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侠隐记 作者:萧灵 文案: 一个本该没有灵魂的杀手却重生出灵魂的一场追杀 (cp是红影和芳踪,红影与冬晴是兄妹向)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红影 ┃ 配角:顾小少爷,杨冬晴,魏芳踪 ┃ 其它:失忆 ================== ☆、一 一场萧杀落幕,血珠从暗哑无光的玄铁剑刃滑落,持剑人一身缁衣,收剑。 刹那,似未散的杀意凝滞了这不大的空间,收剑的缁衣人,满地的尸体,在众人眼中静成一场残酷的造景。 “噗通”,厉非奴已抖着腿跪下,他暗恨自己怎这般倒霉,这群刺客好巧不巧在他志得意满拍马屁拍最起劲的时候突袭而来,他还能如何,只得颤着声高喊九千岁恕罪。 周围的侍卫这才醒悟过来,哗啦啦跪了一地。 魏忠贤抬手,修得光滑整洁的指甲弹了弹衣上的灰,苍老又带点尖细的声音慢悠悠道:“若不是我红影孩儿,倒要被这群刺客得逞了。我个人安危是小,影响了祭天,有谁担待得起?” 厉非奴一听这话,官腔摆足,也知道九千岁没真动怒要治他什么罪,于是又是告罪又是呈情姿态做足,最后在魏忠贤一声“好了,起吧”中顺势起了身。 他身子微躬,做出一副卑微的姿态,讨好道:“这位就是神机营千户大人叶红影吧。”他微凑上前声音压低,“九千岁身边的第一杀手。” 前一句算是招呼,后一句却是跟九千岁套个近乎,厉非奴一边在那客套,一边想着先前怎么没顾上有这么一号人,他究竟是一开始就在还是后来赶来的? 而那个缁衣人像是没听见他那句招呼,面无表情,没任何反应。 厉非奴瞬间有点尴尬。魏忠贤笑道:“我红影孩儿有些认生。红影,见过厉公公。” 缁衣人像突然被触动了开关,他转身,面向厉非奴,甚至客套笑了笑,简短地行了个礼,然后又是收礼归立一旁,像立柱像死木,淡化成了稀薄的存在。 厉非奴突然有点发寒,他突然发现哪儿古怪……空洞,他在这个叶红影身上只感受到空洞。他眼里的叶红影看起来像是木偶披了一张人皮,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僵硬。 没有魂儿。 厉非奴被自己的脑补一激灵忙收回了视线,暗暗感叹不愧是“第一杀手”。这边魏忠贤已经说到了东林党人,已没了厉非奴什么事,他随口捧上几句九千岁英明就听魏忠贤下令他那杀手义子“带队突袭东林书院”。 ☆、二 “失败了?”“东林先生”顾宪成在密室看着他垂首不语的得意弟子,已知不用再问什么。他抚了抚他花白的胡子长长一叹,此时再苛责他们贸然行动又有何意义? 祸至,天意。 他从暗格拿出一个盒子,抚摸再三,这是他们最后一枚牌了。 绝不能落入阉狗手里! 此时的顾家小少爷顾仁愿正天真烂漫地调戏着他的可怜仆人马尚飞。 屋顶风光无限,正是天朗日清,下面马尚飞急得团团转,又是竹竿又是搬梯。 顾小少爷在屋檐晃了晃腿儿,笑得咯咯咯。 风拂,箭至。 漫天的箭,密密麻麻如黄蜂袭来。 “噌”地一下击碎了顾小少爷手边的一块瓦,然后是两块、三块…… 院内惨叫四起。 血光…… 怔愣只在一瞬间,尖叫抱头,顾小少爷滚成一团地从屋檐摔了下来。 马尚飞只来得及捂住了眼。 他从指缝望出去,却看见一个人飞在半空,手里正是抱着他的小少爷,刷刷刷挡掉飞箭,拉着他一起进了偏院。 他只是一个下仆,没见过什么高来高去的武林高手,此时倒觉得这人也有几分眼熟,打量了下似是顾老先生的得意门生之一,姓林。马尚飞吓一跳,暗叹真人不露相。 此时他们躲在偏院厨房,外面箭射过一批倒是停了,然而乱哄哄的,惨叫更是未停。 林生见此,知是阉党杀手杀进来了,手中剑紧了紧,下定了决心。他自灶里寻了块炭火,将一样东西烫了烫,扯开顾小少爷的衣服,跟马尚飞说:“捂住他的嘴。” 马尚飞不知要干嘛,慌乱中只得听命照办,就见林生把拿枚印烫烙在了顾小少爷的背上。 顾小少爷在马尚飞手下挣了挣疼得眼泪汪汪。 林生扯好小少爷的衣服,对马尚飞说:“带着他从后院那个小洞钻出去,保住小少爷。” 马尚飞抖着手,抱起小少爷,连滚带爬地出了屋。 林生看着他们离开,阖了阖眼,再睁却是坚毅镇定,抽剑将印面砍了个花。 东林书院密室的门被轰开,顾宪成背着手站着,看见来人神情微冷。一群人涌入,翻箱倒柜,暗格一个个被翻出来,终于找到那个先前被他轻抚再三的盒子,领头人狂喜,打开却是空。 “呵”顾宪成还有兴致轻轻笑了一声。 领头人怒道:“杀!” 剑刃抹过顾宪成的喉间,血溅出,“东林先生”故去。 林生举着印章高呼:“私印在此,哈哈哈,有本事来取。” 瞬间四散搜寻杀人的禁卫军拥至。 奋战至力竭,林生死于乱刀。 领头人踏在他的血泊中,掰断他的左手指骨才取出了印章。 他讨好地呈到叶红影面前,手上血迹温热,他眸中只有兴奋嗜血。 “花了。”无起伏的一声。 “诶?”领头人被这一声怔了怔,不信地往自己衣服上使劲擦拭。 风中气流交错,带着含混的声音拂过叶红影的耳边,他突然踏出一步,然后没有任何招呼地飞檐追去。 ☆、三 顾小少爷红着眼爬出狗洞,却听后面一声惨叫。 “卡,卡住了。”马尚飞又是急又是乱,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脸涨得通红。 顾小少爷只好回身拽着他的胳膊使劲往外拉,“叫你平时少吃点嘛,”他咕囔,“吃那么大一个屁股。” “我帮你一把吧,嘿。”粗鲁的嬉笑声,重重的一脚,直把马尚飞踹出了狭小狗洞。 马尚飞摔了个狗吃屎,还没来得及吐掉嘴里的杂草,就见阴影罩下…… 一声鹤鸣,一道剑光混在拂尘的白须里后发掠至,“噌”得一声响,挡下了危急的一刀。 这几个犹自得意的禁卫军终于正色了起来,持刀攻上。 来人一男一女,皆着道服,神色悲悯,自有一番大家气度,想来也是江湖上排得上名号的人物。 这几个禁卫军里的低阶小兵到底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三五下就被解决。 “我去找东林先生,你保护小公子”那道士持剑离去。 那一声鹤鸣就是吸引叶红影追来的主因,它混在吵闹交杂的声音中含混不明,却没逃过叶红影的耳朵。因为它太过特殊,道家混元门十四路剑法起手式——鹤唳。 各路武林义士也闻风来救援东林书院了,但他们能得到的只有一地残尸,一个死掉的顾宪成。但叶红影对此并没什么感触,目标,击杀,他眼里只有单纯的这一点东西。 就如现在,他听着穷途末路的灰衣道士怒骂他走狗,他的剑尖送进了道士胸口,带离那具躯体最后一点生气。 叶红影收剑回身,眼角却被乱战中一点粉色吸引了视线。 那点粉色是一件粉色的纱衣,着在一个女子身上,一个姿态曼妙的女子身上。 看得出那个女子出来匆忙,只随意扯了块布蒙了脸,纱衣层叠翻飞,倒不像来打斗,而是来献舞。 绚烂,如花。 这就是那粉衣女子的剑法。 十几人围殴,却没有一人能在她手上占到便宜。 “退下。”叶红影听见自己说。 禁卫军得令立马收剑撤后。 那女子抬剑指着他,眼神是那么利,冷冽如刀。 叶红影却觉得有几分熟悉,只不过记忆中那双眼睛温柔微弯,从没有如此瞪过他。 战,剑刃与剑刃相击。 [叶家哥哥,叶家哥哥……] 记忆里,是谁用那种甜糯的声音唤着他? 这套剑法熟之不能再熟,叶红影挑剑,却是划空舞了个剑花。 [叶家哥哥,你说这里这样是不是特别好看?] 那女子一怔,下意识收剑后撤。 两人僵持,却不再动作。 “顾宪成已死,你们……赶着来陪葬?”冰冷无起伏的声音,残忍地吐露一个讽刺的事实。 女子倒抽一口冷气,立时飞身突出重围而去。 叶红影追击于后,眼前却不由浮现一片片记忆碎片。 到一无人处,他停步,目送那个远去的粉影,口中喃喃吐露两个字:“冬晴……” ☆、四 “西去,醉月楼。”道姑最后嘱托马尚飞的这一句,持剑拦上了追击而至的人马。 然而,已经到最后了吧,马尚飞看着邪笑着拦住他们去路又两个官兵。从林生开始,一个个为了让他带着少爷脱身,舍身迎上,但他却连书院后山这片树林都带不出。 拼,拼了。马尚飞抖得无以复加,心中只剩下这个信念,他嚎叫着冲上去,然后“噗通”扑跪了在地上:“两位军爷,我在城中百味鲜做伙夫,那是勤勤恳恳呕心沥血,这次带我家阿丁出来采点山珍,真没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军爷饶命饶命啊,千万别抓我回去。” 那两个官兵一瞬间有点狐疑,互相对看了一眼。“宁可错杀。”其中一个狞笑。“不可放过。”另一个拔刀冲上。 一柄剑却拦在了他们面前。 那是一柄暗哑无光的剑,剑身深黑,隐隐带着赤色,而持剑的是表情空洞的人,穿着一身暗哑无光的黑布衣。 叶红影。 即使不认识他的脸,神机营的官兵也绝不会不认得这柄剑跟这身衣。 那柄剑还滴着血。 那两个官兵不由得心颤了颤。 两人对看一眼默然撤退。 既然神机营第一杀手都来了,哪还有他们这种小兵什么事。 马尚飞犹在纠结这人到底是来杀他们的还是帮他们的,顾家小少爷已经拜服在叶红影无声退兵的风采之下。“英雄哥哥,你好厉害。”天真纯然的顾小少爷已扑抱了上去,搂住了叶红影的腰。 马尚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叶红影低头看着这个才及他腰的小孩儿,却在出神。 那时候他跟冬晴也就这么点大吧…… [叶家哥哥,你怎么满手的血?] [兔子可怜,好可怕,我不要吃兔子。] [没洗干净手上的血,冬晴不要跟你玩了。] 叶红影用没持剑的手摸了摸顾小少爷的发心,然后推开他,离去。 二里外,一个长相甜美的少女绕着在地上抚腿□□的道姑撅嘴叹了一声:“红影哥哥就是心太软了。不过没关系,芳踪会帮你善后的~”神情调皮,衬着她的桃子脸越发得娇俏可人 她举剑,发上的小蓝花坠儿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神情突然扭曲成了个巫毒娃娃。 剑下,直末道姑心口。 血在灰色道衣上晕了开来,少女拔剑,在道衣上随意擦了几下,跳着脚走了。 她一回到当地县衙给安排的别馆,就往叶红影的屋子里闯。 然后,她看见在洗手的叶红影。 她心口有点发慌,凑近。那盆水清澈如新,叶红影的手也很干净,但他还在用力搓洗,皮肤搓得发红。 “红影哥哥,手已经很干净了,不用再洗了。”她小心翼翼道。 “血,洗不掉。” 而洗手的人毫无所觉,没表情的脸微微浮起困惑,搓揉得更加用力,几近破皮。 魏芳踪心口微酸,眼眶就红了,她“噌”得在水中按住了叶红影的手,语带哀求道:“红影哥哥,已经很干净了,我们不洗了好不好?” 叶红影看着她,半晌后才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叶红影的心魔,她初见少年的他时,每次任务后他每次都要洗手洗到破皮,洗到满盆子的血水…… 已经多久,红影哥哥没这么洗过手了?……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那一瞬间她有点恨那个“冬晴”,她搂着红影哥哥的腰,脸却扭曲成恶毒。红影哥哥不愿沾的血,芳踪帮他沾,让红影哥哥染上心魔的那个女人,她总有一天要把她碎尸万段。 ☆、五 醉月楼是锡城最大的一家销金窟,它以两样东西出名,一样是酒,一样是美人。 它的酒当然不是一般的酒,一种叫“纸醉金迷”,有人说此酒醇香,有人说此酒清冽,百人百品,总之来醉月楼的都会喝上一杯;另一种却有个直白的名字——“千金”。 一醉千金,非大富大贵者醉不起的酒。 醉月楼的美人却只特别在一个人身上,花魁晴方。水光潋滟晴方好,晴方的特别就在她的舞,潋滟水色,绚烂如光。 那是一个温柔似水又清凉如水的女子,她温情柔笑对你,你却知道她心里没你,就如她手中的缎纱滑过醉客掌心带过一丝滑顺凉意,还未感触它的柔软就已抽离,留下一抹难耐的心痒,却让人生不起气。 马尚飞在顾家当伙夫时,曾向往过这两样东西,然而囊中羞涩从来不敢踏足醉月楼。但这次为了小少爷,他壮志雄心硬着头皮就那么上了!……就从后门……混进去吧。 杨冬晴换下了沾血的粉衣,扯下了汗湿蒙面巾,赫然就是花魁晴方。 醉月楼的老板娘花姨抱着这堆衣物“啧啧”了两声:“多好的衣服,可惜再不能见人了。”脸上极其心疼,一副钱奴样儿。 杨冬晴静静笑了笑:“我撕了衣摆蒙面的时候也不见你阻拦。” 花姨幽怨瞥了她眼:“你那手多快啊……咦,后院什么声音?” 马尚飞跟顾小少爷正在醉月楼厨房“玩躲猫猫”,闹了个鸡飞狗跳。 花姨眼尖,随手弹了根针出去。彼时马尚飞正猫着腰往两个护卫中间钻,突然就维持那个姿态僵住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点穴!马尚飞今天历经千险开阔眼界,脑中电光火石想到了这出,醉月楼果然藏龙卧虎啊!他哭喊出声:“大侠,大仙,我是东林书院顾老先生的厨房伙夫马尚飞,受高人指点来投奔醉月楼,救命啊大侠……” 顾小少爷见此,也扑抱上来,两人痛哭。 花姨跟杨冬晴对看一眼,杨冬晴微点了点头,花姨又弹了两根针,哑了这两个的嗓子,省得他们再喊出什么惹祸事的话来,对护卫道:“把两人送到柴房,我要好好审问。” 锡城别馆,魏忠贤对着一个铁盒已发了大通的火。东林党人的名册近在眼前,多好一个斩草除根的机会,他却就少了那么一把钥匙。 “钥匙的秘密就藏在这枚私印里,现在印面却被砍花了,你说怎么办?”魏忠贤把玩着手里的印章,一脚踩上了此次领队那位军官的手,他用力碾了碾,手一松,把印章扔在了那人面前,“看看,有没有办法复原,否则……你的手也不用要了。” 俯跪下首的那位痛都不敢呼,连连磕头拾起私印带队下去了。 “红影啊,这次事可办砸了。”魏忠贤抬脚步回案几旁,一手抚上铁盒,这才看向他的义子。 “孩儿知罪,请义父责罚。”冰冷无起伏的声音,听不出一点自责的味道。 魏忠贤却不以为意,笑着拍了拍叶红影的肩:“自家人,先不说这个了,你跟芳踪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把婚事办一办了吧?” 魏芳踪在一边,闻言猛然抬头,向叶红影看去,脸渐渐羞红。 “义父,孩儿不能娶芳踪。” “哦?” “孩儿有未婚妻,名叫杨冬晴。” 魏芳踪的脸又渐渐惨白了下去。 ☆、六 囚牢,像兽笼一样安置在荒林。 里面锁了一个人,蓬头垢面,只能看出已不年轻。 魏忠贤慢哉上前了两步,苍老中带着尖细的声音慈祥道:“红影,你可还认得他?杨涟前左辅杨大人……”他眼瞥过叶红影的神色,突然一乍,“啊,说起来……他似乎是你的启蒙恩师啊……可惜,成了乱党。” 囚牢里面的人猛得挣了挣,声音嘶哑凄厉却还狠狠呸了声:“魏忠贤,你欺压忠良祸乱朝纲不得好死!” “呵”魏忠贤好笑地轻哼一声,转身拍在叶红影肩上的手重了重,“红影啊,好好劝劝你恩师吧,不要再执迷不悟。” 他踱步远去,叶红影这才动了动,低声唤了句:“恩师。” 牢中人冷哼了一声,嘶哑出一句:“叶千户,九千岁的义子,你真心好大的出息。” 夜色愈黑,杨冬晴黑衣黑巾,隐于林中,正是行事的打扮,却差点握不住手中的剑。 她的心已经乱了。 那个使出她独特剑法的人,那个出声提醒她顾老先生已死的人……竟然就是…… 她只记得幼年分别时,她哭得稀里哗啦,任大人又哄又骗连着三天三夜都未曾停歇。 未想再见……竟是势不两立…… “小姐,怎么办?”她身边的黑衣人询问她。 她阖了眼,逼自己道:“先撤,我们不是他对手。” 花姨在房里点上了一盏灯,白天验过顾小少爷背上的烙印,“东林先生”四字确是出自顾老先生的手笔。那一瞬间她脑中只有两个字“麻烦”。 她原本是美艳歌姬,得昔日名将熊廷弼入眼,收了妾。良人却因东林党人而惹来杀身之祸,而她也再入风尘沦落成了妓院老鸨,所以对“东林党人”她说不上恨却也喜欢不起来,只不过更看不惯阉党所为,凭着一腔义气为那些义士遮掩一二……何况还有冬晴,杨大人总是对她的夫婿有恩…… 她推开门去,月色如洗。另一间屋内,那个矮胖的伙夫拙笨地拍哄着顾小少爷睡觉,在纸窗上映出滑稽的影。 花姨按了按乱发,轻柔一笑。 不知道冬晴今夜行事如何呐……她于院中,怅然而立。 “红影,可曾劝服你恩师?”魏忠贤慈爱问到。 叶红影面上无任何情绪,只微微摇了摇头。 魏忠贤假意一叹:“唉,你可是觉得为父做错了?” “义父忠君为事,为国忧心,杨涟受妖言蛊惑,被乱党利用意图谋逆,是他糊涂之过,义父何错之有。”冰冷无起伏的声音,却如教条般深刻骨髓。 魏忠贤满意一笑。 此时却有人来报:“九千岁,囚犯杨涟受不住刑,咽气了。” 魏忠贤皱眉:“怎这般不知轻重。”话落却不见多忧心,只随意道:“竟没引出其他乱党,枉费我给他选了这么好一个地方……把杨涟尸体悬挂城门,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那么狠心。” 魏忠贤没看见的角落,叶红影人偶般生硬的脸上表情有那么一瞬间裂开了一道惨白的缝,他用力握住了腰间的剑才稳住了自己。 第二日,烈阳。 醉月楼的晴芳姑娘入目高悬城门的尸体,依着旁边小丫鬟的身软倒在了地上。 她哀伤至极却不能哭喊出声,只能死死用手抵住嘴,心中怒喊: 叶红影!叶红影! 你怎么能! ☆、七 花姨送出了一只信鸽。 然后她转头,看向哄着小少爷下树的马尚飞道:“真是没用的男人,连棵树都上不去,怎么保护你的小少爷一路平安到袁将军麾下?”花姨悠哉地舒出一口气,落发一挽:“不如我收了你做关门弟子,起码把逃跑的功夫学好如何?” 马尚飞还在团团转:“那个花姨,花姐,你有这闲功夫调侃我,先帮我把小少爷弄下来呀。” 花姨水袖一甩,带着身形飞掠过去,就把顾小少爷卷在了怀里。落地,毫不怜惜地把小孩往地上一推,懒懒道:“这有何难?” 她从怀里摸出本残本,在马尚飞眼前晃了晃:“少年,我看你骨骼精奇,怎样?不来一发?” 马尚飞被忽悠地云里雾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肥胖的身子,还顺手捏了捏自己的肚子肉:“我?骨骼‘轻’奇?” 天微暗,杨冬晴面如死水,已迫不及待换上一身夜行衣。 她父亲的尸体挂在城门,那是一个陷阱,多么拙劣,多么直白,但她不得不自投罗网,拼那万分之一成事的几率。 那是她的父亲,昨日还活着,还怒骂着魏忠贤,痛心疾首着叶红影的父亲。 她昨日的一退,就导致今日的天人永隔。 她恨,她恨阉党,她恨叶红影,她更恨自己。 然而一切已无用,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是让她父亲入土为安。 她对着她父亲尸首的方向,慢慢拜服下去,深深磕了一个头:“不孝女杨冬晴。” 守城的官兵比以往警醒很多,他们均已被提醒,防止乱党来抢尸。 说来这具尸体,原本也是官至左辅,大官儿啊,现在却被挂在这儿,连只野狗都不如。 这么想的那小兵名叫大忠,大忠名字取得忠君爱国却是个混日子的主,在巡抚潘汝桢手下混到这么个差事。平时除了要熬夜,也没什么事儿,也就他们三五个兄弟,打会儿个盹也没人管,今日倒是多了好些人,好几个行止无声,看起来是顶尖的高手,他也乐得开小差了。 正迷糊着,突然听到一些骚动,他还没琢磨着是什么事儿呢,骚动又灭了下去。 他切了声,打了个哈欠,往阴暗里又藏了藏身。 花姨没想到会这样见到这个人。 传说中魏忠贤身边的第一杀手——叶红影。 她的第一反应是紧绷起神经,手指按上藏在袖中的针,然后按了按乱发,风骚老鸨地笑了:“这位可是叶千户?真是稀客贵客……”然后再一眼她看见了叶红影手中昏迷着的杨冬晴,她眼神瞬间锐利了。 “叶千户……这是?”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点明这是她们的晴方姑娘,还是撇清关系再借机行事,就见叶红影淡淡道:“带路,房间。” 杨冬晴一身黑衣跟叶红影的融在一起,初看只觉他怀里搂着个女子,倒没觉得太奇怪。 醉月楼的夜是灯火通明酒色生香的夜,一个个醉客倒在美人怀里意乱情迷。 花姨也知道总不能这样干站着,遂领了路。 杨冬晴的房间当然不是这楼里的任意一间,但想起后院那两个祸害,花姨决定还是不冒险了,挑了一间空屋就引叶红影进去。 叶红影在床上放下杨冬晴,然后静静看了她一阵,开口:“看好她,不要让她再去抢她爹的遗体。”花姨正心惊莫名,又听他道:“否则下一次,恐怕我带来的就是她的尸体了。” 然后叶红影转身离去,始终没看花姨一眼。 夜色更深,一个黑影如蛇般蹿上了城墙,连剑光也无,吊着杨涟尸体的粗绳,突然断了。 离尸体最近的两个大忠眼里的高手未及出声,就被重物击中脖子昏了过去。 尸体倏地滑落,那道黑影却比之更快,下到墙根,轻轻一垫,就没听到任何重物落地的声音。 不多时,那两个高手醒来,惊慌不已。 无声无息,杨涟的尸体就这么不见了。 那黑暗无光的一剑,他们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大忠一个瞌睡醒来,迷迷糊糊听见什么“玄铁剑”“叶千户”,他想着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事,身子缩了缩,又迷糊了过去。 天亮,他跟交班的人随意打了声招呼,跟往常一样晃晃悠悠哈欠连天地往家走。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清晨的小弄,连个鬼影都无。 他走了几步却猛然看见前面挡着个漂亮得似娃娃一样的少女。 大忠猛揉了揉眼,还当是自己眼花了。 “小姑娘,迷路了?还是在等男人呢?要不要跟大哥回家呀。”嘴贱地说着荤话,伸手往人家脸蛋儿上摸去。 那少女歪着脑袋甜甜一笑:“就是在等你啊,差点漏掉了呢,你昨晚听见了吧,那两人的话。”斜掠过来一剑,就把大忠伸过来的手砍了下来。大忠未及痛呼,就被一鞭子抽烂了嘴,然后是当心一剑,咽气。 少女甩了甩剑上的血珠,恶毒扭曲的脸忧伤阴沉了下来。 