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你马甲掉了 作者:果米糕 文案: 韶棠站在临安城郊一处宅子前,一手攥着一枚玉佩,一手叩响宅门。 这是娘亲弥留之际交给她的,要她拿着玉佩来寻她未来夫君。 宅门拉开,一墨发飞扬的矜贵公子赫然出现。她惴惴不安问着:“你……你是季予然么?” 只见那人稍迟疑,答:“……是。” 后来,顺理成章,他们“成了婚”,耳鬓厮磨。 但她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娘亲说季予然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而她的夫君却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模样。 不过,谁让他是她的夫君呢,生得那般好看,还时不时在她耳边说着好听的情话。 度过一段柔情蜜意的日子,她的夫君告诉她要暂时离家半月。她忍泪道别,后又饱受相思之苦。 不料半月过去,他杳无音讯。 后来,她无意发现家中的暗门,循着密道,竟走到了隔壁的宅子,正欲推门,却听那边传来莺声燕语:“予然,人家好想你。” 一场阴谋,负了伤的骆夜白在好友家中修养。那日打开宅门,撞进她不安的眸子,听着她的绵言细语,未及多想,他已鬼使神差地回了她:“可以是。” 伤势恢复,他需回府处理家事,却又被杂事缠身,再回来时,人去宅空。 1、1V1,SC,侯爷的漫漫追妻路。 2、架空历史。 3、封面立绘来自雅雯。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韶棠 ┃ 配角:骆夜白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每日一问:侯爷今天掉马了吗? 立意:保持赤子之心。 第1章 胭脂 正德二年,三月末。 寅时方过,寥寥星子隐入浮云,晓风穿过薄雾唤醒酣睡中的街巷阡陌,继而丝丝缕缕的烟火气息融入东边乍现的天光,照拂着独属于大梁都城的繁盛民安。 满月客栈立于莲湖侧畔,刚开门没出多久一楼就坐满了人,升腾而起的早食香气伴着交谈声向四处蔓延开来,而满堂喧闹之中,此起彼伏且一声盖过一声的,只有一道称呼——予然先生。 原因无他,大梁钟灵毓秀,素来不乏能人雅士,但年方二十就已赢得“丹青圣手”美誉的却仅有予然先生一人。这位出身商贾之家的矜贵公子,行起事来亦如同他的画风一般让人无从揣摩,他既不从商也无意仕途,就连作画的习惯也与旁人有所不同,不描锦绣河山,不作花前月下,只专注于四时花。 而他也极善四时花,此系列画作始于三年前,一年一画,一画一时,每一幅都堪称惊绝之作,仿似每一处笔墨都被赋予了灵魂,牵引出无数遐思。其中最为玄乎的,便是说他的画里还暗藏了巨大的玄机,那明丽雅秀的花木之下,其实是一副袅袅美人图。 只不过还需寻得合适的时机,方能一瞥惊鸿。 如每逢晨雾溟濛时,将画作悬于窗牖,上边的清露玉兰自会悄然幻化成小试新妆的妙龄少女;又如行于正午骄阳之下,那濯濯芙蓉便仿若蹁跹起舞的清丽佳人;再如迎纳飒爽秋风,随之轻曳的玉翎管正恰似温婉昳丽的世家贵女。 此番说法着实新奇,一经传扬便引发了一股热潮,甚至连酒肆茶寮里的说书先生也都加入了其中,几经添油加醋愈传愈荒诞。可还不等众人探出个究竟来,“时花”系列的墨宝就都被高价收进了康王府,且不再对外展出。 众人兴致正浓,疑惑不得解,只能抓心挠肺地盼着予然先生再出新作。好在他虽然常年云游四海,行踪不定,但有一事倒是从未破过例,便是每逢三月的最后一日,会将最新画作交给城中的书斋“空青阁”,由其代为售出,最后价高者得。 早在本月初时,“空青阁”就大方透露了新作的消息:晚晴风歇。 仅仅四个字,却十分巧妙地留出了旖旎想象,让本就真假难辨的传闻再添几分神秘之感。一时间,文人墨客、富甲巨商纷纷齐聚临安,为的便是等到今日一睹“时花”的风采,亦或其背后的价值。 “空青阁”于巳时才正式开门迎客,这会儿时辰尚早,堂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题从“时花”又绕回了予然先生本身。 “都看到了吧,近几日的临安城简直比元宵灯节还要热闹,你们说以予然先生这般名望,要是日日作画岂不赚得盆满钵满,为何要一年才出一画啊?” “季氏家大业大,予然先生根本没将这些钱财放在眼中好吧?不过一年才作一画这事,我倒是听了些旁的,说他自打生下来就落了疾,访遍天下名医无果,如今是愈发羸弱了。” “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前不久‘枣花坊’的伙计到季府去送糕点,恰巧遇到予然先生外出归来,脸色煞白一片,走路都得人扶着,更别说提笔作画了唉。” “满嘴胡吣,予然先生喜欢云游四海,若是身子骨不好岂能受得住路途颠簸?” “那你来说说他为何总要一年的时间才能画出新作?” …… 众人越说越激动,几方观点相持不下,最后几乎围坐到了一起,没有人注意到门口有一道玲珑身姿倏地顿住了脚步。 正是昨日刚到临安的韶棠。 帷帽之下,她一双娥眉微微颦起,眸里盈满了惊诧。 母亲临终前才告诉她曾为她定下了一门婚约,对方姓季名予然,是临安人氏,要她到了及笄之年务必拿着信物来走一趟。这几年她一个人担起家里的小绣坊,自然没少听镇上的姑娘们说起予然先生的风流雅事,可却从未将她那“未婚夫婿”同名满大梁的“丹青圣手”联系到一起,直到刚刚路过前堂,耳边萦绕着关于予然先生的各种言论,方觉原来他们二人不仅同名竟还同姓。 视线扫过前堂,她心里闪过一丝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感觉,但转瞬又摇了摇头,觉得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毕竟自打记事起,她们母女俩就没离开过丰乐镇,又怎会识得这般人物还交换信物定下了婚约? “韶姑娘,在这里。” 倏忽间,一道爽朗的声音飘入耳中,将韶棠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抬眸,门口一十四五岁的小厮正笑着冲她招手。 “来了。”她回以一笑,抬脚往外走。 依着母亲留下的信息,季予然住在临安城郊的夕岚巷,离这儿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所以昨日一安顿好,她就请了客栈的林掌柜帮忙租下了马车。 御车的小厮行事沉稳利落,先介绍了自己,待确认韶棠坐好后便熟练地扬起了手中的长鞭。 马车穿过市集,各式叫卖声和谈笑声相互交织,不断涌进车厢,韶棠一时无所适从,赶忙放下帷幔捂住了双耳,只觉万千思绪似是缠成了一团乱麻,堵得胸口闷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喧嚣渐淡,取而代之的是喜鹊的啾唧鸣语。韶棠回过神来,缓缓撩开帷幔,凉风扑面,入目是一片整整齐齐的闲雅宅院。 她往外稍探出身,“林大哥,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是啊韶姑娘。”小厮边说边放缓了马车,“前边拐个弯就是夕岚巷了。” 韶棠顺着看过去,失神了片晌。小厮见她紧揪着手里的包袱,便问:“韶姑娘是来探亲的吧?” “……嗯。” “你也别太担心。”小厮见过不少远道而来最后却又失望而归的人,好心安慰:“夕岚巷块好地方,住的都是喜欢清静的人家,一住住十年八年,不会轻易搬走的。” 正说着,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语调微扬:“你还不知道吧,就连咱们的予然先生也在那里住了很久呢。” 话音方落,便见韶棠猛地抬起头,许是“近乡情怯”,如今她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格外敏感,不由脱口而出:“予然先生?” “是啊,听说予然先生回了临安大多时候都住在那里,偶尔才回季府。”恰巧马车拐了弯,小厮顺势扬手往前一指,“瞧见巷尾边那颗大海棠了么,正是予然先生家里的……” 轰! 后边的话韶棠已经听不清了,她只觉脑袋一片空白,耳边回响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 “予然这孩子就住在夕岚巷尾,院中有棵海棠长得极好,远远就能瞧见……” 巷尾,海棠。 韶棠一瞬不瞬地望过去,好半晌才移开目光四处睃巡,但宅院中植了海棠还一眼就能瞧见的,只有巷尾第二家。 她愣愣地眨了眨眼,而后又似认命般叹了口气,终于明白了为何母亲说起婚约时,寥寥几语却满是对季予然的称赞之词。 从丰乐镇到临安城,整整一天的路程,她都不曾动过退缩的念头,此时却像是失了控般奔涌而出,叫她踌躇着要不要继续往前。 小厮喊了她两声都没得到回应,便将马车停下,试探问着:“韶姑娘,咱们快将巷子走完了,您是要去哪一家探亲?” 韶棠差点就想问问小厮能不能再将她捎回去,可看着近在眼前的宅门,又将话咽了回去,改而呐呐道:“到了。” 小厮应了声“好咧”,轻快放好脚踏,转身时颇是艳羡地叹道:“原来韶姑娘您探亲的人家就住在予然先生对门啊,可真好,说不定哪天出门就碰到他了。” 韶棠淡淡一笑,不作解释,不过目光划过那落了一地的小巧花瓣,心思一动,问:“你见过他吗?” “谁?”小厮顿了下,反应过来,“你说予然先生?” 不等韶棠回答,他笑道:“我只见过一回,当时就在巷子那头远远地看了一眼。” “怎么说呢,他本人比传闻的还要好看太多了。” 比传闻的还要好看?传闻是怎么说来着,韶棠想了想——亦儒亦雅亦风流,月下凭栏一回眸,惹尽满城思悠悠。 也太夸张了! 韶棠撇了撇嘴,顿觉无语,不过心中的怫郁倒是散了些许。她将银钱付给小厮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随后便听踏踏马蹄声响起又落下。 没多久,巷子重回宁谧,花香袅袅。 韶棠抬首,眼前的海棠确实如她母亲所说的那般,长势极好,花枝探出院墙,点点胭脂点缀期间,风起时娉婷妩媚,风止又隐隐透出几分慵然闲适。 要不怎么说是风靡大梁的予然先生呢,就连植在院子里的海棠都要比别处更胜一筹。 如此想着,韶棠刚压下去的不安与虚怯又开始冒了出来,她紧紧捏着手里的锦帕,直到它被揉得皱皱巴巴,而她的掌心也被里边的信物给硌出了红痕,才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叩响了那紧闭的宅门。 第2章 (修) 道理 “咚咚咚。” 叩门声轻轻响起,却重重落在韶棠的心头。 她屏息等待,同时默念着先前就准备好的辞,只盼宅门打开后,里边的人不要将她当成予然先生的疯狂爱慕者,一句话都不让说就给轰了出来。 不想半晌过去,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心情起起伏伏,韶棠理了理被风拂乱的鬓发,又站着等了好一会儿,才掂着力道再次抬起手,只是落下的瞬间,宅门忽然自里侧打开,带起一阵裹挟着花香的凉风。 一袭墨色锦缎长袍猝不及防闯入视线,惊得她连退了两步,然后迅速抬眸。 来人不是她以为的小厮或丫鬟,而是一姿容清冷的俊美男子,随着宅门打开,他临风而立,衣袂轻扬,脸上神情淡淡,但一双眸子深邃锋利,只字未言却已威严尽显。 韶棠愣了下,旋即便有了大概的猜测,又深深觉传闻不可尽信,眼前之人虽带了伤,细布缠着一边胳膊吊在胸前,但全然不似众人所说的那般走路都得要人搀扶的病弱模样。 只不过他出现得太过突然,又目光沉沉地看过来,她一紧张,便把之前想好的措辞忘了个干净,沉吟片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你……你是季予然么?” 软糯的尾音划过耳畔,骆夜白骤然回过神来。 其实早在马车停在门口时他就察觉到了声响,但他暂住此处的消息仅有几个人知道且他们之间有专门的联系方式,不会贸然来访。而至于这宅子原本的主人季予然,那就更不用说了,全临安城的人都知道,若想见他,得先去季府递送拜帖。 所以当敲门声响起时,骆夜白反而来了兴致,想听一听这位胆大妄为的来访者会编造出怎样的理由。 可宅门打开的一刹那,他就撞进了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眸,探不出丝毫他所预想的别有目的,反倒是那轻轻颤动的细密长睫,显出几分惴惴。她的脸很小,许是在乍暖还寒天赶了路,又许是太过紧张,莹润的脸颊浮起一抹娇俏的红,在那一身淡粉累珠斗篷的映衬下,像是一朵含羞初绽的海棠花。 迎风袅娜,般般入画。 饶是时常被调侃不识人间风流的骆夜白,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但他向来自持,很快便敛了神色,正准备开口,却见她先一步走了过来。 “是你吗?” 像是担心被当成别有用心之人,说话间她忙将手里的锦帕递上,郑重道:“你,你看看这个。” 这是? 骆夜白垂下眼帘,见那皱巴巴的锦帕里边赫然躺着一枚圆形玉佩,由上等翡翠雕琢而成,纹以盛绽玉兰,极为玲珑素雅。 他眸光一沉,正要拿起来细看,对面的女子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手一缩又把锦帕给拿了回去,还顺势藏到了身后。 一副明明就害怕却还要倔强护食的模样。 骆夜白微微挑眉,目光染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笑意,等着她的下文。 韶棠强作镇定,仰起脸迎上他的目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是不是季予然?” 玉佩可是重要信物,方才她太过着急才会直接拿了出来,可这人从开门到现在都还没说过一句话,万一不是她想的那样,岂不是闹了个大乌龙? 门檐之下,两人相对而站,骆夜白身姿提拔,一对比便衬得韶棠娇小玲珑,而此时她因仰起头,正好露出一小截细长的脖颈,莹白且脆弱,似乎只要稍稍用点力,便能轻易攀折了它。 骆夜白移开视线,脑海中闪过某些画面,逐渐与那瞥了一眼的玉佩融合到一起。 他无声捻着指腹,思绪流转,只犹疑几息,便鬼使神差地给出了答案。 “我……”他薄唇轻启,“可以是。” 恰巧清风席卷,荡下一阵花雨,沙沙作响。 低沉的声音融入其间,再落到韶棠耳中,就仅剩下了“是”。 她得到想要的答案,星眸拂过笑意,再次将玉佩递给他,表明来意:“娘亲让我来找你,她说我们……” “在那里!” 倏地传来一声粗鲁大喝,打断了韶棠的话。 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转过头,待看清来人是谁后更是惊愕失色,失声道:“你们怎么在这!” 骆夜白也跟着瞥了一眼来势汹汹的两个壮汉,又看向韶棠,低声问:“怎么回事?” 韶棠急得手心都沁出了汗,但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丰乐镇上有一富商许老爷,老来得一子,赐名许贵礼,打出生便得万千宠爱,性子嚣张跋扈不说,还嗜酒好色、沉迷淫乐。前几日他听人说东街的“泽兰绣坊”藏了一位琼姿花貌的美娇娘,登时就起了龌龊心思,命府丁给韶棠送来一小盒珠宝,并轻飘飘放出话要纳她为妾。 在丰乐镇几乎无人不知许贵礼妻妾成群,还有养着外室,即便韶棠没有婚约在身,也不愿意搅和进这趟浑水,直接回绝了来传话的人。但许家纨绔作威作福惯了,自然没有轻易善罢甘休,所以当晚韶棠回家时就瞄到自家宅子的墙角边猫着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再仔细一看,正是陈大和陈二。此兄弟二人长得凶神恶煞,拳脚功夫也不错,颇得那许贵礼的赏识,暗中帮着干了不少腌臜事。 韶棠不敢出声,只悄悄绕到另一处,果不其然从他们的低声交谈中得知,许贵礼对于被回绝一事盛怒不已,当下就派了兄弟二人前来蹲点,要他们趁着夜黑风高将她敲晕掳走,到时他生米煮成熟饭,她便再无选择。 许家财力雄厚,府中二老爷还是本地县丞,这些年来到衙门状告许贵礼的,要么是最后不了了之,要么就是有旁的人出来顶罪。韶棠心中愤懑,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将来临安城的计划提前,同邻居冬奶奶道别后就连夜收拾好了包袱细软离开了丰乐镇。 只不过她万万没想到许贵礼竟贼心不死,派人前后脚追了过来。 而就这片晌的功夫,那两人已冲到了跟前,撸着袖口,一副势在必得的凶狠模样。 情急之下,韶棠顾不得其他,一把将骆夜白推进宅子,而后“嘭”地一声关上了宅门。 外头那两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火气一下就上来了,扯着嗓子大喊:“韶姑娘,许少爷的脾性你是知道的,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乖乖跟我们回去还能少吃些苦头。” 另一个人也附和道:“还有那小白脸,少管闲事,赶紧把门给爷开了,不然打得你满地找牙!” 韶棠气极,将宅门拉开一条小缝,攥着拳头忿忿道:“陈大陈二,临安城不同于丰乐镇,你们再不走我就报官了。” “报官?”那二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竟齐齐大笑起来。 陈二假模假样地抖抖肩,“大哥,我好害怕啊。” 陈大点头,提议道:“不如韶姑娘你出来,哥俩亲自陪你去啊。” 韶棠气得小脸通红,恨不得出去将二人暴揍一顿,但她不敢。 一旁沉默的骆夜白从三人的言语中理出了个大概,他冷肃着脸问:“你逃亲来的?许少爷?” 韶棠闻言瞪大了眼,“当然不是,我有婚约在身,岂会答应给他做妾!” 婚约? 骆夜白顿了一下,再看着手里的玉佩,神情变得复杂,但屋外那二人却不合时宜地吵了起来。 “韶姑娘,哥俩赶了一天路,耐心不多了。” “赶紧出来,别逼哥俩动手。” “你说你荣华富贵不享,跑来私会一个病恹恹的小白脸,不会是你娘去的时候把你的脑子也一并带走了吧。” “爷数三声,你再不出来,就踹门了啊。” …… 骆夜白脸上覆着一层阴云,将玉佩还给韶棠,又将她拉到了身后。 察觉到他的意图,韶棠一下攥住他的衣袖,压低了声音劝道:“你身子不好,别出去,他们不是好人,打起架来不分轻重的……你这有没有后门,我从那儿出去,或者,或者再想想别的办法。” 身子不好? 骆夜白抓住重点,拧眉想了片刻,视线扫过自己负伤的胳膊,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放心,我不跟他们打架。” 他声音轻缓,在陈家兄弟行动前先一步拉开了宅门,走出几步又回头颔首道:“我跟他们讲道理。” 陈家兄弟见人乖乖走出来,不免笑得愈加猖狂,虽说临安城不比丰乐镇,但他们兄弟二人联手对付一个负了伤的小白脸,还能输了不成? 陈大得意忘形,抬起肥厚的下巴挑衅道:“瞧瞧,还是小白脸识相。” 陈二探头往骆夜白身后看一眼,“啧啧”两声,“咋没让韶姑娘出来,不会是你想替她回去伺候我们许少爷吧?这皮囊倒是生得不错,不过可惜了,许少爷只喜欢身娇体软的大美人。” 骆夜白像是没听到他们的污言秽语,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只是反手将宅门关紧,拦住那道要跟过来的身影。 第3章 (修) 试探 “……” 韶棠伸手推了下宅门,纹丝不动。 她心里又气又急,那陈家兄弟向来只用拳头解决问题,可不是什么可以讲道理的人,季予然一个带着伤的书生,这般出去无异于羊入虎口,只怕是一拳都挨不住的。 奈何宅门还厚实不留一丝缝隙,外边的情况她丁点都看不到,正急得团团转时,耳边倏地传来一声惨叫。 而后,那惨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夹杂着不堪入耳的怒骂。 韶棠彻底慌了,视线快速扫过院子,跑去不远处搬来一架木梯,再顺势架在院墙边,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可堪堪抬起脚,就听见了宅门被打开的声音,同时走进来一道墨色身影。 他脸上的神情一如出去时那般云淡风轻,就好像真的只是去同人讲了个道理,可偏偏胸前的衣裳沾染了惹眼的红,连带着周围的风都变得血腥黏腻。 韶棠吓得一激灵,险些没站稳,还是骆夜白快走两步,抬手扶住了木梯。 而随着他的靠近,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韶棠心中一酸,声音含着哭腔:“你受伤了!” 而且还伤得不轻! 骆夜白早猜到她会这么想,又见她眸里蕴着水雾,忙解释:“没有,血不是我的,我没受伤。” “真的?” “嗯。”骆夜白没哄过人,也不知该如何哄,略微不自然地转了一圈,“你看,我真的没事。” 韶棠却不买他的账,她眼尖地指出:“可你胳膊受伤了。” 缠在胳膊上的细布已被鲜血染透,此时还噗噗冒着血沫,不是受伤是什么? 骆夜白惯能忍疼,自然无所察觉,这一顺着看过去,再想到自己方才笃定的话语,一贯云淡风轻的脸闪过一丝尴尬,轻咳了声,才道:“应该是不小心扯到伤口了,无大碍。” 韶棠听着不似有假,稍稍松懈了神色,又问:“家里可有药?要不我先帮你清理一下吧,若是严重还得去找大夫瞧瞧。” “有。”骆夜白顿了下,“但我自己来就行了,不用…” “你不行的。”韶棠截断他的话,“如今你伤了一边手,到底不方便。” 骆夜白想告诉她其实他手上的伤已无大碍,之所以还缠着细布,是因为之前摔下马时撑着了骨头,但迟疑片刻,他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但没想到自己刚迈开步子往里走,韶棠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不由得一哂:“我要先换身干净的衣裳,韶姑娘确定也要跟着吗?” “哦。” 韶棠刹住脚步,盯着自己的脚尖,直到感觉他走远了,才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嘟囔着:“我是不是傻了。” 骆夜白的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拎着药箱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玄色长袍,领口和袖口处镶绣着云纹滚边,腰间束着同色系宽边锦带,原先束发的飘带也换成了小白玉冠。 一进院子,就瞧见韶棠双手托腮望着宅门发愣,他眸光微动,不由放慢了脚步。 “在想什么?” 低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韶棠呐呐一声,潋滟的眸子因一时的失神透出几分娇憨,“我在想陈大和陈二呢,他们去哪儿了?” 其实那会儿只要她稍微细听,就能发现惨叫声是来自于谁,但她太心急了,又下意识地觉得季予然是处于弱势的那方,根本挨不住陈家兄弟的拳头,所以才乱了分寸。 骆夜白神情坦荡,回她:“走了。” “走了是何意?”韶棠还是不放心,“他们甘愿就这么走了?” “难不成还留下挨揍?” 骆夜白轻笑,他倒是没关系,不过那两人可抗不住了。见她还紧颦着眉头,他又温声道:“他们二人,还有那许什么的,都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别多想。” 韶棠点点头,陈大陈二的脾性她多少是有所耳闻的,若不是真的讨不到好处,他们不会就这么走了。但一想到眼前这人带着伤还能轻易地陈家兄弟给打发了,就觉得不可思议,那些四处说予然先生体弱多病,愈发羸弱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原来你还学过些功夫呢,我听阿雪说有些功夫厉害的人,可以一边耍剑一边作画,是不是真的呀?” 问完话她微微歪着头,水灵灵的眸子眨巴眨巴,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骆夜白不知如何回答,剑法他倒是会的不少,但作画…… 罢了,他好笑地晃了下自己的胳膊,“不是说要给我清理伤口?再耽搁就要愈合了。” 韶棠可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揶揄,轻哼了声,“倒是没听过鲜血淋漓的伤口可以自己愈合的呢。” 不过说归说,她还是利落地打开药箱,将需要的药膏和工具一一捡出来放到了一边。 骆夜白胳膊上的伤口足足有一指长,看着像是被刀剑之类的利器所伤,韶棠看到的瞬间就愣住了,“这伤……” “是不小心弄到的。”骆夜白早料到她会问,但具体实情他又不好说,只能快速转移了话锋,“你还会医术?” “我在丰乐镇的邻居是位仁心仁术的老大夫,偶尔会去她的医馆帮忙,但我只会一些清理包扎伤口之类的轻活。” 说完韶棠就没再和他说话了,她神色极为认真,目光紧随着手上的动作,生怕一不小心碰疼了他。 阳光透过花枝间隙斜落在她的发梢鼻尖,平添几许温柔。 骆夜白垂眸,关于她的情况,他已从陈家那二人口中听了个大概。打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小姑娘在母亲病逝后独自一人撑起家里的小绣坊,却又因相貌无端惹来觊觎,不得不背井离乡,远赴临安。 只不过,她和季予然…… 他目光轻移,看向那枚沐着暖阳愈显晶莹剔透的圆形玉佩,眸底思绪翻涌,讳莫如深。 同样的玉佩,书房的锦盒里也有一枚。 许久,他敛了思绪,问:“你说,你母亲让你来这里?” “嗯,母亲要我到了及笄之年就拿着玉佩来这寻你。”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时隔多年,这里已经换了人?” 此时若韶棠细听,不难发现他话里的试探,但她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他的伤口之上,且在进门时听混了他的回答,自然而然将他当成了季予然,便也没有保留,坦言回道:“不会的,娘亲说只要这座宅子还在就能寻到你。” “万一……” “好了,你莫要再说话打扰我。”韶棠抬起头来瞪了骆夜白一眼,脸颊鼓鼓的,说完又继续低头处理因她一时不留意而涂偏的药膏。 骆夜白只能乖乖闭嘴了。 好半晌,她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步,用细布将骆夜白的胳膊缠好,还打了一个十分漂亮的小结,而后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双眸含嗔看向他,“你不是说了不跟他们打架,只讲道理的?” 她现在一想起来就一阵后怕,要是予然先生真因为她而出了什么差池,只怕全大梁的人都不会放过她。 骆夜白没想到她会忽然翻起旧账,他剑眉微提,眸里浮起淡淡笑意,语气不徐不疾,还带着些理所当然。 “我讲道理了。”他说,“可他们不听。” “可你也不能直接动手啊,万一你打不过他们呢。” “我不做没把握的事。”他语气笃然。 韶棠“哦”了一声,忽然就没话说了,她目光在院中游移,最后又转回到他脸上。其实知道他就是“季予然”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挺开心的,谁不想要一个长得好看还有才华的夫君呢,虽然可能他的身子不太好,但她可以帮他慢慢调理呀。 感觉到投在自己脸上的灼灼目光,骆夜白手指摩挲着胳膊上的细布,似是心情很好,微微俯身看着她,明知故问:“我脸上也有伤?” “啊?”韶棠没想到自己就偷看这么一会儿还被逮了个正着,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没有的,我,我……” 然而她“我”了半晌也没“我”出下文,只能红着脸指着院子问道:“你这宅子就自己一个人住么?” 自然不是。 但另外两个人的身份…… 骆夜白正想着如何安排更合适,就见韶棠嗅了嗅鼻子,问他:“好香啊,你闻到了么?” 第4章 :心仪 骆夜白颔首,然后示意她看向门口。 韶棠顺着看过去,轻轻“哎呀”了一声。 那里正站着一眉清目秀的少年,双手各提着一个食盒,脸上的神情因过度震惊而稍显呆滞。 一声略带着警告的轻咳适时响起,看似随意,却刚刚好落入少年耳中。 他霎时回过神,旋即脸上漾开明朗的笑,拎着食盒就跑了过来。 “侯……” 话方出口他又生生止住了话头,改而道:“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啊,公子,你的手怎么了?” 骆夜白淡淡瞥他一眼,“没怎么。” 那少年闻言也不在意,转而看向韶棠,不掩好奇问“小娘子你是来给我们家公子看诊的大夫吗?” “你是城中哪家医馆的人呀,好像以前都没有见过。” “我叫骆羽,怎么称呼你呀?” 一出现就抛出好几个问题的少年,让韶棠恍惚想起邻居冬奶奶的话痨小徒弟,也是一得空就跟在她身后姐姐长姐姐短地说个不停,偏生还生得乖巧,让人无法拒绝。 她冲他一笑:“我叫韶棠。” 顿了下又补充:“但我不是大夫。” “你不是大夫?”骆羽瞳仁震动,连带着语调都上扬了几分。 天知道方才他一进门就看到他家素来清心寡欲的侯爷和一仙女般的姑娘相对而坐还言笑晏晏的时候有多震惊,差点以为自己年纪轻轻就生了幻象。随后看到他们身旁的药箱,才稍微稳了心神,想着应该是请来看伤的大夫。 可事实却不是这样的?!不是大夫,难不成是心仪的姑娘?他家侯爷想通了?就在他出去的这半晌? 骆羽还在脑海中想着各种可能,骆夜白就已将他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了,扫去一眼,“你没事做了?” “啊?”接收到自家侯爷投来的眼神,骆羽识相地拎起食盒走向了不远处的石桌,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回头。 骆夜白揉了揉眉心,看向韶棠,“方才你问我这宅子里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嗯。” “除了我还有两个人。”说着骆夜白抬起下颚往骆羽的方向点了下,“一个是骆羽,他是我的长随,另一个是府中的侍卫叫祁墨,不过出去办事了还没回来。” 韶棠不禁有些莞尔,她还以为面前这人话少性子闷沉,身边的侍从也差不多,倒是没想到会这般截然不同。 “骆羽小时候被拐子骗来临安城,恰巧被我遇到就救了下来,他心思纯善,人也聪明,整天叫嚷着一定要当府里最出色的亲随。”骆夜白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都柔和了几分,“所以,以后你若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交代给他便是。” 以后。 骤然听到这样的话,韶棠有些难为情,但心里又觉得暖乎乎的,而且这股热意从心底一直蔓延到了脸上。她抬手捂了会儿,怕被瞧见很快又放下,然后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骆夜白心中有诸多疑问,又觉得时机未到,他尚有一些细枝末节需得确认,于是转了话锋,“骆羽从城里带了些好吃的回来,一起吧?” “好。”韶棠昨儿赶了一天的路,早上那会儿心里装满了事也没什么胃口,只啃了两口干粮,方才闻着香味儿,肚子里的馋虫就忍不住蠢蠢欲动了。 “你先过去,我回书房处理点急事。” 骆夜白将她身侧的玉佩拿起来,在手里虚虚握了一下,又询问道:“另一枚玉佩在我的卧房,我将它们放到一处?” 韶棠没多想,应了声“好”。 骆夜白走过去交代了骆羽几句,才转身往后院走。 书房选的是宅子里的西厢房布置而成,穿过垂花门时骆夜白稍稍回头看了一眼,才加快了步伐。 一进门,候在里边的黑色身影立刻迎了上来,拱手道:“侯爷。” 正是骆夜白和韶棠提起的另一人,祁墨。 骆夜白抬手示意他坐下,“有进展了?” “是,他们一伙人分批绕了几路,最后都潜往了宁城的一家客栈。” “客栈是宁王府名下的?” “是。” 骆夜白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长案,若有所思。 两年前先帝突然病逝,年方十八的太子于一片动荡中登基继位,凭着雷霆手段恩威并施,到底将朝局稳定下来,但仅是表面,暗中势力仍在虎视眈眈,伺机而动。于是便有了上个月震惊朝野的贪墨案,此案牵涉的官员虽多,却未涉及要职,看起来更像是试探,试探新帝的态度,试探他的底线,又或是试探他的实力。 表面上新帝将此案交由专人负责,实际却找了骆夜白,要他暗中探查背后的真相,以及追回不翼而飞的巨额赃物。 经半个月的调查,案子终于有了眉目,线索直指宁城,而宁城是当朝唯一异姓王宁王殿下的封地。宁王战功赫赫且深得民心,在新帝登基后亲自奏请迁回封地,无要事不入临安,此举是为远离朝局纷争求一方清闲,还是暗中蓄力谋求其他,恐怕只有他本人心里清楚。 所以,在确定赃物已悄然转入宁城后,骆夜白行事慎之又慎,布下多重准备才循着线索去往宁城。意料之中,他们在进城前遇到了伏击,对方派来的都是武功高强的死士,显然没想留他性命,他虽有所准备,但还是不可避免受了些轻伤,之后便按计划将计就计,让人放出消息说他身受重伤,下落不明,再静待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侯爷,现下我们怎么安排?”祁墨问。 “不急,再等等。” 骆夜白摊开案上的宣纸,用没受伤的手提笔蘸墨,问: “予然现在何地?” 祁墨闻言挠挠头,面上显出一抹难色:“侯爷您知道的,予然公子的行踪……我们若想要找到他还得花费些时日。” “最多一个月,你们自己商量好派谁出去。”骆夜白停下笔,等了片晌将宣纸折好递给祁墨,“找到人,将此信交给他,务必要快。” 在祁墨准备退下时,他又道:“还有,让祁云明日亲自去一趟丰乐镇。” 第5章 (修) 公子 房门一开一合,片晌,便只闻清风抚窗。 博山炉里沉香渐暖,轻烟漾出炉盖,袅袅缭绕,似梦似幻。 骆夜白靠着椅背,双眸微阖,那一枚圆形玉佩在他手里慢慢打着圈,脑海中浮现出季予然临别时的情景。 那时季予然都已经走到了前院,不知想起什么又折回卧房,从床头的屉子里取出一方落了锁的锦盒,将其和钥匙一并递了过来。 “若是有人拿着与这里面同样的玉佩来寻我,”他声音慵懒,脸上却是少见的正经,“你只管告诉她……你就是我。” “为何?”骆夜白不解,“莫不是你在外边惹的风流债?” 季予然闻言就笑了,啧啧叹着:“没想到我们光风霁月的骆大侯爷竟还存了招惹风流债的心思,快快从实招来,惹的是哪一家的姑娘?” 骆夜白无视他眼里的揶揄,“那为何要我冒认你,直接告诉她你暂时远行不成?” “算是我的一点私心吧,待时机到了你自会知晓的。” 对于这说了等于没说的回答,骆夜白刚要回一句“胡闹”,又被季予然截了话头,他装模作样地捂着心口摆出委屈状:“不会吧不会吧,纯良慈善乐于助人的骆大侯爷不会真的要拒绝一个病入膏肓之人的小请求吧?” 二人打小一块长大,季予然行事随性,心里却始终有度,这一点骆夜白再清楚不过,所以他也只是淡淡扫去一眼,算是应了下来,又问:“她何时会来?” “如无意外,应是端午前后,但你放心,我会在那之前回来。” “倘若出了意外,她提前过来,我依你所言,然后呢?” 骆夜白话一问完,便见季予然眯起他那双桃花眼,笑得意味深长,“然后啊……便顺其自然吧。” “……” 骆夜白深知好友的性子,也只能无奈一笑,“那你总得告诉我,万一她提前来了,我该如何待她?” “如何待我,便也如何待她。” 季予然答的干脆,倒是让骆夜白有些意外,他眉心微动,侧目看过去,见季予然望着远方,好一会儿才轻轻笑了一声。 “你是不是想问我她是谁,你是否见过?”季予然垂下眼帘,叫人看不清眸底的情绪,只是声音略带着些许惋惜,似是回答,又似是自言自语:“其实,我也从未见过。” “但她于我而言,是个十分重要的人。” ** 骆夜白敛了思绪,起身往外走,直奔东厢房。 东厢房原是季予然的卧房,在他离开后,骆夜白便自然而然住进了进来,所以,那一方锦盒连同玉佩,又被骆夜白放回了原先的床头屉子里。 此时他站在榻前,目光幽幽看了片晌,才伸手取出锦盒。 如季予然所言,里边的玉佩同韶棠拿来的那枚,从用料到纹路,都一模一样。 信物、婚约? 骆夜白稍加思忖,便有了大概的答案。 在这之前,他有想过季予然跟他提及的人可能会因意外提前到来,也设想过来人的诸多身份,却唯独漏了——婚约。 只因他太了解季予然了。 季予然还未足月就被诞下,喝了无数汤药才堪堪保住性命,之后更是药不离口,季府广纳天下名医,结果都说他顶多活到三十。如此宿命般的结局,搁在寻常人身上,只怕早就遭不住打击,日渐消沉,但季予然不同,他生性豁达洒脱,奉行人生如梦,无憾足以。 他云游天下,寻各地名医,积极配合诊治,却不孤注一掷,不在意结果。 而婚姻,更是从来不在计划之中。 在季予然声名鹊起的那一年,到季府说亲的人都快踏破了门槛,最后烦得他连城中的酒楼都不敢去了,天天揪着骆夜白躲到这宅子里喝酒闲聊。 骆夜白记得那时他还拿说亲的事调侃了几句,但季予然只是摇头笑笑,说他什么都不缺,不缺爱也不缺钱,所以没必要为此成为别人一生的羁绊。 手里的玉佩泛着润泽光芒,骆夜白摩挲几下,又想起韶棠说起婚约时的笃然语气,隐隐明白了季予然临别时那一番话的用意何在。 不知不觉间,他的视线回到那缠得十分细致的细布上,端详片刻,唇角微微扬起,眸底的迷雾已悉数淡去。 而后,他将两枚玉佩一一收进锦盒,上了锁,再小心放回床头的屉子。 而前院这厢,骆羽已经将食盒里的吃食拿出来摆放整齐,看向韶棠时,一双乌黑闪亮的眼睛写满了好奇,热情招呼道:“韶姑娘,你饿了吗?快趁热尝尝看。” 石桌上不仅布着佳肴,还配了七八样的蜜渍瓜条和甜羹。 韶棠目光扫过,微讶:“你怎么买了这么多?” “饭菜是给我家公子买的。”骆羽弯眉一笑,略带着些不好意思,抬手指了下旁边的小食,“我家公子不喜甜食,所以这些都是我给自己买的,府里给我发的例银很多,平日里也不缺什么,我便都花在了吃食上,因为我一吃到甜食就开心,一开心就能更好地为我家公子做事啦。” 话虽如此,可素来嘴馋的少年却没再多看一眼那些诱人甜食,而是全部心思全都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好奇,他实在太好奇了! 韶棠哑然失笑,“你想问什么?” 骆羽跟在骆夜白身边多年,自然是存着玲珑心思,他先斟了茶递给韶棠,而后才试探问:“方才我见韶姑娘你拿着包袱,是刚从外地过来的吗?” 韶棠点头道谢,“丰乐镇你知道吧?” “知道呀,前些年我和公子曾途经那里……啊东边街角处有一小摊子卖的白糖糕好好吃!”他顿了下,又问:“所以韶姑娘你就是那时候和我家公子认识的?” 韶棠摇头,想起早上那人给自己开门时的情形,眸里不自觉漾起笑意,“不是,我也是今早才见到他的。” 果然!骆羽心想,事情果然就是发生在他出去的那半晌儿。 他心里有了底,也给自己斟了一盏茶,终于将一进门就萦绕心中的问题给问了出来:“那你和我家公子是……” “这个说来话长。”韶棠想着他们二人的关系,也没打算隐瞒,“简单来说,就是父辈为我们定下了婚约,但……” “咳!” 话未说完,旁边猝不及防响起重重的咳嗽声。 韶棠刚要问骆羽怎么了,结果见他转身捂着嘴咳得更厉害了。她忙拿起茶盏帮他重新斟了茶,问道:“你没事吧?” 骆羽摆摆手,再转回身时,双眼咳得通红还含着泪。他接过韶棠递来的茶,仰头灌下,觉得不够又自己动手再倒了一盏,哑着嗓解释:“没事,可能是我刚才一下喝得太急了。” 韶棠软声提醒他:“那你现在慢些喝。” “嗯。” 骆羽抱着茶盏,还没完全缓过神来。 韶棠侧头往垂花门那边看了一眼,“饭菜都要凉了,季公子很忙吗?” ……季公子? 骆羽一时不慎又被呛住了,这回不待咳得撕心裂肺,他直接拿起茶壶咕咚咕咚往嘴里倒,一眨眼的功夫便将一壶花茶喝了个干净。 稍稍缓解后,他后怕地拍了拍胸口,直接端起茶壶往回走,“韶姑娘,你且在这等等,我去重新给你泡一壶。” 要了命了!接二连三的消息砸得他头晕脑花,现在必须一个人冷静一下。 所以现在是他们家侯爷好不容易老树开花,结果心仪的姑娘是季公子的未婚妻?而且人家姑娘将他当成了季公子?不会以后真的季公子回来了,他们两人还要为此大打出手争的你死我活吧? 骆羽甩了甩头,想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但好像没什么用,还差点因用力过猛而撞上了廊柱。不过经这一番刺激,再回来时他倒是老实了许多,兴致满满地给韶棠介绍起临安城的各家美食,旁的一句话都不敢多问,生怕一不小心就坏了他家侯爷的大事。 是以,当骆夜白走回前院时,远远就看到了韶棠和骆羽相谈甚欢的画面。 她眉眼含笑,在那一瞬,如暖阳一般晃人心神。 骆夜白缓步而行,在骆羽的身后的站定,还未开口,就已经让骆羽感觉头皮一阵发麻,他忙不迭站起来,“哎呀,我今早好像忘了给后院的花儿洒水了。” 话音一落,人也随之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韶棠没忍住掩唇低低笑了一下,而后看向身侧之人,清眸流盼,声音柔软: “季公子你来啦。” 骆夜白脚步一顿,到了嘴边的话又瞬息被噎了回去。 第6章 正房 春风起舞,点点碎芒洒落在他的周身,一贯冷淡的眉眼也跟着染上了暖色,只不过抿成一线的薄唇到底还是泄露了几分难言的情绪。 像是有些不大高兴? 韶棠不确定他是遇到了棘手的难题,还是扯到了手上的伤,软声询问:“季公子,可是伤口又疼了?” “……”骆夜白轻咳一声,“不是。” 韶棠狐疑地瞄了一眼他的胳膊,不想正好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心里一虚,急忙撇开脸,嘟哝着:“饭、饭菜都凉了,快吃吧。” 说着她便坐了下来,头也垂得低低的,一口接一口抿着花茶,直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将她手里的茶盏移到一旁。 “先吃饭,这个太甜了,一会再喝。” 喉咙轻咽,一股甘香顺着舌尖滑到了心坎,韶棠心想,骆羽果真如他所言的那般喜好甜食,竟还往花茶里融了牛乳。 想到这里,她又问:“骆羽呢,不回来一块儿吃饭吗?” “他吃过了。”骆夜白温声解释,“近段日子我不便出现在城里,所以平时都由专门的人送饭过来,今日正好有事要他去办,便让他一道带了。” 末了,他又补充:“不过,若是你想到城中购置什么,可随时让他陪同。” 韶棠点点头,不疑有他,毕竟就在早上那会儿她才见识过城中众人对于“予然先生”的关注有多热烈,要是他本人出现,指不定会闹成哪样。 花香弥漫,佳肴可口,一时间两人皆不再多言。 午饭罢,韶棠要帮着收拾,被骆夜白拦了下来。 “你忘了我说过的,骆羽他立志要当府中最出色的亲随。”他那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浮起淡淡笑意,“你莫要抢了他的活,他会不高兴的。” 韶棠哑然,“好吧。” “你在临安可还有认识的人?”骆夜白状似不经意开口,“若是没有,就先在这里住下,改日我再从府中调一个丫鬟过来陪你。” 韶棠久居丰乐镇,临安城里除了眼前人,要还说的上是认识的,那便只有满月客栈的林掌柜了,因着是冬奶奶的旧识,对她也颇多照顾。但陈大陈二才来闹过事,再回客栈难保不会牵连他人,思来想去,还是这是更稳妥一些。 全然未觉眼前的男人虽是提出了问题,却也在同时将唯一的选择留好,叫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那便叨扰了。”她道。 “不会。”骆夜白看着她的笑颜,亦无声弯了唇角,顺手拿起她的包袱,问着:“先去后院看看?” 韶棠点头,好似还听到他评价了一句“还挺沉”,她面上一热,下意识想反驳其实只有一点点沉,她昨日都整整背了一整天了,但又忽然想到那些关于他身子不好的传闻,便作了罢,只是伸出手来:“那你给我自己拿。” “我来就好。”骆夜白说着便迈开了步子。 韶棠款款跟上,没有注意到在她的双颊逐渐漫起红云时,身侧的某人低低笑了一声,很轻很淡,似融风拂过耳畔。 都说予然先生是个极爱花之人,院子里植满了奇花异草,日日观赏,方能使之跃然纸上,细致灵动。韶棠听的多了,也不免生出些好奇的心思,可当她穿过垂花门,迎上满目的姹紫嫣红时,还是不自觉地溢出了一声惊呼。 只见朱栏曲槛之间,花叶扶疏,看似一切皆随意摆放,却落得恰到好处,高低相依交相辉映,风一起,花飞蝶舞,叫人挪不开眼。 那边兢兢业业给花儿洒水的骆羽听到声响,一下就站了起来,旋即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极为小心翼翼地放下喷壶,压着声招呼道:“公子,韶姑娘!” 韶棠点头致意,同时耳边传来温润的声音向她解释了方才那一瞬骆羽的奇怪行为。 “都是一些难寻的珍贵品种,得好生养着。” 骆夜白所言非虚,毕竟季予然临走时可放了狠话:倒下一株一千两,不赊账。 韶棠在丰乐镇的宅子后院也植了许多花木,日日悉心呵护,却远远不及眼前所见,心里暗叹的同时对外边的传闻又信了几分。 就这么不错眼地看着走了一小段路,才听骆夜白提醒她:“到了。” 韶棠闻言抬眸,长睫拍闪两下,又眯起杏眼细瞧。 “诶?”她满含疑惑看向骆夜白,“是不是走错了?” “没走错,这间房一直空置着,你来了正好。” 此刻他们正站在正房门口,初来乍到岂好意思反客为主,韶棠轻声回绝:“不可,我不能住这里。” 这院子的两间厢房,一间原是季予然的卧房,另一间被改成了书房,所以便只剩下正房是暂时空置的。之前骆夜白一直以为季予然是因为喜欢才选择的东厢房,但就在刚刚,他忽然觉得,或许正房就是季予然特意为韶棠留下来的。 将这几间房的情况跟韶棠说了后,骆夜白又接着道:“后边的倒是还有几间房,但骆羽和祁墨都住在那边,你过去不大方便。” 韶棠眉心皱了皱,又松开,败下阵来,“好吧。” 正房虽然一直空置,物件却备的齐全,什么都不缺。 怕韶棠不自在,骆夜白只简单给她介绍了房里的摆设就转身去了书房。 韶棠坐到榻边,将手里包袱摊开,她走得太过匆忙,带的东西不多,其中一个木盒就占了大半,那是冬奶奶担心初到临安举目无亲,硬塞给她的几棵灵芝和珍稀药材,说要是万一出了意外还可以拿去药铺卖了赚点钱财。 一开始韶棠说什么都不肯收,但冬奶奶执意如此,她也只能接了过来,后再悄悄往冬奶奶的屋里留了银两。 不过如今看来好像无需变卖,她那未婚夫婿受了伤,身子还虚,正好可以用的上。 将包袱里的衣物和绣品工具等一一放置好后,韶棠闲着无事,便想再去瞧瞧那些奇花异草。 刚一走出正堂,就只见骆羽眯着眼坐在廊下的藤椅上,一侧摆着桃花糕和花茶,端的是十足的惬意悠然。 而骆羽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她,直起身笑意盈盈道:“韶姑娘,过来吃茶呀。” 韶棠边走边朝四周看了一遍,还未开口,骆羽已然会意,问她:“你要找我们家公子吗?” 说着他抬手往书房的方向指了下,“他还有点事要忙,得等等了。” 韶棠听说过许多厉害的画师投入作画的时候,都是没日没夜的,心里着实有些好奇,“他是在作画吗?” 不等骆羽回答,她又问: “我可不可以去看一眼?” 第7章 害怕 “……” 骆羽觉得嘴里的桃花糕它忽然就不香了。 他借着放下茶盏的动作,眼角的余光扫过书房—— 还好还好,房门紧闭,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我家公子他……”他斟酌着措辞,“他平时忙碌的时候不怎么喜欢旁边有人看着。” 韶棠“嗯”了一声,表示理解,她在做绣活时也是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况且如予然先生这般的大家,想来从构思布局到落笔挥洒,都是容不得旁人有一丝打扰的。 但她这般这么好说话,反倒让骆羽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警惕起来,一双圆溜溜的眼里敛着复杂光芒。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她接着说道:“看来传闻不假,你家公子当真是极爱花惜花。” 她满眼艳羡地看向院子里的锦绣花团,“传闻还说他的画里隐藏了巨大的玄机,花木之下其实是一副袅袅美人图,也是真的吧?” “……额。”骆羽一时语塞,这他哪能知道啊。 犹记得此说法风靡大梁时,他随自家侯爷来这拜访,正好赶上予然公子完成“时花”系列的第二幅画作,他得以观瞻片晌,最后自然什么也没看出来,好奇得紧便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那时予然公子似乎心情很好,听他这么一问,好整以暇地靠在窗牖旁,扬眉问道:“你觉得呢,画里有没有藏着美人?” 骆羽自觉造诣不高,就这一时半会儿看不出什么名堂,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看出些什么名堂来,所以一番迟疑后,试探问着:“有……有的?” 季予然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转身时顺手收起画作,只潇洒留下一句:“那就有吧。” 骆羽将这话反复咀嚼,最后长叹一口气,吃完了一整盘的如意糕才恍然大悟,到底是他浅薄了,如此心中有佛佛自生的超然心态他怕是一辈子都难以达成的。 但他又不能直接跟韶棠说,听起来多少有些敷衍,于是含糊回道:“公子也没说过。” 话里的“公子”,可以是他家公子,也可以是予然公子,他没特指,所以不算骗人。 他点点头,随之将话题转移,“韶姑娘,丰乐镇东边街角那一家的白糖糕你吃过吗?唉回来后我吃遍了临安城的白糖糕,都找不出比那家更好吃的了。” 韶棠没想到他竟对丰乐镇的白糖糕执着至此,回了临安还都念念不忘,不禁莞尔:“那个卖白糖糕的婆婆就住在我们巷子里呢,我小时候天天跟着吃了不少,你若喜欢,改天可以做出来给你尝尝。” “真的?”骆羽语调上扬,但转瞬又摇了摇头,“不行,你是客人,怎能麻烦你。” “这有什么,只是做几样糕点而已又不辛苦,而且我自己也想吃呀。” 骆羽被说服了,“那到时候我给你帮忙!” 韶棠应下,又想到房里放着的那些补药,问:“厨房在何处,能否带我去看看?” 只要不去书房,骆羽都是乐意之至的,马上起身给韶棠带路。 因每日都有人来送饭,厨房用的不多,但该有的物件一样都没落下,特别是旁边还设了一处雅致小药庐。稍一走近,韶棠就闻到了淡淡的草药味儿,心中不由暗道,外边关于予然先生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寻常人家谁会愿意天天闻着药味儿生活? 而书房里的骆夜白案牍劳形,一直到傍晚时分,府丁送来晚饭,骆羽才去敲了门。 晚饭时,骆夜白几度有话想说,但想了一下,怕吓到韶棠还是作了罢,只道若是有事可随时来跟他说一声。 入夜,灯烛渐亮,影影绰绰。 一番梳洗后,韶棠感觉浑身舒坦了不少,许贵礼的逼迫,路途的劳累,陈家兄弟的穷追不舍,都在这一刻骤然消失。 可随之,心底又被一股怅然所占据。 不知道冬奶奶的腿伤好点了没有,不知道冬瑞有没有照顾好冬奶奶,不知道她的绣坊有没有被迁怒破坏,不知道她的小黑猫有没有乖乖听话…… 她坐在榻上,背靠着柔软的锦被,却毫无睡意。 暮春的天喜怒无常,白日里还凉风拂面,这会儿一入夜忽地就变了脸。 韶棠发着呆,隐隐听到屋外响起了似野兽低吼般的雷鸣声,断断续续。一开始她没太在意,等回过神时,雷声已变得威凌急促,好似就在耳边。 她忙起身想确认门窗是否关紧,结果刚走到窗牖前,一道亮光骤然划过苍穹直直落下,而几乎同时,骇人的惊雷响彻天地。 下一瞬,狂风夹着暴雨席卷而来,毫不留情地敲砸着屋顶和门窗,噼里啪啦,扰人心神。 韶棠好不容易酝酿的一点睡意,被吵得丝毫不剩,干脆回去披了件外衫,提盏灯坐到桌前,盘算起该如何搭配使用冬奶奶给她备的药材。 另一边,书房之中,骆夜白自第一声雷鸣响起时就放下了手里的文书,而后更是时不时往正房的方向看去。 如此反复半晌,眼看风雨未有停歇之势,且雷电交加,他终还是不放心地起了身。 只不过当真来到门前,他又停下了脚步,已是亥时,他出现在这里多少有些不合适,但不知道她一个人待着会不会害怕? 踌躇几息,他抬眸,见屋内烛火明灭,朦朦胧胧映出一道半倚圆桌的身影,想来是被雷雨所扰,还未能入眠。 便不再犹豫,抬手轻轻叩了房门。 屋内这厢韶棠听到一阵声响,以为是落雨敲窗便没多想,但过了一阵,那声音再次响起,且隐约伴随着一道男声,她这才朝门口看去。 开门时,风雨凄厉,她猝不及防就被泼了一脸的水雾,不禁打了个寒颤。而骆夜白携着一身湿凉站在门口,整张脸掩在暗沉夜色之中,只听声音低沉:“你……你害怕吗?” 耳边呼呼作响,韶棠听得不真切,只不过眸里快速闪过一抹不可置信,她刚刚听到了什么? 他说—— 害怕? 第8章 朦胧 一道炸雷轰然落下.韶棠无暇多想,忙侧身给让出了路。 “先进来?”她问。 骆夜白阔步上前再反手合上房门,霎时将屋外的肆虐风雨隔绝开来。 转身时,灯影恍惚,见她身披掐花外衫,玉面未施粉黛却莹润如脂,一双眸子蕴满了水雾,湿漉漉地看过来,叫人莫名心软。 他庆幸自己最后还是下了决心过来看一眼,要不然都不知道她一个人待着会被吓成什么样。 清了清嗓,他道:“暮春多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你别多想。” 明明是安慰人的话语,却因着不太自然的嗓音,让人无端听出几分佯作镇定的意味来,韶棠无声弯了眉眼,只当是他不想别人知道他害怕打雷一事,便也不拆穿,顺着“嗯”了一声。 随之视线扫他满身的水渍,道了声“稍等”,转身去方角柜里寻出一方干净巾帕,递给他:“雨势太大先别出去了,你将就着擦一擦,免得着了风寒。” 骆夜白道了谢,但手里的巾帕刚抬起又换了个方向,轻轻拢在她的肩头,而韶棠恰在此时抬起头,目光相交的瞬间,屋外的风雨好似忽然失了声音,唯剩灯烛轻曳,昏黄的光散着些许朦胧的暧昧,将二人的身影拉长。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骆夜白猛地松了手 “你先将湿发擦干。”他侧身咳了一声,“我没事。” 韶棠面上浮起绯色,方才开门那一瞬她被泼了满脸的水雾,此刻方觉额前湿湿凉凉一片,便就着巾帕轻轻擦了下,而后复又从那方角柜里取了新的巾帕递给他。 这回骆夜白没再拒绝,在旁边的软榻上坐下来,韶棠亦坐到另一侧,两人都低着头擦拭着身上的湿发,一时静默无言。 半晌过去,韶棠将脸上及额前的湿发擦干,悄悄往对面觊去一眼,瞧着那人姿态闲雅地拭着身前的水渍,英挺眉目未显出丝毫狼狈,便不由有些想笑,原来有些人俨然一副端肃清冷的模样,实际上却是个害怕雷雨天的主。 其实转念一想,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冬奶奶的小徒弟冬瑞就从小害怕打雷,一遇上雷雨天,总是二话不说就跑来她这里躲着不肯出去,可一旦将对象换成了对面的某人,她便深感违和。 她像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秘密一般,嘴角压了又压,终还是没忍住,微微翘起。 少焉,又抬眼去瞧他,不巧正好对上他的视线,她却不像上回那么慌乱,而是若无其事地移了开来,笑意逐渐漫上眉眼。 骆夜白被她看得一头雾水,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 莫不是他过来的这一路上沾了什么东西? 不应该啊。 韶棠将他这茫然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噗呲一声笑了,虽然极快收敛好,但还是叫骆夜白给听到了,偏偏他不好开口问,总觉得她那笑带着些许不怀好意,问不出什么好话。 韶棠的目光落到他那湿了一大半的衣袍上,想着一时半会儿擦拭不干,而他的身子到底不比常人,怕再拖着寒气入体,便委婉道:“我有些渴了,去外边拿些热茶来。” 骆夜白本想说他去拿,话到嘴边又蓦地停下,改而点点头。 他目送着韶棠的身影,在她走出去的瞬间,起身大步行至妆台前,凑近铜镜细细查看,可看了几遍也没能从自己脸上找出什么别的东西来,最后只能作罢,赶在她进来前重新坐回到软榻上,一下一下地擦拭着湿发。 而让骆夜白更为无语的是,这一场风雨并没有如他所言,来得快去的也快,还反而越下越大,雷声不断。 热茶喝了大半,他见韶棠以手支颐,倦意渐浓,便温声道:“你进去睡罢,外边还有张罗汉床,你若有事可随时喊我。” 韶棠听明白他这是要留下来的意思,这些年来她除了母亲还从未与他人共处一室过,多少有些不习惯,但外边风雨肆虐,他要是出去指不定会被淋成哪样,况且他们已有婚约,母亲还一直说他是个谦谦公子,不会胡来。 她点头应下,越过山水围屏,去里边抱了一套厚实锦被给他。 许是这两天劳神忧心又熬到了深夜,再躺回到榻上,韶棠只觉眼皮越来越沉重,没多久就沉沉睡了去。 骆夜白留了一盏夜灯,走向外边的罗汉床,他身形高大,那罗汉床本就是备在窗边作小憩用,所以他一躺上去便显得束手束脚,不得不曲起长腿。 漏尽更阑,风雨渐歇。 有人一夜好眠,而有人辗转反侧。 晨光熹微,韶棠醒来时,罗汉床上已没人,只剩那一套锦被叠得整整齐齐。 