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获一只恶神》作者:玄黛青 文案: ——如假仁伪善当道,吾即为恶—— 恶神以前不是恶神,她信世界有光,也曾怀揣希望,愿奔波流离的最后,抵达的是温柔故乡。 后来希望覆灭,信仰沦为一场虚妄,始知世态悲凉,并非人人古道热肠。 恶神一生杀过许多人,可无人知晓她曾为可怜女人挡过刀,也曾耗尽鲜血浇灌一株枯萎的花朵。 神爱世人,无人悯神。 若世间没有希望,她便做自己的希望。 昭昭青炎,烈烈暝火,那是她给自己创造的光。 ☆★☆ 说也可笑,恶神恨魔入骨,到头来,却爱上了一只魔,心甘情愿被其俘虏。 苦候万年,世世轮回皆为寻尔。 他有一双蛊惑人心的眉眼,他有一张浸蜜含糖的口舌,他从尸山血海和白骨成丘走来,放下屠刀,只为凝望爱人一眼。 “痴心不悔,愿卿垂怜。我来这世间所有的意义,俱在于你罢了。” “我非为了成佛而向善,我是为了你才向善。” 若问世上何物最动人,且以真心换真心。 ☆★☆ 食用指南:女主是恶神,嘴硬心软,仇家很多;男主是身披多重马甲的妖孽,非常专情。 甜文,两人双向喜欢,一个负责打打杀杀,另一个负责帮媳妇打打杀杀,顺便扫清一下碍事的情敌。 排雷: 1、本文是群像文+剧情,配角较多; 2、前期铺垫较长,故事发展慢,细水长流式感情发展,风格小众。 3、男主马甲众多,大号小号病号废号全开,很没出息地全用在了追妻上。 4、不虐男女主,只虐配角。 重点:本文不坑,会坚持写完,没了。 【傲娇纵火女帝×伪善妖孽小祸害】 内容标签: 年下 奇幻魔幻 前世今生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朽月(夙灼灵)、柳兰溪 ┃ 配角:新文《我的床板分你一半》求预收 ┃ 其它:女强,女帝,玄幻,神魔,爽文 一句话简介:傲娇女帝大佬与小祸害的爱情故事 立意:如假仁伪善当道,吾即为恶 第1章 火烧辰昇殿 天界。 仁王言仪正透着悬世镜查看人间百态,忽然一处青色山火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场青色炎火绝非人间寻常烟火,此火出现在槐山也绝非偶然。 槐山历来被一只万年槐树妖‘木鬼姑姑’占据已久,天界屡次派兵前往镇压均以失败告终,这方地界向来是天帝的一块心病。 天庭以前也曾尝试用雷火攻打槐山,奈何此地阴气太盛,根本无法燃着那一大片的槐树林。如今这奇异之火竟如猛兽过境一般,轻而易举地将槐树精的老巢焚个一干二净,如若不是高人出手,他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而这普天之下善使青焰,并且有本事把万年槐树妖置之死地的,除了那位恶神本尊还有谁呢? 玉京的九霄旭龙庭之上,言仪正准备把槐山大火之事告知兄长天帝长宇,刚进这旭龙庭便发现了彦曲真君已归了位,正逢上他在大殿里向天帝复命。 “彦曲有愧天帝重托,并未完成人间统一大业,实在有辱使命,罪臣恳请天帝责罚!” 彦曲真君乃是天帝长宇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大殿众目睽睽他并不好偏袒,这时长宇见言仪刚好进来,人界之事他最清楚,于是转头问言仪:“言仪,你来的正好,人间到底发生了何事会有如此变数,为何天庭到目前为止没收到一丁半点的消息?” “兄长有所不知,方才我在来的路上经过茂松老道的太合观,便想着进去问问人间有何异动,谁知刚一进观中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味!茂松道君素来爱酒如命也是众所周知之事,心料他极有可能是贪杯误了事,唉,果不其然,他正抱着一罐酒坛子喝得酩酊大醉呢!” “这老儿……唉!”长宇无奈地叹了口气,茂松是神界三大御道圣人之一的丹圣,不归天庭管辖,就算那老道喝酒误事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也不是专职干这个的。 茂松老道善观星,懂天文知地理,能提早预知人间发生的大事,要是不出意外,有任何天地异样他都会提前告知天庭。 言仪又接着说:“茂松老道醒来之后说清了来龙去脉,而彦曲真君之所以未能完成使命是因为出现了两个变数。” “两个变数?” “是的,茂松道君再观星象,这两个变数如今已变作一个变数,但这并不妨碍天下大势的走向,人间诸国统一,盛世太平指日可待。彦曲真君虽未能完成最终使命,却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理应有功,得赏才是。” “你这么说本君倒糊涂了,不过既然是变数,此事自然不能怪彦曲。”长宇面色骤暖,笑呵呵道:“彦曲,你此次下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君特升你两阶官品,除此之外,你可有想要的赏赐?” 新任天帝长宇本就不想责罚彦曲,此刻有人为他说情这再好不过,于是便顺水推舟地提升他官衔。毕竟自己刚坐上天帝之位不久,需要几个能用得上手的心腹,而彦曲为人诚恳稳重,对他唯命是从,选他是再合适不过。 “彦曲不敢领赏,只是有一事相求,还望天帝应允!”彦曲匍匐在地,态度十分诚恳。 “所为何事?” “梨花仙子冷沁花私自下凡,此刻正在瑶宫囚池中受罚,念在她此次下凡并非贪玩胡闹,而是在暗中帮助臣完成使命份上,臣希望天帝能网开一面。除此之外,彦曲别无所求。” 九阶龙台宝座之上,正襟端坐的天帝面色渐冷,方才他那眼尾的欣喜已化作了一抹残影。 “此事不假。”言仪心善,也不忍梨花受罚,遂在一旁帮着说情。 “彦曲,我知你与梨花仙子关系不错,但她不仅私自下凡,回来之后还胆敢跑去茂松老道的太合观中盗取仙丹!此乃罪上加罪!更何况梨花仙子归天后宫管,本帝不好干涉!此事就此作罢,莫再提了,退下吧!” 私自盗取仙丹?他奉旨下界时,为救天下于水火,转生为宰相之子杜胥远,后遭奸人所害,身子落下沉疴,久治不愈直至离世,今日才得以重返天庭。 可没预料到梨花仙子也偷偷跟着下凡了,莫非是想救凡间的他才私自回宫取药?! 彦曲内心仿佛悬着块巨石,忽然狠狠地往下一砸,撼天动地。 言仪摇了摇头,这些个儿女情长之事处理起来最是繁琐,也幸亏自个还没成家,不用理会情爱之事。 “兄长,有一事我想与你单独谈谈。” 言仪向长宇使了个眼色,长宇即刻便明了,于是宣布退朝。 待众仙家退去,长宇从龙台信步款款而下来到言仪身边,一手搭在他肩上将他拉往一边问:“言仪,你方才神色有些不对,到底何事需要私底下讲明?” “兄长,此事非同小可,我用悬世镜查看人间万象之时发现槐山有异,你猜是何事,这千万年久攻不下的地方竟然被一场大火烧个一干二净!” “什么!你是说上古五魔老中木鬼所在的那个槐山?”长宇惊问。 “正是。” “槐山阴气极重,怨念滋生,妖祟汇聚盘踞,天庭久攻不下,是什么样的火能烧光这样一处顽瘴痼疾之地?” 言仪道:“那火呈幽青色,熊熊燃起十几丈高直冲天际,槐山地界之内均无幸免,除此以外并无波及其它山林。” 当长宇听到‘青火’两个字眼时不由皱紧眉头,面露诧异,与言仪不约而同地对视了眼,一个不详的念头横生出来。 长宇心中一惊,忽而扼腕道: “你是说被青焰所焚?莫非是……青暝炎?!难不成是那位出手了?” 言仪递了个默认的眼色:“八九不离十。茂松老道说他喝的那坛醉魂酿乃是朽月灵帝所赠,这未免过于巧合。从诸多迹象可以看出灵帝确实去过人间,不仅如此,恐怕还插手了人间之事,茂松所说的变数极有可能是……” “这下糟了……”长宇愁眉深锁,左思右想后开口:“朽月灵帝素来隐居幻月岛,已许久不管这天地之事,若说有何事能让她亲自出山的,想来就只有那一件了!” “兄长你是说槿花神女那事?这朽月灵帝若已知晓此事,唉,这不得闹得天翻地覆不可?” “你我也无需太过杞人忧天,当时是父君亲自裁夺此事的,木槿神女破坏阴阳时序是大罪,她灵帝怎敢有何异议?” 就在长宇刚说完,殿外就有仙使上前来禀报:“天帝陛下,不好了,朽月灵帝把辰昇殿给烧了,此刻她正和您父君伏桓龙帝在轩辕台混战呢!” “什么?!!!”长宇骇然大惊,急得躁火攻心,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言仪忙用手代扇替他扇了扇,劝道:“莫气莫气,伤肝。” 天帝情绪稍缓了一会,大怒道:“那朽月灵帝也太肆无忌惮了些,枉顾天地秩序不说,还胆敢挑衅咱们父君!简直是目无天规王法,未免太过轻狂嚣张!言仪,你我一同前去支援,说什么也不能让如此莽妇灭我天家威仪!” 长宇十分激愤昂扬,不管不顾便要拉着言仪准备赶往战场,大有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架势。 论起干仗,不就得一家人整整齐齐? 可事实是如果他加入那场争斗不仅讨不到好处,反而会让矛盾激化,落个双方破罐子破摔的下场。 言仪怕事态扩大,忙阻止他,“我说兄长,你也不是不知道朽月灵帝何许人也,她脾气臭可是出了名的,你这要是再插上一脚,她非把你这旭龙庭给烧咯!你想想,这些年被她烧掉的仙宫神殿少也有上千座,这父君的辰昇殿之前就已被她烧过三回啦!” 长宇一时愣住,言仪知道他把话听进去了,于是继续点醒他:“你倒是见她哪次受到天规法度制裁了?一次也没有啊!你也知父君在枯阳元尊面前弹劾她几千次了,但是元尊他老人家护犊的功力这些年只增不减,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能管得了她?谁也管不了她!你见过她打架打输过吗?没有吧!” 长宇:“……” 言仪的一通话倒说得长宇无言以对,朽月灵帝劣迹斑斑早已有所耳闻,昔日她曾以战力值高居众神榜首,人送‘恶神’外号,乃上古神魔皆惧的传奇人物。 单就这女帝的来历,那可是颇有来头。 朽月灵帝为枯阳天尊座下四大神尊之一,镇八方妖邪鬼魅,斩天地邪害之徒,鬼神畏之,人魔骇之,这个嚣张的女帝‘恶神’的头衔绝非浪得虚名。 她因手段狠厉,杀伐决断,以恶制恶以暴制暴,更无视天规法度,天庭也无可奈何。 反正归根结底一句话:哪有破事哪有她! 尽管如此,长宇仍然觉得天家金字招牌被砸,脸面无光,气愤地狠狠一甩袖:“难不成我们要坐视不理么?” “兄长莫急,我一人前去劝架便可。你若出面会牵扯诸多不必要的麻烦,我看灵帝她也并非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只是她的脾气和父君的固执性子刚好杠上,恐怕还不分伯仲!事出紧迫,我得赶紧去劝劝这两人,兄长只需好生留在此地静候消息便可!” 言仪行的是中庸之道,认为能两边不得罪才是上策,说完便提裾捻袖匆匆飞往轩辕台。 等他赶到之时,轩辕台那处早已炸开了锅,辰昇殿俨然已成一堆灰烬。 上空出现无数条青色火龙如猛兽般乱蹿,期间还能听见一阵阵如山摧海啸的打斗声,伏桓的斥骂声以及朽月嚣张跋扈的嘲笑声…… 顿时九霄之上风云莫测,几十道闪电狂劈乱砍,地上全是乱逃乱窜的仙界小辈们,哭天抢地的声音不绝于耳。 本想前去先稳定诸仙的秩序,可怜言仪实在分身乏术,若不制止二人争斗,这九霄玉京怕是会被夷为平地了! 万丈高空之上,两位神帝的打斗越发激烈,两人杀得那个叫昏天暗地,完全无法立刻劝止,稍一上前很有可能殃及自身,小命难保。 再观硝烟弥漫的天穹,两人战得正酣,朽月向龙帝伏桓不断步步紧逼,伏桓以九霄雷电奋力抵抗,奈何对方速度之快连闪电也不可及! 雷霆重击撼天动地,但显然没有一道闪电能将朽月灵帝劈中,反而殃及了底下那群抱头鼠窜的仙辈们,还有不少宫观仙宇被伏桓的道道天雷给劈得四分五裂,迅速解体。 有句话叫‘大水冲了龙王庙’,用在这里倒是十分应景。 朽月仍以光速闪躲,行动时不见其人不见其影,伏桓还没彻底反应过来,背后就无端遭受一击爆裂的冷焰。 伏桓龙帝乃是上届天帝,虽然如今退隐,可堂堂万神之尊哪里肯吃这个亏?何况底下还那么多人观战,若输给对方一介女辈,在神界中恐留人笑柄,颜面尽失不说,他这张老脸也实在挂不住! 一阵狂风呼啸,龙吟声贯彻天际,伏桓居然幻化天龙真身继续与朽月缠斗,然朽月也是不服输的个性,周身瞬间燃起炫目的青色焰火。 一掌击出,瞬间漫天开出绚烂之花。 这股铺天盖地的暝火如地狱的鬼爪,泰山压顶般欲将天龙擒住,伏桓在爪下苦苦支撑,战况十分焦灼,形势愈演愈烈! 言仪看事情不妙,连忙向空中朽月那处挥手大喊:“灵帝,快快住手,有什么话可以和父君坐下来好好商量,没必要非得大动干戈!就听小辈一句劝吧,您不看僧面看佛面,您二老好歹都是神隐派的同门,枯阳元尊看着呢,两位千万别伤了自家和气啊!” 朽月听底下有人叫她,低头一看,教她认出来了,原来是那伏桓的二儿子言仪! 也许是言仪的话起了作用,朽月略一思索,真就停了手。 遍身青暝炎还尚未完全熄灭,空中凄惨的龙吟响彻天地,她即刻改变了自己的行动方向,转首便向言仪那处飞冲而去。 第2章 绑票 斗争宁息,言仪终究还是不知为何自己沦为了人质。 虽说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但想着好歹制止了这场无谓的争斗,唉,也算是功德一件吧! ——被朽月擒住的言仪弱小无助,如是无奈地自我安慰。 “伏桓,若不撤夙念天惩之刑,汝子言仪恕不相还!!” 朽月给伏桓留下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后就溜了,气得伏桓在身后烈焰中大骂不止。 说到底,朽月见事情闹得有些大,伏桓怎么说也是德高望重的千古一帝,太不给他面子也不行,日后要再找他办事就难了。 还有言仪说的那话确实有点道理,她要是真把伏桓给弄得半死不活,枯阳回头非得念死她不可!也得亏这时仁王言仪好死不死出现了,顺道把他儿子绑了也算给自己个台阶下,不把人得罪太死。 于是乎,言仪被朽月捆成五花大绑带至星河边界,成了实至名归的肉票子。 传闻在星海之中有一座岛屿。 古话有云:‘星海不易渡,雾落月难寻。观山涉水浩渺屿,邪刹女帝神隐中。’,这里说的缥缈屿指的是幻月岛,为灵帝的神邸所在,故朽月仇家虽多,却很难有找上门来的,因为根本是白费功夫。若非经过岛主人同意,否则就算找到具体位置了也进不去。 日落之后,暮色渐深。 这茫茫星海之上水汽淼淼、云雾茫茫,海面绚烂璀璨印满了无数星子,好似漫天星河溢出,一盆皆倾泻于此。 不远处,一只裂冰白虎正在等候它的主人。 朽月拉扯着身后的言仪走到了它面前,一甩手便将言仪丢在了白虎虚肆的背上,继而自己也翘着二郎腿斜坐上来。 白虎虚肆见两人坐稳,便张开了两对白翼,四足一跃间飞起了千丈之高。 虎背厚而软实,虎毛触感不错,只可惜言仪整个人横挂在它背上,首次乘坐的舒适感不佳,最令他惋惜的是视野受限,没能好好欣赏周围壮观的美景。 听说这裂冰白虎曾是荒古猛兽,生活在密林山崖之中,人迹罕见之处。它感知力异常敏锐并十分警惕近身之物,每当咆哮之际,从它口中呼啸而出的气体能让周围一切瞬间冻结成冰,外号‘裂冰白虎’由此而来。 当时朽月灵帝与友人打赌能生擒此物,那友人不信她能抓到此兽,结果朽月不消三天便将白虎虚肆带回。如今还驯服得妥妥帖帖,成了坐骑,不得不使人心服口服。 许是灵帝的气场太强,面对这位远古大神,言仪既敬畏又有些好奇,最后还是按耐不住问:“帝尊,据晚辈所知,裂冰白虎乃是一只极具敏慧的灵兽,要抓住它十分不易,您是如何驯服它的呢?” 通常野兽不似寻常圈养的家畜,不甘心为人所用,结局无非逃或死,下场十分惨烈者遍是。 言仪会这样问的另一个原因便是他父君伏桓曾三入密林欲猎此物,但皆空手而回,否则如今这白虎应该成为他父君的坐骑了。 “呦,想知道?写封求救信与你兄长便告诉你。” 朽月以条件利诱,实则就算不提这条件强行逼迫言仪写信亦无不可,放在过去她说不定真就这般做了。但欺负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辈并不光彩,这要是传出去有损她一世英名。 “一封书信罢了,晚辈应允便是。”肉票子大方地应下了霸道女绑匪的要求。 言仪偷偷打量了眼朽月,发现她与传说中凶神恶煞的形象倒是大相径庭,看起来她不似传闻中那般不讲理,于是之前心中的不安瞬间烟消云散,尝试着抛开之前对她的偏见。 “本尊就喜欢你这爽快之人!告诉你也无妨,这只白虎是本尊在众多灵兽中最容易猎得的,它固然聪明,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能察觉,但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什么弱点?” 言仪忽然来了兴趣,转头看着朽月要说什么,生怕漏过什么重要的只言片语,视线正巧遇上朽月眼角的余光,她悠然一笑,缓缓吐出两字:“怕本尊的火。” “噢,原来如此!听闻帝尊的‘青暝炎’乃地核之火,恒古至今只此一家,方才晚辈已见识了,心生佩服……只是,帝尊能否让小辈换个正常的姿势,这样趴在虎背上,咳咳,有些喘不过气……” 言仪满脸充血通红,一个劲地在咳嗽,想必是趴在虎背上太久导致的。 朽月见他态度还算可以,于是一手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扒拉他坐正,言仪这才松了口气活过来。 “你这身板得回去多练练,一个大男人身子怎能如此之虚!你父君伏桓年轻时也不似你这般弱不禁风!瞧瞧,他现在还老当益壮呢,方才倒是能打得很!你多少也得继承一二才是!” 朽月灵帝那厉声疾言从言仪背后传来,像极了一位正在挑剔兵卒毛病的将领,同时看得出来她对晚辈要求莫名严苛。 言仪暗暗吁了口气,他身体不适合练武,从小就和笔墨纸砚打交道,虽也练些御敌之术,终究是没什么打斗经验。 “帝尊说的是,晚辈回去之后一定强加练习,绝不辱没父君威名!” “嗨!何必回去练?本尊殿内便有一位极好的师傅,他能教你练武强身,伏桓必定没那么快向本尊妥协,看样子你十分走运,得在幻月岛呆上一段时日了!哈哈哈……” 言仪此时内心倒有点欲哭无泪,虽有幸去幻月岛拜访,但一想那灵帝养了一群稀奇古怪的奇珍异兽,若整天面对着这些估计他有些承受不来。 行之不久,临高远望,飞鹭沙鸥交相翱翔,一座岛屿悬浮于星海与瀚空之间。 岛中几座青山巍峨,密树叠林,满目碧幽苍翠之色。再靠得近些,可见古木郁郁苍苍纠扎于峭壁罅隙间,一条瀑布从峭壁垂挂而下,水流经些迂回波折幽泠泠地落入星海之中。 那柒月殿便坐落青山脚下。 白虎收翅落地,言仪从它背上下来时瞧见心情似乎不佳,十分不解,问道:“这白虎虚肆怎么了?” 灵帝嘴角一翘,暗里偷笑,言仪更迷糊了。 不曾想他身旁那只吊睛大白虫突然开了口:“臭小子,你他娘的在俺背上说了俺一路了,咋不考虑考虑俺这只当事虎啥感受?我们老虎不要面子的啊?” 言仪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朽月,没想到这老虎都能说话简直成精了!这下好了,方才问它怎么被抓的,这不是在虎背上戳它脊梁骨么? 此时的气氛有些尴尬,言仪挠了挠头,低声谦和地向它忏悔:“虎兄,十分抱歉,方才以为你听不懂人话……” “呸!你才听不懂人话呢!” 这声响亮而粗糙的回应惊呆了言仪,虚肆傲娇地一甩头,白了他一眼,甩着八条尾巴扭着白臀走了,留下他兀自在风中凌乱…… 灵帝倒是在不远处笑岔了气。 言仪随着朽月走过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径,天色渐暗,朽月轻轻翘指一弹,小径两旁石灯之中都点上了暝火,前面出现了两团幽青色火焰为其开路。 走完幽幽曲曲蜿蜒而上的鹅卵石小路,再沿着阶梯登上青石台,灯火通明的柒月殿便展现在眼前。 神殿风格大气古朴,承续着上古遗风,还沿用着旧时的建筑风格。大殿前笔直地站着一位身形挺拔的男子,一身紫色朝服英气逼人,他在等人回来。 紫衣男子看见朽月回来似乎十分欣喜,毕恭毕敬地向她鞠了一躬:“帝尊,您终于回来了!” “嗯,魄,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这时,黎魄注意到了朽月身后之人,棱角分明的眉峰不禁紧紧皱起,尤似不满道:“仁王言仪?帝尊,您怎么把此人带来了?” “哦,本尊一醒来便直接去找伏桓火拼了一架,啧啧,那老头固执得很,不肯低头,没办法,本尊只好将他二儿子劫持来当人质啦。” “帝尊英明……” 黎魄口是心非,似乎对灵帝这一决断不大情愿,老是用如刀般锋利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言仪看,简直要将此人大卸八块似的。 言仪好像并不在意这呼啸而来的敌意,越看眼前那人越觉得亲切,从朽月身后走上前去笑着跟黎魄打招呼:“阁下必是灵帝座下的紫龙黎魄君吧?言仪久仰大名,今日有幸得见实在不虚此行!” 黎魄正眼看都不看他,权当作没听见似的,抱着一肚子怨念在生闷气。 “进去再说。” 朽月并不理会黎魄的无声抗议,自顾自先进了大殿,满脸倦容的她只想躺在玉龙榻上倒头大睡。 黎魄和言仪也一起进了殿门,穿过一条宽大的雕龙石道,两人一起到了殿内大厅。 朽月随意地斜卧在宝座上,双眼微阖,见两人都并排站在眼前,于是揶揄道:“且仔细察看,你们二人还真是相似,有趣有趣,龙族还真是一脉相承呐。” “帝尊真会开玩笑,我和他到底哪里像了?”黎魄拧起眉头,极其不赞成这说辞。 “呀,仔细看还真是,看来我与黎魄贤弟缘分不浅,久闻盛名,今日得以一见,实在相逢恨晚!”言仪朝黎魄温煦一笑,和黎魄铁青的脸形成一晴一阴两种天气。 “相逢恨晚?抱歉,宁愿我们还是不相逢的为好!” 黎魄毫不给面地瞪了言仪一眼,似乎与他有深仇大恨似的,字里行间无不夹枪带棒:“倒真是会给人添乱,幻月岛没有天庭那些繁文缛节,你天庭的那套官话官腔大可不必搬来这里。” 面对黎魄的咄咄之势,一般人怕是早已心生反感,不过言仪是三界出了名的好脾气,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虚心地接受的对方‘指教’:“黎魄贤弟说的是,繁文缛节显得生分,是言仪见外了。” 朽月实在困得不行,见两人还打算没完没了地聊下去,于是打断二人:“天色不早了,魄,你将仁王带去厢房休息,记得好生招待,本尊还指望拿他当筹码交易呢。” 嚯,这绑票绑得还挺有道义! 黎魄为难地看向朽月,叹了一口气,无奈又无动于衷地点头道:“是。” 他回过身又看了眼言仪,心中满是不爽不愿,不耐烦地冲他大声凶嚷:“还不走吗,高贵的天家二殿下?”吼完也不等人,甩头就走。 “多谢帝尊,言仪告辞。” 言仪向朽月匆匆作了一揖,大步追上前面的紫龙,两人并行出了大殿。 第3章 怒火 朽月回到寝宫连外衣都懒得脱,几乎沾床就睡,直到第四日晌午都还未起,还是黎魄那三下敲窗声叫醒了她。 至于黎魄为什么从来不敲门,因为他知道朽月的每次回来必然睡得沉,去敲门从来都叫不醒她。 而窗户就在朽月的床边,所谓近水窗台先得月,虽然看起来行为鬼祟,但事实证明,敲窗绝对比敲门来得实在些。 “别敲了,进来!” 朽月带着点愠气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她此刻身子虽已坐了起来,双眼还未睁开。 黎魄深有体会,要是进去必是死路一条,于是等了好一会才敢推门进去。 但他还是算错了,灵帝又倒头睡了过去…… “帝尊刚从凡间回来想必累极,您多歇会养好精神,属下待会再过来。” 黎魄说完正要出去,朽月听见声音还是挣扎着起来了,睡眼惺忪,衣袍凌乱,全无昔日形象,万年如一日的德行。 这幅样子黎魄早已见惯不怪了。 “不必了,本尊这就起。” 灵帝醒了醒神,揉着太阳穴道:“昨日我回来的时候并未见着你,你是不是耐不住性子又去了凡间?” “是……槐山大火引起了天庭的注意,再者帝尊许久未归,属下实在不放心,所以未等您的命令,擅自行动了。” “这点小事,本尊难不成自己都处理不好么?” 见苗头不对,黎魄连忙认错:“帝尊恕罪,是属下僭越。” “算了,左右这事还没完。” 朽月无奈挥手作罢,这条紫龙每次都喜欢擅自行动不听安排,事后态度比谁都诚恳,秉持着积极认错下次还犯的冲劲,屡次在朽月的怒火边缘试探。若非看在他担心自己安危的份上,非得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她用手理了理头顶上翘起的呆毛,整个人好似在风中桀骜不驯地狂奔疾行了一遭,一头张牙舞爪的乱发出其不意地吸引了黎魄的目光。 朽月起身将房间的木窗打开,顿时十分猛烈的阳光闯进了房间。 她眯起双眼,用手背贴在额前试图挡住光线,回转身问道:“你去那边没遇见什么人么?” “有的,属下在槐山山脚荒废的祠堂里看见了一位昏迷不醒的女子,卑职还以为是失踪不见的夙念神女。出于安全考虑本想带她离开,谁知途中被两人拦住了去路,其中一人扮作帝尊模样,教属下差点认错。” 他继续道:“那人法力不俗,与他打斗了一场,混乱之中想趁机将人带走。后来才发现那女子并非夙念,是属下一时疏忽认错了人,差点出了纰漏,请帝尊责罚。” 黎魄俯身在朽月面前跪下领罚,态度好得让朽月歉疚起来。 “夙念尚未恢复神籍,天上那帮迂腐的老东西可都看着呢,这么明目张胆地带回来不是办法,何况现在时机也不对。还有,本尊不希望她名不正言不顺地恢复神籍,反倒落人口实,损了她的名声。” 朽月语气淡淡,似是自嘲:“不过想来凡是与本尊挂上钩的人,也没有哪个有好名声的。罢了,拦你的那人本尊大概知道他是谁了,人在他那处也好,此事你不用管了,起来吧。” “是。” “魄,这几日你在幻月岛给本尊好生盯着言仪那小子,莫再推脱,这是命令。至于本尊那具冰脂容具被颠倒了阴阳,查出来是谁弄的了吗?” 朽月想到那副男子躯体时气便不打一处来,虽然以前也经常幻化过男相,但到底里子还是不变的。这次可倒好,里外翻新,彻头彻尾地让她变成一个男人……天晓得自己下身多了个遭嫌的物什有多难受! “这……” 黎魄不会说谎,言语吞吐,朽月心里已猜到七八分,顿时臭脾气便一下上来了,厉声反诘:“难不成又是滔天那火螭崽子?!” 朽月定是要追究此事的,黎魄眼看瞒不住了,便只好老实交代:“确实是小天做的,他贪玩时不小心转动了阴阳令牌,致使容具性别出错。帝尊,小天还小不懂事,看在他刚化成人形的份上,还请帝尊多加宽恕!” “你少包庇他,这家伙倒真是十足十的胆大包天,怪不得这次回来他不敢来见本尊,呵,这家伙还知道躲着!” 朽月气在头上,猛地一拍床板:“此事给本尊保密,若是让陆修静知道了本尊颜面往哪搁?你别笑,哪天你要是用上一副女人的身躯就能体会本尊的痛苦了!” “遵命,属下定替帝尊好好责罚他……”黎魄忍住笑意,看了眼朽月铁青的脸色才知她真的生气了,瞬间端正态度。 “将他叫来。” “属下这就去。” 六翎火螭滔天刚化形成人形不到一百年,如今仍保持着十三四岁的小孩模样,其实他的年纪比黎魄还要大些。 滔天头上顶着冲天的黄色炸毛,尤其顽皮爱闹,闯祸惹事乃家常便饭。 他前段时间跑去朽月的石室中玩耍,对她刚雕刻完成的人形冰雕顿感新奇不已,一番东摸西扯后,无意间翻动了冰脂旁边标记性别的木牌,上面的‘阴’字瞬间逆转为‘阳’字。 朽月回来之时无奈发现冰脂人形状貌已然变成了男子,里里外外被全改了一通,气得她差点戾咒爆发,炎火七窍而出…… 得亏她忍下了! 那些灵兽们最怕灵帝发火,跟火山爆发似的。滔天这段时间战战兢兢,连吃睡都没法安心,一想到灵帝回来怒发冲冠的样子就不禁瑟瑟发抖。 幻月岛上的其他几只要好的灵兽都纷纷前来慰问过了,但都是来看热闹的,这些狐朋狗友也真是没一个靠得住的。 这不,昨日朽月刚回来,他知大祸临头又无法承受朽月怒火之重,于是在最后一刻他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决定——离家出走! 黎魄找遍了整个幻月岛都未曾发现这只火螭的影子,心中便猜测他肯定事先跑路。也罢,躲过一阵子后兴许帝尊的气也该消了。 滔天落跑的事没瞒住朽月,于是黎魄今日第二次被训责。 “你跟我说这小畜生跑了?!”朽月雷霆大怒,脸色瞬间变了,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 黎魄后背冷汗暗生,他心中渐渐有了一些疑虑。灵帝性格虽说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还有些古怪,但很少对手底下的神兽有过这么大的怒气。 还有一点值得推敲的是她为何不自己亲自去凡间,反而需要借助玉脂离开?上次她说自己身体出了点问题究竟是怎么回事? 朽月那副玉脂容具原本就是用的自身样貌,后来性别出错只是个意外,若要是为了避人耳目也实在说不通,她实在不用多此一举换个身体。 黎魄脑海中某一念头一闪而过:难道是帝尊的‘病’又复发了?如果是真的,这可非同小可! 朽月见黎魄神色小心翼翼,方觉怒气大了些,本想好好教训火螭的念头也顷刻烟消云散。 “需要属下出去找回来么?” 黎魄没再细想,有些事不该他知道的他再探究也无意义。 “不必,还找回来做什么?本尊岛上又不缺那只火螭,他一走倒六根清静,本尊也眼不见心不烦,如此甚好!” “眼不见心不烦?属下怎么有点不太相信呢”黎魄一时不察将自己的心底话脱口而出。 “嗯?” “咳,属下是说方才枯阳元尊传信让您去一趟启宿山。”黎魄忙把话题转到该说的正事上。 “这老头年纪大了就是不让人安生!伏桓这老匹夫八成又参了本尊,行吧,本尊就且去听听枯阳的唠叨!”朽月注意力终于被转移。 黎魄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他这位爷在气头上时万不能顶风作案的,过段时间等她气消了此事也就翻一页过去了。 灵帝换了套玄色朝服便驾着虚肆匆忙走了,临走前还特意让他关照言仪:“魄,你且好生在幻月岛看着仁王,呃,记得必须好好调/教他才行,就他那副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倘若被幻月岛上的神兽叼去,啧啧,估计连骨头都不给剩的!” 黎魄脸上滑下一排黑线,所以说她为什么得非要用‘调/教’二字? 第4章 往事如昨 话说这天上地下唯吾独尊的朽月灵帝以前可是个祸害,当然现在依旧是。 众神畏而远之,生怕招惹上了麻烦,引火上身也就罢了,关键还没处说理去! 朽月于折阕池斩杀魔君烈穹之后,在六界一举成名,论功拜侯,被授封‘折阕镇魔御焰神青灵女帝’的名号,别人觉得拗口简称其为‘灵帝’。 朽月年少封帝,少不得众神的置喙与非议,后来枯阳元尊力排众议说服了诸神。 一方面元祖面子不能不给,另一方面朽月那个毒刺头实在不好惹,权衡利弊之下谁都不愿吃这个哑巴亏,于是一致同意封帝之事。 再后来,对于‘枯阳元尊是灵帝的靠山’这一认知越发深入人心,但凡朽月烧杀抢虐了某个神仙洞府,枯阳元尊必然会及时出现给她收拾烂摊子。 枯阳元尊总有自己的一套理由,说什么启宿山出来的弟子得亲自责罚才行,当众人以为他老人家要以儆效尤,严惩不贷时,结果只是象征性小惩大诫。 而他那女门生更是屡戒屡犯,长此以往,被欺压的倒霉神仙们总算是看清了,只好忍气吞声也懒得再去告状。 离非阁位于东方的一座名为‘启宿’的仙山之顶,仙山终年云雾缭绕,大小不计有上千座琼楼玉宇坐落其中,天光明灭时隐约可见不少仙鹤灵鹊在云中穿梭。 只有云雾散去时,方可窥见仙山全貌。 此地是枯阳元尊的修法悟道之地,每次朽月惹事都会被私下叫到启宿山教育和反省。 “老头,听说你出关了?” 朽月在千万阶石梯之下时,就开始冲着上面的神阁大喊,且步速极快似光影一般向上瞬移。 ——这里要上山无法腾云驾雾和乘坐坐骑,非得是要靠走的。 守阁门的神侍方听见从远处传来声音,一眨眼的功夫她便爬完了那条累不死人的阶梯,而后灵帝旁若无人地推门大步而进。 离非阁四面皆有窗,几乎每扇窗子上都挂着一枚别致的风铃。 朽月一推门进去便带进了一股疾风,霎时屋中白帘翩飞,清越的风铃声此起彼伏,叮叮当当的悦耳之声此消彼长。 离非阁正中地上有一卦太极图,太极阴阳两处各摆着两个蒲团,在蒲团上分别盘腿而坐着两人,两人双手摊在膝上闭目养神。 阴极坐着一位身着灰卦蓝袍的道士,那道士庭宇正气充盈,眼鼻耳棱角分明,身姿一派英朗轩昂。 另一端的阳极坐着一位钟灵神秀的仙家少年,那一袭白衣更是与肤色相融,目如星眉如月,眼尾与朱唇脉脉含笑,坐姿端正如古钟,一派宁静祥和之相。 只见朽月瞟了眼冥思打坐的白衣仙者,然后默默走到道士身边盘腿坐下。 她身子自然地往道士那处倾斜,在道士耳边小声嘀咕道:“我说陆修静,你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道士闻言睁开右眼瞅了瞅朽月又忙闭上,身子也向朽月那处倾斜。 两人双肩相靠耳鬂相贴,道士捂着嘴小声回她:“火折子,你这次又闯祸了吧,方才元祖还生着气呢,看在咱两深厚交情的份上,本道冒着连坐的危险替你说了情!嘿,够义气吧,此番你要怎样感谢我才说得过去?” “得了吧,就你……” 对面的仙家少年听道对面的窃窃私语,长睫微微颤了颤,双眼缓缓睁开看着对面那两人,微微启唇令道:“灼儿,坐过来。” “喔。”朽月立马‘唰’地起身,道士肩头没支点靠住,顿时身子一歪脑袋‘哐当’砸在了地上。 朽月忍俊不禁,若无其事地走过。 “修静,汝心不静,杂念扰神,岂不作茧自缚?” 少年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眼坐到身旁的朽月,目光又不动声色地落在道士身上,看来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道士从地上爬起来,端坐在枯阳元尊身边的朽月正冲他得意地笑,他摸了摸磕到的额头认栽道:“元祖说的是,元祖说的是。” 这位仙家少年正是枯阳元尊的一种法相。 枯阳诞于太虚混沌之初,创建了天地秩序,维护了万物法度,他于世间犹暗夜之芒,照耀苍生,功绩伟卓千秋,功德万世。 因其浩法达至无边境,不偏倚任何一方势量,倡导六界众生平等,认为人神魔仙鬼皆为天地生灵,无甚差别。 这位被众生参拜,万神景仰的天地始祖,垂眼侧首间自有一副和颜博爱之相,就连微微蹙眉也宛若在悲悯,仿佛在为沉溺悲苦的世人叹惋。 枯阳虽不干预六界之事,但创立了神隐一派,从启宿山神隐门出来的弟子在精不在多,皆是叱咤神界的元老级人物。 在枯阳对面盘坐的那位道士来头亦是不小,此道士本名唤陆崇,道号修静,便是他座下的四神君之一。 陆修静的叔父是首任天帝陆曦,他道辈奇高,身份与天帝位置齐平,不归天庭管辖,不属地府编策,非三教之流,超六道之外。 其人行事自由,且不拘于礼法,一派潇洒放浪的作风,和朽月灵帝简直可以称为上古神界两大同流合污的“刺头”。 昔日两人不凑一处便罢,若凑到一处必定要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为避免造成神界混乱以及遏制这两人无法无天的势头,有很长一段时间枯阳明令禁止二人私下来往。 “灼儿,你也莫闹了,听说你还将无辜之人卷入其中?伏桓的二公子言仪秉性温良,为人正直谦善,与此事无关,快将那孩子放了吧。” “哦?这事那么快就传到您耳朵里了?想必伏桓已来过一次了,如此也好,前因后果我也懒得赘述。” 朽月犯错是家常便饭,拒不悔改更是习以为常:“一人做事一人当,不错,人是我抓的,只因伏桓那厮拒绝了我的小小建议。您把我叫来就是为了替他儿子说情?你觉得我会把那小子怎么样?” “哼,说来说去那老顽固才入得了您的法眼,唯独他修得正统,合着我跟陆修静才是旁门左道!” 朽月闹着脾气,将自个身子一瘫,由坐姿变成了卧姿,整个人横着背对枯阳。 陆修静早已识破她的伎俩,这都故技重施几百回了,跟小孩撒娇抵赖有何区别? 也唯有枯阳元尊每次都心软,瞬间妥协:“灼儿,别闹了,还不起来?唉,我就不该太惯着你,你看看你这些年闯的祸还嫌不够多么?” 枯阳元尊仍然是一副悲天悯人之相,每次下定决心一定要严加规劝朽月,当着朽月的面却总是软了心肠,那决心索性都抛在了一旁,开始私心地包庇起她来。 对面的陆修静看着这一幕拼命绷住笑,能在枯阳面前如此耍赖,也唯有她一人罢了。枯阳偏爱他这无良门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也是为何每次都是他背锅的悲惨原因。 “咳咳,”陆修静实在看不下去了,插了句嘴:“我说火折子啊,这次的事可跟我没半点关系呀,你这顺道将我扯进去不厚道啊!” “怎会没关系?” 朽月一听立马翻身回来,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身而卧,枯阳竟也由着她没礼没矩,只瞧她眯着眼笑道:“你没事送我冰脂做什么,没有冰脂我能溜下界去吗?说起来此事有你一份功劳呢!老头,你也骂骂他。” 陆修静:“……” 过分了啊,哪有这样翻脸不认人的! 而灵帝嘴里所提及的冰脂究竟为何物呢?它乃最上乘的魂具,能接纳任何神魄,能让死物活用,有净化躁气恶戾的效用。 陆修静去过寒北游历几年,这副冰脂便是他从寒北的烟弥海挖来的,数量有限,仅此一具。 那时正好枯阳明令他和朽月私下禁止往来,于是他便将冰脂当作‘诀别之物’赠与对方。 他本意是让她用来消减周身戾气,哪知如今却被反咬一口,这种卸磨杀驴的事也只有她做得出来。 “夙灼灵你个杀千刀的,没想到连过河拆桥都拆得这般厚颜无耻,真是好心没好报啊!”陆修静悔不当初地怼着她骂。 朽月抿嘴一笑,倒没还嘴,纯粹就想逗逗这个疯道士而已。 陆修静叹悔此生遇见朽月也不知造的什么孽,但凡有点坏事都与他扯上点干系,好事向来是轮不到他!若非他于朽月有过命的交情,恐怕难以维系这憋屈的友谊了。 枯阳看着这二人无奈地摇摇头,觉得玉不雕不成器,于是左右开弓地劝诫起这两个混蛋来:“你和修静看来是万万不能待作一处的,也不指望你俩有何大作为,只要少惹事就能天下太平了。修静,你的悟性虽高,却全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灼儿,修静他全让你给带偏了……” “就是就是!”陆修静瘪着嘴,露出一副憋屈的无辜相。 朽月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眼枯阳,抗议道:“他本来就歪!何须我带?” 枯阳看见此情此景,想起了两人还在启宿山修行的时候,年少时这二人都有着满腔热血,到如今仍然未凉半截,他们这些年光徒长了年岁,德行还真是一成不变…… 第5章 偿债 有果必有因。 至于朽月为什么要偷溜下凡,追根究底,这事要从木槿神女夙念为她受过之事说起。 上古时候,折阙池一战惊天地泣鬼神,原本的故事是朽月杀了魔君烈穹后,戾气暴增,青炎失控,焚尽人间。她本该是失足的千古罪人,没有荣耀,只有罪孽。 但故事的轨迹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夙念为了救她强行逆转了阴阳时序,为朽月重新争取了一次机会,枯阳及时赶到替她救了场。拜帝封神的背后是有人甘愿为她牺牲,这种牺牲无疑是巨大的。 替人扭转乾坤的事情败露后,夙念被当时的天帝伏桓施以天惩极刑。 起先朽月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直到八百年后才偶然知晓,跑去跟枯阳闹过几次。 枯阳闭关之前担心朽月不顾他的劝阻执意下凡,只好对她封了道禁足令,奈何还是让她投机取巧溜走了。 在人间时,朽月伪装成伊国国主伊白陌,本隐藏得天衣无缝,奈何灵帝元神由地心之火所淬炼铸成,其身自带的毒火“青暝炎”是她身份的最佳标识。 虽如今能识得者寥寥,却也有个别昔日见识过的,且此绝大多数是与她有仇怨纠葛者,暴露身份是迟早的事。 “夙念之事,老头你也认为我做错了?” 朽月见枯阳半晌不作声,倒有些在意他对夙念的看法,于是陡然换了个正经的语气发问。 枯阳难得的沉默一阵。 “灼儿,夙念之事你别再插手为好,人各有命,改不了的。她当初正是因为擅自改动你的命运,才招致今日恶果,此乃因果循环。天规法度建立的意义在于警示,你若随意更改,迟早重蹈覆辙!” 枯阳安详的面容表露出一丝沉痛,因为方才心口不一,如果夙念没有做错,那么朽月也不可能站在这里。 “这世间的规矩守则不过是用来欺瞒束缚弱者的,我反其道而行如何?顺着众人的喜好又如何?无可无不可,皆凭我心而定!当年折阕池之事你我皆明白,若是夙念没转动天墟逆晷逆转阴阳,只怕会死上更多人,她有功无过,该赏才是!” 朽月扳正背脊坐直,神情严肃,双目深如瀚宇,周身恍若散发着阵阵彻骨逼人的寒气。 她据理力争,义正言辞道:“我虽戾咒缠身,罪不可恕,但她没错,她只是阻止了一场人间灾难的爆发!” 这话十分大逆不道,却又令人无法反驳。她今天能够站在至高处,只因别人的成全和牺牲,然而她却宁愿所有的罪罚都由自己受着,也许心安理得地活在黑暗里才是最快乐的。 “我夙灼灵原本无意于蹚世间这趟浑水的,别忘了,是你将我从黑暗中拉回来的,难道还要再将我丢回去不成?” 这是朽月第一次对枯阳发火。 “灼儿……”枯阳声音柔缓了许多,已开始后悔方才对她严厉了些。 陆修静一看苗头似乎不对,朽月的脾气连枯阳也是束手无策的,为了不殃及池鱼急忙早早告辞:“哈哈哈,本道想起来还有事,你们聊……呵呵,我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该来的总要来,枯阳有些头疼,本想着陆修静在场好歹能稍微缓和下朽月的情绪,谁成想他溜得比谁都快! “灼儿,你说的没错。但夙念并非为你一人受罪,她是在为苍生受累,这是她的选择,若让她再选一次,结局并无不同。” “老头,你知道我最欠不得人情的,若你早些将事情告诉我,我断不会让夙念一人担起这罪名!” 枯阳见朽月心绪暴躁,忧其思虑过重,遂心平气地缓缓引导:“并非想一直瞒着你,只是想等到你能控制好心境,有能力去化解别人苦难的时候再让你知道。一切皆是命数,旁人不宜过多干预,只需稍加引导,否则只会事与愿违。” 在枯阳元尊一番苦口婆心的循循劝导下,朽月仍然无动于衷,甚至内心未有一丝波澜。她忍不住打断道:“命数又如何?我夙灼灵向来不信命。哼!若再给我些时日,任他天诛地罚,又何惧焉?” “唉,劫数若真能那么容易化去,便不叫劫数了……” 枯阳看了眼窗外的浮云,话音同云一般绵绵无力:“灼儿,这‘劫’又称为‘结’,需得她自己解开,方得超脱。” “我可不管。老头,夙念之事你若不给我个满意的结果,言仪那小子的命数也不会太好!我可听闻伏桓最是疼爱他这二儿子,怎么,他可忍心?”朽月不见黄河心不死,执意要保夙念周全。 “唉,灼儿,长辈之事与晚辈何干?” 枯阳脸上愁云乍现,终于拗不过朽月,妥协道:“放心吧,昨日我向他提及恢复夙念神籍之事,他已允诺。不过,夙念当初受天诛之刑时仙根已损,须落根于灵气蕴积之地固本培元,方得重回神界。此事成与不成全靠她自己的造化,你也莫再往这方面耍其他脑筋了!” “此言当真?” 朽月神色大悦,一把抓着枯阳的双肩差点捏碎,可怜这枯阳一把老骨头了还得遭这折磨。 既然有枯阳亲自出面,虽吃了哑巴亏,伏桓也不得不敢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思对夙念网开一面,如此事情自然好办多了,朽月也不好再去刁难伏桓那厮。 于是她见好就收,痛快答应道:“自然不会干预,这点我拿人格保证!伏桓退了一步,我原地不动也没意思,再说,我堂堂灵帝岂是刁难小辈之人?言仪那小子为人我看着顺眼,放心吧,会放他走的!” 见到朽月笑了,枯阳心情也跟着好转,有些忘乎所以地啰嗦起来:“灼儿,还恩得有度,昔日夙念舍身成全,非只为你一人,更为天下众生,这是大义;今日你以身试法,于人于己皆百害无一利,这是小私。恩怨相生,喜悲无常,离憎怨脱嫉恨才能早登无上境界,囿于仇愤者与作茧自缚无异。圣人律心,君子律言行,故时常戒己德人,依汝之慧悟此道不难……” 枯阳正兴致勃勃地讲着道德课,一转眸实有些心凉,终是叹了口气:“灼儿,你还是回去睡吧……” “唔……好。” 也不知怎的,老头一啰嗦她就犯困,这是朽月多年养成的毛病。 她从睡梦中被叫醒,听见枯阳喊她可以走便悠悠地起身,那迷离的双眼根本没睁开,身子虚虚晃晃,摇摇欲坠地抬步向前走去。 “我让烛照送你。” 枯阳不放心,正准备唤来法神,朽月当即扬了扬手:“不必不必,谁不知诸天神佛里只有法神的面子是最大的,这位祖宗向来不待见我,就不劳驾他了!” “最近在罗隐道场有几场法会,苍源教主届时会去论道讲法,若能,你有闲暇可以去看看,领会他的教义将对你大有裨益……这段时间我发现你的戾息渐生,需多加修身养性方能消克,你切莫大意了。” 朽月双脚飘飘忽忽正欲跨出阁门,一听这话瞬间清醒了,“我性子多有躁戾,可修不得清心静气的无上道,待会还有事待办,就不打扰您清净了,这便告辞!” 就这么转睫扬首的功夫,枯阳还未来得及再嘱托几句,朽月就像一股烟似的飘走了。 枯阳素来对朽月太过纵容,她要做的事谁都拦不得…… 不过,倘若有人胆敢拦她,他也断不答应的。这正是朽月能放肆造作的根源所在。 第6章 生即是劫 三界老一派的神仙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位臭名昭著的朽月灵帝?此人手段霸道,以武力服人,能动手解决的问题绝不好好说话,且一手毒火青暝炎可以说是让人闻风丧胆。 如今她将青暝炎更是炼得炉火纯青,火的纯度精化了好几种层次,火的何种程度用作武器,何种程度可以不伤人,她向来游刃有余。 朽月灵帝几万次的纵火记录赫然在案,以至于后来各方神灵无不躲,大小邪祟避而不及,这样一位骨灰级的天地祸害,可以说是枯阳元尊一手培养出来的。 方才陆修静假意说着离开,心中倒着实好奇这两人背地里是如何争论的,于是趴在窗外墙角处偷听,谁知听着听着令他心里难免不平衡。 元祖座下四位远古上神皆是他一手栽培,从前在明面上断没有对谁如此护短,可到了他这女门生这里就成了个例外。但凡朽月犯了什么大错,元祖对她所谓的的‘严惩’必有水分在的。 在藏经塔中她当属第一面壁常客,后来以至于经书没人比她还熟,道法讲义、阵图布施甚至要赶上他堂堂一代道君的造化,‘参透而不悟’这是枯阳曾对她的批语。 等朽月离开后,从窗内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修静,你在外边蹲了许久都不吭声,冷风可吹够否?” “嘿嘿嘿,元祖,你一早就知道了吧?我方才一阵困意袭来,便在外边打了个盹,可啥都没听见呐!” 陆修静双手叉在后脑勺,假装伸了个懒腰,抬脚便准备翻窗而入,转念一想实在有失礼数,于是将脚放下,改从大门进去。 “你这性子啊,跟灼儿倒是如出一辙,但你心境倒是要比她好,故而自在。” “呵呵,自在倒不敢说,修静只是遵从自己的内心罢了。若换作我经历她所经历的,估计脾气得较她更甚。” “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这些年你们觉得我太过袒护灼儿了,是也不是?” 这话难道是在试探? 枯阳看人十分透彻,陆修静心里那点猜疑他早就心知肚明。 此刻陆修静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应答,暗自悔道不该偷听,否则也不会被枯阳抓个正着。 “元祖,火折子是我们四个里面中辈分最小的,年少时她性子逞强好胜些故而得罪了许多人,但谁还没个年少轻狂?这倒也寻常。只是如今我们四人已然是神界中的长辈,行事作风应当给晚辈们起一个表率。修静只是觉得,火折子此次与伏桓大打出手实在有些冲动,您怎么非但没有责罚她反而还帮着她了?” “灼儿业果累累,都说她是祸害,但是本座却不这么认为。她孤身存于世间,遭世人所负,受魔族所欺,遇万众所难。身死魂归阴司白陌处,又在青磷炎谷的熔浆中得以重铸元神,她的出现乃是天意所归。” 元尊的潜台词是:我的门生就算是祸害,也轮不到外人多舌。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夙念之事实在牵扯太多,没人能脱得了干系。灼儿的脾性我最了解,若不给她个满意度答复她定不会罢休。我只是看出她这段时间戾气大涨,愠怒最易令她牵引出戾咒,本座不希望她出什么岔子,否则到时可不是一座辰昇殿的事了。” 朽月非寻常女子这点陆修静早就知道的,走的是炼狱之路,修的是刹怨之道,封神登帝皆非她所愿,地位尊权于她而言犹如浮云。 一切皆是身不由己,哪有什么路走?全都靠自己硬闯的。 以前她怨气极重,曾立誓要铲尽天下邪魔,后来不知她是如何放弃了这一执念。 现在的她只图个清闲修身养性起来,这几千年来在神界越来越没了存在感,后辈中更是鲜有人提起灵帝的事来。 朽月命舛数奇,陆修静在想,她必是极其后悔来这乱世一遭吧? 时有女子,能饱经世变后还能从容自我,自诩不信命不信运,也只有她这样的佼佼强者才够资格配得上如此狂言。 第7章 戾怨难消 “呦,我怎么忘了她有戾劫这事了!”陆修静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 戾咒又称之为戾劫。 陆修静当然是领教过朽月戾劫引动时的厉害,据说她这一身戾气是因为上次和魔君烈穹交手时遗留的旧疾。 在荒古神魔两族大战之后,魔主祸央被荒古三圣联合镇压于樊渊,魔族残存势力便退避魔都养兵蓄锐。 至上古时候,魔族再次率兵卷土重来,爆发了声势浩大的群魔之乱,这场暴/乱如一场声势浩大的瘟疫不断蔓延。 当时魔族的第三任魔君烈穹是位蛊化人心的高手,他带领魔兵们打着复仇的大旗,为壮大势力四处魔化妖族、蛊化凡人四处作恶,以此向天界和冥界挑衅。 为报撕魂碎魄和灭族之仇,那回朽月怒斩魔君烈穹于折阕池,不可避免地受其魔蛊影响被趁机下了戾咒。 后来戾气噬心一发不可收拾,阴暝之火蔓延四方大地,无数生灵遭逢此灾消陨殆尽…… 木槿花神夙念得知此事不惜触犯天条,擅自转动荒古神器天墟逆晷,令阴阳倒转黑白颠覆,使得朽月滔天罪行被强行更改。 取而代之的是万物失序人间混乱,最终夙念被伏桓处以天庭最高刑罚‘天诛’贬下凡间。 此事除了夙念就只剩枯阳知晓,陆修静也是后来偶然蹲墙根偷听来的。 时间重置后朽月虽将烈穹斩杀,自己也受了重伤,回来后在幻月岛静养了几百年才痊愈。 然朽月灵帝何许人也?修为已至无伤境界,就算伤至元神也用不了一个百年来恢复,当时他就有些怀疑事情远没那么简单。 不出他所料,朽月康复后说也奇怪,周身忽然戾气大涨,发作时脾气狂躁,杀气顿起后尤为暴虐嗜血。 陆修静当时就已经怀疑她体内魔蛊未能除尽,毕竟烈穹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 戾咒无法根治,只要朽月血脉紊乱时便会复发,每逢此时紫月当空,阴邪退避,恶神降世。 为此,枯阳元尊还请了几位早已隐退的荒古大神出山,布下大阵来消除她的戾气这才勉强压下。 又因阵法过于兴师动众,后来枯阳元尊想出将炽铭咒刻于朽月肌骨上,以此咒镇压彼咒。只要她每发作一次便烙刻一次,在刻完三千次后,枯阳元尊见已能压制此疾便不再施术。 据说这炽铭咒是一种极其繁复的经文,糅杂了三千无量道法,又合并了三千洪荒圣咒,总之是枯阳费了很大的心血才研究出来的,炽铭咒一旦镌烙入身便永难消除。 此后朽月每逢三百年戾劫时,三千炽铭咒会一同显现。陆修静看过几次三千咒术笼于朽月四周的壮观场面,这过程十分痛苦,也难为她能忍受。 记起有次朽月戾咒发作时,她简直犹如一只怨气缠身的暴兽,完全到了六亲不认的境界,陆修静本欲将她控制住,结果差点半条小命都快被折腾没了。 想至此,陆修静默默拂去额间冷汗,所以他这回长记性了,凡每逢朽月发病时,必须得离得远远的,免得殃及池鱼,累及自身。 哪料枯阳猝不及防地对他说道: “我将灼儿禁足有段时日了,怕的就是她到处乱跑惹出祸事,谁知又碰上夙念这事,料想她是不肯老实呆在幻月岛了。修静,灼儿这段时间你帮我多照看一二,其他人我都不放心。” 陆修静听了差点没背过气去,还以为枯阳跟他开玩笑,确认道:“元祖,您让我去看着她?修静没听错吧?她那戾咒的厉害我可是早有领教,一旦发作起来杀伤力简直要命,谁还敢近她身呐?念在我跟您这么多年的份上,就饶了修静这条老命吧!” “无妨,你只需留意着,若届时事态严重便让本座来处理。本座在原先咒法的基础上又加了三千道梵经,已皆数纹于一件法袍之中,你给她带去,若无意外应能顺利度过此次的劫数。” 枯阳说着便唤法神烛照将一个包袱拿了来,陆修静不好推辞,只得讪讪地接了过来。 他随手翻开看了看,只见里面有一件素白袍子,衣袍如蝉翼般轻薄,用上等的金蚕丝精心缝制,摸起来丝滑如水,当真是极其珍贵。 陆修静发现衣袍上写满万千红字十分醒目,想必这些便是能克制那戾气的加强版的炽铭经文了。 枯阳对待朽月也真是关怀备至,这般呕心沥血地制衣眷文,倒像极了一位为闺女操劳的老母亲形象。 “嘻嘻,元祖,您对火折子可真上心,哪回我也得个恶疾,您也准备炽铭法袍给我呗?”陆修静分外眼红道。 烛照适时地在一旁建议:“道君说笑了,这法袍您最好别用上,因为极其考验意志力,每受一次,便像每入一层地狱般。不过您要实在想体验一二,本法神也可以为另外为您准备类似的酷刑。” 法神唇角一抹阴恻恻的笑意令陆修静顿感后背一冷,顶上一凉,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假咳几声,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这边烛照却是继续不留情地怼道:“道君,这次可别再弄丢别人的衣物,否则,照样法规伺候。” 呵呵,陆修静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朽月挖苦人的本事绝对是跟这位法神大人学来的,烛照可以算是他们年少时的噩梦,没有之一。 来启宿山自修的仙门子弟一向交由烛照来管理,他还自创了两千套奇奇怪怪的惩罚方式,若谁闯祸犯了错,那就有的苦头吃了。 陆修静心田一片荒凉,想起自跟着朽月混在一起后,已不带重样地领略了他的冰山一角,所以不管何时遇上这个活祖宗还是少说话为妙。 烛照一来,气氛都变得彻骨几分,陆修静也未敢多待,将袍子装进包袱往肩上一甩,嘴里边哼着小曲边晃荡着下了启宿山。 第8章 无事话桑麻 朽月刚走不久,此刻她应该在回去幻月岛的路上,陆修静想着加快速度铁定能赶上。 于是他双脚腾云踩着流风向东边去,还不时低头看看四周留意着她的行踪。结果去了幻月岛才发现人家根本没回来。 陆修静登岛时,就远远望见被掳去当做人质的言仪。正见他四处在幻月岛溜达,优哉游哉好不自在,没有一点身为‘人质’该有的样子。 黎魄则跟在后面‘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看言仪的眼神十分不友好。 他们在四处转悠,言仪停下脚步欲等黎魄走过来,谁想对方也停了下来,靠在远处的树下只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言仪看着黎魄的举动微愣,他还以为是自己走快了,原来是人家根本不想离他太近。 仁王对此并不介怀,既然不跟上来自己走过去也是一样的,他总不能见他过来再往后溜几步? 果然,言仪过去的时候,黎魄并未直接走开。 “黎魄贤弟,听闻灵帝圈养神兽无数,为何逛了这些日也没见到几只?” 黎魄看了言仪一眼,不以为然地说:“帝尊早在三千年前便将大部分的神兽放逐,自愿留下的没多少,更何况它们几乎都在林子深处活动,你没见到是正常的。” 言仪猜想这事应该很少有人知道,否则应该在神界里传得沸沸扬扬,眼下竟一点消息都没透露出来。 他十分奇怪为何朽月灵帝要这么做,按耐不住好奇道:“为何要放逐它们?” 黎魄本无意多说,也不知为何见了言仪一脸求知若渴的模样,心弦一时松懈,脱口而出:“灵兽们是不愿被禁锢在一个地方的,帝尊收集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就发现他们在一起便鸡犬不宁,于是愤而逐一从幻月岛驱散走了。” “抓回来又放了,岂不是白费功夫?” 黎魄侧目驳道:“你懂什么,它们全被关在了名为兽园的大千世界中,只需帝尊召兽令一出,百兽无不齐现听令。就算是某些灵兽意外死了,它们的元神也能被召回,不过这事很少发生。帝尊捕猎回来的神兽皆不是凡品,没那么容易挂的,况且帝尊亲手创造的异界空间比外面的世界安全多了。” “既保护了这些稀有神兽,又能让它们为己所用,此法甚妙!”言仪顿时恍然大悟。 两人正聊得热火朝天,一问一答间都不知有人来了。 陆修静这人无非也就爱凑个热闹,于是也上前寒暄几句:“哟,言仪大侄子也在这呢,两人聊什么呢?” 二人同时回头,这才发现陆修静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他们身后,言仪一见来了个熟人顿时喜笑颜开,拱手问候道:“小侄见过陆崇道尊!道尊,怎么这么巧,在这儿碰见您了?” “不巧,不巧,”陆修静摆摆手道,“本道就是来送个东西,顺道接你回去的。” 说着陆修静便将后背的包袱交给黎魄。 “嗯?灵帝这么快要让我回去了?”言仪顿感有些遗憾,心想怎的这么快就得回去了? 他还以为能在这住上十天半月的,最起码也要让他好好在此观光一圈再说,这朽月灵帝倒比传说中来得更加‘善解人意’。 “那还怎的,事情都解决了呀!” 陆修静一听他的语气竟然还有点不舍的样子,难道说幻月岛风光太好,他还乐不思蜀打算长住不成? “怎么,你还赖在这不走了是吧?赶紧走,省得我还得花功夫伺候你这大少爷!”黎魄满脸不悦地冷嗤道。 陆修静对二人察言观色了一会,见气氛有些不妙忙转移话题:“紫龙啊,话说你家帝尊什么时候回来啊?可有留下什么话给你?” 黎魄摇头道:“帝尊素来独行惯了,她的行踪从不曾交代,不过想必办完事便会回来了。” “啧啧,她还是老样子,特立独行惯了,像泥鳅一样滑溜,神出鬼没地钻来钻去!” 陆修静想了想又道:“诶不对,这泥鳅的形容也不太对,泥鳅还不凶人呢,她凶起来简直是灾难啊灾难!” “哪有这么夸张,我看灵帝她老人家挺和善的,不似传说中那般凶神恶煞,那些奇闻怪谈的书册里都将她说成杀人不眨眼的大恶神,依晚辈所见,不过全是无稽之谈罢了。” 陆修静向他们眨了眨左眼:“咦,没说错呀,看来你这小后生涉猎挺广泛嘛!嘿嘿,她的光荣事迹可多多了,想听不?” 言仪一听,忙点头说好,要知道陆崇和朽月这二人的传奇都能写个传记了! 不过林林总总的传说真假掺半,要听货真价实的传奇故事,非得听那当事人亲口说上一说才能了解两人那段离经叛道的奇谈。 陆修静悠然地往前踱步,远处有一棵苍郁似伞,垂藤如雨的古树,此树只在幻月岛有,被唤作‘雨帘树’。 雨帘树在夏秋之际会结一种殷红色的珠果,不能食,可串作佩饰等物件有祈福延寿之效用。 树下设有石桌石凳供喝茶休息之用,陆修静笑着向言仪和黎魄招了招手,示意两人过去坐坐。 言仪乐呵呵地言听计从过去了,黎魄本来准备离开,但是好奇心顿时被陆崇吊了起来。 关于帝尊以前的事很少听她提起,朽月的行踪都很少让他知道,更别说关于她自己以前的事了。左右听听也没坏处,黎魄犹疑地走在言仪身后。 陆修静偏这时酒瘾上来了,摸了摸腰间憋了气的酒囊叹了口气道:“紫龙啊,我记得我在雨帘树下埋了好些‘醉魂酿’,乖,你去帮我挖几坛来解渴,多谢多谢!” 黎魄瞅了陆修静一眼,只见对方摆着一副有酒就有故事的谱来,只好甚是不情愿地起身走至某一处,稍稍施法后轻一扬手,土里便冒出两坛酒来稳当地落在他左右手上,酒坛还沾着好些泥土。 言仪忍不住想笑,又怕黎魄嗔怪便憋住了,因为这情景莫名像极了他在田间地头拔萝卜…… 黎魄先将两坛酒放置在石桌边,仔细拍干净手上的污泥后再将酒分给了那二人。因为他不喜欢喝酒,所以只拿了两坛,谁成想言仪那书呆子竟然滴酒不沾,于是两坛都归了陆修静。 陆修静也毫不客气地将两坛酒皆揽了过去,捧起其中一坛酒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黎魄一直觉得自家帝尊被陆崇这人给带偏了,以至于现在两人惹上一屁股仇家。更气的是陆崇这人向来喜欢云游四海,所以他的仇家也一股脑都跑这边来闹了! 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堆仇家在星海那头叫嚣报仇,处理起来很是棘手,他现在一看到陆崇就觉得此人不祥。 就这样,陆修静一边喝酒一边眯眼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谈及过去那些往事时,语气中满是年少的猖狂和桀骜。 说着说着,他仿佛他又重新回到了那遥远的上古第一次遇见朽月的时候。 第9章 初上启宿山 那时正值深冬腊月,他和伏桓以及颜知讳在落风台上比试切磋技艺。 少女一身霜雪跟着枯阳从山下上来,只见她凌乱的发丝下是一潭死水的表情,单薄的衣裳裹着瘦弱的身体,一双赤足走在雪地上。 她给陆修静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不知冷暖的尸体,只要一对上对方的双眼,陆修静便顿感一股寒气直逼而来,只觉杀气腾腾,不由地发了一个冷怵。 这是一双凌厉且凉薄的眼睛,好似默默在冰河裂隙中向外窥探的深渊,快速扫视完台上的三人后,她的眸光又隐匿回幽暗之中。 当时伏桓即言仪的父亲,颜知讳还有陆修静刚加入神隐门,都到启宿山拜师修炼有一段时间了。 神隐门是指以枯阳元尊为首的归隐一派,以先天之神居多但这些神隐派的先辈们很少过问世事,顺应天意不再参与三界的纷争,不过还是培养了不少杰出的门人。 这些修得真传的门生出世后无不叱咤风云,皆数英才成了三界的统治主宰,此乃后话。 所以一提到神隐门人,言仪和黎魄心中自然是无比崇佩,到他们这一代已经很少有人可以超越,因为如今在神界中位高权重者很大一部分都是神隐派出来的,当然也包括朽月灵帝。 他们三人当时十分好奇,皆停下手中动作往落风台下看去,陆修静好奇心最甚,上前问道:“元祖,这位小姑娘看起来煞气不小啊,手上杀孽深重,难不成是您在外头度化的某只邪魅精怪不成?” “你见过哪个邪魅能上得了仙界圣地的?” 这时有人突然插了一句,毫不留情地反驳了陆修静的荒谬言论。 说话的这位,乃荒古十大爵神之一伯匀后裔颜知讳。他的青瞳之中有一圈淡淡的金色光晕,是为玲珑窍,据说能窥视世间万物的真元,知天下事晓万物理。 说得通俗点,就是他能看见过去和未来,以及事物的本真。 陆修静知道他有这个看人的本事,自然不与他争辩,而伏桓向来沉稳些,从刚才便一声不吭,想必也在等着元尊开口。 “皆无需妄加揣测,尔等明日来泽明殿出席授封典礼便可。” 一贯笑容可掬的枯阳元尊此刻脸上阴云横生,令人十分琢磨不透,这是他从未出现过的神情,这模样令三人极其不安。 枯阳走后陆修静便将颜知讳拉到一旁询问:“你方才看出什么名堂没有,那小姑娘什么来头?” 颜知讳扯出陆修静拉住的衣袖,用手隔开与他的距离后才缓缓道:“扑朔迷离。我方才开了玲珑窍欲窥探一二,但无意中被元祖制止了。” 陆修静深吸一口气,暗自惊讶这人应该来历不小,不然元尊怎会如此护她? “不过,趁元祖不注意,我又开了一次,这次我隐约倒是瞧见了。”颜知讳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意,只片刻又隐匿了回去,因为他想起刚才玲珑窍里所见的情景,这会仍然有些惊魂未定。 他这意味不明的笑容是不想透露信息给别人的意思,马上就勾起了陆修静的好奇心来,开始缠着他一定要说道说道。 颜知讳终于招架不住陆修静的软硬兼施,才将刚才看到的说了出来:“真是服你了,告诉你也无妨,不过你别到处乱说。” 陆修静最是不喜颜知讳这般不爽快,凡事需得扭扭捏捏一番后才拿出来,就地竖起三指对天发誓道:“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大哥,我陆崇以自己的名字起誓,绝不透露给第三个人知道,这下你满意了吧,快说快说!” “好吧。” 颜知讳语气有些无奈,斜睃着雪地里方才被踏过的脚印,沉思半晌才冒出一句话来:“我只瞧见了一团火光,十分刺眼。” 陆修静一听心中只觉得蹊跷,他本是离火之精,难不成冒出了个同根同源的兄弟姐妹来? 陆疯道士天生好奇心重,凡事必须刨根问底,忙揪着颜知讳非得问个明明白白:“那是什么样的火光,较之离火如何?” 颜知讳到底被陆修静缠得没办法,心下有些后悔,毕竟窥人真元之事有悖天德,易触禁忌。 但说实话方才他看见的那不单是一团火光,而是漫天盖地的熊熊烈火,那烈火刺眼非常几欲令他睁不开眼。最令他不解的是这火竟是紫青色的,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诡异非常。 “差远了。”颜知讳摇头道。 陆修静见颜知讳又在故弄玄虚已然按奈不住,逼急了他非找方才那位姑娘问个清楚去,却又有些不甘,于是接着追问道:“怎么,是她差远了?” “是你比她差远了!” 颜知讳凝眉气道:“她那青火真乃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你可知我方才差点瞎了?” 陆修静本来半信半疑,但瞧颜知讳的态度来看不像有假,一拍大腿赌气道:“原来不是善茬,哼,区区女人也能到启宿山来,这将我等置于何地?不成,得先给个下马威才是,否则日后得骑到我们头上来了!” 疯道士那时也是少年心性,还不知人往何处去,脑袋血气一冲就真跑去找了,最后找了半天没找到。 正巧他远远看到烛照拿着一叠衣物欲往旋铃阁去,便招手喊道:“法神大人,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烛照听有人叫他,这声音不用猜也清楚这谁的,于是回身停下等陆修静走近。 这位法神不怒自威,凛然道:“仙山重地,不得喧哗!” 陆修静恭敬地上前作了一揖,嬉皮笑脸道:“嘿嘿,法神大人您也知道我这嘴巴没个遮拦,主要是见到您一高兴就没控制住,莫见怪,莫见怪。” 不过显然对方并不吃这套,淡淡问道:“何事?” “也无要紧事,您这是要去何处?咦,您拿的怎么是些女子的衣服?”陆修静明知故问。 烛照神情漠然且立于高阶之上,目光向远处的旋铃阁探去似有心事,半晌才道:“旋铃阁来了一位新主,是元尊亲自带回来的。怎么,你不知道么?” “不知,不知,”陆修静忙信口胡诌,摆摆手道:“不过旋铃阁可是仙山禁地,元尊特令不准任何人入内,怎么那位新主一来就能住进去?” 烛照板着一张和这季节十分相称的冷脸,思绪莫测地斜睨着陆修静,敛眉道:“我也想知道。” “那她面子可大得很,这些衣物哪要您亲自送去?不若由我来代劳罢,我对这位同僚倒是十分好奇,先去打个招呼也好,您也可以少走一趟不是?” “也罢,我山中还有要事处理,你速去速回即可,勿生事端。”烛照似乎并不喜欢这差事,见有人自告奋勇,索性就让他代劳。 陆修静心中暗喜,接过衣物便往旋铃阁去,心想我不整整她都对不起这颗躁动的心。 他当然不会好心到跑这趟腿,衣服拿到手上没多久就被他抛下山崖,这些衣服便横七竖八地挂在了长在崖壁落的古松上。 这些古松枝干苍劲得很,大雪都没能压弯,这些厚重的衣服自然也不在话下。 旋铃阁坐落在后山偏静一隅,平时除了仙童会去打扫基本没人敢去,一是枯阳明令禁止,犯禁者逐出仙门;二是那阁楼周围设有很强的结界,不懂门路者根本进不去。这货天真地以为现在既然有人进去住了,结界自然被撤除。 陆修静刚到旋铃阁时,天已阴沉沉的,一片片白色的棉絮正往下飘着,高山之上气温更是骤然降低,旋铃阁六角飞檐挂着的铜铃风动而旋,慢慢风声盖过了铃声。 他拂去肩膀和头顶的细雪,便去敲门。 第10章 强手过招 咚咚咚…… 等了半天没人回应,陆修静开始有些不耐烦,心想她在里面该不会是睡着了吧?于是伸手又是一阵猛敲,就在这时门哑然而开,一通风雪灌进了室内。 并无人帮他开门,阁内烛火通亮,温度与门外形成对比。陆修静进了阁楼,身后的门便自动关上。 “哈,这点小伎俩就别在本道面前故弄玄虚了!” 陆修静四下张望,确认一楼无人后便上了楼梯。 楼梯两旁的扶栏上各挂一枚铃铛,他每踏一步铃铛就响两次,这铃铛发出的声音似乎有惑乱心智的作用,唯有心中澄明之人才能安然上楼。 他那时修为未达无欲无求境,只觉得脑袋被这些铃铛给搅得昏胀,双脚发软,每走一步都必须停下一阵用来休息。 陆修静凝神静气,看了看铃铛所悬挂的方位,发现这些铃铛竟然组成了一个迷阵,他心道难不成是元尊特意设在此不成? 这阵法设立得相当巧妙,看似简单实际相当繁杂,左右以阴阳方位设定,以星斗位置悬挂,只要踏上楼梯,便已入了阵法之中被困里面。 若不是他自幼通习阵法方术,只怕也会着了此道。 观察了一阵,陆修静已悟出破解之法,于是凝气旋身轻踏栏杆扶手,只用三点方位借力便落到了二楼走廊处。 到了二楼,悬挂的就不是铃铛了,陆修静发现这里的窗上都能看到样式精美且大小不一的琉璃风铃。 这些风铃倒是与离非阁处的风铃有些相似,但不完全相同。因为二楼全部窗户紧闭,所以风铃没被外面的狂风摇动,在烛光的映衬下,琉璃风铃折射出五彩斑斓。 陆修静欲往前走,忽然脚下道路越走越宽,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片开阔的草地。这里顶上祥云环绕,五光十色地笼罩着天空,地上柳绿花红处蝶舞翩翩,甚至听到了鸟叫声。 他精通奇门六甲,一看就立马反应了过来,叹道:“这寒冬腊月的怎会一派春和景明?唉,还是误入幻境中了!元祖在此设立重重关卡竟不像是要住人,反而像是关人了!” 万象皆虚妄,只要找到幻境中的真实之物自然能出去,陆修静自然懂得这道理,只是这四周幻想暗藏机关,确实有点愁人。 为了不放过任何一处,陆修静每一样东西都看了好几遍,可惜仍无头绪。 “不该有错,这里没有任何东西是真的!” 陆修静眉头一皱,又回想了刚才进入幻境的细节,忽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莫非是那些光晕?” 陆修静猛一抬头看了看天上五光十色的祥云,心中大喜,摸出袖中两把飞刀便往空中扔去。 这两把飞刀名唤‘虚游’,乃天外陨石打造,能幻生刀影万重,其刀雨锋芒锐不可挡。只一瞬间,天幕被撕破,两把飞刀均刺在了楼顶上。 收回飞刀后,陆修静来到了一扇木门前。那门虚掩着,一道暖黄的光从里面射出,鉴于方才的经历,他这回倒是变得小心翼翼不敢轻易推门。 这时,里面传出了一个声音:“来都来了,何必在门外鬼祟?” 陆修静心中一顿,难不成这人知道自己会来?不过区区一个瘦弱的黄毛丫头罢了,又有何惧? 他推开那扇门,只觉眼前立刻明朗了起来,屋内正是白日见到的那位披着一身肃杀之气的女子。 只见她斜坐于屋内靠窗的一张暖榻上,右手支着下颌靠在身侧的茶几上,头偏向一处不知在盯着什么看,有人进来也不回头。 陆修静也不客气,便大大方方地推门而入,心中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蓦地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心下一凉,糟糕中圈套了! 只见屋子里四角都被下了禁符,他娘的,这竟然是元尊设下的梵花印! 陆修静慌忙向后退,谁知一转身身后的门瞬间消失,只留下一堵空白的墙。 房间不止四周贴着符印,就连虚空中也布满了符印,这些符文连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结界,俨然这些符印越靠近就越发密集。 陆修静看着这阵法架势有些纳闷,元祖为何对付区区一个黄毛丫头竟然用上了这么高级别的困术?这让他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也难怪要让烛照亲自跑一趟,因为除了他其他人踏入阵中根本没法出去! “今天忘记给自己卜一卦了,倒霉倒霉,看来本道真是流年不利啊!小姑娘,我说你究竟是谁,为何元祖连梵花印都对你用上了?” 陆修静一边观察周围开始流动的符印,一边试着打探对方的底细。 那女子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看他,并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从容不迫地换了另一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全然没把他这个大活人当一回事似的。 呦呵,小样还挺嚣张! 陆修静好胜心一下被激起,他虽陷入困术难免心气不平,又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顶多和这人呆这一晚上,明天自然有人来解了这阵法。 哦,对了,明天元祖不是还要召开什么授封典礼么,估计和她有些关系。 就这样两人大眼瞪小眼沉默了好一会,估计两人看对方都不怎么顺眼,气氛一度非常尴尬。 陆修静天生就是个闹腾的主,绝对安静不下一炷香的时间,不让他说话非得憋死不可,不管对方是谁。 “明天元祖说要举办授封典礼,你难道不想参加?” 他站了半天只觉腿酸,很自然地坐到了女子旁边,也很随意地起了个话头,那语气随意得就像唠家常似的。 冷面少女转头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道:“我不想呆在这,你要是不想死的话就想个办法破了这阵,兴许我一高兴就饶你不死。” 陆修静:“……” 他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瘦弱无力的丫头哪来的底气,居然敢说这样的大话?连威胁都说得这么大言不惭,也不考虑下自己有没有这个实力! “哎,我说小姑娘,看不出来你脾气还挺大!且不说你没有弄死我的能耐,再者我要是有办法出去还会跟你在这瞎扯吗?” “你看起来有点本事,还以为至少有点用处,没想到也是废物一个!麻烦,本来不想动手的。” 女子摇了摇头,说完突然向陆修静凌空劈去一道厉掌。 陆修静仓皇往地下一滚,躲过这带着火焰的掌风,他从袖中摸出两把飞刀往前甩去,那人稍一偏头飞刀便刺入墙上。 掌法威力极强,陆修静方才可谓是毫无防备,谁会想到这人竟这般无耻,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搞偷袭,真是没品的行径! 就在他气愤不已时,又一道强劲的掌风向他劈去,陆修静身子往后翻了几番,顿时退避三舍,他看清对方的出手方式之后神色不免凝重起来。 陆修静发现这女人整条右臂燃着幽青火焰,以掌作刀,刀刀致命。 再连多了十几回后,陆修静有些怒火中烧,想他堂堂威风八面的道中豪杰,何曾有过这等狼狈模样?而且还是让一位黄毛丫头吊打,要是传出去他简直抬不起头做人! 年少时都有些血气方刚的不服输性子,陆修静也不得不认真对付起来,于是由退让防守改成主动攻击。 他用眼一扫对方身后的两把飞刀,顿时飞刀从墙上瞬间剥离,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向那姑娘背后袭去。 ‘当啷’一声金属碰击的声音,那女子眼角余光一闪,便知飞刀的方位一般,右手臂向后猛地一挥,挥带过一道猛烈的罡风将飞刀偏移了方向。 陆修静口中念诀驱动术法,飞刀在空中转了一个弯便又往对方身上飞去。 如此不依不饶几次,那女子终于有些烦躁,忽地从手掌生出两把匕首形状的青炎往后一抛,那青炎匕首便与空中那两把飞刀纠缠厮杀起来。 见没了碍事的东西,那女子纵身跃到了陆修静跟前,开始赤手空拳地与他交手,速度奇快出手迅猛,令人应接不暇。 陆修静瞬间数十道咒法施出,万道符文燃着离火霎时间围住女子,火势猛地加大,将对方围成一个火圈。 那女子显然不知陆修静也属于火系流派,看着周身离火顿了顿神,嘴角浅浅一勾,莫名笑了起来,似乎觉得他的离火也有点意思。 方才好像被青炎袭击中,陆修静得了个喘息的机会,打量了一下周身,才发现他所穿道袍被烧得破破烂烂,就连鬂角也被那青火燎着了一边! 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你这疯女人,动起手来没想到这么狠,看来今天本道得好好治治你,否则传出去我也不必在启宿山混了!” “哦?”女子挑眉看他,纵使被离火困住也丝毫不为所动,反而越发笑意盎然。 就在这一晃眼的功夫,女子身上幽青的火焰熊熊燃起,火势爆裂迅猛,一瞬间刺目非常。陆修静以手虚挡仍不免有些晕眩,双目空白一片。 那万簇离火撞见凶狠的幽火竟有些瑟瑟发抖一般,火势渐小,瞬间被幽火盖过。 幽青色的炎火此刻已经变成了紫黑色,两种颜色混合其中,兀地如火山爆发似的将四周吞没。 也得亏这房间被梵花印隔离成另外的一个空间,否则整座旋铃阁要被烧得一干二净。 火势十分迅猛,陆修静第一次遇到这么强劲的对手,他这会总算知道颜知讳为什么说在她身上看见一团刺眼的火光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进入了锁着一只凶兽的笼子里,只有将这只凶兽制服才有逃出的一线生机。 陆修静此时正悬浮在空中盘腿打坐,周身围绕一圈灵光护体,光圈以外被紫青色的炎火围得水泄不通。 这股庞大诡异的幽火源源不断,永不枯竭一般。 虽不敌此火,但陆修静也不会就此认命,口中迅速念了一段法诀,欲鱼死网破也不让对方讨到好处去。 空中两把飞刀立刻变成无数密密麻麻的利刃,刀尖被烧得通红,刀锋剑雨刹那间向一个方向袭去。 第11章 封神大典 第二日清晨,当烛照开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一幕: 陆修静身上道袍被烧得惨不容睹,衣衫褴褛地在地上躺尸,整个人一动不动,全身脱力,眼睛半闭不闭似乎还有点‘死不瞑目’的感觉。 烛照再往一旁看去,那位看似瘦弱的姑娘正坐在地上,一腿自然前伸,一腿支起,后背和手肘虚靠着身后还未完全烧成灰烬的木榻。 小姑娘脸上有道很浅的红色刀疤,衣裳被刀子划破十几处,不过身上的刀伤已然不留痕迹地愈合。此刻精神比陆修静好些,正百无聊赖地盯着烛照看。 烛照大略地环顾了四周,里面一片狼藉,不用猜也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当下脸色十分难看。 两个斗殴者于是被乖乖‘请’去神殿等待发落。 “修静,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么?” 思矣神殿上,枯阳声音缓重不急,但‘修静’二字咬的极重,话里行间似乎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气。 殿庭之中,启宿山各弟子们按部就班地依序站立,而昨晚厮杀激烈的两人皆各自换了身干净衣裳,此刻正被枯阳审问。 “元祖,修静知错了。”陆修静一看到枯阳的脸色,立马就焉了。 他自知此事做得不妥,倘若要追究起谁的责任,自个铁定是没得推脱,谁让他吃饱了撑着没事跑去招惹了别人?这会儿也只能自认倒霉!或许枯阳元尊还能看在他虚心认错,态度诚恳的份上饶他一回。 “修静,你错在哪了?” 枯阳端坐于根须盘绕的古藤椅上,周身祥光围绕灵晕普照,以从容不迫的姿态撑起天地威仪。 “错在不该与同僚私斗,坏了山门规矩。” 枯阳眉头皱起,问道:“既然知道,那为什么打架?” 这口气就像一位家长询正问两个为何打架的小孩,他这一问亦严肃亦诙谐,庭中弟子皆不由抿嘴嗤笑。 大家见陆修静不答话,于是目光落到他旁边那位女子身上。 女子立于殿庭中央,浑身透着一股不以为然的无谓姿态,就算犯错也丝毫不卑不亢。 当枯阳看向她时,她也正好无意间将目光与之对上,两者毫无闪躲避讳,直教众弟子着实吃了一惊,连一旁岿然不动的法神也侧首开始审视起这位女子。 两人视线默然相对片刻,枯阳突然微微笑了起来,毫无征兆,含义费解。 众皆一愣。 “灼儿,你先动手的吗?”枯阳的声音相比之前更加平和三分,眼里溢满笑意。 “哦,是我。” 女子语气桀骜,就像先动手挑事还理直气壮承认的倔小孩。 “既然如此,这二人便依据山门规矩严肃处理,元尊看如何?”一旁的烛照站了出来,准备戒法伺候。 枯阳:“此事暂且搁置,我还有要事需告知诸位。” 一旁的伏桓和颜知讳开始对这位女子的身份越来越好奇,从刚才开始就觉得元祖对她格外宽容,两人第一次这般有默契地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皆是心照不宣。 “元尊请说。”烛照躬身退下。 “这位小姑娘本是灵族一脉,灵祖昭妤曾恩泽众生,奈何其后世族人运途艰辛,如今唯余她一人尚存于世,天道使然。” 众弟子闻言哗然不已,灵族这桩灭族血案惊天动地,惨绝人寰,六界无不叹惋悲愤。于是众人在看向那女子的目光里无不带着一丝同情来。 不等众人唏嘘感叹完,枯阳又道: “灵祖乃是本座故人,于情于理应当照拂一二。今日本座收她为神隐弟子,从今往后便与伏桓,知讳以及修静共同修习,你们三人切要谨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准与她打架!” “弟子谨记元祖教诲。”伏桓,颜知讳和陆修静齐声道。 这时谁知枯阳轻叹了一声,扶额默默补充道:“唉,这是为了你们三人好啊。” 众人:“……” 故事说到这里,言仪突然打断了陆修静的回忆,感慨道:“枯阳元尊真乃先见之明,不跟灵帝打架是明智之举。” 旁边黎魄白了他一眼。 陆修静摆摆手,颇为无奈的样子,心道:“鬼知道她那么能打!否则本道君能去触这霉头吗?” 之后,思矣殿中从四方纷至杳来不少有威望的神仙,皆来参加此次的封神典礼,此刻殿上八方云集,热闹非凡。 小姑娘换了身庄重玄色神袍,束起高冠,清爽地换了一个打扮,俨然已是神隐女弟子模样。 她一言不发地跪在大庭中央,十几位神族长老的不约而同地目光落在她身上。饶是这般阵仗,她仍然面不改色,极为淡定。 “你本名是什么?”枯阳元尊慈祥地问道。 “夙灼灵。”她虽面无血色,阴沉枯槁,言语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陆修静站在角落暗想,她果然姓夙,传闻荒古时候灵祖昭妤与凡间部族首领夙王联姻,后随了夫家姓氏,原来不假。 “既入本座门下,汝便是本座弟子,现赐神讳‘朽月’,归入吾九曜神族,继承其先祖神位。此乃顺天应命,特昭告世人。” 九曜神族是先天之神,与飞仙有着天壤之别,不必经历苦修,更不用经受天劫再飞升。 简而言之,九曜神族均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神界纯血贵族,但是朽月明显没达到标准,只是神人混血。 不过灵祖昭妤诞于太虚之中,承天地万物灵气泽被苍生,乃是荒古三天尊之一,辈位自不必说。此次她后人封神自然没人敢多有置喙,更何况这人还是枯阳元尊钦点的。 前一刻还在开批/斗大会,瞬间又变成了封神典礼。 封神典礼一向由法神烛照主持,此次竟由枯阳全权代劳亲自宣召,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再说那枯阳所赐的神讳尤为令人匪夷所思,不仅殿上众神听后惊诧不已,就连夙灼灵刚听到被授封的名字时也微微错愕,抬头看了枯阳一眼。 ‘朽月’二字乍一听与‘枯阳’倒是互为呼应,枯阳元尊何等身份?他乃天地间出现的第一位神,创生了世界万物万灵,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而这位默默无闻的女子又何许人也? 她不过是血脉不纯的灵祖后人罢了,灵祖昭妤在世的时候尚且不能与枯阳元尊相提并论,更何况她那后人与她还含混了好几辈的差距,无论如何,此神讳实在有些不妥。 饶是知道朽月抬头看他一般,他笑意反而更深了些,众神看得出来元尊今天心情似乎不错。 枯阳虽也喜欢对其他人微微慈笑,却也没对谁笑得这般喜悦来,而且是发自内心油然而生的情绪。 他一直站在高处受万人敬仰,作为独一无二的存在,他从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情绪。也许只有此刻,他才变得真实起来,在那张少年面容下真正的自己才逐渐浮现出来。 陆修静作为旁观者默默参加完全礼,表现出难得的安静,颜知讳就站在他身旁,对于他的冷静有些惊奇。 突然颜知讳左边的衣袖被扯了扯,他略一侧首,余光就瞥见陆修静对他一个劲地使眼色,果然这人静不下一炷香的时间。 陆修静嘴边挂着一抹狡黠的笑意,眼睛一眨一眨的,一会看向他一会看向朽月,看他的时候眨了下右眼,看朽月的时候眨了下左眼。 很明确,这是让颜知讳再开一次玲珑窍观察那位新晋之神的意思。 颜知讳双瞳之中有一圈淡淡的金色光圈,上可追溯本源,下可预测将来,除此之外还能探查对方的弱点。这点在与别人斗法之时是非常有利的,能轻而易举地直取对方命门从而立于不败之地。 无论陆修静想知道哪一点,这次绝不会再帮他了,何况还是在老辈神仙云集的神殿之中,这般明目张胆地窥视别人简直是在作死! 颜知讳一直认为有时候知道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知讳,知讳,知道的便该有所避忌。 其父伯匀是荒古天君陆曦座下十大爵神之一,其人十分逆天,曾筹算六合,并谋划八荒,窥窃天机帮助陆曦登上第一任天帝之位。 伯匀作为十大爵神的军师,相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有通古晓今的本事,但最后也道死身消于此。 天机自然不可随意泄露,伯匀最终因此而遭了天谴,所以‘讳言’是伯匀族人一直奉行的法旨。 颜知讳别过脸去,任一旁的陆修静将眼皮眨得死酸也无动于衷,丝毫不予理会。 他本就后悔将所见之事透露给了陆修静,侥幸这次没酿成什么灾祸,不过决计再不能口无遮拦,无论如何从此也得三缄其口,否则他日必定惹祸上身。 陆修静见颜知讳不搭理他,郁闷地耷拉下肩膀,一副颇为失望的模样。这货袖中双臂自然摊垂,活似风中无精打采的柳条随风摇曳一般。 但不过半晌,他这人又瞬间恢复了神采,双眸之中一丝狡色乍现,眼眶里的那对不安分的眼珠子一直转来转去,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第12章 挑衅法神 封神礼毕,众神皆散去,只留下几位年纪颇高的长神尊者与枯阳去往离非阁叙旧,朽月被枯阳叫去与几个尨眉皓发的老神仙认识,打完招呼后就出来了。 陆修静早就百无聊赖地守在门口,见人一出来立刻就有了精神,唤了她一声:“朽月!” 谁知对方根本没理他,径自走下阶梯踽踽独行,就像一位我行我素的独行侠。 陆修静脸皮向来可有可无,早把两人昨晚拼得你死我活的场面抛之脑后,喜笑颜开地大步追上与她并肩同行。 “嘻嘻,别不理人呀,好歹也是不打不相识,做个朋友怎么样?” 朽月用漠然的眼神觑了觑他,加快了脚步,很快就拉开距离。 陆修静锲而不舍地又追了上去,只见朽月果不其然又再次加快了速度,陆修静这时突然鬼死神差地将朽月的肩膀一把揽了过去,全然忘记了对方是位女子。 两人皆是一顿,在长阶之中停了下来。 陆修静本就行事落拓不羁,身边也总是一堆大老爷比较随意,想来这动作也是惯性使然,忘记要分人而论。 事后这疯道士回想,估计是因为对方太过彪悍能打的缘故,以至于让他忘记了对方性别。 在凡间男女之别是被看得很重的,异性间肢体动作不可有半分逾越,否则便被视作不尊礼法,道德败坏。 陆修静猜她自凡间而来,估计十分重视这等繁文缛节,如此看来此举倒是不妥了。不过他也不好意思马上收回搭在朽月肩上的手臂,只要他不觉得尴尬那就没有尴尬。 那颜知讳就是个不喜人近身的怪胎,以往被陆修静揽肩搭手时他总是要推开的。于是陆修静等着朽月将他推开,或者给他痛快一掌,但她没有。 朽月默默回头打量着他,她那浅淡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有事?”她冷漠地问道。 陆修静悬着的心终于往下落一落,见对方没有十分嫌弃他,于是咧嘴笑了起来,道:“嘿嘿,有事有事,昨晚的事我想跟你道个歉,对不住啦!” 陆修静的笑容就跟那天的天气似的,大雪初霁,晴空万里,可能这样的印象给他加了分,让人生出了几丝好感来。 “我先动手的,你道什么歉?”朽月一脸迷惑地反问道。 陆修静哑口无言,这么一想还真是,不过要不是自己没事找事去招惹她,一见面也不会跟仇人似的分外眼红。 “左右不打不相识嘛,权当交个朋友呗,我想你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记恨于我吧?” “朋友?我不需要。” 朽月说完这句话时,突然一阵炙热之感从陆修静的手中传来,发现她的肩膀上毫无预兆地蹿起一簇青焰将他的手烫个正着。 陆修静倒吸了一口凉气后猛然抽开手,随即捂着被烫得通红的手痛得嗷嗷叫了起来,等他抬头想好好问候下对方祖宗时,才发现这人早已无影无踪。 在启宿山苦修的日子极其枯燥乏味,每天晨自省,午冥思,晚读书,学玄奇、罡斗术,实炼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过的平淡无奇。 然而陆崇本身天性不安分,这种日子简直要把他活活逼疯,这种现状维持到朽月出现。 朽月从不与伏桓,颜知讳和陆修静他们一处修炼,尤其喜欢独来独往,也不与人交谈。她所展现出淡漠冰冷的性格让人退避三里,不仅如此,她不喜被人管教束缚,能动手解决的不会多说废话。 平日朽月时常缺课,一天到晚几乎见不到她的影子,终于有一天她把烛照惹怒了。 “你到哪去?待会实炼课不准缺席!”烛照一脸阴沉地拦住了朽月,挡住了她欲往山下而去的路。 “让开。”朽月木头似的不为所动,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悦。 “目无章法!既然来到启宿山,哪容得你这般放肆!今天你走不了,乖乖跟我回去,否则按照门族戒规处理!” 烛照乃九曜神族掌法天神,最是看不得朽月这种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刺头。虽枯阳元尊交代过他好生照看,但这段时间他已忍耐到了极限,每当见到她时便如鲠在喉,不清不快。 朽月视线钉固在法神身上,嘴唇微启又无声合上,像是想说什么但放弃了。而下一刻便是一道狂风夹杂焰火猛地斩向烛照,动作利落不带片刻犹豫。 烛照吃了一惊,瞬间移位躲过,双目瞳孔微缩,表情很是诧异,仿佛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在启宿山敢公然挑衅于他,这将他法神的颜面置于何地? 寸息之间,炽烈的炎火再次袭向烛照,前面一片火光炫目风动不止,待朽月收回掌炎,发现烛照早已隐匿身形不在原处。 身侧的气流微有流动,朽月凌厉的目光横扫四周,顷刻间周身煞气大增,浑身燃起紫青色暝火。这是她的最高戒备状态,很显然她意识到了对方可能不太好对付。 少时,地上的碎石子微微颤动,四面八方如同地震一般地动山摇,朽月凝眉警戒四周,身上的炎火蹭得极高。 兀地一阵裂帛声从脚下传来,朽月稍一低眸掠视后瞬间跳开,地面突现一条黑黝黝深不见底的缝隙。 天色骤暗,夜色迷蒙尚不可视物,这条缝隙突然绕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圆圈以外陷落成一望无际的深渊。 朽月正站在这圆形高地上,炎火的颜色在黑暗里显得异常幽异。而方才还是白天启宿山的景象,现在却俨然不同,这只能说明——她进到了另一个空间中! 朽月脸色被幽火映照得煞青如鬼魅无异,若她没猜错,此刻烛照正隐匿在某个黑暗之中,蓄势待发。 霍然间,几百股强劲的气流漫天铺地向她冲去,朽月当即左手旋出火炎作盾抵挡,刺目的蓝光环绕成半球形状,无数黑色的气流不断冲击着焰火欲撞出一个缺口。 敌在暗她在明,这形势于她十分不利。 黑色的气流源源不断,永不枯竭,朽月最初面不改色,但持续三个时辰后变得有些吃力。 烛照依旧没有现身,朽月看出这人擅长远攻故不近身搏斗,以此来消耗她的体力。 烛照用巨大的结界围成了一个空间,而他之所以会用上结界主要是担心打斗会伤及启宿山里的花草鸟兽。 这结界就如同一个庞大的黑色球体,将朽月严严实实地包裹在球体中,而球体里面充斥着无数凶狠的混沌黑炁。 混沌黑炁凌厉锋锐,所向披靡,若非遇到了劲敌,此炁术烛照一般很少会用到。 ‘轰——’ 一阵爆破声引发刺痛的耳鸣,千万刺目蓝光挣破了黑色的球体,球体如裂帛似的瞬间被撕裂。 烛照额间渗出冷汗,结界被强行撕破后光亮涌现,此处变回了原来的白昼景色,启宿山一花一草安然无恙。 现在烛照关心的不是这个,他努力搜寻朽月的下落。 在一处被烈焰焚灼成一圈灰烬的空地中,朽月半跪在圆心处,周身炎火已熄。她发丝垂散,嘴角渗血,全身皆让阴炁伤的十分惨烈,片刻后重伤倒地…… 烛照大惊,当即抱起她极速御风而行,转睫已将她带到了枯阳面前。 一排风铃叮铃铃地响起清脆的声来,枯阳正瞑目打坐。 烛照抱着朽月从离非阁门外进来,枯阳眉头不由皱起,看着他怀里的朽月紧张地问道:“烛照,怎么回事,她怎么伤成这样?” “是我的失误,请元尊责罚!” 烛照跪在枯阳面前,手臂和肩膀上有大片被青暝炎灼伤的面积,饶是如此他也全然不顾,一心只急着将重伤的朽月带回。 枯阳看了他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收敛了略微惊慌的神色,接过烛照怀中的朽月匆匆上了二楼寝阁。 一炷香后,枯阳才从楼上下来,脸色稍霁,应是朽月已无大恙。 枯阳见烛照还严肃地跪在原地不动便过去扶他起来,宽慰他道:“灼儿现下内息有些不稳,方才她应是强行逆行气血,急火攻心,以至于让青暝炎反噬了,本座帮她理清了气流,已无大碍。” “我……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拼!” 烛照有些懊恼,回过神后一模手臂不禁蹙了蹙眉,顿时一大片炙痛感针扎一般刺入了骨肉。 “你身上的伤没事吧?过来,坐下本座看看。”枯阳示意道,左手随势搭在烛照肩上帮他疗伤,右手揉了揉太阳穴道:“本座警告了修静他们三人,唯独忘记跟你说,你们谁也不许跟灼儿打架。她呀,每次都是认真的,那不要命的性子教我很是担心。这次又得修养好一阵子才能恢复了,哎,别动……” 痛灼之感已觉减轻不少,烛照欲起身道谢,枯阳用左手将他扳了回去继续施法。 “你被青暝炎烧伤得这般严重,不处理好的话重则留下隐疾,轻则可是会留疤的,留下疤痕可就不好看了。”枯阳唇角上扬,笑意深深。 烛照:“……” “我一大男人的,又非小姑娘,留疤就留疤!”烛照满不在乎地想着。 “灼儿自小命运多舛,本座于她有些亏欠,之前那段日子没能护着她。” 枯阳说到这里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道:“她让魔君烈穹震碎了元神,残魂落于阴司白陌让阎胤发现了,前阵子我动身去往冥界正是为了与他商榷此事。阎胤善勾魂引魄之术,甚懂往生之法,我们费了些气力才将她从青磷炎谷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她那青暝炎莫非是源于地核之火?”烛照猜测。 枯阳眼角笑意尽去,沉默了一会,回道:“正是,青磷炎谷中纵横着从地底冒出许多青色岩浆,境况凶险万分稍有不慎神魂俱灭。这谷底至今只有她一人下去过,本座和冥君皆是守在崖上作法助她。那里岩浆至阴至纯,与本座的炽阳焰相生相克,两者相遇若操作得法,且需得有冥君的亲自指引,如此才可扭转生死。” “元尊,我还是不明白,昭妤后人您为何只救她一人,而不将灵族一脉全都救下?”烛照追问。 烛照看问题十分客观犀利,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他也一直觉得枯阳元尊对于这位昭妤后人关爱过头了。 “世间兴亡有序,本座自不可随意干涉,而救灼儿,乃是本座的私心。” 私心? 向来倡导众生平等的枯阳元尊竟然也有自己的私心?烛照倒是有些好奇这是什么私心,本想开口继续问,这时枯阳将左手从烛照的肩膀收回,默默起身站至窗棂旁。 他那张少年面容略带些疲色,也不看窗外的浩渺仙境,只是稍稍仰头看着窗楣上挂着的那一串古香古色的风铃出神。 烛照不好继续刨根问底,只好作罢。 这事陆修静是从烛照口中隐约得知的,才对朽月的身世稍微有了一知半解。此后,神隐弟子中无人敢惹这位刺头,连伏桓和颜知讳都避而远之。 朽月与烛照交手被其重伤之事当时在启宿山传得沸沸扬扬,与陆修静私斗那事不同,这回有许多目击者观战。 不少路过的仙门弟子只有亲眼所见后不得不叹服这敢为先人之举,终于出了位敢挑衅法神烛照的第一勇士。 法神烛照原本乃是浩瀚太宇中最强圣兽,后臣服于枯阳元尊,与之签订神契后便留在了启宿山。 因其行事刚正不阿,为人公正严明故担任了神界法神一职,专司监督诸神行止德行,掌法量刑从来不偏不倚,但凡有越矩者必定严惩不贷。 遇上朽月这奇葩,可以说是他神职生涯中最头疼的一笔黑账。 朽月是唯一一个犯事后还敢在他面前大摇大摆晃悠的人,更郁闷的是他打又不能打,骂她又失了水准,关她紧闭让她面壁思过也无关痛痒。就是关禁闭也没关几天就自己跑出来了,简直毫无悔改之意。 这样下去他这法神的威信要在诸弟子中荡然无存了,烛照左思右想,于是为众犯错弟子量身定做了专属惩刑戒法,美其名曰:‘苦海无边大戒律’。 时至今日,属于朽月和陆修静的律条加起来应该编制有上万了,毕竟两人同流合污干了不少让他老人家头疼的破事,所以得与时俱进,推陈出新。 朽月对改进这套刑法的贡献可谓是当仁不让的功臣,这‘苦海无边大律戒’中的‘如影随形’就用在了她身上,陆修静回想至此处时颇为无奈地掩面苦笑。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烛照都寸步不离地跟着朽月,对她平日的逾矩行为进行严防死守,时刻纠正,终于在持续半年之后成效十分显著。 这导致朽月一见烛照都绕着走了,成天看着那样一张了无生趣的脸任谁都受不了,关键还能让人轻易不能摆脱法神‘如影随形’的阴影。 第13章 我要杀烈穹 “怎么个如影随形法?不可能休憩,沐浴这些也跟着么?这个法神简直是变态吧?”一言不发的黎魄插了一句。 陆修静不能更同意地点了点头,笑了笑:“还不至于如此,不过三丈之内必能看见他。呵,有次大半夜,你家灵帝睡觉的时候总感觉旁边有人,猛然一睁眼,法神就站在一旁盯着她看,见她醒了便一脸严肃地问,‘你昨天是不是又在启宿山里玩火了?后山元祖种的那棵翠柏可是你烧的?’哈哈哈,她那个郁闷啊,不行不行,现在想起来还是想笑,哈哈哈哈……” 言仪一听,也忍不住捧腹笑了起来,还无意识地用手拼命捶打旁边黎魄的大腿,黎魄一脸铁青地看着他。 他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又遇上了黎魄那吃人的目光,顿时就联想到了灵帝当时的表情,忍不住又捧腹笑了起来。 黎魄:…… 陆修静喝光了一坛酒又开了另一坛,于是接着讲起了他跟着朽月混迹各界的坑爹历程。 他一直觉得朽月是个惊世骇俗的不法分子,于是便想去结识一番。 一开始朽月对他爱搭不理,后来应该是抵不住陆修静的厚颜无耻,以及三番五次的骚扰,终于有一次对他松了口:“我这几日要下山,若是朋友,你帮我摆脱那位活祖宗如何?” 陆修静一听有戏,用手握拳放置唇边假咳几声,才道:“这好办,不过你下山得捎上我,左右多个人多份力量不是?” 朽月摇了摇头,拒绝道:“只能一个人去。” “为什么!有什么事还非得一个人才能做不成?” 陆修静铁了心是非跟不可,他心心念念想到外面四处探险,如今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能错过? “我要去魔域,你敢去吗?”朽月突然反问一句。 这家伙竟然想去魔域!?那个众魔头聚集扎堆的地方听说乌烟瘴气,魔气熏天,很少会有想不开的人要主动进去,而且在魔域中神力多多少少会受到限制,对于神族来说非常不利。 陆修静听了震惊之余又觉得被她看扁了,那不服输的少年心态作祟,当即应道:“就没有本道不敢去的地方,切,不过区区魔域,你能去我自然也能!” 朽月一挑眉梢,嘴角微微轻扬,甚是随意地笑了笑,道:“哦?既然如此,带上你也无妨。” 当晚,陆修静就布下了障眼法将烛照蒙混了过去,两人悄无声息地越过神界,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启宿山。 因正值神隐仙士们休沐之际,直到三天后众人才发现两人早已不知所踪,这时再去追寻他们二人也晚了。 两人向魔域风风火火地行进,或御风或凌云,三日后行至魔界边境地带。 而他们越往魔界边缘靠近便发现越是人烟稀少,妖魔鬼怪渐渐增多,如此一来两人在妖妖鬼鬼中倒是显得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咱们要不换身打扮?”陆修静提议道。 朽月屈手交叠于胸前,略略环顾了下周围,才发现路上的小妖们都在津津地看着她和陆修静,脸上满是奇怪的神情,还不时指指点点,相互交耳窃窃私语。 她这身乃是神族女仙士装束,而陆修静则是一派道士行头,唯差一支拂尘就可以在人间街头摆摊算命,这两人一处在大道招摇过市地行走不引人注目才怪。 “换身什么?”朽月睨了陆修静一眼,对他的提议表示赞许。 陆修静托腮沉思了一会,说道:“既然要混进敌人内部,扮成妖魔如何?这样绝对不会发现我们。” “不行。”朽月拧眉否决。 “为什么?!”陆修静瞪大了眼睛,疑惑不解地看向她。 “太丑,我不喜欢。” 陆修静:“……” 这时一大队魔兵浩浩荡荡地从另一条岔路出现,而陆修静和朽月正站在岔路口争辩是否要化作妖魔的奇怪装扮。 两人余光皆瞧见了那批魔族将士,不约而同地闪匿身形,躲至一个枯萎的树桩后面偷偷观察。 只见有个长得跟蛤蟆似的魔将在最前头领路,后面跟着一群五大三粗的魔兵,这些魔兵押送着二十几个穿着灰白道服的年轻道士。 被抓的道士双手双脚都绑缚着锁链,清一色都哭丧着脸,有位道士还冲着魔兵骂骂嚷嚷来宣泄着自己的不满,结果被对方一个耳刮子打趴在地。 那道士头破血流几欲昏倒,撑着身子勉强站起,其余道士见状噤若寒蝉,不敢作声。 魔将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欲把脸扬得跟天齐平似的,鼻孔朝下对着那群道士。突然那魔将朝其中一位道士脸上唾了一口,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呸!你们这些仙界的臭道士们,别给脸不要脸,老子没空陪你耍!哼,要不是我们魔老好这口,你们早就该见阎王了!” “既然如此那就早点动手吧,与其在那魔老手里受辱,我们师兄弟宁死不从!” 有个视死如归的道士冲魔将义愤填膺地嚷道,接着其余道士都跟着他喊‘誓死不从’,声音此起彼伏好似马上就要英勇就义一般。 “这魔老是谁,怎么如此嚣张,竟连仙界道修也敢抓,简直无法无天!”陆修静握紧了手中的拳头,忍不住想冲出去杀个痛快但立刻被朽月摁住了。 “魔界除了魔君烈穹外,据说还有四位无恶不作的魔老,他们分别是鬼离,鬼未,鬼罔,鬼二。这四者各守在魔域四方待命,皆得听从魔君烈穹的差遣。想必他们口中的正是四魔老之一,常年居于魔域东北方,在魔族中颇有威望。” “呦呵,火折子,你调查得挺清楚呀!那你说说,那魔老抓我后辈道友作甚?” 朽月转过身背靠树桩屈一腿坐下,膝盖支着手肘,帮这位没出过远门的‘启宿山居士’普及道:“魔界四魔老各有弱点,鬼离嗜血,以人血酿酒;鬼未贪淫,常圈养面貌姣好的面首;鬼罔好赌,逢人必赌,赌输赔命,赌赢放生;至于鬼二,是个格斗狂魔,喜欢暴力,诸事凡有不顺便恼羞成怒,杀人如麻,手段凶残至极。” “啧啧,酒香夺志,色斧戕身,财迷心窍,气断肝肠,这四样陋习都让他们占了,有趣有趣!哈哈,不过这鬼二真的不是你本人吗,你和他怎么这么像?也是暴力得很,关键脾气还臭!哈哈哈……”陆修静笑得四仰八叉,乐不可支。 朽月擂了他一拳。 陆修静一时间突然来了兴趣,将手扶在朽月的肩上,一挪身就坐到了她身侧,兴致勃勃道:“既然如此,不若我们将这四个魔老都给铲了,也算不虚此行!” 吵闹的声音逐渐远去,那队魔兵押着那些道士继续往前赶路,完全没有发现在黝黑枯萎的树桩后面还藏着两个人。 “我对他们可没什么兴趣。” 朽月这句冷不丁的话瞬间浇灭了陆修静心里跃跃欲试的火苗,陆修静把脸皱得跟包子似的,郁闷地问道:“那我们来魔域干什么?” 朽月侧头望了望魔兵消失的方向,漫不经心地从口中幽幽吐出五个字来:“我要杀烈穹。” 陆修静猛地被口水呛到,拍胸气短地一阵干咳,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朽月,道:“你疯啦!那可是魔君烈穹!烈穹可是魔界最厉害的主!听说单凭他一人就挑了我们神界的十位神将,天上好些神仙都怕他找事,咱们还是徐徐图之为好,哪有一步就能登天的?” 朽月对陆修静的话恍若未闻,突然间直身立起,从树桩后面信步走了出去。 陆崇还在想着要怎么劝她别送死才好,直到朽月催促他才慢悠悠起身,拍了拍屁股,解开腰间系着的酒葫芦仰头喝了口闷酒。 疯道士只有一有点小烦恼时就爱喝酒,高兴的时候也喝,借酒浇愁和借酒助兴两不耽搁。于是他一边浇愁一边从树桩后绕了出来,发现朽月早已化成男相在站在路口处等他。 他将酒葫芦别回腰间,细细打量朽月,她竟然穿着一身灰白色的道袍,头上束起白羽道冠,衣袂襟带迎风飘飘,活脱脱的一派仙风道骨的年轻道士模样。 不过这人的男子扮相也忒好看了吧,陆修静开始有些担忧起来,不禁想到要是以后和这家伙走到一处,显得自己黯然失色可怎么办? “还愣着干甚,要跟着他们才好混进魔域中,否则一进去就得打草惊蛇。魔域上空笼罩着一层魔气隔层,这是他们独有的防护阵法,专门抵御别族入侵。此外他们还创立一套极其严密的排外防御体系,若非得到里面的邀请,否则我们很难进去。” 陆修静挠了挠头,听得一知半解,心想这家伙也对魔域太了解了吧,就跟她以前来过这里似的,此刻说她是魔界派来的卧底陆修静也能相信三分。 “行,听你的。不过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放着那些道友不管。” 陆修静见到不平事就忍不住出手,那点除魔卫道的抱负和‘天下不安我何能安’的远大胸襟在他很小就扎根心底,到现在已经疯狂长成野草了。 如今路见不平事,他就等着行侠仗义回去好跟同门吹嘘一番,方觉得不虚此行。 “就你事多!走吧!” 等他们追上那队魔兵时已经快到魔域结界处,结界处有分派重兵把守,要是两人单独过去肯定会少不得被他们严格盘检,贸然跟在队伍后面也肯定会被魔将察觉。 时不我待,眼看那队魔军就要开始进魔域疆界了,陆修静忽转动眼珠,计上心来。 他将两手合拢置于唇沿作出个喇叭形状,口中霍然向前吹出一口气,这块荒地霎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魔兵和道士皆被吹得人仰马翻。 见状,陆修静又躲在暗处再次提气猛吹,如此十几下后,四周皆是一片混沌不清,黄沙蔽眼遮日,视物不能。 他顾不上胸闷气短,头晕眼花,从袖中甩出两把飞刀,两枚银光从朽月眼角掠过向前飞去,叮叮当当一阵铁链断开的响声从混乱中传来。 顷时,某个魔将对着周围大喝一声:“有情况!赶紧增加人手!看好这些小白脸别让他们跑了……” 还没等他吼完,那些道士早就趁乱四散逃去,奈何魔兵人多势众,道修们法力皆尽受限,最后还是被抓回了不少。 风平浪静后,被抓回来的道士全被围成圈地绑在一起,为首的魔将挥动手里的长鞭不断向道士们狠狠砸去,顷刻底下便响起一片哀嚎声。 魔将被气得目眦欲裂,嘴里不断骂着别人听不懂的脏话,等骂舒服了才开始知道要清点人数。 此时还剩下十多个道士,几乎逃走了大半人数,魔将心气不顺地一面向驻军增派人手,一面命令部下追回逃走的杂鱼。 那蛤蟆脸魔将估计算数不行,用食指沾了自己的口水再次点了一遍人头,不过他点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感觉哪里有点不对。 又一眼扫去,最终他将目光停在道士堆里的两个光鲜白净,面貌不俗的男子身上。 这两人怎么有点面生? 蛤蟆魔将不禁拧眉思索,那张墨绿的脸顿时显得更绿了,用有些疑惑的眼神不断打量这两道士,他发现这两个道士一脸镇定自若,同时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过这疑惑瞬间就被魔将抛之脑后,人类的面孔对他来说就长那样,无甚区别,一路上他也不怎么注意,总不可能有傻不拉几的人自己会主动跑来送死吧? 未免再生事端,蛤蟆脸魔将立即整顿队伍,准备赶紧先送这群道士进入关卡再说,甭管他是谁,只要进到魔界里都插翅难飞。 于是道士们被重新上了枷锁,让魔兵推推嚷嚷地进了那魔界关口。 “怎么没见过两位?” 一位头上缠着纱带的道士小声问他旁边的两个人,这道士正是刚才被打得头破血流的那位,也是逃到一半又被抓回的倒霉蛋。 只见其中一位看着他的伤眯眼笑道:“嘿嘿,也是倒霉被抓的,不用介意。” 这人怎么被抓了还这么高兴?那负伤的道士简直不能理解,怕对方不知道将要去的是何种险境,好心提醒道:“兄台,等下就要被送到鬼未魔老那里了,咱们自求多福吧!” “不就是鬼未魔老么?又不吃人。”那人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依旧是一脸春风得意的模样,好似他在人间高中了状元一般,此刻正器宇轩昂地要进京面圣。 这名有恃无恐的‘状元’正是陆修静本人了。 那位负伤道士侧头看到陆修静一脸轻松的模样,叹道:“唉,是不吃人,但是好色啊!鬼未魔老修炼的是淫/魅大法,据说只要见到长得不错的男子便要掳到床笫间‘进修’三日。三日下来那人若还活着便好生圈养起来,若只剩下一滩没用的皮肉就直接扔到后院喂狗!我可是听说不少被他抓去当面首的人最后都不堪凌辱自杀的!” “这……这么恐怖?” 陆修静脸色微沉,欲要问得清楚些,这时魔将注意到了这边谈话的声音,过来一鞭子打在了陆修静身上,骂道:“姥姥的,你们这些牛鼻子能消停点吗,再说话就割了你们的舌头去喂魔老家的狗!” 陆修静自小皮糙肉厚的,挨了一鞭子也没喊痛,不过听那道士一说,心里开始有点在意了,用法力偷偷向她脑中传话转音:“喂喂,火折子,能听到吧?方才他说的该不会都是真的吧?咳咳,你也知道本道君素来守身如玉,严格恪守四律四戒,万一真被鬼未缠上,你记得救兄弟一把啊!” 朽月听见了陆修静的心法传音,缓缓转过头看他,那张脸就像风平浪静的湖面瞬间起了点不大不小的涟漪。 过了半晌后她竟挑唇坏笑,亦用传音术悠悠回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传言多半是真的。” “呃,那……他到底男的女的?”陆修静传音问。 “都有可能,毕竟魔祟性别难分,雌雄不辨,是男是女都一个德行…” “这样吧,若是男的我来搞定,女的你来搞定。”陆修静向朽月眨眼暗示,朽月唇边笑意更浓了,这令他很是不安。 第14章 造访魔老窟 魔族向来喜欢生活在阴暗晦涩的地块,经常昼伏夜出,所以魔域白天很短,夜晚长得跟东郭老太的裹脚布似的。 陆修静和朽月混在道士队伍中,他们从白天一下就走到了黑夜,最后来到了一座魔城外。 这座城池占地极广,一眼过去望不到头,黑藤墨叶遍布城墙表面,像极了无数条蛰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毒蛇。 黑夜来临,与人间不同的是这里没有宵禁。此刻城门大开,本来还死寂沉沉的魔城瞬间乌烟瘴气起来。 红彤彤的火团悬浮在道路两侧,一条深不见底的护城河围绕在这座城池外。 一阵凉风袭来,城墙上枯萎藤蔓被吹到如墨的河水中,河底发出‘吱吱’声,遂而几缕黑烟冒出。众人低头看去,那河面空无一物,落下的枝叶早已被河水腐蚀得尸骨无存。 他们走过吊桥来到了城墙之下,这些道士初来乍到,瞬间就被从城里涌出来的妖魔给围得水泄不通,一只只奇形怪状的大手纷纷往道士身上摸来摸去。 道士们被羞辱得怒不敢言,个个脸色憋屈得通红,纵观全场唯有朽月岿然不动,仪态端正不乱。那些妖魔看起来十分怕她,因为那些魔爪只要离她半指就会被灼伤缩回。 陆修静接连被揩了几次油后学聪明了,直往朽月身后躲去,有这位大姐当保镖瞬间安全感爆棚。 “都死开点,这些可是要给鬼未魔老的点心,没你们的份,要吃自己出去抓!”魔将挥手大声驱逐道,群魔顿时四散开去。 蛤/蟆脸魔将用鞭子策开一条道,熙熙攘攘的大妖小魔皆不满地让道。 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四周无数血红的双眼仍旧不甘地盯着美味的猎物,它们嘴里还不时发出垂涎舔舌之声,嘴里的利齿酥痒得几欲上前扑食。 城里的一切似乎沾染了凝重的魔气,就连墙上遍布的黑色藤蔓也开始扭动着枝叶,生机勃勃地活了过来,仔细一看就知道都是些墨藤妖附着其上。 “咱们魅城中似乎很久没来过这么多上等的猎物了,听说这次魔老花了血本,派了大队人马去仙界铲平了一处道观!”某段墨藤妖摩挲着枝叶激动地说。 在暗处的城墙之上,同时也开着不少处于沉睡状态的食人花。 彼时一朵食人花似乎被四周的嘈杂声吵醒了,张开带有獠牙的血盆大口,对着缠绕在它周围的墨藤妖问道:“魔老不是向来只抓凡间的普通凡人么?” “只为换个口味,尝尝这仙界里的道士滋味有何不同,咱们要是也能尝尝就好了!哈沙哈沙哈沙……”墨藤妖沙哑地笑着,那笑声只是摇动身上长着的乌叶所发出来的声响。 那朵食人花精在城墙上也算活了上万年了,这座魔城刚建好时就已经长在上面,阅历丰富得很,在道士堆里观察一会后自言自语道:“哎呀,看来有两个不得了的东西混进来了。” 他们最后被押送到了一座仙人掌一般的魔老殿,魔界的审美和规模与神界不同,得充分考虑到能容下自身庞大原形时的因素。 因此他们房屋都建得十分巨大又异常坚固耐用,做工粗糙并且采光极为不佳,用色不是阴森暗沉就是极为夸张艳丽,简直可以说是无半点美感可言。 而魔老的宫殿就是属于大红大紫那种艳俗风格。 偌大的魔宫里面透着森森凉意,里面回廊走道错综复杂,道士们自进去后就足足走了半柱香的功夫。 陆修静未注意到一直跟在朽月身后,他一堂堂三尺男儿,寻思着老是躲在一个女人身后毕竟也不太好,便昂首阔步地从朽月身后站了出来。 他一出来,前面带路的蛤/蟆脸魔将刚好就转身看见了,两人双眼视线一对上,陆修静莫名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那张蛤/蟆嘴弯成了一个奇怪的弧度,猛地指着陆修静的鼻子说:“我还想着今晚该送谁进去伺候魔老呢,既然有个自告奋勇的,那就你了!来人,先将这道士带到澡堂里搓洗干净,然后给咱们魔老送去。” 陆修静:“……” 果然流年不利,命蹇时乖!以后出门还是得为自己算上一卦才好! 陆修静还没来得及拂去脸上的冷汗,四肢就被四个魔兵给高高架起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他倒也不喊不挣扎,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在道士堆里颇为显眼的朽月,暗地传音道:“火折子,要记得来救我呀,我这身清白就靠你了……” 朽月一脸‘这事包在我身上’的笃定,回音说:“等你到了那边,给个方位。” 陆修静心里涌出一股暖意,果然还是这家伙靠谱,本来还想继续传音,但很快拐个弯就人就不见了,便只好作罢。 话说陆修静从小在与世隔绝的神境中长大,修的是清心离火道,最乱不得的是欲,最不能沾的是情。 这次下山来偏偏头一回就遇到了修炼淫魅大法的魔老,这正是白璧青蝇遇作一处,白壁吃亏啊! 在浴室中,早有十来位穿得清凉的魔族少女在等着,陆修静方一落地,身上就被她们扒得只剩下一件裘裤,她们动作迅速麻溜,简直像干了几千年那般顺手。 陆修静呆愣愣站在原地,十分窘迫地睁大眼睛瞪着她们,吃惊道:“我说姑娘们,好歹我也是一大老爷们,留点面子给我行不?” “嘻嘻嘻……在这里面子不值钱!”那些魔女纷纷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笑声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 魔女们倒也十分不客气,不由分说就一把将陆修静推入洒满花瓣的浴池中,接着一拥而上欲将他好生搓洗一番。 陆修静见这阵势快有点招架不住,使了点法术瞬间将她们一个个定住,最后浑身湿透地从浴池里爬出来,那惊魂未定的模样甚是狼狈。 他赶紧捡起道服靴子穿上,快速地用法术弄干了自己便出了浴室。浴室门外四个魔兵还在等着他,见他出来立马又将他架起往前走。 在回廊里七拐八绕之后,陆修静忽然闻到了一股暖意融融的芳香从前方飘来,侧头望去,一座烛火通明的尖顶建筑出现在视野里,那正是魔老的寝宫无疑。 鬼未的寝宫像一座在暗夜中耸入天际的带刺仙人掌,单从建筑风格来看可算得在魔域独领风骚,寝宫门窗漆以青碧、胭脂二色十分醒目。 门口立有四根大柱,其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这些植物长得尤为葳蕤繁盛,枝叶竟盘绕到殿顶飞檐之上。 夜色浓稠得像越搅越浊的浑水,殿外各处都挂有阴抑的骷髅灯笼照明,内殿之中暧昧而晦涩的红光隐隐绰绰地透映而出,整个魔窟笼罩着一层氤氲的奇怪氛围。 陆修静按照计划用法术向朽月传送了自己的具体位置,室内此起彼伏的娇喘声仍旧惊心动魄地敲击着他那脆弱不堪的小心脏。 “咯咯咯……” 鬼未的笑声忽如鬼魅一般阴阴柔柔地传来,她用含糖带蜜的声音叮嘱魔侍道:“让道长进外殿候着,莫吹了冷风,且再等等本魔老。” 鬼未话里语气半是羞涩半是娇嗔,方一出口,便醉人三分。 原来是个女的,早知道就推那家伙出去了,唉,倒霉到家了!陆修静仰天长叹,悔不当初,心底不由默念:元主佑我啊!弟子回去一定痛改前非,好好修行…… 陆修静实在有一种狼入虎口的感觉,只是短短的几步路他走得步履维艰,要不是他笃信朽月会来,此刻他应该早早就溜之大吉了。 之后他在魔侍的引领下进入外殿,推开厚重的大门后,一阵暖香扑鼻而来,接着,陆修静仿佛来到了一方全新的天地:外殿的三面石墙上雕刻着数以千计的俊美男子,有抚琴的,有吹笙的,有击缶而舞的,有下棋的,有看书的,有作画的……这些男子个个栩栩如生,姿态万千,可谓美不胜收。 陆修静不可置信地观赏这些壮观的“奇景”来,看来魔老的喜好真是不言而喻,她平素自诩‘色中饿鬼’,看来并非浪得虚名。 这些墙上的男子身份各异,莫非都是的男宠么?要真是如此,鬼未魔老的后宫庞大得出乎他的想象,这些人要是组成一个战队都绰绰有余啊! 而更让陆修静心惊肉跳的是在这上面竟有好几个人看着眼熟的,在哪看都不稀奇,偏偏是在鬼未的寝宫看到几位神界的同僚,那真是巧得很! 而在殿内左后方有一处通往内室的回廊以珠帘隔开,回廊墙上并不平整似乎也刻画着不少浮雕,一声声若有似无的吟喘正顺着暗昧不明的亮光向外殿袭来。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只手缓缓落在他的肩头,陆修静顿时全身毛发倒竖起来,心跳不觉漏了三拍。 有人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动作悄无声息如同游魂一般,还没等自己完全反应过来,陆修静条件反射地抓起肩膀上的那只手,反手一扣就将那人摁在了墙上。 陆修静本想叫出声来,但是一张嘴就被对方用手捂住,朽月一脸镇定地望着他,同时食指置于唇边示意他噤声。 两人几乎同时松手,陆修静再三打量了眼前的人,确认是朽月本人才松了一口气,大喜过望后随即用唇语问:“怎么是你,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魔老呢!” 还没等朽月说话,又是一阵酥骨噬魂的魅音飘来,两人皆不约而同地向那条回廊看去。 陆修静余光看向朽月,发现她仍旧面不改色,不为所动,暗暗赞叹道这人定力真乃圣人级别! 不过他转动眼珠又一想,不对啊,此刻朽月虽然是男子模样但毕竟她是个女人呐,不为所动不是很正常吗?嘶,他怎么还真把她当成男的了…… 朽月闻声便要踏进那条能吃人一般的回廊,陆修静吓得急忙将她拉住。 她回身看陆修静,只见这怂包道士用唇语道:“咱们现在就进去?不再等等?” 朽月则摇摇头表示她不想等,她转身向前踏出一步又再次被陆修静拉回,这次她倒真的有点懊恼了,正不悦地俯觑着陆修静。 朽月的男子形态身量颀长,没想到还比陆修静高出许多,迫于这无形的压力,陆修静有些心虚地张口说了一段唇语:“其实我定力不佳,在启宿山修炼打坐时就没超过一炷香过,所以元祖给我起了个道号‘修静’,但我还是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话说若是魔老这种等级的人物对我用上魅术,我还是心有余悸,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你在这等着。”朽月突然开口出声地回他,声音低沉,用的男音。 陆修静向她摆摆手,嘿嘿笑道:“不用不用,我使个隐身术跟在你后面就行了,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随后他便隐匿了身形,跟在朽月身后。 “麻烦。” 朽月转过头去没再搭理他,心想下次还是自己一个人行动方便些。 第15章 风吹故人来 回廊的墙上果然也都刻满了形形色色的男子,但与外殿不同的是壁上的男子皆是衣冠不整,绯色满堂。而且越往里面,越令人震惊,到后面陆修静就实在不忍直视了。 两人顺着回廊来到了一扇墨绿色的大门前,方才那断断续续的声音至此戛然而止,应该是里面的人察觉到了什么。 “道长真是不请自来,就这般迫不及待了么?”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陆修静隐在暗处,忽闻此言差点就要答话时才想起来对方在跟朽月说话。 朽月向来是无所顾忌,胆大妄为的性子充分在此刻体现出来,她也没有回应女人的话,直接不等对方邀请就直接推门而入。 大门猝不及防地被打开,接着陆修静的世界观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寝室有张宽敞的温香软榻横陈其中,屋梁蛛网密布,一只巨大无比的百眼蜘蛛正吐着蛛丝吊在半空中。 这些都不是最吓人的,最吓人的是在这只大型蜘蛛的躯体之下挂着一个光肌雪肤的女人,她的身体与蜘蛛的躯干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似在进行和合双修。 魔女抱着蜘蛛面色潮红,眼含露珠,突然见门被推开也颇为吃惊,蓦地向后仰头倒看门外的胆大之人。 直面暴击,此情此景足以让初出茅庐的道士窒息当场。 陆修静自小于启宿山悟道,哪里可能见过这般惊世骇俗的场面,顿时目瞪口呆地直愣愣立在门外,只觉两眼昏花,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朽月亦是止步门边,脸上诧异的神色只增不减,饶是如此,她也没打算要退避的意思。 女人嘴里抿着垂在唇边的几根凌乱发丝,保持仰头的动作静静地盯着来者。 两方僵持了一会,倒是那只巨型蜘蛛忍不住了,大嘴一张就吐出一股麻绳粗细的蛛丝来向门边喷去。 朽月轻巧地转身避开却因此进到寝室内,一回头蛛丝已将门给缠得结结实实的,不仅将陆修静给拦在了门外,又将朽月关在了屋内。 “诛怨,别伤他!” 魔女不忘叮嘱身上的那只大蜘蛛,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止不住往朽月身上逡巡着,目光灼灼热切,熠熠生辉,像极了在眸子里开了满树繁花。 魔女的双颊不由地染上一片烟霞,让她整张脸变得瞬间鲜活起来,她几乎忘却自己现在的形象,就这般大胆地出现在别人的视野中。 陆修静在门口看得心惊肉跳,这时才想起来非礼勿视,忙捂着双眼躲到角落喘口气。 “宵欢,你该不会真看上那个俏道士了吧?我劝你可别引火烧身,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若现在就将他解决,也省的夜长梦多,牵连你我!” 那只叫诛怨的蜘蛛突然开口说话了,兀自摇身一变竟然化成一个赤身男子,他怀里还横抱着春光旖旎的尤物。 他怀中之女正是魔界四魔老之一的鬼未。 鬼未从诛怨怀中挣开纵身跳下,轻轻飘飘地落在床上,身肢纤白细嫩,体态婀娜多姿。 她坐于床衾间随手扯了件纱衣披于双肩,满园春色皆在影影绰绰的红纱里。 鬼未见面前的这位道士着实胆大,从没人敢见她这模样视线不躲不避的,于是有心戏弄对方,抛了好几个媚眼。 朽月见之忽地眉头凝起,才知将视线偏移了些。 “你这女人可真是见异思迁呐,方才还与我醉生梦死,现在就急着对别的男人抚首弄骚了?”诛怨坐在床沿上翘着腿,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鬼未,同时用带有敌意的余光睨视朽月。 “诛怨,这里现在没你什么事了。要是让夭熙知道你在我处,以那丫头的脾气是不会罢休的,到时候魔君怪罪下来我可不帮你兜着!魔君可就她那一个宝贝女儿,身为魔族公主的准驸马,我劝你还是小心为上。” “哼,真是过河拆桥的女人!罢,下次再来找你。” 诛怨俯身向前亲了一口她的侧脸,谁想鬼未脸上厌嫌之色顿生,一把将他推开。 鬼未不耐烦催促道:“真是够了,没瞧见本魔老还有贵客么,识相点就赶紧给老娘滚!” 门口的陆修静不敢再观望下去,想着此刻倒是个好时机,趁着这档功夫赶紧救出被困的十几个仙门道友才是正经,于是偷偷在门口向朽月使了个眼色。 他示意让朽月先拖住争取时间,之后便从侧廊开溜,偷偷出去救人。 陆修静前脚刚走,诛怨后脚就愤懑满怀地撕破蛛网离开。 鬼未从床上下来,赤脚走到朽月身旁,笑意盈盈地拉起她的手柔声问:“这位道长怎么称呼?咦,怎么越看道长越亲切,我们是不是之前认识?” 朽月看着眼前这位殷切脉脉的美人,内心毫无波澜,随即拂开她的手,退了几步与她保持一段距离。 称呼?朽月这道士当然是假扮的,道士没有道号还能糊弄过去,但若是以真名相告容易被对方察觉。 朽月转念一想,坑坑别人也不错,遂而直接报出了陆修静的名号:“本道陆崇,道号修静,我与魔老此前并无交集。魔老阅人无数,估计认错人了也说不准。” 鬼未听了噗呲一笑,浅移莲步又上到她跟前,伸出皓腕来揽住朽月的手臂,嗔怪道:“呀,原来是陆崇道君,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道君仙姿玉貌,清风道骨,倒要怪妾身眼拙未能认出了。不过陆道君千里迢迢来我城中所为何事?咦,难不成是专门为了妾身而来?” 鬼未又向朽月抛了个媚眼,可惜朽月未能意会,固执地欲将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抽开。 魔老好色也非浪得虚名,见状依旧不厌其烦地将之拽掖过来,身子一歪就要倒在人家肩膀上…… 对方这举动过分轻佻,蛊惑意味显露无疑,但朽月依旧是熟视无睹,坐怀不乱,转睫间顺势握住鬼未的手腕往后紧紧箍住。 “鬼未!!” 朽月以自身独有的威严之势警告她,语气冷冽令人如至寒冬。 “哎呀,陆道君怎的这般生分,鬼未是妾身在魔界的诨号,道君可唤妾身本名宵欢。” 鬼未笑眸如星地注视眼前人,越看心里越觉得欢喜,心中愉悦的火光丝毫不因他那过分冰冷的言语浇灭。 “好。宵欢,你的手可以从本道身上拿开吗?” 朽月只箍住她的一只手,谁想她的另一只手竟偷偷摸摸地探向自己衣襟处,撕拉一扯,朽月的道袍瞬间被松解。 朽月将握着她的手骤然松开,身子一旋,轻巧地回避这堂而皇之的蛊诱,有意与之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 “难不成道君是觉得宵欢不好么?唉,也是,道君怎会瞧上宵欢这种人,宵欢心里自然是明白的。” 鬼未叹了口气,道:“不过宵欢也算是阅遍男人无数,向来都是别人对我投怀送抱,今儿第一次遇见道君这样心如止水的人,又恰巧道君里里外外皆是妾身喜欢的款型,这可如何是好?所以不管道君愿不愿意,宵欢是要定了你这位如意郎君。” 朽月实在不想与多作纠缠,正要转身离去,不料那魔老将手一扬,房门立刻紧闭。 一双素手顷刻柔软地环在朽月的脖子上,朽月沉眉垂目,接着胸前不知何时盘绕上一根根长满触角的白色藤蔓。 藤蔓窸窸窣窣地不断在朽月身上四处溜达,不消一瞬便密密麻麻地爬满全身。 “白头蔓?”朽月神情微凛,暗知此物有些棘手。 鬼未的手抚托着朽月的脸颊,轻薄的唇瓣咬了口朽月的耳沿。朽月脸色阴沉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听得她在耳边嗤嗤笑,轻声耳语道:“道君怎么连宵欢的独门法宝都知晓?哎,宵欢也不想对道君用它呀,但是道君不愿与宵欢长相厮守,奈何宵欢又对道长一见倾心,世无两全法,唯有痴心人。只望道君莫怪罪,宵欢还从没对谁这般上心呢。” 那些从手臂上钻出来的白色藤蔓叫白头蔓,是鬼未用自己身上的经脉祭炼出来的法器。 据说这玩意缠人得紧,一旦被它绑缚住它的触角便会扎进肌肤,与血肉融为一体从而寄生在宿主身上。 朽月身上的藤蔓为子藤蔓,不能脱离鬼未血肉中的母藤蔓太远,否则将如同附骨之疽,少不得要领略一番钻心蚀骨之痛。 白头蔓顾名思义寓喻为两人须得白头到老,这是痴情怨女施加在负心情郎身上的一种情毒,能让对方不离不弃地留在自己身边。 朽月身上倏地腾腾冒起幽蓝色的火苗,顷刻将身上的白头蔓烧了个一干二净,但有些藤蔓触角已然深入血肉,没来得及驱除。 朽月的青暝炎来势汹汹,魔老却意外地十分顽固,即使脸上的五官已痛苦地扭作一团,双手也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朽月无法,只得用手肘将她击出身外。 鬼未疼得在地上打滚,身上被烧伤了几处,不过以她魔老的修为,这点伤还不足以致命。 “你想魂飞魄散吗,还没人敢这般小瞧我的炎火。”朽月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颇为狼狈的女人,默默摇了摇头,收回青火。 鬼未趴在地上巴巴望着朽月,伸出一只被烧伤的手背十分委屈地控诉:“道君,你烫着人家了呢~~” 这女人真是…… 忍了半天,朽月终于无可奈何地将她拉了起来。 鬼未正受宠若惊,谁知朽月的手拐了个方向将她重重地扔到了床上,捻动指尖略一施法,床上的锦被旋即将她裹成一团令她动弹不得。 随即这位‘假道士’转身一个飞踢,在大门轰地碎成一堆木屑之后十分潇洒地离场。 数千年不见,这个女人的德行可真一点没改! 第16章 乌合之众 最后那十几个道家子弟被陆修静成功救出,不过朽月还是没能遇上她要杀的人,反而还在魔界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当然,陆修静把见到时的情景已经尽量说得隐晦了,很多地方一笔带过,毕竟有很多内容少儿不宜。他反正是过来人没羞没臊的,但无论如何绝不能带坏两个小朋友。 “道君也太没良心了,就把帝尊一人留在龙潭虎穴里了么?”黎魄一脸孤愤,对陆修静表示强烈谴责,觉得帝尊被那贪色的魔老纠缠少不了他的责任。 此时陆修静将两坛子酒都喝光了,将酒坛往身后一甩,双手叉着腰愤愤不平道:“紫龙,这你就没道理了,鬼未能把你家帝尊怎么着,横竖两个都是女的,倒是本道君被你家帝尊坑惨了!本来我出启宿山之后就得给自个立处洞府,谁料那时你家帝尊报的是本道的名号,后来每新立一处洞府都必然把鬼未给我招来!气死我了!” 陆修静愤愤不平地直嚷嚷:“闹得我那道观也待不住了,亦不敢过分招摇,只因鬼未几乎天天缠着本道要你家帝尊的行踪!不过本道君当然不可能出卖朋友,怎么办呢?只能东躲西藏,后来四海为家,就算有个踏实的落脚之地也不敢挂上自己的名号招摇过市!哎呦,我太可怜了!” 黎魄就静静地看着他装蒜。 “唉……紫龙,看在本道君这么可怜的份上,再去拿几坛酒给本道君消消愁吧!” 陆修静越说越可怜,然而黎魄仍旧无动于衷,一旁的言仪倒是看不下去了,起身到雨帘树下帮忙挖了好几坛醉魂酿递给陆修静。 黎魄一手支颐,另一只手的指关节百无聊赖地在石桌上敲打。 他自然非常了解这位道君的尿性,胡搅蛮缠并不是他不立洞府的全部原因,此外他的仇家太多以及他生性不受约束也是很大一部分原因。 陆修静欢喜地接过酒坛大饮了一口酒,饮罢哈了一口气表示异常满足,很快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 这人只要一有酒喝铁定能把天上底下所有能讲的都讲个遍,所以朽月从来不跟这货一起喝酒,因为容易耳朵长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你们不会嫌我啰嗦吧?”陆修静左眼看黎魄右眼看言仪,眼珠子不安分地打量着二人。 言仪莞尔一笑,就着洒在脸上的日光给人一种明媚清爽的恬适之感,抱手客气道:“言仪还忧心耽误道君宝贵时间呢,岂有嫌弃一说?” “那就好。”陆修静亦回以礼貌一笑,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讲起这座岛的来由。 “要说这幻月岛的来由可有的说了,本来在茫茫星海之中这岛是不存在的,朽月封帝之后,枯阳元尊特地把南海的一座仙山搬来这里,将此岛取名‘幻月’,是特意给她准备的贺礼。” “元祖还在岛的周围设下阵法,让这座幻月岛与世隔绝,避免她的仇家前赴后继地上门报仇讨债。啧啧,瞧见没有,两相对比之下就知道本道君多么可怜了吧?元祖他老人家可什么都没送过我,火折子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没一次让元祖省心过。”陆修静醋溜溜道。 黎魄总算明白这位陆崇道君是专门上这来吐苦水来了,觉得好气又好笑,本来不忍心戳穿他,但还是按耐不住说了出来:“道君严重了,区区荒僻岛屿,道君要的话还不是信手拈来?众所周知,元祖向来宽厚弟子,最不放心的当然更要格外看护住。道君在神界被尊为道之圣君,虽无固定道府但您的信徒众多,庙宇分布甚广,何愁没个落脚处?” 黎魄又继续掰扯道:“在我看来,元祖并非厚此薄彼,而是从侧面地表示其他弟子让他欣慰,不需要他操心过多。道君这般无端地遐想,倒是要令元祖老人家伤心了。” 这么一说好像也有点道理…… 陆修静果然在酒气的作用下被两人绕了进去,不由拍手赞同道:“黎魄,你这说法我还是头一回听到,细细一想,这些年你家帝尊确实没少给他老人家惹麻烦。她一出岛,不是杀人就是放火,你说怎么能够让元祖省心呢?而且她的旧疾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发作……” “怎么,灵帝她老人家还有什么旧疾么?”言仪疑惑地问道。 “道君,你喝多了,我扶你去客房休息。”黎魄突然站起,截断了要继续说话的陆修静。 言仪察言观色地瞧了眼黎魄,心知此事可能不便向外人提起,遂不敢过多窥探他人隐私。 他遂笑了笑说:“我看道君确实有点醉了,今日便先说到这里,下次有机会言仪必当洗耳恭听。道君,你还能走路吗?” 陆修静颤巍巍地站起,向他们用手指比出四根手指头,醉醺醺地嚷嚷:“什么叫醉了,本道君还能喝五坛……” 言仪:“……” 黎魄:“……” 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眼,立马不由分说地架起陆修静将他送回客房。 —————— 朽月离开启宿山之后并没直接回到幻月岛,在信誓旦旦答应枯阳不再插手木槿之事后转身立刻改了主意,她果然还是不太放心留在凡间的纸鸢(纸鸢是夙念在凡间的一世)。 她离开的时候人间仍旧动荡不安,她一个弱女子浮沉于乱世一如断梗飘蓬,若想安稳度过余下的冗长岁月,少不得身边有人照应。 不过,在去往凡间的路上遇到了点麻烦。 朽月灵帝重回神界,烧神帝府,掳仁王言仪,这两件轰轰烈烈的事闹的神界满城风雨。 不少曾与她有过恩怨的仙家这时候便跳出来充当正义之师,打着正天规、除恶神的旗号,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均带着几拨人马前来挑事。 这些前来送死的炮灰虽然对她来说没什么威胁,但却不断地在拖延时间,她前面刚解决三波,后面又出现四五波。 如此没完没了的确恼人得很,再加上身上的戾咒之气渐跃渐涌,现在她的心情只怕不太好。 朽月这次回来已有五天,殊不知光阴间不容瞬,地上的人和事均已瞬息万变,她知道若再停留片刻,凡人短暂而匆忙的一生都要过去了。 她对于花神夙念几乎没有多少印象,除了黄泉边与她说过几句话后便再无交集。 朽月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会在危急关头为她义无反顾地冲出来,最后还一人默默地背负了所有。 这份恩情对她来说过于沉重,沉重得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在别人心里这般重要。 也许是坏事做的多了,偶尔做那么一两件好事也会让她感到担忧,担忧最后被她又搅和成坏事。 倘若最后纸鸢不能得到喜乐圆满的结局,那么朽月所为她做的一切将毫无意义,而她向来不做毫无意义的事。 这些仙门望族多半仗着人多势众,已经源源不绝地来了一波又一波,也不知到今天是什么日子,就连往日井水不犯河水的人也跑来凑一波热闹。 什么乌提道人,奉岐教主,奕川圣君,广穆仙尊……千奇百怪,林林总总的各方神仙都纷纷自报家门,顺道还得陈述一下自己替天行道的来意。 他们秉着‘有仇报仇,无怨吃瓜’的宗旨,同时还要表现得大义凛然,一身正气,如此方可显得自己情操高尚,坚信自己做着锄奸惩恶大快人心的正义之事。 有了名正言顺的旗号和借口,这些觉得自己师出有名的仙界楷模们便开始群起而攻之,变起脸来毫无道义可言。 原来这些人是赶着去罗隐道场参加法会的各方神首仙士,听说仁王言仪被朽月灵帝掳走,于是这些人便义愤填膺地往幻月岛奔去。 他们声势浩大,誓要救出可怜被困的人质,谁知在半路正巧遇见了这位臭名昭著的恶神——朽月灵帝。 “啧,废话真多!”朽月扫了一眼四面八方涌聚的乌合之众,心中甚是不快,一股戾气在胸腔中躁动奔涌。 第一个出来的是那位乌提道人,他自报家门说他乃苍源派弟子,管辖着苍源派的某分支流派,朽月之前杀了他的大师兄胡兼,这会儿他自然是寻仇来的。 乌提先是布下金汤固阵把朽月困入,随后他将一尾拂尘装神弄鬼地插于土中,右手摆出某种奇怪的手势横至胸前,然后向天祭出一叠黄符,顿时漫天不计其数的符纸镇邪似的将朽月包围。 这个黑面道人口中念念有词,这些黄符听话般在空中排兵布阵,抬手广袖一挥,一张张黄符顿时化作成千上万的金甲天兵攻击朽月。 众人一见乌提把看家本事符兵阵都拿出来了,不由地纷纷拍手叫好。 但他们还没高兴太久,转眼间这些金甲天兵就全被青暝炎烧得连灰烬都不剩,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流火缓缓垂降,像极了周天星辰陨落一般,场面颇为壮观。 没等这些人继续惊慌失措,朽月右手忽生一团青色的烈焰向四周劈去,火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干脆果断的弧线,众神或退或避或挡地似蚂蚁般乱成一团,始知恶神之威。 广穆仙尊见势抛出一件银纹锦袍,众神听见‘哗’的一声,锦袍变作巨形布罩立即裹住了来势汹汹的飞炎,才为他们争取到片刻喘息的时机。 “这不是广穆仙尊的天罗锦衣么?”某仙友惊呼。 广穆在仙界称得上一方德高望重的大能,他为人豪爽乐天,喜欢四处广结仙缘,人脉极广且风评颇佳。 虽然他与朽月灵帝这样的人物八竿子打不着边,但在场的绝多数都是他一帮要好的仙朋道友,朋友陷入危难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于是广穆忍不住出手凑凑这热闹,同时也有所保留,想着见面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原则,不敢把朽月灵帝得罪太死。 天罗锦衣是广穆炼化的独门法器,对他来说并不是件什么稀罕物什,因它无法起到攻击的效用,但胜在其坚不可摧,能挡下刀枪剑戟以及各种水火法术,是块不可多得的防盾御甲。 一声清脆的‘嘶拉’猝然响起,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那块传说中牢不可破的铁布衫居然被朽月徒手撕开,就像扯开烂布破裘一般,朽月甚至连手劲都没怎么用。 紧接着越来越多细碎的布屑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让人有种六月飞雪的错觉。广穆更是脸色铁青地愣在一旁,暗叹朽月灵帝的手段果不寻常。 “这女人究竟是什么怪物,就没有什么是她的克星吗?”有人惊慌地问道。 这下人群中沸腾了,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人无完人,神亦无全能,就连大罗金仙也免不了有所缺陷,只要找到朽月的致命弱点,要想拿下她不是易如反掌吗? “她是不是用火吗,奉岐,看看你的锈水能不能克她的阴火!”乌提道人忽地转头问身旁一直未有动作的奉岐教主。 第17章 鸟兽尽散 奉岐教主闻言心下考量再三,先前没有逞强出战是怕在弟子面前折损了颜面,此番被乌提这么点名,若再不出手未免显得自己畏首畏尾,落人笑柄。 他右手抚须,稍稍思索后也认为以水克火此法可通,于是不再藏拙露怯,在一众门人弟子中大步挺身上前。 奉岐从怀里取出一碗铜锈斑驳的水钵,往水钵里虚势弹了一指,顷刻空空如也的器皿之中生出了浑浊的黄铜锈水。 据说此锈水可腐蚀万物,常人若沾上一点即可溶肉蚀骨,瞬间化成一滩肉泥。 朽月伫立于远处冷眼旁观这教主作法,似乎也觉锈水有些意思。 她两手抱臂,嘴角勾噬出一抹桀骜的浅笑,长睫间又见清眸生花,那身不可一世的盛颜天姿独领万家风采。 饶是流连花丛的奕川圣君也觉得赏心悦目,他在人群中默默掏出腰间的玉箫,附庸风雅地拿在手里把玩,准备继续看热闹。 顷刻后,奉岐随即将手中水钵旋出,锈水顿时化作倾盆大雨泼袭朽月那处。 “这下朽月该无可奈何了吧?”乌提道人暗自摩拳擦掌,对于结果很是期待。 然而他又要失望了。 朽月这次不但没用上青暝炎,而且还不做任何抵御的准备,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并不在意。 正当众神以为下一刻这恶神就要变成筛子时,有眼尖的神首惊觉她的眼神忽然顿变,腾腾杀气便如蛟龙跃海般俯冲向前。 她只一抬眸,漫天水珠皆尽凝固在半空,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不知下一瞬会发生什么始料未及的事。 从一开始,朽月就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因为层次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这些人根本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依仗区区法器在她面前班门弄斧,没有一个敢真正上前与她近战。 刚才那几场充其量算是斗法,却也不尽如人意,看来神界如今很是流行这种斯文的比斗,他们的斗法实在是对她人格的侮辱。 “尔等用这些难登大雅的术法就敢前来挑战本尊,真是白白枉费本尊的时间,不自量力!” 朽月伸出手背向外轻轻一摆,锈水立即转移了方向,并以原来十倍的速度猛烈地回击众人。 奉岐大骇,十指不断作出各种花样百出的手势,意图拦下这些来势汹汹的锈水。 水珠被两方势力携夹,在空中出现摇摆不定的两难情况,一边是游刃有余的朽月灵帝,另一边是满头大汗的奉岐教主,高下立见。 漫天锈水似乎再也难以僵持现状,在两相夹击间突然没了灵魂似的往下坠落。 这些水珠撞击地面时不断发出‘滋滋’的响声,同时还伴随着一缕缕黑烟飘起。 不消片刻,草地瞬间被这些锈水砸成密密麻麻的坑洞。 一阵西风吹来,锈水烧灼腐蚀草木的味道浓烈地向东边飘去。 恰巧东边站着的是一黄一青两位仙子,着黄袍的那位玉瓒螺髻,嫣笑流光,穿青衣的那位白巾翠袖,淡雅脱俗。 这一热一冷的两种不同画风拼凑起来互不冲突,倒有种说不出的和谐感来。一位韶颜带笑,一位雅容静思,两人均不是那种惊心动魄的美,但不得不说是一道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 黄袍女仙正是赫赫有名的八卦元君湘茵,青衣仙子自方才便默默无言地站在湘茵元君身后,两人同时闻到这股刺鼻的气味,双双皱眉不禁以袖掩面。 只听湘茵对身旁仙子咳呛道:“沁花,我见你方才一直心不在焉,看起来对那位朽月灵帝十分在意的样子,怎么,难道你之前就认识她么?” 冷沁花依旧神思复杂地看着朽月,蹙眉不松,听见湘茵与她搭话,长久之后才缓缓回神,喃喃道:“前阵子我在人间遇见过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光从性格与行事作风来看应是朽月灵帝无疑,但令我不解的是……” “不解什么?快说快说!”湘茵元君一听来了兴趣,整张脸顿时变得容光焕发,喜不自胜地捧着冷沁花的双颊问道。 “咳,元君,这么多人,好歹形象要紧。”冷沁花提袖掩映着半张脸提醒她。 湘茵元君倒是满不在乎自个的形象,退了一步往她身边一凑,神采奕奕地道:“人见人爱的梨花仙子诶,赶紧透露下什么情况,你要是再卖关子我可就挠你痒了啊!” 在众目睽睽之下,湘茵说着真的两爪便要伸去挠冷沁花的咯吱窝,冷沁花见状立刻投降,把凡间伊白陌的事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我去!朽月灵帝竟以男相屈尊下界,只为救助堕落凡尘的槿花仙子!大新闻呐,我竟然错过了!沁花,你咋不早说啊?”湘茵十分激动地搂着冷沁花的脖子,这股力量令她几欲昏厥。 “元君,形象……”冷沁花翻起眼白,用艰涩的嗓音再次提醒道。 湘茵元君有一个嗜好,就是喜欢收罗天上地下的新奇八卦,极爱探听他人隐私。 她向来有好戏看从不错过,神界凡有逸闻趣事必得刨根问底,她坚信任何捕风捉影的流言绝非空穴来风,流言背后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真相! 于是她凭借着自己一向明锐的嗅觉,将冷沁花在人间遇见朽月,茂松老道大醉太合观,槐山青色大火,灵帝大闹辰昇殿这四件事联系在一起,便发现此事似乎不太简单。 冷沁花好不容易挣开湘茵的魔爪,拍了拍胸口喘了会气,不知怎的,忽见朽月灵帝本人,心中忽然无限凄凉起来。 她原本欲偷丹药救人于垂死病中,谁成想事情败露成了阶下囚,而彦曲星君却安然无恙地回到天庭因功受赏,加官进爵。 自她关押在瑶池天牢中,彦曲竟对她不闻不问,只因天帝有令,谁也不能探望,他便真的没去看她。 她现在想想就觉得自己可笑非常,为何私下凡间?为何忍辱负重?为何寻人千里?为何偷丹救人?最令人绝望的是在拼尽全力之后才发现只是缘木求鱼,多此一举罢了。 当冷沁花原以为自己要因罪受雷霆之罚,好巧不巧,湘茵元君不知如何得知此事,特意去瑶池向天后求情。 湘茵说丹药是受她委托去取的,那时太合观门庭无人值守,而茂松老道正酩酊大醉,于是冷沁花才擅自拿了丹药,且留了字条,故偷盗之事并不成立。 至于私下凡间,湘茵说此前彦曲在旭龙庭上已有交代,梨花是看对方有难才私自下凡前去相助,虽犯了天条,但其重情重义理应网开一面。 天后本来就有心偏袒冷沁花,只是苦于没什么说辞,于是将她关在天牢里暂缓行刑。 这次湘茵元君前来说情正好遂了她的心意,然梨花仙子私自下凡是不争的事实,但要是免去惩戒恐难以服众。 湘茵瞬间就明白了天后的意思,就算冷沁花不用再遭受雷霆之罚,但也要让她受些苦头好长长记性,否则就算藐视天规。 “天后可将梨花仙子除去天庭官职,让她跟着本元君一道远游苦修,一来可令她忏悔自身所犯罪业,二来等来日红尘归寂之后,她便能身无外物,寻归本心。” 这是湘茵元君冠冕堂皇的原话。 冷沁花本已下定决心要跟着她好好修行,现在看来,她只是跳进了一个大坑中。 湘茵元君其人看似品貌端庄,实则就是个插科打诨的女仙,她还尤其爱探听研究其他神仙的八卦秘闻。冷沁花跟了她一路,哪热闹她就爱往哪钻,没有一点要远游苦修的意思。 “呜呼哀哉!” “灵帝,你莫要欺人太甚!” 在人堆之中爆发了阵阵哀嚎声和辱骂声,湘茵和冷沁花方才在窃窃私语,没去关切前方的战况,两相不明就里地往吵杂处望去。 只见人头攒动处冒出一簇青色火光来,朽月灵帝手握炎火正慢慢向前逼近,地上好像有个狼狈道士在害怕地向后爬行。 当大家以为恶神要有所动作时,她却视若罔闻一般从道士身边走过。 朽月灵帝目视前方,周身覆着冷冽逼人的气势,她每前进一步,那些神仙便会自觉往旁边让开一条通道,没人再敢去阻拦这位恶神,最后朽月化作一股幽焰,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这女人还真狠呐!”有人不禁发出了一声感叹。 “哎呦,朽月灵帝这次可大发慈悲了,以往的她可绝不会手下留情!” “她呀,做过的孽还不多吗?遇神杀神遇魔杀魔,哪有慈悲可讲!” 这群刚才被吓成鳖的神等朽月一走,立刻议论纷纷。 这时广穆仙尊兀自看了眼这群不知死活的蝼蚁,暗悔不该蹚这趟浑水,得罪了朽月不说还惹了一身晦气,只好郁闷地挥散众人:“大伙都散了吧,钟教主的法会明日就要开始了,大家还是赶路要紧!” 闻言众人顷刻作鸟兽散去,连乌提道人也被门下弟子给悄悄带走,讨伐朽月之事不欢而散。 第18章 逢旧 不明就里的湘茵元君随手拉住一旁正要离开的仙僚问了个大概,原来是朽月灵帝正与奉岐教主对峙时,乌提道人竟然趁乱偷袭。 结果被朽月反手一震,直接让他碎裂了丹元,整个人四仰八叉地飞落到人群之中。 “听闻朽月灵帝向来极为不耻暗地偷袭这等下作之事,没想到乌提道人为了报仇竟然狗急跳墙,使出这么卑鄙的手段来,也难怪灵帝出手这么重了!”湘茵感叹道。 “那也不能直接毁了人家的丹元啊!要知道修行不易,凝丹更难!唉,乌提那颗五千年的神丹就这么说没就没了,多少心血白白付诸东流不说,还落得名声扫地的下场,往后他在仙界还怎么混?”旁边另一个看热闹的路人插了一句嘴。 “要怪就怪他惹了不该惹的人,朽月灵帝是何方神圣他也不打听打听清楚,还想搞偷袭,简直是在引火自焚嘛!”湘茵一边不以为然地反驳,一边踮脚张望朽月灵帝离开的方向。 “元君,你好像对朽月灵帝颇有兴趣。” 湘茵一转身,就发觉冷沁花在奇怪地盯着自己看。 “沁花,你不觉得她身上有座不为人知的矿藏吗?她可是全天庭最痛恨的大佬,是个恶贯满盈同时还能逍遥法外的狂傲分子,被拉到神界黑榜榜首后便从未有人超越!以本元君多年的经验来看,但凡登峰造极到丧心病狂的王者,此前一定走过某种隐秘艰辛的历程!唉,可惜本元君就是无缘得知!” 湘茵元君忽然露出一副悲伤难抑的痛苦神情,她有种恨不能跑到朽月肚子里做一条蛔虫的冲动,然后搜肠刮肚地挖掘她最真实的一手资料! 冷沁花埋头叹了一口气,现在她已经完全确认自己掉进大坑里,而且已经放弃了所谓的挣扎,开始听天由命了起来。 “元君,再不走我们要赶不及法会了。” 冷沁花再三催促道,一旁的湘茵元君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只好无奈地将身旁这位八卦女仙给拉走。 后来聚在罗隐道场的那些人才知道是朽月灵帝手下留情了,因为在他们之前向她寻仇的几波人全都被她烧得面目全非,仙元尽毁! 有意思的是朽月灵帝这次竟然连一个神仙都没杀,但这让他们比活着更为痛苦,既不能在神界立足,也无法在人间混日,只能终日躲在阴暗处苟延残喘。 俗话说得好,斩草需除根,否则留后患。 朽月灵帝这次倒是拉得一手好仇恨,如今神界人人闻‘月’色变,再也没人敢唐突地跳出来向她挑衅。 还道朽月浑身着焰地离开之后,当时她的脸色就霎时变了,眉头之上不知压了几重山,清隽的面容忽而杀气腾腾,忽而痛苦万分。 这种情况持续了好一阵,所幸朽月已预料到有此一劫,遂寻了处人间的偏僻溪谷隐匿了踪迹。 朽月趴在溪涧边上,双手不断掬水泼目,此刻她的双眼被炙痛得无法睁开。 一身戾气正在体内如破笼的猛兽四处逃窜,以此同时还不忘鼓动着她的青炎揭竿起义,妄图寻找某一缺口迸发出来,以此推翻她这位无恶不作的暴君,最终掌握身体的主导权。 清冽的泉水覆面,这股冷意稍稍将躁动不安的戾气压下。 朽月仍旧不敢放松片刻,只因心中杀意未曾消减,戾息仍在身体某处伺机而动。 已近黄昏,暮色冥冥,紫月东升。 