红影哥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魏芳踪回到别院,看见叶红影对着窗口发呆。 她慢慢上去环搂住叶红影的腰,小心翼翼道:“红影哥哥是不是找到了你的未婚妻了?你要娶她了吗?” “不可能了,她已恨我入骨。”淡漠的声音,似乎听不出一点伤心。 魏芳踪一阵欣喜,喜过,她抬头看着她红影哥哥挺直的脊背,却又一阵心痛。此刻她不敢问出:那我呢?现在你愿不愿意娶我。 ☆、八 十八抬红漆木箱被热热闹闹沿着大街一路引着众人目光就这么抬进了醉月楼。 整整齐齐地往醉月楼大厅绯色地毯上一放,抬箱人两两束手立在一边,身形笔直,不怒而威。 然后一脚官靴才踏进了醉月楼赭色的门槛。来人一身赤红官袍,到这烟花之地也毫不避讳。他捋过唇上短须,傲慢地扫过一眼,开口到:“怎不见花姨来迎客?” 彼时醉月楼的老板娘花姨已劝慰了她家晴方姑娘好一段时间,正值口干舌燥。先前杨冬晴一醒,果然就要往外冲,死拦不住,只好下手点了她的穴。然后在杨冬晴胡乱呓语牛头马嘴的交谈中终于了解了她跟叶红影的纠葛过往。 怪不得那小子这么好心把冬晴送回来,原来还是订的娃娃亲。 真是世事难料。 正想着要不把冬晴点晕,让她再睡一会儿算了,就听小丫头来报,有个大官抬着聘礼来了。 花姨第一反应是说谁谁到,这叶红影下手这么快! 转念一想,不像啊。 此时杨冬晴早已被移到后院独立的小楼里,真正属于她的闺房,楼下就是花姨自己的屋子。她点了冬晴睡穴出来,正心乱着,旁边矮屋里又暴起一串小孩的笑闹。 花姨抚额,脑壳生疼。 堆起虚应的笑,花姨漫步袅袅来到前厅,看到厅中背手立着的那个人,差点就这么笑不出来了。 潘汝桢,巡抚大人,二品大员,她这个小小的醉月楼万万得罪不起的人。 “不知潘大人光临,真是妾身的罪过。不知潘大人看上了我醉月楼哪位姑娘?” 潘汝桢对她这番做派全没看在眼里,他随意抓起红漆木箱里的金珠,一颗颗又撒了回去:“当然是花魁晴方,你这醉月楼里还能有哪个能入我的眼?嫁妆我已放在这儿了,叫晴方妆点下跟我回去吧,外面八抬大轿等着呢。” 花姨未动,她虽做了心理准备,此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潘汝桢见状,往前迫近了一步:“晴方她再如何,也不过是个□□,我乐意收她为妾,一十八抬聘礼,八抬大轿,已是娶正妻的待遇,是大大的抬举,”他似笑非笑,冷慢地瞟向花姨,“醉月楼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花姨干笑几声,一咬牙:“呵呵,可惜潘大人真是不巧,我家晴方早许了人了。” 潘汝桢像看到了个大笑话:“哈哈,那还真是太巧了。” “可不是嘛,”花姨道,“我家晴方原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刚出身就订了娃娃亲,所以虽沦落到我这醉月楼,却一直守身如玉,功夫不负苦心人,前两日她未婚夫终于寻着了她,晴方已赎了身,不再是我们醉月楼的人了。可巧儿,她未婚夫也是上头的红人,可能跟潘大人也略有交情。” “哼,我倒还真想知道这不怕死的是谁,他若不想当这王八,我让他变成死王八。” 花姨直迎潘汝桢阴冷的目光,也微微冷笑:“神机营千户,九千岁义子,叶红影。” “哈哈哈哈,”潘汝桢仰天长笑,笑完恨声道,“你拿叶红影压我?别人怕他,我潘汝桢不怕他!他不过是魏忠贤手里的一条狗!魏忠贤又怎么样?九千岁又怎么样?官场上我多有忍让,那是对他们客气,别以为给几分颜色就开染坊了。现在连妓院也敢拿他一个小小的千户来压我?别说娃娃亲这么荒唐了,就算晴方真是叶红影的人,我也娶定了!” 花姨面色死灰,她没想竟然弄巧成拙。 一个冰冷无情绪的声音响起:“潘巡抚,你这番话要不要到我义父面前好好说说?” 然后潘汝桢竟看到叶红影从后堂走了出来。 刹那,他心口一跳,瞬时呆愣说不出任何话。 叶红影又道:“潘大人,请回吧。” 又是冷冷淡淡不容质疑的一句,潘汝桢的气势刹那就泄了。 他恨恨回身,低喝一句:“我们走。” ☆、九 花姨解开了冬晴的穴道。 杨冬晴睁眼,看到叶红影,眼神霎时变冷。她想也没想,抽剑就冲上。 花姨连忙一把抱住她的腰,冲叶红影道:“你来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啊。” 叶红影道:“恩师的遗体我已截下,藏于秘处,你……” “哈?恩师?”杨冬晴冷笑,猛得一挣就脱了花姨控制,她一剑狠狠砍下,击在叶红影的剑鞘上,“噌”地一声响,她眼神冷锐直直透过两剑空隙盯住叶红影,“你杀了他,然后还了我一具尸体,还要我感谢你吗?叶红影,你怎变得如此无耻可笑?” “我没有杀恩师。”叶红影回道。他且战且退,从屋栏上翻身而下,落在了院中。 “是,你没想杀他,你只是逼供时不小心小下手重了。” “我没有……”“噌”剑光追击而至。 “那你在我爹被刑虐致死那晚做了什么?挂在城墙上那具尸体——我可怜的爹爹被折磨地不成人形。你真心听你义父的话‘好好’跟我爹谈了谈。” “……” “哑口无言了?是,那晚我就在那儿,听我爹骂你‘好大的出息’。我好恨,当时为什么不奋死一搏,我好恨!”剑刃相击间,杨冬晴的声音凄厉至极。 又是重重一剑劈下,杨冬晴作搏命之姿。 玄铁剑挡下了这一记,在叶红影手上颤了颤,剑鞘竟飞了出去。 “你握不住剑了?那时我听到你的身份,你的名字,我也握不住手中的剑,我的叶家哥哥,我等了十三年等来的亲亲哥哥。” 叶红影静静看着她,哑声道:“我的话,你一个字都不信。” 杨冬晴这才看出原本人偶般空洞的这个人真真伤心了。 她笑得掉下了泪,哈哈哈,你看,魏忠贤身边的第一杀手竟然还会伤心?伤心?他凭什么伤心?! 又是直刺的一剑,剑光绚烂,堪堪掠过叶红影的颈间。 一声尖叫,小孩的尖叫。 听到响动不知从哪个旮旯钻出来的顾小少爷刚露脑袋,一声 “英雄哥哥”没唤出口,就被这场生死之搏吓到。 马尚飞吓得连忙过来想把小少爷弄回屋去。 叶红影余光扫过他们二人,那一瞬间,他突然又收敛起了所有情绪,恢复成那个人偶般的九千岁义子。他淡漠道:“顾家排查尸体时少了两个人,顾家小少爷顾仁愿跟伙夫马尚飞。想来就是你们了,看来我那时错了。”他抽身,向顾小少爷掠去。 马尚飞见状,忙使出他半桶水的轻功,抓住小少爷的后衣领往旁飞渡。 “砰”没飞准,直接撞在了树上,小少爷手舞足蹈也没制止一起下落的命运。 “唉哟。”轻薄的夏衣撕裂,顾小少爷背上的烙印露出了些许。 叶红影眼尖,伸手再一扯,“东林先生”四个字露了出来,他瞬时了然。 花姨跟杨冬晴的心都沉了下来。 叶红影终究是魏忠贤身边的第一杀手。 不得不除。 电光火石的刹那,杨冬晴举剑追击而上,花姨手中的细针出手,马尚飞奋不顾身向想抓他小少爷的恶人飞扑过去。 那一瞬间叶红影有些恍惚,他脸上已看不出任何情绪,心神却还有半分无依处。 身后剑风袭至,他手里抓着顾小少爷的破衣,那孩子还焦急地指着他身后在喊:“英雄哥哥,剑!” [你可觉得为父错了?] [你真心好大的出息!] [我等了十三年等来的亲亲哥哥!] 他转身,下意识避开直刺他后心的一剑,身子却突然一麻,被抽离了所有力气。他顺势软坐在地,避开了马尚飞的飞扑,却无力阻止杨冬晴贴住他颈项的剑。 得手了! 花姨惊喜,一个箭步上前,十八路手法下来,封了叶红影身上重穴,生怕他有任何反弹可能。 杨冬晴冷声道:“你受死吧。” 叶红影还能说话,他道:“恩师的遗体我藏于东林书院后山过去一座废屋,是我在锡城的据点,我绘了地图藏在我胸口衣内。” 马尚飞闻言,从他胸口果然摸出一张叠好的薄纸,展开,一副极致细密的城区图,在图纸右下角点了一点朱砂。他摸了摸头,他在东林书院住了那么多年也不知道后山这许多小道,更何况那里还有一间废屋?要去找,果然是没地图不行啊。 而杨冬晴这一剑终究是没有划下去。 一时间都静了静,打破沉默的却是顾小少爷“哇”的哭声:“不要杀我英雄哥哥,晴姐姐不要。” “他是阉党的杀手,灭你顾家的仇人。” “不是,不是,英雄哥哥救过我们的命,马尚飞你快说呀,是不是,你快点说呀。” 马尚飞“嗯啊”了两声,他也看出来了这叶红影刚刚不还要抓他家小少爷嘛,这情他是万万求不出口的。 顾小少爷一看没人帮他,以老母鸡之姿抱住叶红影,死不撒手。 “好了,好了,”花姨甩手,“先把他关入柴房吧,冬晴我们先去找到你父亲遗体再来考虑怎么处理他不迟。” 阴暗的柴房,到处是灰尘跟木屑的气息。 叶红影阖眼盘坐于地,犹如入禅。 顾小少爷死不肯离开,像是怕他们对他的英雄哥哥再起杀心。真是傻孩子,花姨摇头叹了口气。掩上门之前,花姨对屋里人抛下一句:“你身上的重穴是我以独家秘法点的,没有我的手法不可解,你别妄图冲开穴道,往轻里说那也是走火入魔武功全废……呵。” 木门掩上了柴房最后一点光,顾小少爷蹭在他身上,小孩子哭累了已渐渐睡了过去。叶红影一动不动,仿若没听见任何话。 ☆、十 顾小少爷睡得迷迷糊糊,一个声音清冷冷地叫他,他梦境的迷雾里犹如流过了一湾冷溪。 他揉着眼睛,还带着困意,呢喃了声:“英雄哥哥。”脸上是干掉的泪痕,有些痒。 “去找马尚飞……算了,来不及了,去躲起来。” 顾小少爷“刺溜”爬了起来:“那……” “快去!”少有的急切。 顾小少爷连忙找了个角落将自己塞了进去,幸好这几日他这个后院所有可以藏人的旮旯都摸熟了,不怕没地儿。 他从硬柴缝隙间露出两只眼睛。 无声无息地,木门被推开了,天光漏了进来。 挑开木门的一把剑。 一把剑鞘尖上还镶着宝石的剑。 “你要是不想让人认出你,不但要蒙上脸,还应该要换个剑鞘。” 来人一把扯掉蒙面的布巾,讽声道:“叶千户,叶大杀手,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嘴多舌牙尖嘴利了呢。” 他随手扔过来一团东西。那东西动了动,轻微哼唧了几声。 躲着的顾小少爷差点惊叫出声——他看到了被打得鼻青脸肿不能动弹的马尚飞。顾小少爷不忍直视地撇过了眼,这响动都没有,简直是被秒杀啊。 “有人说这里有乱党,果然不错,乱党还真是喜欢一窝蜂,”来人盯着叶红影欣然地摇了摇头,意味深长赞到,“真没想到还有这种惊喜。” 叶红影抬眸,“谁说?” 来人语中兴味更深:“你猜啊。” 三刻前,潘府上迎来了一位“贵客”。 潘汝桢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 只因他出来得慢了点,就被抽飞了两个下仆。 少女挥手阻了下人送来的茶,“也不用客套了,今天我来是要卖潘大人一个人情。” “哦?那要看什么人情了。” “乱党,潘大人不想知道吗?潘大人看丢了杨涟的尸体,想必也头疼得很吧,我却知道杨涟女儿的消息。” “杨涟女儿?”潘汝桢心里一算计。杨涟要真有这么个女儿,那他尸体失踪,肯定脱不了干系。 “是,杨涟女儿杨冬晴——醉月楼的晴方姑娘。” 潘汝桢冷不丁以为自己听错了:“花魁晴方?” 少女有些不耐烦:“对,就是她,潘大人还不快去动手抄了醉月楼?” “我怎信你?” 少女在他眼前甩出一块牌子:九千岁亲临。 潘汝桢算是知道眼前这个少女是谁了:魏忠贤的亲侄女——魏芳踪。 魏忠贤手下两大杀手,一个自称是晴方的未婚夫,一个恨不得晴方去死,此中深意真是耐人寻味。 所以潘汝桢仗着自己功夫好,先来醉月楼探探,可不要等自己急哄哄地把醉月楼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叶红影再拿一块九千岁亲临的牌子出来触自己霉头。 没想到他看到了一个让他惊喜的人。 乱党,真正的乱党。 马尚飞和顾仁愿的通缉令是经他手发出去的,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两人样貌。 这下好了,不管晴方姑娘是不是杨冬晴,这伙同乱党的罪名是坐实了。 而现在,他是真正地喜上了。 瞧他发现了什么?一个动弹不得的叶红影。 他已经脑补了一百种办法,怎么让叶红影“死于乱党之手”。 所以他扯掉了面巾,然后扔掉了他镶着宝石的剑鞘。 剑刃,如他的杀意,冰寒如死。 ☆、十一 东林书院的后山,隐秘的废屋里,前左辅杨涟静静躺在木塌上。杨冬晴他们来时,遗体就已被整理过,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除了那几道显眼的伤痕倒也显得素净安详。 杨冬晴与杨家覆灭后跟她出来的几个忠仆一起把杨涟埋在了这小屋外院中。她磕了三个头,上了一炷香,这次却连一滴泪都没有流。 走前花姨回头环顾了一眼小屋,虽说是废屋,倒打理地干净整洁,除了没什么人气也不荒芜残破。“真不像是那个人的屋子。”具体为什么不像,她也说不上来。 杨冬晴闻言回头,这才仔细打量了下这个地方。爬墙虎的油绿的触须卷着窗棂,绕进屋内又探了出来;院边架着半截长长的毛竹管,枯黄中泛着苔青,积着雨水,引得几只小鸟下来啄食嬉戏…… 生机,细微、亲和、又跃然的生机……的确难以跟那个了无生气的人相联系。 马尚飞感觉自己缓过了一阵痛,他艰难地想要抬起头,却感觉自己像被魇着了,使了好久的劲儿,脸也没挪离地面一寸。他一只眼肿得不行,努力睁开另一只,终于瞟见了叶红影。 额汗,就这么有点昏暗的光线下,他都能看见叶红影满额的汗珠。 马尚飞瞬时失了力气,继续让脸去啃灰。完了,他想,他本来还奢望着叶红影能突然暴起,打得坏人落花流水,可看现在人家冷汗都吓出来了,岂不是完蛋? 叶红影淡漠地说着话:“你杀我,我义父不会饶你。” 潘汝桢真有了须臾的犹豫,他停下脚步想了想,然后大笑。 “原本我还有些许担心这会不会是个陷阱,听到你这么说我就大大地放心了。” “我一小小千户跟潘巡抚平时并无交集,真没想到潘大人竟然忌惮了我到这种地步。” “哈?忌惮你?即使魏忠贤他也不过是个太监,自封什么九千岁,以为收了个义子就有种了?叶千户,你也别太看得起你自己,一个皇帝的儿子能当皇帝,一个王爷的儿子能当王爷,一个太监的义子……难不成你要去做太监吗?你看清楚了,你永远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条狗!现在就要变成一条死狗!” 叶红影竟然笑了两声,似乎甚是愉悦:“潘巡抚真是精彩的言论,被这么轻松激了出来,想必这口恶气堵了很久。从我义父得皇上信任起,潘巡抚这心就堵得发慌了吧。” “哈?皇帝?皇帝若有机会你看他不将你们这群阉党千刀万剐……”潘汝桢突然住了口,他狐疑打量着似被定身受缚的叶红影,“你引我说出这些话有什么意图?” “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能有何意图?”话虽这么说着,却怎么也掩盖不了里面的志得意满。 潘汝桢一时怔愣。 马尚飞又动了动,他这次终于能顺利地抬起了头。他原本以为那一瞬就要血溅三尺了,结果来人却跟叶红影唠了半天嗑……马尚飞抱着希望向叶红影看去,却见他额上的汗珠更密,甚至连身子都开始微颤,他甚至都没看潘汝桢一眼,神情专注,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那个跟潘汝桢对话的人跟这个满额是汗的叶红影,就像神魂被剥离成了两个。就说嘛,先前跟冬晴姑娘打得死去活来,也不见叶红影多辩驳上三句半,要不是叶红影被定死在这里没任何动作,马尚飞都要忍不住赞一句唱作俱佳了。 潘汝桢转了下脑袋,扫了眼四周:“你是真受困在这儿,还是跟魏家那小丫头串通好了想捣什么鬼?” “你猜?”两个字甩回给了潘汝桢,“还是你要过来确认下我是不是真的动弹不得?” 潘汝桢眯着眼睛阴狠地盯着他,他持剑的手转过一个剑花:“不用,我在你心口捅上一剑就能保证你不会动。”剑光袭至…… 马尚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伸手去拉叶红影,想把他扯离避开这一剑,却只扯地他晃了一下。 叶红影的气色更坏上了三分。 柴房的一角响起嘈杂的响动。 那一剑突然转向,往响动处刺了过去…… 却刺了个空。 潘汝桢不置信地挑开那堆柴火,什么都没有。 马尚飞这才感到叶红影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 “你到底行不行啊?”马尚飞觉得自己被他们这一惊一乍的,都要折腾出心病了。 叶红影没有回答,只低声问:“我颈后的细针,你能不能拔掉?” 马尚飞吃力支起身子,他觉得身体里的骨头都挪了位。 那边潘汝桢的声音传来:“这柴房看来还真躲了好东西。” 叶红影答:“柴房还能有什么,当然是耗子。” “那看来我今天要当一下这抓耗子的猫了。” “你不是想杀我?怎么还帮醉月楼逮起了耗子?” “呵,因为我突然想到埋伏的也许不是什么大人,而是个小鬼。” 马尚飞微弱的声音传入叶红影的耳里:“我,我找不到那根针,这里光线太暗了。”他努力睁着青肿的眼,苦着一张脸。 其实在花姨离开后,叶红影就没停止尝试过冲穴。 或是一刻,或是一天,叶红影就能解开禁制,并把对己身的伤害降到最低,那时他或许会悄悄离开,或许会抓了马尚飞和顾仁愿投案…… 然而时间,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甚至觉得自当了杀手后自己这半生都没讲过今天这么多话,那么被特意参杂进各种情绪的言语,但他逼迫自己不停说,算计着说,然而现在也要到极限了…… 没法把潘汝桢的注意移开,顾仁愿被逮到那是分分钟的事。 “向我后颈拍一掌,把它拍进去。”叶红影低声交代到。 马尚飞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还好算是宽大,他聚起力气往叶红影后颈努力拍了一掌,担忧道:“怎么样?还要拍吗?” 叶红影没有应答,他的额汗已汇聚如豆,滚落了下来。 潘汝桢的捉鼠工作很快就到了尾声,柴房本就那么点大,再藏又能藏到哪儿去。他用脚踩住了一片衣角,笑道:“瞧我,抓到了什么?”他挑开杂物,一手往兀自挣扎的顾小少爷抓去。 叶红影的脸色从绛红瞬间恢复到铁青,他双眸泛起一阵淡淡的血色。穴道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状况到底有多糟,他只知道战! 已无退路的一战。 穴道冲开的那一瞬间他已冲了出去。 那把漆黑玄铁剑重又回到他手中,角度刁钻地向潘汝桢伸出的手腕劈去。 潘汝桢一惊,忙缩了手。那一剑劈空,却好像早有准备,剑刃角度微斜,就是一个上削,直击潘汝桢颈项。 潘汝桢只好后撤。他有些糊涂了,这到底是个圈套,还是个意外? 但他现在却连细想的闲暇都没有,刚刚那击把他有点打蒙了,现在还忙于招架。 顾小少爷跑到马尚飞身边,摇着他:“马尚飞,马尚飞,起来,快去帮英雄哥哥的忙。” 马尚飞痛呼出声:“唉哟我的小祖宗,别摇了,我觉得我全身骨头都散架了。” 顾小少爷鼓励他:“马尚飞,你肉那么多,打不疼你的,起来,用你爷们的意志力。” 马尚飞硬着头皮,想着花姨教他的那本残卷里面的运气方法,一努力,诶,果然身轻如燕了起来。于是,他向着柴房门口飞去。 “救命啊!!!!!!”一个鼻青脸肿的胖墩像一个漏气的气球在醉月楼上空盘旋…… 几个慢悠回程的人,老远就看见天上一个黑点在瞎转。 “那是什么?” “是鸟?” “风筝?” “哎呀,是马尚飞!”花姨一击掌,忙提气追了上去。 潘汝桢已不知战了几时,久到这不大的院落中刷刷刷落下了几个人。 叶红影突然收剑,后撤了开去,拄剑在地,气息急乱。 潘汝桢这才注意到叶红影的状态,大大的糟糕,他真没想到这人怎么还能跟他战了这么长时间。 潘汝桢扫过这排人,突然觉得自己打这一场真是傻透了。 所以他笑了,大笑。 他悠哉踱了两步:“本官虽是进士出身,手上功夫却不弱。别的官员怕你这种杀手,我却不怕。如今我武功比你好,手中还有兵,我倒要看看你带着这群老弱妇孺,要怎么脱身。” 他又看向杨冬晴:“晴方姑娘,不如你自己跳上我的床,我可能会留你一命。” 然后他撤身离去。 杨冬晴闻言羞恼抽剑就要追去,被玄铁剑阻了一阻。 此时的叶红影已重新直起了身,只是整个人像从水里捞上来一样。 他垂着眼道:“潘汝桢第一步会下令关闭城门,第二步就会派兵封锁醉月楼,趁现在还有时间……” 花姨已明白:“关门了,关门了,你们快帮我把人都遣散走,还干站着等人来灭门吗?”领人而去。 “那他们来醉月楼达不到目的呢?”马尚飞不由问,“第三步会干嘛?” 叶红影道:“绘像通缉,全城搜查。” 马尚飞苦脸:“那岂不是坛子里面逮王八,一逮一个准儿嘛?” 花姨分配人手下去,自己已回转过来,就听到了这句。 众人皆默。 顾小少爷突然出声:“英雄哥哥一定有办法。”然后他回头,满怀希冀地望着他眼里无所不能的叶红影。 马尚飞想抚额,我说小少爷,你到底哪来的自信。 花姨跟冬晴也不禁向叶红影看去。 过了须臾,叶红影开口:“是,我有。” ☆、十二 潘汝桢靠坐在自己书斋的雕花黄花梨木弥勒榻中,捧着一盏新沏的明前龙井,清、雅、静。他在茶气的氤氲中,慢舒出一口气。 塌上的小几上摆着一盘棋,却不是寻常的残谱。那是一局死棋,黑白子看似交错,却每个黑子都被圈在白子中间。 他看着棋局,甚是满意。 叶红影死定了,乱党在被瓮中捉鳖,魏忠贤的左膀右臂即将不保…… 怎么想,都是十分愉悦的事。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常年握剑被磨出了硬茧。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得意过少时的幸苦,文武兼修,到底是熬过来了,熬出来了。 第一杀手又如何?一个小年轻,怎比的他多了二十年的功力。 巡抚府衙,守卫一队队整齐划一穿巡于衙内各处。 风动,树摇,一片静谧。 一个黑影踩着守卫的巡逻死角,闪入潘汝桢书斋的廊檐下,蛰伏了下来。 