仆仆。秦孤桐心里反倒生出一些惭愧,她低着头喊了一声:“爹。” 秦锐应了一声,伸手拍拍她的肩膀。 父女没有隔夜仇,何况隔了四年。 “我一直怕你怪我。”秦锐叹了口气,江湖豪侠也难免儿女情长。 秦孤桐吸吸鼻子,声音还有些哽咽:“那你为什么要走,走了就走了,还告诉我。告诉我又不回来看看我。” 听见女儿埋怨,秦锐只能掩饰地笑了笑:“我是已死之人,怎能在方家出现。要是不慎被人发现,岂不是天下笑柄。” 听见父亲的解释,秦孤桐沉默不语。她突然拿起碗扒了几口饭又放下,悲酸地问:“我一直想不明白,很想问问你。” 秦锐一愣,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你问。” “为何要假死离开方家?”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秦孤桐。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假死离开方家,离开自己。她守着父亲假死的秘密,也守着心中的疑惑。 良久之后,秦锐长吁一口,涩涩地说:“我是江湖人啊。” “江湖人怎么了?”秦孤桐追问道。 “江湖人当然要身在江湖,我怎么能一直守着方家这小小的山庄。恩情已报,我又不是方家的看门狗,自然要走的。”秦锐摸摸腰间的刀,他生来是江湖人漂泊的命,停不下来。 父亲的回答还是没有解开秦孤桐的疑惑,她皱着眉头,夹出一个川字,无法理解地说:“天下之大,处处都是江湖。况且你不想在方家,大可以跟方老爷说啊。你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带着我一起走。 秦孤桐的话听在秦锐耳中,实在幼稚可笑。他耐着性子向女儿解释:“方中正对我家有救命之恩,我要是开口说走,对他对我,都太难看了。” 见女儿似乎对着解释仍然不满意,秦锐便从皮袋中取出一对虎符,借机扯开话题:“我最近正好在汉江一带访友,听到风媒传来的消息,立刻就赶过来,还好离得不远。生怕你遇到难事。又想着是不是女儿找到如意郎君,让我回来掌眼。” 听一贯严肃的父亲说笑,秦孤桐微微扬起唇角。 秦锐掏出火折子起身点蜡烛:“阿桐,到底是什么事?千难万险,爹都帮你解决。” “书楼底下藏着人。”秦孤桐见父亲手一抖,心里顿时明了——萧清浅的事情和父亲脱不了干系。 秦锐其实早有预料,方中正会将书楼之事交给阿桐,也料到阿桐有一日会知道。可当这一日到来,当听女儿提起,仍不免心中后悔——该把阿桐带走的。 他将蜡烛点燃,看着橙黄火苗摇曳,清了清喉咙,低声道:“阿桐,跟爹走吧。” 秦孤桐挑起一块清蒸茄子,木然的念出一个名字:“萧清浅。” 这个名字如同咒语,秦锐顿时觉得头疼欲裂。他抬手按按太阳穴,硬撑着头皮问:“你知道多少?” “知道的不多。”秦孤桐抬头看着他,眼睛一瞬不瞬,“爹告诉我的,我才信。” 女儿的目光明亮清澈,秦锐无奈闭上眼睛,过来许久才睁开,挺了挺腰杆:“方中正对你有救命之恩。当初他开口,我…我也不能拒绝。” 秦孤桐放在膝盖上的手猛然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却丝毫觉察不到疼痛。她难以置信,心中伟岸的父亲,居然是当年的凶徒之一。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秦孤桐猛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拍,腾地站起,厉声追问。 秦锐眉头紧锁,脸上时青时白,挣扎片刻,愠怒道:“萧清浅身负宝血,正是方中正苦求不得的药引。方兴将人带回来,他老子炼丹入魔怎么肯放过!我当时身负重伤,带着你被方中正所救,牵扯其中不过是阴差阳错,恰逢其会。药不是我下的,人不是我擒的,方中信与你有救命之恩,我能如何!” 秦孤桐抬手捂住额头,牙关轻颤,哒哒作响。从喉咙中挤出痛苦而无力的声音:“我宁可死,也不想要他救。” “可他确实救了你啊。”秦锐握拳猛砸一下桌角,像是要将心底的沉闷都宣泄出去。“江湖人有江湖人的道义,当初我想把你带走的,可深恩不可辜啊!” 秦孤桐想到萧清浅,想到那个白衣染血的枯瘦女子。这诸多恩恩怨怨,这诸多执念贪欲,与她何干。 她仿佛从天而降,偏落到这沼泽里。 她是神秘莫测的江湖女侠,东海兰陵,萧氏清浅。孤身一人,长剑一柄,连挑长江上三十座水寇大营,长江为之水清。 她是声名鹊起的武林新秀,武坛盛会连战七人。坐拥十二城盟第一城的流春城城主东君青飞疏,不过是她众多爱慕者之一。 除此之外呢? 这些或真或假的故事之外的萧清浅,是什么样子的人?还没有废去武功的萧清浅,还没有像条狗一样被拴着的萧清浅。白衣胜雪,负剑远游,那时的萧清浅该是如何的意气风发啊。 “她,是怎样的人?” 秦锐一愣,茫然不解的问:“谁?” “萧清浅。” 秦锐脸上一僵,沉吟了很久。他以为自己记不清了。可记忆里,那漫天火光中白衣如旧。 她饮了方中正调的□□,觉察不对想躲入山中。他们放火烧林将她围堵住。她依旧从容如常,也不问为何,也不问方兴去哪。白衣如雪,背后是熊熊燃烧树林。面对围剿上来的众人,那张淡薄从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慢慢拔出那柄利剑。 她到底没能自尽。 秦锐记得自己一刀挑开她的剑,鲜血喷了他一脸,可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却慢慢自己愈合了。自己愣在当场,耳边只有方中正欣喜若狂的疯笑。 秦锐避开女儿的目光,低叹一声:“…干干净净,不大爱说话。” 第15章 人心 “爹,你后悔吗?” “有些事情,后悔也要做,哪怕是错的。” 父女两人对面而坐,秦孤桐再也没有说话。 “阿桐,方家到底救了你一命。不管如何,我们不能恩将仇报啊。” “我知道你心里不平,跟爹走吧。不报恩,也别管这事了。” “唉,管不了的,没有方家也有李家。跟爹走吧,我们回凌泰城,那儿小桥流水,屋瓦白墙,美的很。” 秦锐百般劝慰无果,只好先离开。他出门往后山方向,几个起落,便在茫茫山林中不见踪影。 一直坐到蜡炬成灰,秦孤桐才动了一下。她每一步都走地很慢,沉重的步伐甚至不像一个练武之人。 秋意渐浓,天气渐寒。风卷起落叶,沙沙作响。 避开守卫,秦孤桐来到后院,扣响房门。 “深夜而至,这是来投怀送抱的?”何丽将她让进屋,倚门而笑。 秦孤桐看着她端庄的脸,听着轻佻的声音,到不觉得讨厌,反而认真打量着她的脸:“见了这么多次,该露出真容了吧?” 何丽觉察到她身上透出几分异样,压下疑惑,上前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摸,嘴里调笑着:“你来看看啊。” 秦孤桐抽回手,正色问道:“你可有削铁如泥的利器?” “削铁如泥?”何丽见她半夜来访,又提出这般要求,心里不由盘算起来,“削铁如泥也要看是甚么铁?你随口一说,我哪里知晓有没有。” “萧清浅被锁起来了。” 何丽脚步一顿,心中狂喜。这次算是立下大功,却不知能不能独自吃下。她压下万般心思,咳了一声,悲切道:“怎么会?” 秦孤桐霍然打断她:“有没有?” 何丽情绪还未酝酿好便被她打断,顿时不悦:“我没有。不过萧清浅那把霜华剑倒是可以斩人无血,削铁如泥。” “在哪?” 何丽翻了个白眼:“我怎知道。” 一把人人趋之若鹜的宝剑,该藏着哪里? 秦孤桐皱眉苦苦思索,突然灵光一闪,对何丽说:“我知道。” 弧月在天,虫鸣鸟扑。夜寒沁人,巡逻的护卫来回走动,却难免身上燥热。老爷和大少爷都不在家,一伙人躲在旮旯里偷闲,这到方便了秦孤桐和何丽。两人一路畅通无阻来到方兴的书房外,伏在两边厢房屋顶上。 今天书房的窗户紧闭,门口两个守卫就地而坐,直笔笔地堵在大门前。何丽看向秦孤桐,就见她以手做刀。何丽忍不住笑起来,要不是不能说话,定要揶揄秦孤桐突然果决起来,不似以前那般畏手畏脚。 两人对视一眼,分了左右。秦孤桐如飞鹰搏兔,手刀击在左边侍卫的后颈,一招将他打晕。右边那个侍卫也同时无力的萎到在地。秦孤桐不见何丽,抬头见她还趴在屋檐上。与秦孤桐目光对视,扬手抛出一物。 秦孤桐伸手一接,打开发现是个枣子。 不用想也知道,刚刚何丽用枣子隔空点了右边侍卫的睡穴。 无视她的炫耀,秦孤桐低头研究起门锁。何丽从屋上下来,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让开。拔下头上的簪子,对着锁眼几下拨弄。 “咯嗒。” 何丽仰脸对着秦孤桐笑,秦孤桐凑到她耳边:“你厉害。” 两人合上门,上了二楼。 何丽托着覆水无悔锁:“这锁我可打不开,方兴脑袋瓜里都是浆糊么?这般怪锁有什么意故?” 听着何丽抱怨,秦孤桐冒出一个念头:方兴大抵是知道这锁只能开一次便再也锁不上,让自己永远不要打开。 这个念头她没有对何丽说,她觉得何丽大概是不懂的。 秦孤桐指着门边:“这四扇门,右左两边是固定的,中间两扇可动。” “你打算拆门?” 何丽不得不佩服,秦孤桐真是敢想敢做。没过一盏茶的功夫,一面门就拆下来了。看了眼挂着的覆水无悔锁,何丽摇摇头。 房间里很空,非常空。 只有屋中间放着翘头案,案桌上放着剑架。 月光透过窗格,朦胧的照在剑上。 这柄剑,十年未出鞘。 出鞘之时,剑气四溢,月华为之一黯。 “不负霜华之名。”秦孤桐凝视剑身的倒影,缓缓感慨道。 何丽慢了一步,看着宝剑寒光四射也为之一惊。指尖的菩提子悄然探出,打量了一眼她手里的长剑,笑道问:“看上了?” “看上也没用,反正要还给萧清浅。”这屋子只有一面小窗,秦孤桐站在屋中间,黑暗拢在她身上,只衣角有一弧月光。她低头,极认真的端详霜华剑。 “清浅可还好?” “好得很,破开铁链就能大杀四方。” 秦孤桐看的很认真,甚至抬起手借着月色查看。 ——嗖! 菩提子破空而出。 何丽挥手连发三枚,分别取秦孤桐耳门穴、肩井穴、尾闾穴。这三处皆是伤穴,一旦击中,必定耳鸣头晕,半身麻木,真气堵塞。 她突然发难,且离秦孤桐不过五步之远。菩提子声响已至,必定能击中。然而这三枚菩提子刚刚离手的一瞬间,她却脸色一变! 秦孤桐握着霜华剑反手一转,将背后袭来的三枚菩提子尽数挡下。 她依旧背对着何丽,何丽双手紧扣着六枚菩提子。地板上堆积的灰尘被两人周身劲气震得的轻颤。浮尘弥漫,宛如战场。 刚刚尚谈笑风声,此刻却剑拔弩张。 人心真是禁不起一试。 秦孤桐勾了勾嘴角,慢慢转过身,那一弧月色染过她的鬓角,碾压过眉梢,最后沉在眸中。 何丽动了,在银辉洒在秦孤桐眼底的那一瞬间。借着秦孤桐下意识的眨眼,六枚菩提子悉数射出。这六枚比上次三枚还要快,残影不显,只击死穴。 秦孤桐拔剑。 一声清越的龙吟,似霜华剑在叹息。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而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 铛铛铛铛铛铛! 珠落玉盘的清脆,却是生死号角。 霜华剑出鞘一尺,舞出一室光辉,又从容落入剑鞘。 不过弹指间,已经是几度生死。 秦孤桐抽刀。 十三式“捭阖刀法”,张、弛、行、藏、阴、阳、开、闭、纵、横。前十招皆符合捭阖之术,讲究张弛有度,开合有道。要明强弱,知进退。 内力与招式讲究相扶相持,可秦家却配同样养心静气的道化心法。 无它,后三招太过暴烈。 ——千里闻战鼓! 横刀出鞘,身如跃马。 何丽十二连珠尚未射出,秦孤桐已宛如离弦之箭瞬间逼到眼前!她浑身真气外泄,如有实质,搅得那方翘头案都离地一寸。 何丽见刀锋直逼咽喉,疾步后退。秦孤桐招式不变,如千骑卷狂澜,浩浩荡荡。这间斗室长宽不过两丈,她身如鬼魅不可测,然后退至白墙也无法遁地离开。 退无可退,何丽突然身子一矮。竟然像一块软软的布贴着墙壁滑落,顺着地板双腿蹬向秦孤桐下盘。 秦孤桐提气纵身,何丽抬腿,双手十二念珠射出。 空中的秦孤桐斜刺而下,避开何丽蓄力一击。银光一闪,七枚菩提子被斩开两半,八枚落空!千里闻战鼓气势未尽,逼在何丽颈边,刀锋没入地板七寸! 何丽感觉喉间微痛,知道被刀气所伤。 她抬眼饶有兴趣的打量秦孤桐。 此刻的秦孤桐,脸上看不出喜怒,似横刀出鞘,凌冽冷锐。她深邃眉眼中敛着寒光,嘴角冷冷一笑:“萧清浅的旧友,还怕她大杀四方?” 何丽闭嘴不语。 “你是谁,为何而来?” 面对秦孤桐的发问,何丽勾唇一笑:“我是何丽啊,为萧清浅而来。你不是知道吗?” 她笑地毫无芥蒂,仿佛刚刚两人不是生死一搏,而是在嬉戏打闹。 秦孤桐的眉头慢慢皱起,她不懂这些人为何能这般。是该说没脸没皮还是厚颜无耻?明明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情,为何能这样毫不在意。慈姨也罢,何丽也罢。好像她们不是伤人害人,而是踩死一只蚂蚁,折断一节树枝。 秦孤桐看书,书里明明说生死无价。是,在她们眼里,真的是生死无价。 一文不值! ——铮! 内力注入横刀,刀身轻颤,顿时将何丽的脖子撕开一道伤口。鲜血流出,何丽的脸瞬间变了颜色。秦孤桐心里闪过一丝畅快。 这些人还是惜命的。 “惜自己的命,怎么不惜别人的命。”秦孤桐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何丽。 何丽终于收起嬉笑,秦孤桐刚刚身上一刹那闪过的杀气让她知道,面前的少女,不再是她眼里那个稚嫩武者。没沾过血的刀不代表没开过锋,她能杀人。 自己大意了。 “我叫雅弗。”雅弗顿了顿,“我没有想杀你。” 第一次背后偷袭的三枚菩提子,击的都是伤穴。 “我知道。”秦孤桐不为所动,伤穴和死穴没有区别。她第一次拔剑之时,霜华剑映出了雅弗身影。她握着菩提子似要射出,恰逢秦孤桐开口说话。 那时候,秦孤桐心里就冒出一个念头——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不会出手? 所以当雅弗开口问萧清浅如何,秦孤桐说谎了。她知道,雅弗的目标是萧清浅,恐是不怀好意。秦孤桐想试一试,至少之前她们是那么愉快。即便一直知道她心思不纯,当初关于萧清浅的那一席话半真半假,秦孤桐还是愿意相信她的,否则今夜不会找她同行。 她想给雅弗这个机会,也给萧清浅这个机会。如果雅弗忍住没有出手,她就带她去见萧清浅。 秦孤桐假意看剑,背后空门大露。 人心啊,真是禁不起一试。 第16章 孤勇 小楼无光,秦孤桐清秀的脸隐在阴霾中。 雅弗突逢变故也不惊慌,反倒是开口劝起秦孤桐:“我知你心中不快,但萧清浅的事,你听我一句劝,别管。” 秦孤桐不为所动,垂眸冷视:“哦?” “她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有句老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别搅进这摊浑水。”雅弗苦口婆心地劝道,盼着说动秦孤桐,至少先给自己解围。 秦孤桐不置可否,淡淡说道:“也有句老话,叫虽万千人吾往矣。” 雅弗不忿:“你会后悔的。” 秦孤桐仿佛听到笑话一般,呲呲地笑起来:“有些事后悔也要做,何况没错。” 雅弗:“一意孤行是没有好处的。你知不知道,萧清浅身负天下人垂涎的宝血。她的血是天下最好的灵药,可以医白骨,救死人。” 秦孤桐大怒:“可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雅弗一愣,眼中精光突然黯然,软声低低说道:“身在这世间,诸多无奈。人人身不由己。” 秦孤桐气极反笑:“笑话,自己身不由己,就去害别人身不由己?自己没有,就去抢别人的?” 何丽忍不住怒道:“你知道什么。你当萧清浅是天生如此?她是我教千辛万苦练出的药人,为了她,老教主倾尽全教的财力物力人力。各色奇珍异宝,药山尸海才将她炼成!” 秦孤桐惶然一惊。 炼成? 猛然听见这两个字,她竟然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心疼。 她心疼萧清浅。 她当她是意气风发之后突遭厄运,万万没想到那段世人传颂的经历,不过是她人生中一丁点的光。她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只有那段在江湖上漂泊,刀光剑影里穿梭的日子才是自己的。 秦孤桐想起她白玉般的脸颊上,那份古井不波的沉寂。是否这十年囚禁,对她而言不过是又回到黑暗里。 雅弗见秦孤桐脸色突然间苍白,却没猜出她为何如此。她以为她怕了,畏惧了,担心了。 “没有方家还有别人,你就是把她救出来又能去哪里?天下虽大,只怕也没有她萧清浅容身之地!”雅弗不知自己在火上浇油,放缓声音蛊惑道,“只要我将她带回迦南殿,殿主一定会保护她。如果你愿意,也可以……” 秦孤桐打断她:“迦南殿?”她只听说过伽蓝寺,而伽蓝寺早就在武乱十五年中烧毁。 “迦南,那神应许给凡人的乐土。”雅弗自豪地说道,眼中浮现渴望的光芒,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自豪,“弥赛亚是地上的王,是至高无上的主,是神投射人间的影。” 秦孤桐皱起眉,横刀拔起,刀尖划破雅弗衣衫。她腰间赫然一处纹身,是一个七枝灯盏,左数第二个上纹着火苗。 “你!” “七个,就你一个人来了吗?”秦孤桐看着纹身问道。 雅弗连忙翻身站起来,拉着布料将纹身遮住。突然抬头望着秦孤桐,勾起嘴角魅惑一笑:“到不知秦姑娘好这口,我……” 横刀架在雅弗肩上,刀气袭卷,瞬间割开她的肌肤。秦孤桐口气不耐:“我再问你一遍,你们来了多少人?” 雅弗脸上的媚笑退散,她冰凉凉地看着秦孤桐。眼中带着无所畏惧的不屑,说:“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不过打架可不是我擅长的。教中的秘密我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闪已经在山下了。你不知道他,总该知道君瀚府大帅君天威之事吧?君天威就是死在闪手里。” 西南的霸主,君瀚府大帅居然是死在一个名不见传的人手里? 方家在君瀚府的领地不过是蝼蚁,要不是九转龙丹,方中正在君天威眼中连条狗都不如。 秦孤桐终于感到一丝畏惧。 未知的强大敌人,刺杀君瀚府大帅还能全身而退的敌人,足以让武林中绝大数的人感到畏惧,何况是无名小卒秦孤桐。 雅弗笑了笑,她宽慰秦孤桐:“闪是个有趣的人,很喜欢说些有趣的事。你不用怕,他一般很和善……” 她的话尚未说完就截然而止,秦孤桐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她将横刀收回刀鞘便要离开。刚走两步,顿了顿,又折了回来。 片刻,她握着霜华剑离开方兴的书房,直奔鬼谷。 慈姨没想到她深夜而至,挣扎着喊道:“阿桐啊,松开慈姨吧,我这老胳膊老腿的禁不起这般折磨啊。” 秦孤桐根本不理她,直奔床边。她见萧清浅仍如自己离开时一般乖巧的躺着床上,锦被的褶皱都没有变。不由心中长叹,怜惜的轻声唤道:“醒一醒,我要帮你斩开铁链了。” “她听不见的!她听不见的!阿桐啊,给慈姨松松绑啊,我这老胳膊老腿都麻了。”慈姨高声哀嚎,生怕秦孤桐一直绑着她。 “闭嘴。”秦孤桐厉声道。 慈姨忙说:“她真的听不见的。方中正一直给她灌药,她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味道、尝不出咸淡。要不是为了保持药效,你碰她她都没感觉。” “五感消退?为什么?方中正为什么要这么做?”秦孤桐闻言震惊,只觉得这些人所作所为已经不能用人的想法度量,衣冠皮囊之下都是恶鬼禽兽! “我也不知道,我是被逼的!”慈姨看着秦孤桐杀气腾腾地逼近,连忙往后缩,“我我我,我想起来了。方中正说过,她的武功跟五感有关。他,他挑断她的手筋脚筋,给她灌□□,都是方中正干的!” 慈姨胆颤的牙齿磕碰,发出破碎的害怕。她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伤天害理的事,她一直都知道的。 秦孤桐眼中怒火腾腾:“什么叫保持药效?” “头两年有次没救活人,人上门闹事,方中正发现要是这怪物一直好好的,她的血就没那么有用。”慈姨好像突然找到了好借口,连忙给自己洗脱罪名,“所以,我才,我才弄她,都是方中正让我这么干的!都是他逼的!” 秦孤桐望着萧清浅,她睡颜恬静,脸上交错的伤痕也遮掩不了那抹清丽。 “我与你无冤无仇。”秦孤桐回过头,冷冷的对慈姨说。就在慈姨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秦孤桐猛地抬手一击将她打晕,“苍天有眼,愿你安然死在这里。” 秦孤桐托起萧清浅右手腕上的铁链,黑色的镔铁,衬得那手腕如莹玉一般。玉骨天成,雪肌无暇,只可惜,太瘦了些。 握着霜华剑在铁铐上小心的比划了一下,秦孤桐丹田气转,用足了浑身气力,扬起长剑,奋力一斩。 ——铮! 一声长鸣,铁铐应声而开。秦孤桐托着萧清浅的手腕,反复查看,生怕伤着她。 突然,手指微微一曲。 秦孤桐一惊,见萧清浅气息有起伏,似乎慢慢醒过来。她低头凑到萧清浅脸边,只觉香气宜人,想来自己嗅见的异香正是源自于她。秦孤桐愣神之际,萧清浅动了一下右手手指,缓缓抬起手臂。这动作似乎不受她控制,而是手臂被微风吹起,轻轻慢慢碰到秦孤桐的脸颊。 脸上轻柔的触感微痒,秦孤桐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么多天,她第一次真心实意的笑出来。 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这般心满意足的笑。 她小心地握着萧清浅的手,一点一点触碰自己的脸颊。她看不见,她只能让她用指尖描画。让她知道自己,不必害怕。 “别害。”秦孤桐小声的说,明知道萧清浅听不见,她仍然柔声安抚,“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秦孤桐将霜华剑放在一边,捧着萧清浅的手,在掌心写下——别怕。 萧清浅睫羽轻颤,神色依旧淡然,秦孤桐不知她是不是不识字,又写——可识字? 她紧紧的盯着萧清浅,那张伤痕密布的脸已经不能惊吓她。秦孤桐只盼着她点点头,给自己回应,哪怕一丁点。 萧清浅握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很凉,秦孤桐却突然觉得丹田中腾起一簇火,燃烧着鲜血在脉络里奔腾。她连忙在萧清浅的掌心写道——别动,开铁铐。 萧清浅果然不动,十分乖巧的任她摆弄。等手铐脚铐都打开,秦孤桐欣喜若狂,比萧清浅还开心。萧清浅不见又看不见,秦孤桐满腔欢喜无处宣泄,很不得将慈姨摇醒。她搓搓手,回到萧清浅身边,在她掌心写道——好了,别怕,我不是坏人。 秦孤桐写的很慢,怕萧清浅辨识不明。她写着写着,才突然想到,她和萧清浅该何去何从?方家是不能留的,逃出方家尚且不易,而山下可能已经危机四伏。那个刺杀君天威的神秘人…… 想到这里,她浑身沸腾的热血瞬间冷下来,禁不住微微一颤,坠入冰渊。 她凝望着萧清浅,一时茫然无措。 天下之大,难道真的没有一处容身之地? 这时萧清浅慢慢抬起手,小心摸索着将她手翻过来,微凉的指尖在秦孤桐掌心轻轻滑过,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别怕。 第17章 初战 山中一声鸡鸣,秦孤桐一惊,抬眼看窗外漆黑如墨。既然山鸡打鸣,此刻只怕已到丑时。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寅时,那时正是日月交替之际。 “现在正是人最困乏的时候。兵贵神速,我们现在就下山。”秦孤桐说完才想起萧清浅听不见,在她掌心写下——离开。 萧清浅便要起身,秦孤桐虽知她伤口愈合极快,但仍不免担心。她小心翼翼地扶萧清浅,将她揽坐在床边,又拿霜华剑放到她手中。秦孤桐快步到衣柜边翻了翻,发现尽是款式相仿的白衣,或丝绸或绫缎。她最后挑中柜子底下垫的那块棉布,因屋里没灯,也瞧不清是黛青还是景蓝。 抖开一看,布料极大,秦孤桐满意地转身,脚步倏地一涩。 明月被山峦挡住,窗外屋里尽是一片浓墨。在这要将人吞噬的漆黑中,白衣胜雪的萧清浅抱着霜华剑坐在床边,似月华清辉在黑暗中莹莹发光。青丝垂落,半遮着残破的容颜。如碣石立于沧海之滨,任怒涛卷霜雪,依旧是岁月不改的清冷从容。 一步步走近,秦孤桐指尖拂过她的长发,然后抖开黛青棉布裹在她身上。伸手从萧清浅的腋下膝弯穿过,将她抱起,低哑着嗓子温柔的说:“我们走。” 秋风萧瑟,霜露清寒。 秦孤桐恐下山的时候内力不支,也不敢用轻功,抱着萧清浅出了屋子,疾步往洞口走。 过暗道时,抱着一人要避开机关,实在不易。好在萧清浅十分信任她。不论秦孤桐如何腾挪跳跃,萧清浅一直安静乖巧地抱着霜华剑窝在她怀中。 按下开门机关,看着书柜慢慢移动,秦孤桐心猛地提到嗓子眼。等书柜打开大半,看着外面空无一人,她才松了一口气。 秦孤桐伫立在黑窟窿东的楼里,静静凝听外面的声响。秋蝉在枯草丛中垂死的噪鸣、夜风撕扯树梢头的残叶,哪怕一丁点的声音都让她毛骨悚然。 走过一间间房,推开书楼大门,寒风扑满面。 残月摇摇欲坠的挂着天际,远山黑压压的如同沉默的巨人,院中那个老树伸展着诡秘的枝丫。 秦孤桐第一次觉得,自己住的地方如此寂静阴森。她甚至找不到回屋收拾的理由——从慈姨手上扒拉下两个金手镯,足够花销很久。 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居然没有任何可留恋带走的东西。一想到这里,秦孤桐突然心中一阵轻松。她低头看了萧清浅一眼,见她阖眼浅眠,如幽兰疏淡,似全然相信自己。 秦孤桐扬起唇角笑了起来。 她将萧清浅小心放下,嗅着清甜的桂花香。虚环着她腰肢,在她掌心写下几个字——背你,方便。 写完,她伸手去拿霜华剑。萧清浅愣了一下,立即松开手。秦孤桐将霜华剑与横刀一起绑着革带上,蹲下把萧清浅背起来。 “有没有碰到伤口?要是……唉。”她轻叹了一声,背着萧清浅直往平时走的后山小道。 这条道就位于书楼后方,山路崎岖颠簸。然而比走府前的大道快捷许多。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在陡峭的山石上腾挪跳跃并非难事。然而方家在后山的小道上,密布了机关陷阱,还有暗哨守卫。 当初秦孤桐第一次走这条道,就是方中正带着。指着每处陷阱机关一一说明,又将守卫暗哨叫出来和秦孤桐认过脸。 秦孤桐从一块巨大的岩石上越过,避开上面的穿地竖刃。密不透风的林子上面,每一处都布着蒙仙罗网。每一处粗过碗口的树里都藏着十连毒珠机关弩,稍不甚碰到机括就会被打成筛子。 一想到方家布置这些机关暗器的钱,都是用萧清浅的血换来的,秦孤桐恨不得将它们都毁了! “阿桐?” 乌天黑地的林子里突然有人轻唤一声。 秦孤桐全身寒毛直立,如惊猿脱兔。她手往后一拂,横刀无声出鞘,对着声音方向就是一刀。林中之人也是一惊,连忙从树梢跃下避开这一刀,又急急轻声道:“阿桐,是我啊,黄犬。” 黄犬是后山的暗哨之一,年纪不大,与秦孤桐最是要好。见是熟人,秦孤桐松了一口。这口气尚未呼出,她倏地浑身血液倒流,头皮炸起——明明避开了暗哨巡夜的路径! 压下满腹惊涛骇浪,秦孤桐稳住声音说:“你,今天巡夜?” 黄犬见她身后背着一人,刚刚又神色惊慌,心中疑惑不解。也不敢上前,怕吓她,闻言点点头:“不是,今天地支白鸢有事,寻我顶班。” 他这般开门见山,秦孤桐却是一愣:“天干地支?你是天支的暗哨?我只见过天支的暗哨?” “…是。”黄犬沉默的一下,立刻回答,“你别担心,我不会告诉老爷的。你看,你现在也有我和白鸢的把柄。说来都怪你那包白糖糕,她今日又馋了,死活要下山再买一包。” 黄犬说着咧嘴而笑。 秦孤桐却是心中暗叹:方中正果然老奸巨猾,只怕我每次下山都被暗暗看在眼中。不过我居然从未察觉,真是可怕。还好今日遇到黄犬,否则不堪设想。 黄犬看不清萧清浅,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阿桐,你这是背的谁?” 秦孤桐心中一紧,不知如何回答。 黄犬等了她一会,突然皱眉说:“你跟我走吧。” 去见暗哨守令还是方兴?秦孤桐见他转身,下意识握紧刀柄,心中却是踌蹴不已。 黄犬见她站在原地,忍不住催促道:“快点啊,我带你出去。” 秦孤桐闻言顿时鼻尖一酸,眼眶登时就红了。 有黄犬带路,秦孤桐轻松不少,只要跟着他专心赶路就行。穿过林子,便是一片空旷地带,两人自然不敢明晃晃走过去,便躲在树丛中一段干枯的山涧里调息。 此刻已经到了半山腰,然而时间也过去大半个时辰,不到一刻钟,便是寅时。到了寅时,最多半个时辰,天必定大亮。 “走吧。” 黄犬话音未落,前方怪石林立的空地上传来触发机括的声音。“蠢货!”那声音短促,然后在这寂静的夜里就是晴天惊雷! 两人连忙伏下身体。 接着暗器呼啸声音响起,远处奔来一队人马,同时密林里窜出数道身影,远处顿时打成一团。 秦孤桐心中大喜。这些人打的越厉害越好,再等会自己便可浑水摸鱼瞧瞧离开。她同黄犬换了个眼神,黄犬了然地点点头,又忍不住心中担忧同僚,不住往远处张望。 萧清浅伏在秦孤桐背上,轻柔呼吸让她耳朵微痒。秦孤桐侧了侧头,瞥见她脸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心中战栗,连忙转过头不忍再看。 黄犬突然站起来,秦孤桐伸手抓空,他从灌木中纵身一跃,几下兔起鹘落便加入战局。秦孤桐猝然不防,连忙定睛看去,就见身着夜行服的暗哨节节败退。穿红色劲装的陌生人马杀气腾腾,不但人多势众而且配合默契。 十位天干与十二地支,本该有二十二人,可秦孤桐一眼扫过去,眼前在场者不足双数。不用想也知道,只怕凶多吉少。 黄犬加入不过杯水车薪,他对着使枪的高手十分厉害。那柄雀舌枪精巧灵动,点如落花纷飞,舞似灵蛇出洞。锋刃所过之处,人人避让。黄犬那对朝天爪虽然锋利,却是一寸短一寸险,被雀舌枪克制的左支右拙,眼看就要招架不住。 那使雀舌枪的老头干笑一声,□□上下翻飞,黄犬一双朝天爪只能跟着上下避挡。那老头寻了个空闲,□□击出,锋刃如白蛇吐信,直戳黄犬胸口。黄犬顾不得其他,一个驴打滚险险避开。 方家暗卫败局已定,此刻再不走只怕来不及! 秦孤桐咬咬牙,将萧清浅放下。嘱咐一句,从下摆撕了一块布蒙在脸上,小心走出灌木丛,又将它掩盖好。 黄犬还未从地上起身,雀舌枪已经如影随形跟到。朝天爪脱手,嘭一声,将雀舌枪打歪二寸。黄犬侥幸避开一击,老头却脸上一变,收敛原先那无所谓的表情。神情一变,突然之间北风凛冽,落叶如大雪纷飞。 那一枪来如天降冰凌,让人无处可避! 一柄横刀倏忽而至,贴着□□顺势往上削。那刀刃来势轻慢,宛如缓缓拉开弓弦。老者却觉察到一股渗人骨髓的寒意,连忙撤枪后退一步。 少年刀客有一双沉静深邃的眼。 老者□□一挥,真气贯流其中,枪刃登时如溯雪流光。 秦孤桐人不动,刀不动,意不动。如满弦之弓,箭在弦上,静候一击必杀的时机。 老者知道对面的刀客蓄势待发,他不惊不慌,枪花一抖,森冷锋芒射入秦孤桐眼中。就在此刻,老者枪出如龙,杀气层层叠叠袭向秦孤桐。 秦孤桐一直屏气凝神,却在此刻气泄而出。 捭阖之刃,张弛有度。 既然已张弓如满月,此刻也该松弦任箭出。 正所谓:道无常稽,与时张弛。 该张还是该弛,皆看时机,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 无名横刀化作一支射日神箭,如从万丈深海中破浪而出,携着滔天狂潮席卷而来。刀未至,刀上杀意先慑人于无形。 ——铛! 老者忍着内力反噬,强行收枪护在胸前。然而秦孤桐这一刀,蕴着连日的激愤与杀意,怎容他轻易避开。攻势连绵不断,老者又连退数步,横枪在前格挡,一阵“叮叮铮铮”之声络绎不绝。秦孤桐衣袖鼓动,刀意层层叠加。横刀宛如惊龙,荡开□□,一招劈下! ——啪! 秦孤桐在落刀的瞬间,竟转做刀背斩下! 老者受了重创,吐出一口鲜血。他拄着抢,勉强支撑身体站着。抬头望了一眼秦孤桐,道了一声“好”,委倒在地。 雀舌枪老者倒地,顿时引来敌方几人围着秦孤桐。秦孤桐战意正浓,一甩横刀,破开空气,就听——“铮”一声。 “住手!” 第18章 再战 “住手!” 数十丈外,突然出来一声怒吼。那声音宛如在众人耳边炸响,容不得大家不为之一愣。 就这愣神的片刻,远处一个人影出现。在陡峭的山石上如履平地,足尖略点,不过一晃眼的功夫,来人已经站在战场中间的一块岩石上。他对着一直未出手的少年抱拳:“少帅深夜而至,方兴有失地主之谊。” 来者正是方家大少爷方兴。 那少年哼笑一声,并不理会。倒是他旁边的中年男子道:“方少爷,你不该出现的。我们从后山走,就是想给方家留几分面子。” 秦孤桐一惊,心中诧异:这人口气平淡,可说的话何其嚣张。 方兴走下岩石,往那少年方兴又走了几步,缓声道:“少帅,裴副将。你们要的东西,我已双手奉上。何必……” “方兴。”那少年突然开口打断他,十分不悦的说,“你识相就别说这废话,要不是你抠门小气,我也不至于撕破脸。” 方兴压下怒火,好声辩解道:“并非我小气,实在是之前三颗丹药已经预定给十二城盟。再则,我也又补了一份给少帅。不知少帅为何如此咄咄逼人。家父与大帅一贯交好……” 听方兴这般忍让,又叫对方少帅。秦孤桐猜测必定是君瀚府的人。听方兴口气,似乎除了给十二城盟的三颗九转龙丹,其余都给君瀚府这位少帅。又想起方兴那天突然回府找慈姨,怕是就因这位少帅相逼。君瀚府突然要这么多丹药,必定是拿去救君瀚府那位大帅。难不成,那位大帅还未死? 想到君瀚府大帅,秦孤桐不免想起雅弗口中的闪。不论是杀死,还是重伤。能出入君瀚府如无人之境,足可见武功之高。一想到此人可能已到鹤鸣山附近,秦孤桐就忍不住心中打了个寒战。 “行了!”君瀚府少帅一挥手,“你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让你的人都出来。成王败寇,输了我们自然滚。” 方兴双手猛地攥紧,还欲再讨价还价。就见君瀚府少帅退后一步,那裴副将如山岳耸立,握着悬星锤蓄势待发。 方兴无奈,抬手一挥手。身后树林里竟然涌出百余人。这些都是跟随方兴在山下协办龙丹大会的护院武夫,领头两人是武管事,后面跟着方家供奉的客卿。 裴副将见方兴真将人叫出来,这是想要和己方一战的架势。念起自大帅遇害后众人嘴脸,不由冷笑一声:“方兴,有天汉寨给你撑腰,胆子大了不少啊!还真敢挡少帅的路!欺我君瀚府无人吗?” 方兴沉声道:“方家对君瀚府一向忠心耿耿,方某更是不愿挡少帅的路。无奈少帅咄咄逼人,方家九代拼搏,家父数十年苦心经营,才有今日基业。不能断在我手中。” 君瀚府少帅不耐烦的吼道:“裴副将,别跟他啰嗦!” 随着一声令下,两方战做一团。 秦孤桐在方兴出现之时,就想离开,奈何刚刚出了风头,被数人围着走脱不得。她心中担忧萧清浅,手持横刀只顾招挡,寻思脱身之策。 “结阵!”裴副将大喝一声。“月落潮生雁阵来!” 此刻方家人多势众占了上风,君瀚府二十多人对抗百余人,纵然武艺高超,难免顾此失彼,一时之间被压制的节节败退。 但君瀚府原本是前朝的北海军,行军布阵最是拿手本事。月落潮生雁阵来一排而站,两翼展开。短兵与长兵交错,互为依仗。方家众人虽知君瀚府善群战,可对阵法奥妙知之甚少,也拿它无法。片刻之间,君瀚府便扭转战局,两方竟然成势均力敌之态。 秦孤桐借君瀚府结阵之时,脱身而出。正慢慢移着步伐往后退,突然被一人拦住。 “去哪?” 方兴步步走近,秦孤桐不惊不慌,心中却是恨得牙痒痒。 方兴目光落在她腰后的霜华剑上,整个人如魔怔了般浑身一颤。虽刚刚便起疑,但此刻确确凿凿的看清楚,方兴心中那间密封的屋子轰然倒塌,陈年旧事如潮水涌上心头。 “……她……剑从哪里来!”方兴面色煞白,儒雅清秀的脸上,肌肉好似面具将要碎裂般的颤抖。 秦孤桐心道不好,既被他认出霜华剑,便没办法说谎糊弄过去。她心思急转,不退反而往前一步:“回大少爷,我去找何女侠,发现她不在屋中心中怀疑。便在府中找寻,看见你书房前的侍卫被击晕。进去一看,果然发现何丽盗宝。我将她绑起来想交给吴管事,见到后山烟火就急忙赶过来了。” 也亏她转瞬之间能编出这段谎话,然而方兴岂会轻易相信。他此刻宛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秦孤桐这番话本就牵强,然而方兴想起父亲的话,反倒是放缓了态度:“原来如此,秦姑娘辛苦了。把剑给我吧。” 秦孤桐心中冷笑一声,假意说道:“是,我见这把剑独自放在密室之中,想必对大少爷而已十分贵重?” 此言一出,方兴顿时脸色由白转青。萧清浅对他而言,是天上的明月,是心底的朱砂,更是十八层炼狱里的熔浆。 他嘴唇轻颤,脸上的面具轰然碎裂,狰狞地低吼道:“拿来!” 这是萧清浅的剑,秦孤桐怎会给他。然而若是不给,方兴绝不会放她走。苦无脱身之计,秦孤桐只能假意装作解革带。 方兴见她拉扯革带,怎也无法将剑解开,越看越急,恨不得抽剑上前帮她。 ——嘭! ——嘭嘭! ——嘭嘭嘭! 突然之间,不知何故接连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秦孤桐连忙抬头去看,只见刚刚的战场已变成一片火海。这变故来得突然,她根本不知道是谁出的手。 方兴却晓得,方家并没有储备霹雳火,这必然是君瀚府暗下毒手。 果然,刚刚君瀚府的人听令纷纷躲避,此刻重新回到战场,已然将受伤惨重的方家人围了起来。 这些人可是方家大半的势力,要是全军覆灭,他如何向父亲交代!想到此处,方兴也顾不得秦孤桐和霜华剑。伸手在腰带上一抽,拔出一柄软剑。 秦孤桐头次见他出手,原来武器一直随身携带。 方兴弃了秦孤桐,施展轻功起落之间就站到场中。“君少帅!你这手段未免太难看点了点”。方兴手中软剑犹如白练,柔软灵活却又锋利异常,瞬间将离得最近的君瀚府战士手筋挑断。 随着那战士惨叫一声,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只一瞬间,杀声再起! 双方都杀红眼,恨不得将对方活剥了。 秦孤桐见大好良机,想搀扶着受伤的黄犬往林子跑。黄犬给一个使双刀的伤了腰,鲜血直流。这一动便疼得浑身打颤:“放…阿桐,放我…放我下来。” 秦孤桐连忙将他放下来,这时才发现他受伤甚重。她不通点穴止血之术,只能从黄犬兜里翻出止血粉,又从他衣服上撕了两条布带,勉强将伤口包扎好。 “阿桐,我没事。”黄犬勉强笑了笑,两颗小虎牙都没办法露出来,“你赶紧走…不是要命的伤,没事。” 秦孤桐知道黄犬的确没有伤在要害,但这一刀几乎将他的腰划开一半。如此之大的伤口,要是不赶紧医治,光是疼就能将他活活疼死。 怎么办? 秦孤桐看着黄犬惨白嘴唇,变了形笑容,心中不知该如何是好。断断是不能将黄犬一个人扔在这里,然而萧清浅该怎么办。扔下萧清浅,送黄犬去就医?还是扔下黄犬,带萧清浅离开? 念起萧清浅,秦孤桐不敢再多想,生怕自己起了邪念。 看着黄犬,她又束手无策。 “说江湖,道江湖,江湖在何处?何处是江湖?” 荒山野岭,突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唱腔。 这声音并不高亢,仿佛是在耳边响起。婉转清扬,如同戏台上的伶人口中念白,又似说书人一声长叹。 “酒一坛,剑一柄。”那声音连绵不绝,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 “是谁!”君瀚府少帅此刻看起来也有几分狼狈,然而跋扈气势确实丝毫不减,“什么人装神弄鬼?给我滚出来!” 激战到此刻,场上能站着的人已经不多。无不是内外兼修的高手,却没人能听出这声音从何处传来。 荒山野岭,只有风声呼啸。 这一处方圆数里,皆是空旷一览无余。 “杀人不回头,轻生如暂别。” 话音刚落,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个身穿青袍,手拿折扇的说书先生竟然凭空出现。秦孤桐对上他的眼睛,心中一惊冷汗直下。这人可不就是那个自己十分喜欢的说书人! 说书人对着秦孤桐微微颌首,将手中的折扇一收,笑意吟吟的开口道:“如今这江湖啊,勤练十年武,不读一字书,个个是莽夫。” 第19章 血战 强者开口,弱者听从。 这是江湖的道。 神秘的说书人突然而至,数位高手竟都没能觉察他从何而来。可见此人武功之高,已不是在座诸人所能匹及。况且此人言行古怪,似敌似友难以分辨。一时之间,君瀚府和方家竟都默契地缄舌闭口。 秦孤桐握着横刀沉默不语,她怕自己一开口便泄了气势。 她已经猜到,眼前这个说书人就是雅弗口中的闪。 说书人见她不声不响不回应,脸上笑意不减,转过身对着君瀚府和方家的人说:“小生要和故友一叙,恐不能相送。诸君慢走。”说着做了个揖。他脸上的笑容还带着三分歉意,仿佛真是招待不周的主人。 君瀚府少帅认真巡视说书人一眼。掸掸灰,斯里慢条地开口:“我们走。”说着竟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事发突然,连他身边的裴副将都未料到,君瀚府众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快步追上他们少帅。 场上形势急转而下,方兴又急又慌,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这里是方家的地盘,他自然不能如君瀚府的人那样一走了之。况且秦孤桐腰后那把霜华剑,如刺在心头。 秋风瑟瑟之中,说书人轻摇折扇问道:“方少爷为何不走?” 方兴收起软剑,对着说书人拱手一礼:“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不敢。”说书人收了折扇,一下一下拍打掌心,笑眯眯地说,“小生不过一介白衣,在迎客酒楼说些鹤鸣雁荡的旧事。连死都怕污了方大少爷的眼。” 此言一出,方兴霎时面色冷峻,铮一声抽出软剑。那软剑出自名家之手,柔韧灵动薄如蝉衣。内力灌入之下,剑身笔直指着说书人:“你到底是何人?三番五次找我方家麻烦!” “方少爷既问,岂敢不答。”说书人摇着扇子,神色怡然。“小生不过江湖闲客,长于说书打令。” 黎明之前,日未升,月已沉,天地昏黑一团。然而说书人的目光似无处不在,秦孤桐想走却不敢走,只能同方家人一起,听着他睁眼说瞎话。 说书人念完口白,方兴已忍无可忍,但依旧不敢贸然出手,咬着牙关道:“兄台既然是江湖闲人,何必在此染一身风尘。” 秦孤桐听了,都忍不住嫌方兴磨叽。这说书人明明来者不善,他在山下说些陈年往事,你让属下灭口失败。如今他追来还能是为了与你闲话风月? 如今之势,要不然战,要不然退。方家除了方老爷带走的人马,全部的势力几乎都这里,又等不来援军。果然,说书人摇头晃脑地说:“只怕不行,小生说的口干舌燥,怎能一走了之?只盼着诸位老爷小姐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 方兴急忙接口:“你想要多少金银,只管开口。” 说书人满意一笑,手中折扇一收,指着秦孤桐道:“我要这位小姐腰间的那把剑。” 方兴猛然怔愣,接着怒喝道:“上!” 他手挽剑花,带头冲上去。软剑刷刷几下,直刺说书人有害。说书人不慌不忙,等到剑锋几乎要碰到衣衫时。他身形一晃,宛如一道鬼影,无声无息的到了方兴身后。 方兴也算反应迅捷,软剑突兀弯折,反刺身后。说书人侧身一闪,方兴步转半圈,软剑顺势劈向说书人。然而却是一招扑空,说书人已在三尺之外。 方家两位高手见他躲开刀斧,同时大喝一声迎面而上。方兴得了空隙,定睛见那说书人在四人夹击之下,依然轻松自得。不由心中惊骇。然而怒气腾起直冲顶门,手中剑光犹如闪电向说书人咽喉疾刺过去。 秦孤桐见他们战成一团,心中顿时舒了一口,连忙将地上的黄犬抱起来。黄犬也知现在是生死关头,牙龈咬出血也未哼一声。秦孤桐揽着他往萧清浅所在的灌木丛,就在快接近之时,身后几声惊呼,接着再没了动静。 黄犬觉察她身体一僵,心中刚升起疑惑,就听身后说书人悠悠一叹。 秦孤桐慢慢转过身,只见方兴等五人倒地不起,不知死活,唯有说书人临风而站。 说书人歪了一下头,笑眯眯地说:“想必就在那儿。”手里折扇指着萧清浅所在的树丛。“一饭之恩尚且不忘。小姐赏了小生一贯钱,小生岂可知恩不报。” 秦孤桐面色沉敛:“放我们走。” 满地死伤,只有他一身半旧青袍,干干净净。笑容温和儒雅,不见半丝杀气:“小姐只能带一人走。” 秦孤桐收回目光,将黄犬扶到树下。 秦孤桐缓缓拔出横刀,慢慢走向说书人。她身后,遥不可及的远方,一丝光乍破漫天黑暗。 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 天地肃然,万物寂静,虫鸟不鸣,晨风倦停。只有秦孤桐稳如泰山的步伐声,一步、一步…她身后旭日东升,她心中无所畏惧。 “少年郎啊。”说书人仰首长叹一声,山峦为之一颤,“你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 在这一声悲怆苍凉的质问声中,秦孤桐抬手、握刀、出鞘,动如电光一闪,迅雷不及掩耳! 腾身一跃,犹如鹰隼凌空,横刀由上而下一道寒光斩下。说书人手摇纸扇,衣袂飘飘腾霄而起,两人身形在空中一碰即分。 一击之下,便知高低。秦孤桐气血鼓荡,不但不惧,反而战意更浓!翻身落地,提刀再上。劈、扎、斩、撩…刀势如行云流水,连绵不绝。 捭阖刀法招式本就大开大合,在此空旷之地,秦孤桐抱必死之心。势如猛虎下山,气吞山河。身形变幻,倏忽纵横。说书人竟一时也拿她不下,心升趣意。两人你来我往,顷刻间拆招百下。 说书人轻功之快,实在匪夷所思。秦孤桐出招快疾只余残影,他却能在这刀网之中左右逢源,连避十数招,尚可分神对秦孤桐啧啧连赞:“铁鞘金镮三尺刃,精芒切切如有声。好刀好刀。” 秦孤桐见他好整以暇,心中一沉,手上招式不断。使了一招‘纵’,双手握刀于胸前,猛然连人带刀突进而出。这一招来势汹汹,有破釜沉舟之势。说书人脚步一抬,后滑三尺,不多不少,恰巧可以避开。 奋力一招落空,秦孤桐却是气沉如水,不惊不慌。紧接着一招千里闻战鼓——浑身真气外泄,搅动周遭气流,身如离弦之箭瞬间逼近说书人! 说书人见刀锋直逼咽喉,并不惊慌。只是这招气势磅礴,秦孤桐外泄的真气,连他的步伐都为之轻微涩顿。既然如此,他也不再躲闪,抬起折扇反守为攻。 折扇尤胜利刃,包裹在淳厚内力之中,瞬间刺穿秦孤桐衣衫。下一刻便要皮开肉绽,如若不退,必受重伤。 千里闻战鼓,只因甘心赴国难! 秦孤桐不但不避不让,反而迎面而上,任由折扇穿透肩胛!而她手中横刀尖锋业已刺透手术人的青袍,只需再深几分,就可以割开他皮肉筋骨。 “啧。”说书人嘴里发出啧啧一声,身体竟然不可思议的从腰部反折过去。 撕拉一声,横刀割破青袍。 说书人抬手一掌,秦孤桐重重摔在地上,肩上插着折扇,鲜血瞬间染红衣衫。 说书人理了理青袍,见口子太大,实在无法遮掩,索性不去管它。朝着秦孤桐走过去,蹲着她身边。见鲜血染红半身,惋惜地说道:“少年郎啊,你有几腔热血,经得炎凉?” 秦孤桐疼的冷汗直冒,勉强咧了咧嘴,算做回答。 说书人见她这模样挺有趣,伸手推了一下折扇。竹柄折扇三分之二插在秦孤桐肩膀里,这一动,疼的秦孤桐浑身哆嗦,秀丽的脸皱成一团。 说书人见状也是眉头紧皱,喟然长叹:“唉,你可知为何世间侠客多年少?因为啊——少年侠客活不长。” 说话间又去推折扇。 秦孤桐猛地跃起,宛如伤虎反扑,一把抱住说书人! 说书人反应可谓迅疾,奈何他蹲着,起身便费了时间,被秦孤桐抱住双腿。说书人见她这副样子,只觉得哭笑不得。正要开口打趣,就觉身后杀气逼人! 生死决于瞬息,他不顾秦孤桐,腰部一扭竟然转过身,接着奋力一掌拍出。秦锐忍了许久,看着女儿受伤也未出手,只为这倾力一击! 山石滚动,天地蹦摧。 说书人心知这一刀落下,自己绝无生机。提起丹田之气,平推出去,“砰”的一响。这一掌耗尽内力,掌风呼啸,连一里之外的树都晃得枝叶乱响。 ——嘭! 刀掌未碰,却发出如有实质的金属撞击声。秦锐闷哼一声,被他掌劲震飞! 说书人也是气血翻腾身体一晃,蓦然觉察腹腔巨痛。低头一看,只见一截剑尖从自己肚子里冒出来。秦孤桐奋力一扭手腕,霜华剑在说书人肚子里转了半圈,割断肝肠数段。 ——唰! 霜华剑拔出,鲜血喷涌。 说书人栽倒在地。 宝剑黯如水,微红湿馀血。秦孤桐拄剑踉跄站起,抬头见眼前尸横遍野,秦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登时脑中轰隆一声,哑着嗓子颤颤巍巍试探喊了一声:“爹?” 秦孤桐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就听后面传来一声—— “站住。” 方兴慢慢从地上坐起来,他身上和秦孤桐一般全是血,脸色却好许多:“把剑留下。” “这天下,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就是你方兴!”秦孤桐看着他,一股愤懑之气,从心底涌出,不屑的笑了笑,“居然没死,吃了几颗九转龙丹?喝着萧清浅的血,方少爷,你可舒坦?” 方兴猛的站起,快步冲过来。不等秦孤桐反应,一脚将她踢翻在地!手中软剑抵住她的喉咙。 秦孤桐吐了一口血,不但毫不畏惧,反而怒火中烧,直视着方兴阴寒的目光,冷笑道:“怎么,大少爷打算杀人灭口?” 软剑一抖,割开一道伤口。秦孤桐死咬牙关,不吭一声。方兴木然着脸,在她手腕处又一划:“你还知道多少?” 秦孤桐疼的眼前发黑,缓了缓才有力气开口:“我知道的…多了去…强盗恶霸的心是黑的,你就没有心!” 方兴突然收了剑,对着她冷冷一笑,尽是嘲讽。 秦孤桐此刻只觉得,生死皆不足畏惧。忽又想起父亲和萧清浅,还有树下的黄犬。然而出乎意料,方兴却抬脚走开。就在秦孤桐诧异之时,只见方兴慢慢走向黄犬身边。 秦孤桐心中一惊,暗觉不妙,连忙喊道: “——方兴!” 方兴扭头对着秦孤桐一笑,细长的笑纹从嘴角蔓延,好像下颚撕开一个裂口。 秦孤桐浑身一颤,双目圆瞪,大声嘶吼:“方兴你还是不是人!方兴你住手!你住手!” 昏迷中的黄犬,轻哼一声。 秦孤桐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她呆呆看着不远处的黄犬,想着他爽朗的笑容,眼前渐渐看不清。就像少年爱吃的白糖糕,掀起蒸笼盖那一刻,白烟缭绕模糊了秦孤桐的眼。 方兴木着脸,提着剑,先将几个要跑的杀死。见到地上躺着的人,不管活的死的,上去就戳个窟窿。一剑一剑,毫不留情。 哀嚎遍野,恍若地狱。 “方兴!停下来!我告诉你萧清浅在哪!”听见秦孤桐哭喊,方兴才停下来。他看着秦孤桐,那眼神毫无波澜,如同死人。 他看着秦孤桐,等她说话。 秦孤桐却开不了口。 听不见看不见的萧清浅,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多危险。她只能安静的等待秦孤桐,就如同这么多年等待一个人去救她。 她有生而为人的一切美好,却经历这人间最残忍的一切丑陋。还是稚嫩懵懂的幼儿,就被当做一件东西打造,日日夜夜泡在汤药尸海里。等长到昭华之年,刚刚脱离苦海,又被情郎送进地狱。铁锁鬼谷,十年囚禁,剥皮吸血,才等到今日。 秦孤桐张张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她刚刚把她救出来啊,难道又要把她送回地狱! 方兴不耐烦的低下头,不顾亲信的苦苦哀求,手起剑落。抬脚踢开尸体,接着往秦锐的方向走去,软剑悬在他胸口。 秦孤桐慌忙挣扎起身又摔倒在地,只能苦苦哀求:“方兴!方少爷!别杀他!” 秦锐受说书人一掌,五脏六腑都碎了,只余一口气。方兴看他一眼,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对着秦孤桐摇了摇,问道:“给你爹吃吗?” 九转龙丹,医白骨,活死人…秦孤桐面无血色,不知如何回答。 方兴依旧神情麻木,只是眼神癫狂如疯:“告诉我,她在哪?” 秦孤桐深吸一口气,决定先稳住他:“好,我告诉你。” “真的?” “是!” 方兴闻言嘴角慢慢堆起,露出一丝笑意,他对秦孤桐笑,像长舌妇在墙角说闲话一般鬼祟:“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秦孤桐一愣。 方兴咧嘴无声的大笑,笑得浑身打颤,笑得眼泪滚动:“从前啊,有个大侠的孩子,受了重伤,眼看着就要死。有个美丽的仙子不忍心,就取了自己心窍血喂给她喝。” 恍铛! 方兴的话犹如晴天霹雳,秦孤桐脑子一片空白。 “你以为你救了她?哈哈哈,就是你害了她!要不是为救你,她…父亲、父亲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方兴仰天狂笑,两行清泪从眼眶流出。 突然软剑一动。 秦锐双目圆瞪,拼尽最后一口气撞上软剑!软剑没入他胸膛,他咧嘴一笑,重重摔回尘土里。 热血喷涌,溅了方兴满脸猩红。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个个都一脸正义凛然!好像就我做错了!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没做!是你们,是你们!”方兴疯了一般,对着秦锐的尸体一连戳了几十下,碎肉横飞,犹如地狱。 “清浅,清浅…我们是鹤鸣雁荡啊,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啊!!!” 序章·完 第20章 码头 十年前,武历五十年。 风声呼啸,寒鸦惊飞。 独轮车的木轱辘滚过草地,磕到半截埋在土里青石砖,破车上的脆枣颠落两个。刘大刀慌忙停下脚步,弯腰拾起枣子,抬头望了望远处璀璨的灯火,喧哗地像另一个世界。 凌泰城的清晨是从柴墟码头开始。亦或者说,这里通宵达旦,没有晨昏之分。 凌泰城不大,然而地理位置却十分特殊。不但紧邻江南第一城广陵城,而且水陆辐辏,漕运江淮。又兼临海,十一处盐场,可谓富饶之地。 自武乱十五年起,凌泰城先归南尚景家。景家不敌群雄,逃逸海上,广陵城落入舒家,后几经易手。待武乱之役结束,炎门把控凌泰城,直至今日。 深夜凌晨的柴墟码头,多半是货船装卸货物。待到天光渐亮,便有搭船的江湖游侠们陆续而来,盼着找一艘好船。而那些掌门家主,自是不必担心,他们都有自己的私船。 向小蝶东张西望着,恨不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她长到如今,十一岁年纪,却是头回出远门,样样都新鲜。带剑的白衣女侠,牵马的黑袍刀客。大胡子的挑夫,红眼睛的番人。 “小蝶,快叫秦叔叔。” 向小蝶不情不愿的转过头,见一青年汉子走来。个头极高,身形健硕,腰间挂着一把瘦长武器,不知是剑还是刀。 向小蝶还没开口,青年汉子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圆溜溜的大眼睛,漆黑晶莹像只小狗,清亮的喊了一声:“向叔好,向姐姐好。” “恩,阿桐也好。”向天清闻言一乐,对着女儿说,“看人家阿桐,你这做姐姐的还不如她。” 向小蝶撅撅嘴,她又不是那没脸没皮的小破孩。嘟囔的喊了一声秦叔叔,又扭过头去,伸手从嬷嬷拿了个甜橙。 “自她娘走后,我便与她相依为命,都给宠溺坏了。”向天清跟好友寒叙道,“不是让你别来送吗,这天寒地冻的。” 秦锐将个布包裹递过去,叹了口气:“你这一去,再见不知是何时。我这穷人也没甚么好物,英娘腌的咸萝卜干,还有些麻糕、麻饼。我说你甚么没有,她非让我带过来。” 向天清心里头一片火热,抱着包裹说:“弟媳有心了。她那手艺,我只怕再也…我可得精细着吃。” 秦锐叹了口气。 向天清七尺大汉也忍不住哽咽,抬头凝视远方的凌泰城。他生于斯,长于斯,如今却不得不背井离乡。 秦锐看他眼中泪光闪烁,不由怒火中烧,愤愤低吼:“这群该死的混账!早晚我……” 向天清一惊,连忙打断他:“秦兄弟,切莫冲动!胳膊肘拧不过大腿,这年头虽没个皇帝,炎门就是这凌泰城的皇帝。我这一走也好,免得连累你。你家业老小都在,忍着点吧。” 秦锐何尝不知,只这心中一口不平之气,久久难消。他垂着头,挥挥手说:“走吧走吧,找个安稳的好地方。”说着转过身,抹了抹眼睛大步走开:“阿桐?阿桐!又跑哪去了,就差根绳子拴着你!” 向天清看着好友远去的背影,不由莞尔。转手对女儿说:“走吧,我们去找个好地方。” 向小蝶其实心中知道,自家盐场出了新法子,盐好产量高价格低。这方子给人盗出去,各地盐商效仿,盐价大跌。凌泰城十一处盐场,七处是炎门的。动了炎门的利益,如何能在凌泰城待下去? 向天清只能变卖家产,带着女儿和十几个仆人仓促离开。 秋冬之际,风大浪狂。 向家的商船,体宽舷高,用料结实,倒不畏这风浪。只不过逆水行舟,行程极慢。第三日,又遇到大雨狂风,耽误了行程。 “老爷,今天怕是到不了停歇的港口了!您拿个主意吧!”舵手冒雨探出头,大声喊道。 向天清见着落雨如珠,噼里啪啦的打在木板上,心知这雨是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便对着舵手说:“靠岸停吧,叫大伙警戒些。”他用了内家功夫,声音清晰传出去。 夜幕降临,暴雨不停,向家上船泊在无人的江边。 黑暗中,雨幕里,几艘小船悄悄靠近。 向小蝶是被向天清抱出来的。 她睡地正迷糊,冲进来一人拿着把带血的剑。吓得她刚要大声尖叫,见是自己父亲。只怔怔又要睡过去,却被向天清一把扛在肩上。 向小蝶头朝下,摸了摸她爹后背上的血。 ——噗通! 向小蝶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铺天盖地的冷水淹没。等她再次醒来,已经身处一艘小渔船上。乌篷船外大雨,乌篷船里小雨。 落雨在竹篾上,一丝丝渗进来,在竹丝上积成剔透的水珠。 滴答——砸在向小蝶眼里。 向小蝶哇得一声哭出来,船家夫妇怎么劝都劝不住,手足无措的坐在一旁。 向小蝶哭了很久,直到哭不出来。哑着嗓子问:“这是哪里?” 这里是浔水。 浔水不像凌泰城,这里没有一家独大的势力。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云集。这是凶徒恶少们喜欢的地方,强弱全凭手里的本事。杀人放火,无人会管。 向小蝶站在浔水街头,不知何去何从。 “小姑娘。”来人有双不怀好意的眼,但声音格外温柔,配上他尖嘴猴腮的脸,向小蝶拔腿就想跑。 “五天前,离浔水城二百里的江心洲,有艘商船被截杀。” 向小蝶转过身,看着尖嘴脸笑嘻嘻的眼,还有他摊开的掌心:“在下是浔水城的风媒,做的四海消息的买卖。小姐,可买消息?” 向小蝶从怀中掏出一只玉手镯。波光绿水,是上好的翡翠。手镯本是一对,另一只被渔家夫妇讨走了。他们说,既然她不肯留下来给他家做儿媳妇,总要报答报答的。 向小蝶留下一只玉手镯,还有一张被踢碎的板凳。 尖嘴的风媒拿着手镯看了又看,不甚满意的叹了口气:“算了,谁让我这人心善。我告诉你吧,劫船的是长江上的水寇。” 向小蝶看着他转身要走,一把扑上去。尖嘴的风媒身子忽晃,让到一旁。向小蝶用力太猛,扑在地上。 尖嘴风媒叹了口气,抬脚要走却被向小蝶抱住:“你还没告诉我,他们姓何名谁!你这骗子!” 尖嘴风媒嫌弃的将她踢开:“你这眼泪鼻涕别抹我身上。我告诉你又何用,让你上门送死?你兜里可有银钱去放悬赏?我这是心善,叫你死心回家。或你长几年,找个厉害的嫁了,许能帮你报仇。” 向小蝶哪听得下去,嚎着嗓子哭。 尖嘴风媒哎呀呀的叹气,蹲下说道:“你可别哭,旁人以为我逼良为娼了。这江湖道义一坏,我这买卖可做不成了。” 向小蝶一听,扬起脑袋就喊:“抢人啦!救命啊!抢人了!” 尖嘴风媒没想到小妮子这么难缠,看着周遭人越来越多,连忙捂着她嘴:“小姑奶奶,别喊了。” 向小蝶红着眼睛,一口咬在他手上。 “我去!”尖嘴风媒急忙抽手,“兔子急了才咬人,你丫的属兔子啊!” “水寇叫甚么?哪家水寨?”向小蝶气鼓鼓的问,她虽年纪不大,也没出过门。但在家中也帮忙打点账目,见识有的,知道长江上水寨林立。 尖嘴风媒鼠眼飘来飘去,嘴里挤出几个字:“我不晓得。” 见向小蝶又要叫,他这才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的交代。尖嘴少年并不是什么风媒,消息也是从旁人那儿听来的。知道江心洲那儿劫船杀人,只逃了个小姑娘。路上见向小蝶面生,又孤身一人面色戚戚。他便想着上来诈一诈。 向小蝶扒在他身上要玉镯,尖嘴少年当然不肯。甩又甩不掉,被缠了三天,少年终于松口。答应将玉镯换钱,去找风媒问消息。 尖嘴少年带她在破窑里面窝了一晚上,早上领着她上街。两人一手一个黄面馒头,边走边寻了个当铺。 “这镯子不值钱。” 一上午他们去了三家当铺,说辞几乎无二,差别不过是上下五两钱的开价。 “这点钱,哪够找风媒。”尖嘴少年蹲在路边唉声叹气,摸摸怀里的手镯,痴痴地看着包子铺升腾的白烟,沉吟良久说,“我去买两个包子,你别乱跑。” 向小蝶点点头,看着他走进包子铺。 她很乖,守在门口哪也没去。 等着等着,等了很久。包子铺的笼屉一层层矮下去,又一层层堆高。买包子的人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太阳升到头顶,又从头顶落下来。 向小蝶看着笼屉周围的白烟飘啊飘,最后慢慢飘散。她知道,她乖乖的不乱跑,也等不来尖嘴少年了。她哭不出来,只能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她不想哭,可眼泪就是止不住。 路过很多人,或匆匆忙忙走过,或指指点点议论。也有上前搭讪的,向小蝶不敢理,蹲在墙角缩成一团。过了很久,她抬起头,漆黑的街道上空空如也。直到她快在寒风中昏昏睡过去,突然听见脚步声。 白衣带剑,江湖侠客。 向小蝶看着他走近,小声无望的问:“你能帮帮我吗?” 那人停下脚步看着她,过了一会,微微点头。 向小蝶眼中闪过光芒,小心翼翼的说:“我…没钱。” 那人笑的温柔:“我不要钱。” 向小蝶猛地站起来,她蹲久了腿麻手软,眼前却开满鲜花,她激动的说:“我爹被长江水寇杀了!还有嬷嬷,还有管事,还有…”说着,她哇一声哭出来,“呜呜,我…我不知道是哪处水寨…我没有钱…爹…呜呜…” 白衣侠客扶着她,伸手摸摸她的头,温柔的说道:“那我就带你一处处找。别哭别哭,我带你去找你爹,带你去买新衣服。” 他果真给向小蝶买了一身新衣服,然后又一点点把衣服撕了。他不但把衣服撕了,也把向小蝶撕了。撕的粉碎,连魂魄都要散了。 又有陌生人给向小蝶买了一身新衣裳。大红上襦,大红下裙,像个新娘子。新娘子坐在船头,要嫁到对岸去。婚船上有顶大红灯笼,倒影在江面,好似水里着了火。 水波荡漾,火就腾腾的烧,向小蝶看着看着,着了迷。 她浑身湿漉漉的被押进寨子。铜锣鞭炮齐响,那是她的丧乐,旁人却都很高兴。 那些男人举着大瓷碗,哈哈大笑。他们说着、骂着…那一张张脸圆的、方的…长着不一样的眼睛,大的、小的…可看着她,眼珠子都好像要瞪出来。向小蝶觉得,挺像庙里手持法器的泥像。 向小蝶坐在桌边,任由那一双双手在自己身上肆意游走。她哭不动,闹不动,连死都死不动。她看着这场群魔乱舞的狂欢,心里知道何止这里,这世上处处都是群魔乱舞的狂欢,日日夜夜不停息。 什么时候停下的? 丧乐终止,群魔不舞。 向小蝶慢慢抬起头,恍惚看见一抹月华,照进炼狱。 第21章 寻船 武历六十年·秋 风声呼啸,寒鸦惊飞。 独轮车的木轱辘滚过草地,磕到半截埋在土里青石砖,破车上的脆枣颠落两个。刘小刀慌忙停下脚步,弯腰拾起起枣子,抬头望了望远处璀璨的灯火,喧哗地像另一个世界。 南郑城的清晨是从南郑码头开始,亦或者说,这里通宵达旦,没有晨昏之分。 南郑城不大,然而地理位置却十分特殊。北临汉江,南依巴山。与汉中第一帮天汉寨,隔长江相望。与君瀚府下管昌武城,隔巴山相临。漕运汉中,下至江南。又兼临西北蛮族,皮草药材马匹茶叶昌隆,可谓富饶之地。 自武乱十五年起,南郑城先归君瀚府,后归天汉寨,两边争夺十二年之久。南郑城出了一位绝世奇才——邵修诚。 他在长江边约战君瀚府与天汉寨,连挫双方八位高手。此役之后,君瀚府与天汉寨同时退出南郑城。 深夜凌晨的南郑码头,多半货船装卸货物。待到天光渐亮,便有搭船的江湖游侠们陆续而来,盼着找一艘好船。而那些富商豪客掌门堂主,自是不必担心,他们都有自己的私船。 卖面的摊子,卖饭的铺子,金灿灿的糖炒栗子,红彤彤的山楂串串。白鸢东张西望着,恨不得眼睛都不眨一下。那日她拎着白糖糕回山,途中救下秦孤桐和萧清浅,三人躲在巴山大半月。虽说功夫了得不缺吃喝,但连顿的烤肉快将白鸢肚子里的馋虫都逼死了。 “那边有个摊子!” 秦孤桐牵着萧清浅,正警惕地看着四周。闻言抬头往白鸢指的方向一看,不由微微皱眉:“人太多了。” “你就别瞎担心了,以我行走江湖多年的丰富经验来看,这里安全的很。”白鸢仰着小巧的下巴得意洋洋,接着白了秦孤桐一眼:“再者说,人多说明味道好,你这都不知道。”说完就咽着口水快步往那摊子走。 秦孤桐见劝不住她,只能任由她去。左右看看见无异常,拇指碰碰萧清浅手背,护着她走过去。 那摊贩卖的是浆水面。炉子上两口大锅,一口空锅,一口滚滚的热水。旁边放着长板桌,桌上放着七八个大碗,最边上放着两个大坛子。小贩揭开黄坛子,舀出一大勺菜,往空锅里一扔。有雪里红、萝卜缨、芹菜丝、山油菜,都腌渍过。放着锅里一热,腾腾地透出酸味。 小贩手脚不停,又抓了一把面放进滚水锅。这边不停翻炒腌菜,见着时机差不多,从白瓷罐舀出三勺浆水。搁下勺子拿起扇子一阵猛煽。不多时,锅里便咕噜咕噜滚开了,酸香味扑鼻四溢,食客们都探着脖子眼巴巴的等着。 小贩放下破蒲扇,大勺一挥。一勺一碗,将菜分到碗里,不多不少恰恰好。接着抄起一尺长的竹筷,往汤锅里一探,那面条便犹如白龙出水。竹筷一卷,白龙盘柱落入碗中。 “面来咯!” 白鸢舔舔嘴唇,眼巴巴的看着大锅,抬手肘撞了撞秦孤桐。这意思十分明显——掏钱。 秦孤桐有几分犹豫,这面看起来的确不错,可萧清浅吃起来便十分麻烦。何况这路边摊子十分显眼,人来人往,纵然没有埋伏,也难免被路过的人察觉。 “哎呀,你怎么了?赶紧呀。”白鸢看着又来人了,连忙高声喊道:“掌柜的,三碗面。”说完奔过去占了一张空桌,冲着秦孤桐挥手。 秦孤桐取了十五纹钱,放在长板桌边。揽着萧清浅慢慢走过去,扶着她坐下。开口想要跟白鸢理出三五条约定,却见她仰头盯着大锅根本不眨眼。 “天汉寨这次可是亏大了。” 秦孤桐背后响起一个声音,她顿时心中一紧,连忙凝神去听。 “也不怪,君瀚府那小子大张旗鼓得到方家闹药,要是我也怀疑有诈。谁知道大帅是真死了还是真伤了,万一好好的没事,等着有人去送死了?想想还是觉得假意挖的陷阱。谁料到,真死了。” “这小子够贼!要我说,不够聪明就别想弯心思。这下不就错过好时机了。” “李大哥说的在理,君瀚府那位少帅是聪明的软柿子,他姐姐可是铁柿子。天汉寨亏得没出手,要不……” “我瞧着也不一定。天汉寨这几年势头猛着。霍大当家和他那军师…啧啧,何况如今景家可回来了,君瀚府怕是要夹起尾巴做人。” 秦孤桐听了心中一跳,正欲同白鸢商议。 “面来咯!三碗,小心烫。” 小贩端着面过来,白鸢眼中冒光。接过面碗,抽了一双筷子就拌起来。呼啦一声,面汤入口。这浆水面酸爽微辣,自有一股特别的清香。白鸢半碗面下肚,深感满足。便要对着秦孤桐自夸眼光,抬头却是一愣。 秦孤桐起身借了些热水,将竹筷烫了烫。端起面碗拌好,挑了一根面条绕在筷上。轻轻碰了一下萧清浅的嘴唇。 萧清浅安静坐着,手搁在腿上,指尖垂下,恰好碰到秦孤桐的膝盖。待感觉唇边传来热意,便微微张嘴,秦孤桐将面送入她口中。 等萧清浅细嚼咽下,秦孤桐便再送入一筷子面。 白鸢晃晃头,低头继续吃面。酸爽可口,热汤暖胃。白鸢将碗一推,取出手绢插插嘴。左右无事,她便对正喂面的秦孤桐说:“我去看看船,今日能走最好。” 别了两人,白鸢先去买了一包炒栗子,边剥着栗子边在告示栏前打听:“可有今日出发,往南的船?今日不走,一两日内走也成。” 也没个人理她,各自在告示栏前推推攘攘。白鸢撇撇嘴,屈指一弹,栗子壳飞出连打好几人。听着哎吆哎吆叫唤声,白鸢心中得意刚要往里面挤。手腕一疼,荷叶包掉在地上,栗子滚得到处都是。 白鸢低头看着栗子们被臭脚踩得稀巴烂,瘪瘪嘴转身走回浆水面摊。 秦孤桐低着头,呼啦哗啦几口将冷面吃完。抬头见白鸢噘着嘴一脸委屈的走过来,愣了愣,搁下碗从怀里掏出十文大钱递过去:“想吃甚么,拿去买吧。” 白鸢夺过铜钱,气鼓鼓的说:“有人打我。” 秦孤桐一惊,连忙将替萧清浅将兜帽拉低,揽着她四下张望:“你瞧见甚么人吗?”莫不是方家人追来了?还是迦南殿?亦或者君瀚府? 白鸢见她一脸紧张,茫然道:“我也不晓得,你可得帮我找回场子。一包炒栗子了!整整一包,我刚吃几颗!” 秦孤桐哪里知道是她自己惹事,口中安慰道:“好好好,给你卖十包。莫咋呼了,赶紧走。” 白鸢撇撇嘴:“你敷衍我。” 秦孤桐神色凝重,却不得不耐心安抚:“没有没有。我们先找到船,也好去买栗子。” 白鸢这才满意,拿起行李跟着她疾步离开。三人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下来。秦孤桐一步上前将萧清浅挡在身后,抬手握住腰间的横刀。 “女侠!我我我…”来者是个穿短褐的半大少年,白皙秀美。少年刚要开口说话,被秦孤桐气势所吓,结结巴巴说不出来话,指着后头的白鸢,慌忙伸手指着说,“她她…她找船。” 白鸢上前瞪着他:“我找船,碍着你了?” 短褐少年顿时红着脸,抓着衣角嚅嗫道:“我们船,往…南。” 白鸢没见过这般面皮薄的男孩,她觉得这世间的男孩都该跟黄犬一般。纵不会都将好吃的让给她,也多半应该整日里快快活活的,爽朗地大笑,人后露出小犬牙。半尺长的伤口不皱眉,天塌下来,也敢拍着胸膛去顶起来。 哪有这样,说句话都颤颤巍巍的。 此时,远处传来爽朗的打趣声—— “哎呀,谁欺负我们小阮了?” 短褐少年闻声如见救星,清澈的眼睛巴巴看着来人。 来人是位韶华之年的女子,穿一身茶色窄袖束腰的圆领袍。双手绑着牛皮护腕,身后背着一把四尺角弓,腰间挂着皮箭囊。里面十白六赤四黄,二十只羽箭。头饰简洁利落,只用一枚素银环高高束起。细剑眉斜飞鬓角,英姿飒爽。 秦孤桐松开萧清浅的手,抱拳行礼:“我等并无恶意。” 那女子抱拳回礼,笑道:“我等也没有恶意。我们的船马上要离港,前往广陵城。听码头的兄弟说,有人想搭船向南。我想着多挣一文是一文,倒让姑娘误会了。” 秦孤桐牵着萧清浅的手,一时间有些踟蹰。她当然盼着今日走,离鹤鸣山越远越好。虽至今还未遇到追兵,但秦孤桐心中总是忐忑不安。 可眼前这女子是否可信,实在难料。若是错上贼船,长江茫茫,连逃都无处可逃。 “姑娘不必担心。”那女子似乎看出她的担忧,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递给她看,“这是我的命牌,由十二城盟发出。我是荆钗门外事堂主,向小蝶。” 第22章 扬帆 荆钗门在广陵城,本是景家末代公主设得一处善堂,养着一些被遗弃的女婴。群雄相逼,景家远避海外。宗室尚且顾不全,这些女童自无法全带走。 那时有些女婴已长大,不愿离开善堂。学过拳脚功夫,便做些押镖送货护卫的活计。其余的,则绣花缝补浆洗之类粗浅活。虽挂着荆钗门的招牌,实则不过孤女相依为命过日子。连江湖门派都算不得,当真不值一提。 广陵月月听筠接手荆钗门时,曾感慨——荆钗布裙,满门孤弱。 “啊,原来是荆钗门的向堂主,在下白鸢。”白鸢面皮微微一动,竟十分激动。手指扯理衣摆,笑道,“有眼不识泰山,见过向堂主。我们正打算去广陵拜见月门主,还有素手妙心前辈,听说她近日做了一道莲花……” 秦孤桐见她越说越不像话,连忙开口打断:“向堂主,我辈失礼。只我三个弱女子在外,难免戒心重些。望你海涵,捎带我们一程,船资必定如数奉上。” 向小蝶扬眉一笑,爽朗地答应:“我荆钗门本就是要庇护天下姐妹。女儿家行走江湖多不容易,三位跟我来吧。” 白鸢大喜过望,盘算着如何才能加入荆钗门。不但有个靠山,冲着荆钗厨娘那素手妙心的厨艺,刀山火海也是值得。 秦孤桐心中也是松口气。江湖女儿眼中,荆钗门总比寻常门派可信的多。况且有十二城盟放的命牌,那便是有十二城盟做担保。若是敢作奸犯科,十二城盟也不会放过。 一行人走了半里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码头江边。向小蝶指着一艘大船说道:“这便是云帆号。” 云帆号是艘载二千斛粟江船,长十丈,深二丈五尺,阔二丈。全木巨枋搀叠而成,体宽桅高,木料结实。船身上写着云帆号三个大字,不知用的何种墨,久经江水拍打也未见掉色。 船上几名女子对着向小蝶挥手,纷纷喊道:“堂主回来了。” 白鸢连忙挥手回应,率先踩着跳板登上船。那跳板有四五丈长,两掌宽,斜架在船与岸之间。白鸢有意在未来的同门姐妹面前露一手,身子一晃,轻飘飘地从跳板上掠过去。 自是赢得一派叫好声。 秦孤桐伸手一揽,将萧清浅横抱起,踩着跳板上了船。走几步见甲板平整,才把萧清浅小心放下,弯腰替她理了理衣服。 “行了,向堂主来了。”白鸢扯扯秦孤桐衣服,低声揶揄,“她裹着大斗篷,谁瞧得见衣带歪了。” 秦孤桐不理她,牵着萧清浅的手,转身对向小蝶道:“还请向堂主让我们两间屋子,最好清静些。” 向小蝶点点头,引着三人到了船尾的舱房。船楼三层高。“最上面是舵室,我常在哪里,有事可去寻我。你们房间在二楼。”向小蝶引她们到房间,又细细嘱咐诸般事宜,才拱手离开。 秦孤桐送走她,转身打量一圈。这船舱比她想得还好几分,简而不陋,居家物件一应俱全。她扶着萧清浅在床边坐下,见那被褥整洁干净,竟似新的。 她轻轻碰了一下萧清浅的手背。自己起身解下包裹,将几件换洗衣服放入柜中。其他东西各归其位,包裹里的五张银票贴身放好。 这时白鸢推门而入,诧异惊羡道:“你们这屋子真大,比我那好多了。”说着进屋转了一圈,东摸摸西碰碰,好像没见过桌椅柜子似的。 秦孤桐从钱袋中取出一角银子搁在桌上,对着她说:“还有一个时辰才开船,你去买几件替换衣裳。帮清浅买二套里衣,要绢丝的。一斤银耳,两斤金丝红枣,再买几张油纸,两本书。” 白鸢刚上船,样样新鲜,本还想在船上转转看看,嘟囔道:“你怎不去,就知道差遣我。” 秦孤桐道:“我要陪着清浅。” 白鸢拿起银子,忿忿不平的说:“你怎不找个绳子把她拴手里。她在船上还能没了不成。”却也知说了无用,哼唧一声,又道,“再给我点钱,我要吃糖炒栗子。” 秦孤桐端着铜盆正要给萧清浅洁面,闻言诧异:“不是刚给你十文么?” 白鸢翻了白眼,嫌弃道:“十文哪够,一小包糖炒栗子就要十五纹,大包要二十五文。你给萧清浅买这一破斗篷就花了一百八十两,给我买包糖炒栗子就心疼啦。” “小声点。”秦孤桐无奈,搁下铜盆,从荷包里拨弄半天,捡出几枚钱递过去。 白鸢满心欢喜的接过来,定睛一看——五枚一文钱。 秦孤桐拧干罗帕,用内力烘热,弯腰轻柔的替萧清浅擦拭。萧清浅抬手,自己接过罗帕,秦孤桐不由一笑,见白鸢还站在一旁鼓着腮帮,她只得解释:“用一文少一文,能省则省。去吧。” 白鸢攥着五纹铜钱气鼓鼓的往船下走,嘴里不住的骂秦孤桐:“小气鬼!抠门!说好十包糖炒栗子的,要是当年…咦,你在上面做甚么?” 小阮正从高高的桅杆上滑下来,被她一嗓子吓着,慌忙抱着桅杆,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白鸢也是个仓促鬼,见状竟然哈哈大笑,站在桅杆底下一个劲问东问西,逗弄小阮。男孩白净的面皮烧得通红,抱着桅杆嗖嗖爬上去。 见他顺着桅杆爬到船头的帆布上去,白鸢才兴犹未尽的下了船。 南郑城禁武,进出城都需命牌,且要上交武器。江湖人出门在外,哪有武器离身的。许多人便住在南镇码头,时日一久,码头的商铺客栈渐多。 十里长铺,百家客栈,楼宇鳞次栉比。 白鸢抬头,一眼扫过众多商号旗子。寻了一家成衣店进去,见正有两个姑娘在买衣服。这年头虽不比从前,但单独江湖行走的女子到底不多。 “这都多少天了?还没改好。”粉衣女子娇斥道。 那掌柜见多识广,甚么样的客人没遇到。岂会在两个小姑娘面前慌了神。他笑容可掬的安抚道:“姑娘稍后,这改衣服的裁缝刚刚回家,我也不知哪件是两位的。我已经让小二去寻他了。” 那粉衣卷着袖子就要进去:“那我们自己找!你当初可说一天就好,亏我们这次船泊的时间长,这都几天?要不你退银子。对,退银子!” 听到退银,掌柜也急了,连忙道:“哎呀,姑娘我都说了,衣服已经改好了。这安你尺寸改得,我卖谁去啊!” 一旁不说话的紫衣姑娘也上前帮忙:“掌柜的,不是我们要退,一会我们船可要走。你要不给衣服,要不退银子…” 白鸢正看着热闹,突觉背后一凉。强忍着没有扭头去看,过了片刻那窥视的感觉消失。两个姑娘拿到衣服,她便跟着一起出来门。出门窜到另一家店里,买了几件粗布衣裳,瞧着新出的绣花肚兜好看,便公款私用给自己买了一件。最后钱不够,秦孤桐那两本书…… “我让你买两本书,你!你给我买两本一样的日历做甚么?”秦孤桐捏着日历,哭笑不得。 白鸢把手上的栗子塞到嘴里,一把从她手里抽出日历,恨不得贴到她脸上,义正言辞道:“哪里一模一样的,你瞧好了,这本是黄的,这本是红的!” 秦孤桐气极反笑:“黄的红的有甚么区别?日历里面可都一样,你不识字么。” 白鸢顿时像踩了尾巴的猫,炸毛道:“不识字怎么得?怎么得!就你本事,我不识字碍着你了?你看她这样,识字么?”她伸手指在萧清浅脸上。 秦孤桐顿时拉下脸,伸手“啪”地打开白鸢的手。 屋子里顿时一静。 白鸢一惊,愣愣瞪着她。 秦孤桐见她手背发红,心中不忍。她眉头紧蹙,透出些许挣扎。微微动唇,犹豫片刻道:“你别欺负她。” 白鸢杏目瞪圆,气鼓鼓的说道:“我几时欺负她了?秦孤桐,你别忘了,可是我救的你们!要不是我,你早死鹤鸣山上了。” 秦孤桐连忙拱手作揖,低声安抚:“我知道我知道。白鸢女侠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清浅看不见听不着又不会说话,我……” 白鸢实则也有些后悔,看一眼萧清浅风轻云淡不知世事的样子,她心里一软,嘴上还是不肯放过:“七聋八哑多的是,人都能自个过活。世上的萧清浅多得是,有几个你秦孤桐。我瞧着,你才是要将她养废了。” 秦孤桐心道:这世上秦孤桐多得是,却再也没第二个萧清浅。 就此时,船身微微晃动。 第23章 起航 向小蝶立于船楼顶,风起衣袂,猎猎作响。 她抬手一挥,一声令下:“起锚!” 声音远远传开,落到云帆号各处。“哗啦”一声,千金的铁锚从水中越出,落入一人手里。这人姓柳,是向小蝶副手,荆钗门中都叫她柳大壮。她长得极其高大,身子又壮,举着铁锚一脸凶悍。 柳大壮搁下铁锚,走到船舷边拿起竹竿。船舷边已经站着四个荆钗门的姑娘,手持四丈长的竹竿。见她过来,齐声一喝,竹竿插入水中。领头的年纪大些,已过而立,穿着短衫,头上扎着红色头带,她大喊一声:“推!” 五人紧握抵着码头岸堤的竹竿,随着这一声齐齐用力,碗口粗的竹竿顿时微微弯曲,竟将二千石的船推动。小阮站在桅杆顶,拿着小旗子不断挥舞。向小蝶看着旗语,指挥手下调整帆向。 云帆号渐渐驶离南郑码头,进入长江河道。 向小蝶举目巡视,见风平浪静,四下空旷,又下令道:“出棹!” 她一声令下,船身两面齐刷刷打开十二道小窗。二十四扇窗中皆探出长长的船桨。向小蝶喊“起”,船桨同时上扬到水平角度,向小蝶喊“落”,船桨齐齐落下,顿时激起两排水花。 接着不必向小蝶再喊,船舱里运桨如飞,桨板只余残影,恍惚圆轮一般。云帆号两侧如有两条白龙,托着船只急速向前。 白鸢身在陆地,从未见此情景,大感新奇。嘴里不住的说着:“阿桐,你看你看。这么大的船居然这般快,没风也呼呼的。你看那水花,都飞到船上来了。你看那边的船,居然有两个轮子,哎呀,怎么跟马车似的。”她拽着秦孤桐衣角,一脸兴致勃勃,早忘了刚刚吵架斗嘴的事。 秦孤桐也是头回见此情景,与书上所说大不相同。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读万卷书果不如行千里路。又想起父亲,想他爱着江湖,宁可四海为家的漂泊。她此刻终于明白几分,心中又伤感又怅然。 白鸢可没她这么多愁善感,见着稀奇场景,便弃她往船头走,边走边招呼:“阿桐,你过来呀。” 秦孤桐应了一声,在萧清浅掌心写到:去船头可好? 见她微微颌首,秦孤桐替她将兜帽戴上,牵着她往船头慢慢走去。 白鸢双臂打开,一脸陶醉于江风之中:“阿桐,你说坐船这主意真是太妙了。” 秦孤桐笑而不语,她不过觉得西南山路太多,车马颠簸劳累。而且躲在船上,追兵也难察觉。不过此刻见滚滚长江,万里碧空,不由心中畅快。侧头正欲与萧清浅说话,见她清澈眸中一片幽黯之色,秦孤桐顿时心中悲怆不已。 她举目四望,低头在萧清浅掌心写到:水清,浪平,山青。 萧清浅微微一愣,往她的方向微微转过去,唇角扬起一丝笑意。秦孤桐握着她手,看着她脸上几不可见的伤痕,和那风雨不动的淡然,心中百感交集,轻颤着抬手将她把碎发掖到耳后。 萧清浅觉察到她异样,轻轻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得写道:江水滚滚,往事皆往。 秦孤桐心中一叹,眼中珠光闪烁,低声说:“反倒是你安慰起我。” 她摇摇头,在萧清浅掌心写到:武历六十年秋,与清浅并肩舟上,江船棹摇,浪花飞溅似积雪。千里烟波白如练,四围山色青如靛。两岸绿杨系马,江心翠鸳栖沙…… 白鸢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阿桐啊,你写甚么呐?可别把清浅手心写破。” 秦孤桐回头瞪她一眼,低声说:“在外别喊名字。” 白鸢吐吐舌头,正要说话,就见向小蝶远远走来。她突然脑中一惊,低声说:“我突然想起来,买东西的时候,听说她们这船多停了好几天。” 秦孤桐心中骇然:“你怎么不早说。来了,别说话。” 向小蝶与柳大壮一前一后的走来,远远便打招呼:“三位是第一次坐船吗?江天开阔,开始看着都新鲜,后面只怕要乏了。” 白鸢没心没肺的笑道:“没事,等乏了再说,反正现在我新鲜。何况,你们天天在船上,也没见厌烦。” 向小蝶扶着栏杆远眺:“我们习惯了。” “哎,那是什么船?”白鸢指着远处一条小船,好奇问道。 向小蝶闻言看过去,解释道:“那是渔船,船上那树杈一样的,是渔网架子。这种船一般好几艘一起,前后撒网,围住一片水域。有经验的渔夫,一天能拉上千斤的鱼。” 白鸢只瞧过别人钓鱼,乍见之下十分好奇,追问道:“那咱们船上有渔网吗?是不是在船上能天天吃鱼?哪种鱼好吃?” 向小蝶秀气的细剑眉扬起,爽朗地笑道:“我们船上没有渔网,不过白姑娘要吃鱼,那也简单。大壮是插鱼的高手。”说着,将身后的柳大壮推上去。 柳大壮人如其名,又高又壮,宽脸上两道倒立眉,大肉鼻子,嘴唇厚又发黑,脸上一道狰狞伤痕,看上就凶神恶煞,开口说话更是如吼,把白鸢一惊:“你要吃啥鱼!” 那声音好像和人吵架,亏得白鸢心大,光听着‘吃啥鱼’就喜上眉梢,连忙追问:“都吃,好吃就行,我不挑。” 柳大壮不再说话,从腰后拔出一把短矛。那短矛比秦孤桐的横刀还长出一半,可拿在她手里,就像一个成年人拿着一根竹筷。 柳大壮拿出短矛握在手里,然后走到船舷边,举起短矛。 白鸢满心欢喜的看着她,越等越疑惑,柳大壮好似变成石雕一样,高举着短矛站在船边一动不动。白鸢忍无可忍,扭头轻声问向小蝶:“她,这是?” 还未等向小蝶解释,秦孤桐就见柳大壮胳膊猛然发力。以她的眼力,也只觉一道黑影闪过。顺势望过去,远处平静的江面突然激起一簇小浪花。紧接着,水面如同炸开。 白鸢只见一条大青鱼冲着自己飞上来,正要欢喜,鱼尾一扫,溅了她一脸水。 柳大壮提着三尺长的大青鱼,一把将它摔在地上砸晕。弯腰轻轻一提,抽出短矛。将细细的线一道道重新绕上去。 白鸢从没见过这般大的青鱼,绕着看了两圈,心里已经盘算晚上吃什么:鱼头汤、熘鱼片、红烧鱼块、油炸鱼卷…… 秦孤桐打量柳大壮,也是暗暗吃惊。此人丝毫看不出修炼过内家功夫,必定是天生异禀身负神力。这般奇人,却不知为何荆钗门没有好好培养。 向小蝶已经招呼人过来将鱼拖走,对着依依不舍的白鸢道:“长江水深,大鱼都在水底。要等它们上来透气之时,才能看见。” “即便如此,三十丈外一击水底游鱼,这份眼力臂力巧劲,实在了不得,佩服佩服。”秦孤桐感慨敬佩的说道,又问,“我见书上说,鱼在水中的位置,与我们看的不同,可是真的?” 柳大壮被她连声佩服弄得一下不好意思,脸上却还是一副凶狠,搓搓手,恶声恶气的说:“恩。” 白鸢听着好奇:“既然如此,那怎晓得鱼在哪儿?” 柳大壮蒲扇般的手抓着短矛,有些不知所措,这问题她也不晓得,愣了愣才道:“多练练,时间长了,就知道了。” 秦孤桐心生感触:武道无捷径,唯有勤练之。 白鸢却不做多想,拉着柳大壮要学刺鱼。柳大壮又从腰后抽出一根短矛,教她如何抓,如何投,又教她如何看江面的水花。 “水花不一样,下面就有不一样的鱼,也可能只是个水泡。你看那个是翘嘴红,那是团头鲂,那是长江鲤…大小也不一样,你看那边是个大鲫鱼。” 白鸢茫然的看着白花花的水面,只见水波荡漾哪里看得见鱼。不但如此,她瞧着那个水花都一个样子啊。秦孤桐边将所见所闻告知萧清浅,边跟着一处处看过去,也瞧不出有何不同之处。她心知是因自己眼力有限,若是换个习练暗器的高手,只怕就不一样了。 柳大壮人看着粗鲁,耐性倒是十足。指着江面,一遍遍的说着。只不过这本事是一日一日练出来的,没个章法捷径。她嘴又笨,哪里会教徒弟。 秦孤桐正看得头昏眼花,忽然萧清浅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写道:先知同,方知不同。 秦孤桐先是一愣,忽想到十年前萧清浅和自己一般年纪,已经是剑挑四方的高手,必定见解不凡,立刻静心思索。 微风吹来,银波泛泛,江面如微微拂动的丝绸。阳光之下,起伏之处如鱼鳞一般。再仔细一看,又会发觉,水面的纹理千奇百怪,并无完全相同之处。 第24章 喜饼 直到回房,秦孤桐眼前还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江水,头晕目眩地站不稳。她先扶萧清浅坐下,自己仰倒在床。腰后的横刀、霜华剑硬邦邦的膈着,痛得她猛地抽气一声“嘶”。 秦孤桐连忙翻身趴着,缓了一会,歪头看去。萧清浅安静的坐在椅上,眉目间光风霁月,似乎这尘嚣之中的事都与她无关。 在巴山的山洞里,秦孤桐问她:去哪里? 等了很久,秦孤桐将能想到的与萧清浅有关系的地方,一一写下。雁荡山、兰陵、流春城…写到流春城时萧清浅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那是东君青飞疏的城池,每年寒冬离去,神州第一缕春风从那里吹起,第一朵鲜花在那里绽放。东君青飞疏,传闻中温文如玉的男子,萧清浅的爱慕者。秦孤桐特意打探过,他至今未婚。 四季如春,富饶安定,流春城是最合适萧清浅的地方。显赫的身份,款款的深情,青飞疏足以庇护她的余生。 秦孤桐叹了一口气,扭过头不再看她。 “阿桐,不得了了!”白鸢在外面叫唤,咚咚咚的拍门,“你上门栓了?快开门,方家……” 门“哗”的一声打开,秦孤桐一把将她拽进来:“方家追过来了?在哪里?到船上了吗?” 白鸢看她眉头倒立,一脸煞气。顿时一惊,脑袋摇成拨浪鼓,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我瞧着不像是追我们的。” 秦孤桐不解,皱眉盯着她。 白鸢把手往她面前一伸,又立刻缩回来:“我在甲板上看见后面一队小船,张灯结彩的特别热闹。向堂主说是送喜饼的送喜船,两岸婚嫁都坐船,沿河一路上还会扔喜饼,我就让……” 秦孤桐听她乱掰,连忙打断:“方家。” “哦哦,船队中间有艘大船,上面挂着‘方’,我就问送喜饼的,说是鹤鸣方家嫁到天汉寨。”白鸢咬了一口喜饼,边嚼边说,“别说,这喜饼还挺好吃。扔月饼给我的人说,他们备了五千斤的喜饼。” 秦孤桐心中不解,后背却隐隐生出凉意:“鹤鸣方家…嫁…方二小姐的婚事,怎会这么仓促?” 白鸢噎着喜饼,口齿不清的说道:“野薄衣顶四,索薄顶…咳咳咳…” 秦孤桐看她咳的饼屑到处飞,连忙给她倒了一杯水:“吃完再说。” 白鸢咕噜咕噜喝了半杯说,咽下喜饼,抬手又咬了一口。秦孤桐连忙抓住她的手,诧异道:“你干甚么说正经事。” 白鸢也是一脸诧异:“你不是我让吃完再说嘛?” 秦孤桐捏着她的手腕,哭笑不得:“你倒是吃给我看看。” 白鸢也就轻功拿得出手,旁得简直和路边卖艺的无二。手腕一酸,喜饼险险要掉,她连忙服软:“别,我是说也不一定是二小姐,说不定是别人。” 秦孤桐听她这句废话,顿时气得不轻——气自己傻。 “我居然想从你嘴里听……算了。”秦孤桐松了她的手腕,下意识扶着横刀在屋里走动。 这么大阵势,除了方未艾还有谁。君瀚府和天汉寨一直隔长江而望,互为劲敌。方兴惹恼君瀚府,只能投靠天汉寨。婚嫁结姻是最直接、最有效,也最无成本的交易。 一定是这样! 秦孤桐一拳击掌,心里更是茫然,不愿多想。 “难道是老爷回来了?”白鸢舔舔手指说。 秦孤桐陡然一惊,不由心中发毛。 方中正回来了? 是的,必然是他回来了。要不然方兴也不敢随意背约,与天汉寨结盟。想到此处,秦孤桐忍不住低声问:“方未艾嫁给谁?” “天汉寨大当家的。” “啊?”秦孤桐惊诧的转过身,“天汉寨大当家的?他多大年纪了?” 白鸢刚掏出第二块喜饼,白面松软,红戳喜字。她张口刚想咬,闻言一愣,恍然大悟道:“阿桐,二小姐应该不是自愿的吧。” 方未艾。 那个整天嚷嚷着闯堂江湖的方二小姐。那个怕痛怕累还想练成绝世武功的方二小姐。那个跟她没大没小不分主仆的方未艾。那个让她折并蒂莲的方未艾,笑起来天真烂漫。 她终于走进她渴望的江湖,却不是快意恩仇、除恶扬善。而是…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 秦孤桐给萧清浅裹上斗篷,将霜华剑解下放在她手上。萧清浅抱着剑,抬起头来看向她。浓密睫羽轻颤,拂过湛清无光的眼。秦孤桐心中一叹,伸手抱住她,轻声道:“我不得不去啊,不能不去…” 萧清浅抬起手,摸索着放在她肩上。 外面响起敲门声,秦孤桐扶萧清浅坐下。打开门,白鸢背着包裹走进来,低声说:“我都收拾好了。” 秦孤桐点点头,将门关上,转头对她说:“我刚刚问过,天黑之前,云帆号会靠江边停泊。方家的婚船要在明天太阳升起之前到天汉寨,他们会连夜赶路。这段长江没有分叉,他们必定会路过我们。等我救下方未艾,我们就立刻从岸上离开。你一定要守着清浅,寸步不离!” 白鸢坐在椅上剥栗子,闻言重重地点点头,又笑道:“自打遇上你,就是救人,逃命,救人,逃命。” 秦孤桐也笑了起来,伸手揉揉她的头。白鸢一巴掌拍开,啐了一口:“别没大没小的,白姐姐可大你两岁。来,叫一声。” 有白鸢在,不管多紧张危险的气氛,都能轻松起来。秦孤桐看着白鸢举着一颗栗子,逗着萧清浅说多好吃多好吃,然后扔进自己嘴里。心里顿生一股念头:找个没人的地方,几人一起过也不错。 在秦孤桐漫长的等待中,夜幕降临。 她悄悄站在船舷边,任冷风呼啸。直到灯火璀璨的画舫出现在眼帘。 这片江面有一百五十丈宽。秦孤桐并不擅长轻功,登萍渡水全依仗道化心法气劲绵长。借俯冲之力,二十丈已是极限。想要从云帆号直接飞到婚船,绝无可能。 好在她早有打算,盘算着时间差不多,提起云帆号上撑船的竹竿。提气纵身,从船上一跃而下。待快要坠入江中,伸手一掷,竹竿贴着水面窜出。秦孤桐自己双腿一蹬,身如离弦之箭,追着竹竿飞出。 她一脚踩在竹竿之上,方觉自己想的太过轻松。夜风之中,江水浪涌,竹竿时沉时浮,无法控制。她落在竹竿上,一踏之下竹竿沉入水中,瞬间秦孤桐鞋袜尽湿。她暗骂自己一声,踩着竹竿无可奈何。 看着远处的婚船,秦孤桐微微一跃,脚背用力一踢,竹竿霎时在水中窜出七八丈远。她内力游走周身,脚尖连点水面,追上竹竿,暂且落下调息。 此刻江水已经透湿她半身,江风一吹颇为凉爽…… “学艺不精。”秦孤桐自嘲道,瞧着婚船画舫还有五六十丈远。顾不得伤春悲秋,也顾不得鞋裤湿透,一鼓作气,直往那边而去。 待她快接近船队却是一惊,立刻弃了竹竿沉入水底。 只见那灯火璀璨的婚嫁船队周围,有无数不点灯的小船游曳。这是白天派送喜饼的小船,晚上便改做巡守。亏得今夜无月,他们只听见动静,划船过来捞起竹竿,当做是哪艘船上掉下来的。 “呸,吓了爷爷一跳,吃饭的家伙也不收拾好。” “哈哈,吴老大你忒胆小了,亏昨天还在大当家面前露了脸。你当是一二十年前啊。” “就是,如今谁也不敢先动手,动手就理亏,理亏人家就能来一起分了你。” 秦孤桐闭气贴着小船底下,待有两艘小船靠近时,趁着他们说话吆喝,慢慢游过去,渐渐接近那艘金碧辉煌的婚船。 她此刻全身湿透,一跃上船容易,想不发出声音却是难上加难。她顺着婚船飘了一会,心中着急。等了片刻,终于逮住机会。一艘小船有人站着船舷边,手摸着腰带解裤子。 秦孤桐曲指连弹,两枚铜钱飞出。一枚从水下打在船上,一枚打在那人膝盖。只见小船一晃,有人“哎呀”一声,“噗通”掉进水中。 天汉寨迎亲的人与方家送亲的手均是一惊,纷纷探头那那边看。无人注意秦孤桐从水中腾空而出,勾着栏杆跃上婚船。 “啊!”方家护院正望下看,突然水珠溅在脸上。来不及开口,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秦孤桐暗道一声侥幸。左右一看,船尾空荡无处可以藏人。她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心急如焚。抬头伸手抓住尾帆,身体一荡,拖着昏迷的护院挂上去。 等巡逻的两人骂骂叨叨走开,秦孤桐扯了缰绳将人吊在上面,自己顺着桅杆爬上去。躲在风帆布后面一看,见巡逻的都步伐滞重,分明是些寻常护卫,心中松了口气。想来方家元气大伤,精悍都留守山庄。况有天汉寨的人马声望,大家权衡利弊,无人敢来劫船。 秦孤桐在船上腾挪纵越,避开巡逻护院,片刻便找到新娘房间。在船楼最上层,十分明显。门口连护卫都没有,只两个婢女。 打晕她们实在太过明显,秦孤桐定神上前扣了扣窗户。片刻屋中人影一动,轻轻一声,窗户打开。 方未艾身着层层叠叠九丝锦绣嫁衣。秀发盘起,插十二枝金钗步摇。朱砂点唇,黛青晕眉,眼角微勾上挑,额间点青鸟翠钿。 第25章 婚嫁 方未艾惊闻有人敲窗,本就心中疑惑。此刻见了秦孤桐,那张木然落寂的脸上,登时眼中泪光闪烁,一片凄婉之色。 秦孤桐忙做了手势,方未艾呆呆看着她却不理会。秦孤桐心急如焚,伸手就去拉她的手腕。方未艾一惊往后,头上金玉步摇叮当作响。 “二小姐?”门外丫鬟推门询问。 “无事。”方未艾忙道,“我有些饿,白芍,你下去给我炖一份燕窝。” 丫鬟应了一声,合上门。片刻,方未艾又说:“红药,你去跟白芍说,不要炖燕窝。我想吃点咸酥饼。” 听见红药远去的脚步,秦孤桐从窗台下慢慢张起身。伸手一撑,翻身跃进房中。转身关上窗户,她低声道:“你快把这一身脱了,我带你走。” 方未艾却在红绸锦被的床边坐下。 秦孤桐皱眉,寻思着:难道她不想走?还是有顾忌? 此时多待一刻便多十分危险,秦孤桐心急如焚,连忙催促道:“你放心,我有把握带你。不过,你要是不愿走……” 她话未说完,停下等方未艾做决定。方未艾仰起头,看着她笑,边笑着眼泪滑落:“秦姐姐,你能来,我真、真的很开心。” 秦孤桐心中不忍,刚要开口,就听她又说:“可我不能跟你走,你带我走,只能救我一人。我留下,可以救方家上上下下千百人。秦姐姐,你是要救一人还是救千百人?” 秦孤桐眉头紧皱,虽知这是一场方家投诚的联姻,可未料到居然这般严重。关系方家上下千百人,难道是君瀚府打算杀鸡儆猴? 方未艾看着她,眼中渐渐升起怨恨:“君瀚府的人上门,让我们一个月之内搬离鹤鸣山,天汉寨答应给我们一块地方。” 失去萧清浅的方家,再也练不出九转龙丹。此番又伤亡惨重,实力大损。君瀚府大帅突毙,西南各方势力必定是蠢蠢欲动。而方家既生出二心,君瀚府怎能容它。正好杀一儆百,借它立威。 秦孤桐见她面色哀伤,伸手握住刀柄,一步上前抓住她手腕,冷声道:“哪管得了那么多,你先跟我走吧。方家离开鹤鸣山又不会死。” 方未艾抬头看着她,习武之人总有股锐气,像刀剑上的锋芒。她仰望着秦孤桐,逼退泪珠的眼眶里通红,笑起来却似从前天真烂漫的模样:“…我一直想离开方家啊,求了你那么多次,可你总不肯带我走。” 秦孤桐一怔,沉声说:“这次我带你走。” “——谁敢!” 突然一声,恍如雷霆! 秦孤桐闻声拔刀,横刀尚未出鞘,就听狂风摧拉枯朽之声。顿时门窗俱裂,屋中烛光尽灭,桌椅东倒西歪。一个红色身影踏着地上破碎的门,气势汹汹的闯进来。秦孤桐眉梢舒展,横刀在前。 来者是个面色枯青中年人,五官尚且端正,就是一脸病怏怏的,穿着格格不入的大红色喜袍。见着秦孤桐,冲上来抬手就是一拳。 秦孤桐猝然一惊,只觉泰山压顶而来。根本来不及相抗,一个鹞子翻身险险避开。 就听“轰隆”一声,刚刚秦孤桐所站的位置被砸出一人高的大洞,江风呼啸而入,周围座椅摆设也碎了一地。 秦孤桐见他拳劲如此霸道,不由心中一紧。隔空打物到这步,内家功力也然非凡。秦孤桐握紧横刀,打算以巧制力,以长克短。 横刀一指,以腰带臂。刀尖斜撩而上,这一招看似简单,却是快捷迅猛。以此起手,又能接纵、横、行、藏四招,进退皆可。 秦孤桐出手,那人却好似不见,一动不动。银辉一闪,刀锋直逼他胸口。他此刻门户大露,全是破绽。横刀一提,往他咽喉压去。 喜袍中年人枯青的脸上,声色不屑。瘦劲的大手一抓,竟然硬生生将横刀捏住。秦孤桐内力流转,刀刃上劲气缠绕,嗡嗡作响。那人却是神色不惊,扬手一抬,将横刀甩出。 秦孤桐只觉身子一晃,连人带刀摔在墙角。 喜袍中年人看了方未艾一眼,皱眉道:“格老子,我当是奸夫姘头,怎是个小丫头。” 秦孤桐以手撑地,手腕用力,翻身站起来。她知遇强敌,却不畏惧,手腕刀花,走到方未艾面前,对着喜袍中年人道:“天汉寨大当家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何必做着强娶的事情。” 这时已有天汉寨的人点上蜡烛灯笼,灯火璀璨恍若白日。喜袍中年人上下打量她一眼,枯青的脸上挤出似笑非笑的冷嘲:“强娶?呵呵,那你替她嫁给老子,这买卖也照旧。” 秦孤桐一僵,顿时不知说什么好。 方未艾突然站起来,低着头道:“霍大当家的,我朋友是个鲁莽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她说着上前推了一把秦孤桐,口中冷然:“你走吧。” 秦孤桐看着身穿喜袍的中年男人,脸上那满满的讥讽之色。心中无力,却又深感对不起方未艾。 方未艾见她神色,心中凄凉悲切。她知道秦孤桐打不过,留下反而要命,一咬牙,伏在她耳边道:“秦姐姐,你知道我为何不吃龙眼吗?我不但不吃龙眼,桂圆荔枝琵琶这些我都不吃。因为…它们都圆滚滚的,太像九转龙丹了。” 此言一出,秦孤桐惊若木鸡。扭头看向她,张口结舌,语不成句:“你!” 九转龙丹是天下人人向往的灵丹妙药,岂会有人不想吃。霍大当家不明白,秦孤桐却知道。知道九转龙丹是如何炼出来的,看见过宛如孤魂野鬼般的萧清浅,但凡心里还有些人味,都咽不下去。 方未艾看她俊秀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秦姐姐露出这般表情。她心里闷闷的疼,咬碎银牙,仰起头笑起来,尽是嘲讽不屑:“我?你知道为何我爹将你又从那破院里捡回来吗?只因我受不了那谷里的味道啊。你啊,不过是方家一条狗。” 秦孤桐踉跄一晃,过了良久才回过神,扯了扯唇角,自嘲不已。怪不得慈姨说——“那张脸,我一眼就瞧出来了。”原来不是看出不是她女儿,而是她之前就见过方未艾。 “有趣,有趣。”霍大当家拍拍手,挡住踽踽慢步离开的秦孤桐,“敢不敢与老子打一架,你赢了带她走,我答应方家的照旧。你输了,就留在这喂鱼。” 方未艾一惊,顿时脸上煞白,急声道:“姓秦的,你赶紧滚!” “闭嘴。” 开口的却不是霍大当家,而是秦孤桐。她冷着脸,慢慢抬起头。紧抿的唇勾起,双目灿然透亮,双手一合抱拳:“承蒙霍大当家看得起,岂敢不战。” 霍大当家见眼前少女衣着简朴,半干不干。容色也透着几分憔悴。持刀而立,却自有一股英姿飒飒的洒脱。他那枯青脸上依旧皮笑肉不笑:“有意思,女人也有几分义气嘛,我成全你。” 说着大步迈出,直接从船顶跃下。 秦孤桐收刀回鞘,紧跟其后,从三丈高的船楼跃下,稳稳落在甲板之上。若之前还有忐忑,此刻却是心中无畏。刚一站定,她便虚步上前,握紧刀柄,拧腰合胯,抽刀而出,顺势劈下!招快如闪电,势如浪涌。 霍大当家直臂前伸,一招“山石崩摧”。秦孤桐知他拳风强劲,不可硬拼。势弱而藏,她左翻侧身一转,连退三步。 然霍大当家这一拳,即可崩山,又可摧石,拳风所及范围甚广。秦孤桐虽避开拳头的崩山之力,但难避拳风的流石之伤。侧身之际,衣摆翻飞,被拳劲震断。 巴掌大的粗布,缓缓落地。 周围天汉寨的武夫,齐声叫好,呼声震天。 秦孤桐目光一沉,内力出丹田,足尖着力,飘身突进。霍大当家的双臂一轮,右拳打向横刀,左拳化爪探向秦孤桐胸前。这招十分龌蹉,天汉寨的武夫笑的更欢。 霍大当家拳打横刀一偏,秦孤桐顿觉右臂酸麻。她连忙身子腾然跃起,竟然一个空翻要从霍大当家头顶越过。霍大当家岂会放她过去,左掌一划猛地向上抓向秦孤桐腰带,竟要将她拽下来。 秦孤桐身子一拧,曲腿团起,往后翻去。她在空中先是向前,紧接着往后,眨眼睛连换两种身形。此刻已经后力不续,更是牵动旧伤。 她一落地,还未站稳。就听轰然一声,霍大当家的拳风犹如狂浪汹汹而来。不但人站不稳,就连眼睛都睁不开。秦孤桐气血翻腾,强行压下,一足向前,刚要牢牢踏定,霍大当家拳头已至。 秦孤桐举刀一挡,只觉双臂一阵剧痛,“喀喇”一声,右臂折断。她却不屈服,奋力一推。霍大当家猝然不防,竟然气血一闷。 他立刻催动内力,枯青的脸皮转白。秦孤桐顿时喉咙一甜,吐出一口鲜血。身体宛如断线风筝,飘出三丈远,“噗通”一声落在水里。 天汉寨的武夫们刚要吆喝着小船去捞人,霍大当家大手一挥,喝住众人:“散了吧!这可是老子的面子。” 他转身刚要回座舰,见方家二小姐扶着栏杆颤颤发抖,枯青脸上似笑非笑道:“你那狗倒是不错,比人好。” 第26章 相逢 江风卷浪,拍打小船,摇摇晃晃,船上站着两人却是稳稳当当。 “堂主,他们怎么打起来了!”柳大壮绕绕头,不解的问,“难道秦姑娘要抢亲?” 向小蝶忍俊不禁,笑道:“大壮,你越发有趣了。” 柳大壮一愣,害羞的笑起来。 向小蝶远远看着缠斗的两人,解释道:“秦姑娘这是要替方家小姐拼一把,告诉霍大当家,是有人替她出头的。这就是江湖人心底的义气和意气啊。” 柳大壮依旧茫然,她在江上长大,可弄不懂江湖也不懂江湖人。望望远处,又看看自家堂主。 向小蝶的口气里,透着一丝羡慕:“女儿家出嫁,十里红妆不但是家世财富,更是底气。告诉夫家,身后有娘家人撑腰,不是路边捡了个阿猫阿狗。” 柳大壮听的心里堵堵的,愣愣的问:“堂主,你、你想嫁人啦?” 远处秦孤桐败势已显,向小蝶拍拍柳大壮的肩膀:“别瞎说,我怎会嫁人。快划船,秦姑娘落水了。” “哦。” 向小蝶像一条飞鱼,悄无声息的跃进水中,潜入水底。在水面上,看见秦孤桐落水的位置,她在漆黑的水中便能准确的找到。 秦孤桐被人一拽,心中顿时一松,慢慢合上眼。 向小蝶将她拖上云帆号时,她已经昏厥过去。白鸢开门见状,顿时吓了一大跳。向小蝶有条不絮的安排柳大壮去煎药,白鸢取干净衣服替她换上。 向小蝶拿着布巾擦擦脸,内力流转蒸的衣服腾腾白烟,对着白鸢道:“她伤的不重,我已经给她喂了养心丹,明早大概就能醒过来,我去看…咦,白姑娘,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劲?” 白鸢拿着布巾,正替秦孤桐拧干头发。听她说话便转过头,盯着她瞧了半天。 白鸢眨了眨眼,歪着头说:“嘶,向堂主你的眉毛,好像有点不对劲。”之前明明是细剑眉,怎么突然变柳叶眉。 向小蝶闻言一愣,接着爽朗笑道:“是不是之前英武些?门主说我样子太软,就教我描眉,说这样有气势。” 白鸢想了想,认真点点头:“月门主高瞻远瞩,一语中的。” 向小蝶闻言一笑,对她道:“那你守着秦姑娘,我去看看大壮药煎的如何。” 将湿布巾挂起,白鸢坐回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咯嗒”捏开糖炒栗子。 往天上一抛,张嘴接住。 嚼着嚼着,栗子吃光了。 白鸢百无聊赖挂在椅背上,见萧清浅安静的坐在床边,床上的秦孤桐还是死鱼一样躺着,她打了个哈欠:“清浅啊,要不咱睡一会吧。阿桐这一时半会是…阿桐!” 秦孤桐慢慢睁开眼睛看见萧清浅,头晕目眩脑中糊涂,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清浅的侧颜真好看。 白鸢一把扑过去,欢天喜地的喊道:“阿桐阿桐,你看看我,你还记得我吗?” 秦孤桐艰难的收回目光,哭笑不得的说道:“我倒是想忘。” “太好了,我看戏文评书里面都是,重伤醒过来常会失忆,要不就是眼瞎。”白鸢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见她目光移动,大感欣慰,“阿桐,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上来的时候快没气了,这才多久,都是我照顾的好,你以后对我好一点。” 秦孤桐尝出嘴里有清甜苦涩之味,想来是给喂了药。又觉察身上温暖干净,心中感动,开口问道:“你给清浅喂水了么?没烫着她吧?现在什么时辰吃饭了没,别给清浅吃鱼……” 白鸢顿时一挑眉毛,不高兴的说道:“不就在山洞里面那次嘛!我亲自尝过,绝对不烫。” 秦孤桐顿时急了,瞪着她:“同你说过多少次,清浅爱干净,你怎……” 突见萧清浅缓缓转过头,宛如月映清潭,秦孤桐消了火气。白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连呼一声:“清浅还不知怎么了。说不定以为你死了,让我来告诉她。”说着握住萧清浅的手。 “哎呀,清浅你别缩手!是我。” 秦孤桐见她那手剥了栗子,指尖焦褐,在萧清浅白玉般的掌心画来划去,顿时哭笑不得。 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向小蝶端着药汤走进来。白鸢连忙站起来,接过药汤。拉椅子给向小蝶,笑容可掬的说道:“向堂主,你快坐快坐。我家阿桐全靠你救回一条小命,大恩不言谢,日后阿桐给你做牛做马。” 向小蝶却没坐下,她:“白姑娘真是有趣。” 秦孤桐也忍不住笑起来,对向小蝶道:“白鸢说的正是我心中所想,她虽脑子不灵光,但关键时候总和常人无差。” “噗嗤。”向小蝶终究没忍住,大笑起来。 秦孤桐看着哈哈大笑的向小蝶,看着翻着白眼却忍不住咧嘴的白鸢,看着岁月从容的萧清浅。眼眶微微泛红——方未艾的余生可还会有笑容。 她拼死一战,只是为了给她争一把。霍大当家那样的江湖枭雄,可以没良心,却不会失了江湖道义。即便微不足道,秦孤桐也想为方未艾做些事。 哪怕从她嘴里听到那样可畏可怖的话。 “我是听人回报,说竹竿少了一根,又想起秦姑娘之前问我的话。说来秦姑娘这一苇渡江的功夫真是俊俏。”向小蝶是站在舵室里目送秦孤桐离开的,瞧得清清楚楚。 她说着,看向秦孤桐:“秦姑娘不要担心,大可在船上安心养伤。我在南郑码头等了七八天,就是为了接应你们。” 白鸢一愣,惊呼道:“啊!为什么?” 向小蝶温柔一笑,看向萧清浅,说道:“江湖上的消息,总是飞的最快。何况我早就留意方家,知晓方家出大事。从鹤鸣山离开,无非三条路。往北往西皆是苦寒之地,只往东到昌武城,翻过巴山就是南郑码头。这里君瀚府和天汉寨都无法插手,又是禁武之地,是不二选择。” 她凝视萧清浅,念起往昔。想她白衣血染,一剑荡清寰宇的从容风华。不由鼻腔一酸,许久长长低叹:“真没想到…再见居然是这份情景。” 秦孤桐与白鸢闻言又是一惊,没想到向堂主居然是萧清浅的故人。两人见她神色空茫,似回忆起从前。果然,向小蝶缓缓说道:“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再造之德。” 白鸢嘻嘻一笑,接口道:“向堂主对阿桐也是一般。” 秦孤桐点点头,正色道:“此番多谢向堂主出手相助,孤桐铭记于心。” 向小蝶低头一笑,微微摇头。露出心驰神往的追忆之色,喃喃低语:“她那时对我说:你终会等到一个愿意帮你的人,或长或久,或我或旁人。不过,最好还是变成那个,别人正在等待的人。这样,世间等的人就可以少等一会,少等一个。” 屋里寂静良久,白鸢轻声说:“真想不出清浅说一大串话的样子。” 向小蝶勾了勾鬓发,涩然一笑:“大约是我那时…哭的太凶了。” 秦孤桐听出她话中无奈怅然,不由感同身受。 向小蝶很快收敛心绪,刚要开口,门口探出一个小脑袋,小阮羞涩的躲在门边。向小蝶知必有要事,起身道:“秦姑娘好好休息,我先去看看。” 向小蝶一走,白鸢打了个哈欠,对着萧清浅说:“来,萧女侠,我来帮你宽衣解带。” 秦孤桐瞪她一眼,开口赶人:“清浅自己会脱衣服,你赶紧走吧。等等,打盆水,给清浅洗漱。那条细棉手巾,别拿错……” 习武之人体格强健,愈合速度极快。秦孤桐喝了四五天药,内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只不过伤筋动骨,右臂一直包着,挂在脖子上。 “哎呀,独臂大侠,你就歇歇吧。”白鸢端着银耳红枣羹,晃晃悠悠上了后甲板,美滋滋的喝了一口。看着秦孤桐挥刀翻身,不由心里感慨。自己要有这刻苦劲,当初也不至于沦为鱼肉。 秦孤桐那时在巴山山洞里躺着的时候,闭眼也要握着刀柄。能抬动胳膊就开始练腕力寸劲。能坐起身就开始练习点刀、崩刀、腕花刀,这些以腕部活动为主的招式。山洞狭小,就拿着树杈比划。不练刀招,就运功打坐。日日夜夜,从不懈怠。 沉腰左拧,沿肩绕头,秦孤桐一套基本刀法打完。左手收刀颇为不顺,她连续两次才入鞘。走过去一看,顿时皱眉:“这是买给清浅调养身子的。” 白鸢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扬起空碗,得意洋洋道:“好吃。” 秦孤桐牵着萧清浅往回走,路过斜了她一眼。白鸢越想越气,对着秦孤桐的背影高声喊道:“姓秦的,你什么表情,你别走啊。” 坐在舵室里的向小蝶闻声望去,紧皱的眉心微微舒展。但稍一展开又立即蹙起,垂眼看看手中的字条。字条狭窄,上端写着“不死狱”,下面被她攥着看不清。 向小蝶沉吟片刻,突然重重一拍,咬牙道:“他们既然敢来,就让他们来!”虽如此说,眼中却是深深的担忧。 柳大壮摸摸腰后的短矛,默默点点头。 小阮坐在板凳上,瞧着她,过了一会,小声的说道:“恩。” 向小蝶看着他,不由温柔调笑道:“小阮,你不怕?不死狱可是江湖上五十年未倒的杀手组织。不死地狱,名字就够唬人的。” 小阮见她目光炯炯有神,顿时低下头。青涩少年娟秀的面孔上腾起红晕,手足无措的只管咬着下唇。 向小蝶见他面红耳赤,连耳尖尖都是绯色。理了理鬓发,不再逗弄他。 小阮是她从一艘江贼船上找到的。两帮江贼狗咬狗,杀得两败俱伤。两艘船都烧着,火势汹涌,过路的船只也无人敢上前捡便宜。她怕船里有百姓,便带人上前。 仗着功夫进去,在船舱底下找到小阮。 那时他没名字,穿着女孩的裙衫。顶着一张艳丽脸,涂胭脂抹水粉,勾勒眉眼。魅惑妖娆,一脉烟视媚行。 而眼底,尽是死气。 第27章 离别 从南郑码头顺流而下,过石泉、汉阴。在安康码头稍作停留补给,云帆号继续南下。 风和日丽,秦孤桐如常在甲板上练武,围着一众荆钗门的姑娘,或喝彩或讨论。有位穿粉衣的姑娘跃跃欲试,拔出柳眉双刀下场。两人你来我往,片刻就拆招三十几回合。 秦孤桐近来与她们交手,长了许多江湖经验。连左手使刀也利落许多。她轻喝一声,松拳化掌,在刀柄上拂过。 横刀飞速自转,刀上劲气搅动,将夹击而来的柳眉双刀荡开。秦孤桐乘机轻拍刀柄,横刀擦过粉衣姑娘咽喉,直往江上飞出。 围观众人一惊,却见秦孤桐身如利箭窜出。足尖一点,站在船舷之上。 横刀丝毫不差,飞入腰侧刀鞘。 “哎呀,吓得我心肝扑腾扑腾!” “秦女侠这手真漂亮!” 荆钗门的姑娘们纷纷喝彩,秦孤桐笑着从船舷上跳下来,走到萧清浅身边牵起她的手。与众人别过往向船舱。突然天上砸下一个落花生,秦孤桐侧身一让。白鸢从窗口冒出脑袋,娟秀的脸上满是揶揄:“啧啧啧,日后没了盘缠,秦女侠记得去街头卖艺。”说着吐舌做了个鬼脸:“就你会卖弄。赶紧上来吧秦女侠,向堂主有事。” 秦孤桐浅笑点头。脚下用力,地上花生震起。足尖一勾,落花生如暗器射出。 “唉吆!秦孤桐,你个毒妇!” 听到白鸢的惨叫,秦孤桐心虚看向萧清浅。见她神色如常,秦孤桐笑眯眯地牵着她往舵室走去。 进门就见向小蝶满眼血丝,面色低沉。秦孤桐心中一紧,前几日在安康码头停留,曾见有人登船求见,自那时后几日未见向堂主。 向小蝶示意她们坐下,环视几人道:“我收到消息,不死狱派四殿阎罗在沿江设伏。我们离广陵还有两千里之遥,门中纵是得到消息,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向小蝶此言一出,舵室内蓦然沉寂。 秦孤桐心中骤然一惊,暗道:向堂主此言何以?是要我们离开还是?我若带着清浅离开,可让她们无事。可我一人之力能护得清浅安全? 她左思右滤,斟酌说道:“既来之则安之,就不知他们会在哪里设伏。” 向小蝶指了指窗外,秦孤桐望去,左岸城镇码头映入眼帘。 向小蝶道:“过了石岩城,途经太和城后,到丹疆水寨之前。这段河道曲折,水流湍急、两岸峡谷高陡。其中江口峡谷、李官桥谷、关防滩峡谷,都是埋伏袭击的好地方。” “不死狱是专门的杀手组织,却不是专门的水寇。在江上,我们反而占优势。”向小蝶指着地图上几处,用炭笔标注,“我觉得他们最有可能在两岸伏击,空降而下。” 秦孤桐看着地图,一筹莫展。她没江湖经验,不死狱这名字只在说书先生嘴里听过。武乱十五年期间兴起的杀手组织,唯财卖命。杀过皇帝,杀过侠客,也杀过大盗。不是没有失过手,而是作为一个杀手组织,不死不休地可怕执着。 众人皆是皱眉不语。 五十年屹立不倒,一旦接单不管失败多少次,过去多少年,必定要完成任务的可怕组织,想到便让人心生寒意。 “此间便是地狱,你不死我便不活。这狗皮膏药可麻烦。”白鸢脸上戚戚,抬头盯着向小蝶问道:“要是他们从上面扔下百十颗霹雳火,我们在江中怎么躲?” 这时门外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小阮出现在门外,先看了一眼向小蝶,然后对几人小声的说:“开饭了。” 向小蝶点点头:“等一会吧。” 秦孤桐也无心吃饭,对白鸢解释道:“不死狱谋财,百十颗霹雳火要费多少银子?况且原料难得,机关城又变不出东西。” 她顿了顿,抿唇凝视萧清浅,难道方家把清浅身怀宝血的消息放出去那天下蠢蠢欲动者,只怕是多如过江之鲫,不死狱只不过是开始。还是说方家雇不死狱来抓人,实则并未透露其他 秦孤桐心乱如麻,望向窗外,见江水滚滚,不停不休。 舵室里面沉寂一片,柳大壮看看众人面色沉重,拍桌而起,吼道:“怕啥,来了就打!顶多死呗。” “不错!” 众人为她豪气所激,皆是胸中一股热血沸腾。一干女儿家,齐声喝彩。 向小蝶长舒一口气,仿佛做出最艰难的决定后,了无牵挂的畅快释怀。她起身取出一坛美酒,拍开封泥,倒了五碗。 “来,同生共死,才不负这江湖。”向小蝶举起粗瓷碗,目光巡视诸人,“生死有命,今朝尽兴!” “生死有命,今朝尽兴!” 众人齐齐举碗一碰,各自喝了一大口。连小阮都分到一碗,他深呼气吞下一口,辣得连连吐舌。 秦孤桐放下碗,见着白鸢居然端着酒碗喂萧清浅,连忙伸手要夺。萧清浅闻不见味道,触及到瓷碗,便启唇抿了一口。 “咳…咳咳。”辛辣刺激,萧清浅呛了一口。 秦孤桐顾不得打白鸢,连忙掏出手绢递到她嘴边,轻拍后背,急切道:“吐出来,快吐出来。” 萧清浅一口烈酒入口,顿时呛住,不断轻咳。白玉脸颊腾起浅浅的绯色,眼中氲出水雾,沾酒的嘴唇也是水润光泽。 秦孤桐见她抓着自己衣带,脸上竟有几分无措,霎时间心中一软,将她揽在怀中,摸着头发轻声安稳道:“别怕,没事,没事的。”说话间,她只觉头晕,身子一晃,竟然有些站不住。 “阿桐啊,这酒有点上头呀。”白鸢嘟囔着伸手扶着她,将她按在椅子上。秦孤桐晕晕乎乎想说话,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向小蝶放下酒碗,缓缓坐下,直视着白鸢,幽幽一叹:“白姑娘,你怎不喝。” 白鸢搬着秦孤桐伏在桌上,见她还紧握着萧清浅的手,不由揶揄一笑。抬头瞥了向小蝶一眼,说道:“我若喝下,向堂主就不用撕破脸了?可惜啊,我这个人就是不识抬举。” 向小蝶扫视满地昏厥过去的人,目光落在萧清浅身上,自嘲道:“我向来自诩侠义,如今却要做这样的事,其实和那些江湖宵小也无不同。” 白鸢拉了一把椅子,翘着二郎腿坐下,悠哉道:“别太瞧得起自己,大侠哪是那么好当的。这江湖上死的最多的,不是没本事的坏人,就是有本命的好人。就像我,从来不特别把自己当回事。不死狱冲着我来,你把我交出去,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向小蝶看着白鸢满不在乎的灿烂笑容,心里隐隐不忍。可再看看浑然不知外界如何的萧清浅。听着外面荆钗门姑娘们的说笑声,想着这一船百余条人命……她猛地攥紧拳头,狠下心肠。 她目光渐渐坚毅,冷漠的说道:“白姑娘,一会在石岩城靠岸,你自行离去吧。” 白鸢微微迟疑,失笑道:“逆水行舟,向堂主有心了。” 向小蝶嘴角绽出一丝苦笑,转瞬即逝。她望着慢慢回到视线中的石岩城,真挚地说道:“白姑娘必定能再次逃出生天。” 白鸢笑着点点头,剥开花生扔到嘴里。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萧清浅有阿桐,白鸢只有自己。 你终会等到一个愿意帮你的人…或许在坟头野草三尺高的时候。所以啊,还是要靠自己,你也只能靠自己。 白鸢将花生米抛进嘴里。 “咔嚓。” ------------------------------ 白鸢身子一晃,轻飘飘地从船上掠下去。 赢得一派叫好声。 向小蝶看着门中姑娘们生机勃勃的脸,看着她们对着白鸢远去的背影不断挥手。她心中苦闷难言,仰首看着天际,生出风萧萧兮易水寒悲壮。 “行了,起锚扬帆,准备起航。”向小蝶笑着说道,“我们还有很远要走。” 她转身走进舵室,守着一屋子昏昏沉睡的人。 乱云薄暮,落日余晖。 一缕光透窗而入,照在向小蝶身上。她脸上半明半暗,眉眼肃穆凛然。 “呃。”秦孤桐动了动手指,立刻警惕地伸手摸向腰后,刀在心安。挣扎着抬起头,见萧清浅在身旁,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一转头,见向小蝶端坐在对面,又惊诧又不解,茫然问道:“向堂主,发生何事?” 向小蝶看着她,眉眼不惊,口气淡淡的说:“白姑娘下船了。” 秦孤桐惊愣不解,忙追问道:“啊,为何?” 向小蝶道:“她怕被牵连。” “不可能!”秦孤桐脱口而出,说完摇摇头,低声自言,“白鸢不是这样的人。” 向小蝶看她眉峰紧皱,接着脸上神色又渐渐坚毅,同自己计划的一般。她心中如释重负,淡定说道:“不死狱是追杀她而来,所以我把她赶下船。” 秦孤桐又惊又愕:“你怎么能!” 向小蝶看着她,义正言辞地解释:“消息不会错,不死狱就是追杀她而来。” 秦孤桐愤然挥拳,砸得桌子一抖:“那你也不能赶她下船啊!白鸢的身手…你!向堂主,你的江湖道义呢?你的生死有命呢!” 向小蝶神色冷酷:“我的江湖道义,不是要拿你的命、萧姐姐的命、满船人的命来成全的。” 秦孤桐伸手捂额,这种看着朋友去赴死的感觉。这种无能为力、无计可施的感觉…… 痛不欲生! 向小蝶柔声说:“回去休息吧。” 秦孤桐恍若不忘,缓缓转头看着萧清浅,低声叹息:“我不能替你做主。” 向小蝶顿时一惊,压下心悸,淡然道:“当然,我们谁都不能替她做主。” 秦孤桐闻言一愣,俯身轻柔抚摸萧清浅的头发,拉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道:我欲离开,你留船上,安全。 萧清浅静静等她写完,摸索着展开她的手掌,指尖轻轻滑过:随你而去。 秦孤桐心中一暖,展颜而笑,喃喃轻唤:“清浅,清浅。” 她站起身,脊梁笔直。双目炯炯有神,不容置疑地说道:“停船,我们要下去。” 向小蝶摇头:“不行,萧姐姐对我有救命之……” “你报救命之恩,也不用拿你的命、满船人的命报答。”秦孤桐冷笑打断,嘲讽道:“向堂主,活着最重要啊。” 向小蝶看着她,沉吟良久点点头。 秦孤桐又问:“白鸢在哪里下的船?” 向小蝶看向舱外,淡淡的说:“石岩城。” 秦孤桐眉梢一皱,讥讽轻哼:“向堂主是怕我带着清浅去送死吗?” 她明明记得:进舵室后,从窗口便看见左岸的石岩城。再后来小阮进来说开饭。船上开饭时间固定,从她进舵室到开饭,这中间至少有一个时辰。白鸢下船的地方,应该是在石岩城之后,右岸的太和城。 秦孤桐收拾行李,牵着萧清浅出来,船已渐渐靠近右岸。甲板上站着许多荆钗门的姑娘,她们不晓得出了甚么事情。见气氛凝重,也不敢上前,都是一脸关切地看着。 秦孤桐看看一张张生机勃勃的脸,这里头有许多人还不曾说过话。看着她们目光中深切的关心,她不由心中怅然,倒是理解向小蝶几分。 这片水域不是港口,大船不便靠边。船离岸边还有七八丈,秦孤桐本想抱起萧清浅,登萍踏水而去。奈何有伤在身,只能由荆钗门的姑娘划小船送到岸边。 落日余晖,一叶扁舟,渐行渐远。 看着她们登岸,身影没入林中。向小蝶终于长舒一口气,露出疲惫的笑容。如今白鸢离开,云帆号赴丹疆水寨。萧姐姐该暂时安全,余下的路只能拜托秦姑娘。 她从怀中掏出两张纸,手一扬,两张纸片飘然飞出,落入滚滚江中。沉下之前,依稀可见,一张写着:不死狱,焚巫芫白。另一张写着:丹疆水寨设伏,萧清浅。 向小蝶站在船头,负手而立。 发尾迎风飞舞,她展颜一笑,细剑眉扬起,朗声问道:“我要带着你们去赴死,姑娘们,可怕?” 荆钗门的姑娘们停下手上的活计,望着自家堂主皆是不解。云帆号上冷寂片刻,然后响起一口同声的回应——“不怕!” 向小蝶低头而笑,鼻腔酸涩,又硬生生忍住。她瞥见一旁站着的小阮,柔声低语问:“你也不怕?” 小阮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顿时手足无措。他生的唇红齿白,娇艳俊美,性子又羞涩,说起话柔声柔气:“我,我不怕的。” 向小蝶看着他,叹息道:“也该将你送走的。” 小阮登时急了,眸中升起薄薄的雾。一双手无措地抓着衣角,红着眼眶说:“堂主…你,你不是说,等我长大了…做,做你相公!” 向小蝶一愣,接着哈哈大笑,眼角渗出晶莹。 日薄西山,滚滚东逝水。江风吹帆,行舟千里远。 愿离别与相逢,皆在转瞬。 短歌行·完 第28章 破庙 秦、萧两人下了船,牵手前行。 秦孤桐耳听猿猴相啸,抬头见山高谷深,溪涧纵横;低头见野草杂生,荒林纷乱;回头见江潮若奔,孤帆远影。 她到底少年心性,见此不由向萧清浅抱怨:“瞧瞧你都救了些甚么人,全无半点担当,把你丢给她我可不放心。” 走着走着,她又哀叹一声,低声自语:“其实我也不是甚么侠义之士。不死狱能找到白鸢,方家、迦南殿保不准也知道我们在船上,说不定在哪里设伏。我们半途下船,他们反而不知。” 向小蝶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这般利用人家,秦孤桐心里不好受。她嘀嘀咕咕地说着,却不知离真相只差丝毫——向小蝶是故意让她们下船,自己去引走伏兵。 走着走着,秦孤桐便瞧出些不同寻常。这地方好似有过人烟,不知何故荒废。 她举目四顾,却不见屋舍村落,暗道今夜难免要幕天席地。转念有想江边风大,萧清浅身子单薄易着凉,不如往里走走。 她牵着萧清浅沿着几不可见的逶迤小道向前,老天开眼,走不远竟看见一座小庙。 这庙建在江边,不是供奉龙王就是镇江山神,来的不算奇怪。然而秦孤桐如今心中警惕的很,扳开树枝都过去,绕着小庙转了一圈,见苔藓落叶密布,不见鞋印足迹。 她心稍稍落下,轻拍两下萧清浅手背。松手抽刀打算进去瞧瞧。走几步,见着萧清浅孤零零站着,周围天色渐暗,峭壁幽林不知藏着多少鬼魅妖物。 她顿时不安起来,疾步上前牵住萧清浅。 脚尖一点,庙门“吱呀”一声打开。小庙四四方方,空空荡荡。中间供奉着一座神像,云鬓乌发、面如满月,柳叶眉、樱桃嘴,虽落满灰尘,也瞧得出是位女仙。 “龙女吧?”秦孤桐打量片刻,转头对萧清浅笑道,“你坐上面比她像。” 这龙女一穷二白。庙里除一座泥像,旁的什么都没有。秦孤桐琢磨着收拾出一块空地,晚上好躺下休息。她将萧清浅拉出小庙,自己在庙里收拾起来。 如今右手尚未痊愈,左手实在不便。勉强将龙女神像右边角落清理干净,秦孤桐便不愿在折腾。 牵着萧清浅进来,将身上两个包裹解下,放在地上。秦孤桐又出门找了些枯树枝,掏出火折子点燃。她替萧清浅解开斗篷,将价值一百八十两的庶兽皮斗篷铺在地上。 庶兽号称灵兽,皮毛轻薄,避寒隔热,水火不侵。否则在巴山猎户家,秦孤桐也舍不得出这骇人的价格。 她打开放干粮的包裹,取出肉干、糍粑,放在火上烤。看着腾腾燃烧的火焰,秦孤桐喃喃嘀咕:“不知道白鸢现在如何,她应往太和城去了吧?太和宗是名门大派,多少可以庇护一二。” 小庙中只有她一人自言自语的声音,偶尔有树枝在火焰中“吧嗒”一炸。 白白硬硬的糍粑在火堆上烘烤,慢慢鼓起,表皮略微焦黄,淡淡甜甜的米香溢出。秦孤桐用小匕首划开糍粑的脆皮,露出里面软糯的内陷,将烤的油光四溢的肉干放进去。 “来,尝尝。”秦孤桐将糍粑夹肉递到萧清浅嘴边。 萧清浅唇边碰了一下糍粑,抬手要接过。秦孤桐失笑,握着她的手腕,帮她拿好送到嘴边。 看她捧着糍粑小心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秦孤桐眉眼温柔,微笑着问:“味道可好?我的手艺如何?”说罢摇摇头,也给自己做了一份糍粑夹肉。 吃些东西,简单洗漱,秦孤桐便觉得困乏。她靠墙坐好,拉着萧清浅枕在自己腿上,将她身下垫着的斗篷裹好,闭上眼睛就睡过去。 火堆冉冉,将熄未熄。 “呼”,山风呼啸而过。 秦孤桐一惊睁开眼,手握刀柄打量四周。见只是火堆熄灭,缓缓地松了口气。伸手轻拍萧清浅的肩膀,告知她无事。 就这时,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秦孤桐一惊,连忙紧握了一下萧清浅的手腕。这是她们约定,表示有危险。她扶着萧清浅站起,弯腰将包裹拿起。起身见萧清浅已自己将斗篷系好,不由会心一笑。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明显是冲着龙女庙而来。 秦孤桐心道:三更半夜,荒地破庙,来者只怕不善。 她拉着萧清浅躲到龙女神像后面,只等来人进庙后,有先下手的机会。 那脚步声已经到门口,秦孤桐听出是两人。手握着横刀,心中正紧张。却听着那两人没进来,在外面不知做甚么,弄的小庙破门呼啦作响。过了片刻,响起一个细尖的声音。 “好啦好了…先进去,别在外头…哎呀。” 秦孤桐不明所以,眉梢紧皱,心中更是不安。龙女神像不大。两人紧贴站在后面,不过勉强挡住。若是门外两人进来,只要稍稍一查便能发现。她低头看看怀中的萧清浅,握紧刀柄,只期能一击毙敌。 “好了好了,都依你,都依你…啵…我的心肝宝贝。” 说话间,两人将门踹开。 “你这死人!别在龙女像前面…” “她哪有你好看!哎…心肝宝贝给我摸摸,憋死哥了…” “恩…啵…恩…” 秦孤桐听着外面衣服拉扯的悉悉索索,还有吞咽口水之类奇怪的声响。眉头慢慢舒展,又慢慢皱起。满心疑惑地微微探出头。 就见着龙女神像前,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抱成一团。高个男子低头啃着矮个,一双手上下游走。两人不时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秦孤桐纵是不通人事,话本小说也翻过,男欢女爱,巫山云雨还是晓得的。 她松开刀柄,环着萧清浅,听着外面嗯嗯啊啊,只觉万般无语。侧头瞧着萧清浅一脸清冷从容,心中暗道:你听不见,倒是风轻云淡。 外面两人已经滚在地上,衣服四飞。好哥哥好弟弟的乱叫,声音大的屋顶积灰都震下来。秦孤桐恨不得从神像跳出去,将他们吓死。她握着横刀,心中寻思:早知道就不躲起来,这两奸夫□□分明没高深武艺。 “…恩…恩…别…恩啊!” “啵…心肝宝贝你真香。” “我又不是女人,哪有…” 秦孤桐正打算如何将两人赶出去,闻言顿时一惊。她一直当那个细尖声音是个女人,虽觉得声音难听,却也没在意。此刻闻言,顿时目瞪口呆。 她小心翼翼探出头,见高个男子压着矮个子,埋脸在他胸前啃着。那矮个衣衫大敞,胸口平平,果然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子。 秦孤桐啼笑皆非,瞧瞧萧清浅如画眉眼,在这黑暗处也是如映清辉。她低头嗅了嗅,淡香幽幽,正如之前在方家谷中闻到的味道。 可惜清浅听不见看不清,也不会说话,这世上许多有趣的事她都不知。秦孤桐暗暗叹息,转念一想,这样未尝不好,那些无趣、讨厌的、恶心的事情,清浅也不用知道。 她听着外面哼哼唧唧、嗯嗯啊啊,心生渐渐不耐烦。她好不容易找到这地方,想和萧清浅凑合休息一晚,这两人还来捣乱。这荒山野岭,什么地方不能去,非来这儿。 秦孤桐正打算出去将两人打晕扔出去,就听外面哀嚎一声,然后久久没动静。也不知出了何事,过来会方才响起两人说话声。 先是矮个子的细尖声音:“敏哥,咱们要在这儿待多久啊!人家不想刨土!” 敏哥说道:“唉,哥哪知道。大当家的让我们守着,除非挖出宝贝,要不我们哪也去不得。宝贝儿,让亲亲…” 细尖声音又道:“哼,这次大当家大婚,姓张的让吴老大去。吴老大也不带上我们,分明是瞧不起你。” 敏哥道:“姓张的是个浑人,总顶撞大当家的。还好有军师在里面和稀泥,否则早把他打发去镖局养老。吴老大走了,自然要留人看着。你敏哥我身手好,这地方大当家的看重,别人他不放心。” “吴老大那厮的假话,也就你这傻子信!” “好啦好啦,我要去了,怎么抱你…哈哈哈。” 外面两人又笑弄一团,秦孤桐却松了刀柄。 吴老大…大当家…大婚…不会错,就是天汉寨的人。可这地方虽在江边,离天汉寨却至少千八百里路程,已经是太和城的地界。 武乱十五年之前,太和山就是武学圣地。虽那时的人做不到内力外发,但太和山的道长们也是内外兼修的大家。如今天下门派林立,太和宗便不再拔尖出挑。可不管如何,还能让天汉寨欺到道观里? 况且天汉寨的名号,在西南也是响当当。私底下不知如何,但明面上并非什么杀人越货的匪类。这些人在这儿,实在蹊跷。 秦孤桐心中疑惑,但她如今右手不便,又带着萧清浅,实在不宜节外生枝。 “敏哥敏哥,这龙女看的我心里毛毛的。” “那我把她砸了!” 第29章 山魈 敏哥豪情万丈地大喝一声:“宝贝等着,哥哥这就替你把她给砸了!”说话间,裸着上身弯腰在地上找刀。 秦孤桐闻言眉头蹙起,要紧刀柄,蓄势待发。 就此时,外面突然传来嘶喊声。龙女神像前后三人皆是一惊,敏哥慌忙喊道:“快快快!快穿衣服,定是他们发现咱们不在,寻过来了!” 细尖嗓子宛如被掐着鸡脖子,颤颤巍巍:“敏哥…他们他们,会不会把咱淹猪笼啊!” 敏哥弯腰提着裤子,额头急出汗:“怕啥!咱又不是女人。快,穿衣服!” 外面两人张皇失措,胡乱捡着衣服往身上套。秦孤桐却听出远处的声音不对劲。那不像是寻人,到像是—— “救命啊啊啊啊啊!” 凄婉惨绝的求救声响彻夜空,霎时间,破庙中鸦雀无声。 紧接着,传来嗒嗒嗒细碎声音,原是敏哥牙齿打颤。他哆哆嗦嗦抬起头,瞧见龙女神像居高临下,法相怒目,在这漆黑深夜格外骇人。敏哥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敏哥,你干啥了?”细尖嗓子急道,夹着裤子伸手去拉他,“好像是满牙子,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敏哥慌忙捡起大刀,挣扎着站起来。伸手一拽将他往龙女神像后面拖,颤颤巍巍地说:“看啥,多半是山魈又来索命了,以前一个寨子都死了,不多我们……” 寒光一闪,秦孤桐长刀出鞘,压着敏哥的脖子。 这时她才看清楚两人,敏哥长着方额头,三角下巴,嘴唇上两撇小胡子。那矮个子小圆脸,小鼻子,头发乱披着。秦孤桐见他那一双眼睛有几分像小阮,略软了几分口气冷声道:“别出声!” 这两人不过是天汉寨的小喽啰,平日里在外面还能抖抖威风,招摇撞骗。在寨子里,却是见人低头哈腰的主。此刻又急又怕,哪里有胆子反抗,脑袋点得如捣蒜。 破庙外只余山风过林的哗哗沙沙,连雀鸟扑飞之声都不闻。秦孤桐心中越加不安,呼救既停,那人多半已死。 她静气凝神,侧耳听去,并不见有何异动。这般诡异的死寂,让人心慌意乱。秦孤桐低声问道:“你们一伙多少人?” 敏哥猛然听她开口,吓得一哆嗦,颤颤巍巍道:“二……二三十个吧。女侠,我们…” “闭嘴。”秦孤桐低喝一声,又问道,“你们在这儿做什么?要是骗我…”说话间,她压了压横刀,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敏哥小腿直哆嗦,眼看着就要跪下,旁边小矮个说道:“女侠,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不过是江里的小鱼小虾,大人物的事情哪轮到我们知道。” 敏哥连声附和:“是啊是啊,女侠,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秦孤桐静静听那小矮个尖细嗓子说完,却不是欣赏他的胆气。她似笑非笑的盯着小矮个,又将目光移向敏哥。只见横刀流光一闪,猛地击在敏哥脖颈上,瞬间他便身子一软。 小矮个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一让,敏哥扑到在地。 秦孤桐低笑一声,悠悠说道:“按理我是该把你打死,你这敏哥怂的很,只怕立刻就招了。” 小矮个战战兢兢,两只眼睛直笔笔地看着她。张嘴欲说,却只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秦孤桐微微挑眉,横刀的寒锋衬着她眉眼冷峻。嘴角微微扬起,浅笑淡然,悠悠说道:“你知为何我没打死你,恩?不过,看你顺眼罢了。” 这般谈笑杀人才可怕,小矮个顿时噗通一声跪下,不必她问,一五一十道:“小人名叫小宝,是天汉寨的秋兵。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他声音尖细,听得秦孤桐耳中呱噪,心烦不悦:“闭嘴。” 小宝连连点头:“是是是!” 秦孤桐发问:“何为秋兵?” 小宝抬起头,狗腿一笑,滔滔汩汩说道:“我们天汉寨,‘天’最大。所以大当家听军师的话,‘天地玄黄’是大当家和军师,还有两位二当家、三当家。‘宇宙洪荒’是四位长老,‘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是八位舵主。‘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是八部,我在秋部。秋部的就是秋兵。” “你脑子到好使。”秦孤桐一哂,又问,“识字么?” 小宝怔楞,这里年头都问习武吗?识不识字算什么。他头摇成拨浪鼓,连忙表明:“小的不识字,跟着师傅打过两年长拳,学过三年剑法……” 这个小宝斗字不识一个,却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记得滚瓜烂熟。不是天汉寨整日喊口号,便是此人好钻营。 秦孤桐了然,示意他继续。 小宝舔舔嘴唇,吧嗒一下嘴:“我们是去年到这儿的,是张舵主带我们来的。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到这儿干啥,我们…” “呵。”秦孤桐冷笑一声,横刀一挥。 小宝只觉得自己脖子一凉,顿时浑身一哆嗦。 破庙里蔓延一股尿骚味。 过了许久,小宝扬起煞白的脸,颤抖着嘴唇说:“听说这里原来是汉江上最大的江盗窝,后来一夜之间没了。去年有人给大当家献图,我们…是来挖宝的。” 江盗窝藏宝 秦孤桐暗自思量一番,沉声问道:“这江盗窝怎么就一夜之间没了?” 小宝头摇得如拨浪鼓,慌慌忙忙说:“这个小的真不知,这真不知。我我我,我知道!”他突然抬起头,指着龙女神像说:“是龙女显灵收了他们!” 秦孤桐怎会信他胡言。 小宝见她不信,急得舌头打结:“真真…真的真的,我听说当年龙女沿着长江,一道上收了好些寨子。听说这龙女庙就是那时建的,不过龙女还是收了他们。” 秦孤桐越听越怪,这故事透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萧清浅,见她鬓云香腮,清辉玉寒。真是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似天上神仙。 “女侠,这些也是小的打听的,旁的真不知道。”小宝边磕头边哭泣,身下湿了一滩,不知是眼泪还是尿。 秦孤桐当然知道,这些多半是他打听的。两人身份低下,那敏哥又是个不问事的。否则她何必留下这小宝问话。秦孤桐收刀入鞘,又问:“山魈是怎么回事。” 那小宝脸上一僵,半响没说话。 秦孤桐抬起脚尖,在小宝面前的地上用力一点。牛皮革靴移开,只见那夯土地面上赫然留下一个坑。上宽下尖,似个漏斗形状。 小宝一哆嗦,舔了舔嘴唇,煞白着脸说道:“我们刚来的时候,在山上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军师说是山灵藏起来了,要以血祭天,后来我们就杀了一只山魈。夜里就经常出事,抓住几只,消停了些日子。最近突然有闹起来,比之前还凶。” 秦孤桐暗道:那你们两还敢跑出来。 她环顾四周,略作沉吟,问道:“你们营地离此多远,还余多少人。” “呃…啊!女侠别拔刀!别拔刀!我说我说,从这儿走个三四里路,就有个山谷,我们就住那。”小宝低头掰着手指数道,“本来还有二十七个,少一个,再少一个……” 秦孤桐冷声打断:“行了,吴老大的功夫,在你们中间排第几?” 小宝正算着,闻言一愣。过了片刻,抬起头,露出万分茫然的表情,支吾说道:“吴老大比张舵主可差十万八千里远,不过他们都去吃大当家喜酒,谷里敏哥和狗腿毛最厉害。” 秦孤桐听完,心中有了计较。她对着小宝呵道:“行了,扛上你敏哥。前面带路吧。” 小宝一愣:“啊?” 秦孤桐牵着萧清浅往外走,不悦道:“啰嗦什么,前面带路。” 外面月色正好,照得一地银辉。秦孤桐心情愉悦:看来今夜可以睡床。 第30章 难料 一轮明月出山峦,四野阴霭散。 霜冷风寒,小宝打了个哆嗦,只觉□□里冰飕飕。他弯着腰,扛着敏哥往前移。他本不愿带着敏哥,可那女煞星开口,他岂敢说个“不”字。只能心里一个劲埋怨这怂货死沉沉的。 秦孤桐替萧清浅拢拢斗篷,牵着她的手跟着小宝,见他磨磨唧唧不由催促道:“走快些。” 小宝将敏哥往肩上扛了扛,脚步快了三分。心里却是破口大骂:臭娘们,一会弄死你! 四人走了一里路,绕过山脚。秦孤桐远眺前方,心中不由暗暗称奇。只见前面有一条笔直的小道,在无数巨岩之间。两边巨岩形态不一,宛如高矮胖瘦不同的卫士,拱卫一条山道。 小宝扛着敏哥,走的气喘吁吁。抬手指着前头说:“呼,女侠穿过石头峡就到。呼,不远,不远了。” 秦孤桐微微颌首,示意他继续走。小宝二话不说,提了提敏哥,蒙头往前走。秦孤桐凝神打量四周,不见埋伏,安心跟着小宝往前。 小宝使得刀剑功夫,平日爱耍些花哨招式。扎马步、练腕力之类基本功,疏懒的很。此刻扛着百十斤的敏哥,才走一里多路,便脚下发虚,步伐踉跄。 秦孤桐瞧他这样,也知地上没有陷阱埋伏。 穿过一线天般的巨岩峡,前面便是谷口。隔老远就见腾腾燃烧的火把,借着火光可见谷口有人来回巡逻。 “女侠,我们?”小宝小心翼翼问道。 秦孤桐此来是经过一番思索的:要是将小宝敏哥扣下,难免他们同伙寻来。若是放他们走,更是不放心。索性会个照面,反正都跟他们大当家打过架。 况且无路可退,要往太和城必定要经过此处。与其让人寻到,不如反客为主。便是有什么消息传来,那时自己与清浅必定已经离开。 秦孤桐扬扬下巴,说道:“你去喊门,就说……” 她话未说完,小宝扔下敏哥就狂奔而去。秦孤桐看看滚到沟壑里的敏哥不由一愣,耳边响起小宝撕心裂肺的喊声——“舵主!救命啊啊啊!” 秦孤桐拉着萧清浅就要退,却是已经来不及。夜里有山魈袭击,这班人此刻都醒着,闻言立刻涌出来。 秦孤桐看着他们手上强弓劲弩。自己身后一条笔直的小道,退走反而不妙。她握着刀柄,上前一步挡住萧清浅身前,目光扫视一圈。 此刻天汉寨众人分开,走出一人。 小宝冲到那人面前,狗腿的嗷嗷嚎道:“舵主舵主,我和敏哥看见有人鬼鬼祟祟的就追出去!她把敏哥打死了啦!还说要找舵主你啊!要把你大卸八块啊!” 张舵主瞧上去年纪不大,三十出头。分叉眉,虎睛眼,粗硬络腮胡。头发胡乱扎着,披一件貂皮大氅,腰间挂着一柄金背大刀。 他一撩斗篷,抬腿一脚将小宝踹开。一言不发,扶着金背大刀从谷口走下来,打量着秦孤桐。见她相貌秀丽,神情端庄,目光有神,精气内敛,想来武艺不凡。 又歪头往后看,见她身后之人,全身拢在斗篷中。他只来得及瞥了一眼,秦孤桐上前一步,挡住他的目光。张舵主目光落回秦孤桐身上,问道:“你找我?” 秦孤桐听小宝喊着舵主,就知被骗。这张舵主没去喝喜酒,只派吴老大而已。她见这张舵主粗狂豪迈,有几分似她父亲,到不觉厌恶,微微点头:“张舵主,我等只是偶然路过。天黑风寒,想借宿一晚。” 张舵主闻言一愣,接着哈哈大笑。震得山林里歇着的飞鸟都惊起,他缓了口气,吸吸鼻子:“他娘的,老子听说这年头的行走江湖的,老弱妇孺惹不得,都是厉害角色。你这还左手双剑,啧啧,老子还真不敢正面夯你。” 秦孤桐微微一笑,右手垂在身侧,丝毫看不出不妥。横刀和霜华剑都用布裹着,瞧上去的确像双剑。完好的左手握着刀柄,掌心已经渗出薄汗。 小宝刚从地上爬起来,听着一惊,手忙脚乱的说道:“舵主啊,这女人不是好人啊!她…” 张舵主大喝一声:“他娘的,给我闭嘴!”他这一开口,手下立马一拳将小宝打晕。 秦孤桐见状,心中畅快。对张舵主好感又添几分。 张舵主转过头端详秦孤桐,见她面善。但从前定是没见过的,他摸摸下巴又问:“两位姑娘报个姓名,也好叫姓张的知道怎么称呼。免得冒犯了。” 秦孤桐拱手道;“不敢,在下姓名童。”她心中微微一动,又说道:“家姐不善交际,好望张舵主海涵。” 张舵主一挥手,秦孤桐听见轻微的声音。张舵主对她的回答,不甚在意:“没事没事。两位跟我来吧。我们天汉寨虽是一起糙老爷们,可也不能委屈两个娇滴滴的姑娘。” 秦孤桐闻言不知该喜还是忧,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她牵着萧清浅,跟张舵主走进谷中。 山谷四面环山,与方家那幽谷相似。只不过地上挖有许多深坑,或大或小,仿佛地漏一般。而挖出来的土就堆在一旁,让这山谷看上起来异常怪异。 小宝说他们到此挖宝,看来此言不虚。只不知,挖到没有。不对,小宝和敏哥言语之中,显然还未挖到宝藏。 如此甚好。 秦孤桐定定心神四处打量,见一处凹进去的山岩下支着许多帐篷,想来就是这群天汉寨人驻扎的营地。 “把这怂货绑起来,要不他乱跑,满牙子也不会去见阎王。”张舵主挥挥手,然后大步往帐篷走,“给这两漂亮女娃找一干净帐篷,恩,就放酒的那帐篷吧。反正里面的酒大当家大婚那天就都喝完了。” 秦孤桐听张舵主安排,人看着粗鲁,心倒是很细致。她上前一步,抱拳一礼:“谢过张舵主,我们歇一宿,明天就离去,不必麻烦。” 张舵主摆摆手,说:“不麻烦,又不用我弄。你们等会,狗毛干活麻溜,一会就好。”说着张嘴打了个哈欠,见秦孤桐盯着自己,张舵主似不好意思,解释道:“前头大当家大婚,兄弟们喝了一宿。他娘的,这贼山魈就出来搞事,几天没睡好,老子早晚弄死它!” 秦孤桐默默点头,笑而不语。她这次听的切实,张舵主手臂上有甚么物件,手臂挥动间,叮叮当当的轻微金属碰撞声。 张舵主又打了个哈欠,对着秦孤桐说道:“你们等会,老子先去睡。大家也都休息吧,留石头、老鼠守夜。”说着大步走到中间的帐篷,掀起帘子迈进去。 “两位,帐篷好了。”狗毛生的瘦瘦小小,头发发黄,怪不得叫狗毛。后面还跟着一个不吱声的年轻人,看了秦孤桐一眼,连忙低下头。 秦孤桐谢过两人,领着萧清浅进了帐篷。帐篷里就一张木板床,铺着薄棉花垫,上面盖着发白毯子,还有一条蓝面被子。虽说简陋,但比破庙好上许多。 秦孤桐帮萧清浅解开斗篷,拉她坐下,在她掌心写道:太和山江边水寇,可记得? 萧清浅微微摇头,她印象中从未来过此地。 秦孤桐见状,不由沉思:难道是我猜错,此地水寇并非清浅所为?是了,没错。外头挖那些坑,必定是这江盗窝在地下。一夜之间将这江盗窝埋没,也许是山崩。 想通此处关节,秦孤桐忙将此事告知萧清浅。萧清浅微微颌首,在她掌心写道:天谴。 的确,若如猜测的这般,那真算是天谴了。 秦孤桐弯腰替她脱了鞋袜,又拿放衣服的包裹给她垫做枕头,将斗篷盖在她身上。自己抱着横刀,合衣躺在她身侧,拉上棉被。 秦孤桐是不敢睡的。 天汉寨现在虽是白道,终究绿林出生。这地方不是虎穴也算狼窝,稍有不慎就可要命。她想起向小蝶那碗酒,心里七上八下。细细寻思今日种种,越想越后悔。 万万不该一时冲动离开云帆号,让清浅跟着自己受苦。不知白鸢如今怎样,可有地方住,可有东西吃,不死狱有没有找到她。 外面山风呼呼,闭目养神的秦孤桐渐渐陷入梦乡。突然,她感觉萧清浅动了一下,紧接着后背传来酥麻的痒意,原来是清浅将头靠在她背上。 秦孤桐蓦然惊醒,就这时,外面传来极其细微的脚步声。若有若无,慢慢靠近。 第31章 宝藏 呼啸的山风,刮过树梢,卷起落叶,连歇息的倦鸟都被它惊飞。就在这嘈杂而自然的声音中,有一个几不可闻的轻微动响,慢慢接近秦孤桐和萧清浅所在的帐篷。 秦孤桐紧握刀柄,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击毙来人。 门帘晃动,透进的风,带着夜霜的清寒。鸦羽漆黑中,月华碎银般洒入。隐约有个细长物件穿过门缝,慢慢伸进来。它悬浮在空中,笔直的慢慢接近秦孤桐。 秦孤桐定睛看清,是根细竹管。 细竹竿探入帐篷中间就停下,悬空微微摇晃。秦孤桐紧盯它,见它慢慢吐出一缕白烟,连忙运功闭气。 她心忧萧清浅,正思索办法,突然脊骨微痒。萧清浅指尖滑动,在她背上写道:无碍。 背后还留着划过的触感,温柔迤逦如春风拂过水面。春风已过,水起涟漪,秦孤桐压唇一笑。 那白烟越吐越多,顷刻间帐篷里烟雾缭绕。细竹竿慢慢退回去,轻微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慢慢远去。 见门外之人离开,秦孤桐轻轻起身,用小匕首将帐篷底边划开一道。凉风席卷而入,顿时空气一清。若非萧清浅在身则,她必定直接出去瞧瞧,总比这里煎熬要好。坐以待毙,不如一击。只她顾忌萧清浅,如何都不敢莽撞。 过了片刻,就听外面脚步声渐起。杂乱无序,似乎人数不少。突然间有人说话,声音由远及近:“舵主,都睡死绑结实了。不过,那两女的咋搞?” “搞毛,有钱还不够你搞女人吗!”张舵主恨铁不成钢的说道,“赶紧把金银财宝都挖出来,等吴老大那王八回来就没机会了。” “老鼠是没见过这么标致姑娘。”狗毛连忙打圆场,拍拍廖浩的肩膀,“回头舵主给你找个。” 站在一旁王小明听了,连忙着急道:“老大给我,也给我找个!一半漂亮就行!” 石汉抱着绳梯,闻言哈哈大笑:“没出息,老大,我我我…” 张舵主伸手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嫌弃道:“滚犊子。那俩女娃娃瞧着就不是等闲人物,就你们这怂包样,还能降得住?” 石汉摸摸脑袋,由不甘心地嘟囔:“我可以被降…” 狗毛连忙吆喝众人:“行了,大家听舵主的,手脚麻利点。活干的漂亮,回去都给你们添一房婆娘。” “我就不用了。”一直不吭声的高壮青年名叫赵大兔,刚娶一房媳妇,正是恩爱时候,闻言连忙小声撇清。 众人哄笑,连着张舵主都拍着腰间金背大刀,仰天哈哈大笑。他摆摆手制止众人,瞧了方向大步向前,手下亲信紧紧跟着,各自拿着铲锹竹篓工具。 狗毛提着灯笼在前,六个人沿着谷底边走约一二里路。在一个不起眼的洞口停下。这样的洞满山谷都是,并不稀奇。这个洞口前杂草丛生,足有一尺多高,显然许久没人来过。 张舵主看着洞口,露出笑意,一挥手:“你们这帮兔崽子都给我小心点,别留下太多痕迹。别他娘的把前面的草踩平了。回头让人发现,咱们就都完蛋。” 其他五人连忙点头,齐声道:“明白。” 穿灰衣的石汉上前,将手里的梯绳一抖,抛下黑不见底的地洞。张舵主左右看看,问道:“今天轮到谁?” 赵大兔大步上前:“是俺。”他头扎发包,身穿劲装,生的高大,却粉面白皙。加之性子温和,众人便叫他赵大兔,反而忘了他本名赵宏图。 张舵主点点头,将手里的皮囊递过去,笑道:“大兔,等这次回去。你可先忍着,别给你媳妇买首饰。”这些人都是他亲信,关系熟稔。 大家纷纷哄笑起来,与他老乡的廖浩性子戏谑,更是挤眉溜眼的说:“赵大兔是个惯媳妇的。说不定回头他媳妇一瞪眼,他就跪床头,把咱兄弟都卖了。” “俺不会的!”赵大兔涨红脸嚷嚷道,扯开皮囊灌进大口酒。接着把衣服一脱,□□上身,筋骨腱硕。又将小铁铲往腰间一塞,嘴里叼着风灯慢慢爬下去。 见他身姿矫健的下到洞里,旁边王小明慢慢将一个竹篓跟着放下去。过来片刻,下面传来装东西的声响。 几人同时舒了一口气,露出相仿的表情。 张舵主看着风灯微弱的光芒在洞底闪烁,抬头看看月色,嘱咐道:“咱们弄完今晚,就不搞了。洒点土下去,弄得和其他洞差不多。” 廖浩一听急了,仰起头问:“大哥,咋能不弄。这下头好多宝贝吶。” 张舵主抬脚一踹,将廖浩蹬了个踉跄,差点摔倒。 张舵主一撩大氅,手扶着刀柄。斜五人一眼,训道:“瞧你们这些没出息的熊样,钱也要有命花。把底下挖空也行,可乍得运走?当大当家的瞎了不成。” 狗毛连连点头:“大哥说得对,咱带太多金银回去,肯定露陷。我们都拖家带口的,又不是光棍拔腿就跑。先取一批,在南边安置好,将家里老小送过去。” “对对对,我刚一着急没想到。”廖浩拍拍衣服,嬉皮笑脸地说道。他其实是可以避开的,但平日被张舵主踢惯了,知道不疼不痒也就懒得避让。 张舵主咧嘴笑了笑,安抚几个兄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咱都等两三个月,何必着急。” 这个洞是二个多月之前挖的,挖的人拿出来一堆破瓦罐,验的人下去一看,上来也说没东西。这是正常的事情。他们在这片挖了大半年,只挖到一些破烂和尸骸,大家都习以为常,无人起疑。 原本有一百多号人在这秘密挖掘,到现在只余三四十个。连霍大当家都没了最先的兴致,只不过军师一直坚持,就让人继续挖着。所以挖不到东西,旁人也不觉奇怪,反而认为理所当然。 然而他们不知道,其实二个多月前,负责挖这个洞的王小明挖出了金锭。 挖出东西,王小明惦记打赏,没敢声张。毕竟挖宝的人是从‘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四队抽调的,之前都不熟,各自有小队伍。王小明在狗毛手下,狗毛又是张舵主的亲信。 队长狗毛是个有心的人,他嘱咐小明假装继续挖,自己悄悄告诉张舵主。 张舵主听了消息,良久没开口。他脾气直,是被发配到这儿的。不然以他的功夫人望,当初排号的时候,能混个三当家。天汉寨‘宇宙洪荒’四位长老是不管事,当初张舵主差点被划进去。 原本他和霍大当家那也是过命的交情,称兄道弟平起平坐。自打那军师到了天汉寨,张舵主这日子越发没得过。 先是寨子里排号将他挤出去。那狗头军师,知道他性子直爽脾气暴。就对大当家说张舵主秉公无私,非让他去管刑法。没半年,得罪了一帮子的人。 这次到荒地挖宝,挖到功劳是献宝图人的,挖不到还沾一鼻子灰。又不在自己地盘,行事还要隐蔽些。小角色不能用,大人物没人愿意来。霍大当家正头疼,张舵主就自请来了。否则他堂堂一个天汉寨舵主,何必在这荒山野岭喝一年冷风。 狗毛知道这是大事,没吱声。等了许久,就听张舵主啪嗒摔了杯子,下定决心。“我佩服他有本事,但有他在,我是待不下去了!” 既然老大下定决心。狗毛就和王小明做了一出戏,轻轻松松瞒过其他人。这挖到宝藏的洞,就这么扔在那儿没人理。 张舵主不愿和霍大当家撕破脸,只打算悄悄的藏一部分起来,日后找机会远走高飞。他坐等右等,终于等到机会。假意风寒,让吴老大带着一帮人去给霍大当家贺喜。他自己带着亲信,夜里偷偷运宝藏。 今夜本来该跟前几夜一样,狗毛迷晕杂人。谁知道,突然发现敏哥和小宝不在。他们谨慎没动手,派人四下去找,谁知道满牙子就这么被山魈掳走。 系竹篓的绳子动了动,这是他们的信号。 “快,拉上来。”狗毛说道。 其实不必他说,一旁蹲着的廖浩和石汉,已经开始拉绳子。下去取宝的活,张舵主是安排他们五个人轮流,所以大家都有经验。拉着绳子,廖浩嘴里嘀咕说道:“赵大兔这小子手脚挺快啊。” 旁边的石汉附和道:“是啊,这手脚麻溜,怪不得叫兔子。” 竹篓越来越近,廖浩迫不及待的弯腰去提。他伸手一摸,不由一愣。只觉入手怪异,不像他昨天挖的金银锭,也不像珠宝首饰。难不成赵大兔把破烂的绫罗绸缎也装进去了? 这傻帽! 廖浩心里想着,将那东西提起来。 ——“啊啊啊!” 赵大兔的头颅被高高抛起,在天上转了几圈,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远。 尚未凝固的血液洒在张舵主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滴答、滴答。 第32章 波折 冰冰凉凉冷月,凄凄惨惨寒风。 廖浩一声惊破天际的惨叫后,万籁俱寂。众人寒毛耸立,连呼吸都要消失一般。 赵大兔的头颅在五人面前一晃,滴溜溜滚进草丛,脖颈朝下,笔直立着,好似随时可以从土里拔出手臂,扫开眼前的枯草,笑着和兄弟们打招呼。 尚且温热的血液,顺着张舵主脸颊,流入愤张的胡须。又沿着胡须滴落,滴答、滴答…… 他看着赵大兔,赵大兔双目微瞪,直笔笔盯着张舵主,嘴巴微张,似乎话到嘴边,下一瞬就要开口说出来。 “他奶奶的熊!”张舵主怒吼一声,震破死寂的夜空。 “噌”一声抽出腰间的金背大砍刀。银光一闪,霎时间刀气撕裂地皮,留下一道深深划痕。 张舵主后槽牙咬得咔咔作响,虎睛眼中杀气腾腾。他单手持刀指着洞口,吼道:“下面哪个龟孙子!有种上来领教爷爷的大刀!” 风声戚戚,无人回应。 张舵主一把夺过狗毛手里的风灯,弯腰探身往洞里照去。这洞又深又窄,哪里看得见底。倒是瞧见赵大兔带下去那盏灯,在底下隐隐发光。微黄发绿,好似萤火虫一般。 “老子下去看看,什么玩意敢害老子的兄弟!”张舵主说着左右看看,接着怒骂道,“石头你个怂包!梯子呢” 石汉握着精铁双斧站在一旁,支支吾吾不敢说话。刚刚赵大兔的头一出现,他就吓得手一松,软梯早掉下去了。 张舵主啐了一口唾沫,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骂道:“瞧你个怂包样!奶奶的!” 他怒火中烧,心中烦闷,恨不得杀人。来回踱步,手中风灯摇晃,他突然灵光一闪,指挥手下兄弟道:“他娘的,他还能遁地了不成!点火把,给我扔下去!把这王八烤了!扔柴火扔柴火!快扔柴火!” 狗毛上前接过灯笼,点头应道:“大伙把吃饭的家伙都拿出来,下面的王八敢露头,就把他剁了。王小明和石头,你们去捡柴。” 石汉如蒙大赦,将双斧子往腰后一插,拉着王小明就往崖壁边跑。 野山荒谷,绿荫连绵。别的不多,杂木枯树,那是数不胜数。然而也架不住百十号人一年多砍柴烧火,如今谷中杂草都不生一根。要砍柴,就要进林子。 王小明和石汉此刻又惊又慌,两人见最近的就是石壁缝隙中横出的松柏。干脆石汉架着王小明,两人叠起罗汉。王小明踩着石汉的肩膀,手里大刀一挥,树断木落。 “往左边去点,还有颗。慢点!慢点…”王小明扶着山壁,指挥石汉。 张舵主瞧着他俩颤颤巍巍,貂皮斗篷一甩,转过头对狗毛骂道:“你看着两怂货,就他娘知道偷懒,多走两步能死啊!” “啊?怎么了?”狗毛正提着灯笼架在洞口,神情紧绷。闻言扭头去看,刹那脸色惊变,来不及说话,猛地冲过去! 事发突然,张舵主见状尚未反应过来。陡然间,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不觉地打了一个冷颤。耳边就听锐器破空之声,他心中一紧,接着身后一声惊呼,有重物摔倒的闷哼声。 王小明正垫脚伸手,去够那树枝。忽然只觉脚下一软,接着天翻地覆。眼看就要摔个,情急之下凌空一翻。双脚落地不稳,踉跄一步崴了脚踝…却未摔倒,抬头见着舵主扶着自己,满脸关切。王小明顿时心窝子暖洋洋的,正要开口说话—— “老…哎吆!” 张舵主见形势不对,闪身扶住王小明。见他无碍,心中石头落下,手上一松将他摔回地上。 “舵主,石头他……”狗毛死命按着石汉胸口,汹涌而出的鲜血片刻就浸湿他的手。他见张舵主双目通红,低声劝道,“ 大哥,别费力气,石头…他走了。” 张舵主瞪着眼睛不说话,只一个劲输内力。然而不过是石沉大海,丝毫不起用处。天寒夜凉,石汉片刻就身子发僵。 手下兄弟五人,眨眼死了二个。张舵主只觉乱箭攒心,悔恨交加。望着石汉无神的双眼,他胸腔中一股怒愤之气腾腾燃烧。 余下四人神情不一,廖浩面色戚戚,干裂苍白的嘴唇轻颤,低声絮语:“一定是…山魈来报仇了…它们…它们…” “闭嘴!”狗毛低吼一声,对着张舵主说,“大哥,我明敌暗。咱们搜林子也不是一次两次,回回空手而归。” 狗毛的意思很明显,张舵主也不傻。他脾气直,但心里透亮,缓缓点头,沉声低语道:“把大兔的尸体弄上来,把洞填了,以后都不要来这儿。等吴老大那厮回来,你就说回寨子探亲,把东西带到南边,先铺铺路。” 狗毛呼出一口气,点点头。 张舵主起身走到洞边,只见洞底那盏风灯不知何时熄灭。漆黑幽深的隧洞里,仿佛一只猛兽匍匐其中,静静等候猎物到来。 张舵主的瞳孔猛然一缩,心中生出丝丝寒意。他皱眉踟蹰片刻,往后退了一步。死死盯着洞口,对余下几人道:“今晚连连出事,不是好兆头。先将大兔的头带回去,明天找机会再来。” 狗毛点点头。几人虽然不舍,但此刻也无人敢下去。谁知洞底有什么,这般狭窄,便有一身武艺也使不出来。赵大兔的尸体,只能先留在洞中。 张舵主收了刀,抬头见月下西沉,四野寂寂。想到这一夜诸多变故,他叹了口气:“兄弟们跟着我刀口舔血这么多年,也该过两天快活日子了。” 狗毛、廖浩、王小明,都不说话,心里黯然又生出希望。 张舵主一挥手,四人各自忙活。草草收拾一番,不敢久留。六人来,四人归。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秦孤桐躲在土堆后,听人语声停,脚步声起。又见灯火移动,不敢再待着。屏气凝神,蹑手蹑脚牵着萧清浅又回到帐篷里,卧床躺好。 脚步由远而近,秦孤桐屏气凝神,就听狗毛说:“老鼠,小明,你们去把绳子都解开,动静小点。”接着又听张舵主说道:“你们弄好就去睡,我来守夜。” 狗毛忙接口,想要劝:“舵主…” “行了!”张舵主毫不犹豫打断,口气颇为生硬,“听我的!折腾一晚上,大家都累,别废话了。” 秦孤桐闻言心中诧异,暗道这几人折腾一番所为何事?而且听着,怎得感觉似乎少了几人?莫不是刚刚出了人命? 那时狗毛放迷烟,秦孤桐就等着他们进来,一举斩杀。哪知道这些人在外面絮絮叨叨几句就离开。她心中诧异,但也听明白几分。 既然宝藏已经被发现,天汉寨这些人又各怀鬼胎。只怕早晚要出事,不如早早离开,免得沾染一身腥臭。等狗毛他们走远,秦孤桐就立即起身,与萧清浅趁着夜色出了帐篷。 往龙女庙方向,定然不行。那里临江,没船插翅难飞。既然要往太和城,必定要继续往西,翻过此山。拿定主意,秦孤桐带着萧清浅往山里走,哪知还未出谷,就听惨叫惊起。 秦孤桐想起山魈之事,顿时迟疑不定。 张舵主他们与宝藏之事,虽然颇为复杂。但明显林子里更危险,毕竟张舵主这些人既不谋色也不害命。两害取其轻,秦孤桐便带着萧清浅折回来。 张舵主说完,狗毛知道他脾气,也不再劝。与王小明和廖浩两人,各往帐篷里去。外面脚步声匆匆响起,渐渐远去。秦孤桐心道:今夜真是波折,还好有惊无险。此地不宜久留,明日一早就离开。 她侧过身子,握住萧清浅的手,在她掌心写道:无事,睡。 她指尖贴着萧清浅的肌肤轻轻勾画,心神有些恍惚,隐隐生出怪异感。秦孤桐缓缓深吸一口,正要压下心头异样,就听外面传来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这漫漫长夜,更显毛骨悚然,漫无尽头。 “老大,人死了!!!” “舵主,人都死了!!!” 第33章 兵俑 三十出头的汉子,宽额方颚,两鬓留须。穿着领口发黄的中衣,套着垮裤。手脚捆着麻绳,姿势怪异,似乎极不舒服。若不是脖间那倒深深勒痕,大汉这会该做着美梦、打着呼噜。 张舵主腮边筋肉轻颤,怔楞许久。弯腰慢慢将棉被拉过头,理了理被角,声音暗哑低语:“…是我害了兄弟们。” 这是跟他多年的手下,只因宝藏一事隐秘。他不欲知晓的人太多,所以才让狗毛将他们迷晕。若非如此,这些人也不会无声无息地被杀。 帐门掀起,狗毛沉着脸走进来。咽了口唾沫,摇摇头,唉声叹气:“人都走了,一个没剩下。就那俩女的还活着,会不会?” 张舵主深吸一口气,提着金背大刀,虎行大步走出去。周身杀气腾腾,口中冷冷说道:“是不是,问问就知道。他娘的,这么多兄弟的命,我要把他活剐了!” “哗”的一声,帘子掀开。 张舵主大步走进来,瞧着左右站着的廖浩和王小明,扬扬络腮胡下巴,说道:“你们去把兄弟们尸体抬我帐篷里放着。” 秦孤桐见他一双虎目湛湛发光,盯着自己不说话。她沉声说道:“张舵主,大家都是江湖上走的人。有话摊开讲,您这样,我心里打颤。” 张舵主上下打量她一番,没好气地说道:“乳臭未乾的小屁孩,也敢在老子面前装大人。我像你怎么大的时候,在前辈面前都不敢开口!” 秦孤桐见他居然开口训斥自己,不由一愣。不惊不怒,双手一合,抱拳行礼:“晚辈失礼,请张前辈赐教。” 狗毛扛着条凳进来,张舵主大马金刀坐下,对着秦孤桐说道:“赐教就算了。给我掰扯掰扯,师从哪家,为啥来着,要往哪去?” 秦孤桐自然不会说实话,一时只想起雅弗编的“何丽”身份,便借来一用:“不敢相瞒前辈。晚辈出身华山,师尊名讳不敢言,现为西峰首座。此番下山游历,受师尊之命,途经各门各派,需前往拜访,正欲往太和山。” “胡说八道!”张舵主冷哼一声,金背大刀一挥,只听锐气破空之声,厚毛毡的帐门顿时破开两半,冷风呼呼的刮进来。“太和山封山闭派已经好些年,你要拜会谁!” 秦孤桐猛然一惊,疾步护在萧清浅面前,手一抬,就要拔刀。却又瞬间冷静,解开包裹取出一物,往张舵主面前一送。声音平稳如常,说道:“晚辈口误,是往太和城。” 死了十几号兄弟,张舵主心中正窝憋。见着秦孤桐递来的东西,瞥一眼,摆摆手,皱着眉头在屋里踱步。他脑子不糊涂,知道要是这两人下手,早跑远,何必在这等自己。 何况谷里出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只因她俩活着才古怪,但谁带盲人出来行凶杀人? 他刚盯着萧清浅看了一眼,便被秦孤桐挡住。张舵主眉头骤然紧皱,不悦道:“你姐姐是纸做的?多瞧两眼就能坏了?” 秦孤桐面色一沉,不卑不亢,拱手一礼:“张舵主见谅,家姐为我才如此。您若有事,问我便是。” 张舵主蹬她一眼,心里没个头绪,越发烦躁。 秦孤桐将华山的命牌收入怀中,这是从雅弗那儿顺来的,没想这儿派上用处。她冷眼瞧着张舵主来回踱步,过了片刻才假意开口:“张舵主,此事非同小可,可要告知霍大当家。” “你怎知我们是天汉寨的!”张舵主猛然回头,虎目圆瞪,金背大刀寒光四溢。 秦孤桐暗道不好,脸上茫然不解地问:“咦!我遇到小宝的时候他说的,难道你们不是?” 张舵主老脸一红,还好天黑。何止小宝,他自己之前也说过。只不过此刻疑神疑鬼,一时不曾想起来。 他冷视秦孤桐半响,终没出手。这一夜已死了这么多人,该防备外敌才对,节外生枝反而不妙。况且……他摇摇脑袋,皱眉问:“你从码头来,见着船了吗?” 唯一的一艘船已经被吴老大划走,哪里还有船。 秦孤桐正怕他在此处起疑,便答道:“我们本该在太和城下船。然而晕船一直在舱里,等发现已经晚了。船家哄我们,说此处也能往太和城,我们才下船。” 张舵主闻言摇头:“你们这些小娃,就差在脸上写着好骗。”说罢看看外面,原来光阴荏苒,天际已然鱼白。 天既亮,山魈是不会再出来。张舵主心里松了口气,转头对秦孤桐说:“没事了,你们歇会吧,这一夜真他娘的晦气。”说着大步离开。 秦孤桐哪里敢睡,却也知一时走不了。思索片刻,干脆拉着萧清浅出了帐篷,想找一处地方,简单洗漱。 出门就遇见狗毛。狗毛本是过来盯梢的,听她说要洗漱,指着一处道:“两位往上走走,双龙瀑布的水从那下来,干净的很。” 山高天寒,谷中云雾缭绕。 秦孤桐牵着萧清浅,漫步上去。果见山泉叮咚,蜿蜒而下,弯腰鞠水,清凉爽快。 洗漱完毕,两人寻到张舵主。秦孤桐拱手行礼,便说离意。张舵主瞧她一眼,伸手一掀帐篷,只见里面排排躺在十几具尸体。 秦孤桐倒吸一口冷气。 方家后山,她见的死人比这多。可这十几具尸体,整整齐齐排练。皆是脖上一道青黑绳印,不见血迹,反而更加渗人。 “小娃娃,不是我吓唬你,这山里头鬼着了。”张舵主松手,帘子落下。“这山虽属太和山脉,但我在山里走过几圈,也没见甚么山道。我瞧着你合眼缘,这才多说两句。” 秦孤桐心中一沉,拱手抱拳,沉声谢道:“我知前辈好意,还请指点。” “你不如等我们的船回来,我要回寨子里,正好顺路载你一程。”张舵主眉头紧锁着,摸摸腰间大刀:“今晚上我到要看看,它还敢不敢来!老子还怕它不成!” 脚步声响起,两人皆是一惊。 待来人靠近,才看清是狗毛。他忧心忡忡走过来,满腹心思的说:“舵主,人都清点好了,满牙子的尸体也找到了。不过小宝……” 说话间远处传来脚步声,这谷中活人不过六个,都在帐篷里外。来人又是谁? 慢慢白雾中显出一个人形,形状十分奇怪,好似长了两个脑袋! 那人越走越近,露出样貌。 原来是那敏哥。他在谷外地上躺了一宿,刚刚醒来,捂着脖子,晃晃悠悠的回来。见着诸人先是一愣,接着噗通跪下。 “舵主,我我…我…” “行了,别在我眼前晃,”张舵主最见不得他怂样,一脸厌烦的把他轰走,末了还嫌弃道,“没长张小白脸,还得小白脸的病。” 狗毛却是快步跟上,他还得问问敏哥昨天夜里的事。 秦孤桐见两人都走了,一时无奈,牵着萧清浅又回帐篷。哄着萧清浅睡下,自己坐在床边发呆。心里乱糟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当初要下船,一是寻白鸢,二来是想既然白鸢被人盯上,说明萧清浅在船上之事,也难免他人知道。靠着汉江边下来,虽吃些苦。但深山旷野,又是突然行事,必定能甩开些人。 那料到如今进退两难。 这张舵主虽昨夜行事鬼祟,到不像坏人。但久留必定不妥,何况那吴老大说不准认得自己。 她想到此处心中一跳,起身要站起来。却觉身后一扯,扭头一看,原来萧清浅睡梦中依旧牵着她衣角。 秦孤桐见状失笑,转念想起如今身处龙潭虎穴,霎时笑容僵在脸上。她怔楞地盯着萧清浅,见她如寒梅卧冰雪,玉肌瘦弱。又想起她往昔经历,一时失神。 外面喧哗,秦孤桐连忙大步走出去。到帐篷外一看,见日升山顶,云雾消散,天光大亮。 她闻声往远处望去,顿时心中惊涛骇浪,一刹时变了脸色。 张舵主对面站着个铁甲将军。身高九尺有余,宛如山岳。身穿玄铁重甲,头戴胄盔,胄盔上插白羽,下连缀护颈。两肩覆盖披膊,裙甲一直垂到膝盖。要系着皮带,挂着一把重剑,脚踏云头铁甲靴。 倒不是这一身装扮奇怪,君瀚府重甲士也都这般穿着。而是他这一身,好似刚从土里挖出来的。玄铁甲片上锈迹斑斑,装饰的金银片剥落许多。 最可怕是那张脸,面如灰白,可与死人媲美。黑瞳放出两道冷光,透着阴森森的死气。 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活像一具兵俑! 第34章 恶战 秦孤桐的手,慢慢扶上刀柄。 眼前这玄铁将军兵俑太过诡异,断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她心思飞转,放缓呼吸,静观其变。 张舵主虽是个爆脾气,但风里来雨里去,跟着霍大当家在江湖上打拼二十年。眼界见识自不用说,习武之人六识敏锐,铁甲将军身上散发危险气息,尚未走近便能警觉到。 张舵主虎眼一敛,想起昨夜种种诡异。扶着腰间金背大刀,沉声问道:“远道是客,朋友走的是旱道还是水道,吃得白饭还是黑饭。报上个名号,也好让兄弟知道怎么称呼。” 就在秦孤桐以为,这铁甲将军不会说话之时。他开口了,那声音好似从井底洞里传出来的,嗡嗡听不清:“宝藏留下,人自刎。” 张舵主顿时大怒,破口骂道:“你他娘的甚么东西,敢在老子面前抖威风。我呸!” 说着抽出金背大刀,随手一挥,空气中响起清脆明锐的响声——“铿!” 这一声尾音颤颤,过了几息。铁甲将军胄盔顶端白羽从中折断,缓缓飘下,落在地上。 张舵主看着白羽落下,不由一愣。他突然出手只为扬威,却不曾想这般容易,一时倒有些迟疑。 铁甲将军抬手,抽剑。 他动作很慢,仿佛真如兵俑一般生涩。 那是一把八面重剑,四尺六寸长,六寸宽,一百三十八斤重,尤胜□□。不必剑锋,剑面拍下,足以将人压成肉泥。 张舵主不敢大意,脚尖微动,提气沉腰,蓄势待发。 铁甲将军巨剑横扫,狂风骤起! 狗毛在张舵主身后,明明已经万分小心,还是被这风刮了个踉跄,连退两步,撞在帐篷上。 张舵主气出丹田,提刀而上,金背大刀迎面一斩! 秦孤桐见张舵主出手,便知他刀法套路,与自家有五分相似,皆是大开大合,以攻代守。而张舵主这一斩,力求一击毙敌。既是雷霆一击,又备有二处后招。 铁甲将军巨剑相抗,横在面前。 高手过招,鲜少如此。 一来太过笨拙,二来太过被动,三来两方都是重兵,受对方一记重击,必定双臂发麻,弄不好还可能骨折。 张舵主见对方如此,顿时眉梢一皱。他这刀锋砍在剑背上,难免伤刃,实在太亏。他手腕一带,金背大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只往那铁甲将军脖间斩。 铁甲将军几乎全身戴甲,只有脸、小臂,膝盖。虽然有护颈,但人的咽喉十分脆弱,即便有护甲,这一刀而下,纵是不死,也要痛苦万分。 刀光闪过,就听——“铛!!!” 金属相撞,火星四溅。 铁甲将军巍然耸立,未动丝毫。百炼玄甲上,一道浅浅的划痕。张舵主前后脚一动,弓字步蹲低站稳,手臂酸麻发颤。 秦孤桐心知不妙。 张舵主大喝一声:“拉金丝网,一起上!” 狗毛、廖浩、王小明三人虽心中发抖,两股打颤。但听张舵主怒吼,纷纷行动。狗毛在怀中一抓一抖,一道金丝大网在空中散开。 廖浩、王小明纵身一跃,各抓住一角。这网四四方方,本至少四人一起。如今三人也勉强能用。 铁甲将军仿若不闻,任由那金丝渔网当头盖下。 狗毛轻呼一声:“绞!” 三人绕着铁甲将军,发足狂奔。 此刻秦孤桐已经退回帐篷,她将霜华剑解下给萧清浅防身,拉着她就欲离开。 她心中隐隐有种预感,张舵主几人只怕不敌那铁甲将军。反正要走,不如就趁现在。 若是她一人,必定是不会走的。虽只与张舵主说过几句话,却甚是对她脾气。可一想到萧清浅的安危,她就顾不得旁的。 拉着萧清浅刚要出门,秦孤桐就听外面数声闷哼。她心知不妙,掀开帘子一看。就见铁甲将军被金丝渔网缠得严严实实,而张舵主那三个手下,尽数摔在地上。 狗毛是打鱼出身,善使渔网。张舵主对兄弟向来豪气,当初自己打造武器,也花重金给他制了这件金丝渔网。这渔网说是金丝,其实是三种极细极韧的丝编成一股,制成渔网,经纬交叉之处又有勾刺。 寻常人绑成铁甲将军这般,早就皮开肉绽,惨叫不绝。 张舵主一见兄弟们摔倒,心中惊怒。低吼一声,金背大刀带起一片寒芒,宛如滔天巨浪劈下。铁甲将军被刀势所笼,依旧面如死色。嘴里低唱一声,杀气大盛,顶着金丝渔网迎面相抗。 张舵主刀势不减,铁甲将军挥剑横劈,刀剑俱是雷霆万钧之力,“铛”一声,相互架住。 张舵主虎目圆瞪,铁甲将军双眸死光。 秦孤桐见两人拼力,知道机不可失。拉着萧清浅就往外跑。出谷的入口在铁甲将军身后,只能往山上跑。 秦孤桐走了几步,回头见萧清浅眉目依旧,轻风淡月。余光却见远处张舵主飞身摔出去,连着帐篷一起倒塌。 秦孤桐心中惊骇欲绝,心急如焚一把将萧清浅扛在肩上,运起轻功,往山林上跑去。 上山的山道是七八块巨岩堆积,犬牙交错。每块巨岩就有一两人高,四壁光滑,普通人赤手空拳爬都爬不上去。 秦孤桐发足狂奔,片刻就到巨岩下。提气轻身,急纵而起,跳上一块巨岩,接着又是一跃。纵然她不善轻功,此刻危急之下也是捷似灵猿。 待她到巨岩顶,转身回望。见张舵主连连后跃退避,明显不敌黑甲将军。 秦孤桐心思急转,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此时,后背被人轻敲一下,秦孤桐这才想起肩上的萧清浅。情急之下不曾注意,这姿势让人瞧见,还以为山大王抢民女。 她连忙将萧清浅放下,替她理了理衣服。戴起兜帽,拢好斗篷。刚拉着萧清浅的手想要说话,就听远处轰隆隆的响声不断。 秦孤桐急忙望去,就见谷中那片帐篷已经倒得差不多,黑甲将军伸手一捞,不知提起谁。猛地往天上一抛,巨剑一挥。人变成两边,鲜血五脏四飞。 “啊!!!”张舵主嘶哑着嗓子,吼着冲过去。 秦孤桐见状,情急之下,急忙高声喊道:“张舵主,上来!” 这黑甲将军刀枪不入,硬拼必然不敌。倒不如遁入林子,或逃或战皆可。况且说不定这兵俑般的活死人,身子钝重,上不来陡峭崖壁。 张舵主也不是愚蠢之人,听闻秦孤桐喊声,一击便退。猛地抓起狗毛,往肩上一抛。施展轻功,直向巨石台阶狂奔而来。 铁甲将军看着笨重,反应倒是不慢。在他身后挥剑追赶,张舵主左避右闪,看的秦孤桐提心吊胆。 待到巨岩台阶下,张舵主身躯笔直蹿起。铁甲将军紧随其后,举掌一挥,眼看就要抓住张舵主的脚。 天上却是一道黑影闪过,径直砸在铁甲将军手上,让他捏了个粉碎。原来是秦孤桐从上面砸下一块大圆石,碎石四溅,替张舵主夺了逃生之机。 秦孤桐见张舵主跃上巨岩,反手一揽,将萧清浅背在身后,往山林高处躲藏。 这山层崖积石,陡峭险峻,山竹野杉,杂木异草,密密麻麻盖覆。从高空望下绿阴蒙蒙,光不照地。 秦孤桐在林子奔走,几乎无处落脚。没头没脑在林中跑了七八里,却见面前竹林茂盛,宛如千军万马挡在前方。借此处挡住黑甲将军再好不过,她连忙冲进去。 走不过几十步,连忙停住。前方赫然一条深渊!足有数百丈宽,低头云烟叆叇,深不见底。 正在秦孤桐犹豫之际,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巨响,经山谷回荡,连绵不绝,听的人心中发颤。 她不敢迟疑,连忙调转方向,往左跑去。萧清浅伏在她肩上,一手揽着她脖颈,淡然从容的脸上突然眉头微微一蹙。 手中霜华剑在剑鞘中轻吟一声! 此时秦孤桐已跑上山头,崖边飞瀑争喧,声音轰隆,正好掩盖霜华剑的铮鸣。 山崖空旷,满目青山不见人影。秦孤桐心中稍稍安定,将萧清浅放下。瀑布飞溅,滴沥飘洒,秦孤桐顿觉清爽。上前正要鞠水,突觉不安。抬头远眺,见远处仿佛涌起绿色巨浪。 秦孤桐先是一愣,方才反应过来,那是大片树木倒下,一波一波,好似浪涌! 她心中骇然,身后便是悬崖瀑布,这该如何是好。秦孤桐不敢多想,伸手就要去拉萧清浅。 就在此时,突然狂风骤起! 猛听得轰隆隆一声震天巨响,鸟飞兽奔,云卷沙叠。一柄黑色巨剑从林子射出,所经之处,树倒石飞,寸草不生。那巨剑携千钧之力,犹如泰山压顶冲萧清浅而来。 秦孤桐大惊,未料到危险骤然的降临,情急之下,掌心猛然发力将萧清浅一推。左手拔出横刀,挥刀相抗。 横刀根本无力抗衡巨剑,秦孤桐急中生智,手腕一翻,刀背贴着剑脊,借以抵消剑势。 “铛!铛!铛…”横刀一寸寸划过,每处撞击,声音累累如贯珠,震得秦孤桐耳鸣头晕。内力撞击之下,她呛出一口血,眼前一黑,顿时没了知觉。 萧清浅被她一推,踉跄退后两步。 黑甲将军一步步从林中走出来,见自己的重剑斜插在地上,旁边两人一站一倒。他上前拔剑抽出,高举一挥。 ——“铮!” 霜华剑一声清吟,缓缓出鞘。宛如月华宣泄,山河为之披上一层银辉。 第35章 出鞘 霜华剑从剑鞘中缓缓滑出,宛如一抹银白月华。 隔十年光阴,它终于重见天日。 ——“铮!” 幽幽十年,剑鸣一叹。霜刃依旧,锋芒不减。 萧清浅握剑,甚是随意。 亦如当年一剑东来,惊艳江湖的模样。 黑甲将军高举重剑,却纹丝不动——他忌惮这盲眼女子。 他练就一身铜皮铁骨,抬手可举九鼎,落拳能碎三山。然而武者都有着野兽般的警觉,对危险的感应超乎寻常。 萧清浅手持霜华剑,浅淡的眸色宛如秋水般澄澈,天地万物皆倒影其中,而她却不见纤毫。 她少年成名,剑法超绝,凭的便是五感。方中正制毒使她四感衰退,看不见铁甲将军身影,听不见他的呼吸。鼻识迟钝,不足以闻见他身上的腐臭。舌识连饭菜咸淡都无法辨别,更不必说空气中酸甜苦辣的变化。 然而十年幽禁之中,日日夜夜她从未懈怠。 至极则反,已窥门径——长则半年,短则三月,大功将成。 萧清浅抬手拂剑,冰凉的触感,带着让人胆颤的寒意:人世无常,世事难料。大道如何?神功如何?出剑无悔,但求不负。 她扬手一挥,浅淡的眸中一派从容。 今日,拿你试剑。 山风吹过,就如秦孤桐观浪,层层叠叠并无不同。然而黑甲将军在那里,便阻挡那里风的流动,就像水中礁石。 萧清浅听见礁石里,心脏鼓动收缩的声音。“咚”一声宛如擂鼓,血液在经脉中,犹如万马奔腾! 黑甲将军缓缓抬手,重剑举起,便如有鱼儿跃动,水中泛起一串水花。 黑甲将军挥剑斩下,骤然之间空气被搅动,剑气肆掠,宛如飙风骤起,巨潮拍岸。 萧清浅漆黑无光的世界里,此时出现一团云气。气流飞速旋转,刹那间形成漩涡。 她抬手,左足微移。霜华剑对着漩涡中心,斜上刺出。这一剑平平无奇,如同不会武艺的幼儿随意一挥。 黑甲将军却是一惊,这毫不起眼的一剑,直直刺中重剑剑气正中! 剑气刀气,掌劲拳劲,诸般万象,皆由练武之人内力外放形成。弱者树叶摇晃,强者摧山裂石。从来都是可觉而不可见,知其势而不见其形。 萧清浅随意一刺,却是正中剑气之心。霜华剑平贴着重剑,微微一震,拍在重剑之上。霎时间,黑甲将军只觉重剑陡然一颤,突然之间剑气四溢,尽数消散! 重剑在黑甲将军手指猛然一颤,震的他虎口崩裂,灰白坚硬的肌肤上,如同破裂的瓷器。绵延伤口中,鲜血渗出。 萧清浅眼睑低敛,手指微松。霜华剑被乱窜的剑气所扰,恍铛一声掉在地上。 黑甲将军反手一抄,抓住落下的重剑。口中蔓延腥甜,他面如死灰的脸,浮现出狰狞的神色。死气沉沉的眼中黑气一敛,竟然由黑慢慢变灰,透出阴森森的杀气。 “喂!”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吆喝,接着一串怒骂声,“他娘的黑东西,来打你爷爷我啊!来啊,老子还怕你不成!” 说话的正是张舵主,他得秦孤桐出手相助。上山之后,因还算熟悉地形,扛着狗毛东窜西跑躲到一处山洞。本来无事,听到外面轰隆隆的声音晓得不妙,不由有几分担心那两小女娃。他虽不是英雄侠客,但江湖人的豪爽义气,却是不缺的。 秦孤桐救他一命,又是两个娇滴滴的女娃。张舵主一拍大腿,提着金背大刀就寻出来。老远见黑甲将军挥剑,连忙出声一串怒骂。 黑甲将军扭头看过去,见他奔来,鼻腔中冷哼一声。 “他奶奶的,你呀大王八鳖子,有本事来啊!”张舵主见黑甲将军并不理睬,又转过头去,顿时急了,忙从高处跃下,奔袭而来。 秦孤桐躺在地上,被重剑上乱窜的剑气所伤,脸上顿时划出一道血痕。她刚刚只是暂时昏厥,这一痛,倒是惊醒过来。 耳边传来熟悉的怒吼声,恍恍惚惚支起身体。睁眼见黑甲将军近在咫尺,连忙镇慑心神。抬眼看到横刀甩出七八尺远,她刚要去取,就见黑甲将军提剑向着萧清浅冲去。 秦孤桐脑中一瞬间闪过三四种办法,却只有一个念头:万万不能让他伤了萧清浅! 她心中,萧清浅的命比自己贵重万万倍。如不是萧清浅,她自己早就死了,哪还有如今种种。若是萧清浅让她做坏事,她是不肯的。若是为萧清浅而死,却没甚么好说的,自然是义无反顾。 黑甲将军冲着萧清浅而去,秦孤桐顾不得去捡刀。义无反顾纵身而起,右足踢出,直击黑甲将军后背。 “噔!” 秦孤桐这一脚,使足力气。却不想黑甲将军只是脚步微微一顿,往前错了半步。她自己却被力道反噬。凌空一翻,卸下七分力,落下退后一步方才站稳。 幸好此刻张舵主已经赶到,他喊道:“接着!”脚尖一挑,横刀飞起,落入秦孤桐手中。 张舵主见她手腕一翻,起手招式眼熟,顿时露出笑意。又见她左手接刀,看似十分利落,但行家一见就知没有长年累月的顺惯,关切问道:“秦家小娃,没伤着吧?” 秦孤桐右手虽已能动,却只能拿些轻便物件,使不上劲,反倒没有左手利落。她接住横刀,手腕一转,抖了个刀花,口中回应道:“没事!” “好!”张舵主大喝一声,金背大刀一挥,指着黑甲将军怒吼一声,“他娘的,夯他!”说完带头迎上去。 秦孤桐被他豪气感染,仰天长啸一声,提刀加入战局。 黑甲将军见两人杀来,不由大怒。一剑横劈而下,重剑未至,剑气已将两人逼得难以喘气。 秦孤桐与张舵主两人也不与他较劲。施展身法,刀影纷飞,同黑甲将军游走。 两人你来我往,各施绝技,与黑甲将军缠斗了大半个时辰。秦孤桐内伤未愈,久斗之下,气息不续。张舵主挥刀横扫,替她挡了一下。两人配合一乱,登时落在下风。连连后退,狼狈不堪。 张舵主心道:他娘的,这下不妙。老子难不成今天要断送在这儿,虽有两个顶妙的女娇娃。但死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手里,他奶奶的亏! 他心思转动,手脚却不敢丝毫停歇。边战边退,已经都了瀑布边上。听着哗啦啦、轰隆隆的水流,张舵主冒出个念头。 秦孤桐见张舵主退到瀑布中,不由心中一提。要知道,这无名山高而陡峭,瀑布之下便是千丈悬崖,神仙摔下去,只怕也活不成。 她连忙提刀追上去,想助张舵主一臂之力。 苍崖陡峭之间,飞瀑雷震,奔泻而下。宛如一条白龙,从空中探头而下,俯身吞饮山涧之水。 山势笔直,高耸如云,瀑布飞流直下,湍急异常。溅沫飞霰,尤胜暗器箭羽刺人。山石树枝跌落其中,转瞬便不见踪迹。 从上往下看去,银云缥缈,深不可计。 秦孤桐看了一眼,便觉目眩心悸,在水中更是谨慎。 三人在水中,打的水花四溅。黑甲将军重剑一斩,就好似劈山断水。山泉水激荡而起,犹如巨浪。不过片刻,秦孤桐就全身湿透。 张舵主此刻全神贯注,不动声色往选定的位置慢慢移过去。当初为了抓山魈,他们在这山里搜索几遍。许多地方看似无常,却自有妙处。 黑甲将军见他败退,一招击退秦孤桐。抬腿追上,一剑拍下。顿时水击而起,张舵主连退数步,被激流一冲,竟然倒了下去,眨眼便不见踪影。 黑甲将军没了对手,略微一顿。立刻连挥数下,砸地连起数道水墙。这片水滩,好似炸开一般。 秦孤桐也是一惊,见着黑甲将军转身。顾不得担忧,立刻抬刀,却见张舵主突然从水中冒出来,金背大刀狠狠砸下黑甲将军。 水势本来就湍急,寻常人根本站不稳。他又突其不意,纵是铁甲将军也不由往前冲了一步。脚踝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竟然噗通一声,半跪在水中。 秦孤桐虽惊更喜,立刻使了一招‘纵’,双手握刀于胸前,猛然连人带刀突进而出,直刺黑甲将军左眼。 纵然铜皮铁骨,难不成眼睛也练成石头! 黑甲将军突然受挫,狂吼一声。顾不得站起,抬剑一挥,剑气如刀割。 张舵主借着秦孤桐拉住黑甲将军的注意力,自己腾身一跃,犹如鹰隼凌空,金背大刀对着他的后颈斩下去! 黑甲将军听闻身后有声,也不敢托大,身子往下一伏。秦孤桐被他一招逼退,见张舵主出手,黑甲将军俯身,顿觉良机,提起纵身,由上而下猛地踹下黑甲将军后脑勺。 黑甲将军本就自己低头俯身,被秦孤桐顺势一击,整个人都蒙在水中,虽有胄盔护着,却也结结实实受到这招重击,还呛入一大口水。 他猛地一吼,山林震荡! 秦孤桐和张舵主皆是身形一涩。黑甲将军站起,抖了抖水花,一步步冲着两人走来,双眼由深灰转白,杀气已有实质。 秦孤桐知身后就是万丈深渊,一退必死。她握紧横刀,目光越过黑甲将军,望向岸边孤茫伫立的萧清浅。心道:就是拉着这怪物一起死也无所谓,但清浅在这山中如何过活? 她这念头刚起,黑甲将军越走越快,已经奔到面前。 张舵主突然出手,拉着她腰间革带就往后拖! 黑甲将军见两人往后退,怒火中烧,举剑冲过来。他却不知道,这水下有玄机。 张舵主选的这一处,比其他两边要长出一块巨石。若是冬季水少,这瀑布就会被巨岩分成两边,故而叫做双龙飞瀑。 黑甲将军大步奔来,也恰巧走在巨岩之上。 张舵主伸手一推秦孤桐,将她送上去迎敌。秦孤桐虽然心中惊诧,却来不及多想。强忍着丹田剧痛,一招甘心赴国难,面对黑甲将军腾腾杀气,不避不让,迎面而上! 这是生死一招,破釜沉舟! 黑甲将军瞳仁更白,双手握剑,愤然发力。重剑挥下,剑气施虐,瀑布断流。 就在此刻,张舵主从侧后猛撞过去! 这一撞,不管不顾,用尽全力。犹如猛虎下山,野牛冲锋! 事出突然,秦孤桐来不及反应,只见张舵主将黑甲将军撞开一步,接着黑甲将军脚下一空,竟然直笔笔的掉下去。 张舵主去势太猛,根本来不及收力,跟着黑甲将军就要被瀑布吞没。秦孤桐心急如焚,刚要伸手去拉,就觉腰间一紧,猛然有股力拉着自己往前。 “嗤!嗤!嗤!”她将横刀水下猛地一戳,借着阻力勉强稳住身体。 此刻她已经跪在水中,滑出两三尺,膝盖一半悬空。 张舵主吊在悬崖半空,黑甲将军坠崖时一击,重剑打断他七根肋骨。他五脏六腑翻腾,吐出一口血却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自夸起来:“哈哈哈!咳咳…秦家女娃,老子厉不厉害!”瀑布激流冲刷,眼睛都睁不开,他开口就被呛水,吐出来猩红一片。 秦孤桐低喘片刻,稍稍缓过劲来。看着革带上的细索,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对着张舵主连连夸奖:“厉害!厉害!天下你顶顶厉害!” 劫后余生的畅快,让秦孤桐欢喜异常。她换右手扶住横刀,左手去提金丝细绳。一扯之下居然没拉动,她揶揄笑道:“张舵主,你可够重的。” 说话间,她甩了甩脸上的水珠、湿发。转头看向萧清浅,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第36章 抉择 湿哒哒的头发贴着脸颊,冰凉的山泉水顺着发丝滑过伤口,凝在下颚,滴落水潭,泛起微弱的涟漪。 秦孤桐一动也不敢动。 岸边,萧清浅临水伫立,孤光照影。 离她不远处,站在一个瘦小的山林野人。他脸上满是泥土,只露出野兽般冷峻的眼。顶着乱糟糟的短发,裹着破破烂烂的布料,外面绑着几块兽皮,腰间扎着一条藤绳。没有穿鞋,□□着胳膊,面无表情的握着弯弓。 一寸长的石箭镞,打磨的精致细腻。菱形完美,脊刃笔直,箭尖闪烁着幽幽的绿光。竹箭杆呈青黄色,靠近箭镞的那段,颜色暗许多,仿佛是什么颜料沁进去了。 此刻箭在弦上,弯弓半拉,锋利箭尖直指萧清浅的咽喉。 秦孤桐瞬间浑身绷紧,寒毛耸立。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放缓语速:“我们只是误入山里,马上就离开。” 小野人虽瘦不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他冰冷的眼眸一瞬不瞬盯着秦孤桐,过了一会才开口,用生涩的汉语说:“放…放下。” 秦孤桐见他着装打扮,知道是这山中野人。料想是因为几人突然闯入,故而惹恼这位‘地主’。此刻听他说话,连忙点头:“好,我这就放下。” 她举着横刀刚想脱手,突然一愣,心道:若是这野人骗我如何是好?清浅什么都瞧不见,张舵主还靠我拽着。再没了武器,我们三人岂不是束手待毙。 小野人见她站着不动,眼睛一敛。手臂用力,猛地一拉弓箭。那柄弓顿时绷成满月。 秦孤桐心中一紧,吓得险些魂飞魄散,连忙道:“我松!我这就松手。” 她说话间,心中寻思:扔进水里,万一被冲走可不妙。不如扔到岸上,一来免得被从下悬崖,二来也让着野人知道,我没有恶意。她念头一起,右手一掷。险险的将横刀抛到岸上,离小野人远远的另一边。 瀑布水流湍急,失去横刀支撑,秦孤桐只觉就要被冲下去。她连忙伏低身体,挪动膝盖,从巨石边移开一点。 见小野人目光射来,秦孤桐急忙抬起空空如也的手,对着他喊道:“我扔了,我们真没有恶意,一会就走,马上离开。你先将弓箭放下,我朋友看不见,不会伤着你。” 她说话间,不住地看向萧清浅,见她丝毫没有察觉危险靠近。娴静安然,一如平日等待自己的模样。 野人看了一眼横刀,冷冰冰的眼神盯着她,缓缓摇摇头。 秦孤桐心中大怒,这荒蛮野人果然毫无诚信。然而看着单薄孤立,茫然不知外物的萧清浅。纵有千般怒火,秦孤桐也不敢流露丝毫。她压下火气,柔声说道:“我已将刀放下,你也把弓箭放下吧。” 小野人有着一双野兽般的眼睛,漆黑的瞳仁,干净纯粹,毫无人类的感情。他盯着秦孤桐,宛如看着猎物,生涩吐出三个字:“放下…他!” 这个“他”咬的极重,咬牙切齿一般。秦孤桐怔楞一瞬,立刻反应过来。看了一眼被激流冲刷,几乎瞧不见人影的张舵主。 张舵主悬在半空,已经是半醒半晕,否则以他的脾气早就嚷嚷骂起来。 秦孤桐握着金丝细链,猛扯一下,对着野人高声问道:“放下他?你说的是下面这个人?” 她这一拉,用了内力,绳子猛然一震,张舵主顿时惊醒过来。见自己还在悬崖边吊着,连忙仰头去看。幸好金丝细链有锁扣,缠死在手臂上,否则自己晕乎之际,早就掉下摔死。 他被水流拍打地头晕脑胀,伸手一抹脸上的水,大声嚷嚷:“他娘的,秦家女娃,还不赶紧把老子拉上去,快他娘的变成一条死鱼了!” 秦孤桐听他出声,连忙高声喊道:“张舵主!有个山里的朋友要我把你扔下去,你是不是得罪人家了?赶紧陪个不是,认个…” ——嗖! 箭羽擦着萧清浅的咽喉而过,劲风带起青丝,在秦孤桐的瞳眸中,轻轻拂过。 张舵主先是不明所以,听着秦孤桐话音截然而止,顿觉不妙,大声喊道:“怎么了?他娘的,老子知道了!山魈!是山魈!他奶奶的,拉我上前,我要弄死他!” 他连喊数声,见秦孤桐没有回应,顿时急了,挣扎着抬起左手,要去抓金丝细链。这细链是他贴身的武器,一直缠绕在手臂上。秦孤桐之前在他挥动手臂时,听到的金属碰撞声,便是此物。 这金丝细链用料极为结实,曾多次救张舵主于危险之中。刚刚情急之下系在秦孤桐革带上,只打了一个结。此刻他一挣扎,绳结便要松开。 秦孤桐感觉绳子猛晃,险些没稳住,跟着摔下去。她紧忙死死拉住,高声制止:“你先别动!” 张舵主一番挣扎,牵动内伤,顿时喉间一甜。又听秦孤桐厉斥,语气急促生硬,只觉心惊胆战,一时也不敢乱动。悄悄将血吐出,屏气凝神,听着上面的动静。 岸边野人将一切尽收眼底,从背后箭袋里又抽出一支箭。 秦孤桐顿时着急万分,连忙喊道:“你先停下!有话好好说,我们再作商量!” 高声喊动之时,秦孤桐的手慢慢摸向腰后,那里还有一柄小匕首。她肯爽快将横刀扔出,便是有这把匕首保底。匕首小巧,比横刀合适做暗器。 搭箭、勾弦、推弓、拉弓、瞄准…小野人对秦孤桐的劝阻,恍若不闻。 秦孤桐手指捏着匕首,缓缓抽出。 直到箭尖瞄准萧清浅,小野人方才将头转向秦孤桐。 匕首出鞘,拇指、食指微微用力,手腕内勾。 突然树枝哗啦作响! 秦孤桐一惊,缓下手劲。定睛一看,就见树林里有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小野人嘴里发出呜呜几声,林子里顿时安静。 ——山魈! 秦孤桐心中一凉,只觉指尖发麻,手中匕首不敢再动。 小野人木着一张脸,黑瞳对着秦孤桐。语调生涩,却是冰冷刺骨:“放,这、次,不会…偏。” 秦孤桐无计可施,急的面无血色。她低头看一眼激流冲刷的张舵主,又望向孤零零的萧清浅。看那小野人的弓箭蓄势待发,还有林子的黑影,只觉心胆俱裂。 张舵主此刻已然猜出上面是何情景。他曾见秦孤桐对萧清浅体贴入微,温柔细致。知道两人关系亲昵,只怕自己要被扔下了。他在水中都急出热汗,伸手去够绳索,如何也抓不到。反倒是金丝细链勒的手臂发麻,使不上劲。 张舵主喘了口气,晃动绳索,荡着身子去碰山壁。瀑布下,异常湿滑。不但无处落脚,反而牵动腹部断骨,疼的浑身打颤。 他吐出一口血水,顾不得瀑布激流冲刷,大声喊道:“秦家小娃!你别听他的,这山里怪物说的话,就跟水里冒个泡一样!你就是扔下老子,他还是会杀你朋友。你想想山下那二十几具尸体!” 秦孤桐死死盯着箭尖,紧紧拽着绳索。耳中听着张舵主惊怒的吼叫,额角冷汗成片滚落。萧清浅对她有救命之恩,张舵主又何尝不是! 可此刻,她半点法子都没有。 她右手受伤无力,就算匕首能一击必杀小野人。那山魈从林中窜出也只需一瞬之间。而她提着张舵主,如何能赶去援救?松手张舵主必死,不松手…… 冷风一吹,秦孤桐全身发抖,颤声道:“我…” 那野人依旧面无表情,只将手中弯弓一拉。弓臂“吱呀”一声,顿时犹如满月,跃跃欲射。 秦孤桐浑身战栗,看向萧清浅。山泉急湍,白花浪溅。她临水而立,清风吹拂青丝飞扬。清冷从容,宛如月下静静盛开的昙花,遗世独立,不惊不扰。 生死悬于一线,而她却不知。依旧安静站在,等着秦孤桐去牵她的手,一同去往不知何处的远方。 “我放!”秦孤桐大喊一声,连瀑布的轰鸣声都压下去,在群山之间一遍遍回荡。她眼眶通红,死死握着缰绳吼道:“我放!我放!我这就松手把他摔死!” 张舵主在水里听她这么一吼,顿时心如死灰,嘴唇翕动,终究什么都没说。 秦孤桐全身战栗,胆怯地低头望着瀑布下。见张舵主垂着头一动不动,好像真是一条死鱼般。秦孤桐悲从中来,顿时眼泪盈眶而出。嗫嚅不语,唯有热泪滚滚。 张舵主等了片刻,仰头望去。隔着急湍的水流,似乎还能看清女娃滴落的眼泪。他突然心中一烫,仰天大笑,豪情万丈吼道:“他娘的,老子也做一回英雄好汉!” 说罢,挑开锁扣,手一松。 秦孤桐只觉手中突然一轻,就见黑影一闪,张舵主瞬间被瀑布吞没! 瀑水奔流,泻雾倾烟,往下只见山岚缕缕,空无一物。 秦孤桐愣愣怔怔看了半响,恍惚间浑身一抖,噗通一下跪在水中。 第37章 善恶 千峰翠华,飕飕松风起。 林中群鸟惊飞,其中一只钴蓝练鹊抖擞翅膀,在空中打了个旋,炫耀它修长洁白的尾羽。眨眼俯冲而下,落在萧清浅肩上。 “啁啾。”莺声呖呖,清声亮彻。 萧清浅听不见,秦孤桐却一惊。她蓦然回首见萧清浅孤零零站在水边,犹豫一下,却未走过去。仍不死心期望能找到下去的路径。然而双龙瀑布在悬崖之端,万仞之高。激流奔腾,涌入汉江。莫说张舵主一个人,就是一艘船,也觅不到踪迹。 在崖边寻觅许久,秦孤桐颓废转过身,远远望着萧清浅。不知怎的,顷刻间泪眼婆娑。她抬手擦擦泪痕,失魂落魄地拖着步伐,涉水走到岸边。 练鹊惊飞,在上空盘旋。 秦孤桐凝视着萧清浅,见她白衣出尘,顿时自惭形秽。吸吸鼻翼,幽幽地低声埋怨:“你也不知安慰我一下。” 秦孤桐口中埋怨,却上前握住她的手。只这样握着,心里便觉得有了依靠。萧清浅觉察她掌心湿漉漉的,不由微微一愣,抬起右手往她手臂上摸去。秦孤桐见状连忙抓住她的手,在掌心写道:无事。 两字写完,却是一顿,不敢将实情告知,只得敷衍写道:刚刚落水。 萧清浅却是不理,执着地顺着她手臂摸索她肩上。她温热柔软的指腹,贴着秦孤桐的脖颈,宛如轻羽一寸一寸拂过。 秦孤桐顿时一僵,不敢乱动。 此刻她与萧清浅相聚不过半尺,闻见她身上清香幽幽,胸腔中堵塞的愤懑悲怆,在这馥郁香气渐渐平息。萧清浅的手掌贴着她的脸颊,秦孤桐轻轻抽泣,睫羽上坠着的泪珠,滴落在萧清浅指尖。 水滴的触感,透出温热的气息,在指尖缠绵,让萧清浅恍惚一愣。 秦孤桐见她出神,茫然轻唤:“清浅。” 良久,萧清浅轻轻擦拭,拂去她脸上的泪痕与水迹。 秦孤桐心中难受,喃喃低语:“清浅,我…我…”她一想到张舵主,顿时鼻腔酸涩,带出哭腔。却不知该说甚么,只觉自己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山风吹拂,萧清浅几缕青丝掠过秦孤桐的脸颊。她猝然一惊,这才从悲痛中回过神,慌忙退后几步,念起道化心烦定了定心神。 此刻太阳西斜,暮色将近。想想谷中尽是尸体,秦孤桐自然不愿下山。刚刚那野人已经离去,想来只是与张舵主几人有仇。秦孤桐一想起张舵主,只觉悲从中来,登时眼眶发红。 事到如今,也无计可施。双龙瀑布奔流山涧,宽深湍急,连收尸都无处可去。 她体力耗尽,内力干枯,又有几处外伤,实在不宜冒险。权衡利弊,想着在山上过一宿,明天往太和山方向去,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秦孤桐捡起地上的包裹行李,牵着萧清浅的手,走了半里路。见路边一处山壁凹进去,大小可以容三五个人躺进去,倒是个天然的避所。她将萧清浅扶进壁洞安坐,自己去捡了些树枝枯叶,掏出火折子点燃。 此刻的秦孤桐,身体疲惫乏力,筋骨酸疼。自然没力气用内力烘干衣服,只得将外衣中单都脱下,留穿着里衣,凑到火堆边烘的半干。山风冷寒,她抖了个哆嗦,扭头对萧清浅说道:“你把斗篷借我裹裹吧。” 说完一笑,凑到萧清浅身边,掀起斗篷一角钻进去。 萧清浅感到她身上寒气,便要将斗篷脱下给她。秦孤桐哪里肯,连忙揽住她的腰。萧清浅怔楞一下,往她怀中靠了靠,将斗篷裹紧。秦孤桐精神一松,便觉得异常困倦。头如小鸡嘬米,眼皮耷拉,靠着萧清浅肩头昏昏沉沉睡过去。 肩头的重量,带着炙热的气息。强健有力的心跳,一声声,有序鼓动着。萧清浅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日沉月升,星空璀璨。 秦孤桐睡得极沉,梦中却不安稳。一会是张舵主对她招手,喊着秦家女娃,举着酒坛招呼她喝酒,小臂上的金丝细链哗哗作响;一会又是萧清浅手持霜华剑,杀寇救人。百姓们高呼她的名字,簇拥着她渐行渐远,秦孤桐如何也靠近不得;一会又是父亲握着横刀,说我不配它,你也不配它!不如断刀! ——铛! 秦孤桐浑身一抖惊醒过来,惊觉自己一直压在萧清浅肩头,连忙直起身,嘟囔道:“你怎不叫醒我。” 她小心打开斗篷,帮萧清浅掖好。捡起地上的衣物,急匆匆地穿好。打开包裹,取出肉干糍粑,架在火堆上翻烤。又起身捡了些枯树枝,扔进篝火堆。 不多时,就有肉香米香传出。秦孤桐照旧将肉干夹在糍粑里,吹了吹,递到萧清浅嘴边,碰了碰她的唇瓣。萧清浅微微张嘴,试探的咬了一口。 秦孤桐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心里一软,抬起手背蹭蹭她的脸颊。 萧清浅正细细咀嚼口中食物,感觉脸颊一触,略微不解,鼻腔发出一声轻哼:“恩?” 这一声,轻缓绵软,带着细长的尾音。 秦孤桐的心顿时酥成一团棉花,仗着萧清浅看不见,便瞧着她傻笑。 ——“簌簌。” 不远处的林子里突然传出声响,秦孤桐一惊,伸手握住横刀。目光警戒的巡视四周,见对面树林中有一团黑影,她眼神一敛,杀气四溢。 必定是白天那野人! 杀了他也好给张舵主报仇雪恨。秦孤桐怀着这念头,慢慢调整呼吸,平缓心绪。手从刀柄上松开,继续喂萧清浅吃。萧清浅抬起手,摸索着在她手背写道:你吃。 秦孤桐一愣,手中的糍粑夹肉已经被萧清浅接过去。她往前移了移挡住萧清浅,自己又取出两块糍粑和肉干,放在火上烘烤。糍粑渐渐鼓起,表面金黄,香气四溢。 这时林子又响起簌簌声。秦孤桐心中一动,将手中的糍粑撕下一块,往空地上一抛。距离正好在中间,靠近树林一些。 她顺手一抛之后,自己拿起糍粑和肉干,小口吃起来。头略微低着,貌似看着火堆。目光却越过腾腾燃烧的火焰,盯向林中那处黑影。 一直等她将手中食物吃完,林中黑影还是一动不动。秦孤桐心思一转,站起身往空地上那块糍粑走去,好似要捡回来。 就在此时,簌簌一声,树枝颤动,林中突然越出一个黑影。秦孤桐纵身跃起,寒光一闪,横刀出鞘,直刺黑影! 刀锋抵着对方,却突然一顿,硬生生停下来。 深秋天气,皓月如悬鉴,照的秦孤桐面前黑影一览无余。只见它人面长臂,周身黑毛,目光睒闪,巨口如盆,张嘴发出一声嚎叫。说是人,到真如传说中的山魈。 秦孤桐一愣,一时蒙愣没个头绪。 东边突闻声响,秦孤桐将横刀在山魈脖子上一压。转头看过去,只见白天那小野人在山岩上轻捷跳跃,转眼奔来,口中大喊:“放开它!” 这声音紧促担心,与白天大不相同。 秦孤桐见他手握弯弓反手去取长箭,登时冷哼一声,告诉喝道:“别动!” 小野人果然僵住,站在原本不敢再动。秦孤桐见状,心道你也有今日,真是天道好轮回! 想到张舵主未免她余生悔恨,松手自断性命时那份慷慨悲壮。秦孤桐便觉得怒火中烧,恨不得将这野人千刀万剐。她恨恨说道:“放下!” 野人看着她,野兽一般的瞳孔里闪过人类的复杂情绪。他举着弓,伸手一扔。 秦孤桐见他还算老实,心中冷冷一笑,想着该如何处置他。就在此时,刀下的山魈突然身形一闪,突然往后一跳。 秦孤桐早就看出它身形灵活,一直防着它逃脱。见它要跑,对着一直山魈使出刀招。 ——“纵” 猛然连人带刀突进而出。虽不曾使用内力,然而横刀凌厉锋利,寒光一闪,黑毛纷纷而下。 小野人一见,顿时又惊又急,嗷嗷嚎叫。 山魈呜咽一声,不敢再动。 秦孤桐见状心中愤恨,难以抑制,对着野人嘲讽道:“你如今心情,可体会我当初一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野人愣愣看着她,秦孤桐这才想起,自己说的文雅,这山林野人未必明白。正要开口,却听那野人突然开口:“你,你认…认得他?家…家人。” 秦孤桐寻思必定指的张舵主,双目一敛,道:“我昨天才这里,第一次见他。无亲无故,素昧平生。” 野人也摇摇头,不知为何。过来片刻,才呢喃问道:“你,不认得…为什么难过。无亲无故?亲?故?难过……” “不认识他,就要杀他吗?不认识他,就要害他吗?”秦孤桐怒极反笑,目光看向萧清浅,见她捧着糍粑小口吃着,那模样说不出的乖巧,明明与世无争,可却劫难重重。 想起黄犬,想起他爽朗的笑容。少年的唇边刚刚长起绒绒的毛须,笑起来露出皓白的犬牙。 想起白鸢,想她口是心非,想她刀子嘴豆腐心。想她满不在乎的笑,想她吃东西时上扬的唇角。 又想起父亲,他的江湖、他的义气、他的自由。他助纣为虐,他慷慨赴死…还有张舵主,真是有情有义的江湖好汉,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就这么,就这么死了! 秦孤桐心中悲伤哀痛,鼻腔酸涩,连忙强忍住。 而方中正、慈姨、方兴、雅弗这些人,或威严凛然,或慈眉善目,或俏丽开朗,个个衣冠楚楚,个个人面兽心,自私自利! “这世间,你的亲人、朋友、在乎的人,他们性命可贵。旁人的命就不是人命了!就因为于你无关,就可以毫不在意的伤害别人?草菅人命!”秦孤桐低声咆哮,发泄着短短半月来遇到的种种不平。 小野人茫然的看着她,眼底清澈透亮。 “人性本善?人性本恶?”秦孤桐低笑一声,涩声道,“坏人嘴上说着人性本恶,为自己开脱。却盼着人性本善,好让他肆意坑害。好人纵说着人性本恶,也不忍做坏事。到头来,总是好人吃苦。” 手中横刀铮鸣一声,秦孤桐眉梢紧锁,目光挣扎:“若是这世间非黑即白也就罢了,可偏偏是非对错总是说不清。我该不该…该不该杀你!” 第38章 对错 小野人见她似疯似癫霎时茫然,木愣愣地看着她,眼睛干净透亮。 秦孤桐面沉如水,五指一紧,猛然握紧横刀。 小野人生性警觉立刻要跑,以秦孤桐的身手哪容得下它逃。她手腕一转,横刀刀面一拍击退山魈,身形一掠纵身向前。小野人转身就跑,秦孤桐凌空而下,一脚揣在他后背。小野人噗通一下,摔出一丈远。 秦孤桐持刀逼近,小野人翻身瞪着她。 只需一招,她便可取他性命,为张舵主报仇。 虫鸟低鸣,山风习习,吹动萧清浅长发如羽,斗篷下白衣袖袂翩翩,仿佛飘然欲仙。她微微扬起下颚,指尖拂顺青丝。火光腾炽,月华凝霜,这两种光芒交相辉映,萧清浅的面容隐隐生辉,眉眼肃正端严,宛如神袛。 秦孤桐瞪着小野人,深吸一口气,心中千万纠结:他害张舵主是为家人报仇,我若杀他报仇自然痛快。可与父亲当年有何不同,说是大义,不过为一己之私。 她几乎将牙齿咬碎,却强忍怒火,缓缓放下手,收刀入鞘。 山魈从地上站起,呜呜地叫唤。伸手抓抓胸前秃了一块的毛皮,颇为哀伤。野人连忙起身跑过来,见它无事。看着的秦孤桐背影,愣了愣喊道:“你,你等一下。” 秦孤桐浑然不理,拖着脚步往萧清浅走去。 野人急了,窜到她面前,抬手挡住去路,口舌不利落地说道:“等…你等…不是坏人,我娘说我们不是坏人!你听我说,听我说!”不知怎的,这句话说得极为流畅。 “滚。”秦孤桐面无表情,索然无趣的摆摆手。 当她从水中站起来,见小野人不知去向时。她就明白,这是一场复仇。连其中透骨的恨意,也揣测到几分。 她不想知晓张舵主的过往,关于他做过多少坏事,死得如何理所当然。秦孤桐只想记住,他粗鲁狂放的笑声和怒骂,还有他英雄豪侠般的离去与死亡。 “不!”野人急切的打断,手中空中挥舞,结结巴巴的说,“我不是坏人!你…你听我讲,讲个…讲个…。” 秦孤桐怒而回首:“你们怎么都喜欢给我讲故事!” 小野人猛然一惊,身子往后急退,警戒地看着她。秦孤桐垂眸瞥了他一眼,无奈一叹,冷嘲道:“上一个给我讲故事的人,被我杀了。上上个给我讲故事的,也被我杀了。” 瘦小的野人一愣,猛地扬起脖子:“讲!我,我不…怕死。阿娘说我们不是坏人,要说清楚!”说着往前走了两步。 “讲吧讲吧,随便你讲。人间恩怨痴,不过一故事。”秦孤桐走到萧清浅身边,靠着她坐下。嗅着她身上的幽香,才回过些气力,自嘲道,“是非对错,又岂是我这凡夫俗子能评说决断的。” 野人的故事并不动听。火光映照他干瘦褴褛身躯,脸上半明半暗,说话断断续续,讲到恨处更是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 秦孤桐本不大在意,牵着萧清浅的手给她修指甲。听着听着,心中却是疑惑丛生。凝神听小野人说话,手上慢慢停下。 萧清浅觉察她握着自己的手,却不再动。略微疑惑,摸摸自己的指尖,小拇指甲还未修剪。