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你再过来我就喊人了》作者:阿逢 文案: “你同靖远侯爷似乎挺熟的?” “还成?”我想了想,“街里街坊的,我跟他就是……” ——暗恋三年无果期间无数次被无理羞辱冷待却仍持续单方面无悔付出最终放弃之后却获得对方幡然醒悟然而紧接表白被拒两次的—— “……邻居。” #高岭之花·幡然醒悟·侯爷 × 暗恋翻篇·拒绝再玩·神算# 一句话简介:把摔碎的破镜粘回来。 立意:过去有苦,但是未来会甜啊。 内容标签: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应小吉 ┃ 配角:谢阆 ┃ 其它: 第1章 回朝 “你刚才说,靖远侯的大军今日回…… 乾元道是京城中心的横道,占着最好的位置,用着最好的石材,道长九十九丈,宽五丈。 这道并不长,却横在皇城的崇礼门正门口,如一条蛟龙横卧,南头接着环城的凤沽河,北头连着热闹的京番市。非帝王御辇不可行车纵马,藩王使臣再大的官到了此处也须解兵落地,徒步行入。 穿过这乾元道,从崇礼门步入,便算的是入了禁宫。朱红色的厚重宫墙将帝王之气狠狠隔绝了市井,漫长深厚的宫道两旁,石板地的缝隙之中冒出寸寸青苔。 顺着第一重宫道走上一盏茶,左首便能见到一座宫殿,名唤含章,是百官上朝之前供以休憩的殿宇。 过了含章殿,宫道便宽敞起来,两边也多了数条相似的甬道,顺着原本的宫道往前走到头,终会遇见一处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巨大殿宇,这殿宇上挂了“太和”二字的金光匾额,朝日时官家便在此处上朝听政,百官会见。 太和殿前是汉白玉砌成的宽广广场,气势恢宏,浩浩大大,正对着皇城的午门。凡是遇到祭祀或外臣朝见的时候,这广场上便会满满当当地站满百官,黑压压的不辨面目。 再往东走是哪里,我也不知道。 惯来我都是只在宫道上行走,过了含章殿后的第二个南头的甬道,我就该拐进去,又是直走半盏茶的时辰,便能见到这皇城之中最高的一处楼宇。 ——司天监。 我便在此处当值。 按理来说姑娘家是不能做官的。但官家说我耽于闺阁之中实在可惜,便破例给了我个司天监小吏的名头,让我每隔一日便来此处报到,休沐照常,跟着监正孙恪行大人手下打杂。 对,打杂。这是官家的原话。 若说打杂算是有些委屈,可我却也只能打打杂。毕竟我师父孙监正修的是观星之术、推的是江山之运、看的是帝王之相——我一个小姑娘学这个着实有违纲常礼法。即便就是官家乐意,谏臣们也会闹的他不乐意。 何况我对观星推运什么的,也没兴趣。 ——倒是忘说了,我应小吉,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神算,长于卜卦六壬、命理术数。 嗐,就是算命先生那一套——区别在于,我算得准。 十三岁时,我以身相阻,将官家拦在了宫门前,压了原要去灵翠峰祈福的御辇,顶着死罪等来了灵翠峰塌方的消息,救了官家一命;十五岁时,我直闯深宫,惊了太后的驾吓了皇后的猫,甩脱了身后紧追的三队禁卫军,在禁宫边缘的一处枯井找到了失踪三天的漱玉长公主,救了官家独女一命。 不用第三回,我就已经成了全京城势头最盛的神算,也成了官家眼下的红人。 想到我今年才刚刚十七,就已经达到了人生巅峰,着实有些无聊。 我穿着一身青色的司天监规服,趿着绣鞋,抱着一摞厚重的书卷,懒洋洋地行在这宫道之中。正刚过了含章殿,宫道之中便猛然涌上乌泱泱的人来,这一行人分着各个制式颜色的袍子,乌发高束,如同一个个朝天的梅花桩子,将这宫道塞得满满当当。 我个头矮,就是踮起脚尖来也看不见这人潮有多长,便将自己缩成一团,如同一只未睡醒的鹌鹑,站在宫道边缘,倚靠着朱红中泛白的宫墙,百无聊赖地等着他们经过,时不时颔首行礼。 这是百官上朝了。 百官们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有同我打招呼的——这多半是接过我的卦、请我批过八字的;有对我视而不见的——这多半是不信易理术数、决心人定胜天的;还有对我横眉冷目的——这多半是看不惯我一个姑娘家入朝当值、还敢做得风生水起的;更有视我如心头刺肉中箭、恨不得一见了我就要将我剥皮拆骨、吞吃入腹的—— ——这多半是我老子。 我父应怀远,是三代忠臣之后、五世诗书传家,晟朝朝堂之上的一股濯濯清流、天下仕子心中的一道皎皎辉光。官拜二品翰林院首,又得圣眷封了龙图阁大学士,算得上是文臣之首、朝堂之柱。 这位朝堂之柱眼角余光见了一旁毫无仪态懒散斜靠着的我,嘴角一动似乎便想照常骂人,可顾及着同僚在旁总不能失了身份,便压下了涌入喉中的粗鄙,化为一声冷哼,加快脚步从我身边经过,仿佛根本见不着这有个大活人站着。 我老子惯来看我不顺眼。 说的也是,清高自矜的读书人哪里能看得起我们这样走街算命的行当?也就是仗着我是他亲生的姑娘,换了别人做出这样甘于下流污了应家门楣的事,早就被他打断了腿。 更何况,除了入的行当不受他待见,我这平时为人处事也不怎么受他待见。 怎么说呢。简单道来就是十六个字吧——抛头露面、放浪形骸;结交奸佞、自甘堕落。 虽然说这十六个字放在一个姑娘家身上确实是有些难听,但是我一琢磨,好像说的也是这么个理,要说反驳的话我也无从下手,索性就任他骂去。 刚说到结交奸佞,奸佞这就冲我来了。 一个胖大的影子撇了身边正说话的同僚,绿油油的朝服上绲了细密的金丝边,提着袖子就直直地冲着我过来,活像是一团茂密敦实的风滚草。 我站直身子,顾忌着往来官员们的面,端庄地给他行了个礼。 “小女拜见首辅大人。” 这位天下人皆知的晟朝第一权臣奸佞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嗓门极大。 “小吉啊,今晚上来家吃饭,你婶儿昨晚上临睡前跟我念叨半天了,非让你过去。” 我左右看了看,见着别的大人离我们挺远,便也松弛下来。 “叔,”我低声叫他,“我今晚上去不了,早就约好了朝云馆,不好推。” 王平“啧”了一声,有些嗔怪地看我:“你叫我咋同你婶儿交代?” 我赶紧开口:“明晚吧,明晚我一定到。” 王平顿时有些萎靡,一脸愁苦的模样:“回去又得被你婶儿骂。” 我暗自笑笑。 “明晚就明晚吧,你可别忘了。”听着身后有同僚叫他,他便咳了一声,恢复了往日的官威,转身朝太和殿行去。 刚走了没两步,他又回过身来,有些关切地开口。 “最近京城不大太平,你今晚上可得注意点,实在不成你就差个小厮来报,让你哥接你去。” 我点了点头。 那矮胖身影逐渐湮没在人流中。又是靠着墙倚了一会,我紧了紧怀里有些往下掉的书卷,见着人少了便慢悠悠地朝司天监的方向继续走去。 王平当然不是我亲叔。 书香门第的应家,哪能存的下一个商贾出身、泥腿子登天的奸相? 我以一己之力认下这门亲戚,是去岁时候的事。 我有一日傍晚从白云观听完弘法道坛正要回家,路过凤沽河畔时,遇上一个鞠球一般圆溜的人形从我边上漂过,正卡在河中心的礁石之上动弹不得。我先是被这人的体型吓了一跳,二是被这人的呼救再吓了一跳。 寻了根长树杈,费了大力气将这人从河中心拽上来之后,我才知他是当朝首辅王平的独子王羡,中午头在凤沽河上游消食遛弯的时候意外落水,已经环城漂了半日有余。 我将被冻得哆哆嗦嗦生拽着我不撒手的王羡送回了首辅府,自此便也多了一叔一婶一干哥哥。 * 刚走到司天监门口,就听见我师父的怒喝传出。 我师父孙恪行,官拜司天监监正一职,脾气暴躁、性情严肃,平生三大爱好——观星、推运、骂人。 此刻就正骂人。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观个天象都能惹出事,我看我们孙家怕是往上三代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才能生得出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昨日日落是没见着风圈、还是没见着红霞、更或是没见着积水云?你居然同人说无风无雨、天将大晴?若不是官家大量,你如何还能好端端地在这待着……” 我脚步顿了顿,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地如常踏进大殿,扫了一眼殿中央正跪着挨骂的小师弟孙大有,心口哆嗦了一瞬便赶紧闪到了一旁,生怕被师父逮着波及池鱼。 然而那精瘦小老头还是盯上了我。 “应小吉!”他个子虽小,人也瘦的皮包骨头,可是中气却是十足。 “你今日怎么又迟了?” 我暗叹了一口气,脸上撑出一个笑容来:“我起迟了。” 果然。 劈头盖脸的骂声立马落了下来。 趁着师父不注意,我偏过头望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小师弟,二人颇有默契地同时抱拳,作了一个无声的口型。 “共勉。” 师父直骂了一炷香才住口,彼时的我抱着一摞书卷,已然累得腰酸背痛,也不顾旁的什么,直接就坐在了地上,靠着一旁的椅子休息起来。 直气得师父多骂了好多句。 骂完之后,他又开始闹头疼。 你说这是何必呢? ——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师父上楼休息之后,我走上前,将小师弟从地上拽了起来,熟门熟路地开始给他揉腿。 八岁的小孩,师父时不时地就让跪,也是真狠得下心。 “你昨日给师父推演气象又错了?”我边将他的裤脚挽到膝盖处边开口,又从主座边上的小屉里熟门熟路地摸出一瓶跌打酒来。 “嗯,”我大有师弟瘪着一张小脸,颇为委屈,泪光盈盈地看我,“师姐,我真不是这块料。” 你师姐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块料,可谁让你是你爹的亲儿子。 司天监监正家的独子连最基础的历法口诀都背不会,我要是你爹我也得气出毛病来。 ——可我也不能撺掇这百年术数世家的独苗苗改行啊。 于是我转了话题。 “昨日突然叫你观气象,是为了什么啊?” 大有答话:“今儿个靖远侯爷班师回朝,官家让咱们司天监报上沿途的气象好教驿站迎接的车马早做准备,我昨夜看错了天象,听说今晨赶路的时候,大军在京郊淋了雨,险些误了回朝的时辰。” “嘡”地一声,跌打酒的瓷瓶落地,乌黑的药酒撒了一地。 我从愣神中反应过来,连忙从边上又拿了块抹布出来。 我低着头,细心擦拭这殿中大理石砖地上的水渍,半晌之后,终于再开口。 “你刚才说,靖远侯的大军今日回朝?” “嗯,”大有乖巧地点头,一脸憧憬地开口,“侯爷将西狄敌军赶回了老家,不仅收回了前朝被占的七座城池,听说还占了一大片西狄的草场绿洲,可威风了。” 我有些好笑:“你也想上战场当将军?” 他瞥我一眼:“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想着上战场杀敌立功的?” 我嗤笑一声,用力捏了捏这位大丈夫红肿的膝盖,引得他惨叫连连。 过了一会,我又装作不经意地开口。 “大军何时进城?” 他琢磨片刻:“估摸着这时该差不多了。”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殿外忽然传来悠远又振奋的号角声。 我立刻站起身来,扔下大有师弟,往楼上跑。 司天监是全京城最高的楼宇,足足有七层之高。我提着裙角噔噔噔地往上跑,惊得殿里当值的师兄师弟们纷纷侧目,从书卷中冒出头来。 我没管旁人,只径直冲到了顶层的露台。露台正中立着一座巨大的浑天仪,很是碍事。我绕过浑天仪,贴着栏杆,小心翼翼地在踮起了脚往远处望。 午门前,有车马蹄声。 我见着那足有数里之长、延绵至京城门口的甲胄士兵之中,有一袭白衣格外显眼。 他高高立于马上,行在军队的最前方,身形昂立,如一块白玉无瑕。 他是晟朝的靖远侯爷。 谢阆。 第2章 断腿 毕竟我是个瘸子,没法跑。…… 我转身下了楼,连招呼也没打一声便又冲出了司天监。 下楼梯的时候,我还不小心崴了一下脚,初时觉不出疼来,刚跑出甬道的时候就再也使不上劲。 我一瘸一拐地挪到宫道口,扒着宫墙张望。 能看见什么呢,乌压压的一片人头,满当当的挤在太和殿前。 我左右张望着,趁着当值的侍卫不注意,单腿跳了一路,直跳到了太和殿的台阶下。 汉白玉的石壁和石阶上雕龙画凤、栩栩如生。我没空细赏,只急急地照着那龙凤浮雕一跃就踩了上去,又再踮起了脚,从石阶上冒出半个脑袋来,穿过人群望向午门的方向。 我见到了乌沉的发顶,明黄的衣袂,泛着银光的兵刃……和白衣胜雪。 他同三年前一样,只似乎越发清瘦了些。 面目清冷,眉眼疏离,长发高高束在脑后,白衣之上挂着银色的甲胄。脚步踏得沉稳,脊背挺得刚直。 宛如天人下凡。 我怔怔看着他,全然没发现身后有人靠近。 等到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时,我登时便心里一慌,单脚踏着一个不稳直从那浮雕上摔了下去。 所幸我还是有些神智,在落地之前及时地捂住了嘴没发出声音。 ——我躺在地上,浑身如被车马碾过一般疼痛。 “嘶——”我低低痛呼了一声,想要试图起身却怎么也提不起劲来,脑袋猛然似有千斤重。头顶上一个稚嫩的小太监正满脸惊恐地看着我。 昏倒前的最后一刻,我脑子里还在想——这还好没有扰了百官朝贺。 * 再醒来时,已经是午后。 我躺在司天监大殿正中的榻上,脑袋被绷带缠得如斗大,右腿吊在半空中,被竹木的夹板紧紧束了起来。 ——疼的要命。 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 ——不枉我疼大有师弟一场。 这是我的第二个念头。 此时我大有师弟正蹲坐在榻前拽着我的手,粉嫩嫩的小脸上还留着泪痕,一双小眼水汪汪的,可怜兮兮的模样,像极了上个月二师兄从街边拾回家的那条幼犬。 “师姐!你没死!”见我睁眼,他一个激动就跳了起来,小脸忽地熠熠生光。 我:“???” 师弟,你这话着实难听。 “怎么回事?”我皱了皱眉,激起一阵疼痛来,钻入耳中的嗓音莫名沙哑。 “太医说你摔伤了后脑颅骨,须得好好静养。” 我挣扎着起身,大有师弟上前扶我,但是他个子实在太小,生生用自己一捏就碎的小胳膊试图给我撑起来,反倒弄得我一阵倒吸气。 “我怎么回来的?”我又开口问道。 “一个小太监过来叫人,师兄们给你抬回来的。” 我扶额,觉得自己实在丢人。 “有没有惊了前朝?” 大有师弟摇摇头:“那小太监挺有眼力,悄摸着过来叫的人。” 那就好。 我在司天监里继续休息了半个时辰后,就朝师父告了假。这位出了名的嗓门高火气大的司天监监正,一边骂我一边给我准了假,我那些师兄们又不知从何处给我寻了个轮椅来,不久之后便将我送出了宫门。 我独自怅然地坐在轮椅上占着崇礼门门口的位置,等着我家的马车夫来推我回家,感觉成为了废人的自己很难。 临进府的时候,我顶着个大脑袋朝隔壁探了探头——三年未见人气的高门府邸挂上了红绸,仆役们正洒扫得热火朝天。 “我爹回了吗?”我收回目光。 “老爷不曾回府,”门口的家丁对我这一身的绷带很是惊诧,“差人带了话,说是今儿个宫内设宴,要到夜里才能回来。” 我点点头,遣了一脸关心的管家下人们回到自己院子里,吩咐丫鬟将我身上的司天监服换了一套日常的衫子。 顶着个白森森的大脑袋接着又出了门。 * 到了朝云馆的时候,已经快过了申时。 门口的小厮得福,也是朝云馆当家的弟弟,他同我相熟,见我这一副天竺高僧的行头愣了片刻。 “哎哟我的大小姐,您这是怎么碰着了?” 我摆摆手,轻描淡写:“看热闹的时候从台阶上摔了一跤,看着瘆人,倒没什么严重的。” 得福帮着家丁推着我的轮椅进了门。 朝云馆是京城里的一家二流的乐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来的客人从平头百姓到高官大员都有,虽然这乐坊算不得顶尖,但朝云馆的歌舞伎们却公认长得是全京城里最好看的。 ——而但凡是这种三教九流、看起来不大正经、一进门就会辱了我应家门楣的地方,我都很熟。 朝云馆的当家邱大娘子,同我关系很好,每年生辰都要叫我来喝酒听曲,今年也不例外。 刚进了门,几个姑娘便莺莺燕燕地上前迎接。邱大娘子仍在外采买,说是一时半会回不来,叫我等她一等。 简单两句将我身上的伤糊弄过去,她们又簇拥着我进了二楼一间厢房——上楼的时候还费了好大劲,足有四个小厮帮手才将我的轮椅抬上去。 此时厢房之中,姑娘们围在我轮椅前叽叽喳喳,登时教我有一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我半躺在轮椅上眯着眼假寐。浮翠给我捏腿、流丹给我捶肩、露红给我扇风、烟紫给我削梨、水碧给我弹琴、山青给我唱曲,周围还有七八个小姑娘……只要是现在得闲的,都围在了我这厢房里——温香软玉在旁,天上人间不过如此。 若是这温香软玉不缠着我给算卦,那就更美了。 “小吉啊,”烟紫率先开口,“你上次给我批的八字,不是说我今年红鸾星动,定能遇上如意郎君吗?怎么如今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眼都不睁:“如今几月?” 她有些心虚地嗫嚅:“……三月。” 我懒懒睁眼,从她手上接过一瓣梨塞进嘴里,有些囫囵地说:“好姐姐,你也知道这是三月,这一年还没过去一半呢,你怎么这么着急?” “烟紫是个昏的,你别理她,”流丹插话,“小吉你先给我看看我这今年的财运如何,能不能冲上咱们朝云馆的红牌。” 我嘴里又塞进一块梨:“你能不能成红牌这我哪算得出来,你得找水碧问问她肯不肯让位。” 一旁抚琴的红牌魁娘子水碧微笑着看她。 ——然后摇了摇头。 姑娘们在一起的话题总是说不完。我本身伤了脑袋,昏昏沉沉的就提不起劲,再加上又有姑娘们给我揉肩捶腿的实在舒服,原本只是阖目养神的我,却也不知不觉竟真的慢慢睡着了。 * ——后来是被尖叫声吵醒的。 醒的时候,天已大黑,我身边的姑娘一个也不剩,光留着我孤零零的躺在这厢房之中,一盏昏黄的小灯摇摇晃晃地放在屋子正中间,有些诡异。 厢房传来连绵不断的尖叫声。 我紧了紧眉,渐渐清醒,正试图要起身出门看看的时候,惊觉我现在是个瘸子。无奈只好自己不熟练地操控着轮椅,缓缓往门口挪去。 好不容易推开了厢房门,只见到外面一片零落。 这走廊之上,尽是桌椅摆设的碎片,东倒西歪,姑娘们四处逃窜着,尖叫声越发响了。 我眉头皱的愈深,目光被对面的一个男子吸引过去。 那男子此时正捂着脖子,踉踉跄跄地在走廊上试图奔跑,撞的周围的东西七零八落,一身青衫已经成了胭脂色,鲜血正不断从他脖颈之处喷出。 我心里暗骂一声,当场便要操控轮椅退回房间里去——这样的热闹,不凑也罢。 可谁知这轮椅纹丝不动。我今日也是第一回用这玩意,原就不熟练,现下这一着急,这轮椅便直接卡在了原地,再动弹不得。 那喷血的男子离我越来越近。 此时我却慢慢镇定下来。 说实在,我现在不镇定也不行,毕竟我是个瘸子,没法跑。 可虽然我是个只能坐以待毙的瘸子,来人却是个真的待毙的将死之人。这血喷了一路,估摸着他也没办法再对我做些什么了。 我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等着那男子蹿到了我面前——温热的血喷了我一身,我憋着一句骂。 我心疼这刚换上还没两个时辰的裙衫。 想来这男子也是第一见到像我这般被喷了一身血仍如此镇定的姑娘,于是他不出意外地倒在了我膝盖上。 再说一遍,我是个瘸子,还是个今早上刚受伤的瘸子。男子正倒在我的断骨之处,这一下给我疼得呲牙咧嘴,可却又偏偏没力气将他踢开。我这正要开口叫人之时,却见那男子忽然又抬起了头。 鲜血掩了半边脸,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是个年轻男子。他身上瘦得厉害,肋骨正硌着我的膝盖,热乎乎的血液不要钱地沁透我的裙衫。 “……姑娘。”他嘴里不断地冒出鲜血来,喘息声越来越大,脸色青黑——显然已经到了将死之时,正在倒气。 他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呢。就好像是无尽深渊中开出了一朵花,满含着毕生的恳切与绝望,要抓住最后的一丝光。 我挪不开眼,怔怔地接过那物事。 男子还想说些什么,却显然没了时间。 浓稠的血“簌”地一声喷在我脸上,他眼中的光彩渐渐消失。 我愣了一愣,将手上温热的物事塞进怀里,接着开始大喊。 “来人,我的腿要被压断了!” 第3章 邻居 得了,这下我两条腿都断了。…… 我老子到的时候,我正同顺天府衙的呆捕快扯皮。 “……这男子同你什么关系?你为何要下此毒手?”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缓缓抬起我伤重的右脚:“大哥,来,您看我这腿——” “看起来像是有能力追他半条走廊、砍断他脖子、给他下毒手的样吗?” “……那你身上为何又这么多的血迹?” “刚才亲手从我腿上搬走尸体的那人难道不是你?”我不敢置信地看他。 ——这京城捕快蠢钝如此,我着实为我晟朝安危堪忧。 “……你若同他无亲无故,他为何不死在别人身上,非要死在你身上?” “大哥,你查案归查案,注意点用词好吧?”我轻揉着太阳穴,只觉得脑仁生疼,“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你现在说一个男子死在了我身上,我以后嫁不出去难不成你给我负责?” 问话的捕快大哥终于脸红。 他刚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楼下传来的一个愠怒且熟悉的声音打断。 “应小吉!你这话成何体统?” 好了,我老子来了。 我瘫在轮椅上,偏过头不去看他,脑仁又多疼了几分。 “捕快大哥,你这还有话要问吗?”我干巴巴地开口,“我爹来了,我得赶紧回家挨骂了。” 呆捕快一脸严肃:“姑娘,你是本案唯一的目击者和最大的嫌疑人,恐怕不能离开,按律我应当要将你带回府衙内审讯。” 真是个呆子。 我扁着嘴,双手开始操控轮椅往楼梯处挪动。预感到今晚上肯定又要被骂半夜,我心情很沉重。 “我爹是翰林院首应怀远,我跑不了的。”我死气沉沉地开口,“若有什么不清楚的你明日来应府寻我就行,我叫应小吉——当然最好还是别来。” 说完,我毫不设防地看向楼下的方向。 应院首还穿着官服,正用惯常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我,脸狰狞得像根老苦瓜。 他身旁还站着一人。我随意一扫,却僵在了原地。 那人已脱了甲胄,背着手站在楼下,一双凤眼抬眸看向楼上的位置,面容冷峻,波澜无惊。一袭白衣坦坦,长身玉立,风仪端方,清贵如谪仙。 我以前常觉得他眉眼深邃无情,似时时含着腊月霜雪,此时那一袭风雪便正对上我的眼眸。 我的四肢登时便麻了。 只那一眼,我这胸中压了三年的万千思绪,便如同寒霜利刃纷纷刺出,将我浑身上下穿了个透彻。我指尖颤抖着,没有半分气力。 “小吉姑娘!”耳中听见一声招呼,得福见我要下楼,便赶忙过来帮手。我从愣神中回转过来。 ——随后就眼见着毛手毛脚的得福绊了一跤。 事情发生得很快。我只见到他朝我的方向一倒,紧接着我整个人就跟着歪倒了。 然后就是—— “咚咚咚咚咚咚咚。” “啊——得福啊!” 我躺倒在楼梯下。得福压着轮椅,轮椅压着我,我压着……一袭白衣。 我慌乱地挣扎着起身:“……谢阆?” 身子一动,熟悉的疼痛从下半身涌了上来。 得了,这下我两条腿都断了。 * 你们尝过身心俱痛的滋味吗?——我现下便是如此。 我这两条纤纤玉腿活生生地废在了此刻,可是偏生这剧痛之中我脑海中所想的居然是谢阆。 堂堂的晟朝靖远侯,回朝第一日,被人在朝云馆扑了个满怀还残在了身上,恐怕不大妥当。 “谢……”我缓过神,回身看他,刚想直呼他名字,却又顿觉不大合适,便生生转了个弯:“……侯爷,你没事吧?” 从近处看,他的面容似乎更加清瘦了些。这三年来的边疆生活想必并不安生,否则他的脸又如何添了许多的凌厉与寒凉? 只有他那双眸子,还是同当年一样——如浓夜深沉,也如浓夜冰冷。 可当那墨玉一般的瞳仁看向我时,我却避开了他。 我忍着痛,试图推开压在我伤痛处的物事,一手撑着地面,便要从他身上挪开。 “别动。”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的手臂被人捉住。 “若牵扯了伤处,你这腿便别想要了。”他眉头微微蹙起,“我先起身。” 我垂下眼:“是,侯爷。” 虽然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动就会牵扯伤处,而在我身下的他动就不会牵扯伤处的道理,可这话既然说到这一步,我一个司天监的漏刻小吏也总不好违背堂堂侯爷的吩咐。 谢阆坐起身来,将我托在他怀中。我脊背触到他紧实的身躯,登时僵硬起来。 他伸出一双长臂,将我身上压着的物事轻易移开——这腿上没了重压,浅色的襦裙之上立刻渗出了丝丝血迹。 我感觉汩汩的温热从膝盖处冒出。 我皱了皱眉,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瘆人,但说实在倒也算不上多疼——至少是在我能忍受的范围内。 我又开始尝试挪动自己。 可是我这意图还未来得及实现,身体却是登时腾空。 背上和腿上的触感清楚地告诉我——谢阆将我抱了起来。 我有些惊讶地看他。 “想保住腿便不要乱动。”他没看我,只扔出这句话来,便抱着我走向了我老子。 “疼不疼?疼不疼?”应院首显然是有些被吓坏了——倒也正常,读书人么,胆子必然是要小一点的。 他上前来,虽没本事将我从谢阆的怀里抢过来,但是双手也拽着我的裙衫跟上,勉强算得上是帮上忙了。 “不疼的。”我摇了摇头,递给他一个微笑想让他安心。 我自己见不着自己,但是旁人见到我面色苍白浑身是血、脑袋大过瓢还强行露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时,心里可绝没有“安心”这般的想法。 * 谢阆同我家院首大人一起下朝回家,是因着他就住我家隔壁。 三年多以前,我父被官家提拔为翰林院首,还亲赐了官邸,于是我们便同世袭的靖远侯成了邻居。 彼时老靖远侯爷还未战死沙场,而谢阆却已因皮相昳丽、姿容过人成了全京城小姑娘的春闺梦中人。 当年的谢阆,出门一趟引起的动静可堪比的上话本中传说的看杀卫玠之举。 我盯着正抱着我的靖远侯爷,看他的相貌较之当年似乎更胜一筹——估摸着他如今若是出门,恐怕更少不得被姑娘们掷果盈车。 “你看什么?”他仍抿着唇,声音却较之方才柔和了许多。 我垂下眼:“多年未见侯爷,有些认不出。” “嗯,”他同我对视一眼,“你也长大了许多。” 我突然想起我顶着白纱布的大脑袋,便忍不住笑——大是真大。 “你为何发笑?” 我愣了愣,将嘴角的笑意敛起。 “没什么。” “笑便是笑了,有什么说不得的?” 其实倒也的确没什么说不得的。但是这样的玩笑只能意会,若是言传了到底没了味道。 不过我印象中的谢阆从来不是一个懂玩笑的人,兴许是真看不出我这副模样有什么好笑的。 我想着对方毕竟是侯爷,别说是解释我为什么笑了,就是让我当场哭出来,我咬咬牙也得……怕是哭不出来。 我抬首,刚想同他解释,谁知骤然一对上他那双浓墨一般漆黑的眸子,嘴里就鬼使神差地蹦出别的话来:“侯爷似乎比以前爱说话了。” 过去我认识的谢阆,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你说上二百句,他也不见能回你一句来。 他闻言顿了顿:“也不是见谁都爱说话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意有所指。 “听说你如今在司天监当值?”见我不接话,他复又开口。 “嗯,”我点了点头,“官家特许我拜孙监正为师,当个挂名的漏刻小吏。” “那你平日里想必很忙?” 我微微蹙了蹙眉,不知他为何要说这个。 “倒也不很忙,隔日去司天监报到,休沐同其他官员相同,平日里也算是悠闲。” 他行到了马车前,一手抬起帘子,一手将我轻轻地放了上去。他的臂膀结实有力,极为小心地顾及着我的伤势。 谢阆嘴唇紧抿成一条线。 在将帘子放下的前一瞬,他突然再开口。 “既然不忙,为何不写信了?” 我怔忪地看向他。月光软绵绵地落在他的身上,映得他面容轮廓深邃冷毅,他的右手还掀着帘子,修长的手上指节分明,零星地分布着细小的伤痕。 我心口一颤,赶忙避开他的眼神。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这人一向秉承“事无不可对人言”的行事准则,无论多不让人受用的话我都能坦坦荡荡地脱口而出。可是现下,我这嘴里却像是被人塞了一块臭烘烘的抹布,一时间既脱不开口、却又难以忍受。 拽不下那抹布,我只得伸手拽下帘子,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 回到应府的时候,应院首从宫里寻来的太医已经等候多时了——为了怕路上颠簸到我的伤处,我的马车行得极慢。 我进门,谢阆已走向了自己的侯府,我只来得及见到他素白的背影。 眼见得隔壁靖远侯府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将这门口长街映得火红一片、煞是热闹——除了有些瘆人之外别的都挺好。 颇为欣慰的是,太医说我这双膝盖的骨头断的很是平整漂亮,只要小心呵护,三个月之后必能重新站起来,这很得我心意。只是在他有些不屑地看过我的外伤之后直言不过是小小肌肤破口并不妨事时,我有些许冲动想往他脸上也添两个并不妨事的肌肤破口。 我好歹也是京中闻名的小神算、官家看中的司天监监正传人,叫你替我看看破口还一副老大不情愿、觉得堕了你太医名头的模样要不要那么直白? 临睡时,我的双腿已经被裹成了两条白萝卜,脑袋上杂乱腌臜的绷带也已经换上了新的。 在沉入梦乡之前,我的脑子里忽然飘过一道白影,我想追上前,腿上的疼痛却叫我动弹不得。 而在我刚觉出遗憾的情绪时,却又堕入了深眠。 第4章 草龟 我最怕谢阆这句“随你”。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我的贴身丫鬟即鹿叫醒的。 我惯常的晨起时辰一向很早,不管是不是当值的日子,我卯时都会醒过来,可或许是因为昨日撞到了头,今日我居然没醒。 丫鬟们侍候着我洗漱,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我家那位翰林院首想必是已经上朝去了。 我起身梳妆。 ——说是梳妆,不过就是将我脑袋上的纱布重新缠了缠好。即鹿嫌我一脑袋丧白不吉利,还硬生生地往纱布里塞了两朵月季。 我皱着眉盯着镜子里我自己半晌,水红的月季插在白脑袋上,配上今日一身碧色的裙衫,感觉自己像是在村口揽客的老鸨。 正当我与即鹿争执要不要拔了那两朵月季的时候,突然有丫鬟来报,府上有人前来拜会。 “找老爷的?”我停下手中的动作,“叫他在大厅里等等吧,大人还未下朝回来呢。” “小姐,”丫鬟回话,“那两位大人说是来见您的。” 我扬了扬眉——难不成是来找我卜卦的? 我一边着人推着我的轮椅朝前厅赶去,一边想着现在的人胆子是越来越大。我家院首惯来不喜欢我鼓捣卜卦命理,又嫌我总是抛头露面,初几次见到来寻我卜卦的来客只是不给上茶水点心,后来直接发展成了当着人面冷嘲热讽甚而扫地出门,久而久之,来求卦的人就不敢再上我家拜访了。 但是我老子却竟然还因此得了个洁身自好、刚正不阿的好名声。呵呵。 到了前厅时,我见着有两人正在堂中饮茶。 坐在后首那青年男子一见我出来,便立刻起了身,朝我鞠了个躬。 有点面熟。 坐在前面的这位也站起身来,朝着我的方向走了两步,颔首温声道,“应博士好,在下镇抚司千户,傅容时。”我在司天监当差,挂名漏刻博士,却还真没听谁称呼过我一声应博士的。 声音清朗好听,嘴还甜。 我抬起头看向他因为背光而一片漆黑不辨五官的脸——没能看清。 我此时正坐在轮椅上,身高只及他的腰腹。我若抬头同他说话,我累;若不抬头同他说话,我这眼睛对着的地方却着实不大合适。 “千户大人你也好,我不过就是挂名的小吏,倒也不用称呼官职,”我眼睛不自然地侧过一边去,“还有……你先坐吧,站着多客气。” 那男子愣了愣,随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离我太近了,于是便听话地坐了回去。 即鹿将我推上主座。 “二位,你们也见着了,我如今伤成了这个样子,着实没办法分出精力卜卦算命,”我耸了耸肩,大方地朝他们展示我两条伤腿,“二位若是能等,三个月之后再来寻我吧。” 我端着一盏茶,不经意地抬起头去望向坐在前面的傅容时,正对上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眸。 我眨眨眼,茶水入喉。 这个傅容时长得不差。 他着一身镇抚司的玄色官服,将他挺拔修长的身形紧裹住,一双窄袖衮着齐整的绣边,显出几分精神。他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瘦窄又挺拔。腰间虽佩着刀,整个人却露出一股温文尔雅的书生气来。 算得上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温和一笑,那双月牙般的眸子一弯:“应姑娘误会了,在下来应府寻姑娘,是为了查案。” 查案?我一愣,手上的茶盏离唇。 “姑娘,你不认得我了?”傅容时身后那男子忽然开口,“昨晚上咱们在朝云馆见过的,你让我今日来应府寻你。” 我眯眯眼看向他——哦,是那个呆捕快。 “是有关昨夜在朝云馆的事情?”我有些疑惑,“可这京中的案子不应当是受顺天府管辖的吗?为何镇抚司的大人也造访了?” “事情是这样,”傅容时开口,嗓音温柔和煦如春日里绽放的三月桃花,“昨夜在朝云馆被杀的男子,正是我镇抚司追捕多年案犯储一刀,是故这起案子便从顺天府转到了我镇抚司来。” 但凡是犯了事的江湖中人,普通府衙捉不住、奈不何的,皆会转手由镇抚司接管——看来这个储一刀应当是个人物。 “哦,”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与支持,“镇抚司做事确实严谨有度,不过——” 我隔着厚厚的白纱布挠了挠头,我这人最怕麻烦,下意识地就想着推脱。 “——你这也看见了,我不光断了腿,这还伤了脑袋。昨夜的事情我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你现在再问我我也什么都记不大清了,还不如去看昨夜呆捕快的记录。” 我朝着呆捕快努了努嘴。 一旁的呆捕快:“……我?” 我与傅容时两人颇为默契地同时转过头看他,又颇为默契地同时点了点头。 “元青为人耿直,办案也十分牢靠,不过有时的确是有些呆。”傅容时含笑道。 望着呆捕快元青隐隐有些受伤的眼神,我对他十分同情。 “我看过元青的案情记录,”傅容时微笑,“应姑娘的叙述的确十分详细。只是因我昨日并未到朝云馆现场勘察,单单凭借记录,对于案情中的细节还是不甚清楚,是故今日才不得已叨扰姑娘,希望劳烦应姑娘能同我再去朝云馆走一遭。” 傅容时这话说得得体又温和,再配上那张人畜无害、举世无双的俊美面容,叫我如何能够拒绝。 等到自己被傅容时推着轮椅出了应府大门时,我朦胧之间才发觉了自身一个极大的缺陷——对于美色当前毫无拒绝能力。 啧啧,即便完美如我,也有致命的缺陷。 可叹天妒英才。 * 这厢还在感叹的我,丝毫没有注意到长街上正缓缓齐头驶来的两辆马车。 直到傅容时开口。 “应大人下朝了?” 我从轮椅上缓缓抬头,先见着了两双靴子。 一双是绀青色的官靴,靴子面上用银线勾勒着云鹤登仙的吉祥图样;另一双靴子是纯黑色,用同色的丝线在侧面绣着细密别致的云纹。 我呼吸一滞,没敢再往上看。 我伸出右手,颤颤巍巍地抚上自己右额角,遮住半边脸。 “千户大人,”我回身拽了拽傅容时的衣角,低着头小声同他说话,“要不……要不你先给我推回去吧,咱们再喝喝茶什么的……” 傅容时还未回话,我家的应院首在远处回话了。 “应小吉!你是在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嘛?” 我的亲爹,您也知道我是在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怎么就不能成全成全女儿的心意呢。 我抿了抿唇,只得视死如归地抬起头来,目不斜视直对上我老子:“我方才低着头,原本就什么都没看见。” “你!”我老子的怒火瞬息之间就被点燃,那双绀青色的官靴朝地上一蹬,老脸上的褶子都气的颤抖起来,“你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浑话?” 我劝解道:“应院首,您身为文官之首,日日如此暴躁,如何能以身作则、身正立行?更何况,您这年纪也不小了,火气这样大,便是您的身体受得住,我的身体可却受不住了——” 话说到一半,那双绀青色的官靴便直朝我冲来。 “哎呀!”我立刻拽住身后的傅容时,着急得不行,“快躲开,躲开!” ——吱唷。 轮椅成功转向,应院首扑了个空。 “行了行了,咱们快走,”我催促着身后的傅容时,“等会他就更要生气了。” 傅容时一低头,那双上弦月一般的眼睛正对上我的。傅容时眼里漾着笑意冲我摇了摇头。 再下一瞬,我眼见着一击不成再施一击的院首大人离我越来越近,我操纵着轮椅就往傅容时身后躲了过去—— ——接着便被两声全然不同的“院首大人”成功截住。 一声朗然如玉,一声凛寒似冰。 此时我双手都抓着傅容时的外袍,正用他的身体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我从他衣角处露出头来,下意识地看向了谢阆。 他的声音像是深冬里的雪上寒霜,凉沁沁地穿透春衫还带着一股子利刃般的凛冽。浓墨一般的眸子正沉沉地看我,我都能感觉到腊月的冰雪顺着那两道目光直愣愣打在我身上生疼。 我赶忙松开傅容时的袍子,避开眼睛,极力镇定下来。 光天化日之下,未出阁的姑娘抓着男子衣袍,的确是不大合适。 还被谢阆见着了。 我突然想起脑袋上还顶着的两朵大月季,顿时赧然,便赶忙伸手拽了下来。 我将那两朵水红色的大花塞进掌心,硬着头皮操控着轮椅上前:“侯爷好,我这腿脚不便不能同侯爷行礼,还请侯爷勿要见怪。”既对上了眼,总也不能当作那人不存在。 “侯爷,我教女无方,莫怪她冲撞了您。”我家院首被谢阆和傅容时联合一拦,才觉出方才的不妥之处来——堂堂朝堂清流文官之首,当街殴打残疾独女,要真传了出去他可做不了人了。 谢阆摇了摇头,波澜不惊:“无妨。” 接着却是转向了我的方向。 “你要去哪?” “我……”我低着头嗫嚅,不知道为何说不出一句整话,手上的花瓣无意识地被揉碎。 许是见到我突然的窘境,傅容时走上前来,适时开口:“参见靖远侯爷,”他端正地行了个礼,“下官镇抚司千户傅容时,今日是意欲同应姑娘再去朝云馆一趟,详细询问昨夜发生的事情。” 他高高大大地站在我身侧,我抬头看向他的侧脸,脖颈有些费劲,只觉得他在我边上一站,衬得我实在是太矮了些。 “昨夜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谢阆开口。 似乎声音比平日里还要冷。 ——难不成是今日在朝上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我悄悄抬眼看他。 许是因着今日第一回上朝,谢阆端端正正地穿着玄色的官袍,手臂处精细地绣着神兽麒麟的团纹。他腰上束着雷霆纹样的玄色银丝腰带,将他窄瘦结实的腰身裹住,腰带上没有佩刀,挂着一样物事。 浑圆光亮的绛色枣木,雕成了两个玲珑的小草龟,龟尾处是两丛红绳扎起的穗子。原本应当是不值钱的物事,却似乎因为随身佩戴久了浸出了乌油油的光泽。 我瞳仁缓缓睁大,胃袋被一寸一寸地拉扯起来,脑子里闪过一些许久不曾回忆起的声音。 【“谢阆!你明天是不是要出征了?我给你做了一副剑穗,你挂在佩剑上好不好?”】 【“这是我亲手做的,你可别弄丢了,不然等你回来的时候我要生气的……哎,算了算了,要是实在丢了也没事,我不生气。”】 【“你是不是得去很久啊?要是平时在军营里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给我写信,我准保给你回……你别走啊!你要是不喜欢写信,那我给你写?”】 我摇了摇脑袋,将有些模糊的回忆收回脑子里去。 傅容时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 “还有些细节紧要处未曾确定,只得再麻烦应姑娘一趟。” 谢阆没看我,只冷冷盯着傅容时,微微有些暗哑的嗓音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等腿好了再去。” 我眼睫一动,见到我家院首大人的眉心不经意地跳了一跳,看向谢阆的眼神中浮起几分疑惑。 我咬了咬牙,硬生生开了口:“我今日去。” 抬起下巴,我对上谢阆的眼:“我怕再过几日便什么也记不清了,到时候要是误了镇抚司办案就不好了。” 没等谁说什么,我又欲盖弥彰地添了一句:“我腿脚……也不是很疼。” 说完我就后了老悔——你说我好端端的解释个什么劲呢。 谢阆负手站在原地,定定地看了我半晌,薄唇抿成直线,凤眼上挑的厉害。 “随你。” 我绷着的胃袋拉扯得更紧了。 我最怕谢阆这句“随你”。 上一次听还是三年前。 我将我亲手雕刻的枣木穗儿送他,他说随你;我说我要日日给他写信,他说随你;我说等他生辰时要送他生辰礼,他说随你。 他从来寡言,同我说的最多的,似乎就是这一句“随你”。 我低下头,伸出左手,略过食指上几处斑驳的旧伤痕,摩挲着指肚上横梗着的一道发白的疤。他不知道有人曾连着一个月夜夜在房里点灯雕刻,扎得自己满手是血却仍心生欢喜;他也不知道有人曾每日雷打不动地提笔写信,却从未等到雁字回寄的坐愁行叹。 眼前浮现出谢阆似乎永远纹丝不动的那张冷脸。我没抬头,他在我面前,可我不愿看他。 我琢磨琢磨,觉得这人过去没心,说不准现在也仍没有。 最好是没有。 毕竟我应小吉是京城第一神算,除了卜卦算命,什么也入不了我的眼。玲珑骰子安红豆这一类乱七八糟的玩意,向来不适合我。 第5章 查案 有放空话的功夫不如去医馆瞧瞧你…… 傅容时到底还是推着我走了。 毕竟人家镇抚司是要正经办案,应院首虽然恼我残废了还抛头露面,但是总也拉不下脸阻拦镇抚司千户。 元青今日还要回顺天府当值,早早的便走了,只余我和傅容时两人。朝云馆离我家并不算远,我既不方便骑马坐车,他索性便亲自推着我走了。 镇抚司千户亲自推的轮椅,也算是挺荣光了吧。 “傅大人,你今年多大了?”我百无聊赖,开始闲聊。 “今年方及冠。” “啧啧,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镇抚司千户,前途无量。”我这一声赞得毫无灵魂可言。 傅容时道:“姑娘谬赞,不过是运气好些。” “哦?”我抬头看他,挑着一边眉,“是办成了什么案子吗?”方才及冠便成了千户大人,估摸着应当是办了几件大案,受了重用。 傅容时低下头,正对上我的眸子,微微一笑,“也没办什么案子,只是上一任千户大人退休早。” 我:“…………” 行罢。 “那储一刀是之前犯了什么案子,至于镇抚司追捕多年?”我换了个话题。 “应姑娘听说过平凉满门屠杀案吗?” “没有。” “那蒲州王家纵火案呢?” “没有。” “……那汴京路颖州绝户案呢?” “没有。” “…………” “但是我从这些案子的名字,能明白你的意思。” 傅容时有些僵直的脸色转晴:“那便好。” “所以这储一刀既然犯下了那么多案子,明知道自己在被镇抚司追捕,怎么还能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京?”而且还去了朝云馆寻欢作乐——这个行为让我很费解。 “不知,”傅容时神情凝重起来,“这也是我们奇怪的地方——镇抚司通缉了他三年,如今却居然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丧了命。” “能让他顶着被镇抚司发现的风险进京,若不是此人自信过了头,便一定是有他认为顶天的大事。”我缓缓开口。 突然,我想起了他塞到我手里那玩意。 昨晚上由于那储一刀死在我腿上、闹的我腿疼得堵了脑子,一时便忘了这物事的存在。 等到我洗漱时见到从自己衣衫里掉出来的东西,才想起此物来——那是半块阴阳鱼形状的羊脂白玉,月牙的内侧雕刻着细密的云纹。整块玉莹润光洁,玉质上佳,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玩意。 能让储一刀这样的亡命之徒,在临死前如此郑重托付的物事,很可能就是他进京的缘由。 我抿了抿唇,差点就将这玉石的事情同傅容时说出来。 可是转念一想——我昨晚上拿到玉石的时候没说、今早晨见到他们的时候也没说,如今突然说我手上有储一刀的临终遗物……是不是太可疑了些? “嗯,”正犹疑间,傅容时的声音突然打断我的思绪,“我们也是这样想的。今早镇抚司便已经派人,将这段时间所有和储一刀有过联系的人全数押进了镇抚司审问。” 我背脊处忽然一凉。 “都押进了镇抚司审问?”我小心翼翼地试探,“包括朝云馆中的那些姐妹们吗?是不是太过了些?” 傅容时道:“实在是储一刀此人负了太多的命案,事关重大,我们镇抚司才这样谨慎。”见我神色不对,他又添一句,“朝云馆的人倒也不是全数都进了镇抚司,只有当时同储一刀有过接触的两位。” 我咽了口唾沫:“我听闻镇抚司中,刑罚众多、手段狠辣……进去过的人便是能出来,也要脱一层皮,是不是这样?” 傅容时微微一笑:“重刑之下出真言。若是镇抚司里没些手段,又如何能震慑得住这全天下的恶人?”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抬眼望向高处这眉目如画、温润如玉的男子——这一瞬间觉着,似乎傅容时此人,长得也没那么好看了。 见我眼神有些瑟缩,傅容时温言道:“应姑娘大可不必害怕,此次案子应姑娘不过是目击者,只需要将当时发生的情形同我完整复述一遍即可,如无隐瞒,绝不会叫应姑娘见到半点刑罚。” 您这么说可一点都没教我安心呢。 我摸了摸自己残疾的双腿。 人家身康体健的八尺壮汉进了镇抚司都不一定能完整出来,若换了我这样一个连杀鸡都哆嗦的残障少女,怕是见不着第二天的日头。 我决定明日寻个人匿名将那块玉石扔到镇抚司门口。 * 心里嚼着我这内心的慌张不安,我同傅容时到了朝云馆。 刚走到门口,就见到了朝云馆的当家邱大娘子,也是昨夜约我吃酒的生辰寿星。她不过大我三岁,却早早出来讨了生活,行事大胆辛辣,与我极为投缘。 “哎唷,小吉!”邱大娘子远远的见着了我的面,便提溜着襦裙朝我生扑了过来,“你怎的伤成这样——” “哎哎哎!”我慌张的要命,拽着傅容时的手让他赶紧拐弯——这邱大娘子是昨夜摔倒的得福的亲姐姐,两人不仅模样长得像,毛手毛脚的毛病也是如出一辙,我可是不止一次栽倒在这对姐弟手里了。 “你可别扑我哎,我这腿还得要!” 我听见脑袋上的傅容时轻笑一声,瞬时将我身下的轮椅一拽,我掉了个,正对着他。 我不自觉地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眸子。彼时正值春光明媚,有清风晨曦、也有市井烟尘,我就看着傅容时肩上拂过一截柳梢,枝丫儿细软,柳叶儿撩人,直将他入了画。 啧啧,谁能知道这般雅致风流的人物,背地里竟是个有暴虐倾向的行刑手呢。 正被美色耽误愣神着,背后就猛地被人撞了上来。这轮椅坐垫和轮子处虽然是木头,可这靠背上却仅仅只有一层厚重的麻布料子包着。这一撞,劲力直愣愣地敲上了我的背脊,漫说我如今脑袋上还包的像个大白萝卜,便是一个正常人被这么一撞,也多半会失了重心,当即摔倒。 我便是如常理一般从轮椅上直栽了下来,可我又不如常理一般栽倒在地。 ——我栽进了傅容时怀里。 说是怀里……都算是勉强。 我同他刚见面时便提到过,傅容时此人身量很高,杵在我面前有如一根大竹竿子。他站在我身侧时,我得梗着脖子看他;他站在我面前时,我正对上他的腰腹。 我的额头撞上了一处紧实的肌肉。 可我的脸颊……怎的有些软绵绵的。 ——我的娘欸。 我瞬间弹了起来。 我跳过了惊慌失措的情绪,直接入了羞愤至死。 傅容时双手紧摁住我的肩膀如押解犯人,将早已僵直的我推回了椅背上,我准确地错过了他脸疼的拧成麻花那一瞬。 别说看他了,我现在都恨不能立时倒地身亡。 这时,成功将我生扑至傅容时腿根的邱大娘子的大嗓门进了我的耳朵。 “这位大人!”她惊惶大叫,“您没事罢?我这一下子跑过来的劲实在太大,实在是没想到能给大人您这下半截给撞上……大人您赶紧抖楞抖楞,看看还好不好使。男人这可是很重要的,别给撞出了毛病……” 傅容时呆愣在原地,显然也是第一次遇见让他“抖楞抖楞看看好不好使”的女子,还是个年岁相仿的姑娘。 “你……你别说了。”憋了半晌,傅容时强行开口。 “大人,”邱大娘子认真道,“这可不是说笑的,您要是下半截给撞出了毛病,可得早发觉、早检查、早诊治。这要是真给这玩意弄坏了,这可是多少鹿鞭虎鞭都补不回来的……” “别说了!”傅容时紧蹙着眉,极力忽略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应姑娘她……她只撞到了我的腿。”说着有些心虚地瞥了我一眼。 我随着傅容时的狡辩缩了缩身子,以佐证我的身量之矮只能够到他的腿,拼命点头。 只是看着他微红的耳根,我也不自觉地涨红了脸。 * 直到我被镇抚司的几个伙计连人带椅抬上了朝云馆的二楼,我这脸上的红才褪了。 确切地说,我这脸红不是褪的,而是直接被吓白了。 ——都他娘的一整夜了,这朝云馆如何还不清理凶案现场! 这整个二楼,我只见到满目的黑红血迹。昨夜灯光昏暗,我光顾着抱着伤腿哭嚎,根本也注意不到那储一刀到底捂着脖子喷了多少血。 今朝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倒是让我看了个清楚。 这朝云馆的二楼走廊,从南到北、自西往东,显然是被储一刀捂着脖子全走了一通,从地砖到厢房门、从纱帘到廊柱,没一处是放过了的——血呼啦的一整层楼,给我直接吓得捂住了脸。 这一地的血迹淋漓,配合整个朝云馆里漫着浓浓的、散不出去的腥臭味,比噩梦还噩梦。 这还如何做生意?无怪方才见到邱大娘子的时候,她眼皮子肿成了两倍大。若我是这朝云馆的当家,我当场就能哭瞎了自己。 “应姑娘。”耳边传来傅容时的声音。 我从指缝中露出半只眼来。 他笑了笑,嗓音柔和,全没了方才被撞击之后的窘迫:“姑娘莫怕,我在这里。” 你在这里顶什么用?能辟邪防身? 有放空话的功夫不如去医馆瞧瞧你的下半截。 我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将手指头再度捂了回去。 “我不想看,你要问什么便赶紧问。” 我听见傅容时有些好笑地轻叹一口气。 接着我这手腕便被一阵温热裹住。 傅容时捉着我的手腕,想将我的手从我眼前拿开。行动之间,他的指腹不经意摩挲过皮肤,闭着眼的我能清晰觉出他指肚上的老茧。 “你做什么?”我蹙着眉,将眸子闭得紧紧的,手腕上的热气烧上了脸颊。 “应姑娘若是不睁眼,如何能将昨夜的情景准确复述出来?” “我天生记性极佳,只要我见过的情景便不会忘记,就算是闭着眼,也决计不会耽误你们办案。”情急之下,我硬着头皮开始胡诌。 反正傅容时也不在现场。 我听见脑袋前边有人轻笑一声,气息漾在我脸前。 “半个时辰前不是还说前一日伤了脑袋、什么都记不清了?” “…………” 我真真是倒了大霉。 见我不回话,傅容时拽着我的手腕晃了晃。 那朗润的嗓音中多了几分不容置疑:“若是应姑娘还不肯睁眼,恐怕傅某便只能也将姑娘带回镇抚司细细审问了。” ……狗东西。 我身子一顿,咬了咬后槽牙,缓缓将拧死的眉眼松开,有如阵前临敌、慷慨赴死。 这一睁眼,第一下见到的,便是傅容时这崽子皎月一般的笑靥。 我没好气地别过脸去,抱着早死早超生的念头,强行让自己对上这满地的污血。 ——污血还未对上,却对上了楼梯下一双凛如霜雪的凤眼。 这回我的尾椎骨都凉透了。细密的寒意从我脚心往上攀着,顺着血脉骨骼一寸一寸凝上颅顶,开着的那扇大门,伴着雪窖冰天的严寒,将我由上至下浇了个遍体生烟。 恰似昨夜。 我硬梆梆地转过头,看向了傅容时近在咫尺的脸,又看向了他仍未放开的我的手腕。 傅容时啊傅容时,我可去你娘的罢。 第6章 馄饨 “侯爷,你以前怕是没怎么注意过…… 我没得闲琢磨为何刚刚下朝回了家的谢阆此时又能出现在朝云馆门口,但是本能让我下意识地甩开了傅容时的手。 我的僵硬想必是让傅容时注意到了。 他站起身来,回身同楼下的谢阆对上了眼。 虚空之中,我仿佛能见到这两人之间电闪雷鸣两相胶持,若是我有腿,此时我定然一跃三十里避免这火花四溅将我炸的噼里啪啦。 只可惜我是个残废。 “侯爷早。”我硬着头皮打破两人之间的对峙。 谢阆从刀锋剑影中抽身而出,将那无形的利刃对准了我。 “如此查案?”他昂着下颌,眯起眼看我。 我指尖一麻。早三年前我就知晓谢阆是我命中克星,却没想到三年过去这景况丝毫未有改善。 我伸手拽了拽身边的傅容时,求救。 其实我同傅容时不过是今早方才认识,就连说是相熟都很勉强。可奈何我这身旁总是只剩他一人,在需要挡箭牌的时候除了他别无他选。 我没见到傅容时唇角微微一翘。 光听见他朗声开口:“侯爷如何也来了?” 看看,怎的别人见到谢阆,都是落落大方,偏我见他,总恨不得立时死去换具身体苟且过活。 “嗯,”他神色淡淡,双眸却紧盯着我,吐了两个字—— ——“路过。” 我眼睫颤了颤。 * 我以前常站在院墙上看他。 谢阆比我大五岁,我们搬到侯府隔壁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十九岁的翩翩少年郎,在京中名气烜盛。 搬到他家隔壁的第二日,我偷跑出府时翻错了院墙,误进了他院里。彼时他将我一把从树丛后的泥地里薅出来、冷着脸呵斥我为何混入侯府,我看着他的脸,鬼使神差地也是说了这句“路过”。 后来闹清了误会,应院首嫌我给他丢了大人,将我关在院子里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没干别的,只日日爬上我院墙边的那颗樟树朝谢阆院里张望,避着应院首同谢阆隔着院墙说话。 确切地说,是我自说自话。 从今日的早饭吃了什么、到看了什么书、学了几个卦,我不厌其烦地同他分享,直说了一个月。 就这么爬了一个月的树,谢阆才终于同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好吵。” 可即便如此,我仍将这话视若珍宝,在心里藏了许多年。 * 我从旧日的迷思中出来。 我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压根没听见谢阆的话:“傅大人,你不是还要我详述昨夜情景么?咱们这便开始吧。” 我只专注地盯着傅容时,将昨夜所见细细讲述。自然,我将他那块玉石的事情隐下没提——反正储一刀临终前的确是什么都没说,只要我能想法子将那玉石送进镇抚司,那这玉石是从谁手上来的,并不重要。 “那储一刀临终之前、趴在姑娘的膝盖上时,什么举动都没有吗?”傅容时拧了拧眉,问得歪打正着。 我眼珠子一斜,瞟到站在我侧前方的谢阆,不知为什么有些心虚。 不是心虚说谎,是心虚被他听见那储一刀趴上了我的膝盖。 我抽离思绪,强迫自己只看向傅容时,摇了摇头。 “他当时似乎被人一刀割喉,便是正常呼吸都难以维持,没力气说话也没力气做别的,”我谎话说的不眨眼,“只不过是在临死之前,恰好倒在了我面前。” 傅容时沉思片刻,又是问了几个细节之后,这事便算是结束了。 我暗自舒了口气。 却不经意瞥到不知何时已经上了楼来的谢阆。 他目不转睛地瞧我,眼神深邃,看不见波澜。 我没打算琢磨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只短暂地与他对视一眼后,再将视线挪开。 我低下头,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地用手指一圈圈搅着裙摆上的系带,余光似乎见到邱大娘子上楼同傅容时低声说着话,我没精力分神去听。 只感觉头皮发着麻。不知谁的目光似乎化做实体,比盛夏的烈日还烫。 “应姑娘,”傅容时与邱大娘子说完了话,转身同我道,“看时辰也该到晌午用膳的时辰了,不若我请姑娘吃顿饭,权当今日姑娘带伤协助镇抚司办案的谢礼了,如何?” 一说到吃饭,我登时感觉腹内空空。今早起得晚,又着急同傅容时出门,我只来得及塞两个点心充饥,到了现在,也的确是饿了。 我正想点着头,却有人突然凉凉地插进话来。 “那这顿饭,算是镇抚司请的,还是傅大人请的?” 语气冷峻肃穆。 我有些茫然地看向谢阆,不知沉默了半晌的这位爷为何在这个时候纠结这种细节。 还未等傅容时搭话,谢阆继续开口。 “若是挂的公账,恐怕被官家知晓自己每年拨给镇抚司的银子花在了吃请宴席上,会不大高兴。”谢阆这人很有特点,无论说什么话,都是冷若冰霜,就如同此时,全然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在认真究责抑或是开玩笑。 不过他懂开玩笑吗? 呵呵。 “是傅某私下感谢应姑娘,”傅容时不卑不亢道,“今日一早麻烦应姑娘跑了这一趟,于情于理都该感谢姑娘。” “话虽如此……”谢阆对上傅容时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那你可知她在朝中尚有官职?” 我眨了眨眼,心里缓缓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谢阆这人说话少,向来极有准头,绝不会说莫名其妙的废话。 果然,下一瞬,谢阆不紧不慢地开口:“你二人同朝为官,理当避嫌。傅大人可知道官员之间私相授受、结党营私,按例可以疑似谋反论处,应交由都察院纠察。” 我:“???” 傅容时:“…………” * 被谢阆推出朝云馆的时候,我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我从谢阆的衣角探出头去,刚回头看了一眼朝云馆门口的傅容时,头顶上就落下一只手来,五只手指摁住,强行将我的脑袋转了回来。 “那么好看?”凉飕飕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我脖子一缩,怂道:“不好看。” “不好看你还看?” “平白失了一顿饭,我这是不甘心。”咕噜一声动静,为了应和我的话,我的肚子适时地响了起来。 我听见脑袋顶上冒出一声哼笑。 仿佛大白天见了鬼。 我挣扎着抬起脖颈看他。 许是见着我有些狰狞的表情,谢阆敛了脸上的笑意,瞥我:“看我做什么?” “我听见你笑了。” 谢阆道:“你听错了。” “笑便是笑了,有什么说不得的?”我歪了歪头,将昨夜的这句话还了回去。 “几年不见,年岁长了,胆子也大了。” 我居然能从他声音里听出柔和来。 我缓缓收回看他的脸,靠回到椅背上,没说话。 我感觉不是我出了毛病,便是谢阆出了毛病。以前我成日里跟在他后边追着他跑的时候,他避我如蛇蝎;如今我腿断了架着轮椅都费劲,他却突然颠颠儿地来了。 “昨夜问你的事情,你还未答。”谢阆又开口,嗓音朗朗,堂堂皇皇。 我茫然:“什么事情?” “为什么不写信了。” 我顿了一顿,低声开口:“不想写了。” “为何?” 我扯了扯嘴角。真想掏开他的脑子看看,他如何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写了信也无人回复,还不如不写。”我嘟囔。 轮椅停了一停。我听见他喉中发出一声动静,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侯爷无须解释,”我飞快地打断他,不教他为难,“是我少年时不懂事,总是无理纠缠侯爷。我知战场上军事纷杂,如今袭了靖远侯的爵位,侯爷一定更忙,我定不会再无故叨扰。” 我这话说得极快。半晌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开口:“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这话说得这么明白,你问我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咱俩以后别横生枝节,大家就当普通邻居处着,你做你的侯爷、我算我的卦,勿生交集、各自安好便得了。 但我没敢说出口。 我琢磨着我还是胆子太小,看不得谢阆的冷眼,听不得谢阆的冷话。 ——但是我可以闭嘴啊。 于是我便抿上唇,决心不再开口。 见我不回话,谢阆也没有追问下去。 “要不要吃碗馄饨?”又过了一会,路走了一半,他又开口。 我边看向前方的馄饨摊,边琢磨谢阆今日如此多话恐怕是真吃错了药。 “官员之间私相授受、结党营私,可交由都察院纠察,”我道,“这不是侯爷你刚说过的话?” 我是饿傻了才舍了傅容时的一顿好饭同你在街边吃馄饨。 他推我朝着馄饨摊过去:“我同你认识数年,又是邻居,这不能说是结党营私,而是同僚之谊。” 我听他说得一本正经,差点就信了。 到了近前,我见着那馄饨摊上插着食幡,上书“羊肉馄饨”四个大字,怔愣一瞬。 我缓缓开口:“侯爷,你确定要同我吃馄饨吗?” 他无知无觉地看我:“我记得你以前爱吃馄饨的,这家馄饨似乎我们还来吃过。” 我盯了一眼那眼熟的食幡——的确来吃过。 我垂了眼,叹了口气。 “侯爷,你以前怕是没怎么注意过我吧。” 谢阆停下推轮椅的动作,显然是有些不解。 我手肘撑在轮椅的扶手上,鼻子里闻着有些腥膻的羊肉汤味,眼皮子垂下,盯着我的脚尖。 “我打小就吃不得羊肉,一吃羊肉便要上吐下泻。” “三年前有一次,我硬是跟着你吃了这家的馄饨,回去闹了三天的肚子。” 话停了一停,我抬起头,目光平和地看他。 “侯爷,过去的事,从此咱们就不提了,行吗?” 第7章 首辅 “你院子里的樟树呢?” 在这馄饨摊边停了半晌,久到这老板都嫌我们碍着他生意要将我们赶走的时候,谢阆终于动了。 他推着我继续朝着我们俩府邸的方向去。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记下了,以后不吃羊肉了。” 我恨不能当场死过去。 这是羊肉的事吗? * 到府邸门口的时候,谢阆还想将我推进府门,我正要严词拒绝,我家的管家便抢先一步冲了出来堵住了我的话头。 “小姐!你终于回来了!”管家急出了一头汗,“首辅大人和老爷吵起来了!” “啊?”我大惊失色,“怎么又吵起来了?快快快!快把我抬进去!” 顾不得谢阆,我被六个家丁从大门口直接扛进了前厅。 刚越过门槛,就听见了两个大嗓门在互相对吼。 “……你还好意思当人爹呢?就你这样的,我家大黄照顾八个小狗崽儿都比你精细!” “……浑人!真是个浑人!我不与你计较,你赶紧出去,我应府不欢迎你!” “你还当我多乐意来么?若不是小吉不肯,我早他娘的把她接走了,还用在这受你这个酸腐文人的气?” “我应怀远的女儿要你管?你若还死赖在此处,我便要叫人将你赶出去了!” “你有胆子叫人,可我看谁有胆子赶?我王平堂堂首辅,还治不了你个翰林了?” “好得很!我看明日上朝时,你擅闯官员宅邸还大放厥词,官家要如何说!” “唷!你这还觉着有靠山了?哈哈哈!我告诉你吧,明日休沐,不上朝!我看你往哪儿告去!” …… 越近一步我这脑仁就越疼一分,只恨没长了八条腿,立时能冲进前厅,一人给他来上一脚。 近了前厅,我隔着老远便见到厅上面红耳赤、张牙舞爪的两人。 “别吵了!”我坐在轮椅上大喊。 两人同时转头,见着弱小又残疾却中气十足的我。 “哎唷,小吉啊!”王平一见我便停了骂人的嘴,立刻迎了上来,满脸的焦急,“咋伤的这么重?头头脚脚的包成这样,还能行吗?” 王平出身关外,一个着急就容易忘了官话、迸出方言来。 “没事,真没事啊叔,”我让人放下轮椅,好生劝慰着这叔,“这都是皮外伤,昨儿太医来看过了,说是我这腿,一两个月就能好。” “你找的哪个太医?”王平忙问,“是秦医正吗?我跟你说,除了秦医正,别的太医叔都信不过,你是不知道,太医院有好几个都是我给塞进去……” “咳咳!”我瞪大双眼给王平使眼色,喉咙咳得震天响。 开玩笑,当着朝廷清流应院首的面说自己往太医院塞人,王平这个首辅嘴巴漏成这样也不知是怎么能混到这个品级的。 “你方才说什么?”应院首也上前来,显然是被王平的话吸引了注意,“你说太医院你塞进去了什么?” 虽然我和应院首着实不像是亲生父女,但是耳聪目明这一点显然共通。 “我!”王平站起身来挺胸抬头,“我塞了二十万两的珍稀药材进去,为太医院的建设添砖加瓦!怎的不行?” ——您这睁眼说瞎话的能力倒是挺行的。 应院首一肚子后话登时给憋了回去。 我努力绷住脸,扭转话题:“你们刚才怎么回事?我在街上就听见你俩吵架的声音了,是真不怕外边传出闲话?” “嗐!”王平一巴掌拍到我肩头,那股劲大得差点没给我干趴下,“小吉,你来评评理——是我想跟他吵吗?昨儿早晨见你还是全须全尾的,怎么这才过了一天,你就缺斤短两了?还不是因为他这个当爹的错?” “咳咳,”我被王平拍的肺疼,真咳了出来,“……叔,咳咳,缺斤短两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你明白意思就成。”王平说话的时候还怒瞪着应院首。 “不是你想跟我吵?难道还能是我想同你吵?我女儿摔成这样,我不心疼?”应院首也气得要命,坐下之后提起茶壶就猛往自己嘴里灌水,显然是已经渴的不行。 “你心疼个屁!”王平回嘴,眼见的又要吵起来,“小吉昨儿早上从太和殿台阶上摔下来的时候你就没管!若我是她爹,当时就给她寻最好的太医过来了……哪像你,居然到了晚上才知道这事,还眼睁睁地看她又坏了一条腿!” 我侧身看向王平,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叔,你怎么知道我昨天从太和殿台阶上掉下来的事?” 不是目击者只有一个小太监么? 王平瞥我一眼:“你当能瞒得过谁?现在全朝都传遍了,都知道你为了偷看谢侯爷回朝给自己摔断了腿。我今早下朝的时候,顺天府尹又递了消息,说你昨晚上在朝云馆,也是见了侯爷魂不守舍给摔的。” “你说说你这没出息的样,早上见人第一面,摔了左腿;晚上见人第二面,摔了右腿,你这美色误国的……我要不是心疼你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说我是你叔……” 我半张着嘴怔在原地,耳边嗡嗡的听不进王平的絮叨,感觉自己半生清誉毁于一旦。 正考虑着第十八种无痛羞愤死法时,正喝着水的应院首忽然呛了一嘴,对着我身后的某个位置惊叫出声。 “侯爷!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好了,我这回是真能死了。 * 谢阆屏退了下人,亲手将失魂落魄、呆滞如尸体的我推回我的小院。 “方才首辅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我咬了咬后槽牙:“不是真的。” 他将我的轮椅一转,双手撑住我的扶手,弯下腰来,对上我的眼。 我俩离得极近,那双浓夜般的眼眸沉沉地看着我。我从里面见不着半分情绪,可是又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挪不开眼。鼻尖闻到他身上传来清浅微苦的草木熏香,一如三年以前。 “嗯?”他的气息晕在我脸颊上,温热又柔和,全然同他惯来寒凉的模样不同。他眉毛微微挑起,那双凤眼似乎能将我烧穿。 我的谎言堵在的喉咙里。 我睫毛抖了抖,嗫嚅道:“早上在太和殿摔的是右腿……” “呵。”他喉间溢出一丝轻笑。 我怔忡地看着他。 谢阆极少笑。隔壁的老侯爷是出了名的严父,谢阆又从出生起便没了母亲,在谢老侯爷的棍棒之下,他性子凉薄疏离,漫说是笑,便是柔声细语,我以前也没听过几句。 在路上的时候,我还以为听见的那声笑是幻觉。如今面对面地见着了,我才知道,他的眼尾有一处极浅的笑纹,笑起来的时候,那纹路会轻轻压下,带出一道略弯的弧度,将他整张冷厉的脸都衬得柔和起来。 有如千年霜冻的山头雪上,烧了一把炎炎的天火。 那火将我烧得渐渐清明起来。 他站起身,将我继续往院子里推。明明他应当是第一回来我府上内院,可是不知为何却是熟门熟路,径直地朝我的小院走了过去。 “若是想看,尽可以大方地看,何必要去爬太和殿的石阶?” 我咬了咬嘴里的嫩肉,假笑道:“侯爷误会了。昨日早晨的事,不过是我没见过世面,想看看征西的大军回朝是什么模样,从太和殿的石阶上摔下去也是我不小心。离得那么远,我连侯爷的衣角都没见着,若说是魂不守舍,总也得见着侯爷的面再摔吧?” 没理会谢阆的反应,我干脆一鼓作气:“昨晚上也是,侯爷是见了当时的情景的,我摔下来全是因为小厮得福毛手毛脚——若这也算到侯爷头上,那可真是太冤了。我的腿断了,那是命中该有此一劫,同侯爷说实在真没多大关系。若是朝中有闲言碎语的,也请侯爷勿要太过恼怒,我也会同爹爹和首辅大人解释,流言蜚语不过一阵,过段时间便会散了。” 我话音刚落,谢阆便开了口,方才声音中的笑意仿佛一场幻梦消散殆尽。 “为何如此着急解释?” 我双手放在腹前,两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肚不安地相互摩挲着,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可脑子却没有比此刻更清醒的了。 “侯爷是朝中栋梁、人中龙凤,而我不过是司天监一个算命卜卦的打杂小吏,若说相互之间有什么早年情谊,也是比纸还薄,伸手一捻都不用使劲便散了。”我顿了一顿,咬着牙继续开口,“我自小没有兄弟姐妹,年少的时候就想有个哥哥,也向来没什么体统,以前烦了侯爷许多,是我不对。” “可是如今我长大了,自然也是知道男女大防这么回事。如今朝中有了这样的流言,不管是对侯爷还是对我的声誉,都不是好事。我知道侯爷心好,看我现在行动不便才顺路将我送回家来,但是毕竟人言可畏,为了避免旁人误会,我想咱们以后还是少走动的好。” 谢阆听完我有理有据的长篇大论,没有回应。只继续推着我走近了我的小院。 他不发话,我的心就如同在小锅上煎着,无时无刻不焦灼难耐。 到了地方,因为毕竟别人家里的女眷后院,他也不方便进来,便只将我推到了院门口。即鹿是个有眼力见的,当即便接了谢阆的手,扶住了我的轮椅。 我想着不管这谢阆接不接话,反正我说的他也听了,估摸着这人也不至于笨到听不懂我的意思。 说来这谢阆到底聪不聪明我还真是没点谱。自小我倒是听说谢家的小侯爷天资过人,读书一目十行、兵法举一反三,就是练武的进度也比旁人快得多。 可是我三年前同他示好的时候,偏总觉得这人是个榆木脑袋,仿佛不知少女情怀为何物。 他一直不开口,我这尴尬却蔓延到了方圆五里。 我抬头看他,打算强行结束对话:“今日多谢侯爷送我回家。” “嗯。”他脸色如常——冰冷如常,两片薄唇紧抿着,就这么应了一声。可眼睛却不看我,像是越过了我看进了院里。 这都“嗯”了,怎的还不走。 堂堂晟朝靖远侯爷在一个姑娘家闺房院门口做拴马桩,传出去还得了? 我真是为谢阆的清誉操碎了心。 “侯爷既然送到了,是不是也该回府了?” “你院子里的樟树呢?” 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怔了一怔,顺着谢阆的眼神,回头看向我自己的院里。 白砖青瓦的院墙边上,留着一截粗壮的樟树桩子,年轮一圈一圈的数不清楚,这树桩子的截面已经变得有些黄黑,树砍了许久。 我转过头来,对上谢阆的眼睛。在自己家里底气就是要足一些——现在我看他的眼睛,就一点也不退缩了。 毕竟再是霜浓雪重,也是谢阆。 我平静得就像搅不动的老潭死水:“砍了,早就砍了。樟树长得太高,遮了我房里的光,索性就砍了了事。” 左右也不会再翻墙看他了,还留着这树徒增什么念想。 他澄澄净净地看我。有时候我都怀疑这人是不是装了个假眼珠子,怎么能有人的眼睛时刻都又黑又沉,叫人看不见底去? 他又“嗯”了一声。 我都懒得管他这一声“嗯”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我甩了甩手,示意即鹿将我推回院里。 “我腿脚不便,这就不送侯爷了。” 扔下一句话,我头也不回地就进了院子。 要说我不懂礼数我也认了,谢阆你就赶紧回府挑凉快地待着吧。 第8章 巴掌 “啪”地一声,巴掌落在我的脸颊…… 回到自己院里,我先吃了个饭。 谢阆害得我少了傅容时的一顿饭,还用羊肉馄饨给我气成了个球,闹得我胃口大开,足足吃了平日里的两倍才止住了腹中的饥饿。 用过膳,我回了房,吩咐丫鬟给我全身上下换了家常的衫子,我便横着腿躺在了罗汉床上打起盹来。 左右我现在是个残废,除了吃吃睡睡哪还能干些别的。 我被饱腹感激出了浓浓倦意,刚想着应院首若是知道了恐怕又要说我睡不得时、毫无仪态,脑子却像是被不知何处来的棒槌一打,将我直直击昏在甜梦之中。 * 我做了个梦。 梦里的谢阆还是三年前,没有如今清瘦,也没如今冷厉,还未曾经历过战场,打眼过去便是一个月白风清的翩翩世家公子哥。 同现在一样不爱笑,但是当年的他更像那一弯我如何也触不到的琼楼皎月,冷冷清清。 自从我家搬到了靖远侯府隔壁,见了谢阆的第一面之后,便彻底被他的皮相所惑。 我的丫鬟即鹿,当年新学了一个词,色令智昏,便觉得大抵就是我这样。 那时的谢阆很是要强,日日练武到深夜。即便当时正值壮年的老侯爷都敌不过他了,也从未曾松懈,一心想着上战场征战报国,心无旁骛。 练得狠了,身上便时时都带着伤。 三年前我虽然年纪小,但也算是一个贴心的小姑娘,便时常带着伤药和补品翻墙去给谢阆送——我倒是想从大门进,但是奈何当年老侯爷和应院首互相看不顺眼,他嫌应院首文人酸腐、应院首嫌他武夫鲁莽——别说让我进门了,老侯爷都恨不得在我们两家之间筑上三万尺高的城墙。 我便只好常常翻墙。 现在想起来,我从来没见过谢阆将那些我精心准备的补药喝掉,也从来没见过我送去的药膏出现在他身上。但是当年的我,却毫无留心。 都不知道该说是我傻还是我瞎。 梦里的情景是记忆中我又去给他送药。 那日傍晚下了场大雨,就连石板路都湿湿滑滑,更何况是院墙底下的泥地。我扛着食盒,从树上翻下去的时候滑了一跤,直摔倒泥地里,闹得自己裙摆上沾满了泥。 我怕谢阆见着我一身脏污的模样厌烦,便想着偷偷摸摸将食盒放在他房门口就走。 可谁知还是被他逮到了。 我还记得彼时谢阆一脸的冷漠,同平时没有两样。他亲手将我的食盒推到了地上,我见到我辛辛苦苦熬了两个时辰的热汤从破碎的炖盅里流了出来,融进了台阶下的泥水。初春时节的天气还有些凉,汤水落在地上,带出了热腾腾的白气。 他说:“以后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事情。” 他说:“我不会喝的。” 当时我没有说话,只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收拾好了地上的狼藉,便又默默翻墙回了自己院子里。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有没有哭,但我记得,第二天,我仍然给他熬了汤,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我缓缓睁开眼睛。 脑子里还留着梦里的残影。想到我当年做过的事情,我很是为自己感到羞耻。 不过我也琢磨,十四岁的姑娘,当年不过是被谢阆的皮相蒙了眼瞎了心,哪里有几分真情呢? 不错,定是这样的。 * 在罗汉床上躺下的时候,是没真想过我能睡着,姿势也很别扭。现在一下子醒了,倒是觉得腰酸背痛。 府里的丫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眼见着自家残废的小姐午睡都快拧成了麻花,怎么也没个人上来捋捋直。 我艰难地撑起了上半身,朝窗外探了探头——已经是傍晚了。我正琢磨是不是快到饭点的时候,忽然又想起储一刀的那半块玉。 我从床榻缝里摸出那块玉,寻了块绸子将这玉裹起,还往里边塞了一张字条,上书“储一刀”三个大字,随后挑了一个在府里自小长大、会些功夫的侍从朱明,交代他过了二更之后避着人将这玉放到镇抚司的傅千户家门口。 思来想去,这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镇抚司大门在闹市中心,若是直接放到镇抚司门口目标不小,不如将这玉直接送到傅容时手上。 朱明听完挠头:“哪位傅千户?” 我道:“就是那位管巡捕、近日在查朝云馆案子的傅千户。” 刚办完这事,管家就让人来通知我用膳了。 瞧瞧,残废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又到饭点了。 在应府,用膳时的惯例是小姐被老爷逮着鼻子骂。 今日王平早上过来和应院首对骂一顿,也不知道他到底心眼有多么小,都过了大半天了还不忘记找我的麻烦。 “……我看你是翻了天了,同那佞臣王平走的这么近,是想天下士子都戳着你爹的脊梁骨骂吗?”应院首吃到一半,见我毫无芥蒂吃得香甜,扔下筷子就开始发火。 我从饭菜里抬起头来,瞅他:“人家好歹是一朝首辅,按理说还是您的上级,您一口一个奸相佞臣的,这就不怕别人戳脊梁骨了?” 应院首冷哼:“我应怀远一生清正廉明,行得正坐得端,何必怕那些小人背后生事?那王平奸不奸、佞不佞天下谁人不知?我骂便骂了,不怕人听见。” 我瞥他:“您当然不怕人听,一天恨不得骂上三回,嗓门之大半个京城都清晰可闻——该听见的早就听见了。”要不是王平不在乎,我老子早就被人整了八百回。 “应小吉你什么意思?”应院首气急,“你到底是姓应还是姓王?我应家出了你这么个自甘堕落的女儿,真真是作孽!你倒不如真搬去王家,去做那奸相王平的女儿罢!” 呵,这话当我听的还少么? 我往嘴里塞了口鱼,指了指面前的米饭,有些囫囵地开口:“可若不是您口中的这个奸相,旧岁河间地闹饥荒的时候,早就尸横遍野了。不说别的,您这今年的新米都别想吃安稳。” “哼!你还提这事?”应院首拍了桌子,额上爆了青筋,“他王平贪了多少赈灾粮、又往这赈灾粮里掺了多少烂谷子充数,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吃着赈灾的白米,难不成还要我赞他一句会过日子?他这一贪,害死了多少灾民、枉断了多少性命?” 我就不该接我老子的话。 可奈何这话说了开头,总也不能就在此处断了。 “他一人不贪赈灾粮,难道您觉得这粮食就能全数到了灾民手里?”我嗤笑一句,“就是因为他往这赈灾粮里掺了陈年的谷壳子,经手的官员才没动这粮食,若非如此,这些好粮从京城到河间这一路,早就全被贪光了。去岁这赈灾粮至少有八成是实打实地进了灾民手里,您觉得这是谁的功劳?” “靠着天下士子在朝上大放厥词、纸上谈兵吗?” “你们这些文官,自觉得是晟朝清流,一个个鼻子翻上了天看不起别人,见谁都觉得人家脏,敢情就你们自己最干净?可到了了,为这天下百姓做过什么实事?史书上留下两行假惺惺的称赞、坊间再传两句酸唧唧的诗词就顶天了,还觉得自己多光风霁月似的。” “王平是奸,可再不济人家贪的就是那么两个钱,到底是为百姓办了事,可转过头来还得被你们这些清流骂。你们这些人,也当真是好笑,光知道骂这池塘子里水脏,可你们倒是自己趟一趟啊。” “你!”应院首指着我鼻子,手上发抖。 我不知道他是被我的态度气的说不出话,还是被我说的实话气的说不出话,总之,他这次是真气狠了。 不然他也不会打我。 “啪”地一声,巴掌落在我的脸颊上。 我一边脸颊火辣辣地生疼,一边脸颊磕到了轮椅上。 我家应院首,自幼熟读圣贤书,向来就是骂得再狠也从未动过手,我这活了十七岁、冲撞了他十七年,倒还真是第一回打我。 没理会应院首望着自己通红的巴掌自我后悔,我在原地愣了一会,便捂着脸召来了丫鬟将我推回院里。 家里的下人也是第一次见这阵势,一个个吓得抖如筛糠,推着我的动作也颤颤巍巍的,活像八旬老妪头一回进城。 我路走了一半,心里的气实在顺不下去,便吩咐了即鹿,回去给我掀了饭桌。 若非是我没了腿,我就自己去掀了。 第9章 走水 “擅闯女子闺房内院,也不怕被浸…… 这一巴掌的气,到夜半了也还没消。 应院首就是话本子里那种浑身酸气的文人。信奉圣贤书里有千钟粟、圣贤书里有车马簇簇,圣贤书里有黄金屋、圣贤书里有颜色如珠。 他一生正直清白,对别人要求不低、对自己更是严格。为此在官场上吃了不少苦头,却仍我行我素、从来不稀得改。 在应院首的眼里,凡事非黑即白、好坏美丑泾渭分明——而我与王平,显然都快在浑浊污糟的渭河里泡胀了。 而好死不死,身为亲生女儿的我倔得与他毫无二致。他骂了这么些年,也没见我服软。 我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到了半夜,直到肚子都开始咕噜。 想着今晚上我连饭都没吃完就被气回了房,我便叫来即鹿,给我搬到了院子里,顺便从厨房弄来了一块不知道为什么被剩下了的枣糕。 今夜是十六。 我躺在院中的躺椅上,看着绀青色的夜幕中那一轮明月,伴着清风,枣糕吃得身心舒畅。 此时已近三更,估摸着周围的人家都已然入了眠,四周宁静得很,倒是有了几分惬意。许是因为下午睡饱了的缘故,我精神得很。 直到—— 耳畔传来了埙声。 这埙乐声苍茫古旧,沉沉地沁了浓夜里的孤寒探进我的耳朵里。 我自来没什么赏乐的天赋,小时候我老子为了陶冶我的情操、培养我的性情试图让我学琵琶。 结果我看错了坊号,误入了琵琶师傅家隔壁街的白云观。 ——然后迷迷糊糊地跟着一群小道士学了一课京房十六卦变。 等到我老子发现我一直没去琵琶师傅那报到的时候,我的易经都能倒背了。 这样一琢磨,还是我老子亲手给我送上算卦这条不归路的。 说回隔壁的谢阆正在吹埙这件事。 哎,我为什么能知道是他吹的埙呢? ——因为这厮就站在我院子的院墙上。 白衣飘飘,夜风萧萧。我抬起头,就见到谢阆手执陶埙,眼眸低垂,乐音在耳畔荡漾。 彼时明月就挂在他边上,将他的轮廓照得朦胧又出尘,仿佛是我年少时的梦。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他高高站在那里,离我很近。转过头看我的时候,像是在笑。我恍惚了须臾,连嘴里的枣糕都忘了嚼。 半晌之后我缓缓从嘴里吐出了一个巨大的枣核。 “拿我的弹弓来。”我低声吩咐。 我管他如今到底是生了什么毛病,反正半夜站在姑娘闺阁的院墙上,就是欺人太甚。 我半眯了一只眼,将手中的枣核放在两指之间,拉起了皮绳,对准了谢阆的……膝盖。 打人不打下三路,那还有什么意思。 话想到这,我却走了岔——膝盖算是下三路么? 不管。 我甩了甩头,先打。 可就在我这手上枣核将出欲出、谢阆下三路难逃一劫的时候,原本寂静的春江月夜忽然躁动起来。 噼里啪啦的杂响和喧闹的人声远远地窜进我的耳朵,谢阆的埙声停了,我也下意识地转向声音的来源。 眼睛刚瞄到远处天际明明灭灭的火光,手上的弹弓却没注意失了控,枣核飞射而出。 哗啦一声。 谢阆的埙碎了。 城中着火了。 * 陶埙碎掉的同时,谢阆错愕。 我也错愕。 我眼见着谢阆从院墙上飞身而下。 我瑟缩一瞬,就怕他是下来要找我麻烦。 虽然我方才的确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可我是当真没料到我能打中啊。 平日里玩投壶的时候胜率低得吓人,怎么一到这种时候就有如飞将军再世? ——他娘的,谢阆克我。 我撑着竹椅往后挪了半寸,实在是退无可退。 又怂又勇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胆子上来的时候就连吊睛白额大虫都敢亲身一试,可若是真对上了猛虎,当即就敢屁滚尿流。 然而谢阆只是走到我面前,对我说道:“我去那看看。”提都没提手上还握着的陶埙碎片的事情。 我没敢动:“哦。”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然后我眼睁睁看着他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 我再次紧张起来。 可谁知他只是说了一句:“外面乱着,你别出门。”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看我的腿。 他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接着,他便脚尖一点,跃出了我的院子,消失在烟尘与夜幕中。 我盯着漆黑的夜空,马后炮似的低声嘟囔:“擅闯女子闺房内院,也不怕被浸猪笼。” “小姐,你敢不敢大声点。”即鹿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瞪她一眼,理直气壮:“不敢。” 正当此时,一阵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吱呀一下,有一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小姐!” 即鹿看他:“浸猪笼。” 来人脚步一慢,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嗯?” ——是朱明。  我立即屏退了其他人,甚至连即鹿都赶了出去,院子反锁,只将朱明留了下来。 “小姐,今夜着火的是镇抚司……”朱明心跳还未恢复,一边喘气一边道,“……我约莫见到放火的人了。” 我惊讶。 “按照小姐的交代,我将那物事扔进了那位傅千户大人的院子里。离开的时候路过镇抚司,正巧见有一人鬼鬼祟祟地从镇抚司□□而出,然后就见到里边的火烧了起来。” 我问:“你可看清那人模样了?” 朱明肯定道:“今夜月光明亮,我瞧得清清楚楚。那人是个高个的瘦子,头发花白,左脸有黥字。” 黥首之刑侮辱的意味极大,向来只会处在罪大恶极的案犯身上。 我沉思片刻:“你将这人的模样画下来,一会我再写个字条,今夜你就别睡了,天亮之前寻最黑的时候,你再将画像和纸条一并偷偷再递到傅千户的府门口,隔着门缝塞进去,别让人看见。”镇抚司被烧,傅容时身为千户,今夜定当守在镇抚司中,家中无人。 我让朱明从房中书案上拿了纸笔,写了一行字交给朱明。 【今夜镇抚司外,见其行迹。】 第10章 送药 给大家隆重介绍下我的便宜干哥哥…… 第二日,我听府中的侍从闲聊时得知,昨夜镇抚司大火烧得厉害,镇抚司的人全临时被召了回去。虽抢救及时灭了火,但仍然将镇抚司内的殓房烧了个干净,连边上的几间刑房亦难以幸免,甚至还烧伤了一位值守的大人。 听到“殓房”二字之时,我忽然有些奇怪。 按理来说这存放尸首的殓房通常会放置不少冰块防止尸首腐烂,一旦遇火冰块便会融化,又怎么会烧得那样厉害? “应——小——吉——” “应——小——吉——” “应——小——吉——” 脑子里刚生了几分疑虑,便听见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喝声穿透了前院,传进了我耳中。 嗯,给大家隆重介绍下我的便宜干哥哥——王羡。 我皱着脸,无奈地扯了扯脑门上的白纱布,让即鹿推着轮椅就往大门口赶去。 走到门口,就见到一个胖大的锦绣圆球正站在大门口台阶下,身后堆了数个大箱子、跟着数个家仆。 “王羡,你搞什么?”我坐着轮椅,出现在台阶上方。 “小吉!”