一番盥栉,她心情颇好,选了件新的斗篷披上,脚步轻快地走出了房间。 雨后的院子晨雾薄笼,繁花静卧,但…… 她脚步一顿,眯眼看向院角处那一道萎靡不振的身影,又眨眨眼,不解道:“骆羽?你蹲在那儿做什么?” 为什么看起来比经历了一晚风雨的花木还要凄楚可怜? “完蛋了。”骆羽手里捧着几枝被风雨攀折的娇嫩花枝,声音低迷:“整整两千两啊,怕是把我卖了都不够的。” “一片叶子都不够。” 略带沙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二人两人齐齐转身。 骆羽脚下一踉跄,惊呼:“侯……公子,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第9章 补药 韶棠自然也一眼就看到了骆夜白稍显苍白的脸色,以及眼下的乌青,她心里一惊,想着或许昨晚她就该将里间的床榻让给他,那罗汉床临着窗,风雨凄凄飘了一整夜,他定是没睡好还受了风寒,可能还引发了其他病症。 愧色浮上眉眼,她声音关切:“季公子,你没事吧,要不要寻大夫来看看?” 几乎从第一个话音发出时,骆夜白的周遭就散着阴冷气息,他垂下眼帘,入目便是她俏皮的发髻,再往下,见她抿着丹唇,水灵灵的眸子左右转着,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又想到了些关于季予然的离谱传闻, 骆夜白只觉眉心一跳,抬手捏了捏,生怕她再说出什么他不大想听的话来。 “我很好。”他声音嗄哑,“不用寻大夫。” 话音一落,他直接转身往书房走了回去,脚步生风。曾经单枪匹马潜入敌营,直取敌军首级而面色不改的骆大侯爷,竟在这一刻走出了些许落荒而逃的意味。 骆羽张了张嘴,没说话。 而韶棠看着那道快速消失的身影,心里喃喃:难不成他身子每况日下,是因为讳疾忌医?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得改。 骆羽没听清她的嘟哝,遂问:“韶姑娘,你说什么?” “他一直这样吗?”韶棠手指往书房的方向指了下,眸里凝着重重疑惑,轻声问:“不愿意看大夫?” 骆羽一时没细想,顺着回道:“我家公子惯能忍疼,一般小伤都是自己处理的,不过他既然说了没事那就是真的没事了。” 如此说着,他又觉得自己刚刚那一瞬的反应好像过了些……都怪那被攀折的两千两。于是找补道:“可能是昨晚风雨嘈杂,公子他夙夜难眠加上手上的伤还未好彻底,才显得面色憔悴,之前他也时常这样,白天得空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放心吧。” 韶棠闻言,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缠绵病榻时的虚弱模样,再一想到季予然为了作画呕心沥血,不分日夜的画面,秀眉蹙得更紧了。 不行,她得寻个机会好好跟他说一声,再健朗的身子可都经不住这么熬。 她朝骆羽道:“我一会儿想用一下药庐行吗?” “当然可以……咦,韶姑娘你用药庐做什么?” 韶棠目光坚定,“熬点汤药。” 早膳时前厅只有韶棠和骆羽两人,骆夜白的那一份,让骆羽送到了书房。 昨晚他束手束脚地躺在那一张罗汉床上,每每起了睡意又被轰然响起的炸雷给吵了个没影,后半夜雷声倒是小了,但雨却没停,一直噼里啪啦敲着窗,以至于一夜过去,他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早上盥漱后他也没留意,经骆羽那一惊一乍的反应以及韶棠满含担忧的询问,他回来对着铜镜瞥了一眼,这才发觉自己满脸倦色,便打算小憩一会儿再出去,免得有人又开始漫天的胡思乱想。 韶棠用完早膳就直接回了房,木盒里的药材都是名贵品种,有大补之效,她挑了几样合适的,直奔小药庐。 没想到远远地就看到骆羽坐在那里,手持蒲扇有一没一下地摇着,像是等了许久。 她不由加快了步伐,笑着招呼道:“骆羽。” “韶姑娘你来了。”骆羽闻声回头,脸上展开明朗的笑,像是邀功一般指着面前的火炉,“我已经帮你把火生好啦!” 韶棠心中微暖,“谢谢你。” “不用客气的。”骆羽转身搬来一个小矮凳,“不过韶姑娘你是觉得哪里不适吗,要不要跟我家公子说一下带你去城中看大夫?” 韶棠就着坐下,回他:“不用,这药是给你家公子熬的。” “我家……我家公子?!” “嗯呢。”韶棠边说边熟练地将带来的药材切好投入药炉,“你家公子身子不比常人,昨夜还淋了大雨,我给他熬点驱寒的补药。” 顿了下,她又柔声补充:“你别担心,我在丰乐镇的邻居是个厉害的老大夫,我跟她学过一点医理,大病看不了,风寒之类的小病还是有把握的。” 她说完见骆羽点了点头,便当是解释清楚了这一事,收回目光专注地看着药炉。 殊不知其实骆羽尚在震惊中未回过神来,他眉头紧锁,不知道是该先思考他家公子的身子到底哪里不比常人,还是先思考为何韶姑娘会知道他家公子昨夜淋了雨。 才一个晚上的功夫,他就错过了这么多? 他麻木了。 韶棠处理完剩下的药材,就见骆羽盯着炉里咕噜咕噜冒起来的水泡出神,她抬手放到他面前轻轻晃了下,好笑道:“不用这么一直看着,得熬两个时辰呢。” 骆羽木然地“嗯”了一声,侧身往旁边挪了挪。 纠结许久,他还是没忍住,又转回身,几度欲言又止,最后毫无说服力地解释:“韶姑娘,其实我家公子的身子一点也不比旁人差的。” 韶棠愣了一下,就她这两日所见,“季予然”当然没有虚弱到需要旁人搀扶才能走路的地步,可他负了伤,还有早上的那一脸病色都不作假,为什么他们俩人却一致地不肯承认? 她心思转动,想着或许是高门大户里明争暗斗?“季予然”身为季府嫡长子,有着特殊且必须的理由,不能让旁人知道他实际的身体状况,所以才讳疾忌医? 要这样的话,那似乎就说得通了。 韶棠看着骆羽,笑的十分了然:“嗯,你说的对。” 骆羽:“……” 他隐隐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转瞬,他想到韶棠将他家侯爷当成了予然公子,而外边关于季予然的传闻不胜枚举,便明白了大概。为了他家侯爷,也为了予然公子,他不甘心地补充了一句: “你别信外边那些传闻,都是他们信口胡诌的。” “嗯嗯。”这回韶棠不带犹豫,笑着点头附和:“我明白的。” 骆羽:“???” 好吧。他放弃了。 他家侯爷运筹帷幄,文韬武略,自己的谣言就自己去破除去吧,他骆羽只不过是一个爱吃甜食的小长随罢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炉边药味渐浓,骆羽不忍,便劝着韶棠先回去休息,又一再举手保证他一定会掐着时辰熬好汤药,不出半点差错。 韶棠自然信他,刚好她还有些事要做,便跟他道了谢。 回来这一路,她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母亲给她留了一大笔银两,加上这些年绣坊的收入,即便接下来她赋闲在家也是不愁吃喝的。可若整日无所事事,时间一长定也会觉得无聊,她得买一些布料和丝线备着,不能一来临安就将手艺给落下。 还有冬奶奶送的药材,若能搭配几味别的草药,疗效会更好。 总而言之,她得问一下“季予然”,能不能到城里走一趟。 正想着,她一抬眸,就在后院里瞧见了他的身影,正半蹲着身子,小心扶起一枝被风吹得摇摇欲断的藤蔓。 “你怎么在这?”她步履轻盈朝他走去,“骆羽说你在书房休息呢。” 其实骆夜白也刚出来没多久,院里的花木是季予然从别的地方一株一株移回来的,看重得紧,如今他暂住此处,自然得帮着照顾好了。 不过早些时候骆羽已经清理了一遍,需要他做的不多。 “我休息好了。” 骆夜白回头,见她沐着香风,裙裾飘摆,不由笑了下,问:“过来帮忙?” “好。” 韶棠接过他手里的软布条,就着藤蔓轻轻绑好固定。 雨后寒轻,扶疏花木缀着晶莹水珠,将满天霁色收入其中,散着鲜灵灵的气息,叫人心生欢喜。 忽而清风一阵,晶莹滚动,纷纷扬扬。 韶棠正和骆夜白一起固定最后一枝藤蔓,只觉鼻尖湿凉,微微泛着痒,她下意识地就抬手挠了下,蓦地又顿住。 两人看着对方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动作,片晌,俱都笑了起来,声音随拂落的晶莹一同融入水面,漾起片片涟漪,悄然无声。 绑好藤蔓,两人的衣裳都沾了些水渍,想到他伤病未愈,韶棠本来想让他回去休息,她简单清扫一下院里的落叶,但顾及到他讳疾忌医这一点,怕说得多反而拂了他的面,便只默默将活儿揽到自己这边。 骆夜白被她这一番安排给气笑了,但好在都是些走动的轻活,便也没说什么,由着她去了。 等将院子里的花木都处理好,韶棠才指着他的胳膊道:“隔了一天,你的伤口该换药了。” “好。”骆夜白自知拗不过,笑着问:“你来帮我?” “好呢。” 韶棠略懂医理,给他换完药又顺势把了脉,确定他没染风寒,也无大碍,才放心下来。 随之想到她后边的计划,她软着声音跟他商量:“我跟你说过罢,之前我在丰乐镇有一家自己的小绣坊,近来闲着无事,我想去城中买些绣活儿用的料子。” 骆夜白一开始从陈大陈二那里听到她一个人经营着一家小绣坊的时候,多少有一点点同情,但现在听她这般云淡风轻还略带着些自豪的语气,又生出些别的情愫来,是钦佩,又或许是其他?他不知道。 但不管是什么,迎上她耀着光芒的星眸时,他不知怎么的,好像就没想过要说不。 “好。”他应道,“等过了晌午吧,刚好祁墨也回来了,让你送你和骆羽过去。” 而刚说骆羽,骆羽就到了。 “等会儿要出去吗?” 他一个跨步迈过门槛,双手奉上一碗浓稠汤药,笑得灿烂:“公子,您的补药来啦!” 第10章 奇怪 在踏进房门的那一刹,骆羽就感受到了投落在自己身上的沉寒目光,他浑身一个激灵,迅速放下碗,转身溜得极快。 浓稠药味儿随着升腾而起的白雾,无声弥漫。 骆夜白面色复杂地看着手边这一碗黑糊糊的东西,眉头微皱。忽而,听旁侧响起嘤然浅笑,一抬眸,却见她双目澄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收的倒是挺快。 骆羽不懂医术,不会不跟他说一声就擅自熬药,所以这一碗汤药到底是谁的主意,不言而喻。 他一时有些头疼。 揉了揉额角,他不动声色地将药碗推远,收回手时还颇为嫌弃地捻了几下。这药他是不会喝的,他又不真的是季予然,天天捧着个药罐子。 韶棠将他别扭的行为收入眼底,莞尔笑了,旋即眸光流转,划过一抹狡黠。 “你怕苦?” 春风入室,携带清幽花香轻拂着她的满头青丝,而她站在门边,身上笼着暖融日光,微仰起小脸,巧笑嫣然。 虽是询问的语气,但那神情就差明晃晃地说——你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还怕苦呢? 骆夜白打小什么苦没吃过?可他现在没病,为何要喝药?还补药? 不喝,说什么都不喝,松了这个口,后边一定会一发不可收拾。 “我不怕苦。”话说出口,才觉出几分干巴巴的意思来,听着更像是为了逃避喝药而又不肯承认才临时硬找的蹩足借口。 他摆摆手,语气尽量放平缓,“先放着,一会儿凉了我再喝。” “哦。”韶棠拖长尾音,了然地点点头。 骆夜白看着她,总觉得她不会轻易作罢,果然听她笑道:“你这样子忽然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骆夜白脱口而出。 “小瑞。” “小瑞是谁?” “冬奶奶的小徒弟啊。”她弯着眉眼作沉思状,而后慢悠悠数着手指,“你知道吗,他才六岁呢,性子就拗得很,每次喝药都要人好言好语地哄着。” …… 骆夜白语噎。 合着在这说他跟小孩似的不肯喝药呢。 冷峻眉眼含着一丝无奈,他轻笑了下。 罢了,就一碗汤药而已,权当是饮一杯苦茶好了。如此想着,他伸手端起药碗,仰头便喝。 韶棠根本来不及阻止,提醒的话刚到嘴边就见他猛地咳了起来。 虽说雨后湿凉,但这碗汤药刚一熬好骆羽就端了过来,还烫得紧。 韶棠眼疾手快倒了杯凉水递给他,“先压一压。” 骆夜白接过,一饮而尽,清清凉凉的感觉逐渐冲散喉间的灼热与苦涩,他默了片晌,才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午饭应该送过来了,你先去吃吧。”赶人的意思十分明显,“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一下。” 韶棠也不恼,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几粒糖果子塞给他,随之端起药碗便往外走,但行至门口又顿住,又折回来,伸手将方才给出的糖果子一把子卷走。 “我忘了你不喜欢甜食啦。”她略带着些懊恼,“下回会记得的。” 话音落,软缎百裙裾滑过门槛,脚步声渐行渐远。 骆夜白收回目光,看看空空如也的掌心,许久,无声叹了口气。 晌午时分,祁墨如期出现在院子里,骆夜白给韶棠介绍了下,又叮嘱了骆羽几句,便让他们一同出门了。 风停日暖,垂柳浓密,连枝头的莺燕都较前几日欢喜许多,叽叽喳喳鸣着曲儿。 祁墨在外边驾驭马车,韶棠和骆羽坐在窗边,闲适地看着不断后退的盎然春色。 仅过一日,再途径这条小巷,已是全然不同的心境,一时间韶棠心中感慨良多。好在骆羽是个小话痨,没一会儿就东一句西一句地将她的注意引到了别的地方。 出了小巷,一路朝南,这回不到一个时辰就来到了城南的市集。 有了骆羽的指引,韶棠购置起来就快了许多,不管是绣活儿所需的料子,药材,还是一些女儿家的胭脂细粉,只要她提一嘴,他总能快速地给她报出城中最好的铺子来。 辗转了几条街道,最后又进了一家布庄,韶棠挑好自己需要的布料,转身时无意中瞥见几匹极好的玄色锦缎,想到那人总是一身暗色的衣袍,而这锦缎正好适合他,她心思一动,便一并买了下来。 布庄的掌柜是个面善的,乐呵呵地给她装好,结账时还折了几文散钱。 韶棠心情甚好,出来后还和骆羽说往后若有需要都上这来,又想到方才在店里骆羽和他们的熟络程度,便问:“你时常过来吗?” “也不是。”骆羽想了想,“就今日我们去的大部分铺子都是季氏的产业,所以我和他们都认识。” 韶棠咂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但她素来不为难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就留到以后再想,眼下她打算先买些点心去满月客栈给林掌柜道声谢。 骆羽一听,马上举手说他知道一家味道极佳的糕点铺子,就在这附近,走路过去即可。 “原来韶姑娘你还认识满月客栈的掌柜呀。”他边走边道,“那家客栈的对面有一茶楼,做的沙糖冰雪冷丸子极极好吃,待入了夏你可以来尝一尝,可比府里的厨娘做的好吃太多了。” “还有糖荔枝。”liJia “糯米凉糕也不错。” …… 韶棠听他报出一串串的甜食名儿,笑着点头应好。 糕点铺子前站了不少人,大概等了一刻钟才排到韶棠,她买了几盒海棠酥,又让店家选了几样不是太甜的点心包好。 到了客栈,祁墨仍旧是守在马车上,而骆羽说他想去旁边的酒肆给他家公子打几壶好酒,韶棠便自己提着点心进了客栈。 她与林掌柜也是前天才见面,算不上熟识,只简单寒暄几句,再真诚道了谢就走了出来。 许是来时路上听骆羽念叨了许多对面茶楼的事情,她忽而起了心思,顿住脚步,抬首往对面看了一眼。 然就这么一瞬间,茶楼窗牖旁的那人亦直直朝她看来。 他一身月白锦袍,约莫三十岁的年纪,像是文雅清贵的世家公子,却在一瞬的惊愕之后,目光倏地变得阴鸷狠戾,翻涌着剧烈恨意,牢牢将她箍住,叫她动弹不得。 韶棠心下骇然,只觉周身被寒意笼罩,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她本能地感到害怕与危险,手指紧紧掐着掌心,借着疼痛才寻回理智。 恰巧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她后退两步,一个闪身跑回到祁墨身边,再迅速上了马车。 祁墨作为骆夜白身边的最出色的侍卫,身手自然不用说,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只一眼就敏锐察觉到了韶棠的慌张,他不动声色地帮她放下帷幔,才压低了声音问:“发生了何事?” “没事。”韶棠摇头,声音却颤颤然,“就是,就是看到一个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或许是我想多了。”韶棠抬手覆在脸上,拍了又拍,试图借着手心的湿凉让自己冷静下来,又道:“一会儿等骆羽回来我们就赶紧回去吧。” “好的。”祁墨应下,眼角的余光默默打量着周遭的熙攘人群。 韶棠独自坐了一会儿,眼前不自觉浮现出方才那人淬了毒一般的恶寒眼神,又是一阵心悸。她努力回想起在丰乐镇生活的这些年,确定自己没有见过,更没有得罪过这样的人物,便愈加觉得那人的恨意来的莫名其妙,她不过是不小心看了一眼,怎么就好像是恨她入骨,要将她生生活剥了一般? 骆羽抱着几坛子醇酒回来,见韶棠神色怏怏地窝在马车里边,转头朝祁墨递去询问的眼神。 祁墨没说话,只将马车调转了方向。 一回到夕岚巷,祁墨便去跟骆夜白汇报了此事。 “奇怪的人?” 骆夜白挑眉,“你发现了什么?” “属下并未发现异常。” 骆夜白凝着案上韶棠匆匆送来的糕点,沉吟许久,方问: “祁云何时从丰乐镇回来?” 第11章 没事 不等回答,骆夜白又摆手沉缓道:“罢了,等回来了让他马上来找我吧。” 昨日骆夜白稍作思忖,临时改了计划,让祁云一过晌午便直接动身去往丰乐镇,以祁云的本事,顶多也就一两天就能将韶棠的情况了解清楚。 是他一时心急了。 旁侧的雕花餐盘里摆着精致小点,清香却不甜腻,骆夜白想起她过来送糕点时的失神模样,思量一瞬,吩咐道:“晚饭让他们多备几道丰乐镇的家常菜肴吧。” 祁墨应了声是。 然而,即便是家乡的特色佳肴也未能让韶棠高兴起来,她蔫蔫儿扒拉了几口饭菜就回了房。 夜幕降临,宅子里逐渐亮起夜灯,影影绰绰。 骆夜白在书房忙碌了半晌,终还是不大放心,打算再去韶棠那儿看一眼,不想刚走出来,就见骆羽斜靠着廊柱,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着核桃糕。 “你在这做甚?” 忽闻背后传来的清冷嗓音,骆羽吓得一下站直身子,回首压低了声音道:“侯爷。” 骆夜白目光幽幽睨着他,不说话。 “侯爷。”骆羽转身悄悄往院中指了下,“韶姑娘看着好像不大开心。” 而且从客栈回来就一直这样了,但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贸然去问。 黑眸无声微抬,骆夜白看向不远处的那道素白身影,此时她卸了头饰,一头顺滑青丝披洒肩头,显出几分与白日里稍有不同的温顺,双手托颐陷在那朦胧花影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缄默须臾,骆夜白声音淡淡问:“所以她不开心,你就在这边吃边看着?” “当然不是了!”骆羽狡辩,“我明明是在想办法!” “那可想到办法了?” “本来是还没想到的。”骆羽眼前一亮,又故作高深道:“但侯爷你一过来就不一样啦。” 骆夜白眸光转动,虽不说话,却也没移开脚步,显然是愿意听一听骆羽说些废话的意思了。 “侯爷,我觉得你可以去问问韶姑娘,再说点好听的话安慰她一下。” 骆羽将手里的核桃糕放到一旁的廊座上,摆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娓娓道来:“如果她跟你说她没事,那可不代表真的没事,你更不能真的当没事。” 这一通绕来绕去果真皆是废话,骆夜白扫去一眼,“说重点。” “哎呀,重点就是姑娘家的‘没事’,可不仅仅只是表面这一层意思,里头学问深了去了,简单来说呢,就是你得分具体情况,得陪着她,得软言软语地哄着,这哄得好了,那就真没事了,若是没哄好,没事也得给你找出事来。” “而且这事她说了了,你还不能真的当了了,你得适时转移她的注意,寻些旁的事来逗她开心,不能再让她想起来,不然这事还是事,可能还更严重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 骆夜白打量着他,“哪家姑娘跟你说的?” “嗐!这还用人家说吗,话本里都这么写的。”骆羽感觉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得意地拍了拍胸脯,“侯爷你去吧去吧,去看看韶姑娘,去问问她有没有事,我相信你可以哄好她的,问题不大。” 骆夜白一阵无语,觉得他真是见了鬼了才会在这里听骆羽一个小屁孩说些男女之事。 “以后少看点风月话本。”他一掌拍在骆羽的后脑勺上,目光掠过廊座,再道:“还有,想要补脑光有核桃糕是不够的。” 说罢,便缓步迈出了长廊,察觉到身后之人寸步未移,他停下脚步,冷着嗓道:“再不回去,你下个月的例银就全都发给祁墨。” “哦。” 骆羽仿似一瞬被人拿捏住了七寸,一刻都不敢耽搁,满脸悻悻然地捧着核桃糕消失在了浓稠夜色之中。 夜风轻拂,暗香盈满庭院。 不远处,柔和光影的映衬下,那张温婉昳丽的小脸泛着细瓷般的光,宛若月华一般清皎。转而她半倚着遒劲朱栏,微微伸手点着外边的花枝,一下又一下。 骆夜白加快步伐,在她面前站定。 忽而身前覆下一片暗影,韶棠愣了一下,顺势仰起脸,眨眨眼,“你怎么过来了?” 骆夜白静静看着她,少焉,问:“想家了?” “也不是。”韶棠摇摇头,直起身。 她猜到祁墨应该会将客栈前发生的事情告诉骆夜白,所以也没隐瞒,软声回道:“我在想那个奇怪的人。” ——还有一些别的事情。 她一时还不知道怎么说。 回来之后,许是心有余悸,她总不由自主想起那人的模样,那叫人胆颤的眼神,便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白见她如此怫郁,骆夜白沉下目光,“他对你做了什么?还是说了威胁恐吓的话?” “没有的。” 韶棠一想也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便将当时的情况说给他听:“其实就是远远看了一眼,他站在对面茶楼的窗牖旁边,还隔着街道呢。” “那你……” “我被他的眼神给吓到了。”韶棠知道他想问什么,主动道:“我没见过那样的眼神,像是杀了我还不够解他心头之恨一般,陈大和陈二加一起都没他可怖。” 说着她心里头的委屈又溢上来,双眸漫起点点星光,瞧着甚是楚楚可怜。 “那陈大陈二好歹还领了许贵礼的钱来办事,我不过就是不小心看了他一眼,怎就那么凶。” 骆夜白微愣,他只听祁墨说韶棠从客栈出来时还是好好的,不过转瞬就一脸惊惶跑上马车,还以为是有人近身对她做了什么,怎么也没想到是一记眼神引出来的事。 而以祁墨的身手,之后都未发现任何异常,那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对方是个远在祁墨之上的个中高手,在韶棠闪身的同时将一切痕迹隐去,要么就真的只是个巧合,那个人看的其实不是韶棠。 相对而言,骆夜白更偏向于后者,韶棠初到临安,人都没见过几个,更遑论得罪? 他温声安抚:“临安城鱼龙混杂,少不了纠葛私怨,祁墨武艺超群,当时你上了马车后,他观察了四周并未发现异常,或许那个奇怪的人看得不是你。” “而且,这里很安全。” 他沉稳的声音融入夜风,将凉意冲散些许,拂过耳畔时让人莫名心安。 韶棠神色缓和了些,点点头,“好呢。” 季予然的诸多爱好中,排在最前边的是作画和喝酒,接下来当属博弈,所以他的书房和院子里都摆了玉石棋盘。 骆夜白视线扫过,心思一动,问她:“会下棋么?” “会。”韶棠果然被转移了注意,羞赧地比出一根手指,“只会一点。” 骆夜白走到对面坐下,将棋罐拿出来放在棋盘上,笑问:“想要白子还是黑子?” “黑子留给你罢。”韶棠瞄了他一眼,小声评价:“跟你挺像。” 可不就是像么,一身墨色长袍,若再晚一些估计整个人都要融于夜色,叫人分辨不出来。 骆夜白可没错过她的嘀嘀咕咕,还没开局先将了她一军,“我看这你与这白子也差不离。” 韶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有人试图一开始就通过言语干扰对手,着实用心险恶,我才不上当,定要杀你个片甲不留。” 听闻如此豪言壮语,骆夜白当然是—— 默默地将棋盘擦拭干净。 韶棠眉眼弯起,待他收起巾帕时,素手捻起一颗白子悠悠落在上边,又抬首朝骆夜白递去催促的眼神,便见骆夜白紧随其后也落下一子。 棋盘之上,你来我往,你追我赶,倒也相映成趣。 骆夜白垂眸将她端凝,“你娘亲教的?” 韶棠点头,其实不只是围棋,绣活儿,娘亲还教了她许多,她以前就觉得娘亲是个了不得的人,什么都会。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决定将困扰了自己一下午及半个晚上的事情告诉他。 “都是我娘亲教的。”她沉吟道,“我觉得我娘亲可能是临安人氏,或者她曾经在临安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这些事原本骆夜白是想等到季予然回信确定了再说,但现在听她已开了口,显然他不能再避而不谈,便顺着问:“为何会这么觉得?因为婚约?” “婚约是其中一点。”韶棠蹙眉沉思,“娘亲从来都没有跟我提及临安城的事情,但她会做很多这边的菜肴。” “在每年中秋的时候。”她补充说道。 以往每年中秋,娘亲都会备一桌的临安菜肴,却不怎么吃,备好就僵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望着圆月出神。韶棠小时候不懂便去问了,但娘亲也只摸摸她的头没说话,她觉得那应当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因为有好几次她半夜醒来瞧见娘亲在偷偷抹眼泪。 “那婚约的事情,她是怎么跟你说的?” 骆夜白这一句话问完,捏着棋子的手就不自觉加重了力道,若是细瞧还会发现他面上闪过短促的慌,险些没将棋子拿稳。 “娘亲要我到了及笄之年就务必拿着玉佩来寻你。”韶棠说着几不可闻叹了口气,还是有些想不通,“我感觉她好像很看重这门婚约,但又好像没那么看重。” 这是骆夜白今晚第二次听到这么绕口的话了,“为何这么说?” “她一再跟我说一定要来寻你,可又让我不要有心理负担,尽管去做想做的事。”韶棠长睫一抬,看了眼他的神色,才接着道:“还说,说倘若我她遇到了心悦之人,对方也值得托付,便可同他一起来寻你,将信物交还。” 骆夜白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化她话里的意思,又闻耳边传来她软糯的疑问:“那你呢,你家人是如何说的?” “啪嗒”一声,棋子滑落。 骆夜白深深觉得他给自己挖了个大坑,但无论如何骆大侯爷到底也是见过千军万马的人,加之此时的浓稠夜色将他脸上的神情掩饰得极好,便只见他不动声色地将棋子拾起再放上棋盘。 缓缓道:“只说让我等你过来。” “这样啊。” 韶棠还以为他知道的会多一些呢。她想了想,又道:“既然咱们的婚约是爹娘定下的,那想来你爹娘应当也知晓我娘亲的事情,我想改天去拜访他们,可以吗?” 她仰着脸,水润双眸落了光,随着话音一闪一闪的,叫人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骆夜白稍稍移开视线,回她:“他们暂时不在临安。” 而今他的父母的确不在临安,最快也得等到入夏了才能回来。 “不过,”他轻声道,“我会书信告知他们的,你且等等。” 韶棠满意了,连那个奇怪的人带给她的郁结都消散了不少,开心道:“好哦。” 明媚笑意晃得骆夜白心里一阵发虚,他微抬下颚,将话锋转回棋盘之上,“到你了。” 经方才一番闲谈,韶棠的神思绕了一大圈,此时再看回棋盘,便觉得哪哪都不对,她咬唇思索了许久,终于寻出一处,正要落子,面前却忽然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等等。” “诶?” “你这一子落下,举盘皆输。” 说罢,他在韶棠颇为不解的目光中接过她手里的白子,稳稳落在一处她完全没想到的地方。 一瞬间,本是节节溃败的棋局被盘活,但韶棠却不高兴了,她噘着嘴:“你这是作弊。” 骆夜白提眉,他这明明是帮了她,怎么还反而惹她不高兴了? “你这是作弊。”韶棠拿着棋子往棋盘上摆弄着,“这样这样,你还不如一手白子一手黑子,自己跟自己博弈呢。” 说话时双颊微鼓,双眸含嗔瞪过来,惹得骆夜白忍俊不禁,忙认错道:“好好,我知道了,下回不会了。” 再来一局,骆夜白自然不敢再擅自替她决定走哪一步,但又怕她输了棋不开心,便只能暗中让着她。 岂料一局未完,韶棠就掷下了棋罐,嘴噘得比方才还高,忿忿指责他道:“你这是放水,比作弊还恶劣!” 骆夜白默不作声地摸摸鼻梁,想着他就不该相信骆羽那个小屁孩的鬼话,还以为让她赢棋或许会开心一点,结果却反而连连踩了她的尾巴。 他咳了一声,保证自己一定认真对待,韶棠又瞪了他一眼,才应下来开始新的一局。 这回骆夜白不敢再多此一举了,他一开局便全力以赴,步步紧逼,真就应了她的那句话,将她杀的片甲不留。 韶棠更气了,胜负欲熊熊燃烧,十分不服气地朝棋盘上拍了一掌,叉腰道着:“再来!” 骆夜白忍着笑,又有些疑惑,他都遂了她的意认真对待,不作弊不放水了,怎么好像她更加不满意了,莫不是问题出在第三局? 他快速回顾了一番,得出结论,定是受前两局的影响,她觉得他的态度还不够认真。 于是,第四局开始。 他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了棋盘之上,几乎落子如飞,不消三个回,便将她杀的丢盔弃甲——是真的“丢盔弃甲”。 啪嗒啪嗒的声音响起,有人正将棋子一颗一颗丢进棋罐,但没一会儿,就失了耐心,直接一把子圈起,再而便是十分清脆的一声“哗啦”。 韶棠将棋罐塞到他手上,“季公子你自己玩罢。” 转身时好似还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骆夜白抬手接住几枚震起白子,拿在掌心摩挲几下,再看着只剩了黑子的诡异棋盘,后知后觉地问自己: 所以这是,让没事变有事了? 第12章 早呀 翌日。 暖黄曙色拂落在满院繁花之上,将那霏微晓露衬娇嫩欲滴,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散着鲜灵灵的气息。 特别是笼烟芍药前的那一抹玲珑身影,一袭芙蓉色绣花长裙,楚腰轻束,云鬓斜插白玉兰飞蝶步摇,随风而颤,叫那柔媚之中又平添了几许俏皮的意味来。 骆夜白凝眸端看,不多时,似是心有所感,她旋踵回身,娇靥沐着光,盈盈笑开来。 “早呀。”清喉娇啭,道出晨时问候,“季公子。” 骆夜白唇角瞬间抿紧。 若非确定她还不知晓他的身份,不禁都要怀疑这一声“季公子”含了些其他阴阳怪气的意思,一大早上的便将他噎得无话可说。 韶棠见他迟迟不语,几步行至他身侧,偏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你在看什么?” 鼻尖拂来淡雅花香,骆夜白轻咳了声,修眸闪过一丝迟疑。 他还以为昨晚她那般气呼呼地走了,今日见面怎么也得给几道眼神呢,没想到她像是完全没放在心上一样。 晃神的间隙,韶棠已挪到他身前,抬手轻轻晃了下,问道:“站在这里看到的花儿会不一样吗?” 骆夜白垂眸,想为昨晚气着她的事说声抱歉,但想起骆羽说的那什么事了之后不能再提,否则就还是事,且再者他们这事还没了,还是不要自寻苦头吃的好。 他清了清嗓,面不改色道:“对,站在这处看到的花儿确实比别处要好看。” “真的?”韶棠信以为真,“那你站开一些,让我看看。” “我……” “公子,韶姑娘!” 骆夜白话未说完,那厢骆羽就走了过来,怀里捧着几个纸鸢,话里话外都是压不住的兴奋。 “你要去放纸鸢吗?”韶棠目光落在那几个纸鸢上,双眸亮晶晶的。 下一瞬,便听骆羽道:“是啊,公子说今日风和日暄,带咱们出去走走。” 韶棠高兴了,转身去看骆夜白,“去哪里呀?” 不待骆夜白开口,骆羽便先一步回答:“就在不远处的郊野,咱们可走路过去,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好哦!”韶棠笑着应下。 骆夜白眸光转动,掠过她弯起的眉眼,薄唇亦不自觉微勾了下。昨晚将人惹生气后,他思索许久才想起之前曾听季予然说过这条巷子的不远处布着一片郊野,景色极佳,踏青正好,或许她会喜欢。 韶棠已经走到骆羽面前,“咦”了一声,“这纸鸢怎么都是空白的呀?” “我特意挑的。”骆羽得意地扬起脸,“这样我们就可以画些自己喜欢的图案啦。” 韶棠笑着点头,“那我们快开始吧。” 说罢,她又朝骆夜白递去一眼,“季公子你也一起呀。” 一共三个纸鸢呢,她今日可终于有机会看看予然先生是如何作画的了。 骆夜白瞧着她的狡黠笑颜,忽然有些后悔给骆羽发了那么多例银,让去买纸鸢,没说要多此一举连他的份也买了。但迎上那双满含期待的眸子,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院子里的画案都是现成的,只需取来笔墨即可开画。 骆夜白站到一侧,与他们二人隔开来。 和风轻拂,三人皆不再言语,一时间,院子里只闻落笔沙沙声。 半晌,是骆羽先一步完成,他探头朝韶棠那边看着,叹道:“哇,韶姑娘你画的是咱们院子里的海棠花吗?” “是呀。”韶棠说着也搁了笔,略带着些不好意思道:“可是我画的不好。” 在予然先生面前作画,那可不就是明晃晃的班门弄斧么。 “怎么会,我瞧着画着就比我家……”一道沉寒目光斜过来,骆羽生生改了口,“就比我画的好看多了。” “对,比我的好看。”他又喃喃补充。 韶棠视线一转,去看他的纸鸢——呃,像是几条腹痛的大虫? 她不太确定,沉吟片晌,她思索着措辞,忽然福至心灵,含笑道:“你画的也很好呀,看着就很有意思。” “它岂止是有意思啊。” 骆羽将那纸鸢举到眼前,眯着眼啧啧叹道:“它还很好吃呢!” 好吃……的大虫? 韶棠词穷了,点头附和:“是哦。” “不过这枣花坊的芸豆卷卖的委实贵了。”骆羽叹气,“我若是天天买,可就吃不起其他的了。” 韶棠顿了下,目光复杂地看向那几条,哦不,几块芸豆卷,安慰他:“没事,芸豆卷我也会做,可以做给你吃的。” “韶姑娘你可真厉害,心灵手巧,什么都会!” “你也很厉害呀,哪里有好吃的都知道。” …… 一旁的骆夜白看着互相吹捧的两人,有些想笑,而他也确实没忍住,低低笑了一声。也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道满含好奇的目光往自己这边投了过来。 心思一动,他忽然想逗逗她。 知道她的目的所在,他故意抬起手,借着袖袍将自己纸鸢上的内容给遮了个严实,很快,又见她微微踮起了脚,目光较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便也随之将手抬高。 如此来来回回,那边的人终于沉不住气了。 韶棠快步走过来,声音却还是软糯糯的,颇有求人的自觉,“季公子,你给我看看两眼罢。” “不给。” 他拒绝得干脆,韶棠话一噎,又讨价还价:“那就一眼行不行,反正到时候都会看到的。” “不行。” 韶棠忍住白他一眼的冲动,妥协道:“那半眼总可以吧?” ……半眼是什么东西? 骆夜白不仅没同意,还顺手将纸鸢收了起来。 韶棠咬了下贝齿,骂他:“小气鬼。” 见他被说了还不为所动,再道:“你又作弊!” 又作弊?骆夜白被气笑了,觉得这些年的书可能都白读了,竟开始有些怀疑他对这一词的理解是不是出了偏差。 韶棠底气不足,将她和骆羽的纸鸢并排放一起,拍了拍,再道:“那我们的都给你看了,你却自己偷偷藏着,不厚道。” “就是作弊。” 骆夜白眉峰一挑,眸光落在她的纸鸢上,一枝艳雅海棠跃然纸上,下边娟丽字迹落着她的名——棠。 他握紧手里的纸鸢,更不想让她看到了。 韶棠凝着他,见他好似要转身,马上喊来了帮手:“骆羽你说是不是?” “啊?” 忽然被提及的骆羽茫然地抬起头,然后又挠了挠头。 他不过是刚刚听到“又作弊”时,想象了一下昨晚他错过的事情,为什么晃神这么一小会儿,就看到他家侯爷和韶姑娘,一个满眼威胁,一个眸含怨嗔,且颇有互不相让之意? 他不理解。 第13章 长安 这一场相持,以祁墨的出现而结束。 骆羽如释重负,为避免被无辜殃及,他抱着自己的纸鸢脚底抹油溜到祁墨身后,探出半边脸来问:“公子,咱们何时出发?” 骆夜白目光滑过对面微微鼓起的粉嫩脸颊,捻了下手里的纸鸢,“准备准备,一会儿就走。” 又见她背着手踩着脚底的碎石子,骆夜白绕过去,低下头来问:“没有要携带的东西么,约莫要午时再回来了。” 韶棠将他敛眸含笑的模样收入眼底,斜去一眼,谁能想到原来名满大梁的予然先生实际上是个幼稚的促狭鬼。 早知道方才她就不该一门心思集中在自己的纸鸢上,说不准还能就近瞄上两眼传闻中一笔一墨俱都别有深意的画作了。 好气。 此时见他铁了心要藏得紧,更是被吊足了胃口,偏偏她一个善良可爱的小仙女又不能直接动手做些什么,只能直勾勾地看着他。 “有啊。” 她乌灵闪亮的眸子转了一圈,有意无意看着某处,“那不是有人不让拿么,你说我能怎么办?” 说话间,细密长睫随着上下轻扫,语气里带着些连她都未察觉的情愫,似嗔似恼。 如细羽一般划过心头,叫人生出些酥麻的痒意来。 骆夜白虚虚握了下拳,忽然想戳一戳她鼓起的双颊,但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低低笑了声,压下想将纸鸢呈到她面前的冲动,和缓道:“会看到的。” “哦。” 韶棠看着他毫不犹豫朝书房走去的背影,嘟嘟囔囔:“小气鬼。” 骆夜白回到书房才将纸鸢翻过面来,置在长案上看了片晌,面色有些一言难尽。而后快速收起放进橱柜底层,起身时带出另一个更显小巧的纸鸢。 这是去年暮春季予然软硬兼施非逼着他一同到郊野游春时顺手买下来的,但那会儿他只是拿在手中并没有同他们一起玩闹,到了最后也不知怎么的又将它带了回来。 没想到时隔一年竟又派上了用场。 他稍作思忖,提笔蘸墨,在纸鸢上落下几个字,然后拿着往前院走去。 骆羽眼尖,远远地就发现他换了纸鸢,嗷嗷叫着:“公子,你怎么换了一个纸鸢啦?” 骆夜白修眸微抬,递去一道大惊小怪的眼神,面不改色回道:“这个更好看。” 韶棠瞄了一眼,觉得他此言不假,他手里的纸鸢确实比她和骆羽的要精致许多,但对于他这种偏要独具一格的叛逆行为,她表示嗤之以鼻。她仰起脸,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看那个纸鸢。 骆羽备了两个食盒,其他的物什一并装在竹篓里,轻车熟路地出了门。 本来一炷香的路程,三人徐徐而行,走走停停,生生是晃了一刻钟才抵达。 此郊野虽不比城南那般可曲水流觞共酌春醑的绝佳赏春之地,却也依山傍水景致极好,还因鲜少有人来往,显得十分悠然宁谧。 甫一站定,便迎上遍野春容。 不远处一条清灵河流婉转萦回,倒映着斜舞细柳,边上芳草生辉,闲花添趣。暖风乍起,池鱼飞跃,莺燕争啼,隔空谱着暖律小曲。 韶棠眯着眼任春风拂面,只觉连日来的郁结皆无声消弭,好一会儿,才提着裙摆小跑开来。 她抬手指着右边的一大片绵延绿茵,目光落在一张丰神俊朗的脸上,只停了一瞬,往旁边移了移,道着:“骆羽,咱们去那里呀,那里风大些。” 骆夜白忍俊不禁,也没什么,就是在来时的路上他表示作画累了,到了这里只负责坐着品茗。 骆羽不死心,摇着纸鸢问:“公子,来都来了,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吗?” “不了。” 骆夜白可是见识过季予然一风靡大梁的翩翩公子拨着籰子撒开了跑的傻愣模样,坚决不重蹈覆辙。他微抬下颌,催促道:“起风了,还不赶紧过去?” 骆羽不再纠结,看向韶棠,“那韶姑娘咱们先过去吧!” “嗯。”韶棠应了声,临走时又回头冲骆夜白吐了吐舌尖,“没趣。” 目送着两道欢腾的身影逐渐远去后,骆夜白寻了一处空地,将所携的软垫铺开坐下。他双手撑在身后,长腿直舒,暖阳在他的冷峻眉眼上铺了一层柔和的光。 眸光流转,映着那厢随风奔跑的袅娜身姿。 半晌之后,他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真的不能怪他,实在是某人被纸鸢牵着跑的样子太傻了,比季予然还傻。 只不过要说起来两人还是有些许不同的,一个是傻愣得可爱,一个是傻愣得不忍直视。 骆夜白忽然想,或许明年春日的时候,可以再来一次,叫上季予然一起。 而这边浑然不觉的韶棠终于在来来回回跑了几圈后,随着一阵豁刺刺的声音,籰子快速拨转,成功将纸鸢送上了晴空。 “哇!”骆羽眼巴巴地看着,“韶姑娘你好厉害啊!” “我也觉得呢。” 韶棠承下这声称赞,心里美滋滋,以前在丰乐镇放飞纸鸢的时候大家也都是这么说的。 她抬手挡在额前,边眯着眼边欣赏边愉悦喟叹,过来好一会儿,又有模有样地指导起身后的骆羽。 最后两人都累得直喘气,就着绿茵坐下来,仰头看纸鸢挟风而鸣。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言语,只偶尔听得对面的杏花林里传来几声孩童的欢笑低语。 许久,韶棠偏头问:“骆羽,你们经常过来这边吗?” “对啊,季……”骆羽对韶棠不设防,险些说漏嘴,顿了顿,才接着道:“就公子他很喜欢这儿,时常来写生。” 骆羽此言中的“公子”指的当然是季予然,说到这里,他又是一阵惋惜,想着季公子那样落笔清靡的无双才子,为何偏偏落了一身病痛,出门都不能随心所欲。 他声音闷闷道:“公子喜欢这里,尤其是秋冬时节,但他受不得寒,不然回去就得卧榻十天半个月,所以只能在春夏暖和时多出来走走,待得久一点。” 韶棠闻言,也不知为何,突然就很想看看那人在做什么,而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她已不自觉地转过了身。 这不看还好,一看才发现那一个小巧精致的纸鸢不知何时已荡在空中,随风轻摆,而牵着引线的人正凝眸望着远处的山峦,闲适得让人妒忌。 可恶!亏得她方才听骆羽说完还觉得心里有一点点难过。 “骆羽,先帮我拿一下,等我去将剪子取来。” 韶棠霍地站起身,顺手将引线交给骆羽后便迈开步子朝那道卓然身影走去。 只见暖芒从他的侧脸倾泻而下,乌黑发尾随煦风拂过轮廓利落的下颌,他却好似丝毫未觉,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带着浑然天成的英气与倨傲。 恍惚间韶棠想起那些夸张的传闻,心里微微动摇,觉得说的也不无道理,至少在这一刻,她本想着找他“算账”的心思悄然偃旗息鼓。 真是色令智昏。 她拍了拍脸颊,忽而心思一动,原本直行的脚步往旁边一转,绕到他的身后来。 她攘着裙摆,捻手捻脚走得小心翼翼,正准备出声吓他一跳,结果却不料他好似早有所察,先她一步转过脸来,冷峻的眉眼换成了阴恻恻的笑。 “哎呀!” 一声惊呼自喉里溢出,韶棠猝不及防被吓得脚底打滑,身子亦失了控般往后倒去。惊慌席卷,她顾不得其他,只下意识闭上了眼,但下一瞬,只觉手腕一紧,便被人拉了回来。睁开眼时,男子的清隽俊脸在眼前一点点放大,近到她呼吸之间皆是清冽的沉水香。 借着他的力道站稳,她退后一步,开口便是一声怪嗔:“你怎能吓唬我!” 颠倒黑白,全然忘了方才是谁想先吓唬谁。 骆夜白没敢拆穿,特别是瞧见她那莹润耳垂漫着一团绯红后,更是识趣转身拿过来一个梅红匣子递到她手上,“给你。” 暖呼呼的雾气挟着甜香盈满鼻尖,韶棠垂眸看了一眼,惊喜道:“旋炒栗子?你何时买的?” 出门前她和骆羽一起翻看携带的物什时还没有呢。 骆夜白看着亮晶晶的双眸,已寻不到一丝方才的嗔恼,心里无声笑了下,想着还真是好说话,一份旋炒栗子就将人给收买了。 “是祁墨送来的。”他轻声道,“快趁热吃吧。” “嗯!” 韶棠眉眼弯弯,她很一直都很喜欢吃旋炒栗子,而手里这份,不仅暖呼呼还全都剥好了壳,诱人得很。 她捡起一颗饱满的栗子送到嘴里,比以往吃过的那些都要软糯且香甜。 好罢。她想,现在她除了色令智昏,还多了一条吃人嘴短。 但抿着暖呼呼的旋炒栗子,她心里也跟着漫起一片暖意,决定不跟他计较,并颇为大气地送上甜甜一笑:“谢谢你呀,季公子。” 骆夜白正倒着茶的动作一顿,茶水斜洒在他的手背,不疼,却叫人难以忽略。定了定神,他正要开口,忽而眼前掠过一阵疾风,芙蓉色裙摆随之划过。 “怎么了?”他起身问道。 “你的纸鸢的引线怎么突然断了!” 她一双娥眉紧紧颦起,急得炒栗子都顾不上了,委屈巴巴道着:“我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上边的画呢。” 骆夜白再度噎住,他方才为了拉住她,随手将籰子搁在了竹篓里,没想到引线这么不禁磨。 但旋即想到什么,他又舒展了眉眼,在韶棠的嗔视中轻轻笑了起来。 而此时,那一个带着“来岁长安”的大鱼纸鸢,已乘着东风飞向万里长空,诉之神祇。 第14章 少年 一直到晌午时分,三人才从郊野慢悠悠地晃荡回来。 当然,直到最后韶棠也没能知晓那与众不同的纸鸢上到底画了些什么,它宛如游鱼,恣意翱翔,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 回了宅子,骆夜白还有公务要处理,直接去往书房。而韶棠将配好的药材交给了骆羽拿去药庐,自己则捧着昨日买好的布料和绣线走到前院的海棠花下,静心忙活起来。 她打算先绣些帕子,还有给自己裁两件薄衫,再来就是那几匹玄色锦缎,虽说书房里的人这两天虽没少促狭她,但是看在那一匣子剥好了壳的旋炒栗子上,还是顺手给他也裁件长袍罢。 春末夏初的时节,晌午的阳光最是舒适,暖洋洋地洒落下来,偶尔伴着簌簌花雨,叫人的心情都跟着好上了几分。 韶棠埋首专注着手里的一针一线,嘴里开始哼起不知名的小曲儿。 光影流转间,一枝粉白玉兰逐渐成形,韶棠越看越满意,觉得自己的手艺一点也没落下,翘着唇角伸了个懒腰。 只不过手还没来得及放下来,就蓦地听见一声猫吟,软绵绵的,还带着些许试探。 她顿时抬眸去看,却见前方一切如常,竖耳倾听片刻,循着细微声响往右侧转过脸,下一瞬,便直直对上一双黑溜溜的瞳仁。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咪正警惕地打量着她,似乎是在思索她是敌是友。 韶棠看得心中一片柔软,她在丰乐镇的时候也养了一只小黑猫,是一个雨天从路边捡回来的,许是饿的久了,刚开始时还蔫瘦蔫瘦的,养了一段时日就变成黑乎乎的一团,又软又暖和,还黏人的紧,走哪跟哪。 而此时趴在墙上的小毛团和她的小黑一样,长着一身绒毛,看着就很好揉搓。 她小心翼翼地看过去,生怕惊扰了它,思忖片刻,又展颜露出一道柔和的笑,朝小毛团轻轻“喵”了一声以示友好。 可高傲的小毛团愣是半点面子都没给,几乎同时“噗通”一声跃下了围墙,头都没回。 韶棠:“……” 她将伸出来的手默默收回,改而拿起桌上的帕子,又呶呶嘴,心道这小毛团跟她的小黑猫一点都不像,以往她只要招招手,甚至都不用招手,只需一个眼神,小黑猫就会屁颠屁颠地蹭过来,任她揉搓。 想到这里,她止不住地叹了口气,正要收回目光,却见那小白团去而复返,仍以方才的姿势趴在院墙之上,蠢蠢欲动。 韶棠悄悄瞄了一眼,决定这回改变策略,以不变应万变,她垂眸装作若无其事地忙起手里的绣活儿,只用余光瞥着院墙的方向。 此法颇有成效,没一会儿小毛团就放松了警惕,从那院墙上跃了下来,懒洋洋地走到韶棠的身边来,又绕着她转了一圈。 韶棠不想再次将它吓跑,只当恍若未见,继续着手里的动作。 果不其然,小毛团见她不为所动,一用力自己跃上了石桌,灵动透亮的瞳仁盯着韶棠看了几息,主动伸出粉嫩的爪子,讨好似地喵呜了一声。 韶棠心里软得不像样,想摸一摸它柔软的掌垫,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转而将手落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轻轻一揉,触感果真比想象中还要好上许多。小毛团似乎也喜欢这样的抚摸,舒展开四肢,又仰起头喵呜了一声。 韶棠这便不客气了,将它抱过来,一下一下给顺着毛。 “你从哪里来的呀?” “是隔壁人家养的么?” “你长得跟我的小黑好像。” “细细看的话也没那么像。” …… 她边揉着小毛团边自顾自地念叨起来,但显然小毛团是没法回答她的,倒是隔壁院墙边响起了稚童嘀嘀咕咕的声音,而与此同时,怀中一动,小毛团灵活一跃,瞬间躲到了她身后。 韶棠一抬眸,便见隔壁宅子的院墙上慢慢冒出来一颗圆乎乎的小脑袋,继而是一张粉雕玉琢的脸蛋。 “咦是个漂亮姐姐。”明亮双眸一眨巴,他嘴甜道:“漂亮姐姐打扰了,我不是故意上来偷看你的,是我家汤圆太调皮了四处乱跑,我想看看它躲哪儿去了。” 他话音一落,瞥见那条露出半截的白色尾巴,顿时语气一换,“好你个臭汤圆,都学会爬两道墙了,赶紧给我回来。” 小毛团挪了挪,留给他一道倔强的背影。 那稚童一看更来气了,叉着腰气鼓鼓扬言:“臭汤圆,我要扣你一天的小鱼干,哦不,两天!” 小毛团似是听懂了一般,转过身子,冲着稚童就是凶狠的一声嗷呜。 于是接下来,韶棠便看到隔了老远的一人一猫,瞪圆了眼互相嗷呜对骂。 她忍俊不禁,正欲开口,又隐约听得嗷呜嗷呜的声音中夹杂着一道温润男声,随之,便见稚童的身旁站上来一身着靛蓝骑装的明朗少年。 他似是刚刚外出归来,高高束起的墨发被风挑出小小一缕垂在脸侧,愈显意气风发。 “小安,不可无礼。” 他揉了揉稚童的脑袋,目光落到韶棠身上,愣怔一瞬,方颔首道:“抱歉姑娘,是小弟打扰了。” 许是觉得他们这般站在院墙上说话不礼貌,他紧接着解释:“汤圆,哦,也就是那只小猫,是我弟弟养的,今日我出门时忘了将木梯移开才让它跑了出来,你方便我们现在移步过去将它带回来吗?”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小毛团,此刻扒拉在韶棠脚边,乖巧的不像话。韶棠越看越喜欢,但还是笑道:“当然了。” 少年道了声“谢谢”,旋即抱着稚童下了院墙。 不多时,韶棠就听得一阵轻缓的敲门声。 她往内院那边看了一眼,迟疑几息,抱起小毛团往宅门的方向走去,只是到时却未急着开门,而是先问:“是……小安和你哥哥吗?” “是我们是我们。” 门外稚童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响起,“漂亮姐姐,我们来接臭汤圆回去啦。” 第15章 枇杷 韶棠等片刻,放下心来拉开了宅门,见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立在门前,脸上俱都带着和善笑容。 “在下沈青炜。”少年先自报了家门,“今日叨扰姑娘,十分抱歉。” 稚童有样学样,“漂亮姐姐,在下沈……唔!” 话未说完,便伸来一只手将他的脸给捂住了,沈青炜轻声纠正:“好好说话。” 稚童登时站直了身,粲然笑道:“漂亮姐姐,我叫沈安,是平平安安的安哟,你也可以叫我小安。” 说着,他上前一步,双手递上一个编得十分巧妙的竹篮,“姐姐,这是我们家院子里种的枇杷,今天打扰你了,希望你能收下。” 他长得乖巧,圆圆的脸蛋上挂着一双小梨涡,又奶声奶气地说着好听的话语,着实讨人欢喜。韶棠微微俯身,看着他笑道:“不用啦,汤圆很可爱,没有打扰我。” “那……”沈安将迟疑的目光投向自家兄长。 便见沈青炜颔首温和道:“姑娘且收下吧,都是我家嬷嬷自己种的,院子里还累了满满好几树,这几天她为了处理好这些果子,愁得饭都少吃了不少。” “嗯嗯!”沈安随着点头,“漂亮姐姐,我家嬷嬷种的枇杷很好吃的,很甜,一点都不酸。” 话说到这里韶棠便不好再拒绝了,且她静下心来忙活的这半晌,确实有闻到随风而来的淡淡果香。将竹篮接下,她回以一记浅笑:“那就先谢谢你们了,改日我再做些糕点请你们尝尝。” 沈安双手一空出来,就将目光瞄向了小毛团,双眼眯起,摩拳擦掌。 汤圆觉察到“危险”,蹭的一下从韶棠怀里跳下,扭头就跑。 “嘿!”沈安气得跺脚,“臭汤圆,我要生气了!” 沈青炜摸摸他的头,朝韶棠歉然一笑,而后移开几步,半蹲下.身来并展开双臂,徐缓道:“汤圆,过来。” 此言一出,便见汤圆低低喵呜了声,十分温顺地走了回来,又一头埋进他的怀抱。 一旁的沈安对此见缝撒娇的行为嗤之以鼻,一个箭步绕到沈青炜的身侧,气呼呼地抬起手却只轻轻落下,又“哼”了一声,虚张声势地警告:“臭汤圆,你还挺会找靠山,等我回去再收拾你。” 汤圆不甘示弱,回以一声喵呜,但许是有沈青炜这个大人在,一人一猫都收敛了许多,只是互相瞪着眼。 韶棠掩唇轻笑,沈青炜亦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见笑了。”他顿了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微弯起,“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对方都已自报了家门,还送了果子来,韶棠也不扭捏,清浅笑道:“韶棠。” “韶姑娘。”沈青炜跟着念了一声。 他声音清朗,同那一身的少年意气一般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那我们便不多叨扰了。”他说罢,一手抱着汤圆一手牵着沈安准备离开,转身时视线扫过石桌,眉宇间浮起一抹讶然,蓦地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韶棠问。 踌躇片晌,沈青炜复又抬眸看过去,措辞婉转问:“或许有些冒昧,敢问韶姑娘可是在城中经营了绣坊?” 韶棠同样惊讶于他的敏锐目光,只凭一条帕子便能看出她的手艺如何,她想了想,未全盘托出,只斟酌回道:“我在老家确实靠着一家小绣坊营生。” 沈青炜在此居住多年,虽鲜少同邻里来往,但日久年深也碰过几回面,听了韶棠的话,便多少能猜出她应当是近日才搬过来的。 沉吟须臾,他又问:“不知姑娘接下来可有此打算?” 韶棠微愣,“沈公子此言何意?” “韶姑娘绣的那一方帕子虽初见形状,但无论是整体构思还是走针运线,都十分丰富细腻,当属佳品。” 他顿了顿,坦言道:“不瞒你说,沈某在城中经营了几家绣坊还有一些相关的铺子,想问韶姑娘可否愿意将这些绣品转卖给我,或者寄售?” 只消一眼,沈青炜便能看出她的针绣手艺非同一般,而眼下他的新铺子正处于扩张阶段,若能多多呈上一些如此让人耳目一新的绣品,势必会更上一层,而且,即便是韶棠有自己经营绣坊的打算,那他们也有其他可以合作的方式。但今日初次见面,他想了下还是没全部细说,怕表现得太过急切反显别有用心。 韶棠愣怔一瞬才回过神来,问他:“你是说想要买下我的绣品?” “我买下,或者你寄售在我的铺子里,如何?” 韶棠从丰乐镇离开的时候,就想着如果时隔多年季予然已经成婚,那就她交还信物,再用攒下的钱财在临安城中寻一处铺子继续做些绣品的买卖。而如今婚约未变,计划便暂时搁置下来,毕竟这事办起来也不简单,所以她想先攒一些绣品,到时候拿去城中的绣坊问问看能不能卖的出去。 昨日去城中买料子时,她就顺道去了走了几家绣坊,没想到这会儿倒阴差阳错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可以吗?”她抬手往石桌边指了下,“那条帕子我还没完全绣完呢,你只这么看了一眼就要买下吗?” 沈青炜松了口气,朗朗一笑,“韶姑娘有所不知,在下家中经营绣坊多年,从小耳濡目染,绣品如何,我稍加一看便能判断个大概。” 这倒是让韶棠有些意外。 但这事她没法一下应下来,还想回头问问季予然的看法,便道:“我想先考虑一下,成么?” “当然。” 沈青炜年纪虽轻,却因一些事故不得不早早从商,何时该进何时该退,早就心中有度。 他颔首,“我等韶姑娘的消息。” 末了,他又补充:“我家里的嬷嬷一般都在,韶姑娘若是做了决定可随时过来。” 韶棠点点头,道了声谢谢。 而一直跟汤圆干瞪圆的沈安见二人终于说完了话,忙将小手举起来,“漂亮姐姐,送你的枇杷要趁着新鲜吃哟,放久了就不甜啦。” 韶棠应了声好,又见他拍着胸口阔气道:“如果你吃完以后还想吃,可以来找我呀,我家还有很多枇杷膏和晾好的果干呢。” “好呀。”韶棠趁机捏了一把他软乎乎的小脸。 ** 而此时书房这厢,气氛却全然不同。 骆夜白微微倾身,将手里的密信放进香炉,看着它一点一点燃烧殆尽,袅袅烟雾拂过他的端肃眉眼,叫人辨不出情绪。 半晌,清风将烟雾冲散。 祁墨开口问:“侯爷,我们要去取回赃物吗?” “若策划这一切的人是你,”骆夜白抬眸去看他,“你希望我如何选择?” 祁墨拧眉沉思,少焉,回道:“最好是直接动手。” “嗯。” 骆夜白点头,旋即提笔。 宁城的探子刚刚传回消息,确定贪墨案的赃物已经无声无息被分批运进宁王府名下的那家客栈之中,但无论是明里还是暗里,新帝的势力一旦贸然进入宁城,都少不了要和宁王的一番交锋。 如果一举搜出赃物,人赃并获,且此事确实同宁王有所牵连,那么宁王的野心就有可能会被摆到明面上来,后患无穷。而如果临时出了意外,赃物被转移,那更得不偿失,不仅直接得罪了宁王,还会叫世人诟病。 祁墨思索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遂又问:“那侯爷,咱们还要直接动手吗?” 骆夜白笑了下,将写好的密信折好递给他。 “因谁而起的难题就交给谁去做决定吧,我现在可是个伤患。” “况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只要我们一日没动静,那批赃物就不会被转移,让他们多等几日也无妨。” 祁墨将密信收好,转眼消失在了书房之中。 骆夜白静待片刻,也起身走了出来,只不过他甫一出门,便隐约觉得风中含着淡淡草药味,且似乎来自药庐的方向。 但他只犹疑了一下,复又抬脚往前院走去。 