曲起手指,正巧在秦孤桐掌心轻轻挠了一下。秦孤桐听着小野人说故事,越听越惊,只觉着其中必定有莫大的隐情。掌心一痒,也不曾多想,展臂一揽将萧清浅拥入怀中。 山魈吃完糍粑舔舔爪子,见状呜咽一声,转进小野人怀里。小野人替它顺顺毛,对着秦孤桐继续讲:“我不是坏人,他们是坏人。”他这句说的最流利,带着宣誓般地斩钉截铁。 秦孤桐嗅着幽幽清香,对着火堆愣愣出神。思索许久,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压下满腔杀意,迟疑不定地对小野人说道:“我看…你只怕弄错事情,杀错人了。” 她说地凝重,毫无玩笑的意思。小野人吓得腾站起来,无措地比划手脚,呼吸急促,竟然没能说出话。 秦孤桐看着升腾的火堆,心中亦是狂跳。她将萧清浅往怀中揽了揽,让她好靠着自己。对小野人摆摆手:“你坐下,让我想想…理一理前因后果。” “你说你全家是谷里的山民,突然有人出现,屠村杀人。你娘带你逃到山里,一躲好些年。现在你出来复仇,那你是多久之前出来的?” 小野人茫然摇摇头,山中无日月,他对时间半点概念都没有。 秦孤桐换了种问法:“那时候天气可冷?树上有没有果子,有没有下雪?” 小野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比划着说:“那时候,水结冰了,没有果子,吃肉。” 那就是冬天,秦孤桐见有效,追问道:“那你出来之后,天有没有暖,水有没有再次结冰。” 小野人连忙回答:“没有,要…等鸟…鸟儿都飞,熊和野猪…睡了,不出来,就结冰。” 秦孤桐顿时明了,小野人是去年冬天出来的。到现在为止,也就一年不到的时间。他一出来,就见到张舵主等人,自然认为是屠村的凶手。 秦孤桐见小野人眼巴巴看着自己,那双野兽般的眼睛干净澄澈。她生出荒诞的感觉,心绪杂乱连忙握紧拳头,免得手伸向横刀。 秦孤桐闭眼平缓呼吸,放缓声音道:“张舵主他们,就是你看见谷中那些人。他们是一年多之前来的,也就比你早一点到这山谷。” 小野人目瞪口呆,说不出来。 秦孤桐捅捅火堆,神色冷峻:“这是我听他们说的,到底如何也不知道。”若真是如此,那张舵主死的何其之冤! 妇孺孤弱杀人,难道就情有可原?想到这里,秦孤桐杀气渐起,对着小野人又恼恨又愤慨。看着腾腾燃烧的火焰,心中越想越恨,手中树枝“啪嗒”一声被折断。 山魈一惊,跳起来。它见着小野人呆呆不动,伸着尖锐的黑手指,小心戳了戳,嘴里发出低低呜咽。 秦孤桐瞥见这一幕,心中一叹,却是没心情安慰他们。将脸埋进萧清浅脖颈蹭了蹭,握着她手,将事情讲给她听。 萧清浅偎依她怀中,正昏昏欲睡。等她一笔一划将事情讲清,抬手在她掌心写道:江寇,住处。 秦孤桐先是一愣,顿时一惊。这两处的确十分可疑。按理说,盘旋在这带的江寇,最可能是他们杀了村民。小野人的住处,张舵主他们搜寻数次都未找到,而他之前又从未出来,端是可疑。 她瞧瞧萧清浅,心道:你这般聪明,怎被方兴那伪君子给骗了。 秦孤桐清清嗓子,开口问道:“我听说,之前这一带盘踞一伙江寇,是不是他们杀人。” 小野人闻声回过神,茫然摇摇头:“没有,阿娘没有说过。” 此言一出,秦孤桐大为诧异。难不成那群江寇还是义贼,替天行道劫富济贫不惊扰百姓? 既不是江寇杀人屠村,又不是张舵主他们。那岂不是还有第三股势力? 此念一起,秦孤桐只觉一股寒气窜来。她连忙又问:“你对那伙人可有什么印象?衣着举止武器,可有特别?” 小野人脑袋摇成拨浪鼓。他对那伙人半点印象都没有,全是听阿娘说的。阿娘说的也不多,只一个人哭哭啼啼的念叨。 秦孤桐无奈,转而问道:“那你住哪里,能带我们去吗?我怕夜里有老虎吃人。” 小野人一眨不眨盯着她,看了一会点头:“恩,你们来。” 秦孤桐没料到这般容易,她压根不曾想过要去。谁知是不是又一处潭虎穴,况且她与这小野人非敌也非友。张口就要拒绝,话到嘴边却又有些踟蹰。她低头看看萧清浅,询问她的意见。出乎意料,萧清浅立刻点头应允。 秦孤桐心中诧异,刚想询问缘由,猛然心中一跳,举目扫视四周,篝火光芒之外,尽是一片漆黑,树影横斜,似乎藏着无数魑魅魍魉。她心思急转,立即起身收拾行李。 三人一只山魈,举着火把在山中行走。 穿林越山,不一会,秦孤桐便觉得有些眼熟。这不就是她白天乱窜的那条死路吗? 宛如擎天巨剑劈开的深渊,低头眼看深不见底,让人目眩心惊。四周万丈悬崖如削,山壁垂直,连青萝都不生。再看那瀑布,千寻雪浪,风声雷动。 秦孤桐左右看看不见路径,也不说话,静等那小野人。 那小野人不动,山魈呜呜一声。它径直走到崖边,蹲身一纵,径跳下深渊。秦孤桐先是一惊,定了定心神等它上来。果不其然,片刻就响起哗哗啦啦的声音。山魈脖子上套着藤圈,拖着长长的藤绳,身手矫健的爬上来。 小野人拿过藤绳,缠在一块巨石上。绕四五圈,扯了扯,转头对秦孤桐道:“结……实,先下,你们……下。” 秦孤桐点点头,牵着萧清浅往悬崖边走了几步。只见小野人攀着藤绳迅速下去,不多时便消失在黑暗中。等了片刻,藤绳晃晃。山魈对着秦孤桐,呜呜地叫唤。 秦孤桐捡起藤绳,用力一拉,果然结实。但她瞧着山魈,寻思道:若我抱着清浅下到半空中,这山魈在上面将绳子解开,那我们岂不是一命呜呼。 正寻思着,绳子又抖了抖。秦孤桐从包裹里掏出一块糍粑,对着山魈晃了晃。只见山魈腾然站得笔直,两种眼睛死死盯着糍粑。秦孤桐一笑,将糍粑高高抛起。 她展臂一揽把萧清浅拉到背上,用金丝细链在腰间一绕,将两人绑在一起。秦孤桐不顾伤势,左手拉着藤绳提气一跃,脚尖贴着崖壁,嗖一声滑下去。 萧清浅紧抱着她的腰,只觉急速下坠。七八次呼吸后,两脚落地站稳。 平滑如削的山壁上,凸出一块石台。大小不过五六尺,三人站在上面转身都需谨慎。小野人见秦孤桐站稳,又扯了扯绳子。不多时,山魈下来,嘴里叼着完整的糍粑,脖子上挂着藤绳。 秦孤桐见山魈在这笔直峭壁上,犹如壁虎,不由赞服。除了这天生灵物,谁能下到此处?怪不得,寻不到他们老巢。 山魈举着糍粑对小野人炫耀。小野人挠了它一下,转头对着秦孤桐歉意地说:“它…吃…馋,回去,我,它的…它藏得果,给你,你吃。” 秦孤桐脸皮一僵,默然不语。 第39章 通幽 深渊不见光,举头一线天。 秦孤桐远眺夜空, 心中生出敬畏之心。 跟着小野人在山壁上荡了许久, 终于落到一处狭缝中。侧着身子, 蜿蜒百十步。眼前豁然开朗,月明悬天,星空璀璨。 树木葱茏,山泉流泻, 飞鹤走鹿,松萝兰芝。 小野人的住处, 居然像模像样。山壁上开出两间石室。内有石床木凳,铺着绒草兽皮。外有石锅石灶, 锅灶蒙灰, 瞧出来弃用很久。 秦孤桐听着汩汩之声,鼻尖弥漫淡淡的硫磺味。心道此处有温泉, 倒是好得很, 明日带清浅去。 小野人头回带客人回家,忙的不知所措。先去整理床铺,拿着兽皮又放下。扳开一块石板,露出一个洞口, 掏出各色野果。 秦孤桐见状摆摆手,冷声说道:“不必忙,我们吃过晚饭。” 小野人将果子放在石桌上, 又去洞里掏。秦孤桐忙上前阻止:“我们真吃过, 你给它留下吧。快过冬……咦?” 秦孤桐急忙蹲下, 伸手抚了抚石板。只见二尺见方的石板上,密密麻麻刻满字。 小野人捧着野栗子、山核桃,刚要递给秦孤桐,见她低头凑近石板,一时不知所措。 “夫…者…形之化…本真之…躯质之遁变也…”房中光线极差,石板磨损严重,秦孤桐辨识不清,一时也不知内容。 小野人见她神情凝重,石板上似有秘密,想了想说道:“上,面…恩,还有…多的石头,明天…我,你,去看。” 秦孤桐点点头,站起身打量石室,问道:“这石屋一直就在?” 小野人点点头,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住在这里。 秦孤桐擦擦手,牵住萧清浅,对着小野人道:“这里原先可能住着一位隐士,明天你带我到处看看。” 小野人点点头,他心里惦记杀错人的事,想着娘亲临终嘱咐,心中忐忑不安。帮秦孤桐她们铺好床,他转身就走了出去。 秦孤桐见兽皮还算干净,替萧清浅脱外衣,除去鞋袜,盖上斗篷。她自己却是睡不着,坐在床边透窗望去,见小野人站在一处石堆前,想必是他母亲的坟冢。月光之下,小野人的身影孤寂消瘦。 秦孤桐想起他逼迫自己时,那野兽一般的冷漠眼神。心中一时感慨万千,心绪杂乱。目光看向桌上横刀,心道:等查明真相,再杀他不迟。 背后一触,然后微痒。 萧清浅的指尖,在她背上游走,写下一个字:睡。 秦孤桐无声而笑,心情霍然轻松。 她脱下衣物,钻入斗篷中,搂着萧清浅低声说:“这一百八十两花的值,对不对?” 萧清浅听不见她说话,却觉察到气息触及肌肤,不由微痒,偏开头。 秦孤桐见状登时一皱鼻尖,凑过去在她脸颊蹭蹭,恶狠狠的笑道:“你居然嫌弃我。” 萧清浅摸索着触到她脸颊,沿着摸索肩头,拍拍她后背。秦孤桐连忙老实躺下,望着近在咫尺的萧清浅,她迷迷糊糊生出一个念头。 山中无日月,一觉到天明。 萧清浅抱膝而坐,神情疲惫似有心思。她感觉动静,知秦孤桐醒来,侧头看去。 秦孤桐睁眼见外面天生大亮,一时有些恍惚。揉揉眼睛,见萧清浅看着自己,笑问道:“你怎不叫醒我,饿吗?”说着翻身而起,麻利穿好衣物,又替萧清浅取来衣物。她与萧清浅相处多时,事事得心应手,片刻便穿戴整理。 她牵着萧清浅出门,见小野人不在,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秦孤桐洗了二个红珊珊的果子递给萧清浅。闻着水声而去,过到一处温泉,几个石潭上白烟缭绕,看着她身上生痒。 她左右看看见这位置极好,溪流之下俯视三面。小野人就是回来,自己也能早早看见。秦孤桐满意点头,对萧清浅说明,便回去拿来换洗衣物。 “这地方真不错,等找到白鸢,咱们就住这吧。你也别去流春城,未必有这里好。”秦孤桐仗着萧清浅听不见,便随意嘀咕。 轻轻一抽,萧清浅衣结散开。秦孤桐慌忙看看四周,见无人才松了口气。她定了定心神,替萧清浅褪下中衣。领口缓缓打开,露出冰雕彻雪般的锁骨,绢丝中衣滑落,香肩肌莹,秦孤桐连忙错开眼。 萧清浅衣衫半褪,略有些冷。她知秦孤桐在面前,却不知为何站在不动,便伸手摸索过去。正好摸到秦孤桐胸前,吓的秦孤桐一惊。石潭边苔藓密布,她脚下一滑便摔进温泉中。萧清浅被她一带,也跟着摔进去。 秦孤桐忙将萧清浅扶起,见她无碍方才安心。只见她全身湿透,青丝滴水,脸上还隐隐透着几分委屈。秦孤桐竟忍不住笑出来。 出了这意外,秦孤桐心里自然许多。替萧清浅脱下抹胸亵裤,解开发带。青丝泻下,兰麝散幽。秦孤桐心里暗暗鼓气:瘦骨伶仃的有何好看。再说早就看过,莫慌。 “咳,清浅,我们也算坦陈以待。”秦孤桐将她三千青丝拢在手中。余光一瞥,只觉水下玉润雪腻。眼里心中皆是一烫,连忙扬起下巴,望着天际悠悠白云。 泡过温泉,精气神爽。此刻正好小野人打猎回来,见两人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秦孤桐见他笑容灿烂,顿时眉头紧锁,心道:我若久留,只怕日后下不了手,不如现在离开。可若离开,岂等于不是放过他。 她心中挣扎,一时踟蹰。 小野人走近,右手拖着青羊,左手拎着两只鸡,一只是刚打到的红腹锦鸡,还有一只挂在溶洞里储存的风干勺鸡。山魈手里捧着黄姜、灵芝、五叶参、天竺桂…这些天灵地宝来做调料,真是豪奢。 小野人心里十分喜欢秦孤桐,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自他娘亲离世,他第一次这般亲近同类。小野人双手举得高高的,献宝似的将食物递到秦孤桐面前。 秦孤桐见他笑容灿烂,只觉难以直视。她生硬的微微颌首打发走小野人,慌忙求助萧清浅:无心之恶该不该杀? 萧清浅暗暗一叹:善者寡断,恶者无忌。 她指尖拂过秦孤桐掌心的纹理,写下两字:我饿。 秦孤桐一愣不知她何意,怔怔片刻才反应过来,清浅这是偏袒自己。清浅知道,她知道自己下不去手,可念及张舵主又觉得愧对于他。萧清浅见她不动,推推她的手臂,似在催促秦孤桐。秦孤桐却觉鼻尖发酸,抬手捂住眼睛。 平缓心绪,秦孤桐替萧清浅搬了木凳,转身去帮小野人做午饭。小野人拿出一把短匕首,秦孤桐接过一看。是半截残破剑刃,用两块木头夹着,外面缠着细藤绳。她见这短匕首,更加确信原先有位高人隐居此间。 闲居不问世如何,云起山门日已斜,自然是一派逍遥。然而也少不得——松醪腊酝安神酒,布水宵煎觅句茶。山中隐士高人都离不开锅碗瓢盆,何况凡夫俗子。即便饮食随意如秦孤桐,也希望能给萧清浅一顿丰盛的午餐。 小野人捡柴打水,秦孤桐点火洗锅。小野人割喉去血,秦孤桐开水褪毛。两人各自分工,有条不絮。 山魈和萧清浅一坐一躺,晒着太阳。 秦孤桐边剁鸡,边警惕的看着山魈。一见它靠近萧清浅,便立刻呵斥一声。 小野人扛着开膛破肚,已经清理干净的青羊回来。见状哈哈大笑,对着山魈呜呜咽咽几声。山魈咕咕一声,翻身倒在地上不动。 山魈那撒娇装死的模样,十分滑稽有趣。秦孤桐忍不住问:“它多大岁数?到跟小孩一样。” 小野人想了想,说道:“啊?那么…这么大,捡它,一点点,这么大。”说着比划一下,抱着怀里的样子。 秦孤桐一直以为是山魈将他带大,谁知竟然是小野人养大山魈。她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是去年冬天,水结冰之前捡到它的?” 小野人点点头。 秦孤桐顿时一叹,心中寻思:难道真有因果报应?张舵主他们要是不杀山魈祭天,小山魈也不会被小野人捡到。没有山魈,小野人定然是爬不上那悬崖峭壁。自然无法杀人报仇,张舵主也不会死。 秦孤桐心中感慨万千,将这事说于萧清浅。萧清浅在她掌心写道:祸福无门,唯人所召。 秦孤桐闻言点头,转念一想:清浅十年之灾,难道因为救人有错? 她此念头一起,顿时生出惶恐之意,心中七上八下不敢再乱想。 小野人没注意她脸色变换,乐呵呵进屋拿了宝贝盐石。 午饭极丰盛,烤鸡烤羊自不必说。黄姜灵芝炖鸡汤、盐梅羊骨汤、花椒羊杂、天竺桂炖羊头。只恨石锅石碗太少,野蔬瓜果只能放树叶上。 秦孤桐想着清浅只吃两个野果,必定很饿。先喂一小碗热汤,暖暖肠胃。洗干净手,将烤羊排撕了一小块,递到她嘴边。 羊排上刷了蜂蜜,色泽金黄,外脆里嫩。闻之香气四溢,入口肉汁饱满。 萧清浅吃饭,一贯细嚼慢咽,徐缓从容。好吃与否,都不会表态。秦孤桐知她尝不出味道,也就不问。此刻见她含着羊肉不动,不由着急:“是不是烫着了?快吐出来。” 说话间扔下羊排,要去掰她下巴。萧清浅一愣,握住她的手。蜂蜜的清甜在舌尖绽放,弥漫整个口腔。久到已经陌生的甜味,让萧清浅恍惚出神。 代价如此之大,而回报也如此之快。 萧清浅摇摇头,展颜一笑宛如幽昙绽放,秦孤桐一惊竟傻傻呆住。 小野人啃完半只羊腿,抬头见她愣愣不动,连忙拿了另一只羊腿递过去:“你吃,不吃,力气,吃,有。我,你,看石头。” 秦孤桐揉揉眼睛,连连点头:“对,吃饱才有气力。吃饱去看石碑,说不定是武林前辈留下的秘籍。”她高兴的不知所措,满口胡说。 小野人抓抓头,他不知什么叫秘籍。看秦孤桐这么开心,想必是很好的东西,比盐石还好。 第40章 石刻 午食之后,草草收拾。小野人带路, 领着几人在山林沟壑之间穿行。秦孤桐自然不敢留萧清浅一人在石屋, 路上杂草乱石更不放心, 便一直抱着她。 山魈最是惬意,折花攀树,一路玩耍。 行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处, 三面青山,涧落水帘。正在秦孤桐那日慌乱撞到的死路对面, 隔着深渊阔谷,两面遥相对应。 小野人蹦到水里, 对着秦孤桐挥挥手, 指了指脚下:“这里,捡的, 有, 你看。”说着弯腰从水里捞出一块脸盆大的石板。 秦孤桐瞧着上面依稀可见的字迹,不由心中诧异。连忙扶着萧清浅坐下。自己脱下鞋袜,卷起裤脚,涉水而去。 这块石板, 比小野人家中那块小许多,好在上面字迹清楚。秦孤桐抹了抹水迹,将石板对着太阳, 慢慢读到:“三气合并为太和之气…一气绝不达, 太和不至, 太平不出…万物滋生…” 秦孤桐见这段话眼熟,似乎读过,只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她苦苦冥思之时,小野人又从水中搬出一块石碑。这块石板极大,四四方方似乎完整。秦孤桐连忙蹲下,仔细查看。 “一灵真性,既落乾宫。便分魂魄。魂在天心,阳也,轻清之气也,此自太虚得来,与元始同形…魂好生,魄望死…死后享血食,活则大苦…学人炼尽阴魄,即为纯阳也。” 秦孤桐缓缓站起,微微遗憾的叹息道:“这是《太乙金华笺》。” 此书是道家内丹典籍,方家重医药丹术。书楼里,多得是各色道家书籍。秦孤桐闲暇无事的时候翻阅过。对它印象深刻,是因此书略不同其他丹书。既不像内丹书籍那般重玄理,也不像外丹书籍,讲些铅汞、金银炼制。 此书以道教内修金丹之修炼为主,佐以医术、儒书、佛经等相辅做说明, 文浅易懂。修行之法看似颇为可行,秦孤桐曾跟着学了些时日。 “这些石碑碎片应该都是名家典籍。太和山本就是道教起源之一,有这些不奇怪。”秦孤桐仰首举目环顾四周,见上方瀑布滚滚,推测道,“武乱十五年之间,太和被朝廷剿灭,后虽复兴,然已没落。六十年后,倒是太和城欣欣向荣,听说两者之间大有关联。” 小野人听她说完,抓抓头,只记住了两个字:“太和?” 秦孤桐点点头,对着水里的石碑再没兴趣。一边走向萧清浅,一边说道:“太和、伽蓝,天下大变之前,天下武学为两者马首是瞻。” 小野人一脸茫然:“马,沾着…吃?” 秦孤桐本有些意兴阑珊,听他此言顿时失笑。她伸手在岩石一撑,坐到萧清浅身旁,手臂搁在她肩膀上。湿漉漉的指尖轻轻一碰,萧清浅只觉脸颊微凉。 她未曾想到秦孤桐会作弄自己,微微一惊。抬手握住秦孤桐的手腕,取出手绢轻轻擦拭。 秦孤桐恍惚一愣,低头而笑。复又抬眼,一瞬不瞬地温柔注视着萧清浅。目光流连于她宁静的侧颜,细密的羽睫,清澈的眸,精致的鼻,微翘的唇…… 秦孤桐只觉口干舌燥,舔了一下嘴唇。 她看着萧清浅,小野人看着她,抓抓头问:“你饿了?” 秦孤桐一惊,满脸臊红。 她连忙清咳一声,对着小野人说:“没…恩,稍微有些。那个,西南方向有路吗?” 小野人原地转了一圈,摇摇头问道:“西南?方向?…你饿的…快,比它还快。”说着指向玩水的山魈。 秦孤桐白了他一眼,摸摸鼻尖,趁机教育道:“你在山中怎么能不分东南西北。我告诉你,太阳升起在东,落下在西。枝繁叶茂为南,反之为北。” 小野人认真听完,问道:“知道,南,北,甚么?” 秦孤桐一愣:小野人在山中长大,只怕对各处了如指掌,哪里有水、哪里有野果、哪里有猎物,他统统知道,何必分东南西北。 “这个。”秦孤桐将萧清浅揽在自己肩头,指着一侧笔直的峭壁问道,“你可曾上去过?翻过绝壁,就可往太和城。你不想见见你娘生活的城镇?不想见见外面大千世界?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两边鳞次栉比的店铺,大声吆喝的走商小贩,挂剑带刀的江湖游侠,拎着花篮的小姑娘……” 小野人顺着秦孤桐的目光,望向刀斫斧削,无法攀越的绝壁。山巅的云岚,秋冬的耀日,照的他目眩心悸。秦孤桐描述的情景,光怪陆离的出现在他眼前。 他有些忐忑,更多的是向往。山那边的世界,不同的山林中的一切。那是阿娘口中的“外面”。大家穿着整齐干净的衣服,说着互相听得懂的话。有热乎香甜的食物,有软软舒服的床铺。不会有野兽闯进家里来偷东西…… “你,你带…带我,去?” 秦孤桐正在萧清浅掌心书写,闻言头也不抬,应了一声:“有何不可,只要你愿意。”说完一愣,登时脸色发黑。 小野人却不曾注意,重重点头,露出皓白的牙齿:“愿!意!愿意!” 他声音极大,在山谷里回荡。秦孤桐抬起头,看着他纯真的笑容,也不免被感染。一时百感交集,不能名状。摸着手腕上的金丝细索,一时沉默,低头在萧清浅掌心写道:张舵主,许还活着。 萧清浅握着她的手,轻轻点头。 秦孤桐欣然一笑,见她眉眼间熠熠生辉,心中暖意渐浓。 萧清浅一想前因后果,便知她心中煎熬,不由怜惜。抚平她的手,在掌心写道:山中孤苦,不可留他一人。 秦孤桐顿时双目一亮,望向在水中嬉戏打闹的小野人,连忙写道:小野人欲同行,我允之。 萧清浅感受到她轻快的心情,露出些许笑意。心中却生叹息,山里山外,有何差别,只怕尚不如。她在秦孤桐手心写道:炎凉冷暖皆告之。 秦孤桐一笑,心道清浅体贴。她对着小野人说道:“你过来。” 小野人脸上洗干净,剑眉大眼,质朴清俊,长到之后必定相貌堂堂。闻秦孤桐唤他,蹬蹬瞪从水潭里跑出来,垂手站在她面前,十分乖巧的模样。 秦孤桐指了指前方,道:“我们先想法子越过这山。不过,事先说好,到了外面,你需听我的。等你事事都见识过,去留随意。” 她最后一句,小野人是没听懂的。前面却明白,连连点头,保证道:“恩,听,你,听你的。” 秦孤桐想了想,又重复一遍:“出去之后,你需听我的,不可打架生事,更不能害人。” 小野人连忙摇头:“不,阿娘,我们不是坏人。” 秦孤桐见他答应的爽快,心中翻来覆去却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她仰头看着面前的山峰,岩壁垂直,斧削如墙。只有上端树悬崖隙,怪松盘盖,垂下些许绿萝。 欲往西南,必定要越过此山。然而绝壁有千丈之高,又无落脚攀爬之处。以秦孤桐的轻功,腾跃直上三丈尚可,四丈以上就需借力。眼前这山峰,只怕不到半山腰,她就要气力不续。 想要翻过此山,只怕还需想些法子。 秦孤桐左思右想,问道:“可有其他路能过去?” 小野人摇摇头,他在山里多年。各处都及熟悉,唯有那边没有去过。这山如屏风,挡了往前的道路。 秦孤桐极目环规,只见眼前这道深渊如巨剑划开,三面绝壁此处反而最低。只是面前瀑布激流,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也愁攀援。想到此处,她扭头看看躺在石头上的山魈。此物擅长攀援山壁,若是它先上去,再将我拉上去或许可行。 秦孤桐想着,抬头看看峭壁。便是山魈能上前,也绝无如此长的绳索。况且这绝壁不比下来之处,好歹中间有几处凸出的石头平台,中途可以借力。 就此时,萧清浅微微一动。秦孤桐见她神色凝重,心中一紧,仔细盯着她。萧清浅搁在她腿上的手指微微曲起,写道:石碑从何而来? 她一字一字写出,秦孤桐顿时醍醐灌顶,喜笑颜开,搂着萧清浅就亲了一口。 萧清浅只觉脸颊一触,也不知何物。倒是秦孤桐炙热的鼻息让她一惊,侧首望向她。 秦孤桐这才惊醒,暗道:还好清浅瞧不见。 小野人在一旁,见状抓抓头,问道:“你,亲,亲她?” 秦孤桐闻言呆若木鸡,满脸燥红,愣了愣恼羞成怒道:“小孩子家知道什么。” 小野人见她突然发火,慌忙退后一步。见她并不攻击自己,才安心道:“我知,阿娘…亲我。她,我大…长大,娶妻,妻…亲她。娶妻是甚么?” 秦孤桐心虚地看了一眼萧清浅,见她眉眼清雅,从容淡薄。宛如山川星辰,风流云散、物是人非也不改这份气韵。 她痴痴望着萧清浅,滚烫的心与奔腾的血,都熔成韶华中的一段春风。 第41章 翻山 孟冬十月,北风徘徊, 日短夜长。 未时一过, 日跌偏西。谷中少日光, 顿觉寒意。 秦孤桐经萧清浅提醒,看看那瀑布,心知必有端倪。但此刻日暮西山,让清浅在此吹冷风, 她实在舍不得。况且她终觉负伤在身,稍作调养再来一探, 方才稳妥。 想到此处,她对小野人说道:“天色不早, 我们先回去。也不急这一两天, 先做好准备。” 小野人尚在嘀咕娶妻之事,闻言点头去拉山魈。 秦孤桐穿好鞋袜, 伸手一抄, 将萧清浅抱起。身子突然腾空,萧清浅也不惊慌,安静靠她怀中。 小野人与山魈矫捷轻盈,一前一后奔跑跳跃。秦孤桐见一人一兽远去, 却不着急。 她从岩石一跃而起,落向溪流中间。足尖在一块鹅卵石上轻点,紧接着陡然拔高。如初反复, 一起一落之间衣衫猎猎作响, 颠簸异常。 萧清浅不明所以, 连忙摸着秦孤桐的肩膀,环住她的脖颈。 秦孤桐忍俊失笑,谁知气息一断,顿时身子急速下坠。她心中一紧,连忙强提一口气,勉强稳住身形,才没出丑。脚跟落地站定,微微松气。再不敢卖弄,抱着萧清浅老老实实走回去。 中饭丰富,尚余许多。 小野人不等秦孤桐吩咐,抱了枯树枝,将篝火引燃。烤羊烤鸡架在火堆上烤,石锅石碗搁在边上。秦孤桐弯腰将萧清浅放在石凳上坐好。走过去一看,见石锅石碗飘进了木灰,连忙去一旁采摘些大树叶盖着上面。 见着晚饭还要再等片刻,秦孤桐走到萧清浅身边,盘膝坐下,运功打坐。 道化心法,来历无从考究。秦孤桐只从父亲那里听说一两句,实在缥缈不可信。 她自幼喜欢习武,筋骨天赋亦高。习练道化心法之时,可谓水到渠成。待年长,读书渐多,反倒心生疑惑,进度渐慢,不知其中可有影响。 所谓“道化”,即可说是:万物变化皆在天道自然之中。亦可说:天道之法,可阐明万物之道。 两者似是而非,秦孤桐久思不解。 真气流动,丹田滋润。秦孤桐只觉周身舒泰,心地空明,再睁眼天色已暗。她暗道不好,沉浸其中,忘了时辰。 小野人与山魈正抓着虱子,见她睁眼,顿时欢呼起来。也不理会她,连忙去抓食物,烫的嗷嗷直叫。 秦孤桐不由失笑,牵着萧清浅坐到篝火边。 火焰升腾,映照在每个人脸上,都显得温暖洋溢。 一直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明月霜天,秦孤桐心里盘旋的念头越发难以抑制。她翻身揽着萧清浅入怀,在她耳边轻声唤道:“清浅。” 萧清浅正紧蹙眉头,突觉耳廓微痒,鼻腔中轻哼一声:“恩?” 秦孤桐无端羞恼,腾地一下翻身面壁。萧清浅不明所以又兼浑身煎熬,只得静卧不动。秦孤桐见身后没有动静,又翻过身拨弄萧清浅耳边的碎发,幽怨地小声呢喃:“喂?清浅?萧清浅。” 话一出口,秦孤桐紧张的盯着萧清浅。见她神色如常,又安心又失落。小女儿心思便如一团乱麻,纠结缠绕,解不开又舍不得剪。 秦孤桐哀怨了一小会,越加放肆,蹭蹭萧清浅,低声道:“以后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不去找青飞疏,谁知他如何。说不定是和方兴一般的伪君子。” 她说完又一愣,想着东君青飞疏那样的人,十个方兴也比不上,更不用说自己。顿觉又沮丧又无力,松开萧清浅,背对着她望向窗外。 见残月如勾,清清冷冷,凄凄惨惨,不由悲从中来,索然落魄地说:“等把你送走,我就回来,这地方也挺好,说不得就羽化成仙了。” 秦孤桐正自怨自艾的喃喃自语,突觉身后一动,接着暖意传来,自己已经被萧清浅抱在怀中。霎时下垂的唇角悄悄扬起,手慢慢移过去,与清浅手指相扣。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软玉柔香抱满怀,一夜好梦到天明。 这日,秦孤桐笑着醒过来,侧头见萧清浅睫羽微颤,如拂过心间。她顿觉痒意难耐,扑上去蹭了蹭。萧清浅一夜未能入睡,此刻勉强好些,睡意袭来,却被她弄醒。 “清浅。”秦孤桐抵着她肩头,含笑低声喃喃。 萧清浅伸手摸摸她后脑勺,秦孤桐顿时不再说话,与她偎依在一起,共入梦乡。 直到小野人与山魈在外面叫喊,秦孤桐才不情不愿的起身。取衣衫鞋袜替萧清浅穿好,牵着她出门洗漱。 等两人回来,石桌上已经放好野果、烤栗子、肉食。秦孤桐先给萧清浅喂了些温水,拿起栗子不由想起白鸢,不知她现在如何。 看着小野人呼哧呼哧的吃着,她心中一动,开口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小野人一愣,反问道:“甚么是名字?” 秦孤桐闻言不由生出怜惜之情,解释道:“就是别人如何称呼你…你娘叫你甚么?” 小野人抓抓头,想了想说:“阿…阿瓦…阿娃。” “这名字,我可不能叫。”秦孤桐失笑。她将剥好的栗子送到萧清浅嘴边,对着小野人道,“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小野人喜笑颜开,连忙端坐好。 秦孤桐一连想了好几个,有些拿不到注意。她便问萧清浅,萧清浅在她掌心写道:姓。 “哎呀,我怎么忘了这个。”秦孤桐连忙问小野人,“你爹叫甚么?你娘有说起过吗?” 小野人抓抓头,扭头望着不远处的坟堆。过了一会,转头茫然的看着秦孤桐,低声说:“不记…说过,嗯,我…不记不得。” 秦孤桐心中一叹,想起自己爹娘。她看着萧清浅,心便有了落处,也不觉伤心。低头在她掌心写道:他不记得,你起名。 萧清浅指尖拂过她手心,写下:不忘。 “不忘、不忘。”秦孤桐念了两遍,心知这名字大有深意。对着小野人道,“日后你就叫不忘,至于姓甚么,日后再说。” 说着她拿起树枝,在地上写下——不忘。 小野人瞧着地上的字,又茫然又欢喜。连着一旁啃野果的山魈也凑过来,尖细的爪子在地上比划。 秦孤桐见之有趣,对着山魈道:“也给你起个名字吧。恩,就叫山大王好了!”说着在地上写下‘山大王’。 这顿饭吃的时间颇长,等几人到瀑布下,太阳已近头顶。 秦孤桐将霜华剑放在萧清浅怀中。自己撩起衣摆塞入革带,将张舵主的金丝细绳缠绕在手腕。嘱咐几句,便向着瀑布而去。 此时已经入冬,水流减缓,然后这瀑布依旧白浪翻滚,气吞河山。水花四溅,溅沫飞霰片刻就将秦孤桐的衣衫弄湿。 秦孤桐在瀑布下,仔细看过山形,心中计算过路线。扭头看了一眼萧清浅,提气纵身高跃,落到一块裸石上。石头圆润,青苔湿滑,她屏气凝神,稳住身形。 抬头往上一看,却发现原本定的路线,已经无法辨别。瀑布奔涌而下,激流怕打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 秦孤桐扭头看向下方,望着萧清浅,看看小野人和山魈。伸手抹了一把脸,真气流动。足尖在石头上一天,身体陡然拔高四丈。伸手在石壁上一探,抓住岩壁上凸起。 谁知那山壁久经水流冲刷,疏松的很,一碰就碎。没了着力点,秦孤桐的身体立刻往向直坠。 她虽惊不慌,脚尖连点,在山壁上砸出几个浅坑,缓了下坠之势力。手中金丝细绳抛出,缠住侧边一块大石,身子跟着荡过去。 接着这一荡之力,秦孤桐翻身一跃,踏着大石上。这位置在瀑布旁,视线好了许多。秦孤桐定神观察,找好落脚点,计算力道。 真气溢出,在四骸奔流。她一蹬脚下岩石,飞身而出。中途在岩壁上连续抓数下,借这股力,一跃七丈多高,落在瀑布中间。 虽然此处水流冲刷,力道极大,但脚下这块岩石却是稳妥。秦孤桐此刻已经全身湿透,她也顾不得其他,紧紧贴在岩壁。 勉强睁开眼睛往上看,只见激流如涌,白茫一片。她却心中一动,突然想起萧清浅在船上曾说过的话——先知同,方知不同。 她此刻在瀑布之下,眼前是滚滚而下的水流,耳边是轰隆隆的响声。可就在这轰隆隆的响声中,秦孤桐听出些许不同。她心中又惊又喜,定了定心神。闭眼聆听,的确是有个声音,混在这瀑布轰鸣中,隐隐传来。 秦孤桐心潮涌动,连忙送下手腕上的金丝细绳,往上用力一掷。绳子打在石壁上,被水流冲下。秦孤桐又换了个方向,片刻绳子落下。 待到第四次,却是有了不同! 秦孤桐大喜过望,对着那方向又抛几次。确定无误之后,也不管那处水流湍急,无处落脚。提气奋力一跃,纵身斜斜飞过去。 她冲入瀑布,却未撞在岩壁上。而是身子一空,落入一个山洞! 瀑布之中,另有天地。 秦孤桐跃入山洞,身子一翻,稳稳落下。 这山洞是一处暗河,水流没过小腿。前方漆黑,也不知有多深。秦孤桐一时忐忑,倒非害怕,而是担心萧清浅与小野人在下面久等。 她抬起袖子擦擦脸,心中思量:此处虽不到瀑布半腰,然而上来一趟也是不易。不如上前看看情况,也好再做打算。 她拿定注意,伸手抽出腰刀。转身一刀劈开瀑布,霎时间水流一分为二。见萧清浅与小野人他们一如之前,她方才安心。 往里行了百十步,眼睛渐渐适应黑暗。见山洞形状周正,想必夏季水流充裕,日久天长,冲刷出来。也不知是何石料,山壁摸上去甚是光滑。 她不知此处矿藏丰富,这山洞便是贵重的绿松石矿洞。 渐行渐远,水渐深。 此刻水已经淹没小腹,秦孤桐心生退意,正踟蹰之际,却见前方隐隐透出光亮。她顿时惊喜万分,连忙奔过去。 只见前方洞口一处浅浅的水帘,秦孤桐一步上前冲出去,顿时重见天日。 白云悠悠,飞鹤惊鸿。 入眼是一处水潭,大而平缓,波光盈盈。水潭边或立或倒着许多石碑,水迹透石,青苔密布。秦孤桐走过去一看,碑文与谷中那些相仿,都是道家典籍。 秦孤桐扶着石碑抬头远眺,刹时惊若木鸡。 只见连绵青山,绿荫葱郁。山岚薄雾缥缈,仙鹤青鸟盘旋。其中隐约可见几处飞檐一角,檐牙高啄。玉阶千层,仿佛山涧一条溪流。 不必窥见全貌,也知定有宫殿巍峨耸立,渊蜎蠖伏在山峦之间。 秦孤桐缓缓吐出一口气,定神思索片刻。想来思去,此处是太和山,唯有可能是传言中的太和派。 她辟居鹤鸣山中,对江湖事知之甚少,只晓得太和与伽蓝同时没落于武乱十五年。至于后来的是否复兴,却知之不详。 秦孤桐盯着那山间殿宇仔细端详许久,也不见有人烟迹象。想来太和门人离开,在山下建了太和城,此处便空置。她担心萧清浅,也不想再去打探,折身返回。 出了瀑布,见小野人与山魈正要往上爬,她连忙出言制止:“回去,我没事。” 声音用内力传出,瀑布声音虽然轰鸣,小野人与山魈却都听的一清二楚。抬头见她完好,顿时喜笑颜开。 上前困难,下来却容易许多。 秦孤桐从上空一跃而下,在空中连翻几个跟头,缓了下坠之势,落地之前一踢石壁,借力横飞而出,稳稳落在水潭石头上。 她顾不得烘干衣服,也顾不得身旁的小野人,疾步奔向萧清浅。 萧清浅一袭白衣,抱剑静坐,风起山岚,衣袖猎猎。夕阳余照,照她眉眼生辉。 她缓缓抬手,秦孤桐冲上前去。 十指相扣,她微微仰起头,琥珀色瞳孔里,清晰倒映出秦孤桐的身影。神色一如既往的淡然从容,然而温柔的眸光中,情深脉脉。 她嘴唇微动,发出无声的轻唤:阿桐。 第42章 越岭 秦孤桐凝视萧清浅,温柔一笑, 对她讲述刚刚的遭遇。 待与萧清浅商议完毕, 秦孤桐对小野人道:“瀑布之后别有洞天, 直通太和宗祖庭。” 小野人抓抓头发, 扭身回望奔流轰鸣的瀑布, 心中恍惚知道——以后的日子, 大抵要不同了。 秦孤桐用内力将衣衫烘干, 抱起萧清浅, 招呼小野人与山魈, 几人回到住处。 此刻天色已暗,小野人生火, 秦孤桐做饭, 围着篝火而坐。秦孤桐拿着木棍捅了捅火堆,火焰‘呼’的一下腾起,黑色灰烬在空中摇曳漂浮,她沉声道:“如今已经入冬,天气渐寒,要走尽快。” 小野人正咬着鹿肉,闻言抬头,怔楞不语。 秦孤桐托着萧清浅的手, 将碗送到她唇边。葛根略见粉性, 气味微甜, 煲汤极为美味。也是极少数, 秦孤桐敢让萧清浅吃的野蔬。 见久无回应, 她抬头望向小野人,见他茫然不知所措,眼中透出忐忑不安。心中竟都能体会——若没有萧清浅,她不敢离开方家,也不会离开方家。便是离开也无处可去,不过浮萍一般,漂泊无依。 秦孤桐心中感慨,竹筷翻动,挑了一块无骨雉肉,递到萧清浅嘴边。秋冬时节山鸡肉质细嫩,滋味最是鲜美。 看萧清浅细嚼慢咽,秦孤桐眼底笑意渐浓,对小野人温声道:“你自掂量,若决定与我们一起离开,那就收拾行李,明早出发。” 小野人心中七上八下,抓抓头发,望望她,又望望四周,心中茫然。他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走向不远处的坟茔。 秦孤桐看在眼中,却是无能为力。既不能劝他留,又不能劝他走,全看他自己的心意。 此处虽然隐蔽,到底是非之地。秦孤桐心中一直隐隐有种不安,却一时又想不起哪里不对劲。她皱眉苦思,拇指轻轻摩挲。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指腹碾过,纤柔细润,让人流连忘返。 萧清浅微微垂首,火光映在白玉脸颊上,如月下昙花。只那抹一闪而过的无奈浅笑,似沾染了人间的烟火,连寒夜霜露都生出暖意。 “算了,不想了。”秦孤桐舒展开眉头,远眺坟前两个身影,嘀咕道,“事不宜迟,不管如何明天要走的。也不知白鸢如何了,还有…向堂主她们。” 她说着看向萧清浅。 仗着萧清浅看不见她,目光便肆意妄为的很。 她看着萧清浅,便觉得心情舒畅,不愿再想烦心事。 秦孤桐痴痴看许久,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扭头对走近的小野人说道:“如何?可拿定主意?” 小野人抓抓头发,笑着露出两排牙齿:“恩,我跟阿娘说好,明天和你们一起,以后回头看她。” 秦孤桐点点头,觉得这小野人虽杀戮无情,但心底淳朴。日后好好教些仁义礼智,必定能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牵着萧清浅站起身,对他说道:“你好好收拾行李。我们去洗漱,别让山大王过来。” 见他重重点头,秦孤桐满意离开。 温泉难得,日后未必能再碰上。两人洗漱完毕,回到石屋。秦孤桐将东西收拾妥当,转身见萧清浅坐在床边。月下美人,尤胜清辉。 秦孤桐含笑走过去,依着她坐下,轻声说道:“这才多久,真是物是人非。可其中因果,却似早就注定。” 炙热的体温透过布料,一直渗到萧清浅心底。 秦孤桐像一簇小火苗,点燃她心底那片荒凉枯槁的树林。将黑幕撕开,露出火树银花,漫天星辰。 萧清浅微微抬起手,立刻被握住。炙热柔韧的掌心,温柔有力的手指。小心翼翼又坚定不移,足以让人安心。 秦孤桐望望窗外,树影摇曳,黑黢无光,扭头笑道:“夜深人静,是该睡了。” 替萧清浅脱去鞋袜衣裳,揽着她睡下。软玉在怀,幽香入鼻,静谧中,秦孤桐喟叹一声,满足的合上眼。 第二日,众人早早起床,大吃一顿。提着包裹行李,来到瀑布之下。 秦孤桐与山魈先上去,一人一兽,身上都挂着一卷藤绳。沿着选定的路线,秦孤桐在前,山魈在后。 山石陡峭,苔藓湿滑,瀑布激流。但也挡不住一人一兽,身形轻盈,矫健如飞。有惊无险,到了瀑布洞穴之中。 山魈大为惊奇,蹦来跳去,踩着水花四溅。 秦孤桐抹去脸上的水,见它上蹿下跳,不由莞尔,对它招招手,笑道:“先把绳子给我,你在这儿玩个够。” 山魈颇通人性,听她开口,抖抖皮毛走过来。将身上藤绳取下递给她,睁着水润漆黑的眼睛,乖巧的站在一旁听她吩咐。 秦孤桐接过绳子,夸它一句:“真是机灵鬼。”说完陡然想起张舵主帐篷中那十几具尸体,突然寒气入体,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灵台一颤,连忙震慑心神,不再多想。 她先把两股藤绳缠好绑紧。抽出匕首,将藤绳系在手柄上,走到山洞边上摸索,想找一处石缝。石缝没有找到,却看见一个圆孔。 圆孔极为规整,边缘还有三道小豁口,正巧将圆分成三份,好似人为雕琢的一般。靠着洞口,位置极好。可这悬崖峭壁,瀑布后隐蔽处,谁会在这里留下一个圆孔。 秦孤桐指尖拂过光滑的圆孔边缘,心感慨道:真是天公作美,这般鬼斧神工。 若是张舵主在此,便会一眼认出,山壁上的孔和石汉胸口的伤痕一模一样。 秦孤桐见这石孔偏大,干脆将匕首皮鞘解下。又撕了一条布带缠绕在匕首上,一同塞进去。 “过来。”她对着山魈招招手,用藤绳在它腰上缠了一圈。 秦孤桐自己拎着其余的绳子,走到洞口。激流飞溅,她定睛看去,隐隐约约看见萧清浅。扭头见山魈紧握着绳子,笑道:“拉紧点!” 说罢,提着藤绳尾端一跃而下。 飞瀑冲刷,身体好似一块石头,急速下坠。秦孤桐不慌不忙,猛地一蹬水流,缓住去势。左掌一挥,瀑布炸开一朵水花,她却飘然斜飞而去,落在瀑布侧边的大石头上。 小野人见她招手,连忙奔过去。他手脚麻利,在山中如履平地,眨眼就窜上巨石。 秦孤桐指了指上面,对他说道:“你先爬上去,我在下面接应。等你上去后,我再把东西吊上去。”这是之前就计划好的。 小野人点点头,干脆将弓箭解下放在巨岩上。手臂一抬,屈膝一跃,身体已经挂在藤绳上。 秦孤桐连忙手腕一转,藤绳在小臂上又绕一道。就见小野人身如灵猴,手脚并用,几下便爬出一丈多远。 秦孤桐瞧了一眼,见他稳妥的很。便不在担心,扭头往下看去。 等到手中一轻,才回过神。抬头看看上面,小野人从瀑布中伸出手,不停的挥动。秦孤桐抖了抖绳子,将它放下,用石头压住。 从岩石上一跃而下,她快步来的萧清浅身边。拉起她的手,却是心中一顿。扭头看看瀑布,琢磨一二,低头写道:稍等。 提着小野人的家当,几个起落回到岩石上。用藤绳绑好,接着手一松。来回三次,终于将东西都送上去。 此刻秦孤桐身上也已烘干,回到萧清浅身边,将她背起。萧清浅伏在她背上,环着她脖颈。 秦孤桐用金丝细绳贴着两人绕了数圈,又反手摸到兜帽,向下拉了拉。见诸般都考虑周全,这才背负萧清浅越上巨岩。 她抬头望向瀑布,将几处落脚借力的地方,看了又看。 定气凝神,真气溢出丹田。瞬间四骸舒泰,气力充沛。她握绳一拉,足尖猛点岩石,飞身窜出。 有藤绳可借力,便如猛虎生翅。秦孤桐这一跃,足有八丈高。她却不敢贸然而上,反而放缓身体,落在瀑布中间的岩石上。 此处水流激荡,力道非常。秦孤桐落下便后悔,她心忧萧清浅,不敢久留。一脚刚刚踏稳,便又提气。猛地一拉藤绳,纵身而上。 一连两次,终到洞口。她身体突进,稳稳落下。 小野人与山魈见她,连忙扔下绳子,欢呼着簇拥到她身边。秦孤桐也甚是开心,笑道:“你们可别把绳子扔了,一会还需用它。” 天气渐冷,水流减少。即便如此暗河的水,依旧没过小腿。秦孤桐可舍不得萧清浅趟着冷水,纵她在自己肩上写字,也只当没感觉,毫不理会。 小野人拔出匕首,捧在手里递给秦孤桐。 秦孤桐见他小心翼翼的模样,登时笑道:“先借你用着,走吧。” 山魈在前,小野人紧跟其后,秦孤桐背着萧清浅缀尾。几人同行,山洞都仿佛短了许多。不过片刻,就见尽头一点亮光。 山魈和小野人发出呜呜地欢呼声,发足狂奔而去。水花飞溅,秦孤桐避让都来不及,脸上与前襟又湿漉漉一片。 “唉。”秦孤桐哭笑不得,刚想甩甩脸上的水渍,突觉脸颊一烫。萧清浅温软的指腹,轻柔的拂过,将她脸上的冰水擦去。 秦孤桐站在漆黑湿冷的山洞里,望着远处的那一点亮。仿佛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一般,不管她如何强忍,嘴角依旧扬起。 “清浅。” 她轻轻唤了一声,带着偷偷摸摸的胆怯与窃喜。 有些话,即便对方听不见,也不敢说出口。只因怕说出来,变了味。愿如一坛新酿,此刻甘甜微酸。深埋地下,十年百载,万转千回,凝而不散。取出浅尝,依旧浓香,更添醇厚。 秦孤桐无声而笑,眼泪落入暗河。 “清浅。” 秦孤桐又唤了一声,感受着她轻缓的呼吸,便觉得满足。轻吸鼻息,振奋精神,大声说道:“我一定将你安安全全送到流春城!” 说罢,望着远处光亮,大步走去。 秦孤桐走出山洞,眯眼敛目,见小野人和山魈站在崖边。一人一兽,对着青山间隐约可见的亭台楼阁,手舞足蹈欢啸不已。 秦孤桐瞧他们那模样,忍俊不禁。她趟过水潭,走上岸边。见脚下修缮平整,便将萧清浅放下。牵着她走到崖边,望着仙家殿宇,不由感慨万千。 侧头凝视萧清浅,想她身在此处,却不能见此美景。纵自己描述,也不过干巴巴的几句。如何能展现云雾氤氲绕飞檐,瑞气千条缠脊兽的瑰丽。 这般青山琼楼,白云飞鹤的仙家气派,真想让清浅亲眼见见。 这厢秦孤桐心中酸涩无奈,那边小野人与山魈从震撼中回过神,撒欢一般乱跑。嬉闹中发现东边崖下一处悬梯,依山开凿,盘旋而下。 小野人登时大喊:“这边,快来!” 秦孤桐闻声走去一看,心中登时明了。这处水潭,必定是先前太和山道长修行之处,这般多石碑就是那时刻的。年久日长,倒在水中,慢慢被带入暗河。顺着暗河,从瀑布冲下谷中。小野人与他娘亲见着方方正正,便搬回去用。 石阶陡峭,青苔密布。 秦孤桐背起萧清浅,对着小野人说道:“也不知有没有人,我们先去看看。其余东西先放着,一会回来再取。” 小野人抓着鹿腿不知所措,神情颇为不舍。秦孤桐见状失笑,只得劝道:“太和宗从前是道门魁首,现在也是武林正道。还能贪你这些肉么?赶紧下去看看,走吧。” 小野人依依不舍的扔下鹿腿。一旦扔下,顿时一步两跳,与山魈比赛一般,你争我夺,弹指见就消失在转角。 秦孤桐看看地上的鹿腿,笑着摇摇头。提气一跃,足尖在石阶上只点不落,片刻便追了上去。口中轻啸一声,惊得小野人与山魈齐齐回头。 秦孤桐落下,站定不动,扬起下颚笑道:“且看谁快!” 萧清浅突觉劲风拂面,连兜帽都掀落。忙伸手环住秦孤桐脖颈,蜷首伏在她肩头。 山阶陡且险,几道身影却似惊鸿,忽闪而过。 秦孤桐自诩身负武功,本有意相让些许距离。行了一段距离,见小野人与山魈你追我赶,时而小野人在前,时而山魈在前,速度竟然丝毫不见缓慢! 贴着山壁,又一个转弯。眼前豁然开朗,山阶尽头的龟驮碑,隐约可见。 小野人与山魈呜呜喊叫,越加奋力。 秦孤桐自信扬眉,足下一蹬,飞身掠出。山风在耳边呼啸,她笑得意气风发。提气运功,内力奔腾,几个起落便追上小野人。 小野人回首见她,顿时一惊。 “不错!”秦孤桐朗声而笑。 山道极窄,无法两人并行。秦孤桐足尖一点,陡然腾空一丈。身形凌空之际,猝然突冲而出。接着飘然落下,已在小野人之前。 她踏着湿滑的苔藓,急速掠向前方。弹指之间,便到山魈身后。 还有二三十阶梯,便到平地。山魈心急,呜呜一声,跃身跳下去。秦孤桐见状紧跟其后,飞身而下。 一人一兽,同在空中。 就见秦孤桐使了招千斤坠,突然急速下坠!双脚还未着地,便急不可耐的脱口宣布:“我赢了!” 她侧头望向萧清浅,得意的扬起下巴,欢笑宛如孩童。萧清浅听着她胸腔中有力的鼓荡声,不由莞尔。 小野人拖着脚步,垂头丧气地下来。见秦孤桐牵着萧清浅站在龟驮碑前,连忙凑过去看。横看竖看,绕绕头东张西望。 “那边,那边…那个…”他抓抓头,不知该如何描述。 秦孤桐闻声转头,见远处重重曲涧。水中七个石墩,摆成北斗之状。极目远眺,可见一座石桥,迥跨重峦两侧。 既见去路,自要探查究竟。 踏过石墩,走近石桥。便见它,宛如霓虹嵌空。下方云烟缭绕,不见深渊。石桥栏板之上,刻有“渡仙”两字。似剑划刀刻,苍苔斑斑,不减凌厉飘然之气。 渡桥之后,复行百步。 秦孤桐与小野人同时止住脚步,仰头望去。 山风肃肃,空谷静寂。 两侧群峰如翠屏,中间千层玉阶似飞龙。玉阶尽头,一座琼楼殿宇。重檐翼馆层层叠叠,飞檐斗拱,云龙盘柱,上倚青云,下临山岚。仙云缥缈,巍然屹立。 连山魈都呆住,傻傻仰着头。 秦孤桐暗暗惊赞:方家已算豪富,比之此处,不过是破瓦烂砖。 她忙拉起萧清浅的手,写道:天上白玉京。 小野人见她两人拾阶而上,这才反应过来,一步两阶追上,口中连连感叹:“这里…那个,那个屋子真好看。” 秦孤桐闻言失笑,轻声念道:“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太和从前可是道宗魁首,景家天子金册祭岳之处。后来道佛之争,与伽蓝互为龙头。可惜仙人乘鹤去,此处只留仙居。” 小野人一字不落听入耳中。挠挠头,一脸茫然。 秦孤桐刚欲开口解释,却突然手中一紧。萧清浅在她掌心写道:落叶。 秦孤桐先是一愣,猛然一惊。寒气从脚底升起,直窜天灵盖。 眼神僵硬的扫过两侧,只见云树蓊郁。风吹簌簌,偶有树叶飘然而下。目光缓缓落回玉阶之上。千层石阶起伏蔓延,犹如白龙背脊,其上零星有几片落叶。 怎么会…怎么会只有几片落叶! 难道山上有人? 可若是有人,怎会这般寂静?山门之处,竟然连个接引道童都没有! 若是无人,台阶屋檐之上,早该落叶密布,哪会这般干净。 秦孤桐暗自吃惊,千般疑惑涌上心头。 又蹬百余阶,便是一座门楼。周遭依旧空寂安静,只闻风过山林,飞鸟振翅,还有几人轻缓的脚步声。 秦孤桐仰首看去,只见白玉门楼之上,一块沉香牌匾,黑底金漆,刻着“登仙”两字。 她微一沉吟,朗声问道:“山野之人,偶然路过太和仙山。可有前辈在此?晚辈求见。” 话音延绵传出,在山岳之间回荡,久久才停。 静候片刻,不见回应。秦孤桐眉头紧皱,不敢大意,又问两遍,空山朗朗,不闻人声。 小野人警惕环顾四周,对她说道:“没,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秦孤桐看向他,又望向跃跃欲上的山魈,微微安心:山中野兽最是警觉,既然他们没有觉察危险,想来安全。许是当初设计精妙,山风会卷走落叶。 小野人见她神情松懈,微微点头。登时欢呼一声,便与山魈冲上去。 秦孤桐见状失笑,牵着萧清浅正欲跟上,却见她脸色突然一变,神情凝重。 从鹤鸣山到太和山,千里路遥,重重变故。秦孤桐从未见萧清浅如此,她一贯都是淡然从容,波澜不惊。 秦孤桐惊诧,刚想询问。只觉一股浩荡之气,宛如滔天巨浪,从上方汹涌而下,成铺天盖地之势。 事发突然,全无征兆。 秦孤桐浑身一惊,话未开口,身体已经掠出。犹如燕子抄水,贴着石阶窜上去。双臂舒展伸出,一手提小野人腰带,一手拎着山魈后颈。 此时那股气劲浩浩荡荡袭来,秦孤桐来不及转身,脚尖猛地一蹬石阶,身体后退飞出。气劲袭面而来,犹如刀割。秦孤桐只觉巨石砸在胸口,血气翻腾,五脏颠倒。 然而一过门楼,气劲突然消失。 秦孤桐安然落地,将小野人与山魈放下,见两者已经不省人事。探了探鼻息,好在只是昏厥。 她顾不得运功调息,快步到萧清浅身侧。抬头望着门楼后,空空如也的阶梯。心中惊惑,又生不悦。斟酌一二,抱拳拱手,恭敬道:“晚辈无意冒犯,前辈若不想见,只需开口。晚辈必定不会越过半步。” 静候许久,不见回音。 秦孤桐也不见怪,只可惜这般高人,无缘得见。她想唤醒小野人和山魈,先回到碑林再做打算。刚想抬脚,手中一空。 萧清浅松开秦孤桐,移步向前。 秦孤桐大惊失色,慌忙上前要拉住她。却在碰到萧清浅斗篷之时,垂下手臂。她既担惊受怕,又疑惑不解。只能亦步亦趋跟着,时刻防备不测。 萧清浅步伐轻缓,却也稳健从容。 她行至门楼前,秦孤桐心提到嗓子眼。 只需一步,便到门楼下。萧清浅抬足,秦孤桐冷汗直下。 萧清浅左脚缓缓落下,秦孤桐脱口喊道:“清浅!” 萧清浅觉察她急促的气息,足下一顿,回首望向她。 秦孤桐略松一口气,刚想伸手去牵她。就听头顶之上传来一声轻哼!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 “天上若无难走路,世间哪个不成仙?” ※※※※※※※※※※※※※※※※※※※※ 晋江bug,重复了几百字,实在无法删除,见谅。 第43章 太和 秦孤桐浑身一惊,话未开口, 身体已经掠出。犹如燕子抄水, 贴着石阶窜上去。双臂舒展伸出, 一手提小野人腰带,一手拎着山魈后颈。 此时那股气劲浩浩荡荡袭来,秦孤桐来不及转身,脚尖猛地一蹬石阶, 身体后退飞出。气劲袭面而来,犹如刀割。秦孤桐只觉巨石砸在胸口, 血气翻腾, 五脏颠倒。 然而一过门楼, 气劲突然消失。 秦孤桐安然落地,将小野人与山魈放下,见两者已经不省人事。探了探鼻息, 好在只是昏厥。她抬头望着门楼后,空空如也的阶梯。心中惊惑, 又生不悦。斟酌一二,抱拳拱手,恭敬道:“晚辈无意冒犯,前辈若不想见,只需开口。晚辈必定不会越过半步。” 静候许久,不见回音。 秦孤桐也不见怪, 只可惜这般高人无缘得见。她想唤醒小野人和山魈, 先回到碑林再做打算。刚想抬脚, 手中一空。 萧清浅松开秦孤桐,移步向前。 秦孤桐大惊失色,慌忙上前要拉住她。却在碰到萧清浅斗篷之时,垂下手臂。她既担惊受怕,又疑惑不解。只能亦步亦趋跟着,时刻防备不测。 萧清浅步伐轻缓,却也稳健从容。 她行至门楼前,秦孤桐心提到嗓子眼。只需一步便到门楼下,萧清浅抬足,秦孤桐冷汗直下。萧清浅左脚缓缓落下,秦孤桐脱口喊道:“清浅!” 萧清浅觉察她急促的气息,足下一顿,回首望向她。 秦孤桐略松一口气,刚想伸手去牵她。就听头顶之上传来一声轻哼。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 “天上若无难走路,世间哪个不成仙?” 山上传来缥缈空灵的声音,又清晰如在耳边。秦孤桐愣神之际,萧清浅已缓步而上。自双眼被熏瞎之后,萧清浅的世界只余黑暗。纯粹没有一丝杂质的黑暗,死寂的荒芜,未知的恐惧。曾日日夜夜,无休无止的折磨她。 此刻,她站在登仙门下。往上,是延绵一百三十九块白玉台阶。 萧清浅“看”的一清二楚,黑暗之中一条白茫茫的云道。烟雾缭绕之间,一条游龙穿梭其中。它时隐时现,时而抬首,时而摆尾,游曳戏耍。 游龙抬首回望,龙尾一摆,拍开些许烟雾,露出一处云阶。 萧清浅心知它意。想到这或许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纵她心中不悔,也难免怅然。 抬足,稳稳踏上去。 游龙潜入云烟,消失不见。萧清浅身处薄烟之中犹如陷入黑暗,站定不知去处。就此刻,游龙突然腾空而起,身体左右摇摆,烟雾抖散。 萧清浅紧跟其后,拾阶而上。 秦孤桐在后面看得心惊胆战。见萧清浅未被气劲推下,顿时心安许多。但看她时慢时快,时而偏左,时而偏右,似乎走机关密道一般,又不免提心吊胆。 秦孤桐要是精心凝神去想,自然能明白一二。可她关心则乱,只顾一眨不眨盯着萧清浅。 萧清浅跟着游龙,步伐闲适。 本来方方长长的一条薄烟,在尽头变成圆形。游龙飞天而上,又俯身而下。落在云烟中间,身体盘旋,龙首扬起,嘴巴开合。 并没有声音。 过了许久,游龙似乎无奈,身子一抖,云烟消失,萧清浅又陷入黑暗之中。 秦孤桐见萧清浅越走越远,心急如焚。顾不得那股强大的气劲,提刀而上。气出丹田,内力游走。一刀凌空劈下却如斩铁,横刀嵌在空中,一寸寸向前。 秦孤桐上蹬十三层阶梯,已是大汗淋漓,能力不济。她抬头望去,见萧清浅背影更远。顿时死咬牙关,奋力而上。 正在此刻,磅礴气劲突然消失! 秦孤桐只觉身体一软,半跪在石阶上。她喘了一口气,抬头只见山风吹起斗篷一角。连忙脚下一蹬,飞身而上。 百余阶梯,不过转瞬就到尽头。 秦孤桐情急喊道:“清浅。”见她安然无恙,秦孤桐心口大石落下,抬头望去不由一愣。 面前是一处太极广场,中间一座巨大的香炉宝鼎,宝鼎前有一人。 青灰道袍,白发披散,盘膝而坐,背对秦孤桐。 秦孤桐心中诧异,举目四望。见崇台迭砌,左右殿宇重重,除此人之外,不见第二人。此人身穿道袍,又在此处,十有八九是太和宗的前辈。想来是不忍祖庭破落,故而留守在此。 她身前半步,当在萧清浅身前。抱拳弯腰,毕恭毕敬问候道:“晚辈秦孤桐,见过前辈。如有冒犯,万望海涵。” “大道至简,知易行难。”那人轻叹一声,声音颇为清朗温和,略微一顿接着道,“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小居士能上来,便是有缘,何来冒犯。只你身后之人?” 秦孤桐眉梢微皱又蓦然一喜,此人如此厉害,说不定可以治好清浅。她不再迟疑,连忙说:“不敢欺瞒前辈,她口不能言,耳不闻声……” “不对不对。”那人口气,竟丝毫不信。只听他说道,“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她既然能见,又怎会不闻。” 秦孤桐闻言茫然,扭头看向萧清浅。见她神色如常,又想到她刚刚步伐稳健,心中愈加疑惑。本想问她,转念一想,朗声问道:“前辈所言,晚辈疑惑,但请赐教一二。” 那人微微摇头:“肉体凡胎,知晓又有何用。” 秦孤桐闻言一怔,却也不气不恼,仰首慷慨道:“生于父母,长于五谷,谁不是肉体凡胎。” 那人闻言,抚掌笑道:“不错不错,有道心。可愿随我吞风饮露,羽化登仙。” 秦孤桐听了不由暗暗发笑,此人武功之高,只怕说书人加上黑甲将军都不能敌。江湖之上难有对手,却想着成仙长生此类缥缈之事。真是江湖人之幸,江湖之不幸。 那人见她沉默,出言追问:“居士留念红尘?” 秦孤桐看向萧清浅,对着那人解释:“晚辈到底是肉体凡胎,只怕吞风饮露三五日便皮包骨瘦,七八天就要飞升了。” 那人哈哈大笑:“原是不信。” 不等秦孤桐说话,那人又开口,问道:“居士今年贵庚?” 秦孤桐回答:“十七。” 那人又问:“听居士谈吐,想来读过书。” 秦孤桐点头:“闲暇翻过,认识几个字。” “可读过史书?” 秦孤桐心中不解,依旧坦荡回答:“读过。” 那人又说:“读史明兴衰,居士可知这百年巨变。” 秦孤桐自然知晓,她见此人态度温和,谈吐有理。这番偶遇,未必不是一段机缘奇遇。理了理思绪,认真答道:“这百年间,天下巨变,起因于尚朝明帝南巡。” 尚历有载:元兴二十四年,天下大治,几若华胥氏之国。时年岁末,传尚明帝欲禅位储君。百姓闻之,跪哭宫外,日夜不停。 禅位之事不了了之。 次年尚明帝南巡,行至东海。海上突起大雾。雾散,帝舟消失不见。皇太女亲至东海岸,官民千船下海,日夜搜寻。 谣言四起,或说龙王接明帝做客,或说明帝登仙而去。也有说皇太女心怀叵测,或说琉球都督弑君。 因此事诡异又全无端倪,朝野上下经过大半年,都不得不接受变故。当年十二月,皇太女登基,年号未改,史称尚睿帝。 尚睿帝一生勤政爱民,布纲治纪,是守成令主。却在死后不得安宁。传位太子,太子即位之后三月落水而亡,史称尚怀帝。怀帝之子尚且年幼,同时落水,受惊昏迷,醒来已痴傻。 朝野震惊,流言四起,矛头直指洛阳王。尚睿帝仅有二子,尚怀帝与皇子一死一伤,顺位而下继承大统者,便是洛阳王。 洛阳王性格刚烈,当即披发赤足入宫。跪于兄长棺椁之前,发誓赌咒,绝不沾染皇位。 就在此时,东南传出消息。天降圣人,从海底升起,登萍渡水而来。惩奸除恶,劫富济贫,施诊施药,分文不取。百姓传说是子嗣不孝,明帝归来。 睿帝敬重恩师,登基之后不设尚书令,朝中百官以左仆射最尊。左仆射力主洛阳王登基,稳定朝野。就在僵持之际,御医发觉有异,怀帝胸腔积血。似受重力击打,心脉断裂而死。 洛阳王立即派人排查宫中近卫,此事牵连甚广。只三天,缉拿入狱的武者便有千人之多。 “长安风雨如晦,朝野哀嚎。东南异人梁瑞打着明帝旗号起事。说洛阳王弑君篡位,残害良善,必被天诛。果不其然,洛阳王在众目睽睽之下暴毙身亡。”秦孤桐牵着萧清浅手,迟疑说道,“据说与怀帝一样,经脉尽断,是死于内家高手掌下。” 秦孤桐目光打量四周,接着说道:“洛阳王暴毙后,梁瑞势如破竹,直逼京师。当时民间传说她犹如神人,可以飞天遁地。想来梁瑞生在当下,也是绝顶的武林高手。” 然而一己之力,怎能撼动国本。朝廷出兵,围困栖梧山,将梁瑞与残部烧死。梁瑞死前发下毒咒咒,景家子弟不得好死。 梁瑞死后,明帝子侄、睿帝堂弟,岭南王景审入京即位,史称思帝。思帝登基后,严查梁瑞余党。梁瑞身世不明,然而遍学诸家。连佛道两宗魁首,太和、伽蓝也牵扯其中。 “当时湘江,正好发生一起绿林截杀赴任命官的案子。朝堂震惊,思帝遂下禁武诏。” 说话间,天际雪花霰零。悠悠漾漾,飘然而下。 秦孤桐顾不得说话,连忙替萧清浅将兜帽拉起。见左右无处可避,便对着那人道:“前辈,可容我等入观中避一避风雪?” 那人微微一叹,悠然吟咏:“风交雪,眼同明,无灾亦无障,永保道心宁。” 声如黄钟大吕,琳琅振响。霎时间十方肃清,河海静默山岳吞烟,连漫天雪花都恍若凌空停止。 秦孤桐心头一震,只觉灵台通明,魂魄洞幽。 待那人念完,雪花飘然,只听他疑惑问道:“禁武令…你说思帝该不该禁武?” 秦孤桐微一沉吟,直言道:“此事,晚辈也曾辗转思索。若不是各家内功心法突飞猛进,能够内力外放。思帝禁武,本不算大事。” 那人点头赞同,悠然道:“是啊,若非武林豪侠们能万军丛中取人项上头颅,杀人无形。这天下本没变化。十五年,九任天子,二百七十八位命官。江湖人,真是杀疯了。” 自思帝禁武,十五年间。大尚换九任天子,大小官员二百七十八人死于非命,数以百万人丧命。天下大乱,皇室宗亲退居江南,后又远盾海上。至此,国无君王,史称武乱十五年。 秦孤桐听那人喃喃自语,见落雪渐大如鹅毛,密如飘玉屑。碧瓦琉璃顷刻间俱白,天地茫苍一片。 想到还在半山腰躺着的小野人与山魈,她不由心中担心。便欲开口告辞,拱手道:“世事难料,思帝也想不到会如此…无人能想到,武林蓬发,朝堂消失。” “是啊,世事难料。”那人微微颌首,晃晃悠悠站起来。随着他起身,秦孤桐这才看清,他腰间竟然锁着一条铁链! 秦孤桐正惊惑之中,山下突然传来山魈怒吼! ※※※※※※※※※※※※※※※※※※※※ 谢谢诸君支持体谅ONL 世界背景奉上,注意不是修仙文!! 第44章 掌门 不好! 秦孤桐心中一惊,身子冲出去, 又骤然停住。手在革带上一勾, 飞快解开霜华剑塞给萧清浅。 只见她从台阶之上一跃而起, 身如飞鹰而下。横刀铮鸣一声,滑出刀鞘。 来者见她,咦了一声。袍袖一抖,将山魈拍开。这一掌力道十足, 山魈哀嚎一声,从山道栏杆翻出, 滚落山涧。 秦孤桐见山魈受伤, 生死不明。顿时怒气直窜心头, 横刀一挥,从上而下,劈向那人。 刀风割面, 那人也不敢轻敌。伸掌在腰间轻拍,一柄短剑飞入手中。他抬起手臂, 拿剑去挡。 刀剑相撞,轻轻一声——“锵”。 秦孤桐只觉横刀撞上棉花一般,轻飘无力。刀上气劲似泥入大海,全然不见踪迹。 遇此变故,她眉梢一沉,战意更浓。 横刀贴着短剑划过, 发出刺耳之声。那人变招, 短剑贴着横刀, 顺势转了一圈,改成短剑压着横刀之上。 说长实短,变故不过一瞬之间。 秦孤桐心道不好,连忙抽刀。横刀却似被黏住一般,她奋力一拉,竟然将短剑也带过来。 短剑借势而上,直逼秦孤桐咽喉! 秦孤桐立马下腰避让,躲过这招。手腕一转,顺势使出一招“横”。刀锋犹如一道白光,从那人腰间横扫而过。 那人脚步微动,明明体态沉稳,动作却如云烟一般轻盈飘逸。这正是太和宗秘传的三清登仙步,有别于道门常见的八卦步、四象步。不以易经河图四象八卦之类作为步伐口诀。 秦孤桐见他躲过,心中又惊又惧,还有一丝喜悦。她向来不畏强敌,越战越勇。立即握紧刀柄,提气欲战。那人一甩袍袖,举剑相迎。 雪花联翩飞洒,两人身形交错。“铮”刀剑一碰即分,紧接着银芒一闪,短剑好似闪电。秦孤桐沉气静心,挺刀扑来。 绵软劲气却在一瞬转变,秦孤桐只觉右手臂肘一麻。那人内力翻腾,震得她一个踉跄连退数步,方才站稳。 弱阴生阳,弱阳生阴。阴阳轮回,循环不止。 秦孤桐一笑,捭阖十三式——阳! 刀光闪耀,招式递进。 那人见她刀锋纯熟,劲风扑面。自己寸短寸险,却也无畏。清喝一声,剑虹如辉。横刀一闪,迎面而上。 本该“铮”一声脆响,谁料到刀剑只轻微震动。 两人一个是内力化阳为阴,一个是刀招化阳为阴。殊途同归,各自都未占到便宜。 那人心中暗惊,秦孤桐神情肃然,双目湛湛发光,其中战意浓烈。挥刀如流水,翻身似飞鹞,发尾轻扬,眉梢眼角英姿飒爽。 刀剑交汇,缠斗飞腾。片刻间,你来我往,过了四五十招。双方额上薄汗,浑身雾气蒸腾。 秦孤桐越战越得感悟,道化心法流转不停,丹田炙热,经脉鼓荡,竟有突破之意。 ——铛! 横刀重重砸在短剑之上,发出清越的响声。四山响应,在空中回荡不绝。 山顶传来一声大笑——“大道无封,生地生天,化始三清一气。至精有信,观窍观妙,历遍万法千门。小友,果有道心!” 声音响起,来者立刻退后一步,收剑入鞘。正衣冠,神情肃然,左手盖在右手之上,对山上长鞠一拜。久久立起,口道:“弟子见过师尊。” 秦孤桐见事态生出转机,持刀观望,打量来人。见他虽未穿道袍,却是面相清瘦,长须道髻。两袖清风,猎猎作响,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山上传来回应:“东西留下,人走吧。” 来人眉头蹙起,欲言又止。看了秦孤桐一眼,又望向山上,终没忍住,开口道:“师尊,那翁家欺人太甚!我守着太和城,本与世无争。翁家屡屡生事挑衅,前些日子又哄骗周师弟的未婚妻悔婚,若不是我拦着周师侄,他们奸计就得逞了!” 秦孤桐听着暗暗称奇,收刀入鞘。 来者气愤难消,又道:“弟子学艺不精,还请师尊垂怜。师尊,并非弟子想以武制人,而这世道就是谁强谁有理。我们屡次退让,也只能保全一时。太和宗存亡之际,请师尊出手力挽狂澜!” 山上传来悠悠的声音:“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今日翁家欺你,说不定明日就是你欺他。” 莫说来人,就连秦孤桐在一旁,也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心道:他若明年就能打得过翁家,何必现在来找你。已经年末,熬一熬,这几月就过去了。 来人长吁一叹,脸色灰败,却未再求,显然已经料到。他对山上拱手一礼,毕恭毕敬道:“无量寿福,弟子告退。” 起身后,迟疑一瞬又道:“师尊,还有一件俗事…景家回来了。” 不知为何,他此言一出。秦孤桐都听出他心中矛盾复杂。 “景家下了名帖,闹得沸沸扬扬。十二城盟和万田庙一起发出议事令,聚在广陵。江湖上稍微有头有脸的都去。明面上都不曾表态,但又有谁肯割肉。” 那人说罢上前两步,提起地上的小野人。 秦孤桐见状一惊,连忙出言阻止:“且慢!你要带他去哪?” 那人单手捏飞鹤决,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回道:“居士莫慌,此子与我颇有渊源。倒不知,居士为何认识他?” 秦孤桐心道你们这些老道,个个开口闭口就是有缘,谁知真假。不过以这人身份,倒也不必骗我。她抱拳回礼,斟酌说道:“机缘相逢。不知道长要带他去哪?” “原来如此。”那人微微颌首,“贫道翠微子。” 秦孤桐虽心中揣测过,然而真听到,仍然难免一惊。她抱拳拱手,深深一鞠:“晚辈见过太和掌门,不知是翠微子前辈,实在失礼。” 翠微子倒不计较,低头打量手中的小野人,问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不忘。”秦孤桐心道还好起了名字,否则岂不是要叫小野人。 翠微子轻念:“不忘、不忘,这名字甚好。居士既与家师有缘,烦请把这些俗物带上去。”说罢,抬腿就往山下。 秦孤桐一惊,脱口喊道:“前辈!” 不过弹指间,翠微子已下百层阶梯,他的声音远远传来,犹如在秦孤桐耳边:“居士不必担心,不忘乃我师兄之后,我必定妥善照顾。” 秦孤桐还欲在问,就听山上轻轻一叹。她念起萧清浅,连忙提起地上的竹篓。刚走几步,突想起山魈。急忙趴在栏杆边,往下看去。 沟壑之间已经一层积雪,并不见有山魈踪迹。秦孤桐又急又慌,翻身而下。在沟壑里仔细找了一圈,发现雪地上有浅浅的痕迹。 秦孤桐摸摸下巴,自言自语道:“这鬼东西机灵的很,怕是自己躲起来了。” 她急匆匆赶上山,见萧清浅孤零零站着,仿佛雪人一般。秦孤桐心疼万分,连忙替她将积雪拍落。抬头看去,翠微子那位师尊已经不见踪迹。秦孤桐也顾不得他,牵着萧清浅往太和正殿走去。 还未进殿,就见那位师尊盘腿坐在蒲团上。 秦孤桐见门栏极高,清浅只怕要绊倒。她将竹篓放在地上,一把将萧清浅抱起,走进大殿之中。 “我刚刚叫她半天,她不肯进来。” 秦孤桐闻言又气又好笑:“前辈,晚辈说过,她两耳失聪。您便是叫破喉咙,她也听不见。” “不知不言。小居士,她是在等你。”说话间,转过身。 秦孤桐大吃一惊,抱着萧清浅目瞪口呆。 太和掌门的师尊,竟然是位女子。她穿着破破烂烂的宽松道袍,背影的确瞧不出男女。然而说话之声…秦孤桐回神细想,仿佛听鸟鸣兽叫一般,分辨不出雌雄。然而此刻听来,却是女声无疑。 再看她相貌,韶华不在,眼角额头却不见皱纹。双眼似孩童般清澈,又似历经沧桑。再想想那位太和掌门年纪,说她三四十,必定不可能。说她五六十,也不见老态。说她七八十,更无人敢信。 “小居士,瞧甚么了?” “…前辈。” 她摆摆手,指着门外道:“贫道叶隐子。” 叶隐子说话间指着门外,秦孤桐顺着她手中望去,只见门外那竹篓仿佛被无形之手抓着,轻轻升起,稳稳飞入殿中,落在叶隐子手边。 秦孤桐叹为观止,赞叹道:“前辈这手凌空摄物,真是妙绝。”竟然能将东西先提起,然后飞入掌中。这对内力要求之高,掌控之精妙,真是匪夷所思。 叶隐子低头翻着竹篓,将里面物件取出,一样一样搁在地上,口中对她说道:“这有何难,小居士若想学,贫道教你便是。” 秦孤桐大喜过望,一时激动,竟不知说什么好。她将萧清浅小心放下,对着叶隐子毕恭毕敬的深深一鞠,还未抬起身,就听叶隐子说道—— “只需二三十年,你就能如我这般。” 秦孤桐身子一僵,依旧谦谦有礼:“前辈肯破门户之防,将此绝学传授,晚辈感激不尽。” 叶隐子取出一件崭新的道袍,双手捏着衣襟一抖。秦孤桐只觉眼前一花,叶隐子已经换好新衣。她将旧袍子团起,往窗外一抛,说道:“若真防的住,何来如今百家争鸣。” 秦孤桐一笑,牵着萧清浅的手在一旁蒲团上坐下,问道:“前辈也信,天下内力法门出于梁瑞?” 叶隐子反问道:“你可信?” 秦孤桐老实答道:“晚辈不知。也曾想过,的确可能内功心法皆出于梁瑞前辈,各门各派又各生变化。但又想,既然梁瑞前辈能发现内力外发的奥妙,旁人未必不能。虽是方法相同,却不能说传自梁瑞之手。” 叶隐子闻言哈哈大笑,抚掌说道:“小居士的确有道心,你说的不错,大道始于天地之间,人人皆可取之用之。” 说罢打量着秦孤桐,问道:“小居士,可愿随我学道修行,日后羽化登仙。” 秦孤桐瞧瞧地上衣食,心道:你现在怎不说吞风饮露。这前辈武功的确厉害,可惜一门心思成仙,真不愧是道长。 她心中掂量,婉言回绝道:“晚辈凡夫俗子,只怕……” 叶隐子嫌弃的撇撇嘴,打断道:“莫与贫道打太极,你无非不信罢了。” 秦孤桐脸皮燥热,只能尴尬一笑。 叶隐子看向萧清浅,问道:“那你可愿意?” 秦孤桐连忙出声:“前辈,清浅听不见。” 叶隐子摆摆手:“贫道说话她听得见的。你莫不信我,可记得我问你,思帝禁武令该不该?” 秦孤桐一愣,想起之前她的问百年巨变,心中隐隐感悟。 叶隐子哈哈大笑:“思帝料不到江湖人武功突飞猛进。你便能料到,贫道日后不能羽化登仙?” 第45章 入凡 秦孤桐张口结舌, 无言以对。 风雪渐大,两人借宿于此, 叶隐子欣然同意。 次日, 秦孤桐还是梦乡之中,就听闻外面有声响—— “以生为乐, 以长生为大乐,以不死成仙为极乐。” 秦孤桐掀开棉被一角,蹑手蹑脚下床。抬手轻轻推窗, “吱呀”一声, 她猝然惊心。连忙转头望去,见萧清浅双目紧闭,犹在睡梦之中, 这才稍稍安心。 透着窗缝望去, 见叶隐子在太极广场上游走。说是游走, 半点不假。身形松散, 步伐随意。时而偏东, 时而偏西。时停时动, 时快时慢。 秦孤桐凝视许久,也未察觉其中精妙。目光移到她腰间, 那条铁链在地上拖着哗啦作响,铁屑四飞。这链子比之当初锁着萧清浅的那条细了不少,一半粗都不足。也不知为何能锁住这绝顶高手。 叶隐子就地一坐, 伸手支着头, 横卧在雪地上。神情悠游自在, 懒懒散散说道:“小居士何须偷学,贫道告之你。刚刚所走步伐,皆是依照天时。风快我快,风慢我慢。东风往东,西风往西。” 秦孤桐闻言一震,自己刚刚都不曾注意风向,如何能领会其中奥义,不由叹服。天到自然,道法天成,果不其然。 她抬头见风雪皆停,冬日洋洋。心道时候也不早,赶紧离开去往太和城寻白鸢和小野人。先收拾好行李,牵着萧清浅往外走去。 叶隐子见萧清浅,伸手一挥。内力化作气劲,飘然逸出,雪地之上,几处翻涌。 秦孤桐定睛一看,雪地之上,出现一行小字:今日如何? 秦孤桐正诧异,却见萧清浅微微颌首。她不由大惊,连声追问道:“清浅,你看的见了?清浅?” 叶隐子抬脚一踢,将字迹掩盖。慢悠悠地说道:“你当太和山真是仙界天宫?睡一晚包治百病?” 秦孤桐难免失望,又不懈追问:“那清浅她的身上的毒…前辈可有办法?” 叶隐子席地而坐:“我又不是大夫,怎知如何医治。” 秦孤桐听她说得轻描淡写,不由叹气。刚想告辞,突然脑子灵光一炸,脱口问道:“那刚刚清浅怎会点头?总不会是巧合?”说完看向萧清浅,心中万千疑惑。 叶隐子反问:“你不知?” 秦孤桐大惑不解,茫然摇头:“晚辈不知。” 叶隐子伸手摆弄面前的雪,解释道,“我不早就说过,视而不见,名曰夷;听而不闻,名曰希﹔搏而不得,名曰微。后面是什么,可知道?” 秦孤桐一头雾水,虽她说的每个字都听清楚,却稀里糊涂不明不白:“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这是说‘道’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无形无味,又无处不在……前辈的意思,清浅她不是看不见,也不是看得见。只是看不见俗物,却能见天地气脉。也不能说是看得见,恩,应该说……能感觉到…气劲,清浅能感觉到别人的内力!” 内力生于丹田,游走周天经脉,人人都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内力。内力外发,变成气劲。内力与气劲,便如水与冰。 叶隐子将面前堆好的雪雕推平,雪地回复平整。 秦孤桐顾不得称赞,又惊又喜又茫然,拉起萧清浅的手,写道:清浅,你…… 三个字写完,却不知说什么好。 秦孤桐眼神一暗:我于清浅,终究不过萍水相逢。这般惊天之秘,她凭何要告诉我。她连我高矮胖瘦都不曾见过,为何要信任我。留这保命之法不说,也是人之常情。 转念之间,她从狂喜到悲怨,情绪骤然巨变,竟心绞抽搐,身子蜷缩一团,不能喘息。 萧清浅只觉手上突然一紧,竟被勒得生疼。她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另一只手摸索着覆在秦孤桐肩上。 心绞之痛来的急促,却也匆匆,秦孤桐深深喘了一口气。萧清浅的指尖拂过她脸颊,引起微痒。秦孤桐乌云密布,暴雨狂澜的心海,瞬间风平浪静,拨云见日。 那小心翼翼地触摸,带着让人落泪的温柔。秦孤桐嘴角不搜控制地扬起,贴着她的手心蹭了蹭,抬起头见她神情紧张,慌忙柔声安慰:“清浅别怕,没事的。” 萧清浅被她揽入怀中,顿觉安心。秦孤桐怜惜地蹭蹭她额头,不断道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清浅别怕、别怕……” 她从未见过萧清浅这般惊慌神色,她心中的萧清浅永远风轻云淡,从容不迫。即便十年囚禁,满身血垢,依旧纤尘不染,如月照幽昙般遗世独立。 “唉。”叶隐子幽幽一叹,遗憾道,“和光同尘为哪般?” 秦孤桐闻声一惊,慌忙松开萧清浅。远眺天际,看看群山,摸摸滚烫的脸颊,轻咳一声:“前辈…多谢前辈收留。打扰一宿,晚辈就此告辞。” 叶隐子眼皮掀起,微微一哂:“小小年纪,那来如此多客道话。要走便走,等到再落一场雪…咦?” 秦孤桐跟着她抬头望天际看去,只见一片雪花飘然而下,鼻尖顿时一凉。 “…就走不成了。”叶隐子翻身躺在雪地上,懒洋洋说道,“天意,你出不去了。第二场雪就要封山,可别把她埋雪里。” 秦孤桐面露难色,追问:“前辈久居太和山中,必知路径,还请告知。晚辈一位友人,此时正在太和城中,恐怕有危险,晚辈不能不去。” 叶隐子伸手蹬腿,睡成一个‘大’字,有气无力地说道:“贫道可不诓你,说是人定胜天,你敢试试?你不畏死,可畏旁人死?不如去打些猎物,好好过冬。贫道可没多的吃食给你们。” “这!”秦孤桐顿时为难不已。 叶隐子打了个哈欠,仿佛梦寐中喃喃:“雪越下越大…小居士…速速…拿…主意。” 秦孤桐一咬牙,拦腰抱起萧清浅将她送进屋里。自己冒雪往山下去,临行瞪了叶隐子一眼。她已经快被雪埋没,不过想来是不会死的。 秦孤桐掠身而且,渐行渐远,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叶隐子吐出一口气,将口鼻的落雪吹开,声音依旧懒懒散散,还带着些许揶揄:“天雪漫漫,涤清寰宇。萧居士,不妨出来一叙。 ” 随着她话音一落,房门霍然打开。 萧清浅从容端坐,白衣如落雪,纤尘不染。 叶隐子谓然一叹,三分不解,三分了然。开口说道:“看山是山,看山非山,看山如山。不曾想,贫道居然能见到天生道胎。” 萧清浅神色如常。叶隐子却哈哈哈大笑,腾空而起。便在这一瞬之间,她周身落雪凝固半空。 叶隐子道袍鼓荡,雪花狂舞。 萧清浅只见眼前黑暗中,突然出现两道劲气,互相交缠。一道犹如白光,一道似乎云气。前者亮而无形,后者黯而有质。或如龙盘虎踞,相互对峙。或如飞蛇化龙,亦强亦弱。或如双龙绕尾,各分太极。 两股劲气,飞舞盘旋,时分时合。 说长时短,不过刹那。叶隐子袖袍一抖,缓缓落下。她漫步走到萧清浅面前,仔细打量她:“眼耳口鼻身,使人知万物。然而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五香令人鼻塞,五感令人心顿。” 萧清浅睫羽轻颤,低垂眼睑。她心知遇到高人,只怕瞒不住。又掠过一丝惆怅,昨日可见劲气龙形清晰,今日只见劲气强弱,果然一日不如一日。 叶隐子见她微微颌首,击掌而笑:“你果然听得见!你既然能眼见夷气,必定可以听见希音。若听不见希音,自然能听见凡声五音!” 她欣喜若狂,在雪地上来回踱步,口中感慨万千:“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看见,看不见,又看见…能看山如山,你已到天人之境!原来…原来真的可以…真的有人可以做到。” 萧清浅剑法超绝,而全无招式可寻。只因她五感灵敏,异于常人。眼可见毫厘细微之处,耳可闻虫蚁振翅之声,鼻可嗅百味差别,舌可辨万千药食,肌肤可察觉气流变化。 她出招,可以后手先至,直击对方破绽。且往往可以一招制敌,一击必杀。 方中正知她五感灵敏,恐她逃脱。碎她丹田,断她经脉。尤不放心,又熏瞎她双眼,长期用毒使她耳不闻、舌五味。若不是怕影响药效,连触感都要剥夺。 然而山穷水复总有路。 萧清浅从五感超绝到五感消失,便如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 五色、五音、五味、五香、五感,从多余常人,又到消失不见。萧清浅在荒芜苍茫的黑暗里,悟出新道。 她看不见常人能看见的,却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听不见常人听得到的,去能听见常人听不到的…… “咦,不对,不对!”叶隐子聪明绝顶,立刻觉察不对,苦苦寻思道,“不应该啊…弄错了!天道循环不息,一层一阶,岂有相隔间断的道理!” 叶隐子弯腰探头打量萧清浅,不解问道:“眼耳鼻口身,你既得天眼,其他五感纵然尚未修炼,你如今应该听不见才对,怎会听见?” 萧清浅抬手,凌空写下一个字——退。 叶隐子一愣,连连惊呼:“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唉,大道艰难,不进则退。你莫气馁,来日方长。” 萧清浅神情淡然,不置可否。叶隐子见状顿时生疑,难以置信的说道:“修炼虽难,一旦功成,便可以观天地气韵流转,听万物呼吸吞吐。你,你是自己!” 她见萧清浅神色,顿时明了。越说越气,最后竟然气得哑然无语。袍袖一甩。顿时太极广场地上积雪剧烈震动,风雪呼啸,宛如山崩! “大道将成,你居然自废登天之梯!” 萧清浅睫羽微颤,眼底古井不波。 叶隐子眉梢一敛,突然醍醐灌顶,急忙道:“你既然还能见劲气,自然还在天人之境,万不可再退。不如就在太和闭关,贫道为你护法。” 萧清浅眉眼如旧,只缓缓摇头。 叶隐子顿时雷霆暴怒,怒其不争。世人求之不得的武道巅峰,窥见大道的天人之境。 ——竟然! 竟然弃之如敝履! 她气得不轻,甩袖斥问:“人生无常,唯大道恒。你!你居然…你为何不愿?到底为何!” 萧清浅依旧风轻云淡,恍若不闻。 叶隐子耳尖一动,一甩大袖,闭目长吁一声:“大道难成,陨落万千。罢了、罢了。”说着转身,迈出门槛。 太极广场那边,冒出人影。秦孤桐双手拎满东西,拾阶而上,踩着积雪吱呀作响。她的目光越过辽阔的太极广场,越过迈腿出门的叶隐子,精准的落在萧清浅身上,不禁展颜而笑,宛如旭日从厚厚的云层里探出光芒。 凝目望见萧清浅,她舌尖仿佛都沁出甜意,低声喃喃唤道:“清浅。” 萧清浅微微抬起下颚,唇角扬起。 到底为何? 无非是—— 为看她一眼,应她一声。 第46章 雪夜 篝火炊粥, 巨焰升腾摇曳,映得人脸发烫。米香缭绕徘徊, 勾得人口垂涎。 叶隐子躺在雪地之中, 鼻翼轻动,抬臂伸手。秦孤桐将粥碗放在她手中, 问道:“前辈可食荤腥?” 叶隐子翻身坐起,托着瓷碗送到嘴边,手腕一动, 瓷碗转了一圈, 她低头贴着碗边呷了一口,只余半碗粥。姿态虽如稚童,却是怡然自得。她舔了嘴边粥稠, 道:“又不是秃驴, 贫道荤素不忌。” 秦孤桐暗暗失笑:道长不开口, 的确仙风道骨。这一开口, 也不知她怎么能教出翠微子前辈的。翠微子前辈身为太和宗掌门, 对后生晚辈依旧谦和有礼。 她却不知, 叶隐子是太和宗百年不遇的奇才,师从太和真君。太和真君道号清羽子, 是大尚天子册封的最后一名真君。太和真君前半生,伽蓝寺兴起、道佛之争、道门式微。后半生历经十三次道佛辩法,终在长安城中和死敌无最, 争论天道与轮回。伽蓝寺高僧无最被论破。至此, 道、佛席次重置。 叶隐子是太和真君清羽子关门弟子, 乃他一手带大,又岂会喜欢佛门。 这其中缘由,秦孤桐哪里会知晓。她见萧清浅拿着瓷勺,捧着小碗,小口喝着清粥。举止娴雅,模样乖巧。 叶隐子一碗粥见底,却等不来菜肴,扭头去瞧,立刻撇嘴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 秦孤桐闻声回神,连忙转身,快步走过去。叶隐子见她手上两碗满满冒尖,不由心中愉悦,轻哼一声:“小居士,可知斯恶矣?” 这一声说得轻慢,恍如钟声余音,在耳边久久回荡。秦孤桐心神一震,生处惶恐敬畏之意。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清浅自然是美,那恶从何来?可是我心中私念,让美中生恶? 萧清浅闻弦知雅意,虽不能见,也料到一二。她左手轻轻一动,瓷勺敲在碗边,“叮”一声。 秦孤桐一惊,顾不得胡思乱想,连忙跑到她身边。见无异状,心中大石落下。盛粥布菜,嘘寒问暖,不敢再离开半步。 叶隐子夹起一块炙烤鹿肉,送入口中。外焦内嫩,肥而不腻,瘦而不柴。细细咀嚼肉汁四溢,回味无穷。偷空掀起眼皮,见秦孤桐小心翼翼地体贴入微,不由失笑。 神仙懒管凡人事! 叶隐子咽下鹿肉,只觉意犹未尽:“宁可食无米,不可肉无酒。这野麋佐酒兴最佳,尽极野趣风雅之能事。” 秦孤桐听完,忍俊不禁。抓起一团雪,发在碗中,内力催融。端着送到叶隐子手边,笑道:“前辈,酒来也。” 叶隐子岂会不知,伸手接过,抿了一口道:“啧,酒味清淡了些,小居士掺了多少水?” 秦孤桐未料她如此童趣,玩心大起,回答道:“道长切莫胡言,小本生意,全靠口碑。您可不能砸了我的招牌。这高山之雪,酿高纯之酒,入高士之口,岂不美事。” 萧清浅听一老一少满口胡扯,含笑摇头,将碗轻轻搁下。静静坐在火堆旁,嗅着人间烟火,听秦孤桐与叶隐子谈笑风生。 “弦歌配茶,旧事佐酒。”叶隐子将雪水一饮而尽,空碗递给秦孤桐,躺在雪地中哈出一口气,白雾吞吐。她兴致勃勃道:“小居士可有故事,贫道山中寂寞,久不闻人间恩怨。” 秦孤桐眉眼笑开,温和秀雅的脸上,难得露出少年张扬的稚气。她学着叶隐子席地而坐,笑道:“惯来是我听别人讲,今日轮到我登台。前辈若不嫌弃我嘴拙,且听我慢慢道来。” 叶隐子哈哈大笑,连拍雪地数下,激起一串掌声。 秦孤桐便将这数月经历徐徐道来,免去萧清浅身负宝血之事,只说她身怀宝藏之谜。非她有意欺骗,只人心隔肚皮,叶隐子又一心求道长生,秦孤桐难免警惕几分,怕这前辈动了歪心。 叶隐子听她从方家血战,讲到张舵主自尽,不由感慨万千,长叹一声:“一波三折,众人皆义!” 她翻身站起,铁链哗哗作响。 “离府龙飞。” 秦孤桐只听她一声清啸,袍袖一甩,身影闪动。再定睛望去,叶隐子已经身在香炉宝鼎之上。 她居高而立,从容猗靡。道袍无风鼓动,猎猎作响。 叶隐子呼啸一声,四周山峦回响。她哈哈大笑,道了一句:“坎宫虎跃!” 秦孤桐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只见叶隐子话音未落,身如猛虎搏兔,凌空而去,却又似在冰上滑行。乘风而行般飘然向前,身法奇妙,难以描述。 秦孤桐见之,不由得脸现狂喜之色。她扭头见萧清浅泠然独坐,霜雪不惊。当下双手抱拳,对着叶隐子深深一礼,昂然恳求:“请前辈教我!” 太和宗正殿之巅,叶隐子袍袖一招,朗朗开口:“你来。” 秦孤桐大受鼓舞,一拍腰间横刀,屈膝提气,纵身跃上香炉宝鼎。宝鼎离正殿屋顶,有近二十丈远。她不由踟蹰,汗颜道:“晚辈不善轻功……” 叶隐子哈哈哈大笑,秦孤桐不由脸上一红,抱拳一揖。 “你这般年纪,内力已算醇厚,足以足以。”叶隐子坐在屋脊上,招手道,“快来快来。” 秦孤桐大囧,不知叶隐子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到底少年心思干净,虽觉要出丑,却不气恼。勉强点点头,低声道:“前辈可别笑话我。” 说罢,紧抿唇角。 内力游走于经脉之中,丹田盈盈,四骸洋溢,掌心脚底暖意渐浓。秦孤桐猛然提气,脚尖一蹬,身如离弦之箭,笔直冲向正殿屋顶。 飞出约五六丈,力道渐衰,身形欲坠。空中无处借力,她只得挥掌一拍,劲气击打在雪地之上,冰渣四溅。她借着一掌反力,又越出三丈远。 叶隐子双手交叉,悠哉悠哉看着。见她横刀出鞘,刀尖在雪地上一点,借力飞行,总算没有落地。 秦孤桐挥刀,反复三次,总算接近正殿。虽有些窘况,却也欢喜。见屋檐近在眼前,心中一喜,却见一团白影迎面而来! 叶隐子扬手一击,雪球飞出,秦孤桐一惊,躲闪不及,仰面倒下。好在积雪甚厚,练武之人又皮糙。 “小居士既然有通幽之法,何须贫道教你?”叶隐子哈哈大笑,抬头扬身。天边残月如勾,映在她眼中,隐隐发红。叶隐子顿时脸色发白,抿唇不语。 秦孤桐躺在雪地之上 ,脸上冰凉凉的。起先一惊,有些生气。听叶隐子话中有话,不由深思,过了许久,突然叫道:“前辈,我…” 叶隐子坐在屋脊上,扬着头,恍惚望着残月,怔怔出神,浸沉于往事回忆中。 秦孤桐躺在屋檐下,望着夜空兴奋说道:“怀帝料不到江湖人武功突飞猛进。我也料不到前辈日后能不能羽化登仙。前人经验自该不忘,然而求变还需自己。自梁瑞前辈起,历经武乱十五年,如今武历六十年,这百年间,天下日日在变,武功绝学亦如此。 我一向坚信武道无捷径,唯有勤练之。的确如此,勤则熟,熟则巧,巧则生变。我欲向前辈学,反不如自己悟道。三五十年之后,未必不能自成一派!” 秦孤桐越说越觉前途霍然开朗,仿佛找到追寻的目标,心中踌躇满志。她一个鲤鱼打滚,翻身而起。退后几步,对着叶隐子拱手一礼:“时候不早,前辈早点休息。” 叶隐子神气抑郁,挥挥手,起身拖着长长的铁链没入殿宇之中。 秦孤桐见正殿大门哗啦一声关上,快步走回萧清浅身侧,摸了摸她手,见略有凉意,不尤自责。将斗篷拢了拢,牵着她往正殿后侧的厢房。 萧清浅听叶隐子言语中明明有意传授,却不知为何截然而止。既然阿桐有所感悟,亦是好事。叶隐子那边,她决意明日探问一二。 秦孤桐自然不知萧清浅所想,将她安置好。收拾碗筷篝火,又苦练一个多时辰,洗漱回房。 她蹑手蹑脚走到床边,见萧清浅睡容恬静,脸上不由露出笑意,小心掀起棉被一角,慢慢挪进去。 幽香隐隐,秦孤桐落枕便入梦乡。却不知身侧的萧清浅,正受散功之痛。她紧咬下唇,腥甜的血液一点点渗出,发出若有若无的香味。 “滴答” “滴答” “滴答” 水滴的声音由远及近,由缓变快。 秦孤桐迷迷糊糊的,难道水囊漏了? 蓦地一惊,睁开双眼。 她侧耳聆听——屋外随风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起先清晰可辨,而后原来越急,连成一片,好似下起瓢泼大雨,随风势飘荡入耳。 秦孤桐抬手将碎发勾到耳后,心中暗道:临睡之前,明明见朔风凛冽,雪花飘飞。怎么到夜里,竟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她心中诧异不解,只当这太和山天气难测,古怪异常。她轻轻挪动身体,惊觉萧清浅身子滚烫。定睛望去,只见她眉头紧锁,睡的极不安稳。 难道是晚间吹了寒风? 秦孤桐心中自责万分,赶紧小心翼翼起身。山中无药,但冰雪甚多,可以冷敷降温。她披了一件外衣,取出手帕,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吱呀”一声推开。 顿时一股寒风咆哮,自门缝空隙呼啸而入。秦孤桐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抬头望去,只见天边残月如钩,光芒微黄,隐隐发红,而月中有若隐若现的黑色阴霾。 秦孤桐盯着那月亮,眉头不由自主皱起来。她不过眨眼一下,月边几团乌云逞威,顷刻间将残月遮掩,月色尽失,只余下几颗寒星,疏落洒在天际,一闪一闪,仿佛下一刻即将熄灭。 “滴答、滴答、滴答……” 雨滴声越来越急促,秦孤桐心中腾起一股凉意。她将木门拉开些许,探头往外看去。 白雪皑皑,在这漆黑的夜色中透出些许微亮。目所能及之处,不见任何物景,周围殿宇的暗影沉寂不语。 秦孤桐看着地上厚厚的积雪,目光扫视,周围寂静无恙,并不见雨滴落下。可耳边水滴声不断,难不成化雪了?她只得安慰自己,山中多怪事,见怪不怪。 轻呼一口气,口中热气升腾,化作一团白雾。 她上手一拉,正要将门打开。 “吱呀。” 秦孤桐浑身一僵,手扶着门边一动不动。 “吱呀、吱呀、吱呀……” 声音越来越近。 秦孤桐双目一敛,悄然退后两步,抓起桌上的横刀,挡住门口。她凝神定睛望去,顿时浑身直冒寒气,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只见远处一团黑影,似人非人,踽踽而来。 第47章 围猎 秦孤桐面沉如水, 死死盯着那黑影,手中横刀蓄势待发。 “呼”长风呼啸, 乌云四散, 月华顷刻间流泻,铺满天地间。 只见那黑影原来是山魈, 似乎受伤颇重,团缩身体,蹒跚艰辛的慢慢走来。 秦孤桐顿时心疼不已, 快步出门相迎。 平日里山魈见着秦孤桐, 都是手舞足蹈,口中呜呜叫唤,对她又怕又喜欢。此刻也不吱声, 连身形都萎缩了一半。 秦孤桐吸吸鼻子, 只觉有浓重的血腥味, 不由眉头皱成一团, 又不能懊恨翠微子, 只得埋怨道:“你怎么和他硬拼, 翠微子前辈也是,下手没个轻重。” 说话间, 伸手去扶山魈。 山魈不吱声,僵硬的抬起胳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黯淡无光, 仿佛两个黑洞。眼皮上各缝着两道暗线, 拉着眼皮不落下。 “咦?”秦孤桐诧异。 山魈浑身披毛, 胸口有一处光秃,是被秦孤桐用刀削去的,它平日十分在意,见人瞧去就用手挡着。秦孤桐和小野人有时故意逗它,它便爬上树,半天不理人。 月出映雪,光线极佳。秦孤桐见山魈胸前那处光秃皮肤上,隐隐有个浅色印记。 她架着山魈,顺势低头去看。 青白的皮肤上,一道浅粉的印记。仿佛是…一滩血迹? 的确好似血迹渗透进去,擦拭之后,依旧有浅浅的痕迹! 秦孤桐寒毛倒立,左手扶着山魈腰间,只觉松软冰凉一片。而架在她肩上的那条毛茸茸的手臂,同样冰凉毫无生气! 她心中还在诧异,身体已然反应,一晃就要退开。 山魈那只爪子,原本绵软无力的垂着,此刻却如同铁钳一般,死死钳住她的肩膀。尖锐的指甲瞬间穿透布料,刺入肌肉。 鲜血溢出,刺骨之痛。秦孤桐反而心气一沉,左掌猛击山魈腰间。横刀一抛,跃在空中,右手抽刀甩鞘。寒光一闪,斩像山魈脖颈之间。 ——哗! 刀刃如切豆腐,毫无涩滞之感。挥刀一斩,山魈头颅飞入空中。 秦孤桐倏然醒悟过来,心中猛然抽搐。不过一瞬,痛苦之情转为怒火,她振腕横刀,欲将无头山魈劈开。左手手掌却是一阵刺骨剧痛。她脸色陡变,竟然忍不住“嗳哟”一声,踉跄两步,直挺挺栽倒下去。 无头山魈发出“刺啦”一声,皮毛撕裂,如同一件皮衣,慢慢萎落在地。 随着山魈皮剥落,显出一个无脸人。他脸上如同蒙着一张皮,五官处只有起伏,不见眼鼻口耳。 秦孤桐眼前发黑,模糊见有个人影,只听他桀桀怪笑两声消失不见。秦孤桐一咬舌尖,灵台清明些许,挣扎着从雪地上站起。举目四望,静寂无人,哪见山魈?哪见怪人? 她恍惚一愣,低头往手上看去,左手紫黑,掌心被圆形利器刺穿。铜钱大的圆孔,边缘有三道豁口,黑血汩汩溢出,令人惨不忍睹。 秦孤桐牙关要紧,双目一敛,顿时寒光四溢,凌厉万分。她唰一声,撕下衣摆布带。按在肩膀处,见还有知觉,快速缠绕三圈,牙齿咬住一端,死死绑紧。脚尖一挑,横刀跃入右手。毫不犹豫对着左手、小臂,划开三道。 遭缝异变,她惊诧恐惧。此刻身负毒伤,反而定气凝神下来。步伐稳健,疾步走回房中。俯身推了推萧清浅,沉声唤道:“清浅,醒一醒。” 萧清浅浑身发烫,低弱应了一声:“…恩?” 秦孤桐也顾不得细说,掀开被子,抓起外衣斗篷披在她身上。一把将萧清浅扛在肩头,顺手拿起霜华剑塞入腰带,疾步赶往正殿。 鬼祟突至,如此异常,这太和宗必有诡事! 细细想来,叶隐子也未必全然不可疑。然而如今…秦孤桐脚步一软,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一路走来,雪地之上除了她的脚印,还有点滴不断的黑血。在皓白洁净的雪地上,格外显眼。 秦孤桐一咬舌尖,强摄心神。见正殿后门近在眼前,顿时精神一震。 纵然有鬼怪妖魔,叶隐子前辈必定能道高一丈。 “扑通!” 秦孤桐一脚踢开殿门,就见叶隐子已经站在她面前。叶隐子道袍依旧,发髻微乱,面色颇为不善。 但见秦孤桐脸色煞白,气息断续,摇摇欲坠。叶隐子心中一惊,顾不得生气,伸手探去她手腕。秦孤桐见她如见救星,虚弱一笑,喘息道:“前辈…求您务必……”说着,放下萧清浅,扶她坐在墙角。 叶隐子扫视两人一眼,眉头更皱:“她不好,你更不好。速速坐下,贫道替你逼出毒血。” 秦孤桐强忍剧痛,观察颜色,见叶隐子神情关切,不似作伪,心中松了一口气,顿时坚持不住,身体一软,倒靠在门上。 叶隐子伸手一拽一扯,让她靠着萧清浅坐下。 叶隐子两指并拢,按在她左臂天府穴上,正要运功。秦孤桐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右手一推,竟然让叶隐子手臂荡开。 叶隐子莫名其妙,顿时呵斥道:“胡闹!你不要命呢?” 秦孤桐头昏眼花,阵阵发黑。闻言强睁着眼,仰头靠着朱红门扉,朗然笑道:“怕死的很。不过那人杀我容易,却不杀。想来…想来是为前辈而来。” 毒气攻心,她连疼痛都渐渐不觉。半边身体麻木,不受控制的轻颤起来。只脸上笑意不减,星眸闪光,越发意气张扬:“我不畏死,但畏人死,更畏人为我死。” 叶隐子见她薄唇紫绀,知毒气蔓延,只怕脑子都不清醒了。也不知哪儿的力气,一直强硬仰着下颚,死咬牙关不哼一声。 秦孤桐心忧萧清浅,侧头望去,脑袋一晃昏厥过去。叶隐子见状心头叹息,怆然一笑,傲然道:“贫道如今,只畏天道。” 说罢,在秦孤桐身上连点数下,封印各处穴脉。一手按在她左臂天府穴上,一指点她眉间。精湛内力如海水,缓缓涌入江河湖泊。 就在此刻,殿外,风雨呼啸。 其中隐隐绰绰,似有人语说笑嬉闹之声。 叶隐子眉头紧锁,定神无视。须臾之后,她微微移动脖颈,目光悄然望向声音来处。 只见门扉窗纸之上,倒映出无数扭曲的人影。 似乎, 太极广场上站满人。 火光摇曳,那些扭曲的人影不断晃动,越来越近,门窗墙壁上的影子越来越大。而他们的说话时,也越来越清晰。 “师姐,为何杀我!” “师叔祖,别杀我!别杀我!” “师傅!师傅!是我啊,别杀我!” “师姐,我的头掉了,好疼好疼,好疼啊!” “师尊…师尊…我是玄道啊!我的心,我的心,我的心破了!” “师姐,你怎能残害同门! “师尊,你好狠!” 一声一声,凄厉飘忽,哀嚎不断。 叶隐子瞳孔骤敛,毛发皆竖,竟紧张得汗珠直滚。灰蓝道袍无风鼓动,猎猎作响。磅礴内力犹如失控,平静海面狂风呼啸,巨浪滔天。惊涛骇浪疯狂倒灌,江河湖泊岂能容下! 秦孤桐昏迷中尤感剧痛,身上一处处炸开。似泰山压顶,四肢躯干碎裂,尽数嵌入泥血。五脏六腑翻倒交缠,搅成浆糊。 “——咳!”她张嘴喷出一口血,清醒些许,睁开眼。身躯簌簌而抖,双目尽赤,眼中几乎要喷出血来。 叶隐子灵台肃然一静,连忙稳住心神,平缓内力。 殿外凄风苦雨,嘶喊求饶之声不绝于耳! 叶隐子愤然大怒,胸前之中气血翻腾。她对着殿门一挥袍袖,就听“吱呀”一声,两扇朱砂大门应声而开。 秦孤桐只觉五内皆裂,每一下喘息,都是锥心之痛。好在神智还算清明,强睁着眼望去。目所能及之处,皆是血雾笼罩,猩红一片中隐约见门外站着许多人。 影影绰绰,不辨相貌,只知皆是道袍法冠,似太和门人。 领头之人,面如冠玉,一袭道袍,一柄长剑。胸口之处,破了一处大洞,鲜血汩汩溢出,道袍之上血迹斑斑。 他怔怔望着叶隐子,嘴角血迹蔓延,张口道:“师尊,你好狠啊!” 秦孤桐心中惊骇,就听一声清啸。叶隐子瞳孔一敛,周身劲气四溢,狂风骤起,席卷四周。她腰间铁索如游龙出渊,直刺来人! 太和门人犹如惊弓之鸟,突然之间鸟散鱼溃、抱头鼠窜。 铁链失去目标,恍铛摔下。 叶隐子恍若不察,步态蹒跚走到门口,只见太极广场之上,人影窜动、奔走呼喊。火炬翻倒点燃屋舍,箱柜打开,金银珠宝,遍地都是。火光照耀之下,黄金耀眼,白玉剔透,闪烁的莹辉,让人心神摇曳,鬼迷魂窍。 头发花白的老道,抓着一串南海檀珠,捂着胸口哀嚎:“师姐,别杀我!” 半大的少年跪在金锭堆上,不断磕头求饶,额前鲜血直流:“师叔祖!师叔祖!我错了,我错了!” 夜色中暴雨倾盆,噼里啪啦,冲刷着鲜血成河。 叶隐子手持青锋,望着满地死尸,心中平静异常。 佛求来世,道修今生。 今生之罪,今世偿还。 ——杀! 第48章 荡涤 秦孤桐见叶隐子走出大殿, 顿时心感不妙。 “…清浅,清浅。” 秦孤桐低唤几声, 萧清浅只轻哼一声。她心中担忧却也无法, 只得先拄着横刀勉强站起。眯眼往外看去,只见外面人影晃动, 隐约声音嘈杂,仿佛从极远处传来。 “怎么…不进来?” 秦孤桐茫然思索,用力摇了摇头。灵台清明些许, 不由担心起叶隐子。 如今看来, 所料一点不错,种种诡异皆是冲叶隐子而来。对方如此装神弄鬼,必定大有阴谋! 想到此处, 秦孤桐心中一凛, 竟无中生有多了些许气力。她将霜华剑塞入萧清浅手中, 又将萧清浅推入案桌之下。自己提着横刀, 悄然走到门边。 秦孤桐知自己如今负伤, 战力有限。再则, 这些人冲着叶隐子而来,必然计划缜密, 武艺高超。自己贸然冲出去,能不能帮到叶隐子前辈不说,只怕还会拖累她。 伏在门边扫视外界, 秦孤桐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只见叶隐子单手掐诀, 以手做剑。抬手挥掌之间, 杀人如切瓜。太极广场上,她径直往前,沿途所遇之人,一碰即倒。 秦孤桐伫立门边片刻,眼前人影渐渐稀疏。满地尸骸,站立之人不足十人,凄厉呼救之声也渐渐消散。狂风暴雨中,夹杂着低沉的哭泣声,犹如地狱之乐。 狂风暴雨? 雨? 秦孤桐抬头看看夜空,残月如钩,月中阴霾更浓。然而并没有雨水落下,倒是若有若无飘洒雪花。 她双目一蹬,张嘴呼出白雾。 深吸一口气。 ——铮! 横刀出鞘,清吟一声。 秦孤桐持刀冲出,踏过雪地,每一步都是锥心之痛,她却浑然不觉。溯雪逆风之中,她的声音远远传出:“前辈,住手!” 然而为时已晚,叶隐子扬手一挥,大袖扫过,面前几人仰面而倒。 身后露出一个小道童,梳着双髻,抱着一个古朴香炉,双目含泪,潺潺望着叶隐子。他嘴唇蠕颤,喃喃:“…师叔祖。” 叶隐子眉头一皱,眯眼望着小道童。 秦孤桐死死盯着她,不料还未等她动作,小道童手一松,怀中铜炉滚落雪地。 “——叮!” “叮!咚!咚!叮!咚!” 叶隐子浑身一震。 秦孤桐心知不妙,强提丹田之气,一招‘纵’,以刀带人,飞身而出。 铜炉落地之声,久久不停。叶隐子浑身一震,仿佛信号一般,眨眼间地上死尸纷纷翻身站起。离叶隐子身后的青年道士最是敏捷,抬手一掌击向叶隐子后背心! 寒光一闪,横刀刀剑没入青年道士心窝。秦孤桐手腕一扯,拔刀而出,鲜血喷涌而出。 变故只在一瞬之间! 铜炉落地,死尸复活,杀招纷纷而至。 秦孤桐一招毙敌,看似轻松,实则已然力竭。可是此刻,叶隐子陷入魔障,秦孤桐唯有力战群敌! 横刀一弧,划破夜空。 借着一招“开”,逼退数人。她得了空隙,手腕一抖,腕上的金丝细索甩出。“嗖”一下缠住叶隐子腰间铁链。这一用力,左手三处伤口又勉强勒出些鲜血。她这片刻功夫失血过多,皮肉都泛了白。 雪花飘落在秦孤桐密翘的睫羽上,凝结一层霜白。她奋力一扯,猛然将叶隐子拉倒身侧,护着她就想冲出重围。 然而敌众我寡,她痊愈之时尚且不能敌,何况此刻身负重伤。秦孤桐脸色寒水,嘴角微微翘起。一双星眸灿灿发光,眸中战意燃燃。手中横刀上下挥舞,寒光闪耀织成利网。 秦孤桐脚下一划,就听哗哗声中,雪花冰渣飞扬,敌人双目难睁。她借机一扯锁链,与叶隐子背靠背。脚步一动,换过方位。横刀斜撩,将对方逼退。 风声突起,破空而来! 她心有余而力不足,横刀架在判官笔。闪避不得,一只四角燕子镖扎入腹部。秦孤桐闷哼一声,侧头一偏,躲过月牙刀。就在此时,一双梅花针悄然而至,刺入她肩头。 自她从殿中冲出,到此刻。期间不过三次呼吸,却已经负伤两处。 “前辈!”秦孤桐大喝一声,刺破悄然无声的战场。横刀一顿,又立即一招千里闻战鼓。浑身真气外泄,搅动周遭气流,群敌为之一涩,横刀借机刺入梅花针主人胸膛。 就在此时,一声桀桀怪笑。围困秦孤桐与叶隐子的人群骤然分开。只见一物破空而来,快过离弦之箭。瞬间逼近,直刺秦孤桐心窝。 秦孤桐若避让,身后叶隐子必死! ——扑! 秦孤桐猛然往后一撞,带着叶隐子摔入雪地。 飞锥落空,无脸人一提,收回手中。 秦孤桐牙关死咬,握紧横刀,踉跄站起。她举起刀,身子一晃险险摔倒。看着无脸人一步步,渐渐逼近。秦孤桐眼中却是毫无畏惧,昂扬而笑,横刀一划,一声铮鸣破开黑夜,宛如主人慷慨而歌! 无脸人手中握着飞锥,月色之下,淬毒的锥尖闪烁着诡异光芒。无脸人惊怪嗤笑一声:“嘿嘿嘎。”手中飞锥举起,一挥飞出。 就在此时,叶隐子破雪而出—— “三界内外,惟道独尊!” 声如怒龙长吟,听得人惊心动魄。她凌空一挥,出手劲风如啸。这无名之招力道奇猛,气劲如巨浪翻涌。掌劲方圆之外,无人站稳,纷纷踉跄后退。 叶隐子飘然落下,双目金光内敛,气定神闲,哪有半点神志混乱之态。她环顾四周,笑意盈盈说道:“无量寿尊。贫道久居山中,不想竟然有人为我如此费心。” 她悠然而立,数十人团团围住,却无人敢上前撄其锋芒。无脸人握着飞锥,正欲上前,却听后面响起轻缓脚步声,他连忙弯腰退到一旁。 广场那端,有人沿着阶梯而上。先是两个大力士,寒九腊月,依旧□□上身。四名大力士抬着金玉步辇,步辇之上,一名紫衣锦袍的老者盘膝而坐。他满头白发,皱面鸡皮,看上去年逾七旬。头戴冠冕,身着紫袍玉带,神态从容,风度翩翩。 步辇稳步走来,沿途众人纷纷低头行礼,让到两侧。 两军阵前,剑拔弩张。紫衣老者却面带笑意,拱手作揖,和气洋洋的说道:“久闻太和小真君之名,老夫心驰神往。谁知当年长安一别,如今已经六十年有余。” 叶隐子上下瞥了他两眼,过来片刻冷哼一声。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依靠在香炉宝鼎上,揶揄嘲讽道:“老而不死是为贼,老贼今日来贫道观中,想偷何物?” 秦孤桐见叶隐子大发神威,顿时如释重负,摔躺在雪地上。一边积攒气力,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对话。心中大为好奇,屏气凝神静观其变。 紫衣老者仔细打量叶隐子,见她发如黑羽,不见老态。临风而站神采奕奕,看上去真如风华正茂之年。老者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背,精心保养依旧禁不住岁月摧残。枯柴般的手上青筋起伏,褐斑密布,昭示着他所剩不多的暮景残年。 老者抬起头,神情越发恭敬,在步辇上微微欠身,轻声回答:“老夫前来,的确有所求,还求天师慷慨。” 先是真君,又来天师,捧得叶隐子哈哈大笑。 “不错不错,会说人话。”叶隐子拍拍香炉宝鼎,眯眼而笑。“且说说,你要何物,让贫道掂量掂量。” 她话音未落,反手一击,拍在宝鼎之上。重逾千斤的香炉宝鼎轰然而动,直向她身后众人飞去。事发突然,宝鼎来势又快。就见—— ——咚! 在场众人,无不是各中高手。那千斤宝鼎来势却如闪电,竟让人躲闪不得,一下砸死砸伤足有四五人。宝鼎摔落地上,太极广场为之摇颤。鼎中木炭飞溅,犹如暗器,惨叫哀嚎不绝。 这变故不过一瞬之间,谁也未料到会她霍然出手。叶隐子袖手闲闲而立,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秦孤桐先是一惊,突然明悟。这伙人在太和宗各处放置木炭,比如这香炉宝鼎之中。木炭炙热,融化青铜香炉周边冰雪,化作水流,滴滴答答犹如落雨。 如此大费周章,只怕与叶隐子前辈的心魔旧事有关。只是看叶隐子前辈这般精气神爽,想来对方计划落空。 自那人说起叶隐子之事,紫衣老者虽是心动,却也知她太难对付。更不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期间绞尽脑汁,心思挖空。机缘巧合探查出当年太和宗之变,本想以此不费吹风之力擒住她。 谁料到,叶隐子浑然不惧,反而以此讥讽老者:“贫道可不是你,为钱杀人。我替天行道,俯仰无愧。” 老者轻哼一声,显出上位者颐指气使的神色。手中玉石把玩转动,脸色一软,抚掌一声长叹:“叶隐子,老夫纵是杀人,也不曾杀手足兄弟、门人弟子。你大开杀戒,断了太和宗香火,可对得起你师傅清羽子!” 他此话一出,秦孤桐惊得咂舌攒眉。好在这段日子她见识增长,知晓人嘴里说出来的话,轻信不得。虽满腹狐疑,却是立刻收敛面色,泰然自若的望向叶隐子。 叶隐子低头抖去衣摆冰渣,掀起眼皮白了老者一眼,嫌弃道:“呵,我师傅给你托梦了?” 秦孤桐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的笑声在空荡寂静的广场上,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叶隐子跟着也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不断,她身形晃动,似游龙在天。正面一拳,反手一掌。袍袖一挥,蹬腿一踢。眨眼间,对方又倒下七八人。 无脸人桀桀怪笑一声,晃动手中飞锥,望向紫衣老人,劝道:“大人,何必客气,拿下她再说。” 紫衣老者脸皮一抽,知道叶隐子有意磨损。然而他见叶隐子龙腾虎跃,心中羡慕不已。还想一试,强压火气,恭敬道:“这些贱奴冒犯天师,自然该死。如今天师气消,可愿传我长生之道?” 秦孤桐顿时暗暗失笑:原来世上,真不止叶隐子前辈一人求长生。道士也罢,这紫衣老者不像糊涂人,怎也如此想不开。古往今来,王侯将相、贩夫走卒,可有长生者? “长生好,长生乐。与天同寿,与地同春。掌权千秋,享乐万古。啧啧,真好真好。”叶隐子懒洋洋伸展胳膊,哈哈大笑。 紫衣老者闻之不由心绪激动,上前一步,毕恭毕敬道:“请天师赐我长生之法!” 他不开口也罢,一开口反而惹得叶隐子不快。道袍长袖一甩,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云笺道: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忘形。贫道没得雷霆驱使,怎还招你们这些跳梁小丑!” 紫衣老者勃然大怒,手上羊脂玉印一摔,下令道:“杀无赦!” 第49章 是非 紫衣老者一声令下, 太极广场之上顿时寒意森然。 朔风呼啸而过,无雪无冰, 却有杀气蔓延, 刮人如刀,奇寒彻骨。 秦孤桐翻身跃起, 奔到叶隐子身边。她手腕一抖,持刀而立。星眸扫视,目光警惕:“前辈, 我来助你!” 叶隐子外头环顾四周, 嫌弃道:“你这小身板,千疮百孔的,一旁待着。” 秦孤桐脸皮一僵, 却也不生气, 双目警惕扫视四周, 盯着蓄势待发的敌人, 口中从容说道:“你们唠叨来, 唠叨去, 闲话家常半响。我早已将伤口包扎好,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她话音未落, 一道白光闪过。 ——铛! 秦孤桐挥刀格挡,龙形针被击飞。 这一招简单凌冽,看似轻松如意。实则秦孤桐浑身剧痛, 险些松手将横刀摔掉。她暗中缓缓吐出一口气, 平息气血。心道:真是不妙。外伤尚且能够忍耐, 但似乎中毒未清。 她却不知,叶隐子替她逼出毒血之时,心绪不宁,内力澎湃,将她的奇经八脉尽数震裂。不运功还好,一旦运功必定是撕心裂肺之痛。 叶隐子听她猛然倒吸一口气,心中诧异。那龙形针虽来势迅猛,也不至于如此。侧头打量她一眼,见她面沉如水,神情自若,并不见怪异。刚要收回视线,余光瞥见她额角渗出薄汗。 龙形针一击落地,犹如信号。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镗棍铄棒拐子流星,什么带尖儿,带刺儿的,带棱的,带刃的,带绒绳的,带锁链儿的,带倒齿钩的,带峨嵋刺儿的,一股脑,铺天盖地而来! 这些人可不是秦孤桐在方家后山见的那些护院家丁。看似一窝蜂,实则个个章法有度,武艺高超。 叶隐子大袖一甩,一步踏出。太极广场上,积雪犹如沸水。冰渣四溅,胜过利箭。眼前凝雪如白雾,目不可视,只听叮叮哒哒之声。 秦孤桐心惊,持刀自卫,暗暗激动:一力降十会! 漫天冰雪之中,对方虽惊不慌,也不见呼喊哼叫之声。秦孤桐不由疑惑,更加警惕。脚下突然微微一震,她毫不犹豫,挥刀下刺,雪地之上显出一道血迹。 就听叶隐子突然开口:“眼明心亮,小心鬼祟。不死狱的臭虫,最擅偷袭。” 秦孤桐反手一刀,对面闷哼一声。她本想追击,闻言大吃一惊。 不死狱?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秦孤桐正要找他们,不想在这里就碰上。她打定主意,要擒个活口,好打听白鸢的消息。 叶隐子连击三掌,狂风呼啸,冰雪落地。太极广场上恢复寂静,只地上又多了十数具尸体。 此刻风吹乌云散,银辉照耀,天地之间一片透亮。宽阔的太极广场上,纤毫毕现,一览无余。杀手们擅伏击、善杀人,却不强在格斗搏杀。故而此刻两方对峙,纵人多势众也不敢轻冒。 紫衣老者见地上尸体,心痛不已。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竟然损兵折将如此惨烈。这些都是他的心腹精锐,少则十几年,多少二三十年,真金白银堆出来的杀人利器。片刻竟夭折三成,他深感痛心,低声道:“把礼物带上来。” 无面人踩着积雪咋呀作响,晃晃三棱透骨飞锥。 秦孤桐警惕握紧横刀,却见对方一招手。 “带上来。”无脸人一声令下,四人领命走到阶梯下,拖上来两个人。 秦孤桐满腹怀疑,隐约觉得面熟。定睛望去,原来是狗毛与小宝,不知怎的落到他们手里。 她一见狗毛就想起张舵主,心中顿时一涩。打定主意,一定想法子救下两人。 无脸人拍开狗毛和小宝穴道,两人惊醒。小宝睁眼打量四周,顿时哇一声哭出来,对着秦孤桐喊道:“女侠救命!女侠救命啊!” 狗毛见到秦孤桐亦是激动,只他性子稳健,知道如此情景,叫唤也无用。 叶隐子翻了白眼,索性席地而坐,口气极为不耐:“别人先礼后兵,你先兵后礼。现在打到一半又出幺蛾子,当我太和宗是市井?拿贫道耍猴?” 紫衣老者深吸一口气,维持体面的仪态,微微一笑:“老夫绝无此意,只是途中顺手救下两人。” 小宝闻言破口大骂:“胡说八道,明明是这没脸皮的家伙掳了我。女侠,救命啊!他掳我往山里,我不过哼了一声,他就杀了石汉!他们杀人不眨眼啊!” 秦孤桐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颇为尴尬。 紫衣老者伸手抚须,亲和说道:“原来是这位女侠的旧友,想来定不忍见他们魂飞魄散吧。” 叶隐子见秦孤桐神色关切,嗤笑一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家彼此一般,想来他们也不忍见我们身陷死地。”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 秦孤桐听叶隐子一言,心神一震,敛眸望向紫衣老者,心道:此人能驱使如此多的杀手,在不死狱中地位可见一般。但这般反复,行事优柔,实在异常。 她却不知人到老年,血气不在,遇事难免瞻前顾后。何况手握大权,坐拥金山银矿。怎能不权衡利弊,患得患失。 紫衣老者本想智取,又想威吓。哪料到叶隐子油水不进,刀枪不入。老者也甚是头疼,却不甘心鱼死网破,又劝道:“天师何必如此不近人情,那卷天书本非太和之物,老夫分一杯羹于你何损?你予天书,老夫即刻离开。不但在场诸位无事,太和宗千年名誉,亦不会受损。”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秦孤桐亦是好奇,叶隐子杀害同门之事实在蹊跷。紫衣老者言之凿凿,不像是空穴来风。叶隐子前辈之前种种怪异,也可见不假。 果然,叶隐子一反常态,面色深沉。 紫衣老者见杀手锏奏效,顿时心中安息。捻捻胡须,口中言语不断,劝诫威胁道:“太和宗可是名门正派,门中长老弟子伪装江寇,杀人掠货无恶不作。这件事情传出去…啧啧。” 秦孤桐闻言震惊,她万万不曾料到,江寇居然是太和宗门人!她心思急转,不由想起小野人说过:‘不曾见过江寇’、‘我们不是坏人’…… 她顿时醒悟,心中百感交集。 叶隐子低头沉吟良久,幽幽长叹一声。从雪地站起,手深入怀中,神情挣扎,慢慢走向紫衣老者。 紫衣老者大喜过望,从步辇上探身向前。陈皮褶皱的脸上,洋溢狂喜之色。 叶隐子右手猛然抽出,众人不见端倪,皆是茫然。弹指后,就听噗噗两声。 狗毛与小宝五窍出血,软软倒下。 事发突然,全无预兆。 秦孤桐也好,紫衣老者也好,无脸人也好,众杀手也好,皆是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所措。 叶隐子张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死了清静,至于陈年往事。哼,名门正派就不会犯错?我已清理师门,世人若还容不下太和宗,那不过是名门难做,正派难为。你这些歪门邪道,岂不是更该千刀万剐!” 叶隐子大袖一甩,负手身后。 她容貌清癯,道冠鹤裳。衣袂翩翩,身姿飘渺。似近在眼前,似远在天地之间。太极广场之上,鸦雀无声。唯有白雪瀌瀌,鹅毛柳絮,缓缓飘落。 紫衣老者又妒又恨,更是无奈。他眼中狐光闪耀,偏不下令。无脸人在旁催促:“大人,我们……” 紫衣老者顿时面色一寒,冷眸俯视,无脸人慌忙低头,口中喏喏道:“属下愿为大人身先士卒,九死不悔。” 紫衣老者闻言皱眉,脸色越发难看,却在无脸人抬头之时换上欣慰之色,温言道:“既然天师无意,老夫岂能强求。天寒地冻,儿郎们随我回去,家中有暖裘佳肴。” 秦孤桐又惊又愕,只能目送他们离开。不过片刻,太极广场上清清冷冷,连地上的尸体都带走。雪花纷飞,打斗的痕迹渐渐消失,仿佛不过一场噩梦。 秦孤桐心神一松,只觉又冷又痛,浑身无力。她强打起精神,望向叶隐子,刚想开口,就见—— 叶隐子负手环顾四周,啧啧嘴。悠然迈开一条腿,身子一晃,啊哟”一声,俯跌下去。她无缘无故平地摔了一跤,倒在雪地里没动静。 秦孤桐全程目睹,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所措。 “哎吆,摔倒了,小居士快来扶贫道。”叶隐子说话间,抬手一拍雪地,一簇雪团飞出直击暗处,就听闷哼一声,接着若有若无的动静,悉悉索索,似乎老鼠在雪地上窜动。 秦孤桐先是一愣,察觉四周动静,顿时明了。不由暗叹,老姜弥辣。她拖着残躯,步履蹒跚的走过去,口中戏谑:“前辈,晚辈来了。可要再叫几人帮忙?你若摔断了腿,我可抬不动。” 她蹲在叶隐子身边,见她一动不动,装的微妙微翘。秦孤桐不由玩心大增,吃力将她翻过身,配合喊道:“前辈、前辈,你醒醒。” 推攘数下,秦孤桐顿感不妙。只见叶隐子双目紧闭,面如金纸。秦孤桐心惊肉跳,眼底迷惘之色一闪而过,不敢表露半分。她也不知叶隐子是真是假,更不知周围是否还有不死狱的杀手埋伏。 她定神稳住声线,语带笑意,故意压低声音揶揄道:“前辈,快把眼睛闭上,你这般可不像昏厥。” 说罢将叶隐子扶起,架在肩上。顶着风雪,一步步走向正殿。 长腿一迈,跨过门栏,顺势脚尖一勾,关上门。 ——噗通。 秦孤桐再也坚持不住,带着叶隐子一起摔在地上。 第50章 前尘 天地漆黑如浓墨, 只尽头有一丝光。 秦孤桐向着那缕光,在荒芜之间奔跑追逐。 似在抬手可触之处, 又永无止境。直至精疲力尽, 摔倒在地。而那缕光任远在天际,遥不可及。四周黑暗如狱, 暗云蔓延。秦孤桐四顾茫然,心中彷徨。黑烟如藤蔓缠绕而上,动弹不得。 秦孤桐奋力挣扎, 然而黑烟拢聚, 顷刻后就要将她吞噬,融为一体! “哈!” 秦孤桐一惊猛然睁开眼,慌乱茫然地直视屋顶。怔楞许久才回过神, 抹了抹额头, 入手一片湿漉。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 秦孤桐闻声望过去, 见萧清浅白衣无尘, 逆光走来。她手中端着一碗药, 苦味弥漫。秦孤桐慌忙要起身, 然而稍稍一动,全身便酸痛难耐, 好似筋骨皮肉都在石磨上碾过一般。 她猛不防跌回棉被中,痛得冷汗淋漓,一时竟抬不起手。只得慌忙喊道:“清浅, 小心点, 小心桌角!哎, 板凳!” 萧清浅虽未撞到桌角,但再往前一步,就是矮脚板凳。秦孤桐心急如焚,顾不得疼痛,俯身探手一捞,将板凳抓到手里。 她行事突然,萧清浅不由一愣。 秦孤桐牵一发而动全身,痛得眼角渗出泪花,探头却见萧清浅嫣然一笑,似春风破冰,碧海开月。 她启唇轻唤:“阿桐。” 声如雅乐,碎玉落珠一般。又低柔缠绵,如红线绕指,青丝缠心。听得秦孤桐如饮烈酒,酒晕浅融香颊,一时怔楞,羞怯低唤:“…清浅。” 萧清浅轻轻应了一声:“恩。” 秦孤桐恍然一惊,欣喜若狂,嘴角一直咧到耳边。傻乐半响回过神,口将言而啜嚅,片刻才发出声音:“你,清浅…你听见了!” 萧清浅接过她手上板凳,将药搁在一旁。取枕头让她依着,自己在榻边坐下。端着药碗递到她嘴边:“先喝药。” 秦孤桐狂喜无措,愣愣接过药碗,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满嘴苦涩,呛得几乎要吐出来。良药苦口,这药果有奇效。不过片刻,她身子隐隐发热,胸臆间呼吸顺畅,神智也清明许多。 刚要抬起手臂擦拭嘴角,被萧清浅拉住手腕。 丝帕拂过嘴角,微微发痒,秦孤桐忍不住展颜而笑,傻傻问道:“清浅,你能看见?” 萧清浅久不开口,先是摇摇头,后才回答:“听声辩位。” 秦孤桐眸光一亮,惊赞不已:“清浅,你好生厉害。这岂不是和常人一样。”她这时才发现,不知为何,萧清浅一直闭着双眼。 她心中不解,却踟蹰不敢问。 萧清浅似有读心之术,指尖拂过她脸颊,轻笑道:“我十年不曾视物,想睁眼之时,见你风姿卓绝。” 秦孤桐登时面红耳赤,嚅嚅无言。目光四处游离,不知要落在何处才好。带回过神,羞恼道:“你是说我现在狼狈不堪!” 低头见左手裹如粽子,身上无处不痛,想来必定到处青紫,狼狈得很。 萧清浅牵着她手,笑而不语。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渐生旖旎。 “女侠女侠!” 小宝的细尖嗓子响起,秦孤桐一惊,暗道:这活宝倒是长命。三番波折,五番折腾,天汉寨数十人居然就他活下来了。 秦孤桐见萧清浅不语,料她不愿搭理小宝。清咳一声,问道:“别嚷嚷,有说就说。” 小宝听她声音,惊得不知所措,细尖嗓子好似雄鸡叫破天:“啊!女侠你你…你醒了!我我我是小宝啊!” 秦孤桐听他喊地更欢,颇为无奈,冷声呵斥道:“闭嘴!再嚎将你挂在屋檐上风干!” 小宝在屋外打了寒战,慌忙说道:“别别,女侠饶小的狗命。那个…道长醒了,嚷嚷着见您。” 秦孤桐听闻叶隐子醒过来,顿时喜出望外。不管道长是否召见,她都是要去探望的。萧清浅也不劝她,替她拿来外衣,又将斗篷披上。 推门见小宝一脸忐忑地谄媚,秦孤桐眉梢一压,星眸寒光凌厉,似笑非笑道:“你那时鬼哭狼嚎嚷嚷着让我救你…恩?” “是那无脸怪物教唆的!”小宝登时脸色发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那那无脸怪物行事毒辣,要不是他呀逼我,小宝我哼都不敢哼一声啊!女侠,我…” 秦孤桐岂会不知,不过想吓他一吓。眉梢一挑,露出三分和气,体谅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自不会怪你。” 小宝头如捣蒜,堆笑讨好。他刚要开口,瞥了一眼萧清浅,顿时噤若寒蝉。摸摸胸口,心如擂鼓。 秦孤桐见他老实几分,开口问道:“你怎被他掳走,都见他做了什么?仔细说来。” 小宝怂着脑袋,不敢耍奸:“小的就记得醒来的时候,在土堆后面,有人坐在我身上。动弹不得。然后瞧见石汉他们,我心里激动,也没干啥,好像石汉瞧见我,反正就看见嗖一下,他胸口喷血,我又晕过去。在醒过来,就瞧见狗毛躺我旁边…女侠你不知道!那妖怪,那妖怪简直不是人,把那山魈活活剥皮…我现在想想都要吐。他他,他还想剥我的皮啊!” 秦孤桐越听眉头越紧,心中也理清前因后果: 那一夜,小宝被打晕绑在外面,被无脸人拖走。然后秦孤桐带着萧清浅离开。三人离开之后,小野人和山魈前往营地,对昏迷的人下了毒手。三拨人,正好前后脚,互相错过。 无脸人带着小宝险被发现,就出手杀人灭口。小野人行凶后离开,秦孤桐惊觉林中危险,又与清浅折返营地。随后张舵主他们归来。 无脸人为叶隐子前辈而来,早已潜伏数日,等待同伙与时机。插手其中,可能是因为他天性喜爱戏耍恐吓。 秦孤桐与萧清浅随小野人前往住处休养。期间不死狱的人马到来,潜入太和宗等候时机。恰逢秦孤桐等人误入,山魈被翠微子打下山涧。被藏于暗中无脸人掳走,剥皮杀害,戏耍毒害秦孤桐,借以牵制叶隐子。 这数十人出入,竟然不留踪迹,一来是杀手组织擅长隐蔽行踪。二来也是因秦孤桐缺乏江湖经验。那山壁上的圆孔怎也不似天然,她却只当巧合。 秦孤桐微微摇头,怅然叹息。远眺天地苍茫,懊恨自己疏忽大意,伤怀张舵主、山魈之死。只觉世事难料,生死无常。 她心中彷徨,下意识地侧头望向萧清浅。 松篁历冰霜,风姿不改,温如玉。 萧清浅那不变的从容淡静,让旦夕祸福都不足畏惧。秦孤桐轻咬舌尖,偏头望向旷野,才任由笑意从眼底蔓延到嘴角。 萧清浅小心搀扶着她,小宝前面带路。走几步,秦孤桐才知离得及近,就在隔壁厢房。 小宝推门,秦孤桐看见狗毛,又惊又喜,不由欣慰一笑。狗毛打量她一眼,又飞快瞥视萧清浅,微微颌首,低头拖着小宝往外。 秦孤桐见状心中起疑,正要开口。 “贫道下手,心里有数。”叶隐子闻声掀起眼皮,有气无力地说道。她依旧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只气色差了许多,瞧上去萎靡不振。她拍拍床边,示意秦孤桐坐下。 秦孤桐目送狗毛小宝出门,慢慢挪过去,拉着萧清浅坐下。 叶隐子瞅着萧清浅看了半响。秦孤桐心中莫名其妙,正要开口,就听叶隐子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贫道避世太久,尘缘未了,怪不得无法入道登仙。待到冰雪消停,贫道要出山一趟。” 秦孤桐想起那一夜,紫衣老者话中有话,想必就是叶隐子的尘缘。 叶隐子瞧她一眼,叹气道:“你与我有救命之恩,不可不偿。我有三宝,持而保之…” “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秦孤桐笑着接过话。 叶隐子气极反笑:“老子这话,大有深意。用在江湖之上,也未不可。江湖无道,仁义当先。江湖无法,俭德避难。江湖人个个好勇斗狠,切莫挣甚么第一。” 秦孤桐闻言重重点头,笑道:“晚辈受教,前辈好好休养,别想着琐事。晚辈之前总盼着奇遇,秘籍高人从天而降。如今却是想开,与其拾人牙慧,不若自己…哎。” 秦孤桐无辜的望着萧清浅。叶隐子在一旁哈哈大笑:“行了,小小年纪,哪来如此多客道话。” 秦孤桐摸摸鼻尖,换了个话题:“前辈,我有一事相询。” 叶隐子也料到几分,点点头。 秦孤桐迟疑问道:“那日翠微子前辈带走我朋友,前辈可认识?” 叶隐子摆摆手,打了个哈欠:“我虽没见过,却也猜到一二。事无不可对人言,虽是家丑,贫道告诉你也无妨。 那是元兴六十七年,睿帝传位太子。怀帝即位三月,落水而亡。虽是国之大事,却不足以倾覆天下。谁料到御医查出怀帝胸腔有积血,是受重力击打,心脉断裂而死。这事你知道的。 洛阳王性子刚烈冲动,一边在京畿抓人,一边派人快马加鞭来找我师尊。当时练武之人虽多,却不似如今这般门派如林。数得上号的便是我太和宗,还有伽蓝寺。 我随师尊入京,才知事态严重。唉,伽蓝寺那位无最上师一贯乌鸦嘴,堵都堵不住。其实当时不止梁瑞…旁人我不知,反正那时我师尊与无最上师都已能做到内力外发。 洛阳王知道这事,笃定怀帝是被害。无最上人几番劝诫,把命都丢在长安。师尊曾拜张尚书令门下,那人朝野声望…人走恩威犹在。纵是洛阳王也忌讳,不敢动我们。待他死后,我们才能回来。那番情景,你们是想不到,也不敢想。不怪江湖人后来反噬。” 秦孤桐听她口气风轻云淡,不过三言两语,只觉血雨腥风扑面而来,心中腾起刺骨寒意。她抬手将榻边茶杯递上。 叶隐子接过茶杯,饮了一口:“师尊回来之后,卜了一卦。我至今记得,水雷屯卦,下震上坎。” 震为雷,喻动。坎为雨,喻险。雷雨交加,险象丛生,起始维艰。‘屯’原指草木发芽,萌生大地。万物始生,充满艰难险阻,然而顺时应运,必欣欣向荣。 秦孤桐细细一想,只觉卜卦之道,大有深意。 “师尊下令封山。”叶隐子脸颊一动,淡淡涩笑。“不断有游山道士避难而来,外界消息接踵而至。铁桶一般的景家江山、盛世之治,就在这惶惶不安中结束。谁能料到啊。” 秦孤桐亦是怅然,附和道:“是啊,圣德睿智如明帝,不过说国亡于奢。鉴往知来如张尚书令,也只说天子死,国永存。终明帝一朝,世人皆说天子为天地立心,尚书令为生民立命,闻人先生为往圣继绝学,谢将军为万世开太平。然而不足五十年,天翻地覆。” 两人皆是哀婉叹息,感怀盛世。 叶隐子长吁一声,摇摇头:“本以为景家远遁海外,天下该消停一番。谁料到…乱世才真正开始。” 那是比任何一个乱世还可怕的乱世。莫说寻常人,就是诸侯枭雄们也每日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生怕哪一天,在睡梦中、在喝茶时、在恭桶上,就悄无声息地死去。 军队兵马与个人武力,互相角斗。有时权谋策略,不过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卿卿性命。有时武功内力,无非匹夫之勇真性情,不知隗隗世界。 “外面斗了许久,我太和宗就是封山避世,也难免波及。”叶隐子疲惫闭上双眼,“折腾了三十四年,山里日渐饥荒,该说天下皆如此。谁会料到…唉,到底不能餐风饮露,也是我糊涂,那时候师尊师兄已羽化登仙。我一心求道,掌门之位由师弟继承,师弟后来又将掌门之位传给我弟子…玄道。” 秦孤桐听她说话颠三倒四,便知这段必定涉及她心魔,大为不忍,劝道:“前辈好生休息。如今大雪封山,我们也出不去,来日方长。” 叶隐子嗤笑一声,不屑道:“若这都堪不破,贫道何时才能窥见天道。说来我至今清晰记得,那日月亮泛红,血月凶兆,赤为争与兵。我那日心绪不宁,从闭关山洞出来。见师弟的小徒孙捧着香炉往碑林崖。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哈,万万不曾想到。我太和宗道门魁首,清修之地。门下弟子居然…居然化身江寇,打家劫舍! 我跟着小徒孙到了一处小庙,听他念念有词。说是有龙女肃清江海,一路清理了许多江寇寨子。各家都建了庙…哼,他们还真当自己是江寇! 我去见玄道,本以为他会惊慌失措,跪地求饶,谁料到他居然振振有词。他不但抢劫财物,还掳掠了人,呵,连孩子都有了。我这个做师尊真是…我与他争斗起来,他不敌,逃出去。” 叶隐子苦笑无语,怅然道:“我本是怒气冲冲,听他一番强词夺理,竟有些犹豫。谁料到,我在屋里待了片刻,他与师弟竟带人回来。那时候…我与他们对峙着,一道闪电劈下…也不知谁先动的手。反正是杀红眼,什么也顾不得。” 秦孤桐几乎能想象到那一夜的可怕与疯狂。漫天暴雨之下,血流成河。同门相伐,尸横遍野。 叶隐子瞧她一番身同感受的模样,嗤笑一声:“你是不是想着——贫道清醒过来,见满地尸骸,痛不欲生,终成心魔?哼哼,才不是。暴雨山崩,他们贪恋财物,武功又不济。” 叶隐子没说完,秦孤桐却是明白。她猛然一惊,莫名想到小野人,心中胡乱揣测:难不成,小野人的娘亲是被掳过去的?想趁他们围攻叶隐子前辈时逃脱,结果躲过一劫。 屋中突然一阵安静,叶隐子掀起眼皮见萧清浅神色无异,思来想去,对着秦孤桐开口道:“贫道将这事告知你,也是有事相求。” 秦孤桐闻言失笑,暗道前辈太过客气,刚要开口答应。就听萧清浅淡淡说道:“前辈既有事嘱咐,何必隐瞒。” 秦孤桐一惊,诧异的望向萧清浅。清浅这话虽古怪,但她岂会无的放矢。她转头直视叶隐子,面色为难道:“前辈你……” 叶隐子轻哼一声,颇为嫌弃道:“她说什么你便信了?” 秦孤桐顿时哑然,扭头看向萧清浅。 萧清浅闭着双眼,神色一如往昔般怡然淡定。这风雨不惊的从容,如泰山磐石。让秦孤桐心底微起的波澜平息。 两人相扣的手,传来温软的触感。秦孤桐扭头看着叶隐子,眼中清明,神情坚定。她想了想,认真说道:“我心中无论如何都愿意相信清浅,但也知不可偏听偏信。有几处疑点,我本不想问,如今还请前辈赐教。那卷非太和宗所有的天书、太和宗两任掌门都贪恋俗物?还有就是……” 叶隐子打断她,不屑道:“行了。啧啧,偏听偏信。说得倒好听,我看天上天下你还是只信她。” 秦孤桐展颜一笑,回道:“不不,天上我信前辈您,旁人上不了天。至于人间,我也没旁人可信,自然只信她。” 叶隐子呲笑一声,转而正色道:“贫道曾说,大道始于天地之间,人人皆可取之用之。” 秦孤桐点点头,那时她们讨论天下武学法门是否皆出于梁瑞之手。 叶隐子缓缓说出惊天之秘:“洛阳王捕抓练武之人,那些供词便是天书初稿。被我师尊带回太和宗,整理专研。思帝即位之后,明颁禁武令,暗中却收拢天下武学。师尊与无最上师秘往长安,我们几位弟子也同去。 飞天遁地,已近乎神仙之道。不论天子,还是师尊等人都有此意。只不过,分歧极大。道门之中从古至今就有内丹外丹之分,或羽化登仙,或不死之药。 无最上师则说什么极乐净土,肉身成佛不死轮回。我至今记得他对天子说——今世行善来世报,往生法门可令行者脱离恶世,将五浊业报身转为清净法器身……比不死药还缥缈,自惹得天子不快。” 秦孤桐倒吸一口凉气。她读史书,一直认为思帝是位时运不佳的天子。上位之时,正逢天下风云聚变。哪知他私下居然也求长生之术,只怕亡国也并非全然是天意。 “思帝被杀,宫中混乱。师尊说动当时看守我们的飞骑中郎将,带着大部分卷宗悄然回来。师尊与师兄先后驾鹤,我一向向道,求羽化登仙之途。将掌门之位让给师弟。” 叶隐子叹了口气:“唉,师弟见师尊师兄都未得大道,便想另辟蹊径。他自觉掌门之位得于我之手,便又传给我门下弟子。他自己开炉炼丹,求不死之药。太和宗避世,坐吃山空,哪有家底让他炼丹…当时,天下大乱,百姓易子而食…玄道那劣徒指着我鼻子骂我,袖手神仙不知世事,却也不错。” 她谈笑自嘲,恍若无事,只眼底苍凉难掩。 秦孤桐张嘴欲劝,又觉无言。两任掌门,虽所为不同,却都求财。不管是一拍即合,还是半推半就。一个师弟和一个弟子狼狈为奸,带着亲信做江寇。动静虽大,想要瞒住叶隐子前辈,只怕容易地很。 然而叶隐子前辈真是半点没有察觉?她怎会无缘无故跟踪一名小徒孙。若不是心底隐隐怀疑,也便是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叶隐子见秦孤桐沉思不语,瞥了一眼萧清浅,恢复懒洋洋的模样,惫懒说道:“前尘往事,贫道已说清。前日那一场,太和恐成是非之地,如今冰雪封山还好,只怕明年…唉,贫道两个徒儿,一个太聪明,一个太愚钝。你下山之后,替贫道去瞧瞧。” 秦孤桐闻言失笑:“前辈还是未曾跳出红尘。翠微子前辈若是知晓,必定高兴的很。” 叶隐子摆摆手,嫌弃道:“走吧走吧,回去养好精神,过几日,就知贫道的严厉。” 言下之意,便是要传授武艺。秦孤桐大喜过望,起身拜倒:“多谢前辈。晚辈告辞,您好生休养。” 叶隐子拉起薄被,翻身不理。 秦孤桐牵着萧清浅出门,站在檐下,四面张望未见狗毛与小宝的身影,不由诧异他们去向。转念一想,厢房小院只这么大,来日方长,总会碰到。 头顶传来一声清唳。 秦孤桐仰头远眺,见九霄碧空,一只孤鸿盘旋。 “真可怜,必定是落单了。”她有心无力,只能怜惜一叹。牵着萧清浅往回走,却在门边一愣。 厢房外的墙边,放在一只小火炉,地上搁着药罐。秦孤桐恍惚间,仿佛看到萧清浅守着炉边,小心煎药的模样。心中一软,胸中热意滚滚。 萧清浅上前推门,牵着她入内。 秦孤桐乖乖由她牵着,任她替自己褪去斗篷,宽衣结带。英姿勃发,侠肝义胆的女侠,到底也只是十七的少女。被人捧在手心的得意与娇羞,一览无余。 她钻进被窝,抱着被角,红着脸不说话。望着萧清浅阖眼折叠衣服,气势从容不迫,胜过常人数倍。秦孤桐心中骄傲万分,怔怔望着她,舌尖轻痒:“清浅。” 萧清浅闻她声音低哑,起身走到案边。桌上放着粗瓷白茶壶,还有余温。悬壶流水落入茶碗,萧清浅鼻翼微动,眉梢猝然一皱。 秦孤桐见她将茶碗放下,不解问道:“清浅,茶…” “凉了。” “哦。”秦孤桐并不在意,见她走来自己身边坐下。不禁展颜而笑,拉着她的手说了半响话,最后实在精力不支,靠着枕头迷迷糊糊睡过去。 萧清浅替她掖好被角,拿起霜华剑,悄然退出屋外。 昨日一夜大雪,冰封千里。地有三尺积雪,萧清浅步若凌波。 狗毛与小宝正在崖边争吵,远远见她立刻闭嘴不言。两人颤颤巍巍看着她缓步而来,身后脚印浅若不见。纵有预料,仍心中寒气直冒。 狗毛牙关一咬,正要大步迎上前。眼前黑影一闪,小宝扑上去去。狗毛心里一惊,伸手去抓,却是落空。 “女侠!”小宝噗通跪在萧清浅脚下,眼泪鼻涕一把,“是他!是他啊……” 萧清浅修身玉立于皑皑冰雪之上,白衣青丝在寒风中微微拂动。睫羽轻颤,紧闭双眼缓缓睁开。 那玉容,如萼初含雪,众芳摇落独暄妍。然而那双浅淡的眼眸,此刻却透出凌厉的暗红。仿佛冥界入口的暗红幽光,吞噬万物的地狱血池。 不染凡尘的冰雪之姿,落入小宝眼里,却是杀意腾腾的阴冷。他牙关打颤,哀嚎叫道:“是他!是狗毛下的毒!” 狗毛虽怕,但闻言依旧大怒。伸手去抓,正要抓到他脖颈,就听“噗嗤”一声,好似什么溅射出来。 猩红血液如同荷叶上的露水,从霜华剑刃滴滴滚落。雪地之上绽开朵朵寒梅,红艳刺眼。 狗毛恍惚一惊,他知事情暴露,再无活命之机,又想到当时在山上,眼睁睁看着大哥坠崖而死。满心愤懑,龇牙怒喝道:“你!你这妖女,你来杀我啊!我大哥好心收留你们,你们却恩将仇报!你杀我啊!” 霜华一弧,洁如银辉。 萧清浅收剑回鞘,阖上双眼。收敛了血瞳中凌厉与隐忍,她依旧如月下幽昙,遗世独立。连声音,都带着九霄环佩的空灵:“阿桐心中有愧,我自替她偿还。” 狗毛气急大怒,怒极反笑:“偿还?你拿什么偿还!我大哥活生生一条命!你拿什么偿还!你能拿什么偿还!” “你的命。” 狗毛浑身一颤,想起昨夜她持剑而立,森然透骨的杀意。低头瞥见小宝的尸体,已然僵硬。他一腔激勇血气猝然退却,顿时心生悔意,两股颤颤。 此刻突然寒云骤聚,大雪纷飞。顷刻间,地上那摊血迹便被白雪掩盖,冻结于冰层之中,消失在世间不见。 萧清浅缓缓转身,于漫天冰雪之中,似孤鸿无依。狗毛惶恐看着她消瘦的背影渐行渐远,再坚持不住,双膝一软,跪倒雪地。 朔风呼啸,如兽狂吼。狗毛却清晰听见,萧清浅轻缓的声音—— “我在炼狱,曾指天立誓:破茧之日,灭世之时。如今甘愿作茧自缚,汝不可再犯。” 第一卷 ·完 第51章 一抹浅绿从枯棕的树皮里探出, 嫩叶临风袅袅,枝上雪痕犹在。 雪水蜿蜒而下, 叮叮咚咚。 尖耳的猕猴听见人声, 一勾榔梅树枝荡远。凤头鹰栖在空旷的枝头,看着毛茸松鼠探出脑袋东西张望, 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尾巴蓬松一抖,窜到树干上跑来跑去。 树枝一颤, 残雪抖落。 一只被遗落的幼兽崽子, 刚刚挣扎着从树洞里爬出半个身子。从天而降一簇雪,顿时头上一凉,吓得它绒毛炸开, 吼叫一声—— “呜呜。” 秦孤桐闻声弯腰查看, 拂开枯枝, 伸手拎起一团毛球, 乍喜而笑, 递到萧清浅面前献宝:“清浅, 快看!一只野猫崽子!你要不要摸摸,软软的。” 萧清浅凝视她灿若阳光的笑颜, 瞥了一眼缩成一团的狸豹幼崽,伸手碰了碰它的爪子。 小东西被拎着后颈皮,全无反抗之力。睁着湿漉漉的眼睛, 耳朵一抖, 张嘴奶声奶气的叫唤一声。 秦孤桐十分喜欢, 捏捏耳朵碰碰鼻尖,拎着它晃了又晃,方才恋恋不舍的将它放回树洞:“乖乖不要动,等你娘亲回来接你。” 萧清浅看她弯腰对着树洞的狸豹幼崽不住说话,笑意涌现眼底,骗她道:“它娘亲不会回来的。” 秦孤桐一愣,满脸不解。到处张望一圈,不见异常:“啊?周围没有搏斗痕迹,虎毒尚且不食子,它娘亲怎么会把她扔下?” “野猫多是夜间出没,且一胎多子。”萧清浅的话,半真半假,“如今白日,岂会不在穴中?多半为躲避强敌,仓促离开,只来得及带着其他幼崽,留下这只。” 秦孤桐不疑有他,越想越觉得有理:“哪它应该还会回来吧?” 萧清浅微微摇头:“只怕不会,野猫警觉,不会回到危险之处。” 秦孤桐闻言不由担心起野猫崽子能否活下去,盯着树洞里看了又看。又顾忌两人赶路,带着个动物终究不便。一时拿不定主意,满脸挣扎犹豫。 萧清浅看她这模样,不由怜爱更甚,缓缓开口道:“不若带上,到山下送给农家也好。” 秦孤桐欣然同意,立刻伸手将那小东西拎出来。扳碎肉渣,合着水喂了些。又砍了一节竹筒,让它放进去,挂在腰间。 两人一猫,继续上路。 山中数月,不知天上人间。 半月前,叶隐子说:虽积雪厚冰犹满涧谷,然而太和宗外已经冰雪消融,春暖花开。是时候准备离开。 秦孤桐与萧清浅要往太和城,狗毛心忧兄弟家眷,仗着水性好,执意要渡江。秦孤桐与他一起取了些宝藏做盘缠,便分开各奔东西。待回她到太和宗,叶隐子已经去向不明。 秦孤桐携萧清浅,收拾行李离开太和宗。太和四山环抱,密树森罗,蔽日参天。两人沿着溪流而下,仗着轻功穿林过山。 待到暮色来临,山野才稍见宽阔平缓。 萧清浅见不远处有炊烟腾腾,指给秦孤桐看。秦孤桐定睛瞧去,果然有缕缕白烟,映着天际五彩斑斓的火烧云,那一缕白烟真不显眼。 秦孤桐本想避开,转念一想,终究要下山见人,不如先探探情况。以自己与萧清浅的身手,纵是遇到不死狱的杀手,也能应付。 她让萧清浅稍等,自己先去一探。到了白烟处,只见是一位愁眉苦脸的老者。老者头缠黑布,身穿藏蓝短褐,脚踏芒鞋。身边放着一个竹篓,里面是一些黄花三七、文王一支笔之类草药。 火堆上放着一个瓦罐,老者正低头搅拌。闻声抬头,见到秦孤桐悄然而来。老者惊得站起来,咿咿呀呀叫嚷半天。 秦孤桐从树后一步迈出,刚要开口。见老者突然失心疯一般,也是一惊,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拱手一礼,安抚道:“老人家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老者这时也回过神,操着生硬汉话:“泥…姑娘,泥岔。” 秦孤桐听得似是而非,料想自己在湘楚一带,这老者可能是书中所说的武陵蛮。她抱拳一礼,微微欠身,算作回应。 老者也是一拱手,上下打量她半响,搓搓手,不知所措道:“厄阿毕兹卡,泥怕卡?泥切西日?土逆恩格列恩且?咳,泥,从怎么…什么来的?” 秦孤桐暗暗叹了口气,心道这可比小野人还难沟通。一老一少,连说带比划。秦孤桐总算知道,老者叫地额额,住在山下某村中。他儿子不知为何受伤,老者此番是山上采药的。 秦孤桐只说两人是在山里迷路。老者也不起疑,邀她们一起吃饭,将瓦罐里的豆饭分给她们。豆饭是此地特色,用包谷面掺绿豆、豌豆,伴着酸菜腊肉。 冰雪封山,翠微子送来的食物哪里够四人吃。只得打猎充饥。秦孤桐吃了数月的肉食,此刻捧着米饭,闻之口水溢出。她将米饭递给萧清浅,从包裹里取出岩驴肉干分给老者。 岩驴是种羚羊,头有双角,生活于险峻的悬崖峭壁之间。善冲撞,能跳跃,灵敏异常,是难得的美味。 在太和宗时,叶隐子开始让秦孤桐赤手捕捉,后来束缚她双手。秦孤桐曾被岩驴顶下山崖,引以为耻。后来发泄般,三人连吃一个月岩驴。 老者咬了一口烤熟的风干岩驴肉干,柔韧酥脆,鲜美醇厚。越嚼越香,老者大为赞赏。 秦孤桐微微一笑,低头弄了些肉汤,将狸豹幼崽放出来。看它吃地呼次呼次,便对萧清浅笑道:“贱名好养,就叫好饿吧。” 凡是她开口,萧清浅从未不允。点点头,将只吃了两口的豆饭递过去:“略酸,你吃。” 秦孤桐疑惑的接过竹碗,尝了一块,颇为遗憾的说:“味道尚可,清浅你不好酸口?那可要错过好多美味,酸笋、酸汤鱼、酸豆角、乌梅排骨……” 萧清浅一一记下,替她将碎发掖到耳后:“见你吃饭,便觉胃口极好。” “哼,别当我听不出,你笑我饭桶。”秦孤桐边说边吃饭,三两口就吃完。接过萧清浅递来的手绢,意犹未尽地说:“饭桶就饭桶,下山以后要大吃一顿。” 一旁的老者似乎听懂这句,笑呵呵的说:“泥们,去牙直嘎,完…家,逮饭、逮肉、逮酒。” 秦孤桐听出老者邀请之意,含笑点头。心中却想着,如何下山之后绕过村子,直接入城。 她如今不比刚出江湖那会,心中警惕地很。知道就算村民淳朴,但山村山寨太过封闭,她与萧清浅两个外人一去,必定十分扎眼。 不管是不死狱还是迦南殿的人,只要有心打听,立刻就能知道两人踪迹。而大城镇,每日出入人流复杂。两人稍作打扮,行事低调,在城中极易隐蔽。 秦孤桐拿定主意,直接前往太和城。只是不知太和城离此地还有多远,要绕过几个村子。她有心太和城有多远,如今跟翁家形势如何。又不像直接开口,便顺口问起老者儿子伤势。 这一问,老者打开话匣子,倒起苦水。秦孤桐半蒙半猜,大抵听明白:老者村子在下游,上游有个村子,两个村子经常因为水的事情打架。如今开春,正是需要河水浇灌田地。上游的村子关闸蓄水,老者儿子就带着村民去理论,结果被对方请的高手打伤。 秦孤桐不由叹气,摸摸怀中的好饿。看着抹眼泪的老者,心里百感交集:“从前翻书,总见富豪乡绅带着武夫打手欺凌百姓。如今武夫打手变成乡绅,还是一般。” 萧清浅道:“以权谋财,以武谋财,本无区别。” 老者不住叹气,沮丧道:“寨子里个,木钱,请火色高手。完娃宝,最火色,腿坏了。” 秦孤桐猜他说村里没钱请厉害的高手,他儿子是村里最厉害的,现在腿断了。她闻着心里不安,对萧清浅道:“从前有官府衙门,虽难免官官相护,再不行还有天子。就是皇帝昏庸,也能骗自己天子是被蒙蔽的,百姓总觉还有个盼头。如今…唉。” 萧清浅侧头望着她,宽慰道:“如今有秦少侠。我们下山去看看便是,所谓高手,想来不过是乡野武夫。” 秦孤桐摇摇头,靠着她身边低声嘟囔:“我知道,我只担心,我们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我们走后,万一对方报复,岂不更糟。” 萧清浅见她如今想得更远,思虑更重,心中怜爱万分。伸手环住她腰肢,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在她耳边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总要先去看看,能否帮上忙。” 秦孤桐只觉耳朵微痒,脸上顿时绯红一片。心中不知所措,只顾点头。偏头见萧清浅枕在自己肩上,香腮雪肌近在咫尺,不由暗暗感慨:清浅真是侠骨丹心,不像我还担心暴露行踪。左思右想,拿不到主意。 她却不知,萧清浅是知她若不管,必定心中不安。于萧清浅而言,何须忧虑,以杀止杀最是有用。杀一人不服,杀十人。杀十人不服,杀百人。 既持剑,必染血。 欲救人,必杀人。 然而这些话,她自不会对秦孤桐说起。 指尖拂过霜华剑,微凉的寒意与秦孤桐身上透出的炙热,相得益彰,让萧清浅心中无畏无惧。 第52章 在林中小歇一晚, 第二日地额额又采了两三株草药,便带着秦孤桐和萧清浅两人下山。 林中南行二十余里,过山涧,越石梁,天气渐暖。 又复行十余里, 穿过山坳。一条山路出现眼前, 两侧桃李缤纷,山花夹道。秦孤桐站在山坡上,举目远眺。一片尖顶的吊脚木楼, 炊烟习习而上, 似乎可以听见犬吠嬉闹之声。 地额额指着那片吊脚木楼, 笑道:“…竹寨子, 泥们望, 落个完家, 走,逮饭逮肉。” 人言看山走死马, 果真不假。村寨瞧着在眼前, 然而山路十八弯绕,又过一个时辰,方才下山。还未到村口, 就听见隐约哭闹怒骂声。秦孤桐心中正诧异,就见地额额骂了一声, 迈开步子狂奔而去。 秦孤桐与萧清浅对视一眼, 两人默默跟上。 地额额老当益壮, 健步如飞。沿着坑洼不平的石板路连走带跑,竹篓里的草药都颠落在地。 秦孤桐将地上的草药一一捡起,与萧清浅不紧不慢跟着地额额来到村口。村口地方不大,里三层外三层拥挤着许多村民。 然而一眼可以看出,此刻两方势力对峙中。一边头缠黑布是竹寨的村民,一边穿着打扮似汉人。两边旗帜鲜明,皆是青壮,扛着锄头钉耙,打仗一触即发。 “你们堵着也没用,活着把人交出来,死了把尸体抬出来!” 口齿清晰的汉话,听得秦孤桐眉梢微皱。 地额额大喝一声,人群纷纷侧目,竹寨村民见他神情振奋,纷纷让道。 汉人那边被他一惊,回过神挥动铲锹木棍威吓,嘴里骂骂咧咧:“老东西吼什么吼,也不看看谁在这!” “好腻歪了你!再吼一声试试!” “就这老东西,今天把他一起收拾了。” 秦孤桐望着地额额瘦偻而挺拔的背影,再看看那群‘义愤填膺’的汉人,心中又羞愧又恼火。她示意萧清浅留在树后,自己大步走上前。 这边汉人人群也分开,走出一个健壮青年。浓眉大眼,器宇轩昂,身穿青衫,腰挂长剑。他没瞧地额额一眼,而是直勾勾地盯着秦孤桐。 众人目光陆续落在秦孤桐身上,见她背着两个包裹,腰上钉钉挂挂许多零碎,一时之间也摸不准。 “这,难不成是走货的货郎,哦,货娘…” “别瞎说,瞧见腰后面那把刀没?” “肯定是竹寨请的高手!这老东西!” 此言一出,汉村竹寨两边都炸开。 竹寨里早有一个少年跑到地额额身边,将事情讲给他知晓。地额额闻言眉头挤出川字。扭头看了一眼秦孤桐,对着那青年咕噜咕噜几句。 那青年显然不懂,好在旁边有人翻译道:“他说,这件事情他们有不对,但也是我们欺人太甚。他愿意出资将水闸修好。” 青年瞥了一眼秦孤桐,扬扬下巴道:“问问他,后面那女子是谁?” 他声音虽不响,秦孤桐却听得清清楚楚。她面沉如水,闻言心中不屑。目光扫视那青年,礼貌一笑:“阁下何不直接问我。” 那青年未料到她耳力如此,连忙拱手行礼:“女侠莫见惯,在下周绍成,并无恶意。” 地额额身边的少年冲着他撇嘴,高声喊道:“那是我爷爷请回来的客人!” 周绍成眉头一皱,脸色顿时不佳。对着秦孤桐挤出些许微笑,口气听上去十分诚恳:“这地方的事情,说来话长。女侠还是不要多管,他所出金银,在下双倍奉上。 ” 秦孤桐暗暗一哂:这是将我当做叫花子?倒是平生第一次。 她态度随和,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却不知阁下身价几许,我出三倍之价。” 谈吐从容清雅,言辞情真切切,然而挑衅之意却溢于言表。 旁人或听不懂汉话,或听不出讥讽,周绍成却是一丝不漏,听得明明白白。他顿时拉下脸,口气不善的冷哼一声,腰间宝剑跃入掌中。 秦孤桐岂会畏他,抬手握住横刀。 周绍成低喝一声,身形一晃,冲到秦孤桐面前。他无心杀人,只想搓一搓秦孤桐的锐气。手上剑虹如辉,招式不断,却无杀意。 秦孤桐脚步不动,侧肩偏头,连续躲过数招。这是叶隐子传授的三清登仙步。 三清登仙步不似八卦步、四象步等重步伐口诀。它更偏重身法,避让躲闪皆在毫厘之间,绝不多用一份力。便如秦孤桐此刻,脚步轻移,身形微晃,动作如云似烟,轻盈飘逸。 周绍成本意是在这美貌姑娘面前露一手,谁料一连数招,连秦孤桐衣角没有沾到。他越发着急,招式凌厉起来。 秦孤桐见他剑招式,却是眉头微微一蹙。心中一动,抽刀出鞘。两人你来我往,刀光剑影。打的围观众人眼花缭乱,提心吊胆。 一连四五十招,秦孤桐心道差不多了。刀尖一挑,划过周绍成袖口。她立刻收到入鞘,拱手道:“承让。” 周绍成猝然不防,举着剑一脸无措。他望着袖口的裂口,嘴角蠕动数下却也没说话,收剑入鞘,冷着脸甩袖离开。 他一走,跟着他来的人皆是惊惶无措,避瘟神一样绕开秦孤桐,乌压压地鸟散而去。 他们一走,竹寨山民齐声高呼。簇拥着秦孤桐,好似迎接凯旋归来的英雄一般。 寨子里犹如过节,张灯结彩,杀猪宰羊。地额额家前的空地堆起火堆,不知谁带头吹起咚咚喹,跟着便有人击鼓鸣钲。 秦孤桐推辞不得,拉着萧清浅坐在尊位。她一个劲地摆手,还是挡不住山民们热情,连灌七八碗糯米甜酒。 “阿姐,我敬酒你。”说话的是地额额的孙子洛伊。洛伊汉话说得极溜,一直跟着秦孤桐,给她做翻译。 秦孤桐本有心事,如今看着山民们灿烂的笑容,心中也放下忧虑。她拿起陶琬,与洛伊碰了一下碗,一口饮尽,笑道:“小孩子少喝些。” 洛伊用袖子抹了抹嘴巴,干净清澈的眼睛眼巴巴的看着秦孤桐,小声说:“阿姐,你能教我武功吗?” 秦孤桐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此刻正好竹寨的村老来敬酒,秦孤桐连忙站起。听着听不懂的夸奖,秦孤桐连饮下三碗酒。等她落座,洛伊已经不知跑去哪。 竹寨的少男少女们披五花被锦帕首,围着火堆唱跳舞。男女相携,翩跹进退,气氛热烈欢闹。秦孤桐瞧舞姿怪异,便指给萧清浅看:“清浅,你看。果然……果然十里不同…百里…不同俗。” 萧清浅见她双颊胭红,心知她已醉酒。也不管满座人,扶着她站起,口中回应道:“此是摆手舞中的酒会舞,方才的是军前舞。” 秦孤桐晃晃悠悠,嘴里嘟囔道:“清浅…你好生厉害,天…文地理……怎么这么多人…你…两个…” 洛伊晃晃手,担忧道:“阿姐,你醉了,我送你们回房。” 山民们本还要劝酒,见她真醉。一旁的萧清浅面如寒霜,纷纷让道一旁,谁也不敢开口挽留。目送着洛伊带着两人往吊脚楼里走去。 洛伊推开门,萧清浅扶着秦孤桐走进去,侧头道:“不送。” 洛伊只觉这仙女一般的姐姐,必定十分厉害。虽没见她出手,但自己看都不敢看她一眼。他连忙胡乱点点头,低着脑袋快步离开。 萧清浅浸湿丝帕,微微拧干,轻轻擦拭秦孤桐的脸颊。突然手腕一紧,被她握住。 秦孤桐裂开嘴角,笑盈盈的唤道:“清浅。” 萧清浅隔着丝帕,揉揉她的脸。秦孤桐咧嘴而笑,伸手环住她的腰肢,求饶道:“清浅我错了,不该骗你。可实在没法子,那些老人家,年纪比我爹还大。说话我又不懂,想不喝都不行。” 萧清浅揭开丝帕,见她面色绯红,娇艳欲滴。睫羽微垂,轻颦浅笑:“不曾怪你。” 窗外山民们联袂行歌,热闹欢快。秦孤桐心中却没来由的酸涩,不知她为何皱眉又笑。欲问还休,起身盘膝坐在竹床上,清清嗓子道:“今日那个周绍成,使的是太和宗的功夫。” 萧清浅早已看出,只她对此并不在意。秦孤桐此刻说起,必定心中惦记许久,她便顺着问道:“阿桐以为?” 秦孤桐按按眉心,忧虑道:“叶隐子师傅不必说,我见翠微子前辈谈吐举止,也绝非欺凌弱小之辈。这周绍成若不是背着师门行恶,会不会……” 她一时想不起来,急得直皱眉:“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太和宗的对头。” 萧清浅见她着急的模样,只觉有趣可人。先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方才提醒道:“翁家。” “对!翁家。”秦孤桐击掌而笑,侃侃分析,“十有八九,翁家找人假扮太和宗门人,然后四处惹是生非。败坏太和宗的名望,好以此为借口打击太和城。” 萧清浅微微颌首,赞同道:“不无可能,我们当尽早前往太和城。” 秦孤桐点点头,穿上鞋起身洗漱。 梳洗完毕,刚将外衣褪下,就听“吱吱咔咔”的声音。走过去一看,好饿正扒着竹筒要往外爬。秦孤桐脚尖一点,将它推回去,俯下身子教育道:“夜里可别折腾,否则我将你扔出去。” 萧清浅坐着床里,拥被斜枕,静静凝视着她。看秦孤桐与好饿你来我往,人语兽语讨价还价。 “好了好了,明天给你找点奶,你乖乖睡觉。”秦孤桐安抚完好饿,功成身退地往床边走,嘴里还数落,“真是的,晚上的肉汤吃得不是挺欢。” 萧清浅仰头望向她,领口松动,风光隐约。秦孤桐连忙移开目光,做贼心虚般掩饰地揉揉脸,清咳一声:“这山中甜酒后劲真大,我这会脸色还发烫。估摸要一睡到天明,谁都叫不醒。” 萧清浅慵起纤手,轻拍床铺。 秦孤桐摸摸鼻尖,乖乖掀开薄被躺进去。 一夜无话,还未到天明,秦孤桐就让人给吵醒。 ※※※※※※※※※※※※※※※※※※※※ 表白一下“一目清如许”,道不拾遗,君子之风! 【前两天jj抽了,V章无需购买。许君看完十分诧异的留言,我当然也在文下哀嚎过。想必大家与我一眼都忘了此事,刚刚突然发现许君补购了之前所有V章。】 这一块多钱,在我看来,重于泰山。 很感谢,很感动,我的读者都很可爱、可敬。 第53章 秦孤桐困倦迷茫地睁开眼,见萧清浅鬓云微乱, 香腮如雪。窝在自己肩头, 睡颜乖巧。秦孤桐见之喜不自禁, 偏头蹭蹭她额角。 萧清浅鼻翼翕动,芙蓉绣面蝶翼展,半睁开眼望向秦孤桐。似梦似醒,眼底眸光隐隐流转。 纵是无情也动人。秦孤桐心里一叹, 笑道:“你且再睡会,我出去看看。” 她昨日饮了酒, 此刻开口说话,音色低哑。萧清浅轻哼一声算作答应, 伸手摸摸她脖颈。 红酥玉手, 指尖纤纤,轻轻蹭过肌肤。带着微微痒意, 秦孤桐展颜而笑, 开口宽慰道:“无事,不过是昨日多……” 温软的指腹摩挲着喉间软骨,只在一瞬之间,秦孤桐脊骨窜起一片寒战。头皮酥麻, 心痒难揉。她面红耳赤,眼乱心慌,一把抓住萧清浅的手腕。 秦孤桐重喘一声, 与萧清浅目光一触, 见她双眸清澈见底, 而自己心中酥痒情动,顿时全身生颤。 此时,屋外喧哗声已近。秦孤桐顾不得解释,翻身下床。飞快穿好衣物,鞠水胡乱漱口,擦了一把面。 推门而出,见吊脚楼下围着许多人,个个带刀挂剑。只怕若不是地额额带着挡住,来人就要破门而入。 秦孤桐心绪不稳,见状不由眉头紧蹙,火气腾腾而上。她居高临下俯视众人,目光如炬,缓缓扫视一圈。 楼下突然鸦雀无声,秦孤桐见众人皆望向自己,软下眉眼,抬手抱拳,微笑开口:“诸位扰人清梦,却不知为何?” 火把光芒摇曳,众人仰视,见她眉眼生辉,气度不凡。就在众人震惊之时,有个身影趁机挤上楼。秦孤桐猝然不防,被他一把抱住。 秦孤桐抬手按在他肩上,就要将他推开。猛然听他喊道:“姐姐!” 这没头没脑的一声,秦孤桐真是不知所以。刚要说话,心中一动,定睛打量眼前少年一眼,顿时惊喜万分:“小…不忘!” 不忘高兴地不知所措,抱着秦孤桐的手臂一个劲地傻笑。 秦孤桐本想去太和城寻他,不料提前在此遇见,顿时喜出望外,伸手捏着他的脸颊一扯,感叹不已:“半年不见,长高不少。我看看,嗯,衣服不错。青衫长剑美少年,不错不错!” 不忘听她夸奖,连忙笔直站好,咧嘴笑着说道:“我听周师兄说起,心里就料定,一定是姐姐!果然没错!” 秦孤桐这时才发觉,他头上衣服半湿,透着霜露凉意,想必是从太和城连夜赶过来的。平生首次体会到故人重逢的喜悦,秦孤桐心中感动,轻声责怪道:“何必急这一时,你看你麻烦多少人。” “才不麻烦呢!”不忘连忙摇头,拉着她指向楼下,口中欢快异常,“周师兄,董师姐,我没骗你们吧!真是我姐姐。” 秦孤桐听着他炫耀的口气,实在不忍打断。望向一旁的地额额,刚想开口,瞥见他身侧的洛伊。这个跟不忘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此刻紧咬牙关,脸色沉郁。一触到秦孤桐的目光,猛地往后一缩,紧接着昂扬着脑袋瞪着她。 周绍成性格率直,又喜欢秦孤桐,不然不会大半夜跟着不忘来到竹寨。此刻见真如他所言,顿时也是喜上眉梢,连忙招呼道:“不麻烦不麻烦。没认错就好,不忘,你帮你姐姐收拾行李,我们走吧。” 秦孤桐闻言一怔,心中思量:这人是没真傻还是假傻?瞧他神情也不似做伪。这男子也是心大,我怎能一走了之。 不忘先前已从周绍成嘴里听说,秦孤桐向着竹寨。他虽年纪小,不知道什么叫做‘察言观色’、‘人情世故’。但不似周绍成表面大大咧咧,心里糊里糊涂。不忘脑瓜清明,心里一片透亮。依照他姐姐的性子,既肯吃人家一口饭,就要掏心掏肺报答。 “姐姐。”不忘扯扯秦孤桐袖口,“周师兄快人快语,你别生气。主要是这竹寨前几年欺人太甚,周师兄看不惯才出手的。” 他一开口,秦孤桐顿时一惊,抬眼扫过众人。明知有些事该避开人群,私下商量。可转念一想,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既是大家的事,何不敞开说。 洛伊见秦孤桐沉吟不语,似乎相信了不忘的话,顿时气鼓鼓地低吼一声:“你胡说,汉人最狡猾。” 不忘在山野长大,最是敏锐,一早注意到他。此刻闻言冷哼一声,手就往腰间探去。 秦孤桐低斥一声:“不忘。” 不忘连忙缩手,洛伊双眸一亮,对着秦孤桐灿烂一笑。末了,对着不忘得意地扬扬下巴。不忘一双狼眼冷冷一蹬。 秦孤桐此刻可没闲情管两个少年,她微一沉吟,对着周绍成道:“周兄,你们也算不打不相识,真是缘分。来日有机会,我定要敬周兄一杯,谢周兄宽宏。” 周绍成闻言一喜,正要搭话,就听秦孤桐又说:“你我江湖儿女,自不介怀这琐事之事。只不过,如今两个村子这般…太和宗是名门正派,我们可不能落人口舌。不如两边坐下好好谈谈。有周兄坐镇,想来定可两全其美。”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有理有据。周绍成本就没什么心计,但他先入为主十分不喜欢竹寨,一时有些踟蹰。倒是他身旁董歆然,是个性子温吞的老好人。小圆脸尖下巴,笑起来眉眼弯弯,她胳膊捅捅周绍成:“好了好了,这位姑娘说的也不错,总要说清楚的。天也快亮了,我陪你去房村。” 秦孤桐心里一叹,纵然知道如此不妥,却也不愿因怕麻烦撒手不管,她对着董歆然抱拳拱手一礼,歉意道:“烦请董师姐奔波一趟。” 董歆然是好脾气的,冲她摆摆手。打着哈欠,拖着周绍成去牵马。 秦孤桐目送他们离开,对着地额额道:“事情原由我知之不详,你们双方坐下来慢慢说。有我在,自不会让他们欺你们。有理无理,理亏理屈,总能说清的。” 她说罢,转身要回房。不忘紧步跟着,秦孤桐诧异道:“你萧姐姐还未起床。” 不忘霎时间急停下脚步,讪讪一笑,低声求饶道:“你别告诉她。” 秦孤桐眯眼点点头,推门而入。萧清浅闻声半睁眼,眸中微湿,水汽朦胧。见她走进,手肘支起身子,抬手缓髻轻拢,眉峰压翠,恹恹问道:“嗯?” 秦孤桐见她脸霞红印枕,伸手抚了抚。小心将她按回枕上,掖好被角,柔声低语:“时候还早,再睡会。” 萧清浅阖眼,续而睁开。探出手指,勾着秦孤桐手腕:“不睡了。” 秦孤桐一直觉得她体弱,要多吃多睡。本想再哄哄,转念一想,如今此处不宜久留,不如将事情解决,早早离开。 她伸手一揽,将萧清浅抱起。将衣衫递给她,弯腰将鞋放好,拿起铜盆道:“我去打些热水,你在屋里等我。外面寒气重,你别出来。” 萧清浅抬头望向她,然后低头浅浅一笑。 秦孤桐被她这一笑弄得莫名其妙,但不妨她心情大好。出门见不忘站在竹梯上,正和洛伊对峙着。 洛伊握着不知哪儿找来的短刀,气呼呼地说:“你下来,这是我家!” 不忘冷冷看着他,一双眼睛如林中野兽,握着剑柄蓄势待发。洛伊跟着阿爹去过汉人集市,遇到过许多汉人小孩,从未见过这样凶狠的。纵然他面无惧色,心里也害怕起来。 秦孤桐见状却是心里一叹,不由担心:不忘到底是山中长到,野性难驯。不过他能克制,终究还是好孩子。 洛伊见秦孤桐,不由一喜。不忘连忙将手松开,扭头对她咧嘴而笑:“姐姐。” 秦孤桐对他点点头,问洛伊:“哪里有热水?” 洛伊连忙上前,越过不忘,接过秦孤桐手里铜盆,开心的说道:“阿姐等我,我一会就回来。”说完,飞快跑远。 不忘看着他的背影,低低轻哼一声。紧抿嘴唇,扭头认真说道:“姐姐,你别看他们对你好,不过是巴结你。其实他们可凶可坏了。周师兄告诉我,房村的人在上游,反而没有水浇灌田地。这些土人特别团结,打架不要命,我们汉人老百姓有理没处说,打又打不过。他们仗着跟翁家沾亲带故,从前一向不把房村人放在眼里。” 不忘说完,见秦孤桐面沉如水,一双星眸静静凝视自己,心里不由一颤,委屈道:“姐姐,你不信我?” 秦孤桐摇摇头,她眼前闪过惆怅之色,语气肃然道:“不忘,我并非不信你,而是君子坦荡荡,岂可背后道人长短。你这番说辞,我是信的。你也该信我,有眼会看,有耳会听。” 不忘一愣,低下脑袋。 秦孤桐拍拍他肩膀:“若只是你我私事,随你说。可你明明知道,如今之势。竹寨上下唯一依靠我,一旦我撒手不管,他们全无反抗之力。” 不忘吸吸鼻子,似懂非懂,扬起头茫然问:“姐姐你说的没错,可本来就是他们不对。以前他们欺负人,现在就不能被人欺负?只许他们欺负人吗?” “我们才没有欺负人!”洛伊满脸通红,像一只被迫窘况的小兽,踏碎地面半气势汹汹走来,大声喊道,“我们也要灌田,我们也要吃水。就因为我们不住在上游,就不能用水?那是土王赐予我们的!” 不忘冰冷的眼眸一瞬不瞬盯着他,像山林中的兽王,游刃有余地看着自己的猎物,看他奔跑反抗,连戏耍的兴趣都没有。 他这模样激怒了洛伊,少年眼中升起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 不忘垂下眼皮,淡淡地说:“你把水拿过来,我萧姐姐要用,一会就冷了。” 秦孤桐接过铜盆,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不许动刀动剑,不许劲气伤人。”也不管身后少年们打作一团。 并非她包庇放纵谁,而是她知道,这般大的少年郎个个皮痒又皮实,打一架说不定还能做朋友。 等秦孤桐洗漱完毕,两人出来。环顾一周,已经不见洛伊和不忘,秦孤桐正诧异中。萧清浅轻声取笑:“定是鼻青脸肿,不敢见你。” 地额额去找村老们商议,家中女眷做好食物,招呼秦孤桐和萧清浅。显然是将她们视为贵客,早膳十分丰盛,有油茶、灯盏窝、团馓、汤圆。 秦孤桐讨要一碗羊奶给好饿,与萧清浅随意吃了些。正说话间,董歆然与周绍成便回来了,带着房村主事之人。 两边素来不和,也没什么客道话。在地额额家院中摆下七八条竹凳,两方分别坐下,却一时无人开口。随着时间渐长,气氛越发尴尬诡异。 董歆然环顾一圈,暗暗叹了口气,扬声道:“大家伙聚在一起,也是不易。闹来闹去也不是个事,有话摊开来说清楚。天地见证,歃血起誓。” 房村村长是个青壮汉子,听太和宗的高人开口,不敢托大,连忙站起来:“董女侠,不是我们不想好好说话。这些年,我们村里人少力弱…这些土蛮子!”他撸起袖口,只见从一道狰狞的伤口,横贯整个右臂。 竹寨这边占地势,院外围着许多人,见状嘘声一片:“软蛋,在女人面前哭闹。” “胳膊上有条蜈蚣也嚷嚷,汉人就是没出息。” 他们说着俚语,董歆然几个听不懂。但与他们隔着几个山头,世代为敌的房村可听得明明白白。村长身后一个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霍然站起,气得脸色发白。 他终究没发火,转过头对着董歆然深深作揖:“鄙人身份低贱,本不该插嘴。只村长不弃,带我前来议事。有些话骨鳗在喉,非吐不快。” “房村和竹寨,一东一西,一上一下,本是邻里。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这竹寨这个近邻好得很!春种之季,到我房县巡逻,不许我等引渠浇灌。数十年,年年如此。我房县在上游,却年年因缺水耽误春耕!” 随着教书先生一席话,竹寨那边顿时也怒火中烧:“水是土王赐下的!它从天上来,流到海里去。你们这些汉人偏要在河里修一道门!你们堵住水,不让它们流下来!水就应该流到我们田里,这是土王的恩赐,你们不能拦住!” 教书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岂有此理!” 两边顿时吵做一团。 萧清浅见秦孤桐心不在焉,伸手与她十指相扣,轻声问道:“所忧何事?” 秦孤桐眉梢紧皱,轻叹一声:“圣人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我渐渐明白,这世上大多是——不均因寡,不安因贫。” 第54章 房村和竹寨你来我往,争论一上午。唇枪舌剑、造谣诬陷、泼脏水、翻旧账, 时间都花在扯皮上。 周绍成越听越心烦, 扭头董歆然竟然靠着土墙睡着了, 上前推推她,喊道:“醒醒,醒醒。” 董歆然睡得正香,猛然惊醒揉揉眼睛, 茫然道:“啊?吵完了?这么快?” 周绍成一听,没好气地说:“早着了。你也是心大, 这里都睡得着。这般吵下去成何体统,还需我们出面…” 董歆然在太和城负责教习弟子, 因担心不忘才陪着两人来此。几乎一夜未睡, 困倦地很。眯眼见两边吵地脸红脖子粗,立刻往土墙倒去, 含糊嘟囔道:“那让他们吵…吧…没力气自然会停下来。” 周绍成被她一呛, 顿时无言。 秦孤桐吐纳完毕,睁眼闻言,欣然同意:“董师姐所言极是。一鼓作气,再而衰, 三而竭。先让他们吵着,我们徐徐图之。” 因有太和宗的人在,竹寨的人也不敢动武。房村的人虽不占地利人和, 但胜在脑子活、口才好。故而两边一时势均力敌, 吵得难舍难分。 此刻日上中天, 两边都是口干舌燥,腹中饥饿。 地额额提议先吃些东西,说准备了饭菜。秦孤桐微微一笑,果断拒接:“正事要紧,待谈妥,我们一桌吃饭也痛快。” 房村的人立刻附和,毕竟他们来的匆忙,没带干粮。让竹寨的人吃饱再战,岂不是很亏。 地额额也是聪明人,连忙解释:竹寨给大家都准备了午饭,事情再大也不能耽误吃饭,吃饱才有力气商量事情。 房村的教书先生坚持不肯,村长也同意。秦孤桐见状赞同地点点头。竹寨那边无法,总不能只自己去吃中饭,这事便作罢。 周绍成见他们又吵成一团,打了个哈欠,揉揉肚子,低声问秦孤桐:“秦姑娘、萧姑娘,你们饿吗?” 秦孤桐笑而不语,萧清浅视若不闻。 周绍成又道:“唉,那穷教书的也是,这么迂腐。” 秦孤桐心道:这饭吃下去,有吵架的力气,却没了吵架的底气。 她也不说话,暗暗吐纳运功。萧清浅依她而坐,目光飘离眼前吵杂,纵眺远望。今日天色极佳,碧空澄澈。高峰耸立,直插青云。定睛凝神望去,可见苍藤古木,青树翠蔓。 秦孤桐吐气收功,见萧清浅出神。顺着她的目光一望空阔。见天际,白鹤矫翼,一点飞鸿影下。 “若身有双翼,必要遨游四海八荒,一窥天下。” 萧清浅听她话语之中深为羡慕,微微侧目望向她,淡淡回应:“阿桐想起哪里?天涯海角,我陪你。” 秦孤桐本是触景生情,并未多想。突闻此言,一时间被宠若惊,竟不知如何接话。 正此时,一旁逗弄好饿的不忘凑过来。他脸上青紫未消,不甘落后道:“姐姐,我也陪你去!” 秦孤桐笑着伸手揉揉他的头,点了点好饿的鼻尖。 三人说话打趣,弄醒了一旁的董歆然。她揉揉眼睛,见周绍成不知所踪。撇撇嘴,打了个哈欠,望着场中喃喃:“差不多了吧?” 果如她所言,此刻只剩下房村的教书先生还有一战之力。其余人个个脸皮耷拉,嘴唇干枯发白,有气无力地坐在板凳上。 秦孤桐低笑一声:“董师姐高见,这事情还需你裁定。” 董歆然直摇脑袋,小脸皱成一团:“我可不成。我心里没鬼,竹寨的人却要疑神。你去最好,反正这事最后如何,其实他们都明白。只不过个个不肯吃亏罢了,哼。” 秦孤桐点点头,心道这位董师姐瞧着跟孩子似的,却心中透亮。她也不推诿,起身走过去。 竹寨和房村的人见她,皆站起身相迎。连院边无精打采的围观山民,也顿时坐着身子,两眼发光地盯着她。 秦孤桐拱手抱拳,对着四方微微一礼,温和开口道:“诸位讨论半日,我也听了个囫囵。心中有几句话,想说上一二,不知冒不冒犯?” 如今世道,武力为尊。秦孤桐的身手,在场诸如,没见过的也听过,岂敢说个‘不’字。 “不冒犯、不冒犯,秦姑娘请讲。” “不敢不敢,我们都听您的。” “是啊是啊,您说。” 秦孤桐脸上一正,肃然道:“各位都是明白人,也该知道,这事情要和谈,大家都需退一步。水从上往下流,经过你们村子,也经过你们寨子。一家想独占,那是不可能的。房村关水闸,这肯定不妥。” 她话音停下,房村村长顿时脸色一变,立刻要开口反驳,他身后教书先生赶忙拉拉他衣摆,青年村长这才闭嘴咽下怒气。 秦孤桐心中暗赞,多读书总有好处。她目光扫过诸人,继续道:“但关不关水闸,水闸都是房村的。砸坏水闸这个事情,竹寨必须道歉赔偿。” 竹寨村老们交头接耳商议。地额额点点头:“是这个理。” 秦孤桐微微颌首。她之前问过周绍成,房村竹寨为水的事情闹了几十年,那再之前为何不闹。总不会是这两个村寨都是近几十年才搬过来的。 周绍成对此事多少有些了解。据他所说,之前有朝廷、有土司。该如何,轮不到两个村寨商议,都听上面的。朝廷与土司和气,相安无事。两边不和,便看谁势大。 前朝从明帝起,国事兴隆。天子恩威,四方诚服。番邦边陲,只知天子县令,不知藩王土司。后来朝廷奔溃,天下各自为政。山民蛮夷之中才又闻土司之名。不过之前的土司让一个山民打死,新的一直未立。 秦孤桐目光环视,见这些村民或期盼或担忧,皆是殷切地看着自己。她心中一叹,又喜又悲。面上却是肃然严厉,口气不容置疑道:“房村与竹寨,自今年起,每年春耕,轮流开引水渠。今年从房村开始。自从之后,两方不得械斗,有事前往太和城问话。” 她话如落石,斩钉截铁。房村与竹寨两边,皆是静默无声。 等周绍成回来,就见地额额的院中已经摆下案台。房村村长与竹寨寨主,两人歃血为盟,发誓立咒。 此事一定,两边顿时神情一松。竹寨摆下宴席,杀猪宰羊,摆下十大碗,恍如过年一般。房村的人原本还有些拘谨,推杯换碗,半斤酒下肚,便称兄道弟,不分彼此。 周绍成被灌得迷迷糊糊,绕绕头,咧嘴笑着对着董歆然说:“这就好了?哎呀,真是的,回去师伯问起,我都不知怎么答复,你给我想想。” 董歆然正蒙头吃菜,闻言头也不抬。啃完炖腊猪蹄,掏出手绢擦擦手,方才有空回他一句:“有的吃还堵不上你的嘴?你有脑子操心,这事早解决了。” 周绍成被她呛惯了,讨了个没趣,转头见秦孤桐给萧清浅布菜。堆上笑意,张嘴刚要说话。 萧清浅瞥他一眼,双瞳猝然一敛,宛如利箭。周绍成只觉一股寒气猛然从脚底窜上,忍不住浑身一颤。他连忙低头闭口,咽下一口唾沫,心脏这时才缓过来,扑腾扑腾地猛跳。周绍成怔怔望着眼前浑浊的酒水,猛然拿起陶碗,一口灌下去,压压心头余惊。 一顿酒足饭饱,竹寨村妇又奉上甘瓜朱李。 此刻日已西斜,董歆然见天色不早,便与几人商议。秦孤桐正有此意,两人一同起身告辞。竹寨山民再三挽留,房村众人也是极力邀请。两人都急于往太和城,只得拒绝。 来时三匹马,如今多了两人。周绍成仍单独一匹,董歆然与不忘合一匹,秦孤桐与萧清浅共骑一匹。 五人骑马出村,回首见村民们已经步步相送,不由感慨,连连挥手,让他们回去。 不忘抿唇不语,纵马走远才道:“他们也不坏。” 秦孤桐欣慰而笑:“都是些寻常山民,能坏到哪里去,不过是缺水罢了。” 董歆然拉着缰绳,点点头:“的确如此,不过今天能为缺水,明天就能为缺粮,后头也可能为打猎、为山林。这世间,总有争不完的。” 秦孤桐闻言一叹,感慨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虽大,日月虽久,却无人能跳出。” 周绍成半醉半醒,插话道:“有啊!太师伯呀,她老人家就是身在红尘,心在三清。修之合道,理契自然,生天生地,为牝为牡…嗝。” 他摇头晃脑一本正经的说着,突然打了个酒嗝。董歆然与不忘顿时哈哈大笑。 秦孤桐想起叶隐子,不由莞尔。心里思念,不知她现在身在何方,口中随意道:“可她老人家,也有所求啊。她求长生,求大道。” 不忘好奇道:“求长生?真能长生不老吗?人真的不会死?被剑砍也不死?” 董歆然戳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道:“哪里这么多问题。等你如太师伯那样出神入道,再想长生吧。” 萧清浅依偎在秦孤桐怀中,闻言敛眸微盻,神情晦涩不明,口气寡淡道:“长生是众欲之始,心空之尽。” 她声音低缓,只有秦孤桐听清。 此刻日薄西山,余光横照 。众人见天色将暮,不再闲话,扬鞭纵马奔驰。 日斜归路晚霞明,一行无人冒风驰行。然而毕竟路途遥远,山道难行。待到夜色笼罩,两侧猿鸟乱鸣,还未到太和城。 周绍成本想找一处歇一晚,然而沿途道旁庐舍,灯火隐显,皆寂不闻人声。瞧着眼中,便觉森然。五人一商议,干脆连夜赶路,急往太和城。 第55章 太和山脉东临汉江,南连鄂西边陲。方圆数百里山川延绵, 林海涛涛。从竹寨往太和城, 沿途山路崎岖, 行到废弃的川鄂古盐道,才稍稍平坦。 “我们脚下这条川鄂古盐道,相比现在的盐道距离稍远。然而道宽而平,是大尚朝廷修的官道。现在用的盐道, 在那时叫做古盐道。” 数十年荒废,当初车水马龙的官道, 早已变回深邃歧杂的原始榛莽。浓浓夜色中,盘缠虬结的参天巨树下, 腾腾燃烧的篝火, 成了唯一的光亮。 圆脸童子绑双髻,穿杂绫缺骻衫, 腰缠鍮石带。他手中拿着鎏金铜火钳, 拨了拨,火花一腾,烧得更旺些。他望向主人,问道:“郎君说得奴都糊涂了, 那时古盐道,是如今新盐道?如今新盐道,是那时古盐道?这是甚么道理?” 篝火旁铺着一张厚重的红线毯, 毯上搁着一方小小的翘头案。小几上摆着博山炉、香盒、匙箸诸物。少年郎君斜躺在红线毯上, 手肘支着案几。 他握着手绢, 掩唇轻咳一声,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火光映在他脸上,似乎见他低低一笑。 “那时的古盐道,走的是私盐。私盐暴利,沿途皆是僻处乡隅,险山悬崖。拦路劫道的恶匪层出不穷。明帝与张尚书令改革盐铁之法,开运河、修官道。海清河晏,民安物阜,古盐道自然而然被废弃。” 少年郎君从宽袖中探出手,缓缓一拢,闭目缓吸熏香。他低垂着眼脸,仿佛静谧其中不能自拔。 “如今之世,恶匪当道。把控商路的皆是豪强,哪个小贼敢犯。若是拳脚功夫利落,处处能去,何必风吹日晒钻林子。”少年郎君掩唇哈欠,沿着泛出泪光,似困倦了,连声音都软腻慵懒。 “只需练武几年,身强体壮,健步如飞。扛着货物走捷径,可比马匹省事。何况官道需要维护修整,哪城都不愿出资。” 童子走到青油马车旁,掀起紫面朱里帷幔,取出莲花枕、锦被。跪在少年郎君身后,替他取下平巾帻,解开玉带,褪下紫袍绔褶。 主仆歇下,唯篝火焚燃,偶尔啪嗒一声爆裂。 火光之外,黝暗阴森。四周密树森罗,枝干耸立横斜,犹如无数鬼爪从地狱探出。远处乱峰参差,棱角锋利,其中隐约猿鸟乱鸣,似鬼乐狐语。 蓦地,一声凄厉刺耳的鸣啸划破静谧的夜空! 圆脸童子一惊坐起,揉揉眼睛,茫然惊恐的环顾四周。火光之外,目所能及之处,一片鬼气森森。 他牙齿打颤道:“郎君,郎君。” 少年郎君应了一声,缓缓睁眼支起身子。探手揭开博山炉,只见炉中香断霜灰冷。 圆脸小童骤然一惊,指着远处结结巴巴说:“郎君…你听。” 鸣啸声了,片刻凝固的死寂。 “嗒。” “嗒、嗒、嗒…” 浓雾墨沉的夜色里,传来“嗒、嗒”的响声。那声音异常清脆,在这空旷荒野之中,显得的阴森可怖。 “嗒、嗒、嗒、嗒……” 仿佛和着节拍,一声声叩击在人心头。越来越近,清晰如在耳边响起。 圆脸童子喉结耸动,双眼直笔笔盯着声音来处。之间山雾夜幕中隐约飘出一个暗影! 两个! 三个! 黑暗中几双眼,目中闪烁光焰。或高或低,似人非人,恶形怪状,令人不寒而栗! “咦?” 雾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眨眼之间,从浓雾中冒出三骑,正是秦孤桐一行。 火光一照,便知是活人。圆脸童子大大松了一口气:“呼,吓死阿奴。你们怎么不吭声。“ 董歆然听他开口,心才落下,羞于启齿支吾:“我们一路未见人烟灯火,刚刚从山脚一转。突然瞧见路边一簇火光,你们有不似旅人。我们以为遇见……” 山鬼狐妖。 秦孤桐在一旁,见状拱手一礼:“惊扰两位,实在抱歉。” 少年郎君苍白清俊的脸,露出释然的笑意。他拥着锦被坐起,微微欠身。墨发如丝缕,从肩头滑落披散。他抬手将乌发拢起,温尔道:“衣冠不整,失礼了。” 他的声色清雅,语调轻缓从容,仿若旧时的贵阶公子。 董歆然偷睇瞧去,见他宽袖滑落肘初,露出纤细的腕骨和均称小臂。火光映照,玉肌半透,比女儿家还要白皙细腻。 周绍成靠近篝火,只觉升起暖意。他又瞧瞧远处,黑咕隆咚一片,有意留下,口气疑惑地问:“我们继续往回赶?” 董歆然与他同门,长年累月十分知他。她见不忘睡得香甜,有意答应。 不忘到底年幼,昨日一夜未睡,今晚便精神不佳,十分嗜睡。纵然马上颠簸,也睡得十分香甜。此刻迷糊睁眼,困倦异常,刚想附和答应,却觉不妥,望向秦孤桐。 秦孤桐瞧那少年郎君,明明从未见过,却不知为何感觉似曾相识。她心中疑惑,一时拿不定主意。就此时,怀中萧清浅在她腰间轻敲一下。 秦孤桐心中肃然一凛,拢了拢庶兽皮斗,点点头道:“嗯,我们走吧,莫要打扰人家。” 周绍成顿时脸色一僵,深为懊恼。 少年郎君闻言启口:“一趟逆旅,陌上相逢。虽无东溟鲸脍,却有粗茶一杯。几位豪侠,可愿共饮?” 秦孤桐与周绍成、董歆然对视一眼,眼中拒绝意味坚定。两人虽不解,却也不勉强,皆点头同意。 秦孤桐对少年郎君微微一笑,委婉回绝:“搁下好意,我等心领。实在是有要事在身,不便就留。” 少年郎君闻言微微颌首,薄润唇角浅浅勾起,笑意矜持。他深邃的目光轻轻扫过,语调异常温和道:“我与诸君有缘,早晚复相逢。” 三人拱手一礼,绝尘而去。 第56章 秦孤桐一行人别过荒野中那对主仆,心有灵犀般加快速度, 沿着宽阔的荒废官道, 径直往太和城去。 出旧盐道, 入大路,离太和城还余二三十里,便有回到人间之感。沿途村舍虽无灯火,却透着人烟。一路到太和城门, 逆旅客栈鳞次栉比,商户店铺恒河沙数。 秦孤桐望着城门前接受检查的商队, 抬头看看月色,笑而感慨:“虽未进城, 见此就知城中富饶。” 周绍成自豪道:“哈哈, 那是当然。可惜现在查的严,不然直接带秦姑娘进去。如今城中禁武, 规矩多, 烦得很。” 董歆然在一旁道:“我觉得挺好,这半年城里太平许多。你就是在外面野惯了。” 正说着话,守卫过来检查命牌,见他们眼熟, 打趣道:“董师姐?师姐师兄你们这两日真够奔波。” 周绍成拿起腰间命牌晃了晃,道:“可不是,快在马上睡着了。赶紧放我们进去吧, 我们还能有甚么不妥?” 守卫嘿嘿一笑, 扭头喊道:“程师兄, 董师姐周师兄回来了啦!” 今天西门值守当班的正是他们熟人,同门师弟程小可。太和宗门下弟子轮番负责庶务,程小可惯来较真,他站在班房门边,双手抱肩,努努嘴:“你们三人自然没问题。可这两位,可有命牌?哦…师兄师姐还是下马吧。有你们担保不麻烦,只需填份登记文书。” 周绍成还待再扯皮,董歆然已经翻身下马,冲着他道:“好了好了,两张登记文书能多久。” 秦孤桐扶着萧清浅下马,董歆然指点下,两人各写了一份。无非姓名、籍贯、所属门派等等。程小可接过一看,见两人字迹清晰,清秀俊骨。微微点头,打量两人数眼,在文书一侧加上相貌特征。 末了,递给周绍成与董歆然,让他二人签字画押以作担保。不忘见状大为新奇,手指一沾红泥,跟着在纸上端正印上手印。 “好了!程师兄,给。”不忘将文书递过去,小跑进城门内侧,招手喊道,“姐姐,快过来。” 城楼两侧的烛光从他头顶照下来,朦胧的光辉,柔软了秦孤桐的心。如今不忘和寻常孩童一般天真欢快,笑弯眉眼。那残酷的真相,就顺着逝去的人埋入尘埃吧。 秦孤桐牵着萧清浅大步上前,笑应一声:“来了。” 周绍成牵着马,呵呵大笑:“小屁孩。” 董歆然莞尔一笑,扭头向程小可告辞:“我们走了,程师兄不用送。” 程小可低头整理文案,眼皮都不抬一下:“我没打算送。” 周绍成顿时脸一拉,幸亏董歆然眼疾手快拉住他。走半里路后,见离得远,才劝道:“你又不是不知他脾气,这么多年一贯这样。再说他也是按规矩办事,你别犯浑。” 周绍成撇撇嘴,闷声闷气道:“知道知道,瞧给他拽的,甚么东西。” 董歆然伸手一拍他肩膀,小脸扬起,颇有气势地瞪了周绍成一眼,训斥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虽脾气傲了些。可戒令是掌门师伯他们定下的,我瞧着挺好。 ” “哼,我也没打算跟他计较……” 秦孤桐静静听着他们同门斗嘴,虽周绍成多有埋怨,却并无愤懑不甘之气。管中窥豹,可见太和宗上下,颇为和睦。 不忘在一旁,突然出声问道:“师兄师姐,我姐姐她们住哪?” 周绍成伸手一拍他头顶,得意道:“我还能让秦姑娘她们睡桥洞吗?再往前些拐弯,那家栖鹤居就是门中宾客的下榻之处。” 董歆然负责教习门中弟子,对此知之甚少,不由好奇问道:“谁都可以住吗?那岂不是很多人蹭吃蹭住?” 周绍成回答:“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必须是我们太和宗的贵客才行。一会问起,就说秦姑娘和萧姑娘是掌门师伯的友人之后,我再签字按印。” 秦孤桐闻言略觉不妥,与萧清浅对视一眼,开口道:“不必如此麻烦,随便寻一处客栈就好。” “不麻烦不麻烦。”周绍成摆摆手,大步流星的迈上前,指着灯火通明处道,“就在前面,栖鹤居可是城中一等一的住处。” 秦孤桐与萧清浅携手漫步,深夜的太和城寂静清幽,只有檐下的三清铃微微作响。一路走来,可见太和宗对这座城池的影响无处不在。栖鹤居面前两盏太乙灯,造型别致。底为方斗,以象地方;上有圆伞,以映天圆。 栖鹤居小厮穿着青灰短褐,两肩一边绣着太极,一边绣着八卦。见几人走来,立刻上前道:“福生无量天尊,五位居士打尖还是…咦,见过宗门师兄。” 小厮见周绍成腰间命牌,连忙弯腰作揖,毕恭毕敬。周绍荣顿时倍有面子,微微颌首,迈过门槛,开口问道:“你们祝掌柜呢?” 掌柜正在柜后假寐,闻声惊醒。从竹编躺椅坐起,连忙堆笑走出。目光一掠,冲着周绍成抱拳拱手,问候道:“周师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自你调回宗门,许久不见。快请坐,上壶好茶。这位是…董师姐!瞧我这老眼昏花的。 ” 秦孤桐见掌柜胡须花白,年纪比周绍成、董歆然不知大了几轮。却开口师兄、师姐,两人也不见怪,不知是何缘故。 萧清浅垂眸,目光一扫。见掌柜走动间,腰间命牌摇摆。样式颜色虽与董歆然几人的如出一辙,上面花纹铭刻却是不同。最大区别,便是少了一个“内”字。 周绍成与掌柜你来我往,寒叙起来。董歆然心道这三更半夜,你好有兴致。她眉梢微微一蹙,开口打断道:“师兄,秦姑娘她们旅途劳累……” “哎呀!”周绍荣经她一提醒,连忙指着秦孤桐,对掌柜道,“祝掌柜,这两位姑娘是掌门旧友的后人,我们奉命去接。路上耽误了时辰,你给安排两间房吧。” “可以可以。”祝掌柜乐呵呵的点头,对着周绍成一伸手,“还请周师兄将掌门的手令给我。我好登基入册,给两位姑娘安排住处。” 周绍成闻言一愣,顿时进退两难。他瞟了一眼秦孤桐,低声尴尬道:“祝掌柜,我签字画押行不行?” 祝掌柜哭丧着脸,压低声音道:“周师兄,不是我拿乔。自打百条戒令颁布,这半年城里驱逐了多少人,你就在外面,也该听到风声。老夫这一把年纪,拖家带口的,您可别为难我啊。” 两人虽压低声音,然而练武之人耳目何其灵敏。秦孤桐松开萧清浅,上前一步,拱手笑道:“掌柜,你这处旅舍可对外经营?烦请给我开一间房。”她说着,将一块碎银搁在桌角。 祝掌柜眼力非凡,一瞥便知那碎银有二两重,足够住上三四宿。他立即伸手一拂,银子落入袖中。 周绍成顿时急了,伸手就去抓他的袖子,口中道:“你将银子退给秦姑娘,这房钱我出。” 秦孤桐连忙制止:“岂敢让周师兄破费。” 董歆然赶紧上前挡住秦孤桐,她心中也觉着钱不能让秦孤桐出,大不了回头与周绍成均摊。 祝掌柜左右为难,他可以安心收秦孤桐的银子,可不好意思收周绍成的钱。 不忘见他们拉扯,一时茫然不解。绕绕头,东张西望,见萧清浅站在门边,乌发白衣绝尘事外,恍若随时都会隐入门外的黑暗中。 唯有目光… 不忘顺着看过去,见姐姐忍着不耐,温和浅笑。 那是萧清浅在这世间唯一的缠牵。 秦孤桐心中如柳丝浅拂,升起旖旎。觉察异样,她转头,见秋水凝眸,眷慕缠绵。 刹那间,沉溺醉倒,不能自拔。 . . . “秦姑娘!” 秦孤桐一惊,连忙回头应道:“恩?恩,周师兄。“ 周绍成满脸喜气,将碎银递给她。刚要开口,一旁董歆然生怕他不识趣,又拉人家闲聊,连忙说:“已经三更天了,秦姑娘和萧姑娘早些休息吧。明日我们带你们逛逛太和城。不忘,跟你姐姐告辞。” 不忘虽然不舍,但也不忍打扰秦孤桐和萧清浅休息。一步一步头得跟着董歆然离开。 秦孤桐站在门边,一直等他们走远不见身影。 栖鹤居果然是首屈一指的豪舍,穿过大堂,后院竟然是单门独院。假山曲水,亭台楼阁,玲珑精巧又不失气度。 “两位请。”祝掌柜打开锁,推门伸手一礼,“前面的院子都住满,只余这处。虽偏了些,胜在清静。屋后是东城河,推窗便可见碧水流淌。” 掌柜一一嘱咐妥当离开,接着便有小厮抬水送茶。 秦孤桐让萧清浅先行沐浴,她自己找小二要了木盆,将好饿洗干净。又撕了一件旧衣服,给它做窝。 “你怎把我衣服撕了?”萧清浅穿着中衣走出,边擦拭头发,笑问道。 秦孤桐抱起好饿放进去,理所当然回答:“我早想给你置办新衣,今日到太和城,明天便可去采买,还怕没得穿?旧衣扔了可惜,你就施舍给好饿吧。” 萧清浅瞥了一眼她袖肘的补丁,刚要开口,秦孤桐已经站起身,拿着换洗衣服走出去,嘴里说道:“不必等我。你乖乖的,早些睡。” 等秦孤桐沐浴完毕,窗外竟然微微透亮。好饿团成一毛球,睡得正香。她走到床边,见萧清浅靠里,蜷缩在锦被中,已然熟睡。 秦孤桐望着她,不禁扬起唇角,含笑无声。她伸手按在胸前,只觉其中欢喜满溢而出。人生至此,何其之幸。 蓦然,转念一想,自己尚未弱冠,还有大把年华。怎生出这般古怪念头,好似古稀之年的老人家感怀平生一般。 她站在床边胡思乱想一番,突然听见外头似有破空之声。习武之人对这声音极为敏感,她连忙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细缝。 只见一条碧带河静静流淌,缓若无波。 河对面是连片的屋舍,黑瓦青墙高门大院。此刻天际刚刚泛白,半个人影也不见。 秦孤桐心中疑惑,难不成听错了? 正在此刻,突然又是一声—— “啪!” 巷子里跌跌撞撞跑出一个青年。身穿景蓝绸袍,面如冠玉,鼻若悬胆。这锦衣华服,眉清目秀的富家公子,此刻却狼狈的很。 紧随其后,巷中走出一名劲装女子。手持长鞭,步步逼近。女子五官秀丽,只神情太过狰狞。 青年公子惊慌失措,脚下一绊摔着地上。挣扎要站起,那女子扬手一鞭——啪! “啊!!!” 青年公子惨叫一声,全身痉挛般抽搐。他牙关一咬,将尾音咽下。 秦孤桐见那女子出手,便知是习武之人,腕力非凡。果然一鞭下去,景蓝绸袍完整无缺,那青年公子抽搐完却似断气一般躺着。 女子晃晃手中长鞭,娇笑一声:“哎吆,安公子这一声,叫得奴家心都碎了。” 她捧心皱眉,仿佛真的伤心欲绝,谁料接着又是一鞭! 秦孤桐扶着窗沿,伸手刚要拉开。心中猛地一顿,踟蹰不安的想:这青年公子长得油头粉面,说不定是个负心汉。那女子虽凶狠说不定是伤心过度。只这般打下去,可是要出人命的。 “…阿桐?” 秦孤桐闻声一惊,疾步走到床边。见萧清浅睡眼溟濛。恐惊了她,俯下身子,轻柔道:“无事,你睡。” 萧清浅虽困倦,对面一言一语却丝毫不落,听得清清楚楚。她伸手摸摸秦孤桐脸颊,浅笑缓道:“面有愤慨之色,必见不平之事。” 秦孤桐闻言失笑。 萧清浅乖乖阖上眼,推了推她:“他们太吵,你快去。” ※※※※※※※※※※※※※※※※※※※※ 今天评论区似乎特别热闹!! 感觉一时半会回不完,幸福的哭晕。 虽然开着空调,但是膝盖和腿冷,不知为啥。 各位看官老爷,容我先行撤退ONL 第57章 秦孤桐抓起横刀往腰间一挂,径直出门翻上围墙。见那女子抬手又是一鞭抽下, 地上的青年公子浑身一抖, 再也没有半点反应, 已是不知死活。 她眉头微敛,足下一蹬,飞身而下越过东城河。 长鞭一抖,如灵蛇缠绕女子手腕间。她冉冉转身, 上挑的眼角千娇百媚,樱唇开口:“哎呀呀, 姑娘好身手,长得更是娇俏。啧啧, 脸皱地跟苦瓜一般, 莫不是心疼安公子呢?” 秦孤桐听她说话轻浮,顿时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她压下心头不悦, 拱手抱拳道:“在下与这位安公子素昧平生。不过偶然路过, 不知他哪里得罪姑娘?让姑娘如此动怒。” 女子掩唇咯咯而笑,皮鞭上的流苏随意晃动。她上下打量秦孤桐一眼,声音低媚:“我屠代柔抽人还需理由?何况是个一个不会武功的废物。我看上他,是瞧得起他。我打他, 更是瞧得起他。” 她此言一出,秦孤桐只觉诧异莫名。她上下打量屠代柔一眼,见她虽打扮妖媚了些, 却也不似脑瓜混沌的糊涂蛋。怎么说话这般没头没脸, 蛮横不讲道。 秦孤桐头回遇见屠代柔这样的人, 满嘴歪理还振振有词。她心知有理也说不清,微微一笑露出赞同之意,点头附和道:“屠姑娘所言,确有道理。弱肉强食,本该如此。” 屠代柔本以为她是个找麻烦的,哪晓得两句话便糊弄过去。心道这初入江湖的雏鸟,倒是识时务。她抬手挥了挥,凤仙花点染的指甲艳红如血,在薄雾晨曦中格外惹眼。 她瞧着秦孤桐顺眼许多,开口说:“正是这个道理。我大发慈悲再教教你。江湖就是个大池塘,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秦孤桐见她说得理所当然,不觉好笑,点点头。 屠代柔见她木桩一般不动,顿时拉下脸骂道:“知道就好,还不快滚!” 秦孤桐闻言哂笑一声,拍拍横刀,温和道:“滚不了。我这条小鱼,现在想宰了大鱼。” 屠代柔面露不解,嘴唇微动,似要说话。手中长鞭却如狂风,突然袭来! 秦孤桐好整以待,脚步不动。见长鞭袭来,身体微微一侧,皮鞭贴着她鼻尖劈下。 劲风掠过,将她衣摆荡起。 ——啪! 一鞭落下,毫厘之差,秦孤桐安然无恙。 衣摆在空中一挥,缓缓落下。 屠代柔顿知不妙,连连挥臂抖腕。手中长鞭如灵蛇闹海,横飞竖打,势势相连。 秦孤桐长身玉立,负手从容。见长鞭上下翻飞,快而不乱。心道这女子为人狠毒,手上功夫倒是不差。她心中胡乱寻思,足下轻移闪避,顺势躲过一招白蛇缠身。 鞭长两丈,横刀三尺。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屠代柔依仗手中长鞭,不给秦孤桐近身机会。鞭子越挥越快,真真假假无数鞭影交织成一道天罗地网。秦孤桐如海上一叶孤舟,在狂风暴雨间颠簸,时刻都可能葬身其中。 三清登仙步,果然妙不可言——秦孤桐心中感慨,虽不该拘泥前人视界,然而他们一路披荆斩棘踏过的路,何处不是捷径。以其之终点,为己之起始,当可事半功倍。 又过一盏茶的功夫,屠代柔手腕逐渐酸楚,难以继续。秦孤桐才觉身子微热,周身通泰。她伸手拂过,横刀清越一声,跃入掌中。 屠代柔一招灵蛇吐舌,鞭梢探出,直刺秦孤桐眉心。银光一闪,横刀刀背挡开长鞭。秦孤桐气劲刚烈迅猛,来势汹汹的皮鞭如柳枝荡开。屠代柔顿时手掌一麻,险险松手。 待回过神,刀锋已然架在她脖颈上。 屠代柔脸上发白,勉强挤出一丝笑:“呵呵,女侠可不是小鱼,是螃蟹。” 秦孤桐听得耳中难受,手腕一转,刀柄一击将她拍开。屠代柔踉跄几步,跌跌撞撞靠在墙上。惊魂未定地看了秦孤桐一眼,匆忙离开。 望着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安公子,秦孤桐无奈走上前,问道:“阁下可还好?” 安公子趴在地上哼都不哼一声。秦孤桐恐他死去,连忙俯身碰了碰他肩膀。 “干嘛!” 秦孤桐猝然一惊,心道:居然中气十足,看来无事。 她刚想转身离开,那安公子翻过身。大抵是碰到背后伤口,疼得五官扭曲。他斜视秦孤桐一眼,英俊的脸上满是不屑,语气讥讽道:“怎么?还要本公子以身相许 ?” 秦孤桐闻言诧异:怎得今早这两人都莫名其妙? 纵然她脾气好,也不愿平白受气,又懒得与他计较。转身就要离开,就听安公子又道—— “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宠,收在身边也没面子。不过我瞧你这份穷酸样,啧啧,吃得饱吗?唉吆,那女屠夫都打不过你,你不会劫富济贫贴己些?哈哈哈!” 秦孤桐一脚收回,转身打量那青年一眼,学着他阴阳怪气道:“不缺胳膊不少腿,干甚么不行?尽想着做人男宠,不劳而获。啧啧,以身相许?恕我直言,阁下这模样,倒贴我都不要。” 安公子一愣,支起身子饶有兴趣地打量她。然后挣扎爬起来,嘴里哈哈大笑:“说的极是,我这样的人,倒贴也该嫌弃。哈哈哈,以身相许个屁,你不救我,我也死不了,谁敢在太和城里杀人!” 这位安公子生的眉峰秀挺,波眼桃花,是天生讨女孩家喜欢的薄幸檀郎。也不知受了甚么打击,满口疯言疯语,状若癫狂。 安公子见她眉头微蹙,眼中流出嫌憎。脸上猛然狰狞,恶狠狠瞪了秦孤桐一眼。蓦然,目光一涩。怔楞望着秦孤桐后石桥,步履蹒跚地走过去。 秦孤桐目送他走上石桥,见他坐在桥上久久不动。不似要需短见,这才放心,微微摇头离开。 她回到栖鹤居,在外面洗漱完毕。蹑手蹑脚走进里屋,却见萧清浅山枕斜欹,拥被靠床,正含笑望向她。 秦孤桐扬起唇角,快步走过去。坐着床边,向着萧清浅抱怨道:“早知不去了,一个蛮不讲理,一个疯疯癫癫。” 萧清浅怎会不知,她一言不发,静静听秦孤桐说完。伸手摸摸她紧绷的脸颊,抚平她眉间的褶皱,轻声宽慰道:“阿桐,世上少有早知,天下难得万一。” 秦孤桐一怔,霎时恍然大悟。她上前握住萧清浅的手腕,低声感慨:“清浅,你说得对,万一那人是好人,我若袖手旁观岂不是一条人命。纵然他说话讨人嫌,但到底不曾做过坏事,万一被那使鞭子的打死,纵非我的过错,到底是我袖手旁观。” 萧清浅见她眉眼乖顺的模样,心底餍足一叹。 她自是半点不在意那安公子死活。生死有命,事出有因。不管善果恶果,终究是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阿桐。” “嗯?” 江湖如此之大,我再也管不了天下人。只愿以一己之身,一剑之力。让你所想可往,所思可得,所愿可成。愿你的江湖,初心不改,热血不冷。 秦孤桐见萧清浅凝视自己,一言不发。心中忐忑,轻声问道:“怎么呢?” 萧清浅靠回枕上,缓髻轻拢,低垂眼帘浅笑问道:“若换我以身相许,阿桐可要?” . . . 秦孤桐面红耳赤,心跳如擂鼓。话到舌尖不敢言,怕她说笑,怕她无意。一时又惊又喜又忐忑,嗫嚅不敢作答。 “咚咚咚。” 就此刻,突然传来扣门声。 秦孤桐顿时恼火不已,恨不得将来人打死。此念一起,就听不忘在外面喊道:“姐姐,你起来了吗?” “唉。”秦孤桐暗暗叹口气,偷偷瞟了萧清浅一眼,见她眉间从容如旧,状若无事。秦孤桐心中更是纠结,有期无力的回答,“起来了,等一等。” “哦。”不忘在门外乖巧的应了一声。 萧清浅推枕揽衣,秦孤桐到外屋拿起刷牙子,粘上艾条灰递给她。又将铜盆巾帕备好,待她洗漱完毕,方才前去开门。 不忘站在阶下,怀中捧着五六个碗罐油纸包,见秦孤桐急急往里冲,口中说道:“姐姐你怎么这般墨迹。我买了好多早点,王家灌肺,她家最好好吃,还有玉带桥炊饼…萧姐姐好。” 秦孤桐帮着他将怀中物件一一放在桌上,问道:“你这是打算将我们喂圆呢?费了多少钱?” 不忘咧嘴一笑,连忙说:“不废钱,灌肺同粟米甜粥,加一个煎花馒头,每份才十文。锦丝头羹我只买一份,城北那家最好。可惜太远,带来就要泡烂。嗯,明天我带你们去。” 秦孤桐将竹筷汤勺递给萧清浅,又将好饿抱到空椅上,给了一碟粥。见不忘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秦孤桐笑着招招手:“坐下一起吃。” 不忘坐下抓起筷子,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指着蒸笼中的水晶包道:“先吃这个,凉的不好吃。” 秦孤桐夹了一块给萧清浅,自己尝了一口,点头赞道:“果然不错。” 不忘得意道:“那是,我刚来时候,师兄师姐们带我吃遍了全城。哪家好吃,几时开门,几时关门。什么时候吃什么,怎么吃。哈哈,比习武教的都认真。” 秦孤桐见他说起同门,眉开眼笑。知道太和宗上下待他是真好,心中宽慰不已。这其中必定有翠微子爱护有加之因,想来那位化身江寇,堕入邪道的太和掌门,也未必十恶不赦。 如此一想,叶隐子前辈的雷霆手段,真应了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膝下爱徒,门中精英,一般人只怕下不去手。 萧清浅见秦孤桐出神,搁下竹筷,望向不忘,问道:“怎你一人?” 不忘听她垂问,受宠若惊,连忙端坐好,认真回答道:“董师姐今日当值走不开。周师兄是和我一起出门的。我们刚买好灌肺,突然跑来一位师兄。不知说了甚么,周师兄撂下一句‘真是送上门找死,我正愁找不到他。’也不管我,跟着那人就走了。” 秦孤桐听完,琢磨道:“估计是仇家,你周师兄寻仇去了。” 不忘点点头,又好奇问道:“周师兄有什么仇家?” 秦孤桐失笑,她哪里知道。但见周绍成行事稀里糊涂,性子又冲动。这般在江湖行走,只怕仇家不会少。 三人边吃边聊,不忘问起山魈,秦孤桐怕他伤心,撒谎糊弄过去,又说要找风媒,问问白鸢的消息。忽地外面喧哗声起,不忘正疑惑中就听屋后传来程小可师兄的一声低吼—— “周绍成,快将人放下!” ※※※※※※※※※※※※※※※※※※※※ ------------------------------------------------------------ 窝有三件重要的事情要说—— 第一,窝一直以为成长快乐跟营养快线差不多啊,摔!它居然是嚼片! 第二,帮窝推文的看官老爷请冒个泡,刚刚知道,特别感谢~~ 第三,很好,刷屏的金主,你成功引起了窝的注意。。 第58章 程小可的声音里透着惊怒不安,清晰的从屋后传来。秦孤桐一马当先, 冲进里屋推开雕花格窗。 不忘跟着跑进来, 顺着秦孤桐的目光看过去, 不由惊呼道:“周师兄这是干什么?他手里怎么提了个人” 周绍成站在桥上,手中抓着一根麻绳。麻绳垂向河面,另一端系在一人腰间。那人身子对折,悬挂半空, 看不清相貌。但身上那一袭湿漉漉的蓝衣颇为眼熟,可不正是那安公子! 秦孤桐见周绍成面皮涨红, 双眼含火。一张端正的脸扭曲变形,如狰狞凶神。她心中暗暗诧异:周绍成与那安公子是何深仇大恨? 程小可气咻咻站在桥下, 指着周绍成怒道:“我让你将人放下, 不是让你把他扔河里!” “把他放了?做梦!” 周绍成“铮”一声,拔出腰间长剑, 咬牙切齿道, “天堂有路他不走,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到我太和城来!落到我手里,我就让他安世俊去地狱走一遭!” 秦孤桐见周绍成怒不可遏,心道此事只怕难以善了。她伸手一推不忘, 低声说道:“将我的横刀取来。” 不忘听她吩咐,连忙就去。 不忘前脚刚离开,秦孤桐就见程小可足背紧绷, 一个健步冲上石桥。他身姿矫捷, 一步三尺, 眨眼间就窜到石桥上。 秦孤桐心中一惊,来不及开口,纵身一跃翻过窗栏。轩窗临水,她足下轻点,水波荡漾。 萧清浅原先站在她身后,见她忽然翻窗而出。心知必定有变,移步上前。只见秦孤桐身姿如燕踏水而去,直奔石桥。然而石桥之上惊变突然,饶得秦孤桐反应迅猛,却也来不及阻挡。 程小可冲上石桥,伸手就去夺麻绳。他情急之下,使了一招翻云手,劈掌而下。周绍成满腔怒火,哪肯让他将人夺取。手中长剑一挥,对着程小可迎面斩下! 此刻两人贴身而站,程小可猝然不防,又不愿退让,只得抬臂格挡。 ——嘶! 秦孤桐足下一蹬,飞身上前。上手一托,扶住从桥上摔下来的程小可。 不忘几步到桌上抓起横刀,转头却只见萧清浅一人。他慌忙跑回窗边,趴在窗栏上探头望去。就见秦孤桐撕了一条衣带,正替程小可包扎伤口。 不忘大惊失色,不明白自己拿刀这一弹指的功夫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紧张的盯着两人,吃惊问道:“这是怎么了!萧姐姐,程师兄怎么受伤了?” 不等萧清浅开口,那边又生变化。 周绍成失手伤了程小可,心中悔之无及。他牙关一咬,面有愧色,对着程小可大呼:“小可,是师兄不对。待我杀了他,再给你陪不是。” 程小可闻言脸上瞬变,顾不得伤口剧痛,一把推开秦孤桐,高声厉色喝止:“不可!周师兄,百条戒令第一条是什么!你可记得!” 周绍成闻言一震,望着脸色苍白的程小可。他浓眉紧锁,似犹豫不定。程小可见他动摇,刚要开口再劝。就见周绍成咧嘴苦笑一下,涩然道:“我记得…太和城中不可动武,杀人者驱逐,门中弟子诛。” “可你想想小尚啊!” 周绍成嘶吼一声,怒目金刚顿时双眼含泪,声色哽咽:“她那么好,连地上的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笑起来,两个酒窝…再没有比她好看的女孩子了…可是她死了!就因为这个王八蛋!” 秦孤桐心中一惊,突然想起翠微子前辈似乎曾经提过—— “…翁家屡屡生事挑衅,前些日子又哄骗周师侄的未婚妻悔婚,若不是我拦着周师侄,他们奸计就得逞了。” 莫非翠微子前辈口中那位周师侄,就是眼前的周绍成?安世俊这风流公子的相貌,若有心,只怕能哄骗不少无知少女。 她正寻思着,就听程小可咬牙切齿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姐姐的尸体是我从河里捞上来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程小可捂着伤口,双眼通红怒瞪着周绍成。字字泣血,句句剜心:“我恨,我何止恨他。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程小可言罢摇摇头,阖眼苦笑:“可我知道,阿姐是自己寻的短见。” 周绍成闻言暴跳如雷,怒目切齿骂道:“亏小尚最疼你,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平白无故,小尚会跳河寻短见?你不就是怕触犯戒令!” 秦孤桐越听,心中越发清楚。太和宗颁下百条戒令,必定十分严厉。她脚步移动,寻思着如何出其不意救下那安世俊。 她并非想救安世俊,而是觉得周绍成也算有情有义。为杀安世俊这样的人,搭上他太和宗内门弟子的前程,实在可惜。 秦孤桐目光一扫,忽然看见不忘拿着横刀,从周绍成身后小心接近。她心中一动,察觉萧清浅似乎就在附近,顿时心安不少,定神静观其变。 程小可听周绍成此言,突然神情一肃。他冷静下来,沉声道:“的确,我怕触犯戒令。周师兄,你眼睛不瞎。看得见这百条戒令颁布后,太和城中变化。你也清楚,为了维护戒令,我太和宗上下为之付出多少! 你今日为一己之私杀人犯戒,却要陷太和宗上下于两难之境。你想想师傅,想想掌门。你杀人报仇痛快了,可你想过没有,掌门到时候杀你还是不杀!” 周绍成何尝没有想过,只今天看见安世俊,他心中就怒火中烧。不杀他不足以慰藉小尚在天之灵,不杀他不足以平复自己心中愤懑怨恨! 他摇摇头,低声呢喃:“我不明白,我们江湖人就该快意恩仇,哪来那么多条条框框。自从那伙景家人来…哼哼,他们家的长安城,如今可是亡命之徒的乐土。倒来我太和城说起规矩!” 周绍成手中长剑一指,对着秦孤桐道:“秦姑娘,我知你身手好,你别乱动。” 秦孤桐双手一摊,温和道:“我手无寸铁,不敢乱动。” 周绍成点点,问道:“秦姑娘,我瞧得出,你是侠义之人。我问你,你说他该不该死?” 秦孤桐敛眉思索,深感难道:一则,那位姑娘想不开跳河,自然是安世俊之过,然而毕竟非他杀害。二则,太和城中既然有戒令不可杀人,自己岂能鼓动周绍成触犯。 周绍成见她面露难色,一时难以定夺,不由笑道:“我幼时就听说,江湖就是酒一坛,剑一柄,怒则拔刀,笑则举杯。” 他说着,手腕用力,猛然一提绳子,将安世俊拉上桥。 安世俊被屠代柔暴打一顿,本就气弱。又被周绍成吊着,在河水里折磨一番,直接昏厥过去。此刻躺在石板上,呛出一口水。恢复些许知觉,模糊睁开眼。 银光一闪,宝剑高悬,下一刻就要刺穿他心脏! 秦孤桐双瞳骤然一敛,厉声高呼:“小心!” 她忽然出声,众人皆是一惊。周绍成只觉脑后生风,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 “铛!” 秦孤桐足尖着力,身如离弦之箭。左手揽住从桥上坠下的不忘,右手一掌推出。掌劲如怒潮狂涌,势不可当。来者只觉利刃割面,刚想抬手想迎。忽觉身后杀意骇然,心中一寒,只得弃下近在咫尺的周绍成,飘身后退。 一时之间,形势骤然巨变。 秦孤桐顾不得诧异的周绍成,搂着不忘连声问道:“不忘,可要紧?手可有知觉?” 不忘紧咬牙关,一声不吭。他本想制住周师兄,不让他做傻事。谁料到宗门里的执法长老突然而至,出手如电直擒周绍成。他情急之下,哪有时间细思对策。拔出长剑,迎面而上。 他年幼力弱,如何敌得过执法长老,长剑一击顿时断裂。亏得执法长老及时收力,免他横死。纵然如此,右手也已腕折骨断,软软垂着。 不忘见秦孤桐眉头紧皱,心急如焚。连忙摇摇头,将左手横刀递过去。他额角青筋狰狞,汗珠滚滚,嘴唇嗫嚅,话勉强说完整:“没事,姐姐别担心,我不疼。” 秦孤桐心中一阵难过,接过横刀往腰间一挂。抬头向来人看去,忍着怒火口气生硬道:“皆是同门,相煎何太急。阁下背后出手实在不妥,何况如此力搏,未免太过!” 刚刚要不是她一掌逼退来人,以他的手劲内力,只怕此刻周绍成已经肩骨碎裂,吐血倒地。 来人负手而立,面容冷峻。听秦孤桐高声质问,一言不发。此时,从远处又奔来数十名太和宗弟子,气呼呼立在他身后,个个严阵以待。 周绍成见此情景,又惊又慌,脸上煞白。愣了片刻,低声唤道:“慕容师叔,我…” 慕容翰飞视若不闻,下命道:“封锁周边,不得放入闲人。” 太和宗执法弟子齐声领命:“是!” 慕容翰飞抬起下颚,双目如利剑寒冰,笼在周绍成身上,口气冷漠森然道:“戒令如山,触者必罚。” 周绍成原本畏他,听此一言,心中反而蓦然腾起一股无法遏止的不甘之意!他猛地一脚踩下,安世俊顿时闷哼一声,嘴角鲜血溢出。 慕容翰飞视若无睹,只冷冷盯着周绍成。 周绍成脸上青筋抽动,嘶声吼道:“戒令如山,触者必罚?那他在我太和城招摇撞骗的时候,慕容师叔你在哪!他逼死小尚的时候,戒令在哪!这狗屁戒令,为何要我遵守!” 秦孤桐听他撕心裂肺的泣诉,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难以决断,只能揽着不忘,握紧横刀,以防不测。 慕容翰飞听周绍成说完,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由嫌恶地微一皱眉,冷淡道:“武历六十年冬,戒令生效。只管太和宗门下弟子、太和城中之事。安世俊非我太和弟子,程小尚投河自尽。你若真想报仇,大可自请离开师门,往翁家去寻仇。何必等到今日。” 周绍成哈哈大笑,脸上露出无尽的失望:“是啊,你们终于说了,他是翁家外孙,你们怕得罪翁家,你们怕翁家找上门!” 慕容翰飞脸上浮现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他依旧冷漠不近人情,淡淡讥讽道:“师门在你眼中如此不堪,你何必再留。” 