他慢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使之与屋内人渐渐同步,然后等。 他仿佛化为了这廊上的一石一木,连活人的灵气都在这静待的过程中消失。 潘汝桢搁下茶杯,有些许困意,他伸手展身打了个哈欠。 就是那一瞬! 黑影如箭射了下来,玄铁剑以刁钻的角度穿过了潘汝桢的后心。 这一击来得太快,这一击在潘汝桢全身心放松还有点迷倦的关头,这一击潘汝桢只感受到了一点风声却没有接收到一点杀气。 厉非奴眼里一片空洞,如人偶般没有魂魄的杀手——叶红影。 而这个杀手,却连杀意也无。 目标,击中,死亡。 他只是机械的执行这一切,然后得手。 潘汝桢终于明白叶红影为什么能有第一杀手之名,杀手暗杀之击从来无关武功高低,越是老弱无害越能得手,何况是这样一个无声无息的游魂……可惜他明白的已经太晚了。他低头看着从胸口冒出来的漆黑剑尖,那剑尖却没有在他视线里多停留一秒,瞬间抽出,他气闭。 血这才渐渐从潘汝桢的胸口晕开。 潘汝桢的尸体软下,露出了叶红影的颜。 苍白,淡漠,没一丝情绪,他抬眸,眼里一片血红。 抽剑后,他似乎在原地怔然了下,这才低身从潘汝桢的尸体上翻出一块令牌。 然后他把潘汝桢的尸体扶好,找了一本书握在他手中,搁在胸前,正好掩住伤口,做出假寐之态。 做完这一切,他又在原地怔了怔,才提气,窜出巡抚府衙。 杨冬晴的家仆已换好禁卫的服饰,而杨冬晴跟花姨两个女眷却跟顾家小少爷和马尚飞一起都换上了囚衣。 叶红影落了地,垂着眼道:“得手,快走。”他前面领路,假装禁卫军的那几个连忙给花姨他们象征性带上了镣铐,押着他们像模像样地跟在叶红影后面。 城门,自从下午突然得到指令关闭城门,要出城进城的商户百姓聚在城门内外还吵吵嚷嚷了好一阵子,这会儿总算消停了。 这次守门的管事是个把总,毕竟这次闭城搜查乱党是件大事,总不能让那些没见识的小兵在这里出乱子,所以他来亲督此事。 他刚提醒下面人警醒着点,就看见一队禁卫军押着囚犯而至。 来人在他面前出示一枚令牌,语气淡漠:“乱党已抓到,我现奉命将囚犯押送入京,开城门。” 这个把总头上冒出冷汗,支吾道:“这,我没接到命令啊。” “见此令牌如巡抚亲临,我正在对你下命令。” “可,可……”兹事体大,把总不敢下令开门。 来人一剑横在他脖子上:“你不认识我,也该认识我手中的剑,耽搁了九千岁的事,你担待地起?还是要我把潘汝桢叫来,亲口对着你下令?” 玄铁剑漆黑的剑刃带来丝丝凉意,那把总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叶,叶大人,下官不敢,不敢。” 叶红影收回玄铁剑,等着他。 那总把踉跄起身连忙高喊:“开门,开门,动作都麻利点儿!” 当叶红影一行顺顺利利出城后,潘汝桢的尸体才被发现在书斋。 锡城大乱,失去军政总长,潘汝桢手下几枚大员吵吵嚷嚷,没吵出个方案来。 等到潘汝桢之死及叶红影押送囚犯出城之事传入魏忠贤耳中,已过了好几个时辰。 魏忠贤手中把玩的棕红核桃落在了青砖地上,声音清脆。 他叹道:“我的红影孩儿终究还是叛了我啊。” 魏芳踪立于下首,低头握紧了手中的鞭柄。 ☆、十三 叶红影一行人,出了城门后复行了一段,就找个隐蔽处除了外面罩着的囚衣、禁卫服。 “从这往西去就是官道,往北入山,有几股流寇藏匿,要多加小心。马尚飞与顾仁愿一胖一小目标太过明显,最好分两路走。”叶红影说完这些话,未等其他人决断,转身离去。 日落后,灰蒙的天色有些发青,地上的尘土被一阵风带起,隐约有点湿漉的凉意。 花姨回头看了眼天色道:“起风了,要下雨了吧。” 杨冬晴轻轻“嗯”了声:“快点上路吧,得尽快找个避雨的地方。” 一群人似乎对叶红影的离队毫无所觉。 顾小少爷有些急,他在马尚飞怀里挣了挣:“我们不跟上英雄哥哥吗?” 马尚飞忙又把他抱了抱稳:“我的小少爷,你看清楚,那是回去的路。” “回去?英雄哥哥回去干嘛?英雄哥哥不跟我们一起走吗?马尚飞你放我下来……” 总不能说叶红影身份尴尬,这么走了算他识相?马尚飞只得哄到:“你英雄哥哥还有事要做,我们先走啊,咱不闹。” 叶红影并没有走远,他在城门外送别的长亭坐了下来。 脑中的轰鸣一阵强过一阵,他抬头看长亭红漆梁柱,只觉漆得特别娇艳。日落后的天际带着余夕的绯色,他的神识在半梦半醒间沉浮。 接下去该干什么?或者该回去向义父请罪,恩师的遗体不知道冬晴埋在了哪里,在此之前应该前去祭拜…… 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得再等等,等事情自然败露,等冬晴他们尽量走远…… 时间不知过了几何,等他再抬眼,乌云密布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先前带着余夕的绯色变成了污脏的绛红。 原来如此,他想,然后索性合上了眼。 体内的气息已经乱得毫无章法,强行破穴后接连两场大战,更是雪上加霜。 而强行突破的皆是重穴,无异于交战时被人照准穴道重击一气,穴连经络气脉,映脏腑天灵,他不是医者,无法估计这损伤,只知定是十分糟糕。 然而最大的祸患却是那枚祝他强行破穴的细针,顺他血脉游走奔他心脉而去,他已经有些控制不住。 他扶着廊柱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却是腿一软。 一只手掺住了他的胳膊,另一人也赶忙过来扶住了他另一边。 “叶大人,九千岁让我们来接您回去。” 叶红影在满脑的轰鸣声中努力辨识出这一句。 义父没有责怪我吗?他想。 但没等他迷蒙的脑海理出任何头绪,他抓住了一丝锐利的杀气。 杀气从他脑后袭来。 他右手被旁边人掺扣住,左边身子也落在了另一人的辖制中。 他手中无剑。 脑后刀刃几乎要砍着他头皮。 然而那一瞬间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身子顺势一矮,胳膊关节以怪异的扭曲微动如泥鳅般脱离了那两个人的挟持。下坠之势不减,以半跪之姿,两手交错,抽出了那两人腰间的佩刀,顺势就是两个半弧,一刀一个。解决之后,弃刀,身子往前扑出,脚尖点地施力,硬是斜偏开半分,原向他脑袋砍去的那一刀,自他肩上露出了个刀尖,他两指夹住刀刃渡上内力,腕间一转,“噌”的一声清脆,刃断。背身一划,血从第三个人的喉口喷涌而出。 叶红影膝盖重重落地,他单手撑在地上,呕出一口血。断刃自他指尖无力掉落。 “哗啦”,酝酿许久的雨终于下了下来,在廊亭的两边形成帘幕。 亭内,灰石地砖上跪坐着的叶红影和三具穿着禁卫军服的尸体。 ☆、十四 杨冬晴他们在雨落之前,终于找到了一个可避雨的山洞。 洞口不显杂乱,还铺着泥砖,似有蜡滴的痕迹。往里走了几步,隐见火光。 许是哪位信者开凿的佛洞?众人皆如此想到。对于他们来说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进得深了,才发现里面极为宽敞。 且,有人。 围坐着一圈男人,有矮有高有胖有瘦,形貌不一服饰不一,唯一共通点,就都着几分匪气。 “退。”杨冬晴道。 里面眼尖的却已发现了他们。 “哎哟,妹子长得不错。”说话的人色淫淫地已起身向他们走来。此时杨冬晴他们已退到了洞口。那人扫了他们这群人一眼,忙往洞里大喊了一声:“我艹,头儿,有宝贝!东林书院那胖子跟小孩儿。” 里面的人一听,纷纷抄家伙奔了出来。 花姨冷笑:“你们这群山贼,难道还想逮着人去官府领赏金不成?也不怕把自己送进去。” 闻言,追在前面几个人俱暧昧地笑起来。起头那人乐得嘴都歪了:“官府?官老爷那是咱亲爹!” 马尚飞抱着他家小少爷在逃路。 他此刻想着花姨那句骨骼“轻”奇也许真不是瞎讲讲的,这不五个人追着他,这会儿已经给他甩下了仨。 还有一个被他同伙洒了一把粉怒骂一句捂着眼摔在了地上。 剩下那人大笑:“哈哈哈,叫你们平时嘲笑我武功烂,这时候知道学好跑路功夫的重要了吧,看我逮着这两个赏金独吞。” 武功烂?马尚飞听到这句却没有停下来一搏的念头,这种山贼武功再烂也总比他没有武功的好。他实在太清楚自己的斤两了。 马尚飞心里默默泪着,脚下如风……他已开始喘上了。这,这要跑到什么时候去啊。 可那时那么多人涌上来,除了听花姨的带着小少爷先跑还能有什么更好办法?两方人数差着倍儿呢,更不知道那伙人功夫深浅。 背上的小少爷,还起劲地指路:“往那,往那,马尚飞得儿驾,去那边。” 马尚飞更泪了,小少爷,我是姓马,但我不是马呀,这种危急关头您还有心情……不对! “我的小祖宗,这不是入城的路嘛?你还对你英雄哥哥念念不忘啊。” 顾仁愿头头是道:“万一碰上英雄哥哥,不就可以打跑坏人了吗?否则还找谁来救我们?” 马尚飞一听,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猛提一口气,往前飙去,空气里已带上了点雨星,打在脸上生疼。 顾仁愿左看右看,突然指着长亭叫到:“马尚飞,那儿,那儿,那儿有人!” 这小娃儿怎么练得这么好的眼力?! 哗啦,雨落了下来,打得马尚飞差点摔在了地上。 长亭内,叶红影跪撑在灰色地砖上,前面是他呕出的一滩血。 他五脏六腑都极其难受,脑中轰鸣不知道是已习惯还是回光似乎平静了不少。然后入耳就是一声小孩聒噪的尖叫:“英雄哥哥,救命!快帮忙打坏人!” 才抬头就看见暗红一片里,浑身滴水的马尚飞敦实的身子向他飞冲过来…… 马尚飞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勾住了旁边的柱子,胳膊扯得脱臼一样的疼,终于绕着柱子转了半圈,没撞到叶红影身上,露出了后面追来的山贼。 然后山贼看到了一滩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他乐了,还以为这两人投奔了什么救星。 他从怀里抓出一把毒粉就对着那个在他眼里已经成了尸体的人照面撒去。 那人合上了眼。 山贼心里乐开了花,多么天真。 小瞧他的毒的人都死光了! 就着冲势,他握爪为勾,照着叶红影喉口抓去。 指甲尖锐,染成靛黑。 然后他看见那人拾起了地上的断刃,仍闭着眼,似乎就这么往前一递…… 山贼急忙收势后退,然而已经晚了,刃尖刺进了他的喉口。他不明白那么平淡无奇的一击,他为什么避不过,然后他再也没了思维…… 毒粉这才落到了叶红影的脸上。 山贼眼里仿佛转过他一生的那一击其实才过了短到不能再短的一瞬。 然后他变成了地上第四具尸体。 叶红影倒地呛咳出声,毒粉进入他口鼻,他抽搐几下,突然就似没了生息。 此时马尚飞已作为垫背趴摔在了廊栏上,顾小少爷自他背上滚下来,顾不得疼,连忙爬起来向叶红影跑去。 马尚飞□□了一声:“小心毒。” 小少爷闻言,回转身跑去翻那山贼的衣服,果然被他翻出了两个瓶子。 “马尚飞,你说解药到底是哪一个啊?”小少爷对着马尚飞叫。 马尚飞终于翻下了栏杆,捶着老腰走过来,仔细死瞅着这两个瓶子也没分出个所以然。“要不这瓶吧?……”他犹豫道。 顾小少爷马上拔下瓶塞倒了一颗,马尚飞用布裹了手,把药丸塞进了叶红影嘴里,幸好他灌过活鸡活鸭,这喂药倒也难不倒他。 却见一颗药丸下去,叶红影脸上黑气更深,血从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里流出来。 顾仁愿跟马尚飞吓坏了,手忙脚乱七手八脚地从另一瓶倒出了两颗药,又塞了下去。 苍天保佑,马尚飞祈愿。 廊亭外雨幕更重。 ☆、十五 叶红影胸口的衣服已全被解开。 花姨运指如飞,连截数脉,另一手的磁石上终于吸附上一根细针。 一个红点出现在叶红影心口,沁出一滴血珠。 花姨松一口气,示意后面那人可以停止运功。 “真是乱来,”她道,“竟然想出这种办法破穴,事后连声都不吭,这针差点就扎进心脏没救了。还有你们两个,搞什么鬼,药是能乱喂的吗,本来没中毒也要被你们毒死了。” 马尚飞跟顾仁愿缩着脖子,垂头挨训。 “还有谁告诉你这两瓶里一定有一瓶是解药的!”花姨没好气道,“他的状态本来已经够糟糕了,你们还给他硬塞了三颗药!我只能先施针阻止药性扩散……” “诶?难道两瓶都是毒?”马尚飞惊。 下一刻,众人皆瞥向那两药瓶,一瞬间竟然静了静。 “呜哇,”顾小少爷拉开嗓子就哭上了,“我把英雄哥哥害死了……”哭得凄惨至极好不伤心。 “别哭了!我也不知道。”花姨几欲抓狂,“我是做老鸨的,我又不是开药店的,你们问我我问谁去啊。” “何况,即使后面那瓶是解药被你们蒙对了,用得着塞两颗吗?你以为叫解药的就没毒,吃了多多益善?告诉你,解药只是正好能中和那种毒性而已,单吃指不定能不能吃死人呢!” 顾小少爷抽噎着刚缓过一阵,闻言又哭开了。 杨冬晴正扶着昏迷不醒的叶红影,目光扫过发飙的花姨,嚎哭的顾仁愿,还有缩着脑袋的马尚飞,无声叹出一口气。她扬起微笑对身边先前渡气救人的那人道:“多谢都统领,幸苦了。” 那人一身银丝软甲,面目威严,闻言只略略一点头:“先前那伙恐怕是当地官吏豢养的贼匪,专帮他们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那枚信号烟火来自军中,我不会认错,此地更是不宜久留。” 杨冬晴点头:“恐怕官兵很快就会搜到山洞那处,找不见人继而恐会搜山,不如直取官道,就此一搏。” 都统领又点了点头,回身对他下属下令:“十三铁骑听令,整装出发,官道。” 那十二个人牵着军马在廊外雨中皆站得笔直,得令齐声道:“是!” 杨冬晴试图把叶红影扶起身,铁骑中其中两人已抬着一副不知哪儿冒出来的简易担架快步过来,协助杨冬晴把叶红影放在了担架上。 都统领道:“那两匹马让给小孩和女眷,其他人恐得受累跟上了。” 杨冬晴道了声“多谢”,和花姨一人一匹翻身上去。 花姨向顾仁愿伸手:“来吧,宝贝儿。” 顾小少爷瞅瞅他的保镖跟班:“我不是跟马尚飞一块儿吗?” 马尚飞苦着一张脸,哭声道:“我不会骑马。” 花姨乐:“我就猜到。”她一把把顾仁愿抱在怀中,“宝贝儿坐稳喽,不会骑马的那就让他自个儿飞吧。” ☆、十六 “袁将军收到熊夫人的飞鸽传书,就对此事非常重视,在我们临行前着重嘱托不计一切也要保下‘东林先生’的遗孤,幸好还算赶得及。” 杨冬晴此刻却瞥向叶红影的担架,如自语道:“是啊,幸好。”她先时恨不得他死,恨不得再也不见他,此刻却忍不住忧心他的伤。 幼时培养起的亲情,不是说断就能断。 他醒了,她该如何面对他? 假装他不是魏忠贤义子,她不是乱党之女?还是假装他俩从未相识?…… 杨冬晴此刻不知,上天没让她有机会做这选择。 “派出城搜寻的人……”魏忠贤起了半个话头,他手里的两个棕红核桃转得“咯噶”响。 下面的黑衣禁卫首领连忙禀告:“回九千岁,北边山间发现打斗痕迹,抓到几个受伤的流寇正在审问,其余人员正在继续搜寻。不过……九个小分队中有一队三人失去消息,详情正在查明。” 魏忠贤后靠到了太师椅背上,深吸一口气,他苍老而尖细的声音慢哉道:“也就是说,什么都没查出来了。” 那禁卫首领颤了颤,五体投地道:“属下该死,九千岁恕罪。” “你既说你该死,又要我恕罪……你说我究竟该同意你去死呐,还是同意恕你的罪呢?”慢悠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的恶意,引得禁卫首领磕头连连。 魏忠贤一挥手,示意那人下去,就阖眼不想再看。 他想起他那个寡言的义子,他万万见不到叶红影这副蠢样子,犯了天大的错,他的红影孩儿也只有淡漠到无理的一句“孩儿知罪,请义父责罚”。不过他的义子向来省心……除了这一次! 他掌间两颗棕红的核桃要互相碾碎对方似地蹭身而过,魏忠贤道:“芳踪……” 魏芳踪上前应声:“在。” 魏忠贤抬眼,看向下面这个秀丽的女孩儿,光看外表就是个纯真漂亮的娃娃。这是他亲自教养的第二个孩子,他亲手抱养长大,教得如此之好,简直是件艺术品。 红影到他身边的时候已经七岁,七岁已是太大,他虽然磨去了他的性子,却还是没法打碎他的是非界限,只能强硬地给他烙刻上义父为国为民、义父做的才是正义这些教条。 是非判断,多么麻烦,杀手要这种东西干嘛?杀手只需要听命、杀人就可以了。 他的红影孩儿终究没有明白…… 不能用了啊,如此之好的一颗棋子。 “芳踪啊,你可觉得这世上有人是不该杀的?” “只要挡了叔叔路的,皆该杀!”魏芳踪容颜娇俏一脸煞气。 魏忠贤这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教养得多好。 “去吧,此事你来负责。” 魏芳踪道:“是。” 而那边,被他义父惦念了一通的叶红影眼睫颤了颤,终于睁开了眼。 入眼就是杨冬晴,一袭白衣坐守在床边。 冰冷、戒备的眼神。 叶红影感觉自己脑袋糨糊成一团,他阖上眼,再睁开却变成一张小孩儿的脸,眼眶红红,脸上还有两道泪痕:“英雄哥哥你终于醒了!” 叶红影有气无力道:“刚刚那个女鬼走了吗?” “诶?” “白衣服的,眼神吃人的。”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视线汇集到杨冬晴身上。杨冬晴轻咳一声,移开了视线。 顾小少爷才不管这么多,快乐劲儿一过,又后怕上了:“英雄哥哥吓死我了,我下次再也不敢……” 叶红影迷迷怔怔咕囔:“原来是来抓你的呀……” 顾小少爷胡乱哭着刚要表忠心不乱塞他药,结果听到这句,“呃”地噎上了,不停打着空嗝儿。 叶红影不太对劲…… 众人心里隐隐闪过这个念头。 花姨凑上来:“你记得你是谁吗?” 叶红影浆糊一团的脑海里抓住刚刚小孩儿那句话,他语带商量地问:“英雄哥哥?” 第二天,已能半起身靠在床榻上喝药的叶红影,跟喂药的花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然而那话题之跳跃,百转千回,花姨努力良久也追逐不上。 花姨不由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自语:“不会真傻了吧,那我还跟个神经病说话,我也真是有病。” 叶红影又道:“我以前是不是个哑巴?” 花姨道:“不是也差不多吧。” 叶红影恍然:“怪不得,我现在讲话这么吃力。”他抚着胸口还喘了两下。 花姨咬牙:“你说话吃力是因为你受伤了……不对,你知道吃力还讲那么多,这是要把上半辈子来不及讲的话都讲完吗?” “看来我以前真是个哑巴啊。” 花姨把药碗重重往旁边一搁,朝外面喊到:“马尚飞!进来喂药!” 马尚飞试图跟他沟通:“你说你以前也不是多话的人,怎么就怕花姨气跑了呢?” “花姨是走出去的,她没跑。” “好好好,那就气走,不就是个表达嘛……”马尚飞咕哝,他突然回神,“不对,重点不是这个,我是说你就不能少说点话嘛?我瞧你说话都累得慌。” “哦……” 马尚飞满意点头。 “所以,我刚刚说了什么?” “英雄哥哥,他们说你傻了,你傻了吗?”顾小少爷坐在床沿晃着脚。 叶红影困惑:“我傻了我应该知道吗?” 顾小少爷认真想了想,继而神神秘秘道:“据说傻了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傻了,就跟喝醉的人不知道自己醉了一样。” “哦~”叶红影了悟了下,也学着压低了声音,“所以看来我不知道了。” 两人像分享了什么有趣的秘密一样,凑着脑袋偷偷乐开了。 屋外,花姨坐在石桌旁,撑着脑袋丧气道:“看来只有顾家那小孩跟他交流顺畅了。” 杨冬晴有些怔忡,她搁下手下书稿,道:“也许这是好事……” 院内果架上花藤摇曳,映着碧蓝天色,攀上了青砖墙,墙根下浓绿的枝叶上花团锦簇……她许久都没过上这般恬静安逸的生活了。 这个小院是都统领安排的,虽说十三铁骑是来接应他们的,但是袁将军毕竟在军中,不是常人可去之地,特别是她们这两个女眷。所以都统领将他们安排在这边,十三铁骑留下五人,其余他带去回禀将军并安排接下来见面事宜。 她的叶家哥哥在锡城说出他有办法的时候已狠心不能回头了吧,长亭那三具禁卫尸体恐就是他义父派去除掉他的人,他回去魏忠贤那只有一个死……然而,一个恢复记忆的第一杀手,他们真敢把他留在身边? 就这么下去,也无不可……他单纯是她如亲哥哥般的邻家兄长,他患了病,她照顾他一世。 ☆、十七 马尚飞,锡城人士,在东林书院顾家大宅当了二十来年的伙夫,突然就这么遇到了生死存亡关头转职做了保镖…… 风萧萧兮,当他雄心壮志准备发扬光大这一事业时,他们一行人移居到了这清平小镇,临街租了一间宅子。然后在一个大小姐,一个老鸨,一个小孩儿,一个傻了,还有几个会武怎么看都不像是伙夫的前杨家家仆,跟五个一身银甲戎装的军爷及他中,厨房“重地”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地交到了他手中。 他细数了下他的日常,叫小少爷起床,做饭,陪小少爷玩儿,做饭,被小少爷消遣,做饭,哄小少爷睡觉,再加上穿衣叠被洗洗刷刷……或许他先前其实理解错了一个字,哪儿是“保镖”呀,分明是“保姆”! 在叶红影没傻之前,他见到黑衣黑剑一脸冷漠的第一杀手,心里只有“大侠收下我的膝盖吧”如此这般的念头。而这之后……马尚飞瞅了眼跟顾小少爷吹风车的叶红影,天真烂漫得不忍直视,马尚飞丢下手中豆芽,直起身捶了捶自己僵掉的腰,小眼睛一转就有了主意,对那边招手道:“哎你,过来。” 叶红影闻言,乐颠颠儿的就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风车。 马尚飞把他领入了厨房,引他看了米缸和水缸,拿了只碗塞他手中,指着灶台道:“一碗米三碗水,我们总共十几口人,十碗米就差不多了……男人嘛总不能吃白饭你说是不是,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啊,别忘了点火烧柴啊。” 