还隔着一小段路,他就看到了韶棠身侧莫名多出来的那一篮子枇杷果。 他目光一沉,不由加快了步伐。 韶棠闻声转身,沐着暖阳朝他笑道:“季公子,你忙完啦?” 骆夜白脚步微微一顿,暗叹她当真是破坏气氛的一把好手,虽然来时的路上他就想过可能会如此,但还是猝不及防被噎得无话可说。 然某人堆了几件事迫不及待想要同他商量,对此浑然未觉,还笑意盈盈看过来,再道:“季公子,我正好有事想跟你说呢。” 骆夜白捏了下眉心。 又几不可闻叹了口气,看向石桌,“不如先说说那一篮枇杷从何而来?” “好呀。” 韶棠主要想跟他说绣品的事情,但又觉得一下子说起这事会显得有些没头没尾,于是决定从头道来:“就前一会儿,我在绣帕子的时候,沈公子家的小猫忽然跃了过来,然后——” “等等。” 季公子的事还没解决,怎么又来了个沈公子? 骆夜白眉心聚拢,蕴着沉寒,“沈公子是谁?” 第16章 尺寸 “沈公子就是……” 韶棠话音一顿,恍然反应过来,“不会你们当了这么年的邻里还不认识对方吧?” 骆夜白心里一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你说隔壁的兄弟俩?”锋利的眸光掠过那一道院墙,他徐缓道:“倒是见过两回,但还未曾说过话。” 韶棠点点头,想起头先听那御车的小厮提过一嘴,住在这里的都是喜欢清静的人家,邻里之间鲜少来往,再联系到眼前这人的闷沉性子,倒也见怪不怪了。 骆夜白见她并未起疑,眸底凝着的那一抹郁色瞬息散去。 其实为了安全起见,在住进来之前,他就让祁墨简单调查了下这宅子旁边的几户人家,其他都没什么大问题,唯有隔壁沈氏兄弟的资料,叫他多看了两眼。 而今放眼整个临安城,要论绣坊生意,那当属季氏和沈氏两大家族,但不同的是,季氏的绣品主要是为城中权贵而设计,而沈氏则主要服务于寻常百姓。 沈青炜便是这沈家的嫡子,本该风光无限顺风顺水的年纪,却在其父亲续弦后,被其继母以几间门面不佳的小绣坊给打发来了这里。年仅十三的富家公子,还带着一幼弟,好似真的无法遭此打击,将那一身纨绔的身份发挥得淋漓尽致,平日里秦楼楚馆,斗蛐遛鸟无一缺席。 但暗中却是联络起他生母那边的人脉,筹谋着开起了一间又一间的绣坊,且仅用了两年的光景就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骆夜白敢肯定,以如此势头,以沈青炜的手段,不出五年,他就能将沈氏的生意彻底取而代之。 当时看完后,骆夜白确实对沈青炜此人高看了两眼,但到底是别人的家务事,他也没放在心上,可今日这人却忽然来串门,还无缘无故送了一篮枇杷? 无事献殷勤,一看就是图谋不轨。 骆夜白沉声问:“枇杷是他们拿来的?” “是呢。”韶棠接回刚开始时的话,“他们家养了一只叫汤圆的小猫儿,忽然跑过来,他们来接它回去就顺道送的,说是院子里自己种的枇杷。” 骆夜白状似不经意从竹篮中拿出一颗枇杷,凝视片晌,确定没有问题了才将之又放回去,转而道:“他们只是来接了小猫和送了枇杷?” 以他刚来到前院时看到韶棠那迫不及待的神情,就知晓事情肯定不止于此。 “还有一件事,我正想跟你商量一下呢。”韶棠眸里蕴着笑,语调亦不自觉地上扬,“沈公子说他想买下我的绣品。” “买下你的绣品?” “嗯,他说可以买下,或者我寄售在他的铺子里。” 骆夜白眸里浮起一丝探究,须臾,看向她:“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可行。” 韶棠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说给他听,又道:“如此,我便可看看我的绣品适不适合在临安城中售卖,也可及时发现问题加以改之。” 骆夜白没回答,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其实季府有很多绣坊,如果你愿意,可以挑一家来经营,或者我帮你在城中新开一家?” 韶棠摇头。 昨日在城中买料子时她就去过季府的绣坊,自然能看出其中绣品的用料和针法的独特之处,而她的绣品明显更适合寻常的百姓。 而且…… 她的脑海中闪过母亲的叮嘱,娥眉微微蹙起。 “以后再说罢。”她道,“我想慢慢来。” 骆夜白没错过她眸底那一闪而过的犹疑,想了想,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将此事应下来。 “都随你。”他温声交代,“但去他家送绣品时务必叫上我或者骆羽一起,切不可自己一人,而且,要量力而行。” 见他没有要阻扰自己的意思,韶棠松了口气,脸上漾起俏皮的笑,“我知道的。” “对了。”她视线扫过桌上的玄色锦缎,“把你平时制衣的尺寸告诉我吧。” 闻言骆夜白微微挑眉。 韶棠目光一闪,尽量使自己的口吻显随意一些,“就,就是昨日啊,我们去买料子的时候……骆羽说这匹锦缎衬你,我我就一起买下了。” “放着也是浪费,就顺道给你裁件袍子好了。”她强调,“只是顺道哦。” 骆羽什么德行骆夜白再清楚不过,哪会将心思放在这种事上,但他还是十分配合地点了点下颌,“嗯。” 韶棠听他这得意的语气,睨去一眼,“你别不信。” “谁说我不信?”骆夜白眉眼含笑,忽而心思一起,“我是觉得你还要绣帕子,定会很辛苦,要不然就不用再费心给我裁衣了。” 如果不是这话里的笑意太过明显,韶棠都要信了,但她才不要受他促狭,于是,貌似若有所思地打量起那几匹锦缎,狡黠笑道: “我觉得你此言甚有道理。” 第17章 表字 “……” 素来沉稳内敛的骆侯爷难得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抬手挠了挠鼻梁。 旋即,便听得旁边响起一声好似极力隐忍却又刚刚好能让他听到的低笑。 他垂下眼眸,见某人抿着丹唇,一双水灵灵的杏眸轻轻转着,宛如一只恃宠而骄的小猫,便是真的一时调皮挠了你的掌心,也不忍生出丝毫的恼意来。 但很显然,他还低估了这只小猫的脾性,看到他吃瘪的模样,她嘴角再次翘起,纤纤玉指卷着青丝,作出一副认真思考的神情,慢条斯理道着:“不过既然都买下了这锦缎,也不能放着浪费了,不若我问问骆羽和祁墨需不需要新的衣服呐?” 骆夜白动了动唇,没说话。 万没想到自己方才多嘴说的一句话,此刻会让他寻不到任何反驳之词。 煦风拂过,细碎光晕洒落在他的清冷眉眼,无端显出几分阴郁之色,特别是投向她的幽幽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怨念,但下一瞬触及她明媚的笑颜,又不自觉跟着舒展了眉眼。 她好像很喜欢笑,笑起来也很好看,修眉联娟,转盼多情,直直看过来时,他便不由想着,且让她得寸进尺又何妨。 思绪流转间,骆夜白只剩了一个念头,得快些想办法将季予然揪回来。 韶棠见他闷声不说话,便当是报了这促狭之“仇”,决定不再逗趣他。 “还是算了罢,如此暗沉的颜色好像也不大适合骆羽和祁墨”她顿了顿,又道:“倒是衬你。” 这不就是在夸他气质独特?骆夜白微微扬眉,又快速敛好,勉为其难地点头“嗯”了一声。 “你‘嗯’什么?”韶棠好笑地斜他一眼,“快些将你平日里量身的尺寸告诉我。” 骆夜白略微思索,如实道:“我不记得了。” 侯府不兴奢靡之风,一般只有在季节更迭的时候才会按需添置新衣,所以量身尺寸这等小事他确实从未放在心上。 韶棠投来“我就知道”的眼神,转手递给他一团软尺,道着:“那你自己大概量一下,我在旁边看着也差不多。” 骆夜白接过,迟疑了一下,没动。 见状韶棠催促他,“快点呀,还是你想让骆羽出来帮你量?” “……不用。” 骆夜白抻开软尺,按以往量身的经验,边量边将数字报给韶棠。 韶棠就着旁边的纸笔,一点一点记下来,没多久,就见骆夜白就停下了动作,将软尺还了回来。 “还有肩宽和袖长呢。”她转头看向后院,稍作思忖,“再叫骆羽出来一趟太麻烦了,不如剩下的就由我来帮你罢。” 不待骆夜白开口,她已经拿着软尺绕到了他身后,吩咐道:“手抬起来。” 骆夜白唇角抿直,抬手展平双臂。 他听见软尺展开的细微声响,甚至能想象得到此时她的专注神情,可当清浅的呼吸拂过后颈时,他还是不自觉地脊梁一紧,绵绵密密的痒意顺着四肢百骸悄然蔓延。 “我……” 他本想问问她量好了没有,但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却变成全然无关且还莫名其妙的问题。 “倘若与你有婚约的是沈青炜,你也会如此吗?” “诶?” 他又问:“那如果我不是季予然呢?” 韶棠注意全在软尺上,一时没细想,只是顺着他的话喃喃重复了一遍:“你不是季予然?” 骆夜白心中一沉,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原本微曲的手指紧握成拳,压下一瞬的慌乱后,转身不错眼地看着她,想将她的细微表情都悉数收进眼底。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她只停了片晌,又垂眸继续确认软尺上数字,好似丝毫不惊讶他忽然脱口而出的问题,也不关心他的回答。 骆夜白看不明白她的态度,心中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踌躇片刻,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她已记完了最后一个数字,随之得意地拍了拍手,摆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朝他眨眨眼。 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予然先生’的身份特殊,不宜让外人知道,这点我明白,你尽管放心,沈公子那边我不会多说一句的。” 骆夜白:“…” 他感觉后颈的酥麻逐渐淡去。 韶棠对此浑然未觉,她拿起一匹玄色锦缎,细细打量,在脑海中勾勒出雅致长袍的样式,又想象着长袍落在他身上的模样。 “季公子,衣襟和袖口处你喜欢云纹还是水纹呐?” “我觉得流云纹更适合一些。” “还是你喜欢其他的纹样?我……” 没有得到回答,她抬起头来,正好迎上他意味不明的目光,便不由摸了下自己的脸,将余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怎、怎么了?”她问。 “不用。” “诶?” “不用叫我季公子。” 骆夜白移开视线,声音沉沉:“多少显得生疏,今后你可以唤我的表字,夜白。” 第18章 很好 夜白。 韶棠在心里将这二字默念了一遍,莫名的欢喜一闪而过,她捏了捏指尖,压下怦然而起的点点悸动。不想就晃神这么片晌,再抬起头时,眼前已不见了那人的身影。 ……他好像还没告诉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花纹吧? 韶棠撇撇嘴,决定按自己的喜好来。 她拾起未绣完的帕子,一针一线都极其专注,直到日影横斜,暮色四合。 余晖携着凉意缓缓铺陈,胭脂海棠染了层朦胧的黄,一片静好。 韶棠放下手里的绣帕,抬眸望着宁谧院落,恍惚有种还在丰乐镇的感觉,却又不完全相同,糅杂着些许久违的安心,即便目之所及仅她一人,也不会觉得空落落。 她干脆放下了帕子,改而双手托腮,清眸凝着逐渐垂落的夜色,深藏于心底的那点不安随着亮起的煌煌灯火悄然消散。 翌日一早,韶棠便将沈青炜送来的那篮枇杷挑了一小部分出来蒸了糕点。刚出炉的枇杷糕飘着清香薄雾,再缀上几粒杏仁碎,光是看上一眼,便叫人垂涎欲滴。 韶棠尝了一小口,是恰到好处的软绵香甜,她满意地点点头,趁热切好分装进食盒,然后又将另一份颜色稍浅的面团搁到竹屉里继续蒸着,这才叫上骆羽一同去了隔壁的宅子。 开门的是个面善的嬷嬷,许是沈青炜早有交代,所以一说明来意,她便转身去喊了人出来。韶棠送上枇杷糕,将自己的决定如实告诉沈青炜,两人又就着后续绣品的事情聊了一会儿。 再回来时,新蒸的那屉糕点也差不多可以出锅了。 骆羽煮了壶热茶,抱着枇杷糕懒洋洋地坐到廊下的藤椅上,鼓着腮帮子囫囵道:“太好吃了!韶姑娘你这般厉害,要是在临安城开家糕点坊,定会门庭若市,将那枣花坊都比了下去。” “……就是可惜了。”他饮了口茶,叹道:“公子不喜甜食,不知道错过了多少好吃的。” 韶棠闻言紧了紧手里的食盒,眉眼微微弯起,转身去往书房。 她和骆羽一样,就是自然而地然想将自己觉得美好的东西分享给他,以他能够接受的方式。 到了书房门口,她不确定里边的人是不是在忙,犹疑了一小会儿才抬手敲门,只是还未触到门板,房门霍地自里侧打开。 他身着初见时那一身墨色长袍,卓然而立。 “呃……” 一瞬的愣怔后,韶棠敛了心神,开口便是:“季……” 对面投来沉沉目光,她下意识话音一顿。 只不过,大抵是还没习惯“夜白”这般稍显亲昵的称呼,她话到了嘴边又支吾着说不出来,觉得哪里怪怪的。 沉吟片刻,她忽然灵光一闪,改而道:“季夜白,你在忙吗?” 原来如此,她豁然开朗,暗叹自己实在是太聪明了。 但显然对面的人并不觉得,骆夜白默不作声,只垂眸看着她,脸色愈显阴沉,咬牙问道:“你不喜欢‘夜白’二字?” 他不知想到什么,面色一变,转而修眸浮现出一抹不加掩饰的黯然,幽幽道:“这是父亲为我取的,你若是觉得不好,待他回来我可以同他商量再换一个。” 声音低沉,眼睑微垂,俨然一副十分失落的模样,且似乎还真就认真思考起修改表字的事情来。 以表为德,此等大事岂能说改就改。 韶棠心中一惊,忙解释道:“不不是的,夜,夜白…就很好。” 情急之下的嗓音略带着些颤,又或许因为羞赧,绯色趁势漫上那一对莹白小巧的耳垂,叫人无法忽视,却又不敢直视。 骆夜白唇角微勾,眸底的黯然失落早就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冷静与笃然。 “你说什么?”他往前一步,微微俯首,明知故问:“什么很好?” 韶棠未及多想,顺着回道:“夜白,夜白就很好。” 骆夜白轻笑了下,给予肯定,“嗯。” 嗯?? 韶棠骤然反应过来,差点想咬下自己的舌头,耳边又传来他慵然的嗓音:“我知道。” “???”知道什么? 韶棠觉得自己好像被他绕进去了,但当她眯起眼打量时,却又寻不出丝毫的异样。 她轻哼了声,大人有打量,不与他计较。 食盒里的枇杷糕还热乎,她一伸手推到他怀中,“我就着枇杷果蒸了些糕点,不是很甜,你尝一尝罢。” “还有呐,”她话锋一转,“熬好的汤药也要记得喝,不要趁着没人就悄悄倒掉了。” 昨晚她不过是坐得累了,到院中走走,就看到某人鬼鬼祟祟地将碗里的汤药倒得一滴不剩,简直离谱。 即便是板脸说着训人的话,也是软乎乎的模样。骆夜白心情大好,点头应道:“好。” 而往后的几日,骆夜白果真言出必行,汤药端上来二话不说就一饮而尽。 当然,践行承诺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随着汤药而来的声声软言软语。 “夜白,汤药晾得差不多了,你且喝了吧。” “夜白,你将汤药喝了,明日我给你做不甜的荷花酥。” …… 总之,说的什么他不在乎,只要她不再喊他“季公子”,他便是浑身顺畅,汤药都能一口喝两碗。 韶棠不知晓他这些心思,每天除了配好药材,便投入到绣活中来。 不过她不缺银两,自然也无需挑灯赶工,几日的功夫,她只绣了几面帕子,都是时下流行的样式,往其中加了许多自己的巧思。是以一呈出来时,便是引得沈青炜眼前一亮,当即表示想托她再绣几座插屏,韶棠想了想,觉得可行一并应下。但她想等帕子卖出去看看反应如何再开始绣插屏,这中间的闲暇时间也刚好可以用来裁制骆夜白的长袍。 关于衣襟和袖口的纹样,她最后还是选了流云纹,走针运线都和其他的绣品差不多,但在袖口流云纹勾尾时,她留了一点特别的小心思,使之愈显自然细腻。 长袍一完成,她凝眸翻看一遍,便不由暗自叫绝,迫不及待叫了骆羽过来对着摆弄一番,才心满意足地送去书房。 敲门声响起时,骆夜白正和刚从丰乐镇回来的祁云议事,他听到门口传来的那声“夜白,你在忙吗”,便不自觉弯了眉眼,朝祁云递去一道眼神。 这种时候有事也得没事,他清清嗓,回道:“不忙,进来吧。” 韶棠便自己推门走了进来,骆夜白瞥见她手里的玄色衣袍,以手抵唇笑了声,“这么快就裁好了?” “嗯。” 韶棠本来想让他试一试看看合不合身,但瞧见他桌案上正铺着笔墨想来正忙着,便没提出来。 骆夜白怎能看不出她的心思,主动道:“待我忙完就试给你看。” 韶棠应了声“好”,骆夜白目送着她走出书房,房门再次合上,他轻轻咳了一声。 祁云从围屏那侧走出来,等着骆夜白的指示。 此次丰乐镇之行,他仅用了一日就将韶棠和其母亲的情况了解清楚,但也正是因为过于简单,又不得不多呆了几日,反复确认。 “侯爷,韶姑娘的母亲于十五年的严冬独身一人去了丰乐镇,当时直接倒在了‘青草堂’的门口,被药铺的大夫救下后就诞下了韶姑娘,但她也为此受了寒,身子一直不怎么好,直到三年前病逝。这十余年间,她们母女俩靠着一家绣坊营生,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芸娘为人温和善良,极为低调,从不跟别人提及丰乐镇以外的事情,也从未离开过丰乐镇。” 如此,便是也查不出她到底是哪里人,又从何处去的丰乐镇了。 骆夜白心中隐隐有所预感,他甚至能肯定“芸娘”并非韶棠母亲的本名,一个能如此坚持十余年的人,那便是下了决心要断开过往的所有联系,不会留下痕迹。而现在,唯一清楚内情的人还不知又去了大梁的哪一片山野密林。 “尽快加派人手找到季予然。”骆夜白捏了捏眉心,“还有,‘芸娘’的事情再顺着季府的线捋一遍,小心一点,不得惊动旁人。” 祁云点头,默了片刻,从袖中拿出一张折了几层的纸,“侯爷,这是哥哥让属下带来交给您的。” 骆夜白目光触及那纸张的外观时微微顿了下,翻开后见里边清秀字体写着一行字:明日巳时三刻,吟诗作乐。 他只看了一眼,便顺手收了起来,眼角的余光划过一旁的玄色锦袍,忽而笑了一声,复又抬眸去看祁云,意有所指问:“你不觉得还有话没说吗?” 祁云被这忽如其来的一句话问的一头雾水,将自己要汇报的事情在脑海过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方上前一步拱手道:“属下无能,请侯爷明示。” 骆夜白叹了口气,状似轻描淡写,脸上却是笑意难掩。 “你不觉得这件长袍格外好看吗?” “罢了。”他摆摆手,“还没有人给你量体裁衣定制新袍,你不懂。” 第19章 等待 骆夜白手上的伤已差不多全好,不用再吊着半边胳膊,平日一到辰时便会醒来,然后到院中练会剑或是一头扎进书房,但今日则不同,盥漱之后,他在落地铜镜前站了好半晌。 玄色锦袍剪裁得体,衣襟和袖口处镶绣着流云纹滚边,除此之外并无太多点缀,却是恰到好处的反显出几分低调的雅致华贵。 他敛了目光,拿起旁边的同色宽边锦带束在腰间,配上一枚润泽玉佩,再半束墨发,饰以顶嵌玉小金冠。 端凝许久,他才满意地转了身,带着隐秘的期待,步伐轻快,直奔正堂。 不想甫一走到院子,就被骆羽拦了下来。 “侯爷。”骆羽笑眯眯地道了问候,显然比祁云上道得多,都不用等骆夜白提点,他开口便直白夸道:“韶姑娘果真阳眼光独到,这身长袍裁得雅致非常,穿在侯爷身上更是相得益彰,玉树临风。” 这一夸,便是连着夸了两个人,骆羽眯起眼准备再呈上更多的夸赞之词,旋即被骆夜白无情打断。 “她去哪儿了?” “你说韶姑娘啊?”骆羽一个转身,指着不远处的廊下藤椅,“在睡觉呢。” 在睡觉? 骆夜白眉心一动。 骆羽眼明心亮,主动道:“侯爷是这样的,韶姑娘今日醒得特别早,她说昨晚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噩梦没睡好,方才出来觉得那里阳光正好,便就着小憩一会儿。” “是什么噩梦?”骆夜白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韶姑娘没说。”而且他一看她眼底浮着浅浅乌青,满脸倦意,便也不忍再多加打扰。 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可怖的噩梦,就是昨晚睡着之后,韶棠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乌泱泱的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个不停,大意便是斥责她私心太重,竟想一个人霸占着原本属于全大梁的予然先生。 韶棠只觉自己被围得密不透风,耳边嗡嗡作响,最后实在忍不了便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这才陡然惊坐起来,不过也全然没了睡意,一直辗转到后半夜才堪堪合了眼。 晨时醒后,她想出来透透气,不料到这廊下一坐,风清日暖,困意再次席卷,便也懒得再动,就在藤椅上小憩起来。 骆夜白放轻脚步走过去,垂下眼眸,见她枕着双手半侧着身,长卷睫毛乖巧低垂,伴着均匀轻缓的呼吸,樱唇微微噘起,玉面上的细软小绒毛在暖阳的映衬下隐约可见,柔软的不像话。 骆夜白弯着唇角无声笑了下,而后转身原路折返,在骆羽面前站定,轻声吩咐:“暮春风凉,去取……” “我知道。”骆夜白话未说完,骆羽便颇有眼色地接了过来,“我这就去取一方毯子来给韶姑娘盖上。” “不用。” 骆夜白打断他,“去将我房里椸架上的斗篷取来便可。” 骆羽顿了顿,笑意漫上眉眼,了然回道:“好的侯爷。” 话音一落,他便抬脚要走,又被骆夜白揪了回来。 “我要出去一趟,你留在这里陪着她,在我回来之前,非必要情况你们尽量不要出门。” “侯爷你要出去啊?”骆羽摆出可怜状,“不带我们一起吗?” 骆夜白断然拒绝:“不带,交代的事务必办好,不然……” “不然我的月例就发给祁墨。”骆羽拍拍胸脯,“我知道的侯爷,你放心去吧,我会保护好韶姑娘的。” 言罢,他估摸着他家侯爷的心情似乎不错,趁机提出:“但是侯爷,韶姑娘好像想吃三脆羹,胭脂鹅脯和炸蟹呢。” “是你想吃了吧?” 骆羽点头,“如果我能跟着沾沾韶姑娘的光,也是十分乐意的。” 骆夜白掠去一眼,“还不快去将斗篷取来。” 骆羽应了声“是”,飞跑着将斗篷送到骆夜白手中。 覆在韶棠身上时,骆夜白动作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 做完这一切,他才往前院走去。 祁墨驾着马车缓缓驶出院子,却不是直接前往市中,而是先绕了几道弯才回归主路。 抵达目的地时,正好是巳时二刻。 马车对面,是近来被反复提及的“空青阁”,虽三月末的那一场盛事已过,此处却仍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骆夜白透过车帘定定看了几息,朝祁墨道:“走罢。” 便见马车穿过人潮,再拐了个弯,绕到“空青阁”后门的小巷子,眨眼间车厢走下一道挺拔身影,马车继续往前。 骆夜白环顾四周,轻身越过围墙。 那厢的女子听到细微声响,转过身来。 她一身烟紫散花曳地长裙,手搭软纱披帛,发髻上的垂珠步摇迎风轻摆。此刻目光定定落在骆夜白的身上,冷艳绝俗的容颜扬起妩媚笑意,声音更是蕴着万种风情。 “侯爷姗姗来迟,叫奴家好生等待。” 第20章 娇娇 骆夜白神情淡淡,只是清冷的眉眼划过几分无奈,“季予然这佻巧的毛病你倒是没必要多学。” 兰芷闻言“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转眼已不见方才的妩媚多情,改而端着温婉娴雅,笑道:“侯爷可真无趣,还是我家予然最好了。” 骆夜白对此不做评价。 兰芷原是出身小商贾之家,后因家道中落被发卖到秦楼楚馆当起清倌人,她弹琴奏乐吟诗作画无一不通,加上长相美艳,觊觎的人便越来越多。而阁里的妈妈掉了钱眼,随着年岁渐长,就迫不及待地为她准备起了梳拢事宜,最后定的是一位年岁已过半百富商老爷,因为他愿出的银两比旁人多出两倍。 兰芷自是不愿,但那时她势单力孤别无他法,在梳拢前孤注一掷地去拦了季予然的马车,二话不说将自己平时的画作递给他。临安城中仰慕季予然才华的人数不胜数,想请他指点一二的人亦不在不少,但就这么贸然冲过来的,还是第一回 。 好在她虽身处秦楼楚馆,却丝毫没有疏于习字作画,且颇为几分天赋在,季予然起了惜才之心,让人帮她赎了身,又将“空青阁”交给她全权打理,偶尔得空时,还会教她一些作画方面的技巧。 外边倾慕季予然的女子要么托人递来情诗,要么送上亲手绣好的荷包,但兰芷的态度却叫人捉摸不透。她逮着时机便会调侃季予然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实际上却又没有任何表示,始终进退有度,落落大方,好似君子之交,理当如此。 骆夜白抬眸朝往前边看了一眼,问她:“雅间的客人到了吗?” “巳时正已到。” 骆夜白丝毫不意外,只道:“那便走罢。” 两人绕过院中的老槐树,从另一侧上了二楼,最后停在长廊的最末端。 兰芷抬手敲门,默了几息,朝里边轻声道:“萧公子,那我们进来了。” 话音落下,骆夜白推开房门,而兰芷微微欠身转而去了对面的房间。 窗牖旁边坐着一身着月白直襟长袍的男子,一看就知道是用的极好的料子,熨帖丝滑,而他高高束起的乌发却只插了一支梨木簪,便使得那与生俱来的华贵之中又多出几分文雅风流。 骆夜白上前,正要行礼,就见窗边的男子先他一步摆摆手,温和笑道:“这里除了你我再无他人,阿骆你不是还要跟朕客气吧。” 骆夜白轻轻抚平长袍,走到男子对面坐下,“陛下怎么忽然过来了?” 新帝萧景衡的生母同骆夜白的母亲是同胞姐妹,所以二人之间除了君臣,还有着表兄弟的关系。只不过萧景衡稍年长几个月,时常借兄长的身份行促狭之事。 就比如此时,他直直看向骆夜白,眼角微挑,“阿骆金屋藏娇,还不许朕出来透口气了?” “……” 即便搁在两人中间的茶炉正冒着轻烟,骆夜白也仍旧能清晰看到他脸上的笑意,淡然回道:“陛下信息有误,看来手底下的人该换一换了。” 萧景衡轻笑出声,好整以暇地收回目光,拨弄着雕花茶盘里的茶器。 “难道不是?”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遮遮掩掩,必藏贼心,朕明日便派人去将那姑娘解救出来。” “陛下不如先告诉臣要如何处置宁城的那批赃物?” 骆夜白说着从茶盘里拿出茶盏,准备斟茶,却被萧景衡一手打掉。 “平日就知道习武练剑,不解风情,朕看你注定要孤独终老。”他就着茶盏一番摆弄,然后才能将斟好的茶推过去,“如此,方能更加清醇幽香。” 骆夜白面无表情端起来饮了一口,又听萧景衡评价道:“不过这茶,到底还是比宫中差了些。” 来往“空青阁”的都是些文人墨客或世家公子,这里边的茶即便再难得,也不能同宫里的贡品相提并论。骆夜白没接这个话题,而是问:“陛下此行可是有要事要交代于我?” “哪那么多要事,朕不是说了出来透透气么。” 萧景衡眼睑低垂,轻轻晃着茶盏,许久才语气不明道:“阿骆,宁王请奏来临安了。” 骆夜白略微一顿,旋即了然,问:“那宁城的赃物陛下想如何处置?” “宁王的态度一直模糊不清,那日朕收到你的传信后,想着不破不立,这两年朕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做,就利用此事试他一试也未尝不可。人朕都选好了,本是打算让他们乔装混进客栈,再‘意外’发现赃物,届时宁王便不得不作出抉择,那朕也好依他的态度早做打算。” “只是他忽然请奏来临安……”许是盏中清茶放得稍久了,口感不对,萧景衡喝了一口,随之微蹙眉心,“宁王战功显赫,又在朕登基时自请回封地,而今不过是想带着女儿来临安小住几日,若朕不允,这不近人情的帽子便脱不下了。” 若是允了,宁王怎么过来,带多少人过来,这又得是另一番筹谋。 如果真如宁王所言,仅是回临安小住,倒也无妨。但倘若暗中还跟了其他人,那么宁城的计划只能暂缓,不然宁城那边的事情一经曝出,那暗中随宁王而来的人马便有了正当用途。 萧景衡亲政两年,以如今的实力,对付一个宁王问题不大,但鹬蚌相争最后获利的谁,这一点,他不得不考虑。 “阿骆你说宁王是不是发现了我们的人,所以先一步奏请来临安?” 骆夜白放下茶盏,“陛下此言是觉得贪墨一案确实同宁王有关?” 自赃物运进宁城之后,骆夜白便想过诸多可能,不管宁王目标如何,一直以来都是以退为进,至少在明面上处于被动的局势,如今陡然转变态度,其中必有蹊跷,或许正是因为贪墨一案。 “朕没法现在就断定此事是他所为,但那么大一笔赃物,运进宁城,再藏进宁王府名下的客栈,要说他一点动静也不知晓,朕是不信的。” 宁王能数次击退强敌,靠的可不仅仅是武力。 骆夜白不置可否,只问:“宁城那边,陛下想先放一放?” 萧景衡换了个空的茶盏,拿在手里左右翻看,倒是看不出一丝苦恼。 “那家客栈附近布满了朕的人,赃物一动,便是收网之时。” 骆夜白点头,“若有需要,我可随时配合。” 萧景衡微微倾身,展颜笑道:“还是我们阿骆好。” 骆夜白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下次有事陛下叫人传信过来便可,群狼环伺,小心为上,若是需要面议,我可以想办法去见你。” “我知道啊。”萧景衡喃喃说着,“可此事传信你也不一定会告诉朕。” 骆夜白一时不慎,直言:“不会的。” “是吗?”萧景衡眸中闪过一抹得逞笑意,“既如此,那你现在就给朕说说金屋藏娇的事吧。” “不说也行,你带朕去看看。”他满脸皆写着与身份不符的好奇。 骆夜白无语,“陛下不如先给臣多拨些银两将金屋筑起来再说别的。” “唉。”萧景衡幽幽叹气,“朕也想啊,不过去年年岁的那一场雪灾几乎快掏空了朕的小金库,前些天还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王叔将予然的新作收入囊中,可是羡煞我了。” “你若想要,直接跟予然说一声不就行了?” “那不成。”萧景衡斜去一眼,不掩鄙夷,“朕可不像你这般没脸没皮,在别人的金屋里藏着自己的娇娇。” 骆夜白顿时无话可说。 他起身拱手道:“臣还有要事处理,就先不妨陛下在此品茗深思了。” “你去哪?”萧景衡不满,“才刚过来呢,朕都没这么忙。” 骆夜白神色坦然,“如陛下所愿,去给娇娇买糖果子。” “……滚。” 第21章 骗人 骆夜白出来时,兰芷正风姿楚楚地轻倚在对面门边,眼含笑意:“糕点已经送来,归云阁的菜肴还在路上,这会儿估摸着也快到了。” 她侧了侧身,微抬下颌问:“骆公子,坐着等会儿?” 走廊另一端偶有人来往,骆夜白瞥了一眼,随着她走了进去。 甫一坐下,兰芷便似笑非笑地投来打量的目光。骆夜白默了好一会儿才掀起眼皮,“有话想说?”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啊。”兰芷眸里闪着光,同方才萧景衡说起进屋藏娇娇时的神情一模一样,她道:“我记得你之前不是很重口腹之欲的,怎么这次出来忽然要往回带东西了,家里有人等着啊?” 瞧瞧报过来的菜名,荤素搭配,主食糕点一样不落,还有姑娘家喜欢的糖蒸酥酪,一看就有问题。 兰芷不知道季予然的宅子里来了人,之所为会这么问,是因为她的直觉向来很准,虽然以她对骆夜白的了解,可能这一问也得不到什么答案,但她着实好奇得紧,问一问又不费银子。 话音一落,她眼底的打量已悄然变成探究,一瞬不瞬地看过去,试图从骆夜白的细微表情中找出些许端倪,结果却是见他冷峻的脸上拂过温柔笑意,轻轻回了声:“嗯。” 兰芷:“……” 一时冲击过大,她愣怔片刻才回过神来,不过她到底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只是动了动嘴唇,“真是吓人。” 骆夜白神情未变,只是侧脸看向窗外时,视线微顿。 兰芷顺着看过去,对面是一家卖首饰的铺子,她瞬间了然,笑问:“侯爷想买?” 骆夜白没说话,他刚刚不经意看到首饰铺子时,确实动了这个念头,但他回想了下,好像韶棠每天配的首饰都不大一样,他暂时还分析不出来她的喜好。 兰芷看出他的顾虑,啧啧叹着:“这你就不懂了吧,姑娘家可不会嫌自己的衣裳首饰少,”侯爷若是心疼人,便将时兴的款式都买下来。” “……时兴的款式?”liJia “哎瞧我。”兰芷抬手轻拍脑门,“骆侯爷怎会知道这些。” “这些吧,”她给出建议,“反正你现在不方便露面,我过去帮你挑几样养眼的好了。” 兰芷的眼光,那自然不用多说,骆夜白点头:“那就麻烦了。” “此事你知道便可。”他又补充,“还有,她好像喜欢活泼一点的首饰。” 兰芷觉得自己酸的牙疼,朝他摆摆手,“知道了。” 不到一刻钟,兰芷便捧回了一个精致的盒子,恰巧去买吃食的小厮也回来了,她便一道将东西交给了骆夜白。 “侯爷今日欠我一个人情,改日我可是要讨回来的。” 骆夜白回她:“好。” 快出去时,兰芷状似不经意问:“话说,侯爷知道予然什么时候回来吗?” “每年远游时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归期。”骆夜白顿了顿,“不过今年有些不同,他快回来了。” 回到夕岚巷,已是正午。 韶棠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后不仅精神清爽,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不再去想那个奇奇怪怪的噩梦。 她和骆羽坐在前院,一人忙着手里的绣活,一人趴在石桌上打瞌睡。刚一听到门口的动静,她便猜到是骆夜白回来了,都没来得及喊上骆羽便先起身迎了上去。 骆夜白对上她的笑颜,亦不知觉跟着笑了一下。 而顾及此时祁墨和骆羽都在,他打算待到晚上再将首饰送给她,便只提着食盒走下来,柔声问她:“等饿了?” “没有,我和骆羽在厨房捣鼓了些吃的。” 韶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出手来想帮他接过一个食盒,却在靠近的一刹那倏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好似嗅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蔷薇花香,不是那种纯粹的新鲜花香,而是还糅了几味恰好好处的香料,分明就是女子惯用的脂粉味道。 绣坊里来来往往多是些爱美的姑娘,这些年来韶棠对各种脂粉香料的味道并不陌生,而她偏爱茉莉花香。 所以,某人今日说着有要事要办,其实是去见了别的女子。 这个猜测一经冒出,韶棠便觉得心里好像堵了一团乱麻,闷闷沉沉。 她虽极力想掩住情绪,但纤纤玉指不自觉蜷缩又快速收回垂在身侧,再然后紧紧捏着袖口,都无一不泄露了此时她的不安和无措。 骆夜白当即便察觉到异样,修眸微眯,定定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韶棠摇了摇头,不想第一回 遇到这种情况就在他面前显了山又露了水,忙转身先他一步往后院走去。 短短一段路,她心中已是百转千回。 她不由想到昨晚的噩梦,想着那或许正是一种预兆,告诉甚至是警告她,切莫生出一个人霸占着予然先生的自私想法。 但她心里又委屈的紧,明明他们已经定下了婚约,怎么还能出去招蜂引蝶。她倒是想现在就当面质问他身上的蔷薇花香从何而来,可又觉得底气不足,毕竟他们之间除了父辈的口头约定,便只剩下了那枚信物。想想住进宅子这么多天,她又是担忧他的身子,又是为他量身裁衣,可他不仅一点表示都没有,还对婚约一事闭口不提。 许多被忽略的细枝末节陡然浮现,且不断发酵,一发不可收拾。 韶棠心中愈感酸涩,径直回了房,待稍缓了情绪才到正厅和他们一同用午饭,只不过期间一直默然不语,也不去看他们。 午饭过后,她怏怏地走到院中,捡起花架旁喷壶就对着地上一顿浇,殊不知里边一滴水都没剩。 她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晃着喷壶,脚尖跟着一下一下踢着地上的碎石子,思绪亦不停来回摆动。 或许该先听一听他是如何说的?万一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呢。 正想着,她一个转身就对上了那一双幽邃的黑眸。 她退了一步,冷哼一声,出口便是怪嗔:“走路不出声,你想吓死谁。” 已经在她身后站了好半晌并且唤了她两次,正准备再开口的骆夜白:“……” 他看着她,“我有话想跟你说。” 难不成是想主动解释了?韶棠感觉堵在胸口的那股闷气好像散了些许,她抬抬下颌,朝廊座那边点了下,“我累了,要坐着说。” 因心里堆着事,她一时也没注意手里还拿着喷壶,到了廊座边坐下的时候才想起来,便顺势放到了脚边。 骆夜白一坐下便问:“你怎么了?遇到了什么事?” 韶棠心道不仅遇到了事,还是大事,但她面上不显,沉吟片晌,扯出一个不太能令人信服的理由。 “可能是我昨晚没睡好,心口有些闷,出来走走就好了。” 顿了顿,她仿似若无其事问:“你今日去哪啦?” “空青阁。”此事无需隐瞒,骆夜白补充,“去见一位重要的朋友。” 谈及予然先生,除了“时花”,那被提及最多的便是“空青阁”,韶棠自然也不陌生,知晓那是文人墨客吟诗作对,谈笑风生的风雅之地。 “空青阁啊。”她想了想,婉转问:“他也是和你一样喜欢作画的公子么?” 骆夜白想了下,萧景衡的身份虽不是什么世家公子,但他平日里确实喜欢舞文弄墨,于是点点头,“嗯。” 韶棠闻言,登时瞪了他一眼,再小嘴一撅,脚尖一踢,便见那喷壶便顺着台阶咕噜咕噜滚了下去。她将喷壶想象成骆夜白的样子,才稍微觉得解气了一些,旋即起身拍了拍裙裳,只留给他一道怫然背影。 狗男人,穿着她给裁好的新袍子偷偷出去幽会,回来还要扯谎骗人。 默默围观的骆羽见韶棠走远,立刻跑到骆夜白身侧,压低了声音问:“侯爷,你怎么又惹韶姑娘生气啦?” 骆夜白始终没想明白他哪里又惹了她,从唇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侯爷喂!”骆羽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犯了错还不认那可是大忌啊,错上加错。” 骆夜白笃然,“真的没有。” “那就是连自己错在哪都不知道了。”骆羽双手抚额,“罪加一等,这回侯爷你麻烦大了。” 骆夜白还想说些什么,但想到他和骆羽也说不明白,便直接转身去往书房。 骆羽急匆匆追上来,“侯爷,这个时候你怎么还有心情回去啊?你不会是想说什么让她一个人静一静这种话吧?” 骆夜白抬眸往长廊那边看了一眼,已不见人影,倒是收回视线时,看到那个滚落在地的喷壶还在轻轻摆动。 “她现在看到我好像会更生气。”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生气。 “那更得追过去看看啊。”骆羽越说越着急,恨不得自己追过去。 骆夜白对他的话持迟疑态度,抬脚便走,但毫无目的地在书房里转了几圈,想到还放在马车上的首饰,又转了方向。 只不过刚刚踏进前院,他那张本就冷峻的俊脸骤然再覆上了一层寒霜。 第22章 配合 韶棠撇着嘴,心里委屈翻涌,糅杂了几分难言的怫郁。 她重重踩着长廊的地板,大步走到前院,哪想在海棠树下站了好半晌,竟不见那人半点踪影。 霎时怫郁被委屈吞噬,心里酸涩一片,她咬着下唇,没一会儿便觉手背一凉。她惶然就着袖口擦了擦,又抬起手重重地揉了一把自己的脸。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轻缓的敲门声。 韶棠深深呼吸,又默了片刻,挤出一道笑来,才抬脚往宅门走去。 午时的风裹挟着暖阳的余温,随着宅门的拉开,轻轻拂过脸庞,暖融弥漫。 眼前的少年沐着光,俊朗的面容蕴着温暖笑意,徐缓道:“韶姑娘,我打扰到你了?” “没有的。”韶棠敛眸,低低问:“沈公子可是有事找我?” 沈青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晌,“是啊,沈某是来感谢韶姑娘的。”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巧的钱袋子放到韶棠的手心,“这回的谢礼好像俗气了些,但十分实用。” 他语气轻松,好似全然未发现韶棠的异样,便也无形中让她松了口气。 “这是何意?”她掂着手里的钱袋子,忽而双眸微亮,“可是那几方帕子收回的钱?” 沈青炜笑着点了头。 得到肯定的答案,韶棠心底的沉郁散了不少,也跟着笑了,“这么快就卖出去啦?我还以为要等些时日呢。” “韶姑娘谦虚了,其实那几方帕子送到城中的铺子,不到一日就全都卖了出去。”沈青炜温声解释,“但我近来实在忙得紧,耽搁了几日,还望姑娘莫怪。” 韶棠紧了紧手里的钱袋子,心里划过一抹满足,道着:“不会,我也不急着用。” 沈青炜将她的神色变化收入眼底,移开话题:“关于后边的插屏,我有几点想法,不知姑娘可愿听一听?” “好呀。” 自开了门两人便一直站在门口说话,沈青炜往四周扫了一眼,“不如我们进去说?” 韶棠闻言迟疑了一下,她虽恼“季予然”扯谎骗她,但也没忘记他身份特殊,不便外人知道。 “要是不方便的话……” “方便的。” 韶棠出声打断了沈青炜的话,她想着此时“季予然”应当不会出来,便是出来了看到有别人在,也不会现身,于是转了转脚尖,让出道来。 “是我疏忽了。” 前院不似后院那般花团锦簇,但满树海棠散着幽香,花瓣随着习习凉风翩然飘落,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韶棠平日大都在此处做绣活儿,所以绣品都摆在旁边的石桌上。两人相对而坐,就着插屏的事情聊了许久,并将要绣的插屏内容一一确定下来。 一番交流,韶棠对沈青炜愈加青眼相看,她之前也见过男子经营绣坊,但都是当的甩手掌柜,沈青炜却不同,他不仅懂得经营,还十分了解绣品。 两人从料子到针法,再到时兴的款式,娓娓而谈。 末了,沈青炜垂眸注视着她,眸底淌过如春风般的清朗,忽而问:“你不开心啊?” 韶棠顿了下,抬起手拍拍自己的双颊,仰起脸去看他,“这么明显吗?” 她说罢摆出一道清浅笑颜,再问:“现在这样呢?” 沈青炜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道:“让我来猜猜,惹你不开心的是一个让你很在乎的人?” “为什么会这么说?” “很简单啊,不重要的人若是胆敢来招惹我,那我便加倍还回去。”他脸上始终带着笑意,“但是怎么说呢,我觉得像韶姑娘这么好的人,是无需隐藏自己的不开心的,即便对方是你在乎的人,也可以直接告诉他,总归是他不识好歹,你肯定一点错处都没有。” 韶棠莞尔,她感觉沈青炜的身上好似有股神奇的力量,能在不知不觉中让身边的人受到他的感染,逐渐变得明朗。 “你倒是会安慰人。”她眉目舒展,点头道:“不过我觉得你说的对。” “那是自然。” 沈青炜手掌一转,再翻开时里边躺着几粒糖果子,他朝韶棠那边挪了挪,“给你。” 韶棠眼前一亮,“你也喜欢吃糖果子呐?” “原先是不怎么喜欢的,但为了哄小安听话,便随身带了些,习惯了。”他无奈一笑,眉眼之间却满含宠溺。 韶棠接过来又剥了一颗含进嘴里,顿时香甜蔓延。 “小安和汤圆呢?”她问。 “还在院里睡懒觉呢。”沈青炜想到什么,投去询问的眼神,“你若是喜欢,改天叫小安带着汤圆过来找你玩?” “好呀。” 想起汤圆那毛绒绒的触感,韶棠恢复了好心情。 但在他们身后看了好一会儿的骆夜白却是不怎么好,他冷凝着一张脸,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凛寒气息,叫几步之外的骆羽吓得踌躇不敢往前。 骆羽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探出头顺着骆夜白的视线看了一眼,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稍有不慎便能让他没了一年例银的可怕场面。 他咽了咽喉,提议道:“侯爷,你不便露面,让我来。” 骆夜白睨着他,一脸审视。 “可你现在不方便出去呀。”骆羽只觉头皮发麻,“你尽管放心,我保证马上将韶姑娘给你喊回来。” 骆夜白又将沉寒目光投向那两道身影,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如此骆羽便知道怎么办了,他越过骆夜白,快迈出垂花门时,又回过头递来一道“我办事你放心”的眼神。 短短一段路,骆羽就已经在脑海中思索好了几番说辞。 他向来都是人未到声先至,韶棠和沈青炜闻声齐齐转过身。 都不等她开口,骆羽就“先发制人”,抛出玉食诱惑,“韶姑娘,公子特意带回来的糖蒸酥酪和卷酥还在后边搁着,你要不要回去尝尝呀,放久了就没那么好吃了。” 说到糖蒸酥酪,韶棠的眼前不自觉浮现出某人的脸来,她磨磨牙冷哼:“我晚点再回。” 骆羽微怔,连玉食都不起作用了,看来他家侯爷这次犯的错不轻。 他转动着聪明的脑袋瓜子,果断在几个备选之法中选择了最厉害的一个,也是他平时在话本里经常看到且屡试不爽的“必杀技”。 他上前几步,在韶棠身旁站定,先是瞥了一眼沈青炜,然后面露焦急之色,压低了声音同她道:“韶姑娘,我家公子又犯病了。” 这边对骆羽不抱希望,正准备另寻他法的骆夜白骤然听到这一句话,一时不慎被噎得重重咳了起来。 骆羽一听,差点没忍住想拍手,心里暗叹:侯爷也太配合了吧。 第23章 妥协 韶棠心里一揪,霍地站起身,忽而又想起什么,转头去看沈青炜。 虽然骆羽作出小声说话的样子,但为了让不远处的骆夜白听见,可注意控着声调,沈青炜就坐在一旁,自然也听得到。 “韶姑娘先去忙吧。”他起身笑着朝韶棠点了点头,“沈某也该回去了” “好。” 韶棠听着那边极力隐忍的咳嗽声,不由加快了步伐。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骆夜白顿觉事情不妙,抬脚便往回走,但还没几步,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季予然!” 骆夜白略感无奈,心想好不容易才让她改了口,转瞬又回到最初时。他稍作犹疑,还是乖乖地停下了脚步,只不过方才咳得太忽然,他又极力想压住,便使得那张清冷俊颜浮着一层薄红。 韶棠绕到他面前,抬首端凝,见他脸上不显病态的苍白才稍微放心了些,但语气却没缓和多少,她怒嗔:“都犯病了你还出来做什么,赶紧回去躺着。” 骆夜白眉峰沉寒骤聚,扫向罪魁祸首。 而罪魁祸首本人骆羽正欲悄悄隐遁,一只脚已经迈出了垂花门。 “站着。”骆夜白敛了神色看向韶棠,“我有事要跟他说。” 骆羽闻言缩着脖颈,觉得身上凉飕飕的,险些想抱头就跑,但显然他家侯爷没他想的那么可怕,只是淡淡交代:“马车里有个盒子,去取回来。” “啊?”骆羽一顿,随之如释重负,立马应下:“好嘞!” 骆夜白话一说完,就感觉到了身后投来的目光,他硬着头皮转身,便直直对上了她圆瞪的双眸。 怎么好像怒意更盛了? 他拧着眉心,一时想不通是哪一步又错了,而韶棠也没给他多想的机会,直接几个跨步站到他面前,气鼓鼓道:“你都犯病了就不能叫他来说,非得亲自走过去?”逞的什么勇呢! “……” 骆夜白语噎,沉默片刻,憋出一句毫无说服力的解释:“我没犯病。” 他又不是季予然。 韶棠斜睨着他,之前听了那么多关于予然先生的传闻,先入为主,如今见他越是否认,她便越加觉得是他嘴硬又要面,顿时气得牙痒痒:“好,你没犯病,但你到底回不回去躺着?” 骆夜白薄唇抿成线,喉结滚了滚,只觉这事一两句话说不清,就算说清楚了她也未必会信,最后只能无奈作罢,含糊地“嗯”了一声。 下一瞬,裙袖从面前划过,再尔是胳膊一紧,只听她不容拒绝道:“我扶着你走罢。” “……”骆夜白心虚又无奈,很想告诉她,即便是季予然在此,也没有她想的这般柔弱。 如此一来,两人不免靠得近了些,煦风拂过,清香萦绕鼻尖,这一路骆夜白都走得十分僵硬。本还想就近去书房,岂料经过时韶棠片刻未停,直接将他送回了卧房,并且按在了榻上。 “你躺好。”她眸里仍凝着浓浓不悦,“再把手伸出来,我把你把脉。” 被迫躺好的骆夜白默默卷起衣袖,递到她面前。他想了想,还是再次澄清:“我真的没犯病。” 回答他的是韶棠的一声冷哼,这话好像从她来到这里以后就没少听他说。 越是遮遮掩掩,问题就越重。 她瞪了他一眼,道着:“你莫要再说话打扰我。” 骆夜白忍俊不禁,想起第一回 她给他清理伤口时的画面,他一时没忍住,“你是每次……” 话才起了个头就收到韶棠的一记眼刀子,骆夜白讪讪地摸了摸鼻梁,识趣闭了嘴。 初夏的风穿过灵秀山河,再拂过绮丽繁花,裹挟着满满的温柔,不时撩动榻边的帷幔,旖旎蔓延。 骆夜白垂眸将她端凝,心里柔软一片。 明明还在气他恼他,但一听到他犯了病还是忍不住关心,如此,怎能不让人软。 韶棠探着他的脉,许是不确定,同样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才转眸去看他,“你可还觉得难受?” 她捏着指腹,好似还在回想,小声嘟囔:“或许是我学艺不精?竟没探出什么异常来。” “不是的。”骆夜白道,“本来就没多大事,是骆羽大惊小怪了。” 韶棠显然还不大信,“是吗?我觉得你还是得去寻大夫来看看。” 骆夜白刚想说“不用”,但触及她满是担忧的眸子,到底还是应了下来。 “得空我就去城里看看。” “嗯。”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只剩清风阵阵。 骆夜白思忖良久,打破了沉默。 “你今日为何生气?”难道是因为他撑起这身新袍子,没显出它的优势来? 韶棠睨着他,其实她在前院的那会儿她就没那么难受了,她虽气他扯谎骗她,但予然先生的品行如何,过往听过的那些传闻便能告诉她答案,这些天对她的照顾也不似有假。 而且,再转念一想,沈青炜说的也有道理,既然做错事的人是季予然,为什么该她一个人生闷气难受?她要说出来,并且让他知道不可以再有下次。 她瞪圆了眼,眸里蕴着认真,闷闷道:“你以后不能再骗我了,我不喜欢。” 骆夜白瞳仁骤缩,心底一颤,难不成她已经发现了他的身份? 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这个念头,在她心里只有季予然才会柔弱至此,可偏偏她又是确有其事的神情。 他动了动唇,缓缓道:“我……” “叩叩叩。” 敲门声同时响起。 骆夜白不由松了口气,“进来。” 骆羽推门而入,将取回的盒子放到榻边,留下一句“我在外边,公子你有事就喊我”,便又不见了身影。 韶棠望着门口方向笑了声,“他只是担心你,干嘛这样吓他?” 骆夜白没回答,转手将盒子递到她手中,撇开了脸,别扭道:“给你的。” 他没有过送人礼物的经验,想着她或许会开心,会害羞,又或者其他。但万万没想到盒子刚一递出去转瞬就被丢了回来,随着“啪嗒”一声,一支簪子滚落到他的手边,冰冰凉凉。 “季予然!”韶棠一字一顿,“你不要太过分了!” 骆夜白一头雾水,“怎么了?” “你还敢问我怎么了?”韶棠才不委屈着自己,她指着那些首饰,“这些东西哪来的?” “我买的。”骆夜白顿了下,再道:“托一个熟人去买的。” 韶棠正准备将他的错处一一列举出来,倏地听到这话,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托、托人买的?” “嗯,‘空青阁’的掌柜,今日刚好去那里见的朋友,便托她帮了忙。” “是个女子?”话说到这里,韶棠就差不多明白了食盒和首饰盒子上那似有若无的蔷薇花香从何而来了,而与此同时,脸颊阵阵发烫。 瞧瞧自己都做了什么蠢事,可太能无理取闹了。 “是。”骆夜白略含讶然看着她,“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韶棠当然没回答他,她双颊红了个透,起身将那散落的簪子收进盒子又合上,再快速转移到外边的软榻上。 只要看不见,她就不尴尬。 骆夜白看着她宛如行云流水一般的一套动作,愈感困惑,“你怎么了?” “你管我。”韶棠轻哼,虽然他没有背着她出去幽会,但回来没有说清楚总归还是他的错。 骆夜白还未想通这其中的缘由,却能看得出她神情的变化,于是视线锁住她,“不是都说好了今后都唤我夜白的?” 韶棠哼哼两声,用气音回他,“不要。” “……”骆夜白觉得他没病都要气出病来。 韶棠将锦被盖在他身上,道着:“你刚犯了病,虽然现在看着没事了,但还是休息一下罢。” “我真的没事。”骆夜白揉着额角,“我……” 韶棠见他面露痛苦之色,忙打断:“你有事,要少说点话多休息。” “……” “好吧。” 骆夜白再次咬牙妥协。 第24章 梦里 韶棠听着他明显不情愿的语气,还是放心不下,温声细语道着:“我在外边的软榻上坐会儿,若是觉得不适你就喊我。” 正准备等韶棠出去就开溜的骆夜白扯了扯嘴角,“嗯。” 此刻除了认命躺平休息,他还能怎么办呢。 韶棠转身,先去前院拿了未完成的绣品,回来时往里间瞄了一眼,见骆夜白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这才施施然走向窗牖旁的软榻。 远远的便瞧见了那个雅致的红木盒子,她心中微动,淌过一阵温热,将见到它时的那股子尴尬悄然冲散,而后唇角不自觉扬起,璀璨笑意溢出眼尾。 她将那个盒子抱过来放在怀中,快要伸手打开时忽而又顿住,蜷回细白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指腹,直到那无声笑意化为轻笑传到耳畔,她才稍敛了神色,小心翼翼地打开宛如藏着珍稀宝藏的盒子。 入目便是被她胡乱塞进去的发簪,随着盒子的打开轻轻晃动,泛着清雅玉光,叫人看上一眼便爱不释手。而盒子的里侧亦是设计得十分精巧,布着一排大小不一的格子,其中分别放置契合的头饰和耳饰,但经过头先的小误会,这会儿都微微偏移了位置。 韶棠一手捧着盒子,一手规整好的首饰,虽是些细小且重复的动作,但她没有丝毫不耐,甚至那一双杏眸之中,柔光流转,满满皆是隐秘的欢喜。 盒子的下边是一个横格,放着一支飞蝶戏花流苏步摇,清丽而又不失雅致。韶棠越看越喜欢,想着即便不是某人相送,她在首饰铺子看到也会立刻买下来。她将它放到掌心,只觉那股隐秘的欢喜迅速蔓延,带着丝丝甜意,充盈着她的心房。 她又不禁感慨,骆夜白真是厉害的很,托人买的首饰竟每还一样都恰好落在她的喜好上,就这么容易地将她给收买了,再想想之前许贵礼送来的一箱珠宝,她可是连多看一下都嫌眼疼。 之后她虽是认真做着绣活儿,视线却总是不时飘向一旁的红木盒子,然后快速收回来,无声弯起唇角。 …… 骆夜白极少在晌午时休息,但今日有人气势汹汹在外边守着,他也只能乖乖躺好。屏风另一面的一切影影绰绰,瞧不真切,他猜不到她在做什么,却还是侧着身一瞬不瞬地看着。 这是一种过往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好似那旖旎细风转了方向,一下一下地抚在他的心上,柔软又满足。而这一份难以言明的情绪,让本毫无睡意的他只躺了一会儿便不知不觉睡了去。 这一觉,他无端生出比黑夜还要绵长的错觉,以至于刚醒来时,竟有了几息的恍惚。 起身端坐半晌,他轻手轻脚往外走,甫一绕过屏风,便看到了半躺在榻上小憩的人儿,还有垂落在地上的绣品。 他捡起绣品轻放到一旁,顺势坐下。 一抹暖阳斜进窗牖,正好洒落在她的身上,初夏的暖煦将她那细润如脂的脸颊熏起一层胭脂薄红,似桃花般娇艳,而细密卷翘的睫羽合成一条柔和弧线,丹唇亦是微微弯起,像是做了什么美梦,掩不住笑意。 骆夜白目光凝在她脸上,细细描摹。 他和季予然相识十多年,却在这一刻,陡然冒出此前从未有过的情绪,那便是羡慕。羡慕“季予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得到韶棠的关怀,也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她的照顾。 再一想到韶棠对他的误会,他眉心蹙起一抹烦躁。 直到光影横斜,暖阳从移她的身上慢慢移至脸颊,他正欲起身去放下窗纱,却倏忽之间心念急转,继而豁然开朗。 现在他就是“季予然”啊,那些又苦又涩的汤药可不能白喝。 思及此,他再走向窗牖时,步伐都快了几分,脸上已全然不见了方才的烦郁。 也是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梦中呓语:“……不能骗我。” 骆夜白手上一顿,想着她是不是天生克他,每次他只要稍微冒出一点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念头,她便总能于无意中一语点破。 回身时他从别处掇了一张绣墩过来坐到软榻前,挺拔的身姿刚好能替她挡住透过窗纱的微弱光芒。见她嘟囔完那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后完全没有要醒来的意思,而侧边脸颊已经压得起了红褶,便想帮她将脸扶正,不想他这手刚一碰着就被她拢在了两掌之间,还试着捏了捏,许是觉得触感还不错,才握着放到了脸颊下垫着。 旋即,又靠近贴了贴。 掌心抵着她的柔软脸颊,骆夜白浑身一僵,好似那一片温热透过掌心的肌肤,直达他沉寂多年的心底,撩拨起圈圈涟漪。 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回过神,目光触及她的睡颜,却又不舍得抽出手来,就怕有人睡得正酣,倘若被吵醒了指不定要闹。但他被压在脸颊下的手心微微犯着痒,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便抬起另一边手试着戳了戳她的粉嫩脸颊,见她没什么反应,便壮着胆子又转去触了触她的睫羽。 只不过还没玩过瘾,面前的人儿就倏然睁开了眼。 韶棠迷迷瞪瞪醒过来,许是还有些沉浸在方才的梦境当中,颦起秀美娥媚,揉着惺忪睡眼,开口便是嗔他一句:“你又想骗我。” 又? 骆夜白剑眉轻挑,决定将主动权收回自己手里,他迎上她的视线,问:“我何时又骗你了?” 