那圆球朝我冲了过来,每一步踏在地上都几乎要引起我座下石板一阵震颤。 圆球上前,紧张兮兮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爹一开始说我还不信,原来你脑袋真肿成了两倍大。” 我无语地瞪他。 其实仔细看,王羡的五官倒也不差。就是随了王平的满身肥肉将清秀的五官挤成了一团、不辨面目。 我的手被肥肉包围,甩了半天也没甩开。 “王羡,”我扁了扁嘴,“光天化日的你这么抓着我,也不怕我爹再给你打了。” 王羡好动手动脚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能是自小纵着养,虽然王羡人品还算勉强过得去,但是纨绔的熊毛病多得都数不清,大街上对小姑娘骚·言·浪·语的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家里十六房小妾也安抚不了他躁·动的春心。 应院首一向看不起王羡这样的败家玩意。上回王羡来府上找我,言语之间随意了一些,当场就被应院首一扫帚打出了应府大门,并且明令禁止他再进我家门。 “嗐,”王羡毫不在意地甩了甩头,仍抓着我的手,还自以为潇洒地抛了个媚眼,“院首大人打我,那是我的荣幸。” 呕。 “管家,”我回头招呼,“赶紧把我爹请出来,让首辅公子多荣幸荣幸。” “别别别,”王羡赶紧阻止,“小吉我错了,我不说这些浑话了。” 谁知正是这时,斜里突然飞来一颗不知什么玩意,“嗒”地一声正打在王羡的手上,连带着我被他抓着的手也一震——显然这一下并不轻快。 王羡“嘶”地倒吸一口气,登时松了手。我定睛一看,他的肉手上出现了一个通红的印子,被方才的飞来横祸直接砸破了手——所幸只是破了皮,倒是没流血。 “谁!是谁乱扔东西砸了本少爷?”王羡呲牙咧嘴地捂着手,直起身来四处查看。 话音刚落,又是“嗒”的一声,又飞来一颗。这一次是直直地撞在了王羡的额头上,劲力不小,直将他撞得往后一倒。 只听见—— “咚咚咚咚咚咚——” “哎唷!” 圆球滚下了台阶。 我偏过头,不忍直视其惨状。正憋着笑,余光忽然瞟到了滚落到道不远处的、砸了王羡两次的那玩意。 ——是一颗枣核。 我心里暗骂了一声。 王羡咿咿呀呀地在地上叫唤了大半天,将我内心最后一点同情榨干。 “你别嚎了,赶紧起来。”我不耐烦地招了招手,“堂堂首辅大人家的公子,在我应府门前翻来滚去,成什么体统?要是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是我这个残废坏了腿便心生恶意,见不得人好胳膊好腿将你亲自给推了下去呢。” 王羡闻言,立刻翻身而起——尽管翻身翻了三次才在他的侍从的帮助下从地上爬起来。 爬起来之后,他便变得十分警惕,四处张望,防着不知何处又会飞出的“暗器”。 我瞟了一眼隔壁:“别看了,我家附近最近常有小孩四处打闹,现在没什么动静,估摸着是跑远了。” 听了我的话,王羡稍微安心了些。 “你今儿来,是要做什么?”我将话题挪回正路,又刻意拉远了我俩之间的距离,“那些箱子里又是些什么?” “这是我爹让我送来的,”王羡道,“我爹说了,你们应府穷得上顿接不了下顿,肯定没钱给你用好药材,就让我把家里外敷内补的药材都给你弄来了一些。你看看,要是不够,我明儿再给你送几箱。” 我看着王羡招呼侍从将地上那十几个箱子次第打开,满满当当的药材出现在我面前。我甚至还瞟到了两株和白萝卜一样粗的人参,还有比磨盘都大上一圈的灵芝。 我抚了抚额:“我这就是伤了腿,又不是要续命,这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有备无患呗。”王羡正想吩咐下人将这些箱子搬进我府里,却在此时一回头便撞上应院首手上抱着一个小箱子走到家门口。 顿时一片寂静。 应院首扫了一眼王羡那些还敞着口的箱子,原本就铁青的脸泛了黑。 我老子的脸常年泛黑,说实在我有点摸不清是我给他气黑的,还是他原本就肾水不足。 “院首大人。”王羡老老实实地作了个揖——自从上回被应院首打过之后,他就老实了许多。 “我爹让我来给小吉送药。”他温言开口。 装的还挺像个人。 应院首梗着脖子,颇为生硬地开口:“我应家的人,无须首辅大人惦记。” 我朝他看去,见他今日脸色着实太过焦黑,手上抱着那箱子的手都使劲得冒了青筋。 《黄帝内经》有云:脉凝泣而色变——看来院首大人当真是肾不大行。 我皱了皱眉,生怕真给我老子的肾气虚了,便朝王羡使眼色:“王羡,你将这些东西拿回去吧,叔的心意我领了,但我的伤真没那么重。” 王羡这人,虽然是半个混子,但是眼力见还是有的,见着应院首今日比起往常更加阴沉的神色,深觉自己还是莫要趟这浑水为好。也不忸怩,当即便招呼侍从,将那地上的箱子抬走了。 应院首从头到尾就没看我一眼,死抿着唇,径直进了府里。 ——看应院首这模样,旁人还道昨日是我这个做女儿的给他甩了一耳光呢。 我正想跟上去,就见应院首突然停了步子,回身将自己手上的箱子扔给了身后跟着的侍从阿凌,接着又目不斜视地进了府中。 我正奇怪着,阿凌却走到了我跟前,将那箱子递给我。 “小姐,这是老爷今儿去保和堂给您排了一早上的队买的续断真珠膏,据说医治腿伤最好了,”阿凌挠了挠后脑勺,犹犹豫豫地开口,“老爷今儿天没亮就起了,赶着头一个去保和堂排的队,您也知道他向来不摆官老爷的派头,就挤在百姓中间足足一个时辰,这才买到的药……” 我将那盒子打开,红色的锦缎中间,安安静静地放着一盒药膏。 “……小姐您也知道,老爷就是性子急,昨日……昨日着实是气急了才那样,您可千万别怪老爷……” 我拿起那药膏,觉得好气又好笑。 * 我颇艰难地回到自己院子里。 正想解开身上的绷带将续断真珠膏用上,远远就听见有脚步声朝我院子跑来。 “小姐,隔壁的小侯爷也上门来送药了。” 我腿上放着的箱子一哆嗦,差点没掉下去。 第11章 秋围 吃过一次的亏哪能再吃第二口呢。…… 我从内院再折腾回正厅的时候,已经快出了一身汗。 一边心里骂着他一边抬头看他。  谢阆今日休沐,身上只简简单单地拢了一件白色的袍子,连腰带都没束,松松垮垮地系在身上。一头长发用束带绑着,倒是比着一身规整朝服的模样要年轻些许,衬上那张姿容无双的脸,无端端生出一股凭虚御风谪仙人的虚虚渺渺。 心里的骂憋了回去。 正厅里摆着七个大开的箱子。 我挨个瞧。 离我近的这两个,里边齐齐整整摆放着通筋续骨、活血化瘀的各种药膏和药材,显然是费了不少心思从各大熟药铺子搜罗了各家的看家方子,特意为我的腿伤准备好的。 而离我远那五个,里边却杂乱地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补品灵药。 人参鹿茸、灵芝雪莲。 冬虫夏草藏红花、燕窝鱼翅何首乌。 我不禁认真思索了片刻。 我到底是不是快要油尽灯枯、将欲驾鹤西归了。 我又仔细瞧了瞧后边那几个箱子的饱满与混乱程度——像是急急忙忙方才塞进去的。 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谢阆是看不惯王羡来给我送药材,所以才折腾这么一出、活生生搬了自己侯府的仓库,硬凑了这么好几大箱子吗? ——刚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笑出了一声猪叫。 怎么可能呢? 我可能是真撞坏了脑子。 我稳了稳波动的心绪,看向谢阆:“侯爷这是做什么?” 谢阆从我那声猪叫里反应回来:“给你送药。” “看得出来。”我小声嘟囔一句,接着假模假式地客套,“多谢侯爷挂念了,只不过我身上就是小伤,着实用不上这些贵重的药材,还是请侯爷将这些东西都拿回去。” 我扫了一眼不远处从箱子里冒出头来的、婴孩大小的人形何首乌,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想确认下自己没秃。 “送了就没有拿回去的道理。”谢阆不紧不慢地开口。 我皱了皱眉,心中腹诽王羡那些箱子从首辅府到翰林府足抬了三里路,这不还是老老实实地又抬了回去?怎么到你这给人送个药,居然一副大爷的样子。 可奈何我这么一个司天监的漏刻小吏,人家靖远侯在我面前还真就是大爷。 我败于现实。 ——于是我决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从朝堂大局的角度镇压谢阆。 “侯爷,这些东西太贵重,我们应府不能收。我知道侯爷是念在多年邻居、又想着当年父辈私交的份上,方才挂心我的伤势、好心送药,可这事若是让有心人知晓了,恐怕要在朝堂上生出些风言风语。” 可谢阆却丝毫不懂什么叫顺杆爬。 他抬眼:“我爹与应大人什么时候有私交了?” 我语塞。 谢阆说的不错。当年老侯爷与应院首相互极看不上对方,遇到朝堂要事都必定分站两营,除了双方都想搬家这一点意见相同,两人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没有一点和谐之处。 闹到僵时,明明是同一条路下朝回家,两人车马之间都要隔着一整条大街,只恨不能再挖条沟渠放在当中。 他怕他的迂腐屈了他的戎马关山、他怕他的莽撞污了他的落纸云烟。 只是短短三年过去,应院首还是一样的自诩清高,而隔壁的老侯爷却已马革裹尸、再难归乡。 想到此处,我偷瞟了一眼谢阆。 他在边疆这三年,应当不好过。西狄蛮夷勇壮,又是黄沙戈壁上锤炼的千年的游牧民族,像谢阆这样在京中锦衣玉食成长的小侯爷,虽然自小习武,却也能想到该当受了数不清的罪、负了数不清的伤才能夺回当年晟朝被占的七座城池。 更别说,谢家一门往上数三代的世袭靖远侯,都将热血抛在了边疆之外。我难以想象老侯爷战死沙场时谢阆是怎样的心情,也没有立场提起。 我垂了垂眼,一时间心口生了几分酸涩。 再抬首时,口气已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同朝为官……总是有缘。” 谢阆嘴角泛起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 “那就当是为了酬父辈同朝之情,这些东西应府也得收下。” 他声音放缓,眼里含了熠熠繁星和粼粼水波,如凤沽河在青阳时节遇暖解冰,化出绵绵长长的生机来。 我怔愣须臾。 可转眼,心口明明灭灭的星光又被生生摁死。 “还是不必了罢,我皮糙肉厚,用不上这么名贵的药材,也怕外面的闲言碎语。” 我与他对视,狠下心道:“如果是侯爷是还怕我受伤一事坏了府上的名声,我可立即去乾元道上雇二十个传话小厮,务必挨家挨户将这事澄清、不教侯爷为难。” “受伤本就是我自己不小心,侯爷没必要上赶着往自己身上揽罪,更没必要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而送药。”我嘴角上翘,笑意未及眼底,“小吉福薄而应院首清廉,实在受用不起侯府的东西。” 谢阆性子向来高傲,我一向都明白。我不愿细想他送药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我得将话说得再狠些、再难听些。 碰了壁,总该离我远点了吧。 我知道话不要说绝、路才能走得长远的道理。可我与谢阆的路,早就该绝了。 谁知谢阆并没有发火。与我设想的相反,他就静静站在那里,分毫动怒的迹象也没有。 我有些诧异,谁知道打了三年的仗回来,竟然还能将人的脾气磨圆了么。 半晌,他问:“你为何与我这样生分?” 我不知道他是真不解还是想逗我玩。 我笑了出来。 “侯爷,咱们就没熟过。” 即便曾经熟,也是我单方面的熟。 * 我同谢阆做了两个月的邻居之后,秋围开始了。 这样一年一度的天家盛事,隔壁靖远侯一家自然都受了邀请。 不说也能想到,我老子这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杀条鱼都哆哆嗦嗦的文人,自然不在受邀之列。可当时我已经因灵翠峰塌方一事中立了功,加上我年纪小,官家看我还算顺眼,便将我顺手捎去了秋围猎场。 秋围当日,碧空万里。 秋风起白云飞,草木黄落雁南归。 我不会骑马张弓,更做不来猎狐宰兔,就抱着零嘴坐在皇帐门口,一边掷着卦钱练习算卦起课,一边等着谢阆满载归来。 是,我当时对他就是特别有信心,知道他一定能在秋围中大放异彩。 谢阆当年十九,精于骑射、武艺过人,名声早就在京中传扬开来。虽然我不懂拳脚,但是就凭我每日挂在墙头偷看他练武的经验,我大概也能分辨出那些秋围上摩拳擦掌的王侯公子,没几位是有真本事的。 一直等到了夕阳西下,狩猎的队伍终于回返。 我当时不仅是个小姑娘,还是个看多了烟粉话本子的小姑娘,满脑子充满了少女情怀和极不实际的异想天开。 譬如觉得男子狩猎归来的第一眼,一定要见到喜欢的姑娘。再譬如男子狩猎归来的第一件猎物,一定要送给喜欢的姑娘。 我是不是他喜欢的姑娘先两说,但是他的第一件猎物我势在必得。 我高高站在皇帐外的战旗下,远眺着广袤平原上乘兴而归的狩猎队伍。 谢阆纵马于前。 当时他就喜欢穿白衣。猎猎西风、落霞余晖之下,他乘风而至、逆光而来,如天降的神祇,携了万千光辉倾洒,一滴不落地入了我的眼。 后来我仔细琢磨,我真正喜欢上谢阆,大概就是自那一刻始。我十四岁的人生中,满满都是诗书经文、钟鼓仪礼,过得浑浑噩噩、懒懒散散。 而谢阆,如烈日骄阳,势不可挡地撞破了我对少女情怀的所有憧憬与遐思。没有人比他更耀眼了。 我还记得我心跳得那样快。我提起裙摆朝他奔跑而去,就像扑火的飞蛾。 我喘着气停在他的马前,脸颊热的发烫。 我笑得灿烂。我抬起头看他,嗓子眼裹了一层化不开的蜜。 我说,谢阆,你能不能把第一只猎物送给我。 现在想想,也是脸皮挺厚的。 谢阆当时应该也是这样觉得。 他坐在马上,两手牵动着马绳,低下头俯视我。 我的心跳如擂鼓,重重地撞击着胸口,而他冷冰冰的眼神,教我的心逐渐缓了下来。 他毫无波澜地看了我一会,说:“我与你不熟,为什么要给你?” 他话说得傲慢又无情,语气比腊月冻上了的月沽河还要寒凉无波。我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其实我是知道他的性子的,倒也不至于多么受打击。 只是他身后那些王侯公子小姐们的嘲笑声,教我始料不及。 “小侯爷,小神棍让你送她猎物呢,瞧她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然你给她一只野兔子耍耍?” “是应家的姑娘?怎的脸皮这样厚,上来就要人东西,是觉得自己在官家面前得了眼,还挺把自己当回事?” “也不知道院首大人怎么教出这样不懂礼数、不知廉耻的女儿。” 其实那些难听的话,倒也不是刻意针对。当时应院首年纪轻轻新封了翰林院首的官职,而我又因立功而得了官家青睐,背地里盯着我应家、看不惯我应家的人多如牛毛,讥讽不屑多了,总有那么几句让自家孩子听去,这些钟鸣鼎食惯出来的公子哥娇小姐对我便没来由地生了敌意。 可是我当时不懂。 话语凝成的箭一下下扎在我身上,躲闪不及。 我就算脸皮再厚,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姑娘。再加上还是个脾气算不得好的姑娘。 我当即与他们争执起来。他们都骑在马上,像谢阆一样高高俯瞰;他们把我围在马下,霞光被遮得严实,马儿们的鼻息潮热地打在我的脸上,比耳光还要灼热,身侧充满了嗡嗡声。我像是被扔下枯井的猎物,在众人围堵下强撑气势,可无助与恐惧却已经将我包围。 他们的面孔模糊又可怖。数不清的嘲笑扑面而来,我只好用更大的声音反击。 后来,还是有人不耐烦,挥了挥马鞭制止了他们。 “别说了,有这功夫倒不如再去猎两只兔子。” 那些碎嘴与我吵起来的半大小子们,听见了这话,才终于意识到欺负我这件事做的毫无意义,显然不如狩猎有意思得多。 就这样散了。 我不知道是谁为我解了围,因为从头到尾我的眼睛里只能看见谢阆。 我看见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我,我看见他执起马绳毫不犹豫离开,我看见他随手将那只野兔子扔给了别人。 失望不是没有,可我偏偏特别会安慰自己,也偏偏特别会理解谢阆。我那时想,是我太自来熟地问他要猎物给他吓着了,加上他向来话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插上话,才会这样。 他是想帮我的,一定是这样。 我可太傻了。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少年的冷漠就算比刀子更利,当时的我也依旧甘之如饴。在充满了崇拜与爱慕的姑娘眼里,脑海中的情景与现实发生的事情从来都不一样。 你见到的纤云飞星不过转瞬即逝,可在我眼里,那就是金风玉露,胜了人间无数。 * 往昔幕幕在我眼前,我看着谢阆,就像他当年在猎场看着我的眼神那样平静,仿佛眼前的人一点也不重要。 吃过一次的亏哪能再吃第二口呢。 我心口没来由地扯了扯。 可我仍若无其事地继续:“不过就是凑巧住在了一条街上,哪还能提得上熟这个字?” 谢阆听了我的话,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 “以后会熟悉的。” 我不知道谢阆是不是脑子在战场上被打坏了,不然怎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我刚想反驳,他却用下一句话堵住了我的嘴。 “再说,你昨夜将我的陶埙打坏了。” 我愣了愣,下意识还嘴道:“那你还用枣核打了王羡呢。” “有此事?”谢阆掀起眼帘,反问我一句。 我顿时无话,一时只恨没个人证。 见我的气焰陡然消了下去,谢阆转向了侍立一旁的管家,薄唇微启,下了最终决定:“烦请管家将这些药材收入库中,药箱中用法用量齐备,若不够用,尽可去侯府再拿。” 够,怎么不够。我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箱子——估摸着我就是蜈蚣成了精、再有三十条腿断了,这些药材也足够给我再接上。 我不愿再跟谢阆掰扯。 管家悄摸着看我一眼,见我抿着唇不说话,便只得命人将这些箱子都抬了下去。 我暗示自己,有人送药上门不要白不要,打碎了人家的陶埙还被人强行塞补品这样的好事一辈子大约也就这么一次。 反正谁的便宜都是占,谢阆自己脑子有毛病送东西,我就当可怜他神昏智障给他面子收了,也免得他再出什么幺蛾子。 就……仅此一次。 第12章 遇贼 多希望这句话能来早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谢阆送来的药材晦气,隔天我院子里遭了贼。 休沐结束后的第二日,谢阆似乎在忙什么事情,自清晨上朝之后,一整日都待在外边没回家。 先说清楚,可不是我关注他。只是因为他的院子和我的院子只隔了一道墙,而我因为腿断了只能待在院子里翻了一整日的闲书,于是被迫知晓了他院子里一整日没人的景况。 说来也是奇怪,他现在已承了靖远侯的爵位,怎么不搬到主院去,还住在少年时住的小偏院里? 不过应院首今日倒是回家早。 还顺便邀了交好的左参政俞占青大人回府一道用饭。 许是因为前日给了我一巴掌,应院首心里既有些愧疚,又拉不下脸来同我道歉,于是就扯着人家俞大人装模作样地跑到了我院子里来装模作样地问了两句我的腿伤,再装模作样地叮嘱了两句按时吃药敷药。 态度虽然生硬,但是对于应院首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父女哪有隔夜仇,更何况还当着同朝官员的面,我自然也得给他面子。 但也是得亏我大人有大量——要不然,我早就搬出了应府二百次,成了王羡的第十七房小妾。 吃饭的时候,我听他们说了两耳朵今日朝上的事情。 近年来边疆不安,连带着山匪也跟着凑了热闹。东平一带闹得尤其厉害,有数伙草匪占山为王、迫害百姓,河间一路去岁闹饥荒的事情还没缓过来,如今又闹了这么一出,当地百姓苦不堪言,河间地的知州近日连连上疏,恳请能官家派兵镇压。 招讨山匪,是个挺费劲的活。 只能胜不能败不说,这胜还得胜得干净漂亮,不能惊扰百姓,不能有损国威。若是实在端不下来,招降的谈判更是麻烦之极。 “东平一带的山匪数量虽不算多,但当地山岭险峻多变,着实有些麻烦,”应院首道,“如今边疆暂时平定,大将都在朝中,军粮不缺,讨伐匪贼是必然。” 俞大人缓缓咽下口中的汤:“就是这招讨草贼使的人选定不下来——派那二位镇国将军去,未免是杀鸡用了牛刀;可若换成年轻一辈的小将,战场经验又不够,若败在了山匪手上,却也太难看了。” 应院首点了点头,赞同道:“的确是件难办的事情。我瞧今日的形势,似乎派镇国公府的秦小将军去已经是板上钉钉——镇国公年岁已高,倒也是时候给自家的儿子铺铺路了。” 秦徵是镇国公秦砚山的老来子,在家里排行老二,上边一个同胞姐姐,与我一般大,性子活泛好相处。我同他们姐弟关系极好。 听见熟人的消息,我不自觉地伸长了耳。 俞大人道:“秦小公子幼时跟着镇国公在南疆待过几年,如今任京卫指挥佥事的官职,只等这次招讨山匪立功,便能高升。” “秦小公子固然是上佳之选,可我总觉着不大合适,”应院首接话,“听闻这东平草匪凶悍,秦小公子年纪毕竟小,又没有独自领兵的经历,此去怕是不大妥当。” 俞大人浅笑:“那依应兄的看法,朝中哪位将军合适?” 应院首沉思片刻,认真道:“自然是靖远侯——” “咳咳——!”我被鱼汤呛了一口。 “哎唷,贤侄女小心些,”俞大人正坐我对面,便道,“喝汤慢些,别呛着自己。” 应院首递过来一方帕子,顺嘴训斥:“《礼记》有云,用膳时‘毋流啜,毋咤食’,你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还这样莽撞。” 我接过帕子,吐了吐舌头,低声嘟囔:“迂腐。” 心里却琢磨,怎么哪哪都逃不脱谢阆的影子。 * 临睡前,我翻来覆去半天,终于还是从榻上坐起,起了个卦。 香炉袅袅,青烟遮了窗沿。 银盘似的明月从薄云后边探出头来。 【“其实我瞧官家的意思,也是想让侯爷做这个招讨草贼使,若不是镇国公极力推荐小公子,怕是今日在朝上便能将这事定下。”】 【“应兄说得有理。若非如此,怎的官家偏偏今日让靖远侯去京郊操练兵马?”】 我垂了垂眉,凝神静气掷起了蓍草。 就像三年前谢阆出征一样。 少时的喜欢总是直白,想要将最好的给他。自从认识谢阆之后,他就是出门上个茅厕,我都恨不得给他占一卦择个吉时。 他秋围狩猎,我起了卦;他入营操练,我起了卦;他出征西狄,我自然也起了卦。 除了算卦准些,我没有别的本事,也只能用这样的法子负载我的一腔情意。 只可惜我一直不曾想过,我给的东西,那个人到底想不想要。 半晌,香饼燃烬。占得了一副好卦后,我终于能够安心了。 鼻间还残留着焚香的气味,我恍恍惚惚地开始入睡。 半梦半醒之间,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下显出一道阴影。 我睡眠浅,一点声音就能将我吵醒,加上本来就刚睡下不久,几乎是那贼刚进了屋,我就被惊醒了。 明亮的月光之下,我看见那人身形瘦高,活像一根干枯的竹竿,穿着一身黑衣,头发斑白,年纪不小。他脸上蒙着面巾将自己的模样遮得严严实实,装备齐全一看就是惯犯。 他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救命啊!有贼!即鹿!快叫人啊——”我立即从榻上弹了起来,用尽全力以我这辈子最大的嗓门开始大喊,脑子里感叹着——好在我这伤的是腿而不是肺。 那贼被我的声音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显然是没想到这个时辰我还醒着。 ——随后,眼前银光一闪,一把匕首冷不丁出现在他手上。 正所谓小女子能屈能伸,我立即就止了救命的喊叫,开始求生。 “这位先生,您也看见了,我是个残废,”我一边挪着臀往榻后边撤,一边作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您要什么值钱玩意自己拿就行,这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啊嘿,我这个身体状况完全不能阻止您……” 话扯到一半,我又意识到不对劲来。 我这自己说自己毫无反抗能力,可不是把自己往坑里推?万一他觉得劫财不过瘾、兴致上来再劫个色怎么办? 我当即脑子一转换了说辞,声音里哭腔更甚:“……您可千万别杀我,我三岁断了腿、五岁长大疮,七岁脑袋生了瘤子、九岁全身开始溃烂……我这身残志坚不堪入目好歹地活到现在了,可不能送我去见阎王爷……” “哧。”一声冷笑突然从黑衣人的黑面巾下传出。 借着被子的遮掩,我摸向床头的瓷枕。 匕首离我越来越近。 借着月光,我忽然见到他遮面的面巾边缘露出了苍色刺青一角。 黥字。 我呼吸一滞。 ——他是朱明见到的那人。 ——火烧镇抚司的嫌疑人! 我不再犹豫,右手立即举起瓷枕,使了吃奶了气力将那瓷枕朝他的脑袋上砸去。 “哐”地一声闷响,那黑衣人被我猝不及防地一击,直接砸得后退数步。 我趁机再次大叫起来,双手抄起我床榻上的物事,不管不顾地继续朝地上砸去。 幸而在黑衣人重新爬起身来之前,耳边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破窗之声。 我抬眼看去。 “放肆。” 白影乘着月光而来,夹着温和的夜风涌入房间。 他身上还穿着甲胄,银亮的盔甲映出窗外的明月,给他的周身淡淡笼罩上一层朦胧的辉光。 我看怔了眼。 “别怕,我在这里。”他抽出腰间的重剑,如天神下凡捍立在前,一面拦住黑衣人的出路,一面低声安抚。 我心跳一乱。 他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将我心底冒尖的慌张轻柔压下。 眼见着房内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缠斗起来,我的脑子却成了一团乱麻。 耳边是飒飒风响、金戈交鸣,脑子里却不住地环绕着那句“我在这里”。 如一柄金刃破开虚空,煌煌熠熠。又似白虹贯日,收尽朝晖夕阴。 倘若三年前能叫我听见这句话,或许就是千难万险我也愿为你奔赴。 多希望这句话能来早一些。 谢阆啊,我不怕。 不怕夜半遇袭、不怕刀剑无情。 过去我怕你不喜欢我,可如今……我只怕你来的太晚了。 野火燎尽三秋原,就算春雨再浇、就算春风再缓,也长不回原来的模样。 第13章 碎瓦 或许我就是个俗人,贪心又愚蠢。…… 眼前剑芒簇簇,兵刃交接之下激起道道火星。我捏着被角坐在床榻上,无处可逃。 两人对阵不过数招之,黑衣人似是不敌谢阆,寻了个破绽便跳窗而逃。 谢阆推开房门,追出了院子。 人声渐渐沸腾了起来,杂乱的脚步声朝着我院里跑来,我听见应院首着急地喊着我的名字。 第一个进房的是即鹿,她今夜不当值,就住在我院子东角的偏室,离我最近。她急匆匆地冲进了房,连腰带都还没绑好。 “小姐,”她一脸惊慌,“你没事吧小姐?” 我垂着眼,扯住了她的衣袖。像是溺水的人遇到了飘荡的浮木。 谢阆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应当是追着黑衣人跑了几条街,没追上便又回转了过来。 我用床帷遮住自己,从大开的窗子往外看,见到他直接从隔壁一跃,就跳过了院墙,一不小心还掀翻了一块青瓦。 我心中嘲笑他,翻墙入户这样的事情,光风霁月的靖远侯约莫不大熟练——毕竟我当年翻墙的时候,可从来没摔过瓦。 瓦片落地的声音清脆,在黑魆魆的院子里溅起一道涟漪。即鹿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背,走到房门口。 彼时应院首正隔着内间的屏风细细询问我有没有受伤,声音出乎意料地柔和。大抵是因为我近几日受伤实在太多,他竟还磕磕巴巴地向我建议,让我找师父孙监正给起个卦、瞧瞧我最近是不是犯了煞撞了邪,要不要避讳几日别再出门。 若是平日,我肯定要不知尊卑地笑话他。 笑他迂腐守礼,亲女儿遭贼还恪守着三纲五常,明明担心我的安危,却仍不敢进内室来亲眼瞧瞧。 又要笑他表里不一,读了几十年白纸黑字的圣贤书,明明不信命理八卦,却仍想借助易经相书来趋利避害。 可现在我的脑子里全顾不上这些。 隔着轻纱屏风,我隐约能看见那副透着幽幽寒光的甲胄被即鹿拦在门口。 即便声音很小,即便耳边还掺杂着应院首的絮叨,我的耳朵却比任何时候都灵敏。 “侯爷,我家小姐受惊过度,现在想好好休息,”即鹿恭敬地低着头,朝谢阆开口,“老爷和府里的侍从都在院里守着,今夜小姐不会再遇到危险。” 谢阆盯着屏风许久,久到我几乎要相信他或许能看透后面的我的时候,他终于缓缓转过头去,第一次面对即鹿。 “你什么意思?” 不像今夜先前的那句话,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或许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谢阆虽然看不见我,可那股森森的寒气却准确地穿过轻纱,长了眼睛手脚,将我浑身上下细细密密地刺了个遍。 即鹿的后脖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却仍坚持:“此处是小姐的闺房,就算是侯爷今夜对我家小姐有救命之恩,也不方便进去。”她朝应院首的方向示意,“老爷常说男女大防应当严守,您瞧就连他在房中,都只隔着屏风与小姐说话——您要是进来,对我家小姐的名声不利。” 谢阆沉声开口,字句缓慢,如同坠了千斤寒铁。 “这话是院首大人说的、还是她教你说的?” 即鹿肩膀缩了一缩。 我很能体会她的心情。谢阆这人平日不苟言笑的时候就吓人得很,若是赶上他心情不好,碰见个胆子小的姑娘怕是能直接给人吓哭。 我开始琢磨这个月要不要多支给即鹿半个月的月钱,以补回她今日所受的惊吓。 不过也不愧是从小跟着我长大的丫鬟,总算是见过些世面。 只听即鹿梗着脖子道:“我是小姐的贴身丫鬟,我说的话自然就是小姐的意思,小姐说的话,我向来会都一字不改地传达……” 接着,压根没注意到谢阆的应院首许是听我久无回应,嗓门陡然高了几声,带着慌乱叫我,生怕我出了事。 “……小吉?小吉?” “哎?”我连忙回应,却因此没听见即鹿后边说的话。 再转过头去时,谢阆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屏风后的那抹皎白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就像明月藏进了浓云——我意外地有些怅然。 或许我就是个俗人,贪心又愚蠢。 脑子里曾试图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却时常堕落于佳期付酣眠,行乐醉人间。 我从床帷后面露出一只眼睛,忍不住偷偷看向窗外。 隔着丈余的距离,我瞥见了谢阆的脸。可就在他转过头、将与我对视的前一刻,我捏着帷幔的指尖便一颤,迅速将自己遮住了。 我背过身,藏在床幔后。 缩头乌龟,我暗暗骂自己。 “小姐,”即鹿走到我边上,低声道,“侯爷已经走了。” 我胡乱地应声,手上捻着帷幔的薄纱,忍住再朝外看的冲动,低声问她:“你最后跟他说了什么?我没听见。” “……没什么,”即鹿顿了顿,道,“就是按照小姐交代我说的话去说的,没多添一句。” 我偏过头去,缓慢地点了点头。眼神再鼓起勇气向外探的时候,院子里只剩下谢阆打碎的那片青瓦。 月光酿成醇酒,醉了人眼,害了人心。 * 呆捕快到的时候,我正缩在院子的竹榻上晒太阳。晨曦落在身上,暖洋洋地舒服极了。 大概也算是某种创伤遗留,我在屋子里怎么躺怎么觉得不安心,于是就让人给我抬到了外边。应院首想来也是有些怕了,特意挑了几个高大健壮的府中侍从调到我这,别的活不用干,一日十二个时辰从黑到白守在我院门口就行。 我折腾了半宿,精神颓靡半梦半醒。呆捕快问话时,我虽没什么想说话的劲头,但仍详细地复述了当时的情景。 我刻意强调了黑衣人的身形和脸上的黥字,想着顺天府与镇抚司毕竟同属查案的公衙,或许相互之间会通通气。若是傅容时知道了这事,火烧镇抚司和刺杀朝廷官员这两件事情加起来,份量不小,说不定能施压早日找到那人。 “应姑娘,”呆捕快元青记录完案发过程之后,十分严肃地开口道,“短短几日,你便连续卷入了两场疑似杀人案,对此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疑惑:“我能有什么想法……希望京城加强治安、早日达成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太平盛世?” 元青脸色微红:“不是这个想法……我是指应姑娘是否有什么仇家、近期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或者是曾目睹接触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这算是问到了点子上。 我虽然名气不小,但因为怕麻烦的原因很少外出招摇,京城里认得我的、与我打交道的人不多,更别提与我有什么过节的了。 昨夜那黑衣人唯一要杀我的理由——就是他发现了我知道他火烧镇抚司的事情。 我是真的没想到,因为我怕麻烦而没将那块玉直接上交镇抚司的事情,竟然将我置入了这样危险的境地。延迟上交证物最多不过会让我上一趟镇抚司接受审问,可现在竟然直接让我有了生命危险。 平生第一次相信了“现世报”这三个字。 但我没法把这事跟元青说清楚。 ——也没必要。坦诚自己由于迟交了证物导致知道了火烧镇抚司的嫌疑人,再导致嫌疑人的谋害的结果,与不坦诚交代这一切的结果没什么两样。 案子也是一样地查,镇抚司查储一刀被害和镇抚司被烧,顺天府查当朝官员被刺,中间我有没有迟交证物,对于查案毫无影响。 除了会导致我被镇抚司带走刑讯。 于是我面不改色地说谎:“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一向洁身自好笑以待人,没仇家没对手更不曾寻衅挑事,信奉真善至美、处事心虔志诚,虽然有不少人看不惯我,但除了应院首大概其他人也不至于恨到要弄死我的地步。” “至于最近遇见的事情……最不寻常的大概就是储一刀被割了一半的脖子还能在朝云馆二楼走上一圈血涌如瀑布了。” 在应府问了半天的话之后,元青就攥着他的小本本去了隔壁,试图从与黑衣人有直接交手的谢阆那再寻寻线索。 他走后,我交代了朱明这几日在府中低调行事,最好是多跟着我院外那些壮汉干活之后,就在竹榻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到醒来时,已过了正午。骄阳差点没给我的皮晒裂。我骂骂咧咧地起了身,正巧见即鹿从外边走进来。 “即鹿你是想让你家小姐我活生生被晒死吗?”我揉着热乎乎的两颊抱怨,深觉自己黑成了炭色。 “哎唷,”即鹿当即拍了拍自己的前额,懊恼道,“小姐我错了……我光顾着看热闹去了,忘了小姐你还睡在这……” 我:“…………” 谁家要这样的丫鬟?我倒贴钱希望有人能将她赶紧认领走。 即鹿碎步上前,将我吃力地抱上了边上的轮椅,推我到树荫下,嘴上还找补:“没事的小姐,一会我给您擦几遍桃花汁子,你肯定能白回……”即鹿停了话,低下头来细细打量我几眼,舌尖一转接了下半句“……肯定能白回原来的一半……” ——瞧瞧这说的什么屁话? 我当即将她暴打。 徒劳地折腾半晌,我扔了手里的柳枝,招了招手,轻喘着气将早躲到一丈开外的即鹿又叫了回来。 “呼……方才你说……去……去看了什么……什么热闹?” 即鹿生怕再被我打,小心翼翼道:“去看隔壁侯府的热闹。” 我抚了抚起伏的胸口,缓下气息疑惑道:“怎么回事?”谢阆家能起什么热闹? “就是元大人啊。”即鹿走上前来,“元大人从咱们这走了之后,就去了隔壁靖远侯府,但是一直在门口等了很久,侯府的人都不让他进门……” 我皱了皱眉。谢阆虽然性子不好相处,却也应当做不出这样让人难堪的事。 “……元大人就一直在侯府门口站了两个时辰,刚刚侯府的管家才出来说——侯爷早就出门了。”即鹿继续道,“我看元大人怪可怜的,那么大早就来了,早饭还被喂了闭门羹,就给他送了点吃的,劝他先回府衙去了。” “说不准是侯府管家话说不清楚的事,”我思索片刻,道,“元捕快脑子憨。大约是没闹明白侯爷不在,就傻兮兮地一直在那等着了。”话刚说完,我又恨不得敲自己一棍子——我这给谢阆找补个什么劲? 谁知闻言即鹿却摇了摇头:“不是呢。侯府的人好像就是故意不让元大人进门,”她斜斜瞥了一眼隔壁院子,嘟囔着,“仗着有权有势耍弄着人玩,也不是第一回了。” 接着,她又犹犹豫豫地继续开口:“我还听隔壁的下人说,似乎侯爷回去之后心情特别不好,板着脸恶声恶气的,就连他们府里的人都吓着了……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 我睨她一眼:“自家小姐在太阳底下晒着你没想起来,隔壁的闲事你管的倒宽。” 即鹿讪讪一笑。 我转头看了看身侧的青瓦白墙。那块缺了瓦的墙檐矮了旁的瓦一头,缺口处极明显,甚至有些刺眼。 “以后隔壁侯府的事情别在我面前提,”我垂下眼,眼睫微微颤动,“教人听多了心烦。” 即鹿低声应下。我心不在焉地扯了扯裙摆上的褶皱,水色裙袂如明湖,平整无波。 谢阆要是生气了,也挺好的。 第14章 探望 傅容时绽然一笑,比百花齐放还春…… 傅容时第二日上了门。 刚听见府中侍从来报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暴露了。 纸还是包不住火,连送了两张纸条,果然让傅容时怀疑到了我身上。 我摸了摸还裹着竹条的腿,视死如归地去了前厅。 如今我后脑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头上的纱布也卸了下来,出去见傅容时的时候总算不是天竺高僧配大红花了。 到时候进镇抚司刑房的时候也不至于像是唱大戏的。 见到傅容时,我先是惊讶了一下——今日他没穿官服。 先降低敌人的警惕心,然后趁其不备一举拿下?啧,这位千户大人好深的心机。 此时的傅容时一身青衫,玉簪束发,比书生还书生。 尤其在听见我轮椅的声音之后,放下手中的茶杯、抬眼那一望,更如春风拂面、东风化雨。 我啧了一声:“傅大人,你穿常服真好看。” 傅容时绽然一笑,比百花齐放还春色满园。 “本来听说应姑娘前夜在家中遇了贼,傅某想来探望姑娘,”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现在看来,似乎没什么事。” 不是来找我麻烦的? “没事没事,”我摆手道,“那贼人没伤到我。” 我顿了顿,故意问:“是元青大人跟你说的吗?还是这案子现在也归镇抚司查了?” 傅容时闻言却摇了摇头:“这事是顺天府来镇抚司上报的时候我才知道的。本来官员遇刺应当由镇抚司接手,但如今镇抚司正乱着,分·身乏力,应姑娘的案子还是暂且让顺天府查着。” “因为镇抚司被烧?”我道,“火烧起来那夜我还没睡,远远见到浓烟,似乎火势不小。” “是很厉害,”傅容时脸上的笑意敛起,“虽然火灭得很快,但是镇抚司中仍然受损不小,殓房和刑房烧得最厉害,我还有一位同僚当时正在整理证物,也受了伤。” “殓房?”我重复一遍这词,前日方才听过这个消息时脑中闪过的灵光忽而被捉住,“难不成……会和储一刀的案子有关?” “极有可能,”傅容时点头,“包含储一刀在内,殓房一共还有其余三具尸体,然而其他的案子都已查明,并没什么疑点,我怀疑纵火之人就是冲着储一刀去的。” “或许是为了消灭证据。”我沉吟道。 “我们也是这样想。”傅容时沉声开口,“虽然储一刀的尸身上查不到什么,但是他被杀一事现在都没有头绪,约莫有什么我们忽略了的地方……”他叹了一声,“只是现在尸身被烧毁,什么线索都没了。” 我跟着傅容时假作沉重。 我虽然不知道傅容时是不是故意试探我——毕竟那块玉石还在。但是转念一想,储一刀的案子毕竟是大案,不管傅容时是不是试探,他都不能同我细说。 在正厅里聊了几句,傅容时提议请我出门吃饭。 他没提上回被谢阆阻拦的事情,只说欠我一顿饭,今日还上。 “先上一壶煎香茶,绿豆和山药细细磨,浓稠一些最好。” “开口汤就不要了,直接上冷菜果子,二色灌香藕,做得清口一些。”到了饭馆,我菜牌也不看,熟门熟路地点菜。 “这馆子的鹅肉做得好,傅大人你可一定得尝尝才行;河鲜就要一份炙鳗鱼吧……”说到这,我偷摸侧过眼看了下傅容时的下半截,想着虽然应当上回没撞出毛病,但是吃些鳗鱼补补身体总是没错。 我继续点菜:“素菜要一份笋鲊,正当时令,尝尝新鲜的。糕点就要一份蜂糖糕吧,”我抬头看向傅容时,征求他的意见,“傅大人,你看这些行吗?有没有不喜欢、不合胃口的?” 我这人对待事务向来懒散又怕麻烦,除了算卦以外,大抵就是吃食能引起我的兴趣。京城中的各大馆子,倒没有我不熟悉的。 傅容时朝我微笑:“我没什么忌口,你按照你喜欢的点就行。”他抬眼扫了下菜牌,温言又道,“我看素菜少了些,不如加一份蜜渍豆腐?再要一炉猪骨羹吧,对腿伤好。” 我眨了眨眼。 现在外面的小哥哥都这么体贴吗? 傅容时将我推到了窗边的隔间。 原本出门我还打算带着即鹿给我推轮椅,谁知道这丫头今日休了假,清早就不见了人影。推脱几番之后,也只能不好意思地让镇抚司的傅千户担当此项重任。 菜很快就上来了。这家馆子在城中有些名气,在此用膳的人不少,时不时有人声传入耳中。 譬如我们隔壁,就似乎坐着一对青年男女,偶有调笑的声音传来。 “先喝一碗猪骨羹暖胃。”菜齐之后,傅容时拿起我面前的瓷碗,盛上大半碗的羹汤之后,伸手递给我。 “小心烫——” “那你就给人家吹吹嘛。” 娇滴滴的女声出现在耳边。 傅容时拿汤碗的手一颤,瞳孔一震看向我。 我赶忙摆手:“不是我——”我指了指隔壁,“——不用给我吹。” 隔壁的女子声音娇嫩婉转,声音直穿透了隔离的屏风,教人全身酥软。 傅容时神色自若,继续将汤碗放到我面前。 我点了点头。为了调节方才的尴尬,我回礼似的地比划了下桌上的一盘菜:“傅大人尝尝这道五味杏酪鹅,是这家馆子的招牌菜,特别好吃——” “你要能喂我就更好吃了。” 声音再次传来,傅容时伸到一半的筷子顿住,下意识地再看我。 我眨了眨眼,十分给面子地开口:“那要不我也……” “倒也不必,”想必是瞥见了我眼底的戏谑,他无奈一笑,露出唇边一汪浅浅的酒窝,“多谢应姑娘好意。” “你嘴上说的这样好听,实际上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呢。” 隔壁女子的应答如约而至。 我压住喷薄的笑意,故意调侃傅容时:“想着什么?” 傅容时边摇头边伸手夹了一块豆腐:“想着这盘蜜渍豆腐不该给你加。”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隔壁的人许是听见了我的笑声,终于没再传来声响。而我与傅容时之间的距离,也不知不觉拉近了些。 傅容时细心温和,聊天时知分寸,与他相处只觉得舒服。饭桌上,他给我推荐了城里有名的骨科大夫,与我聊了在镇抚司遇到的有趣的案子,也同我讨论了京番市里哪家的零嘴最好吃。 我平日里交往的人不多。在家里和应院首横眉冷对,在司天监与孙监正谨小慎微,还真是第一回交上这样温和的朋友。 等到这顿饭快吃完的时候,隔壁又出了动静。 这回倒不是女子的娇嗔了。 悲戚的哭声穿过屏风,伴随着女子的泣诉。 “你这么久都不来看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扬了扬眉——这还是一出苦情大戏? 耳朵立即竖起。 “怎么会呢,我心里最疼的就是你。”一个别别扭扭的男声传来。 声音很低,却不知为何带着一股莫名的怪异感。 女子又怨道:“你要是真疼我,就不会走那么久,”她呜咽着,“你见不着哥哥是怎样对我的……他将我锁在屋子里不让我出门,将我屋里的桌椅都砸了,连饭菜都不让我吃……还骗我、还骗我你已经死了。” 男子低声安慰:“我现在不是来了?你心里知道,若不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定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绝不愿离开的。” 这对话隐约有些怪异,却逐渐引起了我的兴趣,手上的蜂糖糕咬了一半都忘了嚼。 “那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就要带我走了?”女子停了抽泣,“咱们一起去一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吧。” “好,你说什么都依你,”男子纵容道,“咱们吃完这顿饭,我便带你离开京城,去你哥哥找不着你的地方。” 我微蹙了眉。 这是要……私奔? “糖糕要掉了。”傅容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感觉指甲盖一热,一只手捏紧了我的手指,将掉未掉的蜂糖糕重新触到指腹。 我立即将蜂糖糕往嘴里一塞,鼓着腮帮子指了指侧边的屏风,又将手指放在嘴唇前无声一嘘,示意傅容时别说话。 我舔着手指上剩余的蜂糖,挪了挪臀,脖子伸得老长探向屏风之间的缝隙。 先看见一双石青的绣鞋和一片碧色的裙角。我顺眼瞧上去,身姿袅娜,纤腰楚楚。 我又推了推桌子,借力将轮椅再挪了挪,想看看那个准私奔案犯。 ——对面空无一人。 第15章 大安 “没事没事,这回没撞上。”…… 我惊讶的眼神引起了傅容时的注意。 他放下筷子,疑惑地站起身,走到我的位置,顺着我的眼神望去。 碧色裙衫的女子正捻着帕子,抹眼上的泪。 我们正对着她的侧脸,清晰地瞧见她满含希冀地开口:“你说的可是真的?咱们真的要离开京城、让我哥哥永远都找不着?” 我又瞧了瞧对面,似乎是希望隔壁雅间凭空冒出一个人来。 ——可是没有。 我与傅容时就眼睁睁地看着女子换了副神色。 原本悲切的泪眼变得温柔,神色也坚毅起来。 “自然是真的,只要你下定决心,咱们去哪都行。”低沉的男声从那女子口中说出。 我缓缓收回探出去的上半身,后脖子有些发凉。 我抬眼与傅容时短暂四目相接,怂得缩了缩脖子拽住他的衣袖。 他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待在原地别动,接着走上前,绕过了那屏风。 青衫从我手上溜走。 “姑娘还好吗?”傅容时道。 那女子见有人上前,猛地就起了身,恐慌如受惊的小兽。我被傅容时高大的身影挡了视线,恨不能当场抱着我残缺的双腿垂死惊坐起去瞧清楚现在什么情况。 可我只能对着傅容时背面的下半截,听他越发轻缓的声音。 “姑娘,在下傅容时,在镇抚司当差……” 缝隙之间,那片碧色的裙角猛地一动。 正是此时,碧色一扬,我只能听见一阵相碰推搡的声音—— ——然后就看见傅容时的背面下半截在我眼前疾速变大。 我退退退退退退——我疯狂地控制着轮椅向后溜,感觉我的手这辈子都没这么快过……哎? 嘡地一声,我后背砸上墙壁。 天要绝我! 正当我即将再次被砸中残腿的千钧一发之际—— ——我选择了闭眼。 谁知,意料中的疼痛和重压没有如约而至,反而身前多了一道热气。 我颤颤巍巍地睁开眼。 对上傅容时的脸。 他双手撑着墙壁,硬生生止了自己摔倒的劲头,将我和轮椅护住。 他手臂在我脸颊边上寸余,像是将我的脑袋圈在怀中。 “应姑娘……你没事吧?”温热的鼻息打在我脸颊,傅容时一脸关切。 我莫名忽然开始脸红。慌乱之下,我口不择言:“没事没事,这回没撞上。” 隔间中一阵寂静。 ——我说了什么? 我挪开眼,偏过头去假装察看我的轮椅两侧,嘴上转移话题:“那什么……我轮椅没坏吧?” 傅容时站起身,握着轮椅两侧的扶手滚了滚:“应当没坏。” “哦,”我不自在地点头,“那就好。” 我伸手扯下鬓边的碎发。 ——感觉我的耳朵好像热乎乎的。 沉寂片刻,我没话找话:“刚才那姑娘推了你之后……跑了?” “嗯,”傅容时走出隔间,朝馆子大堂四处张望,“没影了。” “哦。”我应一声,操控轮椅又回到桌边,硬着头皮建议,“不然……不然咱们先把饭吃完?回头你要是担心那姑娘,可以交代人在城中找找。” “行。”傅容时赞同,也回到了桌边坐下,重新拿起筷子。 我夹了块香藕放进嘴里,眼神四处瞟着,总觉着周身的氛围变得莫名粘稠起来,让人颇不舒服。 尤其是看见傅容时也微微发红的耳尖之后。 * 没滋没味地吃完了剩下的饭,傅容时将我推出饭馆。 刚往回家的路没走上几步,远远地就见到街尾有一队着玄衣的佩刀男子急匆匆朝这个方向走过来。 ——是镇抚司的人。 傅容时推着我上前:“你们这么急去哪?” “千户大人!”那一队人就在我面前齐刷刷躬身行礼,声音洪亮震天,差点没给我吓得站起来。 “是有什么案子?”傅容时蹙眉,顺便细心地将我的轮椅往后拽了拽。 当头那位脸色焦急,率先开口:“不是不是,是卑职的私事。” “卑职的胞妹从家中偷跑出门,我怕她出什么事情,就跑出来寻她,”他擦了擦汗,“大人你也知道,我妹妹神智时有不清醒的时候,兄弟们也替我担心,就同我一起出来寻她了。” 傅容时眉头拧得更紧,脑中闪过线索:“你妹妹……今天出门的时候穿的什么衣裳?” 那人道:“听家里人说,是一身碧色的裙衫……” “……配一双石青色的绒花绣鞋?”我接话。 那人愣了愣,接着拼命点了点头:“这位姑娘可是见过我妹妹?” 我与傅容时对视一眼。 丢妹妹的这位叫徐凤,是傅容时的手下,在镇抚司中任副千户一职。妹妹名叫徐菱枝,一年前起据说是被邪祟上了身、神智突然开始不清,平时在家由母亲看顾,今日一没留神,就被她跑出了家门,丢了得有一个多时辰了。 “约莫一刻钟之前,徐姑娘从这离开,走的时候很急,跑着出去的,”傅容时道,“她一个姑娘家,脚程不算快,应该跑的不远,只是……”只是此处正是城中京番市最繁华的地界,西边联通一大片曲里拐弯的街坊胡同,东边又贯着一溜见不着尽头的天桥铺子,人来人往极为热闹,想要在这一带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徐凤急得脑门上冒出了汗:“没办法,多笨的办法都得去找,要是等天黑了,就更找不着了。” 一时也想不出有别的办法,傅容时只得点了点头:“你先领着弟兄们在京番市里挨条巷道排查,等我将应姑娘送回府之后,我跑一趟顺天府,调些人出来,咱们一块找。” 说着他就要将我推走。 “等等,我能帮忙,”我伸手制止,朝傅容时眨了眨眼,“你忘记我是做什么的了?” * “徐姑娘走失时穿的一身碧色衫子,碧色从青,属东方震位而震为木——天三生木,地八成之,三八为朋,震而居东……”我嘴上一边念叨,一边从腰间随身携带的兜子里摸出一个草皮卦纸簿子和一支炭笔,开始记下数字。 “这真有用吗?” “准不准啊?要不咱们还是笨办法先去找吧。” “虽说她是官家看中的小神算,可是这玩意真行吗?” 我抬起眼,炭笔尖指了指正嘟囔着的几人:“别说话,乱了我的灵光。” 寻人探物,多用小六壬。而起用小六壬寻人之时,虽是任意取数,然而最讲究这脑中突如其来的一抹灵光。 头顶上出现了傅容时的声音:“听应姑娘的。” 我不自觉地翘起唇角,转向徐凤:“徐姑娘是今日巳时走失的?” 徐凤盯着我在卦纸簿子上写下的数,应了一声是。 “巳时行四……”我抚了抚手指,开始捻起掌诀来。 按照三、八、四这三个数字的顺序,我左手拇指在左边三指上跳动起来,以食指最下指节为一、最上指节为二,照着数字顺序起掌诀。 三停速喜,八停赤口,终停大安。 我定了定神,将卦纸簿子上的那页撕下递给徐凤。 “大安事事昌,失物西南向;寻人一五七日见,孤身门庭屋内现。”我悠悠开口,“你们往西南方向去,挑最宽的胡同进就行,路上若遇到了行人可以询问,会有线索。” 西南为坤位,坤德博大宽厚,利牝马之贞、利西南得朋,向着宽大巷落中去,应当能很顺利地寻到徐菱枝。 镇抚司众人看了看傅容时,没动身。显然是心中存疑。 傅容时没有半分迟疑:“按照应姑娘说的方位去找。” 徐凤捻了捻我递给他的微黄卦纸。他看了我一眼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朝着傅容时点了点头,接着就领着人往西南方向去了。 暂时事了,傅容时便推着我往应府的方向走。 我本来想问他为什么能毫无迟疑地相信我说的话,但琢磨了下,觉得也没必要开口。也许他就是那种特别信命的人呢,我问出口了反而显得矫情做作。 不过,虽然这世上相信算卦命理的人不少,可真愿意承认万事皆有定数、凡人难以撼动天命的人却不多。 大抵大部分人都觉得尽管命由天定,但是自己一定是人定胜天的那个特殊存在。 可惜,谁都不那么特别。 就如同一炷香之后就被找到了的徐菱枝。 “应姑娘你真是神了,”来报信的镇抚司小缇骑气喘吁吁地追到应府门口,正赶上我与傅容时准备告别,“果然在西南方最大的巷子里找到了徐姑娘,路上也的确遇见了行人,那行人也真见到了徐姑娘。” “你现在信我了?”我认出他是先前在边上嘀咕怀疑的其中一人。 “嗐,我那不是有眼不识泰山嘛,”小缇骑年岁不大,估计最多与我同岁,便见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应姑娘别放在心上,我以后一定不乱说话,应姑娘说什么我都信。” 我指了指他的脖子,面无表情道:“你肚兜绳露出来了。” “什么?”小缇骑大惊失色,立即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随后才反应过来,“……我、我没穿肚兜啊。” 我噗嗤笑。 “应姑娘逗你,你也信。”傅容时无奈笑笑,伸出手去敲了敲他的脑门,“行了,你也赶紧回去值守吧,如今镇抚司事忙,都别闲着。等我一会回去看看,要是没在干活,明天的操练加倍。” 小缇骑人影瞬间跑没。 我朝傅容时打趣:“你们镇抚司的人都这么好欺负吗?” 傅容时回道:“那你们司天监的人算卦都这么准吗?” 我颇得意地眯了眯眼:“倒也不是,只有我算得特别准罢了。” 傅容时唇角压出酒窝,眼底闪过一分笑意:“那算卦特别准的应姑娘有没有算出来……自己衣领上还沾着中午吃剩的蜂糖?” “啊……”我张了张嘴,愣了片刻之后立即扯起衣领低头查看,还嗔怪道:“你怎么不早说啊,我这一路上得被多少人看见啊,我京城神算的一世威名就这么轻易地没了……” 可我扒拉了半天也什么都没看见。 “在这里。”傅容时好笑地摇了摇头,指了指我左边近肩的位置。 “哪?”我拽起衫子。可或许是太靠近脖子的关系,我一直没看到那块脏污。 “我来吧。”一双指节分明的手靠近,拂上我的衫子。 我侧过脸去看,顺手掏了一块帕子给傅容时帮忙擦拭。 本来这也没什么。 傅容时没靠我多近、动作也很正常。我们之间也没什么旖旎暧昧的氛围,不过就算是友人之间随手帮个小忙。 ——但是我不知道在谢阆眼中有什么不一样。 我抬起头的瞬间,正看见他站在侯府门前,目光遥遥看过来,紧盯着我与傅容时两人。 白衣一如往昔,给春风里掺了一分凉。 他就像是高空之上盘旋的鹰隼,冷漠无情地正看着自己的猎物,彷佛随时都能一击必杀。 我手指蜷了蜷,平静坦荡地回望。明明离得不远,其间却好像隔着云水迢迢。 “好了。”傅容时站起身,将帕子再还给我,“京城小神算的威名还在。” 我回过神来,抬头朝他弯起眼笑。 余光见到白色的衣袍隐约消失。 我愉快地与傅容时告别。 进门前,我一眼都没朝隔壁看。 习惯可以循序渐进地培养的。 第16章 看鸟 近日春和景明,天朗气清,正是出…… 后面的几日,我得了安生。 隔壁的侯府没什么动静,而应院首觉得我这段时间实在遭难太多,也不再寻衅骂人。整个应府竟开始进入一种虚幻而愉悦的平和氛围之中,连下人们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 期间徐凤倒是上了一次门,拿着礼盒来,答谢我帮他寻到徐菱枝。 “原本想带些像样的礼品来,但是挑挑拣拣都觉得不好。”徐凤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身形微胖,脸颊鼓囊囊的显得很是憨厚,“我想应府高门,姑娘应当见过许多好东西,我眼光也上不了台面,怕送的玩意姑娘看不上,还平白污了姑娘的眼。” 我内心狂吼:你口中的应姑娘并没有见过多少好东西,一心希望所有人都拿值钱玩意污了我的眼啊啊啊。 徐凤自然是没听见我内心的真心渴求。他打开手上的礼盒,露出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油纸包,油印晕到了外层,糕饼的香气外溢。 他颇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家做的东西最有心意,就让我母亲亲手做了些点心,希望姑娘别嫌弃。” 我赶忙将礼盒接过来:“不嫌弃的,我很喜欢。”虽然内心更渴望值钱玩意,但是面对一盒子喷香的糕饼,我仍然不争气地咽了唾沫。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一个油纸包,甜腻的香味萦绕在鼻尖。我将一块软嫩的豆糕捏起,放入口中。 “特别好吃,”我咽下口中的糕点,齿间还漾着清甜,真诚赞道,“令堂的手艺实在太好了,正合我的口味。” 徐凤原本不安的神色化成了笑:“姑娘喜欢就好。”他指了指盒子下层,又道,“姑娘还可以尝尝下面的渍梅子,我母亲腌渍蜜饯特别在行。原本想多送来一些,但是问了千户大人,他说姑娘你更偏好甜软的点心,所以就只包了这一些。若是姑娘喜欢,我还可再多送一些来让姑娘尝尝。” 我有些惊讶于傅容时的细心——不过是那日多吃了几口蜜渍豆腐和蜂糖糕,他就能记住我的偏好食性,实在是观察入微。 就这个脑子,显然查案是一把好手。他不做千户、谁做千户? “其实我这回上门,除了答谢姑娘之外,也是有事相求。”又是闲聊几句后,徐凤忽然支支吾吾地开口。 正所谓吃人的嘴软,我嘴里还嚼着人家母亲的豆糕,自然是不能回绝。 “徐大人直说就是。” “是这样,”徐凤深深叹了口气,“听千户大人说,应姑娘那日是见到了舍妹的,也看见了她那时的情形。” “她一年前突然成了这副样子之后,我领她去了不少道观庙宇求神,也找了几位天师半仙上门去污除祟,可都不见成效。自从前几日见过姑娘一手神算之后,就想来求姑娘一副卦,求问如何能祛除菱枝身上的邪祟、教她恢复原本的样子。” 我咽下口中的糕饼,啧了一声:“你这思路不对。” 徐凤显然有些激动:“姑娘有法子?” 我歪了歪脑袋:“徐姑娘这是生了病啊,你不带她去看大夫,求什么神拜什么佛?有这功夫请几个大夫上门不好吗?”我真诚发问。 徐凤愣住:“可她身子康健,除了被邪祟上身没有别的毛病。” 我抿了抿唇,又拿起一块豆糕:“徐姑娘神智不清,那得正经看大夫治病才能好。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邪祟上赶着上身?这有病趁早治,你还是老老实实带着徐姑娘看大夫去。” 见他没说话,我又开始教育他:“迷信要不得,别出点事就赖到神鬼之说上去,”我指了指残废的双腿,“你看我,当初一日之内连断两条腿,我这怪到邪祟头上去了吗?——没有,我知道这就是纯倒霉。” 徐凤还怔着,嗫嚅道:“可是姑娘自己不就是干的算卦的行当……” 我打断他:“我这样正经搞易理的,跟跳大神的可不能混为一谈。我们研究的是术数八卦、天文气象,不是符咒祝由、神鬼乱炖。我们算卦,那是极往知来、见时知几,有据预判、趋吉避凶;可捉鬼除妖那些神棍,大部分都是胡说八道、空手套狼,骗人钱财、指鹿为马。” 不过在他临走之前,我还是颇为理解他关爱妹妹的心,同他承诺了一番。 “你先带她去看大夫,治一治身上的疯病。等回头徐姑娘状况好些了,我便给她起一卦,虽没有大夫治病之效,但兴许能看出徐姑娘运势如何、这病能不能治好。” 徐凤迷迷糊糊地走了。 * 之后几日我便如同在屋子里筑了巢穴,抱着人家送上门的点心盒子,吃吃喝喝好不快活。 如此这般地生了三日的霉,没等到徐凤领着妹妹上门、没等到顺天府给我交待刺客的行踪、更没等到某些人打扰,反倒是等到了一封香封小笺。 【近日春和景明,天朗气清,正是出游良机。余闻小吉弟妹因伤休假三月,心中挂念非常。故邀明日辰时赴凤沽河畔,相携品茶折花,共赏鸳鸯。】 我:“???” 我盯着小笺上“镇国公府秦簌簌”的落款,仿佛见了鬼。明知我断了腿才休假,不来府上探望就算了,还约我出门,她莫不是失了智? 更何况—— “鸟有什么好看的?” 刚刚进门的即鹿闻言一震:“小姐你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我:“???” 你这才是什么虎狼之词吧。 我没理即鹿的浑话,随手将那小笺朝桌上一扔,嫌弃得生出了双下巴,又从剩余不多的油纸包里摸了一颗蜜枣放进嘴里。 我想起前几日应院首和俞大人提到的东平闹山匪、镇国公欲推荐自家儿子领兵剿匪一事,感觉秦簌簌约我赏的这个鸟恐怕不大简单。 秦簌簌这个人同我差不多,是个懒骨头,绝不像是能为了鸟……算了,还是说鸳鸯吧,而约我出门的性子。 我摸了摸自己的腿,立刻就想回绝。 “小姐你要不还是去吧,”即鹿走到我边上,苦着脸收拾桌上被我吃剩下的狼藉,“你要再不出去走动,估计就要胖得老爷都认不出来了。” 我摸摸我略微肉圆的脸颊:“有那么夸张吗?可是我就是出去了也不能走动啊。” 即鹿道:“在屋里是躺着、在外边至少你是坐着——坐比躺要强。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小姐你这腿伤如今只是一时的下半身小事,可要是因此长胖了那就是耽误下半生的大事。” 我似乎被说服了。 我撇了撇嘴,慢慢吞吞地吐出一颗枣核,掀起眼试探看向即鹿:“……那就去?”见到即鹿用力点了点头,我半推半就道:“行叭。那你明日给我备好马车,捂得严严实实那种。”免得被人看到、也免得看到别人。 谁知即鹿却一把将桌上的枣核拨拉干净,边朝外走边摇了摇头:“明日我休假,没空陪小姐看鸟。小姐你让人带话去镇国公府,让秦小姐差人来接你吧。” 我:“???” 现在做丫鬟的都这么豪横吗?我看我这主子是越当越没有威严了。 第17章 落水 原来真的还能霉出新花样。…… 第二日晌午,我精心梳洗,准备出门赏鸟。 刻意避过了下朝时间,我做贼似的上了镇国公府的马车,朝着约好的城南茶寮赶去。 地方不远,不过一炷香时间,马车便抵达了位置。 茶寮建在凤沽河上,四面通透,有水廊同岸边相连,孤岛一般分成数个水榭雅间,其间各自无连结,水榭屋檐下有纱帘相掩。凉风习习、水波粼粼,颇有一番意趣。 这回廊九曲十八弯,岸边又栽了荷花,虽然还未到开花的时节,但却也生了几分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致。 远远能瞧见其中一个水榭之中,纱帘下掩着熟悉的背影……两个。 我眉心一跳,确定事情并不只是看鸟这么简单。 果然,马夫将我推上水廊的一瞬间,那一身水红的姑娘听见声音就迎了出来。 身后跟着她的一个身形高大的俊朗少年——黑衣长靴,乌发高束,鲜红的发带迎风飘扬,极为飒爽。 “小吉!”我眼前一黑,秦簌簌被狗撵了似的扑到我的身前,香风熏了我满脸,叫声颇凄厉——“你可要救救阿徴啊!” 身后的秦徵见状,捂了捂自己的额头。 “阿姐,你能不能不要那么丢脸?” * “所以赏鸟是假,借机让我给阿徴起一卦是真。”我与秦徵对视一眼,双双露出了无奈的神情。 秦簌簌讨好地冲我笑笑,眼神示意秦徵赶紧将我的轮椅摁住——不管别的,先往水榭里推。 “前日官家定下让阿徵去东平剿匪的事情,你听说了吧?阿徵这是第一回独自领兵出京,我实在放心不下,这才将你约出来……”她装模作样地轻咳两声,“……虽然起卦是真,但是赏鸳鸯也是真啊。” 我皮笑肉不笑:“一对破鸟有什么好看的。” “这你就不懂了,”秦簌簌狡黠地眨着眼,“鸳鸯不见得多好看,可是吉利啊。”她拍了拍我的肩膀,侧过身子低声道,“还有助于你同阿徵培养培养感情,我的好弟妹。” 我假呕一声,哼道:“培养什么?母子之情吗?” 秦簌簌是个爱牵红线的老娘们。自从相熟以来,一直致力于撮合我和秦徵——虽然我们二人没一个人搭理她,但却怎么都堵不上她那张嘴,私下无人时便只能由得她胡叫。 “赏完了鸳鸯啊,你就给阿徵起一卦,我这香丸澡豆都备好了,就等你焚香净手、千金一卦。”秦簌簌没听见我说的话,只自顾自继续道。 这时秦徵接话:“阿姐就是担忧过度,小吉你别理她。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没什么可担心的。更何况,官家拨了五百兵士给我——要我看,一半的人就够我端下那伙匪贼三个来回的了。” 秦簌簌跳起来,一巴掌打上了秦徵的后脑勺。 “傻小子,别在这屁话多。闭嘴呆着让你未来媳妇给你起卦。” 我翻了个白眼:“别乱叫,平白污了我的清誉。” “迟早的事。”秦簌簌先是朝我挑了挑眉,接着又无缝衔接地瞪了正想说话的秦徵一眼。 我懒洋洋地抿了抿唇,懒得搭理她的胡话。 片刻之后,我被推进水榭,轮椅停在水边。 水边正摆着一席茶案,对面置了蒲团,案上放着一只煮茶小炉,茶具一应俱全、精巧可爱。边上还放置了数盘精致的茶点,极为周全。 岸边的风牵扯水汽,清凉凉打在脸上,舒服极了。 秦簌簌跪坐在对面蒲团上,纤纤素手执起茶壶,细细沏了茶,宛如一幅娴静温柔的仕女图。末了,她还将茶杯放在唇边轻吹了吹,这才递给我:“弟妹先喝喝茶,”又指了指水中不远处游动的几只野鸭子:“再……再看看鸟。” 我瞧着她殷切的模样,心中发毛。 可这清茶入了口,我也不由得笑:“秦簌簌,你这回可真下了老本。弄这一壶上品君山银针贿赂我……该不会是偷了镇国公的珍藏吧?” 秦徵闻言,睁大了眼。他绕到茶案前,掀起茶壶瞧了瞧,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阿姐……” 秦簌簌瞪他:“怎么?我弟妹难道当不起这世间最好的茶叶吗?” 秦徵苦着脸:“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意思是,若是茶叶被偷的事情暴露,他八成又要替你顶罪,被镇国公打上十个军棍。”我弯下身子,从茶案上拈起一块芙蓉糕塞进嘴里。 镇国公家这一儿一女,自小的待遇可说是云泥之别。女孩纵着宠上天、男孩绑着吊上树——自小但凡是秦簌簌惹了祸,都是同胞弟弟背锅。 秦簌簌不以为然:“不过十个军棍而已,他都习惯了。”说着她又摆弄起桌上的茶具,“孝子不生慈父之家,棍棒底下才能出能人呢。你没看人家靖远侯,当年被谢老侯爷管得多严、打得多狠,这才能在西狄战场上立功、顺利承袭侯位。” 我嘴里的芙蓉糕忽地就没了滋味。 秦徵接话:“靖远侯承袭爵位是理所当然,同打得狠不狠有什么关系?” 秦簌簌瞅他:“若不是自小被老侯爷给打习惯了、皮肉筋骨都炼成了钢,又如何能领着五千兵士就冲出了西狄重围的焦合城?你没听阿爹说,前线来报,人家侯爷冲出焦合城的时候,整个都成了血人……” 我指尖的芙蓉糕掉落,砸上了我的膝盖,再落进河中:“西狄重围焦合城是怎么回事?谢阆成了血人又是怎么回事?” 秦簌簌缓缓眨眼:“你不知道?我以为这么大的战报,全晟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 我摇了摇头。 自从决心不再与谢阆有任何联系之后,我再也没刻意打听过边疆的任何事情。我想,要彻底断了念想,便要将眼睛闭起、耳朵封起,看不见他的人、听不得他的消息,这样或许才能将他从我记忆里抹掉。 “我也是听我阿爹说的。谢老侯爷战死沙场之后,侯爷连白事都来不及操办,就披上战甲顶上了征西大将军之位,领兵继续攻打西狄。” “你也知道咱们晟朝的兵士虽训练有素,可到底是比不得那些蛮子一身莽勇,靖远侯爷当时可是顶着丧父之痛、领着三万残兵硬是在半年之内强收了前朝失落的岷西七城。” “就在这最后一座焦合城中,西狄的蛮子阴了一招请君入瓮,将侯爷和五千晟朝兵士围在城中整整一月。听说当时形势险恶得很,那焦合城固守天险,后方援军被拦,出城唯一的山道又被蛮子扎营死守,城中被困的兵士几近弹尽粮绝,饿得连树皮都被扒光了。” “后来,听说是侯爷想法子烧了城,一路将火引到了蛮子的军营里去,又领着一百死士藏在火里足足一个时辰,赌上了性命这才终于冲出重围、得了一条生路……” 我两只手放在腿上,袖底的指甲掐着手心。 秦簌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耳朵,我却再听不进去。凤沽河上的野鸭子还悠然游曳,我的眼前却仿佛出现了狼烟万里、烽火连天。 荒垒几年经战后,故山终日望书回。归途休问从前事,独唱劳歌醉数杯。 我难以想象谢阆是以怎样的勇气踏进那火海,也不能知道他在夜深梦回之时会不会想起浸满了鲜血的沙场。 星象告诉我他能凯旋,却没告诉我这仗胜得多难。 * 半晌,我垂了眼,双手拧上轮椅两边的轮子。 “行了,进去喝茶吧,水边怪冷的。” 说着,我转动了轮椅,就要朝着水榭里头去。 却正当我刚将轮椅掉了个头之时,耳边传来“咔”的一声。 我只感觉身下的轮椅猛地一滑。 下一瞬间,一股猛烈的下坠之力传来。 我坠下了水。 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断了腿之后倒霉事真是一档接一档地来,荒唐层出不穷,膝盖上死过人、脸砸上别人的下半截、从轮椅翻下地……如今连落水都来了……我就要看看到底还能霉出什么花样? 我的侧脸被水砸得生疼,冰凉的河水须臾便涌入了我失措的五官。 沉重的双腿像是被水鬼缠住,将我一寸寸往下撕扯,水中扬起的裙袂遮了我的眼,似乎想将我整个人缚住。我来不及害怕,就要坠入深渊。 此时,眼前出现一道墨玉般的身影。 耳朵听不见声音,眼睛却清晰地看见了秦徵俊朗的容貌。他凝着眉朝我游来,接着,我感觉到后腰被托住。 下一瞬,我出了水面。 冰凉的风擦过我的皮肤,我大口大口地咳嗽。秦徵紧紧托着我的腰身,将我扣在他的怀中。求生的欲望让我整个人将秦徵缠住,就像是缠住了树干的藤蔓;我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连残废的双腿都借着浮力挂上了他的腰,差点没给他踩进水里。 虽然姿势难看又龌龊,可生死都顾不上的时刻,谁还管什么男女大防。 我用力眨着眼,只觉得浸了河水之后刺痛得很,眼前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影子,耳边是哗啦啦的水声和秦簌簌着急忙慌的大叫。 我努力分辨着眼前的景象,胡乱从秦徴的脖子上分出一只手来,伸向岸边求助。 我只感觉到一双温热有力的大手用力将我从水中扯了上来。那手紧攥着我的手腕,狠狠地将我一拽,几乎用上了要将我手腕扯断的气力。 我被活生生地剥离了秦徵,落进一个干燥的宽广胸膛。 我甩了甩头,好不容易睁了眼。 那张不知在梦里心里出现过多少回的面容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微微上挑的眉凤眼深邃,如琼楼朗月,如缥缈远山。 ——就是含了深重的愠意。 “……谢阆?” 惊讶都来不及,我哪里还能有什么别的反应。 耳边却偏偏听清了秦簌簌的下一句大喊。 “弟妹!你没事吧?” 原来真的还能霉出新花样。 第18章 伤人 秦簌簌和湿了吧唧正狗甩水的秦徴…… “弟妹?” 谢阆愠怒的嗓音进了我的耳朵。在我空白的脑海里越过千山万水、跨过大浪淘沙,终于才让我听懂了这两个字。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被谢阆抱在怀里。 他左手托着我的后背,右手捞着我的腿弯。 冰凉的河水从我身上淌下,浸湿了他的袍子。我吃力地拨开脸上散乱的发,从嘴里扯出一条水草,手指缝里还挂着野鸭子毛。 简直不能更狼狈。 还没等我折腾完,秦簌簌已冲上前来。 “是……靖远侯爷吗?”她犹犹豫豫地开口,生怕自己认错了人。 谢阆冷冷看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目光就转向了河里。 跟着他的眼神,我瞧见秦徴正抓着我的轮椅奋力上岸。 看看人家,落水了还不忘施救我的轮椅;再看看谢阆,除了瞪人什么都不会。 “簌簌,你赶紧去帮下阿徵,”我忍着咳嗽道,“河水可凉了。” 我忽然觉得背上的手紧了紧。 我转向谢阆:“侯爷,我轮椅救上来了,你将我放下吧。”说着我在他怀里动了动,身体转向轮椅的方向。 可谢阆不仅没松手,反而将我抱得更紧。 我诧异地回头看他。 “……侯爷?”我试探开口,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诉求,“麻烦侯爷放手,将我放上轮椅去吧。” 他看我,眼眸中含了漩涡激流,似是要将人吸进去。 “若我不放呢?” 我愣住。 秦簌簌和湿了吧唧正狗甩水的秦徴也愣住。 “……侯爷你别开玩笑。”我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谢阆没接话。他向来行动多于言语。 他凉飕飕的眼神在秦徴和秦簌簌两人的身上掠过,接着毫无征兆地抱着湿透的我转身就走。 “哎我的轮椅……!”我在他怀里挣扎着,徒劳地将手伸向轮椅的方向。 他抱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我整个人紧贴上他的胸膛了。 我这人性子不大好,从来都是越不让我做什么我偏偏就越要做什么。谢阆这越不想让我挣扎,却惹来我越来越厉害的蠕动。 就在这九曲水廊上的短短数步,我扭动得如同平生第一回投身入了粪池的白蛆。 “别动了。”谢阆终于忍不住低喝出声。 因为在沙场上领了三年兵的关系,谢阆若真严肃了,那股子不容置疑的将领气息便会无保留地散发出来,极为摄人。胆小如我闻言便浑身一哆嗦,本就浸了水的身子变得更冷。 于是我就乖顺地被抱上了靖远侯府的马车。 将我稳稳放进马车里之后,谢阆也进来,从紧里边拽出了一条毯子,我看见他的侧脸比画上的阎王还冷峻,有些不知所措。 他拿着毯子,长臂环过我,要把我整个裹起来。我终于缓过了神,连忙伸手:“侯爷,我自己来。” 谢阆没理我,继续手上的动作。他将我从头到脚像是裹婴孩似的包了起来。我离他很近,又闻到他身上凉丝丝的草木熏香。 我心口轻轻地一撞。 像是在掩饰似的,我老生常谈:“侯爷我的轮椅还在外面……” “不过是个轮椅,应府难道穷到没有第二副了?”谢阆冷硬地开口。马车上的毯子显然不够长,裹住了我的脑袋就裹不住我的腿,他翻来覆去拽了许多下都不能把我完整地包裹进去,动作有些不耐。 我接过他手里的毯子,想自己试着包裹,嘴上道:“不是应府没有第二副轮椅,只是那是我师兄给我弄来的,回头腿好了我得还他……” 话才说到一半,掌心的毯子又被用力拽走。我一懵,无知无觉地抬头看他。 马车的空间狭小,他身形高大、离我又近,我这样乍地一抬头,正对上他的脸。 他高耸的鼻梁几乎要撞上我的,我能看见他鼻梁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他的眼睫毛浓密卷翘,像是春天里舒展的嫩叶,扑棱棱地挂在眼上,漂亮得不似真人。 我被美色当前激得一阵恍惚。 然后又被谢阆碎冰似的言语瞬间泼醒。 “你是惦记着师兄的轮椅、还是惦记着秦徵?” 这都什么跟什么,我清醒过来。我一时不明白他怎么能将我师兄与秦徵扯到一起,可我隐隐能感觉到他似乎在生气。 马车中的旖旎气氛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顿了顿,老实开口:“侯爷,你这话我不明白。” 谢阆坐直身子,不忘将手上的毯子拉紧:“你刚才不是还叫我谢阆?” 这个跳跃程度,谁能接得上话? 我不明所以:“所以你是要治我不敬之罪吗?” 谢阆冷哼一声,确认我身上的毯子的确裹好之后,便掀开马车帘子,对着外面的马车夫道:“去城南别苑。” “不用,麻烦给我送回应府吧。”我赶紧开口。本想想伸出手阻拦,却发现我的身子被毯子缠住。 谢阆看我一眼,似是在警告我不要动,免得弄乱毯子。 他敷衍我一句:“太远了。” 马车夫是侯府的人,自然不能听我的话。我只听见外面马鞭一甩,马儿嘶叫一声,马车便动了起来。 “不算很远的。”我转过头,试图说服谢阆,“侯爷,你方才众目睽睽之下将我抱走本就不好看,若是再将我带回别苑去,就更不合适了。” “合适?”谢阆的凤目微眯,“那镇国公府的小姐众目睽睽之下叫你弟妹就合适了?”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应付。 “侯爷你……” “叫别人阿徵,到我就成了侯爷?”他的声音一字字冷下来,似寒风刺骨,在狭窄的马车中呼啸。 我抿唇,鼓起勇气对上他的眼:“我与秦徵是多年相交的好友,他与我同岁,我不觉得这样叫他有什么不妥。至于簌簌叫我弟妹的事情,不过是朋友之间的玩笑,侯爷怎么还当真。” “那秦徵与你在水中抱得那么紧,也是玩笑?” 我受不了谢阆阴阳怪气的语气,心口的气也上来:“你明明知道阿徵是为了救我……” “他救了你,难道我没救?”他打断我的话。 我莫名其妙:“这是一回事吗?” 他紧盯着我,眼神黑得沉,看不见眼底的情绪。 我耐着性子开口:“侯爷救我,我自然心怀感激,我给侯爷道谢,”我艰难地给他鞠了个躬,再继续,“可我刚落水时,确实也是阿徵毫不犹豫下水救了我,这事出突然,一时没顾及上男女大防也是人之常情。” 我沉沉呼了口气:“但侯爷连我给他道谢的机会都没留,直接就将我带走,做的的确不大合适。” 谢阆眼神凛冽:“若是我不将你带走,你是不是要跟着他们上镇国公府,坐实了秦簌簌口中的‘弟妹’?” “你怎么还没完了呢?”我也顾不上什么身份不身份的,瞬间火气就上来了,“先不说这就是一句玩笑,侯爷紧抓着不放是不是也太没风度?再说,就算簌簌叫我一声‘弟妹’,不论是真是假,同侯爷你又有什么关系?你爵位再大,总也管不了别人家的婚丧嫁娶吧?” 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不对劲。 年纪越大,胆子也越大——我好像是第一次在谢阆面前发火。 谢阆显然对我的反应亦有瞬间错愕。可这片刻的错愕过后,他目光便再沉了沉,压着嗓音缓缓开口:“是,我没身份管你。” “我只是没想到,不过短短三年,你身边竟多了这么些杂草。” “你什么意思?”听了谢阆的话,我怔愣一瞬。 “当朝首辅的独子给你送药,镇抚司的千户与你外出,镇国公府的少爷舍命救你……你说什么意思?”谢阆的声音越来越冷,“我竟还问你为什么不再给我写信,原是有了更重要的事情。” 我指尖麻了麻。我早知道谢阆不是一个好性子的人,可也许是他这段时间藏得实在太好,我竟然忘了他原本是怎样的冷心冷肺。 我毫无防备。 我用力挣扎着扯开身上的毯子,伸手掀开车帘,避开对视:“我不想与你说这些,你快叫车夫停下,我要上镇国公府的马车去,我的轮椅也在那里。”我预感到再接下话去,或许就会说出一些难以挽回的话,而我向来不想面对冲突和争端。 可谢阆却并不想顺我的意。 他又开口:“是了,我忘记还有个为你借轮椅的师兄了。” 我捏着车帘的手微微颤抖:“谢阆,你还有完没完了?” “现在肯叫我名字了?”他语速放了缓,“怎么,这些人事不准我提吗?” “我问你,当年送过的汤药,你故技重施地给过多少人,才能教这些人都对你好?你同多少人要了猎物、给多少人做过剑穗、又与多少人写过信?如今秦徵救了你的性命,你又想怎样道谢,是不是该对他说以身相许?”他话中携了万千箭簇,蜂拥着扎到我背上,“应小吉,我是不是该赞你一声好手段?” 以前听人说,刀枪斧钺不如言语更加伤人的时候,我还不能完全理解。可如今听见谢阆的话,我才知道前人说过的话没有半分夸张。 将人捧上前的真心再一次踩在脚底这件事,即便是过了三年,也是难以忍受的疼。 可我忽然就笑了。 “好手段?” “是,都是我的手段。” “你练武受伤,我在保和堂门口排了一夜的队为你买伤药,是手段。” “你被老侯爷责罚,我冲到你身后为你挨了军棍、肩上现在还留着疤,是手段。” “你对我不屑一顾,我还上赶着纠缠你,被人指着鼻子骂我少教养不知羞,也是手段。” 我忍住鼻尖的酸涩,扯了扯嘴角:“侯爷,你说我这么好的手段,当年你都没上钩,那你现在给我弄上你的马车,是在琢磨什么呢?” 第19章 生病 但愿一梦旧疾平。 谢阆一愣。 “我……” 我呼出一口气,感觉胸口无力又滞涩,苦味泛上舌尖,又蔓延到身体四肢。 “既然在侯爷心中我这样卑劣,还是不要跟我有牵扯为好,我也怕我一不小心就污了你们侯府的门楣。更何况按照侯爷的话,我一只手都快够上镇国公府的门槛了,侯爷还是别坏了我的好事吧。” 谢阆眼神一沉:“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我不是那样想的,只是……一时气急。” “你说是就是吧。”我从薄毯里伸出手来,抚了抚自己的额头,掩饰过低垂眼睑中的温热。 我曾经一度觉得,心上被插满了刀子,大概已经再找不出地方受伤。可是谢阆过了三年时间,仍然能准确无误地找到缝隙一刀毙命——这大概也算是一项特别的本事。 ——我亲手送给他的本事。 “我不是有意说那些话,是气急了。”谢阆声音放低,虽仍冷硬,却也能听出比之前软了些。 “谁叫你这几日分明躲着我,可偏偏见别人见得勤。”他顺手扯过我落到肩上的薄毯,想给我再盖上,“至于当年的事情,的确是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睛瞧见了我右手指腹上那条寸余的疤痕。 疤痕泛着白,边缘如蜈蚣斑驳,丑陋而霸道地横亘在我的指尖,用力摁下去时粗硬没有痛感。却如同一道警钟一刻不停地提醒着我。 那些在灯下磨破手指仍甘之如饴的日子。 那些在后厨烟熏火燎仍满心欢喜的日子。 那些在驿站翻遍所有信件无果、仍心怀希冀的日子。 我阖了阖眼,打断他:“所以这都是我的错了?” 谢阆抓着毯子的手停在半空,我抬头看他。 “我躲着你是我的错,我见别人也是我的错;我落下水是我的错,我被你羞辱也是我的错。” 我喜欢你,也是我的错。 三年前跟在谢阆身后紧追不放的时候,从未曾想过“委屈”这两个字。可如今想起来,我走过来的这条路,说步步染血是有些恶心,但却也的确每一步都是从我的心口上碾过来的。 我此时只觉得疲惫。 “谢阆,你说我怎么就那么背呢?我明明什么都不做了,可到头来为什么错的还是我?”我看他,“我都听你的了,不再纠缠你、不再给你写信,我都好端端地自己待着了,怎么还是我错呢?” 我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我没理会他,只自顾自道:“左右你们靖远侯府这根高枝我已经不攀了,好歹求侯爷放我一马,你看行吗?” 我将身上的毯子扯开,硬生生地挪到了马车门口,强行要求马车夫停车。那车夫回头看了谢阆一眼。 “不行。”我听见谢阆的声音,含了几分沙哑。 我不知道他在回答谁,是我还是车夫。 我转过头去,身上的气力仿佛被抽干。 我说:“谢阆,你就让我回去吧,我求求你了。” 我从谢阆浓黑的眼瞳中瞧见自己的模样。 狼狈又灰败,像极了淋了雨的麻雀。羽毛湿漉漉地耷拉,身上还得缠着不知从哪绞上的刺藤,每动一下彷佛都是在消耗一分生气。 谢阆同我对视半晌,终究还是说了一句“听她的”。 马车夫很快便调转了车头,回到茶寮的位置。 所幸是秦簌簌姐弟还没走,见着谢阆的马车回来,心生惊讶。 我招呼秦簌簌弄来我的轮椅,将我从马车上扶下去。只是我没想到人背时的时候,什么样的倒霉事都会一股脑全凑上来——我的轮椅坏了。 我不管不顾,执拗地要下车,秦簌簌姐弟只好和马车夫一道过来,将我硬生生地抬了过去。 下车的时候,我一眼都没看谢阆,他原本还试图扶我一下,可是立即就被我拂开了。他也没有强求。 我与他之间,意外地达成了默契。 我上了镇国公家的马车。秦簌簌见我脸色不好、显然不想说话的样子,什么也没问,只强行从秦徵身上扒下马车里唯一一块毯子,重新将我裹紧。 马车里,秦簌簌烧了暖手的小火炉,将我拢进了怀里。 可我仍然觉得好冷啊。 * 回到应府之后,我不出意料地病了。 这场病来的又凶又急,如秋日的野火越烧越旺,层层烫过砂砾尘土,将荒原上的遗草尽数烧毁。 我人事不知,任由这场火烧了个痛快。 我陷在光怪陆离的梦里,梦境死死将我拖住不愿放手,我踩进流沙爬不出来。怪诞又模糊的面孔在我眼前流转,反复出现,又反复消失。 【“以后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事情。”】 【“我与你不熟,为什么要给你?”】 【“信我不会收的。”】 【“应小吉,你知不知羞?”】 【“你最好离我远些。”】 【“你好吵。”】 谁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低声说话,像一谱永远也唱不完的步虚长词,咿咿呀呀地掺着旧年的冷风,将我挟裹其中不肯放过。 曾听人说,陈年的痼疾发病,牵一发可动全身,无论换做谁都得要受些苦楚。 但愿一梦旧疾平。 在病痛的渺梦间隙,我偶有清醒的时候。白日里醒来,耳边惯是能听见即鹿的咋咋呼呼,抑或是应院首的长吁短叹。可往往还未来得及想起嘲笑应院首如今也敢进我房里,我又会陷入昏沉之中。 倒有一次夜里醒来,瞧见了窗外浅浅刺入的月光。春日的夜很静,我几乎能听见后屋树丛中蛐蛐的嬉戏声。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脑袋像是肿成了两倍大,两侧颞颥跳动着疼,整个人如同从荒漠流沙中爬出,干枯滞涩,燥得厉害。 我瞧见榻前有一道黑影,来不及分辨是谁,几乎要干裂的喉咙中发出嘶哑的声音。 “水……水……” 我瞧见那身影似乎是一震,当即便站起了身。那人没点灯,只就着窗外不甚明亮的月光走到外间,我听见踢到椅子的声音、听见吃痛轻哼的声音、听见水壶碰撞的声音。 清水送到了我唇边,那人将我扶起,动作笨拙,似乎并不熟练。我的后脖子搭在一条手臂上,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即鹿的手臂什么时候粗成了这样? 没来得及细想,清水被小心翼翼灌入了我的嘴里。 湿润的凉气顺着喉头与食道渗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我像是被关在地府千年的饿鬼,不知疲地吮吸着眼前的琼浆玉醴。 一连喝了三杯,我这才缓了过来。 可是水喝得太急,我感觉到胃肠有些发胀。我一下接一下地打着嗝,停不下来,余光见到那人身形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迷迷糊糊地在心里骂了一句傻蛋。 心中的骂刚说完,一只手就犹豫着挨上了我的背。 一开始是打,直愣愣地碰在我的脊背上,打鼓似的,不知道收敛气力,粗蛮而不熟练,惹得我几乎要开始咳嗽。 可慢慢的,像是逐渐掌握了技巧,背上的力道放缓,从直击变成了斜拍,力道轻了,像是在对待捧在手心的珍宝,顺着脊索慢慢轻压,给我顺气。 我的嗝终于停了。 我听见那人长长吁了一口气。 似乎由于打嗝耗费了我太多的力气,疲惫渐渐又侵袭了我。接着,我半眯着眼拽着那人的手,黏糊地开口。 “我、我……我要睡了。” “嗯,你睡吧。”我听见那人说话,声音奇异地有些低沉。 我缓缓眨着眼,看见眼前的黑影越发模糊,脑子里闪过一丝异样却又怎么都抓不住。 我握着他,迷蒙地再次开口:“你……你是……是即鹿?” 过了一会儿,我几乎都要再次睡着了,才听见了那人的回答,声音似乎要比之前尖细一些。 “……对,是即鹿。” 身体被盖上了被子,被角严严实实地掖了进来。 我拉着即鹿的手,指腹摸到略微有些粗大的指关节。无意识地摩挲片刻之后,我扣住那只冰凉的手,欢欢喜喜地贴到了我火热的脸颊上,终于安心地再次沉入梦中。 第20章 梦醒 “谢阆,你这是绑架朝廷要员,你…… 这场病让我一连躺了七日。 