马尚飞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番,还演示了怎么点火怎么架柴,待一切告成,他拍了拍手中的灰,然后一掌搭在了叶红影的肩上:“不是好伙夫的杀手,当不成大英雄,你说对不对?” 叶红影略带困惑地点了头。 马尚飞霎时胸中溢满了成就感。 就像看到原本吃人的老虎变成了温顺的猫,是人就忍不住想招惹一番。 叶红影看着手中的碗,怔愣了一会儿。 然后他理了理头绪,拿着碗走向米缸:“一碗米三碗水,一碗米三碗水……一共要十碗米……一碗,两碗,三碗……” 然后他移向了水缸,喃喃道:“三……三碗米一碗水,一碗水……” 如此往复了几次,他看着半个锅的米,沉吟道:“总够了吧。” 于是他开始点火,往灶台里塞柴。 然后他开始出神…… 那没几碗水只润湿了米,没一会儿就被烫火蒸干。 在铁锅里干烤的米发出了焦香,叶红影回过神,又顺手塞了一根柴。 等马尚飞察觉不对,已是漫天的黑烟,熏得厨房门都看不见了。 “哎呀喂!”马尚飞连忙提着洗菜水就冲了进去。 等两个人灰头土脸地出来,就看见花姨叉腰杵在他们面前,好一顿训。 花姨指着马尚飞的鼻子怒道:“他傻了,你也傻啊。叫他帮你做饭,你也好意思?” 马尚飞委屈咕哝:“我不就让他顺手帮个忙么,怎么整得跟我虐待他似的。” “反正这烂摊子,你一个人收拾。中饭没了,你重砌个灶台也地给我变出来。” 马尚飞苦着脸应下。 幸好灶台黑是黑了点,但还能用,铁锅算是烧毁了。他找来个铁栅栏,往灶上一架,菜没法炒了,烤着吃总行。 马尚飞又瞅向乖立一边的叶红影,他深刻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先前的思路有误,煮饭的任务的确太过“艰巨”。 于是他道:“这个小叶啊,塞柴总会吧。” 叶红影点了点头,撩袍在灶口坐下。 然而愉快的合作开始没多久,就以马尚飞的惨叫结束。 “谁让你把油瓶一块儿塞进去的!”马尚飞捂着手,惊恐地盯着叶红影。 他差点就要相信叶红影绝对是故意的了。 马尚飞连忙把叶红影赶出厨房陪小少爷玩去,并给他下了不准再踏足厨房一步的禁令。 入夜,终于灶台修复了,锅也重买了,连熏黑的厨房也重新刷白了,马尚飞瘫倒在圈椅上。 “瞧这一天被你折腾的……”他哭丧着脸,捏着肩,“帮我敲敲,我这把骨头也给折腾散了。” 叶红影上前,有一下没一下的帮他敲着。 马尚飞渐渐松懈下来,有魏忠贤义子给自己敲肩,感觉也不错。 他突然就想吟诗,他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那个小楼……小楼……” 叶红影低语接口:“小楼昨夜又东风……”他下意识地起手转腕就是一掌推出。 马尚飞飞了出去,他飞出了圈椅肚子磕在了前面的八仙桌上,把桌子撞离了一尺才停下来。 “噗”他吐出了一口血——咬着了舌头。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他大字趴在桌面上,哭丧道。 ☆、十八 第二日,马尚飞看见叶红影蹲在院中,他绕开了一圈儿。然而他手里的小少爷可不这么想,外袍另一个袖子刚给套上就急吼吼地向叶红影冲去。 这不一个没刹住车……马尚飞扭过了头。 那厢花姨的吼声就到了:“小少爷你小心着点,你英雄哥哥病可没好。” 顾小少爷自己还跌痛着呢,他怎么会料到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英雄哥哥连他这小屁孩的热情飞扑都接不住,刚想哭鼻子,一听这话眼泪被吓了回去,刺溜爬了起来,赶紧向叶红影看去。 叶红影似有些困惑,他刚看见顾小少爷冲过来了,速度似乎慢得够他翻几个跟斗……但他什么还没来得及做,就被撞倒了。 顾小少爷问:“英雄哥哥你痛不痛。” 叶红影一手抚胸感受了下,肯定道:“痛。” 顾小少爷如临大敌,撒丫子哭喊着往花姨那边跑:“花姨,花姨,快叫大夫。” 花姨抚额。 一双素手把叶红影扶了起来。叶红影转头,白衣翩翩,正是一睁开眼看见的“女鬼”。他跟着顾小少爷叫到:“冬晴姐姐。” 杨冬晴怔愣了下,认真纠正到:“妹妹。” “妹妹?” 杨冬晴扶他到花姨那边的石桌边做下,点着他说“哥哥”,又指着自己道“妹妹”。 叶红影不置信道:“这么老?……” “咳”杨冬晴轻咳一声,花姨已“噗哧”笑出了声。 顾小少爷惊恐:“完蛋了,英雄哥哥摔更傻了。”他“噌噌噌”跑进屋去,拿出一面铜镜,往叶红影面前一竖:“英雄哥哥你醒醒啊,你比冬晴姐姐老多了。” 叶红影望向镜内,镜内人剑眉星目,带着点化不去的淡漠神色,年纪已至青年,既非少年,更离童稚远矣,他歪头,镜内人也跟着歪头,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接受镜中这张脸是自己的。 他开口道:“原来……我长得还挺好看的……” 花姨已“哎哟喂”地笑得揉肚子。 杨冬晴也崩不住,乐了。 叶红影又凑近镜子道:“为什么我眼睛这么红?” 杨冬晴眨了眨眼睛,不打草稿地道:“因为你显形了。” 在叶红影还是思考“显形”是什么时,顾小少爷已一秒领悟:“原来英雄哥哥你原来是兔子精,怪不得这么厉害,一定是重伤使不出神通,所以连维持人形也难了……英雄哥哥,你再重伤一点是不是连耳朵也要出来了?” 叶红影只来得及抓住两个关键字:“耳朵?” 顾小少爷在头上比起树杈手,原地跳了跳示范到:“兔子精。” 叶红影恍然:“原来如此。”然后他看向杨冬晴,眼神里多了份意味。 花姨已乐得不行,一掌把顾小少爷扒开:“哪有男兔子精的。” 小少爷不服:“有公兔子,当然有男兔子精。”他扭头召唤马尚飞:“马尚飞你说对不对?” “诶?啊?”那边的马尚飞已跟不上他们的话题。 杨冬晴暗暗脑补了下叶红影长出毛绒绒的兔子耳朵跟兔子尾巴的样子,自觉刚刚被说老的仇已得报,正了正色,把叶红影的右手拉起搁在了石桌上。 花姨见状,就搭在了叶红影的腕脉上。“体内毒性大夫说已经解的差不多了,幸好那山贼也没有什么奇门异毒,可能还真被他们运气好,塞对了次解药。他体内真气还是乱成一团,这个寻常的大夫也不会治,他要是武功差点,我们还有几分疏导的机会,现在只能按大夫说的开几副补气养生的方子尽量维持个不好不坏吧……也不知他练得什么功,真气蛮横成这样。” 花姨这话当然是说给杨冬晴听的,闻言杨冬晴点了点头,神色不知是安心还是失落。 叶红影看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歪了歪头,不知听懂了什么。 午后,饭毕,叶红影跟顾小少爷又玩开儿去了。 杨冬晴在晾衣。 没一会儿,就见花姨拿着鸡毛掸子追出来,跑到杨冬晴面前告状:“这两个熊孩子竟然把被子拆了,掏出棉花来扮兔子!都是被顾家那小兔崽子带坏的!” 那边顾小少爷犹在欢叫:“花姨叫我小兔崽子,原来我也是兔子精。英雄哥哥你说我不是崽子的时候是不是会跟你先前一样厉害?” 花姨转头就把鸡毛掸子给砸了过去,然后她回头静了静,又问:“叶红影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熊?你告诉我下,让我好有个心里准备。” 杨冬晴还认真想了想,道:“我那时更小,印象里叶家哥哥又温柔又体贴又懂事……我要有个亲哥哥也没这么好吧。” 花姨嗤之以鼻:“印象都会骗人。” “啊……” “怎么?” “想到一件事,”杨冬晴道,“唯有那回他把我吓到了……他拎着一只乖顺的小兔子,我还当要送我,结果他当场给我表演了庖丁解兔,然后一脸骄傲地问我厉害吧……当然我直接吓哭了。” 花姨翻了个白眼:“我明白了。” 杨冬晴轻咳一声,待花姨离开后,想了想,招了叶红影过来。一声“哥哥”叫得顺口地令她自己都惊讶。不管他做过什么,反正他现在已经都忘了,自己也当忘了吧。 “帮我晾下衣服吧,别只跟着小少爷皮,惹花姨生气。” 叶红影看着杨冬晴言笑晏晏,大胆问出了先前的疑问: “既然你是我妹妹,所以你也是兔子精吧?” “怪不得你穿白衣,所以你是白兔子,我是黑兔子吧?” “我刚睁眼时,你那么瞪着我,是因为黑白兔子有世仇吗?不对呀,世仇怎么会是兄妹?” “难道我们爹娘是传说中的熊猫兔吗?” 杨冬晴又眨了眨眼,想起刚刚跟花姨的对话,正色道:“我那么瞪着你是因为你在我面前杀了一只兔子要烤给我吃。” 叶红影被惊吓到,脑海似有什么画面闪过,他定在那儿默不作声。 杨冬晴不知他怎么了,揽袖,有些担忧地用手背贴了贴他额头。 叶红影回过神,悻悻然道:“的确凶残。” 杨冬晴又乐了。 院落树荫下,一个紫衣少女远远地看着他们,折断了手边一根树枝。 “谁?”护卫戒备的铁骑之一立马出声,执戟朝声源掠去。 少女也不躲,看清来人,冷声一哼。 那人单膝跪地,垂首行礼道:“小姐。” ☆、十九 风扶,叶动,阳光破碎在少女脸上显得她神色阴晴不定。 她举起“九千岁亲临”的牌子,对半跪的铁骑下命道:“往后所有皆听我指令,此间情形不许透露第二人。” 铁骑领命:“是。” 屋宅后面和东林书院一样是一片林,从战略上来讲可退可避可散……还可放风。 叶红影步入林荫,他手上抱着几根柳枝,缁衣绿叶,浓夏里祛了几分暑气。 耳边掠风声,一抹紫翩然落于他前。 那是一个少女,一张桃子脸,唇色嫣然,甜美可人。 然而她看着自己咬着唇,眼泪就掉了下来。 叶红影一时有些慌。 他抛下柳枝,捏起袖口,跑了两步,认真细致地帮她擦去脸颊上的泪痕。 少女有些怔住,睁大的眼睛里却有更多泪珠滚了下来。 叶红影想了想,照着花姨哄顾仁愿的样子,一手轻抚着她的后发,一手环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到:“乖,不哭,不哭……” 魏芳踪几乎被叶红影圈在怀里,她想问红影哥哥为什么这么做,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为了杨冬晴……然而她多贪恋这份若有似无的拥抱,她耍赖着撒娇着却从来只得到不推却而已,淡漠的伤人的。 一大颗泪珠滚落了下来,她伸手触上叶红影的脸,想确认这份真实,忽然惊惧浮上她的脸。 “你的眼睛……?” 叶红影闻言,随口答到:“那个啊,因为我是兔子精。” 叶红影看她似乎不明白,学着顾小少爷的样子,用手指在头上比了兔子耳朵,原地小跳了下道:“兔子精。” 魏芳踪却如遭电击,她不敢置信地往后退了两步。 叶红影见她吓到了,连忙道:“不怕,我不吃人的。” 魏芳踪浑身发冷。 她的红影哥哥怎么了?如斯傲气的一个人,现在怎么会像三岁稚儿一样说着胡话? “红影哥哥,我是谁?” 叶红影脑中映像纷杂,他只来得及抓住她刚刚飞下来那一幕。 他犹豫道:“神仙……”他歪头比了比面前少女跟自家白兔子妹妹的样貌年龄,又吐出两个字:“妹妹?” 魏芳踪颤抖地犹如九月蝉:“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什么,谁?” 魏芳踪再也不能自已,她飞身离去,来到她先前藏身的院落树荫,手中鞭子狠狠照身边树抽了一鞭,低吼:“出来!” 先前那铁骑现身跪地。 “说!叶红影到底怎么回事?!” 林荫间,叶红影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有些疑惑刚刚是要来做什么。 他往回走了几步,看见了被抛在地上的柳枝,然后蹲下身…… 不多时,顾小少爷终于摆脱了马尚飞溜了出来,就看见叶红影蹲在柳枝边。 “英雄哥哥,英雄哥哥,不是要搭鸟窝吗?你怎么还蹲在这里呀?” 叶红影恍然:“原来是鸟窝。” 顾小少爷人小鬼大地叹了口气,拉着叶红影的袖口就拖着走:“唉,所以说英雄哥哥,你没我跟着该怎么办呀。” ☆、二十 清晨,鸟鸣,叶红影来到昨天跟顾小少爷搭窝的地方,费力地爬上了树。 窝里的鸟被惊的飞起来,绕树飞了几圈看他似乎无害,又飞回了窝中,理了理羽毛。 一抹紫又从天而降,轻落到一根细枝上。轻微晃动中,紫衣少女就像浮在半空。 “红影哥哥,”她伸手去够叶红影的胳膊,“我们回去好不好?” 叶红影却缩了一下,并摇了摇头,疑惑问:“去哪儿?” 魏芳踪瞬间有些怔愣,是啊,去哪儿?叔叔那边,这样的红影哥哥回去只有死。而她如果跟叔叔决裂孤身带着这样的叶红影逃亡,可能躲过叔叔的追杀? 魏芳踪放下了手,她借力一漾,垂眼道:“等我。”然后疾射出去,瞬间消失无踪。 叶红影对还在啄羽的小鸟道:“不愧是神仙啊。” 花姨数着手中的银裸子,玉指纤纤衬得银子特别好看。 她招了招手,把旁边一铁骑招了过来:“曾爷,袁将军那边还没消息?” 这名铁骑姓曾,单名一个庸字,相貌周正,带了几分慈眉善目,不像张姓跟赵姓那两位军爷长得虎虎生威,霸气外露,而那位钟姓军爷完全长了一张钟馗脸,这仨往庙里一摆,完全是现成的三尊像,倒是叫卫铭那位小哥虽称不上清秀但胜在年轻,脸嫩得很,三番五次被花姨逗弄之后就躲得远远的了。 所以曾庸便成了两方沟通的窗口。 曾庸客气地又纠正了次:“熊夫人唤我曾庸便可,若不嫌弃,唤声小曾也可,这里没什么爷。” 花姨调笑道:“军爷也是爷,我这样的市井小民迎来送往惯了,管谁都敬上一声爷,倒是你,我在我家那位没死之前也不过是个妾,可当不起这声夫人。” 曾庸和气笑了笑,换了个称呼:“花姨乐意如何便如何。” 花姨眼睛亮了亮:“当真?” “将军那边昨日来信言军务繁忙分身乏术,但下月中必亲往前来。花姨安心待居此处便可。” 花姨把银裸子一收,眯眼笑道:“小曾啊,你看这到下月中还有好久,我们这伙人来这儿也那么长时间了,沿街租下这件屋宅却一直闭门不出,恐引人疑窦,更何况老让你们贴钱养着我们也不好意思不是。” 曾庸问:“那花姨是想?” 花姨道:“安居乐业,既然要安居当然要乐业,这么好的地段,这么大间屋子,镇上人肯定都观望着我们啥时候开门大吉呢……” 曾庸有不好的预感。 花姨道:“所以我们当然要开业给他们看了。” 花姨做事那是一个雷厉风行,第三日就让人把新做的招牌挂了上去“万花楼”。 马尚飞啧啧了两声:“花姨你这开个饭馆名字也取得像妓院啊。”果断被揍。 杨冬晴忍俊解释:“万花楼引自一乡野传说,有狄姓青年于酒楼与一恶少冲突,其间恶少跌下楼身死,恶少之父官高权重意欲置他于死地,狄姓青年得贵人相助,逃脱死地投军报国对外抗击外侮、对内斥佞除奸,立下赫赫功绩,那酒楼就名万花楼。” 马尚飞抱着头立马改口:“真是个适合钦犯的名字啊,花姨取名意义深远,这名字堪称酒楼表率。” 花姨拍了拍手:“好了,这宅子本来应该就是间客栈,现在后院我们住了,前面这幢二层小楼够开饭馆的了。” 马尚飞道:“花姨,我烧十几个人的饭还成,我这把式开门做生意……” 花姨斜瞟了他一眼:“谁想靠你了?”继而神秘一笑,“终于到我露两手的时候了。” 马尚飞惊:“那我呢?”又踟躇道:“我说花姨,我们这几个钦命要犯抛头露面做生意真成?” 花姨看了他们这圈人一眼,点头道:“也是,总要变变装,我做掌柜,冬晴做小二,都换个男装,小叶跟着冬晴把那身标志性黑衣换了,按他现在这么傻乐爱笑保管他义父也认不出他来,陈伯李志他们不在通缉之列不打紧……你跟小少爷么,要不凑合女装穿穿?” 马尚飞抖了一下,其他人脑补了下之后也抖了一下。 花姨自己乐开了:“想什么呢你,普通菜式还得你来,你安心待厨房就得了。开饭馆跟开妓院一样,你每个美人都天仙似的,一不说成本太高,二来再美的人看多了也就这样。所以我先前的醉月楼里面美人只特别在花魁一人身上,而且就是要让你们这些臭男人难得一见,触之不着,你们才会抓心挠地往我这儿砸钱。饭馆也一样,我每天只做三道菜,有缘者得之,这就叫生意。” 花姨又拍了拍马尚飞的肩:“你也不用怕,这小镇笼统才多少人,大概只比我醉月楼一日的客流,又能有多少人会上饭馆的?你能应付。” 马尚飞哭丧脸。 当日采买齐备,花姨当夜拟好了菜单,第二日万花楼开业。 红绸条幔,炸开了一地的鞭炮碎花。 叶红影在内室扯了扯自己身上灰色的小厮服,真诚问:“我们这样再变回去不会就成灰兔子了吧?” 杨冬晴这两日被各种兔子问题折腾疯了,已有些后悔当日的信口开河,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到:“别担心,那身黑衣才是你的本体。” 叶红影似有了悟:“衣在兔在,衣黑兔黑。” “芳踪,这么久还没消息?”九千岁坐在高位,磨搓着手心的棕红核桃。 魏芳踪诡秘笑了笑:“叔叔,消息已有了。” “哦?” “叔叔还记不记得我们埋在十三铁骑里的暗线?我已得到消息,其中三人被外派去了邵武。” “那可相当于袁崇焕第二个老家啊。” 魏芳踪讨乖道:“叔叔放心,我已派人暗暗跟踪了,他们总会露出马脚。” 魏忠贤搁下了手中玩物,原本半阖的眼突然变锐:“我还听说,你遍访名医?” 魏芳踪微微嘟唇,作出娇俏天真的样子:“不好玩儿,叔叔怎么什么都知道,我想他们这伙人经历那么几场大战,不可能毫发无伤,本还想探访到消息来向叔叔邀功的。” “怎么不让属下去挨个搜了,也省得你亲自跑?” 魏芳踪沉脸,煞气盈睫:“敢帮乱党的想来也不怕死,禁卫一脚踹了门,那就什么线索也没了,”她突然又笑得一派天真,“但他们还会防我这么个小姑娘吗?” 魏忠贤嗯了声,满意点了点头。 魏芳踪低头退出,脸上漫起一片忧伤失措。 ☆、二十一 这日,马尚飞抓着一只灰兔子的耳朵,正待下刀,忽见一团灰影冲过来,劈手就夺了他手中的兔子。 马尚飞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扬刀喊到:“你也不怕割着!” 那团灰影显然就是红眼一族的叶红影了。他抱着兔子,提醒道:“刀。” 马尚飞盯着手里挥舞的刀一怔,悻悻然收了:“我说你怎么回事,难不成你还当我在宰冬晴小姐啊?” 叶红影倒还认真想了想道:“对,衣在兔在,衣黑兔黑,”他摸了摸兔子灰扑扑的毛,“我妹应该那身白衣才是本体。” “你还当真……!”马尚飞半口气堵地下不来,决定修生养性不跟傻子计较,“把兔子还我。” 叶红影又摸了摸兔子毛道:“本是同族,怎能见之不救。” 马尚飞摔刀:“你别给我掰文儿,死你手上的人都……”马尚飞自觉失言,咽下了后面半句。 叶红影似乎怔愣了须臾,然后又像什么都没听见般跟兔子说起了话:“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咦?马尚飞,它的眼睛不是红色的!” 马尚飞道:“那是,只有白兔子眼睛才是红色的。” 叶红影更惊:“那为何我的眼睛是红色的?” 马尚飞:“……” 半天,他才出了一口气:“大概你是混种。” 花姨身为掌柜倒还穿着一身罗裙,只不过换了身黑红配色的,有几分毒寡妇的味道。马尚飞曾劝过:“花姨啊,你这一身一看就像开黑店的。”被花姨啐了声。 几日过去,倒也养出了几个熟客。 这个道:“花掌柜,看我天天报到的份上,你怎么也该开个后门露一手。” 花姨笑:“也成,你要是连着来五天,我就送你一盅乌云托月;你连着来十天,我给你上一道琉璃珠玑。” 那个道:“花掌柜,你那远房伯父就这么关了客栈,回去享清福去了?” 花姨手中绢帕一甩,随口就答:“享什么清福啊,还不是赌输太多被拎回老家去了,我一看正好就接了下来,我那伯父指不定正被老婆拎耳朵呢。” 花姨自来熟的本事那是十几年老鸨磨砺出来的,周旋客人间,游刃有余,倒像在这儿住了十几年。 花姨又道:“最近儿有没什么新鲜事?说出来让掌柜我乐呵乐呵。” 客人笑:“花掌柜,什么事比得上你的饭馆新鲜?” 另一个道:“诶?你还别说,我还真知道一件新鲜热乎的,镇南那间屋子租出去了,来了一对祖孙,那丫头俊得很。” 花姨问:“做什么的?” 那人道:“看着像做药材生意的,他们隔壁的王嫂子说闻到很浓的中药味。” “我觉得看着不像,不会是要开医馆吧?” “这倒是好,省得看个病还要往邻镇赶。” 众口纷纭,花姨心里转过一个念头,看来得去探探。 卫铭立在后院,目光透过帘子投向前厅,冷着一张脸:“这么任她胡闹真好?” 曾庸汗颜一笑:“不过这里是将军辖区,总出不了大的篓子。” 一声冷哼,卫铭道:“篓子出了,就来不及了。” 那边,马尚飞跟叶红影尤在兔子争夺战。 花姨撩起帘子冲外喊:“五香酱兔肉呢?怎么还没上?” 马尚飞正蹲地上,打算甩手不干,闻声一指叶红影:“找他要!” 花姨看得希奇,近前道:“难不成小叶要表演传说中的‘庖丁解兔’?” “什么‘庖丁解兔’?” “就是冬晴说啊,小叶小时候……就这么刷刷刷……”花姨比划地手舞足蹈,马尚飞听得向往万分,两人遂期待地望向叶红影。 叶红影抱着兔子后退了一大步,戒备地扫过他们。 这时,一张钟馗脸兴冲冲地从后门进来。 “来看我打到了什么?” 马尚飞挑目望去:“哎呦妈呀,狼!”他腿一软,就摔坐在地上。 钟馗脸鄙视道:“什么狼呀,这叫豺。”那只野兽被捆了四肢,腹部一个血口子半死不活,却犹在呲牙喷气。 钟馗脸把豺往马尚飞面前一扔:“马伙夫,料理下,晚上加菜。”就大步走了。 马尚飞往后挪了挪屁股,然后他望向花姨。花姨眯眼。 马尚飞感受到了那目光中的威胁之意,想着宁得罪小二不得罪掌柜,把目光投向了这边唯三之人。 他把手中的菜刀递了过去:“小叶啊,我可以不要你手中的兔子,但你地把这只……嗯……豺……给料理了。” 叶红影抱着兔子又退了一步。 马尚飞哄道:“你看,兔子是你同族,可豺不是啊,豺还吃兔子呢,那是你敌人,你不该帮你同族除这大害吗?” 地上半死不活的豺嘴里流着涎,发出几声低吠。 叶红影手中的野兔似感受到了天敌的恶意,骚动了起来,挣了几下,跳出了叶红影的怀抱,逃命去也。 马尚飞道:“你看兔子跑了,这下你不干也得干了。” 叶红影静在那里,似变成了一根木头。 “解兔,解兔,”顾小少爷不知听到那一句钻屋里去,此刻托着叶红影的玄铁剑蹬蹬蹬地跑过来。 “诶,小祖宗,你跑过来干嘛,”马尚飞一把揽住了小少爷的腰,“没兔有狼。” 小少爷正跑得兴匆匆,被这么一拦,“哎呀呀”一声剑就从手上脱飞了出去。 熟悉的剑,熟悉的玄色。 木头桩子叶红影却突然动了,有如本能地探手接住了剑。 剑在他手中浮空转过半圈,稳稳拿住。 犹如被牵引般他另一手握住剑柄,将玄铁剑缓缓自乌纹蛇皮的剑鞘中抽出。 