他此言一出,场上众人肃然无声。 秦孤桐闻言皱眉,心道太和宗上下怎都不会好好说话。不忘突然一动,秦孤桐不明所以,连忙按住他。周绍成此刻神智不清,不能刺激。 她正寻思解决之策,就听躺在地上的安世俊,仰天大笑:“哈哈哈,说的不错。你们这些江湖人不是经常一言不和就打打杀杀吗?今天怎么这般啰嗦!等我回了翁家,凭你这个废物还能闯进来?” 程小可听他挑衅,恨得牙痒痒,立刻高声劝诫道:“周师兄,别听他胡言。杀他容易,可师门辛苦经营才有太和城今日繁荣。你身为宗门弟子,岂可知法犯法!” 秦孤桐手掌攥紧,心中犹豫不定。她此刻离周绍成不过二步之距,救下安世俊不费吹灰之力。何况有清浅在,慕容翰飞也不足为惧。 可她心中踟蹰不定。到底该是快意恩仇,还是该遵纪守法? 周绍成亦是难以决断,他双目含泪,牙关颤颤。然而手握长剑却不松一丝。 慕容翰飞冷漠木然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别样情绪。他突然抬起手,张开手掌对着周绍成。 秦孤桐见状一惊,慕容翰飞手掌修长,指如竹节,可小拇指的位置却光秃无物。 他只有四指! 周绍成望着他,涩然道:“…慕容师叔。” 那时太和宗准备颁布百条戒令。掌门下帖遍要邀江湖豪杰见证。翁家与太和城素来不和,当场出言羞辱。太和弟子义愤填胸却又碍于戒令不敢反击。慕容翰飞出手如电,扇了翁家主事一巴掌。 那一巴掌落下,太和宗等于自己打了自己的脸。或惊或喜,各方豪杰坐等看闹剧。 慕容翰飞冷眼环顾四周,剑起指落。 太和宗青年辈第一高手,自伤右手。那一截断指,便是太和宗的决心。那一道血痕,足以让刀口舔血的江湖豪杰心颤。 慕容翰飞不容任何人破坏如今森然有序的太和城! 周绍成看着他那断指伤口,浑身一颤,伤心不已:“师叔,是我莽撞,险些铸成大错…你所得对,一言一行,必担后果。” 他似乎幡然醒悟过来,众人听他此言,顿时悄悄松可一口气。不忘却隐约觉察不对,上前一步。就在此刻,周绍成突然挥剑刺下。秦孤桐倏然一惊,上前一掌将他拍开。周绍成猝不及防,顺着石桥阶梯滚下。 秦孤桐刚刚突然出手,不小心将身前的不忘撞倒。她见不忘趴在安世俊身上,连忙俯身起扶,急切问道:“不忘,你……” 秦孤桐瞳孔遽然一缩,心脏骤然停下! 她看着安世俊狰狞的脸,蓦地伸手一拨,将不忘推倒一侧。 “我今日不杀他,日后夜夜难眠!”周绍成满脸鲜血站起来,一把推开程小可,双眼通红提剑而上,“杀人者诛,我愿意承担后果!” 他气势汹汹踩上石桥台阶,脚步却猛然一顿,难以置信的望着眼前的情景。 秦孤桐缓缓拔出当初赠送给不忘的小匕首,慢慢直起身体。 “滴答、滴答。” 匕首上血珠连线,滴落安世俊身上。 秦孤桐扬眉一挑,沾血的脸颊上正气凛然。一双星眸缓缓环顾众人,肃然冷声道:“这种欺辱闺阁少女的登徒子。你们太和城容得下,我可容不下!” 第59章 武历六十一年春。 秦孤桐端坐马上, 拱手抱拳,笑道:“不必相送,都回去吧。” 不忘吸吸鼻子,拔腿就要冲上去。好在董歆然眼疾手快, 一把扣住他肩膀,劝道:“不忘,别胡闹。” 不忘含着泪珠拼命挣扎, 口中喊道:“我没胡闹, 姐姐,我错了, 你带我上吧。我一定乖乖听话,不打架生事,更不能害人。姐姐!” 秦孤桐望着小野兽般奋力挣扎的不忘,暗暗一叹大为不忍。她与不忘阔别半年, 这才见一面又要分别,她心中也是万般不舍。然而不忘留在太和宗,有师门庇护。即可衣食无忧, 又可安心修炼武艺。比跟着她在江湖奔波跋涉要好上许多。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不忘并非不能吃苦的孩子。可安世俊一死,翁家必来寻仇。何况白鸢生死不明, 纵不死狱不来, 她也要寻上门去的。 岂能让不忘涉险。 秦孤桐眉峰一脸, 神情严肃地呵斥道:“胡闹!” 不忘一惊, 连忙笔直站好。 秦孤桐脸色严峻, 沉声道:“既说听我的话,就乖乖留在太和城。务必记住,第一,尊敬师长。第二,勤学刻苦。待时机合适,我自然会回太和城来见你。” 不忘吸吸鼻子,与她对视良久,终无奈点点头。 秦孤桐见他听话,心中宽慰。刚要开口向董歆然告辞,听听萧清浅道:“不忘,你且过来。” 众人皆是一愣。董歆然松开手,不忘走上前,仰头望着萧清浅。她姿容出尘,一贯风轻云淡、不问世事的模样。不忘对她敬畏有加,不敢亲近。闻她突然相召,既忐忑不安又受宠若惊。 “百条戒令可是你入城之后,方才颁布?” 不忘一愣,心中莫名,也不敢多问连忙点头,回答道:“是。” 萧清浅侧头与秦孤桐对视一眼,复又垂眸看向不忘,开口缓声说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们离开,未必不是好事。何况此事非你之过,你姐姐也不曾怪你。” 不忘闻言大喜过望,扭头望着秦孤桐,眼中盈盈期盼。 秦孤桐见他笑逐颜开,暗暗自责。俯身伸手拍拍他肩膀,温言笑道:“当然,我一点都不怪不忘。但你也需记住一言一行,必有后果。以后遇事,当三思而后行。” 不忘急忙重重点头:“嗯!” 董歆然眼眶微湿,羞愧道:“秦姑娘,此事实在是我太……” 秦孤桐连忙打断,笑道:“令行禁止,法规有效。太和宗给城中百姓一个太平盛世,真是功德无量。何况还让我们在城中采购一番,已是法外开恩。” 董歆然见她宽宏,心中暗赞:这才是江湖儿女,侠肝义胆,豪气云天。 她双手抱拳,认真道:“多想秦姑娘体谅,慕容师叔本想前来相送,但终究不便。程师弟和周师兄两人还在关禁闭,只能托我代为相送。至于不忘,你大可放心,我必定照顾好。” 秦孤桐见她也就比不忘高出一丁点,小圆脸稚气的很。与不忘站在一起,两人好似相差不了几岁的姐弟。她心中失笑,点点头,拱手一礼:“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两位,江湖再见。” 言罢,与萧清浅两人策马而去。 两人从偏门而出,转了个弯,驾马驶上大道。 昨天深夜到来,不曾察觉。此刻才知太和城的繁华。十骑并行的大道,等候入城的人排了一里多路。背剑的大汉、挂刀的少年,骑马的公子、推车的小贩,东张西望的孩童、目不斜视的老叟…… 一左一右,人车分道。出城的人,入城的人。虽是拥挤,却井然有序。众人握着文书或者命牌,等候太和宗的门人上前检查。 纵有初次到来不懂规矩的,太和宗的弟子也是耐心说教。凡有所问,必有所答。不论贵贱,不问武艺,一视同仁。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秦孤桐看着人群中不少拖家带口,不想也知是举家搬迁到太和城。 萧清浅扫视熙攘人群,信马由缰与他们擦肩而过,问秦孤桐道:“阿桐这般喜欢太和城?安定便是约束,终难两全。” 秦孤桐与她并肩而骑,回首望了一眼太和城。细细思量一番,认真答道:“嗯,清浅所言不假。若我报仇行侠,当然希望快意恩仇,杀伐由心。若我被人欺辱伤害,自渴望有一处能禁武守法,不动干戈。” 萧清浅远眺天际,淡然道:“强者要无拘无束,弱者求苟且安宁。” 秦孤桐听出她话中之意,不由叹息道:“同在这世间。强者肆意,弱者必定难安宁。可终究,是弱者多呀。” 萧清浅闻言不由勾起唇角——她的阿桐,便是这般善良。手持利刃牧鞭,仍思百姓庶民之苦。 为人行事,不难于在其位忧其身,而难于在其位忧他人。 秦孤桐见她无声,扭头见她含笑不语,摸摸鼻尖道:“清浅,你笑什么?” 萧清浅微微摇头,反问道:“阿桐,你喜欢太和城?” 秦孤桐刚要回答,心中顿愣。眼珠一转,试探道:“太和城是好,但我说过要送清浅你去流春城。咳,不知流春城比太和城如何?” 萧清浅闻言侧头凝视她,直将秦孤桐看地不好意思,她才展颜一笑,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秦孤桐连忙控马追上。 此时正逢春暮夏初,曲曲青山,处处碧水。黄莺百啭,紫燕千喃。陌上芳草鲜葩色,马蹄踏过,蝶花飞乱。 秦孤桐与萧清浅两人竞赛一般,纵马狂奔。飞骑二三十里,路上行人渐少。行到一处不见人烟,两人默契的拉缰勒马,缓辔慢行。 相顾无言,任由春风拂面。 “清浅,我们往哪里去?”秦孤桐试探问道。 想要打听白鸢的消息,定要找消息灵通的风媒,那就需往大城。 自武乱十五年末,至武历四十年长安会盟后。这期间近五十年,天下厮杀乱斗。尸横遍野,民生凋敝。城荒池废,百业凋零。近二十年休养生息,各处大城,才逐渐恢复生机。 太和城地处鄂南,西北是旧都长安。两人从西南而来,顺江而下,自然不会往回走。 最近的是纪南城,那是翁家的地盘。纵然两人不畏,也无意挑衅。 剩下就只有往南,或者往东南。往南有庐巢城,那是由庐巢七侠庇护的小城。那里若无消息,可以继续南,至广陵城。而秦孤桐的家乡凌泰城就在其侧。亦或者由庐巢往东南,绕道建邺城。 如果直接南下,便是武城。武城号称永不禁武,强者为王。它是天下所有不禁武之地中,最繁华最兴隆的城池。每年的城主之战,可谓盛况空前。无数江湖人慕名而去,只为观战。 从武城一路往南,便可到达流春城。 秦孤桐见萧清浅不语,心中踟蹰忐忑。翻身而下,牵着马,沿着溪流而行。 斜阳照水,烟柳断肠。 秦孤桐心中惆怅酸涩,瞧着地上的碎石也不顺眼。抬脚一踢,飞石落水—— “噗通。” 水溅三尺,白鸟惊飞。 秦孤桐一惊回过神,连忙去看萧清浅。见她正望着自己,神情似疑惑不解。秦孤桐顿时羞恼不已,牵着马快步往前。 萧清浅见她越走越快,不多时在路尽头一转,秦孤桐的身影就消失在前方。 看着水面寒波澹澹,萧清浅神情瞬间冷峻。她松开缰绳,修身玉立在柳树下,淡淡开口道:“出来。” 山光竹翠,林中空寂,唯有风过树叶,沙沙作响。 一袭白衣的萧清浅,低头望着手中的霜华剑。青丝半垂,手指轻轻拂过剑鞘上的纹理。消瘦单薄的身影,清冷从容的模样,到好似出游踏春的旧时贵女。 ——“铮!” 霜华剑在鞘中清吟一声。 林子之人只觉一股寒意骤然袭来,瞬间血液一冷,浑身发颤。他无暇思索,只在一瞬之后,便已经拔腿而跑! 身为纪南城翁家嵌在太和城中最好的暗子,他活着比死有用。家主不会计较他这一次的临阵脱逃…只要他活着。 树叶颤抖的幅度,地面震动的规律…放缓放大,清晰的传到萧清浅脑中。更不必说足尖点地的声响,吞吐呼吸的频率。 她身形一晃,刹那间没入林中。负手而立,袍袖一挥,霜华剑平平刺出——空无一物。 而在下一瞬间… 黑影一闪,来人猛然撞上霜华剑,三尺青锋正中心脏,刺穿而过! “呃…你…”五官平平无奇的男子,难以置信地瞪着萧清浅,睁着双眼死不瞑目地倒下。 鲜血顺着剑刃,点点滴落。不过弹指间,便恢复光洁。这柄来历成迷的长剑,色做白银,如覆霜雪。出鞘之时,剑气四溢,月华也会为之一黯。除了碎玉断金,更为人称道的是,不沾污垢,如月华之清。 萧清浅持剑照影,只看见一双无欲无情的瞳眸。 只瞥一眼,她立刻收剑入鞘,疾步离开。 林外倦鸟归巢,隔水余晖,碎金点点。她临水伫立,孤光照影。任由暮风轻抚青丝,衣袖飘然。 秦孤桐负气走远,过了转弯便停下。稍等一会,不见萧清浅来,便心急如焚寻过来。 美人修身玉立,万物清谧空灵。夕阳在她身后璀璨生辉,宛如神袛。秦孤桐见之一愣,霎时停下脚步。待回过神,连忙小跑过去。 “清浅。” 萧清浅闻声侧首望去,见她神情急切,不由莞尔一笑 。 她依旧是白衣胜雪的萧清浅。 至少,在阿桐心里。 第60章 秦孤桐心中略有些忸怩不安, 却不敢流露半分,指着前方正色道:“路尽头左转,有间旅店,我们今夜就宿在那里吧。” 此刻夕雾起寒, 天色将暮,自然不便赶路。萧清浅点头应允,两人翻身上马。走了不远, 就见炊烟酒旗。 路边一座客栈, 四合大门。店后屋舍连片,足有七八亩地。门口望杆三丈高, 风吹青旆振振,上书四个大字——歇脚邸店。 这一家旅店虽不在要道,生意确是顶好。尚未走近,就听店中人声嘈杂。秦孤桐不由皱眉, 停下脚步望向萧清浅。 萧清浅伸手一勾碎发,佯做诧异道:“我几时这般挑剔?” 秦孤桐知她好静,闻言故作忧虑:“我怕萧女侠重出江湖的消息走漏了, 惹得闲人来攀附,争着付钱打起来。” 萧清浅垂眸轻笑:“常有之事。”言罢,打马上前。 店小二正忙得团团转, 突然眼睛一亮, 飞奔出门外, 拉缰牵马, 殷勤问道:“女侠, 这里有干净店房,房宿饭钱便宜。方圆百里独我们一家,南来北往,经商走镖,游侠客旅,都在我们这店中安歇……” 秦孤桐听他呱噪,恐萧清浅心烦,连忙接过话头:“小二哥,我们住店,开一间上房。” “好来!”店小二招呼杂役将马牵着,特意大声嘱咐要喂豆饼饲料。他领着两人进店,引到柜台前,“掌柜,两位女侠要一间上房。” 掌柜是名女子,年过四旬,风韵犹存。瞧上去妩媚泼辣,开口却是生意人的圆滑客气:“哎呀,今天是什么日子?两位女侠,真是拔尖人物,好相貌好气度。我这还有二间空房,你们瞧栈牌。一间天字丁号房,一间潜龙居,那是单门独院。 秦孤桐抬头一看,天字丁号房一晚一百二纹,潜龙居一晚四百纹。她微微一笑,对掌柜道:“都可以。我看天色已晚,难再来客人。掌柜若让利些,我们就住潜龙居。” 那掌柜闻言也笑,哎呀呀地叹气道:“我这挣些辛苦钱而已,潜龙居白送饲料,女侠那两匹宝马可吃的不少……” 秦孤桐囊中丰盈,更舍不得委屈萧清浅,伸手便要掏钱,就听掌柜道:“最少三百二,再少我就亏了。” 三枚百纹大钱搭在柜台上,秦孤桐浅笑问道:“成不成?” 掌柜眼睛一瞟,见是前朝的百纹通宝,顿时喜笑颜开。近五十年,天下货币混乱。各处大城虽都有铸币,然而大伙认得硬通货,还是明帝年间的元兴通宝。 掌柜伸手一拂,连声道:“唉,成成成!两位女侠这般相貌,我这小店蓬荜生辉。王小二,带两位女侠去潜龙居。” 秦孤桐侧头瞥了一眼,眼见大堂里六张八仙大桌,坐满形形色色的人。经商走镖的警惕些,吃饭夹菜,互相闲聊。江湖游侠们则大快朵颐,酒兴颠狂,喝得东倒西歪,后合前仰。更有疑似诸宜宫的浪客,对着两人指指点点,谈笑无忌。 小二领着秦孤桐与萧清浅进了潜龙居,指着墙角绸绳殷勤道:“两位女侠,有事拉绳。铜铃一响,小的就到门外听后差遣。“ 秦孤桐将行李搁在桌上,取出五纹铜钱递过去:“烦请小二哥给我们弄三个热菜,要清爽些。再来两碗米饭,一并送到房里。饭钱明日离店一起结算。” 小二欢天喜地地接过铜钱,连声答应道:“好的好的,两位稍等。我这就去厨房,让他们置办几个好菜。” 待小二出门,秦孤桐放下门栓。将行李收拾妥当,又去打了一盆水,招呼道:“清浅,来。” 萧清浅闻言走过去净手洁面,秦孤桐立刻递来巾帕。萧清浅歪头望向她,冁然而笑:“阿桐真好。” 秦孤桐顿时满脸绯红,王顾左右嘟囔道:“不就打了一盆水嘛,你也忒好糊弄了。” 萧清浅轻轻摇头:“一路都是阿桐照顾我。” 秦孤桐心中欢喜,接过她手上巾帕,揶揄道:“难不成让你照顾我?萧女侠能辨百味,却分不清酱醋。通材达识,可连炉子都不会生。” 萧清浅听她说笑,并不生气,反而理所当然道:“有阿桐在,我何必样样都会。” 秦孤桐一愣,只觉鼻尖发酸,眼眶瞬间润湿。她连忙低头,将巾帕扔在铜盆里,端着往外走。克制哽咽的声色,状若随意道:“嗯,行啊,你就赖着我吧。” 就此时,突然传来扣门声。 萧清浅听来人呼吸沉稳有力,显然不是店小二。她瞳眸一敛,移步上前想要盘问。谁料秦孤桐闻声疾步上前,一下打开门:“咦?请问阁下谁?” 来人浓眉大眼,身高体阔。脸上一道狰狞伤口,从额头到下颚。相貌虽骇人,但见神情勇悍纯实,不似险诈之辈。 “在下鹰潭谭家镖局,镖头谭一顺。冒昧打扰,还行女侠原谅则个。”谭一顺说着抱拳一礼。 秦孤桐见他身着褐色劲装,腰插精钢双锏。衣着打扮的确貌似刚刚见过镖局众人。 只不晓得为何找来? 她虽没和镖局打过交道,却也知晓镖局走镖,最讲谨慎小心。新店不住,生人不交,不赌不嫖不饮酒。这无端找上门来,实在可疑。 秦孤桐心中寻思,拱手回礼:“见过谭镖头,不知有何指教?” 谭一顺见她堵在门口,回礼不报姓名。晓得她怀疑,也不介怀,笑道:“女侠切莫误会,在下没有恶意。只是见两位女侠气貌不凡,在下冒昧想交个朋友。”说着转身接过一个小竹盒,上手奉上。 秦孤桐连忙推辞:“不用不用。蒙谭镖头看得起,朋友交定了,东西我是不能收的。” 谭一顺豪爽笑道:“女侠不必推辞,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一坛余江茄干,一坛贵溪捺菜。口味不敢说多好,不过江湖奔波佐酒下饭,那是顶香。 秦孤桐见他执意要给,甚是头疼。 “女侠就收下吧,谭镖头这两样可是千金难买。”店小二小二端着走来,笑嘻嘻道,“小的尝过一次,后来每每想起都馋嘴,您就收下吧。” 秦孤桐闻言一愣,仍是满心狐疑,却又不忍落人脸面,只得双手接过,连声感谢:“多谢谭镖头,在下受宠若惊。” 谭镖头见她收下,开怀而笑,也不再多言,一拱手:“告辞。”言罢,大步离开。 店小二端着托盘,跟着秦孤桐进屋。边将饭菜往桌上放,边滔滔不绝:“两位女侠放心,这半年谭镖头从我们这儿来回好多趟了,客气地很。我们掌柜也说他是磊落人。” 秦孤桐听他此言,心中稍稍放心。 萧清浅打量小竹盒,问道:“半年?” 店小二听她出声,顿时精神一抖,慌忙倒豆子:“嗯,差不多吧。小的算算,去年年底开始的,一、二…小半年了。” 他见萧清浅看向自己,立刻继续道:“小的之前打听过。他们走得是巧工坊的镖,从昌南走。巧工坊都是精巧值钱的玩意,他们马驮货,人走地,一个月能来回两三趟。” 秦孤桐闻言而笑:“这倒是节省马力。” 萧清浅微微颌首,又道:“想来这半年,你们挣得不少。” 店小二刚想诉苦,这半年客人渐多,忙地脚不沾地。可想着越攒越多的媳妇本,顿时咧嘴一笑:“还行还行,都是掌柜的。” 秦孤桐见萧清浅不语,便上前道:“麻烦小二哥了,你去忙吧。” 送走店小二,秦孤桐回屋见萧清浅正坐在桌边等自己。心中暖意洋洋,靠着她坐下,温柔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我瞧着那谭镖头不像坏人。镖局吃得是百家饭,除了严守江湖规矩,还要左右逢源。” 萧清浅静静听她,羽睫轻扫,淡然问道:“怎地?两坛酱菜就将你收买了?你也忒好糊弄了。” 秦孤桐拿着木筷一愣,总觉这话里有话。茫然地望着萧清浅,见她垂眸捧着青瓷碗小块吃饭,模样从容怡然。 秦孤桐夹了一块黄牛肉片,越嚼越没味。勉强咽下去,忍不住问道:“清浅,你是不是想说甚么?” 萧清浅侧目望着她:“嗯?” 秦孤桐干脆放下碗筷,直言道:“你是不是想去流春城,又不好意思说?” 萧清浅正思索太和城之事,闻言顿时暗暗失笑。但见阿桐明明心中苦恼酸涩,偏要装作无所谓的模样,甚是有趣。 秦孤桐见她默认,心酸不已。脸上挤出笑意,劝慰道:“武城虽然远些,但那里是江湖人趋之若鹜的乐土,有最好的风媒探子。况且白鸢那厮机灵的很,轻功又好……” 萧清浅见秦孤桐越说快,脸上笑容难以维系。她突然心中一痛,连自己都愣住。 “…阿桐。”萧清浅伸手,指尖抚上她脸颊,温软的触感让人心安。 秦孤桐见她神情有异,连忙问道:“怎么了?清浅,我在。” 萧清浅见她担忧,换换摇头。换了话题,将心中疑惑说出:“你可曾注意,太和城中种种变故,都是从半年前起。百条戒令,繁荣鼎盛,皆是突然出现。” 秦孤桐一时没有转过弯,愣了半响才道:“没什么不对劲呀。翠微子前辈颁布百条戒令,太和城禁武,诸事依法而行。城中安定,百姓自然迁移定居,有人便有买卖,各门各派又不会与钱过去不去。” 萧清浅听她仔细分析,颌首赞同,笑道:“阿桐言之有理。然而世事哪有这般容易,半年之间,一城兴旺,绝非百条戒令可一蹴而成。其中所需人力财力,难以想象。何况治世之术,哪里是一群练武修仙的道士十年八载能领会的。何况……” 秦孤桐眉梢紧皱,越想越是心惊,突然击掌惊呼:“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天下势力,无不是此长彼消。岂能容得太和宗突然崛起!” 她唰一下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突然道:“清浅,你等我片刻。我去新友那里打听打听!” 萧清浅见她精神抖擞,也不相劝,嘱咐道:“鹿头离此地极近,黄酒甚好,掌柜必有所藏。你买一壶送过去,算作回礼。” 秦孤桐点点头,挂上横刀出门。 过了小半个时辰,秦孤桐回来,接过萧清浅递来的茶水,一口饮尽。似笑非笑,百感交集道:“清浅,你可记得叶隐子前辈说过的话?” 不等萧清浅思索,秦孤桐长叹一声——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今日翁家欺你,说不定明日就是你欺他。” 第61章 秦孤桐死磨硬泡, 从掌柜那儿买了一坛她私藏的鹿头黄酒。 不必打听,径直往戒备森严的小院走去。镖局的趟子手一通报,谭一顺也颇为惊诧,连忙亲自出迎。 他见秦孤桐, 抱拳笑道:“女侠太过客气,请。” 秦孤桐将酒坛递给趟子手,拱手回礼:“谭镖头太客气, 免贵姓童。” 两人并肩往院中走, 沿途众人虽好奇,却没人喧闹私语。与秦孤桐目光一触, 或点头回笑,或低头不语。 秦孤桐心中暗暗称道。 谭一顺请秦孤桐落座,自己方才坐下。待上了茶,秦孤桐饮一口搁下茶杯, 他才开口道:“我们正要往太和城,童姑娘可是顺路?” 秦孤桐此刻有三分结交七分试探之意,闻言回道:“我们正是从太和城而来, 要往南方去。” 谭一顺点点头,勇悍骇人的脸上却是温和之色,热诚道:“往南甚好, 路途安顺。可以住在易居客栈, 他家分店遍布东南, 食宿皆佳。十二城盟都是好地方, 广陵城更不必说, 千顷木灵、断剑崖、归龙海…都值得去看看。” 秦孤桐暗暗记下,面露佩服之色:“谭镖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真是让人羡慕。我到太和城,便觉是好地方。想来天下之大,更有繁华之处。” 谭一顺哈哈大笑:“太和城当然是好地方,不过其他地方各有妙处。你们往南走几日,到庐巢城,可住些日子。那小城巴适的很,待我老了,就去种地。哈哈哈。” 秦孤桐诧异道:“人道落叶归根,谭镖头却想客老他乡?” 谭一顺摆摆手,坦然道:“我出生鹰潭谭家,吃谭家的喝谭家的,半生为家族卖命,等老了只想清静清静。” 秦孤桐闻言一愣,俄尔一笑,抱拳拱手恳切道:“闻说谭镖头磊落坦荡,果然不假。方才多有失礼,万望海涵。” 谭一顺连说不必:“童姑娘客气。行走江湖留三分心眼都是少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况且我也有私心,不瞒你说。我们走货保镖,一是手上功夫,二就是江湖人脉。人情人面,打不过也能套三分关系。我见两位气度不凡,故想结交。” 秦孤桐心里一乐,却不是因谭一顺奉承。而是她就等着一个能不动声色接过来的话头。她涩然浅笑,声音低了三分:“蒙谭镖头看得起,实在惭愧。我们就是因触犯戒令,才匆忙离开太和城。” 谭一顺阅历丰富,虽惊不慌:“两位不似冒失的,可是有误会?” 秦孤桐见他不直接追根问底,反而旁敲侧击。心道:江湖老手,真是不凡。这谭镖头看着粗莽,却是心细如发,滴水不漏。 秦孤桐摇摇头,轻声道:“是我们莽撞。本着江湖儿女路见不平,岂能坐视不理。哪晓得太和城规矩如此森严。” 谭一顺闻言了然,快慰道:“两位既出了太和城,那便无事。只需小心仇家暗算,南方许多大城禁武,童姑娘要留意。” 秦孤桐见他居然不议论太和城之事,甚是无奈,只得叹气道:“多谢唐镖头提醒,只是可惜,未能拜访翠微子前辈。” 谭一顺心中暗惊,不动声色道:“翠微子掌门事务繁忙,难免无空。” 秦孤桐微微摇头:“那倒不是,翠微子前辈不在城中。” 谭一顺往来太和城半年,在城中也有些人脉,却从未妄想拜访太和宗掌门。此刻听眼前少女之言,似乎只要翠微子在城中,必定会见她。 太和城日渐繁盛,谭家曾想在此设立分局。只不过与太和宗素无往来,实在无法开口。卧榻之侧难容他人鼾睡。有主之城,其他势力岂可随便进入。 谭一顺心思急转,定下心神问道:“冒昧问一句,童姑娘家中长辈,可是与太和宗有旧。” 秦孤桐暗喜,面上丝毫不露:“嗯,之前家里都说太和城一直让什么翁家欺压,我还当是人家破破烂烂,哪知如此繁华,也不知那翁家是何等气派?” 谭一顺听她天真烂漫,也不便直接打听,便道:“童姑娘有所不知,原先翁家是厉害。太和城虽一直叫这名字,然而太和宗入主其中不过十来年的事情。七八年年翁家家主出关,力挫荆楚群雄。他不甘于纪南城一地,一直想逼走太和宗。只不过长安会盟之后,终究不好明面动手。 何况太和宗虽势弱,但终究曾经是道门之首。翁家就是能全力一击拿下太和城,只怕立刻就会让群雄撕碎。两边这么一直耗着,可半年前,翁家家主突然身亡。那天,恰逢太和宗遍邀群雄,立下百条戒令。” 谭一顺不再说,秦孤桐也不问。但大家心知肚明,这翁家家主死得不早不晚,恰好时候。这怕其中,说不清道不明。 秦孤桐理了理思绪,避开不谈翁家家主之死,反而说道:“唉,太和城中路宽四丈,青石铺道,下雨也不潮鞋。店铺一家接着一家,奇珍异宝应有尽有。怪不得翁家掏空心思想要夺下。” 谭一顺饮了一口水,解释道:“哈哈,童姑娘有所不知,太和城原来可不是这副模样。也就半年吧,天翻地覆。果然位置好,好生经营起来,胜过我鹰潭三十年。” 果如清浅所料,秦孤桐暗暗点头。她料谭一顺所知有限,仍试探一问:“半年便能如此,太和宗想来财力非凡。” 谭一顺哈哈大笑:“道爷们不缺钱。我听族中老辈说,当年还有朝廷的时候,皇帝年年派人去太和宗封山,用金银珠宝堆一座山。据说太和宗的祖庭,白银砌墙,黄金盖瓦。” 秦孤桐见他不似开玩笑,心中哭笑不得。她与谭一顺又闲聊片刻,见他旁敲侧击询问自己来历。秦孤桐岂会直言,含含糊糊糊过去,起身道:“时候不早,明日还需赶路。今日叨扰谭镖头良久,望他日有缘,江湖再遇。” 谭一顺一直送她至潜龙居外,才拱手告辞。 秦孤桐入院后疾步进房,见到萧清浅方才心安。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萧清浅听完沉思良久,太和宗背后之人,她隐约已经猜到。此中错综复杂,她实在不愿阿桐牵扯入内。 她睫羽微颤,抬眸望向秦孤桐。见她眉头紧皱,苦思冥想。萧清浅又想到在太和宗之时,她练武之时的畅快无拘,拎着猎物归来时的得意欢脱。 喜她眉开眼笑的模样,显得这世间仍有几分趣意。 秦孤桐与她眼神一触,顿时眉头舒展,笑道:“清浅可是困了?那我们早些休息。嗯,我去打水。” 萧清浅见她起身,连忙伸手拉住:“店小二刚刚已经送来热水,就在浴间。”说着,转身将收拾好的衣物递给她,揶揄道:“虽我在阿桐眼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过拿衣递巾仍能胜任。” 秦孤桐听她打趣,顿时忍俊不禁,连声道:“是是是,是我小瞧萧女侠呢。” 秦孤桐素来麻利,片刻沐浴出来,将水倒去,又拉铃唤小二送来热水。加入凉水,试试水温,见一切妥当,才离开。 回到里屋,四下寂静。烛光朦胧,似真似幻,秦孤桐心中思绪万千。 安世俊那张苍白狰狞的脸,不断在她面前浮现。时远时近,时明时暗。那张嘴不断开合,无声倾诉着、嘶吼着。 安世俊、程小尚、周绍成,三人爱恨交织,两死一伤。明面只是一段说书人嘴里的风月故事,实则却是两个势力之间的暗斗。 安世俊与程小尚之间,真情还是假意?若是之前也就罢了。如今此长彼消,翁家势弱,他为何还要出现在太和城?为人所逼还是自愿? 秦孤桐抬手按按眉心,心中怅然。 纵然大大咧咧看似直率愚愣的周师兄,也有难以释怀的往事。天下众生,果然无人不苦。生离死别不过转瞬之间,爱恋痴缠弹指成空。 “怎还不睡?” 萧清浅缓步进房,见她穿着白色中衣,披上长发盘膝坐在床上正出神,心生笑意,问道:“可是等我?” 秦孤桐抬眼望着她,认真点点头:“嗯。” 银烛红焰,如珠似泪。笼纱外,光朦胧。少女神情肃然,然而深邃眸眼中有欲说还休的温柔。 萧清浅自是心思剔透,但难免患得患失。见她神情异样,心中顿时紧绷,抿唇道:“阿桐有话便说。” 秦孤桐深吸一口气,无意识的攥紧被角,破釜沉舟道:“清浅,你还没告诉我,明日去武城还是庐巢。” 她说得极大声,试图遮掩忐忑不安。欲盖弥彰的模样与眼底的期盼,让萧清浅欲笑复落泪。她垂眸望着地上的影,复又抬头凝视着眼前少女,轻声问:“我不答,你便不睡?” 秦孤桐舔舔干涩的唇,不知为何突然安心。大概是萧清浅缓和从容的声音里,有她听得出的笑意。足以安抚她所有的彷徨怯惧,如烛火摇曳会熄灭,而月华明暗去恒古永存。 她专注凝望着萧清浅,见她净骨天然清瘦,轻风雪性高洁。看了许久,越看觉得无处不好,忍不住展颜失笑:“睡得。反正…你去哪里,我都跟着去!” 第62章 次日, 霞生破雾,晨鸡两遍。 院外隐约马鸣人声传来,秦孤桐迷迷糊糊苏醒。环着萧清浅腰肢,嗅着她身上幽香, 团缩暖被中不愿睁眼。 “阿桐。”萧清浅侧头笑道,“不去送送谭镖头?” 秦孤桐不情不愿的睁开眼,委屈的瞧着她。见她浅笑淡然, 无奈的叹了口气, 翻身起床,麻利洗漱。 推门而出, 晨风爽气,秦孤桐顿时精神一抖。走到院中见鹊鸟叽喳,绕枝落花。她瞧着有趣,又怕错过谭镖头, 无暇驻足,疾步赶过去。 谭镖头见她来,颇为惊喜:“童姑娘这是打算早起赶路?” 秦孤桐见他们整装待发, 暗叹来得及时,上前抱拳一礼:“谭镖头一路顺畅,来日我们在太和城相见。” 谭镖头听她言下之意是特意相送, 心中甚是高兴。他知秦孤桐之前透露半真半假。但江湖打拼多年, 他信自己这双眼睛, 这两位少女非等闲人物。当下立刻拱手回礼:“承童姑娘吉言。你若有空, 可往鹰潭游历。龙虎山水, 必不让姑娘失望。” 两人又寒叙两句,谭镖头带着人马离开。 秦孤桐送出门,直到他们走远,方才折身回店。让店小二备了两份早点,她端着回房。 “清浅。” 她推门入里,抬头一愣。 萧清浅正欲起身,推被披衣,欠身去取发簪。她抬手轻拢乌发,宽袖滑过皓腕,堆褶在肘。美人仙肌胜雪,青丝如鸦。香肩半倚,斜插凤头白玉簪。 此情此景如画如幻,秦孤桐却冷不丁想起——那夜在荒野所见的瑰丽少年。 “阿桐。”萧清浅见她怔楞,浅笑轻颦,眼波盈盈,“可好看? 秦孤桐刹那回神,俏脸凝红。老实看了半响,低头望着粥点,低声喃喃:“秀色堪餐。” 萧清浅垂眸敛笑,装做不闻。 歇脚邸店的早食,自比不上太和城的精致可口。都是些普通的面点糍粑,好在干净抵饿。秦孤桐与萧清浅今日还需赶路,多吃了些。 收拾行礼,结算饭钱。两人一出门,杂役便牵马上前。这两匹皆是凉州骏马。当年龙骧铁骑纵横西北,便是依仗此马。 如今江湖人虽然轻功卓越,但到底不如骑马省力。外出行走,若是路途遥远,还是驾马乘船居多。当然,如千山一里之辈,自然另说。 两人驱马上了大道,秦孤桐道环顾左右,正气凛然道:“清浅,谭镖头说庐巢城离得近,只需两日路程,不如我们先去看看,如能打听到白鸢的消息当然好。要是那里风媒不行,我们再另做决断。” 萧清浅抿唇浅笑:“好。” 秦孤桐大喜,恐萧清浅后悔似的,立刻扬鞭策马而去。 两人日夜兼程,一路行云出山,涉水过溪。第三日晨起又行二三十里。路上行人渐多,皆往一处聚去。 秦孤桐四下看看,见路人个个挑担推车,不由好奇,便问道:“叨扰一句,你们这是去哪?” 路上行人都是庐巢城四周村民,早注意两位骑着高头大马的江湖人。听秦孤桐问话,争先恐后回答。 秦孤桐本就听不懂乡间俚语,又见他们七嘴八舌,顿时头大。连忙拱手,对着其中一人道:“这是去庐巢城?” 年轻村妇穿着粗布衣衫,背着一筐艾草,牵着女儿。女童五六岁年纪,绑着羊角辫,甚是可爱。听秦孤桐相问,那女童奶声奶气抢答:“嗯,我们去赶集,姐姐也去?” 秦孤桐见她口齿清晰不怕生,很是喜欢,又问:“赶集好玩吗?” “好玩!”女童顿时眼睛发亮,续而笑得见牙不见眼,“有糖,甜甜的。” 秦孤桐见她缺个门牙,不由一乐。从腰间摸出一枚大钱,手指一拨,飞到女童兜里。她做的隐蔽,除了萧清浅,谁都没瞧见。 “去买糖吃吧。”秦孤桐低笑一声,催马离开。 人流攒动,只见入城,不见出城。不足两里路,行了半个时辰。待到庐巢城下,只见城头披红挂彩,红绸蓝旗遍插垛口,迎风招展。门前敲锣打鼓,伎乐伶人撮科打哄,精彩绝伦。 秦孤桐看了一眼,笑道:“真是来巧了,这般热闹。”她说完一愣,定睛审视,面露疑色,诧异道,“怎不见江湖人士?” 她们从西南一路而来,沿途各城各镇。不论禁不禁武,总少不了带剑背刀的江湖客。可这庐巢城外一眼看去,都是寻常百姓。纵有体型健硕的,也不像有高深武艺。 萧清浅见她诧异,解释道:“庐巢城小地偏,不在关卡要道。庐巢七侠于江湖有功,各派豪强都愿卖几份脸面,宵小们又招惹不起。” 秦孤桐还得再问,正巧轮到她们入城。她掏出两枚太和城的命牌递过去,守卫见之不接,瞥一眼点点头就将她们放入城。 正逢农忙之后,端午之前的集会。城中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好不容易寻到一处有空房的旅舍,秦孤桐也顾不得挑剔,赶紧住下。 入房将行李放下,两人净手洁面洗去风尘,坐下饮了一杯茶,方才缓和几分。 秦孤桐提起花鸟方壶,又满上茶杯,感叹道:“怎么这么多人!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萧清浅搁下茶杯,低笑道:“村民买卖货物不易,难得盛会,岂会错过。入夏后,时清日长。待他们离去,我们再出门。” 秦孤桐岂会不允,连忙点头:“嗯,就这样。我叫小二送些吃食,吃完我们歇歇。” 庐巢城的客栈大不如歇脚邸店,更不必说栖鹤居。秦孤桐亲自去前店一趟,找到店小二,店小二又让她去找掌柜。点好菜付好钱,回到房中等了许久才送来。 秦孤桐尝了一块,顿时皱眉:“这…” 这道逍遥飞鸡,看上去色泽通亮,肉香扑鼻,好似美味佳肴。尝一口皮干肉渣,又咸又涩。配的鸡血糊汤更不必说,腥味甚重。 萧清浅正夹着一块干蒸米粉肉,还未送到嘴里。秦孤桐连忙道:“我先尝尝。” 糯米软烂黏牙,猪肉油肥生腻。虽不美味,到也还能入口。秦孤桐叹了口气,突然想起唐镖头送的两坛酱菜,取出来一尝,相比之下颇为可口。 两人简单吃完,秦孤桐将碗碟送到前店。打水洗漱休息,午后一觉甚是香甜。两人听街道人声稀疏,慢慢悠悠起身。出来见太阳西斜,来往行人渐少。 秦孤桐早已打听过,此刻正是卖弄机会,对着萧清浅笑道:“我们往右,再往右,青石巷子进去,有几家做江湖生意的。” 萧清浅见她眉眼生辉神采飞扬,心中喜欢,伸手过去。秦孤桐连忙握住,两人并肩而行。 “这城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怪不得谭镖头说老了来这里种地。”秦孤桐翘起唇角,左右看看,“很安逸…不对,就是心里轻松。” 萧清浅闻言而笑:“力盛则打拼,年老则退隐。想的不错,可哪有这般美事。” 秦孤桐不解,正要说话,就听路边有人拍板。说书人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口吐莲花般滔滔不绝。 “…庐巢七侠来历皆是不凡,乡亲父老想来知晓。可若要说清一二,还待我来。 庐巢七侠老大,名叫吴不用。这位前朝探花,今日大侠。生在积善之家,传有万卷诗书。天生聪慧,资质非凡。十七岁金榜题名占龙头,二十七仗剑东南入名谱。腹有诗书,胸怀仁义。 庐巢七侠老二,名叫明跃。这位家世不凡,祖上做过明帝的将作监少监、工部尚书。明大侠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世代簪缨,却天性好山水、乐交友。 老三唤做孙一和,门庭豪贵。家中金山银山,库内玉石宝石……老四豪迈慷慨,老五博学多能,老六人情练达,老七力可举鼎。 三四十年前,那时节天下纷纭莫测,群雄并起。今日杀你,明日杀他,整天里打打杀杀。这七位都是仁义之辈,见着百姓受苦,心中不忍。 七位思来想去,定下主意——各帮各派坐下,论个长短,划个规矩。这事情说难真难,说容易那是难如登天摘月。七位大侠,奔波十七年……这一日是武历四十年春,旧都长安十二城门大开,天下豪杰齐聚一堂!” 说书人响板一拍,拱手行了礼:“今日到此,明日继续。望各位看官老爷,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说罢他托着木盘,走下台来。 围观看客见状,大多纷纷鸟散。 真心喜欢的一文两文的放进去,拍手叫好。也有慷慨解囊的,五文十文扔进木盘里。 说书人多少不嫌,笑意盈盈的一一谢过:“谢各位看官老爷打赏,多谢打赏……” 正说着,一枚五两银锭落下。说书人顺着那手看过去,刹时脸色一变,俄尔堆起笑容:“真巧啊,弥赛亚殿下。” 第63章 “真巧啊, 弥赛亚殿下。”说书人哂笑一声。 秦孤桐听他嘴里冒出一句番语,不知所言何意。她紧握着横刀,异常警戒盯着眼前的说书人。纵然模样不同,可声音语调却与闪十分相似。 萧清浅缓缓收回手, 眉间神色从容如旧。 说书人颠颠木盘,除了那锭银子,其余零星铜钱实在可怜。他叹了口气, 哀道:“我本仙客居天宫, 何如尘流落人间。怪我愚且蠢,学人蹒跚踏红尘……” 秦孤桐看他转身背影, 越看越心疑。侧头正欲讲给萧清浅听,却见她凝眸端详自己,秦孤桐不解地眨眨眼。 萧清浅目中含笑,拉着她要离开:“我们走吧。” 秦孤桐仍不放心, 扭头皱眉审视说书人。见他边收拾响板茶壶,边嘴里含糊念叨着:“…命贵如玉,运厄如咒…青眼如瞎, 欲在泥里觅无瑕…” 秦孤桐越听越不是味,总觉这说书人言语讽刺。她上下打量,横看竖看端是可疑:“清浅, 我觉……” 萧清浅知他惯嘲风弄月, 品红评绿。牵着秦孤桐的手, 往右走去, 笑道:“俗人昏昏, 我独昭昭。俗人闷闷,我独察察。” 秦孤桐不解,跟在她身后追问:“清浅,你是笑我多疑?” 萧清浅回眸,笑而不语。 秦孤桐见她姿容出尘,看向自己时却是凝眸温柔。霎时心中悸动不已,舌尖抵齿才强忍下缠绵情话。萧清浅见她默口,亦是一副笑而不语的模样。不由晃晃手,翘唇娇嗔:“笑甚么?” 横江孤鹤,却做小鸟依人。 秦孤桐顿时心融骨软,折腰俯身在萧清浅耳边柔声道:“念卿眉眼,笑开颜。” 十指相扣,并肩而去。长街短巷,小院寒塘,亦如陌上繁花盛开,怡人心扉。 右行复右转,便到青石巷口。三尺窄巷,两排店铺对面而开。各自门头斜插青旆旗帜,遮得巷中无光。 秦孤桐探头看了一眼,见里面七八客人穿梭。比起太和城的沿街铺子真叫寒掺,但比外表看起来好上许多。 走进一看,只见里头有算命打卦的、有糊纸叠花的、有牵媒拉线的… 听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才寻到一家兵器行。 “这巷子七绕八拐的,也不知道哪寻风媒。”秦孤桐指着在炉边打铁的大汉,“我去打听打听。” 秦孤桐刚要上前,店里窜出一个半大丫头。看着秦孤桐满眼发光,连声喊道:“阿爹!阿爹!来客人啦!” 秦孤桐被她大嗓门吓了一跳,低头打量一眼。十一二岁模样,甚是壮实。穿着打补丁的旧衣,绑着围兜。脸上手上黑乎乎的,都是铁渣。 “嚎啥!”打铁的汉子夹着锄头往水里一放,嗤嗤嗤的直响,顿时水汽升腾,白雾一片。大汉人在白雾里,声音中气十足的传来,“女侠要点啥?我这店铺小,就一些普通货样。不过您别急,我这也甚么都能做。” 说话间,白雾退却。 秦孤桐喜他朴实,抱拳坦然问道:“想打听一下,这儿可有消息灵通的风媒?” 大汉将大铁钳子提起,往磨石上一放。转过身,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上下打量秦孤桐一番,皱眉道:“庐巢这地方,要甚么风媒,女侠想打听啥?” 秦孤桐闻言心中一叹,仍不死心问道:“我们奉师命下山,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就想问问江湖最近可有什么大事。” 铁匠铺的小丫头在一旁却是乍喜,立刻问道:“女女侠,你们师门还收徒吗?我吃苦耐劳肯干活……” 大汉挥挥蒲扇大手,催道:“去去去,小钱丫头去帮你娘烧饭去,不要去陪你赵姐姐。” 小钱丫头吐吐舌头,丝毫不怕她爹:“大钱你凶什么!等我做了女侠,给你买好多好多酒,还有烧鹅。” 萧清浅见秦孤桐看着那父女两人眼中流出羡慕,登时心里一软上前握住她手。秦孤桐实则并未多想,只觉着父女两人有趣。但也乐意牵着她,十指扣紧,歪头冲萧清浅一笑,弯眼露牙。 大钱和小钱父女两人斗完嘴,见秦孤桐与萧清浅还在。大钱想了想,拘谨问道:“女侠想打听什么,我这还算消息灵通…你看,这个…” 秦孤桐闻弦知雅意,见他拘谨反倒不忍。天下三样苦,打铁、撑船、磨豆腐。瞧着兵器行门庭冷落,怕是生意不佳。她从腰间取出二钱碎银,搁在铁墩上,接话道:“什么消息都好,免得我们两耳一塞。” 大钱见着银子,腼颜一笑,伸手抓住,指了指屋里说:“两位不嫌弃,进去说话。” 秦孤桐也正有此意,牵着萧清浅进去。如寻常铺子一般,前店后宅。院中两个女子在择菜,其中少妇打扮的正是大钱媳妇。另一名年轻女子相貌出众,然而气色不佳,见两人微微欠身便回房去。 大钱媳妇见着丈夫领进两个年轻姑娘,都是带剑挂刀。知道不是等闲人物,连忙搬凳倒水。 大钱洗了一把脸,露出本来相貌,虽不英俊却也五官方正。小钱模样像她爹,只得她娘三分秀气。 大钱灌了一壶水,便开始说起来:“要说大事,江湖上天天都有人命事。不过最大,也大不过景家归来。这事两位可知道?” 秦孤桐一笑,点点头:“听说过,只长辈语音不祥。大哥您说说。” “不敢不敢,我这要折寿了。”大钱嘴上说着,脸上却笑开,“景家也是大气,名帖洒雪花一样,连我们庐巢城种地的老头都知道。十二城盟和万田庙那些大人物,都去了广陵城。小门小户虽说不上话,但总比蒙在骨子里让人卖了好,也个个的赶去。广陵城里,那热闹的,啧啧。” 小钱搬着马扎坐在一旁,闻言撇撇嘴:“说得好像你亲眼看见…” 大钱恶狠狠的瞪她,接着说:“不过昆仑、向天道都没去人,万恶林也没去,我们庐巢城当然也没去。” 小钱掰着手指道:“昆仑离着十万八千里,有没有那地方都不知道。向天道忙着护卫北境,哪里有空。万恶林拢共就一个人,杜大侠才不会去呢!唔,我们庐巢城啊…” 秦孤桐虽也好奇江湖异事,但更加挂念白鸢,转着弯问道:“师门长辈嘱咐,行走江湖有些鸡鸣狗盗的门派,不能招惹。钱大哥,可方便说上一二,让我们警惕着。” 大钱一拍腿,义愤填胸道:“说道这个,最近还真发生一件大事。诸宜宫那宫主,也不知哪儿弄个相好的,莫名叫人掳走。估摸着是真喜欢,诸宜宫的人到处寻找,前两天刚到我这问过。你说那诸宜宫安分着多好,不知哪家毛头小子非去行侠仗义,惹出这大麻烦。” 秦孤桐与萧清浅相视一眼,那日在歇脚邸店见到的浪客,看来的确是诸宜宫门人。想来那诸宜宫宫主是真动了情,否则何必这般大张旗鼓费心费力,诸宜宫可从来不缺美人娇客。不过也听说那位扶槐宫主甚是肆意,惯来喜怒无常,保不齐更为了面子。 秦孤桐又顺着闲聊两句,接着问起不死狱。 大钱抓抓头,思索道:“最近不死狱?没听到风声。只去年年底,有个年轻后生来我这儿,他没说,我却瞧出来是个杀手,那走路猫样……” 秦孤桐见问不出什么,心中无奈。转念一现,突然问道:“钱大哥,我们想走长江顺流而下,不知如今江上可太平?” 大钱憨憨一笑:“太平太平的很,我给你说。上次江寇还是去年中秋后那会。好家伙,不长眼的怂货。在丹疆口那里埋伏荆钗门。呵,东君青飞疏正巧离开广陵,去往长安。那一仗,啧啧,整个丹疆水寨都扫平了!” 秦孤桐越听越惊,慌忙问道:“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大钱抓头琢磨:“去年秋天吧,错不了!我记得清楚,那消息是还是太和城的大侠告诉我,他来钉马掌,跟我闲聊的。” 秦孤桐心中恍惚,隐约觉察到向小蝶当时行径似乎异常…… “大钱!你在吗?” 门外突然涌进一人,冲着秦孤桐扑来:“哎吆,女侠唉,我可算找到您了!赶紧跟我走!” 第64章 秦孤桐手扶刀柄, 见来者是旅店小二,不解问道:“莫慌,说清楚再走不迟。” 店小二弯腰支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 急哭说道:“呼…等不得啦!那伙人,在店里等着两位…再不去,再不去他们可要将我们店拆散!” 秦孤桐闻言诧异, 同萧清浅对视一眼。 两人初涉江湖, 交际甚少。这般嚣张找茬的模样,自然不会是太和宗或者狗毛他们。不死狱或者方家也断不会如此明目张胆。一路安分守己不招是非, 无旁的仇家,只微微一想,立刻恍然大悟——纪南翁家。 有仇有怨,有人有势, 连报仇雪恨的理由都光明正大,唯有翁家。 萧清浅睫羽轻垂,指尖拂过霜华剑。 秦孤桐不曾注意她, 只对大钱小钱道:“我们还有些事,就此告辞,改日再来拜访。” 大钱和小钱将他们送到门外, 瞧着三人走远。父女俩对视一眼, 齐齐转身回屋“啪”地一下光上门, 小跑回往后院。 大钱媳妇正紧张的站在院子里, 见他们回来, 连忙上前问道:“大钱,这两姑娘是什么来路?” 大钱挥挥手,火急火燎的说:“别问啦,赶紧收拾东西,我送你们回乡下避一避。” 大钱媳妇顿时脸色苍白,嗫嚅道:“啊!真是来抓…我灶上还屯着鸡…” “还管甚么鸡!”大钱急的直跺脚,暴躁道,“炉子里溅出火星,不踩就燎!” “钱大哥你别吼嫂子。”年轻女子从屋里走出来,她体弱有伤,说话有气无力,扶着墙壁道,“你们一家突然离开,必定让人生疑……” 小钱见她拎着包裹,顿时急了,扑过去一把要将包裹夺走。年轻女子手一提,避让过去,身子一晃,倚在墙上。 大钱媳妇见状不知所措,对着大钱道:“可不能让小雪一人走啊,她这身子…伤口还没好呢。” 大钱连忙点头,催促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赶紧去收拾物件,我去把骡子套上。小雪啊,小钱把你捡回来,你就是我们家里人,一家子不说客道话。” “爹,你怎么说话呢!什么捡不捡的。”小钱吼回去,转身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昭雪姐姐你可还答应教我武功,不能赖皮做小狗!” 李昭雪眼眶一红,紧抿唇角忍下口中甜腥,温柔点点头。 小钱见她答应,顿时蹦起来,跑过去帮她娘亲收拾行李。 自打小钱那夜捡回浑身是血的李昭雪,小钱她娘亲心理就没安稳过。虽也埋怨过无端惹上这大麻烦,却又舍不得文静柔弱的李昭雪。 大钱将骡车赶到院里,低吼了一声:“好了没?这啥时候了,还磨磨唧唧。”他正烦着,灰毛骡子还来蹭他,被他一巴掌拍开。 大钱媳妇拎着包裹,抱着坛子从厨房出来,连忙应声:“好了好了,这不来了吗?” 小钱脚一蹬,蹿上车。弯腰伸手去扶李昭雪,仍不忘回嘴:“我们早收拾好,就大钱你磨磨唧唧。” 大钱接过媳妇手里鼓鼓的包裹,恶气恶气的说:“屁话,这骡车多久没用了?上回还是你摔断腿……” “好了好了,大钱你赶紧赶车吧。”大钱媳妇回头瞪了女儿一眼,“你也是,就你嘴凶。你们父女俩能消停一天吗?” 李昭雪含笑搂着小钱,伸手拍拍她肩膀。 “英娘,你把帘子拉好。”大钱从车上跳下来,“等等,我去把门关上…哎,灶火熄了?” “熄了。” 大钱关上门,扣上铜锁,牵着骡车往外走。边上邻居,卜卦看相的假瞎子见着,跑出来问道:“大钱啊,这一会就天黑了,你家这是去哪?” 大钱摸摸脸,尴尬的哈哈大笑:“回趟英娘她娘家,之前说好的。那个…她大舅子办喜事,我们不能不回去啊。” 卜卦的还得再说,大钱连忙拉扯缰绳往外走。 “大钱啊,我给你卜一卦。哎哎这卦象,我看看…离上震下… 火雷…噬…” 小钱在马车里竖着耳朵,探出脑袋小声问道:“爹,假瞎子大爷说啥呀?你问问他,我们顺不顺。” 大钱见街上人来人往,连忙抬起蒲扇大手盖在她头上,一把推回去,低斥道:“拉倒吧,他要算得准还住这儿?早发达了!” 集会长达七天,虽天色将暮,路上行人依旧络绎不绝。大钱赶着骡车往城外去,面上故作镇定,眼角余光瞟去,见谁都可疑。 远远瞧见东门,大钱松了口气,手汗将缰绳都浸湿。他手在裤腿上蹭了蹭,刚要从车板上跳下来,就听后面有人喊道—— “那是打铁的大钱吗?等一等。” 大钱寒毛一炸,小腿发软,亏得扶着车。他死死攥着马鞭,转身看去,顿时两眼一黑,差点就要驾车逃跑。 远处浩浩荡荡来一群人,领头的正是庐巢七侠老大吴不用之子,如今的庐巢城主吴可堪。 说话之人是吴可堪的随从,大钱旧邻。他拔腿跑过来,抓着大钱的胳膊对着吴可堪道:“城主,大钱的手艺不错,干活麻利,人也本分。唉,就是老实。” 吴可堪身着青罗直裰,束发小冠。腰挂鹿卢玉具剑,系镂白玉双佩。站在原地打量大钱一眼,微微颌首:“行,也算上吧。” 车厢里三人听得一清二楚,顿时皆面露惊色。大钱亦是心乱如麻,好在多少见过世面,强忍惧意,堆笑问道:“大人,这是?” “好差事,太和城招工匠铁匠。一天二百文,管吃管喝管住。干满三个月,另加半两。大钱你这手艺,还能再加,说不得一天半贯。” 大钱一听,的确是好差事。可他现在哪有心思管这,连忙推辞道:“哎呀,是挺好。不过,那个,我正要送英娘和小钱回娘家,要不……” 吴可堪听他推脱,不由皱眉,冷声道:“那就一并去吧,那边也缺煮饭打杂的,都有工钱。” 要说吴可堪为何如此用心? 那真是瞌睡来枕头,他现在恨不得将太和城供起来。他见着大钱面露难色,顿时不悦。手下人察言观色,立刻将大钱围住。 大钱见状,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正要答应。远处突然喧哗声起,只见一个人在人群里横冲直撞,狂奔而来,撕心裂肺喊道—— “城主!” 吴可堪扶着腰侧剑柄,正言厉色道:“慌甚么!慢慢道来。” 来人连忙站好,平缓气息,拱手弯腰回禀道:“报城主大人,冯老头旅店前有人打起来,一波好像是纪南城的人。” 吴可堪闻言双目一蹬,急赤白脸,大怒道:“为何不早说!” 他抬腿就要走,猛地转身指着大钱道:“先将他们先带回府里。你们几个,跟我走!等等,你回府里叫人,快!” 吴可堪心里七上八下,又慌又乱。庐巢太平,那全是江湖人给的面子。凡是在城里闹起来,那就意味着人家不想给这面子了! 他挺着弥勒佛的肚子,急匆匆的小跑,额头上绿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 终于到了地方,吴可堪远远一看,心里石头落下。地上躺着七八个人,哎吆唉吆的叫唤。他等着那几人站起来,搀扶着走远,这才轻咳一声——“咳!” 随从连忙喊道:“让一让,让一让,城主大人来了!” 围观百姓连忙让开道,吴可堪扶着腰间长剑走过去,对着秦孤桐拱手一礼,笑容可掬道:“鄙人庐巢城主吴可堪,女侠瞧着面生,敢问姓名?” 秦孤桐收刀入鞘,转身微微颌首。习武之人眼观八路,她早就察觉吴可堪到来。此刻见他满脸油光,脚步虚发,心中大为不喜。 吴可堪看那横刀,顿时眼睛一亮。立刻上下仔细打量秦孤桐,心中甚是欢喜,只觉天降神兵助己。立刻盘算起鬼心思,满脸和蔼可亲道:“庐巢城一贯太平,却不想今日有宵小闯入。惊扰姑娘,鄙人深感惭愧。” 吴可堪手下驱赶人群,围观百姓纷纷四散。秦孤桐瞧在眼里,心中反松一口气,暗道:保不齐翁家还要再来找麻烦,这庐巢城也非久留之地。 秦孤桐寻思着,抬手一礼:“城主客气,不曾想给庐巢城添了麻烦,明日我们就离开。” 吴可堪齐肯放过她,疾步上前,连声道:“女侠万万不可,务必留几日。”说着,鬼祟压低声音,“女侠可是姓秦?” 秦孤桐眉梢一敛,心脏猛然鼓动。她一路行来,住店交涉皆用假名,这庐巢城城主怎会知道! 吴可堪见她不置可否,也是拿不定主意,咬牙试探道:“秦姑娘不必生疑,鄙人并无恶意。两家也算旧交,你务必见过家父再走。” 秦孤桐镇摄心神,面无表情看他一眼,侧头望向萧清浅。 萧清浅见她询问自己,含笑回望,微微颌首。 秦孤桐回笑,转头对吴可堪说道:“承蒙吴城主盛情,我们何时方便前往拜访?” 萧清浅正温柔凝望着秦孤桐,突然双瞳一敛,迅速抬眸向上望去! ——临街二楼的木窗微微一震。 屋内两人靠着墙壁屏气凝神,过了片刻,平缓狂跳的心脏,一人方才开口试探问道:“是她们?” 另一人点头不语。 “这可是两只肥羊,一起做掉,大人必定有赏。” 另一人冷声道:“别节外生枝。” “你怕?太和山那位又不在。如今大人年迈,你……” 另一人皱眉,沉默片刻:“见机行事。” “好。” 第65章 正此时, 一阵鬼祟地脚步声接近,两人迅速贴着门两边站好。 “咚咚咚。”轻轻的敲门声。 对方极力压制的呼吸,带着昭然若揭的紧张不安。两位不死狱的杀手对视一眼,一人开口问道:“谁?” 来人贴着门缝, 低声鬼鬼祟祟道:“客官定的糕点,小的东家让送来。热乎乎的,刚出炉。” 门吱呀一声, 打开一条缝隙。 来人连忙窜进去, 见着两人连连作揖:“小的王麻子见过两位大爷,不知如何称呼?” 他只知东家请的是不死狱五鬼, 但眼前两人到底是其中哪俩鬼,他却不知。 不死狱明码标价,狱主之下左鹰右犬、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之后就是五鬼、十二恶、七十二瘟,再外接单的也多是后三类。 此刻王麻子面前站着的, 正是春鬼与夏鬼。 夏鬼身穿短褐,头绑发带,正如邻家少年。他嘿嘿一笑, 直截了当道:“别废话,银子呢?” 王麻子惊地寒毛倒立,慌忙将手里雕花食盒小心放在桌上。慢慢揭开木盖, 露出整齐的银条。银光晃得人眼睛发花, 他媚笑道:“这是另一半定金, 两位请过目。” 夏鬼理都不理, 快步上前验货。 王麻子连忙退到一边, 陪笑道:“您两位放心,我们东家骗谁也不敢骗你们吶!” 夏鬼恍若不闻,将银条一根根拿起来,在手上颠了又颠,末了还有咬上一口。 春鬼将窗户推开细缝,小心探查一番。见人影无踪,眉梢一皱,转身问王麻子:“吴可堪请了高手?” 王麻子张大嘴,眨眨眼睛,脑袋摇成拨浪鼓,连声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我…没听东家说过呀。” 春鬼瞥了一眼正舔银子的夏鬼,顿时眉头更紧。心中立刻拿定注意,绝不节外生枝。连大人出马都无计可施,他可不愿意折在这里。何况刚刚若不是他敏锐,必然已经暴露。 “行了,你走吧。”春鬼对王麻子说道,“转告你家主人,不要添乱,我们自有计划。” “是是是。”王麻子求之不得,连声答应,一只脚已经往后退。 王麻子一离开,春鬼立刻冷声道:“你再舔,我可就要下毒…” 夏鬼不情不愿的放下银条,辩解道:“我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谁让上次那个王八蛋拿镀银铜锭骗我!” “他的骨头都进狼肚子了。你在屋里待着,我去踩点。”春鬼说着走到门边,伸手慢慢拉开门。 ——“拍”,门迅速关上。 夏鬼一惊,扣紧飞蝗石。 春鬼贴着门,微微摇头,低声说:“诸宜宫的人。” 夏鬼扣着飞蝗石走过去,春鬼将门缝稍稍打开,两人眼角余光望去—— 门边柜台前正站着二个诸宜宫门人。男子身着四合如意云纹直裾,头带莲花冠,腰系白玉带,脚蹬鹿皮靴。他折扇一收,抵着嘴边。未语先笑桃花眼,薄唇开合:“掌柜的,通融通融。” 掌柜的小胡子一抖,苦瓜脸道:“不是我不想通融,实在是没有空房。这几日我们这儿赶集,连马棚都满了!” “唉。”风流倜傥的公子哥轻轻叹了口气,俊秀的脸上露出伤心神色,多情桃花眼暗淡三分。 真叫见者心碎,闻着伤心。 他身旁少女秀眉蹙起,一跺脚,撒娇道:“江师兄,人家可不要睡大街上。” 风流公子折扇一挑,勾起她下巴笑道:“就是睡大街,也是我睡。怎忍心我柔妹,到时你躺在我身上可好?” 两人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却不叫人生厌。公子风流,娘子娇媚,你侬我侬,羡煞旁人。 柔妹挽着江师兄胳膊往外走,嘤嘤嗯嗯道:“人家可舍不得师兄睡大街。不要嘛、不要嘛……” 江师兄纸扇一抖,哗啦一声打开,笑盈盈道:“柔妹放心,为兄也舍不得你吹寒风,凋零了国色天香。我们这就去吴城主府上借宿一宿,正好让他帮我们查查。” 柔妹柳眼一挑,扫过四周,娇声道:“那李昭雪忒不识抬举,她算个什么东西。积了八辈子德,宫主瞧上她这么个玩意。” 江师兄折扇一挥,掩唇而笑:“柔妹这是吃味呢?” 柔妹娇笑一声,往他肩头靠去,软绵绵撒娇:“人家有师兄,吃哪门子醋。不过是替宫主不值得,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鬼迷了眼瞧上那穷酸。” 江师兄轻摇折扇,不以为然。宫主鬼迷了眼不要紧,只要找到李昭雪,宫主必然重用,到时候…… “让一让!让一让!” 马蹄踏踏,浮尘飞灰。江师兄抬扇子遮脸,伸手一搂,抱着柔妹转身避到一旁。 一骑当先,余下十七骑紧随其后。马蹄踏地,尘土飞扬,宛如黄龙袭卷。沿长街,穿市井,绕钟楼,直奔城主府而去。 “停!” 领头的骑士突然大喝一声,他猛然一拉缰绳,胯下骏马一声长嘶,前蹄腾空,高高立起。马上之人纵身一跃,高高飞起。衣摆一甩,稳稳落在地上。 “明士侄儿,你做甚么?”五旬老者勒马停下,面露不解,扬声问道。 明士仰头望着眼前的牌坊,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在阳光之下金光灿灿——侠肝义胆。 明士对着牌坊抱拳,深深一礼,方才回身道:“孙三叔,这是当年七位爷爷促成长安会盟之后,天下豪杰共赠的牌匾。” 孙老者连忙翻身下马,走上前亦是深深作揖。抬起身子,眯眼望着四个斗大的金字,叹息道:“但愿如今吴大伯也能侠肝义胆,遵守当年约定。” 明士垂手而立,气定神闲地说:“他会的。” 孙老者摇摇头,低声道:“他要是遵守,岂会让他儿子继承。无非欺你爷爷走的早。唉,还有我爹…既然约定兄死弟继,如今他传位给他儿子,就是弃信忘义。” 明士微微一笑,背后紧贴的雀舌枪让他自信满满。他看看那金字牌匾,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马背上端坐的骑士们威风凛凛。 “孙三叔,你放心。”明士翻身上马,稳操胜券般自信笑道,“吴大伯是聪明人,他一定愿意禅位让贤。” 十八骑继续向前,放马缓行半里,便到城主府前。 门口守卫见其来势汹汹,个个如临大敌。当值护卫头儿上前,抱拳拱手,狐疑问道:“几位这是?” 明士端坐马上,居高临下俯视。抬手一拱,踌躇满志的笑道:“明家后人来访,请吴大伯出来一叙。” 孙三叔连忙跟着昂首说道:“孙家后人前来拜访吴老爷子,请吴兄出来一叙。” 护卫头儿先是一愣,接着浑身一紧。慌忙上下打量明士与孙三孙一眼,又扫过他们身后十几骑。心中踌躇不决,口中答道:“几位稍等,我这就去禀报。”说着飞奔入府。 迈过门槛,险险撞到大管家。 大管家刚要发火,就听护卫头儿慌忙道:“大管家,不好了!外面来了十几号人,说是明家、孙家的后人,来找老爷和老太爷!” 大管家闻言眉头一皱,心烦意乱道:刚刚抓了个胡言乱语的说书人,怎么转眼明家就找上门来!莫不是一伙的? 守卫头儿见大管家不说话,小心翼翼问道:“这,您看着这么办?” 大管事暗道:老爷千叮呤万嘱咐,不可打扰。这会必定带着两个贵客在老太爷那儿。我此刻去了,岂不触霉头。 他扬起下巴朝外面看了一眼,怂着眼皮对守卫头儿说:“既然是明老爷、孙老爷后人,将人晾在外面岂不失礼。不过,这真假也说不定。你先去禀报老爷,我去周旋一番。” 守卫头儿哪晓得他肚子鬼心思,闻言点点头,朝他一礼,只往正院跑去。 正院门口护院见他神情焦急,也不敢拦。守卫头儿一直奔到大厅外,见里面无人。问过左右才晓得,去了老太爷那儿。 他袖子一抹额头汗珠,气不及缓又往后院去。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十几年如一日,他自然不畏这点路程,然而心中火急火燎,生怕耽搁。 庐巢城中上了年纪的,多少都知道庐巢七侠当年的约定。只不过这十几年间无人提前,也就都当做不知。 守卫头儿远远见水榭中人影,顿时精神一震。疾步上前,刚要开口。吴可堪快步出来,低喝道:“混账东西,说了多少遍,天塌下来明日再说!打扰贵客,你担当得起吗!” 吴可堪说着,扭头陪笑。 秦孤桐见他笑容虚假,寒毛直立。介于礼节,勉强颌首,开口解围道:“吴城主有事请先忙,不必管我们。” 吴可堪连道不可,回头蔑视一眼。心中又隐隐不安,不耐烦道:“甚么事?快说。” 守卫头儿弯腰回禀道:“门外来了十几号人,说是明家、孙家……” 吴可堪两眼一黑,只有‘明家’两个字在耳边不断回荡。连绵不绝,犹如山谷回音。 “老爷!”守卫头儿连忙伸手扶住吴可堪。亏着他一身力气,才没被吴可堪压倒。 吴可堪扶着他,勉强缓过神。慌乱转身,欲哭无泪地看着吴不用,委屈喊道:“爹!” 吴不用坐在九窍轮椅上,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搭下皱褶的眼皮,如同一截枯朽的烂木,发出空腔的声音:“咳,堪儿,来者既是客,何况是自家子侄兄弟。咳咳,你快快去迎…别忘着人去请你六叔、七叔。” 吴可堪颇为不愿,腆着肚子磨叽片刻,方才应道:“嗯,那爹你…” 秦孤桐见吴不用枯瘦斑驳的脸上生气渐暗,心中大为不忍。老来得子,却是这般窝囊废,死了都不安心。 果不其然,吴不用低叹一声,无奈催促道:“我同秦姑娘说几句话,你速去,不可失礼。” 第66章 吴可堪离开后, 水榭中静默片刻。 吴不用勉强维系的沉涩呼吸,犹如炎炎夏日蝉鸣,听得人心闷躁。 秦孤桐眼角余光一瞟,窥见萧清浅从容淡然的侧颜, 顿时心中汗颜。她连忙轻微一动,肃然坐正。 良久之后,吴不用仿佛才从梦境中惊醒。扶在轮椅上的手微微抬了抬, 凹陷的两腮勉强裹着下颚开合, 声音有气无力的沙哑:“秦小友,可否把横刀见老夫一观。” 秦孤桐连忙起身, 解下腰间横刀,双手一托送到他面前。 秦孤桐祖辈戎马出身,家传武器取自军中横刀。长三尺二寸,宽一寸一。铁锻木制鞘, 秘制黑漆。犀角裹头,鞘尾以玄铁裹银缕,双耳错银嵌东海珠, 用鼉龙皮做挂带。 她低垂着眼,甚至不敢看他皱褶生斑的脸。岁月无情,胜过世间所有刀斧。秦孤桐轻声道:“吴大侠请看。” 说着, 她手腕轻轻一带, 横刀出鞘半尺。寒光隐隐, 刀身有铭文, 字迹不清。 就在这一瞬之间, 龙钟潦倒的吴不用浑身一震,猛然坐直。浑浊的双眼精光乍现,雪鬓霜鬟无风自动。一副枯骨仍如霜天秋晓,飒飒响琅玕。 这才是十七岁金榜题名占龙头,二十七仗剑东南入名谱。一手促成长安会盟的庐巢大侠——吴不用! 宝刀未老,英雄不死。 秦孤桐只觉浑身一轻,心中竟然松了一口气。 吴不用伸手,稳稳接过横刀。手指摩挲铭文,老泪纵横,喟然长叹一声:“是,是它…是秦兄那把刀…” 他怅然而笑,伸手抹了抹眼角。握着横刀反复端详,仿佛孩童得到心爱的玩具,又仿佛失而复得的珍宝。 秦孤桐心中震惊,续而生出欢喜。 这把陪伴她成长的横刀,是她与父母唯一的系绊。刀身上模糊的铭文,似乎将揭开湮灭的旧事。 秦孤桐心潮澎湃,轻声问道:“吴大侠,您认得这把刀?” 吴不用恋恋不舍的将刀还回去,示意秦孤桐坐下,殷切问道:“你家中长辈…?” 秦孤桐知他言下之意,猛然想起父亲死时情景,心中苦涩闷痛,哽咽答道:“…家中只余我一人。” 吴不用枯槁的身躯缓缓塌陷,重新陷入貂皮大氅中。眼底光芒渐渐熄灭,只余下苟延残喘的呼吸。良久之后,他低叹一声,恨恨哀嚎道:“故人皆不在,知己已无存…徒留老匹夫,徒留老匹夫啊!” 秦孤桐见他伤心欲绝,顿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劝还是如何,只得望向萧清浅求助。萧清浅安抚一笑,顿时让她心安。 吴不用轻咳数声,气绪缓和些许。收敛惆怅,对着秦孤桐慈爱笑道:“唉,不曾想,今生还能见秦大哥后人,也是幸事…想当年,若非秦大哥出手相助。老夫啊,已是长安一捧荒草。” 秦孤桐闻言好奇,不由问道:“前辈,我祖上是长安人?” 吴不用正追忆过往,听她此言甚是不解,反问道:“你不知?” 秦孤桐摇摇头。 吴不用怜爱的望着她,幽幽叹息一声:“可怜乱世儿,孤蓬无所依。” 秦孤桐暗道:吴大侠真不愧是做过前朝状元的,开口闭口掉书袋。她配合露出伤感之色,追问道:“还请前辈告知一二,也好让我知晓。” 吴不用点点头,闭目追忆道:“那是思帝七年,天下已有乱势。家中本不许,可十年寒窗苦读,老夫实在不甘心。有幸金榜题名大魁天下,照例本该受七品修撰,往翰林院就职。然而天子却调一甲、二甲,共十二人,入崇文阁整理经籍。 老夫等人至崇文阁,方知不妥。外有重兵把守,内有太和真人与无最上人主持事务。彼时秦大哥已是飞骑中郎将,正四品天子亲信。当时负责护卫崇文阁的正是他。” 秦孤桐面色如常,浑身却是寒毛耸立。万万不曾料到,自家居然牵扯前朝旧事。这飞骑中郎将,大概就是叶隐子前辈口中那位! 吴不用不知她心中所想,捋须理了理思绪,继续道:“老夫在阁中每日整理摘抄典籍,机缘巧合与秦大哥渐渐熟悉。陛下起先来得极勤,后国事艰难……陛下驾崩后… 哀帝、殇帝……几任天子,也都格外关心崇文阁之事。那时崇文阁里外,日夜灯火不熄,奇香异味环绕。暗巡司的人马,整日诡异出入。” 秦孤桐听到此处,不动声色的打量吴不用一眼。她不知吴不同是故意隐瞒,还是的确不知崇文阁中诸事,皆是为了寻求长生之术。亦或许作为臣子,难以启齿君王成迷长生,而自己却不曾进谏。 吴不同停歇少顷,继续说道:“咳咳,老夫在阁中不知外面岁月,一晃就是数年。有一夜太和真君门人来访,托老夫搭线秦大哥。老夫不敢推诿,立刻联系秦大哥。他们商议如何,老夫也不知。只晓得听秦大哥嘱咐,准备出逃。 唉,老夫那时心中多少也明白,天下即将大乱,困在宫中必然死路一条。老夫暗中收拾妥当,等着秦大哥通知。偏偏那一夜呀…唉,偏生事端。” 秦孤桐猛然想起那对虎符! 果不其然,据吴不用所说。那夜宫中突起大火,紧接有人行刺。宫中近卫死伤一片,天子传令羽林、飞骑两军护驾。 “秦大哥见形势危急,将我托付太和真君,他带人殿前听旨。自那一别…天各一方音讯全无。”吴不用垂头低叹,黯然神伤。 秦孤桐记忆中,家人只记得阿爹。吴不用口中的秦大哥断不会是秦锐,至于是祖父还是曾祖父,她却也不知。 秦孤桐正欲开口,再打听一二详情。远处足音,杳杳在耳。她立刻收住话意,稍等片刻,便有吴家仆从来报—— “老太爷,六太爷、七太爷来访。” 吴不用置若罔闻,枯萎干瘪的脸上窥不出喜怒,唯有稀疏花白的胡须轻抖一下,诉说着主人尚且活着。 秦孤桐静候片刻,施然站起,对着吴不用抱拳一礼,恭敬道:“前辈有客,晚辈先行告辞。” 吴不用浑浊的眼珠微动,对她微微颌首,声色暗哑的嘱咐仆从:“带两位小娘子去客房歇息,不可怠慢。” 秦孤桐也不推辞,与萧清浅两人相携离开。出水榭,过曲桥,沿着曲径往西。曲径一侧是金镶玉竹,一侧枯叶牡丹。尽头一扇青石砌成的月门,两侧站着娇颜婢女。 仆从行礼离开,绿衣婢女引着两人入内,毕恭毕敬道:“两位小姐若有吩咐,唤一声即可,小奴碧云,就候在外面。” 秦孤桐含笑点头,谦和回道:“劳烦碧云姐姐,有事我们喊你。” 碧云施礼退出屋子。 秦孤桐见她离开,拉着萧清浅坐下,随手清点起桌上行李。来吴府时,除了随身携带的要紧物件,其他都交给吴家仆从。此刻两个衣裹包囊都在桌上,一样不少。 “清浅。”秦孤桐翻着行李,心中盘算起今日所见所闻,口中问道,“你觉得吴前辈如何?” 萧清浅正逗着好饿,随口回道:“垂老不得安。” 秦孤桐扑哧一声笑出来,晃晃肩膀,学着吴可堪挺着肚子走路的模样,笑叹道:“人家十月怀胎,都未必比得过他。” 萧清浅凝眸望着她,深觉可爱。 秦孤桐与她眼神一碰,顿时满脸通红。心道:我真是傻了!学吴可堪做甚么,清浅必定觉得我蠢不可救。 萧清浅捏捏好饿的三角耳,柔然的绒毛让指尖微痒。她垂眸浅笑,替阿桐扯开话题:“阿桐还记得,今日见到那个说书人。” 秦孤桐精神一震,肃然道:“当然,那人实在可疑。清浅你记不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的。” 秦孤桐见萧清浅侧头看着自己,以为她不明,连忙解释道:“就是雅弗说过的那个‘闪’,必定就是那晚我在鹤鸣后山遇到的说书人。当时我一刀刺穿他心室,按理必死无疑。但今日,我见这个说书的,实在…太像了。” 她皱眉咬牙,一脸苦恼。萧清浅见之,心头一乐。她指尖微动,戳了戳好饿的小脑袋。桌面甚滑,好饿扑地一声趴下。 “笨死了。”秦孤桐嫌弃的笑道,伸手拎起它后颈皮,在眼前晃了晃,嘲笑道,“你这样以后如何抓老鼠,嗯?” 好饿圆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她。四肢软趴趴的垂着,委屈极了。 秦孤桐叹了口气,捏捏它的爪子,一本正经道:“算了算了,你日后就食素吧,野蕨芋薯也挺好。” 好饿更加委屈,呜呜叫唤。似在据理力争——不吃老鼠,也不吃野蕨芋薯!生而为狸豹,要吃就是赤麂、香獐… 两人一兽正嬉闹着,扣门声响。 秦孤桐应声开门,碧云拎着食盒进来,歉意施礼:“打扰两位小姐谈笑,还请见谅。老爷恐两位饿着,然厨房准了茶点小食。” 五彩点螺花鸟食盒层层打开,糖炒麻元、绿豆元、桂花酥糖、三拼果盘,另有一碟两色蘸酱。 碧云将碗碟一一放好,取出火折子,燃起灯。 秦孤桐送碧云出门,折身到厢房捧来铜盆搁在桌上,对萧清浅道:“来,净手。”又从包裹里取出巾帕,笑道:“不知吴家厨子手艺如何,但愿好过今天客栈的。一会尝尝看。” 萧清浅乖乖将手放进去,闻她对午饭耿耿于怀,不由笑道:“你吃,我不饿。” 秦孤桐拿着手绢替清浅擦拭,笑盈盈望着她,不容置疑道:“不行,多少吃些。外面天色都暗下,这时候送点心,只怕晚餐难下咽吆。” 萧清浅仰头望着她,轻轻应了一声:“嗯。” 眼波横秀,眸光醉人。 秦孤桐心中一提,蓦然握紧她手腕。星眸璀璨,凝目痴痴看着她。嘴唇蠕动,欲说还休,欲休不甘——若说卿无情,我自不信。 此念一起,秦孤桐顿时精神振奋。她深吸一口气,唇开唇合…却不曾吐出一个字,反而脸涨得通红。 萧清浅见她腮透胭脂色,想言不敢言。情浓心软,正要开口,却听外面响起奇异声响。她眸中寒光一闪而过,浅笑望向秦孤桐:“阿桐,流春城或许好过太和,然而青飞疏定然不如你好。” 秦孤桐突闻此言,猛然一愣。惊喜无措的望着她,哆哆嗦嗦唤道:“清、清浅,我我…清浅,我喜欢你!” 奇异轻啸渐渐急促,清浅神情不变。她含笑凝望着秦孤桐,微微颌首,倾身伏在她耳边:“我知道…” 修长白皙的指尖拂过秦孤桐的睡穴。 屋中霎时静默,少顷响起幽然温柔的声音:“并非我想往流春城,只因它最远而已。” 第67章 安置好秦孤桐, 萧清浅施然落座。灯光掠鬓,美人生辉。她持箸夹起一块桂花酥糖。启唇咬了一角,细细咀嚼——甜腻了些,阿桐大概不喜。 地上人影瘦, 窗外月华浓。 槅扇门上升起一道人影,影子摇曳,抑扬顿挫的咨嗟惋叹:“落魄江湖打秋风, 无情故人拒开门…唉!说书人一声长叹。” 声音轻不可闻, 却又言在耳边。萧清浅漫不经心的将桂花酥糖放回碟中。玉手纤纤,衬得洁白象箸隐隐发黄。她指尖一捻, 投箸而出。 七寸六分的象箸如箭飞出。筷尾方平,斜边猛然撞上侧墙。借力反弹,直冲门边而去。筷头“啪”一声顶冲开门栓。 门扉“吱呀”一声。 一柄折扇抵着门边,轻轻推开些许。说书人提起青衫下摆, 迈腿进来。站在门边拱手一礼,笑容可掬道:“江湖有缘,不曾想能在此见到您。咦, 秦女侠呢?” 他见萧清浅端坐不语,霜华剑搁在桌上,却也不害怕, 探头打量两眼, 啧啧怪笑:“天下脏事多得是, 你能遮几件?” 萧清浅不为所动, 按捺杀意, 淡淡回道:“天下恶人多得是,我能杀几人。” 说书人当然知她言下之意,可生来有张欠揍的贱嘴皮。顶着威胁之意,也要唠叨一二。他拱手作揖,一鞠到底,嬉笑道:“何止几人,您能杀好些人呢。只别杀小生就成。” 萧清浅知他秉性,瞥了一眼八宝避风伞灯,只闲闲道:“死前可要再说一两句?” 说书人偏身望去,并不见端倪。他摇摇折扇,露出夸张的惊叹:“弥赛亚殿下,你可是拯救世间的神,怎如今开口闭口就是杀人,莫不是堕入魔域?” 神?我不过是你们推上祭坛的祭品。 萧清浅暗笑一声,心中杀意升腾。她睫羽微垂,颜色浅淡的瞳色瞬间浓墨云聚,却尽数被遮掩。 说书人又去打量安灯,眼角余光瞥着她。 萧清浅勾唇轻笑,伸手一拨。 说书人见萧清浅将灯挂椅推来,不以为然。即便紧随其后又是一碟糕点、一双象牙箸,也是不惊不慌。他素来以身法绝伦自居,区区手段,岂能难住他! 呼吸之间,椅、碟、筷三件齐至。说书人面带笑意,身姿洒脱。右手腕抖,折扇开。左手探出,抬腿勾。 桃花流水扇面一托,盛着糖炒麻元碟子眼见就要稳稳落下。 就在此刻,说书人的脚尖搭上灯挂椅牙边。脚尖一挑,脚腕用力往身后勾去,只待转半个弧,他便能惬意坐下。与此同时,他左手指尖已然碰到象牙箸,只需拇指扣上,就能稳稳捏住! 白釉瓷碟轻轻落在扇面上,盘中糖炒麻元依着惯性往前滚去。说书人连忙将扇子顺势跟着向前,麻元在碟边一顿。眼看就要往盘中回滚,说书人突然眉头微蹙。 左脚上的灯挂椅两足拖过地面,在青砖间的缝隙上一磕! 椅子一歪,霎时间就要倒下。 说书人左手拇指一捏,顿觉不对!脸皮蓦然僵硬,面色瞬间凝重—— 一双二根象牙箸同时射出,竟然一前一后。第二根象牙箸慢了半分,只差半寸距离,正好贴着他大拇指坠下! 椅、碟、筷三件齐至,各生意外。 说书人虽然不慌,左肩一塌,矮下半边身子去擒坠下的象牙箸。同时左脚脚尖一点,脚跟离地稳住重心。 “呵嗒。” 静室之内,突然一声轻响。 萧清浅抛出三物之后,欠身坐正,此刻目光正好看向说书人。只见他双手展开,一高一低,金鸡独立般站着,模样万分滑稽。 萧清浅神情淡然,微微颌首,似乎称赞。 说书人难得一言不发,脸色灰败宛如败北的斗鸡。他内力流转,伸手一挥,那糖炒麻元盘子与象牙箸扔回桌上。灯挂椅被劲气包裹,闷声稳稳砸在地上。 垂下双手,说书人慢慢右脚移脚,低头看去—— 一根象牙箸静静躺着地上,正是萧清浅撞开门栓的那根。刚刚恰巧被说书人虚踩在脚下,那一瞬间不但发出“呵嗒”,还破他重心之稳。 高手对决,争毫厘之间,斗方寸之中。 萧清浅不动声色,然而高下已判,胜负已分。 灯烛荧煌,她微微扬起下颚。闲雅风秀之余,甚至带着浅浅的笑意:“你可知,我当年为何不杀你。” 当年之事,历历在目。彼时,她欲逃离迦南殿,曾与说书人密谋。约定之日,却遭背叛,幸亏杀出一条血路。 说书人轻摇折扇,似乎回忆过往,怡然笑道:“那是殿下仁慈,顾念同窗习字之情。” 萧清浅含笑点头,两人仿佛故人重逢般闲话家常。谈及当年背叛,萧清浅依旧从容淡然,嘴角勾起,又问道:“那你可知,我今日为何不杀你。” 话音未落,她冷眸一敛,眼中红雾涌动! 说书人心头一颤,连退数步。折扇护在胸前,全身紧绷蓄势待发。静候片刻,见她不曾出手,方才略微安心,讪讪一笑。 萧清浅视若不闻,泰然自若。抬手取杯,茗了一口茶,悠然开口:“说吧。” 说书人一折再折,终没了气势。折扇轻敲掌心,自暴自弃道:“自教主归天,弥赛亚殿下你又离开。教中闹了许久,七耀群龙无首。小生天性散漫爱风流…咳,反正殿主弄得乌烟瘴气。他对教徒自称弥赛亚,插手七耀。如今教中里外,他一手独大。” 迦南,皈依之地,诸神之乡。 殿主,教主之下,主管教中庶务。 萧清浅虽不在意,仍觉不屑:“神之仆从,妄想指染王的权利。” 说书人以扇击掌,俯头顿足,长叹一声:“天降小人兮,无可奈何兮。” 萧清浅视若无睹,直言道:“你既叛教,何必贴金。” 说书人连忙摇头,神情肃穆,义正言辞道:“小生只是和殿下一般,仰慕故土风物,贪恋人间情谊。” 萧清浅上下打量他一眼:他现在的确很像一个汉人,言谈口音,发色瞳色,比自己还像。 萧清浅几乎遗传了母亲的一切,除了瞳色。她天生瞳眸极浅,半透的琥珀色,隐约可以看出她父亲的影子。那个异族的王,有一双醉人的眼和…… 萧清浅心中一凛,不愿再想。 说书人摸摸鼻尖,纸扇一挥,怏怏笑道:“我这儿有一便宜买卖,想与殿下做来。一分本钱不需,您只挣不赔。” 萧清浅目光一扫,默不作声。她本以为是迦南来袭,怎料说书人却已然反叛。 她原想景家既来,迦南必然不远。如今局势诡异,她有意寻问近况。转念想到眼前之人,生性无常,喜恶多变,实非可信之人。既他开口,不如静观其变,再做对应。 说书人见她缄口不语,轻摇折扇,上前一步:“小生借死逃遁,实不愿惹是生非。怎生奈何菩萨心肠,瞧不得人受苦。半路捡了几人,可又身单力薄,故而想托您照顾一二。” 说书人说完,见萧清浅抬眸望向门外,连忙推门向外招呼道:“来来,进来说话。” 大钱刚刚将两个丫鬟拖到角落藏好,闻言连忙低低应了一声:“先生,我们这么弄法,城主知晓,非打死我们不可呀。” 说书人顿足扼腕,摇头晃脑连连说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哀其不幸呼,怒其不争也!” 他之乎者也绕口令一般,大钱一家茫然。李昭雪却是听得明白,顿时脸一僵,口气生硬道:“你这怎么说话呢?” 说书人闻言眼睛一亮,弯腰作揖道:“小生肚肠细,胸次狭,眼皮薄,局量窄,小姐勿怪。可如今不这么弄法,他还不知,咱们便死了。” 小钱连忙催促:“阿爹,我们先进去吧,昭雪姐姐不能吹冷风。” 大钱心中万分懊悔:怎鬼迷心窍,就跟着偷跑出来!在柴院里虽然漏风,好歹安安稳稳。如今可怎生收场啊! 他一抹额头汗珠,迈着步子进房。正愁眉苦脸,见着萧清浅,顿时一愣,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小钱搀扶着李昭雪进屋,也是惊诧。 说书人摇摇扇子,嬉笑道:“诸位,现如今,可安心。这位是救苦救难的神仙菩萨,此地是遮风避雨的道观佛堂。” 萧清浅青丝披肩,白衣如雪。坐在灯下,玉颜灿灿,眉眼生辉。最是那份从容不迫,如山如渊,如神袛俯视人间。 大钱与她目光一触,心头惶恐,不敢冒犯,连忙低下头。半信半疑中,正琢磨着要说话,就听萧清浅道:“出去。” 钱家几人脸色一变,齐齐望向说书人。说书人叹了口气,刚要开口相劝,突然眉头一挑,说道:“来了。” 嘈杂的脚步声渐近,说书人见萧清浅神情如故,折扇掩嘴,神神秘秘道:“当年太和宗给秦家半卷,秦一飞曾将部分赠给吴不用。” 萧清浅眼帘缓缓抬起,审视他一眼。少顷,淡淡开口道:“进左偏房。” 第68章 说书人半哄半骗让大钱一家进了左偏房, 自个转身打开正厅四扇雕花大门,兴致勃勃的将屋里收拾一番,摇着折扇站到萧清浅身侧。 萧清浅知他生性无常,唯恐天不乱。她并不在意, 只忧心日后麻烦不断,难有安宁。当下之际,唯有先确定白鸢安危, 只有亲眼见她无恙, 阿桐才能放心。 想到秦孤桐,她眼底笑意缱绻。但白鸢之后, 还有张家遗孤、还有不忘、甚至竹寨房村…阿桐心里惦记的人太多,不去亲眼看看近况,她只怕心中不安。 萧清浅垂眸细思索,脚步声由远而近, 在月门外停下。 吴家仆从领着三人到此,弯腰躬身道:“三位大侠,秦女侠就住在此处。” 三人之中, 一位老者在前。他见正厅门扇大开,心中疑惑,抱拳朗声道:“秦姑娘可在?故人来访, 还请见面一叙。” 说书人透着灯光看去, 摸摸下巴小声说:“这老头儿瞧着面熟。清癯骨劲, 身负□□, 步伐方正, 莫不是君瀚府的人?君瀚府离此地,路遥两千里。啧啧,怪哉怪哉。” 他说得不错,来者正是君瀚府九虎五鹰之一的雀鹰饶飞。他曾随君瀚府少帅夜袭方家,与秦孤桐交过手。当时他斗数人,力战气衰,败于秦孤桐。秦孤桐手下留情,只以刀背击伤他。 萧清浅听完说书人所言,想起阿桐曾经提起过。心中了然三分,起身道:“她不便见客,阁下请回。” 雀鹰饶飞虽年过半百,一双眼招子却甚是锐利。他隔着庭院向屋中察看,巡视几眼,顿时骨颤心惊。方家之事,虽各方皆是闭口不提。然而天下总无不透风之墙,何况他身在君瀚府,消息尚算灵通。 眼前白衣女子,只怕正是当年孤身一剑,整肃长江的萧清浅。传闻她与秦孤桐一道,如今看来的确不假。 江湖打拼三十余年,雀鹰饶飞知道。江湖不是倚老卖老的地方,萧清浅起身作答,已是给足面子。他若知趣,此刻只需拱手告辞即可。 可他此番前来,一侧是当面感谢秦孤桐,亦有结交之意。二则却与他千里奔波到处有关。 庐巢七侠,老二明跃。其孙明士,正是他关门弟子。他此番前来庐巢城,就是为明士接任庐巢城主之事。 他们一行人进府后,自然是先礼后兵。两边你来我往,各不相让。先论礼法,又论实力。吴可堪自然全力以赴,稍稍沾边的太和城、诸宜宫全变成他的靠山。进府做客的秦孤桐自然不会例外。 饶飞一听——“飞骑将军秦一飞之后,声名赫赫的江湖女侠,使得一把横刀,力战纪南城群雄…” 江湖上用横刀的不少,然而姓秦,又是位姑娘。饶飞当即确定,十有八九就是曾与他交手的那位。 他知秦孤桐武艺非凡,又喜她侠义仁心。实在不愿与她交恶,便借口不适,避开晚宴前来拜访。一愿冰释前嫌,二想探探口风。 此刻萧清浅干脆利落的拒绝,让他进退两难。饶飞稍一踟蹰,抬手止住身后两人。独自上前,越过庭院,在门前站定。他抱拳一礼,低声说:“我家将军,甚是挂念故人。萧女侠得闲,愿能去君瀚府坐坐。” 萧清浅淡淡一笑,缓缓开口:“不过一面之缘,何来故交之说。” 说书人听她声如珠玉,口气也甚是温和,偏偏所言冷漠绝决,毫不留情。他折扇轻摇,乐得前俯后仰。 饶飞年逾半百,被这年轻女郎一燥,也有些下不来台。他眉头皱成川字,正待甩手离开,就听远处突然喧哗声惊起。 ——“抓住他!” 一声怒吼划破夜空,幽静的吴府猛然沸腾起来。尖叫怒骂、奔走呼喊、暗器破空……叮叮当当噼里啪啦的声音,瞬间齐奏,嘈杂刺耳。 饶飞听见响动,暗道不妙。他纵身一跃,站在屋脊之上极目远眺。只见正厅方向灯火璀璨,人声喧哗。房顶墙壁上,几道人影飞窜。 饶飞反手一抓,雀舌枪如蛟龙出渊。他足下一点,踩着兽头瓦当,冲着最前一个人影追去。 那人正是不死狱杀手春鬼。 春鬼见半路杀出一人,立刻脚步一偏。他右手挥扬,空中突然炸开一蓬白烟。饶飞江湖经验丰富,见他两手空空,早防着暗器□□。此刻见状,立即□□探出,身子一偏,屏气避开。 春鬼见他避而不让,欺身而上急攻快打,竟将饶飞迫退三步。然而如此一停涩,身后几人已然追上。 最先赶到的不是旁人,正是诸宜宫那两位。柔妹金莲碎步踩着瓦上,娇滴滴道:“小哥哥儿,你这下毒的手法伎俩虽高,可惜味道重了些,人家这会儿鼻子还痒痒的。” 春鬼细长的眉毛一皱,眼光八路,聚精会神思索突围之计。 饶飞正疑惑着,就听赶来的君瀚府校尉喊道:“雀鹰偏将,此人下毒,明校尉生死不明!” 饶飞一惊,猛然握紧雀舌枪。 就在这一瞬时间,春鬼双手一挥,万千牛毛银针如春雨般,铺天盖地簌簌射出。众人猝然一惊,立即各展神通。一时间,叮叮当当之声络绎不绝。 “来这边!”突然一声清亮喊声,在这乱局之中,格外醒目。 春鬼借众人躲闪之际,提气高越,凌空飞起,落到一处院中。说书人见他,笑眯眯的招手:“进来进来。” 纵然淡定从容如萧清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此刻也是猝然一愣——还是低估他了。 她修身玉立,敛眉冷视道:“你,带着他一起滚。” 说书人顿做瞠目结舌之态,指着萧清浅连连叹气:“糊涂啊,我辈虽无缚鸡之力,然而岂能坐见以多欺少之恶事。” 饶飞等人赶到,立刻开口解释:“这家伙不是好人,看他下毒的手段,十有八九是不死狱的杀手。” 说书人折扇一收,连连摇头,喋喋不休道:“醉乡中放浪形骸,江湖里杀人放火,都是理所当然的,这有什么不妥?你们以多欺少,就是不讲江湖道义。” 江师兄到院中,一眼便瞧见萧清浅,心中惊艳不已。连忙昂首挺胸,不慌不忙的缓步上前拱手作揖。他生得风流倜傥,一双桃花眼未语先笑:“惊扰美人,实乃鄙人之过。” 饶飞本以为他要上前说理,哪里却是去勾搭姑娘,心中暗骂:诸宜宫的皮囊祸害,真是指望不上。 他见说书人与萧清浅一伙,也摸不着他底细,又不便同萧清浅撕破脸。只得压下火气,好声好气解释道:“这位少侠,我弟子如今生死不明。我这把老骨头,替徒弟报仇,可有不妥。” 说书人闻言一脸惊诧,连声道歉:“啊!原来如此,抱歉抱歉,是小生偏听偏信。” 饶飞刚要开口,就见说书人讪笑道:“老英雄见谅,容我说句公道话。真的,我于他无谊,于你无隙。只不过说句公道话。他杀你弟子,孤身一人,独闯龙潭虎穴。可如今你们一群人,追着人家喊道喊杀……” 他这公道话,不但听得饶飞脸上阴沉。就连置身事外的柔妹也觉匪夷所思,她笑得娇花乱颤,掩唇道:“这位郎君真是好生有趣。对吧,师兄。” 她说着,莲步轻移,走到江师兄身边。 江师兄见萧清浅不理,正尴尬中,闻言摇扇点头:“的确的确,听似无理又有理。正所谓,不荒唐,不颠狂,不是江湖好儿郎。” 柔妹先是一愣,立刻反应过来。江师兄这是爱屋及其屋上乌。看上屋里那白衣女子,连这疯言疯语的呆子也要附和两句。 她心里吃味,正要撒娇,突然脸色一变。 “偏将大人,管他做甚么!”饶飞身侧一人持刀怒吼,余人齐喝。“是,一并拿下!” 说书人似乎被吓得不清,一跃而起,跳入屋中。抚着胸口,摇扇道:“休笑我疯癫,休欺我窝囊。你等蠢货,恁不知我家主人厉害!” 萧清浅只觉牙痒,眉头一压,正欲开口,却听院中锐器破空,掌风飒飒,劈里啪啦打作一团。 说书人探头一缩,连连叹气:“哎呀呀呀,打起来了!院中那枯叶牡丹,都是魏紫姚黄般金贵。不小心弄坏,可怎生了得啊!” 萧清浅视若不闻,脚步轻移。 就在一瞬之后,柔妹轻叱一声,鹿角刺寒光一闪,已然刺向萧清浅心口! 鹿角刺几乎就要碰到萧清浅白衣前襟,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江师兄又惊有恼,脚步一滑便到柔妹身前。折扇先勾后挑,格开鹿角刺。他心有怒气,脸上却是无辜不解,茫然道:“柔妹,你这是作甚?宫主再三嘱咐,出门在外,不可生事。” 柔妹见他剑眉微蹙,桃花眼中七分错愕二分责备,还有一分隐隐约约的担忧。顿时气消,指着萧清浅怒道:“屋里有落薰香味!” 江师兄闻言震惊,刚想再问确定。转念想到这位师妹天赋异禀,对香味敏锐过目不忘。不然刚刚在席上,不会立刻察觉那人身上携带□□。 他心思急转,目光打量萧清浅。脸上依旧带着风/流倜傥的笑意,手里已经暗暗扣紧袖箭。他桃花眼角一挑,微微欠身道:“鄙人冒昧,想问问……” “秦女侠!” 这一声凄厉急促,惊得屋中四人齐齐看去。 春鬼浑身是血冲进来,捂着胸口张望,不见秦孤桐顿时心头一暗淡。身后饶飞几人已经追上,他就地一滚,险险躲开□□,厉声吼道:“我知你朋友消息!” 第69章 饶飞一听, 心知不妙。雀舌枪如灵蛇吐舌,突刺而来,只戳春鬼后背心。 ——“铛!” 象牙箸与枪尖一碰,顿时回响连绵不绝。饶飞掌心一麻, 立即收抢回护。枪尾横扫而过,登时一扇门扉“嘭”一声崩裂,木碎四飞, 撒了一地。 那根象牙箸笔直插入青砖之中, 筷尾轻颤。在饶飞与春鬼之间隔开一条界线。 萧清浅心知今夜多事,伸手拿起霜华剑, 对着饶飞道:“他的命,留过今夜。” 言下之意,要保春鬼。至于日后如何,你们自行了断。 饶飞当然不愿, 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走春鬼,让君瀚府的脸面往哪搁。他此番到来,正是要为明士拿下庐巢城, 替君瀚府扩展势力,岂能随意退缩。 他抬眼见萧清浅怡然从容,显然并不在意他答复。饶飞心中狐疑不定:以自方十四人之力, 未必不敌萧清浅, 只弄得两败俱伤, 岂不是便宜吴可堪。 正在饶飞焦灼之际, 门外传来一声:“哎呀, 可抓到那贼人?” 来人正是此地主人吴可堪。他带着家仆,气喘吁吁跑来。在外观摩片刻,见院中没了动静,以为大战结束,这才走近。 饶飞心道:来的正好。 他立即高声道:“吴城主来得及时,这小贼如何处置,还请你示意。” 吴可堪一听,不疑有他,挺着大肚子走进来。他见春鬼浑身是血半坐地上,周围众人警备,顿时来了精神,轻咳一声:“你这小贼,真是胆大包天。敢在本城主宴席上下毒,比不是要置我于不仁不义。说,是谁指使的!” 他倒是不傻,开口头件事情便是撇清自己的嫌疑。明士为城主之位而来,要是中毒死在他家,那真是有口说不清。 春鬼见萧清浅出手,顿时安心许多。他收钱领命前来刺杀明士,被诸宜宫的人搅局,本就在意料之外。只要留得性命回去,一切都能弥补。 吴可堪见他默不吱声,脸色一黑,扶着腰间长剑上前一步,呵斥道:“快说!只要你说出幕后真凶,本城主绕你一命。” 春鬼抬头盯着他,手突然探入怀中。 吴可堪怕他下毒,慌忙往后退去。一脚踩在碎木渣上,脚下一滑身体轰然歪倒。亏得他年少习武的底子还在,慌忙之中一把抓住雀舌枪尾。饶飞手腕一拉,勉强稳住吴可堪三百斤的身躯。 这意外几乎吸引所以人的目光,除了柔妹。落薰香是诸宜宫秘宝之一,号称透骨之香。用法奇特,一旦熏染,经久不散。柔妹鼻尖一嗅,便察觉左边气味浓重些。 她畏忌萧清浅武功,一直静候时机。此刻见状知机不可失,立刻脚步一闪,向着左偏房冲过去。 她欲动未动之际,呼吸略沉一拍。萧清浅已然察觉,霜华剑一扫,桌上那碟糖炒麻元飞射而出。江师兄浑然一惊,当即折扇一挥,上前格挡。 惊变突起,吴可堪目瞪口呆。饶飞却是精神一震。当机立断,猛然从吴可堪手中抽出雀舌枪,枪尖一点,直往春鬼刺去。 圆滚滚的糖炒麻元油光四射,带着黏糊糊的糖迹,如利箭射出,封锁柔妹去路。江师兄实在不愿用折扇去碰。他迅速一手探出,抓住柔妹肩膀,猛然往后一拉,任由麻元扑空。右手一挥,纸扇气劲将瓷碟打飞。 糖炒麻元去势不减,直逼门口。饶飞听破空之声,只得弃下春鬼,转枪如轮,将糖炒麻元拍飞。顿时屋中麻元乱飞,众人纷纷避让。 萧清浅手腕一动,霜华鞘尾在桌上猛然一敲。桌上茶杯越空而起,与那只被江师兄打飞的瓷碟在空中猛地一撞。霎时间,瓷片乱飞,屋中如天女散花。 说书人大喝一声:“都别动!” 众人皆是机敏,察觉有异,纷纷站定不动。 白瓷如飞雪,青瓷似落叶。 直到碎瓷落地之后,室内依旧鸦雀无声。 江师兄看着眼前整齐罗列一排的瓷片。一端稳稳嵌入青砖,一端锋利的锐角在柔黄烛光下,折射出骇人的莹润光芒。 他毫不怀疑,如若胆敢越过。这些瓷片将如刀刃一般,瞬间刺穿自己的胸膛。 饶飞同样深信不疑,他黯然握抢退后一步,抬手屏退涌进来的君瀚府诸将。几人一间,也是无奈——沿着象牙箸形成半弧的青瓷碎片,像一道盾牌,将春鬼护在其后。 说书人摇着折扇转了一圈,啧啧赞道:“所谓翻云覆雨等闲间,大抵如此也。” “正是!正是!”吴可堪挣扎从地上爬起来,煞白的脸瞬间满面红光,连连夸奖道,“女侠武艺绝伦,绝非等闲之人可比。这一招,就好比当年剑神他老人家当年,那个…一剑…二三…那…” 说书人听着着急,摇扇补道:“一剑千叶莲,半杯三春雨。” 吴可堪,头如点鼓,连连道:“是是,一剑千叶莲,三杯……” “老爷!” “饶偏将!” 门口接连响起喊声,小跑进来两人。 君瀚府校尉抱拳一礼,对着饶飞道:“报!明校尉已然醒来。” 吴家大管家也是满脸喜气:“老爷,明小爷醒过来啦!”说着瞥一眼饶飞,大声说:“明小爷说万万不可中计,这里面一定是有小人挑拨!” 吴可堪一听,心道这小子还算有脑瓜。他此刻感觉自己有萧清浅撑腰,底气十足对着饶飞扬扬下巴:“我这明侄儿,真是明事理。想来二叔二弟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江师兄与柔美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只要盯紧李昭雪,将消息送回去就算大功告成。当下之际,唯有静观其变。 “诸位。” 萧清浅开口,众人皆是肃然一惊,连忙垂首聆听。 萧清浅目光扫过全场,心中拿定主意。她瞥了一眼说书人,说书人微张的嘴猛地合上。 见说书人闭嘴,萧清浅环顾众人,缓缓开口:“天色已晚,既然无事,大家还请早些歇息。” 她既开口,谁又敢留。 江师兄当机立断,抱扇拱手,桃花眼中温柔如水,含笑道:“美人善意,鄙人心领。这就回房歇息,美人也勿操劳。” 说罢,对着众人一一拱手行礼,与柔妹两人翩然而去。 饶飞心知无望,瞪了春鬼一眼,心道:萧清浅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我倒要看你出不出这院子! 他长枪一挥,招了部曲就要离开,却听萧清浅轻声道:“还请饶偏将早早回房休息,免得我家仆从有事寻不到你。” 饶飞怒气腾得一下直冲脑门,恨不得立即回马一枪。亏得一旁有人拉住。他咬牙忍下,冷哼一声,疾步离去。 两拨人一走,小院顿时空荡许多。吴可堪看看萧清浅,见她姿容出尘,想她出手凌厉。心中顿时一颤,也不敢再啰嗦,说了几句客道话,带着仆从匆匆离开。 萧清浅目送他们离开,施施然落下。提起茶壶注水,就着秦孤桐的杯子饮了一口,淡然开口:“说吧。” 春鬼踉跄站起,依靠着门框。审视她半响,心道:到底是女子,出手凌厉却非嗜杀之人。何况有她刚刚之言,君瀚府的人断然不敢拦截。我今日将消息透露给她,换个活命机会,其余的日后再说。 他细长眉毛一敛,垂下眼皮看着面前青砖,直截了当道:“去年在石岩城扑空,今年年初听闻在洛阳出没过,后来往南边去。” 说书人捏了个甘草蜜饯扔进嘴里,嘟囔问道:“你们疯狗似的跟着人家做甚么?” 春鬼靠着破烂的门框,一脸木然答道:“不死狱接单,不死不休。” 萧清浅闻言皱眉,指尖轻点桌案,似在斟酌。时间流逝,屋中冷峻肃杀之气隐然蔓延。春鬼伤口血留过多,身子发冷。他盯着萧清浅,心口渐渐提起,手中淬毒蒺藜在指尖透着寒意。 片刻之后,萧清浅敛眸微盻,蹙眉望着他道:“这消息,可不值你一条命。” 春鬼见她不满,反而松了口气。后脊靠着门框低喘一声,沉声答道:“实在狱中规矩,任务信息,不得打探。譬如这次,我们只知目标和接头之处。” 此时夜深寂静,隐隐有巡夜人敲着梆子。 说书人侧耳探头一听,轻摇折扇叹气:“哎呀,子夜了呀,该睡咯。” 萧清浅勾唇,抬头极目望向星空。她含笑应了一句:“嗯,想来是问不出甚么。不过,所言真假不知。将你同伙叫来,我再问他一遍。” 春鬼思量,叫来夏鬼佐证,未尝不可。何况自己现在这副身体,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他想到此处,伸手放在唇边。气流翻转,吹出暗号。这暗号是搭档之间互相约定,并不怕泄密。 三长一短之后他放下手,目光看着外面,似乎静候同伴到来。实则丝毫没有降低警惕,专注听着身后动静。不过只听到说书人打哈欠,吧嗒嘴。 院中杂乱一片,两个八角雕花宫灯也在打斗中摔坏,此刻一东一西在地上烧着,宛如两簇小篝火。风中蔓延着焦糊异味,还有极其轻微悉索声。 墙头黑影一闪,春鬼顿时一喜。他从未如此刻一般,觉得夏鬼面目可人。 春鬼见夏鬼伏在墙头,抬手上下一挥比了个手势,示意安全。便见夏鬼轻身跃下,落入院中。见他还活着,夏鬼眼带笑意走上前…… 春鬼心中松气,刚要迎上去,就夏鬼瞳仁猛然一敛! 一抹凉意从春鬼脖间拂过,恰如一点夜露凝冷,滴在心头,猝然惊起浑身寒战。 夏鬼见长剑如风而至,来不及思索,立即翻身后仰。霜华剑似乎早已预料,剑光宛如一弧月华,自然倾泻而下。 夏鬼手中匕首挥出,春鬼手中蒺藜射尽。 夜色静廖,萧清浅耳中却是万乐齐奏。蒺藜上毒药的苦涩味,在她鼻端蔓延。她泰然自若的微微侧身,手掌一翻,指尖戳向夏鬼腕间脉门。夏鬼一惊,手腕扭转,匕首登时一歪,划向萧清浅袖口。 霜华剑剑刃一偏,向后横扫而过。并没有碰到任何一个淬毒蒺藜,只有剑锋划过空气,一声细尖的铮鸣。 ——“铮!” 声音几不可闻,空气却为之一震! 春鬼临死一击的数十枚蒺藜,仿若遇到无形的阻拦,轻轻一抖,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说书人嚼着缠丝果子,踱步走出。瞧着地上两具尸体,叹了口气,折扇一挥指着春鬼鼻尖道:“亏得小生还出言提点,都说子夜子夜。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 ” 他说得痛心疾首,转头便喜逐颜开道:“殿下剑法已然返璞归真,咦,您怎么受伤了!” 萧清浅专注的挽起袖免血迹沾染。她看着伤口一点点愈合,方才松了一口气,若叫阿桐瞧见,定然要又惊又乍瞎担心。 说书人哗啦一声,收起折扇,笑道:“小生这就去唤君瀚府的人来,将此地收拾干净。” 萧清浅听说书人走来,泠然道:“不必了,让屋里人去。” 她抬眸冷视,吓得说书人赶紧咽下打趣的话,进屋叫出大钱一家。 小钱在屋里听得双眼发亮,此刻见地上两具尸体,顿时脸色煞白,死死抱着李昭雪。大钱把妻儿护在身后,哆哆嗦嗦道:“女…侠,我我,俺么……” 李昭雪久经变故,胆色自然不比寻常。她神情镇定,抱拳深深一鞠,口中恭敬道:“多谢女侠援手,大恩大德,昭雪铭记于心。” 萧清浅沾了茶水,细细擦拭手上血迹,闻言淡然回复:“不必铭记,仇可以长,恩不宜久。能让扶槐用落薰香之人,必定有偿还之物。” 说书人双目一冷,却未说话。 萧清浅抬头侧目,似笑非笑的望他一眼。转而对着李昭雪说:“诸宜宫的人就守在屋外。” 李昭雪心中一叹,摸摸小钱的脑袋,温柔一笑。伸手拔下发间木簪,走到萧清浅身边,果断放在桌上。 萧清浅看也不看,对着说书人道:“去将君瀚府的人找来,将里外收拾干净。” 说书人撇撇嘴,推脱道:“我又不是君瀚府少帅,里面收拾干净也就罢,外面…人家岂会听我的。” 萧清浅面露不耐之色,点了点桌上的木簪。 说书人无奈,摇着扇子出门。 小钱见他离开,好奇探头看去。李昭雪连忙将她紧紧拦在怀中。她明白即将发生什么,说不上松了口气,还是更加畏惧这江湖、畏惧这些江湖人。 凉风卷地,孤灯夜长。听了半响草虫鸣,外面蓦然惊起打杀。小钱浑身一抖,趴在李昭雪怀中。 片刻,声响消。 饶飞带着两人进来,遥遥抱拳拱手。一言不发,拖着两具尸体离开。动手杀诸宜宫的人,他实在不情不愿。奈何说书人用不死狱杀手和幕后真凶姓名交易。 纵然知道与诸宜宫结下梁子,一旦对方知晓,难免麻烦。可是如今,庐巢城之事更为重要。 饶飞一离开,说书人便摇着扇子走进来。满面春风得意,拱手作揖:“小生幸不辱命,贼人已毙。自从之后,四位自由,千里山河任来去。” 大钱木愣愣的不知如何作答,小钱却是满脸惊喜,连蹦带跳的问道:“真的?真的?” 李昭雪连忙按住她,对着一旁不知所措的大钱夫妻道:“大哥大嫂,我们走吧。” “哦哦!”大钱连连应道,拉着媳妇就往外走。他虽然稀里糊涂不知这些江湖人搞什么,却明白躲的越远越好。 说书人见他们离开,转头对萧清浅笑道:“殿下,那东西可否赏给小人?” 萧清浅静静看着院中出入的吴家仆从,他们低头哈腰,轻手轻脚的收拾院子。 见她不置可否的模样,说书人顿时皱眉苦脸,无奈叹气道:“殿下真的一点亏也不肯吃呀。”说着折扇抖开,水墨扇面在桌上一拂而过。 萧清浅睫羽微动,垂眸扫了一眼桌面上泛黄的书卷。指尖一挑,展开细细看过。 “哎呀呀,殿下几时如此多疑?”说书人摇着折扇喟叹,“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人生难免遇些挫折,殿下务必想开些。怒伤肝,思伤脾。想多了对身体不好。” 萧清浅视若不闻,收起书卷。将木簪掰开,取出细卷。一目扫过,记在心中,扬手抛给说书人,淡淡道:“滚吧。” 说书人怏怏一笑,握着纸片离开。 萧清浅缓步走到寝室前,缓缓推开门。房中不曾点灯,只有月光透窗而入。秦孤桐闭目沉睡,姽婳幽静。 徐徐上前,在床榻边坐下。萧清浅垂眸静静凝望着她。熟睡中的少女,阖上温柔深邃的星眸,英气眉眼柔软许多。毫无戒备的模样,更显的乖顺无辜,甚是可爱可怜。 萧清浅扬起唇角,眼中笑意渐浓,终忍不住悸动—— 俯身轻轻一吻。 第70章 枕软被暖, 沉睡无梦。 秦孤桐听着宵柝声隐隐,恍惚睁开眼。隔着罗帏朝窗望去,晓光初霁,透进朦胧烟白。 她眨眨眼, 惘然想起昨夜之事,霎时心中一紧。垂眸朝怀中看去,萧清浅蜷在她肩头, 睡意正浓。秦孤桐顿时心花怒放, 不再想其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只觉无处不好, 无处不美。 萧清浅心神警觉,立刻醒来。睁眼见是她,瞬间睡意席卷,复又阖眼, 呢喃一声:“…阿桐。” 声音慵懒娇软,惹人爱怜。 秦孤桐应声将她环住,蹭蹭她脸颊, 柔声细语道:“睡吧。” 不知过了几时,门外人声传来。 秦孤桐猝然乍醒,心中暗恼:大清早的, 哪个不长眼的来喧哗闹嚷? 她本不愿搭理, 可好饿偏跟着呜呜叫唤。萧清浅听着心烦, 伸手推她一下, 秦孤桐只得懒懒开口应道:“门外是谁?” 亏得她身负内力, 声音才能远远传出。门外之人一听,连忙停下叩击,毕恭毕敬回答道:“奴婢巧云,前来伺候两位女侠起身。老太爷请两位一同用早膳。” 秦孤桐闻言张口就要推辞,转念又觉不妥。身为晚辈,如此轻狂傲慢,实在失礼。她也不敢擅自答应,低声问道:“清浅,我们去么?” 萧清浅阖眼不语,秦孤桐见状明白。想了想说:“那你再睡会,我去一趟。给你带早点回来,可有什么想吃的?还是依着平日口味?”说着小心掀开锦被,慢慢坐起身。 萧清浅羽睫微颤,偏头轻哼一声。娇懒勉强睁眼,一触到光又立刻阖上,颇为不情不愿的呢喃:“…我同去。” 秦孤桐抬手遮住脸,萧清浅不解,伸手搭在她手腕上拉扯开。见秦孤桐笑的浑身发颤,稍稍清醒些,茫然问:“阿桐?” 秦孤桐忍住笑意,低头见她眸中烟气叆叇,脸上睡意迷茫。里衣斜褪,云鬓松动。这副模样真与白日浑然不同。 她伸手笑拈萧清浅脸颊,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清浅既有林下之风,又占闺房之秀。” 言罢不等萧清浅回神,立即翻身而起。秦孤桐匆匆忙忙套上鞋后,落地才噗嗤一声,笑得前俯后仰。又恐萧清浅恼羞,连忙抓起外衣,走出内室。 巧云领着四位女婢正守在门外,焦急忐忑的等待。突然门哗啦一声打开,秦孤桐春风满面笑盈盈道:“进来吧,轻点。” 女婢们奉上热水毛巾、牙刷香膏诸物。鱼贯而入,蹑手蹑脚将物件一一放置得当。 秦孤桐惯来自己动手,不必她们伺候,见物件放好,便道:“烦请回禀吴老太爷,我们稍后就到。” 巧云行礼告退,吩咐一人去禀报。她自己带着余下三人,依旧守在门外,等候传唤。 秦孤桐洗漱完毕,进屋见萧清浅坐在床边,刚刚起身。她不由心中有些着急。连忙拿起衣衫递给她,蹲下替她穿起鹿皮小靴。 萧清浅低头望着她,心喜而笑,轻唤道:“阿桐。” 秦孤桐拿起另一只靴子,闻声抬头。见她笑意温柔,也跟着笑起来:“嗯。” 萧清浅轻笑摇头。 两人收拾妥当,相携出门。秦孤桐打量小院,见地上微湿,迟疑道:“咦,刚刚没注意,难不成昨夜下雨了?” 左右看看,两边繁花锦簇,姚黄魏紫开得姹紫嫣红。牡丹幽香中,亦有草木泥土的清淡香气。 萧清浅目光扫过崭新的八角雕花宫灯,淡然不语。 秦孤桐越看越疑,觉得这院中处处不对劲。她心中狐疑,瞥了一眼门口低头垂手的女婢,便不再多言。只嘱咐留下的女婢,弄些吃食喂给好饿。 穿过青石月门,沿幽径一路向东。行片刻,便到湖边。曲桥两侧仆从弯腰行礼,让到一旁,请两人往水榭。 走在七折曲桥上,秦孤桐借机低声道:“清浅,我心里总有些怪异,这吴家不是久留之地。反正庐巢城也没白鸢消息,我们尽早走吧。” 萧清浅自然心知肚明,闻言微微颌首:“嗯。” 秦孤桐瞧着她侧颜,猛然又想起昨夜自己突然昏睡。心中暗暗纳闷:于情于理,这事都甚是奇怪。怎得清浅只字不提,难不成其中另有隐情,不便让我知晓? 她胡思乱想之间,已经走到水榭。 吴不用打量萧清浅一眼,欠身道:“两位请坐。” 秦孤桐连忙共手抱拳,歉意道:“让前辈久等,晚辈惭愧。” 吴不用已知昨夜之事,因萧清浅出手,这一场四方较量吴家得了大便宜。本来吴家势力最弱,却天降救星,把各方敲打教训了一个遍。还揪出老六这个试图挑拨离间的叛徒,真算完满。 纵然出了诸宜宫之事,反正是君瀚府动的手。过几日给诸宜宫那位递个消息,此事便可了结。 吴不用怅然一叹,苍老褶皱的脸上看不出喜忧,他缓缓抬手,沙哑道:“来,两位请坐。” 秦孤桐听他气息奄奄,不敢推辞,连忙坐下,笑道:“真是丰盛,晚辈看着就食指大动。” 吴不用笑得如寻常老者,仿佛见儿孙撒娇一般开心,连连道:“吃,多吃些。” 二尺四的天干圆桌上放满碗碟,除了常见的灌肺炒肺、甜汤咸粥、包子点心,还有庐巢城特色的沙汤、虾籽面。 三人皆食不语,默默吃着。 秦孤桐挑了一筷面条入口,汤汁鲜香口感细韧,十分可口。呼呼几口,就将半碗面条入肚。她眼角余光瞥去,见萧清浅瓷勺在碗边一抹,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秦孤桐见状心道:清浅举止矜持,必定家教森严。也不知雅弗所言真假几分?怎么看,清浅也不像山里长大的。 她胡思乱想着,已将碗里面条吃完。秦孤桐刚刚将碗放下,吴不用连忙道:“来,尝尝这个…这个也好吃。”吴老太爷说着,将自己面前的碟子推过去。 秦孤桐连忙说:“前辈不必客气,我依旧吃饱。前辈,我真吃饱了。” 吴不用摇摇头,固执道:“怎么可能,那面碗不过一口…当年秦大哥一人就能吃两斤面。习武之人,饿不得。来来,把这个吃了。” 秦孤桐看着老人家干枯的手抓着盘子悬在空中,如何也不敢推辞,连忙接过来。萧清浅在一旁,笑而不语。秦孤桐瞪她一眼,低头看看碟中满满叠叠的芥菜团子,无奈开吃。 她这次学乖,吃得极慢。见萧清浅吃完,连忙搁下筷子,对着吴不用道:“前辈盛情款待,晚辈十分感激。庐巢风景极佳,我本想盘桓几日。奈何与友人相约,实在无法久留。” 吴不用愣了愣,斑驳褶皱的脸上灰败一片。他木然的点点头,一言不发的僵坐片刻,才叹息道:“是啊,江湖子弟仗剑游,日月春秋不回头。” 秦孤桐未料到他这般在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吴不用抬手抹抹眼角,低头扳开轮椅的扶手。颤颤巍巍的取出一个油布小袋,搁在桌上推给秦孤桐,感慨道:“当年秦大哥赠我秘卷,我仗之纵横江湖。六十年来持宝自珍,从未示人。后四十年细心专研,心得见解书成此卷。如今赠与小友,也算物归其主。” 秦孤桐闻言一惊,看着那油布袋子,心中扑腾扑腾跳。她眉头蹙起,星眸中尽是挣扎之色。过了片刻,她摇摇头:“既然先祖赠给前辈,就是前辈之物。” 吴不用浑浊的老眼此刻清明一片。他拍案赞叹道:“好孩子,老夫不曾看错。你不必推辞,我那儿子虽有些天赋,奈何好逸恶劳,贪图享乐。老夫不愿一身武艺埋没,赠与故人乃是喜事。” 秦孤桐闻言怔楞,暗道原来如此,瞧吴可堪那模样也知道。她不知怎得心中既喜又忧,她踟蹰道:“前辈可以一个天赋异禀、勤勉刻苦之人,让他继承武功。” 吴不用笑着摆摆手:“老夫这把年纪,等到你已是幸运。不敢再等,也等不起咯。” 秦孤桐默然不语,望着桌上油布袋子,迟疑小心问道:“如若有一天,晚辈遇到一人,人品筋骨样样都好……前辈可介意? ” 吴不用闻言一惊,脸上笑意顷刻退散。他坐正身子,定神认真端详秦孤桐许久。见她目光坚定,神色肃然,不似说笑。 吴不用心中长舒一口,滚动轮椅到水榭边,看着茫茫水面,过了良久,苍老的庐巢大侠才喃喃道:“圣人曰,有教无类。可未见圣人将财产田地分给别人…老夫想了一辈子,等想明白,已是有心无力。好孩子,去吧。江湖之大,可载鲲鹏。” 第71章 秦孤桐猛然鼻尖一酸, 伸手将油布袋子拿起,郑重点头道:“前辈放心,晚辈定然不负。” 萧清浅看着肃然正气的秦孤桐,想起自己放入她行囊的那卷天书, 不由心中失笑,打定主意回去立刻悄悄毁掉。 秦孤桐与她目光一触,心中无端升起几分怪异。茫然不解的摸摸鼻尖, 弯腰行礼向吴不用告辞。 两人回房之后, 却见几个女婢团团围在桌前。好饿吃的肚子浑圆,正躺在桌上享受抚摸, 惬意的很。突然耳朵一抖,腾得站起来,从桌上一跃而下,跑到萧清浅脚步打转。 “两位女侠, 我们……” 秦孤桐看几个小丫鬟吓得脸色苍白,连忙宽慰道:“没事没事,你们忙去吧。”她目送几人离开, 蓦然之间想起荷兮,转念又想到方未艾。想到霍大当家、想到张舵主…一时思绪万千。 萧清浅进里屋又出来,见她依旧呆呆站着, 担忧道:“阿桐?” 秦孤桐一惊回神, 连忙笑道:“啊?哦, 我没事。我来收拾行李, 趁着天色早尽快赶路, 免得睡在荒地里。” 两人自下山以来,一路奔波未断。行李十分精简,片刻就收拾妥当。 吴家仆从听闻她们要牵马,不敢阻拦,连忙去通报主人。吴可堪灵敏的从床上爬起来,挺着十月怀胎的大肚子急匆匆赶过来。圆脸上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道:“两位可不能走啊!” 秦孤桐瞧了他一眼,心里同情吴不用,拱拱手:“吴城主,我们已经同吴前辈告过别。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吴可堪欲哭无泪,怔楞片刻,期期艾艾道:“我…鄙人,那个昨夜全托赖女侠庇荫啊。鄙人,心中感激不尽。” 说话间,吴家大管家小步跑来。吴可堪接过他手上木盒,双手奉给萧清浅。秦孤桐见萧清浅望过来,刚要开口推辞,就见萧清浅朝她微微颌首。 秦孤桐顿时明了,上前接过木盒。 吴可堪松了口气,恢复城主气派,仰头挺肚,拱手客气道:“愿两位女侠一路顺坦,他日路过庐巢,务必小住几日。” 两人告辞,翻身上马。 城中集会,人头攒动,只能缓缰慢行。 望着来往穿梭的人群,秦孤桐生出恍惚之感:“清浅,不知怎得。我在吴家住了一晚,出来便觉得沧海桑田。” 萧清浅闻言浅笑,扬颚示意:“怎会,你看。” 秦孤桐顺势望去,见路边一位年轻村妇抱着女儿。女童五六岁年纪,绑着羊角辫,使劲对她挥手示意。正是昨日入城所遇那对母女。 女童见她看过来,立即从母亲怀中落地,滴溜溜挤过人群跑过来。使劲仰着小脑袋,朝秦孤桐伸出手,张嘴露出缺牙:“给。” 秦孤桐惊喜交加,连忙下马,欣然接过礼物。不待她致谢,女童转身就跑,扑回母亲怀中。 秦孤桐拿着艾草,放在鼻端嗅了嗅,欣然开怀道:“送我十万贯,不如赠我四月艾。” 萧清浅笑道:“因卿少艾。” 秦孤桐不过随口感慨,哪料到素来正经淡然的萧清浅会突然出言调戏,顿时脸色绯红,慌忙低头将艾草插在马鞍边。 两人向陌生母女告别,继续前行。快走到市集处,萧清浅突然道:“阿桐,你可要去看看那位铁匠,昨日走得匆忙。” 秦孤桐一听,深觉有理,点点头:“好啊,前面就是小巷,我们去打个招呼。” 萧清浅手持缰绳,淡淡一笑:“你去吧,我在此等你。” 秦孤桐一愣,心中立刻明白,清浅这是故意支开自己。她目光扫视四周,并未见可疑。略微放心,抿唇朝着萧清浅道:“行,大钱那炉子烟灰四飞,你不去也好。我去去就回,你在这人等我,哪都不要去。一定等我回来。”说着翻身下马。 萧清浅见她不情不愿又无奈离开的样子,知她心中明白。不由好笑,颌首乖巧的应了一声:“嗯,等你回来。” 秦孤桐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后,说书人摇着扇子晃出来。 萧清浅见他皱眉,颇为不悦道:“何事?” 说书人抬扇遮在额前,仰望萧清浅道:“殿下这般居高临下,让我深感不便。正所谓……” 萧清浅冷眸一敛,嘴角勾起笑意:“我到不曾料到,你居然投了景家。” 她淡淡一句,说书人浑身一颤。他脸色刹时间煞白一片,眼底各色情绪连连闪烁。最后皆化作愤懑无力质问:“倘若这世间真有神袛,教主何须费尽心力创造你。倘若这世间真有神性,教主岂会生出邪念想吃你。倘若这世间真有神力,教主怎会死在你剑下?” 萧清浅见他面目狰狞,他言中愤恨,不知他是恨自己杀了教主,还是恨教主死于自己剑下。 因他所言,萧清浅想到当年重重。往事一幕幕浮现,她眼睛红雾翻腾,心中杀意弥漫。 神? 终究不过异怪! 好饿从竹筒里探出头,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奶声奶气的呜呜叫唤。萧清浅眼底冰霜渐消,无声轻叹一声,指尖轻点它眉心,低声说道:“你们想如何随意,别招惹我。” 说书人合眼睁开,环顾四周。镇摄心神,回复一贯模样,苦口婆心劝道:“天下父母心,未有不怜子。殿下不想二老?我这无父无母之人,日盼夜盼,只盼凭空冒出爹娘,不叫我孤苦无依。” 萧清浅垂眸低笑一声:“哦?” 她这一笑,尽是嘲弄。饶得说书人脸皮够厚也是舌尖一涩,只能强词争辩:“当年之事,情况非常。殿下不是不知,迦南势大,强龙也需暂且低头。何况景家子弟确实胜过寻常人家孩子,殿下是知道的。真龙之血,非凡夫俗子可比。” 萧清浅确定他投靠景家,已无心与他多言,只碍于同秦孤桐约好不离此地,方才忍着听他啰嗦。闻他越说越无耻,眉梢微挑,讥笑道:“你这是可惜,自己不是真龙之血?“ “瞧殿下您这话,孩子是阿娘心头一块肉啊。”说书人抬起袖子擦拭眼角,愁眉锁眼黯然道:“殿下当真要弃绝父母恩?如今可不比以前,潜龙出渊,飞龙在…殿下?” 萧清浅见秦孤桐出现在巷口,连忙催马迎上去。说书人气得直跺脚,身形一闪,从路边消失不见。 秦孤桐一眼便看见萧清浅,顿时星眸灿灿,喜笑颜开。她疾步冲过去,见车马人群穿梭,连忙喊道:“你站着别动,我过去。” 萧清浅闻言站定,凝眸望着她。见她眉眼生辉,见她嘴角笑意,便跟着扬起唇角。她抬手覆在胸口,胸腔之中声声清晰。 弃我去者何其之多,乱我心者唯此一人。 秦孤桐奔到她面前,见她笑意温柔,越发开心。 时近午时,进城的人越发多起来。秦孤桐干脆牵马步行,口中滔滔不绝道:“铁匠一家昨日回乡下,走得十分匆忙,连火炉子都是邻居帮忙熄灭。嗯,他家邻居说的。邻居是个算命先生,非拉着我算了一卦。” 萧清浅听着有趣,便问:“算得如何?” 秦孤桐闻言扭头笑眯眯看着她,透着小孩儿做坏事后的得意洋洋。 萧清浅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越发觉得她孩子气的很。心中怜爱,柔声唤道:“阿桐。” 音色如落珠碎玉,偏生轻柔低软。听得秦孤桐心中发痒,慢后一步,去勾她手指。晃晃手,哄道:“你猜嘛。” 萧清浅微微偏头,假意思索道:“定不是甚么好事。” 秦孤桐闻言着急,连声道:“怎么不好,好得很!嗯,你猜猜看,再猜猜,是好事。” 好饿趴在竹筒便看着她,张嘴呜呜的叫唤一声。秦孤桐顿时展颜而笑,对着萧清浅说道:“你看,好饿都知道。” 萧清浅听她胡说八道,指尖戳戳她掌心:“子非鱼,你是好饿?” 秦孤桐瞧着好饿毛茸茸的圆脸,顿时嫌弃的撇嘴:“我非好饿,只是听得懂它刚刚所言。清浅,不要扯开话题,快猜……” 话未说完,便轮到两人出城。秦孤桐只得松开萧清浅的手,从行囊中取出命牌递给守卫。对方不甚在意,潦草检查一眼便放过。 出城之后路宽人少。秦孤桐急于摆脱纪南城的追踪,前往建邺城打探白鸢的消息,两人策马疾行,一路往东数十里。路渐窄,人渐少,更不见逆旅,好不容易遇到一辆牛车,方知走错,行到偏路。 问清沿着此路再行百里,也通大道可往建邺城。两人顿时放心,干脆下马就地歇息。 “来,喝点水。”秦孤桐拨开水囊皮塞,递给萧清浅。又取出行食干粮,在树荫下席地而坐,“没想到竟然走错,定是那个三岔路。” 萧清浅接过水囊,抿了一口道:“往南城镇富饶,阡陌纵横,难免的。” “嗯,反正都是去建邺城,绕些路也无妨。”秦孤桐点点头,将油纸包打开。取出肉干烙饼尝了一口,见味道不错递给萧清浅:“还是在太和城买的,居然不曾坏。” 萧清浅接过一尝,的确未变味。自武林兴起,侠客浪人渐多,除了兵器铺防具铺之类渐多。这种方便出行携带,旧放不坏的吃食也随处可见。江湖人称之为——行食。 秦孤桐吃得快,几口吃完咽下。见萧清浅还在细嚼慢咽,她灵光一闪,东西张望几眼。见风吹旷野,树颤鸟飞,人影无踪。顿时安心,起身走到马边。 萧清浅见她将马匹上行李都搬到一起,心中暗笑。待她全部弄完,方才问道:“阿桐,你做甚么?” 秦孤桐刚将行李包裹绑好,心里暗暗得意,猛然听她出声,顿时做贼心虚。摸摸马儿鬃毛,支支吾吾说道:“嗯,我……” 萧清浅起身走来,见自己马鞍两侧空空,暗笑不语。她也不多问,翻身而上,催马向前。 秦孤桐见马儿颠着碎步向前,顿时心急如焚,连忙喊道:“清浅!” 萧清浅拉着缰绳,回眸而笑:“阿桐,何事?” 秦孤桐连忙拉扯自己的马跑到她身侧,王顾左右而言他:“清浅,我…看马上东西太多,实在有些不便。不如…不如我们…” 萧清浅眉梢微微挑起,脸上神色从容,眼底笑意渐浓:“嗯?” 秦孤桐猛然醒悟,刷一下脸颊飞红,恼羞成怒低嚷道:“我想和你同骑!” 萧清浅展颜而笑,伸手邀她:“荣幸之至。” ※※※※※※※※※※※※※※※※※※※※ 得诸君青眼相待,岂敢辜负。 更新奉上,各位好梦。 第72章 时值武历六十一年, 初夏。 自前朝开官道,庐巢城往东的旧道逐渐荒废。数十年间,沿途村舍逐渐搬空,只余下零星几个小村。含山村便是其中之一, 它原就地处偏僻,没有沾到旧道繁华,也就不在意它的衰败。 况且此地极佳, 田肥水清, 民风淳朴。远处云岚峰峦,眼前吴烟水渺。道边绿槐高柳, 村头红杏李花。 彩霞映碧,天色渐晚,田间劳作的村民陆续回家。他们互相打趣招呼,说着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情。如此这般,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虎子趴在树上,远远见大人收工, 连忙窜下来,奔向谷场,老远招手喊道:“回来哩!大家快散, 都回家!” 毛头小子、小辫丫头们, 远远见他就开始收拾。听他一喊, 互相勉励几句, 各自分头离开。 虎子擦擦额头的汗珠, 接过妹妹梨花手上的篓子,兄妹俩结伴往回走。梨花见他跑得满脸透红,心疼道:“哥,你昨天刚就了筋,没事吧?” “你站着别动。” 虎子见梨花乖乖站好,立马抬腿一蹬,踢过她头顶。梨花喜笑颜开,拍手叫好。 虎子得意道:“又不是羊儿疯,早好啦。一晚上,你哥我就又是一等一的江湖好汉。” 梨花满眼欢喜,重重点头:“哥,你最厉害哩!” 虎子扬起下巴,颠了颠背篓,问道:“今怎么好像重些?你有没有好好学?” 梨花连忙道:“娘昨天说三爷家猪草不够,让我多打些。我有好好学的,都记得呢。晚上教你。” “好!” 兄妹两人迎着夕阳,地上的影子细细长长。 虎子家在村子最西,原来房主搬去建邺城,三文不值二文的便宜卖给他家。一家三口住着四间房,甚是宽敞。院里养些鸡鸭,平日开销靠虎子娘织白纻买。 风调雨顺,日子还算过得去。 “娘,我们回来啦!” 虎子娘从厨房走出来,见两孩子回来,顿时笑开:“行,准备吃饭吧,今天烧得胡豆咸菜。” 梨花最喜欢吃胡豆,登时开心道:“有胡豆啦?” 虎子娘见闺女开心,连忙应和:“啊恩,今年头拨,甜着了。你们把猪草放下,把脸洗洗。看着一脸大汗,是不是又去找疯老头?” 虎子将猪草篓子放在墙角,朝着妹妹使眼色,口中慌忙辩解道:“没,我和梨花在田里玩的。” 虎子娘哼了一声,扭头进厨房端菜,嘴里数落:“莫要混赖,我都晓得。你们这些皮猴,郑二小那孤拐摔断,费了多少钱?老郑家把那头黄牛都卖了哩!” 郑二小是虎子好友,虎子哪会不知。他揉揉脸,伸手接过娘亲手里的盘子,敷衍道:“恩恩,晓得晓得。哎呀,真香。梨花,咱娘亲手艺最好哩!” 梨花正搬凳子,闻言点点点头:“嗯!” 虎子娘从小橱柜里拿出碗筷,啐了两人一口:“尽说些溲话哄我,我说滴你们听进去啦?古话说得好,穷文富武。你们有几个家私?阿有真金白银请师傅进武馆?” 虎子掀起锅,顿时米香四溢。他舔舔嘴唇,试探道:“娘亲,现如今不同啦,有武功才好得出人头地哩!我们师…咳,这不是不用费钱嘛。” 虎子娘瞪了儿子一眼,拿起竹铲,一边盛粥一边教育道:“就冯老头那拳脚功夫?唬唬你们吧,都是些猴把戏哩!” 梨花在厨房外探头,小声道:“冯师傅一招能抖十八个剑花,我数过哩!戳戳戳几下,就把树戳好几个洞哩。” “我的傻闺女哟。”虎子娘将粥碗递给儿子,合上锅盖,揽着梨花往堂屋走,“真二八经的武林大侠,他抖八十个剑花,你都瞧不清一个。不由戳戳戳,一招树就倒下哩。” 梨花听着满眼发亮,虎子却有自己的想法,他试探问道:“娘亲,我能去学真正的武功吗?去庐巢城,要不建邺城!” 虎子娘抬起手,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搬着凳子坐下,呵斥道:“吃饭,别给我想混心思。你肚子里二两油水都没,拿得动那铁疙瘩?明个,我就去请村长找牛爷。在门口垦出半亩地,你给我种庄稼去!我看你就是闲得慌哩,你们这些兔崽子啊,要让牛爷听见风声,全村都得跟着……” “请问,可有人在?” 虎子被他娘噼里啪啦数落,头都低到桌下。猛然听人喊门,腾一下站起来,高声道:“有人!娘,我去望一下。”说着,刺溜跑出去。 虎子娘忽然被打断,举着筷子正无措,就听儿子在外头喊道:“娘!来人啦!你快出来!” 虎子娘皱眉搁下筷子,嘴里应道:“来啦,鬼嚎似的。”边往外走,还不忘跟闺女埋怨:“瞧你哥这一惊一乍的,哪个武馆瞧得上他。” 虎子娘正说着,见梨花一愣。她顺着闺女目光看去,顿时也是一惊。 秦孤桐牵着马,星眸灿烂,笑意温柔,朗声道:“大嫂,我们路过此地,想借宿一宵。不知可方便?” “方便方便!方便的很哩。”虎子娘见着两人,连忙招呼,“快进来,进来。虎子,帮着牵马。哎啊,怪不得今天喜鹊叫唤,真是来贵客了哟!” 虎子连忙答应,跃跃欲试的上前牵马:“姐姐,你这马儿好高,比郑二小家黄牛还大哩!” 秦孤桐与萧清浅两人驾马东行半日,天色渐晚,寻找炊烟,前来想寻一户人家借宿。见虎子家院里院外整齐干净便敲门试问,未料到虎子一家这般热情。 她听虎子拿牛跟马比,失笑问道:“是吗?” 虎子跟在她身边,连连点头:“恩那,就是二小腿断啦。他爹把黄牛卖高六家……” 虎子娘听他越发胡扯远,瞪他道:“你说甚么哩?怎不说冯老头骗酒喝。快去东屋把你铺盖卷到西房去。” 秦孤桐将马拴在石磨上,正卸行李,闻言连忙阻止:“不必不必。大嫂,我们就住一晚,明日就走,不必麻烦。” 虎子娘连连摆摆手,欢喜万分:“要的要的,我们家首回来客。梨花,你去将那把芦笋洗干净。哎吆,饭可得不够!我再烧些。梨花,你再望一下窝里有没有蛋。” 秦孤桐见虎子一家三口眨眼不见,院子只余下自己与萧清浅,不由感慨:“感觉自己不是借宿,而是久别归家。” 萧清浅颌首笑赞:“抱素怀朴,古风犹存。” 秦孤桐点点头,将行李包裹解开,又卸下马鞍笼头,拍拍马儿道:“你们也好生歇一晚。” 虎子同梨花已经将床铺整理妥当,站在房门边等候两人。 秦孤桐将行李提进去,见床被干净整洁。转身对着两个孩子笑道:“真是感谢,不让我们幕天席地,还弄得这么好。” 梨花脸一红,往虎子身后缩。虎子挺起胸膛,站得笔直,结巴道:“不,不麻烦的…你们,是那个,贵…贵客!”说吧,拉着梨花跑出去。 秦孤桐见状诧异,扭头茫然看向萧清浅,无辜问道:“我这般吓人?” 萧清浅失笑,低头整理行李,少顷才道:“阿桐格外招老少喜欢。” 秦孤桐闻言抬头,脱口而出,笑问道:“可招清浅喜欢?” 萧清浅笑而不语,秦孤桐心有不甘,开口刚要追问。虎子从屋外探进小脑袋,扒在墙边,一双眼睛怯生生的看着。 秦孤桐眉梢扬起,取出一个油纸包,递向他。 虎子咧嘴冲着她一笑,然后猛地往后一缩,退到屋外。过了一会,才扒着门边又慢慢出现。 秦孤桐知他鲜少见外人,故而腼腆羞涩。虎子不是山林中长大,不知何为腼腆害怕的不忘。也不是寨主之子,远行见过世面的洛伊。 他是真正寻常的乡间少年。 秦孤桐上前两步,将油纸包递到他手边,柔声道:“去吧,拿给你娘。”她见虎子不接,塞到他手中,提高声音含笑命令:“快去!” 有了肉干,晚饭更加丰富。 佛豆咸菜,芦笋肉干,瓜菜肉丝,豌豆芽蛋花汤。 萧清浅夹了一粒佛豆,入口咀嚼。嫩软清香,十分可口。秦孤桐见她神色,知她满意,也跟着夹起一粒,瞧了瞧,问道:“这是甚么?” 虎子和梨花见她不知,十分诧异。虎子娘笑道:“这个?我们叫胡豆,乡下吃食。这豆子容易老。吃要趁嫩时炒,等老用茴香炖。” 秦孤桐长于川渝之地,之前未曾见过胡豆。 萧清浅见她连续吃了几粒,淡淡一笑:“此物自西域而来,秋种春敛,丰粒茂苗。又叫佛豆,因前朝时以云滇所出最佳,而云滇又称佛国。” 她一说完,虎子一家连连感慨。 “原来是这样来得哩!” “姑娘懂得真多。” 秦孤桐与有荣焉,笑眯眯的又夹起一粒,送入口中。 ※※※※※※※※※※※※※※※※※※※※ 胡豆佛豆就是蚕豆。 因卿少艾,就是因为你年轻漂亮~~ 第73章 一餐饱饭, 主宾皆欢。 虎子娘收拾碗筷,到灶边掀开锅。见锅里还有一圈锅巴,冲着院子喊道:“虎子,去把饭甑拿来。” 虎子和梨花正绕着马儿玩, 随口敷衍道:“嗯啊。” 虎子娘从厨房探出头,呵斥道:“别把秦姑娘的马弄坏哩!你皮痒的是伐!” 秦孤桐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捧着饭甑, 闻言笑道:“大嫂叫我阿桐就行。是这个吧?” 不等虎子娘开口, 虎子慌忙冲上去接过饭甑。他娘看他还算有些眼力见,不再训骂, 招呼道:“快进来。虎子,把锅巴给三爷家送去,还有院子里的猪草…哎!你这馋嘴兔崽子!” 虎子嚼着锅巴揉揉手,抱起饭甑就往外跑, 嘴里喊道:“梨花,来拿着。”他将饭甑往妹妹怀中一塞,抓起背篓飞奔出去。 虎子娘追出厨房, 见状骂道:“你个好吃懒做的,这点事还拖着你妹!梨花你慢点啊,小心你三爷那石头坡。” 秦孤桐笑呵呵看着, 跟虎子娘讨了个破碗。弄些米汤, 蹲在门边喂好饿。好饿长的极快, 竹筒已经装不下它。 虎子娘洗好碗, 检查完鸡窝门。见秦孤桐蹲着, 赶紧拿个凳子递过去。 说是凳子,其实不过一截木桩。 秦孤桐见眼前突然出现一截烂木桩,先是一愣,抬头见虎子娘满脸关切道:“姑娘,来,坐凳子。一会可要腿麻,不利落吆。” 秦孤桐赶紧接过,眉眼舒展,笑道:“大嫂,你人真好。” 虎子娘搓搓手,羞赧道:“嗨,你这孩子,甚么好不好的。你坐,我去缉麻。” 秦孤桐没听清,站起身好奇看去。萧清浅见状不由失笑,解释道:“缉麻便是将麻线捻成麻纱。” 秦孤桐闻言恍然大悟,笑眯眯的拱手道:“萧女侠真是博学广见,在下佩服佩服。” 萧清浅抬手将碎发掖到耳后,淡淡说道:“我猜的。” 秦孤桐眉梢猛然挑起,一脸狐疑的瞧着她,不知该信还是该疑。奈何萧清浅神色如常,不见说笑也不见正肃。 秦孤桐摸摸下巴,转身长腿迈出,跟上虎子娘,嘴里说道:“大嫂,我来帮你。” 几番推嚷,虎子娘拗不过她。从竹篮里取出一小团苎丝递给她,边教她,边说起村里琐事。 “对,对,就是这样。我们哪,打白苎回来,先噀麻…就是先弄水泡洗,你懂我哩?” “嗯,明白。” “好天拿出来晒,再用蚌壳就水刮。这主意还是婉婉想得,唉,毛狗家也是想不开,将好好个闺女儿送与牛爷家做儿媳妇去。婉婉刮得麻又白又亮…不说了、不说了。刮好麻丝捻成麻纱,再用漂水蒸。都弄好哩,就能上纺机。” 秦孤桐点点头,目不转睛的看着虎子娘的动作,学着如何捻。她见虎子娘手指灵活麻利,不由赞道:“大嫂,你的手艺在村里一定最好。” 虎子娘笑开怀:“不成不成,家里没得大锅煮,麻比老郑家差,就纺得还好,一般一般。” “肯定不一般,是一等一的好。”秦孤桐笑道。见自己捻出一寸长,十分得意,连忙举给萧清浅看。 萧清浅见她笑容灿烂,仔细看了看粗细不均的麻绳,认可的微微颌首。 秦孤桐见她点头称赞,越发得意,笑容可掬的递给虎子娘,故作谦虚道:“大嫂,你看我这成吗?” 虎子娘探头一看,连声道:“哎,不错不错,就是中间不均,手轻了些。挺好挺好,就是容易断……” 秦孤桐微微一扯——麻线断开。 她顿时耷拉下眼角,抬头可怜兮兮的望着萧清浅。萧清浅瞧她一脸委屈的模样,含笑勉励道:“天行健,阿桐当努力纺桑麻。” 秦孤桐轻哼一声,扬扬下巴,低头继续捣鼓手中麻丝。可没弄多久,虎子娘就推她回房休息。 秦孤桐洗手回房,见萧清浅坐在床边打坐调息,连忙放缓脚步。她站在原地,盯着萧清浅看了片刻,心满意足的从行李中取出吴不用赠与的秘籍。 虎子娘特意为她们点了油灯,秦孤桐就凑着灯下持卷观读。秘卷前部是原文,中间是吴不用逐字逐句的解析,后半部分则是他数十年武学心得。不愧是做过状元的人,笔迹苍劲,字字珠玑。晦涩处抽丝剥茧,空泛处举一反三。 秦孤桐从中间看起,一看之下便心驰神往,恨不能现在立即返回庐巢城,与吴不用对面论武。 她少时师从父亲,全靠勤学苦练,熟能生巧。后来在山中,得叶隐子那样绝世高手指点,眼界心境大不相同。 如今再看吴不用这份秘卷,其中功法招式、应变之法等等,与之前几战互相印证,便觉恍然大悟,犹如醍醐灌顶一般。 萧清浅觉察秦孤桐站在灯边,一手持卷一手比划。她睁眼望去,见她神情专注,浅笑唤道:“阿桐。” “嗯?”秦孤桐看的正入神,不由一惊。抬头看去,见萧清浅朝自己招手。她连忙走过去,不解问道,“怎么?可是渴了?” 萧清浅拉她坐下,侧头朝她手中看,说:“可有用?” 秦孤桐抬手将秘卷展开,递到她眼前,点头兴奋道:“大有益处。” 萧清浅抬眸望着她,意有深意道:“你可曾想过,他为何将此珍宝相赠?” 她说的轻巧,却暗有所指。 秦孤桐顿时一愣,脸上笑意慢慢退却。她迟疑片刻,低头望着地面,略有羞愧道:“我当时就想。吴前辈是不是因为想借此拿来做顺水人情,让我以后帮衬吴家。哎,我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想到这些地方了。” 她眉头皱成一团,脸上苦恼万分。 豆粒油灯,昏黄闪烁。 萧清浅的影子映着土墙上,睫羽清晰可见。她嘴角微微一动,双唇开合问道:“阿桐,你怎不问我,那夜发生何事?出城之时,为何要支开你?” 秦孤桐正为自己胡乱猜疑感到羞赧,闻她此言咧嘴笑道:“清浅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说呀。就像现在,我不问,清浅也会告诉我的。” 萧清浅见她星眸灿灿,眼中光芒四射,脸上笑意真挚。不由莞尔,倚靠在她肩头,低低慨叹道:“阿桐。” “嗯!”秦孤桐重重应了一声,伸手环住她。偏头蹭了蹭一下她额角,开心笑道,“清浅,我心里都明白的。你不说肯定有你的道理,所以我也不问。” 秦孤桐想了想,侧身将她抱在怀中,得意炫耀道:“从小我便明白,自己顶顶聪明。我知道谁好谁坏,谁喜欢我,谁讨厌我,我都知道的。” 萧清浅抬头,凝望着她笑颜,睫羽轻轻一颤,呢喃道:“是么?” 秦孤桐刚要作答便觉暗香袭来,霎时脸颊腾然绯红,抿了一下唇角僵着身体不敢乱动。 萧清浅靠在他肩头,轻声说道:“白鸢今年年初洛阳现身出,后来往南边去,如今在何处却不知。” 秦孤桐闻言喜笑颜开:“她之前念叨过荆钗门,定是去广陵了。” 萧清浅望着少女,见她眉眼舒展,笑得格外爽朗开心。萧清浅心中一软,伸手轻轻描抚她的脸颊。 秦孤桐得到白鸢消息,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她虽为女儿身却是满腔江湖豪情,见到旁人危急就是素昧平生也要帮一帮,更不必说白鸢对她与萧清浅有救命之恩。况且白鸢性子跳跃,为人处世极为洒脱,秦孤桐与她一见如故颇为投机。 秦孤桐握住萧清浅的手,开口提议:“清浅,不过我们直接去广陵城。” ——“阿娘!” 屋外传来气喘吁吁的惨叫,梨花哭腔喊道:“呜呜,阿娘,不好啦!哥哥给人打伤哩!呜,阿娘……” 虎子娘慌忙冲出来,一把扶住女儿,心急如焚的追问道:“哪里?他又跟谁打架啦?打坏了没!” 梨花抹着眼泪,哽咽道:“没…哥没跟人打架。呜呜,他…他被牛爷手下打哩!” 虎子娘眼前一黑,浑身软绵就要倒下。亏得秦孤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见她脸上苍白,连忙搀扶她坐下,边安稳道:“大嫂,你可不能倒下,虎子还在等着你。” 虎子娘闻言一震,蒙愣片刻,哆哆嗦嗦点点头。 秦孤桐见她回过神,轻声问道:“梨花,你哥现在如何?他在哪?” 她神情冷静,语气镇定。这让梨花心神缓和些许。小丫头吸吸鼻子,连忙说道:“在冯师傅家,还好,就脸肿了。” 虎子娘一听,顿时激动的一跃而起,哭骂道:“作孽的东西!让你们不要去,你们偏不听…打死才好!这个兔崽子啊…哎,我歹去找村长和三爷!” 秦孤桐见虎子娘精神振奋,不知还要不要管,扭头望向萧清浅。萧清浅岂会不懂她,若是不去看看,反而更加担心。 萧清浅微微颌首,转身回房拿刀剑。 秦孤桐见状心中一暖,对虎子娘安慰道:“大嫂,你先去请人。我们跟梨花去看看。你不必担心,纵是天王老子来,我也不会让他伤到虎子。 ” 第74章 萧清浅回房取了刀剑, 将横刀递给秦孤桐,两人随着梨花和虎子娘出门。 月上柳梢,地铺银霜。隔着山坳,就听见漆黑的村子, 一处灯火通明。 “铛!铛!铛!” 猛然,铜锣声惊响,宛如平地一声雷。霎时间全村炸开, 人声犬吠。 虎子娘刚刚恢复的脸色, 又瞬间苍白。她额头注汗滚滚,一跺脚, 焦急道:“哎呀,坏了!你们快先去!我去请三爷。” 秦孤桐听闻虎子无事,倒不担心。这山野乡村,能有甚么厉害人物。她反倒是好奇, 这牛爷是何人。按理说,虎子这般年纪的小子,互相之间打架不过是寻常事情。怎牵扯出一个大人, 莫非虎子伤了“权贵”之子? 她想到此处,便开口问道:“梨花,你哥怎么惹到那个牛爷的?” 梨花小跑着往那边赶, 闻言一缩身子, 哭腔道:“我们去看冯师傅, 谁晓得牛爷突然踢开门。我, 我们…呜, 都说牛爷去了建邺城,不晓得怎得提前回来哩。” 秦孤桐见她抹眼泪,俯身一揽,伸手将她抱起,哄道:“别哭别哭,你哥不是没事吗?我们这就去带他回家。” 梨花揉揉眼睛,哽咽道:“牛爷不肯的,呜呜,他们抓冯师傅…呜,我哥护着冯师傅,就被,就被他们打了……呜呜哇!” 秦孤桐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知她害怕急了。连忙轻拍她后背,安稳道:“梨花乖,梨花乖,不怕。你萧姐姐可厉害了,一剑就把牛爷打趴下。” 她说着冲萧清浅眨眨眼,萧清浅顿时哑然失笑。她自持剑练武以来,交手之人最低也是一寨之主。何曾与这类乡间地痞流氓较量过,真怕委屈了霜华剑。 梨花听秦孤桐豪情万丈的许诺,顿时惊喜过望。哭成小花猫的脸上,一双清澈的眼睛,满怀期盼的望着萧清浅。 萧清浅瞧着一大一小,无奈而笑。抬手将霜华剑举到梨花面前,手腕微微用力一震——“铮!” 剑刃从鞘中跃出半尺,月华映照,寒光四溢。 梨花目瞪口呆,长大嘴巴,愣了许久,一把抱住秦孤桐的脖子,哭笑喊道:“把牛爷打趴!” 因萧清浅发威,梨花登时信心百丈。小丫头抬袖抹抹泪珠,伸手指着路,说道:“我和哥哥给三爷送饭。哥哥说,他扭了脚今天没有练武,怕冯师傅担心。我们去看冯师傅,冯师傅喝醉趴在地上,我们就使劲把他搬上床。太重,还没搬上去,门就噗通趴在地上。牛爷带人,要抓冯师傅。哥哥不许,那些人上来打哥哥,一巴掌把哥哥打,撞在地上…呜呜,哥哥…” 秦孤桐一听,明白此事其实与虎子梨花无关。牛爷是找那冯师傅麻烦,虎子不过仗义阻挡。却不知那牛爷和冯师傅,是何冤仇? 梨花听秦孤桐一问,顿时低下头,小声说:“那是因为,因为冯师傅偷偷教我们武功。” 此言一出,莫说秦孤桐,连萧清浅也是一愣。暗道,莫非这冯师傅早年惹下麻烦,发誓不传武艺,如今偷偷教授被人发现?若是如此,那便不好多管。 要知,江湖中人将拜师学艺与收徒传承视为头等大事。拜师学艺之苦,自然不用说。传承之事,也是千难万难。常常有人费尽数年时间,四处游历苦苦寻觅,只未必能得一佳徒。 江湖恩怨,许多说不清、解不开。有时候有些人杀不得,直接放过又不解恨。如此便生出几条惩罚。其中“一生不得用武”与“不得收徒教武”,并称两难。 因为赌咒发誓之人,往往都不能遵守。 秦孤桐与萧清浅对视一眼,各自心中了然。若是果真如此,两人是绝不会出手。 江湖没有律法,但江湖有自己的规矩和道义。 不曾走近,就见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许多村民。两人皆是耳目清明,听到众人窃窃私语,皆是指责冯师傅和虎子习武之事,显然不是针对牛爷。 萧清浅并不担心这些琐事,只恐秦孤桐夸下海口,一会情理不容,又左右为难。她侧头对梨花道:“我们且先看看,不要声张。” 她口气一如既往,就好像梨花是寻常大人一般。这样的态度,让梨花倍感重视。她用力点头,声音严肃的答应:“嗯。” 秦孤桐目光一扫,寻到一处隐蔽地方。她与萧清浅轻功卓越,纵身一跃便悄然站到树上。梨花又惊又喜,小手捂着嘴不说话。 三人隔着树叶缝隙,居高临下望去。 就见一间土屋前,或站或坐聚着七八人。他们身后,一人倒在地上,蜷缩成团。看不清相貌,应是那位冯师傅。而虎子则鼻青脸肿的跪在一旁,十分沮丧。 见他无事,秦孤桐顿时安心。目光落在全场唯一坐着那人身上。 此人并非坐着椅凳,而是一人跪趴地上,背上铺着一整张虎皮,供他落座。这般气派,自然是传闻中的牛爷。 牛爷抬手,旁边随从连忙双手奉上托盘。托盘中搁着一个洗笔,里面放着混好的嚼烟。所谓嚼烟,便是用烟丝掺以微量石灰,再将沙桔、槟榔切碎,搅拌一起。 牛爷洗笔里捏出些许,扔进嘴里,美滋滋的嚼吧嚼吧。就这时,人群突然分开,急匆匆走进一人。 秦孤桐就听身前村民纷纷低语:“村长来啦,太好了,这疯老头太不像话。” “早就该赶出去。” “就是就是,留着祸害村子!” “李家那个小子爷不像话,这是要连累我们!” “是啊是啊。寡妇带孩子,就没个好!” 村长对着牛爷又是拱手又是鞠躬,低声下气的说着奉承话。 牛爷抬起眼皮蔑视一瞥,嚼烟在嘴里又待片刻。他头一偏,左边随从立即捧上三足青铜小鼎。牛爷张口——“呸”,将嚼烟渣吐出来。 “呵。”秦孤桐见状,侧头在萧清浅耳边道,“别的不说,这牛爷倒是我见过,最会摆架子的。” 萧清浅扫了那牛爷一眼,便知他有几斤几两。对他言行置若罔闻,反倒是听见人群中低言絮语,隐约觉察其中怪异。 丫鬟替牛爷擦净嘴边,他终于从人椅上站起。伸手一撩大氅,却不理村长,而是对着人群走了一圈,一双牛眼瞪得村民心惊胆战,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牛爷最后在中间站定,他身侧后提灯笼管事直起身。抬手扬起灯笼一照,大声骂道:“你们这群田舍狗奴狗屎!猪油蒙心了啊!牛爷对你们不好吗?啊!说话!牛爷对你们好不好?” 他这么一吼,吓得村民连连点头,立即有人跪下。百十位村民,老少高喊低呼:“牛爷大恩大德!” “牛爷好啊!” “牛爷大英雄!” 管事见喊得乱七八糟,顿时大怒:“你们含山村这些狗娘的,就是日子过得太美!看看,看看。瞧见那张虎皮了吗!没有牛爷,你们早进它肚子了你们这猪狗奴!” 秦孤桐见他越骂越厉害,心中不悦。暗道:纵然这牛爷做过几件好事,也断断不该如此携恩求报。这般辱骂羞辱,未免欺人太甚。 萧清浅见她眉头紧锁,顿时目光一沉。敛眸望向牛爷等人,隐有杀意。 “牛爷!牛爷!” 人群再次分开,正是虎子娘带着三爷过来。三爷在村子颇有声望,村长连忙上前搀扶。 三爷已过古稀,鹤发童颜颇为精神。他颤颤巍巍走到牛爷面前,拱手作揖,口中喊道:“老朽见过牛爷,几日不见,您真是龙腾虎跃,八面威风。” 管事见牛爷脸上,上前一步,抬着灯笼照在三爷脸上,没好气的说道:“你这老棺材瓤子,想说哈?” 三爷笑呵呵的弯腰拱手,刚要开口,却被管事呛道:“这疯子是你保下的。当初牛爷瞧你半截身埋进土里,给你几分面子。啊!让你好好看着,现在犯这么大事!” 秦孤桐见三爷华发苍颜,却被血气方刚的壮年训得如同孙子,心中隐隐不忍。 那白发婆娑的老者,陪笑着求饶:“是是是,全依仗牛爷矜贫恤独,仁心仁闻。老朽来的匆忙,却不知何事,劳动牛爷深夜到处?” 管事还要开口,牛爷抬手一推,上前道:“老鬼,别在爷面前掉书袋子。你就是在前朝也不过是个穷措大,更别说如今,哼。” 牛爷冷哼一声,目光环顾四周,发狠道:“爷说得话,还算不算数!” 他此言一出,村民们猛然一抖,个个噤若寒蝉。鸦雀无声的死寂中,陆续有人跪下,紧接着连成一片。全场如同北方呼啸而过,地里荒草纷纷折腰。 牛爷冷笑一声:“如今知道怕?晚了!” 他大步走去,宛如提着小鸡仔似的,一把将虎子拎起来。转身斜视村民,一双牛眼森然,咬牙切齿道:“爷说过,敢偷偷练武的,都得死!” 第75章 “不要!” 虎子娘一声惨叫扑过去。 未等牛爷的手下动手, 四五个村民已经冲上去嵌住她。虎子娘像一只被激怒的雌虎,瘦小的身躯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她又撕又咬,拳打脚踢的想要突出重围! 萧清浅按住秦孤桐的手,轻声道:“你看。” 话音未落, 牛爷扬手一挥,将虎子摔出去。原本在地上蜷缩一团的酒鬼,突然好似鲤鱼溯流而上。只见他双脚猛然一蹬弹到空中, 身躯极力舒展到极致, 伸手一揽抱住虎子后翻落地。 牛爷狂笑一声,抬手一挥将大氅甩到空中。他扭扭手腕, 不削一顾道:“手下败将,也敢狂妄!爷今天就将你五脏六腑都打碎!” 大氅缓缓落下,牛爷手下谄谀奉承之声呼啸而起:“牛爷拳打三山,一招毙敌!” “牛爷武功盖世, 一拳山崩,一拳地裂!” “老酒鬼棺材准备好了哩!!” “牛爷威武!牛爷气派!” 牛爷动动手腕,转转脖子。听着手下歌功颂德呐喊助威之声, 只觉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他仰着下巴蔑视一切,抬手勾勾, 示意冯师傅过去。 冯师傅蓬头跣足, 一脸落魄。他将虎子推倒一旁, 右腿在地上一划, 弓步沉腰半蹲, 抬手起势。 牛爷冷哼一声,如狂牛冲阵,一拳呼啸而至。冯师傅不退反进,迅速上前一步,左掌虚幌,右掌疾吐。 “啪!”一声,冯师傅手掌击在牛爷手腕脉搏处。 拳头被挡,牛爷立即用力一砸。这一下力有千钧,冯师傅手腕一扭,贴着牛爷手臂翻上,顺势拍在牛爷手背之上。 牛爷一砸落空,身子跟着前倾,干脆扑向冯师傅。眼看冯师傅就要被扑倒,他下腰抬腿,一个飞虎提膝猛地撞向牛爷腹部。 ——“碰!”一声骨肉撞击之声。 冯师傅瞬间摔飞一丈多远,虽他哼也未哼一声,然而脸上五官却是扭皱一团,显然剧痛无比。 他躺在地上,双拳紧握,青筋毕现。双腿向上飞速一摆,即可后甩,蹬地挺腰收腹,翻身站起。 “外家功夫。”秦孤桐自言自语道。 萧清浅微微颌首。 冯师傅虽出招迅猛,应变灵敏,然而他半点不会内力。故而刚刚与牛爷硬抗之时,立即被反击撞飞。 秦孤桐见两人对峙,便问道:“清浅,你说谁更胜一筹?” 萧清浅见她神情专注,仿佛在观摩高手对决一般。不由心中失笑,认真答道:“阿桐若是问这两人,自然是使拳的。” 秦孤桐自然也这般觉得。她听萧清浅言下之意,深觉有趣,立即追问道:“要是不只问那俩人。” 梨花在一旁听得云山雾海,见秦孤桐发问,连上场形势都顾不得,扭头望着萧清浅。 萧清浅抬手替秦孤桐将衣袖翻好,口中回答道:“力不打拳,拳不打功。故而这两人之间,自然是使拳的厉害些。然而究竟一力降十会,还是唯快不破,并非水火之间,不足为论。” 秦孤桐点点头,望向场中。 牛爷扭腰送肩,双拳击来。冯师傅不退反进,足膝微曲,两掌伸出,倏然分开。牛爷双拳被撑开,眉头猛然紧皱,双眼如牛。肩膀一耸,顶住冯师傅双掌。大喝一声,双臂犹如铁钳,就听“咔哒”一声! 冯师傅面色猛然煞白一片,汗水登时滚滚而下。他却是龇牙一笑,同时抬腿猛踹牛爷腹腔,只听—— “砰!砰!砰!”犹如擂鼓一般。 牛爷连退数步,双臂一松,蒲扇巨掌拍向冯师傅的小腿! 又是一声闷响,冯师傅死咬牙关,借着一掌之力在空中旋身,曲腿奋力一踢,脚背朝着牛爷的脸颊狠狠一脚! “啪!” 场上肃然一惊,落针可闻。 村民们与随从们连呼吸都屏住,看着牛爷捂着脸慢慢的……慢慢站起。他们心中打颤,强忍着惧怕缩成一团,生怕一个轻微动静激怒此刻的牛爷。 牛爷缓缓放下手,满目森寒。双拳紧握,全身筋骨咔哒呵嗒作响。犹如蓄势待发的饿虎,露出锋利的牙齿,下一刻即将撕碎一切! 冯师傅垂手站着,他双臂已然骨折,再无力搏杀。就像一场战争的终了,将死兵亡,全军覆没,只余一杆破败的军旗孤单不屈的耸立着。 萧清浅轻拍阿桐手背,示意她下去。 秦孤桐生出迟疑,她觉得自己不是去打抱不平,而是去打断一个人最英雄的时刻。冯师傅此刻便如灰烬中最后一块炭火,一熄一灭奋力燃烧。自己前去,岂不如同从天而降的寒水? 萧清浅见她踟蹰,心中一叹,伏在她耳边道:“阿桐,所谓孤勇,不过是因无人可依。” 秦孤桐闻言一震,心道:我这是魔怔了!怎么这般胡思乱想,亏得清浅在我身边! 她立即将梨花放下,提气纵身一跃,翩翩然落入场中。 “啊!” “这!” 石落谭中,惊起涟漪。纵然畏惧牛爷,众人见秦孤桐从天而降也是不知所措,纷纷交头接耳,絮絮低语。 牛爷到底见过世面,心中陡然一沉。他抬眼瞧瞧那颗巨树,顿时安心许多,抱拳拱手笑道:“稀客稀客,女侠从天而降,长得也如仙人一般。” 秦孤桐不以为然,暗道那是你不曾见过清浅。她可无心与牛爷闲话家常,抱拳一拱,单刀直入:“久闻牛爷大名,深夜在此摆擂台,传到江湖上可不好听。” 她这话说得十分明白——江湖上虽然鱼龙混杂,杀人放火无所不有。但仗着武功和寻常百姓交手,不管黑道白道都让人瞧不起。 牛爷嘿嘿一笑,上下打量秦孤桐,仰着下巴道:“小妹子啊,这一地有一地的规矩。爷在家训狗,就是十二城盟也管不着呀。” 秦孤桐手扶横刀,朗声道:“牛爷说得是,不过这规矩是谁定的?” “当然是我们牛爷!”那边回过神的牛家随从大声喊道。 秦孤桐瞧着牛爷飘然得意的样子,扬眉一笑,又问:“凭何是你定规矩?” 不等牛爷开口,牛家随从们耀武扬威道:“凭什么?就凭我们牛爷拳打三山!谁厉害谁说了算!” “是么?”秦孤桐勾唇一笑,三清登仙步快如鬼魅,似流云轻盈飘逸,吞吐呼吸之间已至牛爷身后。 牛爷浑身一惊,立刻转身挥拳。 秦孤桐出手如电,以指做刀。指甲犹如刀刃,从牛爷手腕脉搏之处一划而过。这是化用捭阖刀法中“横”招。 牛爷右腕一痛,立即后退。秦孤桐脚尖一移,随即追上。接着以太和宗的翻云手,使用张、弛两招。按照吴不用赠予的秘卷上所示,在尾闾穴、肩井穴一戳,劲气透入。 牛爷只觉突然间体内真气堵塞,紧接着半身麻木,“噗通”一声,摔趴在地上。 从秦孤桐出手到牛爷倒地,不过转瞬之间。围观村民惊得目瞪口呆,不敢置信。 牛爷在地上哼唧哼唧,却爬不起来。他那大管事还算有些胆气,立即上前扶起他,惊慌呼喊:“牛爷您没事吧?” 秦孤桐负手而站,静观不语。 大管事扶起牛爷,见他浑身无恙,又瞧着秦孤桐没有上前,顿时大胆许多,哭喊道:“女侠呀,我们牛爷于你无冤无仇,您这是做什么呀!都是武林中人,讲得是江湖道义,你怎平白无故就打人哩!” 秦孤桐闻言挑眉,扫视他一眼,故作诧异道:“怎到我这儿就变成平白无故打人?” 牛爷缓过劲,靠扶着管事。他暗暗运功,发现身体无碍,顿时安心,皱脸认输道:“女侠武功高强,我自愧不如。您想怎么招?划个道出来。” 秦孤桐示意虎子去他娘那儿,转身对着牛爷,朗声说道:“哦,以后这里我说了算。” 牛爷顿时双目一蹬,咬牙切齿道:“别太过分。爷在这儿经营二十年,你开口就要全占了。是不是欺人太甚?江湖上也没这么个规矩!” 秦孤桐故作诧异道:“不是你们自己说,谁厉害谁说了算。” “你!”牛爷气急败坏。 秦孤桐沉下脸,手扶横刀,环顾四周。她星眸冷锐,面容肃然,大声呵斥道:“那你凭何不许人练武!江湖上几时有这么个规矩?啊!” 牛爷被她气势所骇,喏喏不敢开口。 ——“铮!” 横刀跃然出鞘,瞬间割破牛爷喉间薄皮。秦孤桐淡然一笑,这笑容神似萧清浅。再配上她冷峻的眉眼,着实将牛爷吓得后脊寒气直窜,浑身哆嗦。 秦孤桐淡然开口,轻声和气的说道:“我知你这样的人,讲不通道理。既然谁强谁说了算,现在我也定下我的规矩。你之前所有的规矩作废!再敢恃强凌弱,只要一次—— 我让你全家陪葬!” 第76章 秦孤桐话音落下, 四周宛如荒野空寂。众人噤若寒蝉,恐似惊鸟。 牛爷只觉浑身骨寒毛竖,汗不敢出,他死死盯着刀刃, 颤颤巍巍咬牙答应:“爷我…不!小的我明白,都听明白了。” 秦孤桐侧头一偏,望着牛爷手下。眉梢微微扬起, 星眸中升起戏谑。她这一瞥, 好似暑夜突生寒气。牛爷仆从个个浑身打颤,胆裂魂飞纷纷跪倒。 “来, 牛爷,说大声点。”秦孤桐抬起刀,拍拍牛爷下巴。 牛爷看着刀光闪耀,顿时寒气透心, 慌忙抬起下巴,高声喊道:“我,不, 小的发誓…此生此世在也不欺负人。有违此誓,天地诛灭,全家老小不得好死!” 秦孤桐提刀而立, 星眸环顾。刀似霁雪含霜, 人如青竹玉立。蓦然风起, 吹动少女鬓间碎发, 也瞬间柔和了她肃冷的眉眼。 “你们心中必然想过, 尚若有机会。自己或者自己的儿女有一身武艺。必然可以摆脱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从此吃香喝辣,如同牛爷一般。”秦孤桐环视村民一圈,哂笑叹息道,“可你们连学都不敢学!” 她言罢收刀入鞘,走到冯师傅身边,见他浑身打颤,知道必定疼极。秦孤桐不通医术,只得招呼道:“虎子,村里可有大夫?” 虎子连忙搀扶着三爷过去,口中回应道:“三爷会的。” 虎子娘急忙转身回三爷家拿药箱。 许是气氛松懈下来,突然有个青年冲过来,噗通一声跪倒秦孤桐脚边。事发突然,众人皆是一惊。 秦孤桐刚刚开口便等有人出头,对此心里了然。十分不屑,脸上便冷然几分,故作诧异的问道:“你这是做甚么?” 那青年咚咚咚磕下一串头 ,仰起脸道:“请女侠收我为徒!” 他此言一出,人群中连连惊呼,许多人蠢蠢欲动。 秦孤桐抬眸扫了众人一眼,对那青年说道:“你倒有几分胆识。” 青年闻言惊喜,刚要张嘴喊师傅。秦孤桐立即开口打断,悠然问道:“你也是村里长大的?与虎子家可熟悉?” 村民刚刚见她招呼虎子,已经隐隐猜到。这青年更是不傻,点头如捣蒜,急促道:“是是!熟悉,熟的很!今年开春虎子还到我家借过牛哩!是吧,虎子!哦,这个,我这里面这件衣服,还是虎子娘送的。” “哦,关系如此好?”秦孤桐勾唇一笑,目光投向跃跃欲试的村民,负手问道,“人说远亲不如近邻,都是乡里乡亲,你们怎么就忍心看着虎子去死?” 她问得轻描淡写,气氛却是突然肃冷。村民闻言纷纷低头掩脸,尴尬不已。 秦孤桐深知,此言一出将村民都得罪遍,日后终究会生出麻烦。自己一走了之无所谓,然而虎子一家还要在此生活。 她微微一笑,体贴道:“我知的,大家是害怕牛爷。 “是是是。” “就是啊,我们打不过哩!” “我们要有女侠一角角厉害,早打死他哩!” 听着群情激奋,牛爷带着随从疾步要离开。谁料到,却被秦孤桐叫住。她身子一晃,抬手拍在牛爷肩上。 牛爷浑身僵硬,艰难回过头。见她笑容灿烂,顿时心中更怕,小腿直打颤,吞咽一口唾沫道:“女侠,您……?” 秦孤桐拍拍牛爷肩膀,对着村民笑道:“你们习武之前怕牛爷,可知习武之后怕的更多。怕劳筋苦骨,怕耽误农忙,怕不能多睡一个时辰,怕要早起一个时辰。你们瞧着牛爷威风,却不知这威风背后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习武如逆水行舟,每日不练几个时辰,这威风可耍不久。是吧?牛爷。” 牛爷心惊胆战的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好似是在夸自己啊?他顿时受宠若惊,下意识端起架子发话:“不错!这一天不练,身上没劲,三天不练,骨头发硬!” 他一说完,立刻察觉不对,连忙缩肩,尴尬陪笑看着秦孤桐。 秦孤桐只顾望着萧清浅走进,回神点点头,拱手道:“时辰不早,牛爷早些回去歇着吧。各位乡亲也回吧,明天还要下田干活呢。” “是是,都散了吧!”牛爷挥挥手,他哪里想留,立即拱手抱拳,说了几句好听的。带着手下随从丫鬟,火急火燎的离开。 秦孤桐见萧清浅走近,急忙迎上去。两人脉脉相视,欣欣自知。 萧清浅见她意气飞扬中带着腼腆笑意,心生爱怜,含笑夸奖道:“阿桐正是威风。英姿凌虎视,逸步压龙骧。谈笑挥刀,论说却敌。软硬兼施,恩威并用。” 秦孤桐与她四目相对,见她含情凝睇,听她侃侃夸奖,心中既羞涩又得意。她原先也不曾多想,但听萧清浅一番夸奖,顿时心头升起自傲之情。 想自己这番出手虽然比不上青飞疏荡平丹疆水寨,却也是有几分江湖大侠的风范。此念一起又觉自己未免浮躁,牛爷不过一个乡村莽汉,教训他算不得什么功绩。只一瞬间,她转了许多念头,全因少年意气又心性纯善。 抛弃杂念,秦孤桐上前牵住萧清浅的手:“清浅。” 萧清浅与她十指相扣,温柔回应道:“嗯。” 两人携手并肩往土屋走去。那土屋又低又矮,屋中连盏油灯都没有。三爷干脆让虎子和梨花两人进屋,将床板抬出来。让冯师傅躺上去休息,等着虎子娘拿来药箱。 见秦孤桐与萧清浅走近,几人连连道谢。 虎子脸上鼻青脸肿面是土灰,却遮掩不住双眼发光。他翘首引领,满怀期待的望着秦孤桐。 三爷人老成精,笑呵呵的说道:“今日多亏女侠出手,老朽替含山村老少谢过女侠。”说着拱手作揖。 秦孤桐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笑道:“您老太客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我辈该做的。虎子,怎么没给三爷拿个凳子?” 虎子连忙摆手,急切解释道:“不是,是冯师傅家没有凳子哩。” 冯师傅躺在床板上,见秦孤桐尴尬,赶忙开口:“是我这里太穷,家徒四壁一无所有,只余一张床铺一个废人。” 三爷叹了口气:“唉,都不富裕。这孩子犟,又不肯给姓牛得做鹰犬。” 秦孤桐闻言默默点头,少顷开口解释道:“我怕打跑姓牛的又来姓马的。” “明白明白。”三爷连连点头,靠着冯师傅的床板坐下,“唉,老朽都明白,这世道不是从前了。” 梨花正替冯师傅擦汗,闻言好奇道:“三爷爷,甚么是不是从前?从前是甚么样?” 三爷拍拍裤腿上的土,目光渐渐悠远,神情抖擞,热切追忆道:“从前啊,远的不说咱太祖太宗开国立业,也不说孝宗中兴。就说明帝与一干文臣武将,破北蛮、定西域、灭边寇,平定海内。修律书,订法度,制新序,四海宾服,德泽天下。 到了元兴二十四年,天下大治,几若华胥氏之国,真个是极乐世界,说什么神农尧舜稷契皋夔。 传位睿帝,这位脾气好,性子善,兢兢业业恐半点差池。老百姓的日子,哎,旁的不说,只说这柴米油盐姜醋茶,鸡鸭鱼鹅猪牛羊,诸般食用之类,哪一件不贱?我那时住在城里,家中日日大鱼大肉,所费不过三四钱哩。 其实我家不过小户人家,阿爹肩挑步担走街串巷,卖些零碎每日赚得二三十文。种地的也不怕粮贱,甭管丰年歉岁,总有官府衙门把着粮价。 我就记得那时一家围着桌子,阿爹晚间爱吃些酒,醉醺醺说笑话。唱吴歌,听说书,冬天烘火夏乘凉,百般玩耍。那时节大家小户好不快活,长安洛阳江南塞北,天下十五道处处皆然……” “行喽,三爷。你那都是那年子老黄历哩!”虎子娘气喘吁吁跑来,将药箱递给虎子,缓了口气道,“那是摊上好皇帝。我卖白纻的时候,听润水阁的掌柜说,如今才算是摊上好时候。武林大侠们也不打架,也没个皇帝县令。迟城主又是心善的,税又低……” “那是他住建邺城里!”三爷气鼓鼓的说完,猛地低头去翻药箱,嘴里不屑嘀咕,“摊上好皇帝全天下都太平,个个有好日子。摊上好城主,也就一城人好过。” 底层百姓,日子苦难,感怀前朝是寻常之事。他们思慕的不是天子王公,而是太平岁月。 秦孤桐心有所感,偏头望向萧清浅。 萧清浅正打量三爷如何提冯师傅整复骨折,心有所感回望秦孤桐,只微微一笑:“阿桐,你去按住他双肩。” 秦孤桐闻言点头,上前按住冯师傅双肩。 虎子让到一侧,殷切问道:“我干什么?” 萧清浅道:“你去取四块平整木板。” 她言罢,三爷心中微微诧异,还未来及思考,就听萧清浅道:“前臂骨折,无外四种畸形。其中又以旋转为主。整复之时从骨折处掌背侧分骨,使骨折段分,尺挠骨隙增,骨间膜紧张。悬张于挠尺二骨间的骨间膜……” 秦孤桐死死按住冯师傅双肩,听着萧清浅从容冷静的声音,知道她是说于自己听的,忍不住侧目望去。见她轻罗白衣,错金长剑。云鬟鸦羽,玉容清辉。眉眼镇定淡然,唇瓣开合徐徐道来。 美人无双,表里锦绣——她心中生出万般得意。 萧清浅心中一动,朝她望去,凝眸浅笑。秦孤桐顿时如饮陈酒,醉醺醺、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地何处。 ——“厄!” 冯师傅闷哼一声,三爷连呼:“快将木板拿来!虎子!” 夹上木板,绑好系紧,总算将冯师傅的双臂接好。三爷又询问萧清浅,开出方子。然而村中药草本就稀缺,何况这三更半夜,只凑出一副止痛化瘀的。 虎子娘煎药的时候来了一人。 “郑叔!”虎子又惊又喜,“你怎么来啦?” 郑三六擦擦汗,将怀里包裹递给三爷,气喘吁吁道:“我听郑小福说了,就赶紧过来看看。冯师傅,你阿好哩?” 三爷打开包裹一看,不由为难道:“这是二小的药吧?那孩子的伤好了?” 冯师傅一听,顿时急了:“不行!老郑这药你拿回去!” 郑三六连忙退后几步,摆摆手:“哎呀,那兔崽子就是孤拐摔断哩,已经吃七八顿药,么事么事。我不知道出这么大事,要不怎么也要来啊。” 虎子娘端着煎好的药过来,见着郑三六也是一惊:“老郑哥,你怎么来哩?嫂子不是说,你去山棚里哩?” 郑三六拉拉衣襟散热,瞧见秦孤桐与萧清浅,又赶紧理好。连连点头道:“是啊,我在山上听着铜锣声。左思右想不安心,赶紧下来。还没到家,路上正好遇到郑小福,听得我心惊胆战。我赶紧回家拿药,你嫂子倒好,睡得跟死猪一样……” 虎子娘将要递给虎子,笑道:“你不在家,嫂子地里多苦呀。你赶紧回去哩,这大晚上的。” 郑三六拍拍手:“我留着陪冯师傅,你们赶紧回去哩。这老的小的,留着也不方便。” 虎子娘想想也是,她一个妇道人家,的确不便。三爷年纪太大,身子骨硬朗也不能熬夜。她想了想道:“行,明天我给你们送饭。虎子,你留着照应。梨花,你带秦姑娘她们回去。三爷,走,我送你回家。” 秦孤桐与郑三六合力将床板抬回去,五人便一起回去。半路分开,虎子娘送三爷。梨花领着两人往家走。 与阿娘一分开,梨花立即活泼几分,边走边蹦,心情欢悦。今天秦孤桐出手扬威,她全程参与,感受自然不同。小姑娘越想越美,仰头望着秦孤桐。 秦孤桐见她忽然转身看着自己,上前抱起她温言问道:“怎么?梨花走累了?” 梨花被她抱起,又惊又喜,连忙揽着她脖颈,红着脸小声轻喃:“嗯。” 萧清浅抬眸扫过去,正对上秦孤桐笑意盈盈的脸。随即目光立即一转,投向前方。 秦孤桐见她一触即离,心中茫然不解,连连偷瞟。只萧清浅神情淡然,一如往常。越是如此,秦孤桐更是笃定清浅有事不说。然而碍于梨花在,她也不便多问。只盼着赶紧到虎子家,两人私下独处好问个清楚。 两人心中有事,脚步一快,片刻既到虎子家。 此时已是后半夜,梨花伏在秦孤桐肩头睡得香甜。秦孤桐蹑手蹑脚将她放回正屋床上,出来见萧清浅静坐床边不语。 秦孤桐不知怎得瞧见这一幕,突然心中失笑。干脆直接去厨房灶台舀水,招呼萧清浅,两人简单洗漱躺下。 “还是躺着舒服。”秦孤桐感慨一声,舒展四肢喃喃感喟,“清浅,清浅…” 萧清浅轻声应道:“嗯。” 轻轻一声,却叫秦孤桐心中发痒。她翻身环住萧清浅腰肢,埋在她后颈轻嗅细细摩挲,弄得萧清浅脸颊微痒,只得伸手将她止住,低声哄道:“别闹,你明日少不得劳心,多睡会。” 秦孤桐轻声低喘,抱着她不肯撒手,嘟囔道:“劳心甚么心?嗯,不过明天的确要赶路。” 萧清浅翻身面对她,抬手替她将散发掖到耳后,笑道:“我当你要留下教虎子一两招呢。” 秦孤桐乖乖不动,回答道:“习武练功不是一天两天能成。我们先去建邺城打听打听白鸢的消息,若她无事,我们就回…清浅!” 萧清浅听她说着说着突然惊呼,诧异问道:“嗯,怎么了?” 秦孤桐刚刚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此刻异常激动,腾地坐起来,兴奋道:“若是我将道化心法印个千百本,用不了多久,只怕天下人人皆知。虽这世间坏人很多,终结是好人多是不是?若是坏人多,那这世道也没什么意思,对不对?” 她说得颠三倒四,萧清浅却听得明白。她伸手拉着秦孤桐躺下,摸摸她脸颊安抚道:“阿桐心如冰壸秋月。你说得都不错,这天下自是好人多的。可你要知,坏人得到秘籍,不但专研练武,还想着如何让别人得不到,练不成。” 秦孤桐闻言心中一凉,却知萧清浅说得不错,愣了愣道:“嗯,好人多半无防人之心,坏人都有害人之意。寻常百姓打架,不过鼻青脸肿。若是个个有武艺在身,只怕时时要出人命…唉。” 萧清浅听她哀叹,偏头抵着她额角安慰道:“莫要再想,早些睡。” “嗯。”秦孤桐应了一声,舔了舔唇,又轻声唤道,“清浅。” “嗯?” “再亲一下,好不好?” 第77章 星稀月没入五更, 胶胶角角鸡初鸣。 萧清浅隐约听见鸡鸣,溟濛睁眼,见秦孤桐看着自己。阖眼靠过去,慵懒呢喃:“阿桐, 你睡了多久?” 秦孤桐扯扯薄被,低声道:“刚醒。” 她实则已醒片刻,犹豫着是起身练刀还是再躺会, 结果看着萧清浅的睡颜, 时间一晃即过。 听着外面虎子娘生火做饭的动静,秦孤桐再也待不住。她和萧清浅说了一声, 小心掀开被子,起身穿衣走出门去。虎子娘正在土灶边添草,听见动静探头见是秦孤桐,连忙起身说:“秦姑娘, 我给你打热水。” 秦孤桐急忙阻止:“大嫂,你不用忙。我习惯井水,这溪水一点都不凉。” 她简单洗漱完, 走进厨房。虎子娘正给冯师傅他们准备饭菜,见她便往正屋指:“秦姑娘,早饭在桌上。没甚么好得, 就些粥水咸菜…啊, 这!” 秦孤桐将两角碎银塞到虎子娘手里, 诚恳说道:“大嫂, 这钱你千万别推辞。冯师傅的伤一时半会好不了。我看郑大哥家里也难, 你们照顾冯师傅,肯定要耽搁家里生计,这钱多少补贴些。” 虎子娘眼圈一红,哽咽说不话来。 秦孤桐连忙安慰:“没事的,日子总往好处过。等有空,我们回来看你们。” 虎子娘一惊,慌忙问:“秦姑娘,你今天要走?” 秦孤桐点点头,告诉虎子娘自己有要事需去建邺城。虎子娘也无法挽留,只能再三嘱咐路上小心,有空回来看看。 秦孤桐打水回房唤起萧清浅,两人在房中墨迹片刻出来,出来便见梨花已经起床洗漱,喂鸡打水。 人生最苦离别,小梨花知道两人要走,哭得伤心断肠:“呜呜,姐姐别走嘛…呜…” “梨花乖,我们还会回来的,到时候给梨花买红头绳,还有糖葫芦、风筝,好不好?”秦孤桐伸手揉揉梨花头顶,突然想到不忘,心道到底是女儿家,更加多愁善感。 “女侠!可让我好生找寻!”门外传来一声惊呼。 秦孤桐瞧着来人面熟,微微寻思——不正是牛爷那位大管事。 牛家大管事点头哈腰,招呼进来七八人。肩抬手提红箱金匣,搁在地上全部打开,金银首饰,绫罗绸缎。 秦孤桐扫了一眼,心道:那位牛爷身家真是富硕。 牛家大管事见她牵着马,诧异道:“您这是要出门。” 秦孤桐无心与他们客道,俯身取了一块玉石,握着手中道:“牛爷客气,心意我收下,东西你带回去。告诉牛爷,我有事往建邺城去,日后有空再叙。” 大管事一听,连连点头:“是是是,小的明白,小的明白。您两位一路顺风……女侠!” 秦孤桐与萧清浅已经出门,闻言扭头。 大管事连忙上面两步,垂手低头禀报道:“昨天我家牛爷刚从建邺城回来,您两位可能不知。建邺城出了大事。古御街到太平桥那片起了大火,今年武道大会十之八九办不成!” 秦孤桐闻言眉梢一动,微微颌首:“居然出了这般大事?嗯,无妨,我们只是去访友。” 牛家大管事连连哈腰点头,堆笑道:“原来如此,您两位慢走,我送您。” 秦孤桐微微一笑:“不必了。梨花,乖乖在家,听话。”她朝着梨花点点头,与萧清浅两人牵马出村。 梨花脸上挂着泪痕,垫脚目送她们走远不见。 时逢初夏,熏风习习。杨柳垂绿,石榴半红。 出村后两边尽是农田,田头小道上放着饭甑壶浆。含山村民们在地里劳作,有人瞧见秦孤桐与萧清浅,连忙低声招呼同伴。仿佛看见甚么稀奇东西,沿途目送两人。 沿着田埂走远,路才宽阔些,可供两人并行。萧清浅抬头望天,晴空一片,湛蓝无云。 秦孤桐跟着抬头望天,笑道:“天公作美。” 萧清浅颌首浅笑:“嗯,尽早赶路,寻个落脚之处。” 秦孤桐眉梢一扬,伸手指指天上又指指脚下,笑道:“幕天席地也不错呀。” 萧清浅瞧她孩子气的模样,笑而不语,翻身上马道:“留下也不错呀。” 秦孤桐见她打马上前,连忙踩镫上鞍催马跟上,嚷嚷道:“才不呢,我要跟着清浅。” 萧清浅闻言回眸,脸上笑意温柔,眉梢却是猛然微皱。秦孤桐怔楞不解,急忙转头顺着她的目光远眺。 一望之下,秦孤桐脸色瞬间煞白,浑身猛然一震。 下一刹那,她从马上一跃而起。身如离弦之箭,弹指间便在五丈之外。身形下落之际,她突伸一拉垂柳,借力跃上树梢。足尖连点,踏树而行,顷刻已去三四里路。 萧清浅望着含山村腾起的滚滚黑烟,心知必然出事。她抬手凌空摄物抓住缰绳,将秦孤桐那匹马拉住,调转马头往回疾驰。 秦孤桐心急如焚,内力流转奔腾。几个起落,已近村口,定睛望去顿时心中杀意四溢。 “走水啦!” “救火啊!快来人啊!” 不过半个时辰,虎子家四间房已陷入火海。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火势凶猛异常。不曾下地的村民们陆续赶来,提着水桶却靠近不得。 秦孤桐上前一把夺过水桶,噗一声倾倒而下淋湿自己。她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水迹,立即冲入火海。火舌吞吐,黑烟狰狞。秦孤桐龟息闭气,然而双眼却熏得泪流,只得在火海摸索,高声嘶喊:“梨花!梨花!” ——“噼里啪啦!” 秦孤桐听木头爆裂,门框欲倒,急忙往屋中闯去。就在此时,脚下一绊,她慌忙收住脚,低头俯身,心惊胆战的看去。 小小的身体,还带着余热。 脖间一道狰狞的青黑。 秦孤桐难以置信望着她,轻唤道:“…梨花?” “梨花!” 秦孤桐撕心裂肺的低吼一声,慌忙的、颤抖着,小心翼翼的将她抱起往外,温言问道:“怎么?梨花又走累了?” 梨花乖巧的靠着她肩头,安静不语。就如昨夜,小姑娘困倦后,蜷缩在她怀中沉睡。 救火在村民见她从火海走出,惊喜过望,连忙围上前。 “我的天,女侠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啊。虎子家上辈子积德啊!” “是哩是哩,梨花这丫头怎得? “呛烟了吧?” “估计,赶紧弄点…啊啊啊!” 秦孤桐耳中不闻,心中痛得发麻。她温柔的把梨花搂在怀中,用沾水的丝帕替她脸上灰痕擦净,又将她焦枯的头发重新扎好。 “阿桐。”萧清浅轻轻唤了一声。 秦孤桐努力扬起唇角,抬头对她笑了笑,安慰道:“没事。清浅,我没事。” 萧清浅见她强做镇定,霎时心痛不已,俯身替她擦擦脸颊,温柔点头:“嗯。” 秦孤桐小心翼翼的将梨花放在地上,起身环顾周围村民。她神色平静,星眸之中不见凶狠,却看得人心惊胆战。 “女…女侠!我、我们甚么也不知…” “我们瞧见起火来赶来呀!” “是啊是啊。” 秦孤桐勾唇一笑,面色瞬间冰冷,低喝问道:“真没瞧见?” 她突然大言相骇,众人皆是一抖,缓过神来有人道:“我我我…我看见牛爷管家,他他…” “是是,我也也瞧见哩!” “阿桐。”萧清浅眉梢皱起,欲言又止却不得不问,“怎不见虎子一家回来?” 秦孤桐脑中“嗡”的一声,徒然失色,浑身冷得麻木。一瞬之间,她眼中怒火腾腾燃烧,龇牙摩挲,恨恨道:“牛爷…很好,很好!” 萧清浅见她愤恨,对那牛爷越发不悦。 秦孤桐星眸如鹰,扫过人群。其中一人颇为眼熟,正是昨夜要拜师的青年。她一步上前将他拽出,恶言冷声道:“好好守着梨花,出了差池,我让你跟牛爷去作伴!” 那青年慌忙点头,急促答应:“是!” 秦孤桐又问牛爷住处,仔细记下。她与萧清浅两人立即轻功疾行赶往冯师傅住处。 不必靠近,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就让人却步。 秦孤桐攥紧拳头,猛然一挥。破空之声,震人耳膜。她疾步向前,绕过矮墙就见土屋前趴着两具尸体。 一人满头白发,一人身形矮小,正是三爷和虎子。两人皆是一拳毙命,脑浆迸裂,满地红白狼藉。 秦孤桐双目猩红,“铮”一声拔出横刀,身形猛然窜出,直往牛爷住处而去。 青瓦白墙,高门大院,府口站着两名健硕的守卫。两人见秦孤桐持械而来,顿时拔刀,大声喝骂道:“哎哎哎,站住!这可是牛府!” 白刃流寒光,鲜血滚波涛。 两人哎呦一声,噗通跌倒。 秦孤桐面沉如水,双目冷肃,持刀稳步走入牛府。 避者不追,迎者必死。 少年刀客杀人如剪草,一路登堂入室无人可阻。富丽堂皇的牛府顿时神嚎鬼哭,轮作一团。 牛爷听人禀报,惊慌失措的跑出来。见着秦孤桐持刀而来,顿时心虚不已,慌乱连退数步,哆哆嗦嗦喊道:“女、女侠?你这是甚么!啊啊啊,我不敢了,再不敢了!” 秦孤桐不言不笑,手腕一抖,横刀上鲜血甩出,白墙上顿时一道猩红血迹。未曾干枯的鲜血顺着墙壁滚落,划出一行行血泪。 牛爷只觉胆裂魂飞,牙关打颤说不出话。 横刀如电光一闪,迅雷不及掩耳。 秦孤桐缓缓抽出抽刀,鲜血喷涌而出。牛爷巨大的身躯犹如小山倒塌,挥在空中的拳头无力垂下,一双牛眼睛死不瞑目的瞪着。 看着牛爷惊恐变形的脸,秦孤桐面色沉静如水,淡淡说:“来世好好做人,别给家里惹祸招灾。” 第78章 牛府单独坐落一处宝地, 前水后山,风景绝佳。当家牛爷一双铁拳,上打猛虎,下镇百姓, 威风八面。在这方圆百里那是声名赫赫,无人不知。 然而,树倒猢狲散也只在旦夕间。 仆从家眷哀嚎哭泣, 狼奔鼠窜惊恐逃离。硕大一个宅子, 人声渐渐不闻,陷入死寂之中。一个修长的身影慢慢走出内宅, 她的步伐稳如泰山,脸上神情平静,唯一手中横刀血迹蔓延。 “阿桐。”萧清浅温言轻唤。 秦孤桐一震,停住脚步。她脸上浮现无措之色, 连忙出声急切道:“你,你别进来!” 晨风吹动青丝,旭光照进浅眸。萧清浅微微颌首, 浅笑温柔,轻缓开口道:“嗯,我不进去, 阿桐出来可好?” 秦孤桐愣愣望着她, 想起在方家山谷的最后一夜。 明月无光, 天地皆黯。她心怀必死之意, 仍然不免忐忑。可转身之际, 犹如柳暗花明。在那将人吞噬的漆黑中,萧清浅白衣胜雪,纤尘不染。她抱着霜华剑坐在床边,犹如月华清辉在黑暗中莹莹发光。 亦如现在。 白云苍狗,世情难料。唯有清浅,一直都在。似碣石立于沧海之滨,任怒涛卷霜雪,千年万年,岁月不改。 静静相候,温柔陪伴。 “…清浅。” 秦孤桐踉跄的迈过门槛,如同刚刚学步的幼儿,蹒跚颠踬的奔向萧清浅。 萧清浅修身玉立,抬手静候。 “清浅。”秦孤桐将头埋在萧清浅肩上,哽咽低唤,既伤心难受又委屈无奈。五味杂陈涌在心头,百官交集语言无语,只化作一声声呼唤,“清浅…清浅…” 萧清浅轻抚她后背,温言安抚道:“阿桐,我们终究是凡人。” 秦孤桐欲哭无泪,只觉心乱如麻。茫然退后一步,不知所措慌乱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我明知他可能会报复,可能会再犯,可我当时还是不敢杀他……我不敢杀……清浅,我杀人了,我又杀人了。” “阿桐。”萧清浅连忙开口打断她胡思乱想。她实在不愿阿桐陷入自责,更不愿她心中埋下阴霾。 萧清浅口气从容一如往昔:“他也可能洗清革面,可能改过自新,是不是?难道阿桐要论心定罪?不罪而罚?” 秦孤桐怔楞不语,过了许久,缓缓点头。 萧清浅伸手轻抚她脸颊,凝视着她双眼,低语道:“阿桐,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们先送虎子和他娘亲回家,好不好?” 秦孤桐深呼一口气,抬起袖子擦擦脸,抖擞精神朝着萧清浅点头道:“恩,清浅,我们即刻回去。你放心,我都明白的。” 萧清浅见她星眸中光芒闪耀,秀净的面庞上恢复生机,顿时安心许多。 秦孤桐找了些水将横刀擦拭干净,两人疾步赶往冯师傅住处。 许是村民们还都在田中劳作,村中一片寂静。看着土屋里外五具尸体,秦孤桐不由悲从中来,心情低郁自责。她缓缓走过去,手拂过虎子双眼,轻声道:“睡吧。” “清浅,让我来。”秦孤桐起身将三爷的尸体抱起弯腰走进土屋里,把三爷和冯师傅、郑三一起安放在床铺上。 走到墙边,俯身将虎子娘抱起。 “叮,叮叮…” 两角碎银从虎子娘衣兜里滚出,跌落在暗红血迹中,瞬间沾污。 秦孤桐喉间哽咽,只觉一句郁气卡在胸腔之中。她慢慢蹲下,将碎银捡起,在自己衣摆上仔细擦干净,小心放回虎子娘衣兜里。 她走出门见萧清浅抱着虎子。两人相视一眼默默不语,带着虎子和虎子娘的尸体,往那浓烟滚滚之处走去。 穿过安静的村庄,最西边就是虎子家。 萧清浅鼻息微动,心中一惊,立即出言道:“阿桐,等一等。” 秦孤桐闻言连忙停下脚步,不解的望着她。 萧清浅眉梢一皱即松,此时脸上神情淡然,心中却极其不安:太过安静,除了鸡犬风声,人语马呼都消失不见。 她抬眸望着前方,只需再走几步,绕过这户人家的土墙,便可以看见虎子家。然而她此刻已经确定…… “清浅?” 萧清浅望了她一眼,泰然自若的说道:“阿桐,在这里等等我。” 秦孤桐心中万般疑惑,还是点点头。 萧清浅从容迈步向前,转过墙角,眉头蓦然紧蹙。 未熄的火海依旧翻腾,火舌吞吐,浓烟滚滚。漫天余烬随风四播,沾到地上的尸体便停歇。 尸体。 一地尸体。 数十具尸体,横七竖八的躺着。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刀伤剑痕皆不相同。若说有甚么不同,便是那两具马匹的尸体,倒在人群中,十分突兀显眼。 萧清浅听见脚步声,慌忙回头。 秦孤桐双瞳骤然放大,忽露惘然之色,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情景,只觉自己仿佛置身噩梦之中。她嘴唇嗫嚅,欲语无言,无措的转动头颅,目光不知该落到何处。 萧清浅心惊胆战,连忙将虎子放下,疾步走到秦孤桐身边。 秦孤桐缓缓吐出一口气,神情平静的朝清浅点点头,甚至带着安抚的笑意:“清浅,我没事的。”她说罢,弯腰将虎子娘放在虎子身边。 接着,走进尸堆寻觅片刻,扳开那位青年的尸体,小心将梨花抱出来。 秦孤桐怔怔看着虎子一家三口,慢慢抬起头环顾四周,自言自语道:“定是牛家那个管事,我去时没有瞧见他。” 萧清浅抿唇点头,附和道:“嗯。” 秦孤桐一拍腰间横刀,战意抖擞道:“他未必知道牛家之事,说不定刚赶回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这就去!” “阿桐!”萧清浅低呼一声。 秦孤桐却未留步,运起轻功直奔牛府而去。萧清浅深感不妙,立即追上。 足尖点过树梢土墙,越过篱笆小院。秦孤桐从未如此平静与焦急。混杂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绪,她矗立在牛府门前。抬头看看金漆大字,她稳步走进去。 牛家人不曾料到,这大煞星居然杀了个回马枪。趁火打劫的下人们如见恶鬼凶神,怛然失色争先恐后的逃窜。 秦孤桐扫了一眼杂乱狼藉的院中,不见大管事的身影。她抬脚随意踹倒一人,冷声问道:“大管家呢?” 那小厮才十五六年纪,牙关打颤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抬手指了一个方向。秦孤桐抬眼望去,正是主宅。 还未走近屋中,就听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她持刀走进,趴在牛爷尸体边痛哭流涕的女眷们一抬头,顿时吓得抖成筛子,死死搂着自己的孩子。 “啊!哇哇呜…女侠饶命啊!” “饶饶饶命啊!”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满面泪痕花妆容,一腔心酸泣不停。倒是那怀中簌簌发抖的孩子,死咬牙关,睁着一双恨意森然的眼。 秦孤桐紧抿唇角,环顾左右,漠然越过。 正厅后是书房,亦是空空荡荡。或许畏惧主人生前的威权,无人敢轻易骚扰,这里保持着原样的整洁干净。 书桌上的信纸,吸引了秦孤桐的目光。她缓步走过去,慢慢拿起纸张。 萧清浅站在书房门边,凝望她灰败的脸色,暗中喟然长叹一声,心疼不已。她的阿桐,避过明枪,却终究未能躲过这世间的暗箭。 她轻浅的眼眸中,浮现浓浓的自责——尚若自己再细致些,再深思些…… 秦孤桐微微一动,指尖的信纸飘落。 阿兄见信如晤: 小弟昨日遇到一女,武艺高强,弟不能敌。今日两女携行往建邺,一人持刀一人持剑,容貌出众,兄当留意。若能敌,请替我报仇,弟有重谢。若不能敌,务必结交,来日…… 秦孤桐定了定神,走向萧清浅。 牛家大管事跪在地上,见她走近,骨寒毛竖宛如惊弓之鸟,不住磕头求饶道:“女侠…女女女侠!女侠饶命啊!饶命啊!我就说你们要去建邺城,没让牛爷给他师兄写信啊!真没有啊!不是我的主意!” 秦孤桐面沉如水,冷静的将他踹翻在地,一字一顿的问道:“虎子家是不是你发的火?” 大管事一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茫然望着秦孤桐,紧接着头如拨浪鼓,嘶声力竭的喊道:“不是!绝不是小的!女侠,你信我啊,知道你们要往建邺城,我立马就赶回来告诉牛爷啦!” 萧清浅见秦孤桐星眸中暗云骤聚,担忧道:“阿桐。” 秦孤桐面无表情,恍然不闻。她死死盯着大管事,牙关开合又问道:“火不是你放的,人是不是你杀的!” 大管事抬头见她双眼血丝密布宛如杀神,登时浑身一颤,只觉扑面而来的肃杀狂风,五脏六腑瞬间巨痛,眼前一黑,竟然昏死过去。 秦孤桐一愣,慢慢走出书房。正厅中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牛爷冰冷的尸体,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一眨不眨的望着她。 秦孤桐喉间一甜,猛然呛出一口血,眼前漆黑栽倒在萧清浅怀中。 第79章 “阿桐!” 萧清浅低呼一声, 慌忙小心环住她。 秦孤桐心知不妥,连忙定魄凝神,勉强稳住身子。她靠着萧清浅肩头,缓缓片刻, 哑声安慰道:“没、没事,清浅不必担忧。我…我只是一时气急。” 萧清浅取出丝帕,小心替她擦拭嘴角血迹, 宽慰道:“恩, 无事就好。来者不善,我们当速速回去, 莫要让他们毁尸灭迹。” 她此言一出,立即将秦孤桐从错杀牛爷的愧疚自责中点醒——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对方杀梨花,放火引诱她们回来。借他们来牛府之际, 杀人屠村。行事残暴狡诈,干净利落,必定有所预谋。 不知是新仇, 还是旧怨? 秦孤桐脑海中拂过掠影一闪而过,按着胸口皱眉说道:“定然是冲着我们而来…方家如今捉襟见肘,应没这般千里奔袭的能力。纪南城好歹是名门正派, 纵是寻仇也不至于屠杀百姓。就不知是迦南殿还是不死狱。我们赶紧回去看看, 应该能查出些端倪。” 萧清浅见她气色缓和, 微微放心。将手绢叠好, 说道:“你且先回。我再询问几句便去会你。” “好, 我即刻回去,你多加小心。”秦孤桐点点头,她也觉得事态紧急分头行动最好,却不知萧清浅只是不想让她见到酷刑逼供。 秦孤桐出了牛府,凫趋雀跃,急速赶回虎子家。 尸横遍野,满地狼藉。 看着眼前的情景,少年刀客心中怵然苍茫。并非畏惧生死,亦非惧怕世事无常。而是如此仓促的明白——面对死亡的无力。 不论含山村的村民,还是她,都是如此的无力。 无力反抗,无力挽回。 “呼” 秦孤桐长吁一声,定了定心神,走向马匹。 杀人寻常,杀马未免古怪。 一走近,她立即觉察异常。马背上的行李散乱满地,仔细查看随即发现:携带的金银与吴不用所赠密卷通通消失不见! 秦孤桐心中一惊:凶徒是为此而来?还是临时起意? 她心中疑惑不定,左右看看,口中唤道:“好饿!好饿!”连唤几声,四下寂静如旧。 既然不见踪影,想来是小东西机敏,见势不妙逃进山林。想到此处,秦孤桐顿时心中好受些。 她紧抿唇角,低头仔细查看村民的尸体。发觉刀伤剑痕各不相同,掐死锤死应有尽有。显然凶徒人数不少,武器各异。 她皱眉苦苦冥想,猜不透到底是哪伙人。思来想去,个个可疑,却又都无铁证。 秦孤桐正绞尽脑汁思索,心中一动。抬头看去,见萧清浅由远而来,连忙迎上去:“清浅,可问出…” “阿桐,可有发现?”萧清浅开口问道。 秦孤桐一愣,连忙将所见说与她听:“咱们行李被翻过,丢了钱财和密卷。现在也猜不准,不知是寻仇,还是谋密卷。不过吴前辈赠卷之事,应该知者不多。还有就是,这伙人数不少,武器各异。” 萧清浅凝神定睛,仔细观察一番,点头说道:“的确,而且功力相差颇大。还有人用的鸡爪镰,你看这伤痕,这种武器可不常见。” 秦孤桐凑上前看去,只见村妇脖间有三道伤痕,长短宽窄不一。若不仔细观察,只当做是被划了三刀。 “胸口一处小洞,若说是峨眉刺之类,未免刺得太浅……”萧清浅摇摇头,绕着虎子家走了一圈,对秦孤桐道,“阿桐,以脚印来看,有七人。” 秦孤桐低头巡视,只瞧出两个模糊的脚印。惊喜感慨道:“清浅,你真是明察秋毫之末!”言罢,急切问道,“能不能寻着他们足迹找到?” 萧清浅虽眼力远胜常人,但不曾试过以此追踪。她知秦孤桐此刻必然心急如焚,不忍她失望。抬手指向一方,从容自若道:“且去看看。” 秦孤桐闻言精神一震,眉头舒展,重重点头道:“好。” 两人循着足迹,走走停停。不久就绕出村子,看着空旷无人的旧道。秦孤桐心知,凶徒已然远盾。大道一东一西,可往之处实在太多。不过有个方向,定能寻到。这些人行事如此肆意,必定十分扎眼。 “以足迹来看,四人往东,三人往西。”萧清浅眉梢微蹙,“不知对方是故意如此,还是无意之举。” 秦孤桐闻言心中一凉,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想到沿途所见尸体,她心中愤恨之气腾然而起。霎时间,血脉翻涌,胸口闷痛。 她恐萧清浅担心,连忙转身。抬眼一望,含山村一如来时:云岚峰峦,吴烟水渺。绿槐高柳,红杏李花。 美景如旧,物是人非。 “阿桐。”萧清浅突然出声唤道,抬眸望向远处,轻声说,“有人。” 秦孤桐顿时一惊,浑身寒毛耸立,握紧刀柄压低声音道:“是谁?会不会是……” 萧清浅微微摇头,见她神情紧绷,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温言道:“你可记得昨日我们走错,路上遇到一辆牛车。” 秦孤桐闻言失望的松了口气,寻思道:“记得,那老伯说话乡音极重,我问了几遍才听清。他那头大黄牛…我听见了。” 牛铃叮叮当当,从远处隐约传来。 秦孤桐脸上浮现狂喜之色,拉着萧清浅的手在唇边亲了一下,喜笑颜开连声道:“清浅,这条路!这条路…那老伯一定见过!他肯定瞧见了,我去问问。” 萧清浅见她语不择言,急忙拉住她,浅笑安抚道:“你先别急,这旧道之上人迹罕至。来往行人定能看见,但只怕未必仔细留意。何况为何独他能活?” 秦孤桐倒吸一口气,脸色瞬间沉下,赞同的点点头。村中田里百姓无一幸免,可见这伙人杀人毫不忌讳,更是有意隐瞒踪迹。 赶牛车的老伯若是真见过那伙凶徒,只怕难逃一劫。 两人说话间,远处出现牛车身影,迎着两人目光缓缓而来,越来越近却突然停住。 秦孤桐见状眉梢骤然皱起,与萧清浅对视一眼,皆是不解,两人疾步上前。 赶车的老伯见两人眨眼便到跟前,当即吓得面白无色。紧拉着缰绳,就要调转牛车往回。可惜那老黄牛不比马匹,纵然主人急得满头大汗,它还是悠悠哉哉晃头脑,闲向路边嚼青草。主人鞭子落下,来甩着尾巴,慢慢挪动蹄子。 “老伯,你?”秦孤桐走上前,见老伯肩头衣服破了一个大口子,清晰可见里面皮开肉绽。 秦孤桐心中诧异,又猛然腾起喜悦。疾步走到牛车边,拦住翻车逃跑的老伯。定神稳心,温言轻语的问道:“您不记得?昨天我曾向您问路,你说百里可到建邺城。” 老伯见无处可逃,眯着眼上下打量她,顿时松口气,拍拍心肝,扯着嗓子喊道:“吓杀额啦!吓杀额啦,哈以为又遇到杀鬼哩!” 秦孤桐勉强听明白六七分,急忙追问道:“您看见谁?他们几个人?甚么模样?” 萧清浅见两人交谈,仔细观察老者。头上白发,手上老茧,手肘衣摆的补丁,脚底鞋帮的磨损…… 老黄牛晃晃头,抬眼与她对视。 “真的?您没记错?”秦孤桐急忙俯身拿起石块,在地上划出一个图案,沉声严肃问道,“您再仔细看看!” 老伯听她口气,不敢大意,连忙从牛车上跳下。蹲下看了一眼,立即抬头肯定答道:“呗错!求是这个样哩!” 秦孤桐顿时怒火中烧,咬着牙齿咯咋作响,低声恨恨道:“哼!真是……” “阿桐。” 秦孤桐回神望向她。 萧清浅微微颌首,暗示并无可疑之处,她的目光落在老伯肩头伤口之处,十分确定的说:“这鞭痕与梨花脖颈伤痕一致。” 瞥了一眼老伯茫然的表情,秦孤桐足尖点点地上痕迹,对着萧清浅轻声道:“我见过。” 萧清浅了然,移步路边。 秦孤桐从腰间钱袋中取出一角碎银,递给老伯,和气笑道:“耽误您时辰,这银子…” 老伯刚想推辞,瞧着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顿时咽了口唾沫。秦孤桐见状一笑,将银子塞到他手中。 看着牛车慢慢远去,秦孤桐的脸色缓缓沉下,抬手握紧腰间横刀,眼底杀意弥漫,冷声笑道:“果然不能将人往好处想…纪南城!” 初夏熏风习习,将浮土吹起。地面上的刻痕,更显得清晰。纪南城产矿,其山形命牌,独一无二。 萧清浅看着地上图案,目光凝远,淡然开口问道:“阿桐,要往纪南城?” 秦孤桐虽然满心杀意,然而理智未失。她扶刀来回踱步,抬头望望空旷四野,焦躁道:“此事还未定论,我当然不会贸然杀人。但我们直接上门去问,纪南城必定矢口否认。不如,我们乔装前往暗中调查。一旦确定,再将她们绳之以法。” 萧清浅与她目光对视,微微颌首说道:“阿桐所言不错。纪南城不足为虑,但我们为村民报仇,不可理屈。” 秦孤桐突然失笑,上前牵住她的手,轻轻一叹,柔声说道:“清浅,你我之间何必如此。你有话直说,我几时拂逆过你。” 萧清浅与她十指相扣,心中升起暖意。抬眸凝望秦孤桐眼中真挚深情,莞尔一笑:也只对你,我才如此小心谨言。 她抬手轻抚秦孤桐眉间,解释道:“长安会盟以来,屠杀百姓视为大恶。不如我们先往建邺城,城主迟否是我旧识,为人正直。建邺城离此不远,由她出面甚是合适。” “好。” 第80章 秦孤桐与萧清浅返村, 寻到几名幸存村民,略略讲了事由,嘱咐他们将遇害村民的尸体护好。 交代完毕,两人急如星火, 轻功似飞,不留余力赶往建邺城。 建邺城旧称秣陵,钟石山背依, 龙藏浦怀绕。山川灵秀, 人物俊彦。龙盘虎踞,燕舞莺歌, 为历代天子行宫所在。 建邺城第一位城主乃是前朝秣陵太守迟岳。 武乱末年,天下动荡。为官者朝不保夕,人人自危。弃官者比比皆是,十城三官不过常事。 秣陵为东南重镇, 人口众多,鱼龙混杂。迟岳上任以来,三年清治, 五年经理,建邺城路不拾遗,堪称乐土。 朝廷分崩离析, 皇族南下, 后远盾海外。迟岳拒不随行, 时称逆臣之首。 虽礼崩乐坏, 天子不在。迟岳治秣陵, 未有一日懈怠。凡坐堂出巡,必着官袍戴官帽,开口必称本官。视江湖豪杰为草莽,耻于谈论。 江湖之中,欲除之后快者比比皆是,然而从未有人得手。 迟岳每日坐堂,衙外必有豪侠抱剑坐镇。迟岳每晚归府,屋顶必有志士持刀守卫。 二十一里建邺城,二十一年秣陵牧。 迟岳临终,对妻儿言:“某身无长物,唯睿帝所赐蟒袍剑器,赠与门外之人。汝等速速归乡务农,不必再守。” 家人问豪侠志士姓名,答曰:不知。 秦孤桐听完久久长叹一声,抬眼看了一眼历经沧桑的城门,突发奇想低声说道:“清浅你不是说,如今建邺城名叫‘迟否’。迟姓并不常见,那岂不是说?” 她虽压低声音,然而习武之人耳目灵敏,一旁立即有人嘲讽道:“咋滴个?迟大人用蟒袍剑器哄得江湖大侠们捅心窝子教他子孙武艺打哪嘎吱起世袭罔替一箭双雕?啧啧,小姑娘瞅着模样挺俊咋地心思怎么砸歪捏!不是俺说你哈…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口若悬河如同连珠炮一般,秦孤桐应接不暇无从申辩,燥得满脸通红。 萧清浅心中不悦,趁他换气之机。足尖轻点,劲气透射而出。那人边走边说,根本不曾留意。只觉脚下一绊,好似踩到个浅坑。人虽未摔着,却是呛了一口唾沫,咳得面红耳赤。 秦孤桐回首看了一眼那人,转身望着萧清浅,迟疑沮丧道:“清浅,我是不是不因这般胡思乱想?” 萧清浅知她心结难消,牵着她手,佯装忡忡:“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阿桐,还是多想想的好。” 秦孤桐一愣,想到含山村之事,霎时千情万绪一起涌上心头。萧清浅自知失言,心中懊悔不已。她让秦孤桐多想想,本意不过逗逗她,调笑她是愚者,所以需要千虑。不想却触动秦孤桐心事,惹得少年女侠双眼通红。 秦孤桐察觉手掌一紧,抬头见萧清浅偏头侧目望向自己,眸盈秋水,神色温柔。 秦孤桐心潮翻涌,紧紧回握住萧清浅的手。 萧清浅见她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垂首掠了一下鬓边的青丝。她举手抬足之间气韵流转,风姿绰约,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秦孤桐又惊又怒,连忙拉着她没入人群。 建邺城乃繁华之地,城门大道更是车水马龙。秦孤桐纵有满腹的话要和萧清浅说,也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倾吐。何况两人来此,身负要事,万万不会耽于私情。 萧清浅十年不曾踏着建邺城,见大道四通发达,一时也不知方向。秦孤桐立刻自告奋勇,让她一侧稍等,自己找人询问。她左右看看,竟然一眼瞧见那位在城门处口若悬河的汉子。 “这位大侠请留步。”秦孤桐迎面上前,抱拳拱手问道,“打扰一下,请问城主府如何走?” 霍然被人拦住,那汉子正诧异。转身见是秦孤桐,顿时剑眉倒立。再仔细一看,眼前少女皓齿星眸,谈吐温和并不讨人厌。 大汉打量片刻,开口犹如倾海倒江:“你去城主府作啥?城主凭啥见你?何况城主最近忙得很都不在府中,古御街到太平桥那旮旯起了大火烧得老惨。你知道这场大火多糟心不哥打老远赶来参加武道大会赶上这破事。费老鼻子劲花老鼻子钱啦,回去还不被人笑死,只能没事瞎溜达。我告你啊这两天来老多大人物,城主肯定要陪她们,哪有空瞅你啊。你给我说说,你叫啥?你有啥事?我……” 他霹雳巴拉一串话,听得秦孤桐头皮发麻,连忙抱拳一拱:“多谢指点,来日有缘江湖再见。” 大汉正说道兴头,见状连忙挽留:“哎,你有啥事,说说呗!跑啥呀!哎,俺叫武五五,你叫个啥子?” 萧清浅见狼狈而归,不由失笑道:“问得如何?” 秦孤桐吐了口气,摆了摆手。拉起她就走,无奈道:“那大哥颇有江湖之气,就是甭啰嗦了些,不过消息倒是不少。我们先往那边走,我说与你听。” 两人顺着人流,沿着东西大道往前。这条朝天大道,正是西门入城主路。三丈五宽,青石铺道,两侧店铺鳞次栉比。尽是润水阁、巧工坊、木灵药楼此类实力雄厚,世人皆知的大店铺。 秦孤桐看着沿途牌匾,理了理思绪,斟酌道:“这把火好巧不巧,烧得正巧是武道大会的擂台房舍,就算是巧合也够迟城主头疼。至于建邺城来的那些大人物,武道大会还有两月,不知是提前过来,还是为这场火而来。” 萧清浅微微颌首,这场火的确蹊跷。武道大会五年一期,各城轮换。以建邺城次数最多,口碑最佳。如果建邺城不能举办,仓促之间,其他城只怕也难接手。但何人会阻止武道大会?这其中有何利益关系? 两人皆是一筹莫展,只得商定主意,先往城主府。如若迟否不在府中,就去找风媒打听白鸢之事。 过了朝天大道,眼前霍然出现一条河。这就是龙藏浦,绕过钟楼石上向西北,从东水关流入。由东向西将建邺城一分为二。 两岸垂柳如茵,树下系着骄骢。一眼望去,宝马雕鞍的游侠儿、磊落豪雄的武林人与寻常走商小贩、闲汉妇人混沌在一起,丝毫不见疏离。 秦孤桐观察片刻,露出赞叹的笑意,感慨道:“这位迟城主,定然了不起的很。” 这座城,有奇异的包容感。 这里是江湖人的城,亦是寻常人的城。 萧清浅微微颌首:“的确,一城见一人。建邺城百年不过两任城主,各有风骨,便如这城。” 秦孤桐闻言大为好奇,连忙追问道:“建邺城只有两任城主?第一人任城主不过在任二十一年,那现任城主多大年纪?” 她起先听闻是萧清浅旧友,以为年纪相仿,或稍稍大些,如今看来至少半百。 萧清浅与她沿着河岸而行,笑道:“这我不知,不过建邺城有数十年无人管理。” 迟岳死后,其妻儿听从他临终嘱咐,不论何人挽留,毅然决然离开。自此,建邺城成为无主之地,江湖势力纷纷涌入。 那段时间,也是江湖最为疯狂之期。景家远盾海外,江湖各方势力占山为王,据城而守,互相倾轧械斗。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地无寸草,树无全皮。村舍十空其九,百姓易子而食,哀嚎遍野。 然而即便漫天黑幕日月无光,亦会有星辰闪耀。 除了庐巢七侠四处奔走劝和,各地侠客志士以暴制暴从未停止。豪侠枭雄相继意识到,继续纷乱杀伐下去,未必能拼出个败寇成王,反倒是大家一起完蛋。 天下逐渐安定,然而建邺城依旧是几方势力把控,不时就有火拼,常常波及百姓。 武历四五十年,料峭春寒。有女子布鞋单衣,远行而来。满面风霜立于闹市,见城中乱象,连叹三声:“迟否?迟否?迟否?” 拔剑而起,诛暴平乱,三日肃清建邺城。 秦孤桐听得热血沸腾,连连感慨。萧清浅怕她被石桥阶梯绊倒,刚要开口提醒。 蓦然间,人群突然嘈杂喧闹,路人纷纷涌到河边垫脚张望。石桥之上更是瞬间挤满人,甚至有人运起轻功,只为抢一处落脚之地。 秦孤桐虽好奇却不欲多事,手牵萧清浅,逆着人群欲下桥。 “清浅。” 耳边一声轻语,萧清浅暗惊,驻足望去。 晴云轻漾,熏风无浪,一艘锦帆画舫缓缓而来。两位双鬟玉童弯腰,将珠帘勾起。青飞疏快步走出,纵然如此,亦不失谦谦君子之风。 岸边惊呼连连,窃语娇笑响作一团。 青飞疏朝着两岸微微欠身,脸上笑意雍容温和,宛如三月春风。一城之主,不见威仪凌厉,仍能让人倾服,这便是东君青飞疏。 他抬头望了萧清浅一眼,低头而笑。青袍罗袖一甩,指尖拂过怀中琶琶。 当年曾许,重逢江南,为卿拨弦弹。 第81章 天青垂水, 日暮落河。青飞疏立于舟上,横抱琵琶,慢捻轻拨。 逻逤檀板,龙香柏拨。金缕繁花, 螺钿双凤。高昂处如急风骤雨,欣喜雀跃。低回时似冷月轻烟,哀怀感伤。音律清雅, 声飘云外。 “哼。” 秦孤桐牵着萧清浅, 将她拉近自己。嘴角一撇,义正言辞的说:“人多, 别挤着。” 萧清浅靠在她身边,听她胸膛中战鼓擂擂,抬眸看去:阿桐极力摆出一副熟视无睹的模样。然而紧抿的唇角,紧绷的身体, 无不在泄露她严阵以待的紧张。 “阿桐。” “嗯?” “别怕。” 别怕,青飞疏再好,温润如玉, 光耀可鉴,也不及你万分之一。 秦孤桐眼中瞬间灿亮,咬住下唇才勉强忍住笑意。她立即拨开人群, 拉着萧清浅穿梭疾行, 离开龙藏浦畔。 “哪来的琵琶声?” “我听闻东君入建邺, 莫不是?” “真是青飞疏?” “走走, 去看看!” 听着两侧行人议论纷纷, 奔走相告的模样。秦孤桐仰着下巴,得意洋洋拉着萧清浅逆流而行。 萧清浅望着她后脑勺,忍俊不禁道:“阿桐,你要拖我去哪?” 秦孤桐这才醒悟,连忙慢下脚步。扭头望着萧清浅,见她眼中笑意盈盈,秦孤桐后知后觉的腾起一丝羞涩。掩饰的扬起下巴,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去城主府。” 萧清浅轻笑不语,迈出一步,走到她身侧。 秦孤桐询问路人,知晓方向,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两人就到城主府前。 与庐巢城不同,建邺城主迟否的府邸牌匾上写着“建邺府衙”。与其说是城主府,更像是建邺城的中枢所在。 看着府衙前站姿笔直的守卫,秦孤桐小声说道:“据说建邺府衙,前衙后府,各占一半。这位迟城主入住后,先是辟出一半地方做练武场,又辟出一半地方做善堂,后来又挤出两间屋用来讲武。她自己干脆睡到前衙的偏房里,那儿终年无光阴冷潮湿。听说,她那柄松纹古定剑的剑穗都长了霉。” 萧清浅见她说得活灵活现,不由失笑:“阿桐日后做风媒,必定也是数一数二。” 秦孤桐顿时窘况,摸摸鼻尖,催促道:“快上去问问,要是迟城主不在,我们赶紧去找风媒打听打听。” 萧清浅见她忸怩,含笑点头:“好。” 秦孤桐目光追随萧清浅拾阶而上,与那守卫交谈,又从容走下。她连忙迎上去,急切问道:“如何?” 萧清浅微微摇头:“迟城主不知府中,不过她似乎料到我可能会来。嘱咐守卫,让我们入府稍等。” 秦孤桐闻言皱眉,心中挣扎。少顷,她抬头望向萧清浅,商议道:“清浅,我们时间急迫。不如你在此等候迟城主,我去寻风媒打听白鸢之事,如此两不耽误。” 萧清浅闻言一怔。两人一路走来,早夕相伴,从未分开。秦孤桐突发此言,让她突然心生不安。然而她终究不是无理取闹的娇蛮少女,也深知阿桐所言不假。 秦孤桐见萧清浅点头应允,心口石头落下。略略不舍的牵着她的玉手,说笑道:“我此去不会超过一个半时辰,必回城主府寻你,你切莫跟着青飞疏去赏龙藏浦夜景。” 萧清浅含笑点头,目送她身影不见,方才步入建邺府衙。 两人暂别,秦孤桐立即寻人问路,知道风媒一般集中在古御街附近,疾步赶往。 还未到古御街,就闻见空间中弥漫的焦味。火焰炙烤的味道,瞬间让秦孤桐想起虎子家,顿时脸色暗淡。 她定定神,目光扫过身边行人,往来尽是武林中人。除了带刀背剑,各色武器千奇百怪,应有尽有。这些人步伐或轻盈或稳健,皆是气势不凡。 他们大多与秦孤桐一样,走得不快。目光不断巡视两边店铺,偶尔落在行人身上,一掠而过。 药铺门前斜插着一根竹竿,上面挂着暗红旗旆。风吹振振,抖落尘灰,也让人瞧清,旗上画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花——这是出售□□的配药铺子。 配药铺子旁边是一家书店,门面极小。瘦瘦窄窄,旗帜招牌一概全无。门上墙边贴满白字条,一层叠一层。说好听些,像打着无数补丁。说难听些,那就是糊成了个纸棺材。 虽说如此,进进出出的人却不少。仔细一看,白字黑字写着什么上清宫归元法、剑神绝技 一剑千叶莲、伽蓝寺金刚十八棍、荆钗门素女七剑…伏虎拳万象拳买一送一、华阳斧半价、天罗剑诀第七版、东君宝典新版…… 秦孤桐扫了一眼,就觉眼花缭乱。她径直走向配药铺子与书店之间的窄巷。 只容一人通过的窄巷,曲折迂回,深不见底。两侧高墙间隔一段,就开有一扇小门。多数门扇半掩。偶尔有两三间敞开,里面也是黑漆窟窿。其中一家,店主从门后突然闪现,吓得秦孤桐险些拔刀将他砍死。 突然眼前出现一抹绿,院中探出一根藤萝,盘绕在墙头,在这阴森压抑的巷子中,透出勃勃生气。秦孤桐凑上前去仔细一看,门上一道竖直刻痕,上面是羽状纹理。不错,按照狗毛所言,这正是风媒的标记。 “咚,咚咚,咚咚咚,咚。” 秦孤桐静候片刻,门里响起铜铃叮当声。她深吸一口,推门而入。 院中绿意盎然,颇有情趣。 秦孤桐合上门,走到庭中藤椅边,从容落座。 “许久不见女客,倒是缘分。” 屋中响起女子清雅的声音,秦孤桐不由一愣,她到不曾料到,这位风媒居然是一位女子。 “客人这般拘谨,想来鲜少来此。”女风媒口气温和,实则已经瞧出秦孤桐是个生客,连起码的规矩都不懂。“风媒嘴皮一张,黄金白银千万两,客官是知晓的。” 秦孤桐闻弦知雅意,立即打开腰间钱袋。含山村之前,她还是腰缠万贯,嫌弃金银太多携带不便。如今却只剩下这钱袋。将上层的铜钱碎银拨开,她解开系结,从下层取出一枚芙蓉石。 色如芙蓉,娇艳欲滴。 “客官真是深藏不露,请问。” 秦孤桐闻言安心,略一思考,问道:“去年秋,云帆号从南郑码头顺江而下,中途有人下船,如今在何处?” 屋中女子悠然道:“客人问得先下船的,还是后下船的?” 她此言一出,秦孤桐顿时领会到风媒厉害之处,微微一笑:“先下船的。” “那位在石岩城下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不死狱扑了个空。今年年初,一月十七,不死狱在洛阳将她抓住,如今应在不死狱中。” 秦孤桐脸上霎变,本来清浅讲的消息让她安心不少。此刻听风媒这么一说,道是天崩地裂也不差。她一直盼着白鸢机灵。盼着自己在风媒这儿,打听到她一路躲躲藏藏,到处吃吃喝喝,游山玩水快快活活。 谁料到,竟然如此噩耗! 秦孤桐阖眼睁开,面沉如水。从钱袋中取出一枚宝石,搁在面前小案几上。 “赤丹虎魄…客官想问甚么?” 秦孤桐星眸微眯,透出如刀光般锐利的锋芒:“不死狱在何处?” 屋中女子长叹一声:“唉,亏得我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否则定要将这枚赤丹虎魄骗来。客人,江湖人人皆知,不死狱在北邙山。” 秦孤桐眉眼不动,冷声道:“我是问,不死狱在北邙山哪里?” 风媒的轻笑传出:“客人,江湖上,不是甚么人都要钱不要命。我只想本分做生意,不想招惹麻烦。” 秦孤桐心中已有预料,却也不十分失望。她眉梢微微一敛,迟疑问道:“建邺城西,含山村发出灭村惨案,你可知凶手?” “哦?”女子微微一诧,接着道,“听客人所言,我才知此事。” 秦孤桐闻言不由失望,看来风媒也并非无所不能。屋中女子显然知晓她此刻心中想法,又开口道:“客人不妨再问一件事,算作这个消息的回酬。” 她此言说出,秦孤桐突然灵光一闪,急忙问道:“你可知,江湖上那些人用鸡爪镰?” 女风媒一笑,答非所问道:“巧了,两个时辰之前,有位擅长鸡爪镰的人入城。” 秦孤桐霍然站起,疾步到门前,厉声追问道:“谁!” “纪南城千金小姐的亲卫,三爪鸡马烨。” 秦孤桐长呼一口气,缓缓问道:“她们一行几人?为何来建邺城?各佩何种武器?现在何处?” 风媒听她语如连珠,依旧不慌不忙,开口:“客人,这四个问题,至少十两金……” 她话音未落,秦孤桐抬手一挥,一枚玉髓穿透门纸射入。 秦孤桐冷声道:“多得赔你。” “一行三人,翁大小姐精通短鞭。左右护卫马烨、牛耀,各自擅长鸡爪镰和八宝精钢伞。应是为此次大火烧毁店铺之事而来。现住太平桥易居客栈,天字落霞院。” 秦孤桐默默记下,转身就走。 “哎,客人,赤丹虎魄可出售?” 第82章 少年刀客的脚步渐行渐远, 终不可闻。 女风媒把玩着手中的玉髓,猫儿般眼瞳中透着诡异的魅惑,红唇慢慢勾起妖娆,玩味低语:“秦姑娘, 好久不见。” 言罢,她款款起身,走到后门边, 指尖触到门扉之时, 猛然醒悟。取出手绢擦拭红唇胭脂,解下耳铛发簪, 推门走入后院。 穿过窄长的中庭,正厅上位坐着一位白袍人。他手持卷宗正仔细端详,左右两边椅子前各有一人,皆不落座。 左手边的文士垂手低头, 毕恭毕敬的站着。而右手边的说书人则显得漫不经心,不断开合折扇,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他听见推门声, 立即抬头看去,折扇一挥,打趣道:“雅弗, 故人相见, 洽谈相欢否?” 雅弗视若不闻, 走到白袍人面前, 跪下以头点地, 口中炽诚祷念:“万物非主,唯有我神,七曜殿主,唯一使者。真正的弥赛亚,地上的王,天神的影。” 白袍人视若不闻,仔细将手卷阅览完毕,方才开口问道:“这的确是天神的语录,闪,你是如何得到的?” 说书人双手交于胸前,行礼道:“安天神的指示,她们在庐巢城时,一切皆已开始。路标与行人指引她们,天神炽诚的仆从在含山村恭候。至于翁家,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天神的庇护,万事顺利。” 他说的模糊,白袍人却未再问。只微微颌首,收起手卷,低沉宽厚的声音透出无上威严:“一切荣耀都归于我神。雅弗,事情如何?” 雅弗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砖,恭敬答道:“万事万物皆在天神的预料与殿主的计划中。迷途的羊羔扣响天神的门,走进您为她书写的归程。” 白袍人微微颌首,瞥视手中的手卷。那是吴不用数十年的心血。他肃然威严的脸上,浮现薄怒,斥责道:“这些愚蠢羔羊,既不肯信奉我神,又不愿去死。你们身为神的天仆,将担负起将他们送入炼狱的神圣使命!” 文士与雅弗连忙喏喏称是。 白袍人抬眼看着说书人,他异色瞳孔中流光异彩。诡魅异惑犹如深渊,稍有不慎即将沦陷其中。让人敬畏,不敢直视。 说书人收着折扇搁在腹部,神情恭敬。 白袍人审视他良久,方才缓缓开口:“闪,这次你做的很好。” 说书人垂言低头,微微欠身,口中答道:“一切皆是我神的庇护,所有功绩都归于天神与殿主。” 白袍人微微眯起眼睛,沉声问道:“庐巢城还需要多久?” 说书人手摇折扇,清俊的脸上笑意吟吟,侃侃禀报道:“庐巢七家,老四老五早亡没有子嗣。老六雇佣不死狱毒杀老二后人,此事已经暴露,吴不用出面将他一家驱逐出城。 吴不用既出面保下老六一家,自然不得不兑现当年兄死弟继的诺言,如今君瀚府正得意着。但不死狱接单,惯来不死不休。明士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孙老三正等着他二侄子死呢。” 白袍人闻言不语,目光示意一旁的文士。文士双手交于胸前,轻声说道:“孙老三是市井商贩,唯利是图,只怕不如老七那个武夫好控制。我听教徒说,他愿意沐浴我神的圣光。” “哦!”白袍人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意,他赞赏道,“阿穆耶,你做得很好。点醒这些迷途的羔羊,让他们匍匐在天神的荣光下,感受我神的恩德。但切记,务必让他们摈弃一切恶习,方才能皈依天神。” 文士闻言欣喜,连忙跪下,头贴着地面,毕恭毕敬的称赞:“一切皆是我神的庇护,所有功绩都归于天神与殿主。我将所有奉献于您,去救赎迷途者,去清洗堕落者。” 说书人垂手而立,低垂的眼帘掩盖着不屑。比起莫名其妙的教条,他更喜欢汉人的典籍。那些千百年来一代代传承,智者心血的凝结。勾勒万物神灵的图鉴,记载天地运转的规律,才是至圣之言。 将一切推给缥缈的天神,真是愚蠢之极呀。 “闪。”白袍人突然开口,如常的口气却透出不可触犯的威仪,如警告亦如宽恕,“你的心,去往何处?” 说书人连忙恭敬一礼,诚惶诚恐道:“蒙天神召唤,我突然想起,景家那位似乎去了纪南城。” 入鬓剑眉猝然皱起,白袍人如金刚怒目一般。 文士抬起头,疑惑不解道:“他们不是一直志在长安,叫嚷着□□正朔,收复旧都。我真不明白,那些景家人为什么不肯去死?六十年了,他们还是愚蠢的无法感受到天神。” 白袍人森然冷笑:“天神留着他们,正是预料到现在。就让他们作为我们的盾牌,以此来报答,六十年来我神的怜悯与庇护。” 文士恍然大悟,认真点头道:“我神无所不知,我神无所不能。如不是天神怜悯,他们早死在海上,如今,该他们报答天神深恩。” 说书人看着文士的黑瞳黑发,咬着舌尖才忍住骂他数典忘祖。他朝着白袍人行礼,恭敬附和道:“正是如此,有景家人在幕前,中原武林无暇他顾。” 白袍人看了他一眼,露出慈爱的笑意:“我们需要做更多的事情,分散他们的注意。闪,庐巢城的事你做的很好。既然天神的怒火已经指向翁家,那么去将这罪与罚的惩戒落下。” 说书人微微一笑,恭敬行礼,心中却道:栽赃嫁祸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倒也当得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好,且让小生作壁上观纪南城,看这一池浑水如何清又浊。 见他领命而去,白袍人脸上笑意缓缓退去,温和道:“天神温顺的仆从,起来吧。” 文士与雅弗起身,双手交于胸前行礼:“感恩我神,仁慈慷慨。” 白袍人摊开右手,掌心朝上,口中祷告:“天神赐福于你们,他温顺的仆从,将享有地上所以的财富。而你们也当向他奉献所以,包括心中的言。” 雅弗迟疑一瞬,低声禀报:“尊贵的殿主,闪似乎与景家人有过接触。但您知道,他一贯跳跃,难以琢磨。” 文士干净端正的脸上,顿时露出怪异的神色,既憎怨又恶心。他显然对此有所耳闻,决断道:“启蒙者也有被恶魔蒙蔽双眼的时候。