说长不长,说短倒也不短。 我恍惚着从深渊一般的混乱梦境中醒来,身上仍然痛得厉害,可脑子终于清醒了。 大概是这七日府里的氛围着实太过于沉重,即鹿满肚子唠叨无人倾诉,待我一醒来她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譬如镇国公府的公子奉命去东平剿匪,出城的时候场面壮大热闹,隔壁街的老王被聘去吹唢呐,一不小心吹猛了腮帮子现在还肿着。 譬如京番市中新来了戎卢的杂耍团,每九日表演一次,刚演一次就受到追捧,府里的小方去凑热闹的时候还被拥挤的人群踩伤了腰子。 譬如听说官家唯一的弟弟淮阴王意外遇刺中毒,官家下令广招天下神医入京诊治,如今京中每条街上都住着三五个绝世神医。 譬如顺天府的元青在隔壁靖远侯府门口守了三日之后,终于被容许进入,拿到了靖远侯关于那夜袭击我的贼人的证词。 我靠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闲与即鹿应声,手捧着一碗白粥慢吞吞地喝。 “即鹿!”熟悉的怒喝从门口传来。 我抬起头看向门口的位置,思索我家的翰林院首大人到底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你怎么能让小姐自己喝粥?” 我:“???”不然您也来……? 我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应院首已经径直走了过来,夺下我手中的碗。 然后…… 应院首舀起一勺白粥,放在自己嘴边吹了吹,递到了我的嘴边作势要喂我。 应院首张开嘴,如给小儿哺食,轻轻地“啊”了一声示意我张嘴。 应院首眼神柔和得如同正给稚子舔毛的小母鹿。 我受了惊。 我后退些许,拧了拧自己的脸颊,惊得双下巴都叠了出来。 我咽了咽唾沫,试探地开口:“院首大人,你也烧了?” 我眼睁睁看着应院首额角上一道青筋弹出,其生动仿佛能让人听见“嘣”的一声轻响。 应院首半垂下眼,沉沉地从喉中呼出一口气。 我感觉到一声喝骂就欲从应院首口中喷薄而出,可转眼又擦过喉间的老痰,在嘴里转了一圈,被活生生地压了下去。 应院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你说什么呢?快先喝粥吧。” 听闻人年纪大了之后,性情或有可能大变,神智也时有不清、更有甚者可能会痴傻如小儿。 身为应院首唯一的女儿,我一直做好了有朝一日要给他养老送终、喂饭盖被的准备。只是想不到这一日来得这样早。 我深深地瞧了一眼应院首,乖顺地就着他手上的瓷勺喝起了粥。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只盼应院首年老失智之后,莫要失禁就好。 “这几日王……首辅来了两趟,原本想邀你去府上做客,见你病着,就请了秦医正来……”应院首说这话的时候颇不自然,显然是心中并不赞同却又强行忍着,“……还送来了补品。盛情难却,我收了几样不大贵重的,剩余的退了回去。” 我粥咽到一半,惊奇地眨眼。 他正色道:“等你病好了之后,你带着回礼也去一趟首辅府,虽然我与那人朝上不对付,但礼数总不能少了,平白无故受了人家的礼总得还上。” 我心中疑惑更深——有生之年居然能听见应院首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不会是查出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不至于啊,之前给他看过八字,应院首还不到寿限啊。 从八字上看……他命长,且穷。 耳中听见应院首又接着道:“镇国公府的秦姑娘也来过,怕过了病气给她,我就没让她进院子。”他搅了搅手上的白粥,又想起了什么,“还有,靖远侯爷也送了东西来,有些教人奇怪。” 我从应院首是不是想给我找个后妈所以态度才这么好的臆测中回过神来。 “侯爷吗?”我接过了应院首手中的碗,问道,“是带了什么话来?” “秦姑娘来的时候,同我道了许久的歉,说你是因为她才落入了水中、得了风寒,”应院首却转了个话题,看我,“是这样吗?” 我摇了摇头:“并不是,只赖我自己不小心罢了,与簌簌无关。倒是还得多谢阿徵将我从水中救上来。” 应院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又来了一句:“……可是侯爷也这样说。”他疑惑道,“怎么他也说你是因他病了?” 我低头喝了一口粥。清甜的白粥环过唇齿,缓缓流入喉中。 半晌,我才抬起头,面不改色地道:“我哪知道,我就是巧了跟他在茶寮遇见了。” “或许侯爷人就这样,天生乐于上赶着给自己揽罪——上回我摔伤腿他来送药不也是如此么。” “你怎么这么说人家,”应院首嗔怪一声,“他昨日还送了一把新的轮椅来,说你的轮椅怕是用不了了——瞧瞧人家多细心。” 他赞叹一声:“想不到老侯爷那样顽固粗莽的人,竟将小侯爷养的这样好呢。” 我虚虚一笑。 大病未愈,脑子里空得很。 * 临走之前,应院首又给我扔了个噩耗。 “对了,我今日还去了一趟司天监,见了孙监正,”应院首蹙了蹙眉,“他说两日之后夜清星明,正是观天象的好时机……” 我预感到接下来没什么好话。 果然,应院首继续:“……孙监正说,你若是病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去瞻星台一观。” ——好不了好不了,我这病离好还差得远呢。 我是万万没想到我都这样病重且残废了,居然还能有人有脸强行要求我夜半去爬瞻星台。 我师父孙恪行,一生醉心天象推运,在他的眼里。怕是没别的什么比推演八卦气象更为重要。 徒弟的性命想必亦是如此。 不过话说到这,我又疑惑起来。 “你去司天监做什么?”平日里应院首最看不惯卜卦算命这些东西,向来视司天监为泥沼深潭、虎狼之地,恨不觉得从司天监门口路过都污了他的清白……怎么如今还自投虎口了? 应院首将欲出门的脚步一顿——我竟从他的行动中,瞧出一丝窘迫来。 我眯了眯眼:“你不会去找我师父起卦去了吧?上回我晚上遇贼的时候,好像听你说过要不要找我师父起一卦瞧瞧流年吉凶来着……嚯!应院首,你难不成真去了?” “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去掺合这些乱七八糟的无稽之谈?”应院首没什么底气地喝道,“你、你……你管好自己的身体就行!”接着就大步慌忙地走出了门,似乎是生怕我再说什么。 啧,熟悉的应院首回来了呢。 * 两日之后。 我还是深夜出了门。 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我一个司天监的漏刻小吏,监正让我残疾着去看星星,我还真就得残疾着去看星星。 尤其在今天早上他还特意又给我递了信,言辞强硬地要求我去瞻星台,并表示他和我的师兄们都在瞻星台下等着我。 我,命苦,且穷。 更夫刚敲过第二声,我带着即鹿出了门。 然后—— “侯爷。”我若无其事地问好。 “去瞻星台?”谢阆如常一身白衣站在我家门口,似乎比上次见他要瘦了些。在浓黑的夜幕下着实显得吓人。 他身后停着一辆马车,显然是早作了准备。 我装作没看见,更懒得问他如何能将我的行程摸得这么清楚。 “是,”我低声应,语气平常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侯爷这么晚还不睡吗?” “我送你去。”他走上前。 “无须麻烦侯爷。”我淡淡道,“我已经让即鹿备好了马车。” 我说着转过头去,指了指府门口的马车和……马笼头。 我面无表情开口:“即鹿,马呢?” 即鹿冲上前,绕着马车的残躯三圈,才苦着脸道:“……小姐,马没了。” 我耐着性子:“我当然能看见马没了……你不是说你都安排好了?如今马没了,那车夫呢?” 即鹿拎起裙角就要跑:“府里还有别的车夫,我马上去叫。” “不用。”谢阆再次开口,“我有马车,也有马。” 我:“…………”保持微笑。 我没理他,正想让即鹿赶紧回去找人,谢阆却又开口。 “时辰不早了,如果再不出发,恐怕就要误了观星的时辰。” 我犹豫片刻。想想我师父领着一堆师兄在瞻星台下冷着脸等着我的情景……我就瑟瑟发抖。 而正是这一犹豫,导致我被谢阆推走了。 他轻轻一抬,我连人带轮椅就是一飘,还未曾反应过来,我已经上了马车。 而即鹿这样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怎么能快得过力士谢阆。 “谢阆,你这是绑架朝廷要员,你知不知道?”我掀起帘子,朝着驾车的谢阆喝道。 耳边听见他的轻笑。 “……如果你也算要员的话。” 第21章 瞻星 “边疆的星星也这样亮。”…… 一路无话。 我坐在马车里,对着昏暗的车舆和对面摇曳的帘子,如同面壁思过。 车帘随着马车的晃动偶尔掀开一角,无暇的月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刺进清冽的光,车帘下的缝隙,露出一道洁白的衣角。 随着马车的动荡轻轻扬起。 瞻星台很快到了。 我感觉到马车渐渐停了下来,于是掀开了车帘。 两只手一前一后相差不过片刻触上车帘。 谢阆的手有些凉,指节修长分明,因为驾车的原因被夜风吹得发红。指腹上带着一层薄茧,正抵在我的手背上。 我抽回手,若无其事道:“到了?” “到了。”马儿嘶鸣一声。 车帘彻底掀开,我与我的师父及十二位师兄面面相觑。确切地说,是他们与谢阆面面相觑。原本想要上前慰问的几位师兄,在谢阆凉飕飕的眼神攻势下,变得踌躇不前。 除了—— “师姐!”一个裹成了团子的小萝卜头冲上前。 除了我大有师弟。 大有平日与我玩的最好,一连许多日子没见到我不大习惯,他也没注意我的车夫是谁,见到我刚从马车上下来就想冲上前抱我。 然后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捉住了他的后脖领。 “你师姐腿伤没好,别碰她。”谢阆轻而易举地将大有提溜在一臂开外,不紧不慢开口,宛如捉了一只小公鸡。 大有撅着嘴瞪他,结果一碰上谢阆的视线,反而被吓得一哆嗦。 靖远侯爷,可止小儿夜啼。 * “今夜观星,务必好好记录下星官位置,画下星图。今夜之后各自完善,三日之后每人交一份今年的星表上来。”孙监正性情严肃,除了骂人以外的时间一律不苟言笑,脸臭得如同人人欠他二百两。 下的任务虽重,却也没人敢触他的霉头,上前抗议。 ——除了我。 “师父,我这样的伤残人士,没有优待吗?”我举手。 孙监正瞥了瞥我:“没有。你是腿断了又不是脑子坏了。” “可是我还伤寒了呢。”我得意地张开双臂,朝他展示我身上裹了三层的衣衫毛毯,“伤寒伤脑,我现在别说看星星了,看师父你都是重影。” 孙监正冷笑一声:“无妨,你观星重影,那就将重影也画下来给师兄们参考——左右你在家休养时间也多,星表你便交两份好了。” 我:“现在退出师门还来得及吗?” 孙监正闻言刚想开骂,却被一直跟在我边上面无表情的谢阆打断。 “监正大人,”他淡淡道,“她的确大病未愈。” 我皱眉看他,只觉得开口不是、不开口也不是。 孙监正的视线在我和谢阆之间穿梭一阵,眯了眯眼,勉强让步道:“星表等你回司天监的时候再交。” 我没反驳。 毕竟占便宜的事,不要白不要。我的骨头还没那么硬。 观星开始。孙监正和我的师兄弟们全上了瞻星台。我叹着气,自给自足地操纵着轮椅,准备挪到空旷处。 手刚抓上轮子,轮椅就自己动了起来。 “我来。”谢阆开口。 我立即道:“侯爷只说送我过来,如今已经到了瞻星台、也同我师父他们会合了……那侯爷是不是该走了。” “还要将你送回去。” “不用吧?” “那你自己打算怎么走?” 我脱口而出:“我们司天监那么多人,还能找不着一辆马车送我吗?” 谢阆停了停:“我将你带来的,就得将你送回去。” “侯爷,你这是道歉吗?”我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轮廓,突然问他。 谢阆将我推到了空旷处,这才开口。 “算是吧。” 我从腰间随身携带的小兜里摸出小簿子和炭笔,抬起头看着繁星装点的夜幕,边随手画着星图的草稿,边道:“其实侯爷不必这样,弄得我心里还挺过意不去的——这事就这么了了吧,原本就谁也不欠着谁,以后也别提了。” “好,”谢阆的声音传进耳朵,“不提了。” 我有点惊讶于谢阆的逆来顺受。 我侧过头去看他一眼,发现他将轮椅停下的位置,正好是一处石凳边上。他此时正坐在石凳上,背脊挺直、长袍齐整没有一丝褶皱,气质冷冽如青松修竹。 我看他一眼。他也看我一眼。 我面不改色的继续抬头看向夜空,手上动作没停。 可又是画了没几笔,我总觉得谢阆的视线正盯着我的后脑壳。 我没回头确认,只试图压下这个念头继续标注星图。可是有时候,你越不想琢磨的事情,偏偏就越要在你脑子里转悠。 我试图忽略掉那股臆想中直视过来的视线,却只让那个念头在脑子里越扎越深,我简直感觉到那股视线带着热气探过来,烧秃了我的后脑壳。 我装作不经意地开口:“要不侯爷还是去马车里等吧。”免得打扰我观星学习、追求进步。 “我不冷。”谢阆道。 ——我关心你冷不冷了? “冷不冷的先不说。但这夜黑风高无人处,孤男寡女共处一……一处,总是不大方便,侯爷还是回马车上休息吧。”我道。 “你就这么想赶我走?”谢阆低声问。 “对。”我垂下眸,又在纸上添了一颗星。 虽然他还是没走。 * 今夜星光明亮,是春日里难得的观星日。远处的川峦平缓,朦胧的天河藏在山后,为那山镶上一层淡薄的银边。仔细去看,能见到散落的星子在天河悬浮,掀起层叠的霓彩,屑金碎玉、明光烁亮。 时见疏星渡河汉。 曾几何时,我也想过要和谁携素手、看疏星,可是现在,我只想去瞻星台上,挤在我的师兄弟们当中,热热闹闹地抄一幅星图。 西风几时来?只道流年暗中偷换。 半晌谢阆都没有动静。我俩就这么静静坐在夜中,谁也没说话,得了少有的宁静。大概是星儿过于明亮,而夜风又过于温柔。 我原本紧绷的肩胛随着时间过去不知不觉地放下。我看着天上的星子,手中的簿子越来越满。 在画完二十八星宿的草图之后,我脖子泛了酸。我伸了个懒腰、转了转自己的脑袋,听见后颈处嘎吱一声响。 我僵硬片刻,想起谢阆仍在我边上坐着。 为了掩饰方才的嘎吱,我从腰间的兜子里摸出一包渍梅子。 徐凤的母亲手艺好,我特意留下了最后这一小包,惦记观星时能靠着酸甜的味道醒醒神,也能分给大有师弟一些。 我摸出一颗梅子放进嘴里,酸汁挤在唇齿间,顿时精神了几分。 想着吃独食遭雷劈,我大发慈悲地将纸包递到边上:“要吃吗?” 谢阆无声地拿了一颗,放进嘴里。 我看见他眉头微微蹙了蹙,大概是不大习惯这股酸味。 我故意问他:“好吃吗?”他不爱吃酸,其实我知道得很清楚。 梅子不小,我看见谢阆瘦削的脸颊鼓出一个小小的圆球。我这才意识到,谢阆似乎瘦了一些,比刚回朝的时候更甚。 谢阆嚼着嘴里的梅子肉,道:“不错。” 我将手中的纸包朝他再递了递:“那要不要再吃一些?” 谢阆摇头,将口中的梅肉咽下:“你留着吃吧。” 我没强求,便将纸包重新包好,放回了自己腿上。我靠在轮椅上,仰头继续看向高处的星辰,完善手中的草稿。 “边疆的星星也这样亮。” 过了一会,耳边突然传来谢阆的声音。 我手上的炭笔顿了顿,却没转头看他:“是吗?” “嗯,兴许还要再亮些。”谢阆的声音漾在旷野里,比平时要略微低哑一些。 “那里荒凉又广阔,一眼过去望不到边,黄沙吞没了城镇,乍眼望去没有边际,人总显得很渺小。”谢阆淡淡道,“但是星星很亮。” 我不知道应该要做什么反应,只得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我没想到谢阆会主动跟我说在边疆的事情。 毕竟以前我在信中曾经问过许多次,可他从来没回过。 “那里和京城大不一样。山水隔着千重远,没有灵翠峰,也没有凤沽河。”他看向我,缓缓道,“腊八那日,边陲的牧民不喝腊八粥;清明时节,兵营里也没人做春饼。” 我笔尖停下——这是我信中曾问过他的话。 他去了边疆之后,我七日写一封信。我想每日都写,可怕他嫌我烦;我想每一件事都细细同他说,可又怕他不愿看。 我只好将细密的相思织在笔中,提笔短短地写上一页,再在最后小心翼翼地落下我的一句问候,给他能够回信的余地。 入冬时我问他边疆冷不冷,那里的腊八粥是不是和京城一样香;开春时我问他边疆的花美不美,军中做的的春饼会不会填上桃花蜜;苦夏时我问他边疆的日头晒不晒,操练累了有没有绿豆水解暑;近秋时我问他边疆的风大不大,云中寄锦书的鸿雁是不是飞得很高。 我哪里是想问这些呢?我只是想他罢了。 只是我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换着花样与他写信问他,从冬天问到了下一个冬天,终究还是没等到一封回信。 然后我渐渐就不再写了。 但我也从不敢想他有一日会亲自答我。 “边疆的花未曾开过,牧场衰落、荒漠侵蚀,数百里的戈壁上除了胡桐和白草,别无他物。” “边疆的消暑汤不好喝,甘草味重,更没有碎冰镇着,入喉滞涩,远不如你做的梅子汤好。” “边疆的风倒的确很大,在外扎营时,每日早晨,帐篷总是会被狂风吹来的黄沙盖过一半;可若是帐篷扎到高处,那风又会将兵营整个掀起来。” …… 答到半截,他忽然转了话锋。 “我幼年失母少教养,父亲亦非和善细致,过去不知柴米油盐人间烟火,不曾将什么东西放在眼里。初到那里,我总不屑,觉得诗中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也不过如此,可在边疆待的时间越久,我才越知道,我有多想念京城。” “我想念盛春时城中开放的繁花,想念京番市里的熙熙攘攘,想念城东桥头的荔枝膏,也想念……隔壁樟树上的你。” 他将我拽到身前,定定看我:“我知道我以前做错了。可我今日仍想同你说,我看过你给我寄的每一封信、将你刻的草龟随身带着,我也喝了你的梅子汤。” 我静静地听他叫我的名字。 “应小吉,就算当年院首大人那样反对你卜卦,你仍旧坚持到了如今。” “那么……喜欢我这件事,你可不可以也再坚持一下?” 第22章 剖白 没谁傻得都知道那是南墙了,还能…… 我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 “谢阆,我没给你熬过梅子汤。” “你要是这么想那碗梅子汤,大概你得去同光禄寺的少丞大人商量下,让他将新过门的妻子让给你。” 他愣住,不明所以地看我,一时说不出话。 半晌,我终于止住了笑。 “当初京城里跟在你后边追的,不止我一个。” 我一直知道谢阆挑嘴,喜欢鲜甜,当初给他熬汤药,每回都会在食盒中放几颗甜嘴的蜜饯——尽管他应当从来都没有注意过。我的确也给他熬过消夏的汤水,可我知道谢阆不爱吃酸,一直做的都是甘草绿豆凉水。 我无奈弯了唇角:“你喝的那碗梅子汤,大概是光禄寺卿家的杨姑娘、如今的少丞新妇梁夫人送的,我曾见她往你家送过东西。” 我是真的觉得好笑。 我早知道谢阆冷心冷肺,惯来什么都不看在眼里,可是将这事彻底剖开来之后,却也觉得有几分难堪。同是天涯沦落人,此刻我只感叹我与当年那些姑娘们,当年着实集体被猪油蒙了心。 仿佛曾误入了同一个邪·教。 但朝着积极的方向想,京城不知道多少春心萌动的姑娘当年给谢阆送过东西,他却连她们的名字都记不住。两厢比较,我的运气还真是不差,至少在三年之后,谢阆还能回过头想起我。 近水楼台诚不欺我。 尽管这殊荣到了如今,看起来也并不可口了。 只见谢阆蹙了蹙眉:“这不重要。那梅子汤是谁熬的不重要,我眼里只看到你,我在边疆的这三年,想见的人也只有你一个。” 或许是等这句话等了太久,谢阆说出口的时候,我的心口竟也有一丝小小的动摇。 而谢阆大概自己也知道,他说这些话,对我,或者说,对任何一个姑娘,也许都是难以抵抗的华光万丈。 只是我出乎他意料地仍旧摇了摇头:“这重要的。”我叹了口气,又低声重复一遍,“这重要的,谢阆。” 那是一个姑娘捧给你的一颗心啊。 我坦然看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想见我,不过是不能接受我不再围着你转了。就像你脑子里记得那碗梅子汤,不是因为那汤有多好喝,而是因为你知道你在边疆喝不到。” “我不再给你写信,你才想起我——就好比我手上的渍梅子,久了不吃,脑子里就总能想起那股酸酸甜甜的滋味。可是真正吃到了嘴里,和当初心里想的,总不是一个样子。事实上你根本就不是爱吃酸的人,何必要逼着自己去吃呢?”  谢阆反驳:“这根本不一样。”他眉头紧皱,“三年前是我做错了,是我认不清自己,我承认。可你之前也说,过去的事情别再提了,不是吗?” 他停顿了片刻,道:“我如今,心里有你。” 我看向他的眼睛。那双眸子我太熟悉了,从三年多前的第一眼到现在,我没有一刻曾经忘记过。我看见他那双琉璃似的凤眼中露出一丝忐忑和焦灼,可我也能看见他眼底埋着的、掩饰不了的成竹在胸。 他没想过我会真的拒绝。 我苦笑。 “谢阆,你太自负了。” “你不能隔了三年,才念起我过去的好,说句话就想让我继续喜欢你——你拿我当什么了呢?在你眼里,我合该一直原地等着你吗?” “我不提过去的事情,可就凭前几日你在凤沽河畔说我的那些话,你又有什么脸面来跟我说喜欢这两个字?” 我从未想过我有一日会对谢阆说这样的话。我原以为那些年岁里因谢阆而受的委屈和冷待已经被遗忘,可是如今我才意识到,那些东西早就如泥沼将我深埋,我从来没有爬出来过。 我只是假装它们都不存在。 “我从开始喜欢你的时候就知道,既然是我先动心,那么所有的委屈和难过就都是我自找的,与你无关。只是我也有心的,你不能一次次地将我的心扔到地上踩碎了,再拎起来强行塞进我手里,然后让我继续把那颗心捧给你啊。” 我疲惫地阖了阖眼,道:“谢阆,你该知道有个词叫一朝被蛇咬。我吃过一次羊肉馄饨肚子疼过一次,我就不可能再去吃,没谁傻得都知道那是南墙了,还能去撞第二次。” “你心里有谁,都自己收着吧。” 我转过身去,继续执笔。 背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手指头微微发胀,握笔时的感觉有些陌生。可我仍执拗地在纸上一笔一划地继续填充着星图,假装方才的话对我毫无影响。 可若说是疼,却也不尽然。 更像是被山石压久了,压到四肢都麻木、几乎没了知觉的时候,骤然挪开了重石。你能感觉到血液重新喷薄进入脉管中,如潮涌冲刷过堵塞的筋脉,那样的酣畅淋漓。 或许也是有点疼的,只是被我早就被山石压了太久,已经不能分辨了。 * 正是此时,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招呼。 “小吉!你画好了吗?” 我转过头,看见我二师兄正从瞻星台上下来。 我揉了揉鼻子,掩饰不对劲的神色,大声应道:“还没呢,师兄你画完了?” “我画好了,”二师兄朝我的方向走来,接着遮着嘴用口型夸张道,“过来帮你。”生怕被孙监正听见。 我笑了笑:“你真是大救星,我这才刚弄好草稿。”说着我就操控着轮椅往我二师兄那边去。 余光见到身侧的白影动了动。 “侯爷,刚才说完那些话,我觉得咱俩现在也挺尴尬的,”我背对着谢阆,轮椅停了停,“一会我让我师兄送我回家,就不劳烦侯爷了。” 话说的平平淡淡,一锤定音地将今夜就这样结束。 我知道谢阆低低地说了声什么,但我没听清。 然后,我就跟着二师兄走了。 我和二师兄缩在瞻星台下的阴暗处,二师兄给我打着灯笼,我抄了二师兄的星图。还差几笔就要抄完的时候,孙监正发现了我们的把戏,将我二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还罚我俩各抄三遍《星平会海》。 据二师兄说,后来那一整个晚上我都不对劲。活像是话本子里被鬼怪吸光了精气的书生,丢了魂似的,什么都听不进去。 我后来倒也能开着玩笑提起这茬。我总会拍着二师兄的肩,调侃他不知人间好颜色,虚长了年岁却从未曾体会过满心相思赋予谁,卜卦成痴、酒入愁肠都化作了尿不尽,自然体会不了我这种高级情绪。 只是当时,没有这样的好心情。 我在孙监正浩荡不绝的骂声中,只觉得整个人空落落得很。 大抵海上的航船,骤然间失了多年的灯塔,也是如此。 * 从瞻星台回府的时候,正是夜尽之时。星星埋进了浓夜中,街巷中没半点声息。 我和几个师兄挤在马车里,一个靠着一个,千层糕似的昏昏欲睡。 到了我家那条街的门口,车夫忽然停了。 “应博士,您府上似乎出了事,灯火通明的。” 我半梦半醒地撩开帘子,正对上即鹿哭天抢地焦急奔来的身影。 “小姐!咱们府上遇贼了!您仅有的那两根簪子全被偷了!” 我:倒也不必如此慌张。 进了院子,才发现即鹿的表现并不夸张。 我的整间房间被翻了个底朝天,书架桌案衣箱妆奁全都被掏了,衣裳散了一地,书架上的书页被踩上了脚印,连我收藏的好几个罗盘和龟板都打碎在地上。 “除了我那两根二钱银子打包价买的簪子,还有别的东西丢了吗?”我问即鹿。 即鹿犹犹豫豫道:“还有夫人留给您的那条链子似乎也……” 我怔了怔,倒也没说什么。我娘去得早,对她我倒也没什么印象,唯一留给了我的便是一串翠玉项链,坠子是鎏金片儿裹了小玉佛,也不是多值钱的玩意。 等到应天府来了人,我都不好意思上报我这总共不到五两银子的损失。 不过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全京城都知道我应家是朝中出了名的清流,应院首官职虽然不低,却两袖清风,光靠着俸禄养活这一大家子人,每年压根就攒不下多少钱。 京城随便挑一块墙翻进去,估摸着能找到的值钱玩意都比我家多,这贼却怎么就这么不走运地进了我家? 应天府这回来的是个眼生的捕快。 即鹿这小丫头还上去问了一嘴为什么元青没来,我也没注意听。我光忙着拼我的宝贝龟板,烦得脑壳冒了汗。 这上午还没过去,即鹿就冲进房里,说案子破了。 我顶着两个疲惫的乌眼青抬了抬眉:“应天府的效率这么高了?” 即鹿点了点头:“新来的捕快大哥在院里查看了一圈,说是咱们院没有任何生人入侵的迹象,隔壁又是夜防极严的侯府,看样子不像是从外边进来的——是家贼。刚刚已经全府排查了一遍,果然发现有个下人不见了。” 我迷迷糊糊地倚在罗汉床上,道:“果然之前的呆捕快业务能力不行啊,看看别人这个智力,随随便便当场就破了案。” 耳边听见即鹿嘟囔一句什么。 一天一夜没睡的我懒得细听,只随口一问:“哪个下人不见了,我院里的?” 即鹿立即道:“就是那个小姐你新调进院里,大半夜了还敢进内院、一脸的猥琐相一看就是想浸猪笼的模样那个……” 我清醒:“……朱明?” 即鹿点头:“就是朱明。” 正当我满心疑惑想上榻休息时,又在桌案上瞧见了一张纸。 我扯过那纸摸了摸,确定不是我房中的东西。我房中的纸墨通常只有算卦一用,房中备着的纸都是白云观自家出的卦纸,较之一般白宣要略微厚实发黄,寻常人难以分辨,我却是一摸就能摸出来。 我叫来即鹿:“这张纸从哪来的,怎么在我桌上放着?” 即鹿不明所以:“应当是下人们从地上拾起来的,不知道放哪所以随手给您放在桌上了。” 我蹙了蹙眉,摆摆手示意即鹿下去。 然后将那张纸叠起,压在了砚台下边。 那纸上,画了一尾阴阳鱼。 我总觉得这事有古怪。 第23章 求签 我抬头,瞧见一人正站在前方,朝…… 两个月后, 我腿拆封的第五天,白云观。 不过刚刚辰时,秦簌簌就已拖着我将观中的神像挨个拜了一圈。 “秦簌簌, ”我抱着廊柱死不撒手,膝盖已然感觉到刺痛, “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我好不容易腿好了, 你这是嫌不过瘾还想重新给我整瘸了吗?” “还差最后一座三霄娘娘殿没拜了,小吉你就再忍耐忍耐。”秦簌簌瘪着脸拽我,话说得软和, 可掰起我的手指头来却丝毫不手软。 我腰上发力, 被她拽得上半身虽然浮了空,但是双腿还坚挺地夹着柱子。 “姑奶奶,三霄娘娘保送子的, 你这样红鸾星都还没长起来的就别上去丢人现眼了。” 秦簌簌闻言, 突然就松了手,我一个不慎, 差点直接倒挂着摔下来。等我好不容易稳住自己, 从柱子上下来的时候, 一抬头却瞧见眼前多了一位欲说还休的姑娘。 我:“……秦簌簌你害羞什么?难不成……” 秦簌簌羞涩地低下了头。 我:“难不成你已经……?” 秦簌簌娇滴滴捶了捶我的肩, 嗔怪道:“你说什么呢?”声音含羞带臊。 我吓得肝都颤了颤。 我松开廊柱,试探地开口:“……未婚先孕咱也是有办法的哈——只要嫁衣做得大,没人敢说你肚大;只要嫁衣做得宽,名声还在你心放宽。” “应小吉你说什么屁话!”随着声音过来的是秦簌簌的大力金刚锤。 秦簌簌这回是真下了力,我痛叫着绕着廊柱躲闪。 闹了半天,在我连绵不绝的“小心孩子”高亢叫喊声中,秦簌簌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应、应小吉你别、别造谣, 哪来的、的孩子?你这、这是败、败……败坏我的名声。” “行、行,我、我、我不……不败坏……你名声了。”我扶着廊柱,也顾不上自己是不是出了秦簌簌的攻击圈了,只顾着边喘着粗气边揉着我的膝盖,“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不、不中用,你可、可别打我了。” 半晌,我俩互相搀扶着进了三霄娘娘殿。 拜了神、求了签出门之后,我总算是喘匀了气。 “你好端端的来白云观拜什么神?”我挽着她朝着白云观正殿去解签,疑惑问道。今日一早,秦簌簌就颠颠地上了门,也不管我醒没醒、也不说是为什么,直接就给我拽上了马车,奔着城外的白云观来了。 秦簌簌扭扭捏捏:“主要是为了阿徵。虽然说递回来的消息是身上的伤如今没什么大碍了,但我总是放心不下。” 两个多月前,秦徵奉命去东平剿匪。初时还挺顺利的,一连拔了三个寨子的旗,传回来的都是喜讯,可就是打到最后一个草匪寨子的时候,出了岔子。 我是后来听簌簌边哭边说的,从寄回来的信中看,那前三座寨子都是圈套。那帮草匪联合起来,将精英全聚在了后方,留下只剩老弱残兵的空寨子在前白送给了秦徵。秦徵原本就是少年脾气,毫不费力地拔了三个寨子之后不免有些得意,连夜追击残余的时候就冒进了些,中了圈套。 那帮草匪有些筹谋,在路上给秦徵他们设了一个巨坑杀象大阵,坑底埋满了长矛,带去的五百兵士直接栽了一半,就连秦徵自己都受了不轻的伤。 消息递回来了之后,官家震怒,连夜遣了谢阆领兵出京,替下了秦徵招讨草贼使的位置。 这一走也一月有余了。 我闻言却是呵呵一笑:“阿徵刚受伤的时候你怎么不拜神?他如今都在回京的路上了,你折腾什么?怎么……是怕剿匪的大军凯旋路上遇见劫道的?” 秦簌簌转手就掐了我一下:“我又没说是纯粹为了阿徵。” 我腹诽:我瞧阿徵在你心中的位置也就一个指甲盖。 ——见她杏眼含春的模样一看就是瞧上了哪家的公子哥,今天过来求姻缘的。虽然我并不感兴趣,但是迫于秦簌簌的淫威,我也只能假装好奇:“那是为了谁?” “那什么……”秦簌簌的手指头搅起了衣角,“我那天在路上见到了应大人……” 我:“你要敢说想当我后妈,我当场在你面前剖腹自尽。” 秦簌簌:“…………” “……身边的那位翰林编修大人。” ——哦。 我脑子里回想片刻,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出现。印象中是应院首新近提拔上翰林院的,年纪轻轻的才华满腹,长得也还能过眼,我没同他说过话,连名字也没记住。 我扬了扬眉:“不然我先给你们合个八字看看?”但凡入朝为官的官吏,籍贯生辰都会入册记录,我毕竟还是有司天监的官职在身,查看官员生辰也不算难事。 秦簌簌神色分明跃跃欲试,嘴上却欲擒故纵:“我与那位大人不过是一面之缘,怕是……不大妥吧?” “嗐,”我摆了摆手,“这年头先谈感情太浪费时间——合过八字再讲姻缘、有的放矢才能无往不利嘛。” 秦簌簌立即眯了眯眼看我:“那你也是这样?他们都同你合过八字?” 我睨她:“哪来的他们?秦姑娘你可不要搞坏我的名声哦。” 秦簌簌狡黠一笑,眼珠子提溜如陀螺,凑到我耳边道:“就是镇抚司的傅大人……还有你家隔壁住的靖远侯爷啊。” 我神色僵了一瞬。 自从上次凤沽河畔落水的事情发生之后,秦簌簌好歹是不再叫我弟妹了。按照她的说法,自从见了靖远侯所谓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之后,深觉自家不争气的弟弟干不过谢阆,便只好忍痛割爱,将我这个弟妹拱手让人。 我只有呵呵。 我故作镇定道:“你胡说什么?” “镇抚司的傅大人是因为近来邀我协助查案,我们才见面多些。至于隔壁的靖远侯……我们就是邻居。” 秦簌簌挑眉,颇含深意道:“邻居?我邻居可不会抱我。” 我与秦簌簌是近两年才熟悉的,三年多前我追谢阆最厉害的时候,她还是个养在深闺的大小姐,自然不清楚这一码事。后来认识之后,我嫌那事丢脸,也没同她细说过。 我冷笑一声:“淫者见淫。你这满脑子的情情爱爱,自然看谁都有一腿,不要用你的脏脑子揣测我纯白无暇、一心向道的心。” “还有啊,你家隔壁住的李大爷今年都八十了,你就别肖想人家了。” 我一脚踏进正殿,将手中的签子递给白云观的解签道人广虚。 由于我年年都不落下白云观的弘法道坛,观中的师傅我都相熟。解签的广虚道人是个矮胖道士,下巴上留着山羊须子,生了一副笑面。虽然每件道袍上都打了补丁,可每次见他都干净齐整。 “小吉,我从来没见你来解过签。”他朝我一笑,顺手拿走了我与秦簌簌手中的签子。 “被秦姑娘强逼的。”我耸了耸肩。 惯来卜卦者不自卜,我这些年就没给自己算过卦。求签一类的,亦是没什么兴趣。 广虚道人捻了捻签子,在卦纸上分别写上我和秦簌簌的名字。 “求什么?” “姻缘。”秦簌簌抢先道。 我好笑地瞥她一眼,懒得反驳。 广虚道人先解了秦簌簌的签。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他念道,“是上吉之签——良人已显端倪,不日便将出现。” 秦簌簌闻言,激动得薅了薅我的大腿根:“说不准就是翰林院那位……” 我十分赏脸地点头,顺便将我腿上的手挪走:“一定是一定是。” 广虚道人笑道:“若是想知道得清楚些,不如让小吉给你算一卦——她算卦可比我解签准。” “别提了,”秦簌簌闻言,立即摆了摆手,做出一副不堪回首的模样,“上回她给我起出来一副凶卦,我出门就被偷了二百两的银票,去绰玉坊买个钗子没钱付挂了账,我这辈子的脸都丢光了。自那之后我就不让她算了——我可经不起这么再来一副凶卦。” 我“啧”了一声:“居然随身带了二百两巨款,早知道我先掏了你的兜。”应院首兜里穷得只剩下补丁,我堂堂院首独女竟没见过二百两的银票,着实出门都低人一等。 秦簌簌瞪我一眼,接着便转移话题:“师傅快瞧瞧小吉的签。” 广虚道人拿起我的签子。我虽然说着对这事没什么兴趣,但是临到了自己头上,仍然还是有些期待。 “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他缓缓念出签文,接着看向我,“略有阻滞,却是上签。” 秦簌簌问:“是什么意思呢?” 广虚道人瞧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姻缘就在眼前,只待小吉如何。” 秦簌簌鼓了鼓腮帮子,有些看不惯:“你们算卦的都这么不会说人话吗?这能听懂吗?” 我与广虚道人同时道:“能。” 秦簌簌无语。 这签其实也不难解——无非说的是黄昏约定相见,久候不至,而情人来时已近黎明。 若说是上签,这签文也能瞧出一股“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味,可仔细想想,谁又受得了空等一夜的愁绪焦灼? 我琢磨须臾,只能想到谢阆。我暗骂一声。 ——果然,求签都是迷信,算卦才是真理。 又是聊了片刻,秦簌簌便与我相携出了白云观。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中午要去哪家馆子吃饭时,她忽然用手肘捅了捅我。 “喂喂,真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你的东门之杨来了。” 我抬头,瞧见一人正站在前方,朝我微笑。 皎如玉树临风前。 “小吉,我来接你去看马戏。” 第24章 虎戏(二合一) 我听见有人奔跑过来,…… 我立即迎上前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眼前男子着一身月白常服, 发冠簪一淡青玉簪,腰上束一云纹腰带、系一白润玉玦——不像是朝中当差的武官,倒是更像谁家满腹经纶的小书生。 ——正是傅容时。 我将他从上至下打量一遍, 暗暗笑道了一声骚包。 傅容时走上前来,先同秦簌簌颔首, 接着才回我的话:“原本今早去了应府, 管家说你同秦姑娘来了白云观, 我就直接过来了。” “上回咱们不是约好了要一起去看戎卢的马戏?今日正好开演,我便特意来接你去看。” 我蹙了蹙眉,还没来得及说话, 就听见耳边秦簌簌的声音幽幽传来。 “啧啧, 都到城外特意来接了,”她矫揉做作道,“傅大人真是有心。” 我瞥她:“你还有事没有?没有的话就先自己回家吧, 别碍着我跟傅大哥看马戏。” 秦簌簌捂着嘴嘻嘻一笑, 在我耳边唠叨了一句“重色轻友”之后,便颇识趣地走了——临走之前还不忘让我给她多打听些那位新晋翰林编修的事情。 见四周无人, 我才朝凑近傅容时低声问道:“是盗窃的贼人有消息了?” 自从上回帮徐凤在京番市寻到了徐菱枝之后, 我同镇抚司的人便渐渐熟悉了起来。偶有一些紧急却没有线索的案子, 徐凤便会来问我一嘴, 让我起一卦辨辨匪徒方位什么的,久而久之,我几近成了镇抚司的编外人员。 这戎卢杂耍团的事情也是如此。 两个多月前,京中来了一伙戎卢人,长于马戏绳技、讹火杂耍,吸引了大量民众。但随之而来的,也是应天府接到了越来越多的报案——借着这股戎卢杂耍的热潮, 京中盗窃的贼人越发猖狂,趁着人群密集时犯案,几乎已经形成了团伙,着实影响不小,亦引起了镇抚司的注意。 前几日我刚帮镇抚司寻到了一处藏匿赃银的位置,闲聊的时候听他们提到了这事,便想着来凑个热闹——他们破案抓贼,我看马戏嗑瓜子。 傅容时点头:“今日他们在城外开场子,记着你上回说要看,便先来找你了。” 我来了兴致:“那现在不会晚了吧?咱们快走,别耽误时间。”傅容时一笑,将我往门口领。 走着走着我又想起来一事:“对了,就算是你不方便将在查案的事情在外人面前透露,也可以找个别的借口将我弄走啊——你方才那话说的,秦簌簌肯定误会了。” 傅容时却问:“误会什么?原本就是特意来接你的。”他微微一笑,顺手将落到我肩上的不知名的花瓣拂下。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但是瞧他这样坦荡,我还真不好说什么。 * 走到山脚,便见到道边树下栓了一马,生得雄姿飒爽、精神抖擞。 我左右瞧瞧:“你就骑了一匹马来?” 傅容时点头,将拴马绳解开。那马儿一见主人来前,喉中便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极为亲昵地用鼻子蹭了蹭傅容时的肩膀。 “啊这……”我犹犹豫豫地上前。 不管怎么说,孤男寡女共乘一骑,似乎不大合适。 傅容时朝我伸手:“会骑马吗?” 我点了点头,犹豫片刻之后,却也只得无奈握住了傅容时的手。 ——毕竟我也不能走着去。 暗自念叨着小女子能屈能伸,我琢磨区区共乘一骑也算不得什么,瞅瞅傅容时这衣服好皮囊,还说不好是谁占谁便宜呢。 不过说到骑马,还是我几年前特意为了谢阆学的。 虽然现在不能、也不大想实现当初试图与谢阆共驰骋的梦想,但是毕竟也是获得了一项技能。 值了。 我翻身上马,傅容时道了一声“失礼”,便坐到了我身后。 结实宽阔的胸膛离我不过寸许。虽然傅容时刻意与我拉开了距离,可我仍然能感觉到温热自后背传来。他个字比我高许多,同谢阆差不多,站直的时候我不过到他肩膀。我抬了抬头,颅顶磕上了他的下颌。 “抱歉。”我揉了揉头顶,不好意思道。 “无妨。”他轻轻一笑。 他手臂环过我,一股清淡的皂荚味将我包裹其中。我收了收肩膀,试图将自己缩小一些。 傅容时伸手拽过马绳,喝了一声。 马蹄扬起,我一个颠簸,摔进了他怀里。 “啊。”我尴尬地发出一个音,又伸手把住马鞍,试图坐正,“抱歉啊。” “不用道歉,”他声音离我很近,我感觉他用下颌轻轻撞了撞我的头,笑道,“马上颠簸,你不介意的话靠着我就行。等到了人多的地方,咱们就牵马而行。” 我与傅容时这段时间也算是熟识了,他这样一说我反而觉得自己矫情起来,就点了点头,放松了些。虽然仍极力避免整个人落进他怀里,但是总比初时的僵硬好了许多。 此时正值初夏,日头未升到高处,亦撒下了暖意。我与傅容时两人迎着微风在城郊共乘,远处是连绵青山,近处有波光粼粼,端的是一幅“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篸”的绝美好景。 宽大的官道两侧是紫薇树林,还未到花季,枝桠却已抽了出来,郁郁葱葱地伸展,携着湿气的草木味道扑面而来。 我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谢阆身上也总是带着这样清冽的草木香气。 他向来念旧,身上的熏香用了许多年不曾换过,衣服也总是着一身白衣。 这念头刚冒了尖,我又觉得有些懊恼。 ——怎么时不时仍会想到谢阆? 自瞻星台那夜之后,我几乎没再正面见过谢阆。 我摸不准他会不会觉得受到了屈辱——被我这样以前曾经不屑一顾的人拒绝,想必他这辈子也是头一遭。于是尽管就住在隔壁,我与他似乎双双都刻意避开了对方,他出门转南、我出门向北,并不曾再遇见。 就是官家下旨让他连夜领兵上东平那夜,我正巧从王平家吃过饭回府,远远瞧见他领着一队人消失在街巷尽头。 背影如故。 而我也不过只瞧了两眼,接着便回府,如常睡下。 你看,谢阆已经对我产生不了任何影响了。 我将谢阆的模样从我脑中赶出,强逼自己聊起了别的事。 “对了,之前让你帮我找的、我家失踪了的那个叫朱明的小厮,可有消息了?” “没有,”傅容时答道,“我托了城门郎钟尉问了当日值守城门的兵士,并没有注意到朱明的行踪。你也知道京城来往人群众多,即便当日的确出了城,怕也没人记得。” 我点了点头:“找不到也正常。”毕竟京城流动人口太多,朱明又没什么能让人特别记忆深刻的特征。原本也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地让傅容时帮个忙,如今知道没消息,倒也是意料之中。 “那朱明家乡户籍在何处?”傅容时又问,“倘若他从府上偷了贵重物事,或许会携赃回乡。” 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倒也不是很贵重……” 但是我可不能承认我这样朝廷要员的簪子是二钱银子两支打包价买的——实在过于跌份儿。 “……但是我娘的遗物也被他偷走了,主要是为了找那条玉珠链子。” 没等傅容时说话,我又道:“朱明是从小就在应府长大的,大约没有家乡,也的确不知道他除了待在京城之外,还能去哪落脚。” 我没敢说,其实我更怀疑朱明或许已经遇害了。 多半同储一刀的案子有关。 这段时间我旁敲侧击地问过,镇抚司仍然没破储一刀的命案,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那日的阴阳鱼图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我房中,必定与储一刀的案子有关,而朱明是除我以外唯一接触过那块玉的人。我猜测是那人没在我房内找到那块玉,便逮住了朱明。 原本我还挺担心自己的安危,但是好在是应院首这回转了性。自我房中连连出事之后,他特意将家中老底讨了出来,给我雇了好几个会拳脚功夫的守卫与丫鬟,日夜不停地守在我身边保护我。 虽然这事让我很感动,但我仍为我出恭之时身前有两个丫鬟门神似的守卫感到十分不好意思。 尤其是吃坏肚子的时候,便格外尴尬。 于是我便只好少吃东西少出恭,力求让自己的泄物能清爽好闻些。 偶尔也会感叹,连屎尿屁都不能随心所欲的人生,到底还有什么自由可言。 * 不知不觉,便到了戎卢杂耍团开演场地附近。 我们在官道旁纵马,半道上就遇见了不少人。远远瞧见那杂耍团在河边划了一大片场地,帐篷之巨令人乍舌,光是高度就几近三丈。场中五彩经幡布带迎风飘扬,异域风情颇重。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时有兽鸣呼喝之声遥遥传来,随即又被人声沸腾盖住。 我与傅容时下了马,将马儿拴在附近的马棚之中,徒步行去。 一路上行人的对话时不时传入耳中。 “上回人家表演的走解马戏可真绝了嘿,那腿跟粘在了马上似的,不光马上倒立,还能在马上跳完一整曲的胡旋舞。” “你看了上一场的走索没?那个小姑娘才是厉害,在细绳上连翻了七十二个跟头不带颤的,比咱们在平地上还稳当。” “我可是听说了,今儿这场特意设在城外,说是因为有驯虎马戏,在京番市没那么大的场子,这才搬到了城外头来。” 听得我兴致越发高了。 “你之前看过他们的表演吗?真那么好?” 傅容时点头:“查案时看过两场,的确不错,与其他胡人的演出大不一样。” “这戎卢与西狄临近,是马上长成的民族。听说戎卢人自小未曾学会走路,便先学会骑马,马技过人名声在外。”  “今日的演出,是这戎卢杂耍团来京之后最大的一场,我们估计那些窃贼应当不会错过这一大好时机,便连同应天府一道倾巢而出,埋伏了不少人在此处。”随着他的视线,我果然在人群中见到了好几个熟面孔——都是穿着常服假装民众的镇抚司差人。 乔装过后的徐凤从我们身边擦身而过,还朝我们眨了眨眼。 离那大帐越近,人越多。除了原本戎卢杂耍团的人之外,京中不少的小贩也看准了这次机会,摊子摆满了两边道旁不说,还有不少商贩穿梭在人群中叫卖。光是我与傅容时艰难地走的这十几步路,就遇见了三个卖冰糖葫芦的。 我不禁感叹生存不易,连糖葫芦这一行的竞争都比想象中的大。 傅容时将我护在臂弯之中,道:“人多手杂,定有不少贼人混在其中,你离我近些,护好自己,别真丢了东西。” 我附和:“对,护好我,毕竟我钱袋里放了三钱银子呢。” 傅容时不禁一笑。 他调侃:“那可真是一笔巨款。” 我语重心长道:“你别小看这三钱银子,就这还是我抠了家底带出来的。要是这三钱没了,我就当场也支个摊,趁着人多挣上一波,算命卜卦、寻物择吉皆可。” 傅容时好奇又好笑:“堂堂朝廷命官、又是翰林院首独女,至于到这个地步么?” “至于。”我郑重点头,“我们应家什么样你也来过好几次了,大门口的石阶坏了三年,现在都没钱修。我家应院首的俸禄养活一大家子人之余,全都给了那些穷酸落第的文人书生,守库房的小厮和管账的先生平时闲得都搭伙斗蛐蛐,形势可艰难呢。” 接着我又叹了口气:“整个应府也就是我干的是能挣钱的行当,想我不过十几岁,就承担了挣钱养家的重任——真是夭寿哦。” 应院首是个清高文人,眼中不屑阿堵物,花钱没数的毛病几十年如一日,往往是刚发下的俸禄还没揣热乎,转眼就去接济别人了——还美其名曰是为晟朝未来培养人才。 指望应院首从书中搬出黄金屋的愿望是从没实现,可我们府上那么些人还得活。以前我娘在的时候还有人能管着他,现在我娘不在了,就只能是换了我偷偷摸摸给他解决——我出门给那些京中士族算命卜卦挣得的钱,不知给府上填了多少亏空。 这个家,我才是真正的爹。 * 说着话,我俩终于穿破了层叠的人群,来到了演出大帐之前。 走到了近处,这大帐更显得壮观起来。 鲜红的帐子庞大惹眼,足足能容下数百人在其中。帐子的布边上织着繁复华丽的花样,以金银黑三色搭配,描绘出简易的人形。 进了这大帐,更觉美轮美奂。 帐中以金红二色为主,从帐顶交叠织绣,间隙之中再以五彩珠串装饰。而帐中的横梁,俱覆盖着五彩布匹——色彩极为扎眼,初时觉得杂乱,可多瞧一会,又觉得这乱中存了几分相映成趣。 果然同晟朝截然不同。 走进来这一路,傅容时将我护得严严实实,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处座位,将我安置下,还竟是第二排,距离表演的台面极近。 场中的演出还未开始,只能见到空空如也的台上摆着几样物事,不知是做什么用的。那台子连着帐子边缘,尽头处挂了层层帷幔,后边想必就是准备演出的地方。 我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抬手就拦住了一个场中售卖零嘴杂嚼的小贩。 我随手挑了两样爱吃的小食,刚想付钱的时候却被抢先一步。 傅容时伸手递了碎银给那小贩,又从食篮里多选了几包放到我怀里。 “总不好花你的老底。”他笑。 我顿了片刻,嘈杂的人群中,我竟能听见心口嗵地响了一声。 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傅容时在我眼中又好看了一些。 * 马戏终于开始。 大概是想要镇住观众,这第一场便是蔚为壮观的驯马表演。 颇具异域风情的胡琴乐曲声在场中渐渐响起,只见一身着五色彩衣的男子执着马鞭出场。 这男子身形矮小,留了棕色的蜷曲胡子,几乎将整张脸都盖住,瞧不出年龄。可他的身形却极为灵活,上来就十几个后空翻到了台上,先惹了一波喝彩。 而随着他的出场,场中乐曲逐渐雄壮起来。帷幔之后,十余匹骏马在乐声中渐次出场,马蹄声矫健昂扬,和着乐曲的鼓声上台。也不知道这些戎卢人是如何训练的,竟能让十几匹马抬蹄踏步,如一体般同时踩中鼓点、一齐扬起落下! ——好戏还在后头。 马匹们出场之后,数个戎卢戏子亦紧跟其后。只见这些戏子们接连腾跃上马,如鲤鱼跃龙门,一个接着一个踏上马鞍,又在马匹们的舞动之下在马上或行或跃、或倒或立。一时单脚在镫、单手把鬃,称为“献鞍”;一时坠身潜于马腹而单手掠地,称为“绰尘”;又有翻身落地、后拽马尾腾空跃上,称为“豹子马”……总而言之,把戏颇多,教人挪不开眼。 我这边看戏正热闹,可怜的傅容时却还要忙着抓贼。 马戏开场不久,他陪我看了一会,便盯上了目标,离场去执行公务,留我一人抱着成堆的零食靠在座位上,吃吃喝喝看马戏,好不痛快。 这驯马演完之后,后头跟着便是走索绳技。 这绳技亦是十分精彩。将绳索两头系在帐中梁柱之上,不过三只粗细的绳子,两头分别有两个姑娘,倒是生了汉人的模样。她俩身着金缕短衣,赤足立于其上,一边舞蹈一边朝着中央行进,恍如平地起舞。等到了绳子中间,两个姑娘即将相遇时,其中一位便忽地以足勾绳,倒立着滑过;而另一位也施展绝技,侧身翻着跟斗度过,电光火石之间手足尽皆落在绳上。 自然惹了满堂彩。 这演出一场接着一场,我压根就忘了傅容时的存在,在场下欢呼喝彩,嗓子都快哑了。 而等到我终于吃完了第五包零嘴,重头戏终于上场。 随着场中驯兽人的挥鞭示意,乐声停了,人声也停了。 “接下来,便是咱们今日的压轴好戏——” 众人屏息中,一个被黑布遮住的巨箱自帷幔后被缓缓推出,隐隐的兽吟之声从黑布下逸出。 驯兽人拽住黑布一角往下一扯,随即说出后半句。 “——猛虎登场!” “嗷!”虎啸之声震耳欲聋,充斥在大帐之中。 黑布之下,是一道钢铁牢笼。一头威风凛凛的狰狞恶虎被关在其中。 我手上的韵姜糖咬了一半,嚼都忘了嚼。 而紧随在方才片刻沉默之后的,是声震天际的喝彩声。 京中虽然也不是没来过杂耍团,可若说真敢驯虎的,当真是极为少见。 只见眼前的猛虎昂首阔步、极为威猛。它浑身布满黑黄相间的斑纹,身形高状如牛、四肢粗壮结实,爪子几乎是我手的三倍有余大小,再配上寸余长短的坚硬利爪,似乎一抓下来便能将困住它的牢笼栏杆瞬间折断。 我坐得离台上极近,离那猛虎亦不远,一抬首直接就与那猛虎来了个对视。 给我吓得一哆嗦,连忙多吃了三颗韵姜糖压惊。 这戎卢的驯兽人显然是极有经验,十分了解如何挑起场中观众的情绪。 驯兽人手执长鞭,绕着这黑铁笼子转圈。每走上两步,便手腕翻飞在台上挥出震耳的一鞭;这鞭声一下接着一下挥动,便能瞧见笼中的猛虎越来越烦躁。 猛虎的眼神追随着那鞭子,想是平日里受了鞭子之苦不少,暴躁之中亦有几分瑟缩,只恶狠狠地盯着鞭子落地之处,虎尾不耐地摇来晃去,喉中不断逸出阵阵低吼。 与那猛虎情绪全然不同,那虎越烦躁,场下的人群便越发激动起来。 ——除了我身后不远处有几个小孩突然开始淘号大哭。 等到那笼中的猛虎终于几乎没了耐心、开始拨拉栏杆之后,驯兽人终于走到了铁笼子正面,抬起了手。 “咔哒”一声,铁笼打开。 黑黄的巨爪自笼中踏出,以君临之势缓缓朝着驯兽人走去。 驯兽人手中的鞭子挥舞不断,一下接一下准确地在猛虎足边落地,发出噼啪的巨响。而那猛虎亦不得不受那鞭子的引导,一步步踏上了台子正中央。 将猛虎引导到位置上之后,驯兽人笑意盈盈地上前,面对众人。 “众位看官,咱们今日便来瞧一瞧,这百兽之王如何臣服在皮鞭之下,教众位真正观一场,上天入地绝无仅有的——” 话未说完。 ——化作了一道骨碎血崩之声。 惊声尖叫在场中响起。 温热血肉喷了呆坐的我满脸。 老虎吃人了! * 倘若再隔几十年问我一个问题——你这辈子最心惊的时刻是在何时。 我能毫不犹豫地说是今日。 ——此刻。 一个活人在我面前被老虎生生咬断了半截身子。 而我被碎裂的血肉喷了一身。 眼前是猛虎正嚼着人身一片血红。我看见它身躯耸动着,双颊用力咬合,试图将口中那半截嚼烂嚼透。血红的颜色沾上了它的毛皮,从它齿间的缝隙汩汩流出,淋漓地洒落在地上。 我还能听见骨头在它口中崩裂、那不堪一击的嘎吱声。 残破的半个身子逐渐从它嘴边滑下。驯兽人身上曾穿着的衣裳只剩下半截,齿状的碎裂布帛从虎嘴里漏下来,碎肉四溅,几乎是从那身躯身上迸开了来。 耳边是场中人高亢而绵延不绝的尖叫声。 余光里的人们四散奔逃,我抹了抹脸,指缝里带上一小块碎肉,湿热的触感让我发抖。 我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脑中一片空白,我只记得快跑这两个字。 我手脚发软,几近失去了控制,身侧的桌椅板凳凌乱地横亘在地上,我慌张地试图越过去,却因双腿初愈而难以实现。 我只好伸手扒开脚下的桌椅,嘴上喃喃念叨着“莫慌莫慌”。 可又怎么能不慌呢。几乎所有人都开始逃离,即便是除我之外离台子最近的人,距离我也有至少三尺距离。 更遑论我上半身几乎浸在了血中。 我拼命压制住“我就是老虎下一个猎物”的想法,极尽全身所有的力气逃离。 就在我终于拨开了脚下的桌椅,终于能开始逃跑之时,我忽然感到一阵腥风自我身后疯狂袭来。 不知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在越慌张的时候变得越发清醒。 我头都没回,脑子里压根什么都没有,可身体却自发地猛然朝地上一滚,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恶虎。 老虎的鼻息就在耳边,我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凛冽的杀气朝我侵袭而来。 我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更别说回头,只凭借求生的本能向边上翻滚。 正是此时,耳边听见两声呼喊。 “小吉!” “应姑娘!” 两道劲风冲向我身后,我滚到了一边——下一瞬,一只巨大的虎爪踏上了我方才落地之处。但凡我动作晚上那么一点点,我登时便会毙于虎掌之下。 惊天东西的虎吟几乎要让土地震颤。 随即,打斗腾跃之声出现在大帐之中。 我终于喘了口气,又是朝边上滚了两圈,这才敢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地朝后看。 ——不远处,两道身影正与猛虎纠缠,刀光剑影并做一道,在血盆虎口前挥刀相向。 “小吉快跑!”傅容时举着刀大喝,正砍向虎背位置。 “快走!”又是一声催促,我瞧见徐凤亦举刀冲向虎脸。 我转身就跑。 我穿过台上的帷幔,冲向了后台。我不记得我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更来不及分辨别的,只下意识地扯下了一匹马的马绳,翻身上马。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出了杂耍团的范围。 我双手死死抓着马绳,嘴上不停地呵斥着马儿快跑。 越过黑压压的人群,我纵马朝林中跑去。 我的脑子里,老虎嚼碎半边人身和那道重重落下的虎掌的影像交替出现。 恐慌胜过了所有,我不顾一切地纵马狂奔,似乎身后仍有猛虎追赶。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下的马儿似乎筋疲力尽,而我极紧张的身体也熬不下去了。 马儿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此时已是深夜。 我独行在小道上,粗喘着气,没有半分气力。 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片火光,我依靠着最后一分毅力催促着马儿向前。 耳边隐隐有甲胄之声传来。 我听见有人奔跑过来,也听见了一声“侯爷”。 我再也支撑不住。 我感觉我从马上摔了下来。顿时天昏地暗。 第25章 得救 得了,人齐了,够一桌牌了。…… 啸声充斥在耳边, 我在黑暗之中奋力跑动,却始终甩不脱那老虎嗜血的低吼。 腥风飒飒激荡在我身侧,我被刮得浑身剧痛, 四肢如同灌了铅,越跑越没力气, 而心中的恐慌愈盛。 我感觉四面都是猛虎, 驯兽人身子被咬断的景象在我眼前重现, 铺天盖地满是鲜血,仿佛沁进了我的眼。 虎啸之声离我越来越近,皮肤几乎能感觉到它的鼻息。恍惚之中, 我看见它满是獠牙的虎嘴张开, 迫不及待要将我嚼碎了吞入腹中…… “啊——” 我大叫着惊醒。单薄的料子被汗浸湿,湿答答地黏在我身上。 “做噩梦了?” 我转过头。看到他脸的一瞬间,我下意识地紧抓住了他的胳膊。 “谢阆——” 我脑子空白, 喊着他的名字, 几乎是全身抽搐着立即开始大哭起来。 我想不起什么男女有别、想不起什么人言可畏;想不起这些年里的无语凝噎,更想不起不过两月之前的除却巫山。 我太害怕了, 只想大哭一场。 虎口的腥气似乎还环绕在身边, 血肉喷在我脸上的感觉仍然鲜活。我这十七年的人生从未遇见过这样教人害怕的事情, 更从没离死这么近过。 我紧紧捉着他的胳膊, 将脑袋埋进他胸口大哭着。此时此刻哪里能顾得上眼前是谁,只有真切地抓着别人,我才能确定危险已经过去。 而谢阆,慌乱一瞬后,犹犹豫豫地拍上了我的背。他也没说话,只是手掌轻轻抚过我的长发,缓缓帮我顺气。 他动作很小心, 怕轻又怕重,虽然仍显得笨拙,却是十分有耐心。 我控制不住地哭嚎了半天之后,又开始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发生的事情。 “我……我、我去看、看马戏,那里、那里有老虎……” “……一、一开始还有马,我、我本来、本来一点也不、不害怕……” “……后来、后来那个驯兽人,就被、就被老虎、被吃掉了、呜哇……” 说着说着便又开始哭。眼泪开了闸就停不下,似乎这样才能将强压了一日的恐惧发泄出来。 直到耳边突然听见了别人的声音,我这才终于停了下来。 “侯爷,时辰到了。”一个男子的声音从外边传来。 “再等会。”谢阆沉声道,含了几分威严。 我如梦初醒。 我身体僵硬片刻,接着慌慌张张地松开了他。 “抱、抱歉。”我低下头潦草地抹着脸上残余的泪水,鼻子喘不上气,嗓子沙哑得厉害。 “是我、是我失态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的地方。 这似乎是一间临时驻扎的营帐,地方不大,只容得下一张行军榻,也被我占了。 谢阆坐在我面前,只简单地穿着一件中衣,外袍随意披在身上,上边还有大片我哭湿的水渍和手抓出来的褶皱。他头发梳的不算齐整,下颌泛青,略显出一丝疲态。 “不要紧。”他淡淡开口。接着低下头,从身侧放着的铜盆边上拿下一块帕子,浸湿了再拧干,递给我。 “你擦擦脸。” 我接过帕子,低头开始擦拭自己的脸。 “你……”我觉得过于丢脸,所以也没敢看他。嘴巴张开又闭上,嗫嚅着发出单薄的音。 我想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想问他是不是他救了我,既想再道个歉,也还想同他道谢。杂乱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缠在一起,短短几个瞬间,就如万马奔腾似的呼啦啦从我脑子里碾过去,直让我没了主张。 我磕巴半晌,终于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 “你胡子没刮。” ……我在搞什么? 他显然一时也不明白我在搞什么。 可谢阆毕竟是谢阆,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靖远侯谢阆。 他只镇定地摸了摸自己的下颌,接话道:“一时忘了刮。” “哦。” 我心中懊恼自己的胡言乱语,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好继续擦脸。 这时,昨日的事情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掠过。 我清醒不少,脑子里便立即闪过了几个影子。 我脱口而出:“侯爷知道镇抚司的两位千户大人怎么样了吗?” 记忆只停留在傅容时和徐凤两人为救我而与虎相斗上,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生危险,有没有制服恶虎,现在什么情况。 我感觉谢阆似乎顿了顿。他抬头看着我,眉宇之间隐约闪过一丝不悦。 “不用挂怀,”他淡淡道,“我派了人去查探,恶虎伤人的事情我知道了,昨日应当已经解决了。” 应当?我抓取到了这两个不确定的字眼。已经解决了是怎么解决的?有没有人受伤、恶虎是跑了还是死了…… 可刚想细问时,却被谢阆转了话题。  “你先换一身衣服,别着凉了。”说着他从边上的衣箱里拿了一叠干净的衣衫放到我面前。 他察觉到我想说话,他又略微僵硬地添了句道:“……不用担心,他们没事。” 我知道他说的应当是傅容时他们,可我怎么能不担心?我迫切想回到城中去,便胡乱地点了点头,想赶紧换上衣服。 我展开那些衣衫,瞧见了里面的一套寝衣——我立即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上。 还好,我身上还穿着寝衣。 ——等会。 ……只穿着寝衣? “你的外衣被血浸透了,实在不能再穿。”像是知道我心中所想,谢阆开口解释。 我刚想表示理解,可谁知他却还没完。 “军中没有女眷,所以是我帮你脱的。” “……你身上的血迹也是我擦的。” “……没有其他人在。” 哦,好的。 但倒也不需要这样刻意强调。 好像越抹越黑了呢。 我脑海中闪过几个念头。 但最终也只能是僵硬地说了一句“多谢侯爷”。  *  “我让人给你再打两桶水,你先洗漱,我出去安排拔营的事情。” 我应了声好。可谢阆刚走出两步,却被我叫住了。 “那什么……你能在帐外站着吗?”我低着头,不好意思地开口要求。 “我……我还是有些害怕。” 倒不是我矫情,只是任哪一个心智正常的小姑娘在头天刚近距离见过恶虎食人之后,这心理阴影马上就能散了的? 谢阆刚走开三步远的距离,我就开始觉得心慌,恶虎咀嚼的声音仿佛瞬间又回到了耳边。似乎只有确定有人在我身边不远,我才能安心。 面子诚可贵,可生命价更高。我选择了舍面子而求谢阆别走。 他回头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我就在帐外,你有事叫我。” 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感觉他唇角似乎微微上勾了一些。 我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身上擦洗干净,又洗了发,随手找了条发带,准备擦干些头发系上。 将身上的衣裳换下之后,我发觉了不对劲。 这衣服…… 我走到营帐门口,隔着帐帘低声叫他。 他就站在营帐外边,听见我的声音走进来之后瞧见我,先愣了愣。 “你这有小一些的衣裳吗?”我站在帐中,晃荡了下身上近乎可以再塞下三个我的外衣,开口道,“这个我没法穿。” 这身衣服想必是谢阆自己的,里里外外白白净净,还带着一股他身上惯有的熏香气味。只是他个子高我许多,体格虽看着清瘦却实际上颇为健壮,这袖子我挽了八圈才能露出手腕来,上衣的下摆直接挂上了膝盖;就算是腰带勉勉强强地勒紧了,可裤脚却仍在脚腕上堆了一沓。 我活像是偷穿了父母衣衫的三岁小娃娃。 上下打量一阵后,我瞥见谢阆的喉结动了动。 他淡定道:“我去问问身量较矮的兵士……”可谁知道,话刚说了一半,他却又转过身来改了口,微微蹙眉,“……不成,你还是穿这身吧。” 我不大雅观地向上提了提裤子,问道:“为什么不成?你这身我真穿不上。” 他神色如常,有理有据:“如今兵士们都在准备拔营的事情,再给你找衣裳怕是要误了回朝的时辰。” “哦,”我只好点头,“好吧。” 我无可奈何地弯下腰,开始挽裤脚。毕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这个情况也没立场挑剔衣裳好不好,有的穿就应当感恩戴德了。 好不容易穿好了谢阆那一身衣裳,我又将头发擦干、用发带随意绑好之后,才终于不伦不类地出了这营帐。 也就是我脸皮厚,换了别人家的姑娘早羞哭了。 可谁知谢阆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居然神态自若地来了一句“很合身”。 年纪轻轻的这么早就瞎了吗。 * 走出了营帐,入目是一片停僮葱翠的树林。此时正是清晨,林间有鸟雀吱吱喳喳。 眼前简单的营帐驻地差不多已经全部收拾好了,还有数名兵士正在收拾残余物事、确认火堆熄灭,而马匹板车已在道旁整装待发。 我昨日的一阵狂奔直跑了百里开外,正好撞上了剿匪凯旋回朝的军队扎营之处。 原本他们就是今日回朝,而如今正是到了该拔营启程的时间。 “你跟着大军一道回京,”谢阆安排,“军中有马车,进城之后,我直接派人送你回府。” 我刚点了点头,一声熟悉的“小吉”突然响彻了这树林。 我回过头去,见到膀子上正缠着白纱布的秦徴正一脸担忧地猛烈朝我冲来。 我手臂上一紧,有人将我拽离了对方的袭击目的点,残废断手秦徴扑了个空。 谁知道下一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又在林中响起。 “小吉!” 我回过头,瞧见不远处正纵马而来的傅容时。 得了,人齐了,够一桌牌了。 第26章 回城 “别说了,就你尿多。” “傅大哥!”我立即迎上前去。 傅容时的模样有些狼狈。他还穿着昨日那身月白色长衫, 可身上明显多了几块脏污,下摆被刮破了两道,腰间的玉玦亦没了。 临到驻地跟前, 傅容时翻身下马便欲过来,却被戒备的兵士们拦住。 我立即回头看向谢阆。 他与我对视, 眼眸深邃看不出情绪。 “让傅大人进来。”片刻之后, 谢阆开口, 神色如常。 我感激地朝他笑笑,小跑到傅容时面前。 “傅大哥你没事——”我话没说完,直接被扯进了一个宽大的怀抱。 我听见擂鼓般的心跳重重撞进耳朵, 傅容时将我结结实实抱住, 双臂环过我,力道极大。 “你没事就好。”他低声道。 我懵了。 他的呼吸声由急变缓,清晰可闻。我反应不过来, 手脚僵硬地站在原地。 “我找了你一整夜, ”他的下颌抵靠在我的额骨,声音中略微含了一分不安, “他们说你骑着马走了, 我就一路循着痕迹找你。天黑了, 我就牵着马用脚走。偶尔见到路旁留下的血迹, 我都觉得是不是你哪里受了伤、你会不会出了事。” 他舒了口气:“还好找到你了,还好你没事。” 我犹豫地试探着拍了拍他的脊背。 “你别担心,我没受伤。” 这一切对我来说有些陌生。 我几乎没体会过被人这样挂念的感觉。应院首不必说,虽然如今我跟他关系缓和了,可脑海里他关心我的记忆仍然很少。我俩相处,多半是由他找茬骂我为起始、以双方对骂而结束。 而别人…… ……谢阆。他的名字骤然出现在脑中。 谢阆就在这。 我心口一慌,下意识地, 我推开傅容时。 但动作做了一半,我又停住。 ——我想起来,这和谢阆已没什么相关了。 我不再追在他身后,而他不过是住我隔壁的邻居。我和谁搂抱、又被谁挂念,和普通邻居怎么会扯上关系? 可想是这样想,我迟疑了一瞬,仍然挣扎着从傅容时怀里出来。 不管怎么说,傅容时未娶而我未嫁,即便我俩问心无愧,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仍旧不大合适。 我推开他,只是怕影响了我与傅容时的名声,这和谁都没有关系。 尤其和谢阆最没有关系。 我抬头朝傅容时笑笑:“多亏你和徐凤救了我,不然我恐怕也不能好好站在这里。倒是你们,有没有受伤?” 我又向后退了一步,同他拉开距离。我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一遍,确定除了染了一些脏污之外,身上没有伤痕或血迹。 傅容时怀中骤然一空,愣了愣。 “你放心,我没受伤。”他说,“徐凤不慎受了轻伤,但也没什么大事。” 我急问:“伤到哪了?” “被虎爪伤了肩膀,不重,已经寻了大夫。”他道。 愧疚瞬间涌上。他与徐凤两人舍命将我从虎口救出,徐凤还因此受了伤。可我却这样不中用,竟然自己跑了……还害得傅容时找了我一晚上。 我懊悔地低下头,刚想说话,身侧却多了一人。 “小吉,大军要拔营了。”是新晋的残废秦徵。 我点点头,知道不能误了大军回朝的时辰。 我对傅容时道:“你也跟着大军一块回去吧,谢……”我视线不由自主朝着身后谢阆的方向偏了偏,余光还没看到人影我又强行将头转了回来,“……侯爷说军中有马车,你正好能休息一会。”奔波了一夜,傅容时应当很累了。 听见我的话,傅容时朝我身后望了望。 我知道他在看谁,便道:“我去同他……同侯爷说。” 我吸了口气,终于转过头。 说句实话,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心理准备。 换个立场想,短短数日之前被拒,转眼却又见到我与别的男子这般举止,任谁应当都会介怀,何况是谢阆这样冷傲的性子。 我几乎已经准备好接受他的冷言甚至是斥责了。 “傅大人同我们一块回去吧,军中马车虽简陋,却也可以休憩片刻。”却就在这时,谢阆出现在我身侧,主动开口。 “若有什么不放心,我可以先派人回城,去镇抚司先行通报一声。” ——嗯? 我惊讶地抬头看向谢阆,同他短暂地四目相接。 想象中的风起云涌并没有出现,气氛虽然有些尴尬,可谢阆的语气如常,与傅容时二人平静对视,竟还……挺友好的? 我脑子里闪过上回见面。傅容时当时不过抓了我的手腕、想请我吃个饭就被谢阆说成了结党营私;还有秦徵,他将我从水里救出来,谢阆就生了那么大的气,可如今怎么…… 这疑惑刚冒出来,我就想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我是脑子坏了吗?难道就想看谢阆与他们剑拔弩张?谢阆这样平和友好的态度,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吗? 我蹙了蹙眉,觉得我之前的想法简直莫名其妙。 傅容时对于谢阆的态度显然也有些意外。 他犹豫了片刻,想是昨夜奔波着实累着了,便也顺势受了谢阆的好意,颔首道:“那就先谢过侯爷了。” 我与傅容时一块上了马车,跟着大军一块回朝。 而秦徵也以有伤在身为由,一块坐了进来。好在是这马车宽大,坐三个人也不嫌挤。 我问随行的兵士要了水袋给傅容时,又先进去给他在马车上铺了褥子。 “你先睡睡,离进城还需要不少时间,还是休息会吧。” 傅容时也不矫情,点了点头又问我:“你休息了吗?” “嗯,”我将褥子扯平,“我休息好了的,整夜都在睡。”虽然是做了一夜的噩梦,但总也好过他在林中奔波。 傅容时合眼睡下后,过了一会秦徵突然凑到我边上,低声开口。 “侯爷也一夜没睡。” 我给傅容时盖毯子的动作停下。 “你说这个做什么?”我瞥他一眼,小声开口,生怕吵醒了傅容时,又好奇,“而且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的,”秦徵道,“我胳膊疼,晚上睡得不大好,半夜醒来起夜路过侯爷的帐子,从门缝里看见他还醒着,一直坐在榻边。” 不知道是有意无意,他又强调:“ 我还看见你在榻上睡得挺熟的。” 我:“…………”显得我好没良心。 我抿了抿唇:“也许……之后他睡了你没看见。” “那他睡哪?”秦徵自然而然地问,“帐子里就一张行军榻你又不是不知道,侯爷难道跟你挤一块睡的?” 我被秦徵的话堵住嘴,一时竟无法反驳。 我跟他们姐弟俩实在太熟悉,他在我面前说话一向都很随便。但这次实在是随便过了头,饶是我也不禁脸红。 可秦徵还不住嘴。 “而且守夜士卒应当也能作证。还有就是昨晚上你一身是血出现的时候,我看见侯爷的神态,着急得跟什么似的,就是我们剿匪被困在山里,我都没见过他那么慌张的样子,别说一晚不睡了,就是一个月都不睡我觉得也有可能。” 我没说话,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的异样。隔着马车的帘子,我看见军队最前方的背影。 脊背挺直,银光甲胄下露出白色的袍子,和我身上穿的一模一样。我捻了捻手腕上叠起的衣袖,鼻尖闻到身上谢阆的味道。 “我还挺意外侯爷居然这么关心你。而且我快天亮的时候又起了一次夜,那时候还见着营帐里的烛火没熄呢,所以肯定是没睡……” 我终于忍不住憋出一句。 “别说了,就你尿多。” * 大军进城的凯旋号角响起,我掀开帘子,见到城门外的守卒列队,将军队迎了进去。 谢阆已做好了安排,进城之后,我与傅容时不会跟着大军一块入午门接受官家犒赏,直接有人将我们送回,我回家、而傅容时去镇抚司。 秦徵亦早就换上了甲胄出了马车,准备等着罚俸领罪。虽然他还受着伤,但是毕竟剿匪初期指挥失当,是必定要被罚的。 即便知道自己应受责罚,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临下马车之前,他仍有些不安。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别担心,我看你的面相天圆地方、伏犀饱满,不是短寿的命格,大不了就是受了罚再被镇国公大人打断条腿而已,死不了——倒正好与你的断手搭配。” 秦徵指着我颤抖半晌,寻不到骂人的话。 回到府中,应院首竟然没上朝。 我刚进家门他就急哄哄地冲了出来,先唠叨我整夜未归、再担忧我是否受伤、最后训斥我出门不带丫鬟。 “你安排给我的人太多了,要是都跟着我麻烦得要命。而且一开始我是跟着簌簌去了白云观,谁想得到还能遇上这事?” “你啊你,真是从来没让人省过心,”应院首眉心紧得能夹住一棵葱:“不论如何,你以后去哪都得带着人——麻烦总好过出事。”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伸个懒腰走进家门。 “行叭,那明天我一定让她们跟着我出门。” 应院首忍不住怒火:“你明日又要去哪?怎么才刚回来就又要往外跑?” “徐凤为了救我受了伤,我得去看看人家吧?” 应院首闻言顿了顿:“徐凤?是那个近来与你走得挺近、镇抚司的副千户?” “是啊,”我惊讶地挑了挑眉,“应院首你这么关心我,还真是不大适应。” 应院首瞪我一眼:“说什么混话。”接着又道,“既然救了你,你便带些补品去,别失了礼数。” “只是……你一个女儿家,还是别同陌生男子走的太近才是,”他深深看我一眼,“若是不小心行差踏错,可别日后追悔莫及。” 我疑惑。 想了想身形圆润矮胖、憨态可掬的徐凤,我感觉自己行差踏错的几率着实不大。 第27章 探病 糖水虽甜,盖不过养家的苦。…… 夜。 “紧着些好的补药挑, 壮骨补血的最好,”我半倚在院子的竹榻上,手上捧着一个小盅, 里边盛着刚熬好的水晶皂儿,瓷勺触壁叮咚, 一勺勺地往嘴里送, “我记得之前去库房看, 似乎还有不少。” “是,”即鹿点头,“之前隔壁送来的药材还剩了许多呢, 正好能用上。” 我拿着瓷勺的手停了片刻, 接着才继续道:“嗯,你安排就行。不要过于贵重以免徐凤不收,那种跟白萝卜比大小的人参就别了。”我思索一瞬, 又想到徐菱枝, “你再挑几样静气凝神的药材,另外包起来。” “好, 我现在就去安排。”即鹿记在脑中, 转身便要出门。 刚走出两步, 即鹿又转过头。 “对了, 小姐,管账的王先生让我跟你说,最近少吃点宵夜零嘴,府上快供不起了。” 我:“???”不至于吧。 “前两个月给小姐请大夫、给首辅府和侯府的回礼花了不少,老爷前两个月大约是又接济了些新人,花销大了,”即鹿道, “加上小姐这段时间也没出私活,府里余钱不多了。” 我愁得挠头,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小姐,不然让王先生同老爷说说?”即鹿试探道,“老爷对钱心里没数,花钱手脚大,与其你在这开源,倒不如让老爷节节流。” 我摆摆手:“别让老爷烦心这些事。” 应院首这辈子,除了读书也就是劫富济贫这一个爱好。他忍了我的忤逆不道,我就也得忍着他的视金如土。天地万物都讲究个平衡,我的不孝和他的不慈就是应府多年的立身之本。 他最近的慈爱多了些,我就得多填点钱彰显孝道。 我搅了搅手上的糖水,道:“让王先生别担心了,这两天我出门干一票大的,钱马上就能填上。” 我强调:“零嘴别想断了我的。” 即鹿刚出门,我就开始琢磨全京城还有哪家权贵没被我薅过羊毛。 手中的瓷勺搅得快,叮铃嘡啷地作响。糖水虽甜,盖不过养家的苦。 * 第二日一早,我浩浩荡荡带着两个丫鬟出门。 先去了镇抚司,得知徐凤今日不当值在家养伤,我便问了徐凤家的住址。 两处倒是离得不远,转过两条巷子就是。 到了地方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人,身形富态,眉宇之间与徐凤有几分相似,想必是徐凤的娘亲,那位被徐凤夸出了花的“南三巷梅子西施”。 说明了来意之后,梅子西施乐呵地将我领进了门。 徐凤家虽不大,却也有一个小两进的院子。徐夫人和蔼得过了头,我这都还没意识,就已经被领到徐凤的房门口。 “儿哎,有位应姑娘来看你了,”徐夫人温声在院子里说了一声,手上却毫不含糊地当场推门而入,“我给人领进来了啊。” 我一拦没拦住,生生被拽进了屋。 徐凤坐在床沿,慌慌张张地正用手臂抱上自己光溜的上半身,歪着臀拧着腰还试图去拽榻上的薄被,姿势竟有几分娇羞。 我当即捂住自己的眼睛,可白花花的肉已经事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我的眼。 “哎,”梅子西施嗔怪道,“你怎么不穿衣服?” 我听见徐凤争辩:“娘,你怎么直接将人家应姑娘家领进屋子里来了?” “不领进屋子那要如何?这……院子里也没地方坐啊。” “应当让人家在前厅喝茶,叫我出去才是。” “把人家自个儿晾在外边,哪里是待客之道?” “那我光着膀子见人就是待客之道了吗?” 我背过身子往门口走,捂嘴忍笑。 过了一会,耳边悉悉索索的穿衣声终于停下。 徐凤不好意思的说了一句:“应姑娘,那什么……可以进来了。” 徐凤的房中拾掇得干净整洁,外间设了书房,书架桌案一应俱全,墙上还挂着字画——从外表上倒是瞧不出他还是个颇具风雅的人。 我浅浅扫了一眼,瞥见一副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图。 “好品味,”我顺嘴赞道,“我家里也有一幅差不多的。” “也不知道挂来有什么用,他也不会这些算卦啊易理啊什么的,”徐夫人接话道,“小时候我还想让他考科举,发现他不是那块料之后就改习武了。书房中的字画书籍是以前留下来的,想着能叫他受些熏陶,谁知败了个彻底,如今成了大老粗。” “娘,你能别揭我的底么?”徐凤抱怨。 “行行行,我也不打搅你们说话了,”徐夫人顺着他的话道,“姑娘先坐,我去给你们拿些点心。”梅子西施说着转身出门。 “真是抱歉,”徐凤朝我憨笑,“我娘她说话做事不过脑子,方才衣衫不整……要是冒犯了应姑娘,可别生气。” “没冒犯,”我大方摆手,“大家都是几根骨头几块肉的,在我眼里没什么差别。” “相比想象中……你真人挺白的。”我中肯评价。 徐凤的脸色僵硬一瞬:“多、多谢?” “不过我刚才还看见你身上的伤痕还挺多,镇抚司办的案子都那么危险吗?”我好奇。 徐凤闻言,道:“倒是还好,危险的案子少。应姑娘瞧见的伤,多半是前段时间镇抚司起火当日留下的,瞧着吓人,倒也不重。” “提到这个……”我特意问道,“火烧镇抚司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可查到什么了?” 徐凤却是一笑:“此案暂已结案,已定为天干物燥、烛火跌落造成的意外。” 我蹙了蹙眉——是意外? 那是傅容时没收到我的条子,还是查清了那个黥首的瘦高个与失火无关?倘若失火与那人无关,他又为什么来杀我? 我不得其解,却也只能放下心中的疑虑。这两月我过得安生,没再发生过危险,估摸着那人是知道了镇抚司将失火定为了意外,所以放过了我。 我抽回思绪,继续与徐凤道:“你这身上的伤一茬接一茬的,背时得快要追上我了啊。不然给我看一眼你的八字?我看你多半是流年不利。” 徐凤闻言,还挺高兴。我之前帮镇抚司寻到过两处藏匿案犯的位置,寻人觅物也顺手帮了几桩,加上我京中神算的名声在外,之前镇抚司里好些人都想让我给他们看看姻缘——但是听了我的价钱之后就没人再提这茬了。 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是要养家糊口的呀。 “生辰丙日见火局,你这是炎上格。”我扫了一眼他的八字,当即断下,“但四柱不带寅字只得午戌二字,无印绶相助,又缺了亥水接济,命局燥热无根,难有大贵。” 我瞥他一眼,见他神色无异,便道:“命局非定局,倒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可事实上,推字断命一事,我向来极有自信,只要是经过了我手的生辰,就没有我看不出来的命格。我瞧过的八字,财官双美之人有、背禄逐马之人亦有、一生奔波难以出头的人更多——而命断之言九成九都会实现。 我向来喜欢同人说,多积德行善、改变自己的性情处世,便能改善自己的命格。劳碌奔波之命或可得安稳、孤辰寡宿之格或可享天伦,并不全受命格约束——这都是真的。 只是江山易改而本性难移,一个人的性格怎么会轻易改变?命数皆有天定——也是真的。 我继续道:“你命中带土字,火土略微交杂,土泄火气、晦了火秀反克木……你眼睛不大好吧?” 徐凤点了点头:“是,眼睛自小有疾,白日还好,入夜便看不清,偶尔还会生疮。” “生疮可得看大夫啊,”我叮嘱他,“你这虽然是命局里带着的东西,可说到底你还是你生活和饮食习惯不好——少用眼、少操心多休息,别太用心眼,自然就会改善。” 徐凤笑:“应姑娘你这是算命还是看病?怎么同大夫与我说的差不多?” “都是一家,医巫本同宗。”我道,“八字断命根源上就是分辨人的性情与生活习惯,你的为人处世与生活环境决定了未来的命数,多行善积德、端正立身,就能……怎么说?逆天改命。”虽然几乎没人能做到。 “逆天改命?”徐凤低低呢喃几句,继而瞧了我一眼,“姑娘说的对,这世上什么都可能发生,事在人为而已。” 我总感觉他这话说得颇有深意。 “我方才说你或许流年不利,果然如此,”我又算了算他今年的大运小运,觉出他正是小运流年与命格相冲,便严肃道,“你今年运势不好,春季还有木气扶持,如今入了夏,命入火乡越发生燥,便更得注意。你命格不喜土,如今正值辰土月令,你这次受伤算是小事……” 我犹豫片刻,继续道:“……等到月令交换之时,怕有一难。” 徐凤惊讶:“这月月底?” 我点点头:“不过你也无须太多担心,命中大起大伏很正常,此难冲克尚留余地,或许可以安然度过。”我认真看他,“总而言之——低调行事、凡事莫要出头便好。” 徐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闲聊了几句,我又问了问徐菱枝的情况。 “上回听了姑娘的话,给她寻了大夫吃了药,病情果真稳定了许多,这段日子虽然时常还会胡言乱语,但是犯病的时候的确少了。”徐凤道。 我点头:“这涉及心神的癔症难愈,你们不要太心急了。我认识的人不少,我回头打听下有没有长于此项的大夫,给你们介绍下。” “那就先谢过应姑娘了。”徐凤作势就要给我作揖。 我哪能受救了我命的人的礼,我赶紧拦住他的动作:“别客气,都是自己人,这点小事不足为道。” 徐凤弯眼睛笑:“对,都是自己人。” * 从徐凤家出来,我准备回家。 路过镇抚司的时候,倒是巧了,正遇见傅容时领着人出门。 “我们要去城外查当日恶虎食人的缘由,你要不要一同去?”傅容时问我。 我立即点了点头,占了镇抚司的一匹马就跟着出了城。 正好甩开丫鬟。 第28章 猴笼 “千户大人!出大事了!”…… 到了城外, 当日人山人海的景象已不复存在。除了出事的大帐之外,其他的东西都拆得七七八八,四处散落着杂物, 有杂耍团的家伙什、也有当日民众逃跑时落下的物事。 就连原本鲜红的大帐似乎都黯淡了下来。 见到镇抚司的人来,守着大帐不让外人进入的官员上前。 我眯眼一看, 倒是熟人——元青。 “傅大人, 从昨日到此时, 除了镇抚司的仵作官员,无人再进入过大帐。”元青行礼道。 “辛苦你了。”傅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应当也接近一天一夜没休息了吧, 此处便交给我们镇抚司的弟兄, 你们赶紧回去休息。” “听闻近些日子应天府多了几桩人口失踪的案子,你们也不容易。” 元青神色丝毫未显松懈:“职责所在,不敢言累。” 见到我在一旁之后, 他亦周到地上前颔首。 “应姑娘好。”话是对我说, 可眼神却往我身后瞟。 我顺着他眼神往后,除了镇抚司的一个瘦皮猴小周, 便再没别人了。 “元捕快是在找谁吗?”我疑惑。 元青眼神慌乱一瞬, 立即摆手否认:“没有, 就是……眼花了。” 我仍然觉得有些奇怪, 却没放在心上,跟着傅容时直接进了大帐。 * 此时大帐之中的血腥味还未完全散去。 初进大帐,便见到遍地的杂乱。桌椅翻倒、四处零落,几乎没有落脚之处。 大帐中心的台面之上,大泼血迹已然干涸,混杂一体,分不清是人血抑或是虎血。 跟着傅容时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腥臭味道越发浓了。尸体已经被人带走,可地上仍然残余着一些干瘪黏连的肉屑与部分脏器,由于已经入夏,腐臭引来了蝇虫,嗡嗡在殷红血迹上盘旋,极为恶心。 我当即就偏过了头。 “要是觉得不舒服,你就出去转转。”傅容时回身同我低声道。 我脸皱了皱,踮起脚越过傅容时的肩膀,鼓起勇气再看了看。 ——不可。 “你们保重,我先出去了。”我抱了抱拳,毫不犹豫地转身出了大帐。 耳边听见傅容时的轻笑:“可别走远了。” 我憋着气应了一声。 出了大帐之后,我便在周围转了起来。守在外边的差人换成了镇抚司的人,基本上都认识我,倒也没人拦我。 场地之中,偶有一些隶属杂耍团的戎卢艺人四处行走,大多搬着行李物事行色匆忙,似乎是要准备离开。 我转到大帐后边。 圆形的大帐连着简易的草棚和帐子,便是表演的艺人们做准备的后台。从缝隙中往里看,黑乎乎的什么都瞧不见。 但是估摸放着不少演出用的物事。 此时后台外边正有一人与镇抚司的差人小周争执。 “这位官爷,您就让我把那些猴儿们都弄出来吧,别的东西我们不动,绝对不会妨碍您办差。”那人着一身戎卢短打,身量高大,两条膀子露在外边十分健壮,像是个练家子。