韶棠意识清明了些,倒是理不直气也壮,委屈地撇撇嘴:“在梦里。” 这短短三个字将骆夜白给气笑了,“那你来说说,我又在你的睡梦中骗你了什么?” 在说到“又”字时,他刻意加重了语调。 韶棠闭着眼想了会儿,坦白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骆夜白觉得头疼,“合着你在我这酣睡了一晌午还顺带做了个梦,却什么都不记得,就只记得我又骗你了?” 这略显质问的语气,让韶棠听着十分不满,但她一时又想不到反驳之词,便只拿那一双潋滟水眸直勾勾地瞪着他,直到他先败下阵来。 骆夜白无奈地舒了口气,斟酌着措辞,“我之前没想骗你。” 刚刚睡醒的韶棠哪里顾及得上细细思量这其中的言外之意,她抬手将垂落在额前的发丝拨至而后,“好吧。” 声音软软糯糯的,眸里亦是一片迷蒙,整个人看着好像就很好糊弄的样子。 骆夜白想到在她未醒时自己的决定,趁机试探问她:“那如果骗了你会如何?” 许是怕她一下子生气,他忙不迭补充道:“并非是故意的那种。” 这人逆着暖黄微光,容颜如画,就连声音也出奇的好听,可却偏偏不说人话,韶棠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被枕得有些发痒的脸颊,回以一道不轻也不重,却足够有震慑力的冷哼。 骆夜白:“……” 好的,他明白了。 第25章 心跳 骆夜白还在品着她这一声冷哼,就感觉指腹被人轻轻捏了捏,又捏了捏。 一抹讶色浮现眼底又转瞬即逝,笑意取而代之,骆夜白微微倾身,好整以暇的视线稳稳定在她的脸上。 韶棠睫毛拍闪,一掀起眼帘便迎上他那双漆黑幽邃的眼眸,以及其中的粲然笑意,犹如此刻的温煦暖风,直直沁入心扉,拂散了初醒的混沌,也使得神智瞬息回笼。 她霍地丢开他的手,并坐起身来,而与此同时,绯色悄然蔓延,从圆润耳垂至桃花玉面。虽然在那压出来的红褶的映衬下倒不怎么明显,但出口即结巴的语气还是出卖了此时她的羞赧和茫然。 “你你我……” 她“你你我我”了好一会儿,都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倒是飞上双颊的红云越来越浓。她抬起手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好似如此便能减轻脸上的烫意。 “我我……” 说话间她一双水眸蕴满柔软无措,叫骆夜白看得哑然,他唇角微微勾起,笑意溢出喉咙,替她将未说完的话问了出来:“你想问我为何会在这里?” 韶棠娇靥晕晕,闻言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其实她最想问的,是他的手为什么会垫在她的脸颊之下,垫了多久?除了垫着还有没有再做别的? 骆夜白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也将她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他摩挲着指腹,好似还能感受到方才的柔软与温热。 本想简单道出实情的他忽而来了兴致,存心要再逗逗她。 他作出沉思状,认真道着:“方才我出来时见你的绣品飘落在地,便想帮你捡起来放好,结果一走到这,就看到你好像做了噩梦,扑腾着手脚还险些滑下榻。” 他垂眸将她端凝,唇边挂着不易察觉的笑,再接着缓缓道:“你看你平时为我熬药,又为我量体裁衣,那我既吃人嘴短又拿人手短,更加不能袖手旁观了,所以便帮忙扶了一把。” “谁知道……” 他故意停顿片刻,接到她催促的眼神后方轻笑一声,“谁知道你忽然就抱着我的手不放,还说好暖和,要贴贴。” 韶棠:“……” 这话怎么听都觉得十分离谱,她向来自诩仙女睡姿,怎么会在睡着时扑腾手脚还险些滑下榻?还随便抓着什么就往脸下垫着?还要贴贴? 不可能的,她不相信。 “我……” 不想她甫一开口,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见面前的人抬抬下颌,示意她看向旁边摆好的绣品。 她记得睡着前绣品是在自己手里的,那会儿煦风拂面,困意席卷,她实在没撑住,想着就眯一小会儿。而现在东西会被放到那一边,想来真的可能是她睡着时从手中滑落,又被他捡了起来。 证据都摆在眼前,韶棠一时也想不出狡辩的话来,她垂下眼眸,一圈又一圈地揉着被压红的脸颊,尽量稳住心神。 “真的?” “你不信?”骆夜白顿时露出一副“你怎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心痛神色。 倒也没到这么严重的地步吧?韶棠撇撇嘴,“好吧,那就算是吧。” “什么叫就算是?”骆夜白却没打算放过她,“真是叫人伤心。” “……” 韶棠妥协了,嘟哝着:“那好吧。” 只是话音方落,她面前忽然伸来一只泛着红痕的手掌。 “手好像被你压麻了。”骆夜白有模有样地动了下手指,幽幽问道:“你说吧,该怎么办?” 韶棠想了想,试着给出建议:“揉一揉?”像她现在揉脸这般。 “也行。” 骆夜白心里盈满欢愉,面上却还要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将手往她那边又移过去了一些,那意味不言而喻。韶棠被他绕来绕去,虽还有些晕乎却没上套,只将他的手推开,嘤嘤然道:“我的意思是,你自己揉一揉呐。” 她的脸也压红了,也要揉一揉的好吧。 骆夜白话一噎,转而又想今日已经逗了她这么久,该见好就收,否则将人惹生气了,得不偿失。 他站起身来,声音低磁,带着无形的诱哄:“我现在要去书房处理点事务,你过来帮我研墨吧?” 既已做了决定,他也没打算一直瞒着她,如此循序渐进,就看她能不能悟得出来了。 韶棠自知理亏,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拿起绣品慢悠悠地跟上。 她之前来过几回,但只是送完糕点又退了出去,这算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观赏起他的书房。倒是十分符合他“风流才子”的身份,架格上堆满了书册和画卷,潇洒儒雅的书卷气息迎面而来。 韶棠一时兴起,指着架格问他:“我可以看看上边的东西吗?” 骆夜白想都没想回道:“随你。” 韶棠便不客气了,她脚步轻快越过他,绕着两排架格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看了一遍,又顺手挑着其中的几幅画卷打开,笔墨清靡,构思奇巧,一看就知道值很多钱。 看着她流连忘返的身影,骆夜白无奈地摇摇头,但许久还未等来人,他只能轻轻咳了一声。 韶棠收到提示,循声看过去,水润双眸盈满了疑惑,“你怎么去那里啦?” 那是正迎着窗牖而铺设的一张锦织珊瑚毯,上边摆着一张长案,除了笔墨纸砚和文书,便只有一个博山炉。 平日里骆夜白都在木质大长案那边处理文书,但那儿只有一张扶手椅,他淡淡扫去一眼,“你想站着帮我研墨?” 那自然是不想的。 韶棠绕到他的身侧坐下来,微攘起袖口,手刚触着墨锭,半点都还没开始,又扭过头去看两边的架格。骆夜白实在看不下去了,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 “唔!”韶棠吃痛,回头怒瞪着他,“你干嘛偷袭我?” 骆夜白神色坦然,“你是不是忘了要过来干嘛的?” “没忘呐。” 韶棠底气不足,假模假样地研起墨来,但认真不过几息,又停下来问:“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说。” 她抬手指了指,“架格上摆着的那些画作都是你的吗?” 她还没仔细看过予然先生的画作呢,要是的话一会儿再拿过来研究一下,看看是不是真如传闻所说的那般玄乎。 骆夜白扫了一眼,都是些季予然平时练手的画作,不过想到他们之间的误会,他还是轻轻点了头。 韶棠想到外边关于然先生一笔一墨皆值千金的传闻,语调上扬惊呼道:“你就将画作随意放在这里了?不怕人家查到你的行踪过来盗个干净?” 骆夜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予然先生的规矩你知道吧?” “嗯,知道一些。”韶棠边点头边数着,“一年一画,一画一时,还有价高者得,对吧?” 从她坚持要为他熬汤药这一点,骆夜白就能猜到她听到的传闻不少,所以也不奇怪,继续问:“假设你也是予然先生的仰慕者,现在有人拿着一副你从未听说过的画作来到你跟前,信誓旦旦说这是予然先生的新作,可折价卖给你,你会相信吗?” 韶棠思忖片刻,小手一拍,恍然大悟:“那我肯定觉得他在设法忽悠我呢,绝不可能上当的!” 骆夜白小声评价:“还不算傻。” 这话韶棠可就不爱听了,她双眸含嗔看向他,“你说谁傻?” “谁傻我就说的谁。” 韶棠消停了,但随后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你就是在说我傻。” 她不服气! 骆夜白憋着笑,声音是忍住了,肩膀却是不停抖动。韶棠一恼,便要伸手去推他,不料刚一动,就听“哗啦”一声,同时砚台滑落,墨汁飞溅。 而很不幸的,因离的近,她只觉脸上一凉,抬手就要抹,被骆夜白眼疾手快拦了下来。 “别动。”他温声道,“你看不到,会不小心弄到眼里,我帮你。” 手边没有放着帕子,骆夜白只能拿袖子帮她简单擦拭了下,然后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再用另一边手的指腹拂去余下的点点浅痕。 指腹所经之处,带起一片灼热,韶棠僵着身,半点都不敢动。 她的瞳仁倒映着他专注而温柔的模样,想着许是清香杳杳,惑人心神,她心里头的小鹿快要撞了出来。于是小手扒拉两下,揪着他的衣襟,咽了咽喉艰难道:“我、我自己来就好了。” “你知道在哪?”骆夜白不仅没停下,还反而靠得更近了些,好像还放慢了动作。 韶棠一张小脸憋的通红,待骆夜白一停下,她便忙不迭站起身,语无伦次道:“那什么,就,你看天色渐晚了,我我我去将前院的东西收回来。” 骆夜白目光扫过落在地上的墨锭,蓦地想到什么,但“等等”二字还未出口,某人已不见了身影。 韶棠一路小跑,到了前院还依然能清晰听得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捂住了双耳,好不容易有所缓解时,就听外边骤然响起了敲门声。 第26章 册子 此刻已是日落西山,薄雾冥冥。 韶棠一时想不到会是何人来访,她快步走到宅门前,却不忘先问:“门外是谁?” “韶姑娘是我,沈青炜。” 韶棠听着那边传来的清朗声音,神情放松了些,抬手拉开宅门,可除了迎来一阵晚风,并不见有任何人影。 “沈公子?” 她探出头试着喊了两声,好一会儿都只有幽幽风声在作答。 “莫不是我幻听了?” 韶棠喃喃自语,正欲转身时,身前倏地跳出来一道月白身影,“嘿!” 英气少年携一身斑驳余晖,笑得明媚张扬。 “吓到你啦?”他问。 韶棠拍了拍胸口,好笑道:“倒是有一点点。” “抱歉。”沈青炜立刻挺直身姿,“我不该学小安的。” 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韶棠笑出了声,她问:“你找我有事呐?” 沈青炜从背手递出来一个盒子,“给你。” 他轻声解释:“给小安带糖果子时顺手也给你带了一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韶棠接过来,揭开便看到里边放着各式的糖果子,不仅莞尔:“你这是将我当小孩看呢。” 话是这么说,但她明白他是因为白天时见她心情不佳才特意来送了糖果子,心里头淌过一阵暖意,她暗自下了决心往后给他的绣品一定都要更加精致。 沈青炜回以明朗笑容,“东西送到,那我便先回去了。” 他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朝韶棠挥了挥手,“韶姑娘,要开心……哎?!” 见他忽然顿住脚步,满脸错愕,韶棠亦是一愣,“怎么了?” 沈青炜几步折返,在她面前站定,又低头凝视片晌,这才迟疑着开了口:“韶姑娘,你的脸……” “我的脸?”乍一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韶棠下意识地就抬起一边手捂住了脸,紧张兮兮问:“我的脸怎么了?” 怎么瞧着沈青炜的神色甚是吓人? 沈青炜的神色却是吓人,他不仅拧着眉心,还欲言又止。 如此一来,韶棠更加着急了,“到底怎么了?” “你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沈青炜抬手在自己脸上比了一通,“怎么忽然变黑了?” 忽然变黑? 韶棠愣怔一瞬,心道莫不是方才的墨汁没擦干净?若是这样…… 她片刻都不想再耽误,朝沈青炜道了声“我回去看看”,便急匆匆合上了宅门,回去时的步伐比来时还要迅疾。 一进了房间,她便直奔梳妆铜镜,看到镜中倒映出来的画面时,惊诧比沈青炜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那素来粉嫩的脸颊竟布着点点淡色墨渍,乍一看,可不吓人得紧! 韶棠气得磨牙,若是细瞧,便会发现她的脸色比那些墨点还要黑上些许。 简直就是可恶至极! 某个人模狗样的男人捏着她的脸一番揉搓,结果就这? 韶棠气呼呼地冲出房间,但在跨过门槛时又是一顿,继而转了方向,先去打了清水冲洗。随后她对着铜镜细细确认,才迈着讨要一番说法的步伐去往书房。 房门没关,她哼哼两声,直接走了进去。 骆夜白闻声抬头,便见眼前的姑娘叉着腰,一脸忿然。他心中了然,却还故意问:“怎么了这是?” “怎么了?”韶棠一听登时气得都给忘了原先准备好的质问说辞,“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呐!” 骆夜白看她好像真的气得不轻,便没敢继续逗趣她,柔声解释:“我想提醒你来着,但你跑得太快了。” 这是还要怪她的意思喽? 韶棠重重哼了一声,“你最好重新再想一个借口。”她可没有这么好糊弄。 骆夜白起身站到她面前来,细细查看了一番,“那墨锭是定制的,加了特殊材料,仅仅是擦拭的话,遇到了阳光还是会显现出一点痕迹,得需凉水才能彻底清洗干净。” 他说着微微俯首,满脸诚恳看着她,“我真的想提醒你来着,可话还没出口你就没了人影了。” 韶棠仍是斜眼瞪他,但没一会儿就累了,她眨眨眼眸,闷声闷气道:“一天之内,你不准再跟我说话。” 而她也果真说到做到,当晚晚饭时就一句话也没再同骆夜白说,并由骆羽代为告诉他,她明日想到城中走一趟,再采买一些刺绣用的料子。 骆夜白正愁着怎么哄人开心,二话没说便直接应下,还吩咐了祁墨备好了马车。 翌日一早,韶棠担忧脸上的墨痕还没完全清洗干净,出去再闹出笑话,便在洗脸时,反复揉搓了好几遍,又对着铜镜细细确认,这才欢欢喜喜地出了门。 临经过骆夜白身边时,还阴阳怪气地乜了他一眼,打定主意这回可不要再费心给他挑什么不大甜口的糕点。 骆夜白看着她那被揉得白里透红的脸颊,既心虚又心疼,偏偏不敢多说什么,只交代祁墨和骆羽路上多留意一些。 经过上一次在客栈门口遇到的事情,这次几人都明显谨慎多了,祁墨一边驾车一边观察着周边的情况,而骆羽更是寸步不离地跟着韶棠。所以一直到他们买完料子,又买了许多吃食,都没再遇着意外。 从糕点铺子出来时,骆羽瞧着天色尚早,迟疑着问韶棠能不能等他去书斋买几册话本。 韶棠欣然点头,她之前在丰乐镇的时候为了照顾绣坊的生意,没多少闲暇功夫去做旁的事情,到这儿以后时常听骆羽绘声绘色地说起那些话本里的故事,也起了兴致。 “我跟你一道过去。”她道,“正好做绣活儿累的时候也可以看看打发打发时间,你给我挑几本有意思的。” 二人一拍即合,将手里的东西悉数放进马车,便脚步轻快地去了最近的书斋。 韶棠走进来才发现她在丰乐镇见到的书斋同临安城的一对比,简直小巫见大巫。这小二层的书斋,一楼分门别类整齐摆放着不同书册,而二楼还设了茶间供人休憩。 她靠近骆羽压低了声问:“临安城的书斋都这般雅致的么?” “可不嘛。”骆羽娓娓道着,“名气再大一些的书斋,还会定期举办诗会呢,可热闹了。” 不过他更喜欢玉食,对这些兴致缺缺,只远远瞧过一回,旋即又想到什么,他嘴角上扬,“要真说起来啊,城里再有名气的书斋可都比不过‘空青阁’。” 一说“空青阁”,韶棠不免想起那位眼光独到的掌柜,她问:“听说掌柜的是个女子?” 骆羽点头,“还是个少见的大美人呢。” 少见的大美人啊。 韶棠若有所思,顺着问:“你家公子同她的关系很好呐?” 哎? 刚要将答案脱口而出的骆羽,察觉到了一丝丝凉意,登时警惕起来。想着同兰芷掌柜关系好的是季公子,而不是他家骆侯爷,沉吟着答道:“也就一般吧。” “是吗?”韶棠提议,“那我们一会儿顺路过去瞧一眼?” 骆羽脚步一顿,思绪快速流转,面露难色:“也不是不行,但韶姑娘你看我们买完话本也差不多到正午了,再耽搁下去恐怕公子得挨饿了,不若我们下次再去?” 韶棠虽气恼某人捉弄她,但也不想拿他那本就不怎么好的身子开玩笑,点头应了下来。 危机解除,骆羽暗中松了口气,掂着手里的荷包,大方道:“公子今日给的银两还有剩余,一会儿咱们多多挑几册话本将它全部花光光。” 韶棠轻笑,“好。” 二人足足选了一小摞话本后,韶棠环顾一周,见旁侧有一个摆满医书的架格,便小声跟骆羽说她去看一看再回来。 骆羽话本正挑得上头,抬头看了一眼见离得不远,便没再跟着。 韶棠站在架格前将上边的书册大致浏览了一遍,一番纠结后选了几本她不怎么看得懂的医书,想着下次回丰乐镇送给冬奶奶。 回过身时,她视线一顿,被架格最下边的无名册子吸引住了目光。 想来应当是类卖得极好的书册,封皮素雅精致,整个小架格之中只余下了两本,但不知为何并没有题写书名和其他信息。 韶棠一时好奇,倾身拿了一本,正欲翻开看看,就听骆羽喊她:“韶姑娘,你选好了吗?” “哎。”说话间,韶棠顺手将那本书册放到了医书底下,“好了,这就回来。” 骆羽抱着选好的话本子,朝她笑道:“韶姑娘你把书册都给我吧,我一个人去结账就好,你在门口等我一会儿。” 柜台前边还等了好几个人,韶棠想了想,也没必要他们二人都挤过去,便将手里的书册轻轻放到了他的怀中。 “那就辛苦你啦,我在门口等着。” “嗯嗯。”祁墨就在外边,骆羽倒是不担心,“你要是觉得累了,可以先回马车上等我。” 韶棠应了声“好”,先一步走了出去。 殊不知,从他们进门开始,便引起了几道饶有兴致的目光。 一看到韶棠单独行动,其中的一道清瘦身影立刻从另一侧尾随了过去。 第27章 流氓 韶棠想等骆羽一起,所以也不着急回去祁墨那边,只是没想到甫一站定,身前就压过来一道暗影。 来人着一身轻紫锦袍,一看便知用料昂贵,是个富贵人家,可他过于清瘦的身形,以及好似纵欲过度的萎靡神色,倒是半点都衬不出来这一身衣袍的华美高贵。 “姑娘怎么站在这里?”他努力端出一道自以为很是俊朗的笑,“在下包了楼上的雅间,不如一起吧?” 说话间,他的目光克制不住地往韶棠身上乱瞟,不由让她想起了许贵礼那不怀好意的模样。但此二人又有些微不同,许贵礼是丝毫不掩色心,眼前之人却是开始就弯弯绕绕。 韶棠退开一步,冷声拒绝:“不用了。” 来人正是在礼部郎中之子林全,虽然其父亲无多少实权,但好歹也官拜五品,加上家境殷实,是个实打实的纨绔。而他今日到此,自然也不是为了学什么诗词歌赋,纯粹就是碍于身份不得不装装样子。方才他们在二楼见到韶棠的第一眼就被美色吸引,一众狐朋狗友都跃跃欲试,想将她邀请上来坐上一坐,最后是林全大手一挥,压了一百两,说若他不能完成,这一百两便作为晚间的花酒钱。 他对韶棠的反应并不意外,想着美人嘛,性子冷淡些再正常不过了,而且还是如此绝色的美人。但不知是他看不到韶棠眼中的嫌恶,还是对自己太过自信,仍兀自说道:“在下并无恶意,只是不忍看姑娘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这里,所以才前来相邀。” 韶棠不欲与他多费口舌,转身便要走。 可林全哪肯罢休,一百两或许不算多,但面子事大,他伸手便要扯住她,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寒芒从他们中间闪过,伴随着凌厉的破空声。 韶棠蓦地瞪圆了眼,便见面前男子的袖袍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那寒凉利刃精准无误地擦着他的手背,刺进旁侧的墙壁。 而他身后的祁墨朝她点点头,递来了一道安心的眼神。 “嘿,居然没失手。” 声音爽朗的女子边拍手边走过来,她先是朝着韶棠微微一笑,又瞥了眼被吓得愣神的林全,嗤笑道:“你还不走?本姑娘的武艺时高时低,可不保证下次还会这么有准头的。” 林全从小到大颐指气使惯了,哪里受过这等气,他恍然回过神来,后怕地按着手背,指着女子破口大骂:“泼妇!哪里来的泼妇!” 那姑娘面不改色走过去将利刃取了回来,再尔手腕一转,刀尖倏地对准了他的咽喉。 “你要敢再多说一个字,姑奶奶我就先割了你的舌头,再断了你的手指,然后……”她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满是嫌弃,好似多看一眼都会脏了眼一般,干脆一挥手,道着:“没有然后了,直接扔了吧。” 气焰嚣张的话一字不落地砸进林全的耳中,眼前还晃着啐着寒芒的利刃,直接就将他给吓破了胆,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他忍着颤抖,好不容易等对面的人收起了转了刀尖,才艰难扔出一句:“你给老子等着。” 说完之后便是落荒而逃,跨过门槛时还不小心踉跄了几下,撞得门框咿呀作响。 “噗嗤”笑声响起,那姑娘收回目光,甚是鄙夷:“没用。” 韶棠重重点头,又满目崇拜惊叹:“你好厉害啊。” “若是在宁……”那姑娘话音一顿,“若是在我家那边,胆敢如此冒犯,那我定要打得他爬不起来。” “你不是临安人?” “我昨日才来的。”她一双乌灵灵的大眼睛泛着光芒,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排雪白细牙,“我叫初新,你呢?” “韶棠。” “韶棠?真好听。”初新比韶棠略高山一些,微微歪着脸问:“韶棠妹妹,你知道临安城哪里可以买到最好喝的酒么?” “啊?”这可问到韶棠的盲点了,她歉然一笑,“其实我也才来临安没多久。” 初新闻言,肉眼可见的低落下来。 韶棠赶忙道:“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找人告诉你呀。” 正说着,骆羽就抱着书册走了出来,一番你来我往的交流后,初新如愿记下了城中的几处好酒家。 她开心地摆摆手,同韶棠和骆羽道别:“韶棠妹妹还有骆羽弟弟,有缘再会,下次见着我请你们喝酒。” “好。” “嗯嗯!” 韶棠从骆羽那里拿回自己选好的书册,边走边跟他说起方才的小插曲,骆羽正听得哈哈大笑,蓦地又顿住了脚步,竖起耳朵问:“韶姑娘,你听到有人喊你了么?” “有人喊我?” 韶棠亦跟着竖起耳朵,但不待她细听,就感觉裙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低头一看,身边站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 “棠姐姐!” “小安?” 她捏了下他软乎乎的脸颊,抬起头时果然就看到了稍落后几步的沈青炜,笑着打了招呼:“沈公子。” “没想到今日还能在这碰面。”沈青炜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你的脸……” 还不等他说完,韶棠忙不迭打断,“哎哟沈公子,你可莫要再说了。” “好吧。”沈青炜低笑,指着不远处一家挂着锦绣门楣的铺子问她:“前边就是我经营的绣坊了,要不要去看看?” 韶棠刚要应下来,旋即又想到某个还在家中饿着肚腹的人,改口道:“改天吧,到时候我亲自将绣好的插屏给你送过来。” 沈青炜不做勉强,“好。” 临走时,小安乖巧地将手里的糖葫芦递给韶棠,“棠姐姐,给你吃,很甜的!” “那你岂不是没有啦?” “哥哥会再给我买的,小安想要什么哥哥都会买的。” 童真的笑颜再加上这糯乎乎的声音,谁还能拒绝的了呢。韶棠又上手轻轻捏了一把,接过他的糖葫芦,“那我就先谢谢小安啦,下次给你带别的好吃的!” 话说完,她抬眸去看沈青炜,见对方也正好也看过来,两人俱都笑了起来。 而围观了全程的骆羽,心中警铃大作,一回到宅子放下东西便急匆匆跑去找了骆夜白。 “侯爷侯爷!” 骆夜白淡淡扫去一眼,“你是怕她没不到是吧?” “韶姑娘回房去了。”骆羽还是放低了声音,“侯爷,你还不知道吧,韶姑娘回来时拿着的那串糖葫芦是隔壁沈公子……” 倏忽间,一记眼刀斜来,他咽了咽喉,快速说完:“是沈公子的弟弟送的。” 骆夜白眉宇间凝着沉寒,一言不发。 午饭的时候他好几次想开口,但看到韶棠一脸云淡风轻的神情,又硬是将话给憋了回来。 一直到韶棠将熬好的汤药端给他,悠悠道着:“呐,我今天心情好,决定将一天的时间缩短,现在你可以跟我说话了。” 骆夜白却好像没听到一般,他修眸微抬,定定看着她,偏就不说话,也丝毫没有药喝药的意思。 “喝呀。”韶棠终于后知后觉地看到了他阴沉的脸色,“你又犯病啦?” 骆夜白压着唇角,好半晌,从唇缝里飘出一句:“喝完药嘴里苦,想吃糖葫芦。” 韶棠疑惑:“你不是不喜欢甜食的么?” 骆夜白收回目光,恢复他沉默不语的状态。 “好罢。”韶棠败下阵来,“你等我一会儿。” 那糖葫芦她只咬了一个,想等一会儿再吃的,没想到还被他给惦记上了。 很快,韶棠就将糖葫芦给取回来了,递给骆夜白的时候还嘀咕着:“你口味变啦?这很甜的。” 骆夜白恨恨地咬了一口,什么甜不甜的,他只觉得快酸掉了牙。 难吃的要命。 韶棠看着他喝完药便直接回了房,慢悠悠整理起今日采买的料子和书册,没想到无意中竟将那本无名小册子也一起买了。 好奇心使然,她没多想就拿起来了,翻开的瞬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男一女未着寸缕紧紧相拥在一方清澈汤泉里的画面。 极其震撼。 “啪”一声合上册子,韶棠的双颊已红了个透,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跟烫手似的,将那册子丢开,还觉得不够,又胡乱抓了一把绣品料子往那上边一盖,严丝合缝一点都看不到了才作罢。 但脸上的热意却丝毫没减褪,偏偏这时,外边还不合时宜地响起了敲门声。 她懊恼地揉了揉脸,视线往桌上扫过,才慢慢吞吞地去开门。 待看清来人后,不知为何,只觉稍褪的热意又涌了上来。 “你怎么来了?” 骆夜白独自在家的这大半天,脑海里时不时浮现出那她被揉得泛红的脸颊,又想起季予然曾说汤泉对女子的肌肤有极好的保养效果,而他在郊外刚好有一处汤泉别庄。 “你……”他略过了缘由,直接问:“你想不想去别庄小住几日?” “别庄?” “嗯。”低磁的嗓音融入朦胧夜色,“那里有几方不错的汤泉。” 汤泉!! 某些不可描述的画面陡然闯入脑海,韶棠呼吸一窒,“啪”地一声合上房门,怒嗔:“臭流氓!” 第28章 成亲 夜风轻晃着廊灯, 投下绰绰光影,将骆夜白笼罩其中。 隐在暗影之中的眉眼愈显冷厉,生生将这初夏的夜晚衬出几分深秋的瑟瑟来。 骆夜白摸着险些被门砸到的鼻梁, 视线转向不远处正在看热闹的骆羽身上, 无声询问。但素来有着颇多鬼主意的骆羽,这回竟也是一头雾水,耸了耸肩, 又摆了摆手。 无声地比划着——我也不知道啊。 骆夜白收回目光,正踌躇着是再次敲门询问一声还是悄然离开时, 房门忽然自里侧打开了。 韶棠的脸色较方才已经缓和了许多,余下的淡淡的红晕在暖黄灯光的映衬下已不甚明显。 她的声音带着夜晚独有的柔和,“什么时候去啊?” 说变即变的决定倒是骆夜白没想到的,他顿了下,“你若是不想那就不去了。” 随之他又解释:“昨日的墨汁用了特殊材料,听说……听说偶尔泡泡汤泉有好处, 我也只是问问, 去不去都依你, 不用勉强。” “不是的。” 其实韶棠也是在关了门之后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反应着实过了些, 她之前可没少听镇上的小姐妹说起汤泉的好处,而且对于他这种畏寒的身子, 去泡上几天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我也有点想去。”她问, “我们什么时候去?” “你想什么时候去?” 韶棠想了想, “明天?” “行。”骆夜白应下来, 正要转身时似是想起了什么,脚步微顿,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幽怨,“你刚刚为什么骂我?” 韶棠心里一紧, “我骂你什么了?” 臭流氓? 骆夜白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他已经无端被骂,可不想自己再骂一遍。 “总之,你就是骂我了。” “没有。”韶棠坚决不承认,还为此找了一个听起来就很可信的理由,“你一定是听错了。” 骆夜白目光幽幽地盯着她,扬言:“我迟早会知道的。” “哦。” 韶棠喏喏一声,想着一会儿一定要找个地方将小册子藏好,然而事实却不如她所想,骆羽在看到他家侯爷被赶出房间后,速速在后院的石桌上摆了糕点和果仁,旁边还煮上了一壶花茶。 “公子,韶姑娘,来喝茶呀。” 韶棠闻着香味儿便过去了,等到再次回房又觉得累的紧,简单选了几件出行的衣物和收拾后,便一股子将桌上未完成的绣品和料子收进了箱子。 翌日午饭之后,几人便上了马车,去往郊外的山庄。 庄子原是季予然相中买下的,他每到一处新地方,若是住得舒心,便会大手一挥直接购置下来,时间久了,大概连他都不记得自己名下还有多少宅子和山庄。后来骆夜白来过一次,又刚好有购置庄子的打算,便问季予然能不能转给他,季予然除了夕岚巷的宅子,其他地方都不甚在意,想都没想就应承下来。 约莫两个时辰,马车逐渐停下。 韶棠撩开帷幔探出头,便看到了不远处半笼在缥缈云雾之下的别致山庄,宛若人间仙境。 “雪梅山庄?”她瞧着那红木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这是有什么含义么?” 当然是没有的。 仅是因为季予然第一次来此山庄的时候正值凛冬,院中皑皑白雪同灼灼红梅交相辉映,他诗兴大发,当即便取了这个没有任何深层含义的名字。 骆夜白换了个稍稍委婉的说法,“庄子入口便是一小片梅林。” “这样啊。”韶棠羡慕,“那我们严冬的时候可以再过来小住吗?” 听到她不自觉说起关于往后的事情,骆夜白微勾了唇,“当然。” 庄子一直都是交给府中的心腹打理,昨晚韶棠同意过来后,骆夜白便让人从府中调了一个丫鬟过来陪她。 小丫鬟名叫秋秋,是个同骆羽一样活泼的小姑娘,早早就候在了门口,在陪着韶棠安顿好后,便极力推荐起了后山的汤泉。 韶棠一听到这个词,不由惊得浑身一激灵,连连摆手表示她累了,要休息两日再去看看。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从夕岚巷到这里不算太远,但一路走走停停也耗了大半天,梳洗之后她便直接卷进柔软锦被,一觉睡到翌日天光大亮。 在盥栉的时候,韶棠就隐隐觉得秋秋有些奇怪,总是不经意露出一笑,但在她看过去时又连忙收敛回去,而后出来遇到的骆羽亦是如此,脸上满是掩藏不住的兴奋,像是揣着什么了不得的小秘密。 骆夜白倒是与平日没什么两样,但他这一天好像十分忙碌,午饭过后便不见了人影。 韶棠心中起疑,可不管她如何旁敲侧击,这两叛逆小孩就是半点都不肯透露。 一直到了掌灯时分,才见秋秋神秘兮兮地靠过来,“棠姐姐,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呀。” 韶棠隐约能猜到他们瞒着她做了些什么,眸里的狡黠一闪而过,故意逗她:“我不去。” “啊?” 显然这个答案是秋秋没想到的,她轻晃着韶棠的手撒娇,“去吧去吧,很好玩的。” “要我去也行。”韶棠垂眸,掩下眼底的笑意,故作严肃道:“但你得告诉我,你们准备做什么?” 秋秋纠结了片刻,想着反正到了也会知晓,便靠近她耳边,以手掩唇小声道:“公子让人准备了好多烟花。” 原来如此。 韶棠好笑道:“那为何瞒着我?” “哦?这我就不知道了。”秋秋撇开脸,作出懵懂状,“反正又没有人要给我准备惊喜。” 惊喜。 韶棠在心里将这个词默念了一遍,不知不觉中笑意溢出眼底,唇角亦是止不住上扬,和秋秋一路打打闹闹地走出庄子。 甫一站定,便见眼前划过一道夺目亮光,继而绽放成无数的绚烂小火球,在万里长空之中翩跹起舞。 再然后,此起彼伏,相互交织。 虽早有预料,但她还是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转而望着那丝毫不输烟火的圆月,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自懂事以来,每年中秋的之夜,她总能看到母亲一人独坐庭院,皎洁月色落在她的身上,却如同是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清冷与孤寂。长而久之,对月圆之夜的抵触情绪悄然横生,特别是在在母亲离世后,每逢月中,她都会有意无意地避开,早早回房休息。 但此刻,霏雾融融,月华与烟火相交辉映,洒下亮如白昼的光芒,身边萦绕着欢声与笑语。 而她一转头,便见那人携一身明暖微光,也正朝她看过来。 漫天的烟火,仿似在她的澄澈双眸中亮起了一片璀璨星空,那些暗藏于心底的不安终无声消弭。 慢慢地,她好像听到了比烟火更清晰的声音。 嘭嘭嘭。 越来越快。 她记得,此事她只随口跟他提过一次,但他却记在了心里。 原来被人惦记,是这种感觉,而她喜欢这种的感觉。 那人身着她亲手量制的玄色长袍,缓步而来,目光灼灼凝着她,笑着问:“随我去个地方?” 韶棠仰头迎上他的目光,回以嫣然巧笑:“好啊。” 月色将二人的身影拉长,逶迤小径飘着淡淡的桃花香。 韶棠看着他的清冷侧颜,嗅了嗅鼻子,问:“你喝了桃花酒?” “嗯。”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原因,他的声音愈显低磁,连简单的一个气音都好似带着无形的蛊惑。 韶棠忽然很想再听他说话,她明知故问:“又不是过节,今日怎么忽然准备了这么多烟火啊?” 骆夜白笑了声,将问题还回来,“你觉得呢?” 这不是韶棠想听到的答案,她小声哼哼:“我不知道。” 骆夜白心中有诸多言语,但最后只道:“想看到你开心。” “原来是这样呢。” 韶棠眉眼弯起,却还要佯作恍然大悟的模样,“那你怎么不问问我开心了没有?” “不问。” “为何呀?” “不为何。” “你就问一下罢。” “不问。” “可恶。”在斗嘴这一事上,她就别想占到优势,韶棠磨牙:“你知道么,在我们丰乐镇,你这样说话是要挨打的。” 骆夜白想了想,没反驳,“嗯。”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于是韶棠缓下步子,对着他的影子就是一勾拳。 穿过长廊,再走了几道小径,最后两人来到一座楼阁前,琉璃瓦片覆着一层皎白轻纱,如梦似幻。 只不过…… 韶棠将眼前的楼阁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略有不解:“我们来这做什么?” 骆夜白指着楼阁二层斜出来的屋顶,“那里可将整片夜空尽收眼底。” 这也正是当初季予然买下庄子的唯一理由。 只是他这轻扬的语调,带着几分难得的孩子气,恍若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正得意地向他的意中人分享着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韶棠憋着笑,倒是不知平日只顾闷头忙碌的人还有这般闲情雅致。 骆夜白察觉到了,闷声问:“你笑什么?” 听他这么一问,本来还在憋笑的韶棠放弃了努力,她微抬下颌,“那么请问予然先生,我们要如何上去呢?” 她特意强调了“予然先生”,骆夜白都没听完后边的话,直皱起眉纠正:“叫夜白。” “好罢。”韶棠张开双臂上下比划一番,“那请问夜白公子,你觉得这么高的屋顶,我们要怎么上去呢?” 骆夜白眉心一动,没藏住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之色。 他怎么将这事给忘了。 以他的武功,带着她到屋顶不是点点脚尖的小事,可他现在是“季予然”,打小就体弱多病的儒雅书生,怎会飞檐走壁? 诡异的沉默后,还是韶棠先开了口。 “我有办法了。” 她朝他眨了眨眼,随之脚步轻快地从院墙下搬来了一架木梯。 骆夜白:“……”好吧。 好像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清咳两声,加快步伐走过去,自然而然接过了她手里的木梯。 “你害怕吗?”他问。 “不怕呀。” 韶棠说着就抬脚踏了上去,她素来胆子就大,但说完之后,忽而想起他们初识的那一晚他因雷雨天而害怕的睡不着的模样,心里冒出新的疑问——难不成他还畏高? 骆夜白扶稳木梯,待她坐好才紧随而上,他看着她秀气娥眉颦起又松开,感觉自己好像猜到了她的小心思,正要辩驳几句,结果就见面前伸来宛如柔荑一般的手。 “呐。”她声音轻轻,“给你拉着罢。” 骆夜白只迟疑了一瞬,便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如想象中一般柔软,还带着点凉意,不过很快就被他掌心度过去的温热所取代。 韶棠不自然地蜷了蜷手指,还不大习惯同他如此亲昵,于是在将他拉上屋顶后,视线便不经意扫向他们交叠的双手,又再移到他脸上,意思不言而喻。岂料某人不仅没看到她的示意,还在当即表演了一下脚滑,被她握紧后还假模假样地长舒了一口气。 无赖程度让人哭笑不得,韶棠无奈睨去一眼,只能随他去了。 他们比肩而坐,微微抬头便能看到悬在空中的明澈圆月,或许是心中的郁结得解,怅然的情绪随着一声短暂的叹息消失无踪。 韶棠主动跟他说起了许多丰乐镇的事情,关于她,关于她的母亲,甚至还有关于她养的那一只小黑猫。 骆夜白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转眸将她端凝。 他从小就被教导要学会时刻保持清醒,想要什么,定了目标便去主动争取。 而关于她,他的心念起于宅门打开的那一霎,也或许是之后的相处过程中的某一个瞬间,但归根结底心思和手段都算不得光明正大,所以难免会冒出些让人不安的念头。 如同曾经听季予然吟咏过的那些风月诗词,无病呻.吟,患得患失。 这不像他。 “棠棠。” 他忽然这样唤她。 韶棠红着脸,声若蚊呐地“嗯”了一声,她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只能仰头佯作欣赏明月,等待他的下文。 但他好像只是想唤她一声,许久未再出声。 圆月在他们身上洒下一层朦胧薄纱,暧昧横生。 韶棠感觉手心被人轻轻地挠了一下,如羽毛划过,酥酥痒痒的感觉顺着她的脉络迅速蔓延。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结果便是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裹进了自己的掌心之中。 一声得逞的笑声丝毫不加掩饰。 她转头去看他,没想到他亦同时侧过脸来,两人就这么倏地拉进了距离,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轻拂过来的灼热呼吸。 此刻他幽邃的双眸凝着她看不懂的小心翼翼,忽然又改了称呼,“韶棠。” 今晚韶棠就频频看到他稍显孩子气的一面,低低笑开来,含娇带嗔:“你喝多啦?” 本以为是他酒意上头又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却没想到片刻之后,低磁的嗓音随着清凉夜风掠过她的耳畔,淡淡的桃花酒香趁机作乱,以至于她好像也起了醉意,一时没留神,心底横冲直撞的小鹿彻底失了控。 他又贴近她的耳畔,轻声细语: “棠棠。” “等回去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第29章 亲你 “成亲?” 韶棠喃喃复述着他的话,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她心中一颤,不自觉紧了紧手里力道,全然忘了自己还握着骆夜白的手, 是以这份显而易见的紧张随之又严丝合缝地传递给了他, 让原本就略有忐忑的骆夜白也骤感不安。 他垂眸紧紧凝着她,深邃眸光探进她的眼底,半晌, 沉声问:“你不愿意么?” 说话的同时,他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指缝滑进去, 再弯曲,变成十指交缠,局势瞬息扭转。 韶棠轻轻扯了扯,想将手抽回来,却换来更紧密的相握。 她不是扭捏的性子,想到他们既有婚约在先, 又彼此心意相通, 郎情妾意, 那成亲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但没想到他会在此刻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提出来, 她低头看着脚下的琉璃瓦,掩下心中的悸动, 声若蚊呐:“愿、愿意的。” 话音一落, 便听得旁边的人发出极轻的一声叹息, 好似憋闷许久终得以释下重负。 她心思微动, 想跟他说些什么,但还未开口,就见某人得了便宜还卖乖般凑过来,明知故问:“为什么愿意?” 韶棠抬眸扫去一眼, 不搭理他。 “你告诉我,”骆夜白却直勾勾看着她,再问了一遍,“为什么愿意?” 如此执着于要得到答案的执拗行为,落在韶棠眼中,便只当他是醉意上头,但事实上,其实是骆夜白因深藏着暂时还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而疯狂滋生的不安。 他害怕听到她说仅是因为那枚信物,是因为父辈定下的婚约。 淡淡桃花香融入灼热的呼吸,掠过她的脸颊,酥酥麻麻的感觉再次席卷,韶棠经受不住,她抬起另一边手将他的脸推开了些,小声嘟哝:“你靠的太近了。” 说完见他剑眉微拧,怕他多想,又软绵绵地补了句:“有点、有点热。” 骆夜白听完只觉心中漾起一片柔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她柔润的脸颊,“是吗?” 捏完他还不徐不疾地给出解释:“我感受一下。” 韶棠哑然,一边又在心中腹诽,这人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实了。 她双眸转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他的动向,然后趁他一不留神时果断伸出了手,结果他却好似早有所料,几乎是同时将身子往后一仰,稳稳躲开了她的“爪子”,还丝毫不留情面地发出一声低笑。 韶棠又气又恼,嗔他:“你再这样,我就要生气了。” 偏偏某人毫不知错,还敢问:“生气了会怎样?” “会……”韶棠贝齿一咬,“会不跟你成亲了。” 本只是一句脱口而出的气话,但在话音落下后,韶棠就觉察到了不对, “我……”她下意识地想解释,但话未说完,就见他霍地站了起来。 “你说的没错。”他目光坚定,“三书六礼可以等回去慢慢准备,但现在我们先将合卺酒喝了。” “啊?” 韶棠刚将这一句话理解下来,转眼就看到他已经站到了下边的地面上,她心中一惊,忙问:“你怎么下去了?有没有摔着?” 骆夜白闻声抬头,方意识到自己险些在她面前露出了端倪,但刚才的念头一经冒出便变得急切起来,他片刻都不想耽搁。 “没摔着。”他道,“你坐好了,我马上回来。” 交代完这一句,他就消失在了迷蒙夜色之中。 韶棠呆愣地眨眨眼,一时没太理解素来行事沉稳的人为何忽然这般说一出是一出。 而她眼中说一出是一出的人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再次回到了楼阁前,骆夜白看着取回来的东西,只觉那股念头疯狂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他不想再装柔弱慢悠悠地爬着木梯,于是朝她轻声道:“先闭上眼。” 韶棠以为他是不想她看到他畏惧高处的模样,顺从地合上了眼眸。 骆夜白见状,轻微一用力就稳稳跃上了屋顶,手里还拿着一坛桃花酒和两个小精致小酒杯。 韶棠听到声响,睁开眼看到他已经回到了自己身旁,正要斥他一句胡闹,但看他此时情真意切的模样,又想起他方才急促的步伐,终还是软下了心,那一点无奈无声化作丝丝甜意,从心间淌过。 她接过他递过来的酒盏,桃花香味瞬息盈满鼻尖,再抬眸,便迎上他一双凝着深情的黑眸。 她丹唇轻抿,“下次不要这样了。”本来身子就不好。 骆夜白自知理亏,顺从应下:“嗯。” 他紧紧握着手里的酒杯,修眸微抬,沉沉目光将她端凝,“你愿意喝吗?” 韶棠感觉自己好像未饮先醉,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来,她点头,“嗯。” 衣袍交叠,两人相视一眼,再微仰脖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骆夜白眉眼之间皆漫着温柔笑意,他压着心中汹涌而起的疯狂冲动,一时不知千言万语刚先将哪一句说出口,只凭本能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但这些韶棠全然未觉,桃花酒香在唇齿间蔓延开来的时候,她不由眯起了眼,舌尖一卷,递出酒杯,“好喝诶,我还想喝。” 骆夜白无奈,“棠棠,合卺酒只能饮一杯的。”一杯又一杯那哪还能算是合卺酒? “可是我们刚刚喝的那杯才是合卺酒啊。”韶棠狡辩,“现在你再给我倒的就不是了。” 骆夜白:“……” 他眼看忽悠不过,意思意思地往她的酒杯中倒了几滴,趁机转移话锋,“成亲之前,你想不想先回一趟丰乐镇,将你的小黑猫带过来。” “可以吗?”韶棠不出意外地跟上了他的思路。 “当然。” “那太好了!你都不知道小黑有多黏人……” 在母亲离世之后的几年中,陪伴韶棠最多的便是她的小黑猫,此刻她也不知为何,就是忽然很想跟他分享自己喜欢的一切一切。 月色轻移,目之所及,皆漫着温情和旖旎。 韶棠忽然停下,转而定定看着他。骆夜白扬眉,“怎么了?我听着呢。” 一瞬的犹疑后,韶棠问:“你的身子是自小就这样吗?” 她也想听他说一些过往的事情,而不是全部都来自于外边的传闻。 骆夜白心里一紧,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只要她愿意,他可将自己过去的事情一一说给她听,但显然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她问的是季予然的旧疾,他始终觉得还是季予然本人来说更为合适。 韶棠见他垂眸不语,心里闪过小小失落。 短暂的静默之后,骆夜白沉声道:“等时机到了,你都会知道的。” 他没错过她的细微变化,若有所思。须臾,他从她的身侧转移到跟前,直勾勾地看着也不说话。 韶棠隐隐觉得他又在酝酿着什么坏事,稍稍往后退了一点,问道:“你干嘛一直看我?” “刚才我们喝完了合卺酒,对吧?”骆夜白问。 韶棠点头。 “那接下来……”他放缓了语调,“按流程的话,是不是该我亲你了?” 声音一如既往的低磁好听,语气轻松得仿似只是在询问她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但韶棠一听完便蓦地僵住,只剩睫毛簌簌拍闪。 什么啊,怎么、怎么就到这一步了? 骆夜白看着她泛着潋滟水光的双眸,唇角微微翘起,却未再提起刚才的问题,只是微曲手指轻轻蹭过她的耳垂,将她垂落在额前的发丝撩回到耳后。 然后看着她羞赧的容颜,笑出了声。 “走吧。”他似是心情很好,声音都含着显而易见的笑意,“很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许是坐得久了,又许是被吓得不轻,走下来的这一路,韶棠腿微微发软,落地时还差点没站稳,好在他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骆夜白绕到她面前,微躬下.身,“我背你回去。” 韶棠一下就开心了,但旋即想到什么,又说:“不行的。” “为何不行?” 韶棠眼神闪躲,欲言又止,更是弄得骆夜白一头雾水。 “到底为何不行?” “……”韶棠绞着双手,小心翼翼道:“你身子不行。” 骆夜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要绞尽脑汁来证明自己身子没毛病。 “你配的那些汤药颇有成效,这段日子以来你也看到了吧。”他循循善诱,“难道不想试一下效果如何么?” 若是在平时,韶棠不难发觉他话中的端倪,但今晚发生了许多事,她还饮了酒,娇靥晕晕,只稍作思忖便应了下来,“也行罢。” 脚步刚动,她又叮嘱:“但你若是觉得累了,要及时跟我说。” 骆夜白还以为是关心他呢,结果转瞬听她嘟囔:“我可不想从你背上摔下来,想想就很疼呐。” “……知道了!” 韶棠靠着他精瘦的后背,伸出双手自然而然环着他的脖颈,不知今晚他是不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显得风发意气一些,只半束墨发,韶棠揪起一缕拿在手中慢慢把玩,悄悄编织成了小辫子,见他没察觉,又再挑起一缕。 骆夜白不用回头也能猜到她的小动作,只觉心中满满胀胀的。 他心念一起,转了方向,背着她慢慢走过庄子的长廊和曲径。 一路上听她问着各种问题。 “我重不重呀?” 不等回答,她又道:“你不能说重。” “不重。”骆夜白如实回她,“还可以再背一个你。” 夜风徐徐,催生倦意。 韶棠虽犯着迷糊,却还是能一下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双手揪着他的耳朵往外拉,“你说什么,还想再多背一个呐?” “你想背谁?” “算了。” 她霸道放出话来,“你想都别想。” 骆夜白故意逗她,“有人好凶啊。” “就凶。” …… 庄子里布着一面莲湖,远远的好似还能看到岸边泊着的乌篷船。 韶棠眼前一亮,拍拍他的肩,噼啪作响。 但骆夜白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听她说下文,转过头来才看到她一双星眸正紧紧盯着不远处的莲湖,心思全写在脸上。 “想去?”他问。 “有点儿。”软软糯糯的音调,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可我不想去。” 韶棠坚持,“不是的,我觉得你想去。” 虽然她一撒娇他便没了辙,但偶尔也很想看她气呼呼的样子,他沉吟:“是吗?” 微妙的停顿后,他问:“你从哪里觉得我想去?” 韶棠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企图蒙混过关,“哪里都觉得。” 骆夜白正想着要怎么回答,就见她忽然松了手上的力道,但当他意识到不对劲的那一刹已经来不及了,她双手改而虚虚掐着他的脖颈,“你说,你想不想去?” 软糯的声音听起来一点震慑力都没有,但也正是因为她只是做做样子,所以掐在他脖颈上的双手更像是在轻抚,指腹蹭来蹭去,带起一片无名火。 骆夜白缓着呼吸,好半晌,才勉强说出她想听的答案,“好,我想。” 韶棠“嗯”了一声,轻轻拍了下他的脸,像哄小孩一般,“真乖呐。” 骆夜白给气笑了,“可我不能白带你去。” “出尔反尔。”韶棠哼哼,“那你想怎么样?” “还没想到,到时候再说吧。” “好罢。” 骆夜白望了眼夜色,好声好气同她商量,“太晚了,明日再带你去玩,好不好?” 韶棠脸颊贴着他的后背,含含糊糊应着:“好罢。” 回到房间已是子时一刻,骆夜白见她睡眼惺忪,有些不忍心叫醒她,但想到她向来爱干净,还是喊了秋秋给她备了热水沐浴。 一番梳洗,倦意渐散,韶棠恍然清醒。 她换了中衣,坐在铜镜前绞干青丝,心思却飘得很远,脑海里不住地回想起今晚这恍如梦境的一切。从绚烂烟火,到皎白明月,再到他低磁惑人的声音,以及逐渐逼近的俊脸。 想着想着,她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烫,忙放下巾帕,两只手各对着一边脸颊,拍拍停停,但好像没什么用。 而且这股热意还肆意蔓延,她双手改而捂住了耳垂,却在倏忽之间想起他贴近耳畔轻声细语时拂来的灼热气息。 …… 待她回过神来,甫一抬眸,便看到铜镜之中的自己面色潮红,唇角止不住扬起。 笑得像个傻子。 韶棠:“……” 不行,不能这样。 她急需找点别的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刺绣就刚刚好。 她忙不迭起身去翻找自己带来的箱子,结果视线倏地一顿,双眸圆瞪。 阴魂不散的小册子被随意压在了绣品底下,而且经路途的颠簸,已呈翻开的状态,韶棠一眼便能看到上边的画面—— 清澈的湖面之上,一艘乌篷船……还有同样紧紧相拥的男女。 她心里头倏地冒出一个不着边际的猜测,这册子该不会就是某人画的吧? 而且回来那会儿他还说了什么,说不能白带她去玩? 这意思便是去了之后还要讨回点什么? 韶棠吓得一哆嗦,脚步虚浮地回到床榻边,木然地将自己裹进锦被,又再一点一点地往里缩,直到完全陷进黑暗之中,才怯怯地嚎了一声。 艰难地放下此行的两大心愿,汤泉和游湖。 但好在,第二天一早,骆夜白就来告诉她,他有急事要先回城一趟。 韶棠心中大喜,嗯嗯应着,恨不得马上将他送出门,心里开始盘算起泡汤泉需要的衣裳和花瓣,还有昨晚没喝过瘾的桃花酒。 第30章 喝醉 骆夜白是昨晚回去后收到的密信, 要他回宫商谈要事。 这一晚上,他虽不似韶棠那般思绪翻涌,但一想到他们不仅定下了心意还连合卺酒都一并喝了, 心中也是柔软得不行, 一直辗转到了后半夜才合了眼。 却不想一夜过去,所有的脉脉温情就随霏微夜色一同消融在了暖阳之中。 他满含歉然地去找她,几番斟酌才说出来的措辞, 结果她好似只听到了他要回城这一事,眉梢眼角登时就漫起了明媚笑意。 直到将送他出门, 她都还没放下弯起的嘴角。 骆夜白一阵郁闷,以前他大哥刚成婚的时候,大嫂每天送大哥去上值,眼里都是浓浓不舍,怎么到了他这里就完全不一样了? 就这么迫不及待想送他出去? 临上马车前,他气不过, 驻足回身, 垂眸定定看着某人。 韶棠正挥着手, 见他忽然看过来, 不由问:“怎么了?” 骆夜白唇线抿直,不说话。 “可是落了什么东西?”她好笑道, “你说话呀。” 骆夜白借用了一下她昨晚说过的话, “我觉得你应该有话要跟我说。” “啊?”韶棠不假思索, “没有啊。”她只想他快点走。 骆夜白坚持, “你有的。” 韶棠一心想催他快点出发,她好回去游湖和泡汤泉,于是敷衍应道:“嗯嗯,有的有的, 等你回来我再跟你说呀。” 骆夜白:“……” 他闷闷不乐地上了马车,不过眨眼的功夫,再掀开车帘,就看到韶棠已经头也不回地进了庄子,脚步快得好像在逃债。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昨晚刚和他喝过合卺酒的人。 沉郁蔓延,绻谴尽散,他一挥手将车帘关得严丝合缝。 直到踏入皇宫前,才敛下了脸上的怫郁,但周身的凛冽气息有增无减。 萧景衡隔着龙案远远瞥了一眼,啧啧打趣道:“阿骆,朕这么一大早叫你过来不会坏了你的好事吧?” “真是罪过啊。” “……” 骆夜白略过这个问题,“陛下找臣过来可是已经准了宁王回临安的奏请?” “不亏是阿骆。”萧景衡示意他坐到一旁,收起脸上的玩笑神色,“圣旨已经送了出去,想来这几日宁王便会开始动身了。” 他顿了顿,徐缓道:“当初为了方便探查宁王与贪墨一案有无关联,让你假借受伤隐匿行踪,如今赃物下落已明确,而宁王即将现身临安,朕想让你亲自去迎接他。” “看看他的反应,再顺道探一探他的口风。” 骆夜白默了须臾,答道:“也好。” “那就行了。”萧景衡忽而又低低笑开来,“等宁王快到临安的时候朕再让人传口信给你,不过到时候可有的忙了,你最好提前给你的娇娇说一声。” 见骆夜白手上微顿,他声含揶揄:“阿骆,你该不会还是个惧内的吧?” 骆夜白并未否认,抬眸看过去,“陛下如果没别的事,臣就先告退了。” “哎去吧去吧,有了娇娇就忘了兄长。”萧景衡摆出一脸失落的神情,声音却带着些幸灾乐祸,“赶紧回去和你的娇娇温存去吧,可别到时候宁王的事情是处理完了,娇娇也没了。” 骆夜白忽然就不是很想说话,他欠身告退。 没想到刚走出大殿就听到有人道了声:“骆侯爷。” 骆夜白循声看过去,“康王殿下。” 康王乃先帝的兄弟,向来不涉党争也无心朝政,是个出了名的闲散王爷。 甫一见到骆夜白,他似是很意外,“之前听陛下说你受了伤下落不明,看来是有惊无险。” “谢康王殿下关心,一场意外,已经无碍了。” 骆夜白对康王出现在此处稍感疑惑,但他面上未显分毫,倒是康王先晃了下手里的盒子,笑道:“陛下自从知道本王买下了予然先生‘时花’系列的全部画作后,总是时不时提上几句,叫本王带来给他解解馋。” 他说完朝着正殿看了眼,又转向骆夜白微点了头,“再会。” 骆夜白亦回了一礼,只不过在他抬起手时,康王的目光微微一顿,落在他的袖口处,转瞬即逝。 ** 这厢,韶棠在骆夜白出了庄子后,满心欢喜地让秋秋准备了花茶和糕点,打算上午的时候先去游湖,正好玩累了可以到汤泉之中祛除疲乏。 