十年之前,就该杀了他。” 雅弗闻言皱眉,立即开口反驳:“阿穆耶,老教主是伟大的启蒙者,正是他感受到天神的召唤才有迦南之地。闪长于迦南殿,是忠诚的天仆。他只是天性好奇而已。尊贵的殿主,您明察。” 白袍人掌心翻过,落在扶手上,温和道:“不错,天神教导我们不可讹误,不可欺骗,不可伤害手足。天神无所不在,若闪堕落,祂必知晓。” 文士连忙行礼忏悔,喃喃道:“我将于明日行善事,说善言,请天神宽恕。” 白袍人慈爱说道:“所有捍卫天神的言行,既是正确。即便错误,依旧被天神宽恕与庇护。” 雅弗略松一口气:“殿下,我可要一同前往洛阳?” 白袍人道:“不必,建邺城事毕,你现在动身前往长安。景家人在意长安,而中原江湖必然更加警惕。你不可让他们作恶,尽你所能让那里迷途的羔羊,感受天神的荣光与仁慈。” “是。”雅弗俯身跪下行礼,领命离开。 暮色降临,余晖若隐若现。 白袍人收回远眺的目光,低声一叹:“阿穆耶,坐下吧。你看看,我如何不忧虑。” 文士受宠若惊的小心坐下,宽慰道:“殿主,不必忧心。马车从未偏离方向,一切如天神指引的路。庐巢城已在手中。含山灭村,翁家百口莫辩,他们必定会屈服于天神。” 白袍人摆摆手:“如你所言,孙三并不可靠,让他将财富贡献给天神,然后去天上享受八恩九赐。” 文士点头称是。 白袍人继续道:“闪是否还忠于天神,就看纪南城之事。至于雅弗,女人天生是愚蠢的,她们依附男人存在,难以单独完成神的使命。唉,七耀之中屡有异端,可见老教主虽是启蒙者,终究并非全知全能。” 文士欣然点头,赞同道:“殿主如神之眼,洞察一切。” 白袍人终于露出些许真心笑意。抬起搁在椅背的手,掌心朝上,宛如咏叹道:“阿穆耶。” 文士连忙跪下,受宠若惊的捧着他的右手。 “唯有你在天汉寨所行,最是万全,没有辜负天神的期待。洛阳之事至关重要,去吧,陪同那位寨主去执行天神的使命,为神划下新的迦南之地。” 文士突然浑身一僵,白袍人居高临下的审视,将一切洞察眼底,口气越加温和:“如天神所言,必要之时,欺骗那些异族,并非你的罪。为我神而战的天仆,不必背负罪罚。” 文士顿时振奋激动,哆哆嗦嗦吻过白袍人的指尖,喃喃低声祷告。 白袍人神情肃穆:“去吧,教中长老不日将至,到时我会派他们助你取而代之。” 文士起身双手交叉胸前,恭敬行礼,慢慢退出正厅。他穿过中庭,行过前院,推门而出走在窄窄的青石小巷。 不过数十步的间隙,五官衣着分明如旧,文士却像变了一人。眉眼舒展,长须飘然,所有谨慎恭敬荡然不存。 素冠宽袍,谦和文雅,谈吐从容,进退有礼。 他是穆耶——天汉寨军师,霍大当家倚重的左肩右臂。 “先生你去哪?让老子好等啊!”霍大当家招招手,枯青的脸上并无责怪,反而踌躇满志,“今天是迟城主做东,别让南边的城主以为咱不懂礼数。” 穆耶拱手一礼,歉意道:“属下见建邺城规划有趣,想着日后我们天汉城可以借鉴一二,不免入迷。让城主久等,属下之罪。” 穆耶的称呼,让霍大当家十分满意。即便这天下已变成江湖,可有些根深蒂固的观点依旧不变。比之一城之主,谁又愿意自己听起来好似绿林草莽。 霍大当家抬手拍拍他肩膀,心情大好:“格老子,还是军师有心。老子就看见城里热闹,巧工坊的物件便宜。妈的王八蛋,卖给老子的价格贵了三成!” 穆耶对此有所耳闻。 江湖上流行的衣帽鞋袜兵器护甲暗器等等,出处无非几家。西南以巧工坊为主,东南则是机关城一家独大。两家各有擅长,巧工坊多出日用,钢底皮靴、出门七件诸如此类。机关城除了独门霹雳弹,其中袖中弩轻便强力,是江湖人喜爱的防身利器。 年初巧工坊制出一批袖中弩,不但威力强劲,而且价格还稍微低于机关城。因与巧工坊多有生意来往,霍大当家立即采购二百把,分派给帮众。 可不知怎得,巧工坊运到南边,卖得居然更加便宜。 穆耶只得安慰霍大当家:“南边毕竟是机关城的地盘,巧工坊想占一角,不下血本只怕无人理会。” 霍大当家岂会不知,只得骂几句发发牢骚。天汉寨一行人恐迟到,不再多言,疾步匆匆赶往千樽楼。 晚霞散绮,新月沉钩, 霍大当家听见隐约笑语喧闹,抬头望去。 高楼平地而起,直插云霄。明璧榱题,镂槛雕栊。每一处飞檐皆悬透花纱笼,炫转荧煌,光照天地。 “格老子的,回头咱在江边也弄个,这气派!”霍大当家低声感慨道,“军师,你说咋样?” 穆耶抚须微笑,附和道:“凤楼龙阁,才配城主。” 霍大当家哈哈大笑,龙行虎步奔向千樽楼。只见楼前宝马雕辇,油壁香车。游侠枭雄,豪杰云集。两侧守卫肃然而立,身侧旌旗猎猎卷龙蛇。 白银阶陛,红丝绒毯,通向金碧辉煌的千樽楼。 递上名帖命牌,天汉寨一行被迎入楼中。在通向二楼阶梯处,却被拦下,接引抱拳笑道:“霍大当家,楼上地窄容不下太多人,你只能带一人上前。” 霍大当家顿时脸上不悦,他特意减免随从,不过四人,建邺城居然也拦,未免太不给面子。可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谁是强龙还说不准。霍大当家不由踟蹰,他虽然不惧老丈人小舅子,但既携夫人而来,岂有将方未艾留下的道理。然而古话说得好,筵无好筵会无好会,若带上军师还有个人商量。 正所谓冤家路窄,就此时君瀚府姐弟二人进来。他们瞥了霍大当家一眼,拾阶而上。走到一半,君瀚府少帅低笑喊道:“姐姐。” 楼下霍大当家掀起眼皮,目光在新任君瀚府大帅英姿威严的脸上一扫,扭头瞧了眼自家夫人娇颜,顿时心中得意。 穆耶纵是心中无奈,也只得恭送寨主夫妇上楼。 君瀚府大帅剑眉一敛,沉声道:“阿弟,闲事莫管。” 见姐姐催促,君少帅笑眯眯的对方未艾抛了个媚眼,蹬蹬瞪追上,四下张望,口中嚷嚷:“咦,东道主不在,东君也不见,无趣无趣。” “没爹没娘没规矩。”霍大当家枯青的脸上挂着嘲讽,慢慢踱步上来,无视君瀚府姐弟两人冷森的目光,悠悠道,“去问问你们老子,这地方也是你们能大呼小叫的?” 君少帅顿时拉下脸,张嘴就要开骂,却被他姐姐按住肩膀。 建邺城虽不禁武,然而来者即是客。在城主的宴席上动手,未免太不把建邺城放在眼里。 天汉寨和君瀚府,都在武林上数得上名号。两家恩怨也不是朝夕之事,江湖上皆有耳闻。宾客们见状,纷纷侧目看去。幸灾乐祸之辈,无不盼着打起来。 “抱歉抱歉,城主贵客来访,稍后就到。”建邺城副城主陆离上前打圆场,他生得可喜,长得可爱。性子活泼,心思活络,开口就讨人喜欢,“这位是霍大当家的夫人?真是瑶台阆苑真仙子,和霍大当家天生佳偶!来人,引两位入席上座。” 陆离送走霍大当家,走到君瀚府姐弟面前,抱拳一礼,笑道:“人道君家姐弟是天禄石渠,我今日一见方才信了。二位这边请,你们席位在前面。” 他虽将君瀚府姐弟晾在后面,但建邺城副城主亲自接应入席,也是给足面子。君家姐弟两人抱拳回礼,大步上前。 君少帅打量宴席上的雕盘香霭,银台烛焰,笑道:“常闻东南富硕,我今日一见,方才信了。” 陆离微微一笑,滴水不漏的回道:“我家城主勤俭,却不愿怠慢贵客。” 君少帅看了一眼自家姐姐的脸色,装作不在意问道:“久闻迟城主生性端方严肃。今日群雄云集,能让她拨冗相迎之人,想来交情匪浅。” 建邺府衙中,迟否匆忙入内。见厅中之人起身出迎,严肃寡言的她,顿时展颜笑道:“你我交情,何必多礼。” 萧清浅微微颌首,引荐道:“阿桐,这是建邺城主。” 秦孤桐抱拳一礼,恭敬道:“久仰迟城主大名,晚辈仰慕不已。”她说完顿时醒悟,清浅与迟城主平辈而交,自己这一开口,已然矮了一辈。 迟否抱拳回礼,请三人入座。 青飞疏眉眼如画,温和笑道:“迟城主可忘记,今晚宴请群雄?” 武道大会在即,江湖中有志于此的侠客武士,网罗人才的城邦门派,优游观戏的世家子弟,陆续涌向建邺城。还有买卖挣钱的商贾、心怀鬼胎的杀手、四处流离的浪人……往年从未有宴请之席,只今年突发大火,武道大会必然延期。但具体如何处理,迟否想借此宴,与众人商议一二。 听闻青飞疏打趣之言,迟否回答:“东君在此,千樽楼上何来群雄。”她望向萧清浅,仔细端详一眼。微微叹息,正色道:“若无要事,萧剑神只怕不会登门。” 言罢,进门坐下。 “十年未见,你竟也会说笑。”萧清浅淡淡一笑,牵着秦孤桐入内落座。 迟否抬头屏退守卫,神情一本正经,丝毫不存说笑之意:“百招之内能胜我者,‘剑神’之名当之无愧。” 秦孤桐与有荣焉,连后脊都挺直三分。 萧清浅笑而不语,不甚在意。她知迟否脾性,不再客套,三言两语说明来意。 迟否闻言震惊不已,虽信萧清浅所言不虚,但疑心此中存有误会,斟酌询问道:“翁家家主身亡之后,纪南城低调许多,为何会突然如此?” 秦孤桐起身抱拳一礼,沉声道:“不敢相瞒,我在太和城之时,曾失手杀死翁家外孙。” 她说完一顿,继续道:“我与翁家有隙,他们一路追杀。就在事发两日前庐巢城中,我还曾与翁家交手。我心念江湖道义放他们归去,本以为事了。谁料到,他们竟然如此狠毒!” “迟城主。”秦孤桐双手抱拳,神情肃穆,“此事因我而起,本该由我终了。但清浅对我说起城主当年事迹,在下仰慕不已。含山村虽不在建邺城中,然城主羽翼雄健,必定可以庇护无辜百姓。” 萧清浅含笑凝眸,见她英姿玉立,言辞风生,心生欣慰。 秦孤桐见迟否不语,却是泰然自若,不急不慌。 她从风媒处听到消息,满心杀意腾腾,横刀在鞘中轻颤。万不曾料到,匆忙赶去易安客栈的路上,却突然偶遇狗毛。 狗毛本恨她害死自己大哥,试图杀她报仇。可被萧清浅一吓,只得作罢。后来见她练刀。越看越眼熟,便趁着萧清浅不在和秦孤桐交谈套话。方才知晓,她既然是大哥至交好友秦锐之女。秦锐于张舵主亦师亦友,狗毛对他也是钦佩不已。 既有这层关系,狗毛对秦孤桐越看越亲切。又相处数月,看她如看自家侄子。如今异乡相遇,狗毛又惊又喜,连忙上前喊住:“阿桐!” 秦孤桐闻声一惊回魂。暖风吹过方才觉察冷汗透衣,想来自己刚刚是心乱而气息窜,顿时心悸不已。 两人找了一处茶摊坐下,狗毛说起从太和山分开后重重经历。他本想悄悄潜回天汉寨,先打探情况,再将兄弟家眷安排妥当。 哪知人多口杂,走漏风声。他被带入寨中关押起来,历经千难万险,方才得以脱险。秦孤桐听得心惊胆战,甚是佩服他机智。 从狗毛处听到不少消息,秦孤桐心神一分,冷静许多。纪南城跑不掉,翁家也跑不掉。建邺城虽不禁武,但自己在此出手杀人,岂不是让清浅为难。 她抬头见天色已暗,心中打定主意。托付狗毛前去易安客栈,盯住翁家一行人。自己先回建邺府衙,与萧清浅回合,免她担心。 谁料到一如府中,远远就见东君青飞疏。远见还不觉,近看真是皎如玉树,神寒骨重。又见清浅与他两人相谈甚欢,秦孤桐不免心泛酸气。 好在时不多久,建邺城主匆匆赶来。 本以为将含山村之事告知迟否,她自会主持公道。然而迟否此刻神色,并不如秦孤桐与萧清浅预料的那般。 第83章 一时间, 众人缄默不语,厅中落针可闻。 青飞疏款款起身,温润的眼眸望向萧清浅,目光一掠而过, 对着迟否道:“迟城主,晚宴在即,让客人旧等终究不妥。” 既得青飞疏打圆场, 生性端方的迟否脸上露出些许释然。她素来喜怒内敛, 然而纵然不皱眉,双眉间依旧有淡淡的川纹。这是十五年岁月打磨, 深深刻下的烙印。 秦孤桐低垂眉眼,默默走到萧清浅身边。她心中说不出愤懑还是无奈,只闷闷不乐,透着怅然的失望。 萧清浅起身, 安抚的拍拍她手背,对迟否道:“既如此,我们先行告辞。” 青飞疏轻叹一声, 温柔劝道:“清浅,迟城池并非推诿。如今局势波谲云诡,实非一两句能说清。不如我们先去赴宴, 回来详谈。” 迟否微一沉吟, 正色道:“恩, 今日虽非武道大会之期, 然而半个江湖已经在此。萧清浅既然归来, 不如借此机会见见。” 青飞疏目光流转扫过秦孤桐,眼带笑意对萧清浅道:“正是如此,这数月武林中各色消息不断,到不如你这位正主亲自出面。清浅携友而来,怎可不让大家熟络熟络。再则,纪南城翁家亦在,还可试探一二。” 萧清浅素来无意酬酢周旋,转念想到秦孤桐:江湖子弟意气风发,谁不想提剑万里,扬名四海。何况阿桐少年俊杰,本不该埋没尘埃。青飞疏与迟否两大城主同行,场面恰好。 她想到此处,便侧头看着默不作声的秦孤桐,轻声询问:“阿桐,我去不去皆可,你拿个主意。” 秦孤桐不做声是因在座几人,迟否和青飞疏都是江湖中名声显赫的大城主,声望地位皆不是她所能企及,又不似萧清浅有故交之谊。 萧清浅并非没有主见之人。她避而不答,让秦孤桐拿主意,无非是要告诉青飞疏和迟否——与自己同行而来的少女,绝非无关轻重的等闲之辈。 秦孤桐岂会不知她用意,闻言心中一软,凝眸望向萧清浅。 萧清浅回以温柔一笑。 “我倒是想前去见识一番。”秦孤桐扶刀而笑,“结交游侠,亲近英雄。” 迟否说半个武林皆在建邺,绝非海口狂言。 自武乱十五年景家远盾海外后,天下皆以武历纪年。至今六十一年,从血雨腥风动荡不安,到如今各大势力鼎足而立互相制约。 江湖中有大小二百余城镇,数得上号的势力有近百个。其中东边江南诸家自立。南方结成十二城盟。北方地广人稀,万亩田一门独大。 君瀚府与天汉寨划江而治西南。向天道戍边西北。长安城、洛阳城、太和城、纪南城、武城,五大城平分中原。 其余各处小势力,多如过江之鲫,难以细数。莫说秦孤桐,就是迟否这个东道主,一眼望去。来宾盈堂,十人中也有三四个不认识。 “迟城主,今日可是真来迟了!” “不晚不晚,来的恰是时候!” “城主大人原来去迎接东君,哎呀,可让我们好等啊…哎,别挤!” “哎呀,两位城主真风华绝代。” 迟否微微颌首,领着三人径直前往二楼。相较于楼下,楼上显得怡然从容许多。 霍大当家瞥了一眼对面君家姐弟,目光斜视簇拥在楼梯口的众人,伸手接过方未艾递来的酒爵,一口饮尽。 他自持身份,不愿起身相迎。又恐失了礼节,让人背后耻笑。故而面上满不在乎,心中却是一筹莫展。 “大当家。”方未艾垂着眉眼,替他满上酒,轻声道,“迟城主与你数年不见,恐怕一时认不出,不敢上前招呼。” 霍大当家闻言思索,点点头:“嗯,是啊,大家都忙。要不是老子记性好,也记不住她甚么样啦。”他顺坡下驴,起身向着人群走去。 方未艾搁下酒壶,亦步亦趋跟着他。刚走几步,一道身影出现眼前,她心头猛然剧烈一震,恍惚愣住。 秦孤桐与萧清浅并肩而行。天青交领衫旧的泛白,栗褐牛皮靴磨出毛边。而那双星眸,敛着璀璨的光,她侧头轻声道:“倒忘了问,翁家人甚么模样。” 萧清浅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安抚道:“稍安勿躁,总会遇见的。” 秦孤桐应了一声,目光扫视人群中的女子。 等到第二遍巡视,她才发现方未艾。 那个活泼烂漫的方家二小姐,梳着妇人发髻,低眉顺眼的站在霍大当家身后。仿佛拔去茎刺的刺蘼,柔软的花蔓攀附树干,借此摄取阳光雨露。亦可开出重瓣红花,看似一派灿烂,引人羡慕。 秦孤桐一愣,心中感慨。 周遭众人言笑晏晏,相引入席。故人相逢,却只能插肩而过。 萧清浅与秦孤桐来得突然,并不在宾客名单中。好在陆离这个副城主惯来机敏,立即在主桌侧边加了一方食案。这位置尊贵,两人入席落座,便显出不同寻常,引得各方投目注视。 迟否举爵,先饮一杯,扬声道:“迟某来迟,自罚一杯。还望各位武林同道在建邺城中,宾至如归。” 江湖素来不缺豪爽直率之人,迟否话音甫落,立即有人高声喊道:“迟城主,东君咱们是认得的。这两位女侠眼生的很,你给咱们引荐引荐呗!” 有人出头,自有人起哄。二楼突然语笑喧哗,引得楼下之人都好奇探看。 迟否目光望向萧清浅,询问她的意见。萧清浅侧头望向秦孤桐,两人目光一触,笑眼传心。 迟否见萧清浅微微摇头,心中了然,轻描淡写道:“这两位是我故交,炎门主不认识也是正常。” 青飞疏在一旁接过话头,温言笑道:“许久不见炎门主,竟然还记得鄙人,实在荣幸。” 迟否与青飞疏两人,一抑一扬。那炎门主纵然原先不满,但见东君举杯相邀,顿时脸面生光。 在座武林豪杰,就是还有好奇萧清浅与秦孤桐身份的,一时半刻也不敢开口追问,只暗中打听。 霍大当家一桌最是安静。一是西南地偏,天汉寨常年和君瀚府明争暗斗,少与其他城邦门派来往。二则,他一眼就认出秦孤桐。 半年不见,当初被他一掌打入长江的少女,竟然一跃成为建邺城主的座上宾,席位犹在他之前,教他如何不是又气又恼又疑惑。 天汉寨或许不输建邺城,可建邺城主在江湖上的名望,却远不是天汉寨大当家可比。富丽辉煌宛如天宫的千樽楼,满堂宾客皆是喧赫江湖的豪杰英雄。 天汉寨霍大当家,花钱也请不来这些人! 方未艾见他手背上青筋狰狞,默默蜷缩一侧,不言不语,恨不得自己不存在。 然而这宴席上,可轮不到霍大当家将不满堆积,续而宣泄。心怀怪胎之人何其之多,已然等着时机挑衅生事。 江湖之中,以武为尊。 想要出人头地就要练武,光宗耀祖就是练的最好。行走江湖,有一身武功,在哪里都吃得开。闲话莫说,是马是骡子,手底见真章。 兄弟见面要以武会朋友,仇家狭路要以武定生死,会赛比斗要以武定输赢。这宴会吃酒,自然也少不了比划几招。 玉盘珍羞饱食,琼浆玉液酒酣。 一干江湖儿郎,个个摩拳擦掌。武道大会必然耽搁,今日群雄聚会,比划几招,露个脸面也是好的。 “来来来,把前面桌子搬开!” “我来我来!你们让开,我今天要和谭老弟分个高下。” “哈哈,来来来,正想领教舒兄的百丈尺。” “…烦请翁大小姐挪个位置。” 秦孤桐正诧异,怎得吃着吃着就要打起来?猛然听见‘翁大小姐’,她顿时心中一惊,连忙定睛寻去。果然见斜侧方一名女子,红衣朱唇。旁边坐着劲装汉子,身后背着八宝精钢伞。 萧清浅见她瞬间浑身紧绷,夹了一块苦笋搁在她盘中,轻声劝道:“少年负胆气,好勇复知机。” 秦孤桐缓缓松开牙关,呼出一口气。默默夹起苦笋放入嘴中,慢慢咀嚼。 不知怎得,咽下之后,口中苦涩更重。秦孤桐只能抬起酒爵。饮一口酒,勉强淡去苦味。垂眸一瞥,却见杯中酒水晃动,隐约浮现虎子扒在墙边,腼腆羞涩的笑…一闪而过后,是梨花张开手臂…又是一团麻线… “都静静!”猛然间,一声惊吼。 凌泰城炎门主脸红耳热须发张,看着熙攘人群,一跃而起,大吼一声。满堂惊愕,顿时安静下来。炎门主见满座主宾皆望向自己,甚是得意。 “你们吵嚷什么,有没有规矩!”他举着酒爵,步履蹒跚的走到厅堂中间。随意抬抬手,酒爵摇晃,然而满杯酒一滴不曾溅落。 炎门主咧嘴一笑,醉醺醺对着迟否道:“谁不知咱建邺城在十二城盟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迟城主轻咳嗽也呼风唤雨,气卷江湖。” 他这醉话不醉,话中有话。 霍大当家与君家姐弟这些远道而来的,或还不知情。夹杂其中,如润水堂、易安客栈等等,东南诸家心中透亮。知道这炎门主,是穷疯了,借酒要钱。 说起炎门,要提凌泰城。凌泰城先归南尚景家。景家不敌群雄,逃逸海上,凌泰城落入舒家,后几经易手。待武乱之役结束,炎门把控凌泰城,直至今日。 凌泰城虽小,然而紧邻江南第一城广陵城。水陆辐辏,漕运江淮。又兼临海,十一处盐场,可谓富饶之地。 炎门坐拥凌泰城,陆续将十一处盐场收入手中,可谓是坐拥金山,富可流油。 可好景不长,老门主整日沉迷诸宜宫那销金窟,金山银海往里面填。门中内斗不止,又被荆钗门侵蚀打压。舒家更是如百足之虫,僵而不死,如今更是有抬头之势。 炎门落到这位新门主手里,已经是入不敷出。结果建邺城一把大火,烧了炎门三间沿街店铺,一处二进宅子。让他如何不心疼!连夜赶到建邺城,盼着讨个说法。可建邺府衙的大门,他也只进过一次。 迟否知他心中有气,并不介怀。何况今日她设宴邀请诸人,正是要说此事。 炎门主借酒仗胆,喝得不少。此刻见她高座主位,微微颌首点头。那模样看在他眼中可就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我呸,臭娘们真是给脸不要脸! “迟城主,你贵人事忙,咱也不闲着。”炎门主举着酒杯往前走,大声嚷嚷道,“咱明人不说暗话,大伙都知道机关城是十二城盟之一,平时都敬重。但这次,机关城的霹雳弹走火,连累大家伙儿。是不是,该给个说法!” 迟否肃然不语,冷冷睥睨。 青飞疏见这不识趣的,只得搁下手中玉箸,开口打圆场:“炎门主,何必着急。这烧也不是你一家,赔偿之事需大家坐下详谈。迟城主还会赖你不成?” “迟城主自然不会赖我们,可机关城是什么个意思?” 凭空突然响起一句质问,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却不见是何人开口。 然而这一句,可是说出大家的心里话。没几人关心谁开口,回过头都在颠来翻去的想——机关城是什么个意思? 是啊,什么意思! 古御街到太平桥是江湖人云集之处,这场大火虽然没死几人,可烧了无数店铺宅子。那可都是各门各家的产业,谁不心疼自个的银钱。 机关城上下却当没事人一样,也不给个说法! 这什么意思! 机关城主在哪?变缩头乌龟,这没大的事情。他居然不声不响,连出来陪个罪够不肯。 堂堂城主,这样有意思么? 我那三间店铺,可是日进斗金。库房里还有那许多存货,都是银子啊。这机关城赔不赔?赔多少?迟城主今日约咱们,要依她的意思,怕只能意思意思…… 这终究是浮靡腐烂的世道。 哪怕冠以“江湖”之名,也不变其质。 秦孤桐环顾四周,看着他们嘴巴不断张合,同仇敌忾声讨机关城。看着他们闭着嘴,敛着眼,露出矜持的指责。看着他们交头接耳,看着他们点头附和…… 脑中就突然冒出这两句——这终究是浮靡腐烂的世道。哪怕冠以“江湖”之名也不变其质。 她咽下口中的酒,咽下这索然无趣。 衣着寒素的少女,将酒爵往桌上一搁,霍然站起。 她握着她的刀,犹如一支孤掷的箭,走的极缓又极快的到纪南城翁大小姐面前。 “铮!” 横刀出鞘,惊破满堂富丽喧哗。 少年刀客,英姿凛然。 她沉着眉眼,冷声问道:“你,三天前,有没有杀人?” ※※※※※※※※※※※※※※※※※※※※ 这是漂浮不定的群号,它一贯在人最少的地方出现,见过的请无视O(∩_∩)O 1、请入群后改群名,发全文订阅截图给管理员。 2、我不会在群里开车,指望这个就不用进了,免得失望ONL 3、群号就放这,不用传出去。 4、其他随意你们^_^ 挥舞小旗欢迎:523361819 第84章 迟否察觉秦孤桐起身便心知不妙, 但见萧清浅将霜华剑放在案边,又将舌尖劝慰之语咽下。她与青飞疏对视一眼,相继默口。坐看横刀出鞘,静观厅中惊变。 翁大小姐突见眼底刀尖寒光, 霎时间粉腮红唇也失了颜色。她身侧坐着翁家客卿,岂会坐视不管。牛耀立即抬手握住伞柄,不待他拔出八宝精钢伞, 那厢响起一声怒骂—— “哪来的小皮娘!” 炎门主整整磨了半截舌头, 眼见成事。正春风得意,岂料突然冒出个闹事的。一时间大家都瞧过去, 哪还有人注意他。他顿时火冒三丈,将今日种种不顺到怪到秦孤桐头上。 “叮!” 秦孤桐手腕一抖,将炎门主投掷过来青铜酒爵拨开。她无意横生枝节,看也不看炎门主一眼, 敛眉沉脸审视着翁大小姐,正欲开口再问。炎门主低吼一声,揉身扑来! 三清登仙步一晃, 秦孤桐轻松避开,已惹得有心人瞩目,纷纷暗中猜测:莫不是太和宗的人?似是而非又精妙许多, 怪哉。 炎门主可不知这许多, 他见秦孤桐避开, 更是恼羞成怒, 抬手就要拔出腰后双钩。 秦孤桐见势不妙, 若是让他拔出双钩,亮出武器。那安江湖上规矩,定是要分出个胜负的。她心道:我与这人无冤无仇,何必结怨。 横刀归鞘,秦孤桐脚步移动,欺身而上。抬腕击掌,一下拍在炎门主手肘处。炎门主手臂一沉,将拔出一半的双钩又送回去。 秦孤桐见状退后一步,拱手道:“在下为数十口人命而来,无意比斗,还请原谅。” 炎门主只觉自己猝然不防,让个年轻姑娘一招制住。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万千目光聚在身上。他霎时间酒气上涌血窜头顶,满脸涨红欲滴,裂目嘶吼一声:“我杀了你!” 双钩霍然而出,长短两道银光,直往秦孤桐要害划去。秦孤桐离他不过一步之遥,长钩只需再伸出三寸,落下就能撕开她咽喉! 萧清浅心中一紧,指尖榛子蓄势欲发。 但见秦孤桐足不离地,脚腕一扭,那白刃贴合她颈侧划过,不多不少恰巧避开。第一支长钩掠过凉风,吹起青丝尚未落下,第二支短勾已经接踵而至。 ——“铛!” 炎门主额角青筋道道,虬劲欲出。望着地上短勾,欲言又止。怒火攻心,全身颤颤发抖。垂头站在一旁,死咬牙关,忍住不发。 凌泰城虽不比建邺广陵,炎门如何也是一方豪雄。堂堂一门之主,竟然一招败北!金碧堂皇的大厅中,观者心思不一,却不约而同,都将目光投向同一处。 灯火楼台,银烛照红妆。一楼隐隐传来笑语,二楼却是寂寂无声。青飞疏望了一眼秦孤桐,指尖轻扣案面,宛如檀牙细拍。 他邻座,北方霸主万亩田的使者归涯,抬眸望了一眼傲然矗立的少年刀客,浅饮一口酒,眉间堆起些许笑意:真像,像十年前的萧清浅,像十五年前的迟否,像三十年前的吴不用。 孤而锐。 像极了,许多江湖人,年轻时候的模样。 秦孤桐沉着眉眼,一步步逼近翁大小姐。 江湖就在她眼前,不只是酒一壶,剑一柄,还有无尽的贪恋与杀戮。秦孤桐面无表情,浑身却透出凶悍凌历的杀气。她手腕一动,誓要霜刃荡不平! 翁大小姐猛然站起,柳眉倒立怒气冲冲,实则志紊心疑,色厉内荏。她握着皮鞭,厉喝道:“你是谁!满口胡言乱语,我纪南城显赫一方,本小姐岂会随意杀人!迟城主,来者即是客,你这是什么意思!” 纵然心知不敌,牛耀还是拔出八宝精钢伞,挡在翁大小姐面前。他见迟否久久不出声,又想起此人随着迟否同来,莫不然这是一场鸿门宴? 翁大小姐见牛耀挡在身前,顿时有了底气。心思急转,想到:机关城被巧工坊打压,想从我家采购原矿。建邺城一直从中撮合,难道见事难成,想要强逼? 秦孤桐哪里容得她左思右想,手腕一翻一拧,横刀架住牛耀手中的八宝精钢伞,冷声问道:“含山村数十口人皆是普通百姓。他们身上伤痕明显,你们若是心中无愧,可敢与我一起前去验证。” 秦孤桐所言,有理有据。 翁大小姐却浑然不理,盯着迟否怒道:“是建邺城店大欺客,还是十二城盟意欲一统江湖。将我们一众骗来,个个敲打一番?” 话音刚落,堂下哗然。 迟否正襟危坐,闻言肃然道:“翁大小姐此言,其心可诛。当年长安会盟之时,你祖父可也是歃血起誓。‘白刃不伤百姓’之言,犹在耳边!” 江湖不犯民生,白刃不伤百姓。这是当年长安盟约的第一条禁令。 认真说起来,天下与江湖是一锅,鱼在其中,虾也在其中。说不犯,说不伤,可终究免不了。 在座众人心中都明白,细细追究起来,谁也不比谁干净。可如今翁家这事捅出来,却不管如何都要有个交代。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既然有人强出头,那就按江湖的规矩来吧。 牛耀见无人开口帮腔,心头一暗。 八宝精钢伞“嘭”一声打开,桌案推倒,菜肴翻飞。邻座的霍大当家抬手一推,皱眉起身让开。 只见那八宝精钢伞,撑开有四尺二寸,通体钢骨铁叶犹如利刃。转动像飞轮,起伏似白浪,防守兼备,攻势连绵不绝。 秦孤桐时时警戒着,见伞猛然张开,亦不慌张。使了一招“弛”,身如弓解,连退数步。 江湖人好武,见场上打起来,顿时兴致勃勃,你一言我一语,论起长短。 秦孤桐一连退到红柱边,手肘一撑,贴着红柱闪到一侧。牛耀失了目标,铁伞突然收起,顿时化作一柄□□,顺势刺来。 秦孤桐身形晃动,眨眼间躲到红柱后,从容避开,紧接着闪身而出,使了一招“合”。 捭阖之术,开合有道。捭阖之刃,张弛有度。 横刀缓缓送出,这一刀绵软无力,让八宝精钢伞全无阻碍刺来。伞尖有利器,犹如峨眉刺,只稍短了些。那血槽中隐约暗红,映入秦孤桐深沉的星眸中,便成了胸膛上的血窟窿。 “哗啦!”一声,牛耀暗觉不免,立即打开八宝精钢伞。 横刀去势不变,贴着伞面划向伞边。秦孤桐脚步忽闪,手腕翻扭,刀刃顺着八宝精钢伞转了半圈,猛然一挑滑入刀尖,瞬间落在牛耀颈间。 一滴猩红的血液溢出,顺着刀尖,划过锋刃。 秦孤桐依旧沉着脸,看不出喜怒,她冷声开口:“我为含山村数十条人命而来。” 牛耀仰着头颅,眼底却露出卑微的谄媚。 少年刀客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她的江湖,哪怕是对头,也该有副枭雄气派。 她的目光望远,看着牛耀身后的翁大小姐,胆怯畏惧模样,让她提不起兴致。她目光扫过,一个一个看过去。直到她转动头颅,望向上座。 那里人,依旧怡然。没有畏惧的惊慌失措,也没有看戏的雀跃好奇。 他们泰然自若,如同这一幕,不过是早就看惯的助兴演出。抬杯饮酒,举箸夹菜,一切都如旧。 直至她与萧清浅目光相触。 那人浅淡的眸色中,盛满浓浓的关切。 她不言不语,不惊不喜。只在那里,便让秦孤桐心安。 熏风吹透碧窗纱,高烛摇焰,流霞酒色。满座佳客,一堂风流,皆不如清浅。 皆不如,萧清浅。 秦孤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恢复少年侠气。手臂不动,横刀刺入一分。剑眉飞檐,笑着吓唬道:“我只问一句。三日之前,你可曾杀过不会武功的百姓?你敢说谎,我必十步杀一人,血洗纪南城。” 她不笑,显得冷峻凌厉。笑起来,更让人寒毛耸立。 牛耀不敢说,有些话,说与不说,皆要命。 “秦姑娘的刀法,刚柔蓄隐,已然登峰造极。”上座一人站起,翠裙红裳,纤手纨扇,未语先笑,“妾身斗胆,请教一二。” 她带着白纱帷帽,身姿婀娜。恰如十里春风中一杯沉酿女儿红,未饮人先醉。 这样的美人,又能在千樽酒宴上居高位。想来在江湖上的名声,必定显赫不输青飞疏等人。 众人见她离席,只做好奇。听她开口,皆是一叹。 广陵月, 月听筠。 荆钗门门主,广陵月听筠。 千樽楼二楼,食案依着‘品’字排列。上座一排,中间正位是建邺城主,左侧是青飞疏,再左是万亩田使者归涯。而右边,先是萧清浅与秦孤桐,后才是月听筠。 她白纱帷帽罩身,起先众人看不清相貌身姿,只能暗暗猜测。此刻听闻她开口,便纷纷窃语。君少帅指着萧清浅,贴着姐姐耳边道:“能让月听筠在下手陪坐,难不成是昆仑玉?啧啧,女人之间的战争。” 尚未说完,便让他姐姐‘啪’一声打在手背上,登时青了一片。 左右两侧的席位,以君瀚府和天汉寨在最前。霍大当家的食案,被牛耀的铁伞撞翻。此刻站着,居高临下的斜视君家姐弟一眼,嗤笑一声。 他仰着枯青的脸,目光望着月听筠,接着又扫过萧清浅,心中暗暗诧异:他娘的,难不成,真是那丫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昆仑谪仙? “广陵月色,占尽风流,群芳无颜,冰雪堪羞!” “昆仑谪仙,修篁如玉,神仙在此,何必扬州!” “昆仑玉,果然真绝色!” “月门主,让我等一见芳容可好!” 江湖汉子们血脉愤张,群情兴奋。这场生死搏斗,好似瞬间变成美人们之间的较劲。 萧清浅淡淡一笑,持杯微抬,饮了一口。 秦孤桐不认识月听筠,亦不想认识。此刻越众而出的人,只怕与纪南城脱不了干系。 她握紧横刀,静候月听筠。 “何必劳动月门主,再下愿意代劳。”君家姐弟邻座站起一人,那是武城的副城主。年少的武者,脸上还有青愣的痕迹。然而英俊眉角那道狰狞的伤疤,却是浪迹江湖的豪迈张扬。 他是月听筠的爱慕者。 众多爱慕者之一。 年纪相仿的少年才俊,一个声名烜赫的武城副城主,一个默默无闻的无名刀客。 一个为百姓横刀。 一个为红颜亮剑。 明明风马牛不相及,偏要殊死一战。 并非荒诞,这便是江湖,江湖不需要理由,江湖只要快意恩仇。 这一战,不论输赢,已经让众人隐约瞧见些武道大会的样子。 江湖本就该是——刀与剑,酒与血,豪情并侠气,热血最风流。 第二卷 ·完 第85章 萧清浅指尖抵着窗棂, 推窗透入夏夜的凉风。 床榻之上,与武城少城主大战,力竭昏厥的秦孤桐缓缓睁开眼睛。她望着萧清浅的背影,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 话语在喉间滚动,终化作一声低叹。 “阿桐是怪我不曾为你助威?”萧清浅偏头望向她,眼底是温柔如水的情谊。 月光越过薄薄窗纱, 顺着她额角勾勒至下颚, 眉眼生辉,无处不美。秦孤桐双唇嗫嚅, 别过眼,从胸腔中挤出一句:“我,没错。” 浑身伤痕累累的少女,脸颊青紫扁着嘴说‘我没错’。那模样, 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那是少年人的倔强,是江湖子弟的一往无前。 萧清浅沥干手绢,走到床边坐下, 替秦孤桐擦拭唇边药痕,柔声正色道:“自然,阿桐做的对。” 霎时间, 秦孤桐眼中流光璀璨, 宛如夜空星辰闪烁。她脸上笑容绽放, 偏要强忍着, 舔舔唇边狐疑问:“你不是哄我吧?” 萧清浅指尖挑了药膏, 轻轻摩挲她嘴角的淤青,装作口气敷衍的调笑:“知君骁勇,定无不胜。” “喂!”秦孤桐假意恼怒,张嘴咬住她的手指。 温软嘴唇触碰指腹,萧清浅睫羽一颤,眼睑徐徐低垂。秦孤桐见状斗志昂扬,露出灿烂笑容。她微微有力,贝齿咬合摩挲,湿滑的舌蹭过指腹。 鼻息猝然加重,酥痒一直抵到心头,萧清浅牙关骤然咬紧又缓缓松开。 秦孤桐一瞬不瞬凝视着萧清浅,已然忘记自己与武城少城主不分胜负各有输赢。她见萧清浅低头垂目,脸颊绯红一直染到耳垂,霎时只觉满腔得意难以宣泄,星眸中都透出微醺。 萧清浅低哼一声,暗哑了声色,似轻唤又似求饶:“…阿桐。” 秦孤桐幡然醒悟,慌忙松开口。瞥见萧清浅食指上水迹盈亮,脑中轰一声,登时脸上烧烫,喏喏结舌不敢言。 萧清浅见状,莞尔浅笑:“阿桐这是‘啖指咬舌’?” 秦孤桐愣愣望着她笑颜如花,心中恍恍惚惚的想:若不是我被裹得严实,定然要…… 定然要如何,她却是不知。只晓得,自己现在如猫爪挠心一般难受。心头小鹿乱撞,跃跃欲试。想将眼前人揽入怀中,死死抱紧,揉碎掺进骨血,没有半点间隙。 她登时一慌,急忙定了定心神。目光四顾,见这地方陌生,连忙找了个话题:“这里是客栈?还是建邺府衙?” 萧清浅回道:“是千樽楼的客房。”你浑身是血,哪敢轻易搬动,自然越近越好。 秦孤桐听得‘千樽楼’,立即想起前事。她眉梢飞扬,一脸期盼的望着萧清浅。萧清浅自然心知肚明,却不夸奖。反而低头擦拭手指,口中淡淡道:“阿桐这次赢得艰难。待养好身体,还需勤练不息。” 秦孤桐刹那间没精打采,只因为月门主出口打断,那武城少城主率先停了手。她耷拉眼皮有气无力应了一声:“哦。” 便此时,外面传来扣门声。 迟否与青飞疏得允,推门而入。 萧清浅制止想起身的秦孤桐,对两人微微颌首。 迟否一贯肃然端方,也无甚么客道。自己拉出椅子坐下,对秦孤桐道:“秦姑娘不必担心,我已让陆离前往含山村。他向来机敏周全,必能查明真相。至于翁家主仆三人,我已着令暂扣。” 秦孤桐见她处事公道,不偏不倚,心中大石落下只觉浑身轻松。又想起之前,自己对她颇有微词,不由面露愧色,诚恳致歉:“迟城主,我行事冲动搅乱宴席,还请见谅。” 青飞疏笑如春风拂面,杨柳依依。他瞥了萧清浅一眼,温言打趣:“迟城主谢你还来不及,岂会怪你。” 迟否点点头,道:“东君所言不假,是我该谢秦姑娘。” 秦孤桐一愣,与萧清浅对视一眼,恍然大悟:“可是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 她说的是炎门主。对方好歹是相貌堂堂的一方霸主。两个时辰前刚刚打过一架,她却只记得人家穿的花里胡哨。 迟否想起炎门主那一身妃红剪花翻领衫,的确是花里胡哨。遂点头,细细说明:“五天前深夜,武道大会擂台附近,突然走水。火势滔天,纵是救火得当。古御街到太平桥一片,也是尽数烧毁。” 以武道大会十二座擂台为中心,辐射一圈。沿街商铺店面,做得全是武林生意。成片客栈住宅,住得都是江湖人。而这些商铺客栈宅子,他们的主人,都是或大或小的豪杰枭雄。 这场大火,不但让他们损失惨重,也让迟否头疼欲裂。如今暗里纷纷流传:最先起火的,是机关城的库房。因被巧工坊打压,机关城打算趁着武道大会,出售一些霹雳弹。当夜先有爆炸声,后才起火。 说得有鼻有眼,让人不信都不行。 然而机关城对于建邺城、对于建邺城百姓、对于迟否来说,都是极其重要。 机关城以城之名,位列十二城盟之一,原本居于琉岛。水升地裂,岛不能居,机关城主便有意迁回内陆。近十年来,机关城半数工坊建在建邺城郊。雇工万人,纳银千斤,养活无数百姓家庭。 一旦机关城被打压,关门歇业。雇工无业,就无钱养家,无钱消费。周边集市,卖菜、卖粮、卖布、卖油……说书的、唱戏的、明妓暗娼诸般生意都要歇业。建邺城将于一夜之间,多出数万流民。不提救济所费银粮,就是这些人无事可做,就得生出无数事端。 故而迟否听闻此事,立即强令压下关于机关城的流言蜚语。随即又让人去请机关城主,可整整五天,得到的消息不过是——机关城主回琉岛,行迹不明。 千头万绪,一团乱麻。 她以建邺城主的声名威望将事态一直压着,已是不易。这不开眼炎门门主,竟敢强捋虎须。若不是秦孤桐当时挺身而出,将事情打断,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麻烦。 “迟城主客气。”秦孤桐爽朗的笑了笑,“不用我,您必然也有雷霆手段,想来是炎门主该谢我才对。” 迟否闻言不语,算是默认。 萧清浅心中却想得多些。她无意多管闲事,但如今江湖乱象丛生。从迟否与青飞疏口中得来的消息,自然可靠,何不多听听。 她出声问道:“机关城为何突然被巧工坊打压?巧工坊背后是何人?机关城与纪南城谈得如何?” 迟否一愣,失笑道:“萧剑神出言如出剑,直中要害。” 青飞疏拢手挑了灯芯,闻言转头。他眼尾略微上翘,烛光在眸中流转,俊颜含笑:“清浅,你若不介意。月门主与万亩田的归涯堂主,有意共叙。” 青飞疏言下之意,便是要拉她入伙。 萧清浅不置可否,微微扬起下颚打量着他,语气淡然说道:“恭喜。” 秦孤桐正听着起劲,闻言一愣,心道:清浅这是什么意思? 青飞疏失笑摇头,面露宠溺之色,喟叹道:“本想探探清浅的口风,谁料到先将自己卖了。说是不喜,未免虚伪。十二城盟的担子,我心中实在惶恐。” 弱冠之岁,接手风雨动摇的流春城。而立之年,身担十二城盟盟主。十分权力,就是百倍责任。 风光煊赫的东君,背后是劳心苦神,夜不能安枕的青飞疏。 萧清浅沉吟片刻,对着秦孤桐说:“阿桐,你好生休息,我去去就回。” 秦孤桐不傻,听她的意思,是不想让自己涉入其中。她自问为人处世,算的上稳重果敢,口风也紧。自然不甘心,低声苦求:“清浅,我就听听,绝不多言。” 萧清浅微微摇头,俯身替她掖好被角:“他们坏得很,心里都盼着你去做打手。” 青飞疏闻言忍俊不禁,佯装指责道:“清浅,我们还在呢!” 秦孤桐听她哄小孩的口气,十分不满。奈何有外人在,再说下去也是徒惹人笑话,只得闭口不言,目光幽怨的瞧着萧清浅。 迟否心中略微松了口气,起身告辞:“我先去请月门主与归涯堂主,稍后在侠义厅相聚。秦姑娘这里,我让人前来听令,萧剑神不必担心。” 待她离开,萧清浅嘱咐秦孤桐一句,与青飞疏一同出门。 残月西沉画楼,夏虫低鸣花树。 青飞疏落后萧清浅半步,两人行至中庭,他低声歉意道:“清浅,当年武道大会一别,我当你游历四海,西往昆仑。不曾想……” 萧清浅伸手拂落花瓣上的夜露,并不在意:“何必如此,你又不是青飞疏。” 不待东君开口,萧清浅转身轻瞥他一眼。临风而立,望着天际残星,眉眼之间染上淡淡的倦色。 东君脸上诧异不解的神色退却,俊美无涛的面容上浮现出怪异的表情,似如释重负,又似茫然无措。少顷之后,叹笑道:“果然如他所言,瞒得过天下人,瞒不过萧清浅。我果然,还是不够…我,终究,不如他吧。” 萧清浅忆起那个温柔的少年,心中腾起些许伤感。她抬眸看着眼前的东君,难得温言宽慰道:“你很好。尤甚于他,所以你只是你。” 东君展颜而笑,眉间苦闷一扫而空。他饶有兴趣的看着萧清浅,声音温润,却是调侃之言:“萧清浅果然是面冷心热。这世间,终有些人不会变。” 萧清浅闻言,淡然从容如旧。 东君见状,负手轻笑:“果然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这将死之人计较。” 他言生死之事,恍如闲话家常。面带笑容,眼中春风习习。 江湖人只隐约听说,五六年前,青飞疏的弟弟死于流春城与海蛮之战。身为光的影,江湖中连他的名,都言语不详。 无人知晓,青飞疏的骨灰早已扬于东海之滨。 但, 东君,依旧活着。 第86章 萧清浅心中低低一叹, 想起一句俗语: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这句话,她曾听母亲说过一回。彼时她还年幼,被母亲搂在怀中,一遍一遍的念着。再后来, 她被送去迦南殿。 “花前月下,才子佳人。”月听筠人未到,声先至。 青飞疏早已恢复一贯闲雅姿态, 朝着她微微欠身:“得蒙月门主赞誉, 飞疏厚颜收下‘才子’之名。倒不知,武城那位少年副城主, 伤势如何。” 月听筠脸蒙粉纱,款款走来,指责道:“人道东君是谦谦君子,温文尔雅。为何出言下套?我一清白女子, 深夜出入男子房间,传出去,这名声可还要不要?” “是我失言, 月门主见谅。”青飞疏连忙欠身行礼,转头对着萧清浅笑道,“月门主伶牙俐齿, 我不能敌。清浅, 还请出言相救。” 月听筠径直走到萧清浅面前, 仔细端详她面容。少顷, 哀叹一声:“韶华催白发, 光影改朱容。怎十年不见,你半点不变,老天爷忒是不公!” 萧清浅莞尔一笑:“月门主音姿容止,尤甚从前。” 月听筠闻言眉开眼笑,声似磬韵,欢喜道:“这话从萧清浅嘴里说出来,我便要当真呢。” “啧啧,想必从我们这些浑物嘴里说出来,就是献媚敷衍咯?青兄,我们是不是很冤。” 来人与迟否并肩同行,正是万亩田来使,归涯堂主。他身姿高大,剑眉斜插入鬓,五官如刀削斧劈,棱角分明。周身都是江湖人的豪迈磊落,谈笑间却透着花丛浪子般的放浪不拘。 青飞疏临风而立,皎如玉树。闻言温尔一笑,抬手做请,边行边道:“归涯堂主所言极是,月门主嫌弃我辈须眉贪俗,未免以偏概全。不过,我确是俗人,无法自辨。” 归涯爽朗大笑,五人错落同行,往侠义厅而去。 名为侠义厅,称之为“水榭”更合适。 四面临水,只有一排相隔一丈远的石墩。埋在水中,露出半尺,与岸边相连。等闲武功差些的人,都进不去侠义厅。 迟否身为东道主,一马当先。她生性稳重端方,行事规矩,不爱显摆。足尖一点,依着石墩依次起落。最后落在水榭亭台上,静候嘉宾。 青飞疏抬手做请,归涯跟着摆摆手,大笑道:“来来来,两位美人,先请。”说罢,拿起腰间的酒壶,灌了一大口。 江湖上,鲜少听闻荆钗门与人动武。然而,谁也不会忘记。月听筠当年是如何带着‘荆钗布裙,满门孤弱。’在群雄角斗的广陵城占下一席之地。 那让人诟病的群芳谱,明明谈论的容貌。偏在卷首写着——女人力薄弱势,此乃天性。然江湖女儿,却比大多男人厉害。 琢玉郎的话,谈不上精妙。偏这粗鲁中,细细想来,却有七分道理。 月听筠便是这道理之一,她腾身犹如翩翩起舞,旋飞而去,似天仙下凡。衣带飘飘,裙摆铺展,折旋舞彻,极尽袅娜妙曼之态。 归涯抬起袖子,一抹嘴角酒渍,啧啧称赞:“月门主这身法,真让人意犹未尽。不过,那位美人,也是不简单啊。” 萧清浅晚月听筠一步落在侠义厅前,两人临水而立,真如双生并蒂莲,在暗夜中璀璨生光。 月听筠抬手,劲气拂过水面,带起涟漪点点。她幽幽一叹:“若非清浅忽得绝迹武林,想来我也该是与你并称江湖。不是那劳自什么昆仑玉…都不曾见过。” 萧清浅听她此言,只淡淡一笑,道了一声:“月门主过誉。” 谢月听筠在宴席上突然出言,既打断秦孤桐与翁家的僵局,免得大庭广众下各方尴尬难做。又引出武城副城主,成就了秦孤桐的一战成名。 她们都是聪慧机敏的女子,生的七窍玲珑心干。月听筠出手,可不只为当年一面之缘。一个‘弱’女子,领着一班老弱孤小,在江湖上稳稳扎根何其不易。 什么样的机会都不能错过,何况萧清浅与秦孤桐这样的无主之人。 这可是一人便可换天颜的江湖,得一高手,胜过千军万马。既然萧清浅承情,月听筠这趟建邺之行,已可谓是收获丰富。她心里高兴,见那归涯堂主目光投来,亦是慷慨回笑,嫣然生花。 五人步入侠义厅,各自落座。 迟否环顾一周,抬手道:“我先为大家引荐,这位是万亩田的归涯堂主,这位是荆钗门月门主。去年在广陵城,大家是见过的。这位是我的贵客,东海兰陵,萧氏清浅。十年前一剑东来,肃清长江两岸。” 归涯后倾斜坐,支着扶手,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道:“江湖一天一个样,十年前的事情,谁又记得。” 他语气漫不经心,却是十足的挑衅。萧清浅静坐不语,恍若不闻。倒是其余三人,齐齐开口打圆场。 归涯勾唇一笑,狭长的丹凤眼里透着玩味。 迟否不愿他再生事端,便开口直截了当的说道:“归涯堂主此来,自然是代表万亩田。到不知,万尊主是什么个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归涯懒懒靠着椅背,半眯着眼,没好气的说道,“去年你们十二城盟要做缩头乌龟。说静观其变,如今一年过去,观也观够了,倒是拿个主意出来。” 去年景家归来,遍邀群雄,会于广陵城。 出头椽子先烂,江湖里打滚的老狐狸小狐狸们,谁也不傻。甭管肚子里多少话,一个个的咬着牙关,死活不肯先表态。互相试探,互相敲打,问急了不过一句——伸手不打笑脸人。 景家这让人忌惮的笑脸人,就这么似是而非的归来。 青飞疏温和一笑:“归涯堂主,稍安勿躁。” 归涯冷哼一声:“怎么稍安勿躁。当年景家,是你我两边领头赶走。这才多久,你当他们记性差?” 萧清浅大约已经猜出,为何万亩田这般焦急。 景家想要重归故里,必定需要一块地方落脚安家。东南一线,势力错综复杂。如广陵城,一城之中,数方势力交错权衡。哪里有空闲地方,让给景家。 而万亩田在北方,一家独大,地广人稀。即便实力雄厚,也守不住那么多地方。一旦武林认可景家,要划出一块地方。首当其冲牺牲掉的,只怕就是万亩田的地盘。 青飞疏自然清楚,他只得安抚道:“归涯堂主。如今江湖上,万亩田的势力声望如日中天,谁敢轻视。” 归涯撑着扶手坐正,入鬓剑眉挑起,直言不讳道:“十二城盟,敢。” 他这脾气便似武道中:一力降十会。 任你舌底澜翻浪千尺,我偏就顽石一块不识趣。 迟否眉间川字渐浓,沉声道:“万亩田的意思,要驱逐景家?” “这可是迟城主说的。”归涯唇角勾起,犹如欢场浪子般轻佻浪荡,“驱逐景家,你们十二城盟还是和从前一样心狠手辣呀。” 分明是他催着处置景家,如今却反咬一口。月听筠惯来口齿伶俐,悠悠开口道:“归涯堂主说的极是,十二城盟面上好人,腹中漆黑。怎也不如万亩田仁义慷慨。小女子听来,归涯堂主的意思,要将燕云十八城施舍给景家?” 归涯被她明讽暗刺一番,却也不生气。反倒是拍了拍腰间酒葫芦,哈哈大笑:“景家要是将天书秘卷双手奉上,小爷倒是可以施舍他一个村子!” 萧清浅闻言暗哂:翻来覆去,不过还是为那东西。 归涯见众人不语,拔开葫芦嘴,灌下一口烈酒,讥讽道:“咋地,小爷这话,刺到各位心坎上了?天书秘卷天书秘卷天书秘卷…哈哈哈,诸位不想要?我可听说,流春城那位妙手回春的神医,弄了不少活人死人做试验。” 听闻指责,青飞疏面上笑意不减,对着归涯微微摇头:“道听途说之言,堂堂万亩田的归涯堂主,也会当真?” 归涯轻哼一声,狭长凤眼中敛着调笑:“是是是,东君所过之处,枯树逢春,怎么会做这些事情。只有景家残忍无道,才会拿着活人试验。” 他说着撇撇嘴,换了一条腿翘起。打了个酒嗝,扫视众人道:“啧啧,我可编不下去了。敞开天窗说亮话吧。即便以你我两家的势力,也比不上当年君临天下的景家。那可是网罗天下奇人异士,费劲一二十年,不知用了多少人命换来的。是当之无愧的天书秘卷,可别说你们不想要。” 迟否心有感触,叹息道:“人山尸海堆砌,得一卷足以受用一生。” 侠义厅中静默无声,众人各怀心思。 唯有萧清浅,对那天书秘卷并不在意。但她心中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天下一乱,处处难得太平。以阿桐的性子,岂会坐视不管。 她沉吟片刻,开口问道:“景家归来一年有余,可有甚么动响?” 青飞疏闻言望向迟否,温言笑道:“清浅曾问,机关城为何被巧工坊打压?巧工坊背后何人?机关城与纪南城谈得如何?不如,请迟城主先开口。” 迟否点点头,直言道:“巧工坊背后就是景家。因有景家支持,巧工坊才能制出精钢袖弩,并且赔本吆喝。我们起先只当巧工坊为占东南市场,故而做这赔本买卖挣些名声。 当时算来,一把袖弩,巧工坊要倒贴半贯钱。如此亏损下去,巧工坊支持不住半个月。谁料到,半年而已,东南七城,多了十三家巧工坊店铺。 机关城想与之竞争,只得降低售价。南方少矿,矿价颇高。纪南城盛产矿石,精通锻炼之法。能从他们那里买矿,一来低廉。二来可断了巧工坊的供应,自然是最好。不过,翁家家主态度不明,一直没谈妥。” 萧清浅微微颌首,淡淡说道:“如此机会正好,捏着翁家大小姐,想必这桩买卖能成。” 迟否脸上神色一暗,默然不语。 “果然是景家在背后捣鬼。”归涯捏着下颚,坏笑道,“难不成是觉得长安城鱼龙混杂,一团浑水。想念起建邺城的行宫?” 月听筠掀起面纱,饮了一口茶,悠然道:“那也该是洛阳才是,嗯,莫不是知晓有人与不死狱之间,不清不楚,吓得景家不敢去。” 长安城是前朝国都所在,去年在广陵城中,景家言谈之间,有归于长安之意。长安城中鱼龙混杂,多方势力错综交复。 当时,十二城盟与万亩田,对此不置可否。除了长安城中帮派,其他各家都有怀着作壁上观的心思。这一年,景家的确不曾少往长安跑。但都是风声大,雨点小,不过喝茶聊天,没见和哪方动过武。 至于洛阳,作为陪都,自然是退而求其次的最佳选择。何况洛阳城中的势力,犹如一盘散沙,最好拿捏。可洛阳城外的北邙山,那是众人皆知的不死狱巢穴所在。 江湖上对不死狱和景家之间的传言,从未断过。居闻当年数位天子,皆是亡命于不死狱杀手刀下。 “月门主这话,是说我们万亩田和不死狱,不清不楚?”归涯指尖敲打着腰间的葫芦,似笑非笑的看着月听筠,口气轻佻的说,“我还听说荆钗门和诸宜宫之间不干不净。干些拐骗幼童,买卖人口的勾当!” 诸宜宫是什么地方? 穷奢极侈的酒池肉林,诸事皆宜的销金窟。 稍微正派的武林人士,都不屑提起。虽私底下,却是无数人趋之若鹜。 荆钗门中尽是女子,本就多惹口舌。若是再和诸宜宫这样的地方牵扯不清,那真要坏了名声。 月听筠不惊不怒,嫣然一笑:“归涯堂主就算恼羞成怒,说话也过过脑子。还是你本就没那玩意?” 萧清浅见他们唇枪舌剑,心中透亮:东南各方,以十二城盟为首,已经达成某种约定。至于北方,必定出了事情,否则万亩田不会这么急。 看似闲话半响,实则已经较量几轮,此刻胜负显然明了。 果不其然,归涯端正坐好,叹笑一声:“黑脸白脸红脸花脸,都让你们给唱了一番。看来,我只能实话交代。我此番来,尊主只有一个意思,景家交出天书秘籍,万事好谈。” 厅中沉寂许久,迟否低声道:“万尊主走火入魔的消息,果然不假。” 归涯闻言,神情依旧狂傲。脸上挂着轻佻的笑意,仰头靠着椅背,全无忧心忐忑之意——老虎伤了一只爪子,依旧可以杀兔搏鹰,呼啸山林。 何况大老虎死后,还有小老虎。 青飞疏理了理袖口皱褶,淡笑道:“那归涯堂主该去找景家才是,我等可做不了景家的主。” 归涯哈哈大笑,倾身向前,盯着青飞疏一字一顿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青家的三月心法……历代家主无不英年早逝。东君?” 青飞疏温柔如盈盈潭水的眸中,狂澜骤起,又瞬间归于平静。他望着归涯,秀丽温润的容颜上是坚定不移的肃然,他决然拒绝:“六十一年前,江湖畏惧景家,才会赶尽杀绝,驱其出境。如今景家归来,诸般行事未犯长安盟约。我辈江湖儿女,纵然行事轻狂无束,头顶还有道义二字。” 归涯勾出一笑,狭长凤眼中透出三分不屑,七分了然:“是是是,江湖道义嘛。我知道啊,所以这次武道大会,不如由太和城来办。听闻景家和太和宗一直眉来眼去。举办武道大会,何其光耀。出些彩头,景家必然愿意的。” 第87章 萧清浅离开后, 秦孤桐等着等着,眼皮耷拉下来。 她与那武城副城主,殊死一战。满身伤痕,内力透尽, 若不是被萧清浅唤醒喝药,大概可以沉睡一夜。此刻屋里寂静,纵然惦记着清浅, 秦孤桐也忍不住瞌睡连连。 “谁?” “我找…通报…” 秦孤桐一惊, 睡意全无。外面禀报:“秦姑娘,有人求见。” 秦孤桐正欲开口询问, 就听门外一声低呼,狗毛喊道:“阿桐,是我。” 听见狗毛声音,秦孤桐心中一喜, 连声道:“啊,快进来。”她见狗毛推门而入,面色焦急, 笑着安慰道:“没事,都是些皮外伤。” 狗毛见她全身裹得严实,顿时双眼瞪圆。他疾步走到床边, 压低声音问道:“这是怎么得?只听说你连战三场, 怎么伤成这样。可有吃药?” 秦孤桐闻言诧异, 好笑不解的问:“这才多久, 你怎么就知道的一清二楚?” 狗毛来得匆忙, 枯黄头发湿漉漉的贴着。此刻见秦孤桐无恙,伸手一摸额头汗珠,拉椅子坐下,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欢喜得意。 他洋洋洒洒的说起:“你是不知道,外面可都传开!只身千樽楼,单刀群雄宴。无名刀客,三战三胜。一招制敌炎门门主,以一敌二翁家主仆,三战力斗武城城主。说什么的都有,报灭门之仇的,借机扬名的,有鼻子有眼。” 听完狗毛之言,秦孤桐乐不可支。万不曾料到,一晚时间,自己名传建邺城。想来不用三天,江南一带,人人皆知她。只不知,要传成甚么鬼怪陆离的模样。 狗毛见她眉眼舒展,心中亦是欢喜。刚要开口说话,猛然一拍大腿,俯身低声道:“阿桐,你不是说。你那猫儿眼大头圆,立耳短宽,赤金皮毛。似豹似虎,比寻常猫儿神气。” 秦孤桐闻言追问:“正是,你再哪里瞧见?” 狗毛脸上一凛,俯身低语:“我趁着翁家三人离开,偷偷去他们院子。房里有只猫儿,跟你说得十分相似。” 秦孤桐闻言,蓦地双目圆睁,缓缓吸了一口气,脸色渐渐冷峻。 “阿桐?” 狗毛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人语。两人连忙闭口不言,竖耳静听。 “马师兄。” “子蕊辛苦了,我来替你,你快回去歇着吧。” “无妨,师兄今日才辛苦。” “回去吧回去吧,你看看,这眼圈。”来人似乎与门卫相熟,两人闲话几句,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 外面寂静片刻,接着门扉吱呀一声。面容黝黑的瘦劲青年推开门,警惕向屋中打量一眼。他见房里只有秦孤桐一人阖眼熟睡,闪身走进,转身关上门。 瘦劲青年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皱眉盯着床上的少女。少顷,他抬起手。 他这双手,远比寻常人宽长,手指犹如苍鹰利爪。手掌抬起,正对着秦孤桐的脸,遮去烛光。仿佛眼前的少女,瞬间失去鲜活的生命,如鲜花凋零。 五指大张,雄鹰扑兔一般,似利箭探出。 ——“哗!” 金丝细网从天而降,将瘦劲青年从头到脚兜住。他浑然一惊,连忙奋力挣扎,顿时被金丝划开满手伤口,鲜血慢慢溢出,滴淌不止。 秦孤桐睁开眼,与他对视一眼,心中略微诧异,淡淡道:“没想到,牛爷的师兄,竟然比他年轻。” 狗毛从阴影处走出,仔细打量瘦劲青年一眼,开口道:“你这破碑手学得可不到家。望江雷家什么时候有外传弟子?难不成你是偷学的?” 面色沉郁的瘦劲青年,闻言登时龇牙裂目,似被激怒的野兽一般,低吼道:“少胡说八道,我师傅乃雷家嫡系出身!” 秦孤桐边听着,眼睛扫过他那双筋骨外露,脑海灵光一闪:破碑手?雷?方家那位擅长手上功夫的客卿,方府上下都称呼其为‘雷大侠’。莫不是两人之间有什么关系? “嫡系出身?”狗毛了然一笑。“不是武馆出身吗?” 马姓青年顿时牙关紧绷,冷哼一声。 不是出身武林世家,想要学武无非三种途径。 天资非凡,机缘巧合被名师大侠收入门下,这是上等。加入门派帮会,刻苦练习或也有机会。除此之外想要学一身武艺,唯有花钱。豪强富商是请师傅入府,寻常百姓则是奉上束脩进武馆习武。 天下处处不平,江湖中三六九等,这武馆习武便是下等。开武馆教武的本身武艺一般,师承说出来便低人三分。难怪这马姓青年闻言,霎时变了脸色。 狗毛江湖经验丰富,你来我往几句话,便将瘦劲青年的底气摸了个透亮。江湖上,家族传承的门派,压箱底的功夫素来不外传。望江雷家亦是如此。 这瘦劲青年姓马,却使着颇为正宗的破碑手。这其中,岂会没有猫腻? 要知道,寻常武馆,也就传授些外家功夫。练得好,如含山村那位冯师傅。打十几个普通人手到擒来,可对付会内力的牛爷,只能无可奈何。 内家心法,犹如秘宝,岂可轻授于人。 秦孤桐纵不知其中详情,但私授武功这事。说出去,在江湖上也是要让人诟病的。如若家族师门知晓,必定追究。 她不知怎得,心中隐隐有些好奇不解,开口问道:“你师承望江雷家,牛爷是你师兄,为何他用拳法?他行事,霸横乡野,你师傅为何不罚。” 马姓青年眉头搅成一团,张口呸道:“哼,我师门之事,与你何干!别当我不知道!你错杀无辜,还不快自杀赔罪!” 秦孤桐还未开口,狗毛走上前,连连劝道道:“兄弟别激动,你听我说,这会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瘦劲青年闻言皱眉诧异,暗道难不成这人也是我同门?他正疑惑中,只见狗毛走到他面前,霍然出手如电,一把将人打晕。 秦孤桐见状,低叹一声,终究说不出话来。当她看见牛爷那封未寄出的信件,便知道这一天,早晚回来。只不过不曾想到,来的如此之早,又结束的如此轻描淡写。 如横刀电光一闪,划过牛爷的咽喉。 如转瞬之间,含山村尸横遍野。 是否这片江湖之中—— 强弱,便是正邪? 便是善恶? 便是对错? 少女心生苍茫,轻声叹息道:“若他今日能杀我,便是师弟报仇雪恨的侠士,想来在武林中也是声名远扬。” “怎么会,顶多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莽夫。”狗毛不以为然,以自己对秦孤桐的了解,她断断不会无故杀人,见她介怀又安慰道,“阿桐,再坏的人也有个朋友啊儿子的,他们报仇不错,却算不得侠士。再则,江湖不是没有对错。只有些事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道义上说不上对错,你只能让拳头说。” 秦孤桐黯然点头,她心中何尝不明白:牛爷之事,自己是误杀却不算错杀,终究是他自己咎由自取。她同时也清楚,以牛爷亲友看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是是非非,对对错错,又岂是一句话能说清。 秦孤桐到底是年少,缺了些世情历练,纵然狗毛再三宽慰,她仍然心怀愧意,又不知如何偿还牛家才好,只得将满腹无奈,化作一声底叹。 就此时,门外响起极轻的脚步声。 秦孤桐心中一动,连忙抬头张眼望去。萧清浅推门而入,与秦孤桐两人目光对视。她瞧了一眼狗毛,瞥过地上青年。知晓出了事端,脸上泰然自若,心中却是一紧,不动声色的疾步走向秦孤桐。 狗毛一贯畏她,连忙拖着马姓青年往后一步。 萧清浅目不斜视,坐在床侧,伸手探入薄绫绵被。与秦孤桐两手相握,眼底笑意浮现,轻声道:“阿桐。” 秦孤桐止不住心中欢喜,眉开眼笑,甜甜应了一声:“嗯。” 狗毛在一旁,瞧着眼中,心道:这不愠不火的大魔头,对阿桐倒是好得很。 只不过,太过‘好得很’。让他心中古怪纳闷,一时琢磨不透。只得揉揉眼睛,压下腹中疑惑,小声道:“我先将这人拖出去。” 秦孤桐听他语气有异,慌忙抬起身子,急切开口阻止道:“别杀他。” 萧清浅见状,抬手将她压下,扭头扫视狗毛一眼。狗毛心头一颤,顿时想起小宝胸前绽开的血花。那一日漫天冰雪中,萧清浅森然透骨的杀意,足以让他牢记一生。 狗毛浑身寒毛倒立,慌忙低下头,连声道:“放心,我就把他扔出去而已。你好生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秦孤桐还待再说,狗毛已经抬着马姓青年,匆匆忙忙的离开。她收回目光,见玉人娇面,眼底笑意温柔。顿时心中暖意洋洋,千言万语在舌尖缠绕,终化作一声呢喃:“清浅。” 萧清浅坐到她身侧,低笑应了一声:“嗯。” 两人相视而笑,相偎无语。 蜡炬点滴,摇曳晃动,渐流泪,渐无光。 静谧黑暗中,彼此呼吸相互融,女儿家的幽幽体香萦绕鼻尖,分不清你我。十指相扣,血液奔腾的雀跃,透过薄薄的肌肤,传递给对方相宜的安抚。 江湖上、武林中,所有烦扰纷争都被抛之脑后。 这一刻,这一室,唯有身边人,真真切切。牵动心扉,迢递来日。 秦孤桐望着萧清浅,心中喟叹:就这样一辈子多好。 她目不转睛,眨眼也舍不得。 痴痴凝望,直至窗外雀鸟扑扑腾飞,天际渐渐透出一抹鱼白。 第88章 推门而出, 衣袖鼓动。 初夏的建邺城,晨风中还带着些许寒意。青飞疏抬眼远眺,望向那抹透着浅苍蓝的鱼白,思绪远飘—— 千里之外的流春城, 此刻该是朝霞漫彩。金光普照大地,温暖如炎炎仲夏。 迟否见他怔神恍惚,以为他担忧江湖局势, 不由心生感触, 开口宽慰道:“盟主不必太过忧心。天下大势,纷争安宁, 皆不是一人能左右。我辈夙夜不懈,催肝裂胆,不过求一个俯仰无愧。” 青飞疏垂眸一叹,露出浑然天成的微笑, 颌首安抚道:“迟城主所言极是。一夜波折,你好生休息,不必相送。” 迟否点点头, 目送青飞疏领着两位侍从远去。她望了一眼天色,抬手按按眉心。 侠义厅别过其余三人,她和青飞疏便在千樽楼的厢房, 商议起归涯的提议。 武道大会不能如期举行, 江湖上必有非议, 越拖越不妥。归涯提议让太和城办, 虽不知万亩田的用意, 却也不能让他如意。倒不如,寻来几方有意举办武道大会的势力,让他们互相较劲。一来,可以分散武林对建邺城的压力。二来,也可以瞧瞧万亩田的后手。 迟否与青飞疏商议列出几家,又花了些时间讨论由谁出面,如何说服。这一来二去,黎明转瞬,天色已明。 练武之人精力旺盛,迟否也不觉困倦,只是满心烦忧不安。眉间的川纹,越发深了几分。 刚想抬步,就听院外通报声。 迟否应了一声,便见建邺城巡察都尉领着三人入内。她见其中一名少女,低头垂手而来。心中不妙,一步迈下台阶:“子蕊,我不是让你守着秦姑娘吗?” 子蕊低着头,满面愧红,低声道:“城主,我、我被马师兄打晕了。” 迟否顿时眉头紧锁,瞥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马师兄,沉声道:“说。” 子蕊眼圈一红,心里又委屈又气恼,狠狠瞪了一眼马师兄。她因擅长医术,才被城主委以重任,谁料到会如此! “我守在秦姑娘门外,不多时,有她一位朋友来访。前后脚的功夫,马师兄就来了。说是让我回去休息,我自然不能走。刚说两三句话,马师兄突然出手将我打晕。我、我被秦姑娘的朋友叫醒,醒来就见马师兄被绑着扔在地上。” 迟否一听,冷眼看去。她肃然而立,不怒自威。马师兄瞧着心里打鼓,惭愧不甘道:“城主,我……她杀了我师兄。” 此言一出,子蕊惊愣,连眼眶中泪花都止住。迟否江湖阅历丰富,当即问道:“她和你师兄何仇何怨?” 马师兄当即语塞,顿了顿道:“我、我也不清楚,她是无故杀人,对,她说错杀我师兄,我可与她当面对质!” “无故杀人?”迟否眉间川字缓缓抚平,上前一步,走到他面前,“无故杀人自然当诛,你为何不告知我。是觉得我会徇私舞弊,还是心里明白其中有故可循!” 她起先说的轻描淡写,最后四个字低吼而出,吓得四人皆是一抖。 迟否通宵未眠的眼里,密布血丝,更衬得威仪不可犯。她出手如电,松纹古定剑离鞘归鞘,不过一瞬。众人只觉眼前白光闪过,好似自己眼花一般。 少顷,马师兄头上发髻滚落,霎时间披头散发。 院中静谧无声,犹如千钧重石压在几人心头。 迟否声如寒冰,冷冷呵道:“押下去。” 她近来大力提拔这些师承不明的青年,便是想打破武林中僵硬的传承关系。方才刚刚有些成效,便生出事端。 此事,罚自然要罚。可如何罚,却让她头疼。 秦孤桐如今风头无双,多少眼睛看着。若轻罚,别人必说她两面三刀,包庇属下。建邺城当下还在风口浪尖上,可再容不得半点瑕疵。况且既然将人给她送来,已经是给足面子。处置太轻,只怕惹人不满。 若是重罚,恐手下心寒。毕竟,他到底不曾犯下大错。 迟否正头疼着,外面急匆匆的脚步响起,她顿时立时心中一跳。 并非害怕,而是担忧。 她定睛望去,来人正是机关城在建邺的主事。 洛承脸色沉郁焦躁,快步闯进来。他与迟否相熟,守卫不敢拦,见城主扬手,便退了回去。 迟否摆摆手,低声道:“进去说话。” 两人进了厢房,洛承急不可耐道:“迟城主…我师父他,被人杀了!” 蓦地,迟否一怔,猝然倒吸一口气。 她徐徐长呼,吐出浊气。寻了椅子,缓缓坐下,抬手按按眉心。当知晓机关城主失踪之时,她便心生不安。如今落实,反倒生出一种无奈的轻松。 她放下手,喟然长叹一声:“…风雨欲来。” 洛承双眼通红,握紧拳头,咔咔作响。 机关城主年过而立时,还未得一儿半女。便收他于膝下,权当儿子抚养。二十年来,传授技艺武功,照顾衣食起居,无微不至,胜过亲父。纵然后来得子洛续祖,对他一如既往不变。 迟否不善安慰他人,便在一旁静静安坐。片刻之后,洛承嘴里漫开血腥味,方才惊醒过来。他颓然坐下,抬手捂着脸,泣不成声。 日出东升,光缕照进眼眸,迟否眨了一下眼。 院外,脚步声由远及近,如纷乱急促的战鼓。 数百里之外的纪南城,纪南城主足下带风,向着幽静小院小跑而去,砰砰拍门。 圆脸童子两眼惺忪,打着哈欠。一手扶着木门,一手提着鍮石腰带,嘟囔问道:“翁城主,你这急急忙忙做甚么?奴儿不要紧,吵醒郎君可不妥。” “是是是。”纪南城主慌忙退后一步,满脸笑容顿时一僵。勉强维持仪容,急切道,“快给我通报一声,我有要紧事情!” 圆脸童子一歪头,双髻晃动,煞是可爱。圆溜溜的眼眸眨巴眨巴,扁扁嘴,委屈道:“好吧,你等等。” 他合上门,扭头转身,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双手拢在袖中,压着嗓子,低柔唤道:“郎君。” 雕花兰窗吱呀一声推开。圆脸童子一惊,连忙往后蹦了一步。抬眼瞧见主人,捂着胸口连声道:“郎君怎不吱一声,可吓坏小奴了。” 景亭身着素白中单,披着素纱衣。脸上透着未醒的恍惚,眼角还泛着泪花。他闻言浅浅一笑,刚要开口,低头掩唇轻咳两声。清俊如白玉的面容上,顿时浮起一丝红晕。 圆脸童子低呼一声,连忙提起茶炉上小铜壶。将温水注入天青瓷杯,推门进屋,递到景亭手边。 景亭饮了一口,侧头吐进漱口盂。 圆脸童子将漱口盂搁到面架下,取了丝帕。 景亭接过丝帕,轻轻擦拭嘴角,问道:“招月,门外可是翁城主?” 招月小圆脸皱成一团,扶着景亭坐下,嘀咕道:“什么城主不城主,奴儿叫他一声,是抬举他识趣。这般不懂规矩,大呼小叫的。郎君实在太宽厚,将他们惯的没规矩。” 景亭淡淡一笑,抬起指尖划过铜镜中的自己。俊雅雍贵的眉间,露出怡然从容的慵懒笑意,缓缓道:“潜,龙,在,渊。” 招月替他梳好发髻,左右瞧瞧,满意道:“郎君今日用丁香玉屑面脂可好?”说着,连同牙刷、香膏、铜盆、棉巾、丝帕…一并取来。 待伺候景亭洗漱完毕,招月又问:“郎君,今日穿甚么?” 景亭起身,漫不经心道:“既是燕见,随意挑一件常服即可。” 招月取来净纱汗衫、白花绫裈、吴绫单袴、青纱罗单衣,碧绫花罗半臂,替景亭换穿整齐。又跪下,替他换好细丝棉袜、乌皮履。 一一穿戴妥当,招月这才开门迎进纪南城主。 纪南城主来得火急火燎,等着等着便泛起困。靠着门扉险些睡着,揉着眼睛进屋看见景亭,这才想起要事。浑身犹如过电般痉挛一触,慌不急喜道:“公子,正如你所料欸!” 景亭淡淡一笑,示意他坐下。 招月上前奉茶道:“翁城主,请用茶。”言罢,退到景亭身后,垂手而立。 纪南城主看着景亭怡然从容的模样,心里略微放心。拿起茶杯灌了一口,抹抹嘴,飞快说道:“公子真是料事如神。” 他说着,将手中油布小袋递过去。 招月上前接过,取出书卷,捧给景亭。景亭拉开卷首,端详片刻,合上递还给纪南城主,淡然道:“恭喜翁城主,正是吴家那卷天书秘籍。” 纪南城主惊喜过望,小心翼翼捧着油布小袋,口齿不清道:“这…这真是,全托,托公子的福气。” 不怪他如此。纪南翁家鼎盛之势,全赖他父亲一身武艺。可半年前,翁家家主突然身亡。一时间,内有家族叔伯争权,外有太和城迅雷崛起。 若不是这神秘公子突然出现,指点翁家姐弟。还不知如今这纪南城会是什么情景。 “有了这天书秘籍,姐姐必然能做家主欸!”纪南城主青愣的脸上满是向往,心头踌躇满志:姐姐做了家主,我这城主之位,那就是稳如泰山。看那些老头子,还敢指着鼻子骂我! 景亭见吴家秘籍到手,心知一切如计划所料:安时间算来,十二城盟那边已经知晓。不出五天,必然找上门。 纪南城主见他沉吟不语,攥着油布小袋小心翼翼问道:“公子有何烦忧?但凡你开口,只要我这纪南城有欸!” 景亭垂眸,望着青石地砖,低叹一声:“我是为翁城主担忧。” 纪南城主顿时一惊,慌忙站起,急急道:“公子先不要说!你每每言中,可别瞎说!唉呀呀,我这嘴不会说话,您别见怪。有麻烦事情,你等我姐姐回来再说。” 景亭见他这纨绔模样,勾唇淡淡然道:“只怕令姐回不来。” 此言一出,纪南城主如遭雷劈,苍白着脸僵在原地。 景亭取茶盏,轻茗一口。 纪南城主回过神,扑倒景亭脚边,如丧考妣般嚎啕大哭:“哇啊呜呜,我爹刚走!我姐再不在,我还当孬么鬼头城主欸!呜呜呜,反正我也不是做城主的料,让他们做!我巴幸不得…呜呜…公子,要不你来做城主。” 景亭压下眼底不屑,将他扶起,安抚道:“莫慌,建邺城扣下令姐,不过是以此要挟。城主不妨答应她矿石之事。” 纪南城主抬袖摸了摸眼泪鼻涕,抽泣道:“那、那巧工坊怎么办!当初协议说话,违约可是要赔十万两黄金欸!唉,我又不会扯白撂谎。” 景亭抚平袖口皱褶,从容一笑:“无妨,万事有我。” 第89章 得了景亭再三保证, 纪南城主霎时喜笑颜开。他用袖子抹抹脸,嘻嘻道:“那我不打扰公子啦。过来时候,下人说我姐从建邺城给我带了东西,我先走了。” 景亭心领神会, 颌首:“招月,送翁城主。” “不必不必。”纪南城主拽拽衣摆,连连摆手, 蹬蹬瞪一路小跑离开。 招月紧忙跟上, 站在门前目送他远去,方才关门进屋。他走到景亭身后, 边替他捏肩,边嘀咕道:“这翁玟忒没规矩。哼,糊弄谁,分明就是去斗鸡走狗赌钱。他姐还能给他带个铁头将军?” “闲聊莫论人非。”景亭取茶盏送到唇边, 轻抿一口,淡淡说道,“如此可不正妙。” 招月扁扁嘴, 圆眼转溜,狡黠一笑:“郎君说得全对。话说来,翁家也姐弟, 君家也姐弟, 那家可真是硬骨头软泥鳅!” 景亭薄润唇角微微勾起, 笑意却未及眼底, 他轻描淡写道:“家仆做了主人, 可比外头的野狗狠的多。” 招月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问道:“郎君既然答应姓翁的,可要给巧工坊去个消息?” 景亭将茶盏搁下:“不必,天愈冷,炭愈值钱。让巧工坊逼一逼。” 阳光从门外透入,金色沿着青砖蔓延,乖顺的匍匐到他脚下。景亭雍然而坐,华容矜贵,犹如旧时王孙贵胄。他深邃的双眸缓缓合上,缓缓道:“建邺城如今形势,洛阳之局已箭在弦上。至于结局如何,观天命,尽人事。给家里去封信,就说建邺城之事已成,该走下一步棋了。” 招月应了一声,又迟疑道:“那,我们那日遇见五娘子之事?” 景亭默然不语,过了片刻才道:“不必提。” 招月不解:“郎君,五娘子武功了得,若得她相助……” 他见景亭脸色不对,连忙改口:“那说书的递来消息,说五娘子似乎、似乎对那秦家那位小娘子十分在意。” 景亭睫羽一颤,缓缓睁开眼。半开半敛的眸中,光芒晦涩难明。他徐徐勾起唇角,旖旎一叹,喃喃低语:“谁不怜爱自己。” “…闲花草,临路开,娇滴滴惹人怜爱。几番要移来庭院栽,恐出墙性儿不改~~” 女伶拨弦打鼓,嗓子甜眼儿媚。小酒馆里,闲着无事的江湖汉子们拍着桌子,哈哈大笑,喊道:“哈哈哈,这是叫你们,路边的野花别乱摘!” 这边开口,那边就有人应和道:“好得很呀,你别采花,留給小爷我!” 武五五起先笑嘻嘻的跟着乐呵,听到后面见他们嘴里越发不干不净,顿时觉得索然无趣。腰带里摸出一钱银子拍在桌上,起身走人。 出了小酒馆,武五五茫然四顾,不知该何去何从。他出身北地,家族里子弟兴旺。出头扬名的事情,如何也轮不到一个旁支。何况他性子直,脾气又火爆。 摸摸腰带里碎银,不由叹了口气,愤愤嘀咕:“妈了个巴子,俺要知道咋费钱,打早肯定不来这旮旯!也真是邪乎,一桩一桩的歪门事儿。” 武五五嘴里骂骂咧咧,猛然间想起件事。这事他惦记有许久,夜里都翻来覆去的想。又摸摸腰带里的碎银,武五五搓搓手,一跺脚,向着千樽楼快步而去。 秦孤桐在千樽楼力战群雄的时候,武五五正和一帮子江湖闲汉在楼对面喝酒。望着金碧辉煌的千樽楼,鱼贯而入的豪杰名士。她心里头黯然感慨,又止不住豪情万丈。 你一杯,我一杯的灌酒。听着陆续传出的消息,亦是热闹。无名女刀客三战三捷,旁人听得新鲜好奇,武五五却是心中一懵。 年轻貌美,来路不明,黑鞘横刀?可不正是在城门口遇到那个姑娘! 武五五这心里,旁的不说,那叫一个五味杂陈。乍惊,又喜,复踟蹰。 这会站在千樽楼前,看着雕梁画栋琉璃瓦。出入大侠女侠们,华服宝剑气昂扬。武五五刚那么点豁出去不要脸的气概,霎时间又缩回去。 好在千樽楼门童亦是规矩有礼,瞧着他泛油光的领口,客客气气的问道:“这位大侠,您是吃饭住店,还是寻人?” 武五五连忙道:“找、找人,俺找秦姑娘!” 门童一听,越发恭敬,又问:“还请问您贵姓,小的好去通报。” 武五五挺直腰杆:“俺叫武五五。武林豪杰的武,五月初五的五五。你跟她这么一说,她保管晓得。我跟她交情杠杠的,昨儿俺们还在城门口那旮旯嘚吧嘚唠嗑……” 灰衣小童来报之时,秦孤桐正和萧清浅闲聊。她闻言先是一愣,转念想起,扬声道:“是,我认识,请来进来。” 听屋外灰衣小童离开,秦孤桐乐不可支,对着萧清浅笑道:“从前看书说,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客满堂。倒不曾想,居然真有这么一天。” 萧清浅见她笑盈盈,不见厌烦之色。心知她只是打趣,并不反感那武五五。她起身取了件崭新的绫纱外衣,扭头见秦孤桐还躺着,催促道:“起床,将衣服换好。” 秦孤桐应了一声,坐起身。转转手腕,动动胳膊,小声嘟囔道:“清浅,你替我穿衣。” 萧清浅回道:“好。” 秦孤桐瞧着她,心里欢喜,一跃而起扑过去。萧清浅侧步一让,将手里衣服抛出去,当头罩向秦孤桐。 眼见扑空要摔下床,秦孤桐使出一个铁板桥,腰肢一折往后倾。举臂抬手,衣服在掌心转了个圈。顺势小腿用力,跃然站起,将景蓝绫纱交领衫披着身上。 秦孤桐站在床上居高临下,俯身叫唤:“美人儿,给我笑一个。” 萧清浅见她青丝长发飞旋,脸上笑意明媚张扬。俯身调笑的模样,也格外招人喜欢。深邃眸中溢出的深情款款,更叫她心动。 美人一笑,倾国倾城。 秦孤桐呆呆望着,一时心神恍惚伸手去揽,却被萧清浅一把推开。 “快将衣服换上。” 萧清浅说完转身走开,秦孤桐望着她泛红的耳尖,心道:真可惜。 武五五在外面等的忐忑不安,见两人出来,蹬一下从椅子上跃起来。堂堂七尺大汉满脸通红,不好意思道:“厄,那个大妹子啊,俺…不不,秦姑娘,我那个……” 秦孤桐抬手示意,笑道:“请坐请坐,有事坐下再说。” 武五五连忙坐下,抓抓鼻尖,犹犹豫豫半响。一咬牙,索性开门见山,实话实说:“秦姑娘,俺是个老大粗,不会啥子客套话。不过俺也不是没脸没皮的人。这个事情是这样子的,俺就是来打听打听,武道大会还办不办,啥时候搞?” 秦孤桐闻言诧异。武五五的来意,她猜测无非套近乎求见迟否,亦或是求办事借钱之类。 “武道大会?”秦孤桐望向萧清浅,见她亦是不知情,只得对武五五道,“此事我也不知,若是有机会,我问问迟城主。” 武五五连连点头:“那敢情好,如今馆子里说啥的都有。俺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拿不定主意。唉,当初以为千樽楼宴席之后,迟城主会给个说法。哪晓得一桩一桩的倒霉事儿。那个鬼纪南城还不造咋办呢机关城主又栽啦,听说他家有个大的有个小的,少不得又是老鼻子麻烦……” 秦孤桐听他唠叨,心中一动,问道:“纪南城的事情,外面都传开了?” 武五五见她发问,顿时来了精神。手一摸嘴,盘腿坐在椅子上,口若悬河的讲起来:“可不是,老少爷们都晓得,老多人跟着去看热闹。俺要不把马卖掉,肯定也跟着去瞅瞅。” 秦孤桐暗喜,心道:如今弄得满城皆知,纪南城想瞒也瞒不住。屠杀百姓的罪名落实,还能跑了她不成。 她一边听武五五侃大山,一边寻思何时出发去洛阳。白鸢的事情,秦孤桐一直惦记着。想到白鸢就想到不死狱,她猛然想起向小蝶:上午荆钗门主前来,看上去十分和蔼,我寻个机会去问问。 萧清浅正若有所思,见她目光投来,微微颌首。两人心意相通,秦孤桐顿时明白。她又与武五五扯了几句,起身送他离开。 “清浅。” “阿桐。” 两人同时出声,相顾一笑。 秦孤桐上前牵住她的手,揽着她腰肢笑道:“你先说。” 萧清浅莞尔一笑,替她将碎发掖到耳后,淡淡说道:“绒发渐长,何时去理理?” 秦孤桐噗嗤一声笑出,双手抱拳作了个揖:“萧女侠关切之意,无微不至,大恩大德,阿桐这辈子一定好好报答,若是不够,那就加上下辈子,下下辈子……” “阿桐。” 听着萧清浅细碎的轻唤,秦孤桐方才直起腰。她年少清丽的脸上意气风发,深邃漆黑的眸中尽是温柔宠溺:“萧女侠有何吩咐?” 萧清浅凝望着她,倦首靠在她肩头,低笑一声,轻轻说:“你长高了。” 第90章 秦孤桐闻言喜上眉梢, 连忙将腰杆挺得笔直,恨不得踮起脚来,显得自己俊秀挺拔。 萧清浅靠在她肩头,低笑不语。 两人相拥而立, 心中皆是静谧宁静。秦孤桐侧头轻轻蹭蹭萧清浅的脸颊,眯眼餍足一叹:“清浅,我想早日前往洛阳北邙山。白鸢落在不死狱手中, 还不知道会如何。” 萧清浅刚刚也正是忧心此事。 武五五来访, 言语中的信息。含山村之事,显然极受重视。既然此事无忧, 阿桐自然焦急救出白鸢。 然而不死狱立足江湖近百年,其势力之庞大,只怕骇人听闻。总是叶隐子,也要谨慎掂量。她与秦孤桐的身手, 江湖年轻一辈中已是拔尖人物。可若想以两人之力从不死狱中救出人,如入龙潭虎穴。 萧清浅从秦孤桐怀中退出,仔细打量她侧颈的伤痕, 担忧问道:“阿桐,你的伤势?” “没事的!”秦孤提气一跃,身体凌空翻转, 稳稳落在案边。伸手一拂, 横刀入手。腕肘后折, 横刀已经挂在腰间。 她年少体健, 与那武城副城主一战, 虽流血甚多,却都是些皮外伤。睡了两日,身体已经康健。此刻动作一气呵成,与平时无异。 萧清浅见状笑道:“你是小猴儿么?”说着上前替她理理衣摆。萧清浅心中已有计较却不明说,指尖拂过她的衣襟,轻声道:“阿桐,救出白鸢之后,我们往昆仑可好?” 秦孤桐也久闻昆仑派神秘,心中亦是好奇向往。闻言岂会不允,点头道:“当然好,清浅说什么便是什么。我都听你的。” 萧清浅心道:你若都听我的,此刻就远江湖而去。 她虽这般想,却也明白秦孤桐侠肝义胆,见不平必然要出手。况且白鸢于两人,还有救命之恩。萧清浅心思通透,刚刚便想出应对之法。她故意开口道:“白鸢之事,耽搁不得。不过还需去同迟城主说一声。阿桐,你可还有旁的事情?” 秦孤桐张口就要答应,转念一想,时间紧迫,自己也该去和狗毛说一声。两人分头行动,反而节省时间。何况她也隐隐觉察,清浅与狗毛两人并不对付。 秦孤桐掩饰一笑:“此行凶险,我去采买些物件。到时我们在古御街牌坊下见。” 两人说定,携手从千樽楼后门出。一人往建邺府衙,一人往易安客栈。 迟否听闻萧清浅来访,亲自出门迎她。两人甫一落座,茶水便递上。迟否摆摆手,退下仆从,问道:“萧剑神此来,所谓何事?” 萧清浅取茶杯,抿了一口,淡然道:“迟城主太过客气,称我清浅便可。” 迟否闻言一笑,点头称好:“实不相瞒,我一直不知如何称呼清浅才好。直呼姓名太过失礼,称姐道妹更是不妥。我这城主做的马马虎虎,你这剑神却是当之无愧。” 当年在长安一战,两人都不曾互通姓名。 萧清浅念及从前,淡然道:“当年获胜,不过侥幸。十年未见,迟城主剑法从缓至急,又入新境。” 迟否叹息失笑:“果如东君所言,诸般都逃过清浅的眼。” 萧清浅将茶杯搁下,说明来意:“我听闻机关城主身死?” 迟否点点头。各方逼得急,她只能先将这个消息放出去。死者为大,机关城主身死的消息传出去,武林豪雄们也不敢逼迫太紧,她才轻松些许。 萧清浅见她点头,又问:“何人出手?” 迟否眉头紧锁:“目前尚且不知,我已派人前往琉岛。” 萧清浅微微颌首,从容怡然道:“如此正好。那便先让不死狱担着。” 迟否显示一愣,霎时脸色肃然。眉间川字尤甚之前,望着萧清浅不语。她非愚钝之人,立刻察觉萧清浅此言,意有所指。 萧清浅迎着她的目光,神色泰然自若。 迟否骤然攥紧腰间长剑,垂眸不语。 萧清浅安然静坐,犹如幽昙绽放于深谷,优雅从容,不惊不扰。 她不担心迟否不同意,从千樽楼一路走来。路上满是游荡的江湖闲汉,拎着酒瓶扛着剑。三五成群,招摇过市。凡是路口闹市之处,必有建邺城巡察都尉领人镇守。巡察守卫们个个神情紧绷,如临大敌。 建邺城繁华喧闹之下,是一碰即碎,一触即发。 火灾引发的损失,武林中各方势力心头的不满。武道大会的遥遥无期,江湖里游侠浪客们的抱怨。这一切都在静静酝酿,稍有不慎,将是一场焚烧建邺城的滔天大火。 迟否舍得吗? 这可是她十五年心血铸就的城! 迟否舍不得。 她舍不得建邺城的安然平和。 将矛头引向不死狱,的确是个好主意。热血慷慨的江湖人,只要稍稍扇动,顷刻之间就可以组成一支虎狼之师。此刻的建邺城,可是云集着半个武林的江湖人。只要指挥得当,足以歼灭七十年屹然不倒的不死狱。 可这其中,要多少人命去填。 迟否舍不得。 她舍不得这众多江湖群豪的性命。 萧清浅望向她,十年前那一战早已模糊。只记得那时的建邺城主,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剑术卓绝,身居要位。谦虚端方的性子,也压不住松纹古定剑刃上的锋芒。 萧清浅缓缓开口,往迟否心里轻轻压下一片鸿羽。 “迟城主,当真要弃纪南城不顾?” 风口浪尖的纪南城,必将成为众人怒火宣泄之处。翁家大小姐如同一块烫手山芋,已经被建邺城接到手中。不管是迟否,还是十二城盟。在此之际,打圆场和稀泥,只会折损名声威望。 可若是秉公而行,势必将纪南城推远。矿石交易,自然无处谈起。巧工坊在南方的势力,只怕无法抑制。到时候机关城亏损连连,只能关闭店铺工坊…那无数雇工伙计,要以何养家… 建邺城的女城主,年过而立,却有着妙龄少女也难企及的端丽。只那眉间的风霜,如一夜漫雪掩尽繁花。瘦劲有力的手握着松纹古定剑,慢慢拔出一截。剑上寒光折射眼底,颜容映在刃上。 青锋依旧人鬓霜,终不似,少年时。 她缓缓舒展紧蹙的眉头,低笑一声:“好。” 萧清浅闻言起身,径直往外走去。身后只有一声:“萧剑神好走。恕在下,不远送。” 萧清浅勾了勾唇角,浅淡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怅然。一闪而过,再不见踪迹。她抬眼望向天际,碧空澄澈。想必阿桐在古御街的牌坊下,要等急了。 想到秦孤桐垫脚张望的模样,萧清浅忍不住眼底浮现出笑意,快步迈过门槛。便在此时,一名建邺城巡察都尉急匆匆跑进来。萧清浅心中察觉异样,停下脚步,转身望去。 迟否已经恢复一城之主的威仪,肃然冷静道:“不必慌张,慢慢道来。” 年轻的建邺城巡察都尉抱拳拱手,喘息道:“是…呼…报城主,半个时辰之前…太平桥附近的酒坊里打起来。有人抓住一名不死狱的杀手,紧接着便传出风声,说是不死狱的杀手杀了建邺城主。总都尉还在处理杀手之事,消息已经传的满城皆是!” 迟否心知绝非如此简单,她抬头看了一眼萧清浅,追问道:“现在如何?” 巡察都尉抹了一把额头汗珠,满脸无奈无措:“那些江湖汉子本就闲得慌,整天无事生非。这会消息传出去,不知哪个带的头,嚷嚷着要踏平不死狱,肃清武林。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已经聚集三四百人!” 萧清浅暗暗诧异。事情发展虽如她所想,然而这个局面明显是有人扇动。 谁,想借机除掉不死狱? 要是只止于此,那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怕只怕背后有一只手想要浑水摸鱼。萧清浅与迟否对视一眼,两人心知肚明,这事绝非如此简单。 迟否眉头猝然紧锁,低喝一声:“来人。” 门外值守的侍卫立即走进,弯腰抱拳道:“属下在。” 迟否负手而立,下令道:“着令李城辅,准备马匹,备好烈酒行食。让他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在一个时辰之内,至少准备五百匹马。” “是!”侍卫抱拳领命,疾步而出,立即消失在门外。 迟否目光转向巡察都尉,沉声问道:“有哪些人?” 三四百人,岂能一一说清。她问得是其中有哪些,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巡察都尉自然明白,拱手道:“人数极多,君瀚府、天汉寨、南郑城、凌泰城、木灵药楼、华山派、谭家、苍府…建邺城中大半的江湖势力都裹杂其中。” 巡察都尉话不带停,继续道:“单枪匹马的江湖豪杰更不必说。少不了那凑热闹的琢玉郎,还有青元霸刀贯卫楼,忘归剑然诺…还有几位亦正亦邪的人物,万里烟云毒蜃、缠骨鞭屠代柔……” 年轻的巡察都尉记性极佳,十七八位人名,一口气说出,末了却是迟疑一顿:“还有…” 萧清浅心中一动,就听那巡察都尉说:“还有秦姑娘。” 第91章 萧清浅眉头微微一蹙, 疾步离开。 出了建邺城府衙,她便觉察到不同。路上奔走相告的行人,远方呼啸的呐喊。建邺城仿佛突然之间,迸射出蓬勃的热列。如同久埋地下的陈酿, 此刻拨泥揭封。酒气冲腾而上,让人耳酣脑热,沉湎其中。 萧清浅定了定心神, 快步赶往与秦孤桐约定之处。 刚刚闻讯的江湖豪杰们纷至沓来。街头巷口锣鼓喧天, 人头攒动。普通百姓瞧着热闹,三五成群聚在一起, 指指点点众说纷纭。有脾气火爆的绿林枭雄,听着吵吵嚷嚷,扭头虎目一蹬。吓得小老百姓犹如惊雀,一哄而散。 古御街牌坊下人潮如流, 摩肩擦踵,竟无落足之地。萧清浅看着那三层牌坊,心中正思索如何过去, 却听人群陡然沸腾。 “让开!让开!” “大家伙都让开些!” 人群犹如浪潮,突然分散两边。 只见秦孤桐在群雄簇拥之下,扶刀阔步而来。行走之间携风肃肃, 衣裳飘然。少年刀客, 净骨天然清秀, 英姿惯来飒爽。纵然此刻豪雄云聚, 亦无人可夺其风采! 她双目深邃, 眼中温情脉脉,轻笑朗然:“清浅。” 萧清浅微微颌首,上前与她并肩而站。 人群中有认识萧清浅,顿时高呼一声:“萧清浅!她果然重出江湖啦!” 人群顿时喧哗起来,知道她的议论纷纷,说起当年。不认识的,急得抓耳挠腮,拉着身边人好奇询问。 “真是萧清浅!天啊,我还记得当年武道大会,她与迟城主那一战!” “她与杜大侠那一战,才是精彩!可惜那之后,杜大侠孤守万恶林,萧清浅踪影不显……” “我滴个祖宗,这江湖额似又要乱哈。就跟那个地动之前一样,这些狗啊猫啊都开始出来蹦跶……” “你才狗啊猫啊!哎,琢玉郎呢?” 秦孤桐见众人七嘴八舌,好似炸开锅。对着萧清浅一笑,揶揄道:“清浅一出,莫不瞩目。” 萧清浅横她一眼,低声道:“你倒是威风的很。” 秦孤桐咧嘴一笑,很是想炫耀嘚瑟一番。只不过此时此地,实在不便私语,她只得悄然对着萧清浅眨眨眼。 萧清浅凝望她一眼,目光扫过周围。 此番风云会际,秦孤桐只是恰巧遇上。她去寻狗毛,狗毛却没能找到好饿。虽然担心那只威风凛凛的小猫,但秦孤桐知道时间紧迫耽误不得,就留了些盘缠与狗毛,让他继续留心。 她与狗毛一别,走到大街上立即察觉气氛不对。秦孤桐本不欲多管闲事,谁料半路上遇到武五五。他满面红光,拉着秦孤桐噼里啪啦:“大妹子,你都听说不?俺可知告诉你一个人,机关城出大事啦……” 两人沿着龙浦河边走边说,秦孤桐正琢磨如何开口脱身,忽见河对岸一个背影肖似方兴。她霎时寒毛炸立拔腿冲上太平桥,居高一看发现那人并非方兴,只是身高体型相仿。 “大妹子,咋了?” 秦孤桐摇摇头,两人便顺着人流一路走到古御街牌坊。此刻牌坊下云集许多人,一张张脸看过去,个个神情激动七嘴八舌,说不死狱这般邪门歪道,早就应该铲除,还江湖一个清净。秦孤桐一听,心里便升起一个想法:若能得群雄相助,救出白鸢岂非易如反掌。 无巧不巧,她抬眼瞧见一个浑水摸鱼的小偷。 秦孤桐从人群中一跃而起,腾身越到牌坊飞檐上。众人猝然一惊,皆是抬头看去。不等有人发问,秦孤桐犹如倒锥,飞身直刺而下。探手一拍,劲气透骨而出,震得那偷儿浑身一哆嗦。秦孤桐顺势嵌住他手腕,猛然一拽,带着他飞身回到牌坊上。 说长实短,变过不过一瞬之间。靠在外围的许多人,甚至不知发生了何事。 秦孤桐从偷儿怀中掏出钱袋,在手中颠了颠。居高临下俯视众人一圈,拱手抱拳,恭谦有礼道:“到不知是哪位英雄好汉的钱袋,不小心挤掉,让这位给捡到了。” 她这话说的漂亮,那挂在牌坊上的偷儿连声应和:“是是是!小的刚在地上捡到!女侠火眼如炬!” 丢了钱袋的大汉听了此言,也不觉难堪,在下面喊道:“谢女侠哈,袋子是杂家的。里头有七八钱银子,还有二三十个铜板,你瞅瞅。” 秦孤桐微微一笑:“的确不错,既然没有别人开口,想来钱袋正是这位大哥的。”她说着,手腕一动,将钱袋抛到大汉手里。 武五五在下面瞧着热闹,脸上倍觉有光,拉着身边的人一个劲的夸耀。秦孤桐朝她一笑,将那偷儿扯了起来。古御街这座三层飞檐牌坊,离地有四五丈高,檐脊宽不足幼童一掌。偷儿虽身手敏捷,站在上面亦是颤颤巍巍,心惊胆战。 秦孤桐拽着他肩膀,语重心长道:“我看你四肢健全,何不找个好营生。”她跟叶隐子学得巧技,劲气裹着声音,远远传出,如在人耳边说话。果不其然,吵吵嚷嚷的江湖豪杰们都抬起头望着她。 “各位英雄豪杰集聚在此,商议的是江湖大事。”秦孤桐肃然说道,“我虽是无名小卒,但也容不得你胡乱捣乱。下去!” 她说着,松手一推。 下面众人一惊,呼啦一下让开。就见那偷儿在空中卷成一团。本以为要摔个皮开肉绽骨头断,哪晓得一股劲气裹着他翻了几个跟头。偷儿傻傻站起来,身上只沾了些灰。 “这一手漂亮!”人群里暴起一声喝彩。 顿时有人应和道:“真是侠肝义胆并仁心,女侠留个姓名叫我们知道。” 那被偷了钱包的汉子,跟着高喊道:“哎!妹子啊,不不,女侠!还请问女侠高姓大名?” “是啊是啊,女侠功夫非凡,不知师承哪家?” 秦孤桐抱拳拱手,笑意温和,谦虚道:“承蒙诸位抬举,女侠之名实不敢当。我姓秦,只是个无名之辈。” 武五五不知哪来的机灵,扯着嗓子高喊一声:“俺妹子才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她可是在千樽楼,三战三胜!一招打败武城城主!” 武城少城主正在人群外,闻言霎时额头青筋一抽。若不是手里提着点心,着急给月听筠送过去。他当即要挥拳冲上去,将那大言不惭的混蛋打一顿。 他冷哼了一声,只当那“武城城主”便是武城城主,与自己无关。抬头与秦孤桐对视一眼,抬脚走人。 秦孤桐居高临下,眼观八方。陡然见那武城少城主,心中也是一紧,生怕他这节骨眼前来找茬。见他头也不回的走远,方才松了口气。她对着群雄抱拳一礼,慷慨激扬道:“一人荣辱无关紧要,江湖道义才叫人敬仰。我今日来此,就是要和大家一起踏平不死狱!” “踏平不死狱!” “踏平不死狱!” “踏平不死狱!” 秦孤桐振臂一呼,群雄应和,山呼之声席卷全城。建邺城各处的江湖豪杰,纷纷向着古御街牌坊之下奔聚来而。不过半个时辰,已经汇集四五百人,将四方发达的大道堵着水泄不通。若不是秦孤桐看见萧清浅,下令人群分开,只怕她难挤进来。 萧清浅环视一圈,簇拥在秦孤桐身边的,多是劲装少年。各个意气飞扬,满脸写着跃跃欲试。江湖承平已久,少年郎们一展身手的兴奋,胜过未知死亡的忐忑不安。 霍大当家领着军师穆耶和方未艾,杂混在人群里。他脸上面色枯青,神态桀骜,颇有格格不入之意。一双吊角眼盯着秦孤桐,皮笑肉不笑的讥讽道:“你那条狗,如今倒是威风的很。” 方未艾低垂着头,温顺如同一只羔羊。 穆耶一身素冠宽袍,手拂长须。神情谦和文雅,心中却是暗暗叹息:这一番功夫,倒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迦南殿的计划,借此机会挑拨群雄围攻不死狱,本是一箭三雕的妙计。一则,消耗中原武林的势力。二则,歼灭不死狱,由迦南殿潜伏势力占据洛阳。三则,让霍大当家带领群雄,再伪装成不死狱报仇,然后由穆耶立傀儡占据天汉寨。 为了不引起霍大当家怀疑,穆耶本想装作临时起意,哪知事与愿违。秦孤桐横空而出,将计划都打乱。 穆耶目光扫过远处几位,那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他灵光一闪,开口道:“城主,我们……” 霍大当家闻声,刚要侧耳去细听,就听远处一声嘶喊:“迟城主到!” 迟否是建邺城之主,她既来,无人敢怠慢。人群喧嚣片刻,便渐渐静下来。迟否足下一点,跃上临街二楼。她站在栏杆上,环顾群雄,肃然道:“不死狱为祸江湖七十年,迟某心有余而力不足。今日江湖群雄尽数聚集,必能以雷霆之力,一举踏平不死狱!” 群雄此刻正是热血沸腾,闻言跟着建邺城的巡察守卫们一齐嘶声高呼—— “踏平不死狱!” “踏平不死狱!” “踏平不死狱!” 呐喊之声,犹如浪潮席卷全城,好似战鼓震撼人心。纵是自诩“看得清”的江湖老狐狸们,也忍不住跟着青筋鼓起,血脉偾张。 迟否摆摆手,声音渐渐平息。 女城主望着那一张张稚嫩青涩的脸,一双双炙热的眼。她心如刀割,口气却镇定真挚:“诸位来建邺城,我未能尽到地主之谊。反而是意外不断,实在有负各位英雄好汉。 此次为武林除害,兵贵神速,岂能让大家劳顿跋涉,耽误大事!建邺城中宝马良驹任大家取用,烈酒行食一并由建邺城准备。迟否在此恭候各位英雄凯旋而归,来夺武道大会魁首!” 群豪一听,心下大慰越发激动,纷纷欢呼大叫。 君瀚府少帅站在隐蔽的窗口,望着兴奋激动的人群,不屑的撇撇嘴:“一群傻瓜,送死还开心。咦,姐,你这是打算跟去玩玩?” 君瀚府大帅有着和弟弟截然不同的性格,更像她戎马一生的祖父。她低头细致擦拭长/枪,英姿威严的脸上,看不出半点玩笑。 少帅嬉皮笑脸的走过去,反坐在椅子上。他手臂环住椅背,支着脑袋,懒洋洋道:“我瞧见天汉寨那土匪头子啦,连带着南郑城、华山派、谭家、苍府几位主事都在。这些老少狐狸各自防着,到便宜那姓秦的。” 君瀚府的大帅,手中一顿,停了下来。她坐在那里,脊骨笔直,便如一柄长/枪。冷峻的眉眼与手中的杀器相得益彰,她静静听着外面热血沸腾的声音,渐渐入了迷。 君瀚府少帅呆呆盯着自家长姐,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却。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他是纨绔跋扈的君瀚府少帅,一身稀松平常的武艺,担不起偌大的家业。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资格要姐姐多几分笑意。 江湖之大,人人皆忧。 虾米有虾米的烦恼,游鱼有游鱼的苦楚,螃蟹有螃蟹的无奈。 江湖太大,谁也逃不过。 萧清浅凝望着秦孤桐英姿勃发的容颜,心头忧虑重重。 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群意气风发的江湖游侠儿,又有几人能归来?阿桐与他们并肩而战,必将亲眼看着自己将他们送入地狱。鲜血横飞,白骨森然……家中父母尽白发,倚门望儿女。 责任如山,人命关天,萧清浅实在不愿她的阿桐负重而行。 秦孤桐心生一触,侧头望向萧清浅。风轻云淡的神情,不变的从容淡定。她于这喧哗吵杂之中恒远,她是她定心石。因她在,秦孤桐便无所畏惧。 萧清浅琥珀色瞳孔里眸光盈盈,温柔情深,包含着眷恋的爱慕与信任。 少年刀客备受鼓舞,回了一个略带腼腆的灿烂笑容。她转头接过递来的酒碗,高声慷慨道:“干!”仰首一饮而尽。 ——“干!” 声音参差不齐,却是震天撼地。 迟否听着马儿嘶鸣之声,抬眼望着远来的李城辅,心中第一次感觉疲惫。她抬手仰头,一口气灌下践行酒。烈酒穿心,建邺城主眉头舒展,“啪”一声将酒碗摔碎,高喝:“秦少侠,带着大伙早去早归。” 秦孤桐扬眉一笑,意气风发。她扶刀而立,朗声道:“恐怕要迟城主破费,给我们摆上三天庆功宴! “庆功宴!”群雄齐声喝彩,大声狂笑。 秦孤桐望了萧清浅相视一眼,随即从人群中一跃而起,落在一匹纯白骏马之上。起落之间,行云流水。少年刀客扬起长鞭,凌空一挥,只听一声清亮的空响,闻者皆是心头一跳,血液跟着沸了起来。 秦孤桐哈哈大笑,慷慨激扬道:“不怕死的,随我来!” 群雄闻言大是兴奋,争先上前,生怕落于人后。各施身手争相上马。 秦孤桐见萧清浅在身侧,勾唇一笑。扬起长鞭,一马当先往城外冲去,口中高歌—— “少年郎啊少年郎,血如壶中酒,骨似匣中剑,一副肝胆酬知己,一柄霜刃荡不平!” 第92章 群雄纵马疾驰, 出建邺城,北上洛阳城。沿途毫不敢耽搁,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习武之人精力充沛,亦不觉困倦。 然而人虽无事, 马匹却吃不消日夜兼程。好在沿途各城各派纷纷解囊相助,更有闻讯而来的豪侠浪客加入。三日后,过了淮南, 队伍竟然扩展千余人。 秦孤桐见人数渐多, 恐难约束。心中一琢磨,与萧清浅商议道:“清浅, 这里面鱼龙混杂,我怕稍有不慎,反倒是祸害百姓。干脆将兵分几路,包抄洛阳。” 两人商定, 行到一处废弃山庙前,秦孤桐勒马通知大家原地休息。又着令武五五几人,去将群豪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请来。 君瀚府、天汉寨、南郑城、凌泰城、木灵药楼、华山派、谭家、苍家…还有十数位游侠。不管心中作何思量, 都聚到溪边,等着秦孤桐开口。 秦孤桐一眼瞧出,竟然有三四十人。顿感无奈, 这可比她料想的多了许多。她抱拳一礼, 态度谦和恭敬, 诚恳道:“各位江湖前辈, 晚辈受大家瞧得起, 迟城主信任。与群雄一起,北上洛阳诛灭不死狱。如今人数渐多,行驰道上,一来扰民,二来目标太大。” 众人大多不傻,闻弦知雅意,已经觅出些意思。 各大势力不愿出头,那是他们心里有一杆秤:今天带着江湖人踏平不死狱,明天是不是就能带人踏平建邺城?后头又该轮到谁?此番带领群雄的风头虽大,却太容易招人惦记。大家看你威风,心底却想,是不是哪天你带人踏平我家? 如今虽已是武历六十一年,可一人□□的阴影却仍然压在江湖人心头。他们或许容得下落魄归来的景家,却定然容不下可能一家独大的万亩田或者十二城盟。 这也是归涯与青飞疏不曾参与的原因。 各家都想分一杯羹,却又都不想沾一身臊。 君瀚府少帅眼皮一掀,瞧着那些人一脸欲言又止样子,哼笑一声。若不是他姐姐就站在身侧,他那少爷脾气又该发作了。 “最多兵分三路。”君瀚府大帅出言如下令,落地有声,“由汝阳、新安、登封三路,攻围堵截。” 秦孤桐对君瀚府这位沉默寡言的大帅颇有好感,闻她此言连连点头:“我正是此意,分兵太多,容易让不死狱分头击破。” 霍大当家心中一动,正要开口,却被穆耶拉住袖子。穆耶对着他,微微摇头。霍大当家知他惯来足智多谋,纵是有意出头,还是忍住。 青元霸刀贯卫楼身材异常高大,抱刀而立,豪迈逼人。他虎眼环顾一圈,粗声粗气道:“君瀚府祖上就是带兵的,灭个老鼠窝肯定不是问题。新安是我老家,各处我都熟悉,就不跟大家客气了。” 他如此有理有据,旁人也不好再争抢。场上登时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俱,各怀心思。 秦孤桐见状,心思急转,开口道:“贯大侠所言极是,君大帅世代戎马,由她坐镇远胜过我。” 君瀚府少帅耳朵一抖,连忙嚷嚷道:“不成不成,秦少侠,你可以答应迟城主,带着大伙回去的。”他说完,话音一转,又道:“我姐姐武功高强身手了得熟读兵书,必要之时也可以帮衬帮衬。”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耷拉下脑袋。 “我带人走登封。”君瀚府大帅一路行来鲜少开口,她一开口,却无人敢质疑。 秦孤桐点头称好:“兵贵神速,我们一行人数众多,再拖拖拉拉恐让不死狱逃脱。我这里有一份地图,还有江湖义士提供的情报线索。请两位上前,我们商议一二。” 她此言一出,便有人心生不满。然而在场之中,江湖身份最显赫的,除了君瀚府大帅,便是天汉寨霍大当家,再则就是凌泰城炎门主、华山派萧引凤、苍家少家主,还有忘归剑然诺。 这些人中,只有凌泰城炎门主哼了一声。别人皆是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面上丝毫不介怀。 此时正值响午。 晴云轻漾,熏风波暖鱼跃。绿树翠华,密叶繁花燕飞。 萧清浅站在溪边,修身玉立,长衣当风。她侧头,对秦孤桐微微颌首,沿溪流漫步而上。 她一走,观望的人也无脸多留,三三两两的散开。 不死狱势力难测,秦孤桐不敢掉以轻心。好在君瀚府大帅与青元霸刀贯卫楼两位江湖前辈,皆非等闲之人。不过两刻钟的时间,三人便商议好对策。 三人清兵点将,依着群雄的各自喜好,将千余人分成三部。君大帅将随行六骑招来,对两人道:“各留两人,以做斥候。”君瀚府校尉武艺不敢说拔尖,但做斥候,侦查探路远胜过寻常江湖人。 秦孤桐和贯卫楼连忙抱拳谢过。 新安与登封两道路程稍远,君大帅与贯卫楼领着两队人马先行。秦孤桐带着往汝阳的一队,留下来收拾营地。 三百余人,人数虽过,但并不是都听她节制。那些帮派势力,往往一行至少四五人,秦孤桐更是使唤不动。只得带着熟络的几人亲力亲为。 待事情差不多,她环顾四周,不见萧清浅的身影。问过旁人,顺着溪流往上,在破庙前寻到萧清浅。 荒庙破败,满眼都是断壁残垣。萝茑青苔下瞧见琉璃碎瓦,蛛丝网里透出雕梁刻花。 炎炎夏日,暖风穿过左右丛杂怪状的枯木,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雀鸟也叫出寒鸦的萧瑟,只差几许夕阳。 秦孤桐却不觉如何。从鹤鸣山一路东行,沿途荒废城池村庄并不见少,更不说荒庙野祠。不过越往东南,愈加繁华。大概因此地偏僻,才荒废无人。 “清浅” 秦孤桐唤了一声,走过去瞧见地上有块牌匾。不知萧清浅从哪里找出的,如同一块烂木头布满青苔。上面金漆已被人刮掉,好在刻字还能辨识。 秦孤桐低声念出:“心空寺?” 萧清浅收敛了感怀故国之心,望向她道:“阿桐,我们回去吧。” 秦孤桐瞧着三个字,心里迟疑,模糊想起什么。她伸手去牵萧清浅,茫然问道:“清浅,你是不是说过?就是之前,在…在…” 她一时想不起来,急得直皱眉。萧清浅见状失笑,伸手与她十指相扣,轻念道:“长生是众欲之始,心空之尽。” “对对对!”秦孤桐顿时展颜而笑,指着牌匾回忆起来,“那时候说起叶隐子前辈,你说长生是众欲之始,心空之尽。可是这两个字?心空是说心无杂念,还是心中荒芜?” 萧清浅听她认真求问,解释道:“伽蓝佛卷中,心空亦做星空。指心性广大犹如浩宇,包罗万象。” 秦孤桐恍然大悟,转念一想,又问道:“那你说叶隐子前辈的那句是,长生是所有欲望的开始,是……”她一时语塞,伸手搔搔鼻尖。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下缓坡。见群雄整装待发,不再言语,各自翻身上马。 就在此时,武五五从后面打马上前,口中大声嚷嚷道:“妹子啊,有几个怂货跑啦!气死俺啊,咋说都不听,还把咱的马儿行食都一咕噜带走了!” 秦孤桐脸上笑意一僵,刚要开口呵斥,就见萧清浅催马出列。她仪容俨雅,自有一股凛然之气,让人不敢冒犯。 “没有窝囊废,怎见英雄汉。”萧清浅淡然一笑,侧头问道,“秦少侠,你说是不是?” 秦孤桐心中石头顿时落下,催马上前与她并肩而立。手扶横刀,朗声笑道:“萧女侠说的极是!我一直担忧,咱们中间有那么些浑水摸鱼的,到时候坏了大事,让邪门歪道笑咱们武林正派一盘散沙。现在好啦,他们自己滚了!” 群侠哄笑:“走得好!” 秦孤桐突然抽刀,飞身而起,凌空一斩!横刀平平一挥,劲气肆掠而出。“嘭!”溪流应声而断,溪水暴起三丈之高,犹如凭空出现两道水墙! 秦孤桐身体在空中一折,后翻一圈,安然落在马上。她身后,水墙分崩,噼里啪啦犹如暴雨倾盆。她收刀入鞘,眉梢微挑,矜持笑道:“踏平不死狱,肃清江湖这样的大事,又岂是阿猫阿狗能参与的。” 群雄为她刀法内力所折服,全场寂静之后爆发掀天欢呼,一时群情激奋。秦孤桐借机又鼓舞几句,带领群雄继续北上。 从淮南一路向西北方向,日夜不歇,风雨兼程。又过了四天,半途离队的人渐多。 秦孤桐恐影响人心,寻了个空隙,与萧清浅商议对策:“每天少的人越来越多。和君大帅、贯大侠约定的时间就在六天之后。到时候,这二百人也不知还剩几个。” 萧清浅见她眉头紧锁,心中不忍:“斥候不是来报,说左前三十里有一处土匪山寨。” 秦孤桐起先是茫然不解,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扭头望向人群,见着众人神色各异,却少见从建邺城出发时那股勃然之气。 日夜兼程,让群雄除了一身风尘仆仆,脸上更多倦色。 但慢不得,让一群刺客做好万全准备,那这一战只怕难上加难。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放慢行程只会更糟! 秦孤桐心一横,迎着众人目光,大步走到群雄面前。她双眸深邃幽沉,英姿玉立,自有一股旁人无可匹及的风生磊落之气。 她环顾众人,朗声道:“大恶要诛,小恶也不可放过!前行三十里,有一处强盗山寨,平日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群雄闻言,皆是抖擞精神,脸上神色跃跃欲试。 ——“铮!” 秦孤桐手腕一动,横刀跃入掌中。她目光扫过众人,朗然慷慨问道:“路见不平,自要拔刀。可有人随我一同!” 第93章 黄蜂寨在方圆百里, 也算有些名气。 据险而筑,群山环抱。前朝时候,此地归汝宁郡管辖,后荒废。汝宁郡位于河南道中南, 地处淮河上游。北接漯河,南临信阳,为交通要冲。前朝时候南来北往的信使、官宦多在此驻驿歇马, 故又名驻马店。 如今汝宁郡荒废, 可周遭还有大小十几个村子。没了往返中原与江南的信使官宦,跑脚的行商镖局却不见少。总而言之, 此地甚好,足够黄蜂寨上下过得滋润。 赵大彪祖上三代都是强盗,祖传的行当。托武学兴起的福,到他这辈终于不用论资排辈。他爹送他下山拜师, 学成归来杀了前任寨主,坐上黄蜂寨第一把交椅。 赵大彪是个本分谨慎的人。吃喝嫖赌样样喜欢,但绝不陷阱去。就像他打劫一样, 动过的村子,半年之内绝不去第二趟。劫下的镖,最多拿走一半。杀过的人, 一定要斩草除根。 赵大彪打了个哈欠, 看看天边火烧云, 从椅子上站起来:“行了, 小崽子们, 今天不玩了。”说完,背着手往饭堂走。 没了大当家做裁判,山寨里的孩童抱起蹴鞠,嘻嘻哈哈的跟着往饭堂跑。 ——“铛!” 黄蜂寨前的大铜钟一声惊响,赵大彪拔腿就往后山跑——能没声没音打到家门口,肯定是厉害角色! 秦孤桐虽然三令五申,但仍担忧群雄杀红眼,将无辜妇孺一并给杀了。她身先士卒,最先赶到黄蜂寨。心道:老弱必然多在后院。便不顾前寨杀戮,到处果然见到大群孩童。 她一眼瞧见赵大彪的身影,见他衣着整洁,远胜那些巡山的小喽喽,心知必然是山寨中重要人物。秦孤桐伸手一探,从孩童手里抢过蹴鞠。 扬臂一掷,劲气裹挟的蹴鞠射出。轻飘飘的玩具,瞬间变成催命的暗器。赵大彪只觉脑后生风,慌忙就地一滚。然而还是慢了半拍,后脑勺被蹴鞠打了个正着。 “啊!”赵大彪大吼一声摔在地上,勉强爬起来。伸手轻轻一碰,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只见手上鲜血淋漓,而后背已经湿透。 秦孤桐横刀出鞘,刀尖一挑,将突然靠近的小儿拨开。锋利的刀刃贴着粗麻布料一划,登时衣坏布裂,露出孩童干瘦的胸膛。 她冷面寒目一扫,将余下孩童都吓住。 “大妹子!”武五五扛着大刀跑过来,一脸兴奋雀跃,见着赵大彪,顿时两眼发光,挥刀冲上去。 秦孤桐乐得无事,站在夯土空地上,听着嘶吼打斗声,一时有些恍惚。接着生出烦躁之意,只盼着赶紧结束,好下山去找萧清浅。 如她所盼,不过些许功夫,打斗声便消失不闻。唯有群雄互相夸耀的喧哗谈笑,在这陌生的山寨里回响。 武五五正与赵大彪打的难解难分,两人旗鼓相当一时难分高下。群雄收拾完战场,纷纷过来看热闹。围观喝彩的人多起来,两人越发斗志昂扬,如同两只红冠大公鸡。 “吃你爷爷一刀!” “哈!” “五虎断门!” “狗贼!” “去你娘的!” 秦孤桐听着,噗嗤一声笑出来,心中郁结犹如拨云见月,刹那间清明通。 她上前望着场中两人,笑道:“速战速决。” 武五五听她说话,手中一顿,露了个破绽。赵大彪挥刀而上,对着他肩膀砍去!在旁观战旁的华山双壁之一箫引风,手中长萧做剑直刺而出。他一招毙敌,引得满堂喝彩。 秦孤桐无视武五五怨念的眼神,对着箫引风赞赏道:“一箫引风来,两剑随云去。华山派高徒,果然名副其实。” 箫引风微微一笑:“不敢当。” 秦孤桐又道:“诛灭不死狱刻不容缓,然后这山寨中还有许多无辜老弱妇孺需要安置。萧大侠系出名门,品性高洁,此事我唯有托付于你。” 她说得诚恳,箫引风亦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当即抱拳一礼:“引风虽盼着与诸位并肩而战。可师尊常常教导,百姓为大,怜悯苍生。我华山派弟子留下善后,诸位速速上路,不可耽误大事。” 秦孤桐见他知情识趣,有意结交,临行又道:“萧兄收拾妥当,务必来洛阳寻我们。” 她此言,便是许诺不论华山派是否参与最后一战,都可分一杯羹。箫引风岂会不愿,连忙答应。 黄蜂寨一战,虽然只杀了三四十个强盗,缴获千斤通宝,百两白银。群雄却是犹如枯木浇油,瞬间火势滔天。个个斗志昂扬,意气风发。 一路纵马狂歌,直奔洛阳。 秦孤桐到汝阳,便接到君瀚府斥候来报。新安、登封两路的信使递上手信。秦孤桐展开一看,信上道两路人马一路无碍,信尾描着当初三人约定的暗号。 秦孤桐对萧清浅道:“安她们的行程算起来,应该已经各在其位。后天便是约定时间,我们不如在汝阳休息一晚?” 萧清浅略一沉吟:“可以,但你不要一人做主。” 秦孤桐撇撇嘴,低声撒娇道:“哼哼,真是无趣,供着些太上皇似的。” 秦少侠惯来英姿飒爽,鲜少这般小女儿娇态。萧清浅看在眼里,心中如糖如蜜,恨不得伸手将她抱着怀中。可人多口杂,实在不便亲昵。 萧清浅只能望着她浅笑,哄道:“就当花些口舌,雇了一群打手。” 秦孤桐闻言失笑,吐吐舌头:“这么想,到觉得对不起他们。” 两人又闲话两句,秦孤桐派人将群雄请来。 汝阳城主,天汉寨霍大当家,凌泰城炎门主、苍家少家主,还有忘归剑然诺…七八人聚在一起,各有主意。好在最后谈妥——休息一夜,明早辰时一刻出发。 汝阳城不大,突然来了二百多人。整个小城如同过节一般热闹,道路上、店铺里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秦孤桐早听萧清浅之言,将二百二七人,分为五纵二十队。各自约束,互相监督。这些日来,见效颇好。 “清浅。”秦孤桐巡逻回来,轻轻推门而入。 萧清浅正在盘膝运功,见她归来,起身倒水递过去:“润润口,去洗漱。” 秦孤桐接过水一饮而尽,满足一叹。她望着萧清浅,伸手想抱抱她。可见她一身新换的纯白中衣,顿时又将手缩了回来。 萧清浅岂会不知,她轻轻一笑,揶揄道:“泥猴一般,快去沐浴。” 秦孤桐霎时欢笑起来,扬扬下巴,意味不明道:“美人儿这急不可耐?” 萧清浅垂眸睥睨,睫羽半掩琥珀眼,眸中晦涩不明。她伸手捏住秦孤桐下颚,勾唇似笑非笑道:“阿桐。” 秦孤桐登时面红耳赤,一跃而起落荒而逃。 萧清浅万不曾料到她反应如此之大,一时哑然失笑。 萧清浅刚刚坐回床侧,便听外面急促的脚步声。她起身拿起外衣,穿好走到门边,抽出门栓,拉开房门。 武五五举着手悬在空中,一时竟然愣住。他不晓得自己还没敲门,怎么门就开了,有些怔怔的问:“我大妹了呢?” 萧清浅见他满头大汗,心知必然出事,淡然道:“沐浴。” 武五五脑中转了一下,方才明白秦孤桐在洗澡。他急得哀嚎:“唉吆!怎得凑咋巧啊!” 萧清浅折回屋中取了霜华剑,对他道:“走。” 武五五一愣,就她合上门快步往外,急忙跟上去,嚷嚷道:“萧萧萧女侠,您这是要去哪啊!” 萧清浅关上房门,缓步往院外走去:“你一身烟粉浓香,可是有人在青楼打架闹事?” 武五五闻言大惊,低头闻闻衣襟。满是汗臭,顿时熏得自己掩鼻。他晃晃头,咬牙切齿道:“打架闹事那都是小事儿!苍家那二虎八叽的,逛个窑子把人给弄死了!” 秦孤桐原想下令,不可赌钱饮酒嫖娼。但给萧清浅拦住:你既不是他们父母师长,他们也无需依仗你过活。这话说出去,便是自以为是。不但惹人生厌,还拦不住那些人。不如听之任之,明日起不来由他们去。 萧清浅深知驭下之术,该放则放。她最是担忧不死狱暗袭,一群刺客杀手,防不胜防。 万不曾料到,不死狱还未来,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 巷子里头的翠红楼,门口围满看热闹的人。武五五喊了半天,就是没人肯让开道。他一个七尺大汉,想挤都进不进去。 萧清浅抬起脚尖,踢向一人腘窝。就听“哎呀”一声,人群好像被吹倒的麦子。一个推着一个,一个压着一个,瞬间倒下一片。 武五五看看自己的手,又惊又喜。刚要说话,就见萧清浅踩着众人后背走进去。 穿过院子,走进大厅。 一名穿红戴绿的老鸨正摇着手绢,哭天喊地泣不成声:“啊啊啊!可怜我女儿啊,年纪轻轻,如花似玉…呜呜呜,就这么走啦…哇哇哇…留下我这么老东西啊,以后该…哎呀!” 老鸨突然“噗通”一声,摔出一丈远。脑袋往墙上狠狠一磕,仰面倒在地上。哼也不哼,不知是死还活。 刹那间,翠红楼里外,落针可闻。 白衣乌发,长剑银鞘。萧清浅站在这满地狼藉之间,却如幽昙绽于深渊。高雅矜贵,不可亵渎。 望着持剑而入的白衣女子,众人心中皆是惊诧不已。慑于她凛然气势,又顾忌她手中长剑,一时之间,竟无人敢开口打破这寂静。 萧清浅无视众人目光,径直走进厢房。只见床上躺着一名少女,已无生机。她端详片刻,回到大厅,对着苍家少主问道:“人是你杀的?” 苍家少主胡乱裹着衣服站在一边,满脸懊恼:“我就那么一推,她……” 霜华一弧,洁如银辉,苍家少主只觉心头微凉。 第94章 苍家少主的尸体, 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死寂的人群突然炸开,苍家客卿怒而拔剑,大吼道:“萧清浅!你当有青飞疏给你撑腰你就能肆意妄为!” 鲜红的血珠从霜华剑刃上滚过,滴落在苍家少主的锦袍上。萧清浅收剑归鞘, 缓缓转过身。她眉眼波澜不惊,淡淡说道:“我要肆意妄为,何须他人撑腰。” “你!”苍家客卿气急, 却又无力反驳。 刚刚从萧清浅拔剑出鞘, 到没入苍家少主胸膛。从头到尾,众人明明都看在眼中, 可等反应过来却已经为时过晚。苍家客卿武艺虽只三流,眼力却是一流。他心里明白,那不是自己反应慢,而是那一瞬间被萧清浅气劲所摄。 有眼力一流的人, 自然也有眼力三流的人。 凌泰城的炎门主早看秦孤桐与萧清浅不顺眼,得了这么个机会,岂会放过。他虽不敢上前, 一张嘴却是堵不住的:“萧女侠,你好歹担个女侠之名,这无缘无故出手杀人, 你打算怎么给苍家交代?你说你一个女的, 我们出手不妥, 不出手也不妥, 你这不是陷我们于不…仁.不.义.吗?” 萧清浅闻声抬眸, 琥珀色的眸中一片冷寂。吓得炎门主一哆嗦,声音越来越低。她目光流转,扫过场中众人,轻笑一声:“若他今日不死…诸位何止不仁不义,怕都要跟着做了笑话。” 凌泰城主脸皮一僵,咬咬牙齿说不出话。人群里有愚钝的不明所以,交头接耳低声嚷嚷。一时间,翠红楼里满是唧唧咕咕的聒噪声,好似雀鸟早会。 “呵。”西北角方桌边,坐着灰袍人,怪笑一声道:“说的不错。我们一行大张旗鼓,天下多少双眼睛盯着。没能踏平不死狱,不过让人背后笑话。这要是传出去,打着武林正道的名号奸杀掳掠…啧啧。” 万里烟云毒蜃在旁门左道里也算有几分威名,他一言点破,众人也都无话可说。反倒暗中庆幸萧清浅将这惹事的苍家少主给杀了。要是他一直活着,大家伙这诛灭不死狱的功绩,只怕还得遭人口舌。 萧清浅见众人不语,径直往外走去,口中冷然道:“苍家发怒自有我担着,与尔等无关。大业将成,何必再此劳心费力。” 众人见她,慌忙让道,唯恐失礼冒犯。这貌似天仙心冷如冰的白衣女子一剑刺来,自己都不知如何死得。 萧清浅一路畅通无阻,出了翠红楼。避开巡逻,绕道一条漆黑小道,转身含笑换道:“阿桐。” 秦孤桐从暗处跃出,走上前道:“你怎知是我?” 萧清浅心道你的脚步声,我岂会听不出来。她握住秦孤桐伸过来的手,轻笑道:“你竟然能忍住,我真未料到。” 秦孤桐顺势环住纤腰,口气甚是得意:“我当时的确想要冲下去,可见萧女侠气压全场,我就不担心了。何况我出现,说什么都不妥,反而会陷入两难之境,白白浪费你一番苦心。” 萧清浅闻她此言,知两人心意相通,不由心中欢喜:“阿桐如今愈发厉害。” 秦孤桐听她软语轻柔,好似轻烟细线缠住自己的心。忽地低笑一声,一把拦住萧清浅的肩膀,将她搂进怀中。她越想越是开心,志得意满道:“清浅,我如今可了不得,手下群雄无数,连剑神萧清浅跟了我。”说着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只觉心中畅快万分,忍不住的得意。 萧清浅听她傻笑亦是忍俊不禁,伸手捏捏她脸颊:“泥猴儿想得美,没有三书六礼,谁跟你。” 秦孤桐闻言呆住,愣愣的认真思索道:“我爹娘已经过时,家中也无旁的长辈。要能请叶隐子前辈保媒最好,她身份辈分高。嗯,我们要先买一处宅子。清浅喜欢哪里?我瞧着太和城就不错,不过建邺城也好。要是清静一点就在庐巢或者淮南?听说广陵城很美,有机会去看看……” 萧清浅听她说的认真,一时之间竟觉鼻尖酸涩:阿桐到底年少,不知世情艰难。三书六礼容易,满座亲朋只怕痴人说梦。 秦孤桐越想越美:“我想好啦,吴前辈与我祖辈是生死之交,请他做媒,不忘做宾相。哎,狗毛长得有些寒碜…客人也不能少,向堂主、柳副堂主、董师姐、周师兄,还有谭镖头、迟城主、君大帅,当然少不了白鸢。对了,清浅家中可有什么亲友?清浅?” 萧清浅伏在她肩上,轻声应道:“嗯。”她顿了顿,又道:“阿桐,我们回去吧。” 秦孤桐这才回过神,霎时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尖。自己都在胡说些什么,再则白鸢生死不明,自己却在这儿胡思乱想,实在有些对不住朋友。她一时不知所措,也不好意思再说话,又不愿放开萧清浅的手,便一言不发牵着往回走。 两人回到住处,刚一坐下。君瀚府斥候如狂风席卷,“碰”一声撞开门冲进来。他目眦尽裂,却硬生生压住声音:“秦少侠,新安出事了。” 秦孤桐一惊站起,连忙走上前问:“出了何事?” 斥候喘了口气,急急说道:“我在塔顶观望,看见西北新安方向发出一只灿华箭。”不等秦孤桐发问,他连忙解释:“灿华箭射向天际,会炸开一朵烟花,五百里之间可见。那是府中旧藏,世间不足十只。制作之法早已不存,不到紧要关头我们不会用。” 秦孤桐心中一沉,明白贯卫楼一行此刻处境艰难。算算时间,只怕是遇上不死狱伏击。 君瀚府斥候又道:“属下来时遇见武五五,已经让他将几位大侠寻来。此事刻不容缓,秦少侠务必速速商议决断。” 秦孤桐闻言暗赞,仔细看了一眼相貌普通的斥候,暗暗记在心中。她望向一旁沉吟不语的萧清浅,询问道:“不死狱分头击破,本在我们预料之中。我本以为他们会在路上骚扰偷袭,或是在洛阳最后时刻雷霆一击。想到他们一直忍到现在,这时间选的真好。我们现在,一是连夜赶往新安支援贯大侠,二来直逼不死狱老巢。” 萧清浅微微颌首:“不错,除吃之外再无第三条路。但我们知道,不死狱必然心中也明白。” 秦孤桐心中举棋不定,万分为难:“如我们往新安支援,只怕到那里,不死狱早已撤退。要是直逼不死狱老巢,一来具体位置不知,二来又怕他们弃而不顾扑个空。” “小丫头就是想得多!” 霍大当家带着军师穆耶走进来,枯青的脸上依旧是似笑非笑的讥讽,对着秦孤桐说:“格老子的,这个时候还想东想西,耽误时机。你去新安,不死狱的可能就去登封了,你去登封,他说不定哪也不去。猜有什么用!” 秦孤桐深知道他所言不假,我明敌暗,防不胜防。 霍大当家往椅子上一坐,对着穆耶道:“军师你怎么看?” 穆耶微微一笑,手扶长须:“城主所言极是。不死狱狱主之下有左鹰右犬、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余下还有五鬼、十二恶、七十二瘟。这些多少对外宣称的,只有具体人数,恐怕只多不少。穆耶以为,刺客长于潜伏,我们一举一动只怕在他们尽在眼中。” 萧清浅不动声色的瞥了穆耶一眼,心中暗暗决意提防。 穆耶入教时间极久,对萧清浅早有耳闻。老教主在位之时,她是至高无上的弥赛尔。可殿主传下的神谕中说:女人天生是愚蠢的,她们依附男人存在。弥赛尔怎么会是女人,老教主是被魔鬼蒙蔽了双眼。 穆耶近日来对她颇为留意,见她言行气度不凡,特别今晚,心中更是迟疑不定。这位到底是背叛天神的弥赛尔,还是魔鬼的化身?他心中有些迷茫。 秦孤桐却不知这穆耶暗藏鬼胎,只觉他说的话并无建树,直言道:“这些大家心中都清楚,如今之际,就是直捣黄龙。建邺至洛阳,有一千五百里之远。我们出发不过十一日,不死狱纵然消息灵通,至少也需要五六日。” 霍大当家摆摆手:“那可不一定,若是他们用飞鸽传书,一日就可知道消息。” 秦孤桐闻言失笑:“的确可能。” 就在秦孤桐与霍大当家交谈之际,群侠陆续到来。听闻新安险境,都是十分焦急。归忘剑然大侠,年逾半百,一头白发格外显眼,他略一沉吟道:“此事不必张扬,我们几人知道即可。便说不死狱试图逃窜,我们连夜追击。” 秦孤桐听老爷子一说,连忙称好:“然大侠所言极是,告诉大家也于事无补,反而会引起慌乱。还请诸位回去,即可召集群雄。一刻之后,我们在北城门见!” 第95章 弯弯月, 挂城头,英雄含笑看吴钩。 秦孤桐放下酒囊,见众人酒酣耳热后豪情激昂。心中暗暗欣慰,朗声慷慨道:“上马!” 群豪齐上马, 跟随秦孤桐直奔洛阳北邙山。百骑飒踏如流星,轰隆隆犹胜滚雷。一路上寒鸦惊飞,霜地踏碎。 骏马汗如流水, 嘶鸣一声倒地不起。马上的大汉腾身一跃, 稳稳落在地上。望着地上哀鸣的骏马,低叹一声。扭头发足狂奔, 追上前方队伍。 临近洛阳,突起暴雨。火把尽灭,秦孤桐恐遭埋伏,立即下令放缓速度。次日凌晨时分, 群雄抵达北邙山。 北邙山在洛阳城北,东西横旦数百里。是历代帝王将相陵冢所在,富豪高官稍有财力, 都想敛葬北邙。故而古有“生在苏杭,葬于北邙”之说。 群雄多是出于南方,此刻见满地断碑零碎, 山头坡上冢墓罗列, 心中皆升起凉气。伸手一抹脸上雨水, 定睛远眺。目所能及之处, 尽是鬼影森森。 武五五吞了口唾沫, 嚷嚷道:“这旮旯咋全是荒坟?俺们要不先点炷香,烧点纸,给鬼大爷唠唠嗑。就说啊,俺们只是来寻人。” 霍大当家呸了一口,骂道:“格老子的,人还能怕鬼?它敢来,老子一拳把它把得魂飞魄散!” 秦孤桐持缰远眺,任暴雨洗淋,扶刀轻笑道:“宫室尽烧焚,乱冢尽公卿。这些人生时手无缚鸡之力,死后想来也变不成厉鬼。” 她声音携劲气传出,纵是暴雨噼里啪啦,群雄依旧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气氛轻松些许。 众人依着大道而行,寻到一处上宫暂避风雨。这是某位帝王祭享的殿堂,神道两侧尽是东倒西歪的石人、石马、番酋石像。 暴雨打得人脸发麻,群雄顾不得挑三拣四,连忙涌进殿中。顷刻间,荒凉破败的三间屋宇中挤满人。群雄衣衫湿透,尽显狼狈。进了殿,立即拉帮结派占据地盘,搜刮木头,升起火堆。 萧清浅见垣墙顿擗,殿宇破败,不由心生感触。拢了拢斗篷,侧头对秦孤桐耳语:“我终觉不安。” 秦孤桐默默环顾四周,抬眼望向殿外。风驱急雨,黑云翻墨,竟看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出汝阳之时,她派人前往登封报信,唯恐君大帅一行错过消息。此刻唯等回信,再做打算。 她心中正忧,突然寒光一闪,天地尽亮。群雄皆是一惊,抬头往外看去,竟见屋外院中有个巨大的鬼影! 电光一闪而过,天地恢复墨黑。殿内鸦雀无声,众人心中寒气渐升。 ——“轰隆隆!” 一声滚雷远远传来,震得人耳膜欲裂。 萧清浅低喝一声:“守好火堆!” 众人回过神,各自抽出兵器,围着一个个火堆警戒站好。听着外面暴雨如羯鼓,胆小的心中已经开始打颤,唯恐院中真来个鬼怪。 秦孤桐与萧清浅对视一眼,大步走到殿门口。她身形颀长,扶刀而立更显得气宇轩昂。星眸炯炯凝视屋外,少顷转身对众人道:“外面好像有只鬼。” 群雄一惊,皆是瞠目结舌。 秦孤桐见状笑道:“好像怕咱们,不敢进来。”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满堂哄笑,连然大侠这般老练持重的人,也忍不住摇头叹笑:“江湖多俊才,小秦果非等闲之辈。” 武五五跑到秦孤桐身边,对着外面高喊:“大兄弟甭客气啊!进来躲雨哈,里面老暖和啦!俺跟你说……” 就在此时,屋外突然狂风大作,疾风裹着骤雨袭来。秦孤桐猛然伸手,一把抓住武五五的肩膀,带着他往前一扑,口中高喊:“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万千牛毛细针贴着两人后背飞射而来。一时之间,殿中“哎呀”之声不觉。就在同时,三间殿宇中七八处火堆“嘭”一声炸开。 霜华剑一进一出,鲜血溅射满地。萧清浅手抽长剑,守着仅剩的火堆。她心知内有奸细,却不能说出乱了军心,只得冷声下令:“各自警戒,以防偷袭。” 话音未落,黑压压的暴雨中突传来一阵怪笑声:“桀…桀桀…桀桀桀…” 笑着笑着有多出一个笑声:“嘎…嘎嘎…嘎嘎嘎…” 怪笑之声,忽远忽近。远在天边,近在耳边。听的人毛骨悚然,寒气从脚底一种窜到天灵盖。 秦孤桐翻身一跃,疾步走到萧清浅身侧。铮一声拔出横刀,冷静沉着道:“不死狱打不过咱们,就想些歪门邪道来装神弄鬼,大家切不可上当!” 少年侠客们闻声稍稍镇定。 就在此时,东南角落里的霍大当家直臂前伸,突然一招山石崩摧。就听——“碰”!墙壁应声破了个大洞。这殿宇本就年久失修,紧接着稀里哗啦瓦砾四飞,半面墙墙塌倒。 周边众人连退数步,霍大当家却是迎风雨而上,一张枯青脸皮满是阴鸷的冷笑:“格老子的!黑白无常,别他娘的装神弄鬼,老子今天要为我大哥报仇!” 蓦在此时,漫天雨幕中,爆发出一串“桀桀桀”、“嘎嘎嘎”的笑声。两种笑声叠在一起,心头发麻。 “霍信!霍信!” “你杀你大哥,你杀你大哥…后悔吗?悔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满脸惊异之色。靠近霍大当家的侠客豪杰们皆是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一步,只剩天汉寨七人站在一起。 霍大当家气得七窍生烟,根本无心理会,怒骂道:“他娘的龟孙子,给老子滚出来!你们敢杀老子兄弟,还不敢认!” 秦孤桐见状心道不妙,这不死狱是做杀手买卖的。江湖暗里多少勾当,他们怕是知道不少。这一群人鱼龙混杂,指不定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里。刚刚扑灭火堆的,未必是奸细,指不定是被策反的! 她见霍大当家气急败坏,生怕他一声冲动追出去。他生死无关紧要,可这乱糟糟一团,谁来护着方未艾。 秦孤桐想到此处,急忙出声提醒:“霍大当家,你切莫……” 她话音未落,殿门之处暴起一声恐骇惊叫——“啊啊啊!” 秦孤桐听得心中猛然一震,萧清浅也是眉头一敛。暴雨夜色,还有这满屋浓烟,对她五感影响颇大。她手腕微动,霜华剑迎面而上。 淬毒锥尖穿过雨幕,破空而来,瞬间洞穿一人胸膛。霎时间,鲜血迸溅,喷了身边人一脸。旋即,锥尖一抽,犹如灵蛇,一个刁转角度斜刺而去! 萧清浅移步上前,霜华剑轻轻巧巧的一挑。刹那间,只见剑锥相触——“铛!”一声,犹如晨钟巨响。两股气劲相撞,两侧众人皆是身形一晃。紧接着,飞锥一萎,眼看要落地。飞锥尾部锁链一抽,转瞬消失在雨幕中。 说长实短,其实不过眨眼之间。群雄见萧清浅神色淡然,行若无事。心中无不咂舌,刚刚一剑,已然到了举重若轻的境界。 少年儿郎们见她剑术卓绝,气度非凡,皆是赞叹仰慕。年长的江湖人则是不由而同想起她当年一剑东来,肃清长江两岸的事迹,登时暗道:盛名之下无虚士。 秦孤桐深知萧清浅剑术,心中更忧心此刻处境:若是按兵不动,难免这样骚扰不断。要是贸然出手,对方必定设伏。要是让大家互为依仗,又怕奸细下黑手。 一时间左右为难。 鬼笑之声不绝于耳,夹着在铺天盖地大雨中,又变成一种含酸恸哭,哀声凄绝。那哭笑声中似有一种鬼魅之力,听得人心惊神摇。 风怒欲拔木,雨暴欲掀屋,更有鬼魅吃人。 虽然火堆重燃,却是摇曳不动,照着众人阴晴不一的脸。群雄心中或是惶恐,或是茫然,或冷静,或是愤懑…皆是静默不语。 武五五握着大刀,心里扑腾腾乱跳,想着老家的热炕,一时悔不当初。他凑到秦孤桐身边,讪讪低问道:“大妹子,这…现在咋整啊?” 秦孤桐眉眼沉静,望着门外漆黑冷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家切莫惊慌。要是自乱阵脚,正好中了不死狱的毒计。” 霍大当家冷哼一声,讥讽道:“格老子的!这缩头乌龟要做到几时!” 秦孤桐闻言心中一动,侧头望向萧清浅。萧清浅见她眉头微皱,张嘴无声说了三个字。两人心意相通,萧清浅即可明白她的意思,略一思索,目光示意。 秦孤桐见状,心里有底。纵然焦急万分,脸上声色丝毫不显,稳声答道:“丑时已过,再需要一个时辰,天便大亮。到时候,鬼怪妖魅都要现形。大家守住火堆,避开门窗空隙,安心修整。” 她的话语远远传开,众人听在耳中,都觉有理。 霍大当家听着外面鬼哭狼嚎,心中杀气腾腾,然而终究没有冲出去,往火堆旁一坐,拿起酒囊灌了一大口。凌泰城炎门主向来瞧不上他土匪水寇出身,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找些江湖中成名的人物套近乎。 忘归剑然诺见他走来,有意避开,干脆起身走向秦孤桐。 秦孤桐对这位江湖前辈素来敬仰,抱拳微微一礼。然诺亦不托大,拱手回礼,对她说道:“君瀚府那边一直未有音讯,老朽这心里…啧,不安心。” 秦孤桐暗道不亏是江湖前辈,经验老道。她微微一笑,故意提高声音道:“君大帅武功高强,生性沉稳,又熟读兵书,必然知道进退之策。想来必定在哪处等着雨停。” 然诺点点头,听着外面鬼笑之声又接近,不由喟叹:“唉,不知这雨要下到几时。” 他话未说完,就见身边一道黑影闪过。秦孤桐犹如离弦之箭,飞身冲入雨幕! 事发突然,全无预兆! 殿堂中群雄皆不曾反应过来,只听见漆黑雨幕中兵器相撞“叮铛”作响。众人又惊又慌又是诧异,目光死死盯着门外。 不过几吸之间,大家却仿佛等了几个时辰。已有人坐不住,握着兵器要出去相助,还未走出殿门,脚步皆是一顿。 只见漆黑天地间,突然炸开一道闪电。秦孤桐手握横刀,慢慢从雨幕中走来。她抬手一抛,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在地上一滚,落在群雄面前。 群雄定睛一看,皆是倒吸一口凉气。那不知是什么怪物模样,脸上没有起伏,只有眼鼻口几个孔洞。 “无面鬼!”有人惊呼出声。 秦孤桐面沉如水,先望向萧清浅,然后微微一笑。手中横刀一挥,慷慨大喝一声:“大家随我出发,支援君大帅!” 第96章 众人敬她拔刀孤战之勇, 惊她一击必杀之威。听她此言,齐声应道:“好!” 炎门主跟着走了两步,顿时心中不快。心道这小丫头片子也敢指挥我,真是反了天啦!他提着双钩, 没好气道:“说等雨停是你,说走也是你,小秦姑娘, 你这女人心海底针啊。” 萧清浅见秦孤桐眉头一敛又松, 知她要隐忍,便开口道:“天黑暴雨, 敌暗我明。不死狱却扰而不攻,显然意在拖延。秦少侠刚刚所言不过是惑敌之策,大家心中都明了。怎么,独独炎门主不知道?” 实则秦孤桐也是刚刚发觉, 而满座只有萧清浅见她唇语说‘君瀚府’。但此刻说出漆来,就仿佛最开始秦孤桐就是如此计划。 炎门主老脸皮厚,又嚎道:“那现在去哪?还有这么多受伤的兄弟, 也让他们去拼命吗?”他忍着才没把最毒妇人心说出来,小眼环顾左右,嘟囔道:“这不妥吧。” 炎门主着实讨人厌, 但他所言不假, 秦孤桐好声解释道:“留下更是不妥, 万一不死狱袭来, 如何抵御?反倒不如跟着大家同进同退, 免得落单。” 霍大当家早不耐烦,见着炎门主叽叽歪歪还待再说,大怒道:“格老子的,没胆就留下。我们千把号人还怕个不死狱!” 秦孤桐站在雨中,扬起下颚,爽朗一笑:“正是!不死狱将我们拖延在此,必定是在全力堵截君大帅。我们速速支援,不可让他们奸计得逞!” 群侠哄喊一声,跟着她冲入漫天雨幕。 一行人沿着神道疾行,刚到山坡下就抓住一名放风的不死狱杀手。众人将他抓住,秦孤桐还来不及逼问,就听四散寻觅的豪侠来报。 “秦少侠!在那边!就在山坡那边,上去就瞧见了!” 秦孤桐一马当先,足下一蹬,飞身掠出。群侠见状纷纷提气运功,纵身追上。百十号人犹如浪潮,席卷而上拍打在山坡顶。 还不等众人定睛细看,铺天盖地的暗器袭来。顷刻间,只听“叮叮当当”和“哎吆”之声,压过漫天暴雨。 秦孤桐手持横刀,身前划了一弧,荡开一枚透骨钉。乘着空隙看去,就见不远处一处磅礴殿宇,两拨人打得不可开交。 萧清浅低语:“阿桐,我们闯过去。” 秦孤桐闻言知意,立刻大喝一声:“大家不要站成一排,受伤的退到后面。霍大当家、然大侠、炎门主、宗堂主、李大侠、邓旗主……” 她一连点出十几人,高喊一声:“武功高强的在前,我们冲过去与君大帅汇合!” 她言罢,仰天一声长啸。内力奔腾,声如龙吟,漫天雨幕为之停涩。群雄只觉热血沸腾,浑身轻颤。 便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一声长啸,宛如呼应! 秦孤桐手腕一动,横刀上的雨珠犹如暗器射出。她轻喝一声,率先从坡顶跃下下,身在半空中就听暗器四面袭来,因暴雨轰鸣极其难辨。 秦孤桐内力流转,横刀舞得密不透风将暗器一一荡开。她借机突围,犹如鹰隼凌空击下。横刀由上而下一道寒光斩下,紧接着倏忽往左,贴着暗中刺来的丁字拐顺势往上削。她稳稳落地,身边两个不死狱杀手萎然摔在泥潭里。 雨幕中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刹时照亮漆黑的战场。坡顶一道白色身影跃下,庶兽裘皮斗篷迎风招展,雨滴划过裘皮,滚落地上烂草泥浆之中。 萧清浅携霜华剑从容走来,秦孤桐侧目望了她一眼,手中横刀杀下纷飞,编出一片刀网。 再看霍大当家拳劲凌厉,一手揽着方未艾,一手杀敌,顷刻间,三个人毙于他拳下。秦孤桐见状放心,又见其余杀手纷纷毙命,立刻轻啸一声,带着群雄向前上去。 “穷寇莫追!” 雨幕中就听君大帅冷硬呵斥:“保护伤兵,检查损失,退回殿中。违令者,斩!” 秦孤桐将一名逃窜的杀手击毙,立刻高喊道:“大家不要追,小心埋伏!”她见殿中升起火堆,冲着萧清浅轻喊道:“清浅,你先进去。” 萧清浅视若不闻,看她背起伤员,便走了过去。 秦孤桐见她要脱斗篷,连忙道:“没事,就几步。”说完生怕萧清浅将斗篷脱下,竟然疾步越过她冲进殿中。 她将受伤的人小小放下,伸手一抹脸上水珠。刚要再回去,却被君大帅拦住。秦孤桐见她血染轻甲,不由担忧问道:“君大帅可曾受伤?好好歇歇,我先去帮忙。” 君大帅神情肃然冷峻,沉声道:“在其位谋其政。” 秦孤桐哈哈一笑,脸上尽是少年人的率性,她边往外走边道:“我就是个无名小卒,谋不了什么政。大伙跟着我来,我可不能看着他们躺地上淋雨。” 君大帅见她身影没入雨幕,眉头微微一皱,走到弟弟身边,低喝道:“别闲着,将药都拿出来。” 众人齐心,有力出力,有药出药,将数十名伤员安排妥当。殿中篝火冉冉,烧着热汤,烤着行食。群雄席地而坐,吃饭喝酒,终于回复些生气。 秦孤桐站在墙角,望着并排而放的二十七具尸体。这里面许多人她都不曾说过话,如今他们再也开不了口。他们家中父母还在不在?可曾娶亲嫁人?可有夙愿未了?是不是在这天底下某处,正有人为他们平安归去而祈祷。 想到这些,秦孤桐不由悲从中来。 “不行不行,刚刚就应该痛打落水狗。” “刚才是刚才,现在就应该直捣黄龙!” 嘈杂声骤起,秦孤桐转身望去,见殿中聚着一群人,似乎意见不一,争得面红耳赤。秦孤桐心中一叹,更加忧心忡忡。 她见萧清浅目光示意,赶紧快步走去。 “行了行了,秦少侠你来的正好,你说说看。” 秦孤桐见君大帅站在一旁肃然不语,便对余人好声好气的劝道:“君大帅将门出生,熟读兵书,可比我这门外汉强上许多。” “我姐姐再厉害,也救不了一群傻瓜。”君瀚府少帅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模样,只差指着群侠鼻子骂,“我姐明说肯定有埋伏,你们还非往这里跑,现在呢?” 谭家少当家脾气也爆,当即反驳道:“君大帅只说可能有埋伏,我们当时也问了,对方说……” 君少帅嘴一撇:“别人说你就信?我还说我是你爹呢!” “你!” 秦孤桐看着两个少年就要打起来,连忙上前打圆场:“两位且慢!谭少当家,你先告诉我,当时发生何事?” 谭少当家甩甩袖子,怒气冲冲道:“我们当时到登封,君大帅半夜突然下令我们赶往洛阳。到了洛阳就下起暴雨,大家也没有怨言。一路疾行赶往北邙山,我们看一路上有马匹物件,估计你们先我们一步。 就在路口,有人说是接应,我们也没多疑,跟着过来。当时你知道吗?从外面看火光满天,人影错落,一点瞧不出毛病。大家伙个个落汤鸡一样,就想赶紧避雨烤火。君大帅喊了一声小心,有些人没听见就往里面冲……谁知道里面都是些纸人啊!” 君瀚府少帅哼笑一声,满脸讥讽之色。 秦孤桐听他噼里啪啦一顿,心忧难言:这不死狱实在厉害,行事用计丝毫不差。只怕当时我们选了这边殿宇落脚,他们就要在另一边设伏。也不知贯大侠那边如何,真叫人担心。 萧清浅进殿之时,见满地纸屑狼藉便已生怀疑,此刻闻言了然。她见秦孤桐眉头紧蹙,知她烦忧。纵是心疼不忍,此刻也不便出言安慰,唯有凝眸默默望着她。 秦孤桐对她一笑,暗中握住她的手,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心中却是忧虑重重——这一行看似人多,实则鱼龙混杂,稂莠不齐。此刻受挫,必有人心生退意,该如何是好? 萧清浅见众人各有所思,指尖在秦孤桐划过,写下一个“君”字。 秦孤桐正左右拿不到主意,经她提示便向君大帅走去,恭敬请教:“君大帅,如今进退不是,还请你拿个主意。” 君大帅冷颜不语,望了她一眼。 秦孤桐不明所以,只得又说:“贯大侠之处,现在不知如何。我们留守此地虽不会出错,但我总觉得不是办法。一来容易出过时机,二来怕人心涣散。” 君大帅扫了一眼人群,冷声低语:“既然处处皆在对方预料之中,唯有兵行险招。” 她声音压得极低,秦孤桐听得心中却是一惊。 剑走偏锋,兵行险招。 那都是火中取栗,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 秦孤桐暗叹一声,追问道:“君大帅的意思是?” 君大帅英姿威严,宛如背后的□□一般沉默冷峻。可一开口,却是战场杀戮的无情:“弃伤兵老弱在此,真饵钓真假鱼。” 秦孤桐一愣,瞬间明白的她的意思。大部队人马太过显眼,留下受伤的、胆怯的、心怀不轨的在此,一只精锐小队以明转暗。群侠在此吸引目标,要是对方乘机来袭,己方精锐可以回援,可以直捣黄龙。对方要是不来袭击,留守众人自然平安无事。 秦孤桐望着她那双沉寂的眼,极轻的问道:“君大帅,心中有底?” 君大帅瞥了她一眼,微微颌首。若是有不死狱老巢的确切地图,她断然不会行此险招。她见秦孤桐沉默不语,负手远眺殿外,冷然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此刻犹豫,天亮之后又有何区别。” 秦孤桐心知她所言不假,就算等到天亮。带着一群伤病,只会拖累大家。何况两边交战,又如何顾得上他们。脑中明白是一回事,她仍是于心不忍。 不论如何,群雄毕竟是随她而来。此时此地,将他们弃之不顾,实在心关难过。 她眉头紧蹙,转身望向萧清浅。 两千里路风尘夜雨,染得白衣渐灰,仙子也变凡人。萧清浅伫立在篝火旁,火光映在她脸上半明半暗,那般萧索孤寂。 可见秦孤桐目光透来,琥珀色的眸中瞬间光芒璀璨,柔情流转。 秦孤桐抿唇浅笑。 萧清浅在,她便心安。 而这世间,最让她心安的就是——不论何时何地,萧清浅都在。 她心中一松,对君大帅颌首道:“依大帅所言。” 第97章 秦孤桐与君大帅一言商定, 立即转身走到萧清浅身侧,将计划说给她听。萧清浅深知其中危险,立即道:“我同你一起。” 秦孤桐连忙微微摇头,低声道:“此行甚是危险, 没有你坐镇后方,我可不放心。” 萧清浅抿唇不语,伸手与秦孤桐十指相扣, 片刻之后才微微颌首, 低唤一声:“阿桐。” 两人自逃出方家,近一年来朝夕相处。从巴山到江南再至洛阳, 数千里一路同甘共苦,互为依仗共同御敌,何曾在此危急之刻分开过。秦孤桐心中亦是不愿,然而不得不如此。 有萧清浅留守后方, 此行便安全许多。如果不死狱将主力留守老巢,秦孤桐一行受挫,萧清浅可以率群雄相救。要是霍大当家主事, 只怕就不一定会如何。而其他人,一来不熟,二来也没有号令群雄的声望。 再则天亮之后, 由萧清浅带群雄浩浩荡荡往北邙山而去, 足以吸引不死狱的注意力。 秦孤桐与萧清浅分开行事, 头尾皆可顾。两人心中都明白便不在多言, 转而与君大帅一起商议细节, 约定时间暗号。 秦孤桐走到大殿正中,抱拳一拱,朗声道:“还有半个时辰天将亮,大家可以在此安心休息。然而外面必定有不死狱的眼线埋伏。我和君大帅商议,借着雨大天黑,出去探查一番。在座江湖豪杰,可以有愿意同往?” 此刻屋里有热酒暖汤,大家烘干衣服,谁又愿意出去淋雨。何况人人皆知,外面埋伏着不死狱的杀手,稍有不慎就会丧命。经过刚刚一场生死搏杀,许多人已经心生退意。 果然满堂二百多江湖健壮,只站起十几人。 君大帅不动声色,取下背后长枪,沉声道:“君瀚府上下,愿听秦少侠调遣。” 秦孤桐闻言心中感动,扶刀慷慨一笑:“说什么调遣不调遣,我们出去杀一通,消消今天的窝囊气!” 谭家少当家扫了一眼地上众人,趾高气昂道:“江湖儿郎还没死绝呢!小爷要一同去!” 君少帅从姐姐身后探出脑袋,哈哈哈大笑:“就你?我说你还是在家呆着吧,别去添乱啦。” 秦孤桐见两人吵嘴,不由莞尔一笑。目光扫过霍大当家几人,心道他们不去也好。这么多人受伤,有他们在也能庇护一二,免得真打起来清浅受累。 她抱拳拱手,笑道:“也不知外面有多少不死狱的鬼怪,我们尽量早归。此间诸事,全权托付萧女侠。若是有变,还请霍大当家、炎门主、宗堂主几位商议决断。” 穆耶手扶长须在霍大当家耳边低语几句,霍大当家起身道:“来,兄弟们都起来,跟着我出门替秦少侠他们打掩护。” 秦孤桐不动声色,暗道还真会给自己找风头。她微微一笑,抱拳拱手:“好,有劳霍大当家与诸位。还请萧女侠坐镇中军,等我们好消息。” 穆耶眉头一皱,霍大当家却未多想,带着浩浩荡荡百十人出门。就听夜色中,暗器叮铛作响。秦孤桐趁机领着一行人,从另一面离开。 此时雨势虽然渐小,然而黎明之际,天地无光。一行人摸黑潜入一处破败的山神庙。 君大帅手有地图心中有底,对着众人嘱咐道:“不论发生何事,不可喧哗,不可掉队,一切依令行事。” 武五五翻了个白眼,嘟囔道:“噶哈呢,不是说听俺大妹子的么,咋一出门就……” 秦孤桐正愁没机会,立即低声呵斥:“胡说什么。武五五,你带着他们几个。你,对,谭少当家的,还有那位。” 她将几个武功不济的挑出来,指着最初躲雨的方向道:“你们五人,为西侧队,沿着这个方向巡视。你们此行任务艰巨,探查敌情之后切莫交战,立即汇报。快去!” 武五五被她一番话说得心里扑腾腾跳,又被她一推。立即拔出大刀一挥,器宇轩昂的往前大步走,口中低声道:“随俺来。” 谭少当家忒不乐意,看他跟看二傻子似得。秦孤桐拉着谭少当家低语:“我听谭镖头说少当家年少有为,我这兄弟脑子愣又自以为是,西侧队可就全托少当家。” 武五五见他不走,回头催促道:“你麻溜点撒。” 谭少当家哼唧一声,对着秦孤桐抱拳拱拱手:“你放心。”说着昂首挺胸走过去。 君大帅侧头看着弟弟。君少帅嘴角一抽,满脸鄙夷:“姐,我可是不那傻瓜。” 君大帅剑眉一挑,神情正气肃然,冷冷道:“他若不傻,我何必让你去。” 君少帅顿时眉开眼笑,瞅瞅那边渐行渐远,抬头见自家姐姐神色冷峻,犹如临阵杀敌。不敢再嬉皮笑脸,赶紧运起轻功,快步追上。 待他们几人走远,一群老江湖相视而笑。 君大帅一马当先,领着众人出了山神庙,在丘壑之间穿梭。 这二十七人中,不是初出茅庐的青年才绝,就是在江湖打滚多年的豪侠。虽多是初次相见,却是配合默契。探路、警戒、杀人、掩迹…一路行来,悄无声息。 秦孤桐见前面光秃秃的山丘越来越近,借着破晓的晨光看去。暴雨之后,荒草野树东倒西歪,满地断碑空坟。 她心中疑惑:天下皆知不死狱在北邙,却无人知在北邙山何处。莫不是就在眼前,这毫不起眼的荒山土坡上? 秦孤桐声敛一线,问道:“在地下?”接着目光一扫,又低语道:“狡兔三穴,依着不死狱的狡猾,只怕不止三处。” 君大帅微微颌首:“的确。然而后路太多,破绽亦多。”言罢从怀中出去一块羊皮纸,递给秦孤桐。 秦孤桐展开一看,正是一张地图。那地图似乎不全,入口附近十分详细。然而延伸到‘阎王殿’,只画出一条直线。至于标着‘后殿’的地方,竟然周围一圈空白,也不知该如何前往。 君大帅见秦孤桐将地图传阅其他人,警惕巡视四周,沉声道:“自我父亲被暗杀,君瀚府一直在搜罗打探,这地图不会错。” 她此言一出,秦孤桐陡然一惊,暗道:怪不得君大帅如此热心,原来是以为她父亲死在不死狱之手。她想来跟我存得一般心思,借群雄之手,诛灭不死狱。只是她却不知,杀她父亲的另有其人。 秦孤桐见地图传到最后万里云烟毒蜃手中,星眸扫视四周,对着众人道:“暗道错综复杂,地图又不全。我们留四人在此接应,若是两个时辰不曾出来。你们立刻前去寻找萧女侠,号召群雄前来支援。” 君大帅指了指对面树丛中的斥候,点头道:“两地相差不远,君瀚府有响箭足以鸣警。” 然大侠见这两位江湖新秀武侠精湛,心思缜密,甚是欣慰,笑道:“我本来想,那群人只怕指望不上。可有萧清浅在,老夫这心里就像吃了颗定心丸。” 毒蜃将地图递回,低笑一声:“那是,就算不管我们。她跟秦少侠的交情,大家可是有目共睹。” 秦孤桐闻言一笑,心中万分欢喜。可转念一想:我与清浅之间,在人前终究只算至交好友。顿时心头酸涩,五脏六腑都搅成一团。那滋味,难以言说。 秦少侠心中翻江倒海,脸上反而意气风发,低笑道:“正是如此,大家切莫担心。君大帅,你我各带一队,从两侧包抄而上。” 一行二十七人,留下四人接应,其余兵分两路。 一夜暴雨,蓬断草折。亏得众人轻功了得,在这满地泥泞上纵越疾驰。不多时,一行人便到坡顶。各自寻到遮蔽,小心隐藏起来。 秦孤桐抬眼望下天际,那片灰蓝中,渐渐透出些许鱼白。北邙山满目荒凉,尽收眼底。她此刻身怀要事,也无心吊古伤今。刚欲对君大帅说话,眼角却瞥见什么东西微微一动。 君大帅见她神色猛然一变,心道不妙,立即转头看去。只看见满地荒草杂树,朽木断碑,裸露的棺材,四散的白骨。 秦孤桐一寸寸扫过,并不见异常,心中暗道:“莫不是我眼花看过错了?要是清浅在就好,她五感敏锐,必能发觉异常。 她虽这般想着,心中却仍是疑惑,目光死死注视山坡一草一木。 其余人也察觉到她的不同寻常,毒蜃打了个手势。他全身上下裹着灰袍,只露出一双眼睛。也未见他如何,众人只听“嗤嗤”一声。眼前一团白影飞出,接着悄无声息的漫天洒开。 秦孤桐因他曾是方家客卿,对他颇为警惕。刚刚一下,横刀已然出鞘三寸。 静候些许,秦孤桐突然从石碑后面冲出。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她已经飞身而出。白光一闪,横刀离鞘。秦孤桐连人带刀,犹如千钧之力,凌空冲坠。就听横刀“嗖”一下没入草丛,笔直刺进泥中。 “厄!” 秦孤桐听到轻轻一哼,却不诧异。身体尚未落地,脚背勾住树枝,猛后屈膝。身体悬空一翻,顺势带出横刀。左手在石碑上斜斜一拍,在空中借力折转,落到原处。 众人目睹一切,无法暗暗称道:出招迅猛,劲道凌厉。若不是那横刀沾血,真不知出了何事。 第98章 秦孤桐一招击毙埋伏在泥土中的不死狱杀手, 众人心情非但没有放松,反而越发警惕起来。 君大帅走到一处裸露在外的石棺前,仔细打量一番。伸手取下寒枪,枪尾一推, 石棺盖发出沉闷的声音,慢慢打开一条缝隙。 群侠皆是紧握兵器,静候危机。 君大帅握着长枪, 抬头秦孤桐战在一侧蓄势待发, 便对她使了个眼色。两人之前已有商议,秦孤桐见状立即明白, 微微颌首,紧握横刀。 君大帅手腕微微用力,石棺盖子推开一尺空隙。她抬手在石棺敲九下——“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过了片刻,众人都等得快不耐烦, 里面终于发出声响。君大帅仔细分辨一番,又在石棺另一侧敲了九下。 秦孤桐闭气许久,脸色沉闷, 唯有一双星眸敛着寒光。就在君大帅最后一下敲完,她便听见轻微的响动。来不及思索,秦孤桐出手如电就往石棺里探去, 猛然扯起一团灰影。她提着灰影用力一掰, 接着奋力一甩——“咯嗒!” 群侠各在藏在隐蔽处, 并不知具体如何。就只见秦孤桐突然从石棺中拽出一个七八岁孩童, 紧接着愤然往石棺盖上一砸。 那一声, 听得众人心头一抖。就听一声微响后,那孩童躺在棺材盖上,半点动静也无。片刻,几道猩红血液从棺材上蔓延而下。 群侠皆是心中一寒,暗道这秦姑娘下手真是狠绝。 此时,刚刚借机一跃而下的君大帅,从石棺里面探出头,对着众人招招手。群侠上前一看,这才发现,哪是什么孩童。 石棺盖子上躺着一个白眼侏儒,头发枯黄,满脸褶皱。就好似一只退毛的猴子,看得人心里发憷,纷纷别过眼。 形势紧急,秦孤桐也顾不得琢磨旁人的心思。擦了擦手上血迹,率先从石棺跃下去。落下约一丈高,就看见角落里倒着一具尸体。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君大帅刚刚下的手。 落下地方窄小,只容转身,秦孤桐连忙走到君大帅身侧。她突然心思一动,回头看看上面,对君大帅道:“你的兵器在这里施展不开,我先上前探路,你照应后面,务必小心。” 目光一触,君大帅点点头,两人心照不宣。 秦孤桐见她了然,握着横刀慢慢向前。 走在通道中,秦孤桐恍惚一瞬间回到方家书楼。此刻正从密道通向幽谷,前途未知心中忐忑。就在她心神晃动之际,体内内力突然自行运转。秦孤桐炳然一惊,连忙运起道化心法。 ——嘭! 突然一声巨响,宛如九天惊雷。 秦孤桐只觉地动山摇,两耳轰鸣。她连忙靠着墙壁站好,周身气劲流转,护住自己。 ——嘭!嘭! 又是两声巨响,暗道好似要坍塌一般,碎石滚滚,落泥纷纷。群侠知道此行必有突发异状,可这爆炸实属猝不及防。一行人众人虽然武功高强,这番山崩地裂之下,亦是东摇西晃站不稳身体。 秦孤桐身后的少年侠客,被落下泥土砸了一脸,慌乱之中竟然不如该如何是好。 秦孤桐见前方的两条道路,伸手将他一拽一推,低喝嘱咐:“左边,往前走,小心敌袭。”说着,不顾暗道崩塌的危险,往回疾步而去。 好在二十几人皆是精英之选,片刻就镇定下来。众人顺着甬道往前急行,在分叉路口聚集一起。虽是满腹疑惑,大家却都闭口不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秦孤桐赶到队伍最后,见到君大帅。黑暗中也看不清楚,但能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秦孤桐心中一紧,低声问道:“大帅可还好?” “无事。”君大帅说完,顿了顿又道,“多亏你提醒。” 秦孤桐顿时目光深沉,想到自己曾经说过君大帅说过,‘照应后方,务必小心’,莫非刚刚的爆炸是因为?既然君大帅不提,她也按下疑惑不问。若是队伍中还有奸细,打草惊蛇可不妙。两人站在暗中,心中各自忧虑重重,深知此行只怕比自己所料的还凶险三分。 然大侠暗暗清点完人数,挤过人群:“大家都无事,刚刚是不是谁触到机关?这么大动静,不死狱不可能不知道。退路已断,我们只能破釜沉舟。” 秦孤桐说:“不死狱听得到,大部队那边必然也能听见。要是清浅带人来救,只怕会遇到不死狱的人设伏。” 她话一说完,立即又道:“刻不容缓,我们即刻按地图前进。” 君大帅本还担心她犹豫,闻言点头:“好。” 一行人立即按照地图所标,疾行赶往阎王殿。 群侠在地道里穿梭才发现,不死狱是将一个个墓室挖通。又借着墓室本身的机关,在这北邙山下形成一个巨大的迷宫,真如阴曹地府似的。 好在一行人中有好几位机关城的高手,一路破机关,也算是有惊无险,顺顺利就走了一半路程。 足尖勾着梁栋,倒挂金钩悬在空。青年袖中滑出一根细细的铁丝,铁丝顶端弯成一个小圈。就见铁丝在沙土地上满满划动,勾勒出一个个方方正正的格子。 “地图上好像没标记步法口诀?我们能不能借力冲过去”群侠里面一个少年郎轻声说道,立即有人打断:“这叫天罗四极,上下和左右墙壁上都有机关。别担心,我大哥能看出来。” 果不其然,倒挂在甬道横梁上的青年笑道:“小意思,只是个普通的逆行八卦步。”话声甫落,便从石梁上翻身而下。 就在此时,秦孤桐就听锐器破空之声,从甬道那边传来! 机关城青年身在空中,正好将甬道挡住,众人想帮也无计可施。何况事发突然,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 秦孤桐猛然向前一扑,带着机关城的青年汉子撞向一侧。君大帅手中长枪一晃,枪尖勾着那暗器转了一圈,顺势甩出去。 “唔!”对面一声闷哼。 墓室中暗淡无光,也不知对面有几人。群侠避在甬道两侧,精通暗器的高手一连数十枚暗器射出。就只听见叮叮当当打在石壁上的声音。 然大侠拉着秦孤桐到一侧,低声道:“小秦,我们拖不起时间,老夫去探探。” 秦孤桐岂肯,刚要说话,就听然大侠压低声音道:“我点了点人,少了毒蜃。刚刚是不是?” 然大侠话只说了一半,秦孤桐却知老前辈心思细腻,已经察觉不对。刚刚在暗道中所谓“触到机关”,不过是打马虎眼。 她低声道:“前辈火眼金睛。” 然诺摇摇头,笑道:“老夫老眼昏花,只瞧得出江湖后浪推前浪。这没杈的花开不出来,后面还有好戏呢。” 老爷子言罢,拔出归忘剑。伸手一弹,就听“铮”一下,清越之声幽幽传出。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老夫尚未老,可战也!” 众人只见然老爷子一头白发,没入黑暗的甬道。江湖少年儿郎尽觉鼻尖一酸,紧跟着秦孤桐冲了进去。 甬道那头嘿嘿一声冷笑,十八连珠来势奇快无比。然老爷子剑招纵横,法度严谨,归忘剑守得无风可入。然老爷子剑拨金珠脚踏方格,弹指间人已经冲到甬道中间。 秦孤桐在老爷子身后,心中提心吊胆,比自己正面迎敌还担心三分。无可奈何这甬道狭窄,只容一人同行。又有机关密布,不敢拥挤。 蓦然之间,甬道之中突然火光四射。 众人久在暗中,一时间之间竟然怔楞住。眨眼间,火龙席卷而来! 然老爷子暗道不妙,归忘剑凌空一挥,劲气犹如松涛翻涌,竟然将漫天火势止住一瞬。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然老爷子暴射而起,迅速如电。 火光照得甬道之中一清二楚,东鬼见状顾不得继续泼油,一蓬毒砂铺天盖地洒下。然老爷子只得停下脚步,右手陡然一转。剑花如伞,将漫天毒砂遮挡大半。 秦孤桐紧随然老爷子身后,见状眉头一敛计上心头。她施展三清登仙步,身形微晃宛如云烟轻盈,同时使了一招‘纵’。秦孤桐纵身横于空中,犹如一只飞箭从然老爷子身侧穿过。 她双手握刀在前,连人带刀疾刺而来。东鬼始料未及,双眼圆瞪,闷哼一声,仰天直跌出去。 秦孤桐伸手一探,抓住抛在空中的油囊。 群侠簇拥在她身侧,虽不言语,眼中赞叹仰慕之意却是溢于言表。 秦孤桐皓腕一翻,倒提横刀,低声道:“我们急行到此,不死狱才来了一人。要是已经全部撤离,断断不会派人拦截。想必不是重兵在外,就是里面出了意外,我们这把赌运不错。” 她说完黛眉一挑,秀丽的容颜之上,满是少年张扬的意气。星眸璀璨生辉,慷慨激昂道:“大家随我来。” 众人齐喝一声,连着君大帅硬朗冷峻的脸上,都多了一丝热血朗然。 群侠沿着甬道向前,就见面前出现三条通道。按照地图所示,应该走中间一条。然而此刻,中间一条通道已被堵住。 第99章 “这可如何是好?” “就是逼咱走另外两道呗!” “肯定有埋伏!” “那还用你说, 鬼都知道。” 机关城的高手上前查探,转身皱眉道:“贼他娘的,落了千斤石!” 秦孤桐等人一筹莫展之际,外面群雄已经与不死狱的杀手战得难解难分。 爆炸声惊起, 留守荒殿中的众人皆是一惊。有经验老道的江湖客立即惊呼道:“是霹雳弹,难不成是遇到不死狱的鬼祟?” “连霹雳弹都用上,肯定辣手!” 因为秦孤桐一行中有机关城的高手, 众人便默认是己方用的霹雳弹。皆怀疑是形势紧急, 不得不用霹雳弹退敌,再侧发声求援。 众说纷纭, 一时荒殿里尽是叽叽喳喳的声音。萧清浅深忧秦孤桐,岂容他们啰嗦。立即喝止议论,直道:“如今天光大亮,不死狱便不占优势。我们速速支援, 免得让他们逐个攻破。” 众人见她白衣长剑,眉眼凛然孤傲,威压群雄。纵有个别胆颤的, 心有退意也不敢大声说出,只嘀嘀咕咕犹如老鼠。 萧清浅手拂霜华剑,淡淡道:“若想离开, 大道朝天。只小心, 落单之后, 死了也无人知晓。” 她言到此处, 再也没个人敢嚷嚷离开。唯恐自己落单之后, 给不死狱的人乘机杀了。再如何,也是百十号人一起安全。 萧清浅见人心稍稍归拢,立即带着群雄前往爆炸声所在之处。只见满地满地狼藉,好似地龙翻身。土上草下,板材翻身,碎石挂树,白骨铺道。 “这地,牛耕个七八遍也比不上……” 萧清浅目光一敛,扫视周围,指着一处道:“挖。” 她一声令下,便有人立即上前。虽说工具不称手,奈何人多力气大。就见土石纷飞,顷刻间就刨出一个大坑。 “萧女侠,这儿有一节胳……” 萧清浅铮一声拔出霜华剑,冷声道:“准备迎敌。” 众人闻言一惊,立即拔出武器。王顾左右,却不见有何异常,诧异之余面面相俱。有人小声嘀咕道:“这一惊一乍的干哈捏。” 话声末了,忽听得“波”的一声轻响,紧接着万千同样的声响。群雄来不及多想其他,万箭齐发铺天盖地,犹如阎王索命的罗网。 萧清浅五感敏锐,事事占敌机先。弓弦响起之时,她早已拔剑挥出。最在前面几支箭全被剑风震斜,失了准头,又撞到旁边的箭矢。顷刻之间,哗啦落下一片,扎进土中。 她持剑屹立,宛如渊亭岳峙,刀光剑影之间依旧从容不迫。群雄之中大部分人却没这闲适,挥舞兵器左右闪避急袭而来的暗器,一时间乱做一团,眨眼就倒下十数人。 形势虽危,萧清浅并不紧张。强弩上弦不易,百弩齐发,意在一波打断对方阵型,乱起军心。 群雄乱哄哄一片,本就没有阵型可言,好在提前预警不至于猝不及防。至于军心…萧清浅唇角一勾,身形一晃身抢上去。霜华剑如一段流光铺洒,从地面拂过。 只见流光过处,横七竖八箭矢翩然而起。似银星划过天际,急如电掣,向着来处射回去。箭矢破空声后,夹杂着凄厉刺耳的惨叫,不死狱杀手应声而倒。 蓦然,全场就闻萧清浅轻笑一声:“过街鼠辈,还不出来受死。” 她缓声慢语,却远远传开。轻描淡写的口气,更是透出不屑一顾的矜傲。群雄闻声热血沸腾,跟着怒喊道:“过街鼠辈,出来受死!快快出来受死!” “哼。” 一声冷哼之后,四面八方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其中夹杂着喘息、恶哭、娇笑传来。这一串声音混杂一起,比昨夜的怪笑还让人毛骨悚然。 霍大当家面色一沉,将方未艾推到身后,嘴里没好气的骂道:“格老子的,让你待在建邺城不听,他娘的来老子添乱!” 不死狱狱主之下,左鹰、右犬、马面、黑白无常悉数到位。他们身后一干人马,想来就是不死狱的精英,五鬼、十二恶、七十二瘟等人。 萧清浅目光一览,心中微微诧异:不死狱精锐几乎倾巢出动,那老巢岂非一出空城计?这其中必有蹊跷。 左鹰右犬两人并肩而战,互相对视一眼,心中各怀鬼胎。左鹰手持猎天弓,拨弦笑道:“诸位英雄好汉,如今天下太平,何必弄得你死我活。不死狱不过是拿钱办事,这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可别找错地方。” 右犬垂下眼皮,心道:狱主明明嘱咐速战速决,即刻回去支援,他偏在这里东拉西扯消磨时光。果如大人所料,这斯反心昭然。 萧清浅听他开腔,更觉怪异。事到如今,两方交手数次,再言和谈岂不可笑。江湖人颜面义气可在权衡利弊之前。 果不其然,霍大当家枯青的脸上杀气腾腾,大喝一声,骂道:“去你娘的!有种亮出手段,是死是活手里见真章 ,别他娘的跟个娘么似的!” “就是,别废话。” “冤有头债有主,我爹难道不是你们杀的!” 左鹰见群情激奋,猎天弓在手中一晃,竟然收回腰间,拱手道:“各位,且听我一言。” 右犬心中冷笑;岂能让你多言! “何必啰嗦,我不死狱岂是好欺负的!”右犬冷哼一声,他亲信立即动手。梅花针、千叶刃、金钱镖、铜连珠诸般暗器射出。 暗器破空而来,群雄岂甘示弱,立刻还以颜色。顿时北邙山上杀声四起,两边打成一团。 不死狱杀手,个个武功都非等闲。白无常软鞭一挥,横扫一片。霍大当家一拳挥出,迎着黑白无常而去。炎门主双钩卷风声,一出手就施生平绝学,金银二十四招式,攻防严谨,无人近身。 右犬双手戴着玄铁错牙爪,出手狠辣,凌厉无匹。四五位高手将他围住,他竟能从容应付。 萧清浅神色淡然,霜华剑缓缓划出,去势却急如电掣。马面只见一道白光忽闪,卷起一阵凉风,宛如入秋的夜风。他在江湖打滚多年,警觉老道。立即双肩一耸,拍掌而出。这股劲气十分古怪,来势迅猛,碰到霜华剑居然如老山藤蔓一般,缠着剑身涩顿一瞬。 两人内力一触,各自退了半步。 身边刀光剑影,厮杀不断,马面与萧清浅两人却如老僧入定,各自屏气凝神。 萧清浅慢慢垂下眼睑,仿佛懒看这尘世纷扰。 马面随意动了动身体,好像无心继续僵持。 就在这毫厘刹那之间,两人皆看出对方满身破绽——故意露出的破绽!真真实实的破绽! 萧清浅敛眸微盻,杀意在猩红瞳孔中悄然蔓延。左脚脚步后跟微微一动,带着身体侧身往后。皓腕外翻,霜华剑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瞬间从皎月变换为烈阳。 煌煌天光,一晃掠过数位不死狱杀手的眼。 而此刻,马面的双掌携浩瀚劲风而至,似要摧拉枯朽横扫八方。 萧清浅不避不让,霜华剑刃贴着马面的袖口划过。马面心觉诧异,然而千钧一发之际岂容他多想!这一招压箱底的“摧心肝”极耗内力。双掌拍出,便如拉弓射箭。强弓满月,不可回头! ——“噗!” 马面忍着内力反噬,强行收回左掌。 他不得不收,否则这半边胳膊就要齐齐削断! “摧心肝”乃是相思掌中最后一招,别听相思掌名字温柔,实则都是刚烈凶猛的招式。尤以“摧心肝”最甚。这一招,两手平平推出。实则是一上一下,一掌催心,一掌催肝。只不过变化在最后一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萧清浅一剑刺出,马面双掌平推。两者正好交错而过,互不想扰。可一旦马面猛然落掌拍向萧清浅肝腑,手臂下沉势必撞上剑刃。为了保全手臂,马面只得强行逆转内力。 体内两股内力一撞,马面登时呛出一蓬血。他捂着胸口,不甘心的问道:“咳!咳…你,你怎么知道?” 相思掌出自他师傅之手,而这最后一招摧心肝,却是他独创。当年正是靠这一招出其不意,他才能杀死自己的师傅,前任不死狱马面尊者。之后行走江湖多年,他鲜少用到这招。三次出手,无不毙敌于掌下。 这世间,不该有第二人知道! 萧清浅看着马面惊诧慌乱的质问,抿唇不语。 刚刚马面一招摧心肝虽未落下,滔天劲气却是透骨而入。她此刻气血翻腾,几欲呕血。只因性子坚忍,方才面若无事。 马面摇摇欲坠,见眼前白衣女子神情冷峻,陡然想起她少年时候便是杀伐决断,从不留情。顿时心中一慌,抬手一按,袖弩爆射而出。 萧清浅听风辨器,身躯微动,三发短矢全部落空。 马面见此默然一叹:我命休也! “唰!” 萧清浅偏头一让,避开软鞭。 白无常只求退敌,见失手亦不在意。她手腕一抖,软鞭如灵蛇吐信,只往那方未艾攻去,逼得霍大当家不得不弃下黑无常。 白无常见奏效,立即娇憨一声:“还要等到几时,快拿决断!” 左鹰知她在催促自己,随意拨弄弓弦,暗暗忖道:景家人马尚未到来,我可还得等等。 此念头一起,却听一声清亮的长啸。 左鹰顿时精神一震,凝神听去。只听那啸声先慢后快,正如约定一般! 第100章 啸声最先从遥远处传来, 越来越近,似有人急速赶来。 左鹰心中一喜,抬手一挥,逼退数人, 大喊一声:“诸位,暂且停手。” 右犬闻言大惊失色,厉声吼道:“啰嗦什么, 杀手杀人天经地义!”说着手下急攻, 玄铁错牙爪下鲜血四溅,肉渣横飞, 瞬间击毙二人。 左鹰见状心头大怒,脸上却是半点不露。他缓步向右犬走去,口中道:“犬尊说的也对。杀手杀人,的确天经地义。” 他斯里慢条的说着话, 身子忽得腾空而起,出手之快好似风驰电逝。就听一瞬间猎天弓连响三声,“嗖!嗖!嗖!”三只白羽箭俯冲而下, 直射右犬要害。 右犬早防他心怀不轨。一招虎落平阳,身如灵犬跃林,从面前两人武器之间横飞而过。紧接着顺势在空中一滚, 足不落地, 玄铁错牙爪向上斜撩, “铛”一声挑开最后一支白羽箭。 异变突起, 众人皆是一惊。 右犬双足落地, 冷哼一声:“背叛者死!你竟敢违背不死狱铁律。” 左鹰微微一笑,一双深凹的眼扫视众人,理所当然道:“今天之后,不死狱将不复存在,何来什么不死狱铁律。” “哼。”右犬冷哼一声,玄铁错牙爪交于胸前,森然道,“你胆子不小啊,这话也敢说!呵呵,就不怕狱主将你千刀万剐炼成人药!” 左鹰生性隐忍阴沉,心中愈是恼怒,面上愈是笑容温煦。他眼皮一掀,不以为然:“犬兄何必如此固执。狱主行将朽木,你跟着大家一起暗投明有何不好?” 右犬哈哈大笑,讥讽道:“你先问问这帮武林正派同不同意。你嘴皮一动,就想把以前的事情抹个干净?” 左鹰手腕一动,将猎天弓挂回腰间。对着萧清浅等人抱拳拱手,胸有成竹道:“我知道各位英雄好汉是因为机关城主被杀一事而来。实不相瞒,此事的确出自不死狱之手。但大家都知道,我们不死狱不过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群雄突见不死狱内讧,虽然惊诧不解,但心里都开心的很。此刻左鹰开口,众人都不傻,这里面显然有蹊跷。大家各有想法,一时也无人出声接话。 萧清浅那双眼,褪去猩红,恢复浅淡的琥珀色。霍然,她睫羽一颤,敛眸微盻深深望向左鹰身后。一瞬之后,浮现出的沧然,紧接着又是一变。 左鹰为她神情所摄,定定看着她。 白衣女子紧抿一线的嘴角,克制着某种剧烈的情绪。她浓密的睫羽微微垂下,试图遮掩近似于叹息的无奈。悲悯而嘲讽的笑意慢慢浮现,仿佛一贯的从容不迫,又仿佛只是洞察命运之后的妥协。 左鹰心中无端升起寒意,就听她淡淡问道:“你言下之意,有人雇凶杀人?” 左鹰已经觉察到有人靠近,但听她此言是大可商议的意思。左鹰警戒的斜视右犬一眼,按照和景家商定的话说:“此事大有阴谋,为了我中原武林。在下宁可不顾杀手行规,也要说出来。” 右犬也已经听到有人急速奔来,暗道一切皆在狱主意料之中,援兵已至,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你这话什么意思?” “别糊弄小爷,说来听听!” “就是就是,先别吹牛皮!” 群雄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吵嚷起哄。高手却是听出四周有人接近,各自心中忐忑警惕。 萧清浅见他闭口不说,眼底笑意更浓。她抬手拂过霜华剑,淡淡问道:“买凶杀人者,可是迦南殿?” 左鹰闻言一震。不止是他,霍大当家身侧的穆耶脸色也是惊变,心急如焚:此事我怎不知?莫非是殿主的命令?若是真如此,必定是那机关城主触怒天神,降下的罪罚! 迦南殿虽预谋已久,然而一直暗中行事。群豪中鲜少听过此名,众人皆是不解,议论纷纷道:“迦南殿是个鬼东西?” “是啊,没听说过呀。” “我倒是隐隐听门里师弟提过,据说施药布粥…” “莫不是什么蛊惑人心的邪教?” 听着众人议论纷纷,左鹰心道:她先开口说破也无关要紧,反正是我揭露此事,日后在白道上打混也算名正言顺。反正景家人已来,一切按约定行事便可。” “萧女侠所言不差,正是那个迦南邪教…” 他声音刚起,树林里窜出一道白影,犹如鬼魅无声无息掠来,直取左鹰咽喉! 左鹰寒毛耸立,立即偏身一让。然而来者蓄势一击预谋已久,岂容他避开。蛇杖横扫,劲风逼人。左鹰此刻方才看清来人,惊而不慌,抬手一挡。 ——“铛!” 左鹰衣袖爆裂,露出精钢覆盖的手臂,此刻软软垂着。来者不但身法不凡,功力更是深厚难测,一击之下犹如千钧之力,竟然将左鹰整个手臂震碎! 眨眼之间,不死狱顶尖高手败北,在场许多人都不曾反应过来。而目睹一切的数位高手,却是更加心惊胆战。 左鹰手臂剧痛难忍,浑身打颤。眼见那大胡子怪人抬手举杖,不禁心头一凉。 白无常离得近,率先反应过来。手腕一抖,软鞭甩出,急速穿过人群。软鞭嗖一下缠上左鹰的腰,试图将他往后拽,然而终究慢了那么一刹。 “叮”,霜华剑斜刺而出,恰好格挡住蛇杖。 高手过招,瞬间千变万化。 炎门主眨眨眼,方才反应过来。仔细打量来者,白袍大胡子,高鼻深眼,显然是个番邦人。他一思量,江湖中从未听过这号人。 炎门主立即在人群中大喊一声:“来者何人?” 霍大当家亦是纳闷,今日怎么怪事层出不穷。先在不死狱内讧,又是机关城主之死另有隐情。这会又冒出一个大胡子番邦人? 穆耶见到来人,猜是教中长老。当日殿下说长老不日将至,没想到来的如此及时,还特意赶来洛阳助自己。 霍大当家深觉古怪,低声问:“军师,你看这…军师?” 穆耶忙压下满腔惊喜,上前一步问道:“城主何事?” 霍大当家捏捏拳头,招来两个手下,压低声音道:“我看这情势不太对头,兄弟们小心。一会要是有什么苗头,你们护着军师先走。” 穆耶见到教中七耀长老,心里正满怀激动。闻言犹如一盆凉水泼下,咬牙暗道:来的是我同血同心的兄弟,怎么会有危险。异教徒果然无法感悟天神的启示! 霍大当家哪知他心里所想,横跨两步,侧目望向萧清浅。他倒要看看,今天这一处戏要如何演。 萧清浅听到炎门主一声吼问,持剑而笑。那笑意未抵眸中,就化为森然冷酷的杀意。她缓缓开口:“他?他是迦南殿七耀之一,默西。” 左鹰闻言大惊失色,冷汗直下:怎么是迦南殿的人?景家的人马呢?难不成他们骗我!等等,刚刚的暗号不会错。 他看向默西,想到刚刚那轰然一击的雄浑内力,心中七上八下。只觉得景家的人马,怕是遭遇了不测。左鹰这厢万念俱灰,右犬却是扬眉吐气。他冷笑一声,领了手下走到默西身侧,立场不言而喻。 就在众人忐忑之际,默西身后树林中又走出五人。他们衣袖裤腿到手腕,戴着兜帽,披着白色斗篷。各持武器,神情冷漠肃然。 炎门主听见萧清浅搭自己的话,心里腾起莫名的欢喜。将双钩合在一手,挤过人群到萧清浅身侧。上下打量着默西等人,又问:“这迦南殿是个什么鬼东西?” 他话音刚落,对面数道冰冷的目光射来,吓得炎门主一哆嗦。 默西握着蛇杖,低念一声:唉丝太厄非闰劳嗨。 他说得极低又快,只有几人听清。旁人还在纳闷,就见他露出温和的笑容,声音也是同样温和:“各位,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有人窃走了我们教中秘宝。偷窃是万恶的罪,没有人能宽恕一个卑鄙的盗窃者。” 群雄与不死狱的杀手,虽都觉得他们怪异。但光听这话,的确没有问题。霍大当家皱眉走上前,没好气的问道:“你说谁偷的?他娘的你们一看就不是我们这儿的人,谁大老远去你们什么教偷东西。” “就是!” “霍大当家说的不错,你们是哪里人我们都不知道,上哪偷东西!” 穆耶听着牙根发痒,很不能将这些人都杀了。但他记得自己身负重任,不能随意暴露,只得暗暗祈祷:求天神从被驱逐的恶魔中护佑我。 默西同样心中祈祷:如天神所言,必要之时,欺骗那些异族。这并非我的罪,是天神的指引。 他念完祷告,指着萧清浅,义正言辞的说:“是她,是她窃走我们教中的宝剑。”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顺着他的手看向萧清浅。 萧清浅不惊不怒,不言不笑。 她临风而站,如山涧幽篁,如雪地孤鹤。矜贵凛然,眉眼生辉,让人不敢直视。 “不可能!”炎门主大喝一声。 “就是,嘴巴放干净点!” 群雄义愤填胸,纷纷撸袖子要上前,口中大骂:“哪来的蛮夷,血口喷……” ——嘭! 只见默西身形一动,金色蛇杖一击而下,然后便是漫天血雨。 众人肝胆俱裂,惊不能言——蛇杖一击,竟然让人全身爆裂,尸骨无存。 这是何等骇人的武功! 天下只怕没有几人能接下这一击…众人心中生畏惧,看向默西的眼神都变了。 默西收回沾染鲜血的蛇杖,在地上微微一敲,温和笑道:“天神仁慈,绝不责怪任何一个心怀善意的人。各位,我们不远万里而来,只是为找回失窃的宝物。” 言下之意,不明而喻。 萧清浅微微抬起下颚,琥珀色的眸子猩红隐动,透着遇强则更强的昂扬战意,倒有几分像那个 ——她惦记在心头的少女。 第101章 清浅…… 秦孤桐心生突生恍惚。 “轰咚!” 一声轻响, 秦孤桐立即回过神。就见君大帅收回寒枪,仰头看着上方的洞口。群侠喜笑颜开,纷纷说道:“果如秦少侠所言,上面是空的!” 刚刚众人行到此处, 见必经之道上落下千斤石,个个愁眉不展。秦孤桐灵机一动,思索着如此巨大的千斤石, 也不可能凭空而来。既然落下, 那原本藏有千斤石的地方,必然已经空出来。 君大帅闻言, 手腕一抖,枪尾朝着墙上戳去。第一下贴着通道顶边,狠狠一下,不过是青石碎裂, 留下一道白印。她移动长/枪,往上半尺又是一下,顿时“轰咚”一声, 枪尾戳了进去。 秦孤桐看着墙壁上的小洞,笑道:“这墙不过两砖宽,谁来练练手。” 机关城大师兄冉昊然一步越过众人, 袖口中飞索嗖一声穿过小洞。他伸手一拽, 见飞索已经卡死。有力一扯, 如壁虎一般贴上墙。 “这活计怎么能让给你们。”他趴在墙上笑道, 对着下面的同门师弟招手, “老三,把破山锥给我。” 冉昊然一口白醋喷出,破山锥在墙壁上“叮叮咚咚”。 群侠见多了比武拆招,还没见过拆墓的。听着机关城的小弟子讲着盗墓故事,刚有点趣味。冉昊然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在地上。 秦孤桐见他提着飞索,抬头看看完好无损的墙壁,打趣道:“冉兄这是要给咱们变法术?” 冉昊然对着众人摆摆手:“大家往后退些。” 群侠依言后退一步,就见冉昊然轻轻一抽飞索——咚!咚!咚!半面墙轰然倒塌。砖块从上空落下,顿时碎石尘土乱飞,群侠连退数步。 然老爷子抖抖灰尘,瞧着缸口大洞笑道:“不费吹风之力,好手段。” 冉昊然笑而不语,腾身一跃,人已没入洞中。群侠拍拍身上的灰,仰头等着消息。 “大师兄,好了么?” “哈哈哈,那边墙有点厚,你大师兄敲不动。” “要不要帮忙啊,可别不好意思。” 群侠打趣几声,便觉不妥。纵是没打通墙,也不该这边悄无声息,半点动静都没。大家顿时心里一紧,面面相觑,一齐望向秦孤桐。 秦孤桐对着群侠使了个眼色,抽出横刀,慢慢走向墙壁,口中故作轻松:“你们大家不干活还尽说闲话,小心一会冉少侠拿砖头砸你们。” “秦姑娘说的不错。”然老爷子神情肃然,说话中却带着爽朗的笑意,“你们赶紧将伤口包扎起来,一会还有恶战。老夫这儿有上好的金疮药,你们拿去。” 群侠神色担忧,纷纷张口应和,墓室里腾然一片阴森的热闹。 秦孤桐贴在墙壁下,抬眼看看上面的黑洞。对着机关城的一个弟子指指嘴巴,又指指洞口。 那小弟子也是格外机灵,立即反应过来,对着洞口喊道:“大师兄,大师兄,要不要帮忙啊。”他瞧着秦孤桐比划,又喊道:“大师兄,我这就来帮忙,你等着。” 秦孤桐将横刀换到左手,提气一跃,贴着墙壁笔直腾空一丈高。右手捏着青砖一角,整个人挂在空中。她身体一甩,单脚踢入黑洞又瞬间收回。 黑暗中,一股寒风扑来。 秦孤桐横刀刺入,全凭感觉。一触便觉不妥,立即抽刀而出。眼前黑影一闪,冉昊然跌出洞口。他脸朝下趴在洞口,半个身子悬在外面一动不动。 秦孤桐心中一惊,不敢多做停留。张嘴咬住横刀,伸手提起他后颈,翻身跃下。 机关城的子弟连忙扑上去,从秦孤桐手里接过冉昊然。扶起一看,只见他脖间一道细细的血痕,几乎将整个脖子割断。 秦孤桐见他腹部有一道刀伤,显然是刚刚自己误伤,心中万分愧疚,低声道:“我…太不小心了。” 机关城小弟子一抹眼泪,吸着鼻子连连摇头:“大师兄刚刚还说过,他的命是秦少侠救得…我们来就没想活着回去,就是要替城主报仇,现在还要替大师兄报仇!” 君大帅站在洞口,对着下面众人道:“左右两边是通的,人已经不在。” 秦孤桐闻言上前,仰头对她说:“我下来之时听见脚步,应该只有一个人。”她言罢,转身对众人道:“这里暗道纵横,不死狱杀手更是擅长埋伏,大家务必小心。” 群侠略一商议,决意破开墙壁继续前进。 通往阎王殿的主道,比之前所有甬道更加宽阔阴森。足够容纳四辆马车并行的青石路,道路两边开凿着一尺宽的排水槽。笔直站立的人俑,手持锋利的武器,捍卫着主人死后的威严。 “这儿可真大。”有人低声问了一句。 秦孤桐心里一动,轻声道:“这里会不会是尚明帝的陵墓,据说那位天子在东海登仙而去,应该只留下一座衣冠冢。“ 然老爷子顿时龇牙裂目,怒道:“不死狱的狗贼,真是忘恩负义,猪狗不如!” 君大帅冷然不语,紧抿了一下唇角。 群侠中多是年轻气盛的少年,好奇心甚重,有人忍不住问道:“难不成,这不死狱和明帝还有关系?” 然老爷子握着归忘剑,冷哼一声,颇为不屑道:“什么不死狱,不过是明帝脚边的一条狗。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知道,狗咬起主人,那……” 然老爷子话到一半嘎然而止,他这时才猛然想起身边还有一位君瀚府大帅。老爷子行走江湖多年,知道少年人脾气。纵然满腔怒火,此刻为顾全大局,也只能悻悻住口。 “明帝以女子之身登基,即位之初,朝政不稳。”阴冷的墓道里,突然响起君大帅肃然冷峻的声音,“她便设立暗巡司,特令其掌管密事,赋巡察缉捕之权,以其御朝臣。暗巡司直属天子,凌驾律法之上。又掌握各种隐私秘事,群臣惶惶,称暗巡司卿为暗王。” 秦孤桐低呼一声:“这么厉害,史书中到少有记载。” 君大帅冷然说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然老爷子见君大帅并不避讳,便开口解释:“武乱之后,天下识字得都少了许多。哎,其实明帝在位之期,暗巡司没跋扈多久。反而是思帝即位后,重建了暗巡司,就是现在的不死狱。” “啊!” 众人惊呼不已,面面相觑。 君大帅压着唇角笑了笑,只是在黑暗中无人注意。 秦孤桐听着也是暗暗诧异,不由叹笑:“原来不死狱居然出身显赫,是前朝的官府衙门。” 群侠中有年纪大的,低笑一声。话语中透着嘲讽,又似乎自嘲:“五六十年过去了,可这江湖上数得上号的有几个跟景家没沾点边?所以啊,这些陈年往事大家都不爱提。等我们这辈死了,你们这些小家伙也就不用挂念着了。” 然老爷子念起过往,跟着叹了一声:“这些还都是家父尚在人世的时候说起的…老夫那时候,唉。江湖人也不在意什么著书立传。显赫的时候显赫,风一吹没了也就没了。也好,也好啊。” “长江后浪推前浪,不用惦记前浪什么模样,只要记得比它高。” 少年郎们听在耳中,心里说不上滋味。既觉得热血沸腾,又觉得心中凉了半截。 秦孤桐心里思绪杂乱,连忙暗运道化心法,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双目蓦然一敛,身子悄然无息的冲出。足尖瞪着墙壁,借力而上,一手探向墓道转角。 不死狱杀手身着青灰色夜行服,倒挂在转角顶上与墓道几乎融为一体。万万没料到秦孤桐一眼瞟过竟然立即发觉。如今她再跟柳大壮学刺鱼,那必定事半功倍。 杀手身如泥鳅,顺着墙角一滑而下,眼见就要溜掉。君大帅长枪一抖,寒气逼人,枪头下一瞬就要扎入杀手肩膀。也不知那杀手使的什么招数,竟然贴着枪刃避开。 秦孤桐见状一跃而下,从杀手后方欺身上前。横刀一拍,压在她颈后,沉声问道:“还想去哪?” 不死狱杀手被两人逼在墙角,一双贼兮兮的眼睛转溜转溜,左看右看就是不说话。 君大帅面如刀削,五官立挺。配上她冷锐疏远的气质,便显得威严不近人情。秦孤桐眉眼之间则明显温和许多,更多的是江湖女儿家的英姿飒爽。 “刚才是不是你!”机关城小师弟冲上来,怒气冲冲道,大概是家教森严,说不出什么凶狠的话,只能提高嗓音,吼道,“你,你快说!” 杀手露出茫然的表情,刚想说话,只觉后颈剧痛,头皮都跟着炸起来。 秦孤桐见她一双贼眼乱动,心里便生不悦。手中微微有力,轻声说道:“问你一句,你答一句。” 她下意识的学着萧清浅,刻意放缓语速。这样轻描淡写的语调,加上后颈的利刃,显得更具威吓力。 君大帅一言不发,冷不丁扯下杀手的遮面布。 那是一张格外年轻的脸,甚至十分稚嫩。大约十二三岁的模样,带着豆蔻年华的青涩娇憨。 小杀手,老江湖。 秦孤桐心里莫名一叹。 机关城小师弟始料未及,见眼前不过是个半大的小丫头,个子还不到自己下巴磕,他语气莫名软了三分,皱眉问她:“刚刚在洞里,是不是你?” 小杀手面露不解,茫然反问:“什么洞里?我刚刚从主殿出来就碰上你们。” 君大帅沉声问道:“主殿现有几人?” 小杀手舔舔唇,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扫视众人:“还有,一个人。” 群侠闻言皆是一怔,有性子急的立刻追问:“谁?” “狱主。” 第102章 如今大敌临前, 不死狱狱主坐镇老巢本就在众人意料之中。但只他一人,却是何道理? 秦孤桐目光一沉,手里横刀就要陷入肉中。小杀手疼得脸色苍白,连声大呼:“我没骗你们!各位大侠去看看就知道。” 君大帅与秦孤桐相视一眼, 移目望去。 按地图所标,前方有三道宫门。通过宫门再行百步,就可到达阎王殿。 此刻正门紧闭, 只有左右小门开着。微弱的膏油灯, 昏黄光芒颤颤巍巍,仿佛随时都会熄灭。而那小小的光圈之外, 黑暗似乎凝固成让人深陷的沼泽。 群侠再逼问,小杀手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说自己看无人就逃出来,途中路过阎王殿瞧了一眼,里面空荡荡只有狱主一人。 这话听起来漏洞百出, 可再也问不出其他。前途未卜,杀机四伏,群侠一时沉默。君大帅剑眉微挑, 扯动脸上的伤痕。她敛着沉稳冷肃的眸中,这一瞬透出桀骜之色,宛如要单枪匹马前去横扫千军的勇将。 “杀身志在攀龙鳞。” 她手腕一抖, 横枪走向一侧。 秦孤桐闻言伸手一拍一扭, 将小杀手双臂卸下。拎着她后颈往另一边走去, 勾起唇角笑道:“唾手成功探虎穴。 ” 然老爷子与群侠疾步跟上, 纷纷打趣:“可不能让你们全占了风头!” “龙潭虎穴何妨!” “就是阎罗殿, 小爷也要将它闹个底朝天!” 群侠斗志昂然,各自持械逼近阎王殿。众人踏着青石砖一步步走过,途经一排排长明灯。甬道中除了压抑的静谧之外,全无半点危险,显得异常古怪。 群侠就这般安然无事的走进阎王殿。 威严雄伟的殿宇,昭示着主人生前显赫的身份。而如今,它不过是杀手组织藏匿的鬼窟。琉璃瓦为顶,青白玉做砖。金丝楠木柱,汉白玉石阶。 群侠紧握武器,望着高台上的老者。 秦孤桐敛目一看,见老者头戴冠冕,身着紫衣,腰系玉带。满头白发,皱面鸡皮,看上去年逾七旬。此刻闭目垂手,倚坐黄金宝座。 正是当初在太和山上见到那个紫袍老者。 秦孤桐心中暗想:他果然就是不死狱狱主。怪不得当初能驱使那么多杀手。 “我去看看。”她轻声说了一句,倒提横刀一跃攀上九层玉台。 紫袍老者一动不动,犹如一截枯朽的烂木立在黄金宝座上。两腮深深凹陷,褐斑密布脸上灰败一片,枯瘦狰狞的青筋也似乎坍陷下去。 秦孤桐小心仔细的观望片刻,试了试鼻息脉搏。她心里暗暗一叹,转身对众人道:“死了。” 群侠皆是一怔,竟不敢相信。 就仿佛是十年呕心沥血练武报仇,结果找上门仇家已经死了。 高兴是高兴,可心头怅然若失,总觉得难以置信。 群侠一拥而上,围着紫衣老者的尸体摆弄半天,不得不说:“哎呀,真死透了。” “感情你还觉得可惜?” “我这不是,哎,说不上来。” 秦孤桐心中一动,目光掠过,急道:“那个小杀手呢?” 机关城小弟子转头道:“刚刚还在……咦!” 秦孤桐心中焦急,定神沉声道:“不死狱里面必定还有蹊跷,大家万万不能掉以轻心。把这老贼的尸体扛上,我们到后殿看看。” 前朝信奉死后如旧,故而陵墓多是依照阳间宫殿规格建造。中间为正殿,东西两侧并列偏殿。偏殿放着陪葬之物,后殿多为棺椁所在。 群侠细细搜寻一圈,金银财宝,密文信函皆发现不少,可偏偏没瞧见人。 秦孤桐心忧白鸢,又担心萧清浅,急得几乎要上火。但她明白,谁都能急能怒,唯独自己不可。她环顾正翻箱倒柜的群侠,见他们神色兴奋,朗声道:“大家先停手听我一言。” 群侠闻言,纷纷停手望向她。 秦孤桐微微一笑,语气坦诚道:“大家一路同甘共苦,都是过命的交情,我就直言不讳了。如今到此,我们也算是名利双收,我和大家一样高兴。可是大伙别忘记,不死狱势力犹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卷土重来。今天不斩草除根,只怕日后我们夜夜难眠。” 群雄顿时后脊生凉,从狂喜之中醒悟过来。 然老爷子见她胜而不骄,尤为欣慰,点头道:“小秦说的是,这可是一帮杀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秦孤桐出入江湖一年,世情百态见得多,对大多数人的心思也能猜出几分。大家一路涉险,如今见着满堂金玉奇珍。纵是不贪图富贵,也难免欣喜于这份收获。 她横刀一挑,勾起一块金块,拿在手中笑道:“我知道大家不贪财,不过这些是咱们的,谁也拿不走。” 君大帅御下有方,心中了然,出言附和道:“的确如此,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将这事情弄个明白。” 群侠听她们几人一番话,顿时醒悟,更有人甚是羞愧,悄悄将怀中珠宝掏出来。 众人细细搜索,果不其然立即发现端倪。机关城小弟子站在正殿与后殿之间的墙壁前,仰头看着墙上的万朝来贺图,喊道:“师兄,你们来看。” 几人合力,寻到机关。 轰然一声,墙壁缓缓打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地洞。秦孤桐拿着灯上前一探,只见一排石阶,不知通向哪里。 她略一思索,侧头道:“君大帅威望显赫,我们大家都信得过。由她带几人,还有受伤的兄弟在此守候。大家觉得如何?” 群侠自然没有意见,个个自告奋勇跟着秦孤桐。 秦孤桐见状心中升起暖意,她点了十人一同下去探查。临行之时,当着众人之面,对君大帅道:“君大帅要是无事,带着大家将金银财宝清点一番。至于书信函件,且等我们回来一起商议。” 君大帅知她并非有意针对,只是让群侠安心。人在江湖,谁能一尘不染。便是自己清清白白,又如何担保亲朋好友,师门家族也干干净净。 秦孤桐见她颌首答应,展颜一笑,带着群侠拾级而下。 石阶长而曲折,行了数百阶也不见尽头。 秦孤桐举着火把,心中千思万虑。突然之间,刮起一股阴风,火焰剧烈晃动,似乎随时将要熄灭。秦孤桐不禁打了一个冷噤,连忙伸手笼住火把。 随着阴风而来的是令人作呕的异味。不是霉湿腐坏之气,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怪臭。群侠纵是血气方刚,也不禁心泛抖悸,不敢细思。 秦孤桐道了一声闭气,急急加快脚步。 “哈哈哈!” 黑暗中突然惊起一阵狂笑,笑声好似怒海狂澜。四面八方,滚滚袭来。群侠只觉耳痛似穿,头疼欲裂。秦孤桐听出笑声中内力澎湃,反而血脉贲张战意昂然。 她横刀一甩,利刃划破空气,发出一声清鸣。 ——“铮!” 这一声不但撕裂空气,更是将那让人心悸神摇的笑声打断。 秦孤桐将火把往前一探,只见眼前是平坦,石阶终于走到尽头。她屏气凝神,警惕四周,沿着墓道慢慢前行。 群侠见两侧若干石室,里面漆黑一片,也不知刚刚怪笑之人躲在何处。她举着火把照去,只见里面全是各色杂物。尽是些破破烂烂的桌柜瓦罐,还行些许零碎陪葬品。 “呼”一阵轻风,带着怪臭。 秦孤桐想也不想,立即抬手挥刀。“叮!”一声暴响,她只感手掌一麻,横刀险险落地。 火光照耀之处,只见上空数道黑影穿梭。黑影来去如风,出手如电。猝然一击,四支火把竟然都被他们熄灭。群侠惊而不慌,立即反击,可瞬间便有三人受伤。 秦孤桐纵身跃起,对着一道黑影挥刀斩去。对方不避不让,刀如砍在铁石之上。秦孤桐只觉骨痛如折,不由想起落入深渊的黑甲将军也是身坚似铁,刀枪不入。 她知强攻不妥,立刻飘身后退。三清登仙步妙不可言,两道暗影同时袭来,可毫发之差,双双抓空。 秦孤桐贴着墙壁,借机掏出火折子点燃火把。 火光一亮,黑影立即扑来。她心中一动,抬手将火把抛出。黑影犹如飞蛾,哄然全部跟着扑过去。秦孤桐见状立即喊道:“点火!” 群侠亦是反应迅捷,连忙将地上火把捡起。没有火把的,将外衣一脱,点火引燃。霎时间,古墓中火光一片,亮如白昼。 四道黑影此刻露出本来面目,似人非人,似鬼非鬼。长发遮面看不清相貌,浑身怪臭,令人触鼻欲呕。衣衫褴褛,暴露处肌肤黑白斑结,怪异恶心。 群侠心里发麻,只觉冷汗涔涔。有人低声问道:“这什么鬼东西?” 秦孤桐看着那四个怪物,见他们蜷缩在角落,颤颤巍巍似乎极其畏惧火焰。刚刚还凶狠强悍,此刻全没了威胁。 群侠虽然忐忑,却也明白,一时之间拿这些怪物无计可施。便从两侧石室拖出那些破烂的木头桌柜,围着四个怪物点燃,将他们困在其中。 “走吧。” 秦孤桐道了一声,举着火把往深处走去。 依着墓道前行,通过一座石桥,越暗香深渊,景象渐渐不同。群侠越看越是心惊,望着眼前灯火通明的地宫。竟然生出恍惚之感,唯恐眼前只是海市蜃楼。 飞檐脊兽,雕梁画栋。宫灯高悬,朱门紧闭。 秦孤桐游目四望,心中生出惶惶不安之感。她上前一步,横刀微微用力。两扇朱红大门无声打开,露出布局怪异的大殿。 大殿中间放在一张长桌,上面赫然躺着一具尸体。那具尸体开膛破肚,鲜血泊泊而出,浸透生下白布。 秦孤桐持刀停步,敛目定睛看去。霎时心头一紧,登时寒毛逆立,头皮发炸——只见那人微微一动,竟然还没死! “晃啷晃啷…晃啷…” 阴冷死寂中蓦地响起一串声音,群侠立即上前几步,围着秦孤桐左右而站。大家屏气凝神顺着声音望去,就见后殿慢慢走出一人。 秦孤桐旋即横刀在前,作势戒备。她凝目一看,顿时喜出望外,脱口喊道:“白鸢!” 第103章 白鸢见她, 乍惊又喜。她站在原地愣了片刻,脸色数变最后嘻嘻一笑:“没大没小,要叫白鸢姐姐。” 群侠听两人对话,显然互相认识, 一时皆有些诧异。秦孤桐却顾不得多做解释,疾步入内上前打量白鸢。见她完好无损,方觉心头一松, 欣慰道:“看来在这吃的也好, 喝的也好。瞧着白胖不少,能宰啦。” 白鸢顿时龇牙, 杏目一转望向群侠。扬起小巧的下巴,得意洋洋道:“阿桐如今这么多手下,真气派呀!” 秦孤桐闻言哭笑不得,给她介绍道:“别胡说, 这几位都是我在江湖上结识的朋友。这位是归忘剑然老前辈,这位是机关城吴大哥,这位是……” 她简单介绍了诸人, 又道:“这是我朋友白鸢,因与不死狱有仇被抓来。她素来不着调,大家切莫在意。” 群侠心道:她孤身一人出现在这儿, 让我们如何能不在意。 众人信任秦孤桐, 转念一下:既然是秦姑娘的好友, 想来不是坏人。纵出了差池, 万事自然有她担着。此地凶险, 有事不如回去再议。 然老爷子往里打量,见长桌上除了那具尸体。一字排开的玉盘中,还放着形状各异的刀、剪、钳、镊、针线、膏盒、铜盆、蜡烛…而大殿四角则搁着熏炉,白烟冉冉。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再无其他。他心中纳闷,问道:“白姑娘,此地就你一人吗?” 白鸢面上嘻嘻哈哈,心思甚重,岂会不晓得众人怀疑自己。她知真真假假最能骗人,便道:“这里是不死狱禁地,除狱主和他的亲信,别人来不了。前几天不知出了什么事,他们匆匆来过一趟,再没出现过。” 然老爷子微微颌首,指着那具开膛破肚的尸体问道:“这人是?” “不死狱一直在炼制药人。”白鸢走到桌案边,撩起白布盖在尸体之上。轻叹一声,语气低沉道,“我曾听闻然前辈年少时候曾三入滇贵,应该听过南疆一族。” 然老前辈大吃一惊,疾步上前问道:“你出自南疆一族,哪!”他猝然一顿,终究没问出口,只摇头叹气道:“怪不得不死狱将你抓来。” 群侠中人知晓一二,忍不住好奇追问:“南疆一族真的是梁瑞后人?” 梁瑞被封为摧大尚、开江湖的武林第一人。当年她被朝廷围困栖梧山,烈火焚山烧了整整十三天,从此再无梁瑞的消息。武乱十五年期间,渐渐有传说,梁瑞残部有人逃出生天。就藏在滇贵深山之中,一个籍籍无名的寨子里。后来或真或假的消息飘到中原,江湖人称之南疆一脉。 白鸢默口不搭,那人不好再追问。其余人虽然好奇,可碍于然诺和秦孤桐,再者身处险地,正事要紧。三三两两,分头四下查看起来。 秦孤桐嘱咐众人小心,转头向白鸢打听道:“这里有没有其他出口?或者什么不对劲…咦?” 她说着蹲下撩起白鸢裙摆,只见她脚踝上锁着一道镣铐,连着长长的铁链,正是它发出晃啷晃啷的声音。秦孤桐急忙询问机关城的弟子,讨来一把金刚锉。 白鸢瞥了一眼四处查看的群侠,低声问道:“阿桐,清浅呢?” 秦孤桐片刻就挫开一道豁口,听她问起,笑道:“清浅在上面,我们兵分两路。把裙子提起些。” 白鸢依言提前裙摆,捏着一角左右晃动,啧啧道:“看来她好啦?你们这大半年想来过得不错,她给你提起过不死狱吗?” 秦孤桐听她怪里怪气的,本不想搭理。转念一想,起一件事情,便说:“说过一些,不死狱是前朝的暗巡司。我不大感兴趣,没怎么在意。怎么啦?” 白鸢轻哼一声,伸手戳戳她后脑勺,娇嗔道:“前朝?她没说起她和前朝什么关系?” 秦孤桐一惊,刚要开口询问,就觉脚下晃动,仿佛地震一般。 两人皆是一愣,白鸢往外张望道:“不会碰到甚么机关了吧?” 秦孤桐高声询问,突然有人喊道——“秦姑娘!” 秦孤桐闻言抬头,见侧殿从进来一人。惯来稳重的青年此刻满脸惊怒。秦孤桐暗道难不成真碰到要命的机关?她连忙问道:“怎么了?” “隔壁偏殿放着二十四个大缸,里面,里面全是人!” 不死狱古怪的很,秦孤桐并不吃惊。她立即问道:“人如何?可还活着?让大家小心点,我这就去看……”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外面响起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由远及近,急速而来。听得人耳痛头疼,与刚刚在石阶听到的如出一辙。 白鸢摸摸下巴,嘀咕道:“那老疯子一向不来这里,怪哉。” 危机又起,两侧偏殿的群侠连忙聚过来。听她口气似乎知道内幕,急忙问道:“白姑娘,来者是何人?” 白鸢撇撇嘴道:“我也不知道,只听说他是黑白无常的师傅。他从不越过暗香深渊,我只见过一次。” 然老前辈皱眉道:“小秦,水缸里的人,我们拉出来他们就跟羊癫疯一样。哆哆嗦嗦抽筋,没一会就死透。这地方诡异的很,我们…来了!” 众人就见五道人影快速接近。前面一人周身黑袍,并没见过,后方四人正是那刀枪不入的怪物。 秦孤桐蹙眉敛目,沉声道:“引他们入内,放火烧殿!” 然老爷子点点头,顺着白鸢脚下铁链一瞥,立即说道:“小秦,你先带白姑娘离开这间大屋。” 秦孤桐刚要拒绝,就见然老爷子目光中隐有深意。她心思一动,立即点点头:“好,大家务必小心,切莫强拼!”言罢,连拖带拽拉着白鸢离开。 白鸢脚上锁链极长。秦孤桐将她拖到后殿一看,竟然越过殿门,延伸到院中里。她扫视一眼,急声道:“有什么要紧东西,赶紧收拾带走。” 白鸢见她放弃镣铐,改锯锁链,噘着嘴抱怨道:“这东西重的很,一会你背着我跑么?” 她嘴上埋怨,手中却不闲。先将高架上两个玉匣取下,又从青铜鉴缶里取出白玉瓷瓶。可苦了秦孤桐蹲在地上跟着挪动。 “你先别动。”秦孤桐低喝一声。 白鸢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来,给白姐姐笑个。”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白玉瓷瓶里面的玉液,全倒入秦孤桐嘴里。 秦孤桐不知所措咽下一口冰水,惊诧问道:“你给我喝什么?” 白鸢见她低头火急火燎的锯铁链,笑道:“阿桐,你不是一直盼着奇遇吗?我给你喝得就是戏文评书里说的灵丹妙药。” 秦孤桐见玄铁锁链锯开大半,干脆弃了金刚锉,丹田运气伸手一掰。就听“嘣噔”一声,锁链应声而断。她听着前殿打斗声,伸手就要拔刀前去助阵,却被白鸢一把拽住。 “哗啦”门一看,秦孤桐被拉出后殿。她看着眼前景象,震惊不已,口舌都有些僵硬道:“这,这里?” 九墩九层土堆,方正平整,上面种满奇异的植物。妖蓝树叶,滴血花朵,人脸蘑菇……纷纷种种如吞吐呼吸一般颤动的果实。难以描述的奇特,仿佛并非这世间该有的东西。 白鸢见她怔楞,推了她一下。指着最正常的一墩九层土堆,催促道:“那边,最上面有一株九宝鹿茸芝,小心别弄断条。” 秦孤桐不懂草药,听着名字也知珍贵。不敢耽误,提气纵身直接越上九层土堆。只见紫色土壤上生出一支鹿茸,想来就是白鸢所说的九宝鹿茸芝。 白鸢奔过去提来一桶水,快速拔了几株鹿仙草、石上莲。见秦孤桐跃下,伸手接过九宝鹿茸芝。 秦孤桐见大殿腾起黑烟,急道:“我去帮忙,你自己千万小心。” “等等!”白鸢将几株药草在手里揉成一团,将汁水往秦孤桐身上涂,口中鄙夷道,“你当我生死关头还惦记这些破草吗?” 大殿内火势燃起,群侠却苦无脱身自己。黑袍老者神识狂癫,然而武功之高,实在匪夷所思。不过片刻功夫,已经有两位侠士毙命他掌下! 秦孤桐提着水桶冲进来,低吼道:“大家都沾点水。”说着伸手在水桶里一搂,鞠水一一射出。 霎时间大殿中除了浓烟,更弥漫开一股浓重药味。群侠身上沾染药水,那黑衣老者顿时僵在正中,慌乱四顾不知如何是好。 秦孤桐脚尖一挑,勾起地上的铁链。伸手一抛,扔个对面的吴大哥。两人左右缠绕,瞬间将黑衣老者绑了个结实。 黑衣老者低吼一声,愤然发狂,一下子将吴大哥摔飞出去!秦孤桐双手顿时皮开肉绽,好在及时稳住没有摔倒。 然老爷子眼瞧着黑衣老者即将挣脱,目光一沉,归忘剑倏然出鞘。归忘剑法端凝如山,法度严谨。此刻出鞘却是又狠又准,直刺黑衣老者。 霎时间,一声震耳的金铁交呜! 然老爷子被黑衣老者一掌拍出,而归忘剑深刺黑衣老者口中。此刻火势已大,屋梁上都是火舌吞吐。黑衣老者手持重创,仍是不断挣扎。秦孤桐手臂发麻,几乎控制不住。 她突生一计,握紧玄铁锁链猛然发力,拽着黑衣老者跃上房梁。她把铁链往屋梁上一绕,将黑衣老者悬挂在半空。 秦孤桐见归忘剑还在黑衣老者口中,伸手想去拔出,却被老者一脚劲气踹开。 “阿桐,快出来!” 秦孤桐腹部剧痛,摇摇牙关,足尖一蹬华栱,飞身越出火海。 大殿中那四个怪物呜呜乱叫,就是不敢冲出。群侠听着也觉心中不忍,叹息道:“这些也不知哪里人,被不死狱弄成这样。” “他们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死了也是解脱。” 众人说话间已经奔到石桥,只见迎面出现一群人。 秦孤桐心中暗惊,轻呼一声:“君大帅?” 来人靠近,正是留守阎王殿的君大帅等人。只来七人,个个身上负伤。他们见秦孤桐等人,火烧水浇狼狈万分,亦是惊诧不已。 君大帅神色凝重,上前道:“不死狱杀手突然而至,人数众多又有机关暗器相助。我们低挡不住,只能退下来。” 她言罢,两拨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秦孤桐连忙转身寻到白鸢:“你知不知道还有什么路?可还有别的暗道?” 白鸢摇摇头:“我是被迷晕带进来的。” 群侠只觉前途灰暗,有人提议道:“反正是死,不如上前试试。往上走总是没错的!” 秦孤桐从石桥上往下看去,疑惑问道:“这下面同往哪里?” 白鸢叹了口气,直言道:“你就别瞎想了,这下面就是万毒坑。没用的药人就扔下来,喂养各种毒物。这香味就是却虫膏的味道。” 她语音不祥,众人却听得头皮发麻。 “现在如何是好?”有人焦躁问道。 便在此刻,突然又是一阵晃动。白鸢一惊,脱口而出:“这,是不是地宫要塌?” 秦孤桐前后看去,抿唇沉声道:“要是地宫塌陷,我们反而又一线生机。那些不死狱杀手断然不会留在地宫等死。” 君大帅长枪一抖,赞同道:“与其等死,不如一试。” 群侠齐喝一声:“好!” 第104章 众人背起伤者, 向着来路疾驰而去。 震感越来越强,甬道上方的砖瓦石块纷纷崩裂。稍有不慎被砸到,顿时就是头破血流。 秦孤桐眼见一块大石落下,连忙抬手一推。她脚步一顿, 跟在她身后的白鸢来不及停下,猛地撞上她后背。 “小心!”秦孤桐后头看去,不由一愣。白鸢在她印象中, 虽然武功不济, 轻功身法却着实不错。此刻见她面红耳赤,低喘不停, 秦孤桐诧异道,“你怎么呢?” 白鸢扶着她后背,喘息道:“长胖了,跑不掉。” 秦孤桐见生死关头, 白鸢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顿时无语。她反手一拉一托,将白鸢背起来, 发足狂奔。 群侠虽然武功不弱,然而几经大战,内力早有透支。此刻全凭一股求生的意念, 苦苦支撑。 穿过甬道, 便是长而曲折的石阶。虽然此地漆黑无光, 众人却似乎看见光明。运功发力, 足尖点着石阶往上掠去。 秦孤桐在后断尾, 见无人落下,颇感欣慰。她提气运功,内力奔腾。猛然发力,足不点地,飘然斜飞而上。 白鸢趴在她肩头,揽着她脖颈,颇为惬意道:“阿桐功夫见长啊。嗯,我心甚慰,我心甚慰。” 秦孤桐笑骂一声:“仓促鬼。” 白鸢得意扬眉,又在一瞬间柔软的眉眼。她望着前方不见尽头的黑暗,伏在秦孤桐耳边轻语:“阿桐,我知道你会来,你一定会来。” 地宫之中,无日无夜,无尽头。从前无望还不觉得,这一年心里有了盼头,才更觉得这日子煎熬。白鸢想着鼻尖酸涩,泪珠瞬间盈眶而出,红着眼眶小声哽咽:“我每天都在想,过完今天。离阿桐来接我,就又少了一天。” 她说着,突然破涕而笑,伸手戳戳秦孤桐脑袋,仿佛无奈又仿佛骄傲的说:“因为阿桐是个大傻瓜,整日游手好闲爱管闲事,哼!” 秦孤桐头一回没和她争辩。 黑暗里,少年刀客抿唇笑了笑。她听出了至交好友的信任,也听出了情真意切的不同寻常。 沉默,不止是拒绝,也是善良。 白鸢也不再说话,两人各自心知肚明的沉默着。 前方露出一点光亮,群侠惊声欢呼。霎时间士气一振,队伍速度又快了几分。 ——“轰隆!” 一声巨响炸开,群侠足下不稳,摇摇欲坠。 秦孤桐被尘土呛了一口,急声问道:“大家可还好?” 君大帅在最前方回应道:“塌方,路堵起来了。大家稍稍休息片刻。” 石阶极为狭窄,两人并行都颇为拥挤。众人想帮忙也无法,只能焦急等待。此时就听“呲”一声,有人点起火折子,黑暗中突然有一簇光明,群侠稍感安慰。 然老爷子受伤昏厥,此刻方才苏醒。勉强睁开眼,见状急声道:“快,快灭了。” 火折子一灭,众人又陷入黑暗。 见了光明,重新坠进黑暗。这黑暗显得更加浓稠压抑,胜过之前千百倍。 “嘭!嘭!嘭!”听着敲击石堆的声音,众人暗暗期盼它快些碎裂。 有人等得心焦,忍不住问道:“还要多久?” 前方传来君大帅沉稳冷静的声音:“快了。大家靠边站,把碎石拨下去。” 秦孤桐站在最后,突然低喊一声:“都别动!” 众人暗惊,皆停下动作。秦孤桐竖耳凝神,就听见后方隐隐传来脚步声。她心中一黯,立即泰然自若的说道:“没事,我刚刚没站好,你们赶紧帮君大帅把碎石推下来。” 秦孤桐见大家忙活开来,侧身将白鸢放下,按着她肩膀推上前:“有手有脚的,赶紧帮忙。”顿了顿,又说:“一会自己跑,怪沉的。” 她见白鸢不语,心里一叹,握紧横刀往后走下几阶。 敲击塌方碎石的声音,众人粗喘的呼吸,接连不断的震动,又远而近的脚步声…这些秦孤桐都听不见,她只听见自己心脏扑腾扑腾犹如擂鼓,额头渐渐沁出冷汗。 明知此去赴死,她心中却是坦荡一片,只暗想:清浅不知现在如何?我还没有三书六礼娶她过门呢。不对不对,还好没有,要不然清浅岂不是要守寡…… “通了!”君大帅高呼一声,语气中带着昭然的欣喜。 秦孤桐刹时浑身一轻,飞步跃上去,夹起白鸢就跟着往上跑,口中催促道:“快些!” 不必她多说,群侠气不带喘,施展平生绝学。极速往上,唯恐脚步慢上一拍葬身于此。 秦孤桐低头弯腰越过塌方土堆,只觉后脊升起一股寒气。身后脚步声近在咫尺,就要撞上来!她心头一动,向后挥刀奋力一击。劲气如有实质,猛然撞上阶梯一侧的石壁。 就听“嘭隆嘭隆”连绵之声,砖石崩裂滚落,瞬间将后方的石阶堵了个密不透风。 秦孤桐一击得手,片刻不敢迟疑。生怕那黑衣老者内力强横,这石堆在他面前不堪一击。 她急掠而上,从暗道口冲出。刚松一口气,瞬间又猛然提起,地宫崩塌的情况比下面严重许多! 她脚跟蹬地,强行退后一步,险险避开轰然落下的巨石。巨石落地,炸开万千碎石,秦孤桐来不及躲闪,顿时脸上划开一道血痕。 “我们现在往哪走!”黑暗之中有人急急吼道。 地宫中本就无光,此刻落石纷纷,土灰飞扬,根本无法辨识。秦孤桐心知:来路已经封死,地图上又无其他路线,我们只怕生机渺茫。 她星眸一敛,沉声静气道:“不死狱出口众多,大家各寻一处。活着的人,记得替大伙报个信。” 虽只今天一日,众人却真正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地宫崩裂越发严重,群侠却无人挪动脚步。这山崩地裂中,透出炙烈的凝重。 秦孤桐展眉一笑,高喝一声,催促道:“走,听天由命!” 群侠齐喝一声:“听天由命!” 君大帅对着秦孤桐微微点头,抓起一名受伤的少年扛在肩头,朝着一处墓道疾驰而去。 秦孤桐伸手一揽背起白鸢,顾不得细细思索,随意找了个方向,径直冲过去。 白鸢伏在她肩头,听她喘息渐重,心头一闷,拽拽她耳朵喊道:“放我下来!” 秦孤桐哪里肯,双臂攥紧不让她乱动。闪身避开一具滚落的铜人俑,大声吼道:“别乱动。” 白鸢伸手护在她头顶,没好气道:“别硬撑着啦,喘得跟头牛一样。赶紧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跑!” “那是你给我吃的神丹妙药,在肚子里发烫呢。”秦孤桐踩着落石腾身而上,缠在手腕上金丝细绳甩出,勾着石壁上的青铜灯荡过深坑。 白鸢紧紧勾着她脖子,突然心想:死在这里也不错。 她虽然这么想着,嘴里却是娇嗔道:“是啊是啊,那可是玉屑虫草汁,贵着呢!你这个小气鬼,我吃包栗子都舍不得。” 秦孤桐哈哈一笑,大声许诺:“等出去,给你买一百包!” 