他下颌上留了山羊须子,微微卷曲着,官话虽然说得好,却仍带有一些古怪的口音。 “不行,”小周严肃拒绝道,“您也别为难我们了,我们也是有公差在身——千户大人下令之前,决不允许任何东西被搬离着大帐。” 那戎卢人急道:“吃人的是老虎,又不是猴子。它们都是活物,若是关久了不给吃喝、没人照料,指不定当场就死了。我们可都是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的手艺人,如今已经没了一头老虎,再少了演出的猴儿……可教我们怎么讨生活?”说着说着竟是要哭出来。 我皱了皱眉,上前朝看守的人问道:“不能通融下吗?都挺不容易的。” 小周见来人是我,语气也客气了些:“应姑娘,千户大人下的令,我们也没法子。” 戎卢人见我像是说得上话的模样,便转过来合掌求我:“这位应姑娘,您可得帮帮我们呀。这猴儿通人性,多与我们相伴数年,对我们来说已是亲人朋友,若因这事丧了命,可怎么办……” 我抿了抿唇,道:“镇抚司职责所在,我也没有办法,但是……” 一听我话中带了转折,那人立即生了些希望:“姑娘肯帮我们?” 我继续道:“……但是也不能放任这些生命轻易没了——这样吧,你将他们的食物和水拿来,我能进去,我替你们喂食不就行了?到时候小周你也同我一起进去。” 我说着看向小周,后者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而那戎卢人一愣:“这……这怎么好麻烦姑娘……” “嗐,这有什么好麻烦的,不过举手之劳。”我摆了摆手。 他又迟疑道:“这些猴儿都又专人饲养,遇见生人定会害怕,若是一不小心伤到了姑娘,我们可担不了这个责……” “我就将食物和水放进去就行,绝不靠近,你们放心就行。” “那……可不可以让我也跟着进去亲自喂食,以免发生意外?” 我还没说话,小周便蹙眉肃声道:“不能再通融了,傅大人明令禁止任何杂耍团的人靠近。” 我耸了耸肩,表示没了法子。 便见到那戎卢人咬了咬牙,道:“……那……那不如还是算了,若是伤了姑娘,小的担不起责……” 我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我同你保证一定小心便是了,你放心吧。” 戎卢人又是推辞了几句,最终仍是拗不过我,只得答应下来。 过了一会,那人便拿来了食物和水,将喂食需要注意的事项同我说了。 “那些体型较小的犬与猴儿,姑娘可以接近,多半性子温驯通人性。但是最底下那层笼子,关了几只老猴,平时大多时间都在睡觉,性子却极为暴躁、时常伤人,姑娘将食物放在笼口即可,千万不能靠近。” 我好奇:“既然是暴躁伤人的老猴……你们养着做什么?” 那戎卢人讪讪道:“……养了许多年了,若真放出去,也……也舍不得。” 我理解地点了点头,提着食物与水同小周一块走了进去。 后台的帐子四面封闭,此时虽然是白天,却也不大明亮。我走近那些笼子,发现大多数动物都在睡觉。 我轻手轻脚地上前,试探地逗弄起其中的两只小白狗来。一开始还端着,用边上的稻草挑逗,过了一会,见小狗着实可爱,便忍不住大胆地上了手。 那日看演出的时候,这两只白狗也上了台,性情和顺聪颖、模样玉雪可爱,台上的艺人还抱下了台让一个小孩摸了摸,让我羡慕至极。 ——此时终于落到我手里了。我手指揉搓着小白狗毛茸茸的小爪子,心中十分满足。 逗完了小狗子,我又打上了那几只小猴的主意。 从我走过来撸狗的时候,那些小猴已经醒了。笼中的四只小猴齐刷刷站起了身,一双小手抓着栏杆,四对滴溜溜的大眼珠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嘴里还小声吱吱着,可爱得紧。 我立即放开小白狗的爪子,毫无良心地玩起小猴来。 人呐,就是这么善变。 “姑娘?姑娘?”帐外那戎卢人催促道,“喂完了吗?”又提醒一句,“可千万别靠太近啊,会伤人的。” 小周亦道:“应姑娘要不咱们别玩了?” 我无奈只得道:“快了快了,你放心吧。”心中却腹诽,这么可爱怎么会伤人? 我撅了撅嘴,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小猴儿的爪爪,认命地干起了活。 可我刚准备将食物放进戎卢人所说的、每个笼子里都备着的食槽中时,却发现那小白狗与小猴的食槽中还有剩余,连水都未曾喝完。 我没细琢磨,想着多半那人还是关心则乱,生怕这些活物饿着,宁肯多喂也不愿它们少吃了一口。 ——就如同我对自己也是如此。每日都生怕自己半夜饿醒了,所以睡前的点心绝不可少。 我仔细将上层的食槽加满了之后,便蹲下身子,准备会会戎卢人说的那几只暴躁老猴。 底层的笼子光线被遮挡了不少,高度也矮了些,黑乎乎地只能瞧见轮廓。我几乎都要跪在地上了,才隐隐看见毛茸茸的两团正缩在角落,似乎睡得正熟。 块头还真不小,比上边的小猴大了许多。果然是老猴。 我抬头看了看小周,趁他不注意悄悄地打开了笼子,一股兽类身上的腥臊传了出来。 原本戎卢人再三提醒我,千万不能打开这老猴的笼子,只将食物放在外面即可。可大约是被上边那几只小猴的可爱迷了眼,我防备渐消,又怕水碗放在外边它们喝不到,便自作主张地打开了笼门。 黑暗中,我没见到笼子里那毛茸茸的两团忽然动了动。 * 片刻之后,小周从后台直接冲进了前边的演出帐子。 “千户大人!出大事了!” 我耳边听着小周慌张的声音,跪坐在猴笼之前捂住嘴,脊背微微颤抖,却动也不敢动。 食物和水洒了一地。 手臂上多了三道口子,鲜血淋漓。 第29章 怪事 可今日的好事还没完。 底层的猴笼中, 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 那手不大,稚儿三五岁大小,棕红的毛发满覆, 手指尖的位置上竖着根根坚硬的利甲,上边还残留着鲜血。 正扒着地上的泥土, 试图往外爬。 耳边传来戎卢人在帐外的询问:“应姑娘?可喂好了吗?可千万别靠近啊。” 我忍着手臂上的疼, 缓缓靠近笼子, 抓住那手,径直将里面毛茸茸的一团从窄小的笼口拖了出来。 傅容时从前帐匆忙赶来的时候,我正趴在地上, 一手抱着一只几乎半人大的棕红猴儿, 另一手还在朝笼子里伸,试图将笼子里的另一只拖出来。 裙上还染着血迹。 “小吉!”傅容时冲上前。 “嘘!”我立即睁大眼,制止他说话。 傅容时停了步子, 不明所以。 我坐起身来, 将怀中的老猴抱直,捏着裹满了棕毛的手腕处, 翻开手心展现在傅容时面前。 “姑娘?怎么没声音了?猴儿可喂好了?能不能叫我看一眼?”帐外的询问仍在继续。 傅容时目光在那手上过了一眼, 接着便眼神一肃, 低声冷道:“立即命人将团中所有人全都拿下, 动作要快,一个都不能放过。”  ——棕毛下的猴皮裂开一道缝隙,里面露出了一只小手。 * “报告千户大人,已抓捕杂耍团中艺人共三十二人,有无人逃脱,其中包含这杂耍团的班主。”镇抚司的人手脚麻利,下属来报的时候, 我还握着剪子,小心翼翼地将猴皮剪开。 他们将小孩全身涂满猪皮胶,塞进完整的猴皮囊中让猴皮与小孩皮肤贴紧,又用韧性极佳的渔线将猴皮死死缝上,除了口鼻处留有空隙,其余部位都紧紧贴合,从外表完全瞧不出端倪来。  大概额外还给小孩喂了让人失去意识的药物,这两个小孩此时还不省人事,方才伸手那一抓,兴许就是最后求生的力气。 “这胶已经将孩子的皮肤和猴皮全部粘上了,要是生硬撕扯,说不准会扯破孩子的皮肤,”我擦了擦额上的汗,回头道,“傅大哥,得让人烧些温水来,先将猪皮胶化开,才能剥开。”  傅容时点了点头,立即吩咐下属去办。 “再派个人回城通报应天府,确定这段时间城中是否有走失的孩童,将这两个孩子的身形特征记录下来,尽快寻到孩子的亲人。”  过了一会,镇抚司的人弄来了一个浴桶的温水。我正准备抱起孩子浸入桶中时,傅容时已经接过了手。 “我来吧。” 我点头,让傅容时托住孩子放入温水中,等到里边的胶化开之后,便将猴皮撕扯下来。 等到终于将两个小孩完整地从猴皮中抱出来,我们两人都出了一身汗。 杂耍团中抓捕到的人被押回了镇抚司,我也跟着傅容时回到了京中。我坐在镇抚司的马车中,照料仍在昏迷中的小孩。  这是两个约莫三四岁年纪的小男孩,模样端正可爱,身上的皮肤由于裹在猴皮囊中不透气,又遇到天气闷热,身上已经起了数不清的小红痱子。 他们身上的药性褪了些,逐渐有了意识,虽然还睡着,却已经开始偶尔动弹,甚至说起了梦话。 “阿娘,阿娘。”我靠近其中一个小男孩,听见他模模糊糊地边说梦话小手还边在空中乱抓,似乎极为不安。 我覆上他的小手,软乎乎的五指立即捉住了我的拇指不放。 拐骗小孩这样的事情,我向来只在传闻中听说过。京城治安好,来往人口虽多,却毕竟是天子脚下,到底出不了太大的幺蛾子,我从小到大几乎没为我的安全担心过。 可这回,若不是杂耍团中除了恶虎食人这样的意外,说不准这两个小孩早就被运出了京城范围,被卖去了不知何处。 这戎卢杂耍团在各地行走,这样的腌臜事不知道该做了多少,这样被塞进猴皮囊里偷走的小孩也不知道到底有过多少。  我抿了抿唇,不敢细想,又给身前的两个小男孩掖了掖毯子。 * 进了城之后,我知道傅容时公务在身,要押着犯人直奔镇抚司审问,我怕耽误他们的时间,就没让他们送我回府,半路就将我放了下来。 走到我家门口的那条大街上时,我觉得嘴里没味,便想去常光顾的零嘴铺子香子园买些吃食。但脚步刚转过去,忽然又想起自己如今囊中羞涩,出来一整日没寻着活,倒也不好意思只出不进光赔本,便忍住了肚子里的馋虫,心中默念“我不想吃”四个大字硬转开脚步。  谁知,我立志不吃伯夷、伯夷却主动送上了门。  “应姑娘,是应姑娘吗?”香子园店里走出一人,与我招呼。 我一回头,见到相熟的小厮阿润。这香子园离我家距离最近,做的蜜饯又深得我心,我光顾他家好些年、吃的零嘴怕能堆成了小山,花费之巨甚至到了怀疑他家新装修的门头我得出了一半钱的地步。  “应姑娘,我们店里今日刚出了新渍的甜杏,姑娘要不进来尝尝?”阿润诱惑我。 我咽了咽唾沫,赶紧摆手:“还是不了,我最近……”不能说没钱,有辱我应府家门,那就只好—— “……最近牙疼,吃不了蜜饯。” “那就更巧啦。”阿润起了劲儿,“我们店新上了消夏的甘草冰水,解渴下火美容养颜,是照着孔家熟药铺的方子改的,没下蜜糖却甜滋滋的,既消牙疼又解馋,应姑娘你肯定喜欢——来来来,快进来喝一碗。” 直接就给我拽了进去。  进了香子园,我就更没法拒绝了。店里的甜香将我迷了魂,我不知不觉就喝上了糖水吮上了蜜饯,活像被妖精吸走了精气神。 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桌上已经空了五个小碟,手上还挂了俩油纸包。  古有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今有我应小吉自甘堕入香子园,英雄醉死温柔乡。 世上的诱惑太如此多,而我连甜食都拒绝不了,大概是不会有太大出息了。 正一边感叹未来迷茫一边掏兜之时,阿润却欢欢喜喜地将我送出了店门。 “嗯?阿润,我似乎还没付钱呢。”我老实道。 可阿润却是一笑:“我没同姑娘说?今日是我们香子园开业五年,掌柜的说了,像是应姑娘这样的大顾客,今日进店吃食一概全免。” 我眨了眨眼——有此等好事? ——待本官再去打包个二十斤。 当我手上拎着八个油纸包跨进家门槛的时候,我咧开的嘴还没合上。 可今日的好事还没完。 侍从们刚接过我手上白嫖的蜜饯点心,我就见着我家的管家颠颠儿地朝我跑过来。 脚步之轻快堪比春日扑蝶。 “小姐!小姐!生意找上门来了!” “今儿僧录司的钱大人、光禄寺的上官大人还有萃宁郡主府都派了人来,约小姐得闲上门起卦呢,连定钱都先留下了!” 我:“???” 这是过年了? 前俩月的霉运一朝尽消,好事全聚到今天? 我眯了眯眼,心中闪过一分疑虑。 可转眼又被喜讯冲昏了头。 过了很久之后再想起,才咂摸过不对劲的味儿来。琢磨琢磨,就我这浅薄的脑袋,无怪乎将来没什么大出息。 第30章 客套 宛如被人夺了舍。 高兴劲儿还没过去, 应院首出现了。 “你还笑得出来?”应院首声音冷肃,大步走来,身后跟着我早上甩脱的两个丫鬟。 我有些心虚地偏过头去, 不看他。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整日自己出门招摇, 成什么体统?”应院首嗓门调高, “出门也就罢了, 还上赶着往镇抚司那样的地方、往男子堆里凑合,我看你这么些年的礼义诗书都白读了!” “本来也没读几年……”我低声反驳。 “你方才说什么?有胆子你就再大声点!”应院首上前两步,喝道。 ——没胆子。 我低下头, 做出一副恭顺的模样。 好歹是堂堂朝廷命官一家之主, 要是这么容易就沉不住气,那我和应院首有什么区别? 何况近来他对我挺好,几乎都要达成家庭和睦天伦之乐了——我还是给他个面子少顶嘴吧。 谁知看见我这么乖巧的模样, 应院首的气倒反而更大了。 “你看看你, 也就是腿伤的时候安生了几日,伤一好, 又开始往外跑, 你见着谁家姑娘如你这般成日抛头露面?” 那别人家的姑娘也不用挣钱养家填她老子的亏空啊。  “你一开始去司天监当差我就看不惯!姑娘家在家读书作画、织绣女红不行吗?你偏偏要去学那劳什子的术数, 丢尽了我们应家的脸面!” 看不惯您要不去同官家说, 这事又不是我自己做主要去司天监的。 “那傅容时也如此不识礼数,怎能带着个姑娘进镇抚司那样的地方?我看他就是不怀好意……” “别骂了,”我忍不住开口,“你扯上别人做什么?骂我就骂我,就不能专注一些吗?” 是我应小吉的排面不够大? 有如棋逢对手、狭路相逢,应院首见我回嘴,眼里都闪烁着与众不同的光。 “好啊, 你还顶嘴?”他鼻孔翕张,怒容满面,“我说的可有半分错?镇抚司中全是男子,他傅容时身为千户,竟准许一个姑娘入内、甚至将你私自带离京城,谁知道心里打了什么主意??” “谁说姑娘就进不得镇抚司了?”我平静反驳,“傅大哥和镇抚司中的兄弟向来对我以礼相待、从无越距——我就是帮他们查个案子罢了,在你嘴里怎么这样不堪?你说我可以,别扯上无关的人。” 反正我的名声早就被应院首骂臭了,也不在乎这么多一句少一句的,但是骂上了傅容时,也太没道理。 这么长时间应院首没发脾气,我还真道是他转了性子——现在看来,大约是将这段时间的气全憋在了心里,这时候一股脑地发泄出来罢了。 “无关的人?”应院首伸手指着我,气得发颤,“就是这些无关的人,将你置入了险境,害你险些命丧虎口……” 听到这,我一愣。 原本升到了喉咙口的忤逆之言生生被压了回去——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爱之深责之切,嘴上骂你有多狠、心里爱你有多深? 这十七年来没感受到几回的父爱如山刚刚在心口发起芽、还没等长开,应院首的下半句又不负众望地将这幼苗迅速连根拔除。 “……更就是你这些无关的人,将你变成了这样!王平也罢、傅容时也罢,一个个都……” 得了,父爱如山个屁。 我一听到这下半截,就知道应院首肯定接下来要说些我听不得、忍不了的话,便立即明智地选择摆手转身离开。 像我这样成熟稳重的人,不与应院首论高低。 “你什么意思?”应院首在我背后大步追上,“应小吉,你给我转过来。” 你叫我转过来我就转过来?我不要面子了? 我加快脚步,决心不理他。 走了没两步,正遇见抱着个包袱迎面走来的即鹿。 见我步伐矫健冲她而来,即鹿愣了愣:“……小姐?” 我指着她手中的包袱:“你干嘛去?” “这是小姐昨日穿回来的衣裳,刚洗好了,我正想问小姐该怎么处置……”即鹿说话的声音被应院首追过来的咒骂打断。 “应小吉你给我站住!反了天了你……” 心中升起烦闷,我立即夺过了即鹿手中的包袱,停下脚步。 “我看你是翅膀真硬了,竟还敢跑?”回过身,见到应院首气喘吁吁地边走边骂。 ——我何止敢跑。 我仗着身轻如燕,大喇喇地径直越过应院首:“我去隔壁还衣服,院首大人你先骂着——要是不嫌丢人,你就跟上隔壁侯府对着侯爷骂去。” 我顺利出门。 * 人在匆忙之时下的决定就是不过脑子。 这是我片刻之后坐在侯府的大厅中喝茶时悟出的道理。 “管家,不如你同侯爷说一声,这衣裳我就洗干净放这了,就不需要劳烦他出来见我了,你看行吗?”我站起身来。 估摸着应院首也不能堵着门等着骂我,我绕个路从后门回家也不是不行。 一时为了避险来了谢阆家,仔细想想还不如挨骂呢。  “可不能这样,”侯府管家立即摇头,“若是侯爷知道老奴这样怠慢了贵客,定会责罚。应姑娘您稍等,我们侯爷马上就出来。” 我扁了扁嘴,只得又坐下。 幸而侯府的茶还挺好喝的。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前厅等谢阆出来,也没什么事做。这期间管家将我迎入之后,便忙着指挥侍从们从外边抬了好几个大箱子进门。 我好奇地探了探头,见到箱子上雕着京中最出名的织坊的名字,从管家打开查验的缝隙里,瞧见里面放满了华贵的布帛衣料。 五颜六色,五花八门。 我好奇:“侯爷是要添置衣裳?”谢阆从小到大一向喜穿白,品味几十年如一日,怎么现在是打算老来俏? 管家笑道:“是呢,侯爷平日里穿得太素了,要去赏荷宴,得穿鲜艳些才好。” 我一怔:“赏荷宴?”赏荷宴是京中一年一度的士族宴会,入夏时在凤沽河畔举办,参与的都是京中权贵乃至天家贵胄,名为赏荷、实为相亲,是京中青年男女见面交流的一大盛会。 秦簌簌这两年一直撺掇我去,我都以不感兴趣为由拒绝了。而谢阆以前……似乎也没有去过。 “不错,”管家喜笑颜开,“侯爷这次剿匪回来立了功,又到了年纪,官家有意要给侯爷指一门好亲事呢。宫里的意思是,让侯爷在赏荷宴上相看士族家的姑娘,若是有喜欢的,这事或许就能定下来。” 说着,管家又感叹一声:“老侯爷虽然走了,所幸官家还惦记着我们侯爷的终身大事。如今侯爷也二十有二了,的确也是得有个家了……” 我抿了口茶,心里不知该作何感想。 我没想过谢阆娶亲这件事。从前没想过,现在更没想过。这事乍一过脑子,还觉得挺陌生的。 说心中全然不在意是假的。即便我想彻底放下他,可毕竟我是个人,心里再坚决再果断也不能像切豆腐似的将过往的一切挥刀断干净。 毕竟谢阆曾在我生命中占了那样浓墨重彩的一笔。 “应姑娘,您能不能帮忙挑挑料子和纹样?”管家试探问道,“老奴年岁大了,也不知道如今京城中的贵女们喜欢什么样的衣裳和配饰,侯爷要在宴会上相看,可不能堕了面儿……” 我对上侯府管家殷切的神色,想拒绝也说不出口,只得点头。 ——尽管我觉得谢阆就算穿一身破烂出门,光靠那张脸,就能横扫全京城。 “侯爷惯着素色,这花红柳绿的艳色应当不喜欢,穿上也显不出庄重,这几匹料子便放着吧。” “依我看,黛青、紫檀两色最好,绣样新颖稳重,又显贵气,衬得上侯爷。” “腰带纹样勿要太花俏,不能显轻浮了——还是云纹和回字纹的稳妥些。” 秉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想法,我认真帮着侯府管家挑选起谢阆相亲的行头。 “还是应姑娘眼光好,”管家诚心赞道,“挑的是真好,等侯爷一会得闲了,我将姑娘挑的料子和纹样给侯爷过目,他一定喜欢。” “不必过目了,就按应姑娘挑的用。” 谢阆低沉微磁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过身,赶紧行了礼:“侯爷。” “你不必多礼,”谢阆道,“我还要多谢你帮忙。” 我抬头看他,谢阆脸上虽然如常没什么情绪,但我总觉得他比之前要温和许多。 他在我的印象中大多冷漠又自负。谁叫他自小便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习武修文顺遂轻松,大抵人生中从没历过磨难受过苦楚,眼高于顶偏偏又有这个资本,便养出了一副狗脾气。 可自他剿匪回来的这两次见面,却是温和得体、稳重成熟,同以前感觉……变了一些。  倘若说之前的谢阆如雪虐风饕拒人千里之外的话,如今竟隐隐有了些气青温阳杏花春雨的意思。 宛如被人夺了舍。 我走到桌边,拿起包袱交给谢阆。 “是我要多谢侯爷才对,前夜若不是侯爷相救照料,我也难以这么顺利地回来。衣裳已经洗好了,特意给侯爷送来,也是想当面与侯爷道谢。” 谢阆接过那包袱,也没打开看便递给了身旁的侍从。 “你不用这么客气,救你不过举手之劳,无须多谢。”  我微笑:“侯爷眼中是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救命之恩,我怎样道谢都不为过。” 我与谢阆之间客套话双双说得顺溜,竟隐隐有一股父慈子孝……啊呸,君子之交的和谐感。这和谐之下,是我们俩对两月前发生的事情的无视。瞻星台那夜与那夜之前的记忆,在这股距离感中不被承认,仿佛从未出现。 我想,我应当满足于这样客气又淡薄的邻居关系,大概此情应如岸上沙,只盼能做到昔时江水今人家。  “你受伤了?” 心情正复杂着,却听谢阆说了这么一句。 他眼睛正盯着我手腕处隐隐透血的纱布,眉头轻蹙了一瞬。 “是小伤,没事的,侯爷不用挂心。”我将衣袖捋了捋,遮住纱布,心中有些惊讶于谢阆的细致。 “我这里有上好的创药,你拿一瓶回去。”说着谢阆便要吩咐侍从去拿。 我连忙拒绝:“创药我府上也有,对付这点小伤绰绰有余,不用麻烦侯爷了。” 谢阆看我一眼,也没坚持:“那便算了。” 又是不尴不尬地说了两句话,我便说要回府。谢阆客套又恰到好处地留了两句客,被我同样客套又得体有礼地婉拒之后,目送我出了门。 只是在我临告别之前,他突然问了一句话。  “赏荷宴你会去吗?” 我顿了顿,摇了头。 “不去。” 哪知道,转天这话就被迫食言了。 第31章 赏荷 “应院首你终于走上卖女儿的道路…… 【近日骄阳似火, 新荷初绽,正是出游良机……】 我当即将手上的信笺往边上一扔。 “小姐怎么扔了?”正在一旁擦桌子的即鹿蹲下身,拾起信笺, “这不是秦小姐送来的吗?” 我冷笑一声:“这开头我熟,秦簌簌这是又想坑我。”上回就是这么一句“正是出游良机”糊弄我去赏了鸟, 我感觉这句话不大吉利。 即鹿将信笺放小桌上:“好歹是镇国公府送来的, 小姐你还是看看吧。” “你看, ”我推给她,“简单复述,就说她要干嘛。” 即鹿将那信笺仔细看了一遍, 随后总结—— “秦小姐说让您过几天带某一位大人去赏荷宴呢。” 我就知道。 我随手从书案上扯过一张纸来, 大喇喇地写下“我不去”三个大字,便准备派人给镇国公府送去。 “小姐你要不再斟酌下?”即鹿道,“赏荷宴可是一年一度的盛会, 你反正也没什么事干, 司天监的假还未消,倒不如趁机去玩玩……” 我斜眼睨她, 手指头在小桌上不耐烦地敲打:“士族的相亲宴我去做什么?在那摆摊当场给人合婚?” 我手指头一停。 ——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 立刻又被压了下去。 我还没绝望到那个份上。 “人家相看, 小姐你也可以相看啊。”即鹿理所应当道, “小姐你今年也十七了,都过了及笄两年,京中你这个年纪的贵女要不是嫁了就是已订下了婚约,小姐也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终身大事?”我哼了哼,随手从桌上拿了一颗鲜杏啃了起来,“你家小姐我一生立志投身命理八卦、无意儿女情长,鳏寡孤独任君挑选, 来去空空一身轻松。” “你又在说什么浑话?”门口忽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喝骂。 ——院首大人下朝了。 我给面子地立即把翘在罗汉床上的腿放下。 自从前两日我堂而皇之从应院首面前逃跑之后,他一直没理我。我在后院吃吃喝喝假装反省、他在前院勤勤恳恳冷眼相待,一时竟达到了“小国寡民,鸡犬相闻而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理想气氛。 我将嘴里的鲜杏肉咽下:“院首大人怎么来了?” 只听应院首冷哼一声,甩了袍子就在外间坐下:“怎么,当爹的过来看闺女,还不行吗?” “行,当然行。”我从罗汉床上下来,趿上绣鞋,端着桌上的鲜杏就去了外间,双手捧碟躬身给他行了个大礼,“尊敬的父亲大人,请吃杏。” 应院首上下将我打量一遍,满脸写着“看不惯”这三个大字。 “杏我就不吃了,”他装模作样地捋了捋下颌上的短髭,“来看看你反省得如何。” 我坐下:“反省得很好。”无人管教一身轻,我就给应院首个面子。 他端详我,仿佛想从我的表情中看出破绽。 “那你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我试探:“……活着?” 我眼见着应院首的青筋又爆出来一根。 然后被他忍了下去。 “今日我来是要同你说,五日后凤沽河畔的赏荷会,你得去。”他深吸一口气,假装没听见似的强行转了话题。 “赏荷宴?”我顿住:“我去做什么?” “相看人家,择日订婚。”应院首严肃吐出这八个大字。 我:“应院首你终于走上卖女儿的道路了?” “虽然咱们家现在情况不大好,但是也不至于山穷水尽啊。” 我拿过一颗杏子,嘎嘣一声咬下一口果肉,伸手就不分尊卑地拍了拍应院首的手臂:“院首大人你可放心吧,这个家有我呢,少不了您一口吃的。” 应院首啪地一下给我手打掉。 “好好说话!” “到了年纪谈婚论嫁本就是人之伦常,有何不可!再说了……”他拧上眉,“……你要是嫁了人,有了夫家管束,行事定然不会如此放肆。” 合着应院首安生这两天琢磨出了这么个缺德主意。 我回嘴道:“这想法可不行啊,虽然俗话说这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害人之心更不可有。” “院首大人你将心比心,这赏荷宴中的,都是同为朝廷做事的同僚子女,一辈子兢兢业业没干过坏事,谁家得沦落到要接我这样的盘?要真将我卖出去了,以后上朝见着亲家您不心虚啊?” 我嘴里嘎吱嚼着杏肉,囫囵道:“依我看,您还是认了命吧。多默念几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秉着普度众生的无畏之心将我养在家里,也算是为我晟朝安宁贡献了一分绵薄之力。” 应院首抄起鲜杏就要砸我。 “又说屁话!又说屁话!” 我躲。 ……我再躲。 你追我打的戏码上演了半天,应院首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我不管,总而言之,那赏荷宴你必须得去!” 我亦累出了一身薄汗,也不想跟应院首再掰扯。 我轻喘着气正要无奈应下,突然便想起了我姐妹秦簌簌。 “去也行,但是您能让翰林府新晋的那位姓庄的编修大人也去吗?”我凑上前去。 “敢祸害翰林府的人?我看你是胆子大过头了!”应院首瞬间暴起。 啧,这护短的模样什么时候能落到我身上啊。我一边继续熟练闪躲,一边感叹。 * 秦簌簌看上的那位翰林编修大人姓庄,双字何似,是这届科举的三甲,探花郎的帽子还热乎着,就进了翰林院。 如此年轻有为,秦簌簌盯上人家也不奇怪。 何况还生了一副好皮囊。 赏荷宴当日,我俩约定在赏荷宴举办的玉烛苑外相见。这玉烛苑是皇城外围南面的一处园子,正建在凤沽河上游,园中满栽草木,各个季节都有花草盛放,四时四景、曲径通幽,士族的宴会大多在此处举办。 我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庄何似还上前作势扶了扶。 虽然是被不情不愿的应院首强行要求来的,但是这孩子算是挺懂事,我积极地想。 “多谢庄大人。”我颔首道。 庄何似道:“应该的。” 尽管略微有些冷淡,但是也可理解为成熟稳重,我积极地想。 我是个没读过多少书就弃文从易的粗人,跟庄何似着实没什么共同语言。再加上他约莫是从应院首处听过我的名声,显然对我没什么好感——自下马车的这一路,我同他就几近无话可说,词穷得比衣兜还干净,生平就没遭遇过这么尴尬的时候。 好在是天不亡我,到了玉烛苑门口,我遇上了熟人。 “傅大哥!”我瞧见不远处一身玄衣官服的傅容时,兴奋得眼前发亮,得了救赎一般从与庄何似的尴尬中抽身而出,越过人群朝他走去,“你怎么在这?” 傅容时见到我,亦是展颜一笑。 “赏荷宴的守卫不足,便叫了镇抚司的人前来帮忙。”他眼神一抬,见到跟在我身后的庄何似,笑意略收,两相颔首。 “你同庄大人……也是来参加赏荷宴的?”庄何似探花郎的风头挺盛,傅容时认得也不奇怪。 我对着傅容时隐蔽地扁了扁嘴,做出一副苦脸。 “我才不想来——是我家院首大人让我来。”我低声抱怨,同时瞥了一眼庄何似,见他神情无异,便放心地继续,“秦簌簌还非要让我引荐庄大人给她,愁死了。” 傅容时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明快了一些,连唇角的弧度都更深了:“便是不参加宴会,只是来赏荷也是很好的。我巡视时见到了,凤沽河的荷花开得很美。” “对了,”我想起来,“那戎卢人的案子怎么样了?小孩可找到家人了?” 傅容时的神色凝重起来:“当日你救下的那两个小孩已经寻到了家人,可是追捕时逃脱的五人至今仍没线索,从京郊的关卡处得知,这几人还未出京,只是不知道躲在了什么地方。” “而且,除了那两个小孩之外,我们排查到京城这段时间,足足失踪了十余名幼童——我们正在追查,却也没多少头绪。” “十余名?”我惊讶,“这么多的小孩……难道都是被他们塞进猴皮囊里带出去了?” “倒也不是,”傅容时道,“从其他嫌犯的证词中得知,大部分被拐骗的小孩都是演出当日通过粪桶运出城的。他们借着演出,吸引大量民众出城,趁着城门守卫力有不逮,便浑水摸鱼地运出了孩子。那两个小孩是实在装不下了,才塞进了猴皮囊中。” 我抿唇:“思虑这样周全、行事又缜密……想必已经不是第一回这样做了。”我鼻中重重呼出一口气,“也不知道有多少孩子曾落到他们手中,他们也不怕遭报应。” 傅容时语调微冷,道:“报应来得太慢,抵不过眼前的好处。” 我沉声道:“也是辛苦你们了,这段时间想必镇抚司很忙……” 正是这时,身后一阵喧闹声打断了我的话。 “快看!” “来了来了!” “那就是传闻中的那位……!” 我下意识地回头,与傅容时和庄何似两人一道看向声音来处。 人群自发两分。一个高大男子缓步走来,如入无人之境。 一身紫檀色的长袍加身,少了平日的孤傲冷峻,多添了一抹清贵。容貌昳丽却不显女气,风姿爽朗又添了稳重。 肃肃兮如松下风,飘飘乎似月中仙。 他如盛夏时的蝉噪高昂,将所有人的注意尽数吸引。仿佛生来便将这世间的光彩独自揽尽,叫人的眼中再看不见其他。 教宝玉蒙尘,教明月收敛。 我与谢阆短暂对视一眼,微眯的凤眸深邃如漩涡,我端着礼节朝他颔首。 目光从他腰间极不合衬的草龟上掠过一瞬。 第32章 相亲 敢情他这是流水相亲宴。 像谢阆这样的人, 自小就活在众人的瞩目与光芒万丈之中。 十五岁夺晟朝武技魁首,十七岁一人对阵数十死士救驾大觉寺,十九岁跟随老侯爷征战西狄, 二十二岁建功立业荣光凯旋。 他这二十二年,过得顺遂风光。 比谁都漂亮, 比谁站得都高。 我将视线从他腰间的草龟上挪开, 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侯爷。”耳边响起庄何似和傅容时的声音。 我垂下头行礼, 视线里出现一双云纹长靴。 提问:谢阆会跟人打招呼吗? 回答:这辈子都不会。 然后—— “傅大人,庄大人。”他亦招呼。 我:“…………”人还是不要说大话 谢阆对傅容时道:“听闻近来京中案子不少,没想到在此能见到镇抚司的人。” 傅容时回:“的确事忙。可赏荷宴亦是京中盛事, 镇抚司协助举办也理所应当。” “不知戎卢人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已经有了些许线索, 只是……” 两人竟就寒暄起来。 他俩毫无阻滞地对视说话,十分和谐。 我夹在两人中间不大自在,便悄无声息地朝庄何似的方向挪了挪。 可看完了谢阆和傅容时, 再看庄何似, 未免就觉得他过于书生气了些。其实他个子也不矮,但大抵是站错了地方, 在两个武将面前显得格外瘦弱, 如同误入了狼群的小羊羔。 我开始怀疑秦簌簌的眼光。 过了一会, 对话终于结束。 正当我松了一口气、觉得谢阆总该走了的时候, 他转向了我。 “不是说不来了?”谢阆问。他目光里没有多余的情绪,澄澈分明,语气熟稔随和。 “啊……”我语塞一瞬,“我……院首大人让我来。” “和庄大人一块来的?”他视线朝着庄何似偏了偏。 “……对。”我大方道。 “那现在进去吗?” “……进。” 我朝傅容时招呼一句,便要抬步进门。 正是这时,谢阆忽地回身。 “对了,还没谢你……”他慢条斯理开口, “你给我挑的衣衫很好。”他穿着的正是前几天我挑的料子。 我没细想他的话,只客气道:“举手之劳罢了,何况侯爷已经谢过了。”我朝前走。 “也是,”他走到我旁边,跨过玉烛苑的门槛,“再谢显得生疏了。” “还是生疏些好,”我认真道,“人多口杂,可别影响了侯爷清誉,耽误侯爷今日相亲。” 话说着,身旁的人忽然多了不少。他的身份背景摆在那,一进玉烛苑,比剥开了壳的金矿还诱人,漏出一缕光就足够将半座玉烛苑都吸引过来。 京中士族的贵子贵女们饿虎扑食一般出现,将谢阆逐渐围住。 我笑了笑:“侯爷相着,我们先走了。” 也没管他听没听见。 * 秦簌簌约我在玉烛苑东头的采诗庐中见面。 采诗庐在平日里多是举办诗文会的地方,正是迎合了庄何似的喜好。 还差几步走到竹庐时,我已经听见了热闹的人声。 坐在其中的一人透过窗子远远见着了我与庄何似,便出来迎接。 今日秦簌簌着了一身浅蓝衫子,料子轻薄,肩线袖口用银线细密地绣上了繁复的团纹,辅以珠翠点饰,走动之间矜贵典雅,被这玉烛苑的景致一衬,生生逼出了几分惊艳。 “庄大人好。”秦簌簌上来就朝庄何似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眼神温柔似水。 我:喂喂秦小姐能看看你姐妹我吗? “秦姑娘。”庄何似颔首。 “没想到庄大人也赏脸来了,”秦簌簌执帕掩唇微笑,“今日的小宴只是朋友相聚,早知道庄大人来,应当再置办周全些才是。” 我:是谁一天连写了三封信笺跟我确认庄何似来不来?到底是谁? 我们三人朝着竹庐走去。 趁着庄何似没注意,我扯过秦簌簌来。 “我同你说,我将他带出来了,但成不成可都没下次了啊。”我同她咬耳朵,“你也知道应院首多重视翰林院的人——今天庄何似跟我接触了,明天应院首就能让他跨火盆祛祟邪祟,我可没脸再约人家第二回。” “你放心,我肯定能拿下他。”秦簌簌给了我一个成竹在胸的眼神,抱了抱拳,“师妹恩重如山,嫂子永生难忘。” 我一脸不解:“谁是嫂子?” 秦簌簌朝庄何似的方向挑了挑眉:“既是应院首的门下,自然就算得你半个师兄——等我过了门,我这不就成你嫂子了?” “哎,”我不服,“以前你撮合我和阿徵的时候,你叫我弟妹;现在你看上庄何似了,你就叫我师妹……我怎么觉得我总是在吃亏?” 秦簌簌嗔怪地“啧”了一声:“都是一家人你这话说得就生分了啊。” 我摸了摸脸上疑似的湿润,瞪她:“好好说话,别喷唾沫。” “说正经的,”秦簌簌没理会我的嫌弃,“你知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庄何似啊?”我摸着下巴琢磨琢磨,“他跟应院首一样的古板迂腐,我估计应当眼光也差不多——就端庄贤淑、温良恭俭那种吧。” “这么巧!”秦簌簌眼睛放了光,“这说的不就是我吗?” 我:“???”嫂子您可要点脸吧。 我们走进竹庐之中。 这竹庐不大,却装潢得雅致风流。正中引了凤沽河河水入内,以黑石雕刻出水道,其间摆放美酒珍馐,正是一出曲水流觞。 秦簌簌为了庄何似能上钩,早已约了一伙朋友助阵,有男有女,皆是京中书香门第出身,着实下足了本钱。如今他们已经纷纷入座,正空了三个位置。 我给秦簌簌和庄何似留下了连着的位置,独个坐到了窗边。这座位正在凤沽河边,低头有荷香,抬头是亭台,景致着实不错。 反正今日的主角不是我,我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秦簌簌说话,眼神飘到了窗外四处转悠。 远远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我眯了眯眼—— ——谢阆就是传说中的阴魂不散?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朝我隔壁的水榭小亭上行来。 紫檀色的影子颀长挺直,如山岩巍峨;浅碧色的影子娇小柔软,如弱柳扶风。 我收回眼神,听秦簌簌说着今日小宴的安排。 “今日既然来了这月沽河畔的采诗庐,便也做一回文人,来一场曲水流觞诗文令可好?”她微笑开口,执起身前的酒壶斟了杯酒,轻柔地放入水道。 “咱们定下主题,酒杯到了面前时,便说一句与主题相关的诗文,倘若有对不上或对的太慢的,便自罚一杯。” 堂下众人纷纷赞同。 我:笑不出来。 我朝秦簌簌的方向挪了挪。 “秦簌簌,我怎么办?”我虽然是翰林院首的女儿,可也是出了名的胸无点墨,你让我算个勾股背个卦辞我信手拈来,让我行诗文令……抱歉,我先走一步。 秦簌簌敷衍我:“很简单的,你别担心。” “大不了就是喝点酒呗。” “你这是过河拆桥。”我控诉。 “拆不拆的我也过了河了,”她脸上笑得温和,从嘴角逸出声音来,“师妹你实在不行就牺牲牺牲,成全嫂子。” 我憋着骂,伸出手去,借着袖子的遮掩,右手伸向她的大腿。 秦簌簌躲闪不及,被掐个正着。 “嘶——”秦簌簌忍不住疼出声来。 庄何似眉头微蹙,转头看向神情明显不自然的秦簌簌,语调微扬:“秦姑娘,怎么了?” “这是高兴的呼喊,”我抢着答话,真诚微笑,“为自己想出了这个诗文令的点子,着实感到骄傲。” 我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转向秦簌簌:“是不是?” 秦簌簌僵硬地笑着点点头。 * 片刻之后,诗文令便开始了。 行令从秦簌簌开始,转过一圈从我这结束。 “咱们第一轮先来个简单的,”秦簌簌开口,“今日正是十五月圆之日,咱们便以‘月’字为题吧。” 她早有准备,第一个起头毫不犹豫开口便是一句:“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接下来便是庄何似——“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 这竹庐中人数不少,曲水流觞漂得也慢;酒水到了谁面前,还得给个面子留下时间让人想想……这等着轮到自己的这段时间,就着实无聊起来。 我有意无意地又往窗外望去。 河畔水榭小亭之上,那两抹影子已经坐下了。 离得有些远,我自然是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但从我的位置,能看见那姑娘的侧脸——笑得像朵花儿。 我着实有些好奇,像是谢阆那样成日冷着脸、见谁都像人欠他二百吊钱的样子,到底是说了什么能让人笑成这样? 我忍住好奇,将视线收回到竹庐之中。 诗文令正过半,庐中众人此时正瞧着通政使家的少爷,等他摇头晃脑地捏着酒杯想下一句。 我脑子空空,转手就将假装专注行令、实则认真看脸的秦簌簌扯了过来。 “你有什么多余的诗句借给我没有?” 秦簌簌无情道:“没有。” “别藏着掖着,”我蹙眉,“要不回头我就跟院首大人说我要亲自嫁给庄何似。” ——虽然这样可能会被应院首自断香火。 但这招对付秦簌簌还算管用。 她假模假式地咳了一声,颇不情愿地在我耳边低声念了一句。 又等了片刻,诗文令再行了几个人。 我捏了一颗青梅放进嘴里解闷,大概是太闲了,便再一次不自觉地瞟向隔壁。 紫檀色的身影如常端坐,而对面的姑娘—— 我定睛仔细一看。 ——怎么换成了藕荷色的衫子? “小吉,到你了。”我正奇怪着,秦簌簌的声音将我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来,朝众人微微一笑,伸手放开酒杯任其下行,说出从秦簌簌那威逼来的存货。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第一圈的诗文令无人饮酒,便顺行了下一位。 等到这第二圈的诗文令行了一半时,谢阆对面的姑娘已经换成了第三位水红衫子。 ——敢情他这是流水相亲宴。 青梅是下一季更脆,姑娘是下一位更美。 第33章 偷听 “这都知道是屎了,怎么还有逼人…… 诗文令行到了第三圈, 桌上已有饮酒认输已有五人,而谢阆相亲相到了第七位。 换人的速度是越来越快,几乎是我转头一次他面前的人就换了个颜色。 我简直怀疑谢阆在练习大变活人。 等这一圈行到坐我边上的尤满诗时, 她忽然“啊”地叫了一声,猛地站起来。 “先不玩了, 我得出去一趟。” 有声音打趣:“怎么到你了你就有事了?怕不是想不出诗要跑?” “谁想不出来诗了?”尤满诗撅嘴反驳, 噌噌噌地立刻蹿出来三句, “‘海上生明月’、‘明月何时照我还’、‘会挽雕弓如满月’……我这诗词还多着呢。你们就允我缺这三圈,等我相完亲回来,我再同你们继续。” 我抬眼看她:“诗诗你是去相亲?” “对啊, ”她细致地整理着自己的裙摆, 随手指了指窗外,“去同靖远侯爷相看。已经都安排好了,我是第九个, 排在户部尚书家的二姑娘后边。” 我眼皮子一跳:“……还排了号?” “谁让对象是靖远侯爷呢。”尤满诗耸了耸肩, 道,“全京城士族的贵女们那么多, 我能排上号已是不易——瞧咱们桌上的姑娘, 就我一个有此殊荣, 竞争之激烈、要求之严苛可见一斑。”说着还颇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 接着, 她转向众人,昂首自信道:“各位,我先去相亲了。指不定下次见我,便是在我与靖远侯爷的婚宴之上——到时候可千万要赏脸啊。” 众人笑骂着送她出了竹庐。 自她起身之后,竹庐中的议论渐起。 “听说靖远侯爷今日足足在赏荷宴上安排了二十场相亲,可真是前无古人了。” “二十场?若是换了我,连姑娘的脸都记不住。我瞧侯爷这割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 想必也不大认真。” “想当年侯爷出征之前,追在他身后的何止二十之数?几乎全京城适龄的姑娘都盯着小侯爷一人呢。”说话的那位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来,“说来……小吉当年似乎也凑过热闹,是不是?” 在角落安安静静吃青梅想诗句的我:我他娘的招谁惹谁了? 我咽下嘴里的果肉,试图大而化小:“年轻时的蠢事莫提,提了丢脸。” 话音刚落,秦簌簌便伸手捅了捅我的腰——她无声地冲我挑了挑眉,又撅着嘴朝窗外比划,最后伸出两根手指朝下前后狂摆。 我琢磨片刻,实在猜测不出来:“你想干嘛?只要不是陪你出恭一切都好说。” 秦簌簌恨铁不成钢地一巴掌拍上我的手臂。 她转向众人:“靖远侯爷这相看如此迅速,茶都没等凉就让姑娘走了……你们就没人想知道他们到底说什么了吗?” “等诗诗回来,问问她不就行了?” “唉——”秦簌簌伸出手,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摇了摇食指,“诗诗那样傲气的性子,若是受了拒绝回来,肯定不说实话。她那张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太不可信了。依我看……咱们不如亲自过去听听。” 她伸手撑住自己的下颌,狡黠一笑:“水榭边上的假山……似乎能藏住不少人呢。” 受了秦簌簌的明示,众人纷纷围向窗边查看地形,神色跃跃欲试。我被热情的群众挤到了角落,连到嘴的青梅都给碰掉了。 “快去呀,快去呀,”秦簌簌疯狂挑唆道,“要是再不去可就排到诗诗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受了蛊惑,是谁先踏出这一步。总而言之,大家就真的被秦簌簌催促着从后门避人处接连偷摸出了竹庐。 席间赫然只剩秦簌簌与庄何似……以及正四处扒拉吃食的我。 秦簌簌朝我使眼色使得眼皮子都快翻起来了:“小吉你不去?” 我镇定自若地吃青梅。 “不去,我对他人私事不感兴趣,我太喜欢诗文令了。” 庄何似闻言,诚挚赞道:“曾听院首大人说,应姑娘不学无术不求上进,今日一见,倒是比印象中要好许多。” 翰林院首应怀远,我应小吉此生头号宿敌、以败坏本人名声为闲余乐趣,以摧残本人身心为终生使命。 秦簌簌头一回没接庄何似的话,假笑朝我道:“真不去吗?一会好位置可都要被占了。” 我不置可否。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既然君子之礼无用,秦簌簌便开始恶言相向。 她随即凑近,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声音恶狠狠地道:“赶紧出去,别耽误我和我未来相公培养感情。” “你这样磨蹭,真是连屎都吃不上热乎的。” 我:“…………” 秦簌簌你这样粗俗还有点镇国公家小姐的样子吗? 在秦簌簌的怒目而视下,我终于顶不住压力,不情不愿地起身。 “你要吃热乎的,是想在茅坑底下起个灶?”我低声嘟囔冲她抱怨。 “……别废话,赶紧走,莫回头。” 我没精打采地从竹庐后边走出来,绕了个路,避开谢阆的视角走向了已人满为患的假山。 我唏嘘一声。 “这都知道是屎了,怎么还有逼人去吃的呢。” * 假山之下,此时正有十余人呈扎马步状半蹲,俱是前胸贴紧山壁,双手攀紧岩石。一边掩藏身形、一边避开脚下河水、一边试图听墙根。 远远看过去,仿佛一群蛤·蟆集体成精。 我走近了,听见他们说话。 “……这位置听不见,得再上去一点……” “……谁有劲就爬上去,那谁不是时常吹嘘自己臂力惊人?展现自己的时候到了!” “……都是什么馊主意,谁身子轻快的,踩肩膀上不就行了?” 最后一位说话的仁兄盯上了姗姗来迟的我。 “哎,小吉你是不是咱们中最瘦的?” ——片刻之后。 我被人托着脚、壁虎一般攀在假山顶的时候,都没意识到自己到底是怎么鬼迷心窍地就答应了这样无理的要求。 第一次如此憎恨我娇小的身形。 我从假山顶上偷偷露出一个头来,对上这水榭小亭的地砖处,视线里出现两双鞋。 “小吉,仔细听着,一会记得复述给我们啊。”托着我脚那位用气声低声叮嘱。 咱们晟朝的游乐项目就这么少?听个墙角而已,瞧给孩子们一个个兴奋的。 此时,视线中的绣鞋动了。 八号姑娘站起身来,宝蓝的裙袂随之扬起,袭来一阵香风。 我被这浓烈的香气熏了鼻子,差点暴露身份。也是好在我手脚麻利,趁惨剧酿造之前就给自己口鼻捂上了,生生憋住了大半个喷嚏。 八号撤,九号上。 尤满诗的下半截出现在小亭中。 “侯爷好。” “嗯。” 真不识礼数,我腹诽一句。我抬眼试图看向谢阆,却被小亭边缘的栏杆挡住,无论如何都看不清谢阆的脸。 “我姓尤,家父官拜二品大理寺卿。我自小便倾慕侯爷风姿,若是可以,侯爷可称呼我一声诗诗。”尤满诗含羞带臊地扭捏道。 谢阆仍是“嗯”了一声。 “我自小习鞭,侯爷也是习武之人,想必咱们应当能聊得来。”尤满诗不顾谢阆的冷淡道,“若是侯爷想看,日后有机会我可以耍给侯爷瞧瞧。” 像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谢阆终于开口:“我不喜欢舞刀弄剑的女子。” 行家一出口,就知有没有。 这么明显且拙劣的借口,除了谢阆以外的一般人都不好意思用。 尤满诗自然不肯退缩:“侯爷,其实我鞭子也就是随便玩玩,算不上习武之人,刀剑什么的也没碰过的。” 谢阆再“嗯”一声。 “那又如何?”他声调微微扬起,反问得理所当然。 “侯爷,”尤满诗耐着性子道,“您都还没了解过我,要不咱们先试试,等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再决定?” 我暗赞一声。 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此刻的尤满诗很是了不起。 ——但是谢阆显然不这么想。 “不必了,尤姑娘请回吧。” 尤满诗本是个傲性子,被谢阆这么无理拒绝,便心生不满起来。 她低低哼了一声:“侯爷今日瞧了那么多位士族贵女,您个个都回了礼将人请走……当真是想来认真相看么?” 我从栏杆的缝隙中瞧见谢阆的衣摆终于动了动。 仿佛此刻他才第一眼看向了尤满诗。 “与你无关。” “貌美如花、温柔贤惠、天真烂漫……咱们京城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尤满诗声音略微尖利,忍着不安继续发问,“位高权重、富埒陶白、香车宝马……您相看的又有谁家做不到?” “成亲嘛,不过就是那么回事——门当户对就是最好的金玉良缘。可我就想问问,您到底对我们有哪里不满、又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姑娘?” 半晌,我听见谢阆低声开口。 “我想要什么样的姑娘?” 又是沉默了一会。 我才听见他的下文。 “我想要夜奔百里,只为瞧一场星陨的姑娘。” “我想要踏遍驿亭,只为寄一株桃枝的姑娘。” “我想要长跪于宫门,宁肯赔上性命都不愿俯首的姑娘。” “我想要挑灯月余雕剑穗,最终却连一句盼你早归都不敢说出口的姑娘。” 他低声轻笑:“……你是吗?” 我抓着山壁的手指蜷了蜷,无意识地擦过岩石。 像有人在我胸口撞了一声钟,声音不响,却余韵绵长,直荡得我指尖都麻木起来。 “只是我欲稽首慕良缘,”谢阆轻启薄唇。 “而良缘不我待。” 忽地,他站了起来。 那双云纹长靴逐渐走近。 我慌慌张张地踩了踩脚下的人,示意他们赶紧给我放下去。 可下头的那些位估摸出了不对劲的味儿,登时就撒丫子跑了作鸟兽散。 ——给我他娘的自己挂在假山上了。 “听够了?” 谢阆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第34章 绑架 “虽然是故意说给你听,却也不代…… 我做了老半天的心理准备, 都没敢抬头看。 有什么能比被当事人当场抓包更尴尬的事情吗? 我在假山岩壁上,双脚寻到了凹陷处固定好,双手亦紧紧攀附, 动也不动。眼睛瞧见岩壁的的缝隙处爬过一只蚂蚁,我就盯着那只蚂蚁从我的右手方向一直爬到左手方向。 比给人算卦还专注。 我也不知道我是心存了什么幻想——仿佛我就这样一动不动不出声, 谢阆就发现不了我似的。 终于, 衣料布帛相触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瞧见余光处出现一片紫檀色衣角, 熟悉的气味从身侧传来。 “累吗?” “……还行。” 我与蚂蚁之间出现一只手。 “要上来吗?” “……倒也……没关系。” 头顶上出现一声浅浅的哼笑。 我发觉自己这样有点丢脸。 那只手还没收回去。 我妥协于现实,只得抓住了,任凭谢阆将我拉了上去。 “小吉!”尤满诗大步上前, 一脸不可置信, “你居然偷听我们说话!我再也不要跟你做朋友了!” 我摸了摸鼻子,回身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假山背面。 朋友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  呵。  * 我吩咐人给秦簌簌和庄何似留了信, 妨碍他俩谈情说爱, 打算自己先行回家。 家里的丫鬟就等在玉烛苑门口,我知道我只要一出门就能坐上马车, 让我与谢阆离得远远的。 可是只怨这玉烛苑太大, 我都跑上了, 那朱红的大门仍离我很远。 又恨我腿短, 两步赶不上人家一步,轻而易举地就被谢阆追上。 “方才你都听见了?”他问。 “……没听见。”我犟嘴,试图继续大步远离谢阆。 “风太大了。” “你曾说‘一诚可抵万恶’,”谢阆拽住我的衣角,浓黑的眸子看我,睫毛长的不可思议,“那你现在说的是实话吗?” 除了这话, 我以前也曾说过,谢阆的瞳仁黑得不见底。 像是潮涌中无根的漩涡,又像是天亮前星辰尽消的至暗,黑漫漫地将人吸住就再也逃脱不出来。 尤其教你看不出他的情绪,你看不出他面对你时曾经的冷眼相待不屑一顾,也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将你放在心上,只让人傻兮兮地觉得——这双眼睛是真好看。 但是此时,我却仿佛能瞧出那么一缕缕的澄澈与坦然。 他没有多余的情绪,好似只是在问我一个简单的问题。 “大庭广众,拉拉扯扯总不太好。”我低头将他手里的衣角拽出来,临时避开的目光像是得到了片刻的休憩,复又鼓起勇气抬首看他。 “是,我听见了。” 事无不可对人言。 没什么说不得的。 只是他忽地唇角翘了起来。 只有一点点,如初一时的新月,两侧小小的弯钩提起一分欢愉,逸出主人的真实情绪。 “听见了就好。” 我却接着反问他:“你是一直都知道我在那吗?” 他顿了顿:“是。” “并非故意,只是你们太不小心了。”他添了一句,“说话的声音很大,你还打了个喷嚏。” 好的,有被冒犯到。 “那你那些话……”我紧盯着他,“……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是。”他坦然承认。 “可虽然是故意说给你听,却也不代表那是假话。” 我低下头,指尖玩弄着方才从谢阆手里拽下来的那截衣角。 我继续朝着玉烛苑大门的方向走。谢阆也没再说话,就缓步跟在我旁边。 原本不过数丈的距离,却似乎骤然间变得格外长。 青石砖的缝隙里露出嫩草擦过我的鞋底,阵阵的荷香弥漫在园子里,日光浓烈,照在我头皮上阵阵发麻。 良久,我终于开口。 “其实是不是假话都没关系,我……” “别说。”谢阆忽然打断我。 他眼睛还看着朱红色的大门。 刺目的光环过他凌厉深邃的五官,给他的轮廓镶上一层浅金色的光圈,教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可偏偏,我从他浅淡的话音里听出了一丝苦涩。 “水榭中的话,虽是我故意说与你听,但也不是非要得到回答——而你想说什么,我也不必非听不可。”尽管有些话只需听个开头,就能知道接下来是什么。 他转过头,脸上看不出表情。 “应小吉,以前是你跟在我身后。” “现在……换我来吧。” 我右手的拇指无声无息地动了动,藏在袖子里掐了掐食指的指腹。 接着我冷静道:“你手臂上爬上了一条蜈蚣,你知道吗?” * 趁着谢阆甩蜈蚣的时间,我迅速逃离玉烛苑。 果不其然,一出玉烛苑,应院首给我安排的丫鬟就将我围住,护送我进了马车。 仿佛这玉烛苑门口的三丈路会有埋伏。 我心思有些乱,上车时也没注意瞧,光想着先跑。 我可以面对谢阆站在高处,自负地与我说“我心里有你”,却难以想象他将姿态放低的模样。 我不知道对着谢阆我的底线在何处,我心虚到生怕多看他一眼,或许就会说出一些我不愿意说的话。 一些违背理智的话。 啧。 总算是体会到了传说中的色令智昏。 可就是正当我在马车上方才缓和好我的气息时,一道冰凉的刀光寒浸浸地落在了我的颈项。 “应姑娘,几日不见,可还安好啊?”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觉到一块带着刺鼻气味的帕子捂上了口鼻。 我没了意识。 * 醒来时,是在一个漆黑的小屋。 我身体被绑在榻边,肩膀和手臂被粗绳缚在身后,坚硬的木头腿硌着我的后背,地上尽是尘土砂砾,粗糙得很。 这小屋仅在高处留了一扇窗子,微弱的光照进来,能瞧见悬浮的尘土在空中打着转儿。四周弥漫着一股霉味,似乎这屋子很久不曾住人。 隔着一道墙的外间,有说话的声音。 我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能隐隐听出是个中年男子,语调囫囵,听着很奇怪,让人猜测不出说的是什么内容。 我先试着动了动,想挣开身上的绳索。我双脚在地面上使劲,想用肩膀撑起床榻,将我的双手放出来。可这床榻比我想象中要重得多,我用尽了气力也不过是让它挪动了半寸。 这一次尝试失败之后,我又开始想弄开手腕上紧缚的绳索。 我手边没有利器,地上只能摸到米粒大小的石子。初时我是想强行将手扯出来,可那绳索绑得太紧,挣扎几次之后除了将我的手腕磨出血,毫无进展。 我将自己折腾出了一身汗,一开始醒来时心中的恐慌渐渐被压下。 我镇定下来。 那人将我绑在这里,明明有机会直接杀我却没动手,那么就能证明我对他有利用价值。 我想我暂时是安全的。 过了一会儿,外间的说话声停下,之后就是吱呀一声,小黑屋的门被推开。 我立即垂下脖子,假装还在昏迷当中。 听声音房中进来了两个人。 他们开始说话,可用的却是我听不懂的语言。我偷偷将眼睛挣开一条缝,借着外间的光,瞥见眼前两人的的靴子。 这两人的靴子染了脏污,瞧不出原本的颜色,可仍有一部分花纹露出来。 脑子里出现了一座鲜红的大帐,帐子边缘的布帘上,细密地织绣着同类的花色。 从叽里咕噜的外族语言之中,我听出了熟悉的声线。 ——是那个戎卢人! 我脑子里混乱的线牵了起来。 傅容时说,杂耍团中还有五人逃脱却没出京城范围,那么此次他们抓我,定然是想要利用我做人质,迫使镇抚司打开关卡,将他们放出城去。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出现在我脑海中的一瞬间,我就暗道了一声不可能。 且不说镇抚司一向执法如山、手段强硬,从来不与嫌犯谈条件;再者,他们这几人是涉及拐骗十数小孩、甚至是流窜作案多年的重刑犯,听傅容时的意思,朝中给镇抚司的压力很大,不会为了我一个司天监小吏而放弃追捕。 虽然傅容时与我私交不错,但公是公、私是私…… 而应院首这边,即便再关心我,可若是朝廷公务与父女之情相比…… 我没细想。 但总而言之,我得先尝试能不能自己逃出去。 这两个戎卢人在我面前咕噜几句之后,便出去了。 在走出这屋子之前,似乎是为了确定我是不是真昏迷着,其中一人用力捏紧了我的下颌,将我的脸抬起仔细观察了一会。 我听不懂他哼笑着说了什么,光觉得这狗贼的手真粗。 给我细嫩的小脸划破了该怎么办。 第35章 黑屋 演戏上头瞎了心,什么昏话都敢往…… 那两人出去之后, 我又睁开了眼。 暂时没有别的法子,我只能先用笨办法。我开始利用身后的床榻脚摩擦我手腕上的绳索。 不过几十下,我的手臂已经在上下的挪动中变得酸痛, 而两边手腕也因为用力,被绳子勒得火辣辣地疼。 我没管, 只强撑着继续。 等到那粗大的绳索终于被磨开了一个小口, 那两个戎卢人又进来了。 这回我没再装睡。 听到外间靠近的脚步声再响起的瞬间, 我立即做出了一副慌张害怕的模样。 “你们是谁?”我声音里夹着哭音,声线发抖,看向两人的眼神都变得瑟缩, “抓我来要做什么?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快放我出去。” 那个我见过的、当日要喂食猴儿的戎卢人冷笑一声走上前, 连声招呼都不打,径直照着我的脸就重重甩了一耳光。 “啪”地一声,我眼前冒出一阵金星, 脑袋顿时嗡嗡响了起来。 “应姑娘, 还认得我吗?” 我舌尖顶了顶立即肿起来的脸颊肉,气得发了抖。我强压着疼忍住到嘴边的骂, 垂着头躲避着, 低声假装开始呜咽。 “求你……求你别打我,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爹爹是大官,你们想要什么都行……只求你别打我。” 要忍。我越柔弱越害怕,他们就会越放松紧惕,我逃脱的机会才能更大。 他见我害怕,蹲下身子狞笑:“城外的马戏大帐,咱们见过。还多亏了姑娘帮我们去喂猴,这才让我们兄弟落到了这个地步。” 我更加害怕地朝后缩了缩。 “大哥, 大哥……不关我的事,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跟着去凑热闹,绝对没有害你们的心思,求你别杀我……求你……” “我……我家有钱,我家有很多钱……只要大哥你肯放了我,我给你荣华富贵,让你一辈子都不用为钱发愁。” 我也是演戏上头瞎了心,什么昏话都敢往外说。 戎卢人哼了一声:“你觉得我抓你是为了钱?” “我们在晟朝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你以为还能缺了那几个钱?” 我咬着嘴唇,啜泣道:“那、那你们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全都给你们……” “看你的模样估计也不清楚。”他不屑地看我,“镇抚司如今盯上了我们,兄弟们全都被抓进了死牢,我们也出不了京城。” 我哆哆嗦嗦:“你们……你们是想用我换你们出京城?” “差不多吧。”他道,“你也还算有点脑子。” “那……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他挑眉发笑:“着急?我们比你更急。” “明天一早就动身,到时候……”他站起身来,“……就看你能起到多大作用了。” 临出门前,他叫了一声“阿赫那”,他身后的另一个戎卢大汉就端着碗水上前,颇粗鲁地捏着我的下颌朝我嘴里灌了进来。 我怕他们在水里下药,就假装被灌得太厉害、呛咳起来,将进入口中的水全都顺着咳嗽吐了出来,浸湿了几乎整个前襟。 “不中用。”那戎卢人嘲笑一声,便出了这小屋的门。 就是那个叫阿赫那的大汉……我总觉得他眼神不大对劲。 * 时间在小屋里过得很慢。自他们两人出去之后,我借着肩膀抹了抹脸上的水渍,又开始试图弄断绳索。 屋子里越来越黑,只剩下我喘气和身后绳索摩擦的声音。 也不知道应院首是不是已经在找我了,我边干着体力活边想。 这几个戎卢人应当会担心镇抚司事先在京城的三重关卡之外埋伏,估摸着他们明日才会放出绑架我的消息。 我半路被劫走,车夫和随身的丫鬟都不在身边,而应院首最近盯我盯得紧,肯定已经发觉我失踪了。只是这帮戎卢人在京中能藏匿这么久,我估计今晚一夜……光凭应院首,很难找到我的所在。 我大概能想象出他一边咒骂一边围着院子转圈焦急的模样。 其实说来,我与应院首的关系也不至于那么不好。 虽说我不记得了,但是据老管家说,应院首在我幼年时曾经也挺疼我。只是在娘亲去世之后,我俩就越来越不亲,尤其是在我按照应院首的说法“自寻了不入流的死路”之后,相互之间的关系就更加剑拔弩张起来。 不过好在应院首到底是个文人,手段软和,即便是再瞧不上、再厌烦我,不过也就是动动嘴皮子、寻衅辱骂几句,总也闹不出什么大事,家里的待遇更亏不了我,不像是隔壁…… ……不像是隔壁的谢阆。 谢阆与我家的情形差不多。同样幼年失母,同样家里孤儿寡父剩了一个暴躁严厉的父亲。 同样当爹的永远瞧不上孩子。 但与应院首不一样,老侯爷是个武将。还是个曾在边疆与西狄对峙数年、从兵营里长出来的武将。 应院首不过是放嘴炮,老侯爷是真下手。 我在谢阆十九岁的时候遇见他,那时他在京中已大有名气——拿了晟朝武技大会的魁首、又身怀救驾之功,加上生了一副好皮相、出身名门、受贵女们追捧……称一声天之骄子亦不为过。 可侯府中的氛围,与外边对谢阆的态度相比……可谓是云泥之别。 我与谢阆的院子隔了一道墙,爬上了树,他家整个三进院都能收在眼底。 我不下数次地目睹老侯爷责打谢阆的画面。 老侯爷是真狠,我两手才能抓满的军棍,动辄三五十棍子地往谢阆身上招呼,活生生将侯府练成了军营。而谢阆,不知道是性子冷硬、还是从小习惯了,那一声又一声的军棍穿过三重院墙进到我耳朵里,教人心惊肉跳,可我却从未听谢阆哼过哪怕一声。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谢阆被打,直惊得我以为侯府里进了仇人。 谢阆光着身子跪在地上,双手以拳撑地,看不清神情。身后站着老侯爷当年的副将,甲胄加身,挥着粗大的军棍毫不留情地就往谢阆身上招呼,每落一下,谢阆背后就几乎立刻肿起一道伤,紫红色的血点密密麻麻接连从皮下显出,让他身上陈年的旧伤越发狰狞。 说实在,我一个小姑娘哪能见的了这个。 何况谢阆还是我当年暗自倾慕的心头好。 我当时就翻身下了院墙,奔着侯府的练武场,气荡山河地冲了过去。 我远远瞧见那军棍打在谢阆身上,深色的棍棒上染了鲜红的颜色,一下子血就冲上了脑门。 或许是那位副将挥舞军棍的样子太轻松,让我失了防备;又或许是谢阆背上血肉模糊的模样着实吓人,让我失了神智。 我直接将谢阆护在了身下。 我至今仍记得那军棍落在身上的感觉。 超乎了疼痛,如同高处坠物猛烈砸进了一潭静水。我耳边能听见“嗙”地一声闷响,肩胛处的皮肉骨骼瞬间散开,撵着我的头发丝都一齐震动起来。肩胛骨碎裂的嘎吱声陌生又恐怖,我眼前一黑,剧痛就侵袭了全身每一寸。 当场我就摔到了地上,没了意识。再醒来时,就到了第二天。 老侯爷后来亲自上了趟门,虽赔了礼却也指责我无故干涉侯府家事、暗示我一切都是活该,闹得应院首窝里横地怒骂了我三日,自那之后便与老侯爷彻底结了仇。 而谢阆这狗玩意,连问都没问我一句,更遑论来看我了。 还说什么心里有我呢。 呵呵。 * 在我忙于回想过去的这段时间,天色渐渐变得浓黑,外间的说话声音也逐渐消失。大概是我的示弱有了作用,期间那戎卢人只来瞧了我一眼,便安心地走开了。 直等到月上柳梢之时,那绳索终于被我磨断。 我的四肢已经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我站起身来,先伸了个懒腰,大刀阔斧又无声无息地活动了片刻。接着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高高肿起的脸颊——我“嘶”地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火辣辣的痛感细密传过我全身。 他娘的。 我收回手,踮着脚跑到屋门处,就着这旧门上的缝隙往外看。  外间点着灯,灯火不亮却也能瞧见一人正守在门口。 看衣着应当是那个叫阿赫那的大汉。 我小心地退了回来,开始试图够上这屋子里的那扇小窗。 那窗子挺高,我得踮起脚才能够到窗沿。我摸着黑从角落里拽出一把半破的凳子,站了上去。 窗子被钉死了。 这屋子破败许久,窗纸差不多已经全没了,窗棱歪七扭八地支愣着,被钉子砸实了固定其上。我掰了掰,没弄开。 而透过这窗子,我见到外面是一条老旧的小巷,除了微弱的月光探入,巷中毫无半点声息。 在京城中是没有这样破败的房屋巷落的,约莫这是在城郊某处。而月亮刚升起不久,正对着窗子的方向,那么此处应当是在东边。 京郊的东边……我隐隐约约记得似乎是有一片人口稀少的小村落。只是这地方离城池较远,地形复杂;村外又挨着一片田野,初夏的农作物还十分矮小,毫无遮掩物……贸然跑出去恐怕很容易被抓回来。 但是我可以暂时先在这巷落中藏匿。 打定主意后,我便将凳子挪回了原处,开始在屋门口紧盯着外边不放,等着外间的阿赫那睡着。 不知道等了多久,阿赫那终于……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 我暗骂一声,赶紧回到床脚处坐好,又迅速拽紧了身上的绳索,假装自己仍被绑在原地。 “吱呀”一声,屋门开了。 我装作惊慌失措的模样看向他。 “还没睡?”他的声音倒是出乎意料地柔和。 我颤声道:“……不敢睡。” “害怕?” 我含着泪点了点头。 他笑了一声,转身将屋门关上,接着蹲下身子与我平视。 借着月光,我看清了他的模样。 他身形高大壮实,眉目较之寻常晟朝人要深邃一些,却不如其他戎卢人的面部特征明显,官话也说得更好,约莫有晟朝的血统。他头发呈棕色,略微有些蜷曲,连着脸上的胡子,一脸横肉,生得粗旷。 “因为你我们折了不少兄弟,还赔了买卖……坤达打算在利用完你逃出京城之后,就杀了你泄愤,你可知道?” 想到了。 我啜泣一声,老生常谈地逼出几分泪。 “大哥,求求你救我……只要你能救我,我就求我爹爹赦免你、还会给你一大笔钱让你平安离开京城,求你救我……” 他突然伸手将我的下颌抬起来。 “你要是能让我快活,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第36章 逃跑 “谢阆……你怎么才来啊?” …… 阿赫那的手指顺着我的下颌慢慢抚摸, 经过之处恶心得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快活……你妈啊。 我当场忍住了踢向他下半截的冲动。 我定了定神,目光从他脸上掠过,脑中闪过了一抹灵光。 我缓缓开口:“快活?” “要是你妻子正看着你, 你也敢吗?” 话音如巨石入潭,惊起巨浪。 阿赫那闻言, 当场脸色一白。 “你……你胡说什么?” 我紧盯着他的双眼, 幽幽道:“还不止呢。还有你夭亡的儿子……也在。” “你!”阿赫那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瞪大双眼,指着我,“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怎么知道……” “你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你……”我身后的手悄悄捉住榻底下的凳子。 “……杀妻杀子?” 阿赫那一个不稳, 坐在地上。 【奸门有白气者, 主妻有私通。】 【人中立理,及有黑子,主养他子。】 【阳人两额角有立纹, 主杀妇。】 我作出惧怕的神色, 朝他身后瞧了一眼,语气小心翼翼:“……因为他们正站在你身后啊。”相较于命理相术, 常人更畏惧于鬼神之说。 阿赫那额上沁出冷汗来。他梗着脖子, 双目圆睁, 一副想回头却又不敢回头的滑稽模样。 【左眉有旋纹者, 妨父。】 【横肉三拳面,微微贯赤筋,目圆睛白凸,性暴是凶人。】 我乘胜追击:“他们说……你生来无祖荫,早年丧父,自小性子暴躁对妻子却极好,直到……”我观察着他的神色, “……你发现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 相术一门,除了要善于观察人脸上的五官排列、纹理色泽之外,更可以结合人的神色表情来完善和丰满自己的说辞。此刻,见他神色越发惊惶,我知道我的目的达到了。 “闭嘴!你给我闭嘴!”他被我的话吓着了。 我缩了缩脖子,做出恐惧的模样,嘴上却没停:“他们过来了……就要过来了……” 阿赫那立即转过身去,双拳朝着虚空中挥舞。 嘴里说着一连串戎卢语。 “哐!” 我看准时机,提起角落里的凳子砸上他的后脑勺。 凳子应声而碎,阿赫那一时不防,登时倒地。 * 我撒腿就跑。 我出了那间关押我黑屋子,再冲出了这房子的客厅。在院子里走了没两步,我就瞧见了院门。 身后传来阿赫那的怒喝。 那一板凳当然不能将一个壮汉敲晕。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将院门的门闩掀起来,一脚踢开了门,可我没出去,反而转身一绕,跑到了这屋子的边缘,借着黢黑的围墙阴影,轻手轻脚地往屋子后边跑。 这时,屋里开始闹腾,里边的人冲了出来。 阿赫那暴怒的声音传来,我听不懂他说的戎卢语,却也能听出他的暴怒。 相比阿赫那,坤达的声音显然镇定许多,他用戎卢语朝手下说着什么,应当是在安排如何追我。 我正缩在屋子的拐角处,阴影将我的身形笼罩。 我探出一只眼睛,眼瞧着屋子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追出了门去。 等到这院子里没了声音,我这才又走动起来,小心翼翼地绕到方才关押我的小黑屋后边,寻到最里边我早盯上的的草垛。 我将稻草扒开一个小口,努力将自己缩到最小,钻了进去,之后又仔细地将手上的稻草堆到了开口处,将外边的月光遮得严严实实。 我靠着墙坐在里边,剧烈的心跳渐渐平缓。 草垛中,只有我的呼吸声萦绕在耳边。 这草垛离他们藏身的屋子很近,他们的动向我几乎都能听见。倘若他们找不到我,为了不暴露行迹,一定会尽快离开此处。 只要熬到天亮,我应该就能安全了。 过了一会,我隐约听见院子里又嘈杂起来。 他们回来了。 我屏住呼吸,心中默念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听见他们在院子里骂骂咧咧,然后声音渐消……应当是进了屋子。 我暂时松弛下来。 我不敢拨开稻草往外看,只紧缩在稻草里边。可是这个姿势着实不大舒服,我原本就被他们绑了许久,方才又使了力气,此时方一停下动作,浑身的酸痛就一股脑地全冒了上来。 我试图将手臂伸直。好在是我身形娇小,在谨慎的动作中,我没碰响稻草。 终于伸直的手臂垂在身体两侧,然后—— 我摸到了一个纸包。 我现在不敢低头,也什么都瞧不见,只能无声地摸着那纸包的轮廓。 这显然不是废物或污秽。这纸包端端正正地被摆在草垛之中,完好地包裹着里面的硬物。 大概是药材? 我手腕不动,仅用手指头轻轻挑开纸包上的绳结,随后缓缓将这纸包打开。 在那纸包被掀开的一瞬间,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硫磺味。 却也正是这时,我听见一阵喧哗声。 齐整的脚步声远远传来。 “将这村子围住!”有人来救我了! 院子里也传来了慌乱的呼喊与脚步声。 坤达在用戎卢语说着什么,我仍旧缩在稻草里,鼻子下边萦绕的硫磺味熏得我头疼,我赶紧将那纸包合上。 心头闪过疑惑——为什么这里会有一包硫磺? 我来不及细想这些有的没的,外头的军队声音越来越近,我忍不住伸出手,想拨开稻草看看现在的情况。 可手还没抬起,头顶忽然一空,我暴露在月光之下。 ——我与阿赫那对上了眼。 他怔了怔,立即伸手拽起我的头发,将我拖了出来,同时嘴上大喊着什么。 我拼命地挣扎,双腿疯狂地踢向他,可却像个破布娃娃,被他轻易地拖来拽去。 却也正是这时,一阵破空之声传来。 “呲”地一声轻响过后,我猝不及防地被泼了一脸滚烫的液体。 阿赫那小山似的身体轰然倒塌。 我怔怔地抹去脸上的粘稠。 一道人影站在月光之下,手中长剑银辉耀目,鲜红缓缓从剑上滑落。妖冶又神圣。 他上前将呆滞的我抱住,熟悉的草木气息将我整个人裹住。 如迷途寻到出路,如溺水抓住浮木,如夜航船见到灯塔。 我再忍不住,回搂住他,紧绷了整夜的精神瞬间松弛了下来。 “谢阆……你怎么才来啊?” * 我从未见过谢阆这样的模样。 他像是佛经中描述的地狱恶鬼,浑身散发着无比骇人的杀气与冷意。 他一手将我紧紧抱在怀中,几乎要将我的腰肢勒得生疼;另一手不断地向前挥动长剑,兵刃相交和皮肉解离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里。 我双臂搂着他,手指还紧紧捻着他的衣裳,紫檀的布帛几乎要被我扯破。 彷佛力道若是轻一些,这一切就都会变成假的。 伴随着剑刃撕破皮肉的动作,凄惨的惨叫声自身后传来,我下意识地回头看。 谢阆脚步一转,将我带离了那处,余光中我只见到一抹衣角落地。 “别看。”他低声在我耳边道。 温热的气息打在我的耳畔,激得我皮肤一颤。他声音中的冰冷杀意还未消散,我偏了偏头看向他的眼睛,见到他眼底掠过一抹血红。 可我丝毫不感到害怕。 我只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与此同时,军队的脚步声近了。 数不清的火把与兵刃的冷光照亮了夜空,我听见有人呼喊我的名字。 越过谢阆的肩膀,傅容时与徐凤出现在我面前。 “小吉!” “应姑娘!” 我顿时有几分赧然。 抱着谢阆是一回事,抱着谢阆被整个镇抚司的人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 “谢阆,你将我放下吧。” “不放。”谢阆不仅没停下手中的动作,揽过我的手臂反而收得更紧。 莫名像是生怕被抢走玩具的小孩。 我正觉得有些好笑,这时眼角却闪过一簇火光。 我偏过头,瞧见不远处的坤达手中正执了一个火筒,朝半空中一扬——巨浪般的汹涌烈焰出现在院中。 戎卢杂耍的拿手好戏——讹火之技。 谢阆和镇抚司的人被这凶猛的火焰一拦,不得不停下了上前的脚步。 “哈哈哈!”坤达疯狂地大笑起来,从腰间又拿出了数个火筒。 “有这么多人同我陪葬,我坤达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他手中的火筒瞬间同时燃起。 接着,他大手一扬,这些火筒在半空中绽放出道道火光,被投掷到院子四周。 我见到一个火筒落到了我方才藏身的草垛之上。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硫磺的气味。 那是—— “趴下!快趴下!”我高声大喊。 “——有火·药!” 话音刚落,草垛上炸起一阵白昼般的巨大亮光。 接着,我看见徐凤朝我扑了过来。 第37章 葬礼 死去元知万事空。 铺天盖地的黑烟朝我涌来。 几乎让人不能呼吸。 我被扑倒在地上, 脊背压上泥地,硌得皮肉生疼。 谢阆沉沉地倒在我身上,一手护住我的后脑勺。 火·药炸开的光太过明亮, 我被刺得头脑一懵,难以思考。 好不容易等到剧烈的轰鸣声过去, 我这才敢睁开眼。 残余的火光之中, 我抬起头, 正好和谢阆的视线对上。 他的双眸被火光照得极明亮,略微有些失焦,应当是还未反应过来。 原本天下一绝的脸颊也被烟尘染成了黑灰色。 我噗嗤笑出声。 “谢阆, 你怎么这么狼狈啊。” 他仔细端详了我一会, 这才牵起了嘴角:“还能笑就是没事。” 他有些艰难地站起身,一手自然地伸过来,握住我的右手, 将我拽起。 烟尘还未散尽, 我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见四周的哀嚎声。 我转过头看他, 他也看我。 我说不清那时的感觉, 像是时间忽然在此刻停滞, 又像是三年白驹过隙瞬间流转。耳边的人声和热浪朝我涌来, 可又被什么东西隔绝在外,不能侵扰我与谢阆分毫。 这时,我后知后觉地想起朝我扑来的徐凤。 不远处,正有一个微胖的身影躺在地上,人事不知。 我挣脱了谢阆的手:“我去看看徐凤。” 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徐凤的身子里涌出来。他侧躺在地上,半边手臂被炸得焦黑,皮肉不见踪影, 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骼。 我吓得说不出话,只能跪下来,颤抖着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应……应……” 微弱模糊的声音传来。 我全身都在发抖,跪伏下去凑到他耳边。 “我在的……我在。徐凤,你没事的……伤不重,一会我去给你找太医院的秦医正……很快就能好,你放心。” “你别睡啊,现在镇抚司这么忙,你得好好养伤……不能让傅大哥一个人管事……”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可怖的咕噜。 像笑,又像哭。 我鼻子一酸,忍不住要哭出来。 我再重复着:“徐凤……没事啊,你没事的……” 他断断续续地抵着气息开口。 “是我……是我没用。” 我将耳朵凑近他,试图听清他的话。 “我不能……不能继续……了。” “应……一起……记住了……” 我泪眼模糊地看他,已知他是强弩之末:“你要说什么?你告诉我。” 他死死盯着我,眼神逐渐涣散。 像是用了最后一份气力,他用力拽着我的衣袖。 “……一期……一起……” 浓稠的血液从他口中骤然喷出。我眉眼被泼上了滚烫的鲜血。 他身体猛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对这世上最后的抗争。 傅容时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徐凤死了。 ……徐凤死了。 * 三日后。 我换上一身素白的衫子,出了院子。 正与应院首撞上。 他上下打量我片刻:“你这是……?” “今日是徐凤出殡的日子。” 应院首沉声问道:“是那位为救你而罹难的副千户大人?” 我垂下眼,点了点头。徐凤原本站的位置离□□更远,倘若不是为了冲过来护住我,或许他……就不会死。 “我同你一起去。”应院首郑重道,“他……他救了你,我理应去送他。” 我点头,道:“傅大哥已到了府门口,我在前厅等你。” 傅容时原本是来接我的,没骑马,坐了马车来。 车舆不算大,加上应院首坐进去一共三人,就显得有些拥挤。 简单的寒暄之后,车舆中的氛围便沉寂下来。 我抬头看向对面的傅容时,他瘦了一些。 救我当日,镇抚司几乎倾巢出动,除了徐凤之外,还有五位镇抚司的差人殉难。傅容时身为千户,我难以想象这几日他过得该有多难,更难以想象他亲手送别他们时,心里是什么感觉。 我看见他青黑的眼圈和下颌上的青胡茬,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言语向来是最单薄的,即便说得再动人,不过都是风凉话而已。 死去元知万事空。 我从小信道,按照经文中的说法,人与草木并没什么两样。蜉蝣朝生夕亡、人生老病死,不过都是顺应天道归于自然——生于清气而死于浊土,是这世上所有存在的宿命。情绪不过是徒增烦忧。 可是到底是我不够通透,看不淡生死,脱不下桎梏。 我仍然会为朋友的离去而觉得自责伤感。 也仍会在试图坚守理智的同时俯首于感情。 车轴轮毂的嘎吱声和路边的人声叫卖传进车舆。 傅容时突然让马车停下,接着走了下去。 我掀开帘子往外看,见到他从路边的的小摊处拎了一个油纸包回来。 上车时,他与我对上眼,抱歉地淡笑,举起了手上热腾腾的油纸包。 “他最喜欢吃这家的白馍。” 我点了点头,眼睛被白馍的热气熏得有些生疼。 * 到了徐凤家,前来吊唁的人不少。 徐凤为人和善憨厚,人缘很好,今日来送他的人将徐府挤得满当。 我远远瞧见徐夫人站在堂前,神情平和与人说话,脸上带了几分疲惫,精神却还好。 我没敢上前。 时辰还未到,傅容时进门之后便去帮忙张罗丧事,而应院首也说遇见了认识的人,转眼便消失在人群中。 我一个人沿着墙角走动,听着杂乱的人声,只觉得吵。 徐夫人在不远处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我的耳朵。 “……大人别担心,我还受得住。他为国捐躯,走得荣光……” “……家里有积蓄,足够我们娘俩生活,凤儿说等菱枝的病好了,就给她说门亲事……” “……人总是要走的,早一些晚一些没关系,我就是怕他放心不下我,只希望他能安心地投胎……” 我眼睛一湿。 我没当过母亲,却也听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徐夫人这样轻描淡写的话,不知道该用了多大的气力才能说出口。 我低着头,不愿让人瞧见我哭的模样,转身就离开了那里。我没顾得上方向,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 我避过人群进了旁边的院子。 这小院收拾的干净齐整,估摸着应当是徐夫人居住的内院,我正觉得不大合适想要走出去,面前却过来了一人。 抬起头来,是徐菱枝。 她的精神比我上回见她时好了许多。 虽着了一身缟素,面上却没有哀恸,仿佛外边的事情与她全没有相干。 她歪着头看我,走近来自然地伸出手抹掉我脸上的泪。 “你哭什么?”语气疑惑,似乎不能理解。 我张了张嘴,没说话。 我跟个病人计较什么呢? 我拿出帕子,抹掉脸上残余的泪。 “没什么。”我坐到院子边缘的石桌旁。 徐菱枝也跟了过来,坐到我旁边。 我觉得不大自在,抬起头来,发觉她一住不住地盯着我。 “……你看什么?” “我好像见过你。”她昂起头,上下将我打量一遍,“你上回穿的那身衣裳好看,这一身不好看——白色不吉利,还衬得你脸色不好。” 我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衫子,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多一些。这姑娘犯病的时候神志不清,记性还挺好。 不过与她这么说了两句话,我心里方才的悲戚倒是缓和了许多。 她伸着头往院子外边瞧了瞧,自言自语:“今天人真多啊。” “可惜一个都不是我想要见的。” “三郎已经好久没来见我了。”语气中含了几分嗔怪。 徐菱枝说的,应当是她犯病时臆想出来的那位郎君。 我好奇问她:“那位公子……以前常来看你吗?” 徐菱枝的事情,我以前问过徐凤。 据说,徐菱枝年少时曾倾慕一位公子,对方却并不接受她的情意,谁知徐菱枝为人偏执,纠缠不休且愈演愈烈——他为此还上门跟人道了许多次歉。后来那位公子离开了京城,徐菱枝偷偷跟踪出城时被徐凤发现,于是这才不得已将她关了起来。 徐菱枝独自在家中待了数月之后,相思成疾,有一日便突然成了这个样子。 我当时越听越觉得世事皆相似,又感觉有些戳心窝子,就没详细再问。 听见我的话,徐菱枝开口。 “以前不常来。” “哥哥有时去见他,却总不肯带我去,”她撅了撅嘴,露出几分自得来,“不过我总偷偷跟着他去,他们都别想发现我。” 她神色天真,俨然一副怀春少女的模样。 紧接着,她忽然又仔细瞧了瞧我的脸:“啊!我想起你来了——上次三郎来找我的时候,你也在那。” 我抚了抚额。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又是说了会话,我听见院子外面传来人声。 起身回头时,应院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院门口。 “时辰到了,咱们去上香吧。” 我随他出门。 * 大厅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副黑沉的棺椁。 我跟应院首走上前,上了香。 仿佛到了这一刻,我才终于被迫相信徐凤死去这件事。 分明他的模样还在我脑中,灵动鲜活。 ——他小心翼翼地端上食盒,颇自豪地说自己母亲腌的渍梅子是一绝。 ——他站在镇抚司门口,笑着对我说今日有个小贼又麻烦姑娘起卦了。 ——他挥着刀毫无迟疑地冲到虎口之前,焦急地大喊着应姑娘快走。 ……还有他满脸焦黑躺在地上,虚弱又无力地抓着我。 这几日间一直试图回避的巨大悲恸朝我涌来,我似乎还能闻见那夜的硫磺气味,手中还接着他身体里涌出的鲜血。我看见灵牌上他的名字,终于绷不住了。 我跪在徐夫人面前,抽噎着说对不起。 若不是我,也许徐凤就不会死——这个念头纠缠着我,如同最令人恐惧的梦魇,无时不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听不进傅容时说了什么,自责与愧疚淹没了我。 只感觉徐夫人缓缓地摸了摸我的头,一路梳着我的发,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拍着我的背。 谁在哭。 谁在笑。 谁在多年后提起他的名字。 谁将他就此埋葬。 第38章 治伤 还能笑?这伤怎么不疼死他。…… 回府的时候, 已过了午后。 傅容时镇抚司事忙,便只让马车将我与应院首送了回来。 回程时车里的氛围仍旧低落。 应院首第一回见我这副样子,他横了一辈子, 约莫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人,便不大自然地时不时冒出两句, 与我搭话。 到了府门口, 下车时却遇见了太医院的秦医正。 隔壁侯府的管家在前领路。 “啊, 应姑娘!”侯府管家一见我的面,立即上前,“可太巧了!老奴正想去府上求见姑娘呢。” 我瞧着他身后这阵仗, 有些不解:“这是怎么了?” 侯府管家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窝蟑螂。 “是我们侯爷身上的伤越发重了, 这不才请来了秦医正么……” 我打断他:“侯爷受伤了?” 侯府管家惊讶:“姑娘不知道?就是三日前城外爆·炸那日受的伤。” 我愣在原地。 所以当日……谢阆也受伤了? 