山谷寂静一片,既无鸟兽长鸣,也无妖惑之音,就连流水声也轻缓了许多。许是知晓今日有恶神造访之故,邪祟皆退避三里不敢有近。 朽月抬头望了望那轮妖异万分的满月,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将手心虚覆于缺瞳的右眼之上。 不管用尽何种办法阻止,说到底还是逃不过这场戾咒之劫,或者她应该试着去顺应天命么? 此刻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现在自己怕是变得可怖非常。但奇怪的是这次神思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清明,这种感觉有些陌生,陌生到她说不上来。 她伸出双手掀开袖子,满臂密密麻麻的红色经文跃然其上,从双肩至手背,大腿到脚跟,甚至在脸上应该都显现出了炽铭咒经文。 这些是枯阳刻画在她身上的抵御戾气的咒符。 朽月还道这种经文印刻己身与鸡肋无异,没成想此次颇有效果,虽四肢如同被锁链禁锢住一般,不过却实实在在地将戾气锁在她的躯体之中。 回想朽月白日之时看似面色无常,实则一直在克制着将要汹涌而出的戾气。 她知道只要杀了一人,从那刻开始杀欲便会充斥脾脏肺腑,遍及全身血液。届时,要是没将这些人一个个杀光恐难收手。 所以不是她仁慈不杀那些神仙,而是这阵子她戾气躁动,不能杀人,这完全是刚巧事出有因罢了。 至于去参加什么法会的那群乌合之众,不得不说他们倒真是十分走运,那时候的朽月被戾气缠身得紧,只想着要早些离开罢了。 朽月观察了四方环境,夜色浓稠,山林黑森森一片,她发现自己正处于人间的某座山谷之中。 又念身有旧疾,左右寻人也不差这会儿,她决定找棵大树睡上一觉,兴许明朝戾疾会有所消退也不一定。 次日清晨,朽月被一阵婴儿啼哭之声吵醒,睡梦迷蒙之际又感觉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朽月心中顿生愠火,向树下吼道:“吵死了!谁没事跑来这里生孩子?!” 荒郊野岭的,竟然有死孩子的哭声,真是见鬼了!朽月在树上以手枕头,睁开朦胧的睡眼,猛地起身向下看去。 “灵帝大人,还记得我么?” 只见树下站着一位面容清癯的白衣道士,道士宽袍敞袂凌于风中,正笑盈盈地抬头望着她。 又见道士怀里还抱着一个未有足月的婴儿,正是这小孩的哭声叨扰了她的清梦。 朽月看清来人之后随即翻身而下,携一缕晨光飘落至了道士身旁。 她揉搡着迷蒙的寐眼,脸上生出三分愠怒,嗔问道: “原来是你这小道,本尊还道是谁在树下偷着生孩子呢!我说柳初云啊,你个正儿八经的道士哪来的小孩?嚯!莫非还偷着还俗了?” “灵帝莫要见怪,实在无意打扰您在此休憩。” 被朽月这么戏谑一问,道士先是毕恭毕敬地向朽月弯腰行礼,然后甚是无奈地解释道:“这孩子是贫道今早在溪边兰花丛中捡到的,也不知是谁家将小孩就这么丢了,怪可怜见的。山间朝寒露重,贫道于心不忍,便想着先将他带回观中再作打算。”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因为这里是千茫山呀,贫道府观就在前面。”柳初云用手指了指前方雾气缥缈处。 朽月举目望去,山腰处高低错落的道观在薄雾中崭露头角。 初升的朝阳从云端射出几道金光散落而下,在此如梦如幻的虚实之间,观宇若隐若现。 千茫山的仙韵灵气厚泽丰殷,对净化邪戾之气成效显著,朽月试着活动了下筋骨,果然灼痛烧心之感消退不少。 “原来本尊昨儿误打误撞竟来到你这了,倒是有缘!”朽月笑道。 道士眉眼带笑地朝朽月点了点头,原本亲和俊逸的面容如今颧骨突兀,双颊微陷,比之朽月上次所见清减不少,应该是伤病所致。 “自然是有缘的。” 孩子咿呀不止的哭声使柳初云分神,在好生安慰一通后见没什么成效,于是只好放弃。 柳初云抱着怀里的烫手山芋颇为无奈地笑道:“还要多谢上次灵帝出手相救,否则贫道连半条命都捡不回来!但没想到还累及您得罪了苍源一派,贫道实在过意不去。日后灵帝大人若有任何需要尽管提,初云定竭尽所能地为您办到。” “胡兼这畜生本尊此前就很是不喜,碍于他师父钟昀禛的薄面才一直没动他。不过本尊杀就杀了,没什么好说的,就当替天/行道一回吧!” 柳初云十分叹服朽月灵帝的胆魄,苍源派是神界第一大派,其开山祖师乃是枯阳元尊的好友苍源派主钟昀禛。 钟昀禛开创的教派势力庞大,还有不少流派分支隶属总教管辖,如此其他旁门仙教就显得相形见绌,权势远不可及。 小孩的哭声不止,且越发声嘶力竭,豆大的泪珠不住地翻滚而下。 朽月最是不喜小孩的,更别提起床时脾气不好,听着婴儿没完没了的哭声莫名有些烦躁。 于是她过去看了眼襁褓中嘤嘤啼哭的小孩,本欲开口让柳初云好好哄哄,谁料她方一走进,这小孩竟霎时收住眼泪不哭不闹了。 此刻,一双圆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她笑了起来。 “灵帝大人,这小孩好像挺喜欢你的,您若不嫌弃可否领养这孩子?”柳初恳切地看着她。 朽月阴怖沉沉地凝视柳初云一眼,不假思索地给了个痛快的拒绝:“不,嫌弃,很嫌弃。” 她攒眉看着柳初云怀里的半点大的乳娃娃,这娃娃生得倒是十分精致,睫毛纤长浓密,眼睛炯炯有神,还张着没牙的小嘴在微微笑着,模样甚是惹人喜爱。 婴儿手背正中有一小块火焰状的青色胎记,朽月觉得有些眼熟,伸手欲拿起查看,未料小孩的手从襁褓中挣了出来,一把握住了她的食指牢牢不松。 朽月着实吃了一惊,要知道古往今来从没有哪家小孩不畏惧她的,甚至连黎魄小时候第一眼见她都要吓得躲起来。 她那一副凶神恶煞的冰山脸,别说婴孩,就连那些个活了几千年的神仙遇见她都要躲着避着。今天这种情况也真是太阳打西边升起,叫她有些受宠若惊起来。 碍于身上戾气未散尽,未免伤及无辜,朽月还是警觉地抽开了手指,心想还是离这个怪异的小生物远一点为妙。 这方一抽开,这小破孩便委屈得开始又要哭了。 柳初云不得不哄了半天才将孩子哄好。 “这么爱哭,是个女娃娃吧?”朽月杵在一米开外的地方问柳初云。 “贫道还不知。”柳初云摇了摇头,他说自己也是刚刚捡到这家伙的,还没验明是男是女。 “本尊看这娃娃许是饿了,你得喂他东西。” 朽月内心暗自庆幸捡到孩子的人不是她,否者那孩子有十条命也不够她折腾,黎魄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想起黎魄她到现在都有点对不住人家。 遇到朽月这个无良之主也着实怪他命不太好,初次见面就被丧心病狂地拔了鳞片和龙骨做成鞭子,他还因此差点一命呜呼。 朽月在他小时候只教过怎么打架——因为她就只擅长打架。 无论天寒地冻还是赤日炎炎,黎魄都没有一天不在勤奋练功,倒也是个不服输的个性。 这样悲惨的童年说多了都是辛酸和苦累,而这全都要归功于朽月。 现在这条龙得亏没长歪,可惜性格差强人意,以至于从小没什么朋友。 说到底黎魄是条龙,生命力好歹强点,要是当时换作这娃娃,别说抽筋拔骨,饿他一天估计就直接挂了! “看来真是饿了,贫道一会就下山找个奶娘喂他。”柳初云轻轻拍着小孩,眼里满是宠溺的慈爱。 朽月倒是看出几分来了,这道士有心收养这孩子。 柳初云见朽月正欲转身要走,忙挽留她:“灵帝大人既然来了,不若去鄙观中坐坐,贫道也好尽尽地主之谊。” 朽月本已渐行渐远,闻言摆了摆手:“改天吧,本尊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不过建议你还是好生养伤。” “那灵帝大人慢走,日后如有空光临寒舍,初云必定扫榻相迎。” 柳初云目光多了几许柔和,在原地抱着孩子默默目送朽月离开。 朽月一走,孩子方才好不容易停歇的哭声又再度响起,声音中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悲戚。 第19章 初见柳初云 若要提及朽月第一次遇见柳初云,是在上回朽月化作公子白陌初到人间的时候。 那时,她途经千茫山山脚,恰巧望见远处柳初云正半跪在地上,口中鲜血狂涌,三根削尖的魔钉已穿透了他的肩胛和双腿。 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戴着獠牙鬼面,头顶长有一对黑色犄角,其手提一柄黑骨缨枪,尖锐的枪刃正离他的胸膛不到一寸。 两人旁边还站着一位看热闹的仙门弟子,这人正是苍源派教主钟昀禛的首徒胡兼。传闻此人最近正准备接任苍源派掌门一职,此时出现在这里有些不合时宜。 正当柳初云抱着必死之心时,朽月出现了,一条燃着青白炎火的鞭子当空破风扫尘一般劈下。 魔头及时侧身一躲才免去被炎火烫灼,但黑骨缨枪却被鞭子拽离出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枪头斜插在不远的一棵柳树下。 那魔头诧异地回身去看是何方来者,上下打量了片刻后,愣是没能认出她的身份。 旁边的胡兼倒是一眼认出她来,虽然对方是男相出现,但恶神朽月那张脸他化成灰都认得! “恶神朽月!?怎么哪都有你?!” 胡兼惊魂不定地退了一步,满脸错愕地瞪着朽月,有些难以置信她会出现在凡间。 “原来是朽月灵帝,这副模样在下倒是没认出来,哈,久仰久仰!”那魔头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拱手敬了她一礼。 “看样子钟昀禛的爱徒已经沦落到与魔族为伍了?”朽月用颇有磁性的男声质问胡兼,并不理会魔头的恭维。 “哼,是又如何,这里反正没别人,我若与左魔君联手,你觉得你还有胜算?” 胡兼脸上露出一丝狡黠之色,嘴角忽然咧出阴鸷的笑来,然后眼珠往右一转,别有深意地看了眼那魔君,示意他可以动手了。 凡事皆有例外,令胡兼始料未及的是这后面来得太快的反转,那魔头竟然出尔反尔地倒戈了! 被称为左魔君的犄角鬼面直接忽略了胡兼,兀自走到朽月身旁:“本君始终认为灵帝与我们是同一类人。天上的神仙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唯有灵帝阁下才配称得上是六界真名士,真性情。本君预感一向很准,灵帝阁下迟早会加入我们的队伍中来,到时候推翻天族统治指日可待!” 此人深藏不露,看来不太好对付。 朽月方才就一直在思考胡兼的话,此时她借用玉脂之身下凡,神力有所限制,倘若他们两人真的联手,恐怕少不得是一场硬战。 “呵,本尊现已是万人之上,你一个魔辈能开出比这更好的条件么?” 朽月灵帝是出了名的清高冷傲,要想拉拢她还真不是易事。 魔头双肩颤动地狂笑一阵,意味深长地眯起狭眼仔细地观察她,意图从她的表情上得到什么信息。 但朽月依旧不动声色,白如玉石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注意到魔头在看她,朽月侧首斜睃回去,两人目光还未正式相遇,倒是魔头不适应对方眸间的锋芒先行避开了。 “若灵帝能来魔族坐镇,魔族九五至尊的位置必定为您双手奉上。”魔头给了一个自认为极有诱惑力的条件。 朽月虽对魔辈无甚好感,但如今刚得了玉脂之躯,寻人要事还未办妥,若和这魔头硬碰硬,只怕容易毁坏现在的这具肉身,讨不到什么好处去。 于是嫉恶如仇的灵帝一改作风,虚与委蛇地与他周旋起来:“听说魔域现由两位魔君统领,划分为一左一右,这局面倒是新奇。本尊不管你是哪一位,你说的都不能算数。” 朽月的话方一说完,左魔君嘴角的笑意缓缓僵固,看来戳到了他的痛处,此时此刻那张兽头面具里面不知是何表情。 “灵帝若能站在本君这边,本君一定能够助灵帝成为独一无二的魔帝!”魔头说得信誓旦旦,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 胡兼还以为魔君只是假意逢迎朽月,没想到真的有意与她结盟! 一看事态有变,他气急败坏地提醒道:“左魔君,别忘了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方才我们分明已达成了共识,怎么,现在要毁约不成?” “谈不上什么毁约,本君只跟有能力者合作。”魔头道。 “此事以后再说吧,眼下本尊要替神界清理门户,你若不想溅一身血的话,还是让开些为好。”朽月寒眸锐转,向胡兼射去一道凌利的寒光。 “有新同盟帮着处理上家自是再好不过,灵帝请便!” 左魔君立刻会意,二话不说便退往一旁给朽月让路,还敞开右臂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胡兼跟着钟昀禛的时间最长,也是他收的第一个徒弟,两人师徒感情颇深,常以父子相称。 朽月很早就见过此人,钟昀禛常来启宿山与枯阳论道,身边总是跟着一位唯唯诺诺的徒弟。 钟昀禛的这位徒弟素来有换脸的本事,在长辈面前用低眉顺眼的脸,在低位神仙面前又换上了趾高气昂的脸。 而且此人极善于附膻逐秽,喜欢结交一些神族身份显赫之士,有一群狐朋狗友。 胡兼属于通过后天修炼飞升较早的那一批神仙,后被钟昀禛一路提拔坐上了苍源派代掌门之职。 苍源派与神隐派有着本质的区别,只因苍源派门人皆数为飞仙,乃是后天修炼飞升上来的。而神隐派有纯正的天神血统,这一批人又被称为先天之神。 先天之神和飞仙之间的较量自古就从不间断,两股势力或明或暗地纠杂一起,最后组成了盘根错节的神仙权位体系。 胡兼虽十分看不起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先天之神,但内心那股子嫉妒却如影随形地附着在根骨中,从而生出不可消抹的自卑感。 “喂,朽月,听说你的天神血统并不纯正,怎么也好意思呆在启宿山?” 有一次胡兼经过朽月身旁时,用极为不爽的语气挑衅她,那回是两人头一次见面而已。 血统不纯? 哼,竟然有人说她是靠血统上来的?简直是在找死! 朽月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足足用温火烤了他六个时辰,直到钟昀禛将半死不活的徒弟给带走,那时整个启宿山中弥漫着一股焦肉味久久不能散去。 后来枯阳还不余遗力治好胡兼的烧伤,并亲自登门代替朽月向钟昀禛赔礼,此事才告一段落。 自从见识到朽月的手段,胡兼在之后一段时间都不太敢来启宿山,就算去了也是每次都绕着朽月走,暗地里也不知费了多少口水来咒骂宣泄。 伤口虽愈,痂痕犹在。 以往的恩怨情仇皆历历在目,胡兼每每想起那次屈辱的经历皆痛不欲生,发誓有朝一日必要报仇雪恨。 胡兼倏然拔出长剑指向前方威胁她:“朽月,你要是敢动我,我师尊不会放过你的!” “噢,他是不会放过本尊,那又能如何?”朽月语气轻蔑,完全不把苍源派教主放在眼中。 胡兼原本以为搬出师父会让她忌惮三分,看来是他失算了。 “简直狂妄至极,看来今日不拼个你死我活,谁也别想离开!既然如此,那便速速领死吧朽月!”胡兼眼神盈满仇意与痛恶,口诀与手势同步出令。 此番他用的是正宗苍源独门剑阵,以元神注剑,用灵力驱动,此法能使剑气剧增万倍,退避三军也不在话下。 待剑阵猝然启动,胡兼手中长剑顷刻脱手飞向朽月,长剑出势狠绝敏锐,一道道眼花缭乱的剑光在空中闪现。 剑身受念力所控忽而转变态势,其剑芒顷息化成千万股疾风向朽月灌去。 林间空气被剑影割裂得瑟瑟作响,气氛随即变得肃杀起来。 一阵被割裂搅碎的落叶纷纷飘曳而下,这阵剑气宛若旋动的绞肉锋刃正飞速地向前翻滚。 “剑法不错!”魔君站在一旁不嫌事大地拍手称赞道。 苍源派弟子素有‘剑仙逸客’的美名,虽剑法多半是博人眼球的噱头,但朽月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剑法堪称精妙。 胡兼的剑法看似招招飘逸灵动,实则剑气磅礴如猛虎出山,而绝非为好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朽月也曾用过剑,所以知道此人剑法不赖,苍源派教主座下第一大弟子也绝非浪得虚名。 与此同时,朽月飞向空中与猖狂的剑气相对,她脚下生着莲花青炎,右手拂袖聚力抛鞭迎击,左手游刃有余地击退身后利刃。 她虽两手并用,但却应付裕如,镇定自若的模样不见丝毫慌乱。 左魔君目睹了两人这场精妙绝伦的交手,心中已有定论,他本想看看传说中的朽月灵帝到底有何厉害的手段,但心里隐隐还是有些失望。 朽月压倒性的优势虽然显而易见,不过可以看出此战她并没有使出全力,故而没能利落地解决胡兼那厮。 朽月也并非不想速战速决,只因头一次附身在玉脂中还不能完全适应。玉脂灵活性不佳,不仅肢体僵硬活络不开,而且就连脸上也很难作出更多表情来。 玉脂本是玉石之物,尽管能够被当作肉身容具使用,但说到底还是有所缺陷和限制。 空中电光火石之间,朽月逐渐占了上风,胡兼剑阵被她逐一击破。 不消片刻道道凌厉的重鞭反甩向胡兼那处,黑鞭如长龙般苍劲盘卷而去,胡兼见形势不妙,局促仓皇间竟胡乱地抓了一根救命稻草——将奄奄一息的柳初云挡在身前作肉盾! 朽月猛然收住鞭势,但鞭子依旧借势往旁边砸去。 鳞骨鞭材质坚不可摧,加上朽月使出的力道十分强劲,这鞭子竟如钢筋一般抽碎旁边的巨石,顿时地上被斩裂开了一条长缝。 “堂堂苍源派上仙作风竟如此低劣,钟昀禛看来没好好教你怎么做人!”朽月手执长鞭冷冷地站在一旁,眼里满是轻蔑之意。 胡兼嘴角渗血地躲在柳初云身后狂笑:“哼,朽月灵帝,都说你心狠手辣,无恶不作,怎么名不符实啊?哈哈哈……怎么如今见你这般心软,莫非你很在意这条贱命吗?” 胡兼说着将手中握着的长剑横在柳初云喉间,很快便划出一道殷红的伤口来,那虚弱昏厥的道士脸上立即呈现痛苦之色。 见对方无甚反应,胡兼继续刺激朽月:“或者说你跟这破道士还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私情不成?哈哈哈……什么狗屁灵帝,简直污秽不堪!” “私情?” 左魔君疑惑的目光落在眼前那位琼林玉质的灵帝身上,这身形样貌是正经男子无疑。虽说这貌子清新俊逸,但却绝非阴柔之风,他怎么也看不出朽月灵帝还有这种特殊癖好。 在兽头面具之下的魔君脸色复杂,皱眉瞅了瞅被他重伤的那个道士,暗自庆幸幸亏没将他弄死,否则跟朽月就彻底结下梁子了。 不过他心中仍然百般不解,这种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货色怎么就让朽月给看上了? “怎么,不吭声了?哈哈,被我说中了?哼,你有什么能耐能进神隐派?不就是靠着枯阳元尊上位的么,我呸!你个杂种也配称为先天之神?” 胡兼还在继续大放厥词,朽月老早就看这狗东西不爽了,方才见他手上还挟持着人质才没立马动手,现在被他这话一激,突然就不想顾及旁人的生死了! 朽月向胡兼步步逼近,任凭他把手里的道士折磨得死去活来也全然不管,杀气从周身腾腾冒出,比青炎火势更盛。 让他这么一说,这恶神就真的不管不顾了!胡兼心下有些忐忑不安,狗急跳墙地嘶吼道:“朽月,你若再上前一步这臭道士就要没命了!” 朽月并不理会胡兼,依旧我行我素,周身气焰涨得老高。 胡兼心里七上八下,紧紧箍着柳初云往后退,因为他知道那丧心病狂的恶神现在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这女人果真心狠手辣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就在胡兼慌神之际,朽月当机立断地抛鞭卷住柳初云的腰身,往后一扯便将他从胡兼的手中抢了过来。 胡兼见状哪里肯罢休,旋踵间持剑向柳初云背后刺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刻,朽月左手指尖迅速地截住了剑刃,两指用力往后一折,这把由上好精铁锻造的灵剑当即碎作几块。 未待胡兼有何反应,朽月汇聚周身灵力向他脑门一掌劈去,胡兼头上血浆迸溅,当场毙命。 第20章 重返人间 后来,柳初云得救后感念朽月救命之恩,运用独门密法‘占卜术’为其算出槿花仙子夙念今世所在之处。 同时柳初云还考虑到天下局势未定,四方诸国民不聊生,于是他趁着伤病潜入伊国宪君梦中托梦,谎称失踪太子能救焚拯溺且不日将归。 此一石二鸟之计,既能令朽月灵帝行事自如,又能顺便借助她的力量拯救天下苍生疾苦。 朽月本来想直接闯进伊国皇宫找寻木槿仙子夙念的下落,途径秽存山时偶然救下伊国宪君,之后又莫名其妙地当上了伊国国主。 当所有的事都顺理成章,她才反应过来让柳初云算计了一道。 当时朽月多少有点怫然不悦,好不容易做了回好事还被人当作冲锋陷阵的棋子,这么随意就替她安排上了拯救苍生的使命。 更好笑的是她一介恶神,又不是济世活佛,哪来的慈悲心肠? 不过她转念一想,有了伊国国主的身份也不算什么坏事,起码办起事来更便捷无阻,只好卖柳初云一个人情,顺势推波助澜了一把。 再话人间,如今局势已定,天下归一,伊国无疑成了最大的赢家。 祁临侯伊扬东征西战三年,收复了分崩离析已久的山河。 其兄白王伊白陌念其胞弟厥功至伟,泽被千秋,随即退位让贤,至此仙音归去,不复朝堂。 正所谓民心所向,众望所归,白王效仿尧舜禅让之举被世人传为佳话。 祁临侯伊扬承天恩授皇业,建立大祁帝国,封为开元祁武皇帝,建都雅兴,开创盛世元年。 朽月到雅兴城之时听到了不少关于白王禅让皇位的美谈韵事,大致的版本是说她乃天上白陌仙君,为助胞弟成就功德大业特地下凡。 等他功成身退后羽化飞天,携一位仙娥回到了云宫之中,如今隐匿于九霄天外。 看起来她在人间比在神界受欢迎得多,想来也可笑至极,她一位臭名昭彰的恶神也有被歌功颂德的一天。 朽月正坐在一家酒楼上饮酒,窗外一条条繁华的街道贯穿着鳞次栉比的民屋商肆。 雅兴不愧是地处物华天宝的福地,众多楼宇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庄严肃穆的皇宫,雄州雾列,蔚为大观。 极目望去,一座座气势恢宏的殿宇在内城中拔地而起,格局布画严整罗密,为当今天子所在的皇宫居所。 伊扬如今是大祁皇帝,身份地位自然今非昔比,朽月贸然前去诸多不便。此番她回来只为打探纸鸢下落,并不想多生事端,过多纠缠世俗之事无益。 自上次槐山一别,莫绯带着纸鸢不知所踪,朽月一路追查至此,从世人零碎的传言中得知,在她走后有另外一个‘伊白陌’代替了她。 朽月想到黎魄此前曾在槐山认错人,便推算到极有可能是莫绯假扮了她的模样,以她的身份来到了祁临雅兴城。 之后发生的事朽月也推测得七七八八,莫绯这位亡国之君非但没有继续兴风作浪,还帮她演完了故事的终章。 如果朽月玉脂肉身未毁,接下来她便计划直接带着纸鸢一走了之,再不理那凡尘俗事。 相较而言,莫绯倒是意外地多管了闲事。 莫绯来到雅兴之后不仅帮着伊扬整治内忧,还解决外患,在天下归元统一之后,这位足智多谋,运筹帷幄的‘白王’携着美人隐退山水,至此杳无音讯。 朽月在离开槐山之前的确有将纸鸢托付与他照顾,但未曾想过他还如此热心,居然帮着外家人掘自家坟墓,这无疑就是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打自己的耳光。不得不说,此举真是可敬可佩! 莫绯如若借着伊白陌的身份最后当了开元皇帝还能理解,那么无论莫梁灭亡与否皆无关紧要,成也好败也罢,反正最后的赢家总归是他。 但是这人脑筋打结了,居然功成身退,让她落得个万古流芳的美名。 当莫绯不顾社稷执意与她一同离开时,朽月还以为其中必定有诈,现在看来真是她多虑了。 暴君和贤君之间,此人倒是转换自如,尽职尽责地客串了绯帝和白王两个的角色。 他果真是奸恶的妖邪吗?答案否,他也可能是唱大戏的! 你方唱罢我方登台,红脸唱完唱白脸,他游刃有余。 朽月根本就猜不透莫绯什么心思,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莫绯从头至尾都不安分守己地当好一个恶人,同时也没太大兴趣地当一个好人,而这阴晴不定的种人往往最是猖狂。 时过境迁,于朽月而言不过弹指数日光阴,那个昔日喊她王兄的人今朝坐上了大祁皇帝的位置。 这些与朽月关系并不大,甚至她这个‘弟弟’都不是亲的,不过他一定知道‘白王’和纸鸢的最终去向。 但矛盾就矛盾在要怎么问,自己问自己的下落岂不是令人啼笑皆非? 朽月支颐思量片刻,如今自己倘若改头换面去见他怕是不妥,遂决定用失忆、走散之类的事给蒙混过去。 “喂,好弟弟,你知道我之前离开雅兴后带着纸鸢去哪了吗?” “王兄,你连自己去哪都不记得了吗?” “嗯,出了点意外,磕坏了脑子,记不清去哪了,跟纸鸢也走散了,怎么,不行?” “什么,王兄失忆了?!竟然还把纸鸢姑娘弄丢了?” …… 朽月脑补了以上莫名其妙的对话,嘴角微微抽搐,顿觉这画面简直蠢极了。 仔细一想,她化身伊白陌之时几乎整天板着个脸,尽量不与生人多处,虽不消说她这个神仙整日没心没肺,但人间帝王家亲情淡漠自古有之。 不过匆匆过客尔,又何必介怀? 俗世本多羁扰,既不打算触及,应不留尘埃才是。 朽月一直奉行此理,只叹时如朝霜尘露,不堪一瞬。 她虽历经过漫长的年岁打磨,理应看淡光阴这东西,然千万年前成神封帝的往事竟犹昨日发生一般,历历在目,自有艰辛不语。 战火烽烟惹人烦忧,而繁华盛世能予人通明。 朽月在雅兴所见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举国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再没比这更让人喜不自胜的了。 仿佛受着周围气氛的感染,朽月不觉思绪澄澈明朗许多,双指拈起桌上的酒杯置于唇瓣间品闻。 再望着人间安乐的盛世美景,不由将困恼摒去一二。 朽月此刻脸上戾气全无,顾盼间一派风轻云淡,松释眉梢时尽化霜雪。她微阖秀目,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待酒水饮罢,忽觉楼下街道人头攒动,街上男子纷纷驻足仰头,也不知观望什么。 朽月只觉有无数目光向她投去,十分不解地将头探出窗外,这不看还好,一看却惹得底下闹市一片哗然惊呼。 “那位女子何许人也,竟生得这般逸貌绝伦,怕不是神女临世吧?”某位富家子弟倾慕地赞叹,嘴角的哈喇子三尺连绵垂地,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坐于酒楼窗户边的朽月。 “哈哈,我看许是哪家贵族小姐偷跑出来了吧?”一路人猜测道。 “画中仙呐画中仙,江某长这么大算是第一次领教何为‘凡尘难留仙,月容画中貌’,真乃旷世丽人也!”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正手拿折扇,趣味盎然地欣赏着楼上那位‘画中仙’,不觉有此感叹道。 “哟,这不是江先生么,久仰久仰!” 那位富家子弟一眼认出了江则善来,心想此人曾是赫赫有名的谋士,在当今皇帝还是祁临侯之时便在侯府中任过职。 听闻此人颇得皇帝赏识,不过他居然宁可游历河山做个闲人也不愿入仕为官,皇帝派人三请三辞后只好作罢。 江则善闻声寻人,见一位衣着考究,品相富贵的公子向他作了一揖,不觉疑惑道:“请问兄台是?” 富家子弟有心结交江则善,于是热络地上前与之攀谈:“在下礼部侍郎之子刘何安,晚辈久闻先生大名,先生清风峻节乃我辈楷模,今日如愿得见先生真容,实在幸会!” 江则善听不惯这些恭维的客套话,见来人是朝廷权贵子弟,于是两手虚抬示意不用多礼。 “刘公子客气了,江某只是一介江湖闲客罢了,不敢担此虚名。” “呵呵,先生过谦了,倒是不知先生此来雅兴所谓何事?” 谁知这小子没完没了地与他交谈,江则善只好回道:“故人忌辰将近,特地赶来祭奠。” “恕晚辈斗胆问一句,先生故人可是栖风君?” “正是。” “唉,可惜栖风君英年早逝,真是天妒英才啊!听闻圣上每年都亲自去祭奠呢,人尽皆知圣上素来爱才,先生若能重返庙堂,必定能得皇上器重啊!” 新政成立后,京城之中的士族贵胄近来养成一股餐腥啄腐的歪风习气,这些蝇营狗苟聚集一处攀交各方权贵,形成了几大新贵为首的阵营。 庙堂上下朽木为臣,这些势力搅得朝廷乌烟瘴气,是皇帝的一大心病,祁武帝却苦于无良策整治。 江则善与刘何安话不投机,如今他两袖清风不想与朝廷有何牵扯,于是谎称有事匆匆作别了此人。 然而待他回望酒楼雅座时,只见人去楼空,画中仙不知何时飘然而去,没了热闹好瞧的行人也各自散去。 “这画中仙与白王怎会如此相似?” 江则善从刚才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方才在街上观察许久就是为了再三确认对方身份。结果他看了半天是越看越像,若非对方是女子,否则他真要激动地冲上去顶礼膜拜了。 只因他这一生最敬佩的人有两位,一位是因病故去的栖风君,另一位便是禅位仙隐的白王。 江则善颇为遗憾地用折扇敲了敲额头,怅然若失地叹道:“白王早已隐迹多年,天下之大相像之人何其之多,许是自己看错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莫绯是男主的其中一个马甲。 第21章 来龙去脉(一) 再话伊扬如今虽贵为天子,却没有哪日过的轻松的,整日忙得焦头烂额,旰食宵衣。 大祁刚立,急需一场革故鼎新的政法推行,伊扬为了这场改革筹划已久,只待一个巧妙的契机。 他的书房里摆着几张长桌,桌上堆满了等着批阅的奏章和文案,伊扬已连续几日几夜不曾正经入榻。 他看累了便伏案睡几个时辰,晨曦未露便得起身准备早朝。 祈武帝深知身上担着的是天下万民,纵使大权在握也不敢稍作懈怠,事无巨细必躬行慎独,丝毫未敢轻松了事。 今夜伊扬与往常一般忘餐废寝地伏案批文,不知不觉到了三更时分,明明月朗无风,书房中的红烛却无由地飘摆不定。 一阵疲乏的困意袭来,伊扬手执毫笔缓缓停于一点,双眼昏沉之感愈深,稍不留神纸上便留下了一滩墨迹。 朦胧之中,伊扬恍惚看见一双白靴走近。 他自幼习武向来警觉,这双靴子分明看得陌生,那人既非侍卫也非宫女,当他猛然睁眼时却不见有人进来。 伊扬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放心置笔于案前,准备埋头睡上一觉养些精神。 四更天时,伊扬尤在浅梦之中,隐约梦见儿时总爱跟在王兄身侧,王兄去哪他便去哪。 突有一晚,他撞见王兄被蒙面人扛在肩侧正要离开,幼小的他拼命拉扯着蒙面人的衣摆,哭着喊着大叫着,最后引来一群侍卫。 眼见暴露了行踪,蒙面人情急之下将他一脚踢开,带着他的王兄翻墙遁逃。 伊扬额头撞在了地上磕破了皮,顿时鲜血泗流,顷刻染红了整张脸,吓坏了众人。伤疤愈合之后,他的额角有一块不太明显的伤疤,后来他下定决心习武,为的就是能够保护身边的人。 然而他的兄长自那日起便从人间蒸发,任凭举国搜寻也毫无踪影,当他正要忘怀这段不好的回忆时,谁知兄长伊白陌竟然自己回来了! 他的王兄伊白陌,即白王,回来之后似乎对他有些冷漠,连小时候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 伊扬一直以为王兄在怪他当时没有拦住蒙面歹徒,以至于让他流落在外二十年。 兄长文治武功,雄才大略,不可否认伊白陌确实是位出色的君王。他有着独树一帜的治国手段与锐利的眼光,势如破竹地带领着伊国独步天下,终于铸就了这个首屈一指的强国,也可以说大祁能有今天,伊白陌功不可没。 万事俱备,只差新皇归位。 谁知他却不爱江山爱美人,突然带着侍女纸鸢走了,毫无预兆的别离令人猝不及防,于是他不得不临危受命仓皇地接下担子。 先是亲妹伊婕辞世,再是挚友栖风病逝,三年前王兄伊白陌走了,连最小的弟弟伊誉也于几日前离家上山求道。 最后他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还要收拾一堆烂摊子。 漫漫长路何其修远,他还能撑到几时? 旧日种种皆由梦境重现,半梦半醒之间,一滴浊泪悄无声息地淌落。 “累了就去歇着,你们人活着不就是图个自在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伊扬猛然一睁眼,此刻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 伊白陌翘着腿正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右手飞快旋转着毫笔,左手做着左右翻页的姿势,而空中漂浮着他那堆积如山的奏折。 这些奏折哗啦啦地在空中不断翻页,伊白陌的眼珠不断在各页纸间来回转动,迅速阅览一遍文章之后,便用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下笔落字。 他游刃有余地用两只手同时操作,将改好的折子俨然有序地堆作一处,整个动作流畅自如,无一点多余之处。 “我怕不是在做梦吧……”伊扬看了半天仍不可置信,张口便是这句话。 “你方才一直喊着本尊的名字,还边喊边哭,想来你对本尊曾经有些不愉快的回忆,本尊出于一点歉意,便决定帮你把这几堆积压的奏折批了。” 朽月斜去一眼看伊扬,发现他脸上泪痕未干,自觉亏心且又没安慰人的本事,于是干咳一声说:“这没什么好惊讶的,你还是办事速度太慢,以前本尊在西昭之时也是这般批改奏折,不然你以为哪来的效率呢?” 伊扬神情激动,忘乎所以地上前一把抓住朽月的胳膊,用颤抖的嗓音问:“王兄……你,你回来了!?” 朽月批完最后一本奏章,波澜不惊的淡眸飞鸿掠水般瞟了他一眼。这位朽木之神似乎半分不受对方情绪感染,无喜无怒无哀无乐,不知用何种情绪回应才恰当。 “本尊找你有点事。”朽月用稀松平常的语气道明来意。 这位大祁皇帝发觉自己过于激动,顿时脑海想起来什么东西似的,随即缓缓松开朽月的衣袖,偏头将脸上泪痕拭去。 待他稍稍平复了心情才展颜询问:“王兄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朽月径自负手起身走至窗台边背对着伊扬,她做事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也懒得编出一些理由糊弄他,于是单刀直入地问:“五年前本尊和纸鸢两人来到雅兴,这期间所发生之事你都与本尊说说。” 面对这种奇怪的提问令伊扬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虽有疑惑但对王兄伊白陌过于信任,几乎是知无不答言无不尽:“确切来说,王兄是带着三人来到雅兴的,并非只有两人。” “带着三人?”朽月眉宇颦蹙,面带疑惑地问:“除了纸鸢,还带了谁?” “当时王兄身边另外跟着一位从西昭宫里出来的绣娘,名唤舒云,还有一位姓顾的白面郎君。” 顾之清跟在莫绯身边她不意外,不过没想到他连肖舒云也带来雅兴了,这只蝎子倒是挺会怜香惜玉! 朽月内心哼哧一声,真是可惜了他那后宫三千妙龄女子,跟着他逢场作戏,讨欢迎笑不成却还白白让乱兵糟蹋了去。 “他走的时候不仅带着纸鸢,也将肖舒云和顾之清一并带走了?”只要联想到这四人一起游山玩水的画面,朽月便惊现出一脸的不可思议。 “他?” 伊扬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这位‘兄长’,审视的目光止不住在她身上来回巡梭,半疑半惑地哂笑道:“王兄,你难道还分两个人不成?那时的你和这时的你难道不是同一人么?” “当然不是同一人了,”朽月脱口而出这话时,才发觉说漏了嘴,紧接着立即又补了一句,“彼时的你与此时的你难道是一成不变的?人间世事无常,须臾间风云变幻,今时怎能与往日同?” 听着这番充满谬论的连篇废话,伊扬差点就被绕进去了,他心里若非似明镜一般亮堂透彻,也不会坐上一国之君的位置。 不过他是一个即便知道亲人蹊跷可疑,也愿意试着相信对方的人,俗称不见棺材不掉泪,五年前如此,现在也如此。 “王兄说的是。” 伊扬看了眼他那古怪的王兄,微笑着默默地坐回了桌案前,还命守夜的宫女端了两杯热茶来。 奉茶的宫女进书房时见凭空多了个人,脸上略感惊讶,走到朽月身前置茶时不由地多看了两眼,当认出这位深夜来客时她不免心头一惊。 这宫女曾在宫中见过这位风逸多情的白王,那双笑意深深的眸子惑而不妖,当其情目半开半合,睫眸扑闪迷离之时令人尤为心动。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现在见他却多了几分清冷萧肃之感,宫女临走时又偷偷瞅了几眼朽月,确认是他本人后才欣然退下。 “舒云姑娘在五年前那场暴/乱中香消玉殒了。” 伊扬揉了揉双眼,平淡地陈述了这个事实,夜以继日的忙碌令这张年轻的脸上满是疲惫,甚至还有一点沧桑。 朽月一脸茫然地回头望着他。 “她是为王兄挡的剑。”伊扬特意提醒道。 “你将事情原委细细说来。” 伊扬暗自叹了一声,果不其然,这次王兄回来似乎对五年前的事一概不知,难不成真的失忆了?他遭遇了什么吗? 他心里一连串的问号,但却出于尊重和信任,没有问出来。 “五年前,雅兴城内忧外患,为弟奉王兄之命带兵东征莫梁,令栖风君留守雅兴。哦,顺道一提,栖风君正是您举荐过来的杜胥远杜公子。” “这我知道,你继续说。” “丁伯喜等一干陈国残存乱党投靠莫梁王族莫氏兄弟,他们在雅兴邻近的若干城池制造暴/动与杀戮,企图动摇民心以此引起我们内部慌乱。而其中有一位名唤柳复的叛军头领便把是策划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柳复是莫延征和莫延程两兄弟安插在雅兴的奸细,此人的手段异常凶残暴虐,不仅对我们的心腹下手还公然挑衅侯府,更猖狂的是他们还残害无辜百姓,每屠杀一处便以留下血字为乐! “栖风君花了三月有余才将乱军逐一清除,他身边的冷姑娘也出了不少力,整个雅兴多亏栖风才得以保全。但由于栖风连日操劳过度,他本就孱弱的身子每况愈下,最后不堪重负病入膏肓。” “我听闻消息后唯恐生变,立刻从前线赶回雅兴,虽赶上了见杜公子最后一面……唉,奈何还是难挽英才!” 伊扬说到好友辞世时不免黯然神伤,知音弦断后久久不能释怀,为此消沉了一段时间。 朽月点点头,知道他口中所说的栖风君杜胥远便是天上刚归位的彦曲星君。 第22章 来龙去脉(二) 那时听闻好友病重,伊扬闻讯便匆匆赶回。 他始终忘不了杜胥远临终看他的眼神,是一种未能帮护他到最后的遗憾,其中还夹杂着壮志未酬的不甘。 “我在回到雅兴的路上,恰巧碰上了三哥伊宏,胡邬等地让莫延征军队占领,他从胡邬逃难到了雅兴,于是我便将他带进了城并安置在侯府中。” “呵,恰巧?”朽月忽然轻笑一声,那语气似问非问,仿佛已看透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伊扬敛眉苦笑,于是继续说道:“谁知一到侯府时正逢栖风病危,我与三哥赶去时,他已经不省人事,嘴里还不停念着冷姑娘的名字。 听下人说冷姑娘私下交代他们需好生照顾栖风君,她要出一趟远门去取药,当栖风问起便说她有事得回家乡。冷姑娘一走便再也没回来过,也不知是遇上了什么事,到头来连栖风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应该是见上了。”朽月漫不经心地宽慰道,说是宽慰有些勉强,她那话反让伊扬一头雾水,大惑不解地问:“此事我并未听闻,王兄此话何解?” 朽月瞥了伊扬一眼,转而岔开了话题:“本尊当然知道的比你多一些,所以之后呢?” 回忆。 之后杜胥远形容枯槁地卧于病榻中,病骨支离,神思混沌不清。 病榻前,伊扬抓着杜胥远的手,但他的双眼却紧紧盯着一旁的伊宏看,嘴里含糊不清不知在说些什么。 只见伊宏上前走了几步向杜胥远微微倾身致礼,一脸毕恭毕敬地颔首道:“久闻栖风先生大名,只恨早不相逢,今日于此得见虽了心愿,却不成想先生竟会病得如此严重……伊宏还望先生多加保重,祝先生能早日康复,快点战胜病魔。” 见伊宏上前,伊扬才介绍说:“此乃我三哥伊宏,在回来的路上遇见的,想着四处兵荒马乱不安全,我就携他一道回雅兴来了。” 谁知杜胥远一听,猛然伸出两手欲上前去扼住伊宏的脖颈。 伊宏见状兀自往后退了一步,杜胥远抓了个空还因此差点翻下榻来,幸亏伊扬及时将他扶稳,强行将他按回枕上。 惊魂未定的伊扬不免好生嗔怪道:“栖风君,你怎不顾身子羸弱还这般激动?就算天塌下来也不必如此惊慌!先生大可放心,如今本侯回来了,万事皆有我呢!哼,不就是几个残党乱匪,本侯难不成还拿他们没辙么?” 但无论伊扬说什么,杜胥远仍然死死抓住他的手腕,纵有千言万语却奈何口不能言。杜胥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处,他突然一阵咬牙切齿,因为看到了伊宏站在伊扬身后正冷冷地朝他阴笑! 终于,杜胥远在回光返照前口中吐出了两个字:“柳……复!” 他方一说完,便翻了眼白溘然长逝。 伊扬当时只以为栖风没能手刃恶人而心中有憾,而未有多想,还为他亲自操办了一场风光大葬。 栖风生前为雅兴鞠躬尽瘁,生得百姓爱戴,死后全城同哀,禁娱三月。 杜胥远死后的第三天,假白王莫绯来到了雅兴。 侯府此时正紧锣密鼓地办着白事,前来吊唁的人不绝如缕,全府上下一片忙碌。 守门家丁倒是一眼就认出了顾之清,但对那位长身玉立,容姿熠然的绛衣公子全然不识,不敢贸然放行。 家丁看那他身边还跟着两位端丽冠绝的妙龄女子,料想此人定是某位贤身贵体的大人物,遂上前将顾之清拉至一旁询问:“顾公子,你身旁这位公子是何人,你们今日来祁临侯府可是为吊唁一事?” “你觉得他像是来参加丧礼的?” 顾之清瞅了眼穿着一身绛红的‘伊白陌’,他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在络绎不绝的丧客之中显得尤为突兀。 顾之清拂去额间虚汗,无奈道:“我建议你赶紧去通禀你家侯爷,这位公子你可怠慢不得。” 家丁听顾之清这么一说,慌忙瞅了一眼那位神秘的男子,碰巧对方也正看着他,忽远远地对他粲然一笑,彬彬有礼地道:“听说我弟弟祁临侯前几日回来了,劳烦你去与他说一声,就说我伊白陌在此等他。” “伊……白陌?”家丁登时瞠目结舌,大喜过望地脱口而出:“你是白王?!” “嗯,正是本王。” 这位‘白王’笑意阑珊,温文尔雅的举止给家丁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 家丁虽没见过白王本人,但是侯爷就在府内,这人要是敢假冒国主一眼就会被识破,所以暗自猜测应该是他本人无疑了。 其实他只是觉得不可能有长得这般好看的骗子,但事实上,会唬人的骗子都长得挺好看。 守门家丁六神无主地将侯府管家叫来,那管家却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对惊慌失措的家丁说:“你立马通报侯爷一声,就说白王驾临,快去!”然后才不卑不亢地跪下行礼:“老奴不知白王圣临,有失远迎,如有不周冒犯之处还请宽恕。” “老人家起来吧。” ‘伊白陌’将管家扶起,又抬眸看了眼头上那两盏随风摇曳的白纸灯笼,大门两旁还贴着一对白花花的挽联,茫然不解地问:“有谁故去了么?” “唉,是栖风君,他突然在三天前的夜里病逝了。”老管家如实作答。 还没等‘伊白陌’反应过来,从朱门内蓦地传来一声惊讶的呼喊:“王兄!你怎么来了?” 伊扬腰间还缠着一条白丧巾,只听到‘伊白陌’这三字时就急匆匆地从灵堂赶来,乍一见王兄安然无恙地站在门口,不禁有些忘乎所以,上前大手一揽便抱住了他。 显然,这个白王还没适应这种亲密的兄弟之情,皮笑肉不笑地将他的双臂松开,不愠不怒地拍了拍对方的臂膀,莞尔道:“没想到祁临侯竟这么想念本王,这兄弟情真令人感动……不过,弟弟下次再见到我时可切莫再像这般热情了!” “为何?”伊扬奇怪地看着他这个阔别已久的亲哥哥。 ‘伊白陌’闻言噗嗤一笑,假势嗔怪道:“你这么大的人了,该注意场合分寸才是,免得让人笑话了去,弟弟觉着呢?” 伊扬恍然大悟地拍了拍额头,惊醒道:“王兄说得有理,臣弟下次定当注意!” “纸鸢见过侯爷。”一直在旁边的安静少女向伊扬微微委身作揖,柔心弱骨的身子如风中之柳。 一边的肖舒云也跟着纸鸢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礼。 “这位是?”伊扬对肖舒云眼生,他不记得伊白陌身边还有这样一位侍女,于是随口一问。 “民女曾在西昭宫中司任绣娘一职,有在宫中见过几次侯爷的,侯爷不曾注意便是了。” “原来如此,”伊扬对她回以客气一笑,转身对白陌说道:“王兄,有什么事进府再说。这几日我正为栖风君办理后事,不知王兄要来,臣弟此次着实欠缺考虑,若因此而影响王兄的心情实属臣弟之过。” “无妨。” ‘伊白陌’不在意地说道,脸上笑颜不减,与伊扬并肩进了侯府,明显没有因为别人的丧事而影响心情。 顾之清,纸鸢和肖舒云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也一道进去了。 —————— 朽月靠在椅子上捧着自己的半边脸静静地听着伊扬讲述,伊扬仿佛是在帮着他这位失忆王兄努力还原某段记忆一般。 或许也是某种试探,朽月多少也察觉出来了,只是保持着缄口不言,不予置评。 伊扬只觉得此次王兄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段时间不见,他整个人由冷傲变得亲和起来,那言笑晏晏的模样令人有些无所适从。 说来也十分好笑,正因为谁也不会想到,这位和颜悦色的白王正是声名狼藉,受世人唾弃咒骂的莫梁昏君莫绯所倾情演绎的。 ‘伊白陌’被伊扬带到了会客厅,顾之清一改往日嬉皮笑脸,难得乖巧地在角落坐下。 纸鸢和肖舒云本来碍着身份不敢随意落座,不过伊扬纵横沙场随性惯了,来者即是客,便也将两人招乎过去坐下。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位穿着丧服的男人,瞧见伊白陌稳如泰山地坐在主位上,先是一愣,又顷刻恢复了神色。他忙走上前来在莫绯面前屈膝跪地,谦卑温驯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臣弟见过王兄。” 莫绯盯着伊宏的后脑勺狐疑了半天,他实在猜不出这是伊白陌的哪一个弟弟,不过可以看得出来一定不是他的亲弟,因为与方才伊扬的反应截然不同。 有一点让莫绯很失望,就是这些个兄弟姊妹竟没一个与伊白陌长得相似的,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龙生九子,各不相同? 伊白陌打量了伊宏一遍,十分客气地笑道:“起来说话。” 谁知伊宏听他一笑,心里不免打毛,仍然跪地不起:“臣弟惶恐,不经王兄允许私自来此,还请王兄宽恕臣弟擅离职守之罪!” 擅离职守?莫绯不知所以然,又怕露了马脚,于是试探地问道:“你既然知罪,那为何又违背本王的命令?” “请皇兄息怒,臣弟谨遵皇兄旨意一直守着疆界,但前段时间莫延征带兵攻城,臣弟一直负隅顽抗,势死守城。敌军围攻七日后奈何城中断了粮草,胡邬城破,臣弟也是不得已才弃城而逃,请王兄责罚!” “永珍太妃呢?”伊扬不禁皱眉问道。 “母妃他……”伊宏被这么一问,眼睛突然红润起来,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说:“臣弟没能保住她老人家,等我赶到时她已经……王兄!我母妃他老人家死不瞑目啊,请王兄为臣弟做主!” 伊宏突然用膝盖往前挪了几步,笔挺地跪在莫绯跟前,泪眼婆娑地抽噎着。 莫绯心道有点意思,看来他是让伊白陌给发配边疆了,且不论他嘴里有几句真话,单凭他现在的这副哭相就已经很令他恶心了。 见莫绯毫无反应,伊宏由小声啜泣转为声泪俱下,一边哭着一边苦苦哀求莫绯为他做主。 伊扬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拳锤在了木桌上,义愤填膺地对莫绯说道:“哼,莫延征欺人太甚!只要王兄发话,臣弟立马去将疆土抢回,为太妃报仇雪恨!” 莫绯视线从伊宏身上移转到伊扬身上,眼波流转间已有主意,于是温言和声劝道:“哦,原来是莫延征干的好事,嗯,本王知晓了,事关伊国门户安全,胡邬是一定要抢回来的。只是我军还在东边征战,现忽然要召集人马去攻抢西疆边境的胡邬,只怕眼下为时不宜,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弟弟还是莫要冲动得好。” 伊宏闻言,似有不甘,抬起涕泗交颐的的脸看着莫绯,欲开口再次哀求。 还没等他出声,伊扬倒先抢了话:“是臣弟糊涂,我军主力还在莫梁驻守,在根基未稳之际贸然撤军的确欠缺考虑,实在是远水解不了近火。” “西昭不是还有些兵马留存么?可否调遣一二?”伊宏见缝插针地打起了西昭驻兵的主意,看来是十分坚持抢回边境要地胡邬城了。 看来白陌公子这位弟弟也非等闲之辈,莫绯嘴角勾起会心一笑,立马知道了他打的什么算盘。 伊宏主张调军远攻胡邬必定有诈,这招声东击西可谓一石二鸟之计,既可乘虚拿下西昭,又可在胡邬埋伏一波大伤伊军元气。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时远在莫梁的主力兵马粮草断了供应,不得不回过身来对付已占山为王的莫家军。 莫绯目光没在伊宏身上,相比于看男人,看女人要来得赏心悦目。他从方才就一直盯着侍女纸鸢看,那双流盼的眸子像会说话一般,令痴人心魂飞驰。 纸鸢许是被这样看着感到尤其不适应,这位琼姿花貌的病中美人窘迫得双脸红透,恨不能蒙上对方的双眼才好。 非要厚脸跟来西昭的绣娘肖舒云就坐在纸鸢的正对面,‘白王’这样炙烈的目光令她不得不生出一丝妒意。 从槐山去雅兴的路上伊白陌就一直抱着纸鸢,饭食药汤皆由白王亲自送入口中。肖舒云闭眼也不是,睁眼也不是,只怨自个没本事让白王喜欢,还落得险些被驱逐的下场。 “这倒不是不可以,本王会从西昭抽调两万兵马去胡邬。”莫绯突然开了口。 伊宏见伊白陌松了口不禁心中暗喜,默默地揉了揉跪麻的膝盖,就等着叫他起身入座。 莫绯偏偏没让他如愿,拿起桌上的清茶品了一会,末了才道:“就由本王的手下领兵出征吧。哦,对了,你要一起去吗?” 这后一句是问的伊宏。 “手下?”伊宏茫然。 “喏,”莫绯朝顾之清哪里努了努嘴,向两人示意就是这货。 伊宏和伊扬蓦地转头看向顾之清,此刻正昏昏欲睡的白蛇郎君突然感觉到几股焦灼的目光投射身上,立马挺直腰板打了一个激灵。 什么?出征?原来伊白陌方才说的手下是在说他? 顾之清目瞪口呆地用手指指着自个问:“公子你确定要我去?” 莫绯颔首掩笑,表示他理解的没错。 “王兄,这位兄台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应是无半点带兵打仗的经验吧?” 伊扬从小在军中混迹不免有所质疑,哪块是能上战场的铮铮铁骨,哪块是纸上谈兵的二吊子他一看便知。 顾之清肤脂白净,面若敷粉,况且他全身没个二两肉,一看便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软脚鸡,谁都不敢相信他能骑马射箭,更别提上不上得了战场。 就连顾之情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本事。 话说回来,顾之清在妖界可是出了名的‘顾小跑’,跟其他妖怪打架就必须要做好打不赢的准备。 顾之清做蛇的准则就是打不赢就跑,他逃跑的速度已堪称六界一流。要是上了战场打不过敌军,他很有可能会弃兵而逃,溜之大吉。 “此事就这么定了。” 莫绯语气坚定一锤定音,已做的决定丝毫不容置喙的作风倒是与朽月如出一撤,都是霸道难伺候的主。 第23章 来龙去脉(三) 当晚,这三个‘亲兄弟’阔别重逢自免不得把酒言欢一番,莫绯不得不假笑逢迎这种令人难以抗拒的感人兄弟情。 伊扬一边向他敬酒一边暗自感叹王兄的确变得异常和蔼可亲,与他聊天也有趣得很。伊宏一开始还未曾注意,但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满桌的玉盘珍馐还未动,三人便先酩酊大醉被人拖回卧室,伊宏方才一直向两人拼命灌酒,谁知喝到最后自己先不省人事。 伊扬久经沙场,寒夜里常饮烈酒暖身,故练得一身好酒量,但奈何遇上了比他还会喝的五斗先生——莫绯。 谁叫莫绯以往就是整日花天酒地的昏君形象,他喝酒自然从没喝醉过,堪称‘酒池枭雄’。 莫绯见那两人醉如烂泥之后也趴在桌上应个景,而顾之清浑然不知地将他扶起往外走。 在被顾之清抬回去的路上,莫绯故意耍酒疯,嘴里嚷嚷着要扒蛇皮,吃蛇肉,还说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蛇这种滑不溜秋的软体蠕虫。 这些话搞得顾之清战战兢兢的冷汗直冒,生怕他一个心血来潮就把他炖了。 回到房间后纸鸢为他打了一盆热水,莫绯立刻‘清醒’了过来,步履如常地上前洗了把脸。 顾之清一脸幽怨地杵在旁边,感情方才那一通乱嚎乱叫是唬他的,他差点还信以为真了!心道这白陌怎么跟他主人一个德行? “看什么,小心本君真把你炖了。”莫绯正色道。 “咳咳,我说白陌公子,你该不会真的让我带兵打仗吧,这个我可不擅长啊!” 莫绯换下外袍准备就寝,瞥了眼顾之清,摇了摇头道:“你那德行本君还不知道么,呵,本君连你蜕了几次皮都知道!” “蜕皮?”纸鸢歪着头盯着顾之清,双眼迷离困惑,不解地问:“顾公子有什么顽疾么?” “哈哈哈……他确实有病!”莫绯捧腹大笑,顾之清则一脸铁青地瞪着他,从来没觉得白陌这样跟他主人一样讨厌过。 “风筝妹妹你别理他!”顾之清气道。 莫绯擦干眼角的泪水,好不容易止住了笑道:“纸鸢,你先回房休息去吧,本君与他还有事要说。” 纸鸢点点头,因她实在想不通什么顽疾会有蜕皮的症状,只好带着满腔好奇走了,在出门之前还有些奇怪地回头望了眼一脸菜色的顾之清。 “去把门关上。” 顾之清已经习惯了这位‘白陌公子’对他颐指气使,把门一关上他才反应过来,大晚上两个男人关门做什么? 还没等他有过多的遐想,一转身差点就没把下巴惊掉—— 莫绯已变回了原样,他一手支额地靠坐在案几旁,此刻正用邪佞的眼神睨视着他,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的蛇皮生扒了似的。 一种毛骨悚然的凉意吹拂着他的背脊,顾之清‘哐嗒’一声当即双膝着地,眨着无辜的小眼可怜巴巴地望着莫绯,那一脸的求生欲直教人鄙视不已。 “主……主人!?小顾这些日子直念着您回来呢,原来您老人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真是太好了!” “得了吧,如果你还想留着你的蛇命最好废话少说,否则本君把你的嘴缝上!” 顾之清立马屈服于莫绯的淫威之下,捂着自己的嘴巴声音含混地答道:“唔……小顾不说了!” 只要想到这条蠢蛇最近几日的表现就让他头疼,莫绯揉了揉额心,没好气地说道:“接下来本君要交代你个事,还不附耳过来?” 顾之清一听便乖乖将耳朵送上,然后一顿小鸡嘬米地点头。 “明白了吗?”莫绯问。 顾之清摇头又点头。 “嗯?” “明白!” 之后,一切如莫绯预料的那般,顾之清领着三千军马走的第五日,莫家军便带着大军赶赴西昭,同时雅兴城被一支胡邬军得水泄不通。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那是伊宏背地里偷偷训练出来的死士,这些死士个个身强体壮,脸上都有统一的夸张印纹,穿着异域服饰,一个个灰头土脸都跟野人似的。 他们此前一直被伊宏藏在雅兴城附近的郊野中,为的就是等待最佳时机。 这日栖风君入葬北郊早陵,祁临侯伊扬要亲自送挚友一程,于是也跟着送葬仪队出发。 摸清‘白王’和两个丫鬟独自守在雅兴城中,伊宏暗知机会来了,于是发动一干死士血洗侯府,欲刺杀白王伊白陌。 这些强悍的胡邬人拿着大刀闯入侯府,先将守卫斩杀,接着便开始大肆屠戮府内无辜的仆人,无论男女老少一概不留活口,一直从外厅杀到内院。 侯府本就办着丧事,那些还未撤下的白帷素幔上被染红一片,红白二色骇心动目。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横七竖八的尸体横陈各处,几乎全是一刀割喉毙命。 正值午后,困意缱绻,假白王莫绯躺在院中的摇椅上小寐,树荫落下一片沁人心脾的凉意。 几个人高马大的死士率先闯入,他们身上沾染着浓重的血味,府中哭天抢地的呼喊求救声此起彼伏。饶是如此,他们眼前的这位伊白陌仍在闭目养神,不见起身。 “头,那个就是白王吧,都大难临头了,还这般悠闲!你猜他是真睡还是假睡?”一个胡邬死士问旁边块头大的疤痕脸头目。 “管他真睡假睡,上前砍他一刀试试!” “有道理!” 接着几个死士便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他们观察了一阵这位正在熟睡中的男人,然后抬头互相使了个眼色,几人会意地举起右手血迹浸染的刀对着躺椅上的莫绯砍去。 这些侩子手们动作利落,手起刀落后‘砰’的一响冒出白色烟雾。 他们杀人如麻,往往一刀斩下会有实打实的快感,但这次刀感空软绵绵无力,感觉没砍中什么,但又感觉砍中了什么。 等烟雾慢慢散去,他们才看清楚摇椅上的物体,那根本不是什么白陌,而是灵堂里的一个纸人! 这些胡邬人面面相觑,当知道自己被耍后气得脸红筋涨,纷纷转身四处察看,嘴里喊着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白陌的踪迹。 “诸位不请自来,在这里找什么呢?呵呵……难道是来找死的么?” 一个令人发憷的声音从满院子的胡邬人头上传来,这些人闻声齐刷刷地抬头往上看。 只见‘白陌公子’正悠闲地坐在屋顶飞檐边上,这人似乎不惧危险陡峻的高度,径自垂下晃悠悠的两脚来。 “他在上面!” 这些胡邬人激动地叫嚷着,但发现这高度根本没法上去抓他。 “搬梯子!”疤痕脸头目用粗嗓门喊道。 于是有人很快搬来梯子正准备爬时,莫绯用纤长的手指轻轻一弹,梯子瞬间化成了一堆齑粉。 “头,他会妖术!” 疤痕脸恶狠狠地笑道:“哼,给我上弓/弩!” 烈日之下,箭头的反射出锐利的冷光,漫天的箭雨朝屋顶上射去。 莫绯双手背于腰后,闲庭信步地在屋顶上走来走去依然毫发无损,速度倒也不快,但就是没有一根箭能射中他。 没过一会,他们便已经弹尽粮绝,而那屋顶被乱箭射得跟刺猬似的,莫绯岿然不动地立于屋脊上,那双笑眼早已洞悉一切。 “这就没招了?那现在该轮到本君了吧?” 莫绯勾起一抹妖惑的笑意,向前伸直了一只手臂,食指朝下方略微一挑,底下的几个大汉便开始举着刀口往对方身上砍去。 这些死士身体完全不受控制,院子内惨无人道的喊声一声更比一声高,这些恐怖的惨叫令人不寒而栗。 终于,院子里安静下来了。 莫绯支着头卧在屋脊上纵观全场,此时正饶有趣味地看着这幅他最满意的作品。 只见满地的头颅在打滚,到处都是残肢断臂,一根根被削成人棍的躯干血肉模糊。 院子中还站着最后砍赢全场的勇士,正是那个大块头疤痕脸头目,他在最后的厮杀中幸存了下来。 这人麻木地望着一地残躯,一身衣裳沾染着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的鲜血,手中握着的大刀已砍得口缺刃卷。 他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了,呆立片刻后漠然地将刀口对准了自己的脖子——自尽了! “啧啧,真是无趣。那么现在,我该去找找我那好弟弟了!” 莫绯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悄然离开,只留下一地触目惊心的肉块和残肢。 回忆中止。 伊扬在为朽月描述这部分的时候打了一个寒噤,他说他在战场上也没见过这么残忍的画面,不过他到现在还以为是那些胡邬死士自相残杀是因为突然疯了。 只有朽月才了解那些完全是莫绯能够做得出来的,当然她不可能说破,她还没蠢到平白无辜地抹黑自己,毕竟莫绯是顶着她那张脸做的那些事。 伊扬起身舒展身骨,用手锤了锤酸痛的肩膀,略有尴尬地笑道:“呵呵,说起来我打小就不爱念书,小时候贪玩爱闹令母后十分头疼,还要多亏王兄的教诲和督促,这些事王兄肯定没印象了。我本意不在朝堂,如今看起这些折子来尤为乏味,倒还不如打仗有意思。” 朽月神思教伊扬打断了,听他话里行间似乎有抱怨的意思,怨她撂担子撒手不管,委这般重任于他。 “既承其果,莫追因由,力行本分,无谓天命。”朽月不咸不淡道。 她将这句枯阳原本对她说过的话原封不动送给伊扬,劝解开导这事一向都不是她擅长的,枯阳倒是在她身上费了不少口舌。 伊扬听完先是一愣,神色微动,品味半天才道:“兄长教诲的是。” 第24章 来龙去脉(四) 于是伊扬灌了一口浓茶醒神,又接着讲了下去。 “当我听闻侯府生变时旋即带兵杀回,但已不见王兄的踪影。因为担心兄长的安危,清理完剩下的胡邬死士之后我命人四处寻找,最后在柔烟湖上发现两艘画舫正在对峙,其上正是王兄和伊宏。” 莫绯正歪坐在一艘画舫的亭顶上,满脸阴翳地盯着对面那艘画舫,忽然他嘴角噬起冷笑,因为在被他拦住去路许久后,对面的船舫终于有了动静。 伊宏将船舫的门打开了,随后将五花大绑的一男一女推到甲板上,那被绑缚的两人口中均被塞严了布团无法出声。 被绑的女子自然是纸鸢,伊宏很清楚只有她才威胁得了伊白陌。 但是另外一个人却让莫绯十分困惑,看模样身形是个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孩,此刻正瞪着一双惶恐失措的大眼哀望着他。 莫绯看了眼纸鸢又看了看她旁边那小孩,蓦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只见他眉头一皱,无奈地喟然长叹道:“白陌啊白陌,难不成你给本君戴了顶绿帽子了?!” 对面三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伊白陌’自己念着自己的名字,他们谁也不知道莫绯是把那小孩当成伊白陌的私生子了,而且还以为是他和纸鸢两个人的…… 纸鸢:??? 待伊宏将两人口中的布团一撤去,两人争先恐后的呼喊声打破了平静。 那小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喊道:“大哥快救我!我是被三哥骗来这里的,他说你在雅兴,我就跟着他来了!谁知他不仅将我绑起来还喂我吃奇怪的东西,现在连纸鸢姐姐也被他一起抓来了!” 莫绯听完那小孩的话松了一口气,心里暗暗庆幸原来也是他弟……不过他弟怎么那么多啊?吃了六位弟黄丸啊? “公子不用管我,先救六殿下!”一旁的纸鸢也朝他在喊。 莫绯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伊宏的大笑打断了。 “哈哈哈,伊白陌,这两人都被我喂了毒药,解药有且只有一粒,就看你要选兄弟还是要选女人了,哈哈哈……” “当然是选女人了。”莫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道。 对面的伊誉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眼巴巴地问:“大,大哥,你不要我了?” 这时伊宏突然激动地上前摇着伊誉的肩膀说: “六弟,你没听错,他选了这个女人!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说我们连衣服都不如,岂不是很可怜?当初他就是因为这个女人才刁难我,呵,还将我发配到了边远的胡邬!可怜我那母妃不堪长途跋涉,一到胡邬后便水土不服地病倒了,之后身体更是每况愈下。托王兄的福,她老人家在三个月前就驾鹤西去,死前还交代我要将她的尸骨带回故土安葬!” 哎呀呀,真是一出不可多得的好戏,莫绯差点就要拍起手来,不过还是忍住了,因为这不是白陌会做的事,他得维持好人家的完美形象。 “我的好弟弟,若要什么都怪罪到为兄头上,那事情可有的算了。这样吧,既然你的目标是我,你就说说要我如何做你才肯放过他们二人?” 莫绯从亭顶倾身一跃,衣袂翩翩地落到船舷上。 “好说,那你就先把自己左手砍下以示诚意如何?”伊宏阴阳怪气地说道。 “不要啊公子!” 纸鸢声音刚落,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咔嚓’一声,莫绯就将自己的左臂十分干脆地卸下了,鲜血潺潺从断口流出,染红了一片湖面。 “怎么样,够诚意了吧?”莫绯面不改色地笑道,不痛不痒地眯着眼斜睨他。 伊宏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个可怕的男人,这人断了胳膊依旧晏然自若,好似断的不是他的手臂,而是别人的一般! 伊宏见‘伊白陌’如此惨烈的模样心情大好,开怀笑道:“哈哈哈,倒是爽快啊王兄!既然你这么有诚意,为弟就告诉你一个救他们的方法。” 伊宏说罢蹲下拍了拍伊誉的小圆脸,发现这小孩正气愤地瞪着他,脸颊鼓涨得像一只河豚,两只小眼珠都快瞪得恨不能弹出来。 “呵呵,六弟,你不用这般恨我,三哥也不是天生的坏人啊,坏人都是被逼出来的,你以后啊千万别学三哥就好!” 伊宏说完起身一脸憎恶地看向伊白陌,用颇为狂傲的语气对他说:“我今天突然想练练箭术,王兄就勉为其难地当一回弟弟的靶子如何,弟弟若是练得高兴了自然会放过他们!” 谁知伊誉这小子一听急红了眼:“三哥,你还是我三哥么?你要是敢射王兄大哥一箭,今后我就不认你这个哥哥了!” 说着说着他眼眶两颗豆大的泪珠就啪嗒掉了下来,毕竟还是个天真懵懂的小孩,不知何为人心不知何为世界。 莫绯故作为难地挑眉一叹:“唉,行呀,就如你所愿!” 他说着看向一边哭哭啼啼的伊誉,好笑地安慰道:“小孩儿你别哭了,他可不会因此放过我的,还是省点泪水等下留给我吧,待会我可能会挺惨的。” “呵呵,王兄说得在理。” 伊宏一面露出十分‘亲切’的笑,一面熟练地在一旁搭弓上箭,准备将箭头对准莫绯。 只见他箭头左指右指举棋不定,摆弄了一会忽然懊恼地将眉头一皱,孩子气地撒娇道:“王兄,你说我我第一箭射哪里比较好呢?” “这要看弟弟心情了。”莫绯回以礼貌一笑,神情悠然自得,看起来这人肉靶子他当的还蛮高兴。 “那就左腿吧!” 随着伊宏话音一落,‘咻’地一声,弦上之箭瞬间飞出正中莫绯的左腿上。 莫绯欣然受之,紧接着他肩膀右臂,腹部,右腿全都中箭,整个人跟个针包似的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见那位‘伊白陌’依旧神色如常,伊宏气急败坏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怪物!怪物!怪物!我明明将箭头都淬了毒,中了那么多箭都没事,呵呵,看来真是活神仙啊!那神仙哥哥你再受弟弟最后一箭,不管你受不受得住我都会放过他们!” 莫绯浑身殷红一片,他本就穿着绛色长袍,如今混染了自身的血迹,这袍子看起来更是红得耀眼,中箭之处如同开满了无数娇艳的喋血牡丹。 “快些吧,有人来了。”莫绯提醒道。 伊宏猛地转头看向东边,湖面上飞快驶来十几条轻舟,舟上全是剑拔弩张的弓箭手。 其中有一条船乘风破浪而来,几乎要接近这两艘画舫了,他一眼就看见了站于船头的伊扬。 伊宏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切,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也罢,这样精彩的画面自家兄弟一起观赏才有意思!” “三哥,快住手!”伊扬在三尺之外的湖面上对着伊宏喊道。 听见伊扬的声音,伊宏手上的弓箭并没有放下的意思,他回以恣睢一笑后右手的箭已离弦,最后一箭无疑是冲着‘伊白陌’的心脏的位置去的。 “不要!”纸鸢绝望地嘶喊着。 莫绯虽是魔类,也并非金刚不坏之身,若心脏受此一箭多少也会折损修为,届时还需花费几百年的时间来修养疗伤。 他正考虑要不要躲下这一箭时,身后一撇明媚的倩影闪过眼角,迅疾地挡在了他前面。 莫绯万万没有想到身后这艘画舫中还藏着一个人,一个容易被所有人忽略遗忘的人。 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倒下的肖舒云,莫绯惊诧之余欲上前将她托入怀中。 莫绯身上全是极为碍事的乱箭,就连左手还让他自个卸了,这种情况已然自顾不暇,他只好眼看着肖舒云倒在他脚边。 伊宏本想再射一箭,这时一支从天而降的长箭飞来射中他的手腕,伊宏惨叫一声,他手里的弓箭均纷纷脱手。 伊宏忍着痛将箭头拔出,他全然不顾右手的箭伤,咬牙切齿地用左手拔起腰间的佩刀正向伊誉砍去。 伊扬见状大惊失色地纵身跳上画舫,谁知方一上船舷,伊宏就瞪着惊诧的眼珠笔直地倒在他面前。 一道鲜红的血注将伊宏的脸分成两半,仔细看才知其额间似乎被一种透明的利器刺中。 伊扬关切地看向另一条画舫上,莫绯已经将断了的左臂接好,此刻他正一根根地拔着身上的毒箭。 他那泰然自若的神情令人咂舌,动作随意得就如同在拔几根葱一般轻松! “王兄你没事吧!”伊扬关切地问道。 “没事,你先救他们两个吧。”莫绯正敛着眉检查着肖舒云的伤势,无暇理会伊扬。 伊扬低头看见脚下的两个‘粽子’才想起来去给二人松绑。 肖舒云胸口的箭已被莫绯清除掉了,毫无血色的脸犹如一张宣纸一般无二。她终于躺在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男人怀中,脸上不见半分痛苦,有的只是异常满足的幸福。 她把头埋入‘伊白陌’的胸膛,一股血腥味灌入鼻腔。 纵是如此,她也甘之如饴地抓紧他,拥抱他,她不肯轻易放手,因为知道这大概是自己靠他最近的一次了。 “就这么喜欢白陌么?” 头上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肖舒云抬头茫然地看着‘伊白陌’,默然半晌确认是他本人后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莫绯叹了一口气,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奴婢第一次见到国主就喜欢得紧,咳咳……”肖舒云一说话胸腔就痛,喉咙立即涌出一口咸腥的血咳了起来。 “正好,我也是。”莫绯用着白陌的脸感同身受地盯着肖舒云看,这话他倒没有说出来。 “奴婢不图国主能喜欢我,只希望国主哪怕有一点点不讨厌奴婢也是好的……奴婢虽非国主软肋,能当一回国主的盾甲也已心满意足。咳咳……能死在心爱之人的怀里此生再无所求,舒云何其幸运……” 肖舒云的眉眼疲惫地慢慢合上,箭头的剧毒早已深入她的五脏六腑。 可惜的是,最终她都没能死在心爱之人的怀里。 第25章 人间尘断 “王兄,茶凉了。” 朽月喝着杯中的凉透的茶水,眼看杯子见底却还是未有所觉,伊扬亲自上前给她换了一杯热茶。 “王兄,你在想什么?”伊扬注意到朽月在发呆,于是有些好奇地问她。 朽月回神过来,摇摇头说:“你们凡人的欢喜只不过须臾,现在看来这短暂的一瞬也很有意思,无趣的是荒度漫长而虚无的年岁。” “这倒也不全然。有些人就喜欢追寻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六弟。说起六弟就让我头疼,他学父王求仙问道,整天不务正业还专习练些什么术法,很是耽迷于此。他前些日子离家出走说要去拜师求道,我拦都拦不住,唉,也只好由着他了。”伊扬无奈一笑。 想起六弟伊誉,朽月脑中立马浮现了昔日教他修仙练法的情景。感情是自己把他往这歪路上指的,罪魁祸首不正是她本人么?出于心虚,她决计闭口不言此事。 “柳复死后那些乱党反军都清除了吧?”朽月顾左右而言他。 “王兄不是不记得了么,怎知柳复正是伊宏所伪扮的?” 伊扬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位六根清明的仁兄,怎么看也看不出他是个失忆的,反倒像是个装糊涂的。 “猜的。”朽月不以为意地说。 “哈哈,不愧是王兄。” 伊扬见怪不怪地点点头,遂将后面的事简要地述说了一遍:“伊宏正是勾结外敌的奸细柳复,他自被调往胡邬后心生不满,太妃之死令他生了蓄反之意。伊宏故意让王兄把西昭的兵力调往胡邬为的就是调虎离山,并且透露消息给莫氏乱党,煽动莫延程派兵去围攻西昭。与此同时莫延征在胡邬城中早已设下埋伏,为的就是上演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 伊扬方说了个前因大概,朽月顿时知道了故事后来的终果,心领神会道:“调虎离山虎没走,请君入瓮入了蛇。” “不错!顾公子并没有真调兵去胡邬,而是令三军中途折返,与城中兵将两面夹击,莫家军大败,莫延程死于乱军之中。之后顾公子取了他的首级只身前往胡邬,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竟以一人之力夺下城池!” “具体经过民间各有传闻,说是莫延征在当晚梦见一条白色巨蟒,蟒蛇口中还衔着他弟弟莫延程的脑袋瓜子!接着第二天他忽然就得了失心疯,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的,口里还念念叨叨着说‘有蛇,有大蟒蛇要来吃人脑袋’……之后,莫氏乱党群龙无首后,顾公子便不费一兵一卒取了胡邬城。” 朽月抬头看了眼门外的破晓之色,见伊扬仍是兴致勃勃地准备继续说下去,于是适时地打断道:“你还是直接与本尊说说后来伊白陌带着纸鸢去哪了吧,本尊想知道这个。” “王兄赶时间么?难不成这次又不准备长留于此?”伊扬有些失落地问道。 “吾本过客,无意多留。” “既然如此,王兄你且等等。”伊扬见朽月去意已决,说完转身去书柜上拿出一封信递给朽月。 朽月用两指夹着信轻轻一抖,开始凝眉聚神地看了起来。 信上字体劲则铁画,媚若银钩,刚柔并济。真是字如其人,她一看便知是谁留的。内容原来是一首诗与一行留言:《莫逢归》 风萍杳迹暮作昏,云廊静寞不相逢。星浅孤灯照残忆,月复落西意沉沉。 非心占得三分近,才教别恨空余长。槿梦魂怜思将疾,佼骨化萤渡幽山。 诗末留字:卿之嘱言,未敢有怠,舜华山长候君归。 “自王兄离开后,这封信便凭空出现在了我书案上。王兄的字迹我是见过的,这封信很显然不是出自王兄之手,我一直思虑着这封信到底要给谁。现在我知道了,这封信是专门留给王兄你的,有人知道你会回来,他一直在等。” 舜华山?难不成他们去了那里? 朽月立即合信起身,暗忖信中纸鸢的状况似乎不好,不宜再于此逗留,她必须亲自去舜华山一趟看看究竟。 “王兄这就要走了么?”伊扬见朽月起身忙叫住她。 “嗯,伊誉我会帮你留意的。” 朽月没有回头,一拂袖摆便行色匆匆地往门外走去。 走到门边的时候她突然停了脚步,又似乎想起什么来,站在门边用手背将门帘一掀,欲言又止地盯着他看。 “王兄可还有何事?” 伊扬还以为她改变主意了,谁知朽月一本正经地说道:“人生苦短,祁武帝应及时行乐才是!” 还没等伊扬还未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朽月已化作一团青火遁去,倏然间无影无踪。 就在这天深夜,礼部侍郎之子刘河安突然在家中暴毙,可以说是事出突然,毫无预兆。 江则善在某家客舍落榻,听到这个消息时还颇感意外。 据说刘河安死得很是蹊跷,死状极为恐怖。尸体是在自家卧室地板上发现的,他身上绑着一层蛇蜕,双眼未合且净是眼白,嘴巴大开,舌头往外翻出,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翌日,客舍里的旅人都在议论刘河安让蛇妖索了命。 江则善越听越玄乎,有人说刘河安此前是有案底的,他为了攀附当朝陆丞相的千金,将前来投奔他的未婚妻暗中杀害,抛尸湖中,定然是他这未婚妻死后化作蛇妖报复来了。 此间恩怨此间清,因果循环,哪有什么毫无预兆的事。 江则善结清钱两后离开客舍,准备了一些祭祀用品,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便往晚陵去了。 晚陵是皇家陵园,寻常百姓家不得入内,但他曾得了祁武皇帝的特许,是可以进去祭拜的,不过需要跟皇帝祭拜的时间错开。 皇家陵墓有专人打扫和值守,园陵植被齐整,定期会有人修剪。 偌大的陵墓很是空旷,立朝以来还没谁葬在此处,倒是九泉之下的栖风君身先士卒地体验了一把此处的大好风水。 江则善穿过一条青石板铺陈的甬道,拐弯时看见一人站在栖风的陵冢前,身影凄凉,神情凄婉,是一位面容清丽的青衣女子。 女子不知会有人来,忙拭去眼角泪水,匆忙离开。 江则善刚唤了声“姑娘留步”,但他一眨眼的功夫,女子已然不知所踪。 他回过神来,发现栖风的墓前多了一束不合时令的梨花,花瓣莹白胜雪,冷傲沁骨,倔强如斯。 —————— 清晨的舜华山被曦光照拂,朽月上次离开的时候正值秋日,过了几个四季更替后眼瞧着盛夏时节到了,周山的景色与印象中的又大为不同。 木槿花依旧迎风开着,这种朝开暮敛的花,花期较长,有半年的时间都在开花。故花开又花落,新旧更替了几遭,朽月又见满山遍开的木槿。 路过山脚的茶馆时,朽月又遇见了那时在茶馆的说书老人——郭老儿。 朽月有些意外这个老儿竟还健在,抬脚走进茶馆中要了一壶茶,这茶不是自己喝却是添给那郭老儿的。 郭老儿年入古稀,却还精神矍铄地坐在茶馆一角吃茶,不过背脊还是依然佝偻着,弧度像极了茶馆附近的一座小木桥。 老头察觉有人走近坐下,凭一双蒙着灰翳的眼睛欲努力辨清来者,只觉面前这姑娘一身利落行头,品相不凡。 郭老儿纵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再难认出来,更何况如今他那双眼看东西都跟雾里看花似的,妖精在面前也辨不得真假。 “姑娘,尔从何来?”老者用苍老的声音笑呵呵地问道。 朽月垂目勾唇一笑,也不应答,伸出纤长的手指点着幽火在他眼前晃了晃,郭老儿顿觉灰蒙蒙的双目立即变得渐渐明亮起来。 她那一声清傲的声音令郭老儿打了一个激灵:“你是舜华山的山神郭荣吧?” 他曾听闻幻月岛的灵帝乃青炎所化,用一身骇人的毒火凌驾于天理法度之上,若非朽月本尊驾临他实在想不出第二人会用这火来。 郭老儿一见青火立马吓得跪在了地上:“不知灵帝到访,有失远迎,老朽在此赔罪!” “本尊上次来这倒还纳了闷,怎么连自个都忘记的事别人竟这般清楚,后来发现你不可能是道听途说的,也有可能你当时就在这座山上。郭老儿,你到处传播本尊的陈年往事这可还行?” 郭老儿擦去额间冷汗,模模糊糊想起了上次她来此处的情形,既悔眼拙没能认出又恨自己嘴巴怎么就管不住,他忐忑不安片刻后才壮着胆向朽月赔不是。 “还请灵帝恕罪,老朽以后定然将嘴巴捂严实咯,倘若有冒犯帝尊,还请帝尊原谅老朽这次!” “罢了!” 朽月因有事在身,不想翻出无关紧要的陈年旧账来,于是开门见山道:“可有在舜华山中见过一位年轻姑娘和一个看起来十分轻浮的男人?” “呃,这个嘛,姑娘倒是不曾见过,不过舜华山几年前来了一位老妇人就住在山坳处的木屋子里头,也不知是不是帝尊要找的人。” “老妇人?你起来,说清楚他们是何人?” “是,”郭老儿慢悠悠地从地上起来,恭敬地拄着拐杖站往一边后才慢条斯理地说:“这位老妇衣着举止不似乡村老妪,像富贵人家出来的老太太,大概是五年前跟着她儿子来到此处定居,她因为腿脚不便故平时很少下山来,前几年都是她儿子下山采买生活用具。后来她儿子不知因为何故无端枉死,就葬在一棵楹兰树下。” “此后,老妇人便一直守着她儿子的墓,每日都会去看上一回,风雨无阻。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呐!”郭老儿感叹了一声。 “老朽巡山时曾看见有一条白蛇常常在木屋附近出没,十分担心妖物伤人性命,于是跟着妖物一路随行。后来发现那条白蛇常常偷偷送些吃食给老妇,还会帮她驱赶山中精怪。” 他继续道:“可最近很少看见白蛇的影子了,老朽见她一人独居山中有些可怜,也会经常拿些食物给她。但是这阵子老朽眼疾发作无法上山,也不知她现在状况如何,帝尊可去山坳处寻访,看看她是不是您要找的人。” 无巧不成书,朽月越听越感觉不对劲,离开茶馆后就根据郭老儿指的地方寻去。 她腾云往下俯瞰,发现山坳有块平地,平地上确实有个不起眼的木屋,而且在木屋不远处就有一株青蕊盈枝的楹兰树。 满树繁花熠熠生辉,流光溢彩,在姹紫嫣红的舜华山上独树一帜。 这棵树与周围有些格格不入,在朽月的印象中,这棵树是不存在的,许是自老妇隐居此处才移植过来的。 经过楹兰树时,朽月心间隐隐觉得有些不自在,余光瞥了一眼树的那头,树下似乎立着一块墓碑,记得郭老儿有说过,老妇人的儿子就葬在楹兰树下。 朽月敲响了木屋的门,过了许久之后,木屋里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来人可是顾公子?咳咳,你好些日子没来了,出什么事了么?” 见屋外没有应答,里面似乎又叹息了一声,道:“门没锁,快进来吧。” 至此,朽月纵然无法接受这事实,也得迈着艰涩的步伐推门而入。 这声音听着陌生,但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听错的,只要这人一开口,她就知道是谁了。 外面天气很好,一派生机盎然,而屋内却是另一幅死气沉沉的景象。 几缕阳光从窗外投进屋内,洒在角落紧闭的床幔上,床下静静躺着一双精致的绣鞋。木屋虽然简洁宽敞,但灰尘遍布,看得出来很久没打扫过了。 木门一被打开,屋内便灌入一阵清爽的山风,屋内床幔被吹开一条狭缝,朽月迎面看见床榻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垂暮老妇。 老妇透着纱幔看见有人进来,那人逆光走来样子看不真切,但从身形来看并不是她口中的那位顾公子。 老妇久居山中素无远客,心中不禁开始疑惑,但胸膛莫名跳得厉害,于是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姑娘,你是?” 朽月步履沉重地走至床边,目光如炬地盯着床上,半晌,她才艰难地脱口而出道:“纸鸢,你为何会这副模样?” 老妇震惊地看着床帘被朽月掀开,她这一生朝暮思念的白陌公子如今正安然神定地站在床前。 纸鸢一时间千言万语凝噎喉间,想说点什么,热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淌出。 “咳咳,你是……公子?” “是我!” 朽月此时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她强压下满腔愤懑,委身去探纸鸢额间灵台。她记得昔日为纸鸢聚留了充盈的灵力,然而此时纸鸢身上的灵息竟然所剩无几! 朽月脸色越来越难看,她一把抓过纸鸢枯如树枝的手,嗔怒道:“为何你的灵息枯竭如此,莫绯何在?!” 纸鸢的手骨生脆得很,让朽月抓得骨节‘咯吱’响了几声。 见她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朽月才知用力太过,于是急忙将她柴如枯枝的手放下,默默坐到床沿上,垂下眼帘苦涩地看着这张饱经风霜的面容。 “抱歉,本尊来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诗是随便胡诌的。 第26章 合葬 朽月轻轻拭去纸鸢脸上的泪痕,指尖划过她干瘪得毫无血色的脸颊时,竟无意识地颤了颤。 纸鸢激动地语无伦次,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朽月立刻将她摁了回去:“本尊就在这不走,你别起来,躺着说。” 似乎怕朽月又再次离开,纸鸢的手抓着她的袖子紧紧不松,等她终于整理好思绪后,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公子终于回来了!” “你一直在等我?” 朽月将自己沉溺在阴影中,靠在床边垂眸打量着床上奄奄一息,行将就木的可怜人。 纸鸢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朽月,似乎对于公子这个装扮感到有点陌生和好奇,沉默片刻后她点了点头,露出苍白一笑说:“公子这模样真好看。” “不适应我这扮相么?本尊换回去便是。” 朽月说着便要化成男相,纸鸢慌忙制止道:“公子不用,不管公子是哪副样子,公子就是公子。” “公子,纸鸢能在临死前见上你一面,已经值得了。”纸鸢吐息极弱,已然是朽木残年,生命岌岌可危。 “本尊既然来了,想必连阎王都不敢见你,放心吧。” 纸鸢摇了摇头,唇瓣微微颤动,欲言又止,似有心愿未了,犹豫道:“公子,能抱抱我么,有些冷。” 朽月闻言稍有诧异,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将纸鸢扶起,将她揽入怀中。 她向来不擅长好言安慰人,只好缄默不语等纸鸢开口。 一滴浊泪蓦然倾落,沾湿了朽月的衣裳。 风华正茂也好,油尽灯枯也罢,若能死在心爱之人的怀中,想必是幸运的,再没比此刻更温暖安然,焉能不幸? 纸鸢此时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朽月怀里如同搂着一副随时都要散成一地的骨架。 见状,朽月也没闲着,一边默默往纸鸢背后输送灵力,一边若无其事地等着她将这几年发生的事说一说。 纸鸢神色黯淡,声音沧桑而沙哑:“莫公子两年前便死了,就葬在外面的楹兰树下。” 这个消息令她猝不及防,朽月盯着纸鸢哑然片刻,仍是有些难以置信:“莫绯死了?谁杀的?” 纸鸢摇了摇头,泪眼婆娑地抬眼看向朽月,苦笑了一声,喃喃道:“许是纸鸢生下来便是天煞孤星,克了父母不说,还让身边的人都跟着受累,希望来世能偿还这一世的累债。” “胡说什么,你有什么错?!” 朽月脸沉了下来,抱起纸鸢便往外走去,边走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本尊倒要看看,那只红蝎子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 楹兰树下,一地青色在暖阳映衬下越发耀眼,一片片花蕊神秘沉静地铺张在树下,像极了温柔的淡青色火焰。 纸鸢被朽月的举动吓得不轻,谁知她一介女流居然力气大得不像话,稳稳当当地将她抱到了莫绯的墓前,而且还没有将她放下的意思。 无奈,纸鸢只好向她简要诉说了莫绯的死因。 朽月眉头一蹙即开:“你是说有人击碎了他的心脏,然后化成一道白虹走了?” “当时我听见动静刚好从屋里出来,很奇怪的是出来之后有段记忆是空白的,我记不清了……也不知道莫公子怎么就被伤得这么重,只模糊记得那人走时还回过头来看一眼,向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估计是他不知得罪了哪位仙家,你说说杀他的人长什么样,兴许本尊能认出来。” 朽月看着眼前那块墓碑,不知为何,只要靠近这块地方便有些心神不宁。 “我忘记那人长什么样了,事后拼命回想,就是想不起来。” 朽月长眉一挑,意味不明地看了纸鸢一眼,了然道:“看来有人不想让你认出来,是熟人无疑。” 她又看了眼那墓碑上刺目的字,感觉这人死也死得太莫名其妙了。 朽月不明所以地问道:“本尊从方才便想问了,这碑文为何写着‘与爱长眠’,字迹还有些潦草。诶,奇怪,为什么这字还有点眼熟,像是在哪看过……” “这是莫公子死前自己给自己写的碑文,他——”纸鸢动了一下身子,从朽月怀里挣了几下,朽月顺势将她缓缓放下。 “他倒是好兴致,不会还自己挖坑把自己给埋了吧?” 朽月难以理解地揶揄几句,却不是嘲笑的意思,语气里更多的是不安。 是的,她突然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纸鸢蓦然一惊,呆愣愣地看着朽月,迟疑了半晌,忽地用力点了点头:“确切地说他把另外一个人的墓给挖开了,然后自己躺了进去……” 朽月:真是荒天下之大谬,这又是唱得哪一出?梁祝吗?! 不过想来那妖孽脑子也不太正常,像这样想想都荒唐的事,确实也只有莫绯能干出来了…… 朽月哂笑一声:“所以最后他变成蝴蝶没?” 纸鸢没听过白陌讲冷笑话,此番听来着实新鲜,不由乐得抿唇而笑。 “他这是失心疯么?好端端的,挖别人的墓干什么?” 朽月揉了揉跳个不停的额角,心口有一种没来由的心慌,她突然冒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补问道:“所以他挖了谁的墓啊?” 纸鸢半靠在朽月的肩上,脚上柔软无力,不足以支撑整个身子。似乎太久没感受到温暖的阳光,那双迷茫的双眼也变得清澄净澈。 她轻轻叹了一声,答道:“应该是他爱了很多年的女子,莫公子是搂着那具枯骨死去的,走的时候嘴角还挂着安和的笑,那模样看着真是幸福。” 虽然认为这种画面有些诡异,但朽月面对任何场面都能表现得镇定自若,除了稍微有那么一丝嫌弃外,并无更多的面部表情。 “……这倒是没看出来,他竟还如此痴情?” 朽月想起以前此人的种种劣迹,实在无法将‘痴情’这词套在莫绯身上。 “莫公子说‘等不来她,与她前世的尸骨合葬在一起也是一样的’说完他就自己把棺盖合上了,甚至都没让我帮忙。” 前世的尸骨?莫非…… 她突然想起了郭老儿说的那个故事。 上古之时,木槿花因妖兽而毁,一位少年以鲜血浇灌花根,最后倒于木槿花旁血竭而死。木槿花神葬少年亡躯于舜华山,追残魂于黄泉为其送别,并发誓无论等多久,她必报此恩。 少年只淡淡一笑,回道:“我本命不久矣,没想到死前还能救人一命,权当行善积德。你自不必报什么恩,也不用等我,此去我不入轮回。” 木槿神女:“不知可否告知恩公姓名?” “我姓夙。” 这个声音逐渐缥缈远去,木槿神女一抬头,少年残魂已渡过彼遥河飘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头。 咳咳,那个少年正是朽月本人。 当时她刚从魔界逃回来,为掩人耳目扮成男子,路过舜华山看见木槿花被妖兽损毁,又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遂用灵血救活它,自己血尽而亡。 也就是说,葬在这里的是她前世的尸骨…… 朽月瞳孔莫名扩到极致,转头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那块写着‘与爱长眠’的墓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她一靠近这就感觉身心不大舒畅! 靠,莫绯居然把她的坟给挖了!!! 朽月当场心肌梗塞,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她怒气冲冲地扬手欲要劈断石碑,有种把他从地里挖出鞭尸的冲动。 这时纸鸢担心地唤了一声‘公子’,朽月才将将停住了手势,强制稳住心绪,她不能把纸鸢吓着。 “莫公子没别的恶意的,他之所以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守着这位姑娘的墓。之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扮成公子的模样,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不让我伤心,虽然到最后还是让我发现了……” 朽月哽在喉咙里的怒火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手上强劲的力道忽而转化成一股并无杀伤力的风击打在树枝上,振落了满地的青色碎花。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何当初会放心把纸鸢托付给莫绯,说不定那时自己已经对他生出了某种信任。 朽月好像从未了解过莫绯,但是对方却把她前世的尸骨都摸得一清二楚,呵呵,连自家墓地都让他挖出来了…… “回去吧。” 朽月拈去了纸鸢头上的青色花瓣,却忘了自己也沾染了一身的红尘。 夙念凡体严重受损,她花神仙根本就微薄,花元涣散,早已无法维持人形,幻化回了一株木槿幼芽。 她一直对自己灵气枯竭和衰老的原因缄口不言,朽月也并不勉强,反正来日方长也不急这一时,倒是眼下帮夙念修复仙元才是要紧事。 —————— 一年后,某日在千茫山中不时传出十分违和的小孩啼哭声,经久不绝,实在扰人心烦。 一位清瘦的道士站在山门前一边不停安抚怀里闹腾的顽童,一边叮嘱自己新招入门的年轻弟子说:“涧寻,今日为师需外出采办,你师兄便需托你照看了。” 这道士正是柳初云,交代完后便将小孩交到这个叫作伊涧寻的小道士手中。谁知小孩一脱手反而哭得更凶了,手指跟猫爪似的不停地往小道士身上挠。 想想就荒唐,伊涧寻欲哭无泪,就因为晚入门一年,他得管这个还在吃奶的娃娃叫师兄——从此他便开始了带娃的悲惨修仙生涯。 柳初云正欲下山,方想起什么又转头吩咐道:“哦,对了,过两日便是你师兄的周岁宴,你得空去鹭沚居一趟,务必通知我们那位女邻居要准时赴宴。” 伊涧寻无暇回应,因为此刻他正和怀里的顽兽做斗争,圆润的小脸被那只不安分的猫爪扯得变形,此时此刻说是一摊面饼也不为过。 “希呼,你快管管希兄!采办这种小事弟子也可以……”涧寻含糊不清地说,嘴巴都快被这双猫爪扯歪了去,正用无比哀怨的眼神巴巴地向柳初云求助。 谁知柳初云见状偷偷掩唇一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潇洒地将拂尘往肩上一甩便走了…… 他好不容易能摆脱恼人的魔音,岂有心软之理? 伊涧寻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师父的项背,默默地叹了口气,一不留神,脸又被抓花了几道。他对上那双无比嚣张的小眼神气就不打一处来,心道这该死的小孩怎么就这么欠呢? 刚到千茫山时,伊涧寻还以为这偌大的朝尘观起码也得有几百号人才对,谁知后来才发现统共没几人。 除去他们师徒三人,观中厨房有一个专门烧饭的老杨叔,一把被施法专门打扫院落的小扫帚。 此外,后山有位不知何时候搬来的神秘女邻居,他到现在都没见过其真容。 后山的鹭沚居离道观不远,穿过一片松林,再沿着敛雾湖走一段路便到了,这位神秘女邻居的木房子就建在湖中央。 第27章 周岁宴 早晨湖面雾气未散尽,适时一声声鸟鸣悦人心脾。 伊涧寻之前还在琢磨到底是哪位女仙隐居此处,想着马上便要一睹芳颜,心中不免有些期待,奈何他背上还背着一个磨人的拖油瓶。 话说这娃方才还一直吵闹,这会倒是知道消停了,只是晃荡着脚丫扯着他的头发玩,可能是他刚才的一句‘有吃人的老虎专吃爱哭的小孩’起了作用。 鹭沚居幽静非常,屋里屋外都种满了花草,就连屋顶也爬满了某种不知名的花藤,几只青色的蝴蝶在屋顶蹁跹流连。 暖阳初照,湖面雾气开始蒸腾散去,伊涧寻晃了晃神,驻足欣赏片刻后便准备过桥。 谁知刚踏上一步便碰了壁,仿佛在他面前有一面透明的围墙挡住了去路,这时他才想起师父似乎有提到过鹭沚居附近是设有结界的。 “何人闯界?”一个清越的女音打破了寂静,几只白鹭惊得从湖面飞起越过头顶。 “前辈,我是柳道长的徒弟伊涧寻,师父让我带话过来的。” “柳初云的徒弟?进来说话。” 门楣上垂有一层纱帘子,女子无所事事地侧卧在帘子里面的一张摇椅上,轻轻一摆手便解开了结界。 这位神秘的女邻居自然是朽月无疑。 自从纸鸢花元受损,朽月便四处找寻灵气充沛之地替她疗养,最后发现千茫山这块上好的风水宝地。 柳初云听明朽月来意,当即为她搭建了这处鹭沚居,表示她住多久便住多久。 伊涧寻行至屋前将背上小孩放下,哪料一个不注意,这个猫科属性的娃突然迅速地从纱帘底下的缝隙钻去。 这女邻居是他师父的朋友,但据说是神界的某位德高望重的大神,而且他师父还特意交代这位大神脾气不怎么好,切记别踩了龙须触怒她老人家。 小师兄此举唐突莫名,他生生地给吓出了冷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朽月闭目养神,忽然感到脚下裙摆被扯了下,低头一看,只见一小孩正抓着她的裙摆作势就要爬上来。 外面涧伊寻试图将他唤回,然而小孩充耳不闻,用尽了吃奶的气力抓住朽月的膝头往上爬。 她一把抓起小孩衣服后领,轻松便把小孩拎在手中,有些茫然地瞅着这个半点大的小生物。 此时,这团圆乎乎的生物正在空中张牙舞爪,一脸无辜,小眼滴溜溜看着她。 “这女娃娃长得可真俏。”朽月颇为赞赏地打量道,随即左手将娃娃揽入怀中,踱步出去。 伊涧寻闻言,尴尬地说:“这只是雄性动物,皮得很,让前辈见笑了。” 他正寻思要不要进去将这调皮的小孩抓回来,隐约看见里面的人出来了,于是负着手恭敬地等在外面。 “唔,这倒是没看出来,长得一副人蓄无害的可怜模样,真是可惜了。” 朽月停住脚步仔细瞧了瞧怀里粘着她的小怪物,又道:“是个女娃娃该多好,长大以后必定是倾国倾城之姿……” 伊涧寻觉得这位前辈有点意思,心中不免觉得好笑,正要开腔,对方却正好挽帘出来了,涧寻的目光定在了那张似乎有些熟悉的脸上。 “大……大哥?!” 他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一时忘记对方的性别和他口中的称谓相冲突,只是惊疑不定地看着朽月。 突然有人这么叫自己,朽月有那么一瞬间以为男装扮相还没换回来,于是低垂眼睑检查一番,才发现女装无疑。 “小道士,你认错人了吧?” 朽月也觉得过于突然,半笑不笑地睨着他:“你师父都得喊我一声前辈呢,怎么到你这儿就跟本尊称兄道弟了?” 不过仔细一看,这张小胖脸确实有点眼熟,在哪看过来着——朽月迟疑片刻,问道:“你哪里人?兄长姓甚名谁” “我乃西昭人士,原名伊誉,‘涧寻’是师父赐的道号,兄长名唤伊白陌,因受家兄指点,此次离家是来问道求仙的。” 天!原来是伊誉这小子啊,那个离家出走上山求道的六弟,难怪觉得眼熟! 有道是‘不是一家人,不上一座山’,当初她也就随口说了句“小子你根骨清奇”,结果人家真就屁颠屁颠跑来修仙…… 唉,伊家兄弟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伊白陌?本尊从未听说过此人。”朽月装着糊涂,马上扯开话题:“对了,那啥,你师父让你来有什么事么……” “哦,是这样的,过两日师兄满周岁,师父想邀请您参加师兄的周岁宴——前辈,小心!” 一个不留神,朽月怀里的小孩扑过去对她的侧脸就是吧唧一口…… 等朽月察觉脸颊沾上一滩不明液体时已经来不及了,这只不安分的小兽忽略朽月惊愕以及愤怒的眼神,转头得意地看看目瞪口呆的伊涧寻,竟然天真地呵呵笑起来…… 小祖宗诶! 伊涧寻额间冷汗涔涔,没等朽月反应便把她怀里的小孩抢了回来,一个劲地赔礼道歉:“师兄不是故意的!师兄不是故意的!他以前从不对人这般无礼,前辈息怒……” “你脸上的抓痕不也是这货的杰作么?” 伊涧寻:“……” 小孩好像得逞了某件了不起的事,正对伊涧寻吐着舌头炫耀,谁知被他师兄直接无视掉。 此刻伊涧寻正想着怎么远离是非之地才好,那有空理会这烦人的惹祸精? 朽月默默抹去脸上的口水,一脸生无可恋地指着小孩道:“下次千万别让他靠近本尊,因为本尊很有可能会弄死他……” “前辈息怒!前辈息怒!晚辈这就告辞,回去定好好教训他!”伊涧寻脚下抹油,抱着小孩赶紧开溜。 那小孩先是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一脸无辜地看着朽月,直到被他师弟抱走后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两只小手向朽月的方向拼命挥舞着,等走远了才在伊涧寻怀里难过地哇哇哭了起来。 周岁宴。 第三日临近晌午,准备妥当的周岁宴中迟迟不见那唯一的宾客。端坐朝尘观中的柳初云坐立不安,又听说朽月灵帝被自家的黄毛小儿调戏,寻思着她碍于颜面怕是不想来了。 厅堂地上铺了块红绸布,上面扔满了鸡零狗碎的物件,诸如书本,木制刀剑,算盘,印章,拂尘等准备待会小孩抓周用。 “师父,你说那位前辈是不是不来了?”伊涧寻伸着长脖子在门口张望,他还是觉得这位女前辈像极了他大哥。 柳初云抚着娃娃的背脊,愁云满面地回道:“涧寻呐,你说你当时要是能制止下你师兄该有多好?你看看,现在她老人家准是生气,不来了!” “说谁老人家呢?” 朽月拎着一壶酒凭空出现在朝尘观前,而且她身边还站着一位吊儿郎当的道士,她突然出声着着实实把伊涧寻吓得不轻。 “帝……前辈来了,这位道长是?” 柳初云一见朽月瞬间喜出望外,差点把她身份说漏嘴,他目光移至她身旁那位面带微笑的道人时,眉头微微一紧,瞬间手忙脚乱,二话不说立马出门迎接。 这道人看似不修边幅,实则不显山露水,约莫不知是哪位大人物,柳初云自是不敢怠慢。 陆修静随意散漫惯了,说话向来不与人客套:“我就是来蹭吃的,不用管我,哈哈!” 上次小孩满月酒没吃上,朽月昨日特意回了趟幻月岛取了两壶‘醉魂酿’来,路上碰见了陆修静耽误了点功夫,后来实在磨不过那张死皮赖脸,就让他跟来了。 “咦?你没见过陆修静?”朽月讶异地问。 “陆……”柳初云刚说一字,双脚便不听使唤地就要跪下,道士姓陆不稀奇,但关键和朽月灵帝沾上边的道友没几个,除了道祖陆崇他几乎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陆修静一把抓起柳初云的肩膀便往上提,眯眼和气地笑道:“哈哈,道友不必多礼,自在些,自在些。” 柳初云激动得有些头晕目眩,又紧张又结巴:“是,是,陆……陆道君光临鄙观,实乃蓬荜生辉,三生有幸……” 就在两个道士谈话的间隙,一双小手挣扎着就要上前。 朽月一瞅,原来是柳初云怀里的那个小东西没见着人还好,一见到朽月便按赖不住想往她身上钻。 但是小手中途被人拦截了。 陆修静一把抓过小手逗起了娃:“哟,这娃娃长得可真白净,嗯,不错,是个美人胚子!道友,这小孩可有名字?” “兰溪,兰花的兰,溪涧的溪。”柳初云毕恭毕敬地回答。 陆修静还在不亦乐乎地逗娃,他用手指弹了一下小孩的额头,漫不经心地问:“兰溪?这名字可有什么考究么?” “能有什么考究,他说这孩子是在溪边的兰花丛里捡到的。”朽月抢了柳初云要说的话。 “哈哈哈……这还真是……” 陆修静捧腹大笑,本想好好取笑一番,转头竟发现小孩正瞪着他看,那表情好像不怎么友好的样子,于是话到嘴边拐了一个弯:“还真是可怜呀,这么小娘就不要了……” 小兰溪:臭道士,嘴巴留点德。 “二位请先进观,贫道正准备让小孩抓周呢。” 柳初云不敢怠慢,忙不迭地腾出一手将两位大神请进道观,又转身吩咐伊涧寻:“快让厨房老杨叔准备饭食,待会用膳,快去!” 在朝尘观里,小兰溪面临人生的第一个抉择——抓周。 在一地的器物里,放置最中间的便是拂尘,代表着他师父的衣钵。可惜兰溪坐在中间,完全没有要抓任何东西的意思,这可急坏了他那良苦用心的师父。 柳初云故意将拂尘往他面前戳了戳,希望以后他能继承这座道观,伊涧寻在旁边酸溜溜地看着他师父耍诈。 但是奈何那娃实在不识抬举,轻易辜负师父的好意,扭头看也不看就爬走了。 不出意外,自然是往朽月的方向爬去。 柳初云:“……” 陆修静像是看到什么十分有趣的事,用手肘推了推朽月:“这孩子倒是与你亲近,不若我们当下验证验证如何?” “如何验证?”朽月挑开小孩抓着衣角的手,将他一把拎回红绸布中间。 陆修静让朽月分三次站在不同的方位,然后自己再幻化成她的模样混淆其中,看看小孩的反应。 结果三次全中,假的朽月兰溪看都不看一眼,咿咿呀呀地往真的那头爬去。 恶神表示有些头疼:小孩,你到底是抓周还抓我??? 就连柳初云也摸着脑壳说道:“这还真是奇怪。” “你看,我说什么!” 陆修静不由抚掌叹服,“火折子,你就说是不是你偷偷生下娃娃扔在小溪边的——嗷,别玩火啊,小心把人家道观烧了!” 朽月冷不丁地扔了两团火过去,陆修静偏头一避堪堪躲了过去。 “成成成,是我,是我扔的总成了吧!哎呦你这暴脾气啥时候能改改?”陆修静拿起桌上的酒壶——朽月带来的醉魂酿,他仰头喝了一口闷酒,愤愤地将娃娃抱到一边凉快去了。 柳初云:“……” 伊涧寻:“……” 在角落里,陆修静从怀里掏出一个圆鼓鼓的破钱袋,乍一看还以为这道士腰缠万贯。 谁知只从里面抖出一颗椭圆的石蛋,他一本正经地对兰溪说道:“哥哥也没啥送你,这枚‘因缘蛋’就权当送你的礼物了……” 兰溪懵懂地把石蛋抓在手上玩,又听陆修静神神叨叨地念:“这枚蛋之所以名为‘因缘’自有它的道理。本道君在凡间的时候收了条小白蛇,这玩意儿便是从它袖子里掉下来的。” 他忽然一脸坏笑道:“据说因缘蛋很有灵性,能缝合破碎的因缘际遇。嘿嘿,小家伙,这蛋当然不是给你吃的,以后要是看上了哪家公子,把这蛋送他,保管以后的相公跑不了!据说百试百灵……” 朽月无语地看了那颗鸭蛋一眼,心道这玩意貌似在哪见过来着,她想了半天没想到,已然无甚印象了。 柳初云:“呵……呵呵,道君,兰溪是个男孩,这蛋……呃,他估计用不上……” “什么?男孩!” 陆修静闻言恬不知耻地去抠兰溪捏在手里的因缘蛋:“靠,不早说,把因缘蛋还来!” 奈何这小孩用双手抓着死不松开,眼看他就要哭出声来,陆修静唯有作罢。 柳初云:“……” 朽月将小孩从陆修静怀里抢了过来,小孩跟变脸似的又不哭了。 总之,陆修静觉得这小孩一定是跟他有仇。 第28章 种花 刚好饭食准备妥当,柳初云招呼几位贵宾上座。 朽月向来不吃人间饭食,只是象征性地喝了几口酒。 陆修静倒是没什么禁忌,吃喝照样,玩乐不误。而柳初云未修得仙身,只因尚有一劫未渡,仍只算个半道真人,因辟谷多时也没动筷子。 宴罢,柳初云送走两尊大佛,他转头看了眼在小竹床上酣睡香甜的兰溪,这才发现他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绕了两圈的红珠链。 手链精致小巧,其上串有绯色小珠,粒粒晶莹透润,有祈福延寿之效用。朽月又往珠子上灌注了自己的一丝灵息,因此又具备护身辟邪的功能。 这孩子方才一直是灵帝抱着哄睡的,是谁送的可想而知。 柳初云将兰溪的手放进软被,心头不免有些感慨,看来灵帝也不算太讨厌这孩子罢? 最终兰溪护在手里的因缘蛋总算是保住了,为了让他更好地走上正途,陆修静还给他留了一本自撰的修道心得《陆崇道论》。说什么‘沉迷女色不好,还是得专心修道为上’,他胡扯起冠冕堂皇的话来总是一套一套的。 鹭沚居中,陆修静翘着二郎腿闲适地躺在摇椅上,他哼着小曲眯眼看着桌上的那盆无精打采的木槿花,三分悠闲,九十七分浪荡的□□丝属性暴露无遗。 纸鸢自化回原形就被养在这钟灵毓秀的山水居所中,朽月实在宝贝这株木槿,怕风吹怕雨淋还怕让猛兽啃了去,整日将它放在这温室之中不见天日。 “火折子,这花就应该多晒晒太阳,让雨露滋养滋养,你成天将它放在屋子里是人也该憋死啊!话说回来,木槿在这么小的花盆能长个嘛,你就不能将它种在外面,任其自由生长,放它一条生路?” 朽月踢了一脚摇椅:“说的轻松,这山林里多的是野兽蛇虫,种外面本尊如何能全天照看得到她?” “所以说你这粗人干不了照顾花草的细活,来来,本道君跟你讲如何种活它。” 陆修静起身拿起桌上的那盆木槿就往门外走去,他杂耍似的将花盆在空中抛着玩,回身看朽月一脸的要吃人的模样笑道:“嘻嘻,本道君在跟它交流感情呢,别愣着,走啊!我帮你找个合适的地方种花。” 朽月幸亏按捺住了扁他的冲动,否则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不过想到这花近日来确实没什么生气,叶子萎靡枯暗,种花她确实不在行,这才将信将疑地跟上他。 “要是木槿花有个三长两短,本尊就将你当作花肥埋了!” 朽月尖锐刺人的目光都快将陆修静身上射成筛子,他条件反射地搂紧了那株木槿保命,一边走一边摇头哀叹道:“真是没天理了,我与你认识也有好几万年之久了吧,过命的交情竟然还抵不上区区花草?伤心啊——” 陆修静崇尚自然与天性,能天为被地为盖地躺在路中间睡觉,也能跑到某位仙家的府邸叨扰一宿,山珍海味吃得,玉露琼浆也饮得。 疯道士四海为家,走哪玩哪,没什么架子,见谁都是朋友,一起喝酒的算得上兄弟。要说这么多年来要说跟谁走得最近,除了朽月灵帝,可能还没有第二个人了。 很快,陆修静左晃右逛,在敛雾湖的南边选了块向阳处。 他用脚踩了踩脚下那块地,用手摸了半天腮帮,点头故作深沉:“不错,这地土质肥沃,光照充足,四周还不乏琪花瑶草相伴,不至于零落孤单,而且风水上佳,地理实乃得天独厚……” “你选坟呢?”朽月不耐烦地打断道,“赶紧挖土种花!” 陆修静想不通为什么总被当做苦力,这些年还还都没有半点反抗意识,于是悲愤地撸袖子,对着地上黑土就是一通乱刨泄愤。 他将木槿放入坑中填土,一旁的朽月嫌太慢,难得肯屈尊蹲下帮忙。又听得这疯道士难得严肃地说了一句:“我刚才给那娃娃算了一卦。” 朽月没抬头,动作利索地将土埋实:“卦象如何?” 陆修静沉吟片刻,决计卖个关子:“怎么说呢,不好也不坏,还有点奇怪。” 花刚种完,朽月拍拍手上的土,见还是不干净,顺手就往陆修静身上抹:“少在本尊面前卖弄玄虚,我看你是没算出来。难道说,堂堂陆道君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陆修静对于自己成为抹布这事毫不在意,反而有人质疑他的专业性就不能忍受了:“本道君自然是算出来了,孤星离群,月华无光。这娃天生不是修道的材料,非我仙途之辈,但若做回凡人还可能有权贵之相,这便是不好也不坏了。” 卜卦玄术朽月在启宿山时也学过皮毛,这点其实她也看出来了,但以陆修静的道行不至于才弄清这么点东西。 “有些人天生不适宜此道,算不上奇怪之处,除此之外你还解了什么卦象?” “你猜。” 陆修静悠悠地吐出两字后去拾了几块石头放在木槿四周。 她知道陆修静又在吊她胃口,这臭道士的尿性一贯如此,嘴巴虽藏不住话,但无论如何都得卖个关子才说。 朽月偏偏不着他的道,盯着他手里的石头问:“你堆石头做什么?” “本道君在此设下独门阵法隐匿木槿形迹,任他蛇兽妖魔也不能靠近,免得您老不放心。” 陆修静摆弄完便大喇喇地往地上一坐,意味深长地瞄着朽月:“万物相生相克,兴许以后会出现能克你的人也不一定。” 朽月向他飞去一个眼刀子:“你就挺克我的!” 陆修静貌似还挺认同这个观点,他笑眯眯地伸了个懒腰,等着朽月将他扶起来。“本道君这就要走了,我可是很忙的。” “忙?是忙着降妖还是忙着除魔?”朽月嫌弃地看着陆修静沾满黑泥的手,最后还是将他拉了起来。 陆修静这些年最大的建树就是没再惹祸,甚至还安逸过头,当年还分明是个颇为热血的不良道士,现在倒是收敛不少,不知是让枯阳点化顿悟还是怎么着。 “世人皆被声名所累,岂料恩怨更是磨人呐。本道君有预感,这天上地下要乱了,到时候想安身立命都难,所以我趁现在偷偷闲也无可厚非嘛。” 陆修静甩了甩发梢的汗珠,想拍拍朽月的肩时被挨了她一记手刀,只好悻悻地将脏手缩回。 “元祖给你的那件法袍收到了么,到时可别说本道君没给你送啊。”陆修静酸溜溜地提了一句。 “嗯,去拿酒的时候黎魄给我了。” 朽月指着陆修静腰间挂着的葫芦,好奇道:“本尊刚才就想问了,你这酒葫芦里装的什么东西?” 陆修静低头看了眼腰上动静不小的酒葫芦,拿在手里晃悠两下,葫芦里立刻就没了声响。 他拍了拍葫芦别回腰带上,不由仰头笑道:“哈哈,没啥,我前几天路过人间时,偶然收了一条害人性命的白蛇妖,于是就打算用它来泡一壶蛇酒。奈何这条蛇生命力太强,到现在都还活蹦乱跳的,愁死个人呐,也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喝上一口蛇药酒。” 朽月当下汗颜,揶揄道:“你这臭道士还真是不忌口,小心嘴巴长疮。” 陆修静好气又好笑地啐了她一口:“呸,你这是咒我呢?本道君就这么点喝酒的小爱好你都忍心打击?再说了,喝酒跟长疮两者有什么联系?” 要说联系当然没有,就是觉得能呛住他。 朽月忍不住为这条倒霉的白蛇鸣不平:“这条白蛇也跟你没什么关系啊,他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你大可以先将它杀了再泡酒,何必要如此折腾?” 陆修静答不上来,觉得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但又一想,反正这蛇酒泡都泡了,不喝上一口太可惜,嘴巴长疮就长疮吧! 朽月这人做事一贯无所顾忌,因此陆修静在临走时有件事还是想提醒一二:“我听说你杀了胡兼,这件事估计会比较棘手,给你个忠告,以后尽量避开他师父钟昀禛,那老头甚是看重他那个徒弟,你这梁子可算是结下了。” “那又如何?本尊副业就是结梁子,多他一个仇家何妨?昔日看钟昀禛三分薄面才放过那厮,此人本性恶劣,勾结魔族让本尊撞破,还妄图杀人灭口,死他一千次也不无辜。” 于朽月而言,弑神并算不得什么破格的事,该杀便杀,何来顾忌?况且她还手下留情了,给他个全尸已经十分客气了。 “哈?还有此事?啧,那他碰上你还真是不走运,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无道理,罢了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陆修静心心念念着蛇酒,还要避开打它主意的追兵。 是时,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生不详之感,于是立马用左手掐指算了算,瞬间失色道:“本道君这就得走了,在此逗留太久可不好,若要是有人问起我的行踪,你可千万不能告诉!” “哦?行,本尊尽量。” 朽月挑眉暗笑,原来这臭道士在躲人,还当他真有什么急事呢! 果不其然,就在陆修静前脚走后,千茫山里来了一青衣一黄衣两位女仙。 青衣女仙并不主动找她搭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黄衣女仙身后。 黄衣女仙举止大方,笑容可掬地站在湖边,恭敬地向朽月地行了一礼:“小仙湘茵有礼了,请问帝尊可曾瞧见陆崇道君?” “找他何事?”朽月仔细打量了面前一冷一热的两位仙子,琢磨着陆修静桃花匪浅,一来就两朵。 这两位自然是梨花仙子与湘茵元君无疑,跟陆修静也只不过一面之缘而已。 “说来话长,道君他老人家与晚辈打赌,输了要将一物抵押,没成想道君竟然食言跑路,湘茵别无他法,这才一路寻来。” “元君,我们还是回去吧。” 冷沁花十分冷静地劝道,“您为何一定要道君收服的那条蛇妖呢,那蛇妖戕害凡人性命,并不值你我同情。” 湘茵将头垂了下去,眼神黯淡,缄默其口,并不准备多作解释。 朽月方注意到和湘茵一道来的青衣女仙,这位冰美人全程眼神不敢与她对视,似乎有意避开。 “本尊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冷沁花目光与朽月一触即散,她没想到朽月灵帝会这么问,小心应付说:“帝尊前段时间在霞瑜山与诸仙斗法时,小仙恰巧在场,帝尊没有印象也不奇怪。” 朽月点点头不再探究,心中却是存疑,因为那些仙棍她没一个记住的。 一般情况下,但凡不止接触一回的人和事她应该会有些零碎记忆,对方明显不想说,自然也不强求。 “他往南边去了,你们脚程若快些还能追上。”朽月向来对于出卖朋友这件事乐此不疲。 “多谢帝尊!” 湘茵双眼一亮,连忙道谢,拉着冷沁花便往南边走了。 显然,陆修静早就料到朽月会不讲义气,这次长了个心眼,故意往南边走后又偷偷掉了头。 第29章 求救 这天夜里,星也无月也无,漆黑的松林路上响起脚踏针叶的沙沙声响,伊涧寻火急火燎地穿过林子直奔敛雾湖去。 夜半三更,鹭沚居竟然还亮着灯光,倒也没什么,晚睡的人很多,像这种上面下来的大神睡不睡都一样。 不过诡异的是从窗上映照出的灯光不是暖黄而是幽幽的青光,乍一看还以为里面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伊涧寻站在湖岸上咽了咽口水,方才额上冒出的热汗瞬间转为冷汗。 他当前也顾不了太多,便铆足劲对着建在湖心上的小屋大声喊道:“前辈,冒昧打扰了,涧寻有急事相求,恳请前辈救救小师兄!” 夜空像死寂的深渊倒挂头顶,突兀的声音惊起一滩沙沚白鸥。 恍惚间,鹭沚居青光愈盛,桌椅翻倒,瓷器碎裂声从屋里传来。 伊涧寻正惊疑不定时,小屋的门被人从里面哐当一脚踢开,屋里喷出一团张着大口竟要吞人的烈焰。 但见朽月周身遍布灼灼烈焰,凌乱的长发遮住了半明半昧的脸,用令人颤栗的低音问:“那娃娃怎么了?” 伊涧寻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适时迎面袭来的夜风突然让他冷静下来:“前,前辈,魔头来朝尘观滋事,还无端抢走了师兄,师父被打成重伤卧床不起,恳求前辈出手相帮!” 魔辈猖狂,岂有不管之理? 朽月将法袍往身上一披,青焰尽灭,那张沉静的脸上隐约露出苦色。 也仅仅一瞬,她很快恢复如常:“带路!” 伊涧寻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转瞬带走了,等他睁眼时才发现自己在高空俯瞰着黑黢黢的大地,脚下是成片状如莲花的青色焰火。 此刻无暇顾及其他,伊涧寻指着南边无数奇形怪状的山峦,急道:“魔物往那边去了!” 冷沁花跟着湘茵元君向南一路追寻,非但失去了陆崇道君的踪迹还误入一片阴森的怪石林。 两人像无头苍蝇一般在石山里四处乱飞,就是无法飞出这片区域。 “元君,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冷沁花不安地问。 “错不了,”湘茵打着灯笼向前探了探,眼尖发现前方有烟火气:“嘿,我说什么,前方石洞有火光,没准陆崇道君在里面歇脚过夜呢!” 冷沁花拉住风风火火往前冲的湘茵,不甚放心:“还是小心为上,荒郊野岭的,我上次就吃过亏。” “哎呀,哪有这么多小心,这个世界安全得很!”湘茵搓了搓让凉风吹红的鼻子,拖着还在犹豫的冷沁花往山洞飞去。 到洞口的时候,两人特意在外面驻足片刻,只听见里面一男子在说话:“怎么烤不熟?” 湘茵笑着拍拍冷沁花的肩膀,眉飞色舞地说:“看吧,我说什么,道君正在烤肉呢,这道士向来都是荤素不忌的!” 说罢她便大摇大摆地进了洞,然后石化…… “元君,你愣着干嘛,进去呀。” 跟在湘茵后头的冷沁花见她停在前面,不明所以地催促,直到看见了眼前的一幕—— 一个头上长着犄角的鬼面人靠在石壁上休息,他身旁还有个身穿黑羽披风的奇怪男子正在烧火。 方才说话的正是这披风男,他面前的火堆上用木棍绑着小孩在烤,更奇怪的是那小孩不哭也不闹就这样任他们烤着…… 此刻他们的目光正齐刷刷地看向这边。 湘茵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哈、哈,你们继续,不用理会我们,我们就是路过……” 冷沁花比湘茵清醒多了,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怎么个情况。 说时迟那时快,她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迅即挥舞出一条水袖将火堆上的小孩抢了过来。 “快走!” 湘茵拉着冷沁花往外奔,只听后面传来渗人的冷笑:“一个都跑不了!” 她们眼见快到了洞口,可惜一个黑影凭空出现拦住了去路。 另一边,朽月与伊涧寻一路追寻,片刻的功夫就来到石林外面。 伊涧寻望了眼危峰兀立的石山,喘了口气:“前辈,他们在里面。” “石林魔气浓郁,嗯?还布了一层结界,看来是这里没错。” 朽月浅眸扫了一圈石林,手里不知何时变换出一把青色火刃,对着石林上空笼罩的薄膜随意划拉两下,两人从破开的口子一道踏焰飞入石林中。 山洞中,湘茵和冷沁花正被五花大绑在石柱上,披风男拎着兰溪在她们面前耀武扬威:“呦吼吼,两位大姐,送死也不带这么着急的!老子活这么久,第一次撞见还有送上门的猎物,而且还是双份!妙哉妙哉!” 湘茵从未送过这般奇耻大辱,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死乌鸦精,叫谁大姐呢?别以为长着一副尖嘴猴腮本元君就怕你,有种出去单挑,暗算算什么本事!” 一旁的冷沁花悄悄地扯了下湘茵的衣角,示意她别那么多话。 但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那尖嘴猴腮的‘乌鸦精’果然气急败坏,怒气冲冠地纠正:“说了多少次了,老子是鹰,不是他娘的乌鸦精!” 他转头将小兰溪往犄角鬼面怀里一扔,袖中鹰爪毕现,象征性地征询对方意见:“左魔君,我弄死她们你没意见吧?” 鬼面接住抛来的小孩,既没同意也没反对,径自将兰溪放在脚下的干草堆里。他起身静默地看着峻黑的洞口,那双藏在面具里的兽眼顿生警惕:“暗鹰,有难缠的尾巴跟来了,别大意。” “来得正好,老子倒要看看是——” 暗鹰还没来得及说出‘谁’字,洞口就出现一团夺目的青光,接着整个石洞被染成暗青色,火堆也不知何时换成了青火,整个洞里阴恻恻的好不诡异。 暗鹰从眼缝里大致看到洞外似乎有个人影,看样子还是个女人。 “滚出来!” 朽月岿然不动地立在洞口,浑身遍布骇人青焰,语气里裹挟着雷霆怒火。 暗鹰看见洞口的青焰愣是不敢再出声,方才嚣张的气焰登时灭得连渣都不剩,不敢置信地指着洞口小声问:“魔君,来的可是恶神灵帝?要不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撤吧?” 自从前任魔君烈穹被斩于折阙池后,恶神灵帝成了魔界死亡榜上排名第一的危险人物,大小魔类谈月色变,普天之下能打赢她的人屈指可数。 暗鹰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要知道抢个孩子能惹上灵帝,他断然不会轻易惹下这是非。 “本君就是要诱她来,不然抢孩子作甚?”鬼面魔君云淡风轻地说了句让暗鹰极度不适的话,他瞥了眼洞口几欲噬人的火焰,轻描淡写地劝道:“灵帝阁下别冲动啊,里面怎么说也有三位人质,弄个玉石俱焚对双方都不太好。” 三位人质?朽月转头不解地去看旁边站立不安的伊涧寻,这小道士则迷茫地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变成三位的。 “帝尊,我们下午还见过面的,快来救我们!”湘茵元君声嘶力竭地嚷嚷。 她已然不管形象不形象面子不面子的问题,唯独愁煞身旁此刻无地自容的女伴。 “灵帝阁下,你看看要不双方各退一步,你先退十丈让我们出来再说如何?”魔君体贴地给出了一个建议。 片刻之后,果然洞口的火光消失了,暗鹰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不消多等,没多久鬼面魔君便单枪匹马从洞中出来,留下暗鹰在洞里看守人质。 朽月笔直地伫立在不远处的巨石之上,夜风舞动着法袍猎猎作响。 魔君通身黑甲遍覆,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看不真切的还以为一只黑甲虫在移动。 “报上名来。”朽月冷冷地觑着那副鬼面,想起上次与胡兼在树林两相勾结的正是此人。 “吾乃左魔君暮野。自上次一别,灵帝别来无恙?”暮野语气轻狂,可知来意不善。 “本尊不喜与人废话,那孩子呢?” 暮野无视朽月脸上昭然若揭的愠怒,依旧我行我素地挑战对方耐性:“阁下请放心,本君手下在好生照看呢。不过少见啊,灵帝居然会为了黄口小儿大动肝火,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君抢了您的骨肉至亲呢。” 被这魔头一激,朽月方才奄奄将灭的肝火大有卷土重来之意。 她极力压制体内奔涌不息的戾气,咬牙强迫自己平心静气:“哼,不是所有人都嫌命长,本尊且听听你有何目的?” 魔头从方才便一直盯着她的脖子看,想必她脖颈之上的咒印还未完全退却。 对方选择在这个时机找上门来,很难让人相信不是巧合,朽月身附戾咒之事鲜少人知,但是看样子对方已经将她底细全然掌握。 “阁下息怒,本君就是想来问问关于合作一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面具里传来哧哧的狞笑,让人听着就很是狂妄欠揍。 不等对方笑声偃息,朽月直截了当得打断他:“毫无诚意。你不是来谈合作的,你根本就是来挑事的!罢了,不管你意欲何为,本尊奉陪到底便是!” 狰狞的鬼面被青焰映照得更显诡异,魔君身处熊熊烈焰的包围圈内动辄不能,任凭冲天的火舌倒卷压下。 饶是如此,暮野并没有表现出分毫慌乱,甚至还对着烈火大加赞赏:“百闻不如一见呐,这就是灵帝的看家本事青暝炎么?哈哈哈,不错不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暮野以内元护体,炎火一时半刻无法侵袭入内,但此法极其消耗内力,撑不了多久。 朽月喜欢速战速决,不会给敌人有任何喘息的机会,她借着炎火掩护行踪悄无声息地遁到暮野身后,以手代刃消无声息往他背后劈去。 一击打空,对方早有预料一般轻松躲开,侧身而过时将朽月肩上披着的法袍倏然掀飞。 暮野趁朽月分神之际纵身跃出炎火的包围,他好整以暇地站在十米开外的安全空地中。他将抢来的法袍往身后一甩随意搭在肩上,眼角噬着笑意同时还糅杂着目空一切的自信。 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这时朽月当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竟然看穿了她的招式与弱点,难怪这厮方才有恃无恐,原来他一直在等着这个时机。 魔头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想让朽月戾咒发作。 四周都死气沉沉,原本黑压压的夜空出现一轮紫月,乌云退散。 等待是最难捱的,暗鹰盘踞在石洞中坐立难安,期间被湘茵聒噪烦了,索性撕下她身上的某块衣料封堵住她的嘴。 外面火光冲天,战况焦灼激烈,此刻贸然出去只会成为炮灰一类,他不可能冒这个险。 刹那电光火石之间,洞外青光渐渐微弱,打斗声也没了,想必胜负已分。暗鹰大喜过望,急忙冲出洞外查探情况。 魔君临走时说过,灵帝今晚正逢戾劫,这是有人透露给他的消息,此时与她交手胜算极大。 月出中天,洞外草木成灰,烟尘杳杳,万籁死寂一片。 暗鹰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万分,洞外全是七零八落的碎石,一切已非来时原貌。他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甚至发现周遭石山还被撞倒了几座,唯独两人不见踪影。 几声惊空遏云的鹰唳打破寂静,暗鹰展翅盘旋在石林上方试图搜寻着魔君。 他在低空转了几圈之后,终于发现在某座被撞倒的石山脚下乱石堆上站有一人,夜色如墨,辨不清形貌。 暗鹰压低双翅膀在附近俯冲落下,他谨慎地往乱石堆处走近,对着那人唤了一声:“是人是鬼?” 这声音暴露了暗鹰所在的位置,伫立于石堆上的人缓缓闻讯侧身,用一双浸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身上的肉都要被剜下几块。 “恶神朽月!!!” 暗鹰顷刻神魂聚散,第一反应便是逃命要紧,他赶忙幻化双翅欲飞离是非之地,双脚还没离地便被猛然拽回。 朽月踏在鹰的背上将他狠狠压回地面,方感视线有些模糊,于是用手背默默擦干眼角渗出的鲜血。 她脸上布满扭曲的红色符文,额发随意垂下两绺,周身透着一股黑沉沉的暴戾气息。 不知是不是错觉,暗鹰感觉此人躯体高大,四肢劲而有力,比之男子过犹不及,与他印象中的朽月灵帝相去甚远。 暗鹰胸口有一股气被压着出不来,肋骨貌似被踩断了几块,咬牙切齿才艰难吐出几个字:“恶神……魔君呢?” “哼,他?”朽月瞟了眼面前的石堆。 暗鹰趴在地上不能动弹,他循着朽月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石堆缝隙中露出一只长有黑甲的手。 原来魔君暮野就在石堆里压着,不知是死是活。 眼下的情形对自己十分不利,识时务者为俊杰,暗鹰决定好生向朽月求情一番,哪知还未开口,谁料朽月突然冷不防地说了一句:“轮到你了。” 接着一颗鹰头滚落在地,鲜血迸溅,脏了华美的衣袍。 朽月返回石洞时,发现伊涧寻这小道士早就将三位‘人质’成功解救,兰溪在小道士怀里睡得十分安稳,仿佛这一场腥风血雨都跟他无关。 正巧湘茵和冷沁花从洞中出来欲当面道谢,朽月站在洞口背过身去不与二人照面,但这一身浓郁的血气却无论如何掩盖不住。 她们下午见到的灵帝与现在这位简直判若两人,感觉眼前的这位才是名副其实的恶神本尊。 朽月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凶煞之气,高岸的背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二人怯怯近身,多话的湘茵倒是难得缄默,这时冷沁花倒先开了口:“小仙多谢灵帝相救。” 旁边的湘茵也讪讪地附和了一句感谢的话,之后两人不敢多留赶紧离开。 朽月眼角余光瞥见站在角落的伊涧寻,此刻他正惴惴小心地抱着兰溪,怯生生地不敢靠近她。 也难怪,这小道士刚才一直躲在暗处看着,自己可怖的模样让他看得一清二楚。 戾咒附身,焉能近人?眼下戾气将息未息,朽月伸手看了眼爬满红纹的手背,脸色冷了几分,她捡起遗落的法袍哑着嗓子嘱咐了一句:“今晚之事,就当作没看到。” 又见伊涧寻心中害怕仍然讷讷不语,朽月不想多作勉强,遂踏焰径直离去。 柳初云这算是第二次被魔君暮野打伤,旧伤添新伤无疑雪上加霜,卧床整整一年才将身体养好。 朽月在鹭沚居闭关不出,敛雾湖上的结界设了双重。 伊涧寻几次来访皆吃了闭门羹,次次都没有得到半点回应,他总觉得是由于自己上次失礼之事惹恼了灵帝。 他十分懊恼自己当时实在涉世未深,见识短浅,不知朽月灵帝为何方神圣。他后来才从师父口中了解到关于灵帝的事,这才知道‘恶神’一词并非空穴来风。 因为灵帝她老人家交代过,所以只是将经过简略地同师父说起,其余的并未多提。 伊涧寻猜想灵帝之所以让他保密,许是知道自己打架的样子太吓人,所以不想让别人知道云云。 再到后来,他崇拜的对象由自家师父改为朽月灵帝了,不舍昼夜地勤勉练功,努力修行,希望有朝一日能到达她那样的高度。 第30章 吃糖 人间弹指又五年。 都说山水养人,此话不无道理。千茫山钟灵毓秀,是修身养性的绝佳去处,连朽月极为强盛的戾气也被此处的灵气渐渐净化。 戾劫见血是禁忌,一旦见血一发不可收拾。 旷日持久的后遗症耗磨了朽月所有的耐心,昨晚抗争一宿,内息依旧颠倒流窜,最后索性自我放弃。 翌日午后,暖风熏人,朽月蜷在摇椅上昏昏欲睡,慢慢觉得眼前浮光掠影,遍地都是刺目血红。 场景恍惚一换,梦境油然而生,她甚至能保持头脑清醒地看着周遭。 梦里一位红衣男子茕茕孑立于楹兰树下,不言也不语。他静望着头上一树青色的花蕊,干净温柔的眉眼犹如冬日夏云,不染一尘。 清风徐来,花雨洋洋洒洒地飘下,男子踩着一地青芳,任由花蕊落满肩头。他眼波粼粼,若有所思,忽而向前摊开一手,待几瓣落英飘至掌中才便缓缓合起,将之放置绣囊中。 朽月一眼认出了对方是谁,于是默默朝男子走去,想到自上次一别也没能好好打个招呼,碰巧在梦里遇见了,怎么着也要说几句道谢的话再醒。 “莫绯。”朽月唤了他一声。 男子微微侧身,看了来人并不惊讶,随后漾起一弯令人心魂失措的笑来:“你怎么不叫我蝎子了?” 朽月痴愣片刻,暗自忖度,怎么这人在梦里也这般妖孽?于是跟这位‘过气死人’杠上了:“你不是死了么,叫一个亡魂外号难免有些不尊重。” 莫绯听了笑意更甚,好像很是认同朽月的话。 梦境不知是不是自带柔光的缘故,朽月越发觉得这个妖孽很是顺眼起来。不得不说,这貌子着实好看,也难怪将世间女子迷得神魂颠倒,散了三魂六魄。 “许久未见,白陌公子,你变化挺大。”莫绯的声音柔和细腻,如同情人在耳边轻轻呢喃。 朽月下意识地低头看,发现自己在梦中仍旧是一身男装,不知为何竟然松了口气。 莫绯应是不知她的身份,可能是方才他的口气有些意味不明,让朽月一时恍惚。 抬头时,朽月看见莫绯正背着身子偷偷掩笑,如同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朽月这才发现自身音色已改为女音,一开口就被他知道了…… 周围的景色在晃动,梦境开始变得支离破碎。 这时莫绯突然止住笑意,转身郑重其事地把一个绣囊递到她手中。 朽月接过绣囊,满头雾水地问:“这是什么?” “定情信物。” 莫绯露出神秘一笑,一语方毕,梦境轰然坍塌。 朽月心口一紧,顷刻扶额醒来,脸色泛青,看起来是受了不小的刺激。 她正欲擦去额头虚汗,方觉手上握有一物,状似锦囊,难不成真拿了莫绯的‘定情信物’? 她定神一看,才发现虚惊一场。手上的并不是梦中那个装花绣囊,只不过是十分不起眼的普通荷包,里面还装着几块硬状东西。 朽月狐疑地细细端详起荷包,她不记得自己曾有过这种物什,随手将荷包袋口朝下抖了抖,掉出来几块姜糖。 “这是师傅给我的姜糖,可甜了,你吃一块看看。” 一个稚嫩的声音兀地从摇椅背后传来。 朽月蓦然回身看去,发现一小孩竟趴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小孩儿,你怎么进来的?”朽月诧异地问道。 小孩长得十分清秀,眼神灵动逼人,唇红齿白,穿着一身银白色道服。只见其右手手背上有一朵形状奇异的青色火焰胎记,而左手则戴着一串红珠链子。 小道士似乎一点也不认生,乖巧地走到朽月跟前,天真无邪地冲朽月笑了笑,小手指向大开的门说:“门是自己开着的,我就进来啦。” “不是说门关不关的问题,本尊分明设有两重结界,你如何能进?” 朽月目光来回审视着这个小道士,不敢置信区区一个五六岁的娃娃轻易穿过结界,而且居然还没惊动她! “咦,结界是什么?”小孩眨巴着水灵灵的眸子,一脸无辜懵懂的模样。 朽月无奈地叹了口气,难不成真是他误打误撞进来的?她这结界对小孩没有作用? “罢了,说了你也不知。”朽月放弃纠结这个问题,她已经猜出这倒霉孩子的哪家的了。 “你是不是叫兰溪?你师父是柳初云?” 小道士激动地揪着她的袖口,双眸顿生光彩:“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背光站在摇椅前面定定地看着朽月,眸光清澈无尘,白净的小脸上染着淡淡红晕。 饶是朽月再不喜欢孩子,此时也难免发自内心感叹:嗯,这小道士确实怪可爱的…… 兰溪低头想了许久,目光满是希冀:“既然你知道我的名字了,那我也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朽月刚想教育他小孩不能没大没小,但对上兰溪的炯炯视线时她忽然愣怔了下,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夙灼灵。” 可真真是青天白日见了鬼,朽月也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居然会将本名告诉这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 兰溪将眼睛弯成月牙,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了句:“那我以后便唤你灼灵好了。” 朽月的耐性消耗见底,冷酷地驳回:“不准!连你师父都不敢直呼本尊名讳,一个黄毛稚子,谁借你的胆?” 小兰溪趴在朽月的膝盖上双手托腮,津津地望着她手里的姜糖,不理她的警告,反而天真道:“灼灵快吃糖,快吃快吃。” 朽月生无可恋地拈起袋里的一粒姜糖往嘴里送去,不错,是挺甜的……不对,怎么被绕进去了?现在可不是糖甜不甜的问题,等等,是什么问题来着? 唉,朽月捂额,这小屁孩不是太精就是太傻,听不懂人话似的。 “天色不早,你该回去了。” 朽月将剩下的姜糖装回荷包里递还给他,见他又要装傻没听见,起身直接攫住兰溪的衣服后领,揪拎小鸡似的一把将他拎了出去。 外面湖畔有只呆头呆脑的大白鹅在等着小主人,见有人出来,它兴奋地煽了煽翅膀。 呆鹅忽然一看它的小主人是被拎着出来的,立马察觉情况不对,遂伸长脖子叫唤了几声便要去啄抓小孩的歹人。 朽月将小道士放在路边,侧身斜睨了眼这只肥笨的家禽,这杀伤力满级的眼神把大白鹅吓退了好几步。 “大呆,这位是灼灵,不可无理!”兰溪对着白鹅教训道。 “带上你的丑鸭子回去,别再来了,否则就把你和它一块煮了吃!” 伊涧寻正在院里心无旁骛地练功,心说这下午难得清静,要是换了往日他那小师兄指不定又要干扰他。 夏日炎炎,伊涧寻揭去脑门热汗打算稍作休憩,忽闻观外兰溪说话的声音,他好像在跟师父谈论某件事。 “师父,我回来啦。” 兰溪身后跟着一只摇摇摆摆的大鹅回到了朝尘观,柳初云恨铁不成钢地将徒弟拉到跟前,又开始了语重心长的教诲:“你这孩子又跑哪玩去了,害我好找一通!你就不能跟师弟好好学学,瞧瞧人家多用功呀。” 伊涧寻站在观中听得一清二楚,十分赞许地点了点头,心想还是师父这话中听! “师父,我才刚满六岁,你是不是对你心爱的小徒弟要求太多了?”兰溪撅着小嘴向柳初云撒娇,好像一肚子委屈和辛酸没人知晓的模样。 就知道用这招!伊涧寻在一边暗自诽腹,别看他这小师兄一脸天真烂漫,其实奸诈狡猾得很! 柳兰溪平日里在师父面前倒是一副纯洁无公害的面孔,等师父走了就开始对他颐指气使,稍不如他的意就开始胡搅蛮缠,总是妨碍他静心练功。 “你呀!小小年纪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多歪理,说话一套一套的。这都是跟谁学的,为师可不记得有教过你这些呀。”柳初云被气笑了,食指轻轻点了下他的额头,宠溺地将他拉入怀中。 “师父,后山是不是住着一位好看的女神仙?能跟我说说她的故事么?兰溪想听。” 听这倒霉孩子别扭的语气,伊涧寻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真是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伊涧寻又听到兰溪提起灵帝的事心里犯起嘀咕,他是如何知道?于是躲在角落静静等待下文。 “你刚才跑后山去了?” 柳初云不可思议地瞅着他,这孩子人小鬼大知道的还挺多!分明没跟他提过后山的事,灵帝更是不让人靠近敛雾湖,这小子该不会又闯祸了? 兰溪看出了他师父在想什么,于是忙摆摆小手,笑嘻嘻地解释道:“兰溪可没干什么坏事,姐姐人可好了,她跟我说下次再去玩。” 伊涧寻终于听不下去了,突然从门后走出,他气愤填膺地看着兰溪说:“你小子竟敢去叨扰灵帝她老人家!你这熊孩子!以她老人家的岁数都能当你二十个太祖奶奶了,以后可不能叫她姐姐听见没有!” 兰溪平白让伊涧寻嚷一耳朵也不生气,还心平气和地指出:“师弟,你不知道说女子年老是大忌么?” “兰溪说的很有道理呀!”柳初云听兰溪这么一说,也表示同意这孩子的说法。 伊涧寻气道:“师父!怎么你也跟师兄一般见识!” “涧寻,虽然你师兄看起来年纪小,但他未必就是信口胡说。你喊灵帝一声祖奶奶试试?看她不打折了你的腿咯!” 伊涧寻:“……” “师父,我还是去练功吧!” 伊涧寻郁闷地继续埋头苦练,他顿时有种一辈子都要被师兄欺压的觉悟了。 柳初云摸着兰溪的小脑袋,觉得这孩子不省心,又絮絮叨叨地叮嘱道:“兰溪,虽然你没闯什么祸但是下次不能乱跑了,不知道为师很担心吗?一岁的时候你差点被妖怪烤熟吃掉,那次为师半条命都快搭上了,如若再碰上其他厉害的妖怪,为师可真就无能为力了,知道吗?” “师父,兰溪知道的。” 见兰溪沉默地点点头,柳初云满意一笑,夸了句“孺子可教”。 第31章 痴魂 朽月打了个喷嚏,她正去地府的路上,不知是这里阴气太重还是怨念太深,背后莫名其妙地钻来一股寒意。 左思右想,最后她把责任归咎于何其无辜的冥帝:“魇髅这厮又在背后嚼我舌根子!” 地界幽幽寒凉,冥殿琉璃瓦折射出点点晶光,羊肠小道两旁虽有骷髅路灯,视野尤限。 朽月对此曾向魇髅提出不满,然而那二吊子实在混账,对她风凉地说了一句‘你在这待久点就适应了,练到我这种段位摸黑都能上墙揭瓦’。 她点了两团青炎开路,前方一队巡逻鬼差看见这火还没走近就远远绕开,生怕让她那青暝炎烧个灰飞烟灭。 冥殿冷冷清清,凄凄凉凉,殿外守着两只瞌睡小鬼,朽月旁若无鬼地直接闯了进去。 魇髅在水晶榻上睡得正酣,脸上盖着一本从人间收罗来的话本,地上七零八落的闲书占满了整个房间。 一股焦味扑鼻而来,魇髅倏地弹跳惊醒,呛了一鼻子烟,扯着嗓子大吼:“快来鬼啊,着火啦!快灭火啊!要死要死,我俊美无俦的面容差点毁了!” 由于他这一惊一乍,脸上的书很快掉到地上,最后烧个干净。 待他定睛一看,原来满屋子就只有自己脸上这本被烧了,这时朽月正倚坐在桌上睨着他笑,手上握着的火焰毒蛇一般向他吐着信子。 “夙灼灵,我一猜就知是你!啧啧,珠玉在侧,你自惭形秽吗?那用不着如此嫉妒本帝天下无匹的美貌吧?” 朽月当即踹了他一脚好让他清醒清醒,嗤笑道:“要点脸,也不照照镜子瞅瞅自个的德行。” 魇髅听了就当真从怀里掏出一块小镜子来,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仍然觉得自己是地府最烁眼的明珠。 冥君捏了捏自己煞白的脸,骄傲地一掀眼皮:“盛颜如初,依旧羡煞旁人,怎么了?” 罢了,看来他是不知羞耻为何物。 “你有些日子没来了,今天刮的什么风?”魇髅收起镜子,又掏出骨笛往后背捅了捅,怼了半天,忽然抱怨:“太短了,不好挠!” 朽月:“……” 朽月揉了揉额间挑起的青筋,行吧,送他的骨笛用来这般糟践,要早知他是音痴也犯不着费这心思。 她好气又好笑地将冥帝揶揄一番:“别说得本尊跟逛窑子似的,还能冷落了你这深闺怨妇不成?” “此言差矣。要是本冥帝能出去肯定会先到你那幻月岛坐坐,顺便宠幸宠幸你,怎么着也得礼尚往来不是?” 魇髅薄唇勾笑,手执骨笛往朽月的下颌这么一挑,又将眼梢微微吊起,说不出的风流多情来。 偏偏调戏的对象是朽月,解不了这难懂的风情。 “别发情了,本尊找你有事。” 一盆冷水浇下,魇髅立马赌气地将眼睛一闭,又睡回美人榻上,继续装死。 “锁魂灯弄丢了。”朽月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这语气就像跟他唠家常。 此话的确奏效,魇髅登时急眼,当下从假死状态诈尸一跳而起,掐着朽月的脖子猛烈地晃了晃:“夙灼灵你这混账……” 还没等魇髅说完,朽月不慌不忙从乾坤袖中把锁魂灯取出往他眼前一亮,及时地堵住了他那张尖酸刻薄就要骂人的嘴。 “至于么,区区破灯,跟宝贝似的。” “你懂什么,这锁魂灯可是我母亲的遗物。”魇髅咬牙恨恨地将灯宝贝地收入袖中:“说吧,找本帝何事,我可是很忙的,还有一堆书没看呢。” 魇髅从不为自己的不务正业感到羞愧,十殿阎王均效命于冥帝,他们工作效率出奇的高,以至于到他手上几乎没什么政务处理。 他少时从其父阎胤手上承袭帝位,阎胤要他永世不得踏出地府一步,否则魂散九幽。说白了就是让他把一生都献给地府,独绝一切外界花花事物去干扰他。 可惜阎胤到底还是失算了。 魇髅这个不孝子最后还是混成游手好闲,整日玩物丧志,自称雅俗共赏的‘冥界居士’,简直让人很难相信他居然是偌大的冥界主宰。 朽月敛了神色:“本尊想让你帮我查个人,呃,或许是妖魔也说不定。能查吗?” “人倒是能查,只不过妖魔生死不归地府管……咦,谁啊,值得你大老远跑这一趟?” “莫梁国的昏君,莫绯。” 这个二吊子居士听了这名字眼睛霎时一亮,用手肘捅了捅朽月,神经兮兮地说:“呦,本帝还以为你要问夙念的事,你下界难道不是为她么?这个莫绯又是你谁?说吧,是不是此次下界报恩时顺道拐来的男人?” 又见朽月拈起他肩上一撮银发,悠然地点了青火就要烧,魇髅瞬间求饶:“诶……别介,君子动口不动手,哥马上给你查!” 魇髅亲自带朽月去秦广府,他借了秦广王的生死簿翻得起劲。 “有了。莫绯是莫梁国的皇帝,哦,现在莫梁被灭了。他的父亲叫莫殿林,建立了莫梁国,母亲叫梁笙——哦吼,还是位倾城绝色的美人!诶,阿灼,你眼光不行啊,这人是个昏君来的,还是命格星君钦点的昏君呢!他这一世就是要祸国殃民,然后被当个炮灰铲除,不过这人也死得也够惨,被仇家一掌碎心,然后身首异处……不行不行,阿灼你还是换一个吧,为兄不太看好你这朵桃花呐……” 朽月白了他一眼,啐道:“本尊让你查他生平了么?他什么德行本尊会不知道?你给我查下他的前世,还有死后可有往生和转世,其他的别管!” “抱歉,臭毛病一时改不了,本帝习惯把生死簿当成话本看了。行,我再翻翻。” “莫绯的前世没什么特别,就一人间普通百姓,至于他死后去了哪里么——咦,不是吧,空白的?”魇髅不可思议地来回重复查看,仍是没有只言片语记录在案。 “什么意思?”朽月盯着生死簿的空白处问道。 这时秦广君不失礼貌地站出来解释道:“空白有两重意思,一是此人为妖为魔,业障重重故无法往生;二是此人已神魂俱灭,不复存在于世间,故为空白。” 朽月若有所思地问:“若是第一种情况又当如何?” “帝尊不知,妖魔灰飞烟灭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如果魂魄还遗留世间,他们会寻找宿主依附,继续重新修炼。妖又相较于魔会弱些,躯体损毁后很难找到合适的宿主。可魔就不一样了,他们无孔不入,枉顾天道轮回,向来无视阴司秩序。所以常言道除妖容易,除魔难。”秦广王捋了捋山羊胡子,一派高深学究的模样。 原本以为这浓眉大眼的粗汉会是个武夫,方才听他娓娓道来,着实令朽月刮目相看,朽月难得地反省了下自身,看来得改改以貌取人的毛病了。 “本帝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知与你有无关联。前段时间我在黄泉边上散步,远远就看见白陌道上飘去了个影子。要知道那地方一片荒芜,鬼迹罕至,除了迷失方向永堕幽冥的魂魄才会被牵引至白陌道。一旦踏上那条路就永远无法回头,至今除了你之外我还没见谁能从那个地方出来过。” 魇髅顿了顿,觉得有些口干舌燥,遂抓起案几上的茶水胡乱喝了一口,又接着说:“本帝耳力俱佳,虽与那游魂相隔甚远,但还能听见他在反反复复地唱着一首歌谣:‘佳人胡不归,我心戚戚焉。佳人胡不见,冰魂落幽泉。不顾他人言,不畏前路艰,惟盼佳人复笑颜……’” “你也知道本帝心善,见游魂误入迷途总归得提醒一句,于是就冲着那魂魄喊了声回来。游魂听见有人叫他,中断口中吟唱,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不顾劝阻继续唱着歌谣往前飘去,最终消失在白陌道上。那会儿本帝还觉得稀奇呢,很久没人敢走白陌道了,你说他会不会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游魂唱的完整歌谣是:佳人胡不归,我心戚戚焉。佳人胡不见,冰魂落幽泉。不顾他人言,不畏前路艰,惟盼佳人复笑颜。寻月芳踪远,越陌又度阡,南山田园风光好,携子同归筑家园。 这首民谣讲述的是某朝书生周令爱上了一位官老爷家的爱妾喜儿,一晚与喜儿约好了私奔,可惜事情败露,喜儿被官老爷所杀,那周令闻讯悲痛欲绝,在南山自杀殉情。 朽月左眼皮跳了跳,当即断言:“不是他!” 魇髅正说得起劲,不予理会朽月,继续自我编排和臆想:“那个白陌道上的游魂也许为爱泥足深陷,结果惨遭情人抛弃。然而此人是个痴情种,坚信女子会回心转意,始终执迷不悟,最后一步步身陷囹圄。本帝断定,此间肯定还省略了一段千回百转的感人故事,啊~~好想知道!” 朽月:“……” 多愁善感的地府冥君喋喋不休,还在讲着人间缠绵悱恻的男女虐心情爱故事,八成阴司生活过于单调沉闷,他需要找些刺激的事振奋下生锈的脑子。 毕竟人间百态,再狗血的情节都可能发生,多的是新鲜野史趣闻可以提神醒脑。 第32章 地狱十九层 看来地府查不了那只蝎子的事,朽月正欲打道回府,却被魇髅突然拉至一旁:“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我觉得你应该有兴趣。” “什么东西那么神秘,你这除了鬼还有什么新鲜的?”朽月打趣道。 魇髅神神秘秘地说:“跟我来就知道了。” 众所周知,地府狱牢分了十八层,里面关押着罪孽深重的囚徒,每层以悬梯相连,进口处皆有鬼差看守。 朽月以青火探路,不紧不慢地跟着魇髅往下走,她以前虽也在地府呆过,但从未来过此处。 此间阴气大盛,凉意沁人,每下一层炼狱,狼哭鬼嚎的惨叫声便越发折磨着双耳。 凄厉的叫吼声层出不穷,朽月觉得自己耳膜几欲刺穿,然而魇髅依旧从容自若地往下走着,完全不受周围的噪音影响,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听说你有一双聆听世间万物悲戚之耳,整日听这些死人撕心裂肺的哭喊有何感想?” 朽月一直对此颇为好奇,兴许魇髅可以出一本自传,书名就叫《冥君之耳是如何修炼成的》。 魇髅停下脚步回身看了朽月一眼,垂目略加思索了一番,淡漠地笑了笑:“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本事,与我而言只是负担罢了。” 他继续往下一层走去,哭天抢地的恸哭声仍旧不绝于耳,尤为考验听者的神经。 “我自幼就习以为常了,只要内心足够寂静,外界的声音又如何能难影响到本帝?” “所以你的秘诀就是尽量地当一个聋子?” “非也非也,是听之任之不受干扰,而不是充耳不闻,本帝又不想做个残疾!”魇髅抽出腰间的骨笛往朽月头上敲了一下,难得发表了一通这么有见地的言论,怎的到这蛮人口里就变了味呢? 朽月不躲不避地受了这一击,颇为猖狂地冲他挑衅道:“你这二吊子任职多年政绩松散,作风稀拉,在地府四体不勤,饱食终日,试问跟残疾又有什么两样?” 听到这番火/药味十足的风凉话魇髅自然不甘示弱:“这话就难听了啊!本帝若能出去肯定能混得风生水起,不像某人树大招风,仗着背后有人撑腰就各处作死树敌,落得个声名狼藉不说,还一堆烂摊子等着收!” “本尊的腰杆本就硬,何时需要别人撑?” “哟,法力高强不得了?假使你除去一身修为,你觉得你有几天好活?” “真是抱歉,本尊神力与身俱来,哪能说没就没?” 两人一路拌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第十八层地狱——阿鼻地狱。 此层关押的是生前罪无可赦,死后不得救赎的恶鬼。这些恶鬼一旦被押至此狱受刑无有间断,魂魄永不超生,又曰无间地狱。 到了这层,吵闹声,哭喊声,哀嚎声,嘶吼声沸反盈天,热闹非常,光是听到声音就能想象到那副惨绝人寰的画面了。 “到底了,啧啧,第十八层地狱。魇髅,你不会只是想让本尊观摩你们地府最严酷的刑法吧?” 朽月认为折磨没有意义,不仅污浊双眼还显得不够大气爽快。所以她一贯推崇直截了当地结果对方,将他们烧个魂飞魄散,永无后患。操作既简单又方便,还不必费心想那些折磨人的法子。 “当然不是,还没到呢。还有,我们最严酷的刑法不是无间之刑,而是地罚。” 已经到了第十八层,按道理再无通路,悬梯也就此中断。 再往下是漆黑的无底洞,这时魇髅突然纵身往下跳,往更深的地下飞去,朽月虽心存疑惑但还是脚底生焰跟了去,论胆大她还真没怕过谁。 两人往下飞了好一会,不知落到了第几层,空中突然延伸出一条长着白草的小路。朽月觉得这路有些眼熟,定睛细看后确定这条小路正是白陌道。 她以前曾经走过白陌道,道路两旁通常会长着散发白光的小草,这草又叫离人草。 白陌道因这些草而莹莹生光,看似美轮美奂,实则小道错综复杂像个巨大的立体迷宫,每一条路都连接着某个不为人知的入口。 果真是别有洞天,朽月心中暗叹,看起来白陌道的其中一条路是通往这里的。 朽月跟着魇髅在白陌道上又走了一段路,最终在路的尽头处出现了一扇厚重的石门。 只见石门外的石碑上还写着‘幽冥禁地,擅闯者死’的八字警示标语。 朽月上前用手指敲了敲石碑,乐道:“原来是地府禁地,不是写着不让进么?你作为堂堂地府冥君公然引外人入内怕是不好吧?” “近日我时常听到一阵阵幽咽如泣的声音,这声音就像女子在轻轻地哭诉。我循着断断续续的声音一路往下,最后便找到这里。本帝当然知道冥界禁地不能轻易进入,这个地方甚至连我父君都没跟我提起过,里面指不定有什么危险。奈何本帝又着实好奇里面关的会是个什么东西,所以这不拉你下来为我保驾护航么!” 魇髅的那双柳叶眼微微眯起,在他紧抿的薄唇里藏着笑意,一副奸计得逞的小人模样看着很是欠揍。 