花姨眼睛亮了起来。 玄铁剑身乌黑,在暑气里带来一阵寒,叶红影却还是那一副懵懂的样子。 他闭了闭眼睛,脑海中画面一团纷乱。 他很难将这些东西很顺当地串连起来,所以他一直抓到什么就说什么,否则下一瞬就忘了。然而,他看着地上这只野兽,却知道自己的确会,宰杀、料理干净、炙烤,脑海抓不住记忆,身体却本能地记得。他跳跃地想到马尚飞那半句话,“死在你手上的人都……”。 都什么? 他没有抓住脑海里的任何答案,剑却已递了出去。 一剑割喉,放血。 手腕半转,就是竖地一剑破腹。 剑锋游走于,脏器骨肉分离,最后拽着那豺的断喉一拉,竟然整个都被拖出了皮毛。 叶红影没有半分内力,速度也不算快,然而在只会点着不了地的轻功的马尚飞眼里已经惊为天神。 叶红影松手任手中猎物跌回了自己的皮毛,盯着自己的手似乎又怔愣了半晌,垂眼道:“我去洗手。”就拖着剑走了。 有个小女孩在他脑海里面哭:[叶家哥哥,你怎么满手的血?] 马尚飞在说:[死在你手上的人都……] 小女孩继续哭:[你不洗干净手,我就不跟你玩了。] 幻象纷乱。 院墙树荫下,卫铭抚着一棵树,陷入沉思。 一道鞭痕。 ☆、二十二 冬晴转入后院,却见一群人围了个圈。 难得卫铭小哥竟然站在了花姨身边,冬晴眉峰微挑,脸上漫起一抹兴味的笑意,也就不近前,转口远远问了声:“我哥呢?” 马尚飞应声:“他说他洗手去了。” 洗手?冬晴脑海转过一丝莫名,然而瞬时就烟消云散去:“他若洗完,记得叫他出来帮忙,我有些忙转不过来了。” 梦魇,血腥的赤色漫在他眼前。 自他睁眼时,世界就带着这层微红的薄雾。 他从没觉得有何不对,他又隐隐知道什么都不太对。 混乱的记忆与眼前的情境交织成一个虚实莫辨的世界。 而现实流逝,变成新的碎片,投入纷乱一团的脑海。 水带着绯色,随着他拨水的动作,漾起涟漪。 他听见小女孩的哭声,还有各种濒死前的嘶喊。 什么是真,什么是幻,他分辨不出。 他隐约觉得洗干净手上的血腥,这些声音就听不到了。 [叶红影,你不得好死!]那乱哄哄的嘶喊里似有这一句清晰地震动着他的耳骨。 他搓洗地更加用力。 有一丝深色在水中晕开,接着消失不见。 然后是更多。 他眼睛发痛,脑中的声音嗡然响作一团,他忍不住微微锁起了眉,盆中的水色好像更暗了些。 一双白玉似的手探入水中按住了他的手。 “红影哥哥,你怎么了?”那清灵的声音带着惶恐。 叶红影转过头,入眼一张泫然欲泣的颜,纯真无邪却委屈地让人心疼。 “神仙……妹妹……” 像以前有过多少次般,那声音那惶恐的容颜,微微驱散了眼前的绯色。 魏芳踪把叶红影的手带出水盆,用布巾擦干,扯起微笑道:“你看,已经很干净了,我们不洗了好不好?” 她一张桃子脸柔嫩可爱,笑起来很甜,眼睛里却溢满伤心,似是只要他不点头,下一秒就要哭给他看。 叶红影点了点头,抽出了手。 魏芳踪有些茫然若失,下一瞬却被搂进了怀中。 搂得像溺水的人手边的那截浮木,像夜行的稚儿怀里那个布偶。 “红,红影哥哥……”杀人不眨眼的巫毒娃娃红透了一张脸,她开口都有了几分结巴,“我,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见了他就没事了……” 攀抱住她的人微微松开了一些,仍旧带着有些困惑的痴儿神色,看着她。 魏芳踪抬起手,遮住他那双红眼。“见了就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她轻声说。 白胡子老头搭着叶红影的脉,沉吟良久到让人几乎以为他打起了瞌睡。 胡子随着他的气息吹起又落下,突然他头一点,还当真打了个哈欠,然后叹了口气。 魏芳踪的心都揪了起来。 老头不满道:“你说有奇异病症我才跟你大老远跑来的,这算什么奇异?” 魏芳踪冷脸:“那你能不能治?” 老头儿道:“他不过是毒伤损了根本,加上走火入魔真气混乱,前者养着即可,后者要么找个武功比他高的帮他疏导真气,要么让老儿我扎针帮他把真气散了。” 魏芳踪皱眉:“要比红影哥哥武功高到能压制他体内混乱真气,世间难有。” 老头儿道:“所以说让老儿我扎针……” “不行!” 老头甩开了叶红影的腕,把脉枕一抽,任叶红影的手磕在了桌子上。“他都没说话了,你叫什么不行。” “散了真气岂不是成了废人。” 老头斜瞥了她一眼:“你也太看得起你们这些武夫了。我看他现在就好得很,反倒是丫头你心火旺肝火旺,年纪轻轻脾气那么躁,才应该好好清清心,治一治。” “他变成个傻子还好?!” 老头儿抚了抚他的白胡子,不以为然道:“他只是脑子有些糊涂,人聪明着呢。” 然后他就转头问叶红影:“你有一袋米,我有两袋米,倒在一起,一共有几袋米?” 叶红影疑惑道:“一袋呀。” 老头回过头,语气中有了几分显摆:“这小子天生聪明,别人退化到七岁稚龄就变成个傻子,他够用了。” “那还不是傻了!”魏芳踪摸到手中的鞭子,怒极一鞭就甩了出去,把旁边柜橱鞭散了架。 各种药草散了一地。 老头儿冷哼哼:“你倒是砸呀,反正都是你买的东西。” 魏芳踪脸色阴沉如恶鬼:“不能散功,想法让他恢复如初,你要什么样的药我都给你弄来。” 老头闻言道:“我要活人脑,婴儿心,你是不是也给我弄来?” “是。” 老头儿又开始冷哼哼:“你看,还说没病,你简直被养成了一个怪物。” 花姨在庭院点了一盏灯,翻着手里的残卷。 她想到,马尚飞的轻功有成,但总得帮他把落地的法子研究出来,还有叶红影老这么红着眼总也不行,现在看着好好的,谁知道时间长了会不会有严重害处发出来……既然起因是自己的一根针,或许疏导也有一根针的疗法。 她捶了捶腰,想着自个儿真是劳碌命,都脱离学堂这么久了,还要学那苦读的学子研究书籍。 “咿呀”后门一声响,叶红影推门进来。 花姨打了个哈欠道:“你追兔子回来了?” “嗯……”叶红影认真思考着该怎么合理精确地回答这个问题。 花姨有点怕他这副样子,要是说上两个时辰他们两个都不用睡了,遂甩了甩手,打发道:“快去休息吧,别在院子里穷磨菇了。” 叶红影应了声,回了屋。 花姨又翻过一页残卷,残卷之所以叫残卷,当然是缺字少页看起来吃力十倍。 花姨自己的武功都不是从残卷上学的,马尚飞的轻功更是连闷带猜教得十分随意——马尚飞竟然练成了,她也十分惊奇。 月下,烛灯。 突然她点着一行字反复读了几遍:“诶?难道还真被我找到了?” ☆、二十三 顾小少爷自那日后,天天抱着那把黑色的剑追在叶红影屁股后面乱喊着“解兔解兔”,兴致盎然。 叶红影不明其意,常走走停停转身跟小少爷对看。 一个静待解释,一个眼巴巴望着,于是无解,再走再停。 马尚飞看着这两人在院子里兜圈,看得心累,忍不住把叶红影招了过来:“你呐就拿上那把剑,这样那样随便舞几下,哄哄他就消停了。”马尚飞拿着砍柴的刀划拉了几下,然后敬业地又把下一个木桩子放在了地上。 叶红影半知不解地从顾小少爷手里接过剑,“刷”地抽出。小少爷眼睛闪亮,噌噌噌又跑去树下捡了半块碎瓦一根树枝,往地上一蹲,就敲打了起来,颇有古时击缶而歌的风骨。 小少爷叫道:“大风起兮云飞扬,风萧萧兮壮士一去不复还。” 于是叶红影比着刚刚马尚飞的样子把剑划到左又把剑划到右。 小少爷叫:“不对不对,你跟我一起念,大风起兮……” 叶红影跟着认真道:“大风起兮云飞扬。” 马尚飞高举着柴刀,松了松肩,正待往又一块木桩子劈下去…… 一道剑气。 马尚飞只感觉到一阵风从他面门前拂过。 地上的木桩子裂成了两半并被击飞了出去。 一块飞向院心,一块正击中他的胸口。他“呕”地一声,抚胸疼地跌坐在地上,手中柴刀就砸了下来,在他两脚中间嵌进了地里。他又痛又骇,出了一身冷汗。 然后这时十步远的一棵树才缓缓倒了下来,马尚飞蹭着地就往后赶紧挪了几步,终于没被砸到。他舒出一口气…… 顾小少爷最先反应过来,他兴高采烈地拍手叫好:“英雄哥哥不愧是英雄哥哥,再来再来。” 叶红影还在困惑地看着他那把剑,仿佛剑上刚刚生出了花来。 饱受惊吓的马尚飞索性往地上一趟,哭丧着道:“还来什么来,嫌我还不够倒霉啊,”他仰天长叹,“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诶?”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 他左思右想,想到了叶红影被他下禁令不得再入厨房那日夜。那天最后他干什么来着?对了,他享受着九千岁义子的捶背,忍不住吟了一句“春花秋月何时了”,然后叶红影帮他接了下一句“小楼昨夜又东风”,于是他就飞出去了…… 他“哧溜”起身,狐疑地盯着叶红影:“你再背几句诗看。” “诗?” “诗词歌赋都可以啦。” 叶红影皱眉认真地想着。 马尚飞道:“比如……比如……”他抓了抓脑袋,他一下子也比如不出来,转向顾小少爷道,“要不,小少爷给背两句?” 小少爷张口就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马尚飞道:“跟着念。”然后想了想,又闪开了十尺。 叶红影照着念了遍……什么都没发生。 “那,那再换首。” 顾小少爷道:“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叶红影又念了遍。 果然,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啊…… 马尚飞不信邪:“小少爷,您倒给背点……背点”背点什么样儿的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道,“就背点你第一次背的那种的。” 顾小少爷于是道:“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安得……”叶红影话音起,突如□□线的木偶般动了起来,他声音淡漠,提膝收身横剑,一句念完,刹那一击剑弧,煞气四溢,横扫四方。 “妈呀。”马尚飞一看那架势就觉不对,按着脑袋跌坐在了地上,总觉得脑袋上方刚冷飕飕地寒刃飞过,直庆幸自己机警。 果然,“哐嘡”,半扇开着的木窗晃了几下,砸在了他身后。 马尚飞又是一阵冷汗后怕。 他深觉实验该就此收手,否则恐小命不保。 那边叶红影却已然站立不住,手上无力,剑掉落在了地上,他捂着胸口,急剧地喘息了几下,“哇”地呕出一口血。 “英雄哥哥!”小少爷尖叫着跑过来。 马尚飞自觉闯祸,忙道:“我去叫花姨!”转身跑了出去。 一抹紫影在马尚飞背后从天而降,卷走了叶红影。 顾小少爷望着天,惊奇又向往地“哇”了一声。 ☆、二十四 花姨迈进镇南那间小屋时,差点被一块木头砸了脚。 屋里一个老头声音骂咧咧道:“我说了这里不是医馆。” 花姨捡起那块“木头”一看,竟然是块沉香,不由“啧”了声。 她掂着这“价比黄金”之物,进到屋里,跟蹲在药材堆里的老人家猛一照面,愣了下,随即收敛行止,神色一正,突然就大家闺秀了起来。她福了一福,尊了声:“佚老。” 那老头闻言,放下了顺手抓起了另一大块药材,起身拍了拍手,哼了声:“你是?” “妾身曾为熊廷弼妾氏,佚老曾来将军府为将军治伤,妾身有幸得见一面。” 老头儿想了想,好像似有这回事,捋着胡子微点了点头。 花姨趁机讨好道:“我偶得一残本,有一句不明,特来讨教。”本来备的那纸小抄也不用了,直接把残本掏出来呈上。 老头看见残本果然眼睛一亮,清了清嗓子,装作混不在意地接过。 花姨点到她先前月下反复默读的那一句,字页残缺,大致说的是用独特功法金针渡穴,几处穴道皆是脑后重穴,而那功法忽阴忽阳,以金针为媒介仿雷霆之击,要不是后面还有两字“开窍”,花姨都要以为是制造尸人的绝招了。 老头捧着残卷沉吟不语。 花姨心里在乐,想着借口准备食材歇业一天得这个清闲过来一趟果然是对的,在这种靠近边陲的清平小镇竟然能碰见整日云游得不见踪影的这位老人家,简直是奇迹。 她神游到昨日邻镇的马大户带着八个随从亲临她的小饭馆,指名要她“万花楼”的厨子去马府办他的五十大寿,在这边应该也算是盛事了,围观者众。她开始反思生意头脑太好也是过错,如此出风头是不是有些过了,恐要招祸…… 那边佚老好像已经看出了点门道,他把残本递还给花姨,对她甩了甩手道:“去,买只随便什么的活物回来。”末了加了句,“不要鱼。” 花姨心里虽然存疑,却也照办。 花姨前脚离开,一袭紫影后脚就卷了个人进来。 “他……”魏芳踪扶着叶红影,脸色反而比他白了三分。 “丫头莫急。”佚老指示魏芳踪把叶红影扶内室挨床躺下,三指搭上他的腕脉,听魏芳踪细细把她所见说了遍。 佚老奇道:“竟动了武?他走火入魔体内真气纠结,若他能恢复神识顺势利导倒也不失为一个解决之法,然妄动真气少不得要震伤脏腑……”佚老又看了看叶红影的眼,按了按他各处穴道,道:“其实也还好,温养个几日便能恢复过来,看你紧张这样子,我还以为他要西去了。” “可是他这样子……”叶红影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样子,眉头紧皱似是十分难受。 佚老道:“谁生病不是这个样子?瞎紧张。” 魏芳踪咬唇急道:“红影哥哥纵使重伤也不曾显露过如此虚弱痛苦之态。” “那你以前的红影哥哥怎样才会显露痛苦之态?” “不曾。” “他就不哭不笑不闹?” “红影哥哥是最出色的杀手,杀手不需要情感。”语气中隐隐带上了几分自豪。 佚老呆瞪了她一眼,啧啧称奇:“一个木头,一个怪物,养出你们两个的那人真是恶趣。” “你!”魏芳踪又摸上了腰间的鞭子。 佚老继续自顾自道:“你要把他治回那个样子,我倒还觉得他现在这样比较正常。” 魏芳踪突地把鞭子抽了出来。 屋外传来了鸡鸣。 佚老抬手阻了她一阻:“看来是买回来了,丫头带着别出声。”说着,撩开布帘往外屋去了。 佚老对着花姨手里的鸡绕了两圈,抚着胡子道:“这脑子小是小了一点。” 他抽出一根金针,对花姨道:“你试上一试。” 花姨捏着针发愣,她对人的穴道认得极准,可这鸡……“佚老您不亲自来?” 佚老哼哼了声:“你觉得我老人家会有那真气使针吗?”他点着鸡头上一点,道:“这儿,就这儿,你别怕,这鸡的头稳得很,你抓紧了就成。” 他又道:“‘所谓开窍’,有如道法中的‘通天’,佛语中的‘醍醐灌顶’,你残本中这一段记载的恐是修仙成佛‘顿悟’这关的一条所谓捷径——聚全身心之神识解一瞬之惑……” “那若是疯傻之人呢?” “照理起码也能恢复个神识清明吧。” 魏芳踪在内室心提了起来,她瞬间回头看了叶红影一眼,眼中喜色溢出,几乎就想冲出去问个明白。 叶红影似感知到她的回看,伸出手,轻捏了捏她垂下的左手心。 魏芳踪的眼柔了下来,她如一只被安抚了的猫,在床沿坐了下来。万不可冲动,她对自己道。 “不过嘛……”外屋佚老说了这半句。 那厢花姨已按残本上口诀,一针扎上真气就渡了进去,还没运行完一个周天,手中的鸡一声惨叫,突然像死了般垂下了头。花姨吓了一跳。 佚老道:“这脑子果然是小了点。” 那只鸡却没死,花姨把它扔地上后,它就嗑了药般东倒西晃地漫无目走着。佚老摸出一把稻米搁它前面,也不见它去啄。 “唉,一步登天的法子,果然总有其害处。”佚老摇头。 花姨道:“这要……是在人脑上……” 佚老叹道:“古有稚童遭天降落雷,忽能融汇百书。人脑或能承受一个周天的损伤为代价换一时的通天之明,鸡脑半个周天就烧没了……” 花姨跟着叹了口气。 内室,魏芳踪的心又跌到了谷底。 送走花姨,佚老回到内室,魏芳踪问:“此法若施于……那后果……” 佚老摇头:“不可估量。” ☆、二十五 “不过……”佚老突然又转了这一声。 魏芳踪本心沉谷底,手脚冰凉至麻,听到这两个字恍恍然又生起了一丝希望。 佚老道:“这背诗发招倒是有点意思。”他口中喃喃,“一招一式都是一次真气流转,要是可控……但问他自个儿肯定是记不得……看脉象倒可知刚那句起于天池却去势过急真气乍空又于关冲与手少阳三焦经中另一股真气相冲反震脏腑……但总不能试一句伤一句伤一句试一句……” [我不会!]幼女只到少年膝盖高,却抓着一把几乎跟她等高的剑,万分惊险地挥着,眼泪簌簌地流了满面。 执鞭的女官却是一脸冷漠地狠狠一鞭甩在了过去,仅差毫厘击在了幼女脚边的地上,尘土扬起。幼女被这么一惊,下盘不稳就要往右倒去。又是右侧的一鞭,把幼女不稳的身形又吓了回去。 [我不会,我不要练!]幼女丢了剑转身踉跄往后跑去,身后的鞭子与影随行击在她脚边的地上,混着女官[回来!]的呵斥,虽然没有一鞭敢真落在她的身上。幼女惊恐尖叫。 他曾经也有这么幼小的一个妹妹,他们被迫分离的那天她也哭地那么凄惨。 他抬起了手,将幼女揽入了怀中……他原本以为他已经被磨得没了心了。 他向女官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然后蹲下身,问:[那你会什么?] 幼女抽抽搭搭,用小手抹着眼泪道:[我会背诗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幼女一口气背了十多首,终于抽噎也平缓了下来,她又道:[我能不能不要学武,动作好难,还有什么气什么经完全听不懂,我可不可以换成每天多背五十首诗?] 少年摸了摸她的头:[其实诗词里也蕴含着剑法,想知道吗?] 幼女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魏芳踪整个人已经静了下来。 她微微有些失神。就着那失神的神色,她开口道:“如果我知道每句诗词所对应的剑法呢?” “花姨,你去哪儿了呀?!”马尚飞见花姨回来忙迎了上去,“我听说您还在东市买了只鸡?” 花姨瞥了他一眼:“看你这是又给我惹了什么麻烦了吧?” 马尚飞犹豫着说还是不说,害得叶红影吐血也就算了,怎么他一转身连人都丢了呢? 花姨见状也不跟他废话,一把推开,进了前厅,扫视一圈,没见什么事,接着迈进后院…… 一见院中惨象,她叫到:“你这是翻了天了啊。” 马尚飞心里发着虚:“这不是,这是叶红影……” “咦?他武功恢复了?打出去了?” “不是,不是……”马尚飞立马把事情说了一说。 花姨沉吟片刻:“那人呢?” “这,这不是还没找到嘛。”马尚飞都要哭了。 顾小少爷跳出来说:“我知道,我知道,英雄哥哥给神仙救走了。” 曾庸和气笑着,带了几分尴尬神色:“是,我的失职,这次没顾到。” 花姨伸出一掌在曾庸面前晃了晃,很没好气:“你们可是有五个人,这么小一个院子,少个大活人都不知道。” 曾庸还是笑得一团和气:“赵老大他们不是被你叫去帮冬晴采购了嘛。” “咳,”花姨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干笑了两声。 曾庸思绪飘远,似是无心:“倒是卫铭,这两天老不见人,也不知在忙什么。” 于是花姨领着马尚飞鸡飞狗跳地找了一天,结果到了晚饭时分,叶红影自个儿从大门走了进来。 花姨见他出现,第一句就是:“伸手。”然后搭在了叶红影的腕脉上。 花姨不是个大夫,但是她那一手金针点穴之术出神入化,对穴道经脉最是精通。 这一搭,搭得她皱起了眉。 马尚飞本来安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吐血了?” “吐了。” “一下子连站都站不住了?” “诶,连我都看出脸色一下子就不对了。” 花姨眉头愈紧,马尚飞愈怕。他掂量着难道叶红影这几步是回光返照? “那我怎么看怎么反而好了些?难不成应该让他多吐几次?”花姨沉吟。 吓!啊?马尚飞一时回转不过来,有些愣神。 花姨收起了诊脉的手,问:“你刚刚去哪里了?” 叶红影疑惑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来路,然后指了指——镇南。 ☆、二十六 寿宴当日,花姨带着马尚飞跟杨冬晴早早地出了门,往马府而去。 万花楼院落后面,林木葱茏,叶红影靠在一株一人环抱粗细的树根上,合着眼,浅浅地睡着。头上枝叶间一个用柳枝编的鸟窝高悬。离巢的鸟儿飞了一会儿停在叶红影头上啄了几下翅羽。 魏芳踪落在他面前,静静站着。 她手里握着一小巧瓷瓶,瓶壁白润透薄,没有绘任何釉彩,倒显得塞瓶的那截竹枝更加葱郁。 美人如画,如画的美人却欣赏着眼前人的睡颜,不敢惊动分毫。 静谧,有那么一瞬间魏芳踪也生出了如此这般便好的念头来。 她手指葱白,拔开了塞瓶的那截竹枝,倒出了一颗药。 她看着掌心的药看了好久,却自己吞咽了下去。 随着内力的蒸晕,药性化开,她似乎什么也没感觉到,又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她想起临出门前佚老丢给她这瓶药,只交代她临运功前服一颗,药性为何,一言不发。 但,那又如何?只要对红影哥哥有益,即便是□□她也照服不误。 “冲,冲,冲,冲……”一颗翠嫩的小飞弹自喊着口号向这边冲来,惊起了飞鸟。 魏芳踪身形爆起,一把把穿得翠绿青葱的顾小少爷扣在了爪下。 杀人灭口,这是她第一个念头。 然而那霎那她却发现自己竟然提不起一点杀兴。 “神仙姐姐!”小少爷一脸兴奋,献宝似地把叶红影的玄铁剑呈上,“我把剑带来了,是不是可以开始练功了?” 那边叶红影也迷迷糊糊醒来,慢慢睁开的血红眸子倒显得剔透天真,盯着魏芳踪扣在小少爷肩上的那只手,歪了下脑袋。 魏芳踪心中小惊了一下,就着那动作僵硬地拍了拍顾小少爷的肩,夸奖道:“干得好。” 顾小少爷“咯咯”乐开了,又跑去跟叶红影献宝:“英雄哥哥,神仙姐姐夸我了诶!” 折腾半晌后,终于一日的疗程结束。 以诗词为口诀,根据每句含义意会相应剑法乃至真气行脉,在她幼年,叶红影就是想出了这个法子陪她每句练了不下百变,才让她打下了基础破了入武之门槛。没想到,今时今日竟会反哺到叶红影己身。 然而虽然知道每句的剑法,但如何才能进行疏导而不是伤人,也得精细拿捏,慢慢引导。 所以十二正经只清了其中一条,魏芳踪已弄了满头细汗。 夏风暖,混着林间的木叶淡香倒也有几分舒爽。 顾小少爷跟魏芳踪一起坐在一根儿臂粗细的树枝上,登高望远。 小少爷晃悠着腿,兴致十分盎然。 