是了……火·药炸开的时候,谢阆用身体将我压倒、护在身下,当时爆·炸离得那么近, 谢阆怎么能不被伤到? 只是我光顾着徐凤, 竟是没再注意谢阆。 现在回想起来,他起身时的动作的确不大自然。 “伤得重吗?伤在哪了?”我着急问道。 侯府管家愁道:“伤在肩背。侯爷一开始只说没什么大碍, 自己上药就行……姑娘您也知道我们侯爷那脾气, 不是我们敢忤逆的;再加上侯爷自小就不让别人帮他上药治伤, 我们便也只能由着他去。” “直到今儿, 侯爷日上三竿了还没起,我便让人进屋去叫侯爷——这才发现侯爷正发了烧,肩背上的烧伤已经生了脓。” 我一慌:“那你现在还跟我说什么话呢?快领着秦大人进门!” 我没管别的,脚步停也不带停的,就扯上秦医正的袖子,急匆匆地进了侯府的门。 直到冲进了谢阆的房门,我才意识到不合适来。 我推开门的时候, 一打眼便瞧见谢阆正敞着衣襟靠在榻边,闭着眼睛,不知是在假寐还是晕了。 露出了身前的皮肤。 不愧是习武多年,他的胸膛结实匀称,宽肩窄腰,上身每一块肌肉都恰到好处地被皮肤紧裹,多一分少一分都略有遗憾。 我脸当即爆红,趁着谢阆还未偏头瞧见我,急匆匆地退出了门。 我尴尬地咳了一声,朝跟在身后的管家和秦医正打了手势,示意他们进去。 我走到院子里,焦急地踱步。 房间里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我脚下的步子忍不住离房间越走越近,试图偷听里面在说什么。 稀里糊涂地听了半晌,也没听出来说了什么。可那声音就像是勾人的馋虫,高高地将我紧绷的胃肠勾起来,越是听不清、就叫人越想听清。 谢阆是不是昏迷了? 谢阆伤得重不重? 谢阆会不会有事? 这些疑问在我脑子里转,我就在院子里转。哒哒哒地绕着院子墙根三圈,我终于还是贴近了那屋子的窗棱,伸出手指试图无声将窗户拉开。 细微的吱吱声在耳边如同受刑,我手腕不敢使劲,生怕窗户开快了被人发现,只得一点一点地掀开沉重的窗,指尖都发了颤。 终于,露出了一条缝。 我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生怕惊扰了什么。 我堂堂司天监漏刻博士、京城神算应小吉,什么时候干过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 就这点事还闹得我背上的汗都下来了。 我佝着身子,横着脑袋使劲从那条缝往里瞧,手指头继续用力,将那窗子往上抬。 屋子里的景象和声音也越发清晰起来。 我瞧见了好几个人的脚。 谢阆和管家说了什么,声音很沉带了几分沙哑,我没听清。 我蹙了蹙眉,继续往上抬。 太医院青色的官服露出了下摆,秦医正正站在榻边。 “好不容易将秦医正请来……”管家的嗓门大了起来,却也只能听见后半截。 我狠了狠心,再往上抬。 床榻露了出来,我看见半垂到地上的被子,谢阆的寝衣露出一半,上边染了红一块黄一块的脓血。 我呼吸不由自主地一紧。 声音也终于断断续续进了耳朵。 “您就别犟了,”管家道,“我知道您……可这次……瞧上一回,只此一回。”他娘的,声音就不能再大点? 我将脑袋伸过去,挨的近了些,听见谢阆凉飕飕的嗓音:“话不要让我再说……” 吱。 窗户的响声清晰可闻,打断谢阆的话。 抬到一半的手僵直在空中,我下意识地抬眼朝谢阆看去,正对上他转过来的脸。 ——娘唉。 我赶紧松了手。 嘡地一声巨响。 这窗户哪是打在窗棱上,简直就是扇了我的脸。 我又羞又恼,避嫌似的立即提步就要出院子。 谁知管家却着急忙慌地从房里出来,将我拦下。 “应姑娘,应姑娘。”他叫住我,“您别走。” 此时不走还更待何时?整个侯府都瞧见我是个扒人窗户偷看当朝侯爷的登徒子了,说不准明天连太医院都要传遍。 我无奈转过身,假装自然地笑笑。 “那什么,我先走了哈。等你们侯爷身上的伤好些了我再过来拜访。”仿佛后头跟了狗,我恨不能当即飞跃围墙回到自己家里。 刚才一时冲动跟着进了侯府,这下我连人房间的窗户都掀了,才意识到不合适来。 “可不成啊应姑娘!”管家拦到我面前来,“您要是走了我们也都别活了。” “哈?” 管家脸色难看,几乎要哭出来。 “姑娘,求您进屋看看我们侯爷吧。” “侯爷说什么都不让秦医正给他看伤——他说了,您不进屋、他不上药。” * 我站在谢阆的房门口,先露出一个背。 “侯爷,我进来了?” “嗯。” 我抿了抿唇,长长地吸了口气。 ——我这就是来探探病,光明正大,没什么好心虚的。 ——而且也不是我想进去,是谢阆让我进去,屋子里好几个人呢,也不是孤男寡女。 ——谁身上没长两条胳膊两条腿,拆下来都是骨头皮肉,我应小吉行得正坐得端,心怀真善至美、目中瞧不见混沌色相。 可转过头对上谢阆的眼睛,我还是不免心虚地红了脸。 我强行板着脸走上前,目不斜视。 “侯爷,你现在能让秦医正给你看伤了?”我看向他肩胛处染红了的衣领,无奈道。 “你坐过来。”他指了指榻边的凳子。 “这不合适。”我道,“我就在外间远远站着就行。” “你不过来,就不上药。” 谢阆这还伤了脑子不成?那火是炸掉了他的年纪? 我想说你那药爱上不上——可这七个字都没在脑子里转上一圈,双脚就已经自觉地往前走了。 他娘的,谢阆克我。 我坐到凳子上,离得近了,他身上的熏香混合着一股粘稠的血腥气越发明显。 我没敢细看就背过了身,跟秦医正说:“劳烦秦大人了。” “劳烦秦大人了。”身后谢阆有样学样地跟着说了一句,声音里含着隐隐的笑意。 还能笑?这伤怎么不疼死他。 窸窣的声音近在咫尺,衣帛似乎是被黏在的伤口上,我听见了不明显的撕扯声音,谢阆低低地抽了口气。 管家哎嘿啊唷地不住低声叫唤着,仿佛受伤的是他。 我的心顿时被提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又靠近了些,耳朵伸得老长。 “担心的话,就转过头来。” 我歪着身子,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 我扶正了凳子,又僵直地坐了一会,默念了好几句的“担心个屁”——可最终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先说清楚,我这是好奇。 再说谢阆这伤是为我而受,我是个有良心的正直少女,懂得知恩图报,关心救命恩人的伤势也无可厚非。 没别的。 做好了心理建设,我看向谢阆背后的伤。 即便是有所准备,可亲眼见到的时候,仍是大震。 谢阆的半个背,几乎都被红黑的巨大伤口覆盖。 深红的嫩肉失了皮肤,颤巍巍地出现在眼前。上边覆盖着一层青黄的脓液,正被秦医生用刮刀一下又一下地擦过,榻边堆了大片染着脓液的纱布。伤口边缘是被烧灼之后的黑色,参差不齐地粘连着腐肉,随着谢阆的颤动而欲坠。 浓烈的腥气一阵阵进了鼻子。 我喉头骤然堵住。 胸肺似乎失了作用,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我难以呼吸。 ——他竟伤得这么重。 转眼,又冒出一丝怨怼。 ——他怎么不说? 谢阆的身上已经出了一身薄汗,随着秦医正的动作,他无声地颤抖着。 这一定疼的要命。 他脸上偏偏还云淡风轻。 “很吓人吗?”他抬起头问我。 我恨不得当场打他一耳光。 我攥了攥拳,压住心头的火气:“你伤得这么重,怎么就不知道看大夫?偏偏要熬这么多天、生生将伤口熬出了脓?” 他抬了抬唇角:“我以为是小伤。” 我咬了咬牙:“都快见骨了还是小伤?你不是上过战场吗?大伤小伤地受了那么多次,这有多严重你自己不知道?” 我不知道是我眼花还是他被疼痛扭曲了脸,竟然这时候还笑得出来。 “我现在不是在治了?” 治你娘。 我感觉跟他沟通不来,便转向了秦医正。 “秦大人,这伤势我瞧着很严重,没事吗?应当没事吧?” 秦医生擦了擦额上的汗,凝重道:“伤势不轻,侯爷现在还发着烧,若是再晚两日,怕就……怕就……” 谢阆突然转过头瞧了他一眼。 秦医正又擦了擦汗,咬牙道:“……也能治。” 我警告地瞪了一眼谢阆,又问:“那现在呢?能治好吧?” 秦医正点头:“侯爷底子好,身子康健,只要从今日起按时服药换药,应当没有大碍。” ——我算是松了口气。 可就是此时,耳边谢阆的声音又悠悠飘了过来。 “应小吉,你这是关心我吗?” 我恨不得当场暴打谢阆。 第39章 上药 因谁而系上的结,总得要这个人才…… 最终我还是没暴打谢阆, 只没搭理他,等秦医正上好了药,便一句话不多说地出了侯府。 可若是我知道第二日发生的事, 我那天一定暴打个痛快。 “麻烦应姑娘……再去一趟侯府。” 第二日一早,隔壁侯府的管家站在门廊, 一脸抱歉地朝我鞠躬时, 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的意思是……你家侯爷说自己上药够不到背上的伤口, 所以必须要我去给他上药?” “……欸。”管家的头更低了些。 “你们侯府是没有别的下人了吗?”我面无表情,“要不要我从院里拨两个人过去?” 侯府的管家压根就不敢看我的脸:“侯爷说,只要姑娘去。” “你知不知道, 这话要是让我家应院首听了去……他能上门将你们侯爷从半死打到投胎?” 侯府管家赔笑:“所以只能请姑娘瞒着院首大人……” ——这他娘的算什么事? “呵。”我越过管家, 径直走了府门,上了门口久违的马车。 “你回去跟你们侯爷说,他爱上不上, 我不管。”我还非得惯着这玩意了? * 今日是我重回司天监当值的第一天。 说实在, 放鞭炮跨火盆之类热烈欢迎的场面我是不指望了,可一来就给我安排了一箱子的活是什么个意思? 我这是犯了羊刃还是冲了流年, 第一天当值怎么就不能让我安安分分地躺着过了? “这些是特意留给师妹你的。”我三师兄和十一师兄吭哧吭哧地扛着一个大箱子到我面前, 瘦弱的一把老骨头似乎快要累散架。 “这是近日士族上报的庚帖, 你就按照名录, 挨个论算合婚就是。” 我翻了翻里边数不清的庚帖,随口道:“这么多庚帖?这红鸾星不得震碎了?” 我三师兄还没喘匀气:“嗐,这不是前几日赏荷宴么。现在的年轻人不比我们那时候了……见了一面就偷摸着找关系递庚帖合婚,一点儿都不矜持。” 我呵呵一声:“老哥你才二十八。” 三师兄搓了搓下巴上的青胡茬:“跟你们这些十几岁的小娃娃是不能比了,我们那时候还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入洞房之前都没见过新娘子的面。” 我冷笑:“师兄家里那三房妾室也没见过面?” 三师兄“啧”了一声:“师妹你这话说得就噎人了——咱们晟朝纳妾的人海了去了,师兄我不过三房妾室, 着实算不得什么。” “且不说首辅大人家的少爷人纳了十六房妾室,近日还打算纳第十七房;就说你面前呈上来这庚帖,一人与三十余士族贵女问名合婚的都有……相比之下师兄家里这就是塞牙缝的小菜。” 我翻了个白眼:“那你赶紧抠抠你的牙缝去,别打搅我干活。” 打发走了废话连篇的师兄,我将巷子里的名帖搬出来堆到我的单人小桌案,准备干正事。 这闲了两月没当差,还怪新鲜的。就是挺长时间没算合婚,一下子手生,我先从书架上扒拉了几本古籍,看了半柱香的书,这才准备好红纸和笔墨,随手拿过一对庚帖,翻开来。 【谢阆,尤满诗。】 我执笔的手顿了顿,笔尖落下一滴墨,啪嗒一声在红纸上晕开。我放下笔,将废掉的红纸揉成了一团,扔到桌下。 要抽下一张红纸的时候,我的手鬼使神差地一转,换了一张普通白宣。 司天监不挣钱,经费有限,咱们省着点花。 天干甲庚相冲,坤格地支酉冲乾格亥卯未木局。 不合。 我将那宣纸夹在庚帖之中,也无须再细看了,当场就放到了一边。 我拿出第二对庚帖。 【谢阆,宋芝芝。】 乾格甲木死于坤格寅午戌火地。 不合。 下一对。 【谢阆,楼婉。】 我:“…………” 我干脆就不拿卦纸了,先把那一堆庚帖扒拉过来,挨个看了名字。 一共四十五对庚帖,三十八封上边写着谢阆的名字。 ——我怎么就觉得这么憋闷。 我无声地骂了半晌,最后还是要老老实实地拿上笔,继续合婚。 谢阆的八字我三年前就倒背如流,一打眼就能瞧出庚帖上的两人是否相合——这回卦纸都省了,不合适的我直接就划个叉塞进去。 划满了叉,日晷就走到了巳时。 按照事先的安排,司天监中留下了两位师兄继续值守,其余人便可以散值回家了。 * 瞧了一上午谢阆的名字和八字,没想到下朝的时候,还得在家门口听见他的名字。 “应姑娘。”侯府的管家仍站在门廊处。 不卑不亢地挺着腰,一看就知道是武将家里出来的。可偏偏那张沟沟壑壑的脸上硬生生挤出抱歉的笑意,头顶稀疏的发被风吹乱些许,又露出几分可怜。 我认命地朝侯府门口走去,还不忘警告我家门口看门的侍从。 “在应院首面前闭好嘴啊,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走进谢阆的院子里,打眼先瞧见门口架了一只小火炉,炉子上温着药,缕缕白烟升起,药味飘了满院。 “他连药也不喝?”我皱眉。 管家苦着脸道:“侯爷嫌苦。” “放……”屁。 我还不知道谢阆。从小被打到大的主,汤药当水喝,一口一壶如熊瞎子吞蜜,现在虚长了年岁还变娇气了? 我走进谢阆屋子里,他正坐在桌案前写着什么,外袍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除了脸色略微有些苍白,看不出异样。 我接过管家手里的外敷伤药和纱布,径直往桌上一放。 他抬起头来,勾了勾唇。 “你来啦。” 这种轻快活泼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我感觉谢阆被人夺了舍。 “嗯。”面对谢阆这张脸,我也说不出什么狠话来,“听说侯爷不上药,给管家愁得头都秃了。” 谢阆道:“他年轻时头发也少。” 我要是管家,当场我就冲上来薅谢阆的头毛。 谢阆站起身来走向内室,边走便脱外袍。 我跟在后面,努力强作镇定。 “我看你脱衣裳也挺顺手,怎么就不能让别人给你上药了?” 谢阆最里面的衫子脱了一半。 “我不想让别人看见。” “看见什么?”我寻思谢阆的身子还能镶了金,看一眼少二两? “不想让别人看见我身上的旧伤。” 谢阆满背的纱布露出来。可从偶有遗漏的缝隙之中,仍能见到一道接一道的陈年的棍棒旧伤。 “以前觉得这伤丢人,便不愿让人看见。” 说来也能理解。像是谢阆这样光芒万丈的天之骄子,在外从来都只有别人巴结逢迎他的份,谁能想到竟然在家是个家暴受害者? 我要是谢阆那样自负的性子,约莫也会觉得丢人吧。 “那你在我面前露出旧伤,就不觉得丢人了?” 还是谢阆觉得自己在我面前反正表白都已被拒,干脆就不要那张老脸了? 谢阆解着自己身上的纱布:“因为你早就见过。” 他回头看我:“因为你身上也有一道这样的疤。”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算是同病相怜?”我耸了耸肩。 接着,我走上前顺手接过他手上扯了半截的纱布。 “我给你上药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啊。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给你上药,这情理不通,被人瞧见了还要惹人非议的。” “你在乎非议?” “当然在乎,我在京城也算是个人物,总要顾忌下自己的名声。”我将房间里的窗户大开,让外边的下人们也能瞧见我俩。 “那你以前给我送东西的时候,想过非议吗?”他背对着我,声音有些小心,却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我给谢阆拆纱布的手顿了顿。 “那时候哪顾得上这个。”我轻轻一笑,继续小心地一圈圈拆着,“小时候的脑子不行,一根筋得厉害,想不了那些有的没的。外面那些非议也不是没听见过,但总没往心里去。” 我低着头弓着腰探到谢阆的肩胛处。 “大概心里被填满了,就塞不进别的了。” 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我喜欢他这事,从来就不是秘密。当时就恨不能剖出来给谢阆看的那颗心,即便是不在了,也不至于要藏着掖着。如今时过境迁说出来,心里也有几分轻松和释然。 喜欢谢阆这条路很长,我独自走了许久,说不盼着回报是假的。就算如今临阵脱逃、半路止损,也总希望付出过的能被人知道。 说到底——还是个俗人。 “对不起。”谢阆低低的声音从身前传来。 我没动,他却先回了头。他抬起头,用力抓起我的手。 “我好像从来没同你道歉过。”他无比认真地看我,这几乎是我第一次完全看透他那双眸子里的情绪——满是抱歉与坦然。 “虽然你之前说,喜欢我这件事与我无关,可我当年……的确是做了许多混账事。”他苦笑一声,“是我曾伤害你,就算说一千次对不起也不能弥补——对不起。” 他这话虽来得晚,却也将我滚落在地上多年的那颗心拾了起来。 再将上边沾上的灰拍干净、将褶皱捋平整了。 这似乎是一件别人没法做的事。 我曾听闻,如果被毒蛇咬了,那么就必须要同一类蛇的蛇胆入药,才能解毒。 大概感情也是如此。你因谁而系上的结,总得要这个人才能亲手解开。 我转到他身后,将他身上的纱布全部解开。 黄白的药粉半融化般黏连在伤口上,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腥气,一阵接一阵萦绕在我的鼻尖。 黑红的创伤几乎要将他大半个背上的皮肤都毁掉,凹凸不平、狰狞可怖。 ——却也将当年的旧伤几乎全遮掉了。 我从早已备好的水盆中涮了涮帕子,轻柔地擦拭在他的伤口之上。 不出意料地见到谢阆背脊一崩,喉间逸出一声闷哼。 “好了,现在还剩九百九十八次。”我低声道。 第40章 日常 “那我算是家花?” 但凡世事, 有一有二,总有三。 这是我第不知道多少次从后门偷跑出来,绕到谢阆家给他换药得出的结论。 不知道是不是上回谢阆的道歉起了作用, 如今我见到谢阆,心里的感觉要轻松不少。 以前见他, 脑子里总会时不时出现以前相处的画面, 那些沉重又晦暗的画面在眼前一幕幕重演, 总让我觉得不得劲。可是现在,那旧日的绳结乍一解开,反倒是如同开辟了一块新天地, 我这连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面对谢阆时, 总算也能自然一些相处了。 “管家说你今早上又没吃药?”说话时,我正小心地用刮刀刮下谢阆背上多余的药渣,露出里边逐渐愈合了的伤口。 谢阆手上还捏着本书看, 就跟感觉不到背上的疼似的, 坐得像个大爷。 “太苦。” “苦?”我哼了一声,“我掀开那药盖子闻了闻, 压根就不苦!” “你又没下嘴尝。” “就一碗药你喝了能怎么的?觉得苦你接着吃颗蜜饯进去不行吗?” “那你给我带蜜饯。” “想吃就自己去买。” “身上疼, 出不了门。” ——我还惯着你了? “你爱吃吃、不吃算, 我给你换药就是仁至义尽了, 还想要我给你带蜜饯?想什么美事呢。” 我刮下最后一块药渣,将帕子蘸了盐水覆到他伤口处。 “嘶——”他身上一颤,冒出一声痛呼。 我连忙扔下帕子,给他伤口处吹气扇风。 “弄疼你了?很疼吗?我看好像没流血……现在还疼吗?”我吹了半晌,累得都快喘了,才直起身子来问他,手掌还在扇着风。 谢阆蹙着眉, 认真看我。 “听说,蜜饯能止疼。” “香子园的甜杏不错。” 我忍住了当场朝他伤口扇过去的巴掌。 ……但是最终我还是去了香子园,准备给他打包点蜜饯过去。 我恨我自己。 * 包了几样谢阆喜欢吃的零嘴,我从香子园中走出来,准备上侯府给谢阆送过去的时候,正巧遇见来寻我的傅容时。 之前杂耍团恶虎伤人、拐卖小孩和后续爆·炸的事件我都直接参与了,他这回是来将我带去镇抚司,进行详细的笔录。 临跟他走之前,我还不忘先将手上的大包小包交给侯府的管家,并且还嘱咐了半晌要盯着谢阆喝药,这才跟着傅容时上了马车。 “侯爷身上也受了伤?是爆·炸那夜引起的?”傅容时问道。 我点头:“伤的挺重,他当时挡在我身前,火·药直接崩上了他的背,几乎烫掉了一整块皮肤。”我回想起谢阆身上的伤口,仍觉得惊心。 “你……”傅容时抬眸看我,“……见到侯爷身上的伤口了?” 我不疑有他,点头道:“见到了。连过来诊治的秦医正都有说很惊险呢——不过这两天是好了些,只要按时换药吃药,应当就没什么大碍。” “你同靖远侯爷似乎挺熟的?” “还成?”我想了想,“街里街坊的,我跟他就是……”暗恋三年无果期间无数次被无理羞辱冷待却仍持续单方面无悔付出最终放弃之后却获得对方幡然醒悟然而紧接表白被拒两次的“……邻居。” 傅容时端详了我一会,看得我刚开始要觉得有些尴尬的时候,恰巧开口:“当日也多亏了侯爷,若不是他,镇抚司的人恐怕不能那么快寻到那村庄去。” “是侯爷先找到的吗?”我懵。 傅容时点头:“对。” “应院首上报你失踪的时候,先去找的应天府。后来是元青跑来镇抚司同我说你失踪,镇抚司这才出动。”傅容时细细道来,“可当时你失踪得毫无痕迹,跟着你的丫鬟和车夫被打晕了扔在巷子里,我们亦毫无头绪。” “后来是侯爷派了人来,说在城外寻到了线索,我们这才赶了过去。” 怪不得谢阆能先镇抚司出现,从阿赫那的手中救下我。 如今回想起当日的情形,仍然觉得心惊。若不是我瞎编一通将阿赫那吓住、从他手上暂时逃离,若不是谢阆及时赶到杀了阿赫那……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 到了镇抚司之后,傅容时为了避嫌,便派了一个与我不熟的李百户大人对我进行询问。 我虽然到过镇抚司许多次,但是向来都只在前厅逗留,从没深入进来过,这第一回走进内院,倒还觉得挺新奇的。 走到一半,正瞧见院中角落一排宽大房屋比边上的屋子要格外显得新一些。 我定睛一看,上边正挂着“殓房”的牌子。 “这就是前几个月着火的屋子吗?”我随口问道,“建的好快。” “对,正是此处,”李百户道,“还好这殓房在角落,没有波及旁边的屋子,也没造成多大的损失。” “其实我觉得这事挺奇怪的,”我俩从旁边经过,便感觉到从墙内传入的森森凉气,“春日多雨、这殓房又存着冰,怎么会那么容易意外失火呢?”更何况朱明当日是亲眼见到那个瘦高个从镇抚司中出来了。 “我们也都觉得奇怪。”李百户道,“但是查来查去也的确没有线索,何况除了烧了两间屋子、几具尸体之外,没别的损失,再加上当时值守的徐大人也力证当夜并未见到外人,这事便这么定为了意外。” 我跟着李百户进了刑讯室。 镇抚司的刑讯室建在地下,显得极为阴冷。跟在李百户的身后,顺着阶梯一下到室中,入目便是一面雕刻着龙兽狴犴的巨大影壁。能进镇抚司的犯人大多凶暴恶劣,这影壁上的雕像为了震慑恶人,亦刻意雕刻得可怖骇人。 再往里走,便是刑讯室。 这通道幽深乌黑、寒气森森,我下到其间便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两下,鼻子里还闻到了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到了刑讯室跟前,我偏头瞧见边上的那面石墙,才意识到这里边的血腥味不是错觉。只见石墙之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剥皮拆骨、放血割肉,一应俱全。透过高处小窗中投进的光,能看见那些刑具被磨得闪闪发亮,缝隙处凝着已经呈黑色的污迹。 啧,不愧是号称不脱层皮就出不去的镇抚司。像我这样胆子小的,倘若进了这地方,怕是这刑具还未落到身上便要吓掉半条命来。 我瞧了瞧边上半躬着身、礼貌邀请我入内的李百户,又想想傅容时那张总是含着笑意的脸,深觉人不可貌相。 ——好在我是个遵纪守法、拥护皇权的良民。 在这刑讯室内,李百户将杂耍团的事情从头到尾细致非凡地问了三遍,并且详细比对了我前后的说辞,认真程度堪比绣花,直问了两个时辰,这才终于结束,将我从刑讯室中放了出来。 从地下走上来,阳光落到我头顶上,我这才觉得身上有了暖意。 仿佛从地府重归阳间。 刚出了阶梯,正瞧见傅容时手在门口等我。 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 莫名和谐。 “吓坏了吧?”他将糖葫芦递给我,“吃了压压惊。” 我:“…………”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呢?”话是这样说,可我还是接下了他手中的糖葫芦,立即咬下一颗。酸甜的汁水和糖块在口中崩开,倒是意外地让人觉得安抚。 “唷,这得是马行街的那家糖葫芦吧?”李百户探过头来,“就只有那家在糖浆里撒芝麻,山楂也最甜,每次去还得排老长的队。” “大人,你这算不算擅离职守?” 傅容时笑骂一句:“就你多嘴,还不赶紧干活去。” 接着转向我,咳了一声:“你别听他胡说,排队的人……也没多少。” 我嚼着嘴里的糖葫芦,朝他笑笑没说话。 我总觉得这时候说什么似乎都不大合适。 好在傅容时这人从来都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他接着便转了话题,说起了近来遇见的有趣的事情,再将我送回应府。 到了应府门口时,他又下车与我道别。 “听手下人说,京番市里开了一家新馆子,他们去尝了,味道挺好,”他弯着眼瞧我,“你哪天休沐?咱们一块去吧。” 听到有吃的我眼睛就放了光:“是做什么吃食的?” “西北风味,”他见我感兴趣,嘴角笑意更深,“羊肉汤做得好。” ——啊。 我刚想拒绝时,忽然有个声音先了一步替我答复。 “她不去。”谢阆缓缓跨过侯府的门槛,神色淡淡道,“小吉不吃羊肉。” ——嗯? 谢阆什么时候叫我小吉了? “你怎么出来了?”我道,“早上不是还说身上疼出不了门?” 谢阆慢条斯理走到我面前:“吃了你的蜜饯,没那么疼了。” 我信了你的邪。 傅容时同谢阆颔首行礼后,继续与我说话。 “你不吃羊肉的话,我还知道京番市有一家做河鲜的。上次见你炙鳗鱼吃了不少,你应当会喜欢。” “啊,”我兴奋,“河鲜我喜欢的,咱们约个时间吧。不如后天?后天我休沐……” “啊……”我话没说完,身侧突然传来一声痛呼。 谢阆捂着肩膀弯了腰,脸上显出痛苦之色。 “谢阆!”我赶忙上前扶他,“怎么了?哪疼?” “肩膀这……”谢阆紧蹙着眉峰,额上隐隐显出青筋,“……方才似乎是拉扯到了伤处。” “你也不知道小心点,”我语气着急,含了嗔怪,也顾不上身份尊卑什么的了,“还不赶紧回去休息。” 谢阆抬起头看我,脸上没什么表情,指尖却抓着我的衣袖不放。 一双墨玉一般的凤眸流转,原本应当是双高傲冷峻的眼睛,但此时此刻竟湿漉漉地露出一丝可怜来。 莫名像是走失的小羊羔? 这玩意是二十二岁还是十二岁? 我感觉谢阆似乎拿住了我的命门。 然而即便是认识到了这一点,我也只能无奈地转向傅容时,遗憾地表示吃鳗鱼的事情只能下回再约。 烦。 * “你方才是不是装的?”我盯着一进府门顿时直起背来的谢阆,语带笃定。 谢阆掀起眼皮,坦然道:“伤口的确在疼。” 我眯起眼:“你是真扯着了?” “那倒没有。”他不紧不慢道。 “那你做什么打断我与傅大哥说话?我原本能吃到炙鳗鱼的。” “我家厨子做的炙鳗鱼也很好,”谢阆道,“你若想吃,可以在这吃。” 我瞥他一眼:“家花哪有野花香。” 身侧的管家闻言,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谢阆眼中含了一分笑意:“那我算是家花?” 我张了张嘴,一时语塞起来。 我看你是狗尾巴花。 第41章 做客(修改后) 要是这是我家该多好。 饭后。 我躺在竹榻上, 吃着从谢阆家薅来的梨花糕,日常思考着怎么拒绝谢阆明日上药的要求。 我感觉谢阆近几日的脸皮是越来越厚——这人呐,就是不能纵容。 像谢阆这样的, 你让他一步,他就敢噔噔噔冲上来十步。 斩草不除根, 春风吹又生。一生生十倍, 就再也除不了根。 你说我以前喜欢谢阆的时候, 怎么就瞧不出来他骨子里就是个无赖? 我长长叹了口气,又咬了一口指尖的梨花糕,伴着清风明月, 好不痛快。 我不乐意身边一堆丫鬟跟守皇陵似的看着我, 就将她们全赶到了外边,就剩即鹿一个留在身边。 ——说到即鹿。 我顺眼瞥了瞥身后站着正不知在想什么的她——这个小丫头这两个月是越发奇怪了。 先不说休假的时间比以往要长了不少,就说这平日的行为, 就越发地可疑。 我今日观察了她一整晚。就光是吃过晚饭后的这段时间, 她就侍候走神了三十八次,无缘无故突然笑了二十二次, 自言自语了十三次。 ——我怀疑她偷偷磕了五石散。 上个月发月钱的当天她就休假出了门, 我还以为她是买衣裳胭脂去了, 谁知道回府的时候脸上笑意盈盈兴奋的要命——手上却空无一物。 钱袋子也瘪得彻底。 我不禁开始反省自己。 是我平时给她派的活太多让她受不了了? ——不至于啊, 我这院里就是擦擦桌子扫扫地、梳梳头发敷敷粉的活,也不能给孩子逼得嗑药吧? 我可是听说别人家的丫鬟,连主子出恭都要负责递纸呢。 不过说来……我腿脚不方便的那两个月,似乎真让她帮忙递过几次纸来着。 就这个仇至于记两个月? 要不要我回头也守在茅房门口,给她递次纸? 我这个小姐当得着实辛苦,不光光要关心府里的生计,还要关心府中下人的身心健康。 脑子里正天马行空着, 外间的侍从忽然递了口信来。 ——首辅王平邀我明日上门吃饭。 * 在含章殿的甬道口等着百官下朝之后,我终于远远见到了王平的身影。 许久没见,感觉我叔又胖了些。 不愧是晟朝第一贪。 “叔——”我躲在墙角,做贼似的低声叫着王平,生怕被应院首听见。 “哎唷,是小吉呀。”王平的嗓门将我的筹谋化为乌有。 半个甬道里的官员都盯上了我。 我捂了捂额头,当着百官的面赶紧规行矩步地给他行了个礼:“叔,您倒也不必这么大声。”我怕转头又挨了应院首的毒手。 “你是怕你家应大人听见?”王平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别怕,我刚瞧见了,他被官家单独留下说小话了,估计又在叨叨修撰史书的事。” 我长舒了口气:“那就好。” 王平颇怨怼地瞧我:“你说说你,这腿好了几天了,也不知道给府上报个平安。你婶儿之前给你炖的大骨头汤可都喝了?” “喝了喝了,”我在王平面前转了一圈,“婶婶炖的那汤也太实在了,我这两个月顿顿喝着,胖了不少呢。” 王平打量我一圈,笑得嘴边的胡须都翘了起来。 “胖了胖了,是胖了哈,双下巴这都出来了。” ——听在耳朵里好像也不那么让人高兴呢。 “一会散值了,直接上叔家里吃饭,”王平拍了拍我的肩,“今儿让你婶儿给你炖猪蹄子。” 我嘿嘿一笑:“那可说定了啊,我得吃俩。” “嗐!”王平一副“这都不是事儿”的表情,“你叔我这还能短了你的?你今儿就是吃二十个,叔都得供着你!” 日常疑问。 我哪辈子能有个王平这样的好爹? * 我刚走到朱雀街头,就似乎闻见了一百丈开外的首辅府传出来的猪蹄香。 同应院首不一样,王平这个首辅当的是张牙舞爪。 光是这个金光灿灿的牌匾,就够我们应府全府上下装修二十轮的。 再看门口这迎宾的二十个大汉,一个个牛高马大、虎背熊腰,仿佛随时都能高唱一曲力拔山兮气盖世。 “应姑娘请进!” 浑厚齐整的吼声拔地而起,若不是我早有防备,指定就得栽一跟头。 就像对面卖菜那个老头似的,给震摔了现在还起不来呢。 我一副见过世面的模样走进首辅府,进门前还不忘挨个大汉点头示意,以慰辛劳。 想想我院门口那两只白斩鸡,我觉得越发糟心。 进门时,头一个见着了闻声而来的王羡。 “小吉你来啦!” 他一如既往地身宽体胖,一身家常的广袖宽袍,偏偏是白色—— “你怎么穿得像个年糕团子似的?” 王羡闻言停下脚步:“不好看?” “配猪蹄挺香。” 王羡展了展袍子了下摆,将跑动的褶皱捋平。 “听说你喜欢人穿白衣裳我特意新做的——我院里的人还说挺好看呢。” 我打趣:“你要给我发月俸,你穿麻布袋我也夸你。” 与王羡走进正厅时,王平正在主座上饮茶。 “快来,这刚沏好的敬亭惜翠,今年新上的茶,快来尝尝。” 王平是商贾出身,幼年时家境贫寒,靠着自己从渠泥之中硬生生爬到了如今的位置,顶着晟朝第一权臣奸佞的名声稳坐首辅之位近十年,也被以应院首为首的晟朝文人士子骂了近十年。 他虽不受文人待见,却总试图附庸文人的风雅。 就如品茶——几乎年年的贡茶从王平手中一过,就要被拉下一层皮。 我接过王平手中的茶杯,细细一品。 的确清香四溢、回味无穷,世所罕见的绝顶好茶。 我放下茶杯:“茶再好喝,哪及得上婶婶的猪蹄汤。” 王平闻言哈哈一笑,脸上的肉将眼睛挤成了一条缝:“还是小吉有眼光哈。” “你婶儿听说你要来,派人出去直接买了一头现杀的活猪,说要给你做新鲜的。” “是真的,”王羡接话,“厨房那院地上还淌着血呢。” 说完又朝王平抱怨一句:“爹,你这茶真是贡茶么?怎么我尝着没滋没味的?我觉着还不如剪秋阁那的茶水好。” 王平瞧他一眼:“那种不入流的地方,我早说过你少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朝上多少人盯着咱们,你若是被人抓住了把柄可怎么办?” 王羡不以为意:“谁敢寻咱们首辅府的晦气?怕是活腻了。” 王羡这人,不是坏人,就是脑子不好使可还被惯了一身纨绔的毛病,吃喝嫖赌一个不拉,后院屯了十六房小妾尚嫌不够,日常最大乐趣便是逛窑子,四书五经浑不入耳,淫词艳曲过目不忘。 王平也挺发愁这个扶不起的独子,可奈何刚不过王夫人溺爱。所幸是王羡虽不成器,却好在心思单纯,干不出多么丧心天良的事情。 “你最近还是注意着点,南边上月开始闹蝗灾,严重得很,连宫中都开始节衣缩食。再加上近来朝中动荡、淮阴王又即将入京,可莫要在这关节上被人找了茬。”王平叮嘱道。 又是聊了一阵,王夫人便派人来了前厅,说饭菜做好了。 我走到饭厅的时候,还以来到了话本子里的妖精洞。 距离我上回来王府过了好几个月,府中上下又重新装潢了一遍。 地砖是纯素的汉白玉,廊柱是整株的花梨木,饭桌是永昌府的绝佳翡翠镶千年紫檀。桌上的物事更不用说——琉璃碗、夜光杯,象牙的筷子、纯银的托。 都是难得一见最好的材料,可并在一块瞧……容易晃着眼。 我好不容易才适应眼前的金碧辉煌。 “叔,你这……是不是有点过于奢华了?” “嗐,”王平摆了摆手,“都是你婶儿弄的,本来还打算装潢前厅,我说过于招摇容易惹来闲话,这才只重弄了饭厅和内院。我看着也花眼,但是你婶儿喜欢,没法子。”说着就笑眯眯地揽上了同样圆润的王夫人,亲密无间地准备走进饭厅。 “小吉这么久没来,你别在她面前腻腻歪歪的,”王夫人嗔怪地将王平的手从自己腰上掰下来,回身朝我笑,“小吉,尝尝婶儿给做的汤。” “娘你这汤今儿做得可太香了,小吉不来我跟爹还没这口福。”王羡道。 王平亦朝我招手:“小吉你愣着做什么?来,来叔边上坐。” 我瞧着眼前三人如出一辙的圆胖身材,笑了笑。 “欸,来啦。” 时而常想—— 要是这是我家该多好。 * 从首辅府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吃完了饭、要吃点心暖胃,吃完了点心、要喝甜汤护肝,喝完了甜汤、要吃酸食清口……我算是知道这一家子为什么能这样白胖了。 千难万险地抵挡了王平留我下来继续夜宵的诚挚邀请,我抱着滚圆的肚子上了马车。 直到了应府门口,我才想起来今日我原本是要请教王平如何做一个贪官来着。 算了,等下回吧。我懒散地想。 我怕被应院首发现我夜归,便让马车给我送到了我家后巷的巷头,打算偷偷摸摸地□□进家门。 可谁知道刚下马车,远远便瞧见我家后门处蹿出来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第42章 犯夜(修改后) ……道友,你这么横的…… 我藏在一棵树下, 借着月光细瞧,发现那人竟是即鹿。 我踮着脚尖跟了上去。 即鹿脚步匆匆,手上拎着一个小包袱, 似乎有什么急事。手上的灯笼摇摇晃晃,在黑魆魆的巷落中拖出一道微弱的火光。 我心中疑惑渐深。 跟着即鹿一连穿过了三条巷子, 她脚步终于放慢了。 这巷子里太黑, 我都不知道这到了哪。 我不敢离得太近, 就悄摸着走到街角一个草棚边上蹲了下来,准备来个守株待兔。 果然,过得不多时,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黑暗中出现。 那人背着光走过来, 看不清容貌,只能瞧出是个男子。 两人的位置距离我实在太远,我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 只能见到两人颇为亲密, 虽然并没有什么越距的举动,但显然关系并不一般。 我蹙了蹙眉。 我与即鹿自小一块长大, 几乎可说是亲姐妹一般的存在, 她如今到底瞒了我什么? 这个男子……到底是谁? 两人又是说了一会话, 仍然丝毫要停下的意思都没有。 而我的腿已经麻了。 我无声地呲牙咧嘴, 试图扶着旁边的木桩子缓缓站起身来。 却也正是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齐整的脚步声——甲胄相撞、皂靴落地。 是军队。 “前面是谁?胆敢在宵禁之后还在城中逗留!”浓夜之中,某处传来呼喝声。 ——京城中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宵禁了? 自先帝登基之后,晟朝国力愈发昌盛,夜集亦发展起来。自我有记忆起,京城就从来没有过宵禁这事。 这疑惑刚从我心头升起,我就瞧见即鹿与那男子匆匆朝我藏身的位置跑来。 我立即单腿蹦跶着蹿进草棚中去。 正犹豫着是弃车保帅将即鹿两人关在门外、还是大方将这个藏身之处分享出去的时候, 他们已经从草棚的前头跳了进来,躲在与我一草垛之隔的草棚外层。 我轻轻将草棚的木门合上,扶着门又无声地甩了半天的腿,这才将腿上的酸麻摆脱。 可谁知,正当我想再往草棚深处躲藏时,一回身,却被一人压住颈项,摁在了墙壁上。 “你是谁?” “方才此处分明有人,给我细细查!” 男子的声音和远处巡夜军的命令重合。 我大气都不敢喘,感觉到身前的男子用劲并不算大,便伸出手,指了指木门的方向。 “嘘,先藏起来。” 草棚之中,只能听见我们两人咚咚的心跳声。 过了一会,他的手终于松弛下来。 他往后退了一步,月光顺着简陋的木门缝隙流淌进来,正照在这人脸上。 他约莫近而立之年,五官轮廓清晰凌厉,眉似飞鹤、目若点漆,伏犀骨高耸,浓密的发在脑后束起发冠。 我瞧了他一眼,惊讶一瞬。 ——我见过他。 只是此时着实不是说话的时机。 我转向了木门,眼珠子贴上缝隙,隐约能瞧见外边巡夜军晃动的身影。 接着我弯下身子,摸索着从地上寻到一块长木头,将其抵在木门上。 确定将这木门固定好了之后,我扯着这男子朝狭窄的草棚里又躲了躲,从旁边扯上一沓稻草遮住身形,便在地上坐了下来。 狭小的位置只能透进零星的光线,只余我们两人的气息之声。 “你认得我?”男子贴近一些,用气音问道。 我点了点头:“我在去年的弘法道坛上见过你——道友你好啊。”这人相貌非凡,所以我才能清晰地记起他来。在我心目中,一块听过弘法道坛就是缘分,五湖四海皆是道友。 但不知为何,我听见他轻笑了一声。 外面巡夜军的脚步靠近了木门,我赶紧将手指压在唇上,也没管我这道友看不看得见。 此时,我又听见了隔壁稻草垛子挪动的杂音——是即鹿那两人从草棚的另一边躲到了离我们极近的位置。 接着,即鹿的声音轻轻响起。 “大人,若是我们被发现了怎么办?” 他们两人躲藏的位置大概同我们藏身的角落靠得很近,穿过几层稻草,清晰地窜进了耳朵里。 “没事的,犯夜并非大罪,就是被发现了,也不会有太大的责罚。”这男子的声音倒是耳熟,我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大人”。 “可是……”即鹿支支吾吾道,“……我是奴籍。” 晟朝律法,奴籍之人犯法,责罚加倍。犯夜之罪的确不大,若是普通人被抓,不过就是受些笞打;可若是奴籍,笞打加倍不说,说不准就要流放出京。 便听那男子道:“奴籍又如何?若是真发现了,我就自己出去,你在此处藏好便是。” “可是……我怎么能让你出去?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在朝廷当差,万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影响了仕途。”即鹿急道。 “本就是我做错了,这罪责自当承担。” “哪里是你的错?这事当怪我,明知如今宵禁,还约你夜里见面。” “不,要怪我事忙,白日里总抽不出空去见你。” “应当怪我才对,总忍不住想要见你。” “那就更要怪我了……” “不,这事要怪我才是……” 耳朵听见那头巡夜军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边又越来越肉麻地争执,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都别说了!” “再啰嗦我就将你们推出去!” 草棚中寂静一瞬。 “小……小姐?”即鹿颤巍巍的声音隔着稻草传来,“小姐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在这?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在这? 要不是你这赔钱玩意我能在这? 我道:“你先闭嘴,外面有巡夜军你没听见吗?” 即鹿还未说话,即鹿那位心上人就开始鸣不平了:“应姑娘,你怎么这样对即鹿姑娘说话?就算她是应府的丫鬟,可她同你一块长大,将你当作亲姐姐,可你也不能用这样的口气对她。” “我什么口气了?”我莫名其妙。 “你叫她闭嘴——这样说话毫无尊重可言。” 那她之前说我胖又黑的时候,就有尊重可言了? 不过这义正言辞的语气倒是叫我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那我倒是问问,你身为朝廷命官,深夜拐带我家丫鬟出门,就有尊重可言了?元大人?”我哼了一声。 正是应天府的那个呆捕快,元青。 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人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但是我这回算是亲身体会到什么叫做“自家养了多年的白菜有朝一日被猪拱了”的感觉。 元青听见我的话,顿时心虚起来。 “应姑娘,一人做事一人当,深夜与即鹿姑娘私会都是我的错……我……我会负责的。” “负责?”我抬了抬调门,故意强调,“你先说说,你要怎么负责?” “我……”他沉沉探出一口气,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不日我会上应府提亲。” 我愣了愣,没想到这元青这么直接。而我还没作出反应,隔壁的即鹿已经欣喜过度了。 “大人!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然而,此时正是完美诠释何为“乐极生悲”的时刻。 ——这一声“大人”,直接不分场合地叫出了声,传出了草棚,也传进了外边人的耳朵。 元青还未来得及应声,巡夜军就替他应了。 “将军!这草棚里有人!” 哐当哐当的砸门声出现在我这一侧。 “里边的人老实点,快出来!” 他娘的,我可太背了。 隔壁传来稻草的窸窣声。 “应姑娘,我这便出去认罪,你与即鹿好生藏在这里不要动。”元青一副大义凛然、英勇献身的模样。 “得了吧你,”我直接推开了我这边的草垛,低声道,“你没身家没背景的,要是因为犯夜被降了罪,还怎么来我府上提亲?” 我抢先朝外边大声吆喝一声:“官爷别砸门了,我这就出来。” 外边砸门的声音果然停了。 我朝草棚里边低声嘱咐:“你们别出声啊。”即鹿低低叫了一声“小姐”。 我又顺手给我这边一起藏身、自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道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道友你也别出声啊,我爹是当大官的,我出去没事,你就安心藏着就行。” 可谁知我这话音刚落地,那人却先我一步站起了身,借着腿比我长径直走到草棚门口,哐当一下打开了门。 “何人在外喧哗?”他肃声喝道。 ……道友,你这么横的吗? 我赶紧走上前去,挡在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道友身前。 “我是司天监的漏刻博士,姓应,我爹是翰林院首应怀远大人。”我清了清嗓子,不要脸地亮出应院首的名头,“因为不知新近颁布的宵禁令,并非有意犯夜,还望大人手下留情。” 巡夜军中走出一人,头戴银盔、甲胄厚重,连佩刀都比别人的大一些——想必是首领了。 我又朝门口走了一步,大拇指朝后指了指我道友道:“这位将军好,后边的是我朋友,新近进京,不清楚京中条例,你们若要捉人回去就捉我一人便好,不知者无罪嘛。” 有兵士举着灯笼在我俩脸上照了一照。 出乎我意料的事发生了——那首领迅雷不及掩耳地猛然下跪。 倒也不必如此客气? 随即他的下一句话叫我僵在原地。 “不知王爷在此,多有不敬,还盼王爷勿要降罪啊!” ——王爷? ——将要入京的……淮阴王? 第43章 翻脸 反正这些事情早就习惯了。…… 借着我道友淮阴王的势, 我与即鹿、元青三人,平安无事地抹了犯夜之罪,踏着二更的夜露回了府。 我们大半夜的才回家, 自然是不敢正经从大门进。 我们打算□□。 我是□□的老手,但即鹿不是, 我便先让她踩着我的肩膀翻了过去。 她落地之后, 我便瞧好了位置, 一脚踏上了旁边的那颗老槐树,打算借力上去。 “你去哪了?” 一个突兀的男声骤然出现在身后。 给我吓得脚下一软,顿时没蹬住, 直接从树上滑了下来。 身后一阵风声袭来, 我后腰一暖,瞬间被他接住。 “谢阆,你是想害死我吗?” “当然不是。”他稳稳落地, 又问了一遍, “你去哪了?” “去首辅府了。” 可话刚说完,我又觉得我实在太老实了。 “关你什么事?你先给我放下。” 谁知道他抱我更紧了。 “去首辅府上做客, 会这么晚吗?” “他家的饭好吃, 我连早饭也一道吃了, 不行?”我挣扎道, “你先给我放下来,大晚上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你不知道现在有宵禁令吗?” 他忽然低声道:“我等了你一天。” 我停了扭动:“你等我做什么——啊!你就想使唤我给你上药!”我恍然大悟。 趁着他手松了些,我蹬了蹬腿就跳下来。 “你背上的伤都好的差不多了,你就不能自己上药吗?” 我走向那颗老槐树:“我身为朝廷命官,也很忙的,你不要没事老来占用我时间干这些零碎活。” 围墙那边的即鹿见我久久不回去, 着急地低声叫唤。 我应了一声,接着吭哧吭哧地继续爬树。 谢阆走到树下:“我抱你过去。” “不用,”我连忙拒绝,“我自己能行。”说着话,灵活的我就爬到了边缘,我扶着树干一跃,接着就踏上了围墙。 “我不是想使唤你给我上药。”谢阆抬起头看向我,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光。 我正处于扒墙头的紧要时刻,哪里还能理会他。就算是有精力应付,我也不想同他多言。 谢阆这人我如今算是知道了,惯于得寸进尺、得陇望蜀。 我不想去琢磨他是不是还存着什么心思,但是我还是离他远点为好。 做个安分守己的好邻居不行吗? 临跳下围墙前,我留下一句。 “反正你别找我给你上药了啊,实在不合适。” * 避开府里的人偷摸回房之后,我困得不行,几乎是沾床就睡下了。 大概是昨日吃得累了,饱暖之后就犯困,再加上昨夜经历实在太多,我这一觉就睡到了午后才醒。 我迷迷糊糊地从榻上坐起来,一转眼正见到即鹿慌慌张张地从屋外冲进来。 “小姐,大事不好了!昨夜的事情不知被谁传了出去,如今外边全知道你深夜与淮阴王私会了!” 我呆滞了半晌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啥?”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应院首拎着戒尺,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我的院子,气得脖子都粗了。 我皱了皱眉,继续拿帕子搓脸:“外边的风言风语你也信吗?”我顺眼瞥了下即鹿,见到她又内疚又怂包地低下头,想着昨夜她说时常因为我而被应院首责骂的事情,决定将这事一己扛起来,“我不过是昨夜回家晚了些,不巧遇见了巡夜军,又不巧与回京的王爷一同被抓罢了。” “说什么‘深夜私会’的……可有证据?” “证据?”应院首气极反笑,“还需要证据?你以为我不知道……” 他话说到一半又停了,我便问道:“知道什么?” 应院首眼神复杂地瞧了我一眼,没有回答。 “你可知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深夜被巡夜军抓到与男子私会,你的清白就此就毁了?” 余光见到身侧的即鹿抖了抖,我立即将她扯到了身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毁了就毁了,清白又不能当饭吃。”我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将手中的帕子往盆里随手一扔,“何况在你这,我还有清白吗?” “你什么意思?”应院首眯起眼来。 我看他:“我什么意思应院首不知道?” “从外面听了两句风言风语,回来就能拿着戒尺要打自己的亲女儿,连解释也不听——你心里分明就已经给我定了罪,我还有什么清白?” 应院首气道:“那巡夜军抓到你二人深夜在一块是不是真的?你二人藏在草棚中亲密无间是不是真的?” “你与人不清不楚……还需要我给你定罪?” “你看见了?”我冷声问他,“别人说的你就奉为真理,我说的呢?就是诡辩谎言?” “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这种丑事……难道还有假?”应院首一拍桌子,直接给我桌上的茶壶盖都震了下来。  哗地一声,那壶盖滚落到地上,碎了。  我瞧着地上的碎瓷片,咬了咬牙。 “是真是假你问过我吗?你进门之后好生问过我一句吗?”我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这么多年来,你哪怕好生问过我一句?” “我拦着御辇阻止官家去灵翠峰,你当着百官的面将我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问过我为什么那么做吗?” “我在外边给人起卦算命,你将我拖出茶楼说我抛头露面不知廉耻的时候,问过我想不想那样吗?” “我每一次不合你心意、你寻到由头咒骂自己亲女儿的时候,问过我什么感受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这些年间积累的委屈与怨恨瞬息之间全部从心里冒了出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昨夜见到王家那样的氛围实在太过温馨,让我竟也不知不觉地产生了羡慕;还是说忍的时间实在太长,让我再也绷不住心底真实的想法。我以为我根本不在乎的东西,此刻全聚到了一块,从破溃的堤防上喷涌而出。 应院首举起戒尺,颤抖着指着我。 “好哇,你这时候同我翻起旧帐来了。” “我看你真是翅膀硬了,礼义廉耻全忘了个干净,我应怀远到底是前世造了什么孽才会有你这样的女儿?好!你说我从来不问你、不信你——那就算你说的是真话、你二人之间确无苟且,可外边的人在乎真相吗?你要外边的人怎么看你?” 我讥讽道:“你是在乎外面的人怎么看我,还是在乎他们怎么看你?” “你!”应院首气到了极点,目呲欲裂,戒尺高高扬起,作势便要打我。 我梗着脖子,毫无畏惧地看他:“你打啊,你打啊,最好就将我就此打死,还能让我早些与娘亲相见——我们娘俩搭伙过望乡台、走黄泉路,一道投胎转世喝孟婆汤,来世离你远远的最好。” “你还敢提你娘?”他手中的戒尺猛地向我打来。 我不闪不避,只咬着牙准备生生受这一尺。 反正他一直都是这样,反正他从来没相信过我,反正我早就不将他放在眼里。 反正我永远都不能拥有我想要的东西。 反正这些事情早就习惯了。 可那戒尺突然在离我一掌处生生停下。 我看他。 “你……你……”应院首声音忽地软了下来,神色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你哭了?” 我愣住片刻,伸手抹了抹自己的脸。 湿湿的。 我许多年没再应院首面前哭过了。 大概是很早就死了心,于是开始在耳边、在心口上筑起了厚厚的城墙,将听到的东西全当成了放屁。可是偶尔、也只是偶尔,阴霾后面即便是只露出了一丝丝的亮光,也很容易被人夸大想象成无尽的期望。 应院首不知所措起来。 他生硬地收回了戒尺,上前一步,伸出手来。 我抹干净了脸上的水渍,毫无示弱地盯着他。 他的手伸到一半,我不知道他是想打我还是怎么样,却又缓慢地收了回去,像是烈日下因曝晒而萎缩的嫩芽。 他面色复杂地又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转身走了。 临出屋门前,他顿住脚步。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与那淮阴王,到底有没有关系?” 我早就该清醒,绝不应当对他抱有任何希望。 “你觉得有就有吧,我不在乎了。” 等到应院首出门之后,我在房中又坐了半晌。 我已经记不清从哪一日起开始与应院首这样剑拔弩张。 仔细想了半天,大概是我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而这想法与他试图强加给我的意志越发背离那时开始。 我们一样倔。他是老顽固而我是小顽固,谁都不肯后退一步,日复一日地将我们之间的关系踩到了悬崖边上。 恍惚想起前两个月,我腿伤之后,也曾拥有了一段短暂又安宁的时光。 ——如过眼云烟。 果然,我和应院首,大概如同两块磁石,永远难以接近。 我叹了口气,交代即鹿收拾了我的衣裳。 去白云观清静几日,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第44章 道观 是那个之前曾想杀我的刺客!…… 天还没黑, 我就已经到了白云观。 反正每年的弘法道坛我都要来这住上几日,今年提前一些也无可厚非。白云观的道长们与我都相熟,也没多问就给我安排了惯住的客房。 还不用招应院首的烦。 既然是偷偷摸摸地来, 我便只带了即鹿一人。 “我在这也没什么需要你的,你要是想见呆捕快就自己回城, ”我捏着把大蒲扇靠在桌前, 瞧着正上下给我收拾打点屋舍的即鹿, “他不是说不日就要上门提亲吗?别上门的时候咱俩都不在……跟老爷提亲去?”  听我说到元青,即鹿手下动作停了停,脸蛋眼见着就泛了红。 “我们说好了的, 等他……等他升了捕头, 再谈来提亲的事情。”她回身看我,“何况小姐还没出嫁,我做丫鬟的怎么能先嫁人?” 我吊着眉毛看她:“等我嫁人?那元青这辈子也别想有媳妇了。” 即鹿嘿嘿笑了两声, 手上理着床铺:“那就让他等着。” 我“啧”了一声, 一扇子拍到她脑袋上:“我感觉你明面上附和,暗地里是在刺激你家小姐我。” 即鹿摸了摸被我打到的地方。 “我哪敢啊。” “再说小姐你身边又不是没人。” 我作势左右看了看:“即鹿你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要不要去隔壁院找广照道长驱个邪?” “哎, ”即鹿嗔怪道, “你明明知道我什么意思。”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姐你不知道, 我可知道——”即鹿撑着腰看我,“——知道小姐日日都到隔壁去看侯爷。” 我睨她:“你瞧见我进他家门了?” “这倒是没有,光见到小姐整日偷摸往后门跑,”她道,“但是我隔着墙在院子里都能听见你的声音。” 她促狭笑笑:“似乎小姐这段时间与侯爷相处不错。” 我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什么不错,就是邻居之间的普通来往。” “你别到处乱说啊。”我警告她。 即鹿转过身,将带来的衣裳包袱展开, 一件件拿到衣箱里。 “我瞧侯爷现在似乎变了,脾气性格都和以前大不一样,见到小姐的时候会笑,和以前那副棺材脸都不像一个人了。”  棺材脸这三个字就用得很有韵味。 我暗自笑笑:“活干得不怎么样,偷窥邻居一把好手。” 即鹿没理会我的话,只凑过来道:“不过就算侯爷如今改了许多,但是小姐你还是防备着点,不要那么容易跌进温柔乡啊。” “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侯爷前二十多年都是那副冷性子,这一下改了这么多……我感觉信不过。” “唷,”我挑眉看她,“小姑娘年纪不大,看得倒蛮通透的哈。” 即鹿无奈瞅我:“反正小姐你小心点,不要随随便便就被人骗了去。”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其实这个道理我何尝不知道。 与其要我相信谢阆两个月之内就能将前二十多年的狗脾气改了,不如相信王羡会遣散他那十六房小妾。 但有时候脑子想得很明白的事情,等到真遇上了却从来不与初衷相同。 * 白云观的日子过得悠闲又宁静。 除了在司天监当值的日子,我每日早晨跟着观中的道友们一道上早课,诵经习典;下课后一齐用膳,讨论近来读经算卦的困惑;午后夜间挨个道友轮番算命,提升维生技能——不仅能共同进步,还能增进道友感情。 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应院首知道我来了白云观,没多搭理我。 隔壁的谢阆倒是借着拜神的由头来了两回,陪我读了两早晨的《易经》,也不知道是真感兴趣还是别有用心,硬是让我一字一句地解释给他听,跟自己不认字似的。 费劲得要命。  到了来这的第五天,今年的弘法道坛开启,遇上了个熟面孔。 ——淮阴王赵徽。 淮阴王与当今官家皆是先帝嫡出,官家是长子,一出生就封为了太子,淮阴王则是小他十余岁的三皇子。 年幼时听过淮阴王的名声,说他文韬武略颇有大志,先帝疼爱而官家看重,同官家兄弟感情很深,以至于及冠之后多年都没去封地,直到前几年实在是压不住朝上老臣的意见了,官家这才不得已让他这个唯一的嫡亲弟弟离京。 “小女拜见王爷。”我一见着他,便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前几日犯夜若没他相助,事情难以轻易了结,我琢磨着怎么也得给他行个大礼。 淮阴王道:“这回不叫我道友了?” 见他语气和善,我讨饶道:“王爷恕我不敬之罪吧,我年纪小,没见过您。” 淮阴王展颜一笑:“小姑娘招人喜欢,怪不得皇兄特许你入朝为官。” 我亦笑道:“官家天恩,我在司天监就是打打杂罢了。” 接着又问:“王爷今日可是来参加弘法道坛的?” 淮阴王点了点头:“我虽于道典易理称不上精通,却很感兴趣,白云观每年盛会,我都不会错过。” 怪不得去年的弘法道坛他也来了。 说来,他早几年便去了淮阴封地,年年还回京参加弘法道坛,来回这么折腾,可见他对道宗是真心推崇。 不过也就是他与官家一母同胞关系好,才能时时自如回京。就譬如前几日犯夜时,分明是听说他还没抵京的,这提前好几日无声无息地低调回来了,官家那边也还乐呵呵地在第二日办了宴会,似乎早就知道这事——不得不说两兄弟的感情是真好。 我与淮阴王一齐在白云观中行走,聊的投机。 他先前还谦虚自己道典不通易理不精,可深聊下来,我发现他对于易理一学见解独到,与我观点时常不谋而合,说话行事着实很对我胃口。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路程,就这么聊着,竟让我产生了一种知音之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惺惺相惜之感。  到了弘法道坛举办的道场外,白云观住持通明道长亲自上前迎接。给王爷准备的位置坐在我前排不远处,而我则自己寻了位置,坐到了后边相熟的广虚道人边上。 弘法道坛是白云观一年一度的道法盛会,场面自然不小。晟朝推崇道教,而白云观是京中最大的道观,得了朝廷许多扶持,信众极多。 便见到这庄严宽阔的道场之上,密密麻麻坐着不下千人,相互寒暄低语,亦是沸反盈天。道场两侧松柏成林、繁花满园,三霄四御、玉皇灵官各殿分列两旁,正前方则是主殿三清殿;信众围坐道场,最中央端坐着今日弘法的宣经道人,场面盛大之极。  我翻阅着今日宣讲的道典,同边上的广虚道人闲聊搭话。 “这弘法道坛与会的人逐年愈多,可我却难见到几个熟面孔,”说着说着,广虚道人便沉重叹气,“官家推崇道法,却没几个是真欲入道的,真是我道没落了。” 我翻了翻道典:“不怪寻常百姓不爱听这个。我朝国力虽盛,可就是京城之中,也有不少贫苦人家连书都读不上,怎么听懂这晦涩的弘法传道?” “向来这信仰一物,推崇者有两类。” “一类不食人间烟火、不知肉糜贵贱,无须担忧衣食住行,得了上天偏爱的,自然愿意信奉诸神。” “另一类则是处渠泥之底、居人下之人,这一辈子一眼便能望见了头,时刻与苦难相伴难以翻转的,便会寄托于神明襄助,妄想信仰能改变此生。” “饱暖才能思淫·欲,我连肚子都填不饱了,还有精力填满脑子吗?” 广虚道人若有所思:“说的有理。” 我又举例:“譬如前边坐着的这位淮阴王爷,便是一生衣食无忧、没什么可愁,无怪乎有功夫年年都千里迢迢从淮阴来京。” “说来你与淮阴王爷还挺像的,”广虚道人想起了什么,“先不说于道典理解相近,就是这日常用度的要求规制也颇为相似。” “咱们观中产出的卦纸,除了你之外,就是淮阴王年年大批预定,从京城运到淮阴,路程可不近。” 嚯,那我与我道友还真挺有缘的。 过了不多时,弘法道坛便开始了。场中安静下来。 虽然我熟读经典,但是年年听台上不同的宣经道人阐明经典,都能获得不同的见解,于我处事算卦大有益处,便渐渐听得入了迷。  等到这宣经道人正说到“思辨明性”一条时,忽然场中出现了骚动。 妇人惊恐的尖叫和场中护卫的兵器鸣声交织着。  我抬起头,正瞧见一个黑衣人朝着我的方向,越过人群挥剑而来。那人身形瘦高、头发花白,面巾遮不住全脸,隐隐露出半个黥字刺青。 是他!是那个之前曾想杀我的刺客! 第45章 暗河 万人丛中一仗剑,只消一眼是平生…… 说来, 我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 短短几月之内,我重复历经了断腿、刺杀、溺水、遇虎、绑架、爆·炸等各种遭遇,感叹自己倒霉之余, 也算是积累了一些经验。 在遇到危险时,倘若自己又瘦又矮又没什么本事, 那么最好的求生之法, 便是迅速寻到场中最有本事的靠山。 ——于是我毫不迟疑地扑向了淮阴王。 方才闲聊之时, 他曾说到自己出行不便,自小身边没离过人,就是今日参加这弘法道坛, 也带了十余个乔装侍卫一同入内。 我还就不信了, 这个甩不脱的刺客,还能干倒淮阴王的人? 我离淮阴王坐着的位置之间只有两三人之隔,灵活一跳便跃到了他身后去。 可谁知那刺客竟是似乎知晓我心中所想, 手中刀锋霎时转了方向, 毫无阻滞地刺向了淮阴王。 便见到淮阴王眼神一凛,当即便将我护住, 捉着我的手臂连连后退三步, 一举避开了刺客的攻势。 而四散的人群之中, 亦在此时冲出数个精壮的汉子, 亮出兵刃劈向刺客。 一时场中罡风阵阵,数道身影纠缠起来,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淮阴王扯着我,在两个护卫的掩护之下,迅速逃离广场。 “抱歉,”我们来到了白云观后舍的避人处,暂时安全之后, 我道,“方才实在情急,知道王爷有侍卫保护,我才……才躲到王爷身后的,不是故意要害王爷。” 淮阴王蹙了蹙眉:“你的意思是……?” 我点头,认真道:“这刺客是冲我来的。” “你怎么知道?” “两月之前我曾见过他,当时他闯入了我家,试图杀我,没成。” 淮阴王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眼神颇为复杂:“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能招惹上这样的穷凶极恶之徒?” ——说来就复杂了。 我顿了顿,道:“我也不大清楚,或许是无意间得罪了谁吧。” 淮阴王见我明显不愿多言的样子,便也没问下去。 我俩进入一处屋舍。 这是在三霄殿后,供信众香客休憩的屋子,位于白云观边缘,被雄伟的殿宇遮住,从外边看过来,并不明显。 淮阴王只留了两个侍卫在身边,我们入了这屋舍之后,便留了其中一位近身守护,另一位护卫出了屋子,确认刺客是否被擒获。 道场上的人声渐消,我们离得远了,也不能确定外边的情况。 我走到屋子边缘,贴着窗纸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淮阴王与我一起在屋子里,我也不敢开窗——若是一不小心暴露了我们的位置,我一人出事事小,若是因此让当朝王爷出了什么事,十个我也赔不起。 我听了一会儿,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跳却越来越快,丝毫没有安心的迹象。 曾听出过海的渔夫说,海上的暴风雨来袭之前,总是特别宁静。天上翱翔的海鸟、船下来往的游鱼,若是骤然之间消失不见,那么便预示着狂暴气候的来临。 如同黎明之前的夜幕总是特别黑。 我将耳朵压在窗纸上,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 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将我的感觉说出口时,外边突然传来了一阵风声。 说是风声,也不尽然。 那风声极细极薄,似剪刀擦过丝帛,瞬息之间划破长空,不留分毫痕迹。 我咽了咽口水,耳中咚咚的心跳声越来越响。 接着,数道相似的风声再次在屋外响起。 这次还伴随着不明显的重物落地和人吃痛闷哼的声音,以及……刀锋交鸣。 “王爷……好像有人来了。”我往屋子中间缓步退去,靠近淮阴王,“而且不像是您的护卫。” 噌地一声,留守屋中的那个侍卫剑锋出鞘。 这就像是一个信号,如同开战前的擂鼓。 几乎在那剑鸣响起的瞬间,屋舍两侧的窗子猛然间同时跃入了数人。 那人有同伙! 屋内混战起来。 这进入屋子的刺客,包含之前那个黥字刺客在内,足有八人之多。 淮阴王在外的手下似乎已被料理干净,此刻唯一剩下那位正举剑奋力相抗。淮阴王亦身怀武艺,手边没有兵器,他便随手拿了屋子里的一把笤帚与刺客周旋起来。 我拎着一把条凳贴在墙边,紧张地注意着战局,力图使自己不被注意。 我到底是做了什么,能让这人一而再地试图杀我,甚至还为了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不惜派了足足八人一齐动手? 说实在的,养着这八个人得花多少钱? ——我他娘的都不知道我居然这么值钱。 不过是知道镇抚司被烧的真相,真的值得这么大费周章吗?还有那个至今都找不到人的朱明……是不是已经遭了毒手? 或者说……这其中有我不知道的内情或更大的牵扯? 我头脑混乱起来。 我为人虽不怎么样,但打过交道的人事还算不少,我一向为了生计小心翼翼,不曾过分得罪过谁;外人的是非,也从来不多管闲事擅自搅和。 若说这十七年来生过最多的是非,都是这几个月内发生的——桩桩件件都是倒霉事。 我似乎能窥见一条隐秘的暗河掩藏其中,携着我不了解的某些事物将我缓缓拖入,我想寻找线索,可却总抓不住水流,瞧不清来处、望不见去处,只能盲目地随波逐流。 正当我脑子混乱之时,忽然一道寒光朝我激射而来。 剑鸣嗡响就在眼前,我眼睁睁瞧着那锋刃离我越来越近,可身体却像是被浇了铁水,一步也动弹不得。 “应姑娘!” 听不清是谁的叫喊在耳边出现。 我眼前不知为何,或许是被兵刃的冷光晃了眼,竟然出现了一张面孔。 那是一张我很熟悉的脸。 刀削斧劈,轮廓深邃。一双凤眸微微上挑,流出三分冷冽。眉峰似剑、山根高耸,不带感情瞧你的时候,像隐匿在林中的豹子,尽是冷酷无情;可若是收回了利爪,他或许又会上前,用身上服帖的绒毛在你身上得寸进尺地乱蹭,教人不能拒绝。 ——将死之际,我想见的人是谢阆。 这样的念头荒诞又疯魔,若是平时,我肯定弃之如敝履、更想避之如恶鬼。 可人要死的时候,想什么似乎由不得自己。 我不知道在这剑锋与我相距的这短短几步路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长,我的眼前瞬息之间充满了这三年中有关谢阆的所有点滴。 他在雨下屋檐不经意地抬首。 他在练武场中凌厉的一瞥。 他在骄阳下纵马而来。 万人丛中一仗剑,只消一眼是平生。 我认命地合上眼,说不清是害怕见到自己的死亡,还是害怕自此遗忘了那张脸。 也是这时,身前猛然响起噌的一声,一道影子不知自何处而来,遮住了我眼皮上的光。 “我的人也敢动?” “你们是活腻了。” 第46章 浇愁 就好像直视日光的时间太长,所以…… “......芳草茸茸去路遥, 八百里地秦川春色早,花木秀芳郊。蒲州近也,景物尽堪描。西有黄河东华岳, 乳口敌楼没与高,仿佛来到云霄......” 我半倚在小案上, 手肘抵着桌面撑着下颌, 没有骨头似的、软绵绵瘫在金水台的雅间里。耳边是软糯婉转的《西厢记诸宫调》, 隔着雅间的轻纱,能瞧见台上扮相精美的伶人你来我往、唱得尽兴。 身边坐着神采奕奕的秦簌簌和刚被允许出府门的秦徵。 “前天的水灯会你去看了没有?可真是太好看了,”秦簌簌源源不绝地说着话, “我同庄大人去瞧了, 还买了好几盏水灯,其中一盏是兔子形状的,做得栩栩如生, 那兔儿的眼睛灵动得仿佛是真的……” 我瞧着她一张一合的嘴, 懒得仔细听她话里说了什么,只时不时点头, 偶尔配合地来上一句“真的啊”, 聊以应付。 秦徵因为之前剿匪失利, 被镇国公关在家里好一段时间, 这好歹地刚解了禁,今夜就被自己的胞姐拖来了城中最大的戏院金水台听戏。 我瞥了他一眼,正瞧见他颇不悦的神情。 “阿姐,你说那么多,口渴了吧?”秦徵好不容易寻到秦簌簌两句话之间的空隙,逮住机会便递了一杯茶上去,“你喝喝茶润润嗓子, 咱们好好听戏。” 我好笑地盯着秦徵,同他短暂地对视一眼,便见他很快地转过了眼去。 秦簌簌接过秦徵手上的茶杯,往嘴里胡乱灌了一口,又继续道:“……还有一盏芙蓉水灯,是庄大人亲自选的,粉金的颜色,真是漂亮极了……” “阿姐,”秦徵终于忍不住打断她的话,“咱们好好听戏不成吗?你怎么老提别人。” “那能是别人吗?”秦簌簌反驳,“那是你未来的姐夫,你别人别人地叫……多生疏?” 秦徵沉了声音:“阿姐,你就不能清醒点?你好歹是镇国公府的小姐,配他一个毫无背景的翰林编修是绰绰有余,偏竟是他还端上了架子。” “前天水灯会回来,在府门口的时候,我都听见了,那不知好歹的庄何似,都驳了阿姐你的表白,你怎么还执迷不悔、非要一条道——” “你懂个屁!”秦簌簌打断秦徵的话,有些慌乱地瞧了我一眼,假装镇定道:“庄大人面皮薄,是我太过唐突吓着他了,没有谁不知好歹之说。” 她略带几分生硬地笑笑,作出无所谓的样子:“他拒绝我这事吧……若是我同庄大人不成,那的确有些难看;可若是有一日我同他成了,我们那就是定情之趣。” 秦徵语塞了半天,猛地灌了自己一口茶。 “秦簌簌你……”他咬了咬牙,“……真是个辩论鬼才。” 戏听了一半,趁着秦徵下楼小解,秦簌簌偷偷摸摸地将我扯出了金水台。 “秦簌簌你搞什么?”我被她扯得急,手上的茶杯都还没来得及放下,“不等阿徵了?” “等他做什么?”秦簌簌不耐道,“你没瞧见那崽子今晚一整夜都阴沉着脸,活像是谁欠了他二百两金锭子——我可不愿意同他一齐听戏。” 接着又将我的脸端详一遍,露出犹疑的神色。 欲说还休。 我睨她一眼:“怎么?嫌我脸色也不够喜庆?” 她撇了撇嘴:“聊胜于无吧。”说着拉我出了金水台的后门。 “你要带我去哪?”我顺从地随着她走,“好歹先让我给这杯子放下。” 秦簌簌回头朝我眨了眨眼,柔情似水道:“姐妹我带你见识个好地方。” 我寒毛都竖起来了。 * 我站在耀目的红灯笼下,盯着抹了金漆的招牌,张大的嘴都合不上。 “秦簌簌,”我缓缓转头,“你带我来这是要做什么?” 惜、玉、小、馆。 这地方极出名,是京中出名的风月之所。来往出入之人非富即贵,挂着吟风弄月、啖酒吃茶的名头,倒是吸引了不少京中士族在此留连,似乎王羡有一房外室就是从此处接走的。 但惜玉小馆最出名的地方在于,此地不仅仅有陪酒的姑娘,还有……小倌。 秦簌簌头也没回,一把就将我薅了进去。 “带你开心开心。” ……我可谢谢您嘞。 “菜牌上最好的酒菜给我们这上一桌,”秦簌簌大手一挥,“你们这最漂亮、最知趣、最会说话的小倌们都叫过来。” 我将手中金水台的瓷杯递给来招待的酒倌:“麻烦顺便给我扔了这个。” 等到酒倌出了雅间,我对秦簌簌开口。 “听说这惜玉小馆里样样都不便宜,你哪来这么多钱?”我悠悠然拎起一壶酒放在鼻尖闻了闻,“上好的黄柑露,可不易得。” 我眯了眯眼:“说实话……你家镇国公……不是受贿了吧?” “说什么呢你?”秦簌簌伸出手指弹了弹我的脑门,“别污了我府门的清白,这是我的私房钱。” 我“啧”了一声:“你私房钱不薄啊,不过还是悠着点,到时候没钱付账我可没钱给你填上空——你也知道,我是要养家糊口的人。” “喝你的去吧,”秦簌簌抢来我手中的酒壶,给我俩倒上酒,“绝不用你付账。” 我看她一眼,轻啜一口,醇香酒液入喉,一股含着辛辣的酸甜在舌尖回味。 饭食一道接一道地上,酒亦一杯接一杯地饮。 正当秦簌簌几乎就快不耐烦的时候,小倌们终于到了。 十数个模样好看的男子鱼贯而入。 花红柳绿各自千秋、淡妆浓抹总有相宜。 “两位姑娘,”服侍的酒倌陪笑道,“这些位便是咱们惜玉小馆最知情知趣的小倌们,二位瞧瞧,要留哪些位?” 我啜着小酒,挨个打量。 第一个太瘦。第二个太矮。 第三个眼睛太大,第四个嘴巴太小。 第五个站得不直,第六个发髻好歪。 第七个不辨雌雄过于冶艳,第八个清冷疏离难以接近。 …… “小吉你说,看上哪个?”秦簌簌嘿嘿乐呵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就是月宫的广寒仙我都给你拽下来。” 我不禁失笑:“你这是从哪个纨绔身上学来的浑话?” “无师自通,”秦簌簌颇得意,“你快选,你选完我来。” 我无奈瞧着她泛红的双颊,随口指了两个顺眼的小倌陪酒。惜玉小馆做的是正经营生,没什么蝇营狗苟的污秽事,小倌们就是陪陪酒,最多不过容许客人们摸摸小手,我也没什么顾忌。 吃饭喝酒嘛,场面上有些漂亮人做陪衬,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男子向来这般作派,女子亦当如此。 * 陪在我身边的两个小倌,一个叫疏莲、一个叫鸣风。 长得都白白净净颇为俊秀,举止之间也还算得当,只给我夹菜、适当劝酒,偶尔说几句玩笑话暖暖场面,叫人舒心得很,不一会儿我就微醺了。 而隔壁秦簌簌眼光就差得多了。 也不知道她身边那两位是不是瞧出了她是今日的金·主,双双殷勤地过分,一会昧着良心夸她美若天仙、一会阿谀奉承赞她世所罕有,闹得我鸡皮疙瘩都要落了一地。 “别倒了。”我第三次拦下她身边小倌给她倒酒的手,朝她道,“你喝得也太多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也别伤自己身子。” “谁说我不高兴了?”秦簌簌顶着一张酡红的脸犟嘴,“我到了这惜玉小馆寻欢作乐……还能有什么不高兴的?”说着竟上手摸了摸身边小倌的脸。 嘿,喝了两壶猫尿给她胆大的。 我哼了一声,将她的手一把掼下来:“要是真高兴还需要寻什么欢作什么乐?”我话也没往下说,秦簌簌这姑娘与我性子差不多,说得越多反而越显得矫情、越显得这是一件大事。 如我如她,都在极力避免的大事。 秦簌簌隔着小馆凑近我:“你别说我,你说说你是怎么回事?” “我……我怎么了?”我垂眼看向杯中澄黄的酒液,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别装,我都听说了。”她得意洋洋开口。 “白云观淮阴王遇刺当日,据说靖远侯爷将你从歹人手中亲自救下,还说你是他的人,这事有还是没有?” 我还没来得及辩解,她又接了下去。 “然后你就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抱了他,还‘谢阆谢阆’地喊个不停,这事有还是没有?” “最后你们就不顾旁人眼光,互表衷情、浓情蜜意、私定终身、幕天席……” “噗!”我一口酒喷在她脸上,“这是真没有!” □□朗朗乾坤的,怎么就能传了一本淫艳话本的桥段出来? ——幕天席地?也不怕谢阆砍她个哭天喊地。 小倌疏莲熟练地给我擦了擦嘴角的酒液,接话道:“姑娘说的是那位京中名声颇盛的靖远侯爷?” “是那位吗?”秦簌簌身边那位不辨雌雄的小倌吟松激动道,“听说生得极好看,是京中姑娘们的春闺梦中人呢。” 秦簌簌笑出鹅叫:“就是他——不过约莫很快就从别的姑娘梦中出来、只入一人心了。” 我瞪她一眼:“你别乱说话。” “那你这个当事人说说,是怎么回事。”秦簌簌开口。 我晃了晃杯中酒,也懒得藏着掩着什么:“前半截差不多。白云观遇刺、谢阆救我、我抱了谢阆。” 秦簌簌揪出了关键处:“……他说你是他的人呢?” 我顿了顿,避开她的眼神:“……也是真的。” 秦簌簌的眼睛仿佛放出了光:“那你们这算是……定下来了?” “别说胡话,定什么定。”我皱眉,“我和谢阆清白得很。”我当日的确只是抱了他,除此之外……再没别的。 “清白?”秦簌簌嗤笑一声,“我早就看出你们之间的不对劲了。前段时间我听尤满诗说……你以前可给靖远侯府送过不少东西,你这还瞒着我呢。”她挤了挤眼睛。 “如今美人在怀、得偿所愿的感觉怎么样?” 我抿了抿唇,一口干了自己杯中的酒。 “感觉真不好。” 我不喜欢说谎,也从来不耻于承认自己的感觉。 就如三年前我能毫无保留地追在谢阆身后跑一样,我不愿隐藏自己的感情,也从来不是偷偷摸摸将事情藏在心里的人。 “我好像……又喜欢他了。” 确切地说,喜欢他这件事,我大概从来没有完全放下。 “求不得”三字,像是人的一个魔障。 我给自己倒酒,一杯接一杯地饮。 我可太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了。羊肉想吃第二回、南墙想撞第二次、喜欢一个人竟也要趟两趟浑水。 我是疯了还是傻了。 可脑子里偏偏只有他一个。 就好像直视日光的时间太长,所以瞎了。 所以眼里再看不见别的。 * 不知喝了多少杯酒,我与秦簌簌几乎双双站不起身来。 这时,雅间忽然被人粗暴撞开。 “——应小吉!” 第47章 被捉 “官员狎妓,三年起刑,你可知罪…… 我喝得半醉, 光是耳朵里听见了响动,看向门口时却是模模糊糊,瞧出了十几个重影。 “谁……叫我——嘶哈!”我定了定神, 甩了甩脑袋,自觉清醒地开口, 却不慎咬到了舌头。 “应姑娘?”身侧坐着的小倌疏莲凑过来, “是咬着舌头了?” 我刚想点头, 却觉得后脖子骤然一紧,接着就离了地。 “哐”地一声,我后背撞在雅间的墙壁上, 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因舌尖和脊背的双重疼痛而激出的泪水模糊了眼睛。 “啊……”我低呼一声, “鸣风……鸣风?” “……你搞什么?放开我……” “你看清楚我是谁。” 耳中听见了熟悉的嗓音,我仔细看向面前的人。 白影的面孔模糊,分明是我点的小倌鸣风。 可细细看去, 又有些不像……好像变好看了些?我晃着脑袋眯着眼, 试图瞧清楚。 “你不就是……鸣风……?”我懒得细想也看不清楚,只顺着原本的想法说, “……是鸣风……没错。”还点了点头。 我隐约听见身前的人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 ——我怎么觉得突然有一阵冷风吹了过来似的?我一阵哆嗦。 后脖领处一松, 我落到座位上。 “这房中的小倌全抓起来。” “私自接待朝廷命官, 给我查封这伎馆。” “你不知道来人是谁就敢迎进门?这是咎由自取。” 耳边哭喊嘈杂的混乱声响, 我皱了皱眉,脑子转不过来。能听见那人说话的声音,却想不明白那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好吵。 我朝身后骂了一句“别吵了”,继续拿起筷子,夹起一口的小拌菜就要放进嘴里。 “还吃?” 一只手伸过来,一把将我手上的筷子夺走。 我眼睁睁瞧见我那一筷子小拌菜落到地上。 “鸣风你胆子是不是——哎唷!” 叱责的话没说完,我便感觉一阵翻天覆地——我被人直接扛上了肩。 酒气顺着血气冲上了脑子, 我一阵眩晕,只觉得颞颥两侧开始发疼。 连带着被肩膀卡住的腹部也疼。 “你、你、你胆大包了天?”我大着舌头呵斥,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知不知道我、我是谁?……敢无礼?我跟你说,你要再、再放肆,我……我就捶你!捶捶……捶到你……捶到你肾虚!” 我两手成拳,一边叱骂一边猛捶那人的腰。 “别动了!” 一声冷飒的呵斥从前边传来。同时,只听见“啪”地一声,我感觉一阵火辣辣疼痛从上边传来。 我愣住:“???” 他,打了,我的—— ——腚? 我哇一下控制不住就哭喊起来。 我就是醉着,也觉得又气又恼,间歇还生出了几分委屈来。 我怎么…… ……这么惨。 他娘的。 我在家被应院首欺负,在外边被刺客欺负,去隔壁被谢阆欺负,现在来嫖……还居然被小倌欺负上了。 你说我好生生一个清白姑娘,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小倌打了腚……我还要脸不要了? 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应院首说不准就得打断我的腿;他打断了我的腿,我就得跟他断绝母子关系;断绝了母子关系,我就没道理再养着他;我不再养着他,只需要三天他就得饿肚子;他饿肚子狠了,就得上街乞讨;他上街乞讨,就是堕了晟朝翰林名声;堕了晟朝翰林名声,他就要被官家治罪吵架诛九族…… 我忘了还在哭这事,琢磨了半晌之后,只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 ——还好我先跟他断绝了母子关系,要不我也得连带着被诛。 ……算是躲过了一劫?我觉得我的思路清晰且自洽。 就是头有点晕。 * 迷迷糊糊地闹了半天,我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反正就是我累得快睡着的时候,有人又将我扯了起来,捏着我的脸往我嘴里灌汤药。 我没力气挣扎,只任凭那人的动作。好在喂药那人的动作虽然看似粗鲁,劲却着实不大,灌药的动作也小心翼翼的。 灌了一碗酸苦的药水下肚,还不忘给我塞了一颗蜜饯进嘴。 我懒得动、更懒得管那人是谁,嘴里嚼着蜜饯就往后躺去。 边嚼边觉得这蜜饯口味怪熟悉的。 过了一会,脑子清醒了些。我听见了水声,有人捉住了我的脚腕,开始给我的鞋袜往下拽。 “干嘛呢?”我一脚就踹了过去,不耐烦地抱着枕头起了身。 那人没被我踹开,一只手还抓着我的脚。 我顺着那只手往上看,越过手臂肩膀,瞧见了……谢阆。 我抖了抖:“……谢阆?”我是不是花了眼。 他不咸不淡地瞧我一眼,手上继续脱我的鞋。 “酒醒了?” 这不废话。 就是没醒,我看见您这张脸也醒了啊。 我把脚往后拔:“醒了。”虽然看东西还仍有些重影,大约是没完全清醒。 “你别弄了,我这就回家。” “回家?”他没看完,手上迅速地脱下我一只鞋,转眼又抓上我另一只脚。 “不是跟院首大人断绝关系了?” 我愣住。 ……好像有这事? ……又好像没有。 谢阆看着我哼笑一声,听不出情绪。接着他就将我光溜的两只脚往下一扯,浸入热水中,嘴上命令道:“待在这。” “那怎么行!”我被热水一激,神智又再清醒了一些。 我赶忙坐直身子,用裙摆遮住水盆与我光溜的脚:“我待在这实在不合适,我得走。”我转头四处看了看,勉强认出这是谢阆的房间。 谢阆回身洗了帕子,招呼也没打一下就冲我脸上怼,我刚想挣扎,却听见他又说了话。 “在这不合适,去伎馆就合适了?” 我僵直地垂下手,任凭他有些生疏地给我擦了脸。 “什么伎馆啊……”我小声嘟囔解释道,“不是那种地方。” 他冷哼一声。 “官员狎妓,三年起刑,你可知罪?” 我立即伸出手喊冤:“苍天可鉴日月为证,我就是想找漂亮小哥哥喝个酒也不行吗?” 他眯了眯眼,一把抓住我的手,拿着湿帕子擦拭。 劲大得恨不得要搓破我的皮。 “哎……”我小声嘀咕,“你轻点啊……” 他手下动作放轻。 半晌,终于将我的手擦完,他又从边上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来,抬起我的脚就要给我擦。 “这个我来,这个我来就成。”我立即抢下他手上的帕子,也不管自己姿势难不难看了,抬起右脚就搭上左边膝盖,胡乱擦起脚来。 让谢阆擦脚?我不得折寿三十年? 本就不富裕的寿限更是雪上加霜。 我正低头擦着脚趾头缝,谢阆又开了口。 “是我不漂亮?” 啊? 我抬头:“你说什么?”这前言不搭后语的。 他凑近我,背着烛光,在我脸前落下一片阴影。 “你说你是想去找漂亮哥哥喝酒,那我问你,”他不紧不慢开口,眸子鹰一样地盯上我,“是我不漂亮吗?” 我张了张嘴,下意识道:“漂亮。” 然后又作死一样添了一嘴:“可这怎么相比?你是侯爷,他们是小倌,漂亮自然是你最漂亮……但这完全不是一回事啊。比如他们能给我陪酒喂菜说小话,我能指望你这个侯爷吗?再比如他们说不准还给睡,你给吗?这压根就……” “给。” “……就不一样,我今天就是……啊?”我睁大眼看他,“你刚才说话了?” 谢阆向前又走了两步,一边走一边开始解腰带。烛火映在他身后,我瞧不见他的神色,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动作,手上还抱着一只没擦干的脚。 “我说——” “——给睡。”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已经一黑,谢阆上手就抱起了我,一把将我抛到了榻上。 我一头栽在柔软的床褥子上。 “谢阆你要做什么?”我这下是真慌了,立即从褥子里拔出了脑袋,回身就看见榻前已经脱完外袍、正要上榻的谢阆。 “你说我要做什么?”他声音沉沉地漫过来,伸手轻易将我的衫子一把扯开,“不是你要人□□?” 男子的气息探近,如重压的乌云盖顶,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浑身的寒毛像是探知了危险,齐刷刷地竖起来,就如同刺猬遇上天敌。 我蹭着褥子往后退:“谢阆……咱们凡事好商量,你可千万别冲动。” 他轻而易举地制住了我的动作,将我压在榻上,一手就握住了我两条手腕。 “我从来不冲动。” 我:“…………” 那你扒我的衣裳是几个意思? 我挣扎着求饶,谢阆的动作却停都没停一下。 三下五除二,我身上真的就只剩下最后一层亵衣了。 我他娘的……就双眼一闭。 我狠下心道:“谢阆,你不仁我不义,你今天要是睡了我你可想清楚,回头被人捅了腰子千万别奇怪。我虽然喜欢你,但我也不是能这样随意对待的人,今天我就当被狗咬了一口,我跟你说……” 我咬了咬牙,憋住沁上了脸的羞愤之色,声音不自觉放低:“……你……你给我轻点,我是第一回……” “你喜欢我?”身上人的动作突然停下。 我恨恨睁眼:“现在不喜欢了,你……你动作快点,说不准我还能回家吃上夜宵。” 谢阆突然笑了出来。 那声低笑蕴着绵绵长长的甜味,在床榻上漫开。 