朽月算是见识到了何为厚颜无耻,反正下都下来了进去看看也无妨,于是端着不与残废一般见识的气度推开了石门。 一阵寒气扑面而来,耳畔间或夹杂滴水声,石门内是一个钟乳石洞穴,朽月朝洞中走了几步才发现里面别有天地。 千奇百怪的钟乳石倒垂洞顶,洞壁乳笋似瀑,高耸的石柱千奇百怪,形状各异,堪称鬼斧神工。 此间虽在地府,更似天宫。 溶洞层叠不穷,尖峰峭立,飞岩凌空,四壁流光,一派美轮美奂的画境。 “想不到你们地府还有这样一处玄妙之地,倒是让本尊大开眼界了。” 地府终年阴暗压抑,偶然寻得个洞天福地来实属难得,朽月一面观赏一面啧啧称奇。 魇髅从进门之后一直心神不宁,有一种声音让他觉得无比压抑,痛苦,耳朵甚至一度起了蜂鸣。 他那双聆悲之耳的确是个负担,明明是别人的悲伤却要他去感受,但是自己的难过却从来没人倾听。 这是个不公的设定,他堂堂冥界之主,掌引魂往生之权,乃十殿司政,受万鬼敬仰。然而,就是因为这双该死的耳朵,他自小就变得多愁善感,惧怕别人的负面情绪。 他一直选择回避听到的各种声音,但却无法避免对某种痛不欲绝的声音感同身受。而最近困扰到让他难以入眠的声音,便出现在这个溶洞之中。 这个来自地底下的声音意念极强,强到无时无刻在他潜意识中来回游荡,而且还是自带回音的那种。 魇髅曾经尝试着用各种各样的事物来转移注意力,但收效甚微,那个声音一直在哀哀怨怨地低吟,指引着他来这里找寻真相。 他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露出了个极为勉强的笑容:“本帝也是第一次来,你有听见吗?那个幽咽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从某个溶洞的底部传来的,是个女人的声音。你猜这种地方到底会关着什么人呢?” “你怎么了,笑比哭还难看!”连从不察言观色的朽月此刻也注意到了魇髅不安的心绪。 她在少年时期就认识他了,甚至比认识陆修静还早个几千年,说起来两人也算半个青梅竹马,所以对他那难以理解的古怪个性也有所了解了。 无独有偶,一个游荡在阴司白陌心如死灰的残魂,一个是当时冥帝阎胤的古怪幼子,两个人相识是从某点相似开始的。 物以类聚,两个相似的灵魂会慢慢靠近,达成某种守护的共识。 魇髅生性敏感,性格尤为孤僻,在地府几乎没有朋友,他知道之所以会跟朽月说上话,可能那个时候他听见了她这个孤独灵魂的绝望吧。 “你笑才比哭难看呢!”魇髅立马拉下脸来,果然什么相似的灵魂会慢慢靠近都是他的自我欺骗。 两人总会因为各自的固执己见而争吵不休,性格相似有一点不好,就是当出现分歧或者不认同对方的观点时会据理力争,两相反讽,闹得最后又是一场唇枪舌战。 稀奇的是这次魇髅没有。 “我很好奇,连我父亲都觉得我可能会永世孤独,你为什么会和这样的我做成朋友?” 在问完朽月这通话之后觉察到有点肉麻,魇髅错将骨笛当扇子扇风,没来由的感觉脸热心跳。 他总是喜欢歪曲这支骨笛的实际用途。 朽月自然而然地讥诮道:“自然是因为本尊心肠好,见不得别人要死要活,而且你闷骚的德行是时候得有人拯救一下。” “行行行,就你菩萨心肠!” 魇髅瞪了朽月一记白眼,双手团抱双臂,一副准备奉陪到底的架势。 “不是哥埋汰你,就你这混球样除了招人恨之外别无作用,稍微有点自知之明可以吗?还不是因为本帝当时看你可怜,所以……” 魇髅话还没说完,朽月倏地一把推开他,一股没来由的劲风劈来,硬生生将地面砸出了条裂痕。 第33章 罗刹天 “什么东西?”魇髅惊惶失色地转头望向朽月。 “本尊就知道这个溶洞没那么简单,此处看似宁和实则灌满了凶煞之气,而且从方才开始,一直有个东西在盯着我们看!”朽月凝神扫视,警惕地观察着溶洞四周。 越往里面走,溶洞的光线就变得越暗,而且朽月发现,第二个溶洞里面的钟乳石造型奇怪,像极了一群虎视眈眈,想要饮血啖肉的凶残恶鬼。 “看出来了,这是经过炼狱熔炼而成的顶级恶鬼——罗刹鬼。不过他们刚才攻击的好像是你,你推开本帝作甚?本帝乃凌驾于万鬼之上的冥界之主,不管是什么鬼见了本帝都要绕开,你有点眼力见行不行?” 魇髅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失仪态地昂首挺胸,摇了摇手中骨笛尾端毫不起眼的骷髅铃铛,叮叮当当一阵脆响,溶洞回旋铃音久久不绝。 冥君令曰:“魂令既出,众鬼退避!” 霎时间,钟乳石壁上目眦欲裂,快要呼之欲出的恶鬼们霎时缩瑟退回。 “你竟然将悲喜铃当作笛子吊坠?佩服佩服!”朽月向魇髅装模作样地一拱手,然后不慌不忙地指着头顶笑道:“我们头上还有一只呢,它可不听你的。” 魇髅仰头看去,不由眉峰一凛:“糟糕,这只竟是罗刹天!” 洞顶上的这只鬼的确与众不同,肉身呈赤色,体型强壮有力,肌肉贲张,与其他鬼格格不入。它还披甲持剑,右手手指捻出刀状手印,庞大的身子露出了半边,此刻正圆目瞪眼地与魇髅对视,两方的鼻尖差个亲密条件就能心灵相通,互相来电了。 “这只鬼看着挺厉害,如果我是你,我就给他一拳试试。”朽月咧开嘴笑着怂恿他。 “别别!本帝还想多活几年!这只可是诸罗刹之王,他之所以不听悲喜铃的命令是因为它不是鬼,而是神,还是守护神!罗刹天实力不容小觑,它只听从我父君的命令!” 魇髅鬓角冒出了细密的冷汗,正想着该如何全身而退,罗刹天身体要往他身上压下来了。 “你是阎胤什么人?”罗刹天突然开口了,声音浑厚有力,字字铿锵,极有威慑作用。 “他是我父君。” “亲生的?” “废话,当然是亲生的!” 魇髅定了定神,看样子罗刹天认识他父亲,便试着与它攀谈:“我等无意冒犯神君,还望神君能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 “阎胤之子也不行!吾奉冥主阎胤之命在此看守犯下业罪者,除非阎胤亲自来,否则谁也不能从此路过去!”罗刹天语气强硬,分毫没有要通融的意思。 魇髅一时语塞,单靠自己这三分薄面根本行不通,听闻罗刹天极为认主,而他父亲阎胤早已魂归浩土,那么方今也没谁能进此洞了。 “里面的人犯了什么罪受囚于此?”朽月突然插话问了一句。 罗刹天侧首回看朽月,朽月也不躲闪地打量着它。 两人一倒一立,相看两厌,二者气场皆强,一时看不出弱势的一方,或者就没有弱势的一方。罗刹天不知朽月底细,只觉这个女人是个危险的狠角色,相比之下,那阎胤之子弱的就不是一截两截了。 “地罚!”罗刹天很不客气地说出两字,喷了朽月一脸口水。 朽月面无表情地擦干飞溅到脸上的口水,愠气像脱土的芽苗,有长成参天大树的趋势。 站在一旁的魇髅很是担心下一刻朽月会跟罗刹天干起架来,于是一把拉过朽月,在她耳边小声劝道:“这家伙难缠得很,能别惹就尽量别惹!” “不行,此路我非走不可!”朽月沉声道,她神色寡淡,眸光笃定地固定在罗刹天身后的溶洞。 魇髅知道这人开始认真了,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她非得赌这口气,如同被忽悠来的人不是她,而是自己,忽然间立场莫名其妙地被本末倒置了。 “姑奶奶,是你想进去还是我想进去啊,怎么比我还心急火燎的?” 朽月拂开魇髅拦路的手,略微静了心绪,不徐不疾地反问一声:“你忘了是谁触犯了‘地罚’么?” 魇髅听朽月这么一说,突然反应过来,‘地罚’乃地怒,与‘天惩’刑法相当,古往今来唯有一人犯了这条严律,那就是灵祖昭妤!她的老祖宗! “难不成里面关的是灵族元祖昭妤?你的元祖母?” 魇髅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朽月,难怪他听到的那个声音隐约有一股沧桑无奈之感,其中‘唯剩吾一人矣’、‘吾之错不可恕也’单单这两句话就重复了好几遍! 不过这也解释得通,据闻灵祖昭妤曾犯下大错而殃及族人,灵族部落位置曾九迁九移也多半受此影响。 经年累月,这支饱含风雨的部族渐渐衰微,终究还是免不了一场灭族之灾。 而朽月,本名唤作夙灼灵,她是灵族存活下来的最后一人。 可惜在早前,她的灵族血脉已失,身死于舜华山,还落得个元神分崩离析的下场。也亏她命不该绝,在地心深处的青磷炎谷中重塑元神,炎铸肉身,如此方回于世。 然而,她终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灵族后代了。 灵族灭亡是个不争的事实,说的体面点是天意,说的不好听点这一切都要归咎于自作自受的灵祖本人! 昭妤可能得知族人因己之过而遭逢毁灭,只怕心中难免悔痛交加,悲愤不已。 时间像一把生锈的铁锯,她握着锯子把手在自己发脓溃烂的伤口处来回拉扯,日复一日地进行自我折磨,不断沉溺于名为‘过往’的沼泽中。 她哀伤叹息她这个罪人为何还在苟活,为何还在深重的罪业深渊里不得解脱? 昭妤之悲,无人可度,也难怪魇髅会听到这般心酸悲戚的沉吟。 上荒之年,昭妤不愿子民经受生老病死之苦,妄图私自建立不死国,欲使灵族一脉赫然超脱于生死轮回之上。 所以地府设立之初,昭妤尤为反对,与冥君阎胤大吵一架,两人自此不和。 灵族人寿命比普通人类要长个几百年,但终究逃不过一死。 “起因是昭妤之女夙妘寿命终了,先母而去,亲眼看见女儿瘗玉埋香,化作黄土一捧,昭妤甚为大恸,闯入地府与阎胤争论。 两人互不退让,昭妤一怒之下毁去地府阴阳司,致使无数魂魄滞留不得往生。 阴阳秩序混乱,阎胤愤而将她气、力、精三魄从身体抽离,并把她永生永世困囚在冥界底层,不见天日,此乃冥界极刑——‘地罚’。 此事上传到天庭,天怨神怒,撤去对昭妤一脉的庇佑,使其此后不断遭受魔族的侵扰。为了逃避魔族追击,部族九迁九移,直至灭亡。” 朽月讲述起以上这摊前尘往事时心如止水,言辞平铺直叙,说话时不夹杂任何多余的情绪,好像在叙述与自己毫无干系某个没落部族的历史。 “是她亲手断送了灵族子民的未来,后面的事不用我多说你都知道了。”朽月面容平静道。 魇髅当然知道,后来,魔尊烈穹驱使魔类大肆入侵灵族腹地,灵族被灭,只余朽月一人。 那时朽月尚且年幼,有个女魔心软,将她藏于屋中地窖这才幸免于难。 “阿灼,你难道想进去救她出来么?”魇髅拇指摩挲着手里的悲喜铃,心中忐忑。 虽然人是他带来的,但地府有地府的规矩,冥界律法自然摆在义字前面,他不可能违逆先父之令将昭妤放出。 “你想多了,本尊只是有几句话想带给昭妤。” “那简单啊,咱们何必大动干戈伤了和气呢?” 魇髅胸口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地,拍了拍朽月的肩让她宽心,然后转身走到罗刹天面前友善地笑道:“罗刹天老兄,我们不过去也行,能否帮我这位朋友带个话?” 被两人晾在一旁的罗刹天此时脸色颇为不快,他就跟只蝙蝠似的倒挂在洞顶上无人理睬,实在有失颜面。 此刻见有人上前与它搭话,态度很是不友善,板着一张赤脸瞪着魇髅说:“不成!尔等速速离去,否则别怪吾下手无个轻重!” “罗刹天,你职责是守护这里,既然不让我们去,又不给捎句话,你当真是想让这位姑奶奶烧平此地么?”魇髅语气渐渐强硬,奈何罗刹天不近人情,任凭你软磨硬泡愣是不肯通融。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一团紫光将溶洞映照个通明亮堂,罗刹天和魇髅不约而同地看向朽月那处,两人无不骇然失色——只见朽月通体烈焰灼灼,面容脖颈等肌肤处红纹乍现,双眼瞳孔左圆右缺,宛若日月皆囊括其中。 “魇髅……这里阴怨之气竟能滋长我体内的戾咒……”朽月痛苦地捂着缺瞳的右眼,脸色铁青地喘着粗气。 魇髅注意到她身上的青炎渐渐转变为墨青色,洞壁上的罗刹鬼们皆惶恐躲逃,不敢靠近。 “戾咒?现在?”魇髅看得后背发寒,他以前对朽月身患咒疾之事有所耳闻,但从未亲眼所见,更未未料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究竟是何人?”罗刹天对魇髅厉声质问。 “灵祖后人!神君,现在不是聊闲的时候,本帝先带她出去再说!” 魇髅当即掷出萦梦索将朽月牢牢捆缚住,趁她意识还算清醒,三下五除二将她拖至洞外,这才平息了一场火灾事故。 溶洞内白色的钟乳石壁被烧成黑漆漆一片,四周唰唰地掉落一层焦黑屑沫。 罗刹天收住无比惊愕的神色,暗自庆幸方才没和她交手,单冲着方才那股骇人气焰,将此处烧为平地是极其可能发生的。 他从洞顶落下,光着脚径直穿过溶洞去往另一处更深幽的地方。 洞穴深处无水源,却时常有清水汇出,稍有地势低洼处便形成水泊,水质偏咸,但并非海水。 近段时间水量见长,形成了一股地下暗河,罗刹天就沿着暗河一路蜿蜒寻去,最后在一块刻满红字梵文的巨石前停下脚步。巨石底部有裂缝,这块巨石封住的溶洞内便是方才涓涓暗流的最终源头。 “昭妤,你这几天一直泪流不止,是上次那个男人对你说了什么吗?”罗刹天看着脚边的水流问,他已尽量放低音量,然而声音还是在幽静的洞中被扩大几倍。 “方才外面发生了何事?” 洞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声音悠扬盈耳,余音不消,绵言细语极其动人。 “有个周身燃着青焰的女子来找你,她自称灵族之后,说有话想带给你。”罗刹天照实说明。 听他说完后,昭妤似乎还不敢相信,语气充满困惑:“周身燃着青焰……还自称灵族之后?不,这不可能!他跟我说灵族不复存在了,族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 “哼!果然是那个男人跟你说的!要不是吾一时疏忽,怎么可能让他进来!” 罗刹天还在为自己的过失愤懑不已,说话声音一时没控制好,在这个幽闭的溶洞里宛如刚打了一场轰天惊雷。 “弗罗,那位自称是我族之后的女子到底带了什么话给我?”昭妤清灵的声音再次传来,如一股清泉流过山间躁动的砾石,平缓了对方不甚激动的情绪。 罗刹天一时语塞,只因前段时间有人擅闯禁地,那男人不知跟昭妤说了什么话,致使昭妤心痛欲绝,日日以泪洗面。有了前车之鉴后他极为抵触外人与昭妤进行交谈,方才那两人来者不善,总归不可能带什么好话给她。 他嗫嚅半天才吞吞吐吐道:“那女人是和阎胤之子一同来的,看样子两人关系匪浅。待吾正要问清她要带什么话给你时,那女子忽然周身燃起青色烈焰,模样甚为骇人,她神志不清,像是染上某种恶疾一般,阎胤之子见状就将她带走了。” 囚于巨石后面的女人没有立刻回应,也许是罗刹天提到了令她敏感的词汇‘阎胤’——那个囚困她几万年的始作俑者。 “我族并无此类病史,若她真是灵族之后,想必也是因我而遭遇了某种不幸。弗罗,若那位女子下次再来可否让她与我见上一面?”昭妤如是祈求着。 “这……”罗刹天有些为难。 “我唱首歌给你听。” 昭妤的嗓音哀切婉转,很是动听,她很久没唱歌了,令罗刹天很难拒绝。 “好。” 第34章 误伤 朽月被魇髅奋力拖曳出洞后沿路返回冥殿,当两人踏上洞外那条白陌道时,却始料未及地将白陌道上长着的白草点燃。 魇髅哀呼不妙,眨眼间大火已在蜿蜒曲折的白色小路上迅速逃窜,犹如将一条导火线点燃,而导火线牵扯的是整个地府! 他心急火燎地往回赶,手里拽着越发沉重的朽月,回头一看,这位纵火犯四肢躯干还似乎伸长了不少。 朽月此刻正用手扯住另一端的萦梦索,逼得他不得不立马停下。 “姑奶奶,你这会怎么又开始变身了?本帝没工夫跟你在这拉拉扯扯,瞧你干的好事!现在白陌道上起了大火,火势正在不断蔓延,要是把整个地府烧着本帝跟你没完!”魇髅没好气地双手叉腰,冲着朽月就是一顿臭骂。 朽月双手稍微用下力,轻松地就将捆在身上那根被烧得焦红的铁链挣开,身上的青焰火势渐弱,她的意识勉强从混沌中苏醒。 低眉看了眼下方变成一条火龙的白陌道,朽月的手掌中旋起一股劲风在往下抛出。不多时,青焰好似听话一般被她收回到掌心,整条道上的大火这才偃旗息鼓。 “得,以后白陌要改名为‘黑道’了!” 魇髅一脸菜色地瞅着被烧成灰的小路叹气,不知突然想到什么不妙的事,他用手在头上摸摸索索,然后捂着焦成一片的银色鬓发脸色更差了。 他生无可恋地对朽月说:“大爷,以后您有病期间本帝恕不接待,建议还是到别的地方溜达溜达吧,瞅见没,本帝一头柔滑的秀发都快被你燎秃了!” 注意到面前这位纵火犯很没道义地在憋笑,魇髅怒道:“你还笑得出来!大爷,要不是本帝阻止得及时,这会儿本帝该无家可归了罢?还有,以后不准你接近地府禁地,你个挨千刀的危险分子!” 听着魇髅满腔义愤地控诉着自己的劣迹,朽月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魇髅兄,是你非要把本尊带下去的你忘了?罢了,本尊这就走了。” 虽说体内戾咒有所退散,但朽月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她当即念了一道火诀离开,转瞬间在魇髅的视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 朽月从地府回到千茫山时已是残阳傍西,天边晚霞染红了半片天穹,山林鸟兽声此涨彼伏。 夜幕渐渐黑沉,经过朝尘观附近时,朽月隐约看到林子中一抹火光在移动,呼喊声接二连三。 等走近时才听清他们是在喊柳兰溪的名字,不用想也知道这野孩子不知跑哪贪玩忘了归家。朽月没有闲心去管别人的事,径自拖着受戾气荼毒的躯体回到了鹭沚居。 朽月沿着敛雾湖往住处走去,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由于手僵硬得不听使唤,她用脚踹开紧闭的木门,‘哐’地一声响惊起外面湖滩边栖息的白鹭。 她没工夫点灯,看到铺着兽毯的摇椅时突然如释重负地躺了上去,确切地说是砸上去的,也亏得摇椅结实没被压坏。朽月只觉疲惫不堪,顾不上调理紊乱的气息,她打算先睡上一觉。 不知是不是受戾咒的干扰,她过了许久才察觉到屋子里多了另外一个人的气息,接着对门里面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 朽月骤然惊醒,一把卧室推开卧室虚掩的门扉,只见突然从床上爬下来一个影子。有东西偷闯进来了,而她竟然现在才惊觉! 朽月热血突然蹿到头顶,戾气迅速充盈周身,尚还处于‘月食’状态的右瞳乍地一缩,下一刻她便猛地抓过那抹影子扼在手中,手心甚至生起了青焰。 “咳咳……”扼在朽月手中的‘东西’发出一阵难受的咳嗽,一双小手突然握住了她青筋突兀的手腕。 借着手中紫光照明,朽月发觉自己掐着的竟然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朽月惊吓得慌忙松开手,意识回笼时那小孩早已晕厥在地。 朽月袖子一挥将房间烛火点亮,这会才看清这小孩不是别人,真是朝尘观在四处找寻的倒霉孩子柳兰溪!朽月惊魂未定地喊了他几声,奈何兰溪双唇紧闭,面呈紫色…… 朽月忙用食指探了探小孩的鼻息,发现竟然已没了呼吸! 她心道不好,如果将人不小心弄死了没法跟柳初云交代,搞不好还得跑一趟地府救人,到时魇髅指不定会如何看她笑话!不过庆幸的是兰溪魂魄未曾离体,朽月觉得还有救回的可能,于是小心翼翼地抱起这孩子放到床上。 这位在神界叱咤风云的堂堂灵帝,头一次感到力不从心,她已经往兰溪体内输送了大量灵气,然而这孩子依然毫无生气。 朽月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个可怜孩子,又注意到他脖子上还残留着被火焰灼烫的伤痕时,她的良心头一次备受煎熬。 正打算放弃,她忽然想起自己前段时间从茂松老道手上得来了几粒丹药,这个时候兴许能派上用场! 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她从乾坤袖中找到了被遗忘的丹药,想也没想就一股脑全塞进兰溪的嘴里。 也幸亏这茂松老道的丹药果奏效,不一会柳兰溪醒了,只见他面色憋红地掐着自己的脖子,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下不去,拼命地咳嗽想将东西吐出来。 朽月大喜过望地帮他拍着背脊,不知哪里找来一杯隔夜茶水顺手给他送服。 兰溪方才在如此凶险的情况下还能捡回条小命实属不易,朽月准备好好打算给点这倒霉孩子一点思想教育。 她见兰溪气色恢复如常后便严肃地训斥道:“小孩儿,你什么时候偷跑来的?本尊还道是哪只不知死活的妖物前来讨死,方才你的小命差点折在本尊手里知道么!你师父师弟们一直在找你,你为何来我这里不肯回去?” 小兰溪委屈地嗫嚅几声,表情甚是无辜可怜,眼泪滴溜溜地在眼眶里打转。 朽月于心不忍,哪里想到这小孩会这般脆弱,趁他眼泪滴下来之前忙将他抱入怀中好言安慰:“以后不许这样了,本尊下手本就没个轻重,方才若没及时停手,你可得去地府见魇髅了!” “魇髅是谁?”柳兰溪扑在朽月怀中抬头好奇地张望着她。 “地府冥君,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既然你醒了,本尊待会便将你送回你师父那处,免得他担心。” “不要,兰溪不回去,兰溪想跟灼灵呆在一起。”这小孩突然扑到朽月怀里,向她撒起娇来。 朽月最是不吃这套,不近人情地拒绝了兰溪的请求:“不行!你呆在这里很危险,你不知道,方才本尊戾火攻心差点把你……总之本尊得送你回去!” “灼灵,兰溪脖子疼,好疼……” 柳兰溪捂着烧伤的脖颈喊疼,一脸痛苦隐忍的模样。 朽月:绝对是故意的! 不过回头一想,兰溪脖子上的伤没法跟柳初云交代,总不能说是自己失手伤了这孩子吧?这当真有失颜面,堂堂灵帝将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伤成这样,无论如何都圆不过去。 “都说了别直呼本尊名讳!”朽月用手轻轻掐着兰溪的小脸纠正道。 兰溪无视朽月的警告,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问:“兰溪今晚跟灼灵睡好不好?” “不好!” “灼灵,兰溪脖子疼,好疼好疼~” 朽月:“……” 这该死的倒霉孩子! 是夜,朝尘观上下忙得脚不沾地,柳初云发动全观之力——伊涧寻和厨子老杨,他们都将附近都找过了仍一无所获。 然而,柳初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乖徒儿会跑到敛雾湖给人送小命去,还死乞白赖地不愿回来。 伊涧寻跑了一身热汗,又被穿林的山风撞个满怀,不禁打了个寒噤。只要摊上这个惹祸精师兄,他便已经预感到了自己将会是个劳碌命。 结果伊涧寻找了一晚上,不仅声音喊哑了,走回道观时腿还是软的。 柳初云正支着头坐在观前的石阶上长吁短叹,伊涧寻一屁股坐到了他旁边,脱下脚上穿的道靴往石阶上敲了敲泥,意外地发现了鞋底竟然都被磨掉一层! “都找遍了吗?”柳初云有气无力地问。 “嗯,都找遍了,除了一个地方……欸,师父,你说师兄会不会跑到后山灵帝的鹭沚居去了?” 伊涧寻一个激灵地站了起来,想了想道:“前些日子师兄就一直嚷嚷着要去找灵帝,估计没得到师父的允许心有不甘,自己又擅自偷跑去了!” 柳初云也觉得很有可能,他想啊,这倒霉孩子自小就跟灵帝亲近,应该是生下来就被母亲抛弃了,而朽月是千茫山中的唯一的女人,自然而然对她产生一种母性依恋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么说来他心里倒还有点酸酸的,他拉扯兰溪到这么大,居然还比不过从来不闻不问的外人……这感觉,这感觉就像替别人养孩子一样! 看来,兰溪总有一天胳膊肘要往外拐的!他姓什么柳啊,直接跟灵帝一个姓算了! “师父,你怎么看起来要哭了?”伊涧寻问。 柳初云咽下无比酸涩的泪水,扬了扬头:“走,我们去灵帝那边瞧瞧!” 这时,厨子老杨从外面急急忙忙地回来了,看见观外正要走的两人连忙叫住:“你们要去哪?先别急着走,灵帝来了!” 朽月披着素白法袍跟在老杨的身后,像是一袭月华覆于双肩,蝉鬓随意束拢,两绺额发如柳丝垂下。 见她此番装束,柳初云颇为意外地问道:“帝尊,您这是?……” “不用找了,你家好徒弟赖在鹭沚居不愿回来,说要逛逛幻月岛,正值本尊清闲,姑且遭罪陪他几日罢。” 朽月冷面如玉,眉尖轻攒,体内适才经历了一场暴动,她如一位杀伐决断的君主,强行镇压的戾气一再揭竿起义。 不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炽铭咒有镇压戾咒的功效,也有极强的反噬力,炽铭法袍披之于肩无异于如芒在背,如刀剐心。 “师父,幻月岛是什么地方?”伊涧寻对着柳初云附耳偷偷问道。 “幻月岛在浩瀚星海之中,是灵帝的府邸所在。”柳初云为徒弟解释道,只不过灵帝素来不喜孩童,他疑惑的是柳兰溪哪来的那么大面子能说服灵帝亲自登门造访? “承蒙帝尊不嫌弃顽徒,特意登门告知此事,若兰溪有顶撞之处还请见谅一二,届时扔回便可,初云不胜感激。” 柳初云的客套话还没说完,朽月旋即转身离去,已经走有十步远了,偶然听见她极不情愿地说了一句:“不,本尊嫌弃。” “灵帝纡尊降贵地帮带孩子呐,这日头要从西边蹦出来了。”柳初云自言自语道。 “师父,灵帝说她嫌弃。”伊涧寻笑着重申一遍灵帝原话。 厨子老杨也站在一旁点了点头:“我也听见了。” “哼,我也嫌弃这吃里扒外的兔崽子!” 柳初云气呼呼地挽着袖子进了道观,嘴里絮絮叨叨地说:“饿死了,饿死了,老杨,你把柳兰溪养的那只大白鹅给杀了,今晚加餐!” “道长,兰溪可宝贝那只鹅了,你不怕兰溪回来寻死觅活就尽管吃啊。”老杨友好地提醒了下柳初云杀鹅的后果,窃以为一只鹅能引起师徒不必要的决裂。 伊涧寻过去拍了拍老杨笔挺的阔背,宽慰道:“放心吧老杨叔,师父说着玩呢,他根本不饿,早就被气饱了!” 第35章 寻药 朽月回到鹭沚居时已经丑时,天将明未明,万籁归寂。 她明明记得临走时已吹灭烛火,可是小屋里的灯火仍然亮着,似乎特意为夜行人照明归家的路。亦或是怕她突然旧疾复发,在黑暗中误伤自己,折了小命。 她觉得第二种可能性会比较大。 柳兰溪蜷在床上睡得香甜,毕竟是个孩子,抵不住困倦。 朽月放轻动作走到床边静静观察他的睡颜,她总觉得这副五官似曾相识,兰溪睫毛既长且翘,眉目有情,肤色若雪,应是个绝佳的美人胚子。 朽月视线微移,注意到他脖颈处未消的於痕和大片烧伤,宛若一块上好的美玉出现瑕疵,着实令爱玉之人扼腕可叹。 她受伤次数以万计,每次都能自己快速愈合,若换了自己倒无所谓。但兰溪毕竟是肉躯凡胎,这样的伤口难免得留下疤痕,配他那样的逸貌冶容实在违和。 美玉理应无暇,朽月思量再三,觉得还是得去神界为他找些愈合伤口且不留疤的仙药来。 清晨,碧蓝的湖水雾气缭绕,鹭沚居白纱半掩,如临水浣纱的窈窕淑女,在花草掩映下更显温婉含蓄。 兰溪醒得早,起身时发现脖子被人胡乱缠了一圈纱布,这力道蛮横无理,难怪睡着的时候呼吸不大顺畅,总感觉被人勒着脖子。 小道士将项上纱布略微松了松,方举目四顾,遍寻朽月身影无果后,尝试唤了一声‘灼灵’,半晌无人应答。 看来与微不足道的小命相比,他比较在意的是屋主人的去向。 一抹醒目的黛色凭空立于白雾间,朽月站在桥上垂钓,因木桥氤氲着雾气,倒多了双足凌空之感来。 一泓碧水,两行白鹭,几缕蘋风,屋内人间,屋外仙源。 柳兰溪睁着迷蒙惺忪的睡眼走到朽月身旁,只见她左手托举着一根纤长的竹枝,竹枝末端系着一缕银丝没入水中。 湖面半天不见响动,看起来这位垂钓者的手法很是业余。 “灼灵,你闲着没事会经常钓鱼吗?”柳兰溪用小手拉了拉朽月的衣袖,仰头迷惑地看着她,由于没睡好的缘故眼皮多了一道可爱的褶子。 “不会。” “那你为什么钓鱼?”柳兰溪趴在桥栏上一脸天真地问。 一般人不会跟小孩较真的,但朽月不一样,她突然转过头对着小道士发了一通牢骚:“当然是给你吃!你这小身板不吃东西很快会饿死吧?所以说凡人就是麻烦,吃不吃都得死!” “不用那么费劲,兰溪吃些野果子就行啦。”柳兰溪回以朽月一弯清浅干净的笑,这小孩居然懂事得不像话。 “你师父天天让你吃素?难怪不长身体也不长个,光长唇舌了。”朽月有个坏毛病,就是口无良言。 兰溪笑而不语,过了一会,他终于说出了自己担心的事来:“灼灵,你不会钓鱼吧?等你钓上一条鱼来兴许我就真的饿死了。” 小兰溪童言无忌,说得朽月一时语塞。 谁道灵帝是个犟脾气,她蓦地将钓竿往桥上一扔,向湖面伸出一掌,五指起合间猛地掀起一股巨浪。 随即鸥鹭惊飞,一道水墙竖立在兰溪面前,几十条游鱼在水墙里上蹿下跳,好不欢腾。 “想吃哪条自己选!”朽月笑得狡黠,满心得意,心道对付你这小儿又有何难? 柳兰溪倒也不客气,摸了摸小脑袋思考片刻,指着其中一条肥美的大鱼便说:“灼灵,柳兰溪要吃这条!” 朽月纤指一勾,那条鱼立即从水墙剥离掉到桥面上活蹦乱跳,作最后的垂死挣扎,在快要蹦回水里时一根竹竿遽然刺入鱼腹。 她站在柳兰溪身后执着竹竿往肩上一抗,像极了没有感情的刽子手,丝毫不觉得此举在孩子面前有何不妥。 小道士自然也不是一般的小道士,见此情此景反而拍手称赞起来,淡定自如地跟在朽月身后,连后续的清理鱼的工作都默默承包。 柳兰溪蹲在地上用朽月给的匕首娴熟地将鱼解剖刮鳞,饶是朽月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她用手抬起柳兰溪的下颌好奇地问道:“我说小道士,你上辈子怕是个鱼贩子吧,投胎时是不是忘喝孟婆汤了?” “这种事总不能让灼灵来做吧?师父说过没道理让女孩子做这种粗活的。” 哟,这小嘴甜的。 抹好盐巴后,柳兰溪将沾满鱼腥的手利落洗净,整个流程熟练到令人发指,随后他竟然指着串在木架上的鱼笑道:“灼灵,借个火!” 朽月平生第一次知道,原来青暝炎还有这种用法——烤鱼! 她一脸生无可恋地生起一撮淡青色火焰,青焰慵懒地扭动火舌,但不似往日毒戾,竟像与鱼肉进行着一场温柔缠绵的旖旎情/事。 “灼灵,你这火温顺得像一只小猫,我很喜欢。”兰溪撑着小脑袋蹲在火堆旁,欲用手抚摸火焰。 从来没谁敢小瞧她的青焰,今儿倒是出了个人才! 朽月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呵斥:“别碰它!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本尊这火岂是你能碰得了的?” “灼灵,兰溪只是想看看鱼肉熟了没。” 原来兰溪不是真要碰火,纯粹是想看看朽月的反应。他将头一歪,顺势牵起朽月的手央求道:“不若灼灵喂我罢,兰溪怕烫。” 朽月将青火收回,木然地打量着这个只有五六岁的小道士,十分冷漠地一口回绝:“你可以选择自己吃,也可以选择饿死,但千万别妄想本尊喂你。”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内。 被无情拒绝后兰溪也不气馁,他把烤熟的鱼用荷叶包了起来放在地上,一边呼呼地吹气,一边仔细地挑着鱼刺。 这条不知名的淡水鱼看起来虽然肥美,但鱼刺却格外多,柳兰溪极有耐心地把鱼刺全部挑出,这才心满意足地抬头冲着屋里头问:“灼灵,鱼刺挑好了,你吃不吃?” “不吃。” 他似乎早已料到对方会如此回答,于是安安静静地吃起了鱼。 兰溪吃东西慢条斯理,自成一种不拘一格的风雅做派,假使让他衣衫褴褛地坐在市井街头啃鱼,大概也能吃出王公贵族的优雅从容来。 鱼肉焦香,尽管佐料有限,不过妙在灵山秀水,敛雾湖里的鱼既能果腹又能滋养心神,是不可多得的食疗佳品。 朽月兴许是坐在里面看他吃得细嚼慢咽有点不耐烦,指尖无聊地点着桌面,不时地催促道:“喂,小道士,快些吃,待会本尊还要带你去寻药治伤呢!” “这就吃完了。”柳兰溪从怀中掏出手绢擦了擦手,起身进屋,乖乖走到朽月身边。 兰溪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朽月的双眼,她心想这小道士还挺讲究,这个小孩太安静太过懂事乖巧,他的天真倒有一种刻意为之的成分。 六岁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兰溪既不会调皮捣蛋也不会无理取闹,天生一副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除了有点粘人外,绝对是个讨喜的小孩。 与其说是小孩,倒不如说是小大人来得准确,生下来就被父母遗弃可能导致他太过早熟的性格,朽月在心里猜想。 虽说朽月向来笑比河清,但看见有趣的东西仍是会不由自主地笑,不分任何场合,前提是看见能让她觉得有意思的事。 就比如刚才这位小道士是用手绢擦的手,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擦嘴时却随意地用袖子一抹,看起来手比脸矜贵多了。 兰溪痴痴地看着这种昙花一现的笑,居然准备搬个板凳坐到她面前好好欣赏一番。 朽月合上笑意一把将他拉至跟前,侧头看他缠着纱布的脖子问:“小子,你脖子还疼吗?” “已经不疼了。灼灵,你笑起来真好看,再笑一个呗。” 小兰溪灿若星辰地笑了起来,那双多情的眼睛一闪一闪,樱唇贝齿,颜如渥丹,尤其惹人爱怜。 朽月恢复寻常颜色,严肃地指正:“小道士,待会去了仙界不准直呼本尊名讳,否则便将你卖掉,让你再也见不着师父!” “噢,那没有外人在的时候我可以叫灼灵吗?” “本尊说不行你就不会叫了吗?” “那还是会的。” 这纯真无邪果然是装的,朽月鉴定完毕。不过又一想,他如若心思深沉,到底要图什么? 朽月有一身无边的神力做起事来就是不费工夫,青炎像一道传送门,瞬息千里将两人送到九重碧霄之上。 “灼灵好生厉害。” “你夸一路了,歇歇吧。” 朽月有些无奈,这小孩是吃蜜糖长大的吗,柳初云得养多少蜜蜂啊! 她低头静默地看着身旁的小脑袋,柳兰溪个子小,云朵纷纷从他头上飘过,他抓着朽月黛色的宽袍袖子不住地摇晃,模样看起来真是很高兴。 仙京往来神仙不少,尽管灵帝的名头在六界如雷贯耳,可是真正见过她的小辈神仙几乎少之又少,她更不可能没事到处招摇来打响自己恶神的旗号。 一群仙娥正在花圃旁嬉戏,远远看见有一道新奇的风景过来,于是齐刷刷站成一排好奇地伸长脖子张望。 “好俊的小道士,是谁家的孩子呀?” “那位女官好像从没见过,是做什么的?” 一群仙娥在叽叽喳喳讨论着,她们说话声音毫不避讳从面前经过的两人,好像就等着谁来回答一般。 “灼灵,你好像在神仙里面挺受欢迎的,大家在都看着我们呢。”柳兰溪仰起小脑袋向朽月投以崇拜的目光。 “不,刚好相反。” 一大一小无视那些灼热的视线,目不斜移地往前走,这时迎面走来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君和一个高冠华服的仙官。 这两人一路聊得欢快,丝毫没注意到朽月这边,朽月在这里没什么熟人自然也不多在意。 谁知快要擦肩而过之时,那老道士不经意抬头看了朽月一眼,只这么一眼,就足以让他浑身一僵。 老道君面色凝重地上前打了声招呼:“这不是灵帝么,您怎么有空来仙京逛逛了?” 朽月没想到有人会跟她打招呼,身子一顿,转头看去,是上次有过一面之缘的茂松老道。 茂松身边的男人显然也是注意到朽月,这人脸色猝然煞青,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哟,原来是茂松啊,本尊正欲前往太合观拜访,没成想在这遇见了。” “帝尊可有何事登门?”茂松老道心有芥蒂地问,朽月上次用一坛醉魂酿诓骗他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这会她又来,指不定要弄出什么幺蛾子,因此心中惴惴不安。 “倒也没什么事,昨日这小道士不小心被本尊误伤,本尊便想问问可有仙药去其烧伤?” 这时,一直躲在茂松老道身后的男人壮胆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个琅彩瓷瓶,拱手行了一礼:“帝尊,这瓶花苓霜有化瘀去痕的奇效,如不介意可拿去试试。” 朽月接过花苓霜,再没有其他客套话只道了句多谢,又觉得好歹拿了人家恩惠,要是连对方的名字都不晓得总不大妥当,于是点头问道:“你是?” 仙官楞了半晌,感情朽月从始至终都没认出他来,于是赶忙报上姓名:“鄙仙广穆,上次参加钟教主法会时不自量力得罪了帝尊,广穆在此向帝尊陪个不是,还请帝尊大人有大量,不计小仙莽撞之过。” “哦,你是上次那个……”朽月恍然大悟,原来他是那群挑事神棍里的一员,她还记得对方名号挺响亮的,叫什么‘广穆仙尊’来着。 “本尊上次好像把你衣服撕碎了,如今看你不缺衣服穿也就放心了。”朽月佯笑道。 广穆跟朽月本就没什么冤仇,上次不小心跟着蹚了一趟浑水至今有些后怕,今日刚好献药求和,借此消消灵帝她老人家的怒气。 “帝尊不必在意,那件事是广穆鲁莽之过,折件无足轻重的法宝又何妨?若不是灵帝相让,广穆今日就不会站在此处了。” “好说。”朽月早已把那件事忘了,毕竟仇家太多,记起来心累。 茂松对着柳兰溪左瞅右看,忽然白眉一抖:“这小道士好像是个凡人呐,帝尊您私自带凡人上仙京……” “怎么了?”朽月漠然反问。 她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吓得老道连忙改口:“我与广穆老兄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对吧,广穆?” “是是是!”广穆点头如捣蒜,同时还不忘拍了个马屁,套个近乎:“这小道士怎生得如此可人乖巧,你姓甚名谁,是来自哪个道观的小徒呀?” 柳兰溪见终于有人与他搭话,于是礼貌对他一笑,谦恭有礼地回答:“我叫柳兰溪,自千茫山,朝尘观而来。” “千茫山?”茂松脸色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表现太过明显,只是客套地说了一句:“噢噢,是个好地方……” “既然药已寻得,本尊先走一步。” “帝尊慢走。” 朽月牵着柳兰溪从老道身旁走过,茂松一直注视着那小道士的身影,一时忘记旁边还站着一人。 “道君,莫非你认识这小孩?”广穆问道。 “不认识。不过我有一位师弟,在几百年前被贬谪为凡人,后来听闻他已重修我道,还在千茫山建了一处道观。” “原来如此,愿您那位师弟能早日重归仙位,悟得真道。” “快了,尚差一劫。” 第36章 乱子 仙药比想象中易得,朽月将兰溪领到瑶池边的八角亭坐下,动作小心地解开他脖上的白纱。一大片烧伤赫然触目,有一块皮肉甚至还碰破了,伤口绽放出一朵残忍的花来。 在朽月以前的认知中,这种绝对属于不值一提的那类小伤,这种皮肉伤甚至连伤筋动骨都不曾,这伤要是放在自己身上定然不过一息间便能恢复如初。 这小道士偏偏是个肉躯凡胎的瓷娃娃,这种伤再来几次指不定就一命呜呼了,她虽杀过不少人,但决计不可能担下虐杀幼童的罪过。 这种过失让她觉得有违原则,看着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应该是第一次为别人上药,她做得极为认真仔细,朽月弯腰俯首,兰溪蹲跪仰头,这画面似乎定格在了小小的八角亭子里。 “疼吗?”朽月问这小道士。 不知是不是兰溪极会忍耐,他脸上没展露过任何苦痛之色,甚至还尤为沉着镇定,那双流盼多情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目光不偏不倚,笃定而专心地凝视朽月。 “不疼,有灼灵上药怎么会疼。”小道士的话甜得令人发齁,上辈子估计情场混得风生水起,这辈子承袭了这种风月秉性。 朽月停下动作,将手中的瓷瓶塞到他手里:“不是谁都有这种待遇,没有下次了。” 小道士失望地撇撇嘴,立刻闭嘴不再多言。 花苓霜效果奇佳,不愧为上品仙药,不消几刻功夫,兰溪脖子上的血痂皆渐渐脱落,满目疮痍褪得一干二净,新肌顿生。 “广穆这药居然还挺管用,你好生留着,要是哪天再敢靠近本尊,这药兴许还能派上用场!”朽月唇尖挑出一抹恶意满满的笑,有心要吓唬他。 “好呀,兰溪定然好生收着。”小道士一口应承得爽快,看来已经做好了日后受伤的准备。 “要走了,回千茫山吧。”朽月拉起兰溪正欲回去。 “不是说要带兰溪去幻月岛的么,灼灵你莫不是想食言吧?”兰溪杵在那不动。 “本尊不记得答应过你。”朽月有些不耐烦。 就在两相僵持的功夫,空中划过一个抛物线,一个五颜六色的东西从背后飞来,准确无误地砸向兰溪的脑袋。 只听‘嗷’的一声,兰溪蹙眉抱头地扎进了朽月怀里。朽月还道是什么暗器,垂目一看,发现原来是个插满彩色凤羽的毽子。 “抱歉,毽子是我家小姐的。”一位姝美的仙娥站在亭子外指着朽月拿在手上的毽子。 “没瞧见打到人了么,叫你家小姐过来道歉。”朽月冷淡地斜睨仙娥一眼,并不打算将手中的毽子归还。 “你这人好生无理,你可知我家小姐什么身份?”仙娥心中不快,言语甚是嚣张。 “不管什么身份,她都得来道歉。” 朽月本不想为难小辈,不过实在好奇这仙娥口中的小姐是谁。 天庭按资排辈,神仙也有三六九等,跟凡间并无实质差别,里面有严恪的尊卑秩序,狗仗人势不管在哪都是有可能出现的。 仙娥气得脸都绿了,一跺脚便气呼呼地跑回去了。十米之外,站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正在原地等着仙娥要回毽子继续玩耍。 “绮儿姐姐,拿回毽子了么?”小姑娘急切地问道。 仙娥满脸委屈,有心要让主子撑腰讨个说法,遂将碰壁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小姑娘。 “公主殿下,我看那女人存心找茬,岂有让您低声下气道歉的道理!” “确实无理,本公主这便亲自过去讨要,看她敢不还!”小姑娘柳眉倒竖,也是个脾性倔强的主。 说起来这小姑娘说来身份确实高贵,她乃当今天帝长宇的掌上明珠,伏桓的孙女,叫牵思。 牵思公主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到哪都是众星捧月的焦点,模样也是极其可人,纤纤娥眉嗔痴藏,圆眸皓齿展笑飞。其额上有片眉心坠,头上插着金蕊钗花,遍身挂满了贵气的珠玉。 这样万众瞩目的角儿可从没受过这般冷遇,又听绮儿这么一挑拨,立即拔腿去八角亭理论去了。 “公主殿下,就是此人!”绮儿素手一指,比方才多了几分硬气。 牵思用一双明亮的荔枝眼打量黛衣墨发的朽月,发现她虽对此人没有半分好感,但不由感叹这世上竟还有女人长得比姑姑还貌美。 面前的女人美得根本不像是世间活物,觉得她更适合存在于人的臆想世界中。她就如一尊肃穆庄严,不苟言笑的神像,高高在上地俾睨众生。 “你手上的毽子是本公主之物,请速速还来。”牵思向朽月伸出一手,手掌向前摊开。 朽月瞟了眼牵思,瞬即了然,这小姑娘像极了伏桓的貌子,是天家人没错了。 “你是帝女晴君?”朽月支颐问她,但又似乎感觉哪里不对,晴君是伏桓的幺女,年纪理应没这么小才对。 “晴君是我小姑姑!” 牵思小手往腰间一叉,小脸气鼓鼓地纠正朽月,第一次居然有人会把她和姑姑认错,真是白长了一双漂亮的瞎眼睛。 “不是吧,言仪那小子娃都这么大了?”朽月向牵思投以不可思议的目光,脑海里立刻联想起那个温言细语的书呆子仁王。 “那是我二叔叔!”牵思听了差点背过气去,她郁闷地皱起眉头,小嘴撅得能挂只铁壶。 “噢,原来是长宇的女儿。你叫什么名字?” “牵——思!”小姑娘已经极其不耐烦了。 朽月见这小孩脾气不小,有心想替长宇好好管束,于是将身后的兰溪拉到牵思的跟前,义正辞严地说:“你方才用毽子打到这小道士了,道歉吧!” 兰溪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小姑娘,迎面撞上了她不知所措的目光。 小道士机灵得很,摸清什么状况后,一脸无辜地指着自己青肿的脑袋说:“小姐姐,你方才踢毽子踢到我了,现在还很疼呢!” 牵思的脸颊不知怎的瞬间红如熟柿,她小鹿乱撞地瞅着这个可爱到没天理的小道士,嘴里说话都开始不利索了:“不,不好意思,我我……没注意……” 一旁的绮儿原本打算好好出口气,当她听到小主子这气短半截的话时,简直把她给弄懵了,说好的讨回公道呢?说好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呢?怎么还道起歉来了!等等,这剧情也反转得太快吧? 兰溪露出会心一笑,冲着牵思摆手释怀道:“没关系,打到我是不要紧的,幸亏没打到灼灵,小姐姐以后注意些便是。” 朽月没想到自个还能有被蜜枣击中的机会,真心对这小道士五体拜服。 牵思低头摆弄着脖子上挂的金锁,羞怯怯地点点头,小女儿情态毕显无疑。 “那成,本尊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小姑娘,这毽子还你了。” 朽月负手离开,经过牵思身边时,顺手将五彩毽子四平八稳地放在她的头顶上,小姑娘的脑袋上像开了一簇彩色的羽毛花。 “小姐姐,我走啦,再见。”兰溪对着牵思歪头一笑,卷翘的睫翼轻轻颤了颤,双眸似会言语,里头挂着星辰。 见对方要走,牵思急忙拉住兰溪的小手说:“小道士,下次记得来找我玩,我住的地方可好玩了,养了很多彩色凤凰。” “那要看灼灵带不带我出来了。”相比牵思的恋恋不舍,兰溪转身离开时不带半分犹豫。 这时,西北角传来一阵怪异的兽吼声,声音凄厉无比,穿云破石,响彻天际。无独有偶,兽吼声停歇后又传来一阵龙吟,撼天动地,霎时天边风云大作。 站在八角亭边的几人均被虎啸龙吟的声音吸引,一时间都停住脚步望向西北。 “别下次了,这次如何?”朽月突然回身对着牵思说,语气正儿八经,不像是开玩笑。 两个小孩均呆愣原地,牵思以为自己听错了,兴奋地确认了一遍:“你是同意小道士去我那里玩吗?” “嗯,你刚刚不是邀请他了么,择日不如撞日,你现在带他去吧。” 兰溪疑惑地看着朽月,心不甘情不愿地问道:“出了什么事么?兰溪也想跟灼灵一起去!” 朽月看着小道士哀怨的小眼神,忽然在他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安抚道:“本尊稍微有点事要处理,不会太久,办完事便来找你。” 小兰溪轻蹙眉梢,难过地叹了口气,蓦地一把搂过朽月的脖子,亲昵地在她秀项上蹭了蹭:“好吧,兰溪会乖乖等着你回来,你若是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你若是不回来我就去找你,这句话莫名有些熟悉,像是从谁的口中听到过。朽月来不及多想,便转身化成一朵青焰往西北角飞去。 仙京的西北角是天庭练兵的校场,此时场上聚满了穿着银盔金甲的天兵天将。 校场空地上赫然出现十几处深浅不一的坑,好似此前遭逢了一场百年难遇的流星雨,瞅准人多的地方唰唰往下砸。 朽月驾着紫焰,远远便看见几处琼宇丹楼正冒着烟,檐顶被某物撞碎,掉了一地的残瓦木屑。 从那龙吟兽鸣可以联想到校场有过两兽相搏的场面,且无可避免地毁坏了几处建筑,从没有人员伤亡来看,天庭豢养的这些兵卒至少还有自保的能力,不算太渣。 这里遍地都是衣铠晃眼的兵士,朽月眼尖,看见了在校场中央不断疏散人群的仁王言仪。 言仪站在高处指挥,但一身书卷气息太重,说话还文质彬彬,声音太小没有一点威慑力。 且他自幼饱读诗书,不过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很难镇住天兵,正忙得满头大汗,与此处格格不入。 朽月一个飞影穿梭过校场闪现至言仪身旁,言仪来人都没看清就被拖至角落,丝毫没半点防范心理,难怪上次能轻而易举就被掳走,简直跟白送上门没两样。 “适才此处发生何事?黎魄是不是也在?天兵怎么让你指挥了?”朽月抓着言仪的襟口问道,这架势像极了逼供犯人,以至于言仪以为自己又被灵帝绑架了。 “帝尊,您刚放了晚辈,怎么又抓我来了?”言仪笑着打趣道,又想到眼下实在没有开玩笑的时间,于是他轻松的语调徒然一转,立马严肃道:“帝尊不知,烨真将军前些日擒住了一只火螭,那火螭凶悍无比,浑身烈炎,后背长有六支火翎,捉它时还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烨真觉得手下的士兵都缺乏实战经验,于是将火螭用铁链拴住带来校场,让天兵轮番进攻这只凶兽,好趁此机会训练军士的战斗能力。” “上次因晚辈受黎魄贤弟照顾,所以今日便特意邀请他来观看这场训练,哪知那火螭方一登场,贤弟旋即变了脸色,他冲到场地中央将拴住火螭的铁链斩断,当着烨真的面将火螭放出。” “后来呢?” “后来烨真大怒,向仓皇逃离的火螭劈去无数道掌力,硬生生地将地面砸出了不少坑印来。火螭受此密集攻势终究被击中一掌,撞坏几处楼宇之后倒地嘶鸣不已。黎魄贤弟见状出手制止,倏然化回真身上前与烨真缠斗,哪料那只火螭却趁乱逃走,最后黎魄和烨真都追了出去,不见下落。唉,所以校场这个烂摊子就只能由晚辈代为处理了。”言仪无奈地摊了摊手,心情很是复杂。 “哎,你和黎魄何时关系变这般好了?”朽月疑惑,黎魄性格偏执,从不主动结交朋友。 “一向都好。”言仪不好意思地笑笑。 虽然觉得没必要,不过朽月还是简要地释疑道:“那只六翎火螭乃本尊座下顽兽,名唤滔天,前阵子闯了祸事唯恐被本尊责罚,私自从幻月岛出逃了。黎魄最是护着滔天,遇见此事如何能置之不理?仁王,你可知道他们往何处去了?” “原来如此,想来烨真将军也不知这只灵兽的出处,倘要知道是断然不敢为难黎魄的。噢,晚辈记得他们好像往中武神殿方向去了。糟了,中武神帝贺斩可是跟您……诶,帝尊?”言仪话还没说完,一转头发现灵帝早没影了。 送走朽月后,言仪本想赶回校场,谁料半路杀出两个程咬金,被两位女仙拦住了去路。 湘茵元君不知从哪得来的小道消息,听说什么烨真将军与龙螭大战,精彩绝伦,不容错过等等。于是乎,湘茵元君不嫌事大,正携着冷沁花欲往校场看热闹,路上正巧遇见仁王便赶忙将他拦了下来。 “什么,战斗结束了?唉,又白跑一趟了,愁煞我也!”湘茵咬牙切齿一跺脚,双手叉在腰间,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像是错过什么终身报憾的大事。 “元君,回去吧,并没什么好看的。”冷沁花依旧对看热闹这档子事毫不上心,纯粹只是陪着湘茵瞎跑一通,当然也有闲着没事干这方面的原因。 “我好恨呐!”湘茵又是一通捶胸顿足,仰天长叹。 言仪看着有点不忍心,看着湘茵元君如此悲痛的神色,觉得此事约略对湘茵元君是十分重要的,遂伸手指向凌绝山,好心提醒道:“他们往那边去了。” 湘茵眼眶闪着激动的泪珠,执起言仪的双手感激地道了声‘多谢’,随后抓着冷沁花的胳膊就驾云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37章 中武神帝 神界有座最坚固的山,名曰凌绝山,这座山并非古来有之,而是工匠用金刚石一块块磊叠起而成。每当朝阳初升,山体熠熠生辉,山峰尖耸入云,如一把刺破苍穹的利刃,蔚为大观。 中武神殿则坐落于凌绝山巍峨石峰之顶,宫殿庄严壮观,恢弘大气。 建造神殿时就地取材,用了大量的金刚石,神殿不但具备铜墙铁壁的防护效用,也是固若金汤的囚笼。中武神殿乃是青暝炎唯一烧不坏的殿宇,堪称神界最强的壁垒。 这种修葺风格着实与他的主人性格有关,贺斩为人刚直不阿,行事难免强硬霸道,曾被冠以神界第一武神的称号,直到遇上了他的天敌加宿仇朽月。 偏偏火螭滔天慌不择路,逃进了中武神殿,这下场自然是生死未卜。 烨真与黎魄一路追去,最后停在了中武神殿之外,殿门外的两只金刚石狮子就足以令人望而生畏。 “我奉劝你还是打消进去的念头,这里可是武帝的神祗,拔根草都得先问过他老人家同不同意!” “休要说风凉话,打伤我家灵兽的事还没跟你算呢!若非你这莽夫私自囚禁幻月岛灵兽,且无理攻击在先,它又怎会躲进中武神殿?”黎魄向烨真侧去一目,眼眶似能迸溅出火/药星子。 “我当是哪来的畜牲,原来出自恶神麾下,难怪跟他主人一样,凶横野蛮,没个教养!” 烨真大放厥词,不过说完就后悔了,霎时间一大片阴影将他囫囵吞噬,直令他喘不过气来。黎魄不知何时变回巨龙,骤然将他踩在龙爪之下,如碾甲虫一般。 一声龙吟咆哮,响彻云霄,引出了中武神君贺斩。 “何人胆敢在本帝殿外喧哗!”贺斩威风凛凛地屹立在两只金刚石狮子中间,只见门口盘踞一条紫色巨龙,巨龙前爪似是极为奋力踩踏一物,以至于竟将他坚不可摧!的金刚石地板踩裂了一条缝! 这挨千刀的杂碎!贺斩被气得牙痒痒,饶是如此,那条紫龙仍没有挪窝的意思! 要知道这地板可是让神界最好的巧匠花费百日铺制而成,其上绘以花草鸟兽,不一而足。天光所照之处晶莹剔透,如临冰渊,如立水镜。 本以为这金刚石水火不侵,刀枪不入,谁知今日居然被一条龙给踩裂! 贺斩暴躁的脾性是三界出了名的,据说要发作时会先给敌人一个下马威,门口那两只狮子早有先见之明,见状默默地捂耳退到神殿之内。 武神怒发冲冠,浑身凶煞地瞪着不速之客,由内而外的威武气势将衣袂震得虎虎生风。 龙头回转,黎魄刚要说明来意,只见贺斩气沉丹田,不由分说地冲着他荡气回肠地吼了一声‘滚’。 顷息之间天地动摇,尘埃混沌,劲风骤起。 黎魄两耳响起一阵爆破般的轰鸣,恍惚间心神一片空白,瞬即在一股气流的强烈冲击之下,庞大的龙身忽然被卷至瀚空,接而重重摔落山崖。 朽月快到凌绝山时,恰巧遇上了这股劲风,只好停下来在身前启了一墙防护,趁着这功夫顺带咒了一句贺斩他祖宗。 这是贺斩多年未改的陋习,他以前上战场的时候,对阵敌军时总喜欢有事没事来一嗓子,有灭敌方气焰长自家威风之效用。 久而久之,他倒是练出一副威力惊人的铁喉咙来,后来三界战事少了,这令他引以为傲的本领便没了用武之地。 但这个习性没办法说改就改,他一旦被激怒,都必须吼一吼抒发下火气,所以贺斩有个外号叫‘怒吼金刚’,也实在形容得恰如其分。 “贺斩,杀猪都不带这么叫唤的,还有你多年的口臭得治一治了吧?” 一道桀骜清冷的声音犹如五道天雷朝准贺斩当头劈下,炸得他是外焦里嫩。 贺斩当场惊愣,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除了那个混账还有谁?普天之下简直找不着第二人了! 贺斩一向受不得半点言语攻击,正想反唇相讥时,迎面向他射来三支青炎利箭。 他侧身避开,哪知又飞来三刃青光惊险地从他鬓边掠过,捉弄的意味不言而喻。 贺斩气的印堂发黑,忿然举目看去,朽月正站在云端搭弓拉弦,手中的弓和箭皆由青炎塑化而成。 “卑鄙小人,居然躲在角落暗算,有种下来与本帝决一胜负!”贺斩嗓门很大,只怕方圆十里都听到了。 朽月不做理会,闭上一眼继续瞄准贺斩,随后连发数十支箭。 贺斩忍无可忍,窜上云霄与朽月正面相对,只见他左手擎着一把七尺佩刀‘戮月’——是的,字面意思,他希望有朝一日能斩朽月于刀下。 这把宽面长刀被他天天磨砺得光滑蹭亮,正所谓养刀千日用刀一时,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刚好赶上,我的乖乖!” 湘茵站在凌绝山顶上气不接下气,看着高空中即将开始的大战露出了一个无比欣慰的笑脸。 冷沁花沉着地帮湘茵抚背顺气,敛目抬眸的间歇,贺斩已提刀向朽月挥去,攻势汹汹,刀法招招致命,从剑拔弩张的紧张局面可窥知两人已然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 “元君,武帝一副看起来恨不能生吞活剥灵帝的样子,这两人究竟有何冤仇,关系怎会闹得这般僵硬?” 冷沁花这话可问对人了,湘茵哼笑两声,抱臂支颌地观望被火光渲染的青云,故作高深地讲解道:“要说起两人的恩怨,那可得追溯上古时代,魔界曾出了一个厉害的魔尊烈穹,对了,烈穹你晓得吧?” 冷沁花微微颔首:“嗯,知道,就是那个差点攻陷九重天的魔尊烈穹。” “没错,就是他!当时魔尊烈穹曾单枪匹马地前往天界挑战贺斩,大战五天五夜后,贺斩败下阵来,听闻还折了一只护法灵兽。” “这个我也听说了,魔尊烈穹手段厉害得很,曾打败无数神界高手,自诩六界独尊。武帝总不能因为一次失败就迁怒其他人吧?” 戮月刀破风斩云,刺、拨、劈、划、斩,招数无所不用其极,朽月攻守自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三步一退避,十步一还击,面对强硬的攻势依旧游刃有余。 两方手段高深莫测,场面颇为刺激震撼,令人叹为观止。 “精彩!”湘茵暗搓搓地喝了一声彩,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壮观的神仙打架场面,一面为梨花仙热心解惑:“那你知道烈穹最后是死在谁手里的吗?” “听闻魔尊烈穹被灵帝斩于折阙池,自此灵帝名声大噪。” “错了错了!” 湘茵竖起食指左右摇了摇,纠正道:“那时候朽月还未曾封帝,经折阙池一战成名后才授封的帝位,她可是神族首位女帝,还是靠不容置疑的实力晋阶,你说说当时得惹多少人眼红与不满?所以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武帝贺斩!他当下就给朽月下了一道战书,誓要抢回自己神界第一武神的地位。” “但由于当时朽月在折阕池损了修为,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并未理会贺斩的邀战。不过听说其实这还不是主要原因,因为那封战书根本没有到朽月手中,而是让枯阳元尊拦截了下来,随便找个理由将贺斩打发罢了。” 冷沁花眉梢微敛,分神关切上方愈演愈烈的战况,不安地问:“贺斩是觉得灵帝抢了他的风头,于是心怀芥蒂?” “这岂止是抢风头,简直是打了武帝一耳光!贺斩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一身超凡的武艺,被魔尊烈穹打败情有可原,毕竟烈穹实力几乎接近当时第一任天帝陆曦。但是,他没想到烈穹最后死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女子手上!堂堂武帝被一女人压过风头,颜面无光不说还贻人笑柄,你说这口气如何能咽下?” 忽然几道刺目炫光由远而近,青色火球接二连三地从天而降,冷沁花拉着湘茵惊恐躲过。 在艰苦卓绝的吃瓜环境下,两人弓着腰躲在一块用金刚石垒成的假山后面暂时先行避难。 “哎,沁花,我说道哪了?”湘茵元君被方才的夺命火球岔了思路。 冷沁花躲在假山后注视着最新战况,冷静回道:“你说到了灵帝拂了武帝的脸面,这就是他们结仇的原因吗?” “当然不是,这只是一个楔子。贺斩原本有一对雌雄火螭兽,雄的那只被烈穹杀了,雌的据说是死于朽月的青暝炎之下。但本元君觉得此事还有待考究,事后灵帝并不承认自己杀过武帝灵兽,她向来行事敢作敢当,我觉得没必要特意隐瞒。” 湘茵语气笃定,又道: “武帝甚是喜爱那一对火螭,况且此前本就对朽月颇有成见,于是一口咬定是朽月杀了他的雌兽。双方各执一词,最终避免不了兵戎相见,打了整整三个日夜后才让陆崇道君给调停了!” “原来伏笔在这,怪不得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冷沁花感慨道。 “还没完呢,贺斩岂是那种轻易善罢甘休之人?灵帝座下曾有一只华羽琉雀,名唤‘凌吟’,听闻此灵兽叫声十分悦耳动听,有一身华美流光的羽毛,乃稀世珍兽。贺斩以牙还牙,将这只琉雀一身赏心悦目的羽毛给拔了,后来那只琉雀差点撞柱自尽,幸好让人给拦了下来。” 湘茵说到此处惋惜不已,不放心地去摸摸头顶,正好像拔的是自个毛发一般。 “武帝也忒没品了些!”冷沁花难得发表了一次愤慨。 “可不是么!后来朽月听说此事后勃然大怒,一把火烧了贺斩原先的神殿,噢,此处的神祗是后来才有的,用了专克青暝炎的金刚石料建造的,就是为了防止朽月再次放火。” “难怪说是宿仇,看来两人积怨已久。” 冷沁花小心将头探出,发现那两位正打斗得如火如荼,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她回过头,发现湘茵正趴在她上方,津津有味地观摩头顶的修罗盛况。 “元君,他们不会真的要不眠不休地打下去吧?我们就一直在这里躲着?”冷沁花捏了捏酸涩的肩膀,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走,我们出去吧!” 湘茵拉着冷沁花绕过假山,正准备冲出去时,空中忽然甩出一把戮月刀,准确无误地插在了前面,刀面只离两人脚尖半毫之距! 两人当场吓得心惊肉跳,魂魄离体,这种险象环生的场面很是考验人的勇气。 湘茵反应比较激烈,‘哇’地一声往后跳了一米,还没收回吓飞的六神,这时突然有一个幽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大姐啊,你踩着我手了!” 湘茵汗毛倒竖地蹦到冷沁花身上,紧紧抓着她的衣袖不放,闭着眼冲身后瞎嚷一通:“吓!哪来的小鬼,当心本元君收了你!” 冷沁花惊疑不定地看着湘茵身后的断崖,发现真有一只手扒在山崖边缘,没过一会儿爬上来一人。 原来是烨真。 烨真本被黎魄踩在龙爪之下,后因贺斩那一声狮吼,被劲风吹落到半山腰上挂着。 他费了好大劲才爬上来,没想到手刚搭上山沿,又让湘茵元君踩了个痛快!烨真精疲力尽地往地上一躺,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再加上身心疲惫,已放弃保命的挣扎。 湘茵和冷沁花看不下去,一起努力把他拖到了假山后面。 这假山别说还真的蛮好,妥妥的保命利器,既可挡下青暝炎,又可防止戮月刀的袭击,湘茵差点起了把这石头搬回家的念头。 “朽月,你的战意太弱了!是看不起本帝吗!” 奔云乱雾中传来贺斩的一声咆哮。 第38章 青梅 三人屏息静待另一方的回应,结果没了下文。 不知是不是一种诱敌战略,朽月对他照旧不理不睬,贺斩恼羞成怒,驱刀拧转作一股旋风亦步亦趋地逼近。 “欸,有点奇怪,灵帝从来不主动退守的,从方才的战况来看,确实毫无战意可言,倒像是在拖延时间。”湘茵分析道。 “嗯,确实奇怪。” 烨真不知何时出现在冷沁花和湘茵身后,点点头表示认同。 “听说两人脾气都不好,历来就互相不对付,看来传言非虚。不过武帝和灵帝发起火来还是有些区别的,一个是怒吼金刚,一个是冷面罗刹,没一个好惹的。”烨真继续发表见解。 “那你还捉了灵帝的火螭,莫不是嫌命太长?”湘茵幸灾乐祸地笑道。 烨真向湘茵斜去一眼,指着满脸的伤道:“要早知道那只六翎火螭是灵帝养的,本将军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了!这条遭瘟的紫龙,嘶……下手还真重!” 在另一处山崖脚下,黎魄的状况也并未好到哪去。 言仪站在昏迷不醒的黎魄旁边小心翼翼地查看他的伤势,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就知你可能会受伤,所以不放心过来看看,果不其然!算了,先把你带回我家养伤吧。” 黎魄可能脑袋磕到了一块尖锐的金刚石,依旧不省人事,双目紧闭。 言仪试着将黎魄吃力地背了起来,但他哪知紫龙从小练武,身强体壮,长得人高马大。 言仪身上统共没几块结实的肉,背起人来步履左右摇晃,没走几步就累得热汗涔涔。最后他还是使了点法术,才将黎魄艰难地送回仁王殿。 至此,言仪才暗下决心要好好锻炼一番。 再话凌绝山巅,两位帝神的战斗还未消停,躲在假山后的三个人倒是躲得不耐烦了。 “我们先撤吧,他们没有五百回合是散不了场的!”湘茵笃定地说道。 “等等,奇怪,从中武神殿出来的那个人是谁?”冷沁花拉住了欲起身离开的湘茵。 烨真瞠目结舌地看着从神殿中淡定走出的女人,诧异万分地脱口而出:“竟然是灵帝!” “哇,还真是!”湘茵与冷沁花僵硬地对视了一眼,颤着手指向上空与贺斩打得正酣的灵帝道:“那上面那位是何方神圣?” “是分/身术!”冷沁花恍然大悟,推测道:“也许灵帝根本就没想与贺斩交手,她真正的目的是进神殿,所以才用分/身转移贺斩的注意力!” “一个分/身就能与武帝打这么久,她究竟是什么怪物?”烨真冷汗浃背,如渺小蝼蚁窥望高山,洼鱼初识江河湖海。 三人还在嘀咕,朽月突然往假山这处走来,经过假山石看了他们一眼,三人皆呆愣片刻,噤若寒蝉。 但朽月并没有说什么,一甩衣袖驾火离开了。 湘茵朝朽月的背影默默竖起大拇指:“真乃我辈楷模也!” 随着朽月的离开,她的分/身自然也就不攻自破,贺斩一刀斩去,幻影立即化成几簇青色炎火,顷刻消散无踪。 可怜中武神殿里的那两只金刚石狮子,被朽月五花大绑在殿内的两根大柱子上,张着大嘴‘嗷嗷’地一直叫唤。 得知中计后,贺斩气的火冒三丈,对着苍天又吼了一嗓子,震得整个天京都抖了三抖。 —————— 在珠蕊宫中也感受到了这股子愤怒的震颤。 “地震了么?”牵思看着桌案上颤动的花瓶问道。 “公主,九重天哪来的地震啊,没准又是那位中武神君在发脾气了。”绮儿掩袖咯咯笑道。 牵思偏过头看着安静坐在窗台边看书的兰溪,那认真乖巧的模样实在令她喜欢得一塌糊涂。 “兰溪,你别害怕,刚才不是地震。”牵思以大姐姐的身份安慰道。 兰溪终于将目光从书上挪开,一手撑着窗台跳下,悠悠走到了牵思面前。牵思比兰溪要高出许多,年纪其实并不止七八岁,若放在人间,两人可相差好几个辈分不止。 “我没害怕。”兰溪笑笑,露出一排贝齿。 是时,牵思目光移到了兰溪细小的手腕上,忽然她浓密的睫毛扑朔两下,满眼殷切地问道:“兰溪,你手上那串红色珠子比我身上戴的所有珍珠都好看,能送给我吗?” “不好意思,牵思姐姐,这串手珠是灼灵送我的,我不能给你。”小道士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牵思有些委屈,心想有什么了不起的,那女人能送,她也能送!于是她将自己身上零七碎八的珠珠串串都扯了下来,一股脑塞到兰溪手里:“拿去,本公主也要送珠子给你!” “这些价值连城的珠子牵思姐姐自己留着吧,兰溪是个道士,戴着这么些贵重的东西不合适。” “那你戴着那个女人送的手链就合适了?” 牵思闷闷不乐地收回一手珠光宝气,赌气全扔到窗外,惊得苑外凤凰四散奔逃。 面对姑娘一掷千金的慷慨,兰溪稍显得无动于衷,心不在焉地看向门外的方向喃喃道:“灼灵怎么还没回来?” 小道士此刻看起来有些深沉,说话的语调也脱了稚气,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烂漫天真像变幻的绚丽云霞,琢磨不真切,不知是真实还是假象。 小公主正耍着脾气,兰溪称她作姐姐,却对那个比她年长女人直呼其名,这显得多亲昵啊! 牵思想到这里生气地一努嘴,不满道:“别等了,兴许她不回来了,你一直呆在这里多好啊,这里有好多好玩的,要什么有什么,不比你那个破道观差!父君母后见了你准会欢喜的,兰溪,你就留在这里,到时候你长大了,我让你做本公主的夫君好不好?” 小公主越说越兴奋,倒是绮儿吓得不轻,忙将她拉到一边,无情地打断了她的幻想:“公主,您在说什么浑话呢!方才这话可千万别被天帝听到,小心他打断你的腿!这小道士乃凡人之躯,会生老病死,陪您不了多久就会去阎王那报道,您可千万别做些有辱天威的傻事啊!” “我偏就要那小道士,母后最疼我了,她一定会同意的!”牵思将小嘴努得更高了,绷着一脸千层牛皮的韧性劲儿。 “她说的没错,兰溪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更何况还是一个道士,道士是不娶妻的,牵思姐姐就别为难我了。”小道士拒绝起姑娘来不带半分犹豫,像极了清心寡欲的得道圣贤。 绮儿上下打量着身边的小道士,暗自讶异小小稚童竟能如此深明大义! 牵思一听急了,立马上前紧紧抱住兰溪:“我不管,我不管!本公主就看上你这小道士了!再说了,凡人也可以通过修仙飞升的,我可以让父君助你渡劫,让你当上神仙!” 兰溪被牢牢地禁锢在牵思怀里,人小没什么力气,挣扎了几次无果,十分哭笑不得,终于无可奈何道:“兰溪不修仙的。” 朽月穿过几只苑林中开屏的五彩凤凰,恰好在门口看见这一幕。 “小道士,你师父听了你这话会气死的。” 朽月趴在窗边对他笑得眯弯了眼,背后发丝凭风游动,脸上那一抹欣然颜色胜过窗外万千花红柳绿,宜景宜人。 兰溪看痴半晌,转眼红了耳梢,只觉喉间一丝微痒一丝清凉,甜柔与醇烈两相缠缚,像是喝了一口沁人心脾的冰镇梅子酒,心神微漾,徒以沉醉半生。 “咦,怎么害羞了?被小美人调戏的?”朽月勾唇看着小道士羞红的小脸,笑意更甚。 听到这一声戏言,兰溪思绪顿清,立时挣开牵思难舍难分的小手跑到朽月跟前。 “灼灵,兰溪等你很久了,我们回家吧。”小道士奶音稚嫩可爱,对着朽月如是说道。 “不许走!本公主不让小道士走!”一旁的牵思急了眼,拽着兰溪的胳膊不放松。 “公主,别这样!”绮儿拉着牵思的另一只手小声劝道:“待会天后娘娘要来了,她铁定是不会同意的,您就让小道士回家去吧!” 绮儿纵使搬出了天后,牵思依然无动于衷,固执如小牛,硬是不肯放开兰溪的手。 这情形就十分有趣了,两个小孩暗暗较劲拔河似的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一个要走,一个要留,结果僵持好久。 兰溪一时没法脱身,仰头求助朽月。 朽月好整以暇地等着小道士来求她,见状心领神会地将兰溪的后领提溜拎起,使得牵思不得不将手放开。 牵思突然躺在地板上大哭,指着朽月道:“哇……你欺负人!” 小公主边说边两脚乱蹬一通开始耍赖不起来,她那张红扑扑的脸颊让泪水洇湿一片,从她的哭声可知应该是很伤心的,像是被谁抢走了玩具一般。 朽月不喜小孩可能是因为太过吵闹,且讲不通道理,还不能打骂。 “你把小美人惹哭了,还不去赔礼道歉?”朽月决定将错失归咎于兰溪,又将他放下推到牵思身旁。 兰溪一脸茫然地回望一眼朽月,只见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意思再明显不过。 小道士眉眼淡淡,似是看破红尘一般,对躺在地上哇哇大哭的牵思安慰道:“牵思姐姐别哭了,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山水何处不相逢,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的。” “你骗人……你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我不要兰溪走,我一个人在这边没人陪我玩,兰溪你就留下陪我玩不好吗?” “兰溪不骗人的,牵思姐姐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兰溪眨了眨并不怎么真诚的眸子,装作因为得不到别人的信任而很是伤心的模样。 这样哄人的话自然最讨小姑娘欢心了,何况还是出自一个天真烂漫的小道士之口。 小孩的情绪正如同夏日阵雨一般,来得快去的也快,牵思一骨碌地从地上坐起来,立马接话道:“我当然相信你!要是哪天我得了父君的许可,我就跑下凡去找你好不好?” “好呀。”兰溪答应得爽快,但朽月听出了他语气并不怎么欢迎的样子。 牵思经珠不转双眉凝,尤不放心地伸出尾指道:“那跟我拉钩!” 朽月斜倚窗饶有趣味地瞅着这对两小无猜,看这形势天家又要泼出去一盆水了,日后要没个帝女私奔凡人的戏码都对不起今日的初见。 兰溪默默地伸出小手尾指,正准备与牵思拉钩时,脸颊忽然被吧唧一口被亲上了,小道士瞬间愣怔。 牵思乐不可支,毫不掩饰内心喜悦:“小道士你可不许耍赖呀,耍赖要被雷劈的。” 兰溪不知像受了什么打击似的站了起来,朝着朽月僵硬一笑:“灼灵,我们走吧,再不走可真要被雷劈了。” 朽月本来想让这对天真儿女多呆一会,彼此再培养培养感情,又想到黎魄应该受了伤得去看看,于是颔首同意:“那走吧。” 末了她又补充说:“雷劈怕什么,天塌都不怕,有本尊在呢。” 第39章 回观 两人离了珠蕊宫,兰溪一路上闷闷不语。 朽月还以为是小道士舍不得人家,不由打趣道:“你个小道士,艳福不浅呐!牵思那小丫头对你挺有意思,日后本尊可否跟你讨杯喜酒喝喝?” 兰溪闻言顿住了脚步,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不是已经喝过了么?” “嗯?什么意思?”朽月云里雾里没听明白。 “没什么。”兰溪嘟着嘴把小脑袋别了过去,换了个话题:“我们现在要回家吗?” 这小道士怎么看怎么怪,朽月保留心里的疑问,随口回答:“本尊还要找一条受伤的龙。” “龙?我们要去哪找?” 朽月沉吟片刻,扬头看了眼仁王殿的方向,漆黑的瞳孔顷刻聚了焦:“本尊大概知道在哪了。” 仁王殿。 言仪刚将黎魄驮回来,累得大汗淋漓,竟是有点虚脱,正打算先换掉这身黏腻的衣裳,谁知灵帝这会功夫又找上门来,只好略微整了整衣冠凌乱的仪态前去迎客。 朽月端坐在正厅王座上,兰溪不吵不闹地坐在她身边,座位太高,他悬着的双腿在百无聊赖地前后晃荡。 “这位小道长是?” 许是太喜欢小孩的缘故,言仪看向兰溪的目光总带着慈爱,回忆把他拉到儿时,那个时候,也有一个如他这般懂事的孩子坐在身边晃悠着小腿,也喜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朽月瞅了身旁的兰溪一眼,这人蓄无害的模样真是让她无话可说。 “捡的。”朽月胡乱搪塞地回了两字,但兰溪也的确是捡来的没错。 言仪看了一眼淡定自如的小道士,尴尬地笑了两声。 皆言无父无母的孤儿多少都会有些敏感,没想到这孩子内心还挺强大,就算被说是捡的也全然无所谓,眼皮都不带眨的。 他好像并不在意自己如此悲惨的身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灵帝讲话,真是懂事的好孩子!言仪内心感慨了一阵。 “黎魄在你这里么?可受了伤?”朽月问。 言仪回过神来,应道:“正是,他脑袋受了点伤,不过不碍事,此处有上好的创伤药,不消几个时辰就可痊愈。唉,黎魄贤弟若不是应我邀约也不至如此,是晚辈的过失造成的,就让他在此处安养,言仪定会尽好地主之谊。” 朽月手底下的几只神兽没一个省心的,若是有人愿意收留求之不得,她爽快地同意道:“也行,不过千万别让你母亲知道。” “这是为何?”言仪不明就里地问。 “不为何。你母亲不会喜欢他的。” 言仪心中嘀咕,分明两人都不认识,怎么知道不喜欢?虽说父君确实有那么一点古板守旧,对待晚辈也确实有些严厉,不过总不可能跟一个素未谋面的后生过不去的。 对了,难道是因为父君跟灵帝一直以来互有龃龉的原因吗?父君上次刚与灵帝交过手,两人的关系闹得僵硬得很,那他不喜欢黎魄就说得通了,于是心领神会道:“帝尊所言甚是,言仪会注意的。” 朽月继而又交代:“黎魄若醒来,帮本尊捎一句话给他,跟他说滔天的事本尊已经处理,让他不用再管。” “帝尊放心,言仪一定代为转达。”言仪毕恭毕敬地应承下来。 “那只火螭胳膊肘往外拐,且由他去吧。” 朽月扔下这话就抱着兰溪离开仁王殿,这小子实在是走太慢了。 快到千茫山时,朽月心想还是有必要交代一下,她可不想背负什么莫名其妙的虐童罪名。 “待会见到你师父可别说多余的话。” 兰溪正伏在朽月肩头,闻言起身望着她,郑重其事地向她保证:“嗯嗯,知道了,兰溪不会说的。” 朝尘观外,柳初云坐在石凳上翘首以盼,兰溪走的这些日子他可谓茶不思饭不想,成天在伊涧寻面前念叨他师兄。 这两人的一问一答无非这些内容:“你师兄可否回来了?”,答曰“否”。于是他又接着问:“都走好长时间了,你觉得你师兄何时会回来?” 伊涧寻往往会烦不胜烦地敷衍了一句:“师父,兰溪正跟灵帝玩得不亦乐乎,您在这跟我急是没用的,得他自己乐意回来。” 柳初云被他二徒弟的直言直语呛得心里五味杂陈,难道兰溪真把灵帝当娘了? 这可不成! 柳初云一惊一乍地拍膝而起,他想啊,灵帝虽是个女子没错,但举目六界谁敢把她当女人看过?说她是男人也有人信的! 据说在凡间青灵大帝的形象是三头六臂,板着一张铁面怒目,嘴里还喷着青色火焰的粗汉形象。 再联想到朽月过往的种种壮举,可谓是完全颠覆了传统的女子娴静温良的优良品貌! 现在仙家小辈们鲜少见过灵帝本尊,也有偶尔谈起她本人的时候,他们那脑海里无不浮现出一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猛壮士形象来。 让灵帝带孩子?怎么想怎么不靠谱! 柳初云局促不安地来回踱步,两只手疯狂地挠着头皮,思绪打结时还会仰天长啸一声。 在山前扫地的竹扫帚突然停下来观望,它在原地左右摇着竹竿子,正观察着主人是不是突发癔症,思考着有没有抢救的可能。 柳初云一转身,发现扫帚正津津有味地在看他。 “小扫帚,怎么停下来了,继续扫!”于是柳初云不耐烦地摆摆手,将它随便打发了。 喔,还会对它颐指气使,原来这人没疯,看来多半是精气神旺盛过头了,或者也可能是丢了孩子得了失心疯。竹扫帚这才放了心,回去继续清扫地上的落叶。 唰唰唰…… “师父,我回来啦!”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声清脆欢乐的童声伴着嬉笑传来,柳初云跟只兔子似的竖起双耳聆听。 朽月牵着活蹦乱跳的兰溪从山下而来,两人双双闯进了他的视野中。 这个一静一闹的画面居然还莫名有点温馨是怎么回事?他从来不知兰溪还有这般雀跃活泼的一面,一时心情无可名状,难不成观中生活还压抑了他的天性不成? 兰溪蹦到柳初云跟前用脑袋去蹭他,像只乖觉缠人的小懒猫。 柳初云欣慰地摸摸他的小脑袋,佯装嗔怪道:“你这野小子不得了,第一次离开道观就这么久,还不说说这段时间灵帝带你去哪玩了,连师父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旁边的朽月适时地干咳了一声,眼神游离向别处。 小道士见状钻到柳初云怀中,很是无辜地撒娇道:“徒儿怎么会忘记师父呢?知道师父挂念,所以兰溪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这还没到一天呢。” “不到一天?你都走了快一个月了!”柳初云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 朽月看了眼兰溪,发现这小道士喜欢跟他师父打太极,说话避重就轻,专捡别人爱听的说,顺带还撇清了自己。 因为两人基本处于同一战线,朽月也就没有戳破他的必要,而且还顺便帮他友情解释道:“本尊将他带去了天界,确实在上面还没到一天的功夫。” “原来如此,噢,我说怎么去这么久呢。”柳初云这才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朽月送佛送到西后正准备潇洒走人,这时兰溪突然跑了过去扯住了她那一片墨云般的裙裾,欲言又止地仰头望着她。 “怎么,有事?” 兰溪万里晴空的脸上瞬间便愁云惨淡,看这变化多端的天气甚至还有要下雨的预兆。 朽月心道这又要唱哪一出?虽然清楚这小道士诡计多端,但还是矮身蹲下拭去了兰溪眼角不舍的泪水。 “灼灵是不是讨厌我了?” “没有。” “那我还可以去找灼灵玩吗?” 兰溪说话时的小表情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朽月一直以为楚楚可怜是形容女子的,现在看来这词用在他身上也十分恰当。 当然,朽月知道这小子又在使苦肉计了!他师父就在远处看着,只要朽月毫不留情地说出心里话——是的,本尊最讨厌小孩了,你小子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但这个小道士肯定会不依不饶地将她闹上一闹,这种情况下两人翻船是必不可少的,小鬼势必会将弄伤他的事抖落出来,折腾个鱼死网破,落得个两败俱伤…… 朽月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兰溪的双眼,这两只眼睛好比清可见底的溪水,水里游荡着三两只活灵活现的红色金鱼,当有人准备去伸手捕捞时又溜得一干二净。 这小道士古灵精怪得很,就算不让他去他也定然不肯乖乖听话的。 朽月也不知为何明明设置了三道屏障却对他不起作用,这么一想是时候得改进下鹭沚居的安保措施,否则要让陆修静笑话了去。 略一沉吟片刻,朽月皮笑肉不笑道:“自然可以,但别再不声不响地藏在某个角落,否则本尊就伤脑筋了。” “太好了,兰溪下次一定注意!”听了朽月这番不怎么情愿的言语,小道士才破涕为笑。 柳初云站在远处看见的是两人在依依惜别的感人场面,殊不知高手已经利落地过完招散场了。 兰溪还在原地痴痴地看着通往后山的那条蜿蜒小路。 “徒儿别看了,就这么舍不得么?”柳初云这会儿醋罐子是彻底打翻了,这会酝酿着怎么兴师问罪。 “兰溪,你过来,看来为师得给你说道说道。” 柳初云对着兰溪招招手,表情严肃地将他拉到石凳子上坐下。 “师父,怎么了?”兰溪不知就里地问。 柳初云好生鬼祟地扫视一眼四周,附近空无一人——除了一把痴头呆脑只知道扫地的竹扫帚,这才放下心来,小声问:“兰溪,你说你莫不是将灵帝当成你娘亲了么?” 看着兰溪震惊不已的眼神柳初云就知道他猜对了,虽然觉得这孩子从小没爹没妈确实很可怜,但是不管他认谁当娘都成,就是千万别认灵帝当娘啊! 这种想法是多么危险呀,万一惹怒了恶神灵帝,兰溪这条小命还能保住么? 柳初云认为还是必须得帮他纠正这种错误思想,趁现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兰溪啊,你听师父说,灵帝真不是你那狠心的娘亲,为师发誓,你跟她长得一点都不像,绝对是两个模子!还有,灵帝她老人家乃堂堂镇魔御焰神,整天只想着除魔跟打架这两件事,千万年来片叶不曾沾过身,哪来的孩子呀?何况人呐只要年岁一大,就不再为红尘所动,但凡她有那个心思也不会等到现在不是?她要真是你娘亲,这天上的日头都会笑得裂成两半!” 小道士吸了口冷气,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柳初云看,刚想说点什么又被他师父给截断去:“涧寻那日说的没错,你别看朽月灵帝像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实际上她做你二十个太祖奶奶确实绰绰有余了!傻小子哎,师父都这么跟你说了你还不能明白吗?” ——兰溪木然地点点头,半天说不出话来,显然是被柳初云石破天惊的一番言论给吓的。 “别怪为师没提醒你,无论如何千万别去招惹她,你要是想你亲娘了,师父改日下山给你找找去怎么样?” 柳初云觉得自己苦口婆心的话起到了作用,兰溪毕竟比同龄人早慧,每每柳初云跟二徒弟说话时他都能插上几句,甚至小小年纪在道法方面还有很不寻常的见解,常常一点就通。 “师父,我想你是误会了。” 兰溪叹了一口万分无奈的气,他缓了缓神,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兰溪绝对没有那种离谱的想法。” 这回轮到柳初云不淡定了:“那你老粘着她干什么?一有机会便往鹭沚居跑,我看这道观是留不住你了!师父你不要了是不是?” “因为喜欢灼灵才往她那边跑嘛。”兰溪咬着手指,委屈巴巴地解释道。 “你给我打住!就算喜欢,以后也千万别这么叫她名字了听见没,没大没小!唉,可真是难过呀,为师含辛茹苦养你这么些年,她只是带你出去玩了一阵,你就只喜欢灵帝不喜欢师父了?”柳初云掩面装作要哭,见小徒弟无甚反应还偷拿一眼瞄他。 “徒儿也很喜欢师父呢。师父恩德无以为报,兰溪以后定会好好孝敬您,尽量不惹您生气,好吃的都留给师父。” 小道士使用起糖衣炮弹来得心应手,这招果然立竿见影,柳初云霎时心花怒放,他绷着一张即将破功的脸问:“那为师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 “师父请说。” “如果我和灵帝同时掉下悬崖,你是先救师父还是先救她?” 兰溪:“……” 这个问题听着怎么那么耳熟?跟媳妇和母亲掉水里先救谁的问题如出一辙啊!居然还让一个仅仅六岁的娃娃作这种选择,难度是不是有点高?柳大师父你真的不考虑问题超没超纲吗? “师父……” 兰溪很是无奈,不禁攒起小小眉头纠结道:“如果你们两个同时掉下悬崖,这可就真的难为我了。您和灵帝都会飞,单单徒儿不会,徒儿当然选择自保,谁都救不了啦!” 柳初云转念一想,这倒也是,下回再想想靠谱点的问题算了。 第40章 蛇酒 “山重重,水复复,歧道尽头花间有路;人来来,鬼往往,众生过场醉里失足。笑亦闹,哭亦闹,红尘滚滚我自逍遥;金也抛,银也抛,两手空空逃之夭夭……” 陆修静一边吊儿郎当地哼着歌,一边拽着酒葫芦甩来甩去,走累了便卧在田埂边翘着二郎腿望着天。 这道士本就是个乐天性子,又不受束缚喜好玩乐,他的一贯宗旨是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必须过得逍遥快活,如此才不枉来世一遭。 简而言之就是活在当下,及时行乐。朽月曾笑他是‘四海闲人’,倒也十分恰当了。 不愧他‘四海闲人’的称号,陆崇道君自与朽月灵帝一别再无正经事可做,整日游山玩水,穿云渡海到各地看闲游瞎逛,美其名曰‘陶冶情操’。 他从袖里掏出一个青色的野果子,往道袍上随意擦了两下后往嘴里送,还没嚼吧两下便将脸皱作一团,‘呸’的一声吐了出来。 “娘的,这李子怎么那么酸啊,差点把我牙吃软咯!”陆修静没好气地抱怨一通。 这时,他腰间的葫芦突然摇晃两下,关在里面的白蛇弱弱地发了一句牢骚:“道君,李子还没成熟您就吃,吃之前也不洗洗,小心长疮烂嘴!” “哎呦,你这条蛇泡了你五年怎么还没挂,本道君等着喝千年蛇酒等得花都谢了!你说你能不能争点气?”陆修静敲了下葫芦,把酸倒牙的气都撒在了葫芦里的白蛇妖身上。 “道君你行行好,就把我给放了呗!为何非要拿我泡酒呢,你选选其他的蛇泡酒不香么?” “去去去,别跟本道君讨价还价!谁让你杀人造孽被我抓了个现行,就自认倒霉吧你!” “冤枉啊,道君,小妖解释很多次了,那个刘河安真是死有余辜,他之前杀了我一个好朋友茵茵,我那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啊!您好歹是非要分分,不能胡乱冤枉好蛇。”白蛇在苦苦叫屈着。 陆修静把脸一横,不耐烦道:“别解释了,你的解释本道君都听烦了!他就算再怎么罪大恶极也轮不到你去收拾,天道自有因果,其中各种纠由不该你管你就不能管。人行人路,妖走妖途,皆是互不干预,互不牵扯。要是世间妖物都似你这般鲁莽,随便替人伸张正义,那还不乱了套了?你当杀人是儿戏啊?” 陆修静抓的这条白蛇妖也不是别人,除了顾之清还会有谁呢? 茵茵此前投靠她的堂表哥刘河安,但此人并非良人,刘河安为攀附丞相千金,将他原本婚配的未婚妻茵茵投河暗害,可谓卑鄙无耻至极。 顾之清因受主人莫绯的命令在舜华山照顾纸鸢,所以也是后来才得知此事情原委,于是怒而趁夜行凶。怎料白蛇刚准备逃走,就被陆修静给抓个现行,不得不说,这运气实在太背了点。 可怜顾之清最后的悲惨命运即是当补药泡酒,而且还是整整被泡了五年! 他之前完全不胜酒力,起先整日都会被泡得醉醺醺,睡得昏天暗地不知今夕何夕。后来他尝试着将葫芦里的酒喝光,但这酒葫芦跟见鬼似的,一喝完便会自动加满! 如此日复一日,顾之清练得那是一身好酒量,甚至能做到对酒精完全免疫的程度。他能这般清醒地与陆修静进行对话是有原因的——因为酒量练到家了! 这时,葫芦里‘咚咚咚’地响了几声,看起来蛇妖在里面乱踹一通。 “呦嘿,干什么呀你,还反了不成?”陆修静吃惊地斥道。 “我顾之清不服!既然如此,你还不如痛快地直接杀了我,让我受这罪干什么?神仙了不起呀,神仙就可以随意欺压折磨我们弱小的妖吗?我上辈子欠你一屁股债没还怎的?” “啧啧,你这条蠢蛇脾气倒还不小啊,本道君降妖除魔无数,你是第一个敢跟本道君犟的好汉!哈,但是我告诉你没用,本道君就是要喝千年蛇酒,谁拦我跟谁急!欸,对了,那两位女仙跟你什么关系,为什么死活都要我放了你?” 陆修静最讨厌别人跟他抢东西了,就算在自己手里毫无用处,但只要别人稀罕的那都是宝贝,断然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什么千年蛇酒那都是幌子,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杀这条蛇!他不过是看着朽月身边有一堆宠物,寻思着自己怎么也得有个标配灵兽不是?谁知就这破蛇妖半道还有人抢,这就更不能给了! 没别的,一句话简单概括:就是这老道想养条宠物蛇了! 陆修静眼珠子打了几圈转,奸笑道:“算了,你想出来也成,等着啊!”他说完真的就大发善心地拧开酒葫芦。 顾之清头顶乍现一点豁口亮光,他想都没想猛然‘咻’地一声飞了出去。 这还没高兴多久,顾之清的蛇尾巴突然让人给揪住了!白蛇拼命扭动身子想逃走,扭了半天发现根本无济于事,这老道根本就在耍他玩呢! 顾之清像条丧家犬似的朝陆修静乱吠一通:“道君,说好的放我走呢?” “哈哈哈,我可没说放你走,只是让你出来透透气罢了!”陆修静置蛇于掌间玩弄,活像一条白色的大蚯蚓遇到了铁公鸡。他将蛇缠了个结,然后托着腮兴趣盎然地蹲在地上看,任凭它在地上挣扎扭动也无动于衷。 折腾到最后,顾之清终于放弃了抵抗,他将身子瘫软作一团,垂头丧气地将脑袋扎进土里不再理会道士,看样子是生气了。 等了半天没有回应,疯道士终于妥协:“好啦,不逗你了,快出来吧。” 顾之清正准备将头抽出,没想到这个道士一点耐心都没有,直接将蛇头拔了出来,动作甚至还有点暴力。他真的无比怀念原先的主人莫绯,虽也是受气,但何曾像这般窝囊,惨绝人寰到没有一点蛇的尊严! “怎么,还跟我生上气了?算了算了!”陆修静凝神转珠一想,随手使了个法术,瞬间手里的白蛇变成了一根蛇形白玉簪。簪子上缠绕着一条惟妙惟肖的白蛇,蛇眼是颗碧绿的宝石镶嵌的,蛇身花纹细细可视。 “哈哈,这样感觉好多了!早就想换个簪子来着……啧啧,不错不错,很衬本道君茂凌长云的身姿!”陆修静将头上的木簪拔下换上白蛇簪子,又掏出怀里的八卦铜镜照了照,十分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臭不要脸!”顾之清骂道。 “蠢蛇,别在本道君头上骂骂唧唧的!” “我咒你没酒喝!” “哈哈,怎么可能!” 陆修静笑着摸出酒葫芦摇了摇,没声,他又倒拿葫芦拍了拍,结果发现里面真的半滴酒都不剩! 瞬时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阴沉沉道:“你这条蠢蛇,竟然喝光了本道君所有的酒!老子在葫芦里可整整放了三千坛酒啊,全被你喝光了!” 陆修静火冒三丈气得跳脚:“我恨你!” 说罢从他头顶传来白蛇的一声讥笑:“巧了,我也是!” 第41章 勾尾 是日,夏风爽朗,万里无云。敛雾湖上芰荷初立,蝉鸣蛙噪。 经风雨涤荡后,阳光洗除尘埃,山林焕然一新,处处清爽怡人。 那株木槿花如今已有半人高,新长了许多青翠绿叶,冠如伞盖。前段时间连绵大雨,虽利万物生机,但也助长了草势。 朽月一身桔梗色轻衣,右手提着锄头,趁暑气未盛来到木槿旁为花除草。 曾经掀起血雨腥风,视他人生命如草芥的威仪女帝,如今倒成了一位兢兢业业的淳朴花农,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原来有朝一日也会沾上草屑和花泥。 “竟然开了一个花骨朵。” 朽月停下手中的动作,将锄头立在青石上,弯腰缓缓向前探身去闻。 在满枝青翠新绿的掩映下,一朵淡紫色的花苞羞怯柔弱地展露出来,在微风的轻抚下摇曳生姿。 这枚娇柔的花骨朵着实令人喜爱,朽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离花尖尚有一叶距离的时候停住了。 朽月没真想触碰,万一粗心弄坏了它就实在鲁莽了,她没发现自己在专注地观察花时心已化作一滩柔水。 这样静止的画面还能停留更久,如果没有不速之客煞风景的话。 朽月注意到有一只形似蜥蜴模样的巨型飞鸟盘旋在千茫山上空,它的后背长了一对蝠翼,双眼赤红,鸟喙弯如银钩,尾巴带着倒刺,全身覆满褐色鳞甲。 这鸟发出的鸣叫声极其尖锐刺耳,如同二胡弓弦交错地胡乱碾磨高音区,既不成曲也不成调,纯粹泄愤一般,湖上鸥鹭不堪忍受折磨瞬间逃得一干二净。 这是一只战斗型的骇然大物。 怪鸟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找寻地上的某个目标,当它发现猎物的一瞬间,没有任何犹豫地向下猝然俯冲,疾速如电掣,劈风斩木,其势所向披靡无可阻挡。 朽月侧头余光一瞥,当下立断扬袖将肩上扛着的锄头脱手一甩,刹那间冷光飞旋而出。 伴随着一声撕天碎的怪叫声,锄头正中巨鸟腹部,鸟腹亦是坚硬的铁甲,两者两击不可避免地摩擦出火花来。 巨鸟低掠树枝而过,受此猛烈一击依旧毫发无损,在空中拐了个弯又回头继续攻击,有股子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骁勇气势。 自诩狩猎过许多奇珍异兽,朽月但还是第一次遇见来自投罗网的,顿时来了狩猎的兴致。 现在不比荒古时候,那时奇异的鸟兽飞禽比比皆是,后来神界兴起豢养灵兽的风气——这个不良风气正是灵帝本尊带头起的。 再到后来灵兽渐渐稀少起来,不是被猎杀就是被驯服圈养起来当作自个的坐骑。 她原先收了一群奇形怪状的珍惜动物,反正只要能讨得她欢喜,便会收入麾下,给灵兽们一个正儿八经的营生,这种举措致使幻月岛一度陷入不可遏制的混乱中。 没过多久,她让这群畜生惹烦了,一气之下炼祭了一枚召兽令,将所有灵兽一一驱逐到了某个相对自由的异世空间。 这个空间仿制荒古野林环境,里面天上飞的,地上爬的稀奇珍物应有尽有,而召兽令就是这个空间的唯一钥匙。 巨鸟来势汹汹,嘴里连吐了几个黑白嵌合的雷团,此山上大树被雷团劈得歪倒大片,土木烟尘滚滚。 木槿种在南边的平地上,本十分安全,但怪鸟的几记雷团正巧击落在湖面,溅起了不小的水浪差点淹了这株命运多舛的花。 为了把巨鸟引开,朽月气恼地腾焰飞离后山,抛开顾虑准备好好收拾这只不自量力的飞禽。 巨鸟跟在朽月身后紧追不舍,旋即又吐出几个阴阳雷球,朽月回头以青暝炎反击。 雷与火在空中相遇,撞击,炸裂。阴阳雷胜在速度,挣脱烈炎桎梏轰鸣而去,登时四分五裂的紫色炎火瞬时如烟花绽放,而后消失殆尽。 朽月曾在启宿山的旋铃阁中看过一本《大荒鸟兽录》,这书详细记载了荒古时候的诸神如何从鸟兽演化而来,当时候人还不是统治世界的主宰,真正拥有绝对神力的飞禽走兽才是那个世界至高无上的神。 《大荒鸟兽录》提到过一种名曰‘勾尾’的神鸟,书上描述说勾尾神鸟嘴里会喷出一种黑白雷云,乃太极阴阳两仪的具象之物,又称之为‘阴阳雷’。 由此看来这巨鸟是荒古时代没落的勾尾神裔不假。 勾尾出类拔萃的战斗力和攻击力着实不容小觑,朽月估判甚至可以与现今其他八位帝神中的任何一位旗鼓相当,甚至还比有些人更胜一筹。 难为它的是刚好针对的是上古九帝神中首屈一指的灵帝,有谁不知朽月素来以好战闻名遐迩,实力经年累月地不断往上攀升,已达令人望尘莫及的登峰造极境。 阴阳雷成型需要时间,但朽月凝聚炎火却是水到渠成,用之不竭。 她趁着这个空隙接二连三地向它撒下火网,这只巨鸟被困在铺天盖地的火海之中仍不断挣扎,正所谓既知四隅断绝,百计奔冲,如穷鸟触笼,似飞蛾赴焰。 大鸟在茫茫紫火中四处奔逃,对准火网较薄弱的缺口连发了三击阴阳雷,青暝炎能困住勾尾却困不住它的阴阳雷。 雷霆万钧,所向披靡,很快豁开了一道裂口,勾尾仰头尖鸣一声趁机浴火而逃。 炎火虽有熯天炽地之猛烈,但速度和反应不及勾尾迅疾,朽月正欲再次布网时,大鸟已经逃离百里之外。 古语说穷寇莫追,朽月向来是不忌讳这些的,她咽不下这口恶气,立即循着勾尾逃离的方向追去。 这番动静闹得还不小,朝尘观前聚齐了全观人员。 柳初云将柳兰溪护在怀里,旁边站着的是厨子老杨和伊涧寻,就连整日勤勤恳恳打扫的竹扫帚也哆哆嗦嗦地杵立在柳初云身后。 由于神鸟大战的场地主要在后山深林,为了不殃及池鱼,朽月与之搏斗时特意往反向引去,所以他们只能听到响动,并不知真正发生何事。 “师父,徒儿刚才看见一只大鸟飞到后山去了,你说灵帝会不会有危险?”兰溪抻着小脑袋望着后山的方向,目光带着些许忧虑和不安。 “灵帝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连区区怪鸟都打不过?你别杞人忧天了,你屁点大的孩子先顾好自己再说,小心大鸟捉了你当点心吃去!”伊涧寻瞟了一本正经的兰溪一眼,忍不住挖苦了他几句,俨然是大人对小孩教育的口吻。 这人啊有个通病,但凡相处得久了,不在乎的东西也就多了,所以越发没个辈分次序,近乎要无视柳兰溪这个师兄的身份了。 “师弟,好歹我是你师兄呢!”兰溪扳正了彼此身份问题,扭头冲他做了个鬼脸,不屑地说:“大鸟吃一个怎么能饱,怎么着也要把师弟也一起捉去吃了。对了,还有师父,老杨叔和小扫帚!” 柳初云越听越哭笑不能,用手指往柳兰溪额头上轻轻一点,佯怒道:“好好的怎么把我和你老杨叔也扯进去了?” 一旁的竹扫帚觉得自己也应该有发言权,于是跑来义愤填膺地戳了戳兰溪,又围着四人转了几圈彰显自己的存在感,柳初云挥了挥手让它别闹。 柳兰溪咧嘴笑道:“因为一家人就是要团团圆圆才好嘛,师父不是教导说有难共享,有福同当么?” 柳初云扶额反省:看来教了太多不该教的…… 伊涧寻侧目:“你这是歪曲词意!‘有难共享’这词是这么用的么?” “师父,我们去后山看看吧,好像没动静了。”兰溪念念不忘后山出现大鸟这事,他那颗心早就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柳初云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为师也有点不放心,怎么说也是邻里,互相帮扶也是应该,走,我们看看去!” 当四人赶到现场时,人和鸟都没了踪影,只剩下满山狼藉,一片片树倾木倒。 敛雾湖白鹭不见一只,连接湖心鹭沚居的木栈桥也遭逢重创,从中间不明不白地断作两处。 也是蹊跷,屋主竟也跟这栈桥一般,徒然断了音讯。 山中日月不再流华照人,时光此后变得无比悠长。后来断裂的栈桥被修好了,屋主却再没回来过。 第42章 邻家少年郎 光阴不似箭,熬得人心慌。 初阳的光束从窗户倾泻进来,窗外清风习习,花影绰绰,灵动的鸟叫和翅膀煽动湖面的声音亲切地扰着屋内人的安和睡眠。 少年在藤席上翻了个身,发丝如墨般铺撒在身后,隐隐露出白皙温泽的后颈。削长如裁的肩纤弱不实,身形却是峻拔颀长,遥想新笋初成堂下竹时也是这般青稚。 他穿着一身素白亵衣,头枕雕花朱漆枕,屈身而卧,体姿慵懒。 少年用沉梦隔绝外面纷扰的世界,独自跟着周公进行着心神合一的曼妙修行。 “柳兰溪!你给我出来!师父让我督促你练习仙法,你倒好,天天跑到这里鸠占鹊巢闹哪样!你近日越发堕落成性了,出不出来?不出来我就喊到你出来为止!” 外面的人不依不饶,继续苦口婆心地叫他起床: “你有种!不想练功是吧?还嫌把师父气得不够是吗?行!你睡你的,我伊涧寻要是再来管你我就认你当爷爷!” 这位孙子继续嚷嚷道:“呵,瞧你那没出息的样,活该你一辈子当个平庸无能的凡人!不想修道成仙你跑朝尘观干什么来了,整天就知道浑噩度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离家外出游历,千里迢迢来千茫山求师问道了。师父那么器重你,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啊?” 伊涧寻本来是个根正苗红的好青年,原本一心只管努力修仙,现在为了照顾小祖宗完全熬成了老妈子。 可屋内少年大有气定神闲的隐逸气度,任凭外界纷纷扰扰,屋内我自岿然不动。 “臭小子,别给我装聋作哑!要不是过不去,我非得把你从床上揪起来不可!平日贪玩爱闹也稍微适可而止些,看在师父辛苦养育你这么多年的份上就不能给他老人家争点气吗?以后别人问起你来,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师兄,我嫌丢人!” 伊涧寻的连珠嘴炮仍然没能成功地叫醒一个装睡大师,他一直很纳闷,灵帝都走了十一年多了,这鹭沚居的结界居然没能一并消除! 现在除了柳兰溪之外的其他人都进不去,这灵帝布施结界也太不严谨了吧?若是一视同仁也就算了,偏偏给了他这个特权,这不摆明给家里招贼么? 岸上终于偃旗息鼓了一阵,柳兰溪以为人走了,遂将塞在耳朵的两团棉花给取了下来。 他翻了一个身仰躺着,用手臂捂着两眼,轻叹道:“师弟啰嗦的毛病得改一改了。” 林中忽然传来一阵细碎轻柔的脚步声,又是个要来扰人清梦的,柳兰溪正要将棉花重新塞入耳朵时,忽然听到伊涧寻在跟某人说话。 估摸着是离得太远,谈话间间续续,大致是:“帝尊,您回来了?怎么那么长时间都不回来看看……” 最后声音有些模糊,隐约是“既然回来了,不如先去我们朝尘观里坐坐,您屋里有条赖床的懒虫……” 柳兰溪只听到‘帝尊’二字便倏地从床上坐起,又察觉林中人的脚步渐行渐远,终于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甚至连披衣穿靴的功夫都没有。 岸上早已没了人影,柳兰溪心中急切,便不管不顾地沿着林径飞快奔走,他四下张望着,呼吸比平常都要急促,一遍遍地喊着十一年不曾叫过的名字。 “灼灵!灼灵!” 松林阒然无声,寂寂无人,应许是赤足踩在砾石上的痛感能让人清醒,柳兰溪脸上的焦躁瞬间归于平静,他缓缓停下步履,屏息倾听。 周围太过静谧,以至于一根针叶落下都逃不过柳兰溪的耳朵。 身后松枝簌簌作响,柳兰溪稍稍仰头就瞥见一个白影在林中穿梭而来,随之无数根密密麻麻的针叶雨飒飒向他飞去。 这些招式他太过于熟悉,他摸清了敌人来路后,当机立断地翻身躲在矮坡之下,这才逃过了被松针扎成刺猬的危险。 柳兰溪弱弱地探出头来,朝着树林那端喊道:“师弟,你这谋杀师兄的罪名怎么算?” 伊涧寻闻言从树后闪出,他将长剑抱于胸前步子端实无虚,双肩阔立不倚,道服玉冠于身,俨乎其然是一派巍巍道骨,浩然正气的仙徒门生。 他完全是柳初云年轻时的模版。 柳兰溪显然就不同了。 他尚为志学之年,正是该束发的年纪,但你只能看到他衣冠散乱,赤脚披发地躲在土坡后,灰头土脸地仰望着来人。 “我没有你这样的师兄!瞧瞧你这点出息,你看看自己吊儿郎当的模样,这算哪门子的道家子弟?” 伊涧寻甚为嫌弃地照了他一眼,之后就没有看第二眼的打算,他很是随意地将剑柄戳到柳兰溪胸前,顺手拉了他一把。 ——这就算是带他带了十七年的情分,没有再多了,每天都在外边撕心裂肺地喊这位大爷起床,都快把他的喉咙喊哑了! 柳兰溪攀剑而上,捋了捋乱发后冲他恬淡一笑,温和道:“多谢师弟!” 偏偏这位柳家少年郎有个迷惑人的本事,不管谁生他再大的气,只要好生示弱便能轻易讨巧他人。 他若是眼含笑意地盯着你,温言软语地讨好你,你都可能心胸宽广地原谅他,纵使方才被他气得肺炸腑裂。 这也便是生得好看且嘴又甜才有的长处。 “别嬉皮笑脸的,我不吃这套!”伊涧寻余怒未消,负气地背对着他说话。 “师弟,你方才用灵帝唬我我都没与你计较,这下两平了。”柳兰溪一向是个不计事的,自行大度地抵消了他师弟的罪过。 “祖宗诶!也就这种换汤不换药的伎俩能把你骗出来,而且屡试不爽!不知道你是装傻还是充楞,像灵帝那样的大人物谁会惦记你这个愣头青啊?你倘使刻苦练功修行我也就不说你什么了,但像你这般自废自弃你觉得她会正眼瞧你吗?” “那我该怎么办?” 柳兰溪眉头深锁,郁郁不乐,伊涧寻那句‘她会正眼瞧你吗?’极其有效地触动着他那根敏感的神经。 “当然是潜心修道,力争上游啊!只要飞升成仙,你还怕没见她的机会吗?” 伊涧寻欲徐徐诱之,自那日柳兰溪对师父说出了不想修道成仙之类的话,他老人家还伤心难过了好一阵子,最终只能以‘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安慰自己。 “不行,我成不了仙的。”柳兰溪摇了摇头,已经万分笃定了这个事实。 “为什么不行?师父不能管你一辈子,如今只余一劫便可飞升,要是他走了,我也走了,到时候谁来管你?” “师弟,你这是在强师兄所难呐,你觉得我若是能做到这事又为何推拒?” 柳兰溪突然端起师兄的架子,就连他说话的语调也变得沉稳持重,如果方才是十七岁的青葱少年,那么现在这姿态还真有点长辈的意思。 “你这毛孩子懂什么,我自然知道不可能每人都有成神成仙的资质,修行不单单是奔着羽化飞升的目的,更是为了护得一方土地周全,申天下大义,捍人间不平。现在世道并不安稳,如果那些你都不想做也不强求,但你起码先得独善其身罢?” 伊涧寻大言炎炎,难得说出了一通连自己都觉着很有思想很有深度的话,立时觉得身姿挺拔高大了起来。他心里正洋洋得意,觉得在年龄上尚还有压制这小子的优势。 听惯了他师父的忠言,没想到还有被师弟开导的机会,柳兰溪笑得花枝乱颤,双眼噬泪捧腹道:“哈哈,放心吧师弟,我不祸乱苍生就算是独善众身了。” 他摇头晃脑,念经似的把刚才伊涧寻苦口婆心的原话照旧送还:“倒是你——这届仙徒试练近在眼前,你不好好修炼你拿什么跟人家比?到时候在诸修仙名士面前出丑千万别说你是从千茫山来的!更千万别说你是我师弟,呃,我也嫌丢人。” 这人真是不能得罪! 伊涧寻一直觉得他的小师兄喜欢老神在在,分明是个不谙世事的愣头小子!不过有一点他说对了,柳兰溪从小就是个不省心,他若是不去祸害别人,大概真的会天下太平。 伊涧寻还想说点什么,一回头发现柳兰溪早已溜之大吉。 这小子打着哈欠,步子从容不迫,像一只闲适散步的白鹿从猎人面前悠然离开。好在猎人幡然回神,未等白鹿走远,怀中长剑出鞘,清芒灿灿,向前飞驰如梭箭。 剑锋锐利,只听‘啪啦’一声,远处一株碗口粗的松树被拦腰斩断,直挺挺地横尸于柳兰溪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 伊涧寻失去耐心地冲着这位祖宗大喊:“师父下山前命我好生看着你,你又干什么去?” 柳兰溪足尖往树干一点,身轻如燕地越过那棵不知招谁惹谁的松树,动作百分之百的优雅和随性,他向后摇了摇手:“补觉去。” “朽木不可雕也,算了,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伊涧寻收剑回鞘,不免忧心道:“师父大劫将至,为何他一点都不担心呢?他可真不像寻常人家的孩子!” 第43章 下山 如今世道的确不太平,否则柳初云就不会下山治乱去了。 昨日千茫山下几位小柳村的村民来朝尘观告苦求佑,说是小柳村来了一只会吃人的可怕妖怪,一到夜里就出来作乱。 离小柳村不远有个村子叫大柳村,传闻妖怪正是从大柳村而来,据说里面的村民已经被吃得一个都不剩了,现在成了一个无人荒村。 现在小柳村人心惶惶,各家准备携亲带口要逃离村子。 小柳村是千茫山山脚下的小村落,属于柳初云的管辖之地,一直以来受他的庇佑平安无事,如今妖孽在他家门口作乱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伊涧寻原本是要一同跟去的,柳初云让他留下来照看柳兰溪,说观中不可无人看守以免妖魔趁机而入。 嘱咐完观中大小事宜,柳初云便独自一人下山除妖去了。 按理说小柳村就在山脚下,不远,除个妖怪难道不应该跟弹飞门口苍蝇那般简单吗?但柳初云已去三日,不见有回。 伊涧寻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早已急不可耐地想要下山去寻师父,但师父曾有交代让他留在观中,此刻他进退两难,只好埋头练功来纾解焦虑。 “师弟,你练剑的招式全乱,太难看了,跟劈柴似的,快别练了,小心练岔了气。”柳兰溪口衔一根枯草,支腿坐在树上,像只烦人的蜜蜂般朝他嚷嚷。 伊涧寻本就心烦意乱,经柳兰溪这通嘲讽,他气不打一处来:“师父三天未归,你却跟个没事人一样,难道一点也不担心吗?” “担心?担心有何用处?”柳兰溪反问,“与其在这里瞎担心不如下山找师父去!” “你以为我不想吗,谁让你是重点关照对象,师父不放心你,特意让我留下来看着你!” 伊涧寻索性也没心情再练剑了,他把长剑一扔,郁闷地蹲坐在石阶上。 他是个有话直说的性子,心里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心里不平衡,埋怨道:“谁让你姓柳我姓伊呢,这些年师父净偏心向着你,你也不念点他老人家的好!” 柳兰溪故作讶异:“师弟也可以姓柳啊,左右改个姓罢了,多简单的事,师兄给你做主了!嗯,柳涧寻,听着还不错,哈哈……” 伊涧寻啐道:“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祖宗留下的姓哪能说改就改,我父王要是知道这事还不得死不瞑目?” 话一说完他才醒悟自己说漏嘴,忙转移目光看向别处。 他皇族身份的事从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连他师父也不曾,一来是因为他的皇兄在到处找他,所以才选择在千茫山中隐姓埋名;二来是既已入道门,名利富贵便如烟云散去,不作留恋。 柳兰溪眸光回转,笑意浓稠,一脸了然通明,不作回应。 片刻,他从树上一跃而下,走至伊涧寻身旁,无赖地踢了他一脚。 “干嘛?”伊涧寻一脸阴郁地看他。 “走,我跟你一起下山找师父去。” 柳初云曾告诫徒弟说山下有比猛兽更可怕的东西,没有一定的修为千万不要轻易下山,否则会被啃噬殆尽,连根骨头渣都不给你留。 这当然是吓唬他的,没想到现在山下真的出现了食人妖怪。柳兰溪在千茫山呆了十七年,十七年间鲜少下过山——起码别人是这样认为的。 柳兰溪几乎对山下的人间不感兴趣,但也在道观里呆不住,不是爱往林子钻就是爱往湖边跑,任性肆意得很,总没个定性。 伊涧寻听到这话稍显吃惊,不过心里再三考量下觉得可行,心道是时候让这小子下山历练历练,能长些见识也是好的。 于是他点头同意,拾起地上的剑转身去收拾行装了。 厨子老杨给两人准备了好些干粮,其实下了山在哪都能吃上饭,不过柳兰溪还是高兴地接过并道了几句感谢,还将自己养的大白鹅郑重托付给老杨照管。 为道者修仙五谷不是必须,到了柳初云这个境界已经辟谷好长一段时间了。不食五谷,吸风饮露,这是所有修仙者的必经之路,休粮期一到,就预示着你离最终羽化很近了。 伊涧寻正在尝试休粮,偶尔也吃些素净的野菜过渡。 这下可急坏了老杨,要是都辟谷绝粒,他在道观中还有何用武之地?庆幸的是柳兰溪向来很给面子,从来不提辟谷之事,老杨煮什么他吃什么,别提多好养活了。 不仅如此,柳兰溪还越长越出尘绝世,比之于沉鱼落雁的美人丝毫不逊色半分,老杨觉得这里头有一半是他伙食好的功劳。 千茫山坐落于丛山峻岭之中,要走到山下去极其波折,御剑飞行是最省时省事的。 伊涧寻招手让柳兰溪与自己同乘一剑,以他那半吊子估计连御剑都困难。 柳兰溪没有佩剑,看了门口扫地的竹扫帚一眼,心想总不至于落魄到把它骑身上吧?此举实在跟自身气质不搭,甚至有这种念头他都觉得有点蠢,于是欣然答应同乘。 小柳村。 村子外围种了一排无精打采的柳树,柳边是有个小池塘的,奇怪的是旱季还没到池塘里的水却意外干涸了,留下一滩粘稠污黑的东西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村里的大小房屋皆是用黄土垒筑的,屋顶铺盖黑瓦,整体布局错落有致,自成一格。本应是一处淳朴村落,已至晌午却了无烟火气息,家家闭户不出。 两人自进入村子开始,感觉有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在盯着他们看,门缝里,窗隙中,枯井边,石头后…… 就像是在看猎物似的紧紧盯着他们看,这些视线如一根根密集的针,还是淬了毒的那种,这种感觉有说不出的怪异,甚至还有点渗人。 柳兰溪提议道:“这些躲在门后的村民有点奇怪,不若先敲开一户人家来问问情况。” 眼下别无他法,敲门问是最直接的,两人顶着四周的敌意来到了一户矮屋前。 柳兰溪正欲上前敲门,被伊涧寻拉到了身后,示意让他来敲。柳兰溪默许,自觉地往旁边站站,做了个请的手势。 咚咚咚…… “请问有人在吗,我们想问一下……”伊涧寻还没说完,突然从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粗鲁的嗓音:“不在!” 门外两人面面相觑,只好再换一家。 结果敲了十几家,还是没有一个人开门,伊涧寻渐渐不耐烦,从原先的礼貌客气变成心如死灰。 这是最后一家,伊涧寻敲了几声没人回应,木门上有个小孔,孔里有个眼睛在瞄着。 “让我来吧。” 柳兰溪摇头拍了拍伊涧寻,从他身后蹿至跟前,而后彬彬有礼地对着门说:“姐姐,我们不是坏人,能将门开开吗?” 里面仍然没人回应,饶是如此,柳兰溪还是耐心地等在外面。 还以为他有什么花招,结果还不是跟之前一样,伊涧寻对此颇感失望,正准备走时,门开了。 木门开成一条拳头大小的缝隙,从里面露出一张年轻姑娘的脸,这张脸没什么气色,眼窝深陷,甚至还有些颓然。 这姑娘像是怕生,她望着来人怯怯地问:“小道长有什么事吗?” 伊涧寻惊呆地说不出话来,所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至于吗,他还没长成凶神恶煞的模样吧? 柳兰溪笑意阑珊,他不缓不急地答道:“我和师弟是从千茫山下来的,我们家师父丢了,想问问三天前有没有一位叫柳初云的道长来过这里?” 姑娘双眉颦蹙,目露难色,她紧紧抿着双唇,摇了摇头。 柳兰溪又问:“听说你们小柳村闹过食人妖怪是么,现在妖怪呢?” 姑娘无神的瞳孔骤然一缩,慌张地将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姐姐?”柳兰溪对着门亲切地叫道。 屋内人慌乱道:“抱歉,我不知道,别待在这里了,你们赶紧回去吧。” 之后门里就没任何动静了。 伊涧寻觉得这姑娘肯定知道点什么,小柳村也一定有什么猫腻。他看了柳兰溪一眼,发现他正在埋头沉思。 “怎么样,还要继续问吗?”伊涧寻问。 柳兰溪略一思索,道:“看来师父不在这里,我们先回去吧。” 出了村口,令人浑身不自在的感觉才有所消减,两个初出茅庐的年轻道士坐在一株大柳树下纳凉,知了的叫声吱吱咋咋令人无比聒噪。 正是午间,烈日当头,天地宛如大蒸笼,熏熏热气肉眼可视,他俩像刚出锅的热乎大包子。 伊涧寻满身热汗淋漓,后背渗湿了大片,他无精打采地拈着衣摆扇风,欲要赶走这片恼人的暑气。 在他身后,柳兰溪正气定神闲地摊开老杨给他的一包酥饼,自己拿了一块,其余的都递到了伊涧寻面前。 ——准确的说,应该是无比随意地往他跟前一扔,就跟施舍吃食给花子无甚两样。 奈何这花子不领情,拂了少年慷慨的慈悲心意。 “我不吃!”伊涧寻的那张脸比二姨婆的裹脚布还臭。 柳兰溪侧眸瞟了他师弟一眼,发现对方挪了个角度并不想理会他,仿佛连后脑勺都写着‘不满’两字。 少年受到如此冷遇也并不灰心,仍旧和颜悦色地关切询问:“怎么,师弟没食欲?” 伊涧寻倏然回身诘问他:“怎么可能有食欲,都这种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情吃?” 柳兰溪望着焉了的柳叶咬了一口酥饼,慢条斯理地说:“师弟,人好歹是要吃饭的,就连死刑犯在行刑前都还有碗断头饭吃呢,饿着上路总归不好的。况且师父不是常言戒骄戒躁么,似你这般沉不住气,于修行不利呀。” “我说你个毛孩子哪来这么多废话,师父失踪急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你倒是沉得住气,整日过得无忧无虑,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师父白养你了!” 伊涧寻方才还说别人废话多,他抱怨起来更是没完没了,之后又将他师兄从小到大的种种斑斑劣迹细数了一遍,满腔气愤难平。 最后他说完发现火气不仅没消,还口干舌燥,越来越热,可谓是火上浇油。 柳兰溪将最后一口酥饼送入口中,仰天眯眼看了看烈日,静静道:“晚上再去一趟吧。” 日薄西山,习习晚风吹来一片凉意,与白日不同,夜晚时候的小柳村显得冷森森一片,这些村民居然没有一户点灯照明,村子各处死气沉沉,没有一丝人气。 一股怪异的味道总是阴魂不散地围着村子,是从池塘飘来的,污浊了周遭的空气,苍蝇在嗡嗡地四处乱飞,成群寻着臭源而去。 两人摸黑飞到了某棵隐蔽的老柳树上,蹲守了好长一段时间,仍不见有人从屋里出来。 “你说里面的人是不是都挂了,黑灯瞎火的,半个人影都没有,也没个响动,怪渗人的。”伊涧寻小声嘀咕。 “别急,还不到他们出来的时候。” 柳兰溪靠在树上阖目养神,整个人与黑暗完美地融为一体,态度坦荡无畏,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泰然于心。 “蚊子怎么老咬我,不咬你?” 伊涧寻脸上被咬了几个大包,刚才频频响起扇耳刮子的声音就是他发出来的。他猫着身子用道服包住了整张脸,只留了两个眼睛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村舍打劫刮财的。 这些蚊子是不咬柳兰溪的,否则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悠闲自若。柳少爷还不厚道地嗔怪了一句:“嘘,安静啊师弟,切莫打草惊蛇了。” 柳兰溪说话总是似有若无带着那么一丝笑腔,声音慵倦,实在破坏了月黑风高该有的恐怖氛围,他好像很适应这种环境。 第44章 秃瓢 月上中天,整个村子被晦暗的月色笼罩着,一间间棺材匣子形状的民房里终于传出了动静。 伊涧寻警醒地环视下方,只听得有个东西突然呜嚎一声,接着各方越来越多声音回应。 这声音着实骇人,伊涧寻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面用手肘捅醒已会周公的柳兰溪,一面握紧佩剑专注地看着下方。 一扇扇木门被粗暴地撞开,许多黢黑的人形从里面走出来,这些人没有头发,个个顶着个秃瓢大脑袋,耳朵又长又尖,身形高矮不一,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伊涧寻一度怀疑自己看错了,他擦了擦眼睛再仔细看了一遍,不由地吸了一口冷气。 那群不明生物佝偻着身子,两手不自觉地往下垂,赤脚在各处游荡着,嘴里不住地发出‘嗷嗷’的呜嚎。 这种低沉的兽吼声大概是他们专属通用的语言,不过又不太像,它们行动毫无逻辑,思维混乱。 伊涧寻惊诧地叫了一声:“见鬼了,那是一群什么东西?!” 他才说完就后悔了,那些怪物纷纷侧起耳朵,随后将头一转,瞬间锁定了两人所在的方位。 四面八方的怪物都围了过来,它们额头又宽又高,抬头纹很深,眼睛已经凹成两个窟窿。 这些不明物种有一口参差不齐的利齿,此刻正张着大嘴在树下不停地叫唤,同时用双手扒拉树干准备往上爬。 柳兰溪马后炮地补充说明道:“我好像忘记跟你说了,他们耳朵灵敏,见人就咬,还喜欢挖别人的眼睛吃。” 那棵风烛残年的老柳树受不住折腾倒了,伊涧寻赶紧带着柳兰溪御剑飞离了是非之地。 伊涧寻坚信他师父被这群不人不鬼的村民藏在了村子里,于是拉着柳兰溪挨家挨户翻了个遍,后面则追着一群张牙舞爪,想挖他们眼睛吃的怪物。 每户民舍里面的陈设杂乱不堪,衣物被撕咬得遍地都是,气味还尤其难闻。怪物们行动很快,他们一个个飞檐走壁,上跳下窜,伊涧寻不得不分心对付这些难缠的跳蚤。 这些秃瓢怪物见人就咬,十分抗打,而且数量多,几乎是全村人齐上阵,这个村子已经没有正常的活人了。 柳兰溪向来是不动手的,他只管逃就行了,在伊涧寻看来他能保障自身安全已经是对自己莫大的帮助。 伊涧寻对他吼道:“柳兰溪,你去找师父,这边不用管,我来解决他们!” 柳兰溪闻言回头看去,伊涧寻被几个精力旺盛的怪物缠住了,正在奋力挣脱包围。 几番难舍难分的纠缠撕扯后,一抹冷光乍现,伊涧寻终于怒不可遏地出剑防御,剑气震开大片光脑秃瓢子。 柳兰溪停下脚步等伊涧寻,见他杀红了眼忍不住友情提醒了一句:“师弟,在你想杀它们之前你最好先考虑考虑,因为它们还有变回正常人的可能。你现在断绝它们的生路等于造下杀业,当然,这纯属于个人选择,杀也行,不杀也行。” “什么!?” 伊涧寻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一脸懵懂地看着柳兰溪。 “它们可是要来杀我!难道我还得特意手下留情?况且刀剑无眼,我可没办法保证!再说了,这群怪物那么凶残,师父失踪跟它们逃不了干系!” “我可没说它们会杀人,”柳兰溪耸了耸肩表情有些无奈,“它们喜欢吃人的眼睛,会咬人但不会杀人的,呵呵,他们只会把你变得跟他们一样而已。” 伊涧寻此前也杀过不少妖邪,精怪,却从未见过还有这样怪诞不经的另类。他半信半疑地收起长剑,用脚踹开了几个飞扑上来的秃瓢子,改用拳脚抵挡。 秃瓢们前赴后继地压过来,伊涧寻双拳难敌四手,他万分郁闷地看了眼这些不忍直视的丑陋怪物,打心眼里就不认为它们还有救。不过眼下不是降妖除魔的时机,得先找到师父要紧。 于是他拉着柳兰溪赶紧先找个不起眼的角落躲起来,先避避风再作打算。 “你最好别唬我!打又不能打,杀又不能杀,现在你说说该怎么办?”伊涧寻纵使压低声音还是难掩心焦。 柳兰溪躲在伊涧寻身后,若有所思道:“现在当然是先离开村子再说,如果我没猜错,师父已经不在这里了。” 秃瓢怪物还在紧追不舍,伊涧寻同意柳兰溪的想法,正想带他离开时,旁边一户小屋的木门被拉开了一条缝,缝隙里飘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两位道长,姑且先来我这里避一避吧!” 两人循声看向屋内,只觉那个女人有点眼熟,像是今天白天唯一能敲开门的那家姑娘。 姑娘给他们开了门,柳兰溪想也没想,便拽着伊涧寻跑了过去。 “柳兰溪,等等,还不知道对方底细呢!” 然而伊涧寻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进了姑娘的家里。 小屋略微狭促,只有一张小桌子和一张床,比起之前看过的民舍,这家屋子已然算得上整洁。 屋内桌上有一盏豆大的小油灯,窗户用黑布严实地封死了,难怪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的光亮。 姑娘衣着朴素,头上缠着绡头,有点拘谨地靠墙边站着。 柳兰溪和伊涧寻身材修长,伸伸手就能够到屋顶,这样的空间对于他们有些局促,姑娘示意他们桌边有小木凳可以坐下。 “所以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伊涧寻坐在并不怎么舒服的小木凳上问。 姑娘低着头,沉默片刻后终于娓娓托出实情:“七八天前有个大柳村的一个村民逃难到了小柳村,他说他们村子里来了一只会吃人的妖怪,在他来之前大柳村的村民都被妖怪吃光了,他在山里打猎才幸免于难,最后一路逃到了我们这里。于是小柳村的村民好心接纳他,让他在这里暂时避难,但是所有人都没料到……” 说到此处,女子柳叶眉蓦然蹙起,那张精气不佳的小脸不由泛出一丝苦色。 “没料到什么?”伊涧寻追问。 “没料到他其实就是那个吃人妖怪!这个人到了夜里不知怎的突然发狂,头发掉光了,变成了一个见人就咬的怪物!他还吃人眼睛,有几个人的眼睛被他挖走吃了,大伙最终合力将他打死,尸体扔进了外面的小池塘里。” 她原以为事情会过去,但是第二天晚上那些被挖了眼睛的人突然间发狂了,他们的状态跟之前那人一模一样,也是见人就咬挖人眼睛吃。 村民们猝不及防,很多人被咬了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但是只要到了夜里就会出来乱咬那些还没受害的人。 “呵,可笑吧,最终大家都变成了一群只会乱咬人的疯狗,又丑又没人性。”姑娘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嘲讽。 伊涧寻看了那姑娘一眼,觉得有点同情,他接着问:“三天前你们村里有人上千茫山求救是吗?” 姑娘点点头:“是的,在发生那些事之后有人已经觉得事情很严重了,于是上山求助老神仙,大家都认为他会有办法。” ——柳初云在山上呆了好几百年,样子看起来永远年轻不老,所以村民觉得他是老神仙。 伊涧寻顺水推舟地问:“所以说我们师父在三天前确实有来过你们村子?请问他现在人在哪?” 姑娘听完眉头紧锁,目光飘忽不定,一脸凄婉:“老神仙确实来过,但又走了,他没能帮我们。” “不可能,我们师父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伊涧寻一口否定,他师父的秉性为人他最了解,遇见此事断不可能袖手旁观。 “老神仙三天前是来过我们村子,但他对于这种情况也是束手无策,他只说要回去想想办法,我也不清楚老神仙去哪了。” 姑娘言之凿凿,态度坚定,伊涧寻觉得确可信据,不似有假。 这时,坐在角落默默无闻的柳兰溪突然搭了腔:“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这姑娘怔愣地转头看他,木然道:“柳絮儿。” 柳兰溪起身,在屋内小小地溜达了一圈,赞叹道:“‘未若柳絮因风起’,还真是个好名字。” 伊涧寻以为他那不靠谱的师兄在这种时候要撩柳弄花,握起手中的佩剑已经做好给他当头一棒打醒的准备。 但他又听柳兰溪侃侃道: “絮儿姐姐,你的话漏洞百出,每每该提及重点时皆一言跳过,语焉不详之处甚多,这个村子真有你说的那么无辜么?” “我不明白小道长的意思。”柳絮儿将头偏回去,目光游移,装作不明其意。 “呵呵,絮儿姐姐是个聪明人,应该能理解我意之所指。小柳村根本没有什么吃人的妖怪,去千茫山求助的几位村民为何不如实将村里的情况告知我们师父呢?” 柳絮儿含糊其辞:“我们以为怪物会吃人……” “不,它们除了咬人和挖人眼睛吃之外是不吃人的,也不杀人,因为……它们只需要更多的同伴。絮儿姐姐,我纠正你刚才说的一点,变成它们可不是被挖眼睛吃,被咬才是!” 柳絮儿登时一脸震惊,她发疯似的冲过去抓着柳兰溪的手臂,撕心裂肺地怒吼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你骗我!我不相信!” “絮儿姐姐,为什么你要用头巾缠着头呢,是不是发现开始慢慢掉头发了呢?” 柳兰溪无动于衷的双眼瞟向她,双睫之下那双澈冷的眼眸里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阴冷笑意。 此情此景,伊涧寻还颇有长兄的风范,条件反射地一把抓过柳兰溪护在身后,满是警备地防着柳絮儿,并低声问他:“兰溪,你这话什么意思?” 柳兰溪在伊涧寻身后钻出脑袋,指着对面的女人道:“师弟,你不知道吗,柳絮儿她被咬了,但眼睛没被挖,还能维持较长时间的正常活动,所以觉得自己和它们不是同类。” “你胡说!我才不会变成那些丑陋的怪物!永远不会的!我跟他们根本不是同类,你看,我有眼睛!我有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柳絮儿突然发狂地向两人扑了过来,那张嘴巴已经被满嘴獠牙挤变形,除了咆哮和呜嚎声再也说不出其他人能听懂的言语。 伊涧寻反手用长剑一挡,用腿将她蹬开。 柳絮儿跌落在地上,头顶缠着的绡头旋即散开,蓦然间落下满地青丝,露出半个锃亮的秃瓢脑袋。 第45章 归心似箭 三人愣在原地,画面冻住一般。 柳兰溪对伊涧寻颐指气使地说:“快将她用布条绑起来,塞住她的嘴,待会引来她的同伴可不好。” 柳絮儿猛然挣扎而起又是一个反扑,伊涧寻惊险地再次拦下,急嚷:“哪有布条!?” 柳兰溪指了指床上的粗布床褥,自己完全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祖宗诶! 伊涧寻被气到不行,他正忙着对付这只秃瓢,分身乏术,身边又是个两手一摊等看猴戏的,真恨此刻不能长个三头六臂出来。 他抽出明晃晃的长剑把柳絮儿逼往墙角,再挽出一个剑花,回旋挑刺,节节逼退那秃瓢怪物,直把她的衣领牢牢扎在墙上。 伊涧寻趁她暂不能脱身之际,迅速从床上扯下布条将她牢牢绑上,然后用棉絮塞满她的嘴令她不得发声。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麻溜利索,喜获得他师兄一个大拇指称赞。 伊涧寻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骂骂咧咧地数落他那位好吃懒做的师兄:“我就知道跟你出来没啥好事!你小子有手有脚净来使唤我,好歹也贡献点绵薄之力也好啊,祖宗!” “师弟,这你就冤枉我了,若是风头都让我占尽还了得,你师兄为了能凸显你的英勇无敌可谓是煞费苦心,怎么又怪上我没出力呢?这还不是想给你制造表现的机会么?”柳兰溪苍白无力地狡辩道。 “就你鬼话多!”伊涧寻对此已然麻木,不再抱有任何指望,他指着被五花大绑的柳絮儿问:“现在她要怎么办?还有,你为什么对这些怪物那么清楚?” 柳兰溪侧耳听了听门外的动静,肃然正色:“先让她暂时保持安静,我们说话也得小声点,否则会引来她的同伴。” 他本不想回答伊涧寻第二个问题,奈何他师弟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秉性,你越隐瞒他越想知道。 柳兰溪侧转头偶然撞上伊涧寻那双强烈疑惑的眼睛,心道这问题到底是躲不过,他叹了口气:“我也是从书中看来的。我猜测小柳村的村民应该是中了一种魔蛊,这种魔蛊能蛊惑常人心智,引人疯魔,变成一种十分低等又好使唤的生物,魔族通常称之为‘夜畜’。史书有过记载,魔族曾利用此蛊大肆魔化人类,以供其驱使,后来造成三界大乱。此蛊贻害无穷,必须要尽早扼除。” 伊涧寻讶异:“这种魔蛊当真这般厉害?” “也算不上多厉害。这种‘夜畜’不杀人,只能伤人,本来对天界构不成致命威胁。但有一点让那些神仙忽视了,便是这种魔蛊传播性极强,一个村庄,一个小镇,甚至一个城池,一个国家都有可能在一夜之间染上魔蛊。这种魔蛊像极了一场不死人的疫病,中蛊者毛发全脱,变得相貌奇丑,它们双眼通常会被挖食。噢,像柳絮儿这种情况是比较幸运的,还能保有眼睛。” 柳兰溪瞅了眼瞪得他几欲目眦欲裂的柳絮儿,接着道: “当年,神魔两军交战时,魔族便拿这些‘夜畜’作为肉盾。神族向来自诩慈悲心肠,对‘夜畜’心存善念,毕竟都是无辜的凡人,不敢无端枉害性命,结果屡战屡败,魔军接连大获全胜。” 伊涧寻不解:“这些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吧?既然如此,直接杀了他们便是,为何要顾虑那么多?” “师弟,我刚才说了,这种魔蛊是有办法破解的,他们还有机会变回常人,只不过那时候眼睛可能没办法长回来了……” “什么?有办法变回常人你倒是快说,别卖关子!”伊涧寻心急火燎地催促道。 “魔蛊通常由一位幕后操手进行播种,这位幕后主使也就是这群‘夜畜’的饲主,只要这个饲主消失,那么‘夜畜’们就能恢复本性。那次大规模的人间‘夜畜’爆乱之所以能平息,是因为当时它们最大的饲主已被灵帝斩杀在折阕池,饲主一死,魔蛊自破。” 柳兰溪说到此处时难抑欣喜之色,唇角轻轻上挑,眼眸闪着烁烁光华。 伊涧寻恍然大悟道:“我总算知道你说的是谁了,是灵帝斩杀魔尊烈穹那件事吧,你直说多好,犯得着绕这么大一圈?” “没错,烈穹正是当时传播魔蛊的罪魁祸首。自他一死,这种魔蛊便跟着绝迹了,啧,没成想今天还能在此处遇上。”柳兰溪若有所思道。 伊涧寻素来不知柳兰溪何时有博览群书的习惯,只知道他这位没谱的小师兄成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对修道成仙之事毫不上心。 方才柳兰溪说的事情有理有据不像有假,至于是否是从书中得知这点存疑,有待深究。 “你说我们师父失踪会不会跟魔蛊有关?”伊涧寻试探地询问道。 “八九不离十了,眼下魔蛊播种的范围尚小,还处于初期的试验阶段,一定是有人想效仿烈穹的手段,结果被师父撞破。照目前的情况来看,现在有两种可能,一是师父舍身取义,已经献身正道……” “呸呸呸!你就不能说点好话?能盼着点师父好吗?哼,果然是捡来的徒弟不安好心!”伊涧寻打断他师兄的出言不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柳兰溪讪讪一笑,何其无辜地说:“我只是说可能,通常好话不是留后边讲么?” “你倒是快说!”伊涧寻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 “二是那幕后黑手一开始就是冲着师父去的。你不觉得在小柳村出现魔蛊十分不正常么?千茫山怎么说也是仙山福地,有仙家镇守几百年来一直相安无事,且山中灵气厚泽,能净化歪斜之气,怎么好端端的在山脚下会出现魔蛊呢?” 柳兰溪不缓不急地将疑点条分缕析出来,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是不合常理的。这些小柳村的村民肯定还隐瞒了什么,他们会去朝尘观求救这事十分蹊跷,有点像是故意将师父引走似的。依我看,小柳村和大柳村的事是一个陷阱,只等着师父往里跳呢。” 伊涧寻慌道:“你是说魔族有人把师父绑走了?难不成跟上次劫走你的人是同一拨?不对啊,上次那个鬼面魔头不是让灵帝给除掉了么,怎么可能又冒出来作祟?” “你这个猜测极有可能。狡魔十窟,也有漏网的可能性。况且灵帝还处于那种状态下……” 柳兰溪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不经意地皱起,沉吟片刻又道:“我比较倾向第二种可能也是这个原因。你想想操控魔蛊之人为何不自己上山,反而千方百计地诱骗师父下山?” 伊涧寻灵光一闪,顿时领悟:“莫非是惧怕住在后山的灵帝?” “只要从这个角度思考,很多问题都能得到很好的解释。至于师父到底被带往何处,我现在还没什么头绪。本来想从柳絮儿身上下手,现在唯一的线索断了,她现在这种状态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柳兰溪垂眸瞥了角落一眼,柳絮儿被绑成粽子被晾在一边,她不断扭动着身体,撞击着石壁,仿佛下一刻就能冲破身上的禁锢。 柳絮儿瞪人的眼神中带着一股阴狠和贪婪,有两个大活人站在她面前简直对她是一种酷刑,恨不能立马冲过去啖睛饮血,咬个痛快。 “我们对魔蛊饲主的情况一概不知,像这样瞎猜下去何时有个结果?眼下最要紧的是得知师父下落,及时遏制魔蛊蔓延,不若我们去求助灵帝如何?”伊涧寻道。 砰砰砰…… 一阵急促而粗蛮的撞门声传来,伴随而来的是一长串的呜嚎声。 原来是伊涧寻声音高亢,没注意压低嗓门,引来了一只路过的夜畜,谁料这只夜畜发现猎物还不忘招呼其他同伴。 “师弟,你说得轻巧,我整整找了她十一年,要能知道她的行踪我还跟你在这费什么话呢?” 柳兰溪没有理会身后粗暴拍门声,声音低缓而萎靡,上身颓然地伏趴在小桌上。 伊涧寻看着上半身几欲粘在桌上的阴郁少年,莫名其妙地问:“嗯?你何时找过她,我怎么不知道?” 少年没回答,侧转身体面向那扇被封死的窗户,默然合上眼,外面的吵闹与他无关。 伊涧寻觉得此人似乎有在这里睡一觉的打算。 “哦,我可能是忘记跟你说了。刚才你在柳树上睡着的时候,我偶然望见了有团青火从天上疾速飞过,看方向是往千茫山去的。我想灵帝应该回来了。” 再没有比‘灵帝应该回来了’这句更能让柳兰溪醒神的话了。 柳兰溪一骨碌从桌上爬起,他抓着伊涧寻紧实有肉的臂膀激动道:“此话当真?为何你不早些与我说?” 伊涧寻觉得胳膊被千斤重的指力箍得难受,他不知道这小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他只知道柳兰溪要是再这么抓下去他的整条臂膀要废。 “祖宗,别那么激动行吗,求您高抬贵手,我的骨头要碎了!” 砰当! 门被砸碎了一半,坏了个大窟窿,几十只光脑袋争先恐后地要从窟窿往里钻,场面一度混乱不堪,被摧残不成样的小门摇摇欲坠。 眼见小屋岌岌可危,柳兰溪阴沉沉地将头偏了过去,用阴晦不明的红眸冷冷地盯着这群吵闹的夜畜,夜畜一时停止了动作。 他唇瓣微启,嘴里低喃了一句让人难懂的语言,夜畜霎时惊恐不已,纷纷抱头四处逃窜。 伊涧寻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些落荒而逃的怪物们,再回神时柳兰溪神色已恢复如常,宛若什么事都没发生。 伊涧寻惊讶地回身看着柳兰溪问:“它们怎么回事,怎么像见了鬼似的?” 柳兰溪摊开双手,展露出一脸疑惑,清明磊落道:“不知。” 伊涧寻觉得他师兄在污辱他的耳朵,他刚才分明是说了什么。 柳兰溪推门而出,回身叮嘱:“师弟,我现在必须得回去一趟,你留在小柳村结设阵法困住他们,防止这群夜畜跑出去咬人。” 伊涧寻正要质问留下来设阵的为何是他时,柳兰溪径自往后退去一步忽然消隐在黑暗中,一转睫的功夫竟跑得比夜畜还快…… 第46章 覆灭 柳兰溪身上那股神秘感是与生俱来的。 柳初云总觉着以清泠之溪赐赋其名未免浅显了些,这孩子简直如潮汐一般,涨落有时,容表潋滟照人,初涉足以为浅,然愈往后其水愈深,不可度量。 自灵帝一走,柳兰溪变得天性散漫,时常风来雨去,不喜练功修道,独爱躲在后山,白白闲虚度日,不畏将来如何。 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明明是一颗心慧神聪的好苗子,只要这小子稍加勤奋努力,何愁没有璀璨的仙途?可他这个徒弟偏偏无心向道,全无修道之人的清心寡欲,不鄙俗世,无以动容。 等这孩子大一些时,柳初云开始纳闷了,柳兰溪尚为婴孩时尤爱哭闹,而自他懂事起竟从未再哭过一次。 别人辨不出那副朝暮无忧的面容上的悲喜,唯有柳初云洞察入微,因为灵帝走后,他那讳莫如深的笑眸里曾隐隐透出一丝空寂来。 柳兰溪常卧舟于碧湖之上,舟中无棹,任其随波逐流,其后有只白鹅跟着,十分讨喜。 有次他在船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不知身在山中何处,柳初云听说此事后随口念了句打油诗笑话他:少年不知何愁,兰舟逐溪东流。白鹅不管心事,惟有诉梦周公。 此事成了笑柄后,柳兰溪就很少再去泛舟了。 七岁时,柳兰溪在鹭沚居中枯守了一年,终也未等到那位迷途不返的人归家。当他意识到这位屋主有可能不再回来时,不见他在道观的次数渐渐多起来,柳初云在自那时起就明白他这小徒弟心思早已不在此处。 茫茫世界,浩渺天地,所觅之人杳无音讯。 柳兰溪寻人是悄无声息地寻,瞒着观中上下,他真就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所有该去的不该去的地方统统找遍,到头来仍然一无所获,白白换得一身失魂落魄。 式微式微,胡不归? 今夜,她真的回来了么? 少年站在屋外踌躇不前,停留了很久。他每次推开鹭沚居那扇挂满花藤的门扉,无不心怀期待,却也总是期待落空。 当然,没有任何意外,朽月就在屋内。 此刻她正蜷着疲惫的身子瘫在床上,大脑经历了十一天的高强度戒备状态,凌乱的思绪早糊成一团浆糊,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以为又是幻境。 说起她这段时间的遭遇,朽月怕是不想再提。 那天她的确是追着勾尾离开的,这只怪鸟兜兜转转地带她七拐八绕,她在后面紧追不舍,最后穿过一片迷雾之后,她跟着勾尾闯进了某片不知名的神域中。 这处地方很奇怪,远远看去是一片荒无人烟的丘陵,走进一看景色骤然又换成了空旷的草原,勾尾自飞进迷雾时倏尔化成一股白烟消逝,朽月始觉有异。 越过迷雾后,目之所及,皆是幻境。 朽月环顾周遭,一片茵茵碧草,广袤无垠。她不敢贸然停留,御火继续往前,不知飞了几百里,忽然发现下方牛羊成群。 她抬眼望去时,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极其突兀的高峰,峰顶积雪未化,萦绕一圈白云。山脚下似有一群古朴的小村落,朽月总觉得这村落很是眼熟,四周的景物倍感亲切。 她想起来了,那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也是灵族众人最后的沉眠之地。 灵族一脉虽贵为灵神后裔,但为躲避魔族侵扰过着居无定所的迁徙生活,朝不保夕。 灵族的祖先昭妤由万物之灵所诞,据说昭妤出世时冰封万里的山川断裂,大地回暖,阳气顿生。处处朽木生芽,百花盛开,皆是一派春和景明的繁茂之景。人类将昭妤比喻为春君,她象征着新生,赐给大地源源不竭的生命源泉。 昭妤拥有这样强大的生命力量,然而她的后代却要与普通凡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她想转变这种可悲的现状,于是找冥君阎胤理论,争论无果后毁了他辛苦建立的阴阳司,最后冥君降下地罚,把她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地底中。 此乃前言。 灵族一脉也受到牵连,他们被诸神驱逐,失去了庇护。至于魔族为何会阴魂不散地大肆征剿灵族,原因有二。 其一是灵祖昭妤曾参与了一场惊撼洪荒的伏魔之战。那场战役以枯阳为首,灵祖昭妤和冥君阎胤皆参与其中(那时昭妤和阎胤还未交恶)。三圣与创魔之主祸央混战十天十夜后,合力镇杀其于樊渊。 《荒古神纪》摘录:祸央乃万魔始祖,天地混沌之初觉醒,其力煞世凶狞,凡驻之处天地晦暗,所过之地廖无生机,其周身戾障遮天,无物敢近。 神界欲诛之,大败而回,反受其荼毒元神大损。三界闻讯无不颤瑟,因惧惮其害危及后世,由神界枯阳元尊联合神,灵,冥三方之力毁其肉身,将其元神镇入樊渊罅隙中的浮屠尘界,永不见天日。 古往今来明暗相生相克,阴阳水火不容。 枯阳元尊开辟鸿蒙,始有众神。而魔主祸央则创生出万魔与众神抗衡。 祸央死后,万魔悲愤难安,魔族全员誓要复仇。世不容魔,魔又何须容世?魔类誓与三界势不两立,不断滋扰侵袭各界。 三界之中,人类同处于弱势,遂受诸神庇佑。后又由于灵祖犯下重罪,诸神撤去了对灵族之人的护佑,致使魔族肆意杀戮灵族一脉,此亦是造成他们遭逢灭顶的主要缘由。 其二是与灵族的高贵血脉有关。 灵族人的血据说有起死回生之功效,能凝残魂,塑英躯,复新生。魔族觊觎灵血已久,他们欲用灵族族人血祭魔主祸央,使其再度重生。 不过由于万魔贪婪成性,灵血让他们挥霍得不剩一滴,血祭之法并未成功,复生魔主的一事就此搁置。 朽月还记得魔族大举屠杀无辜灵族族人的场景。 “光洁圣灵涤濯吾辈英魂!先祖必佑吾辈归来!凡我族勇士,都拿起你们手中的长剑,驱逐邪魔,卫我族人!” 村子里有人在呐喊。 朽月站在村落前惊愕地看着那些奔忙的族人,倏然回首望去,刹那间瞳孔失焦,她的身后邪气冲天,黑压压的千万魔军正集结而来。 这样隐秘的地方也逃不过魔眼,只能说明那群背信弃义的凡人泄密了。人类为求一隅安宁,将灵族秘迁之事透露给了魔族,以至于给灵族招致覆灭之灾。 她身后是惨烈的厮杀,无数浴血奋战的族人在呐喊,在哀嚎。 沉重的记忆如山海倒来,朽月面色苍白,双唇颤抖,她不忍再看这样的景象,无力地拖着艰难的步子往村落走去。那里有她的家,她的族人,她所热爱的一切。 可惜这一切已经没有了。 那时候她在哪呢?应该是被藏在一处极为狭小的窖洞中吧。她这样想着,四周景色一换,便真的来到了黝黑的洞中。 魔族铁蹄猖狂,那些顽强抗争的勇士已经倒下,魔爪已经伸进村中。外面满是妇孺老人绝望的哭喊声,求救声,悲鸣声不绝于耳。 小孩捂着头痛苦地蹲在狭小的地洞内,脑袋一片空白,苟活对于她来说是一件万分煎熬的事。 当小孩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时,头顶忽然传来一个女人亲切温柔的声音:“灼灵,你是我族最后的一位灵女,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出去,明白么?记住,别听,别看,别想,睡一觉就过去了!” 小灼灵一双将欲推门而出的小手又默默缩瑟回去,过了一会,她用微弱的声音问了一句:“夙穗,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的,我……” 声音戛然而止。 洞外,一个凶悍的魔兵正吮吸着一具女尸脖颈处的红色汁液。饮罢,他并不准备就此罢休,接着咬下了女人肩上的一块皮肉,贪婪地啃噬着她的骨髓。 鲜血流进洞罅中,滴到了孩子的脸颊上。 哐啷一声,门被踹开了。 外面有人走进来,是个女魔。她一脚踢开撕咬女尸的魔兵,大喝道:“蠢物!谁让你私饮灵血?哼,原来是鬼离那家伙的部下,没脑的杂碎,还不快给老娘滚!” 魔兵摔翻在地,模样甚是狼狈,头也不抬地落荒而逃。 女魔没走,在屋内漫不经心地巡视了一圈,突然脚步在血肉模糊的女尸旁边停住了,顺手脱下了自己的外衫盖在了女人身上。 不知察觉到什么,女魔如火的红唇突然弯成一道绚丽的弧线,她挪开了那具尸体,打开了尸体身后掩藏的窖洞木板。 洞内的小孩用充满狠戾的鸷眼盯着她看,她脸上两道殷红的血痕自眼角流下,像极了两行怨恨的血泪。 那不是她的血,是夙穗的。那个从小陪在她身边,照顾她的灵族祭司已经死了,尸体就在外面躺着,她没能实现永远守护灵女的誓言。 “呵呵,你这小孩怎么这般冷漠,你的族人一个个倒下了,你也无动于衷?”女魔居高临下地看着地洞中的小孩笑着问道。 这时,突然门外有个粗浑的声音传来:“鬼未,你这娘们在里头干嘛呢?” 女魔收敛笑意,将木板放了回去,转身冲着门外怒吼道:“臭鬼离,能不能死远点,你身上的血腥味大老远就闻见了!” 那个叫鬼离的魔头身躯庞大,没法进去屋内,只探出半个身子往里面瞅了几眼:“咦,里面怎么有活人的味道?” “你眼神不好?难道是死人在跟你说话吗?”女魔向他投以鄙视的目光。 魔头又往里边嗅了嗅,满脸写着质疑:“不对,不是你身上的味道!” “怎么,鬼离的鼻子也有不好使的时候?来来来,老娘出来给你闻个够!”女魔作势便要出去跟他理论。 魔头摆摆手拒绝道:“你可别!老子只对人血感兴趣,对女人可不感兴趣!” 女魔随后跟着离开,临走前,她没来由地对小孩说了一句:“好好活着,你的路还长,努力成为仇人们的痛处吧。” 女魔因一念之仁放过了小孩,不料一语成谶,也不知如今恶行擢发难数的灵帝算不算别人的痛处。 朽月抽回离乱的思绪,耳边嘈杂细碎的声音渐渐远去,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只感到身边有影子来来往往,行色匆匆。 她伫立在憧憧人影之中,脚下似乎是一条流动的长河,所有虚影都飘在河上,它们仿佛被某种力量所牵引,昂首朝着河的尽头攘攘而去。 她仍旧站在原地,她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太过招眼以至于引起那些影子的好奇。 这些影子的面容忽然清晰了起来,朽月能甚至能一个个清楚地辨认出来,所谓影子原来正是死去族人的亡魂。 “你为什么躲着苟延残喘不出来?” “凭什么就你还活着?” “她为什么这么冷漠,都没见她哭过!” “可不就是,她天生薄情,族人死了也不伤心!” “这代灵女真是懦弱无能啊!连自己的子民都救不了,简直一点用都没有!” “没错,灵女不会结灵护法,跟废物是没两样的!” “如果不是她没能力,我们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 “自她出生起就觉得她不祥,没想到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祸害!” “夙灼灵,你不配为我族一员,你是我们灵族的败类!” “败类!” “败类!” “败类!” …… 第47章 迷失 越来越多的声音附和,这些亡灵向她慢慢聚拢,嘴里在义愤填膺地声讨着,声声刺耳,朽月几欲要被他们的口水所淹没。 她睨着冷眼看着这些愤慨激昂的影子,脸上犹如戴着没有感情的面具,不认同也不争辩,静静听完了所有对她的诘责。 这些年,她所挨的骂不比现在少,但她都没好好听下去,因为那些人还没骂完就没机会再骂了。 这些亡灵看她没有反应,觉得甚是无趣,认为她是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不堪教化,他们终于放弃辱骂悻悻走了。 朽月重新获得了平静,然而这只是暂时的。 记忆景象再次回转,这次又会是哪里呢? 漫天尘土飞扬,黄沙蔽日,万丈高空中嘹亮的号角声响起,两方玄黄旌旗翕翕,云雾奔腾翻滚,天兵在摇旗呐喊,与魔军混战成一团。 此地是折阙池,传闻中第一位天帝陆曦正是在此陨寂。 陆曦死后,天降枯雨,地裂有声,雨水流入蛛网一般的地表裂隙中,慢慢在中央的低洼处汇聚成池。 水池形状为圆,乃天然而成未经人工雕琢,池水为耀眼的金色,据说既能使人灵思澄澈,又能涤邪驱瘴,退散阴邪。 从空中俯瞰,折阙池的轮廓形似一颗镶嵌在大地上的太阳,金色的池水溢满池子周围的裂纹时,就如同太阳的光芒一般向四周延伸。 那是很久以前的盛景了。 魔族嚣张地将如此神圣之地毁得面目全非,折阙池池水干涸,以致于方圆几百里荒漠遍地,寸草难生。 不知为何,魔类很喜欢破坏所有美好的事物,世人越是怨怒,愤恨,恐惧,悲郁他们就越是高兴,越是振奋。 莫非还要再杀一次烈穹?她可不想再做重复的事了! 朽月心累地看了正眼前方,一条长如毒蛇的黑色飓风呼啸而来,真是想什么来什么,魔尊烈穹登场了。 罢了,大不了再杀他一次也是一样的。 朽月宽袍一振,从罗袖甩出一簇猛烈的青火,巨大的火旋自下而上熊熊燃起,也拧作一股巨大的风卷向飓风袭去。 以她如今的实力,青暝炎早已练得炉火纯青,莫说一个魔尊烈穹,再来几个也是游刃有余。 风与火扭打做一团麻花,火焰逐渐占为上风。 朽月身体穿行在火旋风里,手上握着一柄赤红色的长剑与风眼中的烈穹对峙着,她能看到烈穹略微惊恐的眼神。 这样下去倒真要没完没了起来,难不成她要将这些年数以万计的一场场鏖战再打过一遍才能从这些幻境里走出去么?如此一来得何年何月才能完事? 朽月凝眉细思,低头时发现自己手里正握着殷绝剑。 这把剑已经被她封印很久了,重新再握此剑时心里突然有些说不出的怀念,这些年她前前后后用过了不下百来种兵器,始终没再用过那把她最初的佩剑‘殷绝’。 枯阳说殷绝是邪剑,不该重出于世。 事实亦是如此,她虽用此剑斩杀了烈穹,却也受到剑气反噬。再加上烈穹在死前对她下了一道诅咒,两道魔障相互纠缠,于是在她身上引发闻所未闻的恶疾——戾咒。 朽月举起长剑至额前,语气鲜少轻柔:“殷绝,这次我不能用你了。” 她方一说完,手中的剑忽地震动两下,血红的剑身传来一个男子磁性魅惑的嗓音:“没关系,灼灵。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朽月微微一怔,继而眼角浮起一片笑意。 她仔细端详了一眼利剑,欣然应道:“我也是。” 不知是否是幻境中烈穹实力太弱的缘故,不像上次那场打得万般艰难的恶战。 这次朽月收拾起他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她成功地再次将这魔头弄死,并且这次并没有遭受到反噬。 俄顷,幻境又开始变换,她发现手中的殷绝剑已经不见了。 朽月从来没想现在这么烦躁过,她无疑让人摆了一道,那只该死的大鸟就是诱饵,引诱她进到了一个永无休止的古老幻阵中! 只要她的意识不停歇,幻境就无法破解,这是一个能让人思绪崩溃的阵法,可以从这里出去的怕是只有两种人——死人和疯子! 眼前光影流转,她站在一株楹兰树旁,这棵树她极有印象,以前来过,梦中也见过。此地是在舜华山。 朽月原以为所有幻象里的事物都源于她的记忆,但这次不是。 一个身穿红色华服的男子从她眼前晃过,男子身后步履蹒跚地跟着一位年迈的老妇,不消说,此二人必是莫绯和纸鸢。 朽月站在树后叹息,如果这也算是梦境的话她已经第二次梦见莫绯。虽不明是何原由,不过想来自己对他也是有亏欠的,只是一直对他是魔辈这件事心有芥蒂罢了。 原谅和释怀是两回事。 魔族与她不共戴天,如今她虽已非灵族后人,杀了烈穹大仇得报,但对魔辈仍旧厌恶得紧。要说魔族里面没有好人,这倒不一定,但她不会因此而对整个魔族有所改观。 她发现自己已经很努力地不再去厌恶那个昏君莫绯了。 莫绯疑似受了很重的伤,他嘴角噬血,还用一只手紧紧得捂住胸口,走路也一瘸一拐摇摇晃晃。 朽月见惯了莫绯光鲜亮丽的模样,若非亲眼所见,她是不会相信眼前狼狈不堪,鬓发垂散的落魄男子是他本人。 莫绯十分艰难地来到一座荒冢前,冢前有块无字碑,他突然跪在碑前,用指腹细细摩挲着碑面,在墓碑上用力刻了几个字,态度极为虔诚。 写完后他注视良久,应该是觉得很满意这个作品,那张惨白的脸上挤出了一撇欣慰的笑容。 朽月不好奇他刻了什么字,因为她已经见过那块石碑了。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此人尤为爱笑,在这种情况下也笑得出来。 