白鸢撇嘴道:“一千包栗子,也比不上萧清浅一件斗篷。”说着,忽然泪珠突然从眼眶中滚落。她心里一惊,连忙抬手取擦,眼泪却止不住似得,片刻就湿透衣袖。 秦孤桐足下不停,遇到死路立马折回岔路口,换了一边冲过去。 这次确是老天爷眷顾,她奔到尽头,抬头往上看去,黑窟窿一个洞口,不知通向何处。既然是往上,必然是通向地表。 秦孤桐顿时心中一喜。 “抓紧!”她低喝一声,手腕上的金丝细绳飞射而出勾住软梯。她猛然有力一扯,直笔笔纵身而上。 踩着软梯蹬蹬十几步,抬手一推上面顶盖。刹那间,阳光普照,刺得秦孤桐眼睛都睁不开。她连忙抬手遮住,慢慢睁眼打量四周——两人似乎在一处枯井中。 她提气用力,足尖瞪着井壁,蹭蹭蹭几下爬出枯井。 秦孤桐放下白鸢,只觉浑身酸痛。往后跌坐井边,吐出一口浊气:“呼!终于出来了。” 白鸢怕她下去寻人,立即状若无事的问道:“萧清浅呢?” 秦孤桐唰一下站起来,焦急张望四周。见四周景色,亦是孤坟破屋,想来还在北邙山中。只不过这胡乱四奔,不知离当初那个入口多远?也不知清浅还在不在那处破殿中?此刻太阳在头顶已经是响午,清浅会不会等得焦急,出来寻人? 白鸢见她神色焦急,甩甩脚上锁链,又问道:“她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秦孤桐闻言失笑,眸中顿时星光闪耀。她微微扬起下巴,自信满满道:“清浅的武功,天下有几人能与之匹敌。” 她说着,想起自己等人从北而来。现在虽然不知方向,但往北走,总是能近些。 白鸢轻哼一声,顿了顿道:“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她武功厉害,那她师傅是谁?你知道吗?” 秦孤桐擦擦脸上的土灰,口气随意的回答:“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啊。你师傅是谁?” 白鸢刚刚没忍住脱口而出,此刻正懊悔。闻言露出一贯满不在乎的表情,懒懒道:“秦少侠,你赶紧去救她吧。” 秦孤桐顿时一惊,疾步上前按住她肩膀,急声问道:“你说什么?” 白鸢伸手将她推开,顿时像踩了尾巴的猫,炸毛道:“凶什么凶!萧清浅根本不是什么药人,她是迦南的弥赛尔!你知道什么是弥赛尔吗?就是神之子!她是迦南创造出来,用来骗人的神!” 秦孤桐眉头紧锁,沉声急促问道:“这有什么区别,都是那迦南殿的错,清浅又不想如此。你快说,清浅是不是有危险?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鸢偏过头,低声喃喃道:“迦南和不死狱有来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知道有什么奇怪。从她景家开始,近百年试尝,她大概是最成功的,或者唯一成功的。” 秦孤桐心忧萧清浅,急声问道:“清浅现在是不是有危险?” 白鸢怔神望着她,说道:“是啊,听说迦南七耀出动了三人,携带弑神阵法而来。听不死狱那个老不死的说,无最那个老秃驴当初为了制约萧清浅,特意研演出一种影响人五感的阵法。” 秦孤桐听了心急如焚,拽起她手腕就要往北方去寻萧清浅。 白鸢猛然一扯,挣脱开来。她扬起小巧的下巴,傲然道:“你自己去吧。” 我才不要看见萧清浅呢! 秦孤桐见她神情坚决,一时也无可奈何,又不能强掳她走。只得叮嘱一声,腾身飞起,踩着树枝往北疾驰而去。 第105章 荒坟孤冢, 残棺断碑。 秦孤桐目所能及之处,皆一派荒凉孤寂。茫茫北邙山,也不知清浅在何处。她正满腹焦虑不安,突然惊起一阵轰鸣, 宛如山崩地裂! 她停驻树梢,扶着树干望着声音方向瞧去。只见青天白日之下,西南方向突然腾起漫天尘烟, 顷刻间遮天蔽日。 秦孤桐心中一惊, 暗道:“莫不是地宫榻了?这么大动静,必有人去查看。我去瞧瞧, 说不定见到清浅,再不济也能问些消息。 她拿定主意,立即调转方向,向那处飞奔而去。 轰鸣不绝, 震动不断。大地颤抖,鸟兽惊飞。秦孤桐心里越发焦急,脸色沉郁。便在此刻, 她听见前方有凌乱的脚步声。 不知是敌是友,她急忙闪身躲在一块坟茔后面。 “这一趟真是踏进阴阳路,差点落尽阎王殿。” “可不是, 终于逃出来了!这, 都这样, 人都不知去哪。要不…要不咱哥俩结伴回去吧。” “我正是这个意思!” 秦孤桐听着一个声音耳熟, 悄然探看过去, 果真是炎门门主那厮。她左右寻思,这炎门主虽不是什么侠义之辈,好歹一直跟着清浅一行,必然知道些情况。 她想到此处,起身向着两人走去,口中道:“炎门主,稍请留步。” 她突然出声,吓得两个逃兵心惊胆战。一见是她,倒是又惊又喜,连忙围上来。炎门主瞧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嘴皮一痒,就道:“秦姑娘啊,你这么弄成这副样子,比土窑老奶太还寒掺。” 秦孤桐瞧他灰头土脸,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此刻她可没心思跟他耍嘴皮子,直接了当的问道:“两位可曾看见萧清浅?她现在何处?” 炎门主顿时脸色一黑,对着秦孤桐抱怨道:“就是那个萧清浅,不知哪来惹来的凶神!可把我们连累惨啦!” 秦孤桐心头一紧,怒目圆瞪低吼道:“她现在在哪!” 她这一声携带劲气,炎门主只觉耳膜生痛,好像要聋了一般。他惯来欺软怕硬,见状慌忙道:“大概大概在那边!那伙人太厉害了,要不是刚好地龙翻身,指不定大家都要死那里!我跟你说,我们可是很讲江湖道义的,没抛下她…哎!” 秦孤桐此刻只觉心惊胆战,哪听得他罗里吧嗦。想也不想,冲着地宫塌陷的地方竭力狂奔。 尘烟土灰一时难消,秦孤桐目力有限,只得冒险喊道:“清浅!清浅!” “可是秦少侠?”有人高声回应,顺着声音跑过来。见是秦孤桐,顿时大喜过望,连忙指着一个方向道,“我看萧女侠向着那边去了。” 秦孤桐一喜,拍拍他肩膀道:“你家君大帅应该也出来了,你快去找找。” 不等君瀚府斥候再说,她依旧头也不回的飞掠而去。疾驰三里多路,隐隐听刀剑金鸣之声。 秦孤桐闻声窃喜,抬手抽出横刀。 ——“铮!” 盘蛇金杖袭来,风声呼呼作响。默西膂力之强,手法之快,萧清浅心中了然。她凌空窜起,堪堪避开。然而默西内力强横,实在匪夷所思。 金杖在萧清浅足下擦过,劲气肆掠而上,竟让她身形微晃,险些跌倒。总算她武功高强,应变迅捷。脚后跟往身后树干上一蹬,横飞而出,稳稳落下。 默西双手握着金杖,冷眼打量着她,满腹疑惑道:“你?” 他开口,话未说完,截然而止。 萧清浅却是心中剔透—— 默西疑惑的正是萧清浅的武功。 当初被秦孤桐与张舵主联手打下山崖的黑甲将军,正是默西的弟子努哈。他身形庞大又沉重,落入水中犹如一块巨石。因沉入水底而不曾漂远,后来不知怎么让天汉寨的水兵捞了起来,再就由穆耶暗中送回教中。 萧清浅当初一剑刺破他剑气之心,使得他劲气蹦散,反噬其身。默西见到努哈尸体,立即察觉。他又惊又慌,想起老教主当日之言,急忙带着弑神阵法赶到中原。 不远万里而来,只为今日之战。 萧清浅手扶霜华剑,暗中调息内力,面上依旧娴雅从容。她目光掠过默西,望向枝头摇曳的绿叶,淡然道:“既为七耀之首,该无惑无畏,不茫不疑。因你疑惑,必被天神知晓。你若忠诚,祂必告知你真相。” 萧清浅长于迦南教中,对其经文典籍知之甚详。 默西听她此言,只微微一愣,回道:“如我该知晓,神必告知我。” 萧清浅闻言一笑,似嘲讽又似了然,微微感慨道:“凡能自圆其说,叫人深信不疑。也能称之为道理。” 默西信念坚毅,岂是萧清浅三言两语能动摇的。他固然疑惑于努哈身上的伤痕,但见萧清浅神功不在,却是暗中庆幸。 “世间所有,终将朽坏。唯有天神,庄严尊贵,本然长存!”他大喝一声,手中金杖一挥,欺身袭来。萧清浅手腕微动,霜华剑此处。实则避其锋芒,侧身闪开。 默西见状单手横扫,金杖携风一击,虽然未能碰到霜华剑,然而劲气透射尤甚千钧之力。萧清浅手臂一麻,顺势斜划,霜华剑对着默西双目刺去。 默西长须一甩,金杖横扫而去。骤然之间,好似山岳倒塌! 萧清浅双目一敛,琥珀色中透出凌厉的暗红。这一剑,她势必要刺瞎默西右眼。仿佛明知默西一杖而下,自己必然骨裂身碎。仍要不退不让,义无反顾。 一道撕裂山河的刀气,如虎下山,从她身后扑出。 ——铛! ——铛!! ——铛!!! 秦孤桐只攻不守,拼尽全力连砍三刀。全无章法,只求杀敌,逼得金杖不得不退。 霜华剑刺出一丝鲜血,萧清浅勾唇浅笑。 并非什么出剑无悔,只因知道——阿桐既来,自会保自己无恙。 默西武功高绝,在秦孤桐出刀之际已经知晓。他仗着内力强横,劲气透体而出,金杖仍然击向萧清浅。 秦孤桐来势虽快,但被默西内力阻涩,终究慢了半步。眼见金杖要落到萧清浅腰间,她想也不想,连忙弃了默西,横刀相抗金杖! 就听“铛!铛!铛!”,一瞬之间,急促发出七八下。 最后一声——“嘣!” 秦孤桐手中一轻横刀飞出,她心中暗道不妙,念头刚起,只觉腹部剧痛。秦孤桐闷哼一声,身子忽如被风吹起的落叶一般,飞到空中连续翻了个筋头,猛然砸在树上,摔落地上。 事发突然,不过一瞬之间。 萧清浅心痛万分,却知时不可过。当下霜华剑一探,深深刺入默西眼眶,挑出一枚眼珠! 默西吃痛,低吼一声,连退数步。他右眼空洞,鲜血喷涌而出。满脸猩红,白色长须之上,亦是血迹斑斑。 他见萧清浅紧逼而来,不禁怒火万丈,冷笑一声:“好狠的心!不瞧瞧你朋友吗?” 秦孤桐经连大战,本就多处负伤。此刻受此重击,靠在树边,嘴角鲜血泉涌而出,显然伤势十分严重。 萧清浅一言不发,霜华剑陡然刺出。 默西见她攻击自己右眼伤口,立即抬起金杖抗衡。却见霜华剑突然消失,连忙偏头去看,却觉腹部一凉,连忙举掌拍出! 萧清浅知他右眼已瞎,视线必然有损。霜华剑往右边一晃,划出半弧,下刺默西右腹。奈何他内力非凡,只一剑不过没入半寸,未能伤他要害。反倒是掌劲呼啸,风声飒飒,犹如刀枪剑雨袭来。逼得萧清浅,不得不退避。 默西腹部受伤,心中怒火万丈。见萧清浅退让,蓦地腾身而起。双臂一挥,手中长杖犹如一道金光,铺天盖地向萧清浅袭来。 他一身内力雄厚威猛,已然到了一力降十会的境界。萧清浅一剑刺出,往往被他周身劲气所阻。一时虽可自保,却拿他无计可施。 默西亦是心中烦忧,萧清浅每每能料敌在先,于绝处逢生。他金杖击出,千钧之力,往往只能擦她衣角而过。 萧清浅心忧秦孤桐,只想速速毙敌。见不能力搏,便想智取。她右腕倏然一晃,霜华剑卷着一道冷芒,斜斜刺向默西肩头。 这一招叫做“天神点悟”,在迦南教中颇有来历。教徒传说:老教主得到天神的旨意,从极远之地来到迦南地。他于海边传教,第一批听众有七人。其中之一的默西听着听着便困倦,教主以石击打他的肩膀。默西惊呼:谁砸我。教主回答:这是天神的旨意,因你必定追随我。默西行礼请罪,从此成为天神忠诚的信奉者。 萧清浅对此自然不以为然,然而此招一出。果不其然,默西立即收住手,退回一步,双手交于胸前行礼。 萧清浅见状,眼睑一敛,淡淡道:“耀首,你还记得老教主?” 默西抬着独眼,冷冷看着她。 萧清浅持剑而立,神情淡然,却隐隐透出矜持的傲意。她睥睨默西,道:“我是弥赛尔,冒犯我的人,必被天神所惩。” 默西猝然握紧金杖,咬着牙关一字一顿道:“你-不-是!” 萧清浅敛目,冷笑道:“难道他是?” 默西回以冷笑:“他更不是。” 萧清浅从容与他对视:“老教主是启蒙者,是传信人。他说过,我是弥赛尔,是地上的王,是至高无上的主,是神投射人间的影。” 默西嘶叫一声,怒吼:“你不是!你杀了老教主!你离开的迦南!你背弃了天神!” 萧清浅见他暴怒,眉眼波澜不惊。淡淡看着他,波澜不惊道:“我若背弃天神,自有神降下惩戒。非我杀老教主,是神要他去天上享受八恩九赐,不过是借我之手。我离开迦南,亦是神的旨意,叫不忠者露出他们的面目。” 默西哑口无言,愣了片刻,独眼中露出凶狠的光,低低吼道:“你流着景家的血,是不洁者!” 萧清浅见秦孤桐悄悄起身,心中大石落下。她怡然挑眉,琥珀色的眸中猩红浮现,从容笑道:“千般万般的借口,不过是小偷心虚罢了。你们从景家得到的,必将偿还。无法偿还的,必以血肉填补。” 第106章 萧清浅的话刺痛了默西。 白袍上沾染了异乡的尘土, 金杖下增添了异族的亡魂。迦南七曜之首,那张截然不同于中原人的脸庞,慢慢浮现狰狞的恼怒。 这方坟地下仿佛爬出无数的鬼魅妖邪,争先恐后的拉扯他的衣袍, 撕咬他的灵魂,让他如芒在背。 萧清浅那双猩红的瞳孔,犹如冰冷的岩浆, 冷冷注视着他, 幽声斥责道:“你既敬奉天神,何以背弃师尊教诲?你既祗仰我主, 何以不听圣音?我有天神所赐血脉,你何以不尊我!” 默西心神一震,刚要开口辩解。却见银光一闪,霜华剑一面刺来。 萧清浅深知天大地大利益最大, 默西这样炽诚的信徒也会为了族群利益,任由那人在迦南教中颠倒乾坤,明明只管庶务, 如今却能指挥七耀。既然如此,默西现在又岂会为她几句诛心之语改变,她不过求这弹指之机。 默西独眼猛然睁大, 双手紧握金杖舞得虎虎生风, 护着自己滴水不漏。 霜华剑犹如流星, 没入金光之中。却在金杖要撞上之时迅速抽出, 险险避开, 紧接猛然刺入。 呼吸吞吐之间,萧清浅一连刺入三剑,皆中对方要穴。默西进,她则退。默西退,她则进。借着对方视力有损,萧清浅一时占得上风。 秦孤桐靠着树干上低喘,目不转睛望着场中形势。见萧清浅强攻,心忧她受伤。见萧清浅闪避,担心她败北。一颗心是七上八下,没有片刻宁神。 “咦?” 秦孤桐正忧心忡忡,突闻轻轻一声。急忙扭头看去,只见远处站着两人,正是霍大当家与方未艾。 她见方未艾无恙,心里落下一块石头。又见霍大当家多处挂彩,显然刚刚经过一场鏖战。秦孤桐一时迟疑,不知该不该请这位似敌非友的霍大当家帮忙。 霍大当家不远不近的站着,冷眼瞧着场上战况,显然没有插手的意思。方未艾抬眼,正好与秦孤桐对视上。她立即垂下头,伸手拉拉霍大当家衣袖,轻声求道:“大当家的,萧姑娘这样的美人。伤着,可惜了。” 霍大当家枯青的脸上,露出一贯的嘲讽冷笑:“关老子什么事,又不是我…哼!” 方未艾显然了解他脾气,脸上堆起笑容,讨好的柔声说道:“您是英雄好汉,天下女子谁不仰慕。今日能救萧清浅,明日更能是月听筠的座上宾。” 霍大当家听着舒心,捏了捏拳头,大步上前。路过秦孤桐之时,斜视她一眼,扬起下巴。 秦孤桐见他上前相助,心中顿时动了口气,哪里还会介意。反倒暗暗失笑,只觉这雄霸一方的霍大当家,莫名透着好骗好哄。 她心念一动,朝方未艾看去。 方未艾跟着霍大当家上前,却未走近秦孤桐。而是离七八步站着,仿佛两人并不相熟。 她穿着华衣,挽着夫人发髻,专注望着场中战况,望着自己的丈夫。 秦孤桐自遇见她,一直寻思与她叙旧。只是诸事倥偬没有机会,兼之也不知说些什么好。此刻见状,心中生出怅惋之感。 这丝怅惋,犹如一缕白烟,瞬间消散。她见萧清浅与霍大当家联手,战况一时大好,立即依靠树干运功调息。 默西见来人,心知不妙。金杖携风横扫,势要逼退萧清浅。萧清浅身子后飘,忽地挪开三尺。默西以为计成,正要抽身离开,却感劲风袭来,似有排山倒海之威! 霍大当家见萧清浅闪身让开地方,立即举手一掌朝那番人劈去。他久经战场,深知速战速决最妥。这一掌,可谓拼劲全力。 掌劲之下,树木折根断枝,乱石纷飞。默西气门要穴皆被萧清浅刺伤,功力大不如前。然而内力强劲可怖,并不畏惧。他抬手外翻,出其不意的一掌拍出与霍大当家对击。 “砰”的一声大响,似金铁铿锵撞击。两人劲气如怒潮狂涌,方圆十里树木哗啦乱响。 霍大当家万不曾料到此人如此厉害,刹那间气血翻涌。只觉经脉犹如刀割,丹田剧痛。舌尖一甜,“噗”吐出一口血。他顿时心寒,暗道:老子要死啦! 却听一声闷哼,默西愤然挥杖,砸倒一颗巨树。他刚刚与霍大当家对掌,一击得胜顺手放下胳膊,却正与霜华剑撞上,顿时手腕剧痛难忍! 霍大当家就见一道白影飞掠,从轰然倒塌的巨树树杈之间穿插而去。 萧清浅飘然落下,劲气流转,霜华剑微微一震。剑刃上那一滴残血抖落,滴在树叶之上,顺着深绿经脉慢慢滑过,没入泥土之中。 默西此刻右眼已瞎,左手又废,犹如困兽。萧清浅手持霜华剑,临风而立,静候最后一击。 便在此刻,突然想起一阵弦乐之音。不知何种乐器奏出,乐声连绵不绝,却是杂乱无序。好似不懂乐律之人,随意拨弄。 萧清浅眉头猝然紧皱,霜华剑犹如一弧月华。千里之距不过咫尺,径直刺向默西心窍。 默西哈哈一笑,金杖挥舞如风。风声与那弦乐交织一团,萧清浅耳中纷乱嘈杂,无法分辨。偏那金杖被阳光一照,甚是刺眼耀目。杖上纹理繁复,舞动之间犹如千变万化的画幅。 弑神阵法为克制她而生,此刻虽只有其二,却是最为重要的眼、耳两处。 默西见她来势不减,气息却显窒滞,知道阵法生效。他心中一喜,杖尾横扫,瞬间转为杖头砸去。哪知萧清浅竟不避不让,他顿时警觉诧异。奈何心中杀意四溢,金杖去势不减! 只需半尺,金杖即可砸至。以默西内力,萧清浅这般硬碰硬,实在是自寻短路。 默西内力翻腾,全倾注这一击之中。却突然间,弦乐声停,万籁俱静! 高手对决,须臾之间,毫厘之差。 萧清浅神情如旧,手中霜华剑好似一条白练,在默西气息顿涩的一瞬间,顺着金杖削下。 默西一声惨叫,四根手指齐断! 血液溅射,金杖滑落。 金杖与长剑相触,“铛”一声,好似龙吟。两股劲气相撞,萧清浅稍逊一筹。掌心酸麻,拿捏不住霜华剑,脱手飞出。 那金杖来势不减,萧清浅避无可避,只得伸手去扶。指尖刚刚触到金杖,就见眼前突然金光一闪。她心道不好,急忙将金杖拍开。 然而为时已晚,杖头上盘绕的那条金蛇突然张口,电光火石之间窜出一条小金蛇,不偏不倚咬在她颈间! 秦孤桐调息片刻,突闻那弦乐之声,蓦地双目睁开,提刀冲过去。那乐师武艺稀松,她一招杀敌,扭头却见萧清浅身子一晃,半跪地上。 霎时间,她双瞳紧缩,寒毛倒立。顾不得伤情,提气狂奔而去。 “清浅!” 秦孤桐低吼一声,小心翼翼去扶。 萧清浅头晕目眩,耳中轰鸣。隐隐听见她的声音,心头一松,倒在她怀中。 秦孤桐顿时全身冰冷,颤颤巍巍将她拢住。慌乱伸手去摸她脉搏,只觉时快时慢,不知为何如此。她胆裂魂飞,急声连呼:“清浅!清浅!别睡,千万别睡!” 呼喊间,目光一掠,看见萧清浅脖间牙印。秦孤桐心中顿时一凉,汗不敢出。她连忙举目扫视,见地上一条金蛇小蛇一动不动躺着,显然已死。那蛇模样奇怪,浑身金甲,头有肉角。 秦孤桐脑中轰然:这怪蛇,只怕歹毒的很! 她顾不得多想,俯身低头,双唇贴着萧清浅颈间伤痕,想要将毒液吸出。奈何那金蛇如长筷,蛇牙更是细小,牙痕几乎不见。秦孤桐心一横,刀刃在萧清浅颈间划过。顿时鲜血溢出,她急忙张嘴去吸。 萧清浅的血液,入口清香,有奇异的甘甜。秦孤桐吐出两口毒血之后,香甜之味愈重。她恍惚间,竟然不管不顾吸入腹中。 “秦少侠?” 一声呼喊,将秦孤桐惊醒。她连忙抬头,只见君大帅手握寒枪,从远处疾驰而来。 秦孤桐心中一喜,急忙问道:“君大帅!你可有解毒药丸?” 君大帅路遇斥候,听他言及秦孤桐往此处而来。心中担心,赶来支援。此刻见状了然,连忙从腰间皮囊中取出白瓷瓶。她拨开腊封递过去,口中解释道:“这是清风化毒液,比寻常解毒丸见效快。” 秦孤桐来不及道谢,双手接过白瓷瓶,仰头灌下,低头渡入萧清浅口中。 君大帅见状一愣,心中莫名怪异。忍不住盯着多瞧两眼,心头隐隐炙烫,连忙移开眼睛。 霍大当家勾着方未艾从地上站起来,忽觉身后杀意弥漫。他猛然将方未艾推开,抬手转身一掌拍去。 秦孤桐听闻锐器破空之声,连忙抬头望去。就见君大帅突然发难,寒枪朝着霍大当家刺去!她来不及多想,抓起身边一块碎石砸去。石头撞上寒枪,顿时粉碎,却也将枪尖砸偏两寸。 君大帅未料到秦孤桐突然出手,□□一偏,霍大当家掌风袭来。她急退三步,横枪一扫,护在身前。 “君大帅!”秦孤桐高呼一声,急切道,“我知君瀚府和天汉寨有旧怨,然而现在是非常之机,还请大帅顾全大局!” 君瀚府大帅英朗肃然的脸颊上杀意森然,□□一挥划破空气。她敛目盯着霍大当家,冷冷道:“旧怨?杀父之仇,岂可顾全!” 秦孤桐闻言一震,转念想起说书人,暗道:当初雅弗明明说是说书人杀害的君瀚府大帅,难道是骗我?不对不对,这全无道理。只怕反而是嫁祸霍大当家,毕竟两方素有旧怨。 她搂着萧清浅,对君大帅说道:“此事只怕有误会,还请君大帅暂缓一二,我改日……” 君大帅眉头紧皱,拉扯到脸颊上的伤痕,显得怒意愤然,她低呵道:“不死狱密册上所书,还能有误?” 秦孤桐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既气恼她不遵守承诺,偷看不死狱的密册。又迟疑要不要将说书人之事讲出,毕竟其中牵扯甚多。要说清楚,只怕清浅的秘密也瞒不住。 她迟疑之间,君大帅已经和霍大当家战成一团。两人皆是力战身疲,远不如全盛之时。然而霍大当家刚刚受到一掌重击,面对君大帅咄咄攻势,只能勉强相抗。 秦孤桐见战况不妙,大声喊道:“君大帅听我一言,此事确有误会!你两人鹬蚌相争,反而让幕后渔翁得利!” 她见君大帅不听,心急如焚,目光扫过一旁挣扎欲逃的默西,灵光一闪喊道:“此事幕后真凶是迦南教!” 君大帅寒枪一扫,逼退霍大当家。抬脚一踢枪尾,□□犹如利箭飞射而出。默西疾步后退,君大帅快步追上,抬手一拍抢尾,寒枪唰一声扎入默西左肩,将他钉在树干上! 秦孤桐见状稍稍安心,低头摸摸萧清浅手腕,脉搏跳动渐渐平缓。她暗暗吐出一口浊气,身子回暖,脑中飞转,开口问道:“霍大当家,你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是与不是,你给个明了话。” 霍大当家枯青的脸上,此刻黯然无色,显然伤的不轻。只那份枭雄气概倒是不减,哼了一声,仰头道:“不是老子干得,我怎知道。” 秦孤桐闻言心里松了口气,转头对着君大帅说道:“君大帅,杀父之仇不同戴天。可杀错人报错仇,那岂不是更可笑。” 君大帅看着昏死过去的默西,剑眉寒目冷峻,回道:“都杀了就是。” 秦孤桐闻言一堵,暗道:霍大当家刚刚出手,对我和清浅可是有救命之恩。你若在我面前将他杀了,我又有何面目立足江湖,面对方未艾。 “君大帅。”秦孤桐让萧清浅靠在自己怀中,抬手抱拳一礼,诚恳道:“霍大当家刚刚仗义出手,我此刻岂可坐视不管。迦南教行事诡异,只怕一时问不出什么。然而此人身份尊贵,想来秘密不少。” 她这话说的含糊,意思却是清楚的很:你非要动手,我可要帮着霍大当家。这迦南耀首,是不可多得战利品,白送与你。 秦孤桐说罢,见君大帅敛眉不语,又道:“君大帅放心,此事若有变,秦孤桐愿一肩担当。” 君大帅抿唇不语,深深望了秦孤桐一眼,突然抬手握住□□一抽。寒枪拔出,鲜血四溢,默西剧痛中苏醒。君大帅抬手一掌将他击晕,拎着后领将他拖走。 霍大当家看着她消失不见的身影,方才缓缓松了口气。内伤再难抑制,张口呕出一滩鲜血。方未艾连忙上前扶住他,两人搀扶着往另一边走去。 萧清浅轻咳一声,微微睁开眼。秦孤桐大喜过望又恐惊扰她,压低声音轻柔说道:“清浅,感觉如何?” 萧清浅睫羽微颤,缓缓垂下。她全身乏力,只得抬抬指尖,在秦孤桐手背上轻敲二下。 这是当初她尚未恢复之时,两人约定暗号。 秦孤桐握紧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压下满心忧郁不安,佯装开朗的说道:“没事就好,一会就好啦。清浅一贯能逢凶化吉的…这次也一定可以!” 她说着,鼻尖发酸,眼泪忍不住盈眶欲出。 望着萧清浅苍白的脸颊,黯淡的唇色,因痛楚而微蹙的眉头。秦孤桐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唯有紧紧抱着她,暗暗祈祷。 “清浅、清浅,你一定要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去昆仑呢,你可答应过我…你可是萧清浅,什么能难住你。” 她低低哭诉着,想起清浅从前。想起她受过那么多苦,遭过那么多罪,她便觉得这江湖也没什么好。 这江湖,好人总是艰难,坏人才能肆意。 纵是豪侠英雄们也各有苦恼。叶隐子有登天之能,背负师门血债。吴不用纵名誉天下,难免家宅不宁。在方家之时,以为其势滔天。一朝挣脱,才知道坐井观天。方家之上,有君瀚府有天汉寨。西南之外又有八方,光是中原,便有长安城、洛阳城、太和城、纪南城、武城。更不说南北霸主,十二城盟与万亩田。 还有遥不可及的昆仑墟、向天道…神秘莫测的万恶林、断剑崖…暗藏鬼胎的迦南殿、景家……江湖这么大,何时到岸?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秦孤桐小心搂着萧清浅,轻触她额角,哽咽喃语:“清浅、清浅,等你好了,我们不去昆仑,我们……” “秦孤桐!” 秦孤桐一惊,抬头望去。只见霍大当家远远站在对面山坡上,皱眉瞧着自己,仿佛欲言又止。他身后的方未艾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秦孤桐不动声色的吸吸鼻子,收敛情绪,朗声回道:“霍大当家有何指教?” 霍大当家枯青的脸皮一抽,似有难言之隐。他不耐烦的甩手,冷哼道:“老子就是想告诉你,君烈是我买通不死狱的杀手……” 秦孤桐一愣,竟没反应过来。只觉两耳嗡嗡作响,后面的话都不曾听清楚。 霍大当家见她目瞪口呆的模样,心里又痛快又憋闷。暗杀君烈一事,是军师穆耶极力提议,他本不愿背负恶名。然而君烈一死,天汉寨获利之巨,让他不得不动心。 “咱们恩怨两消,老子也不占你便宜。今日告诉你,来日江湖再见,拳头上说话吧!”霍大当家撂下一句话,扭头就走。 天地苍茫,北邙山这片墓地霎时一片冷清,只余下秦孤桐搂着萧清浅。 她扯动嘴角,欲笑似哭,欲哭无泪。 江湖子弟江湖老。 老得不是江湖,是少年的心。 “…呵。” 秦孤桐终于挤出一声笑。那声音,仿佛从嗓子里呛出一丝血。 她心中越发炙热,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秦孤桐回过神,小心抱起萧清浅,踉跄站起。举目四望,不知该往哪处。一时茫然无措,就听远处传来杂乱脚步声,似有大批人马接近。 秦孤桐心中一紧,闪身躲在一颗槐树后,敛目望去。 来人青衫长刀,正是率领群侠奔赴新安,负责堵截的青元霸刀贯卫楼贯大侠。贯卫楼身旁是刚刚遇到的炎门主等两人,另有一位青年并肩而行。青年头戴面具,不知是哪家俊杰。 几人领着群侠疾步而来,口中呼喊着秦孤桐等人的名字。 秦孤桐松了口气,正欲现身。却见贯卫楼突然脚步一顿,四人转身向后,簇拥到一名老者身边,低头商议起来。 那老者微微颌首,抚须抬头。那张脸相貌堂堂,肃然儒雅。 鹤鸣山方家家主—— 方中正! 第107章 秦孤桐一见方中正, 霎时毛发皆竖,胸膛中岩浆翻滚,恨不得立即抽刀上前剐了他。 她心头怒火中烧,正寻思着如何为清浅报仇, 就见方中正转头向这边张望。秦孤桐凛然一惊,瞬间浑身透凉。她缩在槐树后,心中暗暗盘算:如今清浅昏迷, 我又受伤。贯卫楼那边也不知是何情况, 若我贸然上前,指不定被暗算陷害。这老狐狸心狠手辣, 岂会放过我和清浅! 她越想越惧,刚刚打定主意避而不见。方中正那边却指挥群雄分两边包抄,向着这小土坡围来。 秦孤桐见状,恨得牙齿发痒。 她小心搂着萧清浅, 见她脉搏稳缓,呼吸平和,方才稍稍安心。可四周脚步声渐渐逼近, 她心急如焚。额头汗珠滚落伤口,疼得牙根发软。 秦孤桐却丝毫顾不得理会,左右一寻思, 窜进林子深处。找了一具半裸露在外的空棺材, 将萧清浅小心安置进去。她深深凝视一眼, 俯身一吻。纵然万般不舍, 还是立即盖上棺盖, 又铺了一层树枝落叶遮掩。 她一气呵成,连忙往外走去。听着群雄呼喊,辨着方向,应和一声:“我在!” 秦孤桐高呼一声,伸手握住刀柄。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笑意,快步往那处走。 贯卫楼听着她的声音,欢喜喊道:“秦少侠可安好?”他惯来豪迈逼人,说话粗声粗气,这一喊犹如猛虎啸山。 秦孤桐也不知他真心假意,口中应道:“无妨,受了些小伤。” 秦孤桐说话间已经瞧见贯卫楼,还有他身旁的青年。她知此人十有八九是方兴,心中万分不屑,面上却只能强忍不露。 贯卫楼见她突然停下脚步站定,面露好奇。哈哈一笑,拉着面具青年,对着秦孤桐笑道:“这位是方兴方少侠,他是鹤鸣山方大侠之子。我这一次,全靠方大侠出手相救啊!” 秦孤桐微微颌首,故意打量方兴。见他面具覆面,裹得严实,暗道这真是无脸见人!她心中不屑,脸上故露诧异道:“原来是鹤鸣山方少侠,往日倒是不……” 她话音未落,便听远处有人喊道——“阿桐!” 秦孤桐心头一震,骤然握紧刀柄。她全是寒毛倒立,犹如被蛇蝎盯上。 方中正快步走来,面露惊喜之色。他望着秦孤桐,上下仔细打量一番,舒了一口气,感慨道:“阿桐啊阿桐,你可把方伯父吓坏啦。” 贯卫楼闻言吃惊,颇为欢喜的问道:“方大侠认识秦少侠?” 此刻群雄闻声聚来,皆是好奇看着。 方中正抚须点头,露出慈爱欣慰的笑容:“阿桐出身凌泰城秦家。她父亲秦锐,当年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豪侠。秦兄慷慨重诺,为兄弟好友惹恼豪强…唉。说来也巧,我当年出外行医,机缘遇到他父女二人。秦兄后来留在我府上做客卿,乃我左肩右臂。奈何英年早逝,阿桐便在我膝下长大。” 众人闻言连连感慨:“原来如此,方大侠圣手仁心啊。” “人道是虎父无犬子,英雄重英雄。方大侠仁义慷慨,才能教出方少侠、秦姑娘这样的江湖儿女。” “不错不错,一门豪杰。” 恭维之声四起,秦孤桐心中连连冷笑:方中正这头厚颜无耻的老狐狸!颠倒是非,黑也能说成白!只此刻形势,我却不能直言真相。这该如何应付? 秦孤桐又恨又恼,心中焦急。群雄中有一人,心里也不好受。此人正是打算逃跑,现在又随行而来的炎门主。 他听到凌泰城秦家,顿时心里打鼓。等方中正将话说完,炎门主后背已经起了一层薄汗。不为其他,当年追杀秦锐一家的豪强,正是凌泰城炎门。 向家当年因为盐场之事,被炎门驱逐。不久传来消息,半途遭受江寇,一家尸骨无存。秦锐豪侠仗义,惊闻好友遭难,期刊罢休。他四处打听此事,发现线索矛头皆指向炎门。他明里暗里与炎门过不去,惹得刚刚沉迷诸宜宫温柔乡的老门主万般不快。 他这一不快,就是秦家血雨腥风。 炎门主越想越怕,抬眼偷瞥一眼。 秦孤桐满身战痕,尘土与血液凝结,灰烬同伤口交织。衬得少年刀客英姿勃发,慷慨豪迈。女儿家秀丽温软的五官,尽数被眉眼间的凌厉淹没。 她手扶横刀,展眉一笑:“方家主大恩大德,我父女这么些年,做牛做马也难报一二。” 她笑得开朗,仿佛毫无芥蒂。说得诚恳,偏言辞之间意味深长。 “阿桐长大啦。”方中正慈眉善目的看着她,好似一位关心后辈的长者。欣慰于年轻人出人头地,感叹于岁月流逝无情。“一晃都这么些年,我也老咯……” 他这一招以退为进,直让秦孤桐下不来台。好在之前不曾说僵,一旁豪侠中的人精们便出来打圆场。 “秦少侠,你从那边来,可还瞧见谁?” “是啊是啊,大家伙都去了哪?” 秦孤桐正暗暗气恼,闻言顺坡下驴,指着两边道:“我一路寻来,没瞧见其他人。倒是之前看见君大帅往东去,霍大当家和夫人则向西去了。” 贯卫楼闻言一叹,击掌懊恼道:“怎这般不凑巧,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到不知道这儿,还有没有其他人。” 秦孤桐话到嘴边,临时改作:“这我到是不知,要不要再寻寻?我们往那边看看。” 方中正道:“不必,此处不过雀巢之地,我们阵势浩大,有人早就寻来。不如先去地宫塌陷之处。” 众人点头称是,浩浩荡荡一同前往。 秦孤桐裹杂在人群中,心忧萧清浅,却又抽身不得。瞥了一眼方中正,心中七上八下,思量道:他怎突然出现?他怎知道刚刚地宫塌陷?对了,我当初看见万里烟云毒蜃,居然不曾怀疑,也是傻了!亏得当时提醒君大帅留意后方,才免得被炸死在暗道中。 不过也正是这个原因,君大帅及时发现毒蜃扔下的霹雳弹。她立即反扔出去,避免伤亡,却也炸塌暗道密口,迫使大家一路破釜沉舟闯入地宫深处。 秦孤桐将近日事情理了又理:不死狱空空如也的地宫,横死金座上的不死狱狱主,突然而至的迦南教众,还有眼前暗怀鬼胎的方中正…… 仿佛冥冥中有一双手搅动江湖,想要浑水摸鱼。 是谁? 为何而来? 秦孤桐敛目盯着方中正,目光如箭,好似要将他戳出一个洞。方中正心有所感,偏头微微一笑。 那稳操胜券的笑意,真是让人恼火! 秦孤桐猛然握紧刀柄,勾唇回了一个冷笑。唇角刚刚上扬,心里却是肃然一炳,连忙压下腾腾燃烧的怒火。她运起道化心法,清心摄神,脑海中渐渐清明。见贯卫楼与人说话,落后方中正等人,便走上前去。 贯卫楼是两京一带颇有侠名的豪杰。他虽一贯嫌弃女人娇气扭捏,但见秦孤桐行事磊落飒爽,便视如江湖兄弟。对她颇为客气,见她便招呼道:“秦少侠。” 秦孤桐与他接触不多,却也知他豪迈坦荡。故而心中怀疑,却也仍然要上前一问:“贯大侠,我们在汝阳,见到君瀚府灿华箭示警。十分担心,现在见大家无恙,心里石头才落下。” 贯卫楼不疑有他,直率说道:“多亏方大侠出手,要不然老贯我这一条命就交代了!” 秦孤桐故露吃惊,说道:“吉人自有天相,我当初道不知道,原来方家主也在。” 贯卫楼摆摆手,笑道:“不是不是,方家主当时在长安访友,听闻群侠围剿不死狱,就前来帮忙。路上正巧遇到我们。当时我们被不死狱的杀手下了连环毒,大家危在旦夕,全靠方大侠妙手回春,又慷慨施药。” 秦孤桐暗笑,天下哪来这么巧的事情。何况出在方中正身上,只怕是故意为之!只不知他是和不死狱勾结,还是另有谋划。如今方家寄生天汉寨,若是和不死狱勾结,那倒有些奇怪。 秦孤桐当时下到地宫,不知地面上的事情。若当时在场,见到不死狱内讧,此刻就能想明白。 不过她亦机敏,联想到不死狱空空如也的地宫,还有莫名暴毙的狱主。隐隐揣测道:只怕不死狱出了大事,就不晓得还有哪股势力暗藏其中。 秦孤桐心中思索盘算,天空却落下细雨。 “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 “天要暗啦,咱先找个落脚地。” 大家七嘴八舌的说起来,商议去处。秦孤桐不由心焦,担忧萧清浅。当时情急,那棺材盖不过随意捡的,并不匹配,也不知漏不漏雨。 担心归担心,她脸上丝毫不露,反而趁机扬声道:“再往左前行两里路,有一处奉殿,大家随我前去避避雨。” 方中正心中冷哼,面上笑意更浓,抚须颌首道:“阿桐提议不错,你在前方领路,速速带大家前去避雨。” 老狐狸每每开口,总要压秦孤桐一头。此刻见她面露不悦,心中更是得意。 秦孤桐计成,脸上故意显出一闪而过的暗色,状若无奈的顿了顿,方才慢慢踱步上前。她看也不看方中正一眼,径直在前面带路。 群侠一路大张旗鼓,又收拢了分散的十数人。等到奉殿,外面黑云翻涌,电闪雷鸣,暴雨急急将下。 秦孤桐心急如焚,却不敢表露。她寻了刚刚归队的几人,问明与不死狱交战之况。知道形势复杂,这北邙山中魑魅魍魉密布。 她越发忧心萧清浅,想着不管如何都要去寻她。 秦孤桐握紧刀柄,正欲迈步出门。 突然,天际一道闪电,耀目刺眼。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轰隆!” 第108章 一声惊雷, 宛如天崩。 群雄皆是一惊,不约而同仰头望向天际。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之间,似有一条黑龙在上空翻滚搅动。周遭狂风呼啸, 飞沙走石。刮在脸上犹如刀割,让人睁不开眼。 方中正眼中寒芒闪烁,心里总觉不踏实。他目光瞟过左右, 抚须说道:“暴雨降下, 大家速速升起火堆。我们现在身处北邙山中,敌暗我明, 情况难料。大家切不可掉以轻心。” “方大侠说的极是!” “还是方大侠考虑周全。” 秦孤桐听着四周恭维之声,不得不佩服方中正拉拢人心的本事。她忧心萧清浅,寻思着借口捡柴乘机脱身。 “方兴、阿桐。”方中正突然喊道,面露威严慈爱的表情, 语重心长道。“年轻人吃些苦,受些累是福气。你两人负责东西两边戒备,若有消息, 立即预警。” 秦孤桐闻言一惊,暗道这老狐狸岂会有好心?只不知是惺惺作态,还是另有阴谋。 她心中怀疑, 未立即答应, 倒是有些江湖侠士踊跃的很。 方中正含笑抚须, 一脸欣慰之色。又点六人, 分做东西南北, 大圈小圈。余下的人,则留做交接替换。 秦孤桐百思不得其解,困心衡虑之下干脆不再多想。反正她是要去找萧清浅的,至于有什么变故,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握紧横刀,迈步出门。看着方兴头也不回的往西方走去,秦孤桐不作他想,急急往来处赶去。她一边疾行,一边留意身后。全然觉察不到有人跟踪,反倒让她心中疑惑更重。 “——轰隆!” “——轰隆隆!” 电闪雷鸣,狂风骤起。 “——哗啦!” 银河倒泻,夏雨倾盆。噼里啪啦,宛如落珠。 顷刻间,秦孤桐全身上下湿透,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浑身发冷,唯有胸腔中肝胆越发炙热。 秦孤桐伸手一抹脸上水迹,睁眼努力辨识方向。荒山野岭本就难以分辨,更何况此刻黑云盖顶,暴雨如帘。她瞧了片刻,方才选定一处疾驰而去。 “——嗖!” 暴雨狂风之中,突然有暗器袭来。秦孤桐惊而不乱,侧身一让,险险避开。她躲在一块倾斜的石碑后,握紧刀柄静候来敌。 对面似乎也有些迟疑,一发暗器之后,竟然没了动静。 两方僵持片刻,秦孤桐凝神侧耳,突然心头一动。她似在这磅礴大雨砸碎万物的声音中,听见一丝不同之处。 横刀无声出鞘,缓缓探入雨幕之中。 就在此刻,九霄一道闪电,犹如利箭划破漆黑的夜空,天地瞬间亮如白昼! 刀锋折射闪电的光亮,秦孤桐登时暴露所在,霎时间数道暗器破空而来,角度刁钻,避无可避! 天地归于黑暗,轰隆滚雷中一声闷哼。 “厄!” 秦孤桐一手扒着石碑顶端,一手死死扯着金丝细链。直到感觉怀中之人没了气息,方才双腿一松,让他滚落泥浆里。 她收了金丝细链,捏着手里颠了颠。凭着记忆甩出去,恰巧缠住刀柄。腕肘一抖,横刀归回手中。 秦孤桐一击毙敌,此刻心中已经有底。按着对方的武功套路,十有八九是不死狱的杀手,却不知为何在此。 是巧合? 还是故意? 秦孤桐心里七上八下,时间越拖越久,她越发担心。骤雨打在身上隐隐生痛,她心中却是渐渐冷静。暗道:暴雨天黑,人鬼不辨。只怕是我运气不好,真巧遇上他们。 听着穿林打叶之声,她脑中升起一个念头。仔细回忆起之前听群侠说起的情况,心里略略有底。又伸手在腰间钱袋里摸索,寻出一个物件捏着手里。压低声音,故作诡异道:“敢为对面,是哪位大人?” 静候片刻,对面响起一个声音:“你是谁?” 秦孤桐面沉如水,毫不迟疑的回答:“不敢欺瞒,无名小卒,乃牛大人手下。” 她之前询问地面战况,听说群侠遇到不死狱精锐,其中左鹰、右犬、马面、黑白无常皆在,唯有牛头不知去向。秦孤桐寻思不管其中缘由,既然当时不在,此刻便有迹可循。 果不其然,左鹰等人闻言皆是一惊。几人面面相俱,左鹰沉声追问道:“你为何在此?” 秦孤桐心中默数三下,方才答道:“想来几位大人也知道…小人是侥幸逃出来的。” 她回答的含糊,左鹰等人何等老奸巨猾,又问道:“那牛大人现在何处?” 秦孤桐琢磨他的口气,斟酌一二,故意迟疑道:“不敢欺瞒大人,小人近来都没见到牛大人。” 左鹰闻言心头一松,不为其他,正是因为牛头已死! 不死狱狱主老而不死,狱中各人虽然心怀鬼胎,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去年年末,狱主带领大批亲信精锐,秘密出动。却是损伤惨重,铩羽而归。左鹰在此之前,已经得景家人秘密告知。见状不由大喜,允诺与景家联手。 既然决意谋反,自然要慢慢削减狱主亲信。而半月之前,牛头已经死于左鹰的猎天弓箭下。 要是有人最近见过他,那真是见鬼了! 左鹰已经信了三分,他又问道:“原来如此。你姓何名甚?我与牛兄一贯交好,他手下我皆熟悉。怎听你声音,甚是陌生。” 秦孤桐暗暗叫苦,她哪里知道牛头与谁交情好。不死狱的各种消息,她都是途中听群雄讲述。不死狱本就隐蔽,各种消息真真假假,也难辨识。 她眉头一皱,突然急中生智,捏着喉咙怪腔怪调的答道:“还请大人谅解。如今狱中这般情况,小人只想安安稳稳度过余生,不再问江湖是非。唉,谁能料到,真如做梦一般。” 左鹰等人也惊诧地宫突然塌陷,闻言思绪便被牵引过去,白无常连声问道:“地府里是何情况?为何突然塌陷?狱主如今怎样?” 秦孤桐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丝毫不敢懈怠,细细思量一番,方才答道:“小人身体一直不舒服,也不知道地府为何突然就塌了。狱主…狱主他…” 左鹰心中一沉,厉声问道:“狱主现在如何?” “狱主死了。” 秦孤桐见对面沉默,捏了捏手里的物件。暗哑的嗓子,故作艰难的回答道:“也不知为何,狱主走时身前无人。他托付了一物,小人自知福薄,消受不起。” 她说道此处,故意顿了顿。吊着对面胃口,方才缓缓说道:“大人见多识广,您看看。”言罢,抬手一抛,将手里物件掷出去。 左鹰恐怕有诈,不敢伸手硬接。手腕一番,猎天弓弓弦正好与那物件一碰。弓弦微弯,便要将它反弹出去。左鹰握着猎天弓一勾,轻巧挂在弓稍上。 那是一枚羊脂玉印,不死狱围猎太和山之时,紫衣老者勃然大怒之下,愤然将手上羊脂玉印摔出。这枚羊脂玉印没入积雪之中,春暖化雪被狗毛捡到。 左鹰当然认识,这是狱主颇为喜欢的把玩,常不离身。直到那次秘密出行归来,再不见踪迹。 他心中暗惊,握着羊脂玉印,仔细打量一番,确定无误方才开口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孤桐贴着石碑,任由雨水冲刷面颊。四面环敌,她毫无畏惧。一双星眸在暗夜中灿灿发光,嘴角微微翘起:“大人是有身份的人,更是聪明人。而我,别无所求。” 左鹰紧紧攥着玉印,面色深沉,缓缓应允:“好。” 秦孤桐听他应允,反倒更加警戒。浑身紧绷,蓄势待发,口中缓缓说道:“我只说与大人一人听。” 左鹰闻言反倒欣喜,面色并不表露,微微沉吟片刻,让余人退离。 秦孤桐听着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静候片刻说道:“地府之下,另有密道,通往前朝祖陵,那里藏有机密要物……” 话音未落,暴雨之中风声突起,利箭破空而来! 秦孤桐双眼猛睁,眸中战意燃燃。脚下一划,手中横刀上下挥舞,寒光闪耀织成利网。 “铛!铛!铛!” 一连拨开数箭,秦孤桐牵动内伤,顿时五脏六腑绞痛。她眉梢一挑,更显气宇飞扬。扬手甩出金丝细链,有力一扯腾身荡起。同时横刀斜劈,刀刃上雨珠如暗器,打在树叶草地上哗啦作响。 左鹰听声辨位,先闻金丝细链声,便一箭掷出。接着有听异声,紧忙换了方向又是一箭。 秦孤桐借着这一箭空隙,飞身掠出,欺身而上。 此刻恰巧雷电一闪,一瞬间照亮了天地。秦孤桐从天而降,犹如鹰隼凌空击下。横刀便如那耀眼闪电,划破苍穹! 一道寒光,凌厉斩下。 白羽短箭掷出,左鹰手中空无一物。他惊而不慌,疾退一步,拿起腰间猎天弓一挥,弓弦贴着刀背,“铮!”一声。两人劲气相撞,一触即分。 秦孤桐这时才见,此人左臂软软垂着。见衣衫破裂,显然是新伤,她不由暗道一声侥幸。 左鹰被默西击伤,此刻与秦孤桐内力一试。心知两人不相上下,暗暗后悔轻敌。 秦孤桐翻身落下,溅起一地泥浆。她手腕一动,提刀再上。横刀划破雨帘,少年刀客越战越勇。刀势如这磅礴暴雨,浩浩荡荡,连绵不绝。 左鹰却是越发后悔,他生性隐忍。只因关系狱主临终所托,方才心神摇曳。他急退数步,隐身树后,沉声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江湖相见不相识。” 秦孤桐此刻战意真浓,闻言心中冷哼一声,却也收刀停下。听他快步走远,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顿时间,只觉浑身酸痛,气力枯竭。 她却不敢停歇,握紧横刀疾步离开。 第109章 云压轻雷, 风驱急雨。 秦孤桐一身湿透,布料冰凉,黏糊着皮肤。她伸手一抹脸上水迹,踏着落叶青苔在林中疾驰。深一脚浅一脚, 踩着泥水四溅。 “…清浅。” 秦孤桐望着四周漆黑的夜幕,忍不住低唤一声。仿佛这名字便能给她无穷勇气,温暖一身寒意。 她抖擞精神, 换了一条路又寻去。眼前断碑残骸渐渐眼熟, 秦孤桐心头一阵火热。她迫不及待小跑起来,小心拨开树杈。 她扶着棺盖, 却不掀起,只轻声喊道:“清浅?” 突然手腕一紧,被人握住。 霎时间,秦孤桐眼底爱意溢出, 温柔笑道:“清浅,我从前怎不知你这般调皮。” 萧清浅从棺材侧面的破洞中伸手,握着她手腕。闻言换做勾着她手指, 低笑道:“现在知晓,为时已晚。” 秦孤桐矮身蹲下,捧着她手亲了亲。心中欢喜难言, 只得感慨的叹息:“清浅…清浅…” 萧清浅指尖拂过她脸颊, 轻应了一声, 笑道:“快进来。” 秦孤桐摇摇头, 她浑身湿透, 棺材里又狭小。若是进去,只怕立即就将清浅身上沾湿。她又恐清浅不允,便哄道:“夏雨来的快,走的也快,马上就停啦。这地方也不安全,我们一会就离开。” 萧清浅岂会不知她,闻言收回手,作势要掀开棺盖。 秦孤桐连忙压住,不解问道:“清浅,你这干甚么?外面雨大,且忍忍,等会出来。” 萧清浅轻哼一声,嗔怪道:“阿桐愈发不乖呢,些许小事也推三阻四。” 或是因为病着,她声音低软的很,又带着些暗哑,倒不似平时那般清雅闲适。 秦孤桐莫名脸上一烫。 她知这雨,只怕一时不会停。萧清浅的性子,她了解的很,知道自己最后必然拗不过。墨迹片刻,将身上雨水尽量弄干。小心掀开棺盖,迅速闪身进去。 进到棺材中,秦孤桐顿时后悔。 这空棺中尸骸早已零散不知踪迹。因不过寻常富贵人家所用,埋得浅,故而被山洪冲刷出来。所以这棺材木头虽好,内部却窄小的很。秦孤桐纵然已经极力紧贴着背板,仍然难免碰到萧清浅。 黑暗中,两人靠的极近。她急忙运气内力,想将衣衫烘干。 萧清浅听她呼吸吞吐知她在运功,拢了拢庶兽皮斗篷,依在秦孤桐身边便慢慢阖上眼。外面风怒欲拔木,雨暴似推山。落珠霹雳敲打着棺盖,她心中却是一片安宁。 阿桐在呢。 阿桐在就好,旁的都不要紧。 秦孤桐似有感触,心绪摇曳。她呼吸一重,忍了忍却终究没忍住。她抬头,微微往前一探,小心触碰到萧清浅。轻蹭她脸颊,留下一串碎吻。 萧清浅扬起头,奉上香唇。 漆黑狭窄的空间里,两人气息渐重。 “…清浅。” 秦孤桐情难自禁,伸手揽住纤腰,将萧清浅紧紧嵌近怀中。她浑身血液翻腾,忍不住轻颤起来,不断摩挲轻吻,也难消解一二。只不断轻唤萧清浅的名字,一声一声,一生一生。 “清浅、清浅……” “嗯。”她唤一声,萧清浅便应一声,回应着她的呼唤,亦回应着她的爱意。“阿桐。我在,我一直在。” “萧…清…浅。” 秦孤桐咬着舌尖,方才将这三个字念清楚。她贴着萧清浅的脖颈,细细轻轻的撕咬,如此才勉强安抚心中的野兽。她手指探入衣襟,循着脊骨,研磨那片雪肌。只觉滑腻如玉,又兼温软柔韧。 萧清浅觉察她越发放肆,绯红从脸颊烧到耳尖。伸手推了推她肩头,低问道:“唤我作甚?” 秦孤桐神魂颠倒,脑中迷迷糊糊,闻言舔了舔她锁骨,神色低哑的笑道:“相呼无事,只别后片刻便相思。” 萧清浅心头一软,手臂环着她脖颈,喟叹一声。 秦孤桐埋首她身前,鼻尖轻蹭,宛如小狗一般。借着亲吻的空隙,絮絮说道:“清浅,我好想你,好想你。天大地大,我只有你,也只想你。” 萧清浅睫羽轻颤,阖眼露出欣慰笑意。在这黑暗中,宛如优昙绽放。她轻抚秦孤桐的发丝,温柔念道:“阿桐…” 若我于卿,是人间唯一。 那卿于我,便是唯一人间。 “嗯。”秦孤桐重重应了一声,抬头亲亲她的下巴。勾着唇角,撒娇问道,“清浅,你可想我?” 少年刀客一贯是英姿飒爽的江湖女儿模样,从未有过这般‘蛮不讲理’的时候。或许因失而复得,或许是情到深处。不变的,是这份炽烈真挚。 萧清浅微微仰起头,竟有些羞涩,又难掩甜蜜。 秦孤桐见她不答,越发得意娇蛮起来,仗着漆黑无光,笑的龇牙咧嘴。宛如小奶狗般不安生的拱动,不住催促:“清浅,你有没有想我?嗯?说嘛说嘛。” 萧清浅赧然浅笑,咬唇偏头,抬腿轻蹭她。 雷声消停,夜雨渐小,急鼓催催变作滴滴霏霏。 秦孤桐与萧清浅头挨着头,闲话家常说起日后去处——掐指一算,快至中秋。该去江南吃蟹,建邺也好,广陵也好,姑苏也好,都好;要先看看长安洛阳再走,前朝的风华,旧都的气貌。或许能在城墙砖瓦缝里,瞧出些王侯将相的遗蕴;北上亦是好去处,两人都未见过塞上风光。草原连绵与天接,风吹碧涛现牛羊,想来定然辽阔。 “大妹子!” 外面传来一声呼喊,秦孤桐连忙闭口静听。武五五的声音由远及近,慢慢清晰。 “大妹子啊,你在哪儿啊!” “人呢?大妹子啊,你听见不?吱个声啊!” “急死俺啦,咋就不见,大妹子!大妹子!大妹子啊你在哪哈!” 秦孤桐无奈叹了口气,撇嘴对萧清浅说道:“我哪摊上这么个大哥。这危机四伏的,他也不怕招惹坏人。嗓子都喊哑了。” 萧清浅知她只是口中埋怨,含笑捏捏她脸颊。 秦孤桐登时绷不住,展眉扬唇笑开怀。她伸手推开棺盖,见外面还有小雨,但乌云消散,天光大亮。暴雨洗刷尘嚣,草色清新,万物生机勃勃。 “清浅。”秦孤桐欢快唤了一声,扭头却见萧清浅脸色苍白憔悴,顿时心痛不已,连忙按住她:“你且在休息片刻,我去将他打发,免得他在这荒山野岭乱转悠。” 萧清浅无奈,只得应允。 秦孤桐怕她受凉,连忙将棺盖摆好。想想,忍俊不禁的笑道:“清浅,现如今,我们也算是同床又同穴。” 萧清浅从缝隙中凝望着她,琥珀色的眸中柔情若水,轻轻笑道:“三书六礼还是不能少。” 秦孤桐噗嗤一笑,重重点头允诺道:“好!” 她说罢站起身,听着武五五呼喊的声音,向着那方向走了几步,高声清啸一声。 秦孤桐静候片刻,见没动静,暗道:武五五这个傻瓜。非得我说明白才懂么?罢了,迦南邪教已经溃败,不死狱也四分五裂,到也不怕什么。 她学着叶隐子敛气的功法,对着那方向说道:“我在这里,别嚷嚷,快过来。” 那边立即响起回应:“哦哦哦,俺这就来!” 秦孤桐无奈一笑,又向那边走了几步。她虽口上嫌弃武五五,实则打心底将武五五视为自己人。她这一路走来,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最是喜欢就是武五五。这种喜欢不是男女之情,甚至有些说不清。大抵是,这么多江湖人,武五五与她自己最是有几分相似。 秦孤桐左右无事,瞧见地上万绿众中一点白。也不知是什么野花,从落叶枯枝中探出头,软软的茎枝上开出两朵小花。不过米粒大小,含苞欲放。 脚步声渐近,约么有五六人。步伐杂乱无序,想来是那波被秦孤桐指派到远处的少年。估摸着听见地宫塌陷的动静,急急忙忙赶回来。 秦孤桐直起腰,唇角微微勾起。笑意未达眼底,心中莫名一寒! 来人赶到,见四周空空如也。心中正诧异疑惑,突然头顶寒气森然刺骨。 横刀倏忽而至,低头闪避不及,寒刃划过脖颈,顿时鲜血四溅。余下几人立即分散,手持武器袭来。 秦孤桐一击得手,立即朝中另一人杀去。借着抢占先机的优势,急斩快攻,一刀将那人手臂砍伤。她双足一蹬树干,身形跃出,穿过诸般武器。 雅弗牵着绳子慢慢走近,见她笑道:“大妹子,好身手。” 那语气声音,真是微妙微翘。 秦孤桐眉头一皱,持刀而立,面沉如水,不屑道:“手下败将,上次饶你一命,还敢送上门来。” 雅弗眼角一挑,露出玩味的笑意。她本被派往长安,得到消息急急赶来,还真是逮到大鱼。 秦孤桐扫了一眼被俘的炎门主,横刀在前防备,冷哼一声就要开口。左手却突然屈指一弹,锐器破空而出! 雅弗虽然警戒,然未料她会出发暗器。只见红色残影迅猛疾驰而来,不知是何毒物。她抬手连续三枚菩提子射出。就听“嘭!”一声,两物件撞到一处,顿时碎裂。 雅弗这才看清,低呼一声:“赤丹虎魄!” 秦孤桐屈指一弹,身形随之如箭射出。她振腕横刀,向着那断臂之人斩去。这一招蓄势而发,势断金石。那人偏身一让,横刀如影随形,改斩为削,顺着脖颈便是一刀。 “铮!” 背后铁箫袭来,秦孤桐只得回守。她肩膀一沉,反手斜撩。铁萧滑向一边,正点击在她左肩肩井穴。秦孤桐顿觉半身一麻,她猛咬舌尖。足下运起三清登仙步,身子微缩,从铁萧之人腋下滑退。 秦孤桐几经力战,早已疲惫不堪。心知自己此刻虽然战意浓烈,久战必疲。 刀斧将至,秦孤桐却是置若不闻。她握紧横刀,浑身真气外泄,搅动周遭气流——千里闻战鼓。 捭阖之刃,出刀无畏! 横刀宛如□□,破釜沉舟一般向前刺去。霎时间,洞穿身前两人。秦孤桐抬足一蹬,横刀顺势拔出。身体跟着刀势凌空一翻,往后斩杀去! 眨眼之间,三具尸体横七竖八。鲜血横流,将一地落叶染做枫叶红。 秦孤桐身子一晃,扶着树干方才站稳。 雅弗把玩着手里的菩提子,轻叹一声,无奈摇摇头。这些异教徒真是顽劣愚蠢,不知道万事万物都是天神注定。 “萧清浅在哪里?” 秦孤桐捂着胸口,暗暗运功调息,闻言勾唇冷笑一声。 雅弗望着她,想起一年之前。竟觉得眼前狼狈不堪的少女,气度风范远胜从前。她升起爱才之意,眉眼流转,好声问道:“阿桐,你可愿摈弃恶习,匍匐在天神的荣光之下?” 秦孤桐对迦南知之甚少,闻言不由皱眉,只觉雅弗突然神神道道,诡异莫名。 雅弗见她不语,以为她心动,连忙劝慰:“天神的荣光无处不在,你若皈依,必被庇佑。我可为你担保,引你入教。” 旁边随行之人,闻言开口劝道:“这可是天大的福气,雅弗尊者乃七耀之一,仅次于纯血尊身。” 雅弗不动声色的皱皱眉。所谓纯血尊身在迦南教中,并非特指某人或某职位。迦南教起于以实族之地,现在的殿主也是以实族,故而教中以实族人自诩为纯血尊身。 秦孤桐哪知这些歪七扭八的事情,她见雅弗手腕绷紧,立即抬刀一挡。 “——铛!” 雅弗本想假意游说,乘她分神偷袭。见状微微一叹:“唉,阿桐你既不肯信奉天神,又不愿说出萧清浅去向,那就不要怪我,这都是天神的旨意。” 秦孤桐握刀不语,面如沉水,一双星眸凛然凌厉。 杀气弥漫,四人瞬间战做一团。 刀光剑影,你来我往。 秦孤桐渐渐力乏,接连受伤,战败不过时间长短而已。 蓦然间,月华一弧,从天而降,带着雨后的清风,随意划过人间。 雅弗只觉心头一凉,垂眼见胸前一点寒芒闪烁,宛如夜露剔透,又瞬间消失。紧接着只听“嗤”一声微响,自己胸前漫天花雨,似红梅落英缤纷。 秦孤桐忍着腹部受击,乘机搏杀一人。紧接着,强提一口气,凌空而起,折身扑向另一人。那人见她浑身是血却来势汹汹,心中生颤,望了一眼地上的雅弗,竟拔腿落荒而逃。 秦孤桐见状哑然,她回头望向萧清浅。见她面无血色,浑身轻颤,顿时又惊又畏,慌忙想赶过去。谁料刚一抬足便牵动伤口,顿时剧痛难忍。眼前一黑,踉跄跌倒半跪在地。 萧清浅强用内力,牵动蛇毒在经脉中流转,本是极为痛楚,此刻见秦孤桐摔倒,登时心如刀割,反不觉蛇毒之痛。 她走到秦孤桐身边,俯身连连低唤:“阿桐?阿桐…” 秦孤桐听她语气焦急,声音却甚是无力。连忙拉住她的手,勉强抬起头望着她,忧心忡忡的问道:“清浅…我没事。你难不难受?丹田?五脏?咳咳…君大帅的药真是…” 萧清浅听她语无伦次,不由莞尔一笑。伸手摸摸她失血苍白的嘴唇,刚要开口安慰,却听林中响起脚步声。 炎门主挣脱开绳子,探头探脑的慢慢靠近。一双眼鬼祟的打量这两人,脸面堆起怪异的笑容:“萧姑娘,秦姑娘…你们还好吗?” 第110章 萧清浅目光一沉, 见他行迹猥琐,心中浮起杀意。她垂下睫羽,遮掩渐渐深沉的眼眸。 秦孤桐闻声扭头见是他,不由诧异问道:“炎门主, 你怎么在这里?”言罢想起他是被雅弗俘虏,倒怕伤了他面子,改口道:“是不是刚刚大雨, 不小心走偏。” 炎门主心里七上八下, 反没想起面子里子的事情,颠来覆去都是十一年前追杀。其实那事本与他干系不大, 只不过他知道秦孤桐身份之后,脑中翻来覆去都是这件事。那些不曾经历过的事情,在臆想中越发清楚。 亡命天涯的一家三口,在荒野奔跑逃亡。身后是自己带着炎门精锐。也是这般瓢泼大雨, 砸得人脸生疼。自己一双弯钩,在闪电之下映得寒光四色。鈎落头颅飞,妇人发鬓散。女童站在暴雨泥泞中, 浑身湿透,却不哭不闹。一道电光劈下,照亮她恨意满满的眼…… “炎门主?” 炎门主一惊回神, 慌忙挺直腰杆胡乱指了个方向, 急急辩解道:“那不是方大侠说警戒守备…我正巧也这个方向, 秦姑娘你知道的。至于这个, 那个, 就…这不是倒霉么!” 当初方中正点了秦孤桐与方兴做守卫,炎门主心里一动也就跟着慷慨自荐。东西南北,大圈小圈,共计八人。也不知方中正是故意还是无意,他正好也这个方向。 炎门主在秦孤桐手下吃过败仗,知她厉害。也不敢跟太近,加之刚刚暴雨,便避开了不死狱一行。等雨渐小,他一个人待在荒山孤坟堆里,心里头有些打颤,东张西望喊起秦孤桐的名字。 无巧不巧,恰逢被雅弗一行从长安赶来,听了个正着。要不然,她们哪知晓秦孤桐就在附近。 炎门主如何打得过雅弗四人,没几招便被降住。他也不傻,见雅弗询追问秦孤桐。心里一盘算,知道八成是她仇家,立即一五一十招供。连着秦孤桐与北方口音的汉子交情甚好都交代清楚的一清二楚。 雅弗本就擅长口技,闻言心里一动,试了十几种声音,听得炎门主目瞪口呆。 这才有了刚刚那一幕。 武五五若知道,非将他掐死不可。 秦孤桐在江湖上历练许久,听炎门主含含糊糊便心中生疑。细细一琢磨,暗道:这家伙一路行径,真不似慷慨任侠之辈,这回怎这般积极?方中正又没救他。 萧清浅抬眸望向炎门主,轻咳一声道:“炎门主,这几人是与我们素有旧怨,只不知为何能寻来。你可听她们说过什么?” 炎门主不远不近的站着,一双小眼打量着秦孤桐与萧清浅。越想越怕,心里莫名打颤,小心伸手探向后腰。手边一空,方才想起自己双钩被扔了。 炎门主不由暗暗苦恼,闻言怔楞。眼珠一转,答道:“只听她们嘀咕两句,说是看来消息不假。还有什么这次要立下大功。” 萧清浅微微颌首,思索道:“不知她们哪里得来的消息,只怕其中有蹊跷。” 秦孤桐听她提点,心中陡然明了:若是上面指派,断然不会说什么消息不假。雅弗此番行事,倒像是擅自行动。也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要是风媒那里打听的到还好。 萧清浅比她知道的多,略一想便明白。不死狱这一役,少不得景家和迦南殿在背后推波助澜。景家要君临故土,以实族要重建迦南之地。江湖这潭水越浑,那两家越是开心。 景家实力不足,手段却不是江湖草莽可比。如今君弱臣强,自当坐山观虎斗,两桃杀三士…… 炎门主哪知这些,见她们沉默不语,以为是在暗中谋划。他心里头忐忑不安,目光四下打量。看见地上散落的刀剑,顿时心中又热络起来。 秦孤桐不疑有他,只担心迦南殿追兵不断,便开口说道:“炎门主,你还是先回……”她话未说完,只觉手上一紧,便闭口停下,不解的望着萧清浅。 萧清浅眉眼不动声色,从容道:“这些人来得蹊跷,不知身上有没有线索。” 炎门主闻言一喜,连忙笑道:“是是,肯定有线索!秦姑娘萧姑娘,你们歇着,我来看看。” 秦孤桐也觉有理,见他趋步上前不由好奇的探头去看。偏偏炎门主撅着屁股对着她,也瞧不见翻出什么东西。她真要开口询问,便觉颊边一道寒气刮过。 霜华剑犹如离弦之箭,径直从炎门主后背没入。 无声无息,仿佛是秦孤桐眼花了一般。 炎门主浑身战栗,手中短剑落地。他捂着胸口,缓缓转过身,一双小眼瞪得浑圆,似要凸掉出来。他抖抖索索的指着秦孤桐,牙关开合终没说出一个字。仰天一跤,直跌倒在地。 ——呲! 霜华剑惯穿刺出,鲜血顺着剑刃滑落。不过片刻,那剑上便又干干净净。 事发突然,秦孤桐只觉脑中混沌僵滞。她眨眨眼,望着炎门主的尸体,木愣愣的喊了一声:“…清浅?” 萧清浅眼底划过一丝自嘲,勾唇哂笑。 秦孤桐站起身,向着炎门主走过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望着萧清浅。见萧清浅面容沉冷,静立不语。她一时只觉手足无措,心里无限委屈。 秦孤桐心里乱哄哄的,迈出去的步伐又收回来。望着萧清浅道:“清浅,你怎么不说话?” 萧清浅垂眸抿唇,复又抬眼凝望着她,直言道:“我并无理由,只觉该杀了他。” 秦孤桐闻言顿时脸色煞白,紧咬着牙关说不出话。她不信萧清浅会随意杀人,可眼前一幕突然发生,又让她无从狡辩。 她心绪杂乱牵动内伤,顿时五脏六腑绞痛,舌尖一甜便要呕出血。她心头一紧,生怕萧清浅担心,连忙转过身咽下。 秦孤桐一转身,正对着炎门主死不瞑目的脸。心头更是闷闷难言,无奈中升腾起怒气。炎门主瞪着她,她也瞪着炎门主。相看生厌,秦孤桐上前便是一脚将人踹翻,一把拔出霜华剑,登登登走到萧清浅身边,硬声硬气的说道:“杀就杀,干嘛不说话!行走江湖就该十步杀一人!” 萧清浅眉头一敛,不喜反忧。目光深沉的打量她,缓声问道:“阿桐,你是不是,是不是喝了我的血?” 秦孤桐一愣,恍惚想起来:“嗯,好像是的,你中了蛇毒,我吸毒的时候可能不小心咽下去些。” 萧清浅无奈一叹,伸手摸摸她脸颊,柔声说道:“那你千万不可再大喜大悲,凡事不要多想多虑。” 秦孤桐顺势抓住她手腕,轻轻蹭蹭,本想说几句讨她欢心。可话到嘴边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清浅恐她再想此事,便道:“阿桐,你可知为何方中正要费力将我的血炼成丹药,一年只出一炉十颗。” 秦孤桐闻言暗叹,心头便软了三分,俯身轻轻她的指尖,低声道:“我一定会杀了方中正和方兴。” 萧清浅捏捏她脸颊,不让她再乱想,直言道:“不只是物以稀为贵,更因如若直接吸食我的血液,便会心绪狂乱。轻则易爆易怒,重则走火入魔。” 此言一出,秦孤桐震惊不已。脑海中猛然浮现慈姨狰狞的面孔,还有方兴疯癫的模样。她咂舌攒眉,愣愣道:“是不是只有你的心窍之血……” 两人从未说起过那段往事,萧清浅闻言了然,恐她心绪激荡,开口打断道:“此事有利有弊,当初便是因为如此,我才侥幸逃出迦南。” 她抬头亲亲秦孤桐,笑道:“不必担心,过几日便好了。” 秦孤桐突然之间听到这般机密,思绪便被牵引,联想起白鸢之前所言,不由心中好奇万分,忍不住踌躇问道:“清浅,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萧清浅心中暗笑,眉梢一挑,反问道:“何为‘瞒’?” 秦孤桐本就不爱打听旁人私密,被萧清浅反将一军,顿时有些羞愧,伸手摸摸鼻尖。转念一想,自己与清浅的关系,有何不能问? 顿时理直气壮,仰着下巴道:“那我问你答,不可瞒……” 她话音未落,就听远处传来轰鸣声。 那方向,正是群雄所在之处! 秦孤桐心头顿时一紧,疾步迈出。却突然一顿,扭头望着萧清浅,舔了舔唇边,涩然坚定道:“清浅,你在这里等等我。” 萧清浅莞尔一笑,眼底尽是宠溺:“我不劝你,你却反劝起我,哪有这般道理。” 秦孤桐鼻尖一酸,伸手紧紧将她抱住,喃喃喊道:“清浅,你最好。” 萧清浅靠在她肩头,枕着少女挺拔柔韧的身躯,欣然接受她的赞誉:“自然,否则怎配得上秦女侠。” 秦孤桐闻言失笑,少女眉眼之间都是得意:“嗯,我们最般配!” 第111章 两人在林间穿梭, 行了半里路就见黑烟滚滚。 秦孤桐心头顿沉,与萧清浅对视一眼,两人皆是神色凝重。虽日色将暮,可这荒郊野岭哪来炊烟习习? 事异必有妖。 萧清浅低声道:“阿桐, 切不可莽撞。” 秦孤桐点点头。 两人循着黑烟的方向,笔直而去。秦孤桐心中愈发轻松起来,因这条路, 正是通往群侠所在的奉殿。想来是先前大雨, 树木潮湿,故而燃起的火堆才会升腾黑烟。转念想到方中正, 顿时心底升起不祥之感。 萧清浅突然伸手拉住她,两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的寻找隐蔽之处。这片林子多是笔直杂木,一目了然, 无处可避。 秦孤桐在这条道走过两次,约莫有些印象。拉着萧清浅走来十来步,跃进一个盗洞。盗洞年岁长久, 长满青苔藤蔓,正合两人心意。 过了片刻,就听到匆匆而来脚步声。 “格老子的, 这雨总算停了!” “是啊!大当家的, 这雨都赶上江浪啦。” 秦孤桐眉头一挑, 这不正是霍大当家的声音。他那时往西去, 怎又回来呢?她正疑惑着, 又听见一人声音,正是霍大当家的军师穆耶。 穆耶安抚了霍大当家一句,又问道:“方公子,还有多远?” “不足两里。” 听到这声音,一股怒气刹时直冲秦孤桐天灵盖,萧清浅连忙握紧她的手。两人皆是疑惑丛丛,待几人离开,才小声谈论起来。 “方兴怎正好遇到他们?”秦孤桐从洞中探出头,小心观察四周,“难不成是方中正的意思,假意警戒,实则让方兴去找天汉寨的人。” 萧清浅搭着她的手跃出盗洞,理了理衣衫,淡然道:“只怕没这么简单。” 秦孤桐点点头,琢磨道:“清浅,不然我们干脆别去。我总觉得方中正出现没好事。不行,还是要去看看。” 萧清浅闻言失笑,伸手与她十指相扣。 秦孤桐有些赧然,摸摸鼻尖说:“清浅,我的意思是……” 萧清浅牵着她往前走,正色道:“阿桐你说的不错,我们去看看也好,免得他耍些阴谋诡计。你若突然失踪,反而不妥。一来让他渔翁得利,二来与你名声有损。” 秦孤桐粲然一笑,孩子气的嘟囔:“我才不在意什么名声,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不过,决不能便宜方家那父子俩。我可想找个机会,让他们身败名裂,然后千刀万剐!” 萧清浅笑不语,转念暗道:阿桐行事稳健果决,远胜于同龄人。可在我面前偏偏一副童心未泯的模样,真是可爱可怜。难道是我平时太过冷淡,她故意讨我欢心?亦或是因我年长她许多,生出辈分之感? 这念头一闪而过,萧清浅觉察自己胡思乱想,不由哂笑。 秦孤桐偏头望着她,莫名不解的暗想:哎呀,清浅定是笑话我孩子气。以后可不能这样,定要有些气概。 两人各自心有所思,相视一笑。 雨后天晴,气爽清新。林中雀鸟盘飞,鼠兔窜动。 可越是接近奉殿,秦孤桐心里越是隐隐不安。奉殿虽然破败,然而四周皆是夯土,寸草不生。而且殿前东倒西歪的石像石碑也无法躲避。两人一商量,决议绕道奉殿后方。借着林木遮掩,先观察一番。 尚未接近,便听见兵刃相交,铿锵作响。 秦孤桐心中一动:怎突然打起来了?听着声音有七八人,这倒是怪啦,群侠可有数十人。 两人伤势不轻,不敢托大,依旧从后远远绕行一圈。秦孤桐正要攀上树干,萧清浅就见前方草丛中银光一闪,有人持兵埋伏! 秦孤桐眼神示意了然,借着树干掩蔽,蹑手蹑脚上前。 萧清浅捡起一块碎石,抬手抛出。石头砸在树干上,枝叶哗啦作响。那人惊神,又听地上一串簌簌响动。正是那碎石落在布满青苔的断碑上,顺着小坡滚落。 秦孤桐借着声响遮掩,疾步上前。一手捂着那人口鼻,一手捏着他脖颈,用力一掰。就听“咔哒”一声闷响,那人软软倒下。 萧清浅未料到阿桐会下杀手,连忙走上前。一眼看见那人一身劲装,手里捏着短刀,肖似不死狱的杀手。 “方中正!” 猛地一声怒吼,听得两人皆是一惊。 秦孤桐快步向着奉殿走去,七八步树木渐稀,她便伏地爬行。行了数丈远,就见奉殿后墙。左右站着两人警戒,面容陌生,显然不是群雄人马。 “方中正,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他奶奶的!” 秦孤桐听着霍大当家怒骂,心中又痛快又诧异,不知这翁婿两人怎突然闹翻。 她匍匐在草丛中,见那两人听到怒吼不为所动,登时心急如焚。正打算故技重施,却听奉殿中有人狂笑:“骂得好!骂的妙!霍大当家,姓贯的我真是瞎了眼…厄!” 秦孤桐闻声浑身一冷,心头怒火中烧,大骂道:方中正这只毒蝎子! 萧清浅远远看着两个黑影,知道有他们在,阿桐必然受阻。她折身回去捡起短刀,入手知有一斤七两三钱。心中暗暗一算,便有九成把握。 她蛇毒未清,本不该擅动内力,然而现在形势危急,也顾不得那些。短刀捏在手中,寒铁也有了温度。 秦孤桐听着身后悉索,心头一紧,便觉脑后锐器破空。她知萧清浅在身后,只惊不畏,定神盯着前方。 左边之人眨眼又睁开,便见右侧似有一道红绸挥舞。他尚未反应过来,直觉脖间一凉。张口欲喊,却被人死死捂住。 秦孤桐见他死透,提到胸口的心方才落下。她轻轻将尸体方下,回头寻觅萧清浅。见她依靠在树干上,对着自己浅浅一笑。 清浅。 秦孤桐张口无声,转身提气跃上屋顶。 她知道此间高手不少,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松懈。听着前面打斗声不绝,秦孤桐凑到屋顶破漏之处,小心向下看去。 一见之下,顿时目裂欲龇! 奉殿之中,横七竖八堆满尸体。只活着四五人,或挑眼珠,或断手筋,个个残缺不全。青石地板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血,将满地积灰都掩盖。 铁锈腥味扑鼻,如毒蛇钻入胃中。秦孤桐张口欲吐,连忙咬紧牙关。她心头狂跳,杀意激荡难抑。 恨恨咬了一口舌尖,扭头望向树林里。并看不见萧清浅,但这一眼却让她心头平顺许多。 秦孤桐不敢胡乱运功,只默默念着萧清浅的名字。重新凑到破漏处,仔细观察:贯大侠被绑在柱子上,双目圆瞪,张嘴嘶吼着,却只能发出啊啊的低吼。 秦孤桐看着他满嘴猩红,霎时心痛不已,连忙别开目光。殿中有三人持刀警戒,分站三处。 她刚盘算着要如何救人,就听前面打斗声渐渐稀疏。心头一紧,暗道不妙:方中正老奸巨猾,只怕是故意引霍大当家来此。既然处心积虑,岂会没有十全把握。 此处奉殿不知建于哪朝,年久失修,屋顶上草木横生,倒是方便秦孤桐掩藏。她恐将瓦砾压碎,不敢匍匐爬动。试探一处稳妥的地方,伸手缓缓按下。只凭一手之力,将整个身子支起,缓缓往前移去。 奉殿之前的空地上堆着木材,燃着熊熊大火。火舌吞吐,黑烟直冲云霄,恍如烽烟。 场中械斗,还余五人。霍大当家败势已显,仍在苦苦支撑。方兴剑术长进许多,毒辣锐捷,招招要人性命。 方中正站在右边,抚须微笑,神情怡然。方未艾在他身后,低头垂手。对面则是秦孤桐有过一面之缘的左鹰等人。 秦孤桐见状便知,方中正与不死狱勾结。只不知道怎么搭上桥,想来其中必有许多隐秘。 霍大当家见最后一名手下也倒下,心中悲愤,猛然长啸一声。枯青的脸庞刹时转为紫红。直臂前伸,一招“山石崩摧”。就听轰然一声,方兴急退数步。 秦孤桐暗暗大喝一声:好! 她心中念头刚起,就听一声尖吼—— “城主小心!” 穆耶话音刚起,霍大当家身子一震,屈膝倒下,跌倒在地。 方兴目光扫过左鹰身后,白无常娇笑一声,两人皆未说话。方兴收剑入腰,走到方中正身后。 方中正抚须一笑,拱手道:“多谢白大人出手。” 白无常容颜娇憨,却是老江湖,自知他不是真心,笑道:“方大侠不必客气,都是朋友。” 方中正点点头:“白大人所言极是,我们不过都是替少主卖命。” 左鹰生性隐忍,并不搭话,旁人却忍不了。马面冷哼一声,毫不客气的说:“他是你家少主,可不是我们的少主。买卖买卖,一买一卖,谁又比谁贵!” 方中正被个少年顶撞,却丝毫不生气,愈发和蔼道:“马大人说得是,老夫失言。” 马面哼了一声,斜眼不语。 左鹰缓缓开口:“方大侠勿怪,我这兄弟性子直。不过事先明明约定好,景家前来作证机关城之事,怎么忽然变卦?迦南邪教也是突然而至,我们可是损失惨重。” 方中正谓然一叹:“老夫也不知。嘶…听闻景家人不善武艺,会不会?” 左鹰沉目不语。景家人不善武艺,江湖中人人皆知。要不然,武林各派也不会放心他们归来。若说半路遇害,倒也可能。常闻迦南神秘,教中高手云集,果然不假。 他避开话题,又道:“既然如此,那就我等就此告辞。” 方中正见他要走,急忙拦住:“左大人请留步,这斩草不除根,恐怕后患无穷。” 马面眉头一皱,没好气道:“你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我们来帮忙已经给你面子。里面那些人,断手断脚还能翻天不成!” 左鹰也有些不悦,他们一行本急匆匆前往祖陵。途中看见信号,以为是景家人,急急赶来却只见方中正。帮着他将这群中毒的江湖人制服,已经算仁至义尽。 方中正心中也甚是无奈,他本想借此机会名利双收。哪知突然得到消息,要将群雄一网打尽。他自知如今势力单薄,不依附景家则全无出路。纵然杀了姓霍的,天汉寨也落不到他手里。 方中正想道此处,瞥了一眼生死不明的霍大当家。踱步上前,对着左鹰恭敬道:“左大人,并非我强留。只少主留了消息,请大人你务必帮忙。” 左鹰微微一笑:“非我不肯,只是如今我们个个受伤,留在这里也无济于补。” “就是!”马面指着手臂上的伤口,气鼓鼓的嚷嚷,“你们什么都没干,全是我们拼命。当初说好,出面解释机关城之事。如今倒好,我们还要多背无数血债!” 不死狱众人皆出声附和,一时竟然群情激奋。本想着借此机会洗白,谁料到波折不断。如今地宫塌陷,有家不能回。狱主死不见尸,众人心头忐忑的很。 方中正见状,脸上笑意不减。依旧怡然从容,温和道:“辛苦诸位,方某惶恐。诸事皆我之过,便说天汉寨,本以为不费吹灰之力。犬子无能,敌不过这许多人。只得将人引回来,全亏诸位大人及时赶到,方才……” 他正东拉西扯着,远处响起吵吵嚷嚷的声音。 “你们快点撒!”有个北方口音,大喊道,“有人不?大妹子,你在不在!听见俺说话不?” 第112章 晋江独家 秦孤桐一听武五五的声音, 霎时吓得不知所措。 方中正点起黑烟,正是等着散落各处的豪侠自投罗网。此刻闻声暗喜,瞥了左鹰一眼。左鹰虽心中不情愿,但毕竟与景家联盟未断, 只得安抚手下兄弟暂且留下观望。 武五五扛着大刀,晃晃悠悠从林子里走出来。一脸的志得意满,一双大眼东瞧瞧西瞅瞅, 嘴里嚷嚷道:“大妹子!在不?咦, 大爷你瞅着面生哈。” 谭家少当家见方中正相貌硬朗,气度非凡。暗道莫不是哪位江湖前辈?他连忙一把将武五五拽开, 上前拱手一礼,问候道:“晚辈鹰潭谭家俊,敢问前辈是?” 方中正伸手抚须上前,目光扫过五人, 闻言笑而不语。 方兴站在他身后,眉头猝然一皱。他夫人出自鹰潭谭家,这少年正是她妻弟。旁人也就罢, 岳丈中年得子,膝下只余这一个儿子成年。如若下手杀了他,谭家长房就此断子绝孙。 武五五被谭少当家一推, 心里颇为不乐意。抬脚就要往奉殿走, 刚几步就被拦住。 方中正甚是为难道:“殿中都是伤员, 一连来了几波刺客, 秦女侠让严查来者。” 武五五顿时喜笑颜开, 扯着嗓门道:“俺大妹子在哈?哎呀,喊她出来不就完了嘛!” 方中正依旧一派从容:“秦女侠不在。不但她不在,萧女侠与君大帅都不在,只有贯大侠负伤在殿中休息。” 武五五嘟囔道:“不在啊?俺知道君大帅不在,刚路上我们遇见她啦,她说俺大妹子往这边来了哈。咋不在呢?咦,那边站着的都谁?” 谭少当家嫌他唠叨,不屑道:“就你话多,秦女侠有事离开了呗。前辈,我真是鹰潭谭家少当家,你看这块玉佩。” 方中正伸手接过玉佩,缓缓笑道:“的确是这块。九年前我与谭兄有一面之缘,那时他腰间的确佩着这方玉佩。方兴。” 方兴闻声骤然握紧剑柄,却是一时下不了手。 武五五与谭少当家几人面面相俱,不知为何突然气氛怪异。 唯有方中正怡然从容,他斜了方兴一眼。提着玉佩慢慢踱步往后,仿佛在庭院管教子弟般徐徐说道:“谭家正房长子痴傻呆愚,你这个姐夫的帮衬帮衬也是应该的。偏房自然是不服气的,你当谦顺恭敬。谭兄看在眼里,百年之后自然安心将谭家托付于你。” 谭少当家原本莫名其妙,听得最后勃然大怒。俊朗小脸煞白一片,怒气冲冲的吼道:“做你得大头梦!” 武五五抽出大刀,跟着大骂道:“你个老么咔吃眼!有咋膈应人的么,塞脸了是吧!老铁,别跟着这老灯鬼磨叽,先削他一顿!俺瞅他还敢……” 方兴手腕一动,软剑犹如白练,瞬间将武五五的手筋挑断。 “嘶!”武五五疼得浑身一哆嗦,他紧攥着手腕,脸色煞白。牙关磕磕碰碰,嘴里如卡壳的连珠箭似得:“抽冷丁啊…怪不得,带个…破面具,感情,感情没脸见人哈!” 方兴漠然不理,抬手又是一剑。 谭少当家急中生智,一把拽住武五五的腰带,将他往后猛然一拽。余下三人怒不可赦,一哄上前与方兴拼斗。可惜武功稀松,片刻便被压着住。 秦孤桐远远见武五五受伤,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她紧咬牙关忍住,默默告诫自己:你这会下去,不但救不了他们,连自己都会没命。就是想要一搏,也千万要等不死狱的杀手离开! 她脸色冷峻肃然,仿佛万事波澜不惊,实则心头怒恨交织。恨不能立刻飞身而下,将方家父子千刀万剐。 穆耶被绑,伏在地上等待时机。此刻见方家父子离开,左鹰等人心不在焉。便慢慢蠕动到霍大当家身边,用肩膀拱了拱他。 霍大当家睁开眼,扯了扯嘴角。 穆耶见此心中一叹。 人非草木,自己潜伏天汉寨数年,岂会没有感情。撇开天神和殿主不谈,他与霍大当家这对枭雄谋士,真算得上良师益友。 穆耶心中早有盘算,只要不死狱众人离开,就有一搏的机会。 天汉寨上下皆以为他不善武艺,实际不过是他为获取霍大当家信任假意为之。如今世道若没有武功,不过是砧板鱼肉,任人刀俎。 秦孤桐居高临下,诸般动态尽收眼底。此刻见到这一幕,不由想起被穆耶排挤的张舵主,心头忍不住一叹。她这念头刚起,眼前就生变。 霍大当家突然暴起,一把将方未艾攥到胸前,掐着她的脖子低吼道:“方老贼!” 秦孤桐心“嗖”的提起来,暗暗着急又叹息:霍大当家这是气急攻心失了方寸。对于方中正这样的人,女儿不过是筹码。捏在自己手里,那才有些价值。 果不其然,方中正闻言转头。见此情景,一愣之后哑然失笑。他一手负于背后,一手把玩着玉佩,眉梢微微挑起,不解问道:“好女婿,你这是作甚?” 霍大当家龇牙裂目,恨不能将他活吞:“老畜生,你还要不要你姑娘!” 方中正淡淡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霍大当家虎口骤然收紧,捏着方未艾的脖子吼道:“臭娘们,听见了吗!你老子不要你!你个赔钱货!贱人!” 方未艾好似一具木偶,苍白着脸,任由他晃得摇摇欲坠。 霍大当家吼完冷哼一声,对着方中正道:“老东西,你不就是想谋我的位吗?你坐得稳吗!” 方中正微微一笑:“我当然坐不稳,你想不想你儿子坐稳?” 霍大当家陡然一惊,下意识松了手。续而眼珠欲裂,恶狠狠道:“老东西,你敢骗我!” 方中正抚须而笑:“骗你又如何。” “你!” 方中正神色一敛,恢复一贯的威严肃然,沉声道:“你将她放了,我可容你一人离开。” 他突发此言,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霍大当家狐疑不定,暗道这老东西诡计多端,我岂能上当。他迟疑一瞬,低吼道:“算你还有点良心。不过,我要带着军师。” 方中正道:“霍大当家太过贪心。只能一人离开,你自己选。” 穆耶心道:大当家对我肝胆相照,不过生死关头,我何必不识趣,到不如另寻机会逃出去。他心中想着,开口喊道:“城主不必管我!” 霍大当家听着这一声城主,不要心头一酸。他一生都想摆脱江寇土匪的身份,只有军师懂他。 霍大当家脸上浮起惯有的似笑非笑,说道:“好,你把军师放了,我就把你姑娘放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马面上前打量霍大当家一眼,赞道:“是条汉子,够仗义!” 穆耶惊得不知所措,脑中昏昏昭昭只有一个念头:我对不起大当家!我对不起大当家!我对不起大当家! 霍大当家脸上不露,心中暗叹:老子哪里想做什么英雄好汉,只不过丹田已损,逃出去也是废物。何况方老畜生岂会放过我!倒不如老子在这儿周旋,让军师逃走。他虽武功不济,脑瓜子却灵光的很,必定能给老子报仇雪恨! 于情于理这是最妥当的办法,然而死生关头却未必人人能做到。霍大当家的确不亏枭雄本色。 不死狱众人或惊讶或敬佩或看热闹,心思百转千折,目光皆看向方中正,看他如何接招。 方中正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叹息劝道:“好女婿,你可要三思。” 霍大当家冷哼一声:“休要废话啰嗦!放不放!” 方中正扼腕长叹一声:“方兴。” 方兴闻声一震,手里软剑如蛟龙翻海。霎时间将缠斗的四人拨开。剑尖猝然探出,点在一人肩周穴上。刷刷两剑攻势凌厉,将上前援救之人逼开。跟着抬脚一踢,踹在对方右足膝盖下,那人顿时委顿在地。 他数招将三人击倒,走到方中正身侧。 方中正对他行事墨迹甚是不满。只此刻另有要事,抬着下巴一指,淡淡道:“放人。” 方兴不由一愣:父亲这是做什么?纵虎容易缚虎难。他心里有千百个不解,却不敢多问。走上前,抬剑一挑,将穆耶手脚上的绳子割断。 穆耶得了自由,心里却是万般不是滋味。他目光环顾不死狱几人,心中暗暗叫苦。若此刻出手,难有胜算。若先离开,再徐徐图之,霍大当家只怕等不得那时。 霍大当家力战身疲,又负重伤。此刻全凭一股气强撑着,见他站起立刻催促道:“军师,快些走!” 穆耶咬牙道了一声:“城主保重!” 霍大当家微微点头,紧紧扣着方未艾,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方中正。方中正昂昂自若,抬手抚须,眼中透出怪异扭曲的笑意。 秦孤桐伏在屋檐上,看着下方种种变故,心中隐隐不安。方中正其人如何,她岂会不知。这位穆军师能安然离开? 穆耶惯来足智多谋,岂会不知方中正暗藏祸心。他与霍大当家道别完毕,脚尖微动,就要发足狂奔。 方中正大喝一声:“阿穆耶!” 众人皆是一惊。 穆耶突然听闻自己本名,不由脚步一顿。这一愣神之间,便失去逃生之机。 方兴惯懂父亲命令,闻声立时欺身而上,直取穆耶项上人头。穆耶陡然转身一让,双足不离地,身子却忽地笔直斜偏半尺,恰巧避开软剑。 方兴手中软剑腕底翻云,顺势横扫而去,同时右脚在他小腿一勾。穆耶斜着身子,脚步一抬,后滑二尺。 秦孤桐见他二人解拆数招,心中越发狐疑:这位穆军师看着文质彬彬,身手倒是不错。不过这武功招式,到有几分像那说书人。 奉殿之前的大火烧得甚旺,映着方中正面满红光,他饶有兴趣的看着,口中悠然道:“好女婿,可瞧得出你这位军师武功出自那一派?” 霍大当家亦是震惊,却更有三分侥幸。若是军师能胜过方兴,自己到可以与不死狱谈谈交易。 方中正见他不答,却也不恼,抚须道:“老夫听闻你这位军师,出自异域迦南教。” 阿穆耶闻言一惊,立即沉声道:“城主,我的确出自迦南教。” 方中正轻哼一声,方兴立即咄咄逼近,让阿穆耶腾不出时间说话。 霍大当家伤口失血,已经有些支撑不来。只强忍着,厉声呵道:“老子知道,要你说个屁!” “哦?好女婿你恐怕不知道。”方中正开怀而笑,“不知道这位屈尊折贵在你身边多年,为你和天汉寨立下多少赫赫功绩。天汉寨每月账目上无端少二万七千两白银。天汉寨八部舵主有三人出自迦南教。你那位张三弟本是能……” “够了!” 霍大当家低吼一声,将方未艾拨到一侧。他此刻宛如一只身陷囹圄的困兽,龇牙瞪眼扫视众人。枯青的脸庞上,满是凶狠与绝望。 一代枭雄,穷途末路。 他是江寇的儿子,在娘胎里就注定是江寇。从小江寇做到大江寇,一步步走来,成了天汉寨大当家。他一生都想挣脱江寇这两个字,到头来才发现,不如做个小江寇。 杀些小人物,争些小钱。吃一碟糟猪肉,喝一坛烧刀酒。同几个狐朋狗友,坐在礁石上,看着大江滚滚浪花淘尽…… 霍大当家缓缓垂下头,像一匹垂死的狼。 却猛然间一跃而起,快比离弦□□,冲着方中正一掌拍下! 秦孤桐见他肩头一动,便知道有变。心头猛然一提,着急万分:霍大当家临死一击,只怕打不死方中正,反而送了性命! 她这厢念头一起,提刀就要冲出去,但听“喀喇”一声,方中正左肩登时脱臼。霍大当家暗暗懊恼,却是力不从心。他一击不得中,抬手便要掐住方中正的脖子。 “嗖!” 一支短箭插在霍大当家背上,他浑身一震,艰难回过头。看见娇妻缓缓放下手,露出一贯低眉顺眼的脸。 还是第一次见她时候好看…现在像窗花褪了色…… 方中正冷笑一声,抬手抵在他胸口,腕弩“噗”一声射入霍大当家胸膛! 短箭穿体而过,扎在楠木柱上。 方中正一把甩开霍大当家,掏出薄绢擦拭。他手上鲜血淋漓,衣襟也满是溅射的血珠。密密麻麻,好似趴了无数红头苍蝇。 “真是不识趣,亏老夫……” 正说之间,方中正突觉脑后一响。转头一看,就见武五五反手提着大刀,杀气腾腾冲上来。 秦孤桐暗骂一声:笨蛋! 她急得眼眶发红,连连劝自己:秦孤桐啊秦孤桐,你可千万要忍住,别学着笨蛋。你千忍万忍到现在,冲下去就是功亏一篑!救不了人还搭上自己的性命。天下人知道也不会当你是英雄好汉,只笑你个傻瓜! 武五五本就武功稀疏,反手挥刀都不利落,连耍把式的都不如。方中正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踩着他脑袋继续擦拭手上血迹… 调整腕弩… 微微弯下腰… 秦孤桐心乱如麻,暗暗告诫自己:定要忍住!便是为了清浅,也务必不能冲动。 清浅。 清浅… 秦孤桐忍不住回头。 萧清浅见阿桐回头,神情无措。知她必定遇到难决之事,且与自己有关。不由心头一叹,又生出丝丝酥麻的甜意。 阿桐,我自地狱归来,便无所畏惧。 若说害怕,便怕与你分别。 无妨,你去那里,我便去那里。 萧清浅拄剑而站,眸光缠绵缱绻。她对秦孤桐莞尔一笑,开口无声道:“去吧,秦少侠。” 秦孤桐读懂了她的意,心头骤然振奋:清浅懂我的!清浅让我去呢!就是全天下人骂我傻瓜又何妨,那我做萧清浅一个人的秦少侠! 少年刀客犹如鹰隼凌空而下,横刀迎着落日出鞘,却扬起一片朝霞。 方中正猝然一惊,抬头只见从天而降一道寒光斩下。这一刀来得太快,仿佛等了若干年,就等这一瞬! 横刀从方中正额头划下,一路开膛破肚,几乎将他劈成两瓣! 方兴大吼一声,弃了阿穆耶扑身袭来。左鹰见她,顿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招呼左右围攻而上。 秦孤桐手腕一抖,横刀上的鲜血便在大地上斩出一道猩红裂痕。她扬眉而笑,得意张扬的哼唱道: “少年郎啊, 你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 秦孤桐不知道。 她想,侠骨就像自己手中这柄百炼成钢的横刀,一次次力抗强敌,一次次力挽狂澜,可终究也会折断。 然而,断刀亦是锋利的,便如少年皮开肉绽后露出的那一节皓白断骨。 “少年郎啊, 你有几腔热血,经得炎凉?” 秦孤桐不知道。 她将怀中那朵小花递出去,换取方家二小姐扣动弩机的手,稍稍一顿。 也不知是什么野花,软软的茎枝上开出两朵小花。不过米粒大小,含苞欲放。此刻已经压扁,有些萎焉。 不知名的小野花被抛向天空,又与方家的二小姐一起摔入泥里。 漫天的刀光剑影,秦孤桐只听见自己低喘的呼吸。 “呼、呼、呼!” 一声重过一声,如同将军擂鼓催战。 皮鞭倒卷,勾着她脚腕一扯,秦孤桐仰天摔倒。雨后的草地冰凉凉的,她依旧没气力,只低喘着念道:“世间侠客多年少,少年侠客……” 她看着君大帅持枪纵马冲过来,看着然老爷子白发长剑…又看见机关城的弟子,看见箫引风带着华山派精英,看见零散各处的群侠陆续赶到…… “铛铛铛。” “呼呼呼。” “铛铛铛。” “呼呼呼。” 万般声音混杂一起,如擂鼓如铸铁,如父亲的刀风,如张舵主的笑声,如说书人的快板,如疾驰马的蹄声,如云帆号上的江浪,如太和山间的落雪…… 秦孤桐猛地打了个寒战,意识清醒些许,灵台空明:江湖不会老,少侠们也不会老。侠骨会断,断了接上,接不上还能铸新刀。那些滚烫的血也没有冷,只是变成干柴,变成木炭……只需一点点火星,腾一下就能烧着。 地上的秦少侠拉扯起嘴角,甚是欣慰,好像自己已经变成秦大侠。 她开怀而笑,直到见萧清浅踽踽慢步走来,才忍不住撒娇:“……清浅,我疼。” 【侠客行上卷·终】 ※※※※※※※※※※※※※※※※※※※※ 侠客行上卷完结,下卷同样精彩。 向大家说明一下。前三卷的时间线是3-5,第四卷 的时间线是1-5,终卷的时间线是5-8。 感谢诸位正版读者,码字是我的工作,你们订阅就是给我发工资。 码字不易,请别偷我工资o(╥﹏╥)o 第113章 晋江独家 武历五十九年, 初春,东海。 海面上一尾乌篷小小,轻舟摇撸,浪花飞溅。 圆脸童子站在船头, 一手勾着腰间鍮石带,一手搭着凉棚张望。 “郎君,你快看, 是诸宜宫的画舫龙舰哎!” 景亭捧着狮子熏香球正犯困, 闻言睫羽掀起抬眸望去。只见碧海之上,九艘大船首尾相衔连成一线, 宛如远山连绵。 景亭眼底浮现出复杂之色,轻咳一声,缓缓说道:“全木巨枋搀叠而成,龙骨结架, 三重大板。多樯多帆,隔舱密封。长二十八丈,深八丈, 阔五丈六尺。真是,好船。” 招月满脸仰慕,抚掌赞道:“郎君真是厉害, 奴儿只瞧出有些像咱家的船。” 像? 何止像! 景亭刚欲说话, 喉头一阵发痒。他取出丝帕, 抬袖掩口:“咳咳咳…咳…咳咳!” 招月慌忙过去替他抚背顺气, 又将滑落的绒毯捡起, 裹在他身上,连连劝慰:“海上风寒,郎君可千万保重身体,一会还得去斗那个诸宜宫宫主呢!哼,呸呸呸,她也配叫公主。” 景亭咳了一阵,缓过气来笑了笑。见招月双颊鼓鼓,看来是气得不轻,轻笑安慰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忍忍。” 招月点头道:“嗯,诸宜宫再如何,还能坏过迦南那群坏蛋!阿奴就是担心,都说这诸宜宫有钱有势,那鬼劳资宫主甚是任性。恐她耍脾气,给郎君苦头吃。” 景亭接过茶杯,饮了一口温水润口:“凡人在世,谁能心空?欲海,难填……” 他阖眼轻叹道:“…欲海难填,众生皆苦。” 招月不晓得那诸宜宫宫主苦不苦。他只知道,他家郎君心里是苦的,就像点燃的蜡烛,光鲜着,日日夜夜煎熬着。 景亭睁开眼,敛目凝视着远处的船队,自嘲轻笑一声:“大尚的第一水师,竟成了娼馆淫窟。明帝张相若地下有知,不知该作何感想。” 招月晓得他每想起这些就难受,连忙劝道:“郎君莫气馁,没了第一水师,咱们建第二水师。完了,再建七八个,海上全是咱们的船。到时候,甭管红毛鬼黄毛鬼,海蛮水妖,全听郎君你的。” 景亭闻言失笑,望着那白帆招展,转了转手里的狮子熏香球,轻声道:“岂是那般容易,建这些船舰当年就极是艰难。听姑母说,太极宫烧了九天九夜,未带走的典籍资料十有九毁。只怕闻人大家当年的手稿,早已灰飞烟灭。” 他偏头不忍再看,见碧海无垠,极目天低无去鹘。心头颤动,嘶声问道:当年仓惶别中原,何日昂扬归故土? 一别六十年,吾辈当归…吾辈,当归! 他骤然握紧拳头,单薄瘦弱的身躯里,蕴着强大的战意。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祈愿,而是景家几代人,十万臣民,几十年的屈辱与渴望。 旧日的荣耀变成笑话,当年仓皇而逃的皇族,在一个个辗转难眠的深夜里痛苦着、谋划着。没有谁能阻挡他们归来的脚步,他们必将重掌天下的权柄! 景亭捂住胸口,口舌见溢出一声轻叹:“……阿姐啊,你在哪里。” 蓝天碧海之间,有海鸟展翅,翎羽舒张,踩白浪,乘长风,追天光而上。偶见鱼跃,击水而下,霎时复出,振翅归于云霄。 景亭望着那海鸟,心渐渐沉冷。谋划多年,隐忍多年,终于等来这次机会。迦南想让景家在明,吸引中原武林的注意,便于他们暗中行事扩大势力。 对景家,这是一次妙不可言的机遇。 景亭压唇浅笑,把玩着狮子熏香球,静候诸宜宫来接的使船。 艏门缓缓打开,三尺宽的木板伸出,架在使船的船舷上。诸宜宫的侍从弯腰做请,口中恭敬道:“公子,请。” 招月扶起景亭,托着他的手道:“郎君慢些,小心脚下。” 扶槐站在舱中,见景家的贵阶王孙缓缓走来。狭长丹凤眼尾挑起,玩味笑道:“公子无双,真是一门的风流气度。” “扶槐宫主盛赞,受之有愧。”景亭淡淡一笑,徐徐慢步上前。 招月从他身后探出身子,双手奉上礼盒。诸宜宫惯来奢华,扶槐见多了珍奇异宝。瞥那礼盒一眼,失笑道:“公子用心了。” 景亭道:“不成敬意。” 主宾两人一番谦让,并肩走入中舱。一路画舫珠帘卷,画栋雕梁如陆上宫殿。琉贝镶宝窗,玉树夜明珠,满室光耀,宛如白昼。 扶槐抬手道:“公子请坐。” 景亭回礼:“扶槐宫主请。” 两人落座,珠帘又响。 乐姬舞女鱼贯而入,带香风袭袭。玉手佳人,笑把琶琶理。银簧雁柱香檀拨。镂板三声催细抹。软绸纤腰,红袖疏影,绛裙长,尘梦远。 扶槐与景亭击节当歌,对酒而酌,主宾欢愉。 景亭苍白清俊的脸上,浮起酒后的潮红。他举起砗磲金耳杯,笑道:“八月紫莼浮绿水,细鳞巨口鲈鱼美…只在书中读过。虚活二十余年,今日全托扶槐宫主美意。” 扶槐的目光落在景亭脸上,坦荡而肆意。她搁下象牙箸,拿起酒杯。杯子轻轻一碰,玉液微漾,两人心照不宣的饮下。 此刻酒已过三巡,生鲜野味尽在桌上,舞女歌姬无声退下。只余下拨琵琶的乐姬。玉手一动,弦乐雅然。 扶槐看了乐姬一眼,笑盈盈的说道:“她不碍事。” 景亭心中了然,诸宜宫做的风月生意,往来都是大人物。自然备着些耳聋眼瞎之人,既不碍事,又不减风雅之趣。 “诸宜宫的消息,天下第一等。”景亭声色清雅,说话时徐徐轻唤,十分悦耳,“我前来的目的,扶槐宫主定然明白。此番重归故土,还请多多帮衬。” 扶槐笑而不答,反倒说起:“景家人果然姿容绝尘,我当年见令姐便惊为天人。” 身为前朝皇孙,景亭生来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忍”。笑意浅浅笼在嘴角,他似毫无芥蒂,反倒是拱手一礼,顺着说道:“家中长辈再三嘱咐,务必谢宫主当年施救之恩。” 扶槐勾唇一笑,笑意一直延伸至眼尾。她密翘睫羽,甚至跟着轻颤一下,带着胜者的矜持。 扶槐宫主… 宫主… 景家便只剩下这么些可怜的自尊? 扶槐含着笑意,眼底却是冰冷锐利。眼前少年郎君,平巾帻,绛纱绯袍绔褶,革带金钩。雍然而坐,毫不见愤愤之色。不卑不亢,神情怡然,一派华容矜贵。 大抵,旧时王孙贵胄,便是这份模样。 可如今,前朝只在旧梦中。 扶槐眼底笑意流转,比墙角的八角琉璃灯还要明媚三分。诸宜宫的宫主年过三旬,却有着妙龄少女也难企及风流妩媚。华服珠宝,金钗花钿,她像一株牡丹,极尽盛开的张扬。 一株牡丹,可无法驾驭东海。 景亭掩口轻咳一声,坦然道:“景家欲重回故土,宫主可有意划江而治?” 扶槐笑得毫无芥蒂:“好大的野心。” 景亭道:“如今天下无主,尽是碌碌无为之辈。每日挣些蝇头小利,无事生非。宫主若无心,何必暗中支持舒家?四海虽好,终究不如脚踏实地。” 扶槐道:“景家真是消息灵通,相隔万里也对中原了如指掌。” 景亭对她话中讽刺只当不知,温雅道:“并非景家消息灵通,而是迦南一直谋划此事。” 指尖轻敲桌面,扶槐勾唇一笑:“哦,听闻那迦南地乃人间天堂,田中流油,土里藏金。何必不远万里的来。” 景亭将龙井虾仁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方才悠然开口:“诸宜宫的画舫龙舰,向来只巡视东海一线。然,南边流春城的消息,宫主不会不知晓吧?” 扶槐勾起金耳,送酒入唇。 景亭看着她下颚那道温润莹白的弧,眼底神情冷淡如旧。扶槐搁下砗磲杯,他方才开口继续道:“海蛮之患,流春城已经力不从心。十二城盟多方援力,方才勉强支持住。青飞疏纵是才俊,这盟主的位子也有三分是赔给他家的。” “据闻迦南地,也是临海之处。”诸宜宫中什么样的客人都有,扶槐这些年收集消息,足以让她洞察八方,“那里,也有海蛮?” 景亭没有回答,他将花螺夹到到桌上,一边拨弄,一边说道:“宫主,以实族打算举国搬来。” 扶槐眉梢一挑。 景亭继续道:“旧丝路原本也是可通的,但宫主你知晓的…昆仑那边。景家早已没落,昆仑那边现如何,还请宫主告知一二。” 乐姬低头轻拨琵琶弦,一串珠玉走盘,听得扶槐跟着也心动。她此刻已经明白——这江湖,要沸起来了。 景家的到来,不过是个预兆。 诸宜宫的宫主,看着桌上那几颗小小的花螺。心头腾升炙热的焰,烧得整个人眼底泛起欲望的光芒。 “昆仑不知道,向天道隐于昆仑冰原,从不涉足武林,江湖上对他们知之甚少。”扶槐看了景亭一眼,勾唇道,“这是好消息吧?” 景亭颌首。不与江湖接触,就代表他们能自己应付荒兽。不亏是明帝手下最精锐的鸾骑,孤军卫边百年不坠。若是睿帝当年不曾将这支虎狼之师派出,只怕景家也不会有今日惨况。 扶槐顿了顿,又道:“听说万亩田的万尊主,练功不慎走火入魔。景公子,想必有妙招。” 景亭饮了一口茶,笑道:“天书秘卷确有记载,只不过具体如何,还需对症下药。” 扶槐抬起酒杯,笑道:“公子果然诚意满满。” 景亭举杯相迎,笑道:“自然。” 银含凿落盏,金屑琵琶槽。杯且碰,弦慢拨,多少家国天下事,皆在谈笑中。 扶槐兴致极高,舷灯映着她的脸,月氲霞光。身后的杜蔗随她多时,抬眼瞧瞧渐行渐远的使船,轻声问道:“宫主,今日可乏?” 夜间的海风,冰凉刺骨。扶槐被这海风一吹,酒气上涌,反倒是心头更热。她勾唇一笑,下令道:“去龙舰。” 诸宜宫是金迷酒醉的销金窟,是漂浮不定的海上游龙。而龙舰就是诸宜宫的老穴,是龙口中衔着的那颗明珠。 舵楼有人转动标灯。水手用力拉动绳索,标灯四周薄铁板若莲花绽放。里面放着树桩一般粗的蜡烛,点燃后升起腾腾火焰。光芒透过琉璃片,百里远处也能看见。 松开绳索,薄铁板合起。拉下绳索,薄铁板散开。 往复三次,临近海面上突然出现一艘巨大的船舰。它真如从天而降一般,一刹那之间灯火通明。宛如舰队误入传说中的海市,这是仙家的宝船。 画舫上的客人纷纷围到窗口甲板上,望着庞大的宝船,叹服于诸宜宫滔天的财力。 整艘龙舰庞大的像一座山,可跑马的画舫在它面前也不足一提。龙舰上面所有的窗格皆镶嵌玉髓片,遮风避雨透光。就连甲板上的舷灯都扣着八角琉璃灯罩。传闻中,明帝便是御驾此船,扬帆东海登仙而去。至于后来如何辗转落入诸宜宫之手,众说纷纭,却无可信之言。 扶槐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中,登上龙舰。 杜蔗知她昨日刚尝鲜,必然兴致颇高,连忙叫人去准备。扶槐扬起下颚,道了一声:“不必。”又问道:“她睡了?” 诸宜宫宫主想见的人,睡着也要醒过来。 李昭雪是惊醒的。 她多日没睡好,亦不敢睡。今天难得清闲,无人来打扰,她一人靠着软榻便迷迷糊糊睡过去。睡梦中亦不安稳,不时就惊醒。 她醒来时,全神贯注的注意四周。害怕一丝动响,害怕梦中那可怕的脚步声。而周遭的寂静,又让她陷入恍惚的茫然。似乎昨日生不如死的一夜,不过是一场噩梦。 雕花软皮鞋底踏过木地板,脚步声由远而近。 李昭雪指尖霎时扣紧掌心,疼痛也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她死死的往后挤去,想将身体嵌进墙壁里,想从这屋中消失… “——哗。” 扶槐走进来,见李昭雪这份模样顿时有些不悦。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心情更差。她冷着脸,慢慢走到墙角,居高临下的问道:“怎么?不乐意见到我。” 李昭雪缩在墙角,死咬着牙关,脸色煞白一片。 扶槐轻哼了一声,俯身要捏住她的下巴。 李昭雪看着她伸过来的手,哆嗦的愈加厉害,仿佛灵魂都在颤栗。她终忍不住尖叫一声,一把推开扶槐的手,慌乱着连爬带滚的摔倒地上。 扶槐敛起眉头,转身打量她一眼,不悦道:“有趣么?我这里可不是善堂!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你自愿卖身给我,别既想……” “我只是卖身为奴!”李昭雪吼道,文静柔弱的少女,此刻脸上透出一种坚韧的愤慨。 扶槐看着她正义凛然的样子,不由失笑,挑眉问道:“你当什么是奴隶?奴隶就是主人的东西,我想怎么用就这么用。” 她本十分愉悦的心情,此刻被弄的烦躁不已。偏对着这张脸,她又发不了火。扶槐身形晃动,伸手一握,将武功稀疏的李昭雪扣在怀中。李昭雪如何也挣扎不开,双眼急得通红,张口就咬在扶槐肩头。 扶槐一把将她摔在床上,欺身压上去,低吼道:“要不是你这张脸,我一定把你扔下海喂鱼!” 李昭雪慌忙大喊:“你把我扔下去吧!” 话音未落,就听“嘶”一声。李昭雪顿时浑身一冷,双臂连忙环抱胸前,蜷缩成一团。 扶槐冷笑一声,将手里的布料扔出。她悠然打量着眼前的猎物,眼底满是不屑,懒洋洋的说道:“想死还不容易?我可没绑着你。” 李昭雪咬唇不语。 她岂敢轻死,家里有白发老父,有垂鬓幼妹。若非为他们,李昭雪岂会自贱卖入诸宜宫。如今家中不知如何,她整日忧心忡忡,只盼着回去看一眼。 扶槐岂会不知李昭雪的软肋所在,她笑得肆意又温柔,指尖勾画李昭雪的眉眼。虽如春风拂柳,于李昭雪而言,却是一柄利刃反复划割。 扶槐感受到她轻颤,如小兽在爪牙下的恐惧。张扬的笑意从凤眼中溢出,她微微偏头,语调悠闲散漫的说:“你可不是什么小白兔,瞧着好拿捏,性子硬着呢。” …就像那个人。 真像,这张脸真的太像了… 扶槐喃喃念着,沉溺于旧日余温之中,脸上的光影都变得柔和。她俯身吻在李昭雪唇上,酒气炙热。 李昭雪骤然扬起下颚,偏头避开扶槐的唇。扶槐在她耳边轻笑一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 李昭雪脸色煞白,死死攥着锦被,强忍着作呕的屈辱,难堪的开口:“……你,你……用药吧。” 扶槐抬起头见她唇边咬一丝殷红衬得那张脸惨白如纸,与记忆中那人全然不同,顿时眉梢一挑眼底沁出阴郁。她勾唇笑的艳肆,手上渐渐用力,便如烈阳之下翻涌的海浪,肆虐狂暴偏有又灼人。 李昭雪脸色煞白,压碎细牙不肯示弱。 扶槐轻哼一声,似自语般笑道:“哦?原来你喜欢用药。” 李昭雪霎时脸色赤红,理智再也绷不住,猛然伸手推开扶槐。 扶槐伸手左右一拨,李昭雪两手落空,身子扑向她,似投怀送抱一般。扶槐顺势搂住她,顺着微凹的脊梁一截一截慢慢摩挲,眯起眼缓缓说道—— “用药多无趣……你若乖巧些,我也不会让你吃那些玩意。” 李昭雪跪在床上,不断告诫自己要忍住。为了回去与父亲妹妹团聚,如今所有的苦难都要咽下。纵是这般规劝自己,可她心头依旧忍不住悲愤交织:若当初知道所谓为奴为婢是这般,倒不如嫁给表哥! 扶槐怀抱着李昭雪,并瞧不见她脸色神情,听她呼吸急促却乖巧不动,只当是服软了,不由心中满意,轻抚她的发丝柔声哄道:“真乖。” 李昭雪霎时脸色由白转青,心头屈辱如浪翻涌。 扶槐却是兴致盎然,红唇微翘,哼起画舫里时新的俚曲:“小娘儿~跨篮卖馒烙,掀开~掀开布来~客官瞧,瞧一瞧,白糖馅儿如蜜桃……” 扶槐手下打拍,哼唱的兴致盎然,李昭雪却是又气又恨,欲死不能。她惦记家中亲人,想来此刻父亲已经收到那五十两白银。以父亲的性子吃了大亏必然不敢再冒险,五十两白银还了债应还有剩余,足够两人回乡下老家过安稳日子。 扶槐坐在床上搂着李昭雪调笑,她在床笫之间惯来纵情欢愉,面对李昭雪这样的雏儿有用不完的手段,昨日若不是李昭雪要死要活何必用药。 “如何?” 扶槐轻笑一声,揽着李昭雪慢慢放倒在床上。她抬手拔下金簪扔在地上,一头青丝流泻,轻轻甩头,那乌发便如绸缎抖动。丹凤眼敛着水光,舌尖舔过薄唇,衬着那明艳动人的笑颜,任是庙里的菩萨见了也要心酥神醉。 李昭雪望着坐在自己身上的诸宜宫宫主,心头涌起难言的不解:这女人要什么没有,怎偏来折磨我?难道是我前世欠她的? 她转念想起,若不是这女人真金白银买下自己,家里欠下那笔巨债不知要如何还,只可恨那放贷的设计陷害! 她素来恩怨分明,此刻冷静下来,知道怨不得扶槐。只盼她早早玩腻,自己熬过这一年回家团聚。又盼着父亲筹到钱,将自己赎回去。 扶槐昨日太过肆意,李昭雪身上还有伤,如何也不觉得快活,反倒疼得很。她盼着早早结束,无师自通的轻哼几声,想将扶槐糊弄过去。 扶槐惯来荤素不忌,自负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如今李昭雪竟敢敷衍,自然惹得她不快。扶槐冷哼一声抽出手指。她垂眼看去,见指上水迹盈盈,一缕一缕细细血丝。 李昭雪见扶槐突然抽身离开,顿时心头一松,紧接着又提到嗓子眼,唯恐扶槐又突然起了什么可怕念头。待听到门扉开合,扶槐脚步远去,李昭雪这才彻底松开一口气,没了筋骨一般软软摊在床上。 勾花轻纱下悬着夜明珠,荧柔皎洁,如一轮小小的月。 中秋月,葡萄架,一张四方桌,三五家常菜。父亲自饮自酌,妹妹咿咿呀呀哼着不知哪里学来的小曲—— “月牙勾,两边翘,月半平,半个饼。今天月儿圈圈没有缺,一家吃饭要团圆~” 李昭雪越想越难受,眼泪盈眶而出。 “——哗啦!” 推门突然打开,扶槐走进来。越过屏风,见李昭雪惊慌失措的往被子里躲。她停下脚步,一直等她裹好,方才款款上前。 扶槐垂言打量,见她两眼通红,团在被窝里好似一只小兔子。诸宜宫宫主起了玩意,居高临下冷呵道:“出来,我给你上药。” 李昭雪一直忐忑她今夜再来,却未料是给自己上药。登时僵住,死死抓锦被,小心翼翼的说:“不敢麻烦宫主大人,我自己……” 顶着扶槐玩味的目光,李昭雪再说不下去。 扶槐想了想,将药盒搁到床边。 李昭雪刚松一口气,却见一道黑影压来。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扶槐凑到她鼻尖。浓郁的龙诞香气和骇人的压迫感同时袭来,李昭雪屏气不敢呼吸,一动不动的盯着锦被上的八宝团花纹理。 扶槐轻抚她的面颊,柔声威胁道:“好,那你自己上药。这药贵的很,你可别浪费。明日我来检查,你若哄我,可要受罚的。” 李昭雪忙不迭的答应:“恩。” 见她双眼通红,小脸煞白,浑身紧绷,好像随时会蹦起来。扶槐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摸摸她的头发,柔声安抚道:“别怕,在这里没人能伤害你。有我在呢,没事的。” 李昭雪听着她柔声细语,心里发颤。她弄不懂这脾气古怪的诸宜宫宫主,只默默不做声。 扶槐并不需她回应,自己絮絮念念说了些情话,便起身离开。身为诸宜宫宫主,她事务繁忙的很。今日又与景家结盟,更添许多事情要着手去办。 她亲自约见诸部堂主,询问各项事宜。又让各处将账本递上,由她一一审查。 “宫主,景家那位公子来了,我让他安排在尊华厅。” “派人将他接到龙舰上来。” “是。” 扶槐将几封信递给杜蔗,又嘱咐道:“快到年关,客人该少许多,趁着时节将账好好算算。该赏赐的赏,该罚的罚。” 杜蔗接过信,看了一眼桌上的木盒,问道:“宫主,景家那边…当年可也有我们插手。” 扶槐把玩着木盒,笑道:“这玩意叫椟盒,原本是功勋家放御赐之物。后来民间效仿,因做得十分精致,店家便取买椟还珠之说。椟盒,呵呵,真是旧习难改,一句话的事,偏这般弯弯曲曲的。” 杜蔗听她解释,知她心情不错,笑道:“景家的意思,跟他们合作,不管如何我们都是挣的?” 扶槐伸指将木盒推开,讥笑道:“他们还当这江湖是他们的天下。哼哼,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搅动天下风云。” 杜蔗听她言行之意,显然并非真心与景家合作。一时有些拿捏不准,便问道:“宫主的意思?” 扶槐站起身往外走,漫不经心的回答:“让他们去折腾,我不急。”她突然想起一事,停下脚步问道:“查清楚了吗?” 杜蔗正要汇报此事:“李姑娘家世清白,与之前查的差不多。不过她爹倒是没回乡下老家,想着把她赎回来,去闹了好几回。” 扶槐轻哼一声,杜蔗忙道:“也没怎么闹,就枯坐这。那老头子做了二十年私塾,哪有钱赎。我已经让王堂主将人调走,让他找不着人。” 扶槐点点头,问道:“她人呢?” 她新鲜有几日,后来便出门十几天,回来一直在书房审账本。算起来,已经有近一个月不曾见到。 杜蔗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的意思,顿了顿才道:“或在甲板上吧?李姑娘勤快的很。” 李昭雪不在甲板,她在桅杆上。 穿着白色束口的衣裤,头发高高扎起,李昭雪光脚坐在帆杆上。一手拎着小桶,一手拿着毛刷,小心的刷着桐油。 经过十几天的磨合,周围的人早已习惯。不再是提心吊胆的对待宫主的禁脔,而是熟练的指挥新手干活。 “快点,太阳要落山啦!” 李昭雪听着他们催促,不慌不忙的完成手边事情。然后学着老水手,从桅杆上跃下,拉着缆绳,踩着白色帆布滑翔。 扶槐微微扬起下颚,眯眼看着她。 看她纯洁的脸庞,看她温柔的笑容,看她的长发,在金色余晖里飞扬…… 眼前的景象,与二十年前的回忆重叠。那是她落魄无依时唯一的温暖,那是她渴望守护而天人永别的恋人。 “你去接待景家人。” 扶槐搁下一句话,腾身而上。她轻功了得,一跃四丈余高,稳稳踩在横桅一角。海风吹动她的红衣,宛如一团火焰在跃动。 李昭雪看着从天而降的扶槐,惊得不知所措。还未回过神来,已经被她抱起。 第114章 晋江独家 “春宵苦短, 日高照。” 李昭雪迷迷糊糊之中,便听耳边一声调笑,顿时受惊般蜷缩成一团。扶槐瞧着有趣,整个人伏过去, 笑道:“怕什么,我见你昨晚可喜欢的很。” 李昭雪躲在被中不敢动弹,任由扶槐隔着被子压着她。闻言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 脸上滚烫如烧。昨夜荒诞的记忆与浑身酸痛感一齐袭来,李昭雪又羞又恼, 气得不知所措。 “别闷坏了。”扶槐扯了扯被角,拉开一条缝隙,轻笑着说,“我会心疼的。” 李昭雪挣过扶槐, 片刻就被她从锦被中剥出来。扶槐见她满面羞红,更觉得有趣。不住戏弄她,揽着在床上翻滚嬉闹。直到李昭雪气喘吁吁, 无力软倒在她怀中。 扶槐捏了捏李昭雪的脸颊,调笑道:“这就没劲了?看来要让你练武去,免得总不尽兴。” 李昭雪本就身子单薄, 昨夜被她折腾一宿, 全身酸痛的很。此刻听着她慵懒惬意的语调, 心道:如我有个厉害师傅, 定然也不差的。可我本就欠她的, 再跟她学武,何时才能偿还清。 扶槐只是随口一提,接着便道:“你要是闲着无趣,明天我带你去海钓。桅杆不安全,之前有人摔死过,别再上。” 李昭雪听着她关切的话,一时心乱如麻,只得默不作声。 扶槐还待再说,就听外加想起脚步声。果然片刻之后,杜蔗轻轻叩门,禀报道:“宫主,舒家家主来访,还有月听筠。” 舒家显赫时,扶槐未出生。舒家落魄时,扶槐受过恩。 扶槐落座,对舒博微微颌首,目光落在月听筠身上。 月听筠身着宽袍长衣,脸蒙粉纱,相貌身段皆不见。可即便如此,依旧遮掩不住那流转不息的气韵。 果然是李昭雪那乡下丫头比不得的。扶槐念头一起,自己便忍俊不禁。她目光由上及下,往复而回,赞道:“广陵月色,占尽风流,世人所言不假。” 月听筠听惯了赞词,又知这诸宜宫宫主荤素不忌,更是不往心里去。她礼貌的欠身一礼,回赞道:“见宫主,方知风流之姿,恐洛阳牡丹自惭而失色。” 舒博性子温吞腼腆,只因长得一张好皮囊,得了扶槐另眼相待,方在家里得势。此刻纵心中有赞词,嘴里也说不出来,只暗暗想:扶槐宫主与月门主,两人都是风流人物,却又各不相同。 两人说了几句客道话,便话锋一转落到实处。 “味醇香浓,入口甘甜,回味有韵。这龙香小团,果然名品。”月听筠搁下茶盏,开门见山问道,“扶槐宫主此番相邀,想来必有要事?” 扶槐不答反问:“听闻月门主是开善堂的,常年捉襟见肘?” 舒博听她如此无礼,燥得脸皮发烫。月听筠是扶槐让他请来的,可费力九牛二虎之力。虽一向知道扶槐宫主脾气大,可哪料到对客人也这般肆意无忌。 月听筠见舒博惊慌失措的看着自己,只淡淡一笑:“扶槐宫主说的极是,听筠家贫,被褥之间找不着铜钱。” 舒博闻着月听筠反讽,顿时寒气上涌,僵坐着不知所措。 扶槐轻哼一声,笑道:“人道贫贱不能移,月门主有此心,果然不亏风流郎君们赞誉。嗯,爱财有道,倒不知乞丐算不算君子爱财取之以道?” 荆钗门收容孤女,常得富豪家眷捐赠。扶槐此言,便是讥讽月听筠如乞丐一般,伸手要钱。 月听筠惯来机敏多智,又伶牙俐。薄唇一动,淡然道:“我一个弱女子,岂敢自诩什么君子。不过是爱惜身上这二两羽毛,不愿在泥潭里打滚。” 舒博在一旁坐立不安,生怕扶槐和月听筠一言不和打起来。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样,笑盈盈的唇枪舌剑。他越发心颤,跳海的心都有了。 好在扶槐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试探一番,见月听筠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端庄女侠,倒是觉得不那么讨厌。 月听筠惯来七窍玲珑心干,听她突然说起凌泰城,便将之前唇枪舌剑忘到一边,正色道:“扶槐宫主说的不错,东南诸城人杰地灵,各家叼在嘴里,谁也不会松口。只有凌泰城,炎门如今外强中干…舒公子,是不是?” “啊?”舒博不懂,两人刚刚还恶言相对,现在怎么又突然一本正经起来。 扶槐捏起一块糕点,懒洋洋的说:“别问他,他是海麒麟的角,装点门面用的。” 月听筠见舒博憨憨一笑,目光流转,轻声感慨道:“海麒麟的角,才能让扶槐宫主拿来装点门面。” 扶槐知她在圆场子,明面附和自己,暗地又给舒博脸上贴金。扶槐瞧不上月听筠原因,就是她能为了一点虚名作践自己。荆钗门那一门孤弱能广陵城站稳脚,还不都是月听筠折了腰杆曲意逢迎换来的。 扶槐凤眼流光,眼角带着些似是而非的笑意,瞧着月听筠暧昧道:“我就喜欢长得好的傻瓜。” 舒博捧着茶杯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听着两人说话。他性子温吞腼腆却也不傻,遇事想想便能明白。知道神仙打架,凡人也管不了,到不如看个热闹。 舒家要借凌泰城东山再起,荆钗门要借凌泰城扩大势力。两家本是利益相冲,可现在凌泰城还在炎门手中,倒让两边可以坐下洽谈一二。 “长安盟约在前,扶槐宫主的手段只怕不妥。” “不妥?怕是月门主不好向十二城盟交代吧?青飞疏温尔俊美,月门主若是动心,我倒是可以做媒。” “多谢宫主好意。十二城同气连枝,结盟对外。不过各家的事情,各家自己管,青门主素来不管别家私事。” 扶槐玩味点点头,将指尖的鱼酥送入口中。月听筠的意思很明白,此事她已经和青飞疏通过气。纵然十二城盟中有人非议,也自有青飞疏帮衬。相对的,谋取炎门的手段要干净些。 青飞疏显然已经觉察到十二城盟的劣势,相对于铁板一块的万亩田,十二城盟就是一盘散沙。他要做得就是去旧迎新,将十二城拧成一团。 扶槐舔了舔指尖,突然抬眸问道:“机关城搬去建邺城,也是青飞疏搭桥牵线?” 机关城位列十二城盟之一,原本建城于琉岛。据说因水升地裂,岛不能居,便陆续迁回内陆。近十年来,机关城半数工坊建在建邺城郊。 扶槐见月听筠笑而不语,亦跟着勾起唇角:“青飞疏倒是深谋远虑的很。听说景家要回来了,十二城盟打算如何?” 月听筠心中一凛,这正是她此行的原因。若不是传来消息,说景家与诸宜宫有联系,她可不愿跑这趟。荆钗门中尽是女子,本就多惹口舌。若是再和诸宜宫这样的地方牵扯不清,那真要坏了名声。 扶槐这只红皮狐狸,惹了她可要沾一身骚。 “能如何。景家的名帖不要钱似的,江湖上有点名头都收到请帖。虽约在广陵城,却又不是我们十二城盟能说了算的。” 月听筠推得一干二净,扶槐却是眉梢一挑,哂笑道:“就算广陵城是几家共占着,可不也是你们十二城盟之一。没得青盟主点头,景家就擅自将地方定下?” 月听筠笑答:“一醉居开门做生意,我们还能拦着?听说一醉居的歌姬出自诸宜宫,果然不同凡响。” 扶槐垂眸而笑,浓密睫羽掩盖眼底的暗流。月听筠就听她悠悠说道:“哦,那我倒要去看看。” 两人互相试探,各自滴水不漏。话题兜兜转转,又绕回凌泰城。关于如何对付炎门,还有凌泰城的划分,总算落实三分。舒博这才打起精神,跟着参合几句。 扶槐本欲留饭,奈何月听筠半刻不愿留。她也乐得轻松,将人送走即刻去了书房。荆钗门的资料不多,扶槐翻了翻,也未瞧出什么漏洞。倒是看见十几年前埋下的探子,不由一乐。 杜蔗知她习惯,备好饭菜送来。进门见她喜露颜色,跟着笑道:“宫主这般开心,莫不是找到月听筠什么纰漏。” 扶槐将卷宗递过去,离开书桌,走到食案前看了一眼饭菜,问道:“她吃了?” 杜蔗接过卷宗,答道:“之前便让人给李姑娘送过去了。” 扶槐取起象牙箸,捡了一块软炙鱼白送入口中,漫不经心的咀嚼。 杜蔗瞧着眼里,低声道:“我看饭菜没怎么动,怕是李姑娘瞧不见宫主,心里惦记,没什么胃口。” 扶槐眼角挑起,瞥了她一眼,慢悠悠轻哼一声:“嗯。”顿了顿,见杜蔗没有动静,只得亲自开口:“叫厨房再添几个清爽的菜。” 李昭雪一夜未歇,心绪再乱也止不住睡意。吃了些琼枝粥,便卷缩在床上睡过去。闻见脚步声惊醒,见杜蔗进来顿时不知所措。 “李姑娘,宫主召你一同用膳。” 李昭雪慌忙裹着锦被坐起,抿唇低声道:“杜大人,我吃过了。” 杜蔗一愣,失笑道:“李姑娘,你可能没听清楚——宫主召你一同用膳。”她说的极慢,伴随脸上的笑意缓缓消散,近乎轻蔑的冷漠昭然若现。 李昭雪霎时一惊,浑身激起寒意。周围人温和的态度,让她险险忘记身处何处。杜蔗的警告,如当头一棒。李昭雪慌忙站起身,又恐扶槐宫主久等,只穿上外衣,连头发都未来得及拢一下。 杜蔗反怕她蓬头垢面的模样惹宫主不开心,浅笑温和的劝道:“李姑娘不必着急,大可慢慢收拾。宫主对你可是不同寻常,等你她千万个愿意。” 这话比之前的警告,更是厉害。 李昭雪登时脸色发白,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她生在书香之家,性子又文静端方。从来规规矩矩,如今却和名女子纠缠一起。若让爹爹妹妹知道,可如何是好! 又想起扶槐性子琢磨难定,好在多半时候极温柔。那些床笫之间的私语仿佛就在耳边,李昭雪又羞又气,心中理不清道不明也不愿多想,只盼着满了一年之契,早日回家团聚。 扶槐见到她的时候,李昭雪脸颊上的红晕尚未消退。那低头含羞的模样,倒似来偷见情郎的。 扶槐看着心痒,伸手一拽,将她拉到自己腿上。李昭雪一惊,慌忙要推,还未挣脱开,就听“哗啦”一声。 扶槐搂着她笑道:“怕什么,杜蔗走了。” 李昭雪垂下手,低头不语。并非因为杜蔗走了,而是她心暗暗不知所措:我卖身与她之时,万没料到会这般。若是坚守贞洁,以死明志也就罢。可我死又不愿死,离又无法离。如今这般境地,推推嚷嚷又何必。只盼不要惹恼她,爹爹和阿妹还等我回去呢。况且这样的人物,定然容易喜新厌旧,我且再忍忍。 扶槐哪知道她想什么,见她乖觉不由喜欢的很,夹了一块青笋条递到她嘴边,逗弄道:“乖,张嘴。” 李昭雪张嘴咬住青笋,默默咀嚼咽下。扶槐头次给别人喂食,甚是新鲜,又夹了一块玲珑虾球。李昭雪一贯不挑嘴,此刻更是喂什么吃什么。 扶槐偏头舔了舔她小巧的耳垂,轻笑道:“给我夹块菜。” 温热湿软的舌尖细细舔过耳郭,李昭雪只觉半边身子打了个寒战,冰雕般僵住。待她反应过来,僵硬着手臂连忙夹了一块白灼鱼肚,小心送至扶槐嘴边,又依言喂了一杯酒。 扶槐美人在怀,张口即食,吃得兴致勃勃。她指尾缠着李昭雪的衣带,绕了两圈,轻轻一扯。李昭雪心头一惊,顿时素手一抖玲珑虾球从象牙箸上抖落,顺着扶槐的衣襟一路滚下,钻进桌底。 李昭雪一惊跃起,慌忙道:“宫主!我…” 扶槐见她吓得脸色发白,忍俊不禁道:“我就这么吓人?” 李昭雪见她偏头失笑的模样,一时怔楞的不知如何作答。那凌厉凤眼里,笼着温柔的光芒。如日东升之时,刚刚探出海面那一瞬。这世间所有的色彩皆在此,极尽光耀炫丽,偏又温柔的很。 是的,除了床事上的强迫,扶槐从不曾为难过她。衣食用度,更是极尽奢贵。此刻的温柔旖旎,更是从未有人如此对她。 李昭雪有些慌乱,以至于不知所措。 扶槐看她呆呆傻傻的样子,记起当年自己送她礼物的时候…也是这般惊得不知所措,仿佛这是自己绝不会做的事情… 她目光渐渐深邃,心里愈加喜欢,伸手捏捏李昭雪的脸颊,温柔低语:“要多吃些才好,脸上没肉捏着不好玩。” 李昭雪霎时满面羞红,心头犹如小鹿乱撞。天罗地网扑面而来,让她无处可躲藏。 扶槐看着低头不语的少女,满意的眯起眼。顿了顿,叹气道:“衣服脏了,歹换件。”说着,抬起手。 李昭雪心乱如麻,咬着下唇,犹豫再三缓缓伸手。 红绡飘落,扶槐一把将她抱起,往书房的小榻走去。 李昭雪落陷在被褥中,心神有些恍惚。见扶槐笑颜凑近,突然心头翻涌起一个念头:她喜欢我吗? 她迫切的想问,可话到嘴边又难以启齿。 扶槐轻咬她鼻尖,哑着嗓子问:“想什么?” 李昭雪摇摇头。主仆之分,云泥之别,这一刻贪欢能到几时? 她偶尔听闻的江湖故事里,这样好看又威风的女子,多半在武林中有煊赫尊贵的地位,有文韬武略的爱慕者,有波澜壮阔的传奇。 李昭雪的世界,不过是透过葡萄架看见的月色。 扶槐见她羞涩的偏过头,再不似之前激烈反抗的模样。知她对自己已生爱慕之意,心里甚是自得。她纵情风月,对此并不意外。只因这张脸实在太像故人,勾起她深埋许久的年少爱慕,方才显得不同寻常。 她指尖轻轻摩挲李昭雪脖颈,薄薄雪肤下青色经脉,如丁香花的娇枝。扶槐俯首咬去,似乎还能尝到微甜的清香。 李昭雪猝然一惊,轻哼出声。 少女惊促的轻喘,尾音截然淹没在娇羞中。 扶槐抬起头,那双眼,如黑曜石浸在溪流中,温柔的滴出水来。她的嘴角含着笑,一点点蔓延,似牡丹花次第绽放。 双眸脉脉,含笑不语,只轻声:“嗯?” 李昭雪心如擂鼓,又渐渐平静。她怔怔凝望着那双含情的眼,缓缓抬起手兜住扶槐的脖颈,慢慢将唇凑过去,低声喃语:“妾,巫山之女也。” 幸愿同枕席,为君横自陈。 扶槐展颜一笑,俯身而上。唇舌相缠,津液相交。渐闻声颤,方才松口,轻笑道:“如你所愿。”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李昭雪无处着力,伸手扣着扶槐肩头低低喘息。扶槐见她眼角晕出薄红,知她情动,凑上去与她拥吻。 李昭雪双目迷离,神情恍惚,心中无端道了一声:荒唐。 芰荷香里劝金觥,小词流入管弦声。 “…嗯…” 李昭雪骤然收紧五指,将扶槐香肩上按出几簇红印。她紧绷着身子不知所措,方才那些惊世骇俗的勇气,刹那间统统消失不见。 扶槐瞧出她的抵触,俯身吻了吻那轻颤的睫羽,柔声地唤:“小姑娘,乖……”声音低哑含笑,勾人沉沦。 李昭雪抵着她肩,嚅嗫不知如何开口。她已经渐渐尝到巫山云雨的欢愉,可依旧觉得怪异。心里总觉有些不对,却不知道哪里不对。 并非世俗,也非伦理…… 李昭雪想不明,理不清,张口咬住扶槐的肩头,却未真咬下去,只用牙齿轻轻压着。 扶槐笑得愈发肆谑得意,这是画舫那些顺服讨巧的美人无法给她的成就感。征服从前不曾掌控的人,在写着清规戒律的纸上抹上胭脂,这艳才是正的红。 鸳鸯被,合欢枕,芙蓉罗帐暖。 金簪落,鬓发散,眼波春意满。 李昭雪醒来时见夜明珠莹莹泛光,知外面已经天黑,立刻惊坐起来。 “醒了?” 她循着声音望过去,见扶槐正坐在书案前。一手持笔,低头翻着账簿,见她不答便抬起头。上位者的气度风华,衬着那艳若牡丹的容颜,让李昭雪看得失魂落魄。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缩在锦被中将衣物穿好,慢慢走到书桌旁。 扶槐见她欲说还休的模样,忍不住逗道:“怎么,没吃饱?” 李昭雪并没听懂,轻轻摇摇头。她摸索着手边的账册,小声说:“…我会看账。” 诸宜宫的账簿,岂是能随意给人看的。扶槐见她小媳妇模样十分有趣,便故作诧异道:“真的?” 李昭雪顿时精神一振,重重点点头。她目光一掠,见到一本账簿上写着‘润州总账’,那正是她家乡所在。 她便拿起那本账册,随意翻开,念道:“这是四柱龙门账。用得是元兴年间的铜版印刷样式,上收下付。嗯,百花布庄,四月三日收银壹仟两,四月九日付银贰百捌拾两…那四月应该…实得利来银陆佰捌拾五两!” 李昭雪说着翻倒后面,仔细一看,果然与自己算得不错。连忙举到扶槐面前,指着上面说道:“你看…啊!” 扶槐拽着她手腕,一把拉倒怀中,轻笑道:“嗯?在哪,我瞧瞧。” 李昭雪听出调笑之意,可仍希望扶槐看见自己微薄的能力。嗅着袅袅暗香,她满脸绯红的翻着账簿,却突然一惊。 那字迹,李昭雪一生也不会忘记。 那张压垮她一家的欠条上,有三个“银”字。每一个“银”字的最后一笔,都会斜斜勾回。 与眼前的字,如出一辙! 扶槐察觉到她的异样,收紧手臂,凑上去问道:“怎么了?” 李昭雪脑子一片空白,耳边的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似有似无的不真切。她木愣愣的翻着帐篷,哑着嗓子说:“…找不了。” 扶槐轻笑一声,咬着她的耳垂细语:“那就不找了。” 她本就没想过让李昭雪看账,如此更好。扶槐乘机扯开话题:“看账伤眼睛,你若无聊,我让杜蔗抱只碧眼猫儿来给你玩。” 李昭雪身上一阵阵发冷,她咬着舌尖逼退眼泪,声音轻飘飘的说:“…我想习武。” 世人以武为尊,扶槐未多想,立即笑道:“好。” 第115章 晋江独家 李昭雪学武的意愿极为强烈。 纵然她已经过了最适宜的年纪, 骨骼不再柔韧,经脉已经堵塞。曾经学过的粗鄙功夫,也并非优异基础。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阻止她对武功的向往。 扶槐开始亲自指点了几招,并存着逗弄的意思。可李昭雪锲而不舍的坚韧让她哭笑不得。要知道, 没有内力的支持,那些高深的招式几乎无法完成。 看着摔得一身青紫的李昭雪,扶槐让杜蔗给她找一位师傅。 李昭雪的武学师傅并不好找。龙舰上高手虽多, 合适人选却寥寥无几。杜蔗正愁着, 有人毛遂自荐。喜得她又惊又疑,赶紧报告扶槐。 扶槐也是一愣, 随即笑道:“老夫人既然乐意,好得很。” 杜蔗见宫主应允,知道此事解决。赶紧向李昭雪嘱咐一堆,领着她去了一处船楼。 “夫人, 人带来了。” 李昭雪记得杜蔗说过,老夫人最忌讳“老”字。她垂手低眼,跟着喊了一声:“见过夫人。” “嗯。” 李昭雪闻声跪下, 恭恭敬敬的磕下一个头。抬起身又要拜下,却被一股劲道托起。上座的老夫人掀起眼皮,直言道:“一个就够了。我传你武功, 但不收你入我门下。” 李昭雪依言站起, 抬头看了一眼老夫人。 老夫人是扶槐的养母。头发花白, 满面皱纹, 可言行举止的气度, 依旧让人暗暗追思揣测她年轻时候的风华。 她住在龙舰一处偏僻的船楼里,每日李昭雪按时前去。两人一个文静少语,一个冷漠寡言,往往一日都说不上三句话。 扶槐问过几句,却从不提老夫人。李昭雪多少明白,这养母女之间关系并不好。她对此并未多问,只借着练武,尽量避开扶槐。 武学之道,李昭雪天赋有限。然而意志之坚,足让人动容。拉筋松骨之时,疼得汗如滚珠,她也不哼一声。 太阳从海面缓缓升起,映着她微红的脸颊。午后的热风听她轻念口诀,一遍遍踩着同样的步法。夕阳的余晖见她越走越快,脚步一绊摔在地上。 李昭雪快速站起身,从头开始。 “勤能补拙。” 李昭雪闻言看向自己的师傅,见她阖眼假寐,似乎从未开口。老妇人日日如此,盛装打扮妥当,端坐檀木雕花椅上。海风拂面,卷得她发间的步摇叮铛作响。 潮起潮落,一日日过去。 杜蔗带着一行仆从过来,微微行礼,恭敬道:“夫人这只步摇真好看,配着双刀低髻正合适,十分衬您的瓜子脸。这是润水阁新出的君王醉。刚一到,宫主就让我送来请你瞧瞧。” 老妇人眼皮掀起,接过碧瓷八角盒,仔细看了看,品评道:“不错,颜色好,光泽润…你过来。” 李昭雪听师傅招呼,手腕一扭,收劲散功,走到她身侧。 “蹲下。” 李昭雪心中不解,仍然依言蹲下。只见师傅小拇指在碧瓷八角盒一蹭,贴着她唇涂抹起来。李昭雪不敢违背,只任由她弄。 杜蔗手一挥,让仆从将过节的物件送进去。里外收拾干净,一切按着惯例来。 “行了,将人领走吧。”老妇人接过湿丝帕,一边轻轻擦拭,一边接着说道,“晚饭太吵我就不去了,让她来给我敬杯酒。” 杜蔗弯腰称是,领着李昭雪离开。 李昭雪收起匕首,默默跟在杜蔗身后。出了船楼,才发现今天不同寻常。仿佛满船的人一齐出来,擦拭窗舷、洗刷甲板、挂彩灯、系风鱼,往来奔走,无人不忙。 杜蔗见她怔楞,笑道:“海上不知时日,李姑娘想来忘了今天是七夕节。” 李昭雪的确忘记了。此刻杜蔗一说,她才恍惚想起阿爹和幼妹。七夕,七夕之后便是中秋…家里不知可还好? 杜蔗见她不语,又笑道:“宫主最近常念叨,说李姑娘沉迷武学,都不大搭理她。” 她好意提点,却见李昭雪恍然不闻。低头不知想着什么,比刚来的时候还沉闷许多。杜蔗暗暗叹气,心道如不是张脸,宫主肯定早就厌了。 李昭雪并未听进她的话,亦不关心。她心念家中,思绪随海风千里一瞬,早不在此处。 我不在,饭菜谁张罗?破衣谁来缝?家里谁收拾?我不在怎算得上团圆…… 年怕中秋月怕半,中秋一过就歹准备过年…那一匹青布够给阿爹做件新衣裳。唉,阿爹必定舍不得,一直嘀咕让去换半卷花布,倒是可以给小妹做件花棉袄。可棉花太贵,只能将旧的拆了,那倒不合算。不如卖了换些钱,能买两石粟米。再给小妹扯一段头绳,小孩子好哄的很…… “这口脂果然合适你。” 扶槐盛装华服,站在瞭望塔上。她扶着栏杆,俯下身望着李昭雪。笑意含在嘴角眉梢,眼底荡漾着宠溺温柔。 这居高临下的恩宠,让李昭雪一阵恍惚。她不觉荣耀,亦不恼火,只莫名的冒出一个念头:我大抵是只碧眼猫儿。 她被杜蔗一堆,拾阶而上,走到扶槐身侧。 扶槐伸手一揽,将她裹进怀中中,柔声问道:“你近日怎么都恹恹的,不愿见我?” 杜蔗在一旁听得暗暗叫苦,又见李昭雪闷闷不吱声。偷瞧着扶槐脸色渐沉,生怕这节过不好,连忙打趣道:“宫主竟也会吃醋捻酸。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老夫人,李姑娘连周公都不想见,您就别吃味了。” 扶槐闻言挑眉,哼了一声:“就你话多。” 杜蔗真冤枉,若不是怕她翻脸发火,她只盼自己没长耳朵没长眼睛。 “是是是,属下多话了。”杜蔗微微弯腰,“这就下去准备七夕筵席。” 七夕在诸宜宫,是大节。歌舞通宵,尽情享乐,许多客人慕名而来。 扶槐在今日最闲,也最忙。 她带着李昭雪一同给老夫人敬酒,留下李昭雪独自离开。李昭雪被老夫人赶回来,自己一人在房中练武,直到深夜实在困倦睡过去。 李昭雪睡得极不安稳,一连数次惊醒。故而睁眼瞧见扶槐时也不吃惊,支起身子淡淡的说:“回来了?” 扶槐已经在床前站了片刻,神情漠然,不知在想什么。闻声慢慢俯下身子,捏住李昭雪的下颚,狐疑的凝视着她。 浓烈的酒气呛得李昭雪头晕,她心中不解,正要开口就被扶槐一把推倒。李昭雪猝然一惊就欲挣扎,心中突然一沉,慢慢松开手指。 她温顺的平躺在床上,任由扶槐撕扯她的衣服。望着头顶的夜明珠,轻轻说了一声:“我不愿意。” 扶槐手一顿,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愿听清,亦或者听不听清楚都无所谓。她扯开李昭雪的衣服,俯身压上去。 半轮秋月长,一夜春宵短。 李昭雪起身时,扶槐懒倦着不愿睁眼。悉悉索索的声音一直不断,直吵到她耳边。扶槐敛眉睁眼,却蓦然愣住。 辗转迁回,如梦旧时。 那张娇俏脸映入眼帘,略弯的眉,明亮的眼,带着真心实意的惊喜。 “喂,你好些没?” 好着呢,能捡回一条命,能再见到你已经足够好。所有的背叛和舍弃都将被我踩在脚下…已经被我踩在脚下了…… 李昭雪觉察到她的异样,心中有些迟疑不定。即便扶槐从未在她面前杀戮,李昭雪也清楚的知道,诸宜宫的宫主绝不会是这样无害软弱的模样。 那柄小巧锋利的匕首挂在李昭雪腰间,轻轻一挥,就能割断脖颈间的软骨。 李昭雪抬起手,轻轻推了推扶槐。 扶槐一惊回神,脸色瞬间阴沉。室内霎时杀意弥漫,李昭雪被这杀气所摄,只觉刀剑加身,浑身动弹不得。不知过了多久,就听扶槐笑道:“你穿这身衣服很好看。” 李昭雪浑身一松,只觉背后微凉,想来是冷汗浸透衣衫。她低头看了一眼,一言未发。 她没有带任何物件到诸宜宫,每日衣衫都是婢女备好的。这一件也不例外,仆从送来,她便穿了。若说有什么特别,那便是这件衣裳有几分像海民的节服。 李昭雪心思细腻,登时心头一动。她按下猜测,轻声道:“杜大人在等你。” 七夕夜,扶槐去各画舫,挨个与属下、客人敬酒。大家不闻尘世,一醉方休。而到今日,归来的各部属下,要给扶槐奉礼。 门缓缓推开,扶槐迈出的脚步停下。她知道自己失态,盘算着如何弥补。又觉得不必为这点小事在意。她为自己的犹豫感到不悦,回头望下李昭雪,笑着问道:“可要和我一起去?” 午后阳光透过格窗,映在那件海民礼服上,密绣的暗纹隐隐闪烁。李昭雪容颜便显出暗藏的生冷,如一杆孤悬的狼毫笔。 她沉默的,拒绝。 老夫人未料到李昭雪回来,有些玩味的打量她一眼,却未多言。仍旧靠在软榻上晒着太阳。 李昭雪有些羡慕,不论何时,老夫人都这般闲适。每天她都会用心梳理发髻,插上簪钗首饰,穿裙衫华服,佩珠玉配饰。 岁月流逝,美人迟春,本该是伤怀难忍之事。 然而,偏有人可以优雅从容。 “您这身新衣真好看。” 老夫人掀起眼皮,看了片刻,又垂下眼望着远处的海:“你这一身,可是不怎么好看。” 李昭雪一愣,低声道:“我不挑。” 老夫人轻哼了一声:“女人活在世上,这么能不挑。挑衣服,挑首饰,挑男人…你若不挑,就只能别人挑你。“ 李昭雪心道:师傅说的不错,可这些我都不想挑。我只想挑个活法,回家陪着阿爹和小妹。离这里远远的,再也不要见到那人。 老夫人呷了一口燕窝羹,屏退身边伺候的丫鬟,漫不经心的开口道:“听杜蔗说,你签了一年的卖身契。” 李昭雪低应一声:“是。” 老夫人一手端着刻花白羹盅,一手捏起宝顶瓷盖。两者一碰,发出叮叮清脆声响。她玩的欢喜,过了片刻才又开口:“我原不觉得有趣,见你这般刻苦倒是有几分好奇。” 李昭雪不解,微微欠身。 老夫人瞧向她,目光流转间,依旧残留着风流之韵。她问道:“你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还是觉得一年之期后难以脱身?” 李昭雪猝不及防,神色惊变。 老夫人收了目光,依旧望着远处的海,幽幽道:“这人呢,都是凡人。凡人凡心,见着美的好的,没有不动心的。就是不美不好,没见过的也新鲜,觉得有趣,其实不过尔尔。” 李昭雪第一次听师傅说这么多话,不知她是感触,还是想要点悟自己。她如一条孤悬海外的小舟,终于隐约见到岸边,忍不住吐露心声:“我…我想回去看看家里人。” “那就同她说。”老夫人笑了起来,她挑眉勾起嘴角的模样,和扶槐很像。 或许应该说,扶槐笑的样子有几分像老夫人,只更飞扬跋扈些。黛眉尾稍挑起,带起眼角上扬,好似那里藏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她勾着红唇浅笑,如何看都是一副薄情美人的模样。 “那正好。”扶槐往矮榻上依靠,如牡丹入画,勾了勾手,“景家约了八月半,你陪我一起去。末了,我陪你回家。” 扶槐出奇的好说话,倒是让李昭雪不知所措。她慢慢走过去,靠在扶槐坐下,任由她将自己拉入怀中。 红瓷候火,龙涎香绕,一缕欲断不断。 李昭雪心神半醉,侧首见她朱唇皓齿,便凑过去吻了一下。扶槐见她投怀送抱,伸手扣住她后脑勺,不肯松开。 李昭雪伸手用力推她。扶槐捏着她手腕,将她压倒在红丝绒毯上。 李昭雪怔怔望着楠木屋梁,心中想着:我说若不愿,她可会停下? 也许会。 可李昭雪终究没开口,连她自己都不懂,为何不试试。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渐渐想明白。 第116章 晋江独家 八月, 广陵城。 “甲子岁,旧皇归,广陵城中会。” “蛇压龙,龙压蛇, 老虎林中窥。” 扶槐听着墙外童谣,挑眉笑起来。伸手折了一只碎金桂,插到李昭雪鬓间。偏头瞧了瞧, 又觉不好看。曲指一弹, 飞花落入水中,旋了个圈勾起点点涟漪。 李昭雪刚练完武, 脸颊带着红晕。安静坐着,凝神吐纳调整呼吸。 景亭来时,正见这一幕,便停下脚步。 扶槐从榻上支起身, 斜了他一眼:“瞧不出,景公子倒是守礼君子。我听闻,明帝与张宰颇有故事。” 景亭款款落坐, 闻言一笑,语调轻缓温和道:“明君贤相,后人受其恩泽而口舌妄言, 大抵便因卑贱者自贱。” 扶槐眉梢骤然敛起, 屈指一弹, 一道劲气射出。景亭束发的玉冠应声迸裂, 乌发如瀑披散。 李昭雪猝然一惊, 就听扶槐啧啧而言:“你跟萧清浅果然长得有几分相似。” 景亭笑意不改,对着李昭雪问道:“姑娘可否借我一只簪子?” 李昭雪见少年郎君披头散发,颇有些不忍,隐隐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她偏头看了扶槐一眼,见她并无表示,便拔下一只素簪递给景亭。 景亭微微欠身,接过簪子。 扶槐敛目微垂,续而换上一贯跋扈轻蔑的笑容,斜着抬手束发的景亭,玩味道:“果然只是长得有几分相似而已,萧清浅可没你这副窝囊样。” 景亭理了理衣袖,笑道:“阿姐性子寡淡,惯来率性而为。我行事畏手畏脚,难与她相比。” 扶槐目含深意,摇头道:“我看你们姐弟还有一点像的很…身上都带着股血腥味。不过她是刚割破喉咙溅出来的,你是沁进土里的。” 景亭眉眼舒展,仿佛暖阁里谈诗论赋。 李昭雪在一盘听着,隐约觉得萧清浅这个名字,似乎听人说起过。观这位景公子气貌,想来其姐也绝非池中之物。但听扶槐口气,这姐弟二人,似非善类。 扶槐虽爱好美人,但见景亭装模作样,深觉厌烦。长袖一拂,便要下逐客令:“你若无事,别出入我府上。我与你不过做生意,别人看见,可就要想多了。” 景亭含笑道:“我以为‘诸宜宫’诸事皆宜,不想宫主如此避讳。” 扶槐听着他三番两次挑衅,越加不满。嘲讽道:“你这‘姓景的’怕是比我‘诸宜宫’还叫人避讳。” 李昭雪见两人关系不佳,偏在此闲话家常。你来我往,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她也弄不懂,只安静坐着,默念心法口诀。 景亭收获颇丰,神情愈加雍贵温和。一而再,再而衰,三则竭。谈判交锋之际,烦躁的对手实在让人愉悦。他饮了一口茶,终于斯里慢条的说起正事:“天汉寨那边,已经开始挖掘宝藏。消息走得是迦南的暗线,他们不会起疑。” 扶槐闻言一笑,不甚在意的道:“虽说牵一发动全身,可想铲除不死狱,你这颗棋子,放得有些远。” 景亭颌首:“这颗棋子的作用,只是负责天汉寨和迦南之间的消息传递。必要时,可以扭转乾坤。至于不死狱…钓一条必定吃饵的大鱼,不过时间长短之事。” “想得的确好。” 景亭看了扶槐一眼,微微一笑,从袖中抽出一叠纸,起身递到扶槐面前。 扶槐从榻上坐起,接过翻阅起来。李昭雪看不清纸上内容,只见她越翻越快,神情越发微妙。 扶槐夹着纸张微微一晃,那沓纸张发出哗哗的轻响。她的目光上下打量景亭,宛如看一个傻瓜。 景亭含笑问道:“宫主以为计划如何?” 扶槐勾唇笑道:“你在纸上不都写着么?精钢袖弩,制作费用五两三钱白银,百把损耗十七两。单把成本,中原六两二钱、江南六两五钱、北地七两四钱。统一售价五两。景公子,赔本吆喝,我们诸宜宫可不做。你倒是可以找荆钗门谈谈。” 景亭笑而不语,他知道扶槐是聪明人。她只是在盘算,在计划,在试图谋取更多利益。 精钢袖弩的确是亏本的生意,可生意从来不止一样。这个亏了,别的挣回来就是。何况袖弩这种东西,本就是要配短箭才能用。当然,景亭的计划中,箭也是便宜的。 李昭雪见两人都不语,心里有些诧异。若是亏本生意,那当然没人会做。可这两人,瞧着都不傻。她想,这里面定然有许多弯弯曲曲的门道。 扶槐眯起眼,冷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有人投机倒手。” “那不是更好。”景亭笑道,“物美价廉,自然供不应求。世人见之,更是趋之若鹜。” 扶槐哼哼一笑,语调低了三分:“你知道我的意思。” 景亭点点头:“我当然知道宫主的意思,所以还请慷慨解囊。” “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扶槐随手一抛,将那沓纸张抛在地上,不屑道,“对于诸宜宫来说,这买卖得不偿失。” 景亭弯腰捡起,温言笑道:“宫主误会了,景家岂会如此无礼。巧工坊要占东南市场,难免要做些赔本买卖挣名声。待精钢袖弩出售之际,还请宫主慷慨解囊,多买几把捧场。” 扶槐敛起眉,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之前景公子在我这换的钱,想必都投进去了。” 景亭含笑颌首:“正是。” 扶槐勾起一边的唇角,笑道:“景公子拿来的东西颇为珍贵,我从中挣了不少差额。” “这是应该的,全托宫主帮忙,否则在我手中不过一顿废物。” 李昭雪听着听着,心里突然明白许多。从前她家乡也有过这么一件事情。外来米商卖的米,又便宜又好。起先大家都不在意,后来城里的米店关了两家,剩下的跟着降价。老百姓虽然弄不明白,却高兴的很。阿爹捏着胡须说:谁底子厚,谁笑到最后。 新来的米商底子很厚,别家米铺一家家关,最后只剩他家。大家只能去他家买米,周围也只有他家收粮。可他没笑多久,就让人给杀了。 李昭雪对此事记得极清楚,大抵明白,这位景公子是要做新来的米商。 景家人岂会这般简单,扶槐心里清楚。所以她反复无常,不断试探对方底线。不是为分一杯羹,而是为事事掌握。 扶槐选择插手,在景亭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对于整个庞大的计划,这个小小的意外,并非坏事。景家的力量太过薄弱,一个强大而游离正邪之间的盟友,实在是雪中送炭。 “旧时说开门七件事,如今武林兴起,更添了兵器护甲暗器诸物。西南以巧工坊为主,东南则是机关城一家独大。两家各有擅长,巧工坊多出日用,钢底皮靴、出门七件诸如此类。机关城除了独门霹雳弹,其中袖中弩轻便强力,是世人喜爱的防身利器。以精钢袖弩对机关城的袖中弩,已之矛攻彼之矛,胜则大胜。” 扶槐知道他没说实话,至少没有全说,故而勾唇问道:“巧工坊那边,景家已经谈妥?” 景亭露出瞒不住你的笑容,说道:“当然,巧工坊那边已经联系,此事对她们百利而无一害。不过…还缺最后一根稻草。” 扶槐见他终于露出狐狸尾巴,笑而不语。 景亭缓缓道:“巧工坊所用铁锭,皆出于纪南城。纪南城翁家主旧疾缠身,家中一女一子颇为羸弱。只怕他人走茶凉,孤儿寡母被人欺辱……” 他双手敛在袖中,搁在腹前,偏头望向天际,眉头微微蹙起,欲语先咽:“唉。” 李昭雪听着他徐徐道来,声色清润低缓,带着薄云淡雾般的愁绪。那一声轻叹,更如霜晚凉露滴在心头。她不由心怀感伤,担心起那素不相识的人。 扶槐伸手拿起碧玉杯,呷一口玫瑰露。 纪南城的翁家主,是诸宜宫的常客。生龙活虎尤正在壮年,年前还从诸宜宫买走二名美妾。瞧那样子,莫说十年八载,只怕十八载后也是精神抖擞。 杯中浮花起伏,甘露入口清甜,扶槐沉声道:“景公子打得好算盘,钱也我出,人也我出。” 李昭雪与扶槐相处数月,立即听出她语调有变。这轻轻一句,带着凌人的气势。 景亭端然而坐,说道:“这是一箭三雕之计,更可落棋中元。” 扶槐抿唇不语。 海上的风浪越大,这条航线的牟利越高,陆地上亦是如此。 扶槐非常清楚,景家的计划有多危险。杀掉翁城主,借机控制纪南城,以矿石原料迫使巧工坊合作。以巧工坊为矛,来对机关城施压,亦或者是对建邺城施压…还是十二城盟? 景亭顶着诸宜宫宫主审视的目光,维持不变的矜贵雍容。 他知道扶槐很厉害。被逐出家门的孤狼,却能杀回老巢夺取宝座。这样的人,够凶狠也够狡猾。 可他并不担心扶槐能看透他的计划:这场以天下为棋盘的局,江湖里个个都是局中人。 一颗棋子,如何能俯瞰棋局。 凉风吹过,景亭掩唇轻咳。苍白的脸上,露出丝丝博红。如太阳落山之后,天际那一抹转瞬而逝的晚霞。 他放下手,浅笑道:“打扰宫主太久,景亭就此告辞。” 言罢,缓缓起身离开。 行了二步,景亭停下脚步,转身笑道:“宫主不必担心人的事情,景家会安排妥当。” 蓦然风起,金桂轻颤,片片飞离枝头。 霎时间,金桂缤纷,如碎金瀌瀌而下,与风中漫天挥洒。少年郎君的背影渐行渐远,如从画中隐去。 李昭雪收回目光,见扶槐眉头紧锁,一时踟蹰不定。她此刻必定心情烦忧,若开口归乡探望之事,只怕难成。 扶槐见她神色有异,不满道:“怎么,景公子离去,不高兴了?”说着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李昭雪刚欲开口解释,就听耳边一声凝重的轻叹。她顿时明白,扶槐并没有表面上那般满不在乎。对于这位景公子和这番商谈,她极为在意。 “要是搁在以前,我们可是要跪着跟他说话。”扶槐轻笑的了一声,语气缓慢凝重,“可现在,不是以前。” 李昭雪心头一动,问道:“景家?前朝景家?” “嗯。” 原来景家还有人活着。现在他们要回来了…阿爹知道定然很开心吧。他心心恋恋的圣王之世,哀婉叹息的生不逢时。 李昭雪自幼听父亲的念叨:那时真是太平盛世,国泰民安,万邦来朝。读书人最是叫人羡慕,不论贵贱,凡有些闲钱都要送去读书。明帝那会起,那更是了得。岂是人人都能教书的。官学私学教课,都需考证。你祖父那会,乃是润州书院的督学,太守见了都要称一声先生。你可知何为太守?就是如今的城主…… 每到这时,李昭雪就作势要收碗筷,或问他今日摆摊写了几分书信,收了几文钱。老书生便立刻变成哑巴,蒙头吃饭不再说话。 那些念念叨叨,不过是贫贱人家的牢骚,是穷书生的郁郁不得志。李昭雪从前只当着故事听,如今见到圣王家的人,忍不住低低感慨一句:“这就是龙子凤孙啊。” 扶槐道:“落毛凤凰不如鸡。” 李昭雪顿时想起,刚刚那位景公子被扶槐折辱时,神色从容不迫。不由心里一叹,又暗暗感慨:宠辱不惊,威武不屈,这位景公子倒是了不起的人物。 李昭雪置身事外,见的是景亭的仪止气度。而扶槐看见的,是景亭的此番来访用意,是景家欲迎还拒的态度。 巧工坊、纪南城、机关城,一旦将这三家控制,景家便算在武林中扎下根。可扶槐隐隐感觉,景家绝非只为这三家。景亭最后那句话的用意…“担心人的事情,景家会安排妥当”。这是告诉扶槐,除了她,景家还有其他的盟友,可以除去翁家家主。 他在敲打扶槐,而扶槐更关心,这个盟友是谁? 有足够的势力,又愿意在形势不明的情况下与景家结盟,卷入这场阴谋。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长安盟约在前,景家又是江湖人的忌讳。杀害一城之主的事情一旦暴露,足以让整个武林群起而攻之。 扶槐搂着李昭雪仔细思量:江湖上能杀翁家主的人不多,也不少。只怕要等翁家主的死讯传来,才能判断一二。埋在纪南城的暗线,要不要用? 李昭雪见她一直沉思不语,愈加不安。抬头望向枝头,见那金桂花簇在风中簌簌轻颤。 过来片刻,杜蔗疾步走来:“宫主,各部堂主已到。” 扶槐微微颌首,松开李昭雪,起身理了理衣衫,嘱咐道:“不必等我用膳,我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李昭雪目送她离开,想着左右无事,不如继续练武。习练大半个时辰,她正欲回房打坐。有名碧衣丫鬟从前院而来,奉上一只木盒。 “李姑娘,来人说物归原主。” 李昭雪道了一声谢,伸手打开木盒,盒中并非自己那只簪子。剪花笺上写着:蒙姑娘之恩,奉折花簪以报。旧簪已毁,姑娘不必挂怀。 李昭雪微微一笑,心道这位景公子想的真是心细。她捏着发簪看了一眼,抬手插到碧衣丫鬟发间。 碧衣丫鬟一惊,连忙道:“李姑娘!使不得,我…” 李昭雪安抚她两句,随意将木盒放在软榻,自己径直回房去。 景亭避嫌,她更要避嫌。 第117章 晋江独家 扶槐扫了一眼, 将剪花笺揉成一团。手一松,便是一滩纸屑。 杜蔗摆摆手,挥退一旁的碧衣丫鬟。 书房中一片静谧,只有扶槐翻阅纸张的轻响。她捏着手中的情报, 敛眉道:“这个机关城,啧啧,也是一笔糊涂账。” 机关城主洛天谕年过而立时, 还未得一儿半女, 便收了一名养子洛承。二十年来,传授技艺武功, 照顾衣食起居,无微不至,胜过亲父。这位养子也甚是争气,如今是机关城在建邺的主事。 要是如此, 到也寻常。可后来这位城主老蚌含珠,喜得亲子洛续祖。而这位亲子,如今刚满九岁。 “你说, 要是这老城主一死,机关城谁做主?” 杜蔗道:“目前来看,洛天谕的亲儿子几乎没有半点势力。除非他能再拖个十年二十年, 可如今他已经六十五。而且据情报来看, 如今机关城大半的事务都是洛承主事。” 扶槐负手站在窗前, 敏锐的直觉告诉她, 景家不会放过这处漏洞, 他们一定会这里做文章。 杜蔗又道:“宫主,属下派人传令机关城暗线惊蛰。您放心,五天之后,洛续祖的情报会陆续传来。” 扶槐微微颌首,诸宜宫无处不在的情报网让她稍稍安心。她略一沉思,轻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过还是千万小心。” “是,属下明白。” 诸宜宫暗线密布各处,但为保证暗线安全,并非所有暗线都一直使用。比如潜伏在洛续祖身边的暗线。洛续祖虽然是洛天谕的亲子,但他年少无知,平日不是上课就是玩耍,并没有什么情报需要传递,他身边暗线就是“闭蛰”。而启用这些暗线的指令,称之为“惊蛰”。 杜蔗想了想,又道:“属下见之前的消息,洛家兄弟关系极好。洛承一直未成家,将这个弟弟当半个儿子看待,洛续祖对洛承也十分亲近。” 扶槐笑道:“世间最虚无缥缈的就是人情,今天手足情深不假,却不妨碍明天刀剑相向。”她说着一顿,敛眉低语道:“挟天子以令诸侯,顽童最合适,这样的把戏他们见多了。” 杜蔗道:“可是机关城不是翁家,内部几乎铁板一块。暗杀洛天谕,洛承立刻可以即位主事。杀了洛天谕和洛承,机关城也会拥戴洛续祖。就算把洛续祖杀了,也有洛天谕其他弟子,不可能轻易落到外人手里。” “你太高看景家,也太小看景家。”扶槐望着窗外的那颗茂盛的桂花树,树顶的月,渐渐的圆,“他们绝没有太多高手,也不会一而再的刺杀,他们不会打草惊蛇……铁板一块?要是洛续祖怀疑洛承杀了洛天谕,可他又拿不出证据,机关城还会是铁板一块?” 杜蔗一惊,诧异道:“宫主,景家这是要挑拨离间?” 扶槐抬手止住,淡淡道:“这只是我的猜测,后事静观其变。” 杜蔗低声道:“是,属下明白,有备无患。明日就是景家宴会群雄之期,宫主今日劳累,不如早些休息。” 扶槐微微颌首,抬足又落下,问道:“都来了么?” “十二城盟各城主齐到,今晚聚在青飞疏的庄子里议事。万亩田来的是那位归涯堂主,昨日为广陵城花魁打了一架,今天又黏上那朵华山莲。武城城主没露面。君烈没有来,来的是他女儿。太和宗的翠微子、天汉寨的霍大当家、南郑城主邵修诚、纪南城的翁家主、机关城洛城主、凌泰城炎门主、谭家族长…就算没接到景家名帖,还有十二城盟和万亩田共同发出的议事令,整个江湖都来了。” 扶槐微微一笑,往门外走去:“昆仑没来人,向天道没动静,连万恶林那位都没来。可见,也不算大事,只是…热闹。” 这场热闹,是长安会盟之后,武林中从未有过的盛举。 一醉居里外、楼上下,张灯结彩,共摆下一百六十六桌。八仙方桌中间四坛美酒,两坛剑南烧春,两坛竹叶青酒。一圈八道冷碟,四荤四素。每十桌配一名跑堂小二,已经候在厨房门外。 后厨十五个大灶,三十个炉子。二十位掌勺师傅,红案师傅十位,白案师傅五位。炉灶二十人,打荷十人,零杂十人。这些人已经忙了三天,此刻更忙。火舌吞吐,刀光如影,菜落烟气,颠锅挥铲…忙中有序,忙中偷闲。 靠窗的头灶师傅耳朵一动,往外看去。其实看不见什么,只这样似乎那号角声就听得清楚些,能盖过这厨房噼里啪啦的嘈杂。 头灶师傅只瞟了窗外一眼,打下手的零杂却在传菜空隙问跑堂小二:“来得什么人?” 跑堂的小二哥神秘一笑:“大人物。” 零杂小工顿时眼睛一亮,信服的点点头。整个一醉居他最佩服的就是小二哥。小二哥鼻子一动就知道厨房烧的什么菜,耳朵一动就知道掌柜算盘拨的什么数。他记得每位熟客的口味喜好,张张嘴就能讨到赏钱。当然也能从毫无区别的号角鼓声中听出言外之意。 “呜呜呜!” “咚咚咚!” 一醉居门外立着号角手,两侧架着重鼓。每有贵宾到来,门口的迎宾的大掌柜气出丹田,开口喊道:“建邺城,迟城主到!” 霎时间,号角呜咽,鼓声阵阵,声震云霄。有些人一听,便知道这气势胜过刚才。 李昭雪闻声往身后看去,只见一名女子阔步而来。她手持松纹古定剑,神色肃然端方,透出不怒自威的气度。她一进来,周围群雄簇拥过去。 扶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轻哼一声:“你认识她?” 李昭雪收回偷偷打量的目光,轻轻摇头道:“听我爹说起过。”她顿了顿又说:“我爹十分敬重建邺城迟岳迟太守,说他对天子尽忠,对百姓尽责。二十一里建邺城,二十一年秣陵牧,足以俯仰无愧。” 扶槐略一思索,说道:“我记得当时景家远盾海外,迟岳拒不随行,可是被称做逆臣之首,还排在君瀚府之前。你爹也不是老顽固嘛。” 李昭雪听她说自己父亲老顽固,顿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引客丫鬟领着两人到正厅,广陵城千帆堂堂主立即迎上来。此番设宴广陵城中,他也算半个东道主。千帆堂与诸宜宫生意来往密切,他也不避讳,颇为热情的将扶槐请入楼中。 李昭雪不过寻常百姓,对江湖知之甚少,之前从未听过扶槐之名。 诸宜宫从前是正儿八经的邪道魔宫,如今好些,但也实在不便明面提起。诸宜宫宫主的江湖地位,等闲江湖人不敢上前攀附。能与她比肩之人至少是一城之主,又多顾忌名望身份。 李昭雪见一路无人与扶槐攀谈,以为是诸宜宫不值一提,扶槐人缘又差。此刻见千帆堂堂主上前,颇为好奇,连忙竖起耳朵。 千帆堂与扶槐还未说几句,楼上走下一人,周围顿时喧哗起来:“月门主!” 月听筠微微颌首,沿着楼梯缓步而下。她一行一动,皆是风韵天成。开口声清言雅,带着些许江南的烟雨之气:“听筠见过诸位豪侠。今日得幸大家能来,我广陵城蓬荜生辉。大家切莫拘谨,只当自家。” “月门主客气!” “月门主今日格外好看啊。” “胡说八道,月门主哪天不好看!” 月听筠浅浅一笑,目光流转,笑道:“你们再夸我也没用,我是来迎迟城主的。” 众人哄笑,迟否微微颌首,拾阶而上。 千帆堂堂主气得牙疼,广陵城什么时候变成她月听筠一家的!广陵城中,论财力千帆堂第一,论地盘彭世家最大。就是论声望,也还有广陵书院! 扶槐将一切静尽收眼底,只轻描淡写道:“名利名利,名在前,利在后。” 千帆堂堂主眼睛一亮,低声附和道:“您说的是。”虚名都是假的,利益才真。他可清楚的很,诸宜宫宫主的府邸前,晚上成群的耗子乱窜。 他目光鬼祟扫过四周,低声道:“宫主,这月听筠不会想投靠十二城盟吧?要不她干嘛下来迎接迟否。这位迟城主的声望可不比青飞疏低。” 扶槐轻描淡写道:“少胡说八道。”月听筠不是想,她是已经投靠十二城盟了。这一番作态,不过想试探试探你们几家罢了。 千帆堂堂主连忙闭口,躬身请她上楼。 扶槐心中,这场群雄宴不过是场热闹,否则她也不会带李昭雪来。 她捏着杯子,瞧了一眼李昭雪:“味道是差了些,不过可别饿肚子。” 李昭雪摇摇头,默默吃了一口菜。 不论是十二城盟还是景家,这次都给足了扶槐面子。她的食案位列左侧第一张,尤在武城少城主之前。这个位置极为扎眼,以至于李昭雪有些坐立不安。 那些目光如有实质的扫过,让她浑身紧绷。她僵硬的咀嚼,拘谨的咽下。微微侧头,轻声对扶槐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她孩子气的话让扶槐忍俊不禁,她压着笑意,反问道:“是么?” 李昭雪神情显出一丝雀跃,干净明亮的眼底是与有荣焉的欢喜,她压低声音道:“建邺城的迟城主只坐到第五位,刚刚那位月门主竟在第二列。嗯,我没有瞧见景公子。” 她并不认识其他江湖豪杰,方才觉得两人极为气派。此刻见她们竟在扶槐之后,又惊讶又不解。 李昭雪顿了顿,往上座看去,有些难以置信的说:“你前面,就是东君。” 扶槐听她言下之意,竟然知道东君青飞疏。心中有些吃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淡淡说道:“我前面不是东君,是十二城盟盟主。” 李昭雪恍然大悟:“原来东君现在是盟主。” 扶槐不想理她,又吃了一杯酒。 上座右侧的万尊主缓缓起身:“今日可算武林盛事,老夫敬大家一杯。” “敬万尊主!” “自长安会盟起,二十年来,天下日渐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各家蓁蓁向嵘,盛世将至,大家共饮一杯!”万尊主笑得如同一尊弥勒佛,眯眼抬起酒杯。他今日突然出现广陵城,各家都甚是吃惊。 “太平好啊,老夫常对小辈说,太平啊,你们要珍惜,收敛性子。可说句实在的,老夫是个江湖人。人老了江湖不老,江湖不老,江湖人就不会老。我就常怀念年轻之时,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江湖人没那么心眼,没那么多规矩,前辈晚辈攀亲论故的。强者为尊,弱者谦卑,这就是江湖的道理。要不然大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为什么?你比别人多吃三分苦,就比别人多享七分福!” 扶槐跟着众人举杯,敬了万尊主一杯。侧头见李昭雪咕噜一口气喝完,诧异笑道:“平日怎不见你这般豪爽。” 李昭雪被酒气呛得满脸透红,小声道:“这位万尊主说的真好,嗯,是最后一句讲得好。前面不对的,弱肉强食是天道而非人道,君子以人道立天地间。” 扶槐被她逗笑,心道:万老头子不过是给景家设套,一头老狐狸怎么会没心眼,他的心眼多得心都没了。这老东西惯来爱摆架子,这次亲至打破走火入魔的流言。莫非传闻有假?除了天书秘卷,什么能让他兴师动众而来。 难道他是景家的盟友? 扶槐凤眼微敛,望向上座。 万尊主双目精光内敛,样子如寻常乡下地主一般,可无人敢轻视。他端着酒杯笑盈盈的站着,满堂豪雄皆仰首。 “今日景家主设宴,老夫偏在这唠唠叨叨,想来讨人厌了。唉,我是真开心,今日不但见着从前的兄弟,还有小辈们。个个少年俊杰!江湖后浪推前浪啊,我三十岁才会一套拳法,东君如今已经是十二城盟盟主。你们再看看,君家小丫头今年才多大,这气派,比她老子也不差啊!” 扶槐勾唇一笑:来了。 君瀚府的底子,江湖上谁不知道。要不是有个迟岳,逆臣册上就是他家排第一。君烈为何不亲自来?大家心底多少都明白。 扶槐见对面席间一人站起,似寒枪伫立,端凝如山。 群侠皆暗暗心想:江湖人道君家姐弟,天禄石渠,今日一见,果实盛名之下无虚士。我家怎不曾生出如此后辈。 只听她不卑不亢,从容说道:“万尊主盛赞,晚辈愧不敢当。家父常言,前浪虽堕,曾有铺天之势。老凤声哑,不改岐山之音。纵有一日登高凌绝,亦是因立于山岳之上。” “好!” 扶槐见迟否出声,琢磨起十二城盟的态度。 建邺城主在江湖上声望极高,在十二城盟中仅次于盟主青飞疏。众人见她起身,纷纷揣测起来。 迟否抬起手中酒杯,对着众人一礼,仰头一口饮下。她一言未发,却叫厅中轰然一震,群雄纷纷举杯。 李昭雪几杯酒入腹中,如一团小火燃起。烧得脸上发烫,心里滚热。她大着胆子望向四周——武林豪杰云集于此,仿佛一个江湖在眼前。 这就是江湖,这就是江湖人。不分老少不论男女,他们都是这般意气风发。眼里透着亮光,身体里像藏着一只老虎一只豹子一柄剑一把刀一团火……不像那些寻常百姓,总是低着头偻着背,好像身上时时刻刻压着千斤重担。 李昭雪伸手摸摸腰间的匕首,冰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一颤。由重到轻,如今也算得心应手,这种感觉正美妙。她感慨万千,忍不住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扶槐见迟否没开口,知道十二城盟要和稀泥。果不其然,青飞疏开口没两句就提到长安会盟,从庐巢大侠吴不用,说到如今太平盛世的不易。 景家家主含笑端坐着,不论江湖豪侠们说什么,都是一番怡然自若的模样。不用猜也知道,他定然早有一肚子锦绣腹稿。 牛鬼蛇神里放唱罢我又来,轮番登场好不热闹。扶槐似笑非笑的看着,偶尔抬杯,偶尔勾唇。敬酒来者不拒,试探一概不理。规规矩矩的吃酒,安安分分的做客。敛去诸宜宫宫主传闻中的桀骜不羁,她像是最安分的客人。 扶槐早料到这场酒宴将十分漫长,而且多半乏味。 唯一让她意外的是:李昭雪显得很喜欢。 那种喜欢昭然若现,与一群江湖人坐在一起,捧着酒杯听他们高谈阔论,吹嘘调侃。她依旧是平日文弱安静的模样,但眼底光芒四射。 扶槐晃晃酒杯,暗暗寻思,这难道就是李昭雪很快接受她的原因?文文静静的小姑娘,有颗向往江湖的心? 江湖有什么好。 江湖可不止豪情壮志,意气风发。更多的是刀光剑影你讹我诈,六亲不认骨肉相残…… 扶槐低笑一声,将杯子的酒一饮而尽。 第118章 晋江独家 一场宴席, 一事无成。 这是理所当然的。大家都明白,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吃一顿饭就能解决。 宴席散了,人没有散, 群雄依旧聚在广陵城中。交情好的聚在一起暗暗商量,不相熟的拿着名帖私下打探。大家都极忙,像一群苍蝇, 又像一群蚂蚁。 扶槐门前罗雀, 暗地里却热闹的很。东君和万尊主都派掮客来探过口风,她一概不理不知不问。 诸宜宫到她手上十数年, 早撇清了魔宫的名头,越发不爱搭理江湖闲事。倒让江湖人忘了从前的血雨腥风,只记得那是一处酒池肉林的销金窟。但还是有人会记得,会惦记——那纵横四海的舰队。 扶槐听着外面急促的脚步声, 懒洋洋的从李昭雪的身上爬起来。 “宫主。”杜蔗低低喊了一声。 扶槐抚摸着李昭雪轻颤的身躯,应了一声:“说。” “君瀚府大帅遇刺。” 扶槐指尖轻捻,问道:“死了没有?” 杜蔗听见房中压抑的轻喘, 知道自己扰了宫主的好事,稳着声线快速说道:“生死不明,君瀚府的人连夜赶回去了。好像是不死狱动的手。” “什么叫好像?”扶槐皱起眉头, 深知其中必有异常, 立即追问道, “说清楚!” 她指尖重重一压, 李昭雪瞬间绷紧身子, 死死咬着牙关,迷迷糊糊听见外面杜蔗说:“…有不死狱的人,但好像不全是。君瀚府防的严,鹤鸣山方家又正好办龙丹大会,西南那边就有些鱼龙混杂。” 扶槐垂言瞧着李昭雪,似乎觉得有趣,搂着她坐起来。李昭雪尚未从余韵中缓过神,全身软绵绵的靠在她怀中。恍惚一抬眼,猛然瞧见杜蔗映在门窗上的剪影,顿时吓得不轻,直往扶槐怀里缩。 扶槐扣着她腰肢,不让她挣扎,口气如常的追问道:“你觉得此事可会与景家有关?” 杜蔗并不知房中情况,闻言思索道:“属下不知。不过景家一回来,君烈就死了,这事多少有些蹊跷。景家这么明目张胆,难道是打算敲山震虎?可此事不足动摇君瀚府根本,最多不过是便宜天汉寨。天汉寨与景家难道有关系?” “景家若是处处有关系,何至于昨日宴席上那么憋屈。”扶槐捏着李昭雪的手腕,在她耳边轻声哄道,“乖,把腿分开些。” 李昭雪叠坐她腿上,听着两人一言一语,恼羞道:“放开我。” 她极力压制的沙哑声,似有气无力的娇憨。扶槐听着更乐,控着她的手挤入腿间。李昭雪只觉触到什么,顿时浑身一震,奋力挣扎开,一下摔在地上。 扶槐先是一愣,伸手去拉她。 李昭雪想也未想,一下拍开她的手。 “啪。” 扶槐脸色顿时极为难看。她坐在床上,冷眼看着李昭雪。无名怒气在心底咆哮,杀气渐渐凝为实质。 杜蔗听见房中响动,摸摸鼻尖连忙离开。她还未走出正院,迎面急匆匆来了一位鸽信使。杜蔗接过小竹筒,按着口诀正反转动三圈。竹筒“呵嗒”一声,弹出一张字卷。 杜蔗打开一看,心头一惊,疾步匆匆折回,还没靠近房门,就听里面传来宫主极力压制的低哑怒问:“何事?” 杜蔗连忙站定,轻声道:“回禀宫主,不是大事,但有些蹊跷。鹤鸣山方家给人挑了…好像是萧清浅。” 李昭雪没听清她们说话,捡起地上的衣衫将自己裹起来。她心里极为委屈,又觉得自己无权委屈。 扶槐面色不虞,只觉李昭雪实在不识抬举。可为床榻之事发火,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听杜蔗这么一说,索性借机离开。 她怒气冲冲的捡起衣服,抬脚正要离开,瞥了一眼李昭雪,见她抱膝坐在地上,看上去又可怜又委屈? 可怜? 委屈? 扶槐不由冷笑,她有什么可委屈的! 扶槐猛地出手,李昭雪只觉身上一凉,外衣已被甩到角落。扶槐快步从李昭雪身边走过,只留下一声轻哼的冷笑。 李昭雪听见门开门合,脚步声渐渐远去,霎时没了气力,软软倒在地上。她蜷缩成一团,周围散着凌乱的衣物。 还需等多久? . . . 还需多久? “没多久了,就剩下八个月。”李昭雪轻声安慰父亲,看着他乱糟糟的发髻,心底喟叹一声。 “呜呜,呜呜…” 她掏出手绢,俯身替妹妹擦去眼泪,逗她道:“多大人了,还哭鼻子。” 小姑娘打了个哭嗝,吸吸鼻子,在李昭雪掌心写道:想姐姐。 李昭雪鼻尖一酸,连忙抬头忍住眼泪。 李浩然抹了抹眼角,弯腰拖过小板凳招呼女儿:“来来来,坐下说,坐这个。”说着换了一个方凳递过去。 那小板凳一条腿的松了,坐上去一头椽子就凸出来,膈着屁股疼。故而坐它有个窍门,只能让三条腿着力。人脚往后,膝盖向前,身子尽量往前送,如只蛤蟆一样。 李昭雪看着父亲耸起的背,忍不住心酸。她抱着妹妹,问起家常:“爹,你怎么没回乡下。” 李浩然垂下头:“你,唉!你这孩子,我…我不知道你去哪,去那王家钱庄找了几次,他们死活不肯说。后来连人都换了,我更没法子说理。我也不知去哪寻你,又怕你回来找不到家…” 李昭雪无奈:“我不是在信里说过,让你会老家吗?你就是不听我的。” 李浩然陡然仰起头,理直气壮道:“我们要是回老家,你这次那里找得到?” 李昭雪一想也是,只能换个话题。她还未开口,李浩然就急声问:“小雪,那…那户人家,她们做什么营生?” 李昭雪也不知诸宜宫是做什么的。账册她虽翻过几次,但都是诸宜宫在外的经营,五花八门无所不包,扫一眼就知家大业大。 李昭雪恐说了诸宜宫的名字,父亲胡乱在外面打听,便含糊其辞道:“经商的,南北生意都做。” 李浩然不太在意的“哦”了一声,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坐在瘸腿小板凳,身子一晃一晃就是不说话。 李昭雪岂会不知他的心思,心里顿时无比委屈。她慌忙定定神,笑道:“还多亏爹你教我识字,不然我去了人家,还没这般轻松。” “真的?”李浩然顿时眼睛一亮,满脸忐忑的看着女儿,“你在人家做什么?” 李昭雪露出笑容,迎着父亲的目光说道:“跟爹一样,不过是教些诗词歌赋,练练字。” 李浩然脸上慢慢堆起笑容,耸着的肩膀缓缓松开,好像千斤重担突然消失,霎时间浑身轻松。 “哎吆!” 李浩然被椽子磕到,疼得一跃而起。 姐妹两人顿时笑起来。李昭雪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她看看斑驳的墙壁,看看空空的房间,心里暖暖的踏实。 还有八个月,只剩下八个月! 李昭雪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劲,她将妹妹揽入怀中,轻声问道:“爹,家里可还有余钱?还有多少米?够吃多久?” 李浩然一愣,跑进房中小心捧出一个钱袋,又去揭开米缸看了一眼,比划道:“还有这么高。” 李昭雪打开钱袋数了数,递还给父亲,嘱咐道:“还有三两碎银,五百五十八纹钱。再过半月就是秋收,米价会跌。爹你到时候多买些米,也不必太多,一缸米够你们吃到明年。记得再买些盐,年底肯定贵。你们不会腌肉,多花些钱在铺子里买吧。被褥记得常晒晒,衣服也要常换洗,爹你看你衣领都黑了。” 李浩然如今也不嫌烦,连连点头答应。 李昭雪往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对父亲说:“爹,那些东西,你千万别动。” 李浩然一愣,望向桌上地上的礼盒,昂首抚须道:“那是当然,君子固穷。我一会就跟那姑娘说,让她统统带回去。” 李昭雪连忙让他小声,想了想又道:“她只怕做不了主。要是她不肯,你也不必为难,将这些东西封好。” 李浩然道:“你爹何时贪图过人家富贵。唉,万不该借那利滚利。是为父害了你。” 李昭雪刚要开口,就见妹妹泪珠滚滚,连忙拍拍她的后背,挤出笑容安抚家人:“我这不是好好的,你们不要担心。等过完今年,我们一家就又能团聚。” 李浩然黯然一叹,庆幸道:“万幸我儿福气好,遇到这户人家心善。那么大的马车送你回来,整个润州都没见这么气派的……你在人家好好做伴读,切不可马虎。” 李昭雪低头摸摸妹妹的头顶,轻声道:“爹你放心,我都明白。” 李昭雪没敢待太久,扶槐还在马车上等着。自那日起,两人一直没说过话。今早被她拽上马车,李昭雪吓得不清。一路胡思乱想,生怕她将自己卖到那些腌臜地方。 想想扶槐的脸色,李昭雪心里一阵发寒。 出了门,杜蔗正候在一旁。杜蔗脸善和气,被李家的邻居围着也不生气。邻居们见李家人出来,人群突然炸开一般。所有人一拥而上,热情的大呼:“老李啊,来客人啦?” “小雪这是要去哪?刚来就走啊!” “难得回来,多坐会陪陪你爹啊。” “小雪啊,小冰最近身体还是不好。你爹这个糊涂鬼,天凉了也不知道给孩子添衣服。” 李昭雪没料到如此热闹,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和她打招呼。她一时不知所措,只得对靠近的邻居道:“嗯,麻烦李婆婆了,我…” “小雪啊!你不在家,你爹可闷啦,老来找我家王大头喝酒,我们家那酒啊都…” “小雪啊,送你来的是谁啊?” “让开让开,我是她大伯!小雪啊,回来啦,给大伯带什么好东西啊。” “小雪啊,这么多年我对你们家…” “…现在富贵了…” “…人不能没良心啊!” “哎呀,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 “呸,什么东西…” “听说,给人家做小…” “什么做小,就是卖的!” 李昭雪看着无数双张张合合的嘴,耳中嗡嗡作响,一个字也没听清楚。巷子太窄,她被挤得站不稳。跌跌撞撞的回到车厢里,方才舒了一口气。 扶槐掀起车帘一角,看着外面的闹剧。见李昭雪进来,手一松。车帘落下,夜明珠莹润的光芒笼着她的脸颊。她微微扬起下颚,恍若随意的说:“你在这里长大?” “你不是早就知道。”李昭雪靠着车厢一角,脱口而出的话让她自己瞬间绷紧。 扶槐愣了一瞬,不在意的笑了笑。 杜蔗适时的出现在马车边,隔着车窗道:“宫主,李先生不肯收下,东西搬出来…被哄抢了。” 乏力感瞬间将李昭雪吞噬,她抬手捂住额头。车厢仿佛变成蒸笼,烘得李昭雪脸颊发烫,焦灼不安。不知过去多久,她艰难开口,涩涩的说:“…他们…穷怕了。” 她难以启齿的吐出几个字,胃里翻腾着要作呕。只觉扶槐的目光如有实质,如箭羽袭来,要将她刺穿。外面的声音一阵阵袭来,她无处可逃…… 突然,浑身的寒意被驱散。 扶槐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柔声安慰道:“你在羞愧什么?与你何干。为了一群脏东西,不值得。昭雪,你有我呢。” 马车轻轻的晃动,李昭雪恍惚的靠着扶槐怀中。龙诞馨香幽幽沁入,渐渐抚平她脑中絮乱焦躁。扶槐平稳有序的心跳,一声声传到她心底。 李昭雪慢慢合上眼,恍惚中又陷入另一种无措。 她开始害怕期满之后,不是扶槐不放她走,而是自己不愿走。 李昭雪的忧虑渐渐成心病,回到龙舰上又逢天气转寒,浪大船晃,人便病倒了。 扶槐照顾了几日,见她久病不愈,越发烦躁不安。各处情报陆续传来,江湖局势愈加波诡云涌。诸事堆在一起,扰得她心烦意乱。 “她会不会死?” 杜蔗正禀报西南变故,突听她此言,连忙道:“宫主不必担心,李姑娘不过是沾染些许风寒,调养几日……” “够了!”扶槐出声打断,按按眉心道,“继续说,青飞疏将整个丹疆水寨扫平了?” “是,丹疆水寨伏击荆钗门的船,青飞疏正巧路过。至于为何伏击,丹疆水寨没有活口,所以没探到消息。那艘船是从南郑码头出发的,船上没有什么要紧东西,就是些茶叶皮草。” 杜蔗又道:“邵修诚是个油水不进的葫芦,这事应该跟南郑城无关。倒是鹤鸣山方家突然投了天汉寨,只怕早就暗通款曲。这一夜之间,西南动静不小。但据消息说不是萧清浅出的手,只是当时有人提到她的名字。” 扶槐敲敲桌子,冷声道:“萧清浅绝迹江湖十年,无端谁提她?怎么如此凑巧,景家回来了,她也正好出现?再探探,这里面水浑的很。” “是。” 杜蔗想了想又道,“按照宫主的吩咐,长安分堂分三次,向纪南城购买了八千斤精铁锭,皆高于市价。如不按时交货,三倍赔偿。” 扶槐道:“八千斤也不少银两,罗尔芙可有说什么?长安那边乱的很,他日子也不好过,要是吃紧,就从我账上将钱拨给他。” 杜蔗笑道:“罗堂主一字怨言也无,合该他发财。” 扶槐点点头,心情略好些,又问道:“不死狱还没消息?” 杜蔗敛眉道:“属下怕那只闭蛰已经变成死虫。” 扶槐看了她一眼,沉声道:“死虫不怕,就怕反咬一口。她弟弟还好么?” 杜蔗忙道:“好着,养在岛上,属下一回来就派人去看过。跟他姐一点不像。那丫头又狠又滑,这个弟弟憨憨傻傻的。” 扶槐低笑一声:“有趣,君家姐弟、翁家姐弟、景家姐弟,一样爹妈千样娃。” 杜蔗想想也是,跟着笑道:“的确如此,都说君家姐弟是天禄石渠,广陵城中一见,天禄的确不凡。翁家姐弟属下没见着,只听说在广陵城里洒了不少银子。景家…宫主,景家真的只是想落叶归根?” 扶槐眉梢一挑,反问:“你信?” 杜蔗当然不信,她只是想不通,景家到底意欲何为。诸宜宫各处的情报,除非特别加密,其余都是她先看过,然后整理报给扶槐。最近多了许多消息,看似无关紧要,又似乎另有深意,弄得她精疲力尽。 杜蔗跟随扶槐多年,忠心耿耿,细致周全。扶槐对她也甚是信任了解,两人互相一问,皆陷入沉思。 这纷乱的江湖,暂时与沉睡中的李昭雪无关。 她梦魇中的困扰痛苦,不过才小小的一方。约束她的藤蔓如此纤细,仿佛只要微微有力就会断开。可不论李昭雪如何奋力挣扎,都不过是徒劳。 藤蔓将她拽人黑渊,她从坠落中惊醒。 守在一旁的女婢连忙上前,拧干丝绢替她擦拭汗珠,轻声安抚道:“李姑娘你可醒了。你们快去告诉宫主。” 李昭雪慌忙阻止:“等…等等。” 女婢接过小水壶,小心递到她嘴边,轻声道:“李姑娘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宫主守了你几天,要知道你醒来,肯定高兴的马上就来。” 李昭雪脑中沉沉的,听到扶槐守了自己几夜。心头一暖,险些哭出来。她轻声道:“别打扰宫主。” 女婢恍然点点头:“李姑娘,你先将药喝了吧。你一直病着,可把宫主急的不轻,让杜大人找了七八个大夫。” 李昭雪满嘴苦涩的药,负气的想:若非她设计将我骗来,我岂会受这番罪。 念头一起,又暗暗自责:我怎会有这种念头!妹妹生病总不会是扶槐做的。纵那人是她手下,也未必她指使。何况我如今吃她的住她的,穿的绫罗绸缎,出入前呼后拥…… 她想着想着,浑身打了个寒战。 扶槐穿过四处弥漫的苦涩药味,轻轻落座床榻边。瘦小纤弱的小姑娘,陷在松软的被褥中,像无处依靠的小舟。 扶槐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庞,怜惜与怔楞同时袭来,她无法抑制的偏开目光。活在记忆中的少女,有着麦色的肌肤,那是常年生活在海边标志,是太阳的印记。 李昭雪肤色莹白,像她埋首书卷的酸秀才父亲。也或许更像她早逝的母亲,那位叛逃家门的千金贵女。 自从排除李昭雪是有人设计送来的奸细开始,扶槐一直避免思考太多关于她的事情。 圈禁她,驯养她。 对扶槐来说,这驾轻就熟。她熟知人心,诱惑一个未经世事的穷苦少女,比吊起一头鲨鱼还要容易。但总有意外,比如,李昭雪出乎意料的顺从。 在经历过天下动荡,武林兴起的如今。李浩然依旧抱着四书五经,念叨着人伦纲常。开口君子之道,闭口圣人曾曰。痴心妄想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旧朝。 有这样一位父亲,耳提命令十六年。李昭雪居然平静的接受了自己。即便开始她剧烈反抗,即便后来依旧拘谨羞涩。但她从未寻死觅活,从不哭天喊地,也不咒骂扶槐颠倒阴阳背弃人伦。 要知道,扶槐并不是什么好人,诸宜宫也不是荆钗门,这里是酒池肉林的销金窟,好听些是秦楼楚馆,其实就是妓院窑子。 扶槐见多了各种姑娘,她开始以为李昭雪要闹上一阵,后来以为她是那种自甘认命的。如今,她有些琢磨不透。 她不知道李昭雪想要什么。 锦衣华服,珠玉异宝,珍馐美味,温柔体贴,娇纵独宠……世间女子渴望的,都拱手在她眼前。 她不拒绝,亦不索要。顺从的仿佛听天由命,可眼底全是不在意。 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偶尔流露的眷恋情思不假。而那份不在意,更是时时刻刻的昭显着。 扶槐眉头蹙起,忍不住低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李昭雪睁开眼帘,便听她低叹一声。张扬肆意的诸宜宫宫主,眉间笼罩疲倦,见她睁眼,有些无措,亦有些不耐烦。 她起身离去,只留下一句:“好好休息。” 李昭雪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同样疑惑:我想要什么? 现在的生活不比从前好千百倍码? 好的,好到不敢相信。 厌恶扶槐吗? 不讨厌的。 想念阿爹和小妹? 见他们好,就心安了。 …… 李昭雪抬手覆在脸上,为心中的不满足感到羞愧,又为这羞愧感到愤怒。而无处可以发泄的愤怒,最终变成无力的挫败。 ※※※※※※※※※※※※※※※※※※※※ 新文《咫尺山海》奉上,看官老爷小姐们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第119章 晋江独家[ 李昭雪被这种情绪困扰, 即使病愈之后也未能解脱。她只得沉浸于武学之中,借此逃避。而那日之后,扶槐越发忙碌,两人三天也未必能碰到一次。 纪南城翁家家主在意料中死亡, 而太和山语音不祥的变故,却让扶槐疑惑不已。不只是她,得到消息的各路势力, 都甚是不解。 青飞疏刚刚从洛阳回来。是的, 洛阳,而非传闻中的长安。他马不停蹄的赶回广陵城, 以至于月听筠见到他时甚是诧异。 看着堂堂东君翻墙入院,月听筠依着栏杆轻笑一声:“哪来的登徒子。” 青飞疏负手而立,仰头望向她,含笑道:“明月上高楼, 轻风过东墙。” 月听筠手肘支着栏杆,如白玉依珊瑚。她想问问东君为谁风霜立中宵,可话到嘴边又咽下, 抬头望向星空。 清辉笼着她的脸颊,如月下盛开的琼花。这天下最美的月色,不过是为她锦上添花。 或许是做了太久青飞疏, 已经分不清自己。但他任仍想问问月听筠, 喜欢的是曾经的青飞疏, 还是现在的青飞疏… 东君将目光收回, 也将儿女情长放下。 花底最风流, 相逢不上楼。 青飞疏收敛眸中深情,正色道:“山雨欲来,你务必小心。” 月听筠托着下巴,恹恹的说:“江湖上哪天不是风雨欲来。” 青飞疏习惯性的露出雍容温和的笑容,含糊其辞的话却变成确信消息:“不死狱倾巢出动,去了太和山。并没有占得便宜,却也损失不重。” 月听筠偏过头:“这么大的事,同我讲做甚么。何况还不是你一手促成的。”等了片刻不见青飞疏开口,她有些诧异的望过去,迟疑道:“…不顺利?” 青飞疏微微颌首:“你如何猜到?” 月听筠深深看了他一眼,懒懒道:“你且安心,我不过猜到七分,还有三分是试你。所以,大抵这天下无人能想到东君趟了这浑水。。” 青飞疏笑了笑:“定是当时景家主问起太和宗前辈,我提了叶隐子前辈。” 广陵之会前,景家就曾与十二城盟私下接触。你来我往的试探中,自然多少透露一些事情。其中太和宗持有部分天书秘籍的消息,引得青飞疏心动。他并非是想要获取那部分天书,而是太和宗追求长生之术,正好做饵。 借着景家归来,将太和宗当年的密事传到不死狱。不死狱狱主捏着叶隐子的心魔,还有对长生之术的渴望,满心期盼的带着属下精英直奔太和城。 虽未能借刀杀人,但调虎离山之后,东君青飞疏趁机假借长安之行,潜入了不死狱地宫。 “嗯,当时我听你说话突然快了半拍,知道你起了心思。”月听筠指尖从朱栏划过,低声问,“没见到人? “人见到了。”青飞疏顿了顿,“小叔现在已疯,见我都认不出。南疆一脉几乎死绝。嗯,焚巫芫白在石头城露了个面,后来又没了消息。” 月听筠说:“这事我知道,正要同你说。芫白化名白鸢,在鹤鸣山方家藏了许久,跟着萧清浅上了云帆号。小蝶当时没同你说,我给你递了个消息,但长安城的朋友没找到你。” 青飞疏心头一暖,又听她说:“萧清浅…这些年只怕吃了不是苦。” 月听筠将从向小蝶那里听来的消息一字不落说出,听得青飞疏又惊又怒。东君眉头紧蹙,长袖愤然一甩。 月听筠知他怒极,叹息道:“真是万万不曾想到…那九转龙丹我屋里还收着两颗。君烈死了,方家投了天汉寨,九转龙丹的方子大概落到霍大手里,关于萧清浅的消息没有走漏。” 青飞疏笑道:“然后我学着方中正,将萧清浅绑来?这些年纵容着不死狱,我已经寝食难安。小叔多活了些年可又如何。听筠,你知我不畏死。” 他的语调依旧从容温和,却听得月听筠心酸。她生的伶牙俐齿此刻全没了作用,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流春城青家,怀揣枯木逢春秘术,一夜之间崛起于东南。三代家主皆是天纵之才,如耀星悬空不坠。可谁知道,这背后星辰陨落之迅疾,非常人能想象一二。 东君之名,是一个家族的荣冠,亦是一个家族的枷锁。 青飞疏早已接受这样的命运,并自愿带上这荣冠之后的枷锁。他见月听筠敛着眉头,心中生出少年般的窃喜。不禁露出宠溺之色,半是调笑的哄道:“这没精打采的猫儿,可不像荆钗门的月门主。” 月听筠见他笑如春风拂面,全没半点在意,好似自己白替他担心,没好气的说道:“就该说你活该,存着坏心思,果没好报应。” 青飞疏望着她笑,眼底盛着盈盈月光。 此刻,半个江南都在他眸中。 月听筠没来由的鼻尖一酸,慌忙偏过头去。她担着荆钗门,这么些年都未觉得累。此刻心里却无端生出苦涩,她摇了摇牙,极低的轻念:“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江南月,清辉满西楼。 青飞疏骤然握紧拳头,微微欠身,轻柔笑道:“冬潮将至,我先回流春城。若有幸不死,来年再见。若是…小妹年少,你帮衬一二。” 他离去之姿,闲雅从容。 月听筠笑了笑,抹去眼角泪珠。她起身从楼上一跃而下,沉声道:“盟主请留步。” 青飞疏闻声站定,缓缓转身道:“月门主,有事请讲。” 月听筠道:“盟主,炎门的事情如何说?荆钗门上下这么多嘴要吃饭,你说停我就停手了。舒家那边更是费尽口舌。你知道的,诸宜宫可不喜欢听我们十二城盟指手画脚。” 青飞疏闻弦知雅意,笑道:“景家如今四处游说,我们不能将盟友逼得太过。何况,凌泰城也不小,一口吃下容易噎着。” 月听筠浅浅一笑:“盟主,只怕我们荆钗门还没噎着,就要先饿死了。天汉寨像条疯狗,如今西南的生意做不得,您倒是给我们指条出路。” 青飞疏略一沉吟:“流春城到广陵城的海路,明年开春之后……” “青盟主。”月听筠打断他,笑道,“中秋的时候,万尊主说,有意在北方开几家绸缎铺,问我可有兴趣。” 青飞疏神色不变,心中揣测真假。广陵城中四家鼎力:要说强弱,各有千秋。论财力是千帆堂,论地盘是彭世家,论声望当属广陵书院。可要论在江湖上的人脉,月听筠当之无愧。万亩田的拉拢,无可厚非。 青飞疏看着她,低头一笑:“绸缎铺子可不挣钱,我听说荆钗门的绣娘手艺无双,各城都争着抢着…连武城都不例外。” 月听筠忍俊不禁,抬手掩住唇。 真有趣,前一刻他们还如痴男怨女般情意绵绵。而现在,却为了各自身后那份重担,连情人都可以利用,连情敌都想拉拢。 青飞疏也笑了起来,一如惯常那般雍容温润,却透着十足的孩子气。他看着月听筠,缓和清雅的诉苦:“流春城虽富足,可这些年对抗海蛮,人力物力犹入石磨。消耗之大,匪夷所思。” 月听筠挑眉道:“不必盟主破费,只需你开开口。” 青飞疏无奈笑道:“原来你打的建邺城的主意。” 月听筠叹息道:“十二城盟中,除了建邺城,谁家肯无端让人咬一口。也只有迟城主慷慨,又敬你。” 青飞疏苦笑道:“迟城主哪里是敬我,她是敬的是流春城众多英灵,还有即将成为英灵的人。否则当初…我,也不会劝洛城主将机关城迁入建邺。” 江湖人一直有传闻,建邺城每年税银不少入了流春城的口袋。本是能编出些风花雪月的传闻,可建邺城那位迟城主实在太过肃然端方,又兼顾流春城抵御海蛮之事。江湖闲散们,也就只能说她一句傻瓜。 月听筠是知道的,她心底敬佩。但荆钗门这么些老小孤弱,她也要养活的。 “能有什么法子,老实人就是吃亏。我常想,若是没有长安盟约,倒没这么憋屈。” 青飞疏被她的气话逗笑,知她不过一时牢骚,笑道:“那我改道从建邺城回去,正好跟迟城主商议一下明年武道大会之事。不知能否,沿途拜访一下武城城主?” “我也不贪心,朝天大道两间铺子。”月听筠飞快说道,“卓寒的确对我有意思,不过他到底只是个副城主,又是个愣头青。而且刚刚坐上副城主的位置,你觉得他有几分能力?” 青飞疏沉吟道:“能坐上武城副城主的位置,就是能力。听筠,我们不得不防患于未然。君烈死得蹊跷,西南剑拔弩张。如今翁城主突然身亡,荆楚诸城只怕要有震动。太和城又突下百条禁令,实在太巧。这两城一贯不和,此番我托人调和,只怕勉强维持一时。要是我明年没有消息,你……” 月听筠不悦打断道:“你死了还有迟否,十二城盟离了你不会分崩离析,江湖离了你也不会天下大乱。”她的焦躁不安顿时全部昭显,连她自己都一愣。 青飞疏抿唇一笑,柔声道:“听筠,我…” “不必安慰我。”月听筠缓步上前,凝视着他的眼睛。她的目光太过冷静尖锐,以至于让东君都心悸。 月听筠蓦然一笑,避开之前的话题,语气轻越的说:“我有时候,恨自己太聪明…万老头想要天书秘卷,你想要什么?” 青飞疏展颜而笑,仿佛将月色揉碎在眼底。他伸手拂开月听筠肩膀上的落花,在她耳边轻叹一声:“我常想,若是没有长安盟约,倒没这么憋屈。” 第120章 晋江独家 青飞疏憋屈, 有人更憋屈。 “你说什么!八千斤精铁锭?为什么不早说!” 纪南城翁家家主的书房富丽堂皇,满屋白绫也遮不住珠光宝气。麻衣素服的翁家大小姐怒吼咆哮,新任纪南城城主抱着蛐蛐罐躲在书桌下面,哆哆嗦嗦小声抽泣。 “别哭了!” 翁大小姐听得心烦意燥, 龇牙吼道:“再哭我就把你的铁头大侠掐死!” 纪南城城主陡然一惊,就要起身和姐姐理论。情急之下忘记自己在书桌底下,抬头装了个眼冒金花。想着自己的铁头大侠, 死死咬着下唇没敢哭出来。 翁大小姐来回踱步, 恨不得将青玉石地砖踩碎。她眉头皱成一团,怒气冲冲的往椅子上一座, 对着弟弟吼道:“滚出来。” 纪南城城主眼泪汪汪的看着姐姐,低声道:“…能不能不滚?” 翁大小姐气得要吐血,咬牙切齿道:“能!” 城主大人缩缩脖子,磨磨唧唧挪出来。抱着蛐蛐罐子, 在离姐姐最远的地方站好。 翁大小姐坐在圏背椅上,目光空洞的望远。屋檐下的一派白灯笼,在秋风中瑟瑟摇摆, 遮住了大半天空,只余下一条夹缝。 看着那夹缝忽大忽小,翁大小姐心神恍惚的想:父亲坐在这里时, 见到的是怎样的风景? 已经入土为安的亡者, 无法告诉她。 “阿父。” 翁大小姐捂住额头, 不愿再多想。逝者已逝, 如今她要做得, 是撑起翁家!是将纪南城死死的握着手里! 可她能怎么办!内忧外患,无人可信,无人可用。几位客卿纵是忠心耿耿,但到底是武夫,遇到这种事情,除了打杀也想不出什么办法…看来只能如此了。 舅舅,是你先不仁不义。 新任的纪南城城主见姐姐捂住眼睛,小心翼翼的往门口挪动。 “你去哪!” 城主大人一哆嗦,连忙笔直站好,眼神乱飘着胡说八道:“我我,我透透气,我随便……” 新任城主顶着姐姐犹如刀锋一般的眼神,慢慢低下头。他耸着脑袋,小声嘀咕:“我听说表哥回来了…” “他回来与你何干!”翁大小姐拍案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安家想把我们取而代之!安世俊是个什么东西!你跟他搅合在一起!你看看你干得事情,八千斤精铁锭,这合同、这合同要赔多少钱!” 城主揉揉耳朵嘀咕:“姐,这事也不能怪我啊。我怎么知道矿上会出事…当时阿父还夸我呢。” 翁大小姐捂住头,无力跟他口舌。 所谓祸不单行,福不双至。父亲突然暴毙,也不知死家贼还是外敌。父亲尸骨未寒,安家这个外戚就上蹿下跳。如今矿工闹事,只怕就是他们挑唆。 如巧工坊之类熟悉的老主顾还好,人面交情总是有几分。可像这份八千斤精铁锭的订单,白纸黑字画押盖章一个不少。人家定金一分不少,纪南城不能及时交货,那就是铁板钉钉的三倍赔偿。 城主大人绕绕脑袋,眼睛一亮,欢快提议:“姐,不要让表哥跟舅舅说说,或者让他跟外婆求求情,外婆最喜欢他啦。” 翁大小姐白了弟弟一眼,气极反笑道:“求什么?” “让舅舅叫矿工上矿啊,那个覆巢之下…蛋都碎了,他也捞不到好处。再说,不上工,旷工也不乐意,那不就没钱了。” 翁大小姐诧异道:“你怎么知道?你这个脑子还能想到这些?你哪听来的消息?” 姐姐的轻视让城主很生气,他大胆上前一步,仰着头道:“我当然知道,我,我朋友说的。” “你朋友?” 翁大小姐狐疑的打量自己的亲弟,怎么都觉得不可能。母亲早逝,父亲忙于公务。姐弟俩算是相依为命长大,翁大小姐对自己弟弟有几斤几两了如指掌。他的朋友,不是纨绔子弟,就是溜须拍马的闲杂。安世俊那个废物在他们中间,那都算出彩的——好歹还有张好皮囊。 纪南城城主对于自家姐姐毫不在意的鄙视,表示十分痛心,他颠颠的跑到书桌前,底气十足的说:“姐,我这朋友可厉害了!他说的没不中的。表哥之前不是拐了小姑娘私奔吗?我朋友前天说,他今天可要被抓回来!” “你别不信啊。”纪南城城主抓抓头,急切道,“他跟赖皮鬼他们玩赌牌,没有不赢的。斗蛐蛐也厉害!哦哦哦,我想起来了,那天他就说过…说什么来着…我想想。” 城主大人抓耳挠腮,苦思冥想:“我想起来了!他说烟!他当时这么说的,瞧这烟,高炉后头就歇了。我当时就说,我家炼铁的高炉一年四季都不会关。然后他说自古以来,得到天下的人没有比那谁个容易的……” 翁大小姐神色一变,慢慢站起身,缓缓念道:“古来得天下之易,未有如隋文帝者,以妇翁之亲,安坐而登帝位。” “对对对,姐你怎么知道?” 翁大小姐慢慢站起身,露出一丝笑意。父亲生前最倚重的账房先生,临走之际口中就念的这句。 看来天下的聪明人,不止一个。 “阿弟,去将你朋友请到府上来。” 纪南城多矿则多山,多山则难免气湿地寒。十月未过,景亭已经披上银狐大氅。他手捧鎏金铜熏球,依着朱红雕栏。暖日融融,晒得昏昏欲睡。 “踏踏,踏踏踏。” 景亭睁开眼,对匆匆而来的青年笑道:“安兄回来啦?” 安世俊扫了一眼桌上的两套碗筷,坐下冷笑道:“景公子料事如神,何必多此一举。” 景亭拢了拢袖筒,轻笑道:“天下哪有什么料事如神,不过说尽人事听天命…咳咳咳。” 安世俊有一副好皮囊,眉峰秀挺,波眼桃花,不知迷倒多少闺阁少女。他也一贯以相貌自诩,可看着眼前的少年郎君,安公子也不得不承认:“美人在骨不在皮。” 景亭止住咳嗽,折起丝帕,微微欠身一笑:“安兄相赞,不敢辞让。” 安世俊一愣,不知想起什么,眼圈顿时红了一片。他拿起酒杯,一口饮下,连连冷笑:“行了,敞开天窗说吧。一切按你的计划,程小可退婚私奔的事情,太和城现在没人不知道吧?下一步怎么说!” 景亭挥挥手,让招月去门外守着。 他起身坐到安世俊对面,拿起铜柱,拨弄着温酒的小炉子,缓缓说道:“安公子稍安勿躁。天道之上,报应不爽,谁也逃不过。” “哈哈哈,真有老天爷,芯奴怎么会死!还有我可怜的孩子…她们做错什么了!那孩子、那孩子手脚都长全了!”安世俊满眼通红,咬牙切齿。似想到难以启齿的恨处,怒斥渐渐变成嘶哑低吼,“…老畜生,这么死便宜他…太便宜他了…” 红泥小火炉,木炭拨弄间,火光映着景亭苍白的脸。越发显得轻肌弱骨,让人担忧不已。 他拿起酒壶,替安世俊满上。 安世俊恍若一惊,登时收敛狂态,低声道:“多谢。” 他盯着杯子美酒,过了良久,长叹一声:“景公子,我失态了。可是我恨啊,日日夜夜的恨!恨不得将翁家剥皮抽筋,不,这都难消我心头之恨!那个王八蛋,老畜生!” “他已经死了。”景亭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润,又带着些许病弱的慵懒。轻柔徐缓,蛊惑人心,“他死了,但翁家还在。要报复一个人,就要毁了他最在意的东西。” 安世俊点点头:“对,我就是这么想的。他害死了我妻儿,我要让他死不瞑目!” 安世俊精神一抖,满怀期盼的问:“景公子,你说太和宗会不会来?他们什么时候来?老畜生不在了,翁家就是砧板上的肉!太和宗不会…不来吧?” 景亭垂下眼帘,轻叹一声:“安兄,你是聪明人,这会怎么糊涂了。太和宗就是找来,也是找你,找安家。翁家姐弟,巴不得他们找来,好将你推出去。” 安世俊一惊,慌忙道:“景兄,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景亭掩唇轻咳,缓了口气说道:“我岂会骗安兄。翁家经营这些年,说倒就倒?现在一切如计划,翁家姐弟已是热锅上的蚂蚁,等着你帮忙呢。” 安世俊刚要讥讽,转念一想,自己能帮什么忙。他长得俊秀非凡,实则不过是个草包。文不成武不成,也就甜言蜜语会讨长辈开心,他父亲并不太将他当回事。 “安兄切不可妄自菲薄。如今纪南城中局势不明,令尊难免焦虑。还需你提醒一二,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安家把控采矿生产,有翁家那傻瓜姐弟在明面岂不妙哉?” 安世俊听着连连点头,击掌道:“景兄说得对!”他说着,脸色突然一变,露出薄凉的厌恶:“可我也不喜欢安家…哼哼,都不是好东西。” 景亭哑然失笑,从容不迫道:“那岂不更好,两虎相争,斗得越狠越好。一虎独大,反倒不妙。” 安世俊凝重的点点头。从那个老畜生死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这个神秘的贵家公子,必然可以替自己复仇! 他抬起酒杯,对着景亭一礼,仰头饮尽。 景亭目送他离开,露出一丝松懈的笑意。 招月轻手轻脚的走上楼,将一壶新茶递到他手边。见他低头喝茶,笑盈盈的从背后拿出一束金菊,献宝道:“郎君,你看。” 景亭仔细瞧了瞧,不解道:“未见不寻常之处。” 招月扁扁嘴:“郎君,这是菊花,你从前不经常念叨么。” “篱东菊径深,折得自孤吟。”景亭取了一只在手中把玩,轻笑叹息道,“还是故国好,朝思暮想也寻常。” 招月见他喜欢,也跟着高兴:“郎君你喜欢,阿奴每日都多折些。还有一种花也要开,奴打听了一下,好似叫早春梅。刚有花骨朵,瞧着就知道,开了一定好看。” 景亭失笑道:“你可莫要辣手摧花。这秋菊冬梅风霜不折,如今倒好,皆要毁你手上。” 招月听了也不失落,反倒笑道:“郎君今日心情真好,不会因为那个安公子吧。” “他不给我添乱已是万幸。”景亭轻扯了菊花瓣,洒入酒具中,“三分为太和城,还有六分,却是庆幸。” 招月不解道:“庆幸什么?” 景亭眉间拢起愁丝:“我今日才知道,君烈的死讯抵达广陵之时,只晚了一步。真是列祖列宗保佑,要是在宴会之上……” 他不敢想象,要是群雄云集之际,君瀚府大帅被刺身亡的消息正好传到。那时,景家将面临什么。 谁,这么恶毒。 迦南? 可迦南需要景家做挡箭牌。岂会在这面旗帜刚刚竖起来的时候,就把它毁掉。那个人并非愚钝之辈,应该知晓如今江湖安定,本就难于行事。再给景家套上枷锁,形同泥泞中起舞。 不是迦南,哪会是谁? 十二城盟,还万亩田? 有这样的能力,但…他们畏惧景家吗?需要如此谨慎小心,防患于未然? 不,两头老虎,怎么会畏惧一只病猫。还为了这只病猫,不惜压上自己的声望。要是如此,他们大可直截了当的对付景家。 强者杀戮,不需理由。 哪到底是谁?难道是与君瀚府有久怨,借机杀人嫁祸给景家。似乎也有些牵强。 景亭忍不住轻咳起来,招月连忙替他顺气,劝道:“郎君,你这是…刚刚还开心欢喜来着,都怪我。” “咳咳咳…咳咳…没事…咳咳咳咳。” 不知咳了多久,仿佛要将肝胆脏腑都咳出来了一般。景亭轻喘着抬起头,露出那张与年纪不符的少年容颜。 微挑的眼角沁出水迹,脸颊升起薄红,仿佛涂抹了胭脂。他扬起下颚,对着匆匆而来的纪南城城主,露出雍容闲雅的笑意。 似有一种东西在他体内燃烧,透出让人绝望的瑰丽艳色。 第121章 晋江独家 一场秋雨一场寒。 李昭雪看着窗外狂风巨浪, 一时痴了迷。她生在山村,长在小城,之前从未见过海。更不必说这样暴雨倾盆下,惊涛骇浪的壮阔。 匕首在手间穿梭, 而她的目光依旧看着窗外,为这气势磅礴美景而心神震慑。 扶槐推门而入,见她临窗而立。海风呼啸而入, 皱眉道:“将窗关上。” 李昭雪闻声一惊, 留念的看了一眼窗外,缓缓关上窗户。隔着窗格间的玉髓片, 依稀可见浪卷飞雪,云生霹雳。却又因这扇合上的窗,更让人心生向往。 “啪!” 珊瑚酒杯砸在地上,楠木地板凹进一块。 李昭雪抿了抿唇, 压下畏惧,转身走向扶槐。扑鼻呛人的酒气,让她心生迟疑, 脚步下意识的慢下。 扶槐眉梢一挑,眸色瞬间深沉,她身形一晃便到李昭雪面前。冷笑着捏住李昭雪的下颚, 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看着眼前这张脸, 扶槐越发觉得自己鬼迷心窍。明明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人, 之前为何会认错?甚至以为是她的转世轮回。 真是可笑! 她, 那么温柔, 那么可爱,像月色下飞翔的海鸥。自由而轻盈,无需依附与这世间。 不轻佻浪荡,不故作矜持,不哀怨自怜…笑起来,就像晨曦透过棕榈树叶。 “…一点都不像。” 浓烈的酒气,让李昭雪无法生气。何况她早已觉察到扶槐的不耐烦。那种压抑着的不满,终将爆发,李昭雪毫不意外。 她不愿曲意迎合,亦不觉得自己可以拒绝违背。扶槐索要,她便给予。扶槐给予,她便接受。 “哼!”扶槐甩手一推,将她摔出去。 李昭雪苦练许久步法,已经稍有功底。然而这股劲气实在太过强横,她来不及反应,霎时狠狠撞翻书案落在地上。 浑身骨骼宛如都断了似的,疼得牙关打颤。李昭雪眼前一黑,恍恍惚惚的想:这就是武功…真是厉害。 扶槐见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皱了皱眉。等了片刻,不见动响,愈加生气,低吼道:“起来,滚出去。” 李昭雪在黑暗中,隐约听见她说话声。想着:她让我出去,我要赶紧出去。 可她一个手指都动不了,心里焦急万分。时间越久心中越害怕,恐惹恼了扶槐。她听见雕花软皮鞋踏过地板,那熟悉的声音渐渐靠近。李昭雪顿时身上升起寒气,冷得打颤,偏偏就是动弹不得。 扶槐居高临下的看着,猩红映入眼帘。她霎时酒醒,踉跄得退后一步。眼底连连闪过惊恐、慌乱,急声喊道:“来人!来人!” 婢女推门而入,叫来了大夫与杜蔗。 杜蔗是诸宜宫的大管家,是扶槐的心腹。她知道很多秘密,然而依旧对扶槐今日的失控,感到稍稍诧异。 那早已沉入海底的亡灵,不该激起这样的暴虐。 杜蔗一直候在李昭雪床边,等待她醒来。 “李姑娘,感觉如何?”杜蔗轻声说道,“你磕到了桌角,已经包扎止血。容大夫说,过几天就可痊愈。” 李昭雪动动嘴唇,发出轻弱的声音:“多谢杜大人。” 杜蔗体谅的点点头,目光渐渐深沉:“宫主多饮了几杯,你当体谅。我在宫主身边这些年,还从未见过她对谁这般用心。李姑娘惜福的人,又读过书,该晓得在其位谋其职。凡是多想想,切莫由着性子。” 杜蔗说完笑了笑,嘱咐李昭雪好好休息,便起身离开。 龙舰之大,世人难以想象,但在这狂风巨浪之中,仍然摇晃不定。大概对于老天爷来说,大一点的叶子,也还这是叶子。杜蔗顶着风雨,边胡思乱想,边寻找扶槐。 “宫主?”杜蔗试探的喊了一声,足尖一点,跃上瞭望台。她伸手一抹脸上的雨水,口中抱怨道,“我都从这里路过两趟了,您怎么忍心呢?” 扶槐坐在栏杆上,雨水近不了她的身,倒没有杜蔗那般狼狈。 杜蔗屏退巡逻卫兵,学着扶槐在栏杆上坐下,好奇问道:“以您现在的功力,劲气绕身,能坚持多久?” 扶槐望着沸腾的海面,冷声说:“回去。” 杜蔗抬手遮在眼前,瞧着黑压压的海,叹气道:“从我跟随您,到现在,整整二十年。从前提心吊胆,后来血雨腥风,再则忙里忙外。这几年才算是过上好日子,您何必折腾自己。” “你选一处,去做堂主。” 杜蔗抹了抹脸上的水,笑道:“那我去西南,山高皇帝远。” 扶槐哼了一声:“好。” 杜蔗立刻说:“算了,我还是找一处禁武的城,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吧。反正这些年,也贪了不少。顺便将勾搭的那个…升…升瑞公子一起带走。” “睿升公子。” 扶槐冷冷开口,心里却升起暖意。诸宜宫家大业大,除去在外各部堂主。九条画舫设五位堂主,各司其职。另有守岛的正副堂主。 虽已精简,可这么多人,难免私下拉帮结派。杜蔗负责龙舰,在旁人眼中就是诸宜宫的副宫主。她位高而武功低微,又素不与人结交,难免招惹嫉恨。莫说私下,就是传到扶槐耳中的就千奇百怪。 “我几时怀疑过你。”扶槐一跃而起,负手走下瞭望台。 杜蔗连忙跟上,笑道:“我知道,宫主一直对我信任有加。不过,我还真挺喜欢那小公子。” 扶槐转身打量她一眼,随即道:“为何不说,一会我让人给送你房中去。” 杜蔗连忙上前一步,失笑道:“就是瞧了一眼,觉得挺喜欢而已。您要真让人送来,我指不定就不喜欢了。” 扶槐眉头一敛,转手负手向前。 龙舰上的巡视守卫,看着倾盆暴雨之下,宫主和大管事沿着甲板往船头走去。他们又担心,又不敢上前,一群人面面相俱。 扶槐迎风站在船头,衣袂猎猎。巨浪滔天,而她负手而立,稳如泰山。 杜蔗扶着船舷,苦口劝道:“宫主,不管如何,您别拿自己身体出气。” “我心中有数,你先回去。” 巨浪拍打船头,杜蔗险险摔倒,她连忙抱紧船舷,大声道:“您要什么没有,何必跟李昭雪较劲?不喜欢我再找给您找,这样的姑娘有的是。你要是就喜欢她,那…当我没说。” 扶槐眉头蹙起,低头想了许久,方才低声道:“我不知道,烦得很。” 杜蔗道:“宫主,我是旁观者清。李昭雪家您知道,这样的姑娘多少有些傲气。” 扶槐摇摇头:“不是,她…” 扶槐说不上来,李昭雪的抗拒与顺从,是如此昭然若现。以至于扶槐有时茫然,为什么能同时在她眼底看见喜欢和厌恶。 海浪拍打这船头,激起水花四溅,盖过漫天的大雨。扶槐伸出手,水滴从她指尖滑落。 李昭雪就像这水,握不住。 “陷得太深,就难以脱身。”扶槐蹙起眉头,眼底的迷茫逐渐消退,露出果决的尖锐,“果然是好日子过太久,竟然……就这样吧。” 言罢,伸手扣住杜蔗肩头,提着她身形忽闪,转瞬便回到船楼。雨大浪涌,事发突然,杜蔗刚刚根本没听清,接过巾帕问道:“您说什么?” 扶槐昂首而笑:“将她送到岛上去,好好敲打敲打。景家,不要再来往。” 杜蔗一愣,不知为何突然扯到景家。诸宜宫与景家的往来并不多,断了也无关紧要。不过手边还正好有件事情,杜蔗屏退众人,低声道:“景家托了个大箱子,请我们运到他们船上。” “他们不是自己有船么?” 景家远航而来的船舰泊在一处荒岛附近,驶至广陵城的小船,一直靠在广陵码头边。 “大概是为了避嫌。”杜蔗想了想道,“之前他们来信说让帮忙托运,我就派了一艘快船。昨日汇报,说那箱子有一丈长,五尺宽,三尺高,封的严严实实。” “送走没有?” “没有,今天风浪大,肯定泊在岛上。” “打开。” 杜蔗一惊,点点头:“好。昨天等了消息,我就觉得蹊跷,让孙堂主找人去看看。那正好现在直接撬开。善工堂的人,这点手艺肯定有的。” 诸宜宫纵横东海之上,船只维修保养是重中之重。故而单独设立善工堂,其中多巧匠。 这箱子虽大,却寻常的很。打开它,还没有支走随行守卫的费力。 “我滴个奶奶,还真是个大棺材!”工匠忍不住脱口而出。 扶槐上前一步,垂眸看去。 大箱子里躺着一具黑甲将军,足有九尺余高。身穿玄铁重甲,头戴胄盔,下连缀护颈。双肩覆披膊,裙甲垂至膝盖。腰系着皮带,脚踏云头铁甲靴。 扶槐见玄铁甲片上锈迹斑斑,暗道难不成景家挖了一处坟?又见那黑甲将军面色苍白,却是肌肤完好,毫无腐烂迹象,更是奇怪。 她蹙眉问道:“这人是谁?” 众人面面相俱,各自纳闷中,就听响起一个轻弱的声音:“或许是,前朝羽林中郎将,汪将军。” 众人闻声望去,就见李昭雪扶墙而立。她面无血色,不比那躺在箱中的黑甲将军好多少。 扶槐本想将她扔到岛上,便带着同行,一路也未管她。此刻听她出言,方才想起。 杜蔗恐扶槐尴尬,出言问道:“李姑娘怎知道?” “听家父说起过,哀帝在位之期,武选殿试。见汪将军身高九尺,威武非凡,亲点为武科状元,后升为羽林中郎将。” 李昭雪缓了一口气,又道:“《三清殿闲语》中说,明少监与上结交于幼时,上甚重之。元兴十二年擢将作监少监,命其为鸾骑制甲。少监为之苦恼,求于闻人大家,得画样三卷。甲成,上见而赏之,因敕飞骑羽林依样改制之。上面附图,与这盔甲极为相似。” 李昭雪从床上被婢女叫醒,便知道不妙。只道随遇而安,也未多想,跟着一行人上了飞舟。她从未见过海上岛屿,惊诧之余猜测自己将留在岛上。然而扶槐有事而来,飞舟直接靠近快船,她便也跟了上来。一路默默无言,直到此刻才开口。 扶槐睫羽低垂,打量黑甲将军一眼,开口吩咐道:“盖上。”言罢,转身往外走去。 李昭雪看着她身影消失,心中突然空荡荡的。她正出神,杜蔗上前,喊她一同出了船舱。 扶槐负手站在船舷边,听见身后脚步,沉声吩咐道:“开船。” 杜蔗一愣,心道这是要去哪里? 转念便知道扶槐的意思,问道:“宫主,是否换乘龙舰。” 扶槐望着天际,轻笑一声:“不必。” 铁锚“哗”一声越出水面,风帆落下水珠四溅。快船起锚扬帆,直奔沧海。 善工堂的巧手从船楼走出,抱拳一礼,递给扶槐一封信:“见过宫主,属下从匣子里取出来的。” 扶槐打开一看,眉头蹙起,又递给杜蔗。杜蔗心中有异,接过一看。信上密密麻麻,宛如鬼画符一般。 “这,密文还是番字?李姑娘大才,你来看看”杜蔗说着,看了扶槐一眼,走向李昭雪,“不知道什么玩意,瞧着眼花。” 李昭雪后脑勺正疼得昏昏欲倒,闻言连忙打起精神。她心道:我若有些用处,应该不会让我病死。 接过信纸一看,却是大失所望。满纸弯弯曲曲的字符,好似一条条扭动的蛇。 李昭雪睁着眼睛,努力辨识片刻,低声道:“我不认识,不过这种纸出自益州,价格不菲。” 杜蔗接过信纸,笑道:“李姑娘果然博学。益州乃君瀚府辖地。不过这种纸,各处都有用。” 扶槐睫羽低垂,难窥所思。 四周安静如许,只有李昭雪渐重的呼吸。她依着船舷,攀着栏杆,强撑着不倒下去。头上有湿漉漉的感觉,不知是沁出的冷汗,还是伤口裂开。 疼得太过厉害,疼得她生出悔意。隐隐的悔意,像一捧沙,聚不成念头。心头想的还是: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也。 这句话在脑海里翻来覆去转着,或是因为头疼欲裂,又迸射进些别的。譬如,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譬如,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她这般胡乱想着,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 扶槐冷眼扫过,杜蔗揽着李昭雪,怏怏一笑:“宫主,您没玩厌,就先弄坏可不好。” 扶槐眉梢挑起,冷嘲道:“杜管事,都说你口蜜腹剑,怎么今天颠了个倒。” “宫主,这么多年跟着您,手上虽没沾过血,但我杀的人,只怕这条船上也盛不下。”杜蔗叹了口气,“不是我今天心善,只是觉得您难得喜欢,骗着哄着扣着霸着,什么手段没有?您是心软了,还是怕了?” 扶槐双眸骤然一敛,目光如箭锐利。 杜蔗缩了缩肩膀,低声道:“我也怕的,总觉得喜欢一个人,实在可怕的很。