我能听见他胸口处起起伏伏的轰鸣,像是滚烫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涌上来,打红了我的脸。 “你……你笑什么?” 他的脸突然贴近了。 他的鼻息落在我烧红的脸颊上:“因为开心。” 我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伸出手,略微带着几分粗糙的指腹轻缓地摩挲着我的下唇。 “我也是第一回,你也要轻点。” 下一瞬,一个湿软的唇贴了上来。 第48章 相悦 我简直快乐得要飞起来。 初吻是什么感觉呢? 像一簇白光迅雷一般轰向你, 然后啪地一下,浑身的血脉瞬息间炸开。 我从来不知道另一个人的唇有这么软,甚至疑惑自己的唇是不是也这么软。 像一只刚蒸好的软面馒头, 滚烫又含了漉漉的湿气,紧紧压住你、将你所有气息掠夺, 堵住你的心肺扯住你的胃肠, 将你浑身上下都狠狠碾过。 我大睁着眼, 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压着我,先只是碾着我的唇,潮热的呼吸漾在耳边。或许是见我呆滞, 谢阆不满地吮着我的下唇, 轻咬了咬我的唇瓣。 骤然袭来的刺痛让我不自觉地痛呼了一声,他就趁机侵入了我的口中。 唇舌交缠。他不让我动弹,使我整个口腔都染上了他的味道。 那一股凉津津的草木气味, 和着我嘴里残余的蜜饯甜味, 狠狠地印入了我的五官七窍。 我的嘴唇几乎要麻木时,他才终于放开了我。 等我终于回过神来, 他已经将我的发髻拆得七七八八, 五指胡乱抓了抓我的发顶, 就将我整个人塞进了被子里。 “你……”我好不容易吐出一个字, 谢阆已经在我身后躺下,将我圈在他怀里。 我才知道他比我高大那么多。 他一双手臂就将我整个人箍住,我简直像一只幼小的狸猫,被他撸着肚皮塞在怀里不能动弹。 “睡觉。”他说着将手臂塞进了我脖子和枕头的缝隙中。 我感受到背上传来细细密密的温热,连呼吸都不大正常了,脸上更是烧了炭一般。 所以谢阆说的睡觉……就是睡觉。 ……那我之前是在琢磨什么? 我恨不得当场给我自己撬开脑壳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废物。 在心里骂了自己一会之后,我尝试着转过身:“谢阆, 这……不行。” “哪不行?” 谢阆和我之间只有两层薄衫,他一说话,胸腔的共鸣就酥酥麻麻地震在我的脊背上。 我羞得脚趾头都蜷缩了起来。 我小声说:“□□……不行。” “是不想让我陪?”我感觉谢阆一下子就警觉了起来。 “谁都不想,你……你也不行。” 他顿了顿,突然道:“我行的。” 我:“???” “为什么你行?”我不解,抬了抬脑袋却又被他摁回他手臂上。 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接着将我搂得更紧,下颌抵在我的头顶,腿也不老实,直接跨在我身上,让我动弹不得。 “就是行。”他声音里透着莫名的愉悦,我感觉他轻轻吻了吻我的发顶,声音低得像是再说什么秘密,“我们现在是两情相悦,行的。” 我用毯子遮住我下半截透红的脸:“那……那……”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谢阆扯了扯毯子,打断我的话:“就这样睡,明早我让你回家。” 那……好吧。 我没再说话,像是被他声音中的愉悦传染,我的心里也开始缓缓漫出欣喜来。 像是浓稠的蜜,从心口的位置一寸寸往外蔓延,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没有放过,将我紧裹在甜腻的气息中。 * 第二日,我醒的时候,谢阆已经不在了。 昨晚上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许是喝了酒、也许是因为谢阆在身边,我睡得格外香,连一场梦都没做。 我迷迷瞪瞪地从榻上坐起来半晌,这才渐渐清晰地想起昨夜发生过的事情来。 我压住心跳,看向身侧的床榻。 褥子上的褶皱没被抚平,几乎能看出不久之前有人在上面躺过。 我伸出手摸了摸,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似乎还温热着。 我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害羞。 我从床榻上起来。昨夜被谢阆胡乱扯开的衣裳整齐地摆在床头,酒气已经没了,反而透着一股谢阆身上的熏香味。我穿好衣裳,用谢阆的梳子简单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用簪子简单固定住。 我瞥了一眼谢阆的衣箱,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从里面摸出一条他的发带,系在了自己的头发上。 要关上衣箱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里面放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上头放着那一对草龟剑穗。 我回头瞧了瞧,确定没人在屋里,接着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只剑穗,将锦盒打开。 乱七八糟的细碎杂物展现在我面前。 一块碎瓷片,一片香樟叶,一根老朽的树枝,一撮红绳绑好的绒毛。 下面压着发黄的、残破的卦纸——是我常用的那种。 我将上边的东西一样样挪开,将下层的信拿出来。 * 谢阆,今日是春分。 写上封信的时候,凤沽河畔的桃树才刚冒出了花骨朵,可昨日我去瞧,竟已经开了大半。 今早晨我家做了春饼,里头灌了桃花蜜,不知道你能不能从信上闻见饼香。原本想了要不要给你寄去,听说要是定最快的马日夜不停,约莫七日就能到边疆,可琢磨了一会,又觉得春饼放了七日、又受快马颠簸,怕也不能吃了,就不给你寄了。 边疆那还冷吗?是不是也开了桃花?我没去过西边,那里做的春饼也会灌桃花蜜吗?真希望能尝尝。 春饼是没法给你寄了,一会我去驿亭寄信的时候,给你带上一株桃枝吧。京城的桃花开得馥郁,你要是也在这就好了。 多吃饭,勤添衣,我过几日再给你寄信。 * 我摸了摸那卦纸,年岁太久已经有些生脆。这纸微微皱褶,外边有一片赭石色的痕迹,仔细端详,能看出隐约的桃花瓣的轮廓,大约是裹在桃枝外边的时候染上的。 正当我想将那信收回锦盒的时候,忽然又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纸。同样老旧,却不是我的纸。 我展开来——是谢阆的字迹。 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饼很香,桃花枝也香。】 我怔怔看着那八个字。指腹轻轻捻了捻这张粗糙的信纸,微黄的粉末嵌在我的指纹之中,明显是好几年前的东西。 我继续往下翻。 每一封我寄去的信下面,都有一封谢阆未寄出的回信。 大多只有几个字,却常常写在不同的信纸上。有时是常见的白宣,有时是晕墨的劣纸,甚至还有一块羊皮、一片宽叶子。 我一封接一封,细致地翻看着。 他的回复并不常常接我的话,却奇怪地总是写一句没来由的琐碎事物。 譬如他写道:衣裳破了,要缝补。 可我分明在信中写的是让他酌情操练、不要操劳。 譬如他又写道:猎了一匹狼,皮毛很好。 可我分明问的是他会不会偶尔想起我。 诸如此类,莫名其妙。 ——可我却渐渐从这些零星的句子里,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谢阆。 一个或许将自己的心事藏了许多年的、我从来不曾窥见过的谢阆。 * 还没翻到一半,我就已经耐不住性子。 我将锦盒放下,不管不顾地冲出了房门。 我脑子里全是谢阆,我此时只想见到他。 我提着裙摆穿过院落,略过院子里行走的侍从们,也想不起找人来问,只凭着一腔的莽撞与喜悦在侯府四处寻找谢阆。 大抵我生命中最开心的,便是此刻。 就好像一搜寻宝多年的航船,再几近放弃的时候,终于有朝一日得见天光,柳暗花明找到了珍宝所在。 脑子里还有昨晚上他说的那四个字。 【两情相悦。】 我们是两情相悦,一直都是,从很早以前就是。甚至从我不知道的时候开始就是。 我简直快乐得要飞起来。 倘若我真是一只狸猫,现在已经在草地上翻滚了上百个来回。 我想见他,想抱他,想亲吻他。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的,我最喜欢的,谢阆啊。 * 很快,我瞧见了他。 越过矮墙,我看见他正站在书房里。外袍松散地搭在他的肩上,侧脸如峻峰,不经意地露出矜贵来。 我平复了下胸腔中剧烈的心跳,踮着脚尖走进院子里。 我想见到他惊喜的脸。 靠近了那屋子,我才听见里面不只有谢阆一个人。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小,从半敞着的窗子传了出来。 我听见谢阆开口:“你还敢来找我?你可知道什么叫筹谋?当日安排都被你打乱了,若我晚到一步,你就伤到她了。” 一个陌生男子冷哼一声:“你还怕伤到她?爆炸当夜你故意在村庄外埋伏了半个时辰,不就是故意拖延、想在傅容时面前英雄救美,那时候你怎么不怕伤到她了?” “你提那日做什么?我们分明在说你在白云观闹的事情。” “不是正合侯爷心意?白云观一出英雄救美演得不好吗?说来……侯爷救了她那么多回,她也该对你死心塌地了——姑娘家,最吃这一套。” “这倒不假。” “我听说昨夜侯爷将她从惜玉小馆带回了府,如今……应当得偿所愿了吧?” “这不是你应该管的事情。” “侯爷,在下可要敬告一句——她是什么人你清楚得很,希望侯爷以大局为重……玩玩可以,切莫认真。” “这事我心里自有计较,无需你……” 透过半开的窗子,我看见了谢阆对面的男子。 瘦高个,头发花白,脸颊上有黥字。 第49章 落雨 可是我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而已。…… 两人又说了一些话, 可我已经再听不进去了。 我站在墙角,死死咬着唇。 我说不清我是什么心情,只觉得遍体生寒, 身上每一寸皮肤都被利刃剖开,血脉内脏倾泻而出, 将我身体的热度尽数带走。 夏日的暖风刮过屋檐, 拂在我的身上, 我却只觉得疼。 就是这个人,昨夜还曾对我说“我们是两情相悦”。 可也就是这个人,将我敞开的心再一次踩在了地上。 我以为所谓的真情相待, 全都是骗局。 到底, 从头到尾傻的只有我一个。 * 那个瘦高个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过了一会,谢阆也走了出来。 我站在那,看着谢阆的背影, 与以前没有什么两样。 我以前, 也总是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他永远都能毫无犹豫地从我面前转身离开,从来不会顾虑任何人的感受。 我真傻, 这样的人怎么会变呢。 我从屋檐下走出来, 叫他的名字。 我看见他的背影顿了顿, 接着缓缓转过身, 眼中含着惊讶。 “你怎么在这?”他张了张嘴,“你……你在这多久了?” “挺久了。” 我压着心口的钝痛,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有任何情绪。 “你们在里面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谢阆脸上出现一丝慌张,随即又压下。 “你都听见了什么,我同你解释。” “好。”我走到他面前。 “那你先告诉我,他连续两次杀我, 是不是都是你的安排?” 谢阆蹙眉:“当然不是,他也不是去杀你的……” “当然不是去杀我的,”我打断他的话,嗤笑一声,“我就说为什么每一次你都能在关键时刻出现、为什么明明我这么好杀可偏偏每次都不能得手……人要是真杀了,你还英雄救什么美呢?” 谢阆神色复杂,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为何没说。 “谢阆,你向我设了套而我傻兮兮地跳了进来,是我天真、是我识人不清。我这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这些俗气的套路我一吃一个准,”我压着声音里的颤抖,“可你为什么还害了别人?” “我担惊受怕那么些日子也就罢了,但你的人在白云观闹的那些事,你知不知道伤了多少人?” “观中的师傅、道坛的平民、王府的侍卫……就是淮阴王都因为你这一场戏而受了伤……谢阆,我以前怎么就看不出来你胆子这么大?” 谢阆只看着我,没说话。 我喉咙口一哽:“……还有徐凤。” “傅大哥跟我说,我被绑架当日,是你的人先找到的我,而后才通知的镇抚司。可偏偏你与镇抚司的人是一齐冲进村子,那时我还没多想……方才听了那人的话我才知道,侯爷救人,也还得救得好看适时才行。”我惨淡地一笑。 “原本这也没什么,毕竟侯爷借机让我上套,到底也是救了我,我不该挑剔你暗藏的心思。” 我用力抿了抿唇:“可若是你能早一些出手……徐凤就不会因我而死。” “徐凤?”谢阆终于,眉头拧成了川字,“你总不能将他的死怪到我身上来。” 我对上他的眼睛:“我没怪在你身上,徐凤是因我而死,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可我现在看见你,就会想起……如果你不是非要在傅大哥面前演那出戏、如果你不是藏了私心……或许事情就不会这样。” 谢阆逼近一步:“那个徐凤,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 我扯了扯嘴角,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似乎牵扯到了我心口上的疼。 “他是我的朋友。只是或许在侯爷心里,从来没将那样地位微薄的人当成人看……不然也不会伤了那么多人、置那么多人于险境,只为了演一出戏、引一个人上钩。” 我咬了咬牙:“就连我……怕也只是因为胆大包天竟敢拒绝你……而引起了侯爷的兴趣吧。” “我也很好奇,侯爷口口声声所说的真心有几分?瞻星台下的表白、玉烛苑中的对话、昨夜的两情相悦……到底有几分是真情实意、几分是侯爷为了引我入瓮的甜言蜜语?” “都是真的,”他用力抓住我的手,眸子里的光凌厉又迫人,直射入了我的眼睛,“你不相信我?” 我合了合眼,掰开他抓着我的手:“我信你啊,我信你喜欢我到不惜找人刺杀我只为了玩一出英雄救美,我信你为了达成目的罔顾他人安危视人命为草芥,我信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出自真心想要引我上套……我信你是很认真地想要同我……‘玩玩’。” “谢阆,你根本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你也从来没将我当人看——我只是一个还未捕获的猎物而已。”我用最后的力气维持着平静,“我只觉得你可怕——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我越过他,朝院子外面走。 每说出一个字,都好像将我浑身上下的皮肉撕扯下来放在火炉上煎烤。 我怎么会那么傻呢。 明明说好要忘记这个人,明明说好再也不要喜欢,可我为什么总是朝着同一条死路往里走?是我傻兮兮地将还未愈合的创口再一次撕开,是我以为这一次我们终于能够走到一起。 先前我自以为是的纠结与感动,竟是那么讽刺。是我自己在唱独角戏,我沾沾自喜地以为我改变了他,我不自量力地考虑着我该不该回头重新接受他……现在想想,我那些心思在谢阆面前,该多么可笑。 他用那些手段亲手将我置于屠宰台上的时候,又该多么得意。 是我亲手将刀递给了谢阆。 可是我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而已。 我攥着拳向前走,努力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更洒脱一些。 我听见谢阆在我身后低低地叫了一声“小吉”。 我分不清我是想笑还是想哭。 * 走出侯府之后,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原本想回家,可刚走到门口时,却偏偏遇上了正要出门的应院首。 他没说话,只瞪着我,眼里的情绪复杂,竟让我猜测不出他想要骂出口的是哪一句粗话。 我俩在原地对视了片刻,又默契地同时转开了眼。我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我今天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应付应院首。 我走到街上,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京中的街市仍然如往常一样热闹,人们来来往往相互说着闲话,可没有一句是对我说的。 就好像这么大的京城,没有一个地方是我能去的。 我顺着大路,一路漫无目的地向前,一路走到了天色越发阴沉。 直到雨点落到了我身上,我这才意识到下雨了。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烈,就像年少时的迷恋。 我抬头看着乌压压的天,还残余着热气的雨点大颗大颗砸在我的身上,不知道为什么竟也有几分畅快。 下吧。 至少这雨是真的。 也是此时,灰沉沉的天被一把伞遮住。 我转过头,见到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我身侧,油纸伞并不很大,将我遮住了之后,他半个肩膀便落在了外边。 “姑娘家怎么能淋雨?”他皱着眉看我,“跟我走。” 第50章 躺着 啊,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我抹了抹脸上的雨水, 辨认出他的脸,挤出一个笑来低声唤他。 “傅大哥。” 他深深瞧了我一眼,也没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淋雨, 只道:“我家就在前边,你先暂且去换件衣裳吧。”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至少他给了我一个去处。 傅容时父母早亡, 一直是自己独居, 家里也没有下人女眷, 好不容易才找出了一身他少年时穿的衣衫给我,尽管仍是有些宽大。 我换好衣裳回到厅上的时候,他也换了身袍子, 正坐在厅上, 桌上煨着一小锅姜汤。 “过来将姜汤喝了吧,别着凉了。”傅容时招呼道。 我道了谢,也不矫情, 就坐到他身边开始喝姜汤。 约莫我的情绪全写在了脸上, 傅容时没多问我什么。 我一勺一勺地舀着碗里的姜汤,喝的无比认真。温热又辛辣的汤汁从我的嘴里一路烫到了胃, 我终于感觉到暖和了。 “累吗?”傅容时问我, “我给你收拾了偏院的客房, 你可以去休息一下。” 我放下手里的空碗, 半晌,应了声好。 到了客房,我直接躺上了榻。 我的脑子里像是灌了浆糊,沉重又杂乱,什么事情都想不了,也不想去想。我盯着帐顶绣着的石青色的山河图发呆,好似有人瞬间将我浑身的气力全都抽了出来, 连动一下都觉得疲惫。 好累啊。 上一回这么累,还是好些年前学骑马的时候。 我还记得那时我一天之内从马背上摔下了十三次,回家的时候整个人的骨头似乎都要散架。可与现在不同,我那时候虽然身上很累,可心里想到有朝一日能与一个人纵马共驰骋,却是满足得很。 明明都是因为谢阆,可当时与现在的心情却是云泥之别。 帐子顶上的花样晃了我的眼,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而我身上多了一层薄毯。 我本来应该走出房门去同傅容时道谢,然后离开。毕竟我总不好在一个未婚男子家中过夜。 可是我浑身就是提不起力气。我连一点想要起身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连动也不想动。 在榻上清醒着躺了会,我听见敲门的声音。隔着一扇门,傅容时低声问我有没有醒、要不要吃晚饭。 我本来应该起身,同他说我不饿,然后离开。毕竟我总不能将这房子的主人拒之门外。 可是我浑身就是提不起力气。 傅容时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隐约听见院子里有些杂音,却丝毫也不想分辨那是什么声音。 只觉得好累。 月上柳梢的时候,皎白的月光从窗外照了进来,正落在我脸上。 傅容时不知什么时辰又来敲过一次门,这一次我连分辨他说了什么的精力也没有,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圆盘似的明月。 今日约莫是十五,月亮格外大、格外圆。银色的月光甚至有些刺眼,我能清晰地瞧见月亮上有水墨似的印记,那是广寒宫里的桂树落下的阴影。 我不知道广寒冷不冷、桂树高不高,此时却很想去见一见。希望嫦娥仙子如传言中一样美。 我想,广寒宫的仙子大约也会奇怪,为什么我在十五团圆的日子却无处可去,只能像具尸体一样沉默地躺在别人家里。 其实我也奇怪。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让我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我想起某一年的中秋,我与应院首相处还算和谐,吃过晚饭后一块在府中的凉亭里赏了会月、吃了两块月饼,我还让侍从给隔壁的侯府也送了些月饼去。 大约是极少有的静好,所以记得格外清楚。当时的月饼特别甜,当时我还在家。 月亮也如今夜一样圆,可天气却比今夜要暖得多。 奇怪,明明那时应当是秋天,可是天气就是特别和暖。 我就这样,盯着月亮从西边升起,再从东边落下。 窗外的景色从亮变暗,再逐渐变亮。 天蒙蒙亮的时候,傅容时又来了。 应当是实在担心我,他敲了敲门,没听见我的动静,犹豫了一会便直接推门进来了。 我赶紧闭上了眼,假装自己还在沉睡。 傅容时在榻边坐了一会,我不知道他是想尝试等我醒来,还是只是想坐一会。他将我放在外面的手脚塞了进来,又将皱褶的毯子抚了抚平,动作很轻柔,跟他这个人一样。 我一天一夜没有洗漱过了,我想我现在的模样一定很邋遢,满面油光不堪入目。但是他似乎并没在意,我感觉到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固定了许久,等到天又亮了一些,才匆忙起身离开。 他走出房门的时候,我睁开了眼,只来得及看见他身着镇抚司玄色官服的背影。 还有桌上放着的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米粥。 我瞥了一眼那粥,鼻尖闻到了米粥的味道却没有一点食欲。然后我就又开始发呆了。 时间过得似乎很慢又很快,日头从我的脚底蹿高,然后到了我看不见的位置。今日的天气比昨日好得多,日光直喇喇地,不让人有丝毫防备,就那样刺进屋子里来,从那么一个小小的窗口进来,就将一切照得很清楚。 日头太亮了,我瞧了一会,眼睛就受不了了。于是我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 明明并不困,可在闭上眼睛不知多久之后,我就没了知觉。 我实在很累,睡下之后也没做梦,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黑暗里。 等到再睁眼,日光果然已经暗了下来,化成了漫天的红霞,虚虚渺渺地飘在天边。 啊,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醒了?” 声音传来,我这才注意到傅容时就坐在我旁边,身上还穿着今早晨出门时的那一身官服。 我没办法继续装睡了,只好点了点头。 我想要坐起身,可真要动弹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我躺了一天的身体似乎不再属于自己,我感觉我身上的关节像是用了二十年的马车,每挪动一下就不受控制地嘎吱生响。 好在是傅容时大约瞧出了我的不自在,他将我扶了起来。 “谢谢。”话出口,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声音竟然如此沙哑。 傅容时像是没注意到一样,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我一会给你熬锅粥吧。” 我余光瞧见桌上那碗从早放到晚的粥。 我不能拒绝别人的好意。我暗自告诉自己,傅大哥会担心我,而我不能让朋友担心。 我咽了咽唾沫。喉咙比经年无雨的荒地还干涸,甚至连吞咽的动作都能带起几分刺痛。 我清了清嗓子,说:“好,谢谢傅大哥。” 有一就有二,我既然醒了,就没办法还待在屋子里。 傅容时给我打了水、添了茶,我便起了身、洗了漱。 像是算好了时间,傅容时在我打开屋门的一瞬间出现在我面前。 他已经换上了家常的短衫,从院门处探出一个脑袋来,手上正拿着一把蔬菜,怪异又和谐地朝我招手。 “小吉,帮傅大哥洗个菜吧。” 我愣了一会,直到傅容时举着蔬菜的身影消失在院墙后边,才突然笑了出来。 可刚笑了两声,又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似的,停了下来。 万千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回到了我的脑袋。 抽空的身体一下子被填满,这股力量大得我难以承受,巨大的委屈、难堪、愤怒和痛苦同时朝我侵袭而来。 我蹲下身子,昨天那股身体被撕裂的情绪重新汹涌了起来。 我将脑袋埋进了膝盖,捏着袖子用力压紧我酸涩的双眼。 * 过了一会,我出了院子,去了厨房。 傅容时不知道看没看见我衣袖上的濡湿,但他什么都没说,只将一个箩筐递给了我,语气平常地让我坐到水缸边上去洗菜。 我没干过活,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算好,只凭着直觉洗。 水缸里蓄的水清亮透明,带着丝丝凉气。我卷起袖子,从水缸边上拿起一只木盆,又用瓢舀了水、将蔬菜浸在木盆里,一根一根地搓洗。 傅容时没有嫌弃我洗的慢,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处理着别的食物,不时与我说一两句话。 “我熬了豆粥,放了红豆和花豆,应该挺好喝的。” “好。” “你洗好了菜,就过来帮我涮一下碗吧,一会我给你做一碟小拌菜,你肯定喜欢。” “哦,行的。” “家里还有鱼,你想不想吃,想吃的话我给你做。” “不用了,做多了吃不下。” 他话不多,也就是随口一说,可寥寥几句,似乎屋子里就有了温馨的人气。 说话的语气也淡淡的,好像我时常会与他一齐在厨房里洗菜一样。 吃过了饭后,我同他一起洗了碗。碗我也没正经洗过,应院首总说君子远庖厨,我便也借着他的说法,从小离做饭洗碗远远的。 活了十七年,我这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洗碗的时候,用的也是皂角,和洗澡时用的香丸皂角差不多,就是没了那股香气。他手把手地教我着呢么将碗洗干净,也没嫌弃我笨手笨脚差点打碎家里为数不多的碗碟。 磕磕绊绊地洗好碗之后,大约是不想让我闲下来,趁着华灯初上、月光明亮,他又带我去看他在后院养的兰花。他指着满丛的草木,每一株每一叶地教我分辨兰花的品种,细致地同我说兰花有多娇贵、浇水施肥得多仔细,还一边说一边同我演示。 明明平时也不是话多的人。 可也不知怎么的,我的脑子里渐渐也只剩下了兰花。 到了该睡的时候,傅容时也没问什么,只自然地又给我准备了一身换洗的衣裳。 我一句没问他到底知道了什么,他也一句没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约是豆粥特别香而兰花特别美,今夜我睡得很熟。 第51章 当值 “应小吉,你不是喜欢我吗?”…… 到第三日, 傅容时晨起做早饭的时候,我已经能够给他熟练地给他生火打下手了。 “今天要回司天监当值了?”傅容时掀开昨夜揉好的面,挽起袖子开始擀面。 “嗯, ”我拿着吹火筒朝灶下伸进去,向里头已经燃起的火信子吹了口气, 瞧见火苗蹿了起来之后这才继续开口, “再旷职, 我师父大约就要将我逐出师门了。” 傅容时接话:“前两日我帮你去司天监请了假,孙监正应该不会太难为你。” “真的?”我站起身来,手上还拿着黑乎乎的吹火筒。 “傅大哥你也太好了吧!” 他笑了笑, 玩笑道:“那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不然我给你起个卦瞧瞧官运财帛?”我挠了挠鼻子, 苦恼道,“我也就会这个了。” “别拿着吹火筒。” 傅容时伸出沾着面粉的手来,蹭了蹭我的鼻子。 “鼻子都黑了。” 我愣了愣, 对上近在咫尺的傅容时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 就算是不笑的时候也如月牙般微微弯着,像是无时无刻不蕴着笑意。 我感觉我心跳有些快。 在心跳声几近要撞出胸腔的前一刻, 我避开了对视, 将他的手轻巧打开。 “你把面粉都弄到我脸上了。”我嗔怪道。 他弯唇笑:“正好遮住那块黑。” 我瞪他一眼, 放下手中的吹火筒, 走到院子里的水井处洗脸去了。 临出厨房门的时候,我听见他在我身后跟了一句话。 “真要给我起卦的话,给我算算姻缘吧。” 我脚步顿了顿,假装没听见。 水沸了、面扯了,我与傅容时两人吃了碗素汤面,就一齐出了门。 傅容时家离镇抚司挺远,每日当值都要走一段时间;可反倒是离崇礼门近, 正巧他去镇抚司的路上能将我送到崇礼门前。 到了离崇礼门不远处的拐角,正赶上上朝的时间,远远就能见到数不清的官员横金拖玉地从崇礼门鱼贯而入。 “你……你今天要回府吗?”临别前,傅容时犹豫着开口。 我瞥了瞥那边上朝的队伍,隐约见到一道绀紫的身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转过头来,看向傅容时。 他添了一句:“你要是不回府,我今夜做酒蒸鲥鱼。” 我不禁一笑:“那我今天要是走了,不就吃不上鱼了?” 傅容时压着唇笑,作出思索的模样,随后点了点头。 “那可不成,”我赶忙摆了摆手,“吃不上鱼怎么能行?” 傅容时露出白牙,拍了拍我的头:“那等我散值了来接你,咱们一块去买鱼。” 我点了点头,目送傅容时走出了乾元道,往镇抚司的方向去了。 我转过身,收起笑,继续向前走。 走了没几步,到了崇礼门前,我瞧见面前站着那人,绀紫官服上的麒麟团纹在晨光下闪着微光。 我端正地行了礼,一句话也没说,越过那人就走了。 他伸手抓了抓我的衣袖,被我躲开。 我进了宫门,很快混入了百官之中,没了踪迹。 * 也不知道傅容时是怎么给我请假的,我今日上值的时候,几个师兄还来问我病好了些没,就连孙监正也奇迹般地没有骂人。 我回到我的座位上,几日没来,桌案上都染了灰。我琢磨也没人顺手给我擦擦桌子,这么多年的同门之谊真是错付。 我寻了块帕子随手擦了擦桌子,出门涮帕子的光景,遇见出恭归来的二师兄。 “你这几日哪去了?”二师兄走了过来。 “养病啊。”我沿着傅容时给我编的理由往下说。 二师兄驻足看我:“养病不在家养?” “你去我家了?” “这倒没有,”二师兄道,“我近来忙着精读《神峰通考》,哪有空管你。” 我:“你可真是我的亲师兄——我要是回头真病逝了,头七一定回来看你。” 二师兄:“倒也不必如此客气。” “说回来,”二师兄道,“是前两日靖远侯爷每日下朝了都来司天监门口杵着,我记得他是你家邻居,所以估计你不在家。” 我睨他:“不是在精读《神峰通考》?没功夫关心亲师妹的身体,有功夫关心谁来司天监找人?” “他就杵在宫道门口,眼睛瞪的特别大,似乎生怕谁从他眼皮子底下溜出去一样,我没法瞧不见。”二师兄耸肩。 “说老实话,你是不是欠了他钱?” 我无语:“你师妹我虽然生活窘迫,但也不至于到朝侯府借钱的程度。”二师兄满身的灵窍都开在了卜卦算命上,情情爱爱什么的连他长在脚后跟的死皮都撵不上。 “那你是欠了侯爷别的?”他好奇。 我垂了眸子,没回答他。我将手上的湿帕子徐徐展开,一个起手直接扔到了他的手上去。 “师兄,我看你挺闲,不如帮师妹洗个帕子吧。” 这年头,欠债人上赶着要找债主……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了。 我优哉游哉地走回桌案,从隔壁二师兄桌上那将他的《神峰通考》偷了过来,决心用苦读度过今日。 * 散值的时候,出了事。 百官下朝是在巳时之前,可在宫中当值的官员们散值的时间却不定。譬如我们司天监,就是巳时走一批,午饭后未时再走一批。 像是傅容时所在的镇抚司,若是没有案子要忙,大多也是未时散值。 我估计傅容时从镇抚司走到崇礼门还得一段时间,就在司天监里又磨蹭了一会,顺手给我大有师弟讲了一卦地天泰之后,这才慢悠悠地朝宫外走。 快走到崇礼门的时候,被散值的官员们堵住了去路。 我仗着个头小,硬生生从喧闹的人潮中挤了出去,到了门口。 崇礼门前,竟有两人正在打架。 我离得远,只能瞥见两团暗色的影子在空中翻腾,一不注意还以为是谁家的杂耍团耍到了宫门前。 我不怎么感兴趣,只道是宫中羽林军生了口角——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便转向守宫门的侍卫:“这位大人,这还能出去吗?我赶着回家呢。” “啊,是应博士,”这侍卫认得我,这便与我搭起话来,“这着急吗?我看那两位这一时半刻的停不下来呢,好些大人的马车都被拦在外边过不来了。” 我撇了撇嘴,有些不耐,满心都想着酒蒸鲥鱼。 “这怎么在宫门前打起来了?乾元道上连马都不能行,这要是引来了都指挥使大人,不得被治罪?” “说是在切磋呢,”另一个侍卫搭话,“虽然瞧着这凶狠的模样,就跟有生死大仇似的……” “那在这堵着也不行啊,”我双臂交叉在胸前,“都是同僚,你们谁上前先拦一拦,等我们都走了再让他们找地方继续呗。” “嘿,我们哪敢拦着啊,”侍卫赶忙摇了摇头,“那两位,我们可谁都得罪不起——已经去寻都指挥使大人了,这不是还没赶过来呢。” 嚯,敢情还不是羽林军内讧。 我从隔壁侍卫的手上接过了瓜子,瞧着那两团影子你来我往,顺嘴问道:“你们都得罪不起,那是谁啊?” “靖远侯爷和镇抚司的千户大人呢。” 哗啦一下,我手中的瓜子落地。 “哎!应博士,你冲上去做什么?” * “住手!”我冲进了那两团影子中间。 我冲进来的时候没敢看,听见耳边打斗声停了,这才睁开了眼。 谢阆正站在我身前,手掌落在我脸前一尺左右,硬生生地收了攻势。 “小吉,你没伤着吧?”傅容时关切问我。 我没看谢阆,只回头问傅容时:“这是怎么回事?” 他蹙着眉看向对面,额上因打斗出了一层薄汗:“靖远侯爷说要与我切磋。” “你们就在乾元道上切磋?”我扬眉,“崇礼门里被堵了多少大人?殿前都指挥使大人都快过来了。” 傅容时看了看此时崇礼门渐次而出的官员,神色含了一分懊恼:“是我考虑不周了。” “行了行了,差不多了就走吧,”我继续道,“不是还要去买鱼吗?再晚鱼市怕是不剩好的了。” 傅容时朝对面看了一眼,接着道:“侯爷,您也听见了。下官还有事,咱们还是下次再切磋吧。” 我没看对面的谢阆,只从腰带上摸出了一颗瓜子放到嘴里专心嗑了起来,任凭傅容时拉着我要走。 “应小吉。” 刚转身走了一步,就听见谢阆叫我。 声音沙哑又低沉,愤怒又绝望。 我顿了顿脚步,琢磨着要不要假装聋子听不见算了。 往前又走了一步,手臂忽然一痛,我被人强行拉着转过了身。 我不得已对上了谢阆的脸。 就这两日没见,他就瘦了。他眼下青黑得厉害,嘴唇泛着白,眼白上布着几道血丝。 什么时候起,“憔悴”这个词也能用来形容谢阆了? 我无动于衷地对上他的眼,试图挣脱他的手。他用的劲特别大,箍着我的手臂不放,疼得我差点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皱着眉,朝他道:“侯爷请自重。” 谢阆紧盯着我:“你这几天都跟他在一起?” 我坦然道:“是,侯爷能放开我吗?” “我不放。”他执拗道,“你不能跟他走。” “我去哪跟侯爷有什么关系吗?”我平静问他,“你这样拉拉扯扯着实让人很难堪。” “侯爷,”傅容时亦开口,“当街如此,怕是于礼不合。” 他伸出手来,试图掰开谢阆的手。 而谢阆一直死死盯着我。 “应小吉,你不是喜欢我吗?”他几乎是恶狠狠地开口。 我静静地看着失态的谢阆。我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那双斜飞的凤眼中的灰败让人难以忽略。 可如今我就好像被水浸透了火星子的灰烬,心里连一点波澜都再掀不起来。 我低下头,笑了笑,复又抬起头看他,淡淡道:“酒后那些话,侯爷还当了真吗?” “喜欢什么的就算了,若是侯爷不想我将之前你做的那些事情捅出来……还是放手为妙。” 他不可置信地看我一眼。 终于松了手。 我拉起傅容时。 “走吧,我们去买鱼。” 第52章 链子 只是喜鹊已报了许多次春了。…… 傅容时这一路上什么都没多说。 我俩去了鱼市, 围着买鲥鱼的摊贩转了三圈,挑了一条特别大的鲥鱼,从缸里捞出来的时候, 还溅了我们俩一身水。 湿漉漉地回了家,傅容时开始杀鱼。 他杀鱼的模样很专心, 袖子挽到手肘, 一手捏着鱼的两腮, 一手举着刀剖开鱼肚。 我蹲在一边,下巴枕在膝盖上,一边躲着鱼肉溅起的血水, 一边琢磨傅容时的那双手生得真好, 快稳准狠一个不落,若是不在镇抚司干了,这一手能耐, 到哪都能走出一条致富之路。 杀好了鱼, 他就忙着开酒、生火、蒸鱼、调味。 从院子里到灶台来回地转,他像是街角小孩玩的陀螺, 没停下来, 也不知道累。 我就一直在等着。 姑娘家的直觉是很准, 我知道傅容时肯定想问什么, 这问题大抵和谢阆相关。 可我又不知道他到底会怎么问,心里就没法准备好答案。 我不能说我喜欢谢阆可却被他骗了。 也不能说之前在应天府报的案子全是谢阆安排的一场戏。 我不想说假话,却也不能说真话。 可我偏偏又有一腔的难捱堵在嗓子眼里。 我向来是个话多的人,跟谁都能唠上两句。我们刚搬家的时候,应院首都还没能熟悉上朝的路,我就已经和街角的李大爷搭上了话,并且成功地获取了一份李大爷家新出炉红豆饼子。 而每次给人家算命裁八字, 我兴致上来了,都能从对方的生前说到死后,从祖坟的位置分析到子孙的福运。即鹿有时说我,若是话少一些、客人多接一些,我挣回来的卦钱能翻好几番,府里的日子也不会总是紧巴巴的。 每到这种时候我都会瞪她,告诫她要多读书少放屁。 大街上就公然“接客”“收钱”地叨叨,我堂堂司天监的正经命官,活生生被诬成了干体力活的窑姐儿。 话扯回来。 我既然是个话多的人,遇上这样的倒霉事也理当要寻人倾诉出口。 只是真没人。 真没人要听我这些小姑娘的破事。 小时候我老子骂我,我从家里跑出来,蹲在墙角跟一个老乞丐抱怨了一下午。从日头高悬哭诉到了晚霞烟灭,我倒是痛快了,却耽误了老乞丐一整日没出工,日头落了我俩的肚子也都叫出了声。 可我实在挨不住了也能回家服软吃饭,而老乞丐却只能饿到明天一早。 从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世上的事情都是公平的。 你心里的抱怨苦楚,就像是一口毒药——你咽下去是你肚子疼,可你要是吐出来,说不准就是别人肚子疼。 可这玩意还不是夜里草木上凝出的露水,不会第二日朝阳一升就会消隐无踪。 它更像毒瘴,掩在浓密的深林里,黑魆魆的一团,在你的心肝脾肺肾里扎根侵蚀,一口接一口地就着你的鲜血活命,让这一整片林子迟早都尽数腐朽了、化成了恶臭的淤泥滩涂,它才觉得痛快。 我不能再让老乞丐饿肚子,于是只好将这一团毒瘴养在肚子里。 年复一年。 酒蒸鲥鱼上了桌,傅容时到底还是没问出口。 他就不咸不淡地在饭桌上问我今日的饭食咸不咸、淡不淡,除此之外就说些镇抚司新遇见的案子和趣事。 我们俩就虚虚地聊。 就像是下边的大鲲都打上群架了,偏偏水面上还是平静无波。谁都能瞧见游鱼纠缠撕扯的影子,却又谁都不敢打破平静。 做人有时候就是好难的。 * 就这么表面平静地又过了几日,就到了宫中一年一度的万寿节。 原本我没想着参加,毕竟低调做人才能长长久久,可奈何送信的宫人从翰林府转到了我司天监,硬是传了官家的旨意下来,点名让我参加宫宴、不得缺席。 理由是时年九岁漱玉长公主想我了。 就是我两年前从禁宫枯井里救上来那位长公主,天眷荣宠的官家独女。 接到旨意之后,我就回了趟家。 我住在傅容时家的这段时间,即鹿给我送了三趟衣裳和平时用的东西。可这回都要去宫宴了,我不得不收拢下我所有的首饰,到时候一股脑全堆在身上才够得体。 为了避免家里的下人怀疑即鹿趁乱洗劫了我的闺房,我必须得回一趟家。 “小姐,你什么时候回府啊?”即鹿一边帮我挑衣裳,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我。 “你不在家,府里都不对劲了。老爷不骂人,也不说话,成日黑着脸在府里,我们喘气都不敢大声。” 我睨她一眼:“老爷耳朵没那么灵,你们可劲儿喘就行。” 即鹿嗔怪地瞧我:“这是喘气的事吗?您不回家住在傅大人家里,压根也不合规矩。现在这事是没人知道你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若是什么时候被外人捅了出来,小姐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不要啦,不要啦,”我无所谓地长长呼了口气,“那玩意能当饭吃?” 就为了“名声”这两个字,应院首几乎要将我打出家门——如今想让我为了这两个字再灰溜溜地回来? 我也挺累的,这种事早就没劲做了。 即鹿一把夺下我手里的衣裳:“比吃饭可重要呢!” 我假笑三声:“你这样半夜出门跟人幽会的小蹄子有什么立场说我?” 即鹿气得跺了跺脚,恨不能当场给我溺死在脸盆里。 “哎呀!我不管你了!”她咚咚咚地就跑出了房门,“你自己收拾吧!我忙着呢!” 我捋了捋被即鹿扯皱的纱裙,琢磨这么凶悍的丫鬟是不能要了。 过几天就给她嫁出去,让她去凶元青。 自己在房里收拾了半天,勉强算是拾掇出了一套能见人的装束。 但是左瞧右看,总感觉身上饰品还是太少。我好歹在京中也是有头有脸的朝廷命官,腰上总得挂个玉佩什么的,才符合我的身份。 又是翻了半天,我也没找到一块合适的佩玉。 正当我考虑要不要问王羡或者傅容时借一块佩上的时候,突然想起应院首那有一块上好的汉白玉。 ——好歹做了十几年的父女,就算如今翻了脸……借块玉总能行吧。 趁着他还当值没回家,我溜进了应院首的院子。 应院首的院子是府里的主院,比我那个寒酸的院子是大得多,连通着书房和卧室,打理得也颇有文人意趣。 我趁着下人不备,进了我老子的院子,开始在自己家做贼。 我先是溜进了他的书房,在墨香中翻箱倒柜,将他书架子上的锦盒摆件摸了个遍,也没找着那块心心念念的汉白玉。 从书房出来,我就摸进了他的卧房。 虽然大家住一个府上十几年,我大约也得有十几年没进过我老子卧室了。 约莫是自从娘亲走后,就不曾来过。 所以在我进门的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眼睛出了问题。 眼前的景象与十几年前的记忆重合。 床榻上的被褥,还是十几年前那套鸳鸯戏水,布料洗得褪了颜色,针脚处显然是后来又密密地缝过一遍。 榻边的桌案上,端正地摆着一套妆奁,镜匣打开着,仿佛每日还有人坐在案前照镜梳妆。 铜盆上边,两块帕子分挂两边,一块是新换的,白净齐整;另一块却泛着黄。 …… 分明搬了家换了地方,可这房间竟像是完完整整地连地砖带瓦片都搬了过来,分毫不曾变动。 我站在门口停了半晌,这才缓缓走了进去。 屋里很干净,想必每日都在细致地打理。 我拿起罗汉床上似乎是随手放着的针线篮。绣绷上喜鹊报春的图样正绣到一半,针尖扎在绷子边上,似乎主人过一会就会回来接着绣下去。 只是喜鹊已报了许多次春了。 * 我捏着那绣绷坐了半晌,才想起我溜进来的目的。 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我也没翻到应院首能在哪藏着那块玉。 “阿娘,”我目光盯准了桌案上的妆奁,嘴里低声念叨,“你那有玉佩吗?要不你借我?” “反正你们两夫妻,我借谁的都是一样。等我宫宴上用完了,就马上给你还回来。你要是不愿意就说一声,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我等了一会。 毫无动静。 我勾唇笑笑,伸手就打开了妆奁。 我们应家是三代清流,换句话说,往上数三辈都是穷鬼。我这么能挣钱的姑娘都沦落到偷……啊呸,借玉佩来带了,更何况是我娘亲。 这妆奁之中的首饰,不过只有寥寥几样普通的钗子链子,没瞧见玉佩的影儿。 我翻了两遍,正打算收起贼心的时候,突然在这妆奁的最底层发现了一样东西。 一条翠玉项链,坠子是鎏金片儿裹了小玉佛,莹润圆滑。 ——这是我三岁时娘亲从嫁妆里拨拉出来给我带上的链子。 ——也是几个月前出门瞻星时,我院里失窃、朱明失踪当夜,跟着我那两根二钱银子打包的簪子一块不见的链子。 第53章 宫宴 “令郎欲求一道赐婚。” 万寿节。 惯来宫宴, 有前朝□□之分。 天子王侯官员前朝设宴,嫔妃命妇女眷后宫坐席。 我虽然是个破例在朝上得了一官半职的姑娘,但不过就是个九品的漏刻博士, 还没资格上前朝的筵席,于是便年年都混迹在后宫女眷之中吃席。 如今正值盛夏, 御花园草木葱郁、荷香四溢, 间有嫔妃女眷来往行走, 端的是一副夏日仕女交游好图景。 我行走在人群中央,被姑娘们裙下袖间卷起的香风激得喷嚏阵阵,试图寻找秦簌簌的踪迹。这娘们也是奇怪, 方才在宫门口时还扯着我不放, 言辞郑重地说一会要同我说一件大事,这转眼进了宫闱,却不见了人影。 我穿梭过无数后妃, 同二十余位娘娘行礼寒暄, 几乎都要将这御花园转了一个圈,还没找到人。 都给我走饿了。 此时筵席还未开始, 御花园中只有些点心供应。 我也懒得管秦簌簌那厮到底去了哪, 反正我得先来几口甜食。 我刚拿了一块甜糕放进嘴里, 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叫喊。 “小吉姐姐!” “嗯?”我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糕食, 转过头去,正见到一个软白的矮小影子灵活地连钻三个裙底到了我面前。 “小吉姐姐!”她又喊了一声。 我笑嘻嘻地蹲下身,准确抱住俯冲过来的漱玉长公主。 “哎呀,公主又长高啦。” 漱玉长公主是官家的独女。 说是长公主,其实上边有三个哥哥。据说官家当年卯足了劲想要个姑娘,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了小漱玉。漱玉长公主出生不到一个时辰,就被亲封为长公主;满月宴刚过, 就得了形同藩王的仪制俸禄。 要不说人和人真是不能比。 我刚出生的时候奶水都喝不饱,人家漱玉已经可以在五个奶娘中任选口味了。 “本宫要荔枝膏、间道糖荔枝、还有滴酥鲍螺。”漱玉牵着我的手,扬着下巴对身侧的小太监吩咐,“一会端到那边亭子里,本宫要与应博士说说话。” 瞧着漱玉一副小大人的庄重模样,我觉得有点好笑。 小太监颇为难地开口:“公主殿下,大娘娘前两日刚吩咐了,说不让殿下吃甜,要不牙该坏了……” “哪有这事!”漱玉抢先喝道,脸颊微微泛红,“再说也不是本宫吃……”她抬了抬头,瞅我一眼,声音小了些,“……应博士饿了。” 我:“???” 倒也没有饿到要吃三份甜食。 我憋着笑,轻扯了扯漱玉的手指头,冲她挑了挑眉。 漱玉扁了扁小嘴,避开了我的眼神。 “你赶紧去弄,本宫与应博士有要事商谈,”漱玉装模作样,毫无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对了,再加一份生淹水木瓜。” ——过分了啊。 我给长公主留了面子,等到那小太监走了、四周无人之后,才开始表达我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吃食的意见。 “一会筵席就要开始了,你吃得了那么多吗?”我拉着漱玉走到御花园边缘的凉亭里坐下。今日的日头虽不算大,晒久了却也感觉有些头疼。这凉亭正建在水边,习习凉水掠过水面穿过亭子,感觉身上的热气须臾之间便没了。 “没事,”漱玉一屁股坐上凳子,“我正长身子呢,我吃得下。” 我笑着点了点她的嘴唇:“不怕牙坏了?” 漱玉咧开嘴呲起来,露出嘴角两侧的两道牙缺口给我看。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乳牙坏了我还会再长的。” “诡辩还挺有理,”我好笑地给她斟茶,“公主现在不多注意着,以后长了新牙说不准也要坏。” “偶尔吃吃甜就行,吃完了记得漱口,”我指了指自己的腮帮子,“我就是爱吃甜,如今牙不好,时不时的牙疼。” 漱玉瞪大眼:“怎么长大了也会牙疼吗?” “长大了就不是人了?”我将茶水推给她,“长大以后再牙疼,就没有新牙能换了,所以趁着年纪还小,要尽早改掉吃甜。我就是前车之鉴,小时候的毛病没拔掉,到了如今,一旦不慎吃多了甜,这陈年的毛病就发起来了……” 说着说着,我又觉得没趣。 我这浑身上下的毛病就像是连在一根筋上似的,明明在说牙疼,却总感觉意有所指。 我呼了口气,看向正乖巧端茶喝的漱玉,又道:“茶水也别多喝啊,小心夜里睡不着。” 漱玉瞪我:“你们大人怎么这么多毛病。甜食不能吃,茶水不能喝,像爹爹,用膳的时候都得被人盯着不能多吃了哪道菜……这样还有什么劲啊。” 我耸了耸肩:“大人就是毛病特别多。” 所以过得也特别不开心。 和漱玉说了会话,话头就又转向两年前我救她的事情来。 “我听人说,你现在睡觉殿里还点着灯,官家还特意拨了八个宫人给你轮流守夜?”我开口问。 “我害怕啊,你们都不能体会。我那时候才多大一点小孩,就自个儿在那井里待了三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可太吓人了……”她舀了一大勺木瓜块放进嘴里,腮帮子都鼓了出来,仿佛还在压惊。 “那也不至于用那么多宫人吧。”我手肘撑着下巴,看着漱玉的小嘴咂咂地嚼,“那井里有什么吓人的?就是黑了点?” “可不是黑的事!”三下两下地嚼完嘴里的吃食,漱玉抢声道,“要是只是黑了点,我至于过了两年还不敢往那块地方走吗?” 说着,她左右仔细瞧了瞧,确定凉亭外边说话的女眷们没人注意这里之后,再摸了一个滴酥鲍螺放进嘴里,这才继续开口。 “我没敢说,那井下边还有别的东西。” 我凑上去:“什么东西?” 也不知道是漱玉的神色太过郑重,还是说话的语气着实吓人,我的心跳此时竟然砰砰地跳,感觉似乎就要探得一件诡异的皇室秘辛。 ——是失踪多年的宫人尸首? ——还是藏匿深宫边缘的珍奇珠宝? 漱玉缓缓喝了杯茶。 我伸出手,将她沾在嘴角的糖霜抹去。 她深深地瞧着我,白嫩嫩的脸颊让人想捏一捏。 “井下边有怪物。” 我:“哈?” 漱玉小脸凝重,又重复一遍:“井下边有怪物。” 我继续:“哈?” 许是感觉我大概是不相信,她又急切地强调:“是真的!我亲眼瞧见的!” “那怪物在白日里有光的时候不显出来,你们来救我的时候都瞧不见。可是等到月上中天,从井里正好能完整地瞧见月亮的时候,它就出来了,可吓人了……” 我自然是不大相信:“真的?那你瞧见那怪兽,长的什么模样?” 漱玉咽了咽口水,回想道:“那怪兽的两只眼睛大如铜铃,一张大嘴咧到嘴角,还有两根长长的獠牙露出来,瞧着特别吓人。” 我扬了扬眉:“这个形容也太宽泛了,是不是你话本子看多了?我听着跟话本里写的精怪差不多呢。” “不一样,那井中的怪物要吓人得多!”漱玉赶紧辩道,“那怪物跟……跟门环上的瑞兽图样长得有些像,也……也像我阿娘宫里的香炉上雕刻的纹样。” 兽首衔环上的瑞兽? 香炉上雕刻的纹样? 我蹙了眉,脑子里刚琢磨上那图样到底是什么样子时,一众宫人便朝着御花园热热闹闹地涌了过来。 筵席开始了。 * 直到上了桌,我才见到秦簌簌匆匆忙忙地从角落里蹿出来。 筵席分桌,赴宴的女眷不少,于是安排成了两人一桌。秦簌簌原本是要和她亲阿娘坐一块的,可她来得晚,此时镇国公夫人边上已有人落座,两人聊得正热,秦簌簌便转了方向,到了我边上来。 主座上的皇后正说着什么,我没细听,只瞧见秦簌簌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 “你去哪了?”我低声问她。也就是我们的座位跟主座的嫔妃娘娘们离得远,要不我也不敢这么猖狂地说小话。 直到我忍不住捏了捏秦簌簌的手,她才回过神来:“没……没去哪。” “没去哪我找遍了整个御花园没找到你?”我眯起眼,“我刚才可是瞧见你从前朝的方向偷摸着过来的……你去前边做什么?” 秦簌簌脸色明显慌张了一瞬。 “你看错了,我刚才就是……就是太热了觉得有些头晕,去园子边的宫阁里坐了一会。” 我又端详了她一会。 秦簌簌同我交好许多年,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好比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从来都是无话不谈。像她今日这样遮遮掩掩的模样,自我们认识以来,压根就从没出现过。 但我也没问。 我琢磨着人都有秘密,就是再亲的人,也没必要一顿吃几碗饭、一日出几次恭全都跟你说。 我将秦簌簌平日喜欢吃的果子蜜饯往她面前推了推。 “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跟我说就行。” 秦簌簌瞧我一眼,欲言又止。 ——不过事情的真相很快就明了了。 宫宴吃过了大半,宫人们开始将桌上的狼藉收走,换上清口的糖水点心。 我筵席之前跟着漱玉长公主吃了好几样,宫宴上又吃得饱,这会正撑着,就一边半倚着桌案消食,一边跟情绪缓和不少的秦簌簌说话。 正是这时,一道清亮的嗓音遥遥传来。 “陛下驾到!” 园中女眷迅速站立起来,纷纷行礼。 我从人群的缝隙朝外看,宫人官员簇拥之中,一位身材魁梧、气势凛凛的中年男子踏步而来。 势如长风入林,声似洪钟大吕。 便是官家了。 这位晟朝建朝百余年来公认的明君大步行到主座,主座上的皇后上前,两人低声说着什么。 身后站定的是横金拖玉的一众官员。 我微微抬头,瞥见应院首和谢阆都在那。 甚至在我抬眼看向谢阆的时候,他也正好看着我。 我俩隔着半个花园,在烁玉流金的骄阳下短暂对视。 我很快地再次低下头。 余光瞧见官家的衣摆晃动,落到不远处一桌前边——正是秦簌簌阿娘、镇国公夫人的桌案。 “国公夫人,方才令郎在宴上求一道旨意,夫人可知情?” 秦夫人一脸茫然。 我感觉到身边的秦簌簌突然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 ——所以秦徵是求了什么? “令郎欲求一道赐婚。” “求娶国公养女……秦簌簌。” 第54章 开阳 “这星辰转换,真能影响人的意志…… 我听见哐当一声。 秦簌簌跌在地上。 ——等会。 她倒下之前我听见什么了? 我脑子里的浆糊缓慢地搅了搅。 接着我缓慢地往身边转头看了看。 秦簌簌抬起头, 脸色发白,眼圈像是被烫过,一圈水溜溜的红。 我张了张嘴, 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算了,说什么说。 先给我姐妹拽起来吧。 我半蹲下身子, 先将秦簌簌扶了起来。她抓我抓得紧, 勒得我手疼。 官家和秦夫人听到动静, 回身看了一眼我们这边。 秦夫人愣了半晌,才硬着腮帮子挤出一个笑来。 “陛下,这……” 镇国公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同官家行了礼:“陛下, 此等大逆不道、罔顾伦常之事,惊扰圣驾、污了圣人耳……是微臣管教不力,如今臣已将那逆子绑了, 回去之后定将好生管教, 绝不容许他再口出妄言。” 官家脸上倒也没有什么情绪。 “可从秦徵方才殿中所陈,言辞之中对秦姑娘似乎已……” “什么都没有!”秦簌簌松开我, 嘡地一声跪了下去, 颤声道, “阿徵他……他不是那样想的, 他就是一时糊涂,还请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 就是这时,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百官中闯了出来,“嗵”地一下跪倒在地。 “陛下!方才微臣殿上所言,尽皆出自真心!” “秦徵!”镇国公见逆子出现,上前就要给一巴掌,随即被秦夫人拦下。 只见秦徵身上被粗大的麻绳紧紧绑住, 略显得有些狼狈,一身齐整的官服染了灰,在地上扯出一道道褶子。 他转过头来,看向秦簌簌。 “阿姐,对不起。自小到大我都听你的话,可这一次……你就容我任性一次。”他跪着,用膝盖蹭到了桌前,俊逸的双眸中尽是深情,“阿姐……” 可秦簌簌咬着唇,看也不看他。 她躬身下拜,动作坚定,指尖用力抓着膝下的砖缝。 “求陛下恕罪,阿徵只是昏了头,他口中所说都是无心,还望陛下看在他这些年在朝中尽忠职守的份上,求陛下不要怪罪他。”秦簌簌声音仍颤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阿姐!”秦徵喊了一声,眼见着还要分辩,我立即上前两步,将他拽住。 “你不要你的前程就罢了,还非要毁了簌簌的清白?”我语速极快地在他耳边低声开口,“你是个男人,剿个匪立个功就能将身上的污点全抹掉,可你要再这么闹下去,簌簌一辈子都要背上不顾人伦勾引弟弟的骂名,你是见不到她当场投河就不作罢是吗?” 这世情,就是不公平。 男子三妻四妾,是齐人之福;女子和离再嫁,是不甘寂寞。 男子思慕女子,是用情专一;女子表白男子,是寡廉鲜耻。 男女深夜私会,被骂的、被人非议的、被迫离开家门的,永远都是女子。 这事情闹得再大,只要秦徵立个功,所有的骂名都能化成茶余饭后的风流轶事,对他的前途毫无影响。 而身为女子的秦簌簌,却一辈子都脱不了身。自此之后但凡行差踏错一步,这事便会立即凝成一道枷,永远没法从身上除去,谁都能来踩上一脚。 秦徵闻言愣了愣,同我对视一眼。 我抿着唇看他,眼见着他眼中方才还坚定的光渐渐消了下去,身子也松了,弓着脊背跪在地上。 我胸口憋着的那股气缓缓地舒了出来。 我走到官家面前,平和地长身一拜。 “陛下。” “近日微臣正与师父修习天相之理,夜观星象见开阳星晦涩无光,或许秦小将军是受了这天象影响,才教他脑子混乱,说出这样的胡话来。”我话说得一本正经。 明眼人都能听出来我这借口牵强得不行。 可这世上的事情不都是这样?真相撕得太明白,谁都不会好过。 谁不在粉饰太平? 官家闻言,目光转向我。 “这开阳星晦涩,同秦徵有什么关系?” “北斗开阳星,又名武曲星。微臣旧年翻阅司天监中保存的朝中官员生辰年鉴之时,意外发现秦小将军生辰正应了当年武曲降世之象,”我低着头娓娓道来,“今年开阳晦涩,又撞上小将军命中流年小运相撞,冲克了八字中的煊赫火局,使得小将军流年不利、前路不清。” “譬如今年东平剿匪一事,小将军惯来颇有智谋,又何以中了那无知草匪的计策?正也是这开阳星星象不稳,教他受了影响。” 官家眯了眯眼,声音中犹含了一分怀疑:“这星辰转换,真能影响人的意志么?” “能。”我道,“据传商时,商君帝辛命武曲星下凡的窦荣驻守游魂关,东伯侯久克不下。而待文王攻打时,正是借了当年武曲星晦暗,削了窦荣意志之力,引他失误,从而攻克了游魂关。” 官家沉吟半晌,这园中静得呼吸可闻。 这时,众人听见皇后柔声开口:“既是如此,倒也不能全怪秦小将军口出妄言。官家莫要动气了,不过小事一桩而已。” “秦徵与秦簌簌二人既非亲姐弟,两人年纪又小,这年深日久地相处下来,或许是将这男女和姐弟之情混肴了。这年轻人的心思啊,就如同年节时窗上贴的剪纸,春光一照颜色就褪了,倒也不必这样认真。” 由于我早年救了官家和漱玉长公主二位,皇后对我一向很有好感;当年我入司天监为官,听说也是皇后一手促成的。有她说话,我心中的底气便又足了些。 我偷偷抬起头,见到官家的眼神果然缓和下来,在秦徵身上停了停。 “秦徵,”官家沉声道,“既然皇后这样说,朕就念在你神智不明,不将你那些浑话放在心上,以后也莫要再提起了。” 我听见秦夫人长长舒了口气。 镇国公大步上前:“多谢陛下宽恕!”他跪下,“老臣日后一定勤加管教,教这逆子谨言慎行,不会再说出那般的混帐话!” 官家轻轻地“嗯”了一声,接着又道:“虽是情有可原,可这神志不清的毛病的确也需要好好管教。” “朕予你三月的假,回府思过。”官家的视线又在镇国公身上转了转,“至于镇国公……” “这秦徵惊扰宫宴、口出妄言,自然也有家教不利的罪过,便也在家休养些时日吧。而镇国公手上的五千京中驻兵兵权……”镇国公闻言,脊背猛地一颤,只听见官家淡淡的下一句,“……便先交到淮阴王手上暂且统领吧。” 镇国公紧闭着眼,脸上的沟壑拧起,重重地咬了咬牙。 “臣,遵旨。” 我低着头,手掩在袖子底下,向后伸了伸,安抚似的捉住了秦簌簌的手。 就好像溺水的人寻到一块浮木,她也紧抓着我。 第55章 月光 “我想亲你,好不好?” 这事稀里糊涂地揭过之后, 官家索性领着百官就在这御花园中一道吃起了宴。 秦徵被镇国公带走了,我偷摸着与秦簌簌出了宴会,寻到了一处偏殿说话。 “我的亲生父亲, 是爹爹……就是镇国公戍守南疆时下属的副将,我还未曾出生, 我的亲生父亲就战死了, ”秦簌簌抹了泪, 情绪平和下来,“我的亲生母亲在生我时难产而死,于是爹爹就将我带回了镇国公府, 当时……” 她顿了顿, 又喝了口水才道:“……我与阿徵出生没差几日,爹爹和阿娘便将我认作了亲女,对外宣称府里诞下了龙凤双胎, 自那之后我便成了镇国公府的小姐, 也成了……”她低头扯出一个笑,“……阿徵的姐姐。” “那你们是一直知道真相?”我给她又斟了一杯热茶, “合欢茶, 宁神的。” 秦簌簌点头接过:“我是前几日才知道的, ”她抬头看我一眼之后, 又迅速低下头,“咱们去惜玉小馆喝酒那日,侯爷将你带走之后,阿徵就来了……那时我才知道真相。至于他是什么时候得知……我也不清楚。” 听见惜玉小馆和侯爷这几个字,我亦低头喝了口茶。 我寻思,那地方到底是风月馆还是月老祠?反正去一趟不给人配上对就不算完呗。 等到她的那碗茶见了底,我才试探地开口:“那你与阿徵之间……” 秦簌簌端着茶盏, 正要放下的手颤了颤。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那天他将我接回了府后,才与我表白心迹。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她抿了抿唇,抬眸看我,“……我不知道应当怎么面对他……小吉,你说、你说我该怎么办?” 秦簌簌求救似的看我,似乎指望我像是方才在御花园那样,临时编出一个理由给她。 荒唐也好、无理也罢,只要有一个理由就成。 “阿徵如今都敢做出向官家求赐婚这样的事情了,想必已经是打定了主意。”我沉声道,“簌簌,你跟我说,你对阿徵……有没有哪怕一点动心?” “我……”秦簌簌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她眼中浮现出一缕茫然来,似乎自己也并不能确定,“阿徵……阿徵是我弟弟啊……” “我……我怎么能对我弟弟有男女之情?” “你是在问你自己?”我盯着她。 她回看我,嗫嚅着开口:“我也不知道……” 得了。 这是问不出来了。 “我这两日去镇国公府找阿徵。”尽管脑子里是同样的一片空白,我仍假装坚定地看她,“你先别想这事,缓几日再说。” 接着,我又安抚了她一会。等到秦夫人差人来叫,我俩这才走出来。 * 出宫的时候,月亮已经挂上了柳梢。 天色还隐约残留着白日的余音,晚霞却早已消尽。轻薄的月携着轻薄的光,松散地挂在天边。闲云散了,宫灯一盏接一盏地点亮,映在人脸上,笑容凝成了深刻的沟壑。 星星刚露出了头,我混在命妇们中间,热热闹闹地同官家娘娘告了辞,熙熙攘攘地涌出了宫门。 女眷们出宫,与百官上朝的宫道不同,是从光华门走,出了门往右,紧挨着凤沽河。万寿节正值夏夜,年年的今日,宫人们都顺着宫墙往凤沽河上放河灯,粼粼的河水上漂着斑斓的火光,也算是京中一道特别的景致。 我站在凤沽河边,想起前些年我也凑过这热闹。亲自剪纸粘上的河灯虽不大好看,却结实得很,一路能从宫门沿着凤沽河绕城一圈,就是漂上一夜,河灯上写着的那个名字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 “在看什么?”一道磁性的嗓音在我耳边漾开。 “看灯啊。”我转过头的时候,脸上已经带上了笑,“顺便等傅千户大人的马车修好。” 光华门离傅容时家不近,今日他便驾了马车来接我。但不知道是他家的马车太久没用还是傅容时的驾车技术太差,这车刚走了不到半里路就撅了轱辘,差点没给我从车舆里甩出去。 “估计是修不好了。”傅容时略带窘迫地道,“实在装不上大轴。” 我看他:“那怎么办?走回去?” 傅容时朝大街看去:“先走走,等到下一个路口瞧瞧有没有租马车的。” 说着他又回身对我笑笑:“实在不行就走回家,一路上消消食,到了州桥夜市附近,我给你买麻饮鸡皮吃。” “那这消食还有什么用?”我好笑。 “为了吃更多。”傅容时一本正经。 我“啧”了一声:“难以反驳。” 拴了马、放了坏车,我同傅容时便开始消食。 晟朝夜市繁华,今夜又正值万寿节,官家特暂时取消了宵禁令,街边的夜市摊贩便如春笋似地冒了出来,一路上热闹至极。我刚吃的筵席还未消下去,便又装了一肚子零嘴杂嚼,几乎撑得走不动道。 也怪我是个眼高手低、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在路上见着什么都想尝一口;再加上许是对宵禁令的积怨太多,今日开张的摊贩铺子是卯足了劲要卖个过瘾,杂嚼一家比一家多、零嘴一户比一户香,我压根就没办法控制自己。 “你也不拦着我点,”我一手抱着四个油纸包,一手抓着块梅子姜往嘴里送,“这也买太多了,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完?” 傅容时低下头,扒拉自己手上还拎着的那五六个油纸包:“除了那碗冰雪冷圆子,别的都是蜜饯干果,放得久。冷圆子你就别吃了,太晚了吃凉的容易坏肚子。” 我俩走进傅容时家门口那条巷子。 “那你怎么还让我买?”我眯起眼,质问他,“是不是你自己想吃?” 傅容时弯了眼,匀出一只手来敲了敲我的额头:“一碗冷圆子都不准我吃吗?你怎么这么吝啬?” “这是吝啬的事吗?”我反驳,“我兜里的钱可以随便你拿,但是到嘴的吃食你可掏不出来。” 傅容时挑了挑眉:“那你兜里有钱吗?” 付钱的是大爷——我立即没了话。 往前又走了两步,我又强撑底气道:“虎有流落平阳日,龙有浅滩虾戏时——你别看我现在没钱,等我出去干一票大的,转眼就能带回钱来还你。” “干一票大的?”傅容时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当着镇抚司千户的面这么说,小姑娘胆子倒是挺大。” “哎!”我嗔怪地攥起拳捶了捶他,“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傅容时轻笑一声,伸手一下就把我柔弱的小拳头包住,故意道:“我可不知道什么意思,不如应姑娘先跟我回一趟镇抚司,我仔细讯问一番?” 我“哼”了一声,手腕用力想从傅容时的掌心里抽出拳头,谁知他就像是识破我的目的,我手上刚用上劲,他就更用力地捉住了我。 我故意不说话,手上却仍使着劲。虽然明知不可能,但是我仍崛强地想用我那点浅薄的力气与傅容时争个高下。 我俩像是拔河牵钩的两端,各自使劲将对方往自己的方向拔。 可这一场拔河强弱又实在过于悬殊,绳索中心的手越抓越紧,胜负也越发明显,我被拽了过去。 “你就不能让让我?”我力气卸得快,一头就撞上了他的胸口,就连手上的油纸包的没稳住,哗啦一声,掉了两个落地。 我弯下身子要去捡,可傅容时仍没放手。 “怎么了?”我抬头看他,“梅子姜都掉在地上了。” 清亮的月光在他的眸子里缓缓流淌。 傅容时往前走了一步。他这步子走得又窄又小,正好将我俩之间的空隙填满。 暖洋洋的风儿拂过巷角的垂柳,不远处的荷塘边传来蛙鸣。 “小吉。”傅容时轻轻在我耳边叫了一声,缱绻温柔。 我愣住。 我想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看见他透过月光泛了红的耳尖。 “我想亲你,好不好?” 第56章 疯狂 “该滚的是你。” 月光在此时朦胧起来。 荷塘传来的清香和油纸包中的甜腻交织在一起。 傅容时像个初次掌舵的艄公, 面上神闲气定,紧贴着我的胸腔却已如擂鼓。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预料到了傅容时想说什么。 却没能想出我的答案。 我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神。 “傅大哥……”我没想好下面该说什么, 只试图推开他,可他将我抓得更紧。 傅容时手上的油纸包一下子全落了地, 我感觉到他的手臂温柔却坚定地将我拢住, 拦住了我的退路。 “小吉, 我喜欢你,一直很喜欢。” 他离我很近,我垂着眸子, 眼睫遮住了光, 但我仍能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 我用力抿了抿唇,沉默地盯着傅容时衣襟上暗色的纹样。 “第一次见面之前,我就在想, 怎么会有姑娘莽撞到一日之内分别摔断了自己两条腿。”他轻轻笑了一声, “后来在应府,见到你头上簪着一朵红艳艳的月季花、坐着轮椅出门, 我憋得好吃力才没笑出来。” 我:“…………” 这位大哥, 这是表白的时候应该说的话吗? 可我方才的窘迫和慌乱竟也就这样渐渐消失了。 “后来我想, 大概从第一眼见到你开始, 我就没办法再移开眼了。”他松开了捉着我拳头的那只手,轻缓地摩挲着我额角的碎发,“你莽撞又可爱,就算是断了一双腿,也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鲜活——你的所有都吸引着我。” “这些话我一直想说,可又害怕。小吉,我知道你大多数时候, 或许都只将我当成哥哥。但是,偶尔也会有一些瞬间,我能见到你眼里的光落到我身上,我不相信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指腹缓缓下滑,将我的脸抬起,定定地望进我的眼睛:“星火也可以燎原……为了那一点点的可能,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可以爱你、疼你,让我成为你心里的那个人?” 我沉默地看着他。 我不能否认,我对傅容时也曾心动过。 自小到大,我都习惯了一个人。 我一个人对抗应院首,一个人对抗非议流言,也一个人对抗无休止的求而不得。 而从来没有人,像傅容时那样体贴而坚定地站在我身后。 他会保护我,会爱护我。他会替我拂去肩上的落叶,也会在危险出现时毫不犹豫将我拉到身后。 他是我曾遇见过的,最好最好的人。 我找不到理由拒绝他。 即便那一双熟悉的、清凌凌的凤眼在我脑子里反复闪烁了数遍,可最终就在眼前的傅容时仍越来越清晰。 谢阆不是理由,也绝不能成为我拒绝另一个人的理由。 我听见我颤着声音,说了一个好字。 傅容时的唇吻上来的时候,我脑子里仍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像是堕入了一朵轻云之中,傅容时的温柔与爱意将我一缕缕缠绕教我沦陷,我感受他生涩又珍视的动作,犹豫了片刻,仍是环上了他的背。 我希望他说得对。 我心口那一团烈火在三年的时光里已经不计后果地将自己烧成了灰。 可万一星火能燎原。 * 我们两人的唇刚刚分开,昏暗的巷落里忽然传出了一声暴怒的吼声。 “傅容时!” 我还未曾意识到这声音的主人,一团白影已经凶猛地冲了上来。 傅容时急忙将我推开,凛冽的拳风掠过我的脸颊。 几近全黑的小巷中,谢阆将未及防备的傅容时扑倒在地。他像是一头发了狂的野兽,忘记了所有的招式与技巧,只凭借着本能,凶悍而暴戾地将拳头往傅容时身上招呼。 “谢阆!”我尖叫着冲上前去,试图将两人拉开,可谢阆像是毫无知觉一样,满身的戾气浓重得几乎要化作实体。 他恶狠狠地压在傅容时身上,将过往的体面和骄傲抛到脑后,将这些时日以来的煎熬与痛苦诉诸最简单、最直接、却也是他曾经最不屑的方式。 “小吉你让开!”傅容时一边沉着地应对着谢阆,一边冲我喊道,“你快进屋!”谢阆此时的招式毫无章法,几乎没几下能伤到傅容时。 可他实在疯得厉害,我便没听傅容时的话,双臂勒住谢阆的腰,仍然试图将他拉开。 “滚开!”谢阆暴喝一声,像是失了神智一般将我猛地甩开,“我要杀了他!” 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脊骨砸在石板上,传出一声闷响;尖锐砂砾挫过我的手臂,留下一道长长的、火辣辣的伤痕,我忍不住痛呼出声。 “小吉!”傅容时着急地喊我的名字。 谢阆更是如梦初醒,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鲜血顺着我的手臂流下来,染红了我的衣袖。 “我……”谢阆看向我,双眼通红,眼白里布满了血丝,脸色白得吓人,“……小吉?” 他起身,撇开傅容时,急切地朝我走来。 我抓着受伤的那条手臂,温热的血液从指缝中流出,从地上站起了身。 我朝他吼:“谢阆,你闹够了吗?” “没有。”他咬着牙开口,眼里的伤痛几乎要刺痛我的眼睛,“只要你还没回来,我就没闹够。” 他伸手抓我的手臂看伤,被我用力甩开,血点溅上他的白衣。 “回去?”我快要笑出来,“回去哪里?回到你给我挖好的陷阱里去?回到你给我编好的蛛网里去?” “我能解释,我今天来就是想要同你解释……” 他上前,而我后退。 “我不想听。” “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再看见你、更不想再听见你的声音,”我没有任何时候比此时冷静,“我过得很好,我也是真心希望侯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跟傅容时过得很好是吗?”他低吼出声,“是吗!?” “是。”我看着谢阆的眼睛,胸腔像是出现了一个口子,一股郁结的污秽混着血肉,痛苦又快乐地流了出来,“方才侯爷应当也见到了,我与傅大哥两相倾慕,我们过得很好,我从没像这段时间一样快活。” “那我呢!那我呢!”他疯了似的抓住我的衣襟,“我怎么办?” 我咬着牙,伸手想要将他紧握的手掰开。 “侯爷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以前就说过,咱们之间的情谊比纸还薄,手指头稍稍用力一捻就能碎。只是如今,我先将这纸撕开了而已。” “我不愿意再去想你做的那些事情,更不愿意想起你。如今我同别人在一起,只希望我与侯爷以后莫生瓜葛,最好天涯不复相见。” “不行!”他将我抓得更紧,力气之大让我挣脱不开,“我不许!你说过喜欢我,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傅容时赶了过来:“你放开她!”他想要扯开谢阆,又怕用劲太大伤到我,动作不敢太大,怎么也没办法将我从谢阆手里拽开。 谢阆似乎没有听见,仍看着我,嘶哑着声音,像是质问。 “你从三年前就喜欢我,我对你冷言冷语也好,不屑一顾也好,就算我们相隔千里……你还是没有忘了我。你追着我、捧着我,将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你怎么会不爱我呢?这世上你最喜欢我,明明前几日还那样好……可你如今怎么能说不爱我了?” 月光落在眼前人俊美而疯狂的面孔上。 谢阆的一眉一眼、一颦一笑,曾经那样深刻地映在我的脑海里。我记得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也记得他对我露出的每一个笑。我曾将我与他每一次相遇与相处放在心里最美好最干净的角落。 在那些蹉跎的时光里,我沉浸在虚幻的美梦之中,几乎是乞求着能从谢阆的眼里看到一点点的爱。 可如今我只觉得疲惫。 我咬着舌尖,满身心涌上来的酸楚几乎要让我落泪。 我终究没有落泪。 我维持着镇定:“谢阆,你松手,你别逼我。” “是你别逼我。”他一字一字地、咬着满心的疼痛对我说,“只要你跟我回去,只要你离开这里。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我不再骗你,我对你好,成不成?”到了最后,或许是我听错了,我竟然从他痛苦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丝的委屈与哀求。 “侯爷,小吉不会跟你走的。她如今与我在一起,你要再这样纠缠,在下就不客气了!” 傅容时用力掰着他的手,我似乎听见谢阆骨节过于用力而发出咔咔的声响。 “你滚!”谢阆低吼一声,转身一脚要踢向傅容时,“不许你叫她的名字!你滚!” 傅容时松了手,堪堪避开。 也是此时,浓夜中只听见“啪”地一声,一个巴掌落在谢阆脸上。 “该滚的是你。” 谢阆不敢置信地看我。 我对上他的眼睛,还能想起当年骄阳之下那个纵马疾驰、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可就是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昏黑巷落中,我的心里却已掀不动波澜。 “谢阆,你给我滚。” 第57章 猜想 “将这反贼给我拿下。”熟悉的声…… “应小吉。” 谢阆眼睛血红, 一双拳头紧紧攥住,颈上的青筋用力崩出。 “你竟然为了他打我?” 我的掌心仍然麻着。 血液争先恐后地涌到皮肤下,激起一阵火辣的、透着痒劲的、细细密密的疼。 “对。”我看进谢阆的眼睛, “我就是为了他打你。” “你不是什么都看见了吗?” 我走上前一步,目光直直对上他的。 “你这几日看的还不够吗?” “我和傅大哥很好, 我们过得很快活。” “我以前不知道我还能活得这样轻松。前十几年, 是我在喜欢别人、我在关心别人, 我总想着别人会不会挨饿着凉、别人会不会受委屈不开心……我以为那样是我想要的,我心甘情愿。” “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我不欠你, 我也不欠任何人。我同傅大哥在一起之后, 才第一次感觉到被人挂念、被人喜欢的感觉。以前你不想要我的喜欢,你能随手扔掉,”我用力张大眼睛, 克制着自己不带情绪说话, “那现在,轮到我不想要你的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我隐隐似乎见到他那双经年寒凉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你……”他喃喃地开口, 原本上挑的凤眼耷拉下来, 露出眼尾一抹受伤的微红。 “……你不是应小吉。” 他还要上前, 却被傅容时拉住。 谢阆想要伸出手,却最终又收了回去。 他摇了摇头后退,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在对我说话。 “应小吉不会这样的。” 我在这一瞬间,竟然有些想笑。 可是当这笑意刚要浮上嘴角的时候,却又被一股铺天盖地的悲哀掩住。 莫说当年好。 * 那夜以后,我没再见过谢阆。 他没再来司天监找过我,百官上朝散值的时候也不见踪影。过了几日我才听说, 他染了风寒告病,已经好几日不上朝了。 而我与傅容时相处很好,甚至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我不知道其他姑娘年少时梦里会出现什么样的人,但是傅容时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人。 就好像一株春笋。 生的本就青翠漂亮,而越往下剥,越能觉出他的好来;那股清甜的香气窜进鼻尖,光在脑子里过一遍就知道该有多好。 ——我一边洗着笋一边想。 “小吉,洗好了吗?” 我应了一声,将笋从水盆里匆忙捞起来,赶紧拿进了厨房。 “怎么弄得这样湿?”傅容时接过笋放在砧板上,却没动手切。 “缸里没水了,我刚打井水来着。”我拎着半湿的裙摆甩了甩,“一会就干了。” 他蹙眉:“以后要是没水了你让我打。”他将我推出厨房,“去换身衣裳,别着凉了。” 我卡住门框:“就一点湿而已,现在天气这么热,怎么会会着凉。” “井水很凉,”他弹了弹我的额头,严肃起来,“听话,赶紧去换衣裳。” 我扁了扁嘴,无奈只能走了出去。 刚换好衫子,再回来路过院子的时候,正听见有人敲门。 “千户大人!千户大人在吗?” 我瞥了一眼正往外冒着炊烟的灶台,先去开了门。 敲门的是之前见过的那位李百户。 他见到开门的人是我,先愣了愣。 “应……应姑娘,你怎么在这?”他后退一步,将身后数十个镇抚司的差人也挤得齐刷刷地往后一退,接着抬头瞧了瞧门楣,“这是千户大人的家啊。” “是,”我好笑地点了点头,“你们来找傅大哥?他正做饭呢。” 李百户咽了一口唾沫,有些不敢置信:“千户大人会做饭吗?” “你们不知道吗?”我反倒有些诧异,“傅大哥瞧着不像会做饭的样子?”我朝边上挪了一步,让他们进屋。 李百户摇了摇头:“千户大人在司里一向严肃,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做饭的人。”他刚想踏进门,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将脚收了回去,朝着边上不远处喊了一声。 “傅千户大人!你猜千户大人正在干嘛?” 那边正走过一队人,领头的亦是镇抚司的差人,不过规服的制式比寻常差人要繁复一些,同傅容时身上常穿的差不多。 “正做什么?”那人接话。 李百户嘿嘿一笑:“正给应姑娘做饭呢!” “啊哈!”那人眼睛都放了光,笑得只剩一张嘴,“我这就回去跟他们说!”说着领着人转身就走,步伐十分轻快。 我:“…………” 这是值得这么兴奋的事情吗? 不过—— “你们镇抚司又新来了一位千户大人吗?”我好奇,“我方才听你叫他千户大人。” 李百户往屋里走:“方才那位?那是新上任的傅千户大人。” “这么巧,也姓傅。”我随口问。 “不姓傅啊,姓梁,”李百户看我,“——啊,姑娘想错了。” “咱们镇抚司有正副千户两个职位,千户一人,副千户两人,正巧如今的千户大人姓傅,我们平时怕叫错了,便只称呼傅大人为千户大人,不冠姓。”他细细解释。 “至于另两位副千户大人,我们有时称呼为副千户,有时也直接称呼为某大人,刚才那位梁姓副千户大人,正是当初徐大人过世后,新到镇抚司上任的。” 李百户走进厨房。 而我却愣在了原地。 副千户。 傅千户。 徐凤过世之后,新上任的……副千户。 我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这时,厨房里翻炒的声音停了,傅容时和李百户一道从里边走出来。 “小吉,我出去一趟,镇抚司有急事,”傅容时走到我跟前,“饭菜已经做好了,你先吃饭,別等我了。” 我眨了眨眼,见到他的嘴一张一合。 “想什么呢?”他见我没反应,走了过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这么入神?” 我反应过来:“没什么,你有正事要办就快去吧。” 傅容时朝我笑了笑:“那你自己在家别害怕啊。” “我是三岁小孩吗?”我瞪他。 “差不多。”他指腹蹭了蹭我的鬓发,“我今晚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回家,你别等我。院子里的水缸我刚打满了,晚上洗漱不要贪凉,一定要烧热水洗。” 我余光瞧见一旁的李百户一副见了鬼的神情,无奈地将他的手拨拉下来:“行啦行啦,知道啦。” 然后又嘟囔一句:“好啰嗦。” 傅容时笑了笑,便与镇抚司的人一齐出了门。 我走到厨房,见到清炒嫩笋已经盛上了瓷碟,边上还放着两个之前就做好的小菜。灶上的炉火已经熄了,却还留有余温,我等了一会,确定傅容时他们应当已经走远了之后,将桌上的菜重新放进了锅里,盖了起来。 过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我出了门。 然后朝镇抚司的方向走去。 * 傅容时家里镇抚司着实不算近,我走到镇抚司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经过正门前那道十字路口时,我特意瞧了瞧,左边那条路是我来时的方向,通向傅容时家;而右边这条路,是去我家的。 傅容时家、镇抚司、我家,三个位置若是连起来,可以组成一个三角的形状。 从我家到傅容时家,有一条直行的月河街,除非绕路,否则绝不会路过镇抚司。 可若是要从我家到徐凤家,却正好要经过镇抚司门口。 我从镇抚司门前过去两个路口,走过很短的一段距离,来到了徐凤家门口。 门前的白幡还未摘下。 我盯着在夜里也清晰可见的白布一会,随后敲了敲门。 “徐夫人好,我是应小吉。” “上一次来看徐凤的时候,有东西落下了,可不可以让我去他院里找一找?” “徐凤走了之后,我们过得挺好的,”徐夫人一路将我领到徐凤院门口,“镇抚司的人时常来探望,对我们母女也多有照顾……你时不时让人送来的东西我也都收到了。” 她顿住脚步,拍了拍我的手背:“我知道你一直将徐凤的死归咎于自己,可那不是你的错。徐凤是因公殉职,他从进镇抚司的第一日起,我就做好了准备……你万万不能再自责了。” 我垂下眸子,不敢直视徐夫人的眼睛。 又是寒暄了一会,我独自拎着灯笼进了徐凤的屋子。 他屋子里的陈设同之前我来探病的时候一模一样,徐夫人将他的物事全都保留了下来。 我走到榻前摸了摸,被褥上一尘不染,甚至还泛着皂角的清香——想必徐夫人每日都会过来打扫。 我在他屋子里转了一圈,小心翼翼地在他的床榻和桌屉中翻找。 ——直到在他的桌案下,寻到了一沓还未来得及用过的宣纸。 那宣纸较之寻常的白宣要厚实发黄,京中只有白云观出产。 我抿了抿唇,放下手中的宣纸,走到墙壁前边,盯着他墙上挂着的那幅周易六十四卦方位图,脑子里闪过一个猜想。 我走到院子里的草圃前,见到那圆形的草圃中央,放着一块小小的铜罗盘。照着那罗盘的指示,我循着正西偏南的方向,在草圃一角伸手挖了起来。 草圃今日方浇了水,黏湿而松软。我用手拨开潮湿的泥土插到最下面,果然摸到了一样异常冰凉光滑的物事。 我将那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半块阴阳鱼形状的羊脂白玉,边缘雕刻着繁复的花纹。 也是此时,昏暗的小院突然被火光照亮。 