魏芳踪对自己有几分惊奇,怎么这小孩吵着要上来,自己还真拉了他一把…… “神仙姐姐,这边是不是好好看!” 魏芳踪还在跟自己堵着气,没空理他。 顾小少爷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遂转头去看魏芳踪,却见她对着无边景色微微出神,带着几分心旷神怡的祥和。 小少爷人小鬼大地摇头:“开心就要笑,觉得好看就要点头,神仙姐姐你也太不诚实了。” 竟然被个小鬼训了?!  魏芳踪惊愕,没好气道:“那想来你一路逃亡得很开心了,看你笑得这么欢。”斗嘴成份居多,倒也没多少恼怒。 小少爷答:“常笑笑就开心啦,坏事飞飞,恶人飞飞。”他手乱舞着做着飞走的动作。 魏芳踪反嘴:“你那是缺心眼儿吧!” 顾小少爷又“咯咯”地笑,笑完大声宣告:“我很聪明的!” 然后他朝树下喊:“英雄哥哥对不对?” 叶红影看着他们笑,郑重地点了点头。 魏芳踪这才意识到,她今天竟然跟个小屁孩斗嘴了,竟然还斗输了!于是她扭头,决定别再接顾小少爷的一句话。 夏日悠然,林荫葱葱,耳边鸟啼婉转清脆。 顾小少爷张开双臂拥抱天空,叫道:“好想每天都这样呀……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吧。” 魏芳踪看着树下抬头对他们微微笑着的叶红影,砰然有几分心动。 ☆、二十七 马府的晚宴获得空前成功,马大户自然赞叹不已,万花楼的名气也打了出去。 花姨手里数着银子,嘴上却道:“唉,太出风头,下次可再不能接这种大场子了。”然而眉梢上却是喜难自禁。 日子就是这么轻松愉快地过了下去。 安详得众人都有点淡忘了被追杀通缉的危机。 叶红影眸中的血色日复一日终被压至眸底浅浅的一层绯色。 众人不知顾小少爷多了一个神秘玩伴,马尚飞也只觉得清闲了不少,更花了大心力跟花姨讨教菜式干劲十足。 这几日,万花楼又承办了两场不算大的宴饮,算是真正在一块地方立稳了脚跟。 魏芳踪最关心的还是叶红影的康复。 佚老道:“不急,虽说他神思不属源于真气乱窜,然而损伤已在,即使真气尽顺也还得好好调养。”最后下了个定语,“何况心神之事,难讲。” 魏芳踪只好继续一日一药一疗。 只不过这每日一见,在魏芳踪身上渐渐有了点乐不思蜀的味道。 后来,魏芳踪倒是跟佚老诚心求教了白瓷瓶里面的药用。 那日正逢镇子难得下过了一场雨,把夏日暑气一洗。 佚老端着个盆儿把屋漏积的雨水往门外泼去,随意道:“你杀性太重,这只不过是副平心静气的方子,对你修身养性颇有益处。” 魏芳踪一听,有些着恼:“你骗我!” 佚老老神在在,把盆重新往漏雨的地方摆上,还来回挪了挪,务求对准:“那小子的真气疏导可缓不可急,你看看你这一激就炸的性子,万一中途岔了气岂不误人?”佚老缓了缓,半挑了眉眯眼调笑,“而且看你这几日面堂红润气色上佳,这不是挺开心的嘛。” 魏芳踪微红了脸,扭头避开佚老探究的视线,算了算时辰,道:“我差不多该去了。” 还未跨出门槛,却有个撑伞的人敲了敲半开的木门。 墨纸伞还往下滴着水,盖住那人大半身子,只从伞下探出一只手。 外面已不再下雨,只是路上犹湿,这个撑伞的人就显得有了几分古怪。 魏芳踪却立马寒了脸。“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她道。 那人不回话,只是摊开了掌心,掌心里一截细竹管。 魏芳踪寒冰似的脸色瞬间煞白,她认得这东西,九千岁府信鸽爪上都绑着这样一截。她捏起细管,抽出里面的纸,一片空白。 那个撑伞的人这时却开了口:“小姐是不是忘了正事?” “闭嘴!”魏芳踪低呵。她冷冽地盯着对方,一字字道:“管好你自己。” 从那日起,魏芳踪失了踪。 顾小少爷陪着叶红影在他们编了柳枝鸟窝的树下等了又等,也没等来叶红影口中的神仙妹妹。 ☆、二十八 林荫深处。 顾小少爷拿脚丫踢着水儿。这边是一湾冷溪,溪水清澈见底,由远处山上流下,只成人半掌深,在这夏日却仍是冰凉凉的,十分舒爽。 “今天神仙姐姐还是不来吗?”他人小鬼大地叹了口气,“女人心海底针啊。” 叶红影跟着叹了口气,接口道:“海底针啊。” 然后顾小少爷转头瞅了瞅叶红影的眼底那抹浅淡的血色,又叹了口气:“本来我还等着你们双修成功,‘羽化而登仙’给我看呢……” “双修?登仙?”叶红影对这两个词迟疑了下,然而思索良久也没抓获什么要点,只是隐隐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顾小少爷笑叫:“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飘飘乎……”叶红影下意识跟着念了两个字,立马被顾小少爷慌乱挥手打断。“不对不对!你别念……万一又念坏了!”顾小少爷惊恐道。 林间不远处,树叶悉索作响,前几天刚下过暴雨的泥地犹湿软,印下许多鞋印。 万花楼的生意一如往常的热闹,花姨为了更好地服务客人,划掉其实是为了不累到自个儿划掉,推出了预约服务。 “订座”成了镇里乃至周边邻镇的新鲜词。 花姨道:“想我醉月楼的姑娘,随便哪个都不是进楼站一排任挑的。特别我家花魁,那更是没预约个三五个月哪见得上一面?所以我们这店既然现在上门道了,也要做得精。” 马尚飞发问:“这是要往大酒楼上靠了?那价钱岂不是也要提一提?” 花姨瞟了他一眼,马尚飞从那视线上感受到了怜悯,然后就听见花姨开始倒豆子:“你有见哪个穷村贫镇里立个大酒楼的?京城福来居一道鱼也要十两银子,这片儿你掰指头数数,有几个吃得起?没钱人有没钱人的攀比,以后谁要是在我们万花楼订到个位子就是倍儿有面子的事,这才叫做精。做生意,最怕旺季累死淡季闲死,我这套要是成形,怎么也能平衡个四六吧。” 正数落着呢,在前厅忙活的杨冬晴进来,低声道:“进来了三个人,看起来来者不善。” 花姨半抱了胳膊,拿出了她醉月楼老鸨的架势,眯眼笑道:“哎哟~我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 前厅居中的桌子上围了三个大汉,均是一脸横肉,或站或坐或在桌子上架着脚。 花姨撩开了通往前厅的帘子,一身黑红罗裙缠得她腰肢袅袅。她笑里藏刀,一步一摇,已用上了她年轻时舞步里的一些技巧,看起来步步生莲,甚是毒艳。 那三个大汉正准备等掌柜一来就发飙呢,此刻却怔了怔,半张着嘴僵在那儿一副蠢样。 花姨笑道:“几位客人可在小店订过座?” 其中一人回神,猛地拍了下桌子,佯怒道:“老子没订过座,难不成你还赶老子出去?” 花姨道:“哪儿能啊,看几位是新面孔,小店对新来的客人有优惠……”花姨开始了她的舌灿莲花,“……若您现在付十两,那就成为小店的‘贵客’,不但有楼上雅座的优先预定权,各式菜品更享八折优惠,每次订座更每人赠送一忠‘乌云托月’……比如您订这全鱼宴……算下来整整省了十二两银子,一顿就回本了,您看是不是划算很多?” 一人晕乎乎点头:“的确划算好多。” 另一人琢磨:“不过这‘贵客’也的确贵啊……” 花姨再接再厉道:“这可是对新客的优惠,错过这次下次可是三十两一位了。” 花姨招了招手,杨冬晴托上来一盘小盅,每只只比茶杯略微大点儿,黑漆漆的中间一点白。花姨取了一盅,往“贵客的确贵”的那人面前一漾:“这是咱们店里试吃品,您要不先尝一口?” 那人被那香味诱得口水都要留下来了,拿过就迫不及待吞了下去,吞下后添了添唇:“好像是……紫菜?但真心鲜。” 其他两个也迫不及待想要拿杨冬晴托盘上的小盅,杨冬晴只一移就稳稳地避开了。 花姨朝他们摊开了掌心,笑道“那这‘贵客’划不划算?每次一盅,正品可是有碗口大。” 其中一人踟躇着摸向了自己的钱袋。 ☆、二十九 “一个傻子,一个小孩儿。”有人从树后出来吊着嗓子叫了一声,“派了我们这么多人真是大材小用。” 又一只泥泞的草鞋踩进了溪水,瞬间污浊漾开。 草鞋的主人插着肥硕的腰看着叶红影两人,低吼了声:“确定就是这俩?” 他旁边人弯着腰一身破布像个乞丐,卑微讨笑道:“不会有错了,他们每天固定时辰就会在这儿,观察好几天了。” 吊着嗓子讲话的那人没兴致地挥了挥手:“那三个蠢货已经在万花楼拖住他们了,这两个快抓了吧,这次可要好好讹一笔。”其他人闲庭散步般嬉笑着围了上去。 一共十来个人,把逃路全部封死。 叶红影慢慢起身,本能地把顾小少爷护在身后,目光扫过这圈人,冷了下来。 逃不掉了。 脑海掠过许多影子,奇异的激不起半分惊慌,仿佛已演练了多遍。 他抬手发现刚刚下意识拾起的树枝,细长柔软,还带了一片碧油的叶芽。 他疑惑了下,转了转手腕,舞出了个剑花。 顾小少爷死死抱着他的腰,惊恐问:“英雄哥哥,你要用树杈剑吗?我都没那么幼稚了!” 叶红影恍然:“哦,剑。” 他把顾小少爷推到身边的树下,摸摸他脑袋道:“蹲下藏好,那些诗词都记得吧?” 顾小少爷抱膝把自己缩成一团,看着叶红影用力点了下头。 叶红影道:“背吧。” 突变,瞬起。 走在前面的两个痞子还对着他手中的树枝指指点点,嘲弄不已,那根树枝一个急刺瞬间就近到眼前,而执树枝之人却看也不看他俩分毫,只唇微动,像学究老者深思入定默念有词。 被刺眼的痞子急退,只踉跄了半步就跌坐在地上,树枝险险擦过眼角,然而剑气如刃,那人还是捂着眼睛一声惨叫,血从指缝殷殷渗出。 顾小少爷口中那句“浓绿万枝一点红”这才落了尾音。 他接续道:“动人春色……” 叶红影树枝一收,真气凝而不发,几个剑花引地另一人左支右拙立身不稳,摇摇晃晃向前扑冲,倒像是自个儿往树枝上撞去。“不须多”三字出口,叶红影再是一递,树枝柔软,刺在那人胸口,浅浅弯成一个弧,那人却如遭重击,踉踉跄跄倒退了几步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地呕出一口血。 然而叶红影也不轻松,那一击仿佛有一半落在了他身上,一击击出就是浑身轻微一震,脸色更是白了三分。 他身形未伛偻半分,只随着下一句“大江东去”往前一个扑冲,舍下那两人,眨眼到了第三人面前。那人身形瘦小,跟个猴儿似的,见状吓得如有神助,蹭蹭蹭就爬上了旁边一棵树的树顶。叶红影一个折腰凌空舞了一道剑弧,正是“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一句,剑气激发,那棵细脖子树看着就倒了下来,切痕整齐。 另几个见此情景有瞬间都有点止步游移不定。 渡溪水而来的那个胖子见状一声大吼:“都给我上,谁不上老子宰了谁!” 混战,即起。 渐渐的,那吊着嗓子讲话那人看出了门道。 有时明明是空档,叶红影的树枝也顺着剑路向那边攻去,他这不像是在打架,反而像套招。 他道:“大家交错上,配合着点!只要不在他的剑路上,他就打不到我们,耗也耗死他!” 于是得一空档,那一身破布的乞丐从叶红影背后摸上前,上来就是一记闷棍。 一击即中,叶红影被打得折了折身,立时挺直,对背后行凶之人丝毫不理,只管顺着顾小少爷默背了下一句。 “……星辰北拱疏还密,河汉西流纵复横。惊鹊绕枝栖不稳,冷萤穿竹远犹明……犹明……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小孩的声音在这溪边林荫一片萧杀中显得特别突兀。 他背得慌慌张张,乱七八糟,有些诗词背两句漏半句,他想也不想就换一首再背,有时顿了一瞬,他就捡先前背过的立马接上。 剑招必有套路,有套路必有解法,然而小孩儿乱背一气的剑招可还有套路可言? 真气乍顺又逆,叶红影又是微微一震,血色渐渐再于他眸中漫起,然而树枝在手中却使得越来越顺,有时下意识地甚至还会补个一招半式,脑海抓不住的零星碎片,身体已被磨砺成本能。他看向这群乌合之众,像看着一群死人。 万花楼,花姨摊着手,盯着那人笑得亲切可人,暗里藏刀。 那人晕乎乎的打算掏钱,摸向钱袋的手只摸到了一两碎银。他立时惊醒。“谁,谁要做你这破店的‘贵客’了?!”他低声提醒同伙,“惊醒着点,别忘了我们的任务!” 花姨耳尖,挑眉道:“哦?来饭馆不为了吃饭,竟然还带着任务?”她声音一顿,眼神如刃扫过这三人:“不知道几位的任务是什么?踢馆吗?” 那人凶狠道:“我今天就是踢馆踢定了,你能怎么着……” “啪”花姨反手就是一记巴掌,又快又狠,直把那人抽飞了出去,脸瞬间肿起。 那三人一瞬间都懵了。 花姨笑:“你们仗着什么?仗着自己长得吓人吗?啧啧啧,但似乎还不太够啊,要不要我每个都帮忙再加工下?钟大哥,你说呢?”她又招了招手,钟馗脸军爷威武地往旁边一杵。 那三人吓得腿都要抖了,挨打那人求饶道:“姑奶奶,花掌柜,饶了我们这次吧,我们也是混口饭吃。” 花姨拍手:“我这饭馆可不就是吃饭的地方,你们这钱是交啊还是不交?” 被抽飞那人捂着脸哭丧道:“我,我身上只有一两银子。” 花姨瞬间变得可亲:“哎呀,早说嘛,这一两银子也有一两银子的优惠……” 于是最后那三人每人交了一两银子落荒而逃。 花姨对着他们三人的背影挥手:“下次记得啊,不是吃饭别来万花楼。” 吃饭的看客们此时才放下心来,群情激昂地喝了一声好。 “鸿雁来?”花姨呢喃着这个从那三人口中溜出的名字,“这附近有这家店吗?” 溪水边,叶红影跪坐在湿软的泥地上,似乎想去撩水。 激斗过后的这块地方,一片杂乱。被踏倒的草,折断的树枝,还有那群人撤走前留下的一只草鞋,几块碎布,斑斑点点的血迹…… “英雄哥哥!”顾小少爷兴奋地扯着他的胳膊手舞足蹈地点着各处留下的辉煌战绩。 叶红影被扯地身形一晃,眉微皱,立马用手捂住了口,却还是阻止不了血从指缝中渗出来,滴入溪水,漾开浅浅粉色。 这一下就再止不住,轰鸣,晕眩,闷痛,先前被刻意忽视的感受纷袭而至,他合了合眼,再睁开却是一片污绛天色。 好熟悉,他闪过这一瞬思绪,就连人栽倒在溪水中。 顾小少爷被吓六神无主,他使劲去拖叶红影,半天才挪动分毫。 当卫铭等人发现他们时,他正哭得稀里哗啦,边哭边喊着:“神仙姐姐,你快来呀,英雄哥哥要挂啦。” ☆、三十 魏府,夜深。 月躲入云层,府中的白石壁只泛起一点暗青的明。 偏院雕花窗棂里透出一点烛光。 魏芳踪自噩梦中惊醒,看见桌上的烛火才重又倒了下去。 身上冷汗未干,黏腻不已。 她散着发,神情空空,躺在那儿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 已不记得梦见什么,只留下些微的印象,血色、嚎哭、童稚的眼…… 噩梦……她魏芳踪遇鬼杀鬼,遇佛弑佛,何曾做过噩梦? 两日前。 “来了?”座上的魏宗贤,神色平静还带着微微笑意,莫测高深。 那信鸽带来的一纸白条,什么都没写,却更让魏芳踪着慌。 行踪是漏了,那其他呢? 魏芳踪本还抱了一丝侥幸,此刻却是心一沉,立时知道瞒不住了。 于是她讨喜地笑:“叔叔,你一定不知道我这几天讨了谁的欢心?” “哦?是谁?” 魏芳踪紧张地连手指都要发颤,她却笑得很甜,背手绞着手指说了三个字:“顾仁愿。” 她不敢慌,不敢求饶,只能一味笑得得意肤浅。 她道:“我找到了红影哥哥呢,他果然跟那群乱党在一起,不过啊我英明神武的红影哥哥现在却是个傻子,真是报应。”她说到“真是报应”时带了七分的恶毒,三分的薄凉,还有一丝幸灾乐祸。她顿了顿,似对叶红影这份狼狈品味够了,又道:“而顾家那个小少爷现在亲我可是亲的很,我这么离开了几日,估计他念我念得慌吧。” “那怎么不抓他们回来?”魏宗贤问得随意,随意得好像他并不需要知道答案,又或者他早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魏芳踪往前轻快跳了两步,作出一副就知道你会这么问的神色,凑近魏宗贤道:“叔叔不是一直不信东林党人毁了印章吗?” “哦?”魏宗贤终于提起了两分兴趣。 “我看见了,就烙在顾仁愿的背后。” 魏宗贤平静无波的神色有了松动,他皱眉:“那你更应该早把人带来了。” 魏芳踪摇了摇头:“叔叔不是想知道那铜盒所谓的钥匙吗?东林党余孽既然留下了印章,那定也留下了解法。铲除一堆藏在朝廷中的东林党余孽岂不比一个暂时活着的顾仁愿划算的多?” 她呈上一张纸:“这是拓印本,我可是看了好久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所以我想不过是几个乱党,暂时活着比死了有用,我试探过顾仁愿,他对背后那枚印章的确一无所知,于是回来前我又安排十三铁骑中的暗线假传袁崇焕指令,让他们着手解密,相信不日就会有结果了。” 然后她又呈上一张地图,图上点点标注呈围拢之势:“魄、魂二使及其麾下我已暗中调入,当印章迷解之时,就是那群余孽命丧之日。” 魏宗贤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终于真心赞许道:“做的不错。”他终于有兴致开了句玩笑:“我还以为你见到你的红影哥哥就挪不动脚了呢。” 魏芳踪撅嘴:“我哪儿有。不过啊,若是事成,叔叔可要记我个首功,到时我倒真要跟叔叔讨个他呢。” 魏宗贤神色又有些发冷:“哦?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要讨他?” 魏芳踪笑得一脸阴沉煞气:“谁让他竟敢不喜欢我。” “啪”烛芯已燃得老高,在空气中轻微炸出一声响。 她耳边浮现顾小少爷“咯咯咯”的笑。 [神仙姐姐,神仙姐姐……] 林荫,绿叶,柳枝,鸟巢,小溪…… [当印章迷解之时,就是那群余孽命丧之日!] 血色…… 梦里那双童稚的眼又浮现在她眼前,带着惊恐和控诉…… [神仙姐姐,神仙姐姐……] 脑海里原本轻快的声音变得恼人。 不过是一个小娃儿,杀了便杀了。 在她手上死掉的稚儿,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她何曾心软内疚过? 只要能保住红影哥哥。 她猛地抓起身边的外袍朝前丢了出去,像要砸碎眼前的幻影。 她急剧喘息着,心神不定。她不需要,多余的心软。 一个带着碧竹塞的白瓷瓶从那件衣袍里掉了出来,滚进了角落。 ☆、三十一 叶红影自昏沉中苏醒,入眼是屋梁的斑驳木色,然后就是床边的一抹白。 他微微浮起笑意,道:“冬晴。”却嘶哑地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杨冬晴闻言怔了下,将他半扶起,细致地给他喂了水,不由问到:“你刚刚……叫我……冬晴?” 叶红影瞅着他白兔子妹妹,显露出一丝困惑:“妹妹你不是叫杨冬晴吗?” 他突然又像发现不得了的事情一样,碎碎念:“我叫叶红影,你叫杨冬晴,我姓叶,你姓杨,就说黑白兔子怎么是一家……”他脸色变得惨然,“原来我真的不是亲生的……” 杨冬晴“噗”地一声喷笑,连忙用手掩住了唇,安抚地摸了摸他脑袋道:“安啦,你永远是我的亲哥哥。” 门口卫铭收回目光,无事人一样行进而过。 而这一切落入了另一个人眼中。 “佚老怎么说?” 花姨抬头看向来人,佯装出半分受宠若惊的笑:“哎呦,卫小哥,真是稀客啊。这叶红影的病怎么也劳你过问了?” 卫铭对花姨这说话调调一向头疼,生怕花姨抛出什么“叫声好姐姐我就告诉你”,遂直抓重点道:“昨日顾仁愿哭喊‘神仙姐姐’你不觉得有些奇怪?” “哦?”花姨也正色了起来。 卫铭道:“小孩子叫人叫法都固定,跟他亲近的女眷里杨冬晴他叫‘冬晴姐姐’,而你他叫‘花姨’。这次叶红影昏迷,他不喊你不喊杨姑娘却喊‘神仙姐姐’……”他一顿又道,“后院那棵被砍倒的树上本来有一道鞭痕……我们这儿可没人使鞭。” “你这么一说,昨天佚老的话也有几分奇怪,他说‘如上次一样修养几日便好’,看他样子不像对叶红影的病刚刚接手。” 卫铭道:“你记不记得传说佚老镇南那屋租住的是祖孙俩?” 花姨点头:“是说有个特水灵的丫头。” “而我们都没见过。” 花姨道:“卫小哥心里可是有人选了?” 他道:“魏忠贤身边可不只有一个叶红影,他的左膀右臂还有一个笑面罗刹——魏芳踪。传说长得一张欺骗世人的娃娃脸,却性情残暴刁蛮喜使鞭。” “你是说?……” “所以我问佚老对叶红影的病情定性为何,我们这些人里也只有花姨你能听懂个三分。叶红影伤病不假,就怕他糊涂是假。” 就像要证明卫铭的话般,当日镇里小巷出现了六具尸体。 六具尸体皆分散各处,死法俱是被一剑毙命,据认出他们的人说是这一片的混混恶霸。 小镇一时人心惶惶。 入夜,卫铭潜入义庄。剑口锋利无甚特别,他却在其中一具尸体颈上发现了一道勒痕。 他脑中如电光闪过,勾勒出当时场景:小巷,被害人遇剑追杀,他连滚带爬逃出剑光所指,却被一条长鞭后发而至,绕着他的脖子往后一拖,他身体无可控制飞退而至,撞上剑尖,一剑穿心。 六个混混恶霸,引高手出击,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顾小少爷哭诉中的那帮坏人。 还有活口,他心道。 一跃,卫铭隐入夜色。 ☆、三十二 一只白鸽扑棱而下,停在一人肩上。 那人从白鸽爪上的竹管里取下纸条,皱了皱眉。 一声宏亮的笑声随人而至:“是不是袁将军终于来消息了?老赵我在这儿都要孵出蛋来了。” 那人道:“是,袁将军不日前来。”他把纸卷一折,就要收入袖袋。 赵军爷一手来抓:“诶,也给老赵我瞧瞧。” 那人闻言将折好的纸又拿了出来,上前了两步,一手摊开,递到赵军爷眼前。 “咦?这不是……”他刚显出一点讶异就是身体一震,“你……” 轰然倒下。 叶红影换回了一身缁衣,配上了他那把玄铁剑。 若不是他有时还浅淡微笑下,说两句白痴话,整个人就像无事了一样。 花姨看他的眼神更加奇异。 冬晴站在她旁边,撞了撞她肩调笑道:“花掌柜这几日不追着卫铭小哥了,难不成是看上我哥了?” “呸呸呸,”花姨撒了一地瓜子,“童言无忌。” 花姨又道:“他这几日还是去溪边?” “是啊,不过有曾大哥暗里跟着,不会出什么事。” 花姨随意“嗯”了声:“不过顾小少爷就别让他跟去了。” 溪边,那场战乱的痕迹未被清理。 叶红影靠坐在那日他让顾小少爷藏身的树下,听着溪水,听着鸟鸣,就似那样入定了去。 紫影翩翩,落了下来。 叶红影不觉得丝毫意外,只浅浅一笑,道:“你来了?”然后拍了拍身边的草地。 