当年李堂主那条断胳膊,还是我捡起来的呢。谁知道他会不会是来寻仇的,是来套话的,是来陷害的。夜里躺床上会不会捅我一刀,举杯共饮有没有下毒。喜欢人,太烦了。不如喜欢猫儿狗儿银子儿。” 杜蔗看看李昭雪,又看看扶槐:“我没想劝您,就是想说说心里话。” 扶槐横她一眼,望向天海之际:“下面是不是该劝我金盆洗手?” “那哪能行。”杜蔗忙道,“咱们诸宜宫上下多少张嘴?多少祸害?您要是金盆洗手,只怕东南各家都不肯。” 扶槐冷笑一声:“螃蟹总不好吃,吃进去就是美味。行了,送她下去吧。” 快船行了两天,终于看见景家的船。双方打了旗语,两条船渐渐并舷。诸宜宫快船小了许多,对边垂下绳梯。 随同棺材一同来的几人,被推上前。他们虽不记得被迷晕的事情,见阵势也知晓不妥。几人慌忙攀上绳梯,飞快爬上去。 接应的人见他们面色惊慌,心知有异。接过信件,走进船楼中。 “殿主。” 白袍人微微颌首,接过信件打开。神情不变,目光却随着信件内容而饶有兴趣:“天神打开门,指引我们。万物听从祂的旨意,他将地上的一切赐予我们。” 旁边人大喜,齐声道:“一切荣光都归于我神!。” 信纸在白袍人右手揉搓,他摊开手掌,火焰腾起,纸张化作偏偏黑灰。两侧信徒眼前一亮,齐声赞叹:“万物非主,唯有我神,七曜殿主,唯一使者。真正的弥赛亚,地上的王,天神的影。” 白袍人在称赞声中,微微惋惜:可惜君烈的死讯晚了一步,否则就可以给他们带上枷锁。以实族那些长老会们太小看汉人,以为他们一无所有。即使和景家斗了六十年,他们还是不明白,汉人永远会留一手。狡兔三穴,何况百足之虫僵而不死。 白袍人又道:“金刚已至天上,享受神赐予的八恩九赐。神忠诚的仆人,将葬于迦南之地。” 方才去接应的人脸色一沉,低声道:“殿主,诸宜宫的人没将金刚大人送来。” 白袍人眉头一动,脸上显出薄怒:“让送信人进来。” 来人一进门,就噗通跪下,激动万分道:“见过尊贵的殿主…见过尊贵的七曜殿主!天神唯一使者,真正的弥赛亚…天神的影,地上的王!” 他将祷词念的颠三倒四,引得两侧信徒面露不满。白袍人却不在意,反而温和问道:“你是阿穆耶的受戒者?” “是是是,是军师给我…不不,是,是阿穆耶大人为我启示。” 白袍人点点头,面露满意之色。当年迦南殿之变,教主身亡,叛徒逃逸。他身为教主之徒,在以实族与景家之间夹缝求生,处境极为难忍。却仍想尽办法,向中原派遣信徒,如今也算有成效。 白袍人伸手一挥,一股劲气席卷,将地上之人抬起。那人一脸受宠若惊,手脚无措站着。 白袍人摊开右手,掌心朝上,庄严祷告:“天神赐福于你们,他温顺的仆从,将享有地上所以的财富。而你们,也当向他奉献所以,包括心中的言。” 面对白袍威严的殿主,在这肃穆庄严的气氛中。小信徒一五一十的将事情说清楚,没有半点隐瞒。 迦南殿主屏退杂人,只留下亲信,皱眉道:“诸宜宫是什么意思?” 亲信满脸厌恶嫌弃:“女人天生是愚蠢的、肮脏的。她们不依附男人,就像沙漠里的虫子一样没头脑。我想她们或许想要金子,或许想试探我们。” 亲信看了看迦南殿主的脸上,坚定的说:“殿主,我们不可向异族妥协,这将玷污天神的荣光。” “阿穆耶信上说,金刚手上有瓷一般的裂纹。”迦南殿主语气微妙道,“谁能破开他的罡气?中原武林不缺能人,但阿穆耶说伪神在那里出没过。” 亲信一愣,压低声音道:“难道是…她真的跟魔鬼交易了力量?” 迦南殿主暗道:制服金刚容易,可要破开他的罡气。整个迦南,只怕也没有谁。若是处理不好,弥赛尔之位,摇摇欲坠。不对,有人比我还担心。长老们要是知晓,弥赛尔真的出自景家,只怕要疯了吧。 以实族高贵的纯血尊身啊。 亲信见殿主不语,急忙劝道:“殿主,不论如何,我们要将金刚的遗体取回。伪神的力量太过强大,我们出手必然会实力受挫,要请七耀长老前来!” 迦南殿主点点头:“我正是此意。” 最好两败俱伤,这样既不必担心景家,又不必受宗族钳制。 两人商议决定,亲信奉命前去谈判。厅中空无一人,迦南殿主就听窗边轻微声响。他异色的眼瞳猛然一敛,出手如电,直击木窗。 手掌刚要触到,窗户突然打开。红影忽闪,竟然擦过迦南殿主,跃入船厅之中。迦南殿主亦是反应迅猛,白色斗篷之下飞出一条黑带。 黑带不知何物织成,似一条软布,却隐有光泽。出如闪电,如利器破空,直刺扶槐后背。 扶槐身形快如疾风,足尖一点,腾空翻起,踩在黑带之上。笔直的黑带,突然海浪惊起。扶槐长袖一甩,劲气如箭簇射出。 迦南殿主手腕一动,黑带竖起。他只觉黑带一抖,好似撞城车砸在城门上。他心中暗暗惊诧,手底不敢大意。袖中又是一条黑带探出,左右双手一会,如两条黑蟒,缠绕袭来。 扶槐长袖一甩,袖尾缠上黑带。两人互相较劲,一时犹如红磷蛟龙勒住黑蟒,一时又似黑蟒绞杀红蛟。 扶槐轻笑一声,双肩一动,抬手甩出。此刻正在两人劲气相胶灼缠斗之中,一方退让,必然受伤。可她却突然斩断,让迦南殿主猝不及防。 “——轰!” 两条黑带将座椅尽数砸烂,厅中狼藉一片。 亲信正在门外,闻声急忙推开。见状大吃一惊,见殿主脸上深沉,也不敢多问,只低声禀报道:“殿主,诸宜宫只要了些金子。” 迦南殿主肃然不语,望着窗外诸宜宫的快船,目光越发深沉,过来片刻才道:“等金刚遗体上船,你立刻送回迦南之地。” 亲信一惊,他们只有这条大海船。在此停留,是为坐镇后方,以防景家肆意。若是就此离开,那可如何是好。 迦南殿主自然料到他所思所想,沉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船上和在迦南一样鞭长莫及。我要亲自前往,一探究竟。等诸宜宫的船离开,我带人上岛,你留下小船即可。” 扶槐和迦南殿主的一场试探交锋,让迦南殿主暗下决心,也让扶槐心中有底。 杜蔗见她回来,迎上前去,笑道:“宫主您何必只身冒险,如今又不是从前。这么多人,白养着不用干什么。” 扶槐眉梢一挑,自负道:“对我来说,让别人做事才是冒险。啧啧,真是没想到,景家回来窝囊,在外面过得更窝囊。” 杜蔗闻言大吃一惊,不解问道:“宫主看见什么了?” 扶槐将所见所闻略略一说,杜蔗惊得满脸惊诧。在船厅里来回踱步,难以置信的失笑道:“这…感情景家不过是先头兵?后面还有群神神道道的疯子?这这这,明帝睿帝怎没从坟里爬出来!” “转世投胎了吧。”扶槐饮了口茶,嘴角一勾,“否则早该气活了。” 第122章 晋江独家 景家竟然受制于一方邪教, 这一消息实在过于震撼,扶槐心中又起波澜:既然不是铁板一块,原先与景亭的交易倒也还能做做。或许与十二城盟,与万亩田,与这江湖都能做做买卖。 杜蔗见她神色有异, 问道:“宫主,可要召集各堂部议事?” “不必, 兹事重大, 先不要让下面知晓。”扶槐又道, “再者,七夕刚聚,霍然召回他们,难免有心人察觉。一时也理不清头绪,容我想想。” “那我这就让他们转舵回龙舰。” “且慢。” 扶槐捏住鎏金龙首杯送到嘴边,却未将酒饮下, 而是往窗外一泼:“叫人把她扔下船。” 杜蔗嘴角绽出一丝苦笑, 心道真是念念不忘。 “遵命。”杜蔗抬脚欲走,又折回身子, “宫主, 咱们的飞舟还泊在岛上, 这艘快船是钱堂主麾下运货的,是不是该还回去?” 扶槐索性连杯子都扔了, 甚是没好气的说:“就你聪明。” 快船行了两日, 岛屿轮廓渐近。这岛形如新月, 外弧尽是悬崖峭壁,内弧两尖各有几里沙滩。中间是天然的良港,停有各色船只十几艘。 岛上有一座规模不小的造船厂,诸宜宫大小船舶修整皆在此处。今日正巧一艘新船要下水,来请扶槐拨冗莅临。原本还要晚几日才能完工,守岛的善工堂周副堂主估摸扶槐还要回来,带着人马连夜赶工,这才凑了这个“巧”。 李昭雪并不知这些,后脑勺伤口时时作痛,她这两日都在房中休息。刚听见外头喧哗不知何事,紧接着门被推开,进来一名女婢:“姑娘请随我来。” 李昭雪问:“去哪里?” 女婢低头垂首,仿佛只会说一句:“姑娘请随我来。” 李昭雪顿时了然,起身走到桌前,取下耳环发簪,连同那柄小巧锋利的匕首一一放好。 出了船舱,女婢带着李昭雪走到甲板,站在跳板前轻声细语道:“姑娘请下船。” 初见岛屿,李昭雪就猜扶槐要将自己扔到此处。然而事到临头,仍不免心头泛起一股酸涩。她定了定神,抬脚就要下船,忽地听见船厂那边传来一阵欢呼。 扶槐一袭红衣,傲然立于船头,海风吹得裙衫猎猎作响。她伸手一挥,长袖霍然上扬,似一团烈火“轰”的腾起,熊熊燃烧如火龙直击苍穹。 袖尾卷着的万花彩卷筒被高高抛起,被劲气一击,“嘭“的一声砸开,无数彩纸碎片从天而降,如天女散花一般随风飘落。 船诸宜宫弟子轰然欢呼:“噢噢噢噢!!!” 新船四周,立着一圈赤膊上身的汉子们。听到号令,大喝一声,数丈长的快船竟被他们抬了起来。大汉们扛着船一步步走向大海,地面踏出深深的脚印,如同两条沟渠。 李昭雪叹为观止,心道:这般大船竟能抬着下水。不知父亲看了会作何感想?滚木器械都成无用之物,闻人大家可曾料到今日? 新船轰然下水,激起浪花千朵。 岛上的诸宜宫弟子仰头望向扶槐,高声喊道:“宫主殿下万岁!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扶槐矗立船头挥手示意,风姿傲然不可一世。 杜蔗待她下来,笑着迎上去:“好在没说一统江湖。” 扶槐斜她一眼。 杜蔗又说:“善工堂周副堂主求见。” 扶槐道:“这么艘小船竟也敢来讨赏,你将他打发了。” 杜蔗见到周副堂主,推说扶槐事务繁忙,这就要赶回龙舰。船厂上下各有赏赐,一人两斤烧酒,三斤牛肉。岛上各户麻布半匹,大人五斤糠米,小孩二斤黄面。 李昭雪站在岸边不知该去往何处,身边渐渐围上三五个水手。诸宜宫弟子惯来浪荡,瞧着年轻貌美的少女,嘴里便不干不净:“哎吆,这妞真俏呐,哥几个都别跟我争啊。” “去你的,你孙子出得起钱么?” “老子一解裤腰带,哪个女人不乖乖躺下。” 李昭雪听得心烦意燥,正寻思如何摆脱。那边周副堂主立在岸边目送飞舟远去,听到手下来报,大步走去轰走那群流子。 他上下打量李昭雪一眼,似笑非笑道:“来了就放宽心好好过,甭要死要活的闹着要回去,那是给自己添堵。钱二,带她先去见赵堂主。” 李昭雪本来脸皮就薄,听他话里有话,顿时燥得满脸通红。一言不发,跟着钱儿翻山越岭走了许久。 岛上正堂主名叫赵三娘,惯来倚老卖老爱管事,得理不饶人,诸宜宫上下谁的面子也不给。扶槐甚是讨厌她,干脆眼不见为净,打发到鸟不生烟的荒岛上,美曰其名固守大本营。 时日一长,老弱病残,家眷妻小,荒岛渐渐有了人气。又兼造船厂办起来,善工堂周副堂主领着一干人在岛上做事,到真像是诸宜宫的老巢。 赵三娘嫌弃船厂的年轻弟子惹是生非,瞧周副堂主一百个不顺眼,干脆和周副堂主划地而治。两边水火不容,扶槐也不管,任由他们去。 赵三娘听船厂那边热闹,知道宫主亲至,愣是不肯去陪笑脸。此刻正躺吊床上发牢骚,听闻手下来报,一跃而起:“快将人带来。” 李昭雪的性子,怎肯舍下脸皮将自己与扶槐那些事说给旁人听。只讲自己是个小账房,因弄错账目,这才被宫主扔到荒岛上。 赵三娘一听是个犯事的,也不多想,扯了一根龙血树叶在手:“我们诸宜宫向来赏罚分明,你算错几多银子?” 李昭雪层面片刻,轻声道:“五十两白银。” “——啪!” 龙血树叶如长剑,柔韧厚实,赵三娘又是一身武艺。这么猛地一抽,李昭雪的袖子应声而破,胳膊上红肿一道狰狞伤口。她本就有伤在身,哪经得起这么一下,眼前一黑,登时栽倒在地。 赵三娘一愣,恼火的上前就是一脚:“竟敢诓骗我!起来,别给老娘装死。” 李昭雪头晕眼花浑身乏力,挣扎欲起,扑通一声又跌在地上。 赵三娘满腹怀疑:“起来,我混江湖的时候你还没断奶呢!” 李昭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然是昏死过去。赵三娘弯腰扣住她的手腕,只觉脉搏若有若无,显然快要不行了。 赵三娘一惊,忙将地上的李昭雪抄起来:“王老头!冯不死!你们都死哪去了?祝叫春那个王八蛋呢!” 岛上伤员病患多,大夫也多,各种药草常备。给李昭雪敷上药草,包扎止血,又给灌了一碗药汤。 见已无事,赵三娘指派一名妇人看护李昭雪,自个甩手走人。 李昭雪一直睡到傍晚,听得耳边人声嗡嗡,缓缓睁开眼。只见三个女子围站在床前,正捧着她的外衫细细打量。 “你懂什么,虽是织锦纺的缎子,却是荆钗门的绣工。瞧着记针手法,定是出自双面锦绣高海莲之手。” “最属柳姐见多识广。我听说高海莲那女人,生下来脸上一块大青斑一块大红斑,丑得把接生婆子都吓死了以为夜叉投胎转世,哈哈哈哈哈。” “咯咯咯,唐姐,真的假的呀?” “唉吆喂,快别说了,床上那位醒了,也不知瞧我们多久了,怎都不吱声呢。” 李昭雪顶着几双眼睛,只觉头皮发麻,连忙支起身子坐起来。她张张嘴,口喉干渴欲裂,竟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唐姐一边抠指甲一边讥笑:“脾气还挺大,爬上宫主的床就让自己是个角了?出来卖的还当自己高人一等啊,我呸你个下贱货……” 李昭雪只觉脑中轰隆一声,看着唐姐嘴皮张张合合,耳朵里却再听不清一个字,只身子里的血尽数往上涌,整个人好似要烧起来。 柳姐施施然站起身,将手里的衣服揉成一团,往李昭雪脸上一掷,衣衫在空中抖开,当头将李昭雪罩住。 三个女人哈哈大笑。 柳姐腰肢一扭,娇声道:“我们走。” 李昭雪颤巍巍抬起胳膊,将盖在头上的衣服拽下。她捏着衣服,在床榻上楞楞呆坐许久,最终缩了缩身子,挣扎着站起来。 摇摇晃晃走到桌面,李昭雪急忙伸手去提茶壶。壶底刚离开桌面,硬生生僵在半空。李昭雪嘴唇轻轻一颤,缓缓将没水的茶壶放下。 她回到床边,弯腰拾起鞋穿好,套上皱成一团的外衫,脚步虚浮的往屋外走去。 第123章 晋江独家 推开房门, 外面天色已暗。李昭雪扶着门框往顾左右不见人影,周围屋舍连绵,烛光暖黄,人声笑语,还伴着勾人的饭菜香味。 她盯着瞧了许久, 却不知该去往何处。恍恍惚惚竟出了村,远走越远。 李昭雪头昏脑涨, 虚弱得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跌跌跄跄撞到一棵大树, 干脆倚着树干, 慢慢瘫坐在地上。 万籁俱静,却又虫叫鸟鸣,噪杂万分。四周荒芜,风声悄寂,无形中似有万千箭簇射来,在心头刺出无数窟窿。 李昭雪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 心中空茫茫一片。 “——轰隆!” 半昏半醒之间, 突然耳边一声惊雷。李昭雪陡然一颤,整个人猝然清醒。只觉口干舌燥, 嗓子里又痒又疼, 恨不能抓烂了才好。就这时, 一滴雨星砸在她脸上。李昭雪忙张开嘴,扬起脖子往外凑。 秋雨急寒, “噼里啪啦”打在脸上比石子还疼, 李昭雪却视之甘露, 扶着树干晃晃悠悠站起来,踉跄着冲出树荫外,仰头长大嘴巴只盼多接一点雨滴。 雨水稀里哗啦的落下,来得快也去得快。不消片刻就雨过天晴,露出幽蓝静谧的银河。 李昭雪仰头将掌心接的半口雨水倒入口中,缓缓咽下之后,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妹妹重病,借高利贷被设计,卖入诸宜宫做了扶槐的禁脔。如今又被弃之如敝履,她也曾数度万念俱灰,自暴自弃。可每每想起家人,便觉得如何都要熬过去。 可如今被扔在孤岛上,扶槐的龙舰不知在何方,她那样的大人物岂会记得自己,只怕一年之期再也做不了数。何况便是回去,恐怕也是让父亲和妹妹蒙羞。 本不想再活在人世,但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却将她浇醒。 她李昭雪一生从未做过半点伤天害理的事情,那些跋扈骄横的坏人尚且活得快活,自己岂能轻易就死。父亲和妹妹必定还在等自己,万万不可放弃。 此刻虽全身湿透,李昭雪却是精神抖擞,无端生出气力。心道只须留得一条命在,一年二年三年,千难万险我也能回家。 她打定主意就想先回到村子里,其余再做打算。可是一路走来,误入老林,周围树木从生百草丰茂,根本看不出来路。 李昭雪定了定神,侧耳听见浪声滔滔,便循着方向径直向前,不多时就穿过密林,眼前出现一片沙滩。 明月悬天,沧海无际。 李昭雪怔楞片刻,缓缓抬起手,指尖似能触及到那轮圆月。因离得太近,月华显得格外清冷,寒气透过指尖,她猝然一抖。 “小姐姐,你想家啦?” 李昭雪慌忙转身。 半大的男孩子手里拿着竹竿,笑起来一口白牙:“我姐姐说,想家了就看看月亮。月亮是块大铜镜,里面有家的影子。你瞧见了吗?” 他穿无袖褂子,裤腿卷的老高,背盖口竹篓,踩着沙滩赤脚小跑过来。海潮一扑,身后那串脚印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待他走近,李昭雪方才看清他的脖间用布带系着一个铜铃铛。 男孩长得虎头虎脑,十三四岁模样,皮肤黝黑。他瞧着李昭雪半响,伸手摸摸后脑勺,恍然大悟的说道:“啊,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小姐姐。” 李昭雪没想到他居然知道自己,到不知传到他耳中又是什么模样。她心中自嘲一笑,朝男孩微微点头。 男孩忽地往前小跑几步:“小姐姐,你也是来赶海的吗?” 李昭雪不明所以,男孩抓抓头发,搜肠刮肚的说:“赵堂主这会肯定已经睡下,你明日才能见着她。听说你是船上来的?船上好玩吗?我也想坐船。” 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说了半响,男孩一拍脑袋:“哎呀,忘了说,我叫阿岩,他们都叫小叮当。”说着,他拿起胸前的铜铃铛,在手里晃了晃。 “叮叮当、叮叮当。” 李昭雪望着铜铃,想起妹妹小时候也有个。那铜铃原先绑是在毛驴脖子上,后来毛驴给阿娘换了棺材,只剩下铃铛。阿爹找了个块红布缠着自己腰间,走到哪儿都叮铃铃的响,妹妹会走路之后便给了她。后来有年大荒,铜铃换了两斤糠米。 阿岩傻站半响,终于发现李昭雪不对劲:“啊,小姐姐你衣服都湿的,可不能吹海风。走,我带来去烤火。” 李昭雪以为他要带自己回村,却不想来到一处崖下。顺着藤梯爬上山壁半腰,有个锅盖大的山洞。 李昭雪惊诧不已,问道:“这是哪里?” 阿岩回答:“这是我家。” 海风刮过,李昭雪冻得一哆嗦,险些从滕悌上摔下去。她心想:这岛上大约只有眼前的少年肯收留我。 锅盖大的洞口只能匍匐前进,爬了一盏茶的功夫,阿岩在前面喊道:“小姐姐,你先停下。” 李昭雪依言停下,忽然就见阿岩突然身体一扭,只留一个头在地上。李昭雪吓得目瞪口呆,连害怕都忘了。 地上那个头颅竟慢慢扭过来,一口白牙在漆黑中格外显眼:“小姐姐。” 李昭雪吓得魂飞魄散,苦于洞窄无法动弹。 “你跟我来。” 阿岩说完缩头不见,洞中登时只剩下李昭雪一人。她心头狂跳不住,哪敢上前,忙挪动身体慢慢往后缩。突然阿岩又冒出头来,在黑暗中喊道:“小姐姐,你怎得远了?” 李昭雪惊得寒毛炸立,僵硬在那儿不敢动弹。 阿岩还在那儿催促:“小姐姐,你快过来。” 李昭雪猛地一咬舌尖,心道就算是妖魔鬼怪,我如今还怕他不成?若是死了,我倒是能学书里杜丽娘,化作游魂回去见阿父与妹妹。 她大着胆子上前,才发现原来地上有一个窟窿。窟窿的高度,阿岩缩身进去恰巧可以冒出头。李昭雪放宽心,跟着阿岩弯腰行了二三十步,眼前霍然开朗。 洞穴约有半间屋子大,东一堆,西一堆零零碎碎积了些东西。中间用石头围了一圈,里头黑漆漆的碳灰。白岩拿出一把干草,趴在地上用树枝一挑,灰烬里翻出几个火星,腾地一下将干草燎起来。 白岩轻车熟路的升起火,招呼李昭雪:“小姐姐你过来,这儿暖和。” 李昭雪坐在火堆旁,小心伸出掌心,顷刻间暖意袭来,她方觉重回人间,鼻腔中发出轻轻一声喟叹。 待到第二日,阿岩领着李昭雪去见赵三娘。 两个路过沙滩,李昭雪不由停下脚步。只见四五根屋梁粗细的原木矗立在海中,原木顶端钉着一块手臂长的横木,钓鱼的人偻背坐在上面,像是蜷成一团的虾米。 阿岩说:“这是村里犯错的人,又干不来体力活,堂主罚他们钓鱼换水喝。” 李昭雪听得一知半解,心中暗暗琢磨,诸宜宫不会养闲人,岛上想必各有分工。却不知我能做哪些活计,但愿能挣来一斤半两米面糊口。 又走了半个时辰,阿岩指了指前面一处气派的庭院:“小姐姐,就是那处,我就不同你一起去了。” 李昭雪也不多问,谢过他走到赵三娘的院前。赵三娘正在练功,听到手下禀报,满不在意:“宫主既已罚了,大罪抵过。扶槐也真是,诸宜宫一天多少进账出账,不过五十两银子而已,下手忒没轻重了,账房不就是靠脑壳吃饭么。难不成小账房框我?” 管事亲信怎么使眼色也挡不住她唠叨,只得抢白:“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宫主自有打算。堂主,我已经打听清楚,她不是什么小账房。” 亲信一通耳语,赵三娘顿时拉下脸,挥挥手道:“你去安排,把这些货色都拢在一块去,由她们闹腾去。等等,岛上规矩,一条不落教她记牢。” 管事的亲信深知赵三娘的脾气,不再多说。出来见了李昭雪,她客客气气的说:“李小姐,堂主正在打坐运功。你若不嫌弃,我领你到处转转?“ 李昭雪屈膝一礼:“有劳。” 管事领着李昭雪去了住处,独门独院,一堂两屋的小院。李昭雪看着黑瓦白墙,料想不会自己一人住这么大地方,又怕是那柳姐唐姐一起,便开口问:“不知何人同我一起住?” 管事已经得了消息,知道扶槐待她不同寻常,扔在岛上想不起来也罢,若是再接回去可不得了。自家堂主本就不受宫主待见,再一吹枕边风…… 管事恐她闹,忙说:“没有旁人,原先那对姐弟没住几日,姐姐离岛替宫主办事,弟弟皮得很,整日在山林里钻。” 接着又说:“李小姐,你先休息。等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各样东西备好了,我亲自给送过来。日后有什么短缺,只管开口。” 李昭雪送走管事,心中还是半疑不信。她抬头向窗外看去,院中有一株海桐花,开得一簇一簇的小百花。翠盖如云,花团烂漫,轩窗之外芳景如屏,暗香随风,何止赏心悦目,更是心旷神怡。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李昭雪听得铃声心中一喜,起身就要开门。却听铃声越来越远,她慌不迭的拉开门,只见转接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 李昭雪忙追过去。 第124章 晋江独家 阿岩的身影在转角一闪, 眨眼间没了踪迹。李昭雪带着伤病,如何追的上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等她赶到巷子口,左右一看哪还有人影。 “叮铃铃,叮铃铃。” 李昭雪听见铃声,忍不住嘴角露出笑意,连忙循着铃声穿追过去。 这处村舍像是统一营建,皆是丈高的粉墙,寸厚的黛瓦,一堂两居的屋子, 外带二十步的小院。连院墙上的花砖窗, 都是一色烟波千里的海水纹。 阡陌纵横,四通发达。李昭雪站在十字巷口,看看左右一样, 瞧瞧前后相似, 顿觉头晕目眩, 没想到阿岩没找到,自己反而迷了方向。 阿岩缩在墙角,小心翼翼偷看李昭雪。见李昭雪要转头往回走,他心里一急,抬起胳膊就要摇响手中的铃铛。这时旁边院子黑漆木门突然打开,开门的小丫鬟缩到一旁, 里面施然然走出一个人。 “唉吆喂, 我说今天怎么乌鸦呱呱呱, 吵得人家整宿没睡个安宁觉, 真是丧门星,讨人嫌。”唐姐将院门一推,倚在门框边上,仰着下巴朝对门招呼,“柳姐你快开门呀,人家寻上门来啦。” 李昭雪闻声就要转身走人,后面门扉忽地吱呀一声打开,紧接着小跑脚步声,伴着一串熟悉的笑声:“咯咯咯,唐姐说甚么好玩的呢?” 唐姐那张嘴皮子何等厉害,又酸又毒,荤素不忌,七尺的汉子都能叫她说得抬不起头,何况李昭雪这样脸皮薄性子软的姑娘家。 “这大白天的老鼠还能乱窜不成。”唐姐手里团扇一伸,拦住李昭雪的去路,眼睛斜斜一瞟,“真是没规矩,见了人也不知道打招呼问个好。难不成是个哑巴?宫主什么时候好上这口了。” “咯咯咯,唐姐净瞎说,哑巴又不会叫唤,床上怎么尽兴呢。” 李昭雪看着眼前两个女人,心中又是厌烦又是羞恼,脑后的伤口疼得愈加厉害,恍恍惚惚的想:书中写后宫争宠的妃嫔,或许就是这般? 唐姐见她不吭声,顿觉索然无趣,手里团扇便往李昭雪脸上拍。李昭雪得过老夫人教导,数月以来日日勤练。唐姐扇子一动,有风袭来,李昭雪脑中尚未反应,身体已经动了。 唐姐只觉手腕一麻,已经被李昭雪擒住。团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李昭雪捏着她手腕一转,反剪在背后轻轻一推。唐姐登时跌跌跄跄跌出三四步,恰巧撞进柳姐庭院的门上。 木门只是虚掩,柳姐一直躲在里面看戏。唐姐来势甚猛,“嘭”一声撞开门,门后柳姐躲闪不及两人摔成一团。 李昭雪自从习武以来,莫说与人打架过招,就是拆招练习也从未有过。她看看地上的两人,又看看自己的手,脸上神色变换不定。 阿岩扒在墙角,见此情景恨不得跳出来拍手叫好。万没想到小姐姐居然这般厉害,一出手就将两人打趴下啦。 柳姐从地上站起身,掸了掸裙摆,理了理衣衫,掖好鬓角,扶正步摇。她姿容娇媚,说话也是轻柔婉转:“你当有这手就能博了宫主欢心?真是不懂事呢。宫主床上花样可都是我教的,她喜欢什么样的我最是清楚。” 李昭雪听得心中作呕,眉头一敛正要转身走人,岂料柳姐忽地双手一挥,砰砰两声将木门合上,紧接着落栓关紧。 不等李昭雪回过神,唐姐已经跑回院子。接连一左一右,响起一般无二的关门落拴声。 刚刚还热闹的巷子,顷刻间只余下李昭雪一人。她望望四周,盯着紧闭的门缝,怔楞许久之后,忽地扬起嘴角,笑的灿烂云霞。 阿岩心道:小姐姐笑起来真好看,不知我姐姐是不是也这般好看。 少年心里一软,嘴角也跟着扬起来。可笑意还没挂上嘴唇,阿岩脸色一变,疾步奔向李昭雪。 李昭雪低头站在巷中,身子一阵阵的颤抖。阿岩以为她发病了,奔到眼前才发现她在笑。他不知什么叫做花枝乱颤,只觉小姐姐笑得有些吓人。 李昭雪无声的发笑,笑得浑身轻颤,笑得眼角沁出水迹,仍笑得不停。 最终,她仰起头,放声大笑。 笑得嘶声力竭,倚着粉墙轻轻喘息。 阿岩解开腰间竹筒,小心拔开木塞,双手捧着给她:“小姐姐,你别哭,喝水。” 李昭雪这才注意到他,抹抹眼角,轻轻摇摇头。阿岩见她要开口说话,忙摆摆手:“小姐姐,你别说话,哭久了没力气说话的,我送你回去。” 他也不知什么男女大防,搀起李昭雪就往回走。走过两条巷子,李昭雪已经缓过气,心神恢复,轻声谢道:“阿岩,多谢你。” 阿岩摇摇头,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的乱颤。 到了小院门口,阿岩才开口说话:“小姐姐,你进去吧。” 李昭雪说:“你不进来坐坐吗?这处屋子宽敞,你可以搬来和我一同住。” 阿岩脸上不屑,重重摇摇头:“我不。要住你住好啦,我不住,死也不住。” 李昭雪不明所以,正要再问,阿岩已经转身走开。 “小叮当?” 管事带着一群人,捧着锅碗瓢盆,抱着锦被枕头,挑着柴米油盐,浩浩荡荡走过来,见着阿岩却是脸色一变。 阿岩瞧了他一眼,双腿飞奔跑远不见踪迹,只余下一串铃铛清脆的响声。 管事让人将物件放好,自己陪着李昭雪说话:“李小姐,岛上人手不多,这个小丫鬟煮饭打扫样样都机灵,你先用着。” 李昭雪本想推托,见管事又要说话,便闭口不言。 管事心中微微思量,觉得还是将事情先说清楚,免得日后扯起皮来,自己遭殃。 “李姑娘,刚刚那小孩名叫小叮当,正是原先暂住这儿的那对姐弟。”管事见李昭雪神色有变,急忙解释,“这娃子脾气古怪,宁可住在林子里,也不能待在这儿。之前让他回来,也是死活不肯,今天怕是路过而已,因近来有个戏班在东边唱戏。你瞧今天村里都没人在,这小子大概也想去看热闹,正好打门口走。” 李昭雪听得管事解释,心里愈发疑惑:“阿岩有着好好的屋子为何不住?那山洞顶上漏雨透风,连张床榻都没有,躺在干草堆上怎比得了软床香被?这怕其中大有蹊跷。 管事见李昭雪神色凝重,忙又道:“李姑娘切莫忧心,这处宅子干干净净,你只管安心住。对了,这千年人参丸虽比不上九转龙丹,却也是上品良药,我们堂主一片心意,还请李姑娘收下。” 言罢取出一个扁扁瓷瓶,双手递过去。李昭雪不好推辞双手接过。见管事目光灼灼,只好打开红绸塞子。霎时一阵清香扑鼻,李昭雪取出丹药放入口中嚼碎,但觉满嘴清苦,片刻犹如好茶回甘。口中微甜,丹田之内暖意洋洋。 诸事安置完毕,管事起身告辞。 李昭雪蒙她百般照料,心下十分感激,站在门边一直目送几人离开。她却不知,管事这般热心,全是因为杜蔗差人过来叮嘱,“日常所需,务必满足”。 送走管事,李昭雪回屋打坐运功。 她读过书,悟性也高,但毕竟习武时间太短。从老夫人当初传授的四句口诀,至如今满打满算也才五个月。 李昭雪再睁眼,外面天色已暗。她取出手帕摸了摸额头上的汗珠,心中暗道:不知何时我才能气出丹田,运转小周天、大周天。这四句口诀怕是不够,但无论如何我定要勤加修炼。 她心中踌躇满志,肚子里却咕咕乱叫,循着味道走出屋子,只见堂厅之中的八仙桌上,已经盛好饭菜。扎双髻的小丫鬟见她,连忙低声问好。 李昭雪也是穷困人家出生,为人又和善,怎肯颐指气使的使唤人。劝了半响,小丫鬟终于肯与她同桌吃饭。 李昭雪吃了一口热腾腾的茭白肉丝,心中一动问:“家里可有食盒。” 小丫鬟不知她要做甚么,立即放下碗筷飞奔进厨房,拿来食盒碗碟。李昭雪接过去,每样饭菜均了一些,又招呼小丫鬟吃饭。 吃完晚饭,李昭雪拎起食盒:“我出去一趟,你不必等我。” 小丫鬟默不作声的点点头,手脚麻利地取来灯笼点亮,弯腰递给李昭雪。李昭雪着急给阿岩送饭,接过灯笼直奔山林。 走到半道,李昭雪心中一动,转向去了沙滩。 皓月当空,白浪翻卷,半黑不明的沙滩上。阿岩裤腿卷的老高,后背竹篓,手拿竹竿,正低头弯腰抓海螃蟹。 李昭雪看见她,心头就轻松几分:“阿岩。” 阿岩听见她的声音,先是一喜,紧接着紧抿嘴唇不说话。站在那儿,任由海浪一波波冲刷脚踝。他站了一会,见李昭雪走到沙滩上不再往前,心下顿时有些无措。想了想,干脆甩甩胳膊,“叮叮当当”地走过去。 李昭雪见他过来,心下喜欢,宛如见到生闷气 妹妹,笑道:“我刚来这岛上,事事都不明白,阿岩不要生气,姐姐先给你个陪不是。” 阿岩顿时笑逐颜开。 李昭雪将食盒递过去:“阿岩,来,尝尝饭菜合不合胃口。” 阿岩看向食盒,登时脸色一变。 第125章 晋江独家 “阿岩?” “我不要!” 阿岩高吼一声, 往后退了两步,一双眼睛瞪得浑圆, 脸上怒气冲冲:“我不要我不要!我才不要吃她的饭!” 李昭雪一愣, 心中嘀咕:难道阿岩和那个小丫鬟有冤仇?不应当,这两孩子都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 李昭雪只当他耍性子, 温言哄道:“阿岩,这怎么会是她的饭。这是姐姐特意带给你的,当然我的饭。” 岂料阿岩冷哼一声, 愤然道:“当然是她的!饭是她的, 菜是她的,连岛都是她的!他们说连海都是她的呢!” 李昭雪这次意识到,阿岩说的是扶槐, 是诸宜宫的宫主。她坐拥纵横四海的无敌舰队, 这曾是大尚的第一水师, 北征夜叉, 东下爪哇。别说这小小的无名岛, 放眼东海能落脚的地方, 皆是诸宜宫宫主的手心之物。 阿岩见她不说话,气势更胜, 甩甩胳膊越过李昭雪就要往回走,嘴里大声嚷嚷:“要吃你吃,我才不吃。不吃不吃, 就是不吃。” 李昭雪一抬手, 扣住他的肩膀。阿岩一惊, 如何用力都是动弹不得。他是少年性子,当下心中又气又恼,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李昭雪靠着他坐下,把食盒放得远远的,轻声说:“阿岩,你不愿吃她的,那咱们就不吃。” 阿岩不吭声,心里已经消了大半的气。 李昭雪又说:“那你能和姐姐说说,为什么不愿意吃?” 阿岩张嘴语言,突然心中咯噔一下,连忙紧紧闭上嘴。李昭雪暗中观察,见此情景,虽不明白,却也知道阿岩有所顾忌。她便率先开口,将妹妹生病,父亲去借债被人设计,自己签下一年卖身契入诸宜宫为仆,一一讲来。只隐去自己和扶槐的纠缠,其余如去广陵城的见闻都说了。 阿岩抓抓后脑勺:“那她怎么把你扔在岛上?” 李昭雪心道:看着生厌哪需什么理由。 这话她当然不好和阿岩讲,便换了个说法:“她一向喜怒无常,没人弄得清她的心思。” 阿岩一愣:“是嘛?她是这样的人?” 李昭雪见他万分抵触扶槐,本以为有这般那般的江湖恩仇,此刻闻言不由诧异:“你不晓得?” 阿岩摇头:“不晓得。” 李昭雪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肯吃她的饭?” 阿岩没留神,张口就说:“戏文里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我当然不能吃她的饭。” 李昭雪心思灵巧,听出他话中之意,却理不出前因后果。她自小跟着父亲,读得经史子集,学得君子坦荡荡,实在不愿诈骗眼前的少年,干脆直言问道:“阿岩,你家可是和她有仇?” 阿岩果然脸色一变。 李昭雪深感失言,轻声安稳他:“对不起,阿岩。这话我不该问你,你也放心,我决计不会向旁人提起。” 阿岩沉默许久,抓抓后脑勺,小声说:“小姐姐,我从没和其他人说过这些话。我,我看着你,就想起我姐姐。我姐姐不晓得现在怎么样,有没有的吃,不晓得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 李昭雪站起身,伸手拉起阿岩,替他掸去衣服上的沙子:“时候不早,你该回去睡觉了。” 阿岩耷拉着脑袋,往前走了七八步,忽地转身奔到李昭雪身边,拽着她的胳膊,绷着腮帮子轻声说:“不晓得从前有没有仇。不过我姐姐走的时候告诉我,她去替她卖命,以后只有仇没有恩。” 阿岩的话犹如一记重锤砸下,震得李昭雪三魂六魄都是一憷。她在原地呆了许久,阿岩走了都没察觉,直到月上中天才回过神。 小丫鬟窝在门边已经睡着,听见外头响动,连忙拉开门栓将李昭雪迎进来。她接过灯笼,引李昭雪回屋,又打了热水供她洗漱。 李昭雪心里压着事,后脑勺的伤口疼得愈加厉害,浑浑噩噩躺在床上却是怎么都睡不着。早上鸡鸣,听着屋外小丫鬟起床的轻微响动,这才感觉困倦,迷迷糊糊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也不踏实,她听见门扉响动,顿时惊醒过来,不知来了什么人。李昭雪惯来不差使人,自己批好衣服走出去。 小丫鬟手里端着小竹扁篓,里面放着炊饼油条煎花馒头。另一只手拎着瓷瓦罐,里面阵阵米粥鲜香。 红糖炊饼甜蜜蜜,酥渣油条黄澄澄,李昭雪却想起阿岩站在沙滩上挥拳怒吼,“我不吃,我不是她的饭”。 小丫鬟拿来铜盆毛巾,见李昭雪盯着桌上吃食,忙拧好湿毛巾递过去。李昭雪接过毛巾,洗漱完毕放好东西,转身要往房间里走,见小丫鬟还是紧跟身后,便说:“你去吃饭。” 小丫鬟潺潺的摇摇头。 李昭雪叹了口气,走到桌边坐下,招呼小丫鬟一同吃饭。她心事重重,就是龙肝凤胆在面前也没胃口。李昭雪是润州人,长居内陆,海鲜粥初尝鲜美,再吃就觉得有些腻。干脆就着白水,吃了一块炊饼,其余都让给小丫鬟。 小丫鬟喝了两碗海鲜粥、一根油条,再想去拿煎花馒头,见李昭雪已经发现碗筷,连忙缩回手。 李昭雪将小竹扁篓推倒她面前,柔声说道:“吃吧。我妹妹也同你一般年纪,实心馒头要吃五个才够。” 小丫鬟腼腆一笑:“掌勺嬷嬷只让拿两个。” 李昭雪有心打探岛上情况,小丫鬟从怀里掏出竹牌递给她。李昭雪这才知晓,村中住户每日三餐皆可凭竹牌领取,各色日用琐碎每月定额发放。唯一饮水,需要劳作换取,或是绣品,或是柴木,或者鱼蟹野果。 “小姐不必忧心。”小丫鬟安慰道,“女工所交衣服绣帕,每月不过一两件。她听阿妈说,各家小姐夫人只当消磨时辰。” 李昭雪闻言心中一动,心道这般衣食无忧,怪不得唐姐柳姐无事生非,想来是闲的。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李昭雪对岛上人物习俗也已清楚七八。她嘱咐一句,起身就要出门寻阿岩。虽说还未想清楚往后该如何,但她总觉因寻到那孩子说清自己的立场。 李昭雪还没走出堂屋,管事扣门而入,还带来前日给李昭雪看伤的大夫。 望闻问切,复诊开方,大夫拱手告辞。管事的打发小丫鬟跟着去抓药,朝李昭雪说:“李姑娘,岛上不但有豺狼虎豹出没,船厂南边年轻弟子性子浪荡,你出门可要小心。特别是晚上,切莫随意出去。” 李昭雪一愣,肃然回道:“多谢管事提醒,昨晚出门我是去找阿岩,就是小叮当。没有遇到其他人。” 管事未曾料到她这般直白,当下一笑掩盖:“哈哈,我就是提醒一句,李姑娘不要动气。” 李昭雪轻声说:“说人是非者,多是是非人。” 管事连连摆手:“他也是一片好心,你们是邻居,切莫因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行了,李小姐,某就先告辞了。” 李昭雪送她出门,见斜对面木门大开,院子放着把藤椅,一个断臂老者手摇蒲扇躺在上面纳凉,一双浑浊的眼睛正向这边瞧来。 李昭雪暗暗叹了口气,合上院门。 她有心搬去山洞与阿岩同住,可见管事如此在意自己,却不敢轻举妄动,怕给阿岩还有小丫鬟招惹麻烦。 李昭雪自离家门,至今不过七月有余,仿佛过了七年不止。只觉世事难料,人如浮萍,半点由不得自己。 再说阿岩,自打昨晚掏心窝子,和李昭雪说了真话,他整宿没有睡踏实,一连做了七八个噩梦。天未亮,就悄摸下山近了村。这会瞧见管事和小丫鬟都出去,用嘴叼着铜铃,手脚麻利的翻墙入院。 李昭雪见他突然出现,又惊又喜。阿岩一声不吭站在院墙边,抬头看看李昭雪又低下头,欲言又止,十分为难。 李昭雪略一思量,正色说道:“从小我父亲教教导我,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阿岩,你大可放心,昨晚之言我绝不对第二人说起。海岳尚可倾,口诺终不移。” 阿岩大字不识一个,哪懂那些之乎者也,但李昭雪的意思,却是已经听明白。他抓抓后脑勺,王顾左右却没吭声。 李昭雪暗道:这孩子莫非为别的事情而来? 李昭雪正要询问,阿岩突然扬起脖子,涨红脸问:“小姐姐,你能不能教我武功?” 江湖之大,各门各派的武功五花八门,却不是人人都能学的。最好自然是出生武林世家,家传的武艺。或是天资不凡,高人青眼相待收入门下。再者,可以拜入门派帮会。最不济,只花钱去武馆学拳习棒,多半是些外家功夫。 阿岩见李昭雪沉吟不语,顿时羞恼万分,转身抬手就要攀墙离开。李昭雪快步上前,抓住他肩头一扯一转,阿岩便被拽下,调转身体坐在庭院的石凳上。 李昭雪替他理了理衣领:“阿岩,并非我不愿教你,而是我本事微末,怕耽误你。” 阿岩连连摇头,脖颈上铜铃“叮叮当当”的乱响,起身争辩道:“才不是,小姐姐身手最好,求你教一丁半点。我想我姐姐,我想去找她。我,我都忘记她长甚么模样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说着说着,阿岩双眼泛红。他性子倔强,万万不肯在人前哭,连忙细细鼻子,“噗通”一下跪在李昭雪面前。 李昭雪见状心中百感交集:我有几斤几两,能教人武艺?可如若不答应,只怕阿岩心中难受。反正一时也没有旁人,我暂且教着,日后想法子替他寻一位名师高人。 “阿岩,你先起来。” 阿岩力气不小,李昭雪扶着他双臂竟没能拉起来。她心中一急,丹田气流便被牵引。阿岩只觉小姐姐双手突然生出一股巨力,瞬间将自己拽了起来。 他还在惊诧,就听李昭雪说—— “好,我教你。” 第126章 晋江独家 李昭雪答应阿岩, 自然是尽心尽力。 她没有教授徒弟的经验,全按老夫子教她那般依瓢画葫芦。阿岩与她不同, 不曾读书习字, 四句口诀虽然记清楚却不解其意。他又是男孩子,耍匕首的要诀, 在指、在腕、然后才是臂、腰,都是精巧功夫。 阿岩练习了十多天,小丫鬟都比他耍的好。 “错了错了。”小丫鬟拾起地上的木头匕首, 又做了一番示范, “你瞧,五个手指都要动,这样转然后绕过手臂……” 李昭雪盘腿竹榻之上, 在一旁打坐。她这些日进展神速, 十次有三次可以隐约感应到丹田气息流转。这是迈入武学大门的第一笔, 也是必经之路。 她吐气收功, 睁眼看着阿岩和小丫鬟, 思绪万千:孔夫子说有教无类, 但门徒三千却说善哉颜回。难道阿岩天赋有限?并非习武之才。 那厢小丫鬟又教了阿岩几次,阿岩就是耍不好。只要速度一快, 转着转着木头匕首就掉地上了。远不如小丫鬟,即便不盯着手上看,李昭雪教的这招也耍的有模有样。 “阿岩, 别练了。”李昭雪站起身, 朝阿岩招招手。 阿岩闻言一愣, 木头匕首“啪嗒”掉在地上,滚进了小水潭,惊得那群五彩斑斓的鱼儿四散逃命。 阿岩却顾不得,他疾步跑到李昭雪身边:“师傅,我会好好练的,过几天,不不不,明天明天我就能练好。” 李昭雪按住他的肩膀安抚道:“阿岩,阿岩你别急,你先听我说。” 李昭雪又叫来小丫鬟,三人在院子坐下。李昭雪对两人说:“阿岩先练三天,梅子后才跟着一起,如今梅子这招已经学会。我想了想,觉得不是阿岩傻,而是其中另有原因,你们也听听是不是这个道理。” 两个孩子点点头,四只眼睛盯着李昭雪。 “梅子擅长烧饭,阿岩擅长砍柴。”李昭雪打了个比方,“阿岩学得会烧饭,梅子也会砍柴。但男人天生力气,砍柴要技巧,但最重要的是力气。” 阿岩连连点头:“就是就是,那个小匕首轻飘飘的,拿着手里和木头片似得。要是能给我一把真的铁的匕首,我肯定能耍好。” 小丫鬟梅子认真想了想,又摇摇头:“我听阿妈说,老早前村里经常有人喝酒闹事,捅死人常有的事。赵堂主管得严,菜刀我倒是见过,可不晓得谁家有匕首。” 李昭雪想得更多,她说:“未必要匕首,我想阿岩可以换个旁的。匕首刀剑没有,我们可以找个木棍。我听说江湖上刀剑斧十八般武艺,却只用棍子是木头做的,想来其中定有一番道理。” 李昭雪生在乡村,长在小城。被诸宜宫设计骗来之前,和江湖半分关系没有。便是如今和扶槐不清不楚,也只能算是见识过江湖。她这番话全是自己半蒙半猜,可两个小孩却觉得甚是有理。 没有木棍,妹子拿来晒衣服的竹竿。阿岩用李昭雪教的手法,竹竿上下飞舞,耍起来呼呼生风,比起匕首看着便威风许多。 然而院子太小,配合起步法可施展不开。李昭雪还好,知道闪避退让。阿岩脚下一动,竹竿上揭瓦,下翻地。院中那一株海桐花翠盖如云,花团烂漫。他几棍子下去,那一簇一簇的小百花,好似下雪似的。 梅子心疼不已,拽着他袖口让他住手。 “行行行,这还不容易,我回林子里去。”阿岩摸了摸额头上的汗珠,拿起铃铛挂在脖子上,“我走啦师傅,师傅?” 李昭雪为了给他腾出地方,搬到房中打坐。闻言走出来:“不是让你不要叫我师傅么?我和你一起去。林子里树木太多,我看那处沙滩极好。” 阿岩闻言一喜:“师傅也要去练武?” 李昭雪点点头:“我外伤已经痊愈,不能松懈。我曾经听那万亩田的万尊主说过,江湖之中就是强者为尊,弱者谦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你比别人多吃三分苦,日后才能多享七分福。那时还不能全然体会,如今方知话糙理不糙。” 自从她一招打到唐姐柳姐,她们再也没敢来找过麻烦。李昭雪也是在那个时候真正明白——“江湖人没那么心眼,没那么多规矩,前辈晚辈攀亲论故的。强者为尊,弱者谦卑,这就是江湖的道理。” 她夜里有时睡不着,便会想:那君瀚府少帅未必大我几岁,是不是有一天,我李昭雪也能登高凌绝,立于山岳之上? 建邺城那位迟城主,她站起身来,大伙就住了口。那一言未发仰头干杯的风范,我这辈子可有这天?举手抬足就能叫江湖豪侠轰然一震,武林群雄举杯应和。 月听筠,名字就这般好看。月门主这样的国色天香,要是从前不知要被多少人争抢。广陵宴席聚了大半个江湖,那么多男人谁又干轻视她。 如我有她一半的本事,便就开口对扶槐说“不”。 我不想。 我不愿。 我不乐意。 你强加于我,却还要我笑颜相迎。 你强加于我,竟还要我感恩戴德。 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李昭雪脚底步伐变幻,手中匕首上下飞梭,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看得梅子目不暇接,连拍手都忘记了。 “师傅,阿岩,歇会吧。”梅子招呼两人提起食盒和饭甑往前走。沙滩尽头有几簇岩石,耸立犹如围墙,不能避雨却能遮风。 阿岩一路小跑提着棍子跳上岩石:“你今天来晚啦。” 梅子从岩石夹缝之间穿过,走到篝火堆旁:“今天腊八,赵堂主在戏台那儿摆了一口大锅。八宝粥可香呢,排了好多人。” 阿岩探头往饭甑里看:“八宝是什么,还是真有八种宝贝?你可记好价钱,这是第几顿?日后我要还给她的。” 梅子先盛了一碗给李昭雪,又给他盛:“晓得,出门前我在正字下面画了一笔,明天你再吃一顿就凑满二十个了。你快下来。” 月色之下,三人围坐在篝火旁,边喝粥边说着今日习武心得。要是有武林高手在旁,听他们说这些只怕要笑傻。但三人却极为认真,时不时还要站起来比划一下。 海风将篝火吹得忽明忽暗,照在三人脸上时隐时现。李昭雪瞧着那簇几乎贴地的火,抬头望向波涛阵阵的大海,心中暗想要是我扎个木筏,不知道能不能顺风飘回广陵城? 她起了念头,心中有些恍惚,张口就要问海风是往哪个方向吹。李昭雪抬头望了一眼梅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人心隔肚皮,何况一个木筏能横渡东海?还不如去南边船厂偷一条小船,反而有几分指望。 阿岩见李昭雪不说话,抓抓头发问:“师傅,你也不喜欢粥甜?梅子,快把饭菜拿出来。” 梅子搁下粥碗刚要去拿食盒,就听远处传来人声。这处沙滩碎石密布,小而隐蔽。自打三人来练武,两月过去从没见旁人来过。 “是这……嗝,么?” “我看不会错,不会错。” “等等,老子撒个尿,浪花一朵一……卧槽,他妈的!” “哈哈哈,灿仔,你不是一解裤腰带,女人都乖乖躺下吗,怎么自己躺下了?” 李昭雪三人伏在岩石后面,听不清说什么。但海风一吹,酒味扑面而来,也不知道这群浑人喝了多少,瞎猫碰见死耗子晃荡到这里。 阿岩抓抓头:“他们干嘛不在戏台看戏?” 梅子纳闷:“看他们样子,倒像是南边船厂的人,怎么到我们这儿来了。师傅,怎么办?” 三人已在沙滩尽头,身后惊涛起伏大海无垠,退无可退。李昭雪拎起食盒与饭甑,嘱咐两个孩子跟着自己。她从焦岩之中走出,看也不看那群醉汉,径直向着树林奔去。 “哎哎哎,怎么跑了?” “美人别跑呀,我们在这儿呢。” 李昭雪见那群人追上来心中更急,扔下食盒饭甑就去拽住后面的梅子。就在此时,李昭雪只觉脑后生风,一枚贝壳飞射而来。李昭雪左肩剧痛,脚下一个踉跄。 后面几个诸宜宫的帮众哈哈哈大笑,这几个男人得乐乐趣,纷纷捡起贝壳海螺烂椰子。 明月中天,沙滩又无遮蔽。一大两小三个人,就如同活靶子一样。这四个诸宜宫水手少说练过七八年武艺,搁到江湖上排不上号,打三个老弱妇孺还不是手到擒来。 半个椰子壳飞在空中,好似流星锤。阿岩弯腰扶起梅子,眼看就要被砸得头破血流。李昭雪来不及多想,抽出腰间的木头匕首,脱手甩出来。 但见匕首打中椰子壳,紧接着弹开。好在椰子壳也偏了方向,撞在树干上带走一块树皮。 这么一耽搁,诸宜宫水手已经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小胡子瞧清楚李昭雪,顿时眼中腾起小火苗:“嗝……这妞,老子见过!缘、缘分啊,你们别跟我抢!” “抢你妈的,说好,说好四个呢!” “他妈……的不够分啊。”一个廋杆子男人上前拎起阿岩,“妈蛋,怎么、怎么还有个……” 阿岩岂可屈服,双脚一蹬廋杆男人小肚,猴儿一样窜到他背后,伸胳膊卡住他喉咙:“师傅!打他!” 李昭雪此刻哪里有空,小胡子上前吃豆腐,被她用贝壳划伤手腕,疼到嗷嗷乱叫。气得他一把拔出分水锥:“他妈的,辣啊,哥们帮我架住,老子今儿就干得她叫,叫……” 四个醉汉喝得不少,手里功夫丢了大半。李昭雪握着半截贝壳,横劈竖戳,连退带守,一对二竟然挡下二三十招。渐渐竟然找到感觉,扭转劣势打成平手。 小胡子嘿嘿一笑:“周大虾,你等什么?” 一旁袖手旁观的男人把酒坛一扔:“这、这不是咱约的吧?回、回头姓赵的找麻烦……嗝!” 廋杆男人被两个小鬼缠住,烦的大叫:“你还干不死她?完了沉海里,姓赵的还能找你舅舅麻烦?” 周大虾一听有理,拔出双刀加入战局。李昭雪没有兵器本就吃亏。周大虾两把双刀,招数大开大合,迫得李昭雪左支右绌。 周大虾大刀一挥,只逼李昭雪的咽喉要害。连在间不容发之际,李昭雪连退三步堪堪避过。小胡子趁机横腿一扫,李昭雪应声跌坐地上。 ※※※※※※※※※※※※※※※※※※※※ 从11月1日气,侠客行恢复更新,并且会一直更新至完结。 建议大家温习一遍,一是我修过文,二来温习一遍。 第127章 晋江独家 诸宜宫水手喝采声中, 李昭雪手腕一撑起身欲战。周大虾左手挥动窄口短刀,银光一闪刀风扑面。李昭雪慌忙后退, 复又跌倒在地。 窄口短刀刀尖从她胸前, 划开半尺长的一道口子,里外三件衣裳破开, 海风直往里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隔!哈哈哈!” 诸宜宫水手们仰头狂笑,三个男人将她围在中间。小胡子迫不及待的拉扯裤带,嘴里哼哧有声, 倒像是提前享受起来。 “王八蛋!”阿岩大吼一声, 弃了廋杆男人奔过来。小胡子抽不开裤带结又急又烦,见他冲过来伸手拔出分水锥一甩。分水锥犹如一只利箭,正中阿岩胸口! 李昭雪登时急红了眼, 不管面前利刃朝着阿岩奔过去。终究晚了一步, 阿岩伸出的手从她指尖划过, 少年重重摔上沙滩上, 胸前的铃铛发出一串清亮的响声。 “叮叮铛……铛铛……” 铜铃只响一声, 便没了音。好似地上憨厚的少年, 人生一遭,刚启程便回了头。 也好, 此生苦难重重,何必遍尝。 李昭雪颤颤巍巍的抱着他,喉咙里卡着一根刺似的不住哽咽, 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只眼睁睁的看着少年挤出一丝笑, 似要宽慰她。可胸口伤太疼,阿岩拼尽全力才挤出一个似笑非笑。 “阿岩!”李昭雪泣不成声,抱着阿岩浑身颤抖。她用手帕死死按住伤口,可汹涌的鲜血还是不断从分水锥血槽里涌出来,顷刻染红李昭雪的手,黏稠中带着余温,“……阿……阿岩……” 小胡子跟着李昭雪追过来,听她哭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嘴里骂骂咧咧:“嚎什么嚎,老子让你哭不出来!” 李昭雪听到身后骂声,顿时浑身一抖,从悲痛中清醒过来。她凝视着阿岩,少年静静躺在她怀中,嘴角微微上翘。他这一生,阿姐生离,父母死别,笑的次数太少。 这一次,倒像是要笑个够。 “啊!放开我!呜呜……呜……”梅子嘶声哭喊,廋杆男人反剪她双手,用力一扯布裙。但听“嘶啦”一声,女孩两条白嫩的大腿暴露在男人yin 荡的目光下。廋杆男人嘿嘿一笑,粗糙大手上下来回。 小胡子见同伙已经吃到肉,不顾后面周大虾嚷嚷,举起双手朝李昭雪扑过去。周大虾气得七窍生烟,明明自己出马拿下这小娘皮,怎能便宜这小子尝鲜。 小胡子□□起跳般扑过去,登时将李昭雪扑倒在地。月光照在李昭雪脸上,鬓发凌乱,粉腮泪痕,娇柔惹人怜。看得周大虾心中□□燎原,原本只有三分怒气,刹时化作十分贪欲,只盼立即将这小美人抱在怀中,压在地上好好疼爱。 周大虾俯身抓住小胡子腰带,大喝一声:“滚!” 他用了十足的力道,小胡子顿时让他扯开。周大虾拽着小胡子的裤腰带还没送,人已经要往李昭雪伸身上扑,却突然眼前一道黑影直射而来。周大虾道是小胡子出手偷袭,抬手去挡,顺势一脚踹飞他。小胡子被他一扯一揣,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摔在沙滩上。 “什么玩意!”周大虾只觉一股腥热洒在脸上,不知什么毒药,他慌忙胡乱擦拭,越擦越觉得不对劲,摊开双手在月下一看,满手血迹。 李昭雪手握分水锥,趁他分神之际一刀刺来。 这招来势甚猛,周大虾吓了一跳,急急侧闪。李昭雪拿着分水锥,使得却是匕首的招数,手腕一翻横扫斜劈,登时在他右臂割出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周大虾拔出窄口短刀,迎了上去。 “——铛!” 窄口短刀架住分水锥,周大虾“哼”了一声,手臂发力荡开分水锥,抖了个刀花银光一闪,就要架到李昭雪脖子上。 李昭雪状若疯狂,根本不加理会。分水锥好似一柄长匕首,在她手中飞舞穿梭。第三刀、第四刀连刺带割,招数凌厉。 周大虾右臂受伤,双刀只剩单刀,威力失了一半。李昭雪却是奋勇不顾命,横劈竖砍但求杀敌,皆是两败俱伤的狠招。 分水锥斜刺而来,间不容发之际,周大虾堪堪避过。他下腰盘旋,窄口短刀砍向李昭雪左腿。李昭雪早有防备,脚步虚探又退。 然而她临战经验太少,不知其中有诈。周大虾不过佯攻,刀到中途霍然伸手一抓,五个手指嵌住李昭雪手腕脉门。 “咔哒!” 但听一声让人牙酸的声音,李昭雪只觉右手手腕剧痛难耐,手指不由自主的一松,分水锥直接往地上掉下。周大虾一喜,岂料李昭雪左手抄起分水锥。电光火石之间,分水锥已经扎破周大虾右手皮肉。 周大虾见此情景,急忙缩手回撤,举起窄口短刀上前格挡。李昭雪用了全身气力,连人带锥一并撞过去。周大虾见状高举短刀奋力劈下,岂料李昭雪脚步一转一侧,竟从他腋下穿过。 分水锥高举,对着周大虾的后背猛地扎下去! “啊!”周大虾大叫一声,脚下踉跄,噗通趴在地上。 他两个同伙正在玩弄梅子,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周大虾疼得浑身哆嗦,拍打沙子嘴里大骂:“都死了啊!过来帮老子啊!” 冷月凄白,惊涛阵阵,李昭雪手握分水锥一指,疾如星火般直刺周大虾后颈死穴。月华银辉,落在这柄锻钢分水锥上,却只有各色的红。暗红、猩红、鲜红,各色的红纠缠在一起,如今夜,如江湖。 分水锥刺破一丈寒夜,刃上那一滴摇摇欲坠的血,终于落下—— “滴答。” 血,落在周大虾后颈脖。 血,没入衣领,顺着脊梁,划过后背。 粘稠,带着余温的红色液体。 周大虾在这一瞬之间,魔怔般大脑空白。分水锥扎进后颈,剧痛撕裂了他的身体和灵魂。他瞪圆了两只眼睛,盯着不远处两个同伙蠕动的身体,直到他们渐渐模糊。 “……厄。”周大虾松开牙关,嘴角流出一滩鲜血。头一歪,脸朝下扎进沙子里。 李昭雪踩着他后背,抽出分水锥。鲜血四溅,如烟花绽放,淅淅沥沥淋了她一脸。李昭雪面无表情,擦也不擦。 她来的极快,快到廋杆男人意识到危险,却已经为时已晚。 她来的太慢,慢到梅子已经等不到她。 李昭雪呆立在沙滩上,寒风穿林,夜鸟厉叫,海浪一遍遍拍打着沙滩。她心中百般悔恨,万般难受,千言万语堵住嗓子眼,嘴唇颤抖,张口抽气,却是半点声音都发出来。 忽地一阵海风呼啸,李昭雪浑身一哆嗦,手中分水锥滑落,整个人跟着噗通跪下。她以头捶地,双手死命拍打地面。砂砾四溅纷飞,“哗啦啦”往下掉,好似下雨一般的声音。 李昭雪呛出一口淤血,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林中竟然亮起一点火光。先是如同萤火虫,渐渐变大好似一只兽睛。草丛哗啦拨开,原来一盏纸皮灯笼。 李昭雪一惊抬起来头,双眼红肿根本看不清来者何人。 “怪不得今天这么晚没回来。”来人慢慢走近,原来是对门的断臂老头。 他提着灯笼,挨个打量了地上四个诸宜宫水手,最后才走到李昭雪身前。瞥了一眼她身旁两个孩子,目光最后才落到李昭雪脸上。 李昭雪猜不透他,悄悄伸手握住分水锥。 断臂老头浑然不觉,盯着她看了又看:“我倒是小看你了。” 老头不知在想什么心思,说完一句之后,犹豫了许久才又开口:“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李昭雪刚刚经历大悲大痛,心力交瘁精神恍惚。此刻勉强打起精神,但觉断臂老者甚是蹊跷,但也不知他要做甚么,干脆避口不言,静观其变。 老头见她不语,伸手指着周大虾的尸体说:“你晓得他是何人?这岛上说是姓赵的娘们为正,却是善工堂那个周副堂主管事。这小子就是他的宝贝侄儿,你说他会不会善罢甘休?” 李昭雪从地上站起:“我不怕。” 断臂老头冷哼一声:“你道你那位扶槐宫主会庇护你?” 李昭雪数月不曾听到这个名字,此刻突然听见,先是一愣方才反应过来。她脑中瞬间闪过许多念头,最后不由暗想:她会吗? 断臂老头见李昭雪不说话,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这个小丫头看起来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男人女人都靠不住。扶槐是什么性子?比她师傅还要薄情寡义。你是明白的呀,不然何必每日勤练武艺,想必没指望她回心转意。” 李昭雪心中一震,暗暗警惕:不错,我本就没有指望她如何,怎得如今突然期盼起来。那周副堂主最多杀了我,难不成我自己还担不起自己的事情? 李昭雪虽没经历过江湖历练,却熟读史书。此刻心中警钟长鸣,再想断臂老者颠来复去几句话,顿时明白七八分。 她理了理衣衫,拱手一礼:“李昭雪见过前辈,敢问如何称呼?” 断臂老者说:“老夫姓李。” 李昭雪又问:“李前辈有何赐教?” 断臂老者道:“老夫想和你做一桩生意。” 第128章 晋江独家 断臂老头自称姓李, 原是诸宜宫西南分舵的堂主。他告诉李昭雪,堂主赵三娘的喜恶、到她面前该如何说话、如何应付她手下管事的盘问。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细枝末节一个不落。 赵三娘向来不喜船厂那些浪荡水手,因此才与周副堂主划界而治。如今这些不长眼的竟然敢到太岁头上动土,真是无法无天了。她气得不轻,连夜将周副堂主从被窝里揪出来。 天还未亮,消息便传遍全岛。一时间众说纷纭,闹得沸沸扬扬。不久便传到船上, 因岛上还住众多女眷, 多是诸宜宫大小管事的妻儿,各处闻讯都是又惊又怒。 周副堂主为人圆滑,何况此事理亏。他先遣人送来许多礼物, 又亲自上门赔礼道歉。赵三娘本想给他点颜色瞧瞧, 借此杀杀他的威风。但阿岩不是什么大人物, 梅子更是个不值钱的小丫鬟。 手下亲信劝她:“人都已经死了,堂主点到为止即可。何况那李昭雪无事,万事有宫主决断。” 赵三娘和周副堂主两人商定,给扶槐书信一份讲明前因后果。这事就这般结了,只山头多了两个小坟包。 过了腊月,年关将至, 天南海北各家各户都忙, 岛上也不例外。到了小年夜前一天, 街头巷尾连个人都没有一个。因今天是个大日子, 但凡腿脚利索的,都去码头迎接画舫龙舰归港。 依着往年旧例,赵三娘和周副堂主到龙舰叙职。周副堂主一路忐忑,毕竟周大虾一事才过去一月,风头还没有彻底过去。而赵三娘不但爱倚老卖老,素来还得理不饶人。 他是小人之心,赵三娘却未多想,人死事毕何须多费口舌。她到扶槐面前递了今年账本案册,退到旁边负手而立。 扶槐斜坐椅子上,本想问上几句,但见赵三娘昂首挺胸,自己还要仰视她,顿时心中不悦,挥挥手:“春节诸事照旧,下去吧。” 杜蔗送走两人回来屋里,见她翻开案册停在一页,上前轻声问道:“宫主瞧见什么有趣的?” 扶槐盯着“李昭雪”三个字,一时有些出神,闻言懒洋洋的说:“把人带过来。” 杜蔗本想问她,是李昭雪还是唐添香还是柳柔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应了一声,转身出门招来近卫:“去,追上赵堂主,把李姑娘请过来。不必着急,天黑之前回来即可。” 扶槐听见她在门外说话,嗤笑一声将案册扔到桌上。她起身走到墙边,望着山河万里图,不禁心思浮想翩翩。 畅游四海,逍遥自在。可若是能纵横四海八荒,山川湖泊任来去,那才是大逍遥,大自在,大权柄。 杜蔗走回房中,瞥了一眼山海万里图,垂手轻声问:“宫主,从上月起流春城那边再没消息递回来。东潮已至,可要派人去探探?” 扶槐道:“东君风采,连你都被迷住了?” 杜蔗知她说笑,走上前去:“属下是觉得,东君所言不无道理,唇寒齿亡。我们诸宜宫虽在东海,但四海相通,海蛮一旦越过南海……” 扶槐挑起下颚,目光远眺山河万里图最南边。这幅气象万千的画卷,并非一张精密的舆地图。图上流春城不过是孤悬海外的一处海角,形如柳叶,三面临海。 世人对它的印象,仅仅知道那是东君青飞疏的城池,每年寒冬离去,神州第一缕春风从那里吹起,第一朵鲜花在那里绽放。 流春城就是神州的最南方,画师连它南边的茫茫大海也只画了寥寥几笔,然后便是白茫茫一片薄雾云遮。 “流春城身后有十二城盟,一时还担待的住。”扶槐懒洋洋一挥袖子,坐回椅子上,笑盈盈的望着杜蔗,“派探子去看看无妨,可一旦插手反倒是麻烦。今年帮了,明年还帮不帮?你看看建邺城,偌大个家私也禁不起消耗,要不是凑巧机关城搬过去,够迟否头疼的。海蛮的事情暂时还轮不到咱们操心,自有她十二城盟头疼。” 杜蔗笑道:“宫主,咱们诸宜宫可不是迟大城主。” 扶槐眉梢一挑,笑道:“杜管事,都说你口蜜腹剑,不假呢。” 杜蔗拱手一礼,肃然道:“宫主赞誉,属下不敢当。咱们在长安经营许久,本是手到擒来。可如今景家归来,那里实在扎眼。如果景亭所言不差,海蛮之危如此严重,流春城早晚支撑不住。四海虽广,可除却他青家的南海舰队,只剩下我们诸宜宫这第一水师。到时候,大可做生意。就算咱们张口要了姑苏城,也不怕他十二城盟最后不给。” 扶槐问:“流春城今年几艘下海?” “两艘,但去年东潮毁了三艘飞虎级…… 杜蔗话未说完,扶槐脸色笑意收敛,打断她:“我们船厂还没有进展?” 杜蔗被她问住,只得宽慰:“宫主你知道的,当年太极宫烧了九天九夜,闻人大家的手稿早已灰飞烟灭。老鬼在位的时候,宫里上下没个正经经营的,工匠死的七七八八。咱们这些年,勉强维持龙舰画舫修缮,已经不容……” 扶槐长袖一挥,桌上的账簿案册尽数扫在地上:“每次问起,都是已经不容易,如今连闻人贞都搬出来了。她死多少年了?太极宫烧了九天九夜,难道只有太极宫有?流春城怎么能出大船?” 杜蔗苦笑解释:“几十年兵荒马乱,民间的典籍资料也是十有九毁。流春城远在南海,得以避开中原祸乱……” 扶槐更怒:“船厂建成至今八年之久,百万真金白银的投入,纵是白手起家,如今也该有点起色!” 杜蔗不敢再说,毕竟船厂之事,的确是如鲠在喉。当年扶槐力排众议,提拔数位没有武艺的匠人,就是指望他们能再造出画舫一般的大船。毕竟诸宜宫这些船舰,还是前朝旧物,年代最远的距今已经六十年有余。 大尚水师全盛之期巨舰四百艘,至今只余下三三两两,多数在诸宜宫和流春城。诸宜宫传到扶槐手上,原本还有十六艘大船,这些年已经陆续损坏沉毁。 扶槐挥挥手:“罢了罢了,我还能让你取造船不成。” 杜蔗弯腰拾起地上的账簿案卷,一本本垒好:“宫主,我倒是想去,可没这般手艺。习武十年未必能出师,造船的手艺也是如此。况且再如何天资非凡,周副堂主他也不能自创武功。” 扶槐冷哼一声:“你倒是会抬举他,我只要一个会造船的好木匠。” 杜蔗知道劝不得,提起此时扶槐必然生气。可建造大船不是一日之功,当年景家全盛之时,广陵、润州、姑苏、湖州……大大小小无数船厂。仅仅广陵府官造船场,便同时有万名工匠。岂是如今的诸宜宫可比。 再则当时的大船,用的十余丈长柚木做龙骨,用铜皮胶漆包裹船身防止藤壶海虫腐蚀。 如今南境封锁,北界不通,东海之滨,已经少有那样的巨木。而近二十年各地矿场才陆续重开,各处大城虽都有铸币,但因为铜少铁锡多,质量堪忧,大伙认得还是明帝年间的元兴通宝。胶漆的秘方各是早已失传,无处可寻。 扶槐的气,来得快去的快。她按按眉心,转而问道:“那个迦南教,可有消息?” 杜蔗见她自己揭开话题,连忙回道:“各处都要活动,但动静不大,无法布粥施药之类收买人心。埋在景家大船上的惊蛰,半月之前一路都有消息传回来。” “那个迦南之地太远,还是要从他们那个殿主身上下手。”扶槐说着突然一顿,颇为不悦的哼了一声。 诸宜宫漂浮岛上,虽然暗探惊蛰遍布江湖,但消息传回总要耗费些功夫。腊月之前,不死狱密上太和山铩羽而归的情报才传回。扶槐恐怕此事与景家归来有关,派了许多人去,却半点消息没有。 杜蔗还待说话,外面有人小声通报:“宫主,李姑娘来了。” 杜蔗微微鞠躬,朝扶槐一礼:“您先吃饭,这都大过年的,消消气。” 扶槐眉梢一挑:“就怕她来气我。” 虽是如此说,扶槐却未挽留杜蔗。她抬手压了压发鬓金簪,长袖一挥玉手搁在腰间。 李昭雪进来时,见她单手握着案册,看得正入神。李昭雪不敢打扰,静静站在门边候着。 扶槐见她不说话,等了片刻,慢悠悠的开口:“听说你连杀四人,老夫人知道了倍感欣慰。” 李昭雪抬眼去看她,因案册挡住也瞧不起她神情,不知她是喜是怒,还是要找自己算账。左思右想,不敢大意,按着断臂老者的嘱咐回答:“事出无奈,全凭宫主发落。” 扶槐见她乖巧,心下颇喜,方下案卷起身走到李昭雪身边,捏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一番。 她似笑非笑的模样,端是上位者的气度风华,艳若牡丹的容颜,乌鬓金簪闪闪发光,从前总让李昭雪看得失魂落魄。如今落在李昭雪眼中,浑似喜怒无常的暴君。 扶槐笑道:“瘦了。” 第129章 晋江独家 她轻颦浅笑, 说不出的温柔宠溺。纵是李昭雪知她喜怒无常绝非良人,可被她搂在怀中, 闻着若有若无的龙涎香, 只觉后背、腰肢、肩头……凡是触碰她的地方,一处处的发烫, 脑中混混僵僵好似被迷了心窍。 扶槐低头含住李昭雪的耳垂,舌尖来回刮蹭,惹得李昭雪轻颤不止。她甚是得意, 压着嗓子低声调笑:“有没有想我。” 李昭雪闻言一愣, 脑子突然想起之前断臂老者的嘱咐。 她答应与老者交易,老者也遵守承诺,一是收她为徒, 教她武艺。老者观察李昭雪两月, 知道她天资聪慧, 用功勤奋, 否则也没有交易一事。 另一件, 便是为她谋划离岛之事。 ‘此岛离神州有千里之遥, 你就是练成韦陀一苇渡江的绝迹也过不去。海上天气变幻莫测,小船难行, 大船必要许多帮手,都非良策。上上之法,还是落在咱们扶槐宫主身上。只需她没对你厌恶, 便有七分机会。’ 李昭雪与扶槐之事, 虽然许多人知晓, 可出了柳姐唐姐等人,从不曾有人这般光明正大的说出来。此刻见他此言,霎时脸上羞红,断臂老者好似浑然不觉,如同她父亲讲四书五经一般正经。 ‘男男女女,皆是一般。她可以不喜欢你,你却必须喜欢她。她可以不想你,你却要对她朝思暮想,如此她心里才快活……’ 扶槐见她不答,料她羞涩,蹭蹭她发鬓深吸一口气,追问:“嗯?想是不想?” 李昭雪依着断臂老者所教,神色淡然的说道:“宫主人中龙凤,裙下不知多少臣妾,岛上便有姓柳的姓唐的许多,哪里轮到我想。” 扶槐闻言乐不可支,一把将她很抱起来。李昭雪先是愣了一愣,方才想起自己应该惊呼一声,然后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可她性子文静端方,断臂老者教的虽都记住,却怎么也做不出来。 扶槐抱起她推门而出,正巧婢女来请两人去用餐。李昭雪猝然见到外人,心中又羞愧又自恼连忙扭头,正好埋在扶槐胸前。 诸宜宫本就是做青楼赌场的生意,扶槐更是荤素不忌,身边人一向见怪不怪。 婢女低头行了万福礼:“宫主,酒菜已经备好。” 扶槐有意逗弄李昭雪,停停下脚步问道:“备的什么酒?” “温了宫中自酿的女儿香。” 扶槐又问:“有没有其他酒?” “江湖酿、广陵醉、武城烧酒、华山猴儿酿、流春十香果酒……” 婢女低头报酒,李昭雪却是度日如年。她一向规矩受礼,虽和扶槐有床笫之私,但何曾在人前这般肆无忌惮。她心里七上八下,断臂老者教的那些尽数忘记,若非担心惹恼扶槐被扔在岛上,早就挣扎逃开。 扶槐见她脸皮越烧越红,心情大悦,不再理会一旁的婢女,大步走回房间。李昭雪听见看门关门的声音,心中忽上忽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噗通。” 猝然之间落水,李昭雪吓得不清,连忙扑腾挣扎。却发现是一处温汤,水面刚刚过腰。 扶槐横坐在汤池边上,屈膝脱下一支雕花软皮鞋,露出一片雪白晶莹,脚踝盈盈,趾如春笋。李昭雪连忙错开眼,但心脏依旧扑腾腾乱跳,暗道:师傅说得不错,她位高权重,又生的这般好看,男男女女谁见了不喜欢。 此念一起,她惊觉不对,连忙鞠水扑在自己脸上。 “昭雪,过来。”扶槐见她此举,甚觉可爱,不似那群莺莺燕燕。她本就喜欢李昭雪朴素文雅,如今见她这般乖顺,更是自己眼光不凡。 李昭雪见她横卧池边,软绸纤腰,红袖绛裙,纤足拨水,妖妖娆娆说不出的美艳绝伦。 李昭雪看得魄荡魂摇,忽地一惊陡然警觉起来,连忙收敛心神:我如今不止要回去见阿父和小妹,还要为师傅报仇。更要寻到阿岩的姐姐,了却阿岩的遗愿。 阿岩心脏被戳了个大窟窿,一句话没说就死了,哪有什么遗言。但他时常在李昭雪面前,姐姐长姐姐短的念叨。李昭雪又是有心之人,他姐弟的事情都记载心头。阿岩突然离世,她每每想起,心中就万分难受,时间一长就生出一定要找到阿岩姐姐的念头。 “想什么呢?”扶槐伸手拂去李昭雪脸上湿漉漉的发色,见她低头看着水面,一把将她拉进怀中,扣着她的下巴吻上去。 李昭雪一惊就要挣脱,手触到扶槐的衣衫却硬生生停下来。她拽着扶槐的衣带,隔着轻薄的丝绸,指甲掐如掌心。 扶槐见她气喘不停,这才松开她:“真乖呢。” 说完,扶槐拥着她滑进汤池。她倚靠着池壁,一手勾着李昭雪的腰,一手解开她的衣带探进去。 扶槐的指尖贴着李昭雪柔韧的腰侧,上下、前后,细细摩挲。温软滑腻的手感,轻颤不知的反应,让扶槐满足的眯起眼。 李昭雪咬住下唇,忍住轻喘的呼吸和想要逃离的本能。她害怕,害怕自己不讨厌这样的触碰,害怕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害怕挣扎反抗的后果…… 扶槐不知她心中所想,听她呼吸急促,狭长丹凤眼尾挑起,玩味笑道:“你在岛上休养这些日子,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李昭雪心中一紧,不知道她是何用意。但也不敢怠慢,依照断臂老者所教,除去一些细节,连同断臂老者指点她武艺之事,都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这岛就是扶槐的家,众人一举一动,哪里逃得过她的眼睛。就算李昭雪不说,断臂老者教她武艺的事情,扶槐着人稍稍一打探也会指点。 但她此刻听李昭雪讲出,竟没有半点隐瞒自己的意思,不由更喜一分,不但不怪罪,反而说道:“他一身武艺不弱,你若喜欢就好好练。说来,昭雪师傅缘倒是甚好。” 李昭雪知道,自己此刻该说“全因与宫主的机缘”,或是“老夫人和李堂主不过是看宫主的面子”。可这些话,她是如何都说不出口。 冬去春来,时间一晃便过去。 李昭雪跟随断臂老者习武,每日苦练,进境飞速,只功力尚浅而已。 江湖日日事多,但过年期间多半会消停些。再者天寒地冻,海上浪大,就是有消息传回也比往日慢许多。 扶槐每日除去练功,也无甚大事,这两月过得分外悠闲。李昭雪虽然不能时刻陪着,但也不惹她,扶槐也没由头寻其他花红柳绿。但听歌看舞,打猎钓鱼,总有各种消遣。 过了二月二龙抬头,龙舰便要起航归海。 李昭雪前去拜别断臂老者,到了门前却有些踟蹰,三分不舍,七分复杂。这般拎着东西站了许久,直到门从里面打开。 断臂老者叹了口气:“我想呢,怎么还不来。” “师傅料事如神。”李昭雪随他进了院子。 “哪有什么料事如神,武功废了人就废了,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只有脑子能动动。”断臂老者躺回藤椅之上,合上眼睛。 李昭雪将礼物放到一侧,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师傅在上,受弟子三拜。此去前途不止,还请师傅多保重。” 断臂老者枯瘦的脸皮一动,睁开眼睛,一双灰黄的眼珠盯着天空,良久之后才涩涩开口:“……你好自为之。” 李昭雪心头一颤,又磕了一个头,沉声说道:“师傅倾囊相授,弟子必不辜负,千难万险,也必定替您抓回方兴。” 断臂老者却说:“不必了,你替我杀了他就行。” 李昭雪一愣,只稍稍迟疑:“是,弟子听命。” 她再拜,起身离开。 “等等。”断臂老者叫住她,极低极快的说,“小叮当姐姐的名字,必定在闭蛰名单之中,你若能见,务必多记一些,来日可以保命。” 李昭雪深知老者多谋,恭敬答道:“是。” 望着李昭雪渐渐远去的声音,断臂老者长长一叹。她一旦逃亡,依着扶槐的性子怎会放过自己。唐添香柳柔烟三人还曾是她床上之客,只消李昭雪提上一句,还不是死得干干净净。 李昭雪并不知道这些,她随扶槐登上龙舰,纵横于东海之上。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四月将近,再十天李昭雪的卖身契就会到期。 扶槐这些天甚忙,各路消息应接不暇。其中一条尤为重要,万亩田和景家搭上线,万尊主练功走火入魔,意图景家的天书秘卷救命。 这消息由不得扶槐不信,因为江湖早就传言:说万亩田和不死狱暗通款曲,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死狱狱主和万亩田尊主两个老不死的,一个贪生,一个怕事,偏偏又位高权重。 至于有没有走火入魔,还需再探。毕竟这些年,关于万尊主走火入魔的消息层出不穷,真真假假难以预料。 杜蔗将密信递到火烛烧掉:“万尊主近年最器重小弟子,但这位归涯堂主上面还有六位如狼如虎的师兄。” “机不可失,”扶槐扣了口扶手,“不过,这枚闭蛰太重要了。” 第130章 晋江独家 杜蔗只当不曾听见, 将纸灰扔进炭盆,垂手站在一旁。 她跟在扶槐身边鞍前马后, 忠心卖命二十年, 也不知道万亩田尊主身边的这枚闭蛰到底是何人。 想来这人年岁不小,至少有三十开外。因为这不是扶槐安排的暗线, 而是前任诸宜宫宫主送出去的。老鬼生性多疑,就是妻儿也不放心,否则他妻妾成群, 儿女十几人, 也不会最后死得只剩下扶槐。 “但愿还能用。”扶槐难得如此没有把握,“杜蔗,你看派谁去最好?” 杜蔗想了想, 笑道:“属下一向都说, 千金之体, 坐不垂堂。宫主却又来问我, 岂不是让属下为难。” 扶槐微微一笑:“你这叫什么话。” 杜蔗道:“属下自是要劝您, 何必只身冒险, 如今又不是从前,这么多人白养着不用干什么。不必您说, 我也知道呀,与您而言,让别人做事才是冒险。” “你啊。”扶槐指了指杜蔗, 口风一转, “这次你只说对一半, 我不是不放心,更是武道大会之期将至,我有意去一趟。今时不同往日,我诸宜宫如今也不是甚么魔窟。” 如今以武为尊,武道大会上一展身手,露出俊俏功夫,可显耀师门家族,可结交豪杰大侠,更可以名利双收。 大到一城,小道一帮,谁不想拉拢武艺高强的好手。诸宜宫有的是黄金白银,美酒佳人,还怕没有人肯卖命? 扶槐眯起眼睛,似又看见那人,低声感慨道:“你真是蠢啊。真性情?不过一群奸淫掳掠的疯子。” 杜蔗知她言下之意,跟着感慨道:“老鬼以人人畏惧而洋洋得意,却不知道敬比畏难上千百倍,敬畏则难上加难。他手中三十年,诸宜宫从不曾能和万亩田比肩。” “敬也罢,畏也罢。”扶槐起身往外走,“天下将变,我要立于不败。” 扶槐回房之时,李昭雪正用药汤泡手。 人道强身健体,实则练武最是伤身。不说打坐运功走火入魔。手臂腰腿的基本功,一个不好就是扭伤拉筋,更不用说刀剑无眼,筋骨皮肉哪处经得起磕碰。 李昭雪从婢女手上接过小金锉,贴在虎口老茧上细细的磨,皮屑纷翻露出娇嫩的红肉。 扶槐站在一旁瞧了几眼,抬手挥退婢女,勾来一个藤芯杌凳在李昭雪身旁坐下:“这么乖?” 昨儿夜里金账春暖,被翻红浪。扶槐宫主位高权重,身子也娇贵,嫌弃李昭雪手上老茧厚重,蹭得她不舒服。 “你开口,我自然会听。”李昭雪照实回答。 扶槐眼底笑意流转,比墙角的八角琉璃灯还要明媚三分。她伸手拿过膏药盒,托住李昭雪的手轻笑:“那我说,明天歇一天,你听吗?” 李昭雪见她红唇开合,烛光之下泛着光泽,好似涂了一层蜜。她恍惚想起断臂师傅说过—— ‘这人啊,要是喜欢,苦的比甜的好吃,辣的比鲜的好吃,刺耳的是忠言,催命的是良药。要是不喜欢,金银珠宝是阿堵俗物,国色天香不过色字头上一把刀。说甚么掏心掏肺,就是故意恶心。’ 扶槐低着头,不曾留言李昭雪神游天外,犹自说道:“知道你听不进。真是的,比我从前还勤勉。回头手疼莫怪我没说,新皮嫩,难免的。” 李昭雪道:“我知道。” 扶槐抬头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当即伸手勾过来亲了亲:“其实,也不是全无好处,老茧厚了手感便钝了。” 李昭雪闻言一愣,未料到竟然由此缘故。扶槐见她凝神细想,竟然当了真,登时乐不可支,伏在她肩头笑的花枝乱颤。 李昭雪这才知道,她信口胡说而已。 扶槐伏在她肩头笑够了,抬起指尖贴在她尾椎。葱白的指尖顺着脊梁,一丝一寸的慢慢向上。温热的气息透过衣衫,好似温泉渐渐漫过身体。 一旦触及到后颈,便有了真实的灼烫感。那双手轻轻摩挲,激起大片的战栗。李昭雪笔直的坐着,绷成一张弓弦,扶槐的手轻轻拂过,如春风吹水边的柳枝。 她太年轻,正是豆蔻年华。扶槐鼻尖贴着她的脖颈,但觉口中微醺,正是三月暖阳透过苏堤垂柳,倾泻了一场春光灿烂。 扶槐眯起眼睛,收敛了凤眸凌厉,有些懒洋洋想:杜蔗说的不错,难得喜欢,骗着哄着扣着霸着,我什么手段没有。 她张开口,极慢极慢的念道:“李昭雪。” 那声音听入李昭雪的耳中,好似幻月迷音一般,竟有些不真实。可明明这人就在身边,贴着自己耳朵说话。 李昭雪应了一声,轻如低哼。 扶槐不曾听清,偏过头正对上李昭雪投来的目光。她微微扬起唇角,笑意一点点蔓延,似牡丹花次第绽放。 李昭雪见她双眸含情脉脉,一时失了神智:“……宫主,我,我有一事求你。” 扶槐见她欲言又止,心中难免纳闷:她从未要过甚么讨赏,必不是金银珠宝,这才难办。天下之事没几件我做不到,但也不能轻许诺,且问问再说。 “昭雪想家了?” 李昭雪眼前一亮,喜上眉梢。她卖身契将至,一旦到期她就可以回家。但扶槐从没有提前,李昭雪恐她不放自己走,如今听她道破,连忙颌首:“是有些。” 扶槐正要出行,带她一道并不费事:“好,我送你回去。” 李昭雪一惊有些难以置信,来不及高兴就升起万般不舍。她望着扶槐,心生荡漾,一时情不自禁便凑上前去。 蜻蜓点水的一下,却叫扶槐心情大好,拉回来扣住亲了个够。两人从外间纠缠进卧室,鞋袜衣衫散落一地。 扶槐尽了兴,觉得腹中饥饿。慵懒的支起身,摇动金铃唤婢女送来晚膳。 诸宜宫是金迷酒醉的销金窟,扶槐身为宫主,衣食用度亦是极尽穷奢。婢女鱼贯而入,凉碟热菜满满一桌。另有三层木架放着拼盘,上面蜜饯果脯,中间各色炒货,下面应季鲜果。 李昭雪枕在扶槐身侧,听见婢女关门离开,迷迷糊糊的问:“起床吃饭?” “不了,不想动。”扶槐懒洋洋的回道。 李昭雪有些困倦,此言正合她意。她往扶槐身边靠了靠,阖眼就要沉沉睡过去。 “有些口干。” 李昭雪渐入梦乡,身体发沉,意识涣散,听得迷迷糊糊,张口就说‘喝些水’,但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嘴唇只微微动了动。 扶槐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给我倒杯水来。” 李昭雪猝然一惊,猛地睁开眼睛。只一弹指的时间,脑中还是空白一片,她已经拥着锦被坐起来。略定了定神,她起身走下床。 三月天气乍暖还寒,海上更甚。屋里烧着银丝碳,暖如初夏。 李昭雪的手脚不住轻颤,极尽克制才穿上里衣裤。床边搁着卷云案,案几上放着朱漆描金冬篮,冬篮内衬棉布填鹅绒。茶壶沸水放在其中,二三个时辰也不会变凉。 李昭雪试了水温,端着白瓷杯递到扶槐嘴边。扶槐尝了半口,只觉无味,起身披了一件外衫走到桌边坐下,端起砗磲金耳杯一饮而尽。 “来。”扶槐扭头招呼李昭雪,“过来吃饭。” 李昭雪搁下白瓷水杯,依言走过去,提起金壶提扶槐斟酒。扶槐看着酒杯渐满,眉梢挑起她笑道:“这么乖?与我喝上一杯。” 李昭雪捧起酒杯,烈酒滚入,心中阵阵发冷:好险,好险,我险险恃宠而骄,我怎可恃宠而骄。李昭雪,你是鼎鱼幕燕,生死荣宠皆在她一念之间啊。 她越想越后怕,扶槐近来心情好,温柔旖旎自己便忘乎所以,沉迷温柔乡。忘了她喜怒无常,暴虐薄情。 李昭雪抬手去摸后脑勺,那处伤口已经痊愈。她用尽全力一按下去,内力从丹田涌出,顺着经脉直至指尖。这一下冲撞,犹如针扎刀戳,疼得仿佛旧伤撕裂。 扶槐见李昭雪喝了半杯竟然呛出来,登时哭笑不得,伸手夺过酒杯:“好了好了,别勉强,坐下吃菜。” 李昭雪依言坐下,扶槐夹了一片水晶鱼生递到她唇边。李昭雪怔怔望着生鱼片,心中想着:我若说不爱吃,她可会勉强? 应该不会。 李昭雪终究没说,她张开嘴咬住那块水晶鱼生,细细咀嚼慢慢咽下。 如今她已经明白,自己为何不说:许多人,许多时候,试不起。 一言失误,或许就是天翻地覆。 一脚踩空,或许就是万丈深渊。 或许不是,或许是柳暗花明,可扶槐一旦恼怒又将她扔回岛上怎么办? 她怕。 因为不论最好,还是最坏,她都无法拒绝,无力反抗。她李昭雪,试不起。 李昭雪嚼着生鱼片,脑中千思万虑掠过,她伸手拿起砗磲金杯,将杯中半杯酒一饮而尽,烈酒滚刀烧的肝肠寸断:都说命运难测,生不可挑,实则是我李昭雪本领低微,与她说话都没有底气,何来甚么真情假意,不过是随她高兴。 岂是我能做主。 第131章 晋江独家 李昭雪心中千转百回, 扶槐不能尽数知晓。但情绪起伏之变,即便李昭雪竭力隐藏,又岂能逃得过扶槐的眼睛。 但前往万亩田一事极为重要,需要掩人耳目, 里外都要瞒得一丝不漏。而留守龙舰,随行护卫,各处人手也要仔细挑选。扶槐整日忙于大事, 无暇管李昭雪心情如何。 “由她去吧。”扶槐听婢女来报, 道了一声又低头去看航运图。 李昭雪一路畅通无阻见到老夫人。她自觉一别之后再无相见之时,老夫人虽说不收她为徒, 却也是授业之恩。数月悉心教导,四句内家口诀,才有李昭雪今日登堂入室。 老夫人依旧在那处偏僻的船楼,礼服盛装端坐檀木雕花椅上。海风拂面, 卷得她发间的步摇叮铛作响。 她见了李昭雪也不意外,依旧望向远处的海平线。李昭雪不敢打扰,静静站在一旁。 老夫人诸般如故, 一丝不苟的白发,眼角的皱纹,手背的青筋, 还有恒久不变的高贵气度。李昭雪却再不会揣测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只将一声叹息压在心底。 一老一少远眺沧海, 任时间流逝, 夕阳余晖将海水染成烈焰。 “去把燕窝羹端来。”老夫人屏退身边伺候的丫鬟, 若有若无的轻声一叹,漫不经心的说,“回去就别回来了。” 李昭雪闻言一愣,心中又惊又疑,暗道莫非老夫人知道我的心思?也是,老夫人知道卖身契的事情,一年之期将至,她心中记挂我呢。 李昭雪上前跪倒老夫人面前,毕恭毕敬的一拜:“您告诉我,说女人活在世上,挑衣服,挑首饰,挑男人。你若不挑,就只能别人挑你。您所言不无道理,可我只想挑个活法,我回家陪着阿爹和小妹。” 老夫人收敛目光望向她,眼波流转间,还能窥见年少时的风韵,轻笑问:“舍得?” 这两字轻轻落下,敲在李昭雪心头,心房为之一颤。她与老夫人目光对视,斩金截铁的回答:“舍得。” 老夫人笑道:“有舍有得,不舍不得,大舍大得,小舍小得,人生尽在舍得间。” 舍下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得它淡泊清贫,粗茶淡饭。舍下如玉美人一段痴缠,与老父幼妹葡萄藤下望秋月。 未必是好,未必不好。 舍下不平之心,人生进退皆可。 老夫人从屋里取出一把匕首递给李昭雪。正是她前来习武,初见之时老夫人赠与她的那柄。后来扶槐将她扔到岛上,李昭雪离船时摘下首饰同这柄匕首一起放在桌上。 “拿好,这次别弄丢了。” 李昭雪双手双手一合,弯腰以额触地:“弟子李昭雪,谨遵教诲。” 老夫人闻言一笑,黛眉尾稍挑起,带起眼角上扬,好似那里藏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李昭雪拜别老夫人,刚刚走出十几步,屋里伺候的婢女急匆匆跑来,说是宫主找她。李昭雪急忙赶回去,扶槐正坐在桌前吃饭。见李昭雪回来,头也不抬,只道了一声:“过来” 李昭雪听她声音平和,见她神色如常,心里略安。她走到扶槐身旁坐下,伸手拿起银箸。 扶槐捏着汤勺在荠菜蘑菇羹里拨了拨:“没在老夫人哪里吃?” 李昭雪立即松开口,瞧着青笋上的齿印,刚想回答‘老夫人喜静,从没留我吃饭’。念头一闪而过,想起另一位师傅李堂主的叮嘱。 她轻声说道:“这次随你出行不知几时回来,老夫人与我有半师之恩,我心中常挂念她。还请宫主原谅。” 扶槐将汤勺递到她嘴边,柔声笑道:“难怪那些年纪大的都喜欢你。” 李昭雪啜食了半勺荠菜蘑菇羹,抿了抿没说话。扶槐见她闷声不吭,心道我还指望这乡下姑娘巧舌如簧不成,何必与她计较。 扶槐见多莺莺燕燕,这么一想便觉李昭雪笃实敦厚未尝不好。她夹了一块猪肝递到李昭雪嘴边,哄道:“乖,张嘴。” 喂完之后又不停布菜,鲜笋、肉片、豆腐、芦芽堆成小山。李昭雪素来不挑,有什么吃什么。扶槐手支着下巴,偏头看她蒙头吃菜,忍不住逗弄:“你就光顾自己吃?” 李昭雪心头一突,当即放下碗筷拿起酒壶。扶槐见她从容酌酒,指尖勾住她衣带一圈一圈绕着玩,口中感慨:“你刚来的时候,像小兔子一样,每回和我吃饭,总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但凡有半点响动,你就吓一跳,我都不敢发出声音。” 口气这般的宠溺,听在李昭雪耳中却是百感交集。 扶槐垂着眼,敛去了眸中凌厉的神采,红唇开合,嘴角挂着上的温柔。烛光摇曳,朦胧的了李昭雪的视线。 扶槐捏起酒杯,抬眸望向李昭雪缓缓张口嘴,舌尖半探,沿着羊脂玉的杯沿慢慢添过。酒水沾染了丁香,晕开一片胭脂色。 扶槐浅笑,轻哼起曲儿:“东君见我要称哥,平生浪荡爱招惹,攀花折柳,浪子风流。我尝的是华山莲,喝的幽州雪,赏的广陵月,玩的昆仑玉。风花雪月,诸般试够,七巧心肝玲珑透,得闲能到我心头?” 这是诸宜宫画舫里常唱的小曲,足有十七八段,编排了无数江湖豪杰,本是不入流的玩意儿。可此刻教她诸宜宫宫主扶槐唱出来,却是三分旖旎并七分风流。 “无端今朝时恰,当遇冤家。细细瞧呐,杏脸桃腮,腰肢柳态。” 李昭雪痴痴望着扶槐,见她红唇开合,似牡丹将开,欲绽又欲融。 “……心肝儿,快快来,饮了杯中酒,你我花间同携手。” 李昭雪接过双龙白玉杯,双手端着,仰头一饮而尽。 当天夜里,扶槐带着李昭雪,还有数名亲信高手下了龙舰,换乘快船。挂云帆济沧海,长风破浪直奔北方霸主,万亩田的海滨重镇不夜港。 不夜港是南北海运之间,北方最重要的港口。诸宜宫在此有店铺门面,负责经营北地的生意。一行人乔装打扮意在掩人耳目,并没有惊动当地的管事,而是购置车马,连夜前往无终城。 南方群雄并起,北方万亩田一家独大。万尊主出身之时,大尚景家还未退居海外,但已经节节败退南渡长江。 那是北方兵荒马乱,上至诸侯下至百姓,人人朝不保夕。万尊主真名、出身已经无人知晓,江湖传言是官宦世家。但他闯荡江湖之初,不过是龙骧镖局的一名趟子手。 龙骧镖局早已烟消云散,万尊主中年成名,建立无终城,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南望中原,北控燕云十八城。 “燕云十八城?”傅元不屑一笑,“怕是连塞外的帐篷都算上了吧。 北地苦寒,地广物博人稀,不比南方城镇九衢三市花天锦地。更况且傅元呆不惯船上,常在江南一带行走,见惯了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的靡丽繁华。 离了不夜港,车马兼程走了五天,一路人烟稀少。遇到个城镇,那也是土墙低矮,商铺稀少。路过个村子,尽是竹篱茅舍,寒窑破屋。买口粮,讨口水,有钱都花不出去。 “我瞧也是,这城墙最多一丈高,凌泰城都比它气派。” “唐大哥你这话就偏颇了,二三十年的光阴,能有如此规模,想来万尊主这些年没有少花心思。无终城乃万亩田总舵所在,我等还是小心些好。” 扶槐催马跃上路边土丘,拉缰远眺无终城。只见此城墙虽不高,占地却极为广阔,望之无垠。城门前车水马龙,游侠商贩往来不息,繁华不逊于建邺城。 众人紧随其后,就听她说:“以我辈武功,一丈高的墙,十丈高的墙,有何区别。” 众人闻言,齐齐陈赞—— “宫主所言极是!” “老唐我也是这么想的。” “唉,十丈高的墙,我怕是过不去。” “甭没出息,我捎带你一把。” 扶槐手下一众高手,便是不擅轻功,也差不了哪里去。听得她所言,自是心中豪情翻涌。可李昭雪武功低末,她连一丈高的墙都越不过,更何况十丈高。 李昭雪心中百感交集,极目望向灰蓬蓬的无终城,竟觉同病相怜。她少时读书,父亲曾经说过,无终城从前与京都长安、东都洛阳并称“三京”。号称天王三京,北都居一,可不是什么北地蛮荒所在。 武乱十五年之间,北地杀伐不断。当时枭雄宋义势大,自立为王率众前袭。大尚残军死守孤城,游兵散将自不能敌。宋义趁夜入城,屠尽太守满门三十二口。破城之后火烧十日,又引汾、晋之水倒灌,北都自此沦为废墟。 “回来了。”傅元眼尖,立即看见探路的前哨出了城门,身后还带了一人,想来是早早安排的接应,“宫主稍等,我去去就来。” 傅元从马上一跃而起落在树梢,几个腾跃消失在林中。众人等了片刻,他带两人回来。扶槐问清城中情况,安排一行人分批入城。 李昭雪知此行目的,坐在马车之中撩起帘子向往打量,但见城中景象不似城外看的那般破旧,对那位万尊主更多敬仰三分。废墟之上重建新城,二十年有此光景可见不凡。 马车穿街过巷,到了一处小院。 第132章 晋江独家 扶槐让人给李昭雪安排了一间房。李昭雪乐得清静, 每日出去吃饭睡觉,就在房中勤练武艺。 当初老夫人知她没有功底,教的极为细致,举一反三务必吃透。而李堂主则深谋远虑, 料想扶槐如果不忘旧情,回岛过年期间必定会将李昭雪带走。 江湖人常道,三年会走十年出手。习武三年门中基本招式烂熟于心, 只是如同婴儿学步方才会走。苦学十年才敢与人过招比试, 因为此时内力初成,可以使些高深功夫。 李堂主深知时日无多, 想要一招一式教会弟子,乃是痴人说梦。他将内功口诀默出,让李昭雪牢牢背下。千字之文,李昭雪一日就牢记于心。 难得是招式。李堂主善用软剑, 软剑必是快剑。剑如白练,柔软灵活,出手如电, 招式凌厉。须臾之间,剑影重重难辨真伪。弹指一瞬,千变万化翻云覆雨。 ‘我右臂已断, 丹田又毁, 许多招式已经使不出来。纸上所绘, 难得千分之一的精妙, 你看看就行。我这些年另外想了一套招式, 繁复刁钻,并不十分依仗内力。’ 李昭雪想着师傅的话,一个走神又撞到了桌角。她一看见手腕红肿起来,心中暗暗责怪自己蠢笨:住进小院已经三天,就这一招还没有学会。 手腕疼得厉害,李昭雪干脆坐下,拿起竹筷吃饭。北地饮食于南方迥异,一天三顿都是面食,擀、拉、拨、削、压、擦、揪、抿各种做法轮番来。李昭雪每日练武,又经常错过时辰,泡烂的冷面味道欠佳,好在她并不挑剔。 吃了面,李昭雪将碗筷收拾好,端起木托盘推门却见扶槐正向自己走来。 扶槐未料到她恰巧出来,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她披了一件玄色锦棉斗篷,缎带束发绑了个简单的发型。李昭雪头次见她这般打扮,收敛了富丽堂皇,凌厉飒爽,比平日更像江湖儿女。 扶槐见李昭雪呆呆站在门边不动,失笑一声招招手,李昭雪连忙迈过门槛走到她面前。 “收拾一下,唐不宁带你走。”扶槐伸手捏捏李昭雪的脸颊,笑意盈盈,“今晚办完事我送你回家。” 李昭雪却倍感窘迫,因为扶槐的手下就站在一旁。三男两女十只眼睛,好似无数刀剑直刺而来。 她垂头盯着地面,轻轻应了一声:“嗯。” 扶槐一走,院中只剩下李昭雪和唐不宁。唐不宁人高马大满脸络腮胡,却是个心细的汉子。他见李昭雪满脸烧红,一把接过托盘说:“这个给我,姑娘你快回屋收拾,我就前厅等你。” 李昭雪将匕首和秘籍贴身放好,几件衣服放进包裹,疾步赶到前厅。唐不宁也不多话,请她上马车,自己持鞭拉缰出了小院。 此刻天色虽暗,却不十分晚。正是吃饭的时候,茶楼酒肆人声鼎沸。大街上人来人往,两侧摊贩比着劲的吆喝—— “客官,十文钱羊肉汤,送蒸饼。” “三文钱面疙瘩,管够。” “这边看看,拨面、擀面、焖面、插肉面、大燠面、大侠面、大口吃肉面……来一碗唻您? 外面喝五邀六,人欢马叫,李昭雪握着匕首静静坐在马车,不复前几日进城时候的兴致。 扶槐面上风轻云淡,李昭雪却知今晚一行恐怕凶险:从船上起开始策划,来无终城进进出出忙了几日,不知谋划什么凶险之事。否则何必让我跟这位唐大哥先出城,恐怕就是以防事情败露对方搜查,难不成她刺伤万尊主? 李昭雪一路胡思乱想,忽地帘子撩起,果真是城门口守卫检查。那大汉只是例行公事,瞧了一眼便挥手放行。 唐不宁架着马车,来到之前探查好的一处破庙。如今武道昌盛,江湖兴旺,从前那些神佛圣人早没了香火。 李昭雪站在破庙门前向里打量,神像已经不知去向,只留一发四角破烂的高台。地面坑坑洼洼,不知原本如此,还是青砖被撬。两侧墙壁上有污垢斑似的红印,似壁画,似血迹。 这般情景,怎么也瞧不出原主何人。想来这处破庙能够幸存至今,只怕也仅是因为当初凿穿岩壁修建,比之寻常殿宇格外牢固,才能勉强支撑这些年。 唐不宁安置好李昭雪,出门检查是否有人跟踪。李昭雪孤身待在破庙之中,四下漆黑阴冷,不时有嗖嗖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嚎叫而过。 “呼……喝呼……呼呼……” 李昭雪听见若有若无的怪异声音,夹杂在风中听得人毛骨悚然。唐不宁片刻之后折返回来,见她神情有异常,站在门边细细凝听。 李昭雪只觉眼前一闪,唐不宁手持长柯斧,好似一阵劲风掠过。他冲到高台之前,双手高举,斧背朝下猛地砸上去。 但听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高台坍塌碎石飞溅。李昭雪猝然一惊,尚未弄清缘故,就见砂石尘灰之中跳出一个人影,口中不住大喊:“啊!地崩了!地崩了!快跑……唉?干嘛打人啊……你姥姥谁啊你!” 唐不宁一言不发,手中长柯斧先劈后砍,一二三连剁,逼得那大汉连滚带爬,狼狈不堪。 唐不宁手中这柄长柯斧,斧头长八寸,刃阔五寸,柄长三尺五。刃薄尾厚,斧尾如巨锥,似个略弯的尖角。足又七八十斤重,旧时身负神力的大将才能使得动。 大汉塌肩侧翻滚到墙角,借机拔出大刀。他手腕大刀,登时精神抖擞大喊一声:“吃你爷爷一刀!” 李昭雪在旁观战,只见两人武器不同,招式不同,连功夫都是一高一低。走的却都是大开大合一路。劈、砍、撩、挂、扎……一招一式,力有千钧。 如论防守,比得就是眼力和反应。大刀横扫而来,唐不宁轻轻一跃。长柯斧当头劈下,大汉侧身让开。唐不宁手腕一扭,斧头变劈为砍,对着大汉横腰挥扫。 李昭雪目不转睛的盯着两人,每见一招就想自己如何应付,好似一个人在与两人过招,顷刻间额头细汗密布。 大汉渐渐吃重,眼看就要命丧长柄斧之下。李昭雪连忙出声阻止:“唐大哥手下留情,且听我一言。” 唐不宁知她是宫主床上娇客,不敢轻易得罪。他一斧拍飞大汉手中长刀,脚踢膝窝将大汉踩着地上:“姑娘有何吩咐?” 李昭雪听他开口,惊悟自己失言,不该提及姓名。她走上前,替那大汉求情:“大哥,恐怕误会。这位壮士大概是我们一样,误入破庙想借宿一宿。” 唐不宁一试大汉武功,就知道不可能是万亩田派人伏击。可扶槐此行极为机密,曾可让无关人等知晓。 唐不宁正寻思先放再杀,地上的大汉嚷嚷道:“哎呀,大妹子明白人啊!俺可不是就想搁这旮旯睡一宿么。你这大哥也忒虎了,没瞅清楚就下狠手啊。” 李昭雪在诸宜宫一年,虽少于人接触,却也知道扶槐手下不是善男信女。她上前一步在大汉身边蹲下,唐不宁急忙收起脚。 “谢谢哈大妹子。”大汉从地上爬起来,到墙角捡起自己的刀,走过来和李昭雪唠嗑,“大妹子,俺叫武五五,你叫个啥子?” 李昭雪自问在江湖上无人知晓,告诉他也无妨,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武大哥伤势可要紧?” 武五五只摇脑袋:“没有事儿,俺皮实着呢,你瞅就卡秃噜点皮。就你哥这人太彪了咋嫩虎急急的抽冷子,要不是大妹子你横扒拉竖挡着,俺得给搓拨得屁儿片儿的直接完犊子甭奔建邺去喽。” 武五五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李昭雪和唐不宁两人只听懂了小半。连蒙带猜,勉强知道他的意思。 唐不宁见一时无法杀他,便是:“是在下貌似,壮士还请见谅。” 武五五大大咧咧的笑道:“没事没事,干一架得劲,这旮旯晚上贼冷,哎呀,俺的酒皮袋子呢!” 武五五在碎石里面扒拉行李,李昭雪跟着唐不宁走到破庙门外。 残月当空,群星暗淡。山野四周夜风呼啸,夹扎着野兽嚎叫,直听得人后背发凉。 唐不宁说:“那人刀法出自北幽武家,稀松平常的很,唐某在此,姑娘不必担心。” 李昭雪听他口气爽朗,先道了一声谢,轻声问道:“唐大哥,宫主行踪我不便知晓,冒昧唯一,可有危险。” 唐不宁笑道:“主人不是要瞒你,就怕你们小姑娘胡思乱想瞎担心。主人武功高强,能有什么危险。” 扶槐此刻正在众星原。 众星原所在,原本是无终城北郊,天龙寺外一处密林。当年汾、晋之水倒灌,北都沦为废墟,北郊这片百年巨木无法幸免于难。洪水退却,密林消失,原地却留下许多石塔石碑,如繁星密布。 从此,便有了众星原这个名字。 一座巨大的石塔斜插在土中,扶槐立于塔尖,全身笼在玄色斗篷之中。夜风呼啸而过,斗篷下摆摇曳,隐约露出绛红袍角。 约定时间未到,她等的人就来了。 来人身姿高大,也是一身漆黑,黑衣黑袍黑风帽,捂得一丝不漏。他离扶槐二十丈远便停下脚步,站在一方石碑上。 扶槐见他如此警惕,心中一哂,抬手撩起遮面的兜帽:“你不必如此紧张,我此行并非为了要挟你。鱼死网破没有好处,不如皆大欢喜。” 来人迟疑片刻,拉下脸上黑布,一掀风帽露出本来面目。他两条剑眉斜插入鬓,五官如刀削斧劈,长脸端正棱角分明。 正是万亩田万尊主七位亲传弟子之中,最为器重的小弟子万归涯。 扶槐微微一笑:“归涯堂主,别来无恙。” 万归涯好酒,宝贝酒壶从不离身,一下摸空顿时不悦:“扶槐宫主要是床上确认,在下勉为其难也可以答应。” 扶槐脸色一冷:“归涯堂主怕是酒喝多了。” 万归涯恼火道:“你想怎么样?给你做内应?别说你扶槐了,就是诸宜宫,是管我吃还是管我喝了?老头子把我拉扯这么大,当亲儿子一样,你傻还是我傻?” 扶槐一笑:“归涯堂主至情至性,万尊主要是听见这番话,必定欣慰不已。” “别威胁我!”万归涯一挥手,尽是江湖儿郎的豪迈磊落,“有本事你去告,老头子要打死我,我也认了。” 扶槐眼角一挑,不屑道:“归涯堂主,我说最后一遍。你不必如此紧张,我此行并非为了要挟你。鱼死网破没有好处,不如皆大欢喜。” 她说得不紧不慢,但每个字都敲在万归涯心头。他脸色变幻不定,心中极为纠结。江湖上人人皆知,万尊主门中七星,个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高手。就算早死的老大老二和残废的老四,那也各有传人。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万亩田偌大的家业,却也只能有一位尊主。 万人之上,北方霸主之位,扶槐不信他万归涯不心动。再如何父子情深,兄弟义重,怎比得过实实在在的权利。 万归涯忽地抬头,长啸一声:“好!” 扶槐正要答话,惊觉不妙脸色陡然一变。万归涯足尖点滴,起落之间已经逼近。他一言不发,携风雷之势挥拳袭来。 “万归涯,你这是何意!” 扶槐大怒,跃起迎战,袖袍挥舞之间虚虚实实,变化莫测。万归涯拳力刚猛,势崩山海,弹指间两人过了一二十招。 ※※※※※※※※※※※※※※※※※※※※ 每天都快了一点,今天一定2更完再睡。因有同学说影响阅读,替换章节改成名著,不必往后翻。 我会尽快把替换章节弄掉,再给我一点时间。各位原谅个则ONL ------------- 谢谢金主打赏: 骑士长扔了2个手榴弹 榭川扔了1个地雷 第133章 晋江独家 扶槐冷笑一声, 双袖一翻一收,身子倏然向后急退,避开万归涯一招“小溪鸥鹭静联拳”,去势翩翩如轻烟落在一尊倒地的石马身上。 万归涯也不上前, 叉腰站在原地,脸上似笑非笑,口气却极其强硬:“北地天寒, 扶槐宫主早走为妙。” 扶槐嘴角一勾, 甩袖冷哼一声:“万归涯,你好大的口气。” 万归涯眼角余光一瞥, 不怒反笑:“你要和我做买卖,把我那一干师兄师侄都算计干净,好给我让路。可我拿什么交换?还不是我万亩田的利益!” 扶槐心领神会,敛目微挑露出一贯跋扈轻蔑的笑容:“江湖人道万归涯豪杰磊落, 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就是不知,去年广陵城中传的沸沸扬扬,说万亩田归涯堂主先是为花魁打了一架, 转身又黏上华山派西山首座。” “这怎么了,我一向放浪不羁。”万归涯双手叉腰,满不在乎的说, “怎么, 诸宜宫如今还管三从四德?” 扶槐勾唇一笑:“这样啊。那, 归涯堂主轻薄兄嫂, 勾引师娘也也是真的?” 万归涯勃然大怒, 猛地大喝一声,伸手扯掉黑色罩袍,人影如兔起韶鹘,拳势平推而出,动作如电直向扶槐砸去。 扶槐眉梢骤然敛起,屈指一弹,一股凌厉无匹的劲气射出,直向万归涯撞击而去。 内力透体而出虽是精妙,威力却弱了许多。万归涯不避不让,右拳划拳疾翻打散劲气。他身子还未着地,迎着扶槐又是一拳。 扶槐长袖一甩,但见红影忽闪,柔软飘逸的布料拂过万归涯的拳头,轻轻一划一引。万归涯只觉自己挥出的拳劲,似陷入一股阴柔之力中。就如同置身水中,明明水面平静,可身体却不由自主被推引。 他心中暗暗称道,猛地一沉丹田之气,稳住前倾的身子,化拳为掌平胸横扫而出。两人对视一眼,交手之中渐渐靠近东边一座巨大的佛像残骸。 扶槐一边接招一边笑道:“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归涯堂主恼羞成怒呢。” 万归涯大吼一声:“闭嘴!” 扶槐笑的更欢:“你可知道何人陷害你?” 万归涯一时愣住,退开七八步靠着佛像,双目瞪向扶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扶槐红唇微动,就要开口,佛像埋入地下的那处突然裂开,蓦然间显出三四个人影。天黑无月,尘土飞扬,根本看不见来者何人。就见人影闪动,隐见剑气刀光,迅雷不及掩耳已经奔到眼前。 “万归涯,你竟敢勾结外贼!” “你这叛徒,吃我一拳!” 但听拳风呼呼,犹如怒浪击岩一般。可见来者这一拳蓄势已久,若是被击中,必定性命全无。万归涯慌忙避让,可哪里来得及,来人一拳打在他肩头。 万归涯踉踉跄跄退了十几步,伸手捂住口,却还是呛出一口鲜血:“咳!咳咳咳!” 他抬头一见来人,顿时瞪圆了眼睛,一面闪身躲开,一面口中大叫:“三师兄,你听我解释!” 来人正是万尊主门下三徒弟,如今掌管无终城庶务的万有谋。另外两人,皆是他手下亲信高手。 万有谋森森一笑,口中正气凛然:“老七,我们一起拿下这妖女,师傅面前我替你解释。”说罢忽然右手一探,轻飘飘的指向扶槐。 扶槐站在一边看戏,脸上笑意盈盈,忽见万有谋伸手一挥,倏忽间银影闪烁,疾风扑面而来,竟是特制的袖中暗器。 扶槐冷笑一声,贴地倒飞一丈开外:“万老三,急着杀人灭口?” 万有谋眼珠一瞪,右臂一振,呼地一拳直向扶槐扑去。一名手下弃了万归涯,兔起鹘落追上两人。扶槐一时间腹背受敌,显得措手不及。 万归涯捂着肩头站在一旁,心道暗道:老三耍些阴谋诡计,草包一个不足为据。师傅必定就在附近,却不知有没有瞒过他老人家那双眼睛。我万不能这般镇定,免得叫他生疑。 万归涯虎目一瞪,吓得万有谋手下心惊。万归涯可不管他,朝着万有谋:“三师兄,暂且住手!我有话要问她。” 他喊完又是一惊,心道:我难不成这么傻?扶槐都说杀人灭口了,我还能不起疑心? 此念一闪而过,他右手挥拳迅即砸下万有谋那名手下。对方畏惧他,早有防备,长剑一挥迎面格挡。 “嘭!”紧接着又听“咣当”一声,断剑飞出扎在佛像脸上,应声砸出一个坑,溅起细小碎石滚落,好似菩萨在流泪。 万归涯一拳打断对方的剑,正要再战,却见那人已经跌倒在地,嘴角还有一丝鲜血。万归涯见状心中暗笑:是呐,此人必定就是我那大侄子安插在老三身边的卧底。 就这念头闪过的刹那,万归涯已经疾步从向战场,口中不住大喊:“三师兄,陷害我的是不是老六?我知道你和他交好,这是你就别管了!” 万有谋心中暗暗叫苦,刚要开口答话,一股凌厉刺骨的劲气擦过脸颊,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挥出去的手掌陡然一滞。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扶槐拍开他的手掌,扯开斗篷一抖,黑色斗篷从天而降,犹如天罗地网一般兜住万有谋手下。那人正要挣扎,扶槐长袖一挥万钧之力尽数撞在那人腰间。 “蓬”的一声,那人紧紧裹着斗篷,好似一条软绵绵的蝉蛹摔在地上。 万有谋右手抬起,一招“白鹭拳一足”,正欲凌厉反击。 扶槐收袖而立,投以一瞥。 万有谋心中大凛,连退两步,心中暗暗咒骂老六:混蛋害我!老六这个绣花枕头! 实在不怪万老六,全是扶槐和归涯两人设计。只因万老六和归涯年纪相仿,又爱厮混秦楼楚馆,互相之间常常争风吃醋,惹出许多街头巷尾的谈资。 万老六撞破归涯私会美人,他只顾嫉妒。老六身边奸细将消息传回去,自然引得万有谋心中生疑,暗中调查。再由那位“忠心耿耿”的大侄子,报与万尊主知晓。 此中一环套一环,万有谋并不知情,他急于脱身,便对万归涯说道:“老七,这事的确是老六挑拨,我就是着了他的道。” 扶槐嗤笑一声:“撇的真干净,万三堂主怕是忘了,广陵城的美人七成自我诸宜宫。” 这是夸大之词,万有谋却不敢怀疑,他眼珠一转,咬牙跺脚道:“不错,老七,当初你在广陵城的风声是我让人传出去的。” 万归涯早就知道,但故作脸色一沉,就要发怒。 万有谋不等他开口急道:“我不服气师傅为什么独独带你去,一时糊涂,想你反正有花名。” 万归涯冷声追问:“五嫂之事呢?师傅那个小妾又是怎么回事?” “这不关我的事情。”万有谋见归涯肩膀一动,吓得连连摆手,害怕他和扶槐联手,“老七你先听我说,你听我说,老五媳妇早就和咱二侄子勾搭上了,老五那脾气回来听到风声,一拳就把那臭娘们给打死了。你那好二侄子怕查老五到他头上,这不就找上你了嘛。” 万归涯越听脸色越黑,心中却是大声叫好,不管真假,只盼这三师兄多咬出几个人,好叫暗处的师傅听一听。 他正要再问,师傅那个小妾的事情,忽觉身后一股磅礴劲气,好似深海静波,不见惊涛汹涌但其实力道雄浑一体,转瞬之间可以摧拉枯朽。 万有谋只觉一股劲气排山倒海般推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颗心在腹中砰砰乱跳,不等他回过神,“砰”的一拳从天而降,结结实实打在他胸口。 但听“喀喇、喀喇喇”声响不觉,也不知道断了多少根骨头,万有谋的身子去没被撞出去,反而黏在那个拳头上。 他瞪着一双眼睛盯着来人,眼珠子都要凸掉出来,嘴唇微微蠕颤,却没能说出一个字,脑袋一歪摔在地上。 扶槐见了来人就退,转瞬之间置身十丈之远。万尊主岂容她走脱,飞身跃起凌空出拳,但听夜色之中,嘭嘭拍拍之声不绝于耳。 万归涯听得心惊,刚要抬脚追上去,但听万尊主远远传来一句:“一个不留。” 扶槐心中暗笑,看来老家伙头上绿帽不假。事已至此,计成一半,剩下就看万归涯如何运作,她按计划脱身即可。 万尊主成名已久,内功大成精光内敛,平常总是一副乡下地主模样,此刻却是气象森严,显然是携怒而来。 他双手一叠,右手一划平推而出,正是那招“小溪鸥鹭静联拳”,但他使出来绝非万归涯可比。 霎时间四周飞沙走石,扶槐只觉气息窒滞。此时天下以武为尊,万尊主能有此名号,皆是江湖盛传他是武林第一人。扶槐运转内力,心中顿起争强之意。 万尊主将扶槐转身迎战,抬手又是一拳,劲气刚猛无俦,直击心腹要害。 扶槐双手笼在宽袖之内,手腕一手,衣袖盘旋飞舞,迎拳而上。万尊主化掌拍出,这一掌轻飘飘的似甚平淡。扶槐暗道不好,蓦地疾退丈许,然后竟没能逃过掌劲范围。 她待要斜身闪避,已然来不及。万尊主这一掌乃是近年悟出,初见掌力平平,实在雷霆一击! 扶槐倏然闪侧,双袖同时击出,但听“嗤”的轻响,扶槐闷哼一声,腾腾腾急退三步。 半空之中,一片绛红绫锦飘然落下。 第134章 晋江独家 两人这一击, 皆无半点取巧,全仗内力比拼。 万尊主出招之时恍若寻常,却能骤然之间迸出万钧之力,可见内力收发自如, 已经浑然一体,三十余年修为果非等闲。 扶槐手臂微感酸麻,心中虽然战意澎湃, 却知此刻该退, 不可恋战。说时迟,那时快, 但见红影一动,趋退如电。 万尊主见她纵身欲走,不由喝道:“乳臭小儿,你老子见我也不敢张狂。你当无终城是什么地方?我万亩田的地界, 岂容你来去自如!” 说话间,两人一逃一追,在众星原上纵横飞奔。足踩断碑, 脚踏残壁,飞身越过废石堆,片刻之后就到了众星原最东边。 万尊主低喝一声, 猛地运功提气, 身子忽地腾空三丈。他足下急踢数下, 凌空一个翻身越过扶槐头顶。 他伸手一挥, 一道劲气射向扶槐, 挡住她去路,自己从容落下,双手负在身后,脸上露出弥勒佛般的笑:“小丫头,你要去哪里?” 扶槐故意引他到此,当然不会再逃。她自持麾下四卫就在左右,狭长丹凤眼尾挑起,玩味笑道:“万尊主这是要留我做客?” 万尊主抚须而笑:“哈哈哈,老夫这无终城可不是诸宜宫,甚么腌臜玩意儿都能上门做客。” 扶槐眉头一压,脸色瞬间深沉。万尊主但见眼前红影一晃,扶槐身形如鬼如魅,须臾之间已经逼至眼前。 万尊主暗道不对,这丫头速度之快,刚刚怎么就让我轻易堵住,莫非有诈? 念头刚起,万尊主的拳头已经挥出。待想了一半,拳影闪烁,不知打出多少下。扶槐挥袖相迎,但听“嘭嘭嘭”,好似机关城的震天雷炸响一串。 万归涯杀了万有谋两个手下,将三人尸体草草遮掩,循着声音追过来。 他站在一处杂草堆里,见师尊和扶槐斗得难解难分,满腹纳闷,心道:这女人找死吗?怎么还不赶紧滚。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师尊手下撑过二百招。咦,她这招使得秒,改日我与师尊过招也可试试。啊,原来白鹭拳一足还能这么用。 万尊主举重若轻,举轻若重。扶槐飘忽来去,直似轻烟。场上两人斗到酣处,万归涯看得亦是如痴如醉,只恨没有将酒壶带来。 此刻残月探出乌云,清清冷冷的光落在众星原上,照得一片断瓦残壁。当年楼台早冷落,台殿已荒凉,只剩平沙无垠,蓬黄草枯,孤月寒光凛若霜。 场中两人,一红一金,你来我往,各不相让。片刻功夫,又对了二三十招。 万尊主见时不早,收掌一握,五根手指上的劲气汇成一股。他右臂一震,内力透体而出,拳气好似一条透明蟒蛇飞窜而出。 扶槐一惊,未曾料到他已经可以凝气如实。此刻两人相距不过三尺,避无可避,扶槐手腕交合一翻,左掌贴着右掌击出。 万归涯一惊,倾身探头敛目望去。 只见扶槐右手掌心之中,竟然射出一条骨链。这条骨链不同于寻常锁链,形如脊骨,极为细小,顶端尖锐,好似枪头。 骨链速度太快,万归涯只觉一条白线闪过。耳中就听一声金铁交鸣,刺破了众星原数十年的寂寥,连惨淡夜空上乌云都散开了一些。 扶槐身子一晃,断线风筝一般飞出,后背撞在一面影壁墙,但听“呯”的一声,石屑飞溅 “哗啦啦”的乱响,眨眼间原本还算完好的影壁墙让她撞塌了大半。 万尊主负手而立,依旧一派地主老爷的模样:“还不将她拿下。” 万尊主不怒自威,万归涯却是心惊肉跳,疾步奔向扶槐。他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却不知那种选择更好,只得暗骂扶槐节外生枝,自己找死。 “——铮!” 银光闪耀,声势浩大,竟是数十枚发暗器。万归涯挥拳击出,不胜骇异,也不知这些暗器出自何人之手,势道如此厉害,居然有七八枚穿透拳分射来。 他啐了一口,手脚反应却快,连避带让,脚下如风。 扶槐手下四卫,三人现身。一人搀起扶槐喂下丹药,另外两人各持武器,与万尊主遥遥对峙,亦在警惕万归涯。 万归涯恐师傅怀疑,揉身上前搏斗。他一扑之势甚是凌厉,博元抖开铁扇上前迎战。 博元也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人送外号“花中状元”,到不是他擅长种花,而他风流成性,整天在花门柳户厮混。 万归涯与他并不相识,但江湖上却传两人为华山莲丹谷大打出手。 “博兄。”万归涯出手凌厉,嘴上却是嬉皮笑脸,“华山那朵白莲花,有没有你们宫主好看啊?” 博元手中折扇风雅,招数却是刁钻古怪。开如雀盾,合似短剑,攻防兼顾。万归涯手无寸铁本就吃亏,之前硬受万有谋一拳,这会拳打脚踢牵动伤口,疼得右臂筋骨发颤。 博元暂占上风,心中却是焦急万分,他此刻哪里有空和万归涯较量。 万尊主负手站在后方,起初脸色凝重,见弟子不能力克对方,却死死缠住不放,心中顿时放了心。 他再看片刻,微微摇头,开口正要指点,突然眉头一皱:“归涯,快退。” 万归涯求之不得,一拳击出,同时身体往后飘开一丈。他本要站定,忽地后背发凉,手背上寒毛炸立。万归涯来不及思索,急忙一个空心斗向后翻。 “——嘭!嘭!嘭!” “——轰隆!” 原来扶槐不但让手下四卫埋伏在此接应,更是让他们埋下十枚震天雷以防不测。 十枚震天雷引爆,一时间地动山摇,众星原上飞沙走石,好似天崩地裂。 归涯捂住口鼻,退到万尊主身边:“师尊,可要派人搜查?” 万尊主瞥了他一眼:“你脑壳终于转过弯了?” 归涯心头一寒,脸上却不甚在意:“刚刚看师尊和她交手,实在精彩,徒儿一时没想起来这茬。” 他口气敷衍,说得荒唐。 万尊主却不疑有他,因他也是这般年纪过来。万尊主彼时年轻,莫说北方霸主,拳脚功夫都稀松平常,只有一膀子力气。整日浪荡市井,最喜见他人打架比武,便是地痞流氓撕斗,他当年也能看个半天。 正因这个嗜好,他才会夜爬玄武山,在虎风口悬松树上苦等三日,只为冒死围观龙骧镖局总镖头与北幽刀客的决战,也正是因此,机缘巧合得到一卷天书秘籍。 万归涯说完,偷窥师尊神色,知道自己蒙混过关,又出声问道:“顺尊,我料他们或往东去不夜港,或沿着汾河南下。” “不错,我早已安排人手拦截。”万尊主见尘灰散去一半,微微一下下颚,“他们人数不少,必回留下踪迹,你速速去追。” 万归涯心中暗道:不妙!这可不大对劲,师尊是何用意。 他心中七上八下却不敢迟疑,抱拳一握,立即冲了出去,直追扶槐等人而去。 待他走远,万尊主抬手面前慢慢摊开,只见手背一点凹坑,芝麻大小,里面渗出灰白的水迹。 万尊主调动内力压制,然而右臂僵硬如石,显然那条骨刺剧毒无比。万尊主瞧着眼前一片狼藉,低叹一声:“偷鸡不成蚀把米,可别真要景家合作了。” 再说扶槐那边。 原本已经安排好,事了前往富滩,那里有千帆堂的商船,上船之后沿着汾河南下渭水,长安分堂堂主罗尔芙,将会在那里接应。 “宫主这次也太冒失了。”博元忍不住埋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好吧,您不是君子,但是千金之子啊。” 扶槐凤眼一瞥,吓得博元赶紧闭嘴。她这口气一松,再也忍不住,偏头呛出一滩淤血:“咳…咳咳……” 博元连忙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宫主切莫动气,属下知错了。” 扶槐不理他,开口下令:“速速向东,与唐不宁汇合。” “宫主,我们不宜耽搁。唐大哥做事稳重,即便听不到震天雷的声音,见我们不归,肯定会带着李姑娘离开。” 唐不宁倒是想走,可破庙外人影绰绰,不知为了多少人。 唐不宁手提长柄斧,一把拽住武五五:“武兄弟,一会我引开敌人,我妹妹就拜托你了。” 武五五本是豪情万丈,眼角一瞟外头火把连成长龙,登时吓得两腿发软,一颗心扑腾腾乱跳:“大兄弟,这事儿交给我你准管放心吧,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呗!” 唐不宁见他嘴硬,心里有几分放心。虽不知道这回宫主能新鲜几天,但他将李昭雪弃之不管,总显得他办事不利。至于托付给武五五,那更不可能,他只想用此人引开部分追兵。 唐不宁朝武五五一拱手:“大兄弟,一会我冲出去,这些人可以追着我跑。你趁机从窗口逃出去。” 武五五抽出大刀,拍拍胸膛:“大兄弟,你只管安心上路。” 唐不宁恨不得打他:“那我在和我妹子说两句。” 唐不宁将李昭雪拉倒一边,低声嘱咐:“一会我冲出去会跃上屋顶,你千万不要跟这个莽夫走。等他一出去,我会回来接你离开。你千万记清楚。” 李昭雪听得明明白白,主角五味杂陈,扭头去看武五五,但见他扯着袖口擦拭大刀,顿时鼻头一酸:“记清楚了。” 第135章 晋江独家 破庙荒废, 周遭鲜有人来,枯蓬野草长得有人高。无终城的巡守领着一干手下,身穿玳瑁黄短打,下着燕羽青跨裤, 一手持兵器,一手高举火把。 这帮人虽非武林高手却是训练有素,平时专司巡逻警戒, 此刻出城搜查亦是纪律森严, 个个神情戒备,但听悉悉索索之声不绝于耳。 星星点点的火光逐渐逼近破庙, 忽地一声骏马嘶鸣惊破夜空,众人一惊,拔刀挥剑就要冲上去:“头儿,上面有人, 好像在右边。” 巡守“铮”一声拔出宝剑,大声喊道:“小心对方突围!” 众人连忙站定脚步,手持利器严阵以待。巡守领着手下稳步向前, 走了五六步,忽听左侧传来轰隆隆的低沉声音,直奔坡下而来。 “调虎离山!” 巡守咒骂一声, 拔腿就跑, “快跟我来, 一队继续往前, 围上去!” 唐不宁顾不得外面人声嘈杂, 从屋檐上跃下,抢步冲回破庙。但见庙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堆自己砸烂的碎石,哪里还有李昭雪的身影。 李昭雪此刻正武五五两人,拉缰牵马伏在荒草之中。 武五五见万亩田的帮众渐渐逼近,若叫他们发现必难脱身,倒不如此刻冲出去,将吓他们上一跳,说不定能借机溜之大吉。 他握紧答道,低声说道:“大妹子,一会你跟紧我。” 李昭雪怕他冲动,连忙拽住他袖子:“武大哥,暂且在等等。” 武五五还待再说,李昭雪忙对他摆摆手。他晓得自己嗓门大,恐叫外面那些人听见,只得乖乖闭嘴,握紧大刀想着一会要是不敌人多,自己就冲过去抱住对方老大,定要拖延时间让大妹子脱身。 李昭雪并不在他胡思乱想,见火把摇曳已到跟前,一把扯开蒙在马儿脸上的布,举起皮鞭一抽—— “啪!” 骏马吃痛,扬起四蹄一蹬便向外冲去。围上来的万亩田帮众亦是一惊,见着马匹横冲直撞而来,众人一哄而散,慌不迭向两边奔逃避让。 马儿狂奔冲过,腿短脚慢的帮众被撞飞跌在地上,屁股墩子摔成八瓣,眼前直冒金星,来不及从地上爬起来,口中大声叫嚷:“俊哥,马上有人!” 队首俊哥跟在马后追上去,果见马上一团黑影,好似伏着一个人,俊哥立即嘶声大吼:“老大,人在这里!兄弟们跟我追!” 武五五见万亩田的帮众走的一干二净,顿时心中大喜,朝李昭雪竖起大拇指:“大妹子,真有你的,人俊脑瓜子还好使。” 李昭雪喜他坦荡耿直,微微一笑:“武大哥,我们赶紧走吧。” 武五五道:“成吶,我们这就去寻你大哥,一块离开这狗地方。” 时间紧急,李昭雪一时也解释不清,只得拉着往前走:“武大哥,我,我那大哥武功高强,必定能逃脱,我们一去反而拖累他。” 武五五是直肠子,人说什么他就信了,忙不迭点头:“是吶,你大哥那么厉害保管没事。唉,万亩田这帮王八犊子,也不知咋的就来抓俺们,城里屋子那么贵破庙还不让人睡?” 李昭雪暗道:武大哥,你这个是无妄之灾。哪里是万亩田不让人睡破庙,全是因为碰上我们才惹上大麻烦。不知扶槐做了什么坏事,惹着人家这般追杀。 扶槐眯眼望向破庙,见火把如星,人声嘈杂,还有兵器撞击之声。她心知道万老头生性警惕,一路所见众多人马,断不会都是城中守卫,想到此处心中升起一个念头。 博元抖开折扇:“宫主,我去接应老唐。” 扶槐抬手制止:“宋芷,放我下来。你和博元速速赶往无终城南郊,给我把万老头的粮仓烧了。” 宋芷放下扶槐,抱拳领命。 博元则在一旁苦笑:“祖宗,你这是想一出是一出啊。” 扶槐凤眼一瞥:“啰嗦。” 宋芷和博元领命而去,明正豪护着扶槐往破庙而去。唐不宁手中长柄斧一挥,打到四五个万亩田帮众正欲撤走,见了扶槐过来,长柄斧上下翻飞,将余下七八人杀得一干二净。 扶槐疾步走进破庙,却见里面空无一人,地上碎石凌乱,似乎经过一场殊死搏斗。 唐不宁越过明正豪,抢身紧随其后,他见扶槐脸色煞白,只当她气得,连忙双手抱拳跪下:“属下失职,这就去找回李姑娘。此地危险,还请宫主速速离……” 他话音未落,扶槐扬手拂袖,宽袖“啪”一刷抽在唐不宁脸上。 明正豪一惊,却不敢求情。 扶槐甩袖往外走,口中下令:“你速去无终城外待命,一旦南方起火,城中必有人领队前去救火。你跟在队尾,挑个年少的劫来与我汇合。” 唐不宁沉声道:“属下遵命。” 唐不宁奔出两里路,方才明白扶槐用意。交换人质,最要紧是身份对等。要是将万尊主徒孙小妾劫来,岂不显得李昭雪十分重要。他七个徒弟子孙不少,更有若干小妾,这等枭雄人物,未必在意。 而无终城中的年少精锐,十有八九是当年陪他打江山的重臣子弟。成大事者,父母可死,妻儿可弃,人心不可失。 唐不宁想通此节,更觉宫主英明。刚刚那一巴掌,乃是打的自己办事不利。至于李昭雪生死如何,想来宫主倒不是很放在心上。 再说李昭雪和武五五设计引开万亩田帮众,避开火光尽往偏僻处跑,在枯草杂木中深一脚浅一脚,不知奔出去多远,身后终于听不见人声。 两人气喘吁吁,站在路边停下。李昭雪环顾左右,地面平整没有杂草,显然是条人来人往的大道,待在此处着实不安全。 “武大哥。”李昭雪扭头对武五五说道,“保不准何时有人路过,我们先找个隐蔽的地方。” 李昭雪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两人俱是一惊,武五五抽出大道,护着李昭雪就往另一边跑。 武五五和李昭雪都不会轻功,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不多时就叫人追上。 这队人马是无终城东门城外哨所的骑兵,见到城楼烽火前来支援。领头的骑兵见两人在路上狂奔,料想不是匪徒就是小偷,当即从腰间摸出飞镖,口中大喝一声:“小贼,往哪里走!” 李昭雪只觉脑后生风,还未想清楚怎么回事,匕首已经反手挥出去,但听“当啷”一声,三角飞镖就被打飞。 风中“嗖嗖”急响,又是几枚飞镖暗器,都让武五五扬刀拍落。他抖了个刀花,将刀背架在肩上,指着来人骂道:“那个瘪犊子!背后放暗器算姥姥英雄好汉,有种放马过来,看老子不削死你丫!” 他嗓门大,声音远远传开。发暗器的骑兵脸上无光,双腿一夹纵马冲过来。 李昭雪有心喊武五五快跑,但见他大马金刀的立在路中间,双眉倒立虎眼圆瞪,神情凛然不可侵。 李昭雪心窝一热,思绪澎湃:这才算是江湖侠客!武大哥虽功夫寻常,却是一等一的英雄豪杰。 武五五却急得不行,压低声音说:“大妹子,快走啊!” 他还待再说,那骑兵已经冲到眼前。武五五举起大刀纵身跃起,运聚功力抡胳膊一斩,刀华银光闪处,骑兵的手臂顿时裂开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直冒。 武五五先发制人,出手伤了对方,惹得骑兵大怒,扬起马鞭“啪”的一声,卷住了武五五手中大刀,手腕一拉就要往外甩。 李昭雪见两人拉扯,心中焦急万分,不知能不能出手帮忙。她没在武林上混过,但听说书先生讲,单打独斗是江湖规矩,以多欺少乃宵小行径。 李昭雪犹豫之际,其他骑兵已经纵马围上来,手中兵器嚯嚯杀气腾腾。她紧握匕首,冲上去替武五五挑开一支长枪。 众骑兵居高临下,手中长枪短剑寒光闪闪,直往两人身上招呼。 武五五和领头的骑兵,一人扯鞭,一人扯刀,互相较劲不肯松手,却又奈何不了对方。武五五见李昭雪左支右绌,而自己手中大刀被鞭子困住施展不开,顿时心急如焚,热出满头大汗。 武五五突然不管不顾松开手,大刀被鞭子卷到空中,骑兵猝不及防身体往后仰倒。 “下来!”武五五大叫一声,双手嵌住骑兵的腿,猛地用力一拽。一百多斤的汉子,就这么被他拖下了马。 骑士的后脑勺狠狠砸在地上,疼得牙齿打颤。他手中长鞭一甩,狠狠抽在武五五身上,霎时布料撕裂皮开肉绽。 武五五仍不撒手,沉腰扎步,气出丹田,抡起胳膊一甩,将手里的骑士抛出去,砸在其余帮众身上,场上霎时人仰马翻。 李昭雪乘机捡起武五五的大刀,疾步退到武五五身边:“武大哥,我们快走。” “好。”武五五拉住那匹无主的骏马,蹬鞍跃上,“大妹子,快上来。” 李昭雪正要答应,忽见林中闪出一道红影。 明正豪左手扣着四枚元兴通宝,手腕一动破空而出,骑兵咽喉间裂开一道血空,四人同时摔在地上。 李昭雪急声道:“武大哥,我哥来了,有缘建邺城见。”说罢,她用匕首手柄一扎马臀。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四蹄翻腾,长鬃飞扬载着武五五扬长而去。 第136章 晋江独家 扶槐缓步从林中走出。 她刚刚与万尊主比斗, 受了极重的内伤。虽服用丹药,却只能抑制伤情。故而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但诸宜宫宫主的气度却不见。 她走到李昭雪面前, 目光从她脸颊边掠过,望着武五五离开的方向,狭长的凤眼眼角一挑…… 李昭雪的心跟着一跳。 扶槐收回目光, 伸手捏住李昭雪的下巴, 上下打量一眼,微微颌首:“嗯, 没伤着。” 李昭雪悬在嗓子眼的心落下,耳朵低低沉沉回荡在扶槐的声音——很好,没弄坏。 明正豪出手如电,镖无虚发, 顷刻之间摆平战局。他牵马来带扶槐身边,恭声说道:“宫主,请先上马离开。” 扶槐蹬鞍上马, 将手伸给李昭雪。李昭雪瞟过四周无主的马匹,不敢迟疑,握住她的手借力上马。 扶槐的手极凉, 李昭雪暗暗诧异。来不及多想, 扶槐按辔甩鞭, 骏马如飞猛地向前窜出, 李昭雪慌忙小心环住她的腰。 奔了小半个时辰, 马儿忽地立定。 李昭雪松开扶槐,偏头往前看见,原来已经来到一条大河边。河面极阔,不见桥梁渡船。 扶槐按辔徐行,身下黑马低头嗅草皮,试图寻一簇嫩草嚼吃。 李昭雪在扶槐身边时日不断,已经能揣摩几分。她踟蹰片刻,低声说:“多谢宫主救命之恩。” 扶槐轻哼一声:“知道怕了?” 李昭雪一时语塞,心道若不是你,我怎会有这场惊险,只苦了武大哥。她如今已学了乖,晓得捡些不惹她生气的好话讲:“宫主是武林高手,龙潭虎穴任来去,自然无所畏惧。” 扶槐嘴角一勾,眼中染上了笑意,她偏头望李昭雪:“你天天心无杂念的练功,就是想做武林高手?” 李昭雪听她口气亲昵,抬头望去,一下沉进那双勾人的凤眼里,见她眸光流彩,见她笑意盈盈,见她将沉沉夜色燃成烟花媚。 扶槐见她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脸色笑意更浓,低头压过去。微凉的轻软的唇碰到额头,轻的仿佛蜻蜓点水,让李昭雪心头荡开涟漪。 扶槐见她桃腮欲晕,更觉有趣,伸手捏了捏李昭雪的脸颊,调笑道:“做了武林高手在诸宜宫这个龙潭虎穴任来去吗?” 李昭雪脸颊发烫,心中小鹿乱撞,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是啊。” 扶槐闻言失笑,伸手捏住她的鼻尖:“那可不行,你的卖身契还在我手上呢,想去哪。” 李昭雪抓住她的手笑道:“一年之期已满……” 扶槐未料到她居然时刻惦记此时,脸色骤变,眉梢眼角同时染上寒意。李昭雪全然没有注意。她低着头,笼住扶槐冰冷的手想将它捂暖,嘴角微微翘起:“我再也不是的奴隶……不是你的碧眼……” “碧眼猫儿”这四个字在舌尖一滚,李昭雪就觉轻浮靡丽,登时脸颊飞红,偏开眼睛要躲,又忍不住偷眼望向扶槐。 这一眼,望得她如坠冰窟。 扶槐抽开手,望向滔滔晋水,忽地冷声嗤笑。她拂袖往后一抽,李昭雪还未回过神,身子一栽恍铛摔下马。 明正豪在不远处防风,听得响动一惊。他见李昭雪摔下马,本以为出了事,但见宫主脸色似笑非笑,知她怒极,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扶槐妄动内力,五章六腑绞痛不止,气血翻腾口中咸腥,却被她硬生生按下去。 李昭雪跌坐在地上,心中满是茫然惊愕,更是又羞又恼,羞的自己心思反复,恼的自己意志不坚。 扶槐见她低头不语,一副顽固模样,心中更气,居高临下道:“一年之期已满?你以为事了无痕?我主你仆,一时是,一世是,你一生一世也休想洗脱。” 李昭雪气急,猛地仰起头:“你手下放贷坑蒙我父亲,只当你不知,只管我家穷。你打骂折磨万般□□我从无一字怨言,如今期限已经满你我再无瓜葛何来什么主仆!“ 扶槐眉头猝然一敛,眯起眼睛盯着李昭雪:“打骂折磨?万般□□?” 扶槐气急反笑,苍白的脸颊晕开红潮一线:“好,好,好!” 她连说三声好,袍袖一挥:“既如此,那你走吧。” 李昭雪被她眼底杀气骇住,脑中浑浑噩噩。耳中反反复复回荡“你走吧,你走吧,你走吧……”只觉肝肠刃剜,心窍锥钻,疼得眼泪都逼了回去。 她挣扎着站起身,也不辨方向,昏昏沉沉只知两腿挪动。 扶槐见她起身就走,心中更怒。又见她脚步飞快头也不回的往前走,难不成跟人约了地方? 想到此处,扶槐眼中杀意渐浮。她一动怒心气不稳又牵引了内伤,引得胸口气血翻腾,丹田一阵巨痛。 扶槐连忙扶住马鞍免得自己倒下去,缓了片刻呼出一口气,脑中清明许多,不由想起杜蔗的话——“您难得喜欢,骗着哄着扣着霸着,什么手段没有?” 扶槐心思一动,抬头去寻李昭雪。她这一耽搁,李昭雪已经走出七八十步。李昭雪径直走着,单薄的背影在这夜色中显出暗藏的生冷,如一杆孤悬的狼毫笔。 扶槐心中一急,脱口而出喊道:“李昭雪。” 李昭雪僵在原地,过了片刻才转过身,她脸上挂着泪痕,眼神却出奇的坚毅。 两人对视片刻,扶槐心中闪过诸多念头,咬牙软下口气唤道:“昭雪,过来。” 李昭雪仍站在那里不动,扶槐压下心头烦躁,催马准备上前。不远处望风的明正豪忽地疾步冲过来,挡在马前:“宫主,西北有马蹄声,因是万亩田的人。” 扶槐眉头一皱,望向寂寂流淌的晋水问:“还有多远?” 明正豪回道:“不足两里路。” 扶槐一拉缰绳,想要催马上前,明正豪抓住马笼头,又道:“宫主,船来了。” 晋水滔滔奔流向汾水,两水交汇之处一条快船趁月色驶来,正是原先安排在汾水滩头的人马,逆水而上前来接应。 船来的极快,十数名汉子撑篙摇橹。晋水冲刷,拍打船头激起数长高的浪花。 追兵来的也快,无需明正豪苦练暗器二十年的功夫,李昭雪都听得见,一侧耳中涛声阵阵,一侧耳中马蹄震震。 扶槐见南方仍不见火光,想必宋芷和博元烧粮仓不顺。明正豪本想说话,见她眉头蹙起,顿时噤若寒蝉。 想到此行诸多不顺,扶槐一时心肺丹田俱痛,她双手握紧正要催马上前将李昭雪绑走,却见李昭雪竟自己走了回来。 “扶槐,时间紧迫。”李昭雪走得极快,几乎小跑过来,神色毅然的对明正豪说,“请速速带宫主上船,再来接我。” 明正豪身为四卫,虽无实权,在诸宜宫却是地位超然,陡然间被宫主床上的女宠指挥,脸上不露心中升起十分不满。 扶槐见李昭雪服软,心中颇为开心,也不怪她越矩,抬头见船已近,扶着马鞍翻身下马。 明正豪拱手道:“宫主,属下冒犯。”说罢,他单臂拦住扶槐的腰,足尖点地往晋水急冲而去,待到水边纵身一跃。 此处没有码头,晋水湍急却不深,快船不敢离岸太近。水手船工不知明正豪的身手,七八丈的距离,生怕他中途掉下去,连忙伸出长篙去接。 明正豪见那长篙伸来,不知怎得心中一动。他足尖点上脚跟落下,在长篙上稳稳站住,气息一沉,将竹篙踩弯,借反弹之力跃上天空,俯冲而下落在快船上。 船上众人齐齐喝彩,明正豪松开扶槐,弯腰拱手:“属下冒犯,请宫主恕罪。” 扶槐被江风一吹,寒气倒灌,五脏六腑疼得厉害,懒得与他啰嗦,伸手指向对岸。她话还未出口,人先愣住。 李昭雪正爬上马,她头顶月弦如钩,她腰杆笔直,站在那儿,瘦伶仃似雪里寒梅。 扶槐心中忽慌,掩唇连连轻咳:“咳咳…咳咳咳,速去…咳,速去带她。” 明正豪虽然心中不愿,可扶槐开口他也不敢违命。但从高往地容易,从低处往高处,却难上十分。 明正豪脚蹬船舷,折身跃上船楼,身勾缆绳登上桅杆顶,却见远处人影幢幢,似是万亩田的骑兵已经沿晋水追来。 “开船!”明正豪连忙朝下大吼,“万亩田的人追来了!” 李昭雪持缰立马站在岸边,江风呼啸发丝飞扬,她嘴角上扬露出一些笑,笑意渐渐蔓延,好似朝阳透射乌云,天光就要乍亮。 扶槐心乱如麻,疾步冲到船边,扶着船舷探身疾呼:“昭雪,你干什么?” 李昭雪望着扶槐,第一次这般平等的直视她,李昭雪只觉心中平和舒畅,脸上笑容愈发灿烂:“扶槐,我走了。” 扶槐怒道:“李昭雪,你敢!”她说着,左手扣进掌心,扬手一挥急射而出。 李昭雪只觉肩头刺痛,险些摔下马。她此刻已无心纠缠,深深望了扶槐一眼,纵马疾驰而去,转瞬从岸边消失。 扶槐,此去不论生死,你我再无瓜葛。 第137章 晋江独家 李昭雪从前没有骑过马, 只从不夜港到无终城之时才学会。好在身下这匹黑马,乃是哨所专为万尊主传信的神骏。故而才得明正豪一眼相中,此马灵俊非凡,奔跑疾驰无需指挥。 李昭雪握着缰绳伏在马背上, 耳旁风声呼呼,左右杂树不住倒退。她心绪澎湃,丹田之中一股热气升腾, 向四经八脉各处穴道蔓延。 李昭雪张口欲啸, 便在此时,听得后方马蹄声响, 似乎千军万马奔袭而来。她心头一惊,晓得是万亩田的人追来,不敢往后往,紧紧拽着缰绳暗暗祈祷:马儿, 你再快些,再快些。 后面十七八骑时远是近,领头的是万尊主的徒孙, 万有谋的儿子,万金。他还不知道他老子已经死在师爷爷掌下,满心想着自己运气好, 这次能立大功。 万金提气送声叫道:“前面的, 你束手就擒, 万尊主绕你不死。要不然我们万箭齐发, 你就变成刺猬啦!” 李昭雪听清他的话, 心中反而镇定:他若能将我拿下,何必多费口舌。想来他们一时追不上,我还有生机。 两方此时离得尚远,否则万金已经扣动腕弩。他见对方不听,又喊道:“你只有一匹马,能跑多久?马力耗尽之时,你也只能束手就擒,不如现在投降,我必定饶你不死!” 万金常被父亲耳提面令,做事要多用计。他只记得几句,素来信奉攻心为上。一边甩鞭一边口若悬河,只盼能劝服李昭雪,好到万尊主和父亲面前邀功讨赏。 可仍由万金在后面如何苦口婆心,李昭雪也不会停下,反而心觉这人吵吵嚷嚷好生啰嗦。 她在前,万金在后,一逃一追已经飞驰二十余里。道旁高山夹峙,山上杂木丛生,林间怪石嵯峨。 万金口干舌燥,连喝了几口水,朝身后随从道:“追!天涯海角要给我抓住!” 一前一后,两边人马催马狂奔。过了一个多时辰,又向东南奔行七八十里。 李昭雪抬头一瞥,但见两座山峰之间左右杂树交荫,希见曦景,天要亮了。 天亮恐怕更难逃,李昭雪心中担心,往后看去,只见后面人少了些,却近了许多。原来万金命令半数手下弃马,领着十名好手,一人两马换乘追来。 李昭雪这一愣神,前面道路愈来愈窄,尽头黑漆漆的恍若深渊。她看得心惊胆战,连忙拉扯缰绳,黑马鼻喘粗气尤自发足狂奔。忽地仰头嘶鸣,转过一个山坳。 眼前景色一变。 一侧陡壁如刀,千丈万仞,怪松零星。一沉深渊峡谷,云气氤氲,时漫时露。上不知多高,下不知多深。仰望心惊,俯视胆寒。 李昭雪暗暗称奇:此番景物平生未见,真是大开眼福。正所谓读千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欺我。 黑马一声长嘶扬蹄就要向前,李昭雪在马上颠簸,回神再看眼前,不禁胆战心惊。一条羊肠小道不过三五尺宽,蜿蜒向前,崎岖不平。 万金见此情景吓得不清,连忙拉缰停马口中大喝:“站住!” 他说着抬起袖弩,继续威胁:“我告诉你,我万亩田要抓的人,没有抓不到的。你就是逃到万恶林,姓杜的也不敢留你!” 李昭雪不是江湖中人,往日在家操劳家务,只听零星听说书先生讲过一两段,去年与扶槐一同去广陵赴宴,大开见识也只限于到场之人。故而万恶林杜大侠的名声虽然显赫,李昭雪这小城姑娘却不知道。 黑马可听不懂人话,抬蹄继续向前。万金见李昭雪不停,就要扣动袖弩,转念一想要让这厮摔下悬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自己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此时手下诸人业已赶到,万金一挥手:“抓活的。” 一个身穿皮袄,脸上黝黑青年揉身跃起,从马鞍上飞身向前。他双脚还未落地,已经从腰边摸出套马绳。 李昭雪离得稍远,绳子长度不够。皮袄青年抬手一挥,绳子却是向上勾住峭壁里生出的一截松柏。 皮袄青年双臂有力,悬在空中一荡,顿时飞出。也不知这绳子上有什么巧妙,他就这么轻轻一抖,原本牢牢套住松枝的绳子“嗖”的一声缩了回来。 李昭雪听见风声,扭头就见一人从天而降,心中三分惊赞,七分紧张,连忙拔出匕首准备应战。 皮袄青年并未想要上前,他握着绳子缠绕,绑了一个套索,手臂一挥对着李昭雪当头套下。 李昭雪来不及反应,绳索已经到了她头顶。 “嘣!” 她只觉一股疾风从头顶刮过,身边的山壁好像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声—— “噗!” 这一声远没有前一声清脆,但风声高大,竟然将皮袄青年掷过来的绳索吹飞了。 惊变只在一瞬,在场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皮袄青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绳索飞向悬崖,接着软飘飘落尽云雾之中,若是一头还攥在手里,正当是一场梦。 万金下马带人奔过来,抬手有力一扯,将绳子提上来。他拿起来一看,只见绳索节之处有一个浅浅凹痕,断了几股线。显然是有高手用什么暗器打飞的。 他抬头望向李昭雪,见她握着匕首,明显不是她所为。再看左右,一边峭壁,一边深渊,别说是人,猴子也不见一只。 万金不敢托大,抬起手拱了拱:“万亩田尊主门下,敢问可是万恶林杜大侠?” 李昭雪连忙拉缰,想见见这位杜大侠。黑马也已经力乏,乖乖停下脚步。万金见状,心中踌躇要不要上前。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语带笑意:“你万亩田要抓的人,就是逃到万恶林,姓杜的也不敢留啊。” 声音雄浑苍劲,在山谷中一声声回荡,也不知从哪里发出来的。 万金心中震惊,莫不是自己误入了万恶林?惹出那个大杀星,只怕今天都要命丧于此。 身后一名长须亲信疾步上前,在他耳边暗道:“少堂主,万恶林还没到呢。” 万金略微安心,拱手道:“小子冒犯,还请杜大侠海涵。” 那声音却道:“杜大侠海涵不海涵,老朽可做不了主。” 李昭雪听得心中更是好奇,突然黑马一声长嘶,前蹄腾空跃起又稳稳落下。 便在此时,深渊之中飞上来一人,轻巧巧落在李昭雪和皮袄青年之间。 皮袄青年往后退了一步,警惕问道:“你是何人?” 来人头发花白,用方小玉冠一丝不苟束在头顶。形相清癯,留短髭,一身景蓝缭绫圆领袍,胸口布料撕烂,鲜血染红了衣衫,显然刚刚经过一场搏斗,伤的不轻。 他扶剑而立,湛然自若:“老朽之名,不足道也。” 万金盯着他腰侧的剑。那剑较寻常的剑短许多,长不足两尺,又宽许多,厚许多。这种短厚古朴的剑,十分罕见。万金心中闪过一人,脱口而出:“归忘剑然诺。” 然诺一笑:“正是老朽。”他自称老朽,头发亦是花白,神情气度却甚是洒脱。 万金拱手一礼:“然大侠,怎么会在此?” 然诺笑道:“老朽欲赴武道大会,听闻此山凶兽出没,百姓为之所苦,却未料不止一只。” 他言下暗指万金,也是伤害百姓的凶兽。万金稀里糊涂听得一知半解,盯着他胸口血迹,心中暗暗思量:这老头最爱多管闲事,不知道能不能拿下。 然诺见他眼珠一转,便知道这小子没打好主意,他微微一笑,开口却是对李昭雪说:“小姑娘,杜大侠性喜孤寂,你沿道出谷,往南走。” 李昭雪怎肯弃他先走,然诺似早料到,抢先开口:“刀剑无眼,你在此老朽反而施展不开。” 李昭雪只见然诺背影,不知他受伤。听他口气洒脱,心中敬佩无比,不敢不遵从。她拱手朝然诺深深一礼,催动黑马向前。 出了险道,天光大亮。 黑马久奔力乏,李昭雪也不催促。黑马小跑一段,眼前柳暗花明。万山叠翠,草木蒙茸,正是一个山谷。 李昭雪脱险之后,精神松弛,渐觉头晕目眩浑身乏力。想来奔波一夜,腹中饥饿也是正常。只是此时正值四月,谷中山花烂漫,却没果实可以充饥。 慢慢悠悠走了小半个时辰,李昭雪难受的要紧,浑身发烫摇摇欲坠,只得下马休息。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惊觉有人,睁眼一看原来马儿用头拱她。 黑马吃饱喝足,步伐轻快沿着樵径来到山下,行约莫十数里。李昭雪听见远处传来轰轰水声,另又“嗨,嗨哟哟,拖呀…”的呼声,此伏彼起,绵绵不绝。 她纵马前去,原来此处是一条大河,这段河水湍急,顺流直下三千里,逆流上行的船只能由人拉纤。 李昭雪沿着河岸又行了数里,见到一处渡口。这处渡口占地甚大,恍若一个小镇,店铺众多一个挨着一个。江湖游侠、挑夫小贩、寻常百姓 ,各色人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李昭雪牵马步行,来到一处小摊。摊主正在大锅前忙碌,抬头招呼李昭雪:“女侠,吃烩面?” 第138章 晋江独家 李昭雪浑然不闻, 眼睛紧盯着那方灶台。 她从未见过如此整洁的灶台,台面上一尘不染,锅碗瓢盆样样整洁有序。 砧板浑圆,上面一块羊肉切了大半, 每一片都是薄厚相同。砧板前面是四碟作料,盐糖洁白,酱醋黑亮, 皆是一半分量, 离碗沿半寸高。 砧板左边放着四四方方的木托盘,里面码了面胚, 皆是半尺长,三寸宽,一片压着一片,好似一叠玉片展开。 托盘搁在锅边, 锅不大,里面滚着浓汤,白如牛乳, 不见渣滓。阵阵白烟升腾,香气扑鼻够得李昭雪肚中燎烧。 她正要开口,身后传来一声:“别吃!” 觅珍从小摊对面的铺子里冲出, 拉起李昭雪的胳膊, 指着摊主的鼻子骂道:“千万别吃, 你看他这一个吃面的都没有, 就知不是什么正经做生意的。我告诉你, 他这面不但难吃,而且贵的离谱,一碗烩面要五十文钱,且只一种全没得选!” 李昭雪十分诧异,一来此时还未当饭店,这处有僻静,无人也不奇怪。二来酒楼饭馆中一碗烩面多也不过二三十文,这乡野渡口的小摊五十文一碗着实贵的离谱。 摊主并无多言,低头继续切羊肉。李昭雪这才他只有一条胳膊,一时又敬佩又怜悯。 她不忍拂人好意,抽开胳膊微微一礼:“多谢女侠好意,在下着实饿的厉害。”言罢又对摊主说:“掌柜的,一碗烩面。” “请坐,稍等。” 摊主放下厨刀,拿出一块白净棉布擦拭双手。左手大拇指与食指捏住面胚一端,往上一抛,往下一拉,反复数次,拉出一条均匀的面条。面条在空中好似一条白龙起舞,摊主两指一松,白龙一头扎进浓汤。 李昭雪目不转睛,竟也未能看清摊主全部动作。他速度太快,顷刻之后木托盘上之剩下五片面胚。 觅珍挖的一声哭出来,边哭边骂:“你就是嫌弃我!嫌弃我什么都做不好,嫌弃…嫌弃我东西乱放,嫌弃我太胖嫌弃我挑食嫌弃我吃烧饼掉渣…笑繁芜,你是个大混蛋,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你又反悔了!” 李昭雪在一旁甚是尴尬,连忙牵马系到一棵老槐树,自己在最远的一方桌边坐下。 觅珍哭泣不止,摊主依旧头也不抬。他走到灶台最右边,掀开竹罩露出两摞十只面碗,天青月白之色,釉彩厚如堆脂,擦得干干净净泛着光泽,正算得上是雪碗冰瓯。 “笑繁芜混蛋!大骗子!”觅珍哭了一场,双眼通红,急得气喘吁吁,跺脚离开。 摊主将面端上,汤白面亮,肉香四溢,葱花切得粗细一般,撒的繁星罗布。李昭雪道了一声谢,拿起竹筷捞面。 入口便知美味,面柔韧汤鲜香,比之诸宜宫的山珍海味亦不逊色。刚吃了两口,她腹中火热,好似一块烙铁烧起来。 李昭雪心中一叹:我虽日日习武,气力精神渐长,但在诸宜宫一年身体却养娇贵了。 她肚中饥饿,顾不得许多。可吃到一半,李昭雪但觉心口发闷,浑身难受,好似骨头缝里有无数蚂蚁爬进爬出。 李昭雪一抹自己脸颊滚烫,又摸额头同样火热,以为自己一夜奔赴,收凉染上风寒,忙捧起面碗喝了几口热汤。 “女侠?” 李昭雪听得摊主声音,放下汤碗,惊觉眼前发花,人影重重。她急忙运功,霎时丹田剧痛似裂,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等到她从昏厥中醒来,已经身处一间陌生的屋子。李昭雪头疼欲裂,脑中闪过昏厥之前的画面,暗道不妙:难不成烩面摊主真不是好人? 她挣扎欲起,胳膊一动不知把什么东西碰到地上,就听“稀里哗啦”一阵乱想,李昭雪低头一看床下散落了七八本书。 小小意外反而让她镇定下来。 李昭雪环顾四周,警觉屋中居然有人。那人侧对她席地而坐,手里捧着一卷书正看得津津有味,面前小板凳上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李昭雪恐惊了他,轻声说道:“承蒙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那人浑然不理。 李昭雪无奈,支起身体去掀开被子。谁料又将床尾的竹简碰掉,那人一惊跃起,飞奔过来捡起,边检查边埋怨:“啊,这可是先秦的药方简,世间独此一份……咦,你醒了? 觅珍一开口,李昭雪就知是面摊前的那位姑娘。闻她询问,拱手一礼:“多谢姑娘搭救,昭雪想感激不…姑娘?” “嘘。”觅珍两指搭在她手腕上,脸上神采飞扬,“轻缓相接,虚实不定。你的脉象前所未见,真是奇哉怪哉妙哉。” 李昭雪听她口气,俨然是大夫,请教道:“姑娘,我的病可严重?” “你这哪是病。”觅珍摇摇头,在床边坐下,口中滔滔不绝,眼中精光四色,“脉象无力谓之虚脉,皆因气血不足。邪气亢盛,正气充足,正邪相搏,气血充盈脉道,谓之实脉。你两者兼备,你说怪不怪?” 李昭雪道:“还请姑娘写方赐药。” “你这不是病。”觅珍摇摇头,上下打量她,“你要想治好,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吃什么? 李昭雪一愣,心道:我只吃了那一碗面,难不成真有毒?不对,我在山谷中就觉不适,不能胡乱诬陷旁人。 觅珍见她不语,心中一急,伏到她耳边低声:“我知道是落薰香,这味儿我闻过。” 李昭雪茫然,脱口问道:“落薰香?” 觅珍盯着她双眼,皱起一对柳叶眉:“你真不知道?” 李昭雪忽地想起一事,连忙伸手拉开自己衣领,往肩头看去,只见锁骨下方有道红痕。她记起当时扶槐扬手一挥,自己便觉肩头刺痛,险些摔下马。 觅珍探头想看,李昭雪连忙挡住。 “我是大夫,有什么不能看的。”觅珍见李昭雪不愿,低头在她身上嗅来嗅去,“落薰香一旦熏染,经久不散,号称透骨之香。咦,现在味道好像淡了许多呀。” 李昭雪不敢多言,只得打听:“这味道可否去掉?” 觅珍摇摇头:“人死了味道都不散,当年诸宜宫那个大魔头为了它,在姑苏城杀了二千多人,屠了姑苏城主满门。” 李昭雪听得心惊,只觉体内堆着一座尸山人海,念头一起干呕不止。 觅珍忙起身去给她到水,口中不足感慨:“哎,这一说都二三十年啦,师傅都没能见着,居然能让我瞧见,羡慕死他们。” 李昭雪闻言霎时松了一口气:二三十年前,扶槐那时才多大?定然不可能是她。 觅珍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李昭雪才只这落薰香稀少奇异,世人对其药理一知半解。她心中担心,若是身上一直有股香味,未免太过奇怪。 觅珍劝她好好休养,自己保证将她治好。为了让李昭雪安心,特意报上名号:“我是正儿八经,木灵药楼的玉牌医师。我同门许多人在你们万亩田坐馆呢。” 李昭雪闻言一愣,不明白怎么就是“你们万亩田”。 觅珍见她面露诧异,眨眼笑道:“你是头回出门历练吧?江湖经验太少,你那黑马屁股上烙着罗汉果大的万字,只瞒得住瞎子。” 李昭雪不知如何解释,觅珍只当她羞愧,让她好生休息,自己到隔壁睡觉。 油灯熄灭,屋中漆黑,李昭雪低头嗅了嗅,只闻见空气中淡淡的草药苦香。 她阖上眼,默念口诀,运功调息。这次丹田之中毫无动静,如同一片枯井深渊,恍若回到她修炼内功之初。 李昭雪一遍遍运功,努力催动丹田之气,渐渐意识昏沉,好似跌入梦境。 时而扶槐从天而降,海风吹动她的红衣,宛如一团火焰在跃动。 时而阿爹和小妹欢笑,明月透过葡萄藤,落在水盆里。小妹伸手去戳,还未碰到就碎成漫天繁星。 时而老夫人说,一招一式,皆有章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时而李堂主说,招无定式,不可拘泥,墨守成规难窥武。 岛上的流氓、唐姐柳姐的笑声、阿岩和小梅、骑马而来的武五五、持剑而立的然大侠……千人万像,如梦如幻,如镜花如水月。 “哈。”李昭雪忽地惊醒,怔楞片刻只觉浑身湿透,丹田之中暖意盎然。她尝试运功,精神一震,耳中立即听见外面有响动。 李昭雪怕是万亩田的人追来,登时忧心然大侠的安危,又恐牵连觅珍。急忙掀开被子,蹑手蹑脚来到窗边。 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这是才知自己身处二楼,楼下便是白天那条街道。此刻门前站着一人,瞧不起脸,但右臂空空显然就是烩面摊主。 他光明正大的站在门前,并不像是要做贼的模样。他也不敲门,也不喊话,怀中掏出一个物件放在门边,转身就走。 李昭雪看了暗暗称奇,想起白天一幕,莫非郎情妾意皆有心? 岂料烩面摊主走出十几步,突然站定不动。弧月清辉,将他的影子拉的瘦长长一条。 他呆站片刻,好似下定决心一般,猛地转身冲回门前。弯腰捡起一个玩意急匆匆离开,走出二三十步,发泄般一摔胳膊,抬脚踩上去捻了捻。 李昭雪看得哭笑不得,不知这么一个七尺的汉子为何如此墨迹,觅珍白天骂的半句不错。这般反复无常,真是大混蛋。 她叹了口气,提气窗口跃下楼,走到那处低头一看。 地上有只踩扁的草蚱蜢。 第139章 晋江独家 李昭雪转身欲走, 却又觉得不对劲。 她弯腰捡起那只草蚱蜢,借着月光仔细端详。也不知烩面摊主用的甚么草,色做碧绿,纹理光滑。李昭雪拿在手中左右翻开, 忽地蚱蜢触角微抖,后翅欲展,恍若活物一般。 如此用心的礼物, 恐非一日之功。烩面摊主就算行事优柔, 心中反复无常,何必拿此物泄愤?瞧着模样, 倒是像管宁割席,想要一刀两断。 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李昭雪看向烩面小摊,这才意识到摊主没有回去,而是往镇外方向离开。 李昭雪想到自己在烩面摊昏厥, 十有八九是摊主送到大夫处。两人都是自己救命恩人,若是郎情妾意,李昭雪实在不愿他们错过。 她打定主意, 循着烩面摊主离开的方向疾步追出。此刻丹田气息充沛,顺着浑身经脉流转,虽比不得武林高手, 也算是登堂入室。 夜静无人, 凉风袭面, 上弦月斜挂山巅。 李昭雪追出两里路, 但见前方一个独臂人影, 正是烩面摊主。她头回跟踪别人,全没经验。唯恐近了让摊主发觉,只敢远远尾随。 她见到摊主,心里略安。这时才分出神来,琢磨自己身上出了什么意外?是因为修炼两种内功?还是因为扶槐那枚落薰香? 思来想去,全无头绪。 耳边水声轰轰,借着月色一瞧,已经到了白天那处急滩,此时水面没有船只,岸边没有纤夫,一片荒凉寂寥。 急滩岸边满地碎石,烩面摊主临水而立,形单影只。他站年片刻,西边树林里冒出两个人影,片刻到了他面前。 李昭雪方知他约了人,这般隐秘想必是要紧事。她自幼跟在父亲身边耳读目染,深知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李昭雪欲做守礼君子离开,烩面摊主那边的声音却一丝不漏的传到她耳中。 那两人之中一个嗓子尖锐:“天工怎么一人来了?没带上那位小娇妻。” 另一个稳重许多:“休要胡言。天工既来,那我们就走吧。” 烩面摊主道:“我不走。” 尖嗓子急道:“你说什么!你让我们稍等几日我们可等了!消遣老子啊!” 李昭雪闻声心知事情复杂,连忙伏下身子依旧躲在岩石后面。 声音稳重的汉子绷着脸:“天工这是何意?我家少爷诚心相邀,派遣我等千里迢迢寻来,又不是你做伤天害理之事,何意如此不给面子了?莫不是觉得我鹤鸣方家如今落魄给不起工钱!” 烩面摊主声音低闷:“我发过誓,此生不操旧业。” 那稳重汉子又道:“是何人逼迫天工,我等这就去把他杀了。” 烩面摊主道:“与人无关。” 尖嗓子一把抽出长剑,厉声叫道:“分明就是搪塞我们!老子在这穷乡僻野耗费几天,你今天不给个说法,别怪哥几个不客气!” 烩面摊主望着河水滚滚,脸上不惊不恐,只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李昭雪闻言心道:大夫眼光不错,这位大哥言必行,行必果,真真正人君子。也不知鹤鸣方家是何方神圣,如此咄咄逼人,想来那位少爷恐非善类。 急滩之上,两方谈崩,瞬间剑拔弩张。两人拔刀剑上前要将烩面摊主围住,李昭雪刚要起身,突然之间对岸密林中,夜鸟惊飞,虫鸣销声。 一轮勾月,月色朦胧,笼着一片黑压压的山。李昭雪定睛搜索,然而那片山林枝叶繁茂,遮的密布透光,并瞧不出端倪。 说长实短,四散的鸟雀尚在空中盘旋。对岸河边一颗合抱粗细的古木“簌簌”轻颤,紧接着慢慢倾斜,最后轰然倒下! 树冠扎在河中,遮住了半条河。一个挺拔健硕的大汉,踩着古木树干大步走来—— “断手天工笑繁芜,果然是重信守诺之人。” 不等李昭雪高兴,围在烩面摊主身后的两人一喜,齐齐喊道:“雷爷! ” 来人正是破碑手雷简,他哈哈大笑,猛地提气纵身落到急滩边。尖嗓子谄媚的迎上去:“您来了就好,没想到少爷还劳驾您来了。我们哥俩好容易找到笑繁芜,可这家伙不上路子……” 稳重汉子见他狗腿,心中万分不屑,斜眼看见雷简抬手拍在尖嗓子肩膀上,爽朗笑道:“小事小事。” 尖嗓子脸色巨变,长大嘴巴嗷嗷乱叫。雷简好似拎了一块破抹布,手腕一抖将他扔入河中,水流一冲眨眼就不见尸体。 稳重汉子吓得三魂五魄飞了一半,两只腿哆哆嗦嗦退后了二步。雷简也不说话,伸手向前一看,直笔笔掐住他的脖子。 但听“咔嚓”一声,一颗斗大脑袋软软垂下。 李昭雪目睹全程,心中又惊又惧。原来烩面摊主有这么响亮的名号。原来这位破碑手雷简和那两人不是一伙的。可出手未免太过狠绝,顷刻之间两条人命归天。 今夜变故重重,断手天工笑繁芜却好似神游天外。他临水而立,不知在想甚么。 雷简杀了两人,对笑繁芜拱手一叹:“笑兄,十年未见,你我都老了许多。” 笑繁芜声音低闷:“你又为何而来?” “我当然是来救你。”雷简捡了一块大石头,大马金刀的坐下,“说来话长,景家回来你知道的吧?” 笑繁芜:“知道,你有话直说。” 雷简哈哈大笑:“笑兄,不是我要给你说书,诸多变故全因此事。去年景家在广陵宴请群雄,鹤鸣方家也算个角,我就随方中正一起去了。大家都知道,君瀚府在逆臣录上,那是景家的眼中钉。方中正怕君瀚府垮台,就暗中和霍大勾三搭四,结果被君瀚府知道,弄巧成拙。只好把女儿嫁给霍大,现在在天汉寨做老丈人。” 广陵之筵,群雄聚集,暗流涌动。不说是两间之流,就是方中正也是一知半解,连蒙带猜。 景家此番归来,表面是要取长安或是洛阳,其实携带雷霆之怒,意欲铲除君瀚府,取而代之成为西南霸主。 这个消息,不过是迦南殿主未免放虎归山,想要牵制景家,故意放出来风声。并且还接了下招,派遣说书人闪前去刺杀君瀚府家主君天威。 另一面,迦南殿主还让军师穆耶说服霍大当家:景家虽有邀请,君天威必然不会前往。城主此番前往广陵间隙,大可出钱让不死狱将君天威除掉。 而迦南殿主此计,更是为了以后,可以借君瀚府之手杀掉霍大当家,由军师穆耶鸠占鹊巢,取而代之成为天汉寨新当家。 雷简当然不知这些,他继续说道:“天汉寨又不是方府,霍大也不把方中正放在眼里,只让他炼九转龙丹。方中正这个老狐狸,也不好好做老丈人,又和景家勾搭上。景家如今在太和城大兴土木,方兴这小子就想绑笑兄你去邀功。” 李昭雪在一旁听得云山雾水,猛然惊闻“方兴”二字,立刻打了个激灵。当初一口答应师傅杀了此人,待回过神来李昭雪便有些后悔。不知此人是好是坏,是正是邪。 “你呢?”笑繁芜一双眼古井不波的看着雷简,“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又为何事。” 雷简哈哈大笑:“笑兄你这臭脾气啊,这么多年都没改。不就是因为我向方兴引荐过你吗?这次可不是我的主意。” 不等笑繁芜开口,雷简又道:“放心,我不是这些个小王八蛋。笑兄既然已经发誓,我决计不会强人所难。” 说着,他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笑繁芜,络腮胡子一抖,咧嘴笑道:“笑兄,我只要霹雳火的方子。” 笑繁芜似乎早料到如此,脸上不变吐出两个字:“做梦。” 雷简并不动怒,好言劝道:“笑兄,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献出霹雳火配方,不管你是想闲云野鹤,还是想重振天工阁,我家主上皆可做到。” 笑繁芜:“你家主上?” 雷简隐晦一笑,神情微妙说道:“霍大不过是个莽夫,天汉寨如今成就全亏军师指点。军师对我看重的很,这趟回去我就位列‘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八大舵主之一。” “天汉寨,八大舵主。”笑繁芜慢慢重复一遍。 他低闷的声音,总透出一股漫不经心的不屑。听得雷简心中十分不爽,哼了一声:“这只是暂时,天汉寨算什么,待我迦南教一统武……哼哼,笑兄,我耐心有限啊。” 笑繁芜瞥了他一眼:“我何时让你等了?” 雷简眉头一拧,抹了一把络腮胡子,脸色阴冷:“笑兄,你我相识一场,我实在不愿伤你。你就听老哥一声劝,这事……” 李昭雪从巨石后面一跃而出,却已经来不及。雷简的卑鄙小人,口中称兄道弟,出手却是辛辣狠毒。 李昭雪急道:“住手!” 然而话音未落,雷简那双白净的手,就已经掐住笑繁芜的脖子。他手臂微微有力,笑繁芜扬起脖子拼命呼吸,双脚渐渐离地。 “——轰隆隆!!!” 爆炸来得如此突然,猝然之间天崩地裂。河水为之一涩,碎石漫天乱飞,将李昭雪抛出去的匕首打落。 李昭雪被气波一冲,连退几步,手里的草蚱蜢落在地上,让风一吹卷到天上,消失在暮暮夜色之中。 第140章 晋江独家 月悬中天, 寒露湿衣。 李昭雪惊了个寒碜醒过神,踟蹰片刻,慢慢走上前去。 滩头一片狼藉,原先笑繁芜站的地方只剩尺深的大坑。此时霹雳火烟雾消散, 空气中却仍残留味道。火药硝石本就呛鼻,又混入血肉腥臭,每呼吸一口必咽喉刺辣肠胃翻腾。幸亏李昭雪久不进食, 否则早就吐得胆囊尽空。 她目光略略一扫, 急忙别过眼,一时踯躅不定, 不知该如何处理。 笑繁芜与雷简皆是尸骨无存,大半落入河中,岸边只零星残留些许布料与碎肉。李昭雪想替他收敛骨骸,也分不清谁是谁。 倒是之前被雷简掐死的稳重汉子, 因为离得稍远,只有半边身体焦烂,勉强还留了个尸骨完整。 李昭雪忙碌半宿, 方才收拾妥当。 觅珍是被敲门声吵醒了,她披了件外套,打着哈欠下楼:“来了来了, 别催了。”拉开门, 日上三竿阳光直射而入, 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觅珍放下胳膊, 闭眼瞧清来人:“怎么是你?” 李昭雪手提炊饼馒头, 跟着觅珍进了门。觅珍一边系外衣带子,一边笑嘻嘻的解释:“昨天半夜不知道哪打雷还是放炮仗,吵醒了我就没睡,看了半宿书,这不就睡过了嘛…你买了啥?” 李昭雪陪她吃了早点,又任由觅珍望闻问切,好一番折腾。 临近中午,药店门外一个衣着精致的老头探头:“闺女,卖面的今天怎么没开张?” 李昭雪心头一紧,却见觅珍眼皮也没抬一下,捡着药材理所当然的回答:“鬼才弄得清他。许是今天屠夫的羊肉不好,许是今天粮店的面粉不新,许是今天的菜老、柴湿、黄历不好。” “又不是头回了,李爷您还不知道他。”觅珍将碎药材往碾槽里面一倒,抬头笑道,“李爷,我新配了一副壮阳的方子,您带几包回去?” “瞎说什么呢。”李爷左右看了一眼,抬脚迈进来,“今天菜嫩柴干,肉好面好日子更好,哎,我都问了遍,就没人见过他。” 觅珍“咣当”踢开脚碾,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李爷被她带了个踉跄,对李昭雪谄笑道:“这丫头见风就雨。” 李昭雪心忧觅珍,朝他微微一礼,急步跟了出去。 觅珍径直冲到面摊矮屋前,砰砰砰的拍门。边口中喊话让笑繁芜开门,边手脚娴熟将旁边小窗推开一条缝隙。 李昭雪心中担心,却见觅珍喜笑颜开的往回走:“没事,床单被子都在呢。” 李昭雪见暂时糊弄过去,稍稍安心些许。她只盼着觅珍一生一世都不要知道,免得伤心难受。觅珍见她心不在焉,反而宽慰她不必担心,自己已经拟出方子,刚刚就是在为她制药。 李昭雪本就想在此多呆上几天,或许能等到然诺大侠,便可当面道谢。 再则,虽然她极力遮掩,但急滩上的大坑肯定瞒不了多久。果不其然,风声下午就传到药店。觅珍起先不在意,听到说发现一具男尸,慌忙嘱咐李昭雪一句,自己火急火燎的去了。 李昭雪在店中煎熬,不知自己布置是否周至:要是我漏捡了一片两片烩面摊主的衣裳碎布,大夫定能瞧出来,就像我见到朱砂,便会想起扶槐一样。 待到天色全黑,觅珍才回来。第二日天刚亮,觅珍又出去,四处打听笑繁芜的消息。日日如此,一连五天,眼见着人就消瘦下去。 这日李昭雪将黑马头上的银当卢拿去典当,回来发现面摊屋子的门朝外打开。她心中害怕,恐又是那个方兴派人来抓烩面摊主。 李昭雪上前打探,却见原来是觅珍。她将面摊里外翻了个遍,连笑繁芜的床铺都掀翻了,此刻坐在床板上哭泣。李昭雪不知如何开口相劝,只得默默站在一旁。 觅珍哭了一会惊觉有人,见是李昭雪,一抹眼泪,腾地站起来:“妹子,对不住啦,我要去找那个混蛋了。” 李昭雪不知该喜还是忧。 觅珍却道:“我知道他是混蛋,是胆小鬼,可我就是喜欢他。”她说着忽然低头一笑,脸上的泪痕都有几分娇羞,声音斯斯艾艾:“他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只是…他只是放不下我师父,就像我放不下他。” 觅珍轻声述说,眼中带着温柔的光,那是一种柔软的、坚不可摧的光。是三月里的一缕春风,是少女心底的一缕情丝,是芸芸众生割不断的痴念。 李昭雪心头酸楚,贝齿咬住下唇,想将心中一闪而过的红影逼走。 觅珍却欢快起来,收拾行李,典卖家当,忙得热火朝天。李昭雪忧心然诺安慰,骑上黑马重走旧路,奈何到了山中不辨方向,只能折返。 两个姑娘决意结伴而行,觅珍问:“昭雪,你想去哪里?” 李昭雪心道:自然是先回家看看阿爹和小妹,可我还有许多事情不曾做。从前不懂大禹治水为何过家门而不入,想来也同我现在一般,不愿将扰人事情带回家。武大哥和然大侠都要去武道大会,想必和去年广陵一样热闹。 她说:“我受两人之托,要寻两个人。听说武道大会将在建邺城举办,我想去打听一番。” 觅珍当即点头:“好,我陪你一同去,武道大会是江湖盛世,那混蛋说不定就去了。” 李昭雪心中一叹,暗想:烩面摊主少言寡语,不像是爱凑热闹的人。 这话却说不得,只能点头附和。 李昭雪却寻船,觅珍准备行食。又过三日,两人来到渡口。 这处渡口占地甚大,沿街店铺鳞次栉比,到好似一个码头,常有上下往来的船舶停下补充货物,所以许多人在此搭船。背刀跨剑的江湖游侠、大包小车的挑夫小贩、携家带口的寻常百姓,纷至沓来鱼龙混杂。 船家殷勤的迎上来,接过缰绳把黑马牵走,李昭雪一扭头却发现觅珍不见了。她寻觅一圈,好容易才找到,觅珍正蹲在地上和一个小男孩说话。 李昭雪叫了几声她都没听见,只好挤过人群:“觅珍大夫,船要开了。” 幸亏赶回及时,船家已经准备撤掉跳板,起锚出航。见了两人,船家脸色不佳,口中埋怨:“某还以为你们不坐船了。你们两个小姑娘怎回事?多停一会,某可要多给半贯钱。” 李昭雪和觅珍要是不坐船了,肯定会将行李拿走才是。这船家分明不讲理,李昭雪性子文弱,连声道歉。 “把跳板收了。”船家朝水手吆喝一声,斜了两人一眼,不咸不淡的说,“早点回房吧,这段路水急,掉下去可就没命了。” 李昭雪道:“承蒙提醒,我们稍后就走。” 船家负手仰头,大喊一声:“开船!” 两名水手拖拽铁锚,船工张帆,舵手操杆。河水湍急,船身颠簸,顷刻便驶入河中,顺流而下,两侧浪花飞溅。 觅珍站在船头,怔怔望着滚滚东逝水。李昭雪站在她身侧见水流激荡,两岸青山急退,心中感慨:此景不可比龙舰乘风破浪,却也是算得壮丽,难怪大夫看得入神。 “觅珍大夫,水都溅在身上了,我们回去可好?” 觅珍回神:“不用管我,你先回去。” 李昭雪道:“那我也再待一会,这里风景极好,我还想看看。” 觅珍朝她笑道:“妹子,你人真好。性子文文静静,长得也好看,心地比我这做大夫还软。” 她说着拔下头上木簪子:“你别瞧那混蛋现在是卖面的,以前可威风呢。江湖上谁见了不称一声,断手天工笑繁芜。比那些巧工坊、机关城厉害千倍万倍。 他从前的事情,我只听师傅讲过一些。大抵和天工阁覆灭有关,那些年他为报仇吃尽苦头,常常受伤,因此和我师傅认识,还教会我师傅做些小玩意。药楼择师的时候,我就是被师傅窗台的草蚱蜢勾去的。 可等我认识他的时候已经晚了,没多久他就答应人家,终生再也不做东西。他每次来找师傅治伤,我都缠着他教我,他总不肯。这么多年,他从没松过口,可我缠着缠着,就把心也缠进去了。 我知道不应该,大家都劝我,师兄师姐,连师傅那样不闻俗世的人都开了口。可人的心啊,就像他做的覆水无悔锁,开过一次就再也回不来头了。” 李昭雪心有感触,忍不住掉下眼泪。 “傻姑娘,我都没哭,你哭什么。”觅珍将木簪拧开,从里面捏出一张发黄的纸片。上面字迹稚嫩,写着“嫁给他”。 觅珍盯着字条轻笑:“那是我好小呢,就这么不知羞。”她说完手一松,纸片顺风卷走,不知上了天,还是下了水。 觅珍将木簪塞到李昭雪手里:“这个给你,还有我那一箱书。” 不等李昭雪反应,她转身一跃跳入河中。白浪翻涌,从她怀中飘出一点翠绿。草蚱蜢在水里起伏一下,瞬间和觅珍一起被水流冲远。 第141章 晋江独家 李昭雪上前想救, 然而江波滚雪,白浪掀天,帆船顷刻已过千重山,哪里还有觅珍的身影。 李昭雪如遭雷击, 脑中一片空白。呆了片刻惊醒过来,慌忙用手捂住口鼻,却拦不住泪如雨下, 呜呜哭出声。 世事无常, 全由不得人的期盼。 斩却前情,删减繁芜, 本该静享岁月清和。可这纷繁错杂的江湖,又怎容得下他笑看繁芜。纵有一双巧夺天工的手,他也无法为自己造就一方世外桃源。 觅珍觅珍,千回百转, 寻寻觅觅,她终于觅得良人。却是一前一后,共赴黄泉。她追了他一路, 从天南到海北,从豆蔻到花信。 如今从人间追到黄泉,想必能在奈何桥上遇见, 这回该换他等她了。 李昭雪哭了很久, 心中千情万绪如同江浪翻涌却无措宣泄。她伸手重重拍在船舷上, 半尺厚的木板应声砸出一个瘪坑。 两个水手忙完, 从桅杆上滑下来, 嬉皮笑脸的凑到李昭雪身边。她此时伤心气郁,听两人言词轻佻,当即转身回到船舱。 行李还放在屋中没有收拾。李昭雪触景生情,打开觅珍的书篓轻轻抚摸。书本沉重,如此不辞辛苦随身携带,必定都是主人心爱珍本。 觅珍自称是木灵药楼的玉牌医师,同门师兄弟又能在万亩田坐诊,肯定是江湖上拿得出手的身份。这些医书典籍写的都是治病救人的方子,岂能埋没荒野。 李昭雪是好读之人,拿起书便放不下。医书晦涩,沉浸其中便无力胡思乱想。 她一直看到天色将暗,船家派人送来晚饭。 李昭雪接过碗筷,道了一声谢:“我那马儿胃口大,粮草需喂足。” 小厮点头:“女侠放心,您叫人送上船的干草料豆只多不少,蜂蜜鸡蛋我们也不敢偷吃,都给您那宝贝黑马留着呢。” 送走小厮,李昭雪点燃油灯。 火苗摇曳,她想起昨夜觅珍拉着自己秉烛夜谈。觅珍性子爽朗直白,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她离开药楼追着笑繁芜去过许多地方,江湖经验老道。为黑马准备干草料豆蜂蜜鸡蛋,都是她嘱咐的。 李昭雪回过神,走到床边坐下,将油灯放在桌上。说是桌子,实际不过一个藤编的篓子倒扣在地上。上面放着晚饭,一碗胡辣汤两块干饼。 弯着腰吃饭十分不舒服,李昭雪想起从前读过的书:船舱窄小,寸土寸金,张相做活板置于墙上,用时落下不用收起,便利舒适,民间争相效仿。 这一发愣,她又想起笑繁芜。以他断手天工的名号,想来做这个必定容易的很。转念又想,活板原理在合页,铜铁合页先秦就有,没有流行不过是困于价格昂贵。 李昭雪这时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听过天工阁的名号。有一干能工巧匠,多是出自前朝工部,坐拥工部军厂的车床锻机模具等等诸般器具。 李昭雪越想心里越恍惚,食不知味的吃下晚饭。她拿着医书抽在油灯边上,心中烦闷半个字也看不下去,干脆吹灯躺下。 李昭雪躺了片刻,渐觉腹中火热,症状很像之前。她辗转反侧,索性尝试闭目运功,谁料登时浑身发烫,五脏六腑筋骨皮肉,密密麻麻的痛,好似体内有无数的虫子在啃食。 李昭雪心道不妙,赶紧停止运功。岂料体内气息奔腾,一时犹如脱缰野马。李昭雪浑身一震,竟然从床上摔倒地下。她浑身僵硬,躺在地上无计可施,索性默念李堂主所授内功口诀,收敛气息继续运功。 如此过去约莫半个时辰,四肢渐渐恢复知觉。她吞吐收功,张开眼只觉浑身湿透,丹田之中暖意盎然。她尝试运功,登时百骸舒畅,正自欢喜忽听外面有长短不一的呼吸。 李昭雪心中蹊跷,便听有人扣门,是送饭的小厮:“女侠?女侠?” 李昭雪问:“何事?” “啊。”小厮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来收碗,听见,听见您屋里有声音,您没事吗?” 李昭雪取了碗筷,开门递过去:“无事,摔了一觉而已。烦请取个提桶过来。” 小厮慌忙点头:“我这就去,您小心些,船上不必平地。” 李昭雪用提桶打水,略略擦了一下身子,重新躺回床上。她此刻精神奕奕睡不着,想起觅珍曾说已经拟出方子,索性起身点起油灯。 她在书篓里翻找,果有个油纸包,里面是厚厚一叠手稿。纸张材质不一,大小不同,甚至有包药材的黄纸。每张上面都密密麻麻写满字,还有穴位关节等等绘图。 最上面一叠手稿墨迹崭新,然而涂改严重,往往一页满满当当却只能凑出一句话。李昭雪盯着手稿,仿佛看见觅珍在灯下写写停停,咬笔杆抓头皮绞尽脑汁的模样。 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捂住脸无声抽泣。 哭了好一会,李昭雪擦擦眼泪翻开手稿。觅珍在手稿里提到,她师傅曾偶然得到一截骨骸,隐有异香。她师傅千方百计终于查明,乃是从姑苏尸墟盗掘所得,因此推断乃是当年姑苏城主女儿。 传说姑苏城主夫人死于难产,女儿不足月出生,自小痴愚。城主偶见女儿身上青紫,方知被妾室欺凌。姑苏城富甲天下,城主为女儿觅得海外异宝落薰香。 有说佩戴之后但凡身体有异,便会有异香逸散。有说从此城主千金逐渐恢复,且体带异香。真相如何,早已淹没。诸宜宫魔头屠城之后,异宝落薰香消失人间。 觅珍为李昭雪把脉摸骨,觉察她体内有异。似乎心肺肝脾肾之外,又多出一房脏器。她推断,落薰香或南疆蛊虫一般的活物,或是牛黄狗宝之类天灵异宝。 李昭雪原不在意什么落薰香,但看到牛黄狗宝此处,心中略有不安,总觉凭白占了人家偌大的好处。 再往后看,觅珍写了几条方子,想试验落薰香的用处,再对症下药。 李昭雪心中叹口气,将手稿收起放回书篓。 自从一连几日,白天都是无事,直到晚上才会发作。务必要强行运功,大汗淋漓一场,症状才能消减。 今天亦是如此,李昭雪运功完毕睁开眼睛,但觉浑身舒坦,只是身上汗臭难闻。她拿起提桶推门而出,夜风呼啸颇为凉爽。李昭雪打了一桶水正要回房,忽觉有人在窥视自己。她抬眼一看,见船帆上一团黑影,好似伏着一个人。 李昭雪没什么江湖经验,心里虽然疑惑,一时也不知该喊人还是上前查看。她楞了一下回到房中,粗粗擦过一遍,坐在床边发呆。 李昭雪越想越是可疑,拿起匕首又出了门。 月下水光滟滟,风过鳞鳞细浪,除却一艘快船由远处驶来,四周静谧。 李昭雪抬头仰望船帆,那处黑影已经消失,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人离开了。她呆立片刻,正要转身回房。突然听见“咚咚咚”的声音,好似黑马在踏蹄。夜静无人,船上又尽是木板,故而一直传到她耳边。 李昭雪循着声音往船舱走去。下了楼梯五六阶,就听有人窃窃私语,声若蚊蝇几不可闻,只零星听到“怎么不死”“杀了”。 李昭雪站在漆黑无光的楼梯上,心中一阵发寒。她想起师傅所教,屏气凝神暗暗运功,下方声音果然清晰许多。 “怎么可能!我可是将半瓶钩吻都倒进去了。” 这声音正是船家,不知为何如此气急败坏。李昭雪心中暗暗生疑,又听小厮开口说话。 “爹,真的,我亲眼看见那小娘们刚提水回去。我们这才是遇上硬钉子了。” 李昭雪见提起自己,登时明白过来。黑影就是小厮,趴在船帆上监视自己。 “老大,要不咱们就算了吧。” “是啊,敢一个人走江湖的女人不能小看。” “我知道,他姥姥的,臭娘们喝了我大半瓶钩吻,那可是正经白银买来的!”船家盯着黑马,眼中尽是贪婪,“你们看这匹马,光身上这些笼头马鞍就值几十两,要是卖到广陵城建邺城,少说二、三百两。骑这样的马,那小娘们身上能不没钱?这财咱们不能不发。” 小厮点头:“爹你说得不错,我倒是有个主意。明天靠岸停船,我将把那女的诳下船,然后再把她甩了。到时候咱们扬帆而去,谅她也找不着咱们。” “不错不错。” “还是少当家有主意。” 船舱里低压压的笑声,听得李昭雪心头阵阵发寒。她扶着墙壁走回屋中,僵坐在床边许久才回过神。 她叹了口气,只觉索然无味。 去年广陵城一醉居,好似久远的尘封记忆。那时群雄云聚,大半个江湖皆聚于此。那些江湖人啊,那样神采飞扬,那样豪迈不羁。 李昭雪以为那就是江湖,那些就是江湖人。不分老少不论男女,一般的意气风发。眼里透着亮光,身体里像藏着一只老虎一只豹子一柄剑一把刀一团火…… 她这一路走来,经历过许多才知道。江湖不止豪情壮志,意气风发,更多的是刀光剑影你讹我诈,是欺凌弱小枉杀无辜。 江湖里,多得是贪狼硕鼠。 李昭雪心中感慨万千,却也知晓当务之急,是明天如何脱身。这些人想谋取财务,定然不肯让自己带下船。 她正苦苦思索,外面突然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船身摇晃未定好像要翻。她恐是船家要来害自己,连忙拔出匕首躲在门后。 外面脚步声不断,却只是从她门外跑过。李昭雪不知这些人要耍什么诡计,心中疑惑不定,就听小厮喊道—— “抄刀子!有人劫船!” 第142章 晋江独家 李昭雪心中骇然, 本以为自己命运蹇劣,怎料到江湖本就多是非,螳螂捕蝉黄雀由在后。这一船下毒谋财害命的小贼,如今遇到明晃晃抢杀的江匪, 真是莫道你狠更有狠人。 船家晓得惹不起,连声高喊:“扬帆!快砍绳子!扬帆!” 外面吵吵嚷嚷乱成一团,李昭雪心中暗自计议:两方你死我活最好, 不然定要护船逃走, 万万不能落在江匪手中。 她打定主意,揣着匕首出去。 说来也是巧合, 船家在舱中密谋,没能发现江匪趁着夜色接近。李昭雪倒是看见,但她并无经验,不晓得夜不航船, 只当路过的船只。 江匪接近之后,用劲弩射出钩索,让帆船无法挣脱, 又叫身手敏捷的手下,顺着绳子攀滑上船。 李昭雪见船家去砍绳索,锁链上的江匪落入河中, 叼着刀划水而来, 犹如一条大鱼冲的水翻白浪。 小厮当她武功高强, 急喊:“女侠, 不能让江匪靠近!他们凿穿船底, 人逃得了马可不会游泳!还有您那一箱子书!” 李昭雪心道这厮脑瓜甚好,就是心眼太坏。却也知道他说得实情,如今自己只能和他们同进退。 水中江匪来得极快,小厮和水手连射七八发□□,击杀其中两人。最靠近的那名江匪却甚是骁勇,时沉时浮或左或右,射过去的利箭纷纷落空。 李昭雪见识不好,立即回房取了提桶绑在船舷上,自己拽着绳子跃上船舷,飞身跳向河中。 她不曾学过轻功,但在龙舰上经常与老水手一起,从桅杆上跃下,手拉缆绳,踩着白色帆布滑翔。 李昭雪落下双足往后,在船身上一撑,这一蹬用足了力气,身体平飞而出。江匪未曾料到有人从天而降,头一抬身体一拱,就要扎猛子钻进水底。 毫厘之间,匕首划破水面,一丝猩红在鳞鳞细浪间蔓开。素月分辉,明河共影,却是表里俱澄澈。 李昭雪一招得手,立即翻身拉扯绳索,左右两手快速交替,攀着绳子回到船上。 帆船得了缓冲,砍断钩链,扬帆而去。 船家双手掌舵,舵手持刀站在一旁,不时往身后看去:“舅爷,他们、他们还追在后面。” 船家骂道:“别废话,马上就到悬壶口,快下去帮忙,别她娘的没死江匪手里,先喂了鱼。” 舵手一惊:“您要走悬壶口,这这这、这好些年没走了,那老运河早废了咱们……” “屁话!咱们货船可能逃得过快船,不走悬壶口都他娘的要死。”船家飞起一脚,蹬在舵手屁股上,“还不快去!要不是你娘,我她娘的才不要你这个怂货!” 李昭雪听得船家咒骂,不知那悬壶口是什么险要地方。小厮听见船家老爹叫唤,连忙对李昭雪说:“女侠,我要去撑篙了,您回房坐稳,悬壶口水特别急。” 李昭雪哪里有闲情休息,她将黑马牵上甲板,又搜找船上油布将觅珍的书籍包好绑牢。船上一众忙碌不已,瞧见了也无力管她。 果不其然,江面转了个弯,分出两条岔路,一宽一窄。船家双眼目不转睛瞪视前方,双手撞着舵轮青筋暴露。 李昭雪将黑马安置好,跃上船楼居高临下。 后面江匪紧追不舍,船家不敢停歇,招呼水手调□□帆,自己掌舵驾船直行。 帆船驶入宽道,起初不觉,行了十数里但觉船身渐渐颠簸。眼前两岸重岩叠嶂,隐天蔽日,一条大江东去,水流已然湍急。 李昭雪立于船前,发丝飞扬,轻声道:“长风鼓帆,急流送船,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船家转舵,水手拉帆,船身蓦地侧身横斜,转了一个急弯驶入岔道。不等众人重新站直,帆船好似掉入虚空一般突然飞起,紧接着重重落下,砸地江面沸腾,激起水柱喷溅。 李昭雪稳住身体,但见眼前江水犹如万马奔腾,裹挟着帆船船飞也似的往前冲撞。偏偏山势越收越窄,两边山石张牙舞爪探入江中。 “爹!后面追上来了!” 小厮嘶声力竭的大喊,李昭雪往后看过,果然江匪又近了许多。 船家满头大汗,乱发在风声飞舞:“慌什么!追上来再说,看好两边!” 帆船一旦撞上山石,必然碰成碎片,如此激流即便水性再好,也未必能够逃命。除去掌舵的船家和拉帆的老水手,船上余人都站在船舷两处,各自紧握竹篙,预防急流中有甚不测。 李昭雪见水流愈来愈急,心中忧愁不已。她听见叫声,想那江匪越来越近,知道不妙,疾忙往船后奔去。 她到了后方,却是一惊。江匪快船已经近在咫尺,不是要追上,而是要撞上了! 离得太近,李昭雪甚至看见江匪们面露恐惧,口中大喊“快停下!快停下!” 江浪滚滚东去,千年万载皆是如此,岂会听人摆布。 李昭雪发足狂奔,跃上桅杆,不等她爬上杆顶,帆船猛地一震,竟从水面跃起。 “——嘭!” 一声绝响震耳欲聋,船尾破开大洞,江匪快船船头硬生生卡入其中。两条船你追我赶数百里,此刻倒是同生共死了。 李昭雪听扶槐说过,一旦船毁,务必离得越远越好。她抓绳拉帆爬到桅杆顶端,低头就见船尾破裂,江水翻涌而入。 众人哭爹喊娘,或弃船逃命,或争抢财物,好不容热闹。然而不过转瞬之间,帆船已经沉没一半,往□□泻翻到。 李昭雪知道机会转瞬即逝,运功提气想要远远跃出,落的离岸边近一些。 岂料世事难料,帆船让湍急的江水一冲,撞上一处山石,登时支离破碎。李昭雪身体一晃,眼前景色急退,来不及思索已经摔入水中。 水流湍急,根本不容她挣扎。 李昭雪落入水中,不巧撞上沉船船身,疼得头晕目眩。好容易挣扎出水面,就见快船的桅杆急奔而来。李昭雪躲不可躲,叫它拦腰横扫撞的几乎要吐血。 就这般东撞西撞,片刻已经冲出十几数里。李昭雪在江水中沉沉浮浮,渐渐没了知觉。 江水湍急,快如御风。 李昭雪再次睁眼,但见左右树荫相交,希见曦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趴在一节桅杆上,缆绳缠住腰肢,这才没在昏厥时候沉入水底。 李昭雪跟着桅杆,顺流直下,沿着通济渠夜行千里,此刻已至庐巢城境内。她却不知,只见晨光熹微,淡烟飘薄。一水春水飞花,两岸树阴照水,垂柳依袅,流莺语乱。 她心道此处风光不同北地,莫不是朝发白帝,暮到江陵,我已经漂到了江南?可江南漕运通达,此处怎不见船只往来? 前朝覆灭,群雄逐鹿分割天下。通济渠长余两千里,又岂是一城一地能够清淤治理。黄河之水本多泥沙,诸多河床淤塞,除去运河主道,其余遂废。 虽然不能漕运行船,水道却没有阻断。南方水系丰富,渠溪交错,李昭雪一路飘荡,已经来到庐巢城管辖的一处偏僻村落。 李昭雪远远望见岸边零星十几户人家,零星分散在水田之间,青砖黑瓦一派水乡风光。鸡鸣狗吠,人影晃动,勤快的人家已经早起劳作。 李昭雪嘴唇微颤,却叫不出生来。她此刻不但浑身乏力,肋骨也断了三根,莫说游到岸边,呛了一口说,又昏昏沉沉晕过去,趴在桅杆上随波逐流飘向芦苇荡。 日头渐渐高升,薄雾渐渐消散,芦苇摇曳,阡陌如画,原来慢慢走来一辆骡车。车上两个妇人在聊天,一个瘦削,一个粗壮。瘦削赶车,粗壮的一旁嗑瓜子。 骡车里面转出一个半大丫头: “娘,我替你赶会车吧。” 粗壮妇人道:“哎呀,小钱你不是肚子疼么?不疼了?” 小钱一听,圆脸皱成核桃仁,捂着肚子叫嚷。灰毛骡子好似通人性,当即停下脚步。粗壮妇人女人拉下脸,小钱母亲英娘只得骂了一句:“快去快去,懒驴上磨屎尿多。” 小钱捂着肚子跳下车,钻进了芦苇荡。 粗壮女人白眼一翻:“早不疼晚不疼,啧,难嫁人哦。” 英娘陪笑道:“嫂子,聪哥真要休了珮珮啊?我看侄媳妇挺好的……” 粗壮女人陡然扯高嗓门:“你看挺好?我看这个媳妇不行!呸,我儿子要什么样的没有?嫌我家穷,哼,什么东西能有几个破钱!” 粗壮女人还待再骂,小钱从芦苇丛里探出头:“娘,我肚子疼的厉害,你先送舅娘回去,回头来接我。” 粗壮女人一听大声叫道:“不行,我还要用骡车呢!” 英娘忙道:“你快点,我们等你。” 小钱却是:“娘,舅娘有事,你先送她回去,我一会走回去。哎呀呀,我肚子又疼了。” 小钱躲在芦苇荡里,见舅娘催促母亲,骡车越来越远,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转身拨开芦苇往里走,直到看见一截木头。 她家是打铁的,自小跟着父亲身后,知道这么长的原木就是贱卖也能值一贯钱。 小钱双手伸出正要使劲,忽听水声哗啦,抬头一看吓得小脸煞白,一屁股墩子坐在地上—— “娘哎!有水鬼!” 第143章 晋江独家 英娘左等右等, 不见女儿回来,心急如焚。她掏了半贯钱给了兄长,架着骡车在嫂子指桑骂槐的声音中,逃也似的离开娘家。 英娘到了芦苇丛, 寻了半天也没找到女儿,反倒是等来了丈夫。大钱扛起桅杆,将英娘塞回车里, 急匆匆赶回了家。 小钱听见动静, 连忙打开院门。大钱牵着骡车往里走,英娘撩起帘子要下车, 瞧见小钱登时气得不轻。 小钱一把扑过去,拽娘亲袖子就要捂她的口,可她个子矮,哪里够得着, 只得压着嗓子急道:“别说话别说话,娘唉回屋再说。” 英娘肺都气炸了,自家这个小兔崽子比男孩还皮, 不喜欢舅舅舅娘直说罢,撒谎乱跑差点把自己急疯。 “你这个…唔!” “英娘。”大钱一把捂住妻子的嘴,将她抱下车, “在回屋再说。” 大钱一向是个大嗓门, 这般压着嗓子说话, 听得英娘毛骨悚然, 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待瞧见床上昏迷的姑娘, 面露疑惑扭头看着爷俩:“这?” “大钱外面的姘头。”小钱嬉皮笑脸的说。 大钱气得跳脚,抬起虎掌就要拍下去,小钱拔腿就逃。英娘伸手一拦抓住她的裤带,另一手捏住她的耳朵:“钱小王,你越发不得了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疼疼疼。”小钱歪着脑袋踮着脚,“娘哎,我错了,你听我说,听我说呀,外面那个木头就是我找到的。我怕舅娘抢过去,就让你先走了嘛。” 英娘松开手:“人小心眼多,满肚子鬼主意。” 小钱揉揉耳朵:“那是她爱占便宜,回回在我家白吃白住连拿带偷。” 大钱打断:“行了行了,都是亲戚。你闯得大祸,自己跟你妈说。” 小钱被娘亲撇了一眼,吓得往后一跳,贴着墙壁说:“木头是我捡的,人也是我捡的。娘亲心底好。常常捡回来小猫小狗,我是娘肚子出来的,当然像娘。” “行了行了。”英娘瞪了女儿一眼,“就你能说。” 小钱谄媚的笑,她才十一二岁还是孩子,长得敦实又淳朴,这般讨好的笑倒也不招人讨嫌。 英娘试了试李昭雪的额头,忧心说道:“这么烫,请大夫了吗?药煎了吗?你们爷俩呀,我去煎药。” 英娘说着要起身,见大钱小钱面色古怪,抿唇又好气有好笑:“你们两个抠门鬼,还学人家积德行善,那木头就当是这姑娘的好了,本就不是咱们的……你们俩支支吾吾做什么?大钱,有话快说。” 大钱伸手一指:“你问你闺女。” 小钱吓了一跳:“娘不能请大夫她就是诸宜宫要找的那个李昭雪。” 她又低又快,英娘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又扭头去看了一眼床上的姑娘,自言自语的说:“没事没事,大钱感觉去城主府,可别在咱家有个磕碰……” “娘,不行!”小钱急道,“她路上醒了,我一问她名字就说诸宜宫再找她,她吓了一跳,跟我说她是自己逃出来的,没人去诸宜宫救她这回事。” 英娘还有些懵。诸宜宫离得太远了,若不是前几天传出消息,她一时都想不起来,小时候阿爹最爱用“诸宜宫魔头来抓你”吓唬自己。 “不是,不是说,有个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去诸宜宫捣乱?将诸宜宫宫主的相好掳走了吗?”英娘一脸期盼的望向丈夫。 大钱摇摇头:“我听见这姑娘说了,她叫李昭雪,的确是从诸宜宫逃出来的。我看她那匕首,错不了。” 英娘跌坐在床边,摸了眼泪哭道:“这怎好啊,我们家从没做个坏事,怎摊上天大的祸。” 大钱不知如何安抚妻子,诸宜宫什么地方,诸宜宫宫主什么人物,一个小拇指就能碾死他一家子三口。说是邪魔外道,架不住人家厉害啊。要不然他十万八千里外丢了个相好的,怎么连庐巢城这小地方都惊动了。 小钱到底年幼,见父母如此为难,心中生出一股豪情,嘴唇抖了抖,低声说道:“反正不能把人送回去,送回诸宜宫,那不就是把人杀了吗?那要是好地方,她何必逃呢!” “闭嘴!”英娘压着嗓子哭骂,“你是要把爹娘都害死才甘心吗!你这个讨债的,你这个冤家呀!” 小钱缩缩身子,虽然不服,却也不敢说话。 大钱劝道:“怎么也等人醒了再说。等她醒了让她自己走不就成了。” 英娘抹抹泪珠:“可有人知道?” 小钱忙说:“没有没有,我把她头发散开来,装作是你。然后请一个卖柴的背回来的,爹不是说卖柴的都是住山里的嘛,肯定不认识你。” 英娘叹了口气:“就你鬼灵。” 小钱一笑:“那是,然后我就让爹赶紧去找你拉,不然娘亲你自己回来,叫城门卫瞧见,不就穿帮了嘛。” 一家三口对了口供,稍稍安心些许。英娘去厨房煮姜茶,小钱跟着大钱去院子里看木头。人都走尽,床上的李昭雪方才缓缓睁开眼睛。 她听着外面大钱小钱父女俩个斗嘴,热泪夺眶而出,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说什么命运蹇劣,我这运气正是老天爷垂怜,一路尽遇好人。 李昭雪心情激荡,胡思乱想中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英娘熬了姜汤,又让小钱烧了炭盆、大钱拿出冬被。大钱是铁匠,家里备着外伤膏药,不管哪种都给李昭雪涂上了。一家三口折腾半宿,李昭雪出了一身热汗,终于退了烧。 小钱的床让给了李昭雪,自己和爹娘挤在一块,第二天天没亮就叫娘亲拎着耳朵揪起来。 “…啊,娘…我困、困。” “你救得人醒了。” 小钱一个筋斗坐起来,胡乱套了衣服急匆匆跑到西房。 李昭雪见她一家三口排排站在自己面前,苍白的脸颊顿时羞赧绯红。她挣扎要起身,却牵动腹部伤口,顿时疼得年色煞白。 英娘连忙上前安抚:“姑娘你先躺好,安心休息,就当时家里,没事的。” “是啊是啊。”小钱跟着附和,“我爹娘人可好啦,你不用担心,我们肯定不会告密的,正所谓,所谓哎呀忘记了,对了!江湖道义,这是江湖道义,大侠不能为钱出卖别人,决不能说。” “去去去,就你能说。” 李昭雪失笑,朝着小钱点点头。她以为小钱要是说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却没想是江湖道义。 是啊,江湖道义。 儒道侠道,世间诸道,既然为道,终究会殊途同归。 李昭雪不愿麻烦小钱一家,断骨伤情隐瞒不提,只想一旦能走,即可离开不可拖累人家。好在肋骨断裂,只要没有刺穿,多能自行愈合,这才没有恶化。 小钱一家只当李昭雪落水着凉,又不敢请大夫来看,每天就变着法子给她煲汤调养身体。 李昭雪看在眼中,嘴上不说心中感动不已。 这般过了七八天,李昭雪终于能够下床。小钱扶着她在院中走动,要是没人还回带她去前店看看。 这般平平静静又过去几天,李昭雪在后院和英娘择菜。就听前面锻打的声音停了,大钱和小钱不知在说什么。 英娘道:“这爷俩,在一起没有不吵嘴的时候。钱小王这个死丫头,不知道像谁,这张嘴不知道怎么这么能说。” 李昭雪闻言轻笑:“小钱很好。” “去去去,小钱丫头去帮你娘烧饭去,再不去陪你赵姐姐。” “大钱你凶什么!等我做了女侠,给你买好多好多酒,还有烧鹅。” 大钱小钱声音传来,英娘顿时变了面色。这是四人商量的暗号,意思是店里来了江湖人。 小钱跑进小院,李昭雪趁机看了一眼,见是两位年轻姑娘,气貌不似诸宜宫的人,便朝小钱点点头。也在这一刻,李昭雪暗下决心尽早离开,免得真被诸宜宫找到,到时后悔不急。 小钱见李昭雪点头,想来无事就拉开门,大钱瞧了她一眼,收起客人给银子,指了指屋里说:“两位不嫌弃,进去说话。” 李昭雪这时看清两位来客,顿时心中暗赞:真是神仙人物,我当扶槐和那位荆钗门月门主不分伯轩,已是世间再无才貌顶尖。真是小看了天下,小看了江湖。 李昭雪欠身回屋,听大钱和两位客人说话,这才知道是避世不出的高人子弟,难怪这等气貌。 又听大钱说起去年广洒名帖,遍要群雄汇聚广陵,不由想起扶槐,一时心中恍惚。掐指一算,方才过去八个月,却好像已经八年,十八年过去。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终无言。 李昭雪想到自己与扶槐,忆起两位客人携手而来,当时只觉真如玉树兰芝,珊瑚瑶草,此刻却忍不住胡思乱想。 “大钱!你在吗?” 外面一声吆喝,将李昭雪惊醒,她起身收拾行李,准备两位客人一走,自己立即离开。 院子里面,大钱一家见店小二将两位女侠请走,一时也有些慌了神。看来她们两人说什么“奉师命下山,两眼一黑”,怕都是哄人的。 大钱越想越疑,忙对妻儿说:“赶紧收拾东西,我送你们回乡下避一避。” 英娘一惊,嗫嚅道:“啊!真是来抓…哎,灶上还屯着鸡呢。” “还管甚么鸡!”大钱急的直跺脚,“炉子里溅出火星,不踩就燎!” “钱大哥你别吼嫂子。”李昭雪推门而出:“你们一家突然离开,必定让人生疑。” 大钱一家岂肯让她独自离开,七嘴八舌连劝带拉一起上了骡车,大钱驾着骡车直奔城门口。 ※※※※※※※※※※※※※※※※※※※※ 此处应有鲜花掌声~O(∩_∩)O 第144章 晋江独家3 这几日正是农忙之后, 端午之前的闲暇。 庐巢城头披红挂彩,红绸蓝旗遍插垛口,迎风招展。城中各家店铺门前敲锣打鼓,伎乐伶人撮科打哄, 精彩绝伦。 十里八乡的百姓皆聚集于此,背山货河鲜,带土布绣品, 偕老牵少前来赶集。城中人来人往, 摩肩接踵。 此刻天色将暮,路上行人却是络绎不绝。大钱赶着骡车往城外去, 面上故作镇定,心中忐忑不安。他舔舔嘴唇,眼角余光瞟去,见谁都可疑。 小钱躲在车厢里, 透过帘子缝隙往外看:“昭雪姐姐,快到东门啦。你家离我们这里远吗?” 李昭雪在润州,离这里好几天路程, 她不过是骗小钱一家,打算天黑找机会瞧瞧离开,届时直奔建邺城。 “不远。”李昭雪将她拉到身边, 摸出一本小册, “小钱, 你不是想学武么?这是我师父给我的秘籍。里面只有招式, 我将内功法门背给你听, 你务必牢记。” 小钱虽然不知她要走,却隐约觉的古怪,将秘籍一把推回去:“昭雪姐姐,我又不识字,等你教会我认字再给我吧。” 李昭雪一愣,心道:我当在小钱家就该把内功功法默下。那样就算我死了,也能将师傅的衣钵传承下去。 李昭雪正在计量,忽听外面有人叫嚷—— “那是打铁的大钱吗?等一等。” 车厢里三人一惊,齐齐绷紧后背。外面大钱更是吓得不轻,小腿抖抖发软。 小钱轻声叫了一声:“爹。” 大钱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后看去。这一看不了,只觉眼前一黑,差点就要跳上马车狂奔逃跑。 远处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领头的骑着高头大马,正是庐巢七侠老大吴不用之子,如今的庐巢城主吴可堪。 说话之人是吴可堪的随从,大钱旧邻。他拔腿跑过来,抓着大钱的胳膊对着吴可堪道:“城主,大钱的手艺不错,干活麻利,人也本分。唉,就是老实。” 吴可堪身着青罗直裰,束发小冠。腰挂鹿卢玉具剑,系镂白玉双佩。站在原地打量大钱一眼,微微颌首:“行,也算上吧。” 车厢里三人听得一清二楚,顿时皆面露惊色,不知城主是何意思,难不成要拉壮丁铺桥修路建宫殿? 大钱亦是心乱如麻,好在多少见过世面,强忍惧意,堆笑问道:“大人,这是?” “好差事,太和城招工匠铁匠。一天二百文,管吃管喝管住。干满三个月,另加半两。大钱你这手艺,还能再加,说不得一天半贯。” 大钱一听,的确是好差事。可他现在哪有心思管这,连忙推辞道:“哎呀,是挺好。不过,那个,我正要送英娘和小钱回娘家,要不……” 吴可堪听他推脱,不由皱眉,冷声道:“那就一并去吧,那边也缺煮饭打杂的,都有工钱。” 小钱在车厢里听到此言,伸手拉拉娘亲的袖子,不住挤眉溜眼:娘,这是好事,我们到了太和城,还怕诸宜宫来抓么。 李昭雪却知道太和城不比诸宜宫,想那日广陵宴上的席次就知。何况太和城在远在数百里之外,背井离乡而去何时能回来?却不知这城主是和用意? 要说吴可堪为何如此用心? 当年庐巢七兄弟说好,兄死弟即。却出了一段事故,如今才轮到他做城主。 前些日子,明老二的孙子明锐来信,意指城主之位。他身后有君瀚府支持,来势汹汹。吴可堪急得嘴上烧泡,足足瘦了一斤三两。 就在这节骨眼上,太和城前来结盟。可不是瞌睡来枕头,吴可堪现在恨不得将太和城供起来。 大钱还在犹豫如何拒绝,吴可堪见着他面露难色,顿时不悦。手下人察言观色,立刻将大钱围住。 大钱见状,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正要答应。远处突然喧哗声起,只见一个人在人群里横冲直撞,狂奔而来,撕心裂肺喊道—— “城主!” 吴可堪扶着腰侧剑柄,正言厉色道:“慌甚么!慢慢道来。” 来人连忙站好,平缓气息,拱手弯腰回禀道:“报城主大人,冯老头旅店前有人打起来,一波好像是纪南城的人。” 吴可堪闻言双目一蹬,急赤白脸,大怒道:“为何不早说!” 他抬腿就要走,猛地转身指着大钱道:“先将他们先带回府里。你们几个,跟我走!等等,你回府里叫人,快!” 大钱见城主走了,忙向老邻居求助:“大哥,你放我们走吧。求求你了,我真就急事,明天我就回来,不不不,送走英娘小钱我就回来。” 老邻居一脸不耐烦:“大钱,你这叫什么话呀,难不成老大哥我还能害你?我为你好,你还要为难我啊。” 大钱连说不敢。 那人挥挥手:“走吧,城主这是看重你,别不识抬举。” 大钱嘴唇蠕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况且说出来也没用。他扭头看向车厢,与女儿隔着窗帘缝隙对视。 小钱说不出父亲眼中是什么,只是看了一眼,自己心里就无比闷涩,像打铁的铁墩压在心头。 李昭雪见小钱垂头丧气,将秘籍塞到她怀中,轻声说道:“都说命运由来非力致,可要是有本事,许多命运都可以用‘力’改变。” 小钱抚摸秘籍封面问:“昭雪姐姐,你愿意教我啦?” 英娘在一旁不知所措,可怜天下父母心,觉得女儿学武也不好,不学也不好,反正没个主意。 李昭雪想起阿岩和梅子,霎时心痛万分:“你是个好孩子,我却不能做你师傅。我原本有两个徒弟,都是好孩子,可他们都走了。我没徒弟缘分,也没师傅缘分。老夫人说传我武功,但不收我入她门下。也罢,你也这样吧。” 小钱听她低头絮语,一时愣住。她从没见昭雪姐姐这副模样,虽然她没掉眼泪,小钱却觉得她在哭,哭得格外伤心。 一路无人再说话,四人被带到城主府,关进了前院的偏房。这处没人住,院里堆着小山一般柴火。 四人默默无语,各自找另一处坐下。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暗下,院中古树枝叶之间漏月光,疏疏如残雪,四月初夏竟让人生出凉意。 外面人声鼎沸,厮仆丫鬟呼叫,南音北调杂之,言谈之中似乎今天府上来了许多贵客,后厨忙成一团。 小钱吸吸鼻子,低声嘟囔:“娘,我饿。” 行李都在骡车里,如今不知落到谁手中。四人都饿,只小钱是个孩子,明知没得吃也忍不住说出来。 李昭雪暗暗懊恼,自己若是武功高强,纵然不能带着三人离开,翻墙进出取些食物果腹却非难事。 如此又过了片刻,远处管弦迭奏。 “享宴之数,高下之等。” 忽地头顶有人说话,惊得四人齐齐站起。 “我等命贱如泥,福薄如纸,只能做他朱门外头冻死骨。” 柴火堆上突然坐起一人,身穿青袍,手拿折扇,一副说书先生打扮。 小钱年少胆大,笑道:“你是谁?你一直在上面呀,可吓着我了。你也是被抓来的?” 说书人轻摇折扇,晃头晃脑说道:“孔子诛少正卯,始皇刑杀卢生,宣帝腰斩杨恽,良言闻而恶之,非言者之过也。” 李昭雪听她引经据典,知是非常之人,心中暗生警惕。 “你说什么呀?”小钱听得稀里糊涂,摇摇头说,“你总这样说话?怪不得惹恼城主,我都听不懂,他可是个大傻瓜。” 大钱和英娘吓得心肝发抖,一个将小钱搂在怀中捂住嘴,一个赶忙四下张望。 柴火堆上的说书人却哈哈大笑:“妙哉,妙哉,童言无忌,百无禁忌才得真理。” 他从柴堆跃下,理了理青衫,收起折扇朝小钱一礼:“小生一介白衣,江湖说书人,南来北往,嘲风弄月,品红评绿,不务正业。” 小钱旁的没听懂,不务正业四个字却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咯咯乱笑:“我娘也说我不务正业呢。” 说书人摇摇折扇:“那咱们有缘。” 小钱仰头想了想:“是呢。” 说书人问:“小生腹中乱叫,你饿吗?” 小钱忙道:“饿。” 说书人又问:“如此甚好,可愿随小生离开,觅些吃食果腹,你意下如何?” 小钱问:“你说出去找吃的?” 说书人道:“正是。” 小钱拍手笑道:“那我明白啦,好呀。” 两人相谈甚欢。旁边大钱英娘夫妻俩人却听得直皱眉,自己女儿还是孩子,胡闹些也就罢了,这说书先生瞧着挺聪明,居然如此不着调。 李昭雪暗中打量说书人,但觉此人不简单。她不敢让小钱再同他说话,上前一步挡住小钱面前,拱手一礼:“先生有何妙计?” “姜太公定周,张子房建汉。妙计虽多,还需…”说书人摇头晃脑走到门边,捏着折扇往那木门上轻轻一拍,“千军万马。” 李昭雪忽觉四周空气一涩,正不明所以,听见小钱惊呼一声—— “开了!” 但见院门缓缓打开,紧接着轰隆一声两扇木门拍在地上,尘土飞扬。 ※※※※※※※※※※※※※※※※※※※※ 前后几章,有部分正传剧情,不便略过,望谅解。 第145章 晋江独家 小钱猜测, 说书先生或许是故事里的大侠。有超凡脱俗的本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是来救她的大英雄。不然城主府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怎么一个都瞧不见自己, 更抓不到自己。 小钱啃着鸡腿,越想越美。 “你们暂且等等。”说书人折扇一收,遥指前方典雅小院, “我去去就来。” 他去了却没回来, 而是站在月门前招招手。英娘跟着大钱胆战心惊的走过去,猛地瞧见地上躺着两个姑娘, 登时吓得不轻:“这这这?” 李昭雪上前一探,低声说:“没事,只是晕过去了。” 说书人抖开扇子,往屋里一指:“咱们若想躲过此劫, 皆在房中贵人一念之间。”说罢抬足往里走。 小钱轻声问:“爹,里面是不是城主他娘?戏文里都这么写。” 大钱呵斥道:“胡说什么,老夫人早归天了。” 说书人走到门前, 轻轻一推,却见门扉紧闭,仰头谓然一叹:“落魄江湖打秋风, 无情故人拒开门…唉!说书人一声长叹。” 李昭雪闻言一惊, 心道屋里竟然是他故人?莫非这说书先生和城主府有什么瓜葛? 她正疑惑, 就听屋里“啪嗒”一声, 也不见有人开门, 那门扉吱呀自动打开。 说书人折扇一推抵开门,提起青衫下摆,迈腿进来。李昭雪见他站在门边朝里面拱手,心中猝然想起这说书先生之前言辞,显然没将庐巢城城主放在眼中,哪这间屋中是何人? 她心中又惊又疑,伸手紧握匕首,凝神听屋中对话。 说书人说:“江湖有缘,不曾想能在此见到您。咦,秦女侠呢? 李昭雪暗道果然不是庐巢城吴家的人,想来身份尊贵才能住进此处雅园。一行两人,另一名是女子?同居一屋,难道是情侣? 不知屋里人有没有说话,李昭雪又听说书先生语带调笑的说:“天下脏事多得是,你能遮几件?” 李昭雪正琢磨说书人话中意思,就听屋中响起一个声音,离得远,听不真切。李昭雪心中却闪过一句话——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一行四人站在门外,就听屋中人声起伏。过了片刻,但见窗纸上说书先生的影子快如闪电,时左时右,时有时无。 小钱看得目瞪口呆,过了片刻功夫,说书人开门招呼:“来来,进来说话。” 大钱如今知他厉害,不敢大意连忙上前:“先生,我们这么弄法,城主知晓,非打死我们不可呀。” 说书人顿足扼腕,摇头晃脑连连说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哀其不幸呼,怒其不争也!” 大钱茫然瞧着他,说书人无奈,又将门推开些:“你不这么弄法,他不知道,你们就死了。” 小钱心中好奇,连忙催促:“阿爹,我们先进去吧,昭雪姐姐不能吹冷风。” 大钱心中万分懊悔:怎鬼迷心窍,就跟着偷跑出来了!在柴院里虽然漏风,好歹安安稳稳。如今可怎生收场啊! 他心中百般懊恼也无用,只能跟着说书人往里走。李昭雪牵着小钱,紧随其后进了进屋,抬头一看,霎时惊诧不已。说书先生口中救苦救难的神仙菩萨,竟是下午见过的白衣女子。 但见她青丝披肩,白衣如雪。坐在灯下,玉颜灿灿,眉眼生辉。最是那份从容不迫,如山如渊,如神袛俯视人间。 小钱偷眼打量,心道神仙或是,说是菩萨却不像。 李昭雪却生出许多疑惑,她读过琢玉郎的群芳谱、美人榜,跟在扶槐身边亲眼见过许多俊杰。自知美玉难求,这等才貌气度无双的人物,绝不可能默默无闻。 “出去。” 小钱一变,说好救苦救难的神仙菩萨,怎么一见面就赶人。她小脸皱成一团盯着说书人,说书人朝她做了个鬼脸,忽地向外看去:“来了。” 李昭雪一愣,过了十吸才听到脚步声。 小钱眼巴巴盯着说书人,说书人与她对视,忽地想起小时在迦南殿旧事,当年同窗习字的几人,如今何止各奔东西,一年复一春,有人坟头草又生。 他撇嘴道:“当年太和宗给秦家半卷,秦一飞曾将部分赠给吴不用。” 李昭雪闻言揣测,但见屋里白衣女子抬眼看来,那双眼睛被灯光一照,比扶槐龙舰中琥珀明珠还要剔透三分。眼神幽长,如月下观海。 但听她说:“进左偏房。” 说书人当即笑逐颜开:“来来来,快跟我进来。” 大钱与妻子对视一眼,皆知此刻再无他法。小钱却是欢快,偷偷瞧了那位神仙一眼,跟着说书先生进了左偏房。 “你们好生待着。”说书人说罢双手一合,关门离开。 屋里漆黑一片,四人也不敢点灯。傻站片刻,小钱低声问:“娘,我能坐地上吗?” 英娘忧心外面,心中狂跳不听,闻言瞪了她一眼。小钱凑到李昭雪身边,李昭雪心中暗笑,不由放松许多。 她将小钱带到椅子前,这才注意到,此间是一出书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李昭雪压低声音道:“小钱,我将武功秘籍写给你。” 小钱喜笑颜开:“我一定藏好。” 李昭雪心中一动,想到头上的簪子。她研磨取笔,默诵口诀,急笔快书。 小钱听得外面说话,低声说:“昭雪姐姐,我去盯着外面,要是我喊‘站住’,你就把秘籍烧了。要是,要是来不及,就吃进肚子里。” 李昭雪闻言失笑:“机灵鬼。” 小钱嘻嘻一笑,抱着凳子往门边走。大钱连忙上前阻止,又怕弄出声响不敢太过用力。爷俩就一个人拽着凳面,一人拽着蹬腿,在黑漆马糊的屋中僵持着。 这时外面响起男人说话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秦姑娘可在?故人来访,还请见面一叙。” 小钱弃了凳子,掰开花盆爬上花架趴在窗边,舌头在手头上一添戳了个洞。她偷眼朝院子里看去,一边低声说道:是个老爷爷,背着一把长枪。 李昭雪心道:长枪?扶槐说江湖中长枪耍的好,多半是君瀚府的人。这人会不会是? 小钱见老爷爷一个劲往正屋里看,也不说话。不知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叫那位神仙菩萨吓住了。 英娘见闺女撅着屁股偷看外面,低声埋怨大钱:“你赶紧把她抱下来。” 小钱眯着一只眼睛,一边低声汇报军情:“老爷爷过来了,站在门口,不晓得说什么。” 英娘见丈夫听得入神,只得自己弯起袖子,她夹住小钱正要把她拽下来,就听远处突然喧哗声惊起。 ——“抓住他!” 一声怒吼划破夜空,幽静的吴府猛然沸腾起来。尖叫怒骂、奔走呼喊、暗器破空……叮叮当当噼里啪啦的声音,瞬间齐奏,嘈杂刺耳。 李昭雪侧耳一听,低声嘱咐大钱:“大哥,一会有机会,你带上嫂子和小钱往外逃。” 大钱张嘴无言,只能点点头。 “他飞起来啦。”小钱低低欢呼一声,仰头往屋顶看,手一指,“老爷爷飞上屋顶啦。我瞧见了。” 不必她说,李昭雪已经听见头顶瓦片微响,利器出鞘。片刻不见,远出响起打斗声。