火光晃花了我的眼,我伸手挡了挡,暖黄的光穿透了我手中的白玉。 我看到那块白玉里,隐隐透出“地成”二字。 “将这反贼给我拿下。”熟悉的声音入耳。 有兵士将这院子围住,我抬起头,看向领兵的人。 是应院首。 第58章 审讯 只要脸上做出不在乎的样子,就没…… 我坐在牢房的角落, 整个人罩在黑暗中。厚重的墙壁上开了一方窄窄的小窗,月光斜射过窗沿,给对面墙上挂着的繁多的刑具打下深重的阴影。 黑暗中有淡淡的腥臭味窜过来, 我不耐地揉了揉鼻子,朝里边又挪了挪, 离牢房里的恭桶远了一些。 这里是京郊驻扎兵营内的私牢。 应院首将我这个反贼抓起来之后, 趁着夜色将我径直绑到了此处。 我不知道他到底盯了我多久, 才能那样准确地将我直接堵在了徐凤的院子里。 我更不知道,他用“反贼”这个词称呼我的时候,是不是后悔没有在我刚出生时就直接将我扔下井里溺死。 现在回想起来,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在我断腿和落水受伤之后, 曾有一段时间,应院首的态度好了许多,对我不合规矩的说话处事也有了几分难得的纵容。 而正是在瞻星台那夜, 我房内遇贼而家仆朱明失踪之后, 应院首便疑上了我,自那后便再没有过好脸色。 他在自家自导自演了一场贼人入户, 亲自将朱明冤成了家贼, 又为掩人耳目拿走了我的首饰和娘亲的玉珠链子。 不过是为了找到那块玉。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赞他一句刚直不阿、大义灭亲。 我嘴角泛起一丝悲哀的笑。 也是这时, 沉寂的黑暗中响起了铁链的声音。 影影憧憧, 脚步声朝我越来越近。 我抬起头,看向我见了十七年的那张冷脸,没心没肺地朝他笑了笑。 “拜见院首大人。” 我也说不清此刻,我和他到底谁心里的恶心多一些。 三代忠臣之家、晟朝的清辉脊梁下长出了一个毒瘤子,我想若不是应院首连杀鸡都手抖,怕是此刻宁肯亲手将我凌迟致死。 应院首神色肃穆,却压不住语气中隐隐的厌恶。 “应小吉, 你可知道你为何在此?” 我曾听过他各种情绪声音叫出我的名字,着恼的、暴怒的,漠然的、痛心的……甚至偶尔也有温和的、关切的。 ——可却没有一次是这样的陌生。 我意识到,“应小吉”这三个字,终于成了他不小心蹭到鞋底的那口痰。 我脑子里闪过一块半旧不新的绣绷,上面还留了一半喜鹊报春的图样未曾绣完。 我垂下眼,轻缓而绵长地吐出一口气。 过了一会,才抬起了头。 “大概是因为院首大人想自断香火?” 话音刚落,我自己先笑出了声。 饶是应院首,大概也想不到我死到临头竟还能如此猖狂。他的脸色更黑了。 我颇正面地想,到了如今还能将应院首气到,大概我在他心里还是无可避免地拥有那么一点点位置。 应院首盯着我脸上的笑看了一会,吩咐道:“将她弄出来,着人审讯。” 随着他的话,他身后的狱卒打开牢门。在他们上前将我拽起来之前,我已经自己站了起来,走到牢门前等候。 “我自己会走。”我嘴角还含着未散的笑意,毫不退缩地对上应院首的眼睛。 我瞧不见我自己现在的神色,但我尝试着将我眼中的情绪掩盖起来。 只要脸上做出不在乎的样子,就没人能伤到我。 就没人知道他能伤到我。 “院首大人,你连亲自审讯都不敢?”经过他的时候,我嘲讽地一笑,“是害怕了吗?” 我见到他松垮的下颌线紧了紧。 走出数步之后,幽黑的监牢长廊中,响起了他的声音。 “我来审。” * 我被绑在刑架上,粗糙的麻绳将我紧缚住,脚下没法着地,胁下和脖颈处的绳索支撑着我整个人的重量,勒得我发疼。 不用照镜子我都能知道,但凡是我露出来的皮肤,一定都被这绳子勒红了。 “你可知道我手上的东西是什么?”应院首坐在审讯案后,两边分坐着两位官员,我认出来其中一位是大理寺卿吴洵,另一位则掩在阴影里,瞧不清模样,只能勉强看出那人是个清瘦的高个子。 此时应院首手心里正展示着那块阴阳鱼形的白玉。 “天平地成,这是阴阳玉符中的地成玉。”我压下脖子上有些窒息的不适,答道。 晟朝立朝之后,为了避免重蹈前朝君王昏庸致使灭国的覆辙,□□暗中留下了两件信物——便是阴阳两块玉符,阳符为白,内书“地成”二字;阴符为黑,内书“天平”二字,两符可拼合为一个完整的太极阴阳鱼形,由朝中重臣分别掌握。 阳符可调动西狄、南疆两地边军;阴符则可指挥京中驻兵与禁宫护卫羽林军。 这两块玉符,是晟朝的军事命脉,两符合力,京中大军与边军里应外合,瞬息之间便可颠覆天下——这是悬在天子头上的一把刀,更是一道警钟。 而这两块玉符的传承,向来极为隐秘,只能由上一代的持有者挑选下一代的传承人。 虽然玉符传承人的身份隐秘迥异,但都会有两个共同点—— 其一,忠义肱骨之臣。 其二,阴阳两符的持有人必须分站朝中不同派系。 譬如当年的靖远老侯爷和应院首,便是传言中最有可能的玉符持有者。 但毕竟这晟朝传承至今,已历朝百年,早已造就了一番繁荣盛世,所经的数代帝王又都是百年一遇的明君圣主,久而久之,便也没几个人还想的起来这阴阳玉符的存在了。 而我也只是年幼时当作故事似的听了,却从未放在心上过。 我又怎么能知道,从朝云馆那样的地方、从储一刀这样穷凶极恶之徒手里得到的一块玉,竟然就是事关国祚天运的阴阳玉符之一? 直到今晚上,我借着火光瞧见了那玉中隐匿的“地成”二字,这才意识到这玉石的来历。 可是只怕我这话,约莫是没人能信。 “你既然认得此玉,那你承不承认你及你的同党暗害前任中书胥阁老、从阁老手中夺取地成玉,欲图谋造反?”应院首的声音重了起来。 胥阁老是前任翰林院首、中书省阁老,亦是应院首的恩师,传言中正是上一任阴阳玉符的持有者之一。而他数年前告老还乡的时候,我还是个不大会说话的小娃娃。 “院首大人的帽子未免也扣得太大了。” 我哼了一声:“咱们同住一个屋檐下,院子之间相隔不过数步,我当值就在宫闱内的司天监,散值后日日忙着奔波挣钱……我有没有时间跑到鄂州暗害胥阁老,你还不知道吗?” 应院首眼色毫无动摇:“你不能亲自动手,可你有同党。” “阁老独子胥长林、胥先生可证,你的同党在鄂州残忍杀害胥阁老之后,又一路追踪携地成玉上京的储一刀,最终由你与你的同党在朝云馆亲手杀害了储一刀,得到了地成玉。” “呵。”我挑了挑眉,“我与我的同党杀了储一刀?院首大人怕不是忘了,我当时是个残疾……哪个残疾会不自量力地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合谋杀人,生怕自己腿脚过于灵活、让应天府抓不着?” “这便是你的狡猾之处。”应院首面无表情地指控,“你借着应府小姐的身份和腿脚不便的可怜模样蒙骗了应天府与镇抚司,教他们怀疑不到你身上,正好能借机将地成玉带离朝云馆。” 我冷笑出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怀疑我、我做什么就都是错。我应府小姐的身份是掩护、我断腿残疾也有目的,那我还想说咱们是父女同谋,你以翰林院首官职之便、借我之手得到地成玉试图谋反呢?你怎么不把自己抓起来审?” “混账!”应院首怒喝一声,手中的卷宗狠狠砸到桌案上,“你当我没有证人?”他朝外吼了一声,“将人给我带上来!” 昏黑的审讯室外走进一人。 烛光之下,灯影摇曳。 正是失踪多日的朱明。 “朱明,你老实回答,是否见过这块地成玉?”应院首沉声开口,明明问的是朱明,眼睛却看着我。 “见过的,”朱明低着头,身上略微有些发抖,“小姐当日,让我送到镇抚司徐大人家里的,正是这块玉。” 【“你将这块玉扔到镇抚司傅千户大人的院子里,一路须得多加小心,千万不可被人瞧见。”】 【“哪位副千户?”】 【“就是那位管巡捕、近日在查朝云馆案子的傅千户。”】 我耳中听着朱明絮絮叨叨地说着数日前我让他送玉的情形,心中早有准备。 今日从李百户口中听说“傅千户”和“副千户”之间的谐音关联,又联想到储一刀一案的不了了之、镇抚司被烧被定为意外的时候,我心中就隐约有了几分猜想;再加上朱明当日描述见到镇抚司着火时,说到那位“傅千户”大人的家与应府之间会路过镇抚司,而这描述显然与傅容时的家全然不符,我意识到,或许当日的那块玉并没被送到傅容时手中。 为了证实我的猜想,我今夜去了徐凤家。 到了徐凤家之后,我见到他墙上挂着的那一幅伏羲先天六十四卦图,又想起徐凤临死前的遗言。 我发觉他当时说的不是“一起”或“一期”。 而是一七。 在六十四卦图的位置正是正西偏南。 易经第三十三卦,天山遁卦。 意为逃遁、隐藏。 正是这一系列的猜想,让我找到了地成玉。 ——连我自己都觉得荒唐过了头。 “我若说这一切都是巧合,你信不信?”待朱明说完之后,我淡淡出声,“我当时不知道这玉石正是地成玉,只以为这是储一刀案子的证物,本想将其送到傅容时手中,却阴差阳错送到了徐凤那。而今夜你在徐凤家抓到我,也不过是由于我恰巧意识到,我当时或许将这玉送错了地方而已。” “我不是乱党,从未想过造反,也从未与人合谋杀人。” “你不是乱党?”审讯室中一角传来一个略微有几分熟悉的声音。 “你若不是乱党,那为何反贼徐凤三番两次舍命救你,与你共同藏匿地成玉?” “你若不是乱党,那为何你房中所用卦纸、卦图,与反贼所用的通信之物相同?” “你若不是乱党,那为何与乱臣贼子淮阴王纠缠不清,更在白云观中为他舍命挡剑?” “你若不是乱党,那为何将我的画像透露给徐凤、教他日夜派人追杀于我?” 应院首右侧那位隐在黑暗中的人站了起来。 荧荧的灯火之中,我瞧见那个脸上带着靛青的黥首的瘦高个。 我当场愣住。 第59章 反贼 我终于成了反贼。 “是你。”我直勾勾地看他。 他是火烧镇抚司的嫌犯, 也是夜闯我闺房的贼人;他是白云观的刺客,也是谢阆的同伙。 “不错,正是我——”他从桌案后走了出来, 眼睛愤愤看我,“——胥长林。”胥阁老的独子。 “方才我说的话, 你可有哪一点能狡辩的?” 狡辩这个词用得好。 我唇边逸出一丝轻笑。 刚开始学易的时候, 白云观的师父曾教我一句话。 不以言举人, 不以人废言。 你不能见到一人一时锦衣玉带,就铁口论断他只知朱门酒肉臭。 也不能见到一人一次言行不端,就妄下臆测他不懂君子有九思。 刻板印象是对人最大的恶意。 我想解释。 我想说我一直觉得徐凤舍命救我, 是因为镇抚司的职责所在。 我想说我的卦图和卦纸全都出自白云观, 是因为自小在白云观学易用习惯了。 我想说我为淮阴王挡剑,是因为我认为你是来杀我的,而我不应该让无辜之人因我受难。 可我又怎么解释? 在这审讯室中, 我分明已经被定罪了。 徐凤舍命救我, 因为他是反贼,所以我也是反贼。 用白云观的卦纸卦图, 因为反贼也用, 所以我是反贼。 遇险时为淮阴王奋身挡剑, 因为他是乱臣贼子, 所以我是反贼。 储一刀死在我的腿上,只因我是杀他的反贼。 我将地成玉和胥长林画像送到了徐凤手里,只因我是与他共主的反贼。 我在宵禁之后被人发现与淮阴王在一起,只因我是他那个大反贼手下的小反贼。 我琢磨了一会,突然意识到这与我平时的生活也没什么差别。 应院首认为算命是下九流的行当,所以我自从学易之初,他就再没看上过我。 尽管我用一副卦救下了官家和漱玉长公主的性命, 他却熟视无睹。 应院首认为女子不应当抛头露面,所以我自从开始为人断命,他就三天两头找我的茬。 尽管我为人断命所得的钱财全部都填了家里的亏空,他却深恶痛绝。 应院首认为王平是这朝中最大的毒瘤,所以我自从与王家开始来往,他就认为我也是奸佞之徒。 尽管我只是试图从王平一家人那里获得哪怕是一点点的、我多年未体验过的宠爱与亲情。 他却视我为耻。 抛头露面、放浪形骸;结交奸佞、自甘堕落。 这十六个字,是他心中对我根深蒂固的看法。 从以前到现在,或许从来都没有变过。 而如今,我只是依照他心里的想法,堕落到了底而已。 我终于成了反贼。 * 沉默半晌。 一阵咳嗽声突然打破了审讯室中的寂静。 “应小吉,我看你是无话可说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大理寺卿吴洵突然起身,朝我大步走了过来。 啊。 倒也不是。 我虽然心灰意冷,却也还没蠢到要乖乖将别人栽到我头上的黑锅背下的程度。 可正当我要开口时,他却又抢先一步打断了我。 “无论你如何辩解,我们手中都已有了你和徐凤襄助淮阴王造反、设法夺取地成玉的证据。”他走到我面前,半眯着眼,颇有深意地盯着我,“作为淮阴王安插在京中的暗桩,你已经彻底暴露了。” 他两手放在胸前,交互摩挲,右手转了转左手拇指上的指环。 “你就算什么都不承认,对我们也毫无影响。” 翠绿的指环上,一个浅浅的“王”字隐隐反光。 我同他对视一眼。 ——这他娘的什么意思? 我能听出来,这吴洵在暗示我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解释。 可是我全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让我这样做。 我抿了抿唇,用眼神朝他传达了我的疑惑。 他接着朝我眨了眨眼。 我:“…………” 都说美貌女子明眸善睐,可眉目传情。 但一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眨眼暗送的秋波……还是不看为妙。 重点在于,我被他的媚眼恶心了这一波之后,仍然没法理解他的意思。 这他娘的如何是好? 我思索片刻,眼神落在了他已经重新转回手心的那个指环上。 ——我熟知的“王”只有一位。 而前段时间我正去找过他。 死马当作活马医,我顺着吴洵的意思,开了口。 “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既然已经给我定了罪,我无论怎么解释都是徒劳。” “你这是要放弃了?”胥长林闻言,冷笑一声,“好得很!” “那我再问你一句,你可知除了你和徐凤之外,你主子还在朝中安插了多少暗桩?此番装病入京,又是如何筹谋、准备何时动手?” ——合着你们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禁为我朝安危而忧思。 知道对方要造反,查来查去却不知何人同谋、何时动手。 知道对方有暗桩,抓来抓去却好不死抓了我这样一个无辜的倒霉蛋回来。 ——还是我的亲爹亲自领的兵。 我都难以判断我应该苦笑还是嘲笑。 说实在,要是我能选,我就站在淮阴王那边。 我也想体验体验蠢对手不堪一击的快·感。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开口,“连你们都查不到的东西,我又怎么得知?先不提我是不是淮阴王在京中的暗桩,即便我真是淮阴王的人,那么凭我一个司天监的漏刻小吏,你觉得造反这样的大事,淮阴王会跟我商讨吗?” “你们能跟踪我拿到地成玉,已经是撞了大运,”——这说的是真话。 “可你们但凡能用脑子好好琢磨琢磨,也不至于是非不分、盲目抓人……你们活该被淮阴王造反成功。” “啪”地一声巨响,我的眼前蓦地一黑。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的脸颊感受到剧痛。 我抬起头来,眼前的脸逐渐清晰。 “应院首,这是你打我的第二次,”我看着他,“……你过瘾了吗?” 应院首身形微微发颤。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平日里的大嗓门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声音里深重的颓然和惨淡。他几乎可说是用足了劲地看着我,目光复杂,有愤怒、有厌恶、有恨意……更多的却是痛苦。 他凭什么痛苦呢? 被绑在这里的是我,被冤枉的是我,被打耳光的也是我。 “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重复一遍,不觉笑出来,“你说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我抬起头,不再看应院首,转而面向了胥长林:“正所谓养不教、父之过,如今我成了反贼,那么我老子是不是也该有些责任?这位胥先生,我麻烦您,给我老子一道绑起来吧。为人处世须得讲究公平二字,我是反贼,他就是半个反贼。” 我边说边笑,嘴上逞着能,心里却痛快。 就像是皮肤上生了一个疮,日也疼夜也疼,如今终于是狠下了心,用刀子划开了,狠狠地将里边的脓水挤了出来。 疼是疼,可疼得干脆利落,疼得畅快淋漓,疼得没了后顾之忧。 “哼!”胥长林闻言,却是冷笑出声,“到了这个时候,嘴上却还厉害。我就看看你待会儿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他转头朝外吩咐:“来人,将刑具带上来,我现在就要为我的义弟储一刀报了那一刀之仇!” “胥先生,这……”吴洵立即开口,“……对一个女子用刑,怕是……” “既是反贼,哪管什么男女之别?”胥长林眯了眯眼,“难不成吴大人对这反贼动了恻隐之心?旁的也就罢了,这应小吉可是同谋造反!若非咱们事先盯上了她,地成玉今夜便会到了淮阴王手中,两日之后边军入京,咱们可就成了亡国之臣!” 吴洵正色道:“你别给我扣帽子。我只是觉得这应小吉地位低微,从她口中得不到有用的东西,不必费神用刑而已。她手无缚鸡之力,在这牢里严加看守便好,应当待到证据确凿、淮阴王落网之时,再一并处置。” “一并处置?”胥长林眼睛发红,恨恨道,“我义弟储一刀因她而死、在白云观又折损了那么些兄弟,她却连小小刑罚都不受?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就相信了?重刑之下出真言,我今天就非要试试,她是不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吴洵没了话。 他瞧了我一眼,眉宇之间拧成了川字,显然没了法子。 也是此时,两名兵士入内,手上捧着我方才在监牢对面的墙上瞧见的刑具。 这些刑具五花八门,形状颇为诡异,乍眼一瞧也猜不出用途——只是每一道刑具的缝隙之中,都凝了厚重的黢黑血垢。 胥长林转过头,看向应院首。 “院首大人想必也无异议?” 应院首看了我半晌,终于开口。 “动手吧。” 第60章 白衣 “你为什么盯着恭桶看?”…… 我不知道鞭子抽人是那样的疼。 按说我好歹也坚实过军棍, 原以为不过是区区刑罚,也没什么难熬的。 可鞭子打到身上的时候,我才明白。 那细长的鞭身打在身上, 先是听见“啪”地一声,极短促;接着, 你会感觉到先前由于紧张而崩着的皮肤骤然一松, 肌肤就那样裂开了。 破开的皮肤边缘, 像是被扯碎的纸,刺啦啦地呈现锯齿形状。 鞭打过的地方会迅速变红,血珠儿一粒又一粒争先恐后地窜到伤口处, 将破裂的衣裳也一道染红。 与此同时, 那疼就随着血液的涌上而渐渐明晰起来。 那是一种炙烤着的、针扎似的疼。 滚烫而尖锐,能迅速从伤口处蔓延到指尖,叫人浑身颤抖。 倘若那鞭尾还带着倒刺, 就更厉害。 你能清楚地瞧见那些狰狞的倒刺刮下血肉, 或许还有些碎肉要掉不掉地挂在你的皮肤上。而那时血液便会毫无矜持地喷涌而出,盖住皮下红白相间、凹凸不平的碎裂伤口。 就如同现在。 我眼前已经模糊了, 铺天盖地的疼在我身上炸开。 我像是一条鱼, 被人剐掉了鱼鳞, 再一寸一寸地压在炭上煎烤。 从第一鞭在我身上落下, 我就咬破了嘴唇。 我不是什么硬骨头,从小就娇气得厉害,受不了委屈忍不了疼,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坚强。 可这一次,我硬生生忍住了。 我没哭,甚至没发出声音。 其实哭没什么好丢脸的,毕竟谁都有哭的时候——丢脸的是输。 他们试图用最简单的手段打碎一个人的坚持和脊梁。 我要是哭了, 他们就赢了。 我知道这样的坚持实际上没什么用处,可是有时候,有些事情就是必须要做。 我可以在任何时候示弱,偏偏不能是现在。 不能在应院首面前。 “够了!” 打到第十鞭的时候,应院首终于忍不住开口制止了胥长林。 我松开嘴唇,感觉温热的血顺着我的下颌滑落到颈项。 我抬头看见应院首不忍的神色,我知道我赢了。 我心里生出了一股扭曲的快意。 心软的人总是会输。 “你要再这么打下去,她就该没命了。”应院首拦在胥长林面前,“既然她现在不说,再打下去她也不会开口——够了。” 胥长林眼中的戾气缓缓消退,绷紧用力的手臂也渐渐松了下来。 吴洵亦见机开了口:“这谋反一事事关重大,终究还要由官家定罪,可不能私刑将她打死了。” “胥先生,我瞧今日便这样算了,将这应小吉严加看管在此处便可,等待日后发落定罪吧。” 在吴洵的劝说下,胥长林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鞭子。 彼时我浑身已脱了力,意识也逐渐地模糊了,只能感觉到狱卒将我从刑架上解了下来,接着便将我拖回到了牢房中,扔在稻草里,不管了。 * 我清醒时,是被尿憋醒的。 我吃力地睁开眼,睫毛被眼上的黏液和脏污糊住,挣开的时候拽得我眼皮子疼得厉害。 但更疼的是身上。 我几乎没办法动弹,全身的气力都顺着那些伤口倾泻而出,连同我的骨头筋脉一块溜走,我动一根手指,几乎就能牵扯到全身的伤口。 只是到底,尿意还是战胜了疼。 我虽然此时是个阶下囚,但也立志要做一个体面的阶下囚。 若是被人发现我躺在牢里尿在了自己身上,我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我憋着最后一股劲,从地上爬了起来。 边起身边小声痛呼着。稻草粘在我的伤口上,和我的血肉搅在了一起;破烂的衣衫里露出来的,全是猩红的一片,瞧不见原本皮肤的颜色。 我双腿颤抖着,一步又一步挪向对面墙角的恭桶。 这时我又有点后悔,昨晚上为什么嫌它臭而将它踢到了角落。 臭有什么要紧的,可我多走这几步路说不准就能要了我的命。 好不容易扶着墙走到了恭桶面前,我又有点迟疑。 在汹涌翻腾的尿意中,我认真的在考虑要不还是尿在自己身上算了。 ——这恭桶太太太脏了。 黑漆漆的恭桶里虽然没有东西,但显然也从没有人好好刷过。 桶边凝结着一层厚重的脏污,将整个桶沿严严实实地裹住,甚至在小窗透进的寸许阳光下,隐隐泛着乌沉沉的光。 箍桶的铁箍上积着不知什么东西,正引得两只绿头苍蝇围着嗡嗡转——我看不清楚,也不打算看清楚。 我憋着气又憋着尿,一手伸到裙子底下摸着裤腰带,正做着我这辈子或许是最艰难的抉择。 也是这时,我听见这幽深的监牢里,传来数声痛哼。 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我转过头去。 傍晚的辉光穿过小窗,轻软的红霞柔顺地落下。 落在一人身上。 日晚菱歌唱,风烟满夕阳。 隔着栅栏,谢阆看向我。 “你为什么盯着恭桶看?” 我闭上因惊讶而张开的嘴,手赶紧从裙子下边伸出来。 “你怎么来了?” “我来救你。” “噌”地一声剑鸣,银光斩过铁链,沉重的铁锁落地,谢阆走进来。 他的目光在我满裙凝固的血液上落了落。 那双漂亮的薄唇紧抿着,谢阆朝我走过来。 他不敢碰我,却尽力温柔地将我拢在了他怀里。 我听见他克制地开口。 “小吉,我来带你回家。” 我闻着他身上熟悉的草木薰香,不知道他到底是以什么心情闯进了军营的私牢,想要将我一个“反贼”劫出去。 分明前几日,我才当着傅容时的面亲手打了他。 他此时高大又牢靠。 恍惚之间,我们之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还是我当年在香樟树上见到的那个,白衣翩翩、耀眼夺目的少年人。 只是—— “谢阆,你能不能先去给我找个干净的恭桶?” * “走出门去,捂好耳朵,不许转身。” 我下着命令,谢阆无奈地堵住耳朵转过身,耳尖泛红。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谢阆给我寻来的陶缸边上,扯开裤腰。 刚想蹲下的时候,又不可避免地瞥到谢阆的身形。 “你听得见吗?”我怀疑地开口。 谢阆一动不动,手指头仍像刚才一样堵着耳朵。 我又看了他一眼,心里仍有隐隐的怀疑。 “哎唷!”我惊呼一声。 与此同时,谢阆立即转过身:“怎么了?” “你能听见!”我伸出手控诉他。 他愣了愣,颇不自然地转过眼去:“……只能听见一点点。” 我气愤地哼了一声:“你堵着耳朵,自己哼个小曲儿,再走远点。” “我不会哼小曲儿。” “我不管!”我又尴尬又凶狠地冲他低吼,“必须哼!” 一阵歪七扭八不成调子的小曲传进耳朵。 谢阆走出了牢门,在昏暗的巷道中站定,挡住这监牢的入口。 而我在牢里羞涩地放水。 “哐当”一声,监牢门口出现一声巨响。 “有人劫狱!”有人大喝一声,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就传了进来。 我见到谢阆白色的一角移动,便立即跑回了我所在的牢房。 我一手提着裤子,身下的陶缸热热乎乎地盛着我的尿。 “走了!”谢阆也顾不得这许多,当场将我裤子一提,抱我入怀。 ——事情发生得太他娘的快了。 我紧紧地扒住谢阆的衣裳,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 他的动作很稳,一手持剑与士兵们搏斗,一手牢牢地托着我的……臀。 耳边是刀光剑影、身侧不断有人倒下,但是我一点也不怕。 ——因为我光顾着丢脸了。 我不自觉地哭出来。 我他娘的也没想到。 被应院首诬赖为反贼的时候我没哭。 被鞭子上刑的时候我没哭。 可就因为被谢阆提了裤子抱了臀,我就哭了出来。 我呜哇呜哇地死死抱着谢阆的脖子,泪水哗啦啦地顺着脸颊落到谢阆的衣襟上。 可别看我哭得厉害,身子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影响了谢阆。 于是,这劫狱的一幕就变得异常滑稽。 剑势凌厉、所向披靡的白衣男子怀里抱小孩似的牢牢挂着一个哭唧唧的姑娘。 “你怎么哭了?”谢阆仍挥着剑,见我一哭,沉声问道,“是不是哪疼?” “不是……”我抽噎着从哭泣中抽出空来答话,“……你别管我,你先打。” 然后我继续落泪。 伴随着我的泪水,身侧又是两个狱卒倒下。 “是不是疼?”谢阆又问一遍,声音急切了一些,“你再忍忍,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我呜咽着:“不疼,我就是觉得……”后半截吞在嘴里,听在谢阆耳中成了模糊的咕哝。 “觉得什么?”谢阆停下剑,一脚踹飞了上前的两个狱卒,关切地看着我。 “我……觉得……”我不敢看他,只将脑袋又往他的胸口深处埋了埋,“……太丢脸了。”眼泪又溢出来了。 “什么?”他似乎没听清,耳朵又凑近了些。 我终于大力地哭嚎出声。 “我就是觉得太丢脸了!” 声势震天。 整个监牢里,不论是劫狱的、还是狱卒,都愣了愣。 我听见谢阆胸腔里逸出了一声轻笑,随后又继续打了起来。 * 过了一会,身侧的狱卒终于没了声响。谢阆抱着我纵身一跃出了监牢,飞身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快马。 我哭了半天,又带着一身的伤,这会早就没了气力,只软绵绵地趴在谢阆胸口不能动弹。 也是这时,我下意识搂住谢阆的手上却摸到了一片温热的血迹。 我颤了颤,见到掌心有一片血迹。 “你受伤了?” 谢阆低头瞥了一眼,手上的马绳仍甩着:“没事,不过是小伤——” 话说到一半卡住。 他松了马绳,伸出手将我眼下的泪抹掉。 “怎么又哭了?” 我低了低头,又抬起头看他:“对不起。” “你不用对不起。”他将我往他怀里拢了拢,“是我要来救你的,这点不过是小伤,你不用内疚,也不必……想着报答我。” 离了那监牢,我们大概同时想起了前段时间不堪的相遇。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将我们隔了开来。 我垂下眼皮。 “我不是说这个。” “嗯?” 我重新抬起头。 可对上他的眼睛时,我不知为什么慌了一下。 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就变了。 “……我不该非要在牢里小解的。” “…………” 第61章 真相 “可即便不是这样,也没关系。”…… “…………” “……人有三急。” “……嗯。” 马蹄正疾。 我低下头, 看见我被血污染脏的手。 “其实我也不是想说这个事情。” “……嗯?” 我张了张嘴,又一次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当然,要是我不是非要……的话, 可能你也不会受伤。” “……嗯。” “所以其实我应该憋一憋。” “…………” “但是我又实在太急了……” “你能别说这个了吗?”谢阆打断我的话,语气刻意地带着冷, 却能听出里边藏着的尴尬。 “好。”我低声应下。 “那我还想说别的。” “只要同小解无关。” “……无关。” 我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 “谢阆, 之前我见到胥长林的那几次, 是你……不是你指使的吧?” 谢阆手中的马绳慢了下来。 “不是,我那天去找你……就是想跟你解释。” 我顿了一顿,故意忽略“哪天”的事情。 “你同胥长林是怎么认识的?” 确定身后没有追兵之后, 谢阆开始说起事情的前因后果来。 淮阴王是当今天子的三弟, 自数年以前始,就已生了异心。几年前离开京城去往封地的时候,就已经在朝中暗中扶持了自己的党羽, 更设下了数名暗桩。 而去往淮南封地之后, 他行事更为自由,便将目光放在了天平地成两块阴阳玉符上。 在查得地成玉仍在退隐的胥阁老手中后, 他接连设下圈套, 动用自己的势力将胥阁老手下可用之人除去——譬如储一刀和胥长林, 便是被诬陷获罪, 亲子胥长林落了黥首之刑,而养子储一刀则成了数起大案的在逃案犯。 数月之前,淮阴王狼子野心显露,派人去鄂州找到了胥阁老,将其残忍杀害,为夺地成玉;幸而储一刀已事先从胥阁老手中取得玉符,便一路上京, 准备按照胥阁老的吩咐将玉符交给阁老门生应院首——这也是案发当夜,为什么应院首那么凑巧出现在朝云馆的原因。 储一刀被杀时,闹的动静着实太大,徐凤杀他时没来得及取走地成玉,于是那玉便落到了我手中。 “是徐凤杀的储一刀?”我惊讶。 “不错,我们从应天府找到了当日的卷宗记录,储一刀脖子上的伤口同徐凤惯用兵器招式相同——为了遮掩这一点,他还火烧了镇抚司。” “走水当夜,徐凤正在镇抚司当值。除了遮掩自己之外,也是为了毁灭镇抚司的案宗和储一刀的尸首。储一刀不会武功,根本不可能犯下那么多案子——第二日是仵作验尸的日子,倘若储一刀不会武功的事情被查了出来,以傅——”他顿了顿,“——以镇抚司的行事风格,一定会彻查。为了避免淮阴王诬陷一事暴露,徐凤趁职务之便烧了镇抚司,而此事正被准备上镇抚司查验储一刀尸首的胥长林见到。” “胥长林说,是我将他的画像容貌透露给了徐凤,”我沉吟道,“所以当时徐凤没见到胥长林?” “没见到。同样也是那日,胥长林才确定徐凤是淮阴王的人。”谢阆点了点头,“而他和……应院首,甚至连徐凤都将你认定为淮阴王一党的暗桩,正是因为你当日给徐凤送的玉和递的条子。” “徐凤也将我误认为是同党?”我有些诧异。 “我推测是如此。” 谢阆娓娓道来。 淮阴王在朝中的暗桩党羽数量不少,但相互之间传信联络极为隐秘,大部分暗桩相互之间只是传信,根本不知道对方身份。 这也是为什么官家如今手中已有了淮阴王造反的实证、却迟迟不动手将淮阴王落罪的原因之一——一方面是官家仍顾忌同胞之情,另一方面则是由于还未曾拿到淮阴王造反一党的名录。 而淮阴王一党传信所用的用纸,正是我常用的,白云观出产的卦纸。 这卦纸京中极少有人使用,徐凤认为我是同党,亦是因为我所用的这卦纸。 “还有卦图,”我接话,“卦图也是白云观的,我和徐凤有同样的先天伏羲六十四卦图。包括地成玉的下落,也是通过那卦图传递的。” “再加上朱明的证词……应院首和胥长林,便彻底将我定了罪。” 脑子里转过徐凤在世时对我多加照顾、几次救我于险境、临死前将地成玉下落透露于我……原是将我彻底当成了自己人。 就连对方都以为我是同党了,再加上徐凤为我而死、我深夜与淮阴王私会、我在白云观为淮阴王挡剑、我从徐凤府里取得了地成玉…… 桩桩件件,尽是“铁证如山”。 “可还有一点,”我疑惑,“在储一刀死后、我给徐凤送玉之前,为什么没人来找过我?他们两方不应该第一时间找寻地成玉的下落吗?” “因为我住在你隔壁。靖远侯府算是半个军营,府中的侍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我同你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他们不敢闯进来。”谢阆低下头看我,“你还记得吗?胥长林闯进你闺房时,正是我去京郊操练兵马的那日。”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敏锐地察觉到了重点:“所以你也是那天和胥长林搭上了线?” “算是吧。”谢阆避开我的眼神,显然也同我一样想到了之前我偷听见他俩说话的事情。 他停了一停,继续往下说。 谢阆与胥长林互表身份之后,便与院首大人一起开始暗查淮阴王造反一事。淮阴王假借遇刺中毒入京之后,胥长林由于私仇在身没了耐性,便索性私自领了人去白云观刺杀淮阴王。 这便是我当日听见他们两人对话而误会的内容。 “所以你是在解释……你两次从胥长林手中救我,并不是安排好的?”我听完他的话后,低声问他。 “我不想你一直误会我,”他没看我,声音却很认真,“便是京郊爆·炸那日,我也不是故意拖延时间,想在别人面前逞英雄——我只是怕轻举妄动,他们会伤到你。我也并不知道炸·药的存在。” 我“嗯”了一声。 “你既然同应院首一直在查淮阴王造反一案,又为什么相信我?”我看着前方,背上倚着谢阆的胸膛。 在他叙述的过程中,我能听出来谢阆一直将我与徐凤和淮阴王划清界限,自始自终都是以我对造反一事毫不知情的前提下讲述。 “我知道你不是淮阴王的人。” “为什么?” 他的声音突然收敛了一些:“不止是因为我相信你不会行造反一事,更是因为淮阴王设下暗桩离京时,正是三年多前——” “——当时你每日都跟着我,哪里有去同他谋反的时间?” 啊。 我刚想说话,却又被他打断。 “可即便不是这样,也没关系。” “不是哪样?” 我感觉发顶被轻轻地碰了一下。 “即使你真是反贼,我也会来救你。” 第62章 荧惑 “微臣昨夜观星,亲见明堂有晦,…… 马行到了京郊, 谢阆将马藏进了林子,换了三辆马车出来。 他打算将我安排到西郊一处别苑,是谢阆自己的私产, 没有旁人知道。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追查淮阴王造反一事本就隐秘, 应院首一行人为免打草惊蛇, 必然不可能大张旗鼓地通缉我。此时若是逃出京城, 反而容易被官道上的关卡拦下,倒不如回到京中来得安全。 “一会马车会直接将你带到别苑,等我甩脱了追兵就去找你。”谢阆将我抱上车, 叮嘱道, “我已经安排好人接应,你不要担心。” 我点了点头。 他又伸出手,将我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 “到了之后, 你就吩咐下人去请大夫, 身上的伤不能拖。” 我再点了点头。 他仔细看我一眼,便欲下马车。 可刚转过身, 却又顿了顿, 再回过头。 “你会担心我吗?” 我对上他那双墨玉一般的眼瞳。 “我不担心。”我牵了牵唇角, “你不是别人, 你是谢阆。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笑了笑。 那笑意逸出了眼,在眼尾处压出了浅浅的纹路。 “嗯,无须担心。” 我掀开马车帘的一角,看着谢阆上了旁边的一辆马车,风一样地冲出了林子。 “姑娘,您坐稳,咱们这就走了。”马车夫执起马鞭, 朝我开口。 可那鞭子还未甩出,便已被我捉住。 “换个方向,去南郊。” 马车夫愣了愣,拒绝道:“不行,侯爷说让我将姑娘送到西郊别苑……” 没等他说完,我将身上的斗篷一扯,露出脖子上猩红的伤口。 我伸出手指,忍着痛将血液凝固粘好的伤口用力拨开,粘稠的血液缓缓流出。 “你们侯爷也说了要保护好我。”我咬着牙冷声开口,“若你执意往西郊走,你可以试试我能不能活到别苑。” 我想我现在的模样一定挺吓人的,我眼见着那马车夫的脸瞬间就白了。在我又扯开另一道鞭伤之后,他也不得不应承下来,违了谢阆的命令,驾着马车便往了南。 到了南郊之后,我在一处偏僻无人的窄巷口下了车,让那马车夫回去复命。 我知道他肯定立即去回报谢阆我来了南郊,可我也知道这一来一往的路程不近,等谢阆到了之后,我已经离开此处。 我裹紧斗篷,咬牙撑着气力朝窄巷中走去,接着敲响了一户小院的门。 “应小姐?” * 两日后。 太和殿。 我侯在殿外,低头盯着鞋尖上的祥云绣纹,耳边传来殿中略显嘈杂的议事声。 我躬着身,侧前方站着我的师父孙恪行孙监正。我身上的司天监规服是借的我师兄的,比我身量大了不少,腰身处绑了三道仍想往下掉。 腰上的伤口疼得厉害。 我额上冒出了冷汗。 趁着此时周围无人,我余光大胆地往左侧瞥了瞥,盯上了五步之外的朱红廊柱。 我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 逐渐靠近那廊柱。 就一下,我想,就一下。 就让我稍稍直起身子来靠上那么一下,缓缓我伤口上的疼就行。 谁知,我刚倚上那廊柱,接着便有内侍走出殿来。 “宣,司天监监正孙恪行,上殿觐见。”宦官尖利的嗓音激得我耳道发痒,刀子似的目光落在我半倚靠廊柱的身形上。我只好重新低下头,依依不舍地离了那廊柱,在孙监正的催促下,跟着他小步进了殿。 这是我第一次上太和殿,我却将脑袋低得不能再低。 我只能瞥见两侧官员的长靴从我两旁缓缓掠过。 我听闻太和殿富丽堂皇、端方庄严,历经三朝无晦,殿中的金龙栩栩如生。 可我胆子再大,现在也不敢抬起头偷看金龙。 现下进到了这殿中,我的心十分俗气地怦怦直跳,我将这理解为紧张。 毕竟,上一次我离太和殿还没这样近的时候,我当场摔断了腿。 “臣司天监监正,孙恪行,参见陛下。” “微臣司天监漏刻博士,应小吉,参见陛下。” 我在殿中说出名字的时候,身侧一人袖内的手紧了紧。 “司天监上奏,近日星象有异,恐有伤国运……” 嗡嗡的声音在我耳边出现,我躬身端立在殿中,认真听着孙监正同官家上奏。 “天象与国运攸关,臣钻研此中征象、推演朝运三十载,仅得皮毛。” 孙监正略显刻板的声音在殿中激起了一阵轻微的回音。 我听见殿上出现了细微的质疑声。 这百官临朝,不信星象命理的官员大有人在,更有不少连带着瞧不上司天监的官员。而以应院首为首的翰林院,更是在数年前就曾上奏朝廷废除司天监,试图仅留下推演历法与时刻的官员。 在他们眼中,所谓星象卜卦,不过是庸人自锢自扰的玩意。 但有时,或许也能成为一柄伤人的利器。 “……昨夜观星象,漏刻博士应小吉当值,见天象有异,特此上奏。”孙监正将我推了出来。 “天象何异?”官家沉声开口,“应小吉你上前答话。” 我抬起头,走上前去,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瞧见殿中龙柱上盘桓的威武金龙。 余光见到不远处的应院首踏出半步欲说什么,却立即被身侧的官员扯了回去。 我想他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好看。 亲自捉拿了的反贼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太和殿,他偏偏还什么都不能说,任谁都要疯。 “是微臣昨夜观星,亲见明堂有晦,大火被掩。”我端正地行了礼,镇定开口。 官家闻言,身子朝前倾了倾:“明堂?那是……龙心?” “正是。”我点头,“龙心为明堂,为天司空,自古以来便是天子星辰,如今明堂有晦,正是荧惑星留守明堂,此为……大凶之兆。” 朝中百官的声音渐渐嘈杂起来。 我停了停,继续说:“《开元占经》有云,明堂被晦,则‘大人易政、主去其宫’;《五星占》亦云,‘与心星遇,则缟素麻衣,为死亡‘——这正是星象之中于国运联系最为紧密,亦是最为凶险的……荧惑守心之象。” “胡说!”有人大声呵斥出声,“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哪里来的凶险国运?这‘荧惑守心’之象千百年难遇,我看你就是妖言惑众!” “微臣是不是妖言惑众,还请大人今夜观星验明。”我侧了侧头,温和地回答那人,“史书有载,‘荧惑为勃乱,残贼、疾、丧、饥、兵。反道二舍以上,居之,三月有殃,五月受兵,七月半亡地,九月太半亡地。因与俱出入,国绝祀。’” 荧惑星,在天象中自古以来就是代表战乱兵事的凶星;而明堂,又是代表天子的星辰位置。 荧惑守心之象,便是荧惑星滞留在明堂之中,预示着“王、将军为乱”、“大臣为变,谋其主,诸侯皆起”,是最最凶恶的灾变之相。 更有甚者,预示着主死国灭。 我继续开口:“旧岁河间地饥荒,今年东平匪事,皆与荧惑星相关,正是此次‘荧惑守心’之象的预兆。若此番荧惑守心之象应验,恐有大凶大险。” 闻言,朝中的百官们大声争执此事。 “荒唐,咱们盛朝国运昌盛,这天象不过是自然之理,做不得参考,又岂能将国运寄托于上?” “梁大人此言差矣,这荧惑守心之象自古便有记载,凡有出现,必有国乱。此事小看不得,我认为当宁可信其有,重视此事。” “星辰变幻,年年有之,如今荧惑滞留明堂,咱们信了这‘国之将乱’的浑话,是不是太儿戏了?” “国祚之事当为大,这龙心乃天子星辰,可万万不能冒险……” “得了!”官家沉声喝了一句,殿中百官这才停下了争执。 我感觉到龙椅上拿到灼热的视线在我和孙监正两人身上逡巡数次,官家终于开口。 “应小吉,是你观得了荧惑守心的天象,那你可知解救之法?” 我重重地吸了口气,抬头望向太和殿中最前方的拿到矮胖身影。 “荧惑守心乃天子凶兆,可如今我朝升平昌隆,君主贤明,难应这凶星之象,”我咬了咬牙,直视龙颜,“然近年来,民有饥荒,盗贼日起,西狄南蛮不安,国失守备,微臣夜观天象而星辰示之……” “……宰相不贤。” “好大的胆子,区区小吏,竟敢污蔑首辅大人!” “陛下,该惩处的是这个司天监的漏刻小吏,竟以下犯上、诡辞欺世!” 我重重跪下,额头磕上冰冷的地砖:“首辅王平在位数年,上无恻怛济世之功,下无推让避贤之效,实乃我朝一大隐患。如今荧惑守心之象渐明,微臣查阅星经史书,皆云——将此凶兆移于相,可避国乱。” 腰上的伤口被勒住,缓缓渗出血来。 第63章 变天 ——所谓狗咬狗也就是如此了。…… 太和殿中百官喧闹起来。 我低着头, 小步往回退,走到孙监正的身后。他侧了侧头,朝我轻声说道。 “你做得很好。” 我没什么表情, 也没接话。 朝中的官员争执一会,你来我往没有个结果, 而官家却一言未发。 在这个时候, 不说话已经就是表明了态度。 渐渐地, 朝中百官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声音也弱了下来。 可也就是这个时候,文官一侧站出来一人。 “陛下, 首辅大人为我朝鞠躬尽瘁数年, 虽无大功、却也无小过,仅凭这司天监的一句话,将这所谓‘荧惑守心’凶兆扣到首辅大人的头上, 未免也过于儿戏。” “旧岁河间赈灾、今年东平剿匪, 首辅大人皆尽心尽力,为陛下分忧解难, 更解百姓于危难之中。倘若如今仅因为这一家之言移患于首辅, 此事怕要教咱们朝中同僚寒心、亦教黎民百姓寒心啊。” 我冷冷扯了扯嘴角, 藏在过长的袖子里的右手摸了摸腰带方才压到的伤口位置, 隐隐摸出了几分湿。 我是真想不到有一日,能在太和殿上听见他为王平说话。 听见应院首为王平说话。 我捻了捻指腹,将淡淡的血迹抹掉,再次行礼开口。 “院首大人这话偏颇了。” 我长长吸了口气,当即跪了下去:“首辅王平贪腐枉法,无视朝纲。任首辅一职多年来,以职务之便、行利己之私, 贪污受贿已为平常,卖官鬻爵蔚然成风。” “旧岁河间赈灾,他在赈灾粮草中掺和谷皮陈粒,无视灾民生死从中牟利;今年东平赈灾,他将招讨草贼营中兵器锻造交托到其舅弟开设的兵器行,以次充好,无视我朝百姓安危,行虎饱鸱咽之事。” “而这不过是他万千罪行中的两条而已,”我毫无畏惧地看向殿上天子,“陛下若有疑虑,可当即派人到王平府中查验——白玉为砖、翡翠作案,首辅府中规制无有不逾矩,就是今年的贡茶,他府里暗自扣下的都要比宫中更好。” “应小吉!”王平矮胖的身子晃了晃,“你……!” 他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枉我将你当做亲女对待,可如今……” 我面无表情看他:“我是翰林院首独女,晟朝风骨三代忠臣之后,怎会与你同流合污?”我皮笑肉不笑地转向应院首,“我父亲自小便教导我,宁折一身清白骨、不屈一分奴隶颜,此生绝不能污了我应府门楣……不是吗?” 应院首此刻的神情之陌生,仿佛从来都没有认识过我这个女儿似的。 我说完那番话之后,就彻底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可我的话就像是压倒树杈的最后那粒雪,将王平的多年来的所作所为撕开了一道口子,朝中百官捉到了风向,纷纷进言举证起王平的罪行来。 如钱塘大潮,一浪高过一浪。 等到今日的早朝结束时,官家派出去的人也到了王平家。大理寺卿备好了审讯案,一纸诏书查封了首辅府。 我换下了官服,站在角落里见到王夫人和王羡的十六房小妾被依次压走,满府的妇孺尽皆嚎啕大呼冤枉,惹了一整条街的百姓驻□□头接耳。 过了一会,王羡被留到最后押了出来,他身上还穿着那身年糕似的白袍子,头发倒是梳得异常齐整,怀胎六月似的怀里还紧紧攀着一只狸猫儿。 他从府里出来,一边磕磕绊绊地被人赶着往前,一边左右张望着找人,有些慌乱。 走了没两步,他就在重重的人头里见到了我。 王羡眼睛里放了放光,紧接着便如释重负一般将手中的狸猫儿一放,同那猫指了指我的方向,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被押着走了,背影带着些狼狈。 我蹲下身子,接住那只从人群缝里窜来的大白猫。雪球儿长得肖主,圆胖的猫脸跟王羡生得一模一样。 我抱着雪球儿站起身,抬了抬头,见到今日的阳光这样好,一点都没有变天的预兆。 * 是夜,应府。 “捉到她了吗?”应院首声音低沉,压着情绪问话。 “没有,”下首有人跪着回报,“下朝之后,她便没了踪影,我们在四个宫门处都留了人,没有一个见到她出来,说不定……”那人顿了顿,“她是不是还在宫里?” “她要是在宫里我还有必要问你么?”应院首拍案而起,“没用的东西,连个不会武功的女子都捉不住,连她怎么上朝下朝、进宫出宫都弄不清楚,还查什么反贼!” 这时,另一个略显尖酸的声音传出。 “院首大人又何必动怒?她关在军牢中都能跑出来,区区几个人守着宫门可拦不住她。” “胥长林,你什么意思?”应院首转向他,“你在暗示什么?” “我还用暗示么?”胥长林冷笑一声,“应小吉如何从军牢中逃了出来,院首大人难道不清楚?” 应院首凝眉:“她怎么逃出来的?你说这话难道是在暗指是我与谢阆勾结?” “难道不是?”胥长林反问,“缉拿应小吉一事隐秘,若非你通风报信又刻意留情,谢阆又怎能如此轻易地带着重伤的应小吉从军营逃脱?应小吉又是如何越过重重耳目,如今还敢上司天监当值、入太和殿上奏?” “你可不要诬告于我!”应院首气急,“是我亲自羁押了应小吉!是我一直派人跟着她!是我大义灭亲将应小吉抓了!如今她逃脱,你怎么不说是你看守不利?如今谢阆没了踪迹,你怎么不说是你办事无能?” “哼!”胥长林站起了身,瘦长的身形在窗上映出一道影,“你大义灭亲?你要真大义灭亲,就应当早将应小吉的反贼身份上报陛下,而不是暗自抓人!” “区区一个暗桩,何至于惊动陛下?”应院首反驳。 “谁不知你的心思?”胥长林声音愈发冷肃,“应小吉毕竟是你的亲女,你明面上说她身份低微无须上报、又说怕陛下因此让你避嫌、将你调出淮阴王的造反一案——可实际上,谁知道你是不是念着父女之情,暗中偷偷相助她越狱私逃?” “今日她胆子大到竟上了太和殿,而你又与王平多有龃龉,谁又知你是不是借机暗报私仇,利用应小吉反打王平这么一遭?” ——所谓狗咬狗也就是如此了。 我冷笑一声,在这时敲了敲应院首的房门。 随着我的扣门声,院中连绵的火把燃起,将这夜空瞬间照亮。兵刃泛起寒光,三百军士将应府的小小院落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 胥长林打开门,见到我的脸之后,怔在原地。 “胥先生好。”我淡淡一笑,把玩着手中长剑,镇定自若地越过他走进屋里。 胥长林在我身后,试图对我动手,紧接着身后军士的甲胄摩擦撞击之声便传入耳中。 “咚”的一声,胥长林被制服在地。 “方才在门口听见先生所言,倒是有一些想要辩解的。”我捏着剑鞘,话是对身后挣扎的胥长林说,眼睛却紧盯着房中愣住的应院首。 “院首大人乃我晟朝清流,如何做得出包庇反贼的事情呢?”我淡笑一声,缓缓拔出手中长剑,“他是真要大义灭亲,也从来不认为血缘之亲是什么阻碍。” “他一心只有鞠躬尽瘁、报效朝廷,不过区区一个女儿,他又何时放在心上过?必要时,随时都可以推出去罢了。”手中长剑落到应院首肩上,而后者正目呲欲裂地看着我。 “他可没什么错,错只错在他亲自教养出来一个反贼,而如今还输在了这个反贼手上。”我走近一步,心口涌现出一股快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场景……院首大人是不是觉得很熟悉?” 也是此时,明亮的宅院内,层层军士中走出一人来。 “应怀远,将地成玉交出来。”淮阴王如是道。 第64章 遗物 “爹,我也是娘亲的遗物啊。”…… 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淮阴王的人将应府翻个底朝天的时候,应院首一言未发。 他看着胥长林被淮阴王踹翻在地,鞋底碾过他脸上的黥字。他听着院外家仆们的闹喊和金戈相击的冷铁之音, 精细栽培数年的草木被狠心劈砍。 他甚至自我进门之后,除了最开始的暴怒, 而后再没分一眼给我。 他甚至坐了下来, 给自己慢悠悠地倒了一杯冷茶。 而我手中的长剑仍然架在他的脖子上。 “王爷, 已将应府上下全都翻找了一遍,仍然没有地成玉的影子。”有军士来报,“只差这间屋子了。” 淮阴王脚下使了使劲, 如愿地听见胥长林闷哼了一声。 “院首大人东西藏得够深的。”淮阴王不紧不慢地开口, 修长的指滑过破旧的窗棱。 初见他时,他是和善温文的白云观道友,言语行动之间都有一股子端雅;可到了今夜, 才从那文质彬彬的假面之下, 露出了一股冷厉狠辣的劲儿来。 淮阴王松了脚下的胥长林,后者那半张干净的脸上已然蹭破了大半面皮, 鲜血一粒粒地从伤口处渗出, 衬着另半边的黥字, 显得有些吓人。 淮阴王走到我身侧, 动作自然地接过了我手里的长剑,腕上微微用力,将锋刃压入应院首的皮肉里。 应院首疼得身子颤了颤,却忍着没出声,捏着瓷杯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脖子上的鲜血顺着长剑的血槽倒流,滴答滴答地落在我脚下。 应院首一辈子没杀过鸡、没宰过鱼,不过是一个柔弱无力的文人, 想必是又怕血又怕疼。 我倒是真有些好奇他是怎么忍住的。 可转眼,我又明白了。 鞭子打在我身上的时候,我也咬死了没出声——到底打不消砍不断的是父女血缘,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应院首与我之间还是有那么几分相似。 我受那十鞭子的时候没输,他如今也不想输。 “瞧这屋子的模样,怕是自应夫人过世之后便没动过?”淮阴王淡笑开口,眼中含了一分戏谑,“倘若我将这屋子掘个三尺……院首大人说,能不能找到地成玉的藏处?” 应院首的神色出现了一丝裂缝,可转眼,又被他咬咬牙藏了下去。 “掘吧,掘吧。” “你就是将我连同这屋子一道碾碎了,也别想找到地成玉。” 淮阴王脸上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恼怒。 “好一股濯濯清流,好一道皎皎辉光。”他冷笑一声,将长剑从应院首的伤口上撤下,掌下一动,狠狠将那剑尖刺入了地砖半尺! “给我拆!” 院外的军士得令,当场便朝这屋子里涌入了十几人,准备动手。 这时,我站了出来。 “等等。” 我横跨一步,走到淮阴王面前,低头温声道:“王爷,我家应院首可是只千年的老狐狸,他既然敢说您找不着地成玉,那么怕就是这玉藏得着实隐秘。” 淮阴王闻言,伸出手来,食指弯曲将我的下颌轻轻抬起:“小吉你可有法子撬开他的嘴?” 我微微一笑,轻点了点头。 “王爷应当能看出来,院首大人住的这屋子,是将我家搬家之前的旧屋一砖一瓦地挪了过来,可见他对我娘亲用情之深。”我转过身,将罗汉床上的绣绷拿起来,拔了上边的针,顺手就接着上边喜鹊报春的图样刺了几道。 “应小吉!”方才还稳如泰山的应院首突然炸了,“你给我放下!别污了阿容的东西!” 他还想扑过来,却被淮阴王的人压下了。 我捻着针,笑着转过头对上淮阴王,顺便在绣绷边缘添了几道乱七八糟的锦线:“阿容是我娘亲的闺名,瞧瞧咱们的院首大人有多专情……十几年如一日地固守旧居,就跟我娘亲还在世似的。” “院首大人如此情痴?”淮阴王轻笑一声,顺着我的话往下煽风点火,“倒是瞧不出来。” “不光王爷瞧不出来,我这个做女儿的也瞧不出来。” “按理来说,挚爱亡妻留在这世上的亲生女儿,他怎么着也该疼一疼吧?何况据说我和娘亲长得还很像,”我笑得弯了眼,“可是王爷您瞧瞧,院首大人是如何对我的?”我撩起了袖子,露出手臂上紧缠的绷带,隐隐有血色透了出来。 “就是有杀亲之仇,我想也不过如此了吧?” 我走到应院首面前,对上他血红的眼,将被我刺得一塌糊涂的绣绷扔到他脸上。 “不过我后来是知道了,或许我在应院首眼里,是真的有杀亲之仇。” “我听说,有人曾同院首大人批过我的命,说我应小吉八字里带着孤寡空亡,又逢华盖临印,是百年一遇的孤星之命,冲克六亲极为险恶。” “还说……我娘就是我亲自给克死的,”我面无表情地盯着应院首的眼睛,“院首大人,你有没有听过这话?” 应院首嘴唇发白,颤得厉害,没有接话。 我也没强求,只露出一丝讥笑:“口口声声说我算命批字是下九流的东西,污了应府的门楣。可偏偏自己还抓着我克死娘亲的命批不放……院首大人,您可真是个伪君子。” 说完这话,我重重地舒了口气,又转过身面向淮阴王。 “王爷听我说了这么些闲话,我这也就不耽误了。”我走到应院首的桌案边上,将他案上一块眼生的岩石镇纸拿了过来。 那是一块暗青色的厚重,其上铭刻着一丛丛花草似的图样。 我将那镇纸从檀木底座上掰下来,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王爷可知道,应院首与我娘亲的定情诗,正是这一首——”我将岩石镇纸上的花草图样展示给淮阴王,“——‘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淮阴王挑了挑眉:“这与地成玉有何关联?” “哦,”我展颜一笑,“倒是没什么关联,地成玉也不在这块石头里——我不过是就想再扎一扎应院首的心而已。” 说着,我径直走到榻边的妆奁前,从里边摸出一串玉珠链子。 翠青的珠链子上,原本应当挂着一块鎏金裹的小玉佛。 ——此时却换上了一块翠色玉块。 “从进门起,院首大人一连看了这妆奁三次,我一次都没有错过。”我看着应院首越来越难看的脸,语调越发轻快起来,“应院首,这是娘亲的遗物,你居然舍得动?” 应院首终于忍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瘦高的身体反抗着制住他的人,头上一向齐整的发髻凌乱,额上的青筋猛地迸出。 “你……给我放下……将阿容的东西放下!你不许动她的遗物!”他挣扎着想要脱离桎梏,像一只垂垂老朽的野兽,奋力又无力地试图朝我猛扑过来。 而我毫无动容地将那条链子摆在他面前,接着举起了手上的磐石镇纸。 “爹,我也是娘亲的遗物啊。” “咔”地一声,那串玉珠链子在桌上被砸碎,碧青的玉块混着珠串零落地撒开,繁星似的铺满了桌案。 这是我娘亲的嫁妆,也是应院首不惜冒着漏出破绽的风险也要留在自己身边的东西。 碎裂的玉块划伤了应院首的脸。 而其中半块莹白的阴阳玉符露了出来。 * 拿到地成玉之后,我与淮阴王便离开了应府。 府中的侍从丫鬟一个没落下,全都被绑了起来,淮阴王派人看守着。 而应院首—— “好歹毕竟是借了我娘亲的面子才得了地成玉,恳请王爷网开一面,将他送到灵翠峰,给我娘亲看墓吧。”我道,“过了明日,等王爷荣登大宝之后,他不过一介文人,也不足为惧了。” 眼瞧着应院首被人押上了马,淮阴王走到我身边。 “你到底还是心软,倘若换做是我,应怀远可没那么容易逃脱一死。” 我见到押着应院首的一行军士纵马破开长夜,直奔向了城门方向。 我笑笑:“姑娘家心都软,王爷难道不知道吗?” “可我以为像是小吉你这样姑娘……”他舌尖在上颚处转了转,“……不应当心软。” 我转过头,目光澄澄看向淮阴王。 “王爷这是还怀疑我?我以为我这投名状递的足够了。” 他勾唇一笑,自顾将我的衣带扯道身前。我不得已与他靠得极近,他的鼻息打在我的脸上。 “为徐凤做事、推王平落罪、将地成玉拱手送上……这三桩投名状分量倒是够了,只是……”他微眯着眼,冷厉的脸上露出一分似笑非笑的神情,话头停在了这里。 “……只是事情做是做了,可你却到如今都分辨不出我背父叛国的动机是吗?”我与他对视,将他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他听见我的话,轻挑了挑眉:“真是聪明的姑娘。” “王爷谬赞。” 我微微一笑,接着便当着他的面,径直伸手将衣襟扯下。衣衫下的皮肤几乎被雪白的纱布全部覆盖,偶有几片皮肤幸免,如今也肿胀发红,衬得纱布下的血迹越发狰狞起来。 “一个姑娘家,肯为男子受这样大的苦,三郎以为……能是什么原因?”我婉转抬眼。 淮阴王怔愣一瞬,接着便笑了。 “小吉的心意……本王知道了。”他伸出手来,轻抚了我的下颌,片刻之后,一个冰冷的嘴唇吻上了我的眼尾,“君心似卿心,定不负相思意。” 说罢这话,他便将地成玉交给了下属,仔细地吩咐起领边军入京一事。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用力抹了抹眼尾。 第65章 蛰伏 “老天都站在王爷这一边,还有什…… 我不知道男子的脑子里的女子的脑子里是不是全都充满了情情爱爱。 反正……我的说辞淮阴王是信了。 我不禁开始怀疑是我演技过于高超, 还是他过于轻信。 如今京中的驻兵权已落到了淮阴王手中,即便是像如今这样在深夜领着军队在大街上招摇过市,也不会激起半分波澜。 城内的巡夜军一早得了消息, 在淮阴王领兵经过的时候,齐刷刷地站在街道旁边, 甚至还朝他行了礼。 京城已在淮阴王手里。 而他要将我带回府。 我坐在马上, 身后环抱着我的是淮阴王本人。 他大概是推测我一个文官之后, 想必是不会骑马;又大概觉得与我共乘一骑,想必是能解了我的“相思之情”。 反正他是问也没问,直接就给我抱上了马, 随后自己便也自然地上来了。 我都能感受到边上两排军士们暧昧的眼神。 我维持着面上的微笑, 心中暗自背诵着《莫生气》。 罢了罢了,你们不懂我的付出。 “如今王爷万事俱备,只欠边军入京, ”我坐在马上悠然行进, 率先打开话头,“两日之内王爷必将得偿所愿, 小吉先恭贺王……不, 陛下荣登大宝了。” “这话可不该说, ”淮阴王淡笑, “你可知道,话不要说尽,路才能走得长远。” “王爷一向都这样谨慎吗?” “谨慎一些总归没有错。” 淮阴王蛰伏多年,从京城到封地,数年内谨小慎微埋下数不清的暗桩、做了数不清的筹谋,便是临到了了,也这般小心, 倒真教我有些佩服。 我点了点头,试探问道:“边军入京之后的事情,王爷可安排好了?虽然兵权如今已尽在王爷掌握,可朝中那些老臣……怕是难以在一夕之间尽数拔除。” “朝中那些麻烦的老臣,倒也不必太过担心。”他捋了捋我鬓角的发,“小吉已帮我除去了其中最麻烦的两个,其他的……也不足为惧了。” “能助王爷一臂之力,是小吉三生有幸。”我转了转眼珠子,“不知还有什么我能做的?我在司天监也有不少时日,与朝中大臣多有来往,或许还可以再做些什么。” “小吉做的已经够多了。”他将我往怀里搂紧了些,让我竖起了一身的寒毛,“不过……倒是还有最后一样。” “是什么?” “替我算一卦。” “算一卦?”我疑惑。 “不错。一直听闻小吉京中神算的名气,却从未见识,本王一直很好奇。”他顿了顿,又道,“何况,今次起势,无论是京中驻兵权还是这地成玉,得来有些过于顺利了,倒教本王心中有几分不安。” 我斟酌道:“我自小修的是命理术数、八字易经,于国运一道并不精通。但依我看,这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王爷是民心所向、天命所归,蛰伏多年终成大业,这运势东风顺应天意归咎一处,襄助王爷成事也是理所自然。” 淮阴王闻言,当即笑出声来。 “你说话一向都是这么好听吗?” 并不是,我心道。 骂人的时候还是多些。 嘴上自然不这样:“我只是说实话而已。” “如今连老天都站在王爷这一边,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呢?” * 回到淮阴王府的时候,我见到王府院落每一个角落都有军士把守,密不透风。而此时正堂之中已有数人等待。 我瞄了一眼,竭尽全力试图将那些人脸一一记清楚。 淮阴王行事太过谨慎,今夜或许是我唯一能见到造反一派官员的机会。 这也是我接近淮阴王的理由。 “你身上还有伤,先回房休息吧,我让下人给你安排的客房。”然而走了没两步,淮阴王便开了口,显然是没打算将我一起带入前厅。 而我只能低眉顺眼地应下。 临转身前,我又趁机瞥了一眼,数了数堂中的人数。 ——远远不够预料的数量。 到了客房,我开始有些焦灼。 淮阴王已经开始信任我。可显然我投诚的时间太晚,已经不足以能在这个时机打入内部。 今夜淮阴王派人将地成玉带出京城,两日之后第一波边军就会抵达,届时淮阴王便会动手。 要获取淮阴王造反一派官员名录的时间,只剩两天。 我在屋子里连转了二十八圈,终于下定了决心,决定采取一个蠢办法。 * 提问: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要如何进行□□? 回答:第一步,先把衣服脱掉;第二步,完。 我站在铜镜面前,看了看自己被纱布绑得如同活尸一般的身子,感觉这个法子用起来似乎有些牵强。 我在考虑,倘若这法子真成功了,也不知道是浑身是伤仍舍己为人的我蠢一些,还是尽管如此依然上钩的淮阴王更蠢一些。 不管了。 我拽了拽自己身上的纱布,聊胜于无地给自己肩上绑了个大花苞似的结,接着披了一身薄纱袍子,踮起脚尖就往淮阴王的院子里去了。 也不知道我是穿得过于光明正大,还是走得过于昂首挺胸,这一路上的丫鬟侍卫见了我,竟是没有一个动手将我拦下的。 我想,恐怕还从来没人大半夜的穿得这样清凉在王府里横行过——到底还是吃了没见过世面的亏。 我就这样大大方方地进了淮阴王的院子。 我寻到书房走了进去,开始仔细翻找书房。 淮阴王同京中造反一派筹谋通信数年,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来。 或是通信官员的名录、或是保存的信件、或是相互之间可识别身份的信物……总而言之,理当是有些能够暴露身份的物品才对。 譬如徐凤,当初将我误认为淮阴王的暗桩,正是因为我所用的卦纸和卦图…… 等会。 卦纸和……卦图? 我走到书房正中,瞧着那幅墙上挂着的、同我以前房中如出一辙的卦图,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来。 倘若如此…… 法子正想到一半,却被“吱唷”一声开门的声音打断。 我睁大眼,迅速踮脚窜到了屏风后面,借着黑暗将自己隐藏起来。 第66章 书房 恭贺淮阴王喜得人质两枚!…… 躲起来之后, 我才意识到不对劲。 我为什么要躲起来? 我堂堂正正地穿过了王府大院,堂堂正正地走进了淮阴王的书房,堂堂正正地准备进行□□。 我为什么要躲起来? 这个行为岂不是显得我很心虚? 我立即从屏风后面站起身来, 大腿一跨就准备走出去。 ——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今有我应小吉带伤□□。 虽然这一招略显卑鄙, 但正所谓功成不计手段, 只要逮的住耗子、黑猫白猫都是好猫——正是秉着这样的念头, 我踏出了屏风。 颇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心情。 可刚踏出这么一步,耳边就听见“咚”的一声闷响, 我当场又被人给撞了回来。 “唉哟。”我额头吃痛, 一个没站稳当场就连退三步,正是在即将摔倒的前一瞬,一只温热的大手托住了我的腰, 将我整个人捞了回来。 “小心。” “谢阆?”我头都还没抬起来, 就已经听出了来人的声音。 没等他回答,我赶忙就将他扯回了屏风后面, 低声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我还要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借着月光, 我瞧见谢阆双眉蹙起, “还穿成这样。” 我低下头看看自己。 ——挺好的? 虽说我的外袍是薄了点,但是我里边的绷带包的可是严实得很,即便是在我的刻意裸露之下,露在外边的皮肤也就是那么一寸两寸。 打扮简直比城西拿了二十年贞节牌坊的王寡妇都保守。 没等我反驳,谢阆已经将自己身上的袍子脱了下来,强行将我死死裹住。 “穿好了。” 要说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还遍体鳞伤的小姑娘怎么能干得过上过战场的武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 他带着体温的袍子已经罩在了我身上。 ——从头到尾。 我奋力将他系在我下颌处的衣带解开:“我的侯爷,总不用将我的脑袋也给包住吧。” “而且现在是盛夏,你给我包成这样,是想让我中暑热而亡吗?” “我只是不想让你被别人看见。” 黑暗之中,谢阆低沉的嗓音缓缓传出。我解衣带的手顿了顿,抬头对上他浓黑的眼眸。 短暂的对视一瞬之后,我又立即避开。 “你来淮阴王府做什么?”我转了话头,“如今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在调动侯府亲信阻挡边军入京吗?”按照先前王平的交付,我这头负责尝试取得造反官员名录,争取从内部打垮淮阴王造反党派;而谢阆和镇国公则各自联系西南两境的亲信军队,争取从外部策反遵从地成玉指挥入京的军队。 “我已经命副将去了西狄边境,”他道,“今天我是来带你走的。” 我当即蹙了蹙眉:“我不走,我好不容易取得了淮阴王的信任混进了王府,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谢阆声音一沉:“你真听信了王平的话,以为你混进了王府就能拿到名录?”他拉住我的手,“你阵前投诚,就是诚意再足、献宝再贵,以淮阴王之谨慎,也不可能全然信任你、将名录所在透露给你,王平压根就——” “——压根就没把拿到名录这事赌在我一人身上。”我打断他的话,“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我拂开他的手:“我不傻。从一开始要配合王平起,我就清楚地知道,我只是一个障眼法。能亲自拿到名录最好,若是不能,便要闹出点大动静,让王平的人趁机混入王府。” 淮阴王府重重守卫,全是他从淮阴封地带进来的亲信。自从他入京起,官家不断试图在他身边安插暗桩,却从未成功;手段老练如王平,也在淮阴王手下栽过跟头。 若是细说起来,我竟是第一个混进淮阴王府的人。 也正是如此,我更不能轻易放弃。 谢阆听罢走近一步,神情越发冷肃:“那你可知道你这样做有多危险?” “大不了不就是被淮阴王捉住?”我耸了耸肩,做出无所谓的模样,“两日之后边军便会入京,我最多不过就是会被他关押这么几日而已,受不了多少罪,要是能换来官员名录,我觉得这买卖做得很值……” “值?”谢阆眉头拧的简直能夹断棍子,“你可知淮阴王面上看来仁厚,可在封地私设刑狱,暗中将多少人折磨致死?” 我垂眸,笑了笑:“所以呢?”我张了张嘴,没继续说下去。 我也不是没进过私牢。 前几日的鞭刑没让我死掉,别的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谢阆再次抓住我的手腕,“你没必要这样做。没必要为了一件几乎不能成功的事情搭上自己的性命。” 他抿了抿唇,添了一句:“我们已做好了筹谋,边军和驻京军队大部分都已被策反,此次造反注定没法成功,淮阴王已是瓮中之鳖——最大的蛀虫已拔除,即便是不知朝中有何人参与此次造反,以后他们也不会再有机会生出异心——名录有或是没有,都不会对此造成影响。” “可是谢阆,”我冷静地看他,“你应当知道,我这件工具实在是太好用了。” “在淮阴王的眼中,我是徐凤亲自安下的暗桩,我是亲手将地成玉献给他的人,”我顿了顿,“我也是被保皇一党板上钉了钉的反贼。我这一身的鞭伤、我因为淮阴王所受的苦,如果不在这个时候利用上,那可就太浪费了。” 谢阆捉着我的手紧了紧:“那就浪费掉。” “他们不在乎你的性命,我在乎。”说着便要将我拽走。 我用力撑住:“谢阆!” “这并不完全是官家的旨意,也是我自己主动要来的。”我道,“你可以去问王平,他反对我来,可拗不过我。” 你说,这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真的很奇怪。 有人能为了所谓忠义将自己亲女打下大狱,有人却能为了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同效忠数年的天子相争。 话音一落,我便如意料中一样,见到谢阆的肩背一僵。 他回过头,目光复杂:“你为什么要来?” 我将手腕再次从他的手心抽出,揉了揉:“精忠报国不行吗?我效忠于天子,就算没有官家旨意,我为朝廷缉拿反贼难道不是分内之事?”说着,我又抬眼看向谢阆,“怎么,就许你们男子黄沙百战穿金甲,见不得我这样的姑娘家不破楼兰终不还?” 谢阆声音低了些:“我没有这样说。” “可真的是这样吗?你……” 他这个“你”后边的话还没说完,这时书房外边的院子却又传来了动静。 我连忙将谢阆拽到书房深处。 门外已传来了淮阴王说话的声音,听着像是在跟手下交待着什么,他的声音还有些模糊,应当离得不是太近。 “你藏好,千万不能让他发现了。”一时情急之下,我将谢阆推到了书房中用以小憩的罗汉床后边,并且自己歪着腰半躺了上去。我一边摆弄着沉重的躯体试图开始□□,一边低声朝后边的谢阆嘱咐:“你在后边别发出任何动静,我这好不容易混进了王府,别被你弄一个千年功力一朝散——一会淮阴王进门之后,我会尽力让他带我出书房,你既然能混进王府,一会就自己寻机再混出去吧。” 谁知谢阆却从后面扯住了我的裙摆:“我今夜来,不是要跟你商量的。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一定要将你带走。” 还没等我反对,他已经一步踏上,伸手将我抱了起来。 我正要大骂谢阆坏我筹谋、打草惊蛇之时,忽然谢阆的身形一歪,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我的身子猛地一坠,便重重朝下落去。 我只感觉到谢阆将我紧紧护在了怀中。 瞬息之后,我们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耳边听见“哐当”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合上了。 而我痛哼一声,摔在了谢阆的身上。尽管没有直接落地,可周身的骨头仍是快要散架,我感觉到身上绷带下的伤口又重新崩开了,鲜血似乎重新渗了出来。 “小吉?小吉?”谢阆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温热的身体将我紧紧护在怀里。 “摔到了吗?” 我咬着牙没说话,死撑了半晌,才等到身上的疼痛缓解了些。 眼前的情景逐渐清晰起来。 我们正在一个昏暗潮湿的地道之中。 想必是方才我俩触发了什么机关,意外开启了淮阴王书房中的密道,于是便落到了此处。 我脑子逐渐清醒起来,第一反应便是两个字——完了。 众目睽睽之下我进了淮阴王书房,而淮阴王进门之后却一个人影都没有,就算是用脚趾头想,他也一定能猜到我是进了这个地道。而等他打开地道的时候,就会发现我同保皇党谢阆在一起。 ——好了,这下暗桩明敌一锅端了。 恭贺淮阴王喜得人质两枚! 脑子想到这里,耳边谢阆还小吉小吉地不断叫我。 还小吉呢,这他娘的是大凶。 我气的要命,身上疼得厉害,心里更是堵得慌。 我狠锤了身后的人两拳。 “我果然跟你八字相克!” 第67章 地道 我们被伤的越狠,脸上就越要春风…… 身下的人愣了愣, 没了动静。 我没做理会,毫不客气地撑着谢阆的肩膀吃力地站起来。 我就感觉啊,我这年纪轻轻的到底是造了什么毁天灭地的大孽。 为什么上天要派谢阆来惩罚我。 要不是心中才残存了一些对谢阆臭脾气的阴影、以及我打不过他的自知之明, 我估计当场便要骂开了。 我艰难地站起身,没管还坐在地上的谢阆, 开始摸着身侧的墙壁尝试进行自救。 淮阴王的书房中不可能设下一条毫无用处的密道, 这密道要不是他最后的逃生之路, 就是藏着他的秘密。 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估计也不大可能赶在淮阴王进门之前再从这个密道爬上去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就只好一条路走到黑了。 “你身上带了火石没有?”我没好气地开口, “这里太暗了, 我看不见路。” “没带。” “你们会武功的人不是身上都应该带着火石或者火折子?” “谁告诉你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谢阆站起了身。 “傅大哥啊。”我脱口而出。 话出了口,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我抿了抿唇, 决定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事已至此了, 咱们先探探这密道吧,”我扶着墙壁往前走, “趁着淮阴王还没将我们瓮中捉鳖之前。” 谢阆没说话。我感觉到一只手臂将我的肩膀捉住, 接着一个模模糊糊的白影出现在我身前。 “上来, 我背你。” “不用, ”我推了推他的背,“我又不是瘸子,我能自己走。” 谢阆顿了顿,低声应了声好,接着站起身,捉住了我的手。 “你做什么?”我跟烫了手似的,立即就想挣脱。 “你抓着, ”谢阆把我的手塞到他的腰带里,“这里太黑了。” 我张了张嘴,虽然听话地抓紧了他的腰带。 ——还好这地方黑,要不我尴尬的脸色就该被人看见了。 密道幽深阴冷,总有不知道何处的滴答声在耳边响着。 身前身后都没有人声,我不知道是淮阴王一直没进书房还是下人没有禀报我进了他书房的事情。随着时间渐渐过去,我悬着的心也渐渐地放下了。 只是,这一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在彼此之间的误会解开之后,我已经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有时候想想,我跟谢阆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孽缘。 有些人,在街角买个糖葫芦就能遇上真命天子;有些人,无忧无虑乐了十几年发现命中人近在咫尺。 别人家的小姑娘,十七岁的时候都是“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到了我这,就成了“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让人受得了受不了? “在想什么?” 谢阆清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在纯然的黑暗中,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凉津津的,让人想起了下雪天时擦过梅花瓣的雪粒。 “没想什么,”我赶紧说,“就是想知道这地道什么时候到头。” “应当快了,”谢阆说,“这地道走向东南,淮阴王府的东南向三里是禁宫,它总不能通到皇城里去。” 话音刚落,我就停下了步子。谢阆拽着我的手紧了紧,从衣料摩挲的声音,能听出他正回头看我。 我缓缓开口:“万一真是通到皇城里去的呢?” 倘若这地道当真能通向皇城…… 无论边军是否相助淮阴王,就即便仅凭他手上现有的这些人,也足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禁宫,挟天子令诸侯。 这或许就是他手上最后一张底牌。 我同谢阆默契地对视一眼,加快了往前行走的脚步。 谁知,出乎我俩意料的是,又是走了不多时,面前竟出现了两条岔道。 初时我们还没意识到,是我一直扶着墙,忽然手上一空,洞壁被截断,再往前走了两步,便能明显感觉到我们来到了一处更大的空间之中。 我摸了摸洞壁断绝处的拐角。 “墙不一样了。”我说,“先前的地道墙壁带着水汽,有点湿,但是这里的墙壁更干净、石壁也方正。” 谢阆走到我面前,身上的草木熏香侵入了我的鼻子。在黑暗里,人的感觉总是特别灵敏,我感觉到一阵汩汩的热气从他身上传递过来,像是平静湖面上细微的涟漪,既轻又缓,可却让人难以忽略。 我不自在地悄悄往后挪了一步。 “退什么?”谢阆准确地抓住我的手,将我重新扯了回来,“这里黑,别乱动。” 我露出虎牙,朝他的方向无声地作势咬了一口。 谢阆在新的石壁上摸索一阵,我就听见“咔”地一声轻响,眼前猛然一亮。 我低头避开火光,缓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谢阆的手上多了一盏石灯,我抬了抬头,瞧见石壁上空了的灯座。 地道的全貌展现在面前。 果然同前一段地道不一样。面前的通道宽敞许多,三面洞壁和地砖是砌得齐整的大理石,即便地面由于长久无人行走显得发灰,也能看出这通道规格宏大,绝非平常人家所有。 而每一块砖石的边缘,都雕刻着精细繁复的图样,仔细查看,能瞧出来同宫中常见的纹样近似。 “咱们之前走过的地道是后来挖通的。”借着明亮的烛火,谢阆指腹捻了捻拐角不平整大理石砖断裂处,“这里原本就有这大理石道,是后来被人从中间打通了另一条通往淮阴王府的地道。看泥土和石壁上痕迹判断,通往淮阴王府的这条地道应当打通不超过半年。” “半年?怪不得淮阴王要动手,想来跟这条地道打通了也有关系。那么原本的大理石道,是从皇城通往外面的密道吗?”我道,“我以前曾听说过,京城里有一条密道能直通到禁宫里去,是为防意外保留下来的天子退辇之道,我还以为是传言。” “我也曾听过,”谢阆继续道,“这大理石道往前的东南方向,应当是皇城无疑,而另一头,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大理石通道在此处是一个弯折。被分成两段的通道,一条是在原本我们前进的东南方向,另一条往西,连接着这大理石通道的起点和终点。 谢阆回身看我:“往哪走?” 我怔愣一瞬:“你问我吗?” “得选一条路。”他认真地看我,鸦羽似的眼睫在烛光中投下阴影,“你说往哪里走,我跟着你。” 我同他对视一眼。 总感觉谢阆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他向来强势而骄傲,我几乎从来没见过他顺从别人的样子。 而与此同时,我的心里忽然也产生了一种被信赖的满足感。这感觉很妙,是我以前从来没从谢阆身上感觉到过、也是我这十七年来极少遇见的。 彷佛即便面前是刀山火海,他也能奋不顾身随我一道往里跳。 最终,我指了指往西的那条路:“既然已经猜出那头是皇城了,我想看看出口在哪里。” 我们选的这半截大理石道并不长,我跟谢阆走了不多时便到了尽头。 这天子退辇之道的出口处,焊着一道巨大的石壁,宽高至少一丈,而这石壁之上,雕刻着一尊恢弘却又可怖的兽首。 而在这兽首的脸上,足足镶了十八道巨型铁门闩,将这通道出口锁得严严实实。 “这铁门闩内外皆可开启,”谢阆手执烛火细细查看道,“要从内侧打开,需要至少三把特制的钥匙。” 我推了推门闩处,连一粒灰都没打下来:“那我们岂不是出不去?看这情况密道许久没有用上了,官家也不可能没事在这密道里散步。如今能进来的,就只有淮阴王……”我叹了口气,“……我们就是瓮中的鳖。”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听觉出了问题,我似乎听见谢阆轻笑了一声。 我懒得问他笑个什么劲,直接道:“不然这样,我们往禁宫方向走,死马当成活马医,万一那头没锁门呢。拿一个深夜擅闯禁宫的罪名,总也好过被淮阴王堵在地道里带走吧?那可太丢人了。” 然后就听见谢阆用一种莫名柔顺的声音说:“好,听你的。” 听得我浑身不自在,仿佛绷带里窜进了十几万只虱子。 我蹙眉:“你别说听我的啊,要是你有别的法子能让我们出去,你就说。” “没有法子。”他道。 我不甘心地继续:“那你还有别的建议没有?” “有,”他道,“你走了很久了,身上还有伤……先休息一下吧。” * 好了。 现在的情况是,我和谢阆靠在墙边,他席地而坐,我坐在他的白袍子上,我们俩对着烛火相顾无言。 话痨如我,也难以打破此刻的僵持。 能说什么呢? 今年的弘法道坛都讲了哪几本道经? 我新近又给人推了几道卦、算了几个八字? 朝云馆新来了几个舞姬……啊,这个是不大合适。 但是琢磨了一会,我也就释然了。 不管是他出征前还是回朝后,我跟他一直也都没什么能聊的,倒也不差现在这一时半刻了。 不过,出乎我的意料,谢阆竟然先说话了。 “你身上还疼不疼?” ——比我强,至少还能找着话头。 “还行,皮外伤而已,”我说,“这几天一直涂着药,已经开始愈合了。” “我那有愈伤祛疤的药膏,等出去了,我给你找来。” 我瞥他一眼:“祛疤?要是能祛疤,怎么你自己不用?”之前给谢阆上药的时候,我还记着他新伤旧伤几乎将整个脊背都覆盖了。 “战场上的伤疤,是荣耀。”谢阆郑重说道,语气中含着一丝自豪。 我瞧着他的模样,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 可随即,又垂下了眼。 我一直知道谢阆是想上战场的。 大概某些地方我同谢阆还是有相似之处——存有记忆的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想要寻求同一个人的认可。 那个被我们称为“父亲”的人。 我靠着忤逆、冲突和争执试图让应院首屈服,也靠着成就、优异和荣耀试图让他对我另眼相看。 谢阆也是如此。 我们的战场不一样,但我们站在同一个人面前。 我们被伤的越狠、鲜血越是淋漓,脸上就越要春风得意。 可我仍然难以说清,在谢阆大败西狄、达成了老侯爷一辈子都在追寻的功绩的时候;在我将长剑抵在应院首脖颈上、将那个一生视我为耻的人狠狠踩在脚底的时候…… ……我们到底是胜了,还是败了。 * 而也是这时,一阵轰响突然出现在地道中。 兽首两侧的铁门闩开始滑动,灰尘扑簌簌地打在石道中。 ——有人开门! 谢阆一把抱起我,后退数步,防备地面对着骤开的地道。 而随着这一十八道铁门闩一道接一道地打开,石壁上雕刻的兽首也渐渐露出了全貌。 ——狴犴。 我睁大眼,抓紧了谢阆的衣裳。 “我知道外面是哪了!” 随着我的声音,石门展开。 一个挺拔的人影出现在我们面前。 第68章 狴犴 “不放。”谢阆寸土不让,“我不…… 谁能想到, 禁宫下藏匿了百年的天子退辇之道,竟连通着镇抚司。 我曾见过的,伫立在刑讯室入口处那尊狰狞的狴犴影壁, 原来是正反两面、前后一对。 ——不对。 转念我又想起来,曾有人同我说, 皇城之中也有一面这样的雕塑。 【“那怪兽的两只眼睛大如铜铃, 一张大嘴咧到嘴角, 还有两根长长的獠牙露出来,瞧着特别吓人。”】 【“那怪物跟……跟门环上的瑞兽图样长得有些像,也……也像我阿娘宫里的香炉上雕刻的纹样。”】 我想我知道另一头通往皇城的石道入口在哪了。 当我看清石门背后那人的脸时, 我立即从谢阆的怀里跃了下来。 “傅大哥!” 正是傅容时。 只是我还没来得及跑上三步, 便有人将我拽了回去。 我睁大眼睛,回头看向谢阆。 “区区一个镇抚司千户,怎能开启天子退辇之道?”谢阆声音变得冷冰冰的, 双眼更是紧盯着傅容时的一举一动。 他将我缓缓拽到自己身后。 便见傅容时走进地道, 火光逐渐映亮他的脸。 他仍是同平常一样,神色柔和, 眼中含着温润的笑意。 “建在镇抚司地下的东西, 身为千户怎么能不知道, ”他温声解释, “自晟朝建国以来,这退辇之道的钥匙一直都在镇抚司历任千户手中。” 他不急不缓地说完话,便又上前几步:“我倒还想问问,为什么侯爷会和小吉出现在此处。” 我张了张嘴,刚想说话,谢阆抓着我的手紧了紧,又挪了一步, 将我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谢阆道:“你当真不知道吗?倘若不是得了谁的令,你怎么如此凑巧地在这个时候开启地道?何况,若如你所说,这地道的钥匙一直掌握在历任镇抚司千户手中——那么那条后来修建的密道如何打通、通过谁打通……便有了解释。” 我睁大了眼看向傅容时。 谢阆说的不错。 淮阴王要修建那条密道,必然是事先准确地知道了天子退辇之道的方位和路线,这其中倘若没有内线接应,穿越几乎半个京城的地道想要建成,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 傅容时蹙了蹙眉:“侯爷大概是误会什么了。我此时开启密道,正是奉了官家之命前来检查此道是否通畅。”他停了一停,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询问谢阆,“侯爷与下官同受天子俸禄,并非淮阴王一党。” 谢阆神色未见放松,冷哼一声:“官家让你前来检查?” “是,”傅容时不卑不亢,“侯爷也知淮阴王逼宫在即,官家顾及兄弟之情,想必是不愿与淮阴王在当日会面,我猜……当是想为淮阴王留下一条生路,便给下了密令,让下官事先检查退辇之道,使官家能顺利出宫。只是……我怎么也想不通,这钥匙一直在我手中,你们却是如何进来的?” “我们如何进来的、你又是奉的谁的令,你自己清楚。”谢阆冷声道,“惯来听闻镇抚司傅千户八面玲珑、巧言善辩,倒是今日方才见识。” “侯爷对在下……偏见不小。”傅容时无奈地一笑,“我不论如何解释,侯爷怕是都不满意。我也深知兹事体大,我的一面之词对侯爷来说的确不足信,不如这样,咱们即刻便进宫面圣,侯爷也可亲自核实,我方才所言是否可信。” 我看向傅容时清朗而总是携着和暖的脸。 他注意到我的眼神,安抚似的朝我微微一笑。 “傅大哥不是这样的人,”我缓缓道,“谢阆,我同傅大哥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知道他的为人,他绝做不出谋反的事情。” 别人如何我不知道,可傅容时不会是一个反贼。 我曾见他连续三日夜不眠,追出了京城外三百里地,只为亲手将匪贼捉拿归案。 我曾见他忍着伤病,将镇抚司数年间的卷宗尽数细查,只为了推翻一桩二十年前断错的陈年旧案。 倘若以前的谢阆像是天边遥不可及的青霜孤月,那么傅容时便是煦色韶光中晴暖的太阳。 他永远温和永远正直,他相信皇天昭昭必有日月,也相信海心如镜终会澄清。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毕生心愿就是做到让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人,怎么可能是反贼呢? 傅容时闻言,微蹙的眉头便展开了:“你能相信我就好了。” “小吉,过来吧。”他弯起了唇角,朝我伸出手,“我们很多日子没见了,我很想你。” 我的余光看见谢阆脖颈处的青筋绷紧。 我感觉这地道里的氛围越发剑拔弩张,激得我身上的汗毛几乎都要竖起来了。 我隐约觉得,傅容时说这话,好像是故意的。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做出了决定。 “谢阆,放手吧,让我过去。”我说。 就算忽略我同傅容时在一起的事情,单单说谢阆此时这样抓着我,也到底不大合适。 “不放。”谢阆寸土不让,“我不会放手。” 语气中竟让我听出了一股孩子似的执拗。 “你总不能一直抓着我,我不走,一会我们一块去面圣,”我同他说,“我现在在那边的卧底已经废了,还能跑到哪去?我们进宫之后,我就跟大娘娘撒个娇,让我偷偷在宫里陪漱玉长公主,你也好赶紧去西境领军……行吗?” “可我不相信他。”谢阆的声音丝毫没有放小。 “那侯爷怎样才能相信下官?” 谢阆凛冽如寒冬的眼神在他身上扫视一番:“解下兵器,派人去靖远侯府,让我军中林副将带人前来接我们——然后咱们再进宫面圣。” 傅容时思忖片刻:“倒也合理。” 他低下头,一边解开自己腰间的镇抚司佩刀,一边看向谢阆抓着我的那只手:“侯爷别抓她太紧,小吉身上有伤,你别弄疼她。”他顿了顿,又颇带深意地微笑着看向谢阆,“侯爷应当知晓,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不属于自己的人,抓得越紧跑得越快。” ——我感觉谢阆差点就给我的手腕捏断了。 我仿佛看见了他们两人之间的轰雷掣电、火花四溅。你面无表情地朝我乱石穿空,我从容不迫地还你惊涛拍岸。 这可比隔壁的李大娘和吴大婶打架好看多了嘿。 按理来说,我感觉这种时候,我身为被夹在两人中间的“瓜”,应当是要出来说两句话的。 可是我太怂了,怂到连一句偏帮的话都不能说出口。 * 但却也是这时,一声清晰可闻的金器脆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持。 那声音虽小,但是在这空荡的地道中却被放大了无数倍。 彼时傅容时腰间的刀刚刚解下,他微弓着腰,还未来得及将那刀放在地上。 ——而那声音,是从外面的刑讯室中传进来的。 在我还未曾反应过来之前,谢阆已经拔了剑。 “嘡”地一声巨响,银白的长剑方才出鞘,就同那柄沉重漆黑的钢刀对上。 “快跑!” 刑讯室外,持刀的兵士潮涌般进入。 我睁大眼,动弹不得。 我瞧见傅容时嘴角的笑容还未消散,执刀的手却凌厉无比,尽是杀招。 黢黑的人群全进了密道,蜂拥着靠近,各式各样的兵器袭来,刀光剑影映在谢阆一人的脸上,而他一人将这地道堵得死死的,不让任何人上前半步。 长剑挥舞,携着数不清的残影。 “快跑,这里有我挡住!”他说。 我脑子里一黑。 我能跑去哪里?跑去地道的另一头……还是跑回淮阴王府的密道里? 瞬息之间,我做出了决定。 就像前些日子挡在傅容时面前一样,我像一个莽汉,撞进了战局之中,撞进了谢阆的怀里。 同上次相同的是,谢阆的掌风没伤到我,如今那柄钢刀也是如此。 “小吉?”我听见他的慌乱,以及他身后瞬间停止的人声。 “趁现在,”我几乎耳语一般快速对谢阆说,“别管我。” “他不会伤我的。” 第69章 狱卒 “还有……你为何不写信了?”…… 在我十七年的生命中, 我活得不算清醒。 脑子里常有不切实际的幻梦,也总是在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自诩是晟朝开国以来天赋最高的神算,即便手上过了成百上千人的八字卦象, 仍然勘不破人心。 但我为数不多该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事情,就是谢阆从来都不会听我的话。 以前让他近我亲我喜欢我, 他不肯。 后来让他安安分分地做我的邻居, 他不肯。 如今让他自己先跑不要管我, 他仍然也不肯。 怪傻的。 “将他们押到地牢去。”傅容时收了刀,站到被兵士围着的我们两人面前,不紧不慢道。 我抓着谢阆的衣袖不放, 抬起头看他。 “分开他们。”傅容时又添了一句。 进了地牢之后, 我被塞进了头一间牢房,而谢阆则被傅容时和三个兵士一块押着,往里又走了十几步, 关到了深处。 兵士将我们押入地牢, 我留意了下,发现其中没有一个镇抚司的人。 沉重的锁链被一圈接一圈地缠绕在牢门上, 随后而来的, 是熟悉的脚步声。 “傅容时。”我抓着地牢的栅栏紧紧盯着他, 可刚刚叫了他的名字, 却又没有接下去。 我本想质问他。 想问他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为淮阴王办事。 想问他同我来往是不是抱有目的。 想问他说过的话是不是假话。 可话到嘴边,又像是吃下了煮的太久而变得粘稠的芋头,淹了我的喉咙,将我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而傅容时,在听到我的声音时,也不过是驻足一瞬,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自始至终, 没看我一眼。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从地牢中消失不见,我才慢吞吞地走到了牢房里头,将地上散落的稻草踢在一起,直到堆成了一个坐垫的形状,接着缓缓地靠墙坐了下去。 与傅容时相处的日常点滴还在眼前,我如何都没法面对他是反贼的事实。 假面能戴一时,可还能日日夜夜地戴着吗? “小吉。” 黑暗中传来谢阆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我看了一眼牢门口守着的狱卒,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探了探耳朵:“怎么了?” “你裹紧衣裳,地牢阴冷。”谢阆提醒。 我先点了点头,随后又意识到谢阆看不见我,我道:“我不冷,你冷吗?”他将袍子给了我,现在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 “不冷。” “都给我闭嘴!你们以为这地牢是什么地方?是用来让你们谈情说爱的吗?”这时,狱卒走到门口提着手上的刀用力敲了敲牢门。 我瞥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谈情说爱了?” “还敢顶嘴?”狱卒横眉,手上的刀露了刀锋,“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不信,”我冷冷看他,“你连这牢房的门都进不来,怎么宰了我。” 我看得很清楚,傅容时出牢房之前,将钥匙带在自己的身上,留在牢中这几个狱卒至多就是起个看守的作用,连门都没办法进。 “你!”狱卒语塞,被我气得脸都红了,“也就让你这个小蹄子嘴上逞强几句,等王爷来了,老子非亲自剥了你的皮!” “你家王爷?”我转了转眼珠子,直起身子轻蔑道,“他自己头顶都着火了,你以为还能分得出身来管我们?我告诉你,不出三天,你就该得到你家王爷兵败的消息,我劝你现在还是态度好些,到时候我还可以向官家给你求一具全尸。” “呸!”狱卒一脚踢到牢门上,我感觉到这牢房的木头栅栏都猛烈地摇晃了一下,“你以为老子会信你的鬼话?” “你可以不信,”我哼了一声,扬了扬下巴,“但是你也该听过我的名声,我是京中鼎鼎有名的神算应小吉,我断过的命、推过的卦从来不曾出错。我十三岁就能算出灵翠峰塌方救了官家一命、十五岁就在一炷香内在皇城中寻到了失踪三日的漱玉长公主……我从来不说毫无根据的话。” 那狱卒浑浊的眼珠子乱了一瞬,强作镇定道:“你以为我会信你这些装神弄鬼的胡话?” 【瞬息不定,瞻视不常,心性不定之人也。】 我心里有了底,倒是更镇定起来。 “好,我说的都是胡话。”我神色淡淡地开口,“你幼年丧父是胡话,两个兄弟不成事将家里败光了也是胡话,你成婚数年却一直生不出孩子也是胡话。” 【额上坑陷者,贫贱;左侧者,损父。】 【左眼有两层纹者,两兄弟。若层纹在里者,兄弟不得力。】 【何知一世不生儿,三阳陷了色如脂。】 【山根有纵横理者,不利子孙。】 这狱卒脸上的慌张这下倒是彻底遮掩不住了:“你!你……你怎么知道?” “我都说了,”我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我是京中顶有名的神算,我只需要瞧你一眼,便能说出你的过往与未来,财帛家产、父母妻儿、福禄寿限……绝无错漏。” 那狱卒定定地盯着我,而我亦毫不示弱地同他对视。 半晌,他终于绷不住,咽了咽喉咙里的唾沫,问道:“那你方才说的,三日之后王爷兵败……” 我微微一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这样镇定地坐在这里?你以为你们冲进地道的时候我为什么不跑?” “——因为我早就知道结局了。”其实主要是因为我跑不动……当然,也跑不掉。 只是,人其实很容易被操纵。 一旦在脑子里种下一个念头,一旦开始相信,就会逐渐失去自己的判断。 更何况是他这样心性不定的人。 趁他还在摇摆之际,我又加重注码。 “你应当听说了昨日司天监上朝,将首辅王平拉下马、一日之内被抄家流放的事情吧?你可知那星象便是我亲自推演,也是我亲自上朝堂指认的。连官家都信服我口中所言,你还怀疑什么?” “你以为我为什么从淮阴王府逃出来?倘若淮阴王的确有真龙之相,我巴结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跑出来?不正是算出了他定将兵败的事实么?” “顺便说,就连那地道所在都是我用罗盘推演出来的……这生路在何处,我清楚得很。” “你……你同我说这些……不过是想让我把你放出去!”狱卒又道。 “你想错了,”我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无权将我放出去,我跟你说那些……只是为了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他警觉起来。 “立功的机会。”我快速地说,“你只需要将我在此处的消息往镇国公府送去,我保你一世平安。” “立功?”那狱卒似乎清醒了一些,“我要是将你被关押的消息送出去,当场就会被傅大人斩于刀下……你是让我去阎王爷那立功吗?” 我哼笑一声:“我既然将这事托付给了你,自然是算得出来你能将此事办成。傅容时只要熬了整夜,在清晨寅卯交际时都习惯小憩一会,你趁着这段时间同人交个班,从镇抚司后门的小路出去,到镇国公府打个来回,至多不过一炷香,那时傅容时还没睡醒。” “只要脚程快些,趁着天黑,没人会发现你的形迹,不会有谁知道是你走漏了消息。即便我说的不对,淮阴王谋反成功登上了帝位,也不会有人能查出是你递出的消息。”,我道,“但是倘若他当真兵败而你没帮我,你应该知道你的下场。” 他像是艰难地思索了一会。 “我给你的这个机会,只要你自己小心些,无论如何都能保全你的性命,更能让你下半生都衣食无忧。你该很明白,你的上面还有老娘,家里两个兄弟一大家子人等着你养活,倘若你不在了……他们得活活饿死在街头,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这句话像是压倒树枝的最后一片雪,那狱卒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转身走出了牢房。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上了阶梯,才终于松弛了下来,重新靠上了牢房的墙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伸出手,朝后脖子处摸了摸,发现自己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 “害怕吗?”听了半晌的谢阆突然开口,差点没吓的我一哆嗦——方才过于专注,我都忘了他还在这里。 我缓了缓加快的心跳声:“还好,只是怕他不信我。” “我都快信了。”他声音里含了一丝笑意。 “好歹我也干了这么多年算命的行当,糊弄人的本事总也学了几分。”我道。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给人看相断命。以前只听说你颇具天赋,却从未见识过,”谢阆声音低了一些,“好像你还有许多,我不曾了解。” 谢阆的声音隔着黑暗传递过来,无比清晰。 我张了张嘴,没回话。 好在他没让这沉默维持太久。 “你方才说,只需要瞧人一眼,就能将他人的过往未来、福禄寿限全都说出……是真的吗?” “大致可以,”我斟酌着说道,“只是有些人面相外露,仅凭一张脸就能说大概;但也有人面相收敛,以我的本事,不一定能说全对。我毕竟并不长于相面,想要说的准确,最好还是能递出八字论断。” “那既然寿限能算,姻缘和合也能算吗?” 我忽地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来。 但我仍答道:“自然可以。” “那之前你在地道里说的,我们俩八字不合那句话,是不是真的?” “我回朝之后,你那样决绝地拒绝我,有没有别的原因?” “还有……你为何不写信了?” 第70章 八字 我不能自已、不合时宜、不知所终…… “你问的……都是些什么啊。”我硬着头皮笑了一声, “前言不搭后语的。” 谢阆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你能答吗?” 我上下两颗虎牙使劲地磨了磨。 没说话。 “似乎我回朝之后,你过得就一直不大安生。” “先是摔了腿、遇了命案,然后遭了刺客, 又落了水、生了病,再撞见猛虎伤人, 更遭人绑架、险些被炸伤, 曾在白云观遇险, 也被人冤枉成了反贼、受了一身的伤。”谢阆缓慢地说道,语气中没带情绪,“这每一桩, 或都同我有丝丝缕缕的关联。” “应小吉……我是不是同你八字相克?” “你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个了?”像是掩饰什么, 我将脑袋扭到了另一个方向。 “你先答了我的问题。” 我嗫嚅着,不知该怎么说起。 * 那是在我将漱玉长公主从宫中枯井救出之后,官家赏识我的天赋, 不愿让我埋没于闺阁之中, 便为我违例、将我放到了司天监,拜了监正孙恪行为师, 成了司天监最末等的漏刻博士。 当时应院首将此事视为生平奇耻大辱, 连上了三道奏折阐述女子为何不能入朝为官的理由, 虽然断了我的仕途让我两年来没能升半分职, 却也好歹没将官家的决心拉回头。 而我进了司天监之后的第一桩活计,便是整理满朝文武的生辰八字帖。 当时我年纪小,在京城里还没打出名气,断过的命算过的卦屈指可数。见了司天监中满墙的八字帖之后,我兴奋得三日没睡着,只恨不能整夜留在宫中批八字,连吃饭我都嫌费事。 也是那时, 我拿到了谢阆的八字。 你也知道,我小时候满脑子都是些风花雪月,见了谢阆之后就应了那句“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彼时谢阆刚刚出征不久,我给他写信写得还有热乎劲,可想而知我拿到那名帖的第一件要务是做什么。 谢阆八字是百年一遇的曲直贵格,甲日生而坐地得亥卯未木局,自带临官,命中见长生、时柱又遇墓库,是难得的从小到大的荣贵之命,命格好又遇了好大运,一瞧便知将来必顺遂一生、光芒熠熠。 只是…… 只是与我的八字相冲。 相冲到我们只要相互靠近,就迟早会有一方受到伤害。 同医者不能自医的道理一样,断命的人从来不会推算自己的八字。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推演我的八字。我来来回回算了三遍,又翻了半宿的典籍,仍是同样的结果。 我见过太多人在命运的桎梏中挣扎叫嚣而毫无所得,见过太多人试图挣脱天命的轨道却铩羽而归。我从来都冷静地看待命运,直到我自己被它嘲弄的那一天。 我见过山花海树,也见过雨霁霞红;我见过天星似箭不可回转,也见过青霜锁道马行无踪。 我比谁都更知道天命不可违。 于是我放弃了。 于是我不再写信了。 我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将我的心意埋在心底,向我的信仰俯首称臣。 我从来没有算错过,而天命也不会犯错,那么错的只能是我的喜欢。 我不能自已、不合时宜、不知所终的喜欢。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能改掉想要写信的毛病。 京城下了第一场雪,凤沽河凝了第一层冰;樟树掉了最后一片叶子,一年又来到了最后一天。 我想说给人听。可笔下的墨滴了又晕开,砚上的水湿了又凝结,我扔了好大一沓写满了字的纸,终究也是没有寄出一封。 最后我连早就备好的生辰礼也扔了,院里的樟树也砍了,甚至上朝我都换了个方向走,这才渐渐能够遗忘我曾经喜欢过谢阆的事实。 大概时间可以治愈所有的伤痛。 * 我想我的沉默已经回答了谢阆所有的问题。 他没再继续追问我。 我有些惊讶。 我原以为他对这事应当是不屑一顾的态度。按照谢阆的性子,他向来不管、也从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命由天定这四个字大概从来没有入过他的眼。我以为至少,他会同我说一句“人定胜天”这样老套的话。 ——可是他没有。 也是这个时候,我从他的沉默中意识到,这是谢阆第一次站在我的角度看待事物。他分明是不相信的,可此时此刻,他却因为这是我说出口的话而在尝试去理解。 我惊讶又惶恐,如同见到了炎夏腊梅盛放而凛冬莲叶蓬勃。 谢阆似乎……变了许多。 “所以这是没有办法可以改变的事情吗?” 半晌,谢阆才问。 我苦笑着说:“大概需要重新出生一遍。” 真不公平啊。 树可以重新种,花可以重新栽,可人却没办法重新出生一遍。 也正是这时,清静了一会的地牢中再次出现了脚步声。这脚步声层层叠叠,至少有七八人。 而随着嗒嗒的脚步而来的,是数不清的金甲撞击的声响和一盏明明灭灭的烛灯。 火焰照亮黑暗,傅容时的脸出现在我面前,他的身后跟着一队兵士。 我方才放松的身体再次紧绷起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脊背压在冰冷坚硬的石墙上。 是那狱卒去镇国公府递消息的时候被发现了吗? 是淮阴王决定要除去后患当场将我们处置了吗? 混乱的猜想在我脑子里掠过,我屏着呼吸盯着朝我越走越近的那个人。 “傅容时,”谢阆站起了身,冷冷道,“你要做什么?” “此事不劳侯爷费神。”傅容时以往温和的声音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冷酷与漠然。 这个声音我曾听过——是在镇抚司审讯重犯时的他。 他慢吞吞地转向我:“王爷下令,要提审应小吉。”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有俗话说,龙游浅滩被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 几个时辰前的我还在跟淮阴王不要脸地叨叨忠贞不渝情比金坚,话都还没凉透,这天还没亮就要我当面回去对质,可太尴尬了。 我思索片刻,打算先拖延一波时间,最好是能等着镇国公府派人来救我。 我强作镇定:“大半夜的,咱们也别折腾王爷,让他睡个囫囵觉,等天亮了再提审我吧。” 众人:“……” “你当这是你能定的事儿?”傅容时身后一个兵士嘲笑出声,“一个阶下囚,你还琢磨能有资格跟人商量?” 年轻人,你级别太低或许不清楚,就在几个时辰前,我还是你们家王爷未来王妃的候选之一。 傅容时轻飘飘地看了那人一眼,他便闭上了嘴。 “王爷何时提审,不是你能决定的。”他肃声道,仿佛我是一个陌生人,“开门。” 锁链哗啦扭动的声音响起。 而谢阆也在这时开口。 “让我去,我清楚保皇一派所有的布防和兵力,我比她更有用。” 啧,我感觉受到了冒犯。 而我还没来得及反驳谢阆的话,傅容时已经接了话。 “王爷要的人是她,并非侯爷。倘若之后要提审侯爷,下官再来相请。” 牢房的门被彻底打开,傅容时大步走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抓了起来。 手掌压着我的伤口,我及时地咬了咬牙,忍着没叫出声。 “傅容时,你放开她。”谢阆带着怒意的声音从地牢深处传来,没了平日的冷静和淡漠。借着摇曳的烛光,我隐隐约约能瞧见他的轮廓。 我忍着疼说:“你别担心,我给自己算过命,我能活到九十八呢。” “傅容时,你放开她。”他重复一遍。与此同时,牢房栅栏猛烈地震动起来,我听见锁链擦过石板的声音。 “你挣不开的,我知侯爷力敌千钧,特意将镇抚司的玄铁镣铐留给了侯爷,”傅容时接话,“越挣扎,那镣铐的机关便卡得越紧,直至侯爷筋骨尽断为止。” 我睁大了双眼,试图撞开人群跑向谢阆的方向,可一步都还没挪动了,便不出意料地被人拎着脖颈拽了回来。 甚至于那人的力气太大,将我身上裹着的谢阆的袍子都撕扯开来——我衣衫下隐隐透着红色的绷带露了出来。 “谢阆!你别动!”我喊着。 傅容时曾与我闲聊时说过那镣铐的厉害,是镇抚司关押重刑犯人才会使用的东西,也是最让人受折磨的刑罚之一。那镣铐不仅会自行收紧,内侧还浇铸了尖锐的利刺,只要挪动分毫便会伤及手脚筋脉骨骼,更遑论戴着那镣铐反抗动武。 “我不会有事的!”我压着心底的惶恐,“我真给自己算过命,只要不碰到你,我的运势就特别好,真的,我从不说谎话,你知道的。” “你就待在这,你动也别动,相信我一回……行吗?” 锁链的声音终于停下。 我舒了口气,硬生生朝他挤出一个笑来:“你等我哈,天亮了我就能回来了,你别睡着,要不我费劲叫你。” 半晌,才听见谢阆微哑的嗓音开了口。 “好。” “等到天亮。” 第71章 赶路 “傻姑娘,你还真信了。”…… 傅容时拎小鸡似的将我扔上了马车。 也许是怕深夜道上行囚车容易引起旁人的警觉, 这用来押解我的马车同寻常马车没什么区别,只是车舆内的位置要更宽大一些,足以容下四五人坐在里边。 傅容时安排了两个兵士与我同坐, 他则在车舆外亲自押解驾车。 兴许是我一夜未睡的缘故,一上马车, 我的脑子就开始发沉, 变得昏昏欲睡。 原本我还试图强打精神, 妄想在马车上琢磨出一个糊弄淮阴王的对策出来,谁知马车才刚刚拐到第三个弯,我就倚靠着车舆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 已是天亮。 我从黑甜的沉梦中被晃醒, 一睁眼便对上了蟹壳红色的布顶子。 我揉了揉眼睛,忍着周身的酸痛起身。脑子才刚清醒过来,我突然意识到我竟然还在马车里。 淮阴王那崽子是要把我弄到他封地去提审吗? 也是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车里原本看守我的那两个兵士没了。 我扯下身上盖着的薄毯, 走到前边掀开车帘。 苍莽连绵的山脉出现在眼前。 万里无云, 碧空如洗。层叠的密林瞧不见边,清脆的鸟鸣和野花香气充盈此间。 “醒了?”驾车的人开口, 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柔和。 我怔愣了一会儿:“你带我去哪?” 身侧的人轻甩马鞭, 空着的手伸过来, 试图摸我的头, 被我及时躲开。 他手顿在半空片刻,接着又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收了回去。 “饿不饿?马车里有干粮和水。” 我又问一遍:“你带我去哪?” 见他头都不转,我径直拽住马车的缰绳,叫他的名字:“傅容时!” “听见了。”傅容时无奈地笑笑,“你不用叫那么大声。” “那你回答我,”我一字一句道,“我们在哪里?你又打算带我去哪?” “现在应当快到阳淮境内了, ”他说,“估计再有一个时辰,就能进城,到时候能让你吃一顿好的。” 我:“???” “现在是想着吃东西的时候吗?”我心口充满了疑惑和气愤,“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是淮阴王要将我压下做人质吗?我有什么可值得做人质的?” 傅容时低低地笑出声来。 “还是很值得的。” 我忍不了满心的疑惑,也忍不了傅容时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便正色道:“傅容时,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昨晚上分明你说淮阴王要提审我,怎么我一醒过来,就出了京城、车上看押我的人也没了?” “你不要含糊其辞,我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容时手上的缰绳松了松,马鞭也不再甩动,马车逐渐慢了下来。 “淮阴王没有要提审你,是我找了个借口将你带出了京城,马车里事先薰了迷香,你们晕倒之后我就将那两人扔下了马车,把你带出了京城。” “你不是淮阴王的人吗?你带我出京城是要做什么?”我皱眉。 他微微一笑,趁机捏了捏我的鼻尖:“傻姑娘。” “你还真信了。” 我愣在原地。 据傅容时说,一切都是一场戏。 他旧年假意投诚淮阴王,在官家的暗中授意下,帮助淮阴王打通了通往禁宫的地道;为博取淮阴王的信任,近几年间也一直在为淮阴王提供一些朝中无关轻重的消息,逐渐便成了淮阴王的心腹之一,也暗中掌握了大部分淮阴王同党的名录。 昨夜,他奉了淮阴王的令,将我和谢阆捉拿,也是为了在淮阴王的人面前做一场戏。 “既然如此,你不应该将谢阆先救出来才对吗?”我疑惑,“一则谢阆比我重要得多,他还要去西境领兵回京;二则淮阴王应当不知道谢阆同我一齐进入了地道——你完全可以只将我一人关在牢里,不过两三日,等淮阴王兵败之后再将我放出来。” 傅容时缓慢地抿了抿唇,才道:“的确如此,但这……是我与靖远侯爷一道商量出来的法子。” “谢阆?”我不解。 傅容时点头:“一来你身上有伤,或许禁不住关押;二来你身份特殊,既是保皇一派的内应、又是朝中重臣的独女。你身份败露之后,我们怕淮阴王在谋反之前就会对你不利,于是决定先将你带出京城,安置在外,等事了之后再将你接回去。” “那……”我犹豫着,心里仍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那你安排人将我送出来不就行了?你这样带着我突然离开的话,不是将你的身份也暴露了?” 傅容时笑了笑:“没关系,能从淮阴王那里得到的消息我已经都拿到了,我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护好你。” “那谢阆呢?”我再问。 他停顿了片刻,道:“王爷如今已经安全了,你放心便是。” 马车重新开始行进,我又追着他问了一路的细节,等到马车进了阳淮城,已经接近午时了。 在阳淮城中吃了午饭,购置了一些食物和衣物、从驿站换了马、又跑了一趟医馆给我的伤上了药,我与傅容时便再次上了马车,朝东北方向行进。按照傅容时所说,我们要去青州,那里离淮阴王的封地足够远,他的爪牙难以触及,正好他旧年也曾在青州置办过一套小宅院,可供我居住几日。 夜里,我们就在野外的密林中生了火,傅容时拿出在阳淮城买的烧鸡,我们简易地对付了一顿。许是赶路着实太耗费气力,我们没怎么说话。吃过了东西,他给我在马车上安置了被褥,自己则睡在了马车外边过了一夜。 等到第二日清晨我醒过来的时候,日光都还只有薄薄的一层。 可马车已经开始行进了。 我掀开马车帘子,瞧见外边的景色同昨夜我们休憩所在的地方全然不一样,显然已经离开那里许久。 我昨日身上换了药,精神好了些,便去找他说话。 “傅大哥,怎么这么早就动身了?你昨日就赶了一天的车,得休息够了才行啊。”我说。 傅容时道:“不尽快赶路我心里总是不□□心。淮阴王筹谋多年,势力范围不小,咱们离京城远一些,你就更安全一些。” “我有那么重要么?我觉得你太谨慎了些。”我不置可否,“如今离京城已经够远了,该快到兖州了吧?淮阴王这几日忙得紧,哪还有功夫管我?” 他只微笑道:“还是谨慎些好,我也安心。”接着他又说,“你少出京城,等到了青州,咱们休息两日,还可继续向东,我带你去看海。” 看什么海啊?等过两日淮阴王兵败了,就算我没事做了,你一个镇抚司的千户还能没事做吗?哪有空看海去。 我嘟囔着,傅容时却笑了笑没再说话。 等抵达兖州,已经是傍晚的事情了。 我们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兖州城。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整日,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现在一下地,我才觉出饿来。 “咱们就去那吧。”我指了指视线之内离城门最近的一家客栈,“我饿的走不动道了,先填饱肚子,咱们就在这休息一宿,行吗?” 填饱了肚子之后,我几乎是洗漱完一沾上床榻就睡死了。连着两日再马车上生不如死地赶路,傅容时还不让休息,活像是后边有恶狗追赶似的,让我感觉我的寿限都大大缩短了。 然而睡到了半夜,却被吵醒了。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我不耐地睁开眼,听见客栈楼下巨大的拍门声。 我骂了一句粗话,翻了身用褥子裹住自己,打算继续睡。 可大概是这客栈值夜的伙计睡得太死,门外那人又拍了好几下门,仍然没有人来开门。 我的房间正在客栈大门楼上,倒是给我越拍越清醒了。 我又骂了一句粗话,起身打算开窗跟楼下的人对骂。 刚趿上鞋,楼下的人正好忍不住开口叫门。 “巡夜军查夜,快开门!” 我顿住脚步。 巡夜军?他们不是只负责宵禁之后的城中巡逻吗?什么时候开始要查客栈的夜了? 正疑惑间,却听见“叩叩”两声,这下轮到我的房门被人敲响了。 我打开门——是傅容时。 他身上的外袍还没系好,显然是匆忙之间披上,还未来得及整理仪容,可手上却拎着包袱。 “小吉,快穿衣裳,”他微蹙着眉,神色中含了一丝不安,“咱们离开这里。” “啊?”我几乎以为是我还没完全清醒。 “穿上衣裳,”傅容时没看我,径直从榻边抓了我的外衫来套在我身上,“我们现在就走。” 迷迷糊糊地套上了衣袖,我才逐渐清醒过来。 “现在还没天亮啊,”我道,“巡夜军还要查夜呢,我们出去不是犯了夜么?”这个罪名,我有经验。 随着我话音落地,楼下终于传来了伙计的应答声。 “官爷稍等,小的立马给您开门!” “我正是怀疑这巡夜军查夜有异。”傅容时快速低声开口,蹲下身子给我将鞋穿好,“查夜一事,我从未听闻。可今日咱们才进城,怎么就遇见了查夜?我怀疑或许是淮阴王的眼线发现了咱们的踪迹。” “不会吧。”我半信半疑,“这里离京城和他的封地都十万八千里了,他的手不至于伸得这样长吧?” 可随着我的话,是楼下大门开启的吱唷声和巡夜军洪亮的嗓音。 “得了上头的令,要查你这里是否有一双男女前来投宿,或是夫妇、或是兄妹。你这客栈里是否有这样的生人前来啊?” 我睁大眼,立即看向傅容时。 真是这样! 而等到那队巡夜军进了客房,我已经被傅容时抱着从窗户跳了出去,奔入了夜色之中。 第72章 容时 “大概是……因为理想吧。”…… 从客栈趁夜离开之后, 傅容时直接背着我越过了兖州的城墙,出了城。好在兖州不过是一座小城,离边境又远, 城墙建得不高,不然还真翻不过去。 到了城外, 傅容时寻到了一处城外山上猎人暂居小屋, 我们两人便在此处暂且休息。 从漆黑的夜幕来看, 此时约莫已到了寅时,繁星下落而长庚将升,山风擦过林叶激起簌簌风响。 靠椅上傅容时的呼吸渐渐平缓, 我躺在小屋中的窄榻上, 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心里的疑惑越发大了。 按照淮阴王原本的筹谋,这两日正是人马齐备逼宫的日子。 他能分出神来派人追捕我和傅容时这两个无关轻重的“叛徒”吗? 兖州在东境,淮阴王的势力再大, 能连城中的巡夜军都收归手下吗?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 他说他一直是官家安插在淮阴王处的暗桩, 可为什么王平在安排我潜入淮阴王身边时却从未提及此事? 而倘若他真是与谢阆商量好的将我送出城,为什么不直接同我说?他们两人都了解我的性子, 既然在淮阴王处的身份已经暴露, 我没理由没本事也不可能还去逞什么英雄, 一定会听从安排先行躲藏起来, 完全没必要让傅容时将我送到青州去。 傅容时的说辞在我脑子里一一筛过,我开始意识到不对劲。 这桩桩件件,破绽极大。 我翻了个身,脑子更加清醒了。 那么傅容时执意要将我带去青州,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 天亮了。 我在太阳初升时才刚迷糊地睡着,等到彻底醒来时,已经到了辰时。 傅容时在屋外利索地生了火烧了水, 撕了牛肉放在锅里,配上山上的野菜和蘑菇,煮了一锅喷香的牛肉汤。 端进屋里来的时候,我刚从榻上坐起身。 “汤还烫你别急着喝,正好等你洗漱完之后就凉了。”他朝我淡淡一笑,“我给你拿水来。”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没答话。 等他将洗漱的水盆端进屋里,我才终于理清了思绪,朝他缓缓开口。 “你是不是骗了我?” 傅容时的身形顿了一下,接着将水盆放到床榻边的桌案上。 “你在说什么呢?我骗了你什么?”他若无其事将手巾放进盆里蘸了水再拧干,递到我手中,“先洗个脸。” 我没接那手巾:“你说你是保皇一派的人,是不是骗我?昨夜的巡夜军,是不是压根不是淮阴王的人?”我压住了到喉咙口的后半句。 ——你是不是拿我做了人质? 傅容时淡淡一笑,同往常没什么区别:“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的话里全是破绽。”我将昨夜临睡前脑中所想一字一句同他道来。 话说罢了,便见傅容时低了低下颌,自嘲似的淡淡一笑。 “你想的没错,我的确不是保皇一派的人。”他低声道,“将你带出京城的事情,我也没有同任何人商量,私自带你跑了出来。” 虽然同我所想一致,可当亲耳听见他承认,仍是让我震惊。 “所以……你真是淮阴王的人,你真是……反贼。”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语气中含了一丝艰涩开口:“若是这样说,也没有错。” “那你将我带出京城,到底是为什么?”我问。 他没有回答。 他站起身来,将桌上的牛肉汤端到了我面前。 “你先喝口汤,现在正好,要不一会就凉了。” 我盯着眼前清亮香甜的肉汤看了一眼:“你汤里会放药吗?” 傅容时笑了一声:“你现在这样不信我了吗?明明短短几日之前,我们还很好,你还叫我傅大哥。” “因为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反贼。” “所以是不是反贼真的那么重要吗?”傅容时抬眼看我,“在你眼里,这个身份比我们相处的那些日日夜夜都要更重要吗?” 我语塞一瞬。 “我的确为淮阴王做事不假,可……我对你的心意也都是真的。”他拉过我的手,将牛肉汤放到我的手里,暖意顺着碗底传递到我的身体里,“你先喝汤,喝完汤我将一切都解释给你听,好吗?” 我犹豫着,同傅容时对视着,执起汤匙将那碗汤一口一口地缓缓喝下。 其实我觉得,这汤里大约是有迷药的。 * 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我躺在床榻上,屋顶和屋子里的摆设都不再是猎人小屋的样子。 屋子不大,不过一桌一案,都簇新着,干净而齐整。窗子朝西,晚霞余晖从窗外照进来,将榻边釉蓝的帐子映得泛了金边。我摸了摸身上盖着的薄毯,锦缎的背面、蚕丝的褥子,虽然算不上顶好的料子,却也能看出主人家的用心。 屋外有淙淙的水流声,我坐起身,窗外的院子里栽了一株高大的合欢树。 正当我要下榻走出屋子时,却发现手上多了一条布绳。 那绳子约莫三尺长短,一头系着我的右手腕,另一条系在沉重的木榻上。有三股布条编织而成,两头打了死结,系的极紧,却又不至于让我的手腕摩擦受伤。 我试着用左手将这绳子解开,又用牙咬了一会,怎么都弄不开。那绳头被火烧过,三股绳子几乎粘在了一起,凭我的力气完全不能弄开。 在我站在床榻上,尝试用脚将系着绳子的那一角床榻踹坏的时候,屋门“吱唷”一声打开了。 我转过身,站在床榻上同进门的傅容时对视。 “我估计你也该醒了,”他说着将手上的食盘放下,将一碗米粥和小菜放到桌上,“你睡了两日多,应该饿了吧?” “我不饿。”仿佛是为了像全天下宣告我的口不对心,我的肚子在此时“咕噜”地响了一声。 傅容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娘的,我一点面子都没了。 我从床榻上跳下来。 “已经过了两日了?那淮阴王造反成功了吗?” 傅容时笑了笑:“这是你醒了之后想问的第一件事?” “嗯。”我道。 他将屋子正中的桌子连同桌上的米粥小菜推到床榻前。 “自然没成。” 我瞧着傅容时云淡风轻的模样,问道:“他失败了,你怎么似乎一点事都没有?你不是他的人吗?” “即便我是他的人,我也并不希望他登上帝位,”傅容时用勺子搅了搅温热的米粥,“他城府太深、对权势又看得太重,并非帝王之材——你先喝口粥吧。” 我冷冷看他一眼,将粥接了过来。 “你不怕我在粥里又下药吗?”见我毫不犹豫地开始大口喝粥,傅容时问道。 我甩了甩手上的绳子——那绳子尺寸算得极准,正好够我坐在榻上吃饭。我说:“你都用绳子绑住我了,没必要再下药——虽然就算是连绳子都没有,我也逃不掉不是吗?” 一口气灌下大半碗粥,我空荡荡的肚子才算是有了热乎气。 “既然你知道淮阴王并非帝王之材,那你又为什么要为他做事?是嫌你镇抚司千户的职位不够高?”我盯着他,又添了一句,“那天你说,只要我喝了那碗牛肉汤,就将一切都解释给我听。” “大概是……因为理想吧。” 傅容时垂下眼,缓慢地说。 傅容时是孤儿。 他的父母在他出生之后接连遇难丧命,自小是在姨母家里被教养长大的。可姨母再亲也比不得亲生父母,寄人篱下无论如何也直不起腰,尤其在姨母一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傅容时在姨母家的境况便越发尴尬起来。 “小时候,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一件属于我的东西。身上的衣裳,是姨父穿旧了的袍子改的;脚上的鞋,是用邻居扔掉的旧鞋补上鞋面换下来的;就连唯一拥有的玩具,也是弟弟玩坏了的竹马,”他轻描淡写,“大概你想不到,我儿时最想要的,只是一身新衣裳而已。” “不过至少,他们也给了我一个遮风挡雨的家,让我不至于流落在外,还供我读书习武,让我有机会上京入了镇抚司。” 相较于我和谢阆,甚至是朝中的大部分官员来说,傅容时是真正的白身入朝。 他没有背景、没有家世,在朝中也没有师门党派,十八岁时从镇抚司一名小小的缇骑做起,一步一步依靠自己走上了如今的位置。 而我,即便是应院首再不待见,毕竟也还是三朝元老门楣出来的姑娘,倒也没谁真敢为难怠慢于我。 “大概是自小得不到“公平”二字,我一意孤行地来到镇抚司当差——我认为全天下最公正清明的地方。毕竟证据骗不了人,真相骗不了人。”他苦笑一声,“可在镇抚司待得越久,我越意识到我错得有多离谱。” “谁的权势越大,谁就会有更多的人证物证;谁的家财越多,谁就能编造出更多的真相。这世上好看的事、好听的话太多,可唯有一个‘真’字难得。” “在镇抚司待了三年之后,我意识到这一切没办法改变,便生了辞官归乡的念头,想着即便是做一个普通的镖师或武师也好。却也是在查最后一个案子时,我同淮阴王相识。” 他们两人年岁相仿,加上淮阴王又惯会笼络人心,很快便成了挚友。 淮阴王瞧出了傅容时的抱负与期望,也瞧出了他的不甘和失望,于是他插手引导前一任镇抚司千户犯错辞官,而傅容时也在他的操作下顺利登上千户之位。 “初时,我并不知情是他暗中帮助,我还以为是靠我自己的本事登上了千户之位,后来我才知道,镇抚司千户这个位子,这个代表全天下最清白干净、最讲究真实公平的位子,是要靠五千两黄金堆上来的。”傅容时垂眸讥笑一声,“后来我得知真相之后,也曾对他翻脸、也曾质问于他……你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吗?” “他对我说,只有在高位的人才有权利说公平。过程和手段并不重要,只要道路的尽头是光明,那么途中一切的黑暗与腌臜都不值一提——没有人在意凯旋者脚下堆叠的累累白骨。” “他承诺在登上帝位之后,会还天下‘公平’二字,他说会使百姓安居乐业、朝中海晏河清,他说会让镇抚司再无冤假错案,也说会倾尽全力造出一个更好的晟朝。” “而借了他的权势登上千户一位的我……难以拒绝这样的诱惑。”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看着窗外渐渐消失的霞光,他平静地叙述着。 “一步错,则……步步错。” “为了早日造出他口中那个更好的世界,我将退辇之道的位置告知淮阴王,助他挖通了地道;我亲自篡改了储一刀的卷宗,将阁老门下清流打成了十恶不赦的通缉犯;我借着职务之便把朝中官员的阴私之事查了个遍、透露给他,迫使被抓住了把柄的官员改投淮阴王座下。” “等我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难以回头了。” 第73章 逃避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一阵阵地发…… “一个惯于行诬赖、赂官、栽赃、谋反之事的人, 日后怎么造出一个清白公正的天下?一个连自己同胞长兄都能欲下手加害的人,日后又如何能指望他爱天下百姓如子?”傅容时唇角弯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只怪我明白得太晚了。” “那既然你早就意识到不对劲, 为什么不悬崖勒马?”我蹙了眉,“依照你所说, 你手上就有官家最想要的、参与淮阴王造反的官员名录, 你尽可以将这名录呈上, 将功补过。官家素来仁厚,定会从轻处罚,说不定还会念你弃暗投明, 赦免了你的罪名。” “我不能。”傅容时看了我一会, 才缓慢地垂下眼帘,“我没办法那样做。” “什么叫你不能?难道就因为那五千两黄金给你架上去的所谓知遇之恩?”我将手上的粥碗磕在桌面上,“你知不知道为了淮阴王的名录, 有多少人费了多少心思?又有多少人丧了命?” “你懂得不通小义者不行大义的道理, 却又怎么在这事上不懂变通?” 傅容时没再看我,又拿起了桌上的粥碗:“我或许……就是个不懂变通的人。” “喝粥吧, 别等粥凉了。” 我推开他的手:“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你意识到淮阴王造反定然会失败, 所以提前跑了?那你自己跑就跑吧, 为什么还要拉上我?” “淮阴王是个睚疵必报的人, 你要是还在京城,他不会放过你。” “那现在呢?”我再问,“现在淮阴王已经败了,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傅容时低下头,搅了搅碗里的粥。白粥比之前浓稠了一些,如今已经不烫了,温度正好。 “你别不说话, 你回答啊。” “那我问你,”傅容时终于抬起头,对上我的眼睛,“现在你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我愣住。 “这……这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我心里生出几许心慌来——像是在泥土里破开洞来的小虫,露出小小的触须震动着,我却假装不知道,不去也不敢去深挖出来。 “很有关系,”他说,“这就是我为什么带你离开京城的原因。” 我的心口像是绷紧了一根弦。 我想我早就知道傅容时迟早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从他带我出京城的时候,从他在地道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不,还要更早。 从谢阆将我从应院首手中救出来的时候。 从那么早的时候起,我就知道终有一日傅容时会问我这个问题。 我曾说过,我是个很怂的人,所以我一直不敢直面这个问题,于是我一直缩在龟壳里,假装忙碌、假装没想过这个问题的存在。 也是这个时候,我突然理解了他。 我意识到傅容时清醒地知道,即便我有同官家筹谋的时间、即便我有上朝假意指正王平的时间、即便我有在淮阴王面前做戏投诚的时间,但是我仍然没有去同他见一面的时间——那只能意味着,是我选择了不去与他见面。 ——他知道了是我在躲着他。 他看穿了我的心虚。 而现在,他的身份给了我一个不需要再躲藏、不需要心虚的理由。 他是反贼。 在我不知道他是反贼的时候,我就在躲着他。 那么倘若我知道他是反贼了…… ——所以他才将我绑在了这里。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像是自暴自弃了似的,我脊背也松了腰也弯了,松垮垮地坐在了榻上。 “我说不好,”我不敢看他,我像是个全身不着寸缕的人,我的犹豫和不安完全展露在他面前,“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可刚说完这话,我又突然意识到,这句话比我想象中或许要过分得多。 当我说出“我说不好”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暗示了我的立场。 犹豫、逃避和动摇本身就是伤害——我还没有捅下那一刀,可是我的刀尖分明已经对准了他。 可我不能这样对待傅容时,他值得一个坚定的答案。 我不能再逃避。 我认真地对他说:“傅大哥,我刚才说的话你先别听,我还没有想清楚,你再给我一些时间——” “哐!” 一声巨响打断了我的话。 那巨响还伴随着巨大的震动,我只感觉到我身下的床榻猛烈地一震,之后便瞧见屋子里的房梁上扑簌簌地落下了几道灰。 傅容时立即站起身:“我去看看,你在这里别动。” 我瞧见他出屋子的背影,想叫住他,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出了门。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一阵阵地发慌。 外面的响动越来越大。 不只是什么东西撞击的声音,我还听见了齐整的金甲声和人说话的声音。 只是那声音离得有些远,我听得很模糊。 这时候能派兵到此处的,估摸着只有谢阆了。 他同傅容时一向不对付,如今傅容时又将我绑走好几天……我不敢想象最坏的结果,但也清楚地知道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我瞧见桌上的瓷碗,毫不犹豫地砸碎了它。 等我好不容易割开布绳、冲出屋门的时候,便瞧见不大的院子里,已经围了一圈密密麻麻的兵士,全都拉紧了弓弦,严阵以待。 而院子的中心,有两道熟悉的身影正缠斗在一起。 不同于前两次交手,即便是我这个丝毫不会武功的人也能瞧出来,那两人此时正以命相搏。 “住手!”我大喊,“谢阆你住手!我没事,我就在这里!谢阆!” 我的眼前恍惚着出现了重影,我大喊着他们的名字,刚要冲上前去,却被一个人死死拦住。 ——是谢阆的副将林究。 “应姑娘,侯爷下令了,不让任何人插手。” “你们不是来救我的吗?”我大声道,“我人就在这里了,还打什么?” 林究摇了摇头:“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 “狗屁男人!”我骂了一句粗的,转身就要脱离林究,准备从屋里拖个椅子出来试图打断院子里两人的生死相搏。可谁知林究像是识破了我的想法,立即又让两个人将我死死拽住。 “得罪了。”他道,“您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我拼命地挣扎着、大喊着,可是就好像谁都听不见看不见似的,没有人理会我。 场上两人的身形越来越快,而渐暗的天色让我逐渐分辨不出谁是谁了。 很快,在阵阵越发急促的金戈相撞的声音之下,我瞧见一人重重跌落在地。 我瞪大眼睛,认出了那道青色的影子:“傅大哥!”叫完他的名字,我又朝着对面那人大喊,“谢阆,你让他们放开我!” 谢阆看了我一眼,白色的衣袍外边系着薄甲,银白的盔甲溅上了一层血渍——他没动。 “谢阆!我不是好好站在这吗?你让人放开我,快放开我!”我隐约瞧见傅容时衣襟上的红色,急的眼泪都快流了出来,“算我求你了好吗?求你别动他、求你放开我!” 谢阆眼色暗了暗,终于妥协。 他摆了摆手,示意林究放人。 我立即冲到傅容时面前。 “傅大哥?你怎么样?”我蹲下身子将他慢慢扶起,上下查看,“你伤得重吗?一会我给你找个大夫去,应该没事的吧?”他身上有两道不算深的剑伤,约莫没有伤筋动骨,可唇边却溢出了血丝。 傅容时这时轻咳了一声,嘴角朝我弯了弯,露出唇边好看的酒窝来:“没事,你别担心,小伤而已——侯爷没下死手。” 我稍稍缓了一口气:“那就好……” 然而话也就说到这了。 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支利箭忽然迅雷一般破空而来。 而傅容时猛地推开了我。 那利箭准准地插进了他的心口。 第74章 虞姬 “我将霸王放过了乌江,可是虞姬…… 我在傅容时的床榻前守了几乎一日一夜。 大夫说傅容时的运气好, 那利箭入体之处正在心脉下方,倘若再往上半寸,便是神仙也难救。 而射箭的兵士也捉到了——是个刚入军营的新兵, 由于当时太过紧张,手没抓紧弓弦所以射出。 谢阆也没惩罚他, 毕竟傅容时的身份是乱党, 即便是当场中箭身亡, 怕是那个小兵还能得一个射杀反贼的奖赏。 我也算是有一定照顾伤患的经验,大夫医治的时候我就跟着在一边打下手;等大夫走了我就守在边上,就怕傅容时什么时候醒了身边没人。 等守到第二日傍晚的时候, 我终于有些熬不住了, 靠着床榻昏昏欲睡,一手撑着下颌,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保持清醒了。 “你先去休息, 我让人替你守着他。”熟悉的声音将我从睡意中拉了回来, 我猛地清醒。 我眨了眨眼,过了片刻才看清了眼前的谢阆。 “我不困。”我揉了揉眼睛, 想让自己醒醒神, “不用管我。” “别犟, ”他一锤定音, “你去睡,要是他醒了,我立即让人去叫你。” 我看他一眼,接着摇了摇头。 “我会去叫你的,”大概是我眼中的不信任表现得太明显,谢阆的语气软和了一些,“我答应你, 绝不会趁你不在伤他;等他醒过来,第一时间就让人把你叫醒。” 我缓缓抿了抿唇,慢悠悠地找补。 “我也不是不相信你……” 话没说完,谢阆就接了下一句:“只是由于我皇命在身,你才如此,对么?你放心,正是由于我皇命在身,我更要让他活着指正淮阴王一党。” 我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在谢阆的安排下去隔壁的屋子洗漱睡下。 我实在太困,几乎是一沾枕头就昏了过去。 等到睡了一半,我隐约觉得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从黑沉的梦境中被拽醒,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是迷糊的。窗外薄薄的月色和屋内暖黄的烛光一齐落在我身上,我凌乱的模样教人一览无余。 可一见榻前那人的脸,我便顾不上自己这副邋遢糟乱的模样,立即清醒了过来。 “傅大哥?”我睁大眼,“你醒了?” 我将面前的傅容时从上到下打量一番。他穿着白净的亵衣,外边罩着一件宽大的袍子,将亵衣下隐隐显露的绷带遮住。他没梳发髻,只松散地用发带绑住,清朗的容貌更显出几分柔和,虽然脸色还是略显苍白,眼睛却很明亮。 “嗯,刚醒没多久。”他微微一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露出浅浅的酒窝。 “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我赶忙下榻,准备将位置让给他,“要不你还是躺着吧。” “不用,”傅容时摆了摆手,将正要起身的我摁下,“你坐着就行。” 我皱了皱眉:“谢阆找大夫来了没有?现在你醒了,再让大夫好好瞧瞧,别以后落下病根了。” 傅容时闻言,却淡淡道:“即便留下了病根,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弯月似的眼睛里蕴了笑,“小吉,你忘了,我如今是反贼。这院子里外都是侯爷的亲兵,只等我醒了,就要立即将我押解进京、听候官家发落——或许这伤口还未长好,我便已上了奈何桥。” 我盯着他一会儿,认真说道:“不会的,没有那么糟。我以前救过漱玉长公主,官家和大娘娘都很喜欢我,我还是三代忠臣家的女儿、又是朝廷命官,我去替你求情——我不会让你死的。” 傅容时笑了笑:“你忘了,我还绑了你这个三代忠臣家的女儿兼朝廷命官,外面数百兵士都瞧得清清楚楚。” 我立即道:“算不算绑架自然要由我说了算——你要是没将我带出京城,说不准我已经死在了淮阴王手下,这样说来,我还算是欠了你一个救命之恩,我要谢你还来不及。” ——还不仅如此。 傅容时违抗淮阴王的命令将我带出京城,从头到尾要担风险的便只有他一人。淮阴王胜了,他就是勾结前朝余孽的叛徒;淮阴王败了,他就是绑架朝中官员的反贼。 他抛却了长久以来信奉的忠义,将所有的风险担在自己身上,只为了我。 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这时便听傅容时道:“如果要谢我,不如就将昨天没说完的话说完吧。” 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他:“昨天……?” 傅容时点了点头,甚至唇角还微微弯着,用像是午饭时闲聊桌上菜色咸淡的语气问道—— “倘若现在让你选,你会跟我在一起吗?” 我脑子一懵,直接愣在原地,全然没料到他会这样突然地问我。 许是我愣住的时间着实太久,傅容时带着伤有些坐不住,只见他突然捂着胸口咳了一声,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显出痛苦的神色来。 我立即扶住他:“刚才都叫你躺着了,你现在伤还很重,怎么能坐这么久?” 谁知傅容时却顺势摁住了我扶上他的那只手,夹着细碎的咳嗽声问:“我……先前听侯爷说,你之前守着我……几乎一整个日夜?” “他跟你说这个做什么?”我不解,手臂使劲想将他扶上榻,“你先躺着再说。” 他坐在原地执意不动。 “既然你还愿意守着我,又要替我在官家面前求情,是不是代表……你其实还是喜欢我的?” 我对上他的脸。此时我们俩离得很近,我甚至能从他的眼瞳中瞧见我自己的影子——眼中那姑娘神色茫然中发着懵,像是一时寻不到巢穴的幼兽,又像是学堂上听不懂先生教授的学生。 “你应当是喜欢我的,是不是?”没等我回答,傅容时又继续往下说了,“我见过你同我在一起时的模样,我即便鲁钝,也能分辨出喜欢这两个字。” “我知道当时你同侯爷之间发生了些事情,而我在那时趁虚而入,的确有几分卑劣,可你不能否认——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很开心。” “我们谈得来、性情相投,连口味的咸淡都差不多,相处那些日子,从来没有过任何争执分歧。我想不仅仅是我,你也是同样的感觉,你也同我一样清楚地知道,我们再合适不过。” 傅容时将我的手从手臂上拿下来,两手交叠着握在自己手里。 “我知道此时说这些有些不合时宜,我是戴罪之身,不再可能是镇抚司的千户,可我知道,你并不在乎这个。是我之前做错了,我没有问过你,我害怕你离开,所以想将你留在身边,所以不顾你的意愿将你带走。” “而现在,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倘若抛却一切外物,只让你问问你的心……你愿不愿意同我在一起?” 我同傅容时对视,脑中闪过我同他相识以来的点滴。 他是君子如玉的镇抚司千户,从第一眼在应府大堂中相见,他就从没在我脑子里消失。彼时我从来没想过,除了谢阆之外我此生还会同另一个人纠缠在“喜欢”这两个字里,可细想而来,我同傅容时之间的感情却又那样自然流畅、顺理成章。 谁会不喜欢他呢? 他生得这样好,性格这样好,对我也这样好——除却他行差踏错跟随了淮阴王这一点,我从他身上挑不出一丝错处。 他就像春日里的暖风,将我从黑暗又阴冷的沟渠里拉出来,用我从未敢奢望过的温暖将潮湿的我吹干、将冻僵的我包裹。我从未遇见过、或许以后也永远不会再遇见像他这样的人,能永远温柔又坚定地将我护在怀里这样一个人。 我当然喜欢他。我不能否认。 或许不止于一点点的动心,或许比我想象的更多。 只是…… 倘若没有另外一个人存在的话,或许那个“更多”就会变成“全部”。 我垂下了眼。 几乎是另一个人出现在我脑海中的瞬间,我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说不好我这算不算一种病——我好像是被烈日灼瞎了双眼的人,曾经疼得要命,可却也永远忘不掉直视日光那一瞬间的灿烂与光彩。 我听见我的声音说“对不起”。 而傅容时,只是顿了那么一瞬间,随后仍然一如以往地摸了摸我的头。 “没关系的。”他说。 “是我遇见你太晚了。” * 而到了第二日,我才知道,为什么傅容时那样着急地要在醒来之后立即去问我那个问题。 只因他在当夜,就在重兵看守的房间中不翼而飞了。 当我冲进谢阆房中质问的时候,后者正优哉游哉地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拿着一本《项羽本纪》看得正香。 “傅大哥人去哪了?”我将他手中的书打歪,“他现在还带着伤,没可能自己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跑掉,是不是你动了手脚?”我将声音放低,不让外面正挨间房查探的兵士们听见。 谢阆闻言却淡淡瞥我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傅容时是朝廷要犯,我能动什么手脚?” “你也知道他是朝廷要犯!”我瞪他,“他在你手底下跑了,你又是什么罪名?” 谢阆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在他眼底瞧见了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 “我以为他跑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他无罪释放我才高兴。” 谢阆眯了眯眼:“那你原本打算……怎么让他无罪释放?” “我?”我张口就来,“我打算劝他交出淮阴王一党的官员名录,将功补过;我再去跟官家和大娘娘求情,就说是我自愿跟他出了京城,他根本没有绑架我——” “——然后你也成了勾结淮阴王手下的乱党?”谢阆立即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身份原本就很尴尬?” “我?”我愣了一下子。 “你。”谢阆正色道。 “其一,你曾经被应院首板上钉钉地摁死了乱党的头衔,而能证明你清白的,只是王平一人的说辞而已。” “其二,你在进入淮阴王府之后,当夜就掉进了密道之中,不仅没能拿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还险些打草惊蛇,坏了官家筹谋。” “其三,若你向官家求情,说你是为求保命自愿随傅容时出京城,如何证明你不是见势不妙畏罪潜逃?更别提你先前曾在他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你说得不错。”半晌,我泄了气似的跌坐在罗汉床上,“我自身难保,再去官家和大娘娘面前求情,或许根本起不了作用,但这说到底是我的事情,而你……”我转过眼看他。 而他完全没必要背上这个看守重犯不力的罪名。 “……你是为了我所以把他放了。”我缓缓道出。 谢阆清楚地知道,回京之后我无论如何都会去替傅容时求情,为了不让我牵扯到反贼的罪名里,所以谢阆直截了当地将傅容时放了。 人都不见了,我就没理由去求情,那么我就仍然可以是被傅容时绑架的卧底。 谢阆将我反贼的帽子摘了,却给自己带上了一个放跑反贼的帽子。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咬了咬唇,“放走反贼、包庇反贼,这事可大可小,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了,你靖远侯府几代人积下来的功绩说不定都要被抹掉……你非得趟这趟浑水吗?你觉得值吗?” “不值吗?” 谢阆唇角微勾了勾,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项羽本纪》。 “我将霸王放过了乌江,可是虞姬留下来了。” 第75章 还乡 “应小吉已经许了我了。”…… 五日之后, 京城。 “……那崽子恐怕是想气死我,该上药的时候不上药,该喝药的时候不喝药, 非要我盯着才行,我这一天天的不干别的, 光得让他耗死在屋里……” “……现在他也不住在家里, 新赐的府邸连廊柱上的漆都还没干透, 我可不乐意去了。再说离家又远,我每天在马车上得待快一个时辰,我看他是想累死我……” “……昨晚上, 他打死不喝药非让我耗到了入夜, 还好死不死遇见下雨了,那崽子就趁机让我别走在他府上住一晚上,你说我能答应吗?我当场就抓起他一顿暴打……” 朝云馆内, 我半倚在桌面上, 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时不时摸一块蜜饯塞进嘴里, 假装自己对秦簌簌的话非常感兴趣。 秦徵算是熬出了头, 在淮阴王逼宫的时候一马当先, 领兵挡在太和殿前同淮阴王的亲兵实打实地干了一仗, 是此次逼宫大战中伤亡最重的一支军队,在得胜之后自然也成了最大的赢家,不仅免了先前殿前冒犯天威的罪名,还将功补过直接被官家封了殿前都指挥使的职位,并且亲赐了官邸,三日之前刚刚搬家。 倒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战胜之后, 秦徵那崽子硬是顶着满身的伤滴了一路的血水,生生当着秦簌簌的面倒了地,一举就将他阿姐的心赢了过来——如今不过才几日光景,怕是都在准备聘礼了。 我如今一边听着秦簌簌看似牢骚实则甜蜜的日常琐事,只恨不能当场将自己耳朵戳聋了。 好事都是别人家的。 “……喂,你在听没有啊?”秦簌簌突然揪住我的耳朵,“我怎么觉得你老是心不在焉的?” “我在听我在听,”我拍掉她手,揉上我发红的耳朵,“你别给我揪坏了。” “那你说我刚才说到哪了?” 我将视线从眼前曼妙的舞姬上撤了下来:“说到哪?不就说到你家阿徵撒泼耍赖不要脸,不是你熬的药不喝、不是你捣的药不上?” 嗯?话刚说完,我突然意识到这招数怎的如此眼熟? “你果然没听!”秦簌簌气愤地呵斥我,“那些我老早就说完了!” 我撇开脑中的思绪,朝她抬了抬眉:“那你现在说,我认真听。” “你真是气死我了,”秦簌簌恶狠狠地伸出小拳头隔空虚打了我两下,才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我刚才问你,回来之后有没有去过前首辅大人府上?” “前首辅吗?王羡家?”我眨了眨眼。 秦簌簌点了点头,犹豫着道:“我不清楚你同前首辅现在关系还好么?我就是听我爹爹说,他们过几日就要回老家了,怕你刚回来不知道这事。” “回老家?首辅平日里忙的脚不着地的,连回乡假都没有,王平哪有那个功夫回老家。”我摆了摆手,“你听错了吧,再说他老家那边,似乎早就没亲戚了,回乡做什么?” 秦簌簌直起身子:“王平又不是首辅了,就算是老家无人,可能也得回去归田养老吧。” 我怔愣一瞬:“什么不是首辅啊,王平这会应当复官了吧。” 我刚回来两日,还未曾去司天监报道,更不曾上过朝。但是我琢磨,这淮阴王如今也定了罪了、连秦徵殿前都指挥使的职位都封下来了,这王平……我自然也理所应当地认为已经复了官。 “复什么官?”秦簌簌惊讶,“我听说还是你和你师父亲自在朝上弹劾前首辅,劝官家将荧惑守心之祸移于首辅的……这涉及国祚,又怎么可能复官呢?” 腾地一下,我站起身来,当场就往外走。 “我先走了。” * 来到王平府邸的时候,他仍如以往,气定神闲地端着茶盏坐在堂上品茗——尽管院子里的侍从正热火朝天地往外搬着家什,显然是在准备举家搬迁。 我绕过院子里层叠垒砌的大木箱子,神色凝重地进了大堂,叫了他一声“叔。” 主座上的王平抬了抬眼,原本胖大的身形显见地瘦了一圈。瞧见我时,他眼睛亮了一瞬间,然后转眼便又化成了埋怨:“你这个丫头,还知道来看你叔!”接着便是一通抱怨和训斥。 一直等到王平叨叨得我手边的茶水都凉了,我才终于寻到缝隙询问:“叔,我看你院子里的家什……咱们这是要搬回原来的府邸去吗?” “不搬回去了。”便见王平低头抿了抿盏中的茶水,“你叔我……打算回老家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挤了挤脸上的笑:“是去休假探亲?也好,叔你忙了这么些年,是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之前婶儿还跟我抱怨,说你成日忙于朝政,都没时间陪她,正好趁着休假陪着婶儿走走……” “不是休假,”王平打断我的话,“是还乡。” 我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垮了。 “叔,你说清楚,什么叫还乡?”我憋着胸口的气,一字一句地说。 王平却笑了笑:“小吉,你这跟叔装什么呢?是听说了什么才来的吧?” 我将茶盏磕在桌面上:“是听说了一些——官家没让你复官是么?” 王平闻言,却道:“这荧惑守心大祸系于我身,官家能允我全须全尾地告老还乡,已是恩典……” “恩典?”我没等他说完,“可是当初不是说好了?我上朝编造那一套胡话作投名状,只为了能让我潜入王府、也便于你暗中筹谋。等事情了了、淮阴王败了,就将这劳什子借口一并解了,让您风风光光地复官……不是说好了吗?” 我站起身来:“是中间有什么环节出了错、还是官家忘了?我这就入宫求见官家去。” 在我演完朝堂上“荧惑守心”那一出、王平被假装抄了家后,他一家子人就暂且被秘密安置在了城北的一处宅院中,使王平避开淮阴王的的耳目。一则造成官家失去左膀右臂的假象,令淮阴王降低戒心;二则王平在暗中也门户更好地调动人马与眼线;三则也是为了让我能更顺利地潜入王府。 这一石三鸟本事妙计,谁知竟在演完之后出了岔子。 “小吉。”我刚走了一步,就听见身后的王平无奈地笑了一声,“小吉啊,平日你挺聪明的,怎么在这事上犯了傻?” “官家记性那样好,怎么会有忘了的时候?”王平道,“借着一场早已被握在手中的造反,除了朝中两大毒瘤,这生意做得很值。” 我转过身来:“官家他……早就筹谋好了?” “我哪里能揣测圣意呢?”话虽如此,可他又捋了捋膝盖上袍子的褶皱,意有所指道,“但这大浪来袭时,洗掉了什么、留下了什么,全看这拿着筛子的人怎么动罢了。” “我在这首辅的位子上坐着,手上扣了几两茶、兜里压了几块金,哪一样能逃了官家的眼?此次趁着荧惑守心的由头,既能留了如今的体面、也能保全死后的名声。我此时归乡,是为天子顶了国运大祸、是荣归故里,总好过……好过有一日被降罪下狱。” 我说不出话来。 的确,王平鞠躬尽瘁是真,可贪墨渎货也是真。他是这朝上最忠诚的臣子,也是晟朝最大的蛀虫。他是在这太和殿上、官家头顶走钢索的人,倘若继续走下去,放在他前面的便只有悬崖。 不如激流勇退。 见我颓然的模样,王平却又笑了。 “你可别替我不舒服,你叔我舒服得很。你以为你叔我不当首辅就能落魄了?好歹我这攒了几十年的家当啊他夺不走——”他嘿嘿一声,举了举手中的茶盏,“——你尝尝,那敬亭惜翠一样没离了我的口!” 我无奈地笑出声来。 等我从王平的宅邸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温热的霞光落在我肩上,扯出一道圆滑的霓彩。 我踏出院子,身后又吭哧吭哧地传来熟悉的气喘声。与此同时,一只雪白的猫儿先了主人一步,窜到了我的怀里。 我回过头,瞧着王羡双臂摆动着朝我“跑”来。 “你再慢点,天都黑了。”我揶揄他。 王羡嘿嘿一笑,眼睛几乎要陷入脸颊肉里去,“没事,天黑了我送你回去。” “别了,”我摆摆手,“你家事忙,你帮帮婶儿去搬家吧,我自己能走。” “那我……那我送你到门口,”王羡又指了指我怀里的猫,“雪球儿也送送你。” 我只好点点头。 王羡心思单纯,虽然行事荒唐但却也从没什么坏心眼,对我也总是很好。如今家里一朝失了朝中倚仗,他倒也心大,没将这个当回事,反倒还觉得挺好。 “以前我瞧我爹那累的,成宿地睡不着觉,我娘都愁死了,”王羡心怀憧憬道,“如今虽然没了官职,但我们家还有钱啊,回了老家做生意我们那就是一家独霸——我爹还说给我开俩铺子试试手呢。” 我好奇:“你打算开什么铺子?” 王羡挠了挠头:“我没想好,但是我可能先开个糖水铺子吧,”他抿了抿嘴唇,“别的我做不好,这吃喝玩乐的事儿我可是最厉害的。” 我扑哧一下乐了出来:“这倒没说错,你在吃上是大大在行。还有,我记得你第六房姨太太做零嘴是一绝,到时候可让她操刀下厨;你第八房是钱庄出身,可以给你掌柜——倒是省了你不少事。” “说到这个……”王羡停下了脚步,“……我将她们都遣散了。” “啊?”我惊讶,“都遣散了?” “嗯,”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王羡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家如今没有首辅了,你什么时候见到寻常的人家养着十六房内室的?所以我就将她们都遣散了,每人配了宅院和银子,以后她们再嫁也有个嫁妆。” “嘿,你倒是体贴,”我好气又好笑,“可总也不能全遣散了,你留一两个也行啊,好歹能照顾照顾你。” 王羡摇了摇头:“我不用她们照顾,我是想……想娶个正妻。” “娶正妻?好啊。”我下意识地赞同,“你年纪也到了,是该有人当家了——你是有心仪的人家了?” “嗯,”王羡坚定地点了点头,“有的。” “谁啊?”我好奇地看向他。 ——然后我突然发觉这崽子的眼睛忽然变得贼亮,一住不住地盯着我看。 “你要敢说是我,我能当场废了你的下半截。”我立即冷漠开口。 王羡张了张嘴,圆胖的身子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小吉,你就不能考虑考虑?我……我是真心实意的想娶你。” “我也是真心实意地想现在就废了你。”我哼了一声,“我叔我婶儿知道你这大逆不道的想法吗?” “知道,”王羡眼神闪烁,“虽然都不支持我,但我也想试试。” 他壮了壮胆,又硬着头皮直起身子表白道:“虽然我家现如今落魄了,但是你放心我也绝不能怠慢了你,我王羡对你应小吉一腔衷情,我以后一定会对你特别好,只要有我一口吃的,我一定从勺子里匀你半口、啊不,大半口出来……” 怎么说的这么恶心。 王羡还没说完。 “……虽然说我这人毛病很多,我以前也曾经纳过妾室,但是你放心,只要你过了门,我一定一心一意,我绝不再多看别的姑娘一眼,我以后只看你。虽然你长得也没够着沉鱼落雁这个词儿,但是我也不是只会看脸的人……” 我恨不能当场撕烂他的嘴。 “……我今天就是想趁着这机会,最后问你一次。咱们如今男未婚女未嫁,你也别害羞,只要你答应了,我明儿聘礼就去堆满司天监的屋顶,你也知道我家别的没有,钱上是亏待不了你的……” “晚了。”一道冷冽的嗓音突然出现。 ——这不是我说的。 我转过身,正见到一道熟悉的白影大步朝我走来。 “你来晚了,王羡,”谢阆面无表情地说道,“应小吉已经许了我了。” 第76章 最终 自此,烟柳池塘不如你,明月三千…… “你现在说谎眼都不眨了?” 在王羡见势不妙匆匆忙忙跑路之后, 我瞪了后来的谢阆一眼。 眼前的白袍男子不紧不慢地道:“那你是想许给王羡?现在将他叫回来,还来得及。” 我:“……倒也不必。” 我接着又道:“你怎么在这?” “从军营回来,路过的时候看见了你的马车, 就停下了。” “去军营做什么?” “阅兵。” 我顿住脚步,下意识地捏了捏腰间挂着的卦筒:“你又要出征?” “去一趟淮阴, 清剿反党余孽, ”他视线在我腰间停了一瞬, 接着唇角微微勾起,“小事而已,不用给我起卦。” “谁说我要起卦了?”我立即松开手中的卦筒, 掩饰似的快步往前走了两步。 “即鹿说的, ”谢阆大步跟上,“她说每一回我出征你都起卦。” 我心里骂了她好几句。 吃里扒外的死丫头。 但心里骂得凶,脸上却云淡风轻:“军队出征事关国祚, 起卦是为了我晟朝兴盛, 只是凑巧而已。要我占卜一次可不便宜,哪能随便起卦?” 听见这话, 谢阆却道:“我自然知道你占卜卦一次不便宜, 不然朝中那些人也不能给你面子。” 我顿了顿, 胸腔里的一颗心悬起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 谢阆挑了挑眉:“昨日将京中朝臣府邸都走遍了的……难道不是你?” 我刚想犟嘴说“不是”, 可一抬头,就对上谢阆含了笑意的眼睛,将我满腹的掩饰给堵了回去。 “替礼部尚书寻物、给都察使的独女合婚、为大理寺卿的府邸看风水、去太仆寺测算天象气候……你昨日卯时就出了门,没去司天监上值,却忙到了酉时才回去,你告诉我,你难道不是去做这些吗?” 我匆忙避开眼神, 出口的话却没什么底气:“同僚之间的寻常走动而已……” 我感觉谢阆轻轻地叹了口气。 “应小吉,承认你是为了我做的那些事,就那么难吗?” 我咬了咬嘴唇。 的确,那些事全是为了谢阆。 自谢阆在青州将傅容时“无意”放走之后,我便一直担心朝中会有人拿此事做文章,于是我趁着昨日休沐,去京中相熟的朝臣府邸全跑了一趟,目的就是为了探探朝中的口风,同时也借着无偿为他们起卦的由头暗中帮谢阆说了几句话。 我算卦的名气本就不小,如今再经了荧惑守心一事,不知内情的官员们见我一句话就将稳坐首辅之位多年的王平拉下了马,便对我的本事越发信服,多数倒也愿意给我个面子承了我的人情。 可我原本没想让谢阆知道。 但事已至此,我也不愿说谎,便只能扁了扁嘴,承认道:“是,是为你做的,但我怕你知道了之后觉得心里不舒服,就不想告诉你。” “不舒服倒是没有,只是有些发愁。”我睁大眼看他,却见他眼尾微微一弯,眸子里似含了春风,“愁我该怎么回报你。” 我立即道:“不用回报,你不是救了我吗?”还救了好几次。 “不行,”谢阆摇了摇头,“得郑重。” “多郑重?” 谢阆故作烦恼地思索了片刻。 “我想了想……” “……怕是只能用我自己回报才够了。” 我怔在原地,仿佛以为自己幻听。 “哈?” 谢阆弯了弯眼睛。 “提亲你说哪日好?是送到你的新落成的宅子还是司天监?聘礼是按照古礼、还是新朝的规矩?王羡方才说,他的聘礼能堆满司天监的屋顶,我得比他多,或许可以试试将凤沽河环绕一圈……?” 他每说一句,便朝前走上一步,离我也更近一步。 我下意识地后退,舌头也开始打结:“提、提亲吗?这……这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这、这、这…… 虽说自青州回京这几日中,我同谢阆对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已心照不宣,可毕竟这一路事忙,总也没有时间能将这事捋捋清楚。 谁能想到谢阆一上来就炸了个最大的炮。 仗还没打,话还没放,哪有一上场就摘敌军首领脑袋的? 这他娘的也太……太让人把持不住了。 谢阆弯着腰,凑近我的脸,暖热的气息打在我的脸颊上,低沉带着磁性的嗓音刺得我的耳膜。 “要是再不着急,我怕你就要被人抢走了。” 心跳攀升,我的脸颊瞬间烫了起来。 就像烧熟了的蟹,我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红得透透的。 你们知道,我自来就是个容易被皮相所惑的肤浅姑娘,谢阆这么一通话,我哪里还想得起来什么矜持,只恨不能立即就去国子监给我们未来的孩子先报上名。 当然,理智还稍微残存了那么一指甲盖。我忍住心头狂喜,低声道:“哪有那么多——” ——我的狂喜被马匹嘶鸣、近在咫尺的啸声打断。 “快让开!都快让开!” 伴随着车上马夫惊惶的大喝,街上行走着的人们凌乱地逃向道路两边。 我一转头,看见那匹正直直朝我怒奔而来的骏马。那马四蹄疾奔、双目通红,显然是受了惊吓控制不住。而我此时正站在道路中间,离那惊马高高跃起的马蹄不过三尺而已。 我只感觉到腰上被人一揽,紧接着那狂暴的马便擦过了我衣摆。我感觉到疾速的风卷起了我的头发,我与马车之间相距不过毫厘。 谢阆的动作极快,他将我拽到道边之后,立即提步追着那失控的马车而去,瞬息之间便跃上了马车。 片刻之后,那马车在谢阆的操控下,终于停了下来。 见谢阆独身一人制服惊马,道边的民众纷纷拍手称快。更有见到他容貌出众、或是认出了他的身份的,耳边传来的称赞便更大声了。 而我还呆愣着。 直到谢阆回到了我身边,连问了我好几声我有没有事,我才渐渐从方才的动乱中转回神来。 “我没事,就是吓着了。”我赶忙开口。可一低头,却见到谢阆的衣袖撕裂了一个不小的口子,露出里边被擦伤的手臂来。 丝丝缕缕的血点出现在结实的小臂,虽然只蹭破了薄薄的一层皮,出血也不多——却也足够触目惊心。 我抖着手摸了摸伤口边缘,一粒血珠缓缓渗出来,沾上了我的手指。 谢阆的声音传进耳朵:“不过意外而已,明日这伤口便长好了,你别担心。” 我点头“嗯”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不再看他的伤口,脑子里却不断浮现那句话。 【我俩的八字相冲到……只要相互靠近,就迟早会有一方受到伤害。】 谢阆笑了笑,继续开口:“那刚才说的……” “等你出征回来再说吧,”我挤出一个笑来,将他的话截断,“我突然想起,我师父让我今夜回司天监值守,我已经迟了。” 说着,我小跑两步上了马车,就那样走了。 没看见谢阆骤然一暗的眼神。 * 到了崇礼门之后,我连规服都没换,穿着一身常服就冲进了司天监。 我想,我从书里学的天道规则,总也能从书里寻到破解的法子。 我盯着司天监里七层楼高的书橱,下定决心。 从月升到月落,我一直坐在书橱旁,我手边堆积的古书越来越多,手中的蜡也越烧越短。我的食指被磨破了,没有功夫擦,在书页上拈出了一道接一道的血印。值守的师兄们一个接一个地劝我,我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看清书上的文字。 我一夜没阖眼,越看书神智就越清醒。 我想得清楚极了。 我先将这司天监里的存书全看一遍,若是找不着法子,我就去白云观,将观里的古籍也都翻一遍,若是也没有,我便去龙虎山,听闻那里的观阁香火盛、藏书也多,说不准会有法子破解。 倘若仍旧没有……我咬了咬牙。 ——大不了我就改拜佛教去。 我去吃斋念佛、去积德行善,我去信六道轮回佛法无边,我去背地藏经法华经金刚经楞严经,我去给大佛塑金身、给庙宇添香火……总能换来一个好回报吧。 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京城少一个神算应小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已经放弃过谢阆一次,我没有勇气再放弃一次。 我这一生从不曾怀疑过天命不可违,可是谢阆喜欢我这件事,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人定胜天。 晨曦落进窗子,碎金般的光撒在地上,我眯着眼看向东边漫漫朝霞中耀目的太阳。 不曾见过日光的人,或许在浑浑噩噩之中也能度过一生,可但凡得见天光,便没有人再能容忍黑暗。 从我十四岁自那个院墙跌落时起,我的光里就只有谢阆了。 我站起了身,继续往楼上走。 在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我脚下踏了个空,身子一歪撞上了手边的旧书橱。 与此同时,一本厚厚的书卷砸在我的脑袋上。 片刻之后,我将我二师兄从书堆里扒拉了出来。 “二师兄,这是什么?” * 我恍惚着从司天监走出来。 我的发髻没整理,襦裙也变得皱巴巴的,整个人像是刚从泥潭里捞出来似的,明明是早晨,我却连一点劲儿也不剩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被门口一人挡住。 我抬了抬微肿的眼睛,先认出了眼前那一身熟悉的白袍子。 眉眼仍如初见惊艳。冷冽斜飞的凤眸,浓黑得看不到底,透着腊月冰天雪地里都剥不出的寒气。 可如今细看,又像是多了一层柔纱,独独为我遮住了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等你。”谢阆看着我,脊背仍旧挺得很直,晨光从他身后打过来,刺得我的眼睛有些疼。 他的声音有些哑,却仍然好听得不得了。 “我昨夜睡不着,想来见你,就一路走到了这。我看到司天监里有亮着烛火,可我不敢进去。我既害怕你睡着了,我进去会吵醒你;又怕你没睡着,会躲着不见我,于是就一直站在这里。” 我站在原地听他说话,一股绵长却汹涌的酸楚从心口冒上来。胸腔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关联着四肢血脉,牵扯住手心手指。 我难以想象骄傲如谢阆,也会有这样犹豫而恐惧的时候。 眼前没有刀光剑影,耳边也没有金鼓连天,他连上战场都不曾犹豫,如今司天监里的一盏灯却拦住了他的脚步。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谁不是如此呢。 我憋着眼底的酸意出声:“你是傻子吗?” “或许是吧,”他先看了我一会,才低下头笑了笑,“我站在这里,想了许多许多。从三年前,我第一次见你,想到了昨天;我想到你每一次说话时弯起的唇,也想到我在边疆一次又一次读你写的信。可想的更多的,还是你跟我说喜欢我那天。” “我想不到我能那样开心,”他眉眼展开,在眼尾压出一道浅浅的笑纹,“那天晚上我抱着你,也是几乎一夜没睡。我听见你打起了小声的呼噜,还听见你嘟嘟囔囔说了梦话,我觉得我好喜欢你,或许比我知道的还要更多。我不能想象这世上,还能有比那时更好的时候,我多希望那夜不要结束。” 我攥紧了手中的卦纸。 温热的液体从我眼眶里掉出来,眼前的人明明越来越模糊,可在我的脑子里却越来越清晰。 “应小吉,我看不懂天命、推不出八字,可是我能说出来爱一个人应当是什么样子。即使八字相冲又怎么样呢?只要你肯为我上药,再重的伤也总会好,我不怕疼,不怕受伤、更不怕天命……我只怕有一天醒过来,发现这些年都只是一场梦。” “我站在这里,只想同你说一句话。” 谢阆上前一步,声音很低却又无比坚定。 “我会好好保护你,就像昨天一样,伤我来受、劫我来渡,什么都没关系,我只想要你一直在我身边。” “应小吉,我爱你。” * 【“二师兄,这是什么?”】 【“这不是……朝中官员的生辰年岁记录么?似乎是最原始的版本,未曾经过整理和誊写。”】 【“那为什么……我的八字同这上面记录的不一样?”】 【“这……”二师兄拿过了身边的万年历翻阅,“……你出生当年,应当有个闰月,你虽是五月生,可时节却落到了小暑之后,这小暑当建未月……你这八字一直记错了啊,你应当是己未生人,生辰记录却一直记成了戊午。”】 我手里微黄的卦纸被我攥成了一个纸球,再看不见上面的字迹。 那张纸上写着我全新的生辰八字,我却一眼也没看,更没有拿出来同另一个人的八字相合。 那些有什么紧要的呢? 就算八字仍然相冲,就算天命仍然难违,可那又怎么样呢? 我仿佛回到了十四岁那年的夏天。 那天的天气热得要命,我吵闹着要出门吃冰雪圆子,却被应院首锁在院子里勒令抄写《女则》。当时我偷懒躲在院子角的樟树下,骄阳筛过浓密的叶片,在石板上落下了斑驳零落的光点,烤得我头脑发昏。 我贴着院墙,贪图片刻的清凉。 可不知为什么,我似乎总能听见院墙后边传来的奇怪声音。像山风擦过悬崖,呼啸着荡起涟漪;又像陨星划过夜幕,尖锐地激起火花。 宿命一般地吸引着我。 我鬼使神差地攀上了那颗樟树。 ——然后我看见了那个少年。 那个白衣持剑的少年。他执着长剑跃向半空,数不清的凛冽剑影打破了午后的宁静,素白的衣带在身后拖出一道白虹,如山林间一道冷泉,势不可挡地劈开炙热的焦土与灼烧的烈阳。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他是艳阳下的熠熠生光,也是烈火中的灼灼其华。 其实我当时看不清他的模样,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可院中那道翻跃如腾云的影子,却恰在当时与我梦中的见过的人逐渐重合了——而我至今也说不好,是那白衣少年满足了我对未来的所有期待,亦或是,我的期待在第一眼见到那少年时,就变成了谢阆的模样。 自此,烟柳池塘不如你,明月三千不如你。 或许在那一眼,我就已经知道,谢阆就是我的天命。 从未变改。 我扔掉手心里的纸团,仿佛它从不曾存在。如同初见那日,我义无反顾地上前,踏着樟树,飞蛾扑火一样翻过了那堵院墙——而我终于落进了他的怀里。 在拂晓的霞霓中,在微醺的南风里,在澄净的碧空下。 我抱着那个曾经的白衣少年。 我说:“我也爱你。” 我最喜欢的,谢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