以前莫绯听人说话时就爱看着别人的眼睛笑,连说话的语调都浸润着丝丝笑意。 这么说来,似乎印象里枯阳也喜欢笑,但两人的笑风格迥然。 一个是笑得深情款款,有点惑人至深的危险余味,另一个因为心境通透澄明,时时心系众生,刻刻心怀天下,所以笑起来慈悲悯人,豁达乐观。 朽月思绪扯远了,这两人本就风马牛不相及,不知道她为何会由此联想到枯阳,可能是别人对她笑的时候她会自动将画面印刻在脑中。 在她晃神的功夫,莫绯那边已经在刨土了,他身后的纸鸢面色不忍,关切地问道:“莫公子,你受了很重的伤,我下山去帮你找大夫吧?” 莫绯回过身冲着纸鸢苍白一笑,他指着自己被打穿的心口道:“大夫是医不好我的,我这里没了心,任凭他术精岐黄也回天乏术,还不如认命地为自己找块墓地比较实在。” 真是个实在人,朽月不得不为之叹服。 纸鸢有些难过,她用哀切的眼神定定地望着莫绯,准备蹲下帮他一起挖,但是被莫绯拒绝了:“别弄脏了你,这种粗活是男人干的。” 在这种时候还不忘蜜语甜言,朽月已经没眼看了,她悲哀地想原来这人连临死前都是这副德行。 谁知接着莫绯又道:“白陌看见了会嗔怪我没有照顾好你的。” 朽月眼角一跳,此人大概是故意说给她听的罢?再说她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吗?她连这位‘实在人’刨她坟的事都忍了,这算是圣母级别了吧? “公子,此处好像是别人的墓,为何你要选在这里?”纸鸢弱弱地问了一句。 “这里葬的不是别人,这里面躺的是我久爱而不得的人,所以我死后想跟他葬在一处,也算是了却最后的心愿。等不来他,与他前世的尸骨合葬在一起也是一样的……” 莫绯说罢突然吐了一口血,从他胸口汩汩流出的红色液体已与衣袍混洇成一色,那种鲜红而浓稠的颜色刺目非常。 纸鸢见之惨状忽地蹲在地上啜泣起来,泪珠如豆般颤颤滴落,痛如心绞。 “纸鸢姑娘,别哭了,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 莫绯小心翼翼地拍着她削瘦的背安慰道:“你看,我还要多谢你呢,若不是你拦下那人,我连选择自己最终栖身之地的机会都不会有,就更别奢望能够保全这副残躯了。” 朽月茫然费解,为何杀莫绯的人会因为纸鸢而放过他? 她忽然想起来了,纸鸢曾提到过有段记忆变成了空白,之后全然记不起行凶者的模样,难不成纸鸢与莫绯的仇家是认识的? 朽月一言不发地观望着,事实上在她面前的只是一段幻影,这回她无法参与其中,第一次觉得当个旁观者反而会比较轻松。 然而,她没轻松多久,因为埋藏至深的石棺露出来了,莫绯挥袖一掀,棺盖猝然打开,露出了一具被岁月湮没,深藏地底的白骨。 莫绯看了眼棺内,神情松愣片刻,顿时了然。尸骨线条柔细,分明是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 朽月第一次看见他笑得像个稚子般无暇,仿佛刹那间卸掉所有的负重和枷锁,轻身归去。 在几片楹兰花瓣落下的间息里,莫绯倾身钻进棺中侧躺于白骨旁,从朽月视线中消匿不见。 朽月默默走到墓旁,垂眸俯视,莫绯抱着她的尸骸躺在里面,死时嘴角上凝固着一抹浅淡笑意。 听说人死前所有一生的记忆都会似水涌来,不知莫绯死的时候可有回忆起她来,或者魔可能比较没心没肺,认为一生太过沉冗,没有回忆的必要。 朽月想起前世时自己死的那一瞬间,正如莫绯这般如释重负,也真的什么都不曾回忆,单纯觉得能就此消失在这个世间是一件莫大的幸事。 虽然她现在也是这么觉得。 朽月探身去观察莫绯的伤口,不觉讶异,他的胸口有一个漆黑的大洞,这不是让人打穿了心脏,而是被人用烈火烧空了胸膛! 她历战无数,对这种攻击方式是十分叹服的,简明扼要,不拖泥带水,直取魔元,将对方一击致命。 魔心乃恶之源泉,也是魔的命门所在。俗话有云,打蛇要打七寸,除魔要除元心。 意思是灭了魔的躯体还不算,还要将他的元神销毁才算真正杀了他,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不过也有例外,有些道行高深的魔头无法轻易毁其元神,只得用真火焚其心使之从躯壳剥离,再缚其灵投入丹炉中炼化才算完成。 如此一看,莫绯应已逃过一劫才是,但奇怪的是他的元神非但没从躯壳中剥离,朽月也无法探查到他躯壳中的元神。也就是说,莫绯元神已溘然消寂于天地,不复存在了。 朽月平静地起身,突然觉得面对这种场面她不该表现得这样镇定,前世葬她的人为现今刨她坟的人送葬,现今的她却容许着自己前世的尸骨和别人合葬一处。 这样的画面是极其诡异的,她居然全程看了下来,更莫名其妙的是她还有闲心去检查别人的尸体…… 她一定是疯了,呆在这个幻境中太久,思绪混乱,虚实不分! 朽月刚想离开,眼前的一切也随之轰然分崩离析,跟着她的思绪继续转入到下一个场景。 第48章 信任 她被不计其数的人囿于一隅,那些人面目不清(事实上是由于她记不清怨主们的脸所致),手里都拿着武器指着她。 这是一个千夫所指的画面,普天之下也只有恶神才配得上如此声势浩大的阵容。 朽月哀叹一声,果然想什么来什么,这个幻境是建立在她的意识上的,但从刚才那个场景来看,证明了这个幻境虚实相生,能窥见以往真实发生过的事。 那么她是否可以想象一个能帮她走出这个困境的人呢?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于是她闭目冥想,脑海里浮现一位衣袂云雾,顶金莲花冠的男子。 此人清眉雅目,烨然出尘,周身泛着一圈金色光晕,四周祥云紫气萦绕,动辄便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露,他引领着万丈霞光,像天边初升的晨曦不断驱逐浑黯的黑夜。 除了唯一值得寄予厚望的枯阳元尊,不会是其他人了。 枯阳自隐退之后皆是行事低调,很少有过这般大阵仗的出场方式,不知为何,他在朽月脑海中会是这种夸张的瞩目出场。 “老头,你可算来了,快告诉我要怎样出去!”朽月笑逐颜开地跑到他跟前抓着他的广袖怕他溜掉。 枯阳淡漠一笑,颔首答曰:“此间为溯忆梦海,乃荒古羽神结下的大阵,此阵虚实掺杂,无阵眼无边界,由心而幻,三千镜象往复循环,无休无止。它会耗光闯阵之人的精力,累其至死而方休——闯阵人不死,此阵便无法破解。” 一道晴天霹雳,朽月听完差点没被气到吐血,她郁郁不欢地将他的袖子一甩,怨切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要被永远关在阵中?” 枯阳含笑默语,不置可否。 “我可是相信你是真实存在于此间,你确定不带我出去?”朽月不信世上有枯阳破解不了的阵法。 “不,你没有相信本座是真的,就算本座现在带你出去,你会相信自己真的出去了吗?” “自然相信,为何不信?” “好,那你随本座来!” 枯阳执起朽月的手带着她往前走,这么走着周遭便再次发生变化,忽而浓雾升起忽而迷云涌来,放眼望去天地皆是白茫茫一片。 朽月被轻轻地往前拉着,双眼被氤氲的白色烟云所遮蔽,只觉枯阳的手还未放人却已融进浓郁的雾气中,堪堪两臂间的距离竟无法足以让她看清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云雾慢慢似雪般化去,露出远处的碧空和青山,几行鸥鹭并行飞往一座悬于空中的小岛。 幻月岛?这是出去了? 朽月正要开口问,一转头,枯阳早已消失。 朽月不确信是否真的出去了,因为就在刚才枯阳问她相信与否时,突然无故有了一丝怀疑,也许她可能谁都不相信,唯一相信的只有自己。 雨帘树下有三人坐在石桌旁一边喝酒一边谈笑风生,聊得十分欢快,这三人分别是陆修静,黎魄和言仪。 朽月好奇,走进一听霎时脸绿,发现他们正八卦着自己与魔老鬼未的爱恨纠葛,不知是否聊得太过投入竟都没注意到有人来。 朽月无语地站在他们身后听了良久,只听陆修静讲到:“自我二人离开后,鬼未当即封城寻人,还在城墙贴一画像及告示:此人乃本座相公,已相定白头之约,今生誓不分离……如有见之请务必送与魔老殿,本魔老定当重谢……” 黎魄忧心地问了一句:“帝尊没再回去吧?” “诶,你当魔老是什么人呐,哪那么容易逃出她的魔掌!后面还发生了好多事,你家帝尊差点……” “咳咳!”朽月干咳了一声,打断了陆修静将要说的话。 陆修静酡颜微醺,一转身才发现故事主人公正面色阴沉地站在他身后,他揉了揉朦胧的醉眼,心慌地冲她笑了笑:“哟,火折子,你怎么回来了?” 朽月眼里放出一寒光,笑里淬毒:“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嘴这么碎?” 预感到莫大的危险,陆修静很有先见之明地跑到树后躲起来,但是不管身处幻境还是现实,朽月是铁了心都要揍他一顿的。 天雷勾地火,九道青暝炎呼啸而过,将人围困在火海中。 谁知陆修静居然禁不住猛火的招呼,瞬间被烧得一干二净,随之破灭的还有整片幻境。 果然还在幻境里,根本没出去! 朽月暗暗握拳,全身腾腾燃起烈焰,开始盲目对着周围胡乱布火施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肆意纵起火来。 在幻阵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大火烧了多久,朽月无从得知,在这个由她意念所倾注成的海洋里,她怕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搁浅靠岸。 难道堂堂灵帝要被困囿于小小溯忆梦海之中? 很少有让她如此焦头烂额的困境,在处处是劫数的人生里倒还算不上是什么,大不了在此处新立个世界,过着自欺欺人的枯燥生活。 朽月略一思索,觉得此法很是可行,不失为一种万不得已的退路,登时怒气消散了几分。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青幽焰,不知怎的蓦然想起了在槐山时放的那把大火。 那时她为除掉木鬼引火自焚,后来才酿成槐山大火。本以为一切应该就此结束,但莫绯突然出现在一片火海之中令她出乎意料。 回忆当时,莫绯脸上的表情似乎极为痛苦,他不顾被青暝炎灼伤,拼命拽着她的手往外拉,像是豁出性命一样也要把她带离火海。 他是专门回来救她的。 这种感觉很奇怪,大概是平日作威作福惯了,恶神朽月很少能有让人舍命相救的机会。 其实面对这样的情景换作他人是十分感动的,然而朽月挣开手拒绝他的搭救,拿出了情愿自我毁灭也不要你来救的决绝。 此事倒也并非朽月无情冷血,实则真实状况并不允许。 首先是朽月当时的那具躯壳已快被烈火吞噬殆尽,出不出去结果都一样,还不如留些时间交代下遗言。 再者她将纸鸢这一世的天惩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受天惩诅咒的伊白陌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毕竟只是损失一具微不足道的躯壳罢了,所以还不如选择和槐树精同归于尽来得划算。 奈何万事不能遂意,莫绯却执意要带她离开。 “你不走我也不走。”莫绯道。 这话听着竟像是要一起殉情的意味。 此时朽月肉身几欲被烧成一幅骨架,她只好头疼地抛出一丈火篱将莫绯隔开,并嗔斥道:“蝎子,你可别急着死,本尊还有事要求你去做,事情办完随你如何作妖都绝不拦着!” “你说!” 站在火海外的莫绯看似面色平静,却不知怎么红了眼眶。 “代替我照顾好纸鸢,她一人在这世间我不放心。” “真是好狠心!”莫绯嘶声裂肺道,“留下我一人你就放心了么?” 朽月被莫绯吓了一跳,不明白为何他会情绪失控,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惟有任凭炎火烧尽残破不堪的躯壳。 说到底,莫绯是没有义务帮她做这件事的。 就在她的元神要离体之际,突然等到了莫绯的回答:“公子所托自当全力以赴。但是,公子要记着,这是一笔情债,日后可是要偿还的。” 怎么又跟情债扯上关系了?听起来有点麻烦,但没给朽月后悔的机会,她那具冰脂塑成的肉身便毁于大火之中,瞬间分崩离析。 朽月倏然睁眼醒来,方才的所有的景象皆如梦幻泡影破碎,如露水闪电一瞬即逝。 原来又是一场幻梦,方才只是耽溺于梦中之梦里! 朽月捂额长叹,发誓日后要是让她碰见那只大鸟一定非得扒了它的皮不可!境中无日月,她无法知晓在此处呆了多久,只是感觉又重新经历了一遍自己的人生。 “鹅~鹅~鹅~” 朽月一低头,不知哪里跑来一只鹅在啄她的脚跟,她正要抬脚驱赶,这时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大呆,不可无理!” 远处呼哧呼哧跑来一小道士,蹲在地上对着他的呆鹅好生训诫道:“你要是把这么漂亮的姐姐给啄伤可如何是好,你这只坏鹅!现在知道错没,下次不敢了吧?” 大白鹅不服气地扯了两嗓子‘鹅~鹅~’,然后拍拍翅膀回到了他身边。 他摸着呆鹅的脑袋说道:“大呆,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哦!不准欺负姐姐知道不?” 这小道士气呼呼的模样甚是可爱,且言语体贴,嘴里怕是含着一口蜜糖。 朽月忍俊不禁一把捏住他的小脸,笑着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我怎么觉得你似曾相识呢?” 小道士被捏得羞红了脸,小手紧张地揪着衣角,眨巴眨巴水灵灵的大眼睛,嗫嚅道:“我叫柳兰溪,姐姐你呢?你叫什么呀?” 柳兰溪?朽月惊讶地从左到右,从上往下将他仔细打量了一遍,还别说,是有点相像。 但她记忆中的柳兰溪个头比这孩子还要高一些,眉眼也稍微长开了一点,说话声音没这般黏糯奶气,这个小不点的身份让她不禁有些怀疑。 “小家伙,你今年几岁?”朽月问他。 小道士用小手比了个四,满脸骄傲地说:“兰溪已经四岁啦!” 四岁?不是六岁么? 如此看来他应该是柳兰溪更小一点的时候,朽月实在搞不懂这个满口乳牙未脱的小毛孩为何会出现在幻境里,单纯来逗乐她么? “我可以相信你么?” 小道士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朽月突然严肃地盯着他看:“你知道出去的路对不对?” 小道士支吾不语。 “那可以带我出去吗?”朽月试探性地问。 “姐姐不在这里陪陪我吗?”小道士有点失落,委屈的小表情都挂在脸上。 朽月放下豪言,诱哄道:“本尊出去再陪你玩,想玩多久都依你,如何?” 小兰溪听着似乎有点心动,拧了半天眉头,终于动摇让了一步:“姐姐让我亲一下我就带姐姐出去。” 这孩子是个行动派,说着便真的噘着小嘴往朽月跟前凑。 朽月郁闷,为何现在的小毛孩怎这般难哄?虽心有不愿,但还是将侧脸迎了上去,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绵软的香吻。 吻罢,尤实满足,小道士走起路来都是蹦跶着,那只呆鹅跟在他身后不明所以,摇头晃脑的十分滑稽。 朽月默默拭去脸上的口水跟在一童一鹅身后往前走去,没走多久,前边又是一片遮云蔽日的大雾,穿过之后豁然明朗。 她回身去看那小道士和鹅,他们已留在云雾之中,静静目送离人远去。 第49章 十一年 天色晦暗迷蒙,重林岑寂,湖心居所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朽月昏昏沉沉间知道有人进来,经历十几天如梦似幻的神经摧残,她已经不那么草木皆兵,开始学会万事顺其自然。 卧室的门被缓缓推开,朽月再也没任何精力思考其他,于是自我催眠是被风吹开的,心安理得地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睡梦中,她被人紧紧抱住,想要挣开却动弹半分不得,完全被禁锢在某个人的怀中,让她切身体验了一把什么叫鬼压床。 朽月猛地睁开双眼,面前出现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这张脸离她太过近,近到鼻尖相抵,鼻息交缠,两唇不到一指之距,委实暧昧异常。 她觉得自己可能还没从溯忆梦海里出来,因为她又再次看见莫绯那张脸了,这张脸三番五次出现在她的意识里究竟意欲何为? 这次她决定敌不动我不动,静观其变。 见对方无甚反应,‘莫绯’开始胆子越来越大起来,他用指腹轻抚朽月的侧脸,动作极尽温柔小心,唯恐身下之人是薄纸做成的一戳即破。 朽月微眯着睡眼,一阵酥麻微痒的触感自下颌爬上眉骨,或如微风吹拂,或如月光洒露。这种举动看不出有一丝轻佻之意,反倒让人有种被慎重珍视之感。 少年双眼眸专注而深情,安静而神秘,像刚下过雨的夜空氤氲着清润的湿气。 他双眉未蹙似蹙,眉间总透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愁郁,仿佛所有心事都藏在其中而未能言尽。 朽月心道果然是梦境无疑了,莫绯曾说过日后要让她偿还欠下的情债,果不其然便真的阴魂不散地来讨债了。 她靠着最后一点清醒意识的支撑,有气无力地问道:“怎么哪都是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约摸是倦累的嗓音太过慵懒,声息过于馋诱,少年愣神一刹,顷刻敛目覆唇,落下一片柔软。 他吻得格外虔敬,挑人以意乱情迷,先是蜻蜓点水,沾水即离,接而如雨丝细密,不留余隙。 朽月从眼缝一瞥,面前那对纤长卷翘的睫翼轻轻颤了颤,看似尤为满足。 原来梦会惑人,亦会惑心。 在这样旖旎的梦境中,她竟也不由自主地慢慢迎合,没有多余其他念想。 食髓知味,少年心头一震,这无异于是得到了某种鼓舞,他吻得越发深入。两相唇齿厮磨下,气息渐渐忙乱不稳,神魂颠倒,他在身体内蛰伏多时的悍兽赫然苏醒。 他贪得无厌地想索取更多,热切的唇舌开始转移阵地,意欲一路往下侵占。 朽月骤然睁眼,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抓住对方在自己身上恣意游走的双手,一个迅猛翻身便将少年牢牢压制在床榻之上。 她紧紧禁锢着少年的手腕,嘴角浅噬一笑,赫然反应过来:“莫绯,你竟没有死,呵,好狡猾的一只蝎子!居然连本尊也差点被你蒙骗了去!” 柳兰溪双手被缚,丝毫没有半点挣扎的意识,一副任凭处置的态度。 忽闻此言,他很是意外地眨了眨眼:“灼灵,你莫不是把我认作别人了吧?” 认错人?这是何意?难道真的头昏眼花看错了? 朽月偏头往桌上吹了口气,那盏常年不用的油灯蹿起一点豆大的火苗。 她凭借微弱的灯光仔细觑着少年,才发觉那张面皮虽与莫绯极度相像,但到底还是略显青稚。 更何况这少年还穿着一身素净的道袍,显然与莫绯一贯的穿衣风格大相庭径,而朽月笃定莫绯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出家当道士的。 朽月笑容冷却,目露轻鄙之色,语带讥诮:“看你这模样还是个道士,怎么,如今的道士都不守清规了么?” “自然不是,我可能是道士堆里的个中败类吧。” 柳兰溪自嘲地笑了笑,立即为刚才的鲁莽举动开脱道:“灼灵,你已离开整整十年又一载,我实在太想你了。如果你不喜欢,下次我尽量克制便是,你不要生气。” 十年又一载? 朽月神思还处于一种混沌不清的游离状态,她越听越迷糊,乱成一团的思绪还没理清过来。 她迷惘地问道:“等等,你说清楚,什么十年又一载,你又是何人,怎敢随意直呼本尊名讳?” 柳兰溪晶亮的眸子因失落而黯淡,他惦念了某人十几年,然而某人早就把他忘个一干二净。 他心底顿时寒凉一片,郁闷地叹道:“我已得了你的允许的,是灼灵忘了罢?何况能进得你这结界中的,你以为是谁呢?” 怎么又是一堆问题! 朽月大脑已是一团乱麻,哪有精力细细琢磨这些? 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衣衫不整,腰带半解,以及配上她那咄咄逼人的架势,且再看看榻上孱弱无力的少年,这感觉倒像是企图逼迫良家子弟就范似的…… 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 朽月沉默无言地看了柳兰溪一眼,这才肯将手松开,她扶额揉了揉眉心,心力交瘁地倒往一旁。 她有些倦了,自言自语道:“本尊居然出现幻觉了,还有比这莫绯变成道士更可笑的事么?哈哈,管你是什么,都别打扰本尊睡觉……” 大概是受幻境荼毒至深,朽月已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此刻怕是不想再理会其他,唯有酣梦能拯救疲惫的身心。 她神思几度浮沉不定,终于如愿抱梦归去。 朽月恍惚中只觉屋内灯光熄了,又听耳畔一声幽幽叹息:“唉,竟是太累了么,好好睡吧,别再劳神想事了……” 这还没完,在睡梦中,好似有位体贴的美人在帮她揉肩,捶背,捏脚,力度轻盈舒缓恰到好处。 这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朽月恨不能这样的梦境再来几次也无妨。 翌日,甩去一身疲顿的朽月终于在刺眼的阳光中醒来。 一睁眼,屋顶光影斑驳,满室亮堂明丽。 窗外爬满了烁目的繁花绿叶,湖面清风徐来,白鹭掠影飞过,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入耳,予人以心旷神怡的舒适之感。 这样的一切若是梦境未免太过可惜。 朽月方感叹完,侧首发现身旁还躺着一位睡颜恬静的少年,她缓缓又闭上了眼,叹了叹气,心道:果然还在梦中。 少年缓缓开启那双柔如秋水的清眸,恍如心有感知一般亦随之醒来,他起身前倾探了眼身旁极力装睡的人,不免笑如春风:“灼灵,你醒了?” 朽月心底大石扑棱一沉,难不成累得两眼发昏,耳朵也出现幻听了? 她依旧不想睁眼,但又想知道自己是否还处在那片梦海幻境中,于是悄无声息地抓起身边少年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疼,灼灵……” 少年只是象征性地喊了一声,他手上已出现一排红色的牙印,但并没表现出有多痛苦的样子,甚是乐意为之,唇边挂着的笑意味不明。 “所以你是真的,不是幻影?” “我自然不是幻影,灼灵要是不信,可再咬一口。”少年说着自觉把另一只手伸到朽月嘴边让她咬。 朽月幡然醒神,回想起昨晚意乱情迷的种种,痛悔自己居然会受美色所蛊诱,多年修身克欲的觉悟差点溃不成军! 不过,现在值得庆幸的是还没发展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左思右想后,她终于直身坐起来,稍稍别过头,尽量忽视身后投来的殷切目光。 朽月故作镇定,不慌不忙地扣着左边侧襟敞开的盘扣,企图掩饰一丝丝慌乱。 “灼灵,你扣歪了。” 察觉有人靠近,朽月低头一看,已有两只修长的手从臂肘内侧环绕过来,细致地帮她一一调整扣好。 “你……”朽月神情凝滞,一时语塞。 “我是柳兰溪,别再叫错了。” 柳兰溪下颌抵在朽月肩上,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在发丝间游动,如暖风吹拂岸堤烟柳,低柔的嗓音直教人蚀骨销魂。 “柳兰溪?!” 朽月错愕地回身看他,无法相信昨日才到她膝盖高的小道士竟长得这般快,更令她出乎意料的是柳兰溪还有一张与莫绯并无二致的脸! 柳兰溪颔首笑道:“是我。” 朽月记忆里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孩完全跟面前兰芝玉立的少年对不上号,她满腹狐疑道:“你怕不是莫绯变来戏弄我的吧?” “怎么会?” 柳兰溪在朽月质疑的眼神中,晃了晃戴在手腕上的殷红珠串。 珠子在阳光下闪着晶莹透亮的光泽:“瞧,这还是你送我的手链,可想起来了?” 朽月看了那串珠子倒吸了口凉气,一想到昨夜竟对那么小的孩子动了欲念,一时不禁惭怍难当。 灵帝试图强行挽尊,保留她最后的一点颜面:“咳,昨晚那件事……不好意思,本尊确实认错人了,你别放在心上,能忘掉最好。” “好,”柳兰溪虽如是应道,却难掩话里失落,又见他意有所指地补充一句:“不过,我可没认错人。” 朽月坐到了客厅那把摇椅上,故意调转话题:“你说我走了十一年?” “嗯,昨夜灼灵睡得很沉,看起来精神异常疲惫,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脱不开身了么?” 柳兰溪一边关心地问,一边轻车熟路地打好了一盆清水端至朽月跟前。 朽月以往使唤惯了人,在幻月岛的时候也一直由黎魄伺候,遂而此刻被人服侍得如此周到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溯忆梦海听说过吗?算了,说了你也不知。” 朽月方要吐一吐这几日来的苦水,发现没有合适的倾诉对象。如果陆修静在跟他聊上三天三夜也任何没问题,但在晚辈面前提及被困幻阵的囧事实在有损恶神颜面。 再者溯忆梦海这个荒诞古怪的地方连她都是第一次碰见,对这些一窍不通的小道士能知道什么? “原来是羽族祖先勾尾设下的荒古幻阵,难怪我找不到你。” 柳兰溪接过朽月递来擦完脸的毛巾放入水盆中,振振有词地分析道:“听闻此阵极为难破,阴阳变幻无常,虚实掺杂糅合,幻境险象环生,稍不留意便会身陷意动的囹圄之中。此阵法凝聚了勾尾一族几代的心血所打造,意存阵在,非常人能忍受,若非清心少欲和意志强大者不能出阵。就算如此,出阵也得看机缘巧合,数千万年以来能出阵者几乎鲜少有闻。灼灵,此次看来你运气很好。” 柳兰溪说得头头是道,朽月对他刮目相看的同时也不免疑惑:“这些事连本尊都不怎么清楚,你个愣头小子怎会知道这么多?” “涉猎典籍广泛,故能知晓一二。” 柳兰溪半屈着身子蹲在摇椅旁,用毛巾为朽月一丝不苟地擦洗着手,态度极为认真细致。好像于他而言只是在做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罢了,不觉有何不妥。 朽月起先还在纠结这小子与莫绯的关系,等他替自己擦完手才反应过来如此举止实有不妥。 她迅即将手抽回,受宠若惊道:“平日你与柳初云相处也像这般周到照顾么?” 当然不是! 柳初云怎么可能有这种天人待遇?柳兰溪这位大爷没让别人服侍就不错了,哪还奢想劳烦他动个指头?若是让柳初云看见此情此景还不把他老血吐尽! 柳兰溪俯身上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朽月,莞尔而笑:“灼灵不必与我见外,我乐意为你做这些事,若换作别人我怕是没这个闲心。” “本尊不缺人伺候。”朽月漠然与之相视,心道黎魄的饭碗差点要让这小子给抢了去。 “但此刻只有我在你身边。” 第50章 毒瘴 柳兰溪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径自转身进了里屋。 朽月偏头一看,他已将床被铺叠整齐,俨然已把鹭沚居当作了自个家,这会儿又不知在里面捣鼓什么。 “你什么时候走?”朽月气得亲自进屋撵人。 柳兰溪已换好了衣服,回过头冲朽月笑了一下:“马上。师弟还在山下小柳村看着那些夜畜,师父大劫在际却无故失踪,他可能会遇到危险,我现在就得走了。” 不知身在何方的柳初云到这时,才总算被他那不孝徒弟给想起来,要真将希望寄托在柳兰溪身上,估摸着尸体早该凉透了…… 朽月本来还郁闷鹭沚居怎么会有他的衣服,不过此刻无暇细想这事。 见柳兰溪要走,朽月立刻单手抓着他的肩膀问:“等等,柳初云不见了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说?还有夜畜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到你回来一时间高兴过头,就把这事忘了……再者昨晚看你太累就没舍得让你分神。”柳兰溪没心没肺地如实回答。 这么要紧的事亏他到现在才说! 柳兰溪的脑瓜子里装的东西难道不分主次? 朽月无语抱着双臂,挑眉问:“你来不是找本尊帮忙吗?” 柳兰溪思虑再三,摇摇头说:“灼灵刚回来,还是多休息几日罢,那些事我可以处理。” “你可以处理?” 朽月不由嗤笑一声,露出了她目无下尘的本性来:“本尊早观察过了,你个小道士身无长物,法力低微到几乎没有,想必这些年也没怎么下功夫修炼,整日净顾着贪玩了。就凭你这一副肉/体凡胎估计连自保都难,谈何救人?你这是要去慷慨赴死吗?” “灼灵,你这是在关心我?”柳兰溪满眼期待地盯着朽月看,就算被她奚落得一无是处也毫不生气。 朽月皮笑肉不笑:“不,本尊是以长辈的名义在批评你,让你好好看清自身斤两。” 还有,这小子能别总嬉皮笑脸吗!本来刚端起她长辈的威严,结果瞬间荡然无存!这样以后她面子要往哪放? “好的,我虚心受教。”柳兰溪无条件地接受了所谓的‘批评’。 朽月板着冷脸去看柳兰溪,最后发现问题还是出在他这张脸上!柳兰溪长成谁不好,非得长了一张跟莫绯一样的脸,使得自己每次跟他说话都不太自然。 “那么灼灵,你要一起去吗?” 什么叫她要一起去,能好好求人吗? 朽月汗颜,放弃了让这小子亲自开口求她的打算,不耐烦地说道:“罢了罢了,本尊与你走一趟便是。” —————— 朝尘观中一个师父和两个徒弟都不见回来,只剩下沉默寡言的老杨在看家,除了庭院里的几声鹅叫,整个道观显得格外冷清。 老杨蹲坐在门庭前百无聊赖地剥着玉米粒,剥完一捧便往庭中撒去,跟播种似的。 看见有人投喂食物,且没人争抢,大白鹅十分悠闲从容地摆着尾巴过去了,眼下正吃得不亦乐乎。 老杨睬了一眼被他喂得越发圆润的肥鹅,又给它撒了一捧玉米粒。他只恨空有一身的厨艺没处施展,遗憾万分地叹了口气,对着鹅自言自语道:“唉,还是你好养活。” 那只大白鹅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抬头兴奋地冲他嘎嘎两声,又接着埋头忘我地吃了起来。 就在一人一鹅无比和谐投喂进食中,在门口扫地的竹扫帚突然慌慌张张地冲进来。小扫帚不会说话,只是指着门外一个劲地上蹿下跳。 老杨不明所以,放下玉米赶紧跑出门外查看。 观外空无一人,扫帚依旧不安地在老杨面前乱飞一通,看它这样子好像会有点什么事发生。 老杨只是个普通凡人,记性还不好,除了自己姓杨其余往事全忘了。 十几年前来到朝尘观本想出家当个道士混口饭吃,奈何柳初云说这里不是普通的道观,得有仙缘才能入此门中。 仙缘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他自然没有,但是能找到此处也未免不是一种机缘。柳初云看他无处可去,问他有什么本事,他说他能烧得一手好菜,便让他留在观中当个煮夫。 他后来才知道这里的道长是个神仙,人家不吃人间五谷的,留他单纯只是出于好心罢了。 老杨站在观门前留意着四周的动静,远处似有一团黑雾自山脚飘来,经风一吹还能闻见某种刺鼻的怪味。 这种怪异的景象老杨还是第一次见,他不懂什么神神怪怪的东西,还以为是要变天的缘故。 没过多久,黑雾越发浓稠,开始四处蔓延,在其笼罩下的草木开始渐渐凋敝,山中鸟兽各自慌乱逃离。 千茫山乃灵山仙境,从未出现过如此萧瑟景象,老杨大呼不妙,忙将竹扫帚和大白鹅赶入观中,惊慌失措地反锁了观门。 他火急火燎地从柳初云房间找出了一撂驱邪镇妖的黄符,爬上爬下地在观里观外乱贴一气,他见过人间的江湖术士这么干过,觉得跟贴狗皮膏药一个道理。 黄符已让他挥霍完了,他爬上观顶眺望外面的态势。 黑雾来势汹汹,将整座道馆团团包围,老杨贴的那些黄符被腐蚀成碎末。 正束手无策之际,他忽然听见观外传来柳兰溪的声音,接着头顶出现一道耀眼的蓝色光圈罩住了千茫山。 方才,朽月凌风立于高空处凝眉冷视脚下,发现千茫山正不断被臭气熏天的黑雾吞噬,而雾气所经之处生灵枯死,山水污浊,全无生机可言。 她心忧山中那株木槿,打算强行用火逼退这股恼人的毒瘴。 这时旁边的柳兰溪出手制止了她:“灼灵,对付这种瘴气千万不能用火,否则会将整座山点燃,届时一发不可收拾。” 经柳兰溪提醒,朽月回神一想确实用火极为不妥,于是反手凝气,聚集一股强风向下方拂去,欲改借风力吹散毒瘴。 此法果然立竿见影,顷刻山间瘴气被吹得一干二净,浓雾退散后千茫山重获光明。 但她还是高兴太早了,不过一会,山下的瘴气便再次卷土重来。 朽月怒而用手连掀数次大风,一时间飞沙走石,差点连地皮都要被刮了去。但那股源源不断的瘴气顽强得很,偏偏要和她对着干,无尽无休地作死纠缠。 趁着朽月与瘴气怄火的功夫,柳兰溪留心四处观察了一边,忽然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山脚的小柳村。 他豁然明朗道:“这办法治标不治本,灼灵,你先布施个大点的结界将千茫山围起来,我想我知道瘴气的源头出在哪了。” 朽月认为柳兰溪的建议可行,于是随手画了两个蓝色的光圈,轻轻巧巧地将千茫山整个圈了起来。 毒瘴无法侵入结界中,千茫山虽得以保全,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它转而避开千茫山往别处去了。 “走,去山脚看看是哪个嫌命长的妖祟在作怪,本尊定要撕了这杂碎!”朽月被气得两眼冒火,拉着柳兰溪冒着黑烟直奔山下飞去。 山脚下草木皆已枯毙,小柳村陷入厚重浓黑的雾障之中,周围一片漆黑恍如入夜一般,天地黯淡无光。 朽月站在黑瘴中左右张望,发觉东西南北都难以辨认清楚,加之里面味道实在难以言喻,刺鼻非常,令她十分不适。 正当朽月习惯性准备点火照明时,突然想起柳兰溪提醒过她不能点火,于是只好作罢。 方才她只顾往前冲和柳兰溪走散了,刚想起来要找人,忽觉双脚踩在一滩黏稠的液体上,她低头往下看,才知道自己正身处于一潭黑色的泥沼中,身子正一点点开始往下陷。 朽月艰难地往回拔腿,奇怪的是双腿像是被无数只手同时往下拉,竟想把她生生拖入泥潭中。 论气力朽月自诩还从未怕过谁,她提力猛劲往后翻跃跳了出去,不屑一顾道:“呵,我当是什么,原来这片沼泽之中还有其他污秽的东西。要知道将本尊这一身衣服弄脏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朽月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骨埙往空中一抛,不多时凄厉催命的噪音便响彻四面八方,沼泽立即传来无数鬼哭狼嚎的声音。 黑沼地里一片沸腾,不断有黑色的泡泡咕咚咕咚冒出来,像一口煮沸的黑芝麻锅。 藏在其中的无数黑蛭怪再也忍受不住煎熬,纷纷从泥沼中爬出,朽月则在外面守株待兔,每爬出来一只便杀一只,下手都不带眨眼的。 “这女人什么来头,这么狠!”某只黑蛭问它的同类。 “鬼知道,别是那个恶神吧?”有个声音颤巍巍地回道。 “快别说了,逃吧!”另外一个声音拼命催促。 朽月闻声而来:“逃?哼,一个都别想走!” 弥漫在沼泽上的瘴气越来越多,朽月虽然眼睛辨物无力,但好在耳力灵敏,以及凭借多年宰杀妖祟的手感,很快黑蛭的残骸便已堆积满地。 等泥沼地中没了动静,朽月才心满意足地收起骨埙撤离。 她赤足凌空飞着,裙裾上不小心溅满了污泥,总觉得身上似有若无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朽月皱眉左右闻了闻,忍无可忍地脱了外衣,再将袖子和裤脚挽起,如此总算能让她舒心许多。 倘若有人瞧见她这样紧贴地气的朴素形象,不知道的还以为威风凛凛的灵帝从泥田里干完农活刚回来,手里再攥把秧苗就更无可挑剔了。 沼泽中瘴气浓郁而刺鼻,且殃及的范围之广令人咂舌,山下本应是沃野千里,良田百亩,旦夕之间成了瘴气连绵的泽乡沼国。 失去方向的朽月在里面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瘴气毒性虽奈何不了她,但这冲天的味儿却教她直犯恶心。 朽月打算先离开时,忽然有人牵住了她的手,她转身回看,原来是柳兰溪。 “灼灵,你没事吧?可有受伤?”柳兰溪抓着朽月的双手,脸上表露出一丝担忧。 “你为何觉得本尊会有事?本尊就这么让人不放心?”朽月一把抽出了被紧握着的双手,莫名其妙地反问道。 “倒也不是。我一直在找你,方才又在沼地里发现有你的鞋子和衣服,所以才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下来的时候没注意有沼泽,结果弄了一身泥,别提了……奇怪,你怎么一身干干净净的什么事都没有?” 朽月不满地上下打量了他,结果人家身上连一滴泥点都没有。 “哦,因为我知道这里面可能会有沼泽,所以有特别注意。” 朽月心气不忿道:“……那为何不早说?!” “方才你飞太快了,我没来得及说。”柳兰溪笑着解释道。 在朽月不悦的目光中,他飞快地扫视一眼脚下,指着沼泽地上的碎肢残体惊讶道:“这些黑蛭怪都是灼灵杀的吗?” 朽月看着柳兰溪稍显浮夸的表情,淡然道:“很奇怪吗?” “怎么会,灼灵你很厉害,换做我肯定对付不来!”柳兰溪目露闪烁的星星光芒,对她不吝赞词,崇拜之情油然而生。 朽月让这突如其来的谬赞砸得有些头晕,听惯了责骂的她还从没被谁夸奖过,心情瞬时大好。 她故作镇定地扭了扭右手手腕:“别大惊小怪的,不过是一堆蠕虫罢了。这里什么都看不见,现在我们要去哪?” “所有问题都出自小柳村村口的那个小池塘,池塘里面住着靠吸食尸气为生的低等魔物,这种魔物被称为‘淤虫’。它能腐化土地并释放毒瘴毁坏山林,弄脏水源。我来过这里,认得路的,你跟着我走就能找到它。” “你对魔物很清楚啊,既然如此,你走前面带路。” 柳兰溪应了一声“好”,并很自然地走到朽月身旁,牵起了她抄在身后的手往前缓缓飞行。 朽月盯着他的后脑勺疑惑道:“你做什么?” “牵手。” 朽月眉头一拧:“你牵手做什么?” “我怕又和灼灵走散,牵着感觉踏实。” “毋需担心,这次本尊不会飞那么快,所以你可以放手了。” 柳兰溪没再应声,但仍然没放开朽月的手,只顾专心致志地往前找路。 “本尊手易出汗,不习惯手被人牵着!”朽月有些不自然,扯了个慌继续推说。 柳兰溪忽然回过头对她粲然绽笑:“我知道灼灵的手不出汗的。” 朽月:“……” 她心里发汗不行么! 第51章 淤虫 两人在一片愁云惨雾里慢慢往前摸索,朽月被柳兰溪一路拉着手不放。 起先她还颇有微词,这会被沼泽散发出来的臭气熏得一言不发了。 空气中弥漫的腐味令人眩晕,她脚下的沼地泥质变得越来越稀,稀到可以察觉它在往外流动。 见身旁的人不吭声,柳兰溪停下来问:“灼灵,你脸色有些不好,没事吧?” 众所周知,灵帝向来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狠人,尤其在晚辈面前绝对是不可能露怯的。 她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呵,我能有什么事,仔细找你的路去。” “好。” 柳兰溪没有再问,依旧往前,只是速度稍微慢了些。 过了好一会,朽月终于拉住了在前面若无其事的柳兰溪,不知不觉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腔调:“你不觉得这味儿很大吗?” 柳兰溪觉得声音不对,回身看去时发现朽月正捏着鼻子在跟他说话,难怪刚才她的声音鼻音那么重。 他后知后觉道:“是挺大的。灼灵你闻着不舒服么?” 朽月现在何止不舒服,简直跟害了喜似的直犯恶心想吐,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小道士定力这么好,还是说他的嗅觉根本就失灵了。 朽月从鼻腔中发出怨愤不平的声音:“这味道还有闻着舒服的?本尊就纳闷了,为什么你看起来没事?” 柳兰溪笑着两手一摊:“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我已经习惯这味道了。” “奇怪,本尊和你一样也待了那么长的时间,为何不能适应?” 柳兰溪站至朽月跟前,如今他身姿秀颀,长得比朽月还要高出许多。 少年看她时低首垂眉,再眨着一双莹澈清灵的双眸,饶是在这浑浊的污秽之地亦能以人一种明净透亮之感。 只听他恳挚地说着溢美之词,不惜将自己贬入微尘里:“灼灵怎么会和我这五感麻木的俗物一样呢?在灼灵眼中,万物皆有美丑善恶,而在我这俗物眼中,除了灼灵,万物皆如一是,不值一提。” 朽月心头一顿,心想这小子怎么净捡一些她爱听的说,也没再好意思再说什么,于是心头攒起的怒气一下消减不少。 “或许你可以试着封闭闻感会感觉好很多。”柳兰溪提议道。 朽月摇了摇头,这个办法她刚才就想到了,但身处异境之中最忌讳的就是封闭五感六觉。 就像在溯忆梦海中一样,那时候她一直处于警备状态,之所以没有封闭身体感官是因为此举容易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而以往的经验告诉她,但凡有半点松懈都能让敌人有机可乘,得不偿失。 柳兰溪像是看出了什么,不知从哪找到了一块白色的丝绢,上前帮她蒙在脸上。这块白绢上带着点浅浅淡淡的兰花清香,随即缓和了她郁烦的情绪。 两人距离一再拉近,朽月几欲要靠在他的肩上,这时耳边传来少年的一声低语:“其实只是封闭闻感罢了并没什么,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我会心疼。” 柳兰溪这句感人至诚的肺腑之言容易让普通女子动情,但显然恶神没那么容易受其蛊惑。 朽月镇静地将他推开,觉得有些事有必要问清楚,刚要开口说时忽听见远处有阵微弱的呼吸声。 “谁在哪里?”朽月警惕地看向某处。 柳兰溪眯眼看去,诧异道:“咦,好像是我师弟。” 他在黑暗中的视力出奇的好,立马上前查看情况,发现了前方陷在淤泥中只露出一个头的伊涧寻,于是对朽月招了招手。 朽月过去一看,居然还真是。 伊涧寻已没了意识,整个身子都埋在了黏稠的淤泥中。眼看着就要一点点往下沉时,柳兰溪想都没想便跳了下去,结果人还没救上来自己反倒泥足深陷。 朽月愁叹了一声,使了个法术将两人从泥地中拔了出来,又在空中结了个阵法,使人如履平地,也好将伊涧寻平稳地躺在空中。 “他怎么会这样?”朽月问。 柳兰溪正帮伊涧寻检查伤势,他伏在对方的胸膛上有模有样地检查心跳,一边检查一边回道:“昨天让师弟留在小柳村看着那群夜畜,我没料到淤虫趁此来袭,现在村子都被淤泥吞没了,估计当时师弟没来得及逃出来。” 朽月嫌弃地看了眼他这笨拙的模样,对他甩甩手做了个打发的手势,自己蹲了下来检查。 柳兰溪乖觉地退至一边,默默看着朽月如何救人。 伊涧寻尚存一息,满身污泥看不出具体伤口。他脸色蜡白,双唇紧闭,牙关咬得很紧,眉头拧作了一个‘几’字。 朽月见状先渡了些灵气护住了他的心脉,正准备着手仔细地帮他疗伤时,忽然泥潭里咕噜噜地冒了一长串黑泡,紧接着底下五六道泥浆如火山爆发一般对着空中三人喷涌而出。 刹那间,朽月抓住旁边两人的衣领往旁边拖去,这才险临临地躲开泥柱。 与此同时,她快速地打开了一个球形结界护住柳兰溪和昏迷不醒的伊涧寻,顺手一挥将这个‘球’扔得老远。 朽月严肃地凝视着满潭脏污不堪的淤泥,她在思考如何对付这种平时遇上都不会正眼瞧的低阶魔物。 身边又有两道泥柱喷来,没了两个拖累,朽月双手抱臂十分轻松地避开了这些肮脏的攻击,可惜不能用火还真是愁煞了她。 说起淤虫来,它们本来是个低阶的魔物,平时并不起眼,头脑简单没有四肢,喜欢蜗居在小池塘和臭水沟里。 淤虫一旦依靠着有力的优势不断发展和壮大,会变得越发自我膨胀,同时还富有很强的攻击性,最后将一发不可收拾,成为贻害无穷的恶劣灾祸。 为今之计只有先封印此物才能抑制它到处扩张。 但镇印术并非朽月专长,更何况还是如此大面积、广范围的封印,没有一定道行恐是难以制伏。 若是换作以往的恶神会怎么做呢? 肯定会肆无忌惮地用火大烧特烧,她喜欢漫天的业火将一切丑恶的东西悉数焚尽,不留一丝纤尘,独剩天地一片清净。 朽月感叹了一声,随着人的岁数长了,顾忌和在意的东西便越发多了。难怪人家都说少年纤衣驽马,意气风发,年暮时是断然没有这些花里胡哨的形容词汇的。 当一人渡过千万年的岁月之后,纵使样貌永远年轻,那颗枯老的心也已沧海桑田,处变不惊。 原来人真的只年轻一次。 在这种叹为观止的脏臭场面中,思考人生显然不是很能应景。朽月试着往泥沼中劈去几掌,然而回以的是高高溅起的泥浆。 朽月回望周遭,那颗结界球已经看不见了,她扔的力道很大,想必柳兰溪此刻应该带着伊涧寻先出去了。 就在此时,有个骂骂唧唧的声音出现在黑洞洞的某个角落:“他大爷的,这里怎么跟个大粪坑似的,臭得本道君都吐三回了!呕~不行,我又要吐了……呕……” 那是陆修静的声音! 朽月喜出望外,遂赶忙飞过去找他。 陆修静正在骑坐在一个大葫芦上往下欢快地吐着,脸色又青又黄像一颗焉了的萝卜。他已经把近日来所吃的野果全吐了,再这么干呕下去肚里所剩的二两胆汁也得折腾完。 “陆修静你可算来了!” 朽月喜道,冷不丁地一掌拍在陆修静的后背,原本他吐完胆汁就完事,这一下可好,经恶神荡气回魂一掌,连内脏都差点吐出来。 陆修静白眼上翻地梗着脖子好一通咳嗽,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扯着嗓子道:“是谁胆敢偷袭本道君?”一转身,发现一个蒙面女子立于他的葫芦上。 “姑娘你哪位啊?”陆修静语气不爽道。 “呵,疯道士,连我都不认识这可还行?”朽月笑道。 这两人是知根知底的老交情,纵使没看出对方容貌也能闻声辨人,方才陆修静光顾着吐了没听清是谁,这会朽月一开口就认出她来了。 陆修静泄了气地往葫芦上一趴,发了通牢骚:“我说这位恶神大姐,下次能别搞偷袭行吗,我的三魂六魄都快让你整没了!” 朽月居高睨视着陆修静的狼狈样,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鬼东西搞的到处乌烟瘴气的,我本想进来看看到底是何方妖物作祟,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呐,这里面的瘴气居然比茅坑还臭!他娘的,熏得我都连吐四回了!” “你把闻感封闭了吧,待会还要对付淤虫。” “这就把我安排妥当啦?不等我缓口气嘛?”陆修静抗议道。 朽月用手指向前方:“边走边缓。” 陆修静还能说什么呢,唯有用两指封住闻感,认命地驱使葫芦往她所指的方向飞去。 此片沼泽稀如流水,本已歇止的泥泉见有人靠近再度汹涌起来,开始胡乱向四面八方喷射。 “我了个天,这是粪坑在喷粪啊!被沾上还得了?” 陆修静驾着他的大葫芦左闪右躲,在泥浆柱子间来回穿梭,场面一度惊心动魄。 朽月跳下葫芦,引开了朝大葫芦猛攻的泥浆大炮,对着陆修静喊道:“别玩了,快干正经事,我来吸引它的注意。” “好嘞!” 两人于是再度合作,齐头分工。 陆修静趁着淤虫集中对付朽月的空档开始起势布阵,周围阴阳二气飒飒环绕,振得周身道袍翻飞。 陆修静忽以一掌擎天,刹那间金光笼罩,千百符文悬于身侧,一个巨大的镇魔符印从天而降,‘轰’地一声重重地压将下来。 山野间的黑瘴逐渐退散,消殆,猛烈的阳光灌注而下,苍茫大地皆是满目疮痍。 陆修静双手收势,镇印乃成。 四周环境开始露出原来面貌,他的脚底下原来是一方堆满淤泥的小池塘,一坨黑色物体正在符印之下拼命蠕动。 这滩丑陋的黑泥正是淤虫的本体,朽月掌心长出青炎,抬手一扬,便把它烧了个彻底干净。 第52章 平息 在东南方向似乎还有个面目全非的小村子,里面张牙舞爪地站着一群被泥浆包裹的黑色人形雕塑。这些光脑袋的可怜生物最终还是没能逃离这场淤泥的洗礼,永远凝固在了小柳村中。 “嚯,里面这些人死状这么惨?”陆修静站在村口诧异道。 朽月也往里看了一眼,小小村庄里幽暗渐生,这些村民的怨气开始钻往各处狭缝角落,若放着不管会再度滋生邪物。 她正欲扬手处理,陆修静抓住了她的胳膊制止道: “都是无辜之人,且让我来度化他们你再烧,莫再滋长怨气。” 陆崇道君普度事毕,小柳村被付之一炬,两人站在烈火旁凝望千里赤地。 附近一带的山川河流皆受淤虫毒瘴侵害,万里欣荣转眼间枯零凋敝,鸟兽绝迹,荒无人烟。 “我看怕是难以恢复了。”陆修静叹气道。 朽月闻了闻弥留在身上的味道,额头不由自主地皱成一团:“先回去再作打算,我要被臭死了。” “什么!?你没封闻感还在瘴气里呆这么长时间?佩服佩服!”陆修静佩服得五体投地,抱拳握手朝朽月拱了拱。 朽月则将脸上蒙着的丝巾骄傲一扯,风轻云淡道:“本尊且收下你的敬仰。” 柳兰溪把伊涧寻安置好后正准备下山找朽月,一出门便看见巨大的伏魔光阵从天而降,熠熠夺目。 得知山下事情已解决,柳兰溪便耐心守在山门前等候,当他看见朽月和陆修静比肩说笑着上来时,笑颜不觉减了几分。 朽月向陆修静说起自己被困溯忆梦海的事,陆修静听了果然抚掌嘲笑。 他毫不见外地揽起朽月的肩吹牛道:“哈哈,那是因为没我在,我要是在场别说小小一幻阵,就连大罗金仙布下的阵法本道君都能轻松化解!” “谁说你没在里面?我分明看见了某个混账道士在幻月岛喝酒,还当着两位后生的面嚼本尊舌根!我说陆修静,你自个的那堆烂事怎么也不拿出来讲讲?”朽月对陆修静专爱捅她老底的行为表示强烈谴责。 陆修静心虚地干笑几声:“嘿嘿,不是吧,这你都知道了?也没说多少来着,那两个孩子老缠着我,本道君也是盛情难却嘛!” “灼灵,你回来了?事情都解决了么?” 柳兰溪这时已换了身清爽的衣服,大步迎了上去,适时地打断了两人的叙旧。 “嗯,你师弟现在没事吧?”朽月问道。 “现在已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估计还要昏睡几日。” 陆修静正打量着面前这位姿容卓绝的少年,碰巧少年的目光也滑了过去,不过没有立即和他对视,而是盯着他放在朽月肩上的那只手。 “这位是?”陆修静好奇地转头看向朽月。 少年面带微笑地跟他打了声招呼:“陆崇道君好久不见呀。” 陆修静一脸疑惑,他再次审视了一遍面前笑里藏针的柳兰溪,依旧不记得有见到过这样一个风华无双,气质出尘的少年郎。 “你如何认得本道君?”陆修静纳闷地问他。 “道君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在周岁宴时还收过一本您送的《陆崇道论》呢。”柳兰溪依旧笑如春风,只有朽月看得出来他好像并不怎么欢迎陆修静。 “咦,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等会,你唤何名?”陆修静果真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晚辈柳兰溪,就住在前面的朝尘观中,前辈也好久没来了,何不进去坐坐?”柳兰溪很自然地和陆修静热络起来,一把拽走了他搭在朽月肩上的手,自来熟地引着陆修静往前走去。 “噢,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陆修静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那个柳道长捡来的小娃娃呀,诶呦,没想到长这么大了,上次我来还抱过你呢!” “呵呵,道君总算想起来了。”柳兰溪一脸僵笑。 “哎,不对啊,当时你还在咿呀学语怎能记起我来?”陆修静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了。 “我猜的。能和灵帝谈笑风生的,除了道君以外还会有谁呢?” 陆修静突然敬佩起自己来:“那倒是啊,敢和她做朋友的没个肥胆不行,要是一不小心惹得这个火/药桶生气,搞不好连命都可能随时搭上哟!如今已经很少有本道君这般有勇气和魄力的人了,哈哈……” 朽月在后面实在听不下去了,骂道:“呸,你就净胡扯吧!小道士,你切莫听他瞎话,这疯子从没个正经!” “我不会的。” 柳兰溪微微侧头,眼角余光照见了在他们身后悠闲踱步的朽月,半湖秋波一漾,向她投以一个销魂的媚眼。 朽月脚步一颤,略微愣了愣神,心想难道这小子刚才是在勾引她? 那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 朝尘观庭前蹲着一只大白鹅,见有人进来‘鹅鹅’地叫了两声,扑嗒扑嗒拍着翅膀高兴地跑到柳兰溪跟前用脑袋蹭了蹭他。 “大呆,你上一边玩去,今天就别闹我了。”柳兰溪命令道。 大白鹅见主人不理睬它,停在原地落寞了好一阵,最后决定把气撒在别人头上,不由分说地用扁喙拼命去啄在一旁无辜的竹扫帚,如此才泄了心头不快。 “欸,这大肥鹅是你养的?本道君好久没吃肉了,这鹅肉用来下酒我看是再好不过!”陆修静打起了白鹅的主意。 大呆鹅吓得后背一凉,瞬间跑得没影。 “道君,‘修道者酒肉不宜多贪’这可是你说的,这本书上记着呐。”柳兰溪说着从怀里拿出那本《陆崇道论》,精准地翻开某页某段某行指给陆修静看。 陆修静自己写了什么早就忘光了,经柳兰溪这么一指,这才讪讪地点头:“噢,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是不能贪,得忌口……哎呀,小后生,你把我写的书都给读得烂熟了呀,有前途!既然读完了,那肯定是受益良多吧,那你对这书有何见解可否说来听听?” 柳兰溪抿唇一笑:“呵呵,恕晚辈直言,道君撰写的书乃当世绝品,不可多得的佳作。” “哦?有这么上档次吗?”陆修静掩嘴偷着乐,准备洗耳恭听。 “《陆崇道论》通篇皆是精华荟萃,辞藻斐然,一词一句落笔荡气回肠,字里行间所蕴藏的理义发人深省……” 陆修静听到如此不遗余力的吹捧有些飘飘然,然而柳兰溪话锋一转,给他杀了个回马枪:“抱歉,道君,我实在编不下去了。说实话,这书通篇废话甚多,当废品卖了还不够换酒钱的。书里道法教义连道君自己都没能做到,又谈何让人信服?这不是误人子弟么?” 晴天霹雳! 陆修静简直从云端眨眼间摔落泥地,那本《陆崇道论》由一字千金立刻变得一文不值! 朽月本没打算参与他们的谈话,第一次居然见到有人敢驳陆修静的面,很没道义地冷嘲热讽道:“终于有人肯实话实说了,陆修静,你这破书白送人都不要啊!” 陆修静一把抢回柳兰溪手上的书,敝帚自珍道:“哼哼,小朋友不识货啊!你可知道这本书有多少人抢着要么?据说在天界很多神仙都争相传抄,有人还求而不得呢!不是本道君吹,有人就是靠着这书窥破了天机,最终悟得真道,修成正果,走向人生巅峰……” 他大力推广书籍完毕,继而贬斥道:“你说你对这本书不屑一顾你还整天揣怀里做什么?真是言不由衷的谎话精!” “并非如此,一来这书是陆崇道君所赠,不好随意丢弃,二来要是困了便能往脑袋底下一枕,用起来倒十分便利。”柳兰溪实诚地解释道,一边说着一边把两位大神带进客厅。 陆修静听完老脸一黑:“难怪着页面上那么多褶子,感情你小子把它当枕头使呢!” 三人正在客厅闲聊,这时老杨端了茶水进来,朽月趁此问道:“伊誉醒了么?” 老杨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圈,不记得朝尘观里还有个叫伊誉的,遂奇怪地问道:“灵帝口中的伊誉是何人?” 朽月这才反应了过来:“我说的是伊涧寻。” 老杨递过一盏清茶给朽月,憨笑道:“多谢灵帝记挂涧寻,他现在还不清醒,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老说胡话呢。” “本尊去看看他吧。” 朽月起身,坐在旁边的柳兰溪向她投以会意的目光,温声道:“你去吧,我在这陪道君好好论论道。” 卧房中,朽月走至床边查探了伊涧寻的伤势,他在泥沼中被黑蛭吸了血,体内又残留了些瘴气,不昏睡个几日怕是醒不了。 伊涧寻眉目紧锁,恍惚中感觉到有人进来,这个模样令他再熟悉不能,于是嘴里含混地喊了她一声:“王兄大哥?” 朽月云睫微沉,答了一声:“在。” 一问一答,如同回去往日,她仍旧是伊白陌,那个在夏日凉亭里静静望着弟弟笨拙练武的伊白陌。 第53章 辩论 客厅中陆修静和柳兰溪正争辩得口干舌燥,面红耳赤,最后竟然理屈词穷地败下阵来,最后只得发出一声怒吼:“你这是歪理!歪理!” 朽月一进客厅就听见陆修静在那边嚷嚷,好笑道:“你也有今天!” 陆修静见朽月来了,立刻拉拢援军道:“火折子,你来评评,这个臭小子以‘天下众生平等’这个辩题,居然得出了‘神魔并无差别’的结论,本道君还从未听过如此胆大包天的言,简直惊世骇俗、黑白颠倒,不可理喻!” 神魔并无差别? 朽月闻得此言不禁霜雪覆面,她静静看了眼言之凿凿的柳兰溪,缓缓端坐在他身旁:“你说神魔并无差别?” 柳兰溪声音渐怯:“是。” “说得好!但相较之下,你说说魔偏偏为何让人如此憎恶呢?”朽月转过头目光犀利地盯着柳兰溪看。 柳兰溪默默将头垂下,笑容寡淡,神色黯然:“是。魔天生令人不喜,因为魔性本恶,暴戾,嗜杀,灵魂丑陋不堪,坏到了骨子里。” “咳咳,好坏倒不能一概而论,你要说在神仙堆里全都是好人我也是不能同意的。芸芸众生,本就良莠不齐,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也有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的,这种例子多了去了。”陆修静觉得气氛不妙,赶紧打了个圆场。 朽月没再说什么,只是心情不似来时那般畅快。 也许是为了找个话头缓解气氛,柳兰溪偶然瞥见了陆修静头上的那支蛇形簪子。 他目色迟疑片刻,夸了句:“道君,你头上那支簪子颜色很好,很衬你,绿油油的。” “什么绿油油的,明明是根白玉簪!你色盲啊!”陆修静气急败坏地纠正道。 朽月瞅了眼他头上的发簪,实话实说:“绿的。陆修静,在沼地里我就想问了,你在哪捡的这么歪歪扭扭的破簪子,以前可从没见你戴过。” 什么乱七八糟!陆修静忍无可忍地拔下簪子一看,果然是绿的,而且还是弯的…… “喂,你个大蠢蛇,你别给我随意改变颜色啊!”陆修静对着簪子痛斥。 陆修静八成忘了自己头顶还有这么一个不明物体,可怜这根蛇簪子被恶臭的瘴气熏得不省人事,好好的白蛇愣是绿成了青蛇。 朽月嫌弃地问:“那是什么东西?” “应该是条蛇,”柳兰溪一眼看出了端倪,转身劝道:“道君,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这样折腾人家就不对了,再说了,《陆崇道论》有云……” “你给我闭嘴!本道君现在后悔写这破书了!” 陆修静没了和柳兰溪说话的耐心,已放弃尽量在晚辈面前维持形象的初衷,开始露出他蛮不讲理的一贯本性。他把簪子往地上一抛,簪子立刻变成了一条脸色乌青,口吐白沫的白蛇。 “陆修静,这条白蛇莫非是你上次拿来泡酒的那条?”朽月猜测道。 陆修静用食指翻了翻白蛇直挺挺的肚皮,地上本还瘫软的白蛇立刻防御性地卷缩作一团。 确认这蛇没死后,陆修静把腰间的葫芦‘咚’的一声立在桌上,气道:“别提了,它把我这葫芦里珍藏的三千坛好酒偷喝了个精光,我还窝火呢!” “喝得好!”朽月在一旁抚掌嘲笑。 柳兰溪蹲在地上观察了好一会,替蛇抱不平:“还不是因为道君你拿它泡酒,怪不得别人吧?” 陆修静靠在椅背上把脚一翘,趾高气扬地将两手往外摊:“不过是一小小妖物尔,本道君还就折腾它了,怎么着吧?” “道君高兴就好。那个,请问有镜子吗?”柳兰溪无视他的嚣张,抬头问道。 “你要镜子干嘛?我知道你长得好看,但臭美就不对了吧?”陆修静虽口直心快,但还是默默从怀里掏出了一面八卦铜镜递给了他。 朽月也很好奇柳兰溪拿镜子做什么,可刚刚自己好像把话说重了,这少年一直在回避她的眼神,连笑容也十分暗淡。 这让朽月有点尴尬,她走到柳兰溪身边蹲下一脚,只见他把蛇放置在铜镜中,嘴巴小声地念了一个“进”字,接着白蛇便一头钻进铜镜中不见了。 柳兰溪用完铜镜把它还给了陆修静,全程和朽月没有任何交流,甚至连目光也不敢触碰对方。 陆修静瞪大了眼睛扒拉着铜镜问:“咦,你哪学来的戏法?这蛇怎么说没就没了?我的八卦两仪镜有这妙用我怎么不知道?” 柳兰溪神秘一笑,未言其他。 陆修静没趣地哼哼:“不说算了,这世上没有本道君弄不明白的事,我还就不信我琢磨不出来。” 他一边研究他的铜镜一边征求朽月的意见问:“现在有个事棘手啊,淤虫把方圆几百里的好山好水弄成那个鸟样,你有什么办法恢复吗?” “能有什么办法,这瘴气毒性很强,没个几百年是清除不了的。”朽月表示无能为力。 “传闻折阙池的池水能涤邪驱瘴,助长林木,唤万物生机,若能取之灌溉此处山野再好不过。”柳兰溪适当地提了个建议。 “不可能!折阙池池水不是都干得见底了么?”陆修静反问。 “池水的确干了很久,那一带已成寸草不生的荒漠,哪来的水?”朽月可以证实他的说法,在溯忆梦海中她又回到折阙池过,所以对此很确信。 柳兰溪不紧不慢地回道:“折阙池之所以干涸是因为泉眼被堵了,找法子破开便是。” “这个就是天庭要处理的事了,本尊操心那么多闲事做什么,帮他们清理掉魔物已经够仁至义尽了,难道还指望本尊帮他们顺便搞绿化?” 朽月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断然是没那个菩萨心肠的,不能砸了自家‘恶神’的老字号招牌不是? 陆修静知道朽月行事作风,故意道:“话不能这么说,这山水相邻,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在千茫山上不是还种了株木槿吗?你不怕木槿花受周围瘴气影响啊?” 此话显著奏效,某恶神的态度转变之快就像龙卷风:“取个水还不容易么?我们明天出发吧!” 陆修静一听,立马笑得乐不可支:“这不就得了,咱两上次一起去人间玩都好些年头了,老规矩,还是你请客啊!这下酒钱有了,哈哈……” 朽月:“……” “本尊可不是去玩的!” 朽月白了陆修静一眼,还道他怎么如此热衷此事,原来想把她当钱袋使了!天下穷酸道士千千万,为何偏偏他这么杰出? “我也去。”柳兰溪见势插了一句。 得,又多了一个。 “你去做什么,三个人是要去取水还是打井啊?”朽月一口回绝。 “师父失踪多日,我不放心,想顺道找找他。” 柳兰溪理由很充分,他师父不见了,作为徒弟出去找找是本分之事。 朽月没法反对,于是只好同意:“也罢,明早我和陆修静来叫你,本尊得先回去洗去这一身味道。走吧陆修静?” 陆修静应了声,放下茶盏准备起身。 柳兰溪突然用手拦住陆修静,讶然问道:“等等,道君你去鹭沚居做什么?” “你这话说的,当然是去凑合一晚啊,难不成本道君还要在外头风餐露宿啊?这像话么?” “不行,你今晚在朝尘观住吧,这里很多客房,无需跟灼灵挤在一处。”柳兰溪态度十分坚决。 “嘁,本道君一个人住多没意思啊,我和火折子好些日子没见了,怎么也得彻夜长谈一番吧?” “道君若嫌无聊可以和我睡,我陪您聊一晚上也行,只要您有精力。”柳兰溪不知道为何在这事上异常固执。 “我不缺人聊天!” “我缺,我就爱和道君聊天。” 陆修静:…… 这两人还在争论不休,这种突然升温的关系着实令朽月匪夷所思。 她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柳兰溪,又看了看陆修静,突然感觉自己被孤立了似的,不知怎么竟泛起了酸意。 “陆修静你留下吧,好好和人家互诉衷肠,小道士盛情难却,你怎好推辞?”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朽月人一走,陆修静也被冷落地晾在一边,他觉得柳兰溪这小子一定是故意的! 次日晨曦初上,陆修静被一通敲门声给惊醒,他坐在床上揉着鸡窝似的脑袋气恼地嚷嚷:“你小子还有完没完啊?不想让本道君安生是不是?” 门外柳兰溪犹自催促道:“道君,要出发了,灼灵已在厅中等候许久。” “你别蒙我,那家伙根本不是会早起的人!就算她来了又如何,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等着!” “起不来是么?不如我念《陆崇道论》帮您醒醒神吧?” “你小子少来,书都还在我这呢。嘿嘿嘿……”陆修静万分庆幸昨天把书收回来了。 “我背下来了。”柳兰溪微微一笑,“太苍伊始,万物混为一气,阴阳未分,天地未明……” “哎呦喂,小祖宗,我叫你祖宗行了吧?别念了算我求你!”陆修静告饶道。 他伸了个懒腰继续趴在床上,被柳兰溪这么一搅和顿时睡意全无,最后磨蹭了半天才将房门打开。 “灼灵不喜欢等人,别让她等太久。”柳兰溪倚在门边道。 陆修静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个毛头小子别没大没小,师父不在准备翻天了是吧?灼灵这名字是你能叫的吗?居然还叫这么顺口!” “道君心里不平衡是么?那以后我叫你修静便是。”柳兰溪大言不惭,准备一视同仁。 “你这混小子谁借你的肥胆,敢直呼本道君的名讳?连你师父都不敢如此,你活得不赖烦了是吧?” “你们二人一大清早在吵什么?” 朽月在厅中等了半天不见人出来,于是自己找了过来便瞧见了这一幕。 陆修静心气不顺地指着柳兰溪道:“火折子,你来得正好,这小子怕是不懂什么叫长幼尊卑,竟然直呼本道君的名讳,可把我给气的!作为长辈可不能听之任之,我现在拿他没辙,你来教教他!” “为何直呼我们两个的名讳?”朽月波澜不惊地瞧着柳兰溪问,仿佛并不怎么在意此事。 “我以为这样叫会比较亲切,只是想和你们亲近些罢了,两位不喜我不叫便是。”柳兰溪说得情真意切,使人不忍拒绝。 陆修静觉得有几分道理,甩甩手说:“唉,多大点事,要叫就叫吧,名字不就是用来叫的吗?” 叛变得好快! “还不快点,本尊等得花都谢了!”朽月看见这两人就莫名来气。 第54章 两龙造访 就在三人离开几日之后,有一青一紫两条龙从天而降来到朝尘观中。 两龙方一落地忽化成两名相貌不俗的男子,其中一位身形伟岸,神采奕奕,看起来武功不凡;另一位温文尔雅,斯文有礼,倒像是位书生。 老杨心中惊叹,猜测这两位定是天上下凡的神仙,出于礼数,他上前俯身作了个长揖,恭敬问道:“杨某见过两位天神,不知两位莅临本观有何要事?” “我乃灵帝座下紫龙,想问她是否在这千茫山中?”这位形体高健的男子正是黎魄,自上次被中武神帝打伤后一直住在仁王殿内养伤。 近日千茫山脉草木枯死一事在天界传得沸沸扬扬,又有槐山大火的前车之鉴,天庭中有人推测此事与灵帝有关。 言仪主动向天帝请缨下来调查实情,黎魄一听跟自家帝尊有关自然也跟着下来了。 “那可真不巧,她老人家和陆崇道君三日前已出发去折阙池取水了,你们若在此等候,估计很快便能回来。”老杨如实相告。 “去折阙池取水做什么?折阙池不是没水了么?”黎魄颇为费解。 老杨向他解释道:“据闻折阙池水能驱邪退瘴,灵帝是想彻底清除山上的污气。” “我观察了这山脉周围的情况,不像是用火烧的,确实是某种魔物的瘴气所致,想必应该与灵帝无关。”言仪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黎魄气愤道:“自然是与我家帝尊无关,你们以后别什么脏水都泼她身上!” “那些魔物都是灵帝清除的,她还好心帮忙去折阙池取水去了。试问能为这些草木奔波,心系人间山河的神仙,又怎么可能是那些人口中的罪魁祸首?”老杨站出来为朽月说了句公道话。 言仪虽难以苟同天庭诸神的偏见之词,可某些激进分子张口闭口皆是恶神所为,一时间天庭群臣激愤,纷纷对灵帝谴责不已。 他们没人在意事实真相,觉得恶人就只干恶事,直接认定毁坏千茫山草木之事系灵帝所为。 “哼,是非黑白全凭那些乌合之众的一张嘴,帝尊若真要与他们一般见识岂能忙得过来?既然事情已经弄清楚了你回去复命吧,我在此处等我家帝尊回来。”黎魄随口将言仪打发。 “也好,我去去就回。” 言仪说罢化为一条青龙凌云直上九霄去了。 青龙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位身穿华服的小姑娘悄悄从乱草堆后出来,她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舒了口气:“二叔可算是走了!”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鬼鬼祟祟?”黎魄先是厉声问道,再留心拿眼仔细观察她。 面前这位姑娘仙姿玉色,身上金珠玲琅作响,服饰华贵逼人,不用想也知道是天界的某位神首贵女。 小姑娘圆眼半弯,露出皓齿笑道:“嘻嘻,你不用知道,因为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特地来找一个叫柳兰溪的小道士的。” 正在赶鹅的老杨侧耳一听,回身问道:“小姑娘,你找我们家兰溪做什么?他跟灵帝以及陆崇道君一块走了,人已不在此处。” “什么?那可真是不赶巧!讨厌,人家好不容易下来一趟……算了,没关系,我可以在这观里等他回来。” 有朋自远方来,这下朝尘观热闹了。 老杨十分客气地将两人请了进去,待安顿好两人后,转身就跑厨房捣鼓一桌菜肴,准备好好款待两位神仙贵客。 这位小姑娘自进门便开始闲不住,她对观里的一切都感到十分好奇,每每看见一个觉得奇怪的东西都要抬头问问。 小姑娘在院庭中溜达了一圈,冷不防地指着蹲坐在角落的大呆惊叹道:“这只白鹤可真肥!它这样怎么飞的动呢?” 黎魄余光一瞟,汗颜道:“那是鹅!” 小姑娘好像遇到了什么新奇的物种,拍手兴奋道:“哦,好神奇啊,我第一次见这东西!”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在打扫院落的竹扫帚,惊讶道:“这东西难道是扫把星成精了吗?好有趣,那我叫你扫把精好了。” 竹扫帚停下来,飞到了小姑娘身后打了一下她的屁股,看样子它似乎不喜欢‘扫把精’这个称谓。 “哎哎,你这个扫把精怎么还打人呢?”小姑娘嗔怪一声,忙用法术定住小扫把,撸起袖管准备好好教训一番。 黎魄虚指一弹,解开了小扫把的定身术,替它求情:“放过它吧,小扫把还要扫地呢。” “你也太过无礼了些!”小姑娘两腮气得鼓鼓囊囊,不满地走进厅中。 黎魄无视她的愤怒,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将头一扭:“就不告诉你。” “方才我听你管言仪叫二叔?小姑娘,你不会正是那位已许配给中武神帝的牵思公主吧?”纵使这丫头口风再怎么严实,还是让黎魄瞧出了端倪。 黎魄见小姑娘脸色不太好,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笑着揶揄道:“怎么,难道你是偷偷逃婚下来的?哎呀,难怪要背着你二叔,怕他把你抓回去是不是?” “哼,真是扫兴!” 牵思初来凡间的勃勃兴致被一扫而空,她猛然一捶桌子愤慨道:“什么叫逃婚?本公主这是在寻找真爱!你也不看看那糟老头的岁数都跟我祖父一般大了,我父君还让我嫁给他,这简直是在断送他女儿的一生幸福!你觉得要是换做你你会答应吗?简直可笑至极!” 黎魄闻言噗呲一笑,“呵,这种可怕的假设我可无法想象。不过我还是奉劝你一句,婚后记得别和贺斩这种人吵架,因为耳朵会被震聋!” “本公主是不可能会跟贺斩成婚的!”牵思再次纠正。 “你怎么那么肯定?” 小姑娘拍拍胸脯胸有成竹道:“我祖母最疼我了,此事她还不曾知晓,待我在她老人家跟前求上一求,她定然是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到时候,我父君也只得听祖母的话,乖乖将亲事推了。” 黎魄突然来了兴趣,双眼熠熠:“你口中说的祖母可是北辰圣后?真是巧了,我刚好也有事要找她。不如这样,反正我家帝尊和你的心上人都还没回来,我现在便先带你去北辰山找祖母如何?你求你的情,我办我的事,岂非两全其美?” “真的吗?那太好了,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出发吧!”牵思惊喜道。 两人拍案商定完毕,等老杨端好饭食出来,两人已经跑得没影了。 —————— 再话去折阙池取水的那三人,他们一路向西飞去,本来朽月和陆修静的脚程极快,但谁知带了个拖油瓶,朝发暮至才到达离折阙池最近的小镇。 小镇地处西陲,昼夜气候差异大,白天炎炎烈日,到了晚上便刮起了瑟瑟寒风。夜晚不利继续前行,三人决定先找个客栈小住一晚明日再出发。 他们随缘进到一家客栈,客栈老板娘的穿着打扮满是异域风情,肤色偏棕,不吝爽笑,一看来了客人立马上前招呼:“哟,看三位风尘仆仆的,是刚到此地的中原人士吧?路途遥远,几位舟车劳顿,快快里边请!” “我们要住店,你们这里有酒食吗?”陆修静摇了摇他那空葫芦向老板娘示意。 “好嘞,没问题,小店饭食酒水管够,还有上好的客房可供歇脚,服务包君满意。”老板娘立刻会意,转头交代伙计先拿几坛好酒过来。 “三位要几间房呢?” 老板娘拿着房册抬头询问,视线在朽月,柳兰溪和陆修静身上来回游移,最后落在了朽月身上。 她眼力劲不错,到底明白了谁才是真正的财主,毕竟那两个道士看起来比较穷酸。 “三间房。”朽月道。 柳兰溪不知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眨眨眼,笑道:“每每几人遇到住宿的问题,房间都是不够的。” 老板娘将纤纤玉手往柳兰溪胸口一点,笑得花枝乱颤,捏着嗓子娇嗔:“哎呀,这位俊小哥,你想多了!我这可是镇上最大的客栈,房间多得很,只要银子到位,想住几间住几间!” 朽月无视对此颇为失望的柳兰溪,阔绰地扔了一锭沉甸甸的金子给老板娘,“劳烦带路,客房我只要三间,不用多。” 老板娘看见怀里的那块金子颧骨都耸上了天,连身旁的俊小哥也没空理会,忙不迭毕恭毕敬地将朽月请上楼。 跟在后面的陆修静暗自感叹:果然在金子面前,男色不值一提。 柳兰溪对头一回露富的灵帝表示诧异:“灼灵,你好有钱!” 同为一穷二白的陆道君拍拍柳兰溪的肩膀宽慰道:“别羡慕了,人家幻月岛有座金山呢,咱两跟她混没错。” 柳兰溪无力吐槽,为两个男人吃女人软饭而感到深深的惭愧。 老板娘安排了三个紧邻的房间,朽月则住在陆修静和柳兰溪中间。 已至深夜,柳兰溪见朽月的房间还亮着灯,无心入眠,怀着心事来到她的房门外敲了敲门。 “谁?”屋内拖出一串长音,那是朽月困中带乏不想动的倦语。 “是我。” “何事?” “有些话想和灼灵谈谈。”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家有矿实锤! 第55章 对弈 房门被打开,朽月站在门边看着柳兰溪,她外披云裳里着墨色中衣,双眼有一丝急不可耐。 “说罢,什么事?”朽月见柳兰溪来找她有些意外,倚在门边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柳兰溪看了眼屋内的灯光,向前走近了一步:“能进去说么?” “倒也可以。” 朽月略微迟疑,眼角余光往后一掠,突然转头对着屋内厉声斥道:“陆修静,你别给我乱动棋子!” 朽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到跟前,掐住了陆修静拿着一枚黑色棋子的手腕往后折去,只听‘咔啦’一声,陆修静的手便光荣地骨折了。 “哎呦,真是小气,让我一子又如何,你都快赢了!”陆修静疼得跳起直叫唤。 “道君,你怎在这?” 柳兰溪惊讶地看着屋内的这位闲杂人等,脸上挂着一抹与平日无异的笑容,但这笑容令人觉得异常阴沉可怖。 陆修静只瞧了一眼,顿感脖子莫名有些微凉,心头直犯怵。 “他找我下棋,连输了几盘,呵,居然还想耍赖。”朽月干脆利落地将黑子抢回放回原处,鄙视地看了眼一旁面色铁青的陆修静。 “这怎么能叫耍赖呢,你一直赢不会觉得腻味吗?”陆修静将手骨正回原位,尤其不满地扭了扭手腕。 “赢怎么会腻呢?本尊是看你输腻了吧?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朽月话虽如此,但真心感觉和陆修静下棋没半点意思,他的围棋水平还不如那只重明鸟的一半。 “灼灵原来很会下棋呀。”这时柳兰溪打断了这二人的争吵。 “岂止是很会啊,除了颜知讳,她还没输过谁。”陆修静替朽月回答了这个问题。 柳兰溪站在二人方才对弈的棋盘边分析了眼局势,漫不经心地问:“这颜知讳又是谁?” “你连星惑仙帝颜知讳都不认识?那可真是意外呀,他的名气可比我和火折子都大,你师父难道没跟你说过他的事吗?” “没说过。” “颜知讳是我和火折子的同门,他那一对玲珑窍又名通天眼,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不但能探人过往还能未卜先知,预知前途。火折子每和他下棋必输无疑,只因他能预先知道对手下一步要做的事,也往往能将结果控制在股掌之间,百战不殆。” 柳兰溪已经毫不客气地坐在陆修静方才的位置上,他朝对面的朽月眯眼一笑,泰然道:“柳兰溪不才,虽无通天之眼,但下棋也从未输过,灼灵可愿和我对弈一局?” “有何不可?重新洗盘吧。”朽月欣然应道。 柳兰溪握住了朽月意图施法清盘的手,将之放回桌边。 “怎么?”朽月抬眸看了他一眼。 少年清眸如镜,流盼以顾,笑道:“无妨,就以这盘残局开始吧。” “好小子,你是要帮本道君赢这盘棋吗?这棋局要收官了,败局已定,你的心意我领了,但靠这颓势你是赢不了她的。”陆修静好言相劝道。 “道君别误会,我不是为你下棋,我是为自己下棋。” “不错,年少轻狂,有本道君当年的几分影子。”陆修静夸别人的同时不忘不忘夸下自己。 柳兰溪夹起一颗白子放与眉心平齐,笑意盎然:“灼灵,若我赢了你,可否答应我一个条件?” “好啊,年轻人,本尊欣赏你的狂妄,你倒说说你有什么条件?”朽月成竹在胸,对赢这局棋势在必得。 柳兰溪欣然落下一子于棋盘空点处,语气强硬:“灼灵,若我赢了,以后不许你衣衫不整地随便与其他男子共处一室,如何?” “这算什么条件?” 啪嗒一声脆响,朽月弹过一子飞入棋盘,截住了对方的气。 “这对我很重要。”柳兰溪再落一子切断其右下角的棋筋。 “小子,你是对本道君有意见啊,我没事找她下棋碍着你什么了?你惹上我了知道吧?” 陆修静站在柳兰溪身后,掏出飞刀在他的一头秀发上比划了几下,大有准备让小道士改行当和尚的打算。 “道君,男女有别,何况你还是个道士,深更半夜跑到女子房间找人下棋怕是不妥吧?”柳兰溪无视陆修静在他头上赤果裸的挑衅。 “有何不妥,本道君向来不拘泥于小节,再说我跟她几万年的交情了,就算睡在一屋也实属正常。” “去你的!本尊可不稀罕跟你睡一屋,说梦话跟人弹棉花似的,令人聒噪!”朽月再落一子回杀,示意柳兰溪:“该你了。” 柳兰溪将棋子猛然紧握,抬头看着两人:“所以你们还真睡过一屋?” “本尊不也与你睡过一屋,有何计较的?”朽月眼睛在意着棋盘逐渐处于劣势的黑子。 陆修静咂舌道:“小伙子,你竟然敢和她同睡一屋,不要命啦?上次我跟她呆一晚差点丢了老命……” 他正打算滔滔不绝地抱怨一通,乍一回身,发现两人形似毒蜂尾针的视线蜇得他头皮发麻,这才闭嘴消停。 再观望棋局,黑白两方厮杀激烈。 执黑一方大刀阔斧血斩白方蝎尾,白方利剑横断黑鹰之翼,双方龙争虎斗,势均力敌,两人精妙的战术层出不穷,攻退迂回间各不相让。 朽月暗自感叹,柳兰溪以壮士断腕的气魄力挽狂澜,用一招险棋成功救白子转危为安。暗布一道奇兵在四方棋盘之间游刃有余,不得不说这少年的手段颇为老成和高明。 酣战良久,黑白两军损收掺半,黑子大势已去,白方后来居上巧夺利势,最后终于虎穴得子胜得此局。 陆修静观战途中扛不住睡意眯了半会,睁眼醒来便见胜负已分,惊得他把拇指往柳兰溪面前一翘:“不可思议,小子,你居然赢了!” “灼灵,你输了,请务必遵守承诺。” 一枚黑子悄然从朽月指间滑落,她难以置信地看了少年一眼,才知何为顾盼生辉。 少年转眸相视,耀眼的眸辉灿如繁星,他一笑,整条银河皆暗淡如尘。 胜利者的快乐最是能刺痛输家的神经,朽月心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闷击,到底心有不甘,却也无济于事。 “伏局。” 朽月扶额,指着门对陆修静下逐客令:“愿赌服输,陆修静,你不能呆在这了,出去吧。” 陆修静:……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 “你不也是道士吗,要走一块走!”陆修静揪起柳兰溪的袖袍欲往外拉。 柳兰溪笑吟吟地瞧着陆修静,用袖子划开自己与他的界限:“自然是除我以外了,道君以为呢?” 见陆修静还在原地耍赖着不走,朽月索性素手驱焰将他推出门外,好心送了他一程。 待他回身准备抗议,嚯,大门被反锁了! “哼,这小道士别不是专门来离间我俩的吧?这情况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本道君在她这何曾有过这样的冷遇?!气煞我也,须得喝上几坛佳酿来解解这口心头恶气不可!” 言出必行,于是陆修静恨恨地下楼找老板娘点了十几坛店里最贵的酒,然后记在朽月账上。 “你有话对本尊说?” 房中,朽月皓腕一扫,将棋盘上星罗密布的黑白棋子尽归棋笥之中,柳兰溪会意,拈一子于棋盘天元处。 “确实有话想说,但还是先下完这盘棋吧。” “怎么,又想和本尊谈条件?本尊不喜欢拐弯抹角,有什么话想说便说,哪有那么多顾忌?” 朽月实在受不住他吞吞吐吐的脾性,也不想费心揣测他人难懂的心思,不耐地掀一黑子掷地有声地落定棋盘上。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灼灵都不要讨厌我。”柳兰溪眼神哀怜地注视着朽月,这话不知是乞求还是命令,说得让人不明不白。 “何出此言?” “这是赌约,灼灵可否答应?” “换一个吧,怎生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小道士,你是觉得本尊输不起么?” 朽月的身子歪在桌沿上,伸出两指轻巧一挑,把柳兰溪手上要下的白子拢入掌中。 柳兰溪看着被抢走的那枚棋子愣了愣神,又从棋笥中另拿了一枚。“我目前只有这一个要紧的愿望。” “这样吧,若这局本尊再输,本尊就替你把师父找回来。”朽月擅自替柳兰溪换了一个自认为十分合算的条件。 “依灼灵所言便是。不过目前胜负未分,灼灵未必会输我。我倒是很好奇,灼灵要是赢了,想让我做什么?” 柳兰溪微微起身,侧首向前,作出了附耳聆听的轻佻姿势。 少年这样的举动像极了昔日尤为擅长拨雨撩云的莫绯,偏又生了副与他相同的绝色面容,若换作常人,还真吃不消他的几下刻意蛊诱。 朽月定了定差点因失足而慌乱的心神,慌忙把手中的棋子下了出去。 “本尊想拿回你称呼我名讳的权利。” 这时柳兰溪惊诧地提醒道:“呀,灼灵,你下错棋子了!” 朽月这才如梦方醒,发现自己竟将抢来的白子下了出去,然而落子无悔,也只得强装镇定:“本尊是故意让你一子!” “灼灵可真是体贴。” 柳兰溪笑得很欢,眸子清澈而灵动,眼里似养了两条活蹦乱跳的金鱼,这鱼跟真的一样…… 不对!他眼里真的有鱼! 朽月瞳孔蓦然缩紧,她迅即用手攫住他的下巴,将这张脸禁锢在五指之间。 她微微眯着眼,俯身上前去仔细端详那双异样的眼睛。 柳兰溪如一只被猎人擒拿在手的可怜兔子,面对如此暴力简直挣扎不能,只好束手任其蹂/躏折磨。 为了更好的迎合猎人,这只弱小无助的兔子还主动投怀送抱,这份视死如归的精神简直令人潸然泪下。 “柳兰溪,能将本尊放开么?或者本尊该改口叫你莫绯?” 朽月被紧紧抱在一个结实的胸膛中,一手被束缚,一手还保持让人误会的挑颌撩拨的姿势。 这两人显然无心对弈。 “你早就知道了?” 柳兰溪没有放手,反而力道加深了几分,唯恐自己一松手会再次让她逃走。 两人动作缠绵尤甚,朽月犹然未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一开始不确定。因为你身上没有半分魔气,原本我还一直纳闷,直到方才偶然瞧见你眼睛里养的那两条赤蝶鲤。这种鱼乃是我灵族至纯至净的圣物,能隔除抵御魔气,灵族曾用此物来防止邪魔入侵。” 柳兰溪眨眨眼,“真是瞒不过你。” “但据本尊所知,赤蝶鲤早已消亡于世间,你又哪里寻得?哦,我忘了,灵祖昭妤身上还带着两条……原来你真的去过冥界禁地!说说吧,你大费周章地隐匿身份究竟意欲何为?” “不为何,若非让我说出个缘由,那只是不想让你厌恶我罢了。” 柳兰溪将头埋在朽月的颈窝间细细嗅闻,说完伸出舌头在她耳垂上轻轻上舔舐一口。 朽月冷不丁地打了个寒噤,一把将这不正经的道士推开,她摸着濡湿的耳朵气得浑身颤抖:“离我远点,本尊差点着了你这只魔头的道!” 柳兰溪喜滋滋地捡起朽月不经意掉落的外袍,想为她披上,奈何朽月避之不及,只用个凌厉的眼神就逼退了他。 “灼灵,你耳朵好红!” “你……”朽月气得说不出话来 “呵呵,安心吧,跟你玩笑的。” 柳兰溪捂嘴偷笑,恍惚间又恢复了少年顽劣的本性,仿佛适才只是闹了个小小的恶作剧。 朽月心中狐疑,除了柳兰溪承认自己是莫绯承认得这般干脆有点古怪之外,两人样貌虽长得一般无二,但他们的心性却截然不同。 莫绯心思缜密,柳兰溪心惠如兰,这本是可相通之点,但也并非全然如是。 柳兰溪比之莫绯,如婴儿之未孩,多了份明净的稚子之心,这点作假不得,也是两人最根本的区别。 换句话说,莫绯是魔,这点毫无争议,他魔心魔性,能一眼看出底细。 但要说柳兰溪是魔,怕是没人会信,一是他伪装得过于完美,二是他几乎没犯下杀戮,甚至不愿沾上任何血腥,心有慈悲,也有所爱。 “莫……罢了,本尊还是叫你柳兰溪吧,听着怪别扭的。”朽月镇定下来,将刚才的事归咎于小孩任性的玩闹。 “本尊与你说正经的,你说你是莫绯,但是莫绯已经死了,那么你是他本人呢,还是他的转世呢?不对,魔类不能投胎,没有转世——所以你到底是谁?” 柳兰溪仍旧过去为朽月将衣服细心披上,头也不抬地答道:“灼灵,你还是叫我柳兰溪吧,我喜欢你叫这个名字。庄周与蝶,莫绯的确已经死了,我们好似梦里梦外的两人。柳兰溪可以是莫绯,但莫绯未必是柳兰溪。” 梦境回转?蝶死庄周醒?真是荒谬至极,信他才有鬼! 朽月敷衍道:“哦,那可有真够复杂的。本尊这人没什么优点,唯独恩仇记得最清。我欠了他很大的人情,既然你说你可以是他,那欠下的这个人情就该还你。还了你,以后便互不亏欠。” 闻之,柳兰溪眼里的双鱼雀跃欢腾,两抹红影流连,游乐忘归。柳兰溪对鱼轻声呼唤:“乖,快回去。” 说完他将眼一闭,再睁开时两条红鲤已经游走消失了。 “赤蝶鲤不好养,它们只存活在清澈干净的地方。能以双目作为溪湖养鱼的,你还是这世间第一人。”朽月不得不叹服眼前这位敢以双目养鱼的怪胎。 “所以,灼灵,你打算如何还我人情?” 柳兰溪一脸期待地看着她,那模样就像等糖吃的小孩,而面前就是一块糖人。 朽月正襟而坐,字句铿锵有力:“你邪性未泯,若哪天你做了丧天害理的事,本尊定会亲自了结你。” “那要是我至此从良呢?” “以后你的命便由我护着。” 怪这坚定的誓辞感人至深,柳兰溪呆立原地不禁双眼莹润。 朽月怕他下一刻泫然作泣,忙止住他:“你敢哭试试,本尊最讨厌别人哭了!” 她又挨了个结实的拥抱,这感觉并不讨厌,甚至还有种莫名的欢喜。 只听柳兰溪带着哑音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灼灵,我想还俗,现在就想。” 第56章 失窃 第二日,朽月下楼的时候便看见陆修静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不用问也知道这老家伙八成又贪喝了一宿酒,脚边全是东倒西歪的酒坛子。 她走过去摇了摇他,陆修静睡得正酣,让人摇两下后半身直接倒了下来,倒在了朽月怀里。 柳兰溪正刚好下来,以最快的速度从朽月怀里接过了陆修静,别样关切道:“道君,你醉了,我扶你回房吧?” 陆修静最听不得别人说他醉,一个激灵从梦中惊寤,挣扎而起:“什么醉了,本道君可是酒中枭雄,号称千杯不倒!” 朽月结完账走过来冷着脸:“陆修静,你还取不取水了?” “取啊!这就走,噢,先等等!”陆修静转头朝柜台喊道:“老板娘,帮把我的葫芦加满酒……” 说着他摸着自己的腰间找了半天,奇怪道:“咦,我葫芦呢?” 陆修静到底还是把那个随身携带的酒葫芦给弄丢了,他愁眉苦脸地倚着朽月走在小镇的街道上,疾首蹙额道:“一定是有人偷了我的三宝葫芦,唉,我得占一卦,看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毛贼干的!” 朽月戏谑道:“就你那破葫芦能值几个钱?白给人都不要,谁会惦记你这东西?” 柳兰溪一声不响地跟在两人的后面,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陆修静放在朽月肩上的手。 这时陆修静随手掐了一绺朽月的发丝从中拔了三根,再将发丝绕于剑指之尖举至眼前,掐了一根剩下两根。 朽月并未制止,对此好似习以为常了。 “道君,你在做什么?”柳兰溪黑脸斥责道。 “嘘,别吵,本道君在占卜呢!” 陆修静闭目凝神半息,少顷恍然大悟道:“哈哈,我知道了,原来是那两个女毛贼!好家伙,上次跟本道君讨蛇不成居然改用偷!可惜她们千算万算,没算到这蛇在本道君的八卦铜镜里呢!” “道君什么癖好,就不能用自个的头发么?” 陆修静得意地掏出镜子在手中抛上抛下,亲昵地揽过朽月的肩膀往身边靠,不以为意道:“我和火折子不分彼此,她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她的。哎,我说你这家伙哪来这么大意见,她都没说什么!” 不分彼此?柳兰溪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出门之后,街上走来一个中年妇人,经过陆修静身旁时张手便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刮子,所有往来的行人都好奇地看向这边。 陆修静捂着生疼的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妇人:“素不相识,你、你、你好端端的,你打本道君作甚?” 这妇人也不是好惹的货色,她撸起袖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陆修静唾骂道:“我呸!你个不要脸的臭道士,居然在大街上对一个良家女子搂搂抱抱,简直世风日下,不成体统!你知不知道害臊这两个字啊,天下道士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我不打你打谁?” “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何况你还是个道士呢,怎会这般不知羞耻?”又有个声音义愤填膺。 “一派胡言!本道君光明磊落,岂是你们口中的那种人?”陆修静甚是苍白地辩解道。 越来越多的人围观了过来,纷纷对陆修静的行为指指点点。 面对众口铄金,陆修静百口莫辩,他无缘无故地挨了一记耳光不说,还背上了风流道士的骂名,此刻真可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朽月见状离他远远的,免得自己也被无辜牵扯。她无意间一回眸,瞥见身后之人眼波中涌现两条细瘦的红鲤,两抹若隐若现的红光尤为惑人。 原来是他搞的鬼。 发觉有人注视,少年眨了眨眼,两条幽灵似的鲤鱼瞬息隐入那深不见底的水眸中。 柳兰溪报之一笑,眼睫温柔地眯着,心情看起来十分惬意。 在嘈杂的人声中,他安静地沐在清晨的曦光里,仿佛世事纷杂无扰,清荷独立。做完坏事之后还有如此气定神闲,是他柳兰溪没错了。 朽月气息微滞,恍若未觉,偏过头去若无其事地当个看客。 “本道君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哼,火折子,我们走!” 陆修静实在招架不住悠悠众口,使了个法术将众人定在原地,赶忙催着朽月离开了是非之地。 —————— 在某处被风化残损的一截城墙下,湘茵元君正鼓捣昨晚从陆修静怀中偷来的酒葫芦,她揭开葫芦盖把葫芦往下倒了几下,空空如也,连滴水都没有。 湘茵懊恼地把葫芦一丢,郁闷道:“我们被陆崇道君骗了,这葫芦里哪有什么白蛇,千里迢迢地追到这穷水苦地,结果害我白忙活了一场!” “元君,偷窃之事非君子所为,为了一条素不相识的蛇妖并不值当。我们还是将葫芦速速还回,以免道君事后找我们麻烦。” 冷沁花的袖底钻出一条素帛把偷来的葫芦缠了过来,收在腰间。 “我们是女子,又非君子,再说他本就答应将白蛇给我,谁知威风八面的陆崇道君居然出尔反尔,打赌输了却翻脸抵赖!是他小人在先,我何错之有?” “不过一条白蛇罢了,改日我为你捉上一条两条,元君何苦专与道君抓获的那条蛇妖过不去呢?” “怎么能一样,本元君就要那条白蛇!”湘茵固执道。 冷沁花奇怪地看了看她,“这事有些蹊跷啊,难不成元君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受不住对方审讯的目光,湘茵摸着鼻子含糊其辞道:“我就是看着那条被泡酒的白蛇可怜嘛……唉,算了,不瞒你说,前阵子我去月老阁逛了一圈,顺道查看了自个的姻缘。没错,那条白蛇正是本元君苦苦寻觅的命定之人!” “元君,你说谎的时候喜欢摸鼻子。还有,上次你说你的命定之人还是条龙呢,这回怎么就变成蛇了?”冷沁花面无表情地戳穿她。 谁不知道湘茵元君除了热衷各大仙门秘史外,还喜欢坑蒙拐骗,胡诌的瞎话张口就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的命定之人是龙啦?沁花,是不是你记错了?”湘茵抵赖道。 “上次遇见言仪和黎魄的时候,您说了句‘此二龙必有一龙是本元君的命定之人’,您可还记得?” 湘茵颇为尴尬地掩唇干笑:“哈哈哈,好像是有说过,你记得可真清楚!哈哈哈……” 冷沁花莞尔一笑:“元君的每一句谎话我都耳熟能详,所以您还说老实交代吧。” “唉,有什么事真是一点也瞒不住你!” 湘茵兀自仰天叹气,抒发完感叹后垂头收敛起了神色。 “之前本元君下凡历练,阅了些凡尘百态,也尝了些世间辛酸,还懂了些自然因果。说起来那条白蛇你也认识,他就是我们在人间遇到的那条没心没肺,有情有义的白蛇妖,顾之清。” 冷沁花惊疑不定地看着湘茵,追问道:“等等,元君,我被你说糊涂了。顾之清我当然认识,但你说是我们所遇到的,可在人间时,我何曾见过你?” 湘茵继续道:“当时我遇难受伤,损了仙元,后来躲进了一个凡人女子身上修养,也与她一同经历了场累及身心的悲欢爱恨。冷姐姐,我这般唤你,你可想起来我是谁?” “你……你是茵茵!我以前与元君并不相识,之前一直很疑惑为何元君会来天牢救我,原来如此!” 冷沁花眼中泪光闪烁,怅然道:“唉,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原来你我本是一道苦渡红尘的患难姐妹,谁知泊岸不成,中途却双双溺于千丈苦海,不得救赎。” 湘茵生性达观乐天,见状安慰道:“也没那么惨啦,又没死人,我们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吗?你我上次分别之后,我被奸人刘河安所害,顾哥哥也是为了帮我报仇才落入陆崇道君手里。湘茵虽不是什么君子,但也知道知恩图报,若不还了顾哥哥这份恩情,我心难安。” “沁花别无所长,唯情字最是看重。我定帮元君了却这个心愿,再说顾之清也是我的朋友,我更不能见死不救。元君,我们去找陆崇道君认错求情吧,将个中原委说清,他一定不会不讲理的。” 事关脸面,湘茵苦恼再三,终于点头同意。 持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悔过之心,两位命运多舛的女仙拿着偷来的葫芦一路飞奔回去。然而还没到达目的地,在折返的途中被弥漫蔽天的黄沙拦住了去路。 荒漠多风沙本是常见,但会传出金鼓甲马之声的风沙实属罕见。 湘茵和冷沁花以纱绢遮面,顶着扑面而来的滚滚黄沙侧耳细听,果然上空有战马嘶鸣,金戈铠甲的声响。 但西境向来太平,自上次神魔之战后便无人问津,荒凉且安定,可以说如今这块土地贫瘠得连妖魔都嫌弃。 “我们上去看看到底此地有何怪异……啊呸!”湘茵冲着冷沁花张嘴大喊,谁知话还没说完便吃了满嘴黄沙。 放眼四至,黄沙笼罩方圆千里,没有其他路径可绕,冷沁花点头同意,于是两人携手迎着灼热的沙浪向上空飞去。 天上比地面好不到哪去,也热得跟搁蒸笼似的,但视野到底清楚了一些。 第57章 西焦赤皇 远处旌旗摇动,上千名大汉骑着高头悍马,身披胄甲,手持长戈立于高空,其中另有两排金鼓阵队打头击鼓,鼓声震耳欲聋,士气高涨。 军队前有位手持银晃巨斧的刚猛神将,此人目珠圆瞪,脸阔嘴宽,除却体形壮硕外体毛还格外旺盛,在全身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长势大好,特别是其胸前那浓密的一簇。 此猛士骑着一匹银纹花豹,周身散着一股肉眼可观的腾腾热气,手里握着巨斧对下界乱挥一通,这场沙暴便是由他所搅动的。 只在云层中远远望了一眼,湘茵不免吓得连连惊呼:“我的乖乖,那不是西焦赤皇柴鼎耀么?他怎么会在这?哎呀,我忘记这里是他的地盘了!” “元君,你们认识?”冷沁花抖了抖衣袖上的黄沙问道。 “不算认识,一面之缘罢了。这柴鼎耀可算是神帝级别的人物,和中武神帝贺斩,朽月灵帝,还有陆崇道君是一挂的,但名气不怎么样。他是上古九帝神中居于西边的赤皇,掌热暑,管辖西境一带。奇怪了,他不在炙漠城呆着举兵来这里做什么幺蛾子哦?” 听见在云层中有人小声嘀咕,柴鼎耀那边云头瞧了眼,旋即声如旱雷地斥问道:“谁人躲在那处,给本皇滚出来!再不出来本皇斧子可要劈过去了!” 受不住威胁,湘茵也没好意思再躲,拉着冷沁花乖乖钻了出来,将面纱扯下规矩地上前行了个礼:“小仙湘茵见过赤皇!” 柴鼎耀见是两位女仙,倒还知道抱拳还了一礼,咧嘴呵呵笑道:“本皇还道是谁,原来是湘茵元君,少见少见。不知两位仙子来我西境有何贵干?” “我们姐妹相约游历四方,正好经过贵宝地,若有叨扰之处还请见谅。不过赤皇,您带着如此声势浩大的兵马是准备和谁开战吗?”湘茵在说完客套话后适当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不瞒元君,本皇听说那恶神朽月要来折阕池,于是赶忙带着兵马前来阻击!哼,那厮若想去折阕池,必定经过此处,看本皇这次如何一雪前耻,今日势必要拿下这恶人!” 柴鼎耀胸有成竹地捏了捏拳,怒火散发成白烟从脑袋上嗡嗡地冒出。 湘茵在柴鼎耀面前矮了一截,抬头看他时没见着对方脖子,倒是近距离欣赏到了他颇为茂盛的胸毛,顿时出神。 “赤皇与朽月灵帝也有过节吗?” 冷沁花因鲜少关心神界纷争,故不太理解这位西焦赤皇为了个人恩怨要做到这般夸张的地步,不惜发动兵马只为捉拿一个灵帝。 柴鼎耀被踩了底线似的火气冲天,脑袋上渐熄的白烟又开始突突地冒个不停,瞬间炸毛道:“他娘的棺材板板,岂止有过节,本皇与朽月不共戴天!” 冷沁花不知自己为何会惹这糙毛大汉生这么大的火气,心中不免忐忑,正欲问清何故时,身旁的湘茵偷偷拉了拉她的衣角提醒她不要再问了。 湘茵转头对柴鼎耀露出略微尴尬的笑:“实在抱歉,我这位妹妹不太懂事,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赤皇见谅!” “罢了罢了,你们还有其他事吗?” “没事没事,我们姐妹就不打扰您了,这便告退!”湘茵带着冷沁花赶紧开溜,以免惹上是非。 是非不想惹,但热闹还是想看的。 两人还没飞多远就停了下来,湘茵找了个视野通透方便观战的位置,而后任意捏了个云团将两人包裹其中,两双眼睛不约而同地从云缝里往外窥视。 “这位西焦赤皇脾气也怎的这般暴躁?这些武夫性格不好是通病吗?”冷沁花两手抱胸耿耿于怀道。 “也不尽然如此啦,柴鼎耀这人嘛丑是丑了点,对女人一向是比较客气的,当然了,唯独除了朽月灵帝之外。” 冷沁花心有余悸地看着远处骑在银纹花豹上的大块头,不解地问:“他到底和朽月灵帝有何瓜葛,怎么我一提到她就变成脸红脖子粗要吃人的模样?” 湘茵听后哑然失笑半天,良久后她才拭去眼角的泪,忍俊不禁道:“哈哈,那是因为你刚好踩在他的雷区上!你别看他这样,以前柴鼎耀可是神界出了名的老实憨厚,但坏就坏在这点老实憨厚上!” “怎么说?” “某天啊,一顶大大的绿帽子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正好往他脑门上砸——他那刚过门的美娇娘跟别人跑了!听说还是在成亲当天跑的。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个荒唐的笑话闹得尽人皆知,他头上的那顶绿帽子一戴就是几万年,搁谁谁的心情能好?所以这人性格变得十分偏激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那美娇娘又不是灵帝拐的,犯得着如此嫉恶么?” “诶,别说,还真就是灵帝她老人家拐的!” 湘茵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卧在云中,在冷沁花不可思议的目光中接着道:“没想到吧?灵帝虽不招男人喜欢,但是她的女人缘素来很好。” 冷沁花双眉颦蹙,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可能,柴鼎耀娶的那位美娇娘不知道她是女人吗?” “当时应该是不知道的,听人说灵帝当时穿了一身男装,要是因此而闹了乌龙也不稀奇。啧啧,你是没见过灵帝扮成男人的模样,那可绝对堪称翩翩浊世佳公子,连我见了都想嫁!可惜人家是个女的,对咱也没兴趣呀!”湘茵越说越有种悔生错了性别的惋惜。 冷沁花不禁想起了在凡间那场盛大的晚宴,朽月似条水墨游龙闯进众人视野中,那时候,她是白王伊白陌。 初见时,她傲睨朝野,不惧庙堂之上的邪魔绯帝,独揽天下之倾慕却不耽溺于酒色。 再见她时,深夜独会杜胥远,替他指点江山,谋划天下。 她鼓动杜胥言发动政变,两人里应外合对付昏君莫绯。 冷沁花虽对此举耿耿在心,但不得不说她确实假借杜胥远之手行了一步妙棋,不仅动摇了莫梁国的根基,还为后来的伊国锚定了定鼎之势。 这样举步从容的帝王风范也独此一家,无出其右了。 “是么?我在凡间也见过朽月几次,怎没你说的那么夸张,成日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冷脸,哪里讨女人喜欢了?”冷沁花言不由衷道。 天空热浪滚滚,气温蒸蒸日上,亏得两人躲的云团厚实才免于中暑,事实说明看热闹也需付出代价。湘茵用手扇风道:“非也非也,现在的女子都喜欢这种冷漠霸气款,遇美色/诱惑能坐怀不乱,不恋万花独取弱水一瓢,看似薄情实乃深情有意。哦,灵帝真乃我的天菜也!” 冷沁花鄙视地瞅了眼湘茵,无情地道出了真相:“上次我记得您还说过‘温柔体贴款的也很招女子喜欢,不仅和言善笑如沐春风,而且温润如玉待人有礼,细致体贴的多情郎是居家度日必备良选。’这会怎么又觉得冷漠霸气款的合心意了呢,是温柔多情款的不够好么?” 湘茵语塞,一时无法做出取舍,太难了!就不能都要? “或者说您只是单纯地看脸呢?”冷沁花一眼戳穿。 湘茵赧然一笑,用食指放于唇边‘嘘’了声,命她切莫再多言,并牵强地解释了一句自己绝对不是个花心的人。 两人躲在空中等了多时,终于在快被烤成鱼干时,那慢悠悠的三人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陆修静没了葫芦坐,愣是要跟柳兰溪挤在一把剑上,朽月则在前边一直飞飞停停,不时地催促身后作死胡闹成一团的两人。 湘茵蹿出云层,好心拦住了御火疾驶而来的朽月,挥着两手大声呼喊:“灵帝,莫再往前了,就此停下吧!” 朽月见有人拦路只好骤停于前,定睛察视,原是那日来千茫山找陆修静的女仙,惊异道:“小元君,何事拦我?” “嘿嘿,灵帝,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湘茵先热络地打了个招呼,提醒道:“赤皇带了几千兵马气势汹汹地守在前边专门堵你呢,建议你们还是改道吧。” 朽月出乎意料地回了一句:“什么,你说柴鼎耀那个糙毛汉在前边堵我?” “千真万确呀,刚才我还见着他了。”湘茵恳切道。 “呵,我说怎么感觉越来越热了!也罢,本尊且去会会他。麻烦你等在这传话给后面那两个道士,让他们先去折阙池,待本尊修理完那根热棒槌再与他们会合。” 朽月吩咐完毕便冲进了漫天黄沙之中,背影透出一股飒爽坚毅,大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这画面,在湘茵元君的脑海中深刻地烙下了一位活脱脱的热血女帝形象。 “元君,你发什么呆?”冷沁花在湘茵的视野前方挥了挥手,拉回了她神游的视线。 湘茵呵呵痴笑道:“你不觉得灵帝看起来有点帅吗?” “是有点。”冷沁花同意道,感慨了一句:“她是天生的帝王,后天的恶神啊。” 没过多久,那片黄沙笼罩的地方传来了兵戈角斗声,柴鼎耀愤怒的叫骂声,以及无数神兵呼天抢地的嚎啕声。 可惜风沙迷眼,加之视野混沌,故无法近距离看清战况,直教湘茵大呼可惜。 第58章 打闹 柳兰溪离开千茫山时将他师弟的佩剑带了出来,本来以他现在低微的修为御剑速度就慢,谁想身后还没脸没皮地挤进来个人,更不消说拉低了安全指数。 一路上长剑摇摇晃晃地吃力拖载两人已是极限,更甚的是剑上站立的两位还争吵不休,你推我攘好不和睦,结果这把剑上的两只蚂蚱两相折磨了许久。 “我说道君,我一个连仙法都不会的人,御剑术也才刚学会,你怎么就好意思搭乘我御行的剑呢?”柳兰溪嘲讽道。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本道君这是替你师父指点你,只有遇到逆境才能进步,才有机会寻求突破,你看看你的御驶能力是不是比刚才好多了?” “并没有,比之前更慢了!道君,你害我看不见灼灵了,能下来自己飞吗?”柳兰溪竭尽友好地请求。 谁知他身后的陆修静将脑袋一横,撒泼道:“我不!一个人飞多无聊啊,你这不是还挺宽敞的么?哎呀,我知道,本道君辈分高出你许多,你不要感到压力嘛,你应该感受到荣幸才对,这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 柳兰溪:“道君,除了你的沉重,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你这孩子太不会聊天了!” “前面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道君,你没发觉周围气温越来越高了么?” 陆修静一直在跟柳兰溪扯皮,没注意前面的情况,经柳兰溪提醒,这才注意到四周的状况。 他伸长脖子远远眺望,只见迎面飞来了两位女仙,正是湘茵和冷沁花。 冷沁花本准备将腰间的葫芦递还原主,忽一看剑上的柳兰溪便瞬间柳眉倒竖,抽下葫芦扔给旁边毫不知情的湘茵:“元君,葫芦你还给陆道君,我还有私怨要解决!” 她方说罢要事,手中素帛飞掷而出,一条白练贯穿碧空,直击柳兰溪所在方位。柳兰溪见势偏头一避,轻软的素帛瞬间把他身后的陆修静缠成了个紧实的粽子。 眨眼的功夫,陆修静无缘无故被捆成一团,不免气道:“我说你们两个女神仙也太不厚道了,偷了本道君的葫芦不说,还专程回来挑衅是吧?哈,你们哪里是毛贼,你们简直是抢匪啊!说吧,这回又看上本道君身上的什么东西了?” 湘茵见这情况也懵神了,忙摆手解释:“道君误会,我们真的只是想还你葫芦的,我那妹妹莽撞了些,你原谅她罢!” 冷沁花见绑错了人,既而松开白帛转身朝着柳兰溪追打而去。她心头似有难解的深仇大恨一般,出手招招没留什么余地,让呆立原地的湘茵和陆修静咂舌不已。 “道君,您的葫芦。”湘茵恭敬地哈腰逞上东西,“嘿嘿,您大人有大量,念小仙初次犯错,且知错能改的份上就原谅我们吧,我们当真有苦衷!” 陆修静见湘茵诚心实意来道歉,故也没多加为难,只把葫芦收回系于腰间,“好说,看在你还算知道悔改的份上,本道君这次便宽宏大量原谅你了。” 湘茵闻言喜笑颜开:“多谢道君宽宏小仙!” “现在可以说说你的苦衷了吗?” “是是,不瞒道君,其实小仙也是为了报恩才偷您葫芦的。那条白蛇于我有恩,昔日他所犯下的杀业实由小仙所引起,这条蛇情深义重而并非滥杀无辜,还望道君明察。陆道君,小仙在此想为他求个情,您就把他放了吧?” 等陆修静理清了里面的个中因果却犯了难,他掏出怀里的八卦铜镜无奈道:“大姐,现在不是我不肯放蛇,而是那条白蛇被柳兰溪那小子装进了这铜镜之中,本道君研究了很久也不得其要,那条蛇恁是凭空不见了!” 湘茵接过铜镜揣摩敲打一番,须知解铃还须系铃人,遂对着旁边被冷沁花追打躲逃的柳兰溪喊道:“喂,那位俊俏的小道哥,可否告知让白蛇从镜中出来的方法?” 柳兰溪刚刚躲过冷沁花长绫的纠缠,此刻正以一足踩在竖立的长剑剑柄之上。几片浮云悠游而过,身形灵巧如燕,轻盈如羽蓬。 听见有人在叫他,用余光看了湘茵一眼,笑曰:“当然可以,不过能先让这位姐姐停下来吗?” 两人正在搭话的间隙,冷沁花又拂出四道白绫精准地缠住柳兰溪的四肢,忿然道:“绯帝狗贼,休得多言,往日恩怨今朝一笔清算!” 柳兰溪笑颜不减,面对冷沁花的咄咄逼人不恼也不怒,“这位仙子姐姐可有什么误会,我是千茫山朝尘观的道士柳兰溪,可不是你口中所说的那位绯帝。” 言毕,旋即他提足勾剑,将绑缚在四肢上的白绫绞了个粉碎。 冷沁花嗤笑一声:“哈,邪魔修道?真乃滑天下之大稽!你以为我会信?”言罢婉转身姿又甩出一道白绫乱削,逼得柳兰溪退至湘茵身后躲藏。 柳兰溪对湘茵以利诱之:“黄衣服姐姐,你还要不要你的小白蛇了?想要的话叫你朋友快停手。” 这话效果立竿见影,湘茵一手抓过白绫制止冷沁花:“沁花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这位小道哥仙风道骨的,一看就是纯良的仙门子弟,哪像什么邪魔歪道?有什么话不能心平气和地说吗?” “元君,你千万不要被他的外表骗了,我在人间的时候见过这个祸乱苍生的妖帝,他杀起人时可不是现在的面相!” “这位小道哥是跟朽月灵帝和陆崇道君一块来的,他要是妖魔,你觉得那两位会放过他吗?” 湘茵据理力争,转头去问不打算插手此事的陆修静:“道君,好歹你和他一块来的,你不说句话吗?” “第一,你看这小子法术练得稀松,一定是平时不求上进,躲在道观里浑水摸鱼,打死了就打死了,没什么好说的。第二,本道君也觉得这小子来历不明呀,他周岁时我为他卜了一卦,卦相为阴,说他应远离修仙之途,否者灾祸将至。第三,他老是在背后阴我,我凭什么替他说话?” 陆修静将两手插入袖中,高高昂起他那骄傲的头颅,一副事不关己的悠闲状态。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冷沁花指着柳兰溪质问道。 柳兰溪摇头叹息:“唉,现在神仙做事怎都这般不严谨,口舌罪乃是大过,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就断下妄言实在有失水准。如果诸位仍然觉得我是妖魔,那我也不反抗了,任凭处置便是。但如果我真是一介普通凡人,诸位无端诬赖我的清白,这又当如何呢?” “我觉得这位小道哥说得很有道理。沁花,你有证据吗?”湘茵问。 冷沁花一时无言,只好默默收回白绫作罢。 陆修静火上浇油的愿望被浇灭,故没趣地嘟囔了一句:“我的卦象是不会出错的。” 柳兰溪踩着长剑飞到陆修静身旁,伸出一手示意他上来同乘,“道君,都说天道无常,世事难料,命运这东西谁也说不准。要不,有空你再帮我重新算算?” 这突如其来的示好让陆修静受宠若惊,拍拍葫芦推辞道:“我有葫芦了。” “不好!风沙越来越大了,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避!”湘茵远眺即将席卷而来的沙尘暴忧虑道。 只见漫天黄沙中火光四起,无数残甲断兵屁股冒烟往四处奔蹿,混乱中纷纷仓皇逃生,其间偶然听到柴鼎耀爆了一声响彻天地的粗口:“朽月你个乌龟混蛋王八,老子去你的祖宗姥姥!” 柳兰溪蓦然回首望去,不由眉头深锁:“那边怎么了?” 陆修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跳上长剑,对他大声催促:“别愣着了,赶紧逃,柴鼎耀发起疯来可跟狗似的!” 这时,一把巨斧从天劈下,轰隆一声恰似无数道天雷齐响,巨大的裂帛声从地面清晰传来。 顷刻间地动山摇,天色骤变,沙尘笼日使得寰宇黯淡无光,令人恍若回到了天地初开时的混沌之中。 “要死了,柴鼎耀狗急跳墙,居然用了开天斧!祖宗,你能快点吗,前面两位女仙都跑没影了!”陆修静揪着柳兰溪的肩头摇晃不已,为他的乌龟速度感到焦急。 谁知柳兰溪突然调转了方向:“我要过去带灼灵走。” “祖宗,你可别去添乱了,你有担心她的功夫还不如先担心担心自个吧!不跟你扯了,赶紧让开!”陆修静夺过了这柄谁上手都能使唤的长剑操作权,调头光速飞离此处。 四人往东飞一直飞,等到视野清明时才降落于某处戈壁。 尘土已去,开天斧的威力可见一斑,地面几百条沟壑纵横交错,连绵百里,正如无数被撕裂得触目惊心的伤口。 时值广袤无边的天际夕阳西垂,薄暝欲晚,暑热渐散。 夜晚寒凉,湘茵和冷沁花打算先在此生火歇脚,在天上奔波了一天,果然还是脚踏实地最令人安稳。 柳兰溪坐在一处土阜上远望残月东升,在夜色中,少年的身影显得清冷而孤凉。 他不说话的时候蕴蓄着某种超然物外的意念,仿佛天地只不过浩瀚宇宙中的沧海一粟,茫茫众生渺小如微尘,风吹既散。 陆修静跳进了某条沟壑中在断壁上打洞,刨土的速度堪比地鼠和野兔,不肖想这人一定在野外呆惯了,哪有坑洞就在哪过夜。 游历四海山川时,陆崇道君有时还不惜鸠居鹊巢霸占别人的领地,什么棕熊窝,蟒蛇穴,老虎洞是借宿的上乘之选。如果没有洞,他会自己徒手挖一个,露天席地是不可能的,用他的话来说出门在外睡觉必须讲究! 一个十分宽敞的方形洞穴被挖得十分规整,这个不修边幅的道士对住的要求还是十分‘挑剔’的。 他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新窝,忽然觉得可以在旁边多挖几个给其他人,于是抬起头问柳兰溪:“小祖宗,要在旁边给你也挖一个洞睡觉吗?” 柳兰溪转身跳下土阜,走到断壑边上看了眼陆修静挖的洞,深表忧虑道:“道君,你睡觉不说梦话吧?” “嘁,开什么玩笑,我再次重申一遍,本道君睡觉从不磨牙从不打呼从不说梦话!” “行,那你挖吧。” “你们要下来睡吗?”陆修静探身问上面烤火的两位女仙。 “道君,我和沁花就不用麻烦了,睡在篝火旁边能暖和点。”湘茵拒绝道,因为感觉进洞睡觉跟入了土似的,不仅晦气,而且毫无美感可言。 第59章 旧怨 已至后半夜,陆修静躺进了自个挖的洞酣沉入睡,梦话不绝于口。 要命的是这货说梦话还是用唱的,语调不乏抑扬顿挫,时而高亢时而低沉,言词时而含糊时而清晰,表情时而狰狞时而狂笑。 柳兰溪默默叹了口气,起身向前走了几百丈远才逃离他那弹棉花似的魔音,寻了处能看见月光的地方坐了下来,轻阖眼眸,享受可贵的静谧。 月色如银纱,风吹不皱相思,残忆纷纷杳杳,魂之所依处,一点缱绻清冷而已。 …… 朽月与柴鼎耀之所以交恶,确实关系到一桩前尘旧怨。 都道红颜祸水,朽月认为未免有失偏颇,应该说女人不是灾祸,而是麻烦。毫无疑问,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个大麻烦。 她虽尊为上古九帝神,但奈何人际关系不怎么样,除却陆修静,她和其他七位都或多或少有些往仇旧怨。而朽月和柴鼎耀交恶是这些人里面最匪夷所思的一个特例。 故事得追溯到很久以前。柴鼎耀是荒古西扈爵神豺须的后裔,西扈也就是如今的西焦。 他从先祖豺须处继承了一把荒古神器开天斧,以及其部族历来磕碜的相貌和体态,这种出乎境界的原生态面貌往往能够在神界中独树一帜。 西扈柴氏嫁娶困难是他们永远摆脱不了的魔咒,以至于人丁凋零,部族日趋没落,到如今也就剩下他一根光杆独苗。 而这根独苗也算给祖先争气,终于有个瞎眼的女人愿意嫁给他。此女若是相貌平平众人也都能理解,但人家不仅相貌不平庸,而且长得那叫一个瑰姿艳绝,秋波蛊媚。 柴鼎耀认为自己祖坟冒青烟了,乐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他在神界中广发喜帖邀函,想要在众神面前风光一回。 结果风光是风光了,但这光居然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绿光。 朽月当然也收到了这份喜帖,她原本不想去炙漠城凑这个热闹。 一来刚登帝位,曾招致许多不满,很多抗议的声音此起彼伏,说什么女人最高也只能坐到圣后之位,称帝之举实乃逾规越矩,不符礼法。 柴鼎耀成婚势必要请上四海仙客神宾,到时见到朽月也来参加,这婚礼岂不成了声讨大会了么? 二来朽月行事乖张,刚崭露头角便得罪了不少人,被请的众人里有不少与她结了梁子的。 三来柴鼎耀与她鲜有交集,没必要为了个毫无干系的人蹚这趟浑水。 然而陆修静是个不嫌事大的,他怂恿人有自己的一套方法——那就是软磨硬泡。 他对朽月说大家都去了,就你灵帝不去,别人会说你胆怯如鼠不敢露面,这岂不是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 还有什么婚礼空前绝后的盛大,烟花和天灯会放上十天十夜,珠歌翠舞异常精彩绝伦。炙漠城到处张灯结彩,礼乐喧天,人间过年都没这么喜庆!最重要的是听说柴鼎耀娶的新娘子艳冠群芳,他十分想看看鲜花是怎样插在牛粪上的。 最后一条理由成功地说动了朽月。 不过为保险起见朽月换了身男装与陆修静同行,如此一来,婚宴中倒真没几个人认出她的身份,只当是某位极少露面的清逸仙君。 人家女扮男装是为了图个方便,朽月扮成男相纯粹是给自己添堵。 席间,这位不知名的清逸仙君得到了不少仙子神女的青睐,这些佳人路过时向她投掷罗帕耳环无数,许多仙客都纷纷跑来敬酒结识。 这时,反而坐在她旁边的陆修静心里倒不平衡起来: “怎么弄得跟你要成亲似的,感觉你比那位新郎官还受欢迎呐!” 她真应该撕了陆修静这张乌鸦嘴。 声乐齐响,某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凤冠霞帔的新娘由四位撒花侍女缓步引进,珠帘遮容,婀娜妩媚,备受众人瞩目。 柴鼎耀满面春风,跟在新娘身边笑得合不拢嘴,他身上的礼服穿得很是紧绷,一看便知是为赴婚期匆忙赶制而成,连尺寸也小了一截。 底下众仙客在交头窃窃私语,都议论说这位新娘是为了攀附柴鼎耀西焦赤皇的身份才同他成亲,否者一位花容月貌的女仙怎么可能嫁给一个面目粗鄙的糙毛汉呢? 是时,与朽月同席的颜知讳见之瞳色骤变,冷冷地说了一句:“此女妖异,恐非仙神,以气味作掩饰不知其目的何为!” ——那会儿他还未与朽月彻底闹翻,两人尚还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此次也是两人最后一次同席而坐。 朽月也觉怪异,转身去看新娘时,只见得金珠闪耀,红唇绽笑,对方那双多情的媚眼正痴痴地望着自己。假若没众神在场,朽月有会被纵身扑倒的错觉。 神界没那么多繁文缛节,成亲无需拜天地拜祖宗,只要征得众神作个见证,然后双方宣告一些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的誓词。 柴鼎耀搜肠刮肚一番,实在想不出来那些绣言锦句,只好憨傻地挠着脑门道:“阿欢,我以后会对你很好,绝对不会让你吃一点苦受一点累,我柴鼎耀一定要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新娘则勾唇艳冶一笑,对着众宾客说道:“其实,我在找一个掳走我心的偷心贼,现在黄天不负终于找到了,这个人就在这里。” 这样的誓词惹得众人纷纷起哄,都说柴鼎耀捡到宝了娶到这样一位美娇娘诸如此类云云,气氛一片欢乐融融,唯有朽月有股不安的预感。 之后新娘被送入洞房,柴鼎耀得留下来招待众仙客,这些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灌醉他的机会。 经过一晚推杯把盏,这大汉醉得颠三倒四,差点把陆修静当成新娘意图乱亲一通,幸好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个大馒头才制止了这通闹剧。 朽月不喜闹腾早早离席。行至门外,忽有一侍女近身传了一张纸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故人相候,请君速来内院。 这种邀约多半没什么好事,朽月摇了摇手中的纸条,青火顷刻燃起,薄纸被吞没得连灰烬都不剩。 她冷睨着侍女,语气傲如寒霜:“本尊没什么故人,只有仇人若干,让她别等了,我不会去的。” 谁道还没过多久,第二张纸条又传过来,内容是:君若不来,今晚必屠炙漠城! 呵,好大的口气!朽月仍旧漠然道:“不去!” 这炙漠城的生死于她何干? 接着第三张纸条如约而至,朽月只淡淡扫了一眼,便决定跟着侍女去见此人。那张纸条被扔在地上,上面赫然写了一个‘魔’字。 朽月年少时颇为自负,最恨魔类挑衅于她,像这样主动堂而皇之找来的实在嚣张可恶,她绝无任何理由拒绝这种送死的请求。 事实上这是她最错误的决定。 侍女把朽月带到一间婚房外就走了,这时房门自动敞开,香风盈面,屋主大有请君入瓮的意思。 朽月犹疑片刻还是进去了,里面烛光摇曳,红宵帐内隐约一抹窈窕倩影。 “是你把我叫来的?”朽月问。 帐中人也不答话,只魅惑娇羞地笑着,还从帐中幽幽地伸出一只光洁无暇的纤纤玉手向朽月勾挑着,示意让她上前说话。 朽月不吃这套,转身欲走,房门倏忽紧紧闭上,门后长满了藤蔓,转瞬间枯藤遍布整间内室。 这样的情景熟悉莫名,朽月回看身后不觉意外,鬼未掀帐而出,上身仅缠裹了条红色的抹胸。 她头上斜插一支凤钗,双臂箍着金钏,笑得好生狐媚,嗔怪道:“陆道君可让我好找!” “哦,原来是你。你是不想活命了才跑来这里寻死么?” 朽月话音刚落,腰间忽有无数白色藤蔓缠绕,一晃神的功夫全身都被裹得跟蚕蛹似的。鬼未牵引着藤蔓的另一端,轻轻一拽便双双滚入了红色纱帐内。 “道君哥哥可让妾身好想,这些日子怎么都躲着人家,哎呀,宵欢没办法就只好想了这个办法……嘻嘻,没想到哥哥果然来了!” 朽月暗暗咒骂了一声,陆修静这个天杀的,好端端的看什么鲜花插在牛粪上!得,这下好了,这朵鲜花还是带毒刺的! “为何本尊烧不断这些藤蔓?”朽月在鬼未怀里挣扎着,试图用青暝炎烧断紧缚身上的白色藤蔓。 “哥哥别白费力气了,没用的。宵欢早跟你说过,白头蔓会因思念而愈加牢固,哥哥身上还残留着宵欢留下的子蔓呢。此刻哥哥怕是什么法术都使不上了,不如今夜就从了宵欢如何?” 鬼未趴在朽月的颈窝细嗅她身上的味道,未几,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了羞怯的红晕:“哥哥身上味道可真好闻,与那些臭男人是不一样的。” 说罢,鬼未尤不满足,用冰凉的玉手,如蛇蠕动般软软滑进朽月的衣领边缘。奈何藤蔓把她身下的躯体裹得严实,令鬼未无法窥探更多,魔老只好气恼地另寻他处,恨不能一股脑倾付所有。 朽月隔着一层薄薄的藤蔓也能感觉到这种令人战栗的触感,感叹男人大多受不住温香软玉的攻势是不假的,要像这般热情似火地撩拨,大概任谁都招架不住。 “鬼未!”朽月震慑性地厉斥一声。 鬼未闻言停止了动作,把脸贴近朽月的胸腔静听她愤怒的心跳声,轻声呢喃道:“哥哥怎不唤妾身宵欢了?” “宵欢,你先解开本尊身上的藤蔓,我有话与你说。”朽月尽量心平气和地哄道。 许是这一声‘宵欢’太过亲切,鬼未心猿意马地咯咯笑了起来,“不行呀,妾身若放开,哥哥又要跑得无影无踪了,到时,我要上哪儿找去?” “你多虑了,本尊只想纠正自己是女人这件事。”朽月换回了原本的女音。 鬼未被这声女音怔住片刻,兀地莫名大笑不止。 她用拳头捶打床板,笑得喘息不匀:“没想到道君为了框我竟想出这个办法,你觉得妾身会上当吗?” 朽月故意激道:“信不信由你。再者,本尊被绑成这样你也做不了什么。” 若不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四肢受限,否则朽月真想一巴掌扇醒眼前这个鬼迷心窍的女人。 朽月说到了点上,这对于鬼未显然是个难题,不解开白头蔓她不好下手,解开白头蔓她又不放心。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想起了一阵催命一般的敲门声。 第60章 吃醋 柴鼎耀被一群想要闹洞房的宾客簇拥着来到婚房外,谁知新娘的房门紧闭,怎么推也推不开。众人以为是新娘闹起了脾气,不想给新郎开门,于是那群人咋咋呼呼地在门口吵嚷:“哈哈,赤皇,新娘生气不让你进房了,这才第一天,往后可怎么办呀,哈哈哈……” 陆修静也跟着瞎起哄:“呦,看来今晚柴兄得在外面凑合一宿了!不如我们明晚再来闹洞房?” 柴鼎耀被门外的七嘴八舌说得心里烦闷,借着酒气吼道:“不让我进房让谁进房?老子就要进去!走走走,你们都闪一边去!” 他一说完众人识相地往旁边闪开,只见柴鼎耀拿着开天斧往门上用力一劈,开天斧威力惊人,大门瞬间碎成渣沫。 没了扫兴的障碍,大伙兴冲冲地一拥而进,结果就见到了这样一个不堪入目的画面:红宵帐内,一男一女似乎刚结束某种身心契合的仪式,床上的新娘衣不蔽体,显得有些神思恍惚,而她旁边的男人刚将衣袍穿上,他的脸上印着一枚新娘留下的香吻。 这一幕直接让众人炸了锅,一道绿光从天而降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柴鼎耀头上,还带自动升华光圈渲染的那种。 柴鼎耀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不可置信地看着床上这对被撞破苟且之事还面不改色的狗男女,不禁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大腿上的肉。 疼!特么是真的! “简直恬不知耻!”柴鼎耀暴跳如雷地痛骂道,抡起开天斧对着那不要脸的男子扔去。 人在愤怒的时候,扔东西的准头并不是那么好,让朽月轻松避过。 开天斧在墙体上砸了一个大洞飞了出去,朽月用余光看着一干众人张口结舌的脸,没有任何表示,整了整衣襟,淡定地从墙体上被凿开的大洞走了。 鬼未这才回神过来,忙起身去追朽月,谁料却被柴鼎耀拉住了。 “阿欢,你欠我一个解释!” 鬼未侧头白了他一眼,讥诮道:“我对长得跟野猪一样的男人不感兴趣,说想跟你成亲是假的,说喜欢你也是假的,满意了没,这就是解释!” 她甩开柴鼎耀那只粗大的手,而后化为一股馥郁的香气消失在沉寂而厚重的夜色中。 柴鼎耀失魂落魄地坐在冰凉的地上,接受众人同情怜悯的目光,以及毫无作用的安慰。 “刚才那个男人有点眼熟,好像是跟陆崇道君一块来的仙君啊!”有些人认出了朽月的样貌,纷纷讶然私语。 这话简直如雷贯耳,柴鼎耀一个激灵猛从地上跃起,抓住了正蹑手蹑脚,贴着墙沿想偷偷跑路的陆修静。 “陆道君别急着走啊,你他娘的要走也得给老子交代清楚再走吧?!” 陆修静赶紧撇清自己,狡辩道:“嘿嘿,本道君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她呀!” 一把寒光粼粼的斧子架在陆修静的脖子上,柴鼎耀正怒目圆瞪着他,恨不得将他剁成肉泥。“陆道君现在肯说实话了吗?” “说说说!你别激动,先把斧子放下!”陆修静急出一脑门冷汗。 柴鼎耀把斧子又挨近了几毫米,暴躁道:“少废话!” “刚才那个男人是朽月灵帝,真的与我无关,我也不知道她能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来!”陆修静为了保命,和盘托出好友的真实身份。 柴鼎耀攫住陆修静的后衣领往上一提,重重地将他摁在墙上:“放屁!谁不知道朽月灵帝她娘的是个女人,你当老子刚才眼瞎?看来道君不准备说实话了啊!” “他说的没错,那位男子确实是朽月幻化的。” 颜知讳在人群中站了出来,陆修静如同抓了一把救命稻草般感激涕零地看着他。 此言一出,柴鼎耀感觉自己不仅头上是绿的,连全身上下都是绿的。他喷着唾沫,用颤抖的声音问颜知讳:“所以你的意思是老子被一个女人绿了?” “你莫要多想,此事全因尊夫人而起,我只能说这么多。” 星惑仙帝颜知讳话只说一半,说完直接转身走了,留下了一个严守天机,讳莫如深的神秘背影。 “别走!你给老子说清楚!”柴鼎耀在后面喊道。 陆修静立时傻眼,等等,颜知讳不是来给自己解围的吗?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救命稻草飞走,回头向柴鼎耀露出一个惨兮兮的笑容。 后来,陆修静以断腕骨一根的代价仓皇逃出炙漠城。 自此西焦赤皇柴鼎耀被绿的事一传十,十传百,闹得满城风雨仙神尽知,就连凡间也出了许多关于他的戏折子。 有人不知柴鼎耀何人,但只要跟他提起那个戴绿帽的西焦赤皇便会恍然大悟道:啊,哦,原来是他啊! 柴鼎耀头上总有顶永远也摘不掉的绿帽子,经此伤痛之后他再没娶过妻,至今仍是枯庙前的旗杆——光棍一条。 所以他恨朽月入骨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媳妇被她拐跑了是不争的事实,这是怎么也无法摆脱的奇耻大辱。 时过境迁,朽月连自己干了什么事都快忘记了,那件事于她而言本就是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罢了,柴鼎耀的悲愤她终究是不懂的。 …… 朽月站在干涸无水的折阙池旁环视一周,无边旷野甚是萧索,发现那两个二货道士居然没有按照约定先来此处等她,所以他们俩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无奈之下,她只好沿途返回寻找,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就在东南方向的某处黄土戈壁找到了四人。 湘茵和冷沁花围着奄奄一息的火堆已安然睡去,朽月在她们身后的一条沟壑中找到了睡得正酣的陆修静。 天色晦冥,离日出尚且还早,她见陆修静旁边还有个空处,便想着将就躺下小憩。 陆修静睡觉从不肯老实,爱说梦话,如同夏日夜晚在草丛里不停鸣叫的蟋蟀,只管自己聒噪,不顾他人死活。 朽月在他旁边没待一会就受不了,实在有种想把他嘴巴缝上的冲动,忍无可忍后起身离开,决定另寻他处作为安卧之地。 这条壕沟连绵不绝横贯西东,是柴鼎耀用开天斧劈出来的其中一条,像这种裂痕大致有百余来条,可想而知柴鼎耀当时是如何像野狗般疯了一样四处乱砍。 行至几百丈远,朽月见到了不远处仰卧于月下的少年。 柳兰溪横卧于路中央,以手为枕靠在黄土断壁上,挡住了朽月的去路。 月光柔和地倾洒在他莹洁如玉的脸上,宛如一层透亮的蝉翼,清风徐来,美人长睫微颤,犹在浅梦中。 不知为何,朽月见到此景忽然联想到了枯阳所画的一幅画。 那副画的奇特之处在于画纸通体乌黑,纸上亭亭立有一株睡莲,这株孤独的花明净素雅而不受污浊所染,正逢着弦月幽幽绽放。此外,纸上再无其他,皆是一片压抑的晦暗。 少年睡得沉静,像一株遗世独立,无人知晓的孤莲。 朽月向前的脚步放缓,走到柳兰溪身旁轻手轻脚地躺下,她无赏月的闲心,找了个舒适的卧姿抱臂同眠。 东方既白,天色将曙。 朽月睡意浅薄,朦胧中察觉到有只手托着她的头慢慢往右偏移几寸,随之靠在了一个宽实的肩膀上。 她的防备之心很重,方才以为有人想拧她脑袋,差点就一掌盖在对方天灵盖上使其迅速毙命,庆幸最后还是忍住了。 一睁眼时,朽月便看见了柳兰溪那双清可见鱼的眸子,这人不知什么时候醒的,也不知这样看着她看了多久。 “灼灵,我把你吵醒了么?”柳兰溪忧虑道。 朽月把身姿摆正,坐回原处又闭上了双眼,既不回应也不看他。 柳兰溪以为她想继续补眠,没再吵她,于是将身子往她那边捱得更近,支着个脑袋以便近距离饱览一代女帝的庄穆睡姿。 “小子,再看我就抠掉你的眼珠子。” 朽月说话的时候没有睁眼,在晨曦的照拂下,整个人仿佛被镀了一层金边,似一尊没有感情的高贵神像,在严厉警告意图亵渎其威严的登徒子。 “灼灵,人睡觉的时候讲究‘专心’二字,如此才能规避外物的干扰。” “你也知道自己在干扰本尊睡觉?” 朽月倏然睁眼看他,见他目光游移,欲言又止,看来的有话想说。 “你有什么想问的不能问,看你都憋了一晚上了!”朽月额心微蹙。 “听陆崇道君说,灼灵将柴鼎耀刚过门的美娇娘拐跑了,可有其事?” 朽月回来的时候柳兰溪是知道的,于是一晚上都在酝酿着要问她这个问题。不过这事不是陆修静告诉他的,是他从湘茵元君那处偶然听来的,想也没想很顺手的就把锅甩给了冤大头陆修静。 “本尊可没拐她。”朽月平静道,然内心已在思索着如何整治陆大嘴爱背后说人的臭毛病。 柳兰溪突然有了情绪,露出了藏在他温良面皮之下的恶劣脾性:“那便是她勾引你了,呵,这只放肆的狐狸精!” 这语气语调像极了已经消失的另一个人。 朽月义正言辞地纠正:“她叫鬼未,不是狐狸精。” 原是一句没有掺杂私心的话,到柳兰溪耳朵里不知怎就成了替人缓颊说情。他嘴里头好似含着一颗倒牙的酸梅,透骨酸心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灼灵,你变心了!” 朽月被说的有点闷头,忍不住哑然失笑起来:“变心?何出此言?” 柳兰溪默不作声地用左手摩挲着右手,确切地说是在抚摸着自己手背上那抹火焰形状的胎记。 他面带愠气,目光睒睒地盯着朽月看,似乎要把她身上盯出个窟窿才甘心。 到底还是孩子脾气,朽月对为何柳兰溪会生气不得而知了,自己似乎也没对他做什么,怎么在他眼里就成了负心汉了? 柳兰溪在想事情的时候通常沉默不语,看问题更是有自己独辟蹊径的见解,一些超乎常人理解的事在他眼里不过日升月落那般稀松平常,朽月有时候很好奇他脑袋里到底会不会蹦出个猴子来。 第61章 挑拨离间 朽月觉得自己越来越在意柳兰溪的想法了,嘴上虽然没问,但心里很想探究。她一言不发地盯着少年,注意到自己失神后,准备起身逃离现场,然而却被拉住了。 “灼灵,你受伤了?” 柳兰溪满目愕然,因为看到了朽月后背那条被利斧砍过的伤痕。 朽月还以为他一惊一乍为的什么事,无甚在意:“无妨,都已经愈合了。” 这不是稀松平常的事么,跟人打架哪有不受伤的? 在朽月眼里,不受点伤根本不算打架,连热身都算不上。柴鼎耀修为不算上乘,但有开天斧在手才勉强挤入九帝神之列,本事么,平平无奇。 不过,这次朽月倒低估开天斧的威力了。 “疼吗?”柳兰溪小心翼翼地碰触朽月肩上的伤口,眉头拧地跟麻花一样都要打结,感觉受伤的不是朽月,而是自己。 “本尊此身乃炎火所铸,少了痛觉,疼?我哪有这么奢侈的感受?” ——此话自然是骗他的,谁让恶神争强好胜爱面子呢。 “就算铁打的我也心疼。” 柳兰溪从怀里掏出一条白绢准备帮她包扎,朽月握着他的手腕制止道:“不用忙活了,本尊又不是纸糊的,再过一会它自己会消失。” 见柳兰溪有些不罢休,朽月不免急道:“你要真帮我缠上这东西,待会陆修静还指不定得怎么笑话!” “笑话什么?” 陆修静耷拉着眼皮蹲在壕垄上看着拉拉扯扯的这两人,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应该是被他们吵醒了。 朽月扯掉了肩上那条白绢,没好气地瞪了陆修静一眼,纵身跃了上去推了他一把:“不是跟你说了在折阙池等我,怎么南辕北辙到了这里,倒害我找了半天!” “姑奶奶,你是轻松,我们哪有命在开天斧底下钻过去啊?” 陆修静两眼无神地回瞪了眼朽月,指着柳兰溪道:“就算我能过去,这不还得拖家带口么?这小子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他爹妈交代啊?” “我没有爹妈。”柳兰溪轻松翻身而上,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开玩笑道:“道君,你昨晚可真像一只欠抽的驴在叫唤。” “同意。”一旁的朽月也附和道:“陆修静,你该改一改说梦话的毛病了。” 陆修静依旧睁眼说瞎话地极力狡辩:“怎么可能,本道君从来不说梦话!你们这是污蔑!子虚乌有!” “道君,原来是你在说梦话啊!我还以为昨晚有几百个和尚在耳边念经呢,害我做了一晚上的噩梦!”另一边,湘茵板着一张无精打采的倦容控诉道。 见朽月也回来了,她咧嘴一笑,用隔宿的口气打了声招呼:“灵帝早呀,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朽月:“昨晚。” 湘茵打完招呼后突然把柳兰溪拉到了一边,掏出了八卦铜镜递给他:“小道哥,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呀!” 柳兰溪沉眸看了她一眼,会心笑笑,接过铜镜放在唇边轻声呼唤:“蠢蛇,有人找你,快出来!” 而后铜镜真的就传来顾之清的声音:“我不出去,谁找都不出去!外面有陆崇那个臭牛鼻子,我可不出去送死!哼哼,至少得冬眠个三五百年,然后再出来看看那老不死的挂了没!” 陆修静眼角抽了抽,皮笑肉不笑地钻了过去,阴恻恻地笑道:“那你就别出来,否则本道君非得抽了你这条赖皮蛇的蛇筋不可!” 接着他向朽月招手:“火折子,你过来,现在这些妖物简直太嚣张了,你用青暝炎把这面铜镜内部烧化,我看这厮还出不出得来!” 果然,铜镜吓得没声了。 湘茵惊惧地护住铜镜,尴尬地摆手笑道:“道君,有话好说,这条白蛇不懂事,您别和他一般见识。那啥,我和沁花可能还有事,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告辞!” 言毕,湘茵赶紧抓起冷沁花带着铜镜仓皇走了,竟没想到把陆修静随口吓唬人的话当了真。 陆修静正得意地叉着腰豪横时,背后冷不丁的两团火焰飞了过来,脚下一个没留神崴进了身后的壕沟中,像一只四仰八叉的泥鳖子。 朽月手里腾起一簇青焰,像地府严明执法的冷面判官居高临下地凝视他。 陆修静背朝黄土面朝天地发起牢骚:“你这女人哪根筋错了?戾咒又发作了?” “说吧,陆大嘴,你是不是又在背后我嚼舌根了?” 陆修静被突如其来的黑锅砸得有点晕眩,又见朽月身后的柳兰溪笑得邪魅,不由气急败坏:“我是那种人吗?是不是柳兰溪这个臭小子又在背后挑唆我俩关系?我就知道他这坏胚子没怀好意!你居然相信他不信我?你认识他多久认识我多久啊,你选择相信他?” 柳兰溪则在旁边煽风点火:“道君,你昨天跟我说过柴鼎耀新娶的夫人是被灼灵拐走的,这事你忘了吗?啧啧,那可真是越老记性越差啊。” “这事我何时说过?你丫的净诬赖本道君,行,行,有你的……” 陆修静也不是吃素的,索性担了这个无须有的罪名,大手一摊破罐破摔道:“那本道君有没有跟你说过朽月还看过男人洗澡这件事呢?不知道吧,来来来我跟你详细说说!” 朽月勃然变色:“陆修静,你适可而止!” “本道君偏不,你不是和那谁还有婚约吗,结果他把婚退了,说要跟你当兄弟来着……” 朽月脸冷了三分,柳兰溪脸绿了一寸。 “陆修静,你自己不也一堆拎不清的破篓子么?你和某个魔界妖女的事不也很是光彩?哈,当年有个魔女带着一个孩子找你的事可是闹得人尽皆知,这事就算你不说本尊也有所耳闻!” “你少信口雌黄!俗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那魔女带的孩子分明是条小龙,又怎会是本道君的孩子?再说本道君早已切断了红尘情思,一心向道,清清白白,苍天可鉴,岂是他人三言两语就可污蔑的?” 朽月继续深扒:“我还听说你其实是你叔父陆曦的私生子,此次你同我们去折阙池取水是假,祭祖是真吧?” “夙灼灵你过分了啊!说我也就罢了,我叔父名誉岂容你诋毁?刀来!” 陆修静从壕沟中一跃而起,腰间的两把飞刀应声而出。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数刀光剑影,漫天白晃晃的刀子锋芒毕露,刀尖齐齐对准朽月,蠢蠢欲动的刀锋响起一片嗡鸣,正待主人一声令下。 陆修静喝令:“旋势,重击!” 只听得千刃划破气流之声,这些刀子飞速如陀螺,以螺旋之势纷纷往下坠,蜂拥一般冲着地上朽月而去。 朽月一掌擎焰,以炎化盾挡下虚游飞刀所幻化的万千刀影,刀尖触碰炎火时皆融化成一股股白烟。 柳兰溪站在朽月身后受着她的庇护,本以为这些飞刀不过虚张声势,在青暝炎面前不过尔尔,现在看来这疯道士居然还有两把刷子。 陆修静不看底下的势态,也不知从哪掏出一坛酒仰头喝了一口,用手背一抹腮帮子,懒洋洋地说:“换阵。” 接着飞刀摆成阴阳二分支,阳由上路,阴从下路分开攻击,意图两路包抄。 朽月双手亦悠闲地指挥变换着火力猛弱,任它长刀子短刀子,近身来都是一溜白烟。 道家阵法素来高妙,但遇上蛮横的破阵之人,再千变万化,凶险恶煞的阵也跟纸糊的灯笼没两样,只需一点火星骨架和灯面就都烧得一干二净。 这当然只有够资本才能做得到,相当于腰缠万贯的富豪想如何挥土如金就如何挥土如金,穷家子是羡慕不来的,因为有本事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同理,朽月就是不折不扣的神界武豪,只要挡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不在话下。她做得到,也杀得起。 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就是遇到溯忆梦海这种不仅使不上劲,还耗神费脑的大阵。这种阵是没有阵眼的,如果不另辟蹊径绝对难以破阵而出。 朽月和陆修静这两尊大佛是斗了几万年的猫和耗子,知根知底到已完全熟悉对方出招的路数,打下去只会耗费各自的时间和力气而已,所以两人越打越随意,根本没上什么心。 对于两位欢喜冤家而言,结果不重要,过程才比较有趣,既可以试探各自功力长进与否,又能给对方找个台阶下,说是打架还不如说是变相的友好切磋。 最无聊的还当属柳兰溪,他摸不清楚两人相处的模式和套路,一开始倒还真以为两人要打个你死我活才罢休。后来发现真的很没劲,比看人赤手空拳地肉搏斗殴还没劲。 他躺在一处土坡上睡了一觉醒来,见两人还在打,难得热心地做了一回和事老,举手劝和:“都是我的错,两位别打了,留着点力气干点正事吧。” 陆修静见有人出来调解整合他意,于是痛快地召回飞刀,余火未消地瞪了那小祖宗一眼:“你个真没眼力见的小祸害,这话你倒是早点说,非得等本道君的袍子被烧穿几个大窟窿才说,故意的吧你!” 柳兰溪故意没听见,跑去给朽月递水喝去了。 朽月觉得自己也让柳兰溪这小子骗了,故不领情,剜了他一眼,轻声骂道:“小骗子!” “是,小骗子请您喝水,然后给您磕头认错,帝尊千万消消气……” 朽月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怫然作色:“没用。” 柳兰溪无奈地叹息一声,表现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意外地往朽月面前俯身跪下。 朽月还以为他真的要磕头认错,谁知这祸害来了个骚操作,只见柳兰溪两手忽地将胸前衣襟往外一扒,露出白皙光滑的胸肩。他毅然决然道:“那我就只能牺牲美色了。” 朽月老脸一红,倏地别开了头,艰难地吐出两字:“请滚。” “遵命。” 柳兰溪眯眼噬笑,调戏得逞,把衣服瞬间穿上,像无事人一样起身走开,朝不远处还在生闷气的陆修静大喊:“道君,我们该走了。” 耽搁良久,三人终于再次启程,一路上陆修静仍旧和朽月堵着气,谁也不搭理谁,谁也不想先搭理谁。这是两人吵架之后的常态,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朽月一路上没说一字半句,只埋头御火往前不理旁人。 陆修静坐在大葫芦上向旁边御剑的柳兰溪悄摸招了招手,柳兰溪本想当作没看见,正准备加速离他远点,谁知大葫芦兀地朝他撞了过来。 柳兰溪摇摇晃晃地稳住身形,这才礼貌地转头理睬了一句:“道君,有事?” 陆修静给他使了个眼色,道:“你上去问问现在这是要去哪,她走的方向好像不是去折阕池啊。” “道君为何不自己去问?” 陆修静坐在葫芦上把二郎腿高高翘起,端起了我最傲娇的姿态:“没看见么,本道君在生气呢,我不想跟她说话!” 柳兰溪会意地眨巴眨巴眼,一脸我懂的表情,对着前面的朽月喊了一句:“灼灵,陆崇道君不计前嫌地开了尊口问你,我们现在要去什么地方呀?” 陆修静听到差点没从葫芦上滑下去,朽月冷漠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忙摆正身姿吹着口哨望向别处,搞出一副‘老子管他陆崇是谁,反正不是我’的赖皮相。 “去炙漠城找柴鼎耀,本尊昨日去折阕池池底检查过了,池底有一条狭长的沟壑,沟壑中有个眼睛形状的泉眼被一鼎黑色的香炉所堵塞。那是烈穹曾使用过的邪蛊炉,此炉剧毒无比,人手碰不得,刀剑破不开,除了开天斧,我想不到第二个能砸碎它的东西。” “哦,原来如此,”柳兰溪明意,笑着回头戏弄:“修静,听到没?” 一只破道靴从身后甩来,柳兰溪捏着鼻子矮身避开,不忘温馨提醒道:“修静,你的脚该洗洗了,有点味。” “小祸害,赶紧给老子滚蛋!” 第62章 开天斧 炙漠城是建立在西漠颢天之上的一座海市蜃楼,远看虚无缥缈若有还无,近看城楼高筑。城上旌旗迎风招展,城楼前有一座瞭望台,每隔三个墙垛皆有一悍将伫守。 西焦守卫时常轮军换岗,巡逻队伍比肩连袂,三两成群,防守密不透风。 不仅如此,城中还设置了大量关卡陷阱,各处布防了密密麻麻的埋伏,城池上空铺有一道护城结界,将整个炙漠城围得固若金汤。 三人站在炙漠城外看着如此严防警戒不禁叹服,从这架势可推断柴鼎耀是知道他们会再次找上门来的,因此才特意下令全城开启最高戒备。 柴鼎耀确实已得到了风声,此刻正端坐在王座上翘首以盼,只要朽月敢踏进炙漠城一步,必然是要叫她有来无回的。 他正在殿中仔细擦拭着重逾万斤的开天斧,忽然瞥见门外有只纤纤细手在向他招着。 柴鼎耀以为是守门的士兵在跟他开玩笑,怒喝道:“他娘的棺材板板!哪个龟孙子在门口?” 门外的人没有应声,手倒是识相收回去了,但又换了一条光溜溜的腿伸了出来,在外面上下妩媚地勾着脚指头。 柴鼎耀看到那腿差点鼻血没喷出来,在炙漠城里土生土长的女人跟男人有的一拼,哪来这么纤细白嫩的胳膊和腿? 他吞了一口唾沫,努力镇定心神,起身向门口大步走去,倒想瞧瞧到底是谁敢撩拨他。 门外当然没有什么妖娆美女,只有一个疯道士陆修静。他见人出来了,收起裸露的大腿向他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呀,柴大兄弟。” 柴鼎耀赫然大怒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狗道士,怎么是你!难不成朽月也来了?!” 陆修静也不恼怒,笑嘻嘻地往他身后一指:“来了呀,在你后面呢!” 柴鼎耀忙转身一看,发现朽月像个瘟神似的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后,旁边还站着个清荷玉立的少年,看衣饰居然也是个道士,霎时惊骇得举斧就砍。 但他手脚好像被石灰凝固住一般,不仅使不上力还半分动弹不得,他兀地低头往下一看,发现自己正陷在一个金色的光圈之内。 那是陆修静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泥牛阵,专治冲动无理的蛮牛。 此阵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只要陷进阵中,凭你力气再大也不好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倏忽之间,柴鼎耀脖子以下的四肢和躯干几乎动弹不得,他以一种向前倾扑举斧砍人的姿势凝固成一尊愤怒的泥雕。 再辅之其吹胡子瞪眼的神态,和动作搭配得栩栩如生,力量和情绪都表现到了一种极致,此杰作简直堪称完美。 “朽月你个挨千刀的混账婆娘,居然联合陆崇设计害我,简直卑鄙龌龊,下流无耻至极!” 柴鼎耀张着全身唯一能动的嘴冲着朽月破口大骂,露出一口三处透风的牙齿,一下子把他凶悍的形象拉低了一个档次。 柳兰溪见状掩笑不止,投以万分同情的目光,转头问朽月:“灼灵,他的三颗门牙可是你打掉的?” 朽月方还未答话,陆修静突然兴趣盎然地走到柴鼎耀前面,直乐道:“哇哈,真的吗,让本道君看看!” 陆修静方才听柴鼎耀说话时还觉得不对劲,感觉这家伙怎么说话有点簌簌漏风,难怪昨日如此动怒,原来门牙给朽月揍没了!哈哈,没想到他西焦赤皇也有倒霉的时候,此时如不狠狠地嘲笑他一番,怕是对不起昔日腕骨被扭断的耻辱。 柴鼎耀见陆修静火气就更大了,他把嘴巴闭得严丝合缝,两条蚕眉竖成一个倒八字,一对牛眼圆鼓鼓地睁得老大,只恨不能把这个嘚瑟的臭道士给盯得满身窟窿。 “来,乖,把嘴张张……” 陆修静哄了半天无甚效果,立刻没了耐心:“哎呦嘿,跟本道君杠上了是吧,今儿个我扒也得给你扒开!” 这头蛮牛的嘴巴有股蛮劲,任陆修静怎么撬也严封不动,正当他准备放弃的时候,柴鼎耀突然将口一松,猛虎吞食一般把陆修静的手指啃进两根死咬不放。 陆修静面红耳赤地在原地上蹿下跳,急得对他左眼飞去一拳,这才逼得他嗷嗷松口。 “你个糙毛牛!你上次断我一根腕骨,这次还想断我两指不成?” 陆修静捏着他的鼻子泄愤道:“哼,要不是本道君的手指刚好卡你牙缝,否者两指都得赔进去!瞅瞅你这凶蛮相,活该你光棍一辈子!” 柴鼎耀啐了他一口,讥讽道:“呸,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自己不也一样!” 陆修静素来嘴炮了得,本想反唇相讥,发现一时竟无言以对。 “别玩了,”朽月嫌弃地看了陆修静一眼,“把他斧子卸下来,我们在这耽搁太长时间了!” “得令,火大爷!” 陆修静感叹女人使唤人的本事一定是与生俱来的,怎么什么都要男人做?他心里这样想着,行动倒也不敢怠慢,上手就要把柴鼎耀拳头握着的开天斧给卸下来。 可开天斧号称神界最重的兵器不是说着玩的,陆修静拔了半天愣是纹丝不动,心道可不能让朽月看了笑话去,于是使出浑身解数才把斧子拔出。 他正要得意之际,哐啷一下,在手里还没捂热乎的斧子就脱手而去,生生把地上砸出一条裂缝来。 “这也太重了!什么破斧头!”陆修静用脚踩着斧背抱怨道。 柳兰溪颇为遗憾地摇了摇食指,“道君,你不行啊。” 陆修静被柳兰溪话语一激,咬牙切齿地握着斧柄往上提,但这把斧子始终没再给他面子,跟长在地上似的动也不动。 柴鼎耀站在一旁冷眼旁观,鼻腔冷哼一声,轻蔑道:“哼,开天斧只有我能拿得动,尔等别不自量力了!” “未必。”朽月眉梢一挑,目光落在了柳兰溪身上:“你试试。” “哦。”柳兰溪应诺一声,弯腰捡起斧子随意在手里耍了两下,轻松得简直让人误以为他拿的是一根轻无二两的朽木。 这小子还在快要惊掉下巴的陆修静面前故意刺激,煞有介事地评论道:“不过如此,这斧子没什么特别的。” 朽月霁颜笑道:“看来的确没什么特别的。” 柳兰溪单手反提大斧踱步到朽月身旁,向她无端伸出一空白手心,眼里满是期待:“可有奖励?” 这跟小孩向大人讨要糖果没什么区别,朽月也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四四方方的姜糖放他手里,她大约是记得柳兰溪小时候是爱吃的。 柳兰溪出乎意料地地看了朽月一眼,眼睛里那两条不安分的鱼突然游了出来,在小小的眼波里欢闹地摆尾雀跃。 他小心翼翼捧着手心里那颗糖,竟舍不得吃,想要珍藏起来。 朽月见柳兰溪不吃,以为嫌少,只好把怀里的一小袋都拿出来,还没交到柳兰溪手上却让陆修静给中途拦截了去。 陆修静用指尖一挑,荷包在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度到了他手上,乐不可支道:“怎么还有糖吃,见者有份啊,哈哈……” 陆修静还没笑完,一把重逾万斤的斧子倏地压在他肩膀上,使得肩膀吃力不住垮了下去,而斧刃离他长颈不过一寸。 陆修静眼睁睁看着柳兰溪把那袋姜糖拿走,饶是不满得嘟囔:“小气!不就是几颗糖嘛!” 朽月看着这俩幼稚的道士,跟他们呆一处觉得层次受辱,遂难堪地走了。 俟三人都离开后,从殿内悄然走出一个清癯秀雅的白衣道士,含笑闲步踱至柴鼎耀身边睨视他。 柴鼎耀见来人也不生分,反而熟稔地打了声招呼:“柳道长,之前还要多亏你告诉我朽月要来此地的消息。这次果然让你猜中了,那恶婆娘和疯道士果然会再来抢开天斧,现在斧子被他们拿走了,下一步要怎么做?” 柳道长狡黠地注视着眼前半身不遂的泥雕,阴阳怪气地笑道:“下一步?简单呀,这要看赤皇配合了。” 柴鼎耀因斧子被抢又动辄不能,心下有些急躁:“好说,你先快帮我把这阵破开!” “莫急。”