有人许多人说话,却不知说得什么,只有叮叮当当之声络绎不绝。 “来这边!” 正屋里突然响起一声,吓得偏房四人都是一惊。李昭雪听出是那位说书先生的声音,不知何故这般喜欢招惹闲事。 小钱就见眼前一花,从天而降一个蒙面人,落在院中。她从前只在书中听过,如今见到不由心中叹服,恨不得鼓掌叫好。 春鬼落到院中,说书人招手相迎:“进来进来。” 李昭雪默出内功口诀,轻轻吹干,叠好塞入小钱手中,细细嘱咐各项事宜。 “嗯,昭雪姐姐,我都听明白了。” 李昭雪见她乖巧,心中不禁伤怀:我怕是不能一直陪着你身边,我这做师傅的真是无用。 她将小钱揽到身边,撩起她衣摆,掌心贴在小孩柔软的肚子上,轻声叮嘱:“引气的法子我从未试过,你闭上眼睛,仔细感受。” 小钱与李昭雪一个传功一个学习,无法分神关注外面。英娘和大钱却时刻注意外面动响,唯恐那些凶神恶煞的江湖人闯进来。 也不知外面有几波人,一会这几个打做一团,一会那几个人打做一团,如今竟然和屋里那位打了起来。 大钱趴在门边看得心惊,瞧见那什么师兄挡住师妹,登时眼睛瞪圆。吓得脸退三步,朝着英娘比划:外面那两个人,就是打听昭雪的,诸宜宫的。 英娘见他手舞足蹈,不知要说什么,又惊又急就听外面说——“柔妹,你这是作甚?宫主再三嘱咐,出门在外,不可生事。” “屋里有落薰香味!” 英娘一听宫主,顿时响起抓小孩吃的诸宜宫,吓得脸色煞白,连忙要去告诉李昭雪。 这时外头传来一声凄厉惊呼,声音声嘶力竭 :“秦女侠!” 英娘脑子空空,心中却想:不知这个秦女侠是什么人物?这么多人要找她,也是够忙的。 ※※※※※※※※※※※※※※※※※※※※ 三更完毕,睡觉。 第146章 晋江独家 也不知怎么的, 外面又打成一团,大钱和英娘听得惊心动魄。 李昭雪牵引丹田内力,顺着经脉来到掌心。内力透体而出,化作劲气, 登时将小钱推出去四五尺,一屁股墩坐在地上。 偏房里四人皆是一惊,小钱摸摸肚子, 又摸摸屁股, 一咕噜爬起来跑到李昭雪身边:“昭雪姐姐,好神奇啊, 你教我好不好。” 李昭雪暗道惭愧,本想带小钱体验一次气凝丹田的感觉,奈何自己能力有限。她搂住小钱,轻声说道:“你牢记姐姐教你的心法, 先将它背熟,日后必定能胜过我千百倍。” 小钱正要说话,却见他爹连连摆手, 两人凑到窗前,但见城主领着一干仆从,气喘吁吁的跑进小院:“哎呀, 可抓到那贼人?” 持枪的老头说:“吴城主来得及时, 这小贼如何处置, 还请你示意。” 吴可堪一听怒道:“你这小贼, 真是胆大包天。敢在本城主宴席上下毒, 比不是要置我于不仁不义。说,是谁指使的!” 房里四人都是一惊,不曾料到今夜如此热闹。四人面面相俱,不约而同的后悔:就应该老老实实呆在柴院里。何苦出来趟这趟浑水! 小钱坐在花架上,扭着脑袋透过窗户小洞往院子里看。刚看了两眼,就让大钱给推开了。她瘪瘪嘴,忽地瞧见对面房门上映出一个女人的影子。 拉的瘦长怪异,好似吃人的妖怪! 她伸手一指,大钱扭头看去,吓了一跳。瞧着模样,可不就是那个诸宜宫的柔妹。 只见那影子瞬间逼近房门,眼看就要推门而入。忽地飞出几个圆球,好似天上掉下石头砸她。不等小钱拍手叫好,旁边横出一个男人的影子,折扇一挥,上前格挡。 房中四人目不转睛,好似看皮影戏一般。 男子拽着女子肩膀,猛然往后一拉,两人一同下了台。圆球从幕布前划过,也不见了踪迹。 门上不见男子人影,只见角落里伸出纸扇,卷起一方石磨飞向对面。对面也不见人影,却射出一块石墩,两物在空中一撞,化作漫天散花。 四人看得目瞪眼呆,暗暗期待外面打得跟精彩一些,忽地说书先生大喝一声:“都别动!” 四人一惊,急忙屏住呼吸,但听外面也是悄无声息,不知发生什么事情。 少顷之后,才有响起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你来我往,此起彼伏。 如此又过了片刻,偏房房门哗一声打开。说书先生满脸笑意,殷切说道:“有惊无险终有福,出来吧出来吧。” 小钱闻言双眼发亮,翻身下了花架一咕噜冲出去。迈过门槛就要学着戏文里抱拳道谢,待看清眼前情景,霎时小腿一软,扭头扑倒李昭雪怀中。 李昭雪搂住她,目光扫过,心中骇然不已。 正堂地面铺着青砖,此刻青砖上既然整齐罗列一排的瓷片。一端稳稳嵌入青砖,一端锋利的锐角在柔黄烛光下,折射出骇人的莹润光芒。 雕花门框已然碎的看不出原样,地上散落了一地铁蒺藜,刺尖上冒着幽绿的光芒。 院中杂乱一片,两个八角雕花宫灯也在打斗中摔坏,此刻一东一西在地上烧着,宛如两簇小篝火。风中蔓延着焦糊异味,还有极其轻微悉索声。 更骇人的是,躺着两具尸体。 大钱跟着李昭雪身后,见此情景连忙将英娘拉倒身后,哆哆嗦嗦道:“女…侠,我我,俺么……” 李昭雪见那白衣女子用丝帕沾了茶水细细擦拭手上血迹,她心中略略定了定神,抱拳深深一鞠,口中恭敬道:“多谢女侠援手,大恩大德,昭雪铭记于心。” “不必铭记,仇可以长,恩不宜久。能让扶槐用落薰香之人,必定有偿还之物。” 李昭雪闻言肝胆惧寒,深恐拖累小钱一家。转念一想,以这人武功未必怕扶槐,若说巴结恐怕更加不屑。 她正要答话,却见白衣女子望了说书先生一眼,那神色似笑非笑似有深意。李昭雪还待琢磨,就听白衣女转而对着自己说:“诸宜宫的人就守在屋外。” 李昭雪暗道一声:觅珍姐姐在天有灵。 她在房中默写秘籍之时,心中一动写了字条放入木簪之中,不曾想这么快就用上了。她抬手拔下发间木簪,上前放在桌上。 白衣女子看也不看,只道:“去将君瀚府的人找来,将里外收拾干净。” 说书先生撇撇嘴,推脱道:“我又不是君瀚府少帅,里面收拾干净也就罢,外面…人家岂会听我的。” 李昭雪见白衣女子露不耐之色,点了点桌上的木簪。顿时心中一动,暗道:怎回事?她似乎并不在意。莫不是这说书先生知我身份有所图谋? 小钱见说书先生摇扇出门,好奇探头看去。李昭雪知他绝非好与之辈,连忙将小钱紧紧拦在怀中。 凉风卷地,孤灯夜长。听了半响草虫鸣,外面蓦然惊起打杀。小钱浑身一抖,趴在李昭雪怀中。 片刻,声响消。 李昭雪叹了口气,心知诸宜宫那两人已经命丧黄泉。 若不确认,说书人摇扇走近,满面春风得意,拱手作揖:“小生幸不辱命,贼人已毙。自从之后,四位自由,千里山河任来去。” 大钱木愣愣的不知如何作答,小钱却是满脸惊喜,连蹦带跳的问道:“真的?真的?” 李昭雪连忙按住她,对着一旁不知所措的大钱夫妻道:“大哥大嫂,我们走吧。” “哦哦!”大钱连连应道,拉着英娘就往外走。他虽然稀里糊涂不知这些江湖人搞什么,却明白躲的越远越好。 四人出了小院,一时也不知去往何处。正在踌躇,城主府派来候命的管事小跑过来,拱手行礼:“可是秦女侠有吩咐?” 四人从进院子到出院子,从没见过什么秦女侠,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倒是小钱鬼机灵,扬起下巴说:“她让我们回家,说没有我们的事情啦。让我们回家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调皮,外面坏人很多。” 英娘越听越耳熟,这不是自己平日训她的话吗? 大钱连忙将她拽到身后:“小孩子瞎说的。” “不不不。”管事连忙堆笑,“秦女侠说的不错,外面坏人多呢。我这就着人送四位回府。” 小钱探头道:“还有我们的骡子,灰毛的,头上还扎着一朵红毛球。” 管事连连点头:“是是是,小的立即去。” 取回灰毛骡车,四人逃也似的离开城主府。小钱趴在窗口往外看,笑出八颗大门牙:“爹娘,昭雪姐姐,叔叔还在门口,他在送我们吗?” 大钱扭头瞧了一眼,暗道夭寿了:“你算个什么小东西,他那是送神仙菩萨。” “神仙菩萨好好看,就是不理我。”小钱撅起嘴,扭头抱住李昭雪,“我喜欢昭雪姐姐,昭雪姐姐也好看。” 童言无忌,逗得三个大人展眉而笑。 此刻已经夜深,街道清冷,只他们一辆骡车在路上行驶。李昭雪不住思量,如何与小钱一家分开,不告而别似乎太过伤人。想到不告而别,想起笑繁芜,一时间心绪起伏。 大钱架着车,行到一半想起不能回家。如今庐巢城里来了许多的江湖人,保不齐就有诸宜宫的魔头。 大钱一拉缰绳,调转车头向东驶去。车还未到城门口,大钱瞧见值守,值守也瞧见他。两人四目一对,值守疑惑道:“大钱?” 大钱不知今日怎么了,和这位老邻居这般有缘。老邻居可不听解释,他和大钱认识二十几年,能不知道他的家底。 “大钱,没想到你现在也这么能吹?秦女侠?城主?你也不瞅瞅你,你是会刀还是会剑哈?你就是个穷打铁的!” 小钱正要反驳,被她娘亲一把捂住嘴。 老邻居还待再说,忽觉眼前银光一闪,拔刀相抗,就听“铛”的一声。李昭雪未料他反应如此之快,当即变招直取他胸前膻中穴。老邻居举刀一扬,往外一甩,身体往后跃退一步。 李昭雪伤势未愈,见他退走,收了匕首坐在骡车上看着他。 老邻居眼珠一转:“大钱,太和城的差事是上面交代下来的。哎呀,不过你我几十年的交情,那就让英娘带孩子回家吧。” 这时东城门守卫已经围上来,个个手中大刀明晃晃的刺眼。 大钱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一时不知如何时候。 “大哥嫂子是为了送我回家。”李昭雪下了骡车,“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如就在此分开,过些日子,等家里事情忙完,我回来看你们。” 小钱当然不舍,挣开母亲跳下车:“我也要一起。” 大钱伸手要拦,老邻居挡了上去:“成了成了,你们夫妻两个一起也好,挣钱回来给丫头买新衣裳。” 大钱和英娘如何求饶都无果,李昭雪上前要劝,却被小钱拉住衣角。她顺着小钱的目光一瞥,发现一边告示栏竟然上贴着自己的悬赏。 要是让这些守卫想起这茬,那四人可就惨了。 小钱上前道:“爹娘,事情办好,我去太和城找你们。” “听听听。”老邻居笑道,“你们两个还没孩子懂事。” 大钱也法,和英娘换了眼色。两人将小钱托付李昭雪,连同骡车和干粮全给了她们。李昭雪不敢耽搁,带上小钱匆匆离开。 小钱趴在窗口往后张望,小声说:“昭雪姐姐,爹娘在送我们。” 李昭雪眼眶一红,不敢向后看,扬起鞭子空抽了一声。灰骡晃晃脑袋,四蹄加快。 第147章 晋江独家 李昭雪和小钱两人出了城, 月黑风高夜,不敢胡乱乱走,就在东城门外不远一处茶棚停下。 茶棚主人已经回家,就留半间草棚、两跺柴火和一方灶台。草棚前面三张砖土砌的方桌, 另有十一二个夯土墩子,请人来偷都没人搭理。 骡车停在草棚后面,两人蜷在车里过了一宿。 “大哥, 有个茶摊。咱们这儿候着如何?” 李昭雪听见马蹄人声, 猛地惊醒,透过帘子往外瞧, 雾蒙蒙的灰蓝,天色还未亮。 “候在这儿干嘛呢?还嫌不疼?” 李昭雪起先只当是赶路的旅人,隔着草棚侧耳一听顿觉蹊跷。 此时第三个声音响起:“堂兄,我有个主意, 咱们不妨候在这里来一出请君入瓮。那姓秦的再厉害,一碗罗浮梦下去,我不信她不倒。” “不成, 这要是传出去我们纪南城的脸面何在。你二哥已经回去禀告城主,咱们只要盯紧姓秦的那俩就行。” “大哥说的没错,再说了, 安世俊那个鳖羔儿死了才好呢。老子瞧着他油头粉面的恶心, 什么玩意, 也就他家老太太眼睛瞎。” 第三个声音叹了口气:“六弟孩子气, 堂兄务必听我一言。自打老城主死了, 咱们纪南城就不同往日了。安家里外较劲翁家,正是我们的机会。要是办妥这件事,安家那边讨了好,城主也会对咱们刮目相看。” 小钱迷迷糊糊转醒,张大嘴巴就要打哈欠。李昭雪连忙捂住,朝她摇摇头。小钱眼珠一转,听得前头有人说话,连忙竖起耳朵。 堂哥考虑片刻说道:“也是这个理,我们几个加一块都没打的过人家,传出去够丢人的。不过哥几个都跟那姓秦的打过照面,恐怕不容易。” “是啊,脸上还肿着呢。” 第三个声音说:“这容易,花些小钱让人替咱们下药就是。不过这招能成最好,那姓秦的未必会喝,咱们还需多想几招。” 小钱朝李昭雪挤眉弄眼,李昭雪心领神会,外面三人口中的姓秦的,还有昨晚城主府众人说的秦女侠,十有八九就是在小钱家见到的那位带刀少女。那姑娘年纪似比自己还年轻一些,竟如此威名赫赫,真是了不得。 李昭雪转念起昨天那位白衣女子,风华气度无不令人折服,可怎无人提及?真是怪哉。 再说小钱,她听得前面马蹄走动人声渐远,一咕噜站起来:“昭雪姐姐,咱们走么?” 李昭雪一时踟蹰:“刚刚那些人想要下药害人,不知秦女侠会不会上当受骗。” 小钱道:“昨天来家里的大姐姐?不知道呢。嗯,神仙菩萨和她一起,她那么厉害,肯定会保护她,就像昭雪姐姐保护我。” 李昭雪失笑,揉揉她的脑袋:“傻孩子,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小钱想了想,找出干粮包袱提在手里,拎着铜壶跳下车。李昭雪想拦,她已经一哧溜跑到草棚前面了。 纪南城的三兄弟往前走了一段,见前面是个三岔路口,周边也没能埋伏下暗箭的地方,于是驾马回来。大老远就看见一个半大孩子,提着铜壶走进茶棚,放下东西挽起袖子开始生火忙活。 三人策马过来:“喂。” 草棚里面探出一个小脑袋,十一二岁模样,圆头圆脸一双小眼睛,扎两个小辫,穿着打补丁的旧衣。 纪南城三位都是二十左右的小伙,大门大院里出来,何曾跟乡下小孩打过交道。见小钱一脸朴素憨厚,只当又傻又好骗,却不知这小孩娘胎里就听四方客讨价还价,会走路就跟爹娘下乡进村做买卖。 铁匠铺本小利微,打交道的还多是更加拮据的农民,能为了一文两文钱挣得唾沫横飞。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便是这个道理。 小钱不像她娘,随她爹五官方正,瞧着就憨厚本分,实则小脑瓜鬼机灵,嘴皮还十分利落。 李昭雪在车厢里提心吊胆,又不敢霍然出去。等听见小钱叫她,悬着的心才落回肚子。 “昭雪姐姐,快来帮忙。” 李昭雪连忙下车,绕到茶棚就见地上晕了三个人,小钱正拽着一个在地上拖。她不敢迟疑,连忙上前帮忙。 “小钱,你?” “嘿,让我下药,我先让他们尝尝。昭雪姐姐,我是不是很厉害,以后能做大大大侠。” 李昭雪哭笑不得。 好容易将三人抬到草棚后面,天色已经发亮,远处隐隐看见人影,眼见着这条路就要热闹起来。 小钱摸了三人钱袋,又去拔他们衣服。李昭雪连忙阻止:“小钱,你干什么?” 小钱得意显摆:“扒衣服呀,没有衣服他们就走不了啦。二蛋子夏天下河玩,衣服都要先藏的好好。” 李昭雪微微一愣,摇摇头:“小钱,不可太过。” 小钱抓抓头:“可、可是被追到的话,会被打的。” 李昭雪心道被打已经轻的,只怕一不小心还要送命。她瞧了一眼地上三人,走到茶棚前面:“把他们的马放了,他们就追不上我们了。” 小钱忙去拦:“昭雪姐姐,马可值钱啦,咱们带走吧。” 李昭雪道:“我们两人,你还是个孩子。带着三匹马一辆骡车,谁瞧了不奇怪?再说,这些马屁股上都有烙印,留着反而惹祸。” 小钱抓抓头:“那就不要骡车,咱们骑马,还有一个驮行李吧。到城里卖了,只要便宜,人家才不管呢。” 李昭雪问:“你能自己回去吗?” 小钱张大嘴巴:“昭雪姐姐,你不要我了吗?” 李昭雪忙说:“当然不是,不是我不要你,是我自身难保,你跟着我反而危险。你爹娘去太和城虽远,一家三口在一起不好吗?” 小钱却道:“我说过呀,等陪昭雪姐姐办好事情,我就去太和城找爹娘。大人说话算数,小孩也要诚实的。昭雪姐姐,你别说啦,我们快走吧,不然地上三个人就要醒过来啦。” 李昭雪不曾料到她如此果决,一时又欣慰又忐忑。小钱却已经爬山骡车去搬行李,她手脚麻利,见没用的东西全塞进了灶膛里。 李昭雪放了灰骡,将车棚一把火烧了。带上小钱骑上高头大马,扬鞭一路绝尘。 到了三岔路,小钱又想鬼主意,说将路标改了,就是那三人追来,绕了百里路又要耽搁一天。 李昭雪自然不肯:“不成,这条路又不止他们三人走,只需我们快些,他们定然追不上。” 她想了想,又说:“小钱,你很聪明,但是君子又是所为有所不为,凡是不能太依仗耍小聪明。计谋再多,也有被人揭穿的时候。” 小钱坐在她怀中,重重答应一声,又扭头看她:“昭雪姐姐,你昨天晚上给神仙菩萨的簪子,我看见啦。” 说完咯咯乱笑:“肯定瞎编的是不是?你写秘籍的时候偷偷写的,然后藏进去。” 李昭雪脸皮一红:“嗯。” “我就知道!”小钱挺起胸脯得意洋洋,又抓抓脑袋,“神仙菩萨不知道吗?她不是神仙,神仙肯定知道。” 李昭雪想了想:“我猜她知道。” 小钱“啊”了一声:“她知道?那为什么她不说呢。” 李昭雪笑道:“这就是我刚刚跟你说的,君子又是所为有所不为。” 小钱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还是不明所以。她摸摸怀中的秘籍,小声说:“她是神仙菩萨,应该不用咱们的秘籍。” 李昭雪失笑,心想到底还是个孩子。说书先生武功超绝,还在那白衣女子面前俯首低耳。人家武功那么高,又岂会窥视我们的内功心法。 当下不再说话,策马疾行。两人一路换马,日落之前就到了建邺城。 建邺城不比庐巢,自古以来这是东南重镇。钟石山背依,龙藏浦怀绕。龙盘虎踞山川灵秀,燕舞莺歌才俊风流。 旧为历代天子行宫所在,如今在城主迟否治下,繁荣昌盛更胜从前。道是天下第一城,想来也无人说个不字。 建邺城城门高耸,墙壁巍峨,城外人如潮涌,城中车马喧喧。 李昭雪和小钱两人随着人流进了城,但见大道四通发达,举目高楼连云,向前行了一段,大街小巷纵横交错,根本不知该往何处。 小钱跃跃欲试:“昭雪姐姐,好多人呀。” 李昭雪却是神情凝重,心想这么多人,哪里去找武大哥和然大侠。不知风媒甚么个价钱,亏得小钱,否则囊中羞涩事事难办。 “当务之急,我们先找一处僻静的客栈住下。”李昭雪将小钱抱下马,递给她一根缰绳,“这里人多,千万跟紧我。” 两人正要避开人群,忽听四周喧哗,嚷嚷着“卓寒!是卓寒!”也不晓得是什么大人物,引得众人争先恐后的涌去围观。 李昭雪和小钱两个人夹在人流之中,一下子就被冲散了,好容易才挣脱出来找到对方。李昭雪紧紧牵着小钱,深怕再次走散。 两人背向人群走向一旁,忽听有人低语—— “大丈夫生当如此。” “方兴,有点出息。” 第148章 晋江独家 嘈杂人群中轻烟般的一句话, 好似惊雷在李昭雪耳边炸响。 她慌忙四下搜寻,便见两个背影穿过人流,走向街边的一条巷子。李昭雪来不及多想就要追过去,然而人群汹涌, 她身后又牵着马,哪里挤的过去。 “姐姐,怎么了?”小钱个子矮看不见, 见李昭雪焦急, 也急得搓手顿脚一个劲蹦跳。 李昭雪眼睁睁看着那两人走进巷子,心中懊悔焦急, 摇头道:“没事……小钱!” 小钱挣开李昭雪的手,猫腰挤过一条条腿,小泥鳅般穿过人群。她瞄了周围一眼,不明所以的扭头望向李昭雪, 李昭雪连忙朝着巷子伸手一指。 小钱奔起小短腿冲过去,正巧巷口出来一个人,两两相撞, 对方“哎呀”一身,小钱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怎么跑这来了?”小钱身后有人说话,紧接着她后颈一紧被人提了起, “哪来个小丫头没长眼睛啊。” 小钱挣扎不开, 缩头赔笑:“大侠老爷饶罪, 我不是成心撞到夫人。您武功真厉害啊, 我爹说我胖, 提不起来。” 霍大当家哈哈大笑:“你才多重,你爹难不成是绣花的。” 方未艾理了理衣衫,轻声告罪:“刚叫人流一冲,左右都见不到大当家的,一时着急就胡乱到处找你。这孩子也不是故意,还请大当家的放了她。” 霍大当家将手一甩,小钱只觉自己腾空而起,吓得连叫救命。但听耳边哈哈笑声,双脚已经稳稳落在地上。 霍大当家双手一抄,掀起眼皮看着方未艾:“我还能和她一个小丫头计较么?走吧走吧,这些江湖人忒没见识,来个副城主就咋咋呼呼。” 小钱的心肝落进肚子里,闻言脑子还没转过来,嘴皮子就张张合合:“是呢,都说建邺城是大地方,我瞧和我们乡下没差别,来了卖货的耍猴的说书的,都蝗虫一样一窝蜂。” “哈哈哈哈哈哈,小丫头有见识。”霍大当家心情大悦,手一招属下奉上钱袋,“来,手给我,这个拿好了回家给你爹娘,想吃多少糖他们都会给你买。” 小钱没见过黄金,却也知道掌心这粒黄豆豆是贵重东西。她扬起小脑袋,托着掌心的金豆递到霍大当家面前:“糖总能吃到,叔叔这样的大英雄我以后就见不着啦。您能不能再抱我飞一回,就像刚刚那样。” 霍大当家闻言猝然一愣,病殃殃的青灰脸皮上闪过异样神色,他揉了揉小钱的脑袋,将腰间的木牌扯下扔她脸上:“你什么玩意,老子才不抱呢,以后自己飞。告诉你,老子是天汉寨大当家,你爹娘要是舍得,叫他们送你来一醉居找我。” 说罢领着夫人军师还有若干手下,头也不回的离开。小钱目送他们走远不见,美滋滋的将木牌和黄金塞进衣兜里,迈开小腿,就要朝街对面的李昭雪冲过去。 李昭雪挤出人群,见小钱和霍大当家说话,她看那群面色不似善于之辈,深怕自己上去被人识破,就在道路一侧假意等人。李昭雪见小钱奔来,面露笑意张手要迎上去,却见小钱身后巷子拐角探出一张老脸,张口喊道-- “小姑娘。” 小钱听到身后有人说话,本不想搭理,却见昭雪姐姐脸色一变。她以为是来抓昭雪姐姐的人,连忙转身要去拦住身后之人。 方中正摸着墙壁走出拐角,脸上笑意慈祥:“小姑娘,这是可是靶子巷?我看不见路,你能不能带我去前面。” 虽说隔了七八步,但李昭雪确信就是这个声音。她定了定神沿着原路走去,却是和小钱擦肩而过,慢慢进向巷子里面。 她知道这老者和方兴是一伙的,生怕小钱答应对方,正打算扭头搭话,就听小钱粗声粗气的说-- “我才不是小姑娘,我叫二毛子,这个不是靶子巷,这是箭头巷。” 她用鼻音说话,还真像憨头憨脑的半大傻小子。方中正当然不瞎,见状心中羞恼,恨不得扣动袖弩将这熊孩子一箭射死。可大庭广众之下,不远处路上人来人往实在不宜冒失。 他一计不成,心中又生一计,从钱袋摸出几枚铜钱在手里颠了颠:“巷子里有一家糖铺,我要去买糖,你想吃吗?” 小钱翘起嘴,看上去在思考,实际上心中不屑:小孩子才吃糖呢,我喜欢吃红油蹄髈烤鸡烧鹅! 李昭雪走得再慢也进了巷子,但见前面七八丈远站了两人似在说话。一人三十出头,剑眉星目留短须,另一人浑身上下黑灰,好似一股浓烟站在那里。 他们身后小院大门紧闭,尽头斜挂着一杆酒旗。李昭雪瞧那两人古怪,更担心身后的小钱,不敢继续往里走,离得远远的拱手问:“请问然诺然大侠可是住在此处” 然诺在江湖上名头不小,方兴自然知道。他撇了一眼万里烟云毒蜃,毒蜃扭过头,绷带面罩遮脸,只露一双细眼上下打量李昭雪:“然大侠可不喜欢人打扰。你谁?” 李昭雪不过随口一问,一来试探对方声音,二来有个理由好回头。这个声音阴森森的明显不是之前听到的“方兴”。她看向另一人,抱拳一礼:“在下姓武,自北方来。” 李昭雪鲜少撒谎,短短几个字说得口干舌燥。万里烟云毒蜃正要说话,见李昭雪身后方中正走过来,头一低走向巷子另一端。 李昭雪听见身后脚步声,扭头看见方中正孤身走来。她心里略安,牵马靠边站好。方中正也不假装盲人,负手阔步气势不凡。 他一双虎眼暗藏精光,又兼相貌堂堂,开口威严十足:“可是幽州武家?” 李昭雪哪里知道什么幽州武家,只借了武五五的姓氏,想他从北地而来,自己冒充也算有所依据。她恐对方使诈,并不作答,只微微一笑:“小门小户不值一提。” 这话似是而非,可以当做谦虚,也可当做她不是出身幽州武家,只是同姓的小门小派。 方中正暗暗对方兴使了个眼色。 他久居西南,靶子巷不过是他随口一提用来诓骗小钱。这个脸色苍白的少女,神色紧张言谈拘谨,宁可错杀,不可随意放过。 方中正想到此处,抚须而笑又问李昭雪:“你来这靶子巷找然诺然大侠何事?” 李昭雪从未来过建邺城,并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个地方。她恐口误露了马脚,一时踟蹰不知如何作答。 好在她熟读史书,知这建邺城中有一处靶场巷。并非弯弓射靶的靶场,而是城中闹市中一条小巷。这处有个典故,此巷两侧皆是茶楼,日日有闲人捧杯高天阔论消磨时间,凡是路过之人都会沦为他们闲聊的话靶,久而久处那条巷子就被称为靶场巷。 李昭雪朝方中正拱手一礼: “我曾经和然大侠有一面之缘,他说到了建邺城可去靶场巷找他。刚刚听您说这里是靶子巷?不知可是同一处?” 方中正闻言不由迟疑,因为然诺此刻的确在建邺城中。此人少负侠名,在江湖上甚有名望,笃于交友,豪侠掌门、乞丐无赖,都是其座上嘉宾。 “你到别处问问。” 方兴突然开口,李昭雪心头猛跳,暗叫一声:就是他! 方中正斜了儿子一眼,微微颌首:“不错,恐怕不是这里。我也是听人说的。” 李昭雪求之不得,谢过两人牵马离开。 待她走远,方中正脸色一沉。方兴垂下眼睛,看着地上青砖:“父亲,然诺最好多管闲事。建邺城中鱼龙混杂,杀一个大活人,难免走漏风声。她一人三马,应是从北地长途跋涉而来。” 方中正道:“她刚刚听见我和那小孩说话。” 方兴不知何意,但以他对父亲的了解,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父亲,那块天字牌不过摆设,就算拿到也做不了天汉寨的大当家。我们这一趟是瞒着霍二来的,还是少露面的好。” 方中正推门的手一顿:“她怎么突然来了?” 方家父子本要出门,突见方未艾才折了回来。 方兴道:“未艾说穆耶不知得到什么消息,神情十分激动,好像准备与人接头。我已经让毒蜃把消息带给景家。” “下次告诉毒蜃,等不到我们去就直接离开,不要擅自过来。”方中正说完一顿,“是不是景家要有动作?” 方兴低声:“是,迦南想动不死狱,明面是给景家腾出洛阳城,暗地里肯定是为自己打算。景家要将计就计,让我们先去新安。” “新安。从建邺去新安,可是绕路了。”方中正眉头一走,“可有其他消息。” “没有。”方兴压低嗓音,“景家,不信任我们。” 方中正抬手抚须,仰头望向窄巷上空三尺天,慢慢悠悠的笑道:“休要胡言,即可准备,立即出发前往新安。” 再说李昭雪,出了巷子却不见小钱,霎时后脊发凉。她怕身后有人盯梢,不敢久留,又怕小钱回来找不到他,不敢离开。 定了定神,李昭雪左右打量一圈,见到街对角有一处机关城的兵器铺。四扇大门敞开,左右还有两扇方窗,视野极好。 店前迎客的学徒见李昭雪过来,上前正要接过缰绳,小钱从兵器铺里冲出来,一把抱住李昭雪的大腿:“姐姐。” 学徒就这么眼睁睁瞧着客人逃也似的疾步远去。 李昭雪带着小钱离开那条多事的街口,两人兜兜转转绕了十七八条街道,找一家易居客栈住进去。这字号是建邺城主府经营的客栈,菜不是最香,酒不是最醇,店小二不是最机灵,却有能踏实睡觉的床。 李昭雪点了二菜一汤让小二送进房,小钱边啃蹄髈边得意洋洋的显摆,自己如何如何哭天喊地找不到爹娘。 “唔,昭雪姐姐你吃,你也吃”小钱腮帮鼓鼓,口齿不清的嘟囔,“那个大哥哥说、说什么华山派剑法取华山之咸,我恐怕练不好,可我吃得也不淡呀。” ※※※※※※※※※※※※※※※※※※※※ 天冷了,大家注意保暖。 也,多暖暖我。。 第149章 晋江独家 李昭雪给小钱盛了一碗菱角汤:“是险峻的险, 不是咸。自古华山一条道,登临犹比上天难。华山派的剑法既然取华山之险,想必精巧凌厉,学起来不容易。” 小钱舔舔手指, 满不在意的说:“他就是嫌弃我笨呗。” “我听师傅说,习武吃苦,练就绝顶武功最要毅力, 其次筋骨, 最后才是悟性。”李昭雪说到此处一顿,自言自语, “持之以恒则水滴石穿,万事皆此理。筋骨由在悟性之上,不知什么道理?练武强身本就是锻打筋骨,况且修炼内力必要有参悟之心。” 小钱捧着汤碗咕噜咕噜, 听她说“锻打”,忙道:“昭雪姐姐,这个我知道。我爹说, 纪南城能练出好钢,可最好的刀剑一定要用陨铁或是地火铁。纪南城的钢再好,机关城的手艺再妙, 也比不上坑坑洼洼丑巴巴的陨铁。不过我爹说, 哪怕陨铁, 一千块里面也不一定有一块能做刀剑。” 李昭雪闻言若有所悟。 “昭雪姐姐, 你也吃呀。”小钱将蹄膀碗推到她面前, “你别听郎中说什么清淡,我摔断腿吃了七八天肉就好啦。吃豆腐青菜连力气都没有,怎么能好呀。昭雪姐姐你好了才教我武功,我会了武功就可以保护你了。” 李昭雪笑道:“现在就可以,等你吃完,我就教你内功心法。” 小钱风卷残云啃了蹄髈,饭也不吃就嚷嚷要学武功。李昭雪请店小二送了热水,两人洗漱干净坐上床。 李昭雪接过小钱递来的内功心法,却放在一旁:“咱们师傅姓李,其余他不肯提。师傅丹田已毁,不能修炼内力。这本心法我得来时日不长,还未参透。在此之前,我习练过四句口诀,倒是颇有心得,不如你先练习这个。” 李昭雪的武艺并非正经传承,不止扶槐指点过,龙舰上不少高手瞧她练的认真都提点过,连杜蔗也教过她一招碧波御风,自称压箱绝招。 李堂主给的内功心法,是他丹田毁坏之后在岛上十几年苦思冥想,在原本心法口诀之上修改而得。成稿以来从没人练过,只李昭雪不知道。 老夫人倒是认真教过,奈何时日太多。 好在老夫人和李堂主的内功口诀,都是一脉传承下来,李昭雪练了一年多,并无不妥。 李昭雪本以为小钱这孩子机智,四句口诀读两遍就能记住。谁料小钱不识字,四句十六个字只认识“一气始凝”的“一 ”。 李昭雪先教字,再逐个讲意,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 “我们不求速达,今天你先打坐静心。” “好。” 小钱学着李昭雪,盘腿做好,闭目冥思。李昭雪见她有模有样,甚是欣慰。可她运功一周睁开眼睛,小钱已经大字躺倒,呼呼大睡。 李昭雪给她盖好被子,自己盘膝打坐一夜。她内功修炼只算进门,还未登堂入室,并不能自行运转。 小钱一觉天亮,摸摸肚皮抓抓脸,睡眼朦胧的吸吸鼻子:“昭、雪姐姐…你在哪里…好香呀。” “醒了?起床吃饭。” 李昭雪放下碗筷,起身整理行李。她从包裹里拿起阿岩的铃铛,想了想系在腰间。 茫茫人海,机缘难得,但李昭雪仍期盼。期盼有朝一日,在黄犬啸吠的村头,在夕阳晚照的渡口,在人声鼎沸的酒楼…在哪里都好,有个原本要擦肩而过的路人,突然叫住自己,或欣喜若狂或迟疑不定的询问——这个铃铛从何而来? 小钱没有那些多愁善感,她边吃羊肉馅饼,边掰手指盘算:先去集市卖马,再去给昭雪姐姐买药。 “这两件事,我都托小二哥去办了。”李昭雪摊开纸墨,“还让他买了两套成衣,一会换上我们去找风媒。” 小钱急道:“不成不成,他肯定会骗我们,卖十文说八文,买八文说二十文。” “让人跑腿,总要给些好处。我们人生地不熟也不知行情,交他去办就当花钱买个稳妥。” 李昭雪明白,自己这是跟在扶槐身边见她行事,耳读目染了。放在从前,不说舍不舍十两银子,也想不到这些事情能叫别人去办。 小钱吃饱喝足一抹嘴:“那好吧。昭雪姐姐我吃好了,你在写什么呀?” 李昭雪道:“信,我离家太久,现在还不便回去,写信报个平安。” 两人正说话,外面有人敲门。一大一小没有江湖经验,只道易居客栈安全,也不问就开了门。 门外女子亭亭玉立,看门见山:“李姑娘,听说你要找风媒。” 来人自称是建邺城最好的风媒,只因住在客栈闲来无事,又见两人面相有缘,这才上门做生意。 李昭雪提壶倒茶:“请。” “李姑娘不必紧张,我若想用你的行踪换钱,何必多此一举。扶槐宫主赏金万两的价码虽高,我看也不值卖您一个人情。” 风媒笑的和善可亲,张口也是开诚布公。千金万金诸宜宫有的是,可让扶槐这般费心,想来李昭雪是有些分量的。如今卖她一个顺水人情,李昭雪回不回诸宜宫,债都是欠下了。 小钱见李昭雪低头不语,眨巴眨巴眼睛问风媒:“你是建邺城最好的风媒,还买不起院子?干嘛要住客栈?你是不是想骗我们?骗小孩最没出息。” 风媒瞥着她笑:“嘴巴果然厉害。你知不知道,你昨天抱着萧引凤大腿叫爹,这一夜多少姑娘哭的睡不着觉?” 小钱瞪眼张大嘴巴:“我、我不知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你不是骗子,你顶顶厉害。你怎么知道我叫人家爹,你千万别告诉我爹。不对不对,肯定那个瞎眼老头子告诉你!” 风媒道:“我是风媒,以风做媒,什么都瞒不过我的耳朵。” 小钱吐舌:“骗人,那个瞎眼老头肯定你爹。” 风媒登时不乐意:“呵,那个老头叫方中正,他眼睛可不瞎。” 李昭雪闻言暗道,不错,他是方兴的爹,自然也姓方。 小钱猛地扬起下巴,得意洋洋的说:“你说错了,那个老头叫冯大,在我们那儿开旅店,乡下有一百亩田,二十头牛。今年六十二,去年讨了一个十六的姨婆。” “真能编,你是琢玉郎那厮养的小崽子吧?”风媒饶有兴趣的打量小钱,“要不是正巧摸过底,指不定我还真给你糊弄了。” 小钱追问:“你为什么要摸他的底?” “还不是那群王八…好你个小鬼,套我话呢!”风媒眉梢一挑,袖子里摸出一个布口袋,“从来只有我套别人,算你本事,过来吃瓜子。” 李昭雪在旁听完,心思失笑:大哥大嫂怕是不知道,哪里是我照顾小钱,分明是她照顾我。 小钱缠着风媒:“姐姐,王八是谁呀?” 风媒磕着瓜子闲闲道:“嘴再甜也没用。想在江湖上活得久,记得少说话,管不住嘴就吃瓜子。” 李昭雪取来大半银两放在桌上:“我有三件事想问。第一件,大约七八年前,诸宜宫岛上曾经送一个女孩北上。” 风媒“吧嗒”一声嗑开瓜子:“这个消息值三百两黄金,我先欠着,李姑娘好好想想第二件事。” 李昭雪一愣明白过来,顿时悔的说不出话。万万没想到,自己无意之间竟然说出诸宜宫的秘密。不知会不会危害到扶槐,如果那样可如何是好。 风媒见她脸色变幻,摆摆手:“李姑娘,问第二件事情即可。” 李昭雪迟疑许久,仔细想了又想才敢开口:“方兴,可曾做过什么坏事?” 风媒笑道:“这问得…嗯,诸宜宫…我顺带送姑娘两个消息,你要是觉得值,听完回答我一个问题。就是想问问李姑娘从北边的事情。别急,先听,听完不值就当我没问。” 风媒也不是无所不知,也凑了巧。前几天有人要借风媒的房子用。这是摆明了要借风媒的名号骗人。 “做我们这行总要有保命之技。他们知道我没死,我也不打算坏人家的事。按江湖上的规矩,事情到这结了。就不知那些人按不按我们的规矩。”风媒眼角余光看向李昭雪,见她没有反应,“毕竟不是我们中原武林的人。” 风媒见李昭雪先惊后皱眉,心道:扶槐肯定知道要紧消息,否则怎会去年就开始打探迦南教。也亏得她家堂主让我打探,否则我这次死都不知谁下的手。那些白袍子借我的名设圈套,不晓得要对付什么厉害人物。 小钱见两人都不说话,抓抓脑袋问:“这个和方兴什么关系?” “这个消息可值钱了,不能说。”风媒笑了笑,“送个便宜的,线顺到天汉寨,我就查了一下霍大当家这位大舅子。走的还是诸宜宫风口。”风媒朝李昭雪笑了笑,“二十年前吧,那时候鹤鸣方家还没炼出九转龙丹。方中正炼丹成痴,大概想把儿子送去木灵药楼偷方子。正巧当时诸宜宫李飞烟李堂主在木灵药楼养伤。这位李堂主风流倜傥,最好娈童……” 第150章 晋江独家 乍然闻得师傅讳忌之癖, 李昭雪窘迫不知如何言表,只得垂眼盯着茶杯听风媒说完。其余也不敢再问,只请风媒留意方兴行踪。 前脚风媒刚走,店小二来扣门, 奉上买马的银子和衣物:“女侠,我把药拿给厨房,煎好给您送来。” “烦劳小二哥了。” “客气, 有事您拉铃, 尽管吩咐。” 送走店小二,李昭雪在桌边坐下, 心中踟蹰不定。小钱探身趴在桌上,让手递到李昭雪面前,摊开掌心里面有一小捧瓜子仁。 李昭雪捡了一粒,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坚果炒货特有的香气在空中蔓开,连带郁结的心情都松软下来。 “昭雪姐姐,瓜子要大口吃才香, 好多好多在嘴巴里嘎吱嘎吱。” 李昭雪温柔笑道:“你吃。” 小钱讪笑:“我吃啦,我把碎的都吃啦。” 李昭雪捏了一小撮递到小钱嘴边:“小钱,姐姐有件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听我想想主意好不好?” 小钱张嘴吃下瓜子仁, 闻言连忙笔直端坐:“好。” 李昭雪想了想, 说道:“我拜师学艺的时候, 师傅说让我替他杀一个人。” 小钱瞪圆眼睛, 瓜子仁都忘记嚼了。 “我答应师傅,天涯海角也一定杀了此人,于是师傅传授我武功,教了我许多事情。”李昭雪顿了顿,“为人处世,仁义礼智信,我既然答应师傅,本应言而有信。” 小钱重重点头:“是呢,我爹也说做人要讲信用,答应第二天给人家的活,通宵也得干完。” 李昭雪盯着茶杯边缘的水迹,沉吟片刻又说:“此人毁了师傅丹田,以至于师傅从此不能练武沦为废人。与江湖人而言,这是解不开的血海深仇。我是应当为师傅,但…但此中另有隐情,却也不能全怪方兴。” 小钱不懂“娈童”二字,刚刚又只顾剥瓜子,对风媒说得一知半解。但她听出李昭雪话中意思,立即说:“那我们就不杀他。” 她答得理所当然,李昭雪却微微苦笑。听到师傅与方兴之事,她自然想到自己与扶槐,难免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又想那方兴彼时年幼,恐还没小钱年岁大,这般磋磨何其残忍。转念又想他十年坚忍,手段亦是凶狠非常。异地相处,自己对扶槐可下得去手? 李昭雪左右为难,各种念头此起彼伏。厨房送来药汤,里面有冬虫草等安神凝气的药草,李昭雪连日奔波,喝下之后便有些昏昏欲睡。 小钱颇有眼力:“昭雪姐姐,你困了?我娘常说睡一觉什么都会好,你睡嘛,睡醒病就好了。有什么事情交给我去办,我会问路,不走远。” 李昭雪常年照顾妹妹,怎不知小孩心思。她取了几颗碎银,另拿了几十枚铜钱。叮嘱小钱只能在客栈门口两边逛玩,买了零嘴小吃尽快回来。 小钱来去极快,李昭雪脱了外衫上床,阖眼还没有睡着,她已经气喘吁吁赶回来。手里拎着七八个纸袋鼓鼓当当,李昭雪只当是各种吃食玩意,也不曾多问。 待李昭雪睡醒已经午时二刻。请店小二送了两份炒饭,两人吃完一如昨天那般,一个认真教一个专心学。 李昭雪和小钱心无旁贷,风媒却是心事重重,在房中来回踱步。等听到门外脚步声,她抢身上前拉开门。来人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叟,脸皮枯黄皱褶,开口却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大姐,恐怕要出大事了。” “打听到了?”风媒倒了一杯茶:“慢慢说。” 易容女子缓了口气:“是,问过一醉居的琴师,东君弹的那首琵琶曲没有名。却合了《偶集故人》的两句,‘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 风媒捏着茶杯在手中转:“这位故人,应不是月听筠。” 易容女子声音急催亢奋:“不错,王茄子的消息,说萧清浅拜会迟城主。” 风媒眉梢一挑,眼中精光流转:“王茄子专门在府衙门口盯梢,他眼睛得很毒,没说其他的?” “他看见萧清浅和一个年轻姑娘结伴而来,那姑娘十七八岁,腰后挂横刀,武功不弱,但和江湖上各家子弟却对不号。” 风媒笑道:“萧清浅隐迹江湖十余年,怎会和哪家特别交好。十有八九是家中后辈,或是同门师妹。为武道大会而来?” 易容女子正要打哈,风媒突然抬手止住。就听一串急促的脚步直奔而来,将木门拍得”啪啪啪作响:“风头儿,是我。” 易容女子顿时不满:“大姐,我是没约束好下面。” 风媒摆摆手,示意她去开门。 门外人的小乞丐几乎是连爬带滚冲来的,他低着头一个劲认错:“风头儿,事情紧急我就想着赶紧告诉您,我坏了规矩甘愿受罚。 易容女子换了苍老的声音:“先说正事。” 小乞丐依旧低头看着地上青砖:“刚刚有位女侠去了您的院子。她前脚离开不久,后头儿又出来一位,急匆匆出了北门。” 风媒站在屏风后面,闻言眉头一皱:难不成这个就是迦南教要设计的人?否者这些人一向深居简出,怎会突然就出城离开? 她朝易容女子比了个手势,女子就问:“那位女侠什么模样?” 小乞丐道:“十七八岁年纪,长到俊俏,穿戴十分普通,束发简衣,并不像豪门大派的弟子。使得是刀是剑我不清楚,却是十分扎眼。三尺直柄,黑鞘银缕,双耳嵌珠,挂在腰后。那条腰带做得也精致,想是费了不少银钱。” 易容女子一惊,连忙看向风媒。风媒微微颌首,示意她打赏小乞丐。小乞丐领了赏赐,又得风头儿许诺重用,千恩万谢的告退。 房中沉寂片刻,易容女子和风媒同时开口—— “迦南教要对付萧清浅?” “萧清浅和迦南教有什么瓜葛?” 易容女子登时反应过来:“还是大姐你想得深。你说,先前机关城库房爆炸,会不会也是这伙人?他们不想萧清浅参加武道大会?不想她夺得魁首?” 风媒失笑:“那也太儿戏。着手下兄弟们盯紧些,再给各路同行递个话,建邺城大小消息,我蒲公英都收,价格好说。” 易容女子点头欲走,扭头有问:“我去一醉居的时候,诸宜宫的人问李昭雪有没有消息。扶槐宫主这次不知来不来,若是做成了这桩买卖,或可见上一面。” “见了做甚么?投她诸宜宫门下?这些人物有多远躲多远。”风媒摆摆手,“这事不必再管。咱们人手有限,莫说整个江湖,就是建邺城也顾不过来。如今重中之重,就是盯紧迦南教。” “大姐,我明白了。” 时间飞快,一天过去。第二日天刚亮,风媒又来找李昭雪,还带了一条消息,方兴父子走西北门出了城。 这消息,她昨天就已经知道。只因卖给了其他人,这才晚了一天告诉李昭雪。 李昭雪自是不知,闻言一时踟蹰。 她千辛万苦离岛,又与扶槐分开。无非为了回家与阿爹小妹一起,除此之外另有两件事要办,一是找到阿岩的姐姐,这个可遇不可求。另一件就是答应师傅,杀方兴为他报仇。 小钱握着木头匕首在一旁比划,见李昭雪送在风媒之后就一直不说话,眨巴眨巴眼睛问:“昭雪姐姐,要不咱们跟过去看看?” 李昭雪问:“看什么?” 小钱说:“就是跟在那个方兴后面,要是他做坏事,咱们就杀了他。” 她说得儿戏,李昭雪却听进去了,心道:天下如此之大,不知何时再见。不妨跟去看看,再做决断。风媒既说建邺城要举办武道大会,保不齐扶槐会来。最要紧江湖危机四伏,小钱跟着我实在不妥,不妨将她送往太和城,与大哥大嫂一起。 小钱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点头应允,心中欣喜若狂。大钱虽然常带她出门,终究不过庐巢城周围乡下转悠,何曾这般纵马狂驰,骋望南北。 小二哥听说两人有急事,要买马离开建邺城,乐不可支的应下。且不说他一来一往挣了多少钱,只说李昭雪带着小钱,离开客栈走到西北门,一路人群都在议论昨晚千樽楼晚宴。 说是无名刀客,只身赴宴千樽楼,单刀会群雄。一战炎门门主,二战纪南城翁家主仆,三战力斗武城少城主。三战三胜,风头无双。 各大赌坊皆已开盘武道大会赛局,却不曾想横空出世这么一位,各家连夜打听刀客姓名,好加添到名册板上。 小钱听得兴致勃勃,扭头问:“昭雪姐姐,你知道萧清浅么?” 李昭雪隐约听过这个名字,一时却想不起来:“怎么了?” 小钱兴奋的手舞足蹈:“我听说十二年前,萧清浅也是这般从天而降。那是还没有我呢,那次有许多厉害大侠,东君、杜大侠、迟城主。我们留下来好不好?我想看武道大会。” 李昭雪摇摇头:“不成,咱们说好的。” 小钱扁扁嘴,扭头留念的望向建邺城。她却不知,此时暂别,只为他日相逢。 而与那些传奇的相遇,即是她自己传奇的开始。 第151章 晋江独家 李昭雪与小钱, 老弱病残占了两项,兼无十万火急之事,一边赶路一边研练武功,行了四日到寿地。 李昭雪少学诗文, 喜欢文墨,来到寿地难免心痒:“据闻寿地紫金石琢为砚,与右军砚无异, 堪称人间第一品, 端、歙两地名砚亦在其下。” 小钱抓抓头:“昭雪姐姐喜欢,我去给你买, 不过既然是石头,肯定重,我来背着。” 甚么紫金石砚,甚么右军砚, 甚么端、歙名砚,小钱一概不知,但见昭雪姐姐眼中闪着光, 脸上满满期许之色,想来十分喜欢。 她虽是个孩子,却甚爱成人之美。在家时爹娘给买串冰糖葫芦, 旁的小孩眼馋, 她从不吝啬。 李昭雪带着小钱在寿地多留了一日, 终于寻了一块品相上等的紫金石砚。如今读书人少, 琢砚匠人只剩八公山下一家。 吃了八公山豆腐, 两人沿途骑马来到正阳关。此处原是江淮北上中原的重要关卡,战乱筑城屯兵,盛世贸易往来。如今被个小帮派占了,收些过路费。 李昭雪交了钱,与小钱寻了一个食摊。正阳关三味,蚬子、鳭子、蒿子颇有名气,沿路的酒气幌子上都有写。 两人点了一盘炒蚬子,一盘豆干炒蒿子,半只卤煮鳭子。味道尚可,结账却出了篓子。 “多少?”李昭雪掏钱的手一顿,有些难以置信,“六百六十文?” “不错。”店家大声一吆喝,旁边对面的摊贩都围了上来,将李昭雪和小钱团团围住。 小钱顿时气急:“胡说,我们点菜之前就问过,炒蚬子一盘二十文,一盘豆干炒蒿子八文,半只卤鳭子三十文。明明该五十八文钱!” 店家大怒,蒲扇似的手掌拍下,木桌一震,碗碟险险摔在地上:“死孩子,不信俺今们儿歇杀你!蚬子二十文一个,恁们吃了三十个。豆干八文一块,恁们吃了五块 。鳭子三十文一两,恁们吃了半斤。敢不给钱哈,恁们就待死吧!” 李昭雪认真矫正:“蚬子二十文一个,三十个六百文。豆干八文一块,五块四十文。鳭子三十文一两,半斤一百五十文。该合计七百九十文。” 店家恼羞成怒,还待再吓唬,李昭雪打开包裹拔出匕首,寒光出鞘,一闪而过。店家头顶发髻跌落,发丝纷纷散开遮在脸上,好似一个呆若木鸡的疯子。 左邻右居来得气势汹汹,去的悄无声息。 小钱拍手叫好,爬上板凳踩着桌边,手指几乎戳到店家鼻子:“弄死我们?你试个看看,大狗熊,大笨蛋,欺负小孩狗眼看人低。” 李昭雪从钱袋中取出五十八文钱垒在桌角:“小钱,我们走。” “好!”小钱从凳上跳下,手脚麻利的解开缰绳,牵马跟上李昭雪。 两人走了没几步,就叫人拦住。 年轻郎君颇为腼腆:“女侠,在下冒昧。” 李昭雪见他文弱,不似江湖中人,不由疑惑。她拱手一礼问道:“客气,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年轻郎君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在下见女侠身手极好,不知可愿一起为民除害。” 李昭雪听得一头雾水,小钱却已经和对方聊起。 “不死狱为祸江湖已久,此番群侠携手,必定能一举歼灭,肃清武林。女侠,十二城盟和万亩田的人虽不曾来,马匹给几却是建邺城迟城主出的。君瀚府、天汉寨、南郑城、凌泰城、木灵药楼、华山派、谭家、苍府…各门各派都来了,如此盛举不可错过。” 李昭雪没想到,自己离开建邺城几日,竟然发生如此大事。 小钱忙不迭的点头:“听起来真热闹呀,你干嘛去?干嘛叫上我们?” 年轻郎君羞愧到:“在下的确想去,奈何武艺微末。他们,他们不要我,贯大侠就要走了,我,我实在不想错过。” 小钱又问:“贯大侠?青元霸刀贯卫楼?” “真是。”年轻郎君双手一合,“贯大侠长居中原,鲜少来南方,不曾想你这个小孩儿也知道。” 小钱登时不乐意:“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可是游历四方的江湖人,怎么可能不知道。青元霸刀贯卫楼贯大侠和归忘剑然诺然大侠,并称北刀南剑,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李昭雪闻言惊喜,追问道:“归忘剑然大侠也在?” 年轻郎君摇摇头:“这我却不知,只听说一共兵分三路。这一路是贯大侠率领。女侠,你不妨随我去看看,再晚他们就要走了。” 此番歼灭不死狱,各城各派纷纷解囊相助,正阳关的帮派虽然小,却也使足了劲。练武场上二十张大圆桌,鸡鸭鱼肉蹄膀炖羊不要钱似的往桌上端。 李昭雪带着小钱和年轻郎君,三人没有拿得出手的命牌,本是进不来的,好在纪南城那三个倒霉鬼的命牌还留着。 进了练武场,迎宾的上前招呼,李昭雪唯恐碰上纪南城的人说不清。迎宾见他们支支吾吾,就将三人安排到一处角落。桌上都是些家族门派不值一提,自己也无名无姓的虾兵蟹将,正聚在一起闲话牢骚。 “要说咱们贯大侠其他都好,就是年纪大了瞧谁都像孙子。” “得了吧,就是瞧我们这些孙子像孙子。你看他跟秦孤桐说话客不客气,跟君瀚府那位大帅说话客不客气。” “那能比么,我爹要是君天威,我姐要是萧清浅,我也牛气啊!” “唉,要我说,武林这几年真是阴盛阳衰啊。千把江湖儿郎,叫个小姑娘做老大,这算什么事儿。” “哎哎哎,王有剑,当初古御街牌坊是不是你喊的‘这一手漂亮’,是不是你?不知道的还以为说托呢。” 对面几个江湖子弟七嘴八舌,这边三人六只耳朵都竖起来了,生怕漏听一个字。 “要是托,那也是武五五那厮!哼,如今真是威风呀,跟着秦孤桐后面跑前跑后,大妹子长大妹子短的,真当自己是人家哥哥了。屁!狗仗人势!” “谁刚刚说‘我爹要是君天威,我姐要是萧清浅,我也牛气啊’。有这么大妹子,我也威风,你可别说,没看得出来武五五这厮挺会顺杆爬的。” “呸,要不是他,咱哥几个何必跟着贯卫楼一路。秦孤桐那边,天汉寨这几年势大、萧引凤日后肯定要继承华山派掌门之位,不说他们,就是让然大侠指点几招也好呀,素闻他老人脾气好,真是错过了。” “就是,哪像贯卫楼,倚老卖老。” 年轻郎君越听越气,终于忍不住猛地站起,双手攥全,怒气冲冲的瞪着对面说话之人。李昭雪恐他冲动,连忙想要伸手拉他坐下,岂料年轻郎君袖子一甩,头也不回的转身跑了。 王有剑满脸莫名其妙:“他怎么了?” 李昭雪微微摇头:“无事。” 小钱扭头瞅着年轻郎君一路跑一路抹眼泪,凑到李昭雪身边小声问:“姐姐,咱们走么?” 李昭雪想了想问她:“你可想去?” 小钱头点如小鸡啄米:“我听昭雪姐姐的。嗯,我不会武功,遇到坏人会拖累姐姐,那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接我。” 李昭雪低声回她:“这样的盛举,十年未必一见。既然碰上,咱们就去瞧瞧,免得日后遗憾。想来这么多人,纵是有些打斗,也不要紧。” 两人商定,便跟着众人一起北上洛阳。二百多人中也有十来位女子,聚在一起相携起居,既清静又免去许多麻烦。 过当阳关,一路西北方向挺进。群侠纵马狂歌,日夜不歇,风雨兼程。 李昭雪注意到,起先不断有人加入,偶有人悄然离开,队伍不断扩大拉长。过了四五天,虽然还有人加入,队伍却是明显缩短。 连日赶路,贯卫楼一身风尘仆仆,脸上更多怒色。他乃是江湖豪侠,八尺大汉,力克千斤,性子也直,脾气也大。 二百余人中,他门下子弟,加上好友至交才七八人。其余鱼龙混杂,不说听他使唤,就是约束节制也是有心无力。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平平安安到了新安。这是贯卫楼的老家,兄长在此经营多年,要钱有钱,有粮有粮。 他收到贯卫楼飞鸽传书,早已经将二百人的吃食居住准备妥当,只是此刻仅余百人。 李昭雪和小钱分到一间干净的小屋。稍稍收拾,吃了晚饭便回房休息。 李昭雪一如往常,指点小钱基础招式。岂料不过片刻,她便觉察腹中火热,症状一如之前在船上之时。她心中惊诧:莫非饭菜有毒?还是落薰香又生异变? 小钱见她脸色青白,连忙扶她坐下。李昭雪疼得浑身打颤,攥着她手腕道:“快,快去找贯大侠。不,先去隔壁找……” 李昭雪话未说完,体内气息突如脱缰野马,肆意奔腾。她浑身一震,手脚不受控制的跌向倒一边。 小钱连忙伸手抱住,但觉手掌胳膊,凡是触及到昭雪姐姐的地方,都是一片灼热刺痛。她不明情况,心急如焚的冲着隔壁房间:“刘姐姐!董婆婆!救命啊!” 李昭雪强忍闭目运功,五脏六腑酥麻酥麻的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往外涌,想要咬破皮肉钻出来。她浑身疼得厉害,耳目却清晰袭来,听到远方隐约的打杀声。 灿华箭射向天际,炸开一朵绚丽的烟花,悬于半空许多不散。 “贯卫楼在此!” 贯卫楼大喝一声,从塔楼上一跃而下。他身在半空,猝然抽出青元霸刀。青光划破夜空,不死狱杀手头颅飞起,贯卫楼扬脚一踢,头颅如蹴鞠射门,瞬间将墙头伏击的杀手击落。 他双脚落地,一双眼睛精光四色,丝毫看不出中毒之像。青元霸刀指过一众杀手,贯卫楼神色悍然:“小儿们上来给爷爷搓背!” 第152章 晋江独家 方兴听外面喧哗声骤起, 知道事成。他疾步折回,穿过小院来到门前,轻轻三声推门而入。 方中正手持书卷,凑在灯下研读。方兴不敢打扰, 垂手站在一旁。 方中正看完一页放下书,抬手揉捏鼻梁:“煤油真是熏眼,不该嫌天汉寨的鲸油灯。只可惜咱家那颗夜明珠, 听闻让君瀚府贼老妇磨了粉。” 方兴低头道:“是儿无能, 教父亲受苦了。父亲再忍耐些时日,儿必定锦衣风光重等鹤鸣山。贯卫楼点了灿华箭, 想必毒已见效。” “坐。”方中正伸手拿起茶盏,缓缓啜了一口。 方兴依言坐下:“父亲在等?” 方中正道:“不错,你有长进。世间大事莫过于生死,死之艰难莫过于己身。亲眼看着亲友同伴死亡, 而自己也即将同归黄泉。” 方兴了然:“这时父亲出现,施灵丹妙药,救将死之人。片刻之间由死转生, 谁不感激父亲呢。” 方中正一笑,轻抚下颚胡须:“贯卫楼还未来请为父,我岂可轻易出面。人就是这般下贱, 我姗姗来迟, 他们反而感激戴德。我急切切凑上去, 保不齐还怪我去晚了, 误了一两条狗命。” “正是如此。”方兴沉吟片刻, 略有些担心的问,“浮花之毒罕见难测,我们巧合带着解毒药丸,事后有心人会不会看出端倪,觉察其中另有蹊跷?” 方中正横了他一眼:“畏首畏尾。我鹤鸣方家世代御医,家学渊源技法高超,自有解百毒的丹药。何来端倪?何来蹊跷?便是日后有人追查,药已吃下,难不成他们还能吐出来。” 方兴起身一礼:“儿受教。另有几处不解,想要请教父亲。” 方中正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迦南一贯低调,此番何以迫不及待对付不死狱?景家和迦南是何关系?景家是有意谋取洛阳城,亦或者只是迦南利用景家,让其成为众矢之的。景家让我们先来新安,是早有预料还是?” 方中正抚须抬手端起茶盏:“你最想问的,景家没有吩咐,我们如此蓦然行动可妥。” 方兴欠身:“诸事皆听父亲安排。” 方中正吹去茶沫,斯里慢条的说道:“其一,迦南对付不死狱,必有所求。其二,景家流落海外三四十年,想来与那蛮夷邪教早就是狼狈为奸各怀鬼胎。其三,景家自然是想,却也不想。不死狱一败,洛阳究竟沦落谁人之手却未可知。万亩田和十二城盟虽说没来,可其中多数势力与他们有瓜葛。再则,贯卫楼也说了,霍二和君瀚府那个丫头,可都是亲自带人而来。” 方兴若有所悟:“父亲所言极是,此中变数太大,想必迦南绝非仅仅只为洛阳城。儿有个大胆猜测,迦南也好,景家也好,或只是为搅浑池水。洛阳落入谁手中不重要,江湖各大势力厮杀,损兵折将结仇结怨,便是他们所求。” “不错。”方中正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乱世出英雄,于他们如此,于我们亦如此。他日景家问起,我只说不死狱下毒,料他也查不出真假。如今他景家归来,想要立足中原可不容易。否则以方家如今落魄之像,他们何必拉拢我们。只要我父子在江湖博出一番名望声势,何必在意他景家。方兴,区区一个武城少城主算什么。大丈夫生当帝王,家中美妾仆如云,出入前呼后拥,人人尊奉讨好。” 方家父子两人端坐房中密谋,风轻云淡指点山河。外面凉月辉辉,寒风飒飒,哭喊怒骂求饶之声响彻黑夜。 小钱嚎了两嗓子救命,闻得门外哐哐当当,连忙前去开门。她刚拔下木插销,门一下被撞开。一张五窍流血的灰白女人脸,猛然冲过来,直笔笔贴到小钱鼻子前,将她推倒在地。 小钱吓得一哆嗦,慌忙将她推开,一哧溜跑到李昭雪身边,摸出枕头下面的匕首。她双手握着匕首,指着地上女人,小腿肚一个劲哆嗦。 “喂…喂?”小钱试探叫了两声,见女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心中不由打鼓。 她虽胆大嘴利,到底还是个孩子,纵是猜想地上人已死,并不敢上前查看。小钱犹豫再三,站在李昭雪身旁没挪动脚步。 两扇被撞开的大门,被风刮得砰砰作响,好似巨兽大嘴忽开忽合。外头漆黑一片,风声呼啸怪嚎,近的远的惨叫哀嚎,兵器叮铛作响打杀不断。 地上的女人趴着一动不动,侧脸对着灯烛,口眼耳鼻七窍溢出稠粘浓血,一缕一缕淌下来积在地上,半张脸都泡在黑血之中。 小钱双手攥握匕首,掌心虚汗不止,银白流光的刃尖,一会指向门外,一会指向地上,虚虚晃晃随时可能掉下来。 她又怕又委屈,杵着脖子盯着外头,小声鼓气:“不怕不怕,我不拍的,不怕的……” 忽地一只白皙的手从旁伸来,轻轻覆在她手背上,将匕首接了过去:“小钱当然不怕,你临危不惧,日后定能做大侠。” 小钱“哇”地一声扑倒李昭雪怀里,眼泪断线珠子一般往下掉:“昭雪姐姐!昭雪姐姐…姐姐,我、我…我不怕,我不怕的!” 李昭雪轻拍她后背,柔声哄道:“昭雪姐姐也怕的,不但今日怕,在当阳关那次也怕的。你还记得那间小食摊吗,要我们六百六十文。我虽削了他头发,心里却怕得要命,连忙唤你离开。” 小钱用袖子抹抹眼泪,红着眼睛嘟囔:“昭雪姐姐那时可威风了。” “威风都是吓唬人的。” 李昭雪用指腹替她擦去泪痕,起身将她拉到一侧,自己上前关上门。地上的尸体不便扳动,任由它躺在屋中也不妥,只得先用被子盖住。 外头厮杀声音小了许多,不知胜负如何。李昭雪心急如焚,害怕匪人杀上门来,有恐贸然出门离开枉送性命。思来想去吹了油灯,叮嘱小钱躲进床底。 小钱却不肯,说躲猫猫的时候,藏在床底必定会被找到。不如打开窗户躲在外面,听到声响可以翻窗进出。 她还没说完,外面有熟人问喊。来者是南郑城主邵修诚的亲传弟子邵灵,因为身份尊贵,并不与李昭雪她们一起住在这处小院。 邵灵进门见到地上尸体,不免摇头叹息。又说李昭雪和小钱幸运,侥幸避开不死狱下毒,还因住的偏僻没有杀手偷袭。 李昭雪心知全亏落薰香,想到自己又欠了扶槐一条命,不免有些怅然。只此刻事急,不是想着的时候。 “大家服了解毒丹,中毒的三四十人已经好转。据说不死狱这次下了两种毒,现在没有征兆,指不定什么时候发作,还是把脉看看稳妥。” 邵灵将地上尸体用被子卷起,抱着就往外走:“方神医正在贯家大堂坐诊,两位收拾了东西随我来。” 小钱问:“方神医?是木灵药楼的神医吗?” 邵灵道:“不是,是鹤鸣方家的家主,医术也十分了得,九转龙丹你可晓得?” 李昭雪和小钱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惊诧:方家?这么巧?他肯定记得我! 邵灵不知内情,抱着尸体走到外面,见两人磨叽,不由皱起眉头。 小钱蹬蹬瞪跑到门外:“女侠,你先去,我和姐姐帮刘姐姐收拾一下行李,还有她的小红马。” 这些身外之物,邵灵哪会放在眼里。不过她也知道并非人人都阔绰,遂点头:“是,人死了,东西也要给她捎回去。” 她言下之意,警告李昭雪和小钱,不要贪图死者遗物。 李昭雪和小钱心不在此,待她一走,两人急想对策。要说出城离开,那是万万不可。城中尚且如此,外头不知埋伏了多少不死狱杀手。 可对着方家父子,两人总是心有忌惮。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好主意,邵灵却折了回来。 邵灵将尸体送回,一路踩瓦踏墙急急赶来。忽地从屋顶跃下,吓得李昭雪和小钱一惊。 “好了没有?” 邵灵站在门外,声音不大带着催促之意。被月光照亮的牛毛细雨纷纷洒落,携着微弱银辉映出她侧脸的轮廓,下颚微扬,眼睑低垂。 似乎觉察到李昭雪的目光,邵灵横目看来。文质彬彬眉眼也压不住那丝积年累月的倨傲,她蹙起眉头:“快些,下雨了。” 李昭雪心头一热。 月黑风高杀人夜,不死狱杀手神出鬼没,借着雨幕杀两人岂不是轻而易举。 这人,是担心她们。 邵灵见她欲言又止,眉头皱得更紧:“有话便说,怎得如此小儿女作态。” 她年纪不大,张口却是训诫口气。 小钱见不得人欺负昭雪姐姐,张嘴回道:“你凶什么凶呀。我们又没吃你家粮,喝你家水。有话就说那得得罪多少人!说不好是不是还要拿刀砍我们!” 邵灵脸色更黑,却不反驳,依旧站在门外。 李昭雪喉头一滚,牵着小钱出了门:“女侠,请带路。另有一事,烦请你帮我参详一二。” 第153章 晋江独家 且说此番北上洛阳诛灭不死狱, 群侠兵分三路。秦孤桐与萧清浅等人直奔汝阳,贯卫楼带人绕道新安,君大帅走登封夹击。 三路人马,攻围堵截。 不死狱狱主一直隐忍不发, 直到三军兵临洛阳。他派人伏击最弱的新安一路,逼得贯卫楼射出灿华箭。 秦孤桐和君大帅等人知道这是围魏救赵,驰援新安不但救不了贯卫楼一行, 反而可能落入不死狱陷阱。两路人马不约而同选择直捣黄龙, 冒雨奔袭北邙山不死狱老巢。 百骑飒踏如流星,轰隆隆犹胜滚雷。一路上寒鸦惊飞, 霜地踏碎。 新安城中却暗寂许多,贯家大宅之中,满是受伤的江湖人。中毒昏迷的则躺在床上,人数太多, 以至于客房不够。 贯家人纷纷埋怨贯卫楼,爱出风头招来无妄之灾。不说不死狱以后报复,光是这些受伤中毒的, 恐怕也要结怨。 这些自然不敢传到贯卫楼耳中。他武功高强,贯家能在新安一家独大,全仗他的威名和江湖上朋友给的面子。 邵灵带着李昭雪和小钱刚到贯家, 南郑城弟子奔出, 说伤员已经安置妥当, 贯大侠召众人议事。 邵灵吩咐他:“把她们带去我的房间。” 南郑城弟子领命, 接过李昭雪手中缰绳叮嘱贯家仆从喂饱, 自己带着两人到邵灵房间。 小钱里外绕了一圈,口中连连惊叹:“昭雪姐姐,这么一比我们那屋就是猪圈啊。不过比我们在吴城主家里那间房,那可差了不少。” 李昭雪满腹心事,听她此言忍俊不禁:“上次我们是避难,这次也是。雕梁画栋住得提心吊胆,不如草棚陋室。” 小钱睁圆双眼张望四周:“可假瞎子大爷说,宁作撑死汉,不作饿死鬼。况且草棚也提心吊胆的,刮风漏雨,还会掀顶。” 李昭雪心道我何必与个孩子斗嘴,待她长大自然明白,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一生清福,只在碗茗炉烟。 两人坐了片刻,听得外面雨声渐大。待到邵灵归来,暴雨如羯鼓,开门一瞬间地上青砖湿了半间屋。 “明日天一亮出发。” 李昭雪起身相迎,不料邵灵脱下外套就递了过来。李昭雪拿着她的衣衫一愣,却见邵灵已经走进里屋,想来是在家中被伺候贯了。 “邵女侠,烦请留步。”李昭雪话说到一半嘎然而止,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问。 “方家父子出门访友途经新安,他们早三日到此。因给贯家老太太看风疾,故而多留了几天。毒有两种,牵机的确出自不死狱。方中正的解毒散甚是有效,明日与我们同去洛阳。你们避开点。” 邵灵从里屋出来,见李昭雪将自己的衣服抖开晾在衣架上,拧了拧眉毛:“这个给你,尽早休息。” 小钱伸手去拿面具,转身离开的邵灵反手一抓,又将面具拿回手中,头也不回的一抛。李昭雪抓到手中端详,是副若软的皮质面具,做得极为精巧,离得远都未必看得出来。 小钱瞧着有趣,讨来带着玩耍。李昭雪见她乐得开怀,想起刚刚一路看到的尸体,心中难免哀恸,不由感慨也只这小孩能浑然不当一回事。 “小钱,明天还要赶路。”李昭雪拿过皮面具,拍拍小钱的肩膀,“我教你的口诀还记得么?每日都要默诵,千万不可偷懒。” “嗯,记得,一气始凝……” 李昭雪忽一抬头,邵灵从里屋走出,手里抱着一卷薄锦被。 与李昭雪目光一触,邵灵眉头拧起:“去房里,不许说话。” 小钱抓抓脑袋:“啊?你要去哪?我看那个床可大了,能睡五个人。” 邵灵并不理会,手中锦被往地上一扔,双手交叉枕在头后,人往后一倒笔直躺下。 “哎,她睡觉的样子好奇怪。”小钱说着就要上去,被李昭雪一把抓住,拉着往里屋走。 路过邵灵,李昭雪轻声说:“多谢。” 第二天,李昭雪和小钱早早醒来,收拾妥当在屋中等了许久。 贯卫楼等人也在等。 端午盛夏,众人站在檐下,寒气森然侵肤,毛根耸立战栗。外头黑风吹飞雨,银线如立浪,竟看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 “不等了!” 贯卫楼低喝一句,声音远远传开。 群豪相视一眼,紧随其后步入雨中。李昭雪与小钱告别,会在人群里一同赶往洛阳。 洛阳城外,北邙山。 不死狱地宫,正殿。 琉璃瓦为顶,青白玉做砖。金丝楠木柱,汉白玉石阶,石阶之上九龙玉台,玉台上五爪金龙宝座。 玉台上只点一盏膏油灯,豆大光芒无风摇曳,颤颤巍巍照亮宝座扶手的黄金龙头。红宝石镶嵌的龙眼,神光流转夺人心神。 一只形如朽木的手缓缓搁在龙头之上。拿手青筋狰狞,密布黑黄老斑,静心保养的指甲色泽蜡黄,面上隐隐几开干裂的纹理。 膏油灯豆大光芒的光圈之外,空旷的殿宇融成一片黑暗,荒芜死寂中时间流逝,凝固成吞噬万物的胶泞沼泽。 “小鬼。” 金龙宝座旁的黑暗中走出一人,那是一张格外年轻的脸,甚至十分稚嫩。大约十二三岁的模样,带着豆蔻年华的青涩娇憨。 小鬼低眉垂眼,提气唱:“入班!” 左鹰、右犬、马面、黑白无常、五鬼,由正殿左右掖门步入,各自站好待命。 “牛头未归?” 苍老尖锐的声音骤然响起,膏油灯突然乍亮。金龙宝座上的老者露出真容,他头戴冠冕,身着紫衣,腰系玉带。满头白发,皱面枯瘦。两腮深深凹陷,褐斑密布脸上灰败一片,枯瘦狰狞的青筋也似乎坍陷下去。 此刻倚坐黄金座上,好似一截枯朽的烂木杵在在那儿。 左鹰拇指轻抚腰间猎天弓,低头不语。右犬玄铁错牙爪交于胸前,斜了他一眼。 “罢了。”不死狱狱主拉扯下颚枯皮,挤出笑声,“儿郎们,此战干系生死存亡。我们只能战,只能胜,一旦败北必将沦为过街老鼠。” 右犬仰头大声答道:“属下愿为大人身先士卒,九死不悔。” 余人跟着其后,异口同声喊道:“属下愿为大人身先士卒,九死不悔。” 不死狱狱主抬手示意:“儿郎们不必轻言生死,莫看他们来势汹汹,不过一群酒囊饭袋。这些草台班子,稍稍一吓必然溃不成军。只需我们上下同心何事不能成。我已经备好金银珠宝,美酒佳人等你们归来。儿郎们,且让这些武林正道看看我们的手段!” 左鹰跟着众人山呼万岁,其中讥笑不已:老头你还有几天能活?三言两句,一瓜半枣就想要我们替你白白送命。迦南那些鬼人说鬼话,什么歼灭中原江湖,分明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左鹰。” “属下在。” 不死狱狱主掀起眼皮,与右犬对视一眼:“左鹰,你素来稳重,各处可布置妥当?” 左鹰低头抱拳:“大人放心。” “好。”不死狱狱主温言笑道,“诸般儿郎,唯你最是得力。只需你好好办事,我百年之后,这位自当由你来坐。” 左鹰忙道:“属下不敢。”他口中惶恐,心中却已经笑得前俯后仰。 不死狱狱主摆摆手:“去吧,这是苦战,亦是机会。” 左鹰领命离开,白无常和马面陆续出来,三人凑到一处密室商议。 马面道:“我们几个都出来,就剩下老狗了。老头子独独留下他,哼哼,这是对咱们起来疑心了。” 白无常娇笑一声:“我要是活到这把年纪,只想早点死。咱们狱主大人天下最最怕死,到会哄我们鹰尊。” 马面撇撇嘴:“背后肯定也是这么哄老狗。” 左鹰打断两人闲聊:“狱主有句话说得不错,这是苦战亦是机会。我们一身武艺,何必做杀手,弄个城主当当岂不威风。” 白无常掩唇一笑,美目春波望向左鹰。 “城主我做不了,那是鹰哥的事。”马面大大咧咧的抱怨,“我又不是老鼠,这也见不得光,那也不能说。我要大宅子,娶上十七八个婆娘,唱戏的说书的,天天热热闹闹。” 左鹰道:“这有何难,今日一过我去给你操办。要紧的是今天,务必保存实力,不可莽撞。” “都听鹰哥的。” 三人商议妥当,分头离开。 而地宫的另一端,右犬却是神色一惊,有些迟疑的问道:“迦南教还未到?大人,那些人未必可信。” 不死狱狱主道:“生意往来,并没甚么信不信。只要有利益,奸猾小人也会一诺千金。迦南教野心极大,故而一直雌伏。光是君瀚府和机关城两笔血债就由不得他们。呵,一旦昭告天下,这些番人比我们不死狱还遭人恨。你只需盯紧那个叛徒,退敌之后速速回援。” 右犬拱手领命:“是。” 右犬离开的步伐渐渐消失,不死狱地宫正殿又陷入沉寂。 过了片刻,不死狱狱主仿佛才积攒了足够的力气,双手按住负手,慢慢站起身来:“小鬼,我们该走了。” 黑暗中低眉垂眼的小鬼,微微勾起嘴角。 第154章 晋江独家 不死狱狱主抬步欲走, 突然店面微动,大殿宝顶簌簌落下尘灰。膏油灯摇曳不止,光影在狱主阴晴不定的脸上晃动。 他浑身紧绷,心中疑惑不知出了何事。左鹰心有反意, 不死狱中隐有风声。只是狱主年岁渐衰,贪生畏死,愈发沉迷长生之术。 虽然御下有术, 权势一直控在手中, 但江湖毕竟不是朝廷,没那些君君臣臣不可逾越的礼法。武功强悍的高手, 多少都有几分桀骜不羁,何况杀人为生的不死狱中能有几个善茬。 不死狱主本存权衡之心,左鹰借机拉帮结派。待狱主决心除去左鹰,恰逢江湖群侠来袭, 如此危急关头,当然不能自断手臂。 余震平息,正殿之中回复沉寂。小鬼见不死狱主迟迟不开口, 想请命前去查看,话到嘴边又咽下,依旧垂手静立一旁。 “小鬼。”不死狱主突然开口。 小鬼哈腰:“属下在。” “你去看看。” 小鬼毫不迟疑:“遵命。” “慢着。”不死狱主眼角余光瞥向她, 又改口下令, “东鬼, 你去看看。” 不死狱主话音消失, 殿中显然死寂。过了几息, 大殿顶上缓缓飘下一个黑影。 小鬼不敢抬头,心中却是暗叫侥幸。春夏秋冬四鬼之前,本有东南西北四鬼,猎捕于南疆猎杀梁瑞遗族全军覆没。但狱中传言,实有幸存,只是去向不明。 东鬼自石梁飘下,站在殿中一言不发。 不死狱狱主催促道:“速去。” 东鬼有意劝他速走,自己必定舍命护送,但他嘴拙不知如何开口,迟疑之中又听狱主催促,只得转头一声不吭的出去。 小鬼见他离开,正待狱主吩咐,突然见他坐下,不住轻喘。小鬼心中一突,小心翼翼克制的心跳也乱了。 不死狱主喘息渐重:“扶、扶我起来。” 从天而降的陷阱,更可能是夺命的陷阱。小鬼脑中飞转,当即上前来到宝座前侧,抬起左手往前送。夹在指缝间银针,针尖被皮肉遮住,只有掌心之下露出短短一截针尾,奇异的缀着红豆大小的皮泡。 不死狱狱主枯槁的手掌,迟缓的落在小鬼的手腕,猛地钳紧借力站起。 小鬼失望不已,右手伸出好似去扶,实则想要拿回左手指缝间的那枚银针。就在此时,不死狱主突然身子往前一倾。 小鬼眼疾手快,心思更快! 她左手大拇指按住针尾推出指缝,大半个身体贴着狱主倒下的身体,肩膀手臂使劲将其推回金龙宝座,右手则抓住狱主手腕往扶手上按去。 “狱主小心。” 小鬼口中请罪,借机急退一步。此刻她不敢大意,生怕狱主发觉一掌击下,忙掀起眼皮偷偷打量。 膏油灯照之下,那枚银针微闪光芒,赫然扎在紫袍前襟之上。但见银针露出不短的一截,再看狱主神色,显然扎得不够深,没有刺入皮肤。 功败垂成,小鬼不由暗恼,想要上前补上一推,却苦于没有机会。 狱主靠在椅背上,鼻翼奋力张合,开口气息却是稳如泰山:“你可有不适。” 小鬼浑身一僵:“属下并无不妥。” 狱主眼中幽光忽明忽暗,他自知毒气入体,恐怕时日不多,不论是不是小鬼下手,如她忠心耿耿自当人殉,到九泉之下伺候自己。 想到此处,狱主强行压住翻腾的内息:“那好,过来扶我去内殿。” 小鬼低头哈腰就是不肯上前,因她在狱主身边伺候久了,对他言谈口气了如指掌。如若真的无事,他只会说“走罢”,要是小鬼应声领命,前面带路。他才会再开口说“过来扶我”。 可若不答应,以狱主身手,即便此刻身体不适,终究毒针没有刺入,恐怕越拖越是给他恢复的时间。 狱主见小鬼迟疑,恐她拔腿就跑,自己虽然禁止她修炼内力,保不齐有什么自己不知的秘术。 狱主心想未必能追上去一击暴毙,不如将她诱骗过来,于是脸上神色愈发苍凉:“我身后无子,左鹰右犬不过下人仆从,何况各有私心。唯你是我族兄之后,数年承欢膝下,已如亲生女儿一般……” 他每说一句,小鬼心凉一分,待说道亲生女儿,她小腿肚已经僵硬。然她知道不能再等,自己没有内力,想逃就是找死。上前一步还能博个机会,只要将银针扎进去,老贼必死无疑。 “狱主养育之恩,铭记于心……” “好孩子。”狱主见她上前心中一喜,假意抬手去牵,实则想去扼小鬼的喉咙。他脸上笑意更浓,捂住胸口哀叹,“我不行了,许多东西要交代给你…去死!” 小鬼早有预料,却也猝不及防,一把被嵌住喉咙。她顾不得挣扎,两只手将向狱主胸前推攘。 狱主岂容她碰到自己,手肘伸直将她退远。小鬼呼吸渐急眼见就要不行,忽然喉咙一松,身体摔在地上,大股新鲜空气涌入。 她不急呼吸,身后往后一翻,直接从九层玉阶上滚了下来。觉察狱主没有追来,这次抬眼去看发生何事。 狱主一动不动歪倒在黄金宝座之上,双眼圆瞪,嘴巴微张。精心保养的脸庞飞快灰败一片,好似烂泥里面的一片枯叶。 小鬼又惊又喜,拔腿冲上九层玉台。她站到尸体面前,抬手就要去摸他衣襟里的东西,然而手悬在半空却顿足。 “左鹰在灯里放了毒,瞪我屁用。” 小鬼嘟囔一句,啪得一巴掌打在尸体脸上。她盯着那张脸嘻嘻发笑,反手又是一巴掌。啪啪啪啪打了七八下这才罢手,拔了银针,摸出狱主脖颈上挂的一个软皮小袋。 她拿了东西,就想去内殿。不死狱经年累月的营收,都藏着内殿之中。金银财宝,密文信函,取一份足以享用终身。 小鬼入了内殿,转眼就又出来。她想起刚刚那一声震动,还有东鬼久不归来,恐怕是那群闲着发慌江湖人杀进来了! 就算不是,东鬼回来见狱主暴毙,还不得杀了自己泄愤。她越想越怕,换了一身仆从的青衣,绑上遮面布急往外逃。 出了正殿大门,前行百步有三道宫门。宫门之外是一条青石路。宽可容纳四辆马车并行,两侧开凿一尺宽的排水槽。每隔九步,有一尊手持利器的武士俑,豹头环眼好似天王下界。 小鬼目不斜视,疾步小跑。不死狱连同数个大墓,甬道四通发达,只要出了这段,谁也别想找到她。 念头刚起,就听前方隐约有人说话。 “……家父尚在人世…老夫……江湖人也不在意……著书立传…显赫的时候显赫,风一吹没了也就没了,也好。” 起先轻不可闻,渐渐听清一二。硬拼打不过,退又无处可退。想想内殿密室下方那处炼狱,小鬼眼珠一转,踩着人俑往上爬,倒挂在转角顶上。 远处声音越来越近,还有不少稳健的步伐声。只听还是刚刚那个声音,应当有些年纪,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不用惦记前浪什么模样,只要记得比它高。” 小鬼来不及回味,便见一行人走来。她知高手五感明锐,不敢直视,目光就盯着地上的影子。但见领头之人武器颇为稀奇,剑头是个斜角。 小鬼心中念头一闪,忽觉耳边生风。她身如泥鳅,顺着墙角一滑而下。岂料一杆长枪斜插而来,寒气逼人直插肩膀。小鬼顾不得藏拙,身体一扭贴着枪刃避开。 她刚想扭头往后跑,惊觉后颈一凉,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还想去哪?” 小鬼松了一口气,忙举起双手,抬眼打量左右。使长枪的是个女子,五官立挺,剑眉入鬓,不怒自威。小鬼不猜也知,十有八九是君瀚府的人。 她眼角余光往后一瞥,方知刚刚在地上看见的影子不是剑,而是一柄直身长刀,刀头也没弧度,斜切尖刃,闪着寒光。 小鬼早就想过如何答话,正要开口突然从上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怒气冲冲当头喝道:“刚才是不是你!你,你快说!” 小鬼最喜欢和这样的人说话,当即露出茫然的神色。嘴唇一动,就要开始哭诉悲惨机遇。岂料突然后颈长刀一重,跟着剧痛不已。她心中大骂,这些名门正派真是不要脸。 后面那人却毫无愧意,声音轻缓,好似闲聊:“每个问题,你只能回答一次。” 小鬼心中凛然,紧接着脸皮一凉,冷不丁被人扯下了遮面布。 她生的一张与年纪不符的脸,当初扶槐正是看中这点。又因这些年常居地下,肌肤白皙剔透,更显得年纪小,天真无害。 小鬼知道自己的长处,她怯生生抬起眼,对着刚刚那名少年咬住下唇。 小少年果然面庞薄,别开眼睛,语气软了几分:“刚刚在洞里,是不是你?” 小鬼心道,难道东鬼逃了?她自然不会说,继续装起糊涂,反而问道:“什么洞里?我刚刚从主殿出来,就碰上你们。” “主殿现有几人?” 小鬼装作迟疑:“还有,一个人。” “谁?” “狱主。” 小鬼说完,果见群侠脸色急变,却是十足不信。她连声大呼:“我没骗你们!各位大侠去看看就知道。” 任他们再如何逼问,小鬼一口咬定自己听说群侠围攻不死狱,就想趁无人逃走。途中路过阎王殿瞧了一眼。里面空荡荡,只有狱主一人。 群侠进了大殿,见不死狱主端坐黄金宝座,皆是又惊又疑,迟迟不敢上前。小鬼见狱主两腮深深凹陷,褐斑密布脸上青筋枯瘦,心中忍不住一阵痛快。 “我去看看。” 小鬼只觉后颈一松,眼前黑影掠过,那使刀的少女已经飞身跃上九层玉台。她知道机不可失,但听高台之上的少女说死了,群侠一拥而上。 小鬼脚底抹油,只往外头闯。殿中只有一盏膏油灯,众人竟然没有注意,由她溜了出去。 小鬼暗暗偷笑,耳中就听后面那群人在说—— “哎呀,真死透了。” “感情你还觉得可惜?” “我这不是,哎,说不上来。” 第155章 晋江独家 草叶微颤, 似风拂过。 一侧的地道里,小鬼侧过肩膀向前撞,重重的沉闷声换来碎土簌簌落下,而地表之上的矮草野花依旧只是在风中摇曳。 这处密道久不启用, 草木盘根错节生出柔韧的力量。 小鬼歇息片刻,侧头凝听外面的声响。 刚刚那行人武功虽然不弱,却不足以让左鹰加重药剂, 不足以让不死狱上下胆战心惊, 更不足以让狱主心如死灰。 小鬼听了片刻,外面静悄悄无声。她换另一边肩膀, 鼓劲往上撞去。“碰碰碰碰碰”一连七八下,小鬼感觉肩膀肿痛,好在那块石板终于松动。 她大感欣慰,从鞋底摸出一枚细尖刀片, 薄如蝉翼,两边开刃。刀片贴着石板四周缝隙走了一圈,顷刻就将那些草茎割断。 在不死狱这七八年, 虽然没能练就高深内功,但各种旁门左道的手法却习得不少。若非狱主近年越发喜怒无常,她自问过的不错, 日子远比在诸宜宫舒服。 想到诸宜宫, 她卷起舌头, 舔过犬牙的尖尖, 细微的刺痛传来, 小鬼低眉顺眼的脸上,露出一丝笑。 “扶槐。” 小鬼伸手推开石板,雨后清晰的空气扑面而来,盛夏之际,草木繁盛,北邙山上一片生机盎然。 “你死的时候是什么样?” 小鬼自言自语呢喃,脸上尽是期待之色。她钻出密道,将石板复原,连同周边的痕迹一律处理干净。 她心知此刻北邙山上危机重重,不但有前来围剿的武林群侠,还有离心背德的左鹰众人,就算遇到右犬,自己这个近臣无故离开狱主,那也难逃一死。 小鬼摸出地图,仔细辨别一番,仍有些茫然,不知哪边才是新安方向。 正在此时,远处传出打斗嘈杂之声。小鬼当机立断,背着声音往反方向走。岂料打斗声越来越近,竟似追在她身后赶来。 小鬼心中正琢磨身后是谁,倏地平地惊雷般响起一句—— “贼鸟,哪里跑!” 这是右犬的声音,想来是追着左鹰而来。小鬼顿时暗骂一句,慌忙低头弯腰折身往旁边灌木丛里钻去。 又听后头马面讥笑:“当我们怕你?不过懒得得与你计较,既如此你们都去陪那老东西吧。” 右犬怒不可赦:“大胆!” 两边互不相容,紧接着霹雳乓当打了起来。 小鬼躲在草丛里侧耳偷乐,恨不得拍手叫好。她没有内力,敛气全靠一套吐纳之法,需得一动不动才行。乃是当初无面鬼为交好她,暗中传授。 不死狱狱主再如何多疑,也需人在身前伺候。她这年幼无知,孤苦无语的族亲再合适不过。这也正是当初扶槐选中她,费尽心力送来的原因。 小鬼有心离开,却不敢随意走动,要是被发现恐怕两边都要杀自己。她待在草丛中,听见外面右犬那边怒骂不止。 “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若不是狱主大人收留,别说习得一身武艺纵横江湖,早就是饿死鬼投胎!” “盗亦有道,背叛者死,这是不死狱铁律,你等还不束手就擒,只杀首恶!” 另一边自然要回击,但听马面骂道:“滚你爷爷的,老子有今天全凭自己的本事。凭什么要我做牛做马,呸!” “就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右犬大笑:“一群草包,单打独斗再厉害,这江湖上岂有万亩田?何须十二城盟?杀手本就见不得光,再不拧成一条绳,你们不过一群互相压价的九流小贩!” 两边吵吵嚷嚷,好不热闹。左鹰一贯沉稳,白无常却是伶牙俐齿,况且为了维护心上人,那更容不得右犬压一头。 一道鞭光从左鹰身后探出,似乎锦花披帛随风飘起,轻柔绵软的如江南的烟波。右犬只听“嗤”的轻微响音,身边鸡瘟闷哼一声,半驼的身躯仰面跌倒,正胸一个小圆窟窿,噗噗的往外冒血。 白无常一击得手,咯咯娇笑:“好个正气凛然的右尊,你勾结一帮大鼻子突眼睛的番人,竟也有脸说话?咱们不死狱从前可是暗巡司,真二八经的官府衙门。难不成右尊忘记了?小时候狱主没少念叨,这么多年,他穿得可还是陛下御赐的紫袍。” 右犬一阵语塞。洛阳城无主,鱼龙混杂,迦南许久之前便来谋划。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狱主本有意铲除,试探两次折损了些人手,发现对方颇有实力。 彼时迦南教一心布粥施药,既不与江湖势力来往,也不占地抢人。既如此,谁又愿意无故招惹仇家。岂料这迦南教好似星星之火,带右犬发觉不对劲,手下都已经有人入教。正是这层缘故,不死狱才和迦南教搭上话。 小鬼在草丛之中,听得外面吵吵嚷嚷打斗不断,互相揭短咒骂都是些老生常谈的废话,本有些无趣,忽地听白无常说起“大鼻子突眼睛的番人”,心中不由得意。 因这是她的功劳。 若不是她从旁诱劝,万亩田就要插手此事了。不死狱狱主听闻群侠来袭,知道大难临头,有意倒向万亩田,因这些年两边多有勾结。如有北方霸主出面,未必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死狱中有迦南内奸,平日经常给小鬼各种好处。这回前来说项,小鬼一口答应。只因她知道,延寿之术屡不成功,要不是狱主心存幻想,早把焚巫芫白剁碎喂了暗香深渊里面的毒虫。 果不其然,迦南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前朝物件,狱主见了大喜过望,口中反复念叨:“不错不错,是无最的袈裟,是无最的袈裟。” 小鬼想到此处,听见外面动静渐小,左鹰右犬两拨人越打越远。她又等了片刻,见外面再无没有声响,拨开草丛钻了出来。 小鬼一边走一边拿出地图琢磨,只北邙山尽是土丘废殿,抬头又见乌云聚拢不见天日。她常年居住地下,鲜少上来一趟,片刻就迷失方向又绕了回来。 忽地一边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小鬼想要闪避已来不及,树林里塔头探脑冒出一人。四下一瞧,急忙发足狂奔,好似后面又什么东西在追赶他。 小鬼正巧挡在道上,那人一惊,急急停下脚,恼羞问道:“你,你哪家的小孩?” 小鬼低眉垂眼,瞧上去稚嫩纯良。那人不知想到什么,怏怏一笑:“那番人实在厉害,亏得有萧清浅,我们去也添乱。我乃江湖人称第一风流的琢玉郎是也。” 小鬼看看他,摇摇头。 琢玉郎一叹气:“好吧,小姑娘你呢?可是和师门走散了?” 小鬼点点头。 琢玉郎拍拍胸口:“全江湖都知道,我琢玉郎最是怜香惜玉,上至八十老姑娘,下至八岁小姑娘,就是母夜叉在我眼中也自有姿色,何况你这样可爱的小姑娘。走,我送你回家。” 小鬼指了指腿。 “哎呀。”琢玉郎恍然大悟,“原来扭了脚腕,来来来,我背你走。”说着蹲下背起小鬼,向着远处走去。 两人走了一里路,小鬼伏在琢玉郎肩头说:“我要去新安。” 琢玉郎笑道:“原来你会说话呀,我当是个小哑巴,明明声音这么好听,像黄鹂一样。你见过黄鹂吗?戏蝶时时舞,娇莺恰恰啼。黄鹂颜色已可爱,声音更是悦耳,就像这这样的小美人。” 小鬼头回遇到琢玉郎这般巧舌如簧的人,听得十分高兴。由他背着走了三四里路,眼见两侧树木越来越稀少,想是要出北邙山林。 小鬼从头发里摸出一根银针,捏在手中问:“沿着这个方向就是新安?” 琢玉郎笑嘻嘻的说:“不错,一路向西北半天路程,新安离得的不远,只有五十里路。听说贯家那位小小姐长得可是如花似玉,这次能见到了。” 小鬼突然说:“有个蚊子。” 琢玉郎“啊”了一声,来不及说话,便觉小姑娘手掌拍下,自己后颈一疼。 小鬼见他身体一晃,连忙挣开跳到地上。她把银针插回头发里,走到琢玉郎推了推,见他毫无反应,拍拍手向着新安方向走去。 待她走远,琢玉郎揉揉后颈坐起来,扣了口气:“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如今的小姑娘呀,罢了罢了。” 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把折扇,随意挑了一个方向,摇摇晃晃走去:“且看看,有没有旁的新鲜乐子。” 再说小鬼,一路奔向西北,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便在大道上遇到浩浩荡荡一群人。皆是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胯下骏马飞蹄,踩着泥浆飞溅。 这正是贯卫楼一行,小鬼听见马蹄声,早早避进路边草丛之中,待他们离开方才出来。岂料行了没多远,后面又来三、五骑,也是同样打扮,不知何故慢了半里路。 几人见到小鬼,勒马避到路侧。 小鬼恐怕她们瞧出端倪,低头疾步向前。李昭雪见这荒郊野岭,突然出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心中自然疑惑,但见她劲装束发,想来是哪家的小弟子。 “哎哎,小孩你等等,问你话呢。” “走吧走吧,可别让贯大侠他们等咱们。” 李昭雪扭头望了一眼小鬼的背影,点头称好,扬鞭催马追上。 第156章 晋江独家 李昭雪近来四处奔走, 月余已经鞍马娴熟。她跟着这几骑缀在后面,不过是怕离方家父子太近,让他们识破。 谁料没行多远,忽地地面震动, 马儿仰首嘶鸣,前面一行人也都拉缰停下。 远处轰鸣不断,群鸟惊飞, 尘烟滚滚。贯卫楼一行不知是地宫塌陷, 都猜是用了霹雳弹,暗道这么大的动静, 那得用了多少,莫说是人,就是一块铁,那也得炸了个粉碎。 众人面面相觑, 心中各自计量。好在这番前来的三十多名好汉,也没个胆小怕事的。 贯卫楼遭逢昨夜不死狱偷袭,此刻大为警惕, 等来后面李昭雪一行,点了人数,安排进退应变之策, 这才领着众人继续向前。 贯卫楼见眼前密林葱郁, 扭头说:“方兄, 山林不好骑马, 我留几位兄弟在此看守。雨后路滑, 又有不死狱鬼祟,方兄要不坐镇后方?” 方中正道:“不可,不死狱手段下流,难保不下毒使坏,再则就是刀剑伤口,有老夫在,各位豪杰也能少受些苦。” 贯卫楼点头称好:“那就有劳方兄。” 方中正抚须道:“我辈江湖中人,本就该肝胆相照。纵死侠骨香,何妨陪大家走一趟。” 群豪闻言大受鼓舞,齐声称好。 李昭雪在后听见,也不免暗暗点头,又见方兴端坐马上,脊背挺拔,气度沉稳,一干豪杰才俊中也显得不凡。 李昭雪暗自狐疑不定,邵灵悄然下马走到她身旁,低声说:“你留下。” 李昭雪一愣,摸了摸脸上面具:“我、我一直不曾说话。” 邵灵拧了拧眉头,扭头看向北邙山林:“武功太差,去了添乱。” 李昭雪闻言心想,邵女侠人真好,江湖上的女侠都是热心肠。 邵灵见她低头不语,以为她伤心难过,顿时眉头皱成小疙瘩,想自己句句属实,又没有瞎说。她抬脚就要走,可左脚跟离地,脚尖却抬不起来。 李昭雪见她转身不走,正在疑惑,却听一句—— “进去跟紧我。” 贯卫楼点了几人留下,见邵灵过来,便问:“巨响之处虽然危险,但想必是交战之处,事不宜迟我们即可赶去?” 邵灵道:“悉听尊便。” “那好。”贯卫楼招呼众人,“大家擦亮眼睛,别让不死狱的小鬼耍了滑头,走。” 邵灵带着四位南郑门人,连同李昭雪走在最后。 李昭雪见贯卫楼特意等邵灵商议,想她身份不凡,心中不免将她同自己见过几位出色人物相比:邵女侠,秦女侠,还有当日在广陵宴上见到的君瀚府那位,都是玉树兰芝一般的人物。我与比她们一比,真是云泥之别,大大不如。更不必说月门主、迟城主她们…… 她想这番念头时看了邵灵几眼,本是无心之举,但习武之人五感敏锐,邵灵不免狐疑这小姑娘看什么? “谁!贯大侠?哎呀呀,您可来了呀!” 山坡林中奔下一人,真是凌泰城炎门主。众人见他也是欢喜,连忙围住询问情况。 炎门主刚在秦孤桐那里吃了鳖,此刻众星拱月,十分得意:“唉吆,本来好好的,可不知萧清浅从哪里招惹的煞星,大家好一番拼杀,本是可以将那些番人擒获。哎呀呀,老天爷不开眼啊!早不来晚不来,突然地龙翻身,大家就走散了。” 他这话前不着调,后没个尾,听得众人百爪挠心。大家七嘴八舌,焦急询问,好不热闹。 方兴看向父亲。 方中正站在人群之外,面色沉冷,似乎在忧虑远处群侠的生死。他伸手慢慢捻着胡须,抬头望向山林,眼底尽是杀伐绝决。 “方兴。” 听到父亲低唤,方兴抬起手,指尖触到坚硬的面具,如他现在坚不可摧的心。 “儿明白。” 方中正杀意弥漫的眼底,露出一丝笑意:“你长大了,不晚。” 炎门主又说刚刚遇到秦孤桐,方中正便催促众人速速去寻,免得秦女侠重伤之下落入不死狱手里。 炎门主在前指路,一行人不多时就围住一个小山丘,依照方中正之言,四下呼唤寻找。 萧清浅身中默西权杖上的蛇毒,秦孤桐恐方中正下毒手,便将她安置棺中,自己出面应对这蛇蝎父子。 群侠在场,两边都不欲撕破脸,显得洽谈甚欢。 李昭雪听方中正说:“……我当年出外行医,机缘遇到他父女二人。秦兄后来留在我府上做客卿,乃我左肩右臂。奈何英年早逝,阿桐便在我膝下长大。” 如此说来,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杀方兴之事,李昭雪便又动摇一分。四周恭维声四起,邵灵转身走到一旁,李昭雪连忙跟上,见她脸上依旧不冷不热,只是更显倨傲。 李昭雪并不知这天之骄女的心思,侧耳听着那边七嘴八舌的问: “秦少侠,你从那边来,可还瞧见谁?” “是啊是啊,大家伙都去了哪?” 李昭雪闻言一动,心中暗恼:我怎么忘记问问武大哥、然大侠的去向,不知他两人现下如何,可曾受伤。不曾,我一说话,岂不是让方家父子听出声音。 又见秦孤桐指向两边:“我一路寻来,没瞧见其他人。倒是之前看见君大帅往东去,霍大当家和夫人则向西去了。” 贯卫楼击掌懊恼道:“怎这般不凑巧,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到不知道这儿,还有没有其他人。” 秦孤桐:“这我到是不知,要不要再寻寻?我们往那边看看。” 方中正道:“不必,此处不过雀巢之地,我们阵势浩大,有人早就寻来。不如先去地宫塌陷之处。” 众人点头称是,浩浩荡荡一同前往。 李昭雪跟在邵灵身边,依旧走在最后,听着前面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 飒飒山风,冥冥细雨。眼见乌云散复聚,暴雨只怕还在后头。有人忍不住骂骂咧咧,怪它老天爷不长眼。 秦孤桐说前行两里有一处奉殿,众人随她前去避雨,路上又收拢了十数人。等到奉殿,外面黑云翻涌,电闪雷鸣,暴雨急急将下。 邵灵寻了一处僻静干燥的角落,扭头发觉李昭雪不见了。目光扫视,但见她卷袖四处捡拾枯枝木料。 突然天际一道闪电,耀目刺眼,紧接滚滚雷声震耳欲聋——“轰隆!” 惊雷,宛如天崩。李昭雪一惊,手里枯枝滚落。 邵灵拧了拧眉头,她身边门人低笑:“李姑娘真像少城主那只小白兔,声音大点都要吓一抖。” 邵灵听了更觉丢人,上前捡起枯枝,一手将李昭雪拽回角落。门人上前要接过枯枝,邵灵道:“够么?” 门人笑道:“少城主别生气,我这就给你找个房梁来烧。” 邵灵见李昭雪还是呆呆的,不由气恼:“女子行走江湖不易,你这样……” “会让人看轻”几个字,邵灵终没说出口。她蹲下摆弄枯枝,默默生起火堆。 奉殿中央,方中正叮嘱众人,速速升起火堆预防敌袭,切不可掉以轻心。 原本他借救命之恩,与贯卫楼平起平坐。而秦孤桐本与贯卫楼同为各领一路,现在做了他晚辈,到显得方中正身份犹在两人之上。贯卫楼自然心中不快,干脆走到一旁。 方中正更是得意,脸上却是威严慈爱,当着群雄的面说:“方兴,阿桐,年轻人吃些苦,受些累是福气。你两人负责东西两边戒备,若有消息,立即预警。” 外头狂风大作,暴雨将袭。方中正却将儿子和晚辈安排出去巡视,如此大公无私。岂不叫人佩服。 在座众多侠士备受鼓舞,纷纷毛遂自荐。邵灵本想前去,但见李昭雪抱膝蜷缩,盯着火堆发呆。她一时有些迟疑,外面电闪雷鸣,狂风骤起。 李昭雪耳边响起海浪滔滔,霎时浑身轻颤。阿岩和梅子就在她眼前,少年嘴角的笑、坠地的铃铛、心口的血窟窿,少女无神的眼睛、惶恐的叫喊、乌青的白皙大腿。 寒风穿林,夜鸟厉叫,海浪一遍遍拍打着沙滩。砂砾四溅纷飞,“哗啦啦”往下掉,好似下雨一般的声音。 “打雷而已。”邵灵按了按眉心,声音低了一些,“下雨了。” 李昭雪嘴唇颤抖,张口不住抽气。邵灵当她癫病发作,急忙握住她的手渡气过去。李昭雪心绪渐渐平息,抽回手抱住膝盖:“那天好像也下雨,没有,没有下雨。” 邵灵听得莫名其妙,抬头见方中正含笑抚须,一脸欣慰之色。又点六人,分做东西南北,大圈小圈。余下的人,则留做交接替换。 那几人离开片刻,外面 “哗啦”一声,夏雨倾盆,好似银河倒泻。噼里啪啦,宛如落珠。 奉殿中升了三处火堆,树木潮湿升腾黑烟,呛得人不住咳嗽。黑烟之中,方中正眼底笑意渐浓,透出疯狂之色。 他取出一个白瓷瓶,托在手中仔细端详。旁边众人不免好奇,有人开口问是何物。 方中正一笑:“这药是圣饼子用菩萨水调的。有劳分给群侠,张开了口吃这药。各种病症,都能复旧如初也。” 第157章 晋江独家 他说的含糊, 奉殿中咳嗽不断,问话的人也未听个真切,但知药瓶中是好东西,伸手便要去接。 方中正却突然移开手臂,将药瓶拿远:“服用吃药, 每人都有稍许差异,还是老夫来吧。你身强体壮, 只需一颗用水服下即可。” 邵灵见方中正赠药本未多想, 突然袖口一紧,原是被李昭雪拽住。她眼眶红红的, 紧张兮兮的样子倒真像自己从前养的小白兔。 “一会药给你先别吃,等我先吃。”李昭雪顿了顿, 不知怎么说谎遮掩落薰香,只结结巴巴的说, “我,我不会害你的。” 邵灵知她与方家父子有隙,如此警惕也不足为怪。等方中正过来, 邵灵接过药丸,抬手好似放在口中,实则药丸已经顺着手臂滚进袖里。 滴溜溜的药丸贴着肌肤划过, 带进一丝凉意。邵灵盯着方中正离开的背影,心中浮起狐疑:无端赠甚么药?他鹤鸣方家的九转龙丹声名远播, 任是求药的人哭瞎眼、跪断腿也不曾白送一颗。每年的龙丹大会, 竞价售药从未例外, 今日怎如此慷慨? 念头一起,便有些止不住。邵灵的目光时不时扫过方中正,见他施药完毕,走到门口似要离开奉殿。邵灵拽过正和李昭雪说话的南郑门人,低声叮嘱一句:“看好她。” 奉殿门口负责守卫大汉见方中正,连忙站起来:“方大侠,这没事,你屋里歇着,雨大。” 方中正客气道:“解手。” 大汉哈哈一笑,从身后摸出一把伞:“您讲究人,额们就站檐下呲尿。” “不必了。”方中正戴上斗笠,出门向东。 邵灵起身走向殿门,却有人快她一步。是来北邙山之后收拢的散落江湖客,自称是江左舒家子弟。这名舒家子弟三十左右年纪,相貌平凡,穿一身鹊灰苎麻圆领袍。方中正前脚离开,他后脚出了奉殿,却是向西。 邵灵见这名舒家子弟脚步极快,逃也似的进了西边林子。隐约觉得蹊跷,却又说不上来。她心中迟疑,脚下却毫不停留,循着那人踪影往西边追去。 守门大汉见他们一个两个接连出去,忍不住跟旁边人嘟囔:“额娘说啊,懒驴上磨屎尿多。唉,我不是说方大侠,方大侠咋还不回来,不是遇上不死狱的杀手了吧?” “别瞎说,要你去看看。” “额不去,这雨多大呀,砸脸上跟石头子似的。要去你去。” “哎哎,方大侠还用额们操心么?万一他老人家蹲那,我们去多不好。” “对对对,不好,太不好。” 暴雨如帘,奉殿众人各自闲聊。而方中正和方兴,正在林中密谋。方兴未料方中正突然决定下狠手,一时有些踟蹰。 “父亲,您对那些人有救命之恩,日后都是助力。” 方中正冷笑:“愚蠢。昨日求我施药救命,贯卫楼那厮何等客气。今日我不过抢了他几句话,别说感恩戴德,那老匹夫恨不得要杀我。” 方兴见他脸上阴沉,不敢再说,心中却觉如此行事,未免太过儿戏。一旦走漏风声,那自己日后在江湖上,哪里还有重来之日。 方中正见他不语,循循善诱道:“方兴,你可曾想过,秦孤桐为何急急离开?她对我父子恩将仇报,怀恨在心,见我们不死岂会善罢甘休?” 方兴闻言一惊,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心中一个声音如浪潮翻涌:清浅!萧清浅!萧清浅! 待他冷静下来,霎时后脊发凉,心虚不已:“父亲,万万不可如此冒失。清浅她,她剑术超绝,即便不用内力……” “慌什么。”方中正呵斥道,“你忘了炎门主说的,萧清浅遇到厉害对手,这会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这甚么作态,我料她不会死,却也不好过。” 方兴低头认错:“父亲料事如神,自然不会出错。儿担心,秦孤桐受伤不轻,如她们远远避开,江湖之大何处去寻。” 方中正冷笑:“那岂不是更好。这只白眼狼跟她爹一样,哼,武林道义,江湖侠名,我让她知道,这数十条人命都是因她而死。” “她将此间事情传出如何是好?” “她有舌头,我们没有?” 方兴稍一想便明白父亲的用意,斟酌道:“可只我父子逃脱,是不是有些蹊跷。儿明白了,我们方家有九转龙丹保命,方才逃过一劫。谅她秦孤桐也不敢说出龙丹真相,否则清浅岂有一日安宁。父亲,那我们对外说是不死狱,还是迦南教?” 方中正道:“都可以,反正他们都不是好东西。就不知景家是何打算,竟一直没有露面。” 方中正不知,景家的人一直混在群侠之中,只是自称江左舒家子弟。那人本想找机会与他接头,但见他突然施药,已经寻机悄然溜走。 景计不知邵灵跟在自己身后。纵是他万般警惕,连日暴雨低洼处处淤泥,邵灵离他远远的,循着地上一串脚印也不会跟丢。 疾走三四里路,邵灵不免怀疑,此人或许只是逃兵,担心不死狱杀手偷袭,想要悄悄溜走。若是如此,自己跟着未免可笑。 她停了脚步,转身想要回奉殿,忽听前面传来啸声,先慢后快似乎是种暗号。 邵灵不敢大意,想要悄然向前靠近,岂料一旁传来脚步声,人数不少,来得极快。 邵灵脚下是一条神道,四周树木光秃,两侧尽是东倒西歪的石人、石马、番酋石像。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你们在此等我,我去前面同那人见面。” “能不能找个避雨的地方?” “这里离得近,若有不妥,我们也方便接应左尊。” 几人七嘴八舌,正是左鹰一行。他们惦记不死狱狱主积年累月攒下的家底,盘旋在北邙山不舍离开,想等群侠撤离再行挖掘。此刻听闻景家暗号,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出来一见。 左鹰沿着神道往上,片刻就看见三间断瓦残壁的破败殿宇。 这是秦孤桐他们最先避雨的地方,无面鬼的头颅在还在地上,被霍大当家打穿的窟窿呼呼窜风。雨如丝绵从破瓦里漏进来,悉悉索索冲刷夯土,褐黄泥浆一道道滑落,斑驳了墙面,好似破败的殿宇在哭泣。 景计触景生情,一时恍惚。 左鹰走近,上下打量他:“阁下?” 景计亮出鱼符,敛袖还礼:“左尊,在下奉家主之名前来。恭喜左尊,不死狱狱主已死。” 要是两人早些遇到,左鹰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对景家还有几分谢意。然而他刚刚途遇秦孤桐,已然从她口中知道狱主暴毙之事。 景计见他神色,知道下面要费一番口舌。 果不其然,左鹰抬手一扬。景计接过一瞧,是枚羊脂玉印,雕琢精细,手法似宫闱之物。 “等你们景家,什么都晚了。”左鹰甚是不满,他被默西拧断胳膊,又与右犬苦战,还和秦孤桐不明不白打了一场。景家现在才冒出来,哪有这样的盟友。 景计道:“还请左尊原谅,计划虽然周全,奈何世事难料。如今请你过来,是有件大事想商。” 左鹰问:“何事?” 景计道:“贯卫楼带的人马已经到达北邙山,陆续收拢了四五十人,现在西北五里之外。鹤鸣方家家主方中正,已经给他们下药。” 左鹰一愣,心道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景家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景计坦然道:“景家和方中正的确有过接触,但此人心思阴沉,不可相与。他这般行事,也非我景家意图。” “那你是何意思?”左鹰皱眉低语,“方家因为君天威之死被波及,舍家弃业投奔天汉寨。他为何下药?他要…他要,他这是要栽赃我不死狱!” 景计点头:“左尊是明白人。方中正要很多,他要报仇,要泄愤,要重振方家,但他不会担下恶名。他今日杀的人,最后都会变成不死狱手下亡魂。” 左鹰脸色一变:“与我何干,狱主已死,世间再无不死狱。” 景计道:“左尊所言不假,但世人去不会这么想。我景家当年也愿舍弃帝王之尊,进江湖入武林,可有人信?” 左鹰横目盯着他:“你们景家此番归来,难道没有什么想法?” 景计摇头失笑:“左尊啊左尊,你怎么也这样想。我们景家想如何?将万亩田、十二城盟等等一干杀尽?还是将会武功的都杀光,重造一个大尚王朝?先且不说我们有没有这个本事。如今江湖兴起,就如太阳东升西落,江水滚滚向东,这都是天道使然,岂是人力能改变。六十年执迷不悟,我景家何必归来呢。如今我们想得,不过和左尊一般。” 左鹰面色不露,心中却觉颇有道理:“不错,如今只有江湖,没有朝廷。那你是何打算?” 景计道:“如实君瀚府或是秦孤桐也就罢了,贯卫楼…左尊,新安离洛阳不过四五十里。方中正想要杀人嫁祸,我们不妨助他一臂之力。左尊带人前去,他方中正岂敢明面嫁祸。迦南教来势汹汹,群侠谁不知晓,不妨由他们担着。” 左鹰了然:君瀚府在千里之外,想要插手洛阳城可不是易事。秦孤桐之辈少年侠客,此番也不过博个名望。但贯卫楼不同,一旦洛阳无主,就是他贯家嘴边的肉。 景计见他神色,拱手一礼:“左尊取下洛阳城,来日还请与我景家长安,互为依仗。” 左鹰单手无法抱拳,伸手虚扶,笑道:“必当如此。” 第158章 晋江独家 左鹰别了景计, 两人一左一右各自离开。左鹰走到神道,见诸人都在等候自己,面上毫无不耐之色。他颇感欣慰,畅想不日自己就会权掌洛阳城,心中又生出万丈豪情。 左鹰见旁边一尊石马斜倒, 便走了上去:“各位,如今有一事要同大家商议。” 白无常娇笑道:“左尊拿主意就是, 说甚么商不商量。” 马面跟着笑道:“大哥说说好了, 也叫我们知道什么好事。” 左鹰踩在石马臀上,与众人目光一一相触:“也不是什么好事, 只大家可以安心,狱主已死。” 石马斜倒, 腿与臀陷入泥土,马头翘起离地尚有一尺空隙, 邵灵正躲在下面。她见一双脚走来,已经心惊,但听此人说“狱主已死”, 想来定是不死狱狱主。不曾想自己一行还未酣战,他竟已经死了。 邵灵来不及感慨,惊闻脚步声四起, 霎时寒毛乍立。她四周没个遮拦,只需哪个不长眼的杀手往旁边走一走, 立马就能瞧见她。 邵灵紧握剑柄, 若有不测就立马跃起, 搏杀一人先逃出去。好在不死狱规矩森严,杀手们聚到左鹰面前并不敢上前。 众杀手声音喧杂,无不欣喜。左鹰又道:“不死狱已经不在,我等却要有个安身之处。想来大家也受够了东躲西藏,过街老鼠一样的日子。洛阳城离得近,我们也熟悉,我有意在那落脚,大家觉得如何?” 众杀死齐齐叫好,纷纷道“那就占了洛阳城,左尊做城主。” “咱们洛阳城禁不禁武?”“左尊做城主,我就去开间大当铺。”“当铺有什么好,我要开妓院。”“我什么也不会,左尊给我个一官半职。” 邵灵听得暗笑,这些人想得也太容易,经营一城,岂是嘴皮动动那般简单。想师傅起早贪黑,却每日都有忙不完的庶务。 当年,在长江边约战君瀚府与天汉寨,连挫双方八位高手,逼得两家同时退出南郑城。起因是因为君瀚府与归天汉寨两边争夺南郑城,百姓可不堪言。 邵修诚花费二十年,吃了无数闷亏,终有今日富饶之治。仍是每日殚心竭力,不敢丝毫懈怠。 不死狱杀手哪知这许多,闻得左鹰所言,各自欢喜不已。左鹰立于马臀之上,俯视众人神色,心中颇为得意。刚要开口说话,忽觉不对劲。 杀手最为敏锐,只是众人连番苦战,此刻都是精神疲惫,再则细雨连绵,影响了听觉。 左鹰虽然没有发现马身之下的邵灵,却隐约觉察有人在左近。他不欲将与景家密谋之事说出,见人心收拢便道:“大家随我来,我们去会一位朋友。” 言罢又压低声音:“那些疯狗恐怕还没走,大家留意左右,切不可掉以轻心。我们走。” 左鹰口中这般说,却伸手指向狂恶,然后点了点地面,示意他留下。 邵灵听闻他们要走,心中不由一松。紧接着马身一震,脚步声四起,越走越远渐渐没了动静。 她料想不死狱杀手已经走远,自己当速速回去,好让奉殿中的群侠打起十二分警惕,免遭毒手。 想到此处,邵灵着急赶回,向外探出一只手。 “大妹子!” 忽地远处传来一声呼喊,邵灵一惊连忙缩回手臂。武五五的声音由远及近,慢慢清晰。 “大妹子啊,你在哪儿啊!听见吱个声啊!” “哎呀,这雨终于小些了。大妹子?大妹子啊你人在哪哈!” 邵灵不认得武五五,但听叫声不断越来越近,心道此人真是莽撞,北邙山上满是魑魅魍魉,他那大妹子未必找得到,找了小鬼却是容易。 她听着叫声,寻思先不出去,等是此人过来,自己见机行事。她这念头刚刚浮起,就听身边响起脚步声。 这声音近的就像枕头里的荞麦壳哗啦作响,惊得邵灵寒毛耸立。她丝毫不敢动弹,看不到狂恶一双脚就停在自己腰侧,那衣摆贴着石马刮蹭,几次险险碰到碰到她。 邵灵眼睛看不到人,耳朵却听得一清二楚,心思急转不停:有这人堵着,我出去都难,当将他引开一些,好让我跃出。 她目光一扫,眼前不过几根断草,碎石子都没得一粒。邵灵情急,摸出袖中那颗药丸。她捏着药丸暗暗侥幸,亏得听那小白兔的没吃。不对,她既与方中正有隙,为何当时将药丸吞下?莫不是真能试毒,也不知现在如何。 李昭雪情形却是大大不妙。 邵灵离开之后,她抱膝而坐,望着噼里啪啦乱响的火堆,心乱如麻。既怕药丸是毒药,一会又得疼得死去活来,一会又觉自己小人心,不免自怨自恨。 南郑门人见她兀自发呆,便想逗她说话。 李昭雪口中“嗯、啊”敷衍,盯着火焰腾跃,心思渐渐飘远,那烈焰之火,好似扶槐那一声红衣。 她恍惚魔怔,梦中锦帆落天涯,满耳涛声起暮笳。忽地丹田一痛,眼前破屋残瓦,古殿寒风萧飒,再不见看花驻马。 南郑门人见她忽地身子不住颤抖,慌忙上前扶住她:“姑娘?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李昭雪口唇发麻,眼前发花,火堆好似化作一片火海。她耳边嗡嗡乱响,只听南郑门人焦急呼唤,张口欲言,却是牙关打颤。 李昭雪急得满头大汗,心中急急咆哮:有毒!药有毒! 她心急如焚,急忙强行运功,霎时丹田剧痛似裂,眼前一黑便要晕过去。她自是不敢晕的,张口一咬,登时唇边殷红。 奉殿众人听见南郑门人惊呼,纷纷投去目光,更有几个热心肠围上前,寻问情况。 李昭雪缓过一口气,强打精神道:“毒…药,药有毒。” 众人不解,一脸茫然望向她:“姑娘,你说什么呢?” 李昭雪扶着墙壁站起来,极力抬高声音:“刚刚那个药丸,有毒。方中正给大家吃的,是毒药。” 她此言一出,周围霎时静谧。 有老成的出来打圆场:“姑娘,你是不是吃坏了肚子?还是喝了脏水?赶紧坐下烤烤火,一会就没事了。” 有人不满:“让她说!是不是还要说方大侠勾结不死狱,要将我们一网打尽?” “那家的小皮娘,嘴皮一动就要泼脏水。八成是看上方少侠,哎呀,人家家有妻小了,早死了这条心吧。” “哈哈哈,说起方少侠,我倒是想去一桩美人。你们可曾听过鹤鸣雁荡,如今算不算破镜重圆?” 李昭雪张口结舌,不知如何申辩,她腹中灼烫,连带脸颊烧红,到好似羞愧难当一般。 南郑门人见她突然口出狂言,一时有些无措,想到少城主嘱咐,伸手就去拉她:“姑娘,先坐下歇歇。” 李昭雪浑身发烫,五脏六腑筋骨皮肉,密密麻麻的痛,见着眼前众人一张张笑脸,心中更加着急,大声说道:“诸位请听我一言!这药丸之中的确有毒,稍稍片刻大家自会察觉,现在当速速离开。” 方中正刚刚与方兴商议完,走到奉殿门外忽听此言,先是一惊,紧接着冷冷一笑,抬脚埋入殿中。 “哦,老夫这药有毒?” 众人见他归来,纷纷转头抱拳招呼。 方中正走到李昭雪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眼,抚须问道:“姑娘,你连真面目都不敢露,教我等如何相信你所言。” 李昭雪一愣,伸手触碰脸颊,这才想起自己带着邵灵所赠送的面具。 周遭众人起哄:“就是就是,鬼鬼祟祟挑拨离间,是不是你才是不死狱的卧底!” “把面具拿下来。”“拿下来。” 李昭雪顶着方中正悠然自得的目光,心中不止如此,捏着面具的指尖因为用力,一片青白没有血色。 “好。”李昭雪喉间低低吐出一个字,接下面具露出秀丽苍白的脸。 方中正抚须沉吟,一脸正色说道:“你一口咬定老夫下毒,难道你已经下毒。” “啊,你这毒妇!” “方大侠速速替我们看看。” 李昭雪闻言惊愣,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不知如何自辨。她本以为揭穿此事,群侠警惕,或在远远避开,或者当场将方中正擒拿。却不成料到,居然变成自己下毒。 李昭雪本就难受,此刻气郁心口,一股委屈便如山洪般奔泻:“你们为何只信他?明明是我先……” 登时有人怒骂:“你算个什么东西,方大侠在江湖上声名远播,岂是你能比!” 贯卫楼意兴阑珊,本不欲多管方中正之事,但他忽觉四肢酸软,连忙运功,岂料丹田刺麻。他晓得不论是那女娃,还是方中正,下毒之事却是铁板钉钉。 他急忙站起,却是身体一晃,。众人见状,登时有人大叫不妙。何须他说,顷刻之间接二连三有人跌倒,荒殿中乱成一团。 方中正双眼神光湛湛,显得甚是兴奋。 贯卫楼见方中正一人独立,心中不免惊疑,他以青元霸刀支撑,朝方中正喊道:“方兄,还请速速为大家解毒。” “好,我先为你解毒。” 方中正言罢转过身,手腕弩弓一震,短箭离弦“噗”一声扎进贯卫楼的肩膀。 第159章 晋江独家 异变突起, 群侠张目结舌,皆是难以置信。 贯卫楼拔出肩头短箭,反手朝方中正掷去。奈何药力已经发作,短箭有气无力,方中正偏头一让就避开。 原先指责李昭雪的壮汉, 教短箭一惊,猛地回过神, 破口大骂:“方中正你个王八蛋老匹夫!老子真是瞎了眼!” 不等他再骂, 方中正一脚将他踹倒。方中正踩在壮汉胸口,拿起他落在地上的尖刀, 和煦笑道:“瞎了眼?好,老夫成全你。” 他说得风清月淡, 众人就见刀尖戳进壮汉眼眶,一勾一挑, 挖出一颗眼珠子。壮汉疼得嘶声大叫,半张脸鲜血淋漓,让人不敢直视。 此时已经有人回过神, 不管不顾往外冲去。方兴守在门外,软剑如毒蛇吞吐,一剑一个比杀鸡还容易。 方中正见方兴出手, 颇为不悦:“让他们跑。他们跑不了。” 他提着尖刀在奉殿中巡视,看见不顺眼的上去, 一刀了结对方性命。看见顺眼的也上去, 割舌削耳刺眼挑筋刨肚, 想到哪里就朝那处下手。 他长于医道,对人体筋脉五脏甚是了结,就算削成肉棍,那人还能留一口气,躺在地上哀嚎呜咽。 片刻功夫,奉殿之中已经死伤大半。 断肢残躯体遍地,血腥味浓的呛鼻,众人或靠在墙壁或躺在地上,哀求之声压过怒骂,哭泣哀嚎不绝于耳。 “方大侠,方方、方家主,求你饶我一条小命啊。” “方家主,只要你放过我,我给你二千金,不不不,万金,一万金!” “你杀了我什么也没有。方中正,要是你肯绕我,我愿意奉上家传秘籍。” “方尊主,方尊主,求你收入门下,我甘愿做牛做马任你驱使!” 方中正闻言一笑,将尖刀扔在那人手边,伸手指向,抚须笑道:“入我门下,当需经过考验,你先杀她。” 李昭雪见她指向自己,心中已是一寒,闻言心灰意冷:我命休也。 “好,我我…”那人捡起尖刀,挣扎想要站起,却因双腿发软又跪倒在地。他恐方中正后悔,拖着尖刀向李昭雪爬过去。 一直默不作声的贯卫楼破开大骂:“王有剑!你个畜生,你敢助纣为虐!” 王有剑充耳不闻,一心只想杀了李昭雪表功。奈何脚被拽住,他反手一刀挥过去,扭头却见是自己的好友茅坪。 王有剑手脚无力,尖刀却是锋利,将茅坪一张脸皮划成两边。 茅坪疼得牙关打颤,依旧死死抱住王有剑的脚:“兄、兄弟…别…别作践自己啊。” 李昭雪见此不由胸口一酸,这两人她都认得,曾在正阳关同桌吃饭,有过一面之缘。 王有剑瞧见满脸鲜血的茅坪,一时心乱如麻,勉强捏着的尖刀“恍铛”落地。奉殿之中死寂一片,再无人敢说话。 方中正矗立殿中,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见他们哀求、愤懑、惧怕、仇恨,心中越发自得。提着尖刀,专挑武功高强的又杀又砍。 想他方中正出身落魄,自小就饱受欺凌。这些人看不起自己,看不清他鹤鸣方家,如今呢? 方中正越想越是兴奋,双眼充血,提刀连戳带砍又杀了三人:笑我方中正武功低微?你们还不都是我脚下蝼蚁。废物!废物!虎狼力气再大也只是一头畜生,怎比得上人! 方兴见他手起刀落,心中一阵恍惚,想起去年在鹤鸣山后山,自己也是这般。不管是君瀚府的人,还是方家亲卫仆从,都是这样被自己一剑穿心杀了个精光。 可是…清浅还是走了。清浅,萧清浅…萧清浅是束之高楼的霜华剑,是不可打开的覆水无悔锁,是心底的光与暖。 都,都因为她走了,我才会这样。 方兴恍惚乱想,突然一惊觉察有人过来,连忙叫住方中正:“父亲,有人来了。” 这是左鹰率领不死狱杀手赶来,众人以为有人来救,心中不免升起期盼。岂料方中正闻言却没有立即出去,而是将贯卫楼绑起来。 待他听得方兴来报,乃知来人是友非敌,这才罢手出门。 此刻奉殿之中几无活人,李昭雪躺在地上并不知晓,只听得方家父子在门外与人寒叙。她急忙运功,想借落薰香解毒,好将众人救出。 李昭雪体内气息奔腾,犹如脱缰野马。一如之前,腹中渐渐火热,转而浑身发烫。她额头汗珠滚滚,五脏六腑筋骨皮肉,上下各处开始刺痛。 日常运功化毒,要半个多时辰。此刻情况危机,多待一刻就是命。李昭雪但觉四肢渐渐恢复知觉,连忙吞吐收功。 她睁眼见眼前清晰,想来内力恢复些许,正自欢喜忽听外面兵刃相交,铿锵作响。她不敢迟疑,连忙就要起身。 贯卫楼被绑在柱子上,见她突然站起心中一紧,连忙定目往外看去,但听门外霍二那厮在骂:“方中正,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他奶奶的!” 贯卫楼听得心中痛快,却见方中正那老匹夫朝殿中看来,他恐李昭雪这小丫头冒失来救自己,急忙出声提醒:“骂得好!骂的妙!霍大当家,姓贯的…厄!” 李昭雪就见眼前一闪,短箭射进贯卫楼口中,与此同时方中正一只脚迈进奉殿,她慌不迭的重新躺下。 李昭雪躺在地上,心中惊愤欲绝,只盼方中正赶紧出去。她正自思潮起伏,忽见屋顶亮了个白点。李昭雪不明所以,先当自己眼花,凝目一看,好似有人在屋顶窥视。 屋顶之上正是秦孤桐,她揭开瓦片,窥见奉殿中横七竖八堆满尸体,或挑眼珠,或断手筋,个个残缺不全。一时气得目裂欲龇,心中杀意激荡难抑。 她吸了萧清浅的血,此刻满心暴怒,到不曾注意到躺在地上装死的李昭雪。李昭雪不知屋上何人,若是和方中正一伙,那自己怎么救人。 此刻方兴已经擒住霍大当家,方中正与左鹰互相试探。李昭雪听得外面一片和气,心中愈加焦急,人却冷静下来,缓缓闭眼继续运功。 秦孤桐趴在屋顶,凝神听得诸人说话,暗自思量如何引开不死狱杀手,好下去解救群侠。 谁料她还没想出头绪,武五五扛着大刀,晃晃悠悠从林子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谭家少主等五人。 五人看此处浓烟腾起,一路急奔而来。武五五见奉殿外七七八八站了一些人,只当寻到大部队,顿时扯开嗓子嚷嚷:“大妹子!在不?咦,大爷你瞅着面生哈。” 谭家少当家听武五五口无遮拦,怕他得罪人,连忙一把拽开,拱手问候方中正:“晚辈鹰潭谭家俊,敢问前辈是?” 方中正点起黑烟,正是等着散落各处的豪侠自投罗网,瞧着五人颇为高兴。鹰潭谭家是他姻亲,亲家中年得子,膝下只余这一个儿子成年。如若下手杀了他,谭家长房就此断子绝孙。 方中正心中好盘算,谭家少当家却不知,见他言语推脱,只当他怀疑几人身份,于是取出怀中玉佩:“前辈,我真是鹰潭谭家少当家,你看这块玉佩。” 这是谭家族长随身信物,方中正岂会不识。他接过玉佩,招呼儿子上前了结几人性命。方兴念及妻子,一时有些踟蹰。 方中正徐徐说道:“谭家正房长子痴傻呆愚,你这个姐夫的帮衬帮衬也是应该的。谭兄看在眼里,自然安心将谭家托付于你。” 谭少当家俊朗小脸气得煞白:“做你得大头梦!” 武五五也跟着大骂道:“你个老么咔吃眼!老铁,别跟着这老灯鬼磨叽,先削他一顿!” 李昭雪闻得隐约传来怒骂,心中一惊。凝神侧耳又听几句,顿时又惊又喜又担忧:错不了,这声音定是武大哥,他果然在这里,他怎么突然到这里。啊,怎么没有声响? 武五五和谭少当家五人要不武功稀松,要不学艺不精,哪里是方兴对手。 李昭雪暗中焦急,不知如何是好,只恨自己武功微末,如有扶槐一半……此念一起,她微微睁眼向屋顶瞥去。 她心中既懊恼自己无能,遇到危机只知期望旁人相救,又盼屋顶上就是扶槐,从天而降大杀八方。 李昭雪心中各种念头此起彼伏,忽地外面一声怒吼—— “方老贼!” 李昭雪暗道:不是这是何人,这般气势不凡,倒是不逊贯大侠。 李昭雪想到此处,连忙偏头去看贯卫楼。贯卫楼头颅低垂,青衣前襟血迹斑驳,已经凝结成一片暗红。 李昭雪知他不能再等,此刻相救或许还有一丝生机。 她又听方中正说:“好女婿,你这是作甚?” “老畜生,你还要不要你姑娘!”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李昭雪心寒不已,想天下再无比方中正更坏之人。她紧盯屋顶,悄然动动手脚,秦孤桐专注霍大当家与方中正较劲,并没有留意屋中有人“死而复生”。 李昭雪匍匐爬向贯卫楼,贯卫楼尚有几分神智,抬眼见外面吵的热闹,一时无人注意奉殿,急忙对她使眼色:走,快走。 李昭雪趴在地上,仔细留心外面,根本没有注意贯卫楼的神色。贯卫楼见她越来越近,喉咙一滚挤出声音:“啊…啊啊…” 这声音和外面嘈杂相比,几乎不可闻。贯卫楼忽地血口大张,两排牙齿殷红,猛地一咬,就听“啪”一声,口中短箭被他咬断。 李昭雪闻声慌忙抬头,霎时震得心颤。 贯卫楼见她目光投来,登时露出笑容,口中鲜血不断滴落:“…奏……快、走。” 李昭雪岂肯弃他不管,连连摇头。贯卫楼见她快要爬到奉殿门口,急得双目充血,舌尖卷起短箭就想往里推,忽见檐上一道黑影跃下,犹如鹰隼凌空而下。 李昭雪一惊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屋外,但见一道寒光破开晚霞,漫天红绸飞舞,方中正仰面倒下。 李昭雪来不及多想,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到贯卫楼身边,拔出匕首去割绳索。 贯卫楼只余喘息的力气,眼前阵阵模糊,耳中却清晰听见有人哼唱—— “少年郎啊, 你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 少年郎啊, 你有几腔热血,经得炎凉?” “好!”马面扬声赞了秦孤桐一句,手中凶招并出。 他忽觉脑后生风,急忙偏头一让,一块小石砸入夯土墙,嵌在其中。马面见秦孤桐已经是强弩之末,便对左鹰说:“大哥,林中有人,我去杀了。” 邵灵伏在树上,见马面带着两名杀手追来,并不急忙躲开,而是不断射出手中石子,想要引走更多杀手。 她与狂恶一场恶战,好容易杀了对方,折回奉殿却目睹方家勾结不死狱杀手,先杀霍大当家,又杀武五五等人。 对方人多势众,她不敢出手相救,但见秦孤桐拔刀杀敌,听她口中高唱,不免心中热血沸腾。 邵灵见马面迫近,心知当下不是力战之时,足下一蹬,身如离弦之箭射出,已经跃到对面树上。 马面大叫:“有种别跑。” 邵灵并不理会,身形拔起落在数丈之外另一个树上。她气沉丹田,仰头长啸。待到马面追近,她再施轻功越远,再此长啸求援。 这般十分消耗内力,片刻邵灵就气喘不止,而身后马面已经迫近。她心知秦孤桐情况危机,如无援救必死无疑。 她一咬舌尖,定了定神,刚一张口,却听东北传来啸声,紧接着西面也传来啸声,此起彼伏相互呼应。 一时间,北邙山山林上空,尽是长啸之声,犹如涛声不绝,犹如战鼓连绵。 马面心知不妙,转身就要往回。 “站住。” 轻喝声中,响起一声铮鸣,剑芒如寒星闪耀。马面避之不及,一条胳膊飞出。 箫引风见他狼狈而逃,正要询问邵灵,就听她说:“快,快去救秦孤桐。” 秦孤桐仰天摔倒在地,白无常的鞭子仍缠着脚腕,她却已经无力挣开,望着蔚蓝的天,低喘喃喃:“世间侠客多年少,少年侠客……” “死的早。”白无常娇笑一声,手腕用力想将她拖来。 一柄玄铁长枪撕裂空气,携雷霆之力而来,枪尖刺穿皮鞭扎进土中,白无常竟然没能扯动皮鞭。 君大帅从林中走出,神色肃然冷峻,目光如利箭扫过。 左鹰见她孤身一人,冷笑一声:“你敢。” 君大帅不语,却有人替她答话:“你且试试老夫敢不敢。” 左鹰闻声扭头,就见然诺从另一边走来,他知今天难得善终,低吼一声:“杀。” 众人厮杀一团,叮叮当当响声不绝,怒吼哀嚎此起彼伏。 李昭雪安置好贯卫楼几人,探身往外看去,只见刀光剑影交织一片,看得人心惊胆战。她险险避开一只三角镖,正欲退回破殿,却瞧见地上的秦孤桐。 秦少侠鲜血染袍,手中横刀已断。周遭人来刀往,凶险万分,她却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睡过去了。 李昭雪心中踟蹰,人却已经冲出去。她一探秦孤桐鼻息尚存,顿时心中大石落下,急急将她几处要害伤口包扎止血。这一番动作,让秦孤桐从昏迷中疼醒。李昭雪见她嘴唇微动,连忙侧耳过去,只听她低笑喃喃:“……江、江湖……不老……。” 李昭雪眼眶一红,抬头望去,见君大帅伤口血染轻甲,见然大侠白发睁目张须,见武大哥拖着软软的胳膊,猛地撞翻一个不死狱杀手,与那人一起摔进泥坑。见邵灵一路拼杀,冲了过来,护在自己面前。 李昭雪心头滚烫,斩钉截铁应道:“嗯!江湖不老,侠客不死。” 第四卷 ·终 第160章 晋江独家 群侠围攻不死狱的消息传开, 整个江湖为之侧目。 群侠一路北上,直到尘埃落定,各处的飞鸽、快马、风媒频繁来去,街头巷尾各种谣言层出不穷,方家父子已经传成九幽魔头投胎, 天上七杀贪狼星宿转世。 建邺城中众人等得焦急,昨日迟否等来飞鸽传书, 心中一块大石落下。今天在一醉居摆下宴席, 做东约来万亩田归涯堂主。 归涯迈进一醉居雅间,见青飞疏和月听筠都在, 剑眉一挑:“这是鸿门宴么?早知道我带上七八个人过来。” 青飞疏起身相迎:“正和月门主说,羡慕万亩田上下一心, 不似十二城盟各有各的打算,我这个盟主也做不了主。” “行了行了, 说不过你们。”归涯哼了一声,拿眼去看月听筠,“卓寒那小子不来?” 月听筠迎着他的目光没有搭话, 迟否上前一步打圆场:“几位先请落座,我让后厨传菜。” 如今宴请鲜少从前那些虚头巴脑的看菜,四方桌上六荤六素十二冷碟, 都是实打实的硬菜。羊牛猪犬,鸡鸭鱼虾, 诸般海菜, 各种点心。另有黄橙绿橘, 红樱冰桃,四方珍果满满一桌。 归涯坐下抓起筷子:“先吃,话说完了胃口好,省的热菜都放凉了。” “也好。”迟否挥退闲人,举起酒杯,“在下先干为敬。” 三人举杯,各自饮尽。 迟否为几人酌酒,眉头笼着哀色:“洛阳那边的消息,想必大家俱已收到。料到难免伤亡,却没想到这么多变故。不死狱虽然已除,余下诸事怎么处理还需理个章程。” 归涯一口饮尽杯中酒,伸手抓过酒壶:“我们在建邺城,离了千里远,鞭长莫及啊。” 月听筠夹起一块竹荪,垂着眼帘闲闲说道:“听归涯堂主言下之意,万亩田是不会插手洛阳的事情了。” “你这女人,真是尖牙利齿。”归涯失笑,又饮了一杯酒。 他剑眉斜插入鬓,五官棱角分明,谈吐也是豪迈不羁。偏偏笑起来,眉眼之间透出花丛浪子般胭粉风流。 归涯端起酒杯伸到月听筠面前,月听筠一双美目流转,晾了他片刻才捏起酒杯,虚碰一下,放到唇边沾了沾。 归涯不甚在意,仰头一干二净。 青飞疏垂目夹花生,好似从没吃过这般美味。归涯歪头看向他,不解问道:“青飞疏,你活着有什么意思?就没点乐子?” 青飞疏搁下木筷,温言回答:“海清河晏。“ 归涯嗤笑一声,捏着空酒杯在手里转:“差不多可以了,敞开天窗说亮话。洛阳城离你们十二城盟十万八千里,你们想插一杠子,手脚也没这么长。” “归涯堂主这话说得真是轻巧。”月听筠捡了一枚香橙,边剥皮边说,“手短更需多吃,方能快长,过些时日伸到幽州也无不可。” 归涯也不生气,大大咧咧说:“那我更不可能让你得逞。” 青飞疏道:“归涯堂主容我说一句,江湖并非你我两家说了算,何况此番歼灭不死狱,乃是武林同道之功。我们在座四人,唯有迟城主出了大力。” 归涯拿起酒壶:“你们就给我绕吧。不如这样,洛阳城里咱们各凭本事,腊八节前定下来,也好过个安稳年。” 青飞疏笑道:“流春城无意插手,诸位随意。” 他身为十二城盟盟主,一言一行都代表十二城盟。煮熟的鸭子已经到嘴边,他却在这关口撇得一干二净。 归涯心中暗暗纳闷,荆钗门实力不够,自不用提。迟否并无扩张之心,况且建邺城离得远,没有十二城盟协力支援,根本无法与万亩田争锋。 “看来洛阳城这块肉不容易吃。”归涯提酒壶发觉空了,随手一抛扔到旁边案几上,起身去拿新壶。 月听筠破开新橙,拨了一瓣挤汁淋在鱼生上,慢悠悠拿起筷子:“我是有心无力,迟城主是有力无心,建邺城中的烂摊子已经够她头疼。” 归涯背对几人挑酒:“何必呢,我上次不是说过,让太和城办这一届好了,景家想出风头,让他出就是。” 青飞疏三人对视一眼,心道万亩田果然和景家暗中勾连,只不知达成什么协议,这般卖力游说。 归涯见他们不语,又道:“我也不想死乞白赖的说,可老头子和人家说好了,你们也别下我面子。” 他这般坦率,到让青飞疏暗暗警惕,但如此机会不可浪费:“此事不难,也请归涯堂主给青某几分薄面。下届武道大会,由流春城举办。” 归涯咦了一声:“东君这是图什么,这档子费力不讨好的事。你名望不够?还是流春城闲得慌。” 青飞疏正色:“还请归涯堂主允我,届时携北方群雄赴约。” 归涯想了想:“行,这事也就费点钱。不是你们那太远了,我早想去玩玩。你到说说,图个啥?” 青飞疏微微一笑,淡如茶,涩如茶:“想请你们去看看冬潮来临之际,海蛮铺天盖地的骇人情景。” 海蛮之事,归涯略知一二,只是离得太远并不十分了解:“东君不知,我们北边草原上闹起狼灾也是要命的事情。任你武功再高,千儿八百的狼在后面追,十条命都不够交代。” 青飞疏摇头不语,月听筠扯开话题,说起方中正与不死狱勾结之事。这个消息一经传开,人人怒骂不止。 霍大当家身死当场,天汉寨如今必然乱成一团。四人都得了消息,说是君家姐弟已经连夜赶回去,恐怕西南局势要变。天汉寨和君瀚府十几年争斗不断,这回或许将彻底结束。 迟否另有忧心之事:“洛阳之事,会不会有景家在背后操控?” 归涯不知她是不是在试探自己,只说:“按理说不会,景家差不多是过街老鼠,自打他们回来,江湖上兵器贵了工匠少了都能怪到他们都上。再说不死狱没少杀景家那些皇子龙孙,能勾搭到一起?” 月听筠难道附和他:“不死狱的事情,沾上一身骚。景家这一年战战兢兢,便是想要报仇雪恨,只需作壁上观即可,何必招人口舌。” 几人虽然聪明,毕竟不是能掐会算,也不清楚其中许多隐情。何况洛阳离得又远,消息及时传来已经不易,许多细枝末节多是随风飘散。 前往洛阳的群侠中,知道内情最多的两人,秦孤桐与他们不熟,萧清浅牵扯太深,总不会无端谈起景家。 在座四人,不说十二城盟与万亩田,就算青飞疏和月听筠也各有心思。话到嘴边留一半,那都是说太多了。 因默西协众出现,迦南教的事情四人都听得一二风声。只晓得与萧清浅有些瓜葛,盗剑之事真假不知,几人也就当做没听说。 武道大会之事商定解决,迟否让人传菜,又点乐姬清弹雅唱。歌乐弦管,饮酒食肉,只说闲话,四人渐谈至兴浓。 东君闲抱琵琶,手捻弦索。先是红泥小炉,花楼金杯错落。渐入高天,风浩荡,欲飞渡,沧波万顷无尽。 归涯及饮酒酣,听得兴起,见窗外百年金桂古树,以手连击。霎时玉树簌簌,犹如漫天洒金。 归涯跃窗而出,飞身起舞将四散的桂花拢成一团,携到一醉居屋顶之上。落花缤纷,一场黄金雨,半城桂花香。 四人尽欢而散。 不到次日,只走了半道,几人皆已酒醒。 迟否去见翁家大小姐。这位大小姐被软禁在建邺城半月,起先嘴硬的很,如今听到不死狱被灭,才真知道厉害。纪南城不能被安家夺取,更不能让人瓜分。 翁大小姐服了软,一五一十交代清楚。秦孤桐杀安世俊,她还暗暗高兴,只是来建邺城的途中听门人哭诉受人戏弄,一路追了过去。因为贪恋吴不用赠给秦孤桐的天书秘卷,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迟否有心杀她,却不得不妥协,翁大小姐深知局势,允诺优先将精铁供给机关城,且价格低于市面一成。迟否无法拒接,要了她左右护卫马烨、牛耀两条命偿还。翁大小姐稍一犹豫,点头答应。 月听筠在建邺城有一处小院,卓寒坐在客厅之中,已经喝完三壶茶。 两人在厅中静坐片刻,卓寒起身告辞:“你早些休息,明日我给你带桂花糕。” 月听筠仗着半醉,假作口无遮拦:“我不过随俗应酬,你何必太过认真,江湖儿女,切莫自陷泥潭。” 卓寒听完沉吟片刻,认真回答:“你这样说,我好像更喜欢你了一些。” 他不是善于言辞的人,说完一句想了想才又说:“我甘心情愿。” 月听筠一笑满室生辉:“你喜欢我甚么?不过一张皮囊。再过几年眼角起皱,十年皮肤发黄,可就没甚么好看的。” 卓寒摇摇头:“你长得好看,我喜欢。” 月听筠不知该笑还是该气:“喜欢有什么用,我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武城可不比其他城,你这少城主能做多久?攒下多少银子?怕还没我私房钱多。” 卓寒一愣,仔细说道:“我年初夺冠,城主给了一座院子,三千白银,五百黄金,我都没怎么用。” 月听筠失笑:“荆钗门一月琐事花销,就要一两千银子,你就是卖了府邸够多久。” 卓寒道:“我可以去偷,去抢,去杀人,总不会让你饿着。” 他说得平淡,月听筠却是心中咯噔。她心烦意燥,不愿再多说,扭头回了后院。卓寒一直等她走了许久,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第161章 晋江独家 月听筠走到回廊, 遇上杨萝端着一盏八珍醒酒汤。 杨萝祖母出自殿中省尚食白家,当年受韩王谋逆案牵连,举家或杀或贬,幸免于难的族人筑蜗舍于丛林,结亲于乡汉村妇, 反而避开武乱十五年的大灾。 杨萝仰慕月听筠美名,千里投奔荆钗门, 凭借家传食谱, 博出素手妙心的美名。 月听筠饮下醪糟汤汁,碗里留了山楂、青梅、雪梨、橘子瓣, 她瞧了一眼问:“切这么碎?” “谁让你回回都喂鱼。”杨萝嗔怪一眼,接过碗走向池塘, “建邺这边的朱衣鲋太小,我怕它们噎着。那个卓寒走了。” “走了。” 听她声音萧索, 瞥目望去。月听筠斜倚栏杆,托了香腮,容色皆殊, 衣服鲜华,端是不可名状。 杨萝侧倒碗口,盯着鱼群蜂拥聚来, 口中问:“你闷甚么?我当你喜欢东君呢,这会莫不是对景伤情?” 月听筠纤手拨弄花枝, 懒洋洋道:“青飞疏最多给他守寡, 卓寒这样的保不齐能将我剐了。” 杨萝一惊:“我瞧卓寒倒是少有的痴情。” 月听筠笑道:“傻姑娘, 这世间十分痴情有九成不过执念。无法得不到,心里不肯干休,还要百般寻闹,教人不得安宁。” “门主真是铁石心肠,比冰雪还薄凉。”杨萝道了一句,又问,“当初何必招惹人家。” 月听筠连说冤枉,趴在栏杆上嘟囔:“他跟着我从凌泰城走到广陵,我总要问一句是不是寻仇的。也不知他倒霉,还是我倒霉。不说了,朝天大道那两间铺子已经布置完毕,我明早去舒家。咱们那位炎门主死的真是时候。” 去年舒博出面邀请月听筠,一同去龙舰见了扶槐,约定携手打压炎门,蚕食凌泰城。这一年炎门日子都不太好过,否则一醉居上炎门主也不至于狗急跳墙逼问迟否。 如今他这么一死,真真便宜了舒家和荆钗门,也将两家的盟约提前结束。舒博性子温吞腼腆,舒家其他人未必如此,何况舒家背后的诸宜宫。 名缰利锁,人人难以挣脱。 月听筠着急凌泰城之事,舒家却还不知炎门主已死。舒博听闻族里有人和景家暗中来往,着急火了的去找扶槐。 而扶槐此时,正在建邺城中。 万归涯喝得醉醺醺的,推门猛地见一人坐在屋里,霎时惊得酒醒。 无终城一别,他和扶槐再无联系,此刻见到顿时一惊,连忙进屋掩门。 万归涯上前端详扶槐面色,压低声音问:“你的伤势还没好?” 扶槐听他口气担忧,消了火气:“不碍事。李昭雪的消息你可知道?” 万归涯给自己到了一杯凉茶,咕噜咕噜灌下去:“我娘呢?” 扶槐目光一敛,万归涯连忙摆手:“我不打保证,万金追到万恶林边上,遇到了归忘剑然诺,这老爷子爱管闲事。你媳妇跑了,万金追到悬壶口,只找回一匹黑马。” 扶槐闻言心中了然,起身就走。 归涯连忙挡住:“你知道人在哪里了?” 扶槐道:“我派出去的人,在庐巢城丢了两个。悬壶口顺流而下,到庐巢城也说得通。” 归涯见她不愿多少,又问:“我娘怎么没来?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她?” “她病了。” 归涯脸色一变:“病了?你一直拖拖掩掩,是不是一直虐待我娘,她有的吃吗?她有的穿吗?” 扶槐凤眼一挑不屑道:“世上比她骄奢的老太太不多了。” 归涯安心些许,说起正事:“苦肉计见效不错,但老爷子伤的不轻,一直闭关不出。我那些师兄个个不好相与,说不定我从建邺城回去,他们已经结盟一起对付我。” 扶槐道:“那岂不是更好,弑师杀父的罪名,你就是拉上十二城盟一起杀回去,也没人挑得出毛病。” 归涯摇摇头:“他们没这本事。老头子什么风浪没见过,除非你下的毒太厉害,要不然他肯定比我那些师兄命长。” 扶槐问:“你想做万亩田尊主么?” “我?”归涯笑道,“我要做就做武林盟主。” 万归涯心知,这次武道大会有得乐呢。他竭力促成太和城举办,除了看热闹的心思,更是盼着出些骚乱,好借此促成武林之盟。 扶槐瞟了他一眼:“如今也轮不到你。” 归涯满不在意:“只要位子在那,总又一天我能坐上去。” 扶槐不在理会他,推窗纵身而出,趁着月色离开。 杜蔗等得心焦,见她出来连忙撩起布帘。扶槐坐进车厢,马车悄然驶出僻巷。 杜蔗一路没敢说话,到了住处终于憋不住,将扶槐从头到尾数落一通。扶槐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想问她渴不渴,杜蔗急道:“您别说话,你是不是又想说‘让别人做事才是冒险’。哎呀,要是眼前有块豆腐,我就撞上去死诫了。” 扶槐站起身,拉门房门招来婢女:“找块豆腐来。” 杜蔗一惊:“你,你真要我死?” “罢了。”扶槐挥退女婢,“我怕你撞死豆腐。” 杜蔗见那女婢偷笑,顿时脸皮一烫:“宫主,今日中秋佳节,莫说甚么死不死,不吉利。” 扶槐没理她,走到塌边躺下。杜蔗上前捧起她的手,见掌心伤口还是没有愈合,无奈叹了口气。想到落薰香已失,劝了也无用,只能认命的拿来药膏。 扶槐阖上眼,心中甚是平和,不知想到甚么,突然失笑:“万尊主怎么也不会想到,我跟她中了一样的毒。” 失去落薰香,她再也无法化解骨刺之毒,如今不过是依靠内力压制。 杜蔗没好气的回道:“您还有心思说笑。” “不好吗?”扶槐懒洋洋的问。 杜蔗推开她的手,合上药瓶:“还行。自从没了落薰香,您也不大反复。我不怕您喜怒无常,就怕您朝令夕改,属下很难做的。” 扶槐听出她话中意思:“背水一战,不生则死,当然不会反复。权柄在手,前呼后拥,那才会进退维谷。” “您这词用的不大对。”杜蔗被她眼神一骇,换了话头,“景家的事您反反复复,我瞧着提心吊胆。自打他们回来,陆陆续续死了多少人。这回我都盼望您胆小点。这次迦南教在北邙山围堵萧清浅,和那边江湖侠客打得不可开交,等消息传出去,各家能不警惕?” 扶槐睁开眼:“迦南一直躲在景家背后,这次出手的确太过冒失,难不成和萧清浅有什么深仇大恨?” 杜蔗:“萧清浅盗剑,谁信谁傻。” 扶槐眯起眼:“萧清浅的剑法是杀人之技,制敌之术,给她一柄桃木剑都成。这个迦南邪教怕是高手如云,否则景家何以甘愿屈从。” 杜蔗道:“景家必定来者不善。” 扶槐悠悠说了一句:“那我们就作壁上观,等他们搅乱池水。” 两人还待再说,诸宜宫长安堂主罗尔芙飞鸽传书到,是关于围剿不死狱的详情。他离得近,派了不少人手前往北邙山打探。 他不知扶槐在建邺城,消息经过周转,于是慢了半天。是夜,诸宜宫在机关城的暗线来信。这是自惊蛰之后,传来的第一条消息——围剿不死狱之前,就有人接触机关城主幼子洛续祖,许诺为其父报仇。 扶槐连夜派杜蔗前往舒家,助其吞下凌泰城,而她自己则起身前往洛阳。 今夜不止建邺城热闹,洛阳亦是喧嚷。 此番围剿不死狱,群雄伤亡惨重,然而不死狱数十年家底,丰收都不足以形容。 三路首领,君大帅率众回府,只留两名斥候在此听事。贯卫楼口舌受损害,秦孤桐力战气竭,两人都在养伤,事后诸事都落到萧清浅身上。 萧清浅出生景家,养在迦南教中当做弥赛尔教导。裁决庶务,总摄内外,不说通达谙练,也是心中有底。 她深知不患贫而患不均,真要论功行赏,计较杀了几名杀手,必定说不清。 萧清浅于是定下条例:建邺出发,中途加入各计多少。参与奔袭、新安遭伏、深入阎王殿、密探地宫、迎敌不死狱……每参与一项,就添一笔功绩。 至于死者抚恤多少,断手断脚慰劳多少,皮肉伤口一处多少,各自不同。但都标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识数的豪侠掰着手指也算得清。 又请然诺等人做监,将从不死狱搜罗来的金银珠宝、玉石宝器安价分好,群侠按照抽签顺序上前挑选。 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密文信函,萧清浅让几个不识字的豪侠抬到空地,当着众人的面焚烧一空。 她又请机关城的弟子布下霹雳弹,请来百姓在四周挖出防火沟。众人还在疑惑,萧清浅已经放火烧山。 群侠见她处事公允,行事果决,无不佩服至极。更难得萧清浅识变从宜,数百人竟鲜有人不满意。 一夕之间,天南海北皆在传颂萧清浅的姓名,声望鼎盛尤胜当年她初出茅庐,一剑东来肃清长江两岸,武坛盛会连战七人。 只是如今,伴随萧清浅这三个字出现的,是一位名为秦孤桐的江湖新秀。 第162章 晋江独家 秦孤桐并不知这些, 她睡了三日才醒。心中记挂萧清浅,半梦中强迫自己睁开眼。 白鸢盘腿坐在椅子上,手里“咯嗒”一捏,剥出一粒金灿灿的糖炒栗子。 往天上一抛,张嘴接住。 秦孤桐觉得这幕似曾相识, 一时有些恍惚,哑口唤道:“白鸢?” 白鸢一惊, 嘴里栗子来不及咀嚼, 一咕噜滚到嗓子眼,咳得气动山河天崩地裂。秦孤桐教她一吓, 彻底醒过来,拖着残躯替她顺气。 “咳!咳咳!”白鸢重重咳了一声, 反手摸摸后背,“姓秦的, 你下手也忒恨了。” 秦孤桐见她咳得眼泪都沁出来,也不好同她计较:“你怎么在这?清浅呢?” 白鸢没好气的说:“我不在这,萧清浅能在外面抖威风么?” 秦孤桐心想自己昏迷, 清浅的确不放心离开,只有一个关节想不通,“清浅是不是也太高看你了。” “姓秦的你什么意思!”白鸢顿时炸毛, 新剥栗子壳扔到秦孤桐脸上,“我可是兢兢业业, 寸步不离, 这三天陪着你少说吃了二十斤栗子十斤瓜子五斤蜜饯。” 秦孤桐长长“哦”了一声:“辛苦您了。” 白鸢自得的扬起下巴, 边吃栗子边讲述她昏迷这三日发生的种种事情,“万亩田的人带了十几名大夫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你猜萧清浅干了什么?” 秦孤桐眨眨眼睛。 白鸢道:“她那么爱端架子的人,当着百十个人的面一鞠到底,就差没跪下了。她说,千言难谢,多说一字也恐耽误,还请速速为大家施术活命。” 秦孤桐乐不可支:“那不是把万亩田的人堵得哑口无言。” 白鸢撇撇嘴:“可是不,想了一肚子表功显摆拉拢人心的话,半个字也不好说,脸都憋红了。” 她压低声音又说:“咱们交情好,我才跟你说。你别看萧清浅一副不问俗事神仙似的,手段厉害着呢。你以后…千万藏点私房钱。” 说完末了还装公道:“我这也是为你们好,不是挑拨。谁家没个拌嘴的时候,萧清浅那脾气拽的跟公主似的,到时候还不得要你去哄。买捧花买盒胭脂都要花钱呢。” “是是是,白女侠教育的是。”秦孤桐忍着笑,真心诚意的说,“能看见你我真高兴。” 白鸢轻哼了一声,似乎不屑说,又忍不住嘀咕:“我仔细想了想,可能地宫里头实在无聊,有个盼头就容易胡思乱想。你说我没亲没故的,就只能眼巴巴等你来啦…说起来我这苦也没白熬,算是下了不死狱地宫,跟着你们几个一人分了二百两呢。啧啧,白花花的银子啊。这么一想,我见着萧清浅的时候还挺开心的。” 秦孤桐挑起一边眉梢:敢情白鸢这厮没过半天就变心了? 白鸢絮絮叨叨又讲起群侠八卦,秦孤桐实在熬不住,开口讨了些水,打了个哈欠阖上眼。 萧清浅回来时,秦孤桐已经睡着,问了才知醒过。萧清浅也不曾指望白鸢如何照顾,只是想阿桐醒来见自己不在身边,但有一两好友也会开心些。 秦孤桐半梦半醒中似乎觉察到心上人回来,扬起嘴角轻笑:“嗯…七…七……” 她喉咙里挤出几个气音,旁人也听不出说什么,她自己却十分高兴,笑着笑着竟然笑醒了。她睁眼瞧见萧清浅,到不会说话了,只知道直愣愣的咧嘴傻笑。 白鸢翻了白眼,嘟囔着没眼看,抱着零嘴罐子走了。 萧清浅的指尖拂过秦孤桐的脸颊,在她唇边蹭了蹭。秦孤桐怕痒,笑着偏头让开:“清浅。” 她声音低软,拖着绵绵的尾音,墨色的眼眸清亮剔透,笑盈盈的看着萧清浅。萧清浅迟疑一瞬,捏着她下巴,俯身亲上去。 蜻蜓点水,碧水涟漪一圈圈荡开。 秦孤桐从被窝里探出手,缠住萧清浅指尖,一寸一寸轻轻细细的摩挲。两人十指交缠,无声亲昵许久。 秦孤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外面天还亮着,依白鸢所言,清浅应该很忙才对。“都忙完了?还是偷空过来?” 萧清浅垂下睫羽:“有些想你,寻了个由头过来。” 秦孤桐忍俊不禁:“有什么事清浅但请直说。” 萧清浅反问:“身上可有不适?” 秦孤桐摇摇头,白鸢刚刚吹嘘半天,说多亏她的神药,自己伤的极重却好得最快,只是力战气竭,因此昏睡三天。 萧清浅见她的确无事,扶她起床如厕洗漱。隔壁李昭雪知道秦孤桐苏醒,去厨房熬了米糊肉粥送来。两人谢过她,一同坐在桌边喝粥。 萧清浅这才说明来意:“君瀚府急着赶回收拾天汉寨,只留了两名斥候,分了东西明日也要回去。阿桐,你写封信一并捎过去,不必太过细致,存个情谊即可。” 秦孤桐点头:“这容易。”她爽快应了一句,转念才回过味,一把抱住萧清浅:“你样样都替我考虑周全了,清浅,你怎么这么好。刚刚白鸢还夸你呢,别看萧清浅一副不问俗事神仙似的,实则世事洞彻,人情练达。” 萧清浅伏在她肩头浅笑:“倒是有愧她谬赞,族中子弟数我最是不亲庶务,不擅人情。” 秦孤桐自然不信:“怎么可能,他们肯定都比不上清浅。” 萧清浅有一瞬的恍惚,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悲悯,轻不可闻的叹息:“……我不需这些手段活命。” 萧清浅不欲多说,催促秦孤桐写好信,亲眼看着她重新卧床休息,着人请来白鸢。白鸢嘴里抱怨,萧清浅转身已经离开,只好秦孤桐陪她唠嗑。 秦孤桐陪她聊了几句,眼皮耷拉又要睡过去,忽地惊醒过来:“你说甚么?中毒?小鬼?” “哎呀,你果然仔细听,我都说到后面了。” “再说一遍嘛。” 白鸢嘴里埋怨,见她发问来了精神。将自己如何发现不死狱狱主中毒,进而有查出他贴身亲信小鬼中毒。 如何知而不说,施展三寸口舌,在不死狱狱主眼皮底下拉拢小鬼。又借小鬼之手,查出左鹰在油灯之中下毒。 如何替小鬼解毒,看出她对不死狱主并非忠心耿耿。然后暗中推波助澜,瞒天过海制出毒针送给小鬼。又如何给小鬼下药,以此威胁防止她反水。 秦孤桐心中疑云渐渐拨开,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们几人当时纳闷,不死的狱主怎得就突然死了。” 白鸢甚是得意:“你姐姐我可厉害,无需我动手……” 这厢话未说话,外面有人扣门。 “白鸢!大骗子!快开门,快开门,快滚出来。” 李昭雪未料到这小姑娘尽是这般火爆脾气,只得好生劝道:“姑娘,这是秦女侠的屋子,你找的人未必在此。秦女侠正在养伤,不宜吵闹。” 白鸢拉开门,瞅着小鬼没好气道:“嚷什么嚷?这么大动静,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院里进了不死狱杀手呢。” 小鬼眼咕噜一转,忍下怒气谄媚道:“你可说好我们在新安碰头。我等了你三天,你在洛阳住的真舒服。” 白鸢道:“甚么时候说好的?当我不知,你那时跑得多快?可没见你下去找我呀。 李昭雪见她们熟人说话,拉着小钱告辞,转身进了隔壁屋。 李昭雪将桌上放在桌上,转身看着小钱,小钱连忙上前抓住她衣角:“昭雪姐姐,你别生气。我不是不听你的话,就是担心你,在那里等得害怕。你别生气,我下次不敢了。” 人都来了,气也无用。李昭雪训了小钱两句,不免担心她饿不饿,累不累,同行的姑娘是个什么来路,可有被欺负。 小钱岂敢隐瞒,可刚要开口,白鸢和小鬼在外面吵嚷起来。 白鸢道:“不成不成,你都出来了要这个干什么?想害人呀。” 小鬼捏着银针求她:“江湖凶险,有备无患。你给我陪了药,我离开告诉你谁杀了你爹娘。” 白鸢冷哼一声:“我还要你告诉干嘛?不死狱都没了,人也死的七七八八,能活下来的我肯定打不过。” 小鬼难以置信:“你不想报仇?别说杀父杀母的大仇,就是欺负我一下,我也要十倍报回去。” 白鸢道:“那你去,别烦我。” 小鬼脸色难看:“我不会武功,打不过那个人。你帮帮我,我知道很多秘密。” 小钱跑到窗口偷听,李昭雪颇为无奈。江湖高手个个能听声辨物,小钱这好管闲事的性子,指不定哪天就招来祸灾。 李昭雪越想越担心,忙唤道:“小钱,把衣服拿出来,我给你放进柜子里。” “哦。”小钱依依不舍的走到桌边,边拆包裹边问,“你说她们吵什么呀?” 李昭雪想要告诫小钱几句,还未考虑清楚如何开口,白鸢领着小鬼过来,说要在这里住两天。 洛阳城虽大,能给群侠腾出来屋子毕竟有限。女眷两人一间还算宽裕,又兼占了萧清浅和秦孤桐的光,独门独院的两间厢房,窗明几净里外宽敞。 小鬼甚是满意的往屋里走,目光瞥过桌上的布包。 摊开的蓝布上躺着一枚铜铃铛。 ※※※※※※※※※※※※※※※※※※※※ 不知道什么情况,最近特别容易困。但睡着一两个小时就会惊醒,反反复复。 不说了,眼睛睁不开,先睡一觉再爬起来码字。 第163章 晋江独家 李昭雪不曾留意小鬼巨变的神色。 她寻思多了两个孩子, 她和白鸢各睡一张床带一个也不拥挤。何况六月半正是热的时候, 夜里头不冷,被子都不用添。 白鸢却不同意:“我睡觉不喜欢人挨着。” 李昭雪仓促扭头看向小鬼, 见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盯着自己,霎时松了一口气:“那就和小钱一起睡。小钱。” 小钱听到暗示,只得咽下拒绝:“好吧, 那你半夜不能蹬被子, 也别翻来翻去,更不许……” 小鬼此刻满心都是那枚铜铃铛,自不会和她对着干。 两人是半路相识,并没有甚么深厚情谊。若不是听得小钱吹嘘李昭雪的“江湖地位”, 考虑或许可以利用, 小鬼半路就想就这碎嘴小丫头给杀了。 李昭雪将两人带进里屋,放好行李指着窗边小榻说:“晚上你们就睡这里, 不要胡闹朝着白姑娘。我去给你们盛些米粥,你们先来外面坐。” 小钱跑到雕花大床旁边探头打量:“哇,她一个人睡大床?这么大,老母猪睡都宽敞。” 李昭雪拦都拦不住,小钱的手已经摸上锦缎被面绣的蝴蝶。 白鸢本要去找秦孤桐, 听见老母猪可忍不住, 几步迈进里屋:“再摸一下剁一根手指, 你试试。” 李昭雪连忙将小钱拉倒怀中:“白姑娘, 小孩子不懂事, 还请你见谅。” 白鸢什么脾气, 给台阶下坡,她要当梯子窜屋顶的人。遇到李昭雪这样性子软的,可把她能坏了:“小孩子不懂事摸被子,大了不懂事还不得摸什么呢。她今天摸被子,你让我见谅。明天她杀人,你也让人家见谅?” 李昭雪只觉她强词夺理,可又无措反驳,只得低头认错:“白姑娘说的是,我一定好好管教。” 白鸢抖了威风,心满意足的转身要走。 “真凶。”小鬼低头垂目站在墙角,声音轻不可闻,像一阵阴森森的风,撩得人心头发闷火。 小钱才七八岁孩子,听得有人出头,顿时来劲,吐舌头做鬼脸:“耶耶耶,真凶真凶,凶巴巴。” 白鸢没理小钱,歪着下巴打量小鬼,暗暗嘀咕:不死狱的坏骨头这是?姓李的什么来路让她火急火燎的往上贴。不成,我要去问问阿桐。 “白鸢?” 白鸢闻声连忙走到外屋,见秦孤桐披着衣服站在门边。白鸢担心她伤势,登时皱起眉头:“你怎么来了?” 秦孤桐解释:“有点急事,我看门开着就……” 白鸢扶着她手臂往外走:“去你房里说。” 李昭雪紧随白鸢走出来,秦孤桐见她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她朝李昭雪点头示意,跟着白鸢往院里走:“也不是算大事,但我想想心里不放心。” 白鸢道:“不放心什么?萧清浅还能委屈了自己?” “不关清浅的事情。” “行了行了,秦女侠心忧天下,你瞧你身上,从脸到脚哪一块没伤口?不要仗着是外伤就当没事。” 两人进了屋,白鸢将秦孤桐赶上床,自己拖了椅子坐在旁边:“先说好,我只是听听,没答应你。” 秦孤桐失笑:“白女侠,此事非你不可。清浅刚刚和我说,君瀚府急着回去收拾天汉寨。我突然想起有位故人家眷留在天汉寨,若是不小心殃及池鱼,那可就糟糕了。” 白鸢斜了她一眼:“秦女侠,你朋友未免太多了些。” 秦孤桐忆起张舵主义薄云天,心中不免难受,便向白鸢讲起那番经历。从去年三人自云帆号分别之后,自己与清浅龙女庙遇到那对断袖,山魈夜袭,结识天汉寨张舵主一众人。 一直讲到,张舵主携众夜间挖宝,小野人和山魈借机报仇,神秘黑甲将军来袭,众人不敌逃入山中携手御敌,遭小野人逼迫左右为难,豪气干云张舵主自坠瀑布深潭。 白鸢听得瞠目结舌,连连感慨:“阿桐啊,你这日子过得真是精彩,说书先生的故事也未必比得上。” 秦孤桐道:“霍大当家一死,天汉寨哪有人能拦得住君大帅。狗毛大哥肯定还在建邺,我怕张舵主他们的妻儿老小受到牵连。” 她说完一顿:“不过长安盟约在前,君大帅也是磊落光明的巾帼英雄,想必不会为难妇孺。” 白鸢撇撇嘴没接话茬,秦孤桐身上大小伤口,少说还需十天半个月。天汉寨远在西南,路上奔波不提,如今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想分一口的何止君瀚府。 何况当初鹤鸣方家与君瀚府闹翻,那也是有天汉寨在后面撑腰,又娶了方家女儿。非要说也是霍二自作自受,引狼入室招来方家一窝白眼狼,落得身死异乡,天汉寨偌大家业一夜崩毁。 秦孤桐见白鸢不吭声,有些不满:“有话就说,你这甚么意思。” 白鸢不好说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如此不免将自己也骂了进去。她换了口气,好生劝道:“阿桐,你自己都说了君大帅不是落井下石的人。你如今正在风口浪尖,多少眼睛看着?不如先找风媒问问西南的形势,再请迟城主找你那狗毛大哥。” 秦孤桐略一想觉得有理:“不错,我也不认识张舵主妻儿,由狗毛大哥出门最好。我这就写信,你帮我送去给清浅,请她用飞鸽传信迟城主。” 秦孤桐边养伤边等迟否来信期间,不死狱后续诸事了结,群侠陆续离开洛阳。邵灵率领门人助萧清浅协办庶务,算是最晚一批。 萧清浅为她设宴饯行,大张筵席,饮酒高会。 酒酣人散,众人互相告别各自回房,邵灵抬脚走向李昭雪的住处。 秦孤桐知道白鸢欺负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李昭雪现在单独住一个小院,终于不用打地铺。今日宴席本也邀请了她,但李昭雪惦记两个小孩便没有去。这会哄了她们睡觉,李昭雪自己方才有空洗漱。 添柴烧水,漱浣沐浴,忙完已经月上中天,李昭雪抱着脏衣推开偏房小门,看见院子站着一人。 扶槐见她神色震惊,似乎难以置信,微微一笑轻声唤道:“昭雪。” 李昭雪不曾想到她会寻来,一时不知所措。又怕她抓自己回去,又担心她迁怒旁人,心中七上八下阵阵发冷。 扶槐有意和好,做足姿态,站在院子也不上前,只温言问候:“这两月过得可好?” 扶槐见李昭雪默然不语,双眸含情脉脉又问:“虽然只是两个月未见,倒像十年八载没有见你。昭雪,可曾想我?” 李昭雪不知如何回答。 扶槐等了片刻,见她还是不说话,压下心中躁意说:“我可是很想你,五天前从建邺过来,路上觉得马不够快。” 李昭雪咬住下唇,心中千情万绪无法开口。建邺到洛阳千里之遥,想要五日赶到,必然是一路疾驰昼夜赶路不停。骄奢如诸宜宫宫主也难免沾染风尘,怪不得没有平日那般张扬。 只是这样的扶槐,让李昭雪心中有些恍惚。 扶槐纵情欢场,见多了儿女百态,瞧李昭雪声色便知一二。她正要上前,将李昭雪揽入怀中,忽听脚步声就近。 邵灵来到小院门口,听得四下悄寂,抬眼见朗月凌空,踟蹰片刻抬手敲门。 等了一会,李昭雪拉开门缝,见到是她不由一愣:“邵姑娘?” 邵灵单刀直入问道:“你要去太和城?” 李昭雪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此刻扶槐在院中,她也无心多问:“嗯,小钱父母在太和城,我想将她送去一家团聚。” 邵灵说:“萧前辈与秦孤桐两人要去西南,会前往太和城,你和她们一同去。” 李昭雪没想到她是来和自己说这件事,心中不由一暖:“好。” 邵灵见她一直隔着门缝说话,心中隐隐有些不适,却也没有深究,又添了一句:“南郑离得不远,临江风光甚好。你若有空不妨前来游玩几日。我师父是南郑城主,你同城门守卫说找我即可,我叫邵灵。” 扶槐耳目敏锐,听得心中阵阵不快。 李昭雪颇为感动,对邵灵坦陈布公:“承蒙青眼,倒是一定前去叨扰。我,我不是甚么大人物,我叫李昭雪……” 扶槐当时找她,整个江湖都闹得沸沸扬扬,邵灵彼时已经在建邺城中,自然听过李昭雪的名字。她怎也料不到是同一人,只觉似曾相识。 李昭雪见她皱眉,顿时心头一跳不敢再说。邵灵不曾多想,只觉自己半夜来访,打扰人家休息实在有些冒失。 她抱拳拱手:“来日再见。” 李昭雪自然要回礼,岂料她松开门扉,夜风一吹两扇门霎时大开,露出院中的扶槐。 扶槐临风而来,衣袂飘扬,似乎夜色中肆意绽放的国色牡丹。迎着邵灵探究的目光,她狭长的丹凤眼尾挑起,嘴角微微一勾,笑得挑衅张扬,带着胜者不屑一顾的傲慢。 邵灵拧眉发问:“你是谁?” 扶槐神色倨傲:“你也配问?” 第164章 晋江独家 李昭雪听得扶槐开口, 暗恼她性子跋扈。她还想将扶槐好言劝走,也不敢驳她颜面,只得低声对邵灵说:“邵姑娘见谅,她、她脾气不好。” 听李昭雪此言,想来两人认识。邵灵虽然心中不快, 也不想让李昭雪为难,瞥了扶槐一眼就要走。 邵灵转身之际, 却见李昭雪神色异常紧张, 不由担心:“此人是你朋友。” 李昭雪一愣,她与扶槐怎么会是朋友。 邵灵见状更是疑惑, 莫不是仇家?她又问:“可是同门?” 李昭雪不知扶槐师从何人,此话更是无从答起, 是能含糊含糊:“是位故人,正巧碰到。” 邵灵自然不信, 哪家故人这般无礼,还能碰到深宅大院之中。扶槐本就不悦,见她还欲再说, 登时冷哼一声:“啰嗦什么,还不快走。” 她已经压着性子,否则开口就要让邵灵“滚”了。可邵灵在身为南郑少城主, 几曾遭过这般无礼对待。 李昭雪不知两人为何乍一面就剑拔弩张。她自问劝不住扶槐,更管不了她。只得上前一步虚握邵灵衣袖, 边将她往外推边低声说:“邵姑娘, 你先回去, 明日我再同你解释。” 扶槐见她和邵灵拉拉扯扯,屈尊纡贵的羞恼,夹杂着连日奔波的疲惫一同涌上心头,不欲在此多费时间,甩袖上前一把就要拉开李昭雪。 她身法迅捷来得极快,邵灵反应亦快,上臂一揽将李昭雪挡在身后。 扶槐被她一挡,顿时勃然大怒:“邵修诚也不敢挡我!” 邵灵听她提起师尊名讳,如何也不肯再忍,当即拔剑垂地:“此剑传自家师,名为划江。长三尺二寸七分,宽一寸九分,重四斤三两六钱,天方陨铁所冶。南郑城邵灵,请教。 扶槐眉梢一挑:“迂腐。” 话音未落,两道身影同时离地。邵灵欺身逼进,横披直刺剑法张弛有度。扶槐双手笼在宽袖之内,手腕一抖,左袖如长鞭卷向邵灵手中长剑。 邵灵提剑一划,中途变招斩向她肩头。扶槐抬手,宽大衣袖滑落到手肘部位,露出修长柔韧的手指。 电光火石之间,扶槐指尖已经捏住剑脊。邵灵知她要夺剑,岂容得逞。她手腕一扭,剑身跟着一转,两侧锋利白刃足以切断扶槐手指。 扶槐当即撤手,邵灵持剑平推,顺势划向扶槐咽喉。扶槐成名已久,临战经验岂是初出江湖的少城主能比。她等得就是这个时间,长袖一挥拍在剑面之上。 两人皆在空中,这一拍似千钧之力砸下,邵灵当即身形不稳,直向下摔去。她忙蜷腿在半空一个筋斗,只才稍减了下坠之势,双脚落地时稳稳站住。 说长实短,两人交手错开不过一瞬。李昭雪还在骇然讶疑,还未吵起来怎就动上手了?她这一年虽然波折,到底不是江湖人,哪懂这些一言不和便要大打出手的心思。 李昭雪扪心自问,与邵灵并不熟络,与扶槐也不亲昵,张口欲劝都不知该说些甚么才有理有据。她见两人招式越发凌厉,急得气息不稳,落薰香的气味溢透而出。 邵灵乍一落地,蓦觉头顶一阵凉风袭来,眼见上空红影遮天。扶槐长袖轻若云纱,其中力道却足以劈山断石。 邵灵不知她乃大名鼎鼎的诸宜宫宫主,但晓得容她击中自己必死无疑,当下无暇思索,急忙举剑相抵。 李昭雪但见扶槐凌空拍下一掌,“砰”一声结结实实落在长剑之上。邵灵鞋底蹭擦地面,往后急退一丈有余。她未曾料到扶槐内力如此强横,急忙抬起左手抵住划江剑,调动全身内力与之相抗。 院子人来人往,地面结实可比夯土,邵灵此刻双脚却陷入半寸之深。李昭雪见之一惊,才知两人是生死相博,扶槐这厮下了杀手。 “扶槐!”她恐扶槐害了邵灵性命,顾不上许多隐晦,急急劝道,“你快住手。邵姑娘与你有什么仇怨?你、你怎么能随意杀人。” 扶槐心道,我还未杀她,你就这般着急,这小丫头留她不得。 邵灵也不领情,出手有快慢,内力有高下,然后力战搏杀,生死一线,谁杀谁还不一定呢。 “邵姑娘,你且停手,不必与她……”李昭雪本想说不必与她计较,又恐惹得扶槐不快,只好改口,“邵姑娘,你师傅为剑取名划江,想必是一划为二,江河不犯。这是善兵不战,止戈为武之意。” 李昭雪苦口相劝,两人浑然不睬,剑光红影,倏分倏合,战成一团难解难分。 邵灵一掠而前,挺剑刺向扶槐。扶槐觉察墙头有人,挥袖拍开长剑,退到一侧负手而立。 邵灵手腕一翻,抖了个剑花斜指地面:“家师当年持此剑,于长江边约战君瀚府与天汉寨,连挫八位高手。剑取划江,意为一剑在手,足以擘划天下。” “邵前辈豪情云天。”秦孤桐坐在墙头,抚掌赞道,“想来也有南郑虽小,依长江而控四海的意思。” 邵灵肃然答道:“正是。” 扶槐冷笑:“夜郎自大。”她说完望向李昭雪,伸手招她过来:“昭雪,东海之大可有尽头?黄河长江你都见过,能不能和沧海相比?” “沧海无垠,九州虽大也不能比。”秦孤桐从墙头跳下,笑呵呵的打起圆场。 她和萧清浅就住在隔壁,听见打斗出来一看,瞧见邵灵与人交手,对方功夫尤胜一筹,心中免不得一阵嘀咕。 秦孤桐见扶槐气势逼人,想来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一时却也猜不出她身份,拱手道:“在下秦孤桐,斗胆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扶槐见李昭雪不愿过来,脸色渐渐沉冷,秦孤桐的话在耳边如蚊蝇一般呱噪。 秦孤桐知她与李昭雪认识,不看僧面看佛面,笑笑道:“巨海纳百川,江河自然不可比。可海水咸涩,谁也喝不下去呀。” 萧清浅沐浴出来,缓步走到墙边,听见阿桐在隔壁侃侃而谈,如玉般的脸上浮起笑意。她折身准备回屋,却听到扶槐的声音。 “昭雪,随我回去。” 萧清浅清楚两人身份,自见到李昭雪便猜扶槐早晚会来。她一时踟蹰是否露面,毕竟阿桐不会坐视扶槐掳走李昭雪。 果不其然,李昭雪不愿随扶槐离开,秦孤桐出门调和不成,隔壁四人三言两语便说僵。 扶槐与秦孤桐各有旧伤,但场中还有一个邵灵,扶槐想要以一敌二不免托大。她也不屑和两个“小辈”动手,只又问李昭雪一遍:“你当真不肯跟我走?” 李昭雪轻声说:“一年之期已满。” 扶槐骤然握拳:“我当我们之间还有些情谊,不止一纸买卖。” 卖身为奴,沦为禁脔,对于李昭雪而言,毕生都不愿再提,何况此刻秦孤桐和邵灵还在一旁。纵然秦邵两人没有多想,她也觉如芒在背,身体不由自主的绷紧。 扶槐根本不明白李昭雪的心思,见她低头不语还当是口是心非,心中顿时升起一丝自得,柔声唤道:“昭雪…” 李昭雪听得浑身一抖,咬紧牙关硬声道:“旧日种种,恩怨两消。你走吧。” 扶槐一怔,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怒极反笑,扬袖一甩:“好,倒是我自作多情。” 红影一闪,她跃上屋檐,眨眼消失不见。 秦孤桐本还想打个趣,却见李昭雪眼中含泪,顿时心中一个咯噔,忙对邵灵说:“少城主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呢。” 邵灵看了李昭雪一眼,微微颌首离开。 秦孤桐走到窗边一推,屋里偷看的小钱吓了一跳。秦孤桐手肘支着窗沿,吓唬两人:“不想在床上躺着?要不我带你们上屋顶凉快凉快?” “秦大侠饶命。”小钱连声大叫,一哧溜跑回里屋。 小鬼见到扶槐,心中又惊又怒,压抑多年的恨意一并涌上心头,耳中根本没有听见秦孤桐说什么,只有嗡嗡的声音。 秦孤桐见着小滑头发呆,不免心生疑惑,但清浅还在等自己,她可不愿在此蹉跎时光。她伸手在小鬼眉间一戳,劲气透体而入,一下将小鬼惊醒。 李昭雪此时也回过神,抹了抹眼角泪花,谢过秦孤桐。秦孤桐让她安心休息,不用多想。 “秦女侠,今夜多谢你。”李昭雪只觉难以启齿,咬住下唇顿了顿,“小钱父母如今可能在太和城,听闻秦女侠你正要去。不知可否方便,我想……” 秦孤桐听得着急:“怎么?” 李昭雪道:“我想将小钱托付秦女侠,请你带她去太和城。并非我推脱,实在是扶、就是刚刚那人。她性子乖戾,稍有不顺心必定恣行诛戮,我怕不肯善罢甘休,再来生事。” 秦孤桐不以为然:“那就让她再来,我刚刚看她和邵灵过招,还有些手痒呢。” 李昭雪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秦孤桐安慰道:“你若没事,不妨和我们一起走。洛阳已经无事,我和清浅就打算这几天动身。我在太和城有几位朋友,都是太和门下弟子,托他们找小钱父母想来容易。” “也好。寻不到大哥大嫂,我也还能带小钱回庐巢城。”李昭雪深深一礼,“如此劳烦秦女侠。” “小事一桩。”秦孤桐摆摆手,一跃翻过墙头。 ※※※※※※※※※※※※※※※※※※※※ 谢谢kkkkk的深水鱼雷,今天双更。 第165章 晋江独家 再说扶槐负气而走, 在洛阳高楼屋顶起落,片刻就从城东到了城西。 夜色沉沉,更声迢递。 体内气血翻腾,丹田隐隐作痛,扶槐知道骨刺之毒作祟, 不敢恣意妄为,连忙慢下脚步坐在城墙角楼顶上。 云淡疏星, 皓月下弦, 孤零零一弧弯牙挂在天际。 扶槐摊开掌心,没有落薰香, 骨刺之毒反复侵袭,伤口永远不会愈合。丝丝疼痛连绵不绝, 恍惚回到从前,那时她被前任诸宜宫宫主追杀, 四处逃亡,朝不保夕。 为了增加实力,为了有朝一日反击, 她自愿植入骨刺。那时并不觉得痛,可能因为年少,可能因为仇恨, 更或许是因为和疼痛相比,丧家犬一般朝不保夕的日子才让她难受。 并非害怕, 而是难受。 即如杜蔗所言, 想比得到的愉悦, 扶槐更加无法容忍失去的惶恐。攥着手心的东西,哪怕胳膊被砍断,她也不愿松开。 扶槐慢慢蜷起手,掩起掌心的伤口。 夜色渐曙,天际鱼白,长安城如兽沉寂。诸宜宫分堂之中万籁无声,忽然一道红影闯入,堂主罗尔芙一惊,推窗望去。 “宫主?” 扶槐与万尊主比武受伤,乘船南下长安落脚养伤,离开不过才两个月。罗尔芙此时又见扶槐,还当在梦中,呆了片刻才回过神,夺门而出冲到院中,抱拳跪下:“罗尔芙恭迎宫主。” 扶槐伸手一挥,劲气托起罗尔芙。罗尔芙脸上笑意难掩,刚要开口忽地张望左右:“宫主,您一个人?” 扶槐横眼一瞥。 罗尔芙连忙跪下:“宫主原谅,并非属下胡乱打听…恕我直言,您上次伤势不轻,这才两个月怎能如此奔波。” 扶槐浑然不理会,径直走入他房中,给自己到了一杯水。 罗尔芙跪在地上也不起来,膝盖前行爬到门槛边,口中迪迪不休:“宫主,您不爱听我也要说。如今局势乱的很,您别到处瞎跑。这几年您一直窝在东海多好,就怪这个景家,自打去年他们回来,江湖上多了许多事情。” 扶槐道:“你挣了纪南城八千斤精铁,也是托景家的福。” 罗尔芙头一撇:“属下宁可不要。” 诸宜宫的生意都在东南,长安分堂不过是扶槐扎的一颗钉子,罗尔芙说是堂主,油水还比不上南边一个小管事。 扶槐道:“你是你,你手下兄弟呢?” 罗尔芙耸了耸喉咙,没吭声。 扶槐目光扫视房间,问道:“你好歹是一堂之主,住得狗窝一样,你让手下兄弟怎么忠心耿耿跟着你。拼死拼活,到头来还是住狗窝猪圈?” 罗尔芙跪在门边,垂着脑袋支支吾吾的应了一声:“您别训我了,钱我给兄弟们分下去了。大家都念着您的好,没有谁生二心。您这次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扶槐捏着茶杯看了半响,还是没喝。她将杯子放回桌上,吩咐道:“叫人备水,我要沐浴。” 罗尔芙摇摇头:“您不可能就到我这洗澡,肯定是有大事。是不是我不能知道?我没有早上洗澡的习惯,只怕有心人会察觉,不如我乔装去太白居开间上房您到那儿去住,哎呀,您怎么又乱发脾气……” 扶槐又捡了茶杯作势要砸,罗尔芙不敢再啰嗦,连忙站起来去喊人烧水。 从扶槐进门,直到日上中天。罗堂主一刻也没停歇,扶槐宫主要沐浴、要更衣、要煮茶、要佳肴、要听曲、要熏香……沐浴要新桶香膏,衣要绫罗薄衫,茶要山泉龙团,食要色香味俱全,曲要人琴歌皆美。 罗尔芙好容易借来一个博山香炉,勉强让扶槐宫主满意,点上了一品沉香木。 罗尔芙见祖宗卧榻而眠,可算松了一口气,连忙退出去合上门,在台阶上坐下。直到日薄西山,天边红月,扶槐才醒来。 她倚着如意枕,神情恹恹:“罗尔芙,长安城里可有什么动静?” 罗尔夫道:“迦南折损了一名高手,最近消停许多。好像是去了洛阳那边,不知怎么就没回来。” 雅弗被杀,除去秦孤桐和萧清浅,再无旁人知道。但她消失,必然引起各方警觉,也多了一处空隙。 罗尔夫又道:“万亩田不晓得要干什么,频频有人到长安来,好在还算老实。长安几家一如既往,该勾结的勾结,该下黑手的下黑手。” 扶槐问:“景家呢?” “景家?”罗尔夫想了想,“还是那样,景家拢共就那些人,又没几个高手,想要惹是生非也掀不起浪花。不过招揽了许多工匠,好像要修祖陵?” 扶槐闻言皱起眉头,无端修什么祖陵?景家如今还没有站稳脚,指不定何时又让人赶下海,修祖陵不过是白费钱力。 扶槐又问,罗尔夫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保证日后多加留意。 “宫主这么在意景家?” 扶槐道:“既是盟友,当然要多了解。” 罗尔夫大惑不解:“景家是过街老鼠,宫主何必跟他们结盟。再说,属下试探过,他们几乎个个武功稀松,这次回来估计雷声大雨点小。” 扶槐笑道:“所以我们要助他们一臂之力,否则岂不是太无聊。” 罗尔夫闻言大喜:“好!宫主好久没有这样、0这样威风。我还当您窝在东海,不想上岸呼风唤雨了。” 扶槐笑而不语,她心知景家和迦南教谋划已久,此来必将掀起血雨腥风,到时候就可以重整江湖势力。划江而治?她要让整个南郑城消失。 扶槐压下怒意,不在多想李昭雪。 如今江湖之中,怕没有人比她知道的更多。知道越多,越可以权衡利弊,在赌局里得到最多。 她如今最好奇的是,受制于迦南教的景家,是真的无力反抗,还是在谋划什么。“罗尔夫,盯紧景家还有迦南教。至少不能让他们在你眼皮底下耍滑头。” “是。” “还有,让洛阳的暗线跟着萧清浅。” 罗尔夫点点头:“萧清浅如今真是风头无双,还有那个秦孤桐。听说是秦孤桐带人端了不死狱,现在倒好,江湖人到处都在吹嘘萧清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长安城中另一处,景家宗正跽坐滕席,景计在他下手正襟危坐。 宗正本是前朝官名,位列九卿之一,掌管皇帝亲族、外戚勋贵诸般事务。景家远避海外,只留下这一称谓,代指家主。 景计俯身请罪:“十一郎疏忽,请宗正责罚。” 宗正道:“此事不怪你,谁也没有料到方中正如此丧心病狂,万幸没有酿成大祸。罢了,你且先下去。” 景计俯身再拜:“是。” 景计额头贴着滕席,轻声说:“十一郎此番见着五娘,并未敢上前相认。” 宗正沉声道:“此人不必再提,她既入迦南,再也不是我景家子弟。你尽早赶回建邺,那里还需你经营。” “是。” 景计弯腰退出,房中恢复静谧。 宗正起身打开身后暗门,慢步走入其中。穿过窄窄走到,尽头是一间密室。密室方寸大小,只容得下两三人。 景亭捧着狮子熏香球正犯困,闻声缓缓睁开眼:“走的这么快?” 宗正古井不波的脸上浮起怒意:“这个畜生,真当家里是傻瓜。” 景亭轻咳数声:“如此说来,恐怕杀君威的就是迦南。” 宗正问:“何以见得?” 景亭拢了拢衣袖,将熏香球凑到鼻端:“他,不放心我们。景计必定看出方中正不妥,引来左鹰同同他见面。” 宗正点头:“不错,就算方中正开始只是动了杀心,他仍有回头路。可那畜生让不死狱前去协助,勾结之事十有八九会大半天下。何况有了外援,方中正更不用将江湖群傻放在眼中。到时候传出来就景家暗中屠杀,报当年旧仇,意图颠覆武林。” 景亭垂下眼帘,轻笑道:“只是没有想到,方中正和左鹰都死了。我们插手其中的痕迹,竟然抹的一干二净。” “天意。”宗正叹了一口气,“天意难违,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只盼五娘念着家里,免教我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会的,她不会的。”景亭盯着狮子熏香球,斩钉截铁的不断重复。 宗正道:“但愿如此。想她这么聪明的孩子,我们这次煽风点火传播她的名望,她不可能没有察觉。我听说她驳了万亩田的面子,以你所见这是?” “您这就想多了。”景亭掩唇轻咳,缓了口气喃喃低语,“她不过是啊,不愿旁人摘了秦孤桐的桃。” 宗正不语,只听景亭低低叹息了一声:“谁不怜爱自己。” 两人许久不言,宗正眉头越蹙越紧,甚是忧心忡忡:“景家亏欠五娘许多,如今我们老少俩个又擅作主张,将这么大一个担子扔给她。我真怕她呀,怕她,不愿意。” 景亭抬眼望向宗正,神色恢复往昔,笑的温煦雅致:“落子无悔。” 宗正闭眼睁开,神色坚硬肃然:“不错,一切照计划行事。青飞疏定然不愿多等一年,我想武道大会定在今年十月。时间紧迫,你今晚赶回太和城,太和之局是重中之重,不能有丝毫差池。” 景亭应了一声,见宗正起身离开,轻声道:“父亲,保重。” 宗正脚步一顿,嘴唇嚅嗫却终究没有说话,加快步伐迈入窄窄的走道。 第166章 晋江独家 梆声二更, 月残,星虚。 景亭携招月出府,夜衣而行前往太和城。 次日,新晴气清,柔风丽景。 景计驾马奔赴建邺城。 相比景计离开之时, 建邺城有些不同。拎着酒瓶扛着刀的江湖闲汉少了,街头巷口神情紧绷的巡察守卫撤了, 携家带口逛街买卖的百姓多了。 少百千江湖人的城池, 剔去械斗滋事的拥挤嘈杂,恢复了往昔从容有序的热闹。这才是那位油水不进的迟城主, 夙兴夜寐十五年的心血。 景计忍不住想,或许不用太和之局, 将那些江湖人凑到一块,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自相残杀到所剩无几。 愚蠢的凡人。 白袍的迦南殿主放下手中书卷, 望向从窗口跃入的景计。他威严肃穆的脸上露出微笑,口味熟稔而亲昵:“孩子,你回来了。” 景计跪倒在他脚边, 双手交叉,以头贴地,口中炽诚祷念:“万物非主, 唯有我神,七曜殿主, 唯一使者。真正的弥赛亚, 地上的王, 天神的影。” 迦南殿主抬起右手,景计双手捧住,低头轻吻他的指尖:“我至高无上的父。” “坐。”迦南殿主提起银壶,给景计倒了一杯茶,“味道和家里的有些差别,好在,也不错。” 迦南殿主注视着杯中褐色液体,生出一丝感慨“就像这里,这里的土地,这里的百姓,有些差别,好在都还好。” 景计捧着银杯喝完,细细讲述自己随群侠诛灭不死狱的种种经历。迦南殿主之前已经得到消息,两两对照心中更加透彻。 景计说完见他不语,揣测道:“请殿主责罚,本该让景家深陷泥潭,岂料反而助长了叛徒的名声。” 迦南殿主并不在意:“一切神皆有旨意,便如现在,这样的结局对我们而言才是最好的。你或许不知,武道大会已经定下,就在今年十月。还好景家没有沾染风波,否则焦头烂额之下,恐怕会影响太和之局。” 景计皱眉:“如此仓促?” “十二城盟不愿让步。青飞疏要借下届武道大会让中原江湖人看看海蛮。他明言海蛮之害危在旦夕,多等一年流春城就要多死无数人。若如各家不同意,今年就随他去流春城。” 景计点头:“不看就罢,一旦见过海蛮之危,谁也无法袖手旁观,这些贪婪的世家门派都是能躲一年是一年。” 迦南殿主道:“除此之外,我想他们也有些警惕。时间越短,景家能做的准备越少。不要小看那群武夫。” 景计担忧道:“当时大长老携怒而来,言谈之中提及我教,如今恐怕打草惊蛇。” “如此正好,为一把剑千里迢迢追杀来而的异族人,对于中原武林的莽夫们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笑谈。而对于那群自诩聪明的家伙,他们或许会警惕,然而聪明人总认为看得见的不算危险。” 景计俯身受教。 迦南殿主指了指书架:“机关城小儿手里得来方子,你寻个理由给景家送过去。” 景计迟疑:“霹雳弹的方子?景家拿到会不会实力大增,日后与我们对抗岂不是……” 迦南殿主微微一笑:“孩子,你考虑的很周全。但记住一点,太和之局我们与景家目标一致。景家把这个局做得越好,我们越能从中得利。” “这我知道,可是……”景计顿了顿,“不死狱一役,我们失了几位。而武道大会只有二月时间,不说景家,对于我们也…也有些仓促。” 他说的模糊婉转,迦南殿主提起银壶,低沉宽厚的声音谆谆善诱的宽厚:“孩子,你以为是我的失误吗?” 景计忙道:“不敢,万事万物皆在天神的预料与殿主的计划中,只是虔诚的仆人看不清前程的路,心中惶恐以至于说出蠢笨的话。” 迦南殿主轻抚他的头顶,温言安慰道:“不怪你,待到有一日,你站在我的位置俯视芸芸众生,就会发现他们一言一行无不在你眼底,无不愚蠢可笑。” 景计低声请教:“求殿主点悟。” 迦南殿主将银杯缓缓推向他:“阿穆耶的死,很让我心痛。你是聪明的孩子,明白去天上享受八恩九赐之前,人间荣华富贵荣耀威名也该享尽。他是神的忠仆,我让他做了太久的事情,神看不下去了。” “不会,阿穆耶心甘情愿为殿下驱驰,因您就是神,是人间的主。” 迦南殿主垂眼笑道:“孩子,你猜大长老为何而死。” 迦南殿主等不到回应,笑道:“罢了,不为难你。神是一视同仁的,我也好,大长老也好,阿穆耶或者是你,只要尊奉神,都是迷途的羔羊,都是虔诚的教徒,都是神怜爱的孩子。大长老执迷于以实族人的纯血尊身。这不是神的本意,我当然不能容忍。” 景计感动不已:“殿主英明,吾神仁慈。” 迦南殿主肃然不语。 用萧清浅引来大长老,无非三种结局。 萧清浅杀死大长老,大长老杀死萧清浅,两败俱伤。对于想要独揽大权的迦南殿主而言,大长老非死不可。只要他一死,以实族宗族力量将为自己所掌握。而太执迷于纯血尊身,必然会激化和中原教徒的关系,这在势力还不够强大的初期,是最愚蠢的行为。 即便大长老不死,他也一定会让那个固执的老头埋进在异国的土地。 在大长老离开迦南地三个月之后,他在故国的亲信就会向国王递上第二封信:大长老死于叛徒之后,请求支援。 哪怕国王和贵族们怀疑,他们也没有任何办法,毕竟流着蜜和牛奶的迦南地,已经逐渐落入魔鬼之手。况且教中留守的亲信,得到消息也会前来驰援。 在以实族百万人迁移来之前,他就将在这片土地上建立新的王国。 “去吧,孩子。事成之后你将成为新的迦南殿主。而我,会亲自为纹上七耀火烛。”迦南殿主拂过自己白袍的袖口,眼中是稳操胜券的从容,“神会让景家的计划顺利执行。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在最后救下一些幸运的蝼蚁。” 景家谋划着大业,迦南勾勒着阴谋,江湖水深,天下事多。世间纷争不断,然而仗剑远游的少年侠客们总是意气风发。 “清浅,清浅。”秦孤桐转身指着腰后,“帮我挂上。” 萧清浅接过横刀,低头将鼉龙皮挂带勾上蹀躞腰带。她的手蹭过秦孤桐的后腰,惹到小秦女侠香靥凝羞染了红晕,细白的牙齿咬着唇也难掩笑容。 “从前谁给阿桐系刀?” 秦孤桐张口欲答,忽地呼吸一重。萧清浅的手扶在她腰侧,隔着薄衫若有若无的轻蹭。丝丝密密的酥麻,沿着指甲盖大的一块肌肤蔓延扩散。 秦孤桐嗅见暗香来袭,温软的气息贴近自己的后背,萧清浅徐缓低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风撩拨春水:“阿桐。” 秦孤桐一阵恍惚,不由自主的往后靠去,如愿以偿落入萧清浅的怀抱。萧清浅收紧手臂,张口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垂。 秦孤桐尾骨一颤,慌忙扭头看向清浅。这一看,便落入一片琥珀色的星海。 柳腰如醉暖相挨,生生无限意,尽在不言中。 “唔……清、清浅。”秦孤桐求饶般偏过头,低低轻喘。少女唇边的水泽,胜过润水堂最美的口脂。 萧清浅松开手,替她理了理腰带:“好了。” “啊?”秦孤桐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无端有些气恼,仗着无人重重哼了一声。 秦女侠扶刀出门,接过萧清浅手中行李。两人到了院外,李昭雪牵着小钱已经等在那里,就差白鸢一人。 等了片刻,秦孤桐有些不耐要去寻,白鸢叼着红糖馅饼飞奔而来,背上包裹塞得满满当当,远看像只成精的大乌龟。 秦孤桐戳了戳她的背包:“你这两天没露面,是去把洛阳城买空了?” 白鸢拍开她的手:“没见识,就二百两银子哪够花销。真可惜那块沁心芙蓉石,顶顶好的成色。” 秦孤桐勾着嘴角呵呵一笑:“哦,原来二百两不够花,那你哪捡的这些破烂?” 小钱跟着笑:“逃荒。” “去去去,一个比一个讨嫌。”白鸢挥挥手,忽地咦了一声,“怎么少了一个?那个一脸要死不活满肚子蔫坏的呢?” 她指的小鬼,秦孤桐仅仅见过一个照面:“不死狱那个?” 李昭雪开口说:“那孩子有急事,前日就走了。” 白鸢点点头:“走了好,留着阿桐睡觉还要睁一只眼。” 秦孤桐不与她计较,与萧清浅一同往外走。宅院前聚着送行的人群,武五五见她出来,一瘸一拐的将马缰递过去:“大妹子,你先去哈,瞅瞅太和城有啥好吃好玩的。” 秦孤桐给足他面子,点头道:“好。” 她抱拳环顾群侠:“各位安心在此养伤,武道大会还有两月,时间处处有余。秦孤桐在太和城恭候诸位,届时定要一醉方休。” 群侠齐声叫好,一直将她们送到洛阳城外。 第167章 晋江独家 五人一路向西南而行, 在若方城遇到狗毛。 本以为是巧合, 岂料狗毛却说,他已经在此等候两日。原来秦孤桐托迟否寻他, 狗毛得了消息,知道天汉寨生变立即往回赶。 “从洛阳城出来走西南道,不论是去天汉寨还是太和城, 必然会路过若方城。我就想着守在这里, 说巧就能遇上阿桐。”狗毛搓搓手,“我武功实在太烂,当初又是从寨子里逃出来的,现在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当然要等阿桐, 有你罩着我好威威风风的回去。” 秦孤桐扶刀笑道:“此事容易, 我给狗毛大哥保驾护航。” 狗毛连忙摆手,肃然正色道:“不成不成, 秦大哥于舵主亦师亦友,我舵主又是异性兄弟。你叫我大哥,岂不是乱了辈分。” 小钱好管事,闻言立即抬起头,嗦了一口擀面皮嚼也不嚼咽进肚子里, 对着狗毛道:“你想占便宜。” “小丫头片子。”狗毛笑骂了一声, 偷瞥萧清浅一眼。萧清浅咬了一小口孝义柿饼, 绵润细腻只是甜了些。 狗毛见萧清浅拿起茶杯, 便对秦孤桐说:“我们江湖人不讲究那些君君臣臣, 父父子子的狗屁规矩。他们算他们的交情, 我们算我们的。大哥二字加了反而生分,你就叫我狗毛。” 秦孤桐对此并不在于,闻言点头:“好,名字不过称谓。秦孤桐三个字也不比狗毛风雅。” 小钱在一旁听得直笑,跟在后面“狗毛狗毛”的乱叫。 李昭雪拦也拦不住,反而让小钱驳的无可奈何,她搬出秦孤桐和狗毛说的话,振振有词的说:“我们江湖人没那么多规矩,他是大哥,我是大姐,大家平起平坐,现在你们罩着我,等我长大罩着你们。” 白鸢难得安安静静,因若方城盛产板栗,各色做法五花八门,她两边腮帮子鼓的跟小松鼠一样,才懒得理这小屁孩,只是翻了个白眼以示不屑。 六人吃饱喝足,休整一宿。驾马往西,又过了五天,来到天汉寨的前哨集子。 天汉寨经过霍大当家三十年经营,近七八年又有军师穆耶尽心谋划整顿,已经远不是当年汉江口打家劫舍的江寇水寨。 可是积年旧习,终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除去天汉寨总舵大营,各处码头集子几乎都如这里,几条横七竖八的街道,一家胜过一家像黑店的铺子,鲜有明码标价的挂牌,买卖双方都是满嘴切口暗语。 狗毛熟门熟路,领着众人来到深巷敲开一家院子后门。这是易安客栈的一处分店,前面酒楼后面客栈,没有对外挂牌子,来往的都是江湖熟客。 狗毛知道行情,开口就问:“还剩几间房” 掌柜道:“空五间,二楼天字号就甲房住了人,下面地字号空一间。” 狗毛接机打听:“难得呀,怎么最近生意不好” 掌柜一副哭丧脸:“甭提了,霍大当家一走,谁家的生意不是一落千丈,我这里还是多亏有您几位老主顾帮衬。” 六人开了四间上房,也没有去前店吃饭,叫小二送到狗毛房里。大家聚在一起吃了晚饭,李昭雪带着小钱回房休息,留下四人商议。 狗毛道:“舵主留下一对儿女,大的十一,小的三岁。其他几个兄弟家里老老少少加起来有十三四个。我在建邺城置办了屋子店铺,安置他们几个没有问题。可这么多人,想偷偷带出来可不容易。” 秦孤桐问:“霍大当家一去,不知天汉寨中何人主事。一群老弱妇孺留着也无用,不妨与他打个商量。” 狗毛点头:“我正此意,打算出去找老伙计们打听打听。按理说,大当家这么一走,该是二当家接位,但寨子里有个规矩。” 狗毛言语一顿:“得给前大当家的报仇雪恨,那才能名正言顺坐上船头座。霍大当家本只是个舵头,当初能接替老寨主的大位,便是仗着这条。” 白鸢乐不可支:“难不成让阿桐去做你们把头秦大当家。” 狗毛仔细思量一番:“也无不可,或许能一试。” 秦孤桐连连摆手:“不了不了。” 狗毛也不劝,又说:“阿桐你有所不知,报仇雪恨只是其一。那个狗头军师来了之后,在寨子里安插许多势力。舵主同一帮老人备受排挤,弄个长老的名头高高供着,收下弟兄都打发到各处。如今大当家横死,二当家又不曾为他报仇雪恨,三当家与他一向不和,狗头军师那帮人指不定如何。我,我琢磨如今寨子里不安生。” 秦孤桐道:“那我们可得早早将人带走,免得横生枝节。” 狗毛点头:“那我现在就去打听消息。” 白鸢跟着起身:“我也想出去走走。” “你带个药炉回来,还有这个给你。”秦孤桐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药楼的医师说解毒丹服完,按这个方子煎清毒汤。” 白鸢眯眼端详药方:“你信他们他们都未必见过金角龙蛇,嗯,方子还马马虎虎。” 秦孤桐一通好话谢过她,与萧清浅携手回房。两人洗漱干净坐在床边说话,谈论君瀚府会如何行事。 萧清浅说,上有长安盟约,下有人心未散,如我出手必定是暗中挑拨离间,令他们无心的有心挣位,无胆自持有外援。然后择一派势力扶持,助他得到大当家之位。事成之后,便是他割地赔款之时。再遣人与失势一派密谋,令他们不死其心。如此三五年,天汉寨分崩不过朝夕之事。 秦孤桐听得哈哈大笑,一把搂住萧清浅,两人摔跌进锦被里。正说些闺房私语,突然响起一串急促的敲门声。 秦孤桐打开房门,李昭雪焦急道:“秦女侠,小钱不见了。” 秦孤桐晓得李昭雪稳重,必然是到处寻遍都找不到,这才过了请她帮忙。 “你慢慢说,在哪里不见得”秦孤桐抓起外套套上,又去拿鞋,“可曾瞧见什么可疑的人” 李昭雪摇头:“没有,就我洗澡的功夫人就不见了。我先个她洗澡,小钱外衫都没穿,不可能下楼去玩。” 李昭雪说完补充一句:“小钱包裹打开了,她衣服散在地上,应该是她拿衣服出来穿。她之前说过,想去小花园晚。我点过银钱一分没少。” 秦孤桐点点头,叮嘱李昭雪留在屋里陪萧清浅,自己提刀去找客栈掌柜。 她知道此事可大可小,要真让人贩子拐走,或许顺江而下送去妓院娼楼,或许打折腿脚卖给乞丐头,顶好就是做个童养媳。多耽误一刻,小钱就多一分危险。 掌柜迎来送往的人精,一听秦孤桐所问,连忙叫冤。 “回女侠的话,我们这里住的都是正经客人,个个都有命牌。前面酒店的客人也不可能随意来后面,再说最近生意差,今天也就一桌客人。至于那个小花园外面人进不来,不过他要有飞檐走壁的功夫,我真拦不住是不是。不过他有那本事,何必或者下三滥的勾当。不然,您再找找” 秦孤桐正要发怒,掌柜高喊一声,跑堂小二奔过来。他听得掌柜询问,想了想:“小孩儿没瞧见,倒是一楼地字房都对着花园,最近天气热。客官们多半窗户一直开着。镖局那几位客官或许看见了。” 秦孤桐道:“还请掌柜的带我走一趟。” 掌柜的推脱不得,将钥匙串揣进怀里,带到秦孤桐来到地字甲房门前。敲了半天门没人开门,又来到乙号房,还是没人应。 小二疑惑道:“怪了,我送晚饭的时候人都还在呢。掌柜的,要不要去丙字房看看?” 秦孤桐问:“他们都是一起的” 掌柜的点头:“是,是顺河镖局的,好像这趟镖出了问题,就在我们这里耽搁了。” 丙字房也没人,掌柜的都纳闷了:“不可能啊,马还在棚子里呢,何况今天也没见箱子出去呀。” “得罪。”秦孤桐伸手推开掌柜,抬脚一蹬。她这脚使足了劲,但听“嘭”一声,门栓断裂房门打开。 屋里无人,桌上酒菜吃了一半。墙边堆着四个个木箱,外面贴着红纸封条已经撕毁。秦孤桐上前一把掀开箱子,只见里面胡乱塞了几件衣物。 掌柜的捡了件抖开,细细一打量:“咦这是顺水镖局趟子手的衫子,这儿还绣着字。” 店小二咂舌:“冒名顶替呀,掌柜的要不要报告吴老大” 秦孤桐转身往外走:“丁字房什么人” 掌柜的连忙跟上,陪笑道:“这我不能说,听是洛阳口音,晚您几位小半天住进来。” 秦孤桐听得暗觉古怪,疾步走到丁字房前,她正要敲门,就听屋里一阵响动。来不及多想,她踹门而入。但见窗户大开,外头人影一闪。 “站住!” 秦孤桐大喝一声,同时纵身跃出窗户,紧随黑影冲进花园。两人一前一后,脚踩树梢极速掠过,身体忽地拔起,飞过围墙不见了踪影。 掌柜的趴在窗口看得热闹,店小二捧了行李包裹过来,里头尽是些迷药绳子之类,一敲就不是正经人。 掌柜的忍不住叹气:“赶巧了都凑今天,唉,天子甲那位什么时候走吆。” ※※※※※※※※※※※※※※※※※※※※ 刚刚忙完,发现昨天码完直接睡死,忘记替换了。出门在外,手机一指禅写文实在不便。昨天七点多一直写到夜里三点,今天忙了一天,这会躺在酒店夜宵都无法诱惑我。 18号回去再更新,望各位金主给我放个假。多谢支持,鞠躬。 ——多吃快长敬上 第168章 晋江独家 秦孤桐追着黑影冲入小花园, 越过围墙出了客栈。两人在窄巷中一前一后追了几个拐弯, 忽地眼前一面高墙挡住去路。 黑影提气一跃,脚尖在墙壁上左右连蹬, 蹭蹭蹭飞上屋檐。他这一手靠的是眼力,青砖高墙虽然平整,到底是一块块砖头垒起来的, 少不得有几块缝隙之间凹凸。纵然只有一丝一毫的距离, 也足以让他借力。 秦孤桐见黑影窜上高墙,不假思索追了上前。膝盖弯曲,足下猛地一蹬地面,飞身越到墙壁中间。 她没有那般老道的经验, 瞬息之间找不到青砖缝隙, 一跃升到制高点,下一刻就要落下。就见秦孤桐出手如电, 高抬手臂食指中指探出。青砖坚硬如石,她两指碰上去取似陷入柔软的面团,立即抠进半寸。 秦孤桐如壁虎攀贴高墙,紧接着手臂收紧,借力一旋, 平翻半圈腿脚朝上飞出。超过屋檐之时, 她顺手掀开一片瓦, 扬手抛出正砸在黑影肩头。 秦孤桐在空中屈膝前翻, 稳稳落在屋脊上, 正挡在黑影面前。 黑影出来的急, 没有戴遮面。他一对上秦孤桐的眼睛,立刻低下头。 “成大用?我们见过。”秦孤桐松开横刀手柄,“在洛阳。” 剿灭不死狱之后,群侠在洛阳暂歇,洛阳城上下颇为尽心。成大用在洛阳城略有名气,秦孤桐伤愈后去寻萧清浅,与他打过照面。 成大用讪讪尬笑:“是,秦女侠好记性。” 身为不死狱暗线,一旦身份暴露就没有价值。成大用很是喜欢如今在洛阳城的生活,可不想回船上吹海风,话头一顿就想找个借口蒙混过关。 秦孤桐见他敷衍,伸手握住横刀。成大用刚要说话,但听“嗤”的一声,颈侧刺痛不已。他伸手去摸,上手沾了一道鲜红血迹。 成大用心中骇然,慌忙抬头去看,但见秦孤桐依旧手扶刀柄,而那柄分明插在刀鞘之中。可两人身在屋顶,四下空无无人,除了秦孤桐还会有人出手伤他? 秦孤桐不耐烦道:“你说?还是我逼你说?” 成大用闻言知道是她出手无疑,也不知是刀法太快自己没看到,还是说秦孤桐已经做到刀气透鞘。他不敢多想,连忙求饶:“秦女侠息怒,秦女侠息怒啊。” 要说他在洛阳也是风风光光受人敬仰,当日和秦孤桐见面可是平辈而交,称呼道妹。若不是接到罗尔夫的指令,说宫主命他盯着萧清浅,何苦落到此番境地。 成大用不敢欺瞒,三言两语说清缘由:“真的就是这样,在下只是听命行事,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两位的事情。” 秦孤桐皱眉问道:“那你可看见小钱?” 成大用一愣:“小钱?秦女侠可是说那个乡下小孩?我当时刚刚到客栈,进房时的确听见隔壁有人说话,好像是说‘跟上看看’、‘他们抓那小孩做什么?” 秦孤桐心中疑惑:“隔壁?他们还说什么?” 成大用见她着急,咽了口唾沫道:“秦女侠,在下奉命而来,着实没有法子推脱。能不能,能不能还跟着你们。我保证只是跟着,绝不此听打探。” 秦孤桐心忧小钱,哪有功夫和他讨价还价,当即横眉轻哼一声:“好啊,我正想哪天找你们那位扶槐讨教讨教。” 成大用听闻自己还能跟着,不由大喜:“哎呀,那敢情好,多谢秦女侠。”说着拱手鞠躬,结果弯腰时太猛,脑袋砰一下撞上屋脊。 秦孤桐气极反笑,连忙追问:“别废话,隔壁还说什么?” 成大用揉揉额头:“当时店小二还在,叽叽嘎嘎的说话,隔壁好像没了声音。等他走了我推开窗,外面花园里倒是有几个人影。唉,在下一路跟踪你们,从没睡个好觉,根本不想多管闲事,只盼好好补上一觉。刚躺下,您就来了。” 秦孤桐没料到他竟埋怨起自己,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当下不再管成大用,在屋檐上几个起落,又回到客栈花园。 花园不大,分了四块花圃,零零碎碎种了些花草。住在一楼的客人,推窗就能折上一两朵。 花园前面也是一栋二层小楼,楼下是厨房杂间,楼上是隔间雅座。因为生意不好,只有一间亮着灯。 秦孤桐盯着看了两眼,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她提气纵身,脚踩二楼窗沿进来雅间。只见屋中放着一桌宴席,七八盘菜,一左一右两个酒杯。 怪的是菜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人也走了,可两个杯中酒竟然是满的。秦孤桐当下便觉不妥,伸手揭开酒壶盖,里面剩下三分之一。 “阿桐。” 秦孤桐闻言转身,只见白鸢在对面屋里招手:“过来,狗毛回来了。” 秦孤桐一跃而出,俯冲落在一株桃树上,足下一蹬桃枝压弯,她如已如离弦之箭射入二楼窗口。 店小二仰头目睹全程,怏怏嘀咕:“个个飞来飞去,要楼梯干什么用。” 掌柜抬手对着他后脑勺一巴掌:“给你这个死跑堂的干活用。 再说秦孤桐回到房中,狗毛关上窗,扭头对她说:“小钱的事情昭雪说了,我已经让道上朋友去查。你们放心,在这里丢不了。” 李昭雪心中感激,看了一眼桌上药包说:“你们商量事情我帮不上忙。所幸瞧过一些医书,熬药勉强可以胜任。” 秦孤桐拱手谢道:“那就麻烦昭雪你了。” 白鸢吐了瓜子壳:“你们俩麻不麻烦,昭雪啊,顺便帮我煮碗红果汤,晚上吃多了。” “那就少吃点。”秦孤桐推了她一把,夺了她手里瓜子,“自己去。” 李昭雪喜她们随意,温言道:“没事,我这就去,你们忙。”说完提起药包离开。 秦孤桐坐到萧清浅身边,四人说起正事。 狗毛这趟出去,卖了不少脸面,使了许多银子,终于将天汉寨目前情形弄清七七八八。 那日不死狱地宫塌陷,群侠四下奔逃走散,方中正设计引诱群侠至奉殿屠杀。霍大当家与军师穆耶被方兴骗来。 方家父子被君瀚府驱逐,携鹤鸣方家老小寄身天汉寨,不但没有感激之心,反而早有杀害霍大当家取而代之的心思。 当时方中正腕弩抵在霍大当家胸口,短箭穿体而过将他钉在楠木柱上。循着黑烟而来的天汉寨人马见到此情此景,当场悲痛欲绝。 那时秦孤桐已经杀了方中正,力战方兴与不死狱杀手。又有群侠陆续赶到加入战局,场面极其混乱。 “那几个都是霍大当家亲信,只听命于他一人,当时就乱了方寸。一听军师说仇人已死,又见人还有体温,只想救活大当家。”狗毛叹了口气,摇摇头,“其实不过是因为他们轮番输送内力的缘故。” 萧清浅在洛阳拿到统计名册,见没有阿穆耶的名字知他没死。此刻听狗毛所言,似乎他又回到天汉寨,便问:“军师未死,如今天汉寨中为何乱成一团?” 狗毛闻言惊诧的看向她,结果一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顿时心都打了个寒战,连忙低头看向别处:“嗯,听说军师一言不发,也不管事。就跪在大当家灵堂,连头七那天晚上也没回避,惹得二当家一通发脾气,亏得三当家打圆场。” 人死烧七的风俗,天南海北大相径庭。其中头七、三七、断七最重要。据说头七晚上,死者会还魂阳间,家中众人应当避开,免得死者见到亲友,留念人间生出执念。 秦孤桐叹了口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便将那日临死之际,霍大当家选择让穆耶活命,自己留下等死之事将给众人听。 狗毛连连感慨:“唉,我懂。舵主对我也是这般,我恨不能肝脑涂跟他去地下。不提了不提了。如今军师不管事,二当家和三当家互不相容。” 白鸢问:“二当家竟然不如三当家厉害?” “原本闹闹也就完事,哪晓得呀哪晓得。”狗毛摇头,“为大当家的报仇这事,两边都没有沾。哪晓得三当家手里捏着个小丫鬟,怀了大当家的崽,二七那天在灵堂闹开,两边不欢而散。” 秦孤桐听得感慨万千,谁想到霍大当家一世枭雄,死后竟然不得安宁。留下偌大家业,反倒惹得兄弟反目,妻儿囹圄。 正在此时,李昭雪端着药汤回来,秦孤桐给她开门,边问狗毛:“如此说来,他们是要等那个孩子生出来?” “然后看看是男孩是女孩。”白鸢接过红果汤,朝着狗毛嘻嘻笑道,“何必这么麻烦,只需三五个月便可,就问你们三当家舍得多少钱。等不及二月也成。” 秦孤桐疑惑道:“恐怕不行吧,你就是诊断吃是女孩,那三当家偏说是男孩。难不成将肚子刨开?还不是要等到十月怀胎孩子出来。” 萧清浅听得失笑,搁下汤勺说:“三当家不过要做摄政王,男孩女孩无关紧要。便是生出女孩,他也能变成男孩。如今急得是二当家,三当家既然走了这步棋,自然有后招。” “是是是,外头都传,说三当家勾结了君瀚府。”狗毛连连点头,压低声音说,“若是消息不错,那君瀚府的人就住咱们这。” ※※※※※※※※※※※※※※※※※※※※ 一更,庆祝生日。 谢谢羊羊同学画庆生条漫,侠客行拟狗化…听起来有点奇怪,但真的很可爱。 指路微博:多吃快长522 第169章 晋江独家 秦孤桐正要说话,见李昭雪欲言又止, 就问:“昭雪, 你知道?” 李昭雪道:“我并不清楚, 只是寻找小钱时问过小二哥。这楼上下共计十间卧房,一楼靠东那间是掌柜的,余下依次是镖局三间,在我们后面来的一位单客。” 秦孤桐知道这位单客, 说得就是成大用,她本要说出来, 转念想起李昭雪与扶槐关系不同寻常,说出来恐她不安, 于是隐下不提。 “二楼除去我们, 天字甲房间的客人已经住了七八天。小二哥说他都没见过那人长相。”李昭雪顿了顿,轻声说, “小二哥说那人包裹细长, 我猜可能是分成两截的长/枪。” 狗毛眉头皱成一团,他虽然不满霍大当家偏听偏信,不满军师穆耶挑拨答应张舵主,可听闻二当家勾结君瀚府吃里扒外, 心里头顿时气得不轻。 秦孤桐想起那桌杯中酒满、人去楼空的宴席,不由怀疑就是二当家与君瀚府密谋。她说与众人听,狗毛当即起身要去问客栈掌柜, 那间包房里面是谁。 狗毛一去片刻便回来, 脸色极黑。众人不问也知道, 想必就是二当家的人。 狗毛灌了一杯茶:“据说来去匆匆,小二听见里面没有动静,进去人已经不在。但怕他们回来,没敢收拾桌子。” 白鸢道:“这倒是蹊跷,难道是他们?抓小钱那个小屁孩干嘛?” 秦孤桐见萧清浅喝完药汤,起身拧了丝帕递给她唇边,萧清浅手指虚托湿帕擦拭。早先萧清浅目不能视,秦孤桐照顾细致,两人都已经习惯如此。 李昭雪见秦萧两人亲昵,脸颊一热,慌忙别开眼睛,心中暗道:岂可以己度人,不可胡思,切莫乱想。 萧清浅五感敏锐,几道目光掠过她一清二楚。她轻轻拍了拍秦孤桐手背,对众人下了逐客令:“时候不早,在此苦等也无济于事。” 狗毛连忙站起:“不错,这会该有亥时二刻了,大家伙早些休息。” 说是回房休息,李昭雪忧心忡忡彻夜难眠。而鸡鸣一响,狗毛就出门打听消息,可不论他那些朋友还是见钱眼开的风媒,无人知道小钱的去向。 客栈之中,天字甲号房不见有人出入。而楼下三间空房,假镖局的人也没回来,空箱子就一直堆在房中。 待到晚上,出门打探一天的几人回来,个个脸上都是失望之色。 李昭雪强忍悲切:“恐怕,恐怕小钱已经不在这里。” 秦孤桐道:“昭雪你放心,掘地三尺我也会找到小钱。今天是怕闹大,明天一早我就找人绘着肖像寻人。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偷拐孩子的不就图钱。” 狗毛偷瞥了一眼萧清浅:“阿桐,你与迟城主相熟,不如请她发出一道江湖赏金令,以她的名望加上重金,不怕找不到孩子。” 白鸢咋舌:“这么大阵势?那够小钱那小丫头吹一辈子了。” 秦孤桐从前也听过江湖赏金令,多是通缉欺师灭祖恶贯满盈的匪人。她想了想:“小钱还是个孩子,来日方长,大有可为。万万不能怕惊动太大就迟疑,不过建邺太远,一来一起要费不少时间。我与太和城翠微子前辈有一面之缘,若是能请他出门,那就更好。” 李昭雪不知江湖悬赏令之重,迟疑道:“邵灵女侠是南郑城少城主,她为人甚是侠义,不知能否也请她一道江湖赏金令。” “你当江湖赏金令是下帖子请客吃饭?”白鸢翻了个白眼,扔了瓜子壳拍拍手,指使秦孤桐,“小桐子,给姐姐笔墨伺候,石岩城那姓马的欠我一条命,这点小事便宜他了。不过石岩城犄角旮旯小地方,他顶多算个土地主,你也别太指望。” 萧清浅见他们你一言我两语,恨不得扒族谱寻出一两个用得上亲戚,淡淡开口打断:“不必如此麻烦,若我没有记错,后日是三七。” 狗毛见她看向自己,弹似得起身应话:“是,后天就是霍大当家三七之日。” 他说着隐约明白萧清浅的意思,急忙又说:“三七是大日,二当家、三当家,还有各位舵主长老都会露面。算算时间,依附我们天汉寨的远近小门小派肯定得到消息,明日也该上门拜祭。” 萧清浅颌首:“如此正好,后日必定热闹。你去准备祭品,着楼下成大用去递帖子。写秦孤桐携兰陵萧清浅、南疆梁氏……” “喂喂喂!”白鸢急的一跃而起,指着萧清浅道手直哆嗦,“姓萧的,打人不打脸,揭短不掀底啊。” 萧清浅掀起眼帘问:“你挑一个?” 那双琥珀色的眸中蕴着笑意,如白鸢幼时躺在祭坛上仰窥,忍住不眨眼,许久许久之后,恒古不变的星空便会为你流转。 璀璨、静谧、深邃之中的温柔,足以让世间一切黑暗倒戈如冰消,所有心防溃败如山崩。 白鸢心头一动,恍恍惚惚说:“那、那就南疆,那就写南疆焚巫芫白。哼,他们知道的自然知道。” 萧清浅目光转向李昭雪:“李姑娘,借舒家名号一用,想来扶槐不会介意。” 李昭雪听见扶槐之名,顿时一惊,不由自主坐直:“舒家?” 萧清浅道:“不必紧张,我见过你练武,腕肘指尖的手法,想来承习舒夫人门下。” 李昭雪心道:她说的是老夫人?老夫人原来姓舒。她真是厉害,看一眼就知道,待找回小钱不如请她指点几招。 这厢商定,次日成大用捧着帖子送到天汉寨。他被差使不但不觉生气,送帖的时候还特意和门卫墨迹。待看到门卫脸色一变,礼宾奔出相迎,成大用心中得意不足为外人知晓。 霍大当家三七之日,天汉寨大营外来者如云。 狗毛算准时间,一行人来得不早不晚。 秦孤桐如今风头正劲,又是她杀了方中正为霍大当家报仇,故而一行人刚刚走近天汉寨大营,两侧众人议论纷纷,不断有人朝她抱拳行礼。 进了灵堂,依礼献香。 李昭雪接过线香,弯腰行礼,心中暗道:阿爹说不语怪力乱神,但霍大当家您在天有灵,要是瞧见小钱,不求您保佑,但请告诉我一声。 白鸢敷衍地拱了拱手,就香递回天汉寨帮众,抬脚就往旁边走,却见李昭雪在那毕恭毕敬行礼。白鸢翻了个白眼,拽了她就走:“不知道还以为你哪的孝子贤孙呢。” 李昭雪窘迫不已,好在无人注意。因为跪在霍大当家棺材前烧纸的军师穆耶,缓缓站了起来。 他瘦得几乎脱形,两眼凹陷,长须花白,与从前那个儒雅从容、指点河山的天汉寨军师判若两人。 穆耶对秦孤桐跪下,毕恭毕敬拜了三拜,然后颤颤巍巍回到棺材旁边,一张一张往火盆里递纸钱。火焰舔舐黄纸,转瞬皆是灰烬。 天汉寨三当家四十左右,与面色不善的霍大当家不同,他说话颇为客气:“秦少侠,老夫代天汉寨上下众兄弟谢过你的大恩。” “且慢。” 门外走来一行人,个个披麻戴孝,领头之人豹眼虎口仪貌堂然。他先生对秦孤桐拱手一礼,瞪眼对着三当家冷然一哼:“代天汉寨上下众兄弟?老三你什么意思?除了大哥,谁能代我天汉寨上下众兄弟!” 三当家让他一顿冷嘲热讽也不生气,朝秦孤桐略表歉意,移步就要走到一旁。 二当家却是不让:“老三你站住,今日是大哥回魂之日,众兄弟都在,秦少侠也正好来了。我们就把话说清楚。” 三当家微微皱眉:“二哥,你有什么不顺心尽管朝我发火,兄弟让你打上两拳也成。可大哥灵堂之上,你怎能如此无礼。你这是让大当家的走都走得不顺心啊。” 二当家听他这般一说,顿时火冒三丈:“老三你少拿大哥压我。老大一走,你找个大肚子就敢说是大哥的种?那女人是那姓方的贱人房里的丫鬟,谁知是不是方兴那个王八蛋的种!” 李昭雪闻言一惊,心中暗道:怪不得这位三当家挟了天子,也没能令诸侯。原来此中这般复杂,却不知秦少侠如何应对。 秦孤桐一行到此,就为插手天汉寨大当家之位。此刻听两人吵起来,秦孤桐当即开口拉偏架:“我与霍大当家打过架,喝过酒,并肩杀过人。容不得有人在他死后胡说八道,造谣生事。二当家的,江湖人唾沫砸地上也是一个坑,你说的每个字,大家都听着呢。” 二当家昂然道:“秦少侠这是几个意思?你不妨让老三先把人叫出来。遗腹子遗腹子,嚷嚷了半个多月,兄弟们连个大肚子女人都没见着。” 秦孤桐闻言一愣,竟然没见过孕妇?莫不是天汉寨这位三当家故弄玄虚,想拖延时间排除异己。 她还在揣测,却听三当家开口:“二哥不用激我。” 他招了亲信手下低语一句,那亲信腿脚麻利出了灵堂。 众人心中疑惑,就见三当家抱拳一礼:“不怕大家笑话,我之前担心大哥遗腹子安危,整宿睡不着觉。” 二当家冷哼一声,满是不屑。 灵堂之中众人各怀心思,互相打探闲聊,不时向门外看去,等候那位怀有霍大当家遗腹子的女子到来。 少时,门外出现四人,护卫一名女子过来。那女人身穿丧服,髻系丧带,低头垂首看不清容貌。 她迈进灵堂,朝众人欠身万福,慢慢抬起头,面庞虽是清瘦,却是容姿娴雅。 秦孤桐一惊:“荷兮?” ※※※※※※※※※※※※※※※※※※※※ 二更,还kkkkk的深水鱼雷。后面是第一章 章节,明天替换。 另谢谢 骑士长扔了1个手榴弹 数字哥哥不高兴扔了1个地雷 数字哥哥不高兴扔了1个地雷 第170章 晋江独家 秦孤桐声音很轻, 只有身边的萧清浅听见。其余人的都让这位未亡人吸引,齐齐围了上去。 三当家抱拳做礼:“嫂子, 这边请。” 二当家勃然大怒:“一个贱货也配!” 此言一出惹得众人不悦,不看僧面看佛面, 不管活人贱不贱, 你也给死人留几分面子。何况里面躺的可是你大哥。 三当家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冷冷发问:“二当家, 你左一个贱货右一个贱人,是认定嫂子肚子里不是大哥的种?那何必又是下毒又是刺杀!” 他几句话声音不大, 却是含着内力远远送出去。灵堂里外皆是哗然一片, 无数道目光针尖刀芒一般戳向二当家。 二当家大手一挥:“去, 去把严婆子、赵婆子带来。” 外人不清楚, 天汉寨帮众却议论开,怪不得二当家信誓旦旦。这严婆子、赵婆子都是天汉寨的老人, 一直在霍大当家后院伺候。 秦孤桐见众人议论纷纷,扭头去看阿穆耶, 见他对眼前闹剧毫不理会,一张一张烧着纸钱。而棺材两侧的护灵人面色木然,如同陪葬的武士俑。 除去那三人, 只剩下秦孤桐一行没上前凑热闹。几人交换目光,打算静观其变。 便在此时, 严婆子、赵婆子让人带来。李昭雪个子不高, 隔着里外三五圈人并瞧不见, 但却听得声音。 “见过各位大侠老爷。” “甭废话。” “是是是, 大老爷您问。” 二当家胸有成竹的问:“这女人是不是勾搭野男人?” 严婆子哈着腰,缩成煮熟的虾一般:“这,方小妇人娇贵,大当家晚上去她常推脱,总是房里丫头服侍大当家……” “你说什么!”二当家豹眼一瞪,怒道,“老子问你这女人是不是有野男人!问你什么答什么!” 众人哗然,有惊诧有偷笑有暗暗嘀咕,二当家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坐实了大当家遗腹子,帮了三当家大忙。 灵堂里正吵嚷,突然外面奔来一人,大声喊道:“报,二当家三当家,谭家来人求见。” 秦孤桐眉头一挑,轻声解释:“方兴的夫人,出自鹰潭谭家。” 白鸢撇嘴:“特爱拿乔。” 方家父子白眼狼杀害霍大当家,天汉寨上下恨得咬牙切齿,早将方家家眷仆从打入水牢,只因争夺大当家之位,一时没顾得上收拾他们。 来人又说:“谭家说,带了大当家遗失在外…女儿。” 此言一出,灵堂倏然寂静。 三当家暗暗咬牙,这节骨眼上怎么冒出个野丫头。二当家却是如蒙大赦,立即让人将两个婆子拖下去,口中喊道:“让他们进来。” 三当家自然不许,两人剑拔弩张。落针可闻之中,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请。” 拥堵在灵堂门口的人群分散两侧,露出跪在棺前烧纸的穆耶。天汉寨帮众心中一凛,想起这才是大当家走后,最说得上话的人。只因二当家三当家闹得凶,大家差点忘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军师。 二当家三当家听他开口,又气又无奈,心知谁拉拢到他,等于屁股碰到船头座的椅子。 