可没想到一切都准备妥当,天色却忽然大变,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她倚靠窗牖旁边,听着屋外的细细雨声,这叹息是一声接一声,一声较一声怨恼。 秋秋看得忍俊不禁,斟了一盏热茶递过去,“棠姐姐,没关系的,今日不成咱们就明日再去嘛,刚好明日可以让公子陪着你去呀。” 话音一落,韶棠就被刚喝到嘴里的茶给呛得重重咳了起来。 “哎呀!”秋秋忙跑过来帮她拍背顺气,“棠姐姐,你没事吧?” 韶棠摇摇头,小脸胀得通红,不知是被呛的,还是因为又不经意间回想起了小册子上的画面。 她连忙摆手,“我没事,我不要跟他去游湖。” 旋即,她找补道:“他身子不好,受不得风。” 早就被吩咐过要守口如瓶的秋秋目光闪躲,“哦。” …… 这场忽如其来的雨彻底搅乱了韶棠的计划,她和秋秋将原先准备好的吃食摆到贵妃榻的矮几上,一边闲聊,一边眼巴巴地望着窗外,盼雨快停下。 但天公不作美,一直到黄昏时分才放了晴。 秋秋看到韶棠神情怏怏,告诉她汤泉那边打理得极好,其实晚上过去体验会更好一些。 韶棠闻言心情又好了起来,想着骆夜白应该还没那么快回来,便在晚饭过后喊了秋秋拿上几坛桃花酒,一同去了后山的汤泉。 如秋秋所言,后山的打理一点也不输前院,繁花引路,灯火煌煌。 穿过几道逶迤曲径,就看到了被扶疏花木环抱其间的汤泉池,此刻氤氲而起的雾霭在灯影的掩映下,仿似一方缥缈的人间仙境。 韶棠换了中衣,选了最大一个泉池,“噗通”一声就滑了进去,刹那间只觉骨软筋酥,疲劳消弭。 她朝秋秋发出邀请,“秋秋一起呀。” 秋秋果断摇头拒绝,“不了。” 韶棠又道:“那你陪我喝桃花酒。” “好罢。”秋秋想了想,比出捏在一起的两指,“棠姐姐,我只能喝一点点哦。” 说好了只喝一点点的两人,刚开始还懂得克制,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但没过多久就变成了一杯接一杯。 骆夜白回到山庄已近巳时,问了骆羽才知道韶棠和秋秋去了后山的汤泉,还搬走了几坛桃花酒。 他眼皮一跳,隐隐觉得要出事,吩咐另一名丫鬟先去后山看看情况。 果不其然,那丫鬟出来时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秋秋,忙跟骆夜白解释:“侯爷,韶姑娘好像也喝醉了,但……好像醉得不严重。” “她说什么都不让奴婢扶她,只要你过去。” 第31章 教你 骆夜白疾步走进汤泉池, 却在目光触及那一抹莹白身影时,脚步倏地一顿。 迷蒙水雾之中,女子斜靠泉壁, 玉颈微仰, 脸颊在袅袅热气中蒸出一片惹眼的潮红,丹唇艳如朱樱,而此刻沾着几滴晶莹水珠, 欲坠不坠,勾魂摄魄。 “棠棠?” 骆夜白压下那一股燥热, 试着喊了一声,没得到回应。他往前走了几步,又道:“韶棠?” 韶棠依旧恍若未闻,她一双纤纤素手端着酒盏,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惬意得宛如一只餍足的小猫。 骆夜白那一身与生俱来的倨傲与凛冽, 无声消融在皎然月色之下, 他无奈又宠溺地看着不远处的“小醉猫”, 正想着要如何让她长些小记性, 却不料晃神的片晌,她忽然放下了酒盏, “咕咚”一声整个人都滑进了泉水底下。 “棠棠?”骆夜白心中一紧, 顾不上其他, 直接跳了进去。 结果他刚一入水, 就见“小醉猫”好似算准了时间,霍地一下冒出颗小脑袋来,还洒了他一脸的水花。 “咦?”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眸瞧着他,“臭流氓你来啦。” “……” 再次听到这个评价, 骆夜白还是觉得十分冤枉,他暗暗决定只要她再喊上几回,那他就如她所言,先不做个人。 韶棠歪着脸打量他,顺滑青丝半浸在水里,柔软发尾随着水波轻轻摇曳,一点一点触着他的掌心。 似试探,又似诱引。 而当骆夜白刚要握住时,发尾随着它的主人一个灵巧转身,从他的指缝间划过,只留一片酥痒。 韶棠以手支颐,绽开狡黠笑颜。 “我就知道。”是满含了然的语气,她抱起酒坛藏着怀中,“你是想来抢我的桃花酒喝的,对吧?” 骆夜白感觉自己心口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 他咬牙回:“是!” “可你昨晚已经喝很多了呀。”她不满嘟哝,“还只给我喝一点点,怎么现在又来跟我抢。” 见他面色不虞,她抿了抿唇,稍微作出妥协,“那好罢。”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答了我就给你喝一口。”她比出一根手指强调,“就一个。” “什么问题?” “那本小册子是不是你画的呀?” “小册子?”骆夜白一时没跟上她跳脱的思绪,“什么小册子?” 韶棠不忘先谨慎地往四周扫一眼,而后以手掩唇,贴近他耳侧神秘兮兮道:“就是那个小册子啊。” 润了桃花酒的嗓音,柔软之中带着香甜,好听得让骆夜白差点就略过那个不知为何物的小册子,直接给她肯定的答案,但转念又觉得此刻的她迷糊得可爱,想听听她接下来还会说出什么更离谱的事情来。 “小册子啊……”语调被他刻意拉长,果不其然便见有人迫不及待点着头将话语给接了回去。 “是啊是啊,就是那个小册子,要真是你画的,那我去将它们都买回来,再转手卖掉,岂不是就能赚很多很多的钱啦?” 她微仰起脸,眸里映着星辰,熠熠生辉,窃喜之情溢于言表,好似口中所言已然成真。 骆夜白看着她眯起眼沉迷想象的模样,心中微动,没忍住抬起手轻轻捏了一下她柔润的脸颊,惹来她一声怨嗔:“臭流氓。” 骆夜白略一顿,大概猜到了这一声称呼的由来,想来与她口中的那什么册子脱不了关系。但他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季予然闲暇之余还画了什么小册子。 故而反着问她:“册子上写了什么?” 此时的韶棠看似迷糊却又没那么迷糊,她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过来,后又嫌他动作慢吞吞,干脆直接一伸手往自己这边一拉,“什么都没有写呢,没想到吧!” “嗯?” 见骆夜白面露不解,她盈盈笑起来,将小秘密分享给他:“是画的。” “画的什么?” “画的……”她忽而止住话头,双目圆瞪看向他,“不能说的,不能告诉你这个臭流氓的。” 骆夜白继续打探消息,“那你告诉我册子放哪里了?” “册子啊,就在我床头的……” 她忽然反应过来,急急退后几步,“你是不是想偷偷看完,然后和我做册子上的事情?” “什么事情?” 醉意上头,韶棠听他这么一问,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她又招招手,“你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骆夜白微微俯首,还未开口,便有桃花酒香无声袭来,旋即,温软的唇瓣贴到他的嘴角处,一触即离。 他眸光骤暗,脑中有了片刻的空白。 而面前的她略有些得意地笑起来:“就是这样的事情呢。” 就是这样的事情?骆夜白好像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册子了。 他黑眸微垂,唇瓣的热度有增无减,偏偏某人还不知死活地卷着舌尖,好似正在回味方才的触感。 “应该不止是这样吧?” 他倾身一手握住她的后颈,另一边手轻柔摩挲着她泛红的耳垂,低声诱哄:“要不要我再教教你?” 话音一落,他倏地一用力,便将她扯到了怀中, 先是一点一点的轻柔描摹,待她在彼此相融的灼热呼吸中迷失了心神,再牵引着她的双臂勾住他的脖颈,唇舌纠缠。 直到韶棠经受不住,下意识地张口用力一咬。 翌日。 韶棠醒来时,眨巴着望向榻顶的烟粉帷幔,只觉脑中昏沉一片。 她记得自己趁着骆夜白不在和秋秋去泡了汤泉,期间喝了几坛的桃花酒,后来……后来好像还做了一场春.梦?而在梦里她竟揪着骆夜白的衣襟不肯放,还咬了他一口? 怎么会这样! 她越想越羞恼,不自觉地抬手抚上自己的唇,随之又一愣,若真如梦里那般,那咬的也是他,摸自己的做什么。 她抬脚噔噔踢着锦被,嘴里“哎呀哎呀”地哼着,严重唾弃自己不仅做了春.梦,醒来还止不住回想。 而且,想也就罢了,心中还阵阵悸动。 卷在锦被里左右翻滚了好半晌,她还是无法平静下来,想着干脆将锦被往上一拉,让自己闷上一会儿。不想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横了过来,轻柔为她掖好被角,嗓音如晨时煦风,拂来一片明暖。 “会闷坏的,再好好躺会儿。”他道。 宿醉加初醒的混沌,让韶棠忽略了此时她正躺在自己卧房的床榻上,她顺着墨色衣袍慢慢往上看,迎上那张方才还搅得她脸红心跳的清冷俊颜。 美色误人。她想,她竟然接连在梦中看到了他。 不过,既然是他自己出现,那她就勉强多看会吧。 她转而侧身枕着双手,目光痴迷地落在那张俊朗无双的脸上,不掩赞赏,边看还边点头。 骆夜白看着她迷迷糊糊的反应,嘴角勾起笑意,又起了想逗一逗她的念头,好整以暇看过去,问:“好看?” “好看呐。”韶棠几乎不假思索。 瞧瞧,这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 嘴! 为什么他的嘴角会破了一小块?!而且还和梦中她所咬的位置一模一样?! 她满脸惊惶地直起身,想要靠过去一探究竟,结果一下起得太急手没撑稳,直接摔进了他的怀抱之中。 而颤颤然地睁开眼后,素雅精致的封皮映入眼帘,正是她藏起来的那本小册子。 第32章 认账 韶棠蓦地僵住。 她眨了眨眼, 再定定看过去,那小册子还是一动不动。 ——这不是梦! 几乎是同时,她一个旋身, 顺手掀起锦被就躲了进去。 骆夜白看着榻上鼓起的小小一团, 很是想笑,但又怕将人惹得过于羞恼反而得不偿失。于是转过身以手支脸默默等着某人“自投罗网”,不想半晌过去, 那一小团愣是没半点动静,他实在担心将人给闷坏了, 便往锦被边缘轻轻拉了下,声音轻柔劝道:“棠棠,先起来。” 某人恍若未闻。 骆夜白无奈,只能改了策略,曲指弹了一下册子,惹出不重不轻的声响, “诶棠棠, 你看这册子上画的图跟此刻的我们像不像?” 韶棠隔着锦被瓮声瓮气地哼哼了两声, 说的什么骆夜白没听清, 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所以他自动略过, 紧接着道:“不过, 也不是完全一样, 他们可什么都没……” 话未说完, 就见韶棠霍地扯下了锦被,露出一张气鼓鼓的小脸,不知是在锦被里闷了太久,还是被他方才的几句话给刺激到了, 浮着一层艳红。 骆夜白不仅看破还要点破,他抬手快速滑过她的,笑道:“棠棠,你的脸好红啊。” “闭嘴!” 韶棠揪起手边的绣枕朝他一阵乱捶,捶得累了才停下,但圆瞪的双眸里蕴满了嗔恼。 好一会儿,她才眨眨眼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骆夜白微微挑眉,好似在说:“你说呢?” 韶棠长睫轻颤,移开目光的同时想到一个绝佳的理由:“我不知道,昨晚我喝醉了,醉鬼怎么会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她自问自答,语气笃然:“肯定是什么都不记得的。” “这样啊。”骆夜白低喃,但若是细听,便能发现其中藏着浅浅笑意,他反问:“那你想不想知道昨晚你都说了什么?” 韶棠本想借着喝醉的缘由将昨晚之事带过去,忽然听他这么一问,第一反应便是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但她禁不住心里的好奇,“那我都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啊……好像说了很多。” 骆夜白作出思考状,慢悠悠的语调果不其然迅速勾起某人的心思,他微垂眼眸,迎上韶棠满含催促的眼神,低低笑了一声。 然后,向前倾身,贴近她的耳畔,低磁的嗓音融入暖热的呼吸,带着无声的蛊惑。 “昨晚你紧抱着我的手不让我走,还说……说要和我将这册子里的事情一一试上一试。” 只一瞬,韶棠的神情变了又变,从最初的好奇到满满的不可置信。 骆夜白趁着坐回去的动作瞄了她一眼,适时地发出一声长长叹息,“你这是什么表情?合卺酒咱们喝了,礼也成了,人你也咬了……” “棠棠,你不会是想不认账吧?” 说话间他还煞有其事地捂着心口作出痛苦万分的模样,看向韶棠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将人吃干抹净还翻脸不认账的偷心贼。 韶棠:“……” 她觉得骆夜白极有可能又在捉弄她,但恍惚间,脑海中闪过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都是她在说着什么小册子之类的话。 这时候再否认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她低着头支吾了许久,不死心地再问了一遍:“昨晚……昨晚我真的将你那什么了?” 为什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这不公平! 骆夜白忍着笑,明知故问:“那什么是什么?” “就那什么啊?” 骆夜白无辜皱眉,“到底是什么?” 韶棠看他这一张俊脸不好好使用,偏要装傻充愣,隔着锦被踢去一脚,嗔道:“就做了那小册子上的事情啊。” “哦……可是那小册子上的事情也很多啊,你指哪一……” 语调特意拉长,含着些许意味不明的笑意,让话一说完就羞赧得想再次缩回锦被的韶棠气得直咬牙,她边噔噔踢着锦被边威胁:“你再笑,我就咬你了。” 岂料话一出,就见骆夜白那一张让人脸红心跳的俊颜赫然凑到了她面前,几乎与她鼻尖相抵。 说出来的话更是没脸没皮,“来吧,你咬吧。” 韶棠:“……” 她很想问问风靡大梁的予然先生,脸皮是掉汤泉里边了吗? 不过想到汤泉,她稍稍敛了心思,将他推得远了一些,认真道:“头先我听冬奶奶说汤泉辅以药浴对身子有极好的疗效,这两天你且试一试罢。” 骆夜白没有拒绝,他本来也是打算在此多留几天,好趁此将与她之间的事情安排妥当。 韶棠见他晃神,心念一起,悄摸摸地松紧着手指,然后瞄准了他身侧的小册子,但她的手伸出去的同时骆夜白微微侧开身,结果便是她不仅没够着小册子,还将他抱了个满怀。 头顶传来一声不加掩饰的闷笑。 韶棠挣脱不开,不管不顾仰起头来对着他的下颌就是一咬。 她虽气恼,但到底收着力道,所以这一咬对骆夜白来说不痛不痒。他将她箍在怀里,下颌抵着她的发顶,轻柔摩挲。 “原来不是不咬,是想抱着咬啊。” “你怎么越来越没脸没皮了。” 韶棠被困住,只能抬手往他背上拍了下以示警告。 骆夜白将她的脸捧起来,但在视线相对的那一瞬,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改而指腹一下一下描摹着她的眉形。 韶棠躲无可躲,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被咬破的嘴唇,她抬手轻轻触了下,软软的,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清冷。 “痛么?”她轻声问。 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想着得多用力才会咬成这样?而且他本来身子还不好,自己真是太不应该了。 骆夜白听出她话音里的关心,一想到回去之后的计划,再次牵动了潜藏的不安心绪。 他低眉敛目,“痛。” 韶棠小心翼翼地点了下,“那起来我帮你涂点药?” 骆夜白摇头,只是将她的手握紧,俯首贴上她的唇瓣,这回是他一触即离。 但他不忘再次强调:“棠棠,咱们合卺酒都喝完了,你不能不认账的。” 不知为何,韶棠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些许的不安,她睨他一眼,“我哪里不认账了?” 不认账这会儿能让他这么抱着? 骆夜白略显委屈地翻起旧账,“怎么说咱们前晚也算礼成了,可你昨天一早竟还迫不及待赶我出庄子。” 韶棠伏在他的胸口,在他们的身侧,是一抹斜进窗纱的朦胧光晕。 她心一软,“那你说,怎样才算认账了?” 第33章 婚书 韶棠实在看不得他露出这般委屈巴巴的神情, 所以在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她都应了便是。 可她如何也没想到, 话音方落, 就见他瞬息变了脸色,一双墨玉般的眼眸不见了往常的高深莫测,只盈满浓浓笑意, 反手从身后拿出那本小册子,摊开放到她的面前。 并大言不惭道:“棠棠, 在这上边写下你的姓名。” 这册子从一开始出现就频频给韶棠带来“惊喜”,是以她仅瞄了一眼,脸上就轰然窜起了一股热意,忙撇开了视线。想不明白他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爱好,非得在避火图册上签名? 难不成是要她承诺陪他将上边的画面都一一试上一遍? 一想到他有可能是存了如此耍流氓的心思,她就更加不敢直视那本册子了, 低垂着双眸, 长睫止不住颤动, 双手无意识地摆弄着青丝。 骆夜白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 低低笑道:“棠棠,你在想什么?” 他抬起手指轻轻蹭着她的下颌的软肉, 惹来她一记怒瞪后, 非但没有收敛还摆出一副正经姿态, 啧啧叹了两声, “你且看一看,这可是正经婚书。” 婚书?? 韶棠愣怔一瞬,旋即转眸去看他手里的册子,确实不是她刚刚所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可谁家会将婚书弄成避火图册的模样?予然先生就可以与众不同? 促狭鬼! 她“啪”地一下合上册子,仰起小脸,含娇带嗔地瞪着他。 骆夜白满眼宠溺任她瞪着,而后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我去将纸笔取来。” 起身时他顺手将册子放在了她的掌心,即便上边的内容与韶棠原先所想完全不同,但一看到它的封皮,她还是莫名觉得羞赧,在骆夜白去取笔墨的间隙,始终时没好意思再多看一眼。而在骆夜白取回纸笔后,她亦是看都没看就直接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姓名。 骆夜白看着她专注的神情,再看着落在婚书上的娟秀字迹,好似一笔一划都从他的心上滑过,从而牵引出一股冲动,他柔声问:“棠棠,你要看我写么?” 韶棠不知他又打的什么坏主意,果断拒绝:“不要。” “好吧。”略显遗憾的语气,但好像又丝毫不意外。 骆夜白接过笔墨,慢慢在她名字的旁写下了自己的姓名——是他的本名而非季予然。 待墨迹干了之后,他珍而重之地将婚书从那册子上拿起来,再卷好收进锦盒之中。 “棠棠,这下你可就真的赖不掉了。” 韶棠听着他这孩子气的扬言,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在收回目光时一顿,陡然瞪大了眼。 一抹了然在骆夜白的眉宇间展开,他将小册子捡起来放到锦盒上,笑道:“婚书这般重要的东西我怎会乱来。” “不过是借这册子垫一垫罢了。” 赶在韶棠发怒之前,他顺势往床榻上一靠,再尔手一伸便将她捞到了怀中。 “好了。”他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后背,“昨晚被你折腾了一宿,再陪我躺会儿。” 韶棠刚要反驳,但隐隐听出他话音里疲惫,又将话咽了回去,改而有一下没一下玩着他的墨发。 “棠棠。” 骆夜白忽然唤她,“……如果我不是季予然,你还愿意嫁给我么?” 韶棠将刚编好的小辫子放下,借着他胳膊的力量往上移了些,下颌抵着他的胸膛,打量起他下巴处一夜之间冒出来的短短胡茬子,不甚在意回:“我来之前并不知道你就是大家口中的予然先生呀。” 骆夜白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韶棠用手放到他的下巴处感受了下,只觉刺刺痒痒的,不是她喜欢的感觉,便又改回把玩他的墨发,同时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清晰感受着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只不过半晌,一道比心跳更明显的声音传来她耳畔,带着她十分熟悉的不怀好意。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棠棠你这么好学。”骆夜白边说边笑,“竟还特意去买了避火图册……唔!” 话未说完,韶棠就不管不顾地将他的嘴给捂了个严实,为自己辩解道:“你休要再胡说,我那是无意中买下的。” 骆夜白眨了眨眼表示知晓,但韶棠忽然觉得此刻正是“报仇”的好时机,她正了正神色,“我跟你说啊,你以后不能……哎呀!” 许是顺利让人签好了婚书,骆夜白心情大好,看着她张牙舞爪的可爱模样,一时没收住情绪,就着她的手指轻轻咬了一下。 可这一下彻底将韶棠给惹恼了,她直起身,一脚将他踹下了榻,“你出去!” 骆夜白本还想挣扎一下,怎奈念头一起就有一个绣枕砸到了脸上,伴随着某人的怒嗔:“快点!” 于是,堂堂骆侯爷,继喝合卺酒的第二天被未来娘子迫不及待送出庄门后,又在签了婚书的第二天,被无情赶出了房门。 骆夜白抱着锦盒和那本小册子在门口站了会儿,轻轻叹息一声,看似无奈,实则脸上满是压不住的明朗笑意。 关于他们之间的婚事,他确实用了些不太光明正大的手段,但底下的人已经探到了季予然的行踪,而他的母亲也开始动身赶回临安。很快,他就可以向韶棠坦白一切,给她十里红妆。 待骆夜白走远,秋秋才抬手敲了房门,她一见着韶棠,便是眼前一亮,“棠姐……哦不,我是不是该改口叫夫人啦?” “呃……”韶棠一时语塞,“先不说这个了,秋秋,昨晚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秋秋当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在汤泉喝醉之后就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不过到了这会儿倒也将昨晚的事情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韶棠听她说完只觉不可思议,“所以昨晚真的是我抱着你家公子不放的?” “是啊。”秋秋重重点头,“夏夏还说她想扶你出来,结果你怎么都不肯,嚷着一定要公子过去才行。” “……” 一阵懊恼过后,韶棠决定再也不往汤泉那边多迈一步,只催着骆夜白去药浴,而她自己则是趁着几日空闲绣好了答应给沈青炜的几座插屏。 三日后,几人启程回城。 一路上,骆夜白像是没了骨头一般,动不动就往韶棠身上靠,还找了一个听起来冠冕堂皇但又十分离谱的理由,说是那晚手被她枕得太痛而抬不起来了。 韶棠无语地乜着他。 就算那晚她真的枕着他的手睡了一晚,那也是三天前的事情了好吧?而且,手疼跟靠在她的身上有什么关系吗? 分明就是耍赖皮。 骆夜白坦然接受了她的批评,并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将脸迈进她的脖颈,“棠棠,亲事你想怎么安排?” 韶棠虽面上嫌弃,但还是贴心地给他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想了想,回他:“都听你的罢。” “好。” 而骆夜白这股黏人劲儿,在回到宅子之后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简单整理了一下书房里的东西,将那摆在窗牖前的长案空出来留给韶棠使用。 但韶棠只在书房待了半个晌午,翌日一早便和骆羽一起将绣好的插屏送去了城中沈青炜的铺子。这一去一回又是大半天,回来的时候她一进书房,就听得有人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还挺阴阳怪气的。 韶棠想到以往都是受他欺负,这回非得治一治他,于是装作什么没有听到,径直走向自己的长案。 不想刚一落座,便被人从身后圈入了一道温暖怀抱。 “棠棠。” 刻意忽略掉某人温情脉脉的声音,韶棠不咸不淡地“嗯”了一下,拾起案上的绣品就开始忙活。 骆夜白贴着她的耳畔再次唤了声:“棠棠!” “你说呐。”韶棠缩着脖颈将他推开一点点,“我听着呢。” 怀中拥着温香软玉,骆夜白心底的那一点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跟她说起婚事的安排,“等吉日定下,我就派人去将你的冬奶奶他们接过来好不好?” “好呀。” “等这些事情都办完了,我再送你回去一趟。” 韶棠又回:“好呀。” 骆夜白还想说些什么,忽而话锋一转,“棠棠,今天都去哪儿了?” 韶棠正等着他问这一句呢,清了清嗓,回道:“去了沈公子的铺子呀。” 话音一落,箍在她腰上的手倏地收紧了力道,她忍着笑,接着说:“哦,还见了沈公子,和他聊了一些接下来的……” “棠棠。” 骆夜白打断她的话,手往上一提,便揽着她的腰肢将她翻转过身来,随着一声惊呼,下一瞬,韶棠又被他抱着放到了长案之上。 “我记得你买的那本册子上有一页就是在书房……” 骆夜白俯身将她圈在自己的双臂中间,低沉的声音带着蛊惑,“你是不是想试上一试?” 韶棠听着这让人脸红心跳的话,再看着逐渐压下来的冷俊脸庞,只觉呼吸一窒,手上的线团无声滑落。 第34章 谪仙 韶棠正被砰砰作响的心跳声搅得恍惚时, 外边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骆夜白眸光微转,将她扶了起来,“应该是祁墨找我有事。” “嗯。”韶棠含糊地了一声, 随手捡了几样绣品转身便走。 祁墨将房门关好, 面色稍显凝重,“侯爷,宁王快到临安城了, 陛下传了口信让你明日就回去准备。” “提前了这么多天,可查到原因?” “宁王的女儿悄悄跑来了临安城, 他放心不下,所以也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宁王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极尽宠爱,若是以此为由,倒也说得过去。 骆夜白看着长案处,眸光幽邃, 须臾, 方沉声道:“知道了, 我会准时回去。” ** 又在书房待了好一会儿, 骆夜白才往前院走去。 韶棠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知道是他,但在距她还有几步路的时候, 脚步声忽而停下, 半晌都未再动。 她疑惑回头, 便迎上一道炙热的目光, 不禁莞尔:“怎么了?” 骆夜白走到她身侧坐下,将她的手牵过来紧紧握着,声音亦有些沉闷:“棠棠,我需要回去几天。” 方才见他那般神情, 韶棠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听完她松了口气,问:“可是府中有事?” 骆夜白点了点头,宁王提前抵达临安,那么他的计划也只能随之暂时搁置。 韶棠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是很严重的事情吗?” 暖风习习,骆夜白顺手将她的碎发拂到耳后,“不严重,但我得等事情都处理完了才能回来。” 韶棠还是不大放心,“既不是很严重的事,那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你可不要有事瞒着我。”她补充,“我们可是连合卺酒都喝过了。” 骆夜白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端凝着她,眉宇间聚着一抹难言的情绪。 “不是什么大事。”他徐缓道,“但棠棠,回来后我的确有事要跟你说。” 韶棠抬手将他的剑眉展开,并不追问,只道:“好,要回去多久?” “快的话五六天就可以回来了。” 五六天,也不过是她做一套绣品的时间,但…… 她抬眸去看他,还未开口就听他答出她心中所想:“若是出了意外,可能会再晚几天,到时我让祁墨先回来跟你说一声。” 韶棠应下,“好。” 骆夜白又说:“骆羽和秋秋留下来陪你。” “若是要出门一定要叫上他们一起。” “想吃什么就让骆羽到城里去买,你别来回折腾。” …… 他念念叨叨,韶棠边听边回着“好”,不想他话锋一准,拧眉道:“还有,最好不要见那姓沈的。” 韶棠“噗嗤”一声笑出来。 “知道啦,你只是回去几天而已。”她睨着他,“怎么整的好像不回来了。” 骆夜白心里本就隐隐不安,一听此言更是目光幽幽盯着她,再一抬手捏住她软乎乎的脸颊,“几天也很久的,你难道不应该表现出一点点的不舍吗?” 韶棠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被他捏得变了形,但到底没拍掉他的手,只星眸含嗔瞪过去,含糊回着:“好罢。” 她大概能猜到此次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但他不想细说,她便也没再追问,只不过多少还是有些担心。 “会不会有危险啊?”她想起刚来那会儿他身上的伤,“你没忘记你身子不好的事吧?” 骆夜白一时语噎,只挑着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不危险。” “那就好。”韶棠纤纤素手点着他的肩,“到时候要是再受了伤,我可不会给你熬药了呐。” 骆夜白语气笃然,“不会受伤的。” 转眼已到黄昏时分,骆夜白还有些事情要提前准备,便趁着天亮和祁墨一起动身回城。 韶棠将他送到了门口,她站在余晖之下,身上披着一层柔和光芒。骆夜白一瞬不瞬地看着,只觉心里暖和一片,但随着那道身影越来越小,他深藏的不安又伺机翻涌,搅得他心神不宁。 踏踏马蹄声逐渐远去,韶棠收回目光,无声叹了口气。 好像才刚刚分别,她的心里就有些空落落的。 不过四五天而已,很快就会过去的。她安慰自己。 但事实并不如她所愿,在她绣完了一整套的绣品,还抽空给骆夜白裁了一件新袍子后,他都还没有回来。 一直到了第六天,祁墨才带回来消息说那边的事情比较棘手,还需再耗些时日。 韶棠压下心底的失落,将裁好的袍子交给祁墨,并托他代为传话,要骆夜白务必注意休息,莫要过度劳累。 祁墨这一走,便又是好些天没消息。 又一日黄昏,韶棠正在书房做着绣活儿,却不知为何总觉心神不定,连连扎到手指。 她忍着痛从旁侧翻出一本小册子,上边整整齐齐记录了他离开的时日,一阵恍惚后,她喃喃自语:“原来已经小半个月了啊。”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照顾好自己?事情办得顺不顺利?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将那册子合上,片晌后没忍住又再次打开,细细确认。 顿时心里泛起阵阵酸意,她语气怨嗔:“这么久了也没让祁墨回来递个话,平白叫人担心。” 过来送茶水的秋秋见她对着一本册子自言自语,蓦地停下了脚步,再悄无声息地转身去找骆羽商量对策。 骆羽想出来的办法当然就是寻些旁的事情来分散注意,比如,到城中四处走走,吃吃喝喝。 秋秋一听也觉得可行,两人一番合计,然后来询问韶棠的意见,本以为还得一番劝说,没想到韶棠只稍作思忖便应了下来。 这些时日,她心里好似堵着一团乱麻,想着到城里散散心也好,还可以顺路将神沈青炜的绣品给送过去。 于是翌日一早,三人便一同出了门,骆羽负责驾车,而秋秋在后边陪着韶棠。 将绣品送到沈青炜的铺子后,骆羽又带着两人走了一段路,途径一处卖糖人的摊子,秋秋一时兴起,说想要下去买几个回来尝尝。 糖人摊子边围了不少人,韶棠兴致缺缺,便没下去。她撩开帷幔,才发现对面正是她一直想去但又一次都还没去过的“空青阁”。 不知道能不能看一眼传闻中的貌美掌柜——正这么想着,一道颀长身影走入了她的视线。 那人一身着雪白长袍,一条同色丝带半系着如墨长发,缓步而行间衣袂轻盈飘扬,带着浑然天成的儒雅风华,宛若谪仙。 仅是一道背影,就已让周遭的人纷纷驻足回眸。 “棠姐姐,我回来了。”秋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在看什么呢?” 韶棠收回目光,“方才看到一个很好看的人。” “啊?”秋秋震惊,“临安城还有比我家公子更好看的人吗?” 这理所当然的语气叫韶棠听得忍俊不禁,打趣道:“这话你可莫要在外边说,免得挨揍。” “本来就是呀。”秋秋想都没想便认了下来,不过转瞬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要说起来,倒是还有一个人可与公子平分秋色。” 韶棠好奇,“是谁?” “就是予……”秋秋蓦地止住话头,“咔嚓”一下咬了半个糖人,借着咀嚼的时间重新整理措辞,“与公子关系甚好的一位朋友。” 韶棠咬着糖人的动作略微一顿,相识这么久,她还从未听他说起过这么一位朋友。 “公子性子偏冷,不认识的人或许会觉得难以接近,但他的那位朋友就完全相反,脸上总带着笑。”秋秋语调上扬,“而且他笑起来特别特别好看!” 韶棠不知想到什么,摇头轻笑,“走吧,今天咱们在外边的酒楼吃完饭再回去。” 外边的骆羽应声调转马车方向,也就在这一霎,方才那吸引了无数目光的男子施施然从“空青阁”里走了出来。 第35章 予然 三人到城中最贵的酒楼饱餐了一顿, 秋秋和骆羽见韶棠仍是一副神情怏怏的模样,便提议去瓦肆看戏,韶棠不忍拂了两个小孩的好意, 应了声好。 就在三人从瓦肆走出来时, 一道脚步极快的身影与他们擦肩而过,倘若他们再多停留一会儿,便能听到让许多人为之欣喜若狂的好消息:予然先生回来了。 而与此同时, 一辆雅致马车缓缓驶向夕岚巷巷尾。 稳稳停下了好半晌,才听里边传出来一道略显懒倦的声音, “怎么了?” 驾车的小厮回头答道:“公子,宅门落了锁。” 话音落下,只见细长白皙的手指徐徐掀开帷幔,露出一副俊雅非凡的容颜,他懒洋洋地朝宅门处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连轻轻颤动的睫羽都透着浓浓倦意。 不过温润的声色, 倒是一如既往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阿骆的事情办完了?” 他以手支颐, 手指一下一下点着脸颊, 好似在思考着什么, 好一会儿才悠悠说道:“隔壁宅子的左厢房,进门第一个架格, 你去看看有没有放着一把钥匙。” 小厮点头应好, 利落地跳下了马车朝隔壁宅子走去, 但没过多久又空手而归。 “公子, 架格上没有钥匙。” 季予然仍维持刚才那番模样,喃喃自语:“阿骆还没回去?晚上有人陪我喝酒了?” 思忖片晌,他朝小厮道:“先回隔壁的宅子吧。” 于是马车越过宅门,转入了巷子的最后一间宅子。 季予然下来之后便径直进了卧房, 他伸手往榻上按了下,啧啧叹着:“还是那边的宅子住得舒服啊。” 话虽如此,下一瞬,他已经像是没长骨头一般卷进锦被之中。 “不管了,先睡一觉。” 似是想起什么,他朝外边轻轻交代了声:“二文,天塌下来也不要喊醒我。” “哦。” 但予然先生的忽然回归,注定了今日的夕岚巷会不同以往。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另一辆马车也驶进了巷子,直接停在巷尾的宅子门口。 出来开门的还是叫二文的小厮,看清来人后,他微微讶然,“兰芷姑娘?她们不是说你今日身子不适还在家中……” “已经好了。”兰芷边说边往二文身后看了眼,问:“二文,予然呢?” “公子正在休息。” 见兰芷抬脚便要往里走,二文忙不迭跟上去,“兰芷姑娘,公子说……” “我知道。”兰芷笑着接上二文的话,“天塌下来也不要喊醒他,对吗?” “放心吧,我就在一旁看着,不会打扰他的。” 最后,二文没再拦兰芷,当然他也拦不住,而兰芷亦如她所言,轻手轻脚来到榻边后便不再言语,只一瞬不瞬地端凝着榻上酣睡之人。 ** 而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宅子,约莫到了申时才有了声响。 出去还有旁的事情可分散心思,一回来睹物思人便容易徒增烦恼,韶棠想了想,还是决定让自己忙碌起来,她抱着新采买的料子直接进了书房。 但这里到底留下了许多和他有关的回忆,在做绣活儿的间隙她总是会不自觉扭头去看一眼那边的长木案。 心不在焉的结果便是效率极其低下,半晌过去,她发现自己才堪堪起了个头,而让她更为怫郁的是,有一个急用的线团怎么都找不着了。 她就着长案上的东西里里外外翻了几遍,仍是不见半点踪影,恍惚间,忽然想起他离开那天的情景。 那时她慌乱不已,好像是无意中碰掉了什么东西…… 她弯下.身子循着可能掉落的地方一一翻找,最后毫无所获,反倒是从角落里起身时不小心被勾住了裙摆,“吱呀”一声,便将那橱柜扯了出来。 旋即,一个着墨甚为奇怪的纸鸢赫然出现在眼前。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定睛细看,正是赏春那日被他替换下来的纸鸢,那时他还藏得紧,不肯让她多瞧一眼。 可此时一番斟酌,她忽然觉得或许没看到也未尝不是什么坏事,就这一眼看上去比骆羽那腹痛的大虫还要匪夷所思一些的画作,她竟一时不知该作何评价,倒是上边留的几个小字落笔遒劲有力,让人赏心悦目。 她随手从架格上取了一幅画作展开,再与纸鸢上的寥寥几笔相对比,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都说予然先生画风多变,难以捉摸,但这天壤之别的变化……难不成,是她太过浅薄了? 韶棠不死心,又从架格上取来几幅其他的画作,虽然风格不一,但多多少少都有些许相似的落笔处,除了那个奇怪的纸鸢。 她凝视许久,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荒唐不已的念头。 只不过还未及深思,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了她心心念念的线团,竟正好卡在了橱柜与墙角中间,若非她方才无意中的拉扯,估计现在还找不着。 她再次弯下.身来去捡,结果每次都是指尖刚一碰着,又不小心将其推得更远了一点。几次尝试后,她便失了耐心,直接侧着探去了半个身子,不想一下用力过猛,脚跟没站稳,直直朝前边撞了过去。 惊呼声溢出喉咙的同时,旁边也传来一声细微声响。 再然后,其中一排架格一分为二,朝着两侧缓缓拉开,停下时约莫有一臂长,显然是一道暗门。 而那个线团顺着滚入暗门,“咚咚”几声后便没了声音。 韶棠猛一愣怔,半晌才回过神来。 宅子里竟还存着这么一间暗室,她未曾知晓,也未曾听骆夜白提及。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该立刻掉头去找来骆羽和秋秋问个明白,但于私心而言,她又觉得她该亲自去探一探藏在这里边的秘密。 或许与她方才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会有莫大的关联。 两种不同抉择在心里不停拉扯,最终私心愈演愈烈,她转身去关了房门,又寻了一盏提灯。 迈进暗门的那一刹,她就听到了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快到她难以喘息。 倚着暗门站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再次出发。 她小时候时常跟小伙伴们玩寻宝的游戏,可这一路走下来,丝毫没有寻宝的好奇与刺激,只觉心中盈满了不安,双腿不自觉打颤。 这不是一间普通的暗室,两边的架格摆满了书画,韶棠停下脚步从一架格上拿起一本书册,如她所想,是一本珍藏古籍。 予然先生文采斐然,在家中置了这么一间暗室用来藏书不足为奇。 可为什么从未听他说起? 韶棠麻木地放下书册,心中惶然与苦涩交织,来势汹涌,让她差点丧失了接着往前走的勇气。 但暗室不大,在她的不远处拦着一块长木板,想来应当就是通往另一边的暗门,而她的小线团,还在旁边轻轻晃动。 她走过去将线团捡起,却迟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她知道,推开这一扇门,心中的所有疑问都能得到解答,但他们相识相知,直到离开他都对此只字未提,只能说明揭开秘密的后果是她所不能承受的。 踌躇许久,韶棠还是选择了前者,她想着不管结果如何,总该要有个结果。 却万万没想到手刚一放上去,就听那边传来了一声呢哝软语。 “轰”的一声,她脑中一片空白。 刚拾起的线团再次从手中滑落,“咚咚咚”的声音砸了过来,她却依然能清晰听得暗门之后的声音。 一女子清喉娇啭道着:“予然,人家好想你。” 第36章 小棠 一刹那, 韶棠脸上血色渐消,感觉自己如坠沉渊,周身裹着凛冽寒意。 她的手短促地痉挛了一下, 意识还未完全回笼人已落荒而逃。 回来的途中还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架格, 险些被掉落的书册和画卷绊倒,但她恍若未觉,跌跌撞撞却跑得极快。 直到走出那道暗门, 她才像是已耗尽了全身气力一般跌坐在地上,旋即双手环抱膝盖, 将脸深深埋进去。 即便她千万个不愿,但耳边还是止不住回响着那女子的呢喃软语。 “予然。” “予然。” “予然。” 柔情脉脉,绻谴旖旎。 她不知道门板之后的他在听到这样的轻唤时是如何一番神情,是不是也会回以深情凝视?又或者…… 一想到这里,韶棠便觉得心如刀绞,痛得难以喘息。 怪不得他不愿让她唤他予然, 原来这个称呼早已属于另一个人。 怪不得他总有意无意地试探她的态度, 原来只是为了更好地将她蒙在鼓里。 他的家人, 他的好友, 甚至是这一间暗室,她都一无所知。 这些时日以来, 她不是没有起过疑心, 但她始终相信母亲不会看错人, 而且他那一双墨玉般的瞳眸尤其会撩拨, 直直地看过来时,敛起所有的清冷,只剩一片似水柔情,叫人不自觉沉溺其中, 忘却其他。 可暂时忽略的事情并不代表它不存在,抽丝剥茧之后的真相更加直白,也更加残忍。 他说有急事回府,其实只是去了隔壁的宅子密会娇娘,而且还一去就待了小半个月。 韶棠很想就不管不顾冲过去,跟他当面细数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欺骗,再质问他为何如此?但事情来得猝不及防,惶然与无措的情绪几近将她淹没,这一会儿稍微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的衣袖已被打湿了一大片。 再一抬眸,只觉眼睛酸酸胀胀,还不大适应斜进窗牖的暖阳,想也知道眼角和鼻尖也是通红一片。要真顶着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过去,倒显得自己底气不足了,万一到时候再一虚怯,显山露水不说,说不定还会被他们笑话一番。 ** 而另一边,季予然看着怼到自己眼前的昳丽容颜,只觉眼皮直跳,马上又将自己完完全全缩进锦被之中,怏怏喊了声:“二文!” “嘿!”兰芷狡黠一笑,“二文正在外边摆弄你买回来的酒坛子呢,暂时没空。” “不肖徒儿竟敢来扰为师安眠,还直呼为师名讳,罚你先将书房中画作临摹一百遍。”季予然说着从那柔软锦被之下探出一只手来,懒洋洋地挥了下,“去吧去吧。” 兰芷丝毫不为所动,“予然,你别把大夫的话当耳旁风,你得起来走动走动,不能一直躺着。” 锦被下传来回应:“嗯。” “你别光‘嗯’,你得起来,从回来到现在你都睡了好几个时辰了,不能再睡了。” “嗯。” “予然?予然?季予然?” “……”锦被里的人连“嗯”的一声回应都没有了。 兰芷担心他真又睡了过去,忙靠近了些,商量道:“予然,起来走走吧,晚上我陪你一起喝酒呀。” 许是说到了喝酒,又许是锦被里过于闷沉,季予然终于舍得缓缓拉下了锦被,露出那一双满含风情的桃花眼,只不过轻轻眨了下,便蕴满了一言难尽的情绪。 “你可算了吧。”他困懒开口,“就那半杯不到的酒量。” “上回是意外!”兰芷狡辩,但季予然听着却是只想揉揉耳朵。 犹记得有一次他回临安,恰逢骆夜白正忙,他便鬼迷心窍答应了和兰芷一起喝酒,结果真就一口她就起了醉意,再然后,不管不顾对他大展歌喉。 兰芷曾在秦楼楚馆讨生活,清喉娇啭,再配上袅袅琴声,当真犹如天籁,但若重复听上一整晚……其他人不知道会作何感想,作为亲历者的季予然的确是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以至于他现在一听兰芷要喝酒,便觉得耳窝犯痒。 兰芷瞧着他的小动作,并不打算放弃,又道:“就算我不能喝,也可以在一旁陪着你呀。” “不必。”季予然果断拒绝,“我找阿骆喝。” 岂料话音方落,就听旁侧响起一声轻笑。 一抹疑惑浮上眉眼,季予然朝兰芷投去打量的目光,“说,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能打什么鬼主意。”兰芷眨眨眼,神秘兮兮道:“予然,你是不是回来还没去见过阿骆啊?” 季予然眉心微蹙,兰芷便也不再卖关子,笑道:“阿骆现在可不一定有空跟你喝酒了,他还得陪着家里人呢。” “家里人……”季予然话音一顿,片晌的愣怔后,陡然抬高了声调,“你说什么?” “啊?我说阿骆……” 兰芷话未说完,季予然已经迅速掀开锦被,还穿好了黑靴。 她看着转眼就已冲到门口的身影,惊得瞪圆了眼。季予然和骆夜白关系甚密这她是知道的,可至于听她提了一句骆夜白家中有人就这么大反应么? 而门口的季予然却是忽然顿住了脚步,须臾又原路折返。 “这样好像太唐突了。”他喃喃自语,“我得先整理一下衣冠。” 兰芷回过神时,便看到素来散漫的季予然坐到了铜镜前,他细细梳理着墨发,还从匣子里挑出一枚小玉冠来询问她的意见,“你觉得这个如何?” 兰芷面色复杂,相识多年,她所认识的季予然恣意洒脱,因嫌发冠使用起来太过麻烦,从来都只以一条丝带半扎墨发,从未像此时这般反常。 季予然见她迟迟未答,拿起玉冠放到她面前晃了下,“徒儿,你觉得这个如何?或者你来帮我看看这里边哪个更合适一些?” “哦。”兰芷木然地点了点头,“这个就行了。” 闻言季予然也不再纠结,就着那枚小玉冠束起墨发,又起身展平了袍子。 他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遍,转身便往外走,眉眼间盈满了显而易见的笑意。 兰芷跟在他身后,心里的疑团越卷越大,正欲开口,又见他抬手敲着自己的脑袋,嘟哝着:“睡睡睡,整天就知道睡。” “竟平白耽误了几个时辰。” 院子里的二文也注意到了季予然那不同以往的轻快步伐,不过不等他开口,季予然已先一步说道:“二文,快跟我一起去隔壁见个人。” 兰芷很想问问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他如此眉欢眼笑,但见想了想还是将话又咽了回去。 三人很快就来到了宅子门前,二文刚要抬起手来敲门就被季予然拦下。 “我来。”他攘起袖袍,“让我来。” 偏爱躲懒的予然先生第一次亲自动手叩响了宅门,却以失望而归,三人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有人来开门。 季予然等不及,转身给二文递了个眼神,便见二文身手矫捷地跃过了院墙。 宅门打开后,季予然环顾一圈不见人影,直接往后院走去。 兰芷跟在他身侧,见他动了动唇,好似有话要说,但最后不知为何又没说出来,只紧紧压着唇角。 院子里万籁无声,无端透着些许诡异的气息。 “奇怪,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兰芷边走便道,“骆羽那个小话痨若在,不应该这么安静呀。” 季予然闻言倏地收紧了手上的力道,同时加快了步伐。 好在,穿过长廊后他们就看到了在藤椅上酣睡的骆羽。 若搁平时,季予然决计不会扰人清梦,但自进了后院,他总隐隐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引出些许急迫的心思来。 “二文,”他坚定道,“喊醒他。” 二文上前两步,一连喊了几声,都不见骆羽有醒来的迹象,稍作思忖后他道了声“得罪了”,便抓着骆羽的胳膊摇晃了几下。 此法果然见效,骆羽终于悠悠睁开了眼。 季予然直截了当问:“骆羽,小棠呢?” 骆羽迷迷糊糊醒来,循着声音一看,惊得话都说不利索,“季季季……” “对,是我。”季予然打断他的话,再问了一遍:“小棠呢?” “小、小棠?”骆羽愣了下,“你说韶姑娘?” 见季予然点头,他呆呆地抬手往书房的方向指了下,“在那里。” 季予然三步并做两步来到书房门口,却没立即敲门,而是先整理了衣袍,又向兰芷投去询问的目光,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才缓缓抬起了手。 但手刚一触着门板,就顺势推开了房门。 而里边,空空如也。 第37章 表妹 “小棠?” 季予然试着喊了一声, 但回答他的只有斜进窗缝的幽幽风声。 他眸光微转,扫过窗牖之下的长案,上边摆着一个见了底的茶盏, 还有未完成的绣品, 看着杂而不乱,更像是主人临时有事随手放下的一般。 “小棠出去了?”他看向骆羽。 “不应当啊。”这会儿骆羽也完全清醒过来,面露焦急之色, “韶姑娘行事谨慎,不会不说一声就自己出门的。”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季予然眉心微蹙,当即吩咐道:“书房我来找,骆羽去后院,兰芷你去卧房看看。” “好。”骆羽转身便往外跑。 兰芷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紧随而去。 季予然将书房里里外外找了一遍, 还是不见半点人影, 只觉心里头那股子莫名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果不其然, 他刚一走出书房, 就看到了匆匆忙忙跑回来的骆羽和兰芷。 一道眼神,他便知晓了结果——没有找到人。 兰芷的身后还跟着刚醒来的秋秋, 她素来神采奕奕, 鲜少在这个时辰睡着, 今日不知为何一反常态, 不仅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还睡得极沉,直到被兰芷喊醒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会不会是去了沈公子那里?”她回想着上午跟韶棠的相处,“棠姐姐好像说过有一些细节方面的东西要跟沈公子再确认一下。” 季予然顾不得询问这忽然冒出来的沈公子是何许人也, 只道:“他现居住何处?” “就在隔壁的宅子。” 秋秋说着便要往外走,但被二文拦了下来。 “不对。”他面色凝重,“公子,书房里有残余的迷.香味道。” “迷.香?!”其余四人异口同声。 “对。”二文走至窗牖处,伸手拨弄几下,“已经非常淡了,但这里确实点过迷.香。” 骆羽恍然大悟,“难怪我今日会睡得这么沉。” 秋秋听闻此言,登时也明白了哽在自己心里的那股怪异感源于何处。 但宅子里忽然出现迷.香,而最为重要的人也不知所踪,这个走向是包括季予然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秋秋忙道:“我先去隔壁宅子问一声。” 骆羽看向季予然,“那我回侯府通知侯爷?” “不用。”季予然声音沉寒,“二文马上去准备马车,我亲自过去。” 兰芷深知季予然的性子,便也没多问,只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二文的动作极快,没一会儿就将马车驶出了院子。与此同时秋秋也带回消息,如众人所想的那般,沈青炜不在家,他宅子里的嬷嬷说韶棠并未到访。 情急之下,骆羽和秋秋本想跟着季予然一同前往侯府,但季予然想到另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还是将人留下等待消息,只带着兰芷上了马车。 二文快马加鞭,因此二人一落座便是重重颠簸。 兰芷将目光从季予然身上收回,眉眼微垂,细密睫羽掩下眸底的黯然。 她印象里的季予然豁达洒脱,从不因为旁人而为难自己,她甚至都没见过他生气的模样。 但此刻,他搭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一双桃花眼眸泛着寒芒,唇角紧紧压成直线,脸色亦可用阴沉来形容。 想来这位“小棠”姑娘是个极为重要的人,甫一出现就轻易牵动了他的情绪。 她心中涌起许许多多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都想要问个明白,但同时她也清楚,季予然虽待人温善,骨子里却执拗的很,他决定的事情,旁人连劝说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这件事情如果他还不想说,那她便是问上多少遍都得不到答案。 一路颠簸,季予然的脸色渐显苍白,但好在较以往足足缩短了一半的时间就抵达了侯府。 二文刚将季予然扶下马车,另一辆马车也风尘仆仆地停了下来。 季予然一回头,就看到了那张让他怫然不已的臭脸。 “予然?你回来……”骆夜白蓦地一怔,旋即大步冲到季予然面前,“发生什么事了?!” 季予然掠去一道锋利目光,很想揪着骆夜白的衣襟先狠揍一顿,但显然现不是时候,他言简意赅道:“小棠失踪了。” 他声含寒厉补充道:“应当是被人带走的。” 骆夜白瞳仁骤缩,心里猛地揪了一下。 他看到季予然的第一眼就猜测到应该是夕岚巷那边出了事,但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消息,愣怔了几息方才脱口而出;“我留了暗卫保护他们。” “你留了几个人?”季予然的语气忽而变得急促起来,侯府暗卫的水平他见识过,如果是重重保护之下,对方还能悄然无声地将韶棠带走,那后果不堪设想。 骆夜白敛眸,“一个。” “一个?”季予然抬高了音调,“骆夜白你脑子坏掉了?你留一个暗卫,他不用吃饭休息?” 骆夜白一时无言。 夕岚巷的宅子远在城郊,按他原本的计划也就五六天便能回去,所以当时只留下暗卫小六一人以防万一,而且小六武功极高,保护他们三人应不成问题。 “你来的时候小六可有现身?”他问季予然。 “没有,对方放了迷.香,骆羽和秋秋都不慎中招了。”季予然眉头紧锁,“要么小六也跟他们一样,要么他及时发现,尾随对方查探情况去了。” 心疼与自责交织,骆夜白只觉心里拧成了一团,有些呼吸不畅,他强压下翻涌而起的惶然,往四周看了一眼,低声说道:“棠棠来临安还没多久,除了我们之外也就和沈青炜兄弟二人有所交集,对方如此大费周章将她带走,想来不是求财。” “你们先随我回府将紧要的事项安排下去,然后一道回夕岚巷。” 季予然听罢,心下了然,只催促道:“走快点。” 在回去的路上,季予然就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完了之后他朝骆夜白投去审视的目光,“你方才说对方求财的可能性不大,而且如果他只求财,必然会再通知我们,那么在这之前小棠不会有危险。” “但是……”他话音微顿,“如果对方为寻仇而来,想想你最近做了什么得罪人的事?” 这个问题在得知韶棠被带走后,骆夜白就已经在心里将所有有可能的人都过了一遍,朝堂之上,暗潮汹涌,立场不同,难免不树敌,但有能力在这么短的时间查到夕岚巷,查到韶棠,还悄然带走她的人也就那么一两个。 而其中一人,正是此次让他一再改变计划,耽误了半月之久的罪魁祸首。 他沉吟道:“如果对方真是想借她来向我寻仇,同样的他也会在稍后联系我,而且目的达成之前,棠棠应该不会有危险。” “什么叫应该?你们这些不靠谱的男人就好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季予然神色稍缓,语气却仍裹挟着浓浓不悦,“阿骆,小棠若是出了……” “罢了。”他改口道,“她不能有事。” 事发突然,祁墨和祁云都还在执行任务没回来,府中剩下能用的人不多,骆夜白将他们分成两批,一批去寻小六的踪迹,一批前往夕岚巷周边探查情况。 季予然在他做好安排后,想了想补充说:“季府也养了不少能人,但我还未见过小棠,你简单说一说,我来描一张她的画像交给他们。” 一直沉默的兰芷终于迟疑地开了口,“予然,‘小棠’究竟是谁?” 被担忧占据的骆夜白倏地一顿,恍然抬起黑眸,直直看向过去。 而季予然只是乜了他一眼,幽幽回道:“她是我的表妹。” 第38章 婚约 “表妹?”兰芷讶然。 骆夜白亦是一顿, 不过眸光流转间,疑云渐散。 之前他让手下的人顺着季府那边的线索再捋了一遍,才发现原来季予然的母亲有一双胞胎妹妹, 但十几年前连同她的夫家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再无人提起。 他语气笃然,“棠棠的母亲是伯母的双胞胎妹妹?” “……对。” 季予然默了几息,说起深藏于心底的一件往事。 