这道士安抚了一声,慢悠悠地从手里变化出一柄闪着血红亮光的长剑,然后笑吟吟地刺入柴鼎耀的心房位置,口中轻声道了句谢:“多谢配合。”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双更,追文的小天使国庆节、中秋节快乐呦~ 第63章 黑锅 西焦赤皇死于殷绝剑的事不胫而走,很快闹得神界沸沸扬扬,恶神朽月又荣登‘十恶不赦罪诏’榜首,榜二自然也没落下陆修静。 有传闻是这两人互为合谋,一个伺机用泥牛阵困人,一个负责提剑杀人,最后还抢走了柴鼎耀手中的开天斧。 事关重大,天帝长宇当即派兵把折阙池围得个水泄不通,甚至还请了他的准女婿中武神帝前去坐镇拿人。 自上次魔族造访后,折阙池还未有过如此热闹的时候,一排排严肃整齐的银甲天兵高立云头,将军烨真身披金甲手执缨枪,骑于一匹极具灵性的白马上领在队伍前。 忽然远处一团大如车轮的火焰裹挟疾风滚滚而来,不瞧仔细还以为又从哪冒出了一个金乌。 荒漠地区本就炙热难当,这下天上地上都没得凉快去处。再看天兵天将们个个头顶着烈日,身上穿的银甲跟铁造的火炉似的,只怕是再烤上三两个时辰就能闻见自己身上烧糊的肉味了。 烨真疑惑地看那火球由远而近,居然是直奔此处而来,心中慌神惊骇,准备握紧手中的缨枪相迎。 那火球以惊人的速度向前翻滚,待滚至天兵阵前突然展开四肢,同时伴随着一声狂躁的兽吼猛地扑向烨真。 烨真虽早有防备却也没料到这一手,登时让这只悍猛的火兽扑于马下,在众天兵前顷刻威严扫地。 天兵还未从惊愕中缓过心神,那只火球突然显出猛兽的原形来,竟是大家都并不陌生的六翎火螭滔天! 那日烨真在校场以铁链拴此火兽供军士训练,哪成想让它侥幸逃脱,造成军营动乱,因此事烨真还被天帝罚俸三月。 总说冤家路窄,也不知今天吹的什么邪风,这只火螭居然会跑到此处寻仇,可真是会挑时候! 转眼的功夫人头攒动,天马受了惊吓,朝天尥起蹶子嘶鸣不已,纵然护主心切也畏惧那一身熊熊烈火的的凶兽,欲营救而不敢贸然上前。 眼见烨真被火螭两只利爪摁在地上动弹不得,拿枪的那条胳膊还被火螭死死咬住,他身后的将士纷纷提刀握枪将火螭围成一团,无数兵刃咄咄威逼。 “滔天,不得无礼!” 一声浩亮厉喝从众人身后传来,贺斩手执长刀,器宇轩昂地跨坐于一匹双头狮上,横眉怒目地凝视着六翎火螭。 滔天被这一声斥喝震住,不得已松开烨真,从那群银盔铁甲头上纵身一跃,跳到了贺斩身旁。火螭躯干炎火骤灭,化作一个十来岁,头上还长有一撮黄色炸毛的皮孩子。 烨真捂着胳膊神情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有道是出师未捷身先辱,他身为三军统帅哪受得了如此屈辱? 他正想反握银枪向那小孩掷去,奈何碍于贺斩终没敢下手,悻悻把缨枪往面前一横,抱拳俯身向贺斩行了一礼:“拜见中武神帝,末将让武帝见笑了。” 贺斩不失威武地冲他一点头,脸上缓和了颜色,惭愧道:“滔天年少顽劣,闯祸无数,只因前主人对它十分放纵,故此调皮难驯了些。本帝回去自会对他严惩,有得罪将军之处还请海涵。” 说完他侧身对着身旁的少年用食指一点他的额头,微微嗔怒道:“滔天,还不向烨真将军赔礼道歉?” 炸毛小子傲横地把嘴一撇,当着众人半分也不给贺斩面子,不服道:“就是这蛮人设陷将我捉走,不仅跟拴狗一样用铁链缚我脖颈,还指使一干武夫攻击于我,凭什么让我给他赔礼?哼,如果我家帝尊要是在,她绝不会让我向如此小人低头!” 一旁的烨真本来心底还有些许愤怒,忽记起确有其事,顷刻面颊滚烫,有些羞惭地先赔起礼来:“末将不知是武帝豢养的灵兽,一时鲁莽猎捕,是末将有错在先,还请武帝不要责怪才好。” 贺斩并没有理会烨真,忽然对着顽皮小子吝啬地露出淡淡的慈笑。 他用手轻轻地来回抚着滔天头上的那一撮黄色炸毛,用不知从哪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循循善导:“我说了,现在本帝才是你的主子,朽月管不好你,我得替你父母管着你。你虽自幼在幻月岛长大,但那里到底不是你的家,朽月于你有养育之恩又如何?她杀你母亲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你要记住,在这个世上,只有本帝是你的亲人。” 滔天野性未化,在幻月岛常跟着一群飞禽走兽成天贪玩耍闹,童年倒也不孤单,除了没有父母稍显可怜之外。 可幻月岛里的灵兽哪一只是有父母的呢?朽月虽养着它们,不过绝大多数时候是没有闲心管教的,她一向是让紫龙黎魄代为照管。 所以贺斩说到亲人的时候,滔天却是第一个想到的是黎魄,对于朽月更多的是敬而畏之。 朽月在基本准则上表现得过为严厉,这个准则不是什么苛刻的家规和道德守则,而是她愤怒值底线。 但凡越过这个底线就跟触了龙须一般,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轻则面壁思过,重则皮开肉绽,平日一些小打小闹顶多受几记冷眼,她并不过多参与灵兽的驯习之事。 紫魄于他是兄长,朽月是严父,至于贺斩嘛……算是慈母吗? 滔天还是不太习惯贺斩的如此‘爱抚’,他晃着脑袋甩开‘慈母’宽厚的手掌,那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固执而坚毅,语气笃定地说道:“我问过帝尊了,她说我母亲不是她杀的,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可能对我说谎,但她绝对不会。因为……” 因为朽月没这个必要。 滔天在朽月眼里不过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她没有必要对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费心说谎。 而正是因为这种无足轻重,滔天才跟她怄火赌气。一般来说,养的宠物离家出走不都应该立刻去找回来的么? 但朽月时隔许久才想起有这回事来,这只举目无亲的小火螭发现自己好像对别人而言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所以那回朽月去中武神殿找他,他执拗地说了一句乐不思蜀的气话:“此间甚好,冷暖有人顾,衣食有人添,我宁做武帝笼中的金丝雀,也不愿当你山林放养没人管的小野兽!” 他以为朽月多少会挽留一下他,谁知她爽快地说了一句“随你”便潇洒地走了,全然没有一丁点所谓的在乎。 滔天一直没心没肺地活着,就在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凉透了半截,他原来是很想回去的。 中武神殿虽好,却没有幻月岛热闹。 整座神殿都是冷冰冰的,像一个巨大而坚固的牢房,那两只金刚石狮子没合体的时候都各自蜷曲在门口打盹,谁也不理睬谁。野生野长的他待在那里几乎无聊得要疯掉。 唯有一点值得安慰的是贺斩对他很好,孜孜不倦地教了他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他要是犯了错也不立马责备,贺斩会先不厌其烦地指出他错在何处,再解释为什么不能这么做的理由。 凡此种种,事无巨细,皆躬身力行,贺斩真的比他亲妈还有耐心,说是慈母再世也不为过了。 贺斩知道这种事不能强求,这孩子天生有种偏执,他认定的东西自有他认定的理由,遂退了一步:“行,此事我不与你争论,日后你自己去找真相。现在她不再是你主人了,待会本帝与她交手,你可作壁上观,不必参与进来。” 滔天还尚在叛逆期,对长辈的劝诫有时并不当回事,只含混道:“我看着办,你不用瞎操心。” 第64章 折阙池 折阙池是神族第一任天帝陆曦的神陵,长宇派兵来此圣地已是进犯神威,所以烨真出发前曾对他有过嘱托,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兵甲不得踏入,最好能守在云端之上静观其变。 如此看来,给烨真的五千天兵只是作为彰显天威之用,要真指望他们拿下灵帝实属天方夜谭。 说实在的,就这五千兵马都还不够恶神烧个尽兴。 长宇比他父亲伏桓实在,已经早早地认清形势,觉得拿贺斩对付朽月就够了,除此之外没甚必要再浪费人力徒添炮灰。 至于能不能擒下朽月,这还真不好说,但出了这么大的事天庭没办法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再不出兵必然落人口舌,天家威严扫地。 那五千天兵觉得他们上辈子一定是造孽了,大老远地被拉来这一毛不拔的鬼地方暴晒,其作用只是充当为中武神帝助威呐喊的摆设。 贺斩也知道长宇那小子找他来是什么意思,废话也不多讲,骑着双头狮就飞下折阙池去。 再反观折阙池中,并无朽月和陆修静等人的身影,只在深有七米的池底发现有条可容一人进出的窄缝。 这条狭长的缝隙狮子是没办法钻进去的,贺斩弃了坐骑只身携一长刀跳入池底裂缝深处。越往下裂缝越小,下至十米处遽然到底,往上看去是一条随时都有可能合上的一线天。 贺斩在谷底搜索了半天后饶是没看见一个人影,不留神还让一把斜木桩子给绊了一跤。 他十分庆幸没人看到,立马起身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贺斩再回头看那根有些突兀的木棍,过去愤懑不平地用长刀撬开一看,是一把埋在土中的斧子。 这斧子正是被朽月他们抢走的那把开天斧。 在此之前,朽月三人带着开天斧确实来过此处。 折阙池的泉眼在缝隙深处,朽月下去过记得方位,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让柳兰溪直接把一斧子扔下去。 骤然间,黝黑深邃的狭隙里火花四溅,响起石器脆裂之声。一阵山摇地动后砂砾抖落,缝隙逐渐变宽变深,犹如太阳猝然睁了黑色的眼睛。 直至整个池子的底都不见了,这下折阙池变成折阙井了,还是一口没半滴水的枯井。要么是下斧的手法不对,要么池水根本就彻底干涸了。 陆修静洋洋得意地用手肘捅了一下柳兰溪,嘲笑道:“小伙子,你也就一般般嘛!” 柳兰溪没与他争辩,他站在上空观察了这口深不见底的大井,若有所思地叹息道:“看来是要下去了。” 朽月也有下去探探究竟的打算,见柳兰溪有些踌躇,应当是有些顾忌,会意道:“我和陆修静下去就可以了,你在这里守着。” 这种恰如其分的关心让柳兰溪很是受用,听着就很让人安心。他脸上浮出一丝迫切的希冀,非分地想着要是一直霸占着这个人该有多好。 柳兰溪从这种极度深切的渴望抽回神思,惋惜地摇摇头道:“我倒没什么关系,主要是担心让灼灵为难。” “那大可不必,本尊没有为难的地方。”朽月行事向来无所忌讳,难得有人还觉得她会为难,这闲心也真是操碎了。 呆在外面并不好受,日头火烧火燎,人站在砂砾上犹如摊煎饼,烤得人外焦里嫩,也唯有洞里能透出一丝沁人的凉意来。 燥热的天气容易使人急躁,等在一旁的陆修静实在看不下去了,径自跳上了大葫芦,急不可耐地嚷嚷道:“哎呀,我说你们俩也太磨叽了,瞧瞧这里都热成什么么样了,再不走我先走了啊!” 等他话刚落音,人跟地鼠似的蹭地一下钻入井中不见了。 柳兰溪见此也准备御剑而下,还没爬到剑上,只觉肩膀被一把抓住,让人逼着头朝下地往深不见底的洞中极速倾坠。 鉴于他连日令人折服的御剑速度,估计别人已经取水回来了他还可能在去的路上,不仅耽误工夫还脱了别人后腿。 朽月行事向来雷厉风行,这会儿对他的飞行龟速已经忍耐已到了极限。 柳兰溪确实是被吓了一跳的,当他回头看见朽月在领着他时反倒更多的是惊讶。 他心中欣喜,很自然而然地往对方身上靠去,这小子紧紧搂着别人的细腰象征性地大喊了一声“好可怕”,以此表达一下普通人该有的恐惧。 朽月终于见到了比陆修静面皮还要厚的人,这样假到不能再假的呐喊让她觉得自己的智力好像受到了侮辱。 柳兰溪像一颗柔韧的海藻附缠在倒霉的落水者身上,每挣扎一下反而被缠绕得更紧,挣脱无路。就这一瞬间,朽月有种被鬼上身的错觉。 非得在这个时候瞎闹腾! 朽月眼角跳了一下,整张脸都被他气青了:“你这浑道士,到底还想揩本尊多少油?” “灼灵,我怕黑呢。” 柳兰溪胡诌了个托词,他把头埋在朽月纷乱的发丝中,唇角有意无意地往上翘去,他借着洞中伸手不见五指的优势把表情隐藏得很好。 朽月被他整的没脾气了,妥协道:“乌漆抹黑的,你好歹让本尊把手抽出来点个火啊!” “哦。”柳兰溪默默松开了她的一只胳膊。 俄而,一团青色火光照亮了四壁,他们飞了不知多久却还未到达洞底,也没发现陆修静的身影,仰头往上看去发现洞口早已不见。 柳兰溪稍微放开了朽月,后知后觉道:“咦,洞口好像被合上了。” “我们飞了多久?”朽月眉头微皱,她严肃的脸在青光的照耀下显得有点怵人,跟九幽下专吃恶鬼的凶面阎罗有的一比。 不知道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柳兰溪能把这样一副渗人的尊容想象成一尊水月观音的形象,只差要虔诚礼拜一番了。 “大概半个时辰有了。”柳兰溪猜测。 “应该早就到了,池子内部没理由会这么深不见底。” 朽月双瞳寒光乍起,手里火焰蹿起三丈高,手臂如同爬了一条呲牙吐信的毒蛇,不曾分毫犹豫地往洞壁甩去。 她对着虚空大喊:“看来陆羲陆天君不欢迎我们,只是取水罢了,为何这般刁难?” 嘹亮的声音如石击水潭随水波层层散开,回音辽远,遍抵各处。 方才的洞壁分明近在咫尺,现在又好似远在天边,青炎向前一直蜿蜒游去,竟无所限制。 朽月只道要一直往下,却不知其实应该往前才是正路。 她暗自感叹有时候性子急躁也不是什么好事,这点她和陆修静半斤八两,有什么办法呢,臭味总能相投,否则怎么算是狐朋狗友? 以青炎引路,两人总算找到了方向,四周突然出现一条深邃的甬道,地面潮湿尚可落脚。 朽月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正反思着自己犯下的毛病,眼角忽瞥见身后柳兰溪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 她想了想,好像真是每次回头看这小子时,他必然是在盯着自己看。 柳兰溪见朽月回头,通常会粲然一笑,嘴里抹了蜜似的向她卖乖讨巧,教人再生气也嗔怪不得。 但这次他难得显得正经,眼神也比往常黯淡,周身全无少年天真烂漫的光景,骨子反倒透着一股阴郁的沧桑之感。 他又在想什么? 朽月心中好奇,继续专心找路,除了脚步声,逼仄的甬道偶尔传来水滴砸到石板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水汽。 她觉察到柳兰溪越走越慢,慢到几乎要被遗落在从身后涌来的黑暗中。 朽月伸手把他从黑暗中拉了回来,她不喜欢猜测别人的想法,在有些情况下习惯性地装聋作哑。但她比谁都看得清,看得明,活了那么大一把岁数,心里怎能没一点通透? “灼灵,怎么了?”柳兰溪向她俏皮地眨巴眨巴眼睛,终于又戴上了那副年少不知忧虑的面具。 朽月定定地直视着前方出现的五色亮光,把嘴里准备要说的话吞回肚子。 她藏不住坏情绪,心底憋着口闷气,漫不经心地唬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把你的脑袋挖开看看,看看到底装了什么。” 柳兰溪点头“唔”了一声,半晌后,忽道:“改日吧,改日给你看看。” 朽月:“……” 这语气,听着好像真的有把自己头盖骨掀开的打算似的。 甬道的尽头是万丈峭壁,此地虽为折阕池地底内部,却是别有洞天。 地底全年无光可照射,本应昏暗无比,但不其然。石壁上镶嵌有无数五彩晶石,整个山崖都被映衬得绚丽夺目,斑斓多姿,朽月方才所见的五色光便是由此而来。 站在洞口,朽月想像以前那样攫住柳兰溪的后衣领带他跳下,结果尴尬地发现自己身高矮了人家几寸,努力几次仍是不行,举至中途只好作罢。 柳兰溪的头缩在衣领内,双手垂在两侧,正垫着脚茫然回顾,一时有点手足无措,也不知要说什么好。他像什么来着……有一个词很是能够形容,叫呆若木鸡。 朽月见状噗呲一声没忍住笑,冰冷的面庞顿时云翳消散见照进了阳光,千里冰封一朝瓦解个干净,俨然如同一个刚闹完恶作剧的调皮小姑娘。 她在晚辈面前鲜少玩笑,一来身份不对,二来岁数太大,顾虑诸多面子,觉得还是一副四平八稳的端庄面相最合适自己。 ——是的,她理所当然地把凶神恶煞理解为了端庄。 当然,这位端庄的神帝也有破功的时候。 朽月稍稍收敛笑意,拍了拍自个的脑门犹自怪道:“失误,忘记你已经长得比本尊还高了,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就是经常这样抓着你跑的。” 冰霜女君的笑靥如昙花一现,柳兰溪看得入迷,意犹未尽,十分诚恳地央求道:“灼灵你再对我笑笑,我很愿意一直这样被你揪着。” 朽月轻轻叹息,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本事见长,可真教人头疼。 第65章 神陵 饶一思索,朽月总觉着自己好像一直忽略了某件事情,小道士一直装得温良无害导致自己时常忘记他是魔类的本质。 朽月越想越不对,抬起一腿猛然把他踹入崖下,她垂眸往下望去,少年落崖姿势堪称优美绝伦,没有想象中该有的狼狈。 事出突然,柳兰溪在坠地前神色仍有一丝惊诧,下一刻他便反应过来,如风中飞蓬轻轻地落在某处一块凸出的宝石上,再接力一跳,悠悠然地站在了平地上,全程行云流水,根本无需长剑助力飞行。 朽月仰天喟叹,也就是说他之所以一路御剑来此,只是为了糊弄陆修静罢了,谁知自己却跟着上当,也真是鬼迷心窍尚不知,雾里看花犹未觉。 回神视之,柳兰溪站在一堆五颜六色的水晶石头旁边向她招手,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物。 朽月踏焰旋踵而至,依着柳兰溪的示意向前看去,发现路的尽头有一座气势恢宏的紫晶牌坊。 此建筑规格宏伟华丽,以紫色琉璃瓦当铺设,立柱九龙缠绕,坊梁雕琢祥云,柱基乃砌有金石须弥座,坊额上题有:‘紫气东来’四个大字。 两人心照不宣地踏上玉石台阶,在匾额底下观摩片刻之后进了牌楼。 只见前面云雾缭绕,隐约有亭台楼宇浮现,鸾凤掠羽环绕,祥瑞之光倾泻漫布,从门户传出仙乐阵阵,柔和的灵音涤净来人心魂,殿宇磅礴大气令人叹为观止。 当中有一座九重宫阙巍然屹立,其上挂‘紫霄宝殿’字样之匾额无端予人以肃穆之气,四字无声,威严自来。 紫霄宝殿乃是荒古第一天君陆曦与臣子议事的神殿,历经几度物换星移,天庭朝代更替,此殿早已不复存在,眼下在这里瞧见,此处当是陆曦陵墓无疑。 朽月先进了大殿,见后面那位邪魔小道士还在磨蹭,不由停下来等他。 柳兰溪伫立在殿门外欣赏了一番,头见此宫阙并无甚诧异,只颔首置评道:“死了还给自己建了这么大的陵墓,这位陆天君还真讲究。” “是讲究,”朽月先是赞同,后又开始为自己操心起了身后事:“等本尊神陨后也在地下建座大房子,冬暖夏凉四季皆宜,不必居于阴冷潮湿的墓穴之中,死了倒也舒心。”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柳兰溪喉咙像卡了一根鱼刺,拔也拔不出,吞也吞不下。他竟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画面,唇角紧抿,五指攥起扎入掌心,满脸怖骇之色。 突然一片冰凉覆上额间,朽月以手背抵其上,皱眉问道:“你脸色不好?也是,此处乃是神邸重地,清净不染,正气浩郁,寻常魔类难以接近也是情有可原,你守在门外等……” “我进来了。” 一些话有适得其反之效果,柳兰溪跨着大步往前一迈,堂堂正正地进了紫霄宝殿。 朽月见他不知忌惮为何物,也不再强留,两人并肩进入外廷。 此间外廷与凡间宫廷建筑规格不同,人力目测有九丈之高,梁顶琉璃雕花,有五色霞光注入,两侧呈半圆状,左右各立云柱五根。 最新奇的是每根柱子前都有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左边为飞禽,右边是走兽,有半人半兽的,有人形的,也有四不像的。 这些雕塑个个面目凶怖,形态各异,例如龇牙咧嘴,仰天长啸,张着血盆大口,举着利爪等不一而足,它们拿着棍斧凶器,皆做着飞扑恫吓状。 “这些都是什么怪物,人不人兽不兽的看着怪别扭。”朽月站在十尊雕像之间抒发了一句感想。 柳兰溪讶异地看着她,不解道:“灼灵你在神界少说也有数万年了,居然连陆天君麾下的荒古十爵神都没听说么?” “听过倒是听过,就是没见过。” 朽月远远就看见一只展着铁翅,猖狂凶悍的大鸟雕像,厌恶道:“啧,这货怎么跟前几日将本尊引入溯忆梦海的那只怪鸟那么像,见着就上火!你说本尊若是在此破坏公物,陆天君找不找我麻烦?” 柳兰溪只瞟了眼雕像,张口便娓娓道来:“那只是铁羽勾尾,口衔阴阳两雷,喜布迷梦幻境,溯忆梦海是它幻阵中的得意之作。” 正当朽月以为他要简述其生平履历时,他话锋一转,突然转头问道:“所以这是你失踪十一年的罪魁祸首?” “十一天。”朽月纠正其词。 “十一年。”柳兰溪坚持己见。 “夸张,仅仅走了十一天。” “没有,足足消失十一年!” 朽月:“……” 柳兰溪敛眸,心里苦笑:我是一天天掰着日子数的,怎会有错呢? “你对它们很了解啊,又是从书上看的?”朽月决心换一个话题。 “《大荒鸟兽录》有记载一些,不过描述得不是很详细。来,我领你认识。” 柳兰溪牵起朽月的手,像是在介绍一些熟人朋友向她逐一介绍:“右边依次是倾钟、伯匀、豺须、桑和、丘岐。” “伯匀?”朽月留心端详了那尊拖着长尾,手持六尺蕉扇的鹿首人身雕像,心里默念了三声伯匀,才突然想到伯匀不正是颜知讳的父亲么?要是单从长相上看,那还真看不出他儿子和他有半厘钱关系。 柳兰溪站到朽月的身旁,眯眼笑道:“他是十殿神中的军师,胸有经纬,难得的通天彻地之才。最妙的是他那双玲珑慧眼,能洞鉴古今,预知未来之事,是个挺厉害的荒古大神。哦,瞧见他旁边那只拿着开天斧的长毛怪没有,他就是柴鼎耀的祖先豺须,是不是长得很像?” “哈哈,这回倒是没错了,柴鼎耀就是用这一副模子刻的,乍一看我还以为那个糙毛汉杵这了呢!那后面一排的呢?”朽月信步走到对面,发现那一列仍旧是丑不忍睹。 柳兰溪面对着左边的五尊怪力乱神像,依次指出:“那只怪鸟勾尾你认识了,它后面的是罡龙,飒羽,旭莲,卷鳍,曾经也都是呼风唤雨,摧山搅海的拔尖人物。” 正当两人在外廷逗留之际,从里殿传来一声浩渺威严之音:“何人闯吾神殿,扰吾安宁?” 朽月和柳兰溪相视一眼,不紧不慢地走进富丽堂皇的大殿。 只见殿中灯火通明却无一人,甚是空寂。殿顶悬挂象征日月星辰的宝石,光辉熠熠,两处落地的大型屏风画有山河万里,奇花异兽等,应是以图文叙述太荒之事。 在九龙宝座之上一位头戴冕旒,身穿金袍的男子正襟危坐地看着他们,其脚下放置的一鼎香炉正冉冉升起白烟。 但看此人眉目狭长有神,眼尾上翘,鬓若刀裁,眉宇间有一枚金色的太阳纹饰,手持一柄权杖,装束威仪非凡。 这样的天之骄子当是陆曦陆天君无疑。 “尔等乃是何人,为何来紫霄殿?”陆曦声音亮如洪钟,语气多少挟带震慑之意,脸色看起来十分不悦。 朽月是很能理解的,估计她要是死后还有人造访陵宫,心情指不定也好不到哪去。 面前的想必是陆曦离世时残留之魄,朽月理应敬他为先人,遂往前抱手作揖,自报家门:“晚辈朽月,是陆崇的同门,以前听过陆天君的威名,只是遗憾无缘结识,如今天君神陨此地实在无意叨扰,晚辈取得折阙池水后便会自行离开。” “本君认得你,你就是那个曾在折阙池杀了魔尊烈穹的小姑娘。呵呵,真是后生可畏呀!” 陆曦目光微移,注意到了她旁有位套着一位套着邪骨祸皮的假道士,忽然指着柳兰溪对朽月道:“取水可以,但他要留下。” 朽月不明就里地看了柳兰溪一眼,他的脸上无甚表情,显得异常冷静,回道:“天君为何要让他留下?” “只因他和你不是同类人。”陆曦一双凤目炯炯,眸中的青瞳藏着洞悉世事的敏锐和胸有成竹的自信。 一旁的柳兰溪面沉如水,这自然是显而易见的事实。然而朽月有心包庇,径自上前一步说道:“他只不过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小道士,陪我不远千里走这一趟取个水罢了,我断然没有让他有来无回的道理。陆天君还是莫要为难我等,省得待会动起手来大家都难堪。” 柳兰溪吃惊地望着挡在面前的朽月,一双眼睛比他头顶的满天星辰还要闪烁夺目,万语千言也难以描述当他听了这话时的心情。 陆曦猝然变了脸色,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他用手中的权杖重重敲击地面,倏然起身:“哼,好一位善恶不分的镇魔御焰神,依本君看,应该改为护魔御焰神更为恰当些!朽月,枉尔身居高位,灵帝的职责何在?” 这话像钢针一般尤为扎刺朽月的敏感神经,她手中青炎化刃,冷笑道:“真是可笑,死人也配和我谈职责?说我善恶不分?世上若假仁伪善当道,我即为恶!” 眼看一场殊死搏斗在所难免,这时她的袖子被人往后拉了一下,回头看去,柳兰溪突然冲她摇了摇头,轻声道:“灼灵,你先回去吧,我留下。” 朽月目光如炬,一口回绝:“不行!你留在此处作甚,当他的肉靶子还是新娘子?” 柳兰溪让这话逗笑,只觉得眼前这人可爱的紧,若是没有外人在场,他是很想扑倒的。 “你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等一下我自有办法脱身。” 柳兰溪在朽月的手背上轻轻用指尖碰了碰,看她的目光忽又显得依依不舍,给人一种分别之后便要天人相隔,生死不复见的错觉。 朽月是不知道对方心绪如此一波三折,她一向决策在已,不是谁三言两语就能说得动的,一脸昭然若揭的‘我并不相信你’的意味再直观没有了。 柳兰溪暗暗叹了口气,只好俯身耳语道:“你没发现有个人不见了么?” 朽月猛然一惊,确实,陆修静早就下去了,按理说应该比他们早到,现在人却不见了,是有些蹊跷。 她知道柳兰溪的意思,收起手中青炎,答应道:“行,你留下吧。” 然后她转身面对居高临下,颇有傲视群雄之意的陆曦,十分冷静地继续刚才的谈话:“既然如此,陆天君可莫要食言,我要的池水呢?” 陆曦脸上又恢复了和颜悦色,刚才的愤怒瞬间一扫而空,如果让他去表演变脸戏法,估计能赢得满堂喝彩。 “呵呵,本君就喜欢识时务的人。等你出去后池水会再次溢满折阙池,到时你自去取之便是。” 朽月也不多留,用质疑的目光看了高座之上的陆曦一眼,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走去。 第66章 长舌女面 紫霄殿内空荡荡的只剩下两个人,柳兰溪将目送朽月的视线拨回到了身后那位脸上堆砌着渗人假笑的男人身上。 少年眉梢往上一挑,歪头问道:“你是谁?” 假笑男此刻的表情跟书中时常描绘的奸佞小人如出一辙,他把板正得有模有样的身姿垮瘫在宝座扶手上,整个人像一条没骨头的泥鳅,气质跟这一身龙袍完全不相称。 只见他邪里邪气地对着柳兰溪笑了起来,整个人显得异常振奋:“呵呵,果然瞒不过你,小公子,终于能和你说上话了,现在那位恶神被我骗走了,趁她没反应过来快随本君回魔域吧。” 柳兰溪将双手负于身后,踱步走到旁边观赏起屏风上的画来。他淡淡地叹息一声,道:“你认错人了。尊驾还是先把身上这副皮貌摘了吧,这一身冠冕龙袍不适合你,我看着实在瘆得慌。” 少年颇有些目中无人的自负,说话也不对着高座上的人,有点像自言自语地对着画上的江河日月在说。 座上男子笑容微微减去几分,看人的眼神格外阴寒刺骨。 他蓦地用权杖敲了一下脚下的香炉铜盖,缭绕的白烟忽地变成了黑烟,头上冕旒消失,龙袍也化成了一袭褐色血纹祭服,手中权杖退化作一根枯骨。那张脸倒是无甚变化,只是额间的太阳纹饰不见了。 一转眼,这男人竟从凛凛天君变成了装神弄鬼的巫师,接下来不跳个大神简直可惜了。 “本君的这双眼睛不可能认错人,你将身份掩饰得很好,身上看不出一点魔气,不过你眼里养的那两条活物又作何说明?这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妄想凭两条鱼就想欲盖弥彰?” 这声音就近在耳边,柳兰溪甫一回头,发现那位凤眼青眸的魔头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正眯着狭目瞅着他。 柳兰溪丝毫不露怯色,反而笑着点评了下他那对青光流转的凤眼青瞳:“你这双眼睛倒是挺有意思的,不过可惜呀,少了一点清明,多了一点浑浊,看人看物容易被本心迷惑。有一双识人的慧眼又如何?心术不正,看什么都是歪的。” 魔头神色异变,双瞳猝然睁大,像要吃人似的狠狠瞪着他,齿间艰难地迸发出被磨碎撕裂的字句:“你和你那外祖父烈穹一样不知天高地厚,若不是留着你还有点用处,信不信本君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面对这样的威吓柳兰溪神色依旧泰然,显得很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魄力,他一度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幻听了,郁闷道:“我的外祖父?哈,我连父母都没有,何来外祖父?” “你莫再狡辩,虽然本君的确看不出你的身份,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朽月当年带走了一个魔族公主之子,她身边统共没几人,而你是最可疑的,不是你又会是谁?” 魔头用那双迷离的青光眼又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小道士,心道:这小子装聋作哑,八成是在跟他拖延时间。奇怪的是既然无意跟自己回去,他却为何故意将朽月支走?这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先生怎么称呼?”柳兰溪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鄙姓颜。” “哦,颜先生。我想着我们还是有一点渊源的,虽不知你找那个魔族公主之子有何用处,但多行不义必自毙,故此还是特意寻了个机会劝你趁早收手为好。” 柳兰溪没有去看魔头煞白的脸色,甩着两袖又跑到对面驻足观赏另一面的屏风,仿佛并不把这号人物放在心上。 这一声‘颜先生’可对魔头有些讽刺,却又挑不出什么理儿。他方才启了青瞳仔细窥视了那小道士的底细,这个小邪魔并没什么特别的,他修为低微,手脚干净并不曾染上血腥,按理说应该是属于低阶的魔类才对。 少年对他构不成威胁,唯独有一点让魔头十分在意,便是对方的态度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他若不是没有眼力见,就一定有什么东西让他有恃无恐,这可能要试试便知。 “哈哈哈,有趣有趣……” 颜先生突然无缘无故都大笑起来,那双青目变得尤为阴鸷,一张死气沉沉的脸像是要来勾魂的恶鬼。 突然之间,他一棍子掀开了宝座旁边的四足大香炉,刹那间从香炉里伸出一只奇长无比的黑色大手,生生拽着柳兰溪的腰腹就要往炉中拉去。 “小伙子,你很有意思,今天不管你是不是魔婴,本君都要把你带回魔域!别再借机拖延了,朽月一时半会是赶不回来的,她现在应该没功夫搭理你,还是乖乖跟本君回去吧!” —————— 还不知殿内变故的朽月没有立即离开,她先在暗处观察了下这里的环境,感受竟与初来时大不相同。 这里四处无不透着阴森诡异,原本仙气环绕的仙宫神阙现在被一团愁云惨雾所笼罩着,之前的仙音也变成了一首断断续续且又婉转哀怨的曲子,无数藏在暗处罅隙里的秽物正在蠢蠢欲动。 这里宫阙少说也有千百处,要一间间找去就算真的找到了人,想必那小道士早就已经羊入虎口不剩骨头了。若不是怕陆修静变成炭烤茄子,她倒是很想一把火将这里烧个痛快。 然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被她打消了,无论如何陆曦好歹也是曾经威震寰宇,名响八荒的第一届天帝,烧人家陵墓有损阴德,这事她干不出来,尽管她对刚才那男人没什么好印象。 权衡再三,朽月跟渔夫撒网似的向空中抛了几把火虫子,只见无数明明灭灭的青色萤火向各处轻飘飘地飞去。这是她被困在溯忆梦海时自己用青暝炎的火星子捏的萤火虫,它们没什么花里胡哨的作用,用来当作探路的眼睛却十分好使。 朽月恍惚多了无数只眼睛一般,在各处搜寻着陆修静的声影,甚至连石头底下的裂缝都不放过,不消多时她便摸清了所有宫宇大大小小上千个楼阁。 这些楼阁大部分是不住人的,不过说起来死人的房子谁会住呢? 事情蹊跷就在这里,有只萤火飞到一处僻静的闺阁门外,缓缓落在了门外朱红的栏杆上。 朽月透过萤火虫的视觉看见有位女子正坐在窗台穿针引线地做着女红,嘴里一张一合地在唱着歌,那些百转千回的哀怨之曲正是出自她的口中。 听得歌词大致是: 忆昔年,夏夕与君识,灯火融融含笑语,人声车马中。初见欢,携手共游画舫去,明月逐水流,君誓此生定与共,其言切恳意浓浓,唯耽年华空思量。 恨今朝,冬末与君别,大雪纷纷冻霜泪,单影立屋前。长离怨,刀剑相对云崖边,落花辞枝头,君说神魔两不立,此语决绝狠心肠,直教哭悔曾相逢。 …… 唱得正至深情处,楼上的歌谣忽又戛然而止,这位怨女显然也注意到了门口停了只萤火虫,嘴里没再唱歌。 唱歌的女人收起针线,起身出了房门,先把头转向像根牙签似的杵在牌楼顶上的朽月,再转回视线盯着那只弱小无助的虫子身上。 女人嘴角忽地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一双手掌扑蝶一般拍下,朽月的视野也随之中断。 这名苦情怨女慢慢转头,视线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朽月,颔首低眉,老老实实地向她行了个万福礼:“妾身伶姬,见过灵帝。百闻不如一见,嘻,您的这张脸可真是好看呀。” 朽月凝视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问:“你方才唱的曲子可是在指自己?” 伶姬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白手绢微微侧头拭泪,回头时已是满面笑容。她笑起时过度用力,双唇被拉得很长,形容极为夸张,白白浪费了她那张小家碧玉的脸庞。 不过这张脸也未必是她本人的。 “灵帝说笑了,伶人从来都是叙述别人的故事,这首曲子在我们那处很是有名,是一位名唤夭熙的魔女被天界的一位负心汉始乱终弃的故事。” 这伶姬身子实在太过瘦薄,浑身只靠一个骨头架子支起,一身桃粉色的裙装随风摇曳,整个人跟一张纸片似的,好像随时要被大风吹走。 “有见过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吗?”朽月问她。 伶姬手里捏着帕子嘻嘻笑道:“见过的,不过命短,已经死了。” 朽月漠然视之,忽觉可笑,转身便走。身后伶姬忙急唤:“灵帝止步,主子有令,让妾身拦你!” “看出来了。”朽月头也没回,脚步却缓缓慢下来,“那又如何,你有这个本事?” “灵帝,您也未免太小瞧了妾身!” 伶姬话一说完,由楚楚可怜的小羔羊变作凶厉的母狼,于罗袖中倏然翻腕,指缝间夹了一根金色绣花针向朽月背后掷去。 那枚金针脱手后急如星火,眼见就快要刺中朽月背脊,朽月身影忽而虚晃遁开,刹那间人已飞出百米开外。 金针并未回到伶姬手中,拐了个弯向朽月继续不依不饶地纠缠。尖针纤细锐利,在空中穿行如缝衣绣花,令人眼花缭乱,其速度之快肉眼所不能察。 朽月则更是快针一步,不时周转腾挪变幻身形躲过紧追不舍的飞针,伶姬抬眼望去,只觉空中好似多了几百个虚影。 眼见那一枚金针没讨到好处,侧卧在朱栏之上的伶姬也并不着急,她又从腰间捻了八枚金针掷出。 这些金针旋绕在朽月四周,变得规整有序,来往穿行十分讲究,像是在排兵布阵一般。 朽月立在空中不动,只因身上多了几千万条细如游丝的红线,她的手腕脚踝和腰间莫名被缠缚了许多红丝。 此女牵线的技术可得个三界第一红娘的称谓,弄得朽月都有点想推荐她去月老阁当差了。 伶姬见朽月动弹不得,心中暗喜,口中念念有声,驱使那九枚金针对准身陷红丝的朽月扎去。 于此同时,只见空中猛地爆发一团炽烈的青炎,亮如白昼,光芒照亮了整个陵园。 伶姬遮眼避光,回过眼来蓦然发现朽月正安然无恙地站在她身边,手里攥着不多不少刚好九枚金针。 朽月煞是随意地往身后一抛,气得她脸上的五官扭曲作一团。 伶姬索性飞出楼阁,一把抓起脸上那摊惨不忍睹的面皮往前扔去,那面皮就好比一张活脸面具,瞪着眼珠子,张嘴吐着长舌飘向朽月那处。 朽月只瞧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她实在无法忍受这张可憎的面目,一把炎火甩在了那张丑陋的面皮上。 那张面具表情狰狞,嚎啕一声,瞬间被烧得灰飞烟灭。 朽月裹挟青焰冲出,那伶姬已不知躲在何处忽地不见了身影,只听得耳边无数咿咿呀呀的唱曲声音传来。 她警惕地扫了一圈周围,忽而从四面八方飞来了无数张女人的白脸悬浮在身侧。 这些脸大同小异,大眼高鼻尖下巴,弯着似笑非笑的红唇,嘴里吐着长舌头,在不停地唱着乱七八糟的哀乐,简直像是要为此地的墓主送葬哭丧一般。 无数长舌女面嘴里唱咏不绝,声音嘈杂纷乱,对人的心境尤为干扰。 朽月心头似有一股无名躁动的戾火,极力镇压不得,莫非伶姬想引发潜藏在身上的戾咒?奇怪,她又是如何得知自己身中戾咒之事? 朽月思绪一团乱麻,怀疑她身中戾咒的事已经在魔族内传遍了,魔族意图明显,就是想借机引发她的戾气! 她不禁想起上次那个犄角鬼面也是挑着自己戾气大作时前来挑事,甚至还趁机掀开她披在身上的法袍,此举别有用心,跟目前遇见的这情况有些相似。 第67章 伶姬 正当此时,楼宇上传来一声女人‘嗤嗤’的笑声,朽月凝眉回望,伶姬正幸灾乐祸地掩唇而笑,这时她已又换了一张面皮,从举止神态还能认出她来。 只听她颇为自得地问道:“灵帝,感觉滋味如何?这曲祭歌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是不是觉得体内有股难以遏制的血气正奔涌而来?你会变得跟我们一样,喔,不对,甚至会比我们还残忍,鲜血让你兴奋,无穷无尽的杀戮将是你最大的乐趣!” 朽月低头一看,手上果然背上爬满无数红色经文,这是炽铭咒生效了,戾气在她体内不断翻腾,如同一锅烧开的热水般持续滚沸! 看来魔族这次是有备而来,如此千方百计就是为了引发她身上的戾咒! 趁着此刻体内的戾咒还未真正觉醒,朽月闭上双目尽量不去看那些吟咏的女面,再试着把听感关闭,可那些烦人的哀乐在脑海中自成旋律怎么也挥之不去,咿咿呀呀的腔调令她越发烦躁。 “没用的,关了听感也能听见呢!这歌声是妾身的主子特意为你准备的,请灵帝好好享受。嘻嘻,妾身怕灵帝无聊,特献舞一支!” 伶姬在屋顶上没事干,居然和着哀乐扭着腰肢跳起了舞来。这魔女考虑得还蛮周到的,唱跳俱全,不过这舞还能称之为‘舞’的话,还真是有点一言难尽…… 朽月眼皮跳了跳,莫名觉得辣眼,心道她这些古怪的动作居然也能算得上跳舞?强行扭腰摆臀不说,四肢还跟扭动的水草有一拼,太可耻了,这女人为何有如此自信地跳这些动作出来? 她觉得今天自己的眼睛遭遇了迄今最不能承受之重,先是那糙毛汉柴鼎耀,接着是这些面部可憎的长舌女面,最后竟还要看伶姬跳不堪入目的怪舞? “你主子是哪位?”朽月尽量克制自己的脾气问。 “哪位?还能是哪位,他自然是魔族至高无上的魔尊了。” 伶姬说话的同时她手脚的动作仍旧没有停止,不知道是不是魔族舞蹈都是这种扭扭捏捏的滑稽动作,反正朽月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死亡水草舞’,如果她真在葬礼上跳,估计死人都会气得爬起来掐死她。 “魔界不是有两位魔君共治?到底是哪一位!话说大姐你能别跳了吗!”朽月的脾气有点上来了。 “哈哈哈,是不是觉着妾身这舞姿太过妖娆妩媚,快承受不住了么?你们这些天上的大罗神仙呀就是不懂欣赏……” 伶姬不知谁给的勇气说这舞姿‘妖娆’,好歹腿上的动作是停止了,双手还在鬼模鬼样地摆动,娇媚地笑笑:“灵帝还真是有所不知,现在我们魔族就只有一位魔尊了,哦,他老人家今天也来了呢。” “是那个犄角鬼面吗?”朽月揉了揉生疼的眼睛,切齿问道。 也许是脑子装不住事,伶姬的话好像很好套的样子,知无不言地对朽月说道:“帝尊说的是暮野?哈哈,暮野已经被主子取而代之啦,他还是帝尊您亲手解决的,这事您忘了吗?” 朽月这才回想起来上次确实是把犄角鬼面杀了,如此一想,许是这右魔君搞的鬼,此魔头定是知晓那晚自己会戾咒发作,并将此事透露给左魔君暮野,借她之手把死对头除了,不费吹灰之力便登上了魔尊的宝座,这招借刀杀人不可谓不服! “你们魔尊叫什么?”朽月耐着性子问她最后一个问题。 “他叫颜……哎呀,妾身是不是说太多啦?”伶姬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你才知道啊?” 朽月突然百米冲刺过去踹飞在屋顶扭捏身姿的伶姬,其速度快到令人难以置信。 伶姬甚至还没看见人影,倏然之间,她便莫名其妙挨了一脚,被踢出一个优美的弧线,直接撞坏临近的一处楼阁,眼睛一抹黑就被埋在瓦砾之中。 空中飘浮的女面见主人掉进了废墟中,互相大眼瞪小眼,齐齐转头看向那处,嘴里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声:“哎呀呀,哎呀呀……”。 正当他们面面相觑地不知如何是好时,只见从侧边飞出的两把飞刀鬼影似的唰地一下划拉而过。 场面登时壮观无比,那些五官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纷纷解体,成千上万的面皮被撕得支离破碎,迅即化成一堆唰唰落下的粉末。 朽月垂首视之,原来是陆修静自己不知从哪个地方冒出来了,手里耍着两把飞刀劈头盖脸地冲朽月骂了一句:“夭寿啊!夙灼灵你路痴吗?你这么大的人了带个小朋友到处瞎跑什么!跟在屁股后面都会丢,可让本道君好找!” 呵,到底是谁找谁啊,他还居然恶人先告状了!朽月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要不是顾及形象和卫生,非得隔空往他头上飙一口痰解气。 “你个疯道士,分明自己跟个没头苍蝇般乱窜,倒害本尊好找!为何还反先赖上我们了?” 朽月蜻蜓点水般脚尖在屋梁上点了几下,借风轻轻飘落在地,尚还没靠近那怂货,陆修静突然瞥见了她脖子上的鲜红色的咒经,跟见了鬼一样唰地一下往后蹿至十几米。 陆修静向她比了一个拒绝靠近的交叉手势,吓道:“等等,你离我远点!千万别靠近!哎呦,天王姥姥诶,你说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怎么能让你身体里那危险玩意儿又跑出来了呢?” 这货没来也就算了,一来就给人添堵,朽月刚刚被伶姬的奇形怪状的舞姿稍微给转移了一点注意力,现在倒好,火气更大了! 本来她体内戾息已渐渐稳定,现在又被他气得卷土重来,右眼眼球月蚀加剧,身量也长了一截,她不禁仰天哀叹,陆修静这傻逼一定是上天派来整她的! 痛定思痛,朽月揪心地捂着胸口顺气,悲哀地觑着那疯货:“陆修静你可真行,本来戾咒都快让我压下去了,得,这会被你一气直接光荣复发,你说老子遇见你是不是造了太多孽的结果?” “别这么说嘛,我听着怪伤心的。”陆修静见朽月咒你成功被她激出来,这会儿也不敢有脾气了,立马变得乖觉小心。 他笑嘻嘻地哄道:“嘿嘿,是我错了,您老消消气,不就迷个路,没什么大不了的嘛!等等,话说你们怎么会进到这里面来?” 朽月向前走了几步,想走近说话,谁知她一迈腿,陆修静便往后退退,生怕自己扑食生吞了他,可见上次给他留下的惨痛阴影有点大。 无奈,朽月见状只好停下,将散落在额前的发丝稍稍往后别去,疑惑地问:“什么叫进到里面来,难道此处不是你叔父的陵墓地宫?” 陆修静翻了个白眼,纠正道:“当然不是!此处是在紫霄殿前的一湖池水之中,确切地说我们都在紫霄殿的倒影里面。你猜猜我是如何得知你们进去的吗?我先在殿内找了一圈,后来走到池子旁边,偶然发现水里有个小人长得像你,而且身上还燃着青紫色烈火,试问青暝炎天下独此一家,不是你是谁?” “哦,我还看见一个在房顶跳舞跳得贼丑的女人……这女的在哪呢?要死了,跳这么丑还出来丢人现眼,我非得劝劝她做人要有点自知之明不可!”陆修静四处张望,搜寻刚才那个穿着桃粉裙装的女人。 两人正隔着老远说着话,远处瓦砾微微颤动,朽月耳力绝佳,当下对着空中大喝一声“休走!”接着她当即甩出一鞭,当空霹雳一声,有某物被击中坠地。 陆修静跑过去看,原来一位女子面部中鞭,现正捂着侧脸伏倒在地上,从她的衣着打扮是方才跳舞的女子无疑,但这脸……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怎么了?”朽月见陆修静踌躇,问了一句。 躺在地上的伶姬一听到朽月的声音,忽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捶地大呼“狠心汉,负心女!都没一个好东西!”,搞的陆修静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朽月收鞭上前,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伶姬泪腺奔涌的倾情演绎,毫无波澜地板着一张冷脸道:“抬起头来。” “不抬!妾身的脸花了,要教你们取笑了去,如此还不如死了算了!”伶姬哭唧唧地固执将头往下一撇。 自古有三惹人烦,一是女人哭,而是女人闹,三是女人喊着要上吊。 陆修静识相地往旁边站站,这种事他是应付不来的。 当然,他这位挚友也不是很能应付,朽月最是听不得女人哭,她不懂为何这些女人会有那么多眼泪,偏偏奇怪的是这种东西,她生来就没有的。 朽月恐吓道:“别哭了听见没有?再哭把你眼珠子挖掉!” 伶姬闻言由小声啜泣转为呜咽,接着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呜呜呜……哇哇哇……啊啊啊……” 朽月:“……” “不是,你得哄哄!”陆修静献出了一条宝贵的建议。 “你行你来!”朽月白了他一眼,心说为什么她一个女人要干这种事? “那还是你来吧,本道君向来清心寡欲,没接触过女人,也从来没实践过,没啥经验。”陆修静怂得毅然决然,一脸欠抽地冲她贱笑,言下之意这几万年来都没把她当女人过! 朽月有件十分后悔的事,那就是和这又疯又贱的道士做朋友。 她弯腰蹲下,用手轻轻将伶姬的脸扭转了过来,目光忽然凝滞在她那张脸上。 这是一张本该温柔端庄,桃靥无暇的脸,可惜被右边脸颊的一道血淋淋的鞭痕毁了。她的脸两人都不陌生,既是木槿花神夙念的,或者又可以说是凡人纸鸢的。 熟悉的音容面貌唤起了她的某些回忆,朽月默默用袖子将她脸上的血迹拭去,眼里顷刻没了凶骇的煞气,声音也变得柔缓如水,问道:“还疼吗?” 伶姬痴痴地点点头,眼泪不知不觉就止住了。 她觉得眼前的灵帝简直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就像一朵去掉刺的黑夜蔷薇,在月光下显得无比高贵而神秘。 朽月用冰凉的手轻柔地抚着那张脸,微微笑道:“那能不能告诉本尊,你这张面皮是从哪看到的?” “宵欢姐姐曾经跟这个女人见过面,我偷偷看到的!觉得她好看,就仿制了一张面皮。噢,妾身的针线活也是跟她学的呢……”伶姬被温言细语一哄,立马乖乖和盘托出,所谓的宁死不屈在这届妖魔堆里是不存在的。 朽月霎时了然,原来纸鸢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妪是鬼未所为! “你走吧,回去帮本尊给鬼未带两句话,一是别再打夙念的主意,二是让她别指望靠两条虫子就擅自定下什么白头约,本尊不会再见她了!” “好哒,妾身这就回去跟她说。” 伶姬起身撒丫子就想跑,还没走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回来!” 任她再怎么归心似箭也没用,双腿一软直接给吓跪了。 伶姬艰难地扭头回去,可怜巴巴地看着反复无常的朽月,期期艾艾道:“不……不是说放妾身走么?怎么,怎么还反悔了?” 朽月面色忽又变得严厉:“跑那么快做什么?换一张脸再走!以后让本尊看你敢再用它,见一次撕一次,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现在就换!”伶姬跟京剧变脸似的用手抹了一把脸,果然立即又变了另外一副人畜无害的少女面孔,生怕被人再次叫住,忙不迭地脚底溜风跑了。 “你说哪一张才是她的真面呢?”一旁的陆修静似乎对这事很好奇,愣是绞尽脑汁地研究了半天。 朽月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明了真相:“她怕是早就忘记自己是哪张脸了。” “有道理。”陆修静赞同地点点头,四处扫视了一圈,托腮道:“咦,小道士呢?” 朽月这才想起柳兰溪,蓦然转头去看那幢鬼气森森的大殿:“糟了,他还在紫霄殿内,你叔父也在里面!” 岂料她这话一说完陆修静勃然大怒:“胡说八道,我叔父神形寂灭已久,如今连根头发丝都不存在了,哪里跑来的冒牌货胆敢冒充他?” 朽月倏地反应过来,糟了,既然是冒牌货,那柳兰溪岂不危险?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急急欲往殿内赶去。 第68章 血魔来袭 这时,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从殿顶传来,紫霄殿不知被谁给捅破了一个大洞,屋脊倾塌至一边,从洞里飞出一只悍猛无比的魔物,魔物的利爪之中还挟持着一个人质。 神殿上方,柳兰溪像一只被猫抓了的老鼠一样被捏在手心,朽月担心他下一秒会被囫囵吞下,被怪物当做连牙缝都不够塞的点心。 “神陵圣地,闯进了一个魔物还了得!”陆修静火冒三丈,腰间挂着的两把虚游飞刀咻然飞出,直奔魔物而去。 虚游飞刀的速度乃是在众多神兵之中首屈一指,但那魔物身形看似笨重,实则不然,这只魔物动作十分迅捷,眼力更是敏锐,一晃身影居然错开了飞刀。 见陆修静出手,朽月想着他一个人应该足以对付,现在她戾息紊乱不宜动杀生之念。 她站在牌坊顶上凝眉静观,陆修静驱着飞刀久攻不伤其一分毫毛,朽月神色不免肃然,暗道是个厉害的角色。 魔物口吐黑气,双眼赤如朱砂,其背隆起如山丘,双肩长着一排骨刺,上身结实壮硕,下半身有四只豹足,行动要比风雷还快上一倍,所以虚游飞刀在它这里讨不到半点好处。 朽月在一边看着心痒难耐,恨不能冲过去大杀特杀,仅仅这么一想,体内的戾气得了一个鼓励的讯号似的瞬间沸腾,像是欲破笼而出的一只暴兽。 朽月强忍这个念头,稍稍平顺了心绪。 再回神观战,陆修静已跃至半空与怪物近身相博,但柳兰溪的反应令她有些奇怪。 柳兰溪脸上并无怖色,安安稳稳地呆在魔物手里,不挣扎也不反抗,两只眼睛一直盯着紫霄殿,似乎一直在搜寻着什么。 陆修静与魔物交了几十回合的手,每次想过去抢人都让它轻而易举地逃走。更令他感到气愤的是这只魔物左手还攥有一人,每次只靠右手出拳,拳风如狼似虎十分狂野,教人很是招架不能。 朽月看了半天,心中有一丝蹊跷,心道:“奇怪,这只怪物怎么有点像内廷中的爵神丘岐的石像?” 而一直魔怔的柳兰溪此时好像终于舍得清醒,他抬头对着陆修静喊了一声:“道君,假天君还在下面,别让他跑了。” 陆修静回身俯瞰,从紫霄殿顶上破碎的大洞往下看去,心中不免讶然,只见里面还有九只像这样的怪物! 怪物们正围着一个身穿祭服的魔巫在对峙着,局势十分紧张。 魔巫挥杖抵御,在他的脚下有一圈红黑色的光纹,身侧放置着一鼎冒着黑烟的大香炉,许多张着血盆大口的邪祟正张牙舞爪地从香炉中不断被召唤出来。 陆修静不禁张大嘴巴惊呼:“我了个苍天,这下面敢情是魔窟啊!” 就在这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大殿摇摇欲坠,男巫欲从殿内飞出,可惜双足被其中一只丑陋的长毛怪拽住无法挣脱。 陆修静不知是敌是友,两把冷刀子唰唰往下挥去,不曾想让魔巫躲了过去,反倒击中了他身后那只颇为凶横的长毛怪。怪物让飞刀击中,顷刻化为一团乌烟消散,没了束缚,那男人瞬时飞了出来。 朽月眼见情况不利,两手各抓一把青炎以横扫千军之势迸出,男巫心有防备,立时执着骨杖在面前结了一层防护罩挡下了烈焰,那只劫持柳兰溪的魔物运气就没那么好了,当下被烈火从背后腰斩,迅即化为一团黑烟消失。 千算万算没料到会来这么一手,怪物消失没了依托后,柳兰溪猝然沉沉往下坠去。 正于此时,忽然有一只手攫住了他的后衣领将他提了起来,柳兰溪回头看去,朽月正笑而不语地睨着他,那神情仿佛在说:小样,这回总算把你提起来了! 柳兰溪仿佛并不介意一直被她提着,只是希望能换一个舒服点的姿势,等他稳住了身形,才用下颌指了指手持骨杖的魔头示意道:“灼灵,他启动了血祭阵,万魔狱要打开了。” 朽月还未反应过来,那边的魔头忽闻此语很是赞许地看了一眼柳兰溪,仰天大笑道:“你小子居然连血祭阵和万魔狱都知道,不愧为同道中人!不过可惜,阵已启动,通往罪恶的深渊即将来临,你们就好好享受这无底炼狱吧!” 最是看不得魔辈猖狂,朽月那只右眼正煞气腾腾地盯着方才假扮陆曦的魔头,接着把柳兰溪随意往屋顶上一抛,一掌直取其命门而去,不忘嘱咐陆修静一声:“那个魔阵交给你了!” 说的轻巧! 陆修静心有余悸地地望着那魔气腾腾的血祭阵,此阵乃是荒古群魔歃血创立,任何活物但凡只要靠近此阵必沦为遍体流脓,吃人吞骨的毒魔狠怪。 这种魔阵生产出来的怪物不仅面目令人恶心发呕,并且十分凶残暴戾,完全丧失理智,毫无人性可言。那些怪物有十分强横血腥的杀孽之欲,若大规模入世,神人恐难以抵挡。 祭血阵相当于一个制造魔物的机器,至于万魔狱则被号称为罪恶之渊的肮脏牢笼。 万魔狱是魔族关押历代穷凶极恶的血魔所在,他们乃是实力极强的魔类,其战斗力和杀伤力不亚于神族的九大帝神。之所以要关押他们是有原因的,因为这种血魔比普通魔类还要残忍十倍,它们连自己人都杀! 在上古时期,血魔曾经在魔域制造过极大的恐慌,为了使自身变得更强大,它们通过吞噬同类来汲取力量,魔族为此受害不浅。 朽月还在和祭服魔巫缠斗,血祭阵中的香炉中已有两只血魔成功逃出,另有八个人兽不明的生物与之厮杀,陆修静因无法靠近血祭阵而显得有些焦急,额上渗出一层薄汗来。 “另外八只怪物究竟是正是邪?怎么总觉得他们和我叔父麾下的十位爵神很像,但又似乎不太一样……” 陆修静站在殿宇上自言自语,无论如何都得先帮着那八只抵抗另外两只毒辣非常的血魔,于是手中飞刀旋出,割肉绞汁一般只管往血魔身上招呼。 大殿之内杀气腾腾,乌烟遍布,八位爵神已牺牲了三位才把两只血魔消灭,然治标不治本,香炉中很快又有一只躯体庞大的魔物挣逃。 照着这个事态发展,倘若万魔狱一开,则如开闸的水坝,无数魔物将前赴后继地往外奔涌,届时将难以清剿,三界生灵涂炭。 “道君,你要想办法把香炉封死,你们神界不是有一个秘法叫‘乾坤镇山术’吗,你应该会吧?”柳兰溪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殿宇旁,用大佬的坐姿坐在破洞边上指挥着,很有坐镇山河光说不动的军师气势。 “废话,要你提醒!能过去我早就布施此术了!” 陆修静对他眼珠子都快翻出来了,什么叫‘他应该会吧’!乾坤镇山术是神隐派的必学之术,不单他会,朽月也会,凡是从启宿山出来的门人哪个不会的? 但是眼下光会有什么用,他方才也想到了亟需用此法才能封印香炉,不过有血祭阵在他根本无法靠近施展,万一不小心变成披发沥血,通体生疮的怪物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你口述法决,我下去。”柳兰溪似是猜到陆修静的想法,边说着边跳到一只铁羽大鸟身上,动作敏捷,像一只匍匐在鹏鸟背上的雨燕。 陆修静被柳兰溪的莽撞吓了一跳,大喊一声:“喂,臭小子,你不要命啦!” 坐在大鸟上的柳兰溪没功夫与他闲扯自己要不要命的问题,正低头专心致志地查看血祭阵的结构,试图找出阵眼所在。 大殿虽足够宽绰,然终比不得外面天高地阔,这只怪鸟行动受限只能盘旋低飞,几次血魔凭空跃起扑食皆被其惊险躲过。 而香炉中邪气愈加浓烈,一条黑色的九头大蛇呼之欲出,蛇头口中吐出的长信子如红绸四处伸展。可惜这焚香的物什用作魔狱之门未免小材大用,炉口设计得不尽理想,九只蛇头争先恐后地往外探出,一时卡在了出口处。 “道君,血祭阵阵眼被压在了四足香炉之下,恐不好破解,没时间磨蹭了。” 柳兰溪伏在鸟背上已在殿中盘旋了几十个来回,这只怪鸟似乎不惧靠近血祭阵,可在阵上穿行无虞。 不仅大鸟如此,另外四只人兽也能进入血阵之中,此刻正合力攻击着九头巨蛇,制止其进一步挣扎爬出。 陆修静不是不肯授法,只是乾坤镇山术不是靠一朝一夕就能囫囵学成的,且此术需要耗费施术大量灵力,若没有深厚的功蕴支撑恐被此法反噬。他想到柳兰溪这小子修为松散,单凭他一己之力要施此秘术简直痴心妄想。 “乾坤两定,山海四平,日月清浊,龙虎雀伏。” 殿中血祭阵在不断扩大,地面全无落脚之地,陆修静从殿顶降下,横身在墙壁上侧着游走,嘴里不断念着口诀,在乾坤坎离四位布下镇点。 “中苍炁元,六合兴耀,暝邪驱镇,安吾神州!——柳兰溪,四方镇点已建,魔狱之门的中心镇点交给你,切记守住本心,莫让血祭阵吞噬进去!” “放心。”柳兰溪心领神会一笑。 这边大鸟才堪堪避过血魔的袭击,便有两位爵神友军奔来支援,趁着它被拖住的空隙,少年便驾着大鸟往香炉飞去。 第69章 陆曦 在紫霄殿外,朽月与祭服魔巫打得难舍难分,只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几欲要把周遭的山石夷为平地。 胜负尚未分明,恶神煞气蛮横,青焰逼人,邪魔狡诈多端,早有预感一般节节避退其锋芒,殊不知乃是步步为营。 朽月征战无数,头一次见这般诡谲的身法,魔巫手上的那根骨杖尤为邪门怪异,既能招邪纳秽,又能三番两次地劈开朽月朝他斩去的青焰。 更可恨的是此人每次都能预先知晓即将而来的危机,从而趋避如流,那一双凤眼青瞳越发显得其阴魅莫测。 这样的战术并不陌生,上次鬼面魔君亦是用此下三滥的招数,这位穿着祭服的魔巫无非是故技重施,甚至比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看来此人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不假,暮野充其量只是他的一枚棋子罢了。 “灵帝,你看看自己这副尊容,是不是觉得与我们很像?不用怀疑自己,因为你孽事做得过多,烈穹的诅咒才会在你身上根深蒂固,他这算是死了也要拉你入万恶苦海!” 朽月双手握拳,怒上心来,那魔巫忘乎所以地继续挑衅:“哈哈,其实你与我们并无差别,试问三界谁人不知,灵帝之所以迟迟没有堕魔还不是有人在罩着?真是可笑至极,朽月,你有什么值得高傲的,总有一天你也会跌落神坛,成为众神唾弃的怪物!” 但这个男人只顾着逞口舌之快,终究忘了暮野是何下场。 像是提前预感到事情不妙,这位魔巫的一双青窍猝然大睁,他面前的恶神满身青紫火焰莫名暗灭,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狂卷袭来,漆黑如永夜的阴晦之炎! 洪水终于冲破堤坝,猛兽破笼登场,恶魔之翼终于舒展,一击黑炎撼地而来,其被无形窒息之力扑扼,以俯冲入地之势将牌搂撞成一堆砂石。 魔巫呕血咳了一声,那双因惊惶而凸起的青色眼珠瞧见的是血月中天,朽骨遍地的末世之景,他嘴唇颤了颤,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 在此之前,他曾用自己的灵魂献祭荒古万魔,以此代价得以窥见过一次天机,还记得乩盘上赫然写的是:阴神渡世,魔主再临! 那时他还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终于明白了这八个字的含义! 眼下怕是逃不过了,他费这么大的功夫,却也落得个自戕自命的下场,也算是功成身退的一种吧…… 一声石破天惊的响动轰然传来,地面忽地摇晃不止,还在紫霄殿与血魔斗争的两人还不知外面是何情况,只见地面一条裂纹自殿外蔓延至殿内,将血祭阵劈成两半。 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柳兰溪倒挂在鸟背上倾身前探,灵活避开九头蛇,他用陆修静传授之术分别叩击香炉四角,瞬间镇点结成,金光浮烁,殿内亮如白昼,倒是与殿外黑漆如墨的情形截然相反。 在香炉的上方凭空出现了一座刻满经文的虚渺神山,从天而降地镇压在香炉上方,九头蛇从嘴里异口同声地仰天嘶嚎了一声:“父主”,这声悲呼说完之后便徒然消失在了香炉里。 之后香炉被神山压成一块废铁,血祭阵不攻自破,血魔消失。两人还未来得及庆贺,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坚如铁石,肃正清厉之声:“魔辈猖狂至此,竟敢来吾陵墓作祟!诰命尔等速速撤离,否则天谴将至!” 此言既出,当下验证,这幢建筑从殿顶到殿基在不断化为飞烟,紫霄殿正如幻影一般渐渐消散。 “这是我叔父的声音,我们得赶紧离开此处……哎呦喂,我的小祖宗,你还在磨磨蹭蹭干什么,地上有钱捡啊!” 陆修静本想拔腿就往外跑,无意中回头一看,发现柳兰溪还蹲在原地逗留。 只见少年拼命用手扒拉脚下的那条裂缝,恨不能把头钻进去,吓得陆修静给他跪下的心都有了!这活祖宗嫌命长,看来不烧点高香供起来还真管不住他那特立独行的灵魂! “道君,你先走吧,我的手链掉了,得找找才行!”柳兰溪固执地不肯离开,他身旁的柱子已逐渐消失,这股消亡之势已快侵蚀到他脚下。 陆修静飞如闪电般拖带拽地把他劫走,一边没命地往外跑一边唾沫纷飞地骂道“你什么毛病!为了区区一条手链居然连命都不要了?你的贱命就这么不值钱?你爹娘白生你了!你师父白拉扯你这么大了!” 柳兰溪还在陆修静的臂弯里挣扎着要回去,闻言惊诧地抬起头,回道:“这当然比命还重要,它可是灼灵送我的!” “呸,我还当是什么破玩意,叫她改天再送你一条!那红珠子在幻月岛到处都是,改天本道君批发一袋出去,你负责售卖,咱们一同走向发家致富之路。届时,指不定本道君心心念念的气派宫观就有着落了,哈哈!” 柳兰溪:“道君,您的羞耻呢?” 陆修静:“咳咳,开玩笑的,本道君有时间捯饬这珠子还不如把她家的金山给搬走实在些!” 柳兰溪:“……”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逃出了殿外,还剩下的另外五位‘殿神’已尽了属于自己的本分,又因为它们本就属于神殿的一部分,最终并没跟着出来,甘愿留下与神殿一同黯晦消沉。 在紫霄殿外的景象并没比殿中好多少,从一片历尽浩劫的满目苍夷之中可推断方才战斗之激烈。敌我殊死之搏斗,亏是在此浮光幻影之中,若是去了外面还指不定该如何掀天覆地一番。 柳兰溪和陆修静找了一圈,至始至终没有发现魔巫的踪影,他们在一片丘墟上发现了倒地昏迷的朽月。 “火折子!” “灼灵!” 两人齐声喊出,当下火速冲了过去。 只因陆修静离她较近故而比柳兰溪先到,他探了探朽月灵台,灵韵微渺且极为浑浊不明。他心中暗自嗟讶,同时还觉察到有一股强劲骇怖的力量取代戾息充斥经脉百骸。 陆修静看到刻在她肌骨之上的红色炽铭咒已皆尽消匿,不过奇怪的是她仍是处于戾咒缠身的状态。朽月的身体并没有恢复到常态,看着竟一点不像个女子窈窕娇柔的身形,俨然是一具比寻常男子更加孔武有力的躯干。 “奇怪,有点不对劲!”陆修静心道。 “灼灵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柳兰溪半跪在朽月身边,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拭去她右眼眼角渗出的血。 不知受何冲动驱使,少年鬼使神差地扒开了她右眼眼皮,一轮猩红满月跃然眼眶之中,此乃月蚀亏盈之境! 陆修静被朽月右眼血月吓得魂飞魄散,慌神道:“糟了,血月乃是不祥之月,恐有大灾将至,先带她离开此处再说!” 紫霄殿的水中幻影几尽消失,周围幻境也开始土崩瓦解。 陆修静二话不说将朽月抱起,结果发现比想象中还重,起身还没站稳便猛地往后趔趄,幸亏旁边体力不错的小伙眼明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柳兰溪迅即接过陆修静怀里的朽月,说:“我来吧,道君你找从幻影中出去的路!” 这感情好啊! 陆修静揉了揉自个快被压断的老腰,诚然对这样的分工十分满意。 他略一回想方才进来的路径,指着西南方向的峭壁说:“那边有一条山涧,沿着山涧就能出去,要快点了,得赶在它消失前!” 当三人狼狈地从水池中爬出来的时候,池中的水刚好干涸见底,水中的神殿和宫阙的倒映自然也随之消失,而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真正的紫霄神殿。 朽月依旧昏迷在柳兰溪怀里,整个人还处于紧绷的状态,攒起的眉头没有松开的时候,双目紧锁,眼珠偶尔还在不安地转动。 她的神经在任何时候都丝毫不敢松懈,就算在睡梦中也如临大敌,正焚着青暝炎浴血奋战,骄傲地在某个虚空世界中大展灵威。 柳兰溪瞧着她这模样心中隐隐犯疼,以食指覆其额心欲替她揉平三千烦恼,奈何灵帝的额头硬如顽铁,任他如何努力仍未能抚平郁结的愁绪。 不成,再这样下去他得犯心疼病了! 柳兰溪暗暗思量,非常时期须用非常手段才行!他一面想着,一面堂而皇之地乘人之危,俯身朝她难平的眉心献了一枚香吻,小小地趁人不备占了恶神的便宜。 没注意到身后发生了何事的陆修静在紫霄殿外观望了许久,他此刻显得尤为心绪不宁,也与那昏睡之人不约而同地板着一张愁眉紧锁的脸。 疯道士徘徊不定地用手背敲着手掌,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人生哲理。 “道君,我们千里迢迢来此处的目的是为了取水,你若不想我们折腾半天空手而回,此时得由你出面向你叔父乞要池水。” 柳兰溪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怜爱地捧着朽月那张饱受躁戾的面庞,头抬也不抬便知道陆修静在想什么。 陆修静正盯着不远处的瑶阕琼楼出神,忽闻背后柳兰溪的话,不免一愣,心道:这小子该不会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吧?他怎么知道自己准备要求水的事? “说得轻巧,还不知道行不行得通,我叔父神逝已久,元神早已消亡于天地杳然不复可见,此刻又怎会搭理我等?” “刚才的声音你也听见了,或许你叔父不放心这样的人世,故灵魂不昧,还于此处残留一点神识也说不定呢!要不,你喊喊?”柳兰溪怂恿道。 陆修静第一次觉得这小子的话居然有几分道理,于是转身冲着紫霄殿行了一个庄重的跪拜礼,只听他肃穆地朝前晋谒道:“不肖侄陆崇觐见叔父,叔父可还安在此间?” 然而过了许久并没有人回应,陆修静又继续重复道:“不肖侄陆崇觐见叔父,叔父可还安在此间?” “不肖侄陆崇觐见叔父,叔父可还安在……” “吵死了,本君就知道是你,从小你的嗓门就大!” 这时,不按套路出牌的陆天君终于现身。 只见在紫霄神殿顶上出现一抹金色的浮光,一位清异秀朗的中年男人的影像飘在了半空。此人身穿龙袍头戴冕旒,浑身发着熠熠逼人的贵族气息。 陆曦垂下凤目凝睇着下方的三人,沉吟片刻,笑道:“哈哈,有趣啊,道非道,神非神,魔非魔,奇怪,你们怎么就搅和在一块了呢?” 陆修静看见叔父现身,自是欣喜不已,忙又拜了拜,说明了来意:“叔父,因妖祟作乱,我与两位朋友不远万里来此只为求得池水散污驱邪,还望叔父不吝赐水,福泽天下苍生。” 陆曦像没听见陆修静说话一般,直接忽略了他侄儿的这番求水的豪言壮语,反而去问一旁搂着佳人沉默不语的小道士:“你怀里的姑娘是谁,她怎么了?” “回陆天君,她只是生病了,多谢关心。”柳兰溪客客气气地回答道,轻巧而又笼统地一概而过。 陆曦心领神会,又道:“那你呢,怎么变成了今天这幅样子?” 听他的口气,倒像在跟一个熟人在唠家常,就跟问人‘你最近过得怎生这般落魄’并无二致。 “呵呵,没什么,经历了一些小变故罢了,承蒙陆天君关切。” 柳兰溪的回答更是让陆修静二丈道士摸不着脑子,看着感觉这小子跟他叔父同辈份似的,现在倒像是两个长辈在寒暄,小辈插不上话的尴尬情况。 “哈哈,依本君看,可不止是小变故这么简单吧?”陆曦看了一眼在旁边懵神傻眼的陆修静,用手指着他道:“我家小朋友劳烦照顾了,他一向顽劣,不守规矩,整日疯疯癫癫的也没根绳子可拴,尊驾见谅些。” 陆修静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指着柳兰溪又指了指自己,瞠目结舌道:“这小子毛都还没长齐,要他照顾我?叔父,您说反了吧,分明是侄儿照顾他才对!” 这话成功地引起了陆曦的注意,他终于又重新搭理起这位性格乖张的侄儿,很是恨铁不成钢地瞧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崇儿,本君曾耳提面命地嘱咐你多少次,看看你如今还是混成了这副模样,唉!你父亲在天有灵是不会高兴的,就连本君现在看着也是很不高兴!” 陆修静:“我……” “罢了,左右你终于要做件正经事了,叔父自然是支持的,谁让你叔父人见人爱心地善良呢!实话告诉你吧,折阕池水之所以干涸是由于此处杀孽过重,以至于让邪魔有机可乘。现邪魔奸计败灭,池水自然能重新充盈,尔等出去自取便可。” “谢过叔父!” 陆曦慈笑颔首,未几,随金光一同消失。 陆修静朝他又恭敬地拜了三拜,抬起头时,空中下起了混溶金色粉末的蒙蒙细雨,紫霄殿外的那方水池亦涨起波光溶溶的清水,涨势迅猛,转瞬将神陵淹没。 三人则顺着水势往外浮涌,朽月虽心神浑噩,尚未苏醒,但在混乱间,忽听陆曦念的谨言在她耳畔回响:“病入膏肓的不是姑娘,而是这人心枯朽的世界。汝应勿忘本心,勘正歪邪,矫治悖乱,方能走出阴晦,觅得清净。” 第70章 蛊惑 不仅在里头有雨水滋沐,在折阙池外也聚起乌云来,不多时便雷声轰鸣地下起大雨。 有道是久旱逢甘霖,在折阙池外等候的无数快晒成鱼干的天兵们如鱼得水,纷纷丢盔弃甲无不欢欣雀跃起来,比打赢了一场胜仗还高兴。 这是陆曦用仅存的一念元神换来的甘雨,这一方死寂的土地又重新焕发了生机,黄沙变作沃土,绿草茵茵冒出芽头,连吹来的满面黄沙都变成了凉润的清风。 折阙池又复苏了,满池滢澈的碧水,在云缝漏下的天光映照下金辉闪耀,和传说描绘的一样,这形状宛若一轮光芒万丈的大地之阳,同时也给死寂的土地带来了无限生机。 没过多久,三人狼狈地从折阙池的池水之中皆浮出水面,等待他们的是一柄长余七尺的冷刀——戮月。 贺斩被雨淋成落汤鸡,且在外面曝晒许久,此时正没啥好面色地盯着他们,那双眼睛如果能发射暗器的话绝对能把人射成马蜂窝。 “嗬,贺老兄怎么在这?是知道我们取得池水,特地前来欢迎我们的吗?”陆修静一脸嘻嘻哈哈地跟他套近乎。 “废话少说,灵帝杀了西焦赤皇的事已在神界传遍,吾等奉天帝之命特来捉拿朽月问罪!”贺斩铁面无私地瞅着在水池里露出头的三个脑袋,端的是秉公执法的派头。 “什么?朽月杀了柴鼎耀?你们一定是搞错了,她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哪有时间干这么无聊的事?” “哼,莫再狡辩,柴鼎耀死于殷绝剑之下,又倒在泥牛阵之中,且他的开天斧从不离身,现在却出现在折阙池中。你们早有预谋,为夺其神器故而杀人,现在证据确凿,还有什么话好说?” 陆修静愤怒地两手拍打着水面,弄得水花四溅,争辩道:“一派胡言,绝对有人栽赃,我们杀了他没什么好处,话说先让我们上来吧,嘶,这池水有够凉的……” 贺斩对陆修静的申诉置若罔闻,转而将目光牢牢地锁定在柳兰溪怀里的朽月,问道:“她现在是神是魔?” “自然是神,这位将军好生无理,你一直盯着人家姑娘看不好吧?”柳兰溪用袖子将朽月的面容遮住,他实在不太喜欢别的男人这样盯着她看。 贺斩当下被这小道士给噎住了,朽月成天跟个喊打喊杀的汉子似的,哪有一点姑娘样?若非有人提醒,他还真忘记了朽月的性别。 “你又是何人?”贺斩仔细打量着这张颇为新鲜的面孔,长得倒是倾城绝色,就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柳兰溪垂眸含笑,以温和的语态说出了很是狂拽的四个字:“干卿底事?” 贺斩蓦地一愣,心道哪来胆肥的小子,敢跟爷爷这么说话? 一旁的陆修静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岸,听到这话有些哭笑不得,指着贺斩道:“小子,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就敢这么说?” 柳兰溪抱着朽月明目张胆地在贺斩眼皮子底下飞离水池,还没忘给陆修静留下使命:“道君,别忘了取水。” 贺斩有史以来还没见谁这么嚣张,当下腾云追了过去,出刀拦在了柳兰溪面前,怒道:“小子,你约摸是不想活了!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把朽月留下,本帝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我家帝尊怎么了?” 此时,滔天竟也追了上来,一眼就看见了尚在昏迷中的朽月。和他一起过来的自然还有烨真,以及他手下那帮乌合之众。 烨真心里打着小算盘,他知道朽月不省人事,此刻拿下最是易如反掌,可以说是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与其让贺斩独享这轻而易举得来的功劳,还不如抢在他前面下手。故而未等贺斩夺人,他倒先贪功冒进从柳兰溪背后袭击,结果让滔天一爪子掀翻。 “武帝,还望管管您座下的火螭,他如此阻挠卑职办事,不知是处于私怨还是私情?”烨真恶狠狠地瞪着这只火螭,恨不能立即将他抽筋扒皮。 贺斩闻言面色骤冷,呵斥道:“滔天,回去!” 火螭心有不甘,亦怨愤难消地瞪着烨真,又因贺斩命令,只好不甘心地退回一边,自古忠仆不事二主,不出手于心难安,出手又对贺斩不住,现在他的心里纠结到肠子都乱作一团,不知如何才能两全。 这时陆修静也赶来了,一时间进退维谷,两方胶着在了一处,他挡在了柳兰溪面前对他小声说道:“你带着她先走,要是能送到枯阳天尊处是最好的,要是没办法,你先找个地方安置她,本道君随后再与你们会合。” 谁知贺斩耳朵听力敏锐,这话原封不动地落尽了他耳朵里,笑道:“今天一个也别想走!”说罢立即提刀向陆修静砍去,竟是用了十足的狠劲,下手一点也没留情面。 陆修静没敢正面接下这刀锋,翻身回转避开了这难以招架的利刃,怎奈贺斩刀刃接二连三快如旋风,他只好召出两把虚游飞刀勉力迎之。 贺斩这匹夫是神界的常胜将军,从前带兵打仗最是骁勇善战,功勋卓著,最引以为傲的乃是一身武力。 陆修静从未和他交过手,托老伙计的福,今儿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算是有所领略了什么叫神界第一武帝。 柳兰溪见贺斩被拖住,于是打算抱着朽月先行离开,烨真见他要逃,立刻朝他飞去一柄缨枪,柳兰溪身形微移,轻轻巧巧地躲了过去。 “区区修仙小道,法力低微胆子倒是不小,你以为单凭花拳绣腿就能蒙混过去?” 烨真伸出一掌朝着柳兰溪的后背袭去,还未近身,柳兰溪猝然转头,只见其眸子红光流转,两条赤鱼隐约浮游眼潭。 那双眼睛看着好不妖冶,似能蛊魂惑心一般,烨真着魔一般僵在了当场,霎时间心神动摇,顿感身体中所有潜藏的阴暗角落都被窥探了个遍。 他想着自己终日碌碌为天帝卖命却得不到赏识,身居高位也无人敬重,还有不少背后嚼舌根的说他靠着关系走后门,更可气的是天帝居然宁可把女儿许配给贺斩这个糟老头也不许配给他! 如今他还要忍气吞声地看贺斩眼色,连那只弃主叛逃的畜牲滔天也敢在他头上撒野,为此却还被天帝责罚,诸事不公,苍天亏薄于他! 有道是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与其这般人模狗样地活着还不如挣个门面光彩!烨真心中恶念被唤起,眉宇杀气渐生,眼带凶狞地回头看了眼正和陆修静酣战的贺斩,握着缨枪的手背青筋突兀。 只一念之间,他趁着众人不备,猝然回身向贺斩后背穿刺而去。 贺斩惊愕地看着背后偷袭之人,一掌裹足了猛力向烨真劈去,烨真不敢与之硬碰,忙不迭地避开,喝令身后天兵将贺斩围杀。众天兵知是武帝贺斩,皆不敢贸然上前送死,唯唯举着兵器要上不上,要退不退。 贺斩从未受过如此背叛,痛斥道:“烨真小儿,你想造反不成?!” “武帝,您坐这个位置太久了,是时候该换换人了!”烨真把平日没敢说出口的话一吐为快,他右手耍着缨枪,枪头上的血渍仿佛是他引以为荣的赫赫战功。 “混账东西,凭你也配!”贺斩捂着伤神色不改地厉声痛斥道。 被勒令不许上前的滔天看见贺斩受伤,护主心切地冲锋而来,朝着那群犹疑不定的几千天兵怒吼一声,同时从口中喷发炽盛的火焰,众庸卒立刻泄了气地抱头匍匐成一团。 烨真瞥见了身后的火螭,心中恶胆横生,染血的缨枪扫风而过,速度之快,滔天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棍子,只觉五脏六腑皆被震碎一般,嘶鸣一声,竟吐出一口血来。 火螭受伤滚地,未等众人反应,烨真居然想举枪再刺! 贺斩见状脸色煞白,心有牵挂便再不能所向披靡,开始方寸大乱,再也无暇与陆修静纠缠,旋即转身去救火螭,隔着数丈之遥向烨真反劈一刀。 陆修静本来还想与贺斩切磋一下武技,谁知他们内部徒然生变,这会狗咬狗地打了起来。 他环顾一圈,发现柳兰溪早已带着朽月离开,心道这小子还挺有机灵劲的,怪不得朽月将他带在身边。 只是不知为何朽月那只灵兽跟了贺斩,更不知烨真为何突然性情大变,他那状态似乎很像受心魔所惑,欲念所役,怕是没守住本心,到底是清修道力不够,让人当枪使了。 那些不是他该关心的,正想趁乱溜之大吉时,忽一条青龙穿云腾风而来,倏忽间已到眼前,待其化为人身时,方知是仁王言仪。 “不厚道啊言仪,你也是来抓本道君的?” 言仪上前俯身抱手鞠了一礼,面色急切道:“并非如此,小侄找灵帝有急事,故此前来,她老人家没在此处么?” 陆修静心道朽月现在还昏迷不醒,哪有功夫应付什么急事,又见言仪神色匆匆,怕耽误了他什么大事,便说道:“她先行一步了,有什么急事你跟本道君说也是一样的。” “是这样的,兄长之女牵思拒婚私逃下界,如今下落不明。我从悬世境中观知牵思乃是跟在我身后往千茫山去了,当问及山上道观的守观之人时,他说有个小姑娘被和我一起来的紫龙给带走了,具体去哪他并不清楚。现在我毫无头绪黎魄究竟会带她去哪,又很是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所以只好前来求助灵帝。” 陆修静拍了拍言仪的肩膀,宽慰道: “黎魄的为人我很清楚,他断然不会对牵思公主动什么歪念的,你且放宽心,本道君有个法子能帮你找到二人行踪。不过眼下我还得先回千茫山一趟,那里的恶劣形势你也知道,大好的河山受淤虫所污,你们天家弃之不管,但总得是要有人管的。你先随我回趟千茫山再作打算如何?” 听陆修静提及千茫山之事,言仪心有愧疚,那本是他分内之事,如今却因自家私事所搁置,他虽头顶‘仁善’二字,却没有落实到行动上,置人间水火不顾实在不该,心中免不得自惭形秽。 言仪谦卑地自我反省一番,满脸羞惭道:“是言仪疏忽,这本是仁王职责所在,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难辞其咎,道君若有需要只管开口,小侄定倾力相助!” “好说,好说!”陆修静摆摆手释然道,他是个爱管闲事的爽快人,甚至忘记自己还一屁股烂事等着处理,痛快地把这闲事给包揽下来。 言仪看了眼前方的混乱场面,心中疑惑烨真怎么跟贺斩打起来了,那群天兵天将也跟着起哄,免不得感叹:“天庭究竟养了一帮什么蠢物?” “你别管那边了,他们是来抓本道君的,趁着这个时机我得赶紧走,不然贺斩追过来可再走不成了!” 言仪点头会意一笑,在陆修静面前又摇身变回青龙之躯,昂扬着龙头往后背看了眼,示意说:“道君若不嫌弃,言仪可搭载一程,如此回去的行程能够快些,不会耽误道君的要事。” 陆修静表面虽装着一本正经,但其实心里简直要乐开花了,他就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坐在龙背上好好感受什么叫做‘乘龙游天下,行风破万里’的意气风发。 以前总看着朽月伫立在紫龙背上好不潇洒快意,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他曾央求过紫龙就驮他飞个几圈过过瘾,谁知居然被黎魄无情地拒绝了! 为了这事陆修静郁闷了好长一段时间,人家朽月神兽一堆,谁叫他只有一个破葫芦呢? “咳咳,这个,不太好吧?”陆修静摸了摸望眼欲穿的龙背,口嫌体正地蹿了上去,顿时感觉人生就此圆满。 他遂心花怒放地指着前方,大喊了一声:“驾!” 言仪:“……” 第71章 行动受限 一声龙啸贯彻长空,等混战的众人回过神来,言仪和陆修静早已飞了千里万里,早已不知去向。 贺斩抱起身受重伤的滔天亦无心恋战,反正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回去一定得狠狠在长宇面前参烨真一本,于是骑着那只中看不中用,只会冷眼旁观的双头狮急忙带着滔天离开此地。 烨真此行亦是损失惨重,损兵折将接近一半人数,自己也落得个满身挂彩。 如今他进退两难,回去肯定得受天帝责罚,少不得要削去神籍贬斥下界,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他思来想去,心道还不如弃明投暗,自在逍遥地找一块地界研修魔道,也好比在天界当人走狗强些。 “烨真将军,你这是要去哪?” 想独自偷溜的烨真忽然被一个声音叫住,他奇怪地回头看了眼来人,只见一个身穿道袍,身形清瘦举止儒雅的道士将他唤住。 他以为这道人要来阻拦他,举着枪便往他身上捅,谁知却被道士单手截住,看他瘦弱无力的模样手劲倒是跟头牛似的。 “这位道长怎么称呼?又有何指教?”烨真见不好对付,只好硬着头皮笑脸相迎。 道士看了眼手上的血迹,是方才握着枪杆沾上的,眼角轻轻愉悦地翘起,笑道:“贫道乃千茫山的道士柳初云,今日见将军好不狼狈落魄,特此为将军指一条明路。” 烨真挑起长眉,目光露出一丝怀疑:“噢?道长有何明路不妨直言。” “不瞒将军,当初我也和将军一样面临类似的困境,但在最后我做了无比正确的选择。你看看神界那些道貌岸然的天神,哪一个把你放在心上呢?” 烨真:“那又如何?” 柳初云笑得奸佞,“说句不好听的,你就算再混个几千年也还是任人使唤的蝼蚁,长宇不会正眼看你的。与其这般做个庸庸之辈,倒还不如跟着我们干,我们魔尊十分很欢迎将军的加入。” “道长言之有理。”烨真见魔族向他抛了橄榄枝,立刻动了心。 柳初云往他身后看去,见那些群龙无首的天兵似乎还在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这个三军统帅。 “将军,你要弃身后之人于不顾吗?多一些人手毕竟好办事,只要你以言语诱之,他们会乖乖跟着你的。” 烨真知道他什么意思,回身看了眼那群残兵败将,走到他们面前把缨枪往地上猛地一戳,对他们威吓道:“你们是打算回去背负叛逆的罪名呢,还是想跟着本将军东山再起?” “跟着将军!东山再起!” 烨真有个手下的亲兵带头起哄,结果一呼百应,那几千天兵纷纷举拳呐喊:“跟着将军!东山再起!” …… 无论白天过得怎样漫长,夜晚该来还是会来,天黑和天亮本就是睁眼和闭眼间一线切换。 天上的星子三三两两地亮了起来,柳兰溪脚下的万家灯火也依稀可见。 他乐此不疲地抱着朽月飞了很久,就像只永不落地的无足飞鸟,饿了餐霞饮露,累了依偎在心上人的肩上休息一会。既不用理会世俗的目光,又不用在意他人的言语,如此再快活没有了。 柳兰溪暗想那群人应该追不上来了,便降下云头准备找个地方落脚,毕竟他做不到一世奔波往复,永不停歇地在天上傻飞,生命不是疲于奔命,而是心有所栖。 天色渐暗,他抱着朽月穿行在四下无人的原野上,四野虫鸣啾啾,萤火虫闪烁着忽隐忽现的微光。 暮霭流云,晚风柔媚,芦苇婀娜,如此美景都不敌佳人入怀来得惬意,柳兰溪忽然觉得他们像极了私奔的两人,但转念就摒弃了这想法,大抵是因为历来私奔都没什么好下场的缘故。 他走到一处城外荒郊,没有打算进城的想法,他不喜欢嘈杂的人声,也不希望旁人来搅扰。 柳兰溪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朽月,想着要是就此将她偷偷掳走就好了,许是这样的妄念太过奢侈,无端地予人不能实现的烦恼。 “小道士,你要带本尊去哪?” 一个冷不防的声音打断了柳兰溪纠结的愁思,他还道是朽月醒了,但又见她双眼紧阖,双唇未动,可方才的声音又是从何而来? “灼灵,你醒了吗?”柳兰溪盯着她问。 朽月元神被禁锢在身体中,此刻身不由己,既控制不了行动,也无法脱离肉身。 她只记得在紫霄殿失去了一段时间的意识,后来身子浸在折阙池中受池水净化,体内阴霾有消退的迹象,又于意识朦胧中听到陆曦的话而醍醐灌顶,顿时意态先于身体醒来。 她仍旧是一副沉睡模样,嘴里未曾言语,但声音却从身体内发了出来,语气中带着点愠怒:“你觉得本尊这个样子能算是醒吗?” 柳兰溪停下脚步细细观察,心中已然猜测到了怎么回事,不由失笑调侃道:“原来如此,灼灵这是元神醒了,身体却没有醒,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本尊怎么觉得你有点幸灾乐祸?”朽月嘴巴没动,眉头未拧,但从她的语气上可听出有些不满。 柳兰溪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既不正面回答,也不当场否认,给了模棱两可的两字:“是吗?” 他笑得有些狡猾,但是这笑在枯寂的夜里显得过分好看,说到底还是托了他那好皮相的缘故。 朽月心想,他就算做些坑蒙拐骗的勾当,也会有人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 只听柳兰溪又附耳道:“现在可是趁人之危的好时机,若我把你就此掳走,灼灵大概也没有反抗的能力,你说我要把你藏在何处好呢?” 呵!小人得志,今天果真是栽他手里了! 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这花招还不到火候,朽月决计要骗骗这小子。 朽月那具身体不再回答,柳兰溪知道是在跟他开玩笑,但叫了她几次都不见回应,连一丝呼吸声都听不见。 怀中之人隐匿在浓稠的夜色里要随时被吞没一般,身体也是冰凉透骨的,事实上只要朽月不出声就跟死了没两样。 朽月沉默得太久了,久的让柳兰溪乱了马脚。 “灼灵,你累了吗?”柳兰溪摸了摸朽月的额头,用脸颊贴近蹭了蹭,发现她的身体越发僵硬,浑身冷得吓人,他紧张地用耳朵试着倾听对方的心跳声。 那心房的位置居然没有一点响动,吓得他立刻六神无主,妥协道:“灼灵,我方才唬你呢,要有那个本事我还犯得着磨蹭至今吗?” “快别吓我了,我向你认错还不行吗?等你醒来,任劳任怨,任打任罚,你怎么高兴怎么处置!”柳兰溪苦兮兮地央求道,但这话好像并不怎么凑效,朽月的身体就是一动不动,跟石化了一般。 柳兰溪已是黔驴技穷,软硬兼施:“朽月灵帝,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趁人之危这种事我是做得来的。你要是再不理我……我可就扒你衣服了!” 你敢!这小子简直要造反! 朽月心中愤懑不已,然而这种心情她没办法发泄,一股气堵在心头,出不去也炸不开,头一回觉得说不了话是这么憋屈! 她本来是想逗逗柳兰溪,故意默不吭声地吓他一吓,但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再也没办法发声了! 此时,她感觉体内似乎有股比戾气还凶猛的力量在制约着她,她就好似被死神追捕的游魂,面对强大的存在却反抗不能,只好四处躲藏噤声不语。 还不知情况的柳兰溪又接连说了几句话,句句都足以让她气得炸毛。 朽月这会儿想着要是能醒,第一件事就得把这小子的嘴给缝上!然后再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最后再扔到地府的油锅里炸喽,让他还敢满嘴溜彩炮,胡言乱语地胡扯一通! 依柳兰溪的了解,在性格上朽月还做不到收放自如的境界,可奇怪的是她居然毫无反应,难道已到了无欲无求的无上之境? 这种情况怕是不存在的,那就只能剩下一种情况——她的元神受到了禁制,现在说不了话了! 柳兰溪心虚地咳了一声,觉得还应保命为上,努力挽救:“你现在说不了话是吧,那能听见么?我方才说的那些话听不见最好,要是不巧听见了,醒来就都忘了吧……” 忘你大爷! 变成哑巴也就算了,还要被你当聋子!你当恶神两字是随便叫的啊?——失去了话语能力的朽月如是诽腹道。 此时月出重云,散发着猩红之光,柳兰溪面色严峻地仰望着那轮亏缺之月,双臂下意识地搂紧了朽月,双脚轻轻一提,踩着芦苇向东南方飞去。 荒古传说中,腥红之月,乃是不祥之兆,亦是预示着荒古阴神的复苏。 如果戾咒只是一层外衣,那么里面应该还包裹着惊泣鬼神,竦魂骇目的幽物。能战胜它,就能驱使凌驾在它之上,不能战胜,便会被它奴役。 柳兰溪明白事态之紧迫,步伐迅敏,快如幽魅,比之于前的龟速简直天差地别。 他之所以藏拙并无道理,那完全是因为要糊弄陆修静,省得那疯道士啰嗦他一路,这也让朽月对他的演技可谓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不过飞了片刻,他很快就找到了一所可以栖身的荒废道观。 “灼灵,可能要委屈你和我在这破道观里呆一宿,今晚适逢大阴之月,易滋生幽物,不是个出行的好时候,你且忍忍,莫让邪物扰了心智。” 柳兰溪把朽月放在庙内的蒲团之上扶正,让她自行打坐清心,并且还脱下道袍盖在了她肩上,让人越看越像个落魄遭难的道姑。 朽月心道你不就是个祸乱人心的小邪物?只要你离本尊远点,本尊大概可以做到心如止水,清静无为。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自己身体的情况她大概也能猜出一二,枯阳不可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为何从来没跟她提起过还有这种情况,难不成还对她隐瞒了什么? 第72章 截胡 这座破道观不知供奉的是哪个香火寥落的苦逼神仙,看着这家徒四壁的配置就知道其不尽人意的神仙生涯,这年头能混成这样凄惨悲凉的也算为数不多了。 柳兰溪左手擒着火把,环顾了一圈,发现面前那尊大神莫名看着有点眼熟,退出观外仔细一看匾额,发现居然写的是——陆君观! 柳兰溪一脸嫌弃道:“啧啧,这不就是陆道君的豪华宫观吗,真是哪都有这个招人烦的家伙。” 他又注意到在观外还有一棵系了许多红布条的大榕树,心里只觉好笑,八成是那些苦命的野鸳鸯逃难至此,然后把这当成了月老庙。 于是乎这陆道君的业务便也跟着广泛起来,顺便还把月老的饭碗给包揽了,自个都还是万年老光棍呢,还想着替别人牵姻缘,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净误人子弟! 这破庙看得揪心,住得窝心,柳兰溪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也罢,就帮他整整门面吧,也不枉相识一场。 于是他随手打了个响指,整个道观倏忽间变得焕然一新,杂草丛生的门庭也变得干净利落。 整个道观被粉刷了一层朱漆,观中帘旌换为红绸布,香案上又添了几排红烛和一罐姻缘签,再把陆崇的神像里里外外包裹了三层红布,竟看着越发像座月老庙了。 朽月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自顾自地摆弄,觉得要是被陆修静知晓他如此捯饬肠子估计会被气断。只是这宫观被装饰得太过于喜庆,怎么看着有点像喜堂的意思? 正当朽月云里雾里的时候,柳兰溪突然近到她跟前蹲下,掖起她披在身上的道袍往后一甩就变成了一块红纱巾。 朽月见他狡黠的双睛一转,知道准没什么好事,果不其然,下一刻这块红纱巾便被柳兰溪恶作剧地蒙在她的脑袋上。 等他用手缓缓掀开时,那对堪比星辰的晶亮眸子中赤影跃现,忽听他乐道:“哇塞,这里有个新娘子!” 朽月:“……” 可惜这位‘新娘子’只能板着一张寂如死灰的脸面无表情地沉睡着,如果她现在能睁眼,估计愤怒的火星子都能从双眼迸发出来。一场愠风怒雨已然在朽月心里酝酿多时,毕竟她很久没见到有人敢这么欠抽了! 柳兰溪喜盈眉梢地蹲在朽月面前,见她仍旧保持着瞑目不醒的姿势,身体端正庄严而又无动于衷地坐着,喜怒哀乐全无,跟她身后那尊冷漠滑稽的陆崇神像有种莫名的类似。 柳兰溪见对方不回应,有点失望,起身坐到了朽月身旁,不见外地把头歪斜在她身上,轻轻笑道:“灼灵,我帮陆道君略微修整了下宫观,是不是顺眼多了?你说他会怎么谢我呢?” 朽月被锁在身体中的元神冷哼一声,暗暗想道:呵呵,能怎么谢,当然是打一顿让你长长记性! “灼灵,现在你最好休息一下,外面有许多素未谋面的朋友来了,我得出去好好招呼人家。” 柳兰溪起身捏了捏手腕,欲抬步出门,回目睇了眼身后的朽月,又不放心地折返回来。 他把撩开的盖头再次放下,贼兮兮地笑了笑:“这样好点,因为垂涎帝尊美色的人实在太多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咱们不能太过招摇不是?” 朽月心说本尊有你能招摇么?花嘴花舌的功力只增不减,邪说歪理一箩筐,编排编排你都能出书了! 就在此时,一阵异香携着凉风习习灌入室内,空中清晰传来礼乐奏鸣之声,与这座喜庆的大红庙观可谓相得益彰,像是有人特意来此迎亲一般,倒也可以说是十分应景了。 朽月本欲先关闭五感潜心炼神,但那香味无孔不入般挑战着她的嗅觉神经,她心神一动,奇怪道:“这味道怎么闻着有些熟悉?” 外边的夜色幽幽渺渺,看似平静无奇,实则古怪诡异。 柳兰溪迎着那阵浓烈旖旎的香风出了观门,待他凝神细看,发现门口确实停了一顶装潢华丽,镶金嵌玉的大轿子。 这顶轿子孤零零地落在夜色中,其上挂有两盏灯笼照明引路,但轿子四周并没有配备轿夫。 而在旁边红布飘飘的大榕树下立有一位女子,女子手执红纱灯,那阵香风估计是从她身上飘来的。 但见这女人容色妩媚,衣履甚华,嘴角浅浅噙笑,眼神无比希冀地望着系在榕树枝头的那些红布不知在祈祷什么。 “这位姑娘,深夜到访,所为何事?”柳兰溪不合时宜地打断了她虔诚的仰望仪式,他的语气不太欢迎来客,一双微笑的眼睛里淬满了警备的刀子,不稍留神便会刮得人血肉分离。 “咦,此处竟有人住么?” 那女人缓缓地转过头来,那副娇冶之容可谓是魅得惊心动魄,妖得别有风情。 她头上金簪斜插,发髻慵懒,穿着一袭绛衣碧裙,看人的眼睛缠绵勾魂,眉目间装着倾泻不完的多情,举手投足更是百媚横生。 女人笑问:“这位小道长,莫非现在这座道观是你在主持么?” 哪个想不开的要主持这破庙啊! 柳兰溪眼角抽搐了下,皮笑肉不笑地审视了她一番,半晌点头道:“没错,现在这所陆君观正是由小道掌观,现在到了闭观的时间了,若要拜谒进香也得等到明天,女施主还是请回吧。” 听到别人对她下逐客令,女人也不恼怒,反倒款款地向他施了一礼,从容道:“既然如此,倒是搅扰道长了,信女明日再来便是。” 她方说罢,竟真的掀开轿帘子坐了进去,那轿子无人杠抬也能四平八稳地平地而起,调转了个头往无边的夜幕缓缓飞去。 这女人一走,空寂的四周变得簇筱有声,埋伏在黑夜中的祟物开始摩拳擦掌地从各方涌来,悬挂在黑幕上的那轮弯月宛如也被漆上了一层朱漆。 柳兰溪耳朵注意着四方的动静,面色淡然地倚靠在观门外,周围的风吹草动皆了然于心,只见他低头笑得别有深意,兀自拍了拍双手道:“来得正好!” 一晃神的功夫,四周出现了一群黑压压的魔兵,个个歪头咧嘴,狰狞黑面,他们悍猛的身形在冲锋陷阵上倒还有那么些优势,起码肉盾垫背是有了。 柳兰溪伸出一指向门口随风飘摇的蒲草勾了勾,瞬时蒲草间爬出一条小青蛇,在黑气萦绕间蜿蜒奋动,未几竟然幻化出一条人身蛇尾的怪物来。 这条蛇的蛇尾长逾九米,上半身是一截胸前长满绿鳞,披散着一头绿发的女人。 众魔兵忽见此庞然大物不由惊慌失措,摩肩接踵地往后退了十几步,给这条大蛇纷纷让了空地挪腾她的巨型长尾。 那蛇女还未有何动作,只拖着长尾冉冉向前,爬至柳兰溪面前时忽俯身在地,十分虔敬朝他叩了叩首,低头道:“谢主人赐恩点化,小蛇万劫难酬,愿倾尽薄力相报。” “起来吧。” 柳兰溪语气倦懒,做了个虚扶的手势,那蛇女才敢抬起脸来看他。 “取汝名为风以浊,那些渣滓太过无理,你帮我清理清理。” “以浊遵命!” 风以浊挺着颀长无比的蛇躯回身傲视那群魔兵,二话不说甩着一根长尾呼啸扫去,顿时那群乌泱泱的大块头们七零八落地遍地翻滚,阵形一搅即乱。 但也有躲过攻击一跃数丈之高的煞将,他们身形矫健,身披坚甲手指锐器,像一只只巨型的螳螂迅猛飞扑上来,又以人多仗势,立即将长蛇围困在中间,欲围捕杀之。 青蛇女浑身绿鳞硬甲刀枪不入,摧毁兵刃如同折断牙签一般容易,魔兵黔驴技穷,手抓嘴咬齐头并上,欲啖其肉饮其血分食之。 岂知这蛇却不给他们这机会,长尾连削带绞地刮起一阵黑色旋风把魔兵平地卷起,再用力鞭捶进黄土中夯实,活像烙了个大大的黑芝麻烧饼。 柳兰溪则跟个甩手掌柜似的,很是清闲地晃着两袖信步走入道观,乐呵呵地自言自语道:“打架还不如新娘子好看,进去看我的新娘子咯!” 道观里面比外面稍显冷清,柳兰溪兴致盎然地哼着歌,等回到高堂红烛之下,他却蓦地攒起了眉头,面色黑沉如夜。 此处早已人去楼空,独守空房的‘新娘子’不知何时丢了。 …… 古来把拥有香车美女的人比喻成人生赢家,坐在华美的轿中同时又有美人入怀,再说些缠绵动人的情话,也可称作是占尽了章台风月的好处,当算得上圆满快意。 然而朽月此刻除了郁郁不欢和心死莫大于哀的麻木,再没其他多余的感觉。 她僵着身子端直地坐在香气充盈的轿子中,多余地担忧起这浓郁的味道是否会把胡蜂乱蝶给招来。 都说人不能总太狂傲自负,因为到头来必有一栽,现如今这样的现世报来得实在是让她猝不及防,甚至觉得当初就不该去招惹这个荤素不忌,雌雄通吃的女魔头。 她身旁的鬼未用柔软如蛇的皓臂箍着肩颈,像条软体水蛭一般把身子缓缓挪了过去,然后紧紧吸附在她全无知觉的身上,还没倚热乎就开始了下一轮攻势。 朽月头上的盖头还未扯下,鬼未倒也不甚在意,隔着一层红纱轻轻在她耳边吹了一阵蜜语香风:“帝尊可让宵欢好想啊,怎么有了新人就开始抛弃旧人了?唉,帝尊要是真看上了那小子,宵欢倒是不介意和他一起侍奉,只要帝尊高兴,宵欢什么都可以为帝尊做的。” 若是换作男人早就被其如此含容大德的体谅给感动的一塌糊涂,再铁硬的心肠也要化成一波春水荡漾开去,倘若再说上几句,只怕酥得连骨头也不剩。 可惜朽月要是男子也就罢了,起码两人坐在车里如此依偎看着比较和谐,可她偏是一副女儿身,实在无福消受,试想两个女人在车里你侬我侬的算怎么回事? 不过她口中的新人是谁啊? 第73章 再截胡 无法动弹的朽月只得暗自叫苦,如同案板上的鱼肉,反抗无能,只能任人宰割。 她尝试过很多办法想夺回身体控制权,但总有一股蛮横的阴炁在慢慢侵蚀着她的意志,像有无数蝇蛆在啃食她内心的光明,现在她已经连保持自己元神的清醒都无比的吃力。 现在的情况可谓是内忧外患,朽月既要专心炼神固志,又要分心鬼未搞幺蛾子,实在身心俱疲,分身乏术。 鬼未还不知道朽月是何情况,只从伶姬处听到朽月说再也不想见她,便如坐针毡地急急忙忙追了过来。 数万年了,但凡每次靠近朽月灵帝她都会退避三舍,避犹不及,唯独这次肯乖乖跟着走实在百年难遇。 “帝尊,你倒是和宵欢说说话呀,那件事是我不对,宵欢保证再也不惹你生气了……这样还是不想理我么?宵欢就这么招人烦?我……我……” 朽月替她捉急:你什么你,都烦老子上万年了,有这觉悟早干嘛去了啊! “唉,就算帝尊烦我,宵欢也不走!”魔老哀怨地叹息道,“只要我等的够久,总有一天,您一定会接纳我的,对不对?” 朽月:“……” 要怎么接纳,成为你万千后宫最闪耀,最杰出的那一位女中豪杰吗? 鬼未把头轻轻靠在朽月的肩上,喃喃道:“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啊,为什么您就不愿正眼看我,都躲了我上万年了,不累吗?” 朽月:当然累啊!陆修静都跟她抱怨很久了,每次鬼未找不到她就去骚扰那个疯道士。现在搞得陆修静有观不能回,每次都跑来幻月岛喝酒撒泼,她也很烦躁的好不好! “皇天不负苦心人,帝尊终于落到了宵欢手里,您就别再抗拒了,这回从了妾身罢,求您了……” 鬼未心里自导自演了一场苦情大戏,正想酝酿一场撕心裂肺的涕泪泗流时,指尖偶然碰到了朽月冰凉的手背,不觉打了个寒慄。 她慌乱道:“呀,帝尊手心怎会冷得跟冰块似的!真叫人心疼,来,宵欢帮你捂捂……” 朽月听了全身心都在抗拒,心道大姐真的不用麻烦了! 没奈何鬼未是听不见她这无声的抗议,直接捧着她的双手往自个胸前软乎乎的大馒头塞去……朽月内心万般拒绝,如此艳福实在教人有点消化不良! 面对杀伤力如此大的攻势,恶神表示有些措手不及。若是醒来,她怕是该直接阵亡当场。 她很庆幸现在身体没有任何知觉,觉得此刻就算被阴炁吞食也比恢复知觉要强,果然这个女人就是个麻烦精! 此时此刻,她已经开始有点自暴自弃地放弃挣扎了…… 朽月如是消极地想着,身体也变得越发冷硬,饶是鬼未热情似火的胸襟也未能焐热这甘愿坠入冰窖的决心。 鬼未心知不妙,遂毅然掀开朽月的盖头欲瞧个仔细,这不掀开还好,一掀吓得鬼未从软垫上滚了下去。 冷风拂开帘子灌入轿中,稍稍吹醒了还在惶恐无措的鬼未,她强作镇定地看了眼朽月的那张脸,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这张脸阴沉可怖,眼角渗血,气息全无,死相徒生! 朽月的双眼猝然睁着,眼眶被鲜血浸染,两瞳无孔猩红可怖,与轿外那轮猩红满月有说不出的相似! 猩红之月历来被称作不详不是没有道理的,月盈则亏,月亏则盈,如此循环往复才是不变正理。 传说有一种情况例外,那便是煞月盈满,血轮照世,那位与阳神同生的阴神将从地底苏醒。 阴神悲啼泣血,实乃末世之兆,天地将陷入无尽的永夜中,白昼将不再到来。 鬼未惊慌失措地跪在朽月膝下,试探着问:“帝尊……你醒了吗?” 这具冷冰冰的躯壳并未回答,眼角流出的血滴醒目,在这张苍白冷峻的面容上划拉出两行鲜红的泪痕。 恶神脸上像垂挂着一双殷红的玉著,鬼未心中越发不安,这世间也不知得有多大的怨恨令人须以血泪诠注。 正惊魂不定时,在低空中缓缓飞行的轿子徒然沉了一下,轿顶有人轻微落足的动静。 鬼未抬睫看了眼轿顶,愠恼地咬了下唇角,正思忖是哪只拦路狗不长眼挡老娘的道时,轿顶上的人悠悠地开了口:“鬼未魔老,这是要带着灵帝赶往何处去?” 鬼未一听这声音就立马猜出是哪只王八羔子,嘴里轻蔑地冷哼一声,掀帘出了轿门。 她望着立在轿顶上的瘦高的白面道士,哂笑道:“嘁,我当是谁,原来是条常年赖在魔尊身边不肯走的恶狗!怎么,好些日子不见又换了个傀偶耍?你这纯属是个人癖好呢,还是对自己有缺陷的身子不太满意,想换一具呢?” 听了鬼未话里行间满是戏谑的言辞道士不怒反笑,十分谦虚地接受了‘纯属是个人癖好’这一切中要害的事实。 他大方承认道:“瞧魔老说的,这年头谁没一两个独特的爱好呀?咱们彼此彼此,我这点小小的兴趣可抵不上您豪迈四海,有容乃大的广御之术,连灵帝这样烫手的奇货都敢上手,实在叫我这微阶小辈不佩服都不行!” 白面瘦道士话里带刺,暗讽意味明显,鬼未当下火冒三丈,纵身跳至轿顶伸手狠狠地甩了他几巴掌。 这作死的男人见鬼未来势汹汹,本也想稍微躲躲的,谁知刚想迈开腿,发现身上不知何时被一条白色的藤蔓缠得紧实。他硬生生地挨了鬼未这记‘贱人八连抽’,整个人被打得七荤八素的两眼直虚晃金星。 鬼未揪着他的耳朵怒道:“恶傀,别以为本魔老不敢动你,不就是杀一个无关紧要的贱仆而已,想必魔尊他是不会介意的。哼,要不是今天还有事,不跟你这只玩杂耍的丑猴子计较,下次还敢出言不逊,老娘非得阉了你不可!” 想那恶傀也是个能屈能伸的汉子,见情况不利,他立马灰溜溜地低头认怂道:“魔老息怒,是小辈口不择言了,嘿嘿,您别往心里去!但轿子里坐的灵帝可是魔尊要的人,您不交出来,小的没办法回去交差啊!” “本魔老要的人你也敢觊觎?就算魔尊亲自到这来也别想把人要走,她可是我的!谁敢打她的主意我鬼未就不让谁好过,听清楚了吗!耳朵要是没聋就赶紧给老娘死远点!” 说罢,鬼未用脚猛地一踹,这个白面妖道连个惊讶的感叹词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像一个人肉粽子般从轿顶上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轿子前的灯笼被风吹得晃了晃,鬼未再次进到了轿子中。 冷冰冰的血泪人儿还在一动不动地坐在轿子内,双眼无神地正视着前方,这模样说不上仇怨,说不上愤恨,只是有种不可亵渎的悲怆。 “帝尊无需担忧,宵欢会一直陪着你的。” 方才在轿外嚣张跋扈的魔老彻头彻尾地换了个脾性,在朽月面前竟温驯得像只黏人的家猫。 然而送佛路上多妖孽,轿子莫名其妙地停了下来,前面似乎又有人拦住了去路,恶神终于有一天也成了个炙手可热的烫手山芋,落得个人人争抢的局面。 “敢问灵帝可在里面?”轿子外有个女人在问。 三番两次被打扰,鬼未没好气地嚷道:“不在!识相的赶紧滚开,否则别怪本魔老不客气!” 拦路的女人顿时没了声音,鬼未以为人走了,正想驱轿驶离,没想到这轿子生了根似的愣是一动不动。 鬼未怒而甩帘出门看看情况,倒也不是轿子生根,而是门外有条大青蛇用尾巴缠住了轿子,若是再用些力道整个轿子都要碎成四分五裂。 鬼未娇狠的媚眼似要剜人心肺,她觑着面前兽性未脱的半人半蛇道:“哼,刚走了只鼠辈又来了条蛇精,今天晚上是不想让老娘安生是吧?也罢,不给你们点教训你们怕是不长记性!” 风以浊见有人出来,缓缓松开了缠着轿子的蛇尾,很有礼貌地跟她打了声招呼:“魔老你好,晚辈初来乍到,请多指教!” “好个毛啊好!老娘方才已经警告过你了,看来不揭了你的蛇皮你还当老娘在跟你客套呐!” 鬼未身形如展翅幽蝶,所过之处异香扑鼻,倏忽已近到风以浊跟前。 她双手各握有一把金色的鸳鸯钺,交叉着刀刃往青蛇腹部横刀绞去,一阵清脆的细长磨刀声猝然在夜色里划过。 是时,蛇女往后忽地往后一仰,人身和蛇尾便柔韧得叠合无缝,堪堪躲过了这能要她蛇命的一对鸳鸯钺,但她绿色的长发却未能幸免,足足被削去了一大截。 魔老横行魔界几万年,没点道行是行不通的,风以浊亏在了缺乏实斗经验上,但也并不拼命顽抗,索性她身上的蛇甲坚实,挨了几记利刃只划破了一点皮肉。 如此二人你砍我躲之间,身后的那顶金玉大轿却自己偷偷动了起来,趁着两人不备缓缓地驶向幽渺的夜色中。 等鬼未发觉过来,才明白是调虎离山,这是既赔了夫人又折兵,连青蛇女也趁机逃之夭夭,不知去向,教她恨得好生牙痒,在原地咆哮了半天才缓过气来。 第74章 小混账 话说回来,柳兰溪趁鬼未无暇顾及身后时偷偷钻进了轿子,刚掀开轿帘迎面就对上了朽月双目猩红,两颊垂垂泣血的画面,吓得他心顿时冷了半截,二话不说甩袖施法御轿离开。 柳兰溪倾身用袖子拭去朽月脸上的两行红泪,两眉揪得怕是要打结,表面冷静沉稳,内心兵荒马乱,一片动荡不安。 “灼灵,你还在对吗?”柳兰溪用手轻捧朽月冰凉的双颊,将之揽入怀中,见人不语,又喃喃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要消失了我该怎么办啊?” “我时常想不明白,为何我在你心中还不如一株木槿花来得重要,若是当初为你承受天惩的人换作是我,是否能在你心里得到一点点位置呢?” “你个骗子,立下的誓言没能实现,答应我的事一件都没做到……” 柳兰溪忽觉心中不甘,开始一件件细数起朽月犯下的恶行,诸如对他脾气差,抱有成见,还动辄拿他当小孩看,无缘无故随便失踪十几年。 还说朽月说话不算数,说欠他人情,也就嘴上说欠着却从来不还等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被他如数家珍地拿出来说道,字里行间满是对这位‘女无赖’表示强烈的谴责。 他这一说,便开始有点没完没了了,似乎满心委屈终于有个机会得以发泄。 “还有,那一晚你居然把我当作了别的男人,事后还让我忘记……你啊,是不是对我太禽兽了点?”柳兰溪微微叹息道。 “你说够了没?” “没,庄周梦蝶,你可以说蝶是庄周,但庄周醒来后还是蝶吗?再说了……咦,灼灵你醒了?!” 柳兰溪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欣喜若狂地将朽月抱得死紧,松都松不开的那种。 “咳咳……你能稍微让本尊缓一口气吗?”朽月有力无气地瘫在他怀里,警告里夹着一丝无奈。 柳兰溪这才恋恋不舍地把她放开,顺便用手捋了捋她的后背,方才堆在脸上的怨气一下子一扫而空。 少年又忽然想到了方才自己说了一堆恶神的坏话,也不知她听到了多少,有些心虚地笑笑:“那么,你是什么时候醒的呢?” 朽月方冲破了禁锢元神的云翳,脸上的气色还没完全恢复,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大病初愈的虚弱。 她木着一张冷脸道:“从你说本尊是骗子开始……柳兰溪,本尊有对你说话不算话过吗?” “呵呵,这个嘛……”柳兰溪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本尊对你又何曾许过什么誓了?” “你记性向来不好,”柳兰溪眼神飘忽地看上别处,小声嘀咕道:“忘了也不一定……” “你小子还说本尊脾气差?咳咳,这个我承认,似乎是有那么一丢丢,”朽月很难得的意识到了自己的缺点,然后很欠抽地横着脸道:“但是本尊不想改!” 这样理直气壮地承认错误且坚决不改的主,一时之间真教人反驳不出个所以然,柳兰溪只好顺着她点点头:“嗯嗯,不改,这样就挺好。” “所以你和莫绯究竟怎么回事?”朽月话题一转,忽然对这个问题感兴趣起来。 “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说来听听。” “有一日,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莫梁国的皇帝,不知不觉进入到了一个被安排好的故事中,做着祸国殃民的荒唐事,直到遇见你……” “行了,别扯了!”朽月瞪了他一眼,“你怎么就不梦见自己变成寰宇主宰,称霸六界呢?麻烦下次扯谎说个能让人信服点的!” 柳兰溪听了居然很认真地在思考着这个问题,然后默默地摇了摇头,眯眼笑道:“那不是我想要的。” 朽月:“……” 丫的,这小子白日梦做得还挺有道德水准! 轿子还在寂空之上往前穿云行风,窗外的猩红之月在一点点褪去颜色,由盈满的玉盘渐渐亏厌成弦,残缺之物的绝美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鬼未留在轿内的香味异常浓郁,柳兰溪觉得这味道十分呛鼻,他做了许多尝试仍旧挥之不散,索性放弃,郁闷问道:“这是什么香这么浓?” “你还是少闻点,这是鬼未独有的合欢香,催情用的。”朽月身子歪靠在角落一动不动,似是有些疲惫,说话声音轻飘飘的。 柳兰溪闻言不禁偷偷掩笑,乐得眼里的两条金鱼都跑出来了,这绝妙点子他怎么就没想到? 朽月把他乐不可支的模样尽收眼底,脸上闪过一丝狭促的微愠之色,问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笑鬼未愚蠢,这香对男人一点效果都没有。”柳兰溪言不由衷。 “这香当然对男人没有效果,因为这是特别为本尊研制的,本尊身上有她种下的白头蔓,这是一种魔蛊,以香为食,对香源很是迷恋,从而激发宿主对此产生依赖。” 慢慢听着朽月娓娓道来,柳兰溪立刻笑不出来了,见他沉思片刻,也不知使了什么法门,突然间有一股劲风从外往内猛然灌入。 轿帘被吹得哗啦啦作响,轿内坐着的两人被清风快速地清洗了一遍身子,朽月头上本来还半盖着红纱巾,被强风一吹又落了下去将脸遮住。 无须多时,轿内的香味便被柳兰溪招来的风一举扫除干净。 但朽月头上的盖头还喜庆地披着,没有被风所影响分毫。 “柳兰溪,还不将本尊头上碍眼的物什拿走?” 虽听着是命令,但朽月的话中更多的是威胁和恫吓,教柳兰溪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灼灵,你都醒了,自己用手轻轻一扯就掉了……诶,话说怎么从刚才就没见你动过?” “废话,要是本尊能动还要劳你大驾?” 就算头上披着盖头,‘新娘子’的火气还是无法盖住。 “喔,明白了。想必灼灵虽是醒了,可一时半会还控制不了躯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这么说来……” 说到此处,柳兰溪把惹灵帝恼火的盖头一把掀下,又往朽月坐的位置挪了挪。 少年眨巴着能乱人心弦的多情眸子,露出狡猾一笑:“这么说我现在可以对灼灵为所欲为,是这意思吗?” 朽月绷着的脸上忽而露出浅淡的笑意,她定定地注视着面前胆大妄为的少年,良久,温和又亲切地说出了渗人的三字:“你试试。” 只要是不傻都能明白这话的背后含义是:小崽砸,你敢动一下,老子碎尸万段了你! 但偏有人装傻装出了新境界,不为恫吓而退缩,英勇无匹敢为人先,老实地遵循了字面的意思。 柳兰溪往前一拱手,道: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说着竟然真的伸手去脱朽月身上的衣服。 “你可考虑清楚后果了?!” 柳兰溪动作一滞,微笑地对上灵帝要杀人的目光,继续认真地解着她身上的衣带。 朽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脸的‘本尊不信你敢乱来’的轻蔑,同时还自信着‘身上并无值得可占的便宜’,在两者共同作用下颇有点‘老子无所畏惧’的强大气场。 “抱歉,动作生疏了些,灼灵莫要见笑。” 小道士折腾了半天连一件外袍都还没脱掉,心下也并不怎么着急,可能是觉得反正热豆腐不会凉,慢慢来就是了。 朽月看他磨磨蹭蹭,觉得甚是没用,于是善解人意地为他好心指导一番:“这个是坎离扣,来,本尊教你怎么解,先解左边的那根,再从中间抽出,然后往回扯一下右边的那根,对,没错,真聪明……” 柳兰溪照着她的方法教果然把扣子解开了,受宠若惊地睁大了眼看着这位他有些不认识的女神仙,不敢置信地咬了下舌头。 但报应很快就来了,只见这位善心大发的女神仙对他冷嘲热讽道:“这种事你不应该无师自通吗?你还在做白日梦的时候可是拥有三千后宫美姝,天天泡在女人堆里的绯帝,怎么现在手法那么快生疏了?” 唉,就知道事情不简单!这叫旧账新账一起算吗? 柳兰溪苦涩地自嘲了一番,乖觉地向朽月承认了错误:“此事虽不是我能左右,但到底也是犯了错,这种梦兰溪以后断不会再做,我个人是从心底鄙视莫绯的作风的。” 柳兰溪说归说,脱衣服并没有耽误,正因朽月的神来之笔为他助攻,最后脱到只剩下一件岌岌可危的黑色里衣。 “既然知错你还敢继续脱?!”朽月差点被他冒死在危险边缘徘徊的精神深深所折服。 “还剩最后一件。”柳兰溪挑衅道。 就在朽月脾气即将要发作时,他蓦然将人抱入怀中,退去了她最后一件衣裳。 朽月上身清凉无物地趴在柳兰溪怀里,在一脸震惊中,再一次感叹道像这种不要命的风流道士还挺有种,看来这类物种今后要彻底绝迹了! 还在研究如何能让对方死得好看点的朽月正在纠结间,又听得这个恐怕见不到明天太阳的小道士夸了她一句:“嗯,愈合能力是不错,开天斧的伤完全好了,且不留痕迹。” “灼灵,以后还是改了爱打架的毛病吧,容易受伤,主要是我会担心。嗯,若是实在忍不住,兰溪让你揍便是。” 柳兰溪近在耳边的话显得异常亲昵,朽月只恨自己浑身无力,否则真的非揍得他回炉重造不可。 “这事我可以成全你。” 呵,小混账,包管揍得你哭爹喊娘。 朽月心里正想着怎么收拾这小子,后背蹿起一阵酥麻。 柳兰溪的指尖正一寸一寸地轻轻掠过她的后背,如同肌肤上吹拂而过片片柳叶,动作轻柔和缓,有条不紊地向下游移,直教人心猿不定,意马四驰。 “你在做什么?” 朽月将头往后偏移了些,看到柳兰溪忽然用力摁住她软韧的腰侧,接而准确无误地捻住某根纤如发丝的东西用力一拔,迅速拉出了一条还会蠕动的银丝。 柳兰溪双指夹着那根细得几乎难以看清的蛊虫举近到眼前,问:“这就是你说的白头蔓?” “嗯?这么轻易就被你扯出来了?”朽月出乎意料地看着他,显然已经忘了自己还光着上身这事了。 她曾经试着将魔蛊从体内逼出,然而试了几千种方法都未有成效,据说这种渺小之物只有达到化境入微的人才能找到。 据她所知,枯阳和颜知讳就达到了,但总不能觍着脸让这两人给她捉虫子吧? 柳兰溪随意用手一捏,那条虫子瞬间化成一股黑烟散去,这才满足地笑道;“这下不用担心鬼未那魔女纠缠你了,我能少吃几坛子醋也是好的。” 他话里有话,朽月迟钝不觉,未能领悟,疑惑道:“鬼未和你吃醋有何关联?” “灼灵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 柳兰溪的下巴轻轻抵在朽月的滑如膏脂的肩上,她身上独有的味道似能醉人,像清风烈酒诱人心脾,有种令人想一饮而尽的欲望。 朽月察觉到对方气息变得灼热,有个磁性的男音在耳边响起:“不明白么?她对你有非分之想,我不喜欢。” 她的身体还是冰冷的,此刻觉得自己正卧在一块暖玉之上,温煦的日光像一层薄被卷覆周身,在一点点地融化着她。 这样的温度很好,她一点都不想离开这个舒服的被窝。 朽月方一回神,打了个激灵,猛地惊觉不对——等等,本尊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居然觉得不穿衣服躺小道士身上舒服? 夙灼灵啊夙灼灵!你怕是要让小妖魅迷了心窍,你该多想想那些魔怪们茹毛饮血的残暴场面! “本尊好歹也是女儿之躯,你想让我一直这样光着膀子吗?”恶神终于端起了忘记已久的矜持,实在让人可喜可贺。 “再让我抱一会,一会就好。” 柳兰溪闭上眼沉醉在深深的某种眷恋里,上瘾又戒不掉的苦痛抽丝剥茧地扒去他的伪装。 据说,魔类一旦贪恋上某物便能产生极大的占有欲,这种欲望不死不休地扰乱他的意志,能轻而易举地夺走他的理性,这是深埋在骨子里怎么也改不了的劣根性。 “小道士,你的心窝里养了只活奔乱跳的兔子吗,怎么跳得这般快?” 朽月如一滩烂泥般糊在他身上,两人胸口贴得过于近,以至于形成了动静分明的反差,一个心乱如麻,一个没心没肺。 “灼灵……你不觉得自己现在很危险吗?妖魔向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是,乘人之危这种事我这人是做得出来的,你不要这么放心我。” “危险?”朽月犹是好笑地反问了一句,“你还不足以让本尊产生危机感。” 得,灵帝她老人家觉得只要不危及性命都不算是危险。贞操?那是什么东西,反正不存在于她身上。 柳兰溪双目倏然睁开,他暗自咬了一口紧紧握着的拳头,像是下了什么很大决心似的,伸手捡起了脚下的衣袍飞快地为朽月穿上,还十分周到地把坎离扣给她完好如初地系回去。 轿子还在空中飞驰,他做完这一切后没有犹豫地转身,拂开软帘子准备出去。 “你干什么去?”朽月叫住了他。 柳兰溪回头迷茫地看着她,眼睛里多了一种朽月不曾见过的如释重负,只听他轻轻笑道:“出去吹风冷静下,否则真会忍不住把你吃了。” 朽月:“……” 第75章 异样 时已近天明,曙光在望,朔月西沉,东方霞卷云舒,三两飞鸟悠游而过。 柳兰溪靠在轿门边用手惆怅地支着头,在外面坐了半夜,风都喝饱了,心火却如何都降之不去。 朽月在轿内敛目养神,心无一物地入定归静,体内戾息渐渐平和,气息不断调柔。这是枯阳教授她克服戾咒的法子,所谓‘乖气致戾,和气致祥’大概是此理。 “灼灵,我们快到了。” 不够‘冷静’的柳兰溪再次回到了轿内,这回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再不敢造次给自己平白地招致不痛快。 朽月从眼缝中拿余光瞅了他一眼,发现这浑道士发丝被风吹得散乱,像新长出的杂草似的,颓唐得莫名有点惹人怜爱的意味。 “到千茫山了?”朽月问。 “嗯。你现在能动了吗?” “还不能——这种情况本尊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次变得有些棘手。”朽月抬起眼皮,双睛已完全褪去了猩红恢复到了浅淡的琥珀色。“也许本尊得去好好找找原因。” 柳兰溪闻言没有说什么,一向喜欢在朽月面前耍舌溜嘴的人,这会儿忽然陷入了教人不习惯的沉默里,看着窗外的目光幽静绵长,不知是在钩沉什么在娘胎之前的往事。 “你师父还没找到吗?要不你先去找找?”朽月不太适应他的这种安静,随便找了个话题聊。 柳兰溪的回忆被打断,畅游太宇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中,回过头道:“不打紧,师父他吉人自有天相,我先送你回去。” 这徒弟的心可真宽呐…… 朽月刚感慨完,轿子就稳稳落地了。 千茫山满目翠绿新色,周围山川皆还原了本来面貌,草木欣荣,鸟兽鱼虫始有生机,昨日似又下过了雨,空气里浸润着泥土的味道。 晨曦是个娇羞的小姑娘,镶在云隙边上半出不出,偶尔泻下几束碎金落在人间。 青山如故,绿水长流,景色赏心悦目得让人心情为之一振。 伊涧寻醒来有一日了,这天早上正巧在观外活动着筋骨,他的随身佩剑让柳兰溪带走了,所以只能凑合着练练拳脚。 就在此时,一顶华丽盛美的八抬大轿从天而降地落在他面前,不禁讶异道: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飞天的轿子也有? 他正挠头纳闷间,忽见小师兄正横抱着灵帝低头从轿帘子里钻出,两相迎头撞见,这情形叫他惊得下巴都要脱了。 柳兰溪见到他微微笑着打了声招呼:“嗨,师弟早啊,已经可以活蹦乱跳了吗,真让师兄欣慰啊。” “你……我……”伊涧寻舌头打结,看了看柳兰溪又看了看躺他怀里半身不遂的灵帝,半天说不出话来,直愣愣地傻在原地。 “怎么,腿脚利索了,人却结巴了?”朽月奇怪地打量着他。 伊涧寻挣扎了半天,舌头终于捋直了,他向柳兰溪怀里的朽月微微躬身行礼:“见过神尊,您……这是腿脚不便?可是哪里受伤了?” 现在的小朋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朽月叹道:“时运不济,身子出了点毛病,眼下动弹不得。对了,你的病好些了吧?” 伊涧寻在朽月面前有些腼腆,他只要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就会想到他一直崇仰的王兄,还没说话就开始脸红,低着头回答:“好,好好些了……只是体内还残留些浊气,再修养个几日便可完全无碍。噢,涧寻还要多谢神尊救命之恩,若没有神尊,涧寻恐怕九死一生……” 自恃劳苦功高的柳兰溪在一旁听着莫名其妙,忙打断他:“慢着,把你救回来的明明是你师兄我,跟灼灵有什么关系,师弟,你眼瞎吗,我才是你的大恩人!” “去去去,有你什么事?就你那三脚猫,如果灵帝不出手你能活着回来?”伊涧寻无比鄙视了他一眼,死也不想承认被废柴师兄救了的事实。 柳兰溪一时语塞,心想承认被我救了就这么的不光荣吗? 伊涧寻继续对他的师兄颐指气使目使颐令:“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带神尊进去啊,师父回来了,他说要谢谢神尊取水救活千茫山万千生灵。” “哦,师父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柳兰溪惊奇道。 “昨晚回来的,摔得一身是伤,你去看看吧。” “不严重吧?我先去看看他怎么样了。哦,你的佩剑还在轿子里,你自己去拿,可能被我磕破了几个口子,放心,应该还能用的。” 什么叫还能用? 伊涧寻瞬间油然而生出千言万语要骂这蠢货的赞美之词,见灵帝在场没好意思溢于言表,硬是给活生生地憋了回去,转身脸红脖子粗地去轿子里捡他那把宝贝得不行的剑。 他欲哭无泪地看着剑身的两个豁口,恨不得把柳兰溪这小子剁碎了腌肉酱,这把剑可是师父在他十八岁生日时送他的礼物,居然连招呼不打就借走了! 伊涧寻暗自啐了一口,心道:就知道这小子剑术不精,幸亏当初师父没给他佩任何兵器,否则再好的利刃落他手里也是废铁一块,他甚至很怀疑这剑是不是被他拿去砍柴用了! 柳兰溪步子还未迈进厅堂,嘴巴便先欢欢喜喜地喊了几句“师父”,观中无人回应也不失望,他唇边那装满了蜜糖的笑涡总是不会轻易消失的。 朽月头一次被这么抱着行动受制于人,心情完全没有小道士这般兴高采烈,首先她一威风凛凛的神帝面子总该是要有的,身体不能动只能让这个小魔头抱来抱去像什么话? 得亏陆修静没在,要是看见了要得怎么笑话她还指不定呢! 其次她有些隐隐不安,这次戾咒的发作比往次还要来得严重,更奇怪的是她的体内出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阴炁。这股阴炁比戾气还要凶蛮霸道,简直快要越俎代庖地企图占有整个身躯,企图控制她这副躯体的所有行动。 若非她意志超乎常人,心性坚毅果敢,否者连勉力压制都无法办到,这点枯阳为何从提醒过她?难道她身上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秘吗? 还有就是这小子笑得可真是开心啊,一点也不顾及怀里这位行动不便者的心情,不就是师父找到了么,瞧把他傻乐的! 柳兰溪一回来,朝尘观上下都是热闹的,那只大呆鹅见主人回来了,屁颠屁颠地摇着摆着跑了过来,兴奋地张开雪白的翅膀扑棱扑棱地往他脚边蹭。 可惜热脸贴上了冷屁股,柳兰溪抱着朽月一溜烟地从它旁边走过,无视了这只又肥了一圈的胖鹅。 在后厨的老杨正研究着中午的菜食,隐约听见了柳兰溪的声音,忙放下菜刀,随意洗了洗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笑不拢嘴地迎了出去。 他感觉柳兰溪不像是才离开了三,四天的野孩子,倒像是离开了三,四年的求学游子。 以前每天见到这爱惹祸的倒霉孩子总是头大,现在不见几日就整天惦着念着,简直跟个望儿心切的老大娘似的。 老杨兴冲冲地从侧门进来,刚好看见柳兰溪和他师弟在客厅聊着天,他本想跟柳兰溪打个招呼,眼睛一扫发现了端坐在旁边的稀客灵帝,心道差点失了礼数,忙上前跪在朽月面前仆地稽首:“厨子老杨拜见朽月神尊!” 朽月移过头来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厨子,他的双手虎口起了一层茧子,竟不像是握菜刀的手,反而像是曾经惯用过兵器的手。 她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太过拘谨,说了句:“起来吧,本尊是个向来不守礼法的神中恶人,你自不必如此多礼。” 柳兰溪过去把老杨扶起,急切地问道:“杨叔,师父回来了吗,人在哪呢?” 听柳兰溪一句话不离师父,朽月心底莫名生恼,但自己并未察觉这种不爽的感觉是来自哪里。 “道长半夜回来的,好像受了点皮肉伤,整个人看起来有点郁郁不乐的,现在估计还在房中睡呢,我去看看他醒了没有。” 老杨说完正准备去叫人,没想到这时柳初云自己从门外走了进来,像一个飘忽不定的幽灵。 他脸上蹭破了点皮,两腮有长了一圈青色的胡渣子,形容枯槁憔悴,本来就消瘦的脊背看起来显得有些佝偻,精气神和以前相比几乎判若两人。 “道长,你起来了,身体没事吧?”老杨有点担忧地上前问道。 柳兰溪刚与伊涧寻聊得热切,还未注意人来,这会听到声音,忙转头高兴地喊道:“师父,你回来了,可让徒弟我好找!” 待他定睛看到来人时,也不知是何缘故,脸上挂着的笑容倏地一敛,残余一抹挂在唇角算是礼貌,柳兰溪突然变得客气,态度生冷道:“师父,你怎么又瘦了,这回出去一趟,难道是有人刁难你么?” 柳初云面无血色的脸上露出艰难又僵硬的笑,他挥了挥手示意老杨先下去,麻木失神的眸子先看了眼朽月,再对上柳兰溪的目光,方对他点了点头:“稍微遇上了点麻烦事,不打紧,多谢徒儿关心。” 朽月则在旁边偏着脑袋打量着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诶,柳初云,你这是被山贼打劫了,还是走夜路掉山沟里去了?” 柳初云对她略施了一礼,干笑道: “让灵帝见笑了,贫道几日前下山除妖,谁知修为不济,在山下小柳村遭了暗算,被一群不人不妖的怪物缠上。后来贫道几经波折终于杀了为首作乱的妖孽,这才脱身得以返回观中,故落得如此狼狈。” 第76章 住你这儿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朽月对这位阔别已久的老邻居简直要刮目千层,总觉得这人怎么看怎么怪。 往日柳初云笑起来云淡风轻,举止秀逸儒雅,但看他今日对人笑的模样,嘴角咧到了耳后根,犹如一只表情夸张的傀儡,令人毛骨悚然。 这瘦道士眉宇间若有若无地藏着一缕阴冷,与人说话腔调怪异,给人一种热情过头的感觉。 朽月倒也不道破,只佯装很是意外的模样,问道:“奇怪,什么妖怪如此猖獗,本尊在这里也算住了有些年,竟从未听说附近出现过妖乱。” “呵呵,灵帝坐镇千茫山时妖魔如何敢来作乱,就是来了只怕也讨不到好处去,您在这就是一颗定心丸,让贫道可省心不少。” 柳初云听她这么说倒也放松了下来,说了一堆溜须拍马的客套话,仔细听的人能轻易听出里面没多少真心实意的成分。 他的脸上竭力堆砌出干瘪瘪的笑容,忽转头对伊涧寻嗔怪道:“涧寻,你看你也是的,灵帝来这坐了这么久,也不知道给她老人家接风奉茶,你这是怎么待客的?” 伊涧寻无辜躺枪,嘟囔着解释道:“神尊现在身体不能动,只怕喝不上茶水,故而没有奉茶。” “哦,不能动了?”柳初云一听登时来了精神,双眼炯炯地回身瞅着朽月,故作诧异道:“灵帝这又是何故?” 朽月觑了眼旁边这么实诚的小破孩子,笼统地一揭而过:“没什么,身体有点小毛病罢了,不足挂齿。” 柳兰溪从方才就杵在角落抱臂倚墙,像一根直挺挺的扁担,默不作声地用余光看了眼他师父,一直听着他们说话,予人一种安静沉稳的假象。 朽月注意到柳兰溪的不对劲,只当他是看自个师父变成这落魄萧索的模样难受,并没太在意。 不过陆修静先他们一步回到千茫山,如今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也不知这会儿野到哪里去了。 于是她随口打探起疯道士的消息来:“本尊看此处已变回原状,是否昨日陆崇来过了?现在他人呢?” “有来过,是乘着一条青龙来的,而后那条青龙在云雾中盘旋呼啸,没过多久便降下一场金色大雨,千茫山一带受此雨恩沐,污浊之气尽除,万物复苏,绿回山林,可真是神奇!” 伊涧寻回想昨日那情形不禁两眼闪光,感叹不已,他又道:“可惜道君施云布雨之后便和青龙离开了,也不曾说要去哪,我只记得他们是往北边走的。” 朽月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心里却在思索陆修静跟言仪往北去所为之事……北边么,北边不正是北辰圣后凛凰掌辖的地界么?他们去那儿干什么? 许久没吭一声的柳兰溪突然走到了朽月旁边,一手撑在她座位的扶手上半蹲着看她。 朽月垂眸看了眼他一头颇为潇洒的乱发,趁人不备往他头上恶作剧地吹了口大风,那些不羁的发丝滑稽地变成了倒往一边的墙头草。 这位幼稚的灵帝做完后把眼睛转向一边,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脸正儿八经的如一尊不容亵渎的神像。 柳兰溪脸上原本还愁云不展,这阵突如其来的微风顷刻把他脸上的阴霾吹散,转眼的功夫就露出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来。 他挡着其他人的视线,偷偷用手心握着朽月的脚踝摇了摇,轻声道:“别闹了。” 看得出他很受用,对这样的‘小玩闹’欢喜得不得了。 朽月嘴角得意一曳,心道这小道士还真好哄,跟他小时候一样,都不用她勾勾手指头也能被拐跑的缺心眼。 “师父,灵帝有点累了,我先送她回鹭沚居。”柳兰溪抱起朽月,象征性地征求他师父的意见。 柳初云听完脸色就拉下来了,一脸不悦地斥责道: “兰溪,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些,灵帝不远万里去折阙池取水救活千茫山无数生灵,作为东道主无论如何也得好好招待人家,略表我们的绵薄谢意才是!哪有恩人上门就立马送走的道理?依为师看不如这样,让灵帝先在本观住几天,等身体康愈再走也不迟。” 他弯下腰征求朽月的意见:“灵帝,您意下如何?” 朽月还没开口,柳兰溪便我行我素地替她做了决定:“师父,观中都是男属,灵帝住这有诸多不便,还是送回去吧。” “不必,本尊看这里挺热闹的,就在观中住几日也无妨,何况在鹭沚居谁来伺候本尊端茶倒水,洗漱更衣?” 在柳兰溪怀里这尊任人摆布的神像,突然决定坐落朝尘观,一反常态地坚决不往他移,实在让抱她的人费解。 伊涧寻在这三人心里各打算盘的时候,独在一旁暗自奇怪:神仙不是有神通么,念个口诀就能解决的事怎么还要人伺候? 不过他又一想,也是,念个口诀哪有被人伺候舒服啊? “灼灵?”柳兰溪奇怪地看着朽月,完全摸不透她的意思。 “怎么,不欢迎?”朽月又添了一把火。 柳兰溪莞尔一笑,十分宠溺地应允道:“灼灵要住自然得扫榻相迎的,就住我那间吧,我得贴身伺候你端茶倒水,洗漱更衣不是?” 朽月:“……” 她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坑。 —————— 柳兰溪的卧室只有一床,一桌,一凳和一个掉漆的小柜子,除此之外再没其他陈设。这个房间采光很好,外面绿意盎然,有花有草,有鸟还有,呃……还有一只煞风景的大胖鹅。 屋子里面极为简洁干净,应该有人每天会来打扫,但可以看出屋主并不常住,只因已至盛夏,暑气炎炎,这床垫的却不是凉簟而是软褥,盖的不是薄毯而是厚裘。 “你很少在这里住?” 朽月纹丝不动地在床上摆着打坐的姿势,因为不能转头,眼珠子在不安分地四下打量,看得出身体里的灵魂已经无比渴望得到自由了。 柳兰溪坐到朽月身旁的床沿上,身子半靠半撑地往她身上又挪又挨,占尽了好处和便宜还得卖一下乖。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就是张嘴也没办法骂笑脸人呀,所以说这世上有一种人很讨厌,就是那种永远也让人讨厌不起来的人。 他突然索性就用头枕在朽月盘腿而坐的膝上,仰着头看星星看月亮似的瞅着她,惬意地迷了眯眼,懒散道:“几乎是不住的,老杨叔每天会过来打扫,放心吧,房间很干净的。” “你不住这住哪儿?” 朽月垂眸瞥了他一眼,正好看见那双眼睛里的两条金鱼又钻了出来,在小小的眸子里蹁跹婉转地游着。 这是一种欢愉热闹的动态美,这美色总能令人在不知不觉中心驰神往,有意无意地将人迷得神魂颠倒。 她不禁想到了一个故事:据传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苦修期间,魔罗曾派三个魔女来诱惑他,然而释迦牟尼早已进入深定之中,心如磐石,不为所动。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终于大彻大悟,得道成佛。 朽月觉得自己现在跟这故事中的释迦牟尼遭遇的处境很像,她自诩与佛无缘却无故受妖魔魅惑,当然她没有坚如磐石的意志,单单这一只魔就够她受的了。 小魔头像是有蛊惑人心的本事,令她全无打坐入定的心思,平白废了清修万年的道力。 柳兰溪一骨碌从她身上起来,理直气壮道:“当然是住你那儿啊!你总是一声不响地就走,回来的时候肯定也不可能支会别人一声的,所以我得守在那等着……嗯,有句话不是叫守株待蠢兔么?” 你才是蠢兔子!朽月心底暗骂一声,这回居然没跟他一般见识,闭上眼准备扳正差点意乱情迷的心神。 柳兰溪见朽月又要入定修心,百无聊赖之下伸手摸到了床头的一把折扇,啪嗒一声展开,忽然在她后背使劲扇起风来干扰。 这小魔头像是故意一般,朽月后背的发丝被他一阵一阵地撩起又落下,撩起又落下。 她那一头飘逸的长发跟八爪鱼的爪子似的张牙舞爪,两袖振振有风,若没有柳兰溪在旁鼓捣风,别人还以为灵帝在练什么厉害的绝世神通呢。 朽月想学一学那释迦牟尼不为妖魅所动的定力,故而镇下心头愠怒,闭着眼问了他一句:“好玩吗?” “好玩。” 柳兰溪仗着对方不敢抽他变得无所顾惮,还没嘚瑟几下就对上了朽月犀利的目光,这才稍稍降了风速。 “别扇了,本尊不热!”朽月默默睁眼瞪着他,气恼之色跃然脸上,果然立地成佛什么的可能真不太适合她。 “好呀,那灼灵口渴了吗,我给你倒水去。” “不渴!” “那灼灵累了吗,现在睡一觉吧,我帮你宽衣。” “不必!” 柳兰溪本着服务至上的态度,坚决为贵客落实‘端茶倒水,洗漱更衣’的要求。他事无巨细地一一问过之后,终于让火大的恶神扫地出门,被迫服从了‘哪凉快哪呆着去’的圣旨。 第77章 突发状况 小歪道一走,朽月立刻得到了全身心的清静,在房中心无旁骛地瞑目炼神,不知与外界隔离了多久,一睁眼就到了晚上。 窗外有些吵闹,有伊涧寻和老杨的呼喊声,还有混乱的打斗声,就在此时,柳兰溪突然推门进来,朽月茫然不解地问:“外面发生何事,为何如此吵闹?” 柳兰溪伸头看了看外面的情况,解释道:“有大批夜畜攻上山来了,道观现在被围得水泄不通。今日师父偏要留你在这我便觉得事有古怪,现在想来,它们必定是受召唤冲着你来的!我先带你离开这里再说,师弟和老杨叔应该能抵挡一阵子。” “外面一干杂碎能奈我何?逃?像是本尊会做的事吗?哼,本尊就在这哪也不走,放心吧,它们伤不了本尊……哎,柳兰溪,你没听见本尊的话是不是,本尊说了不走!你小子给我放下……” 柳兰溪对灵帝无所忌惮的傲骨言辞置若罔闻,不管三七二十一背起这尊难伺候的大佛就往外走。 他边走边说道:“不成,我不能让那些丑东西的脏手碰你一下,灼灵,别让我为难好吗——我不想亲自动手杀人。” 这话听着不像开玩笑的,他平时那么不正经的一个小歪道,花言巧语张口就来,唯独他方才说出口的皆字字发自肺腑,绝无虚言。 朽月听了一时语塞,不免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个她有点陌生的人,内心那湾水波不兴的湖面开始泛起了阵阵涟漪。 在道观外,伊涧寻和老杨一个持剑一个拿着烧火棍正奋力抵御着,那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秃瓢瞎眼的怪物。 这些怪物张牙舞爪地纷纷纵身飞扑,跟一只只跳上岸的癞皮蛤/蟆看见天鹅肉似的,饥渴难耐,见人就咬。 事实上观中确实有一只肥鹅,这会儿早吓得不知和那把竹扫帚躲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在好吃懒做,贪生怕死的事上胖鹅做的比猪还到位。 柳兰溪背着朽月穿过一条小小的回廊,趁着大批夜畜全都集结在观前,准备从侧门小路离开时,突然眼角闪过一个白影,有人挡在了跟前。 “师父,你在这做什么?”柳兰溪冷漠地盯着来人问。 柳初云眼角瞥了眼柳兰溪背在身后的朽月,装模作样地笑道:“徒儿,快把灵帝交给为师吧,为师会带她到安全的地方。” 他说着便要伸手过去将人截下,柳兰溪侧开他伸出的双手往后退了一步,眼皮动了动,不太客气地拒绝道:“不必劳烦师父了,灵帝身子金贵无比,要是哪儿磕着碰着就不好了,还是让徒弟亲自护送吧。” “小心一点,你师父好像有点怪。”朽月在柳兰溪耳边小声提醒他。 “哈哈哈,既然徒儿不肯把灵帝交出来,也别怪师父无情了!” 柳初云突然转头吹了一声刺耳的口哨,适时从四面八方如潮水一般涌来了密密麻麻的夜畜。 这群秃瓢双眼深凹,口角流涎,用四肢爬地而走。 更令人咂舌的是这些夜畜浑身溃烂,身上腐烂的地方已长出了不少白蛆,它们入蛊太深,已经不能算是人了,而是一具具毫无感情,听人摆布的人肉傀儡。 朽月额头微痛地瞅着这些怪物,十分简短地置评道:“的确又丑又恶心,太污眼睛了。” “传说夜畜有一位饲主专门饲养,想必就是阁下吧?” 柳兰溪盯着面前熟悉的面庞,感叹原来慈悲和邪恶如此相似,面皮都不需换,从神态便能窥得的真相,这真相常常令人不愿相信。 “此事不是显而易见吗?千茫山才高气清的柳道长就是夜畜饲主,不知这事传出去是否于他仙途有碍,哈哈哈哈……” 柳初云眼睛睁开到一个夸张的极限,像一具笑容煞为惊悚的人偶,喉咙里发出的音调如竹枝划过地面,听起来尖锐刺耳,令人皮寒。 柳兰溪眸光里有点儿厌恶和忧虑,生冷地问道:“我师父呢?” “说什么傻话呀,我的乖徒儿,我就是你的师父啊!” 这人却好似假装听不懂,仍旧扮演着师徒情深的游戏,把人当成傻子一样戏弄,同时做着和师徒情深相悖的事——指挥着那些面貌丑恶的夜畜把两人团团包围。 柳兰溪眼睫轻颤,眸子冷淡漠然,嘴角却绽开一朵浓盛的荼蘼之花。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藏在话里的杀气却重得令人喘不过气:“呵,这些跳梁小丑也好意思拿来拦我的路么,你不妨看看身后。” ‘柳初云’顺着柳兰溪的意思回头看去,只见头顶上方无端多了一条通体碧绿的大蟒蛇。这条蛇吐着红色的信子从墙院逶迤爬出时,上半身忽而变成了披着一头绿发的女人。 风以浊长发飘飞,蛇眼毒鸷,长尾朝着那群秃瓢重重捶打而下。 夜畜们只得了进攻的命令一味上前寻死,它们如蚊蝇一头乱撞,被蛇尾拍碎的成了一滩滩爆肠肉浆,胳膊纷纷被撞残甩飞,双腿尽折,跟绞肉榨汁一般痛快。 朽月眉头一耸,惊诧道:“咦,你又找了一条蛇?” 柳兰溪无暇他想,点头“嗯”了一声,后面才反应过来:哎,不对啊,什么叫‘又找了一条蛇’?跟专去蛇窝偷情被媳妇抓包似的! 他转头回看了一眼,嘴角冷不防蹭到了朽月的侧脸,忽然玩心大起,眯眼笑道:“夫人,我和她是清白的,为夫先带你离开此处,稍后再好好跟你解释。” 朽月:“你的脑袋不想要了?” 眨眼之间,柳兰溪已背着朽月飞至屋顶,前脚刚把人放下,后脚夜畜饲主就提着一柄殷红如血的长剑追了上来。 他完全不在乎他饲养这些牲畜死活,对于这些人肉傀儡的下场根本无关痛痒。 ‘柳初云’将邪剑指着朽月,满目阴狠乖戾,柳初云的那张慈眉善目的面皮几欲要荡然无存,徒然留下无穷无尽的憎恨。 朽月看着面前这把剑,眸光微漾,质问道:“这把剑怎么在你手里?” 这个仇大苦深的饲主看人的眼光尤是狠毒,在他的想象中早就把朽月千刀万剐杀上一千回了,难为他还要稍微克制一下欲念,发表一通尘封已久的前仇旧恨来:“朽月,你不认识我恶傀但总该认识这把剑吧?托你的福,待我恩重如山的老魔尊便是死在你这把剑之下!这把剑上曾沾染了无数我族族人的鲜血,今日我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让你尝尝这柄殷绝剑的滋味,为我们那些死去的族人报仇!” 恶傀手持殷绝剑心狠手辣地往朽月胸前刺去,谁知中途杀出了个程咬金,剑尖被柳兰溪用两指截住,他只觉这小道士力有千斤,一时刺不进,又难以把剑抽回。 “哼,我当是谁,原来是烈穹的走狗!你还想为你死去的族人报仇?旗号打得真响亮,当初魔族屠戮我灵族之时不也没见你们心慈手软?” 朽月站在离剑不足三寸的地方,不躲不避——事实上她也动不了,整个人面不改容,甚至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这种目中无人的蔑视彻底激怒了恶傀,他当即以掌心握住剑身向前划去,顷刻鲜血潺潺注入剑身。 浓稠的液体顺着红剑往剑尖流去,柳兰溪嫌恶地“啧”了一声将手放开,害怕染上了什么瘟病似的将手往身上抹了抹,还总觉得不干净地反复检查了半天。 与此同时,又听恶傀用魔语念了一段大咒,朽月听得不知所以,能懂大概意思是:饲剑以血,什么祭奠荒古亡灵,什么什么请求八方怨主来助…… 恶傀擒剑指天,刹那一束红光直耸天际,以红光为中心,周围风云旋绕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断散开。 周围风声凄厉,树林摇曳,仿佛死寂已久的邪灵被唤醒一般,纷纷附着于这柄血剑之上。 殷绝剑上邪气阴森,它像有了灵魂和自主意识,瞬间从恶傀手上飞出,如同一支脱弦的箭,无需受人操持,径自往朽月那处飞去。 “殷绝剑竟然还有这种功能?本尊以前怎么没……”朽月话还没说完就被柳兰溪拦腰挟在臂间,单靠只手搂着一跃飞上屋檐。 殷绝剑跟在柳兰溪身后穷追不舍,柳兰溪蹿房越脊,纡回绕圈,身上还带着一人,即使速度再快也有力怠之时。 眼见就要被追上,他突然急遽刹住脚,头一转拐进了朝尘观供奉历代道师的内殿中,用后背一撞,砰地一声把大门关了个紧实。 “你把本尊放下吧,多没面子啊一直逃,本尊还不至于怕了一把剑!” 被人抱着说话不腰疼的灵帝发表了一通牢骚,觉得这小子忒没风骨了些,有损她老人家宁折不屈的脸面。 柳兰溪把这位临危不惧的大神屈尊藏在门后,然后小心翼翼嘱咐道:“我的菩萨呀,我知道你练就了一身金刚速愈神功,让人随便戳几十个窟窿都没事。但是我有事啊,但凡您伤到分毫皆能十倍地疼在我心上,百试百灵!您大发慈悲,可怜可怜我行吗?” “这是什么道理,本尊受伤的同时还要可怜你?”朽月心道,她脑子一时没明白这是怎么的一个因果关联,捋了半天脑筋就是没转过弯来。 正在朽月愣神的当口,那殷绝剑失去了目标便开始四处劈砍,几处不禁折腾的屋舍被摧残得只剩下一堆破砖碎瓦。 等过了一会,殷绝剑终于消停了,谁料殿外好死不死传来了伊涧寻的声音。 原来这小子发现师父‘柳初云’在和一条青蛇缠斗,居然不分好坏地上前帮忙除妖。 第78章 永世为魔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等柳兰溪出去察看外面情况时,发现恶傀趁着风以浊和伊涧寻正面交手之际,偷偷从后面暗袭青蛇。 忽见殷绝剑劈风一斩,红光灼灼耀目,随即青蛇被拦腰断成两截,登时空中鲜血喷涌如泉,血雨如注。 风以浊上身只剩下两只手独撑着,咬着牙爬到了柳兰溪脚下,地上划过一条血淋淋的醒目轨迹。 青蛇女脸色惨白地趴在地上,额间青筋爆出,因剧痛难忍下唇愣是被她咬出血来。其骨气倔傲,从方才被人腰斩到现在,连声都不曾吭过一下,如此顽强不屈的血性倒让伊涧寻不得不为之折服。 伊涧寻看着那青蛇妖靠着双手爬到了他师兄身旁,不免有些担心,正欲上前补刀,只听那蛇妖对着柳兰溪气息奄奄道:“以浊惭愧,未能完成主人……任务……” 柳兰溪弯腰缓缓蹲下,那双眼睛满是不忍和悲悯,他正欲用双手捧起风以浊的脸时,伊涧寻忙提醒道:“兰溪,快离她远点,她可是妖!” “妖?”柳兰溪茫然地看了他师弟一眼,眉头郁郁不舒,薄唇紧抿,终是再无一言。 恶傀在一旁笑睨着柳兰溪,手上那把殷绝剑上还在涔涔滴血。 他忽然收敛住小人洋洋得意的神色,走到伊涧寻身旁,红口白牙地指着柳兰溪诬陷道:“徒儿,你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吗?那青蛇妖和你师兄根本就是一伙的!你眼前的这个师兄已经让邪魔附身,那一群夜畜也是他招揽上山的,他暗中勾结青蛇妖想趁乱将灵帝掳走,方才正好被为师撞破。眼下奸计败露,你现在快杀了你师兄千万别让他逃了!” 柳兰溪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恶人先告状,好端端被人倒打一耙的滋味还真是有够不爽的,他冷笑着问了伊涧寻一句:“你信他?” 伊涧寻紧紧握住那把缺口的长剑,踟蹰不肯上前。 他盯着那个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少年,两人下午还有说有笑的,那时并不觉得他的师兄有何异样。柳兰溪那时还跟他开玩笑说要还俗,这才过了几个时辰,现在就得让他亲手杀了这小子?他怎么下得去手啊?! 可是,师父的话又不能不听…… “师父,兰溪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什么秉性为人我最清楚,只是被邪魔附体罢了,我们不一定非得把兰溪杀了,想想办法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伊涧寻几近哀求道。 那恶傀惺惺作态地一甩宽袖,震怒道: “妇人之仁!原先的那个柳兰溪已经回不来了!他的灵魂早就被邪魔腐坏同化,眼下已经丧失了人的心智,如果你现在不杀了他,将来他还会制造更多的夜畜,到那时候可就晚了!这些夜畜都是他饲养的,他只要一死,夜畜会因此变回常人,你不想救那些无辜的人吗?” 伊涧寻摇摆不定,他杀了柳兰溪等同于杀了亲人,会痛苦一辈子;不杀柳兰溪,他会危害苍生,会后悔一辈子。 理智告诉他必须大义灭亲,但情感偏偏溜出来让他顾念同门之情,那孩子,他看护了整整十七年啊! 世间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双全法,是人都会面临两难的境地,现实会逼着懦弱无能的自己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不管遵从内心也好,违背本愿也罢,结果往往都不会是自己想要的,但却是自己该受的。 伊涧寻还记得曾经问过他王兄什么是强大,伊白陌站在亭子里看了看天空,若有所思道:“要是哪一天你可以随意选择自己想做的事,那就说明你已经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不为外物所左右,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 那时他还小,不懂其中真意,只是傻乎乎地又问道:“那要是在还没足够强大的之前,面临不想选的选择要怎么办呢?” 伊白陌低头看了他一眼,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个嘛……那就更简单了,既然不好选,这意味着二者皆可抛,什么都不选也是一种选择嘛,反正事情照样会变坏,有差吗?你管他呢!” ——这是作为伊白陌时的朽月,曾经误人子弟的一句话,结果深深地影响着被他往歪路上带的伊涧寻。 伊涧寻像做了错事的孩子,默默地低下了头,捏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抱歉,师父,徒儿下不了手,徒儿不能!” “你不动手是吧,哼!既然如此,为师只好亲自出手清理门户了!” 包裹着柳初云外皮的恶傀,提着殷绝剑向柳兰溪走去,他早知伊涧寻下不了手,故也没对他有指望什么,早就暗地里又召集了一批夜畜赶来。 伊涧寻本想阻止,但这时候恰巧又有一大波夜畜攻上山来,他无暇顾及那边,只好专心去对付夜畜,反正白陌对他说过逃避也是一种选择,管他呢! 伊涧寻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抵挡着,那群饥肠辘辘的秃瓢怪物从山林草丛中不断钻出,千茫山跟遭了蝗灾似的,不管活物死物都是它们啃咬的目标。 地上那截长长的蛇尾还会蠕动,转瞬之间就被这些害虫给啃得只剩下一条血肉模糊的蛇骨,风以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尾巴被那群畜牲吃掉,终于疯了一般撕心裂肺地哀嚎了一声,昏了过去。 柳兰溪手心一翻,风以浊变回了一条无尾的小青蛇,他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心如刀割地将她放入镜中安顿好后,这才面色阴沉地转过去看披着柳初云面皮的恶傀。 少年眸子赤光炯炯,嘴边轻轻一笑:“那么,你想好了要怎么死吗?” “呦,看来是生气了。小子,你叫柳兰溪是吧?我看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个吧!” 恶傀目带凶狠,将殷绝剑举过头顶向柳兰溪重重一劈。 