谭家人来得极快,皆是身着本白粗布衣裳,随身武器用麻绳缠绑,姿态放得极低。 打头那人浓眉大眼,身高体阔。脸上一道狰狞伤口,从额头到下颚。相貌虽骇人,神情坦荡纯实。乃是在歇脚邸店,与秦孤桐有一面之缘的谭家镖局镖头谭一顺。 谭一顺还未迈进灵堂,先是毕恭毕敬对着霍大当家棺材行礼。 走南闯北的镖头,礼数周全滴水不漏。天汉寨众人虽然迁怒谭家,却也挑不出刺。由他到了棺前接过线香,又行了个大礼。 谭一顺奉上祭品,不等天汉寨帮众发难,先一步走到秦孤桐面前:“许久未见秦少侠,不想今日在此碰见。” 秦孤桐拱手回礼:“是啊,真是有缘。谭镖头的酱菜十分可口,我常常想念。” 谭一顺不曾想到秦孤桐竟然仗义援手,顿时心中惊喜。他刚要开口,却听身后惊叫:“昭雪姐姐!” 李昭雪一惊,只见谭家镖师身后挤出一个小脑袋,不是小钱还能是谁。白鸢一把拽紧李昭雪的胳膊,朝小钱使了个眼色。 小孩声音尖锐,旁人也没听清她叫嚷什么,只暗暗打量:这就是霍大大家遗失在外的女儿? 二当家却是不急,歪眼瞧着三当家。 小钱机灵,瞧见李昭雪几人在此,心中不再惊慌。听得三当家发问,她从衣服里掏出一枚木牌。 天汉寨众人顿时一惊:“天字牌!” 天汉寨上下分级,“天地玄黄”为霍大当家和军师穆耶,以及两位二当家、三当家。“宇宙洪荒”是四位长老,“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是八位舵主。 这块浮水木天字牌,正是霍大当家贴身之物。 李昭雪心头一惊,因她知道小钱不是霍大当家女儿。这块牌子是在建邺城时,霍大当家赠给小钱,让她去一醉居找他。两人都未当回事,岂料小小木牌如此重要。 三当家脸色一变:“且不说天字牌真假,就算真的,那也可能是这个小丫头捡的。” 秦孤桐一直暗暗注意穆耶,见他嘴唇一动,便知绝非如此。果不其然,穆耶道:“不是。” 他一开口,众人心中咯噔。二当家和三当家同时暗恼:敢情这家伙装模作样,果然也想大当家宝座。 二当家身后一人开口:“阿穆耶,你说什么。” 阿穆耶乃是穆耶在迦南教中的名字,此言一出明显是威胁之意。穆耶神色不变,依旧一张一张烧着纸钱:“天字牌乃大当家亲手所赠,除去鄙人,左右护法,两位长老都是亲眼所见。” 左右护法此刻就守在棺前,神色穆然一言不发,显然穆耶所言不假。 白鸢打了个哈欠,引得众人侧目,她嘻嘻笑道:“说来说去,谁也不想让。不如打一架,天大地大拳头最大,江湖人哪来那没多废话。” 二当家心想我有君瀚府高手相助,难道还怕你们。当即开口答应:“说得不错,吵吵嚷嚷大哥看着也心烦。” 三当家问:“那也先需立个规矩,免得又扯皮。” 穆耶垂着眼皮:“谁赢,我奉谁为主。” 二当家与三当家齐声道:“好。”话音未落,二当家眼睛一蹬,三当家却是不甚在意,又道:“我们天汉寨的自家事,外人不可插手。” 二当家大怒:“凭什么?江湖上谁没几个朋友?难不成处处靠拳头?你当长安盟约是张白纸!” 秦孤桐已经瞧出端倪,二当家看起来势大,却是处处让三当家压了一头。刚刚二当家叫婆子来作证,分明就是被三当家设计。如今三当家又先开口说不许外人插手,想来早有计策。 果不其然,三当家见二当家反对,竟然同意外人参战:“那好,是三局两胜,还是五局三胜?” 二当家摆摆手:“这个随你。” 当即约定,半个时辰之后,约战演武场,五局三胜定大当家之位。通告天汉寨上下兄弟,又着人去请四位长老、大小舵主。二当家三当家就打算回去清点兵马。 秦孤桐朝小钱使了使眼色,小钱舔舔嘴唇,扬起脖子道:“我、我也要……” 众人看向她,小钱腿肚子直哆嗦,偷见昭雪姐姐和秦、萧等人神色从容,登时升起莫大勇气,高高举起天字牌:“我有这个!” 二当家低头瞧着小钱:“你?臭丫头你还没比武台高呢,你打得过谁?” 谭一顺得了秦孤桐暗示,当即上前一步,拱手行礼。他不必开口,众人也知道他意思。二当家不屑一顾,转身就走。 三当家见计成,心情甚好:“来人,一会领谭镖头去演武场。” 比武夺位之事,片刻就传的人尽皆知。 半个时辰之后,天汉寨帮众聚集演武场,四位长老高座观台,三当家领着一干悍将站在一侧。众人齐聚,都在等二当家。 “来了来了。” 二当家神色灰败,步伐沉重。眼尖瞧见他身后那几个生面孔消失了,不由窃窃私语。 三当家自然心中有数,这一切不过是他与君瀚府暗中设计。他的声望势力都不如二当家,君瀚府为他定下三计。 用霍大当家遗腹子笼络不站队的帮众,买通严婆子反水动摇二当家名望。让二当家自己提出外人可以参加比武,然后君瀚府高手悄悄离开。 因为有三方势力,便许下混战之局,三人同时上场。二当家派了长子,三当家派了蒙面高手。众人目光看向小钱这一侧。 主持比赛的长老脸色不善:“姓谭的你还不上来?” “在下姓秦。”秦孤桐手扶刀柄缓步上前,星眸环顾众人,“天字牌只有天汉寨大当家可佩,赠牌既是传位。秦某不才,愿为霍大大家遗愿一战。” 她内力醇厚,声音随风远远传开,压这千人的演武场鸦雀无声。 秦孤桐对两人拱手一礼,拔刀出鞘:“请。” 风声喧嚣,衣摆振荡。秦孤桐步伐稳健,神色从容不迫。对面两人心中骇然,竟然不约而同联手袭来。 秦孤桐扬刀,动如矫兔,白刃闪耀,快如电光一闪。但见她出三刀,对面两人连退三步,竟似毫无还手之力。 秦孤桐纵身跃起,犹如鹰隼凌空。她手腕半转,刀尖朝上,横刀由上而下一道寒光劈斩,这招叫做横刀斩马。 以横刀之刃,行陌刀斩马之威。千钧之力,一刀而下! 第171章 晋江独家 忽听二当家大喝一声:“抄家伙一起上, 先把她撂倒!” 三人混战之局,本是一对一对互为对手,就算有强弱之分也是暗中联手,他此言一出,倒是豁出脸面。 三当家正暗暗高兴, 只听二当家又说:“老三,你说句话啊。” 三当家肚子大骂, 口中恭敬道:“二哥开口, 小弟岂有不从。” 小钱闻言气得不轻,大声喊:“不要脸!两个老不修的臭不要脸!” 她不过七八岁小孩,坐在高椅上两只脚悬空,一边晃一边做鬼脸,惹得台下众人哄笑。天汉寨两个当家的气得牙痒, 众目堂堂之下也无可奈何。 小钱让那几双眼睛瞪得心中发怵,不安地扭扭身子,侧生想去抓李昭雪的手。李昭雪见状连忙轻声安慰她:“小钱别怕,没事的。” 小钱瘪瘪嘴, 她这几日连收惊吓, 现在又被台上台下无数双眼睛盯着,如坐针毡一般难受。 小钱开口想要撒娇,忽然椅背一震, 便听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坐好。” 小钱倏然一惊, 慌忙笔直坐正。李昭雪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见萧清浅手扶椅背, 气定神闲的站在那儿,如山如渊让人心安。 小钱后脊绷得笔直,浑身僵硬不敢乱动,忽地一只手轻轻落下,安抚般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小钱眼角余光往后一瞥,看见昭雪姐姐朝自己微笑,顿时心头发甜,扬起下巴看向比武台。 秦孤桐以一敌二,十三式“捭阖刀法”,张、弛、行、藏、阴、阳、开、闭、纵、横……刀光闪耀,招式递进。 两人东闪西避,额头大汗淋漓。但凡有几分眼力,都知道两人败局已定,秦孤桐不过是拿他们喂招。 十三招刀法一一演示完毕,秦孤桐一甩横刀,破开空气,就听“铮”一声,对面两人吓了一跳,竟然不约而同投退一步。 秦孤桐刀尖斜指着地面,气定神闲的看着对面两人。那两人被她逼到比武台边缘,后脚跟已经踩空,一时无措。 谭镖头不知秦孤桐为何如此,但见此情此景,毫不迟疑的扬声高喊:“胜负已定,烦请两位暂且休息,也好让后面的人上来。” 这话说得漂亮,既敲定秦孤桐胜出,又给对方留足了面子。 谁知道二当家却不领情,反而恼羞成怒:“放屁,人还活着胜负就没定,继续打。” 三当家知道自家二哥的意思,这是要耗得秦孤桐力竭。毕竟那儿还个萧清浅,当年剑挑长江两岸,哪家水寨不胆寒。他自问就算亲自下场,也没有十全把握。但五局三胜,只需拿下其他三局即可。 三当家心思急转,正要开口附和二当家,忽听背后有人说话:“下来。” 台上蒙面高手闻言,对秦孤桐拱手一礼,当即转身下台。二当家长子见状,想也不想跟着下来。 二当家大怒:“老三你什么意思!” 三当家有苦说不出,心中正要开骂,却见身后那人走上台,三当家顿时脸色一喜,对着二当家叹一口气:“二哥,你也老大不小一个人了,还输不起吗?” 秦孤桐懒得理会天汉寨两位当家,对来人抱拳一笑:“如何?” 来人站定如枪矗立,端凝如山,而一开口,便是枪/刃锋芒峥嵘:“不错。” 秦孤桐闻言欣然,她认得来人背后那杆长/枪。故而才舞尽十三式捭阖刀法,邀对方一战。 “请。” “请。” 君大帅脸带面具,神色难窥,但英姿威严不减分毫。秦孤桐持刀而立,衣摆迎风卷起,似战旗猎猎作响。 两人同时出手,刀如虎豹,枪似蛟龙, 横刀倏忽上下,横砍竖劈顺势削。长/枪遽然左右,坐刺右突甩尾扫。 两人身影亦是极快,秦孤桐的三清登仙步乃叶隐子亲传,习练时间虽短,但她这一年大战小斗不断,早已历练纯熟。 君大帅所用步法,出自军中阵法,进退之间法度严谨。十数年日日勤练,君大帅深中精义,配合手中长枪,秦孤桐始终无法欺近身旁。 台下众人见两人纵高伏低,刀来枪往打得不可开交,跟着提心吊胆不足喝彩。 而比武台上众人离得近,不时就觉劲气呼啸而过。请来观战的两位天汉寨长老最无胜负之心,忍不住出声赞叹:“江湖多才俊,英雄尽少年。” “是啊,你看谁胜谁负?” 君大帅跃身挺枪,真气贯流其中,隐隐听得铮鸣之声。秦孤桐不退反进,手腕一翻,刀刃斜斜上扬,烈阳映照,如一片流光溯雪划过天际。 众人但听叮叮当当响声不绝于耳,顷刻之间,君大帅与秦孤桐已经交手十几照。两人武功招式都出自军中战技,走大开大合一路。然后此刻快攻急打,丝毫不逊于那些技法轻巧敏锐的招式。 李昭雪看得眼花缭乱,不停和自己习练的招式映对,只觉受益匪浅。心中正激动,忽然场中两人同时停下不动。 人不动,意不动,唯战意激昂。 刀如满弦之弓,枪如箭在弦上,两人蓄势待发,神色皆是一片肃然。 君大帅眼中燃着燎原之火,片刻烈焰熊熊翻腾。她手腕一抖,枪出如龙,劲气似岩浆从山顶袭来,层层叠叠涌向秦孤桐。 秦孤桐眼中却是一片沉冷深邃,道化心法急速流转,她血脉中战意越浓,心越是静如古井。 捭阖之刃,张弛有度。 一瞬之间,秦孤桐衣袖鼓飞,刀刃直指君大帅。刀不动,刀意却层层叠加,似一颗石头落入井中,波纹一圈圈荡开。 ——铛! 横刀与长枪一触即分,却是一阵“叮叮铮铮”之声络绎不绝,定睛可见刀刃枪刃微微震动。 两人同时向后退半步,君大帅拱手一礼,秦孤桐回礼。 众人不解其意,纷纷议论起来:“啊,谁赢了?” “怎么不打了?” “长老,谁赢了呀?” 三当家再也坐不住,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肃静肃静。秦少侠承让,我们……” 他话未说完,就见君大帅收起长枪走下比武台,台下众人不敢拦她,纷纷让开一条道。顺她而来的君瀚府高手见状立即跟上去。 三当家目瞪口呆,但也不可奈何,双腿一软跌坐回椅上。霍大当家与穆耶整肃天汉寨,容得下他三当家的位子,就是因为他资历老,却无甚么势力。如今失去君瀚府的助力,莫说三方角逐,就是单与二当家争,那也斗不过。 二当家见老三突然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本想仰天长笑,可瞧见比武台上的秦孤桐,登时就笑不出来了。 他脾气虽差,却不是傻子,当下就要开口招揽三当家:“老三,我们多年兄弟……” 岂料三当家眼珠转了转,心中闪过若干算计,全然不顾二当家脸色,对着几位长老拱手就说:“大当家既然将天字牌给、给了这位小姑娘,可见就是传位之意。如今大哥虽去,我们却不能违背他的意愿。谁要是违背大哥遗愿,就是背叛我天汉寨!” 二当家听得七窍生烟,一双眼珠子恨不得瞪出来。 “嘭!” 二当家一把拍碎椅子,大步走到比武台中间。他看也不看秦孤桐一眼,目光环视台下天汉寨帮众,哽咽说道:“大当家人虽然走了,可也留下血脉。人在江湖,谁知哪天就死。难道尸体还没埋进土里,就要把孤儿寡母扫地出门?” 二当家冷哼一声,拔出腰间利器:“人不讲义气,猪狗不如!谁敢欺负大当家的婆姨孩子,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此刻演武场聚集了千余人,多是天汉寨“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八部帮众。这些人并不在上层勾当,更不晓得二当家如何反复无常,但听他此刻所言,句句义正言辞,于是纷纷齐声附和。 三当家在一旁连连摇头:“二哥这脸皮,我自愧不如。” 秦孤桐听着二当家信口雌黄,不得不佩服这老头颠倒黑白的功夫。霍大当家算得一号人物,怎得二当家三当家都是这般猥琐不堪,比之张舵主真是天壤之别。 秦孤桐不欲纠缠,扬声问道:“五局三胜还作不作数?” 二当家回道:“什么五局三胜?你当我天汉寨什么地方?要是万亩田或是十二城盟的人来,难道五局三胜,然后做我天汉寨的大当家?” 李昭雪轻推一把,小钱当即领会,举起天字牌道:“我有这个。” 二当家呸了一口:“一块破牌子而已,怎么比得了大当家的亲生骨肉!” 就在二当家口若悬河之际,人群突然分开,荷兮不知从何而来。二当家心中大喜,暗道:老天助我! 秦孤桐见荷兮忽至,不由感慨万千,在鹤鸣山方府的日子,恍若前生。如今这个局面,她也不知如何叙旧问好。 荷兮一触及秦孤桐的目光,心中酸楚,慌忙垂眼低头。听得二当家问话,她松开下唇,声弱蚊蚁却清晰可辨—— “我确有身孕,但非大当家的遗腹子。” 第172章 晋江独家 荷兮一语言毕, 二当家呆若木鸡。 这女人仿佛天生就是来与他作对的!他需肚中胎儿不是大当家的种,偏偏有人说是。如今他要肚子胎儿是大当家的种,这女人竟敢说不是! 二当家怒火中烧,已经听不见旁的声音,一双肉掌扬起, 对着荷兮纤细的后颈拍下。这一击携雷霆之怒,劲风激荡撞得荷兮向前跌, 一旁的二当家长子连忙伸手去接。 二当家一掌落下, 荷兮必定命丧黄泉。间不容瞬之期,秦孤桐已宛如离弦之箭冲出。一招千里闻战鼓, 横刀出鞘,身如跃马。 众人只见一抹银光闪耀, 二当家右臂飞出。断臂之处鲜血四溅,无耻老匹夫惨叫一声, 扑通摔倒在地。 “啊啊啊啊啊!” 二当家凄厉哀嚎,浑身痉挛抽搐如同油锅里的虾。断臂流出的鲜血染红全身,似地底爬出一只恶鬼。 李昭雪心头一颤, 连忙捂住小钱的眼睛。 二当家亲信子弟上前想扶起他,岂料被他一把嵌住喉咙,众人来不及施救, 但听“咔嚓”一声,那亲信脑袋一歪, 软软耷拉下去。 余下众人赫然一惊, 连连向后退了几步。二当家再如何哀嚎, 也无人敢上前搭救。片刻之后,天汉寨二当家一动不动躺在血泊之中,再不能颐指气使抖威风。 比武夺位,五局三胜,皆成了笑话。 二当家三当家争的头破血流,那也是家事。由得秦孤桐这个初出江湖的丫头在天汉寨手持利刃,谈笑杀人算什么事。四位长老皆是心中不满,不约而同各自拂袖离开。 台下帮众茫然不知所措,千余双眼睛望着台上几人,目光渐渐都落在小钱身上。 小钱强忍惧意,仰首挺胸。 她脑中空空,只是不停回荡着萧清浅的声音——“坐好”。 坐好,只需坐好就行。 小钱一遍遍告诉自己,不用害怕,不用害怕,坐好,坐好。虽然看不见,但身后有昭雪姐姐,有秦大侠,有神仙菩萨,有给自己零嘴的白姐姐。 “来了。” 李昭雪听秦孤桐说话,抬眼望去,果然人群分开,一个人影由远及近。 军师穆耶到来,躁动的天汉寨帮众渐渐安静。偌大的演武场,千余名骁勇汉子,竟然悄然无声。 穆耶拾阶而上,走到小钱面前,撩起衣摆跪下。他望着萧清浅,神情肃穆庄严:“谨遵大当家遗嘱,让兄弟们衣食无忧,使天汉寨名震天下。” 天汉寨帮众闻言不由潸然泪下。 穆耶双手抱拳:“今,奉尔为主,任凭驱驰,忠心赤胆,肝脑涂地。” 言罢,俯身伏地。 小钱听得稀里糊涂,但见穆耶长须花白,瘦骨伶仃一小老头跪在自己面前磕头,小孩儿天性使然,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上前一把抱住他胳膊:“你、你快起来,快起来呀。” 穆耶让一双小手扶住,又听孩童稚语,忽地眼眶一热。恍惚想起他与霍大当家初见之时,旁人眼中阴鸷狠绝的江匪头目,却是求才若渴的良主。 而他阿穆耶,才是来路不明,心怀叵测的匪人。 无所不能的天神,至高无上的主。是说善言,行善事。还是欺骗杀害异族,并非罪过。我该听从哪句?这些皆出自他人之口,今后我将遵从心底的声音,那才是神正真的旨意。 穆耶缓缓直起身,伸手抱住小钱,颤声轻叹:“大当家。” 小钱恍恍惚惚应了一声:“嗯。” 穆耶心神一震,顷刻万绪,只觉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数年积压的愧疚、害死主上的悔恨一同涌上心头。 “……大当家。”穆耶紧紧闭上眼睛,却止不住夺眶而出的泪珠,“大当家,你放心,你尽管放心。” 因霍大当家七七丧期未满,小钱的接任大典延期再办。穆耶先让她戴孝守灵,每日哭拜,早晚供祭。另要拜会天汉寨中四位长老,又招来八位舵主一一引见,每天忙得昏天黑地,倒床不醒。 秦孤桐这几日也没闲着,被穆耶当成招牌似的,绑在小钱身边狐假虎威。不说练武,就是同萧清浅相处的时间都少了许多。两人每日只有上床之后,才有闲暇亲昵。 “清浅,清浅。”秦孤桐打了个哈欠,从后拦住萧清浅的腰,脸颊贴着她后背蹭了蹭,“今天不打坐行不行?” 萧清浅道:“内功修炼如水滴石穿,非一朝一夕之力。” “是啊。”秦孤桐翻了个身,脑袋钻过去躺到她腿上,“所以今天休息一日,不碍事的。” 萧清浅睫羽微微低垂,指尖轻轻摩挲她的耳垂,声音轻缓:“一,二……” “三!”秦孤桐一把搂住萧清浅的脖颈,将她扑倒在床上,“清浅,清浅,你最好啦。那个狗头军师每日指使我,你就放我一天假嘛。” 萧清浅轻笑:“你若不愿,他差遣的动?” 秦孤桐道:“小钱做上天汉寨大当家,多半原因是我,哎哎,你是不是怪我所管闲事?惹是生非?清浅、清浅、清浅……” “怎么了?”萧清浅指尖按住阿桐的嘴角,微微用力往上推,“小狗一样垂头丧气,可不像我家阿桐。” 秦孤桐瘪瘪嘴:“你生气了?” 萧清浅失笑:“没有。” 秦孤桐眼睛一亮:“真的?” 萧清浅亲亲她:“真的。” 秦孤桐搂着萧清浅要打滚,却被萧清浅拉了起来,她茫然不解:“怎么了?” 萧清浅捏捏她脸颊,笑道:“秦少侠,勤练不休,日后才能多管闲事。” 秦孤桐深觉有理,于是次日提早半个时辰起床,在院子练刀。一套捭阖刀法演练完毕,她提着横刀练起吴不用的剑法。 刚将一招“占龙头”琢磨出些眉目,忽听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却是谭一顺等了几日,有些坐不住,前来托秦孤桐说情,请天汉寨放了谭家大小姐。 秦孤桐不曾忘记,也曾想穆耶提过此事。方少夫人还有小公子不过妇孺,天汉寨留着也无用。 “穆耶说方中正父子罪大恶极,又是霍大当家的丈人舅子,里外丢的都是天汉寨的脸面。”秦孤桐顿了顿,“他说方兴的夫人孩子也是半个罪人,少夫人你们可以带走。父债子偿,孩子需留下。” 谭一顺为难不已:“这,孩子留在这里,实在,实在让人不放心啊。” 秦孤桐道:“母子连心,想少夫人必舍不得孩子。穆耶最近忙于小钱即位之事,我本想等这阵忙完再同商议一下。” 谭一顺感激不已拱手一鞠到底,秦孤桐连忙侧生让开半步:“谭镖头,你曾对我说过,镖局走货保镖,一是手上功夫,二是江湖人脉。我想你们不妨找几位江湖上有名望前辈说和。” 谭一顺闻言脸色发僵,迟疑许久才吐露真相:“秦少侠,不瞒你说。我,我这趟不是家主的意思。家主中年得子,少当家却让方兴打伤。家主气得不轻,根本,根本没想接回大小姐。” 秦孤桐想起谭家少当家,那少年虽有些轻佻,品性纯良炽诚,凭白遭了这趟劫难,何尝不是自己的过错。 她微微沉吟:“谭镖头,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谭一顺即可答应:“但讲无妨,谭某必定竭力。” 两人又说了些话,谭一顺告辞离开。 萧清浅推开窗:“怎不邀人厅中坐?” 秦孤桐走过去,隔窗握住她的手,不甚在意的笑道:“哎呀,忘了。谭镖头是爽快人,不会介意的。” 她将方少夫人的事情说与萧清浅听,讲得兴起又提起荷兮,还有她腹中胎儿以及神秘莫测的生父。 秦孤桐说了许久,见萧清浅不语,顿时心中一紧,小心问道:“清浅,我是不是不应该管这些?” 萧清浅反问:“何为应该?” 秦孤桐一愣,摇摇头。 “阿桐即为女儿之身,应该遵守妇道,习练女红,贤良淑德,婚嫁生子?” 秦孤桐连连摇头:“我才不要呢。” “阿桐身在江湖兴起,武道昌盛之际。应该顺天应命,强者为尊,杀伐顺心?” 秦孤桐皱起眉头:“也不能这么说。” 萧清浅轻笑嫣然,似春风破冰,碧海开月:“阿桐生来英雄气焰,侠客心肠,貔虎天性般不能收敛。何必管它应该不应该,自有我陪着你。” 秦孤桐咧嘴而笑,重重点头:“清浅你最好,我也觉得,人人闲云野鹤,个个隐居避世,这天底下冷冷清清也甭无聊了些。” 萧清浅见她说着说着眸光发亮,笑容灿若朝阳,心中便觉甜蜜,她家阿桐胜过世间无数俗辈儿郎,岂可宝剑架上藏锋芒,怎能明珠匣中暗放光。 秦孤桐得了萧清浅允许,放开手脚包揽许多事情,更加忙得不可开交。她并非好名挣权,更不是图它天汉寨里中一银半钱,只不过天性热忱,急人所急。 穆耶得秦孤桐帮衬,又有李昭雪照顾小钱,腾出手脚整肃天汉寨内外,不过十日上下一心已然稳如霍大当家在世之时。 再过三天,就是断七出孝之日。 太和山送来金贴,邀天汉寨新当家参加武道大会盛典。另有十二城盟和万亩田共同发出的议事令,随帖一同送来。 穆耶将议事令往桌上一搁:“大当家不能去。” 第173章 晋江独家 陈舵主道:“军师不用担心, 小大当家才多大年纪,那帮老小子谁还能逼她上台比武不成?大当家走的突然,前些日子寨子里又闹得厉害,正好借这个机会去去晦气。还能和各大城派联络联络交情。” 列舵主抓头问道:“可咱们去,光看看?和那些瞧热闹的闲汉似的。要说上台比划,两位长老内伤为愈,啧,我倒是不怕,就也不威风呀。” “不是有秦孤桐嘛,她对咱们小大当家跟老母鸡护崽似的。何况……”陈舵主得意一笑,压低声音得意道, “咱寨子供着尊大神, 你怕什么。” 穆耶打断两人:“陈图图少打这心思,惹恼她谁也保不住你的脑袋。” 陈做舵主连忙否认:“武道大会都是同辈们比划,迟城主,东君他们又不会下场。” “我并非指此事。你明里暗里拉拢秦孤桐加入我们天汉寨, 想法不错,但不必做得太过露迹,留七分交情即可。”穆耶轻轻抚须,“至于…庙里堆再多贡品,神仙几曾显灵。” 他站起身:“我去灵堂见大当家,一同去找秦少侠问问。你们安置好信使, 武道大会之事先勿张扬。” 陈、列两位舵主跟着站起来:“行, 军师你放心。” “还有。”穆耶神色一沉, “什么叫小大当家?大当家就是大当家,不可无礼。” 陈、列两位舵主一惊,拱手认错:“是。” 穆耶赶到灵堂门口,却见小钱从里面奔出来,让门槛一绊险些摔倒,多亏旁边守卫眼疾手快。 穆耶心中惊疑,这些日子辛苦,小钱时常抱怨,偶尔还要哭闹一番,但这位新大当家甚知轻重缓急,明面一向规规矩矩从不添乱子,装得比大户人家子弟还要周正。 “大当家?” 小钱见是穆耶,忙从护卫怀中挣脱出来,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急道:“军师军师,快,快带我去找秦大侠。” 报信的吴老大从后面追上来:“大当家,秦孤桐已经走了,您这小胳膊小腿的追不上的。” 穆耶闻言一惊,沉声呵斥:“不可对大当家无礼,一会去刑堂自己领罚。” 吴老大缩缩头:“哦、哦。军师!属下知错了。” 穆耶问:“秦大侠为何突然离开?细细说来。“ 吴老大笔直站好,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说:“回军师的话,事情是这样。秦孤、秦大侠身边有个狗毛,狗毛这厮原本是我们天汉寨的人,就是原先刑堂张舵主的手下。这个狗毛刁钻狡猾不是个好东西……” “啰嗦。”小钱哼了一声,双手背到身后,迈开小短腿走八字步,“烂嘴蛤蟆,它,嚼舌根!瞎眼瘸子,他,搬是非!” 她豆丁高小人儿,偏装的抑扬顿挫,气势不凡,把守灵的长老都给逗笑了。 这是南方乡间俚语,出自评弹《云卧长安》第一百四十一回 ,“张月鹿夜进宫,千言诉案情,景天子朝升殿,一语断忠奸”。 吴老大平日里没少听评书戏曲,岂会不知这段,当即臊的满脸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穆耶瞥了他一眼:“说吧,大当家等着呢。” 吴老大连忙点头哈腰,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说给两人听,这次再不敢添油加醋搬弄是非。 说来有因有果,皆非偶然。 小钱做了天汉寨大当家,秦孤桐又是第一功臣,想要带走张舵主他们几位家中老弱妇孺,不过一句话的事情。此事穆耶也知道,还让账房支了银两马匹相赠。 秦孤桐要留下帮扶小钱,就让狗毛先将人送去建邺城安置,如此两人便说起迟城主。秦孤桐这才得知,迟否已经放走纪南城翁大小姐! 那是屠杀含山村的首恶,虎子梨花兄妹,还有许多孩童和小钱不过一般年纪,却早早命丧黄泉,只怕如今尸骨都烂了。 当初正是为了让他们沉冤得雪,秦孤桐与萧清浅才赶往建邺城,请迟否出面主持公道。也才有了秦孤桐在千樽楼三战扬名,后来率群侠千里奔袭,荡平不死狱。 迟否为人端方公正,秦孤桐细细一想,恐怕其中有什么误会,就让狗毛从建邺城回来,亲自去一趟纪南城。 “那姓谭的前几天不是走了吗?”吴老大指着大门方向嚷嚷,“他不是走了,是秦孤桐让他打探翁家那娘们的死活。他还真当回事,马都跑死了,还倒在咱寨子门口呢,真是晦气。” 穆耶皱眉打断他:“休要啰嗦。” 小钱见李昭雪走来,欢呼一声奔过去:“昭雪姐姐,昭雪姐姐,秦大侠呢?” 李昭雪握住她的手,先朝穆耶微微一礼,方才低头对小钱说:“事出突然,秦大侠走的匆忙。她留下话,说她先去杀恶人,太和城武道大会反正你也会去,到时候她再找你玩。” 小钱听得心潮澎湃,连连拍手叫好:“哇,秦大侠,秦大侠,我、我日后也要像秦大侠一样威风。” 穆耶心道:你要随了她的性子,天汉寨岂不要变成善堂。 转念一想:只怕人人都是我这般心思,有事求天神,盼降下一个秦孤桐,却是不肯让自家孩子做秦孤桐。 穆耶被自己的心思怔住,忽地被小钱抓住袖口:“军师军师,我们什么时候去太和城?我爹娘也在那里呢,我们去找秦大侠。武道大会可热闹啦,我带你去。” 穆耶听到“武道大会”四字,顿时心头一沉,旁的念头消失殆尽,只余重重担忧。 再说谭一顺奔波千里,在纪南城亲眼见到翁大小姐,跑死三匹骏马回来告知秦孤桐。秦孤桐闻讯牵马持刀直奔纪南城,势要手刃恶徒,为虎子梨花,还有含山村一干无辜百姓报仇。 她纵马狂奔,发梢绑带迎风飞扬,脸上神色肃然,心中亦是平静。 到了江边,两人寻到一艘渡船。牵马上船,凭栏远眺,见江面开阔,千帆远影,秦孤桐轻轻叹了一口气。 萧清浅抬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 秦孤桐说:“清浅,我不敢多想。” 不敢想其中有多少利益交换,不敢想迟城主有多少权衡取舍,不敢想自己这一刀下去,又生出多少波澜。 不敢想,稍有迟疑,自己这一刀还能不能斩下。 萧清浅开口,声如雅乐:“以生为乐,以长生为大乐,以不死成仙为极乐。” 当初在太和山,这句话曾听叶隐子前辈说过许多次,秦孤桐记忆犹新。此刻听来,倏然心头彷徨,眼前碧波涛涛的江面,竟渐渐升起白烟。 道运心法急速运转,丹田内力涌向四经八脉,如潮水奔腾不受控制。秦孤桐手扶船栏,浑身紧绷,肌肉微微轻颤,额头渐渐渗出汗珠。 行船过江,驾入南郑城渡口。 绳缆系柱,落下跳板,舵手仰头高喊:“到岸边喽!” 秦孤桐缓缓睁开眼,与萧清浅并肩往外走,顺着人流下船上岸。 南郑码头与去年一般无二,往来路人换了面孔,但依旧是那些百姓游侠豪商。砂锅里翻滚的栗子金灿灿,草杆上插得糖球红彤彤。 浆水面摊小贩揭开黄坛子,舀出一大勺菜,有雪里红、萝卜缨、芹菜丝、山油菜,往空锅里一扔,“刺啦”一声腾起白烟,热腾腾地透出酸味。 秦孤桐要了两碗浆水面,坐的那是上回的桌子。她借了些热水,将竹筷烫了烫递给萧清浅,然后摸出十文钱放在桌角。 萧清浅见状说:“不曾涨价,可见江湖太平。” 秦孤桐点头:“是,那时我坐在这里,心中惶恐不安,生怕方家追来。然而不过一年之期,鹤鸣方家却已烟消云散。再过些日子,武道大会热闹起来,恐怕连说闲话的人都没了。” 萧清浅道:“阿桐悟了。” 秦孤桐失笑:“以生为乐,以长生为大乐,以不死成仙为极乐。我竟敢笑话叶隐子前辈,真是惭愧。人生苦短,生当求乐。” “人如蝼蚁,终其一生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终究有限,多活一时,便可多窥见一丝天光。故而长生为大乐。” “权钱名利,爱恨怨妒,生在其中,为其所困,皆因凡人痴愚,一时一刻难以窥透。纵然仇深似海,恩重如山,天地流转,沧海桑田也不过转瞬。人若不死,便知芸芸皆是云烟。不死则能心若成仙,逍遥,极乐。” 小贩端来两碗面,秦孤桐谢过,将其中一碗推给萧清浅:“清浅,你曾经说,长生是众欲之始,心空之尽。心空,星空,我如今也方才明白一二。” 萧清浅道:“我自入迦南神殿,至今参悟二十年有余,也不过明白一二。” 她幼时困于迦南,又被囚禁山谷十年,如今说起风轻云淡,秦孤桐却是听得心头一酸,升起万千怜惜之情。 “清浅。” 萧清浅挑了一块浆水面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偏头朝秦孤桐浅笑:“比之阿桐喂我那碗,味道稍差。” ※※※※※※※※※※※※※※※※※※※※ 谢谢金主投喂 数字哥哥不高兴扔了1个地雷 数字哥哥不高兴扔了1个地雷 数字哥哥不高兴扔了1个地雷 第174章 晋江独家 秦孤桐扬眉笑道:“我喂你?” 萧清浅横了她一眼, 两人各自低头吃面。秦孤桐悟透之后,不在急于一时一刻,便同萧清浅商议进南郑城瞧瞧。 “上次走的匆忙,路而不入,今天我们不妨在南郑城歇息一晚。” “嗯, 入秋了,阿桐也该添置几件衣服。” “那好, 咱们去逛逛。” 南郑城禁武, 进出城都需命牌,且要上交武器。江湖人出门在外, 哪肯武器离身的。故而相比南镇码头的喧闹嘈杂,城里却是悠闲清静。 秦孤桐和萧清浅进成衣店各挑一件秋衣, 加钱请裁缝娘子连夜改好尺寸,约了次日来取。出了铺子, 择一家店面阔绰的酒楼吃饭。 店小二吆喝一声,哈腰招呼两人上了二楼雅座。倒水沏茶报菜名,点了二荤二素一个汤。大店讲究, 先上两碟小食消磨,一碟油炸酥脆的环饼,一碟软糯香甜的枣塔。 秦孤桐夹了一块环饼, 就听楼下哄堂和彩。探头望去,只见一名老者踱步走上大堂中间的木台, 拱手行礼说了几句讨采的话, 在桌后坐下。 “各位侠客壮士, 老少爷们夫人小姐,今日咱依旧说《江湖侠女传》。书接前文,上回说到,‘炎门仗势欺人,秦锐夜送好友;向天清携家出逃遭江匪,向小蝶劫后重生遇匪人’。” 说书人口若悬河,一抬惊堂木“啪”,缓缓又开口:“这、才、引、出,萧清浅拔剑,惊涛帮红事变白事;月听筠临危受命,荆钗门旧貌换新颜!” 秦孤桐枕着手臂趴在栏杆上,听得乐不可支,不时扭头和萧清浅聊几句,问问是不是说书人胡吹乱编。 “琢玉郎哈哈大笑,手中折扇一收,对着众人说道,她的名字还就真是我起的!她从东海而来,自称兰陵人士。前朝兰陵萧氏,最是子弟风流。至于清浅二字……” 说书人停下不说,吊住众人要足赏钱,方才继续说道:“萧清浅初出江湖途经断剑崖,恰逢剑神出山赴昆仑之约。英雄识英雄,好汉重好汉,两人都是用剑高手,相逢岂能不比一场。胜负不知,只剑神留下一句‘苹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 台下当即有人哗然:“嘛意思呀。” 秦孤桐连忙望向萧清浅,萧清浅饮了一口茶:“兰陵是我母亲的封号。” “苹萍泛沉深,说的是这大大小小的青萍浮于水面之上,遮得下面黑漆漆一片,仿佛莫测的深潭。而这菰蒲冒清浅,说的是菰蒲草从水底生出,根茎纤弱挺于水面之上,似乎底下不过一滩浅水。”说书人语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萧清浅出剑,劈、砍、崩、撩、格、洗、截、刺,招无花销,直来直往,就如菰蒲探出水面,对手却不知其下深浅。” 秦孤桐听得不过瘾,缠着萧清浅问东问西。萧清浅不理她,她越发来劲。店小二上菜,这才消停。 “客官,抹肉笋签,酒烧江团。” 秦孤桐打趣问:“楼下说的甚么章回,听着有意思。” 店小二道:“女侠有所不知,这是琢玉郎新出的《江湖侠女传》,客官们都爱听,讲书先生已经连说一个月,好些人奔着听书来吃饭。” 秦孤桐笑瞥萧清浅一眼,端起茶杯道:“哦,我也爱听,特别是刚刚说的那段,萧清浅一剑飞斩,惊涛帮帮主命丧黄泉,真是精彩。” 店小二没忍住:“后面更好听,我最喜欢后面那个,秦孤桐怒杀方贼一刀断两父子。” 秦孤桐猝然不防呛了一口:“噗!咳咳咳,你说是甚么?怎么还有我,还有秦孤桐甚么事。” 店小二笑道:“客官您有所不知,这《江湖侠女传》上部就二百一十回,一直说到太和山武道大会萧清浅夺魁,十二城天下归盟青飞疏占鼎。” 秦孤桐失笑:“太和城武道大会?不是尚有一个月才办么?” 萧清浅道:“琢玉郎素来不着调。” 店小二嘿嘿一笑:“这位女侠所言极是,琢玉郎一向张口管不住嘴,下笔管不住手。” 秦孤桐赞叹不己:“原来如此,怪不得能写出二百一十回骗润笔之资。” “可不是,末了他还留个扣子,叫南海怪蛮上岸,昆仑谪仙下山。引得大家议论纷纷,前几日还有两位客官争辩起来,打坏了一桌饭菜。”店小二哈腰一点,“哎呀,我这嘴,两位慢用,有事您叫我。” 秦孤桐和萧清浅用餐完毕,寻了一家客栈。两人还未坐下,有人扣门求见。来者毕恭毕敬,奉上两个匣子和一封帖子。 一个匣子里装的是秦孤桐的横刀,另一个匣子则是萧清浅的霜华剑。帖子是邵灵写的拜帖,若是秦、萧两人有空,她明日辰时三刻登门拜访,亲邀两人去府上一叙,设宴一尽地主之谊。 秦孤桐笑道:“你家少城主真是讲究人,一板一眼规矩周全。你告诉她,不必她来请,明天我们自己去。” 次日,秦孤桐赶早出门,跑了半个城,总算买到两样合意的礼物。 三人早就相识,只是在洛阳之时,秦孤桐多半时候卧床养伤,邵灵协佐萧清浅事务繁忙。入席落座,起先秦孤桐和邵灵还有些拘谨,聊开之后甚是投缘。 两人年纪相仿,邵灵行事规矩,为人却不迂腐,反而阔达任气,待人诚挚。 秦孤桐与萧清浅应邀多留了两日,离别之时,秦孤桐与邵灵约定,太和城武道大会再见,届时比武台上一较高下。 告别邵灵,离开南郑城,秦孤桐与萧清浅并辔西行,数日之后来到纪南城外。 离城还有二十余里,未见城郭楼台,却瞧得远处几道黑烟滚滚直冲云霄,好似黑龙仰首要上天庭。 秦孤桐道:“那必定就是炼铁的高炉。纪南城山中多矿,擅长锻炼,江湖上利器多半用的都是他家的精钢。小时候听父亲说,从前小帮小派械斗,也没甚么高超武艺,但凡用了纪南城的精钢刀,就等于占了赢面。” 萧清浅道:“的确如此,尚朝兵马战无不胜,自是上下一心,兵将奋勇,却也少不了坚甲利器。” 两人缓缰慢行,见路上大汉挑担疾步如飞,秦孤桐笑道:“兵器再锋利也是凡铁,尚朝将士没有修炼内功,不过一群普通百姓。未必胜得过纪南城这些挑夫。” 萧清浅轻抚马鬃:“只是慢了些。” “啊?”秦孤桐侧头望向萧清浅,“清浅你说什么慢了些?我可听见了。” 她眼中闪着星,满是好奇。萧清浅拢了拢发鬓:“习武苛刻,十年入门,二十载方有小成。弓弩火器,短则三天长则三年,老弱幼残皆可持之杀人。睿帝朝,工部军厂每月可造强弩千架、火枪百支、火炮三座、火药万斤。” 秦孤桐听得茫然:“火枪?火炮?火药?火药我知道,机关城的小弟子同我说过霹雳弹里面放得粉末就是火药,他们有独门配方,别家做不出来。” 萧清浅微微一笑:“王朝的分崩离析,从不是一蹴而成。江湖兴起,自有其理,然而大尚覆灭并非仅仅如此。” 秦孤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清浅,你是当然都对。我就想问问,那个火枪火炮厉害么?” 萧清浅道:“十步之远,高手可飞花摘叶杀人;五十步之远,火枪可一发穿体;而火炮,可在千步之外摧毁城墙,杀伤无数。” 秦孤桐吃惊不已:“这般厉害。” “世间万物长短相形,有利有弊。”萧清浅微微扬起下颚一指,“阿桐,纪南城到了。” 纪南城城门戒备森严,手持命牌,还需各城各派的文牒。亏得邵灵做事周全,帮秦孤桐和萧清浅一应备妥。 秦孤桐进城之后,本想速战速决,岂料接连两天夜探城主府,也不曾找到翁大小姐。 她心下怀疑,但挟持城主府的佣人逼问,又怕打草惊蛇。几经周折方才打探到消息,原来翁大小姐被困建邺城,虽然没吃苦头,却是受了好大一番惊吓,回到纪南城大病一场卧床不起。 若是就这般一命呜呼也就罢了,岂料竟然查出有人投毒,顺藤摸瓜牵扯出她舅舅安家。安老太太也是厉害,壮士断臂赔偿本家一房十七条性命,保全纪南城安家全族。 此事却没有了解,不久就传出风声。说翁大小姐做戏,贼喊捉贼贼恩将仇报。纪南城本是翁、安两家携手共建,理应轮作城主之位。翁家姐弟无德无能,偏要霸占城主之位,于是设下毒计陷害安家。 “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就这时候有人夜闯城主府行刺翁大小姐。如今啊,她每天夜宿不同的地方,据说贴身侍卫都不会提前知晓。”秦孤桐接过茶杯,咕噜咕噜喝了一口,“虽说杀人市井中,可白天是不是太招摇了些?” 萧清浅见她眼带笑意,于是贴心的顺着问:“阿桐可有办法?” 秦孤桐环住她的肩膀,凑到她耳边说:“我还打听到一个消息,翁大小姐从建邺城带回一只猫儿,眼大头圆,立耳短宽,赤金皮毛,如今长得似只小豹子。” “好饿?” “正是。” ※※※※※※※※※※※※※※※※※※※※ 最近风口浪尖,实体书本该缓一缓,但今天画师给我看了“十年前版萧清浅”,真是心动。 初出江湖的萧清浅,霜华剑一般锋芒毕露。眼中蕴着剑光,比阿桐还锐气三分。 真好。 十年前如玉如剑,十年后如山如渊。 这个人,怎么都好。 第175章 晋江独家 纪南城主府日常所用活禽, 皆由城外庄子每天破晓送来。府中地方大,在后厨也养了些,以备主人们突然想尝个鲜。 负责后厨的王管事,往日这个时辰早在自己屋里喝小酒。今天却守在鸡笼旁边,毕恭毕敬的候着。 不多时, 小厮提灯从后门方向过来,身后正是王管事等候的倚云刀客廖刀。廖刀是翁大小姐新聘的客卿, 为人甚是骄横跋扈。 廖刀伸手一指:“这只。” 王管事谄笑:“廖大侠好眼光, 这只一看就精神,铜钱儿肯定喜欢。” 廖刀理也不理, 微微一扬下巴,小厮开笼抓了锦鸡, 用草绳绑住口爪翅膀塞进小木箱。王掌柜目送两人离开,抬手摸了一把汗珠。 小厮提灯笼在前, 到了后门将小木箱奉给廖刀。秦孤桐站在对街屋角,见廖刀抓起小木箱离开,抬步跟了上去。 暮色沉沉, 路上无人。 秦孤桐不知廖刀武功深浅,不敢跟的太近。岂料转了一个拐角,眼前巷中竟然空空无人。秦孤桐暗道不会跟丢, 连忙伸手扶刀举目观望,但见屋檐上一个人影正是廖刀。 秦孤桐本以为他已经发现自己, 可廖刀踩着屋瓦继续向前, 显然不曾察觉秦孤桐跟踪。 不知这廖刀为何放着好好的路不走, 突然纵身跃上屋顶。不过他在屋顶行走,朗月之下,数里之外可见。秦孤桐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心中暗暗发笑。 皆因这廖刀轻功太烂,踩得屋顶瓦片“呵嗒哗啦”乱响。屋里睡觉的人闻声惊醒,有当时闹耗子的,有以为进贼的,还有当鬼怪作祟的。 廖刀一路走过,身后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好不热闹。 秦孤桐见他落入一方小院,紧接着传来人声兽叫,知道此间就是翁小姐今日夜宿之处。她借廖刀归来引走众人注意力想翻墙而入,却见屋脊上赫然坐着两人,手持劲弩一动不动。 秦孤桐当机立断,绕到小院旁边一户人家,纵身跃上屋顶小心趴好。她凝目细细打量对面小院,不由有些踟蹰。 小院不大,主屋靠后,左边两间厢房。进门左右两个刀客,院中四角站着守卫,两间房顶共计四名弓弩手。至于看不见的地方有没有人,秦孤桐也摸不准。 她心中琢磨:闹起来动静太大,若是被人认出来传出去,我是无所谓,可难免牵扯旁人。需得想个法子潜进主屋。 秦孤桐心中思量,突然瞧见这户人家养了一只狗。约么三四个月大,蜷着尾巴趴在院角柴堆上睡得正香。 秦孤桐抬手一撑瓦片,人如一片落叶从屋顶飘下,从柴堆上空掠过,翻了个身落在院中。她抬起左手,提着小狗后颈晃了晃。 小狗儿垂着四肢软软的爪子,睁着湿漉漉的黑眼睛,温软无害的看着秦孤桐。秦孤桐摸摸下巴,问:“你怎么不叫?” “汪呜。” 静谧夜色中,忽地响起一声犬吠,奶声奶气,绵软无力,毫无威胁。 秦孤桐看着狗崽,狗崽也看着她,一人一犬相顾无言。 “唉。”秦孤桐叹了口气,清清嗓子。 “——汪汪汪!” 一声犬吠乍破静夜,片刻之后,应犬如云,狗叫沸腾。大小狗子仰头对月长啸,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汪!汪汪汪!” “嗷呜!汪汪汪!” “汪呜!汪汪!” 狗叫嘈杂,屋顶弩手四下打量。忽见一个黑影窜出,快如疾风闪过,众人直接眼前一黑,根本没有看清。 秦孤桐后背紧贴围墙,听见上方有踩踏瓦片的轻微声响,是坐在屋脊上的弩手起身走动。她侧耳凝听,见声音渐轻,知道是他走到前面去了。 秦孤桐提气一跃,身体团起翻过围墙,落地之时身体舒展平躺在地面上。这是主屋与围墙之间的一段空隙,不过三尺宽,全笼罩在阴影之中。 “铜钱儿?” “不是吧。” “错不得了,定是让那些狗叫勾的。” “哎,你们那边看看。” “真没有,你是不是眼花了?' 弩手们声音太轻,秦孤桐只听出似乎在找什么。她眼角余光往上一瞥,看见主屋后窗就在前面两步远,离地四尺高。 “嘿,下面兄弟,你们看见铜钱儿了么?” 忽地头顶上有人说话,秦孤桐闻声一惊。她趴在地上全无遮蔽,头脚两端角落都站着守卫,稍有异动就会被发现。只敢微微抬起下巴往上看去,但见头顶西南角落的守卫比了个手势,也不知甚么意思。 “成,你看看,我去那边看看。” 屋顶瓦片微响,西南角落的守卫抬脚欲走。秦孤桐躺在地上却不敢起身,因为一旦站起必定暴露。但地上躺着一个大活人,等那个守卫走过来立即就会发。 或早或晚,差别不过十几步的时间。 秦孤桐心思急转,心道:若等此人走近一击制服也是不行,虽有主屋挡着屋顶弩手还有南边两个守卫看不见。但这条窄道左右一览无余,我双脚所对的东北角落守卫又不是瞎子。 说长实短,秦孤桐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守卫迈出的第一步才刚要落下。他忽觉劲风扑面,额头剧痛,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守卫昏厥,身体一软向前扑倒。楼顶弩手听见动响,扭头向守卫方向打量。危机间不容发,空气中“噗噗”两声轻响,两枚模样古怪的金属破空而至,扎穿守卫衣领将他钉在墙上。 守卫身体一晃,然后稳稳站住。弩手见他嘴上答应却不可动,不用肚中暗骂,却也不敢再开口差使这些聘来武师。 秦孤桐不由暗道一声侥幸。她刚刚灵机一动,先用一枚铜钱将守卫打晕,又将两枚对折捏弯曲的铜钱,当成钉子射出,好让昏迷的守卫不要倒地露馅。 此计只能应急,时间稍长必让人瞧出古怪。秦孤桐不敢耽搁,微微抬头向脚后看去,东北角守卫应弩手说话走开。 秦孤桐借机抬手一探,主屋窗户不曾插销一推就开,她心中大喜,急忙翻身而入。 屋外喧哗,翁大小姐就是睡着也难免被惊醒。秦孤桐进屋之后不敢迟疑,直向房中雕花大床奔去。 刚到床边,还未来得及出手。床上之人忽地坐起,满面胡须竟是廖刀。廖刀被外面嘈杂吵醒,又听窗户吱呀,心烦意乱坐起突见床前站着一个蒙面人。 两人面对面皆是一惊。 秦孤桐恐他叫出声,猛地一掀被子对头盖上去。廖刀仰面便倒,双腿一伸一曲如泥鳅般滑出来。秦孤桐抓起锦被一扑,蒙住他的脑袋。 廖刀眼前一黑呼吸不畅,急忙抬手去掀。秦孤桐死死按住锦被左右,他一掀没有成功,双手分开抓向秦孤桐双臂。 秦孤桐连忙缩起双手。 廖刀感觉呼吸一松,抓住头上棉被就要掀开。秦孤桐岂容他挣脱,伸手一拍压住他那只手。廖刀左手来救,秦孤桐左手相拦。 廖刀手掌与秦孤桐一撞,如碰棉花一般轻飘无力,手上气劲似泥入大海,忽然全不见踪迹。他心头一惊,扭转手腕化掌变擒,五指虚张想要捏住秦孤桐命脉。 哪知两人手腕被黏住一般,廖刀扭转手腕,秦孤桐跟着顺势一动,反而拿住他左腕关节。这招出自太和宗的翻云手,而内力缠黏的妙法乃是秦孤桐从太和掌门翠微子那里偷师而来。 当时翠微子用的短剑,秦孤桐此时用掌,内在原理却是一模一样。弱阴生阳,弱阳生阴。阴阳轮回,循环不止。 廖刀哪里敌得过这般高深武功,左手被制自然奋力挣扎。秦孤桐捏住他手腕,前一推,后一送,就听“咔嚓”一声,廖刀手肘脱臼软软垂下。 廖刀手肘剧痛,头上闷着被子压得死死的,呼吸愈加急促,情急之下扭动身体,腰腹用力如大虾蜷起,两只大脚板直蹬秦孤桐面门。 秦孤桐松开捂住他脸的右手,头往旁边一偏避开。廖刀借机双腿往回一甩,顶着锦被鲤鱼打滚站起。 秦孤桐抓住床单一抽,廖刀尚未站稳脚下一个踉跄又摔了回来。 此时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廖刀。” 廖刀在城主府地位非凡,能这样直呼其名的只有翁大小姐。 廖刀听得有人敲门,猛地扭身从床上摔下来,在地上后滚翻两了匝。秦孤桐捏着床单一甩,灵蛇出洞一般缠住廖刀的脖子。 “廖刀,开门。” 翁大小姐等得不耐烦,抬手用力一拍,门栓哪里禁得住她这么一掌,啪嗒一声裂开。翁大小姐抬脚一蹬,踹开房门:“我花钱请你来不是……” 一张紫红面皮,双目爆凸犹如恶鬼,直挺挺瞪着翁大小姐。当即将她吓得魂飞魄散,口不能言。 秦孤桐手腕一动拨开廖刀,床单缠成一股绕在翁大小姐腰间,她轻轻一扯将翁大小姐拽进屋里,左手连挥两下劲风合上房门。 翁大小姐猝然回神,张口要叫。秦孤桐出手如电捏住她下颚一拉,“呵嗒”一声轻响,翁大小姐下巴脱臼,只能发出一串气音—— “啊啊啊啊……!” 刀光流泻,寒气刺骨。翁大小姐盯着脖间的利刃,吓得脸色发白,半点声音不敢发出。 秦孤桐压低声音问:“三个月之前,你前往建邺城途中,是不是得到一卷天书秘籍?” 翁大小姐脸色一变,天书一事知着甚少。迟否要了她左右护卫马烨、牛耀两条命偿还,如今晓得此事的人不过二三。 秦孤桐见她脸色变换,不由怒火翻腾,心中却越发冷静。那卷天书是吴不用所赠,按理说没几个人知道,秦孤桐却不信是巧合,又问:“有人告诉你那卷天书。” 翁大小姐连忙摇头。 她听门人哭诉受人戏弄,一路追到含山村没找到人,想起之前那位公子说天降异宝,便去翻行李中找出了天书秘卷。 秦孤桐皱起眉头:“不论起因,你杀人夺宝却是铁板钉钉。” 翁大小姐这才害怕起来,蚯蚓般扭动挣扎,嘴里咿咿呀呀苦苦哀求。 秦孤桐抿唇轻声问:“梨花才那么小,你怎么下得去手?” 屋外护卫听得房中一声惊叫,抢步冲了进去,地上躺着一个人,正是新晋客卿廖刀。廖刀捂住脖颈,一脸惊恐的盯着屋顶。 护卫们又惊又疑,顺着他的目光仰头看去,只见头顶悬着两只绣花珠鞋,微微晃动。 ※※※※※※※※※※※※※※※※※※※※ 说好日更,结果这两天还是断更了。有点卡文,然后困于生计问题,抱歉。 非常抱歉,无法一直保持很好的状态。 第176章 晋江独家 秦孤桐飞檐走壁, 一路急奔回了客栈。房中无人, 桌上茶盘中有一只杯子倒扣。这是两人约好的暗号,萧清浅有事外出稍后即回。 夜色已瞑, 门户皆闭,明月在地,冷落粉墙。 萧清浅走得很慢, 鞋履落在青石板上, 轻若鸿毛,重如泰山。 她,心静,意乱。 叶隐子自困太和宗祖庭,日日求生之乐。她被困鹤鸣山幽谷,夜夜所求乃是死之乐。 身死,则不必受此煎熬屈辱。 心死, 则万念俱灰无悲无怨。 待到从荒芜苍茫的黑暗里悟出新道, 她便要方家死,众生灭。 生之乐, 在万物萌发的缤纷。 死之乐, 在天地湮灭的平和。 然而秦孤桐的出现了。 一念起, 则万念生。 凉风拂面,萧清浅抬起手, 掌心朝上五指虚张。风穿过指缝, 而其中的水汽接触温热的肌肤则留了下来。水汽聚拢在指尖, 即便看不见, 她也能清晰的感觉到。 萧清浅甚至听见,粉墙那侧竹树交密之中栖息鸦群有二十七只。刚刚那一瞬,五只乌鸦同时抖动翅膀。 九月渐冷,夜露凝霜,萧清浅拢了拢斗篷。 叶隐子曾经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五香令人鼻塞,五感令人心顿。 如今她五感恢复,眼耳口鼻身使人知万物。万物之中又岂止声乐气味,喜怒哀乐怨憎怒,诸般万念,星火燎原。 “阿桐。” 萧清浅舌尖微痒,默念了一声,加快步伐。 这是一处荒宅,石径曲折,淹没在杂草之下。两侧隐约可见砌花坛的青石条,横七竖八残破不全。竹木花草影影倬倬,风中鬼音缥缈轻无,真是别有一番景致。 石径行半,月门洞开,尽头显出一座四脊攒尖方亭。玉阶夜色月如流,方亭四面麻纱帘,里面一点灯光如豆时明时暗。 亭中有人,细唱咿呀,词调凄清委婉,动人心魄。 萧清浅跨过月门,亭中那人高叫一声:“客来!” 麻纱门帘自揭,向上卷起。 说书人趑趄站起,满面含笑举杯请道:“夜色虽阑,兴犹未浅。更有殿下请临,当尽通宵之乐。” 言罢不管萧清浅,手舞足蹈唱起来—— “长安远,迦南近,江湖险,此间乐。问我何乐?汉家王孙持酒壶,汉家公主胜家奴,朝陪儿来晚陪父,坊间娼妇由不如,由不…!” 一杯冷酒泼在说书人脸上,他一哆嗦住了口,卷起袖子擦擦脸,谄笑道:“哎呀,常言说得好,休对古人说故国,我的过错我的过错。” 萧清浅看向他:“识得几个汉字,就学人嘲风弄月品评春秋?彼时同窗,到不知你这般狂妄。” 说书人放下袖子,嘴角笑纹一点点绽开:“一身去国三万里,万死投荒六十年。彼时同窗,就知殿下心中恨意滔滔。” 萧清浅垂眼,案几上红泥酒炉火光摇曳。 “殿下恨吗?”说书人甩开袖子,瘫坐在席子上,“同为睿帝嫡系,为保景亭那个病秧子,景家把将你送去血炼池。尸海骸山里爬出来被迦南殿奉为弥赛尔,教主还不是要把你吸干吃尽。” 萧清浅一甩斗篷,撩起衣摆跽坐下来。 她从袖中取出手帕,拿起一只新酒杯擦拭:“景亭自小体弱,怎经得起血炼池。况且我本就要去的,母亲是大尚公主,父亲是闪族国王,多少人好奇呢。” “的确,押注的黄金能买下一座城。”说书人嬉笑,“你也不恨他?区区质子,只因攀上景家公主,才能夺得国王之位,结果忘恩背义,诛剪骨肉。” “弃我者忘之,负我者杀之。他不曾来招惹我,我何必管他。” 说书人点头:“倒也是,说来改我恨他,要不是他占了我父亲的位,我如今该是王储。不过迦南殿中也好,教主…唉,迦南是那般,中原是这般,都是一般泥烂。” 说书人起了兴致,拍桌打板,阴阳顿挫唱起来:“您是仙客下凡历练来,先断情,再心寒,亲友两不占,九十九般磨难。可,怎还看不穿? 萧清浅叠好手帕:“人人畏死,除此之外教宗待我极好。至于方兴,是我识人不明。十丈红尘步步荆棘,众生蹒跚皆待花开。” “当浮一大白!”说书人哈哈大笑,放下酒杯抓了一把花生米扔进口中,“您是您呀,天家子弟,怎么生出神仙肚量?” “你是闪族王子,做甚么江湖说书郎。”萧清浅揭开龙纹觥的盖子,拿起木杓舀了热酒,分了一杯与说书人。 说书人盯着酒杯,一时恍惚。杯中酒水摇曳荡漾,他脸上狂怪的神情渐渐凝固,而思绪蔓延,瞬间回到二十年前。 迦南教禁酒,最好的饮品是里木果加蜂蜜调制的圣水。有幸入迦南殿中研习的稚童,每日放课之后手捧陶杯,可到弥赛尔面前分得一杯。 那是每日最开心的时候,人人都盼着一刻。迦南地日渐灼热的阳光,被层层叠叠葡萄叶子挡住,大家手捧陶杯,坐在廊下享用里木水。 说书人捏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大概我本是中土的鬼,只是天神失手。唉,从母亲肚子里钻出来就喜欢,不然何必缠着你。” 他边舀酒边嘀咕:“他们说你是弥赛尔,是救世主,是复活迦南地的神选之子。我见你第一眼,心里想,神也喜欢好看的人呀。” 说书人也不管萧清浅,自斟自酌自言自语:“后来呀,我发现你真是救世主,是我的救世主。我腹中那些荒唐话,总算能说出口啦,最妙的是你总愿意听我说话。再后来他们开始缠着你,真是一群讨厌鬼。一定是因为教主让你分里木水,可你每次给我分的最多。” 萧清浅端起酒杯:“初到迦南殿的那段日子,多谢有你。” 说书人一愣,呆了许久伸手抓起酒杯,送到唇边又移开,张张嘴想说甚么却没说出口,失笑摇了摇头将酒杯搁下。 他凑到萧清浅面前问:“殿下,有件事我一直好奇呢。” “你何事不好奇。” 说书人晃晃头:“当初你在密室杀了教主,却也不是不能在迦南,何苦千里迢迢回来?” 萧清浅冷觑一眼,淡淡说:“好奇罢了。” 说书人一愣,拍腿大笑:“哈哈哈,妙呀。好奇生而不得见的家园?好奇景家人心心念念的故国?对了,还有好奇您母亲兰陵公主的封地。” 秋风卷走亭顶落叶,悉悉索索哗哗,听得人心生苍凉。 说书人收敛笑容,喟然长叹一声:“景家远避迦南,可迦南也非乐土啊。其实早在景家到来之前,迦南就再也不是流着蜜和奶的地方。林木燔烧、土地焦裂无原因,全怪罪与景家。” 萧清浅垂下眼眸:“避于他乡,终非长久之策。” “果然。”说书人摸到盘边,抓一颗花生米来吃。空气中咔嚓咔嚓的声音,似把甚么击碎,研磨成粉末,让风带走。 “你那时,是想带景家回来。” 萧清浅不答,饮尽杯中酒,旋即起身。 说书人追出亭外:“殿下!弥赛尔殿下!” 萧清浅脚步一顿,低低说了句:“我是萧清浅。” 说书人见她背影越走越远,连连跺脚,清喉长声大叫:“你若是持剑登临太和城,天下谁能与你挣。我愿为鹰犬报你深恩,敬似天神,奉侍晨昏。” 他又哭又笑,手舞足蹈状若风癫,咿咿哑哑念唱却是缓急顿挫腔板十足:“便是爱逍遥远红尘,情愿与你那小狗儿左右不离身。中原多事,故国无君,忍见他起征尘?忍见他阴谋成?天命加身,你怎生逃遁?” 萧清浅步履如平,裙摆斗篷微动似轻云笼月,行速却快,如踏鹏翼乘风翻然归来。 秦孤桐枕着手臂正打盹,忽地惊醒揉揉眼睛,霎时喜笑颜,从客栈屋檐跃下,快步迎了上去。 “怎么不在房里等,外面冷。”萧清浅笼住她的手,却发现秦孤桐掌心炙热,比自己还有暖和三分,不由失笑。 秦孤桐跟着笑,曲指勾萧清浅的手缠绕。她凝望着萧清浅,眸中像嵌了一枚星辰,闪着清亮的光。萧清浅伸手轻抚她脸上红印:“做了什么美梦,在屋顶也睡得这么香?” “啊?我想想。”秦孤桐想了想,蹙起眉头摇摇头,“好像没有做梦。” 她顿了顿,脸色忽地苦恼,露出一丝茫然:“本以为会做噩梦却没有。我把她吊在房梁上,也让她受一番梨花死前的痛苦。” 萧清浅道:“不必在意,这些人死了是好事。” 秦孤桐点点头。 两人回了屋,简单洗漱准备就寝,秦孤桐摸出怀中书卷放在枕下:“吴前辈赠我的那卷天书秘卷可算找回来了,说好替他找传人还没找到呢。说来全是因为这卷天书,唉。” 萧清浅道:“怀璧其罪。当年景家被赶尽杀绝,皆是因为这些天书秘卷。” 秦孤桐在她身边躺下:“不是因为洛阳王大肆搜捕练武之人,以及与后来江湖人报复吗?对哦,叶隐子前辈说供词就是天书初稿。吴前辈又说几任天子极为看重。那天书秘卷就是举国之力所得,不过我看这卷秘卷前部原文,远不及吴前辈后面的解析与心得。” 萧清浅闻言想起,似乎幼时曾经听母亲说过,景家远避海外,光是装天书卷宗就用一船。即便是最珍贵的秘卷部分,吴不用手上这卷怕也只得千分之一。 秦孤桐见萧清浅默然不语,便问:“清浅,你出哪了?我还挺担心。” 萧清浅告知她,秦孤桐顿时噘嘴嘟囔:“怎么又是那家伙,真是阴魂不散。他总缠着你做甚么?” 萧清浅心知景家为自己扬名,乃是传意示好。或真有报应一说,景家人多半不能练武,鲜有几个筋骨尚可,武道一途也远远难以登峰造极。 如今武道昌盛,一个人想在江湖上立足,刀剑斧钺总要有几招功夫。南郑城何以摆脱君瀚府和天汉寨?纪南城当初何以能欺凌太和宗?依仗就是邵修诚、翁家主一身绝顶武功。 景家一族想要重归故土,没个武功高强的家主怎么行?萧清浅是景家嫡系,剑技登峰造极,如今在江湖上更是名声煊赫,自然是不二人选。 秦孤桐听萧清浅说了缘由,便说:“那就不理他们,太和城咱们先别去。既然是景家协办,你去了遇到哪些长辈兄弟岂不尴尬。” “你忘记自己约了邵灵比武?” “比武哪里都行,何必非要那个台子。我写一封信请人送过去。”秦孤桐伸手揽住萧清浅,“等不忘他们忙完这阵我们再去。往南吧,慢慢走,到冬天正好到流春城。” 第177章 晋江独家 远眺望去, 太和城城楼高耸, 锦旗迎风招展。东城门已经拆除,留出一道比路还宽敞的入城口。只是进城的人太多, 车轮流水,骏马连营。 “昭雪姐姐,要等到什么时候呀?我也想坐车。”小钱在马鞍上扭来扭曲, 眼睛鼻子皱成一团。 天汉寨的糙老爷们哪会讲究, 莫说油壁香车,连个遮阳的面纱斗笠都准备,九月秋老虎太阳毒辣,李昭雪和小钱两人晒得脸皮发红。 陈图图探头看了一眼,低声说:“大当家再忍耐片刻,已经进去一半了。要不你先去那边逛逛,我们在这里排着。” 大道两边树木成荫, 幌子挂, 酒旗斜,一个摊主连着一个摊子, 尽是商贩。买的卖的, 讨价还价, 热闹至极。 小钱伸着脑袋:“他们怎么不过来,光在那里吆喝。” 旁边有闲汉搭话:“太和城百条律令严如天规, 这些小贩儿有心也没胆过来兜售, 占了驰道不但要交罚款还得服徭役。划不来!” 有人开了口, 周围七嘴八舌聊开。 说起当日太和宗青年辈第一高手慕容翰飞, 只因扇了翁家小主事一个巴掌,转头剑起指落,自伤右手维护戒令。 “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翁家原先多风光,如今算个屁!” “得了得了,人家矿山高炉在那里,就是金山银山。太和城这是托了景家的光,我听说挖了大尚宝藏里面全是金子,能给太和城围个金墙。” 陈图图听了忍不住:“什么宝藏,就是六十年前景家滚蛋的时候带走的大内库藏,还有陪都建邺和广陵府衙的税银。” 众人听他说的有板有眼,连连点头。 有人嚷嚷:“那还不是我们的银子。要我说,大家伙儿不如现在冲进去把银子抢了。” 小钱一听紧张不已,抓住李昭雪袖口:“昭雪姐姐,他们要抢钱。” 李昭雪忙安慰道:“无妨,他们不过说笑。” 旁边闲汉见小钱年幼,李昭雪说话又文绉绉的,顿时哈哈大笑:“说什么笑,跟景家有什么好说笑的,当年能把他们撵下海,现在爷爷照样可以!” 陈图图深知天汉寨现在大不如前,少惹事端为妙,何况这些不够一群江湖闲汉,真计较起来反而折了天汉寨的脸面。他暗暗使了个眼色,让手下几人不要出手。 李昭雪搂住小钱,移开目光环视四周。路上有那油壁车轻金犊,有那秃毛边辔不全,也有裸胳膊背破剑。个个神情迥异,嬉笑吹牛打哈欠。可人山人海中不见拥挤,好似近了太和城大家都守起规矩来了。 队伍虽长,排了两刻钟就轮到她们。 太和城推掉城门,分出二道行人、三道行马、一道行车,六个进城关口。陈图图上前递了请帖,一旁程小可过来接待,客客气气请他们先按流程登基文书,按下手印签字画押。 程序虽是繁琐,却只片刻时间,一行八人都填好文书通过关卡。 程小可领他们来到栖鹤居:“天汉寨的独院早就准好,钱大当家与诸位好生休息。周师兄负责此处事宜,有事找他就行。周师兄,这是天汉寨新任钱大当家” 周绍成先是一笑,转而正色道:“太和宗周绍成见过钱大当家。” 小钱一本正经的抱拳回礼:“幸会。” 周绍成一边给天汉寨众人讲解各项事宜,一边领几人到住处,安置好告辞要走,小钱蹬蹬瞪追上来拉住他的袖子。 “叔爹叔爹。” 周绍成没听清,以为小钱叫自己爹,吓得脚下一绊,顾不得狼狈连连说:“使不得使不得,我哪能做你爹,我还没讨媳妇呢。” 小钱猛然想起自己如今可是堂堂大当家,不能失了威仪,忙松了他袖子学着秦孤桐扶住腰间小匕首:“嗯…有个事情儿…有一事要请教,周、周兄。” 周绍成强忍着没笑出来,蹲下身说:“钱大当家但说无妨,小弟必当竭力。” 小钱想了又想,还是似懂非懂,扭头见李昭雪走来,顿时底气十足:“你们太和城招了好多铁匠,他们都在哪呀?” 周绍成故作深沉的摸了摸下巴:“这个呀,钱大当家你算找对人了。我们太和城聘请的工匠安排在各处,找起来太麻烦。但他们都登记在册,你去府衙工办调阅营造名单,谁在什么地方干什么活上都有。” 小钱大喜过望,拉着李昭雪立刻要去。陈图图留了两人在旅舍,跟着他们一同前往太和城府衙工办。 六人走在路上,不由啧啧称叹。 但见两侧商户店铺一家挨一家,楼阁房舍一座连一座。最奇的是,地上铺青石不见灰,墙上绘彩图无人毁。琼楼十二层,锦帐藏春五十里,好一番繁华气象。 太和城衙办,董歆然正的打着哈欠。并非无聊,而是太忙,半个多月不曾好好睡一觉。 原本她是负责教习太和宗入门弟子,如今不得不赶鸭子上阵,操劳起太和城外事庶务。 她领一行人来到工办,亲自翻出登记册。一页页翻过仔细找寻。小钱在旁边心急火燎,李昭雪紧紧拽住她的手。 董歆然翻完之后蹙起眉毛,捻了捻纸张,又从后往前翻看。 小钱扑上去:“小姐姐?怎么、怎么…你看漏了?” 她双手扒在左边,声音越说越小,眼泪越积越多,吧嗒吧嗒往下掉。 董歆然心头不忍,但她深知小孩劝不得,你越劝她哭的越凶。她看了小钱一眼,又立即低头去查登记册,手指压在纸上一行行划过。 李昭雪嘴唇蠕动终没说话,只轻轻将小钱搂在怀中。刚刚董歆然翻看登记册,她在旁瞧得清楚,里面没有人一个姓钱。 董歆然合上登记册:“如今确定来了我们太和城,肯定会登记在册。你们别担心,我去把其他工种的登记册拿来。” 小钱红着眼睛点点头。 等董歆然离开,小钱趴到李昭雪耳边说:“昭雪姐姐,军师跟我说,这里找不到爹娘就图图大叔带我回去。我不想回去,我想找到我爹娘,他们在哪呀,我好想他们。” 李昭雪见她又要哭,连忙安慰道:“穆军师派人去庐巢城问过吴城主,你爹娘肯定在太和城。登记册找不着名字,我们就直接在城里寻人。姐姐陪着你。” 小钱破涕为笑,搂着李昭雪的脖子说好。 那厢董歆然手捧登记册总录往回走,忽然眼前一亮,连忙招呼:“不忘。” 这一年,不忘拔高不少。如翠竹朝天亭亭玉立 ,青袍白纻已见俊骨。他朝董歆然抱拳弯腰,端端正正行了礼,上前问好:“这是谁,竟然劳董师姐跑腿。” “可怜小孩,还不到你肩头呢。”董歆然说明缘由,问他:“你在山里头有没有听过姓钱的铁匠?” 不忘道:“没有。” 董歆然叹了口气:“但愿这里头能找到。你回城是替景宗主捎话?掌门在,你赶紧去吧。武道大会没几天了,那边事情要紧,可不能让武林群侠看咱们太和宗的笑话。” 不忘应了一声,抱拳离开。 董歆然走回小客厅外,见小钱站在门口眼巴巴等自己,加快步伐进去。奈何事与愿违,几人将登记册翻来覆去查看数遍,也未见大钱的名字。 小钱耷拉脑袋,拖着小短腿迈过一道道门槛,站着太和城衙办门前望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忽地生出一股悲哀,闷在心里哭不出来。 李昭雪怀里触景生情,想起一年多没有见面的阿爹和小妹。 陈图图看得心中着急,忙说:“大当家且到街上茶房里吃一杯茶消闷,我给你弄些糖球果子蜜饯肉脯。我家闺女特别爱吃这些,吃起来就高兴。” 说罢一马当先走在前面,领众人来到一家茶楼。进门竟是一片庭院风光,石子铺路,修竹两侧,景致典雅古朴。 几人拖鞋上了藤席,但见一众客人毫无古人跪坐的雅致肃然,坐姿豪迈谈笑风生,倒是别有风貌。 侍女引几人到雅座,四面挂绮罗轻纱,桌前点着一根线香。李昭雪替三人点了茶水,又问:“有何种果品点心?” 侍女口齿伶俐:“我也说不尽,略铺陈几种卖得好的您挑。有流春城八百里加急送来带浆儿新剥的龙眼荔枝、有广陵城荆钗门妙手姐儿亲手做的桂花糖藕、有诸宜宫从海外婆罗洲岛上抢来的齿钉金瓜。春吃樱桃李子,夏吃甜瓜菱角,秋吃橙橘霜柿,冬吃红枣蜜姜。非夸大口卖虚名,但凡您给得起银子,尽管点。” 莫说小钱,陈图图都听得心痒,捏出银角往桌上一扔:“捡贵的上。” 小侍女一瞥,垂眉耷眼不吭声。 陈图图闹了个大红脸,手伸进钱袋抓了一把拍在桌上。小侍女登时活了一般,喜笑颜开脆生生答道:“几位贵客稍坐,糕点果品马上就来。” 小钱期待不已,扭头要要跟李昭雪说话,却见她神色凝重,不由紧张起来:“昭雪姐姐?” 李昭雪指了指自己身后:“他们在说秦少侠。” 雅座就是庭院中一间间亭子,中间一道两尺宽的白石子路。隔着绮罗轻纱看不清人,声音稍大就传开了。 “我要是秦孤桐就不来了!带着天书秘卷远走高飞。” “她敢,又不是她的。” “为什么不敢?先躲个十年八载练天书秘卷,到时候神功大成,你见了她还敢硬抢?” 李昭雪听得眉头紧蹙,不知他们在说甚么,但心中突突乱跳,担忧不已。 那边还在吵吵嚷嚷,侍女端着果盘过来,察言观色道:“几位是刚到太和城?这么大的消息都不知道?” 李昭雪急道:“还请告知。” 侍女嫣然一笑:“秦孤桐秦女侠会携吴不用大侠所赠的天书秘卷到太和城,将其作为此届武道大会魁首的彩头。” 第178章 晋江独家 四人闻言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小钱年少口快:“我怎么不知道。” “现在不就知道了嘛。”侍女将托盘抱在胸前, 笑盈盈道, “龙眼荔枝杨梅膏要去冰窖呢取, 稍稍就给您几位送来。” 待她一走,陈图图探头压低声音对几人说:“萧少侠和天书秘卷这事有点蹊跷,李姑娘你同那两位交情好,有没有听她说起一二。” 李昭雪摇摇头:“几次多蒙她们照顾, 要说交情实在不敢高攀。但那日秦少侠分明为纪…分明因为旁的事情才匆匆离开天汉寨,怎会无端横生这般怪异的枝节?” 小钱不明所以:“什么枝节?怎么怪了?” 陈图图给大当家解释:“这天书秘卷是人人垂涎的宝物, 掀起过许多血雨腥风。现如今好了,说秦孤桐会护天书秘卷到太和城做武道大会魁首的彩头。她人呢?” “她去……”小钱眨眨眼睛。 李昭雪蹙起眉头:“我们知道, 旁人不知道。再者那件事情也不宜张扬。天书一事蹊跷至极, 难道有人想要对秦少侠不妙。” 陈图图咬了一口柿饼,嫌弃甜腻又舍不得钱, 只得合着茶水往肚子里咽:“秦孤桐现在风头正劲, 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呢。” “可是有神仙菩萨在呀。”小钱个儿矮胳膊短,干脆站了起来。 李昭雪将桂花糖藕的盘子推到小钱面前,请教陈图图:“陈舵主,你江湖经验老道。依你之见此事是何人所为?我们当如何是好?” 陈图图摸摸下巴:“只是红眼病, 那就真不知道。要是现在传的是,秦孤桐放言要多夺武道大会魁首,或许是有人造谣, 或许是她豪情盖世。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似是而非没个证人, 秦孤桐那真是百口莫辩。可现如今这事,太绝了。” 陈图图随手又抓了块醋栗:“如果事情是真,那现在秦孤桐该到了太和城才是。人没到,天书秘卷事情传得满天飞。这消息谁放出来的?蹊跷,蹊跷至极。” 小钱没听明白话中深意,李昭雪却是脸色一变,心中七上八下,难以平复。 天书秘卷之事,只要秦孤桐或者吴不用出现,就会大白于天下。要真是有人精心谋划,想让秦孤桐身败名裂,那岂不是要千方百计拦着她,无论如何都不让她来武道大会。 李昭雪愈加担忧:“秦少侠侠肝义胆,为人谦逊和气,到底何人如此卑鄙阴险。” “人在江湖,谁没几个有仇家。秦孤桐这一年多恐怕没少得罪人。何况还有个萧清浅。”陈图图将整个柿饼塞进嘴里,“恐怕就是她给带的。我之前问过荷兮,据说秦孤桐在方府的时候是不听不见不管不问,跟大当家院里扫地哑巴似的。” 小钱道:“不一样不一样,秦大侠威风十万倍,她在演武台发光。” 众人见她极力维护秦孤桐,皆是笑而不语。等侍女端上龙眼荔枝调好杨梅膏水,方才重新开口。陈图图劝小钱先回天汉寨,小钱当然不肯,便拿穆耶来压他。 陈图图登时想起现在还不是回天汉寨。军师穆耶之所以没有陪同小钱来太和城,就是打算在迦南教殿主还没有察觉自己叛变之前,将天汉寨中原先自己亲手安插的教徒一一拔除。 几人商定先回栖鹤居,午饭由李昭雪带小钱在城中打听消息,陈舵主则按照军师给的名单拜访各派,再遣一人送信回天汉寨。 陈图图将蜜饯点心吃光起身结账,众人回到栖鹤居。负责留守的吴老大回禀说,南郑城少城主来访,等了片刻刚刚离开。 小钱乐道:“少城主?一定是邵灵姐姐。她住在哪里?我们去找她玩。” 李昭雪心道:邵灵面冷心热,和秦少侠一般都是侠肝义胆的江湖侠女,我有幸与她们结交,不枉这一趟江湖之旅。 她拦着小钱道:“小钱,午饭前后不要拜访别人。不然你上门去,人家正在吃饭,请你吃还是不请?” 小钱茫然:“我家吃饭的时候隔壁假瞎子经常捧着碗来,我爹有时候也捧着碗去人家串门。” “现在不同。”李昭雪牵她进屋,半哄半骗道,“如今你是天汉寨的大当家,一言一行不能失了威仪。何况你不要找爹娘了?” “嗯,我一定要找到爹娘。” 这厢小钱千里寻爹娘不得,那厢景家为如何安置工匠们头疼不已。 “又死了一人,这般整日灌药昏迷,就算练武的汉子也未必吃得消,何况一群苦劳力。”景计偷看了宗正一眼,微微压低声音,“不如都杀了埋到山坳里谁也不知道。古时候修帝陵不都是这样么。” 景家宗正捏着白瓷杯,默然不语。 景计急道:“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让这些工匠走脱,咱们计划可就功亏一篑了。” 宗正抬起眼,盯着博山炉里升腾的轻烟。武道大会的日期临近,千钧一发的担子压得他心力交瘁。然而这一瞬间却心底倥偬。 如果不是知道儿子已经投诚迦南,可以只当他傻。如今呢,明明是自己一手教养大的孩子,竟然如此恶毒。要置整个家族于死地。 “咳、咳咳。”景亭握着手绢掩唇轻咳。 他似乎病的更重,已经瘦得脱形,身上盖着一条银貂毛毯,整个人不堪重负似的陷进如意枕里。 景计抄手在袖:“三哥保重身体,武道大会的事情还要你主持呢。” 景亭从毯中探手取出匙箸,分香抄末怡然从容。景计喉结耸动,看了一眼父亲忍下讥讽。 景亭将香炉拢在怀中,白烟升腾将他的面容遮的若隐若现恍若仙人。他低垂眼脸,胸膛起伏缓吸熏香,似静谧其中不能自拔。 景计再难忍耐:“三哥可是有妙计?” 轻烟薄雾后,景亭低低一笑:“何为妙计?我们不过迦南手中傀儡,牵丝线儿提着让我们向前就向前,想我们往后就往后。鼓笛收声后,依旧木偶人。” 景计道:“三哥心中有怨气。” 景亭又咳了一阵,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懒洋洋敷衍一声:“贪求活路。” 景计恨得牙痒痒,可在父亲面前不能表露,继续逼道:“谁让迦南高手如云,要是能有一半实力,我们何必听他们差遣。谁让我们景家都是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病秧子。” “休要胡言。”宗正出言打断,“迦南庇护我们多时,中原江湖当初逼迫我们甚恨,如今携手共同对付,本就是同进同退的事情。什么傀儡什么差遣,以后都不要提了。” 见两人不语,宗正又道:“工匠的事情先这样、诸先皇在天有灵,也见不得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残害百姓。” 景计皱眉:“二长老很是不满,同我说了好几次。” 景亭道:“你就回他,是为迦南的千秋大计。武道大会之后迦南必定成为武林公敌,即便这次可以一举歼灭大半势力,总有许多麻烦在后面。迦南高手如云不必担心,我们景家老弱众多。能做床弩的工匠培育不易,留着有用。” 景计还待再说,见父亲脸色只好闭嘴。 宗正对他说:“殿主事务繁忙不能亲至,大长老生死不明,二长老大权在握,你务必礼数周全,不可怠慢。” 景计点头称是,想起殿主还在等自己,借机离开。 等他一走,宗正重重叹了口气。 景亭睫羽一颤缓缓睁开眼,半开半敛的眸中一片萧冷肃杀之气:“亡天下者罪无可赦。” 宗正道:“我并非舍不得他,只可惜我景家弟子稀薄,还出了这么一个混账东西。罢了,不提了。刚刚叶隐子递来消息,说天汉寨在找一名铁匠。你看?” 景亭道:“天下没有不变的计划。设局如下棋,我们落子,别人也在落子。若是棋力精湛,还能吃了别人的棋子由我用。” 宗正沉默片刻,低声关切:“小十九说你疼了一宿,今日可好些?” 景亭抬手搁在腰间按了按:“无碍,稍晚让小十九再上一遍药,不可让人看出破绽。” -------------------------- “他们没有看出破绽?” “没有。” 景计俯身跪倒,双手交叉,以头贴地,口中炽诚祷念:“万物非主,唯有我神,七曜殿主,唯一使者。真正的弥赛亚,地上的王,天神的影。我至高无上的父。” 迦南殿主听到最后一句,嘴角露出讥笑:“我的孩子,不必多礼。” 景计听他语气亲昵,顿时如沐春风:“我敬仰您如敬仰天神。” 迦南殿主示意他入座:“你是个好孩子,天神也喜欢你。你的兄弟可差远了,这次计划你给我盯牢了他。” 景计将景亭一顿奚落,抬手发誓:“天神在上,我必定看牢他,绝对不会让您的计划出现一丝一毫的偏差。” 迦南殿主神色庄重肃然:“届时我会混入人群,如有异常你看我示意行事。待到景家撕破假面,露出床弩火炮将江湖人杀了大半,你就夺了他的令旗。没有令旗他无法指挥教中信徒,倒是我便上前取他性命。” 景计恍然大悟:“殿主好计策!原本计划虽好,可就算一举歼灭参加武道大会的那帮草莽,但是之后我们迦南必定成为武林公敌,虽说不怕,总有许多麻烦在后面。” 迦南殿主颌首:“不错,中原地广人多,杀到何时是个尽头?” 景计笑道:“景家蓄谋包袱中原武林,居心叵测谋划许久,却让殿主一举击破。您当然是中原武林的大英雄,不,您是天下救世主!” 迦南殿主微微一笑,旁的部署也不同他细讲,只问:“天书秘卷的消息传的满城风雨,景家没个反应?” “没有。”景计得意道,“我将景家能用的人手指派出去,叫他们忙得不可开交。这边偏僻,城中的消息传来也许时间,何况没有人手可用。太和城那边他们应该不敢全信。” 迦南殿主心中得意。 秦孤桐会携吴不用所赠的天书秘卷到太和城,作为此届武道大会魁首的彩头。这个消息是他示意放出,意在挑拨萧清浅和景家。 景家借着不死狱之事给萧清浅添名增望,在他眼皮底下蠢蠢欲动,其心可诛,愚蠢不堪。 景家想让萧清浅声望显赫,他就要让她身败名裂。布置好的连环陷阱,即便杀不死萧清浅,也足够拖延时间让她来不了。 景家想让萧清浅回归景家,那他就帮一把,将萧清浅逼来,让她不得不来。如果她能突破成为出现在太和城,那就让她有来无回。 此计,可进可退。 ----------------------------- 诡计百出,私谋千回,局中棋子未可窥。 李昭雪搁下笔,揭起信纸揉了扔进簸箕,打开门对外面候着的罗尔夫说:“烦请带路。” 罗尔夫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如何劝她,突然得来全不费功夫,登时两片嘴皮子轻快起来:“宫主想李小姐想的紧,霍然过来又怕李小姐觉得轻薄。这才叫我过来请。” 李昭雪在扶槐身边有段时日,岂会不知她的性子,诸宜宫的宫主怎么会管别人想什么。 扶槐没住在栖鹤局,买了一座闹中取静的院子,离了两条街的路程。夕阳金辉,照得黑瓦白墙也镀了金似的。 扶槐见了李昭雪搁下酒杯:“坐。” 李昭雪道:“不必了,说几句就走。” 扶槐狭长的凤眼一挑,屋里猝然冷了三分。 李昭雪双目与她对视:“扶槐宫主,一年之期已满,我非你佳侣,何苦纠缠羁绊,不若各得自由。” 扶槐手一抛,酒杯恍铛一声跌落,滴溜溜滚到李昭雪脚下。李昭雪见她俏脸生寒,已是气急,乃是从未见过的神色,忽地生出不忍之意。 她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些:“是我失言,你莫要生气。”说完但觉不妥,又说:“当初骗我父亲签下契约的是你手下人,我在诸宜宫一年也不曾偷奸耍滑。你是世间少有的女中豪杰巾帼丈夫,财富倾城,容貌绝世,气度可比东海之广。” “啪、啪、啪……” 扶槐轻笑一声,抬手鼓掌:“难为你了,竟能说出这么一大段阿谀奉承的话。” 李昭雪本就说的艰难无比,此刻被她揭破顿时双颊羞红。 扶槐深深凝视李昭雪,丹凤眼敛着水光,满是柔情蜜意。诸宜宫宫主年过三旬,风流妩媚之态如洛阳牡丹,极尽繁华张扬。她忽地展颜一笑,竟比天际金光云霞还要炫目明媚。 李昭雪慌忙咬住舌尖,错开眼睛望向别处。 “昭雪。” 李昭雪连忙向后退了一步,近乎狼狈不堪的说:“我,我是曾经心动。却也就仅仅是曾经,仅仅心动。我仰慕你气度威仪,爱慕你容貌风韵,也仅限于此。” 扶槐舌尖舔过薄唇:“足够了。” 李昭雪连连摇头:“不够,不够的。我们并非情投意合,不能彼此信任,无法相濡以沫。不够的,扶槐,对我而言不够的。”说着眼中溢出泪珠,断线珍珠一般往下掉。 扶槐上前要替她擦,李昭雪挡开她的手:“扶槐,我来见你都会害怕担心,恐你拘住我,恐你迁怒旁人。纵我不顾人伦,蔑视世俗,却难配你手握乾坤杀伐决断。” 扶槐闻言蹙眉,不知想什么,一时间不语,眼底接连闪过诸多晦涩不明的情绪。她折身从桌上拿起一物,轻轻摇了一下。 “叮铃铃,叮铃铃。” 李昭雪一惊,睁大泪眼看去:“阿岩的铃铛,怎么、怎么会在你手里。” 扶槐问:“你什么时候丢的?” 李昭雪道:“离开洛阳去天汉寨的路上。” 扶槐又问:“你知道谁偷得?”不等李昭雪回答,她自问自答道:“就是在洛阳和你住一起的那个小鬼,你猜她为何要偷这枚铃铛。” 李昭雪又惊又疑:“她、她是阿岩的姐姐?” 扶槐摇了摇铃铛:“不愧是费心我挑选的暗子,很聪明。我去洛阳找你别她瞧见了,她知道自己杀不了我,又见我对你格外在意。于是从你嘴里探到消息,就去了你家。” 扶槐见李昭雪脸色巨变,但觉心情好了些许:“她想杀了你爹,然后借你之手杀我,结果被我派去的手下抓住。你放心,你爹和妹妹都很好。” 李昭雪盯着那枚铃铛愣了愣,抬眼见扶槐好整以待站在那儿,明艳动人脸上带着一丝得意。 李昭雪走上前,从扶槐手里拿过铃铛:“这是阿岩送我的,谢谢你将它找回来。要是你还没有杀他姐姐,请你放了那孩子。” 扶槐皱眉:“她想杀你爹。” 李昭雪双眼通红,神色却极为平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都是可怜人。” 扶槐登时脸色发黑,一把将李昭雪拽入怀中,扣着她下颚。 这时外边忽然响起脚步声,罗尔夫在门外禀报:“宫主,天汉寨大当家和南郑城少城主来访。” 第179章 晋江独家 扶槐讥笑:“这就是你的依仗?” 她话一出口陡然生出懊恼之意,捏着李昭雪下颚的手松了些, 换做暧昧轻柔的抚摸:“昭雪, 我待你不好?那次失手推你, 也是气恼自己太过在意你。气自己纵横欢场见多了各色美人,还是被你这小丫头俘获了心。昭雪,唇齿尚且磕碰,夫妻之间朝夕相处难免拌嘴吵架。” 李昭雪怔怔望着她, 心道:她能放下身段哄我,大约、大约真有几分喜欢。 扶槐见她神情转柔, 顺势将她揽入怀中。李昭雪一惊慌忙弯腰缩肩,脚步跟着先退后挪, 身形一偏就要闪开。 一年来她心血苦练武艺进展飞速, 然而落在扶槐眼中宛如嬉戏一般。扶槐当即松手,袖口丝带拂过李昭雪腰肢, 一股绵软的劲气袭来搅得体内气息乱窜。 “小心些。” 扶槐抓住她的手微微用力一拉, 李昭雪跌入她怀中。触及到扶槐柔软的身躯,浓郁的龙诞香气扑鼻,记忆中铭刻的骇人压迫感也一并袭来。 弹指一瞬间,李昭雪屏住呼吸。 她盯着扶槐衣襟上的宝象团花纹, 缓慢绝决的将抬手将她推开。 扶槐阴沉着脸:“你还不肯消气?” 李昭雪垂着眼睑:“我没有生气。” 她说着一顿,抬手拂了过脑后,那处伤口早已愈合, 隔着层层头发摸不出任何异常。 “扶槐, 我不是负气。即便那日磕伤, 我也只是难过。”李昭雪抬头望向扶槐,端详她明艳夺目的容颜,嘴角上扬露出温婉的笑,“因为我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笑容,扶槐隐约记得自己曾经见过。 在广陵,在景家遍邀群雄的宴席上。 李昭雪捧着酒杯听拿起江湖豪雄高谈阔论,吹嘘调侃。那时她也是这般,清澈眼中闪着光芒,文弱安静的笑。 扶槐的心一点点下沉。 李昭雪咬了下唇摇摇头,似说给扶槐听,更像自言自语:“有君则有臣。寻常夫妻之间,是情不是恩。 ” 李昭雪攥紧手中的铃铛,铜铃膈着掌心,坚硬冰凉。她说:“扶槐,我想,我只是叶公好龙。” “哼。”扶槐讥笑一声,“李飞烟这个师傅教的不错,知道给我个台阶下。你当我是什么人?要死要活的痴缠你?” 扶槐甩袖转身:“走罢。” 李昭雪心中一块大石落下,顿觉四骸舒畅浑身一轻。她拱手一礼,转生拉开房门就要离开。脚步还未迈出门槛,就听罗尔芙一声怒吼—— “我管你是谁!” 邵灵凝立不动,抬手拔出背后宝剑划江,手腕画了小圈。这一剑斜截而出,去势奇快绝伦。罗尔芙双掌吐出来不及撤回,使了一招反剪意欲夺剑。 李昭雪连忙奔出:“两位先请停手。” 她反应虽快,已然晚了一步。 李昭雪身后劲气鼓动,衣襟悉索微响,一道红影从她头顶掠过,犹如火凤凰凌空振翅凌空。 邵灵瞳孔猛然一敛,手腕一扭长剑斜上划。扶槐从二楼跃下,在空中双手一展,衣袖如有飓风鼓动,“嗖”的一声飞出两条长绫。 这长绫并非什么厉害武器,不过是扶槐配衣服的披帛。江南上等的桑蚕丝制成,荆钗门绣娘织造,薄如轻纱,软如水波,舞动之间隐约可见海波纹。 长绫袭来,如利器破空,邵灵只觉劲风割面。划江剑封架面前,长绫似乎知陨铁宝剑不可硬抗,如灵蛇一般忽地扭身,拐了个弯直击邵灵太阳穴。 邵灵等了便是此时,脚下一蹬腾空跃起。扶槐正要落地,忽见寒光刺来,足尖一点迎面而上。 她身形快如疾风,出手如电,长绫一甩缠向邵灵手臂。邵灵腾空后翻,长绫从她鼻尖险险刮过。 扶槐手腕一动,长绫如海浪一般腾起,猛地就要拍下。邵灵双手握剑奋力斩去,这一招剑气磅礴,庭院中树木哗啦作响,划江剑似要分江断浪。 忽地腰间一沉,邵灵暗道不好。原来长绫另一端无声无息缠来。邵灵只觉长绫一抖,自己不受控制般向前撞去。 从扶槐出声到此刻,不过一弹指的时间。两人交手三招,邵灵败势昭然。李昭雪心中紧张,想要出口阻拦,又怕弄巧成拙反而激怒扶槐。 小钱双眼圆瞪盯着场中,见邵灵身体一晃既然稳稳站在,立即告诉呐喊:“邵灵姐姐快割了绳子!打她!打她!” 邵灵有心无力,长绫分做两端,好似两个人在与她对战。想要割断腰间长绫,上方那段长绫必来阻扰。和上方长绫搏战,腰间长绫的力道就会不断加重。 李昭雪见邵灵双脚越陷越深,已经在地上压出一寸的脚印,如此下去必然内力耗尽。再看扶槐好整以待,显然游刃有余。 邵灵手握划江剑,挺剑顺刺、挥剑横削、逆击倒劈,虽然身处劣势,一招一式却是稳如江中巨岩,任尔惊涛骇浪,我自屹然不动。 两人你来我往,顷刻又拆了二三十招。 扶槐蓦然醒悟,冷哼一声。 原来邵灵出招时一闪一幌,扭转纵跃之间,竟然将长绫一圈一圈绕到腰间。长绫只是一条披帛,长短有数。她这般绕着绕着,扶槐手中的便断了许多。 李昭雪也看出变化,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扶槐轻笑一声,双肩微动,长绫如利箭射出。便在此时红影一闪,扶槐身形如鬼如魅,须臾之间已经逼至邵灵眼前。 邵灵脸上已被长绫刮出几条细长伤痕,却依旧神色冷然肃穆,年少青涩的眉目之间有一股凛凛之威。 扶槐挥袖击出,邵灵举剑斩下。 袖影剑光,但听“篷”的一声,邵灵身体一晃踉踉跄跄退了七八步撞向影壁。李昭雪再来不及顾忌,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拽住。 邵灵以剑拄地,摆摆手:“没事,我没事。” 李昭雪心头一松,恐扶槐不肯把手,连忙转身说:“多谢手下留情。” 扶槐一愣,细长凤眸眯起:“你这话可没给她留面子。” 李昭雪一愣,却见扶槐伸手一挥,长绫轻飘飘的落下,中间裂出一个碗口大的破洞。 扶槐道:“这点武功也敢搅合进太和城?满城的虎豹财狼,我都不愿多留。“说罢,不再搭理几人,甩袖转身。 罗尔芙上前送客,三人也不愿多留,李昭雪道了一声“打扰了”,搀扶着邵灵离开。 邵灵气血翻腾,不宜走动,李昭雪就近找了一间饭庄,小钱嚷嚷着饿,于是叫了四五样菜。 小二一走,李昭雪问邵灵:“少城主可有受伤。” 邵灵看了她一眼:“你一向客气,何必再客道。” 李昭雪叫她一堵,霎时哑口无言,低声道:“我并非有意冒犯,刚刚形势紧迫才……” 邵灵大惑不解:“李昭雪,你怎么了?我又不是你师尊又不是爹娘,你想冒犯我什么?” “噗嗤。”小钱一口茶喷出,哈哈大笑起来。 李昭雪横了小钱一眼,羞恼道:“小钱不懂事,你曾可随着她胡闹,无端突然闯进别人家里。咳,我、我并非怪你,你要不要调息?” 邵灵却是脸色一沉,俯身道:“秦孤桐携吴天书秘卷到太和城的事情,你可有耳闻?” 李昭雪未曾料到她说此时,顿时紧张起来:“听过。我,我觉得蹊跷。” 邵灵点点头,声音更低:“她本与我相约武道大会比试一场。可我刚刚接到她传书,说她有事不来太和城,改日再战。” 李昭雪闻言一时发懵,不敢相信的问:“真的?” 邵灵从怀中取出信件:“不知道,所以着急找你。你见过她的字迹吗?你看看。” 在洛阳时,李昭雪与秦孤桐在一个院子养伤,后在天汉寨又相处一段时间,期间多次见过秦孤桐书写。 仔细端详数遍,李昭雪轻微点点头。 邵灵登时蹙起眉头:“怎会这样?现在太和城里的人可都在等她。” 第180章 晋江独家 两人信任秦孤桐为人,心中忧虑更重。饭庄人多口杂不便讨论, 二大一小三人匆匆吃完回到栖鹤居。 周绍成见邵灵脸上伤口大为吃惊, 送几人往后院的路上说:“太和城禁武不可私下械斗, 还请体谅。” 他这大半年长进不少,也不指名道姓,头一偏好似对着路边梅树说话。邵灵心知肚明,只说:“周管事不必再送。” 她是南郑城少城主, 周绍成不过是太和宗管事弟子,身份不可与她相比。邵灵言罢向前, 周绍成留在原地目送三人直到不见。 栖鹤居是太和宗名下最好的客栈,每户都是独门独院。天汉寨和南郑城的院落离得不远, 李昭雪取了药膏送来时, 邵灵刚坐进浴桶。 听得门下弟子通报,邵灵想了想说:“让她进来。” 李昭雪迈入房中顿时脸颊绯红, 当即就要往后退, 偏身后响起关门声。她僵在门边进退两难,一双眼睛不知往哪里搁才好,攥着药瓶低头讪讪说:“你脸上伤口…南郑城当然有良药……” 邵灵挥退旁边伺候的仆从:“你先下去。” 听她此言,李昭雪更加紧张, 疾步走向桌边:“我、我一位故人是木灵药楼的玉牌医师,十分厉害。我照着她的方子做的。你试试…我给你放桌上。” “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邵灵鞠了一把水扑在脸上喷到伤口,“嘶, 呼, 我以前养的小白兔也会发出咕咕的声音。” 李昭雪一愣:“小白兔?” 邵灵说:“是啊, ‘咕咕’说是它生气了,‘咯咯’说明它不舒服。如果发出磨牙的声音,就是很高兴。” 李昭雪掩唇失笑:“没想到少城主喜欢兔子。” 邵灵上扬的唇角一僵,肃然不语。 李昭雪听不见回音,偏头看去。邵灵坐在木桶中,水汽升腾白烟笼罩,她下颚微扬,眼睑低垂。 邵灵的侧颜,让李昭雪想起新安的那个雨夜。不死狱来袭,整个城镇陷入恐慌。她和小钱住的偏僻,屋里院外都是尸体。 邵灵明明已经离开,又越过半座城折返。她站在屋外,月光照亮的牛毛细雨纷纷洒落,携着微弱银辉映出她侧脸的轮廓。 似乎觉察到李昭雪的目光,邵灵横目看来。文质彬彬眉眼也压不住那丝积年累月的倨傲,她蹙起眉头:“快些,下雨了。” “瞧什么?嗯?” 李昭雪一愣,慌忙低下头。邵灵见她耳朵尖都红了,不由莫名其妙,自己起身拿过香膏:“你们同门师姐妹不一起沐浴?听说她们喜好泡澡时闲聊家常。” 李昭雪在家中常帮幼妹洗澡,今日照顾小钱也有帮她换洗。可要说共浴,只和扶槐有过几次,扶槐喜水,每次兴致都极高。 有些事情李昭雪原本并不在意,但经历许多之后难免容易触景生情浮想联翩。何况她性子端庄文雅,心思又极敏感,总觉瞧邵灵一眼,便是在非礼人家。 邵灵见她又陷入沉思,只得又说:“天书秘卷之事,你如何看?” 她跳转太快,李昭雪想了想回答:“秦少侠真要携天书秘卷远走高飞,大可不必写信给你。” “不错。我与她讨论武学,她全无半点藏私之心。我信她为人,绝非蝇营狗苟鼠辈。”邵灵扯了巾帕擦拭头发,“可你说她为何不来?” 李昭雪忽然灵光一闪:“南郑离太和城不远,少城主之前可曾听到风声?” “没有。”邵灵顿时醒悟,“这消息只在太和城传播?我明白了,消息出自太和城,刚刚传出来不久,外面并不晓得。” 李昭雪点头:“此事干系两人,一是庐巢城吴大侠,一是秦少侠。两人皆不在此,这话定是旁人传来的。武道大会将近,江湖群雄蜂拥而至都听到消息,可其他地方的人未必知道。” 邵灵蹙起眉头:“可她说过来太和城与我比武。” 秦孤桐前往纪南城杀翁家大小姐之事,李昭雪不知邵灵是否知晓,只说:“无非有事牵绊住,但我怕是这散播谣言的人……” 邵灵点点头,沉声说:“我今天已经派人给太和宗掌门递了拜帖,如无意外明天就可前去拜访。就算秦孤桐不能来,武道大会开幕之时请翠微子前辈解释清楚,定然不会影响她的声誉。” 李昭雪略有些担心:“你的伤势?” “没事。”邵灵拧了拧眉头,声音低沉,“技不如人。” 见李昭雪嘴唇微动,似要开口安慰,邵灵打断:“来日方长。不用担心,要是换做他人可能会受内伤,但我师门修炼功法有别于其他门派,除非我师父那般深厚内力,等闲劲气伤不到我心腹经脉。” 李昭雪稍稍安心,起身告辞离开。 次日清晨,邵灵洗漱更衣,取出备好的礼物。岂料一直等到天色将黑,出门打探铁匠的李昭雪小钱一行都回来,也没等到太和宗弟子上门来请。 李昭雪见她皱着眉头,安慰道:“我听说太和城是头回举办武道大会,这般江湖胜事如此多的英雄豪杰,翠微子前辈怕是忙得焦头烂额。” 小钱点头:“是啊是啊,路上全是人,也晓得我爹娘在哪里。” 几人正说话,院子外面有人敲门。陈图图几个大老爷们撸着袖子在院中吃肉喝酒,开门见到罗尔芙不由暗暗纳闷。 两位都是场面上混的人,少不得一番客套。罗尔芙拱拱手:“,陈兄不必担心,还请李姑娘出来一见。” 见了李昭雪,罗尔芙没有二话,奉上一个彩漆螺钿盒匣:“宫主给李姑娘寻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物。” 李昭雪回到回到屋中,打开见里面是一本册子。 小钱惊道:“好么漂亮的盒子,放一本破书?” 李昭雪心中锣鼓乱响,小心拿起书册,指尖按在蓝皮面上,一字一顿读道:“太、和、城、入、城、登、记…五月。” 小钱满头雾水还想再问,就见昭雪姐姐飞快翻开书页,一页一页、一行一行仔细查找。 屋里悄然无声,李昭雪心头越跳越快。扶槐不会平白无故送来入城登记册,她知道她在找什么。扶槐不会送来无用的登记册,她一定已经…… 邵灵只见李昭雪手一顿,指尖深深按下去,在纸张上压出一个弧形的指甲印。邵灵目光一瞥,只见拿出写着一个名字——钱大强。 李昭雪咬住下唇,慢慢移开手。“钱大强”三个字后面,只“钟英娘”,两人正是小钱的父母。 小钱等得心焦:“昭雪姐姐,这上面写得什么呀?” 李昭雪摇摇头:“没什么。” 小钱气道:“你骗人。” 李昭雪定了定神:“真没什么,只是昭雪姐姐欠了那人一些银子。” 小钱登时咧嘴笑起来:“我替你还,军师说我有好多银子,等找到大钱,给他买好多好多酒,还有烧鹅…你欠多少呀?我找陈舵主去。” 说着不等李昭雪回答,从凳子上跳下一哧溜跑出去。 李昭雪速速将小钱父母的事情讲与邵灵,又道:“扶槐说太和城中许多虎豹财狼,她都不愿留在这里。她向来最要脸面,轻易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邵灵稍稍沉吟:“我明天去拜访翠微子。” “我能否一起?”李昭雪见邵灵目光看来,连忙解释,“小钱爹娘的事情,我想问问掌门前辈。” 两人遂约定明日清晨一同前往。 第181章 晋江独家 李昭雪心中有事, 睡了二个时辰醒来,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干脆起身在床上打坐。 运功一周天,浑身舒畅。李昭雪抬头见天光微亮,于是披衣起身点了蜡烛, 想挑一件衣裳好去拜见太和宗掌门。 也没甚么好挑的, 她拢共就三件外衣。小钱接任大当家之位,她跟着添了一套新衣。款式虽不新颖,用料倒是顶好。 李昭雪换好衣服推门而出, 但见槐影扶疏, 残月犹在。她本想洗漱后在院中练武, 此刻恐惊扰旁人, 同守夜的天汉寨汉子道了一声出门去。 路过南郑城的院子, 听见里面有锐器破空之声, 李昭雪伏在花窗格子往里看,原来是邵灵在练剑。 邵灵收剑走来:“起这么早?” 李昭雪见她额头一层薄汗:“你不是更早。” 邵灵直言:“平日没这么早, 只是败了一遭难免心中不爽, 练剑消消郁气。” 李昭雪未料到她如此坦白,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扯开话题未免欲盖弥彰,出言安慰似乎少城主也不需要。 邵灵去突然笑起来:“你也不会聊天。嗯, 你这是要去哪里?” 李昭雪忙回答:“前几日小钱说想吃米饺,我请接后厨做给她吃。“ 邵灵问:“米饺?你等我一下。” 她说一下的确只是一下, 李昭雪还未反应来, 院门已经打开。岂料到了后厨, 小二哥说没有蒸熟后研磨的米粉。 邵灵比李昭雪还要失望:“即可去办,晚间我们回来要看到备好的食材。” 小二哥连连点头:“两位女侠放心,小事一桩,保管给您两位准备妥当。您两位要不要吃点,粟米甜粥鸡丝咸粥炊饼馒头,我们灌肺不比王家差。” “挑几样拿手的上。”邵灵转身往外走,“你先坐,我去去就回。” 店里无人,李昭雪选了靠窗的一张桌子。窗外街道空旷,有少年匆匆路过,俄尔晨鸡报曙,天际泛起霞光。 邵灵回房换了少城主礼服。领口从里往外由浅到深层叠三层,最外面照着一件玄青半臂袍衫,袖扣缝宝石,系两根半尺长的表带,绣江水纹。 邵灵换完便折返回去,见李昭雪双手贴膝坐在桌旁。桌上各色早点,腾腾冒着白烟,她在一旁好似听课般坐姿端正,惹着邵灵忍不住扬起嘴角。 食毕,两人前往太和府衙办。 董歆然听见门房弟子通报,匆忙小跑出来:“南郑少城主到访,有失远迎。李姑娘,两位先请坐,我已派人去请慕容师叔。” 邵灵问:“翠微子前辈不在?” 董歆然歉意道:“掌门还在太和山,那边是他亲自督管,诸多事情需要操劳。少城主应该知道,还有三日就是武道大会,届时江湖群侠都要前往。我们太和宗首次举办如此盛会,丝毫差池也……” 李昭雪瞥见邵灵的眉头越皱越紧,显得极为不耐烦。此时慕容翰飞过来,又是一番礼尚往来的客套。邵灵口中不说,心中已经厌烦至极。慕容翰飞也非口若悬河之辈,厅中只有董歆然不断说话缓和气氛。 “既然如此。”邵灵站起身,“我们先行告辞。” 李昭雪紧随其后,两人一言不发出了太和府衙办,邵灵见左右无人低声说:“我们去太和山。” 李昭雪道:“好,太和山只有一条山道,定能守到翠微子前辈。' 邵灵问:“你怎知道?” “《大尚地勘图志》有云,城西二十余里,有山名太和,因四山环抱而得名。地形如古代叉手礼,唯山道一途可通太和宗祖庭。太和宗乃道门魁首,景家天子金册祭岳之处。”李昭雪说完补上一句,“许久之前看的,或许记不太清。” 邵灵说:“应该也不差,不过古人不会轻功,如今或许处处都是路。” 两人疾步往回赶,说话间已经到了栖鹤居,各自交代几句,牵马出门直奔太和山。城西一道只通太和山,守门的太和宗弟子拦住不允通行。 邵灵带着李昭雪从南门绕道,两人驾马奔驰,初时不觉,行到半途乃知太和山雄伟。邵灵仰头望去,但见山峦如屏直插云霄,犹如天门矗立,莫说是人,恐怕飞鸟难渡。 山壁中间裂开一条缝隙,待到近处才知这条缝隙足有百丈高,十余丈宽,站着四人在此守卫。 两人拉缰下马,邵灵拱手道:“南郑城邵灵,代城主求见翠微子掌门。” 守卫们对视一眼,一人上前拱手回礼:“稍等片刻,我们这就请去通报。” 邵灵问:“能否让我们直接进去。” 守卫立即警觉道:“不可,我们奉命守在此处,谁也不可能通过。” 李昭雪突然凑近邵灵,低声说:“这些是太和宗弟子吗?” 邵灵一惊,抬眼见三名守卫皆是一身青灰色道袍,头发束成发髻插木簪,腰间挂七星宝剑,并不见异常之处。 她伸手拉过李昭雪,往旁边走远一些。 李昭雪疑惑道:“董歆然,慕容翰飞,周绍成,甚至栖鹤居掌柜、小二哥,他们腰间都挂太和宗命牌,样式颜色如出一辙,但各自花纹铭刻却不同。董、周、慕容都是内门弟子,命牌为八卦中一个‘内’字。这四人的命牌却和小二哥一样,中间是金文的‘庶’字。” 邵灵皱眉回忆起来:“栖鹤居小厮穿青灰短褐,两肩一边绣太极,一边绣八卦。慕容翰飞几人与这四人一样穿道袍,却是灰蓝之色。” 邵灵瞥了一眼守卫身上青灰道袍,心中疑惑更重:“太新了。” 李昭雪略微思索:“新进入门的弟子?太和宗日益繁盛,难免许多人投奔。我听闻武道大会是突然决定让太和宗举办,或许是太过仓促。” 疑云密布,说不明、理不清,两人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不如我们……” 邵灵微微点头:“先回去。” 两人翻身上马,拱手道了一声先行告辞,不得几名太和宗弟子反应,驾马扬鞭而去。守卫带人赶来,来人面相清瘦,长须道髻,一身道袍法衣,正是太和宗掌门翠微子。 翠微子抚须问道:“人呢?” 大道空空,邵灵和李昭雪早不见了踪影。 两人驾马往右跑了足足半个时辰,但见山势陡峭犹如刀削,围得好似铁桶一般。莫说是条路,就是羊肠小道也没有看见。 再往前密树森罗,蔽日参天,邵灵翻身下马:“太和宗这般鬼鬼祟祟,怕是这山谷里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咱们想办法探一探。” 李昭雪点头称是。 两人进了密林,依旧沿着山势向前。时至深秋,天气转寒,树叶变幻。极目往前,层林尽染千重色,红黄翠绿万树金,乃是罕见的美景。 只是李邵两人思虑忡忡,无心观景。仗着轻功穿林越石如履平地,然后如此过了午后,两人气力渐渐不支。就在此时,前面山腰显出一片村舍。 邵灵道:“你在此休息,我去去就回。”她走出几步又折回,解开臂上袖弩递给李昭雪。 邵灵走到半道就者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异族少年。少年头缠黑布,身穿藏蓝短褐,脚踏芒鞋。 少年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他自称洛伊,下游竹寨寨主的儿子。 洛伊挺挺胸膛:“原本我们竹寨和房村年年打架,年初我阿姐出面调解,让两边轮流放水用。今年好收成,阿爹让来请房村村长参加我们秋收大典。” 邵灵问:“这里有没有路同往太和山?” 洛伊不解:“太和山?太和城?我们经常去送山货,你们向东边去走看见官道一直走,就能看见一座很大的城。” 邵灵皱眉:“是山,太和山。” “似乎也叫嗄姆山。”李昭雪迟疑的向洛伊解释,“书中说山民叫太和山为嗄姆山,意思是有神仙的地方。” 洛伊恍然大悟:“你们说的仙都岭?我听太和城的武士们说,他们重新炸开的山门。我爷爷不信,我爷爷叫地额额,我们寨子只有他一个山民。” 邵灵若有所思的同李昭雪说:“我曾经听师尊说过,太和宗为避战乱曾经封闭山门。传言乃是前前前任掌门叶隐子以神力剑劈山崩闭合。此言当然不可信,不过事情或许是真。除此之外,有没有其他路进山?” 她连说了三个“前”逗笑了洛伊:“除此之外,只有我阿姐她们了。爷爷说,他活了这么这么多年,头回瞧见有人从山那边出来,当时以为遇到神仙啦。” 邵灵:“她不是你姐姐吗?” 洛伊扬起下巴:“后来她就成了我姐姐。” 李昭雪见邵灵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忙接过话:“那她是从哪里出来的?” “那我可不知道。”洛伊抓抓头,“她们是和爷爷一起回村子的,每次进山都要好几天呢。” 李昭雪与邵灵对视一眼,两人心知现在这般没头苍蝇似得,想找到那一条进山的路简直痴人说梦。李昭雪谢过洛伊:“你们寨子远么?天色不早,山里财狼虎豹很是危险。” 洛伊摆摆手:“我也要回去啦。房村的人都去太和城做帮工了,就剩几个走不动路的,请他们也不肯去。” 邵灵见洛伊走远,仰头看看天色:“走吧,回到那边差不多天黑。” 李昭雪听出不对劲:“你,打算夜探太和山?” 邵灵“嗯”了一声:“虽有些莽撞失礼,但有所为有所不为,世间大事岂能拘泥规矩。” 李昭雪知道她所言不假,但不免担心危险,又怕她触怒太和宗,闹得两城伤及和气。她忧虑重重不免分神,邵灵突然停下脚步,两人险险撞到一块。 林中苍藤古木不见天光,隐约可见前方一道瘦长身影,站在两人马匹旁边。 邵灵端详对方片刻,慢慢走上前:“翠微子掌门?” 翠微子微微颌首:“正是贫道,听闻两位小友寻我。” 邵灵不远不近停下脚步:“前辈怎么找到此处?” 翠微子仰首抚须:“贫道攻习周易之书,精通八卦之理,已得文王真传。仰观天象,俯察地理,掐指一算便知你们往此处来了。” 李昭雪见他仙风道骨,心中自然信了三分,但隐隐觉这太和掌门抑扬顿挫的口气,未免有些像茶馆里说书的先生。 邵灵又问:“太和城中谣言四起,前辈可知?” “谣言?”翠微子抚须笑道,“近来太和城中谣言多如过江之鲫,纷纷如落雪,唧唧似蝉鸣,小友说的是哪件?” 邵灵道:“秦孤桐会携天书秘卷到太和城,将其作为武道大会的彩头。此时是真是假?” 翠微子恍若:“原来是这事。秦孤桐与我太和宗交情匪浅,半月前我就收到她书信,说前往纪南城了结私事,武道大会之后再来拜访。” 李昭雪闻言心中一松,既然翠微子知道内情,届时当众澄清即可。她见邵灵不语,便开口问:“前辈,太和城招募的工匠……” 邵灵抬手挡住她,直视翠微子道:“前辈既然知道,为何不替她澄清,弄得现在满城风雨。” 翠微子笑而不语,从袖中摸出一柄折扇。 邵灵反手握住背后划江剑。 倦鸟惊飞,杀气弥漫。 翠微子抬起折扇往掌心一拍,“啪”一声清脆响声。邵灵同时拔剑,划江铮鸣,剑气劈斩而下,浩浩荡荡如江水东奔如海。 李昭雪一惊,伸手探向腰间。 就在此时,邵灵脚下一涩。但听翠微子身后树上想起机括声音,眼前银光闪烁,耳边声音连绵不绝—— “嗖!嗖!嗖!嗖!嗖!” 邵灵手腕急动,剑影交织舞得密不透风。她脚下急退来到李昭雪身前,大喝一声:“快走。” 李昭雪深知自己留下图添麻烦,转身就要向林中跑去,就听身后翠微子冷笑一声:“哪里走?” 邵灵怎肯放他过去,立刻挺剑迎上。岂料翠微子宛如一道鬼影,身形一晃竟然越过她。邵灵肩头一动,长剑划出一道弧追刺翠微子咽喉。 翠微子又是一闪退了回来,划江剑紧随其后,剑势好似江水湍急,一浪接一浪,一浪高过一浪。 翠微子身形快的匪夷所思,好似风中轻烟,一身道袍猎猎作响。他手摇纸扇,不时发出啧啧之声。 “如今姑娘家都好此般大开大合的招式?邵修诚这套剑法确实有趣,只你功力不够。水乃至柔至刚之物,你剑意有大浪滚滚之肆意,却缺了惊涛拍岸的暴烈。” “闪,你真啰嗦!上天之后,天神都会烦你。” 邵灵但觉脑后生风,一剑逼退翠微子急忙剑转半圈反刺身后。来人伸手一捏竟然嵌住划江剑,一转一扭逼迫邵灵松手。 邵灵手肘反折剧痛不已,她自不肯弃剑,起手贴剑柄转了一圈。然而来人手劲奇大,她连续抽了两次也未能拔出划江剑。 来人高鼻深目,满脸胡须,说话口音怪异:“快来帮兄弟一把,天神看着你呢。” 邵灵还未明白,一旁袖手旁观的翠微子加入战局。邵灵如何敌得过这两人,勉强硬抗了七八招,让翠微子手中折扇敲在脖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说书人换了原本声音,对来人恭维:“二长老来得好快,不是有你我恐怕要有麻烦。” “都是教中兄弟。”二长老摆摆手,见手下扛着李昭雪回来,指了指地上的邵灵,“一起带走,我们回去,别错过祷告时间。” 第182章 晋江独家 说书人轻摇折扇:“达西长老如此虔诚,早该入住七耀之位侍奉天神驾下。” 二长老闻言脚步一顿, 脸上神色矜持, 欲言又止。 说书人又道:“长老不如请殿主为你升位?如今他加任七耀殿主, 倒是有这个权利。” 二长老冷哼一声:“达西不要篡位者的恩勉!走着瞧吧,天神正冷眼看着。可笑的七耀殿主,七耀之上只有教主,他不过是个管账的臭买卖人。也敢自加尊号, 妄称弥赛尔。” 说书人心中暗笑,口中却说:“达西长老, 你我同时迦南教中兄弟,我便刨开心肺请你看清, 如今教主蒙神召唤, 弥赛尔去向不明,无人能聆听神音, 咱们教中……” 二长老脸色深沉, 咬牙低咒:“神迹不显,恶魔猖獗。” “天神无所不知,祂不揭穿恶魔的假面,只是叫世人看清险恶。”说书人说着一顿, 声音忽地飘忽,“天神窥见人间灾难,折断自己手指降下弥赛尔。她是神的影, 地上的王, 至高无上的主, 惩戒之火中的救赎。” 二长老两只深邃的眼睛里满是迟疑不定:“她、她不是我族人,她留着一半景家的血。” 说书人手中折扇一收,拍在二长老肩上:“我的达西长老,迦南之外亦是天神的土地,闪族之外亦是天神的子民。她是地上的王,所以才能同时流淌着闪族国王与中原公主的血脉。” 二长老被他说的心潮澎湃,一时不再开口。 一行人回到山谷,二长老翻身下马,指着李昭雪和邵灵:“杀了,扔进石桥下面的悬崖。” 说书人一晃折扇:“且慢。这两人一个是南郑城城主的亲传弟子,一个是诸宜宫宫主的心头好。南郑邵修诚根本没有来,而那位宫主掌控东海舰队对我教态度耐人寻味。留下两人,日后大有可用。” 他打量二长老神色,见那大络腮胡子下一张脸尽是迟疑,便装作好心提醒:“是我失言,太和之局乃是殿主主持,我的提议让达西长老为难了。” 二长老甚是不屑:“达西不想管。那位大人整天躲在屋里不见人闭着眼睛挥舞权杖,将珍贵脂水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除此之外他做了什么?” 说书人心中了然,迦南殿主待在屋里,就是不想让人窥见他的面孔。等武道大会开幕,他必定会出来借机混入中原群侠里面。 两人正说话,一名教众急匆匆赶来:“二长老,景公子一定要见您。我们说您出去有事,他非要过来等您。” 二长老闻言须发怒张:“他就是一个倒在沙漠里的马驹,太阳晒一会都会断气。你们竟然看不住一个病鬼?谁让他出来?愚蠢东西,快带我去。” 景亭站在太和宗山门牌坊下面,见二长老领着一圈人匆匆赶来,苍白嘴角微微勾起,双手交于胸前行了迦南教礼:“见过二长老。这山谷太大,我父亲不知去向,请您派人找一找。” 扣下景亭父亲,是为了避免他死在三天之后的乱局之中。毕竟景家宗正这个身份大有可用之处。万里之外的迦南地还有不少景家人需要稳住。 此言当然不能直说,然而景亭刚刚行的是教礼,二长老不愿说谎招来神惩,轻咳一声用眼神示意说书人。 说书人手中折扇一合:“景公子,令尊别有要事。他已经前往长安,你就是把这山谷翻过来,也是找不到他人的。” 景亭疑惑的看向二长老。 二长老含糊其辞的说:“闪既然已经说过,那你安心准备三天后的武道大会。天神在上,我要错过祈祷时间了。” 说书人见他要走,连忙问:“达西长老,那两个人怎么办?” 二长老:“怎么办你都知道。” 说书人道了一声:“谨遵您的安排,那就也灌上‘一枕黄粱’,让她们睡上三天三夜。武道大会之时需要就带上。” “好。”二长老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你们几个听见了?去办吧。” 说书人瞥了景亭一眼:“景公子,还站着干什么?难不成还要我送您回去。” 二长老点头:“不错,闪,你送他回去。” 二长老说罢疾步离开,说书人抬手做请,景亭缓行而上。 玉阶如白龙直上,两侧群峰如翠屏。景亭身着玄色圆领袍,说书人一身蓝灰道袍,两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 山风萧瑟,天地静肃。 待到太极广场,景亭在那座巨大的香炉宝鼎前停下脚步。他瘦骨伶仃的手扶着炉身,偻着身体掩唇轻咳:“咳咳!咳咳咳……” 他极尽抑制,仍然难掩盖其中痛楚。 说书人歪着下巴看去,看见他眼底炙烈燃烧的火焰。 “郎君。”说书人伸手敲了敲香炉宝鼎,饶有兴趣的问,“若你焚香祈愿,欲求何物?” 景亭缓过一口气,理了理袍袖:“一愿斩缠身毒蛇,二愿消经年深恨,三愿见四海升平。” 说书人抖开折扇,连说三声“好”。他脸上嘻嘻哈哈的叹笑,摇头晃脑道:“郎君贪欲太重,小心反噬其身。” 景亭仰见太和宗大殿,目光一路往上,但见山壁之上碧瓦红墙,飞檐龙柱,重檐翼馆层层叠叠,上倚青云,下临山岚。 琼楼殿宇与青山翠峰相依,似已屹立千万年之久。 景亭轻笑:“人力微弱,然而子子孙孙十年百年,太和之山可移,南海之水可倾。诸事虽难,心坚石穿。” 说书人见他越走越远,消瘦的身形渐渐没入太和宗大殿,似乎被那只不知匍匐多少年的庞然大物吞噬,只在淹没之际泛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光。 东光乎? 苍梧何不乎? 小钱此刻才真正懂了昭雪姐姐说,“诗言志,歌永言”。以前总觉得这些之乎者也有什么意思,哪有习武有趣有用。 “昭雪姐姐。”小钱吸吸鼻子,抱着杯子挪到窗口,望着漆黑黑的夜色又念了一遍,“东光乎?苍梧何不乎?” 太阳升起了吗?为什么苍梧还不亮? 小钱将下巴支在窗沿上,心想:苍梧在哪里啊?那里的人和我一样可怜。唔,我也想问问,太阳你什么时候升起来?院子里怎么还黑乎乎的?快点快点天亮,我要去找昭雪姐姐。快点快点,快点亮起来呀。 陈图图早起看见大当家睡在窗沿上,险险吓了一跳。小钱被他叫醒,见天光大亮登时急红了眼,披着被子就要陈图图带她去找李昭雪。 陈图图好容易劝住小钱,店小二过来请示:“李女侠让备的蒸糯米可还要用?再放就得变成酒酿了。” 小钱问:“昭雪姐姐要蒸糯米干什么?” 店小二道:“我听李小姐的意思,好似是要给您做米饺。” 小钱登时红了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天汉寨一行人匆匆赶到太和城衙办,董歆然听见门房弟子通报,心有又疑又纳闷,怎么又是天汉寨,他们是不是存心找麻烦? 昨天小钱跟着陈图图等人在城中打听父母踪迹,回去之后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李昭雪。她只知李昭雪和邵灵来此之后再没了音讯,如今不造太和宗还能找谁。 董歆然听她张口要人,心中更是烦闷:天汉寨找了个七八岁小孩做大当家,行事也变得如此不着调。 后天武道大会开幕,董歆然已经忙得晕头转向哪里有空陪几位闲扯,嘴巴一动真要找个借口将几人打发走。忽地门房弟子又来报,南郑城门人急事求见,少城主一夜未归。 不论天汉寨与南郑城如何逼问,董歆然都是一问三不知,因为她的确不知情。 “她们二人昨天的确来拜见掌门,然后我们掌门近日都在太和山那边掌事,慕容师叔陪两位坐了一会,少城主与李姑娘就离开了。” 陈图图知道难问出其他,起身道:“麻烦董女侠了,我们先行告辞,要是有其他变故再来和你商量。” 他这话留足后路,但董歆然也只得应下:“好。” 南郑城门人也一起离开,到了门外说:“陈舵主,少城主应该是去了太和山,我有意走一趟。” 陈图图心中有事,便说:“确定大有可能,不如这样,几位前往太和山,我们在城中留守。一来防止错过,二来也好有个里外照应。” 南郑城门人点头称是:“陈舵主所言有理。” 诸人回到栖鹤居,陈图图送南郑城几人驾马离开,进院合上门转身说:“待到未时,他们还未回来,你们几个就护送大当家回寨子。” 小钱闻言一惊:“我不回去。” 陈图图道:“大当家,你当初可是答应军师,武道大会开幕之前回去。大丈夫一言既出…咳,人不可无信,你是天汉寨大当家,唾沫星子砸在地上都是一个坑,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小钱急道:“那不一样,我是说不论打不找到爹娘都会回去,可昭雪姐姐不见,我、我是天汉寨大当家,英雄好汉都不会丢下兄弟自己跑!” 陈图图心道:你一个毛头小丫头说什么英雄好汉。这事断断由不得你任性,扛我也把你扛走。 他道:“大当家,我们几人在此也无计可施,不如回去请军师决断。” 小钱惯来会察言观色,别过头不再说话。 天汉寨众人等到中午,默默开始收拾行李。陈图图怕小钱闹脾气,一直守着她屋外。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小钱抱着大包裹摇摇晃晃迈过门槛,可怜兮兮的问陈图图:“我能不能带上昭雪姐姐的东西,我怕别人拿走。” 陈图图岂会不准,连忙接过来:“我先替大当家拿着。一会小二送饭菜,大当家多吃些免得路上饿。” 小钱道:“我想吃烤鸡,还有红油大蹄膀。” “好。”陈图图大笑,“大当家还想吃什么?我让厨房送来。” 小钱想了想:“我想做马车,骑马屁股疼。” 陈图图一想也是,李昭雪不在就剩几个糙老爷们,抱着大当家更土匪抢孩子似得,于是吩咐得力干将:“去,给大当家找个马车。” 小钱急道:“要可以躺在里面睡觉的。” 陈图图摆摆手:“听见没有,快去。” 离开太和城之事敲定,陈图图心中大石落下,陪小钱吃完中饭见南郑城几人还未过来,心中更加不安,便对左右手下说:“再不走天要黑了,你们去牵马挂鞍。” 小钱舔舔嘴唇:“烤鸡真好吃,我还想吃。” 陈图图笑道:“我叫后厨包上几只咱们带在路上吃。” 天汉寨众人整肃行装准备出发,陈图图拎着几只烤鸡回到院中,里里外外再找不到自家大当家,问了栖鹤居掌柜小二,也都是没看见。 陈图图急得想将烤鸡扔了又舍不得,气得直跺脚:“怎么给她溜了!找,一定要找到!” 小钱此刻正躲在邵灵的院子里,南郑城众人都不在,她直接翻墙爬了进来。外面陈图图的呼唤声来来回回是远时近,小钱托着腮帮充耳不闻,小圆脸皱一团苦苦思索怎么才能找回昭雪姐姐。 ------------------------- 武道大会如期举行。 次日清晨,太和宗青年辈第一高手,执法长老慕容翰飞领着众人浩浩荡荡前往太和山。 武五五和谭大少两个难兄难弟赶到,群侠已经尽数离开。两人一打听才知道,武道大会并不在此。 “这太和宗搞啥子搞哈。”武五五抹了一把汗珠,“老子从洛阳跑来屁股都颠八瓣了,居然跟俺说不在这哈。” 谭大少道:“你懂什么,人家太和城禁武。我爹说过,什么都能坏规矩不能坏。走吧走吧,别发话了跟娘们似的。” 武五五吼道:“你个瘪犊子说啥呢?” 两人嘴上吵吵嚷嚷,脚下可是马不停蹄,好在武道大会人数众人,并非一时半会都能入场。两人赶到太和山谷前,等了片刻才轮到他们领牌进谷。 彩旗飘荡,鼓声雄壮。前方熙熙攘攘尽是人头,两侧却是刀削斧劈一般的山壁。进入谷中,天色都暗了三分。 随人流向前,武五五极目远眺四围皆山。尽头之处薄雾缭绕如海波起伏,隐约见山壁之上有朱殿楼阁若隐若现,好似天上宫阙。 谭大少出身鹰潭,抬头便见龙虎山,长在北地平原的武五五可没见过这般山中金阙紫台,一路瞪眼张嘴惊叹不已。 太和山乃石山,苍藤古木生于绝壁缝隙之间,众人脚下路道皆琢石为磴。走了片刻眼前开阔,武五五左右看看,大声嚷嚷道:“这是去哪哈?咋地不往前捏?” 路边维持次序的太和宗弟子道:“祖庭为各位大侠晚上休息之处,武道大会赛台往东,请。” 武五五闻言脚下生风,催着谭大少赶紧走,好占个靠前的位子。谭大少晃晃手中木牌:“你是不是傻?上面刻有编号,咱们就是最后一个去那也有位。” 嘴上虽然这么说,两人还是加快了脚步。练武之人脚力非凡,二三里路不过眨眼的功夫。前面一座石桥,迥跨重峦两侧,人群在此慢下脚步略显得有些拥挤。 武五五在桥张望,下方云烟缭绕,深渊险绝,望不见底。他感慨道:“我滴个亲娘,这得多深呀? 旁边有人笑道:“兄弟你说的不错,这是不测渊。前后没个落脚地,要不有这座渡仙桥,神仙也过不去。” 谭大少不屑道:“那桥怎么修的。” 那人哈哈大笑:“老天爷修的!不测渊上天生就有一座石梁跨其上,太和宗的道爷们就在上面修了这座渡仙桥。” 两人走到桥中一看,果见石桥栏板之上刻有“渡仙”两字。似剑划刀刻,苍苔斑斑,不减凌厉飘然之气。 过了石桥就是一处浅水潭,水中七个石墩,摆成北斗之状。众人各显神通,或跳或迈,轻功好的干脆直接从旁边纵身越过。 人群太多,武五五干脆扛着大刀淌水过去。 谭大少提着下摆,不情不愿的跟在后面。 “俺的老娘哎,这啥子玩意?” 谭大少抬头望去,但见眼前三面绝壁成围,太和宗依着山势用青竹搭建了高台。左右两边南北高台成半弧状,长有数十丈,足有五层之高,密密麻麻已经坐了不少人。 面前则是二十余处雅座,一丈长华盖撑开,下面放着两张藤编圈椅,中间一个小茶桌,圈椅后面是一张张竹凳。这是留个各位城主掌门的位置,茶桌上放着铭牌。 武五五和谭大少好容易找到位置,爬了上去做好。这才注意到雅座对面东侧高台也是青竹搭建,但不比两侧精致,只是长长方方一个高台,上面放着座椅。两者中间是三座比武台,汉白玉雕砌,十分气派。 武五五指着高台道:“那儿有人呢,是不是太和宗的掌门?” 谭大少眯眼看去:“你瞎呀,两把椅子上都没有人,那些站桩一样的肯定是门人。哎,你看那边,那边。” 武五五顺着他的手看去,但见渡仙桥方向走来一群人,浩浩荡荡人少竟然不少。越走越近,为首几人一位道袍长须,一位弱不禁风,一位却是他见过的万亩田堂主万归涯。 “咋地是他,东君呢?” “这都十月了,东君当然是回流春城了。” 两人拌嘴的功夫,翠微子与景亭拱手请各位城主掌门入住雅座,两人则分做两边,走上东侧高台。这处高台只有一层却是最高。 谭大少指着景亭道:“你看那个病怏怏的家伙,肯定是景家的龙子凤孙。啧啧,拉倒吧,大尚早亡了。” 武五五附和的点点头:“还让咱仰着脖子瞧他呢,你看太和掌门戳那旮旯等他真可怜。” 翠微子等景亭走上高台,向前拱手一礼,又对左右拱手一礼:“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承蒙各位武林同道赏脸,同聚在此切磋武艺,贫道倍感荣幸。” 第183章 晋江独家 看台两侧群侠齐声欢呼, 声浪震天。 翠微子轻抚胡须, 待到呼声稍小,方才又缓缓开口:“吾辈江湖中人以武功为手足,以侠义为肝胆, 遨游南北, 立身天地。今武道大会, 武林豪杰于此交争,为博胜负, 更为锐意武功……” 武五五族中长房最爱高天阔论, 他打小听到大, 耳朵都生老茧了。此刻翠微子说的慷慨激昂, 他却百无聊赖直打瞌睡,便想找人扯上几句,于是抬起手肘捅了捅身旁的谭大少。 谭大少仰着脖子盯着高台,不知看什么入神,全然没有反应。 高台上翠微子口若悬河:“自武乱十五年至今六十年,江湖之所以兴盛, 武道之所以兴隆。全乃我江湖儿女无畏风霜苦楚, 无畏伤痛生死, 深思专研, 苦练不休……” 武五五对老道翻了白眼又抬胳膊捅了捅谭大少, 谭大少毫无反应。武五五两条粗眉顿时扭结一团:“伸个脖儿跟秃鹫似得, 俺就纳闷了你瞅啥呢!” 谭大少一惊, 忙对四周拱拱手, “抱歉抱歉,我兄弟天生大嗓门,各位好汉见谅。” 他陪完笑脸,压低嗓音埋怨:“你嚷嚷什么。小爷堂堂鹰潭谭家未来家主,要不要面子啊?嘿,跟你说话呢。” 武五五只装耳聋,谭大少翻了个白眼,故意自言自语:“咦,那上面是什么?好奇怪。” 武五五好凑热闹,登时忍不住看过去:“哪啊?” 谭大少一指:“那边。” 武五五顺着他手指看去。高台有十丈高,紧贴刀削般的峭壁。翠微子还在忆苦思甜,景亭百无聊赖的站在旁边,两人身后站有二三十人。东边一处竹台,锦旗飘扬,守卫挺拔。 高台下方,左右站着两队人马,衣着鲜明不同。乃是今早领群侠来此的傧相,以慕容翰飞为首的太和宗门人,以及是七八位景家子弟。 武五五上下打量两眼,指着高台后面悬崖上的巨幅彩绸问:“你说那个吗?太和宗真是有钱,用这么好的料子将山遮起来,就是为画些花里胡哨的画。” 谭大少翻了个白眼:“你看哪呢?我说上面,最上面。那上面好像能上去,你看东边是不是有条悬梯。” 旁边人被他两人烦的不行,插嘴道:“那是碑林崖,据说老早之前太和宗真君才能上去清修。” 武五五仰头看去,但见绝壁直插云霄上端凹进,想来那处就是碑林崖。不要从那边鸟瞰谷中,一定壮丽非凡。不过石碑没瞧见,崖山似乎码放许多圆嘟嘟的黑石头。 武五五揉揉后颈脖子,目光落回翠微子身上:“白胡子老道爷挺能嘚吧,没完没了这是。” 这厢他话音刚落,那厢翠微子拱手一礼:“此届武道大会得以操办,多蒙景家慷慨解囊。请景公子上前与群侠说道一二。” 景亭坐在椅上,掩唇轻咳:“不必,只管你说。” 场地设置精妙,无需内力声音也能远远传出。群侠听清他说话,顿时生出许多不满。皆觉景家太过张狂,这才一年多时间而已。 台上翠微子恍若不觉,扬声道:“擂鼓!” 霎时间,鼓声轰隆,气势震天。 翠微子又道:“落!” 入口之处,左右两座高台之间架有一根长长的竹筒。翠微子一声令下,竹筒转动,落下百条赤色绸带,绸带上写满报名比武的豪侠姓名。 红带黑字迎风微动,犹如战旗挥舞。 翠微子抚须而笑:“愿我武道不衰,江湖英雄辈出。请诸君登坛试剑,笑占龙头选,醉饮鹰扬宴。” 他声音晴朗遍传山谷,应和鼓声点点,霎时群侠心头热血激昂,齐声喝彩:“好!” 翠微子转身坐上椅子,一旁景计走上前,手拿名册高声宣读:“此届比武,犹循旧惯抽签决断。第一场,段风、赵月。” 但见比武台两侧竹棚里各走出一人。 景计又道:“刀剑无眼,生死有命,堂堂正正,不偏不倚。请!” “且慢。”段风抬手示意,仰头环顾左右,对着高台方向说,“翠微子前辈,大家伙大老远过来,人都在这儿了跑不掉,我斗胆问一句,天书秘卷何在?” 此言一出,谷中众人哗然,交相议论。 武五五和谭大少一脸茫然,连忙追问左右。可众人情绪激动,纷纷大声追问:“是啊,天书秘卷呢?” “总不是哄我们?先拿出来看看。” “拿出来给大伙开开眼也是好的啊!” “秦孤桐人呢?天书没有,人也该露个面,莫不是瞧不起咱们!” 一石激起千层浪,随着此起彼伏的大嗓门响起,看台两侧许多人站起,四处张望寻找秦孤桐。 翠微子起身上前,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群侠情绪激动,根本无人理睬。 翠微子伸手抚须,轻咳一声。他使了内力,加之三面山谷回荡,人声鼎沸中如同一到重雷劈下。众人不约而同望向高台,质问之声渐渐消减。 翠微子见状缓缓开口:“天书密卷之事我也有耳闻,本想当面问清。奈何秦孤桐秦少侠一直不曾露面,贫道也甚是无奈。” 段风大声逼问:“秦孤桐是不是已经携天书密卷潜逃” 翠微子回答:“贫道不知。” 赵月突然开口:“前辈这话未免推脱之嫌。我听闻你们太和宗与秦孤桐甚是交好,是也不是” 翠微子轻捻胡须:“的确如此,但……” 他开口承认,顿时点了爆竹,场中一片哗然之声。更有甚者摸出暗器往高台架子上扎,让太和宗的执法长老慕容翰飞带人拖走。 “诸位诸位。”翠微子摆摆手,“秦孤桐一直未曾露面,我太和宗确不知情。庐巢城明城主就在那边,此事还请他说道一二。” 明士朝君大帅方向看了一眼,起身走出华盖,拱手抱拳:“诸位武林同道,伯公吴不用大侠月余之前驾鹤西归,在下接任城主之位不久,许多事情并不清楚。” 看台之上有人嚷嚷:“谁不知道你是君瀚府的狗,听说你们君大帅跟秦孤桐好得很,不死狱里得的东西都被你们平分了!” “秦孤桐在庐巢城打伤我们纪南城好几个弟子,你们还想瞒!” “吴大侠临终托孤,秦孤桐就这么报答他?” “秦女侠不是这样的人,是不是你们谋财害命?” “秦孤桐人呢?” “对,人呢?让秦孤桐自己出来说话!” 群情激奋,眼看再难控制。便在此时,嘈杂喧闹之声犹如烈日下的薄冰,须臾间迅速消融殆尽。 百条赤红绸带的重帘,忽如征旆招扬。一匹霜白骏马跃蹄飞出,长鬃披雪,飒沓流星,转瞬冲上比武台。 龙马双蹄离地,仰天嘶鸣,势如万里长鲸吞吐。骇得段飞、赵月两人齐齐后退。骑手揽辔止马,马蹄落下好似响雷,震得众人心头微颤。 武五五这才看清来人,登时欢呼雀跃,与谭大少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激动不已。 萧清浅端坐马上,轻抚雪鬃:“诸位找秦孤桐何事?” 此时场中鸦雀无声,便是一分针落下也听得一一清二楚。故而她轻飘飘一句话,却如大吕黄钟一般敲在众人心头。 “啪、啪、啪。”景亭斜倚椅上,一下一下拍手笑,“还能何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况秦少侠如今风头无双,红了多少人的眼。” 萧清浅抬眸望去,正触及到景亭的目光。他眼中似有一簇火苗,是树枝即将燃尽的最后一丝余烬。极尽炙烈,满是期盼与绝望。 这样的眼神,萧清浅曾经见过。 彼时她刚刚成为迦南尊贵的弥赛亚,大祭之日随教主前往荒边布法祈福。她端坐黄金宝驾之上,道路两侧跪着衣衫褴褛的荒民。 他们虔诚的跪着,焦黄糙裂的后背蜷起,隆起一截一截清晰的脊骨。只有一个孩子,他太过瘦小,萧清浅甚至无法分辨他的性别。那个孩子从远处奔来,遵守礼节压低着头,被路边一截枯树杈刮倒,仰面摔倒四脚朝天。 年幼的弥赛亚弯了弯嘴角,侧目望去正对上那个孩子的目光,极尽炙烈,满是期盼与绝望。那个孩子毫不在意头上泊泊流淌的鲜血,飞快的、深深的、虔诚跪下。一如沿途的教民,隆着瘦削的脊梁,有一截一截坚硬的骨头。 黄金宝驾远去,荒边的漫漫沙尘在记忆中模糊成薄雾,只有那孩子的目光,镌刻在灵魂深处。日日夜夜督促着幼年的弥赛亚。 教主谓之天神点悟,母亲谓之心怀天下。只有她自己明白,那是因无能而滋生的恐惧,害怕如此无力的自己,辜负那些期盼与信任,任由那一双双眼中光芒湮灭于黑暗,化作荒芜的灰烬。 因她在血炼池中也曾深深期盼,等一人将自己拉出那尸海骸山。那孩子的目光如圣山上的水,冲刷掉血炼池中沾染的猩红,让年少的弥赛亚想成为那个别人正在等待的人。 这样,世间等的人就可以少等一会,少等一个。 景亭等到了,他等到了萧清浅。明知生死之局,明知千钧重负,仍慷慨赴义的萧清浅。 景亭忽觉眼前山河壮阔,景致绝伦。他将狮子熏香球搁下,手扶玉腰带缓步台前:“一卷天书秘卷而已,吵吵嚷嚷如市井泼妇。” 群侠经由萧清浅一问,许多人已经有些懊悔自己莽撞。再听景亭出口嘲讽,有人羞愧自惭形,却也有人有人恼羞成怒。 “你小子算个什么东西?你景家还不是一群丧家之犬!” 江湖上有句话,叫做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莫说好面子的游侠豪客,就是寻常人为争一口气拼个你死我活也不少见。 立即便有人出面要打圆场,景亭微微一笑:“此言不假。六十年前景家退至江南,书罪己诏,去国号废天子仪制。奉上金帛宝器百万,只求战火弥散,天下归安。” 他掩唇咳了咳,翘起薄唇:“然则诸位武林豪侠之贪欲,犹如饕餮肠胃。只不过道听途说几卷书,一逼再逼,将十数万手无寸铁的妇孺老弱驱赶入海。手段之毒辣,心肠之狠绝,今日来看倒是瞧出几分了。” 台下众人越听越不对劲,明士仗着刚刚曾为秦孤桐说话,朗声打断:“怎么,你景家要回来翻旧账?” 景亭怡然道:“你既开口,我怎可不翻。”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君大帅越众而出,质问翠微子:“这也是太和宗的意思?” 翠微子:“无量天尊。可怜景家这等冤枉,天来高,地来厚,海来深,道来长,贫道也拦不住他的嘴。” 台下太和宗子弟如慕容翰飞、董歆然等人,明白此中厉害干系,登时大惊失色,暗道掌门莫不是吃了景家迷药,竟说出这般惹祸上身的话。 果不其然,连看热闹的万归涯都坐不住。他一掌击出,但听“咔嚓”一声,碗口粗紫竹应声而断,华冠失了支柱轰隆砸在地上。 烈日当空,万归涯眯起眼睛,翘起二郎腿:“伞再大,还能挡住太阳?给你景家三分颜色,你还打算开染坊?” 景亭闲闲开口:“我景家做事向来讲规矩。如今天下尽江湖,我们按江湖的规矩来,冤有头,债有主,爷爷仇,孙来报。” 万归涯拍案而起:“来啊!小兔崽子给我滚下来! “万堂主息怒。” 月听筠此番代表十二城盟来,位子就在万归涯隔壁,“都是猴年马月的旧事,何必较真。景公子既说冤有头债有主,该去地府讨债才是。” 她素来口齿犀利,此言一出引得大家哄笑。 月听筠起身站起,翩翩一礼:“各位,听筠这等江湖女儿性子躁,留这儿陪景公子算账不如去喝一坛江湖醉。这就,先行告辞。” 月听筠在江湖人气不低,不少爱慕者借机表态跟着要走,也有心思敏锐见势不妙想溜之大吉,登时应者如云。 萧清浅抬眸望去,高台之上,景亭扬起嘴角。 雍容俊秀的旧时王孙,此刻像马球场上获胜的骄傲少年。他望着萧清浅得意的笑,欣喜于这位族姐的到来,忍不住向她炫耀自己布下的局、自己的胜利,还有为她开拓的丹墀踏道。 景亭抬起手臂,宽袖缓缓滑落,露出骨瘦伶仃的手。 台下众人聚讼纷纭,要走要留吵得不可开交,突蓦然远处“嘭”的震耳欲聋一声巨响。霎时间地动山摇,紧接着“轰隆隆”不绝于耳,势如万马崩腾,声似山岩滚落。 武五五和谭大少跌跌撞撞站起来,茫然四顾不知何事,就听有人高声尖叫:“桥塌了!桥塌下去了!” 离开的人群已经到了出口,闻言一窝蜂往前挤。竹架悬下的百条赤色绸带,被他们扯得七缠八绕。 万归涯足下一蹬,提气跃到旁边华盖地上,接着一踏之力,折身飞上悬赤色绸带的架子。他定睛一看果见石桥断裂,深渊又宽又险,便是师尊在此也飞不过去。 月听筠站在断桥边,对他冷声道:“太和城承办武道大会,乃是万堂主一力促成。万亩田可要给我们个交代。” 万归涯登时醒悟,自己是让景家利用了。他勃然大怒,足下又是一蹬跃上左侧看台,踩着竹架只奔高台。 他要拧下景亭的脑袋一泄心头怒火。 一众江湖好汉起先不明,此刻反应过来,或冷眼旁观,或喝彩叫骂。一时竟然不急石桥断裂之事,纷纷生长脖子看热闹。 景亭从袖中掏一面鎏金镶宝小锣,上端系殷红丝绳,拎在手中小巧精致。锣槌用的楠木裹菱纹细棉,里面填充吐蕃绒。 景亭抬手轻轻一敲—— 铛! 锣面震动,锣声嘹亮,余音悠长。 万归涯骇然一惊,即刻要退却已然晚了。瞬息之间万箭袭来,凭空出现的箭簇好似暴雨云骤,寒光四射,倾盆而下。 万归涯只觉箭风撕面,心知□□劲道非凡。他抬手一掌打出,劲气将迎面而来的七八根箭拨开,其余纷纷擦身而过。 只可怜那些武功稀松,离高台又近的人,眨眼功夫被扎成刺猬当场毙命。运气好些的没射中要害,却被利箭钉在看台上,鲜血直流,惨叫不停。 周遭众人再没心思看热闹,连滚带牌跳下看台,只恨爹妈少给腿脚,轻功练得不够好。 君大帅见此乱状暗自骇异,厉声喝道:“此是何意?难道太和宗要与景家联手设局,是要将我们等伏杀在此!” 翠微子不语,景亭闲闲道:“冤有头债有主,逆臣册上写得明明白白。” 逆臣册上第一位是建邺城太守迟岳,人已死,后人不知所踪。第二位是君瀚府,君烈虽也死了,可现任大帅就在这里戳着。 君大帅取下背后寒枪:“你景家写几个字,难道便是阎王点名。逆臣册上姓名数以百计,你且问问群侠应不应。” 景亭抬手连敲三下,高台两侧山壁上,两块巨幅彩缎忽然滑落。群侠这才看清,山壁凿了深孔插入毛竹,架满奇形怪状的弩机,百架不止。 有见识渊博的人见状凄声尖叫:“连射强弩!是连射强弩!上面大匣子里全是箭,一箭射出立刻新箭落下,没完没了…快退!” 君大帅家学渊博,听身旁月听筠问起,便说:“据闻连射强弩威力虽强,却难控准头。又需力士拉弦,远不如没有火器便利,故而前朝没有推广。” 月听筠道:“现在用,用在这,倒是合适的很。” 见崖壁上密密麻麻的连射弩机,纵是张狂如万归涯也不敢轻视,折身往后退了回去。几人聚在一起商量对此,对面高台上争杀忽起。 原来是太和宗执法长老慕容翰飞悄然杀上高台,他本想一击擒住景亭,怎料他身后高手来势如飞,出手更是千钧之力。 达西长老一招挡住慕容翰飞,紧随其后几人立即将他困住。慕容翰飞虽是太和宗青年辈第一高手,却也挡不住众人围攻,左支右绌就要败北。 “师叔!”董歆然惊叫一声, 慕容翰飞手中长剑落地,左手四根手指齐断,鲜血如涌滴了地上一滩。他抬起下颚,双目如利剑寒冰,笼在翠微子身上:“掌门,请给太和宗上下一个理由。” 翠微子袖手一叹:“贫道也是不愿,奈何管不得着旁人。” 董歆然眼前一花,慕容翰飞已然不在原地。他势如山顶巨石崩落,直笔笔向着翠微子撞去。翠微子抬手一拂,慕容翰飞竟不必不让,仍由他一掌结结实实拍在胸前。 翠微子眉头一皱就要撤手,奈何已被慕容翰飞抓住脉门。慕容翰飞力道如钳指节如竹,只小拇指的位置光秃无物。 那时太和宗准备颁布百条戒令,遍邀江湖豪杰见证。翁家出言羞辱,慕容翰飞出手如电扇了翁家主事一巴掌。这等于太和宗打了自己的脸,各方豪杰坐等看闹剧。 岂料慕容翰飞剑起指落,自伤右手。那一截断指,便是太和宗的决心。那一道血痕,足以让刀口舔血的江湖豪杰心颤。 慕容翰飞不容任何人破坏森然有序的太和城! 谁也不行! 群侠只见高台上两个黑影交缠飞坠,正是慕容翰飞掐着翠微子脖颈撞出高台,直笔笔摔了下来。高台巍峨足有七八丈,地面是寸草不生的坚硬山石,便是一柄铁剑落下也折了,何况血肉之躯。 台下太和宗弟子看清血泊中的人,呆了呆,扑上去哭成一团。景家弟子手握兵器退到一旁,仰头看向高台。 景亭垂眼看向台下,为首的景家弟子对视一眼,扭头扫视董歆然和周绍成:“推下去陪他们掌门。” 群侠闻言又气又恨,岂料高台下的景家子弟突然开口:“郎君且慢,太和宗非但与我们无冤无仇,待我们甚是友善。我景家岂可恩将仇报。” 其余景家子弟齐声附和:“请郎君饶了他们。” 景亭道:“不让他们死,难道你们想死。” 万归涯远远听他此言,不屑道:“这小子还当自己皇帝老儿?臭毛病不改,早晚失掉人心。” 话音刚落,就听那景家子弟硬声回道:“生而为人,既不知感,反去恩将仇报,有何颜活在人世!” 万归涯抚掌赞道:“好。” 一旁月听筠却是皱起眉头,只与君大帅、万归涯都不熟稔,卓寒也不是能商量事情的主。她正自整理思绪,高台那边又生事端。 景亭手中锣槌一指:“那你就去死吧,你死他活。” 此言一出,谷中众人无不骇然,皆当景亭疯了。只这片刻犹豫,景亭手中锣槌一划,达西长老捏着周绍成后颈扔破布一般抛出去。 为首的景家子弟奋力扑过去却差之毫厘。周绍成嘭的摔在他眼前,脑浆四溅,骨肉皆碎,一双眼睛圆瞪欲裂。 他见过周绍成几面,知他豪爽没有心眼,此刻见这质朴青年死在自己面前。哪怕早就预见无数牺牲,仍是悲从中来,心中哀伤不已。恍惚之间,不知自己做得是对是错。 景亭手中锣槌一动,指向董歆然。 那名景家子弟猝然一惊,想起随景家漂泊异国的万千百姓,顿时什么质疑之情都消失殆尽。 他放下周绍成的尸体,肃然道:“郎君,愿你言而有信!”言罢抬起长剑一划,脖颈鲜血四溅,人重重倒下。 群侠见状,无不惊心动魄,皆道这人至情至性是条好汉!景家这锅老鼠屎里也有一颗夜明珠。 武道大会变故连连,群侠气极了景家和太和宗设局陷害,瞧着他们内讧恨不得鼓掌叫好,但对这些血性儿郎却是打心眼里佩服。 “够了。” 萧清浅突然开口,众人皆是抬眼望向她。后面的人只见背影,瞧那庶兽斗篷让风一吹,银白髦毛如万里卷潮,江水一线白浪划过。 “耍够脾气就别再闹,将人放了。” 群侠闻言心中好奇,不由想起《江湖侠女传》里面的说辞,难不成这萧清浅和景家有说不得的干系? 高台之上,景亭心中欣喜若狂。他死死攥紧拳头,任由指甲深掐掌心皮肉。疼痛如斯,方才让他稍稍稳住心绪。萧清浅既开口便是允诺担下日后种种,景亭顿觉浑身轻松,忍不住笑出声:“这群草莽若知晓你身份,你猜会如何?堂姐。” 此言一出,全场震惊,萧清浅身边刹时空出硕大一块空地。她侧眸一瞥,几人让她冰凉的视线扫过,登时心底打了个寒颤,慌忙握紧刀剑兵器。 “你看啊,看看他们的嘴脸!如此可憎!”景亭于高台之上张狂讥笑,手举锣槌状若挥毫,“你我龙子凤孙,天命贵胄,忍将万里江山付与此辈草莽匪寇?” 他苍白脸颊升起红润,似蓦然之间康愈,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阿姐,何不与我一起。杀光这群废物,踏平四海重建家国。” 此言甚是嚣张,群侠气得不轻,人群炸了锅:“不行,不能放她过去!” “萧清浅一过去,那王八蛋还不如虎添翼!” “大家伙别让那小子挑拨了!” “先将萧清浅杀了再说!” “萧女侠你给个话啊。” 不等萧清浅开口,景亭道:“在江湖,便按江湖规矩,我拿人跟你们换。” 达西长老拿不准主意:“要让她过来?” 景亭哄他:“达西长老,神让她来,便是旨意。你迎她,如教主迎天神降临迦南之地。你眼前阻扰,皆是考验。” 群侠远眺,但见有两人被拖到高台前。不少人认得邵灵,叫开她的身份。 景亭道:“奉劝诸位让开,否则白白葬送两条性命。” 万归涯没好气的嘲讽:“萧清浅,你弟是不是太瞧不起你了。要我说,就冲他这样你也别过去了。让他杀,邵修诚那儿我担着。” 依附万亩田的北方豪侠武士哄笑起来,一个大汉跳到桌上大叫:“让他杀!让他…厄……” 大汉手捂脖颈,指缝间鲜血横流,双瞳爆出死不瞑目的栽倒下来。周遭众人猝不及防,吓得慌忙后退。倏地一道黑影从众人头顶飘过,翩翩然落在桌上,抬脚将尸体踢下去。 此人脸戴面具不知什么来路,万归涯眉头一皱正要上前,就见那人开口:“好狗不挡道,都给我滚。” “臭娘们你什么意思!” 月听筠心道不好,刚想开口阻扰。面具人已经化作一道黑影闪出,说话之人话音未落,却再也开不了口。 面具人一去即回,武功差的根本无法看清她身形。她微微扬起下颚,口气中尽是不屑:“我的意思,让萧清浅过去。不然那两人没死,挡道的先死。” 她骤然飞出二丈,足下连踩群侠头顶,身形如鬼如魅,须臾之间已经最外侧。她站在高台与群侠之间,负手道:“是我太过懒散,竟让你们忘记诸宜宫是什么地方。” 言罢她抬手揭开面具,露出一张风流妩媚的脸。 “扶槐!” “是诸宜宫扶槐!” “怎么是她?” 众人嘴上虽是吵嚷,却不敢忘记诸宜宫从前是什么地方,何止小儿止哭,七尺高汉子听了小腿抖哆嗦。萧清浅面前的英雄好汉顿时如鸟雀散,眨眼跑得一干二净。 萧清浅往人群里扫视一眼,对武五五道:“牵马。”言罢翻身下马,径直向高台走去。 一白一黑两道身影,迎着百架连射强弩走近高台,庶兽披风飘然,黑绡裙裾摇曳,一如冰雪瀌瀌,一如幽火曳曳,皆是气度从容。 景亭见萧清浅走到台侧拾阶而上,笑道:“阿姐尊贵,这两人自不可比。”一挥手,示意将两人推下去。 高台下扶槐腾身跃起,伸手接住李昭雪。邵灵笔直下坠,眼看就要摔在地上,群侠离得远想救也来不及。 电光火石之间,李昭雪从扶槐怀中扑出,一把抓住邵灵腰带。扶槐慌不迭探手想将她抄起却晚了一步,只得抬手连拍三掌。李昭雪带着邵灵被掌风推远,在凌空翻了个跟头一同摔在地上。 台下这些变故,景亭毫不放在眼中。他见萧清浅一步步走近,脸上笑意更浓,双手张开迫不及待的迎上去。 秋霜切玉剑。 萧清浅出剑太快,没人看清庶兽斗篷之下,霜华剑已经没入景亭的胸膛。少年郎君博润的唇角浅浅勾起,笑意矜持,语调异常温和:“多谢。” 景家负你良多,谢你依旧仁慈,心存悲悯。愿为万千苟活异国的臣民,重戴荆棘之冕,重拾黄金枷锁。 景亭从高台坠落,劲风鼓动袍袖,少年郎君终于尝到自由的滋味。他望着萧清浅,见那道身影越来越远,却觉得终于离她近了些。 少时承你救命之恩,长大蒙你庇护之情,如今未完之志,亦要托付于你。多谢,阿姐,多谢你,让我于九幽之暗还能仰见天光。 为斩缠身毒蛇,设局借江湖之力诛杀迦南精锐 为消经年深恨,设局借迦南之手屠戮中原群侠。 满手血腥,无言自辨,我不死心不安。 阿姐,愿我来生,也能成为如你这般强大而温柔的人。 “滴答、滴答”猩红鲜血从霜华剑刃上滚落,一颗一颗砸落青竹上,斑斑点点如史简上沁出血泪。 千岩风定,万籁无声。 萧清浅孑立高台,声如寒泉:“岂可为一己之私而乱天下。我景家,无你这般不孝子弟。” 然老爷子见邵灵落下立即冲出,此刻见两人无碍,正要为萧清浅喝彩,忽听一旁李昭雪大喊:“不是!萧女侠,这人不是景家,他是迦南的奸细!” 莫说群侠,此刻迦南众人连遇变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闻得此言更是满头雾水。 李昭雪挣扎站起,指着景亭尸体道:“他身上有记号,在腰间有一处七枝灯盏纹身。” 困在高台下的太和宗门徒和景家弟子对视一眼,各出一人上前。撕开布料,果见腰间有处纹身。董歆然卷起袖子擦去血迹 ,不多不少恰巧一盏七枝灯。 君大帅扬声问:“可是有一枝纹着火苗?” 董歆然惊道:“君大帅你怎知道?” 君大帅道:“我们君瀚府曾经擒获一名自称迦南大长老的番人,腰间纹有七枝灯盏,右起第一个上有火苗。” 谭大少出声附和:“对,洛阳不死狱之战是有这么一伙人!君大帅可审出什么?” 君大帅摇头:“没有,此辈邪教之徒甚是冥顽不灵。” 当即有人将矛头指向李昭雪:“那这位姑娘怎么知道?邵少城主还在昏迷怎得你无事?” 李昭雪欲言又止神色为难。扶槐当即反应过来,心中顿时升起暖意:她定是怕旁人知我失了落薰香,想法子对付我。 这厢群侠又惊又疑,高台之上达西长老已经领人将萧清浅团团围住。武五五急得心如火燎:“甭管她啦,兄弟们抄家伙上削他们。” 李昭雪见此顾不得事后种种,连忙道出缘由:“我身上落薰香可解迷药,方才提前苏醒听到秘密。迦南邪教欲借景家旧事挑拨江湖纷争,两位前辈自然不肯,迦南用家主之位反间此人,又找人假冒翠微子前辈,借他们名义下达命令。” 高台下的太和宗弟子闻言大惊失色,董歆然立即扭头向身后看去,惊叫一声:“掌门呢!” 慕容翰飞的尸体静静躺在那里,而翠微子的失身却消失不见。群侠听得那边变故,想到太和宗门徒和景家子弟所作所为,萧清浅更是身陷敌营杀了首恶,当即深信李昭雪所言不假。 万归涯越众而出:“武功利落的跟我上。”口中说着话,身影已经穿过比武台。 高台之上,达西还在追问萧清浅,一旁景计却悄然捡起地上金锣,他本在观望,此时见群侠气势汹汹奔袭而来,吓得连忙扬手重重敲下—— 铛! 铛!铛! 铛!铛!铛! 锣槌起又落,落又起,不知他敲了多少下。震耳欲聋的锣声在山谷中回荡,连绵不绝好似永无止境。 排空万箭,急如雨下。 君大帅手中寒枪一抖:“架盾,结山阵!” 君瀚府五名校尉提着削掉四腿的桌面飞速列队,君大帅一声令下:“随我陷阵。” 君瀚府一行冲入箭雨,逆行而上。连射强弩出箭迅捷,百架弩机连射堪比万箭齐发,一波一波,如惊涛骇浪拍打而下。 箭雨之下惨叫不绝,山阵却似礁石一般,任它狂风暴雨巨浪滔天,依旧稳步向前逼近高台。景计见状气得牙痒,厉声叫道:“燃火箭!” 木桌不比水火不侵的盾牌,数十只火箭如流星一般落下,但听天上“嗤嗤嗤”五张桌子顿时变成一只火烧刺猬。 景计见群侠退后稍远,□□虽还能射着但力道弱了许多,反而凭白浪费□□。他停下锣声,将金锣锣槌紧紧攥在手里,扭头朝达西道:“长老,你还同她啰嗦什么?殿主可都看着呢!” 达西此刻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他原本想和闪一起拥立弥赛尔,可弥赛尔一来就杀了景亭,而闪坠下之后又不见了踪影。 达西心烦意燥,闻言大怒:“闭嘴,在上面看着的只有天神!” 景计看看四周众多迦南高手,顿时明白自己眼中无所不能的殿主,在迦南教和闪族并不能一手遮天,他当即闭口不言退到一旁。 困在高台之下的景家弟子见群侠被逼退,便对董歆然说:“要想个法子,将这些连射强弩毁掉。” 董歆然一惊:“我们躲在这下面还好,出去就算不被射死,上面那些妖人武功高强…你说吧,什么法子?” 群侠退回,扭头见遍地尸体,更有伤了腿脚江湖儿郎趴在那儿等死。万归涯、月听筠等人依仗身手了得,冲回场中将人一一救出。 便在此时,忽见高台下面冲出一人,瞧衣着装扮显然是景家子弟。 群侠诧异之间,就听金锣声响,箭如骤雨。那景家子弟身手了得,手中长剑挥舞如风,但听“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奈何百架强弩调转方向齐射,这般多的柴火棍就能将人淹没。 那少年身子一晃,胸前绽开血花,将月白衣衫染成猩红。群侠连连摇头叹气,为这不相识的少年惋惜。岂料高台下又奔出一个身影,衣着打扮与那少年一般无二。 有人纳闷:“姓景的这些人是不是得了失心疯?萧清浅在那儿干嘛?” “萧清浅在那儿牵制了对方十几位高手,你倒去试试。”月听筠说完,见又一名景家弟子冲出,忽地醒悟,“他们想耗尽□□!” 群侠闻言惊诧沸腾,纷纷定睛看去,但见第二人、第三人陆续中箭身亡,而第四位景家子弟依旧义无反顾的冲了出来。 此情此景,令人震撼。中原群侠观之热血沸腾,达西长老却是怒不可言,唰得抽出腰间长刀掷出。 就在这时,霜华剑动了。 萧清浅一直再等,等这个机会。 达西长老拔刀,手臂高举上身前门大开,霜华剑直刺毫无阻挡。 达西长老振臂掷刀带动上身,颈侧蹭着剑尖撞去。长刀扔出去,达西长老身体后倾,鲜血喷溅如漫天雨血。 迦南高手想救已晚,抱着达西长老道出一串番语,怒声质问:“弥赛尔,您!你、你果然还是,你果然是伪神!是恶魔!” 一剑去掉对方最强高手,萧清浅再不愿多费口舌,霜华剑直指对方。迦南高手暗暗祷告一声,招呼同伴一同围攻。 群侠这边,见景家弟子慷慨赴死,众人当即不肯再等:“景家再窝囊也没丢人,我们站这里看可就自己不要脸了。” “放屁!景家这些小子长得更姑娘似的,老子还能不如他们?走!” “杀!不怕死的跟我来!” “宰了这帮子大胡子妖人!” 景计见群侠冲杀过来,势如雪崩一般汹涌,抬起手臂就要敲响金锣,忽地察觉不妙,左右一看霎时心沉寒潭。 原来景家子弟冲出吸引众人目光,董歆然带领太和宗弟子悄然点着两块彩缎。这两块巨幅彩缎原本挂着山壁上遮住连射强弩,滑落之后就堆在下面,如今成了催命符。 绸缎布匹易燃,烧起来烈火熊熊,片刻就引燃毛竹支架。即便还未烧到上层,白雾黑烟熏呛就足够要命。 景计急敲金锣,见萧清浅边打边退将迦南高手们引走,心中暗叫不好,迦南精锐再如何武功高强,被千余人困住也是死路一条。 他正自慌乱,忽地脚下一震。 万归涯冲在最前面,眼见就要逼近高台,手里捏着一枚金丸要将敲锣的那人打死。突然高台前端竹排轰然落下。 原来高台里面藏了东西,长长粗粗四根铁管,左右按着轮子,不知什么古怪玩意。后面站着迦南妖人,手持火把。 “快退!”君大帅大喝一声,奈何这声音在千人轰踏之中,实在轻不可闻。 万归涯只见红光一闪,铁筒子冒出一股白烟,紧接着震天轰鸣,地抖如筛,之后耳边便是万籁俱静。 他仰面跌倒在地,眼前天南如洗,耳边没有任何声音,静的可怕。 扶槐甩出长绸,嗖的缠住万归涯的手腕直往后退。万归涯在地上拖了七八丈,终于回过神一跃而起,大声问:“那是什么?” 李昭雪正为然老爷子包扎伤口,忽听外面巨响,扭头一见吓得不轻。她见扶槐和万归涯过来,感慨道:“万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竟然能亲眼见到火炮。” 扶槐瞥了一眼邵灵:“你倒是欢喜。” 李昭雪慌忙摇头:“不是不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有……”话未说完,一枚炮弹落在附近,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炮弹落下,肉块横飞。便是没碰到人,也是地动山摇壁欲倾,群豪犹如受惊马群,东一簇,西一撮,互相推挤踩踏不时有人惨哼倒地。 众人头次见到火炮这般怪物,杀人如碾死蚂蚁一般,当即溃不成军四处逃散。许多人直往后退,然而石桥已断,能退到哪里去? 有人一不留神摔下深渊,嘶声尖叫:“别推…啊啊啊啊啊!” 众人心惊胆战,连忙远离崖边:“往前往前!” “往哪去?老子可不想被炸死!” “进也不得退也不得,我看不如一鼓作气杀过去!” “要去你去!” 万归涯见他们张嘴开合,惊觉耳膜巨痛,摸了一手鲜血,想到自己以后只能做个聋子,心中怒气直冲。 他抬起袖子一擦血迹,抬脚就要冲出去:“老子这就去把那几个点火的杀了,不信那铁柱子还能自己烧起来!” 然老爷子反手提起归忘剑:“小子,且等等老夫!” 李昭雪见两人冲出去,忙对扶槐说:“我书上说火炮可以调整射程,远可百里。就是现在能过桥,也还在火炮射程之内。扶槐,求你快去帮忙,只有杀了那些人才行。” 扶槐不为所动:“我告诉过你不要来。” 李昭雪又羞愧又着急:“我,我没法子…怎能让秦少侠那般侠肝义胆的人背上恶名,还有钱大哥和嫂子也是一等一好人……” 扶槐冷笑:“是呢,她们都是好人。” 外面炮火连天,李昭雪急得不行:“不止她们,然大侠、武大哥、邵灵、小钱,还有觅珍…扶槐,我也恨我也怨,我做了什么坏事?要遭那么多罪,内伤外伤中毒骨折,几次死里逃生,几次生离死别。” 李昭雪说着眼泪夺眶而出,她是极为内敛的人,再苦再累也是自己受着,这些话在心中压抑许久,字字泣血。 扶槐心头动容,口中却冷然:“那你还没学乖。” “可他们太好。”李昭雪满脸泪痕却忽地展颜而笑,眼中全无阴霾,“扶槐,我更常想的是老天待我不薄。我这一路行来,见过千千万万的恶,更见过万万千千的善。萧女侠那般风华容止,我学不来,我也没有绝世的武功,没有视死如归的勇绝。” 她抿了抿唇角,带着些许腼腆:“荆刺见蔷薇,破袖携暗香。我愿学些好的。” 她说完擦擦泪痕往外走,想去将那些伤员救回,忽地被捏着下颚,唇边一软。待回过神,扶槐已经远去。 李昭雪伸手捂住唇,眼泪猝然夺眶而出。 此时崖边有人尖叫:“有人,对面有人!” 这条深渊宽有二三十丈,犹如一条天堑横在此间。群侠中不乏轻功高手,却也只能望而却步。万万不曾料到,天下竟有人能乘风飞渡。 来人身穿宽袍,白发披散。但见老道张开双臂凌空而来,山风鼓动宽袖,似白鹤矫翼,一点飞鸿影下。 待到近处,众人才看清她相貌,鹤发童颜叫人猜不透年纪,双眼澄澈如稚童,气度风华比神仙。 “福-生-无-量-天-尊。” 悠悠长长一声道号,老道掠过众人头顶。 她宽袖向后一甩,似苍鹰收拢双翅俯冲而下,滑过地面之时左右手各抓起两个伤员。老道足不沾地,仰头拉升,一枚炮弹飞射而来,落在刚刚救人之处。 高台下此刻已经混战一团。君大帅、然老爷子带着一干骁勇侠客,冲过箭阵火炮杀到此处,与迦南高手狭路相逢。 万归涯与扶槐等人前来驰援,而山壁上的迦南精锐也都纷纷涌来。双方皆知火炮重要,各自奋勇拼杀寸步不让。 一名迦南教徒手持巨斧,逼近董歆然。巨斧刃口血迹斑斓,不知杀了多少人,董歆然心胆俱寒,慌忙抬起七星剑封架,“梆铛”一声长剑从中折断。 眼见董歆然就要被劈成两半,一道身影飞来,羽衣蹁跹,似孤鹤横江而来。宽袖一甩,迦南教徒连同巨斧一起摔出去。 董歆然幼年曾随师父进山叩拜她,如今再见一如那时容颜,恍惚二十年光阴不过南柯一梦,顿时失声哭喊:“师祖!” 叶隐子伸手一招,董歆然只觉一股柔软的劲气将自己包裹,身体不由自主的被抛出去。叶隐子挥袖一卷,捡起董歆然的短剑。 迦南精锐弃了强弩,蜂拥而下将群侠分而围之。群侠多有负伤,君大帅等人虽然武艺不凡也渐感吃力。叶隐子一来,迦南高手们不得不抽身阻拦,登时减轻许多压力。 她武功之高,足以震铄古今,恐天下再无敌手。手持一把短剑随意挥动,围上来的三名迦南高手却觉心惊胆战,口中连出番语呼叫同伴。 叶隐子意在毁去火炮,无意与之纠缠。她宽袖一甩,双手推开劲风如啸:“三界之内,唯道独尊。“ 这无名之招力道奇猛,气劲如巨浪翻涌。掌劲方圆之外无人站稳,炮手们亦是左晃右摆踉跄欲跌。然而其中一个白袍人却是身手了得,竟然破开竹墙冲出过人群。 君大帅与一名迦南高手斗得正酣,忽地瞥见一道白色身影逼近,她手中寒枪一抖换攻势为守。岂料那白袍人并非来袭,只停下扭头大喊了一句:“已死啦废叻……爻墓敌……” 君大帅并未听真切,隐约觉得是句番语,还在琢磨其中深意,便听身后萧清浅急声道:“快退!” 叶隐子连折三名炮手胳膊,然而迦南教徒信奉为圣战而死,个个皆是不要命。火把扔进□□箱,居然扑身压在上面,“嘶嘶沙”声音响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叶隐子速度如风,身影一晃就退了出来。电光火石之间又停下脚步,双手一招一挥,一股浩荡之气如腾龙横空出世,似海面惊起滔天巨浪,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周围众人,不论群侠还是迦南众,悉数被推飞出去,来不及稳住身形,已经被眼前景象所震慑—— “轰!”“轰隆隆!轰隆隆!!!” 霹雳连声,震耳欲聋,炸得众人头晕耳鸣。眼前烈焰如花,似地狱之莲肆意绽放。 火焰翻腾如滔天之浪,十丈高台瞬间坍塌,碗口粗竹顷刻焚尽灰飞烟灭,精钢兵器应声碎裂铁水四溅。 然这般毁天灭地的爆炸,像是被一个无形的罩子阻隔,本该灼肤熸骨焦皮,众人却觉山风呼啸,寒意森然。地面抖动如筛,人人站立不稳,偏偏毫发无损。 一双双眼睛怔怔望着眼前气罩,其中红光燄燄,如天日坠落,人间沦为炼狱,万事万物顷刻都化作虚无。 一瞬之间,众人似入幻境。 “咳!”叶隐子咳出一蓬血,身形晃了晃。 热浪猛势排荡,火簇如雨纷纷,撕裂肌肤一般灼热,众人抬手掩面躲避,这才都回过神。 董歆然扑上前扶住叶隐子:“祖师,您老人家可要紧?” 叶隐子抬袖一抹嘴角,大笑道:“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 董歆然破涕而笑:“太好了太好了,不能再有事了…我们太和宗再也经不起……” 董歆然想到师叔和死去的同门,顿时哽咽难言。猝然身上一重,董歆然失声尖叫:“祖师!” 叶隐子栽倒她怀中,鹤发枯萎,年华苍衰,眼中的光芒逐渐消散,唯笑容依旧开怀:“长…长生虽乐…不如…众生乐。” 言罢,慢慢阖上眼。 董歆然浑身微颤,簌簌发抖,万归涯知她是伤心至极,却不知如何安慰。他抬手一掌击毙偷袭的迦南教徒,勃然大怒:“这群白眼狼!扶槐你把这老小带走!扶槐?” 扶槐此时已经跃过看台,跟着萧清浅追到东边龟驮碑前。她曾经与迦南教主交手,认得他的相貌,知他武功非凡。 碑林崖边悬梯依山开凿,石阶陡峭青苔密布,仅可容一人上下。迦南殿主在最前,已经到了山腰。萧清浅和扶槐一前一后,急驱而上。 三人轻功俱佳,足尖点地飞掠而上,你追我赶,速度犹胜山间鸟雀。 迦南殿主见悬阶到了尽头,忽地从白袍下飞出一条黑带,嗖的一声卷住崖旁圆肚箩筐。箩筐滚落洒出一个个大葫芦,葫芦磕破褐色液体倾泻而出,顺着石阶只往下流。 萧清浅腾身跃起避开滚落的箩筐,抬手撩起兜帽,速度丝毫不慢直往上冲去。 迦南殿主抬手将火折子抛出,山下众人就见碑林崖上窜出一条火龙,而萧清浅手持长剑竟然迎了上去! 扶槐踢开箩筐,甩出长绸卷向萧清浅脚踝。萧清浅脚步一错避开,迎着烈焰继续向前。迦南殿主抓起两个葫芦砸在山壁上,褐色液体四溅。 庶兽斗篷虽说可避水火,也禁不住如此烈焰灼烧,让那褐色液体一沾,顿时燎烧起来。 月听筠看得心惊胆战,嘶声喊道:“快下来!快下来啊!萧清浅你不要命了!” 群侠此刻已将迦南精锐杀的只剩一二,得了喘息之气,见此情景跟着大声呼喊。便在此时,忽见火龙吐出一个火球撞向扶槐,众人先是吓了一跳,后才发现是萧清浅退了出来。 萧清浅单手解开斗篷,扬手一摔拍在石壁上。扶槐在她下方,被灰烬扑了一脸,没好气道:“烧焦了还不扔,留着当圣物?” 说话间,火势越烧越凶,石梯上已无立锥之地。 江湖豪侠们见两人安全下来,顾不得往日恩怨都是一颗心落回肚中。纷纷欢呼雀跃,其中却有一道惊呼:“他想干嘛?” 迦南殿主站在崖边,左右各提一个模样古怪的黑坛,两手一抛扔出。 月听筠脸色一变:“不能让他点燃看台!” 卓寒只在意她一人,闻声立即纵身一跃上了看台,身体腾空跃起三丈。碑林崖高有百丈,黑坛从上扔下,力有千钧之重,硬接必会伤及手臂筋骨。 月听筠见卓寒指尖触到黑坛,心头顿时一松。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说不感动是假,她心中一叹干脆扭头不看。 “——嘣轰!” 一声巨响震天,气流冲劲将月听筠掀了个踉跄。她慌忙向后看去,只见漫天粉色肉碎悉悉索索往下掉。 “快退!”君大帅大喝一声,见月听筠发愣,抓起她手腕就走,“那是瓷霹雳,落下就炸!”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碑林崖上迦南殿主又连抛三四个瓷霹雳。瓷霹雳炸开之后铁片四溅飞旋,群侠力战许久,体力多有不支,稍有躲避不及便会被扎伤。至于腿脚受伤的豪侠以及被绑的迦南俘虏,悉数被炸的粉碎。 然老爷子拎起手边俘虏:“活的都带走,退到崖边再想办法。” 群侠不敢多留,连拉带扛一起退到崖边。月听筠环顾左右,立即想出主意:“如今只剩邪教头子在崖上,料他也不敢下来。咱们速速将看台的长竹拆下,用丝带扎紧扔到对面。” 万归涯耳朵恢复些许听力,闻言向深渊对面看去:“那边连个树杈子石头都没有,扔过去也挂不住啊。” 月听筠道:“无妨,扔过去十几二十根,压住最下面的一根。有个借力我就能过去,到时候两边拉住搭个桥,大家都能离开。” 群侠道好,几个少年挽起袖子就爬上看台开拆。 碑林崖迦南殿主拉开长弓,通过箭簇上燃起的火苗,俯视中原群侠,面如寒潭:“无妨,只要烧死你们,我仍然是胜。” 火箭犹如流星,从天而坠。箭镞扎进竹排缝隙之间,箭羽微微颤抖。萧清浅瞳孔一缩,飞身跃上看台,霜华剑在鞘中,连挑带扫将几个少年推下去。 火势来得太快,火箭落下不过一点火星,电光火石间已如一条飞蛇席卷而来。顷刻间烈火燎原,可容数百人的五层竹架看台,从头到尾尽皆烧了起来。 君大帅见萧清浅走近,问道:“绳子浸了桐油?” 萧清浅道:“脂水。” 李昭雪脸色突变,呢喃细语:“高奴脂水?书中只说其烟甚浓,所沾皆黑。没想到烧起来…火势如此之烈。” 萧清浅看了她一眼:“迦南所产脂水,质地纯净,中州海内唯婆罗洲所产可比,焚燃三昼不灭。” 说话间,另一侧看台也被点着。群侠极力扑火也无济于事。竹架刷了桐油,满地锦旗彩绸,山风一吹火势腾腾蔓延,熊熊烈火映着众人绝望的神色。 万归涯用袖掩住口鼻,从看台旁退了回来,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咳咳咳!王八蛋太毒…咳咳,厄咳,不成不成,火太大了。” 然老爷子大吼一声:“愣住干什么!大家往中间站。” “没用的,没用的。”明士伸手一指,“绳子已经开始断了。咱们这边矮,肯定都会滚过来。” 君大帅低喝:“不得扰乱军心。” “他说的不错,这么多竹子,熏也把我们熏死…”月听筠话到一般,急急咬住舌尖定了定神。她自知害死卓寒之后,自己心中惶急,已经乱了方寸。 此刻两侧烈火逼近,黑影滚滚,呛人口鼻。群侠龟缩在中间,身后天堑难渡,悬崖深不见底。 沉寂中有人自暴自弃:“要我说不如跳下去看看,总她娘的比烤焦了好…你们谁给老子一刀算了。” 万归涯大怒,指着碑林崖:“发屁,要老子说不如冲上去宰了那王八蛋!” 就在此时,悬崖对面忽有人影闪动。群侠让黑烟熏得眼泪直流,皆是不敢相信,屏气凝神盯着对面。 人影急速驰来,竟然是一队人马。领头的中年文士,怀中抱着一个女童。 李昭雪一惊,邵灵低呼一声:“师尊?” 来者正是小钱,抱着她的是南郑城主邵修诚。小钱知南郑城离得近,邵灵姐姐又是少城主,于是花钱找马夫跑了一天一夜,到南郑城搬来救兵。 群侠已经心如死灰,忽见救兵天降,便如涸鱼得水,绝处逢生。 “大当家!” “邵城主!” “是邵城主!” “邵城主救我们!” 邵修诚抱着小钱脚下生风,几个起落就到了断桥边,惊见对面硝烟弥漫,尸横遍野,仿佛古战场一般。烟熏火燎之中,幸存众人衣衫褴褛,惨不忍睹。 邵修诚立即对身后门人道:“速速去那边大殿搜寻绳索。” 邵灵上前急道:“师尊,此事说来话长,殿中恐有妖人。” 邵修诚放下小钱,留了一人陪她。自己领着门徒奔向太和宗祖庭方向。群侠见他远去,心中重燃希望,七嘴八舌感慨此番大难不死。 小钱双手一合,大声喊道:“昭雪姐姐!” 群侠让开一道,容李昭雪走到断桥边。李昭雪见她无恙,不胜欣喜,刚要开口说话,手臂一重被人拽下深渊! 事发突然,谁也不曾料到。 邵灵来不及多想,纵身跃下深渊,伸手一揽勾住李昭雪。扶槐长绸已经烧毁,千钧一发之际顾不得许多,掌中骨链飞出缠住邵灵脚踝。 旁边群侠七脚八手,慌忙将两人拽了上来。还来不及问清缘由,东侧悬崖边一人身子摇晃,毫无预兆得栽下深渊。众人茫然看向深渊,但见其中隐隐约约升起白烟,就这眨眼功夫又摔下两人。 群侠惊骇,忙往后退。你挤我,我挤你,慌乱中两边看台倒塌,成千上万根火竹,噼里啪啦往下掉,带着炙热火焰四处滚落。不论谁一旦碰到,顿时皮开肉烂。 霎时间,呛鼻浓烟中多了熟肉烧焦的恶臭。 然老爷子提起景计,啪啪两个大巴掌:“说,你们设了多少毒计!下面是什么!” 景计一张口,脓血中带出几颗牙齿。 他不敢隐瞒:“咳咳…我说我说!当初怕你们从下面走,炸塌两边通路结果下面裂了一条缝。不知里面什么妖物并看不见,可一点火星就炸。” 他说了一大段话又叫浓烟一呛,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咳咳,二长老派了几队人马…咳咳…发现呆得时间一长就会昏死过去,叫人用树枝盖了土,咳…我发誓!后来再也没死人。” 君大帅闻言蹙眉:“定是炸断石桥,把洞口又砸开了。” 李昭雪听得惶恐,连忙对小钱喊道:“小钱,往后退,往后退,有毒!” 小钱见对面骚动,已知不妙。扭头回望,却不见邵修诚等人赶来。 深渊中白雾升腾,如同一头巨大的怪物慢慢爬上来。萧清浅扭头往回望,看台倒塌,竹子滚到此处,两边火势渐渐烧到一起,碑林崖被火光遮掩已经看不清。 她道:“不能再留,先到中间去。” “不成!” “也只能如此。” 群侠中争论两句,再也没人说话。有人随萧清浅往火中走,毕竟越过火墙之后,腹地宽阔还有喘息之地。有人留在原地,反正碑林崖上不去,躲进谷中早晚烧死,不如在此等一线生机。 万归涯犹豫再三,渐感头晕目眩,随着众人退到山谷中间。 他站在汉白玉比武台上,茫然环顾左右。两侧高台已经烧成火墙,三面火势滚滚如浪直有七八丈高,滚滚黑烟冲入云霄遮了大半天空。碑林崖那侧,迦南殿主长身屹立,白袍鼓动,扎眼的很。 万归涯喃喃自语:“烧死好还是炸死好?” 群侠一个挨一个蜷缩在比武台这处,望着火舌渐渐逼近本就惶恐,听他此言刹时心中凄然,无不万念俱灰。 群侠活者不少,却是死寂一片,只余烈火爆竹噼里啪啦的乱响。 迦南殿主负手立于碑林崖边,见谷中一片火海,渐渐蚕食到比武台,中原群侠死期就在眼前。 想到自己只手换天,他心中不由畅快万分。倏然,一丝凉风钻进领口,迦南殿主心中一突。 崖下群侠眼前一亮,心中猛得燃起希望! 此刻红日西斜,碧幕霞绡一缕红,将那矫健身姿勾勒成一道剪影。萧清浅扬起嘴角,浅如春风起碧波,眼中深情如缠丝,笑中轻轻语:“阿桐。” 秦孤桐从瀑布暗河里冲出,使了一招‘纵’,人持刀,刀带人,如蛟龙出海。一招劈下,后招连绵不绝,丝毫不给迦南殿主反击之机。 迦南殿主看清是她,直接恨得牙齿发痒,黑带从白袍中“嗖”一声飞出。黑带乃是冥沙和海蚕丝编织而成,看似一条软布面上隐有光泽,实则是一颗颗冥沙闪光。冥沙极为罕见,十座沙山也未必能淘出一粒。 秦孤桐手中横刀砍到黑带,便知不妙。这黑带不知何物,非但不畏利刃,似乎还能卸掉部分劲气。 迦南殿主伸手一甩,黑带竟然化作笔直一条,似□□又如棍棒。但听利器破空之声,他已经出手三次,连刺秦孤桐咽喉、手腕、腰侧要害。 捭阖之术,开合有道。捭阖之刃,张弛有度。秦家这套刀法,讲究势强而行,势弱而藏。 然后秦孤桐经由叶隐子指教,又得吴不用三十年武功心得。这一年多大战小战不断,早已领悟一个道理,那便是——千招无招,万法无法。 张、弛、行、藏。 力可张,气可弛,刀可行,人可藏,反之亦然。四招换连,刀光闪耀招式递进,脚下登仙步伐,身形变换莫定。 阴、阳。 弱阴生阳,弱阳生阴。阴阳本为一体,何必分清。阴阳之气轮回循环,内气外劲往复无穷。 开、闭、纵、横,千里闻战鼓,甘心赴国难,无功终不归。十三式捭阖刀法,招式严谨丝毫不错,又似是而非如同信手拈来。 迦南殿主心中骇然,想半年前建邺城见她,只当是萧清浅身边的黄毛丫头,万没有料到她武技进展如此神速。 他念头一起,忽然想到:她不知从何而来,但必定路途不近。山中翻越何其消耗体力,我且耗她一耗。 秦孤桐手中横刀上下挥舞,寒光闪耀织成利网。迦南殿主不断退让,仗着轻功在崖上腾挪闪避。一会到潭中,一会到崖边,足尖一点踢下几枚瓷霹雳。 群侠见两人打得不可开交,便想借机冲上碑林崖,免得在这谷中活活烧死,岂料刚要靠近,瓷霹雳从天而降,当场炸死七八个,余人慌忙退了回来。 秦孤桐见迦南殿主避而不战,已经无法速战速决,干脆停下脚步调息,开口道:“喂,你可听得懂我说话?” 迦南殿主不明其意,冷哼一声。 秦孤桐为免他发现自己暗自调息,又说:“看来是听得懂。天书秘卷之事,是不是你设计陷害我?” 她与萧清浅听到风声,急往太和城而来。路过竹寨听洛伊说,有人要另寻路径进入太和山。她不知是邵灵,只当有人心怀叵测。便让萧清浅速速赶往太和城预警,自己则去房村一探。 房村的教书先生告诉她,有人高价招募村民去太和山中做事,家人找去却是见钱不见人。秦孤桐心知不妙,于是走小道进了太和山。这一路风驰电掣,片刻不敢停歇,不知耗费了多少内力。 “我在山头远远见石桥炸断,就晓得是你这大胡子使坏。”秦孤桐口中滔滔不绝,“我告诉你,这太和山就跟我家一样,你闯进我家便是贼,竟然还敢在我家杀人放火……” 迦南殿主分心留意崖下,起先还听她东拉西扯,不多时立即醒悟过来。他岂肯让秦孤桐喘息,黑带一甩,立即袭来。 秦孤桐手腕一扭,拔刀格挡。 谁料笔直的黑枪突如海浪惊起,越过横刀一下扎中秦孤桐肩井穴。此处为伤穴,秦孤桐顿觉半边身子麻木。 她急忙迈开三清登仙步,一避一让速速后退,险险躲开对方连绵不绝的后招。迦南殿主紧追不止,秦孤桐退到崖边再无可退。 崖下群侠看得提心吊胆,皆为她捏了把汗。 秦孤桐手腕一翻,横刀疾刺,中途忽地变招,一下挑开黑枪。迦南殿主探出左手,在黑枪上一折,黑枪竟然便做两截短棍,一上一下分刺秦孤桐手腕脚腕。 秦孤桐急忙跃起,踩住两杆短棍。她知黑带可软可硬,不敢停留,一踩借力凌空翻身落到迦南殿主身后,横刀一弧借势劈斩而下。 迦南殿主心头一凉,情急之下扑到崖前,抬手一挥,十几枚瓷霹雳被他推了出去。此刻火势燎原,只剩龟驮碑前一处可以站人。 秦孤桐知道此物厉害,要是这么多砸下去,群侠岂不是要往火里躲。她只得弃了迦南殿主,跟着甩出几枚瓷霹雳,将空中那些炸碎。 “——嘭嘭嘭!” 瓷霹雳在空中爆炸,即便如此,稀里哗啦落下许多碎片,要让群侠吃了不小的苦头。 高手交战,毫厘之间。 迦南殿主双手一抖,两条黑带如毒蛇探出,“嗖”的一下缠住横刀。秦孤桐一惊,连忙双手握住刀柄。 一人要抽刀,一人要夺刀,劲气相灼,两人较起内力。 迦南殿主脸上肃然,心中算得清楚,秦孤桐远道而来,怎比得上自己养精蓄锐。何况自己三十年功力,其实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可比。 他正暗暗得意,忽觉对方刀上气劲消失,好似小儿持刀一般轻飘无力。迦南殿主心道不好,然而横刀已经被她夺过来。 秦孤桐双手骤然握紧,横刀借势而上,直逼迦南殿主咽喉! 这招是偷师于翠微子,当时秦孤桐险险着了道。 迦南殿主慌得左手松开黑带,身体后仰下腰想要躲过这招。秦孤桐心中一笑,当初自己也是这般躲开,如今岂会让他避开。 迦南殿主上身刚刚后仰,秦孤桐已经转了手腕,顺势使出一招“横”。刀锋犹如一道白光,向迦南殿主腰间横割,势必要开膛破肚。 怎料迦南殿主不过虚晃一招,等得就是秦孤桐挥刀横扫,上半身空门大露! 他左手一探,搭住横刀刀背,右手接住黑带甩出缠住秦孤桐脖颈一拽。秦孤桐咽喉剧痛,不得身体跟着黑带前倾。迦南殿主借机左手从刀背往下滑,嵌住她手腕用力一捏。 他这招使了万钧之力,足以开山裂石。秦孤桐当即闷哼一声,手中横刀“咣当”落地。她急忙飞起双脚踹向对方胸腹,迦南殿主冷笑一声闪身避开,手中收紧黑带让秦孤桐难以呼吸。 谷中已经沦为火海,群侠挨肩擦背挤在悬梯上,见秦孤桐被制,顿时面如死灰。唯有萧清浅面色从容,风神萧疏。她伫立无言,凝视碑林崖上那道矫健身影,琥珀色眼眸中情谊深浓。 秦孤桐呼吸急促,头晕目眩眼前发花。她想到萧清浅,恍惚中只觉惶恐万分:自己一死,清浅岂不是就如张舵主的妻儿那般孤苦无依,被人任意欺辱。 此念一起,她心中涌起滔天怒火,抓住黑带的左手猛地一拽。迦南殿主猝不及防,踉跄往前倾。此时秦孤桐右手一掌击出,他急忙抬掌相迎。 “——砰!” 迦南殿主脚下一晃,立即往后跃退。他暗暗运功,消减手臂麻痛之感。 秦孤桐大口呼吸空气,脚步一动想要取回横刀。迦南殿主见状讥笑:“与我为敌,至蠢至愚。” 他口中说话,猝然抬手击出。 秦孤桐刚刚与他对掌知道彼此深浅,心下并不畏惧,抬掌格挡。两掌相撞,又是“砰”的一声。这次秦孤桐连退三步,右臂软软垂下,“滴答答”落了一滩鲜血。 迦南殿主丹田气息翻腾几欲吐血,暗道好险。他扔掉指缝间的毒刺,伸手一捋黑带化作□□,疾步逼向秦孤桐:“女人就是愚蠢,下地狱忏悔吧!” 秦孤桐先是失去横刀,再又右手受伤。面对迦南殿主逼近,只得勉强格挡,步步后退,一直退到崖边,退无可退。 武五五再忍不住,抽出大刀:“俺要上去救我大妹子!” 万归涯一把压住他:“你怎么上去啊?这几百台阶,你就是生得铁腿,走到上面也烧化了!” 武五五大叫:“俺大妹子还是为救俺们!你们还冤枉她!你们,你们还冤枉她…冤枉她……” 他喉头哽咽,再说不去。群豪听得眼圈发红,心中暗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连这都没做到,不知是不是报应。 忽地有人惊叫一声:“啊!” 原来秦孤桐与迦南殿主在崖边缠斗,你来我往,片刻又过了二十余招。秦孤桐手无寸铁,仗着三清登仙步与之游走。 迦南殿主瞥见群侠扑灭脂火,想要爬上碑林崖。顿时心中着急再生歹念,故技重施抄起一个瓷霹雳。 群侠挤在悬梯上挨三顶五,这一枚瓷霹雳下去不知要炸死多少。迦南殿主连抛三枚,秦孤桐亦是掷出三枚,将之一一击碎。 迦南殿主又抄起一枚,忽地朝她扔过来,秦孤桐急忙闪身躲避。那黑坛装得是□□,并不会炸。 迦南殿主使了个诈,连推带踢朝悬梯扔出七八枚瓷霹雳。秦孤桐抢身上前去救,迦南殿主手中黑带一刺,欺身强攻。 秦孤桐顾此失彼被他伤了左腿,登仙步威力打减。她此刻唯有左手利落,怎敌得过迦南殿主。边战边退疲于招架,一个闪躲不当,脚下一空失足摔了出去。 生死关头,秦孤桐后背弯起,猛地一挺使了招坎宫虎跃,身如猛虎搏兔向前扑去。她探手一抓扒住崖壁边缘,这才悬在半空没掉下。 迦南殿主见她没事,不由大为失望。眼角一瞥萧清浅,对秦孤桐笑道:“有人在下面等你。” 秦孤桐瞪视迦南殿主,挣扎欲爬上悬崖。迦南殿主岂容她得逞,疾步上前要碾踩她的手,抬起脚却又放下,眼中尽是狡诈:“我可不傻,别想拽我下去。” 他一甩黑带,卷住秦孤桐的横刀刀柄。横刀高高举起,寒光四溢的刀尖对着秦孤桐手背。 群侠见状脱口惊呼:“不要!” 横刀寒光一闪如冰锥扎下,秦孤桐死咬牙关,就是不肯松手。迦南殿主嘿嘿冷笑,手腕一抖扯动黑带向前一划。 霎时间,秦孤桐手背皮开肉裂,血如泉涌。她牙关一颤,再难坚持,松手滑了下去。 迦南殿主看着崖边鲜红血迹,扬起下巴俯视那群呆如木鸡的中原群侠,心中狂喜万分,仰天长笑。 他大步走上前,一手一个抄起瓷霹雳,对着龟缩悬梯上群侠大吼:“炸吧!死吧!圣战之火!审判之日!” 倏然,一只猩红血手探出。死死抓住他的脚踝,犹如地狱中索命之鬼。迦南殿主尚未反应,人已飞出半空。 他只见眼前一片火红,热浪灼天,扑面而来,顷刻间须发俱燃…… 秦孤桐吊在悬崖半空,浑身伤痕累累,却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忽地想起张舵主,学他自夸起来:“我厉不厉害?” 萧清浅抿唇轻笑:“厉害。” 秦孤桐远远瞧见她唇动,顿时心满意足,收紧金丝细链,一点一点往上爬。群侠看得心惊胆战,唯恐她有什么闪失,伤员都憋住哼痛,唯有竹子爆裂的声音,好似在放鞭炮。 秦孤桐爬上悬崖,浑身汗湿如雨,让山风一吹打了个寒战。她轻声喘息向下看去,但见赤焰炙腾,满目疮痍,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秦孤桐不由一怔:人命如草芥,匆匆百年内,美好能几时? 她心中徒生苍凉,慌忙向萧清浅看去。见她修身伫立,似飞霜皎如雪,唯眼中眸光若辉,情丝缠绵。 秦孤桐心头一热,竭声喊道:“萧清浅!我要三书六礼娶你进门!你愿不愿意!” 群侠猝不及防,皆是呆若木鸡。一双双眼睛齐齐盯向萧清浅。 萧清浅嫣然一笑,似春风破冰,碧海升月。 “好。” ——全文·完 ※※※※※※※※※※※※※※※※※※※※ 结局这章,反复删减,三易其稿。为求一气呵成,所以拖延几天一起奉上,见谅。 码字为生,实在不易,多谢各位正版读者一路支持,才能勉强糊口。无以为报,唯有尽心。 鞠躬 差点忘记,给大家拜个早年,祝一切顺利(*^▽^*) 第184章 番外 满目焦土, 连片新坟, 孤魂早散九秋蓬, 只余活人空吊影, 一杯浊酒祭枯藤。 最后一滴酒挂在杯口欲滴不滴, 犹如离别泪。握杯的手, 背上青筋渐渐暴起,酒杯一声闷响碎成粉末。秦孤桐浑然不觉, 只怔怔望着眼前的坟茔。董歆然张口欲劝,话未出口自己先泪流满面。 白灰石碑上刻着二十个字—— “太和正宗羽化十七代掌门清虚逍遥真君叶隐子” 秦孤桐俯身以额触地,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头,萧清浅弯腰扶她站起。秦孤桐轻拍她手背, 示意自己无事,慢慢转身环顾众人。 深山夕照, 秋雨一番淅沥一番停,纸钱湿透了粘在地上, 偌大的山谷里好似覆了白茫茫一层雪。陆陆续续来了百余人个个麻衣丧服,如茕茕孑立在荒原的孤魂野鬼, 无依无靠不知归处。 秦孤桐沉默良久, 涩然道:“大家早些回去,今日三七之期,别让……”她轻轻一叹,余下的话随着烧黄纸的灰烟飘远。 武道大会一役伤亡惨重, 整个中原武林几乎无人能置身其外。硝烟脂火之下枯尸焦骨无法辨识, 身怀命牌的还能带回去修一处衣冠冢, 旁的只能就地竖碑尽尽活人的心意。故而今天三七送魂之日,各城各家皆聚于谷中为不幸殒命的亲友同门送行 一旁有人出声:“秦大侠你伤病未愈快回去吧” “是啊,这谷里太冷,雨都带冰渣了。” 正说着话,谷口一只矫健猫儿,眼大头圆,立耳短宽,赤金皮毛,似豹似虎。后面跟着一名少年,头缠黑布,身穿藏蓝短褐,脚踏芒鞋,正是竹寨少年洛伊。 当日秦孤桐杀了纪南城翁大小姐带走好饿,本要和萧清浅前往流春城,不想途中惊闻“秦孤桐将携天书秘卷作为武道大会彩头”这等惊天谣言。两人当即纵马赶来太和宗,好饿没能随秦孤桐翻越绝壁,山中溜达找到竹寨。它虽然长大许多,洛伊却认得,便带它到太和宗找到秦孤桐。 众人分开道,洛伊疾步走到秦孤桐面前,将一张字条递过去:“姐姐,城里来的飞鸽传书。” 秦孤桐展看字条,与萧清浅一起看罢,又将之递给董歆然。周遭众人传阅,渐起议论之声。 穆耶站在小钱侧后,弯腰耳语一番,小钱上前一步道大声道:“秦大侠,东君和万尊主一前一后进了太和城,过不了多久就要过来。我是个小孩儿,许多都不懂。你是大侠,我只信你,如今坏人都死了,事情也都完了,他们这些大人物来做什么?来给我家死去的兄弟上香烧纸吗?” 雨声淅淅,小钱天真烂漫的童言在众人耳边回响。 董歆然是个心思剔透玲珑的。太和宗遭逢大劫,师祖、掌门、师叔,皆魂归天地,如今宗门就如风中残烛一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天道好轮回,可太和城这才扬眉吐气不足一年啊。她心一横,搭了小钱的话:“哪有这好事,算了,你才多大,少操心大人的事。” 话梯子搭起来,自有人顺着开口:“早不来晚不来现在来,呵,自然是来收拾残局。” “可别把咱收拾了。” “行了,说啥子呢。”武五五没好气的嚷嚷,“坟头上说这些,是诚心让人走的不安心哈?有俺大妹子……有萧女侠在,有然大侠在,咱老少爷们这么多英雄好汉在,还能让那老小子们趁咱病要咱命不成咋地?俺们可是真,刀山火海趟过来的交情。怕他个啥子,这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秦孤桐听得哭笑不得,武五五尽把她往火堆上架。 董歆然却是暗赞一声,上前一步朝众人拱手:“惭愧,千言万语,太和宗难辞其咎。非我托词,但掌门被奸人所害,祖师爷又为救我等驾鹤西去。如今太和宗失了主心骨,只剩下些老弱病残,我……唉。” 她这话说的极妙,引得众人想起太和宗道爷们性子真是刚烈,绝没有半个孬种。更有叶隐子神功盖世,力挽狂澜救下群雄的壮举。 然老爷子是个热心肠,最见不得妇孺小辈的掉眼泪:“别都往坏处想,迦南邪教阴谋虽然被挫,只怕亡我中原武林之心不死。大敌当前,万亩田和十二城盟若还想什么二分天下,岂不可笑。你们也甭看不起东君和万尊主两位了。小秦,你以为如何?” 听得然老爷子唤自己,又见众人目光投来,秦孤桐笑道:“然大侠您这是让晚辈露怯,挥刀子打架您尽管叫我,琢磨这些事我可不行。” 旁边有人喝彩:“秦少侠是咱江湖人!没那么弯弯捏捏的心思。” 秦孤桐抿唇一笑,移目望向萧清浅。两人心意相通不必言语,何况当下局面早在萧清浅预料之中。那日一剑斩杀景亭,这副重担已然落下。仿佛宿命一般,年少时的夙愿,兜兜转转还是不曾逃开。 秦孤桐见她默许,开口道:“承蒙然大侠看得起,只这事我实在不擅长。但我想东君是坦荡君子,特意赶来恐怕是担心大伙。至于万尊主,这次武道大会是万亩田极力促成,闹出这么大事,他老人自然怕大家伙误解。” 秦孤桐清朗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人赞同,有人摇头,一时间议论纷纷。聪敏的、愚钝的、事不关己的,百人千般心思。 众人往回走,不忘迎面奔过来,道诸宜宫扶槐宫主来了,正在殿里喝茶,让来请萧清浅说话。 李昭雪跟着人群里,闻言想到扶槐急匆匆离开,自己还劝她多休息几日。扶槐当时一笑,只道“傻姑娘,可不能再晚,月听筠那好收买人心的狐狸精连夜都走了”言罢就急匆匆离开。如今赶回来,想必事情已经办妥。 萧清浅微微颌首,朝董歆然道:“还请东道主引路。” 董歆然知她是提携自己,忙上前一步对众人拱手:“太和宗已备好粗茶淡饭,大家稍作休息,待万尊主与东君俟进晚膳。” 话已至此,纵然好奇也没谁好意思舔着跟进去,目送两人进了大殿,各自拱手抱拳离开。 李昭雪想了想,抬步去找木灵药楼首席霜元。还未靠近,就听白鸢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忒小气了些!螃蟹又不能多吃,均我两只尝尝又能怎得。” 白鸢原本在天汉寨好吃好喝等着秦孤桐和萧清浅回来,哪晓得却等来一个晴天霹雳。她火急火燎的赶过到,正瞧见萧清浅将秦孤桐从悬崖上抱下来。当时秦孤桐只余半口气,白鸢看着气得直跳脚,直怪她浪费自己的灵丹妙药。 李昭雪迈进大殿,见霜元正给扶槐把脉,脚步一顿,却也不吃惊,上前向霜元问礼:“首席。” 霜元是觅珍的师傅,真如觅珍所言,是不闻俗世的性子。听李昭雪说了爱徒投河,也无甚表示,低头便继续写药方。隔日李昭雪在她窗台上看见两只草蚱蜢,青色身体沾了露水,随风轻跃起伏好似要比翼而飞,却叫身后的细草绳拴住,不至飘零散落他处。 没想成,霜元寄托哀思的两只草蚱蜢,却招来了白鸢这个仓促鬼。拿了人家草蚱蜢,非说自己捡的,要霜元编十个来换。挨了秦孤桐一阵数落,她越发来了脾气,硬要与霜元比试望闻问切。顿时群侠们什么不举、痔疮之类的毛病都瞒不住了,七尺的大汉老远瞧见她笑嘻嘻过来小腿肚都打颤。暗地里众人议论,说萧清浅是冷面仁君,白鸢是笑脸阎王,见都见不得。 白鸢翘着脚剥核桃,见了李昭雪连连招手:“昭雪昭雪,扶槐给你带了临安核桃和粽子糖。我替你尝过,可好吃了。”她笑起来眼睛一眯,嘴角还带着糖渣,活像偷到鱼的猫儿,叫人没法子生气。 “你多吃些。”李昭雪应了一声,见霜元在涂改药方。 霜元虽然脸色平静如水,但眼中那抹专注却与觅珍灯下抓耳挠腮翻药书的炙热一般无二。李昭雪不忍询问取出落薰香的法子可有进展,于是转身去后厨替换看护药炉。 临近十月,树木渐凋零。叶隐子不在,积了厚厚一层罗燕,加之冷雨凄风昏日昼,越发显得山中孤寂荒凉。 自从那日武道大会上说出自己身怀落薰香,李昭雪就觉心中不安。觅珍说前任诸宜宫宫主为了落薰香血洗姑苏城,可见此物贵重异常。李昭雪也是靠它解毒,才能几次死里逃生。 这样的秘宝,要早点还给扶槐才是。 李昭雪叹了口气。 霜元曾言她功力不够,现在要取出落薰香只能刨肉断骨。纵然以她的医术,也无法保证李昭雪一定能挺得过来。再则断骨之后,武道一途必然更加艰难。 再说李昭雪前脚离开,后脚邵灵扣门。 “门不是开着么。”白鸢一抬头,眼珠子咕噜一转笑嘻嘻的说,“少城主回来啦,这是来看病,还是找人呀?” 迦南殿主虽死,但余孽犹在。邵灵受命带队缴捉各处迦南教众,一直奔波在外。她与白鸢在洛阳见过几面,知她是秦孤桐好友,微微颌首示礼,将手上一张药方递给霜元。 霜元闻言搁下笔,接过方子扫了一眼,接着递给抓药童子。原本此等小事不必邵灵亲自,但师弟只是回城路上染了风寒,她怕空霜元不肯给药。因武道大会一劫伤员过多,而太和宗药物短缺。 白鸢捏了块粽子糖扔进嘴里:“诸宜宫那个女人找昭雪,可别是要把她被绑回去吧。” 邵灵眉头一蹙,却未多言,接过药包便转身离开。白鸢瞧见她玄青袍衫的衣角刮过门扉,带着门扉轻轻撞在墙上一声轻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了一声无趣,紧接着眼咕噜一转,拍拍双手起身踱出去。 太和宗四朝十八代六百年基业,祖庭宫殿巍峨,渊蜎蠖伏无尽。然后不过短短五十年,唯有主殿前后几处还算周整,已经住得满满当当。又恐天干失火,药炉便统一放置在一处。 邵灵兜兜绕绕找到熬药的小偏房。李昭雪正坐在小板凳上,捧一卷医书看得聚精会神。 “李昭雪。” 晚饭前的药汤都已经端走,李昭雪此刻不过是守着炉火不灭,闻声一愣抬头见邵灵健步走来。 邵灵缠了一条竹叶青缂丝七宝发带,身着月白劲装,袖口三排银鲤子母扣。外罩青黛半臂袍衫,侧悬划江剑,剑鞘上隐隐有新染的血迹,衬得她稍显青涩面容有股气势不凡的威严。 李昭雪见她颇为惊喜:“你回来了?” 邵灵微微颌首。 “要煎药?我来……” 邵灵手往后避开,李昭雪脸上笑容僵住,慌忙低头转过身去掩饰道:“我,我给你找个炉子。” 因她懂些药理,原本负责包扎换药照顾伤者。初几人焦头烂额无人顾及,不止何时传起她与扶槐的事。李昭雪心思敏感,脸皮又薄,哪里受得住那些探究的目光,这才自请负责熬药守炉子。 邵灵拧起眉头,欲言又止。 李昭雪看着邵灵药包打开倒进泥壶加水落盖一气呵成,便道:“你坐,我进去理一理。” 邵灵往后瞧了一眼,偏房门开着,里面一览无余,就一顿干柴,码得整整齐齐。她抬脚一踢将小板凳推到李昭雪面前:“坐。”言罢自己勾了个小板凳率先坐下。 暮色渐起,山风添寒,落叶昏鸦阵阵飞归。 邵灵突然开口:“她说过吗?” 李昭雪甚是不解:“什么?” 邵灵紧抿唇角,神色甚是严肃:“三书六礼娶你过门。” 李昭雪一怔,忽然想起这话是秦少侠说过。当时只顾庆幸劫后余生,待回过神才觉惊涛骇浪,可事后全无人提及,仿佛自己幻听一般。 邵灵见她不答,反而心中一块石头落下,垂眼端详着药炉:“听说你医术不错,不妨去南郑城,我给你安置个差事。” 她东一句西一句跳转太快,李昭雪来不及思量缘由,忙推辞:“使不得,治病救人是生死大事,我这些末技艺如何能胜任。” 邵灵扭头打量她,见她神色不似推脱,脸色方才好看了些:“你大可放心。既定下禁武的法规,就是她诸宜宫血洗南郑城,只要我南郑还有一人能持剑,绝不会让她将你掳走。”她理所当然般平淡陈述,却透出凛然骁勇的气派。 李昭雪未料她会说这些,顿觉有些窘况,可心头有涌出一股暖意。这江湖虽是血雨腥风人命如草,但不缺英雄儿女侠骨柔情肩担苍生。 邵灵见她怔楞不言,难不成自己猜错了棒打鸳鸯?她不由暗恼,横目看向李昭雪。那积年累月的倨傲配上紧蹙的眉头,仿佛下一瞬就要发怒。 李昭雪却觉着这少城主真真可爱,坦然道:“我打算过些日子,等大家好的差不多,就起身回家。离家太久,阿爹和小妹定然十分担心。至于扶槐,她决计不是坏人,只是性子肆意了些,我已经同她说清楚了。你不必担心,你还愿和我说话,同我做朋友,我、我心里很高兴。” 邵灵见她眼圈发红像极了小白兔,心中竟替她觉得委屈,忙撇开眼扬起下巴:“江湖儿女,何必在意旁人风言风语。既是朋友,我手有三尺青锋,自能庇护你一方天地。” 她说着,抬手扶住腰间划江剑。 青铜剑柄冰凉,但不及后背一丝寒意。 “——铮!” “铛!”寒光一闪,划江剑跃鞘而出,荡开突袭而来的雷公钻。 邵灵手腕一翻,人随剑转,将李昭雪挡住身后。她目光锐利扫视四周,口中不屑:“哼,宵小行径。” 话音未落,几道黑影奔袭而来,势如闪电。当头的蒙面人出手凌厉,招招皆要致人死地。邵灵不敢退避,手中长剑疾点如浪花飞溅,忽地一招乘风破浪猛向对方肩头刺去。 那人矮肩避开,顺势横扫一腿。邵灵抬脚踢向他膝窝,岂料对方变招迅猛劲道非凡,屈膝一顶竟将她逼退一步,带着李昭雪一同撞在偏房门框上。邵灵右腿发麻,心血翻腾,心知此人拳法厉害,而内力尤在自己之上。当即提起一股气,挥剑下劈一招江崖分涛逼退对方。 呼吸之间俩人过了三招,皆知对方不好应付。此时蒙面人同伙赶到,两个黑衣巨汉一刀一斧左右夹击,邵灵顿时险象环生。 李昭雪来不及拿出匕首,提裙抬脚蹬翻药炉,霎时间热汤四溅,木炭飞射。左边持斧的黑衣人不曾留意,霎时烫的嗷嗷乱叫,双目一蹬冲着李昭雪杀过去。 邵灵得了喘息之机,拼的肩头受伤一击毙了使刀巨汉。本想一对一与蒙面人过招,岂料又冲出三个黑衣巨汉。她以一个敌四,叮铛叮铛一阵乱响,眨眼拆了四十余招,额头渐起汗渍。 突然一阵细微的破风之声,邵灵连忙挥剑格挡,但听铮铮之声不绝,数十枚暗器被打飞,紧接着身后一声低呼传来。邵灵心头一惊,知道不妙,必定是李昭雪受伤。以她的武功,挡住一个黑影人已经不易,哪里防得住暗器突袭。 “看剑!”邵灵低喝一声,手里划江剑竟然脱手而出。这招飞剑横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杀招。求的是破釜沉舟一击毙敌,但哪里杀得了四人。 划江剑飞出,逼退强敌。邵灵反手抓住李昭雪腰带,脚尖点地,身体往后疾驰退进偏殿。李昭雪双脚离地顿时一惊,心中反应却快:屋里窄小,长剑施展不开,岂不反而便宜了对方赤手空拳。 不等她思绪闪过,人已被邵灵从偏屋格窗扔出去:“快跑!” 李昭雪身在空中,奋力一掷将匕首抛给邵灵。她落地翻了两圈,起身就往主殿急奔,腰间伤口血如泉涌,顷刻染红了布裙。李昭雪眼前情景渐渐模糊,几乎要同暮色融成一片。而身后风声呼啸,却是越来越近。 “妈呀!” 白鸢惊呼一声,搂着扑倒自己怀里的李昭雪,忙不迭的嚷嚷:“阿桐,你瞧见了,是她主动的!” “把她带走。”秦孤桐拔出横刀。 李昭雪听见熟悉的声音,知道邵灵得救,强提的一口气霎时松懈。她再支撑不住,头一歪倒在白鸢怀里。 白鸢哎呀一声,伸手搂住李昭雪的腰,这一碰,摸了一手黏糊温热的血,也将李昭雪疼醒。她无力的抵在白鸢肩头,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嘴唇煞白不停颤抖:“快…落……取落、落薰…香……” 白鸢只听清李昭雪喉间呜咽,不知说得什么,刚要发问就觉肩头一重。原来李昭雪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待李昭雪再睁眼,已经置身香床暖被。白鸢在一旁手托腮帮,嘴里不知嚼着甚么,见她睁眼囫囵个儿咽下喜道:“嗳,醒的挺快嘛。木灵药楼霜首席。” 她怪腔怪调的招呼霜元:“快来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落薰香会削弱安神汤的药效,你看看。” 霜元并不理会,伸手搭脉。 李昭雪昏昏沉沉,哑声问:“邵灵如何?” 白鸢重新坐回椅上,抓起一只螃蟹拆了腿:“好着呢。要不等你醒,我也去看鸿门宴了。啧啧,你家扶槐宫主脸都黑了,润水堂的粉脂都遮不住。” 李昭雪听出不同寻常:“鸿门宴?” 白鸢嘬了一口蟹膏,美滋滋道:“对呀,查出了杀手是万亩田的人。刚我让洛伊去打听,他们摆了鸿门宴在等万亩田那老头子呢。” 太和主殿,灯火通明。 二十余张食案安序排列,群雄各在其位。桌上虽是简餐薄酒,却也一应俱全。只是殿中悄寂,没有一人有心思抬筷举杯。 众人在等。 长安盟约犹在,万亩田突然来这一手想干什么?若不是凑了巧,白鸢喊秦孤桐去看热闹。是不是万亩田要在药罐里下药将一干人伤者都毒死?还是派人潜伏进来然后里应外合将群侠都杀了? 众人各怀心思,却是暗中警惕,恐山下杀上来一帮万亩田的凶徒。 夜空一直不曾响起灿华箭,反而殿外响起脚步声。不忘提着灯笼,身后黑暗里有一个魁梧的身影。殿中众人又惊又疑,而上座几人已经洞察七分,互相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渐近,黑暗中的人逐渐露出整容,是万亩田的归涯堂主。 扶槐见到是他,不由眉梢一挑,心头浮起一个念头,腾地怒火烧肝。不等她开口,就听南郑城邵修诚冷声问:“万尊主呢。” 万归涯站在门槛外,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邵城主火气不小啊。怎么得,有事直说,我做的了主。” 邵修诚更是不悦:“老夫今天要替弟子做主,怕你担不起。邵灵。” 邵灵从偏殿走出,她手臂受伤缠了厚厚的白纱布,却仍是高标出众,一派世家子弟的偏偏风范。她身后,四个南郑城门人抬着两具尸体,搁到大殿中间。 秦孤桐偏头对萧清浅耳语:“清浅,不对劲。” 萧清浅答道:“我好得很。” 秦孤桐羞恼:“哎呀,你知道我的意思。” 萧清浅含笑,琥珀色的眸子里似繁星璀璨,荧煌夺目,令人望之生眩,不觉沉溺。秦孤桐只觉心头甜蜜,连带着口里像含了一块糖,忍不住嘴角要上扬。 两人眉目传情,殿中旁人却没这份闲情。归涯不咸不淡的顶了一句,惹得邵修诚怒而拍桌—— “啪!” 秦孤桐闻声一惊蹲坐正,余光偏向萧清浅。见她神色庄肃,雍容娴雅而威仪赫奕,秦孤桐不觉腰脊挺得更直。 “万亩田伤我弟子,若不给个妥当交代,那就别怪我不客气。”邵修诚声音渐冷,周身气劲盘旋,引得灯烛忽明忽暗。 众人见他勃然大怒,不由暗惊。这些日子见这位南郑城主,人情练达面面俱到。险些忘了他当年可是一人一剑,便敢同时约战君瀚府与天汉寨。 归涯心肺难受,这会不过是强忍着:没想到邵修诚这老小子火气这么大,他徒弟不过是殃及池鱼,老头子可是为了扶槐那块落薰香。 他耸耸肩膀,抬起手里的八角金箔木箱:“邵城主看这个交代如何。” 归涯说着,抬头一抛。木箱啪嗒一声摔在地上,连滚了几圈,落到秦孤桐和萧清浅桌前。俩人皆不理会,旁边桌的东君青飞疏,更好似一尊石像摆设。 沉寂片刻,董歆然这个东道主出声打圆场:“大家是客,哪有让客人动手做事的道理。不忘。” 不忘将灯笼交给同门,抱拳一礼迈进殿中,走到木箱面前蹲下。他做了数年小野人,对血腥味格外敏感,打开看见人头亦不吃惊,抓住发髻拎出来。 “万尊主!” 有人失声喊了一句,然后殿中再没了声音。 山风呼啸寒似刀,桌案下面偷吃的好饿缩了缩身体,身上皮毛一抖,尾巴卷住秦孤桐的靴子,顺势蜷了上去。秦孤桐只觉脚上一重,心头却是一轻,万尊主一死,许多事情迎刃而解。 众人和她想得一样,殿中气氛渐渐缓和,望向归涯的目光则意味深长,有献媚讨好,有探究打量,有畏惧无措。 归涯任由他们瞧,扯下腰间酒壶灌一口,抬袖一抹嘴:“邵城主,这份交代如何。” 弑师,江湖上十恶不赦的大罪。 邵城主微微颌首,起身抬手:“万尊主请上座。” 不少人跟着站起来,抱拳拱手,一口一个万尊主。归涯爽朗大笑,将自己师傅的头颅敛回木箱,抱在怀里走到唯一的空桌前面。 他在东君旁边坐下,将把木箱往桌边地上一搁,招呼青飞疏:“东君,咱们以后来日方长,你可好好活着。” 青飞疏微微一笑:“恭喜。” 归涯摆摆手,大声道:“不过早晚的事情,这么一弄反而麻烦呢。要不是老头子要喝我血,我可下不去手。估摸是练了迦南邪教的邪功,只可怜我两个乖侄子。” 扶槐斜了他一眼,心里起了提防。更恼他用落薰香引诱万尊主派出心腹,连累李昭雪受伤。 归涯觉察不适,抓起酒杯专做仰头豪饮,目光扫视,见扶槐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归涯扯起一边嘴角,向扶槐倾倒空杯示意:多亏当初你用骨刺伤了老头子。 扶槐缓缓勾起嘴角,一双明媚的凤眼跟着上挑,笑得似枯叶牡丹,花如烈焰燎原而过皆成荒芜。 归涯嘴角的笑容还挂着,心头咯噔一下,得意之情瞬间荡空。他忙将酒杯倒扣桌上,讪笑赔礼道歉。扶槐按住桌沿的手缓缓松开,这才没给新上任的万尊主来个掀桌子打脸。 归涯暗松一口气,心道骨刺剧毒无药可救,老头子遍寻名医灵药。你那小情人身怀落薰香异宝早传开了,就是我不说,老头子早晚也知道。 众人各有心思,脸上却是和气融融。待地上两具尸体抬下去,殿中更是热闹起来。江湖中人再如何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算计,骨子里总有一股豪迈不羁。 推杯换盏,豪饮长鲸自不必说。但山中简陋,酒不过二十坛,还是当初迦南为掩人耳目备下的。再则不少人身上带伤,也不宜多饮。 最上座两席,归涯暗暗运功疗伤,青飞疏捏着酒杯开口:“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趁着未醉,我们不妨将正事说了。” 秦孤桐搁下竹筷,笑道:“东君所言有理,免得我一会醉醺醺管不着舌头,醒了不认账。” 众人哄笑,殿中渐渐安静。 青飞疏见坐下多人穿着丧服,轻叹一声:“这时节青某本该在流春城防备冬潮,此番赶来是惊闻武道大会之变。诸君,节哀。” 殿中欢快的气氛荡然一空。 此间众人,纵不是雄踞一方城主、掌门,也多是家中说得上话的主事。这些日子,这些人,还没来得及伤心哀恸。 死的人太多,多到让江湖的格局为之一变。 安家掌权纪南城。鹰潭谭家与苍家联姻,谭大少入赘苍家。荆钗门与舒家争夺炎门十八处盐场败北,却夺了千帆堂在北地的所有的船运生意。扶槐来不及发火,因为她连夜带人占了姑苏城。 机关城主事洛承身死,少城主洛续祖年幼,远在琉岛不愿来建邺城。巧工坊却没能占得便宜,坊主被邵灵查出信奉伽蓝邪教,已被押入太和宗悬牢。 贯卫楼家中养伤不曾参加武道大会,被群龙无首的洛阳各家帮众推举成做洛阳城主,结束了洛阳城五十五年无主的历史。 当然,以上种种皆是明面的,暗地里多少血雨腥风,谁也猜不到。 扶槐抬眼看向对面的萧清浅,据罗尔芙所言,推举贯卫楼上位是景家使的手段。萧清浅觉察到扶槐的目光,抬眸对视。 扶槐抬了一下酒杯,杯中绿波荡漾,如微风起涟漪,如她嘴角笑痕,皆是表面功夫。 萧清浅了然于心,口中对青飞疏道:“东君此来,想必不止为此,不妨明言。” 青飞疏笑如春风拂面,温言打趣:“正要请教萧女侠,闻你与迦南颇有渊源,想必对其知之甚深。” 萧清浅的身份,早已传的天下皆知,这些日不少慕名来访的豪侠游勇,更有怀念的前朝的百姓,不辞辛苦徒步跋涉而来。烧高香磕长头的比比皆是,弄得秦孤桐哭笑不得,让狗毛一一给劝了回去。 对于景家,群雄不是不疑,可萧清浅在。便如此刻归涯在。万尊主是不是勾结迦南邪教,是不是练邪功走火入魔失了心智,都不重要。 萧清浅直言:“景家远行海外,落脚迦南之地。番语之中,意为‘流着牛奶与蜜的土地’。此地两面临海,近乎中原大小。有数十个大小的国家,百姓虔诚各有信奉。然后不知何因,迦南土地渐渐焦化,更有邪祟妖魔从海中上岸掠杀。而皇室宗教却加倍剥削百姓,以至于民不聊生。景家去的及时,便成了替罪羊。” 她说得轻描淡写,群雄却听得心头乱跳,一时间竟没能回过神。 扶槐慢悠悠抿了一口酒:“景家怎不离开迦南。” 萧清浅道:“十万百姓,岂能久泊海上。” 诸宜宫得了姑苏城,日后少不得与十二城盟打交道,扶槐有意卖个好,又问:“土地焦化是何意?海中邪祟又是何物?莫不是真的妖魔鬼怪?” “地如焦土,一碰皆如粉末。”言罢,萧清浅望向青飞疏,“至于海中邪祟,东君想必更清楚。” 青飞疏苦笑叹息:“原来海蛮并非单单我中原之祸。” 君大帅起身道:“不错。迦南教徒冥顽不灵,但也不是全无收获。骁骑,将口供呈上来请各位过目。迦南如此激烈行事,全因那‘流着牛奶与蜜的土地’已经无法在待。他们打算携带百万之众举族迁移中原。” 此言一出,群雄哗然。知道不论如何,恐怕无法置身事外。众人你一言我三语,讨价还价近二个时辰,终于将诸般事情理了条顺。 东君约群侠明年十月于流春城观潮,将之前与归涯定的四年之期足足提了三年。至于抓捕的迦南俘虏,缴获的火炮、脂油等等物资,万亩田和十二城盟皆不插手。 小钱尚幼,熬到这会儿眼皮直打架。一旁军师开口,耳朵到里断断续续,待听见“萧清浅”三字才猛地一个激灵醒过来,连忙挺直腰杆瞪大眼睛。 “……在洛阳…不死狱…有目共睹。萧清浅处事公允,诸般皆是妥当,大家无不信服。” 萧清浅见穆耶还待要说,出声打断:“承蒙诸位抬爱。” 秦孤桐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朝青飞疏说:“东君相邀,本不该推辞。可事事难料,若是来年我二人不曾前往流春城,定然是有事耽搁。” 她将玉牌立起来,众人定睛看去:“这写的什么?向、向天令……向天道?” 秦孤桐起身朝群雄拱手抱拳:“想必大家听说过,前朝大尚明帝曾派鸾骑出京,从此了无音讯。即便后来天下武乱大尚颠覆,这只骁勇之师也没出现。据说当年的鸾骑精锐就是如今的昆仑向天道。” 话音未落,便有人嚷嚷:“那琢玉郎瞎编的什么昆仑谪仙,修篁如玉,神仙在此,何必扬州。某还当是逗月门主的呢。” “琢玉郎的话也能信?他那《江湖侠女传》还说说啥子太和山武道大会萧清浅夺魁,十二城天下归……” “行了,别有的没的。这鸾骑消失的突然,总有个缘由吧。” 君瀚府的底子是前朝大尚龙骧军,君大帅曾听祖父提过一些秘闻:“鸾骑并非突然消失。自鸾骑中郎将奉令西行,十九年间朝廷不断增兵遣将拨钱拨粮。直到武学兴起,天下大乱,朝廷自顾不暇才断了音讯。” 一片寂静之中,萧清浅缓缓开口:“曾听母亲提及,退居江南之际,祖父本想向鸾骑求援。曾祖母言,当年临行之际,明帝赠言鸾骑中郎将,生死兴亡不足忧,昆仑天柱不可倾。” 殿中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明帝言下之意,令人不敢细想。昆仑苦寒之地,藏着什么惊天隐秘?竟让盛世天子说出这般“晦气”的话。 在场无人知道,却又都隐隐明白。 秦孤桐早从萧清浅口中知道此事,较之旁人并不十分在意。瞧着大家若有所思的模样,她洒落的抬手抱拳:“昆仑向天道,鲜少与中原武林来往。这番突然邀请,恐非等闲之事。我与清浅打算即日启程。” 众人纷纷起身,对秦孤桐、萧清浅抱拳回礼,让两人务必小心,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归涯落座,抓了酱肉包咬了一口:“看来是真要动动筋骨了。大家伙吃好喝足,可别临场腿软没劲。” 众人知他话糙理不糙,举杯共饮一杯。 宴后,归涯连夜离开,他要速回北方稳住局面。青飞疏没有多待,东潮将至,而他赶回流春城风雨兼程还需半月。 扶槐去见李昭雪。 李昭雪并不意外:“请坐。” 扶槐走到近前在床榻边坐下,指尖轻轻摩挲李昭雪的手背,凌厉凤眼里笼着宠溺。她饮了酒,唇红若涂,声音低柔迷人:“再无下次。” 李昭雪抽开手,抿唇道:“霜首席说,她已经有法子取出落薰香,但还需再琢磨琢磨。只能劳你再等等。” 扶槐笑:“本就是送你的。” 李昭雪摇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落薰香太过贵重。” 扶槐歉然:“是我不好,该让唐不宁他们留下保护你。原想你在这太和宗山里,又有萧清浅秦孤桐一干高手……总是人算不如天算。是我不好。” 东海之上的牡丹,千娇万态破朝霞,浓姿妖艳极尽张扬,何曾如此低眉顺目。李昭雪心中长吁一叹,诸宜宫扶槐宫主曲意讨好的模样,怕是天下无人能不动心。 扶槐见她神色渐软,眼底笑意流转:“我从姑苏带回了及斤的阳澄闸蟹,你这一受伤,可便宜了别人。不过无事,等你伤势好些我们就去姑苏。只需给我十年,姑苏城必定胜过广陵建邺。” “扶槐。”李昭雪望着她,神色坦然,“我不去姑苏。” 无视扶槐渐冷的脸色,李昭雪继续说道:“从前我一直想,似你这样的人,要什么没有,怎偏来折磨我。你是高高在上的诸宜宫宫主,我不过是乡下人,有什么资格同你说个‘不’字?便是说了,也不过是求你。你便是允了,也不过是恩宠。” 扶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想先哄好她:“昭雪,从前的事我多有不对……” 李昭雪笑了笑,又摇摇头:“你或有不对,却与你无关,只是我糊涂了。” 扶槐还得再说,门扉传来吱呀的一声。小钱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一副想进不敢进来的样子。她只穿了一件中衣,睡眼朦胧似乎刚从睡梦中惊醒。 李昭雪招招手,小钱推门小跑着扑倒床上:“昭雪姐姐,你好些没有,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李昭雪轻抚她乱糟糟的头发:“这么晚还没睡?我没事,你乖乖回去睡觉。” 小钱怂着脑袋:“我,我不是故意睡着的,吃鸡腿的时候我就想来看你。昭雪姐姐,等我长大了肯定有秦大侠那么厉害,我保护你。” 扶槐听得挑眉,拎着她后领拽开:“你?” 小钱让她凤眼一瞥,吓得缩起脖子:“哎,你先放手。昭雪姐姐,我脖子疼。” 扶槐正要将她扔出去,唐不定急匆匆赶来。他站在门外,神色焦急不安:“宫主。” 扶槐脸色一沉。 李昭雪揽过小钱:“扶槐,你有事先去忙。” 扶槐犹豫一瞬,猜是杜蔗那边出事,不由心中担忧,起身走到门边,唐不宁低声禀报:“姑苏城旧势力与武城浪客勾结,杜堂主不幸……” 扶槐怒不可赦,猛地一甩摔袖,拍得木门啪嗒一声。空气陡然凝固,只听远处山风呼啸。 扶槐扭头见李昭雪望向自己,欲说些什么安抚她,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垂下眼睑,抬步往外,红色裙脚划过门栏,身影还未全部没入黑暗,唐不宁已经悄然合上房门。 李昭雪无声一叹,伸手替小钱理好衣领:“没事,她不是坏人。” 扶槐清点人马,领着随从下了千层玉阶,回首只见群山千障,雾隐缥缈,太和宗层楼殿宇都融进夜色。忽然一片浓墨之中出现点点萤火,几盏明灯急奔而下片刻到了眼前,乃是邵灵与箫引风领着一干门人弟子。 几人擦肩而过,夜色沉沉,征途漫漫。 “吱呀。” 秦孤桐推门而入,见萧清浅坐在灯下书写,青丝披肩,单衣映雪。她走过去俯身低头端详,半湿青丝水积珠断。萧清浅抬手一挡,水滴落在她手背上,盈盈滚落留下一道水迹。 秦孤桐顺势托住她的手,拉倒唇边沿着水迹舔过。萧清浅缩手,笑她:“你是好饿吗?” 趴在窗台上的好饿听见自己的名字,腾地抬起头,一双豹眼浑圆,尾巴一甩一甩拍在窗户上。 秦孤桐凑到萧清浅面前献笑:“是有些饿。” 萧清浅捏捏她脸颊:“乖些。” 秦孤桐撇撇嘴,挤到萧清浅的圏背椅里坐下,搂住她腰肢:“我洗澡时候听见邵灵的声音,怎么了?” 萧清浅笔下急书,口中道:“刚一名迦南教徒扛不住酷刑,招了详央副城主乃是迦南七耀之一。” 秦孤桐一惊:“详央城不是十二城盟……他们去追东君了?” 萧清浅:“怕不是。” 秦孤桐“哦”了一声,心中明白。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问:“写什么呢?” 萧清浅:“给闪的信。本说好让他回迦南接应。如今我们要往昆仑必要耽误许久。前途未卜,总要交代清楚。” 秦孤桐闻言点头:“哦,那我也要写封信留给狗毛。他还让我跟他去建邺城,说给我买一处大庄园,白水明田三百亩,亭台楼阁带小院。听起来真是不错。唉,清浅。” “嗯?” 秦孤桐软趴趴的扁着嘴,全然没了少年刀客的飒爽。萧清浅失笑,侧头亲了一下她的唇:“我家阿桐是想做富贵闲人?怎得委屈巴巴。” 秦孤桐垂下脑袋盯着桌角:“清浅,我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是不是应该带你归隐山林?戏文里大侠最后都是带红颜知己远盾天涯不问世事。” “你都说那是戏文里。”萧清浅搁下笔,靠在秦孤桐怀中,“阿桐,何为闲事?不过是袖手旁观的人为自己开脱泼。他们口中的闲事,许是旁人的苦事痛事伤心事。真若闲事,我家阿桐才懒得管。” 秦孤桐重重应了一声:“是。” 萧清浅听见她中气十足的声音,眼中笑意更浓:“何况现在尽是我的闲事,阿桐可不能不管。” 秦孤桐搂进怀中人:“清浅的事情怎么会是闲事,都是分内事。” 萧清浅:“可这些事更危险。阿桐不想我陪着你归隐田园?庭前看云,屋后种花,春茶冬酒夏吃瓜。若去昆仑,去迦南,那便是托身白刃,难得半日清闲。” “这当然好。”秦孤桐遐想片刻,下巴搁在萧清浅肩头,“可让那十万百姓重回故土,不是清浅一直的夙愿吗?世人常说富贵险中求,富贵尚且值得如此,何况梦想。” 萧清浅反手轻抚她的脸颊:“是啊,富贵尚且值得如此,何况梦想。我有霜华剑,有阿桐,何事不可为。” “我也一样。我有清浅,有刀,便是管管闲事又有谁管得着。”秦孤桐眉眼飞扬的笑,然后认真规划起来,“我们明天就下山,去太和城买上几匹好马,后日出发前往昆仑。待到事情办妥,便去迦南。” 萧清浅抬头,吻了吻她唇角,低声笑道:“这么急做什么?你伤还未痊愈。” 秦孤桐闻言撇撇嘴,不知何故鼓起腮帮。忍了一小会,气呼呼的抱怨:“最近不想瞧见他们,个个装作没听见,我真想爬上碑林崖再喊一遍。连不忘也是,我看他干脆改名叫忘得快。” 萧清浅失笑,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的少年刀客,私下里仍是她的阿桐,会撒娇会耍赖,会孩子气的天真烂漫。 萧清浅探手拿起紫毫笔,沾墨写下几行字。秦孤桐顿时眉开眼笑,十分得意的说:“多写几张,明日我挨个送过去,吓他们一吓。” 萧清浅被她逗笑:“或许也有欢喜的。” 秦孤桐想也不想:“那我就请她们喝酒,喝喜酒。” 好饿听见她们笑声,从窗台跃到桌上,仿佛识字一边歪着脑袋打量。白宣纸上几行隽秀小楷,写得正是—— 佳偶天成良缘命定 谨择于武历六十一年冬日秦孤桐萧清浅完婚 敬治喜酌恭请驾临 ※※※※※※※※※※※※※※※※※※※※ 《侠客行》番外奉上。 承蒙诸君青眼,不胜荣幸。 江湖暂别,有缘再见。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