玉氏乃几十年前临安城赫赫有名的大家族, 不仅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生了一对姿容绝艳的双胞胎, 姐姐名唤玉清,妹妹名唤玉妍。 姐妹二人聪明伶俐,小小年纪就已习得经商之道,联手担起了家族里的生意,将玉氏名下的产业经营得蒸蒸日上。如此一对清妍佳人,自然引来无数的目光, 当时到玉府说亲的媒人可谓是快踏破了门槛, 但玉家对这一对女儿极尽宠爱, 婚姻一事并无过多干涉, 最后交由她们自己择了如意郎君,并相继成婚。 姐姐玉清的夫君是同为商贾之家的季府当家人, 而妹妹玉妍的夫君是新晋探花郎。 只是不知为何, 妹妹玉妍成婚不到三个月, 她的夫君于一夜之间无端惨死, 而她亦不知所踪。 玉家动用了全府上下的力量,再加上季府的相助,全力去追寻她的下落,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直到一个月后, 姐姐玉清走在街上时被人撞了一下,紧接着她怀里多了一个小包袱。 她望着那道惊惶不已的身影,待意识到就是自己消失多日的妹妹时,已不见了人影,只有怀里的包袱沉甸甸。 打开之后,里边放着几张房契,一枚玉佩,还有一封书信。 玉妍在信里告诉姐姐玉清,她即日便会离开临安,望家中众人勿寻勿念,但对其中缘由,以及房契和玉佩的作用只字未提。 玉清将此事告知家中二老,但三人想了一宿还是想不到玉妍究竟遇到了什么问题,不过她既然这么说,三人还是遂了她的意思,将原本大张旗鼓的搜寻,改为了暗中进行。 又过了两年,玉清才再次收到妹妹的来信,玉妍在信中说她已育有一女,名唤韶棠,待到了及笄之年,她会让韶棠带着信物,也就是那枚玉佩,回临安走一趟,再安排余下的事情。但倘若到时她已不在人世,希望玉清能将韶棠接回府中,给予全新身份,护她一世平安。 而为了安全着想,见面的地点就定在房契上的宅子,以婚约为名头。 自此以后,玉清再也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妹妹的消息,一晃便是十几年。玉父玉母思女成疾,对于生意上的事情逐渐力不从心,全权交给了大女儿,之后夫妻二人四方云游,想着只要他们走的地方够多,或许有朝一日就能再遇到小女儿玉妍。 而这,也成为了玉清一生的执念。 所以季予然自懂事起就时常听他的母亲说他还有一个尚不知身在何处的小表妹,等小表妹到了及笄之年便会拿着信物来夕岚巷的宅子找他。他对此充满了期待,软软糯糯的小表妹,一看就很好欺负,于是他干脆搬到了宅子这边来住,顺道躲个清闲。 宅子的整体布置十分合他的心意,但他担心小表妹觉得不够大,又将隔壁的宅子也一并买了下来。就在他为要在两座宅子之间要绕来绕去而烦恼时,无意中发现了书房里的暗室,当即便叫人将暗室扩大,将两座宅子连通,如此可省不少事。 季母对此乐见其成,想着如果两个孩子见面之后互生情愫,更是好事一桩。偏偏季予然的身子久治不愈,便是他从容貌到才华都足够优秀,季母还是不想她这外甥女的后半生有一点点的不顺遂,所以同她的好儿子商量,要他多留意一下临安城中的青年才俊。 即使季母不说,季予然也是这么打算的,他的身子如何自己再清楚不过,况且情.爱之事于他闻言无足轻重,他只想吃好喝好睡好。是以听完母亲的提议后,他第一个就想到了骆夜白,但感情一事讲究缘分,他亦不能直接插手小表妹的婚事,便想等她过来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再介绍他们认识一下。 不想小表妹提前过来,而他又晚回一步就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简直离谱。 骆夜白听完思忖片晌,问:“伯母也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棠棠的父亲……” “不知道。”季予然无声叹了口气,“我看母亲一直耿耿于怀,也曾暗中派人去查过此事,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先不说这些了,找到小棠要紧。” 说着季予然走到书案前,苦笑一声,“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为小棠作画。” 画像描好后,季予然直接交给了二文,吩咐道:“将府里能用的人全都派出去,务必要快。” 待二文走出两步,他又道:“还有,暂时不要让我母亲知晓此事。” 二文应了声“是”,便闪身走了出去,而他刚走没多久,另一道身影匆忙而至。 正是暗卫小六。 季予然一个箭步冲过去,“找到是谁带走小棠了吗?” 小六看看季予然,又转而看向骆夜白,自知此行办事不利,简单地将事情的经过交代了一遍。 晌午那会儿他正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忽然间隐隐听到小孩的呼救,他往巷子里看一圈没发现异常情况,便想着快去快回,但在他将调皮爬树的孩童救下来后,就敏锐地听到了疾驰而去的马蹄声,再回到宅子,已不见了韶棠的身影。 好在夕岚巷不似别处那么热闹,马车的轨迹依稀可见,他一路追寻,终于发现了些许端倪。 “侯爷,”他道,“那条路的尽头是康王府。” 骆夜白垂眸不语,但看起来并不意外,倒是季予然蓦地抬起头,“说起来,康王殿下和我姨母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 韶棠不知睡了多久,只觉脑袋昏昏沉沉,浑身酸软乏力。 她努力了好久才缓缓抬起眼皮,入目便是一层薄纱罗帐,从样式到颜色都让她恍惚有种回到丰乐镇的家里的感觉。但转瞬她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毕竟前一会儿她才无意发现了书房里的暗室,发现了季予然不做人的秘密。 怎么会一想就真的回到了丰乐镇呢。 她艰难地移开视线,旋即就被惊得溢出一声了惊呼。 一道炙热的目光直直投过来,并未因为她的惊惶而有所动摇。 她没来由地感到害怕,紧紧揪着锦被,不自觉地往榻端缩回去,“你你你,你是……” 话音一顿,她恍然惊呼:“是你!” 头先在满月客栈对面的茶楼,只一道眼神就将她吓得不轻的那个男人! 她警惕地盯着他,“你是谁?” 男人没有回答,而是目光不悦地看着她的动作,声音沉沉道:“过来,别碰着她。” “嗯?” 韶棠茫然四顾,这才发现她的身后挂着一副画像,而画中之人,正是她的母亲。 寻常人见到她母亲的第一眼,都会被她皎若秋月的容颜所吸引,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她的耳垂处落了一点樱红小痣,但在这幅画像上,不仅点了痣,而且位置分毫不差。 一刹那,韶棠心中的惊惶变成了愕然,“你认识我娘亲?” 话一问完,她心里已有了答案,恐怕不仅认识,还是身边亲近的人。 男人答非所问:“她给你起的名?” 说罢他微弯眉眼,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虽不似第一回 见到的那般阴鸷狠戾,却仍藏着隐隐恨意,叫人不寒而栗。 韶棠往她母亲的画像靠近,又听那男人轻声嗤道:“还真是执迷不悟。” 她猜这一句“执迷不悟”说的是她的母亲,下意识便反驳:“我娘亲不是你说的这样。” “哦?”男人好似被她这一句话勾起了兴致,单手支撑着脸,挑眉问:“那她是哪样?” 韶棠抿着唇不答话。 男人也不着急,在彼此静默的时间里就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是料定了她会先一步沉不住气。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韶棠一睁眼就来到了这里,她需要更多的信息来确认自己的处境。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将我带来此处?” “你想先听我回答哪一个?” “我……” 韶棠话未说完,又被他截去话头,“她没跟你提起过我?” 韶棠暗自思忖着他的言外之意,斟酌回道:“我娘亲不爱提及丰乐镇以外的事情。” 轻笑声响起,男人微点下颌,“嗯,确实。” 他又问:“这些年,她过得好么?” 韶棠觊了他一眼,“嗯。” “是吗?”他凝视着画像,“倒是心安理得。” 他眸光暗沉,情绪难辨,韶棠只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直接问道:“你将我带来这里,是想通过我从季予然那里得到什么?” “呵。”从唇缝里吐出来的一个轻飘飘的气音,却给人难以忽略的压迫感。 “从季予然那里得到什么?”他道,“她没有教你识人辨事吗?” 不等韶棠回答,他又低喃:“也对,她自己都分不清。” 韶棠抬眸迎上他的视线,“你有话就直接说。” “你在宅子里住了那么就一点都没有察觉么?”男人冷冷道,“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是季予然。” 韶棠倏地一愣,心里如同被针扎着,引起一阵阵痉挛的疼。 好一会儿,她才找回声音,“你说什么?” “长宁侯,骆夜白。” 长宁侯,骆夜白。 她喃喃地跟着念了一遍。 又在心中一遍遍地提醒自己,眼前的男人身份未明,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不能轻信。 但这个念头一经冒出,便在脑海中不断盘旋,挥之不去,继而牵引出许许多多被她刻意忽略掉的细枝末节。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那一番话,母亲说季予然是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而事实上,她时常在他的脸上看到讳莫如深的神情。 打小跟着他的长随不姓季,而是姓骆。 初见那日,他身上带着刀伤。 一个文弱书生又岂能轻易将陈大陈二打发了回去? …… 还有,他坚持要她唤他夜白。 韶棠按着心口,耳边嗡嗡作响,只觉比在暗室那会儿还要难以喘息。 很快,她额上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清风拂过,引起一阵湿凉,她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男人神色复杂地看着瑟缩在榻端的女子,相似的画面陡然浮现眼前,心口无端漫出一丝疼。 “你真的很像她。” 他不由抬起手,却在即将触及韶棠的脸时又猛地缩回。 而本就难受不已的韶棠因他的动作,忽而想起第一回 见到的那个仿似啐了毒一般的阴冷眼神,恶寒迅速蔓延,不受控地捂着嘴干呕起来。 男人见状脸色骤然大变,站起身厉声质问:“你有孕了?” 韶棠摇着头,想说没有,但她发不出声音,与此同时手腕传来一阵剧痛。 便听他朝外边大喊:“叫老李过来,马上!” 脚步声远远近近,而在这期间,他手上的力道却是越攥越紧,仿似要将她的手生生折断。 一个提着医箱的老者快步而来,往榻上看了一眼后,他道:“先松开。” 见男人不为所动,他低声劝道:“你这样,我不好把脉。” 男人终于松了手,却只问:“她有孕了?” 他眼中泛着寒芒,好似只要那老者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下一瞬,这些寒芒便会转化成利刃,悉数朝韶棠而去。 老者探着韶棠的脉搏,“没有的事,她先是中了迷.香,又受了刺激才会如此,让她休息一下吧。” 男人霍地起身往外走,快迈过门槛时停下脚步,“寸步不离地看着她。” 疼痛席卷全身,韶棠眼里盈满了泪水。 刚开始她猜测那人是母亲的旧识,不管他目的为何,她暂时应该不会有危险,但经方才这一事,她心里了然,他是个疯子,手段狠厉的疯子。 仅凭她自己,或许连房门都出不去。 而转身出来的男人直直走向书房,书案上边是一副未完成的画像,他迫切地提笔在画中之人的耳垂处落下一点红。 然后,便是猝不及防地咳了起来。 他却全然不在意,目光仍旧紧紧凝着那副画像,直到被唤作老李的大夫给他端来一盏热茶。 老李站在他的身侧,欲言又止,最终也只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漾起的茶水落在那一点红痣上,瞬息晕染开来,在男人的眼前铺成血一般的一片殷红。 如同多年前的那一个凛冬。 第39章 阿姐 那是一个风雪瀌瀌的黄昏, 乱云低垂,雾霭沉沉,天地之间灰蒙蒙一片。 他不知自己跑了多久, 最后停下来是因为腿脚酸软体力不支, 一个踉跄重重摔在了厚雪之上。怒嚎的北风似是裹挟着尖刀,无情剐割着他鲜血淋漓的伤口,留下刺骨的疼。 他的睫毛上凝结着层层鲜血, 不管是睁眼还是闭眼,都只剩一片殷红。 许久之后, 他五感渐失,几乎被半埋在了雪地之中,却不再觉得寒冷。 唯一的一个念头,便是自己快死了吧? 或许死了也没什么不好,他想。 他自记事起便知父亲脾气不好,对他也不算亲厚, 但家中富裕, 也没扣着他吃穿用度。直到去年家中忽遭变故, 几间铺子因经营不善相继倒闭, 父亲经不起打击,一蹶不振, 天天喝得酩酊大醉。 将仅剩的一点家财败光之后, 父亲变得更加喜怒无常, 一言不合便会对着他和母亲拳打脚踢。母亲忍受不了如此对待, 悄悄收拾了包袱离开,只留下五岁的他和酒鬼父亲艰难度日。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捱,他不仅食不果腹,还要时刻提防着父亲的忽然发疯, 但到底力量悬殊,他身上的大小伤一道接一道。 更有甚者,父亲为了讨到喝酒钱,还逼着他到山上拾柴火、捡果子变卖。 周围的邻居见他可怜,偶尔塞些干粮暗中接济,还告诉他其实他并非父母亲的亲生儿子,而是他们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叫他早做打算,恐怕他那酒鬼父亲只会变本加厉。 每每被打得头晕眼花的时候,他都想过马上逃离,但至少在家里还有地方栖身,若是露宿街头,以他这个年纪又能如何?他只能一边应付着酒鬼养父,一边悄悄攒着银两,想着只要再多一点,再多一点,他就能彻底逃离。 经过一年的忍耐,明明已经离希望近了一步,可不想就在今日,他那酒鬼养父忽然发现了他藏在枕子底下的银两,拉扯之间,他被养父揪着头往墙上重重撞了几下便眩晕得近乎失去了意识。 闭上眼之前,他瞧见他那人掂着手里的钱袋子笑得贪婪而恶心。 一瞬间,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起身冲那人跑过去并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钱袋子,然后不管不顾地往前跑。 可最终他还是倒下了,眼皮越来越沉重。 他既不信命运,又岂能奢望命运回以一丝眷顾? 可就在他放空思绪时,身上竟开始逐渐暖和起来,而随之疼痛变得清晰,他艰难地睁开眼,模模糊糊迎上一道雪白身影。 她半蹲在他的身前,轻轻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啊?” 温柔的嗓音宛若冬日里的暖阳,从他的心间淌过,冰雪无声消融。 他终于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她眸光流盼,没有丝毫其他人那般唯恐避之不及的嫌鄙。 许是见他神情恍惚,她又轻声问了一遍:“你受伤了,我家里有大夫,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呀?” 家?乍一听到这个词,他不由想起那个犹如地狱一般的存在,猛地颤抖起来。 她见状忙按着他的手,“你别害怕,只是为你治伤。” 通过掌心度来的温热让他的神志得以暂时的清明,他几不可闻地应了声:“好。” 再次醒来,他躺在一堆软缎中间,身上的疼痛仍在,却不再觉得寒凉。 她侧着脸半趴在榻上,一抹暖光斜落在她的身上,耳垂处的小红点在胜雪肌肤的映衬下尤其惹眼。 如瞳瞳旭日,耀着华光,将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尽数冲散。 待伤养好后,她问他:“你想留来了么?” 几乎是想都没想,他就点了头。 “那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弟啦。”她似是很高兴,“你得喊我姐姐,我也是姐姐了。” 旋即,她又问:“你叫什么?” 那个如噩梦一般的名字,他连想都不愿想,只垂眸不语。 她沉吟片晌,“不如就叫你玉筠,可好?” 玉筠。 他郑重回道:“好。” 玉府家大业大,玉父玉母又对两个女儿十分纵容,再一见小玉筠长得唇红齿白,便也默认了此事。小玉筠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玉府的小少爷,玉妍亲自教他读书习字,还从外边请了武师父来教他武功。 在玉府的时光,玉筠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怀,以往他最恐惧的日暮天黑转眼变成一种期待,因为长大意味着他可以帮忙照顾家里的生意,减轻阿姐身上的重担。 他比玉妍小五岁,总是爱黏着她阿姐长阿姐短地唤着。 在他心中,玉妍自雪地出现的那一霎起,便犹如天上皎月,如九天神明,除了虔诚仰望和守护,他不敢生出一丝旁的心思。 可随着年岁渐长,到玉府说亲的媒人越来越多,他才恍然意识到,许许多多的俗世庸人想要将他的阿姐拉入凡尘,想要染指他的神明。 可他们怎么配呢? 于是,在他的一番努力下,那些企图靠近他阿姐的男人,要么无故失踪,要么无端惨死。 总归,是没有机会再出现在他阿姐的面前。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惶惶不得安宁,生怕稍不留神就让那些俗人钻了空子。 也就是在这时,玉府来了另一伙衣着华丽的陌生人,紧接着他们告诉他一个荒谬不已的事实。 原来宫墙之内稳坐帝位的男人是他亲生的父亲,而当今最受宠的林贵妃是他的亲生母亲。他出生那年,母妃风头正盛,后宫明争暗斗,他便是其中的一个牺牲品,刚刚出生就被对家收买的嬷嬷替换,转手卖给宫外的人牙子,后又到了他原先的养父母那里。 面对着来接他回去的宫人,他听着他们滔滔不绝地说着林贵妃对他的思念,心中未起一丝波澜,甚至厌烦他们忽然打破他平静的生活。 可转念一想,如果他拥有更尊贵的身份,变得再强大一些,便能光明正大地替他的阿姐挡掉那些庸人的觊觎,护她一世无忧。 于是,几番踌躇,他终究还是做了决定,去向阿姐道别。 心中百转千回,千言万语,他只凝着她道:“阿姐,你等我回来。” “好。”她盈盈笑道,“我们都等你回来。” 回了皇宫之后,父皇对他心怀愧意,给予了极大的荣宠,而他为了心中的目标,对于被安排下来的差事也极其用心,方方面面都表现得无可挑剔。 那时几个手握权势的皇子经过夺嫡之争,伤的伤,残的残,他这一回来,几乎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 可就在一切稳步进行时,他忽然听到了一个毁灭性的消息,他的阿姐成婚了。 他还没来得及出去问个究竟就大病了一场,连日昏迷不醒,待清醒过来时局势已然大变,父皇驾崩,而他病恹恹的皇兄荣登帝位。 如此既定事实,一时难以改变,他只恍惚了一瞬,便骑马出了皇城。 却不想,一到玉府就看到阿姐牵着一个虚有其表的男人的手,言笑晏晏跟他招呼道:“小筠,这是你姐夫。” 姐夫? 玉筠心中冷笑,所有想当他姐夫的男人都已死无全尸,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探花郎,他一只手就能拧断他的头。 他面上不显,只是在翌日就为那个男人设好了圈套。 但这么多年来,他第一回 出了意外,因为他对她从未有过防备。 在看到她忽然出现的那一刻,他惊惶得忘了呼吸,可旋即,竟看到她不管不顾跪了下来,哭着求他放过那个男人。 她的阿姐,为了一个俗世庸人来求他。 阴暗心思被发现的惶惧转瞬被嫉恨所取而代之,来势汹涌,愈演愈烈,将他的理智吞噬得一丝不剩。他没有拧断那个男人的头,而是当着她的面抽出长剑,毫不犹豫地了结了他卑贱的性命。 虽有心遮挡,但还是有血滴喷溅到了她的脸上,他以为只要擦拭干净,她还是他的神明,他们之间再无其他人。事实却截然相反,自那以后,阿姐看向他的目光再无以往的宠溺和温情,只剩满满的恨意。 这让他始料未及,也束手无策,偏偏府中的大夫还诊出她有了身孕,而满心满眼皆是防备,入口的汤药愣是一滴都不肯沾。 他气极怒极,她越是愣神无视他,他便越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不让她再接触其他的男人,也不允许她踏出府宅半步。 可无论如何,他终还是抵不过她一句服软的话。 那一天她来找他,说想到街上走走,一双水眸湿漉漉地看过来,叫人无端心软,他根本无法拒绝。 但出去之后再次发生了意外,她跑了。 他的阿姐当真聪明,知道他还念着一点玉家对他的恩情,只要她不与玉家众人联系,他便没有理由出手。可一旦她回了玉府,玉家众人定然会为了保护她而站到他的对立面,那么结局不会比她便宜夫君好上多少。 所以,他派人盯了季府十余年,都未曾再见她的身影。 她就这么不顾一切地消失了十余年,任他天南地北地寻找了十余年。 终于那日在街上让他看到与她极为相似的一张脸,那一刻,心底的恨意喷薄而出,等他回过神时,已又不见了人影。 他没有天真地以为是她回来了,但笃然所见的小姑娘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他几乎召回了府里所有的人力,全力在临安城里探查她的下落。 这么多年,他表面当着一个沉迷吃喝玩乐的闲散王爷,实际暗中蛰伏培植势力,不为其他,坐拥天下,他才能肆无忌惮地去搜寻他的阿姐。再者说,若是没有当年的意外,九五之尊的帝位本就该是他的。 本来一切皆在顺利进行中,贪墨一案,也不过是他的计划之一,为的便是要新帝与宁王生出龃龉,却没想到被骆家小子察觉。 而这骆家小子,竟还敢将阿姐的女儿藏于外宅,千刀万剐也不足于泄他心头之恨。 倏忽间,外边出来器皿落地的碎裂声,他一口饮下老者送来的热茶,再出现韶棠面前时,已不见方才的显而易见的阴鸷,只是声音变得阴恻,带着凛冽肃杀。 “别动旁的心思,我不介意玉石俱焚。” 第40章 关心 仅是听着他的声音, 韶棠就觉浑身漫起一股寒意,不由自主打了寒颤。 她刚刚只是一时手抖不小心打翻了丫鬟送过来的茶水,并未多作他想, 但经他这么一提醒, 不免微动心思,如果这些□□夕相处的是骆夜白而非季予然,那她在书房的暗室听到了声声轻唤, 或许也是误会? 可即便如此,他又真的会来找她吗? 她不确定, 现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将自己照顾好,再伺机寻得逃出去的机会。顿了顿,她捏着指尖声若蚊呐道:“我饿了。” 玉筠闻言神色缓和了些许,但同时又生出一股戒备,当年阿姐便是用这般语气跟他说“小筠,我想想出去走走”, 然后就没了踪影。 他定定看她片晌, 朝旁边的丫鬟递去了一道眼神。 没一会儿, 便有各式佳肴送了进来, 韶棠定睛细看,大半部分都与每年中秋时母亲准备的一样。她压下心里的疑惑, 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到桌边坐下, 便见那男人旋即在她的对面落座。 略有停顿, 她便敛好了情绪, 低头吃饭,想着不说话总归不会惹怒他。 许久,才听对面传来他意外不明的声音:“她是三年前走的?” 韶棠思绪流转,猜测着他与母亲的关系, 想来定是珍而重之的人才会将画像挂在榻边,可为何提起时母亲时他却始终只用了“她”这样一个称呼? “娘亲身子骨不好,特别经不住寒,一到冬日就会卧榻个把月。”她轻轻叹了口气,“三年前丰乐镇闹了雪灾,她终还是没能等到天回暖。” 玉筠没有接话,韶棠便也不敢出声。 半晌,才听他幽幽问:“阿姐,过得很辛苦?” 他声音低沉,难得的没有掺杂着讳莫如深的情绪,但韶棠却只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 “阿姐?你和我娘亲是?” 她从未听娘亲说起家里的事情,可悄悄觊去一眼,又觉得他和母亲之间,从容貌和气质好像都无相似之处。娘亲温柔娴雅,说话亦是轻声细语,眼前的这个唤她为阿姐的男人,虽生得如玉姿容,却隐隐带着邪气,一双凤眸蕴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怎么看都不像亲姐弟。 玉筠显然没有和她细说的打算,只强调道:“她是我的阿姐。” 韶棠默了几息,回答他上一个问题,“除了凛冬,其他时候娘亲都过得挺好的。” “是么。”玉筠喃喃自语,“都怪我,没能早点找到她。” 玉妍离开的那一年,还有意无意地留下线索,玉筠顺着追寻到了离临安城很远的一处小镇,再之后才没了她的踪影。那时他下意识以为阿姐既已不顾一切地离开,定是会往更远的地方走,却没曾想她是只绕了几圈,又回了距离临安城仅一天路程的丰乐镇。 要是他早一点想明白就好了,他愿倾尽一切为她寻天下名医,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阿姐远比他想象的要聪明,但随之他的目光落在对面闷头吃饭的韶棠身上,有些一言难尽,笃然她是受了那个徒有其表的探花郎的影响才会如此轻易被人欺骗。 他声音沉沉道:“欺骗你的男人,要不得,也留不得。” 韶棠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那个欺骗她的男人指的是长宁侯骆夜白,这时候她可不敢再忤逆刺激他,便轻声应下:“嗯。” 果不其然,见她这般乖顺,他似是心情不错地将一碟糕点往她面前送去。 韶棠忍着恶寒跟他道了谢,想着只要不惹怒他,她大抵不会有事,但她忽然就被带来了这里,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还需得探得更多的消息才能作下一步打算。 “我母亲是不是以前在这里住过?”她语气诚恳,“我可以去看一眼吗?” 见玉筠没回答,她忙补充说:“只是看一看。” 玉筠看着她,轻启薄唇:“吃好了?” “……嗯。” 许是这低眉顺眼的模样取悦了玉筠,他站起身,“随我来吧。” 玉妍曾住过的房子就在隔壁,她住的时间不长,但自她离开后,玉筠便原封不动地保留着里边的一切,甚至连日常的清扫都不舍假于人手。 到了门口,玉筠却没有马上推开门,他望着门板,眸光晦暗。 好一会儿,韶棠才听他说:“你自己来吧。” 韶棠没有犹豫,直接推门走了进去,玉筠看着她的背影,须臾才不徐不疾地跟上。 环顾一圈,韶棠心中颇多感慨,这屋子里的摆设确实是随了娘亲的喜好。窗牖旁的软榻上摆着一些刺绣的工具和一条未绣完的帕子,她莲步轻移,在软榻前站定,伸手拿起了那条帕子。 玉筠刚要出言阻止,但好似想到什么,薄唇动了动,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而就在这时,一道黑色身影疾步而来。 许是平日里玉筠不让任何人进这屋子,来人只停在门口,拱手小声道了句:“王爷。” 王府里里外外都布了防,玉筠也不怕韶棠翻出什么风浪,所以也没避着她,姿态闲然地走到门口,轻倚着门板,抬眸睨着来人,“怎么?” “王爷,柳其失踪了。” 柳其是玉筠的心腹之一,贪墨一案从头到尾皆由其经手。 最近一段时间玉筠几乎将全部的人力都调用来搜寻韶棠的下落,所以才让骆夜白他们有了可趁之机,发现端倪。但他倒也不慌,毕竟柳其的妻儿还生活在康王府名下的庄子里,而柳其爱妻如命,只要其妻儿还在王府的掌控之中,他便如何也不敢松口。 再者,贪墨一案,甚至是以往的所有筹谋,玉筠的安排都十分干净利落,即便经手的心腹不慎落网,俯首认罪并供出了他,也拿不出直接的证据,宫里那位顶多治他一个管理不利,动摇不了根本。 但是这一次,他多少还是有了些许顾虑,如果柳其真的供出一切,那骆夜白想进来康王府便有了名正言顺的由头。 “将余下的人手都派到梨庄去。”玉筠稍作思忖,“还有,准备一下,一刻钟后提前出发。” 韶棠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一紧,想着定是有人做了什么,才会让他这般筹谋应对,不管对方是骆夜白还是别人,她都得想办法留下点线索。 电光石火间,见他还背对着自己,她灵光一闪,一手抻起衣袖,一手捡起一团黄色丝线和绣针,三两下在袖口内侧绣了一颗小小的梨子,然后迅速捡起剪子剪开了一道口子。 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但总归有备无患。 刚一做完这一切,就听到了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不动声色放下线团,改而将那一条未完成的帕子拿在手里,细细摩挲。 略含审视的眼神从她身上扫过,玉筠问:“看完了?” 韶棠垂眸点头,“嗯。” “那就走吧。” 一刻钟后,玉筠带着韶棠上了一辆华贵马车,甫一坐稳,便疾驰而去。 韶棠听着踏踏马蹄声,心生不安,试探着问他:“我能看一看外边么?” 闻言玉筠微微挑眉,并不阻拦。 韶棠掀开帷幔,凝眸看着窗外的风景,忽而转过头来问他:“这是,要去丰乐镇?” “带你回去找阿姐,开心吗?” 韶棠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却半点探不透他的真实情绪。 只是少焉听他笑道:“寻了阿姐这么多年,我岂能不马上去看她?至少骆家那小子是这么想的。” 此时一抹暖阳斜进车窗,正好落在他的微弯的眉眼之上,韶棠却觉得寒意阵阵,心里隐隐闪过一个念头,事情一定没这么简单。 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马车驶出城郊,就绕进了一片密林。 韶棠瞥到不远处停着一辆稍显平实的马车,问道:“我们要换一辆马车?” 玉筠笑着回道:“猜对了。” 虽还不知他用意何在,但在玉筠起身往外走出去的一瞬间,韶棠趁他不留神,果断就着衣袖上的口子,扯下了那一小片绣着梨子的布块,并迅速塞到了垫子底下。 马车一换,不待停留片刻便又重新颠簸起来。 韶棠透过车窗观察半晌,才发现此次走的是与丰乐镇截然相反的方向。 她正欲试着开口问上几句,结果就听到后边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紧接着,是一阵杂乱打斗声。 外边有人传话:“王爷,有人追来了。” 玉筠本来微阖着眼眸,闻言缓缓抬起眼皮,黑眸一片阴鸷,“倒是低估了他,传话下去,不管来的是谁,不用有所顾忌。” 阴沉的嗓音让韶棠回想起刚醒来时的那一幕,她心里一颤,缩在衣袖里的双手紧紧掐着掌心。 而就在这一瞬,一道凌厉破空声从耳旁擦过,与此同时马儿发出一声尖锐嘶鸣,她还没来得及多想就不受控地撞到了车窗之上。 眩晕袭来,她眼前一片黑暗。 最后她是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刺疼中醒来,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刚寻回一丝意识,就听得旁侧响起一道满含惊喜的声音: “小棠,你醒了!” 话音落下,一张俊美无双的容颜怼到她的眼前,不同于骆夜白的清冷,也不同于玉筠的阴寒,此人脸上漾着温润笑意,眸里盈满了关心,只消一眼便能让人放下所有戒备。 但恍惚之间,韶棠蓦地想起近来遇到的几个姿容姣好的男子,一个比一个不干人事,便是止不住的一阵后怕。 只愣怔几息,她又默默闭上了眼。 第41章 表哥 季予然看着她迅速阖起的双眸, 若不是还在微微轻颤的睫羽,他当真要以为方才一瞬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他眉宇微蹙,素来蕴满风情的桃花眼眸此刻只剩下了满满的疑惑。 好一会儿, 才想起来朝外边喊着:“老李老李!快点进来!” 很快, 便见一青年从外间走了进来,季予然压着声催促道:“老李你走快点!” 被唤作老李的青年加快了步伐,嘴上却反诘:“我年纪大了走不快。” 这大晚上从别庄将他揪回来就算了, 诊治完还不准他走,还得守到人醒, 简直不干人事。 季予然满心都在韶棠身上,对于老李的怨念视而不见,不过再开口时倒是稍稍改了称呼,“小李子,你快给她看看。” 从“老李”变成“小李子”的青年面色一言难尽,不过他倒也没多加计较, 将药箱放下后, 便定定看着韶棠。 韶棠听着二人的对话, 猜到此人应是个大夫, 但经过近日这接二连三的事情,她可不敢再掉以轻心。是以, 当小李子探着她的手腕时, 她不止睫毛轻颤, 另一边蜷在锦被底下的手更是攥得紧紧的。 不知这回将她带来此处的又是什么人?该不会又是母亲的旧识吧? 季予然垂眸端凝着她稍显欲盖弥彰的小动作, 疑惑更甚。 “小李子看出什么没有?”他微微倾身,语气迟疑,“她该不会是撞坏脑袋了吧?” 韶棠暗暗腹诽:你才撞坏脑袋。 小李子一番查看后,递去一道“大惊小怪”的眼神, 施施然放下袖口,“她只是忧思过度,再加上磕到了脑袋才会睡了这么久,并无大碍,好好养上几日就能活蹦乱跳了。” “那她……”季予然话音一顿,示意小李子看向韶棠微微颤动的眼睫。 小李子默了片晌,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不掩揶揄道:“这可不归我的诊治范围,熬了半宿,我得回去补觉了,你有事也不准喊我啊。” 言罢,他便提着药箱走了出去,只是快绕过屏风时忽而又顿住了脚步,转身目光扫过季予然略显苍白的脸色,“府里那么多人手,你该回去休息了。” 季予然正掩着唇轻咳,听到他的话后摆了摆手,“母亲在赶回来的路上了,我等一等她罢。” 小李子出去后,韶棠便感觉有道视线稳稳落到自己的脸上,方才二人的短暂对话并未提及他的姓名,她一时也猜不到他的身份。 但无论如何,显然她都不能再装睡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睁开了眼,恰好榻前的男子转过身背对着她,于是她赶忙趁着这间隙环顾一圈,确定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挂着母亲的画像,房间的布局也跟丰乐镇的家里不同,这才放心了些许。 她凝着他清瘦的背影,听他压着声轻轻咳嗽,不知为何,只觉心中的那股子防备无声消弭。 “你……”她小声问,“你是谁?” 忽然的出声让季予然蓦地一顿,继而重重咳了起来。 韶棠吓了一跳,看他咳得撕心裂肺,忙下床趿拉着绣鞋到旁边给他倒了杯温水。 季予然小口小口地喝完,又缓了许久才太抬起头来,眸里还留着因重咳而起的点点水雾,瞧着甚是羸弱可怜,让本来心怀戒备的韶棠一下变得有些底气不足。 “你到底是谁?这又是哪儿?” 季予然愣了下,旋即脸上扬起笑意,“啊小棠。” “忘了先跟你介绍了,我是你的予然……” 予然! 季予然的话还未说完,韶棠就立刻捂住了耳朵,她现在一听到“予然”这两个字,就莫名觉得惶然,且伴随着耳边嗡嗡作响。 “???”季予然一头雾水。 怎么了这是?予然不好听么?如此风靡全大梁的一个称呼,怎么到了小表妹这里反应这么奇怪?难不成是她听了什么不好的谣传? 不应该……吧? 季予然不解地盯着韶棠,不得不怀疑老李近来只顾吃喝玩乐,医术退步,小表妹看着不像是没撞坏脑袋的样子。 他清了清嗓,尽量摆出平和的模样,“小棠,要不我让小李子再来给你……” 韶棠接过话,“你叫我小棠?” “啊?”季予然反应了一下,“你要是不喜欢,我也可以喊你棠棠。” 骆夜白那家伙开口闭口的唤着“棠棠”,如果小表妹喜欢他随时都可以改口。 韶棠忙不迭摇着头,一听到这个称呼,她脑海中就不由自主浮现出某人的模样。 “你……”她想问他为何将抓她来这里,但话到了嘴边又改了口,“我怎么会在这里?” 季予然不确定她在康王那边有没有受了委屈,怕一下子说太多吓到她,只笑着问:“你不觉得我们的眼睛长得有些相似吗?” 韶棠闻言仰起脸,便迎上他那双漫着浓浓暖意的眸子,又听他缓声道:“小棠,你的母亲是我母亲的亲妹妹。”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答案让韶棠直接愣在了原地,半晌才喃喃道着:“所以……” “所以我是你的表哥呀。” 季予然语调轻扬,“小棠,快喊一声表哥来听听。” 韶棠一时没反应过来,嘴唇动了动,“啊?” “啊什么?”季予然坚持,“唤表哥。” “予然,你可莫要将小棠给吓着了。”一道略显急切的声音从外边传来。 季予然忙起身迎过去,“母亲。” 韶棠亦循着声音看过去,仅一眼,她就彻底说不出话了。 甚至无需多言,凭着来人和母亲极为相似的眉眼,她就立刻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与此同时心里不自觉涌出一股委屈,说出来的话已含着哭腔,“是姨母吗?” “哎!”季母甫一张口也一样是哽咽难言。 她在韶棠身边坐下,眼含泪花端凝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颤抖着声问:“阿妍她……走了?” 韶棠的母亲能在丰乐镇待了这么多年而不被发现,不管是心思还是行事,都极为缜密谨慎,就连韶棠都不知道其真名。 “我娘亲叫阿妍?” 季母听她这么一问,再一想妹妹玉妍这么多年谨小慎微的活着,更是泛起阵阵心疼。她将玉家,将韶棠的身世细细道来。 两人心中皆是百转千回,没说多久,就已相拥着泣不成声。 季予然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明月悬空,如水月华倾泻而下,宽敞庭院覆着一层轻薄白纱,本该是赏心悦目的一幕,却在湿凉夜风的吹拂下,无端漫起一股悲凉的气息。 前一瞬还盛绽在枝头的花瓣,不知何时已悄然飘落在地,正如无常的人生。 季予然就着廊座坐下,旋即又调整了下姿势,改为斜靠着廊柱,他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探出廊外,只不过半晌过去,掌心始终空空如也。 倒是投落在地上的影子,虚虚覆着几片飘零的花瓣。 世人羡他一身才华,羡他功成名就,羡他超然洒脱。 更有甚者,说他如天上皎月,高不可攀。 可此刻,浮云遮蔽圆月,他又能如何? 他看着母亲为了寻找小姨而苦心焦思了十余年,而今终有所得,却又得到即失去,再也无法与小姨团聚。 屋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低泣,他抬眸望着苍茫夜空,只觉那浮云越聚越多,越聚越多,几乎快要将他堵得喘不过气来。 他不是个合格的儿子,好在弟弟聪慧沉稳,能担起家里的一切。 夜深露重,加上近两日劳心劳神,他只坐了这么一会儿便又忍不住重重咳了起来。 要是有一壶酒就好了。 正这么想着,他的面前就递来了一个熟悉的酒壶。 轻笑一声,他顺手接下,只不过在仰起脸时却忽而心念急转,声音缥缈:“二文,我今天想喝茶。” 二文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默了须臾,改而从身后拿出另一个酒壶来,道着:“装的是茶,刚温过,可以直接喝。” 季予然晃了晃茶壶,“谢了。” 饮完一壶茶,终于稍微压下喉间的痒意,他将茶酒壶塞回二文手里,再尔掸了掸衣袖,慢悠悠地走回房间。 刚走到屏风前就听里头传来他母亲的声音: “小棠,你的事我听他们说了,阿骆是个不错的孩子,但……” “母亲。” 季予然加快步伐,这次从康王手里救回韶棠时,调用了不少季府的人手,母亲匆忙赶回的路上定然听了不少消息,但掐头去尾,其中隐情并非一两句话可以说的清楚。 “母亲,时辰不早了,您又连夜赶路,先回去睡一会儿,余下的事情我来跟表妹说。” 这些年季母一边操持着季氏的产业,一边执着于找寻妹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方才见着韶棠,又经历了大喜大悲,确实有些熬不住。 “也好,如今我们一家团聚,什么事都可以慢慢说。”她说着看向韶棠,“你莫要想太多,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姨母再来看你。” 韶棠眼眶通红,抿着唇应了声:“好。” 季母起身时,没错过季予然的苍白脸色,但她深知他的性子,只道:“小棠刚醒,你别叨扰太久,一会儿也回去休息吧。” “我知道。”季予然边说边扶起季母,“我送您。” 韶棠听罢站起身,搀扶着季母的另一边手,“我也送您。” 三人走到门口,季母就拍了拍搭在自己两边胳膊上的手,“就到这罢,你们别聊太晚,有事明日再说也不迟。” “好。”二人异口同声。 目送着季母走远后,韶棠悄悄觊了季予然一眼,又羞又愧。 母亲让她来夕岚巷找季予然,结果她进了门就被骆夜白的容颜所迷惑,也没想进一步确认,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他相处了好些时日,不仅喝了合卺酒,还签了婚书。 她绞着双手,有些难以启齿。 “予,予然表哥……” “等等。” 二人本是并肩站在廊下,季予然忽而侧过脸凝视着她,片晌低低笑道:“你唤我表哥就行。” 说这话时他一双桃花眼眸微微弯起,倒映着清皎月华,让韶棠一下就想起了曾经听过的传闻——月下凭栏一回眸,惹尽满城思悠悠。 未曾见到他时,她每每听到这一句话都觉得过于夸张,可现在却觉传闻不及他一二。 与此同时,她心里盈满了惋惜与心疼,若是让她站在表哥的位置,她一定做不到像他这般坦然吧。 亏得她之前还白白给骆夜白熬了那么多的汤药,浪费! “表哥。”她嗫喏道着,“对对不起啊。”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韶棠一想到来了临安之后的荒唐事,便是愧疚难当,但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衣袖几乎被她攥得变了形时,旁边响起温润笑声。 “逗你的。” 季予然本还想借着此事好好“教训”她一番,好让她长个记性,可一看着她委屈巴巴的模样,终还是不忍心。 只轻轻叹息,“此事不是你的错,不用自责难过。” 小表妹能有什么错,肯定是骆夜白那家伙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至于阿骆,”他说着放缓了语调,将她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他……” “他怎么了?” 韶棠隐隐记得好似在昏迷前听到了骆夜白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他啊。”季予然不甚在意道,“他受伤了。” 韶棠心中失声问:“受伤?” 季予然哼了声,“一点小伤,不用管他。” 就只是胳膊挨了几刀而已,养一养总会好的。 第42章 赴宴 骆夜白受伤这事, 季予然当然是听二文说的。 他虽担心小表妹,但也很有自知之明,没有拖着这幅身子到现场添乱, 只是在将小表妹接回府里后, 听二文说了个大概。 倒是没想到小表妹在那样的处境里还能留下线索,骆夜白依着那小块布料以及上边的“梨子”,猜到线索指向临安城郊的梨庄, 当即便派了一队人马赶过去,并救出了柳其的妻儿。而他自己则快马加鞭追上了康王府的马车, 以骆夜白的身手不会轻易受伤,但许是当时太过着急,他只身闯过去,就难免挨了几刀。 至于严不严重,没传出什么不好的消息,想来应该不算太严重吧。 不过听着小表妹脱口而出的问题, 声音还藏着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的紧张, 季予然眸光微转, 凝她片晌, 低声问:“关心他?” 韶棠闻言,连连摆手, “不不是的。” 表哥不仅大方不计较此事, 还出言安慰, 已是让她愧疚到了极点, 又岂能再在他的面前关心别的男人?而且,现在稍一回想,在后来的相处中,骆夜白完全可以向她坦诚真相的, 可他只字未提。 季予然唇角微微翘起,眸里划过一丝玩味,道着:“那就好。” 他们一家人都护短得很,骆夜白此次瞒了小表妹这么久,虽说不完全是他的错,但该吃的苦头和需要付出的代价可一点都不能少。 他抬眸看了眼浓稠夜色,“时辰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什么都不要想了,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再来看你。” 韶棠听着他温润的声音,莫名觉得心安,点头道:“表哥,谢谢你。” 季予然没有推辞,笑着应下:“好。” 言罢,他便将韶棠送回了房,转身出来时还顺手轻轻带上了房门。 许是被近几日接二连三的事情给折腾累了,又许是寻得家人,心中稍感安宁,韶棠本以为自己会胡思乱想辗转难眠,没想到刚沾着绣枕就沉沉睡了去,一夜好眠。 次日醒来,她只轻咳了一声,便听得外边响起一阵脚步声,齐齐走进来四五个丫鬟。再然后,她就懵懵懂懂地被伺候着完成了盥漱和更衣。 待回过神来,她才想起向正在给她栉掠的丫鬟问:“杏儿,我是不是起晚了?” 昨晚睡前她还想今天早些醒来去给姨母请安呢。 “不晚不晚。”杏儿是府里的大丫鬟,不卑不亢应着,“表小姐不必介怀,府里不重这些规矩,而且夫人昨晚也吩咐了,让我们不要打扰你休息呢。” 想韶棠想到昨晚姨母亦是很晚才回去休息,便点了点头,“那我晚些时候再去给姨母请安。” 她顿了下,又问:“予然表哥呢?” “表小姐有所不知,大公子平时都是睡到日中才会醒来,可没有人敢中途去叫醒他的。” 韶棠喃喃:“是吗?”她还以为表哥是时常夙兴夜寐投入到作画中呢。 “可不嘛。”杏儿边利落忙活边道着,“大公子素来温和,唯有这一点万万碰不得,若是不小心吵醒了他,那可是会……” “会怎样?” 杏儿一笑,“会咬人。” “啊?”韶棠哑然。她听过兔子急了会咬人,却无法将宛若谪仙一般的表哥同兔子联系起来。 杏儿笑得讳莫如深,只总结道:“总归府里是没几个人敢扰大公子安眠的。” 话音刚落,就听外边传来轻缓的敲门声,似乎还伴随着略显不满的哼唧。 韶棠起身走出去,一打开门,便看到季予然像是没骨头一般挂在一个少年身上,他双眸微阖,似是还未完全睡醒,而身旁的少年看着年纪尚轻,却端得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她朝他们清浅一笑,道:“表哥。” 季予然抬手覆在眼睛上,再慢悠悠地睁开来,他笑着看向韶棠,然后推了下身侧的少年,“愣着干嘛,叫人啊。” 那少年登时站得笔直,“表姐。” 季母生下季予然后,身子养了许久才慢慢恢复,季父看她思念妹妹几近成疾,想着再生个女儿或许能稍微分散她的心思,不想第二胎生下来还是个儿子,季父心疼得紧,后来说什么也不舍她再受这十月怀胎之苦。 韶棠昨晚大致听姨母提了一下,此刻再看少年与季予然的亲昵姿态,便猜到了他的身份,笑着问:“你是予辰表弟?” 季予辰的目光从韶棠脸上收回,略显不自然地“嗯”了一声。 季予然啧啧叹着,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打趣道:“怪不得非得一大早揪我一起过来,原来是害羞了啊。” “我没有。”季予辰抬起一只手覆在他哥哥的脸上,然后轻轻推开。 “父亲外出未归,但他一直很欢迎表姐你的到来,今后你便尽管将这里当成自己家住下,若是有事可派人来告诉我,我就住在隔壁的院子。” 美如冠玉的少年郎,配上这一本正经的语气,韶棠只觉莫名的可爱,回道:“好。” 一旁的季予然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我的好弟弟,这么严肃会吓到你表姐的。” 他转而看向韶棠,“小棠,想不想到城里走走?” 韶棠稍显迟疑,“表哥,等过几日再去可以吗?我想先陪陪姨母。” 季予然遗憾地点了点头。 也行罢。 反正来日方长,他多的是带着小表妹出去炫耀一番的机会。 须臾,他似是想起什么,又道:“小棠,阿骆可能会来找过来,你……” “我不想见他。”韶棠直接道,“若他来了,还请表哥帮我回绝了罢。” 季予然等的就是这个回答,“没问题。” 这一事季予辰也听了些许,此刻瞧瞧大哥,再瞧瞧表姐。 “骆哥欺负表姐了?需不需要我找人……” “不用不用。”季予然打断他的话,“小屁孩将家里的生意打理好就行。” 到底是个少年人,他撇撇嘴,“哥你就知道偷懒。” “啊。”季予然面色坦然,“我觉得你说的没错。” 韶棠看着互相斗嘴的兄弟二人,心里淌过一阵温热,暂时放下了提及骆夜白时的酸涩与茫然。 “我想去给姨母请安。” 季予辰闻言看向他哥,便听季予然道:“一起去吧。” 于是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将韶棠护在中间,徐徐走了出去。 ** 而此时的长宁侯府,大夫刚给骆夜白换好药,劳心劳神加上一夜未眠,他的眼底泛起显而易见的乌青,瞧着甚是憔悴。 在追到康王的马车时,他因受了伤,动作比季府的人慢了一步,当时原是想追着季府的人回去,但看到自己身上的伤口还在噗噗冒着血,只能先行回府再另做打算。 而且,韶棠被接回季府,远比外边要安全。 他忍着疼痛换艰难换上了头先韶棠给他裁制的长袍,便出了门直奔季府。 一路上骆羽忧心忡忡,总觉得这一关不好过,果不其然,二人赶到季府,刚表明来意,门口的小厮就给回了话,说是今日季府闭门谢客。 几个来回之后,愣是半点不松口。 骆夜白心急如焚,目光掠过高墙,若有所思。 正踌躇着要不要换一种方式时,就见那高墙之上落下一道人影,并直直朝他看过来。 二文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骆侯爷,表小姐今日不见客。” 骆夜白:“……” 他改口道:“我找予然。” “公子忙着陪表小姐散心,也不见客。” 这话想都不用想都知道是季予然交代下来的。 骆夜白沉默片刻,再问:“那他什么时候有空?” “公子没说,不过骆侯爷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帮你问问,明天再告诉你呀。” 骆夜白话一噎,“现在不能问?”非得等明天? 二文不回话,只摇了摇头,答案不言而喻。 季予然一双黑眸紧紧盯着二文,即便他负了伤,要拿下对方也不成问题。可基于他对季予然的了解,此时府里的布防定是要比往常严上好几倍,说不定现在那院墙之内就整整齐齐站了几队人马。 而且,倘若他真动手硬闯,那事情可就变了性质,后果不堪设想。 他没受伤的手紧握成拳,青筋凸起,而后又慢慢松开,无奈地叹看口气,“棠棠她没事吧?” 二文不假思索回:“没事,不知比在夕岚巷的时候要好上多少。” 骆夜白心道,季予然不愧是他的至交好友,不仅将他的心思猜的透彻,还同时给二文准备好了答案。 偏偏他还别无他法,只能顺应下来。 “我明天再来。” 二文点头,“公子说,表小姐明天想吃枣花坊的桂花糕……” 一道又一道的菜名砸了过来,骆夜白摁着眉心,“……我知道了。” 第二天,骆夜白如约带着几个大食盒来到季府门口,然而不仅没能踏进府门半步,还又领了一堆不大好办的任务回去。 如此反复了好几天后,这一天还没出门,骆羽就接到了一封季府送来邀请骆夜白赴宴的帖子。 “赴宴?” 骆夜白远远看着那帖子,就止不住眼皮轻跳。 平时想方设法拦着不让他进去,现在却主动送来帖子,其中必有隐情。 骆羽觊了眼他家一心只想进季府的侯爷,神色十分凝重。 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侯爷,我打听过了,此次是以予然先生的名义设的宴,但城里名声不错的王孙公子都在邀请之列。” “你说季府是不是要开始给韶姑娘挑选合适的夫家了啊?” 第43章 嘿嘿 骆羽话音一落, 就收到了他家侯爷的眼刀子,登时只觉后颈一凉,忙不迭后退了两步。 “侯爷。”他捂着脖颈瑟瑟道, “我不是长他人志气啊, 但以季公子的能力,此次赴宴的定都是家世才华以及容貌都样样出众的翩翩公子,万一到时候……” 他说着觊了眼自家侯爷的脸色, 生生止住话头,改而询问道:“要不, 我再去找二文探一探消息吧?” 骆夜白唇线绷直,半晌才从唇缝里飘出两个字:“不用。” 以他对季予然的了解,倘若此事他执意不说,饶是骆羽磨破了嘴皮子也探不到任何消息。 不仅如此,季府递送帖子的人还同时带了话来,说近几日府里众人皆忙着筹备宴会, 无暇顾及其他, 这言外之意便是让骆夜白不用再去季府外边候着了。 骆夜白也没执着, 正好借着这几日将贪墨一案余下的事情给处理了。 宴会设在三日后的申时。liJia 没错, 寻常人家的宴会要么设在日头暖融的上午,要么设在月白风清的晚间, 季予然偏偏与众不同, 选择了一天里最容易心生卷懒的午后。原因也简单, 晨时他醒不来, 晚间……晚间他不喜吵闹。 不过,谁让设宴的是才华横溢还行踪不定的予然先生呢。 别说是午后,就算是半夜,众人也趋之若鹜。更有甚者, 一些仰慕予然先生已久的文士,在得知自家儿子收到了季府的帖子后,硬是厚着脸皮跟了过来。 这不,骆夜白刚从马车上走下来,一眼就瞧见了旁边满面红光的礼部尚书。 “小骆?”礼部李尚书眼角堆叠着笑意,“骆侯爷也来了。” 骆夜白喉间一哽,抬手揉了揉额角,挤出一抹笑,招呼道:“没想到李尚书您也来了。” “嘿嘿。”虽极力克制却还是难掩兴奋的李尚书连连摆摆手,“可莫要声张莫要声张,我是跟着我家小儿过来的,如此难得的机会,希望能蒙混过去,不要被请出来才好。” 骆夜白扯了扯嘴角,他不知道季予然是如何作想的,但他现在就很想动手请人。 特别是在看到一个接一个皆身着锦衣华服而来的人时,这种想法更甚。 虽然这是季予然头回设宴,但季府可不是,故而众人一下了马车,便有相应的仆人指引着走了进去。 穿过回旋曲廊,脚踩相衔甬路,最终停在一处清雅怡人的深致别苑。 一棵苍劲古树肆意横斜,其中一根枝干以金丝悬着一块晶莹柔润的松花石,上边刻着落笔潇洒的三个字:汀兰苑。 别苑之内,佳木葱茏,繁花锦簇,就连栽在小道两旁的花色都是极为罕见的珍稀品种。 午后的阳光从稠密的枝叶间层层洒落,滤去了热气,清爽舒适。 众人心潮澎湃,啧啧称叹,不愧是将时花画到极致的予然先生,仅一处别苑就让他们望尘莫及。 季府也当真是拿出了十成十的诚意,两排的长案上已备好各式美酒佳肴,旁边还有专门煎茶的台子,若是其中有人不能饮酒,只需过去点一下自己喜欢的茶名,很快便有人送到位置上来。 甫一落座,骆夜白就隐约闻得一股淡淡香风,他循着转过脸,便见右边坐着一手持折扇风流男子,一身华服整得像只花孔雀,而对方似有所察觉,下一瞬也看了过来,还端起酒杯轻晃了下。 骆夜白别开视线,往四周扫了一圈,想着季予然是不是最近犯了眼疾,在座众人哪一个能配得上他家棠棠? 而就在这时,一道靛蓝身影闯入他的视野。 来人并未像其他人那般着以华服,而是一身洁净明朗的束腰缀衣,衬得身姿挺拔秀雅,丰神俊朗——正是去年的探花郎,年方十八。 骆夜白眸光微暗,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玄色锦袍,暗沉沉一片。 再一想到韶棠的父亲当年也被点了探花,他心底冒起一阵难言的情绪,堵得慌。 许是探花郎着实惹人注目,旁边的“花孔雀”竟发出一声叹息:“还是年轻好啊。” 骆夜白正饮着酒,猝不及防就被呛得重重咳了起来。 “花孔雀”顺手递来一杯温茶,不忘摇头再叹一声:“唉。” 骆夜白不知对方这接连的叹息是为何意,但他听着听着,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儿。 好在季予然终于姗姗出现。 今日他换了一身行头,意气风发,甚至连脚步都较往常轻快了许多。 经过骆夜白身边时,还扬了扬眉,递来一道意味不明的眼神,只不过等走回主位又立刻换上了一脸的歉意。 “抱歉抱歉,让诸位兄台久等了,身子不适起晚了些。”他说着掩唇轻轻咳了两声,再而端起酒杯,“为表歉意,我先自罚一杯,诸位随意便可。” 此次受邀而来的人中,仅有小部分见过季予然,所以从他踏进别苑开始许多人都看得愣了神,此刻再听他这一番谦虚有礼的发言,哪还忍心苛责半句,纷纷举起酒杯,有来有往。 当然,除了骆夜白。 他凝眸紧紧盯着季予然,待对方一放下酒杯便几步走了过去,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人拦下。 “哎哎小骆啊,予然先生难得设宴,大家都有问题想请教,你可不能一个人霸占着啊。”说话的正是随着儿子一同过来的李尚书。 此言一出,便引来其他人的纷纷附和。 “对啊骆侯爷,凡事还讲究个先来后到,方才我可看到了啊,你是倒数第二个进来别苑的。” “我也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 …… 众人并无恶意,只是这一番玩笑过后,骆夜白就不得不退回原本的位置上了。 他瞥了李尚书一眼,甚感无语,这时候您老人家就不怕暴露自己蒙混进来的身份了? 季予然没忍住,轻笑出声。 下一瞬,他便收到了来自骆夜白的注视。 “阿骆啊。”他摆出一副正经模样,“大家说的没错,是要讲个先来后到,你且等一等啊,我定会知无不言的。” 他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能让席间的人都听到,于是当即便有人问道:“我是第一个进来别苑的,是不是可以先向予然先生讨教几个问题?” 