电光火石间,柳兰溪身上爆出一圈强烈刺目的红光,殷绝剑触及红光时不断嗡鸣作响,像是战栗又像是兴奋。 还没等恶傀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柄剑蓦地被红光弹飞八丈高,轰然一声作响,邪剑直直插进远处的阶畔旁的草地上。 柳兰溪迈着步子往他这边走来,他身上的光好似蝎尾倒刺,阴毒非常,红光所触之地草木尽枯,风云刹变。就连那群夜畜见之也萌生退意,避而远之不敢轻易靠近。 “你这小子什么来路?!” 恶傀瞳孔骇然一缩,刚想拔腿就跑,哪知咽喉忽被紧紧扼住。他被一股猛力举至半空,再被用力狠狠摔下,下落时撞断了旁边的一棵树,生生呕出了一滩黑血。 伊涧寻还不知是什么情况,误以为柳兰溪被邪魔控制要杀师父,忙张开双臂挡在恶傀面前,喊道:“柳兰溪,你疯了吗,这可是我们的师父!” 柳兰溪睬了眼伊涧寻,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没你的事,躲一边去”。 他抬手一掀,面前的师弟就如同一只挡车的螳螂,车还未至先让强风刮了一巴掌,此刻不知被甩到哪个东西南北的角落去了。 没了碍眼的傻蛋,他从容不迫地踱步上前,步伐不紧不慢,看似悠闲却予人极大的震慑和恐惧。 恶傀则跟见了死神一般,趴在地上拼命往后爬去,原来大难临头,无论人还是魔,怕死都是通病。 恶傀狗急跳墙,忙搬出了柳初云做挡箭牌:“小子,我死了你师父也会死,你想大逆不道手弑亲师不成?” “就凭你也配威胁我?” 柳兰溪跟听到了什么笑话般驻足捧腹,双眸邪气四溢,潜藏至深的魔性毕露。 明明是一位清逸灵秀的少年,曾经那双眉眼装有四时风景,也装有红尘爱恨。 殊不知他是因为看尽了尸山血海和白骨成丘,他从最脏乱最丑恶的黑暗中苦熬了不知多少岁月,直到有人给了他一线光明,这双眼睛里才有了四时风景和红尘爱恨。 他可以有血有肉地生活在光明的世间,也可以冷血狠戾地面对虚妄的黑暗。他并非执意拿着屠刀不放,他只是想守在自己所爱之人身边罢了。 自古屠刀与爱不可两全,若为此不得超脱,那便也只好,永世为魔! “放任你霸着我师父的身体太久了,不想出来也无妨,我帮帮你吧!” 柳兰溪说罢,猛地屈指钳出藏在柳初云身体中的恶傀,就好比把园圃中的杂草连根拔除那般痛快,没有需要犹豫的必要。 恶傀双眼血丝遍布,头上那颗歪瓜裂枣的脑袋被捏得摇摇欲坠,他愤恨地扯着嗓子道:“你救不了他……” 柳兰溪手里宛若捏着一个瘪软得不成形状的泥人,没跟他多说废话,手指一紧,那上一刻还在垂死挣扎的恶傀下一刻就成了一捧黑灰,再随手一扬,即刻烟销灰灭无余。 说到恶傀,他曾是烈穹的老部下,很是善于操纵万物元灵,一般只是远程操控不轻易上别人的身,这次却是个例外。 柳初云虽还未登仙,但已修道三百余年,其道法已铢积寸累只差一个机缘便可羽化。 这道士意念日久弥坚,轻易不能被人所控制,于是恶傀只好使诡计诱之下山,再以小柳村村民胁迫于他,才勉强附神占身钻了个空子。 按理说恶傀一死,那些变成夜畜的人类即可得到解救,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越来越多的夜畜还在陆陆续续地爬上千茫山,柳兰溪看着地上躺着不省人事的柳初云陷入了深思。 看来事情,比想象中要来得棘手。 第79章 不如归仙去 “兰溪,快快住手!”老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柳兰溪回头看去,瞧见他还搀扶着刚从废墟堆里捡到的伊涧寻。 “老杨叔?”柳兰溪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老杨看着柳兰溪身上诡异的红色光晕,又见地上人事不知的柳初云,少不得捶胸顿足地劝他:“孩子,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呐!” “老杨叔,你离他远一点,柳兰溪已经被邪魔控制,失去心智!你放心吧,我就算和他拼了这条命,也要护师父周全!” 伊涧寻推开了老杨,他手中紧握着那把已经残损不堪的长剑,踉踉跄跄地一股脑往前冲,如此不自量力地拼死守护他人,看似可笑却也实则勇气可嘉。 人其实哪有那么多不怕死的勇气,还不是因为想守住弥足珍贵之物? 柳兰溪看着伊涧寻过来忽然就欣慰地笑起来了。 看着这熟悉的笑容,伊涧寻茫然不知所以地失了神,本来应该兄弟相残的画面一时变得居然有点温馨。 “师弟,你别误会,我怎么会想要杀师父呢?”柳兰溪苦涩地笑了笑,举起双臂向前以示友好。 伊涧寻看着柳兰溪身上的红光未退,不敢懈怠,犹豫不决地问道:“你是魔是人?” 这话要怎么回答呢? 柳兰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道我若再说自己是人你也不会信呐。正当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事实时,伊涧寻突然朝他身后的方向大喊了一声:“师父,你这是要做什么?” 柳兰溪愕然回首,只见柳初云已经清醒,此刻正举着殷绝剑横在脖颈之间,他的双眼盈润,喉间哽咽道:“为师罪孽深重,害了许多无辜性命,愧对先师道祖,也败坏了这一身清誉,实在没脸再当你们的师父了!如今唯有我死,才能解救那些因我而丧失心智的凡人,这对为师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在众人的震惊中,柳初云手起剑落,一道刺目的豁口赫然鲜血狂涌,顷刻染红了他那身素白的道袍。鲜血洇开,像极了片片殷红的枫叶,璀璨而热烈地等待生命的凋零。 柳兰溪和伊涧寻异口同声地惊呼一声:“师父!” 两人双双跑了过去,已是措手不及。 柳初云浑身浴血倒在柳兰溪怀里,伊涧寻则跪在他前面哭得像个和大人走丢的小孩,放声哀喊道:“师父……” 柳初云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去抚了抚他的头,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快别哭了,多大的人了,朝尘观以后还指着你呢!为师不在的时候,你要护着师兄,你师兄他还小,难免让人欺负……兰溪呢?” 柳兰溪握住了柳初云沾满血的手,一夕之间人看着成熟了许多,嗓音沉稳有力,应了一声:“师父,兰溪在呢。” “兰溪啊,你根质不差,真不喜欢修道么?” 柳初云对这个问题执着了十七年,每次循循善诱都徒劳无功,觉得在临死前怎么也要弄明白。 “师父,”柳兰溪眉头蹙了蹙,无力一笑,无奈道:“魔要如何修道成仙呢?此事历来就行不通的。” 柳初云这才如梦初醒,他仔细地瞧了瞧自己养了十七年的孩子,觉得自己其实从未了解过他,这孩子活得那样干净纯粹,没人会把他和妖魔联系上的。 柳兰溪承认自己是魔的那一刻,他并不怎么惊讶,从一开始打算收养这孩子,他就打算接纳他的一切。他是谁有什么重要的呢,他是人也好,是魔也罢,不还是自己的徒弟么? “兰溪,你是个好孩子,为师一直都相信……你不喜欢修道就不修了,去做你自己喜欢的事……你我师徒缘分就到这吧,师父准许你还俗了……” 交代完一通后事,柳初云心头吊着的一口仙气到此竭尽,他将眼里最后的余光固定在老杨身上,再说不出话来。 “道长……” 老杨站在边上掩面叹息,偏头不忍再看,眼角的两行浊泪忽地如雨滴坠落。 他不知怎么的,就想到自己初来山上的光景,那时柳初云不介意他来历不明,仍好心收留。朝尘观不兴炊火,无需伙夫,只为他特开了先例。 往昔回忆恍如昨日之事,他还未好好酬恩拜谢,就亲眼目睹了今日此番惨淡遭遇……世事无常,其中滋味不可言喻。 须臾间,柳初云肉身消逝,化作一道金光划过夜空,东方多了一颗白亮的星子。 他用鲜血洗涤着染上污浊的灵魂,牺牲一人而成全众生,以身证道于天地正义。 道家云:以有所求而不惜其身,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是为大悟。如今柳初云大劫已渡,尘缘了却,应是返回天界归位去了。 —————— 朽月走出殿外的时候,看见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夜畜,以及悲伤过度,呆在原地不知挪位的三人。 老杨背着身子暗自擦泪,伊涧寻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跪在柳兰溪面前痛不欲生且声泪俱下,柳兰溪满身是血,整个人一动不动跟没了魂似的。朽月大惊,以为柳兰溪受了重伤要死,忙走过去用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还能出气,这才放了心。 伊涧寻一看到朽月,跟见到亲人一般,转身就扑到了她怀里,心里憋着的委屈一股脑倾泻出来。 朽月张着僵硬的双臂,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更不懂怎样安慰他,这事她向来没经验,也从来做的不好。 她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话:“你小子少哭一点……本尊的袍子要弄脏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伊涧寻就哭得更伤心了,灌得她满耳朵嗡鸣声,实在头疼心烦得很。 等柳兰溪豁然醒过神时,只得满眼羡慕地瞅着他师弟,暗自后悔没有先下手为强,郁闷了半天。 …… 天亮的时候,大部分夜畜也都陆陆续续醒了过来,他们被新控制不久,良知未泯,尚还有变回人的可能性。还有一些入蛊太深的,就算没被青蛇女杀死,让太阳照射后也会自动消亡。 那些能够重新做人的夜畜大体是恢复正常了,不过也只是正常的瞎子,眼珠子是没办法再长回去的。 老杨在后厨给这些人煮了一些面食,等他们吃饱喝足,伊涧寻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亲自带领这群‘秃瓢瞎’下山,询问具体住址后,一一安顿了他们。 柳兰溪坐在卧房中擎立殷绝剑于胸前,用帕子仔细来回地擦拭泛起幽幽暗红的剑刃,血污清除后,剑背映照出少年丰神冶逸的面容。 他将剑柄微微转了一个方向,盯着剑上的倩影道: “灼灵,你知道为何我师父从来不让我佩剑么?” 朽月正在榻上调理内息,昨夜她突破了身体禁制,那股阴炁还未完全消退,在身体的某个角落隐隐有反扑之意。 在专心致志时,她一般不会搭理外界的声音,但还是分心做了回应:“多半是柳初云觉得你不是练武的材料。” “非也。”柳兰溪用食指弹了一下剑身,殷绝剑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金玉碰撞之音。 他附耳去听,把它想象成了一曲柔软催眠的歌谣,心情平静道:“因为师父不愿看到我手上沾染杀戮,他希望我与世无争地活着,远离外面的是是非非。” “既然选择入世,远离是非是不可能的。”朽月睁开一只眼又闭上,道:“你知道枯阳元尊住的地方叫离非阁吧?” “知道。” “咳,什么离非阁呀,他虽隐居天外,不问世事,殊不知他那处向来是非不断,离非阁的门槛都被踏矮了一截。你说,这世上哪有什么离非之地?” 柳兰溪哑然失笑:“那是因为灼灵把这些年惹上的麻烦都撂给他了,有你在,他怎么闲得下来?”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朽月语塞当场,本来还想好好开导这小子,让他别沉溺在失去师父的悲痛中,哪想反被其揭了短去。 她索性不干正事了,向前双指一弯,柳兰溪手里的殷绝剑极为听话地落到她手中。 “这不是重点,别打岔!你再打岔本尊不说了。”朽月把殷绝剑拿在手中旋舞,悠然地扭出了几个别出心裁的剑花。 “你说,你说。”柳兰溪极为识时务地仰起头听她说道。 “你师父本就是天上的神仙,犯了错被贬谪此处,如今大劫已去,脱胎换骨重登仙门,你该为他高兴才是。” 柳兰溪意外地从朽月嘴里听到了宽慰人的话,心里正有点感动时,又听她话锋陡转:“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魔族一向最恨这些俗缘牵绊,对敌人绝不心慈手软,对自己人更不讲什么仁义道德,似你这般多情善感少之又少。说吧,你……是不是投错胎了?” 柳兰溪:“……” 这个他真答不上来,如果有原因,他也很想知道。 “本尊觉得你是魔类中根正苗红的好青年,若是能一心向善,说不定有机缘成佛呢。”朽月玩笑归玩笑,表扬还是该表扬的,昨晚突发之事他确实处理得很好。 柳兰溪不屑一顾道:“我又不是为了成佛而向善。” 我是为了你而向善。 第80章 再见夙念 “你那柜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朽月把剑一指角落那个掉漆的小柜子,这老物件看上去有些年岁了,估计她再使使劲就能劈成两半给老杨当柴用了。 为了避免灵帝她老人家糟践东西,柳兰溪选择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 柜门一被打开,里面塞满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没了柜门的封印,一下子倾倒一地。 朽月仔细一看还什么都有:拨浪鼓,小木偶,纸风车,短木剑,竹蜻蜓,破边的风筝,咧嘴歪笑的泥人,木雕的呆鹅,滑稽的老虎面具……都是些小孩玩的玩意儿。 朽月被吸引了过去,新奇地看着别人的收藏,捣鼓捣鼓这个,摆弄摆弄那个,玩得竟然比小孩还起劲。 “师父每次下山都会带东西给我,其实我不怎么爱玩,久而久之就堆在那了。” 柳兰溪把老虎面具戴在头上,透过两个窟窿眼看玩的不亦乐乎的朽月,借机蹭到她跟前,两爪做了一个扑食的动作。 朽月拿起一个拨浪鼓在老虎面具前咚咚咚地摇得起劲,粲然冲他一笑:“这个本尊见过,柳初云曾拿这个逗你入睡。” “灼灵看起来很喜欢,那送给你好了。”柳兰溪把面具掀到头顶,好奇地问道:“你小时候没玩过这些吗?” 朽月笑容渐渐褪淡,轻描淡写道:“那时候被你们魔族追杀得紧,光顾着逃难,哪有机会玩这个,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柳兰溪顿时一愣,自知失言,的确,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美好的童年。 他愧疚地瞟了朽月一眼,捡起地上的那把殷绝剑递到她手中,再摆正剑尖抵至自个心房,态度恳挚地请求制裁:“我族之罪十恶不赦,我的命你拿去罢,兰溪绝无怨言,这是真话。” “真是奇怪,本尊要你的命作甚?杀了你,脏了剑不说,还脏了本尊的手!话说,本尊在你眼里就是一个好坏不分,杀人不眨眼的恶神么?” 朽月把剑转了角度贴在肘背,忿然欲走,却被柳兰溪一把抱住了双脚。 这人楚楚可怜地趴在地上卖着乖道:“灼灵可是天上地下第一好的神仙,不管你在别人眼里如何,在我心里是举世无二的。” 这顶‘天上地下第一好’的高帽把朽月压得有点恍惚,她自诩软硬不吃,刀枪不入。但她也有中招的时候,这换作别的人估计还不好使,也就柳兰溪对她软磨硬泡的时候对他没辙。 “别,这虚名本尊可担不起,不过……话倒是很中听……可惜也只有假话中听些。” 朽月唇畔无知无觉地复又绽起朵花来,意识到的时候忙板正了脸色,心道:自己怎么跟那些爱听漂亮话的小姑娘一样了?怎么轻易就被三两句讨巧的话给迷惑得昏头转向? 夙灼灵啊夙灼灵,你醒醒吧,这小子就是一祸国殃民的妖孽,千万稳住心神,别受他诱骗!这明摆着是糖衣炮弹啊! “我说的句句属实!”柳兰溪竖起四根诚不我欺的手指‘立誓(四)’。 朽月正了正神,低眸端详了会手上这柄红光凛凛的剑,这是她的第一件兵器。 她与这柄剑不知并肩作战了多少个日月,故剑在手,除了一股无所适从的陌生,却再无亲切之感。 要说缘由,她心里一清二楚,这剑里少了个重要之物,若没了这重要之物,殷绝剑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一块废铁罢了。 她单手托着殷绝剑往柳兰溪面前一送:“偌,这殷绝剑送你了,你师父觉得你不该用剑,本尊倒觉得这剑配你,留着防身吧。” 柳兰溪知道朽月火气消了,起身双手郑重其事地把剑接过,完成了尤为随便的交接仪式。 他脑筋转了转,又道:“灼灵,这殷绝剑是从恶傀手中得来的,想必是他杀了柴鼎耀继而嫁祸给你。天庭那些当官的也真是,忒好坏不分了些,为了以后少点麻烦,我们要去天庭解释解释吗?” 朽月反问道:“你觉得本尊像是会去解释的人吗?” ——她的弦外之音是反正已然一身污名,哪会在意再抹上几道呢? “不像。” “那不就得了。” 朽月腰间还揣着柳兰溪送的拨浪鼓,拿手里又欢快地摇了一阵走了出去。这行头活像沦落人间的花子神帝去挨家要饭,她却尤然不觉并以此为乐,差几声吆喝就齐活了。 “灼灵,你去哪?”柳兰溪问了句。 朽月头也没回,手里的拨浪鼓还在饶有趣味地摇着,搁下一句“看花去”,眼一眨,就溜得没烟了。 千茫山不安生了一夜,白天显得比晚上还安静。 山林的小路上响起了一阵‘咚咚咚’的鼓声,吓跑了栖息在树上的鸟雀,天空澄澈如洗,连片遮阳的白云都没见着,幸而有点微风,不叫人太过浮躁。 这位‘山林卖艺人’一步摇拨着小鼓,心情不错地从树林子穿出,一片金色的日光倾洒而下,整个人裹上了一层金色的碎屑。她的身上第一次有了明丽清亮的活泼颜色,那是不同于往日冷灰寂寂的人气。 然后这道明丽清亮的风景就和另一道明丽清亮的风景相遇了。 在敛雾湖前的木栈桥上,亭亭立着一位临水伊人,双眸若秋水,玉面舜华色。她见人来时巧笑嫣然,轻轻道了句:“帝尊,夙念回来了。” 当期待已久的事如愿以偿时,人往往都会有种不真实的飘忽,梦和现实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假。 朽月止步于湖畔,迟迟不肯过桥。 那女子跟纸鸢长的是一模一样的,不过着装打扮却是不同。她身上穿的乃是天上仙姝的霓裙云裳,头上云髻峨峨,额间一抹淡红,是木槿花瓣样式的花钿,一派仙姿盛颜,不苟纤尘。 夙念莲步款款,走到朽月面前,朝她施施然行了一礼,举止得体,落落大方。 朽月弯唇笑问:“你何时回来的?” 她答:“今早雾还未尽,朝露初化,第一道阳光照下的时候,我便醒了。冥冥中想着帝尊一定会来,于是就在这等了会儿。” 夙念说话不像纸鸢那般谨慎谦卑,语气亲和,令人无疏离之感。 朽月点点头,心头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她做的努力到底没有白费,但她欠人家的恩情这算还清了吗? 不,还远远不能。 天惩之刑,受笞九百九十九电鞭,永除神籍毁损仙身,贬至凡间后历经九百九十九次轮回尝尽人间辛酸,最终仙元寂灭,永不复于世。 朽月赶在夙念仙元寂灭前将她救了回来,是不幸中的万幸。 像夙念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朽月实在想象不到她是怎样捱过这种令人发指的酷刑,她是否会怨自己太迟出现?她难道就没有一点后悔过吗? “夙念,本尊不值得。” 朽月百感交集之后,只剩下一句不值得且没必要的丧气话了,她从不妄想别人会为她这般付出过,怕受之有愧,也怕还不清。 “值得。” 夙念好像看穿了朽月的心思,这两字说得温柔而坚定,不曾因遭受种种苦难而偏移。 她笑了笑:“帝尊滴血浇灌之恩,木槿无以为报,自当九死相还,何来后悔?” 这世间对朽月所有的恶,就在此时此刻全让夙念的善给抵销个干净。 朽月心有所触,低声道:“何必如此,若不是因为本尊,你该有大好的前程,你不可惜,本尊倒替你可惜,以后……千万别做这样的傻事了。” “嗯。” 两人沉默许久,夙念打破了沉寂:“帝尊,夙念须回天庭重领神籍,禀明复位,谢当今天帝宽宥之恩,这便得告辞回去了。” “长宇小儿有什么好谢的,”朽月想说不找他算账就不错了,又见夙念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才稍许缓和颜色,抚慰道:“不急,你且等本尊同去。” —————— 在柳兰溪公开自己这个不怎么令人愉快的身份后,原以为观内的那两人会对他心存芥蒂,多少有些隔阂,他可以理解,甚至能够坦然接受。 意外的是这些并没有,知道柳兰溪要还俗,老杨还像以前那样送他出门。本来要准备他路上吃的干粮,后来被伊涧寻劝阻,嚷嚷说什么人家魔族不吃这些,别白白糟蹋了粮食,应该给他准备点带血生肉啥的。 柳兰溪哭笑不得,觉得他师弟一定是对魔有什么误会,解释说他又不是野兽,不吃生食,如果师弟要贡献身上的肉,那也能勉为其难吃下去。 那只被养的肥肥胖胖的大白鹅仍旧是没有带走的,老杨对它有感情了,说整天看着这呆鹅还能对柳兰溪有点念想。 记得柳兰溪还小时,身后有只鹅成天跟着他瞎跑,现在眼瞅着兰溪要走了,这呆鹅也被他养肥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一下都剜走不是? 柳兰溪换了一身淡雅常服,在观门前辞别了师弟和老杨,这便算走了还俗的过场。重获自由后,他并没直接下山,而是哼着小曲,拐了弯往后山溜达去了。 伊涧寻额上青筋跳了跳,气道:“这小子没了缰绳拴缚越发不着调了,他不下山干什么去啊?” 老杨抱着呆鹅坐在石槛上,眯眼看天,嘴里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大实话:“儿大不由娘,找媳妇去了。” 敛雾湖上又多了一处小亭子,是朽月为欢迎佳人归来的心血来潮,自己用法术造的。 亭子名字就取‘夙念亭’,比之当年绯帝曾为三千佳丽大肆建造行宫的事迹还不足挂齿,左右只是个纳凉的亭子罢了,只消得佳人喜欢就成。 朽月身着玄金百兽朝服从鹭沚居走出,刚好另一边从树林子那条小路也冒出个人,正是闻名遐迩,建造行宫无数的绯帝莫绯本人。 那小子方露出个头来,那双锐观秋毫的眼睛就把灵帝给锁定在眼眶中,不禁招手大呼:“灼灵灼灵,你穿这身真好看!” 朽月头都没扭,故意装作没听见,径直往亭子去了。 第81章 神女归位 端坐于夙念亭中的木槿神女见到灵帝的正装飒爽,心弦微动,眼前人物和风光,恰好融汇成一景。 朽月进亭时,夙念还略微有点局促不安,不免起身又要向她行礼,忽被一把扶住了。 “在本尊面前无需多礼,忘记以前我对你说的了?”朽月让她坐回到位置上,笑容可掬道:“本尊前几日受了点天庭的误会,正想跟他们好好解释一番,如此我们顺路的。” “灼灵,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柳兰溪刚在亭子外就听见了灵帝在心口不一地胡扯,于是乎发出了他在灵魂深处的质疑。 朽月方还笑容可掬,一转身冷若冰霜:“你来做什么?” “自然也是来看花的,”柳兰溪身子一斜,对着朽月身后的夙念打了个招呼:“槿花神女,好久不见。” 谁知夙念竟也回应了他,冁然而笑:“柳公子好久不见。” 朽月意外地看了眼两人,心道他们怎么如此熟稔了?不解地问夙念:“你怎会知道他现在的名字?” 夙念笑了笑,回道:“帝尊不见的十一年里,柳公子时常过来与我聊天,还帮我除草浇水,多亏他细心照料,我才能提前修成正果。” 其实这两人所谓的聊天只是柳兰溪单方面在说话——没错,是在对着一株花在自言自语,还聊了十一年。 “小事一桩,何足挂齿,神女别这么见外,叫我兰溪就成。”柳兰溪大摇大摆,堂而皇之地坐在夙念边上,在朽月面前神气得不行。 两人一见如故,聊得忘乎所以,夙念为人亲和有礼,柳兰溪善于讨女人欢心,你一言我一语,直接把朽月给晾在一边。 朽月心头泛起双倍的酸意,怏怏不乐地问柳兰溪:“都聊了什么,居然聊了十一年?” 柳兰溪这会儿倒是噤若寒蝉,颇为不好意思地看向亭外。 夙念看了柳兰溪一眼,掩袖偷笑,帮他打了个圆场:“除了几句抱怨帝尊的话以外,其它再没有了。” 很好,抱怨了她十几年,是他会做出来的事,这人怨妇本质无疑了。 “凡间一世,莫绯公子在舜华山上照顾了夙念几年,夙念还未曾道谢呢,”夙念见到个活蹦乱跳的熟人,心里欢喜,渐渐打开了话匣子:“不过,夙念有一点不明,我亲眼看见公子葬于舜华山的楹兰树下,如今这是又活了?” “此事说来话长,”柳兰溪眼珠转了转,想了半天不知从何说起,遂用三言简概之:“不是死了,确切地说是醒了,呃……总归是回来了,呵呵……” 什么死了,醒了,回来了——倒还挺押韵! 朽月默默无言地坐在一边,斜瞟了眼正在聊得风生水起的二人,起身走到亭外催促道:“夙念,我们得走了。” 柳兰溪收住了滔滔不绝的嘴巴,忙道:“我也一起去!” “你去作甚?天上那些嫉恶如仇的神仙最是嗔厌妖魔之辈,你还巴不得自投罗网么?”朽月毫不留情地驳回了他的请求。 “别呀,他们发现不了的,”柳兰溪双手合十央求半天,见这招不管用,退而求其迂回战术,转身对夙念使了个眼色。 夙念心领神会,也帮着求情道:“帝尊,就让柳公子一起去看看吧,你不让他去,他断然也是会偷偷跟着的。” “是嘛是嘛,就让我跟着呗。”柳兰溪嬉皮笑脸地蹭到朽月跟前,那笑容跟阳光似的晃人眼,嘴里不忘塞满蜜糖:“灼灵最好了。” 呵,这两人唱双簧呢!这还真是……拿他们没办法。 —————— 三人刚上玉京不到一刻,便有一位引路使急急出现,他满脸堆笑地向朽月和夙念叩首施礼:“谒见灵帝,恭迎槿花神女重返天界,二位请随小仙前往旭龙庭,天帝有请。” 在九霄旭龙庭上,长宇正为着一干挠心烧肺的政务烦不胜烦,这第一件便是是烨真反叛堕魔之事,天庭不仅损失了一员得力猛将不说,还损失了五千精兵,重挫了天庭威严。 此事在仙,神二界中引起巨大反响,烨真是天后的亲弟弟,也就是长宇的小舅子,靠着亲家的关系走了后门才当上三军统帅。 各仙家神首纷纷质疑天庭用人失察,对仙官神将的品行考核不力,还说有一必然有二,照此以往,天庭悉数食天家香俸的神官皆可成为魔族扩张的后备军。 为此,天后已自行搬去苦心斋领罚,体味众生百苦三月,日日以泪洗面,肝肠寸断,这才堵住悠悠众口。 第二件是中武神帝贺斩刚刚在大殿中公然回绝与牵思公主的婚事,并且丝毫不给长宇任何面子,当着神殿上的众仙说让他以后切莫胡乱搞姻亲关系,弄得天庭上下‘亲如一家’! 贺斩还说日后若实在有需要让他出面,看在其父伏桓的面子上也会鼎力相助,犯不着替自个还未成年的小娃娃编排荒唐的婚事。 此话一出,殿上鸦雀无声,长宇被‘教育’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唯有赔笑喏喏,说自己考虑不周,结亲一事就此打住。 第三件是长宇的小女儿牵思不满他所指配的婚事,擅自跑下界去宣称要找自己的真正良人。此事幸亏被他压着,才免于闹得满京风雨,平白给各界当了笑料,让天家又蒙了一层羞。 长宇只能暗中派二弟言仪下界偷偷找人,并再三叮嘱家丑不可外扬,找到人后无论死活都要带回处置。 第四件是目前最为棘手的,他得到消息说槿花神女即将归位,她是由朽月灵帝亲自护送回来的,看这架势不太简单。 那日他派兵前去折阕池捉拿灵帝已然是得罪了她,如今夙念历经千难万难恢复神籍,若她因当年之事记恨在心,煽动灵帝替她报仇,那么这天庭非得让恶神给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长宇在宝座上惶惶不安,彦曲星君出来献策,说与其坐以待之,不如主动迎之,再以理德服人,方显天家大气。于是长宇命人将朽月和夙念一道请进旭龙庭中,且看其意欲若何。 夙念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以如此‘隆重’的方式回到天界,受天惩之劫还能全须全尾回来的,可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此是其一。 其二是她的身旁还跟着两位甚为扎眼的‘护花使者’,左边的这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恶神灵帝,右边的这位是…… 不知道,反正是长得出奇俊美的无名小卒,是个陌生脸面,三人走在玉京的神道上十分引人注目。 他们被带到旭龙庭外,庭外的四大神将把柳兰溪拦住,只放行朽月和夙念二人,并说:“天帝敕旨,让灵帝和槿花神女进殿,其他不相干人等不得入内”。 于是这位无名小卒惨遭二人遗弃,此刻被留在殿外晾着。 柳兰溪无事可做,索性便卧在龙阶上品鉴漫天悠悠的云彩和霞光,嘴里哼着凡间的小曲,悠然自得,看着还挺有闲情逸致。 朽月进入旭龙神殿,背手四下环顾了一圈,殿上众仙如临大敌,四肢忸怩不安,空气中处处充满警惕。她恍若无人地站在长宇面前,随口寒暄道:“天帝别来无恙,上会见你时你还是总角小儿,总喜欢躲在父亲身后不肯出来,如今一晃眼,你都穿上龙袍高高地坐在这旭龙庭内,还会教唆手下找本尊麻烦了。” 长宇听着这火/药味十足的开场白居然也能沉住气,笑容不减反增,客气道:“此事是本君调查不周,柳上真已将来龙去脉说清,原是妖魔从中嫁祸,与灵帝并无干系,之前命人问罪捉拿您,是本君的不是了,还请灵帝宥谅。” 在外人看来此番低头道歉已是天帝做的最大的诚意,可朽月并不领他这份情,站在原地半天不应声,心道:本尊一身洗不净的脏水,还还在乎你泼不泼这一盆吗? “呵呵,全是误会一场,这乌龙就此作罢。来人啊,给灵帝赐座!”长宇见灵帝冷着个黑脸,生怕她又干出什么胡搅蛮缠的事来,于是赶紧囫囵过去。 “算了,反正今天本尊也不是为此事来的。” 朽月大袖一甩,转身坐下。 她说完这话的时候,殿上的夙念紧张地望了她一眼,然后垂下眼帘,自朽月说要来,她忽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夙念冉冉上前,俯首拜在旭龙庭中,说道:“夙念乃百花属员木槿一支,承蒙上天悯恤,诚感天帝圣恩,今负罪受劫归来,复获神籍仙班,特此复命拜谢。” 长宇见夙念是个好说话的,方才被朽月膈应的心气一下顺畅了,满意地点点头,微笑道:“此乃槿花神女的造化,亦是灵帝的功劳,本君不敢贪功居伟,既已归位,原职照旧便是。” 夙念又倾身行了一礼:“谢天帝钦恩,夙念有一事要请奏……” 这时,坐在角落冷眼旁观的朽月出了声打断了她:“慢着,此事没完!” 夙念和长宇均是一怔,殿上响起了众仙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动静。 众仙眼里或有不安,或有忧虑,或有疑问,或有愤怒,表情变化可谓是精彩绝伦,换在人间戏台上,就是一场活脱脱的内心大戏。 “灵帝,此话怎讲?”长宇面色稍稍退了热情,龙髯受气息波动而上下起伏。 朽月猛地起身,义愤地问了一句:“九百九十九电鞭,此毒刑可是鞭笞在元神之上的?真是好阴狠的手段,本尊就问问,夙念当初所遭受的苦痛你们要如何偿还?!” 此话一出,众皆沸然。 长宇更是怒不可遏,一忍再忍,就要爆发之际,一位衣冠齐楚的神官走了出来,向灵帝俯身鞠了一躬,直言道:“槿花神女逆行阴阳,违抗天意,此劫是她应受的,何来偿还之说?更何况这是一万年前上届天庭的事了,请灵帝莫要咄咄逼人,为难天帝,为难我等。” 朽月略打量了眼这人,移步到他跟前,“本尊认得你,奉命下凡掌天下劫运的那位彦曲星君是吧?你倒是不敢违抗天意,墨守成规,既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呵,功败垂成,不觉得窝囊么?退一边去吧,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适才就觉得灵帝看着眼熟,经这么一说,彦曲恍然想起她原来就是在凡间遇到的伊白陌,只是如今白陌变回了女相,故此才一时没认出来。 有趣的是,两人还有过一段愉快的‘合作’经历,旧日泱泱大国莫梁,这棵腐败的大树先由内部叛乱动摇了根基,再由外部大刀阔斧地摧砍,结果树倒之时两人都没亲眼看到。 伊白陌志不在此,杜胥远鸿愿未竟,总而言之,末尾让他人草草给收了场。 彦曲素闻朽月灵帝脾气臭,没想到她的口舌也淬了毒一般,针针见血地扎在别人痛处上,一句话就把他噎得哑口无言。 他与白陌虽有些渊源,但在天界两人并无交集,凡间见闻又不便宣之于口,于是缄默避谈,垂首退下。 龙阶高座之上,长宇肃容正色道:“天惩之刑不可动摇,木槿命中有此劫数,且赏罚早已尘埃落定,是非纠由不再议论,此番声讨,灵帝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本尊的人受了欺负,不讨回来怎么行?” 朽月往前走了几步,有几分威逼的意思,殿上群仙慷慨激昂地躁动起来,都想要制止,唯恐她要放火烧了这旭龙庭。 夙念怕朽月冲动,闹出什么大事来,忙抓着她的袖子央求:“帝尊,夙念承蒙厚爱,感激不尽,受罚之事是我心甘情愿,与他人无关,您就别追究此事了!” 见朽月仍无动于衷,夙念继续低声劝道:“若得罪天庭,夙念往后恐怕在天界难以立足,请帝尊三思。” “本尊就没想让你呆在这!” 朽月握了握拳,她一腔意气难平,偶然注意到旁边夙念忧虑和惊恐的目光,这才终于退让:“算了,本尊带你回幻月岛吧。” 第82章 北辰山疑云 在旭龙庭外,柳兰溪正和那四位守门神将有说有笑地聊得起劲,朽月从大殿出来时几乎要以为这人也是看门的一员。 她完全不想认领此货,遂径直往前走,柳兰溪跟块磁石似的立刻粘了上去,大声唤道:“灼灵,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夙念呢?” 朽月不答,快步流星地超前走着,似乎有点怏怏不乐。 “夙念不愿跟你走是么?她不愿意我愿意呀,你收留我呗?”柳兰溪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捅她心窝子。 朽月停下脚步,回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也走,本尊正好落得个清净!” “别呀,灼灵心口的恶气就打算这么咽下了?我可是帮你打听到了当年夙念受刑的执法神官,既然你让我走,唉,看来我还是走吧,省得灼灵心烦。” 柳兰溪使了一招欲擒故纵,转身欲走,还没走两步就被乖乖地叫了回去。 “等等,你回来,把话说完再走!” “啊?说了也要我走?那我不说了。” “还走?”朽月见柳兰溪又要走,忙拉住他的后衣领往回提溜,没有商量的余地:“快带路!” 在这一日,天监司传来了一阵凄厉惨绝的哀呼痛嚎,据说主监神官让朽月灵帝活活抽了九百九十九下毒鞭,鞭得那是一个体无完肤,浑身上下皮开肉绽。 这是众目共睹的,大家都清楚她是杀鸡给猴看,是为了让天帝长宇对她有所忌惮,此后槿花神女夙念就算在天庭横着走都没人敢管了。 后来没过多久,天监司就起了一场蓝色大火,在里面供职的官员纷纷抱头鼠窜地逃了,一个个狼狈不堪地跑到天帝面前哭诉。 长宇捂着本就焦烂冒烟的额头靠在宝座上长吁短叹,总不能再去将人拿了,让她把旭龙庭也给烧个精光吧?只得说了一句“本君知道了”就再没下文了,那叫一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朽月离开天监司后,想着要如何把柳兰溪打发了,好去启宿山找枯阳问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忽然间,一道黄符从天而降落在了她面前,她伸手接过,这是陆修静的通讯符,上面赫然写着‘十万火急,速去北辰山’! 陆修静很少会用此符召她,除非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于是朽月匆忙改了方向往北而去。 她不想带着柳兰溪这个麻烦,知道拗不过这小子,又怕他紧追不舍地跟来,故意极速御行甩开他。 柳兰溪知而不言,很有眼力见地主动跟她请辞,说有点急事要回千茫山,一脸神神秘秘的,而且走得十分干脆,一点也不像他一贯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的行事风格。 —————— 北辰山处于极星所指向的方位,坐落于正北方的玄天之上,是北辰圣后凛凰的仙居所在。 天分有九域,九位帝神所居的天域各有不同。 西焦赤皇的炙漠城居于正西方的颢天之上,正南边的幻月岛位于炎天之上,正东的苍天坐落着龙帝伏桓的辰昇殿,中央钧天的凌绝山上有座中武神殿是贺斩的府邸。 陆修静虽没个定性,但他得道于东南阳天的烟岚观,星惑仙帝颜知讳隐迹于西北幽天中,丹旻时帝乃东北变天更迭昼夜的神鸟,良琼文帝的属地在西南朱天。 言归正传,玄天属寒,北辰山却终年绿树长青,繁花似锦,四季气候宜人,俨然一处胜似人间桃源的绝妙仙境。 当朽月凌空眺望这片皑皑雪山时,一度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但很快,萧肃的冷风便吹走了她的迷茫,她一身单薄的袍子站在酷寒的冰天雪地里显得尤为格格不入,神虽不知冷暖,但好歹得应季着衣不是?不然看起来挺傻的。 试想想,谁会夏天裹袄,冬天披纱啊? 朽月单薄的袍子被冷风灌入,御风而行时活像一只鼓起的河豚风筝,头发也吹打得凌乱。 她从罗袖里掏出一块还残留着兰花清香的白丝绢,用手一抖就幻化成一件白色的狐毛斗篷裹在自己身上。这帕子还是上次在沼泽里柳兰溪蒙在她脸上的,淤虫污气清除后,收着收着就忘记还他了,这会正好派上了用场。 朔风凛冽,时值雪霁初晴,稀薄的阳光孱弱如怯冷的老叟,万般不肯到来这阴寒寂冷的深山中。 再过一段距离有护山结界,山外来客无法使用法术进山,朽月从空中纵下青炎,老老实实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山上爬。 积雪有一尺多厚,朽月吸取了上次在沼泽中的教训,用了点法术消减了自身重量,以便行如飞鸿踏雪,不至于泥足深陷。 朽月走得很快,没一会就进到结界之中,当她拐上一个小斜坡时,忽然发现在一块巨石上坐着一个人。这人身上已堆了一层薄雪,像被冻住一般,支着头一动也不动地坐在石头上冬眠。 看清对方面孔后,朽月额间青筋不由猛地一抽,吸了口冷气,郁闷道:“法神烛照?你在这做什么?” 石头上的人被她这声音惊醒了,先是艰难地挪动一点身子,再是扭了扭冻僵的脖颈和四肢。他身上穿的衣服让融雪打湿了一片,也是一身薄衣,不用想定也是从南边来这里没多久。 法神向来只侍奉在枯阳身边,出启宿山的次数屈指可数,自她知道的就有三次,一次是她和陆修静跑魔界去,最后被他亲自逮了回来,一次是她血战烈穹之时,他和枯阳一起赶到折阙池。还有一次是她正式受封灵帝后,去幻月岛亲自送了一份‘大礼’。 现在一想,烛照每次出山几乎都跟她有关,但她并不因此而‘感激涕零’,因为每次见到这副瘟神脸她就觉得十分晦气,不出意料的话这一天内必然要倒霉,并且诸事不顺。 烛照忽地转过头来看她,那张万年冰雕脸猝不及防地对她笑了,而且是那种阳光灿烂的笑容。 可以试想,当你极其厌恶的人突然对你笑时,那模样要多恶心有多恶心,要多恐怖有多恐怖,朽月后背立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寒意直蹿脊背。 “我在这等你很久了,你怎么才到?” 烛照从巨石上倾身跳下来,双膝直接没入厚实的雪层里,没留神身子往后一倒,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 朽月想笑不敢笑,看法神出糗实乃平生一大快事也! 但这尊冷面瘟神居然伸出一只手,示意拉他一把。 朽月:“……” 日头打西边出来了,这瘟神没吃错药吧? 在朽月的印象里,法神无论何时都是板着一张刻板的死人脸,一言一行都是依着经过条条律律筛选过的,做事规规矩矩,从不逾距,也从未有过任何不庄重,不合礼的行为。 因为他这个人奉行的是公正严明的法度,认为法度可以匡扶世间一切歪风邪气,以及败坏的人伦道德。 这个人眼里不允许有任何错的存在,而朽月刚好就是无情践踏他崇高理想的离经叛道之徒,两个人一向不对付,互相看着不顺眼,恨不能世上就没有对方这人。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今天居然转了性,仪态懒散,行止滑稽,最奇怪的是竟还破天荒地跟她套近乎! 他们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朽月当即拍开他伸出的手,冷笑道:“本尊可不敢脏了法神尊者的手,您自个起来便是!” “哈?法神是谁?”面前这人眉梢往上一挑,极为疑惑地看着朽月,一骨碌自己麻溜地爬了起来。 而后他竖起一根手指头拼命地在朽月面前勾了勾,认真且严肃地问:“灼灵,这是几?” 很显然,法神烛照不可能是这种不着调的德行。 朽月心下生疑,趁其不备骤然抓过他的手腕往后一折,直接将他掼倒在地,并一脚踩在他身上大声喝道:“哪来的鼠辈!竟敢在本尊面前冒充法神,说吧,想要怎么个死法?” 谁知地上那人猝然抓住朽月的脚踝,接着用力一扯,翻身反扑,借势将朽月死死压在身下,皱眉道:“灼灵,你看看清楚,我是柳兰溪!” 朽月本欲挣扎,谁知对方力气还挺大,又听他说起柳兰溪的名字,免不得停下来仔细看看。 眼前仍旧是烛照的那张死人脸,不免恼羞成怒地剜了他一眼:“既然是柳兰溪,为何不以本来面目见本尊?骗我好玩吗?” “冤枉!灼灵,我用的就是本来面目,不信你再仔细瞧瞧!” ‘烛照’捏了捏自己的脸,觉得这么近的距离对方有看走眼的可能也不一定,刚准备想凑得更近些就白白挨了朽月一巴掌。 朽月怒道:“胡说八道,本尊怎么可能看走眼!你小子少拿这张瘟神脸膈应我,再不变回来本尊非将你打回原形不可!” “你说你看到的我是别人的模样?”柳兰溪沉睫思索半刻,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一定是这个地方有古怪,自我一进到山中就有这种感觉,定是有人在干扰我们的认知。” “要本尊看有古怪的人是你!还不从本尊身上起开,本尊看着你这张脸就来气!” 朽月不仅来气,还觉得十分渗人,想想她现在居然被‘烛照’压在身下,这事儿能不渗人吗?不过刚才把他踩在脚底下的感觉倒是还挺爽的,毕竟教训法神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柳兰溪把朽月从雪地里扶起,没顾得上拍掉头顶的白雪,半跪在她跟前,道:“灼灵,你暂时忍忍,我有一个办法能让你看清我,要试试吗?” “什么办法?” 朽月刚问完,覆了霜雪的冰唇便被突如其来的吻给堵住了。 恶神整个身子登时一僵,面色由白变红再变青变绿变黄,因惊恐而扩到极致的瞳孔摄入了两抹赤色魅影。 第83章 雪崩 吻尤未尽,倏忽一瞬,面前的烛照变成柳兰溪,他如画的眉眼婉转低垂,落上细碎雪沫的长睫微微颤动,狭长的眼梢尤为愉悦地弯成一条缝。 一股冰凉清冽的气息灌入朽月鼻喉,舌尖被轻轻翘起反复搅缠,一时间竟忘记如何抵御外敌,任其肆意索掠。 大概是由于太过震惊,朽月仿佛是一个没有意识的冰柱子,灵魂从九天之外回窍时,牙关一紧,就当场捉获了这个擅闯‘私人领域’的小贼。 柳兰溪的舌头被狠狠一咬,这人也不喊疼,只是眉头痛得皱作一团,眼神幽怨地盯着朽月抱怨道:“灼灵,你又咬我!” “小魔头,庆幸自己还活着吧,本尊突然不想看清你了,你从哪儿来打哪儿去。” 朽月横臂指向山下的方向,眼睛半点不想容纳有关这个人的任何物事。还没正经一会,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最初的那个画面,脸色泛青地趴在雪地上干呕了起来。 柳兰溪在旁边有点着急,缓缓抚着她的脊背认错道:“是我的方式不对,你别生气……是哪里不舒服么?” 朽月干呕了半天没呕出什么东西来,她腹中向来是不进食的,除了朝露琼汁,偶尔还喝点酒水,其他东西一概不吃,所以没东西吐是正常的。 “灼灵,好些了么?我帮你去弄点清水,在此处等我,哪都别去,我一会就回来!”柳兰溪千叮万嘱后便走了。 他一走,朽月的世界才渐渐清净下来,把刚才发生的事咀嚼了几遍,分崩离析的世界观重合又破碎,破碎又重合,如是反复不停,终于回归完整。 该死!她居然和烛照……不,幸好不是他本人!不然她这脸往哪放? 但这事绝不能传出去,画面简直太过令人恶心了,这绝对是她此生最难堪的一个污点!现在知道事情的只有一个,她要选择灭口吗? 柳兰溪很快捧着一碗清水回来,也不知道他哪儿找来的一个白瓷碗,朽月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边喝边恨恨地斜觑着他。 “可好些了?”柳兰溪心神不宁地问她。 朽月靠在一棵枯木上,沉着脸诘问道:“本尊不是让你别跟过来吗?” “我没跟着,我比你早到很久,所以应该是灼灵跟着我来的才对。”柳兰溪说得有理有据,不过听着确实是挑不出什么毛病,委实是他先到的。 “少贫嘴,说吧,你到这来做什么?”朽月双手抱胸,把头上戴的斗篷帽子一把摘下,架起了准备秋后算账的气势。 柳兰溪避开朽月的眼刀子,把手中已结冰的碗随手一丢,大言不惭地说着瞎话:“玩。” 朽月不给他任何继续狡辩的机会,拿起了灵帝与生俱来的威严,用命令的口吻道:“回去。” 这一惯是她对手下的做事风格。 她底下有四只神兽,其中当属滔天最为顽劣不听话,每次只要他一犯错,只须看眼朽月冷却的脸色便乖如绵羊。 黎魄也有叛逆期的时候,但他向来不敢忤逆朽月,若是换作黎魄听见这两字,他就能明白他的这个主子已经不想再跟他啰嗦,此刻必须服从命令即可的意思。 偏偏柳兰溪不是她手底下的人,而且做事喜欢不按常理出牌,他没必要执行这种强人所难的命令,于是骄横地把头一甩,直接跟朽月杠起来:“不回。” 朽月脸色越发阴沉,当即掏出鳞骨鞭把柳兰溪捆成粽子,干脆利索地往雪地里一丢,完事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北辰山脉腹地爬去。 北辰山由几条纵横交错的山脉组成,山中灵物甚多,又以鸟类为尊,是凤凰一族的本家所在。 若是以前,可见彩凰于梧桐长鸣,声声如箫,百鸟闻之集结于碧空,绕着凤凰盘旋飞舞。 可惜如此祥瑞之景已不复存在,如今万里冰封,草木凋敝,冷冽的寒风里皆是一片肃杀之气。 朽月越来越觉得奇怪,她与北辰圣后鲜少交集,偶尔打个照面也是声势浩大。 那次她去天宫阆苑过个寿辰罢了,凛凰从北辰山一路乘琼辇,周围云旗飘飘,华美宝幢引路,精致羽葆在后,浩浩荡荡驰行于九天之上。笙箫共奏,鸾鹤齐舞,千人簇拥,万仙来贺,怎一个气派了得。 凛凰是个极其注重排场的人,她住的这北辰山建有瑶阙珠宫,珍贵的花鸟,稀有的草木应有尽有,也装饰修葺得十分体面,曾邀请众仙君莅临仙山观摩,一度让人羡慕不已,赞美之词铺天盖地,她昏昏然乐在其中。 反观当下这白茫茫一片,若非北辰圣后自己脑子烧糊涂,否则是绝对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的。看来这里肯定是出了什么事,而且还是陆修静解决不了的事,否则以他的个性是不可能传信求救的。 还没到凛凰的宫阙,朽月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凤鸣,接着一只巨大的冰凤凰突然卷起一阵狂风骤雪从天空俯冲而下。 临近地面时,它忽然展翅扑朔,接着有无数冰锥如堕星坠落,瞬时砸得满地坑洼。 冰锥密集如雨,朽月避无可避,不得已只手撑起结界以抵挡攻击,冰凤凰从她头顶掠过,接而旋绕了一个急弯返回,张着一双利爪就要向朽月扑去。 朽月周身冷焰乍起,一把抓住凤凰的冰爪,随其直上青空。 冰凤凰显然没料到自己抓了一个‘火球’,它的脚掌在不断融化,周身也燃起了青火,仰头尖锐地悲鸣了一声,便义无反顾地向一处飞耸的雪峰撞去。 朽月一惊,发现这畜牲欲与她同归于尽,即将撞向石山之际她猛然脱手,在半空翻了几圈才将身形稳住,回头看去,冰凤凰燃着青炎,伴着一声凄厉的呜咽一头撞向雪峰。 就在瞬息之间,雪雾飞溅,薄弱的山体陡然断裂,松动的积雪如瀑从高处往下层层滚去,形成了一股浩大的奔流不回之势。 竟是雪崩! 她踏焰凌空往下俯瞰,脚下皆是滚滚翻腾的白雾,心中不免有些担心,这雪崩是往她上山来的方向,柳兰溪就那样被她捆着扔在了雪地中,此刻怕是难以逃开这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 想到这小子有可能就此长埋雪山之下,朽月心头纵然有再大的火气这会也该烟消云散了。她御火急急循着雪流沙的路线一路找去,全是一堆塌方的雪体,就连原地的那处大石头都看不见了。 朽月额间冒出了一丝热汗,被冷风一吹,如银针入穴般嘶嘶地疼了起来。她在空中转了一圈,底下的雪体滑落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刚消停一股便又来了一股。 她低低地飞着,白雪几欲要漫过她脚上黑色的长靴,环顾一周,仍旧没有柳兰溪的影子,她似乎有些慌乱了,不顾雪崩未停便张口大喊起来:“柳兰溪,你在哪?听见回个声!” 这时,山峦的背面飞出数千只冰凤凰,像一群饿得许久的鹰犬,在空中盘旋着争相搜捕猎物。它们无疑是为同伴报仇而来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朽月! 所幸朽月披着白色的斗篷,与漫漫冰雪融为一色,仅凭肉眼一时半会难以发现。 雪上加霜的恶劣天气接踵而来,天空乌云密布,这老天说翻脸就翻脸,不多时轰隆隆地响起了沉闷的雷声,冷风狂啸,雨雪夹杂纷纷洒洒地扑面而来。 朽月暗暗思量,素闻凛凰在北辰山中养了一群极有灵性的冰雪凤凰,它们能呼唤风雪,招致雪暴,以此抵御外敌入侵,是北辰山特有的‘看门犬’。 冰凤凰常常群居生活,若是同伴有难或牺牲通常会倾巢而出,采取对敌人群起而攻之的战略。它们报复性很强,且又有北辰圣后这个风光又可靠的主子,所以没人轻易敢惹这群飞禽。 这场风雪想必也是这群飞禽招来的,照现在这情形估计是进不了山了。 密密麻麻的冰凤凰还在空中巡逻,忽然有几只似乎发现了朽月的踪迹,呼朋引伴地向她这边飞来。 朽月凝眉望去,空中开始下起了无数冰刀子,原来这些该死的畜牲居然向她投掷无数能致人死地的冰凌,意图为它们的同伴报仇。 冰凌唰唰如雨直下,雪地被砸得坑坑洼洼。 正愣神之际,朽月忽感脚踝一紧,接着眼前一黑,整个人就被拉到底下翻滚的冰河中。 她被雪体掩埋个结实,连脑袋也不曾露出,总感觉有个力量一直把她往下拉拽。 雪势汹涌而来,她向上无法接力,脚下又有人紧抓不放,无奈之下,只得顺着这股流势往低处山谷冲落。 在无休止地奔忙后,一切尘归尘雪归雪。 朽月落到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里,有人从她身后突然伸出一双臂膀紧紧搂着她,即使被埋在寒意刺骨的雪堆里,也能感觉出身后炙热的温度。 她刚想问是谁,一张口就吃了一嘴雪沫子,于是她伸手去摸对方的脸,在厚实的雪堆里揉揉捏捏了一通,这才堪堪辨认出在她身后的大概是柳兰溪本人,而且还是活的。 这人好像十分享受被埋在雪堆的感觉,抱着朽月不愿松开,似乎想等着有朝一日从这里被人挖掘出土。 第84章 诈尸 朽月用手捅了捅他的腹部,示意让他松手,他不肯走也就算了,还死死搂着她不让她走是怎么回事? 柳兰溪肩膀忽地耸动一阵,手也微微松开了,这模样似乎在尽力憋笑。 朽月正觉奇怪,发现原来是这人怕痒,于是不怀好意地又在他的敏感处咯吱了几下,柳兰溪轻轻拍了拍朽月的肩膀,仿佛在向她求饶。 朽月心中得意,挣开禁锢后一路往上遁雪而去。 重见天日之后,外面的风雪已经停止,朽月趴在雪洞外见柳兰溪在里面死活不出来,于是又回去了一趟亲自把这只恋家的螃蟹抓了出来。 “累死本尊你就舒服了?”朽月趴在雪地上喘着粗气,衣服上沾满了碎雪,头上发髻散乱,一动不动像具刚被挖掘出土的千年女尸。 相比之下,柳兰溪倒显得稍为体面得多,身上只有一点雪星子,衣履整齐得当,头发也一根不乱。他可怜兮兮地蹲在一旁,能感觉得到他很不情愿被人从雪洞里刨上来的样子。 “灼灵不想看见我,我又何必出来?” 他还对朽月刚才把他扔下的事耿耿于怀,瞅着个时机要弱弱地发表一下内心的不满。 谁知朽月来了一句“那你下去吧”,柳兰溪当即没其他想法了,过去帮她仔细理了理衣容,眉开眼笑道:“嘿嘿,别嘛,灼灵不是特意回来寻我的吗?” 不等朽月承认,他便自顾自地夸起人来:“我就知道灼灵心善,不忍心见死不救。” 这人似乎有可以一瞬间把人惹毛也可以一瞬间把人哄好的本事,先试探对方到底怒火的极限为几何,完了顺道再说些软人耳根子的巧妙话抚平你的炸毛。如今几试牛刀,已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这位极难伺候的恶神本尊。 “少废话,待会等那些冰凤凰都回去了,我送你下山。”朽月拂开他的手,起身扫了眼四周。 此处为山谷底部,山顶滑落的白雪皆往此处堆积,左右皆是千仞峭壁,前面尽头是条被堵住的死路,头顶有冰凤凰来回巡查,唯有身后有条狭缝可出去。 柳兰溪吃定了朽月心肠软,耍起小孩脾气往地上四仰八叉一躺,装死道:“不走不走,灼灵去哪我去哪,别想着把我丢下。” “还有,这山里真的有古怪,你一进来就把我当成了别的男人,从这点真的很不正常!我看陆道君是真的遇到了什么麻烦,要是你们两都一起迷糊了怎么办,我怎么能放心呢?再者说,也许我还能帮上忙呢,对吧?” 他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首先,自打朽月进北辰山一来,处处怪异,本应是春和景明的仙源所在却大雪冰封,了无生机。 其次,就算柳兰溪拿她寻开心伪装成烛照,以她万年的修为居然无法识破,这不单是由肉眼造成的假象,而是她一开始就从心底相信自己所见到的便是烛照本人,有一种先入为主的虚假意识在干扰着她的判断。 再次,凛凰豢养的冰凤凰在平日里十分温驯,鲜少会主动发起攻击,除非受了主人指令。如果是这种情况,说明她的踪迹已经暴露无疑,北辰圣后根本就不欢迎她来到这山中。 朽月虽和伏桓不对付,但她和凛凰之间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再说远来是客,北辰山如此待客之道也太过霸道无理了。 此三点着实让朽月困惑,更让她确信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此事还非同小可,八成跟自己也有点关联,否则陆修静也不会千里传讯让她过来蹚这趟浑水了。 “如果添乱也是帮忙的一种,那你很成功。” 朽月知道这人如果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跟着,就算把他扔到十万八千里开外的地方,他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溜回来的,这祸害在哪都吃不着亏。 不让他跟着倒也不是嫌他碍事,这小子虽然披着仙门良家子弟的面皮,到底还是魔的实质。北辰山乃圣后神域,他一介魔辈贸然犯境终归不太妥当,更何况这是神界内部之事,不便泄露外族知晓。 其实说到底,朽月在心里还是对他有所顾忌,柳兰溪自认是魔类,但一直以来从没透露过跟在她身边的目的,而且他来历不明,朽月虽然不问,但并不代表完全放心。 柳兰溪察觉到了对方的顾虑,蓦然颓坐起来,耷拉着脑袋看她,叹道:“唉,灼灵对我不放心是很正常的,谁让我心怀歹念,偏偏觊觎的是朽月灵帝呢?” “觊觎本尊?”朽月回身诧异地望着他。 “对!”柳兰溪趁她分神之际,整个身子一股脑地往她身上扑去,朽月一时没站稳,和柳兰溪一起往后面摔去。 他们又正好是站在高处的雪堆上,脚下就是一个延伸到前面死路的大雪坡,两人抱作一团双双从斜坡上滚落,滚了许久后,终于在谷底的一个死角处停了下来。 两人狼狈地滚了一身雪,朽月被他紧紧地护在心口,虽没磕着碰着,但惹上了一肚子火气。 朽月脾气正要发作时,柳兰溪忽然一指她的身后,惊讶道:“灼灵,这里有个洞口!” 她回头看去,发现在身后的山壁下果然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不过这个洞口被积雪掩埋得很深,所以不仔细看难以发现,而他们刚好站在有一尺厚的积雪上。 “闪开。”朽月怫然斜睨了他一眼,足底燃起出一丛猛烈的青炎,瞬间脚下的冰雪急剧消融,无须多时,被大雪深埋的洞口已皆尽露出,雪水潺潺流出。 “我先进去看看。”柳兰溪怕朽月要跟他算刚才的账,忙揽下探路的活,自告奋勇地先往洞里钻去。 洞内四周一片漆黑,他凭着感觉往里走,时有冷风从上方徐徐灌入,风里夹杂有几片鹅毛雪扑脸,说明这个洞是处风穴,可连通外界,就说明此处有路出去。 他正准备将这个发现告诉在洞外的朽月,谁知一回头,被东西绊了一跤,“哎呦”的一声往前栽去。 “发生什么事了?”朽月擎着幽火赶到时,发现柳兰溪正仆倒在地,他的身旁蜷曲着一位陌生的女子。人家失足都是掉坑里,他一失足直接往女子身上栽,可见此人的艳福一向不浅。 柳兰溪浑身湿透地坐了起来,地上全是刚刚消融的雪水,他指着泡在冰水里的姑娘道:“灼灵,这里好像有具女尸。” “活的。”朽月简短地评定道。 她过去观察了一会,发现这姑娘上穿彩云衣,下着白霓裳,皆是仙界独有的衣料,除此以外,身上还戴有零零碎碎的珍宝珠串,可想身份非凡。 她把手上的青火稍微靠近那女子的面庞,女子容颜稚嫩,脸上的婴儿肥还没褪去,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长得倒是妍姿俏丽,伶俐可人的。 虽然这是一个她没见过的生面孔,不过也有可能见过自己忘记了,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小姑娘一定来自天界。 朽月举着幽火正垂首打量女子时,那双紧闭的眼睛猝然睁开,袖中冷光一闪而过,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刺进朽月的腰间。 柳兰溪坐在朽月的身后,加上洞内光线昏暗,故不知发生何事,又见女子猛然坐起,不免惊呼:“呀,诈尸了?” 姑娘见面前这人挨了一刀依旧泰然从容,不哼一声,于是拔出利刃想接着再刺一刀,这会柳兰溪倒是瞧了个真切,立马飞扑上去抢刀。 谁知还没到她面前,匕首忽然‘啪’的一声掉地上,女子握着匕首的右手突然燃起了剧烈的青火。 女子立刻花容失色地往地上有水的地方滚去,但滚了几个来回,发现手上该死的青火无论如何扑都灭不掉,瞬间痛苦地在地上蜷作一团。 她撒泼大骂道:“混账妖魔,竟连本公主也敢欺辱,他日待本公主回到天界禀明我父君,他定要将你全族灭个精光!” “啧啧,口气不小!你是长宇的那个小女儿?本尊记得你叫牵思对吧?”朽月起身冷冷睨视着地上的小丫头,整了整微皱的衣襟,收回了青炎。 牵思冷哼一声,咬紧后槽牙,瞠目仰视站在面前的女人:“哼,凭你也配提本公主名讳,我父君若是知道,也教你尝尝什么叫天火焚心的滋味!” 柳兰溪吓得不轻,忙过去检查朽月的伤势,结果在她腰腹摸了一圈都没发现伤口,这才松了口气。 他转头阴沉地觑着地上那丫头,怒斥道:“闭嘴!你伤人再先还强词夺理了,再多说一句我将你舌头给割下来!” 牵思平生从未被谁如此大呼小叫过,一股委屈从眼眶跃跃欲出,这丫头也是个倔性子,把泪水强忍下来,蹲在角落不出声了。 她在阴暗的洞穴中,凭借着一团青色的幽火,渐渐看清了那个恫吓她的无理男子面目。 这个男子模样年轻,长了一双惊心动魄的摄魂眼,竟是位世间少有的美人。少年玉面勾唇,怒时眉头颦蹙,眼角挂着骇人的阴戾,连带看人也几分仇意。 可他对那个厉害的女人态度十分柔软,温驯,跟她说话时声音很轻,生怕惊着,吓着,与刚才凶她的时候判若两人。 她忽然心里有了点嫉妒,好想也被面前这个陌生男子也如此对待,那种被他视若珍宝的感觉应该很幸福吧? 第85章 落魄公主 “呵,好个牙尖嘴利的黄毛丫头,你父君都不敢这么跟本尊说话,若不是本尊手下留情,你方才就死了。”朽月一手擎着青火,一手拍开了还在趁机揩油的柳兰溪。 恶神威严冷峻的面容教牵思有些生畏,她往墙角缩了缩,方才被青火烫灼的右手隐隐发疼,刺骨钻心的疼。 “呸,猫哭耗子假慈悲,既然落到你们手里我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朽月听了这话倒没生气,这倒不是她心胸宽广,只是要论资排辈起来,她和凛凰,伏桓是同一辈分,牵思也算是她的孙辈,她犯不着跟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计较。 她瞅了瞅牵思一身的落魄样,笑道:“你的命在本尊眼里不值一提,况且杀人也不是我的兴趣爱好。小丫头,北辰圣后凛凰不是你的祖母吗?你不好好在她宫阙里呆着,怎么会在此处?捉迷藏吗?” 牵思对她仍旧有防备心,噘着小嘴把头偏向了角落,十分倔强地拒绝回答。 “她好像也中了什么邪术,按理说她应该认识你的,怎会把你跟我们混为一谈?”柳兰溪察觉到了这位牵思公主的异样,他口里所说的‘我们’是指妖魔的意思。 “有点道理。”朽月点点头,难得认同一次柳兰溪的观点,征求意见:“怎样才能让她清醒?” 柳兰溪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攘臂请缨道:“不难,我来试试。” 他走到牵思面前屈膝蹲下,正要动作,朽月似乎想起来什么,忽然喊停:“等等,你确定要这么做?” 柳兰溪奇怪地回头看她,肯定道:“对呀,不然她醒不过来,还是会把你当作妖魔鬼怪,我是无所谓啦,因为在下本来就是。” 朽月面色变得有点难看,侧过身不去看他们,咳嗽了一声,摆了摆手,道:“行,你做吧。” 柳兰溪瞬间就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朽月以为柳兰溪是将方才‘唤醒’她的法子用在牵思身上,顿觉冤枉,苦着脸干笑道:“灼灵你别误会呀,我可没那么龌龊,不是你想的那种方法!再说,我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吗?” “趁人之危这事你没少做过。”朽月根据以往的经验,铁面无私地揭开了他虚伪的谎言。 他为了自证清白,过去把朽月拉到旁边‘监督’,这才放心地走到牵思面前。 这丫头怯生生地把头埋在臂窝里,柳兰溪也不动她,只问了一句:“牵思,我们不是坏人,你可以把头抬起来吗?” 小公主脾气倔得很,朽月料定她不会肯乖乖听话,正等着看下文时,这姑娘居然不按常理出牌,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瞟了来人一眼,弱弱地回答他:“我可以相信你吗?” 柳兰溪温润一笑:“当然可以。来,看着我的眼睛。” 牵思很听话地与之对视,蓦然窥见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泛起红光,两条赤色的长尾鱼在其中活灵活现地游着,时而浮现时而沉入眸底。 少年眼角带笑,春风化暖地平抚了她心中的不安,那片被迷雾荫蔽的世界倏然明朗了起来。 柳兰溪低头询问:“清醒了吗?还记得之前发生什么事吗?” “记得。之前,我被一条叫黎魄的紫龙带到了北辰山……”牵思脑袋昏昏沉沉,她靠着残破的回忆渐渐拼出了一些事情原委,但说着说着就变得沉默不语。 “黎魄也来了?”在一旁的朽月眉头深锁,知道自己问不好使,转而指示道:“柳兰溪,你问问她黎魄现在人在何处?” 朽月不提到柳兰溪还好,一提牵思猛然愕住了,像看见了亲人似的,泪光闪烁地抓着柳兰溪的手问:“兰溪是你吗?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牵思呀,我这次就是专门从天界下来找你的,我终于见到你了……” 她话还没说完,觉得委屈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便一头扎进柳兰溪的怀里放声大哭。 这哭声很是刺激朽月的神经,她赶紧远离了这处修罗场,跟陆修静在一起的时候,每次这种事都得由她善后,这下好了,跟这小子在一起,这等‘美事’再轮不着她。 “不不不,姑娘你认错人了,我叫莫绯,不叫柳兰溪,柳兰溪是谁呀,不认识不认识。” 柳兰溪双手摆个不停,为了早点甩脱怀里这个痛哭流涕的山芋,竟面不改色地拒绝认领现有的名字。他认真地考虑过了,莫绯这名字如果不好用,再换一个名字也是可以的。 刚好朽月一脸问号地看了过来,正要义正言辞地戳穿这个骗子,柳兰溪忙双手抱拳告饶,这才放他一马。 泪人儿牵思闻言止住了眼里汹涌的辛酸泪,茫然无措地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小手往他胸口一拍,梨花带雨地娇嗔道:“方才我都听见灵帝说的话了,她喊你柳兰溪,你少唬我了,你就是柳兰溪!” “看来你记得本尊是谁了,不准备说说北辰山发生了什么事吗?”朽月适时地中断她准备了一肚子的诉苦和叙旧。 柳兰溪也回归到正题上:“对,我的事不重要,你先说说你的事。” 牵思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他,一五一十地说起了经过。 “起因是父君将我赐婚给了中武神帝,”牵思这才刚开场说了一句,朽月忽地插了一句感慨:“你要嫁给贺斩?嚯,那个老不羞!” “好姻缘!”柳兰溪默默在心里拍手称快。 牵思急道:“但是我喜欢的人一直是兰溪呀!我不能嫁给那个糟老头子的,所以我背着他们私自逃下界…… ” “等等,打住!” 柳兰溪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砸得有点眩晕,当即板着脸,以长辈的身份教训道:“牵思公主,你今天才第一次见我,何来喜欢?别胡闹了,为了这点事就逃婚下界,不知道这个世界很危险吗?你亲人不担心吗?赶紧回家找妈去吧!” “不是第一次见,我们小时候就见过的,你忘了吗?那时候你跟着灵帝……” “我忘了。”柳兰溪终止了牵思的幻想,不给她任何余地的牵扯。 这样直白的拒绝让一旁等着看好戏的朽月微微有些惊讶,她心道这小子对付起小姑娘还有两把刷子,感叹不愧是曾经坐拥三千佳丽的情场浪子,谁能想到如今居然转性转得这么彻底!这白送上来的俏丫头竟然不要? 朽月看见这个公主鼻子在委屈地一抽一噎,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这待会明显是要下倾盆大雨啊,为了图个安宁,忙给她一个台阶下:“本尊记得这事,你别管他,继续说。” “哦,”牵思瘪着小嘴应她,接着说道:“父君向来说一不二,若我去求他撤销婚事他断然不会同意,除非我祖父祖母出面才行。祖父还在闭关清修我见不着,祖母最是疼我,她要是出面一定能说服父君撤回敕旨,为今之计我只有舍近求远到北辰山。” “你刚才说是黎魄带你来的?”朽月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心中忽有不好的预感。 牵思点点头,“没错。那条紫龙说他认识我凛凰祖母,而且刚好找她也有事,说可以顺路带我一起去。我见他和二叔常在一块,知道他是二叔要好的朋友,所以就放心地跟他走了。” 朽月:“后来呢?” “谁知道这条龙不安好心,他带我去北辰山是为了用我来要挟凛凰祖母,我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有何恩怨,我只听到紫龙好像提到了夭熙这个女人的名字,他一说完祖母的脸色就变得很奇怪,两个人还在北辰山顶打了一架。哼,那条龙又岂是我祖母的对手,最后让我祖母的寒凤鳞冰给冻成冰龙,一拍即碎!” 朽月一把抓起牵思的手腕,急不可耐地问:“凛凰把紫魄给杀了?” “哎呦好疼,你快放开!”牵思皱巴着脸大喊。 柳兰溪也过去劝说:“灼灵,先别那么激动,听她把话说完。” “快说!”朽月松开了牵思的手,不耐地催促道。 牵思扭着几欲要被掰断的手腕,没好气地嗔视了她一眼:“你都是我奶奶辈的人了,怎么还是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一点也不慈祥,难怪没人敢要你!” “这个就不劳烦公主操心了。”柳兰溪替朽月回道,他偷瞄了眼另一边冷若冰霜的朽月,在后面小声嘀咕了一声“我要啊”。 他以为没人听见,谁知原话清清楚楚地落到了朽月耳朵里。 朽月本来肝火正旺,偶然听到柳兰溪偷偷说的这三个字立刻就被浇灭了,人突然变得安静起来。 她留在洞穴内的两簇幽火兀自将狭小的空间照得半明半昧,幽蓝的火光全照在了牵思和柳兰溪身上,到她这边只拓下一大片的阴影。 她如一尊石窟里立着的威严神像,没人知道这尊神像在沉思什么。 “那孽龙命大,没死!也是奇了怪了,他被人救走后傻到自己又主动送上门来,现在被关在我祖母的冰牢里,没杀他算便宜他了!” 牵思对紫魄绑架她的事依然耿耿于怀,忽然不明白为何灵帝如此护着他,转问:“那小子是你什么人啊,我一说她你这么激动!” “什么叫被人救走又自己回来了?他被谁救走?”朽月越听越糊涂,直接忽略了她的疑问。 “鬼知道他脑子是不是烧坏了,有个穿着黄色祭服的巫师劫走了他,后来跟着另一个男人回来,”牵思解释道,怕朽月又有疑问,补充说:“别问我,我没见过那男人,反正跟之前救他的不是同一个人。” 穿黄色祭服的巫师?难不成是上次在折阕池底出现的那个魔头?他为什么救黎魄?黎魄后面怎么又回去了?他跟谁一起回去的?朽月脑子里堆积着一堆亟需解开的问题。 牵思说的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但推敲起来逻辑不通。 朽月知道问不出什么更细节的东西了,遂放弃,直奔重点:“你既然得救了,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问题显然说到了牵思的痛处,她咬着嘴角低下头,缄默不语,这位封在蜜罐里养大的公主,似乎尝到了短短人生中的第一口苦涩滋味。 第86章 真儿子假儿子 阴冷晦暗的山洞有寒风自上而下倾注进来,吹得人头顶发凉,柳兰溪摔了一跤,衣裳湿了大半,还没来得及换身干爽的衣服,被冷风浇了个透心凉,打了一个喷嚏。 他便幽幽飘到朽月跟前,张开双臂摆了个十字,稻草人般扎在那儿半天。 朽月在等牵思开口,这会被吸引走了注意力,爱睬不睬地看了一眼,觉得他可能又要作妖。 “灼灵,用你的青火帮我弄干这衣服,有点冷。” 哼,拿她青暝炎烤衣服,还真会想!朽月立马装作没听见地背过身去。 柳兰溪:“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朽月:“……” 论作死谁人不服柳兰溪?这种程度他的肺可能都要被他咳出来了! “我冷。”柳兰溪眼巴巴地盯着她,觉得不够有说服力,随即又把手指了指蹲在角落的牵思:“喏,她也冷。” 朽月要被他折腾得没脾气了,用手直接穿透洞壁在里面胡乱抓了一阵,伸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两套男女穿的厚衣裳,不过都是黑色的。 柳兰溪捧场地拍着手:“哇,灼灵,你从哪儿拿的衣服?” “幻月岛。” 隔空取物对神仙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隔这么远就为拿两身衣服也是没谁了,朽月也不想啊,用法术倒是能变化出来,但没有实质性的保暖作用,她总不能让那小子冻成肺痨吧? 柳兰溪兴冲冲地换上了衣服,居然意想不到的合身,好像是为他量身定做一般,乐道:“咦,这衣服好眼熟……我想起来了,你是白陌的时候好像有穿过!” 废话,当然是伊白陌穿过的,否则她哪来男人的衣服?她之所以特意留下来也没别的原因,更不是什么特殊喜好,完全是因为她在凡间时,身上穿的衣服全是纸鸢一针一线辛苦缝制的,她当然舍不得丢! “好丑!这颜色死气沉沉的,你什么品位?一点也不好看!”另一边,牵思嫌弃地看了眼身上这身比乌鸦毛色还黑的衣裳,正纠结着要不要脱下来。 “本尊没强迫你穿,如果你耐冻,当然也可以不穿。”朽月没有迁就人的耐性,永远一副悉听尊便的姿态。 小丫头逃离了众星捧月的生活,一度以为全世界都会围着她转,现在受到如此冷遇让她感到有些委屈和失落。她倒是很想像以前那样,稍有不如意便发泄一通,但事实是面前这两人未必会拿她当公主供着。 她终于向现实妥协了。 “我觉着挺好看的呀。”柳兰溪托腮欣赏了一番,真心评价道。 牵思眼前一亮:“真的?” “真的。” 单纯因为衣服是朽月穿过的罢了。 牵思忽然变得十分欢喜,不再厌弃这乌漆抹黑颜色。 “现在心情好多了?可以回答本尊刚才的问题了吗?”朽月见缝插针地切入正题。 牵思含蓄地点了一下头,把前因后果娓娓道来:“我凛凰祖母好像疯了,不再认识我是谁,还骂我是怪物。不仅如此,她还把身边所有侍奉的仙娥都当成妖魔,斩杀得一个不剩,四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不仅如此,她还降下风雪把山封住,不让外面的人再进来。那时候她要来杀我,幸亏跟紫龙回来的那位疯道士拦住她。于是我趁机逃走,祖母便驱动骤风追我,随后我被吹落到了一个幽深的山体裂口处,醒来便已经在这洞里,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慢着,你说跟紫龙回去的是个疯道士?”朽月抓住了一个有用的信息。 “对,穿鹤氅戴莲冠,但绝对不是个正经道士,我原以为他是坏人呢,长得也是一副坏人样,没想到最后还是他帮了我。” 柳兰溪得出了一个不难得出的结论:“应该是陆道君。” 本来应该是有两个不正经的道士,现在他还了俗,可不就只剩下陆修静一个独领风骚了么? “不过有点蹊跷啊,道君不应该跟青龙在一块的吗?牵思公主,你怎会把青龙和紫龙混淆?”柳兰溪开玩笑道:“你不会是色盲吧?” 牵思不服地哼哼:“我眼睛挺好的。” “一起上去看看吧,在这瞎猜没用。”朽月道。 那群冰凤凰终于呼朋引伴回巢了,风雪肆虐过后,整座山又覆了一层厚雪,天空虽已晴朗,却还留着几片要散不散的云翳,天变得更冷了。 黎魄伫立在北辰山的仙宫外遥望山下,眉头因心绪不宁舒展不开,山上寒风砭人肌骨,飘飘漾漾一阵,卷拾了几片白雪落到他肩头。 有位穿着银袍凤冠的女人走到他身边,伸出一只洁如冰雪的素手为他轻轻掸去了肩上白雪,又体贴地为他披上了一件暖实的皮裘。 “冰凤凰都离巢了,山下是有谁来了吗?”黎魄很不自然地与她隔开一段距离,皮裘衣厚而软,搁在他身上就如同长了小刺一般,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都是一些擅闯仙山的不善之客,不打紧,都给清理干净了。”女人面容白而清透,双眉斜飞入鬓,自有威仪和冷傲,但看他的眸子装的却是慈爱,“此处在风口上,别吹太久,回去吧。” 黎魄敷衍地“嗯”了一声,刚走了几步,又停下,问:“我想去冰牢看看那位朋友,可以吗?” 他这语气带了些势在必行的笃定,不是个问句,不管女人同意与否,他都要去。 “我告诫过你很多次了,不要与他做朋友,此人并非善类,接近你也是另有目的,”女人知道拦不住他,但还是想多劝几句,“你把他当朋友,他未必把你也当朋友!言儿,你自小心善,没心眼,但你要信母后的话,朋友都是靠不住的。” “你若是不想带我去也行,钥匙给我,我自己去。”黎魄听得烦了,讥诮道:“母后不让我去见他,难不成有什么事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么?” 凛凰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嘴角微微抽搐,好在她表情管理得当,很自然地又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只是说话再没了底气:“怎么会呢,母后只是不想让你被他的胡言乱语所影响。” “母后多虑了。” 黎魄从凛凰的身边走过时斜瞟她一眼,心里泛起一股恶寒。 凛凰到底不放心地跟了上去,她最近总是感到心神不宁,一边担忧言仪知晓不该知晓的,一边心中又牵挂孙女。她心底纳闷,牵思明明来了北辰山,然而这几天都不见她人影,也不知跑到哪玩去了。 冰牢在宫苑北侧的寒潭之下,此刻潭水已结了一层牢不可破的坚冰,要下去非得穿过这层坚冰不可。 黎魄回头望了眼后面不紧不慢跟来的女人,冷淡问道:“怎么下去?” 凛凰自觉地拔下头上一支凤钗往冰上抛去,眼见那凤钗金光一现,在厚有几尺的坚冰之中划了个圆,深潭上的那块冰就掉了下去,露出底下幽深难测的潭水。 凤钗转瞬就飞进了冰洞里,潭里的水让它搅起一阵漩涡,凛凰走到那个圆洞旁,叮嘱道:“小心跟着母后。” 有凤钗开路,他们衣不沾水地下到潭中,那深潭像个葫芦形状,越往下越宽敞,在中间又突兀地收了一个小口,等过了那个口子又是另一片天地。 在最底下的的空间没有水,头上那个口子渗水不进来,里面放置着一个巨大的冰笼子,笼子里面没有什么洪荒巨兽,只有躺着一个文弱清秀的男子。 男子听见有人进来,倏地从地上爬起来,双手去抓面前的冰栅栏,指尖方一碰到一点,就‘呲’地一声冒起了一串冷烟,手指立即被冻得麻痹通红。 等他看清两人是谁后,目光闪过一丝诧异,心底已有了自己最不想要的答案,却依然不死心地要抓住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母后,你醒醒,我是言仪啊,你认不得我了么?” 凛凰面色骤冷,眸中浮现一丝憎恶,指着旁边的黎魄对他说:“看清楚了!他才是我的儿子言仪,你个贱货生出来的狗东西,也配叫我母后?!” “你给我闭嘴!”黎魄突然对凛凰怒吼道。 笼子里面的真儿子没生气,反倒笼子外面的假儿子怒火中烧。 凛凰显然没料到这个平时温文尔雅的二儿子会凶她母亲,言仪是她三个子女之中最为听话懂事的,对长辈也极为敬重和顺从,从来不曾忤逆她的意志。因而她最为喜爱这个儿子,自小就带在身边抚养,想比之下,大儿子和三女儿反倒有所疏远。 她出乎意外地打量着身旁的黎魄,再怎么看都是她那敦厚老实的二儿子,这点毋庸置疑,她不可能连自己的儿子都会认错。 “我能单独跟朋友说会话吗?”黎魄对刚才的行为没有解释什么,一派我行我素的做事风格,与她那乖巧温顺的二儿子实在相去甚远。 “可以,母后出去便是,只有一点要切记,千万不要受他言语挑拨,日后交友也须得慎重,不要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也领回家。”凛凰不胜其烦地再次交代他,她的理念一直都是儿子就应该乖乖听母亲的话,这才是最好的尽孝。 等这位控制欲极强的‘强势母上’一出去,黎魄这才舒展一点冷淡的笑意,自嘲道:“呵,听见你母亲的谆谆教诲了吗,她让你不要交我这种不三不四的朋友。” “你到底把我母后怎么了?为何她会把我当作是你?你又想做什么?”言仪一股脑地抛出三个问题,话一出口忽觉得不妥当,眼下自己才是阶下囚,这样问也太理直气壮了些。 “她不是活得好好的,我能把她怎么?”囚笼外的黎魄给了一个敷衍的回答。 言仪复又张了张口,吞吐半天,不知此时此刻该说什么才妥当,终于嘴角挤出来一抹干涩的笑:“黎魄,我从没后悔交你这个朋友,或许……我该叫你弟弟才是。” “住口!” 言仪嘴里说出的‘弟弟’这称谓让黎魄觉得恶心无比,这感觉不亚于他叫凛凰一声‘母后’,这种虚伪的亲情游戏让他愧对自己死去的母亲。 “你很快就会后悔的,后悔认识我。”黎魄补充道。 他眼光扫了眼言仪,注意到他胸腹之间晕染了一圈血迹和水渍,大概是让他母亲用寒凤鳞冰伤的。 黎魄本想问问言仪伤势如何,但这话一到嘴边就改成了:“啧,凛凰下手可真重啊,只因误以为是别家的孩子罢了,若是她发现伤的是自家孩子,你说她可不得气死?我说你个大傻子,也不知道躲躲?” 书上说恶语伤人六月寒,言仪算是切实体会到了,本来止了血的伤口又在隐隐犯痛,他伸手去捂,一片鲜红的黏液遍布掌中,低头看去,前面的衣袍全让鲜血染红了,醒目惊心。 此情此景,黎魄蓦地心头一软,蹙着眉问他:“伤口又裂了?快过来我帮你止血!” 他并非是个铁石心肠的,但却染上了他家帝尊刀子嘴豆腐心的毛病,虽恨这家人,却也知道孰是孰非,清楚上一代的恩怨与下一代无关的道理。 言仪额上冷汗淋漓,秀长的双眉都要让他拧成疙瘩了,他打小娇生惯养,从未吃过如此苦头,然而比起身体上的痛苦,被母亲所仇视更是精神上的折磨。 可能是自小顺从惯了,他不太会拒绝和反抗,被黎魄这么一喊,心里虽不乐意,但还是佝着身子慢慢挪到黎魄面前。 黎魄的手从冰栅栏外伸进去,先点了几道穴位帮他止血,又渡了一些真气助他御寒。 他能做出这举动是在心里原谅了这人,或许,他根本就不恨这个人。 第87章 夭熙 一股暖流在心头乱窜,言仪冷僵的筋脉渐渐疏活,疼痛也消弭了不少。 就在黎魄那只手要退回去时,他忽地一把抓住,借机游说道:“我知道是我母亲对不住你,你若要寻仇,冲我一人来便可,我绝无怨言,只求你现在收手好不好?” 黎魄先是一愣,继而果断挣开了他,冷道:“不好!该是谁的错就该谁来担着!实不相瞒,我已经仿造你的字迹修书给你父亲伏桓,他看到信必然会来,放心,他和凛凰一个都跑不了!” “什么,你把父君也叫来了?黎魄,你到底要做什么?!”言仪一时激动,没长记性,又去抓那冰栅栏,‘呲呲’两声又冒起了白烟,他的手掌瞬间结了一层冰霜。 “你说我要做什么?当然是要血债血偿了!我母亲被谁害死的你心里没点数吗?换做你,你难道会善罢甘休吗?哦,也许说不定不会,呵,我忘记了,你可是号称为‘仁王’,心怀仁义,最是悲天悯人。不过你真以为仁义有用吗?你心有明镜,能够看清万相真假,但你看得清人心吗?” 言仪被说得哑口无言,他其实是知道这个人心中有恨的,居然还一度妄想能够感化他。 “你就在这里老实呆着,比在上面安全,”黎魄扯下身上披的裘衣往笼子里丢去,没再去看那双绝望的眼睛,“穿着吧,别先冻死在里面了。” 言仪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有孤寂,有仇恨,也有义无反顾,他像是在跟他道别,也许出去再见之时,两个人已形同陌路。 瞳孔中的影子渐行渐远,逐渐缩小成一点,他忽然就想起了儿时的一些事情。 那时候是她母亲刚生下三妹晴君不久,他大哥长宇已经拜了星惑仙帝为师,正在西北幽天的某处仙山跟着师父求学,故而只有他在母后的神殿外独自一人玩耍。 他捧着一面父君送他的镜子在认真地看着,倒不是他爱美,这镜子据说是一件荒古神器,名唤‘悬世镜’,从镜子里面可窥探人间百态,辨万物真假。 不知玩了多久,头顶忽然有片阴影落下,他抬起头发现前面站着一个面容昳丽,身姿窈窕的女人。那女人的手上还牵着一个比他还小的小男孩,那孩子在吃着自己的小手指头,小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手里的镜子,模样很是乖巧可爱。 “小仙家,我想问问圣后是住在此处吗”女人笑着问他,明明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你说的可是我的母后凛凰?她是住这没错。”小言仪如实答道。 女人微微惊讶地看着她,拘谨地把头上一绺发丝别去耳后,蹲下身子与他说话:“孩子,能不能带我去见你母亲,我……我些有话想跟她说。” “母后方才正在哄妹妹入睡,你跟我进去吧,我带你去见她。”小言仪热心地答应了下来。 女人微笑地摸了摸他的头,说了句:“谢谢你。” 她手上牵着的那个孩子也有样学样地摸了摸他的头:“嘻嘻,谢谢你呀。” 小手上的口水沾湿了他一脑袋。 圣后宫的门口护卫见二公子带人回来自是不敢拦的,有贴身服侍言仪的仙娥见了,免不得要上前问问客人是哪位元君,她好去禀告。 女人支吾不答,目色窘迫,小言仪替她解了围:“他们是我的朋友,你把母后请出来便是,其他不必多问。” 仙娥应了一声“是”,便去内殿叫圣后去了。 三人在接客厅中等候,女人带来的孩子喜欢这个比他大的哥哥,咿咿呀呀地围着小言仪转,两人十分投缘,女人看着高兴,于是让言仪把孩子带去玩,她说自己留在厅中等他母后即可。 那女人在他临走时特地嘱咐:“二公子,请务必照顾好他。” 小言仪兴致盎然地答应了下来。 在院内有一只摇摆木马,言仪便把孩子抱上了木马,自己在旁边摇着,旁边还有凛凰养的几只冰凤凰在展翅起舞,两个孩子一派天真烂漫,玩得不亦乐乎。 就在此时,厅中有人在大发雷霆,凛凰看见女人,厉声斥责仙娥问是谁把她带进来的,仙娥委屈道:“是二公子……” 凛凰寒眉冷竖,锋锐的目光停留在女人身上,质问:“你冒着危险到天界究竟意欲何为?哼,难不成还妄想惦记本后的位置?” 在院外的言仪听见了吵闹,知晓定是母后在责怪下人,于是想着要去解释,刚走到门边,就看见了那个女人跪在了母后面前,哭求道:“不不,夭熙从未奢想过名分,更不敢有这脑筋,只求您看在我儿也是龙帝亲骨肉的份上,就让他留在天界,您把他当作儿子养着,他很乖的,长大后一定会尽心竭力地服侍您……” “这话你跟我说不着,也不必在这求我,”凛凰极尽克制着自个的情绪,端着圣后该有的庄重仪态,侧首对旁边的仙娥吩咐道:“去请龙帝过来!” 仙娥知道事情不容置缓,乘了一只冰凤凰速速飞向辰昇殿。 “我不明白,你大可以直接去辰昇殿找伏桓,为何偏偏要来我这圣后宫?”凛凰面容肃穆,那对冷冰冰的眸子折射出的寒光令人望而生畏。 “我,我见不着他,守门的天将不让我进,要赶我,别无他法,夭熙只能来这了……” 夭熙把姿态放到微尘里,面前这位女人凤仪天下,端庄典雅,她才是伏桓的最佳良配,她都不用和人家比,只要往她身边一站,立马就相形见绌,高下立见了。 “你就不该出现在天界,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凛凰坐在垫着白色雪貂毛皮的凤椅之上,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面,把头偏着不去看女子,好像多看一眼要脏了她那双高贵的眼睛。 “夭熙知道,您只要答应把我儿留下,我立即便走,绝不多留!”夭熙真心诚意地祈求道。 在门口观望的言仪不知道女人犯了什么错,为何要跪在地上,他鲜少看见母后发那么大的怒气,本想进去解释又有些忌惮母后的威严。 正踌躇之前,后背突然被小手戳了戳,他转头看去,原来小家伙见他走开也跟了过来,见他蹲在门侧以为他在躲猫猫,遂也偷偷跟着蹲在他身后。谁知言仪看得入神,半天没理他,于是用手戳了戳他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言仪用食指竖在唇中轻轻“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讲话,又怕他乱跑到殿内免不得惹怒母后,索性就把他抱在怀中,学着母后哄三妹那样,用手温柔地抚着他的头哄了一阵。 小孩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地趴他怀里,没过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没过一会,他父亲就神色匆忙地急急赶来了,经过他身旁的时候垂眸看了眼他怀里的小孩,目光没多停留,直接进去了。 再后来,殿内的所有大门都被严严实实地关上,仙娥们都被请出来。 言仪个子还不高,没办法从窗户上看,门也被关得严丝合缝,只好将耳朵贴着门缝听听里面到底在说什么。 先是她母后开了口:“伏桓,看看你做的好事!人家带着孩子都找上门来了,就没有要对我解释的吗?” 声音很大,没了外人,他母后已经遏制不住心中怒火,全无往日骄傲风姿。 “凛凰,这事是本君做得不对,你不用管,放着本君来处理。”——他父君浑厚而严肃的声音很好辨认,下一句似乎是对跪在地上的女人说的:“你到底来这做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吗?” 女子哭诉道:“阿桓,别那么狠心,我怀了你的孩子,结果被族人发现,他们剃尽我的魔筋,还要将我们的孩子献祭魔主!不得已,我只好带着孩子逃出来了……如今我和孩子无处可去,我不打紧的,但我们的孩子不该是这种命运,只要你肯留下他,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门口偷听的言仪大吃一惊,虽然年纪尚小,但也大概知道内容的含义,他怀里这个孩子,其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暗自吸了一口冷气,又把耳朵靠近门缝,父君像是有点妥协,在征求他母后的意见:“凛凰,不如就留下那孩子吧?” “伏桓,你荒唐也就罢了,我可以咬碎牙齿和血吞!但别忘了,你才刚刚上任不久,这摊混账事要是让其他仙家知晓,你觉得你这个天帝的位置还能坐得稳吗?这个受人诟病的污点你确定要留在身边?” “不会的,别人不会知道,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罢了!”女人依旧在竭尽全力为孩子争取渺茫的权利。 他父君突然发问:“你如今没了法术,到底是谁带你上来的?” “是,是陆崇道君见我们母子可怜……但是他一定不会说的!”女人坚持道。 接着他母后又说话了:“哈!嘴巴长在陆崇身上,你怎么知道他会不会说?还有,你带着个孩子堂而皇之地去辰昇殿,你以为没人看见吗?哼,众口铄金,说不定龙帝和魔族公主的风流韵事早就在天界流传开了!这天底下没有密不透风的事,想要人不知道是不可能的,只有死人才不说话!” “究竟要怎样你们才满意?”女人心灰意冷,绝望道:“看来,夭熙只有一死才能成全我儿……” “住手!” 他父亲在大喊,殿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娘亲……” 怀里的孩子在睡梦中甜甜呓语,言仪吓了一跳,慌忙用手捂住他的小嘴。 “凛凰,现在你可满意了?”伏桓怒喝一声。 殿内的争吵依旧没有停止—— “少来怪我,你见她拿着刀子不也没去阻止不是吗?其实你巴不得没了这个麻烦!真是可笑,别真把自个当痴情种了,其实你就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罢了!当初甜言蜜语哄人家,后来发现她是魔族,担心毁了自己的声誉就跟她撇清关系。伏桓,论起铁石心肠来没人比得过你!” “闭嘴!” “你让我闭嘴我偏要说!我现在才明白,我们之间没有半分感情,有的只是龙凤两族的利益!当初我就不该自以为是地嫁给你,那时候我居然还期望着有朝一日能得来你的真心,看来是我太天真了!” 接着屋子里面有摔东西的声音。 没过多久,伏桓就抱着一个女人,确切地说应该是抱着一个女人的尸体出来的,那时他不知道父君是怎样的心情,是没了牵绊的释然多一点呢,还是永失所爱的难过多一点? 他不是父君,也永远不可能成为父君,所以他永远没办法了解。 小言仪感觉自己有点冷,他紧紧地搂住了怀里这个刚刚没了娘亲的孩子,没想到一低头,豆大的眼泪扑簌便掉下来,落在了孩子睡得粉扑扑的小脸上。 后来的事,天界人尽皆知,天帝和圣后不知生了什么嫌隙,在两人大吵了一架之后,凛凰带着二儿子和尚在襁褓的三女儿搬去了北辰山。 简单来说,两个人分居了,这一分就分到了现在。别的夫妻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他们两人倒好,至此不相往来,形同陌路一般。 凛凰要搬去北辰山时,言仪死活都要带着夭熙的那个孩子,她二儿子跪在她的面前苦苦央求:“母后,您只要答应留下这孩子,儿臣以后都听您的,绝不违抗,求您了!他已经没有母亲,够可怜了,就留下他吧!” 凛凰最后拗不过言仪只得假意应允,但还是想寻着个机会处理掉这个小祸害,以免日后贻害无穷。 孩子醒来后吵着哭着要娘亲,言仪终日哄着他,骗他说他娘亲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办,再过一个月就来接他,他要耐心等待,不然他娘亲要不高兴了。 那孩子懂事地点点头,很耐心地等在北辰山上,他相信娘亲一定会来接他走的。 这样一骗,就骗了三年。 第88章 神志不清 现在回想起来,言仪记得这个孩子的乳名好像是叫‘毛毛虫’的,他猜测可能是他睡觉的时候喜欢蜷曲着身子,醒的时候又极喜欢钻人怀里,所以她娘亲给他取了这样的小名。 言仪为了打消母后动毛毛虫的念头,每日与他同吃同睡,不让他母后有任何靠近的机会。 终于有一日,他不得不暂时离开千茫山,被她母亲支去了他父亲那里,然而回来的时候,毛毛虫不知所踪,这可把他急坏了。 他母后说这个孩子掉到天河里死了,言仪为了找到这孩子,在天河里不眠不休地飞了整整九天九夜,最后累倒在天河边上被人救回。 后来为了这事,他一年都没有跟母亲说过话。 这段记忆太过痛苦,他不止一次想忘掉,但每次午夜梦回的时候,他都能梦见一个用湿乎乎的小手摸他脑袋的孩子。 孩子笑得很灿烂,很明媚,一边笑着一边在对他说: “谢谢你呀。” —————— 山洞上方有个直通山顶的风道,牵思就是从这个口子掉到洞里的,如果朽月和柳兰溪没有误打误撞地闯进洞里,估计几万年之后此处该有一具珍贵的活化石。 朽月打算从这个风道上去,既可躲避冰凤凰阻击,又可以快速登顶,不失为一个便捷的法子。 不过有个问题,现在多了个累赘——牵思掉下来的时候崴了脚,又不能扔她在这里困着,只得带她一起上去。出于人道主义,柳兰溪任重而道远,承接了背活化石的任务。 牵思心猿意马地趴在柳兰溪背上,在心底企盼这条风道长一些再长一些,要是能通天最好不过了,这样直接带着柳兰溪面见父君,说她想嫁这个倾世绝伦的男子而非那个糟老头贺斩。 她曾偷偷跑到月老阁看过自己的姻缘,在千丝万缕的红绳之中,她顺着自己那根一路找去,发现末端是是一个小匣子,匣子上了锁。月老说,上锁的意思是良缘不可拆(猜),谁有钥匙谁就能打开。 那时候她就痴心地想着,也许那个小道士手里揣着钥匙也不一定。哪料这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小道士居然还了俗,这不正是天赐良缘么?天都在帮她! 正当她沉湎于美好的幻想时,一把嘴刀子令人始料未及:“牵思公主,你吃什么长的啊,难不成你父母喂养的食料有助长妙药吗?这不合理呀,上回看你还是只及人腰身的丫头,天界也只不过才过了十几天而已,你就长这么大了?” 原来是柳兰溪背人太过烦闷,就想调侃她一下。 “本公主自然知道天上一天地下一年的道理,等我长大你早就轮回几百世了,那时我上哪找去?于是我便让茂松老道帮我炼制了一枚速长丹,故而长得快些。哦,我还偷拿了一枚长命丹,在身上呢,我拿给你吃!”牵思说着便从腰间的荷袋中抠出一粒药丸往柳兰溪嘴里送。 柳兰溪将头一撇,避开了嘴边的黑丸子,忍俊不禁道:“公主,你觉得我像是需要这个的人吗?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用不着。” “不成,你要吃,人类的生命实在太短暂了,到时候你死掉怎么办?”牵思固执己见地要喂一个妖魔长命丹吃。 “牵思公主,不想再次摔成肉泥的话,我劝你还是不要动为好。”柳兰溪一面威胁一面假装要松开手把她丢下去。 经过他这么一吓,牵思果然就不敢动了,老老实实地趴在他背上,再不见往日盛气凌人的风采。 他们磨磨蹭蹭地终于出了山体裂缝,朽月早在外面等候多时,见两人出来,免不得要嫌弃一遭:“太慢了!” “我也想一个人能快点。”柳兰溪抱怨道。 这处山体裂缝就在北辰山山顶的一个凹陷处,十分不起眼,加上四周白雪覆盖,就更不易令人发现。圣后宫尚在十仞峭壁之下,只要三人纵身一跳,就能直接到北辰圣后的院子里喝茶,如果在此之前没被寒凤鳞冰砸出来的话。 “石壁中有几百个冰凤凰的巢穴,我们需得绕开才行。”牵思提醒道。 朽月低头往下看去,果然峭壁上有无数冰窟,跟蜂窝似的,密集得很,直接从山崖上跳下去必定惊动这些冷血飞禽,看来只得绕点远路了。 他们于是顺着山壁上一条迂回而险陡的石阶往下走去,这条阶梯修葺得十分简陋,没有护栏,且只能容许一人通过,若一不小心失足就能即刻成为冰凤凰的点心。 这次朽月先让柳兰溪背着牵思先走,自己则在后面跟着,以便掌握周围的任何情况。 谁知柳兰溪背着人还要一步三回头,她背上的牵思可就不乐意了,每次只要一回头,她的身子就被转向悬崖边缘,于是气鼓鼓地在柳兰溪脖子上咬了一口,以此宣泄自个的不满。 柳兰溪冷不防地挨了咬,报复性地脑袋往后一仰,不轻不重地敲在牵思额头上。小丫头也不喊痛,反而用脑袋还击敲了一下,如此一来二去,倒是像极了正在打闹的两小无猜。 这样‘温馨’的小打小闹让他们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那位看得眼睛生疼,朽月怒道:“好好走路,否则本尊把你们两个都给踹下去!” “好凶。”牵思瘪着嘴在小声嘀咕。 这话若是别人说的听听也就算了,但这位恶神真是可以做到的,无非是一脚便可解决的事。 没办法,两人的小命捏在人家手里,只好乖乖听话。 柳兰溪发现自己爱威胁人的套路原来是有出处的,想必跟着朽月耳濡目染了不少,被他全都用在了歪处上。 走了半个时辰,快到底的时候柳兰溪忽然在前面停了下来,朽月以为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抬脚就准备踹了,多亏柳兰溪有点保命意识,回头解释道:“前面有个雪团挡住路了。” 朽月抬眸定睛看去,果然有一坨形状很不规则的东西堆在阶梯中间,难道是冰凤凰的……排泄物? “踹下去。”她嫌恶地皱了一下眉。 柳兰溪正欲照做,谁知那团雪球好似能听懂人话一般往前滚去,一直滚到底,直到撞到一棵晶莹剔透的树干上方才停下。 雪团上覆盖的雪被抖落个干净,立即呈现出这块不明物体的原貌来——是个打坐的人形冰块,确切来说,是冻着人的冰块,而且冰块里的人还令人觉得特别眼熟。 三人围着冰块观察了一阵,朽月准备用火烧化冰块时,还没动手,那块冰就像小鸡破壳一般,自己就孵化碎裂了。 这蛋没有孵出什么冰凤雏,倒是把陆崇道君给孵出来了。 陆修静直挺挺地躺在众人面前,眼睛木然睁着望着天,嘴巴微微张着,五官有点冻歪了,不过样子还是可以依稀辨认。 “就是这个疯道士救了我,他是好人。”牵思立马指认道,在她的世界里真的就只有好人和坏人的区分。 柳兰溪用五指在这双呆滞的眼睛前面挥了挥,没有任何反应,柳兰溪伸出食指在他的人中处探了探,没有进的气也没有出的气,他疑惑道:“死了?” “你才死了!” 那张冻僵的歪嘴突然开口说话,就在几人惊疑未定时,陆修静当即用手臂勒住柳兰溪的脖子往后拖去,笑道:“呵呵,想暗算老子,没门!” 柳兰溪被勒得快断了气,“陆道君,是我啊……” “疯道士,柳兰溪是好人!”牵思急得跳脚。 朽月冲过去把陆修静的手掰开折在背后,他估计是被冻得四肢麻木,没几下就被速度制伏。 “快放开我,鬼未你个女魔头,怎这般嚣张,光天化日的,怎对一个如此洁身自好的神仙上下其手!本道君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还摸?你,你你不知羞耻!别妄想打本道君贞洁的主意,我告诉你,这事没门!” 陆修静对朽月破口大骂,他像一只被掀翻了壳的乌龟在地上垂死挣扎,闹出了不小动静。 朽月坐在他背上摁着他,听了这话好气又好笑:“原来把本尊当成鬼未了,陆修静,你可真行!” 她转头对柳兰溪道:“把陆崇绑起来。” 陆修静被捆在树上,耷拉个长舌头正在装死,他扭曲着五官,可能认为这样就可以保住贞洁,守住道心了。 “你把他弄醒吧。” 朽月决定让柳兰溪这个万能醒神剂上场发挥作用。 柳兰溪笑吟吟地走到陆修静跟前,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把他的下颌往上挑,戏谑道:“道君,在你没了贞洁之前,可有什么想说的?” 他憔悴地望了一眼柳兰溪,又瞅了一眼朽月,奇怪地问:“怎么不是她?” 柳兰溪脸色骤然一变:“想得美!” 接着两个响亮的耳光就落在陆修静的脸上,那歪曲的五官也随之被柳兰溪整了回来。 柳兰溪拍了拍手,跟刚看完病的大夫似的对旁边的亲属一仰头:“好了。” 绑在树上的陆修静神情颓然地看着面前的几个人,只问朽月:“奇怪,火折子,我怎么在这?” 朽月不得不感叹于柳兰溪鬼斧神工的手笔,不过他叫醒人的方式还真是……呃,因人而异。 她上前一边松绑,一边道:“你方才发了点神经,不拴上乱咬人。” “是嘛?”陆修静挠了挠脑门,“嘶,我怎么感觉还挨了人两巴掌,腮帮子现在还火辣辣的疼呢……” 柳兰溪背过身子在一边偷笑。 第89章 阴阳局 陆修静脑袋还是蒙的,坐在雪地上憋屈地揉着生疼的脸。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所有人一到这里就认错人?”朽月问到了点子上,她知道,这件事只有疯道士能回答。 陆修静盘腿坐在雪地上沉思片刻,接着闭眼掐指算了半天,终于在黄花菜快要凉了之时有了答案:“有人在北辰山上设下了阴阳局,此局又名为‘众生错’,始于荒神伯匀下的一盘乱棋。众生错者,亲恨友疏,仇爱敌亲,错乱认知是也。都道人生有三苦:怨憎会,爱离别,求不得,此局便是以这三苦作药,让误入其中的众生酣饮不醒。” “原来如此,爱即是恨,恨即是爱,难怪入局后关系全错乱了。”柳兰溪得出一简短的概括。 牵思突然插嘴问道:“那这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起入局呢?” “那自然还是陌生人了,毫无干系的两人一时也没办法产生错觉,当时会救你也是这个道理,因为本道君不可能对陌生人见死不救的。”陆修静耐心为她释疑。 “人心易受外欲之障蔽,若能格除障蔽之物,便能做到明心净思,超然物外,不为此局所惑。这样的人,本道君只见过一个,那就是言仪。他心有明镜,照人照己,能保灵台清明,不受阴阳错乱误导。”陆修静话头一转,“但是,能完全不受阴阳局影响,还能带众生脱困的,可真算得上是空前绝后。” 柳兰溪听出了陆修静在指他,故而大方承认:“多谢陆道君夸奖。” “这种人,是怎样的人?” 朽月当着‘这种人’的面在问别人他是哪种人,柳兰溪作为她口中的‘这种人’,表示不理解为什么不直接来问自己快些。 “那自然是众生之外的人了,我想估计不能算不作‘人’。” 这下大家都听出来了,陆修静明里暗里在骂柳兰溪不是人。 柳兰溪盈盈一笑:“自然不是人,我是魔。” 他倒也诚恳,不遮遮掩掩,回答得十分顺畅自然,没有半点犹疑地开诚布公。 牵思被柳兰溪突如其来的自表身份吓懵了,半晌没回味过来。 “火折子,你看看你看看!本道君就说嘛,这小子不简单!他伪装身份在你身边一定动机不纯,心怀鬼胎,说不定此事与他有干系!嘿呀,小坏胚子藏得挺深,火折子你觉得要如何处理他才能泄你我之恨?”陆修静正经不过三秒,为亲自揪住了别人的小尾巴而激动万分。 “他的身份本尊早知道了。”朽月面无波澜地说了一句要气死人的话。 陆修静:“……” “柳兰溪的事放一边,你先说说此局如何可解?”朽月直截了当地问。 “古话说得好,破阵容易破局难,因为阵是动的局是活的,难就难在此局本道君还真解不了,”陆修静在朽月面前暗搓搓地指了指柳兰溪,遮嘴悄声道:“不过有这小子在,咱怕什么?” “道君,你要搞清楚,我是魔,不是菩萨,也不是谁都帮的。” 柳兰溪听见了某道士在背地里说的话,于是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一甩袖子,并将两手高傲地背在身后,一副本妖魔就算闲的发慌也不想干预你们神族内部之事的神气。 “火折子,你确定要跟这种人做朋友吗?”陆修静再次义愤填膺地向朽月控诉。 “本尊本没想让他搅进来。” 朽月自然知道柳兰溪该是什么立场,只要他不添乱,就是帮忙了。 “奇怪,你怎么会被困在冰块里?” “别提了,我一时失手,让凛凰的寒凤鳞冰冻成球了!”陆修静忽然一拍脑门,想起一件事:“哎呀,不好,言仪好像被他亲妈关在冰牢里,他和我一同来的,谁知凛凰狠起来连自个亲儿子都打!” 陆修静忙问在一旁发呆的牵思:“小丫头,你知道冰牢在哪吗?” 自从刚才知晓柳兰溪身份之后,牵思一直心不在焉,她犹自在心里想出了一万种劝说父君的法子:私奔,以死相逼,隐瞒身份,自愿堕魔……每一种可行性几欲为零。 神魔不能相恋的天条铁律钉在那里,柳兰溪是个凡人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是魔!神魔自古两不立,世上原来真的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如果有,断然也不会让她碰到。 见她魔愣没反应,陆修静又问了一句:“小丫头,你祖母关人的冰笼子知道搁哪儿吗?” 牵思忪忪愣愣地回过神来,方知道有人在跟她说话,忙回道:“冰牢在山北的寒潭底下,除非有祖母头上的那支凤钗钥匙引路,否则我们下不去的。” 陆修静耸了耸肩:“这就难办了,凛凰不可能让我们近身的,你看看本道君这惨兮兮的模样就知道下场了。” “本尊去会会她。”朽月把头上披着的斗篷帽子摘下,抖了抖雪,对面前三人道:“你们就别凑热闹了,特别是你。” 她后面说那个‘你’时眼角余光恰好掠过柳兰溪,不言而喻,自然是指他。 交付完简单的嘱咐后,朽月踏着宫墙瓦上的雪飞入院中,像一只潇洒的雪雁,不带走一片雪花。 这等于是把碍事的家伙都给抛下,自己一身轻装上阵,朽月这德性陆修静早就见怪不怪,每次她这样冲锋上阵自己也乐得清闲。 陆修静本想找个地方稍作休息恢复元气,怎料天公不作美,哗啦啦翅膀扑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他方一转身,发现无数冰凤凰跃跃展着雪翅出洞,从无数凤喙中发出了类似于寒风呼啸的呜呜声,外面风云涌动,眼看着是要下暴风雪的预兆。 “哦喔,要坏,这些傻鸟又出来了,”陆修静不禁呆在了原地,偏头对柳兰溪站的那个方向问:“小子,你有什么好办法对付它们吗?” 没人回应。 他转头看去,柳兰溪早已跟随朽月的步伐翻身上梁,他甚至只来得及瞅见此人衣袂的一角,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陆修静:“靠,这小魔头还挺豪横!” 他心中暗暗唾弃这没义气的小子,心道还好牵思小丫头没弃他而去,挤出笑来问她:“丫头,你知道怎么搞定你祖母养的这些大白雕吗?” “现在正是冰凤凰觅食的时间,它们填饱肚子自然就会回去了。”牵思搓着冻僵的小手哈了一口气,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柳兰溪走的方向。 “不是吧……不好,它们发现我们了,快躲起来!”陆修静拉着小丫头就要跑。 意外的是牵思比他想象中淡定,神色十分从容:“没关系的,它们认得本公主,不会伤害我的。” 陆修静尤自风中凌乱地指指自己:“那我呢?” 牵思还没回答,一只从天而降的冰凤凰振着双翅,飒飒往陆修静这边飞来。陆修静内心拔凉地召唤出两把飞刀应势而击,在万千刀刃的攻击之下,那只冷血飞禽顷刻被大卸八块。 他站在底下没来由地挨了一阵冰雹夹雨雪,捂着头浑身哆嗦地把脖子缩到衣领内。 此举引来公愤,越来越多的冰凤凰朝他聚集过来,情急之下,牵思赶忙用身子挡在他前面,这些大鸟见是自家主人,翅膀打了个旋儿,鸣叫着纷纷飞走了。 风声一过,陆修静没脸没皮地捡拾起根本就没有的自尊,觍着脸哈哈笑道:“其实你不用出马,本道君也能解决,不过还是多谢啦。” 牵思干笑了两声,虽然心里有点鄙视,但还是客气道:“道君别客气,我主要是怕你把我们家的灵宠都杀光了,再说,您也救过我,这是应该的。” 小丫头看着天上的冰凤凰,灵机一动:“道君,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可以拿到祖母的凤钗。” “什么好办法,说来听听?” 牵思向他招了招手,陆修静立即附耳上去,她细细说道:“我们只需如此如此……” 陆修静听完向她竖起了一个大拇指:“不愧是凛凰的亲孙女,坑起自家人来还挺有一套!” …… 朽月穿过银装素裹的庭院,这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浅淡的血腥味,白雪光洁,却极易藏污纳垢,想必在雪层底下掩埋了不少尸体和血迹。 牵思此前说过,凛凰发疯杀光了圣后宫的所有仙娥,这事应该不会有假,否则她也不可能畅行无阻地在宫苑内走,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穿过一条蜿蜒曲折的长廊后,朽月到达前殿外廊,这时从她面前晃过一个黑影。待转了个弯,那影子又不见了,她提速上前追去,及至拐角时,猝然伸出一手要掐她白颈。 如此蹩脚的偷袭倘真不算太新鲜,朽月顺势箍住那个人的手腕往下压,左手迅速燃起青炎直击其面门,正要下手,看清这人面目又猝然停止。 朽月讶然:“黎魄?” 地上身形魁梧的男人显然没料到会被反杀,以为复仇未半而不得不中道崩殂了,闻言缓缓睁眼看她,不胜惊喜地喊道:“帝尊你怎么在这?” “陆修静叫我过来的,”朽月伸手拉了他一把,“说罢,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同本尊交代?” 黎魄知道瞒不过去,左右望了望,拉着朽月的手道:“帝尊,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这时旁边的窗户突然被推开,两人同时被吓了一跳,只见柳兰溪正趴在窗台上不悦地看着他们:“说什么悄悄话,带上我一起如何?” 黎魄第一次见到此人,正判断他到底是敌是友时,朽月颇感无奈地把这货从窗上拽下来,转头对他道:“自己人。” 第90章 魔龙 三人到了偏处的一间厢房,朽月抬头一看,厢房匾额上写着‘言善仪正’。 不用说,这间必定是言仪的寝室,看来黎魄这几日是住在这儿的,可怜言仪那小子还在冰牢关着,啥事也没做就被亲妈摧残至此,也真是无妄之灾。 “帝尊,这小子是谁啊?”黎魄看柳兰溪一进屋就往床上躺,根本就不拿自己当外人,太让他反感了。 “自己人。”柳兰溪侧卧在床上翻了一个身,闭眼假寐,嘴角满足地翘起,似乎对这个身份尤为满意。 朽月一挥袖,降下了床帘将他隔绝,对黎魄道:“不用理他,你说你的。” 黎魄沉默一阵,毫无预兆地在朽月面前跪下,他像一个闯了祸被抓包的顽童,将头埋得低低的,估计脑海里在酝酿着怎样的措辞才最为恰当。 “请帝尊责罚,黎魄没得到帝尊许可擅自做自己的事情,实乃大过。” “不必事事道歉,你有你的自由,本尊没想管缚着你。”朽月取出鳞骨鞭,问他,“当初取你筋骨,可记恨本尊?” “黎魄感谢帝尊还来不及,何来记恨之说?帝尊借订下契约之名,取我魔骨,为的是让我能够加入神籍,在天界有立足之地,不至于让众仙落下口舌。黎魄自小受帝尊庇佑,不至于流离失所,每次受人白眼欺辱,帝尊必出手讨还,绝不容忍。帝尊苦心孤诣,事必躬亲,时常监督黎魄武艺,黎魄受教良多。诸如种种,大恩不胜枚举,无以为报,自当惭愧。” 朽月受之有愧地用手虚掩住面额,“咳咳,本尊并没你说的如此伟大,瞎扯这些没用的作甚?” 她对自个德行还是掂量得很清楚的,那些事归根到底可用八字总结:凭心而定,顺道而为,意思也就是看她心情,顺便做的。 朽月记得第一次遇见黎魄,是在天河边上。 那时,她骑着白虎虚肆拿着一根鱼竿不知是在钓鱼还是钓星星,钓了一晚上,终于在黎明时分让她钓起了一条被五花大绑的小紫龙。 这条小龙被捆仙绳绑缚得严实,让天河水淹得不省人事,所幸性命无虞,没有大碍。 朽月将他松绑之后才发觉他是条魔龙,正好自己还缺一件称手的武器,想着反正这条龙还小,不会记仇,于是便抽走了它的魔骨,炼化成一条鳞骨鞭当武器用。这也是答应收留他的所谓‘契约’。 “帝尊总是这样说,”黎魄感慨地笑了笑,“您只是因为不太喜欢煽情的场面罢了。” 事实上这个回忆并不太煽情。 黎魄自被朽月救回之后,在幻月岛的日常是叫这位大爷起床,洗漱更衣,然后就可以做自己的事了,行动自由得过头。 后来他慢慢才了解,她人虽顶着‘折阕镇魔御焰神青灵女帝’的虚号,但不太热心什么惩奸铲恶,除魔卫道。所以她闲,很闲,难怪养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的神宠,这是准备颐养天年的节奏。 灵帝真是把神兽们当着宠物在养着了,这个无良主人一贯坚持放养的形态,对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高兴了跟你说会话,不高兴了最好别去惹她,有什么要求你说,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 他清楚自家主人的一贯秉性,她每次离家的时候不会交代行踪,几本是单独行动,除非自己主动要求跟着,她若觉得不麻烦,会带去。麻烦,在家呆着吧!因为打架斗殴她最拿手,几本不用帮衬,人去了也只是添乱。 ——没错,她平常也没啥正紧事,就是爱跟那些向她寻仇的人打打杀杀,或者看不惯某个不入她眼的神仙也会出手教训,美其名为‘活动筋骨’,所以她在天界的名声一直都不好。 自己虽说是她的手下,但其实没指派过什么要紧任务给他,一直想着要为她做点什么事才好,以尽微薄之力。那次见她使了一招金蝉脱壳要下凡去找夙念,不太放心,也是自己偷偷跟去的,谁知还是给无情地轰了回来。 这一次他瞒着帝尊来北辰山报仇,不为别的,只是不想牵连她,毕竟灵帝身上背负的恶名已经够多了,自己对她没什么助益,怎么还能给她添乱呢? 回忆就此收住,黎魄千言万语,不如朽月一个会意的眼神。 “如果你开口,本尊不会袖手旁观的。”朽月叹了一口气,把手中握着的鳞骨鞭递给他,“但既然你不想本尊插手,本尊也不阻拦,你只管去做便是。这条鳞骨鞭是取自你身上的,如今还给你,希望你可以无怨无悔地做回自己,不留遗憾。” 黎魄百感交集地接过鞭子,刚落到掌心,鞭子化作一股黑烟瞬即融进他体内。 这条鞭子原本就是他与生俱来的魔力,朽月只是帮他代为收管。朽月知道,迟早有一天是要还给他的。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你放心去做吧,受了欺负就要讨回来,如若不然,那种屈辱便会永远成为你梗在喉间的一根刺,总归是过不舒坦的。” “谢帝尊成全!”黎魄郑重地在地上向朽月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眼眶已经湿润,他支吾了半天,很是羞窘地说了一个请求:“帝尊,那个,你能让我抱抱吗?” 朽月已经准备起身了,柳兰溪的脑袋突然从帘缝中钻出来:“不成!” 本来良好的感人氛围一下烟消云散。 “她是我家帝尊,为何不行?”黎魄目似刀锋,百里穿魂。 只见柳兰溪麻溜地过去将两人别开一段距离,笑呵呵地拍了拍黎魄宽实的肩膀,嬉皮笑脸道:“小伙子,抱谁不是抱啊,来来来,我给你宽慰宽慰。” 说罢柳兰溪就真的伸出两手去抱他,还在他后背轻轻拍了几下以示抚慰,说话的语气满是同情和理解:“年轻人,不是什么生死离别,高兴点,你走了,不是还有我照顾你家帝尊么?” 黎魄一脸焦化地盯着这小子,恨不能横劈了他,这人怎么就那么招人烦? 朽月默默郁闷:这是什么奇怪的交接仪式吗? 她用一个富有震慑力的眼神冷冷地觑了柳兰溪一眼,画外音是:就你事多,给老子乖乖过来坐下! 柳兰溪立即领会真意,殷切地贴在朽月身侧坐下,用余光瞅了瞅面前那块黑脸,继续激怒他道:“遵命,我的恶神大人!” 朽月推了他一把,起身对气得七窍生烟的黎魄道:“你自行去吧,不必管我们。” 黎魄点了点头,尤不放心地瞧了柳兰溪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出去了。 —————— “出去看热闹吗?”柳兰溪百无聊赖地趴在案上侧头看朽月,朽月走哪他看哪,跟一朵太阳花似的,绚烂地开在屋子里。 朽月担心自己若一直不出去他可能会看上一整天,抬起一只手正准备推门出去,外头突然有人先敲了门:“言儿,母后找了你半天,你在里面吗?” 屋内鸦雀无声,一下没了声响。 “还在生母后的气吗?”凛凰在屋外试探,见没人回应十分奇怪,方才她经过的时候屋子里面分明还有响动,不可能没人,于是直接推门进去:“你不应声,那母后进来了。” 凛凰先在屋子里环顾了一圈,紧接着就注意到了遮得十分严实的床帘,她缓缓走到床头伸手欲掀帘子,冷不丁身后有人叫了她一声:“母后,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黎魄,他不放心又折返回来了。 凛凰蓦地放下手,她知道二儿子最近情绪有点反常,没跟他打声招呼就进他寝室怕又惹他生气,于是讪讪道:“母后听见这屋子里有声音,以为你在里边呢,叫了人又没回应,所以有点担心便进来看看。” “母后听错了吧,这屋子里哪有人?刚才儿臣一直在外面呢,我注意到冰凤凰又死了一只,你要不要去后院看看?” 黎魄故意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好,母后去瞧瞧,”凛凰走到门边,对他道:“你也一起去吧,最近山中不太平,有不少妖魔鬼怪混了进来,你不在身边母后不放心。” 黎魄沉下眉睫,掩蔽冷淡的双眸,应道:“好。” 屋子被再次关上了门,朽月掀开帘子坐在床边,看了眼身后衣袜尽去,打算直接就寝的柳兰溪,无语道:“你这人脑子在想什么?” 柳兰溪烦恼地摸摸下巴,认真思索道:“刚才我在纠结要变成谁的模样能瞒过她去,到底是变成言仪呢,还是黎魄呢?” 在阴阳局中,这确实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不过也有可能变成谁都没用。 相对而言,朽月就没那么多问题,刚刚凛凰敲门的时候她本可以直接穿墙出去,谁知旁边这夯货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床上躲,根本没给她任何逃走的机会! 当然躲床上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他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朽月忍不住要问他:“就算你能骗过她又如何,那本尊呢?要变什么才不被发现?” 柳兰溪一脸天真道:“当然是变作我的被子呀!我若把你盖身上,她定然不会发现的,嘻嘻。” 朽月:“……” 这人的脑子一定是面糊的! 第91章 被遗忘的血脉 天上黑云压城,冰凤凰还在空中旋绕低飞,它们正在觅食。 传闻中,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然而这冰凤凰十分特殊,它们不食地上长的东西,只吃天上飘下的白雪和细雨,如果雪和雨落到地上,也断然不去吃的,高贵骄傲的很。 冰凤凰常居于北方玄天之上,因落雪不是四季常有,因此生存条件苛刻,也只有在这北辰山上的北辰圣后有饲养的本事。 平常仙娥会按时在上空投洒细雪喂食,但最近北辰山上所有仙娥都让主人杀了,这些冷血飞禽没了食物来源,只好组团出来制造暴风雪,自给自足,这也是北辰山被大雪冰封的最主要原因。 凛凰眼下没有心思管这些冰凤凰,她比较担心是否贼人又潜进她北辰山来加害她儿子了。因此草木皆兵,听风就是雨,黎魄随便编了个理由都能把她轻易支走。 不过后头的宫苑里确实是进贼了,看这一地清晰的脚印就知道这伙人还没走远,或许已经混进了天后宫里。 凛凰蹲下仔细观察了残留在地上的‘罪证’,地上脚印有四种不同的尺寸,而且深浅不一,说明这四个人里面有男有女。 她微微凝起眉峰,自责道:“是母后疏忽了,言儿你放心,母后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刨出来!” “怎劳母后费心,儿臣去抓便是。” 黎魄表面虽不露声色,但也好奇那另外两双脚印是出自谁的,难不成他帝尊除了那少年,还带了别的人上来?事情似乎变得越发棘手,他在担忧自己的计划是否能顺利实行,因为现在出现了很多不可控的因素。 “言儿,你自小身子骨就弱,哪里是那些贼人的对手?” 凛凰担忧地看了看她‘儿子’一眼,忽而眼中带泪,歉疚道:“都怪母后心狠,那次不该把你那个弟弟送走,更不该将他扔进天河里。” 话语方落,黎魄瞳孔一震,脸色白了几分。 凛凰没注意到他‘儿子’的神色,自顾自地接着说道: “记得那次,你在天河上空飞了九天九夜找他,最后精疲力竭地倒在天河边,还因此落下心衰之症……从那次起你身体便渐渐不如往日,你可知你出生时那些上神是怎么说的吗?他们说你的根骨天生要比你大哥好,极其适合修炼上乘天龙秘术,将来必定能继承你父君的衣钵。唉,谁知造化弄人,全让母后给毁了……” 原来言仪的身子变得如此弱不禁风,竟是因为这个! 黎魄心中有所触动,这触动也仅仅是因为言仪,眼前这个女人曾经一心想置他于死地,现在又说这些做什么?后悔?歉疚? 不可能!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永远不会的,她只在乎自己儿子的生死,别人儿子的命则一文不值,贱如草芥! 黎魄不是没有见识过凛凰的手段,他在北辰山呆过的那三年里,凛凰天天想着法子害他,看见他就跟看见蚊蝇一般恶心。 凛凰把对他母亲的恨全加在他身上,曾经变着法子找他不痛快,恨不得他和母亲一般立马消失在世上。试问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后悔? 黎魄不给她继续表演的机会,冷漠道:“母后别说了,都是一些陈年往事,还提它作什么?” 凛凰以为她儿子终于能体谅母亲的一番苦心了,心中很是宽慰,低头拿着帕子在擦泪时,她身后飞来一只迷路乱撞的冰凤凰。 黎魄瞧得仔细,它就是冲着凛凰来的,因而故意不去提醒她,那只疯鸟到她头上时伸出一凤爪,急遽抓起她头顶上戴的那支凤钗便逃之夭夭。 “疯孽畜!连主人都不认了,留你何用!”凛凰气急,脸上颜色青黄不接,咬牙便要追去,硬是被黎魄给拦下:“这些畜生还留着有用,眼下最重要的事不是这个。” 凛凰拍了拍额头,领悟道:“噢,你看母后这脑子,那些贼人还没揪出来,我跟这些畜生犯什么劲儿!” “不是这个,母后,您的妆容乱了,我觉得您该去梳理一下为好。”黎魄指指她被抓乱的发髻道。 凛凰向来注重仪容,就算天塌下来也要体体面面地应对,就算哪一天真的大难临头了,也必须漂漂亮亮地去死。她的姿态必须如美玉无瑕一般,不教人挑出一点毛病,这才是北辰圣后该有的精致。 所以她被黎魄说到了点上,也觉得这是首要解决的头等大事,点头笑道:“吾儿说的极是,母后去去就来,你莫要四处乱跑。” 黎魄突然很同情言仪,他的人生只是她母亲为他画得十分完美的一个圆圈,圆圈的中心必须以她为主,他被名为‘母爱’的栓绳牢牢地圈禁其中。 他被‘我这是为你好’的眼睛全方位盯着,这种能溺死人的爱被托举成丰碑,闪闪发光地照着他,他只能一路循着那条由母亲制定的轨迹前进。 然后得来众人的一声赞美:哇,真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呀。 —————— 惊天一声雷鸣,层云叠嶂的晦宇被金色闪电撕裂出一道口子,有条金光烁烁的飞龙挣破结界强行闯入,在半空腾旋几圈后化成一个身穿金袍锦服的贵气男人。 男人双目含炽电,浓眉横凶威,负手立于天地之间,冷风翻来覆去地打着他的衣袍呼哧作响,令他在寒冽冻人的温度中显得尤为飘逸带感。 黎魄睨着上空那人,嘴角绽开一朵期许已久的笑。 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伏桓,看来他寄去凛凰的那块撕碎的裙角还真是挺有用,这对夫妇的鹣鲽情深还真是感人啊! 他笑容来得快,收得也快,决定会一会他这素未谋面的老父亲,于是飞步踏雪乘风而上,携着紫光一现,便来到龙帝伏桓跟前。 伏桓谛视着出现在他面前这个修伟健朗的少年,觉得眉眼似曾相识,但又完全陌生,他确信两人以往未谋一面,但心里这股熟悉感却又不知从何而来。 “你是谁?出现在北辰山有何目的?还不速速招来!”伏桓严苛的语气一贯如常,不曾给人丝毫辩解的余地。 黎魄仰天一笑,拍手道:“龙帝神尊的问题问得好啊,我会是谁呢?你要不要想一想?哦,年纪大就容易老糊涂,没关系,有什么关系呢,谁教我是你亲儿子呢?这得怪我,我不提醒你,你是不会想起我来的!” 伏桓指着黎魄雷嗔电怒地大喝:“你这厮简直胡言乱语!本帝何时有你这来历不明的儿子?看来不给点教训,你是不肯说实话了!” 他将宽袍一甩,背去左手,右手五指弯作龙爪向黎魄挥击而去,速如疾风,力道雄浑。 黎魄纡回退去,轻松避开,站定后,也学着他老子的招式背去左手,右手五指弯作龙爪,幻化紫色雷电直捉其喉,但力道到底缺了几分,学不到十成十的气势。 伏桓轻易接下这一爪,趁他下盘空虚,猛然抬脚踢去。 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黎魄也抬脚挡他,伏桓一手抓他肩膀往下摁,黎魄也抓他肩膀往下摁。 一时间谁也没扭动谁,两人僵持在风雪凌乱的半空中。 伏桓气得老命要休,还从来没哪个跳梁小丑敢学他招式班门弄斧,简直是在嘻弄毁辱他尊严一般,而且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 方才本想让他一手,让他不至于输的太惨,被人说他欺负小辈,看来此举完全是他多虑了,如果再不拿出实力,这小子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 黎魄活动了几下方才几欲被捏碎的肩膀,冷哼一声:“伏桓,你的暴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还真是跟掉茅厕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你不想认我这个儿子也无所谓,反正我也不准备认你这个父亲,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血缘关系罢了,既然你不在乎,就权当作没有吧!” “哪来的野种敢如此大放厥词,看来不给你点苦头吃你是不会说真话了!” 伏桓召唤雷电加身,浑身电花滋滋作声,掌中金光拢聚,刹那间折射万道光芒,空中亮如白昼。 只听得雷电霹雳一声当头盖下,除了轰然回响的震动之外,万籁杂声俱灭。 他这招裂雷掌气吞山河,以其声势浩大彰显天家威严,足以威慑妖祟宵小之流,不管对方是何鼠辈,只要被此掌劈中必然原形毕露。 在声势浩大的雷电交加中,风雪的喧嚣声渐渐充盈双耳,视野亮光消减。 伏桓平静地睁开眼,乌云鳞次栉比地在面前排列开来,与极度困倦的眼皮一般越发厚重,速度加剧,不断倾压而下。 不,这不是乌云! 巨大的紫色龙头映现在伏桓惊惶的瞳孔中,那双冒着黑气的眸子布满仇恨的血丝,一刀刀将伏桓秉持的正义割碎,令他无法直面所谓坦荡的内心。 一阵破空的龙吟之声震人心肺,紫龙把嘴里含着的那团紫雷喷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地回馈伏桓,算是作为那击裂雷掌的特别赠礼。 第92章 作茧自缚 四方风搅云动,暗无天光,紫雷威力惊人,伏桓亦还以天雷抵抗,两条龙在空中各显神通,一方老谋深算,一方年轻力壮,双方纠缠搏斗了几百个回合。 但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伏桓凭借上万年的功力,以及修炼至炉火纯青的天龙秘术占得优势,在千万道雷霆的攻击下,黎魄逐渐败下阵来,变回人身时,他的身上多了几十道‘父爱’牌的串烤柳肉,身上的焦烟甚至还没来得及散去。 “凛凰何在?怎容会容忍一条孽龙作乱于此?”伏桓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他意想不到对方竟然也是同族,本以为是神族血脉又不全然,这条紫龙的身上还充斥着强盛不衰的魔气,亦正亦邪,斗法蛮横无理,手段凌厉狠绝,简直同恶神朽月如出一辙,令人嗔厌至极! 黎魄决计不让他心里好受,散漫不羁地大笑道:“她?哦,我记得应该是被她的乖儿子给弄死了吧!哈哈哈……” “竖子敢尔!”伏桓被成功激怒了,他在心里思忖着,此子前途无量,不过如今尚不成气候,若就此放虎归山,假以时日定能被其超赶,到时后患无穷。 看来是留不得了!他狠了狠心,手腕翻转,一团强盛的雷电悄然聚合而成,趁紫龙元气大伤之际迅猛出手。 黎魄自然看出伏桓想要偷袭,他自知不是伏桓对手,再斗下去也是无功而返,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就此撤回留存体力。他眼眸忽一低垂,照见了圣后宫外的一抹华丽的凤影,心中一计顿生。 僵冷的面庞微微一笑,若倔强的冰莲在雪峰顶上迎风绽放,不避不躲地迎下了这记催魂要命的裂雷掌。 他在破釜沉舟地拿命下注,就赌一局输赢,若他挨得这掌侥幸没死,那就算是他赢了。倘若自己就此一命呜呼,也理所应当,这条命反正也是他给的,还给他便是,天理昭彰,不怨谁不怪谁,就当是白来人世一遭! 訇然一声爆裂,天摇地动,一股凛冽的凉意遍布全身,黎魄只觉身子轻如鹅毛,不断坠落,倒在一片软绵绵的雪地中。 恍若一瞬,他感觉自己也是地上的某片晶莹白雪,只要太阳一出,便消融于黑色的土壤中,在春日的时候能冒出一颗嫩芽来,开什么花,结什么果,都让天做主。 霎时间,一朵坚冰凝结成的巨大花苞绽放在黎魄周身,几朵剔透晶莹的花瓣,被随之而来的雷电碎成冰渣。 “言儿!!!”凛凰声嘶力竭地喊了他一声,飞奔过去。 黎魄双目眩晕,脸上多出了几道狰狞的血口子,左臂被炸得鲜血淋漓,万幸那一掌威力被寒凤鳞冰抵消大半,否则可不是废一条胳膊那么简单。 其实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还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但他这模样简直要把凛凰吓疯掉,这个女人远远看见他这惨兮兮的模样,感同身受,痛不欲生地惨烈哀嚎一声,就跟直接死了儿子没两样。 “言儿,别吓母后,你快醒醒!”凛凰抓着黎魄的衣领拼命来回摇他。 黎魄忍着剧痛睁开眼,勉强用右手艰难地支起身子,长吐了一口气:“还没死,别急着哭丧!” “言儿,你有没有事?让母后看看伤着哪了?”凛凰在他左臂上摸到一片湿漉漉的,张开掌心一看,满手鲜血!这孩子竟也不喊疼! 从小到大言仪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连碗水都没让他亲自端过,更别提刀枪棍棒这等危险的东西,眼下见他伤得半身不遂,凛凰心疼得她肝尖直颤,恨不能可以代他受伤。 “我没事,你要小心那个人。”黎魄手指指向她身后静立已久的伏桓。 “你是谁,怎会凛凰的寒凤鳞冰?” 伏桓没认出她就是凛凰本人,甚至没看清面目就已有了判定,纵然知道寒凤鳞冰除了北辰圣后没有第二个人能使得出来,他的认知从一开始就自然而然地被屏蔽了,在阴阳局中,是非黑白皆为颠倒。 “言儿,你在这好生等着,母后这就为你报仇!” 凛凰轻言细语地说完这话,猝然回头,眼神凌厉凶狞,斜睨着伏桓怒斥:“哪来的恶贼,竟敢在此打伤我儿,今天如果不把你的狗命留下,便休想走出我这北辰山!” 她这一转身回首不要紧,直接把伏桓看得愣怔如呆木,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双眼,心绪紊乱,五指微微颤栗,不知不觉后退了一步—— “你,你是……夭熙?不,不可能,她已经死很久了,尸首是本帝亲手葬的!你到底是谁,怎会长了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去轩辕台拜谒过伏桓的仙僚们都知道,他那座辰昇殿有一个被封禁的后苑,名为‘卿墟’。 那一处地方神秘得很,外头用结界层层封裹,又围以三重雷电栅栏,每次只要朽月灵帝来烧辰昇殿,千百宫观烈火熊熊,他最担忧的不是主殿,也不是寝宫,而是后苑。 不过后苑被他里三层外三层严密禁封,别说是火星子,连风都吹不进去。 某日伏桓招待一些同辈仙客,他们偶然从此处进过,有人好奇忍不住多嘴问一句,伏桓只答曰是关了一只为祸苍生的魔,所以要锁着它,避免其再次贻害千年。 人又问,要关它多久?他停住脚步,望了望那座卿墟,眼神似有哀伤,那样神情教人有些欷吁。 众仙客正欲识趣地转移话题,忽听他回了一句:“永世不放。” 试问有谁会把囚牢的名字取得如此别致?他这谎话也只有自己相信罢了。 卿墟之囚,里面葬的是此生挚爱,囚的是心爱女子永世不得超生的亡魂。 此时此刻,在伏桓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回响,也许夭熙她并没有死,或许她在卿墟里面再度修炼成魔,千方百计从里面出来了,现在站在面前的人就是要来向他复仇的夭熙。 而凛凰一听‘夭熙’两个字脸被气得更青了,这个名字是她一生的噩梦,也是烙在心里永远挥之不去魔咒! 她磨牙切齿,一字字地从嘴里吐出:“瞎了眼的狗贼!安敢把本后认作此女魔恶心于我?若不将你眼睛剜下,难解吾心头之恨!” 她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当即驱使万千冰刃排山倒海向伏桓掷去,这些密集的尖锐冰雨一如凛凰的滔天怒火,难以招架。 伏桓战意消沉并不想动手,往后退了几步,正欲撤退之时,那些坚冰如雨后春笋,源源不断从地上长出,以此截断了他的退路,让他不得不认真应战。 这两个人都身处错局之中还不自知,在场唯一清醒的布局之人正在旁观着这场看似心血来潮,实则蓄谋已久的绝世好戏。他心里是痛快的,为了这一天,他实在等太久了,她的母亲也等太久了。 眼见再不出手便要被刺成肉筛子,伏桓不得已张开护身结界作盾抵挡,那些数以万计的冰刃击打在结界上如珠落玉盘,雨打芭蕉,只造成了一点皮毛的冲击。 天空开始飘落一粒粒轻盈的雪霰,不久后将会下大雪。 北辰圣后是冰原之主,这里是她的地盘,不用想也知道是她控制了天气,这里的一切条件都对她有利。 凛凰忽然回头望了黎魄一眼,那伤痕累累的脸上血迹未干,见他一直在注视着那边的战况,尤不放心地叮嘱道:“言儿,你先进殿,这里有母后呢。” 黎魄听话地点点头,挪腾着身子往圣后宫去,他也并没进殿,只站在檐外观望着,这样精彩的好戏怎能错过呢? 见身后已无顾虑,凛凰凤袍一挥一卷,霎时风雪大作,一股夹杂冰霜雨雪的暴风吹向伏桓,四周风雪弥漫,天地昏茫暗淡,冰寒交加。 伏桓行动受限,脚不沾地几欲要被这暴风雪给卷走,他强行定住身形,怎料凛凰根本不给他这机会,又起了一场冰雹袭去。 雷声贯彻长空,伏桓无可奈何化回天龙真身,顶着疾风骤雪冲天直上,还没飞到一半,高空忽然飞来一座巨大的冰山从头顶压下。 这座冰山原来是凛凰不知从何处搬来的,正正当当,不偏不倚地把一条金龙给压个结实。 …… 在‘言善仪正’四个大字的光芒照耀下,呆屋子里的两个人并没有受到一丝熏陶,简直是两条背道而驰的歧途。 柳兰溪懒洋洋地侧卧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从言仪书架上拿来的某本经史子集,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两只眼睛一直在津津有味地盯着朽月看。 朽月难得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发呆,外头只要传来一声雷响,她便会立刻被吸引注意力往窗外看去,表面泰然内心早就按捺不住了。 她偶然瞟了一眼床上那位一心二用的人,皱眉道: “你看书是用鼻子闻的么?” 柳兰溪把书往旁边一扔,又换了一个便于欣赏美人的姿势,神情陶醉,慵懒回曰:“书里头没有黄金屋,可书外头有个乱我心神的颜如玉,这还教人如何看得下书去?” 他这理由倒是冠冕堂皇,成了明目张胆窃视恶神美色的托词。 朽月正心烦着,没空理会他这不要脸的勾搭,转了个角度继续深沉,只拿背对着他。 “灼灵,你要是这么担心,何不出去帮帮那小子?” 柳兰溪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好像无处不在的幽灵一般,自从坦白身份,他都不用走路似的。 “这是他们的家事,本尊一个外人不便插手。”朽月嘴上说的十分洒脱冷酷,心底却万分煎熬,只要柳兰溪稍微再蹿撮几下她必然得出去掺和掺和。 但是柳兰溪没有,他十分识趣地就此打住话题:“那就不插手呗,等他吃够了苦头,自然会开口找你帮忙,你何必在这如此纠结?” 朽月微微叹息,这好像也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第93章 游戏 “灼灵,玩游戏吗?反正等着也是等着,不若找点事做时间方能过得快些。”柳兰溪向她招了招诱惑的爪子。 朽月果然被他吸引了注意,起了兴趣:“什么游戏?输了可有惩罚,赢了可有好处?” “有有有,赢的人可以让输的人做一件事,而且必须无条件答应。怎么样,敢试一试吗?”柳兰溪向朽月发出了跳坑邀请。 “你先说说什么游戏,本尊再决定玩不玩。”朽月看出这人在故意激她,倒也没那么容易上当,都是狐狸,谁也吃不着谁的亏。 “这个游戏简单,比反应速度,两个人看谁能忍住不被对方逗笑如何?” 朽月觉得这个游戏十分弱智,不屑一顾道:“所以这游戏跟反应速度有什么关系?” “这逗不逗笑也并非是胜负的关键,关键是在于笑完之后能否取得对方身上的一件东西,谁先拿到对方身上的东西谁就获胜。”柳兰溪口讲指划地为她说明这个简单游戏的玩法。 “既然并非胜负的关键,为何要画蛇添足多这一没必要的步骤?”朽月对这个无聊游戏表示不理解。 “当然有必要,因为我想看灼灵笑呀!”柳兰溪一脸天真地说道。 朽月有些汗颜:“你怎知不是自己先被本尊逗笑?” “不会的,灼灵不擅长讲笑话,更不擅长逗别人笑。”柳兰溪一脸笃定。 这个,倒可能是真的…… “但你也不一定能逗笑本尊。”朽月对这点还是很有自信。 “嘻嘻,灼灵这是同意玩了?” “闲着也是闲着,姑且就陪你玩一局。”朽月成竹在胸,认为就算能被他逗笑,也不一定会慢他一步拿到东西,就算慢他一步,他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估计得留下点胳膊腿什么的。 “好,那我们开始了。”柳兰溪搬了个高脚圆凳子在朽月面前坐下,他调整了坐姿,收敛了表情,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博美人一笑。 朽月看他坐姿端正,不苟言笑地板着张脸看着自己,竟觉得突然有点难以适应。 可能平日里落拓不羁的那个道家少年太过深入人心,这种严肃的面孔一点也不适合他。又或者那样满面春风的笑靥只是假象,是掩饰满腹深沉的伪装罢了。 她要把那个假象的面具再次给他戴上,虚伪有它必然存在的合理性,试问那个触目惊心的真实自己,有谁爱看呢? 对于善于隐藏自己这一点,其实她也一样。 “你知道南海蛟龙为何头上都多一只角吗?”朽月先发制人,抛出了一个问题作为请君入瓮的诱饵。 “南海蛟龙的品种变异了?”柳兰溪百思不解。 “不对,是被本尊揍的,后来头上长了包。” 柳兰溪:“……” 这位灵帝大人平日里得有多闲呐! “众所周知,苍源教主钟昀禛是个老瞎子,你可知是何缘故?”朽月又问。 “被你戳的?” “不对,他飞升之前就是个替人算命的瞎眼方士,多半是天生瞎的。” 柳兰溪:“……” 呵呵,她好像看起来对这位老瞎子颇有成见。 “重明鸟喝醉后会做什么?” “耍酒疯?” “不对,会跳脱衣舞。重明鸟玄晏曾在三公主的生日宴会上喝个酩酊大醉,于万仙瞩目之下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一丝/不挂地在大殿上翩翩起舞。据说还是单脚站立,全方位、各角度旋转跳跃,扭腰摆臀豪迈奔放的那种……这还不止呢,它脱到忘情之处直接变回原形,将身上的羽毛全给拔个精光,之后再继续摇曳生姿……” ——不过实在可惜,那样精彩的场面让朽月错过了,那次陆修静拉她一起去参加伏桓三女儿的宴会,她居然给拒绝了,错过了这出精彩绝伦的好戏,后悔啊! “噗……那岂不是变成秃毛鸡了?哈哈……”柳兰溪板正的脸突然绷裂,终于憋不住大笑起来。 要的就是这效果,朽月眼疾手快,伸手就往柳兰溪的鬓边探去,想拔他一根青丝作为战利品。 谁知这小子反其道而行之,主动往朽月跟前一凑,她的身子下意识往后仰去,没个防备,让柳兰溪欺压上来。轻软的薄唇被出其不意地啄了一口,那吻如清晨划过花尖的露珠,稍纵即逝,不做停留,促狭中带着一点惋惜之意。 朽月愕然失神地看着他,眼波迷乱,那只手后知后觉地扯下了一根他的发丝,迷茫地停在空中,转眼看他,微嗔道:“你做什么?” “看来这次不会认错人了,”柳兰溪狡黠的眸光里满是洋洋自得,“呵呵,这个游戏我赢了。” “本尊已经拿到了你的头发,怎么会是你赢了?”朽月把那根头发夹在两指间朝他晃了晃。 柳兰溪笑意越发浓郁,“可在这之前,我先得到了灼灵的吻,这个也是算的。” 朽月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还是中了这小子的诡计,对了,刚才他凑上来怎么就没有一拳呼过去? 她不甘地一捶桌子,罢了,愿赌服输,又不是输不起,还不至于这么小气。 “你小子是越来越不怕死了,连本尊的豆腐都敢吃?”朽月先发表一通兴师问罪的牢骚。 “诚然是怕的,但是想赢就必须冒点危险。”柳兰溪坦然道,在他心里这点生命危险还没有对方生不生气来得重要。 朽月把柳兰溪坐着的椅子往前踢出一段距离,莞尔一笑,破天荒地忍住了火气,“本尊欣赏你的胆识,说吧,你想让本尊做什么事?” 柳兰溪本来已经想好了如何哄好她的招数,现在看来倒是多余,这位灵帝大人心还挺宽的,还是说在某个方面她神经大条?可也不太像啊。 “有一件事,确实挺要紧的,希望灼灵能答应我。”柳兰溪郑重其事地说道。 “嗯,什么事?” “灼灵不要厌弃我,任何时候都不要。” “这个愿望上次你不是跟我说过了吗?本尊输棋的那次,怎么重复了?”朽月企图唤醒他走丢的记忆。 “那次灼灵并没有放在心上,还擅自帮我改了愿望……” 哦,朽月略一回想,好像还真是这样,说要帮他找师父来着,没答应他。 “这件事对你来说很重要么?难不成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让本尊知道,故而有此一说想乞求原谅?” “这倒没有,我做事从不亏心。”柳兰溪说这话时坦荡得真像个光明磊落的君子。 朽月再次否决道:“没有用的,喜憎由心不由口,又怎能因一个承诺而改变?要么换一个,要么作废,你选一个。” 柳兰溪叹了口气,心道:唉,又擅自改我愿望,她这个毛病得改改才好。 “灼灵说的极是,喜憎由心不由口,强求不得。还是换一个好了,让我想想换什么好啊……”柳兰溪灵机一动,满脸期待道:“那灼灵亲回我一口吧,礼尚往来嘛,怎么样?” 朽月面无波澜地觑了他一眼,道:“还是上一个要求吧,容易些。” 柳兰溪:“诶,不是喜憎由心不由口吗?” 朽月:“本尊说啥就是啥。” “行,您是大爷,您说了算。” ———————— 凝云布雪的阴天像是一张老妪年迈的脸,惨淡而又冷森森,处处透着死气。 在雪山上的打斗依旧没有停止。 凛凰不知从何处搬来的冰山把伏桓的龙身压个正着,龙头和龙尾在外面扭动挣扎了半天,忽听得龙啸声起,伏桓招来五道天雷在云层中垂直劈下,这五根连接天地的光柱瞬间将冰山给劈得四分五裂,黑烟直冒。 伴随着一阵愤怒的龙吟,伏桓挣脱禁锢迎着风雪直上云霄,重新获得了自由。 凛凰幻化成一只五彩凤凰破风而去,它的翅膀微微一振,旋即便生出一团骇人的雪暴,以风卷残云之力向那个浑身金灿灿的耀眼目标倾灌而去。 伏桓处处受她掣肘未免太过被动,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招来雷电还击。 自古金木水火土有相生相克之理,雷电与冰雪却不在此五行克法之中,二者本来相辅相成,既无法压制,又相互折磨。 雷电声势浩大,风雪啸吒飙涌,好似一匹矫捷的雪豹在磅礴汹涌的雪瀑中跳跃驱驰,风旋电掣间,两股势力纠扎一处,难分难舍。 凛凰的风雪将金龙吹落山巅,伏桓的雷电穿过风雪击中了凤凰的羽翼,两人愈战愈胜,斗得天昏地暗,不可开交。 场面恢弘震撼,视觉冲击性极强,黎魄兴致盎然地在殿外坐山观虎斗,夫妇两人打得越狠,他便越是高兴,再没比看仇人窝里斗更令人惬意的了。 但他千算万算,没预料到陆修静也赶来了,疯道士正气喘吁吁的扶着门框喘气道:“紫龙,果然是你布的局么?” 黎魄侧头望去,心底有些讶异,不止陆修静,言仪扶着瘸脚的小丫头牵思也跟在后面。 “原来是陆道君,还请希望您别管我的闲事,今天有些恩怨必须了结,何况帝尊已经默许了。”黎魄冷峻的面容看着没有一丝温度,让人感觉比这天气还严酷。 陆修静一听这话更气不打一处来,不忿地一跺脚,难以置信道:“什么?火折子怎能如此纵容你做荒唐事,净误人子弟!那个甩手掌柜在哪呢,我找她去!” “在仁王的寝室好生歇着呢。”黎魄巴不得支走他。 陆修静果真又风风火火地去找人了,这一天除了被冻成冰棍动弹不得,其他时间就没消停过,也不知道这劳碌命是不是娘胎里带的! 走了个陆修静,又来了牵思和言仪,小丫头怒冲冲地指着黎魄道:“二叔叔,就是这条紫龙害的我们!这个混蛋简直坏透了,之前他故意哄骗我来北辰山,为的是把我当作人质威胁凛凰祖母,你赶快教训他一顿! ” 言仪抿着苍白的唇色沉默地垂下头,轻声安抚受了惊吓的小侄女:“牵思,别这样说,黎魄他不是坏人,要说起坏人,其实我才是,都是我的错。” 牵思眼圈倏然红了,表示一万个不赞同:“不会的,二叔叔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才对,如果二叔叔是坏蛋,那这个世界就没有好人了!” 黎魄看了眼这对感人的叔侄两,黯淡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动容,嘲讽道:“做个好人有什么用,还不是软弱无能,任人摆布?与其这样懦弱窝囊,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当一回恶人算了。仁王,你说是吗?” 他的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每说一句,就扎进言仪的心里一寸,疼痛难言。 第94章 诛心 天气恶劣,空中风雪雷电交加,一声凄厉的凤鸣撕裂长空,凛凰终是不敌伏桓,被一道天雷击中要害,在空中飘忽不定地随风滑落。 龙帝伏桓也没好到哪去,让寒凤鳞冰冻得骨头酥脆,行动趋缓费力,但总归强一点。他看见凛凰受此重伤,心中隐隐作痛,忽地又回忆起夭熙临死前的惨状—— 她居然将自己的整颗心生生地挖出来,那颗心曾经爱得炽热无悔,掉落地上的时候,才发现上面其实已经伤痕累累,好像只有挖出来,才能轻松无憾地前往极乐。 伏桓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接住凛凰,曾经的悲剧,是他一手造成的,这一次,他是否能握得更紧一点? 朽月正和柳兰溪在屋子里为一个无足轻重的游戏在讨价还价,陆修静气急败坏地把两个人揪了出来,左边拉一个右边拽一个,脚下马不停蹄,嘴上炮火连天,把两人从头到尾都仔仔细细地数落了一遍。 “火折子,你都几万岁的人了,怎么还任由年轻人这般胡作非为!太胡闹了吧?”陆修静一转头,就喷得朽月一脸口水。 柳兰溪不允许别人说一句恶神不好,替她愤愤不平道:“呀,陆道君不厚道,难不成方才一直在门外偷窥我们?我们也没胡作非为来着,只是玩个游戏罢了,何必这般大惊小怪?” “去,没你的事!”陆修静把头转过另一边,同样喷了柳兰溪一脸口水。他没空理会这小子,又把头转到朽月那边,而朽月已早早捂脸预防他口水灌溉。 “本道君是在说黎魄这件事!火折子,他是你手下,犯了错你非但不阻止反而还放任不管,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孩子不是你这样教的,你是要把他往邪路上引啊,不对,是重蹈覆辙才对!你非得让他步我们的后尘才高兴吗?” 朽月抽开他拽着胳膊的手,正色道:“这是黎魄他自己选的路,与人无尤,纵使本尊强加干预,他也依旧会选这条路,更何况我是站在他那边的!恩必报,仇必偿,何错之有?他外祖父烈穹死于我手,她母亲夭熙之死你也逃不了干系,说到底我们也不是什么清高之流,又何必口口声声说黎魄这孩子就是错的?” “什么?你是说他是魔族公主夭熙之子?也就是伏桓的……” 陆修静傻愣在原地,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黎魄是为母报仇来了。 当初夭熙在他烟岚观外苦苦求了五天,风吹日晒,长跪不起,死活求他带她母子二人去见伏桓。 本来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奈何他这道士心肠太软。到了第六天,陆修静于心不忍,答应送他们一程。 结果没想到之后夭熙死在天后宫,她那孩子从此不知所踪,听人说是死了。难怪他第一次看黎魄觉得眼熟亲切,只因为当年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如此说来,他还真是杀她母亲的间接帮凶了…… “现在你明白前因后果了,还阻止吗?”朽月问。 陆修静揉了揉额心,忖量片刻,下定决心道:“得阻止,不管怎么说,此事我也有责任。众生错是个伤人伤己的邪局,若继续这样闹下去后果不堪设想,要报仇也不是这么个报法啊!” 朽月静默无言,另一边的柳兰溪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问:“还去吗?” 她蓦然回神,叹道:“去看看吧。” …… 漫天飞舞的琼芳无止无尽地下着,门外的积雪厚有三尺,足以没人脚膝。伏桓抱着奄奄一息的凛凰立在半空,两人头上都覆盖了一层白雪,这对夫妻大有已经白头偕老的意味。 “夭熙?”伏桓尝试唤醒她。 叫了几次无果,他正要放弃之时,凛凰倏地睁开狠戾的双眼,双手不知何时多了两根锋锐无比的冰凌,猝不及防地刺入伏桓的胸膛。 一滴滴殷红的热血落在皑皑白雪之上,颜色尤为晃眼刺目,如同在冰天雪地里绽放的朵朵红色蜡梅。 伏桓吃痛地低哼一声把凛凰推开,两根尖锥似的冰棱贯胸而过,顿时寒气入侵血脉经络,胸前悄然结了一层轻霜。 竟被摆了一道! 他用一掌猛地一拍胸膛,强行将冰凌震出体内,瞬时鲜血汩汩不止,上身被捅穿了两个对称的大窟窿。然而再怎么补救也为时已晚,寒气入体,顺着血液逐渐遍布全身,再过不久,他整个人都会被冻成一块寒冰。 凛凰立于一颗梧桐秃树枝上,得意地笑睨着中招的伏桓。 不过半斤八两,这只骄傲的凤凰此刻算不得有多体面,华美的凤袍被闪电割绞得烂如褴褛,刚刚盘梳完毕的精致发髻亦乱如稻草,唯有她昂首挺胸的姿势不败往日圣后威仪。 “父君,母后,快快停手,都别打了!”有人在冲他们大喊。 凛凰低眼看去,只见言仪冒着鹅毛大雪站在树下劝他们停手,因仍受错乱感知蒙蔽,没认出是自个的亲儿子。 她暗唾一声:哪个蠢货把这小贱种放出来了?可不能让他坏了本后胜利在望的好事! 于是袖子一扬,哗啦啦卷起一阵大风雪,直接把碍事的言仪原路吹了回去。 牵思跛着脚好不容易跟过去,想和二叔一起劝阻,没留神迎面风雪扫来,被吹得宛如暴雨侵袭过后的秧苗,重心不稳地栽倒在雪地里。 小丫头拭泪哭道:“圣祖母,我是牵思啊,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我的吗?” 凛凰站在枯树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冷哼道:“不自量力的妖孽,也敢来冒充我宝贝孙女?” 又一阵寒风袭来,牵思脸上的眼泪凝固成一滴冰晶,张着的嘴巴再也说不出话来——她遍体被冰霜覆盖,被凛凰变成一具保持着哇哇大哭姿势的冰娃娃。 …… 与此同时,陆修静刚好从大门出来,被凭空抛来的一条青龙砸中,幸亏他老腰结实,稳稳当当地接住了言仪。 “陆道君,快拦下我母后!”言仪顾不上此刻自己有多狼狈,看见陆修静就跟看见救命稻草似的,突然屈膝跪下,紧紧抓着他的袖口不放。 远处,凛凰衣袂生风,眼神决绝,看样子正准备发动寒凤鳞冰,想一鼓作气地铲除伤她儿子的这枚眼中钉。 伏桓方才受了重伤,四肢让凛凰冻结成冰,浑身动弹不得,此刻是她最佳动手的时机。 陆修静猛一扼腕,叹道:“唉,你们这一家子是造的什么孽啊!罢了罢了!本道君就帮你这次吧!” 寒凤鳞冰是凛凰的拿手绝活,能在一瞬间发出无数如鱼鳞一般薄细锐利的冰片,这些薄片恍若有生命一般,不沾血肉决不罢休,会一直追着人纠缠不放。