多日来的郁苦难受,似乎一下子就被化去了,又似一下子就被揪上了心头。 魏芳踪抖着声音道:“红影哥哥一直在等我?”她又对自己说了声:“红影哥哥一直在等我。” 眼泪像珠子断了线,扑簌而下。 她展臂,身姿轻软地扑入叶红影怀中,哭得不能自已。 叶红影困惑地拍着她的背,轻声哄道:“不哭不哭,回来了就好。” 回来了就好。 她回来了…… 这种感受从未像此刻般强烈。 不管是别馆,九千岁府还是她幼年记忆模糊的魏家,对她来说都不曾有过‘回来了’的感受。 只要在红影哥哥身边就好。 只要在红影哥哥身边…… 然而,她这次还是不得不走。 她起身,胡乱用衣袖擦了脸,道:“红影哥哥,等我。” 叶红影抚了抚她的头:“下次离开记得先说一声。” 她点了点头,道:“我过几天就来接你。” 紫影飘离。 而叶红影却像被某几个词拌住了,微微皱眉陷入了沉思。 ☆、三十三 一道人影拦住了魏芳踪的去路。 那人道:“魏芳踪?” 魏芳踪抽出了腰间的鞭子,冷笑道:“十三铁骑之卫军爷,正巧我心情不好,难为你送上门来。” 叶红影回来时,已近黄昏,万花楼挂上了歇业的牌子。 花姨、马尚飞、杨冬晴、还有曾、钟、张三位军爷在前厅内围坐成一个半圈,等他回来,有点鸿门宴的架势,只是桌上无菜。 叶红影摸了摸肚子,就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 马尚飞低声嘀咕:“他这是等着被审吗?” 杨冬晴低声回:“我觉得我哥这是在等上菜。” 曾庸轻咳了声,算了起了个场:“我看见了,跟你见面的那位紫衣姑娘。” 叶红影点了点头:“她偶尔也穿蓝衣。” “她是谁?” “神仙妹妹。” 马尚飞忍不住插口:“不叫神仙姐姐了?” 叶红影奇怪地看着他,然后点了点杨冬晴又点了点自己道:“妹妹。”又点了点杨冬晴,然后开始搜寻……半晌,他疑惑道:“小少爷呢?” “噗哧”杨冬晴又笑了出来。 马尚飞问:“他什么意思啊。” 杨冬晴道:“我哥是说我对他来说是妹妹,对你家小少爷来说就是姐姐了,同理可得……” 那三位军爷都朝这边望了过来,神情肃然。 杨冬晴跟马尚飞停了嘀咕。 曾庸突然道:“叶红影,你看这是什么?” 一截细小竹管。 看得出是平时绑于信鸽爪上的,只是在竹管两边各有一圈墨线。 叶红影脸色大变。 在众人眼里,他就像是突然被抓到了把柄。 [我看见了,跟你见面的那位紫衣姑娘。] [我过几天就来接你。] [确定就是这俩?] 各式画面纷袭而至,有声的无声的,有人有景有物,那一抹思绪如大海上的一袭孤舟,被冲击地飘摇不定。 叶红影扶住了额角。 马尚飞奇道:“你现在开始装头疼也没用啊。” “别吵。”叶红影冷不丁冒出了声。 马尚飞被这话一堵,像囫囵吞了个鸭蛋。 众人看向叶红影的目光更加奇异。 “魄、魂、铁骑、几日、印章……内奸、亲临……”他细碎念叨,却组织不成清晰的思绪。 曾庸却被某几个词震动,上前抓着他的颈,就抵在了屋中柱上:“你说什么?” 杨冬晴飞身掠过来,一扣住曾庸的手臂:“放手。” 张姓军爷来帮腔:“杨姑娘,小心农夫与蛇。” 曾庸倒也放了手,任叶红影倚柱滑落,又温和地问了声:“你刚刚说了什么?” 叶红影却不理他,他陷入自己的思绪里不可自拔,渐渐显出一分无力失措来。 很重要的东西,却拼了命也串不起来。 曾庸又问:“镇上有六人被害,那六人是不是想抓你跟顾家小少爷的六人?那六人是不是跟你见面的紫衣姑娘为你报仇所杀?” 叶红影看着他,只应了句:“什么?” “不是她。”万花楼的门板被人推到了一边,露出可供一人成行的空洞来。 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被丢了进来。 然后他背后出现了卫铭的身影。 此时的卫铭显得十分落魄,衣服被开了好几个口子,脸上还有一道血痕。 花姨看着那张脸,露出了几分夸张的心疼:“唉,这谁这么狠心。” 他道:“我刚刚跟她交了手,她今日才到这儿,压根不知道前几日绑票之事。”他踢了被丢进来那人一脚,“说吧,把刚刚跟我说的再说一遍。” 那男人垂头丧气道:“我说了你就会保护我安全?” 卫铭道:“你不说现在就可以去死。” 那男人道:“其实就是鸿雁来的老板看不惯你们万花楼抢了他们的生意,要我们抓了你们的傻子跟小孩勒索一笔找找你们的晦气。” 卫铭道:“我查过方圆百里,只有一家叫‘鸿雁来’的小店,是卖绸缎的。说那个找你们做事人的外貌。” 那男人道:“不就是个老板的样子,面相倒是和……”他突然止了声。 卫铭摇了摇他,却发现他倒了下来,再一探鼻息,竟已是咽了气。 卫铭扫过屋里这一圈人:“你们谁……?” 众人面面相觑。屋里光线昏暗,但众人武艺不低,竟谁也没有发觉。 花姨一拍桌子,怒道:“这里就我最会使针,难不成你们想说是我干的?卫铭你平常跟我不对付,这次是想栽我身上还是怎么的?” 曾庸上前两步道:“是,我们都先别互相猜疑。”他一顿转了个话题,“卫铭,赵大哥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卫铭道:“赵大哥没跟我在一起。” 张姓军爷怒声起:“你胡说,我明明听到你找赵大哥一起出去的。” “听?哪听见的?” 张姓军爷道:“不就是后院厨房后面那条窄弄里。” 卫铭丢下手中的死人,急往厨房奔去。 众人纷纷跟出。 他手扶墙壁,一掌掌摸下去,突摸到一阵湿软。他立时举剑往墙胚上扎了下去,扎了三四剑后就露出了一角衣襟,他心中大恸,再往下一剑却被人拦了下来。那人厉声喝道:“你干什么?!” 他抬头看向拦住他剑的曾庸,夜色晦暗,他有些看不清这人的脸。 闻声而来的几人,见此状况,连忙把墙胚里的尸体挖了出来。 “老赵!”张姓及钟姓军爷痛叫出声。 曾庸怒道:“我终于知道刚刚叶红影那句内奸指什么,怪不得魏芳踪到这里来去自如,怪不得我们审问叶红影,你要急急赶来为他脱罪,想不到啊,我们十三铁骑竟出了你这个败类!” 卫铭像不认识了一样看着他,道了句:“原来……”然而原来什么,他没法说出口。狂风暴雨般的招式袭来,让他几无开口的机会。 十三铁骑中他最年轻,武功更是以轻巧见长,论单打独斗本就不是曾庸的对手,更何况先前跟魏芳踪一场恶战,两人都没讨到好处。 他且战且退,退至院墙耍了一点花招,“砰”地一股粉喷出。曾庸不敢硬接,举袖避了开去。卫铭就借势飘然远去,如断了线的风筝。 “好了,”花姨道,“快去看看叶红影,别连他都丢了。” 曾庸收手回身,想起先前叶红影碎言:魄、魂二使,没想到那小丫头还留了这手。 ☆、三十四 第二日,曾庸拿着一卷小纸欣喜进来,道:“袁将军那边终于来消息了,他让我们快快破译印章解法,他三日后既至,届时将带上钥匙面圣,揭露魏忠贤的恶行。” 张姓及钟姓两位疑惑道:“什么印章?什么钥匙?” 曾庸一笑:“这事本来花姨只告知了袁将军。但此次事态紧急,所以顾不得许多了,人多力量大,我们皆应尽量。” 花姨点了点头:“的确。” 她抽出一条绢布:“这就是那枚印的拓本,大家议一议吧。” 夜深,曾庸出了房门几个起落向南而去。 一个人影从树后探出了半个身子,默默朝他远去的方向望了眼,然后翻入了院中。 花姨的房间,烛影未灭。 她手里捏着一根针,细如牛毛,就是从那被灭口的混混身上找到的。 窗开了一道缝,吹进了一阵寒风。 烛火就这么灭了。 “怎样?”屋里突然多了个人声。 花姨道:“卫小哥,还敢来?” “我看见曾庸出去了。” “去哪?” “镇南。” 花姨点了点头:“这根针上粹了毒。毒性很烈,能让人不知不觉中全身麻痹,继而毙命。杀一个没有武功的人绰绰有余。” “我本来不确定,直到我查看赵爷的尸体时也发现了两个血点。他身上连中数剑,死相惨烈,似跟人搏命相击过,让人很容易忽视心口的两个血点,却逃不过我的眼睛。” 卫铭道:“我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向我发难。” “此人心思深不可测,他原本大概想找叶红影做替罪羊,却被你横插一杠,只好将那些罪证反泼你身上。”花姨摆了摆手,像赶掉什么乌烟瘴气,又道,“不过这小叶倒挺有意思的,今天他说了魂魄、铁骑、内奸、几日、亲临什么的……初听乱七八糟不知所谓,不过这铁骑内奸倒完全被他说中了。” “几日、亲临?”卫铭讶了讶,他在屋中烦躁踱了几步,道:“我去探探……或许有大鱼来也未可知。” 花姨又摆了摆手,算是做了道别:“今日曾庸说收到袁将军令,让我们全力破解印章之谜,想这大鱼来了也不会那么快一口吞了我们。” 卫铭点了点头,打算仍从窗口翻出去,回头一拱手,真诚道了句:“多谢你信我。” 花姨笑得开了花儿:“哎呀~咱俩谁跟谁呀。” 卫铭脚下不由得一个踉跄。 那之后,似乎突然就风平浪静了起来。 店也不开了,大家都钻进了那印章里,横看竖看翻着看。 只有花姨偶尔会假惺惺问曾庸一句“袁将军何时来”,曾庸每次都客气答道:“花掌柜稍安。” 那日夜深,等到曾庸向南行去后,花姨接到一纸留言:魏至,拖延。求兵围剿,四日不回,撤。 ☆、三十五 灯火通明的马宅里,若细看,会发现丫鬟小厮都变成了生面孔。 正屋上座,九千岁魏忠贤把玩着他那两颗棕红核桃,优哉游哉。他的下首立着两个人:曾庸、魏芳踪。 “可有进展?”那尖细而苍老的声音响起。 曾庸忙叩首下跪:“回九千岁,我瞧那花氏似乎知道些什么,再逼一逼就有结果了。” 魏芳踪不屑“哼”了声。 “起来回话吧。……芳踪,你也不要赌气,你就是玩性太大,什么时候也学学曾庸的沉稳性子……曾庸,这件差事办好,你就调来我身边吧。” 曾庸忙又磕了两个头,殷勤道:“谢九千岁。” 马宅虽建在边城小镇上,却也是这边少有的大户。 房子比不上锡城的别馆精致大气,倒也亭台楼阁样样不缺。 廊外开垦了一个人工湖泊,种了一排胡杨。郁郁葱葱,绿色映人。一片画意诗情中,魏芳踪行经曾庸身边,微微低头,警告了句:“少得意,你若敢伤他一根毫毛,我要你好看。” 曾庸大笑:“小姐,要不要把这句到九千岁面前再议一议?” 然后他也学着魏芳踪低声道:“小姐的一系列安排,属下俱心领神会地为小姐办了,九千岁要把功劳算在我头上,那是因为他信我却不信你。所以好自为之的是小姐才对。” 魏芳踪狠瞪他一眼,甩袖离去。 花姨算着日子,离卫铭传讯那日起,已过去了两日。 越近,越发难熬。 想着不知道袁将军会不会信卫铭,想着卫铭求不求得到兵……不自觉,手下已折了好些鱼,她捏着最大那条的鱼尾巴在小少爷面前游来游去,小少爷捏着一条小鱼的尾巴跟她对游,欢乐得很。 花姨却游得百无聊赖,她叹了口气,把大鱼往桌心一扔,道:“来,花姨教你造鱼塘。” 又弄了几张纸折成了堤坝状,把那群大鱼小鱼统统圈在了中间。 顾小少爷拍手叫好。 曾庸推门进来,看见的就是这副情景。 花姨见他来,讪讪一笑,把桌上推乱了,解释了句:“忙里偷闲,跟小孩子玩儿呢,弄了一堆乱。” 曾庸也和气笑笑道:“我来是想这印章这么久都没研究出个所以然,会不会拓印得不准,所以来比对比对。” 花姨一听是这事儿,立马把心放到了肚子里,鄙夷了眼:“您还信不得我?来,小祖宗,我们脱给他看。” 曾庸却出手如电,抓着顾小少爷的胳膊就往外拎:“这里光线不好,我们去外面看。” 顾小少爷喊了声痛。 花姨立马变脸,一掌劈了出去,喝道:“你干什么?!” 曾庸跟她对了一掌,冷笑一声:“我想干什么你不知道?” 花姨立马高喝一声:“来人!拦住他!” 杨冬晴从另一屋窜出,闻言立马攻了上去。 钟姓及张姓两位也奔入后院,见这境况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该帮谁。 花姨一跺脚道:“拦下他,曾庸才是叛徒!” 花姨也是没办法了,她就指望另两位能做个打算,先把曾庸拿下再说。 却不料曾庸没一丝反驳,反而大笑:“花掌柜,你果然是个沉不住的性子,一试便露了破绽。”然后他一声哨。 花姨心道糟糕,整个人冷得像冰水里捞出来一样。 十几个戴鬼面的黑衣人分成两组突入,将他们团团围住。 ☆、三十六 胡杨树下,摆上了一张摇椅,扶手云纹被前主人抚得光滑锃亮,此刻被扣在了一只苍老的手下。那是一只老男人的手,指甲却修的光洁细致。 后面两个侍卫高大威武,却各执着一把宫扇,做着侍女的扇凉工作。他们面色肃穆,不敢有一丝懈怠。 魏芳踪给她叔叔烫着一壶碧茶,茶水落入白瓷杯盏中,激起一阵清香。 “怎么?还跟叔叔置气呢?” “怎么会,只不过我一番功夫炖了道东坡肉到头却被底下一只狗叼了去,总会有几分不爽。” 魏忠贤从喉口滚出几声笑,慈祥得像一个最普通的长者。 “好了,魄、魂二使等合围时仍回你麾下。你也说了,不过一只狗而已,他叼了再多的肉也不过是一只狗。” 魏芳踪心下稍安,看茶香袅袅冲淡了夏日暑气。 “这什么鬼东西?!”钟姓军爷执戟横扫挡过一只鬼爪。 一模一样的装束,一模一样的面具,一模一样的武器,却每个的攻法差异极大,进退莫测间让人眼花缭乱,刚了悟对这位的应对之法下一刻却已不知他是哪一个。钟张两位身为十三铁骑之二,武艺绝对不是这几个鬼魅之徒可比,却还是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更何况…… “啊!”那边一声惨叫,鬼魅中的一个突然暴起,一只鬼爪就撕掉了张姓军爷胸前的一大块皮肉。 魂使得手。 隐没在这群鬼魅中正真的杀招——魂、魄二使,这几个难缠的鬼魅只不过是他们攻击的障目之法。 花姨软着身子由马尚飞扶着。她惨笑:“牵衣素手,没想到竟然还能见到素手观音的绝技。” 她去跟曾庸抢顾小少爷,就已防着他的毒针,却没想到她也算使针的高手,竟然还是栽在了两根小小的细针上。牵衣素手,针法随衣而动,你以为避过了,却其实细针已随气劲粘滞你身,微一动,就刺入皮肉,若出招,针随体内真气运转直奔穴道。花姨察觉早,瞬时封了自己半身重穴,落得不得动弹的下场。 如此歹毒的绝技,谁能想到原本是用于针灸救人的?只因江湖人逞武好斗,又不信陌生人救治,素手观音凭此技暗里活人无数,成就她观音之名。而之所以叫“素手”一说她手白而美,犹如玉雕观音像,另一说则是,她从不粹毒,五指干净,是为素手,更让人信服。 然而针法越是精妙,粹上剧毒越是成了夺命杀招。 “素手观音若知有你这样的后人,必定气炸棺中。” “哼,她该感谢我发现此技妙用才是。” 曾庸提着顾小少爷的一只胳膊悬在空中,“你不如说说,印章的破解之法。” 花姨盯着他不说话。 曾庸大笑,一把撕了小少爷半边夏衫,“好啊,那我就慢慢把他这块皮肉剥下来,什么时候剥完,什么时候就一刀抹了他脖子……不知道如此花掌柜你可能想起点什么?不过好心奉劝一句,您可要快一点,不知哪声惨叫小少爷就断了气。”他往后飞掠,退入前厅,门帘一动,身影再不复见,下一刻,惨叫响起。 杨冬晴寻着一个空档,突入前厅,却又被那三个鬼魅之徒缠上,对方就像派了三个小鬼随便应付她了一下,她却还是摆脱不得,甚至险象环生。她暗恨自己无能。 张姓军爷被那一爪重伤后更是应对吃力,此刻胸前伤口又吃一脚,他临危手中长戟往地上一顿,方向略改,重重撞向前厅窗棂,竟被他突入了进去。然而一口血呕出,脸色青败了三分,已成了最危险一个。 “老张!”钟馗脸急吼了声,急急想赶去救援,手下招式难免有些急进,被魄使寻着空隙……四道血痕自肩膀而下纵贯整条胳膊。钟姓军爷右胳膊垂下,混着血流,微颤不止。 花姨看着这一切,死寂。 还有两日,却因为她的急躁露了破绽,他们都要命丧于此了…… 后院的门被推开,叶红影缁衣玄剑,面色寡淡。 花姨看见他,就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几乎也就是这副样子了。醉月楼的夜,灯火通明酒色生香,唯有这个人一袭黑衣立在楼中,像一捧冷泉研出的墨,把周身的红尘浊气都映得为之一净。 叶红影见院内状况先是一怔,握紧了手中的玄铁剑,然后将疑惑求助的目光望向了花姨。 花姨朝他抬起尚可动的左手,悲伤一笑,将他召唤了过来。 “对不起。”她轻轻道,然后自马尚飞怀中支撑起身,左手如电,瞬间解了自己先前点上的半边重穴。她拍出一掌,让叶红影半转身子背对自己,两根寸长银针自袖内抽出,瞬间刺入叶红影脑后重穴——自佚老那出来后她脑中不知不觉已演练了无数遍的这套“通天”针法。 只运行了一个周天,她唇畔已溢出黑血。 花姨收针,重又倒了下来,马尚飞双手发颤连忙再次扶住。 “花姨,花姨……”马尚飞唤着,却不敢摇她。 花姨目中含泪,只定定地盯着叶红影。 叶红影闭合的眼缓缓睁开。他扫过场内的每一个人,眸光薄凉寡淡像千头万绪浮掠而过却又觉得那里面什么都没有。马尚飞在那一瞬间竟有些不敢对视。 “对不起。”花姨又说了一遍,阖眼,泪珠滚落,就此逝去。 “花姨,花姨!……师父!”马尚飞声声摧心,吼至嘶哑。他唯一一声“师父”竟是在花姨逝去之后…… ☆、三十七 鬼魅,究竟什么样的才能称为真正的鬼魅? 钟军爷右手重握上银戟,满掌血污染上戟杆。那几个带鬼面的黑衣人却像一团污浊的泥沼将他包裹进去,让他越陷越深,挣扎难脱。魄使的鬼爪隐在污沼下,见机而上…… “噗”,钟军爷耳边响起了似真似幻的这样一声,就像是谁在这团巨大的污浊墨泡上用针刺了下,那被包裹的凝滞感瞬间消散。然后他才看见其中一个鬼面人的胸口露出一截黑色剑尖。 谁也没发现叶红影何时近的身,谁也没发现叶红影何时出的剑。而更可怕的事却只有那个鬼面人自己知道——魄使,连在下属面前都隐藏至深的,却被叶红影一眼识破。 叶红影一击即中亦不恋战,反手两剑,一剑划伤了一人的手,一剑划伤了一人的腿,随即抽身就走。那两个鬼面人面具下的脸色瞬如死灰。 钟军爷也悟得快,他原本对这几人不同攻法防不甚防,现在叶红影连记号都帮他做好了,哪还有应付不过来的道理,随即银戟一舞,照着被划伤手的那人直击过去…… 而魄使麾下见识到叶红影的厉害,忙分出三人去追击阻挠。 叶红影身形未停,只淡声道:“吴仲。” 那三人均微微一震,其中一人就被叶红影的剑刺了个透心凉。 然后他又道:“韩涛。”剑尖一转,身形半空折了一折轻巧避过偷袭而至的鬼爪,自喉口划过。 血,溅了第三人满面。 那第三人跌跪下来,俯撑在地上颤抖不止,就怕第三声听到自己的名字。 战意已经从他身上完全被剥离掉了。 叶红影一手□□出的鬼魅之军,在他自己眼里也不过是一群小鬼而已。 那人没看到,叶红影在他跌跪之时,已脱身从张军爷撞击出的破窗棂穿了进去。 曾庸手中的短刃在顾小少爷背上沿着那枚烙印,已缓缓划出了一个“几”字。他停了下来,看着哭得浑身哆嗦的顾小少爷摇了摇头,从一开始的惨叫大哭到现在已只剩下猫叫似的呜咽。“这样不好办啊,”他道,“你不用力哭喊,我怎么把人引来?” 他抬起刀柄,往那枚烙印重重敲了下去…… 惨叫,凄厉。 与此同时,张军爷已半身靠在了墙壁上,艰难支撑。 他往侧一滚,袭来的鬼爪扣在旁边墙皮上,激起土尘泥渣一瞬间迷了他的眼睛。他暗道糟糕,耳边也是“噗”的一声,兵刃刺入肉体的声音。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终于睁眼却发现墙上生出一把剑将一个鬼面人钉在了墙面上。 墙上会生剑吗? 当然不会。 更何况那是一把黑色的剑,玄铁剑。 那剑一出即收,突又从另一块墙面突出,刺伤了一人的腿。 在最初的一击除掉魂使后,那剑已不求一击必杀,只求快而伤人。 接连几招,招招必中,剩下的鬼面人已均挂彩。 削铁如泥,削泥如纸。 张军爷豪气丛生,大吼一声,提戟迎上。 曽庸已不耐烦地割下最后一刀,把“几”字封了口,扯着一角正待撕下,闻声终于抬头,却看见一黑影朝他走来。 那人背着光,他好一会儿才看清那人样貌。 “叶红影!……这不可能!”曽庸倒抽一口凉气,“我试过你……”然而他再一眼又稍稍静了下来。叶红影不好,很不好,唇色如纸,双目赤红,还有细密的汗布满额际。 顾小少爷看见熟人,哭得更大声,只换来叶红影冷淡的一句:“别哭。”小少爷瞬间噎了声,面色惊恐。 叶红影又道:“不过是破了皮,男子汉大丈夫。”这一句却比多少安慰都灵,顾小少爷闻言坚毅了神色,咬唇死死忍住。 然后叶红影望向曾庸:“我们做个交易,你拿了烙印放了他,我让你走。” 曽庸笑起来:“人质在我手中,我凭什么跟你做交易?”曾庸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叶红影,人都说玄铁剑削铁如泥,他心里盘算开了,到底让叶红影拿自己身上哪一块试上一试。 叶红影淡然道:“是,我这副身体不耐久战,我也不想跟你动手,但若你杀了他,我也只好将你毙命。” 曾庸道:“就凭你?我倒觉得我可以先杀了这小子再杀你……”话音未落,他衣袖微动,就听空中“叮叮”两声,脸色瞬间惨然。 叶红影只是侧了侧剑,“你对花姨能得手,是因你武功高她极多;你对赵爷得手,是因为他极信你……一旦有了提防,你连卫铭都暗算不中。” 曾庸想起那夜卫铭的飘然远去,脸色更败坏了三分。 他抓起了顾小少爷的喉咙,威胁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他?” 叶红影淡定道:“我说了,你可以杀他……只不过之后我必杀你。” 曾庸挟持着小少爷退了一步,当他退了那步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退了一步……他已输了,心志上。他环顾楼下,魂魄二使麾下已被灭得十之八九,杨冬晴在钟军爷的帮衬下,摆脱了鬼面人的纠缠,已奔这边而来……钟张二位过来,也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 他道:“好。”然后手上一揭,就把顾小少爷烙着印章的那块皮整个撕了下来,然后抽身迅速离去。顾小少爷在那一瞬身子猛得一颤,却依然死死咬住唇,没痛呼出声。 叶红影身子猛地一沉,顺势盘腿跌坐,一手扶住小少爷的肩,一手指上数点,为他止了血,再一指点了顾小少爷的睡穴。“冬晴,”他道,然后将小少爷交给后赶而至的杨冬晴手里,“我义父应该已到这附近,曾庸马上就会将烙印上呈,为脱罪他必会道已识破你们对解法一无所知,只一味拖延暗中谋划脱身,故提前发动突袭。