季予然笑道:“当然,今日邀请诸位来此一聚,正是为了相互切磋,共同进步。” 那人迫不及待接着道:“切磋谈不上,就是想问问予然先生,坊间一直传言您画里暗藏了玄机,可是真的?” 这几乎是所有人提及“予然先生”时,最为抓心挠肺想知晓答案的一个疑问。 是以一问完,众人皆是屏息凝神,就在他们以为季予然不会直接回答时,却听他大方回道:“确实。” 话音一落,席间响起一片惊呼。 “我就说定嘛!”方才提问那人语调上扬,“那也确实如传闻所言,花木之下藏了一副袅袅美人图吗?” 季予然端着酒杯,笑得高深莫测。 “诶。”简单的一个话音可谓吊足了众人胃口,在略微停顿后,他徐缓道:“不可说不可说。” 此话若是从一般人嘴里说出来,多少挨点揍,但予然先生则不同,他只会引起一波盖过一波的讨论。 骆夜白看着与众人谈笑风生的季予然,终是没了耐心,悄然起身走出别苑。 外头候着的丫鬟见到他后,似是一点也不意外,行了礼问:“侯爷可是想知道表小姐住在何处?” 问完她也不急着说话,等骆夜白点头后方才缓缓道:“表小姐住在玉笙院。” 玉笙院正好处于季予然和季予辰俩兄弟所居住的庭院中间。 骆夜白眉头紧拧,以他对季予然的了解,将韶棠安排在此处倒是极有可能,可现在让人候在这里告诉他答案,便是相当于明晃晃地点出其中必定有诈。 第44章 伙计 而此时的夕岚巷, 一辆华贵马车缓缓停在巷尾处。 韶棠再季予辰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却在进门的前一瞬忽而顿住了脚步,迟疑道:“小辰, 他真的不在里边吧?” “表姐放心。”季予辰笑道, “有大哥在,夜白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韶棠点点头。 第一次进这宅子时,她心里便闪过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前几日才从姨母那里得知,此宅子是当年父亲与母亲一同选定并购置的, 里头的大部分摆设也是母亲亲自着手安排的。但年纪刚刚与姨母团聚,她想多多陪着姨母,而姨母以及两位表兄弟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边住着,所以一番商量后便决定先留在季府,偶尔再回这里小住几日。 之前她猝不及防被康王带走,所有的包袱细软都留在了这里, 虽说季府什么都不缺, 但她也不兴铺张浪费, 想着将一些能用得到的先带过去, 还有答应给沈青炜的绣品也得接着完成,不可失信于人。 至于骆夜白……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先是书房暗室那一场乌龙, 再尔是被康王悄然掳走, 醒来后竟意外地与姨母一家团聚, 以至于她脑海中混沌一片, 心绪纷乱如麻。这几日终得静下心来细细回想,可旁的事情都一一捋顺了,唯独骆夜白,只要眼前一浮现出他那张脸, 她就头疼得紧。 偏偏这宅院的每一处似都藏了他的影子,就比如方才越过宅门时,她就不由想起了初次见面的情形,想起他一袭墨色锦袍临风而立,衣袂轻扬的清冷模样。 而越是往里走,他的身影就出现得越加频繁,韶棠感觉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不得不加快了步伐,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卧房。 她将暂时会用到的细软以及绣品的料子收进箱子,便转身和季予辰一同转身出了庭院,快得让季予辰怀疑是不是骆夜白在这宅子里对她做了什么极为不好的事情。 两人不过一刻钟便又走出了后院,不想刚一穿过垂花门,就听得了一阵敲门声。 韶棠几乎是闻声就躲到了季予辰的身后,语气慌张问着:“小辰,有有人来了,他过来了?!” 季予辰的俊朗的眉眼浮起一丝疑惑,但旋即又散了开来,笃然道:“别担心,应该不是他。” 大哥虽行事随心随性,但承诺下来的事情便不会发生意外,来之前他既已说了会拖住骆夜白,那此刻的来人便绝不可能会是他。 “可可怎么我们一回来就有人来敲门了啊?” 韶棠本来就被宅子里无处不在的回忆搅得心神不宁,再一听这忽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舌头仿似打了结,“平平日也没有这样的。” 季予然倒是一如既往的沉稳淡然,轻声道:“问一问便知。” 倘若对方不敢出声,那他也无需客气。 话音落下后,门外果然没人回应,但就在季予辰准备有所动作时,那边忽而传来孩童略带着试探的声音:“棠姐姐在吗?” 闻言韶棠骤然松了口气,而季予辰看了她一眼,心下了然,问:“认识的人?” “嗯。”韶棠抬首指了下隔壁的宅子,“住在那里的人家。” 虽已知晓是认识的人,但走出去的时候季予辰还是自然而然地快了一步,将韶棠护在身后。 不想打开宅门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翩翩少年,他顿时心生警惕,一个轻巧移身,便将韶棠挡了个严实,而后才沉声问:“你是何人?” 韶棠瞧着他护犊子一般的姿态,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解释道:“小辰,他是隔壁的沈公子。” 说罢,她往前站了一步,看向沈青炜和他身侧的小菠萝头,“好久不见呀。” 小安先一步接过了话,“棠姐姐你没事吧?这几日都没看到你,我们好担心的。” 他旋即又补充:“哥哥担心的多一点。” “我没事。”韶棠在他软乎乎的小脸上捏了一下,然后目光落在沈青炜脸上,歉然一笑:“倒是答应给沈公子的绣品多耽搁了几天,等全部绣好了我给你送到绣坊去。” 沈青炜笑道:“不急。” 二人又接着寒暄了几句,只不过整个过程季予辰始终没收回满含审视的眼神,最后离开时还警告地看了沈青炜一眼。 之后马车徐徐而行,却不是直接折返季府,而是先掉道去了城里。 所以,路夜白到了玉笙院自然只能扑了个空,不过也不能算毫无收获,至少他在院中走了一圈后,已然能断定韶棠就暂住此处。 现在他人都在这了,顶多就是再多等一会儿的事。 不过两个时辰过去,他等来的不是韶棠,而是携着一身酒气却依然面不改色的季予然。 这人还未走近,骆夜白就已听得几声不加掩饰的笑声,他抬眸看过去,那笑声便也随之变得愈加恣意。 得意之中又含着些许的幸灾乐祸。 “……”骆夜白一阵无语,“宴会结束了?” 季予然施施然走过来在他身侧坐下,回以一道疲累不已的叹息:“昂。” “嫌累你还瞎折腾。” 难得听骆夜白这般阴阳怪气的语气,季予然的笑意溢出眉眼,“为小表妹办事嘛,累也值得。” 话音方落,一道满含怨怼的目光便斜了过来,季予然微微挑眉,笑道:“怎么这幅眼神,宴会的目的你来之前不就猜到了?” 骆夜白绷直唇角不说话。 季予然懒洋洋地睨他一眼,“是母亲的意思。” 在骆夜白神色稍稍有所缓和时,他又道:“不过,下回要是有合适的,我也不介意跟小棠提上几句。” “还有下回?”骆夜白气结。 季予然状似好意地拍拍他的背,“别急别急,没那么快,这一趟下来我得睡上还几天才能恢复呢。” 骆夜白自知理亏,只闷声回:“没有。” “嗯?”季予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没有?” “下回也没有合适的。” 季予然笑出声来,“你倒是很有自信。” 骆夜白顺着应下,“嗯。” 季予然“啧”了一声,“但今天你应该也看到了,小棠她有很多选择。” 不等骆夜白回答,他紧接着道:“不说别的,至少今日那个探花郎我是还挺满意的。” 骆夜白动了动唇,“哦。” “不过可惜了,听说惠阳公主有意招他为驸马。”说到这里,季予然敛起了散漫神色,“如果能为小棠择一良婿,我们自然乐意为之,但我们的本意也仅是希望小棠幸福,能有人与她相携共度此生,而不是让她因此陷入一些无端的纠纷和麻烦之中。” “若是如此,便本末倒置了,以我们季府的实力,护她一世无忧不成问题。” 骆夜白适时接上话,“我也可以。” 只认真了几句话的季予然舒展长腿,背靠着廊栏,慢悠悠回:“哦。” 骆夜白可不敢这时候提起他早已哄着韶棠喝了合卺酒和签了婚书,只再次强调:“我可以护她一世无忧。” “你说给我听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小表妹。” 骆夜白双目低垂,眸光晦暗不明,握紧的双拳慢慢颓然松开,无力道:“她不肯见我。” “也是哦。”季予然眉眼轻扬,一点也没受好友此刻的落寞情绪所影响,反而还带了些看戏的意味,点出来:“还不是因为你自作自受。” 下一瞬,他的腿侧就遭到了一记轻踢。 “好吧好吧。”他稍微敛了笑意,“其实从私心来说,我也希望是你,要不然当初不会让你直接住进宅子,隔壁还有一座空置的呢不是?不过这件事情我们怎么说怎么想的都不重要,最后还得看小棠的意愿。” “你也知道,我们一家可是出了名的护短,只要小棠说一个‘不’字,都不用我开口,小辰马上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你‘请’出季府,而且还会花上重金请回几倍甚至是几十倍的护卫来阻止你。” 这一点骆夜白倒是丝毫不怀疑,他默了片晌,问:“可她现在……我如何才能让她不那么生气?” 感情终究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若是韶棠无意,季予然自然不会擅自插手,但他这几日有意无意的几次试探,还是能看得出韶棠对骆夜白的感情,而他素来洒脱,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二人在此事上耗费太过光阴,帮着提点一二倒也不是不可。 不过帮自家小表妹那是分内事,到了骆夜白这个损友这里,总要讨些什么回来。 他抛出条件,“以后喝酒你得随叫随到。” 就在骆夜白稍显踌躇的时候,他一语破的:“你可抓点紧了,我听小棠说她还要继续给沈家那小子做绣品呢,在夕岚巷的时候我见过他几回,人长相不输探花郎,能力和手段嘛……虽现在比不过你,但再过个几年可就说不准了。” 骆夜白幽幽回道:“好。” 以前他偶尔拒绝季予然的小酌邀请,主要也是担心他的身体,大不了以后这“随叫随到”时喊上韶棠一起,看他还敢不敢随意造作。 “是好兄弟我才透露给你的啊。”季予然先是强调了一遍,“母亲打算将玉氏最初的那间铺子交给小表妹来打理,其余的看小表妹的意思再作安排,主要也是不想她太过辛苦。” 骆夜白听完愣怔须臾,缓缓问:“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季予然清了清嗓,“就是或许铺子里还需要一名伙计?” 第45章 厉害 “怎么样?”季予然趁机将方才挨的那一脚给还了回去, “来不来?” “……” 骆夜白无言以对,这时候难道他还能说不? 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虽说宴会之行被气得不轻, 但也不算毫无收获, 至少骆夜白得以在季予然的院子住了下来。 于是,几乎大半个晌午季予然都被搅得不得安宁,他倚着软榻刚要闭眼小憩时, 耳边便传来不停走动的脚步声,同时还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焦急叹息。 许久之后, 他忍无可忍,将眼睛眯开一条小缝并迅速寻到对方的位置,然后捡起一颗果子砸了过去,不过被对方反手轻松接下。 骆夜白将那颗果子放回原位,俯视着他,“你说棠棠怎么还没回来啊?” 季予然都懒得睁开眼, 声音亦透着浓浓倦意, 无奈道着:“哪有那么快的, 小棠她要先回夕岚巷拿些东西, 还要绕到城里熟悉铺子的情况,可能……” “此行他们带几个护卫?”季予然话未说完就被骆夜白打断, 他越说越感焦灼, “她不会有危险吧?” 顿了下, 他又道:“要不咱们也出去看看?” “不去不去, 有小辰陪着不会有危险的。” 季予然受不了他这般念念叨叨,说话间已翻了身背对着骆夜白,并顺手拿过一个引枕捂在了耳边。 骆夜白:“……” 如果可以,他想给韶棠换个表哥。 但这显然不可能, 所以他一个人一直徘徊到瑰丽晚霞铺满了整个院落时,才有一小厮来报,说是小公子和表小姐的马车已进了宅门。 闻言骆夜白心里一喜,同时又生出些紧张的情绪来,从夕岚巷回府至今,他已足足有一个月没和韶棠说过话了,那日从康王的马车上将她救下来时,也只是远远瞧了一眼。 几息之间,忐忑的情绪便占了主导,他来回走了两圈,疾步冲到软榻前将季予然拉扯了起来,“别睡了,棠棠回来了。” 季予然含糊哼唧了几句,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睁开眼,第一件事情便是先踹了骆夜白一脚。 “你急什么?”他整张脸都埋到引枕之中,瓮声道着:“这几日她一听到你的名字就面露郁色,等她再缓缓,你得慢慢来。” 骆夜白沉默少焉,开口道:“那你也别睡了,起来去看看她。” “知道知道,我不是吩咐了二文,待小表妹一回府就来通知么,安排着呢。” 季予然声音蔫蔫有气无力,却带着掩藏不住的笑意,“我不只要去看她,还要陪她一起用晚膳呢。” 骆夜白二话不说便将季予然推出了房间。 而季予然这一去,听着姐弟二人大概说了一下今日到铺子以后的事情,便一行三人一起去了季母的院子,共享晚膳。 独留下骆夜白一人面对着满桌佳肴,食之无味。 不过到了夜色浓稠时,季予然终于良心发现,慢悠悠地晃荡回来。 “小棠现在在院子里。” 他指着琉璃屋顶,微微挑眉问:“去看看?” 骆夜白眸光微转,而后纵身一跃,季予然一个“等”字还没出口,就看到他已经稳稳落到了屋顶,还投下略含挑衅的目光,“动静太大,你还是自己上来吧。” 季予然轻嗤一声,这有何难?他转身走了出去,没一会儿便搬回一架木梯,也轻轻松松地攀了来。 骆夜白扫了一眼,忽而想起别庄那晚的情形,心里好似被撞了一下,蕴起急迫。他压低了声问:“棠棠明天开始接手打理玉氏的铺子么?” 这样的话,那只需再等到天明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见她了。 季予然失笑,“没想到杀伐果决的骆侯爷还有如此沉不住气的时候,还好不是战场,不让就以你这般心急火燎的模样,怕是要吃大亏。” “今日只是过去熟悉一下铺子的整体经营情况,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才会正式过去,母亲可舍不得小棠受一点点委屈。” 他斜眼看过去,“不像你。” 骆夜白忽略掉他最后那句话。 他当然急了,他怎能不急?上一回跃上屋顶时,他还是和韶棠于清皎明月之下互诉衷情,共饮合卺酒呢,现在却只能和季予然大眼瞪小眼。 他怎能不急? 心里一番感慨过后,他的目光落到韶棠身上,此刻她正坐在廊下的藤椅上,廊下落了一地的斑驳光影。 她垂眸专注着手里的绣品,一针一线都走得极为认真。 夜风徐徐,仿若试探,但见她始终不为所动,转而改为轻抚,将她的顺发青丝一点一点拂到耳后,画面美好得叫人挪不开眼。 骆夜白目光沉迷地看了许久才依依不舍收回,耳边传来季予然满含艳羡的声音:“阿骆啊,你可真是好福气。” “嗯。”骆夜白应下的同时还有点得意,但旋即意识到什么,又微微蹙起眉心,心疼问道:“不是说这几日你们府里会安排好一切,什么都不用她操心的吗,怎么这么晚了她还在忙活?” “嘿。”季予然轻笑,“府里的事情当然不用她操心,但我听小辰说,她这些绣品是专门给那沈家小子做的呢。” “你们就不能劝劝她?这都什么时辰了?” “小棠自有分寸,她想要做什么我们只管给她支持便是。”季予然淡淡扫来一眼,“就算以后你们真的在一起了,也不能借着为她好的由头来阻止她去做喜欢的事情。” 骆夜白识趣地闭上了嘴,凝眸望着廊下的那抹玲珑身影。 明月偏斜,夜深人静。 季予然早就呵欠连连地回去休息,而对面廊下的韶棠好似也抵不过困意,不知不觉放下了手里的绣品。 骆夜白见她身上只搭着一条薄毯,担心夜深露重让她着了凉,于是稍作思忖后便跃下屋顶走了过去。 旁边打着瞌睡的丫鬟正好醒过来,一瞬的惊讶后便要起身行礼,但被骆夜白无声拦下,又示意她暂时回避。 他解下外袍披在韶棠身上,而她也好似感受到了温暖,抬起手来将外袍收入了怀抱之中。 骆夜白站在一旁注视许久,见她睡得深沉,还是担忧她着了凉,于是踌躇几息,他试着 轻轻喊了两声韶棠的名字,见她没有回应,这才上前几步将她拦腰抱起,朝内室走去。 只是没想到他才刚迈步步子,韶棠便好似有所察觉,皱着脸“唔”了一声,眼看着就要醒过来,骆夜白惊得浑身僵硬,不敢再动半步,并迅速在脑海中思索着他该如何解释自己此时出现在此处,并将她揽入怀中。 好在,韶棠只是哼了一声,旋即便循着温热,将脸埋到了他的胸膛上。 她的脸颊软乎乎的,贴到过来时亦让他觉得心里柔软得不像话。 他很想就这样一直抱着她,奈何又怕她忽然睁开眼,便只能轻手轻脚将她送回房,并掖好了被角。 随之坐在一旁的绣墩上,垂眸将她端凝,听着她的清浅呼吸,心里的苦闷与郁结悄然消散,继而被安宁与满足所填满。 他约莫坐了半个时辰,才起身回了季予然的院子。 来日方长,他可以慢慢向她靠近,以她所接受的方式。 如此过了三天,季予辰就已雷厉风行地安排好了一切。 是以这一天晨光熹微时韶棠便醒来梳妆整容,而季予然也难得早起了一回,看着时辰差不多,就和季予辰一同来了玉笙院。 想到那间铺子是母亲的心血,韶棠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既期待又紧张。她一听到外边传来的说话声,便扬起笑脸小跑着过去将人迎了进来。 “表哥,小辰,你们来啦!” “那可不得来,要不然明天母亲就能将我俩请出季府。”说话间季予然的目光扫过她收拾好放在案上的绣品,打趣道:“给沈家那小子绣的?” 韶棠愣了一下,回道:“是呀,我打算今天过去时顺道给他送过去,还有表哥,人家有名字的……” “我知道。”季予然笑得意味深长,“头先住在夕岚巷的时候见过几回,人是长得还不错,就是没想到还能让我家表妹如此挂心。” “表哥!” 韶棠含嗔截了他的话头,“你胡说什么呢,我同沈公子只是朋友。” “好好好,朋友就朋友,怎么还害羞了呢。” 他转而看向季予辰,“好弟弟,你说是不是?” “哎呀表哥!”韶棠气恼得直跺脚,但也因着这一番打趣,心里头的紧张缓和了不少。 季予辰无奈地乜了他哥一眼,“表姐说不是就不是。” “好好好,那咱们来说正事。”季予然看向韶棠,“小辰有急事要马上出城一趟,我这幅身子也就不去给你添乱了,不过你放心,铺子里的一切均已安排妥当,我还给你招了个厉害的伙计。” “厉害的伙计?” 季予然“嗯”了一声,开始数起来,“就是赶车,前堂跑腿,护卫……总归什么都能做一点,或者你有其他的事情需要帮忙,也可以全部丢给他。” 第46章 小骆 季予然将这伙计说得无所不能, 成功勾起韶棠的好奇心,她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喃喃问着:“真有这么厉害呐?” “真有这么厉害。”季予然眉眼含笑, “到时你若遇到难题尽管丢给他便是, 无需客气。” 韶棠的关注点与众不同,她问:“那表哥是不是花了大价钱才请到的这伙计?”要是太贵的话,她可以考虑换一个不那么厉害的, 余下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自己也可以做。 “不多不多。”一文未付,甚至倒贴家缘对方也十分乐意。季予然打消她的顾虑, “这些位置本就需要安排人手,既然他有能力揽下来,倒也省事许多,你且放心使唤他便可。” “好哦。” 因季予辰还有要事在身,跟韶棠简单说了几句让她安心的话便匆忙出了门,而季予然则是等她收拾完毕, 再陪着她一块走出院子。 阳光穿过云层泻下绮丽光芒, 晨雾渐散, 晓露霏微, 万物清明。 远远的,韶棠就瞧见了候在门口的马车, 前边有一人背对着他们而坐, 想来便是表哥所说的厉害的伙计。只是不知为何, 她第一眼看过去时, 隐隐觉得那道身影似曾相识。 她正要开口,下一瞬那人似有所感,倏地转过脸来。 晨光璀璨,将他的挺拔身姿衬得风华翩然。 四目相对, 韶棠顿住脚步的同时失声问:“他,他都不用回去当值的吗?!” 怎么还有时间跑来当伙计? “哦。”季予然咳了一声,“是这样的,前阵子在康王一事中他受了伤,陛下特别准许了他休息一段时日再回去。” “他伤得很严重?” 可为什么瞧过去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不会是扯了慌骗了陛下吧?那可是欺君之罪呢。 季予然看出了她的心思,轻声解释道:“他的胳膊上受了几道刀伤,近几日已好了许多,衣袖遮挡你自然看不见。” 说着他微抬下颌,“一会儿走近了你可以看一眼他的脖颈左侧,还有一小道疤痕没有完全恢复呢,当时那刀若再往上一些,恐怕他的脸就得留下点什么了。” 韶棠状似不经意地“哦”了一声,却在几息之后悄悄觊去一眼。 季予然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问着:“你要是不满意这个伙计,我现在就去辞退他。” “不不用麻烦了表哥。” 韶棠拉住他的袖摆,略微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且将就用着吧,再,再找更费事。” 话音方落,便有低低笑声传到耳畔,韶棠顿时又羞又恼,脸上迅速浮起一片红云。含嗔瞪过去,却在目光触及季予然满含倦意的面容时彻底败下阵来,只将他往回推了推,道着:“表哥你赶紧回去休息吧,晚些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好吃的。” “好。”季予然轻轻拍了下她的肩,“待晚上回来给你个惊喜。” “惊喜?” 韶棠投去狐疑的目光,季予然却只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将铺子打理好,多挣些银两,表哥以后可就靠你养着了。” 韶棠笑了一声,配合应道:“好哦。” 兄妹二人其乐融融,与另一边的骆夜白形成了鲜明对比。 短短一会儿,他的脸色已变了又变,从看到韶棠时的欣喜,到现在的一片阴沉。 他心里明知他二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却还是忍不住吃味,醋意翻涌。 季予然这个话痨,晚上就又见面了他哪那么多废话磨蹭那么久? 对于他此时弯弯绕绕的心思,韶棠全然未觉,她看着季予然进了宅门,才转身和随行的丫鬟一道往马车走去。 骆夜白凝眸锁住她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而他的心跳声也越来越清晰,还剩一小段路时,他终是没克制住心里的那股横冲直撞的冲动,朝着她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棠棠。”低沉的嗓音掺杂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但韶棠却好像是没看到他一般,脚尖一转,直接绕到了另一边上了马车。 骆夜白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须臾,默默收回,转而轻轻挠了下秀挺的鼻梁。 好吧。他心道,看来要取得她的原谅,道阻且长。 而就在他晃神的间隙,身后传来她软糯之中还含着一丝怪嗔的声音:“你在磨蹭什么呐,这伙计是不是不想当了?” 骆夜白:“……” 一声幽幽叹息之后,他快步走了回来,轻身跃上马车。 威名赫赫的骆侯爷一朝转变身份当起了驾车小厮,竟然……做的还不错,没过多久便顺利将韶棠她们送到了目的地——与兰绣庄。 掌柜的是玉氏旧人,之前曾得过韶棠母亲的诸多帮助,所以前几日一见着韶棠,不禁老泪纵横。这会儿瞧见季府的马车停在门口,忙不迭迎了出来,关切问着:“小姐怎么来得这么早?可用过早膳了?” 韶棠回以一笑,“文叔,我在姨母家用过了。” 文叔乐呵呵地应着:“那就好那就好。” 韶棠边往里走,边淡淡地看了一眼身侧之人,想来他应该一早就在院外候着了,也不知吃过了没有? 又走了几步,她随口问:“你呢?” 骆夜白愣了一下,声音低低:“还没有。” 试图以示弱博取某人的心软与同情。 可惜韶棠油盐不进,她睨了他一眼,正色道:“亏得表哥还说你是很厉害的伙计,不填饱肚腹怎么当好差,今日便饿着吧,权当长个记性了。” 骆夜白抿着唇委屈巴巴回了声:“哦。” 进了绣庄,韶棠按着原先的计划先跟掌柜的走了一圈,她有过经营绣坊的经验,心中有数便也不慌不忙,就是某个不称职的伙计始终寸步不离地跟着,叫她偶尔分了神。 即将转进账房时,她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却不料身后的骆夜白一时没刹住脚,猝不及防将她撞了个趔趄,而几乎同时,她只觉手上一紧,瞬息身子一转,便被揽进了一道温热的怀抱,熟悉的淡香悄然盈满鼻尖。 面上一热,她反应过来,就着他的脚重重踩了下去,又觉得不解气,抬起手来随意一指,气鼓鼓道:“你,到前堂帮忙去!” 话一说完,也不管骆夜白的反应,便头也不回地跑进了账房,并反手“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在案前坐了好一会儿,又连着喝了两杯水,她脸上的热意才逐渐消褪,专心翻看起账本。 不多时敲门声响起,文掌柜给送来了几碟可口的点心和果子。 道过谢后,韶棠的目光在点心上停留了片刻,随之从其中挑出一碟不大甜口的点心递给文掌柜,“劳烦文叔帮我将这一碟点心拿给同我一道过来的伙计。” 顿了下,她补充道:“找个别的由头,别说是我的意思。” 文掌柜目达耳通,早在韶棠和骆夜白进门的那一刹便觉察到了二人的关系不简单,但到底是东家的私事,他也不好多问,只笑着应下来:“行,我这就去,小姐你休息一会儿再接着看。” 韶棠点头,“好。” 文掌柜端着碟子走出来时,骆夜白正跟着另一个伙计一起整理着前堂的绣品。 “小骆啊。”文掌柜喊了一声,“你先过来一下。” 小骆——是上午晌骆夜白介绍自己时说的。 骆夜白闻声回头,第一眼就看到了文掌柜手里的那碟点心,幽邃双眸闪过一抹期待。 “小文记错数,多买了一份。” 文掌柜说着顺势将点心递给骆夜白,“先去后边休息一下吧,填饱肚腹才有力气当好差。” 话虽如此,可骆夜白一听完便情不自禁翘起了唇角,心里漫起一片甜意。 文掌柜与他不熟却特意送来点心,是谁的意思,不言而喻。 对方没明说,他也不多问,只笑着道了声谢,然后喜滋滋地端着点心往后边走去。 然而,方转了身,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他一声。 “哟。”兰芷一开口便满是揶揄,“稀奇啊,居然在这里看到了骆侯爷。” 骆夜白敛起脸上的笑意,恢复以往的清冷模样,看她片晌,“你来这做什么?” “小表妹第一天接手绣庄,予然怕她压力太大,拜托我过来陪她说说话。”兰芷轻轻晃了下手里的食盒,“顺便给小表妹送些好吃的。” “一口一个‘小表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家的。” “予然的表妹可不就是我的表妹嘛。”兰芷理直气壮。 她扬起笑脸,将食盒塞到骆夜白手里,“拿着拿着,一会儿还得麻烦骆侯爷跑腿去通知一声。” 而就在二人闲谈时,韶棠放下了未看完的账本,她伸了个懒腰,犹豫须臾还是起身走出了房间。 是想出来走走放松一下,还是为了其他,她也说不清楚,只是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前堂。 不防甫一站定,便看到骆夜白正和一姿容昳丽的女子相对而站,言笑晏晏,而她拜托文掌柜送去的那碟糕点早已被放置到了一旁,此刻在他手里的,是一个精致食盒。 若她猜的不错,应当就是那个同他说笑的女子送来的。 她冷哼一声,心里冒起一股无名怒火,三两步走到骆夜白身后,抬手戳了戳他的背,待他回过头来,适时拿出了东家的气势,指挥道:“你,到后院帮忙去。” 骆夜白愣怔几息,想不明白方才还关心他托人给他送糕点的棠棠,为何转瞬就变了脸色。 他朝兰芷投去疑问的眼神,余光却瞥见了另一位正缓步而来的不速之客。 第47章 一起 这一下骆夜白便瞬间将韶棠的吩咐抛之了脑后, 他展平衣袖,再往前站了一步,直接将韶棠挡得严严实实。 韶棠一双杏眸瞪圆, 想着这伙计大概是不能留了。 她刚想抬手戳一戳她, 结果就听到旁边响起一声似是极力隐忍却又没忍住的低低笑声。 只一霎,兰芷便感觉两道目光齐齐斜了过来,她一下敛了笑意, 清了清嗓,“那什么, 我到旁边等你们啊。” 韶棠收回疑惑的目光,拽了下骆夜白,“你做什么呢?” “我……” “韶姑娘。” 几乎同时,两道不同的男声传入耳畔。 韶棠略带警告地乜了骆夜白一眼,旋即从他身后走出来,眉眼间浮起柔和笑意, 同来人打招呼:“沈公子, 你怎么过来了?” 沈青炜的目光从骆夜白身上划过, 始终笑得温润, “既是我有求于韶姑娘,又岂能让你再多跑一趟。” “这有什么, 不过就隔着一条街而已。”韶棠说着给骆夜白递了个眼神, 小声道:“你先去接待一下那边的客人呐。” 骆夜白无动于衷, “她不是来买绣品的, 也不是来找我的。”所以他有理由不去。 韶棠拿他没办法,也不想在外人面前直接拂了他的面,便又看向沈青炜,道着:“沈公子在此稍等片刻, 我去将绣品取来。” “好,劳烦了。” 韶棠点了点头便转身往回走,而就在她的裙裾滑过门槛的那一瞬,前堂气氛骤变。 其他三人神色各异,各怀心思。 沈青炜敛起了方才的温润笑脸,却也没开口,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余下的二人。 而骆夜白则毫不回避地迎上他的目光,浑身散着清洌气息。 至于兰芷,她以手支颐,看看沈青炜,又看看骆夜白,片晌之后这目光里便多了些许看戏的意味。 不多时,轻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三人神色悄然恢复如常。 韶棠心里还装着事,对此全然未觉,她将装着绣品的小木箱递给沈青炜,又道:“沈公子拿回去先看看,若有问题可随时来找我。” 虽然他们二人同为绣坊经营者,但售卖的人群大有不同,所以算不得对手,反而还可以一起交流一些绣品上的事情。 沈青炜猜到他们有事要说,接过绣品后便轻声道:“那我就不多叨扰了,韶姑娘若有空也欢迎你来我的绣坊来做客。” 韶棠盈盈一笑:“好。” 沈青炜转身的时候朝韶棠挥了挥手,视线一转,触及一道沉沉目光,他停了一瞬,回以清朗笑颜。 经沈青炜这一打断,韶棠倒是没有最开始时那般气闷了,她回过头,瞧见那女子正站在货架前挑着绣品,便压低了声音跟骆夜白说:“你不用到后边帮忙了,去问问你的朋友要买什么吧。” 骆夜白拧眉,再解释了一遍,“她不是来买绣品的,也不是来找我的。” 韶棠一时不解,“嗯?” “她是来找你的。”说着骆夜白朝兰芷那边喊了声,“兰掌柜,办正事了。” 兰芷闻言回过身,笑道:“你们说完啦?” 她本身就长得十分美艳,这般嫣然含笑,便在那美艳之下显出几分的柔媚来,就连韶棠都不由多看了两眼。 “韶棠?”兰芷笑着走上前,并顺势拿过被搁到一边的食盒,“受你表哥之托,来给你送些好吃的。” “表哥?”这倒是韶棠没想到的。 兰芷一见她如此惊讶,便知季予然忘了说了,无奈笑道:“予然说你今日正式接手绣庄,怕你一个人觉得无趣,托我来看看。” 她拍了拍食盒,“我亲手做的点心,尝尝?” “呃……”原来是表哥的朋友。 韶棠反应过来,面上浮起一抹尴尬之色,又极快敛下去。她侧开身子让出道,“那我们到里边说吧。” 走了两步,她才想起来问:“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 “叫我兰芷就行。” “兰芷姑娘。” 韶棠跟着念了一遍,但旋即听兰芷纠正道:“兰芷兰芷,跟你表哥一样喊我兰芷就行。” 说罢,她微抬下颌,俏皮地眨了眨眼。 韶棠忍俊不禁,“好哦。” 两人说说笑笑地往里边走,快进门的时候才想起了骆夜白的存在,韶棠停下脚步,回眸凝着他,须臾,露出了今日以来给他的第一道清浅笑容,“你跟着做什么,文叔给的点心不好吃呐?” 本是调侃的话语,却带着隐隐关怀,轻轻柔柔地拂过骆夜白的耳畔,如暖流一般从心间淌过。 他不自觉地跟着扬起了唇角,“那我在外边等你。” 韶棠本想说你一个伙计不去忙活尽想着躲懒,但瞧见他幽邃双眸里溢出来的欢喜,这些话到底没说出来。 将兰芷请进绣坊专门待客的包厢,韶棠亲自煮了茶。 “我还以为表哥已经懒倒没有朋友了。”她边斟着茶边喃喃。 兰芷本来是半倚着软榻欣赏美人,听闻此言蓦地笑出声来,“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将他的底儿看得清清楚楚了。” 就着此话题,二人很快便熟络了起来。 这几年兰芷几乎全权打理着“空青阁”的大小事务,而韶棠如今也接手了绣庄,所以二人说完季予然的趣事便又自然而然地分享起了经商的小小心得。 末了,兰芷像是想起什么,“对了,前些日子我将‘空青阁’隔壁的茶楼盘了下来,打算改成只对女子开放的书斋,应该还会安排一些与此相关的活动,你如果有闲暇时间也可以过来看看。” 近几年“空青阁”无疑已经成为临安城中规模最大的书斋,往来的除了文人墨客,也不乏一些为了彰显身份的王孙公子,偶尔也会闹出点小矛盾来。但开门做生意自然没有主动赶客的道理,兰芷凭着圆滑的处事将这些矛盾一一化解,唯有一点她忍不下来,便是个别纨绔全然没将心思放到书籍上,甚至还会对来往买书的女子出言调戏。 此事困扰兰芷已久,正好隔壁茶楼的店家有事要回故乡,她便抓准时机将价格谈了下来。 韶棠听完眼前一亮,若是这样的话,说不定以后她们还有可以合作到的地方。 与兰绣庄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与沉淀,声名远扬,门路广阔,可谓是一枝独秀。 但前几日韶棠循着走了一遍,发现绣娘们做的都是偏早些年的花样,当然这些样式即便再往后几年也不会过时,可若长此以往,难保以后不会受到影响,特别是近几年临安城里还冒起了不少与“与兰”相似的小绣坊。 所以,韶棠觉得自己需要了解时下大家的喜好,并恰到好处地融合到绣品中来,或者是直接设计出一些新颖的绣品,并想办法让它们成为接下来的时兴花样。 而这并非是一件易事,除了绣品本身足够吸引人眼球,还需辅以其他的方式。这一整个过程韶棠心中已有了大概的思量,但她刚刚接手绣坊,想着仔细梳理一番再做决定,免得走了弯路得不偿失。 韶棠和兰芷在包厢一待便是将近一个时辰,最后若不是“空青阁”的小厮找来,说不定二人还能继续聊下去。 将兰芷送出去后,韶棠仰起脸望了下外边的日头,已然到了吃午饭的时辰,她没有让文书准备饭菜,正好可以借此到外边走一走,多做了解。 循着落到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看过去,她微扬起娥眉问:“小骆伙计,你东家现在要出去走走,你要一起吗?” 第48章 给你 骆夜白自动略过前边的称呼, 只关注最后边的半句话。 一起! 棠棠现在邀请他一起出去走走,那他岂有说“不”的道理,清冷眉眼浮起笑意, 连声音都柔和了几分。 “既然棠棠想我一起那就一起去吧。” 韶棠闻言睨了他一眼, 心里一阵无语,什么叫既然她想一起呐,她明明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没脸没皮的。 见他亦步亦趋跟上来,她不由笑道:“银两带够了没有?今日我可是两手空空就出门了。” 骆夜白微微低头, 瞬息将一个荷包放到她手心,“给你。” 韶棠反手便将其给还了回去,仰起脸来哼了一声,“你这小伙计怎么做事的,是不是一会儿还想东家给你跑腿付钱呐?” 她端着架子哼的那一声气音,落到骆夜白的耳中却是软糯糯的, 再凝着她佯作嗔恼的模样, 他只觉心里好像被人挠了一下, 连带着手也有点犯痒, 想捏一捏她软乎乎的脸颊。 可他到底没敢这么做,怕惹得她生气收回了一起出门的邀请, 所以只默默地将荷包收了起来, 轻声问:“想去哪里?” 韶棠想了想, “今天先去‘归云阁’吧。” “归云阁”乃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 上下共设了三层楼,门庭若市,正适合。 骆夜白还未知晓的她的计划,只是在听完之后, 心里反复念着“今日”二字,那意思便是说——明天、后天……甚至是往后的每一天都还会邀请他一起去别的地方? 肯定是这样的,他笃然。 如此想着,他翘起唇角开始介绍起来,“‘归云阁’的百味羹做得极好,等会儿你可以尝一尝……” 正午的风穿过丰沛暖阳,带着鲜盈欢快的气息,似乎所有的阴郁都能在它的恣意吹拂下一扫而空。 韶棠走在骆夜白的身侧,安静地听他说着,时不时再抬眸起看一眼他精致到了极处的侧颜,只觉有那暖融融的风拂过心底,漾起点点涟漪。 末了她收回目光,状似不经意问:“你经常去‘归云阁’呐?” “它刚开始开门营业的时候去的比较多。” “诶?”韶棠略有不解,一般来说,若是吃到喜欢的佳肴不是会时常过去,待觉得腻了再换个别的口味么,怎么他还反其道而行。 骆夜白瞧着她满眼的疑惑,笑着说起了这其中的渊源,“你还不知吧,‘归云阁’也是季府的产业。” 韶棠“啊”了一声,微微愣住,季府家大业大她是知道的,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大”。 骆夜白接着道:“但其实‘归云阁’与季府其他的产业不一样,它最初得以成立,仅是为了满足予然的口腹之欲。” 当年季予然云游途中偶遇一厨子,那厨子做的佳肴,以至于他回了临安后还念念不安,当即派人走了一趟,花了重金将厨子聘请回来,后来又觉得厨子的厨艺如此精湛,只他一人知晓多少可惜了些,于是便与厨子商量着开了这么一家酒楼。 没曾想,久而久之,还发展成了临安城里的几大酒楼之一。 韶棠喃喃叹着:“表哥好生厉害啊。” 骆夜白微微侧脸,便能看到她那一双盈满了惊叹的星眸。 他心里满满胀胀的,想起之前因为要隐藏身份,还从未像此刻一样,与她齐肩走在充满了烟火气息的街道,说着寻常人家会谈及的趣闻。 以前他最不愿将时间耗费在路上,此刻却觉得每一瞬都弥足珍贵。 他们并肩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身侧人来人往,他却好像满心满眼都只看到了她。 穿过一条略显拥挤的长街时,骆夜白不大放心,踌躇几息,他展开手心,试探着握住了她的手。 手腕温热包裹,韶棠愣了下,却没嗔斥他,任他握了一会儿,才轻轻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改而捏着他的衣袖,催促道:“走快点,我还要回来看账本呢。” 骆夜白摩挲着指腹,似乎还能感受到方才的柔润。 没一会儿,韶棠停下脚步,就着他的衣袖扯了一下,好笑道:“在想什么呐,再走就过了。” 骆夜白淡定地收回脚步,坚决不承认自己方才走神了,“我就是想看看你还记不记路。” 韶棠面无表情:“哦。” 此时的“归云阁”几乎是座无虚席,但它既是季氏的家业,自然给季予然备着专门的包厢,不过韶棠此行主要是想多听多看,倘若去了包厢便只剩她和小骆伙计大眼瞪小眼了,那可行不通。 她朝酒楼的掌柜笑了笑,“不用去表哥的包厢,我们在外边坐着就行。” 见她坚持,掌柜的便也没多说什么,将他们安排在了三楼靠近窗牖的位置,在这里不仅能看到整个三楼的情况,还可将街道上的热闹尽收眼底。 韶棠满意地道了谢,便迫不及待地点了几道菜品,而后抬眸去看骆夜白,“你想吃什么?” 骆夜白朝掌柜道:“将这里最为推荐的两道菜也一并送上来吧。” 之前住在夕岚巷的时候,骆夜白就曾给韶棠带过“归云阁”的佳肴,但这里最为出名的两道菜得热乎着才好吃。 点好菜后,韶棠支着下巴看着堂中来来往往的人,而骆夜白则目光温柔地看着她。 虽然酒楼生意极好,但在待客上却没有丝毫的怠慢,还没过去多久,点好的佳肴就一道接一道地送了过来。 浓香扑鼻,一下就将韶棠肚子里的馋虫给勾了出来,她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闻着就很好吃!” 骆夜白温声提醒她,“慢点吃,小心烫。” 韶棠敷衍地应了两声,便动起了木箸,特别是尝了骆夜白给点的那两道推荐菜品后,她更是忙得一句话都不愿多说。 一顿饱餐,她趁着没人注意,将手放到桌案下,悄悄揉了一下肚腹,有点撑。 见骆夜白还在慢条斯理地吃着,她也不催他,将目光转向窗牖之外的街道。 看了好一会儿,她忽然不自觉地咽了咽喉,就在她的视线下方,一老爷爷扛着一靶的糖葫芦徐徐走过。 裹着冰糖的果子在暖阳的映衬下,闪着晶莹诱人的光泽。 只一眼,韶棠就看出了其中贯着葡萄、山里红还有核桃仁…… 虽然有点撑,但还是想吃! 而且山里红酸酸甜甜有助于消食!她很快便给自己找到了个合理的借口。 可看着老爷爷不断走远的身影,她又幽幽叹了口气,不知道从这走下去,还能不能追得上。再者,大概是跟表哥相处久了,受他的影响,她现在吃饱喝足,一点也不想动。 就在这时,骆夜白的声音传了过来。 “吃饱了?” “嗯。”韶棠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但我还想再坐会儿。” “那我先去把饭钱给付了。” 韶棠从唇缝里飘出来一声气音,“嗯。” 骆夜白起身后,她再看向窗牖之外,已寻不到老爷爷的身影,便又将视线转向了别处。 同时在心里盘算起新绣品花样的事情来,她只让文掌柜准备了绣坊近一年的账本,主要是为了确定各类绣品的售卖情况和余量,好做到心里有数。 至于设计新的绣品花样,她已有了一些想法,就是…… 倏忽间,一串散着甜味儿的糖葫芦伸到眼前,瞬息将她的思绪勾了回来。 “糖葫芦?”她讶然地眨了眨眼,“是真的!” 骆夜白不觉莞尔,将糖葫芦放到她的手中,“不然还能是假的?” 许是糖葫芦散发出来的甜味儿十分浓郁,她还没开始品尝,心里就已淌过一阵蜜意。 偏偏嘴上却不承认,还斜他一眼,“你怎么只买一串啊?” 这样岂不是得一直看着她吃了? 显然骆夜白对这糖葫芦没什么兴趣,“这东西太甜,不能多吃。” 韶棠反诘,“不是的,山里红是有一点酸的,酸酸甜甜。” 骆夜白玩味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晌,低低笑道:“你快吃吧,口水都该流出来了。” “才没有呢!” 韶棠瞪了他一眼,继而“咔嚓”一声咬下了一颗糖球,一瞬间,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好吃得让她暂时放下了与他争辩这一事。 “刚才在想什么,喊了好几声都没听到?” “唔。”韶棠咽下嘴里的果子。 俗话说吃人嘴软,她便也没藏着掖着,如实道:“绣庄有文掌柜在,经营上不用我过多操心,但我想接下来再增一些新颖的花样。” 骆夜白了然,“有想法了?” “嗯呐。”因要一边回着他的问题,韶棠改为小口小口地吃着糖葫芦,“但我现在还有一些小问题得先解决了。” “我帮你?” “你帮我?” 其实韶棠想到的主要是将新绣品的花样呈于纸上时会遇到的技巧问题,只是骆夜白开了这个口,她陡然就想起了夕岚巷那处宅子的书房橱柜的下层藏着的纸鸢,以及上边画着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笑意弥漫,却带几分意味不明。 骆夜白眉头紧蹙,想不明白他不过是想给她帮忙,怎么还能惹来她这般奇怪的神情? 鲜少看到他表现出如此不得其解的模样,韶棠一下没忍住,掩着唇笑出了声来。 骆夜白压着唇角,忽然就很想将糖葫芦给拿回来。 而察觉到他目光直直落在自己手里的糖葫芦上,韶棠警惕地侧了侧身,而后快速捡起木箸,动作利落地将那一串糖葫芦给“哗啦”撸了下来,再挑出最小的一颗放到他面前的碗里。 “呐,给你的。”一颗就够了,可不能再惦记其他的。 第49章 难题 骆夜白到绣庄当伙计的这一天, 除了晨时那会儿,其余时间倒也算得上尽职尽责。 晚上一用过晚膳后,季予然便顺道将韶棠带来了他的院子。 骆夜白正好跟祁墨交代完府里的事情, 隐约听得熟悉的浅笑声, 心里涌起一抹期待,结果待韶棠走近了之后,却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 便跟随着季予然去了书房。 “……”骆夜白无声叹气,并前后脚跟上。 书房的长案前, 季予然神秘兮兮地将一副画作交到韶棠手里。 “是什么呀?”韶棠半眯起眼打量着季予然,试图从他脸上探出些许信息来,却只见他轻抬了下下巴,笑道:“打开看看。” “一定是你的新画作。”她语气轻扬,边说边徐徐展开画布。 下一瞬,一姿容曼妙的女子赫然呈现, 她坐于绣架之前, 一手执着绷子, 一手勾着丝线, 四周繁花盛绽,蝴蝶蹁跹。 欢喜溢出眼底, 韶棠惊呼:“这是……这是我?” 季予然给了她一道肯定的眼神, “早上出门前给你说的惊喜, 喜欢吗?” “嗯!”韶棠重重点着头。 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收到“予然先生”亲手而作的画像, 这要说出去,不知得羡煞多少旁人。 就连素来淡然的骆夜白,此刻都露出了就几分艳羡之色,但他这份艳羡, 仅是因为那画中之人,所有有关于她的一切,他都想一一珍藏。 韶棠珍而重之地将画作完全展开,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画里的一切。 半晌,她指着画布左侧的一小片空白,略含不解问:“表哥,留下此处可是有什么别的深意?” 季予然正饮着茶,闻言用杯盖拂开水雾,“你觉得呢?” 韶棠挠着脸颊,声若蚊呐:“我不懂。” 说完,她又觉得不能光自己一个人犯窘,于是转头去看骆夜白,“你觉得呢?” 骆夜白迎上她促狭的眼神,笑得坦然:“我和你一样。” 韶棠话一噎,没想到促狭不成还反被调侃,她呶了呶嘴,朝他比了一个鬼脸,然后轻轻晃季予然的衣袖,撒娇道:“表哥,你悄悄告诉我。” “好。” 季予然本来也没打算隐瞒,只不过他在开口之前先看了骆夜白一眼,伸手指着画布空白处。 “风轻云净,花木扶疏,如此良辰美景,若你一人待着岂不无趣?”他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表哥一会儿就将自己给画上,只是我还没想好作哪一身着装,小棠你来帮我挑一下。” 韶棠还没来得及说话,骆夜白先一步冷声提醒:“你的衣裳不都一个样?” 除了一身雪白他就没见季予然穿过其他颜色的衣裳。 季予然提着笔,稍作沉思,“也是,那不如就现在这一身吧。” 韶棠由衷附和:“我觉得便是粗布麻衣穿在表哥身上也是极好看到的呢。” 这话对季予然来说十分受用,他顺手拿起画笔,赞道:“还是小棠会说话。” 骆夜白眸光微动,从画布上的玲珑身影,到灵动俏皮的韶棠,再到正准备动笔的季予然。 他一个箭步上前,适时拦下了季予然的动作,“等一等。” 手指点着那处空白,他语气坚定,“我觉得这里画两个人绰绰有余。” 理所当然之余还带着些许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胡搅蛮缠。 闻言,季予然和韶棠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不过最后在骆夜白的强烈要求之下,季予然还是败下阵来,他无奈叹了口气,表示会在画布上给骆夜白留出一点点的位置。 此时华灯煌煌,屋外夜风鼓荡,时不时将廊灯拨弄出“吱呀”声响。 韶棠走到窗牖前探头看了看,小心翼翼将其关好,又怕她和骆夜白待在一旁会打扰到季予然,便眼神示意他一同走出了书房。 他们一个坐在廊里的躺椅上,一个伫立一旁,不知不觉中俱都抬起头来仰望着夜空。那无边苍茫之中,一轮弯月散着缥缈微光,与圆月之夜截然不同,可此刻的他们十分默契地想到了在庄子的那一晚。 韶棠心中百转千回,好似这些时日她避而不想,避而不谈的问题逐渐融于无边夜色,或许只需待到曙曦乍明,仅剩的一点执拗与不适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如此想着,她转过脸去看他,见他亦同时看过来。 眼波之下,情绪翻涌。 但只一眼,韶棠便感受了其中喷薄而出的炙热。 她正欲开口,身后倏地传来开门声。 随之便见季予然仿佛耗尽了全身气力一般地扒拉着门板上,蔫蔫道:“小棠,我画好啦。” 方才的思绪瞬息被抛之脑后,韶棠开口便是一句夸赞:“表哥你好厉害呀!” 季予然只是轻轻揉了下她的头,“去看看。” 经过两个时辰的挥笔洒墨,画布原先的空白处,也就是那刺绣少女的对面,平添了一座雅致水榭,而水榭之中落了两道颀长身影,一人半倚着亭柱而坐,姿态慵懒,另一人临风而立,衣袂轻扬。 但目光皆齐齐投向花圃中间的那一抹倩影身上。 如此神来之笔看得韶棠说不出话来,好半晌,她才眨了眨眼,叹道:“原来还可以这样呐!” 说完她又将视线转回到画布上,在触及到“骆夜白”那一身玄色长袍时,忽而灵光一闪,跃跃欲试地举起手来,小声问道:“表哥,我可以在他身上加点别的东西吗?” 此言一出,骆夜白骤然皱紧了眉头,而季予然则是毫不掩饰的笑出声来,“想加什么?” 韶棠指了指“骆夜白”衣袍,“我想将新绣品的花样给他加上去。” 早在用晚膳的时候,韶棠就将自己的关于新的绣品花样的想法与计划告诉了季母和季予然。其实这些年来季母也曾有过此想法,但怎奈季府家大业大,而她的身子又大不如从前,颇是力不从心,而今再听韶棠提出来,还一一列出了可行的计划,自然是表示鼎力支持。 至于季予然,那就更无需多言了,不管小表妹想做什么,他都无理由支持。 他将画笔递到韶棠手中,“想怎么加就怎么加,若是没画好,我还可以帮你改回来。” 韶棠却是忙不迭后退两步,还不慎踩到了骆夜白脚。 她讪讪一笑,转而跟季予然说出了心中的疑虑。关于新的绣品花样,她已有了大概的想法,但呈现在纸上时,却始终没达到她预想的效果。 季予然一听便明白了过来,他自然而然从韶棠手里接回画笔,笑道:“这不就巧了,表哥教你。” 在季予然的一番指导与帮助之下,韶棠的难题迎刃而解。 几次的尝试后,她终于画出了满意的绣品图样。 一旁的骆夜白看着配合默契的兄妹俩,忽而就觉得心里头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虽然他也很想帮忙,可这着实超出了他自己的能力范围,而他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为何白天说要帮忙时韶棠会露出那般意味不明的笑。 又过了好半晌,韶棠顺利将预想的绣品花样添到了“骆夜白”的长袍上,她轻轻放下笔,仰起脸来去看季予然,得到他的肯定后瞬息便绽开了笑颜。 “怎么办呀表哥。”她眉眼弯起,“忽然觉得我也好厉害呀。” 季予然忍俊不禁,同时给足了面子,“那可不。” 而骆夜白垂眸凝着画布里的另一个自己,他敢肯定季予然在落笔时夹带了私心,给他画的衣袍极为简单,但经韶棠的一番修饰后,瞬间便比旁边的季予然惹眼了许多。 他的的目光微微上移,落到韶棠脸上,低磁的声音蕴满了温柔,对于她的自我夸奖表示认同,“嗯。” 韶棠笑意愈浓。 虽然画布里只描了个大致的模样,没有纸上那么精细,但她瞧着瞧着,忽而就冒出一个念头,如此,骆夜白便算得上是拥有她新绣品的第一个人了。 一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便不由涌起一股隐秘的欢喜,莫名却又无法克制。 这一晚上,她不仅得到了“予然先生”独一无二的画作,还同时解决了关于新绣品的第一个难题。 往后的几天,她一到绣庄,除了务必要做的事情,便一人待在账房描描画画,有了季予然的指导,后续画新的绣品花样便也顺利了许多。待定下新的花样后,她又亲自一针一线将样品绣了出来,然后将其和图样一并交给绣庄里的绣娘。 第一批的新绣品做的是女子的裙裳,她没敢一下子安排太多,只让绣娘各样裁制十件,到时还可以根据实际的情况进行调整。 在这期间,她忙得晕头转向,骆夜白也不忍过多打扰她,每天准时接送她来绣庄后便也趁机处理起府里积压的事情。 兰芷也来过几回,不仅带了好吃的,还说“空青阁”隔壁的书斋已经开了起来。 这一日,韶棠到后院转了一圈,想着眼下正好空出时间,便叫骆小伙计陪着她出了绣庄,直奔“空青阁”。 第50章 想法 这几日韶棠忙得不可开交, 晚上回了府,也是早早熄灯休息,骆夜白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 却始终寻不到合适的时机。 一边他能感觉得到她的态度已有所松动, 不似刚知晓他真实身份时那般抵触,想着只要自己待在她身边,不用太久定能取得她的谅囿。可经过这几天不冷不热的相处, 他又隐隐担忧她真的只将他当一名普通的伙计。 再者,过个几日, 他也要开始忙别的事情,不能时时陪着她。 是以这一趟,骆夜白抓紧了机会,走得慢慢吞吞。 一小段路后,韶棠才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停下脚步来看他, 嗔道:“你这伙计如此懈怠, 不怕东家给辞退了?” 骆夜白闻言干脆站着不走了, “原来东家还记得我这个伙计呢。” 阴阳怪气, 还挺委屈。 不过这倒是韶棠第一回 听他承认自己“伙计”的身份,她压着笑意, “你此言何意, 可是想说你东家的脑子不好使了, 记不住事了?” 微微拉长的语调让骆夜白顿时心生警惕, 忙否认:“没有,我一个小小伙计岂敢妄议东家。” “是么。”韶棠睨去一眼,对他的话持迟疑态度,不过瞧着他浮于脸上的倦意以及眼底淡淡的乌青, 改而问:“昨夜没睡好呐?” 听出她话语里的关心,骆夜白点点头,状似虚弱地咳了一声。 韶棠:“……”她好像就不该开这一个口。 “为何没休息好?”她顿了下,忽而想到一个可能,看向他的眼神登时添了几分审视的意味,“该不会是你又半夜拉着我表哥去屋顶喝酒了吧?” 这可委实冤枉,就算是半夜去屋顶喝酒,那也从来都是季予然先动的手。 骆夜白动了动薄唇,“不是。” 他与韶棠不一样,无论她白日里怎么忙活,待晚上回了府,有季予然和季予辰两兄弟在,可不会看着她再熬着不睡。而骆夜白不确定白天的时候她需不需要帮忙,所以只能尽量将府里积压的事情赶在夜间完成。 比如昨晚,他就几乎熬到了夜色阑珊时才靠着椅背眯了一小会儿。 韶棠靠近他轻轻嗅了一下,没有闻到酒味儿才作罢,但随之目光在他的手臂处停了片晌。前些天她不愿让自己多想,也害怕自己看到他身上的伤会心软,会忍不住便轻易原谅了他,所以无论是听表哥说起,还是他日日跟在身侧,她也从未开口问过。 “你身上的伤好彻底了?”她状似不经意问道。 骆夜白知道她容易心软,也知道此时若回答个“不”字定能换得她的心疼,但这个念头刚起便被他否定了,只回道:“好是好了。” 韶棠正等着他的下文时,结果却见他直直看着旁边的茶肆,她曲起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你说话呐。” 骆夜白答非所问:“我渴了。” 韶棠无奈,“那我们在此歇一会儿再过去。” 今日出门的早,此刻风恬日暖,他们选了茶肆外边的摊子坐下来。 骆夜白好像忘记了韶棠要去“空青阁”的事情,还有模有样地跟店小二点了一壶茶和几样小点心。 韶棠看着他,好笑道:“是绣庄没有备茶,还是‘空青阁’煮的茶不够好喝?” 话一说完,便见骆夜白定定看了过来,他神情端肃,道着:“棠棠,我有话要跟你说。” 韶棠心有所感,微微瞥开了视线,“说什么?” “好是好了,但是……”骆夜白有始有终,先回答了她的上一个问题,“但是疤痕还没消。”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韶棠愣了一瞬,方道:“男儿身上带些疤没事的,不是脸上就好。” 骆夜白小声说了句话,恰巧小二送茶过来,韶棠没听得太清楚,正要开口问时,又听他接着道:“棠棠,别生气了好不好?” “之前的事情,确实是我的错。”他声音低低,“但有一些我可以解释的。” “从夕岚巷回府时我跟你说大概过个几天就会回来,后来出了点意外,我原是想先回去跟你说一声的,但那时我出入都有康王的人暗中盯着,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没制止他们,所以也不能直接来找你,我怕他们会对你不利。” “但这的确也是我的疏忽,没想到康王会这么快就找到了你。” 听到这里,韶棠将视线转回到他的脸上,“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骗我。” “是,都是我的错。” 这一句话骆夜白早就想同韶棠说了,只是事情发生得突然,还是一件接着一件,有时候时机不对,短短几个字反而会让人听出敷衍的意思来,所以他一直等到了现在。 韶棠嘟囔:“本来就是你的错。” 说起此事,难免不让人回想起他们初遇时的情形,骆夜白眼前浮现出一道满含惴惴的身影,片晌,他微垂下眼,瞳仁倒映出此刻她的灵动模样,而在她的周围,温柔弥漫。 “棠棠,你可还记得,其实那时你问我是不是季予然时,我说的是……” “你闭嘴!” 他话未说完已被韶棠打断,刚才那一瞬,她亦是不知不觉回想起了那个乍暖还寒的中午,而今细细想来,或许那一个问题的答案正是一切阴差阳错的开始。 她杏眸圆瞪,“你还敢狡辩?” “不敢。”骆夜白瞬息改了口,“那时候你没听错,是我错了。” 韶棠仰起小脸,便是想起了什么也坚决不承认,她咕噜咕噜饮下一几口凉茶,声音变得软糯无比,“嗯呐,就是你的错。” 从康王派人将韶棠掳走至今,他们终于于暖融日光之下,开诚布公地说起此事。 这些时日,韶棠每每想起,都是既后怕又庆幸。 倘若不是从康王府回来后她就找到了自己的姨母,表哥还有表弟,她真的不敢想象自己会陷入怎样的苦痛与郁结之中。