要是被它割破一点血,那么身体所有的血液都会瞬间凝固,变成脆得能一拍即碎的冰块。 陆修静豁出再次变成冰棍的勇气,迅速祭出虚游飞刀,两把飞刀在空中疾旋出万千弧光,与漫天密密麻麻的寒凤鳞冰相遇后搅缠厮杀。刹那间,刀刃破冰嚯嚯有声,头顶光影斑驳,银色冰屑洋洋洒洒地飘扬落下。 眼看计划被人打乱,黎魄心中不甘,他母亲的死,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那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如果伏桓当初没去招惹她母亲,那么便不会有今天的悲剧,如今,那罪魁祸首为什么还有脸面苟延残喘于这个世界? 他攥紧双拳,缓缓朝着伏桓走去,眼里长满怨毒的刺,那颗被仇恨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身心急需得到解脱,他脑海有个声音在不断地驱使着他。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黎魄着了魔似的一直在重复两句话:这个人到底算什么父亲!他怎有资格配得上‘父亲’这两个字!这个人到底算什么父亲!他怎有资格配得上‘父亲’这两个字!这个人到底算什么父亲!他怎有资格配得上‘父亲’这两个字…… 那些头昏脑涨的魔音把黎魄推到悬崖尽头,他无处可退,仰天怒吼一声终于爆发了! 他双脚步伐猛然加快,袖中露出一只被魔气萦绕的龙爪,义无反顾地朝着伏桓而去。 伏桓身不由己,眼睁睁地看着他向这边靠近,出于敏锐的警觉,当下怒叱一声:“孽龙,你想做什么?” 黎魄唇角勾起一道冷漠的弧线,那龙爪对着伏桓的心脏攫去:“伏桓,你也活得够久了吧?是时候去向我娘亲赔罪了!” 一爪直穿入心,一颗温热暖人的心脏被握在黎魄掌中,他眼角的泪因太过震惊而重重坠落,那张人蓄无害的笑脸凝固在风雪之中,渐渐成为一个模糊的剪影。 言仪不知什么时候冲过来的,一眨眼,他便已经挡在了他父亲面前。 那一刻,整个世界轰然倒塌。 “言仪!!!” 黎魄大惊失色地揽住了他羸弱如纸的身体,那袭青色的袍子被彻底染成可怖的红色——喜庆而讽刺的颜色。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过来!”他怒吼不止,泪如泉涌。 “毛毛虫,不要哭……” 言仪惨淡地笑着,那双血手捧着黎魄的脸,想试着擦干他汹涌的眼泪,他这一抹,却将人的脸越抹越脏。 黎魄却还是哭,哭得令人心碎,像小时候找不到娘亲了,又或者是夜里做了可怕的噩梦。 言仪有点儿慌了,不住安慰道:“乖,毛毛虫乖,不哭不哭……” 就像小时候安慰找不到娘亲的毛毛虫那样,就像安慰做了噩梦的毛毛虫那样,他明明可以做得很好,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次没有用呢? 他为什么这么伤心?到底要怎么安慰才好呢? “哥,我找帝尊救你,她一定可以救你的,你别再说话了,我这就带你去找她!”黎魄嚎啕着,泪眼婆娑地一抬头,发现朽月正站在他旁边。 “本尊没这个能力。” 朽月不得不实话实说,她不是故意要泼这盆冷水,此事确实不是她能办到的,就算枯阳来了,也救不了一条被挖了心的青龙。 柳兰溪蹲下用两指夹着言仪的衣领翻看伤势,末了摇了摇头:“他身子本就虚弱,唉,回天乏术。” 咳咳…… 言仪突然呕出一滩血来,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没关系,只是再不能陪着弟弟了,说好要护你一生一世的,这次恐怕又要食言了……” 黎魄掩面而泣,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别伤心呀,哥哥只是去帮你找娘亲,因为我答应过毛毛虫的,这次一定一定……”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一定做到。” “哥!!求你了,我不要报仇了,也不要娘亲了,你再看我一眼,就看一眼,我再也不淘气了,你别抛下我好不好!哥,我错了,真的错了…… ” 黎魄紧紧抱着那具已经渐渐冰冷的尸体,哭得像个没人要的小孩,这世间所谓的肝肠寸断怕也不过如此。 不知怎么的,伏桓脸上止不住老泪纵横,地上那个倒在血泊里的青年,明明是素不相识的人才对,怎会为了他奋不顾身地挡下那一爪? 是啊,死的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为什么他心里会如此难过? 第95章 回头无岸 过了很久,陆修静破了凛凰的寒凤鳞冰,风雪终于停了,阳光露出了寡淡的暖色,在漫山白雪上铺上一层镀金的锡箔纸。 道士一回头,就看见了身后悲戚的惨象——黎魄一张血迹斑斑的脸透着几分颓唐。他一声不响,双眼无神地魔愣在雪地里,怀里抱着一具宛如从红色染缸里捞出来的血人。 黎魄还记得,言仪在他八岁生辰时,曾许过一个愿望: “我希望世界上所有人都能找到幸福。” 那时尚小,两人排排坐在石墩上,他正吃着寿星为他偷偷藏下的冰凤糕,舔舔唇角,迷茫地问:“幸福是什么,可以吃吗?” “大概是可以的,呃……就像毛毛虫手里的冰凤糕。”言仪微微笑道,伸手帮他擦去满嘴的食物残屑。 “好吃的东西不能独享吗,为何要给全天下的人吃?”他将手里的一块冰凤糕大口吞下,生怕别人跟他抢了吃。 “小心别噎着!”言仪面露忧色,拍拍他瘦弱的背脊,“小傻瓜,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呀。” “那下次毛毛虫生辰也要许愿。” “你要许什么愿望?” “不告诉你。” 我要许,你能得到幸福。 黎魄抱紧了怀中人,哥,我只希望善良的你能够幸福。 仅此而已。 世间观世明镜碎,青龙赤子丹心埋——那位心怀仁义,温文儒雅的仁王离开了他所钟爱的世界。 …… “唉,言仪!”陆修静痛心喟叹,对黎魄苦口婆心道:“紫龙,当局者迷,快醒悟过来吧!阴阳局中众生错,乱局之殇绝不是你想要的结局,别被有心人利用了!” 陆修静蹲下与之平视,和颜抚慰道:“人啊,总喜欢不撞南墙不回头,夭熙也是,你也是,言仪也是,在世上那些因迷茫而彷徨的众生亦复如是。走错路有什么要紧的,回头便是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言仪只是不想让你背负弑父的罪孽啊,你明白了吗?” 黎魄机械地移动僵硬的视线,凄然绝望道:“可是,我现在还能回头吗?” “当然了!阴阳局的破解之法你一定知道,现在快告诉我,趁着北辰山还没变成万劫不复的修罗狱,就此收场吧!” 陆修静在耐心地等他告诉破解之法,黎魄看了眼怀中之人,终于同意了,麻木地点点头:“在北辰山的八个方位各插有八面皂棋,现在应该被掩埋在雪里,你依次找出来毁掉,阴阳局便可迎刃而解,不过别掉以轻心,局外每个方位都有护旗者。” “好,本道君这便去毁旗!” 陆修静不敢耽误,转身就往北辰山的八个方位奔去。 等陆修静一走,朽月开始凝神细思,果然这局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那个穿着祭服的魔巫想必也来了,若不是他教唆黎魄设局,这小子怎能做到如此精密的谋划? 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厉声问黎魄:“这局到底是谁教你布的?” “颜……”黎魄还没说完,忽然痛苦地跪在地上揪着胸口,继而吐出了一口黑血,倒在了言仪尸首旁边。 “黎魄!你怎么了?”朽月大惊失色,看着黎魄在地上不断抽搐,竟一时六神无主,束手无策,不得不向柳兰溪投以一个求助的目光。 “我来看看。”柳兰溪不慌不忙地半跪在雪中,眸光红影浮现,双鱼摆尾浅游,仅仅扫了一眼地上的蜷曲的紫龙,神情严肃道:“不好,这条龙现在只靠一魄硬撑,其余的三魂五魄皆不在身上,一定是用魂魄制成了皂旗,正好压在九个方位中!若旗子毁尽了,魂魄也会随之散尽!灼灵,如果我没猜错,他身上应该还藏有一面皂旗——真是高明,居然以布局者作为移动的局眼!” 灼灵闻言,立马在他身上搜了一遍,果然在他胸口藏有一面小黑旗! “糟了,陆修静要把旗子都毁了!” 朽月抬脚要去阻拦,却让黎魄突然抓住了脚踝。 “帝尊,事已至此,我有话要对你说,啊……”黎魄突然痛苦地捂着头,八成又被毁了一面旗。 “好,你说,本尊听着!”看黎魄这惨状,朽月不得已留下,左手却偷偷扯了扯柳兰溪的衣摆,示意让他去阻止。 柳兰溪不用想也明白她的意思,当即准备动身去拦人,谁知一抬脚,后脚腕亦被黎魄握住了:“你也留下听着……” 两人相视一眼,都默默围过去。 “帝尊,只有我死,这阴阳局才能破解,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要活着出去,我回不了头了……” 朽月又气又恨:“你为何不早些跟本尊说清楚,本尊不能帮你办到吗?为了报仇,非要搭上自己的命才甘心吗?!” “帝尊,当年你单枪匹马地去报灭族之仇时,不也是抱着必死之心么?”黎魄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东西了,左顾右望地找朽月的影子,又有一面皂旗被毁。 朽月开始沉默,正如黎魄所说,当年她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去找烈穹的,眼前这个孤注一掷的少年,完全就是为了复仇而奋不顾身的另一个她。 教育别人的时候,她没有以身作则,少年耳濡目染,以她为目标,走她所走的路,然而却没有同样遇上一个能够救赎他的人! “或许他已经被救赎了也不一定呢?”柳兰溪像是能读懂朽月内心的想法,适时地帮她点了一下迷津。 听到柳兰溪的声音,黎魄两手摸索着找到了他的位置,“我不知道你是谁,你说以后帝尊由你照顾,我只想知道你说的这句话还算不算数?” “自然是算数的。” “好,以后帝尊我便交给你了,你要对她好……”黎魄捂着不断嗡鸣不已的双耳,在一阵剧烈的嘈杂声过后,连听力也没有了。 “本尊又不是没手没脚,不用人照顾!你小子都这样了还瞎操什么心,在作后事交代吗?”朽月说这话时,黎魄已听不见任何声音。 不明真相的陆修静手上拿着剩下的的四面旗赶回来了,他远远就看着倒地不起的黎魄,不禁面如土色,吓道:“紫龙这是怎么了?” “陆修静,皂旗是用黎魄的三魂六魄做成,主天地命魂及其六识,你到底毁了几面旗子?”朽月急切地抓住他问。 “毁了四面,发现不对劲,就把剩下的都拿回来了……紫龙啊,毁旗即是毁灵,此事你为什么不早说?”陆修静怨道。 黎魄不能听见这话,但是知道一定是陆修静回来了,猜想他一定会问为什么,所以尝试作了回答:“道君,犯了错就该承担相应的后果,这是我该受的。”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什么阴阳局,什么三魂六魄,地上躺的那两个人究竟是谁?”伏桓在一旁从头到尾都听得云里雾里,脑子一片混乱。 柳兰溪斜觑了他一眼,蹙眉道:“这局还没有破。” 是时,一阵尖锐的凤唳声自头顶响起,刺人耳膜,这是领头的冰凤凰呼朋引伴的信号。很快一呼百应,数千只冰凤凰纷纷响应鸣啼,霎时间天空集结了一群让人烦不胜烦的冷血飞禽。 凛凰伤痕累累地乘坐在一只冰凤凰背上,她嘴角高傲地上扬着,低垂着眉眼俯视地上那几只渺小的蝼蚁。她不屑地冷哼一声。俄而又忽作癫狂大笑状,叱道:“闯我圣域者,全都该死,一起去死吧!啊哈哈哈……” 语毕,所有冰凤凰纷纷鼓动双翅,无穷无尽的冰凌自空中不断挥落而下,密密匝匝地对着山上的所有人狂轰滥炸,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真是不妙啊,阴阳局布局被搅动,导致凛凰的认知出现了一边倒的混乱,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了!灼灵,快躲躲,否则我们都得被砸成肉饼!”柳兰溪拉起朽月的手催促她离开。 “躲?来得正好!”朽月一把甩开他,临阵退缩不是恶神的风格。 “还有四个不能动的,不能放着他们不管!” 陆修静急忙过去,打算抱起言仪的尸首先走,毕竟死者为大,不能让他死后连尸身都留不完整! 一边的黎魄既看不见,也听不到,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有人要动言仪的尸首,他拼命爬过去抢来抱在怀里,根本不让陆修静有抱走的机会。 “哎,黎魄,你这又是何苦?”陆修静又是一阵感慨。 “别动他,先解决这群冰凤凰再说!”朽月张开一个半圆的结界罩在黎魄周身,暂时可以抵挡一阵冰凌的冲击,不过也是扬汤止沸,无法彻底解决问题。 陆修静当即表示同意:“好,我去吸引它们的注意,你趁机从背后下手!” 两人昔日对敌时一直是如此分工合作,完全没有考虑把柳兰溪也安排进去。 这下柳兰溪不乐意了,朽月总觉得他碍事没用,现在刚好有个现成的表现机会,有心想让她另眼相看,于是召出殷绝剑第一个冲出去。 陆修静和朽月当场傻了眼,异口同声道:“他什么时候这么有干劲了?” 结果三人踏火,乘风,御剑,各行其是,胡打一通,根本没有按照原定的计划实行。他们逮着一个灭一个,逮着两个灭一双,畅快倒是畅快了,就是闹得一片狼藉。 空中火光连天,刀光剑影,飞鸟乱撞,冰凌猛砸,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在雪地上,冻成冰蛹的伏桓脱离迷局,渐渐有了点清醒的意识。 他首先看到了尸身已经凉透的二儿子,不禁痛哭流涕,仰天悲呼一声:“吾儿啊!到底是谁害的你!父君必将他碎尸万段!” 他忽然就想起了之前有条紫龙要杀他,接着就有个人突然冲出来奋不顾身地挡在他身前,原来,原来这个人竟然是他的儿子言仪! “孽畜!是你杀的吾儿!”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伏桓当下怒火中烧,强行破开了身上的禁锢,他踏着一地碎冰,怒不可遏地朝又聋又瞎的黎魄击出致命一掌。 黎魄五脏六腑被这一击猛然震碎,意识模糊之际,五感全失的他仍在不断摸索言仪的所在位置。 第96章 支离破碎 “哈哈哈……精彩精彩!”有人一边鼓掌一边笑着说道。 伏桓愤怒地抬头一看,一个穿着黄色祭服的男人正鼓掌向他道喜:“龙帝恭喜呀,一天之内连失两子,还真是双喜临门呐,实在可喜可贺!” 见来者不善,伏桓怒目切齿道:“哪来的邪魔歪道,你究竟在胡言乱语什么?什么连失两子?” “啊,龙帝还不知道吗,你方才杀的可是你和夭熙生的亲儿子,哈哈哈,是不是突然觉得很惊喜?” “什么!?” 伏桓看了眼被他伤得奄奄一息的黎魄,顿觉两眼天旋地转,五脏六腑血液翻腾,心下大悲大恸,一时难以接受连丧双子之殇,这会儿又被人言语讥讽,自然而然地把罪责都归咎他人。 他磨牙凿齿地指着祭服魔头道:“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在背后搞鬼害我家人!今天若不手刃你这歹毒奸人,吾恨难消!” 伏桓握着一团雷火向魔头掷去,此人早已预料到一般,稍稍侧身避过,悠闲地往后退了两三步,嘴角扬起讽刺而又轻蔑的笑:“呵,龙帝还是跟以前一样的尿性,喜欢把罪责推到别人头上,啧啧,可悲可叹呀!” 魔巫的话羞辱性极强,也得到了伏桓九束雷霆电柱的倾情回礼,他忙抛出白骨权杖抵御。九束雷电来势汹汹,但没想到那根权杖貌不惊人却能吸取雷电能量作为己用,意外地将五道闪电给折射回去。 伏桓继而又以火雷相抵,闪电与巨雷互相碰撞后,空中火花迸溅四射,炽烈的烟火璀璨夺目。 那边两人打得如火如荼,这边雪地上被拖曳出一道逶迤的血轨。 黎魄方才被伏桓的掌力震出一丈有余,他仅仅靠着直觉慢慢地往言仪身边爬去,鼻腔里满是清冷呛人的血腥味。 很奇怪,那时候他明明知道言仪是他仇人的儿子,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这个人,也许,是小时候过分依赖和信任他的缘故。 那三年里,无依无靠的他真的像一个跟屁虫一样天天跟着他。 人总是会在孤独中对给予自己温暖的人怀有极大的好感,就仿佛在暴风雨夜里独行的孤舟有灯塔指引一般。 那个陪在他身边三年的言仪哥哥,对他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每日例常都会帮他穿衣,喂他吃饭,逗他笑,陪他玩,晚上还得当起母亲的角色哄他入睡。他要是在半夜里做噩梦哭醒了,翻个身就能得到一个温暖的拥抱。 明明言仪也是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孩子呀。 若说世间还有能令人感到美好的所在,那就是他了吧? 黎魄污浊的双手在雪地里搜寻了一阵,终于被他碰到了那只纤细冰冷的手。 这只手不堪盈盈一握,骨架小巧纤细,是个文弱书生的手无疑。不过这手和记忆有偏差,在小时候,他记得总有一双大手护着他,很安全,很可靠。 然而,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亲手毁掉这份美好。 曾经有一次,他摔得满身污泥,头破血流,也像现在这样,哭着跑去找言仪。 言仪满眼心疼地将他抱入怀中,摸着他的小脑袋揉了揉,又帮他轻轻吹了吹,着急地问道:“还有哪里疼?” “还有哪疼?” “哥,我心疼。” 黎魄将侧脸轻轻贴在染满鲜血的衣襟上,两滴滚烫的泪水混着脸颊血迹淌流而下。 “哥,如果有来生,我不想做你的弟弟了,我们就做可以畅言欢笑的朋友吧,我真的好累,好累……” “算了,就算有来生想必哥哥也不愿见我,呵,也是……今生既苦,何苦来生?” “其实啊,我一点也不讨厌你,” “我方才不是故意要伤你的,很疼吧?我向你道歉。” “哥,对不起……” “对不起了。” —————— 凛凰的几千只冰凤凰在三人的合力攻势下化成了漫天飞舞的雪沙冰粉,这些冰沫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随风散落,以圣洁的冰雪洗礼结束了这场煎熬人心的炼狱。 陆修静和柳兰溪还在和凛凰追斗着,朽月先一步赶回来,刚回来就看见了这一幕:雪地上躺着两具无声无息的尸体,尸身已被冰雪掩埋了一半,两人是一对血脉相连的兄弟,而在他们的旁边跪着一个颓唐落魄的男人。 可笑又可悲,这个一蹶不振的男人曾是昔日受万神敬仰,众生爱戴的天帝——伏桓。 朽月眼睛里结了一层可怖的冷霜,紧握成拳的指节发白,她盯着地上忠心耿耿陪了她近万年的手下,转眼之间,一个大活人愣是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是你杀了他!?”朽月的尾音托得极长,每一个字都带有愤怒的震颤。 伏桓纹丝不动,仿佛只剩下一具空壳,已然跟地上的尸体没两样了。 凛凰身下的最后一只冰凤凰被碎成齑粉后,披头散发地从空中滚落下来,恰巧就栽倒在了伏桓身边。 她尤其狼狈地从地上挣扎着起来,忽然就看见了这个惨绝人寰的场面,她的二儿子言仪浑身披血地躺在她面前。 阴阳局破了,反而一切变得都不像是真的。 凛凰疯了般推开伏桓飞扑过去,一把抱起言仪搂在怀里嚎啕大哭,旁边那个之前视若珍宝的假儿子连看都没看一眼是谁。 “儿啊,你怎么狠心丢下母后,你不是说会乖乖听母后的话吗?怎么没有母后的允许就擅自离母后而去?” “母后早就跟你说过了,不要跟坏孩子在一起玩,会学坏的,你怎么就不听劝啊,你要是早听母后的话该多好啊……” “言儿,你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觉得冷?母后这就带你回家,家里温暖……” 凛凰抚着言仪的面颊喃喃自语,泪流许久,凌厉的眉峰之上落满风雪,多显苍老憔悴,泪干后,径自抱着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进了圣后寝宫。 她给言仪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帮他重新梳洗了好几遍,直到看不见血污为止——这才满意把宝贝儿子安置在自己卧室的床榻上,并仔细地为他掖好被裘。 凛凰嘴里哼着哄小孩入睡的摇篮曲,轻轻拍抚着眉目安详的言仪,像小时候那样,误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这个女人突然之间就疯了,大吼大叫,胡言乱语,原因是她偶然看见了梳妆镜上的自己,居然长着一副夭熙的模样! 她恨了这个女人多少个日夜啊!这恨已经到了食肉寝皮的地步了,若不是这个女人从中作梗,原本和和美美的一家人怎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她含辛茹苦地为伏桓生儿育女,一心想用儿女套住这个男人的心,可他居然为了一个魔族妖女违背当初对她的诺言!哈哈,什么龙凤呈祥,天作之合,全都是谎言!全都是虚伪的假象! 后来她才逐渐明白,伏桓当初并没有看中她,而是看中了她身后凤族的势力,这就是一场单纯的政治联姻。 有了强大的凤族作为助力,他才能这么快平步青云地登上天帝之位,否则他一个没有任何显赫战功之辈凭什么坐上那个位置? 当初夭熙带着孩子找上门来,她碍于圣后的颜面没敢立即发作,幸亏这个女人还算识相当场自我了断了,否则自己还得亲自送她一程岂不脏了手? 真是死得好!夭熙自尽的时候她在心里十分痛快,心想这根刺总算拔了! 但是为什么伏桓反而更讨厌她了?她连死后也要霸占他男人的心么? 凛凰恨这张脸,恨这个女人夺走了她的一切! 她盯着镜子中那张表情奇怪的脸看了半天,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叫:“夭熙,你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还阴魂不散地缠着我?我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我们一家已经变得支离破碎,要怎样你才满意?” “去死,去死,去死!” 凛凰对着镜子用指甲不断地抠着自己脸,几十道血爪印触目惊心地遍布其上,接而看着镜子夭熙那张被毁了容的脸得意大笑,笑得极为狰狞恐怖,极尽癫狂。 站在窗口目睹全过程的两个大男人被吓得目瞪口呆,双双背过身子缓了一口气。 “她是怎么了?”柳兰溪问。 “唉,中毒太深……” 陆修静欷吁地感叹了一阵,忽然拍了拍柳兰溪的肩膀道:“看见没,女人多可怕,幸亏我们修道之人不用惹上这种麻烦,远离红尘是非才能觅得六根清静,内心安宁!” “道君,不好意思,请把‘们’字去掉,在这里只有你一个道士而已,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柳兰溪纠正他。 “什么?”陆修静眼睛瞪得跟夜明珠似的,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柳兰溪,这才注意到这小子早就没穿道袍了,感情他还真是舍得还俗! 陆修静震惊地抓着柳兰溪的肩膀不住摇晃:“小子,为何不当道士了,怎么这么想不开?” 柳兰溪拽开他激动的双手,白了他一眼:“道君,你错了,是想不开的才会去出家当道士!话说你见过哪只妖魔要做道士的?他是疯了还是傻了?说出去都不怕让全世界笑话!” “哦,我忘了你是魔……”陆修静捡起了丢失的记忆,忽满脸鄙夷地瞅了他一眼,“那可真是冤家路窄,老子专业就是降魔的。” 柳兰溪也鄙夷地回目看着他:“道君,除了不务正业之外,请问你还有何建树么?” 陆修静:“……” 这个还……真没有。 两人一道出了圣后宫,宫门外已没了伏桓的踪影,只剩下黎魄孤零零地躺在门外,身上盖着朽月白色的披风。 寒夜寂冷,凄凉如斯。 第97章 曲终人散 陆修静这人天生乐观闲散,跟多愁善感这词永远不搭边,可是一看到此情此景,也要开始忍不住长吁短叹。他眼框泪花闪烁,很顺手地将别人身上的衣袖拽过来揩老泪。 “道君,你就不能用自个的衣服擦吗?” 柳兰溪嫌弃地一把将衣服扯走,不忘揶揄一句:“修道之人都置生死于度外,要比常人看得开,更何况是神仙,道君您这样修为境界的怎么也拘泥于个中生死?” “呸,本道君乃性情中人,又不是冷血动物!怎能跟你们魔类比?”陆修静没好气地啐道,想想还是心绪不平,只是今天这种情况没心情跟他多作计较。 柳兰溪四下望了望,漆黑一片,杳无动静,奇怪问道:“伏桓走了?” 陆修静很随意地往门口灯下一蹲,就差讨食的家伙事便齐活上岗了,大咧咧道:“走了!那个牵思小丫头也被他带走了,也真是可怜,让她祖母的寒凤鳞冰冻得骨头都酥了,也不知道现在苏醒没有。” 柳兰溪知道他是特意来这为黎魄守灵的,看他心情郁郁,故而没搭腔,怕一开口破坏氛围。 陆修静掏出酒葫芦喝了一口酒,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热气,身子一暖,嘴巴也利索起来:“伏桓走的时候想把紫龙的尸首一起带走,准备将他跟他母亲夭熙葬作一处,但是被火折子阻止了。” “灼灵为何阻止?”柳兰溪那时候刚好走开了,故而不知还有这一茬事。 陆修静听见朽月是对伏桓这样说的:“你这辈子只对他做过两件事,一件是给他生命,另一件是结束他的生命……他从始至终都是我幻月岛的人,生死不论!要带走他可以,先问问本尊的青暝炎答不答应!” “唉,这个人呐,别看她平时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派头,其实是外冷心热而已。火折子把恩怨看得过于分明,她所上心的人,皆是在她心里有举足轻重的人。” “哦,突然有点羡慕起黎魄来了。”柳兰溪露出艳羡的一抹神色,十分自然,又很接地气地蹲在陆修静旁边。 陆修静转头瞄了他一眼,不留情地怼道:“不用羡慕,等哪一天火折子心血来潮想除个魔解解恨,我会让她在结束你小命的时候下手轻点。” “这倒不必,她甚至都不用亲自动手。”柳兰溪一对黑眸如眼前漆黑的夜色,嘴角的笑意渐渐消淡,褪色,如同一朵枯萎的白兰,伤感而颓然。 昙花一现般,这种消极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少年眼睛里重新焕发了某种活力,直击灵魂而灼人心扉,他问:“道君,你们神仙里头良莠不齐,有好有坏,难道在我们魔族中就没有好人吗?” “应该有吧,凡事皆不可一概而论。”陆修静这话还算中肯,好笑地问道:“但你是好人吗?” “不是。” “那不就得了?自古神魔不两立,是黑的它自然是黑的,是白的它也黑不了。”陆修静说话莫名有一股自信,觉得这次的辩论总该他赢一回。 柳兰溪对他的言论嗤之以鼻,反唇相讥道:“自古神魔不两立?我倒是想问问,这是谁订的规矩?天地初开,万物伊始时,哪有什么神魔之分?太荒两族大战之后,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胜利的一方拥有无限风光被赞誉为神,失败的一方则受尽无数唾骂被诋毁为魔。如果历史被重新洗牌,我们的名字,也该被人叫做神罢?” 陆修静激动地站了起来,一摔袖子,反驳道:“你这是本末倒置,简直胡说八道,历史就是历史,怎能更改!你们要是统一六界,也总会有人站出来推翻政权的,古往今来邪不胜正,这是必然的结果!” “哈哈,道君莫激动,我只是小小的打个比方……不过,近年来你们神族总是为我们魔族输送大批新鲜血液,实在感激不尽。有个问题,你可知堕魔的神仙很多,为何立地成佛的魔却很少吗?” “因为变坏容易变好难。”陆修静不假思索道。 “错!”柳兰溪两眼弯如弦月,笑如狡狐:“因为乐不思蜀。” “你这小子歪理一大堆,不跟你瞎扯!”陆修静被他气得脸红脖子粗,把身子一转,背过头去,像极了吵架吵不赢的蠢孩子。 “奇怪,灼灵去哪了?” 柳兰溪在自说自话,谁知闹脾气的人条件反射地回应一句:“我哪知道,她神出鬼没的……哎,我怎么又跟你说话了!” 陆修静的记忆比鱼还短,跟人吵架总是第一个忘。 此时,从屋顶上飘来一阵呜悠悠的埙声,两人不约而同地起身走到雪地上仰头望去。 他们正看见朽月正坐在屋脊上吹着埙,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孤逸,吹出来的曲子有种岁月深远的萧瑟感,旷绝而苍凉。 埙声好似有一股征服黑夜的魅力,让人听着尤为安心和踏实,又若有若无地带着一丝深入人心的悲怅。 原本的曲子兴许本不是这种风格,大概是因为吹埙之人带了某种难以自抑的情绪,是以给了曲子无尽的哀凉。 两人正忘我地陶醉在这绵绵不绝的乐声里,阴郁的天空忽而乍现两道白色光束,一道从凛凰寝居处照下,一道从宫门外照下,正好照在黎魄的尸身上。 继而听得圣后宫中凛凰的一声惨叫:“啊啊!怎么回事,我儿怎么不见了!我儿言仪在哪呢……” 两人回头去看旁边雪地上躺着的黎魄,发现他的尸身也在逐渐淡化消失。 倏忽间,骤然听得头顶龙吟阵阵,便看见若隐若现的青紫二龙正旋绕着光束腾空而上,在月光下交互缠绕,盘桓几圈后,仍旧恋恋不舍。 未几,埙声猝然变得急促,催使二龙切勿多留,紫龙悲啸一声,方双双离去。 埙声未止,指引着双龙魂魄之所归,避其迷失昏境不复回。 “这首曲子听着熟悉,叫什么名字?”柳兰溪一脸崇佩地仰视着屋顶吹埙的人。 “确切的说不是一首曲子,而是三首连着吹了,小样,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陆修静向柳兰溪卖弄玄虚,全然忘记了刚才吵嘴的事,看对方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就忍不住给他上上课:“此三首曲子的名字分别为抚魂曲,渡魂引和祭魂乐,是冥界的三大名曲,可安抚万魂归府,指引亡灵往生,以及祭祀祷祝来生安乐。” “原来如此,不过奇怪,她非地祇,何故会这些冥乐?” “不奇怪,肯定是她那位地府的前未婚夫教她的,她曾经在冥界呆过一段时间。”陆修静对于揭好友的老底一向乐此不疲。 听到烫耳的字眼,柳兰溪笑容一收,眸底寒气渗人,皱眉道:“他前未婚夫是何人?” “还能有谁,地府鼎鼎大名的冥君魇髅呗!听说是其父君指派的婚事,不过后来被魇髅退了婚。可能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发觉不合适吧,说什么做兄妹比较好,你说这不是欺骗别人感情吗?” 陆修静侃侃而谈,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住的那种,他用手捂着嘴巴,偷偷附耳过去:“本道君觉得火折子几万年对感情之事弃如敝履,八成是因为退婚那事让她心灰意冷了!”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那你说说她不出家修道,却一直心如止水,这是为何?” 陆修静这个问题柳兰溪答不上来,估计只朽月本人清楚。 眼见柳兰溪的飞花粲齿终于无用武之地,陆修静暗乐这小子也有今天!于是大大方方地揭开谜底:“哈哈,告诉你吧,其实我们早就约定好,说要一起远离红尘,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于修道大为不利,要这恼人的劳什子作甚?” 嚯,自己光棍也就算了,还非得拉着别人一起光棍?世上真是只此陆修静一家,别无分店! “道君,你这叫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还不让人吃着,啧啧,真是缺德没品!” 柳兰溪已经帮朽月鉴定损友完毕,直接在陆修静的脸上盖了一个‘不要脸’的红戳,盖章完毕后,他洒脱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了。 陆修静被‘缺德’二字砸得晕头晃脑,不服气道:“本道君怎么就缺德了?臭小子,别走!你倒是给我说说清楚!” —————— “灼灵,你前未婚夫是怎么回事?” 在屋顶上,朽月正把骨埙收入袖中,偶一回头,见柳兰溪幽魂似的坐在旁边,一开口便是这句酸溜溜地质问。 “什么前未婚夫?”朽月一时被他问住。 “就是教你吹曲喊你妹妹的那位。”柳兰溪脸上挂着僵笑,眼里却没一丝半毫的笑意。 “你说的是魇髅?陆修静那八婆又在本尊背后碎嘴了吧?”朽月单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但凡有一丁点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一定是最先从陆修静嘴巴里飘出来的。 “所以确有其事?”柳兰溪接着刨根问底,很感兴趣的样子。 朽月还真仔细想了想,点头道:“嗯,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你不说本尊都快忘了。” 柳兰溪面上的气色变得更差了,他死死盯着朽月手上的骨埙不放。 “怎么了?对这个有兴趣?”朽月把骨埙又拿出来,轻轻握在手心往上抛了抛,淡淡笑道:“我可以教你。” 柳兰溪不悦之色溢于言表,阴阳怪气道:“这倒不必了,我不爱做拾人牙慧的事,灼灵自己和未婚夫琴瑟和鸣,岂不相得益彰?我凑什么热闹?当个听众挺好的。” 这人生气了,绝对生气了! 但他生什么气啊?朽月越发糊涂,这猜人心思就跟猜谜似的,而且还没个准,她向来喜欢有话直说:“你不高兴?” “不高兴。” “生气了?” “很不明显么?”柳兰溪快被她气笑了。 朽月第一次碰一鼻子灰也是一种难得的体验,要是放在过去,那都是别人看她脸色!看来真应了那句‘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 “为什么?” 她还是不明白这人到底生的哪门子气。 柳兰溪严肃地盯着朽月的眼睛看,执着道:“好,那我问你,如果冥君没退婚,你是不是会和他成亲?” 朽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会。” 喉咙涌上一股苦涩,柳兰溪捂着胸口碎作两半的心脏,瞅了眼面前这位虐人不倦的大佬,叹道:好歹是女儿家家,说话伤人的时候就不能稍微表达得委婉一点吗? 不过话说回来,她要是变委婉,她也就不是这个恶神朽月了。 “你喜欢他?”柳兰溪抚着他那右手手背的火焰纹络胎记,强作镇定。 “不。”朽月的回答照旧不拖泥带水。 柳兰溪终于放了心,她这人说一不二,说不喜欢,那就是真不喜欢。 “既然不喜欢,为何还想着嫁那个老头?”柳兰溪锲而不舍地问道。 “老头?” 朽月这么一想,恍然大悟,魇髅确实是顶着一头银发,他这么说也没错,不过也很有必要替魇髅解释一下:“他的头发是父亲死的时候一夜之间白的。他说人间有句词叫作‘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还有句诗叫‘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听着还挺诗意。” 柳兰溪不屑一顾道:“切,不就是少白头么?哪来这么多绮恨哀思?” “本尊也是这么想的。”朽月少见地和柳兰溪站在了统一战线。 “真的?” 柳兰溪喜形于色,他的心情跟那忽高忽低的风筝一般,大起大落是时常有的事,只要被底下人手里的牵绳一拉,立刻跌落树梢;被风一吹,又瞬间高飞万丈,而且转换自如,丝毫看不出任何过渡的痕迹。 ——大抵是因为在没心没肺,直来直往的灵帝旁边,没点自我调节能力断然混不下去的缘故。 “你的回答,几乎是本尊的原话。”朽月给予了万分肯定,心想这小子怎么会跟她说的一模一样? 这下,柳兰溪毫不留情地咧嘴笑了。 …… 冥殿,魇髅正在案头打呼,忽觉背后一凉,刹那间从睡梦中惊醒,莫名其妙地打了三个喷嚏,打完三个又三个,他迷瞪着睡睛自言自语道:“要死,难道是传说中的鬼压床?” 他转头怫然大怒地瞪着旁边的黑白二鬼骂道:“都说本帝睡觉的时候让你们离远一点了,饭碗不想要了是不是?” 二鬼心头一凛,仆地一跪,唯唯应道:“是,是,小的下次注意!打搅您美梦了,属下该死!” 第98章 引狼入室 圣后宫过了一夜,凛凰还在疯疯傻傻地在院子里瞎转悠,嘴里喊着念着言仪的名字。她那张伤痕累累的脸上透着一股难以消弭的疲态,应该是喊累了,声音有些沙哑,不似昨夜那般嘹亮张狂。 三人准备离开北辰山,朽月最后见凛凰的时候,她正魂不守舍地依偎在门边,目光空洞无神,身子像没有骨架支撑一般,再没了以前的精气神。她已经认不出来谁是谁了。 朽月和陆修静要去启宿山,至于柳兰溪,没有任何意外地又被撇下了,他觉得还是有必要争取一下,于是拉着朽月的袖角目光极尽哀怜:“灼灵,你忍心抛下我?” 他扯住的袖子被陆修静从中作梗地断开,这道士还不忘报之前的嘴刀之仇:“瞎扯啥,那地方你去了也是找死,就不能有一点自知之明吗?赶紧回你的魔域去吧,不是乐不思蜀么?那里才是你的天堂!” “你去幻月岛等我。” 朽月不知哪来的恻隐之心,话一说出口,旁边的两个人同时都愣了。 能得灵帝青睐,这是何等的殊荣?怕得是祖坟冒青烟吧? 柳兰溪受宠若惊,霎时心花怒放:“真的?我没听错吧?!” 陆修静被朽月这种过分迁就的态度惊呆了:“不是吧?火折子,你脑袋没烧坏吧?你真要让他去你那儿啊?千万别怪我没提醒你,要让元祖知晓这事你就死定了!” 朽月上下审视他一眼:“你不说就不会有事。” 陆修静:“……” 幸福来得太突然,柳兰溪心里默默乐开了花,满眼希冀地问朽月:“灼灵,我是你第一个邀请去你家的人吗?” “不啊,元祖,烛照,我,还有言仪不都去过么?”陆修静掰着手指数道。 柳兰溪惯常自我调节和宽慰:“没关系,我必定是第一个去她家做客的魔。” “这倒是真的,我就纳闷了,杀魔如麻的恶神怎么就对你心慈手软了呢?”陆修静回身再次确认朽月的精神状态:“火折子,你脑子还好吗?莫不是被凛凰的疯病传染到了吧?” 朽月没理会陆修静,她回睇一目身旁目光灼烫的少年,不觉移开视线,反手丢了一块牌子给他,问:“知道怎么走吗?” 柳兰溪笑意深深,几乎不假思索:“知道。” “什么,路你都打听好了?”陆修静一腔愤慨地揪着柳兰溪的小辫子,指道:“火折子,他居心叵测,小心引狼入室!” “行了,还走不走?”朽月抬起长腿横踹了陆修静一脚,“就你事多!” 陆修静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朽月拉着走,他将手习惯性地往朽月肩侧一勾,把她揽了过去,他觉得兄弟之间的勾肩搭背再正常不过,以前也并无不妥。 但这阵子老是感到不大对劲,只要他一伸手,背后总是会传来一股要命的杀气。他回头对上柳兰溪吃人的目光,总算知道症结所在,不免暗自咂舌。 他催使朽月全速赶路,等甩开了和柳兰溪的距离之后,才停在半道上对她倾吐肺腑之言:“火折子,柳兰溪这小子绝对有问题!他无缘无故地靠近你,你觉得他会无所图吗?” “还有,关于他的身份很可疑,他说他是魔,但在魔界之中你我为何从没听说过有他这一号人物?上次的折阙池事件也好,这次的北辰山事件也罢,他明面上在帮我们,背后鬼知道是不是和那个魔巫是一伙的呢!你可别被他单纯无辜的假象蒙骗了,魔之所以为魔,是因一念执迷,轻易改不得的!你别以为他做几件好事就能改头换面,一心向善从此洗白,这纯属天方夜谭好不好!” 朽月面无波澜,平静道:“你的长篇大论说完了吗?” “说完了。” “那走吧。” 陆修静:…… 道士内心一片拔凉,感情他说了这么多她居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苍天呐,她究竟是吃错什么药了? —————— 在一片碧海蓝天中央,悬浮着一座弯月形状的小岛,这岛为灵帝的神邸所在,有阵法结界所护,又有一只荒古猛兽裂冰白虎看门,故鲜少有外人造访。 这天白虎虚肆正蜷卧在岸边晒着太阳,吹着暖风,打起了盹。幻月岛安逸宁静的生活愣是把荒古猛兽打磨成了好吃懒做的家猫,一只蝴蝶落在它的鼻尖上,在梦里都透着一股清新美妙的花香。 “请问,这里是灵帝的家吗?” 一个十分不和谐的声音搅碎了美梦,蝴蝶也被吓跑了,白虎眼皮没抬,只当还在做梦:“没错,是这。” “好的,多谢。” 白虎转了个身,伸出爪子向后客气一挥:“谢啥,多大点事……” 不过,等等!幻月岛能开口说话的都跑光了,现在是谁在跟他说话? 我靠,家里进贼了! 虚肆猝然睁眼,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冲着走过去的背影大喊:“站住!你谁啊你就进来?老实点,把手给俺举起来!” 柳兰溪应声停下,举起手晃了晃,他笑若烟霞,灿烂明媚,自来熟地朝白虎打了个招呼:“嘿,初来乍到,虎兄请多指教。” 白虎围着柳兰溪踱了几圈步,伸出一只虎掌怼着他教训:“指教你个头啊指教!小子诶,你哪儿冒出来的?胆子也忒大了吧,这里什么地方你就敢擅闯,见你虎大爷正饿着,特意送点心来了是吧?啧,不过就你身上那几两肉,还不够俺塞牙缝……” 虚肆还没说完,爪子突然就被伸来的一只手友好地握住了,那人好像没了解现在的气氛,转而用另一只手摸了摸白虎的大脑袋,笑道:“以后我们可能要相处一段时间,还不知虎兄怎么称呼?” 虚肆脑门上的那只手还在肆无忌惮得抚摸着,把他柔软的皮毛捋得十分顺溜,轻重缓急拿捏得恰到好处,微笑满分,服务满分,害得这只吊睛大白虎都想给他颁发一个最佳按摩技师荣誉奖才好。 不行!它可是只有原则、有立场的兽中之王!不能被他人畜无害的假象蒙蔽了! 那只肉乎乎的虎爪‘啪’地一下打掉了柳兰溪的手,发出兽中之王怒吼:“老虎不发威,你当俺是病猫啊!小样,听你的意思还打算长住了?当这儿是客栈呐?走走走,趁你虎大爷没大开杀戒之前,赶紧搁哪来滚哪去!” “虎兄稍安勿躁,”柳兰溪不紧不慢地拿出一块雕有鸟兽花纹的令牌,拽着上面的穗子在虎头前晃悠几下,“现在能让我进去了吗?” 看见此令,虚肆眼珠子都快震出来了,它盯着牌子瞅了瞅又看了看,货真价实没错,惊讶道:“帝尊的召兽令从不离身,怎会在你这厮手中?” “自然是你家帝尊给的,难道我有谋她财她害命的本事?”柳兰溪悠悠然地收回召兽令,唇畔微扬:“灼灵说让我在这等她回来。” 天呐,这人竟直呼帝尊名讳?想必与她关系匪浅,可不能怠慢! 虚肆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绷得凶面獠牙的脸一松,又变回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嗨,咋不早说,既是贵客,里面有请呗!” “那劳烦虎兄带路了。” “客气,跟帝尊一样叫俺虚肆就成。” “好啊。” 白虎沿着小石径走在前边,柳兰溪则步履从容地跟在后边,一边欣赏幻月岛海天相接,云蒸霞蔚的景色,一边夸赞道:“此处妙哉,倒是个绝佳的居处。” “还凑合。”虚肆不以为意道。 裂冰白虎是这座岛上的资历属于老油条级别,在建岛之前就跟着朽月了,在这呆了不消说也足有上万年,这再好看的景色要看上一万年,那也会变得无比稀松平常,觉得也就那样,没什么特别。 但好歹有朋自远方来,所谓待客之道还是要有的。于是乎,虚肆开启了导游模式,为他介绍起了幻月岛的历史:“这岛是东海的一座无名仙山,原本不在此处,因帝尊封帝之时没有像样的神邸,枯阳元尊特命巨力神从东海千辛万苦地驮过来,将这岛放置于正南的炎天之中,作为封帝的贺礼送给帝尊。” 虚肆本来想从柳兰溪嘴里听到些许惊叹的话,谁知这人嘴里居然冷哼一声,尤为不屑道:“别说一座岛,天上的星辰她要多少我送多少,有什么了不起的!” 白虎回头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暗自咂舌:“这人莫不是脑壳有问题吧?” “对了,小兄弟,你是如何认识我家帝尊的?她这人性子寡淡,脾气还臭,除了陆道君以外,倒没见过其他时相过从的朋友,她能主动邀请你来幻月岛,那可真是稀奇事呐!” 这只白老虎在黑自家主人的道路上一去不返,逮个机会都要借机吐吐苦水。 “很早就认识了。” “有多早?” 柳兰溪犹豫了一会,答:“在她还没收到这座岛之前。” 白虎前爪一停,挠了挠头:“这得算老朋友了,诶,那俺之前怎么没见过你呢?” 少年冲它淡淡一笑:“那时还没有你呢。” 虚肆:“……” 它眼白一翻,闭了嘴,看来这人不仅傻,还有点疯,□□的净说胡话! 第99章 叫爹 在路的尽头隐约出现了一座古朴的建筑,柒月殿在青山绿树的掩映下更显幽静安和。 不过这座殿宇的气质和主人有很大的落差,看去第一眼给人的感觉是里面应该住着一位苍颜白发的仙翁,而不是凶神恶煞的灵帝。 “路旁怎都种一些老气横秋的植栽?” “噢,两边的苍柏、云松俱是枯阳元尊亲自选种的,前面是主殿,上面匾额的题字也是元尊亲笔。” 白虎头头是道地讲解着,然而这位派头十足的游客频频摇头,好像对此并不太感冒。 “小兄弟,你中风了还是咋滴,头不舒服啊?” 柳兰溪扫了一眼面前的神殿,品评道:“建筑的风格有点不适合她。” “主殿是元尊帮她建的,我家帝尊对住的地方一向没啥要求,倒也住得挺习惯。你想啊,有人好心送了座岛,还在岛上帮着整了个窝,换作是你,你会不要吗?” “不要。” 虚肆:“……” 哎呀还挺拽,这人怎么就这么欠抽?天生的? 虚肆本来还想前前后后给他专门介绍一遍,看来已经没这个必要了,这人纯粹是来找茬的,刁民一个! “你叫啥名来着?” “兰溪。” “那姓刁吧?” 刁难的刁! 柳兰溪会意一笑,蹲下又摸了摸虎脑袋:“呀,姓氏你都替我想好了,灼灵家养的大猫就是善解人意!” 这小子还摸上瘾了!虚肆甩开脑袋,仗着仅剩不多的虎威瞪了他一眼,蹲坐在地上叉起腰来:“感情一直把俺当猫撸呢?呸,你这混蛋!” “哈哈,别生气,待会我抓鱼给你吃。”柳兰溪好声好气地安抚它。 “真的?”虚肆双眼放着闪闪亮光,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不过,为什么偏偏是鱼,而不能是只鸡呢? “臭小子,你又唬本大爷?” 柳兰溪眨着诚意十足的眸子,拍拍虚肆的虎背:“真的真的,我也要吃饭呢。” “咦,你怎么还要吃饭?你不是神仙呐?”虚肆的惊讶地张大虎口,那表情活像刚刚吞了一只鲸。 “不是呀。” “那就是凡人咯!” 虚肆激动地蹭到柳兰溪身上嗅了嗅,闻到的皆是令它战栗的肉香,区区小鱼仔已经完全不能满足它真正的胃口了! 它嘴角没出息地流着哈喇子,十分绅士地征求‘食物’的意见:“俺可以吃掉你吗?” “你想吃我?”柳兰溪故作惊讶,威吓道:“你家帝尊知道了会生气的。” “俺就说没见过你,倘真知道了也不打紧,都吃进肚子里了,她还能抠出来不成?” 饿令智昏的大白虎为了吃那是一个煞费苦心,胆肥能包天。 柳兰溪把两手一摊,叹息道:“唉,那好吧,我让你吃,不过你得先赢过我才行,天底下可没有免费的午餐。” 虚肆觉得有戏,乐不可支道:“快说!要怎么赢你?” 柳兰溪一手支颐,眼珠子转了转:“嗯,石头剪子布吧。” “没问题!” 虚肆想都没想便伸出了爪子,伸出的那一刻它就开始反悔,他奶奶个熊,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 “你输了。”柳兰溪掩唇而笑。 “不成!本大爷只能出布,丫的,你耍赖!”虚肆气得跳脚,“换一个重新来!” “行,你要换什么?” “掰手腕咋样,虎爷的力气那可不是吹的!”虚肆向面前柔弱的少年展示了自己健硕的肱二头肌。 “可以,那就掰手腕吧,”柳兰溪笑得跟朵花似的,“但如果你输了要如何呢?” “不可能,俺不会输,输了管你叫爹!” 第二回合的比试就在殿外的石桌上举行,虚肆抻长了腰身,略微活动了下筋骨。 它飞跃至空地上,伸出虎爪一拍,石子粉碎,长尾一扫,旁边的一颗小树‘哗’的一声倒了,而后学着人的姿势坐在了石凳上。 “怎么样?”白虎的嘴角得意地上扬。 不为所动的柳兰溪十分给面地竖起大拇指:“无论如何,我觉得你表演的杂耍还是不错的。” 白虎:“……” 虚肆愤愤地一跺脚,心头气道:待会非把这小子油煎了才够味! 赛前热身总算结束,两人开始正式交手,虚肆暗中发力,但那只手仍然雷打不动,他咬紧牙关使出了浑身吃奶的劲儿试图一举攻克。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柳兰溪轻轻用力一掰,‘咔嚓’一声,白虎腿上的骨节脱臼了…… “嗷嗷嗷……疼疼疼……你小子咋那么大劲,嘶……轻点轻点……” 在帮虚肆包扎的柳兰溪在细心打完蝴蝶结之后,忽然抬头纠正它:“乖儿子,叫爹爹。” 虚肆唾骂:“呸,不要脸,占大爷便宜!” “可是你输了。” “那也不叫!” “那咱们继续掰手腕如何?”柳兰溪面带微笑,捏着白虎爪子的手紧了紧。 “爹爹爹爹爹爹……疼!” 接下来的三四天,这对父子相处得还算融洽,虚肆也不知为什么就糊里糊涂多了个不正经的爹,折了条胳膊,认了个爹,有得有失好像也不亏…… 白虎吊着一只折了的胳膊在空中翱翔着,坐在背上潇洒地翘着二郎腿的,是它刚认的新爹。 这个恶毒的后爸正惨无人道地奴役一个伤员载着他兜风,虚肆万分庆幸自己折的是腿而不是翅膀。 “虎儿子,你说你家帝尊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不要你爹了?”虎背上的人突然唉声叹气起来,听着口气还非常幽怨。 “想啥呢,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 虚肆在空中溜了一个弯,停在了幻月岛的某处高山顶上,习以为常道:“帝尊去启宿山十天半月才回也是有可能的,她这次闹出这么大动静去了也是挨批,现在估计被元尊正念叨呢,哪能这么快就回来?” 十天半月?又要等那么久? 柳兰溪俯瞰着远处那轮圆橙子似的落日,双手摊垂着,丧气地趴在虎背上胡乱踢蹬着双脚,完全不顾身下这位病号的感受。 “你有气不能往俺身上撒啊,又不是俺不让她回来!!” 虚肆还没说完,感觉脖颈上的虎毛正被一根根拔掉,这人边拔还边碎碎念:“她明天回来,明天不回来,后天回来,后天不回来……” 妈的,估计等它的虎毛全被薅秃也不见得人会回来! 白虎眼里泪光闪烁,扪心笑问苍天:果然不是认一个爹那么简单,它这是供了一个活祖宗吧?! …… 陆修静踏上幻月岛的时候,总觉得这里有点古怪,他纳闷地环顾了一眼周围,才想起往常都会在岸边瞌睡的那只白虎虚肆居然不见了! 主人不在,岛也没人看守要遭贼还得了? 不对,想必是已经遭贼了!柳兰溪那小子邪里邪气,此刻正在岛上作妖也说不准…… 糟了!那只白虎也是个犟脾气的,不会已经被他抽筋扒皮大卸八块了吧?陆修静想到此处不禁吓出一身冷汗,这小子没准还真做得出来这事,他得亲自瞧瞧去! 道士哼哧哼哧地跑了上去,气都还没喘匀,就看见在柒月殿外一副尤其和谐的画面—— 虚肆正趴一脸惬意地趴在柳兰溪的膝头上,而少年左手握着虎爪,右手举着一把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帮白虎……修剪指甲?! 他没看错吧?还是走错地方了?上回他摸一下老虎尾巴都被凶的半死,这只凶悍的荒古猛兽怎么转眼间被驯服得如此老实妥帖? 这,这这没道理啊! “爹,给俺修好没?”白虎憨憨地仰头问柳兰溪。 虚肆一问不要紧,陆修静一个趔趄差点往前栽了个跟斗,幸好稳住身形,否则还没到人跟前就要给这对奇葩父子行大礼了。 “虚肆,你管他叫啥玩意?” 陆修静被白虎的那声爹雷得外焦里嫩,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哟,道君怎么来了?”白虎转头搭理了他一眼,隆重地介绍道:“俺最近新认了个爹,喏,就是这位小祖宗。” 陆修静难以置信地咬了一口自己的手背,发现居然不是做梦! 他直愣愣地看着这只没了利爪的白虎,痛心疾首道:“虚肆你中了他的什么邪,你这叫认贼作父!家门不幸啊,你家帝尊知道了可能要被你活活气死……” 虚肆一听提到朽月,立马怂了:“事出有因,可不能赖俺,是他死气白咧非要让俺叫他爹,俺又打他不过,你说有啥办法?” 坐在一旁气定神闲的柳兰溪终于剪完白虎最后一只爪尖,饶是满意地帮它吹了吹,方抬头往陆修静左右看了看。 发现就只有他一人时,他有些失望地问:“怎么就你一人回来,灼灵呢?” “嗨,别提了,”陆修静满脸一言难尽,他拿出腰间的三宝葫芦想喝口酒,发现酒壶空了,径自往雨帘树下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你也别等了,她一时半会是回不来喽。” 柳兰溪倏地起身,跟了过去:“你说清楚,一时半会回不来是什么意思?” 陆修静正从雨帘树下挖着他在此处珍藏的‘醉魂酿’,闻声停下了动作,回头不耐烦道:“小魔头,‘回不来’这三个字很难理解吗?” “为何回不来?是不是枯阳对她做了什么?”柳兰溪声音冷如寒铁。 陆修静抱着两坛子酒放置在石桌上,把沾满土的双手往身上抹干净,没好气地瞅了瞅旁边说变脸就变脸的人,笑道:“元祖能对她做什么?她不惹事生非就该阿弥陀佛了,呸,我是个道士,怎么学起和尚了……咳咳,总之一句话就是,她闯祸被元祖关禁闭了,听懂没?” “她因何事被关?”柳兰溪抓着陆修静的袖子问。 陆修静不太喜欢这小子没大没小的态度,怒而甩袖挣脱,谁知对方力气太大,生生把他的一截袖子给拽下来…… 他欲哭无泪地从柳兰溪手上扯过那截离体的袖子,光着有些清凉的臂膀,想死的心都有了:“本道君就这一身得体的衣裳你也不放过?” “瞧你那穷酸样,赔你一件便是了。” 柳兰溪掸了掸袖子上的微尘,优雅地撩起袍子后摆在他对面坐下,仿佛刚才粗鲁的举动并不是出自他本人之手。 陆修静恨得牙痒,强行憋住胸口的恶气,龇牙咧嘴道:“你还想不想知道火折子为何被元祖关起来了?” “想。” “哼,本道君偏不告诉你!”陆修静昂起高傲的头颅,终于轮到他嘚瑟一回。 柳兰溪:“……” 陆修静就是想让这小子低头求他,谁知这人不识好歹,毫不动容道:“不说算了,虎儿子,送客!” 白虎应了声“好嘞”就准备过来赶人。 “我不走!等等,这幻月岛什么时候变成你家了?虚肆你怎么也胳膊肘往外拐?”陆修静来幻月岛就跟自个家似的,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被人赶这还是头一回! “我是虚肆的爹,自然也算得这里的一员,何况灼灵也说过我是自己人来着——这没什么疑问吧,在这里只有道君一个外人,您怎么能好意思老在这儿瞎晃悠?” 君子不逞口舌之快,陆修静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行行行,告诉你事情的经过也无妨,亏我还好心好意过来跟你说一声,就这个下场?” “道君宽宏大量,您这肚子,船都能撑何故不能容我一粒微不足道的芥子?” 柳兰溪谄媚讨好的话张口就来,他这嘴巴有时淬毒,有时浸蜜,来回切换自如,叫陆修静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敢当,本道君小肚鸡肠,记仇着呢!” 陆修静寄人篱下,不得不暂时委曲求全,扁了扁嘴,一五一十地把朽月被关的前因后果说清楚。 第100章 须弥塔 原来朽月和陆修静去启宿山时,苍源教主钟昀禛正在思矣神殿中与枯阳论道,两人于是站在殿外候着。 他们偶然听见钟昀禛明里暗里地挑拨离间,说朽月如何如何在外面恶事做尽,还害他徒儿命丧黄泉。 朽月本来就和这老瞎子不对付,听到此言已是怫然生愠,只因又听到枯阳处处护短的话才勉强不予之计较。 戏剧性的转变在钟昀禛要离开之时,他没注意到殿外头角落的两人,朝天边伸手招来他的坐骑——铁羽勾尾! 朽月看得十分真切,这只勾尾正是当日在千茫山偷袭她的怪鸟,之后还把她引至溯忆梦海,倘若不是有人带路,她几欲永囚于此幻境之中! 诋毁她的事可以忍,但是背地里指使坐骑给她使绊子和耍阴招绝不能忍! 朽月二话不说就朝勾尾盖去一掌青炎,那铁羽大鸟没躲及时,被掌力猛然掀翻撞向石柱,嗷叫了两声倒地不起,立马翘辫子了。 钟昀禛眉头一拧,转身大叱:“是何人打死本座爱骑?” “哼,瞎老儿,你没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朽月怒火朝天地指着他说道。 钟昀禛知道是朽月来了,顿时新仇旧恨叠加一起,也不管此处是否是仙山圣地忌讳不忌讳,当即抽出他那阴阳双剑便与朽月激烈交斗起来。 陆修静没拦住打得热火朝天的两人,正急得团团转,这时枯阳从殿内赶了出来,命令朽月立即停手。 朽月犯起轴来十头牛都拉不回,眼下叫她停手她哪里肯听?她心头恶气未出,不揭对方几层皮解恨又怎会罢休? 于是继续打,和钟昀禛越斗越狠,从地上打到天上,从这块山头飞到那块山头。 钟昀禛修为已至无上境界,普天上下能与之匹敌者少之又少,他从方才一直是看在枯阳的面子上才手下留情,没想到朽月非但不领情还变本加厉地大肆纵火,招招咄咄逼人,实在跋扈嚣张的紧! 这般看来若是不拿点看家本事倒真是对她灵帝不起了! 他以双剑交叉指天,意欲召天地之灵,阴阳之炁灌注剑身,顷刻间撼山倾海之势呼之即来。 枯阳见态势不妙,不由凝眉肃目,踏着金莲挡在中央。他一手擎天抵御钟昀禛的灭威之法,一手拈指生出炽阳焰朝朽月拂去。 弹指一挥间,数十股耀眼金光割裂苍穹,变幻莫测的风云骤然息宁,天地安定如初,灭威大法转眼被消减地荡然无存。 在另一端,枯阳炽阳焰威力无边,朽月的青暝炎被冲撞转化得一干二净。 她被烈焰逼退几丈后,滔天焦热炎气转而反噬己身,金黄烈焰炙入神魂,血肉僵固,猝然从云端跌落坠足,掉入层层烟云之下。 钟昀禛见枯阳出手,十分不满,不忿道:“元尊,您这般纵容只会害了她!看看灵帝这些年都做了什么,恶贯满盈,行事荒唐,全天下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您越是这般相护,她越是肆意妄为,日后迟早得把天给捅个窟窿出来!” 枯阳见对方大动肝火,赔着笑脸过去道歉: “神隐门生朽月性子顽劣,实乃本座没有好好教导之过,回去定对她多加管束。若多有冒犯,还请苍源派主包涵些,切莫与小辈计较,枯阳日后定亲自登门赔礼。” 又是这一套! “哼,您还要护她到什么时候!”钟昀禛紧闭的双目可见眼珠骨碌碌转动,若是他没瞎,怕是能飙溅出火星子来。 枯阳道歉诚意十足,不看僧面看佛面,况且上次的确是他暗中派勾尾下界刁难,那档子事不能放在明面上讲,若朽月告状,他必然脸面无光。 自知理亏,此次钟昀禛也只得自认倒霉:“罢了,看在您的面子这次便饶她一回,希望您能将之惩治一番,切莫姑息轻怠才是!” “教主慢走。”枯阳笑面夷然,礼贤相送。 等转过身时,他那一贯慈悲的笑容淡去几分,眉头落了霜雪,神色骤冷,令道:“烛照,快去看看灼儿。” 法神出现在云端一角,倾身应了句:“是。” 烛照在一深谷中找到了朽月,遵照枯阳的吩咐把她关进了须弥塔中,陆修静尝试着求情去‘牢房’看看她,皆被法神严令禁止。 枯阳这次动了真格,谁劝也没用,无奈之下,他只好先回幻月岛来。 以上便是这事情的终由。 陆修静滔滔不绝地把经过说完后喉干舌燥,拿起酒坛要倒口酒解渴,眼角看见柳兰溪起身离开,问了句:“你干什么去?” 人没理会他,一溜烟飞上云端,甩人走了。 陆修静也乐得清静,放下的酒坛又举到了嘴边。 “咦,怎么有股酸味……噗……” 陆修静灌进的一大口‘醉魂酿’被喷泉似的吐了出来,扯着嗓子大骂:“他娘的,哪个王八蛋把我的醉魂酿换成了白醋!” 他跑到雨帘树下把所有的酒都挖出来,发现每坛都变了味,捶胸怒吼道:“柳兰溪,你个挨千刀的龟孙子,我跟你不共戴天!” 咔嚓—— 陆修静的另一截袖子也被扯了下来,这下好了,十分对称,他的道袍变成了十足拉风的背心,两条膀子光露在外,这潮流引领得有些过于突然。 他斜瞪一眼旁边那只嘴里叼着袖子的白大虫,脸黑如包公:“你干什么?!” 虚肆虎爪一跺,严肃道:“道君,不准骂俺爹!” 陆修静:“……” 他到底做了什么孽要遇到这两祖宗! * 远处的钟声响了九下,朽月睡意浅薄,一下便被吵醒了,这要是还在以前求学时候,该是启宿山门生上晚课的时间。 说起来那段日子也是常常犯错被关禁闭,只是枯阳从来都是把她关在旋铃阁中,今儿被关在须弥塔中还是头一次。 须弥塔里面只有一层,无门可进,据说此塔能容纳天和地,以浩大著称,屹立在启宿山山巅之上,是枯阳私用的闭修重地。 塔身层层封禁,被千万道金光梵咒封得严严实实,没有他的赦令,插翅也难逃。 朽月的手脚还被沉重的镣铐锁着,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还画有为她量身订做的炽铭阵,又被关在这偌大的密闭空间里,逃的念头想都不要想。 空旷的须弥塔内响起一阵金属碰撞的回响,朽月挪动着四肢调整了下姿势,轻轻一动便拉扯开身上的伤口。 她全身红纹遍布,如被一张烧得通红的铁丝网紧紧包裹着,动辄切肤割肉,烙肤烤肉般,神魂炙痛。 本来不用大题小做,打架惹事一贯都是朽月的家常便饭,枯阳对于这种烂摊子处理起来最是得心应手,轻车熟路,他早已是司空见惯了的。 然而事情坏就坏在她的戾咒再次复发了,当时发生的经过她没有一丝记忆,等意识清醒之后,听烛照说她竟然好死不死地跑去跟枯阳单挑! 跟枯阳元尊单挑啊!她怕不是疯了吧? 唉,也真是吃饱了撑的!她要有这精气神怎么不把魔界一举给端了? 不过说来怪异,她这病越来越不受控制了。上次发作时便已见端倪,她的元灵就被某种力量强行封锁,动弹不得,若不是靠意志坚守心神,现在醒着的怕是另一个怪物了。 朽月心底有一种忧虑,戾咒到底算是什么东西,难以治愈的恶疾?还是说烈穹在她身上下了什么降头? 倘要说可能性无疑后者比较有说服力,异常也是在折阙池之战后才有的,但为何枯阳一直跟她强调戾咒只是一种病? 世间可没听说过还有这种不治之症,最令她难以忍受的不是身上禁制发动时的苦痛,而是发病后的症状跟堕魔毫无差别! 她究竟是魔是神?!枯阳到底隐瞒了她什么真相? 朽月是很想亲口问问枯阳来着,但是自从被关进来后,就没再看见他人了。 往常老是烦他说教,可要是一下没了熟悉的念叨居然心里空落落的,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跟跳蚤一般从四面八方而来,噬血钻咬,无孔不入。 烛照还是老样子,一张脸臭得跟茅坑有得比,问他几句话也夹枪带棒,也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怨什么仇,成天给她脸色,他的真身怕是一株得道成仙的黄连精吧? 朽月现在乱发散地,衣袍污脏不整,手脚被铁链锁着,俨然一副落魄的阶下囚模样。 时也运也,她当的起最高贵的头衔,也受得起最卑贱的境遇,人生起落不定,荣辱不惊皆是寻常。 别人的看法她从不在意,她所在意的是,被最信任的人当作怪物对待,而自己却从来对此一无所知。 知道又如何呢,假装不知不也挺好?她是宁愿装聋作哑的。 如果换作柳兰溪,他肯定是不会把她看作怪物的,上次戾咒发作的时候,他怎么就能这么淡定呢?是不是也知道些什么? 朽月思绪跳得突兀,不知为何就想到了那恼人的小祸害来,往日总是烦他,现在想想,人家对她确实挺好的。 不知此刻,他是否还在幻月岛傻傻等她呢? “兰溪……”她低低呢喃了一声。 “我在呢。” 随口一唤,旋即回响,背后有个声音及时回应了她的自说自话。 朽月被吓得不轻,丁铃当啷的镣铐声有些慌乱,她愕然转身,便看见了柳兰溪正单膝蹲在炽铭阵的圈外,那张晏然浅笑的脸令人尤为安心。 少年眸色仿若浇了星光,携漫天的灿烂千里相送。 他小声地问:“灼灵是在叫我吗?” 朽月心里却是十分高兴的,相由心生,她的唇角条件反射地微微上扬。 但意识到了自己这种反常情绪之后,她便不动声色地将那抹笑意收敛隐去,僵着脸严肃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等不及了。” 柳兰溪眉眼噬笑,看她时,眼神总是带着一股毫不隐藏的挚烈。 此人对自己过分明确的喜好从不掩饰,也完全掩饰不住,就连声音也带着一点欢悦:“刚听说你被关的消息,故而亲自探监来了,可欢迎我?” “须弥塔万重封印,又有法神在外看守,你是如何能进来的?”朽月从地上爬起,既心忧又欣喜。 “不难进,相对而言,等下出去要困难得多。”柳兰溪目光飘忽,避重就轻。 他打量了眼朽月身上爬满的红色咒印,又见她手脚都上了镣铐,当即沉下眉梢,神色不悦:“枯阳怎能如此对待你,你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怪物吗?” 还未有人敢毫不避讳地直面她这可怖的模样,朽月不太适应地侧过身,将脸庞转向阴涩的角落,照旧背着柳兰溪卧躺,肩上半落的衣襟引人遐想。 第101章 胎气 “本尊如今这副德行不是怪物是什么?” 朽月自嘲道,“曾经有一次,本尊戾咒发作,凶残狂戾,见人就杀,遇神就砍,死伤不计其数,连陆修静还让我打了个半死。后来那事枯阳替我压了下来,所以他关我是应当的,出去也只会徒增杀戮,让他烦恼。” “只是为了不让枯阳烦恼么?”柳兰溪笑意渐凉,露出恶魔本性:“想杀便杀,灼灵有何顾忌的?只要是你杀的,那便都是该死的,只要高兴就行。” “你错了,杀戮不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朽月将铁链枕在脑后,眼角瞟了他一眼,好奇道:“还是说你之所以靠近我,是把我当成你的同类了?我这个人吧,名声不太好,坏是坏了点,但还没到十恶不赦的地步。小混账,你若是来诱本尊入魔,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柳兰溪绕着炽铭阵走了几步,似在认真研究上面的经文,漫不经心回道:“岂敢贬低神帝大人,我所认识的灵帝清正高洁,与那些浊人口中的恶神大相庭径,哪会与我们同流合污?方才的话说着玩罢了,灼灵不喜欢的事,我也讨厌。” 他尝试破解炽铭阵,一伸手触碰边界被咒经砰然弹开,金纹轮转,化作炽热的烈火引身而上,逼他立即抽手退回。 牵一发而动全身,炽铭阵被触发,经文光斑迫人眼目,万道光矢疾射。 柳兰溪负手折旋腰身,在错综繁杂的金光之间来回跳跃,提足踏步翻飞自若,发丝不乱,衣袂齐整,避退有度。 如是游移辗转,待他离阵五丈之遥危机才算解除,一切又恢复平静。 朽月厉声劝退:“别费劲了,此阵乃天罡正气所结,专防你这种歪风邪流,探完监就走吧,莫非还想劫狱不成?” “好不容易来一趟,哪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柳兰溪咬着食指骨节陷入沉思,冥顽不灵地欲再次靠近。 谁知脚下又生了一圈光阵加固,他越是反复不迭,结界越如水纹不停外扩,让他不断远离中心,只得徒然望月兴叹。 “留着点力气想办法出去吧,就算你破了阵本尊也不走。” 朽月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冒险来送死,须弥塔乃是聚合了天地极清极净之气,寻常妖魔若被关在此处怕早已散作一溜黑烟,如他一般能来去自如的已是凤毛麟角。 她没想到魔界竟卧虎藏龙,陆修静说的没错,柳兰溪这小子怕没那么简单,他究竟是何许人也? 朽月暗自吃惊,是自己一直以来小觑了柳兰溪实力,亏她之前还天真地想守护这小子的贱命,现在想来还真是多此一举。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留下来不走了,”柳兰溪索性就地盘膝而坐,甜甜地双手撑着两颊冲她微笑:“灼灵,我陪你一起关好不好?” “不行,”朽月喝止,“你不要命了?待会法神会进来,他这人最是眼里容不得沙,别怪本尊没提醒你,要是碰上他,你死相可不会太好看。” “灼灵这是在关心我吗?” 柳兰溪遥望对面身陷囹圄还惦记他生死的人,眼里心底溢满怜爱,喉音颤瑟,似被感动:“你这样……还教我怎么舍得走?” 怎么,她的话还有反效果? 朽月捏了捏眉心,言不由衷道:“本尊只是懒得收尸罢了。” “哎呀,心口不一的灼灵真是可爱得让人着迷,迷得人七荤八素没了魂儿。” 柳兰溪说漂亮话时自有一种深情和风流,又加以调笑自讽兼之:“呵,放心吧,我一定不负灵帝厚爱,争取个灰飞烟灭,不麻烦屈驾收尸。” 少年的话令人不安,朽月眉头堆砌而起,问: “你要做什么?” 柳兰溪也没如何动作,只是冲外头声如洪钟地大喊了一句:“喂,法神,塔里进贼了,快来快来~来抓贼啦~” 朽月:“……” 这小子,居然贼喊抓贼!这是什么作死操作? 烛照正在塔外入定打坐,闻声诧异惊起,始知有人闯塔,倏忽身形如电,迅疾飘向须弥塔内。 法神杀气腾腾地盯着仰面躺在地上的少年,自己一步未离地守在外面,此人是如何避开他神不知鬼不觉进来的? 不是自己疏忽大意,就是对方高深莫测,无论如何,都算是他的失职之过。 烛照脸色堪称自他出生以来最差的一次,咬字重逾万钧:“你是何人,又怎么进来的?” 声波破坏力十足,震人耳膜,无辜的池鱼朽月为了不被殃及,早已乖觉得捂上双耳,做好了防御准备。 柳兰溪半点不受影响,甚至还有心情挑衅他:“我看阁下在外面都快睡着了,故而没打招呼惊扰便擅自闯塔,实在对不住。” 烛照和朽月水火不容的两人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脾气臭,而且臭得还各有千秋。 朽月属于一点就燃,一激就怒的火/药罐子,好勇斗狠的事没少干过。 而烛照比较理智,就算再生气也会尽量压制,先剖析利害得失,能日后能徐徐图之的日后徐徐再图,刻不容缓的也会先摸清对方底细再动手。 “你竟是魔!” 烛照不消几眼就察觉柳兰溪身上的魔气,他没等对方回答确认,转而看向朽月,诧异道:“你竟跟邪魔混在一起?” “怎么,本尊与谁来往,还要经过法神尊者的同意不成?”朽月硬着头皮默认‘厮混’的事实。 “以前你荒唐也就算了,多少还有点节制,现在可真是越来越出格了!以后你别说是从启宿山出去的,神隐派就当没你这个人!” 烛照声色俱厉,若是朽月现在还归他管,非得用上他那套‘苦海无边大律戒’来帮她彻底洗心革面,直到她痛改前非不可。 “这话你跟我说了不下千遍,能不能别老用重复的一套说辞?”朽月背过身去继续支头躺着,嫌弃道:“都腻了。” 烛照被气得词穷,有听见另一位气死人不偿命的开了口—— “你别凶她,会动胎气的。”柳兰溪毅然站出,揽下护花,哦不,护胎的责任。 那边侧躺的朽月左手一个没撑稳,额头磕到了铁链。 “胎……胎气?!” 烛照目瞪口呆地看了眼正巧手心放在腹部上的朽月,深深吸了口气,受到了不小的刺激。 灵帝怀了孩子?这跟石头开花有什么区别?他的三观被彻底颠覆,一时接受无能。 “你信这小子胡说八道!”朽月气得肝火乱颤,柳兰溪使出的这个阴招简直让她防不胜防。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柳兰溪补刀。 烛照用意味不明的目光左看看朽月,右看看柳兰溪,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朽月这下算是跳进黄河了,她举起拳头准备自擂小腹以证清白,谁知圈外的两人同时出声制止,弄得她肚子里跟真有什么似的。 烛照比柳兰溪还紧张,以为朽月在用孩子威胁他,出于人道和善意对她好言安抚道:“你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好歹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孩子无辜,你留他活路,我放你出来便是!” “本尊不出去!本尊真没有!难不成还要刨肠挖肚给你看?” 朽月暴跳如雷,一边说着一边真用手就要对着肚子作着剖挖状。 烛照被这疯狂举动吓得六神无主,立即徒手劈开炽铭阵内流转不息的光柱,十万火急地钳制住朽月的手腕,猛将她两手反抄身后用铁链缠了几圈,禁绝她一切危险动作。 在他风风火火地破开炽铭阵时,全然未觉背后危险临近。 地面不知何时出现一个深邃的黑洞,无数道细长的黑影从深不见底的洞里涌出,好似某种软体生物的触角,一旦沾上猎物非得消化殆尽才肯吐出骨头。 烛照周身都被汁液粘稠的触角爬满,四肢受此牵制,慢慢被抽至黑洞边缘,竟要将他拖入到无边深渊之中。 “呵呵,多谢破阵,想到那么快就要与尊者别过,分外舍不得呢。” 柳兰溪负手在烛照面前悠哉晃荡,双眼红光咄咄射人,两条赤蝶鲤游曳嬉戏,嘴角邪气一笑,俨然一个邪魔歪道无疑。 “你究竟是什么人!下面黑洞之中有什么?” 烛照双腿屈膝,匍匐在地,两爪在地面抓出十道惨烈的抓痕。 脚下忽有无数呐喊和哀嚎声隐约传来,他侧头看去,似有无数只利爪在拉扯他的衣摆,拖拽他的双腿。 烛照十指生生抠进了地板中,犹自负隅顽抗着深渊的引力。 “罪恶之渊,臭名昭著的万魔狱,里面囚押的多半是十恶不赦的囚徒,它们狡诈、狠毒、残暴、嗜血、肮脏、贪婪、杀戮……你最讨厌的所有罪恶都在底下,哈哈,惊喜吗?万千恶灵正等着被拯救和度化,身为法神的你责无旁贷,下去好好秉公执法教化它们吧。” 柳兰溪冷笑一声,抬脚踩在他的肩膀上正欲一脚踹下。 “你当本尊不存在的么?” 朽月踢踏着脚下的镣铐走了过来,双手被铁链反捆着,她自带一种跋扈恣睢的气势。不得不说恶神天生便是帝胄尊王的材料,就算身处囚牢也不像囚犯,连落魄相也威武十足。 “差不多行了,下面不是他能待的。” 朽月看了眼在边缘挣扎的烛照,第一次为别人开口求情,而且还是为自己最讨厌的人求情。 唉,人活得久了,果然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灼灵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无所谓的,”柳兰溪将脚抬回,脸上邪气顿收,烂漫笑道:“不过,得要灼灵跟我走才行。” “依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朽月:看在孩子的份上,各位理理作者呗,玄黛青那个女人的头上,快要长蘑菇了…… 第102章 幽荧镰 两人正达成协议时,一面风刃从两人中间刮过,地上被斩裂出一条沟壑。 烛照手心金印在刹那凝结,塔内光芒炽盛,炫心夺目,那处邪气外渗的深渊被封印压制,片刻间收了口。 “一个都不许走!” 烛照悬立于半空,遍体黑炁萦绕,阴怖地垂目望着站在沟壑对面的二人,他右臂缠绕黑色的法经咒圈,铁面威仪,心中数万条严刑峻法相应油然而生。 对法神来说,罪恶本身是他最大的劲敌,藐视法度的人便是和他作对的人,现在倒好,不法之徒主动送上门来了,若不把他绳之以法,恐难以收场。 四周无形的黑炁在铺展延伸,把塔壁包裹严实,形成一个黑色球体界面,把里面的三人笼罩其中。 空气中有千万道气流无风自动,充斥在各个角落里,法神的混沌黑炁锋如薄刃,在这里面稍不留神,被削骨片肉也是可能的。 朽月以为自己断然不会再踏进这种鬼地方,可人算不如天算,这种故地重游的感觉还真是让人分外亲切! 此乃法神独创的黑炁空间,进了此处,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要想出去,只有一个法子可行,那便是打败烛照! 朽月因戾咒发作,牵引炽铭咒生效,封住了她所有法力,更悲催的是手脚还被束缚,想靠拳脚功夫谋出路是异想天开。 黑炁变得凶狞异常,横冲直撞地开始乱窜,但只往柳兰溪那处叫嚣,朽月安然无恙地站在风平浪静的另一头。 真是稀奇,法神难得有人情味,居然放过了她! 朽月看向那个阴沉的男人,得了便宜还卖乖,乖张笑道:“不是法不容情么?” 烛照偏头哼哧一声:“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朽月:“艹……” 去你大爷的孩子! 在沟壑对面,柳兰溪被无数黑炁包围,他身姿潇洒地在凶险万象中游刃有余,不像在逃命,倒像在和它们打闹嬉戏。 他好似一条闲游在各处暗礁的小鱼,任凭风浪再大,他自晏然安适,不受一丝波及。 烛照右臂上的黑色印圈蠢蠢欲动,他抬手一扬,黑色咒经层层浮涌,如漩涡飞速卷来。 柳兰溪之前还有余地周旋,这会被缠裹如陀螺只能束手就擒,那黑色咒圈是个厉害的法印,以恶为食,专门啃咬魔灵,能轻而易举地瓦解阴邪之气。 柳兰溪手腕脚踝皆被咒链绑缚,链条劲如钢丝,直嵌入骨肉之中,慢慢勒出暗红的血迹来。 少年血染衣襟,不见痛苦,仍旧微笑。 烛照双手法印变化,法咒紧接着散作一群细密的蚊蚁,不断分食他的邪气,撕咬他的体肤。 “你要杀了他?”朽月按耐不住地问了一句。 “留他不得,”烛照劝诫道,“能打开万魔狱的绝非善类,若放虎归山日后必定贻害无穷。魔辈狡诈,你清醒些,别被他外表迷惑了!” 烛照素来说一不二,容不得任何缓颊余地,朽月望了眼千疮百孔的柳兰溪,扯了扯手上牢不可破的铁链,力有不逮,心有不甘。 柳兰溪身体如被腐蚀得锈迹斑斑的铁片,不知是肤色如此还是魔气消减的缘故,他面色如白皙如雪瓷,唇瓣是一种魅惑的鲜红。 小魔头连受苦也不肯安安静静,嘴巴能动绝不闲着,他问道:“灼灵,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朽月无心一应:“不会。” “唉,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柳兰溪并不介怀,因为世上有种人她叫‘死鸭子嘴硬’,不过调戏死鸭子也别有一番风趣。 他装成悲伤心碎的模样,轻轻皱着愁苦的眉宇,难过地再次确认:“真的不会吗?” “不会。” “痴心不悔,愿卿垂怜,”柳兰溪语气哀凄,“灼灵啊,我拼尽性命去爱你,多少还是伤心一下吧。” 朽月心神一震,万千呼吸滞在喉咙里。 “别信妖孽的花言巧语,他在迷惑你呢!”烛照转身看了眼朽月动摇的神色,恨铁不成钢地当头一棒喝醒她。 “一天到晚的,净胡说些什么!”朽月偏头避开,不去看少年炽热的目光。 一个深情款款,一个意志动摇,怎么看都像是一对生离死别的苦情怨偶!烛照横眉怒目,不成,必须把错误的爱情扼杀在摇篮里! 为了避免横生出不必要的枝节,烛照决定速战速决,他催动咒法,加速法经运行。 柳兰溪身上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流出,挥发在空气中,那些细碎的小黑虫受了指令,疯狂地不断分解、吞食这块诱人的盘中之物。 然而烛照预估出现失误,柳兰溪身上的魔气源源不断外流,不见枯竭征兆,永不止境一般,那些咒经小虫越吃越费劲,进食速度慢慢减缓,最后完全停止。 柳兰溪一脸慈爱地望着这些食他血肉的小黑虫子,做了一回它们的衣食父母,自然也要行使衣食父母的权利:“吃饱了吗?吃饱了就要听话。看见没,那边那个男人我很不喜欢,你们也去尝尝他血肉的味道罢。” 话音一落,这些吃人嘴短的虫子像听懂了他的话,浑身散发着方才吃进的魔气,躯干变得扭曲凶恶,窸窸窣窣地在空中结成一只巨大的魔爪向着烛照扑去。 形势骤然反转,烛照显然没预料到自己用黑炁喂养大的经虫竟会倒戈相向,他慌忙右掌结印,生生擎住了这一魔爪。 然而头顶魔气太重,他每多撑一刻金印便把他压下一寸。 烛照伸出另一掌助力,但这魔气只增不减,重逾千钧,他使出浑身解数翻手再挡,哪知魔爪突然捏碎了法印,以迅雷之势将烛照拍翻在地。 朽月原以为这小子必死无疑,谁知他这般命大,还有后手反将一军,倒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要不是碍于手脚受限,否则她真是想上前一起讨教讨教,看看是道高一尺还是魔高一丈。 烛照从地上爬起,仰头望了眼站在魔爪背上的柳兰溪,硬是咽下一口上涌的血气,咬牙道:“魔头道行不浅啊!” “过奖过奖,也就一般般。”柳兰溪很是谦虚地摆摆手。 “哼,可不是只有一般这么简单吧?”烛照气得脸色乌青,但头脑仍旧保持冷静,他试探问:“你究竟是魔界中何许人也?”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此人高深莫测,魔力强盛,是个值得正视的对手,不问清楚来路就杀了他未免可惜。 “魔辈精英荟萃,我一介无名小卒怎配拥有姓名,不提也罢。” 烛照看那少年衣冠楚楚,举止谦恭得体,与妖魔给人的刻板印象截然不同,披得一身正人君子的假象。 但法神的职责便是铲恶锄奸,驱邪扶正,守护天地秩序,他自然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十指再度捻动变化,四面八方的黑炁正不断聚集起来,柳兰溪隐约可听见风被撕裂的刺耳声。转身一看,一把缠着铁链,泛着冷光的巨型大镰刀正对着他的后背,冷不防地倒戈劈下。 柳兰溪身形急遽一闪,险之又险地躲过刀刃,魔爪陡然被劈作两半,转瞬化作黑烟消弭无踪。 “幽荧镰!” 朽月双眼熠熠生光,万分激动地盯着这件一直无缘得窥的圣物,心头痒痒地直想占为己有。 普通镰刀皆为弯月形状,然幽荧镰则不同,它是由银色圆环构成,乃是法神的独门秘器。 神界之中历来不乏上好的神兵利器,但幽荧镰可称得上万兵之圣,万器之神。 它之所以有如此卓高的地位,不为其他,是因为这把镰刀不是某件冰冷的器物那么简单,而是一只活的圣兽,它的本体诞生于日月之辉中,是强大到作为圣神而存在的兵器。 若未临劲敌,烛照几乎不使用这柄神器,此番却是动了真格。 冷湛湛的刀光破空划过,漫天锋芒如织网撒下,朽月看得眼花缭乱,柳兰溪即使速度再快也顶不住它绞肉一般的攻势,很快身上多了不少血口子,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的事。 所以光躲是不行的,它能捕捉到空气中任何流动的风,抢在猎物逃走时极速斩决扼杀。何况此物还会隐形,踪迹缥缈,它会躲在暗处窥伺,如同暗夜中扑食的虎豹,让人防不胜防。 朽月目不交睫地看着激烈的战况,恨不能抽身上前,代替柳兰溪会一会传说中的圣神,好过过手瘾。 危险蛰伏在各个角落,一记寒冽刺芒刮拉从柳兰溪后劲闪过,朽月适时地大声提醒道:“臭小子,小心身后!” 柳兰溪没有躲开,没有回头,只因听见朽月在呼喊,便低眼去看。 朽月惊疑不定的脸上被溅了几滴血珠,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鲜血染红了柳兰溪的整条臂膀——他的右手正稳稳当当地攫住下落的沉重刀刃。 他竟徒手接住了幽荧镰…… “胡来!真是不要命了!” 朽月心脏跳得凶猛,注意力从神出鬼没的幽荧镰上转移到了这小子身上。换作是她她能接下这一刃吗? 难。 她对魔类一向鄙夷,很少佩服过什么邪魔,如今若是非说要有,这柳兰溪算是一个。 但有一点让朽月想不通,这小子怎么不用殷绝剑和幽荧镰对抗呢?那把剑是给他收藏用的吗? “这器物还有点意思,如此一来,反而不忍心毁掉怎么办?” 柳兰溪脸上绽开一朵盛至荼蘼的笑,那抹笑意不似昔日朗月入怀般温暖,而是一种带着阴霾憎意的凄冷。 兰芝玉树的少年与温魅邪柔的魔头原来也并不矛盾,看是在谁身旁,做什么事罢了。 “大话少说几句不会死,你的狗命先保一保,不然谁带本尊出去?”朽月嘴刀子犀利如常。 柳兰溪抹干嘴角的血迹,冲她咧嘴笑了笑,“说得有理,那我不敢死了。” 他眸中红光摇曳飘泄,右指往上猛然一掀,挥开了那柄银色镰刀。 也不知小魔头耍了什么把戏,四面八方出现无数魑魅幻影,或笑,或哭,或顶着狰狞凶恶鬼脸,或貌美诱人的尤物,形态千奇百怪,虚虚实实,若隐若现。 周遭气流飘忽不定,幽荧镰迷失猎物所在方位,正对着四处霍霍挥舞,烛照被这些无数的妖魔鬼怪缠得脱不开身,连黑炁也奈何不了这些魔幻虚影。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柳兰溪身子轻飘飘地跃过沟壑,落到了朽月身边,正要拉她离开,一伸手发现满手血迹,又讪讪伸了回去,背在身后偷偷擦了擦。 “那边坚持不了许久,走吗?”他侧目留心那边的状况,征求朽月的意思。 “嗯,不宜久留,等下惊动枯阳就都走不成了。”朽月同意地点了下头,又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现在没法走,让他看着办。 ——毕竟‘求抱走’这种事不是她能主动说得出口的。 谁知这小子会错意,以为朽月嫌他脏不愿让他碰,他有些为难地挠挠头道:“你身上的锁链可能一时半会解不开呢。” 朽月以为这小子挺机灵的,平日里一点就通,谁知在关键时刻犯了轴,不免心急催道:“解什么锁链!别浪费时间了,你倒是把我抱着跑啊!抱着跑听见没有!” 哎呦,把她给气的! 柳兰溪一听哭笑不得,立马招办不误,打横抱起朽月就跑,直接撞破黑炁壁垒飞出,等烛照回神追来两人早已不知去向。 烛照从须弥塔出去时连脚步都是虚的,他自视甚高,也从未有过失误,如今朽月跑路对他来说打击不小,于是满心自责地跑去离非阁找枯阳负荆请罪去了。 枯阳坐在一盏启明灯之下,气息有些羸弱,他抬眸注视赤身背着一捆柴火跪在门口的烛照,眼睫颤了颤,笑问:“烛照,你这又是何缘故?” 法神面色如铁:“烛照失职,没守住须弥塔,请元祖责罚!” “灼儿她怎么了!”枯阳倏地起身。 “她,很好……呃,就是跟男人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柳兰溪:各位心善貌美的小姐姐,聊个几毛钱的天如何,比如聊聊恶神将来孩子取啥名,或者,猜猜我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 第103章 私奔 柳兰溪抱着朽月不问西东地飞了足有几万里,见前面有座仙山云雾虚渺,于是就地降落,稍作休憩。 虎口逃生,少年伤痕累累,模样惨得可怜,不过最终能抱得美人归这个结果令他心情甚佳,也不枉费一番辛苦折腾。 柳兰溪举目巡视了一遭,周围皆茂林修竹,一条蜿蜒石径掩映其中,便问朽月:“灼灵,此处何地?” “仙界少游,本尊哪会知道是什么地方?不过,还是避着点人为好。” 朽月手脚还被绑着镣铐,身上的红色咒纹已褪去许多,枯阳封禁她全身法力来遏止戾咒发作,且双手双脚受缚,无异于一块任人宰割的鱼肉。 “为何要避人,难道私奔见不得光?”柳兰溪调笑道。 朽月送了他一记冷眼,“本尊仇家多如牛毛,不躲躲还主动送上门么?” “呵,无需担心,有我在他们伤不着你。”柳兰溪将朽月安置在细软如茵的瑶草丛中,摸了摸她一头潦草的发丝,犹如安抚一只炸毛的刺猬。 “能先帮本尊把镣铐断开么?”朽月面无欢喜地享受着这种多余的‘怜抚’。 柳兰溪眉头一挑:“灼灵这是在求我?” “当本尊没说。”朽月干脆地打消了念头。 果然是弱肉强食的世道,今时不同往日,这人作威作福惯了,一旦落了下风就准没好事,自由和倔强相比,朽月坚定不移地选择后者。 此刻她既为他人的囊中之物,那便得有逃不出手心的觉悟。 “灼灵觉悟倒是挺高,是害怕我会对你做些什么?” 柳兰溪用指尖点了点朽月的鼻尖,又故意触了触她的唇瓣,眉眼轻佻,小模样甚是嚣张。 他难得翻身上位一次,怎能错过这个调戏恶神的好时机? 朽月对此调戏无感,垂眸低看一眼,发现他右手掌心深入骨肉的豁口,那是刚才硬接幽荧镰才留下的伤痕,不免心软:“手上的伤没事吧?以后少逞英雄,肉长在自己身上,别人替你疼不来。” 柳兰溪手上动作一顿,眸光缱绻依恋地盯着面前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的心湖震颤不已,灵魂深处一直被他压制的欲念开始各处作祟,他似乎再也不满足只是看着,而想侵占更多。 朽月让贪婪的目光看了半晌,方察觉自己许是说了肉麻的话,一不留神,让那只受了伤的右手推倒在地。 柳兰溪倾身覆压而下,沉声道:“灼灵,我那句话并非玩笑。” 朽月面露疑惑:“哪句话?” “痴心不悔,愿卿垂怜。我来这世间所有的意义,俱在于你罢了。” 柳兰溪将头埋在朽月的肩颈,低沉的嗓音如恶魔的蛊惑,本是十分轻浮的举动,却让他做出一种不失庄重的珍爱来。 朽月诧然:“是看上本尊的意思?” 柳兰溪抬头笑了笑:“是这意思。” 朽月将他推离一点,蹙额道:“不用再想,趁早断了这念头,此事绝无可能!” 她断不可能砸了挂在头上那顶‘镇魔御焰神’的招牌,和一只魔谈情说爱,成何体统?她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为何不可能,只因我是魔?”柳兰溪执拗地反问一句。 “不为何,不成就是不成!”朽月被问烦了,欲起身离开,又被紧紧按下,只好无奈搪塞道:“本尊修的是无上道,情。欲早已摒弃,陆修静没跟你说过吗?” “灼灵少唬我,你又不是道士,何来禁欲绝情之说?” 柳兰溪看出她在胡扯,嘴角勾勒出一丝狡猾,他将朽月的双手交叠在头顶,俯身迫近:“也罢,灼灵不必动欲,亵渎神灵的罪名由我来背。” 朽月暗自吸了一口凉气,无奈地望了眼苍天,这小混账真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她抬脚欲踢,忽觉双腿屈伸困难,才知脚镣被他牢牢踩在足底,男子身长的优势在这种时候毕显无遗。 可她灵帝何许人也,岂会与寻常弱女子表现一般? 在风月场上的事她虽不擅长应付,但与武斗之中处于劣势时是一样的道理,以沉几观变才是制敌上策。 她就在原地静静地盯着柳兰溪看,既不挣扎,也不求饶,两人以这种胶着的姿势维持了许久,果然这种过于镇定的姿态倒让柳兰溪意外起来。 “不怕本尊么,还是觉得本尊不会对你怎么样?”柳兰溪语音轻若鹅毛,气息酥痒地拂在朽月的脸上,一点血腥味和兰花清香混合其中,既危险又诱人。 接而他的唇贴近朽月倨傲的眼尾,她微微眯眼,垂下长睫,不闪不躲地承享了这枚不足为惧的轻吻。 “只有别人怕本尊,断没有本尊怕别人的道理。”受他感染,朽月语气也随之脉脉轻柔。 “灼灵说过的,我是自己人,不是别人。”柳兰溪大胆地吻了吻她的鼻尖。 朽月照旧消受这般旖旎的挑弄,顺便附赠一句致命警告:“呵,谁借你的胆竟敢如此猖狂,就不担心本尊会要了你的小命?” 柳兰溪视死如归地俯身在她的唇上细细啄了两下,同时关切着朽月的情绪,因有前车之鉴,生怕她会露出一丝嫌恶之感来。 朽月动了动僵硬的面颊,心道还没谁敢无视恶神的威吓,他想必真是活腻了! “不喜欢么?” 柳兰溪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得到某个答案,他无比认真和在意地品读着对方的神色,像拜读某本名师的著作。 瞧这话问的,事实不是明摆着么? “喜欢,有位倾城绝世的美人投怀送抱,怎么会不喜欢?”朽月露着一口白牙,笑得以假乱真,引人步步深陷。 果然裹着砒/霜的蜜糖最为诱人,尤其还是灵帝亲口喂的,柳兰溪双颊忽地微红,箍着她的双手渐渐松了松,失魂丢魄地说:“唉,谎话总是那么好听,我今后怕是再听不得真话了……” 如若迟迟不下刀,案板上的鱼也有跳起反扑的时候。 就在他失神松懈时,朽月猛然翻身而起,拽着铁链在少年脖子上缠绕一圈,用力狠狠摁在地上。 对付这人真是再简单不过,朽月算准了只消得三言两语,便能哄得这小子团团转,谁想这手段真是屡试不爽,百试百灵。 朽月漠然俯视着身下之人,嗤笑道:“真是记吃不记打,这会儿好好求饶,本尊让你少受点苦。” 少年细嫩的脖颈被铁链勒出一道红痕,他难受地咳了几声,皱眉苦笑:“原来灼灵喜欢这种体位,怎不早说呢,我定然会好好配合的。那么,接下来要如何呢?” 柳兰溪转动眼珠,脑袋往左边一偏,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贱兮兮模样,作死地大喊:“帝尊,感情之事强迫不得,您就算再怎么逼我,我也是誓死不从的……像这般么?啊……” “你这张嘴实在要不得!” 朽月被他气得要命,手上的力道不觉紧了几分,扼得少年喘不来气,未吐尽的油腔滑调也一并封死在咽喉。 柳兰溪面色泛红,眉宇积攒一丝苦痛,俨然一副无辜受害者的可怜形象。 朽月本不打算要这小子性命,况且她只剩下一身蛮力,又能拿只手挡幽荧镰的魔头如何? 令她稍许惊异的是此人疯得连命都不要了,一般脖子被勒不是应该本能地抓着绳索么? 但这疯子并不!他偏就任朽月勒绞,不去扯锁链反而伸手去解朽月腰间的坎离扣!上次朽月告诉了他门道,以至于这次不费吹灰之力便被扯开了衣襟,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朽月横行几万年,什么亡命之徒没见过?但这重色不重命的脑残今儿真算是头一回见! 柳兰溪一路扒着她的衣袍畅行无阻,朽月双手勒着锁链,没法制止,手上的力道适当地加重了些,欲逼他停止。 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欲动而不断作死。 揽月摘星,山河倾倒,暖风沐怀,美人可亲。 少年色艺无双,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终极奥义表现得淋漓尽致,还一并贯彻到底,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诶,这不是灵帝吗,你们怎么在……” 朽月的背后传来某八卦女仙莫名亲切的声音,她停下动作抬头看去,发现湘茵元君和冷沁花正站在竹林旁边愣愣地看着他们。 她们也不知站那看了多久,方才兴许两人太专心以至于没发现第三、第四者的存在。 看见如此令人想入非非的场景,冷沁花薄脸一热迅速背过脸去,湘茵倒是僵在原地不能动了。 只一瞬之间,湘茵脸上表情可谓丰富多彩,先是目瞪口呆,继而难以置信,再是操守碎尽,三观颠覆,最后脑浆炸成一团团礼花漫天盛开…… 她脑海里的画面是这样的—— 首先,是在这光天化日的野外,引入眼帘的是朽月衣冠不整地坐在柳兰溪身上,正用手上的锁链勒着少年的脖子——这种大胆,冲动而狂野的姿势和手法让湘茵耳目一新,心潮彭拜,心底滋溜有个声音咻地冒起:呀!原来还可以这样啊? 同时,她还注意到朽月手脚还锁着铁链,吸了一口凉气——嘶……难道是爱的捆绑! 接下来,她的目光落到了衣裳凌乱,满身血痕醒目的柳兰溪身上,不觉又吸了一口冷气——嘶……这是什么非人的虐待! 再次,她看见了柳兰溪脸色潮红,一脸不堪折磨的痛苦,以及脖颈上被勒出清晰的红色印痕……怎么看都是在受着欺压迫害的无辜少年! 湘茵抖着下巴,牙齿不住打颤,到嘴里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敢在心底无声愤怒:灵帝,你,你你禽兽! 最后那致命一击更让人崩溃,柳兰溪用双手遮掩着面额,羞赧地补了一句:“灼灵,再疼我也忍着,只要你高兴……” 这一声说得万分可怜,湘茵大脑已经阵亡,什么纲常,伦理,道德一律歇菜! 她尴尬地咳嗽几声,对上朽月凝重的黑脸,生怕她要杀人灭口,于是掩口干笑道:“哈哈,哈哈……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只是路过,路过,二位请继续,千万不用理会我们……” “别瞎想!”朽月脸色又黑了一轮,只怕再说什么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暗暗思忖,此人乃散播仙家绯闻轶事的大喇叭,若不及时止住湘茵元君的口,老子的一世英名估计要毁个干净! 于是恶神仗威恫吓道:“没看见当然最好不过,万一传起什么荒唐名声,本尊面上的这两笔水墨,定是仙子们的见惠了。” “不敢不敢,就算借给湘茵一万个胆子也不能够啊!此事您尽管放心好了,我们绝对守口如瓶,要不,给您立个誓?” “不必,没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二位觉得呢?”恶神露出一个阴森的笑来,湘茵不寒而栗。 “是是是,我和梨花仙子都不会说的,沁花你说是吧?”湘茵赶紧扯了扯冷沁花的袖子。 冷沁花脸上绯云未散,见状只得点头应和,思绪恍惚。 朽月起身从容地扣好被柳兰溪解开的衣裳,踢了他一脚:“这下可满意了?哼,拜你所赐,她们现在一定把本尊当成禽兽了!” “不不不,我们怎么会那样想您呢,”湘茵摆摆手,为她牵强辩解说:“只是口味新奇些,方式独到些,那有什么的!我们理解,我们绝对理解!不过,小仙觉得还是不要弄出人命比较好,嘶,我看小道哥似乎有点承受不住的样子……” 朽月:“……” 她们是不是,对方才的情况有什么误解? 分明是这小子调戏在先,她不能反抗还是咋的?! 朽月瞅了眼柳兰溪那一脸奸计得逞的得意样,眉毛都快被气歪了,这是什么黑白颠倒的世界吗? 天理何在,明明老子才是受害者,为何别人同情的却是他?! 柳兰溪努力在憋着笑,稍稍整理了仪容,向两位不明就里的女仙颔首一笑,同时表达无比诚挚的谢意:“多谢仙子关心,我们下次定会注意尺度和分寸的。” 朽月又踹了他一脚:“什么下次!下次本尊非把你的头给拧下来!” “再不敢了,认打认罚,你只要解气就好。”柳兰溪转过头来哄这位炸毛的憋屈狮子。 “离本尊远点!”朽月一个眼神把他给乖乖瞪了回去,在外人面前,这人惯会装成纯良无害的无辜小猫,背地里却是狡猾阴险的腹黑野兽,一刻也不得不防。 湘茵一脸我懂的表情,挑挑眉:“二位的相处方式,还挺新颖。” 得,路走窄了,越描越黑! 第104章 焚妖 算了,爱咋想咋想,老子不解释了! 朽月板着脸问两位女仙:“二位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帝尊不知道么?”湘茵讶异,于是跟她简单介绍了下:此处乃是霞瑜仙岭,仙岭上有座罗隐道场,是众仙家和道友交流切磋,论道辩法的圣地。 许多名家大神在此论经讲道,开办法会,讲坛,听上几场既能对修道大有裨益,又能拓展眼界,结交朋友,所以不少仙家纷纷慕名而来,使得此地远近闻名,很少有人不知。 朽月还以为是哪位大罗神仙住的山头,原来一处大型传销洗脑池,顿然无感道:“哦,本尊记得上次你们那帮乌合之众要去参加什么箴引法会,原来就是在这里开设的?” “正是。”湘茵难为情地点点头。 “如此说来钟昀禛这瞎老儿也在山上?” 一边闲着无聊的冷沁花解释道:“今天苍源教主没来,他的那几场法会早就结束了。” “那你们来这做什么?”朽月疑惑地打量她们二人。 湘茵摸着脑壳憨笑,老实交代说:“嘿嘿,自然是来看热闹来了,哪儿有热闹哪儿有我们,谁叫我们闲呢。” “哦?什么热闹?” “我们听说苍源派最近活抓了一只女妖,正封印在罗隐道场之中,起初决定开坛度化她,遂请了许多道仙真人来此,设下法坛,足足对她念咒念了三天三夜。你猜怎么着,这非但没有一点成效,在半夜还莫名其妙地死了好些仙友!大伙觉得此妖甚邪魅,不堪度化,于是决定在今天傍晚请茂松老道将她焚炼成丹。” 湘茵神秘地盯着朽月看了看,“说来也巧,此事我觉得与您多少有些干系。” 朽月大惑不解:“怎么就与本尊有干系了?” 湘茵看了旁边的少年一眼,依据方才的情况,觉得此事不宜当他面说,只偷偷附耳上前,对朽月小声道:“此妖之所以被抓,是因为听信苍源派弟子说知道您的下落,所以深信不疑地跟了过来,后来才被他们巧设计谋俘获的。别人问她身份和名字,她一概不说,只口口声声地问朽月灵帝人在何处,再不见人便要闹得此处不安宁。正因为此事,赵鹤玮在众仙神面前大肆宣扬您与妖魔有勾结,如果您不出现,便要就地法办这只女妖。所以小仙斗胆猜测,那只女妖很有可能就是……” 柳兰溪面色不佳地在远处抱臂站了半天,突然出声打断道:“我能听见,仙子不妨明言。” 湘茵转头尴尬地向他傻笑:“嘿嘿,小道哥心胸宽广,一定不在意的吧?” “我在意着呢,但凡和灼灵有关的,我都在意。”柳兰溪音容冷淡几许,问朽月:“这一看就是个陷阱,灼灵现在都自身难保了,难道还想去救她么?” 朽月现在确实是泥菩萨过江,法力还没恢复不说,外边的仇家可都排着队要她死呢,没准这真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陷阱也不一定,她的确没必要冒这个险出去抛头露面,暴露行踪。 于是在她分析完利弊之后,做了个明智的决定:“本尊向来不喜欢凑热闹,这次就不去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就能保平安。 “乖孩子。”柳兰溪十分满意地夸赞了她一句,“为了奖励这份自觉,我先去了你身上的锁链再说……嗯,其实刚才,我也觉得不太方便。” 朽月用眼神到位地诠释了四个字:去你大爷! 柳兰溪说罢从袖中抖出殷绝剑,随意挥舞两下将朽月身上的铁链劈开,解除了她四肢的禁锢。 临走时,朽月留心嘱咐二女仙道:“此地本尊不便逗留太久,若要有人问起我们的行踪就说不曾见过。” “了解。”湘茵拍拍胸脯打了保票。 —————— 谁晓得这两位刚往山下走没多久,又一起慌慌张张,鬼鬼祟祟地回头往山上跑去,弄得湘茵和冷沁花一头雾水,不知何解。 “他们这是怎么了?”冷沁花问。 湘茵耸肩摇头,摊手:“我哪知道,莫不是撞鬼了吧?” 两位悠悠然一回头,发现她们口中的‘鬼’正站在身后,被吓得魂都丢还祖宗了,两眼一翻,差点见了阎王。 “请问二位仙子,可有见过灵帝和一个年轻男子来过此处?”烛照寒着一张死人脸盯着她们问。 湘茵拂去额间薄汗,笑得毫无感情:“呵呵呵,这位老大哥,□□的,您走路好歹出个声啊,我们姐妹胆子小,可禁不起吓的!” 烛照板着那张无私铁面,连道歉都说得理直气壮:“我乃枯阳元尊座下法神,正秉公追拿逃犯朽月灵帝,方才多有唐突,若有惊扰二位之处请多见谅。” 湘茵一听是法神烛照,态度转变神速,立马换了一张讨好脸,巴结道:“呀,原来是法神尊者,小仙久仰久仰,我从小就是听您匡扶正义的故事长大的,今日能见到本尊,实在此生无憾……” “所以有见过灵帝吗?”烛照冷酷地打断她的恭维话。 “未曾见过,小仙听闻灵帝一向厌憎这些法坛讲义,又怎到此处来找不痛快?”冷沁花替湘茵作了回答,且说话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且理由完全充分,极有信服力。 “嗯,这倒也是,若二位知道她的行踪,请第一时间通知我,告辞!”语毕,烛照便转身消失。 方才那抱头鼠窜的两位本是打算离开,可惜还没来得及出霞瑜仙岭,偶一抬头,便遥遥望见法神这只凶猫往此处追捕而来。 两人在同一时刻达成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共识,为了避开这尊瘟神速度回头往山上溜去。 两人躲在几棵青竹后看了一眼山门,外面守卫倒是稀松,但有不少羽流仙士闻讯纷至沓来,鱼贯进入。 “前面应想是她们说的罗隐道场了,里面定然聚集了不少凑热闹的神仙,要进去吗?” 柳兰溪嘴里这么问着,心中哪里情愿?这世界上有种吝啬它名叫占有欲,如果他没猜错那只落网的女妖十有八九是鬼未本人,上次大意让她抢走了东西,这次怎能不留心防备? 朽月没听出某人语气里的不愿,有自己的想法:“既然都到门口了,进去看看也无妨。” “那便进去看看好了,只是你过于引人注目,何况法神还在附近,我有个办法能掩人耳目,不知灼灵愿不愿意试试?” “什么办法?”朽月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转过来我告诉你。” 朽月一转过身,额头便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整个人身子瞬间缩小,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黑猫。 “这就是你说的办法?”小黑猫瞪着宝蓝色的眼睛看他,眸子不改往日的锋芒。 柳兰溪把她抱在怀里,抚了抚猫背上的绒毛,哄道:“先忍忍,如今你没了法术,又是众矢之的,还坚持要铤而走险去自投罗网,如果不做些伪装,如何能瞒骗过众人的眼睛?” “这理由暂且说得通,但为什么偏偏是猫?”黑猫神色怫然,不满地用爪子挠了挠他的手。 “猫多可爱呀,乖巧温顺还黏人,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说到此处,柳兰溪突然露出一个满足的笑来,“我能抱又能摸,嗷……” 还会咬人…… “小混账,你就是冲着这最后一点吧!”小黑猫奶凶奶凶地问。 “嘘!有人来了!”柳兰溪捂着猫的嘴巴矮身蹲下。 几位衣袂飘飘的神仙从旁边经过,其中有位耳力敏捷的蓝褂仙人停住了脚步,往林中瞻望了一眼,疑惑道:“咦,在这幽篁之中怎会有猫叫声?” 一位仙友往林中望了几眼,发现并无动静,笑呵呵地摸了摸胡须:“哪有什么猫叫,柳上真听错了吧?” “师弟,还是赶紧进去吧,焚妖法祭要开始了。”另一位催促道。 “嗯,走吧。” 待他们走后,从竹林后饶出一个美皙如玉,双眸烨然的净逸少年,少年身上纤罗羽衣飘飘然,怀里抱着一只黑猫闲步踱入了罗隐道场。 罗隐道场人头攒动,他们正等着观摩妖孽焚化的盛举,跟看凡间处决死刑犯没两样。 外围一圈乌泱泱地站满不少仙门子弟,稍有身份地位的待遇则高一些,他们正襟端坐于四方布置好的羽葆华盖之下,果肴琼浆供奉桌前,旁有仙娥弟子拥簇,既有身份又有面子。 而在场地正中,吊着一个贴满黄符的黑色囚笼,笼中跪坐着一个身姿妖娆的女妖,她的腰肢和手脚皆被捕妖绳缠了个结实,低垂着头,看不清面目。 囚笼底下置有一鼎巨大的铜炉,炉中是茂松老道用来炼丹的六渠金火,只要炉盖一开,那火苗便能一蹿而上将女妖吞噬其中,再化熔个三天三夜,即可焚炼成丹。 柳兰溪衣着体面,加上相貌绝世出尘,一进去便吸引了不少目光,本是一堆拥拥挤挤的人潮,这会连路都有人给他让了出来。 他怀里的黑猫翻了个身,往他身上挠了挠,妄图抓坏他的羽衣,结果头被轻轻摁进了他的胸膛里。 贴着他的心跳,感受他的体温,朽月居然没了脾气,唯有在心里诽腹:哼,哗众取宠,本尊要是现身不但有人让路,还有人求饶! “小仙长看着面生,是从何处来呀?”有个手执团扇的貌美仙姝过来搭话,语笑嫣然,态度可亲。 “小仙名柳兰溪,刚飞升上界不久,还不了解诸位仙家尊讳与出处,敢问仙子如何称呼?” “原来是位新晋仙友,这便难怪了。我乃雁茗仙子,是天庭的茶司,却是个闲职,所以有空来此看看热闹。” 柳兰溪不吝赞誉道:“难怪了,仙子气质清雅,罗袖余落缕缕茶香,一看便知是位色艺无双的茗茶佳人。” “仙友抬举,雁茗实不敢当。” 雁茗听得心花怒放,捻着袖子遮掩笑意,含羞微微低头,忽对上了柳兰溪怀里那只黑猫藐视的目光,心里一边发毛一边迎合凑趣:“仙友抱的这只黑猫好生可爱,它叫什么名字?” 柳兰溪笑而不语地摸了摸黑猫软乎乎的小脑袋,他总不能把灵帝的大名和盘托出吧,转念想了想,胡诌道:“乖乖。” 雁茗听完一愣,误以为在叫她。 “我是说这只黑猫的名字叫乖乖。”柳兰溪解释道。 取的什么烂名字! 黑猫本猫似乎尤为不满意,鼻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忿地喵了几声作出抗议。 “哦,名字真是好听,呵呵……”雁茗的脸羞红如熟柿,顿时有点尴尬,欲伸手也摸一摸黑猫的脑袋以示亲近时,却被柳兰溪用手拦住。 “仙子小心,它有些认生,会咬人呢。” 啧啧,护花护得还挺周到!其他人哪有你欠咬? 黑猫预备在他怀里挣扎爬出,小爪子扑腾乱舞了几下,柳兰溪用指腹点了点她的背脊,面色宽容,语气温和:“乖乖,是烦闷了?就安静呆一会,再闹我现在便带你走了,听话。” 小黑猫动辄皆逃不出他的手心,哪敢说个‘不’字,立刻放弃了无谓的折腾,恹恹地趴在他的手背,不服气地哼哼,对其他女人倒是满口花言巧语,夸人夸得天花乱坠,怎么一到她身上就跟哄小孩似的? 靠,堂堂恶神难道被小看了不成? 她无精打采地瞅着雁茗那一脸痴女相,感叹这世道真是奇怪,都知道爱说甜言蜜语的男人大多虚情假意,但为什么还有一堆傻女人前赴后继? 朽月余光瞟到了身后的柳兰溪,有了答案。她们一来眼睛受了蒙蔽,以至于色令智昏;二来耳朵又灌了好话,巧言最是迷人心窍,所以女人们就被迷惑得摸不着北了。 好看的东西从来都是带着毒和刺的,更何况这位蛇蝎美人还会说甜话哄人呢。 第105章 法祭中断 法祭还未开始,众仙围着女妖议论得热火朝天时,正前方的高台上有位长须美髯的神君一落坐,底下群沸皆止。 “那位神君是谁?”柳兰溪小声问。 雁茗用团扇遮着朱唇,为他介绍道:“还能是谁,他是举办这场焚妖法祭的东道主,苍源派的师叔祖,即教主钟昀禛的师弟赵鹤玮。因仗着个厉害的师兄,此人在仙神之中很有威望,底下这些神仙都要看他的三分颜面。那苍源教主钟昀禛一心只扑在了修炼上,是个不管事的,自从大弟子胡兼死后,整个苍源派基本是他的天下了。” “那坐在旁边的女仙呢?也是苍源派的么?” 雁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觉眉头轻皱,嘴角轻轻一撇,不屑道:“她呀,是赵鹤玮的姘头,珞荷元君。这女人没啥资历,无非是跟着沾了光,一夜之间平步青云罢了,否则那个位置哪能轮得着她呀。瞧瞧她那狐媚样,净勾人魂,也不知个羞耻为何物!” 小黑猫在柳兰溪怀里翻了个身,摇了摇蓬松的尾巴,抬头张目远望那位女仙,才知道雁茗的嫉妒是有道理的,珞荷长得很好看,属于古典美人,一颦万种风情,一笑千娇百媚。 珞荷仙子笑时与女子小鸟依人那种含羞带怯相反,她举手投足极为大方自然,毫无扭捏,与赵鹤玮说话总有一股怡然自得感,不像会攀附弄权的祸水。 除此之外朽月倒没看出其他别的东西来。 “呀,看着也像呢!仙子不说我还没注意。”柳兰溪投其所好地附和。 朽月:…… 两人又津津有味地嚼了一会珞荷的舌根,柳兰溪套到了不少有人的信息,他凭靠着得天独厚的先天优势,以及一股自来熟的热情,很快和雁茗达成了舌根共识。 “真是奇怪了,那女妖之前还在嚷嚷着说要找灵帝,怎么今天一句话也不吭了?小仙长,你说说是珞荷漂亮些还是那女妖漂亮些?”雁茗从珞荷聊道了女妖身上。 “各有千秋,不分伯仲。” 柳兰溪指腹放在下巴摩挲,假装在认真思考,笑道:“不过小仙认为还是雁茗仙子这样的随和气质更能吸引人些。” “呦,真话假话呀?”雁茗喜不自禁地双手抓着团扇含情睇视他。 柳兰溪不假思索地迎合道:“真话,仙子面前,哪敢有假。” 朽月:呸,柳兰溪这人说违心话的时候怎么就不觉烫嘴? 唉,女人啊,他话听听就好,认真就输了。 成天深受小祸害荼毒的黑猫打了哈欠,眯起眼打算补个囫囵觉,但耳边两人叽叽喳喳的话令她全无睡意。 雁茗将团扇抵着柳兰溪的胸口,娇嗔道:“哼,不信,小仙长对很多女人都说过这样的好听话吧?” 柳兰溪笑而不语,倒是他怀里的小黑猫不能更同意地点点头。 “开始了开始了,茂松老道要请出六渠金火炼妖了!”雁茗亲昵地拍着柳兰溪的肩膀提醒他。 柳兰溪目之所及,看见茂松正在坛上做法,臂间拂尘一扫,丹炉盖子被掀开。 刹那间,六道金色的火舌伸出一丈高,囚笼上的黄符皆沾火燃烧,本静默垂头的女妖猝然挣扎而起,以头撞着栅栏,双唇不断哆嗦,似要言语,可又张口结舌。 场上众仙神见女妖伏诛欢欣鼓舞,周围笑语不断,更有甚至拍手称快,他们虽不知这女妖犯了什么错事,但妖魔十恶不赦,就该受到应有制裁,他们恨不得这世上不存在妖魔这种丑恶的东西。 焚刑还在继续,女妖扭曲着被捕妖绳束缚的肢体,她泪流满面地望向台下寻求援救,然而这些自诩清高的神和仙个个毫无悲悯,只是单纯来看热闹罢了。 高座之上皆是有头有脸的真神上仙,都不是泥塑铜雕的,每人却摆着一副木然冷峻的脸,心里装着比石头还硬的心肠。 在这些人中,唯有一位清瘦的仙人察觉了异样,此人眉头微蹙,蓦地起身,对茂松老道急唤:“请师兄且先停止祭炼,那女妖看起来有话想说,其中或许有隐情也说不定,祭炼何必非要急于这一时?” 茂松正挽一尾拂尘在法坛前闭目端坐,忽听耳边有人叫停法祭,遂夷然睁眼回顾,他抚着白须打量了眼跪在囚牢中求饶的女妖,摇头道:“焚炼一旦开始便断无中止的道理。六渠金火萃取自枯阳元尊炽阳焰,它极有灵性且难以控制,不把妖物炼化成丹它是不会回丹炉的,若强行召回恐怕在场诸位都要遭殃!” 赵鹤玮正和珞荷谈情说笑,见有人劝阻,先起身用手势示意茂松祭炼继续,然后转身对那位柳上真说:“柳上真莫要多疑了,妖魔素来狡诈,她在博取众人的同情也未可知。众仙家不要被她外表所蒙骗了,此妖本就恶贯满盈,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她抓住,只念在众生皆有向善的机会,于是连着度化了三天三夜。谁知她不但不知悔改,还残害了不少我苍源派弟子,如此恶劣行径简直令人发指,又岂能姑息?” “是啊,不能姑息,这女妖的厉害我们是亲眼见过的。” “她厉害着呢,关在笼子里面都有本事害人,对这等妖物可不能心慈手软!” “没错,此妖不堪度化,恶性难驯,还是就此烧死少些祸患……” 底下越来越多的声音附和,大部分是不同意中断法祭的。 那些惩恶扬善的正义之士还在喧闹着,捱不过众意难违,柳上真只好压下心中疑惑坐了回去。 柳兰溪站在人山一角处,不明所以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雁茗回道:“好像有人在反对继续进行法祭。” “咦,那不是我师父么?” 柳兰溪纵目远望,在一群道貌岸然的仙神堆里找到了一抹亲切的身影。 “哪呢?”雁茗垫脚张望,柳兰溪用手指给她看:“那位便是了。” “你没看错吧?他可是神界三大御道圣人之一的柳上真,你竟然是他的徒弟?稀奇呀,他从不收徒的。” “原来他这么有名么?”柳兰溪望着远处那人喃喃自语,朽月在他的臂弯里慵懒地翻了个身,忘了自个猫的身份,脱口而出道:“还好吧。” 雁茗左右看了看柳兰溪身后,挠头问他:“诶,方才谁在说话?” 柳兰溪摸着小黑猫的头微笑:“呵呵,不知道呢。” “快看,那女妖要受不住了,看样子是要现出原形了吧?”雁茗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到了道场上。 女妖被六渠金火炙烤着,痛苦地在狭小的囚牢中来回翻滚,她张合着嘴在无声地哭嚎着,可怜又无助地看向正前方—— 那是赵鹤玮所坐的位置,然而此人无视了她的绝望,依旧在和珞荷亲密私语,旁若无人。 “赵师兄,这焚炼之刑会不会太残忍了些?”珞荷元君似乎动了恻隐之心,用纤纤玉指虚捂着眼:“太折磨人了,倒不如给她个痛快。” “我知师妹心地纯良,但对妖魔之流可不能太过宽容,它们不过是一群不知好歹的畜牲罢了,何必理会?” 赵鹤玮将珞荷的手放置掌心,关怀备至地问:“珞荷师妹头疼病可是又犯了?也是,这种场面确实不适合你看,要是觉得不舒服的话先回去等师兄也行。” “我倒不打紧的,又犯不着我,回避作甚?”珞荷冷冷地抽出白嫩的葇荑,放回膝上。 女妖还在囚牢中苦苦受着六渠金火的焚灼,背部焦黑的皮肉已蜕了一层,元灵脱壳在即,场外全是无动于衷的神仙。 “要我去救她么?”柳兰溪好不容易摆脱了雁茗的死缠,麻溜地抱着小黑猫钻到了另一波人海,藏在某处不起眼的角落里。 黑猫用犀利的目光地注视着着囚牢里的女人,冷静道:“不对劲,鬼未可是四魔老中道行最高的,修为不在这些鸡毛仙卒之下,区区捕妖绳怎能拴缚得了这女魔?” “你的意思是她不是鬼未?那我们还要救么?” “救。” 朽月这个救字一说完,周围竹林草木皆飒飒作响,一股阴风自西北角吹来,霎时在上空盘结成一团黑雾。 众仙惊疑不定,道场上茂松老道五指掐算,猛然拂尘一挥,指着上空厉斥:“大胆魔物,胆敢犯我仙境,还不速速现形!” 茂松话音方一掷地,那团黑雾突然伸出八条黑色长腿,立在了罗隐道场四周。 迷蒙黑雾之中亮着八束红色的光亮,一对螯肢从上方赫然露出,盘架于头顶的庞然大物很快现出了原貌,未料想竟是只巨硕无比的大蜘蛛! 没等众仙作出防范,无数根白丝从其腹部向下抛洒,网鱼似的捕捞不少遭殃的杂鱼直送入腹中大快朵颐。 事出突然,道场瞬间乱成一锅粥。 “你们这些庸仙,放了鬼未,否则在场的鸡豚狗彘一个不留!”大蜘蛛放出狠话。 “什么?还以为抓到的是只名不见经传的小妖,没想到竟然是四魔老中留存至今的鬼未?!” 赵鹤玮拍案而起,抚掌大笑:“哈哈哈,天助我也!茂松道兄,千万看住炉火里的女魔,别让这只蜘蛛劫了去!放心吧,我若是得了大功少不了你的!” 千丝万缕的银线密密麻麻传穿梭各处,互相联结成网,铺天盖地地笼络逃窜挣扎的杂蚁。 道场里绝多数是来看热闹的散仙小神,他们修为参差不齐,来历出处各异,总爱五花八门地聚在一起,为构筑炮灰碉堡添砖加瓦。 第106章 诛怨 惨绝人寰的叫喊声不断传来,那些平庸小仙面对多足怪物毫无抵抗之力,多数倒霉蛋已成了它的盘中餐,而能与之抗衡的,唯有高座中的上位神仙。 柳初云身先士卒,提剑对着大蜘蛛腹口飞刺,铿然一声脆响,宝剑羽纹折返飞回,再击几次,莫不如是,才知蜘蛛体外覆有坚甲,不易摧毁。 与此同时,底下的神仙中有努力钳制住蜘蛛八只触角的,也有自发祭出法宝对它攻击的,更有东逃西蹿选择走为上计的,有坐视不理,袖手旁观的,还有坚守阵地,心无旁骛继续炼丹的。 蜘蛛被捕妖绳缠得举步维艰,一面张牙舞爪地试图挣脱束缚,一面在搜寻道场中炼丹炉的位置。 场中央几道金符构成了一张防护结界,茂松老道坐在丹炉前的蒲团中岿然不动,女妖倒在笼中气息奄奄,元灵微弱近无,不过并没有现出妖魔本形来,故而无法炼化成丹。 茂松这才发觉到蹊跷之处,若错伤无辜,他难辞其咎,于是向身旁的赵鹤玮再次确认:“赵神君,笼中关的是否真是女魔头鬼未?老道炼了许久也不见她化形,既无妖丹也无魔髓,难不成是抓错人了?” “不可能,她若非是鬼未,又怎会招来这么大一只魔蛛?不急,许是时辰和火候没到,道兄你再炼炼便是!” 赵鹤玮不急不躁地在丹炉边转悠,他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事已至此,岂有回头的道理?即便是抓错人了他也要将错就错,否则他辛苦设的局就白费了。 “她肉身已死,再炼下去可要灰飞烟灭了,今日祭炼到此结束吧,凡事要留有余地,不可做得太绝啊!”茂松手执拂尘念咒,预备作法将丹炉盖上时却被赵鹤玮抓着袖子拦下。 茂松回身谛视:“赵神君?!” 赵鹤玮忙不迭赔笑:“道兄且先等等,我要的大鱼还没上钩呢,不差这几刻时间。” 十几个稍有战斗力的上仙仍在苦战,道场上的杂鱼们逃的逃,死的死,大蜘蛛八足乱舞,柳初云腾翻至蜘蛛背上,纵飞剑凌空劈出数十道轻灵星芒,剑气射虹贯日地往蜘蛛头上的八只眼睛横扫而去。 蜘蛛竟也知道避挡,抬起前足抵御势如破竹的剑气,柳初云的猜测没错,看来眼睛是它的死穴无疑。 另一边,柳兰溪抱着小黑猫躲在暗中伺机救人,但茂松和赵鹤玮一直守在丹炉旁不好下手,六渠金火被收回了五渠,剩下一渠还在幽幽燃着,看来意不在炼丹,而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你猜这两人是不是在等你上套?”柳兰溪顺着猫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 “就算是圈套又如何?本尊还怕了不成?”小黑猫一脸阴沉,终于炸毛:“话说你能别摸老子的尾巴么?” 柳兰溪把猫翻了翻身,双手高高举起它的两腋,认真商量道:“我若是去救那个女人,灼灵的尾巴可以一直让我摸吗?” 这条黑色蓬松的尾巴触感柔软顺滑,他实在爱不释手。 “实不相瞒,老子的巴掌触感也蛮好的!”黑猫瞪着他,凌空一跺脚,凶道:“少跟本尊谈条件,你再磨磨蹭蹭,那个女人估计要被烧得连渣都不剩了!” “唉,真拿你没办法。”柳兰溪瞬间妥协,他把猫塞进胸口衣襟里,底下被风吹鼓的长袖红光泛滥。 他手上握有一把仿佛刚从铜炉锤炼而成的邪剑,通红如血的光映得人面阴怖,猝然往道场中央方向一划,登时地动山摇,风割云破,罗隐道场被一分为二地从中间裂开。 茂松的结界如同脆卵,不堪殷绝剑的重击,顷刻碎得稀烂,丹炉也壮烈牺牲,变作一地没用的废铁烂铜,连禁锢女妖的囚牢也被这波冲击远远撞飞,落在幽深的竹林某个犄角旮旯处。 这道剑风霸道凶狠,赵鹤玮和茂松各站分割线两边,顷刻被弹开摔滚在地,两人回过神来皆心有灵犀地一同看向场外的少年。 黑猫气呼呼地从少年的襟口钻出,不断扑腾双爪耍着脾气,这下哄也哄不好,少年一时犯了难,自然而然地忽视了对面惊愕失色的两人 。 赵鹤玮看了眼少年手中的殷绝剑,倒吸了一口凉气,强作镇定地从地上爬起,问:“来者可是朽月灵帝?” 黑猫自信地昂扬起小脑袋,心说算你的狗眼还没瞎,能认出本尊来!哪知后面的茂松用拂尘扫了扫道袍上的灰,平静道:“赵神君,灵帝乃是女子,这一看就不是啊!” 黑猫:他娘的,原来不是在说本尊? 柳兰溪风轻云淡地冲老道笑笑,“我可以代表她。” “这么说你是灵帝的人?”赵鹤玮眼神闪过一丝锐利,“哼,她派你来的?” 柳兰溪十分满意他的猜测,竖起拇指夸赞道:“赵神君真是有眼光!没错,我就是她的人,你找她就等于找我。” 黑猫郁闷:什么,老子何时多了个人? 一支司爻锏极速飞旋,带着嗡鸣声呼啸砸来,柳兰溪抬起手中殷绝剑堪堪一挡,那沉重的金器便偏离方向砸在右侧的石桩上,顿时碎石成粉,地面凹陷一洼大坑。 坚不可摧的司爻锏旋回到赵鹤玮手中,不仅无功而返,锏上棱边还缺了一口,气得他两撇八字胡呼呼飞起:“从来没人能抗住本神君司爻锏的一击,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报上名来!” 柳兰溪向赵鹤玮刮去一道阴煞的剑风,司爻锏铿锵一震,他受此撞击被强制顶退几丈开外。 只是一记剑影罢了,身上衣衫无知无觉被对方划得破烂,连长在两颊的美髯也被修理了一遭,俟他心惊肉跳回过神后,对方人影一闪已落在了高高的竹枝上。 少年身影轻似鬼魅,左手捏玩着猫爪,右手收剑背在身后,佯装愠怒:“不是说了吗,我是灵帝的内人,瞧赵神君这记性!” 黑猫一把拍掉他不安分的手,眼神时而复杂时而凌乱:这一会的功夫,怎么又变成内人了?! 茂松老道从刚刚便一直掐指反复测算,手酸无果后,他那白眉下的一双炯烁双眼总算看出了一点端倪,小心警示赵鹤玮:“这人有些邪性,并非我仙门中人,赵神君千万小心为上。” 所以这是不准备出手帮他的意思? 赵鹤玮颇有些心塞,此前曾得到朽月逃出启宿山的消息,又从某个小道消息得知她正遭逢一个大劫数,以至于功力大不如前,故对他师兄夸下海口说有办法擒住这个杀害师侄的恶神。 正好他之前在下界抓了一只四处探听灵帝下落的女妖,于是鼓风造势编造朽月与妖魔勾结,借此法祭设个圈套让朽月上钩救人。 他在道场外悄悄布置了能抑制灵帝青暝炎的术阵和大量人手,所有精密布置都准备妥当,万事俱备,只等猎物进入射程之中。 万万没料到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先是来了一只大蜘蛛搅局,不仅把他周围埋伏的兵力都吸引走了,还破坏了他苦心孤诣的阵法,最后朽月人没看见不说,现在竟被一个无名小子给耍着玩,这要传出去,还不得颜面扫地? 赵鹤玮心里上来一股憋屈劲,他回头看了眼珞荷所坐的位置,发现人去楼空,估计是不知躲在哪个角落了。 他两腮胡子狗啃过一般,身上衣破不能蔽体,唯一庆幸的是这副滑稽模样没被珞荷瞧见,维持住了一个男人的体面。 为了回敬他方才的粗鲁,无数劲猛的剑气切菜似的朝他一阵乱砍乱剁,杂乱且毫无章法,招招不中人要害,似乎无意要对方性命,好像在故意让他难堪。 赵鹤玮左躲右闪慌乱不跌,他几乎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司爻锏便被砍得残痕斑驳,右手麻得已没有了知觉。 此番的实力已经算是碾压,茂松老道在一边暗自讶然,少年亦正亦邪,修为要与灵帝比起来只怕也能平分秋色,可就是这一点奇怪,他每天夜观星象,如今九颗曜星已暗三颗,且皆已应证。 若是六界中有哪个了不得的人物横空出世,必然有异况发生,但最近星象为何没有任何征兆? 大蜘蛛让柳初云赶离了罗隐道场,在场其余几位上神也追了去,最后将魔物团团围困在茂竹深处。 蜘蛛两条前足已被柳初云削去,正翻仰在地不断挣扎,在场六七位仙士以细银索禁锢其剩余六肢及躯干,蜘蛛挣扎良久,动弹不能。 柳初云收剑上前,肃眉盘问:“魔物何来?独闯仙域究竟意欲何为?” 魔气笼罩之下,蜘蛛摇身显出原形,变成了一个遍体鳞伤,形容狼狈的男子。 蜘蛛男披散着长发跪坐于地,全身被五花大绑成一个肉粽子,但凡只要动一下,那几位仙士手中拴绳的力道便会箍紧几分。 妖里妖气的男人拿眼瞅了几位过分紧绷的神仙,视线回到了柳初云身上,不免大笑:“哈哈,今日老子落在尔等手中算是倒霉,要杀便杀,啰啰嗦嗦的,老子可想不听你们王八念经!” “柳上真,此魔物狂妄尤甚,杀孽太重,依我看还是杀了吧,免得祸害无穷。” 一位腰间别箫的蓝衣仙士在旁劝说,此人是奕川川流之主,名唤奕川圣君,惯常喜好拈花弄柳,听闻苍源派抓了个貌胜天仙的女妖,遂不远万里跑来一睹为快。 “圣君,此物出现再次必有缘由,方才听他说是来找魔老鬼未的,不知是真是假,总要弄清楚再作定论。” 飞升后的柳初云性子仍旧慢条斯理,手执着宝剑与握着书卷无异,侠气与斯文并存,理义共仁智兼得。 “上真,这魔物可是吃了我们好些仙僚,断不可就这么放过他,否则怎么跟众仙交代?” 奕川并不爱管这些闲事,方才只是被蜘蛛丝缠上迫不得已才出手的,他想着既已趟了这浑水,何不借此震震名声? 话已至此,其余几人也附和着说杀了这害人的魔物,若不就地处决,少不得夜长梦多。 “奕川圣君此言差矣,这只蜘蛛确实吃了不少仙家,但贸然在此处决此物只会徒增怨念,搅得仙境不宁。” 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几人齐齐回首,发现是珞荷元君。 珞荷人如其名,淡雅之中不失铅华,眉眼含情蕴意,举手投足皆是风韵雅致,柔媚可人,若用尤物一词用来形容这样的女子,再合适不过。 她食指捻绕着一绺乌黑的长发信步走来,临近时只问得一阵扑鼻清香,如清荷初绽,幽幽风来,撩人脾胃。 奕川心神一漾,脸上瞬息灿烂放晴,笑问:“女仙君何出此言?” “这只魔蛛是个万年毒物诸位不会不知吧?”珞荷浅笑自若,目光与跪在地上的男子目光轻轻一触,旋即移开。 “此话怎讲?”奕川本就对魔物毫无兴趣,现在眼里除了柔情媚态的珞荷,别无他物。 “诸位不信可以看看自己的双手,真伪立辨。” 经珞荷提醒,这些仙士纷纷低头一看,个个手臂乌青干瘪,手中捆束着妖魔的银索也变得如火炙过般焦黑,唯独柳初云未曾接触缚魔链故安然无恙。 男子喉咙被柳初云的宝剑指着不敢妄动,嘴角却咧开一抹狠毒的笑意,得意道:“中了我诛怨的毒,尔等怕是要不得安生了,哈哈哈……” 诛怨?魔族首屈一指的毒将! 几人大骇,手中握的银链摇摇欲坠,烫手非常。听说其为人阴狠残暴,常人中其怨毒者体无完肤,全身溃烂至死,死后必作怨魂恶鬼,危害一方。 好在神仙比常人强些,只需运功强行将毒素逼出体外便能保命,但若意志力浅薄,就得夜夜受恶魇缠身,中怨毒之后疯魔癫狂,变得神志不清的大有人在。 “珞荷元君若有解决的法子?”柳初云忙问。 珞荷从袖中缓缓取出一个纹有荷花的青瓷瓶,轻轻托着瓶底,以瓶口对着诛怨,念了几句口诀后,男子变作一只掌心大小的蜘蛛,眨眼间被青瓷瓶给吸纳进去。 她塞上瓶盖,缓缓从袖中拿出另一个瓷瓶递给柳初云:“这是本元君独门秘制的素莲散,刚好可解蜘蛛怨毒,您给几位仙家化水服用即可。至于这魔物我得带走交由本派长辈处置,恕无法交还,还望谅解一二。” “我们的命既是元君所救,那由元君带回贵派处置再合适不过,那便有劳了。” 奕川上前作了一礼,抬头偷偷瞟了眼珞荷,心窍被迷得七荤八素,哪还有别的二话? 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其余几人皆同意交由珞荷处理,纷纷应和:“珞荷元君愿处理这毒物已是深明大义,我等求之不得,感激不尽……” 柳初云望着手中的瓷瓶有些犹豫,终于抵不过众人的意愿勉强点头,嘱咐道:“目前也别无他法,只得劳烦元君交由赵神君处理。魔物狡诈阴毒,元君千万小心为是。” “柳上真言之有理,珞荷定当谨慎,这便先走一步,诸位再会。” 珞荷向几人行了礼,即刻消失在林荫尽头,徒留风中几缕勾魂残香,久久萦绕不去。 第107章 人间炼狱 风波渐息,黑雾散去,众仙陆续离开,霞瑜仙岭再度恢复平静。 遍观道场,足下乱石碎砾,几无平地,四周断竹卧枝,血迹斑斑,可推想方才此处遭受了毁灭性的重创。 苍源派弟子仍旧坚守阵地,被迫留下收拾残局。这些走卒成群结队地在山里奉命四处搜寻,师叔祖赵鹤玮有令,务必把破坏道场的始作俑者找到。 一列小分队从密林间穿梭而过,巡逻了几十个来回,就差把整座仙岭翻过来,连个活物都没见着,更别提要找个人影出来了,于是几人泄气地围坐一团开起了小差。 有个年轻弟子左右张望后,探身向前小声问道:“方才听说师叔祖差点被一个拿着邪剑的少年砍死,是真的吗?” “找死吗?不该你问的事最好别问!”一位知情者立马上前捂住了他的嘴。 其他人也有不信的,反驳得有理有据:“这事绝对子虚乌有!你想想,咱们师叔祖是谁?那可是教主的师弟,要是真伤了一丁半点,想必那少年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去。” “那是,我看并没多厉害,否则逃走作甚?倒害我们兄弟辛苦找半天!他爷爷的,这找个人,比水中捞月还难,水中捞月好歹还能看见个影,现在我们连个影都没见着,纯属瞎忙乎一通!”另一人不忿道。 “嗨,我看人早就溜走了吧,谁还会留下来让你抓?” “他不是要救那只女妖么,应该不会空手而回,定然还在这林子里头。” “所以那女妖呢?” “嘘!当然死了,被六渠金火烧成那样还能活么?我们人找到铁笼子的时候只看见里面一具烧焦的尸体,一碰就变成一堆黑灰。不过说也奇怪,都说身死留魂,但那女妖的元灵早已不翼而飞,大家周围都找遍了,是她自己逃走了也未可知!” “我看那元灵啊,八成是炼化了吧?” “不可能!我这么跟你说吧,当时茂松老道还特意手下留情,不忍让她灰飞烟灭……” 几人声音越来越小,到了窃窃私语的地步,但这些话毫无意外,一字不差地落在了‘始作俑者’的耳朵里。 他倒是没有顺风耳的神通,只是刚好抱着猫靠在石边休息而已,也不知怎么的,一下就涌过来一群人,所以不得不使了个隐身的法术,将身形完美地屏蔽在这群人之间。 这群人也是,一过来就围着他巴拉巴拉说个没完,柳兰溪也很苦恼,这下不听都不行啊,这人说完他觉得有道理,点点头,那人讲罢认为确有这么回事,又点点头,完全和他们融为和谐的一个团体…… ——原来蹲墙角到了最高境界,根本不费任何吹灰之力去刻意打探,消息就源源滚滚地送上门了! 等所有人把消息都汇报完毕,新晋猫奴就跟大佬似的拍拍屁股离开,悠闲得不像是被人追杀,而是纯粹来游山玩水的。 “看来有人捷足先登了呢,难怪怎么找也找不到。”柳兰溪抱着猫脚不沾地地往前飘着,又隐了身形,活脱脱如一只野外飘荡的孤魂。 “不必找了,那女人根本不是鬼未,”朽月笃定道,“被祭炼了那么久还不现出原形,只能说明她非妖非魔,八成是在场的某位女仙被掉包了。哼,真是一群蠢货,居然到现在还没发现!” 柳兰溪停了下来,煞有其事道:“鬼未行踪难测,又藏在神仙堆里,现在如何找得到?灼灵,我们别管她的事了,还是专心私奔吧,路线我都计划好了……” “谁与你私奔?别给本尊乱扣莫须有的帽子。”黑猫毛发怒而竖起,从柳兰溪怀里跳下,蹿至树梢与他对视。 “此事与你无关,你若是想走,本尊也不拦你。只是出去小心一点,法神烛照心思缜密,定然还未走远,此人难缠,别与他纠葛太过,没什么好处。” “那你呢?”柳兰溪负气地问。 “自然是去找鬼未。如果本尊再不现身,这女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既已寻我寻到了仙界,本尊便不能再坐视不理。” 柳兰溪脸色猝然阴沉,双手抱臂,一副不爽的姿态:“我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为何要她不要我?” 这小子又是闹哪出? 朽月喉咙一时梗塞,竟不知如何作答。踟蹰想上半刻,方道:“你们魔类怎么都一个胡搅蛮缠的性子?刚刚分明是你说不想去的,现在让你先走却又不肯了,说,为什么不高兴?” “你难道真不知鬼未为何缠你不放么?”柳兰溪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情绪消沉如落入深海的石子。 “知道又如何。” “这便是问题所在!” 柳兰溪微微侧头,沉下眼睑以掩饰突如其来的失落,愤慨问道:“灼灵不是最讨厌魔类么,为何独独对她心慈手软,容忍她纠缠你万年之久?有时候我真羡慕她,能赖着你这么久,想做什么便做,想爱什么人便爱,不用顾忌其他人的目光,也没谁能阻挡。” “你们怎么能一样?”朽月讶然。 “是不一样,”少年不由心间一寒,望着那只铁石心肠的黑猫兀自苦笑:“我费尽心思走到你身边,但你总是顾不上看我一眼,是不是非得把你身边所有人都杀得干干净净,你才会发现我的存在?” 柳兰溪整个人被一片黑暗笼罩着,心底沉睡已久的魔性悄悄复苏,展露头角。 他的思想过于危险,让朽月不得不正视起来。 “她曾经救过本尊的命,在很早以前了。”朽月不知为何自己要特意作出解释,但随口一张话就来了:“本尊与她恩怨早该两清,拉扯至今一半有我的容忍,一半有她的不死心。今日是要去作个了断的,都是一些陈年旧事,本尊以为你应该不想听。” 少年一听,噢,原来是要去做了断的!低落的心情蹭的一下大好,过去一把将黑猫抱住,将头埋进软乎乎的黑色肉球中:“谁说我不想听,关于灼灵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黑猫嘴角抽了抽,魔类都很反常她知道,但像这种反复无常,无常反复的变脸之王,应该算是稀有品种了吧? “那现在我们去哪找她?”柳兰溪来了兴头,一心想让她们赶紧了断。 黑猫像只小狗似的向四周细细嗅了嗅,说:“本尊闻到她留下的味道了,跟着这股香味走。” “嗯,有道理……不过,灼灵对她身上的味道还真是熟悉呀!” 朽月:“喵呜~~” ——我是一只猫,我什么也不知道。 柳兰溪:“……” ——行行行,你赢了。 * 霞瑜仙岭分作东西两岭,东岭有仙门千家的论道会所罗隐道场,这块为公有场地,西岭则为苍源派私有地界,赵鹤玮在那建了几处落脚的阔绰别宫,若非有公务要办,往常并不在此歇憩。 今夜却是不同,别宫灯火彻亮,苍源派众还在霞瑜东岭紧锣密鼓地搜查,西岭则一片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赵鹤玮举办了丰盛的酒宴款待今日降服魔物的几位仙友,柳初云和奕川皆被请为座上宾。 唯独茂松心情沉重,早早告辞,回他的太合观打算重新炼铸一鼎坚不可摧的顶级丹炉——他的宝贝丹炉已被殷绝剑碎成了废渣。 别宫有处馥荷雅筑,满池碧叶白荷婀娜动人,四周仙雾袅袅,一座伫立于莲池之上的玲珑秀闺隐约浮现。 此处是赵鹤玮金屋藏娇之所,特地为安置珞荷而修筑的香闺,地方隐蔽难寻,幽趣雅致,别有情调,倒是个绝佳的私会场所。 珞荷同样没出席酒宴,若是换作以往时候,她当然不会推辞,不过自从戒了瘾,改了某些习性之后,她看着那些酒囊饭袋便越发了然无趣,认为这点庸俗颜色还未及窗外那袭倾泻而下的朦胧月光。 微风轻轻拂摇薄帘,她双臂挽披一层烟蓝色的纱衣风华半露,滑腻如脂的脖颈在灯下微微生光,皓白的手腕搭在软榻上虚虚垂着,临窗遥遥凝望那轮挂在檐上的弯月,宛如在等候迟迟夜归的情郎。 浸泡在绝美的月色中,女子思绪忽而飘向古旧的画面,一些模糊久远的记忆如潮水涌来,层层迭起浮现在脑海中…… 女子衣裳凌乱地蜷缩在床榻上,经历了一整夜的反抗,此刻遍体鳞伤,畏惧生人,一个肥膀圆臀的老妈子趾高气扬地冲她大骂道:“贱货,到了这儿还自命清高?你是个什么东西,也不掂量掂量!不想接客是吧?好!来人,将她反手绑到外边的柱子上,然后在她旁边挂块‘任君亵玩’的牌子贬贬身价,就晾她个三五天,看还老实不老实!” 两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走了进来,二话不说把她拖到妓坊门口,依照吩咐只绑了她的两手,旁边立了块吸引人眼球的招牌。 招牌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是一件可以免费试用的商品。 先是几个花子路过,围着她讨论不休。 “哟,瞧这娘们嫩得跟朵花似的,到底犯了什么事被搁这儿?” “听说刚被选上花魁,死活不肯接客,有人要了她的开门红,唉,性子太烈,当晚就把枕边人用刀给捅了七八个窟窿,嚯,倒还真是一出开门红不假了!” “他们不报官?” “哈,报啥官,报官不就连本都回不来了!听说老鸨赔了好些银钱,跟受害人家属私了啦!” “那现在是个什么意思?” “不明白么?放这让她自贬身价,任万人采撷,好磨磨她的倔脾气!” “嘿,真是好呀,让咱们也尝尝鲜……” 形形色色的男人在身前晃过,嬉笑怒骂,对着她指指点点。男人们的目光猥琐,语言粗鄙,嘴角几欲流涎,丧心病狂地撕扯她身上的难以蔽体的破衣。 整整三天三夜,时而狂风鄹雨一般持续,时而昏昏沉沉,奄奄间断,期间有人喂她吃食和水,仅此得以苟延残喘。 面前的队伍已排了老长,她的下身早已麻木,眼神呆滞而空洞,仿佛被人掏空了她的神魂,只留下一具伤痕累累的残躯,以及从心底对世人的憎恶和愤恨。 此时又换了一个人,已记不清有多少个了,秩序井然,甚至后面还有焦切等位的…… 每时每刻都是煎熬,她应该已经死了,她巴望着自己早点死去。如果知道活着比死还难受,为什么还要来到这个荒诞的世界? 她的喉咙好似卡着一把锈钝的锯齿,每呼吸一口气,心肺都遭受碾磨撕扯。 真是可笑啊!只因是供人亵玩的低贱娼妓,居然没有一个人肯伸出援手,这些男人实在无耻龌龊,他们有无休无止的兽/欲,他们却没有生而为人的怜悯! 可恨!可恨!可恨! 第四日,老鸨终于出现。 那张铺满脂粉的脸宛如白墙,鬂上插的花占满了整个脑袋,模样滑稽怪异又可笑。她双眼露出鄙夷,捏着帕子捂住了嘴鼻,尖声尖气地问:“尝到苦头了吧?别犟了,你点头认个错,徐妈妈我便既往不咎,大发善心放你一马,只要回去安安分分地做事,将来少不得你荣华富贵!” 女子双眼无神,满身疲倦,身上被弄得肮脏不堪,她机械地将眼珠转过去,又转回来,干涩的声音轻而沙哑,疯言疯语地咒道:“老毒妇,祈求自己能早死吧,地狱若是不收你,我做鬼来收,我做鬼来收!哈哈哈哈……” “呸,臭贱货!要死也是你先死,先顾好自个吧,有你求饶的时候!”老鸨被气得五官歪成一坨,叉腰对小厮撂话:“现在谁也别喂东西,看她熬到几时!” 烈日烙得地面烫如蒸板,大街上人来人往,她被品头论足,原来在受尽凌/辱和白眼后,尊严与衣裳一样,皆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她仰头叹息,青天在上,神明无眼,任由披着人皮的恶鬼们在世间猖狂。 此世何世?人间炼狱! 濒死之际,女子察觉有人来,缓缓睁开了眼,一个戴着斗笠的瞎子悄无声息地出现,拄着拐杖停在她面前。 “可是来接我的阴差?”妓子问。 瞎子摇摇头,眯眼笑道:“我是来渡你的人。” “我不需要渡,我只想死。”妓子声音小如蚊蝇,气力已竭。 面对死亡,她毫不惧怕,唯一令她恐惧的,是再世为人。 “世人愚昧,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你以为死就能摆脱宿命了?天真得很呐,没人能反抗得了天命。怎么,你看起来不信?罢了,为你算算也无妨。” 瞎子看起来是个游方术士,他从肩上的白布挂袋中掏出一个签筒,筒内有竹签七支,在念念有词地摇了一阵后,掉落一支签。 他捡起用手摩挲着上面的红字,叹惋道:“世间七味,色。欲为引,百恶其后。可惜呀,姑娘你是天生的媚骨淫血,红鸾孤星,不仅这一世,下一世你仍旧为娼作妓,世世皆受风尘所累,姻缘寥寥,俱无偕老百年之命。” “天绝我也!天绝我也!” 妓子可悲地喟叹一声,怃然怨道:“呵!还真是人途艰难……我恨这些世人,我咒这个该死的世道!哈哈,天不容我,我何容天?!世要欺我,我何屈世?!毒誓此立,宵欢愿永生堕入无量深渊,永世不再为人!” “哈哈,好个永世不再为人!深渊已至,必如尔所愿!” 瞎子将手中那支签豁地插入女子天灵之上,钉固住几欲脱离肉。体的死魂灵。 第108章 宵欢 一对金色的绞肉机器在四处扫荡,所过之处残肢与头颅齐飞,街巷共屋舍一色,四周哭嚎连天,不绝于耳,满城蟑螂无处可躲,碰头磕脑地在角落四处逃窜。 女子满袖殷红,双眸魅惑勾魂,朱唇盈盈笑意,赤足淌过血海,越过尸山,乘风来去自如。她支颐横卧在城楼高台上,以悲号为笙乐,在艳日鲜血中歌咏,津津有味地欣赏足下的人间炼狱。 “嘻嘻,还少一个呐,少一个谁呢?我得想想……”女子指尖在额鬓处点了点,饶有趣味地认真思忖,蓦地‘咦’了一声,自我诧愕道:“怎不见徐妈妈,嗬,这老肥婆又躲哪了?” 女子身子一斜,倏然从高台急遽翻转直下,像旋舞的陀螺被完美抛落,脚尖刚触地面,便又如飞梭般仰冲向前。 日头烫炙所有角落,却未能照进污秽的人心。整个小城沉寂在某种惨烈的悲怆之中,除了还在各处晃悠的女人,不见任何活物的影子。 最想捕捉的猎物,总是得留在最后慢慢品玩。鸡窝里的鸡是跑不远的,何况又是一只跑不动路的老肥鸡? 女人看起来并不慌忙,反而兴味愈浓,她一边挨家挨户地搜找,一边嘴里甜甜地呼喊:“徐妈妈,别躲呀,乖乖出来吧!你对宵欢这么好,不妥帖地送徐妈妈一程,宵欢总归过意不去的。” 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难不成肥鸡真用翅膀飞了不成?料想是不能够的,城门已被封死,像屠城如此盛大而隆重的洗礼也仅在一炷香内完成的。 城内尸堆高耸,热风吹来,皆是令人战栗的血腥味。 宵欢负手漫步,悠闲自得,风一停,便把手放在耳后,作闭目聆听状。只听得西南角处隐隐有微弱的呼吸声,这声音细小而慌促,不难辨认是谁。 宵欢如嗅到老鼠的猫,心情变得极度振奋,她不声不响地蹑脚往红墙下的尸堆走去,然后一具具尸体被徒手刨开,每刨开一具,便激动一分。 尸山如洋葱一般层层剥开,裹在里面的肥虫渐渐露出体貌。 就在此时,一个满脸是血,鱼目混珠的女人诧然睁眼,手脚并用地从尸堆中爬了出来,蟑螂般一见到日头便往角落狼狈蹿逃。 宵欢红袖一招,两束金光晃过眼眸,一阵尖锐刺耳的惨叫过后,两把明晃晃的金器飞回她的手中。 “徐妈妈,装死可好玩?” 宵欢将下。体分离的蠕虫踩在脚底,用手背拭去溅在脸颊上的血渍,笑得花枝癫狂:“哈哈哈,跑呀,你倒是继续跑呀,怎么不跑了?没脚了是不是?哈哈哈……” 徐老鸨子被唰唰地砍去双腿,涔涔如雨的冷汗将脸上的血迹冲刷个干净,天伏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两手奋力向前扑抓,奈何腰身被宵欢踩个严实,无论怎样都挣脱不了。 “你……你不得好死,杀了那么多人,你该受天谴!你该遭报应!” 徐老鸨面色苍白,嘴唇哆嗦,回头用一对血丝遍布的眼珠子瞪着她,不死不休地继续骂着:“从前就觉得你是个媚骨妖胚,装什么清纯!你恶事做尽,丧尽天良,泯灭人性!你必永世不得超……啊啊啊啊啊!!!” 女子手起刀落,割下了徐老鸨的舌头,两腮也一道被划破,嘴角开了个大口。 “就喜欢死到临头还嘴硬的,可比那些跪地求饶的有骨气多了,不过嘛,声音刺得人实在耳朵疼,想来牲畜还是不要讲话的好,徒添烦躁不说,还令人恶心反呕!徐妈妈,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论德行,你不也一样么?” 昔日风光无两的老肥婆声泪俱下,用双手掩面呜呜咽咽地哭着,哭了一会,突然间,嘴里含着鲜血,回头啐了女子一口,似乎这样可以解解堵在心头的恶气。 “哎呦,都这样了还不忘耍横?啧啧,果然不愧是铮铮铁骨的徐妈妈,好得很,好得很呐!为了奖励您这种宁折不挠的精神,宵欢专门准备了肉骨飘香的‘人渣浴’,绝对特别适合脑满肠肥的徐妈妈,是不是有点期待呢?哈哈哈,别急,别急,这就带你去享受享受,哈哈哈……” 徐老鸨喉咙里又是一阵呜咽闷哼,没了舌头后,她所表达的东西变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估计是一些风月场上惯说的脏话,那肥婆脸上跋扈的神情再明白不过,以往她泼妇骂街时也是这副丑态毕露的面孔。 宵欢从袖中扯出一把麻绳,系了个结套在徐老鸨的头上,拴彘遛狗一般用绳索牵引,当身后狗彘闹了脾气不愿往前爬时,便勒着它的脖颈用力拖曳,使其不得不用仅剩的双手艰难爬行。 及至城中央,堆积有二丈高的尸山赫然惊目,只见尸山顶上支起一口大黑锅,锅内不知置了何物,徐老鸨顿时心生不好的预感。 “是你自己爬上去呢,还是要我把你扔下去?” 宵欢回眸望去,花容暗生戾色,发现那老鸨正用两手在解着绳结妄图逃走,她右手用力往前一扯,那两臂怪物便失了重心往前摔了个狗啃泥,脸红脖子粗地在原地挣扎半天都起不来。 她颇为无奈:“也罢,送佛送到西,还是由我亲自为徐妈妈送驾吧!” 徐老鸨还在油锅里扑腾,宵欢左手举着火把,嗤笑道:“这么多人给你送葬,也不枉来世走一遭,便宜你了。” 她手中火把一扔,即刻将尸山点燃,这些尸体皆被她浇过桐油,一点即着,立马熊熊烧了起来。 火光冲天,黑烟滚滚,宵欢伫立高台观望,黑锅油温渐热,哔哔剥剥地响着。 锅里惨况不忍直视,老鸨双手剧烈挣扎,满脸红泡,遍体糜烂,脏腑焦灼,痛苦难言。 不消多时,肉味飘香,人渣油脂尽去,酥黑如炭,一道油煎老鸨即可出锅。 宵欢眼睁睁地目送徐老鸨痛苦归西,待她魂魄一离体,接着又用麻绳套住勒紧,死活不让其奔赴黄泉。 “徐妈妈,你以为结束了?哈哈,天真得紧,不急,好戏这才刚刚开始呢。” 徐老鸨好不容易脱离油锅煎熬之苦,咽气后以为可以一了百了,可怜魂魄刚出锅便又落入了魔掌,宵欢单手攫住她的脖颈,拎鸡崽似的把她高高提起,重重摔下。 老鸨尝到了这女人的厉害手段,不敢造次逞能,战战兢兢地在她面前跪拜求饶,还打起了感情牌:“宵欢,你自小长在咱们园子里,往日妈妈没少给你吃穿,在你及笄前未敢让男人动你分毫。那件事怪妈妈做错了,不该对你那般狠心,现在我罪有应得,苦也受了,痛也尝了,念着往日的那点情分,你就发发善心行行好,放我投胎去,下辈子我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做人!” “好好做人?徐妈妈,落到我手里,你怕是没这个做人的机会了!我既已堕入魔道永世不再为人,你也别想着有多好过,这因果报应是不爽的,你是因,我是果,哈哈,咱们合该有报应!” 她一把将徐老鸨提到城楼顶上,扯住其肥耳朵凑过去低语:“还有啊,我更正下你方才说的所谓‘往日情分’,宵欢命苦,自小被卖进青楼,每天除了要学十八般舞乐,被传习各种勾引男人的狐媚术,还要临阵观摩各种活春宫,稍有违抗,便要被徐妈妈你打个半死,关柴房喂饥耗子。” 老鸨连连摆手,苦着脸道:“那那那不是我本意,我是打心眼里疼你们,想让你们有一技之长……” 宵欢啐了一口,脸上嫌恶之色顿生,揭穿道:“一技之长?我呸!为了招揽嫖客,你们精心研制出一种名为‘流连香’的绝育药,这种药不仅可令人断绝子嗣,它还有个绝妙的好处,就是能使女子通体散发情香!只要你们打出天生异香的噱头,可使得姑娘身价猛地翻涨几倍。” 说至此处,她双眸暗沉,怨憎而阴毒,垂头低低地怪笑了一阵,“宵欢不才,正是从小被迫吃‘流连香’长大的,真要托你们的福,如今我身上这该死的味道再也挥之不去,以后终此一生都要被烙上‘贱妓’的烙印了!” “宵欢,徐妈妈不是有意的,妈妈打你的时候可没下过死手,你想想,和你一起进园子的小姑娘哪一个比你好受的?”徐老鸨为了唤起她的仁慈开始钻洞觅缝,企图挽回一线生机。 “没错,同批入园的姐妹死得就剩我一个了!因为你看我还有几分姿色,觉得将来能为你赚钱生财,所以才留的我吧?呵,什么叫作‘恶事做尽,丧尽天良,泯灭人性’这不是说的徐妈妈么?您怎好反过来血口喷人呢?” 宵欢绕着徐老鸨走了两圈,将她一脚踹下城墙,俯身望着底下的几千不得超生的游魂,隆重地为他们介绍:“地府有个无间地狱,你们本来应该呆在那儿的,不过这样我就无法随时饱览那等美妙的风景,思来想去未免觉得有点可惜。所以呢,宵欢费心为你们打造了更甚于无间的炼狱,名字都想好了,用来形容你们很是恰当!放心吧,里头绝对舒适得很,不会亏待你们这些恶鬼的。至于徐妈妈,” 她斜睨了眼摔落城下的那只狼狈肥鸡,“你们要是想少受些苦头也不是不行,知道怎么做能取悦我吧?” 说罢,全城恶鬼争相围着徐老鸨撕扯啃咬,人和鬼一样,都是功利的产物,他们一心想争取减轻自己的刑罚,于是怎么折磨够狠就怎么来折磨她,保管让宵欢满意为止。 宵欢赤足凌空,看着底下的场景极度惬意,她红袖翻摇,整座小城倏然变小,直变至可托在掌心的模型玩物。 细细观察,城门上还写有三个肉眼可见的小字——畜牲圈。 馥荷雅筑,珞荷托着一个手掌大小的微型建筑,她侧耳倾听,里面满是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苦不堪言的哀吟声,声声入耳,她愉悦地眯上了眼,沉浸于此。 上千不得超生的恶鬼皆被豢养至小小的城垒里,它们受着花样百出的苦刑,每当她心情不佳,便拿出来瞧瞧,听听他们叫苦连天的悲惨嚎啕,一准又能满血复活,足以开心整天。 第109章 希冀 每个残缺支离的过去,都在拼凑着今日悲喜。步履不停的前方,没有所谓的完满。当执念成空,或许当下已变作了另一个残缺支离的过去。 在黑夜里绽放的花,世人总是惊艳它的绚丽外表,却忽视茎叶里流动的消颓怯懦。它们饮露披霜,偶然被人浇灌几滴心头血,便萌生出去触摸明日暖阳的期待。 宵欢是朵‘夜来香’,她只贪念黑夜里的那轮冷月,自遇见那方皎洁起,就一直总想着摘下占为己有。 她知道,自她踏上魔途的那一刻,就已经不能回头了。 世上男子皆薄幸,红颜白发泪满襟。 薄幸无情也好,好色荒淫也罢,食色性也,无论男女,莫不如是。 然而在狭隘的道德定义里,男人三妻四妾是为天经地义,叫做延续香火,女子想换个丈夫便要说成淫。妇贱人,叫做不守妇道。 女人沉默得久了,以为这是亘古不变的规矩,当奴颜婢膝溶进血肉后,再剔除就要伤筋动骨,浴血涤魂。 宵欢偏要做这世上首个打破陈规的女人,男人能做的,她一样差不离地学去,古来都是男子宠幸女子,将女子作为股掌玩物,而今她非要反其道而行,将男子作为股掌玩物! 她修的是双合魅术,纵淫贪欲成瘾,至此沉溺男色一发不可收拾。 她裙下之臣涵盖六界六域,无论妖孽魔障,凡人神仙,鬼魅精怪,但凡略有姿色,必尽数网罗,择精元为己用,其魔功也随之日益精进。 她之所以一步步往上爬,为的就是将世间那些狗男人踩在脚底! 可是明明实现了愿望,为何总不快乐?只因尽管阅遍红尘场,却无人真心付她,逢场作戏地走个过场而已。 原来她想从男人身上得到的,从来都不是那些徒有其表的皮囊。 久而久之,她也开始腻得乏味,再美再俊的男人,玩不过三宵,定会另寻新欢,所以得了个‘三宵欢’的诨号。 不过,更为人所知的,是她魔老鬼未的身份。 魔族有四位臭名远扬的魔老,分别是嗜血的鬼离,贪淫的鬼未,好赌的鬼罔,斗狠的鬼二。结果到最后,只有鬼未活到现在,风光依旧,艳彩照人。 她辉煌,也落魄。 还记得那天和往常无异,她从魔界去往人间猎艳。 时值兵荒马乱的灾年,天下黎庶惶惶,盗匪四处横行,村落屋舍常被洗劫一空,人命贱如蝼蚁,不值半文。 她只身路过一个村庄,里面似乎刚刚遭强盗光顾,尸横遍地,且血迹未干。死的多是留村老少,唯独不见妇人女眷,不用想也知道是被匪徒捉去了。 鬼未环视一圈,冷笑一声,看吧,不单只有妖魔才残忍,在丧心病狂这方面,人类也毫不逊色。 她正要离开,谁知还未出村子,五六个执刀提斧的恶匪突然折返回来,碰巧就被他们撞个正着。 这些个恶匪在途中落了队伍,好不容易赶上却发现晚来一步,此处经大部队扫荡之后基本没什么好处可捞,不抱任何希望的几人打算瞄几眼就走。 奈何天公作美,竟让他们捡漏捡到了如此美得不可方物的女人! 此等姿色不堪说万古绝一,也能称得上百媚千娇,匪徒们咽了咽口水,上前拦住了鬼未的去路。 “嘿嘿嘿,姑娘别急着走呀,哥几个刚到这里,你不留下来陪陪我们?” 鬼未斜觑了眼面前的几个歪瓜裂枣,暗笑道:虽说老娘荤素不忌,但也不是什么王八羔子都能吃下! 不过几日都未曾进食,于魔功有损,况且大荒年间能找到几个活人实属不易,还挑什么食?算了,陪你们玩玩也无妨。 她上前微微行了一礼,客气道:“几位大哥,小女子千里寻亲,偶经此地,若有冒犯几位,请宽恕则个,暂且放我归去吧。” 几个恶匪面面相觑,不怀好意地笑了出来:“姑娘,现在世道不太平,你一个弱女子千里迢迢的寻什么亲?这样吧,你若把我们都服侍高兴了,我们就是你的亲人,你还管他什么鸟的破亲戚啊!” 鬼未红唇烈烈,弯起一个鲜艳的笑来,欣然点头:“既然几位这么热情,小女子却之不恭,不如咱们找个干净点的地方如何?” 恶匪们喜出望外,一拍即合:“成!哈哈哈,今日咱们果真是艳福不浅,这般识大体的美娇娥可不多见,走走走,赶紧找块好行事的地儿享享艳福!” 可说巧不巧,故事里英雄救美的烂桥段出现了。 此时村外路过一个瘦弱少年,恰巧望见几个男人簇拥着一个女人进了一户茅舍,后来又退出五人将柴门紧闭,依次守在屋外,只留下屋内一男一女,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不是自己该管的闲事,由他们去吧。 少年回身即走,历尽艰险好不容易才从魔窟逃离,没道理惹祸上身,更何况他手无寸铁,身上还受了伤,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 没走几步,他突然听到了屋外那五个男人议论的声音:“这小娘们真是够野的,竟然说五个一起上也没事,这听着倒是挺刺激,可惜咱们老大不喜欢这口,否则倒是可以一起快活快活,绝对赛过神仙……” 少年停下脚步,捏紧了拳头,那个脑残女人是蠢么,若非被他们胁迫,否则怎么可能说得出这种话来! 