小少爷失了烙印已无用处,你们若逃过今晚,又得袁将军庇护,我义父必没兴趣再对你们赶尽杀绝。” 他手指沾着血,有小少爷的,有以前下属的,“我只画一遍,你记清楚。”他在地板上先点了九星,然后一笔一折从这星连到那星,瞬时连成了一个极为复杂的图案——与其说是图案倒不如说是污糟的一团,“顺序不可颠倒,你记清楚了?” 杨冬晴虽不明其意,但她自小聪慧,几有过目不忘之能,当下点了点头。 叶红影道:“这就是那个印章的秘密,每字每笔拆开重组首尾相连即成开锁之法。” 杨冬晴突然想到所谓的钥匙,他们都以为要寻一把实实在在的钥匙,一把可以插入锁眼的钥匙,因为他们都没见过那个紧锁的铜盒是什么样子……而叶红影见过。 叶红影道:“必要时刻,或许能拿此换一命。”他感觉有些浑沌的困倦,想起那日听到佚老所说的后果,他心里冷讪一声。然后他垂眼,催杨冬晴道:“去吧,速离。”整个人就像入定一般,不再言语动弹。 ☆、三十八 曾庸一身狼狈地自厅内退出来,他抹了抹额上的冷汗,总算在九千岁那边过了。 行至拐角,却被一截鞭拦住了去路。 魏芳踪自拐角现身,面色阴沉地能滴出水来,“你说谎。” 曾庸道:“我能说什么慌?要不是叶红影清清醒醒地执剑帮助乱党,他一手□□出来的魄、魂两支鬼魅之军怎么会全灭万花楼?”他一顿,微微凑近魏芳踪耳际,语带威胁道:“我吐露此情,亦是希望小姐不再受其蒙骗。” 清清醒醒?没人比她更了解叶红影的病情。她亦清楚,魄、魂二使若发动,万花楼那群人将会被逼到如何的境地。 除非…… [后果……不可估量。]佚老的话语响彻耳际,震得她整个脑袋嗡然。 “你,该死!”愤至极点的话语被魏芳踪咬牙切齿地念出,她甩鞭拔剑击上。 本来该直接走的,奈何众人身上均有伤,且张军爷伤势沉重,不得不疗伤抹药耽搁了下。 等他们由林后小路上山,已至暮色。 杨冬晴牵着叶红影的手,拉着他磕磕绊绊地走在山路上。 “哥……”她不死心地唤了声,却只得到沉默。 无知无觉无声无识,如同一个真正的没有魂魄的偶人。 你拉他前进,他便跟着走;你按他坐下,他便坐下不动;你喂他水,他便吞咽;你喂他食物,他便咀嚼…… 好似,只剩下了生存的本能。 她思念过他,恨过他,怕过他,提防过他……她曾说希望他一直做她的黑兔子精傻哥哥就好,却从没想要他变成这个样子。 旁边的马尚飞还为花姨呜咽作哽,她眼中酸涩,却一滴泪也没落下来。 不能气馁,否则花姨跟他的牺牲换来的,都会化为乌有。 夜色降临,他们在山林间清理出一块空地。不敢生火,幸而还在夏季,不会太过寒冷,只是蚊虫难熬了些。 杨冬晴对钟馗脸军爷道:“我离开一下,这里拜托了。” 钟馗脸军爷肃然点了下头。 杨冬晴几个起落,施展轻功避入夜色,潜回了镇上。 虽然不报多大希望,她还是去了佚老的屋子碰碰运气。 刚入院子,就看见那间小屋的门微微开了一条缝隙。 杨冬晴侧身避在门边,用剑鞘轻轻推开木门,借着月色,她看见屋内凳倒柜翻药材撒了一地……还有一个人影趴在屋子中间,穿着纱罗衣裙,应该是个少女。 她闪身进屋,慢慢靠近,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少女倒抬起了头,看了看她,气弱地冷笑了声:“呵,杨冬晴。” 杨冬晴不意这少女一下子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刹那,她脑海中电光火石,佚老传说的孙女,顾小少爷哭喊的神仙姐姐,卫铭口中魏忠贤的另一只手臂…… “魏芳踪?” 杨冬晴此刻才看清,她身下一滩血,“你……这是?” ☆、三十九 [叶红影算什么,你算什么?]剑刃从她的后腰将她对穿,那一团黑影还在控诉,[我有哪点不如你们?凭何我得当一个随时可弃的暗子?]喉口几乎要窒息,像被巨蟒紧紧缠住,光滑阴湿的质感让她恶心欲呕。[小姐,你也不要怪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死之后九千岁的左膀右臂有我就够了。]黑雾如有生命般激起,变成一个巨大的蛇头,张开巨嘴朝她噬咬而下…… 魏芳踪自黑暗中惊醒,身子酸软无力,一动又是生疼。旁边划亮了一道光,是杨冬晴点燃了一个火引。 “你救我?”魏芳踪不可置信中裹挟着浓浓的讽笑。 “我帮你裹了伤,但你身上的毒我没法解。”杨冬晴冷冷回到,“魏忠贤那边多少人?什么部署?” 魏芳踪却看见了旁边的人,“红影哥哥,”她甩开了杨冬晴伸来的扶持,“红影哥哥……”她艰难地够到了叶红影的袍角,然而她口中的这个人一动不动无知无觉,盘坐在那儿无悲无喜像一尊佛。 “红影哥哥……”她摇着他的膝,徒劳地乞求着,换不回他一次侧首。 杨冬晴看她这样终究有些不忍,劝到:“他听不到的。” “你闭嘴!”魏芳踪蓦地一声厉呵。她恨恨地盯着杨冬晴,颤抖宣泄到,“是你!都是你!为什么世上要有你这样一个女人!否则我的红影哥哥还是最疼我的红影哥哥,还是我叔叔最信任最重用的义子……你为什么那么好命?东林书院灭门你不死,你爹尸首被挂墙头你不中伏,我亲自去潘汝桢那密告你的乱党身份竟也被你们逃出了重围……哈哈哈,每次都是红影哥哥放你救你,你竟然还曾以为他是你的杀父仇人要杀了他……你怎么能那么可笑……你知道我是怎么把你爹一鞭鞭抽死的吗?谁让他的好女儿——你杨冬晴是红影哥哥的未婚妻……最后你却要救我,要救我?”魏芳踪愤恨到狂笑最后神色几近狰狞癫狂。 她想看杨冬晴痛苦,这个一直梗在她心里的女人,这个红影哥哥梦魇的源头,凭什么她跟红影哥哥都那么痛苦了,她还能平淡如水?如果这根刺一定要扎在她心口,她也要把它掰断,不让它好过…… 杨冬晴手里的火引灭了。如果说在听到“好命”两个字她只觉得可笑,那后面的真相已经让她如坠冰洞。要是此刻还是在锡城时,她一定会提剑冲上去拼命……而现在,她看着这个几近癫狂的少女,只感觉到了悲哀与疲惫——深深的由心底涌上来的疲惫……她还没来得及跟叶红影相认,就被杀父之仇击得理智尽失……于是激战,中针,被逼动武,走火入魔……而这一切的悲剧只源于一个少女的妒忌…… 那边魏芳踪已停止了癫狂,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呢喃。刚才那一阵发作,用光了她恢复的些微精力,她狼狈呛咳着,像怕走丢的小孩子般死死拽住叶红影的袍角,然后用空余的那只手捂住眼睛,簌簌地落泪。 天色已灰蒙蒙的有了一些光亮。 “有情况,”钟军爷摸黑过来,“估计开始搜山了。” ☆、四十 钟军爷目光移到魏芳踪身上。 杨冬晴道:“她留下。” 钟军爷点了点头,他就怕杨冬晴太过好心,非要拖上这丫头走。 他们这群伤病,要是再带上这么一个重伤员,还不如就地等死。何况落到这境地,跟这位魏忠贤的侄女可脱不了干系。 他见杨冬晴转身,大概是要去拉起叶红影,于是自己也回头要去把另一边的老张唤醒。 却见杨冬晴过去推醒了马尚飞,把昏沉熟睡的顾小少爷交到其手中,然后对他道:“马尚飞轻功好,不会拖累。钟大哥,就拜托你了。” 钟军爷闻言一惊,“杨姑娘,你……?” 杨冬晴深吸一口气:“我也留下。” 钟军爷刚要反对,就被她打断道:“论人,我哥这样子,也是走不远的;而我毕竟是女子,武功体力均不如,到后面也是拖累。论身份,你跟张大哥毕竟是袁将军的人,事后魏忠贤若不想现在就跟袁将军撕破脸,势必无法与你们为难;马尚飞不过是个伙夫,魏忠贤不会把他放在眼里;而小少爷一个孩子,就说他已死在万花楼,日后改头换面生活也容易;但我身为杨涟之女,我哥跟她是为魏忠贤两名叛将,魏忠贤势必饶不过我们,不如留下拖延一阵。” “这……这怎么成。”钟军爷沉默下去,马尚飞倒急急开了口。 杨冬晴安慰一笑,“花姨说她跟卫小哥有约,或许就能拖到援兵来了。” 这一句,怎么听也仅仅是安慰之言了。 “杨姑娘说的对。”另一人接口,张军爷扶着树蹒跚走了过来。他胸口被重创,战时强撑着一口气,尚能支持,现在却连站立都困难了。“我也留下。我看曾庸那斯也不知道万花楼一战到底活下来多少人,不如就让他们以为一网打尽了。” “老张!” “还不快走!扭扭捏捏娘们样,我这伤跟着你们跑才得断气。” 钟军爷把染血的银戟重重往地上一拄,才示意马尚飞跟上,往山林深处而去。 地上留下一个寸深的坑洞,杨冬晴深深地看了一眼,用绣鞋踢平了泥土,然后就那么站着,在微亮的晨曦中留意山下越来越嘈杂的动静。 “九千岁,我就说小姐是叛了乱党。”曾庸站在魏忠贤身侧,隐隐有先前的叶红影——魏忠贤身边第一红人的架势,只不过他身体微躬,笑容讨好,一脸谄媚。 “魏公公,你不是想得到开铜盒的钥匙?我觉得我们可以做个交易。”杨冬晴冷着声开门见山。 自从魏忠贤得掌权势,谁不尊称一声九千岁?连皇帝也不能免俗。现在这句“魏公公”,听在魏忠贤耳中十分生疏难受。 “哦?杨家丫头,你知道?” “是,原本只有小少爷知道这个家传的秘密,但他不知道那就是钥匙。后来花姨知道了,却被曾庸灭了口。而花姨临死前告诉了我,所以现在只有我知道了。” 曾庸一听,立马厉声呵斥道:“你胡说!” 杨冬晴却不理他,“这钥匙却不是一把钥匙,铜盒上也没有锁孔,我说的对吗?” 魏忠贤阴沉沉的眸中闪过一抹惊愕,他看向杨冬晴的目光这才有了几分正视,“抓杨冬晴,其他人格杀勿论。” “住手!”杨冬晴把剑刃横在了自己颈项上,“他们要是死了任何一个,我必自尽。你可以杀,我可以死,不过是鱼死网破而已。” 魏忠贤抬手,让禁卫军暂时勿动。 曾庸在一边急道:“九千岁,你不要信她。” 突兀的冷笑泠泠响起,“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留我一口气了。”一直没声响的魏芳踪这突如其来的这一句却是对向曾庸的。 “你要是把我杀了,手上没有证据总归难以向我叔叔交代。留我一口气,不管是我随便死在哪里,还是如现在我被红影哥哥他们救了,都可以随手坐实我叛逃之言。你杀了顾家遗孤,杀了知道秘密的花姨,还将跟顾仁愿亲近的红影哥哥弄成这样,最后又要灭我的口,曾庸,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血口喷人,九千岁,我……” “怎么?花姨知道点什么这事,不是你告诉我和叔叔的?顾小少爷不是你杀了取皮的?还有难道你没说过我死后,叔叔的左膀右臂只有你就够了?” 杨冬晴的声音此时又响起:“曾庸,你让魏公公不要信我,是不是也想杀我灭口?你要杀尽一切知晓秘密的人,你究竟是谁的人?” “我没杀顾小少爷……”曾庸情急漏口,出言就觉不对…… 魏芳踪冷笑,“你呈上了顾仁愿身上一块皮,却留了那小鬼一条命,置之死地而后生,曾庸,你真是好算计。怪不得我暗中部署的魂魄二使两队竟然会覆灭万花楼,我差点跟他们一样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杨冬晴亦接口:“就算是你为了保全顾家遗孤,保守东林党的秘密,也不该牺牲我们。我杨冬晴一路,自问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东林党人之事。你们真是好狠的心!” 百口莫辩,曾庸从没想过这两个女人竟会联手,还合作的这般好。他望向魏忠贤,九千岁神色深沉。瞬时他心下惨灰一片,知道自己已经不得信了。 他向后悄退了一步,那一瞬间他想到的只有溜走。 什么功名利禄,见疑于九千岁,也就只剩下一条死路了。 “心虚想逃?”杨冬晴一注意到他的异动,就浑不顾己地执剑扑了过来。 曾庸不及关注魏忠贤投过来的目光阴沉至何境地,对杨冬晴的来袭他只得迎了上去,堪堪将她引离了九千岁身边。 “九千岁?”身边一首领问询着魏忠贤的意见,身边的禁卫军都拔剑待战。 魏忠贤摆了摆手,就这么沉着脸看着场上这一战。 曾庸觉得棘手,他要是用金针毒杀杨冬晴,那就是坐实了自己“杀人灭口”的言论,可要拿下杨冬晴,一时之间也有些难办,更何况还有张军爷在一边虎视眈眈。他绝对相信自己稍有破绽,他那张大哥必会上来给自己致命一击。 束手束脚,心思混乱之下,竟然跟杨冬晴这一战半天没占上风。 而那边魏芳踪缓慢而艰难地借力支撑起了自己的身子,刚刚那一番对峙好像已与她无关了,她只是盯着她的红影哥哥,颤抖着抬手抚上他的脸。 朝阳初生,给山林洒上了一层淡金。 杨冬晴眼带厉色,剑舞纷飞,一副不死不休之势。 而魏芳踪看着她的红影哥哥,红肿干涩的眼里只剩下绝望的死气。 她的红影哥哥,那么骄傲的红影哥哥,现在只剩下一副丢了魂魄的空壳。 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再无一样可以自理。 他怎么能容许自己落魄到这种地步? 魏芳踪将头轻轻靠了在叶红影肩上。 时间静静的流逝。 曾庸越来越急。他知道他若再不把杨冬晴拿下,自己在九千岁心里那一点信任将涓滴不存。可杨冬晴的剑法,绚烂如花的剑法,搏命相拼之下,实在难缠…… 果然,魏忠贤终失了耐性。他抬起手,冷冷挥下,“都给我拿下,留活口。”那一句中,明显已包括了曾庸。 一声令下,场中的人一下子就被淹没在黑甲禁卫中。 魏忠贤修剪光洁的手指捋着自己的发,他心里冷哼一声,让人活得痛苦的法子可比让人死多多了。不准杀他们中任何一个?他要让杨涟的丫头后悔说出这一句。 然而场上的突变却是发生在另一处——魏芳踪和叶红影。 一个痴傻,一个重伤,谁也没觉得这边会形成什么威胁。 只听杨冬晴突然一喝:“住手!”她身子突然往后一缩,衣袂纷飞,如花开乍合,瞬间出了曾庸的剑网,再是往前一冲,身形如箭,刹那从几个黑甲禁卫的围剿下脱身,浑不顾身上多了几道口子,一剑就向魏芳踪刺去。 人们这才发现柔顺地依靠在叶红影肩上的魏芳踪,垂下的手中多出了一把寸长的短匕,神色平静地扎向叶红影。 “噗”的轻响,这一匕刺了个扎实,而杨冬晴的剑也正好穿了魏芳踪的后心…… 叶红影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截剑尖,一截滴血的剑尖。 乱窜的真气混着鲜血自丹田冲出,眼前的血色迷雾像被一阵风吹开,显出面前的人影。 一个被剑刃对穿的少女。 血在她胸口的渐渐晕开…… 心口突然大恸。 无数破碎的记忆,聚合成这张记忆里少女的容颜。 他迟疑地唤出这个蓦然出现在脑海的名字:“芳踪……?” 魏芳踪的眸中蓦地炸开喜色,“红影哥哥你醒了?”她突然又一阵慌乱,“怎么办,我刚刚刺了你一刀,怎么办……”她慌乱着,似乎完全没发现自己的伤势。 杨冬晴执着剑,一动都不敢动。 叶红影前倾,轻轻搂着她,声音轻柔地安慰道:“我没事,我没事,都没事了……”他怀中的少女流着欣喜的泪,真心这么相信着被安抚了下来。 禁卫的剑顺利地架到了杨冬晴的脖子上,张军爷拄戟在地亦没再动弹。 一时间,除了曾庸还在挣扎,这边诸人就都已在了禁卫军的控制之下。 ☆、四十一 “圣旨到。”突兀而尖细的一声。 一队人马迅速把这块林地围困了起来。 领头的是一个公公,在士兵的护卫下,甚至未下马,居高临下地对着魏忠贤道:“还不跪下领旨?” “厉非奴!”魏忠贤恨恨的一声。 厉非奴和气笑着道:“九千岁,您若想站着,咱家也不勉强,”然后面色一厉,“其他人是想抗旨吗?” 黑压压的瞬时跪倒一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魏忠贤结党营私,祸乱朝纲,私调禁卫离京,其心可诛,即刻拿下。各禁卫受其蒙蔽,拿下魏忠贤将功赎罪既往不咎。” 魏忠贤道:“自先皇以来,哪道圣旨不是本座替皇上下的?你手上那道未经本座之手,就一定不是真的圣旨!来呀,将这假传圣旨的奸贼拿下。” 禁卫军首领起身,面面相觑。 厉非奴身后的军队齐声一喝,向前一步。 冷汗,漫透了几个禁卫军首领的背。 “拿下叛贼魏忠贤。” “拿下叛贼魏忠贤。” 一人高呼,瞬间响应,控制着杨冬晴等人的禁卫连他们都顾不上了,俱执剑汇聚,齐齐指向魏忠贤。 众叛亲离。 魏忠贤背手而立,直直望向厉非奴,“没想到啊,你竟然会叛我。” “呵,九千岁言重了。”厉非奴踱步到魏忠贤面前,欣赏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手下败将的狼狈,凑近他低声道,“想当初您不也是背叛了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国忠公公,才得到现在这个位置?” 魏忠贤被禁卫军押解了下去。 “这几个人怎么办?”旁边军士求问道。 厉非奴一挥手:“一起抓了。” 杨冬晴刚松懈下来的心又沉了下去。 曾庸一看这情形,身形掠起,就想趁禁卫军一时无防,突围而去。 “铎”的一声,一支黑羽箭从天而降,将曾庸钉死在了地上。 这般的箭术……卫铭…… 曾庸咽气前脑海只闪过这一个念头。 又是“铎”的一箭,堪堪斜插在厉非奴的脚边。 “厉公公,不好意思啊,袁将军派我来协助公公捉拿叛贼,公公不如先撤下去,免得两边误伤。” 各高地上一片银甲,阳光下熠熠闪亮。 “哈哈哈,”张军爷抚胸大笑,浑不顾会牵扯伤口,“小卫,你可来得有点晚啊,我们差点就被当阉党抓了。” 卫铭笑道:“张大哥,误会解除就好,厉公公您说是不是?” 厉非奴神色晦暗,却还是一笑:“是是,一切都是误会。”他拿着圣旨,重又上了马,冷脸道:“我们走。” 一瞬间,几千军队都走空了,林间只剩下被踏乱的痕迹。 惊飞的鸟,重新又扑棱翅膀回到了树枝上,婉转啼鸣。 ☆、四十二 “这就是那个铜盒?” 御书房内点着幽幽檀香,年轻的皇帝一身明黄龙袍,好奇地看着桌案上的青铜方盒。 盒子铸成一体,只在盒顶有九个凹坑,如和尚头上的戒疤。 “是,皇上。”厉非奴恭敬地呈上了一页纸又道,“启禀皇上,这就是开盒之法。” 皇帝点了点头,“这里面就是东林党人的名册吧。袁将军已经跟朕说过,他们挫败阉党阴谋功不可没啊。下令下去,重建东林书院,然后照名册所记,重用朝臣吧。” “皇上三思啊。”厉非奴毕恭毕敬揖了一礼,“魏忠贤虽除,皇上也万万不可松了这根弦,难保不会出来第二个、第三个……” “怎么说?” “比如有人手握重兵,战功彪炳,深受朝臣推举,百姓爱戴,若有二心那可是防不胜防。” 皇帝心中已想到了这样一个人……袁崇焕。 “而这东林党人也是祸害,朝廷禁止结党营私,他们可不也是结党?若容忍他们势力暴涨,难保不会成为第二个阉党。” 皇帝心里一惊,袁崇焕跟东林党人交好,这两股势力要是拧成一股…… “厉非奴。” “臣在。” “该怎么做,你说吧。” “臣愿为陛下排忧解难,将那威胁皇上的各股势力一一铲除。” 皇帝满意点了点头。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个铜盒上。 一一铲除。 多么贴心,连名册都送上来了。 梁上,一人无声叹了一口气。 霎时,他化为一道黑影坠了下来。 方盒青铜所铸,刀剑难伤。 然而他手中那把却是黑色的剑——天上陨铁打造,削铁如泥。 一剑劈下,铜盒瞬时裂成两半,铜盒夹层中的酸液漫透了盒内轻薄纸张,瞬间把它们都融了去。 “护,护驾!”厉非奴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喊到。 那黑影一剑得手,即时蹿了出去,仿佛对皇宫了如指掌,几个起落就消失了踪影。 几日后,锡城城郊山林。 杨冬晴为她父亲的坟上了一炷香,倒了两盅酒。 杨涟杨大人的坟上没有立碑,它旁边倒起了一座新坟,前面竖了一块木牌,只刻了“芳踪”两字。 “芳踪若能重活一次,她必然不愿姓魏的。”叶红影道。 杨冬晴点了点头,亦给魏芳踪的坟上了一炷香。 “哥,我打算去游历。” 叶红影看了她半晌,眼神突然有些陌生,杨冬晴似已习惯,等他神色渐渐缓下来,然后听他道:“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守着。”神色间还微微有些暖意,就像刚才用陌生人的目光盯着她的不是他一样。 “我打算跟佚老去学医。” 叶红影道:“你不必如此。” “我想学。” 叶红影无奈,点了点头,“那就去吧。” 他这妹妹被磨成了这般冷硬坚韧的脾气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跟着我学医你还嫌弃?”一个老头儿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而来,直走到叶红影面前搭上了他的脉,半抬了眼皮道,“最近动武了?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你可别随便给我去送死。” 叶红影乖乖应到:“是,佚老。” “唉,我知道我年纪大了,讲话没人听喽。” “佚爷爷,谁敢不听你话呀,我帮你收拾他。”顾小少爷伤好的差不多了又变回叽叽喳喳的小鸟,像颗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马尚飞跟在后面,大喘着气,被顾小少爷先前小声嘀咕:“马尚飞,你怎么这么没用呀,你的轻功呢。” 马尚飞苦脸:“我轻功,我这不是不会停嘛。” 佚老道:“好啊,就是你的英雄哥哥不听话,你来收拾收拾。” 顾小少爷苦了脸:“这不成不成,长兄为父,我讨好英雄哥哥还来不及呢,怎么能收拾……” 众人听他这句都有些奇怪。 顾小少爷冲到叶红影面前,万分认真道:“英雄哥哥,我长大要成为跟你一样的大英雄,然后请你把你妹妹托付给我。” 几个大人均神色诡异。 叶红影咳了一声,道:“我明天就忘了。” 顾小少爷握拳,“我会让你们看到我的决心的。” 佚老在魏芳踪的坟前叹了一声,拿出一个白瓷瓶,拔开竹节瓶塞,竹香清冽,沁人心脾。他以药露代酒洒在了魏芳踪坟头。 “走吧。”他道。 杨冬晴提着药箱,跟在他身后,跟众人告别,出了小院。 顾小少爷骑在马尚飞肩头,遥遥招手,“冬晴姐姐,等我长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