家人的关怀与呵护,如同夜幕降临时亮起的煌煌灯火,虽不能彻底驱散黑暗,却能让她置身光明。 无论暗夜有多么漫长,她都无需再害怕,也无需执拗着不敢往前。 前些天表哥还来找她认了错,说了一些她尚未知晓的原委,说此事并非全是骆夜白的错,有他的私心作祟。 但韶棠怎么舍得责怪自己体弱多病的表哥呢,况且这表哥还是名满大梁的予然先生,还为专门为她画了画像。 那可是传闻中一笔一划皆值千金的予然先生呐! 即便不是她的表哥,她拿人手短,又如何说得出苛责的话呢?所以,总而言之,还是骆夜白的错,他一个人的错。 但也正如表哥跟她说的那般,人生无常,或许还有比一拍两散更合适的解决方法,如果她暂时还没理清自己的心意,那便交给时间。 骆夜白见她神色缓和,声音轻柔再道了声:“棠棠,别生气了。” 韶棠垂眸不语,听他声音近了几分,“给你买糖葫芦。” 她反手就给拍了回去,“你当哄小孩呢。” “那不能够,小孩一根糖葫芦就能哄好了。” 韶棠不乐意了,叉着腰问着:“那你的意思是说我无理取闹了?不好哄了?” “当然不是。”骆夜白后悔不迭,连忙哄道:“我说错了,你别生气。” “我考虑考虑吧。” 韶棠警告地盯着他,“考虑好之前,你都得听我的。” 骆夜白当然应是。他心里明白,如此已是她最大的让步,而有了这一步,便也相当于让他心里有了底,后边的事情,一步一步来。 他一高兴,便想要去牵韶棠的手,但旋即被她轻轻拍掉,她含嗔乜去一眼,“还在街上呢,拉拉扯扯不害臊。” “那回府的时候可以?”旋即,他又替韶棠回答,“好。” 韶棠无奈笑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此次出门是要做什么了?再不过去一会儿话都没说两句又要吃午饭了。” 在耽搁了将近半个时辰之后,两人终于起身前往“空青阁”,好在离得不远,不到一刻钟便到了。 “空青阁”隔壁的酒楼经兰芷的一番改造簇新,正式更名为“绛纱阁”。 因“绛纱阁”只招待女子,所以骆夜白只能等在门口。 兰芷忙得不见人影,韶棠进去后便一个人先慢悠悠走了一遍。 一楼主要做藏书用,之前韶棠就听兰芷说过她叫人将“空青阁”的书册悉数备了一份放到这里,再往后,以围屏隔开数个小隔间,用以小憩。 二楼同一楼一样的一点亦是分成了许多个隔间,但较一楼热闹了许多,众人轻声闲谈,切磋琴技,亦或吟诗作对。 而三楼则漫着淡淡香味,时时备着各式可口的点心和清茶。 几层楼走下来,韶棠最大的感受便是闲适,十分的闲适。且与此同时,她对兰芷佩服得五体投地。再一想起绣庄见第一面时,她还对人家生出了莫名的敌意,更是羞愧不已。 兰芷终于从忙碌之中脱身,她眼力极好,远远便瞧见了从三楼走下来的韶棠,她笑着迎过去,便将人接到了她平时休息的房间。 两人品着茶,边闲聊边说起近日各自的事情。liJia 韶棠没作任何隐瞒,将新绣品的进展情况一一告诉了兰芷。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如今的“与兰绣庄”,即便是推出全新的绣品,也不愁售卖。但韶棠想要达成的并不只是卖完这一个目的,她想要以此让大家知道—— “与兰绣庄”时刻都在准备着推陈出新,惊喜不断。 说话间,她脸上始终洋溢着喜色,连声音都含着显而易见的兴奋与期待。 兰芷深有同感,安静听她说完后,灵光一闪,拍手道着:“小棠,我有一个特别的想法。” 第51章 告假 许是被兰芷轻扬的语调中所蕴含的兴奋所感染, 韶棠那一双星眸霎时盈满了期待。 “等一下。”赶在兰芷开口前,她伸出手端起茶盏,“我先喝口茶冷静一下。” 兰芷“噗嗤”一声笑起来, 打趣道:“够不够?要不兰掌柜再给你续点?” 韶棠摆摆手, “够了够了,我已经准备好来听兰掌柜的高见了。” “说不上高见,不过对于你推出的新绣品应该会有些帮助。” 兰芷朝她眨眨眼, 接着道:“再过三日,我这里会办一场小小的宴会, 供大家烹茶品茗,赋诗作画。明儿我先到你的绣庄选一套合适的新绣品,待宴会的时候穿上,定会有不少人来问。” 其实这些年来,因着季予然的关系,兰芷的一应衣物以及摆设在“空青阁”里的装饰绣品, 都出自于“与兰绣庄”。她眼光独到, 选的每一样绣品都能将她的曼妙身段衬托到恰到好处, 不知不觉中带来极好的宣扬效果。 韶棠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 但原本她是到时候自己来,如今兰芷愿意帮忙, 那再好不过。 “既是得你帮忙, 又岂能再让你破费, 明儿你到我的绣庄来选些称心的花样, 我让绣娘按你的身量裁制。” 兰芷也不跟她客气,“行,不过其他的还是要明算账,我打算给几位手帕交也都备上一套, 多几个人效果更好一些。” 韶棠举手表示:“那到时候我跟你们一起。” “没问题。”兰芷道,“只怕在那之后你得忙活好一阵了。” “忙倒是不怕的。” 韶棠思忖片晌,既是合作,那得有来有往。她提议道:“不如这样,到时凡是你这里的客人来购买新绣品,我一律给她们算得便宜一些,而且下一批新的绣品出来后她们可优先购买。” “如此甚好。”兰芷狡黠一笑,“我要与你表哥相同的纹样。” 自那晚韶棠将新绣品的花样画到“骆夜白”的身上后,季予然就假模假样流露出几分悲伤的情绪,说他竟不是第一个拥有新绣品的人。韶棠无奈又好笑,特意为他量身裁制了一身长袍,并绣上新的纹样。于是整日只爱躲懒的他,在拿到新长袍的那一天,破天荒没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而且用过午膳之后就直接出了季府,到了“空青阁”之后更是刻意显摆,最后要不是围过来的人太多,估计他还能绕着“空青阁”再走一圈。 “给表哥裁制的花样没打算放到绣庄去售卖,不过你要是喜欢,我问一下他的意思,到时候给你做一套同他相配的裙裳。” 韶棠说着递去了然的眼神,“他会同意的。” “还没问你就知道了。”说话间,兰芷状似不经意地捋了一下身前的发丝,“他好几天没见人影了。” “哦~”刻意拉长的语调不掩调侃,“有人在偷偷想念我家表哥呀。” 闻言兰芷那一张柔媚的脸上难色露出几分羞赧的神色,下一瞬,她本是捋着发丝的手往前一扬,轻轻捏了下韶棠的脸颊,“胡说,我是明着想念,没有偷偷。” “不像有的人,口不对心。” “咦。”韶棠故作震惊,“是谁啊?” 兰芷毫不客气地指出,“这里除了你我还有谁?” “那不是你,也不是我,便只能是外边的人了。” 兰芷憋着笑,“行罢。” 韶棠强行转移话锋,“我表哥最近好像越来越爱躲懒了。” 她轻叹了声,话里含着隐隐担忧,“他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兰芷端起茶盏,氤氲而起的雾气在她眼前散开来,让人一时摸不准她的情绪,只听她幽幽道着:“刚开始认识他的时候还没这样,近两年愈发严重了。” 话音落下后,两人都垂眸不再言语。 她们不愿也不敢再继续往下想,怕自己明明知晓结果,却又无能为力。 好半晌,还是兰芷先打破了沉默,不过她的脸色已恢复如常。 “我托人给他带了几壶好酒,一会儿你顺路带回去。” 她想了想,还是不大放心,再叮嘱:“你跟他说别一下都喝了,不然下回我就不给他买了。” 韶棠应下来,“我知道,我会看着他的。” 二人默契地跳过这个话题,再聊回新绣品和宴会的事情。 待韶棠从“绛纱阁”出来,已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她原以为骆夜白会去隔壁坐着等会儿,没想到还未走到门口,就远远瞧见了他缦立的身影。 她刚要喊他一声,忽而想到什么又马上将话给咽了回去,改而放轻了脚步,走得小心翼翼。 只不过,在距他还由两步距离时,她刚准备要开口就见他骤然回过头来。 计划不成反被吓的她“呀”地叫了一声,捂着心口,直勾勾瞪着他。 一句“无趣”还没骂出口,便见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横空出现在了眼前,她不自觉咽了咽喉,却仍嘴硬道:“什么呀,我又不是小孩。” 骆夜白将她的小动作悉数收入眼底,眉眼之间清冷渐散,柔和一片。 “你说的没错,是我想吃了。”他就着糖葫芦咬了一口,然后交到她手里,“快吃吧。” 韶棠嗔去一眼,心满意足笑起来,“算你还有点眼力劲。” 已是晌午,两人就近去旁边的酒楼吃了午饭才一起走回绣庄,只是到了门口的时候骆夜白却没再往前,他垂眸将韶棠端凝,欲言又止。 韶棠瞧着他这般别扭模样,“怎么,有话要说?” 骆夜白犹豫片刻,声音轻轻道;“东家,小骆想告个假。” 绣庄里的伙计和绣娘都习惯这么称呼韶棠,但这两个字从骆夜白嘴里说出来,莫名让她觉得好笑,特别是后边还加了“小骆”二字。 她努力压着唇角,不想让自己笑得太过明显,但弯起的眉眼以及微颤的肩膀,无不显示出了她此刻的好心情。 “做什么?” 咳了一声后,她端着东家的架子,纤指轻点了下他的胸膛,佯作凶狠道:“告假扣你月例哦。” 骆夜白本想提醒她,他来绣庄后可一文月例都没拿到,但目光触及她脸上的笑意,又不忍扰了她作为“东家”的兴致。 只配合道:“还请东家见谅,有件棘手的事情需要处理,下午我再来接你。” 韶棠不是无理取闹之人,闻言便敛了笑意,问:“很棘手?若是忙的话今天就不用再赶回来了。” “不会。”骆夜白望了眼外边的天色,“能赶得回来,只是可能会稍微晚一点,你等等我?” 韶棠沉吟少顷,“好。” 第52章 门面 而骆夜白这一走, 一直到了暮色溟濛时才匆忙归来。 韶棠听到外边的声响便快步走了出来,不动声色将他打量一遍,见他身上没带着明显外伤, 这才收回目光随着他一道上了马车。 回到季府的时候, 宅院里外皆已亮起了烁烁灯火。 他们并肩穿过宅门,韶棠侧过脸,见一束烛光斜落在他的身上, 将他轮廓利落的侧脸衬得熠熠生辉。 许是上午跟兰芷聊了许多,有许是此时此景似曾相识, 她心中微动,蓦地停下了脚步。 骆夜白在她停下脚步的那一霎便察觉到了她的动作,于是跟着顿住脚步,转过脸来轻声问:“怎么了?” 韶棠抬眸凝着他,片晌,道了声:“我走不动了。” 骆夜白顿了一瞬便马上会意了, 他走到她面前躬下.身来, 那一句称呼已喊得十分顺口:“东家, 我背你。” 韶棠轻笑一声, 伏到他的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颈, 又趁他不注意, 一只手悄悄往前移至他的下巴处, 曲起手指来挠了挠。 柔软的指腹还带着些许夜晚的清凉, 但摩挲间带起的温热透过肌肤迅速蔓延,让骆夜白蓦地顿住了脚步。 韶棠察觉到他的动作,改而捏着他的下巴,呐呐道着:“小骆你走快点, 赶明儿东家给你提月例。” 低沉的嗓音融入夜风,叫人听得不真切,但韶棠没再追问,只拍了拍他的肩,给他胡乱指着路。 恍惚间她有种回到庄子那一晚的错觉,那时她好像借着醉意,让他任劳任怨地满足了她一个又一个的无理要求。 思及此,她捂着嘴低低笑开来。 笑声随着温热气息拂过耳畔,骆夜白不自觉地跟着扬起了唇角,“什么事这么开心?” 韶棠本想等有了成效之后再告诉他们,但此刻她心中盈满了期待,便忍不住想要分享给他。她揪了下他的耳朵,“你往后靠一点,我悄悄告诉你呐。” 骆夜白闻言往后身子微微往后仰,便听韶棠将大概计划跟他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他忽然想着要不要在韶棠的新绣品推出来时让侯府的管家来采买一些。但韶棠一下就猜到了他的心思,揪着他耳朵的力道重了些许,瓮声瓮气“警告”道:“可不许动旁的心思,不然以后有事我都不跟你说了。” 骆夜白迟疑了会儿,“本来府里也正在准备量制夏衣。” “那就按你们以往的规矩来。”韶棠语气坚决,“或者等这过了以后再说。” 骆夜白只能应下来,不过他到底不大放心,到了宴会的前一日,还是知会了季予然一声,叫他到时一起过去给韶棠撑个门面。 不防到了这一日,骆夜白加上季家两兄弟兴致满满到了“绛纱阁”,却齐齐被拦在了门外。 兰芷视线从三人身上淡淡扫过,抬手掩唇笑了两声,指着隔壁的“空青阁”,笑道:“不好意思了三位,到隔壁等着罢。”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齐整整地顺着兰芷所指的方向转了身。 ** 宴会设在“绛纱阁”的二楼,兰芷对于此类事情已得心应手,前几日就与“归云阁”以及其他茶楼订好了点心,又赶在众人到来之前摆到相应位置,一点也不输大户人家举办的宴会。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待大家逐渐熟络起来,兰芷才和韶棠一起缓缓走到了二楼。 她们其中一人一袭红色曳地长裙,外披同色大袖衫,金丝绣着雅致细腻的花纹,佼佼乌丝撩了些许绾成发髻,其余随意垂在腰间,一举一动皆带着勾魂摄魄的妩媚风情。另一人上身着暗纹交领纱衣,下.身搭烟粉撒花百褶裙,一条珠线穗子宫绦将她的玲珑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裙摆处绣着几只蝴蝶,随着莲步轻移而翩跹起舞,游戏花间,俏皮之中又带着恰到好处的灵动。 一个艳冠群妍,一个清丽出仙,站在一出现便引来了诸多目光。 兰芷说了几句欢迎的话语后,便听席下响起一道温婉嗓音:“兰掌柜,这位是?” “是我新认识的朋友,韶棠。”兰芷笑意盈盈,没有直接点明韶棠的身份,“前不久才来的临安。” 今日到场的大多数人都与兰芷认识,所以她话音一落,便有人跟韶棠搭了话,互相介绍起来。 寒暄间,有眼尖的姑娘指了出来:“兰掌柜,你和韶棠这一身都好生别致啊,可我前几日才去‘与兰绣庄’走了一趟,没见到这样的样式,你换了别的绣坊啦?” 兰芷眼光独到,此前便有许多姑娘来问她关于衣裳的搭配问题,很多与她相熟的人都知道她对“与兰绣庄”不加掩饰的偏爱。 是以,那姑娘的话一说完,旁边的人纷纷都看了过来。 其中还有人笑着打趣:“兰掌柜,是我们予然先生的魅力不如从前了么,你竟说换就换,好生无情啊。” 兰芷从容面对,待一阵轻笑声过后,才神秘地眨了眨眼,“换是不可能换的,只不过……” 话说到这里,她却停了下来,可谓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不过什么呀?” “快说来听听。” “快说快说。” …… 引起足够的关注后,兰芷攘起裙摆轻轻转了一圈,“可瞧仔细了,能绣出如此细腻又雅致的纹样,临安城里除了‘与兰绣庄’,恐怕短时间内再难找出第二家。” 方才那位眼尖的姑娘紧接道:“可我前几天去了一趟,确实没见着啊,难不成是我看岔了?” 见众人投过来的目光中多少都含了些疑惑,兰芷这才娓娓道来:“你没看错,我和韶棠这一身的确出自‘与兰绣庄’,不过,都还没正式售卖呢。” “我就说嘛,我怎么也算是‘与兰绣庄’的常客了,不可能他们推出了新的绣品我一点也不知道。” “咦?”有人发出疑问,“那为何兰掌柜这么快就买到了,是不是予然先生给你开了后门?” “好像整体的样式与风格与以往稍有不同,‘与兰绣庄’来了新的绣娘啦?” “新的绣娘不知道,但我好像听说她们来了一位新的东家。”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话间逐渐围了过来,兰芷笑着解开大家的疑惑:“‘与兰绣庄’的确是来了新的东家。” 此言一出,又是引起一阵热烈讨论。 也有人佯作嗔恼,道着:“兰掌柜这便是藏私了,今日大家齐聚于此,你既认识‘与兰绣庄’新东家,怎么不请她过来也好让我们认识认识?” “诶可不能冤枉我啊。”兰芷意有所指,“我已经将人请来了。” 闻言在场的众人左看看右看看,好一会儿才恍然反应过来,震惊中还带着些不敢置信。 “是……韶棠?” “真的假的?” “兰掌柜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没错,正是韶棠。”兰芷接下话头,不吝夸赞,“‘与兰绣庄’新东家年纪虽轻,手艺却十分了得,今日我这一身正是她亲手裁制的,哦,还有她这一身也是。” 席下响起一片惊呼,但在听到其中有人询问韶棠能不能也给她裁制一套同样的新绣品后,这话锋便瞬息发生了改变,纷纷转向了韶棠。 “下个月就是我的生辰了,母亲说要办一场小宴会给我庆贺,过几天正好要量制新的裙裳,韶棠你能不能让绣庄按这新纹样也给我做一件?” “再过两月我家里也要给我办及笄礼了,给我也做一件吧!” “虽然我已经办过了及笄礼,距离生辰也还有好几个月,但我也想要……” …… 本来听到兰芷那一番夸奖时,韶棠还有些不好意思,但面对大家抛来的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便也无暇再顾及这些,就着众人的问题将新绣品的花样一一作了描述,又针对每个人为她们推荐了合适的绣品花样。 她声音柔和,不徐不疾,又句句在理,一番交流后,抢着来预定新绣品的人越来越多。而她也按之前跟兰芷说好的那般,均给今日预定的新绣品便宜了两成,且如果她们愿意,往后绣庄再出新的花样,会第一时间知会她们。 而此时隔壁楼里的另一个包厢之中,季予然和季予辰就着茶案相对而坐,骆夜白则倚着窗牖,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 没过多久,季予然随手捡起一个果子朝他丢过去,“小骆伙计,你说现在小表妹她们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骆夜白没有回头,反手接住果子后,不咸不淡回道:“不知道。” “你这伙计怎么当的?”季予然轻嗤,“一问三不知。” 骆夜白毫不客气地反诘回去,“你这表哥当的也不怎么样,天天到棠棠院子里晃悠也不见问出什么来。” “我不是怕我一问会让小棠倍感压力么,当初决定让她接手绣庄,我们的初衷便是希望她大胆去做她自己想做的事,如今又岂能因为关心而让她束手束脚。” 季予然说完抿了口茶,忽觉口中有点苦涩。 其实今天他们之所以会跟过来,倒不是不相信韶棠的能力,只是怕她期望太高,一下难以达成而心生失落。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作为“空青阁”与“绛纱阁”的东家,竟被掌柜的拦在了门外,简直是无法无天。 骆夜白低笑一声以表示对他的同情。 季予然无视这一声满含促狭的低笑,他朝骆夜白“哎”了一声,“别傻站着,过来喝口茶。” 骆夜白循着楼下看了一遍,正打算收回目光的时候,却倏地瞥到一道匆匆忙忙的身影自旁边的楼里走出来。 他凝眸看了片晌,转头看向季予然,“知道今日过来的都有哪些人么?” “想来都是些‘绛纱阁’的常客吧。” 说话时季予然正将一枚果子轻轻抛起,却在接住的那一刹,蓦地敛了神色,“怎么了,发现了什么?” 几乎同时,对面的季予辰亦是端肃着脸看过去。 骆夜白蹙着眉头想了想,幽幽回道:“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 第53章 正文完结 “与兰绣庄”经过几十年的发展, 如今甚至可以说的上是城中权贵相互攀比的资本之一,今日韶棠和兰芷这一出安排,不仅推出了新的绣品, 还给了众人先行购买的有待, 是以宴会还没结束,过来找韶棠预定新绣品的人就已占了大半。 席间的姑娘们多是出自高门大户,再经她们的一番传扬, 宴会过后的几日,来绣庄预定新绣品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实际的效果远比韶棠预想的要好上许多, 所以宴会过后她既要为前来的客人推荐合适的新绣品,又要抽空给绣娘们指导绣品的裁制,可谓是忙得不可开交。 而骆夜白到底不大放心,还是让手底下的人去查了一下那天匆匆一瞥的身影,得知只是“绛纱阁”里的一名帮工,这才没再继续探查。 不过, 就在绣庄如火如荼赶制新绣品的时候, 一道消息好似经人刻意引导与传扬, 竟于一夜之间就传遍了临安城的大街小巷。 ——“与兰绣庄”黔驴技穷, 暗中抄袭“如意绣庄”的新纹样! “如意绣庄”乃前几年才兴起的绣庄,东家姓林, 原是做的布料生意, 还曾经给季氏的绣庄供货, 但后来因为料子时常出岔子, 季氏便断了与他们的合作。而之后他们便改而做了绣品生意,但一直不温不火,直到前年城里闹了雪灾,他们因屯了许多货品趁机大赚了一把, 这才慢慢扩大规模,陆续在城里开了好几家铺子。 只不过,相较于“与兰绣庄”,还是不值一提。 可任是谁也没想到,就在“与兰绣庄”正式推出新绣品的前一天,他们先一步将近乎一致纹样的新绣品摆上了货架,并言之凿凿指责是“与兰绣庄”抄袭他们的花样,势必要讨一个说法。 他们这一出明显是有备而来,先是一夜之间将消息散了出去,又于一早集结了十余人堵在绣庄门口,越吵越大声,再加上许多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群,便是彻底将“与兰绣庄”围了个水泄不通。 韶棠刚到绣庄,还没来得及听文掌柜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完就听到外边传来一声盖过一声的声讨。 “快叫你们东家出来给个说法!” “就是!有胆抄袭没胆见人啦?!” “心虚了?躲着不出声?” “出来出来!” “对!出来!” …… 而夹杂在一阵阵声讨的声音里,还有围观群众的不解。 “什么什么新绣品?前几日我才来定做了两样插屏,没见着有新的绣品啊?” “听这意思是还没正式售卖哩。” “估摸着是抄袭了人家的纹样,不敢大大方方摆出来?” 围观的人群中不乏因自身实力不足而对“与兰绣庄”心怀嫉恨的店家,听得众人的议论,也趁机添了把火。 “是啊,大家本本分分做生意,怎能昧着良心去抄袭别人的绣品纹样呢?” “可不是,‘与兰’这些年一家独大,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抄人家的纹样,怕是根本没将其他铺子放在眼里。” “没错没错,说不定一会儿就有人出来将‘如意’的人给无情轰走了,谁敢管啊。” …… 外边嘈杂一片。 文掌柜挑着重点将事情说了一遍,韶棠颦眉听完,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就被外边的越来越激烈的声音给吵得耳边嗡嗡作响,心里蓦地生出几分惶然,偏巧骆夜白今早有事没有跟着一块过来。 她大口灌了一口凉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是她甫一站起来便被文掌柜给拦下了。 “东家,你可不能出去啊,他们明显就是来闹事的,你这一出去,难免不会伤着你。” 韶棠摆摆手示意文掌柜别紧张,她当然看得出外边那些人目的何在,倘若她真的出去了,反倒遂了他们的愿。 “我不出去。”她道,“你去告诉外边的护卫,叫他们尽量稳住,能不和那些人动手就先不动手,不然容易被反咬一口,到时有理变无理。” 文掌柜点头,“我醒得,已经吩咐过他们了,他们知道分寸,但外边那些人一心来闹事,不达目的绝不轻易罢休,东家打算如何?” 韶棠想了想,“找一个护卫从后院出去报官。” 所有新绣品的花样都是经韶棠一针一线设计出来的,其中在画下花样的时候还多次找了表哥指导,旁人不可能比她先一步裁制出来。可抄袭的谣言已经于昨晚在临安城中传扬开来,她作为绣庄的东家,现在站出来不管说什么大家或多或少都会持迟疑态度,甚至可能会觉得都是她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而抛出来的借口,还不如直接交给府衙来定夺。 她又叫住文掌柜,“你叫他小心些,尽量别叫人看见,任何人。” “好。”文掌柜应了声,便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而事实的确如韶棠所料,“如意绣庄”的人原本的计划是想借机将新东家给逼出来,他们人多,又早已编排好了说辞,只待东家一出来,便全部过去,就不信她还能说得出话来。可没曾想这新东家如此沉得住气,他们在这吵了半晌都没达到目的。 但此行他们做了充足准备,一计不成,带头的那人朝其中另一个同伙对了下视线,便见那个同伙借着推搡的动作,直接摔在了地上,同时痛嚎:“啊!” 带头的壮汉见状立刻喊道:“打人啦!打人啦!” 余下几人纷纷附和:“打人啦!绣庄打人啦!” 围观的民众没看清楚具体的情况,只见前来讨要说法的人躺到了地上,嘴里还“噗噗”冒着血沫,可谓是怵目惊心。 于是,不仅是“如意绣庄”的人,个别围观的热心民众也参与了进来,纷纷喊着: “怎么还打人呢!” “有话不能好好说?怎么就开始下毒手了?!” “这不是仗势欺人么!” “出来,东家出来给个说法!” “出来!” 眼看着局势越来越严峻,文掌柜急得团团转,嘴里不停念叨着:“希望小陈快点将府衙的人请来,快点快点。” 韶棠的状态没比文掌柜好上多少,季府的护卫个个身手不凡,但以现在的形势,先动手必会惹来更多非议,而对方显然也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使劲煽动了围观民众的情绪,若是能让大家伙儿一块冲进来,护卫还真不一定能拦得住,那到时对方趁乱做些什么,也不一定能有人看得见,或者及时阻止。 韶棠紧紧掐着手心,深知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慌了神,她得在等待衙役到来之前捋出头绪,到时才能以理服人。 “文叔,近日绣庄的绣娘可有异常?” 文掌柜拧眉思忖片晌,“应当没有,咱们绣庄对所有等级的绣娘都十分厚待,除了固定的月例银子,还按她们所裁制绣品的售卖情况给予相应的奖励,如今绣娘都算得上是庄子里的‘老人’了,最年轻的也来了得有五六年,不会为了一点小利就昏了头。” 韶棠之前同部分绣娘相处过,听文掌柜这么一说,便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如意绣庄’那边既敢上门来闹事,想来他们那里定有了我们的新绣品,并且照着仿制出来,如果不是我们绣庄这儿出了问题,就有可能是‘绛纱阁’那一日出了差错。” 外边的争吵声愈加激烈,文掌柜来回转了几圈后,站定道:“东家,我出去看看。” 不料话音刚落,一道黑色身影猛地冲了进来,将文掌柜给撞了个趔趄,好在下一瞬,一绣庄的护卫闪身而至阻止了其向韶棠靠近的动作。 韶棠也被这忽如其来的冲撞给惊得慌了神,正当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的时候,忽觉手心被度来一阵温热,瞬息将她满身的寒凉驱散。 “你怎么来了?”她吸了吸鼻子,转身去看身后之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然,像是压抑着满腔的委屈。 骆夜白紧了紧手上的力道,温声道:“在路上听闻此事就赶了过来。” 他将她牵至身后,“别担心,府衙的人已经来了,予然和予辰也在过来的路上。” 韶棠闻言看向门口,嘈杂声渐弱。 “如意绣坊”的人仍坚称是“与兰绣庄”抄袭了他们的纹样,要讨个公道,但他们本意是想借此搞臭“与兰绣庄”的名声,一开始就没打算要闹到衙门里去,所以在见了衙役到来后,更是混搅蛮缠,甚至混乱之中口不择言,辱骂衙役与“与兰绣庄”暗中勾搭,同流合污。 最后,眼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衙役当机立断,下令将闹事的几人捆了起来,当然,他们也没半点徇私,被指控的绣庄东家,也就是韶棠也得跟着一道回衙门对质。 一场闹剧,有人意兴阑珊,拍拍衣袖转身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而有的人闲来无事,紧跟着去衙门看热闹。 骆夜白陪在韶棠身侧,告诉她无需紧张,早上一听到这离谱传闻的时候,他便猜到是有人刻意安排,又很快想到了那日在“绛纱阁”看到的匆忙的身影,当下便派人去找了那女子,同时还让人快马加鞭到季府传递消息。 “予然一会儿就到了。”他道,“我找人要了‘如意绣坊’仿制出来的绣品,其中正好有一件的纹样是你在予然的指导的下画出来的,他一般会在画里留下独有的标记,寻常人看不出来,只需予然过来点出这其中的巧思,‘如意绣坊’的谣言就能不攻自破。” 韶棠点点头,骆夜白的出现,给了她莫大的安心,她将所有新绣品纹样的独特之处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以更好的回应“如意绣坊”的无端指责。 然而事实证明韶棠还是高估了她的对手们,新绣品从画出图样开始到完全裁制出来,每一步她都亲力亲为,自然知晓其中的巧妙之处,而“如意绣坊”只是照着仿制,加上时间紧急,许多细节都没体现。 所以,二者的绣品摆到一处,一眼便能看出优劣。 “如意绣坊”的人心知肚明,也对此准备了一套说辞,说是“与兰绣庄”抄袭了他们的花样并加以改造,这个理由听起来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毕竟“与兰绣庄”实力雄厚,又培养了一批手艺极为娴熟的绣娘,想要达成这样的效果问题不大,但是再深入一些,问及到绣品花样的意义时,他们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仅仅几个回合,“如意绣坊”的人就被问得哑口无言了,不管官老爷问的是什么,他们来来回回都只坚称是“与兰绣庄”抄袭了他们的花样。 而与之截然相反的,韶棠这边却应答如流,针对每一个新绣品的纹样都能细细道来,无一句空话。特别是最后季予然的出现,施施然指出新绣品纹样中他留下的巧思,当即便引来了一阵惊呼。 “如意绣坊”的恶毒心思,昭然若揭。 与此同时,收到消息的兰芷将“绛纱阁”的那一名帮工也抓了过来。原来此帮工的父亲是那林府的管家,前些时日无意中透露出“与兰绣庄”的新东家与兰芷是好友时,其父亲便要她盯着“绛纱阁”的动静,凡是与“与兰绣庄”有关,须得马上知会,这才有了宴会那日骆夜白看到的一幕。 兰芷素来待她不薄,在找到她之后,软硬兼施,晓之以理加上直接点出事情的严重性,这才让她心甘情愿地过来衙门将其中的缘由一一说清楚。 最后,官老爷那惊堂木重重一拍,带头闹事的人便颓然跌坐在地上了,而余下的几人亦是无力再做无谓挣扎,悔不当初。 季府的实力如何,他们心里十分清楚,之所以走这铤而走险的一步,全是因为当年被“与兰绣庄”断了合作后,始终怀恨在心。偏偏自己技不如人,转而做了绣坊生意后也没什么起色,,一口怨气越积越深,觉得他们是遭了“与兰绣庄”的处处打压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前阵子“如意绣坊”那姓林的东家无意中得知“与兰绣庄”换了新的东家,而且还是个涉世未深小姑娘,便不由冒出诸多猜测并托人从旁打听。一听到季府准备卖掉“与兰绣庄这一消息,他还未确定属实与否,就已兴奋得不行,觉得是时候出一口恶气,报当年之仇了,正好又听到府中管家带来的那个消息,两人马上就合计起算计别人的事来。 最后“如意绣坊”的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韶棠在骆夜白和季予然的护送下直接回了季府。 “如意绣坊”偷鸡不成蚀把米,整这一出闹剧不仅没害成“与兰绣庄”,反倒给城中百姓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与兰绣庄”却是因祸得福,此事传扬得极快,几乎没过几天城里大部分人都已知道它推陈出新,制出了新绣品,花样新奇且好看,若是运气好些,说不定还能买到予然先生亲手指导过的花样。 就在绣庄客人络绎不绝的时候,韶棠的身边亦是一左一右地跟着两道身影。 她刚从房里走出来,就见候在外边的两个人随之起了身,迎上他们关切的目光,她无奈笑道:“表哥,你们不用这么跟着我,我没事的。” 季予然咳了声,将找理由这一事丢给了身旁之人,“我没跟着你,我跟着他来着。” 骆夜白瞥了季予然一眼,淡定回道:“正好闲着。” 韶棠叹了一声,又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自“如意绣坊”闹事过后,此二人便大有关心则乱的趋势,因担心她心里怫郁,每天都准时出现在她的院子里,若不是季予辰还有事要忙,估计这会儿就是齐齐整整候着三个人了。 “表哥不用出去我理解。”韶棠看向骆夜白,“你怎么也天天闲着?” 骆夜白面不改色,“告了假。” 一旁的季予然发出一声满含看戏意味的低笑。 韶棠招呼他俩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一一为他们斟了茶,轻声道:“我想一会儿去找姨母说说话。” “我陪去。”季予然应得爽快,“母亲今日正好在家休息。” 骆夜白垂眸想了会儿,“那我在这里等你。” 韶棠一双杏眸微微眯起,写满“看吧我就知道”的了然,旋即好笑嗔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找完姨母我打算到绣庄去看看。” 在他二人试图阻拦的话还没说出口前,她先一步截了话头:“哎,可不许说什么的过几天再去的话了啊,这个理由你们已经用了好几天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她哼哼,“总不能以后遇到点事就不出门了。” 骆夜白和季予然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还是季予然先接了话,“小妹,你知道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你可以在家多休息几天,等那些乱糟糟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我再陪你出去玩儿。” 说着,他抬起手肘撞了下骆夜白,“你说对吧?” “嗯。”骆夜白道,“不急的。” 韶棠看他们这一唱一和的,她便不说话了,只直勾勾盯着他们看,果然没一会儿,这二人便败下阵来。 骆夜白看着她,“那晚点我陪你出去。” 季予然刚说要他也一起,便被韶棠打断,“表哥,你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了,今天就别折腾了,在家里好好睡一觉,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好罢。”季予然卷懒地应了一声,“那你们去看一看就回来,别待太晚。” 韶棠应了声“好”,留下二人继续喝茶,而她则起身前往季母的院子。 待这二人品完一壶茶,她也差不多回来,然后催着季予然回去休息后,便和骆夜白一道坐上了马车。 已入了五月,鼓荡午风穿过帷裳,沙沙作响。 韶棠的视线落在骆夜白的身上,她总觉得他好像有话要说,但不知为何,每当她看过去时,他又抿着唇别开了视线。 她凝视片晌,终忍不住先问了出来。 “我觉得你有话要说呐?” 骆夜白迟疑少顷,轻启薄唇:“嗯。” “嗯?”韶棠等了好一会儿没见他说下文,娥眉微扬,笑问:“你要说的就是这一个——嗯?” 见他那生得甚是好看的眉眼间凝着重重纠结,竟显出几分的委屈,韶棠心生好奇,抬起手来在他的眉眼上按了按。 下一瞬,细指落入了他的掌心之中。 又听他说道:“等两天再跟你说吧。” 她嗔去一眼,“故弄玄虚。” 说这话的时候,马车徐徐停下,却隐隐有争吵声传来。 骆夜白稍作停顿,透过车窗往外看了一眼才扶着韶棠下了马车,只是才刚走出几步,倏地听绣庄那边传来一声大喝,紧接着是掺杂到一起的叫嚷声。 下意识地将韶棠拦在了身后后,骆夜白不禁有些后悔今日让韶棠出府了,竟这么凑巧,刚好到了这里就来了事。 韶棠循着声音,便大概猜到是绣庄那边的人起了争执,偏偏骆夜白还将她挡得严严实实,她心里一急,揪着他的手臂往前探出了头,结果猝不及防就被一道碎裂声给刺得耳蜗发痒。 “好啊!你个黑心掌柜,你以为砸了就毁灭证据不用赔了吗?!” “我没有!我没有砸!是你,是你自己松手的!”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明明是你方才借着拉拉扯扯将东西给砸了,现在还想反咬一口赖到我身上?!” “想反咬一口的人分明是你,大家伙儿可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话音方落,便见围观的人面面相觑,窃窃低语。 “这倒是没看清。” “拉拉扯扯的时候甩出来的,我们还真说不准是谁的错。” “可不是嘛。” …… 韶棠踮起脚尖也只能看到绣庄门口那边里里外外围着一些人,但依着方才听到的争吵声,她大致能确定出事的不是自己的绣庄,而是隔壁的首饰铺子。 那一家铺子的首饰做得极为精致,其中以玉饰最为出名,季予然给韶棠送的好几套头面都出自这里。 “怎么了?”韶棠问骆夜白,“发生什么事了?” 虽然事情与绣庄无关,但骆夜白没有丝毫放松,他定定看着人群处,“应该是有人从铺子那里买的首饰出了问题,来讨要赔偿了。” “去看看。” 韶棠说着便要往人多的地方走去,但刚迈开步子就被骆夜白拦了下来,“乱糟糟有什么好看的,直接回绣庄。” 见他一副明显紧张过头的保护姿态,韶棠无奈一笑,“不还有你在么,怕什么?” “而且周掌柜平时没少给咱们送好吃的,去看一眼,万一他需要帮忙呢。” 骆夜白神色稍缓,“你跟紧我。” 人群里的争吵声还在继续,韶棠不由加快了步伐,就在他们二人穿过人群的时候,对面站出来一妇人。 只见她朝那与周掌柜争论不休的青年看了一眼,然后笃然道:“手镯的确是你砸的。” 若是仅看面相,她端的十分的温和大方,但甫一开口,声音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甚至连韶棠都生出了一丝错觉,好像在那妇人话音落下时她身旁的骆夜白险些踩到了他自己的脚? 而被直接点了名的青年亦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暴跳如雷指着妇人大声质问:“你又是谁?跟掌柜一伙的?” 妇人不慌不忙,甚至都懒得青年一个眼神,她看向周掌柜,“你跟大伙说一下这对手镯的由来?” 闻言周掌柜从地上捡起那一对已经碎成好几段的手镯,同时在脑海中搜寻着有关妇人的相关信息,但毫无印象。他忍不住又投去了打量的目光,而这一回,他一下就注意到了她发髻上的玉簪。 青年见妇人不搭理他,已有些恼羞成怒,再一听她话里的意思显然是站在周掌柜那边,第一反应便是不能遂了他们的意。于是,他一个箭步冲到过去,打算将周掌柜手里的碎玉抢走,结果还没动手,旁边霍地闪出一道黑色身影,一只手便将他按在了地上。 “做什么?你们这是做什么?!”他叫嚷着,“朗朗乾坤,你们……” 不过几息,他的话音逐渐弱下,脸上冒出涔涔冷汗。 原因无他,就在他开始叫嚷的时候,后颈处倏地抵上一把利刃,多说一个字,瘆人的寒凉便逼近一分。 偏偏动手的人借着衣袖遮挡,旁人一点也没看出来。 周掌柜只是疑惑了扫了青年一眼,然后开始跟众人解释了他们此次纠纷的源头,也就是那一对碎了的玉镯子的由来。 原来是年初时,周掌柜寻到了一块成色极好的翡翠,他将这块翡翠打造成了一只玉簪,一对耳饰,以及一对手镯。购买翡翠的本钱不低,加上精雕细琢耗费了不少时日,这一套玉饰卖出的价格不菲,所以来购买的两个客人他记得十分清楚。 其中一个就是现在眼前的青年,说起来周掌柜一开始还不大愿意卖给他,因为他觉得这一套玉饰搭配起来会达到更好的效果,但青年表示他的钱财只够购买那一对手镯,而他家小妹又喜欢得紧,希望周掌柜能帮个忙。 周掌柜素来心善,听青年这么一说,就答应将玉镯单独卖给了他。没曾想才过去不久,青年再次拿着手镯找上门来,说有人告诉他翡翠是假的,要求周掌柜至少退一半的钱给他。 做生意若失了诚信那可是大事,周掌柜听完当即便将人请进了铺子,可当他打开青年带来的盒子,才发现里边的镯子并非是他原先所售卖的那一对,虽样式几乎一模一样,但其用料却只是普普通通的玉石。 从商多年,周掌柜一下就明白了青年的用意不过是想以劣代优,再讹一笔。他火冒三丈,直接拆穿了青年的把戏,但青年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等腌臜事,见周掌柜铁了心不想给钱,于是便闹到了外边,企图借用外边的压力来逼周掌柜低头。 可妇人的出现,不仅将青年的计划全盘打乱,还使得他有口难言。 是以,周掌柜得以顺利地将事情从头至尾清楚说了一遍。当然,仅凭周掌柜一面之词也难以服众,那妇人适时站了出来,她言简意赅无一句虚言。 “我与铺子的掌柜并不认识,方才确实是瞧见这青年人先伸手将手镯给推了出去。” 周掌柜走到她的面前,“多谢澄清,可否借这位夫人的发簪一用?” 夫人抬手取下玉簪交给周掌柜,便见周掌柜将玉簪稍作翻转,以花纹一面朝着众人,接着解释:“我手里的这只玉簪,正是用当初那块翡翠所制。” 他说着又将那碎了的手镯摊开展示到众人面前,“玉簪上的花纹同这手镯的花纹一样便可证明这一点,相信大家也都看到了,这二者的用料天差地别,手镯并非是我卖出去的那一对,是他故意拿来讹我的。” 事情解决,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妇人似是还有事要忙,婉拒了周掌柜的重谢后,示意她的护卫放开青年,让他们自己处理。 韶棠拍拍骆夜白的胳膊,刚要开口却见那妇人转了个方向朝着他们走来,而让她更为震惊的是,下一瞬,骆夜白直直看着前方,面色复杂地道了声:“母亲。” “母、母亲?”韶棠杏眸圆瞪失声念道。 待妇人在他们面前站定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从后边抬起手就着骆夜白的手臂狠狠掐了一下。 骆夜白面不改色,“母亲,您怎么来了?” “你天天不着家,还不准我来找你了?”妇人一声揶揄,随之想起什么,又换上了温和笑脸朝韶棠道:“不介意我骂他两句吧?” 韶棠忙摇了摇头,但转瞬又觉得这样好像也不大对劲。 骆夜白的母亲江氏正好是“如意绣坊”的人来绣庄闹事那天回的临安,骆夜白本来是要出城迎接的,结果走到半路听到消息只能匆匆折返。之后,事情虽然平息,但他担心韶棠心情怫郁,想等一等再跟她说。 不防这一等,就等到了他母亲亲自上门来了。 他记得母亲明明是家里最冷静的人,偶尔在做一些战术安排的时候,比他的父亲还要沉得住气,怎么这回还“先斩后奏”,一声招呼都不打就上门来堵人了。 骆夜白声音闷闷的,“您来之前也不跟我说一声。” “我来买几件新衣服,跟你说你还能帮着给点意见?”她朝韶棠笑了笑,“你是韶棠吧?” 还处于讶然之中的韶棠愣了一瞬,应道:“是我。” “玉清跟我说你手艺好眼光独到,方便到绣庄来帮我挑几件绣品吗?”江氏无视骆夜白的眼神暗示,向韶棠发出邀请。 “好好啊。”韶棠呐呐,旋即想起来问,“您与我姨母认识?” “我与玉清年轻时就是手帕交了。”江氏指了指自己发髻上的玉簪,“喏,这次回来我给她带了些边城的小玩意,她便坚持要送我这个回礼。” 骆夜白看着他母亲自然而然地拉着韶棠往绣庄走回去,无奈地叹了一声,默默跟上。但还没走出两步,他就捕捉到了一道凌厉的破空声,眉眼间沉寒骤聚,几乎同时他一个闪身,再顺势抬手一挡。 “哗啦”的声音响起时,一个木盒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骆夜白的手背迅速涌起一片血红。 他本可以在那青年抛出木盒的一霎便有所察觉,但方才的心思都放在了前边的一对身影上,稍微分了神。 江氏的护卫再次将那青年摔在地上,周掌柜被这忽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得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韶棠和江氏亦齐齐转身来。 目光触及那一片血红,韶棠心里一紧,疾步跑回到骆夜白身侧,“疼不疼?” 骆夜白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牵住她,“没事。” 和他同样淡然的还有他的母亲江氏,她只看了一眼,便猜到是那青年行骗不成,被嫉恨冲昏了头,做出这不顾后果的事情。但她向来看不上这种不懂反思,不知悔改,永远只会将过错推到别人身上的行径,甚至一句废话都懒得再说,只朝护卫道:“送去府衙。” 周掌柜愧疚得不行,闻言忙走上前来,“我同你一道过去。” 江氏点点头,这才正色看了一眼骆夜白手上的伤口,“先去附近的医馆处理一下。” “对。”韶棠恍然回神,“先去医馆。” 好在医馆离的不远,拐过街角就到了。 在老大夫给骆夜白清理伤口的时候,韶棠站在旁边一瞬不瞬地看着,担心得不行。她见骆夜白脸色微微泛白,额上还冒出细密汗珠,心疼问:“疼呐?” 这点疼算不得什么,况且他母亲还在一旁看着,骆夜白第一反应便是说“不”,只不过他一抬眸迎上韶棠满含关心的目光,话到了嘴边又改了口,“……嗯。” 韶棠一听心里也跟着泛起一阵疼,她轻声同大夫商量:“黄大夫,等伤口清理完后能不能换我来给他涂药呀?” 老大夫一脸了然,不过还是多问了一句,“小女娃你懂不懂医理啊,这要不小心弄到他的伤口了得疼上加疼啦。” “我会一点。”韶棠忙道,“头先他受伤的时候我也给他换过药。” 老大夫这才点点头将涂药的工作交给了韶棠。 看着骆夜白手背上怵目的伤口,韶棠还没开始涂药,手便不受控地颤了下,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底翻涌而起的情绪。 认认真真涂完药后,又不自觉地朝他的手背轻轻吹了下。 骆夜白将她极尽温柔的动作收入眼底,仿似春日的暖阳,春风,,拂过, 心里柔软一片,似乎忘了自己还有伤在身一事,脸上盈满了笑意。 而江氏看着自家儿子傻笑的模样,心里直摇头,啧啧叹着没眼看。 骆夜白不以为然,甚至还有些心安理得。 经此小小的意外,江氏也没心情再去购置绣品了,虽说在她眼里儿子皮糙肉厚,但到底还是受了伤。她走过来端起骆夜白的手背反复看了几遍,然后朝韶棠道:“我私下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改天再去绣庄,夜白就劳你多费点心了。” 话一说完,她就看到韶棠眼里浮起的歉然,笑道:“无妨,过几天就是端阳了,到时你和夜白一道回府来看看我就行。” 韶棠“啊”了一声,又听江氏接着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夜白提前说一声,我好让府里准备准备。” 为了助儿子一臂之力,江氏说完便步履轻快地走了出去。 韶棠不禁哑然,她看着江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缓缓收回目光,却不防直直撞进一双幽邃黑眸,其中翻涌而起的炙热叫她一时往了方才想说的话。 对视片晌,骆夜白不掩喜悦,“你答应了?” “答应?”韶棠顿了一下方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莞尔笑道:“我能拒绝?” 骆夜白喜形于色,“那就是答应了。”这话听起来还有有些耍赖皮的意味。 不过看在他受了伤的份上,韶棠也没再多说什么,只点了点他的肩,“你且先回去休息吧。” “我先陪你到绣庄走一遍,然后一起回去。”虽然事情发生在隔壁的铺子,但骆夜白还是没法将她自己一个人留在这边。 韶棠见他坚持,便也只能随他去了。 二人从医馆回到绣庄后,韶棠先是派人去买了季予然喜欢的菜肴,而后找文掌柜了解下近几日的情况,又到绣娘那儿走了一圈,回答她们遇到的问题,最后考虑到骆夜白的伤,她也就没多加耽搁,和他一起上了马车回季府。 这一来一回,不知不觉间,已从晌午到黄昏。 骆夜白以受了伤为由赖在韶棠的院子里不走,是以原本还施施然走进内院的季予然一瞥见他的身影登时就加快了步伐。 韶棠从窗牖里探出脸,见他的脸色较他们出去前好了许多,她心里一高兴连声音都不自觉变得轻快,挥着手招呼道: “表哥快来,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菜。” 季予然先是走到她所在的窗牖前,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然后才绕回到厅堂。 “正好饿了。” 他自然而然地走到桌边,甫一落座,面前便呈上一碗冒着香气的羹汤,他得意地朝骆夜白挑了挑眉,叹道:“还是表妹……” 一个“好”字哽在喉间,他的神情瞬息万变,险些被发生在对面的事情给惊得噎住自己——骆夜白这家伙,竟让小表妹伺候他吃饭?! 是自己没有手吗?还是手不想要了?! 须臾之间,那个“好”字再出口就完全变了味。 “好啊。”他目光幽幽看着骆夜白,“他怎么了?” 韶棠脸上浮起一抹窘然,小声道:“表哥,他的手受伤了。” 季予然从唇缝了哼出一声,他倒是半点都没看出骆夜白像受伤的样子。 “伤哪儿了?”他手指点着圆桌强调,“他这不好好的吗?” 韶棠看着她表哥一副马上要将人踢出去的架势,忙放下银箸,将今日出门遇到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说完不忘补充:“表哥,他的手不方便,我帮他夹点菜到盘子里。” 一抹狡黠笑意从骆夜白的脸上划过,他咳了声,声色温柔主动道:“棠棠,你表哥说的对,只是一点小伤,我可以自己来的,没事。” 说着,他还自己拿起银箸从离得最近的一道菜里夹了一箸子放到韶棠的碗里,“快趁热吃。” 季予然:“???”装得还挺像模像样? 骆夜白见状,还颇为“好心”地帮季予然也夹了一箸子菜。 这一顿饭,季予然吃的咬牙切齿。 骆夜白则愉悦许多,他发现他越表现得自然,韶棠便越是忍不住关注他。不过他的好心情只持续到了晚饭结束,因为饭后韶棠说起端阳要去拜访江氏一事,季予然听完当即表示他也许久没见着江氏了,正好可以一道过去。 而且重点是韶棠还同意了,她这一点头,骆夜白自然没理由再说不。 于是,端阳这日,骆夜白忙完府里的一应事情,便让人备了马车来季府接韶棠,却没想到他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在季府的门口停着一辆华丽马车,透过敞开的车窗,便可看到季府一家人除了还在外忙碌的季父,齐齐整整,言笑晏晏。 季母是在听到季予然和韶棠今日要到侯府拜访后,忽然起的念头,想去找江氏叙叙旧,季予辰则是表示大家都去了,他一个人待着也没意思,不如就也跟着出去走走好了。 韶棠是第一个发现骆夜白的人,她从车窗里探出半边身子来朝他招手,“你怎么来的这么早,正准备派人过去跟你说声我们自己过去呢。” 骆夜白默了一会儿,直直看着她,还是忍不住询问道:“你过来跟我一起?” “诶~那可不行。” 韶棠还没开口,一道慵懒的声音已越过她传了出来,季予然很是欠揍地挤到韶棠身侧,懒洋洋说:“我们正摸牌玩呢。” 闻言骆夜白一脸郁色,韶棠又心疼又好笑,抬起手轻轻拍了下他的头,哄小孩一般,“要不,你上来和我们一起?” 于是,骆夜白将原本准备来接人的马车便只剩下了引路的作用。 不到半个时辰,马车驶到了侯府。 二文提醒的声音响起时,季予然捏着手里的牌,还有些意犹未尽,“我还没赢回来呢!” 旁边有人适时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季予然眸光微转,划过一抹狡黠,继而看向韶棠:“小棠,不若一会儿我们早点回去接着玩呀?” 骆夜白话一噎,目光幽怨看向发出提议的人。 而就在二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一旁的季予辰幽幽提醒:“表姐说了,午后要去看赛龙舟。” 韶棠搭在季予辰的手下了马车,笑道:“看来他俩还有别的安排,到时姐姐只带你去。” 季予辰俊逸的脸上展露出明朗笑意,“好。” 话说完,二人一左一右扶着季母往前走去,留下骆夜白和季予然面面相觑。 韶棠第一次来侯府,好在有季母和两个表兄弟的陪同,倒也没有想象中那般紧张。而江氏对他们的到来十分重视,早早让人按着他们的口味备好了午宴。 虽然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江氏和季母在说话,其他的几个小辈偶尔附和回应几句,但这场午宴,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其中随形舒适的氛围。 午宴后,韶棠拿出前几天亲手做好的香囊一一送给了在场的几人,虽是用于辟邪驱瘟之用,但她依着他们的喜好,将每一个都做的极为精致玲珑,叫人看上一眼,便惊叹连连,爱不释手。 季予然动作最快,在其他几人还在互相欣赏对方的香囊的时候,他已经解下了腰间的名贵玉佩,以香囊取而代之。 骆夜白紧随其后,季予辰瞥了他俩一眼,也默默将香囊给换了上去。 江氏和季母对视一眼,俱都无声笑了起来。 午宴后,两个上了年纪的家长不想跟着年轻人出去凑热闹,只叮嘱他们几人将韶棠照顾好,便相携着去了别苑品茶。 今日的临安城,无处不弥漫着淡淡艾草馨香。 韶棠在骆夜白以及两位表兄弟的拥护下,手里抱着个装满了小食的匣子,端的是十足的惬意,就是予然先生太过出名,所经之处皆能引起一阵惊呼与讨论,甚至还有些人跃跃欲试前来搭话。 最后没办法,途径一家季府的铺子时,季予辰去里边找人要了一顶男子帷帽给季予然戴上,这才使得他们顺利抵达了赛龙舟所在的河畔。 仲夏时分,桃红柳绿。 河畔两岸的彩楼上已围着熙攘人群,或坐或立,随着竟渡的龙舟,欢呼雀跃,喧阗不已。 韶棠第一回 见到此番场面,哪哪都好奇,看到龙舟赛到节点时,还不由自主随着众人欢呼起来,只不过她的声音太小,出口即被淹没。 相比起来,她身旁的两位男士则淡然许多,至于季予然,他已经躲到了他们身后,借着他们几人的身影挡去刺眼阳光,靠着木椅打起了瞌睡,全然不受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以及喧天锣鼓声的影响。 龙舟竞渡结束时,夕阳斜进西边的层叠山峦,暑气随之消弭,只余下金灿灿的余晖铺满大地,远远望去,天光水色融为一体,犹如浓墨重彩的瑰丽画卷。 韶棠仍沉浸在龙舟竞渡的精彩之中,忍不住和身旁的人讨论起来。 “哎呀我看好的那艘龙舟居然在最后关头卡住了,太可惜了。” “还是小辰厉害,竟然一早就看出来右边的龙舟会后来居上,夺得头筹。” “不过他们都好厉害呀。” …… 她语调轻扬,话一句接一句地蹦出来,甚至都没顾得上旁人两人的回答。 两侧人来人往,她一个不经意的回头,便看到身后被余晖拉得很长很长的身影,恍惚间,竟有种回到小时候的错觉。 那时候的她牵着母亲的手,迎着暖阳,走向人间烟火处。 而此刻,在母亲离世的三年后,她再一次感受到了熟悉的安稳与欣恬。 她从身后收回目光,眸里映着璀璨余晖,她看看骆夜白,又转头去看看季予然和季予辰,粲然笑意悄然蔓延开来。 骆夜白瞧着她的笑颜,唇角亦不受控地弯起。 “笑什么?”他问。 韶棠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然后旋踵转身,面向着他们三个,倒着走了两步。 骆夜白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小心点。” 季予辰点点头,“表姐,此处人多,别摔着了。” 季予然的想法则截然不同,他挑了挑眉,满眼好奇,“听说这样走路会有不一样的感觉?我也想试试。” 不过他还没有所行动,就被季予辰给扯住了袖子,“大哥你稳重点罢。” 韶棠停下了脚步,但没立刻转身,维持着面向着他们的姿势,嫣然笑道:“晚上我还想去河边放河灯许愿,你们陪我。” 对面三人自然是欣然愿意,不过在此之前,他们先去“归云阁”吃了晚饭,待到华灯初上时,才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这一路走过去,韶棠就给他们每一个人都挑了一个不同花样的河灯,并拿出了十足的耐心给他们解释道:“呐呐,一会儿将河灯放下之后呢,你们可以许下心愿,很灵的。” “真的?”季予然接过话,“那我要两个。”、 韶棠直接将她手里的河灯塞到了季予然的手里,“我的也给表哥,到了那边再买一个。” 季予然只顿了一下,便理所当然地攘进怀里,“谢谢小棠。” 四人走走停停,中间还去喝了饮子,抵达河畔的时候,河里已荡起一片花灯长河。 见四周来往行人众多,骆夜白便让韶棠跟季家两兄弟站在一旁,他自己去给她买一盏河灯。 韶棠目送着他的身影融入人潮,再到他捧着一盏她只提过一句的莲花灯,穿过人山人海,朝她而来。 目光相遇的那一霎,她不知为何,只觉心里冒出一股炙热且不受控的情绪,让她想都没想,便朝着他的方向小跑过去。 骆夜白喊了声“慢点”,旋即意识到人声嘈杂,她根本听不清,于是加快了步伐。 他们四人并排站在河畔边,虔诚送出手里的河灯。 远处群山连绵,缥缈云雾将那半边天地衬得恍若仙境一般,而载着他们心愿的花灯,随着璀璨长河,缓缓流向雾霭深处。 韶棠眨了眨眼,侧脸去看骆夜白,悄悄问道:“你刚刚可有听到我表哥许的什么心愿?” 自来了临安之后,都是表哥在照顾她,她也想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若是能在不知不觉中帮他实现了心愿那再好不过,可她方才都竖起了耳朵也没到只言片语。 骆夜白沉吟片晌,若有所思回道:“嗯。” “嗯?”韶棠不听他打哑谜,边揪着他的衣袖边仰起小脸来问:“你到底听没听清呐?” 骆夜白转过身,垂眸将她端凝,夜色浓稠,他却看到了漫天星河,熠熠生辉。 “他的心愿,我会帮你实现他的心愿的。” 低磁的嗓音融入仲夏夜风,柔软延绵。 他说:“护你一世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