屋内女人还未褪尽衣物,恶匪头子光着膀子急不可耐,像只疯狗般胡撕乱扯一通,吃相十分难看。鬼未兴致全无,不推辞亦不迎合,只想着快点完事,然后送他去见阎王。 恶匪将脸凑上前要去亲她,鬼未将脸朝向小窗不去看他,窗外的天灰蒙蒙的,她有些好奇吵闹的屋外怎么忽然没了声响。 哐啷一声,柴门被踢得粉碎。 本来阴沉沉的乌云被一道阳光破开,在开门的一瞬间,一同照进了这个晦暗的小屋。 那一幕,足以让人相信世上真的有希冀这个东西。 恶匪没来得及反抗,被少年手中的尖锐石块敲得脑浆迸溅,当场暴毙。 鬼未怔怔地看着面前不过十来岁的少年,他眉宇坚毅,手段果断狠厉,杀人不带半点犹豫。 与别的男人不同,少年看向身无一物的她时眼里全无半点污亵,目光甚至有些冷漠,好像眼前的皮囊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鬼未第一次为自己的模样感到一丝羞愧。 “还愣着做什么?”少年拾起地上的衣裳,为她披上,催促道:“穿上衣服,我带你走。” 真是稀奇,从来都是别人脱她衣服,让她穿上衣服的可是头一回遇见。这大概是遇到的渣滓多了,以为所有人都是渣滓的缘故,她甚至不指望遇见什么良人了。 “带……带我走?”鬼未不敢置信地问,她无法拒绝这种赤城的邀请,种在心间的那颗种子已经开始蠢蠢欲动,萌芽待发。 少年对她的反应有些迷惑,解释说:“他在外面的几个同伙是被我支走的,若不动作快些,恐怕你我都走不成!” “好,我跟你走……” 鬼未还没说完,笑容忽地凝固在脸上。 一把银白色的长刀突然捅向少年的后背,从胸膛贯穿而过,刀背上遍布鲜红刺目的血,刀尖笔直向前,突兀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方士曾说,她是天生的媚骨淫血,红鸾孤星,世世皆受风尘所累,姻缘寥寥,俱无偕老百年之命。 百年姻缘自然不敢奢望,但情爱之物向来都是如此短暂的么?她这才刚刚见上他一面而已,眨眼之间便已经结束了。 原来有个匪徒被支走后发现不对劲,立即掉头回来,刚进门就看见鬼未脚边躺着老大的尸体,二话不说提刀便刺向她,而少年不假思索地挡下了那一刀。 一切都令人措手不及,匪徒将刀猛地拔回,少年身子吃痛一沉,整个人倒在鬼未怀里。 等匪徒欲举刀再砍时,被回过魂的鬼未一掌拍飞,疯了一般只手将那人的头生生拧断。 紧接着后面回来的四个也是如此下场,没个体面的死相。 “你,你是魔……咳咳……” 少年虚弱无力地依偎在鬼未身上,方才鬼未杀人的手段都被他看在眼里,这些是一个寻常凡人女子做不到的! 他方才还奇怪,为何会有女子被淫威逼迫后还如此淡定,感情是自己多此一举了,呵,人家本来就是出于自愿的…… 而且,他总感觉这女人看着有点熟悉。 “别说话,放心,你不会死的,因为老娘不让!” 鬼未字句铿锵有力,她将少年身子扶正,正要替他疗伤时却被少年一手拍开:“滚,我不接受你们魔族的任何施舍,宁死也不用你救!” 少年颤巍巍地站起来,还没抬脚走上一步,身子一歪重重地栽在了地上。 这人可真是倔啊,但真害人越发喜欢了去! 鬼未并不生气,见他摔倒反而像身上掉了块肉般心疼,忙上前拥他入怀:“我这可不算施舍,方才你救了我,现在换我救你,本就公平得很,小公子何须介怀妾身是什么身份?” “哼……”少年鼻腔冷哼一声再次将她推开,眉头执拗地拧成团,挣扎一番后歪歪斜斜地倒向墙角,终是懒得再与她说上只言片语。 “你就那么嫌弃我?难道是觉得我脏么?”鬼未挪步上前,双手想去触他,却又不敢伸手,缩瑟畏怯如情窦初开的少女。 她声音软和得像朵羞怯的云彩,不慌不忙道:“魔和人一样,都有好坏之分,你为何对我们成见如此之深?再者说了,我以前也是人的。” 少年被她说的那句‘以前也是人’吸引了兴趣,忽然转头,声音沙哑地问道:“那现在为什么不是了?” 鬼未笑容淡去,结痂的伤疤已经不疼了,但还是依旧捂得严严实实,她不想揭露自己过去丑陋肮脏的一面,尤其是在百年难遇的意中人面前。 “如果有的选择,哪有人会走不归路?”鬼未平静道。 这话如一把铁锥刺进少年的心。 是啊,若是有选择,谁还会走穷途末路?并非是愚蠢,只是身不由己罢了,命运不公,哪还轮得着你来选? 你是什么人,就走什么路,这是天定的。 但偏有人不信宿命之说,认不认命,也是一种选择。 少年看了鬼未一眼,终于知道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这世上美人无数,皮囊千篇一律者甚多,独独这张娇丽蛊媚的面容不难令人认错,她的骨子里流着一股不羁的风情。 “好好活着,你的路还长,努力成为仇人们的痛处吧。” 这话复又在少年耳边响起,那时,周围也像现在满是一地的尸体。 少年咬了咬干裂的嘴唇,一时之间有种隔世再现的恍惚。 半晌,他道:“你我萍水相逢,毫不相干,救你本是无意之举,你也无需上心。我向来厌恶魔类,你既心中明白,便快些离去,我不用你救。” “但你的伤……”鬼未还没说完,门口便来了两个□□头人身的魔兵,它们恭敬地跪在门外,见主人气色不太好,两只□□精支吾着不敢张口。 “什么事?”鬼未拉下脸来,语气十分不耐烦,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 一只□□抹去额头冷汗,垂首道:“禀魔老,听说魔界逃走了一个活人祭品,大队魔军正在后面赶来,魔尊说让我们帮着追回!” “喔,是么?烈穹要的那祭品长什么样?”鬼未漫不经心地问。 另一只摸着脑壳向她描述道:“说是一个十来岁的人类小孩,被魔尊震碎了魂魄,身上还受着伤,具体长什么样么……” □□抬头望小屋望了望,发现屋内一地死尸堆旁还躺着一位身负重伤的少年,忽然灵光一现,指着他道:“噢,卑职知道了,大概是跟您屋内那位长得差不离……” “什么?”鬼未瞳孔一震,眉间戾色骤生,转身从手中掷出一把鸳鸯钺,一道金影快速闪过,地上唰唰掉落两只□□头。 少年眼皮没抬,唇边弯起一抹惨淡的笑:“不必如此,你大可将我进贡给烈穹,这样你还能得到不少好处。” “这我可舍不得。”鬼未走至门边,痴痴地回望一眼,“我去把追兵引开,你好生呆在此处等我回来,记着千万别乱跑,你还有伤在身。” 她转身一晃,化作了与少年一般的模样往村子外头走,鬼未说到做到,倒真去引开魔兵了。 少年待鬼未走后,并未听从她的嘱咐,顶着伤痛,漫无目的地一路往前走,行经一山,名为舜华,在心魂碎裂复又血枯力竭的境况下,最后葬身此处。 鬼未一直找不到那个令她心动的少年。 她等了几百年,再见时,没想到那人却乔装成一个姓陆的道士,借用别人的名号唬了她这么多年。 第110章 偷梁换柱 回忆太过冗长,荷塘里的蛙鸣打断了她的思绪,珞荷自嘲地轻笑一声,手指拍着轩床栏杆哼起了歌来,许是太沉迷往事,完全没注意有人造访。 “真好听,这歌何时学的,我怎么不知道?” 赵鹤玮离开宴席后,带着一身酒气,晃晃悠悠地坐在了珞荷身旁,随意将右手一勾,美人便倾倒怀中。 珞荷脸色瞬间变了些许,却还是笑脸相迎,伸出双手箍着他的脖子,娇柔道:“神君日理万机,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我要是一件件地说,你哪有功夫听啊?” 赵鹤玮醉意熏熏,怀里又搂着个美人,不禁一时意乱情迷,凑到珞荷的耳边咬了一口,将人一推,倒在了榻上。他眯眼淫。笑道:“是么,师妹可以细细说,师兄有的是时间。” 珞荷摇摇头,委屈道:“只怕神君知道后就不喜欢我了,唉,男人总是见异思迁得快。” 男人大抵都受不得女人这样的温香软语。 赵鹤玮双颊浮起一抹潮红,双眼闪烁地盯着身下柔情蜜意的美人,竟举起手来发誓道:“日月可鉴,我赵鹤玮若敢负师妹,教我神魂破散,不得好死!” 珞荷听他郑重其辞地发毒誓,弯起红唇嗤嗤笑着:“你们男人呐,在床上发过的毒誓还少么,还不是为了取悦女人一时顺嘴说的,又哪个能信?这些话啊,姑娘我听得都腻了!” 赵鹤玮粗眉一皱,心道怎么听着她还听过其他男人的毒誓? 醉酒之人的心比天还大,当然没有去想其中隐藏的深意,只赌气道:“师兄跟你说真的,要是你觉得床上发的誓不算,那我便站在床下说,如若你还是觉得不作数,我便站在屋顶,当着头上皓月苍穹起誓,这你总该相信了吧?” “倒犯不着如此,只愿神君不要后悔便是。” 珞荷笑颜比酒还醉人,一颦一笑,一嗔一怨,皆让赵鹤玮身陷其中,不可自拔。 “不后悔!师妹只要许了我,我必真心相待,万死不悔!”赵鹤玮酒后真言尽吐,发起誓来说得麻溜又利索。 珞荷柔媚一笑,贝齿微启:“哦?那如果我说今天在笼子里被火烧的那位才是珞荷,你会心疼吗?” “啊?这话是什么意思?”赵鹤玮听蒙了,大脑一时转不过弯来。 “她的意思是,你的老相好已经被你一手烧死啦,而且,你也很快要跟她作伴,凑成一对亡命鸳鸯。”突然背后有个妖里妖气的声音在说话。 赵鹤玮还未来得及起身,脖子突然被一束白丝紧紧勒住,整颗脑袋被折弯成直角往后仰去,这才看见了身后有个手扯蜘蛛丝的男人。 赵鹤玮急忙翻身下榻,趁机拽着白丝用力往回拉才得个间隙喘口气,回头看向榻上的珞荷时,早已换作了另一个女人的面貌。 “你,你是笼子里关的那个女魔鬼未,不是炼化了吗?怎么……怎么会出现在这?!” 赵鹤玮被吓得不轻,反应倒还迅速,立马祭出司爻锏,房中霎时凝聚耀目金光,逼得蜘蛛不得不往角落退避。 他这神光可驱妖魔,能抵邪祟,可惜没练到家,抵挡不住魔力高深的魔老鬼未。 鬼未从容地赤脚下榻,在刺目金光前半点无所畏惧,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走至赵鹤玮面前,微微眯眼笑道:“赵神君,我知你神光护体,不受邪魔侵扰,可惜呀,珞荷元君就没你这般幸运。不过要托你的福,我赶到的时候,这位可怜美人儿的身子被六渠金火烤得焦脆,唯今只剩下几缕薄魂。” “什么!不可能,这不可能!”赵鹤玮接受无能地紧捂脑袋,往后退了两步。 鬼未摇了摇手中的瓶子,娇柔一笑:“喏,都在这瓶子里好生收着呢,是不是难过得心都要碎了?不过我看你烧她的时候倒是挺高兴的嘛,哈哈哈……” 赵鹤玮只觉脑袋一片眩晕,举着司爻锏的手不住地在打颤,他不禁想起了自己是如何把珞荷烧死的。 法祭之时,笼子里的珞荷分明一直眼巴巴地盼着他停手,而他不单忽视了柳初云的怀疑,居然还准备将她烧得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此前种种,历历在目,赵鹤玮当下怒火中烧,吹胡子瞪眼地唾骂道:“这一切都是你的诡计!把珞荷换进笼子的是你,变成珞荷骗我的也是你!我要将尔等魔祟大卸八块,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斥罢,他将司爻锏向鬼未挥去,鬼未身形一闪,轻轻巧巧跳至窗台。 只见她将手伸出窗外,指尖捏着装有珞荷残魂的小瓷瓶,危险地向上抛了抛,威胁道:“赵神君在动手之前可要三思啊,只要本魔老稍微用点力,或者干脆松手不管,你的乖宝贝便得即刻香消玉殒,万劫不复了呀!哈哈,你不是为了她可以万死不悔么?既然这般爱她入骨,不做点牺牲如何证明你这至死不渝的爱?” 赵鹤玮胆战心惊地盯着鬼未手中的小瓷瓶,十分听话地住了手,他怒目切齿地大声喝道:“她已如此下场,你要如何才肯放过她!” 见识过此人之前的嚣张,又看他现在小心翼翼的模样,鬼未唇瓣一挑,乐道:“哟,现在知道求人了?行呀,赵神君先放下武器说话,兵器不长眼,我的手也不长眼呢。” 赵鹤玮咽了口唾沫,心中有些犹豫,他对珞荷确实上了心,两相权衡利弊后,到底还是将司爻锏放下。 “看来是对珞荷有那么一些情义,不错,不错!” 鬼未很是赞许地鼓起掌,而后她向角落的诛怨示意了一眼,那只蜘蛛瞬间明意,手中白丝一缠,就将地上那把司爻锏拽飞天外,也不知扔到了何处。 赵鹤玮见鬼未对他放松警惕,趁她不备时,五指突然收拢向前,意欲将她手中的瓷瓶抢回。 鬼未神色未改,对他回旋就是一脚,直接踹翻在地。诛怨眼疾手快,将他用蜘蛛丝捆成蝉蛹就地打包,封了嘴,被拖吊到了梁上。 赵鹤玮如一条入网的咸鱼,死命蠕动着身子,妄图挣破身上的蜘蛛丝。 “赵神君,没用的,方才你就中了我的软骨香,但没想到没能将你迷倒,不过多少能起点作用。可别小瞧你身上的蜘蛛丝,你们神仙有捕妖绳,缚魔链,我们妖魔自然也不敢落后,这蜘蛛丝不仅结实,还带有腐蚀神魂的剧毒。” 裹在蜘蛛丝内的赵鹤玮一张脸憋得通红,有口难开,两只暴突的目珠死死瞪着鬼未。 “呀,我掐指一算,算出再过不久,你就要变成一滩血水浓浆,和你那个烧成焦炭黑灰的珞荷倒是绝配,慢慢享用吧,不必谢我!哈哈哈……” 赵鹤玮额头血脉偾张,满眼都是遏制不住的愤怒,诛怨瞧着不爽,用蛛丝把他的头也包缠上,不漏一丁半点的缝隙方才罢休。 鬼未舌尖勾着唇角舔了一口表示餍足,方才赵鹤玮近身时,趁他不备狠狠地吸光了他的精元,现在魔力大涨,修为连着晋了几阶,已临近大成。 “干嘛不直接杀了他?”诛怨问。 “直接杀有什么意思,不急,好戏总是压轴出场,我要给苍源教主送份礼物呢。” 鬼未随手将瓷瓶往后一抛,扑通一声丢进了荷塘。 * 竹林里,一个抱着猫的男子被人堵在了路上。 “兰溪小仙长,大晚上的,抱着小乖乖去哪儿呀?”雁茗突然从某条岔路刚好走出,一出来就撞见了找了半天的柳兰溪。 她手指捏着团扇遮住半边脸,左右瞧了瞧,发现四下无人,果然在这种林子里最适合幽会,为此心中狂乐不已。 听着‘小乖乖’这仨字,黑猫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为此嘴里抗议地喵个不停。 “哦,我可能迷路了……呵呵,真是好巧,仙子怎么也在这?”柳兰溪招呼打得毫无感情。 “迷路?太巧了,我也迷路……今天下午突然和小仙长走散,之后又来了个魔物作乱,唉,总之当时情况一团糟!还以为小仙长先走了,没想到我们两人都在林子里迷了路,最后兜兜转转还是碰在了一块,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并不是。 “这个嘛,其实我也不算迷路,只是被人追赶至此,迫于无奈罢了。” 柳兰溪心里悲凉,面上依旧客客气气,心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好用得着她。 雁茗见柳兰溪神色哀凉,见他欲言又止,立刻上了心,忙问:“咦,小仙长得罪谁了,怎会被人追赶?” 柳兰溪用手捂额,随口胡诌:“唉,一言难尽,今天下午本来在场外看热闹的,谁知被人群推推攘攘,一不小心进到了法场内。我的乖乖因此受到了惊吓,跳到了笼子旁边,我正准备过去抱回来,谁知那位赵鹤玮赵神君以为我要劫法场,立马掏出一把司爻锏就对我一通乱打……” 黑猫嘴角抽了抽,这人颠倒黑白的本事可真不是盖的,俗话说得好,柳兰溪的嘴骗人的鬼,谁信谁上当! 柳兰溪继续瞎扯:“后来女妖跑了,以为是我放走的,正派人到处抓我呢!别无他法,我只能选择逃命要紧……” “小仙长莫慌,这里头全是误会,只要跟赵神君好好说清楚,他一定不会为难你的。”雁茗宽慰道。 “你是不知,我已经解释很多遍了,那些苍源派的仙僚们根本不信我……”柳兰溪正说着说着,背后隐隐出现了闪闪火光,那是苍源弟子的探路明火,一些嘈杂声陆续传来,叫嚷着妖邪就在前边。 “不多说了,仙子,我得躲躲,否者被他们抓去少不得要吃些苦头!”柳兰溪作势要走,被雁茗抓着袖子拦住。 雁茗自告奋勇道:“兰溪小仙长,你先去那边林子里躲躲,我去引开他们,等安全了你再出来!” 呵,等的就是这句话! “仙子愿意帮忙,真是再好不过,兰溪在次谢过。”柳兰溪露出迷人的微笑,向雁茗点头致谢,“那兰溪这便先走为敬,那帮人蛮不讲理,仙子务必多加小心才是。” “放心,他们再无礼也不敢妄动天庭的人,你只管放心去吧,万事有我……哎,人呢?” 雁茗还没说完,柳兰溪就抱着猫跑得无影无踪,心道,小仙长脚底是抹油了吗,怎么嗖嗖地跑这么快? 去西岭的路上,柳兰溪还在为自己一石二鸟之计感到得意,黑猫突然一本正经地批评道:“骗女人可不是件光明磊落的事,下次别做了,本尊不喜欢。” “灼灵教训的是,虽然魔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正好比如说我,专门花言巧语爱骗人,还老爱惹灼灵生气——这是大罪。但是呢,人就算再坏也好歹有个优点,而我的优点便是能虚心接受灼灵的任何批评。” 柳兰溪说着说着声音放得异常柔缓,目光温柔如水,他轻轻在黑猫的小脑袋上落下一吻,语气缱绻深笃:“所以啊,灼灵,为了避免我往歪门邪道上越走越远……你要一直在我身边监督指导我才是。我可能呆在黑暗里太久了,很容易迷路的。” “灼灵,你就是我的方向。” 朽月无故被亲了一口,正愣怔间,整个人处于恍惚状态。 而后又好端端被塞了一耳蜜语,黑猫两腮有些滚烫,别过小脑袋,心里嘀咕:难道本尊只是一盏指明灯么,专门给失足妖魔指点迷津的? 故她不得不肃清对方的错误思想:“那你可能越走越歪。若真有意悔改,回头便是,只有一点,千万别指望本尊能当什么引路大使。” “为何不能?” “本尊在六界名声向来不好,不过德行比你们强些,大抵是没两样的。况且,本尊以前也造过许多杀孽,人、神、鬼怪、妖魔……在青暝炎之下所溟灭的亡魂不计其数,你只是不知道罢了。我亦身在迷途,你拿我作方向,岂不是越走越错,南辕北辙么?” 柳兰溪眼角弯如弦月,固执地坚持:“如此我也愿意,灼灵大抵是会比我们强些的。” 朽月不知说什么好,两人沉默了一阵。 第111章 师徒重聚 夜风使人清醒了些,柳兰溪刻意放缓了脚步——主要是不想让朽月见到鬼未。所以他能拖延便拖延,又担心朽月催促,于是索性发挥起本人最大的优势,和她东聊西扯起来:“灼灵,有件事我一直没明白,为什么别人都管你叫作‘恶神’?在我看来,你应该是那堆神仙里头心肠最好的一个,怎么就恶了?” 柳兰溪马屁拍得过于响亮,立即引起了灵帝的不适。 “咳咳……”朽月清了清嗓子,纠正道:“所以说你们妖魔好坏颠倒,敌友不辨。你小子之所以会那样说,是因为没见过本尊差点屠得你们魔族几遭覆灭的场景,你若是见过,还会那样说么?” “怎么不会,”柳兰溪顿了顿,接着说:“你报仇是应该的,他们不无辜,没有一个是无辜的,我也是罪人……” 那些作古成灰的事朽月已不愿再提,恩恩怨怨实在令人烦透了,再纠葛不清下去,只会徒增无谓的纷扰和烦忧。 现在,朽月只要当个人人喊打喊杀,整天四处纵火行凶的恶神即可,喜怒无常,悲欢只是一瞬,过后想起初衷,早就忘了。 “都说神魔一念间,你为何成魔?”她有意岔开话题。 柳兰溪脚步一滞,戏谑地笑了笑:“怎么,灼灵终于对我有兴趣了?” 他本以为可以用玩笑一揭而过,奈何朽月一反常态地回道:“嗯,有兴趣。” 柳兰溪笑容黯然,弃了糊弄的心思,惨淡地叹了口气,说:“天生的。” 小黑猫讶异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复又低头沉默,神和魔一样,都分先天和后天。先天是命,娘胎里带的,后天是选择,自己造就的。 “胡说。”朽月略一思考,便立即反驳他。 什么原因呢?要说这这种先天之魔,他们凭借血统优良,往往在同类中拥有较高的地位,不过大多在相貌上都有种弊病。他们虽有人形,身上却还遗留着族系特征,譬如左魔君暮野,是个半兽状态。 “真的,不骗你。”柳兰溪尤为认真地强调。 “是么?那你是头上长了角,还是身后有尾巴?” 黑猫打了打哈欠,自从亲眼目睹这小子是怎么糊弄女人,饶是他再装出这般诚恳无邪的神态,也断断不肯再信他一字了。 柳兰溪明白朽月意有所指,自嘲道:“灼灵,我可能真是只怪物也不一定。” 黑猫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朝上舒服地仰躺着,顺着他的话说:“那应该是稀有品种的怪物了,改天有机会,让本尊瞧瞧你的真身。” 这次换柳兰溪沉默,他轻轻捏着猫爪认真思考了一番,摇摇头:“不,我永远不想让你看到我原来的样子。” “如果本尊非要看呢?” 柳兰溪眨眨眼,眼里红鱼游跃,嘴角的笑卸去天真的伪装,多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朽月一看他这神情就知准没好事,果不其然,这小子张口就调戏道:“那就以身相许,我全都给你看。” “皮痒了,欠收拾?” “欠,灼灵下手重点也没关系,我抗打。” “滚粗!老子要单独走!” “想得美。” 在柳兰溪的磨磨蹭蹭之下,两人终于摸黑到了霞瑜西岭。 西岭果真是个花前月下的好去处,这里草木繁盛,其中宫观长明,曲径深处幽阁暗藏,虽无金屋,但必有佳人。 再观岭外,苍源弟子巡值严密,陆地自不用说,上方还有一排排打着灯的巡卫,他们跟群萤火虫似的在低空来回穿梭,连一只飞鸟都要验识真伪方肯放入。 夜宴方毕,正逢宾客归散,一人一猫躲在草丛中伺机良久,准备趁巡卫放行的空隙溜入。 “你在等什么?”猫问。 “等进去的时机。”柳兰溪气定神闲地答道。 “你连须弥塔都钻得进,区区几个巡防守卫就把你难倒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 柳兰溪心里啪啦啪啦打着算盘,见过谁家心上人急着送去给情敌的?能拖延点时间何乐而不为?能不去那就更好不过,急个锤子? 黑猫不乐意,小爪子指着前方挥舞道:“哪有这么麻烦?听本尊的,直接闯过去,要是有人胆敢拦你,你就拿剑削他!砍他!弄死他!小魔头,你今天打赵鹤玮的时候不是做得还挺好?别磨叽了,快上!” “此一时彼一时也。”柳兰溪仍旧没有任何动力。 果然不能指望这小子能办点啥事,朽月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道理,可怜她堂堂恶神,横行神界千年万年,到头居然栽在了一个妖孽手上,这是造孽太过的缘故? “有人出来了,可以进去了吧?”黑猫不断催促。 柳兰溪随手摘了根狗尾草逗猫,悠闲道:“不急,咱再等等。” 朽月气得跳脚,只恨现在受制于人,若不是戾咒时好时坏,否则非得好好一雪前耻不可! “最后一人都出来了,你小子到底要摸鱼到什么时候!”朽月估计要被他气出病来了。 柳兰溪嘴巴衔着那根狗尾巴草,蓦地起身道,含混道:“就是现在。” * 西岭行宫外,仙客陆续归家,柳初云忧心白天女魔之事,到酒席撤去还踌躇不走,想偷偷寻个时机暗中前往珞荷居所细查原委。 等赵鹤玮离开后,他原本打算尾随其后一探究竟,却不想苍源弟子对来客盯得仔细,一寸不离地跟东跟西,直到将客人送走为止,礼数实在面面俱到。 这些人跟苍蝇似的无处不在,别无他法,柳初云正准备打道回府,忽地听见嘈杂声,定睛看去,前方突然暴发一阵动乱。 只见远处乌泱泱一群黑云袭来,时聚时散,覆满整片天穹,等近到跟前才发现那是一群魔界特有的魔骨蝠! 蝙蝠叫声尖利,吱吱刺人耳膜,惹人疯狂。 它们成群结队而来,迅速将西岭上空团团围住,与空中的巡逻队搅缠一团,四处的守卫皆被吸引过去,一同协力对抗这堆不速之客。 柳初云宝剑羽纹出鞘,预备冲上去剿灭妖物,不想从身边忽地掠过一道红光,速度惊人,他竟连何物都没瞧仔细! 好个声东击西之计! 他不假思索地掷出羽纹剑去追那道红影,宝剑风掣电驰地紧随其后,一红一白两道光亮最后一齐消失在密林中。 柳初云脚力不及剑速快,铆足了功力才勉强找到位置,最终赶上了送他那把宝剑的最后一程。 前方树林中,忽见赤光一闪,兵戈相击铿然作响,那把曾经结束他老命的殷绝剑复又出现,上次送他归西,这回把他的贴身佩剑羽纹给葬送,哈哈,真是再高兴没有了……他简直收了个知恩图报的好徒弟! 柳兰溪左手揽猫,右手持着煞气重重的殷绝剑,手起刀落地把羽纹剑给劈作两半,听到后面来人脚步,方欣欣然地侧转半身,意想不到地和柳初云打了个照面。 “你是……兰溪?”柳初云惊愕地左右打量他,以确保自己没看走眼。 “咦,师父怎么在这?” 柳兰溪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师父,他略微尴尬地看着地上那把被他痛快腰斩的羽纹剑,心虚道:“呵呵,师父,十分抱歉,徒儿没看清楚是谁,一不小心把你的剑给弄折了……改天赔你一把好的。” “这是重点吗?为师问你怎么会在这?”柳初云一脸不可置信地抓着他的肩膀问。 如今柳兰溪身量长了许多,连肩膀也不似以前稚嫩,嗓音依旧温润,不过那笑意越发令人难懂。柳初云时隔许久见到自己这个曾经养大的小徒弟,不免感慨良多,眼角竟泛起了一丝泪花。 “哎,柳初云,你差不多得了,这是什么生离死别,再度重逢的年度感人场面吗?本尊还在你这乖徒儿手里当人质呢,你稍微考虑下本尊的感受可好?”黑猫不仅脸黑,全身都黑,连同小心肝小脾胃都快被他的好徒弟气炸了。 柳初云被柳兰溪怀里突然开口说话的黑猫吓了一跳,仔细一听声音发现有点耳熟,这才辨认出是灵帝本尊来。 他震惊地倒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子跟猫讲话:“这不是灵帝尊上么,几日不见,您怎变得这副模样了?” “废话少说,快拉本尊脱离苦海!!” 黑猫看见救命稻草一般,爪子向前不断扑朔挣扎,想从柳兰溪怀里挣脱往柳初云那处钻,结果被身后那只笑面老虎揪着尾巴给拽了回来。 “呵呵,灵帝在和徒儿玩游戏呢,您莫理她,她输了耍赖呢。”柳兰溪拿捏得一手信口雌黄的本事。 “胡……” 黑猫还没说完,就被柳兰溪捂住了嘴。 柳兰溪不禁皱起眉头,用手打了柳兰溪的手臂一下,慌忙将黑猫抢过搂在怀中安抚,嗔怪道:“混小子,为师不在你身边,越发没个礼数规矩!灵帝乃是为师的救命恩人,以前她老人家可没少照顾咱们师徒,你虽是魔胎,让你做什么感天动地的壮举就不指望了,但你好歹也稍微明些事理,哪有那么快就忘本负义的?” 柳兰溪不敢反驳柳初云,毕竟柳初云当了他那么多年的师父,只好虚心地站在旁边负手聆听教诲,不时偷偷觑着他怀里的小黑猫,伺机想办法抢回。 “柳初云,你这徒弟的坏心思多着呢,一看就知是你平时疏于管教的结果,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这道理你比本尊明白!” 朽月有了撑腰的靠山,腰杆硬了,瞬间理直气壮起来,柳初云几乎要认为他怀里抱着的是只暴躁的窜天猴了。 所谓一山更有一山高,朽月神职高,官位大,灵帝把柳上真压得死死的。 柳初云被她这么一训斥,忙点头不迭地回应她:“是,是,灵帝一语中的!确实是柳某对他过于放任了,灵帝放心,我一定把他带回去好好看管,不让他到处胡作非为,搅您清净!” 朽月忽地从柳初云怀中跃至地上,她把猫爪子举得老高,理所当然地对柳初云命令道:“知道就好,本尊眼下还有要事得办,你还不赶紧把你徒弟领回去家法伺候?!” 柳初云忙弓腰欠身赔礼:“此番是柳某的过失了,这便带回,这便带回!”说罢狠狠瞪了他徒弟一眼,竟拉着柳兰溪就要往回走,而黑猫则趁着这间隙偷偷蹿进林子不见了。 然而柳兰溪哪里肯听从他师父的安排?任柳初云怎么拉,他愣是杵在原地,跟个木桩子似的不走。 “师父,灼灵她跑了,我必须得跟去才行。” 柳兰溪见黑猫消失了,张腿就准备要跟去,结果硬是被柳初云拦住。 “兰溪!你怎么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瞎胡闹?小时候也总爱跟着人家,现在长大了也成天跟着,这像什么话?人家灵帝去哪那是她的自由,你跟去做什么?”柳初云越发不解地问。 柳兰溪被柳初云死死缠着,一时无法脱身,用无奈的眼神瞟了眼不明就里的师父,只好拿起了小时候撒娇的本事:“师父!那是徒儿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徒儿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想呆在她身边也不行?” “你确定没做什么坏事么?”柳初云不免皱起眉头,用手指着头上飞来飞去的那群魔骨蝠,厉声质问:“那群天上飞的魔物可是你带来仙境的?” 柳兰溪一时语塞:“是……” “混账小子!你怎么敢如此肆意妄为!为师这几十年都白教导你了?这里可是仙境圣地,你怎敢在此招致危险魔物伤人性命?还不速速撤回!” 柳兰溪讪讪点头:“是……” 第112章 猫落平阳 再说另一边,朽月好不容易逃离了魔掌,顿时觉得一身逍遥快活,可恶的是居然被柳兰溪那小子摆了一道,身上的法力不知什么时候完全被封住了! 她还真以为小魔头天真无邪,谁料他这暗地里的鬼把戏也真教人防不胜防! 小黑猫扭着小身体,迈着小步伐,神色因暂时还恢复不到人身而略微沮丧。趁着夜色,她只好继续跟寻香味往密林深处走去。 及至一处,忽然一阵血腥味扑面而来,覆盖了残留风中的味道,黑猫立刻变得警觉起来,谁知刚一回头,身子蓦然腾空,猝不及防地被吊在了树上。 它扑腾着四肢,发现自己的腰身被一束白丝缠住,怎么努力挣扎也无济于事。 树下忽然听见有人的脚步声,只见一个妖里妖气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的嘴里还啃吮着一根鲜血淋漓的白骨。 妖人抬头瞅了眼捕猎到的小小生物,嫌弃地将白骨往后一甩,精准地扔到了不远处一堆剥离血肉的人骨上。 “还以为是什么滋补的美食送上门来了,切!居然是一只野猫!还不够老子塞牙缝的,要你何用?也真够晦气的,还是只黑猫!”诛怨往地上唾了一口,负手走来走去,仰着头思考要怎么处置它。 朽月自然是认得这个妖孽,心道真正晦气的是自己才对,这才刚刚从魔掌逃出,谁想又落到了妖孽嘴边…… 呵呵,今日出门真是未看黄历,躲过一劫又是一劫,总而言之她这次在劫难逃了。 “啧啧,真是麻烦,直接弄死算了!”诛怨眼神阴毒地盯着黑猫,突然用一束蜘蛛丝盘绕住了黑猫的脖子,只要手指稍一用力就能勒死它。 朽月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心道把柳兰溪那小魔头喊过来还来得及么? 黑猫被勒得没有喘的气也不叫一声,没想到还是一只倔得有骨气的猫,这倒让诛怨来了兴致,激起了他虐猫的欲望。 “你在这做什么?” 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鬼未正站在诛怨身后满脸愠怒。 她抬头望了眼被虐得惨不忍睹,几欲断气的黑猫,斥道:“让你守在外面小心行事不是让你瞎胡闹的!真行啊,还杀了这么多仙门弟子,就不怕把白日的那些仙家招来?” 诛怨停下手中动作,对鬼未笑笑,“怕什么?招来更好,老子一并解决以泄心头之恨!你也不看看这些庸神白日是怎么对我的!” 黑猫终于能喘上一口气,它用宝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鬼未,心道果然是她搞的鬼,那笼子里被烧死的只怕是真正的珞荷元君无疑了。 鬼未正好也抬头看了眼黑猫,它那双眼睛在夜里犹如夜空的蓝色星星一般,冰冷没有温度,倒是像极了所爱之人那双寒眸,在这一刻,她竟动了恻隐之心。 “放了那只黑猫,把它给我!”鬼未指着差点命丧黄泉的黑猫道。 “不要吧,我玩得正高兴呢!”诛怨的蜘蛛丝还缠在黑猫的脖子上,他晃了晃手中的白丝,黑猫可怜地跟着他的动作挂在树上荡悠。 “这猫可有意思了,老子玩了那么久,它居然叫都不叫一声,说不准还是一只哑巴猫呢!哈哈,这可太有意思了,你不觉得吗?”诛怨津津有味地描述自己虐猫的趣味。 “老娘让你放开她!”鬼未怒气冲冲地对着诛怨吼道。 诛怨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的笑霎时被吓得收了回去。 不就是一只猫么,这女人发那么大脾气至于吗?亏他还不顾危险跑来仙界救她! 诛怨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树上吊着的黑猫放了下来,揪着它的脖子乖乖递给了鬼未。 小黑猫于是又被转手到了鬼未手里,心里送算松了口气,至少在鬼未身边没有性命之虞。 鬼未将猫抱在怀中,用手摸了摸它身上的绒毛,在感受到了绒绒的触感之后,那颗心顿时被怀里的小东西给融化了。 她眼里出现一抹少有的温柔,对这只黑猫越来越爱不释手,瞬间决定抱回家当宠物养着。 “小可怜,你从哪来的,可有名字?” 馥荷雅筑中,鬼未轻轻抚着黑猫的小脑袋,浑身上下散发着母爱的光辉。 “这哑巴猫怎么会有名字,一看就是被丢在野外没人要的,亏你还不嫌脏地把它捡回来!” 诛怨还在为鬼未吼他而耿耿于怀,一双邪恶的眼睛总不住地往黑猫身上瞟,他打算在鬼未不注意的时候把它丢外边弄死。 鬼未脸色冷了下来,有了火气:“老娘乐意,你管得着?” 黑猫回头瞪了诛怨一眼,故意把头往鬼未身上蹭了蹭以此示威。 这个举动愉悦了鬼未,她十分满足地摸着猫的下巴逗弄一阵,柔声细语道:“既然没有名字,那我给你取一个吧,就叫……” 怎么回事,怎么大家都想给她取名?朽月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呃……就叫喵喵吧!” 朽月:“……” 于是继‘乖乖’之后,灵帝又不由自主地多了个名字——‘喵喵’! 朽月默默捂脸,心道一个个怎么都是取名鬼才…… “你这取跟没取有什么区别?”诛怨枕着手臂靠在墙上吐槽。 鬼未白了他一眼,“让你做的事呢,把人送到没有?” “自然是送到了,呵呵,那姓钟的瞎老头可是气得不清。”诛怨打了个哈欠,凑到鬼未跟前,拉着她的手就要往软塌躺去。 鬼未嫌恶地拍开他的手,喝道:“哼,男人都是一个德行!一边呆着去,老娘的计划才刚刚开始呢!” “到底什么计划?”诛怨好奇地问。 黑猫也竖起耳朵听,朽月也很好奇,鬼未究竟藏了什么人,到底要搞什么幺蛾子,以及她目的又何在? 鬼未将眉头一挑,勾起红唇,她把黑猫轻轻放置于榻上,矮身在旁边蹲下与黑猫平视。 “喵喵,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了,现在主人问你,你想不想变成人呀?想对不对?”鬼未用甜糯的声音去诱哄一只毫无抵抗力的黑猫。 诛怨一听来了精神,震惊道:“你要做什么?不会想是……你疯了吧!!” 朽月一头雾水地瞅着鬼未,心里突然有点七上八下,鬼未口中说的‘变成人’是什么意思,还有,那只蜘蛛精反应那么强烈做什么? 只见鬼未妩媚一笑,突然伸出玉指在黑猫的脑门上一点,刹那间,黑猫咻然变成了一个大活人! 但这活人怎么感觉有点莫名熟悉? 朽月转头看了眼旁边的镜子,呃……能不熟悉么,因为她直接变回原身了!只是有点疑问,为什么她变的是男相的自己? “啊!” 鬼未双眼直勾勾地固定在朽月那张脸上,她激动得简直要把人吃掉一般,捧着朽月的脸爱不释手地摩挲着。 她喜不自胜地笑道:“我的小喵喵,你这也太像了吧!像到几乎就要让我以为是本尊了……阿月,阿月,快让我抱抱!” 鬼未饿虎扑食一般将朽月搂在怀里,她似乎到达了某个人生巅峰时刻,有一种轻而易举就拥有了全世界的感觉,差点就要喜极而泣。 朽月一切都始料未及,她现在的心情有点凌乱,整个人在鬼未怀里被揉捏来揉捏去,她无奈地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唉,能不像吗,老子自己变自己! 鬼未还在嚎啕着:“哈哈……哈哈,太像了,太像了!跟真的一样!诛怨,你快说我是不是在做梦?” “灵帝?!” 诛怨早已惊骇得回答不出话来了,在看到朽月的那一刻,他全身的寒毛倏然立起,双手出于本能地攥成拳头。 朽月冷淡地瞥了诛怨一眼,心道不会穿帮吧? “你别犯花痴了,他怎么可能是灵帝,一只野猫而已也值得你这么激动?”诛怨冷静了下来,同时不忘给鬼未泼了盆凉水。 这边鬼未终于稍微镇定了些,她恋恋不舍地将朽月从怀里放开,嘟囔着嘴说:“不用你提醒,我自然也知道它只是一只猫而已,只是为什么会这么像啊,害的老娘差点要把他就地正法了!” 朽月:大姐千万冷静!唉,本尊自己变自己,也就一般般像吧…… “怎么,你说的计划就是这个?感情你不惜犯险来这里就是为了灵帝?你没疯吧?”诛怨把鬼未扯到一旁,极度不满地质问她。 “不然你以为老娘是来闲逛来了吗?”鬼未挣开诛怨的手,“好不容易才弄清她真正的身份,这次我志在必得,断然不会让她再跑了!” “那个嫉恶如仇的灵帝会乖乖跟你走?呵,真是痴心妄想,醒醒吧,她不杀你就不错了!” “不,她不会杀我的。”鬼未在这点上异常自信。 朽月仰天叹了一声:孽债啊…… “哼,我就不懂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诛怨说这话时是指着朽月说的,他愤愤不平地自嘲道:“老子一心一意对你,还及不上躲了你上万年的孬种吗?这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的!” 孬种?说的可是本尊? 朽月莫名其妙地中枪,无语地觑了诛怨一眼:这只臭蜘蛛是活的不耐烦了吧? “你懂什么!你们个个对我从未有过真心,纵有过床笫之欢,也不过都是虚情假意!只有她肯伸手救我于苦海,只有她才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这辈子,不,是永生永世,我宵欢只认她一个人!” 朽月暗自叹了口气:别!姑娘,这可太沉重了,你还是找过别人吧…… “你!”诛怨心头忽地梗塞,神情黯淡,再也说不上话来反驳。 鬼未说完径自走到朽月面前,对她说道:“喵喵,你暂且扮一扮她,扮得好了主人奖励你小鱼干吃。” 朽月:本尊不吃那玩意。 “让一只猫扮灵帝?你可真想得出来!”诛怨酸道。 “没办法,本来是想用□□变的,想想还是太恶心了。”鬼未无奈地摊摊手。 朽月:…… 诛怨:“就不能用我吗?!” 鬼未实话实说:“那更恶心。” 诛怨:“……” “所以你想怎么让她上钩?”诛怨没好气地问。 鬼未坐到朽月身旁,把她的身子摆正对着自己,拿起案上的清茶喂了她一口,才道:“最近灵帝被一个贱人缠上了,我三番两次想去抢人皆失了手,所以我才想到了这个以正主权的对策!” 魔老捏紧了拳头,哼,阿月只能是老娘一个人的! 呵呵,朽月大概知道鬼未说的贱人是谁了。 “喵喵,你也支持我的对吧,来,给主人笑一个。”鬼未一脸殷切期许。 朽月考虑到当下的境况,只得乖乖听话照做,十分给面地扯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鬼未一见她笑,也痴迷地笑了起来,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光彩慢慢减退:“唉,到底不是她,阿月她从来没有对我这样笑过。” “算了,过过瘾也是好的。”这个女人很快把情绪调节过来,开始得寸进尺地继续对朽月下达命令:“过来,抱抱我~” “他敢!”诛怨气极。 朽月侧头看到脸跟锅底一般黑的诛怨,成心想使之更黑一点,于是很自然地伸手将鬼未揽了过去,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鬼未立刻心花怒放,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常言道女人一旦得到某种甜头,便会渴望更多的甜头,这话很快应验了。 “喵喵,说一句你最爱我让我听听~” 声音酥骨麻人,朽月触电般全身为之战栗。 这个……难度有点大。 诛怨冷笑道:“清醒点,她可是只哑巴猫,你就别强猫所难了!有意思没意思啊?” “你能不能闭嘴?” 鬼未突然怒气汹汹地起身,本来美好的心情全让这只蜘蛛破坏了。她一拍案几,拉下脸色:“出去,老娘不想看见你!” 因为多余,诛怨被鬼未赶了出去,临走时,他斜觑了眼在一旁幸灾乐祸的朽月,分明看见了这个人嘴角的那抹得意。 可恶,这只该死的黑猫! 第113章 抓奸现场 “阿月,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了,谁也打扰不了我们。”鬼未深情款款地望着朽月,有种望眼欲穿,唯啃之而后快的迫切。 朽月不禁叹今日命运多舛,为接下来的自己暗暗捏一把汗。 但不管面对如何悲惨的遭遇,她只需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本事她向来拿手。不就是一只猫么,她装还不成么? 奈何再怎么表现得风轻云淡,她也经不住这女人热情的攻势。 鬼未猝不及防地搂着她的肩在她脸上献了枚香吻,然后笑意深深地仰视她略微震惊的眸子,抿了抿红唇,道:“乖,该你了。” 什么! 朽月瞬间整张脸就僵固了,磨蹭了半天迟迟不肯下口,这已经不是难度大不大的问题了,她在想要是以后回过头来想自己做过的蠢事,会不会一拳擂死今日的自己? “怎么,喵喵,主人的话你都不听啦?”鬼未不依不饶道。 逼不得已,在鬼未殷切的目光注视下,朽月沉下眼睫,轻轻地在她的指尖落下一吻,心道这总该行了吧? “不对,你个木头!不是那里,是这里!”鬼未指尖点点自己的唇珠,疯狂地给足了暗示。 妈蛋,这女人,她这是想上天啊!呃……不,她已经上了! 魔老的要求已经超出了朽月能力范围,在这种情况下她必须拒绝! “你若是不做,我就直接把你吃干抹净,让你永远成为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猫。”鬼未用尾指勾着朽月的衣带威胁道。 朽月眉头微微蹙起,她知道鬼未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别无他法,两害相权取其轻,她捏着鬼未的下巴往上稍稍抬起,内心挣扎许久后,慢慢低头挨近那女人殷红的唇畔。 “等等!” 鬼未突然用手捂住朽月的冰唇,阻止了心不甘情不愿的她。 终于活过来了! 朽月兀自舒了一口气,殊不知,后面还要面临更艰巨的困境。 “我说站在窗外的朋友,你究竟还要看多久?是不是觉得我和我情郎亲热的画面十分有意思?”鬼未忽地转过身去,笑得万分得意。 而在窗外,赫然站着脸色难看至极的柳兰溪! 他如同一只索命的鬼魂一般悄然而至,他不声不响地站在那不知多久了,那眼神杀意腾腾,朽月看得竟有些毛骨悚然,莫名感到有些心慌。 “呵,你的情郎?”柳兰溪阴恻恻地笑了笑,移开目光看向愣愣的朽月,问道:“这就是你要处理的事?” 朽月:“……” 怎么,这是什么抓奸现场吗?她是被迫的,被迫的! “稍微有点误会。” 朽月努力保持镇定,脑海纠结了一番措辞准备澄清,但以目前这种尴尬而又狗血的情况来看,她这回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呀,喵喵,你原来会说话?” 鬼未没预料朽月会突然开口,不是一只哑巴猫吗?怎么突然说起了话来,听这声音,简直要让她以为是朽月本人了。 “什么误会?” 一阵风吹开纱帘,拂过朽月的耳旁,只一眨眼的功夫,柳兰溪便随风而至出现在朽月身侧。 朽月夹在两个妖孽之中,一时不知先回答谁的问题好,此刻她只想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跟不跟我走?”柳兰溪说这话并不是征求的语气,而是一种不容对方拒绝,也没有任何商量的口吻。 “所以你是真的阿月?” 鬼未立刻反应了过来,两手抓着朽月袖子不放,生怕她突然消失一般。 朽月左看右顾,一个头两个大,终于知道陆修静为什么说只有远离红尘,耳根才能清静了。她终是叹了口气,转身对鬼未说:“鬼未,赶紧回去吧,别再做徒劳之事,趁一切还来得及收场。” “不,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除非你跟我一起回去!”鬼未坚持道。 柳兰溪用手中的殷绝剑指着鬼未,冷笑:“这可容不得你。” 朽月揉了揉眉心,有些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特别是沾了‘情’字的糟心事。 她用两指将殷绝剑移开半寸,在无视剑主人的愤怒下走到鬼未跟前,道:“鬼未,本尊早就说过你我之间绝无半点可能,你为何仍旧执迷不悔?” “我们怎会没有半点可能?呵,你可别再用什么神魔殊途的破理由来搪塞我,他也是魔,为什么他就行?!”鬼未指着柳兰溪问她。 “他也不……” 朽月看了眼柳兰溪,果断没再说下去。 “嗯?” 柳兰溪抱剑在胸等着她的回答。 这魔……她不能得罪啊!现在要是两边都得罪光了,她还有活路走吗? 朽月把没说出口的话老实地咽了回去,这俗话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今非昔比,不向邪恶势力低头会死得很惨。 嗯?骨气?那是个什么东西? “咳,他不一样。”朽月为了生存,改了口。 “哼,有什么不一样的,他杀的人指不定还比我多呢!阿月,你千万别被他骗了,但凡是魔,都没一个好东西!” “这话还轮不到你说,不想死的话,从我的眼前消失。”柳兰溪目光变得阴戾,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味。 “呦,口气不小。看来老娘须得领教阁下一二了!” 鬼未语毕猝然出手伸向朽月,柳兰溪一手抓着朽月的肩膀往后退,这时发现她的腰上缠了几圈蜘蛛丝,整个身子不可抗地被蜘蛛拽向了门外。 门外,诛怨勾手掐着朽月的脖颈,仰天大笑道:“哈哈哈……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也有今天?看灵帝这样子似乎连一丁点法力都没了,你说我要是吃了你,是不是能得道成仙啊?哈哈哈……” 诛怨说罢张开大嘴对着朽月的脖子作势就要咬下去。 “住口!” 屋内的两人几乎异口同声,不约而同地冲出了屋外。 “咦,你倒是挺抢手的呀!”诛怨合上嘴,余光斜瞟了眼柳兰溪,阴险地笑道:“这位同僚看着眼生,你该不会也想要吃她吧,要不我卸了她的四肢,咱两分一分?” “你挺聪明,看出了我想‘吃’她,”柳兰溪噬笑走近,只见他装模作样地舔了舔嘴角,瞅了瞅全身缠满蛛丝的朽月,说道:“不过我不喜欢与人分享,我要吃,就得全须全尾地吃个痛快。” 被捆成蚕蛹的朽月满脸黑线,这小子居然……呵呵!看不打死他! “这就伤脑筋了,我还想说背着鬼未那婆娘将她偷偷解决了,咱们吃肉喝酒,还能交个朋友呢?”诛怨捏着朽月的脖子默默地后退了几步。 “诛怨!你若敢动她一毫,老娘定要将你碎尸万段!”鬼未怒火中烧,放出狠话恐吓诛怨。 “哼,就算是碎尸万段我也在所不惜!今天若不杀了此人,你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她!况且我已经把她得罪了,要是放了她,我们以后必将永无宁日!” 诛怨不肯退让,面对柳兰溪和鬼未的步步紧逼,他不觉勒紧了手中蛛丝,在朽月脖子上复又缠上几圈,使上了蛮劲想直接解决她这个祸害。 寻常人被绳子勒会有窒息之态,满脸涨红,眼珠翻白,更别提讲出话来了。 而朽月却是不同,显然她被勒得已无出的气了,但不张口却还能谈吐自若,仿佛在身上不知哪里长了第二张嘴巴:“有句话你说对了,若是你放了本尊,你们必将永无宁日!而且还会——死无葬身之地!” 柳兰溪忽见朽月出声,就知不必自己动手了,只含笑在一旁等着好戏。 诛怨心头一凉,预感不好! 果不其然,这边朽月方一说完,她全身忽然起了熊熊青火,身上的蜘蛛丝被愤怒的炎火烧得一干二净! 诛怨身上不可避免地被青火烧了起来,惊吓之余他迅速跳进荷花池,好在火苗不大,遇水渐熄,这才保住一条小命。 朽月站在池边居高临下地俯看诛怨,露出了极其渗人的微笑:“很久没人敢在本尊头上撒野了,臭蜘蛛,你倒是说说你要哪种死法,本尊都可以成全你!” “你!你不是没有法力了吗?怎么还会……” 诛怨在荷花池中步步后退,不知是池水刺骨的缘故,还是后背渗出冷汗的缘故,他感觉全身僵到麻木,冷到窒息。 “还要托那小子的福!” ——柳兰溪方才趁所有人不注意,用法术解了她的封印。 朽月侧首觑了眼柳兰溪,忽生一副要揍他的冲动,用了全力克制终于还是忍下了,大概是有更迫切的事要做,她将目光转回到诛怨身上。 “以前就看你不爽了,刚才在树林里还想勒死本尊是吧?喔,对了,你刚才还说想吃掉本尊来着。” “呵呵呵,您别当真,我也就说说,开玩笑的……” 诛怨话还没说完,他猛地一拍水面掀起巨大的水帘。朽月不得背身避开,诛怨趁机一跃而起扑向朽月。 鬼未睁大眼睛想要提醒,还没说出口,朽月那一击炎刃就把诛怨劈飞万丈多高,那只蜘蛛身上着了青火,如一颗流星消失在夜空。 朽月紧追其后,待超越后一脚又将他踹下,来来回回几百次,摔得诛怨开始怀疑人生。 “恶神!要死你给我个痛快!”诛怨艰难地从坑里爬起,口吐鲜血,仅剩的七条蜘蛛腿肢节扭曲,貌似都断得差不多了。 “死?想得美!”朽月说完又接着把他踹到高空,一眨眼,她又乐此不疲地直冲天际去追,‘咚’的一声,诛怨又被扔下来,接着踹飞,扔下来,踹飞…… 柳兰溪脑袋不断一仰一俯,一俯一仰,视线紧跟着朽月上下移动,不亦乐乎,暗道:哎呀,她以前不这样的,是不是我把她教坏了? “哼,臭小子,你我的恩怨是不是得清一清了?老娘上次的账还没跟你算呢!”鬼未用手上的鸳鸯钺抵在柳兰溪后颈,此刻显然没有和他打趣的心情。 柳兰溪笑容一敛,执着殷绝剑把鸳鸯钺反手拨开,斜眼看她:“正有此意!” 第114章 家有悍妻 无数锋芒在屋宇上错杂交互,鸳鸯钺和殷绝剑势同水火,各自威力不俗。 正可谓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你一刀来这边木石尽毁,我一剑去那处地裂山摇,双方毫不相让。 鬼未自吸足了赵鹤玮的元阳后功力猛增,已临魔功大成,不要说区区一个愣头青,就算九帝神中的其一与她交手,对方也未必讨得到好处。 她的鸳鸯钺在近攻上有优势,但那小子似乎得知这破绽,每次她近身时皆往后退避,巧妙地利用殷绝剑远攻的优势使鬼未处处被动,落于下风。 “没想到还有两把刷子!” 鬼未暗中咬牙,心道他无非是依靠了手中兵器的优势,殷绝剑乃是魔主祸央之物,威力自然不用多说,若不使武器,她倒要看看那小子他能蹦跶多久! 打定主意,鬼未收起鸳鸯钺,朱唇弯弯笑起,对柳兰溪撂下一句话:“有种就跟来!”说罢便蓦地转身向密林之中飞去消失了。 柳兰溪见此亦收起殷绝剑,没有任何犹豫就跟上去了,完全不在乎鬼未到底会搞些什么古怪出来。 是夜浓雾大盛,密林中视物朦胧,要找到故意藏起来的女魔有些困难,好在朽月早已将便捷方法告诉柳兰溪,他只须追寻空气中的香味便能很快找到目标。 香味最后消失在一条浅溪里,柳兰溪停驻溪边四望,这时,忽然从上游传来一群女子的嬉笑打闹声,声音夹杂在潺潺流水中,诱人心魂。 他嘴角勾勒出一抹会心的笑意,“还以为能弄出什么名堂,此等手段简直滥到不能再滥了。” 柳兰溪负手在溪边溜达,并不准备行无耻的偷窥之事。 他脚下很随意地踢起一个石子落入溪中,只见一石激起千层浪,整条溪水被掀翻,溪水滔滔从下游往上游倒灌而去,一时间那些女人的嬉闹声都变成了惊吓的喊叫。 无数光溜溜的胴体往下一路狂奔,那些女人互相惊慌失措地推攘,及至看见了前边似乎立着一位少年,这才虚张声势地捂着身上的三点。 她们走近一看才发现其实没必要,人家少年很自觉地蒙上双眼,不屑一睹。 “我们是霞瑜山的女仙,你是何人?”这些女人自报家门,生怕别人不认识似的。 见对方不答话,又一女子大胆上前询问:“哎呀,这大晚上的,公子怎会一人在此地逗留?” 柳兰溪微微侧过头,也不问那些女人的来路,只回道:“来林中狩猎,不巧迷了路。” 众女子一下放了心,纷纷没羞没臊地围了过去,刚要伸手调戏,没想到对方居然从容不迫地把殷绝剑掏出来,她们一时吓得魂飞魄散,忙退五步开外。 “公子有话好说,怎的一见面就要动粗?”那些女人问道。 她们甫一说完,柳兰溪又从袖子掏出一方手绢出来擦拭着剑身,徐徐开了口:“剑上蒙尘,小生得勤加洁净。不过这把剑怕生,最是不喜阴物靠近,请别见怪,仙子们离远了便是。” “呵呵,原来如此,倒是我们错怪了。” 殷绝剑上红光刺目,这些女人不敢造次,很是识相地又退了几步。 “公子是有眼疾么,为何以红巾蒙眼?” 柳兰溪将殷绝剑收回袖内,“仙子沐浴,非礼勿视。” “嘻嘻,我们又不打紧的,你想看便看,为何拘泥?” “是呀,公子也太不实诚了,蒙眼作甚,又不能蒙心!” 柳兰溪捂唇轻笑一声,有些难为情地摇了摇头:“诸位有所不知,家有悍妻,管得尤为严厉,她若是知晓,我无非一顿皮肉之苦罢了,但仙子们却有性命之虞。如此,双方都好。” “是何等悍妇竟如此凶横霸蛮,这也太不可理喻了!”有个声音义愤填膺地问道。 “正是!把她休了吧,我们姐妹做你的妻妾不好么?” 柳兰溪:“我只爱她。” “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啊,整天与那样的悍妇呆作一处,公子你快乐吗?” 柳兰溪:“我挺快乐的。” …… 那些女人半晌没声,柳兰溪耳边忽然听见她们在偷偷议论:“原来这人有受虐癖,真是变态呀……” 柳兰溪歪头两手一摊,心道我该说什么好? “变态君,哦,不……公子,跟我们走吧,我们也能满足你。”那些女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地继续勾引。 “柳兰溪,你在这做什么!”一个蕴藏着极大愠怒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说曹操曹操到,各位姐妹们的棺材送来了。 朽月御火出现在这堆妖孽上空,她右手擎着一个火球,面色极差地凝视着下方,似要吃人。 “她她,她是谁?”个个丰韵的尤物吓得花容失色。 柳兰溪神秘地笑了笑:“诸位仙子,我方才算了一卦,今日你们可能会有血光之灾。” “啊啊啊啊!!!!姐妹们快逃!!!” 天上突然下起了簇簇青火,这些女人疯乱叫,化形现出一只只□□原型,拼命往溪水中蹦跳,结果无一例外地被青暝炎当场烤焦,肉香扑鼻。 柳兰溪扯下遮眼的红布,抬头望着盛怒之下的灵帝,得意地向她招了招手:“灼灵,我在这!” 朽月僵着黑脸,本就感觉还没消气,恰好这小子又浇了她一桶油,当下立即转了个方向,无情地朝柳兰溪猛丢火球。 “哎哎哎,我错了,我错了,灵帝大人饶我狗命!”柳兰溪跺着脚,在火球之间跳来跳去。 闻言,朽月收回手势,这才悠悠然地飘落到柳兰溪身旁。 “灼灵,你怎么来了?”柳兰溪死皮赖脸地蹭过去问。 “鬼未惯用些下流伎俩,本尊不放心,就跟来了。” 其实是朽月把诛怨折磨腻了,回头一看两个人都跑得没影,于是也跟着去瞧瞧情况。 她和柳兰溪前后脚到的,所以那些对话一字不差都落到了朽月耳朵里,特别是‘悍妻’这两字。 “唉,灼灵,我看起来就这么不值得放心吗?”柳兰溪长叹了怨口气。 “哼,鬼未方才这招叫作‘相由心生’,你恐怕不知道这些□□精都变作了本尊的模样来诱惑你吧?”朽月不悦地瞪着他,“所以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什么,那我太亏了!”柳兰溪一脸懊悔。 朽月磨牙切齿,纠结到底要不要揍他。 她真的想动手很久了。 “鬼未人呢?”朽月问他。 “大概偷偷藏起来了吧,此处味道已经消失了。”柳兰溪睨了眼周围越来越浓的白雾,建议道:“我们先离开这里,省得再中她的圈套。” 朽月点点头,两人遂驾火离开了林子,仍旧回到馥荷雅筑。 屋外四处都是打斗留下的痕迹,荷花池受刚刚战火的殃及,里面的荷花被摧残得七零八落,草木都损毁得差不多了,唯独那座颇有雅趣的竹屋风烛残年地保留了下来。 柳兰溪在外面转了一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就是说不上来。 “灼灵,那只臭蜘蛛呢?”柳兰溪找了半天没发现诛怨的尸体。 “别找了,方才本尊一把火将他焚了个灰飞烟灭,此刻怕是连根蜘蛛丝都不会有了。” 柳兰溪嘴里发出了‘啧’的一声,惋惜道:“就这么弄死他太可惜了,我还想着要把它扔进万魔狱里让他享享福呢。” “你怎么会知道万魔狱?”朽月回身看他,眼神疑惑。 “怎么,现在灼灵对我开始好奇了吗?”柳兰溪朝她戏谑地眨了眨眼,正儿八经地调戏道:“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好啊,你过来。” 柳兰溪本是随口说说的戏言,哪知意外地得到了朽月的回应,不可置信地掐了掐自个的手背,疼,看来是真的。 他像只兔子一样蹦到朽月面前,矮下腰去,将脸凑过去,用食指点了点唇瓣,说:“我也要跟鬼未一样的。” 朽月倏忽愣了愣神,继而嘴角上扬,冷冷笑道:“成全你!” 一爪骤然破膛穿心而过,柳兰溪双眼大睁,错愕地看着朽月把手从他胸口猛然抽出,还笑得诡异渗人。 “你不是她……” 柳兰溪除了额上渗出些冷汗,只是表情与往常无异,连步子都不曾移开半寸。 ‘朽月’不痛不痒地盯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利爪,舔了一口,咯咯笑道:“差点就能把心挖出来了,啧啧,位置搞偏了点,不过血也不错!” 话刚落音,她便被煞红的殷绝剑掀翻在地,没等起身,一道道狠厉的剑气狂风骤雨般向她袭来,逼得她只好张开护界抵御。 “你很聪明,知道隐藏身上的香味,还算准了我从不怀疑她。啧,不得不说,你扮她扮得确实像,竟连我也蒙蔽在鼓里!” 柳兰溪一步步向她缓缓走去,手中动作未停,拿剑砍人的动作倒是优雅。 鬼未变回原身,像是听到了什么夸奖似的笑个不停。 “哈哈,能不像吗,认识她上万年了,整天对她日思夜想魂不守舍,她的一颦一笑早就深深地印在了我脑中,刻进骨髓里。” 她五官因癫狂而狰狞,“在这世上,没人能比我学她学得更像,她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学得再像又如何,那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柳兰溪神经被她的某句话刺激了,额间乍现青筋,缓步变成了冲刺,手中殷绝剑霎时脱飞而出,击碎了鬼未的护界。 而鬼未也不是吃素的,两手鸳鸯钺当即甩出,与殷绝剑在空中缴杀对峙。 第115章 迷途不返 两人没了武器,便开始互斗功法,甚至在斗嘴上也不遑多让。 “别做春秋大梦了,你自己什么身份自己掂量,只是替代品而已,你以为她对你是真心的吗?我清楚灵帝,她比任何人都要冷漠,更不会把真心轻易付诸,你的奢望到头来只会是一场空!” 柳兰溪冷嗤:“就算不是我,难道她会看上你吗?你不也一样是条可怜虫?不过是玩腻了男人罢了,所以想寻求别的什么安慰,少把她的同情当成真爱!” “住嘴!你小子算是什么东西!你能和我比么?她若果真讨厌我,又怎会一直舍不得杀我?自灵帝舍命替我挡刀的那刻起,我和她就注定要一辈子纠缠不清,生生死死都绑在一块了!” “替你挡刀?!什么时候的事?”柳兰溪握紧了拳头,眸里满是阴鸷。 “哈哈,不相信?给你看看也无妨!” 鬼未十分大方地腾出一手指向荷塘,在一汪池水中赫然浮现那日朽月‘英雄救美’的一幕。 柳兰溪看着水面映出的情景气得肝都打颤,怒气值达到前所未有的鼎盛界线,大手一挥,只听得一声震天爆裂,整片荷塘都被他捣成一摊烂泥。 这波冲击十分震撼强劲,站在一旁的鬼未没来得及躲开,被猛地弹飞,直接摔出几丈远。 鬼未刚要起身,一把红光骇人的邪剑正冲着她的眉心刺去,这一击必死无疑,她已经有所觉悟地闭上双眼。 等了良久,剑还没刺来,她睁开眼才发现,朽月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出现在身前,右手青火与红光交相辉映,是她将殷绝剑拦下来了。 “阿月!” 鬼未欣喜过望,就要扑上前去抱她的腰身,谁知身子还没动,朽月左手突然幻化出一把青火长剑险临临地指着她,令她寸步难移。 “灼灵,你去哪儿了?” 柳兰溪像喝得酩酊大醉一般,十分消颓地摊垂两臂,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朽月站在两人中间,大喝道:“你们两个闹够了没?!想死也不看看地方!” “是她先动的手,”柳兰溪委屈巴巴地指着自己的胸口道:“灼灵,我受伤了……” 朽月看了眼他被捅了个对穿的胸口,眉头不免一皱,转过头冷觑着半跪在地的鬼未,质问:“你做的?” “是又怎么样?”鬼未不屑地将目光瞥向一边。 “下次你若再敢动他,本尊定不饶你!”朽月态度坚决,厉斥道:“记住,这是最后一次,赶紧离开,以后不要出现在本尊面前!” “那他呢?他为什么可以?”鬼未气愤地指着柳兰溪道。 “是啊,我也想知道。”柳兰溪一边苦笑,一边低头擦着染上鲜血的右手,固执地不想弄脏手背那枚火焰胎记。 朽月目光疲惫地扫了眼一蹶不振的少年,终是叹了口气。 她义正言辞道:“因为,本尊喜欢他。” 什……什么??? 柳兰溪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当场呆愣在那里。 和他一般吃惊的还有鬼未,鬼未身体好似被抽干了心气,失去了支柱,一下瘫坐在地。 她惊慌失措地拼命摇头,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呵呵,以灵帝那样冷漠的心性,怎会动了情。欲?怎会……” “答案本尊已经给了,信不信在你。”朽月将两边的武器收起,殷绝剑依旧扔还给了柳兰溪。 “灼灵,是真的吗?我没听错吧?”这次轮到柳兰溪发表疑问。 然而朽月不给解释,反而拽着柳兰溪的衣领往前拖,语气略微慌忙:“走,法神追上来了,正在彻查你放魔骨蝠的事!” “啊?”柳兰溪还在犯迷糊。 可惜还没来得及撤走,铁面阎罗早已上门索命。 …… “尔等妖孽,竟敢在仙界作祟,好大的胆子!” 一声刚正不阿的暴喝从身后传来,伴随而来的还有数十道锋锐的黑炁。 朽月拽着柳兰溪正欲腾空逃离,漫天黑炁早已断了她的后路,正踌躇之际,柳兰溪指着馥荷雅筑道:“进屋子里面,我有办法。” “不许跟他走!” 鬼未爬起身正要追去,突然几道黑炁突然变作耀眼符文将她团团囚住,泰山压顶一般把她碾在地上动惮不得。 她磨牙切齿地瞪着烛照,大声咒骂道:“挨千刀的法神烛照,粪坑里的臭顽石,快放开老娘!你不是自诩天地间最公平公正?同样为妖魔,为何只抓我,不去抓那小子!” “他我待会自然会收拾。” 从未受此侮辱的烛照额角青筋抽了抽,面色难堪到极点,怒道:“至于鬼未魔老你,为何好好的魔域不呆,非要跑来我天界作乱?你不仅残害仙门无辜,败坏天界风气,还污秽清净圣地!此三罪你难辞其咎,今日本法神若不将你严惩立办,以后天界还如何树威于六界?莫再多作狡辩,速速领罚!” 烛照驱动黑炁向她施压,顷刻四周风速变得极快,只听层出不穷的‘霍霍’声携带无数缴杀之气席卷而来,这招是千刀万剐之刑! 传闻‘千刀万剐’是法神为了对付冥顽不灵的妖魔所独创的极刑,今日她总算是见识了! 鬼未挣扎着四肢想要脱离禁锢,奈何周身跟绑了铅块般沉重! 她脸色变得苍白,心道我还不能死,我死了不就便宜那小子了吗!她眉头一凛,口中喃喃念着术诀,忽地两把鸳鸯钺应声而出,强行割破了黑炁结成的囚牢! 她在地上翻了几个跟斗,迅疾地一跃而起,紧接着将罗袖一掠,无数扭曲的白色藤蔓从地上疯狂长出,把烛照缠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藤球。 可惜不过几刻,这藤球便被黑炁割断,烛照剑指转动,旋起一股黑色的炁风把鬼未包围其中。 法神独有的‘绞肉’技术绝非浪得虚名,炁风像是长了无数利牙,把猎物围困中心再对其死命撕咬,若想强行冲破这层阻隔,非得拼个皮开肉绽不可。 鬼未陷在进退两难的境地,但凡是女人,没有不在乎自己容貌发肤的,若不管不顾地突围出去,她的面皮少不得要捱上几千刀,但若是不冲出去,仍旧死路一条! 刚进到雅筑,朽月从窗户上就看见了鬼未被困的情形,步子就停在了那里,正欲回身救她,蓦地被柳兰溪一把拽住。 “她这次是自寻死路,灼灵,你想好了再帮!” 朽月一瞬恍然醒悟,她貌似忘记了自己的立场,对于这个女人,她总是太过宽容,所以才会牵扯至今。 成为想成为的人,杀你觉得该杀的人,鬼未曾对她如是说过,如今一语成谶。 朽月想了想自己之所以一直没杀鬼未,并不是觉得她不该杀,而是觉得她们同为命运的弃子。 如果有的选择,她不会是魔老鬼未,而自己也不会是朽月灵帝。 但这世间,最是无可奈何的是,如果。 朽月轻轻叹了一声,回了头:“罢了,由她去吧。” 柳兰溪宽慰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这样才是好孩子,乖乖跟我走不?” 朽月郁闷地箍住他的手腕迫令他停止‘爱抚’,皱眉道:“你是不是把本尊当猫当习惯了?若是下次爪子胆敢往本尊身上乱放,就将你绑了扔到鬼未的‘畜牲圈’里头去!” “噢,”柳兰溪没有灵魂地答应了一声,反问:“你说的畜牲圈可是我手上的这个?” 朽月低头看了眼他手上的一座小城模型,奇怪道:“鬼未的东西怎会在你手上?” 柳兰溪指了指窗台旁的案几:“桌上放的,我还以为是她特意用来关押男宠的后宫呢,原来里面都是些陈年的孤魂野鬼,切,没品味!” “还回去吧。” “遵命,我的灵帝大人。” 柳兰溪微微一笑,反手将‘畜牲圈’往窗外抛去,数千恶鬼游魂霎时间被全部放出,四处充斥着畜牲们得到自由的嘶吼和喊叫。 “你!” 朽月倏然瞪大眼睛望着那些跑出来的怨鬼,还在震惊之余,柳兰溪突然牵着她的手往一旁的梳妆铜镜里钻去。 铜镜镜面立刻像起了漩涡的湖水,两人一溜烟就被吸得没影了。 ‘畜牲圈’突然从馥荷雅筑内被扔了出来,与此同时,圈内关着的畜牲也被一道放了。 烛照显然没有预料到还有这一出,这些恶鬼被怨念荼毒至深,若放任不管恐其堕入邪魔道为祸四方。 他右手剑指当即转了个方向,直接驱策黑炁去追四处奔逃的上千恶鬼,碰到一个便就地缴杀一个,它们已无投胎超度的可能了。 这时炁风因分了些支流去追杀那些恶鬼,在风眼中的鬼未才得以喘息片刻,她趁着法神忙着对付那些恶鬼的间隙,用鸳鸯钺割开了道风口逃出生天。 烛照眼角瞥见鬼未要逃,此刻漫天飞蹿的恶鬼又不能放任不管,正左支右绌时,他左手祭出幽荧镰猛地向鬼未挥去。 号称万兵之圣,万器之神的幽荧镰从不虚发,一刃必中,是时间,鬼未躲逃不及,眼看就要成为镰下之鬼时,一个黑影从泥地里爬出,挡在了她身前。 锋锐无比的幽荧镰将泥人拦腰劈作两半,地上鲜血汩汩地流动,下半身被劈飞很远,而上半身刚好就倒在鬼未脚下,两只被折断的手还在艰难地往她跟前爬,妄图抓住她绣花的裙边一角。 这个泥人,是诛怨! 朽月刚才把这只蜘蛛玩腻之后便一脚踩进泥地,哪想到这种生物生命力如此顽强,在八只触角全断的情况下还能爬得出来,挡下这要命的一击。 鬼未诧愕地看着他,因为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是我吧?哈哈……”那个半身泥人突然咧开一口白牙笑了,“这次你念念不忘的朽月灵帝没有来,救你的是我这只半身不遂的蜘蛛,哈哈哈……” 鬼未退了一步,声音有些颤意:“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我明明没有要求你这么做……快说!你想得到什么,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诛怨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他仰头望着那个他一直喜欢的女人,沙哑道:“她可以为你挡刀,我也可以,只是你眼里心里装的都是她,却从来不肯回头看我一眼罢了。宵欢,我守了你这么多年,只能陪你到这了……” 幽荧镰很快发现还有一个目标没有解决,立马又重新折返。 鬼未从愣怔中惊醒,旋即掷出两把鸳鸯钺去抗击,清脆的叮当两声,鸳鸯钺被斩碎成几块铁片,徒然成了一堆废铁。 但这个时机已经够她逃走了,她纵身提气一股劲地往前飞,回头去看地上的诛怨时,他的两半身子正变成粉末随风散去,永远消失得无影无踪。 鬼未捏紧了拳头,暗暗立誓道:“朽月,这次你又逃了!不过没关系,我习惯了!你不亲手杀我就是给我希望,你可以不爱我,但我也绝不容许你爱别人!” 第116章 千回镜 等霞瑜仙岭的恶鬼都清除干净,烛照回过神发现鬼未早就逃了,然而此时追去已晚,他还有更急迫的事要做,那便是追回朽月! 他立即进入馥荷雅筑内找人,发现里面人去楼空。 方才他分明看见朽月和那魔头一同进去的,这会人影都没一个,那他们到底是怎么离开这的?难不成这里暗藏了什么玄机他没有发现? 他巡视了屋子里外,并无异样,等再走到雅筑的阁楼中,无意中看了眼窗边的梳妆镜,偶然间觉察到镜面竟有一丝水纹波动! 烛照说时迟那时快,迅速伸手探进了那处波动中,继而整个人被漩涡吸了进去,来到了镜中世界。 千回镜,蛇窝。 一位断了双腿的绿发女子正坐在洞口树根上晒太阳,许是过于惬意,慢慢便眯着眼睛趴在树底下睡着了。 过了不久,她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绿发女子似乎被饿醒了。 “好饿……”绿发姑娘摸了摸空虚的肚子,怅然四顾,觅食的白蛇还没回来,她已经在这等他三天了。 她幽怨地瞟了眼身旁被啃得坑坑洼洼的树根,眉头重重一皱,耍性子似的把头扭过另一边,生气道:“不想再吃树根了,一点都不好吃。以浊要吃肉,现在就要吃!” 她兀自跟自己生了会气,想了一会又反应过来,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但是小白蛇还没回来……哎呀,他是不是跑了?” 咕咕~~ 断足姑娘的肚子又在抗议着,她实在饿极了,眼角偷偷瞟了眼几乎快被啃秃噜皮的大树根,委屈地嘟囔道:“真的只能吃这个了吗?” 一阵凄凉的风吹过,绿发姑娘的裙摆被风吹开,空荡荡的裙底露出两截已愈合的腿根,她的膝盖以下都被截掉了。 绿发姑娘两只手一边扒拉着树皮,嘴里一边念念有词:“树啊树,树啊树,不是以浊狠心要吃你,是因为以浊实在太饿了,不得不再吃你一口……我咬的时候你要忍着点,不疼的,我吃一口就好……” 正当她准备趴下张口咬树根时,有两个人风尘仆仆地从天上飘落下来,拯救了这位饥不择食的残疾少女。 “风以浊,你在这做什么?”柳兰溪对她张口咬树根的动作很是不解。 风以浊闻声木然抬头,被视野里凭空出现的两个大活人吓了一跳,屁股一个没坐稳,身子往后一仰眼看要摔,一个黑影快如闪电地过去接住了她。 朽月扶着面黄肌瘦的饥饿女子坐回去,蹲在她旁边愣了会儿,继而拂面反省。 为什么她每次都爱干英雄救美这种事! 见美人有难,人家柳兰溪好好地站在那儿动都没动,她那么激动地逞什么英雄?唉,她怎么老是会不由自主地就做了呢,难怪鬼未喜欢缠着自个不放,这事真是怪不得别人,就是手欠和脑残! “是你救了我吗?”风以浊扑棱着睫毛,对朽月嘻嘻笑道:“谢谢你哦,你人可真好!” 柳兰溪已经对朽月英雄救美的本能见怪不怪了,神色不解地看向风以浊:“你刚才是准备咬树根吗,树根很好吃?” 断足姑娘垂下头,泪水簌簌地往下落,扁嘴道:“以浊没东西吃,可是以浊又很饿,所以……” “你们这儿不管饭么?”朽月调侃了一句。 柳兰溪被逗笑了,附和她道:“灼灵放心,再怎么说我也饿不着你。” “他骗人!” 风以浊撇了撇嘴角,向朽月声泪俱下地控诉:“就是这个坏蛋把我扔到这里的,这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他一定是想饿死以浊!以浊不能走路,还要被饿肚子,呜呜呜……” “胡说,我明明让顾之清照顾你的,他人呢?” 被柳兰溪这么一问,风以浊顷刻止住了泪水,扁扁嘴不满道:“那条小白蛇说要出去找吃的给我,结果我在这等了好久他都没回来,哼,他一定是携带我的食物畏罪潜逃了!” “顾之清这嘴上没毛的家伙,每次让他做点事都做不好,看回来我不炖了他!”柳兰溪被气得脸色煞白。 咕咕~~ 风以浊的肚子又叫了起来,她两眼昏花地看着旁边的朽月,越看觉得越像食物,她咽了咽口水,巴巴地乞求道:“你看起来好像很好吃,能不能让我咬一口,我好饿呀……” 朽月还没来得及回应这个请求,就被柳某人义正言辞代为拒绝了。 “不行!她可是我的,轮不着你下肚。”柳兰溪表情严肃而认真,语气毋庸置疑。 柳兰溪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凶,风以浊一下就怯而止步,难过道:“那,那我还是啃我的树根吧……” 说罢她对着树根正要来一口解馋时,后颈皮突然被紧紧揪住了,朽月于心不忍地制止她:“别吃了!” 风以浊伸头往前地努力几次,皆是白费,只差那么一点她就能吃到!最后她不死心地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树根,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弃。 “怎么,你肯给我吃了吗?”风以浊迷茫地问朽月。 朽月冷冷一笑:“不要命的话你可以试试。” 风以浊被她那模样震慑住,委屈地扁扁嘴,小声嘟囔:“小气鬼。” 朽月低眸看了眼她身下的残肢,眉头嫌恶地颤了颤,问:“你的腿哪去了?不会是饿得连自己的腿都啃吧!” “放心吧,她还没到那种程度。”柳兰溪打消了她的疑虑,解释道:“大概是上次断蛇尾时受了点刺激,现在变得有些痴傻,你不用理她。” 朽月颔首明意,不知想起什么,在身上摸索一通后,掏出一包油纸包的姜糖递给风以浊。 至于为什么身上老喜欢带姜糖,她自己也非常纳闷,大概是最近才养成的习惯,糖乃是哄小孩的利器啊,只不过曾经的小孩长大了,已经不满足于小小的姜糖。 风以浊一见食物眼睛都亮了,一把抢过来囫囵吞枣地吃个不停,不消几刻就被消灭得干净。 “还有吗?不够吃……”她舔吧舔吧嘴角沾的糖霜,向朽月伸手索要。 “没有了,不过……”朽月目光固定在柳兰溪身上,指着他说:“他身上应该是有的,没见他吃过。” 风以浊看了看柳兰溪的脸色,迟迟不敢伸手。 柳兰溪态度坚决:“那可是灼灵你送我的糖,谁也别打它的主意!” “哈,你不吃难道还留着当纪念不成?”朽月干笑了一声,放下身段哄道:“再不吃是要坏的,下次本尊再给你带些便是。” “不成,我不愿意。” 朽月立马没了耐心,面带薄愠:“怎么跟小孩似的,还跟一个傻子争糖?” “灼灵,我还受着伤呢,是个病号,你还要为一个傻子抢病号的糖吗?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好伤心……” 朽月:只是几块糖而已…… 柳兰溪演戏演全套,说罢捂着伤口在她面前痛苦地蹲下,凝重的表情装得很是到位,“本来都不疼了,现在你一说,哎哎,我的心口突然疼得要命……” 朽月遭罪似的揉了揉额角,妥协道:“你有什么要求,直接说吧。” 她这句话有药到病除的功效,柳兰溪身上的苦痛立刻烟消云散,眼角弯弯地笑起来:“陪我在这里躲一段时间如何?” “烛照是个事精,这地方瞒不过他。” 朽月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但是柳兰溪已经有十足的把握说服她。 坏就坏在风以浊抽风来了这么一句:“大姐姐,千万别答应他!你会跟我一样后悔的!” 柳兰溪:“……” 朽月疑问:“为何会后悔?” 风以浊天真道:“因为这里没吃的呀!你会和我一样饿死在这里的!” 柳兰溪皮笑肉不笑地抢过话头:“灼灵不吃东西,好养活。” “胡说八道,本尊也是要吃东西的,”朽月不赞同,张口就要举例:“比如……” 柳兰溪坏笑地指指自己:“我吗?” 朽月叹了口气:“当本尊没说。” 软磨硬泡了半天,柳兰溪身上的那包姜糖终于落入青蛇腹中,不过这点糖根本不够这条贪吃蛇塞牙缝,风以浊很快又肚子饿了。 正当柳兰溪和朽月无计可施时,三人在远远就看见一个画风清奇的男子,那人背对夕阳,肩上还抗了一头活猪,正慢悠悠地朝这边走来。 “顾之清回来了。”柳兰溪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因为他所认识的人里,没谁这么蠢。 朽月用手虚挡着光站在树上望了望,“哦?还真是。” 这画风清奇的男子正是顾之清本人,那头小猪嗷嗷叫了一路,猪蹄还前后扑腾,他快要被猪蹬到怀疑人生。 “以浊,哥哥回来了!”顾之清朝着他们大喊,又注意到旁边还站了两人,太远没看清是谁,只问:“家里来客人了吗?” “小白蛇哥哥,你终于回来啦,我快饿死了!”风以浊见到顾之清有点激动,嚎着嗓门回应他。 顾之清闻言,脚下加快了速度,猪叫声由远及近,嗷嗷嗷地一路刺激几人的神经。 他一阵风似的跑到三人跟前,正弯腰喘着气。 第117章 百转迷宫 柳兰溪一见顾之清就来了个三连质问:“蠢蛇,你终于舍得回来了?让你照顾青蛇,你怎么照顾的?就让她在这里啃树根?” 顾之清气还没喘顺当,便忙着自证清白:“主人,天地良心啊!这段时间我没少跑腿到外面给她找吃的,鬼知道这妹子看起来瘦瘦巴巴的,实际胃口会那么大!关键这丫头还不爱吃素,她已经前前后后吃了八头牛,七只羊,以及一堆鸡鸭鹅!我也不容易啊,家里已经快被她吃得山穷水尽了,你看看,我门口这长青树都快让她啃秃噜皮了!” “哈,原来是条贪吃蛇!”朽月用指头戳了下风以浊的眉心。 “主人,这位美人看着有点眼熟,你哪儿拐来的,眼光可真好!”顾之清目光移到朽月身上,不觉眼前一亮。 柳兰溪回看了眼已经化回女相的朽月,很受用地点点头:“我也觉得我眼光挺好。” 朽月注意那边那两个人在谈论她,遂抬头朝扛着猪的顾之清打了个招呼:“呦,顾之清,许久未见,你怎么看起来越来越蠢了?” “诶,美人,我们认识吗?”陆修静两条细长的眼缝里满是诧异。 朽月从树上跳下走到他跟前,嫌弃地打量了他一眼: “想不起来就算了。” “白陌!你是白陌公子!”顾之清终于看清了她本人,一激动把肩上扛的猪仔都给扔了。 那只猪仔本来就拿绳子拴着,这一四蹄着地,嗷的一声就没命地疯跑起来。 “小白蛇!我的食物!”风以浊急得大叫。 顾之清看到朽月真人哪里还顾得上猪,手也没洗,满身猪骚味就想扑上前去,结果被一团青火逼了回来。 朽月左手青暝炎还在熊熊燃着,右手捏着鼻子回头问风以浊:“烤蛇肉吃不吃?” “这个嘛……”风以浊掰着手指纠结,居然还认真地思考了下,皱起的小眉头看起来有些为难,“以浊不能吃小白蛇的,他是同类。” 顾之清拍拍胸脯舒了口气,可喜可贺,她还有些理智! “公子,咱有话好好说,别玩火行不,我真会变成烤蛇干的……”顾之清举起双手投降。 “离她远点,少套近乎。”柳兰溪皱眉。 “哦,好的。” 顾之清退了五步站定,又仔仔细细地把朽月从头到尾研究了一遍,把脑子里的一堆疑问全都抛出来了:“白陌,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能站在这里,还是这身打扮?你是投错胎了吗?怎么变女人了?” “你才投错胎了!本尊一直都是女人!”朽月尾音咬字很重,对于上次失误变成男人下凡的事简直提都不想再提,那经历一点都不愉快,特别是洗澡的时候! 柳兰溪冷道:“以后不许叫她白陌,没大没小。” “那我叫她什么?” 柳兰溪:“她的名讳你兴许知道,不过诨名你应该更感兴趣一点。” 顾之清摸摸后脑勺,问:“什么诨名?” “恶神。” 恶神?恶神!顾之清白眼一翻,当场晕厥。 朽月心道,老子有这么吓人? 坑蛇不倦的无良主人柳兰溪在原地捧腹大笑,朽月心里替他的这些手下感到莫名辛酸,也难怪顾之清之前老想着跳槽了,有原因的。 “姐姐,以浊饿~”风以浊可怜兮兮地在向朽月撒娇。 这招是很有成效的,朽月上前踹了地上直挺挺躺尸的顾之清一脚,威吓道:“本尊数三下,你要是不把猪抓回来,就把你烤了吃!一、” 顾之清一骨碌从地上蹿爬而起,没等朽月数到三就揪着猪仔的耳朵回来了。 “怎么不抓一只大的回来,这么小,她够吃吗?”柳兰溪对他的劳动成果并不买账。 顾之清满腹牢骚地抱怨:“主人,我费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只小猪,你不知道,人间在闹猪瘟,现在猪肉可金贵了!” “行吧,去把猪杀了,给风以浊加餐。”柳兰溪下巴一扬,示意让他感觉麻溜地走人,末了还不忘叮嘱一句:“记得先去河里把自己涮几遍,太熏人了!” 他身上的味儿实在有点大。 “知道嘞,但您别用‘涮’字成吗,听起来怪怪的。” * 在蛇窝的不远处,恰好有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河水不及膝盖。 正当顾之清乐呵呵地脱了衣服准备往河里跳时,一阵山摇地晃把他旋得直接倒栽葱扎进了河里,起来的时候额头还多了几个包。 “怎么回事?地震啦?”顾之清捂着胸前的两点路出水面,茫然四顾。 这股没来由的震荡显然也让其他人有点意外,朽月身形微微晃了晃,拧眉问:“这破地方谁造出来的,这么不结实,我看是纸糊的吧!” 柳兰溪无奈地用手指了指自个,面露惭愧:“咳咳,是在下不才……”他向朽月伸出一手,做出邀请的姿势,“可能要委屈灵帝大人将就下到鄙舍躲躲,有不速之客闯进来了。” 朽月回头看了眼两手扒在树干,把树搂得紧紧的风以浊,问:“那她呢?” “不要紧的,我会安排她的去处。”柳兰溪说罢朝河里的顾之清喊道:“小顾,你把小风带到千茫山交给我师弟照顾,即刻动身,不得有误!” 顾之清后知后觉地从河里起来,穿着条湿漉漉的裤衩想了想,问:“那我呢?” 柳兰溪不耐:“你也去!” 顾之清哦了一声,又想了想,指着拴在旁边石头上的猪仔道:“那猪呢?” 柳兰溪冒火:“把猪和你的脑子都带去!” “顾之清领命!” 顾之清看主人脸色吓人,立马把衣服囫囵穿上,匆匆背起风以浊,牵着猪就往来时那条路走。 他一路上快被烦死了,背上的贪吃蛇一直在喊饿,手上牵着的猪在一直嗷嗷叫,就是不肯乖乖跟着走,简直要把他逼疯。 “那两傻子真的没问题吗?”朽月对此感到深深的担忧。 柳兰溪不确定地看了他们的背影,顾之清牵着的猪跑了,正背着风以浊左追右赶。 他面露惭愧地捂额道:“大概吧……” 看来下次找手下真的要慎重甄选,别什么智障都收,心真的好累。 顾之清前脚刚走,烛照后脚就追来了,柳兰溪二话不说就抓着朽月的手钻进蛇窝。 所谓的蛇窝就是在一垄黄土里面挖了个洞,里面又黑又窄,朽月看了眼有些抗拒,但耳边刮过烛照愤慨激昂的声音——“夙灼灵,你跟妖魔厮混作一处,不怕被神界除名吗!还不跟我回去向元祖认错!” 呃……算了,被抓到铁定没啥好果子吃。 朽月万般不情愿地被柳兰溪拉到逼仄的洞里,但没想到进去里面空间还挺大,竟然还有三室一厅的格局。 柳兰溪领着她直接推开最里面的那扇门,门后直接是一块大镜子,两人跨过镜子后来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身后的门在他们跨进去之后也跟着凭空消失。 烛照眼见目标进了土洞也紧随其后地跟进去,依照柳兰溪一般打开了最里面房间的那扇门。 门后有块照不出人像的镜子,他想也没想就走到镜子里面,身后的门不见了,在他面前呈现的是一座巨大的迷宫。 这座迷宫处在黑夜之下,由绿色的弧形光组成墙垒,光束弯弯绕绕,自天际倾斜,与地面无缝衔接,令人叹为观止。 美丽的东西往往蕴藏着危险,烛照试着往前走几步,两侧的光墙便开始随之变幻移动,他不用费心费力地研究路线,因为面前永远只有一条路,而且这条路好似通向世界尽头一般,看起来永远也走不完。 烛照很快发现了自己被困在这里的事实,他停在原地环顾周围的光墙,试着凭借一己之力改变光的轨迹。 黑炁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发散出来,如一片片黑色的薄刃,咻的一声往绿色的弧光飞射而去。 光墙被割裂又愈合,愈合又割裂,割裂和愈合的速度极快,黑炁穿过绿光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光圈只是略微蠕动几下,毫发无损。 烛照心烦得很,紧皱的眉头几乎能夹死一只蚊子,看着情形,他八成是着了小魔头的道,被他困在这迷宫了。 …… 朽月去的这地方没有迷宫,不过前面却有一条流淌着‘墨汁’的黑河,在污浊的河面上还开着几朵殷红的血莲。 河对面有一座死气沉沉的楼宇,楼内黑灯瞎火,似乎常年无人居住,楼外迷雾重叠,显得那处建筑更为隐秘。 柳兰溪在前面走着不说话,到了河边他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似乎要等她一起过河。 身后那位走得慢悠悠的,对周围的环境显现出极大的兴趣。朽月总觉得这里有点熟悉,但却没有来过这里的印象。 她走到柳兰溪身旁时,对面的阁楼外挂着的一只只灯笼闪烁了两下,突然都被点亮了,像是在迎接归家的人。 “还差一座名为奈何的桥。”朽月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嗯?” 柳兰溪没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朽月用下巴点了点面前的黑河,“你这鬼地方和地府有点像,本尊就说怎么有点熟悉呢,只差座奈何桥我们就要共赴黄泉了。” “不一样,”柳兰溪听了有些不高兴,“这里是有白天的,现在只是刚好到了晚上。且晚上有极光可看,白天有云霞可赏,哪里跟那个鬼哭狼嚎的地狱一样了?” “只是说像而已,本尊可没有说一样……” 朽月不明白又怎么惹到这祖宗了,分明刚才还好好的。 “那也不像。” 朽月:“……” 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朽月在河边驻足,欣赏了眼对面的雕梁画栋的楼阁,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家。” 第118章 四角木楼 “你家?” 朽月略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她下意识以为柳兰溪自小长在千茫山,朝尘观就是他的家,这种惯性记忆导致老是忘了他真正的身份。 柳兰溪眸子低垂,嘴边噬着的微笑被一片阴影笼罩,道:“也不算什么家,很久以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而已。” 朽月点点头,没再多问,兀自往前走了几步,抬脚就要过河。 河面看似平静,怎料当人一靠近水边,漆黑的河水乍然泛起一层水花,紧接着一只鳞皮利爪猝地握住了朽月的脚踝,不由分说地将她拽往河里。 好在灵帝毕竟不是吃素的,哪能这么轻易就中招?河里的怪物扯了半天没将她扯下去,继而又伸出另一只爪来拖她。 见状,柳兰溪当即将朽月往身后拉去,以剑指作刀,一束红光划过,果断砍下那两只凶残的魔爪。 魔爪被砍断后,手肢截面流出浓稠的墨汁。纵使如此,它们还不消停,像两只螃蟹一般在地上乱爬一通,最后让柳兰溪踹进了河里,扑通两声不见了。 “这条脏河里有什么?”朽月蹙眉,正要上前一探究竟。 柳兰溪把朽月拉开,“我在这河里养了点东西,尽量别靠近。” “养了点东西?”朽月意味深长扬起了眉,暗暗地搓了搓手,就差往手里吐两口唾沫,“你这些东西看起来特别有趣的样子,是等着本尊大开杀戒的意思?” ——太久没杀生,灵帝手痒了。 “最好别动这些畜生,它们记仇得很。”柳兰溪安抚性地拍拍她的手背,“下次有的是机会,暂且留着它们替我看家吧。” 朽月望向面前宽约十几丈的黑河,以及河面上飘浮的血莲正张着大口嗷嗷待哺,很是费解:“不杀光本尊怎么过去?” “容易,”柳兰溪突然在朽月面前躬下身子,向她展示后背:“我背你过去。” 朽月面露犹疑,只听那小子又给了另外一个选择:“或者灼灵想要我抱过去?” 行吧,你又得逞了。 朽月到底还是上了柳兰溪的背,反正抱是不可能让他抱的,上次自己不能动弹吃了点亏,这次可不得防着点么? 感觉背上一沉,柳兰溪便背着朽月起身,抬脚踩着红莲一步步渡河走去。 说也蹊跷,这些血莲花看起来凶煞异常,然而此刻却宛如会活动的栈桥一般,见人要踩还主动上前铺路,当之无愧为任劳任怨的垫脚石。 朽月正津津有味地低头盯着这些诡异的花,行至河中央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柳兰溪突然开口问了一句话。 “灼灵,你对鬼未说的那句话可是真话?” “哪句话?” 朽月看不到他的表情,隐约感觉他没有很期待自己的回答。 按理说她肯屈尊来这已经很给面了,但这小子一路兴致都不是特别高,笑也笑得阴阴郁郁的,令人不大痛快。 “自然是说喜欢我那句。在那之前,你有说过不可能,所以我想确认下是否是只是用来骗鬼未死心而随口说的。” 原来是纠结这个,他还真是研究了一路啊…… 朽月没有说谎话的习惯,这小子老是黏缠着她,各种意图不轨她就不细说了,但总归是不讨厌的。当时确实有一半原因是想打发鬼未,至于另一半原因么,可能是发现自己对这小子越来越感兴趣了。 感兴趣的东西,可不是喜欢么? 以上是灵帝大人对喜欢一词的独到见解。 朽月既不想答是,也不想答否,还想缓和下氛围,于是咧嘴笑道:“怎么,要说是假话你会把本尊扔下河去不成?” “这怎么舍得,”柳兰溪被逗笑了,脚步忽然停住,回头对她勾唇一笑,“否则我得到河底下捞媳妇了。” 又让他占便宜,算了,灵帝这回已经彻底放弃操守,爱占就占吧,左右没吃啥亏。 朽月看他心情好点没再泼冷水,她倒是觉得哄这小魔头高兴似乎很简单,几乎一瞬间的事,只要她伸出指头勾勾,对方什么气不能消的? 呸呸呸,脑筋打结了,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身下这位没得到答案的人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脚步轻快地跃过了一朵朵红莲,没一会功夫就在对岸落了地。 但是这人并没有把她放下来的打算,一声不响地继续朝前走。 对岸的雾气着实浓重,等人走近时才舍得散开,在红色的灯光映照下,被包围的九层四角木楼才显露大概轮廓。 四角楼飞檐下挂满了红灯笼,然而并不能为诡异的环境增添一丝喜庆,反而更显压抑和沉闷。 朽月只仰头粗略一望,便脱口道:“为什么挂红灯笼?你不知道红灯笼可是鬼故事的标配元素么?” 柳兰溪轻车熟路地走到木楼前,抬脚一蹬就把红漆大门给踢开了,只听他轻笑一声:“傻瓜,不挂红灯笼挂白灯笼么?再者说,我又不是你那前未婚夫,挂白帐睡素衾,还成天披散一头白发,让人看着就晦气。” “怎么又扯到魇髅身上去了?” 朽月对柳兰溪的突然跑题哭笑不得,伸手敲了敲他的脑瓜,“奇怪,你怎么知道他挂白帐睡素衾,跟亲眼见过似的?” “对情敌的资料当然要打探清楚,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柳兰溪背着朽月上了楼,一边爬楼梯一边风轻云淡地说:“所以灼灵,你除了冥君和魔老,还招惹过谁,最好能列个清单给我,我好提前准备应对。” “你小子看着年纪轻轻没想到口气倒不小,呵,还冥君和魔老,本尊要说也有枯阳,你难不成还得跟天地之主较量一下?” 朽月用曲着手肘套住柳兰溪的脖子向上提,勒倒是没真勒,只是稍微让这小子喘不上气。 他们刚好上到第五层 ,柳兰溪不知是被勒得喘不上气还是被朽月的话镇住了,总之是停下来了,还将朽月从背上放下来。 “怎么,我提天地之主还真把你吓到了?”朽月站在他背后问。 看来把枯阳搬出来是有点震慑作用,朽月正想好好嘲笑这小魔头一番,岂料对方忽然转身,莫名其妙地伸出拇指摩挲她的唇角。 四周昏昧不明,柳兰溪突然倾身在她软唇上啄了啄,不知受何驱使,他狠心张口用牙咬了朽月一口。 “干什么?”朽月将他推开,皱眉瞪着这只发狂的恶犬。 “谁也不能哦。” 柳兰溪眼里的红色小鱼跑出来了,整张脸不知是兴奋还是冷郁,明明是在笑,却表现出一种异常愤恨的情绪。 “灼灵是我一个人的,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要是你被抢走了,我会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的。” 朽月伸出舌尖舔了舔被咬破的唇角,血液有些咸腥,心头烦躁的愠气慢慢蹭了上来。 “这就是你把我骗回来的目的?”朽月总算知道他为什么一路上生什么气了,感情是醋罐子打翻了在闹别扭。 “不能说是骗,是灼灵自己心甘情愿来的。”他纠正道。 “本尊也可以现在就走!”朽月抬脚欲下楼,谁知身后的楼梯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黑云滚滚的深渊。 再观四周,莹莹绿光铸成了铜墙铁壁,路只有一条,那便是向上的光阶。 柳兰溪衣袂飘飘地站在上一级光阶上,他笑得极其自信,“到了我的地方,哪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道理?” 这个世上没有青暝炎解决不了的问题,朽月双手立即燃起青火,往绿色的光墙上乱打一通,可惜青火烧不着这诡异的极光,穿过墙壁直接消失了。 “忘了告诉灼灵,这种极光虚实相生,有即是无,无即是有,你的青暝炎也不顶用,建议别白费力气。” 柳兰溪笃定的语气里有一种欠揍的成分,要是没实力都能够他死上一千次了。 “你小子皮痒了?”灵帝已撸起袖子准备好揍人的姿势。 柳兰溪看这形势对自己不太好,立马开溜,挑衅道:“追上我再说。” 朽月一听心头火气直蹿天灵盖,心道今天不收拾这小子她就跟这小子一个姓!于是受人一激,她便心急火燎地就追上去。 这位恶神好像完全忘记上次自己是怎么进的溯忆梦海,所以在同一个滥招数下稳稳地跌倒两次不是什么难事。 她跟着柳兰溪七拐八绕最后进了一间屋子,一进房间后连路都没了,身后的门也幻化成一堵光墙,得,这回又成功被困住了! 朽月被气得差点破口大骂,幸亏所剩无几的矜持和素养让她保持住最后的冷静。 她回身观察了眼房间,心道怎么感觉有点眼熟,直到柳兰溪端着一盏暖黄的水晶灯出现才看清里面的原貌。 “这里怎么看着想本尊的寝室?”朽月疑惑地扫视一圈,发现就连柳兰溪手里那盏水晶灯也像是自家床头上放的。 “是照着灼灵幻月岛的寝居布置的,喜欢么?” 柳兰溪笑容被灯光映照得给人一种十分温暖的假象,如果他刚才没耍阴招的话朽月几乎要受他蒙蔽。 “柳兰溪!”朽月怒目而视。 “哎,在呢。”这人一脸若无其事,好像知道暴风雨要来并且毫无畏惧的那种若无其事。 “过来!本尊得教教你怎么做人!” 只见柳兰溪慢条斯理地把灯放在桌上,将袖子一甩,抖出了殷绝剑,捧着这柄邪剑走到朽月面前,诚意十足地求教:“那便有劳恶神大人了。” 朽月:…… 末了他又楚楚可怜地瞟了朽月一眼,试着商量:“心口的伤还没好,其他地方请随意。” 朽月镇定道:“少给老子装可怜,本尊不吃这套!” “不敢,只要您消气,把我大卸八块都成。” 朽月到底还是没接殷绝剑,但还是气到不行,心累身累的时候就想睡上一觉。加上这房间跟自个卧室一样,自然而然便有随时就寝的习惯。 她走到床边,指着门外道:“出去,本尊累了,有事没事都别吵我。” 朽月背身躺下,过了一会看灯还没灭,又转过头来,发现柳兰溪还没走,正坐在灯下用匕首剜掉心口处腐烂的肉。 “怎么回事?”朽月睁着懵松睡眼,撑起身子问。 柳兰溪冲她笑笑,“不碍事,鬼未在我的肉里留了几只蛊虫,我快清完了,你睡吧。” 朽月揉了揉眉心,心头隐隐作痛:“把衣服脱了,本尊帮你看看。” 谁知那小子来了一句反问:“全部脱吗?” 朽月不耐地觑了眼他:“你全身都被打洞了吗?” “说笑呢,别生气嘛。” 柳兰溪乖乖把上衣退去,露出精实的臂膀,胸前那块触目惊心的伤口被他越剜越深,几欲可看见裸露的白骨。 朽月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人对自己真能下狠手,不过,她也不遑多让。 第119章 苦肉计 灵帝睡意霎时间散得干净,一把将他拉到床边问:“伤这么重怎么现在才说?” “一点小伤而已,不用在意。” “什么不用在意,坐下,我替你疗伤!”朽月令道。 柳兰溪反抓起朽月的双手将她整个‘封印’回床上,有点顺水推舟的意思,眼睛里红光一闪而过,带着某种狡猾的意味附耳低语:“嫉恶如仇的灵帝对一个妖孽那么上心,在下可以曲解成喜欢吗?” 灵帝此时失去了对一个伤患抵抗的心情,但她也不是什么道行低微,三言两语便被迷惑得七荤八素的白痴女仙,柳兰溪对她的挑逗简直可谓是以卵击石,毫无卵用。 “你不正想让本尊帮你看伤才使的苦肉计么?”朽月冰冷的手指覆在他的腰间令他浑身一激灵,马上绷直了身。 “什么苦肉计,我没明白。”柳兰溪揣着明白,装着糊涂。 朽月放在柳兰溪腰间的手顺着他胸肋蜿蜒游走,摸骨似的力道松松紧紧,柳兰溪只觉身上的骨头都长了刺般,有种毛骨悚然的颤栗。 “别动,”朽月手指在他肩窝上一用力,便抓了个红印子出来,“你长在身上的这些虫子都快蛀化肌骨了,若是本尊动作再慢些,你的良苦用心岂不白费么?” 柳兰溪含笑不语,老实坐着享受着灵帝的治疗,让伸手伸手,让转身转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种治疗不是交互的。 实际上,过程可没看起来这么享受,灵帝五指间掺夹着冒着灵气的青暝炎,虽只有一小簇,但烫灼在肌肤上有扒皮烙肉之感,想必关公刮骨疗伤也没这么痛彻心扉。 让朽月佩服的是这小子一声不吭也就算了,一脸惬意享受是怎么回事? 她心里突然有些来气,手上力道故意加重了些,柳兰溪抿着唇委屈地瞄了她一眼,将头埋低下去。 “疼吗,是不是力道不够?” 朽月拳头已经握实,正准备揍得他哭爹喊娘,谁想这小子先举手投降:“犯了错就要承受点苦痛,这点疼不算什么,我已经做好觉悟了。” 朽月冷哼一声,继续手上稍微粗鲁的动作,毫无情面可讲。 可怜柳兰溪肌肤吹弹可破,上身被摧残得红痕难消,加上之前和法神和鬼未打斗留下的伤痕,眼前的他就更像一位受尽虐待和欺凌的悲惨病态少年。 当然还有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操作,这位悲惨少年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可怜些,暗暗使了点自讨苦吃的诡计,目的只是让灵帝硬挤出所剩不多的同情心罢了。 不消片刻,柳兰溪身上的筋骨着了火一般热络起来。 四通八达的暖流汇聚在心头爆发,无数只密密麻麻的黑色软虫从他胸口蜂拥而出,迎接这些可怜虫的则是一团汹涌的青火。 朽月掌心抵着柳兰溪的心口,逼出他身上的跗骨之蛆后用青暝炎烧了个干净,动作敏捷利落,不留任何漏网余孽。 “这就是你说的快清理完了?”朽月熄了青火,眸子多了一层犀利的青芒,在上下审视着狡猾如狐的男人。 柳兰溪低眉瞥了眼胸前,伤口收缩愈合得完美,他庆幸青暝炎没有敌友不分把自己的肉给烤熟。 可惜他拙劣的演技出卖了自己,故作惊讶道:“呀,多亏灵帝出手相救,否则我这条小命得交代出去了。” “不用忙着感激,就算本尊不出手,这些龌龊的虫子也不能真拿你怎么样。本尊只是为了眼不见为净,做了多此一举的事而已。” 朽月活动着泛酸的手腕,蹬起一脚将他踹下床去。 “本尊的眼睛没瞎,这些虫子根本不是鬼未下的蛊虫,而是你用魔气幻化出来的,下次想糊弄本尊的时候麻烦不要这么逼真。” 朽月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柳兰溪,你请不清楚你这是在自虐?” “哎呀,居然被识破了,”柳兰溪捡起衣裳讪讪披上,“不过,被灼灵心疼的感觉真好。” “你能不能听懂人话?” 朽月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却还是忍不住多费口舌劝诫他思想健康点:“自残是愚蠢的行为,连自己都不对自己好了,这世上谁还会对你好?” 柳兰溪不觉一愣,怔怔地看着她。 咳,方才那话有点肉麻,朽月知道收回是不可能的,只好随口敷衍道:“本尊说过要保护你,所以就连你自己也没权利伤害自己,这不是什么关心,别过度曲解……” 柳兰溪大步上前,把朽月紧紧搂在怀里,像爱吃糖的孩子好像得了一罐子蜜糖,呈现满脸餍足之色。 “这个世上还是你最好。灼灵,我会越来越贪得无厌的。” “别给老子乱蹭,脏!” 朽月推开巴黏在身上的自虐狂,一时脑袋泛起晕眩,胸腔的戾气再次翻涌——柳兰溪全身是伤,他的血腥味太重了! 她在楼梯时尝了点自己的血,方才感觉一直不妙,所以才想用睡意压制这股躁动,这下戾气如野马一般,完全收不住缰。 脏?他被嫌弃了? 柳兰溪起身嗅了嗅自己,味道确实令人生厌,于是提议:“这边有露天汤池,要一起去洗个澡么?” 朽月觉得鼻腔里满是挥之不去的血味,连呼吸也变得有些沉重,正好可以出去透透气,遂点头答应了。 她走得格外艰难,没两步就栽倒在柳兰溪的怀里,完全像个弱柳扶风的裹足小姑娘,娇气得连路都不会走。 柳兰溪巴不得她这样,两手捧着她的侧脸问:“怎么了?” “血……你离我远一点……这是命令!” 在朽月体内休眠的某只野兽嗅到了渴望的气息,她再心里了然不过,现在不能沾血,因为鲜血是杀戮的开端。 “好,我不靠近你,”柳兰溪自觉退避三舍,担忧地望着像是喝醉的某人,问:“但你这样还能走吗?” 朽月勉力站起来,脸色早已煞白,强作镇定道:“不是要洗澡吗?你先走,本尊随后就来。” “行。” 柳兰溪食指一点,封实的光墙上开了一个通道,他回过身望了望不太对劲的朽月,不放心地说:“有什么事大声喊我。” 这边朽月强行压下躁戾,听完火气又起来了:“操什么心,本尊死不了!” 血腥味一远,朽月顿时畅快许多,隔了很久她才进入通道,拖着貌合神离的躯壳向汤池走去。 * 温泉水氤氲着茫茫热气,头顶上肉眼可见清晰明亮的星子,以及似一条衣带漂浮天际的极光。 朽月拖着略微不太听话的两条腿,使唤仿佛并不属于身体的两臂,粗狂地扒下身上的衣服后,勾着腰踏进了大水池。 水池一分为二,中间有一块巨大的荧光绿幕,对面衬出了一个半身人影,看不清模样,应该是柳兰溪。 这个小魔头在某些时候还是十分君子,知道男女共浴不便,在汤池中间拉上了一块绿色光幕。 朽月看了眼面前的幕布表示很欣慰,心道这小子在千茫山这些年总算没白呆,柳初云到底还是教了他些有用的事理。 正人君子什么的朽月倒是不指望,但也不想这小魔头沾染上魔界的歪风邪气,特别是鬼未那种改不了的坏毛病。有些恶习一旦沾上,想改就难了,在柳初云光荣升天后,她得替人家好好履行监督的义务。 朽月还在沉浸在长辈角色中时,对面传来了一个颇富雄性魅力的声音:“灼灵,身体好些了么,我有些担心。” “无事。” “旧毛病又犯了么?”对方试着猜测。 “嗯,若非这个原因,枯阳也不会把我关在须弥塔中。” “这个我听道君说了,枯阳那个老变态,除了把你像野兽一样囚在笼子里还能做什么?” 呃……老变态…… 第一次有人这么形容天地之主,朽月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和他有过节?” 对面不吭声了。 “注意措辞,连本尊都不敢这么说他。你一个不谙世事的小魔头,万一哪天口无遮拦说错话闯了祸,你师父不在,本尊还得替你收拾烂摊子。” 朽月掬了一捧温水浇在肩头,整个人泡在水中有说不出的放松。 “灼灵还真是擅长给人捅一刀之后再给人一块糖吃。” 这个时候一阵哗啦声响起,柳兰溪从温泉池子里走出来,开始穿衣。颀长的身影投射在光幕上,有些诱人,并不纤瘦的躯干有了明显的肌理线条。 她现在才察觉,昔日的少年,早已长了成熟的男性模样。 朽月甚至能看到对方说话时滚动的喉结,宽阔的胸膛正对着她,水珠顺着少年柔腻的皮肤滴下,伴随着随意的穿衣动作,整个画面浮现在被蒸汽熏热的脑海。 “但谁让我是受虐狂呢,就算灼灵给的糖里掺杂了刀片,我也是吃得的。” 这个嗓音充满色气,温润而带有极大的侵略感,明明是隔了很远,但总觉钻耳挠心,夺人性命。 惊觉自己动了欲念,朽月掬了一捧水浇在脸上强行令自己清醒,正试图平稳自己稍加慌乱的呼吸,以防露了马脚。 柳兰溪穿好衣服并未离去,而是站在原地不知犹豫什么。 “洗完就赶紧走。”朽月催促道。 “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柳兰溪慢慢走近,人影在光幕上越来越明显。 “什么话?” “唉,灼灵,你之前让我在幻月岛等你回来,说有话跟我说的,这就忘了?” 朽月这才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但方才她明显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这时候根本没心情跟这小子闲聊。 只要他一走近,便乱了方寸,现在根本不是正经谈话的时机。 “你先回去吧,本尊洗完跟你说。” 柳兰溪也没有强求,颇为善解人意地点点头,道:“那好,我等你。” 第120章 是情动 “夙灼灵,你动情了。” “真可笑,一个冷血心肠的怪物,也能爱人么?” 柳兰溪走后,在朽月身体里某个黑漆无光的角落,幽幽飘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是谁?” “呵,这个问题问得好,你可以试着想想,谁会在你心底呆那么久呢?” 朽月垂眸盯着热气腾腾的水面,有个影子倒映在水中,那是她自己的模样,只是,她左边的眼瞳被侵蚀得只剩下一弯残月,眼白突兀到了渗人的地步。 “你到底是谁?” “哈哈哈哈哈哈……” 女人桀桀笑了起来,朽月发现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明明没有想笑,却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我说我是你你大概不会信吧?我呀,不是现在的你,是以前的你。” “荒谬!”朽月皱起眉头,但嘴边咧开的笑容没有收回去,面部表情看着十分怪异,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朽月镇定住心神,冷笑道:“一个躯体不可能长期容纳两个元神,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啧啧,不愧是现在的我,脑筋转得这么快。我的故事有点长,直接告诉你就没什么意思了。不过,你要想知道可以问两个人,一个是天地之主枯阳,一个是万恶之源祸央。” “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哈哈哈,当然是复仇了!我要杀尽轻贱我骨血,狠心弃我不顾的人,你的复仇愿望达成了,可我的目标还没实现!” 朽月右眼杀机一闪而过,“你想杀本尊?” “如果你肯乖乖听话,交出身体控制权,我们没必要非得走到这一步。或者我们可以合作,反正都是共同的敌人,谁杀都一样。” 女人循循善诱,最可气的是还是用朽月自己的声音。 切,你可滚犊子吧! 朽月这么想着,谁知女人阴魂不散地开了口:“我能听见,有话不妨直说。” “本尊要是你,会先将占主导的元神吞食,然后抢回身体,再大摇大摆地去找人报。仇雪恨,一气呵成。你现在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你没办法将本尊的元神轻易吞食,二是你要报仇的对象太强大,你需要寻求其他办法徐徐图之。以目前你急于现身跟本尊谈判来看,这两个原因八成都有吧?” “哈哈哈,果然自己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朽月双手没动,却被迫鼓起掌来,脸上的笑容更夸张了,尽管她没有任何笑的欲望。 “休想!你是你,我是我,本尊可没有帮你杀人的义务。”朽月将自己的双手强行掰了下去。 “滚,消失在我眼前!” 一阵凉风吹过,不知何处传来悦耳的铃声,水雾袅袅散去,女人的声音还在心底回荡:“呵呵呵,你会回心转意的……别忘了,你以前有个名字,叫作晚阴。” * 温泉冒出的蒸气熏得人脸泛出红晕,不知是在池子里泡得太久,还是刚抢回身体的缘故,朽月走出池子的时候犯晕,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栽回水里。 方才惊险的博弈让她心有余悸,长久以来,她从未发现身体内除了戾气外还蛰伏着声称‘另一个自己’的女人。 她能感觉到这个女人十分危险,其可怖程度不亚于戾咒,倘若自己一个掉以轻心,现在站在这里的恐怕就是另一个人了。 恐怕这种棘手的处境,在此之前也有出现过,折阕池的那次,她以为是戾咒发作。那时她还奇怪,戾咒发作时并不会完全失去意识,更不存在出现连身体也不能操控的情况。 刚才谜底揭晓,原来戾咒只是一方面,那个时候身体就已经被某个东西侵占了。 就目前来看,情况有点糟,她既要防止戾咒发作,还要时刻提防那个女人猝不及防地冒出来抢占身体。 更让她在意的是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朽月仰头望了一圈四周,绵延不绝的山如一只只冷峻的野兽,正张着獠牙,伸出利爪围着她。在危机四伏的暗夜里,唯一让她感到有一丝温暖之处,则是处于山麓之下的那座四角楼。 沿着羊肠小道过去能到楼后,这里搭建了一个‘之’字向上的楼梯,能通向各处楼层。 朽月缓缓地沿着阶梯往木楼上走着,檐下红色的灯笼随着夜风轻轻摇曳,那阵悦耳的铃声再度响起,像是催促她快些回去似的。 她想起来了,刚才也是正好响起了铃声女人才肯退缩的,但是这里没看见铃铛,铃声哪儿来的呢? 启宿山上,有一座旋铃阁,四周挂满了铃铛。她对铃音不陌生,她以前就住在被铃声包围的空间内。起初她觉得吵闹,后来渐渐习惯,发现只要夜里铃声一响就睡得格外沉。 铃铛和她还有点渊源的,年轻时候,朽月在地府做过一段时间的女鬼,她一直对冥君魇髅腰间的那枚悲喜铃情有独钟。 魇髅开玩笑说等她过了门就把铃铛送她。后来婚事告吹,魇髅答应将悲喜铃送她的事也不了了之。 说实在,那玩意儿除了夜里招鬼晦气外她拿着也没什么用。 朽月一路都在想事情,没看楼层,抬头时发现已经爬到了第七层,她记得自己的房间应该在六楼,于是又下了一层回去六楼。 房间门虚掩着,桌上的水晶灯还亮着,没看见柳兰溪的影子,这会儿不知溜哪去了。 朽月喊了他几声,屋子静悄悄的,没人回应。 她随手将门锁上,心道也好,否则被这个粘人精缠上晚上睡个好觉也不能够了,有话明天说也一样。 她坐回床上,弹指灭掉了桌上的灯,后面忽然伸出一双手揽住了她的腰,轻轻一拢一拽,轻轻松松就把她捞进了被窝里。 “灼灵好慢,等你我都睡着了。” 某个慵懒的声音从耳侧传来,朽月整个人蜷窝在对方身上,她转了转身,有人整个钻进她怀里,她伸手一抓,柳兰溪的散乱的长发淌在手指缝里,抓也抓不住似的,很是温软滑顺。 “要睡回自己床上!” 朽月试着伸手推了推,没推开这只软体虫,反而将他未扣的衣裳褪落一半…… 本来也没什么,失手罢了,在被窝里谁还管穿着整齐得体?可香肩半露,美人在怀,如何不乱? 情。欲之事本覆水难收,一有妄念再想平心静气就难了。 灵帝心里本来有鬼,抓着的衣领的手骤然握紧,居然鬼使神差地帮这小子脱下的衣服揪了回去。有点尴尬,这就是传说中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让人精柳兰溪觉察到了异样,茫然地抬头看她,眼睛里满是狐疑。 “赶紧穿好衣服滚蛋。”朽月恰如其分地为自己补救了一句。 柳兰溪闭上眼,嘴角微挑,已然知道该怎么做了。穿衣是不可能的,滚嘛,他倒是真滚了,然而却是滚到了某人身上。 他像一只巨型犬将人扑到身下,全身心地只顾摇摇尾巴扎黏上去,肆无忌惮地用脑袋四处蹂蹭,鼻子细细嗅着猎物独有的味道。 朽月正为自己的错误举动感到懊悔,根本没防备这出乎意外的攻势,刚想做点什么反抗下表决心,脖颈就被某犬类的牙床温婉地碾磨而过,喷薄而出的灼热鼻息打在耳廓,她有一瞬的心魂溃乱。 “帝尊大人,你心为何乱?”柳兰溪暧昵的声音蚀骨入髓。 “是因为我吗?”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朽月微微一愣,木在那里。 须臾后,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吻进入唇齿间,截获了她所有的理性。 这个世上所谓的诱惑之所以为诱惑,不过是你自己也心动罢了。 朽月没有拒绝,她身上的血液有如沉睡在山底的岩浆,没有刻意压抑,常年沉寂而冰冷。但一日,有人经过,它终于沸腾,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热度,然后爆发。 她脑袋一热,翻身反箍这只磨人的妖精,用略粗野而生涩的吻,从爱笑的唇,到优美的下颌,再到白皙的喉…… 最后剥落了他一向没好好穿的单衣,露出了风情旖旎的肩颈,一昧毫无节制地索取。好比一只沉睡的野兽被不知死活的疯犬挑衅,激活了封禁已久的食欲,横暴地将猎物啃食得尸骨无存。 柳兰溪则被朽月的主动吓得开始反省了,他温柔地顺了顺野兽的毛,安抚道:“不要急,不要急。” 饥饿的野兽仍旧我行我素,不加理会,蛮横地继续啃咬,完全忘了对方是伤号这回事,作风延续着往日打架的一贯粗狂风格。 柳兰溪有点虚心地瞟了眼几案上放置的那鼎香炉,心道:难不成剂量下重了?明白了,下次得少放点。 “怎么了?”朽月抬眸,便看见了神思出游的某只。 “这种情况也能分心么?” 柳兰溪被如是警告着,无奈的小眉头有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既视感。 “还是说,本尊弄疼你了?” 灵帝大人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 柳兰溪看了眼身上乱七八糟的红痕,叹了口气,疼倒也不疼,就是遗憾该吃的豆腐半口都没吃上,反而自己被吃干抹净是怎么回事? 朽月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半晌,出人意料地蹦出一句:“你来吧……” 形势反转,但见脑袋溃不成军的糊涂人解开了自己的衣襟,画风依旧豪迈,每脱下一件就潇洒的往背后一扔,大有从容就义时的慷慨和自觉,最后把自己扒得一件不剩。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两条快乐无比的赤蝶鲤呼之欲出,在眼眶里上下蹦跶,就差膨胀得变成大鲲,一跃天际不知几千里了。 柳兰溪的瞳孔因过于激动而颤栗,他沉下脸色,毫不留情地强行把两条不知好歹的小红鱼给赶了回去,气恼道:“乖乖给我藏好,这不是你们该看的。” 朽月挑起他的下巴,还有意无意地撩拨对方脆弱的琴弦:“你在跟谁说话?本尊不好吗?嗯?” 她方说完,脖子便被两手一勾,栽进了一个为她精心准备的天坑里。 第121章 留君宴 浑浑噩噩中,朽月做了一场无比真实的梦,她梦见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个纤弱的小姑娘。 女孩身倒血泊,有一个白影飞冲过来将她抱在怀中。 她好像受了重伤,粗喘着气,抓着来人的手问:“哥哥,我什么都没做错。你为什么杀我?” “晚儿,原谅哥哥吧……”那人痛苦地捂着脸。 “不不,我不原谅,永不原谅!!!” 紧接着,一阵前所未有的痛楚从心底涌来。 画面陡转,她手里提着殷绝剑,面前是被她砍碎的无数肉尸。 ——这些尸块五花八门,妖魔的种类居多,她踏着残肢断臂,皑皑白骨,找到了最终要找的目标。 前方出现了一座小山,一座由无数狰狞的利爪,丑陋的怪脸垒叠成的小山,山顶上埋着半截人身。那人把脸压得很低,她受着某种强烈的怨恨驱使,没等人抬头,便一剑刺向对方的心脏。 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头顶猩红满月,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黑夜,她只身在寂静无人的世界里独行,天地阴阴沉沉,混沌未开一般。 她的眼睛有些潮湿,两行粘稠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伸手一摸,竟是温热的鲜血。 …… 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夕。 朽月脑袋沉得像铅,好似经历了一场宿醉,而以狼藉的现场来看,她好像还耍了一场酒疯。这对千杯不醉的人来说有点嘲讽。 晨风吹开帘子,她挣扎着准备起身,从被窝里刚露半身,就感觉到了有些清凉。低头一看,身无一物,且绯迹遍布。 动作惊扰到被窝的某只,那人伸出手搂住朽月的细腰往里带,某条通体雪白的软体虫顺势往上爬,及至腰腹处情不自禁地咬下了一口。 腹部微痒,朽月瞬间有一种吞了雷的不祥之感,果不其然,那条虫马上印证了她的猜想。 柳兰溪光着臂膀从被窝里露出头来,就看见了一脸铁青恰似被雷劈了的朽月本月。 “醒了吗?可以陪我再睡一会,”只见少年露出人蓄无害的浅笑来,“一看见你,我就又饿了。” 头好疼,什么都不记得了…… 照这情形看,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太负责,但确实对昨晚发生的这场不可描述的事全忘了,不应该啊,她的记性还没这么差…… 朽月揉了揉眉心,深吸了口气,冷冷地斜睨柳兰溪一眼:“饿了就去吃饭。” 柳兰溪将脸埋到朽月胸口,铁了心道:“除了灼灵,我不接受其他食物。” 朽月头更疼了,心道自己怎么谁都下得去手,躲过了鬼未的百般纠缠,没想到最后落入了这个魔头的圈套…… 唉!棋招不慎啊!棋招不慎! 她不为所动地将附身的‘饿鬼’强行剥离,像个事后忙着划清界限的薄幸郎,无情地吐出一句:“昨晚,本尊不记得了……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吧。” 这句话的杀伤力好比万箭穿心一般,柳兰溪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化身被惨遭抛弃的悲情女主,倾情演绎戏折子上出现的桥段—— “帝尊,您一定要这么无情么,虽说神魔不两立,可孩子是无辜的!” 少年字句声嘶力竭,情到深处痛彻心扉,他扑倒在灵帝脚下,哀求道:“看在我们孩子的份上,求你了,还是少动点胎气吧!” 动你他娘祖宗的胎气! 朽月抬脚一踹,把他踢下床去,冷漠道:“把衣服穿上,然后从本尊面前消失!” 柳兰溪风姿优雅,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顺道将房间收拾了下,把朽月的衣服也一一捡起,整理好放她身旁,俨然一位好脾气的贤惠新婚娘子。 他撑着床沿,俯身啄了啄朽月的唇角,揉了揉她凌乱的发丝,语气轻柔道:“帝尊忘了不打紧,我记得就行。毕竟铁证如山,抵赖不得。” “什么铁证?”朽月有点心慌。 柳兰溪很懂得踩人痛点,他扯开穿好的衣服向朽月展示她的杰作,“这里全都是灼灵的牙印,算是证据吗?” 朽月:…… 少年挑唇一笑百媚生,摸了摸对方僵化的脸:“挺大胆的,不过我喜欢。” 灵帝瞬间有种毁尸灭迹的冲动! 然而不给朽月这样痛下杀手的机会,这小子很是知趣地转身离开。 只见柳兰溪走到几案旁时,想起什么来,伸手抱起香炉要走。这举动有点招摇,还没出房门,便被叫住了。 “等等,本尊房内好像从不熏香,你那鼎香炉哪来的?” 柳兰溪把香炉往背后一藏,随口搪塞道:“许久没人住了,房间有些味道。” “胡说,本尊对香味尤为敏感,昨晚进门的时候,根本没闻到什么味道,解释下吧。” “灼灵记性一向不好,昨晚的事不是都忘了么,许是忘记闻过的味道也说不定……” “有道理。”朽月赞同地点点头,“那把香炉拿过来,本尊再闻闻。” 眼见事迹败露,柳兰溪只好坦白:“不用闻了,这香无色无味。” “什么香?”朽月脸色不太好。 “留君宴。” “说到底都是魔,你和鬼未有什么区别?”朽月气得心肝直颤。 “有哇,我比她聪明多了,这香不易让人察觉,亲测有效,嘻嘻……” 他大爷的,这小子看起来还有点骄傲! 朽月昨晚还夸他没沾染鬼未的歪风邪气,现在直接打脸现场,不禁懊悔不迭。 这人啊,太气到一定程度,反倒正常。 她歪头托腮,温柔地唤了他一声:“少年,” “嗯?” “坟地想好在哪了吗?” “呵呵,可以不想吗?” “好好想想,风水我让陆修静帮你看看。” 柳兰溪小可怜:“葬在帝尊心里可好?” “给老子麻溜点滚!” —————— 人生多艰,有的命悬一线,有的穷途末路,而有的还在拖家带牲口疲于奔波,迫于生计不得不寄人篱下。 彼时,朝尘观现今的当家人正坐在浴桶中瞑目沉思,接下来发生的事全都毫无预兆。 起先是一个十分不和谐的猪叫声,接着有个女人吵闹着说肚子饿,还有个男人不耐地说快到了。 伊涧寻霍然睁眼,面前的试衣镜竟起了一圈水纹,而后,陆修静背着一蛇牵着一猪,就这样穿过镜子,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六目相对,火花噼里啪啦地迸溅,猪仔嗷嗷的声音撕扯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三个人都呆了片刻,风以浊用漏风的十指遮挡着眼睛,顾之清除了嘿嘿傻笑外不忘打声招呼:“初次见面,我叫顾之清,你呢?” 伊涧寻捂着身子咆哮:“你,你们三坨不明生物哪来的!出现在我房间想要做什么!?” “这个嘛……说来话长,诶,臭猪别跑!给本大爷站住!” 陆修静手里牵着的猪仔又开溜了,在房间里到处乱窜,这条没心没肺的白蛇果断丢下风以浊追猪去了。 风以浊肚子咕咕叫着,她趴在浴桶边缘,用欲求不满的眼睛巴巴望着赤。裸裸的朝尘观观主,戏剧性地喊了一声:“以浊好饿。” 伊涧寻洁身自好地在水里缩作一团,吼道:“离我远点,否则别怪伊某不客气!” 这时,门外老杨咚咚地敲了敲房门,不可思议地问道:“涧寻,你洗个澡而已,怎么还在里面杀起猪来了?咦,奇怪,怎么里面听着还有其他人的声音……” 接着房门被打开,冲出一只猪仔,一个风一般的男子跑出去追赶。老杨伸头往里头望了一眼,地上突然爬来一条半截人体将他吓得魂飞魄散。 风以浊跟个女鬼似的仰头对他笑了笑,她拉拉老杨的衣袖问道:“伯伯,有东西吃吗,以浊饿了。” “有有有……在厨房……” * 朝尘观的某根柱子上五花大绑了一只猪,意识到有不速之客,大呆鹅围着柱子勘察了敌情半天,扑棱着翅膀宣誓主权。 饭桌上,摆着一堆山高的白面馒头,这对饿了好几天的风以浊来说无疑是久旱逢甘露,只顾着没头没脸地埋在食物当中暴啃一通。 对面观主的脸色阴得骇人,他斜睇了眼刚刚被他暴揍完的顾之清,不悦地问:“你说是我那个不着调的师兄让你们来的?” 被收拾得无比老实的顾之清点点头,憨憨朝他一笑:“事出突然,没有预先通知是我们的不对,但是我也没办法,这不走投无路了么?” “那这位身残志坚的吃货是谁?”伊涧寻指着吃得昏天暗地,六亲不认的风以浊问。 “我妹妹,她叫风以浊,嘿嘿,食量是有点儿大……” “你们一个姓顾,一个姓风,你跟我说是兄妹?当我傻吗?”伊涧寻气势咄咄。 “小道长,我们虽不是同一个父母所生,但确实是同一个主人所收留,故而以兄妹相称。” 为了提高可信度,顾之清揪起埋在馒头堆里的青蛇问,“哥哥说的对吧,妹妹?” 风以浊两腮鼓鼓囊囊的,懵懂地点点头,不管不顾地又抓起两馒头塞嘴里。 一直在朝尘观苦于无用武之处的老杨终于绽开了慈父般的笑容,他又从厨房端了好些吃食,宠溺地对风以浊说:“慢点吃孩子,还有很多呢,不够改天杨伯伯再下山买食材做。” “杨叔,还没确定对方身份呢,你别惯着她!”伊涧寻两手抱臂,依然没有轻易相信顾之清的话。 “我们真的是走投无路的难民,老家正闹饥荒,家里人全死了,柳兰溪公子说这里可以收留我们,还说他的师弟人可好了……”顾之清拿出无良主人事先给他准备的一套说辞。 伊涧寻听罢一拍桌子,气道:“那小子当这里是收容所吗!净给我找麻烦!” “我看算了吧,兰溪也是一片好心,这对兄妹看起来是挺可怜的,就留下他们吧。”听到被骂惨的柳兰溪,旁边的老杨忍不住帮腔。 “罢了,跟那小子生气我简直是嫌命太长!”伊涧寻冷着一张脸,心里把那个甩手掌柜柳兰溪给骂了几千遍才将将消了点气。他喝了口水压下心火,缓了缓情绪,转头问顾之清:“他现在人呢?” “跟白陌,哦不,跟灵帝在一块呢。”顾之清也喝了一口茶压压惊。 “哼,我就知道,这个麻烦精又跑去找她老人家了!臭小子,也不知道回来看看,这个没良心的……” 伊涧寻嘴里不住地念念叨叨,自挑起朝尘观观主这个重担,每天必做的功课不是修身,不是养性,也不是练武,而是例行功课一般骂一遍撂挑子给他的师兄柳兰溪! “不过外界险恶,有灵帝在他身旁,多少让人放心些。” 老杨洒了一把谷子给大呆鹅,蹲下自言自语道:“大呆呀,别跟一只猪过不去,你养这么肥我舍不得吃你,但这猪养大了可是要宰的。” 猪一脸问号:我做错了什么??? 第122章 浊物心澈 在扫光了老杨的所有屯粮后,风以浊终于吃撑了,她肚挺挺地躺在桌边打嗝,一把竹扫帚从她眼前飘过,兢兢业业地清理着地上的食物残渣,成功地引起了她的注意。 “哇塞,这扫帚会飞耶,可以骑它上面吗?”风以浊眼睛放光。 “最好不要。” 老杨去准备兄妹两人的厢房,顾之清跑去溜猪了,厅里就剩下风以浊和伊涧寻两人。 “为什么?”风以浊不解地看着伊涧寻,眉头皱成了个吉利的八字。 “你太重了,它飞不起来。”伊涧寻如实相告。 “骗人,以浊才断掉尾巴,现在轻着呢!”无尾蛇两手叉腰据理力争。 “算了吧,你已经把我们一年份的粮都吃完了……” 伊涧寻说到此处蓦地顿住了,他睁大眼睛瞪着这个食大如牛的姑娘,意识到了什么,反问道:“你说你断了尾巴?” 风以浊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拼命地摇了摇头:“我们不是蛇!” 伊涧寻:“……” 傻是真的傻,坦白得还真干脆。 这么说来这两人是妖了? 伊涧寻当即阴了脸色,难怪觉得这女人眼熟,如此一想,她不正是上次千茫山断尾的那条青蛇么? 风以浊还不知道身份泄露,此前顾之清曾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说自己是条蛇的事,否则人家不肯收留。可惜以她现在捉急的智商,被发现是早晚的事。 “我们真的不是蛇,我向你保证!”她再次固执地强调。 “我也没说是啊,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伊涧寻盯着忐忑不安的风以浊,松了神经,突然起身朝大门走去。 “以浊没有紧张,你你你不会赶我们走吧?” “不会。” * 翌日,粮食告急,老杨准备下山采办,刚背起背篓就被伊涧寻抢了过来。 “杨叔,我去吧,御剑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你这一去没个三两天回不来。” 伊涧寻说得在理,老杨遂欣然接受:“快些也好,不然小风姑娘又得饿肚子了。” 坐轮椅上的风以浊手里正啃着两苹果,听见正说到她,不禁喜滋滋地摇头晃脑,奉上纯属二傻子专用的笑:“嘻嘻嘻,以浊最喜欢杨伯伯啦!” 老杨被这张小嘴甜得心里开花,又掏出一个梨往身上擦了擦,然后递给她:“呵呵,是么?我看你兄长对你也挺好的呢,昨天还帮你做了轮椅。” 残疾蛇妹瞟了眼趴在树上睡懒觉的顾之清,想起了之前自己吃的食物,随手一个果核扔过去,啪的一声重物坠地。 “哼哼,蠢死了,不会做饭的男人有什么用?” 此话殃及无辜,伊涧寻有点受伤地回头看她一眼。 老杨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这孩子实诚,不是说你。” “怎么了?又地震了么?”顾之清摸着脑壳上的包,没搞清楚状况。 伊涧寻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放心这对憨傻兄妹留在观里,于是在临行前嘱托道:“我要出去一会,你们两个最好老实呆在这里,别给我惹什么麻烦,如若不然就把你们轰出去,他柳兰溪亲自来找我求情都不好使!听明白没?” 两条蛇点头如捣蒜:“明白!” 山中无老虎,蠢蛇称大王。 伊涧寻走后,顾之清简直乐翻了天穹盖,朝尘观被他弄得鹅飞猪跳,连竹扫把也不能幸免于难,被他追着到处乱飞。 最无可奈何的还是老杨,他不得不跟在后面收拾残局,同时还得投喂一条嗷嗷待哺的贪吃蛇。 他拂去鬂边虚汗,感叹道:“这刚走了个野孩子又来俩熊娃娃,真是让人不省心。” “杨伯伯,我们不是熊娃娃,是蛇宝宝。”风以浊啃着玉米,抬头向他露出一个幸福的傻笑。 老杨摸摸后脑勺,一脸问号:“蛇宝宝?” 顾之清刚巧经过,吓得赶紧捂住她的嘴:“老杨叔,我妹之前脑子受了点刺激,嘿嘿,在说胡话呢,别跟傻子认真哈……啊!!!你敢咬我!” 风以浊嘴角一撇,不服道:“呸,你才傻呢!” “你以为就你有牙吗?不行,我要以牙还牙,嗷~” 风以浊的脑门冷不防的被顾之清咬了一口,面无表情地愣了会,然后无动于衷地继续啃她的玉米,这让老杨对这位奇女子的定力不服不行。 老杨:“孩子你不疼吗?” 风以浊傲气地挺起胸膛:“傻子被咬了才疼,以浊又不是傻子。” 顾之清:“……” 老杨向顾之清投以同情的目光,看来必是亲兄妹无疑,两货脑子都不咋好使。 “你们玩吧,不许打架啊,我去后山砍点柴。”老杨腰间别起柴刀,望了望头顶阴郁的天色,“尽量在下雨之前赶回来。” “杨伯伯,砍柴这种粗活我来就行了,我们兄妹总不能在这白吃白住啊。”顾之清此时正闲得要命,巴不得跑出去溜达。 风以浊难得表示赞同:“对呢对呢,他除了咬我没其他事干。” “千茫山云深雾重,进了林子容易迷路,我看你还是留下来陪你妹妹吧,这块地界我熟,速去速回就是了。” 老杨挽起袖子,露出了结实粗壮的臂膀,向蠢蠢欲动的顾之清一甩手,让他回去。 顾之清捏了捏自个瘦如竹竿的手臂,觉得自个被嫌弃了,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唰地冲上头,是时候证明自己的实力了!他抓起旁边风以浊手里的玉米用力一掰,没断。 但是他的手断了,风以浊掰的。 两条蛇还在争吵,观前‘轰隆’一声巨响传来,碎瓦残砾溅飞一地。 “靠,最近雷公是吃饱了撑的么,打个雷这么狂野?”顾之清愤慨不平地骂了一句。 砰的一声又传来,前面观门好像被轰塌了。 “你蠢不蠢啊,刚才不是打雷,”等吃完手上的玉米后,风以浊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上的残渣,“话说可以别坐我身上吗?” 风以浊一介残障人士,怀里抱着受到惊吓的某四肢健全男子,这位不要脸的白蛇此刻还捂着耳朵不愿落地。 顾之清不情不愿地起了身,恬不知耻地扭曲事实:“哥哥这是在保护你呢,那么大的声音吓到你怎么办,主人会怪罪我没有照顾好你的。” “哦,那哥哥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吧,不是要保护我吗?”风以浊拍了一下顾之清的屁股,向前努了努嘴。 顾之清迈动毫无灵魂的双腿,忿忿地嘀咕一句:“这条小青蛇不傻嘛。” 他磨蹭半天到了门边,最终还是让一个激烈的炮火给炸了回来,以四仰八叉的姿势在风以浊面前完美落地。 顾之清从地上挣扎起来,青蛇捂嘴刚想取笑,就见到从他的嘴里吐出一滩血来。 风以浊蛇眸湛冷,警觉地低吼一句:“谁在外面?” 在灰尘滚滚的前殿内,隐约映出一个黑色的缩影,影子缓缓穿过烟尘,直至轮廓逐渐清晰,两条蛇才看清那人的真面目—— 一个戴着半边残损的鬼面,头上长有奇怪犄角的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朽月灵帝何在,故人暮野前来拜会,方才是见面礼。” 鬼面男从身后拖出血肉模糊一物,猛地甩至风以浊身旁,风以浊定睛一看,竟然是刚刚出去砍柴的老杨! “杨伯伯!你没事吧!”顾之清和风以浊几乎异口同声。 顾之清摇了摇昏迷不醒的老杨,发现他全身鲜血淋漓,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指打颤着去探对方的鼻息,发现幸好还留了口气。 “放心吧,没弄死,杀一个手肉躯凡胎的老骨头对本魔君是一种侮辱。”暮野两手抱臂,嘴角噙笑,“但今天要是没看见老子要找的人,你们都得去见阎王老子!” “丑八怪!你竟敢对杨伯伯下这么重的手,不可饶恕!” 顾之清用袖子将嘴角的血迹胡乱一抹,握紧拳头便冲暮野挥去。 这一拳被轻松接住,伴随咯吱一声,他的手臂被反向折弯,不得不屈膝扯着嗓子嘶嚎魔君利爪攥入他肩膀的骨肉间,强行一摁,逼迫其膝盖骨潜入石板内,威逼道:“像你这种不入流的货色也配跟本魔君交手吗?速速将朽月叫出来,否则别怪本魔君荡平此处!” 实在受不了顾之清声嘶力竭的惨状,风以浊一咬牙,对暮野道:“放开我哥哥!我告诉你灵帝在哪!” “很好,还有个识相的!”暮野沉声笑了起来,他这一笑,残损鬼面所露出的半张脸皲裂开了许多裂纹。 “傻妹妹,不要告诉他!”顾之清回头劝道,猝不及防被暮野一脚踢到角落去。 暮野走到风以浊的轮椅面前,上下打量眼前这位绿发残疾姑娘,狐疑地问:“这么说来,朽月并不在此处?” 风以浊视线毫不露怯地对上那双可怖的兽眼,不卑不亢地回道:“自然,她若是在此处,你以为你能嚣张多久?她有必要躲着左魔君你吗?” “呦,一个断腿姑娘居然知道本君的身份,不错不错!”暮野单手撑着轮椅靠背,弯下腰来与风以浊平视,伸头凑近她嗅了嗅,“你身上竟有股浓郁的魔气!哈哈哈,姑娘想必也是魔吧?” 暮野围着风以浊的轮椅在屋内转了一圈,冷嘲热讽道:“好一个藏污纳垢的修仙圣地,朝尘观一身正气的柳观主也这般堕落了吗?仙门正统可真有意思,一口一个以铲妖除魔为己任,结果还不是沦为与妖魔为伍?” “您可别在这乱吠了成吗?本爷爷纠正两点,第一,现在朝尘观观主姓伊,第二,我们心地善良人见人爱,跟我们在一起那叫近朱者赤,要跟你这种恶魔混一块呢,那叫近墨者黑!这点道理都不懂,还魔君呢,食粪吧你!” 顾之清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暮野急忙转头看向他方才所在的角落,除了一滩血渍外别无其他,连刚才受伤那老头也不见了! “臭小子,别让老子抓到,否则非扒了你的皮不可!”暮野气得火冒三丈,抬脚就要去追,腰间却被缠上了一条柔韧的物什,他低头一看,发现是风以浊绿色的水袖。 “左魔君,你的对手是我。” 风以浊额间青鳞乍现,以迅雷之势向暮野腹部盖去一爪,暮野受力往后退了几步,祭出黑骨缨枪向风以浊的胸口猛地一掷,将这条断尾青蛇牢牢地扎在墙上。 “对手?开什么玩笑,你这条青蛇连尾巴都没了,还想拿什么跟我斗?算了,反正你活着没有乐趣可言,倒不如让本君给你一个痛快好了。” 暮野步步逼近风以浊,掌心聚集了一团吱吱狂闪电光,剧烈跳跃的气体。 他正欲一掌打在风以浊头上时,耳边传来了顾之清这傻缺烦不胜烦的声音:“臭牛头犄角,欺负一个残弱女子算什么本事,有种你冲着本大爷来!” 第123章 谜一样的男人 暮野一怒之下将掌心炮转而打向梁顶,瞬间轰塌了几根柱子,屋子倾斜下来将青蛇隔绝在里面。 反正已经是瓮中之鳖,魔头暂时放过了风以浊,纵身跳到了屋檐之上寻找刚刚传来声音的确切出处。 “妹妹,你没事吧?”青蛇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顾之清意外地出现在了墙角,他怀里抱着受了重伤的老杨。 原来刚才他根本没有逃到别处,而是使了一招障眼法隐去身形,然后声东击西把魔头给引走。 “不要管我,带着杨伯伯先走,我来拖住他!”风以浊态度坚决,一边说着,一记猛拳在旁边打裂了一个墙洞。 “不行,我答应要照顾好你的,不然我没法跟主人交差!”顾之清时刻不忘自己的任务,却忽略了自己就算四肢健全,也与断了双腿的妹妹实力差距悬殊。 “快走!!!” 风以浊瞳孔一缩,狠意毕显,她暴吼一声,胸口那根缨枪被强力震飞,整个人从墙上掉了下来,她又附上一掌将顾之清送出墙洞外。 “啧啧,还没死呀,本魔君就喜欢骨头硬的。” 飞檐之上,暮野接过飞出的黑骨缨枪,左手一挑一勾,打了个旋抗在了肩上。他饶有兴味地睨视着从废墟里爬出的风以浊,从高处翻身而下。 风以浊唾了一口血沫,周身杀气萦绕,靠着体内充盈的魔力悬离地面,忽地向暮野所在的方向陡然加速,动作毫不拖泥带水。 訇然一声爆响,屋宇又倒塌一片,一条青蛇张着血盆巨口仰天长啸,它呼啸着一口飓风再次扑向犄角鬼面。 暮野身形一晃,躲过攻击,反手一送,那根缨枪不偏不倚地插入蛇口中,青蛇瞬间泄了气般变回了三寸来长的小小青花蛇。 “原来是条道行微末的青花蛇。真是奇怪,你体内那股强大的魔气从哪来的?竟能让未炼化成形的你直接进化至高阶魔种!” 暮野上脚踩住地上扭动的青虫,低头左瞅瞅右看看,百思不得其解地挠了挠腮,“这种情况真是闻所未闻呐,小青蛇啊小青蛇,你究竟是受哪位高人点化的?” 他专注地思考了一会,还没想出答案,顿觉背后一凉,一把宝剑从天外向他飞来。 暮野旋即侧身避开,在地上翻了个跟斗,他手搭凉棚放眼望去,只见天光微亮的云层罅隙处有一位白衣道士正向这边赶来。 “何人犯我道观,报上名来!”伊涧寻背光立于破败屋脊处,看着这满地残瓦废砖,心如刀绞。 “你是柳初云道长?” 天光刺目,暮野迷了眯眼睛,看得并不真切,故而认错了人。 “师父已故去许久,小道是他的徒弟,伊涧寻。” 暮野点头哦了一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道:“难怪啊,他们说现在的观主姓伊,那想必就是你咯?将你的道观弄成这样实在不好意思,要怪就怪这两条蛇嘴硬,死活不肯告诉我朽月灵帝在何处。小道士,你知道我要找的人在哪吗?” 从方才开始,伊涧寻就觉得这位头上长着犄角的男人看着眼熟,暮野这一转身,便已然认出了这货就是上次掳走柳兰溪,最后由灵帝出手才摆平的魔头! 他还真是命大,竟然没死!伊涧寻暗暗捏紧了拳头。 “朽月灵帝早已离开千茫山,她老人家行踪飘忽不定,小道也不知她的下落。不知阁下找她有什么事?”伊涧寻明知故问道。 “这样啊,那还真不巧。”暮野失望地摇了摇头,“她要是不在的话,你们可就得遭殃了。因为,本魔君是找她寻仇的!” 暮野说罢遽然向伊涧寻甩去一团掌力,轰然将他脚下那片屋脊瓦砾炸碎。 伊涧寻惊险飞跃至他背后,挑起剑花向他刺去,他心知魔头法力高深,连师父也不是他的对手,遂不敢近身作战,只变化着分影四处伺机。 暮野看着周围五花八门的掠影,拍手夸赞道:“你将来必定比你师父有造化,可惜可惜,今天就要被本魔君扼杀在摇篮里,有一个词叫什么来着 ,哦,对了,叫‘天妒英才’!哈哈哈……” 伊涧寻被激怒,唤了一句“袭风”,手里宝剑震了震,应声而出,扭旋作一个漩涡,将暮野困入圈内。 暮野扭了扭脖子,松了松筋骨,笑道:“也罢,今天就让你轰轰烈烈地死上一回!哈哈,能死在本魔君暮野的手里,小子,你不亏!” 他手里耍着黑骨缨枪横扫千军,剑阵转瞬被破,袭风剑被乱棍般的打法节节逼退。 伊涧寻夺回宝剑,挺身向前探刺,枪和箭在空中挥舞得霍霍有声,你来我往。袭风剑终究落了黑骨枪的下风,伊涧寻没能捱过几个回合,身上赫然多了千疮百孔。 暮野战斗力在魔界内数一数二,只是上回不巧碰上了朽月,还刚好是朽月戾咒暴走的情况,他当时窃以为耍了一点心机,谁知也逃不过被狠虐的下场。 可能是觉得太浪费时间了,暮野突然认真了起来,一脚将伊涧寻踹翻在地。他重重地踩着年轻道士的肩膀,同情地摇摇头:“别挣扎了,看起来挺可怜的!” 正当他享受着欺凌的趣味时,没留意左脚爬上一条断尾青蛇,青蛇吐着信子,对着他的脚脖子咬了一口。 暮野气急,抬脚把青蛇踢飞,手里聚集一团煞气,作势要将青蛇炸个稀巴烂,伊涧寻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抱住了他的腰身推开了他。 “臭道士,你找死!” 暮野用手肘狠捶伊涧寻的后背,愣是把骨头捶烂了他都不松手,脾气死倔得跟头蛮牛一般,要不都说道士是牛鼻子呢! 话说另一边,顾之清背着老杨逃离虎口后,躲进了后山里。山前不时传来阵阵打斗声和轰炸声,他左思右想下苦无计策,无奈地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镜向主人求助。 他念了几句口诀,铜镜里泛起一圈水纹,映照出一张铁青可怖的脸,吓得他赶紧把手里的铜镜扔了出去。 千回镜的四角楼内,朽月坐在梳妆镜前尤是颓靡,反倒没发现镜子的异样。 她一想到昨晚被阴了,心气便颇为不顺,以往要弄死那小子的念头异常强烈不假,可这一到关键时候却没舍得是怎么回事? 这打也打不得,骂也不解气,所以才这么憋屈得慌,不怪那小子耍诡计,要怪就怪自个对他过于心慈手软。 这里的时辰过得有些慢,朝阳如一个爬坡艰难的老头,过了不知多久才肯露出个朦胧的轮廓。 此时天已大亮,晨风清爽怡人,穿过木窗子迎面拂来,无数重重叠叠的铃声由远及近传来。 朽月搓搓脸颊,重新抖擞精神,推开房门出去。 铜铃声叮叮当当在楼里回响,不过在楼里并未发现铃铛的踪迹,朽月沉思,那这些铃音是从哪儿来的?总不可能出现幻听了吧? 朽月在走廊里仔细观察了这座四角楼的结构,发现这楼好像远远不止九层之高,她之所以判定自己位于第六层,是因为从外面上来数刚好层数是六,这一层离最高层也还差三层,故以判定她房间所在楼的第六层。 但,她凭栏向下望去,底下天井一片漆黑,深邃不可估量,竟给人一种直通地狱之感。 这楼从外面看去是九层,实际上它还包括连通地面之下数不清的层数。这种相似的情景,跟她上次探秘地府第十九层禁地的感觉如出一撤。 朽月凝望着深不见底的天井出神,看不见的东西隐含着危险的属性,而这种危险来正源于恐惧本身。 柳兰溪好比一个危险而诱惑的深渊,向凝望深渊的她招手。 跳,还是不跳,这是一个问题,为此她犹豫了很久。 可就在昨晚,她居然一跃而下跳进了比这个坑还深的巨坑……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如果有,她要来一个巨坑的量! 事已至此,她对柳兰溪的真实身份有了新的疑惑,从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小魔头好像并不简单。 他们第一次相遇应该是在凡间,她为了救夙念化身伊国国君白陌,护送正主的妹妹去莫梁和亲,从而结识绯帝也就是莫绯,他的前世。 待她功成身退后,莫绯在几年之后轻易被杀了,死的不明不白,凶手是谁问他也不肯说,此为疑点一。 疑点二,莫绯和柳兰溪现在的实力差距很大。 她是见过莫绯实力的,顶多和鬼未打成平手,然而柳兰溪这小子潜力不小,对战法神也不逊色半毫,甚至还能从那个瘟神的手上把她带走,着实有点让人刮目相看。 莫绯和柳兰溪实力的差距难道是梦和本体的差距?这也勉强说得通,毕竟白陌和朽月的战力也不是一个级别,不过这是由于当时身体受到限制的问题。 还有,朽月曾经问柳兰溪杀莫绯的人是谁,他含混其词推说忘了,只说莫绯是他做的一个黄粱梦。自己醒来的时候以为所有的经历都是假的,后来特意去过凡间打探,才知确有其事。 柳兰溪去过地府,去灵祖昭妤处取得两尾赤蝶鲤后,混进了某批将要投胎的阴魂里,别有意图地降生到千茫山,主要是为了接近自己。 他的目的性很明确,赤蝶鲤能吸食他过盛的魔气,而凭借着肉躯凡胎也能蒙混过人眼,这两者朽月都可以理解为是为了接近她而作的准备。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柳兰溪很快对她开诚布公地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可见他事先做好的两手准备并不是针对她的,他要隐瞒的对象事实上另有其人,而此人很有可能就是杀死莫绯的那个仇家。 朽月思维清醒的时候转得很快,如果说莫绯是柳兰溪梦里的一个身份那就有点可怕了。大可想想,这小子居然有梦想成真的能力,此事也太超乎想象,简直天方夜谭一般! 要再试着往下一想,真就有点令人细思极恐,柳兰溪会不会之前也做过什么诡异的梦呢?而且还是能变成现实的那种…… 若是再把事情捋一捋,这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朽月记得她还是伊白陌时,根本没有把真实身份告诉过莫绯,那么柳兰溪他是怎么想到要在哪里找她,而且知道自己身份时并不怎么惊讶。 她和柳兰溪,在凡间相遇之前是不是认识? 第124章 黑莲本莲 朽月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番,在她以前遇见形形色色的人里面竟没有一个能跟他对上号的,她深信自己的记忆还没退化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罢了,不想了,有空找个机会亲自问问小魔头不就得了? 朽月抛开脑袋里的种种疑云,欲找那个奸诈狡猾的人精问个清楚,与此同时,走廊深处刮来一阵沁人的凉风,叮铃当啷…… 铃铛声又响了,朽月抬头看着廊前悬挂的一只只迎风摇曳的红灯笼,终于有了答案。 小魔头一大早就不见了身影,朽月在长廊里大致走了个来回,整座四角楼里所有的房间几乎门锁紧闭,不像给普通人住的,倒像一间间阴郁的牢房。 她并不打算探究过多,一路下了楼梯,出了大门,终于看到了站在河边的柳兰溪。 朽月在看到面前这一幕的时候脸色十分阴沉,只因这小子正拿着一把匕首在割自己脉搏,潺潺的鲜血混杂着浓郁的魔气不断滴落到那条黑河之中。 她甚至能看见河里的怪物正争先恐后地靠拢过来,向上张着大口纷纷痛饮那股甜美的甘泉,血水染红了整片河流。 “你在做什么!”朽月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声,迅速拍掉了他手里的匕首。 “灼灵?” 柳兰溪吃惊地看着眼前气急败坏的凶兽,没预料到会被她人赃并获地撞见,以至于根本没来得及准备用来瞒混过关的解释。 朽月一把拽过柳兰溪的手查看伤口,又抬起冷漠的眼皮盯着他看,全程一言不发,柳兰溪被这种吃人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他深知一场将要来临的暴风雨即将开始。 不过朽月很快就放开了他,立即转身走开,整个人沉默得不像话。在那转身的一瞬,柳兰溪似乎看到了她脸上的失望和痛心。 等等,她这是要放弃自己的节奏呀!难道他费尽千辛万苦努力走近的下场,就是被随手丢开吗? 柳兰溪心中一紧,跑上前去拉她的手,紧张道:“灼灵,请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喂养河里那些怪物的原因?还是想解释你只是单纯有种自虐的癖好?” 朽月将袖子一扬,撇开了他的手,仍旧气冲冲地往楼上走。 柳兰溪则在后头忐忑地紧跟着上楼,根据观察到的愤怒等级,开始刮起一阵头脑风暴。 他至少想出了一百种哄人的方案,以及编排演示各种方案的可行性,结果脑海里打了一百个鲜红的叉叉,这些无用的方案被一一否决。 思来想去,发现做什么都有可能适得其反,还不如选择静观其变。 朽月进了房门,转头就准备关门,柳兰溪眼疾脚快伸腿一挡,被夹了个结结实实。 呃,这个力道……绝对是故意的! “啊,疼疼疼——” 柳兰溪用力扒开门缝,死皮赖脸地趁机钻进房间。 “疼?”朽月冷笑一声,“疼你刚才割脉献血的时候怎么没喊?” 柳兰溪低下腰,眨巴着他那双灵澈的眸子,嘟起小嘴,使出了浑身解数来学小姑娘撒娇:“别生气啦,理理人家嘛?害灼灵生气是我不对,要不,今晚兰溪肉偿赔罪如何?整夜喊疼的那种?” 朽月全身鸡皮疙瘩如雨后春笋,她咽了咽口水,被这波娇里娇气的致命攻击给逼退至门后。 “柳兰溪……你差不多行了!” 朽月后背紧贴着房门,脸上的表情简直嫌弃得不能再嫌弃,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来抗拒这位突发嗲病的‘软娇娘’。 “你若是不原谅,便给我个痛快吧,你好始乱终弃去另找别人……” 柳兰溪弱柳扶风地往前扑进她怀里,开始捏着嗓子小声地啜泣,完全快准狠地抓住了病娇黑莲的精髓。 “你够了啊!” 朽月尝试推开他,谁知那货搂着她的脖子死活不撒手,还哭得更起劲了,跟凡间那些刚没爹娘的孝子贤孙有的一拼。 “你别哭了成不成,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不羞耻吗?” 虽说朽月生平受不得女人哭,但眼下更受不得的是男人装作女人在她面前梨花带雨地娇啼不止!这跟要了她的命有什么区别? “羞耻是什么东西?”柳兰溪抬起他那楚楚可怜的泪眼,哽咽了一下,“能有灼灵来得重要吗?” 朽月被他这恬不知耻的宣言给暴击了一下,思来想去,忽地高高举起一手,柳兰溪以为她要将自己痛打一顿,条件反射地缩了下脖子。 但那只手只是轻轻地落在了他后背,动作生疏地拍了拍。 记得魇髅曾经对她说过,把人惹哭了,是要这样哄的。 末了,那位冥界第一假情场高手还补充一句:“凡间戏里都这么演,这么做总不会有错。” …… “咳咳咳,打扰一下啊两位!” 梳妆镜里的顾之清终于发了声,以此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我不是有意偷窥的,实在是人命关天啊!” 朽月放在柳兰溪后背的手僵硬了一下,转而揪起这哭包的领子从自己身上拽开,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被无情丢开的柳兰溪背过身去,用袖子快速揩干泪水,切换到正常模式。 “你在这看了多久?”柳兰溪比起顾之清口中那桩人命关天的大事比较关心这个。 “其实也没看到什么,就从您刚才放声大哭开始看起的,嘿嘿……”顾之清看着主人的眼色讪讪而笑。 “有屁快放!”柳兰溪用哭得通红的眼睛觑了顾之清一眼,瞬间从刚才的嘤嘤小妹无痕切换成了霸道少爷,变脸的速度堪称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遵命!”顾之清在毛骨悚然的目光凝视之下,急忙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千茫山来了一个犄角鬼面,吵着要找灵帝麻烦,把杨伯伯打成重伤还炸了观子,我和以浊妹妹不是他的对手。妹妹让我先带着杨伯伯逃出来了,她还留在那里抵抗,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镜子那头的顾之清身后传来某物砰然爆裂声,其中还间夹铿锵的剑击。 “一个时辰之前伊道长出去采办,料想此刻已经回来了……这下糟糕,他也不是鬼面的对手!”顾之清一跳而起,准备跑去帮忙。 “慢着,让你走了吗?”柳兰溪没好气地叫住了他,只道:“此事我已知晓,你不用插手,去也是添乱!把老杨叔照顾好就行。” 顾之清:“哦,那好吧。” 听完,一旁的朽月呆不住了,她走到镜子面前说:“那个魔头是来找本尊的,我去解决一下。” “灼灵,你病没好不能到处跑。”柳兰溪上前拉住想要通过镜子出去的朽月,眼珠子灵动一转,笑道:“再说,我已经有合适的人选去救场了。” “谁?” “你忘了,法神烛照还被我困在迷宫里呢,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既然那么喜欢伸张正义,我们不妨就给他一个机会如何?” 柳兰溪伸出食指在墙上扣了扣,白墙上立即显现出迷宫的影像,影像中烛照正在无头苍蝇一般四处打转,任由他绕来绕去都没找到出口。 接着柳兰溪随手在迷宫某处画了一扇门,门里是百转千回的迷宫,门外正好是千茫山朝尘观的位置。 烛照心烦气躁地转了一圈,终于被他发现了柳兰溪设立在拐角的门,他站在原地认真地思考片刻后,径直穿过那扇别有用心的门出去…… 朽月看得目瞪口呆,要知道敢这么利用法神的,他可算是古今第一人啊! “怎么样,快表扬我!”那小子得意地回到朽月身旁邀功。 朽月:“可真行!要是知道你这么多套路,本尊一开始必定选择绕道而行!” “帝尊,不要这么说嘛,怪令人伤心的,呜呜呜……”嘤嘤小妹柳兰溪又开始他的撒娇套路了。 “还来?”朽月生怕他又要折腾,用手扯歪他的嘴:“打住,本尊也有事情问你,正经点。” 柳兰溪过去把朽月按在凳子上,暧昧地向她一挑眉:“昨晚我们都坦诚相待了,灼灵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知无不言。” 他丫的,老提昨晚的事做什么?朽月撇过脸去,支肘撑起发热的脑袋,伸手一指对面的座位:“坐下好好说话!” “好的,大人,请开始您的审问。” 柳嫌犯态度良好地用手势向她比了一个请,风度优雅而从容。 “你这座楼的真正用途是什么?风铃为什么要用灯笼包起来?”朽月刚才经过灯笼底下时,仰头看了眼灯笼内部,发现走廊外挂的灯笼里几乎都藏了一枚铜铃。 柳兰溪抿唇一笑,“这就是刚才我想解释的东西。这座四角楼又称为疯魔陵,顾名思义这里其实是一座魔族的陵墓,上面九层基本不住人,九层以下都关着无数蠢蠢欲动的邪魔亡灵。” 朽月神色凛然一瞬,按捺下冲动的性子听他继续讲。 “之前由我在这守着它们倒还乖觉,我走之后他们便不肯老实,所以我在楼外劈开了条黑河,养了一些魔卫守着,谨防它们跑出去作恶。而铃铛有安抚阴邪的作用,至于为什么包裹在灯笼里,是因为他们畏惧红这种颜色吧。以前我喜欢穿红衣呢,你应该知道。” “合着你养那些怪物还算做好事了?”朽月放下心来,好笑又好气地剜了他一眼,“这个理由本尊接受,不过没有下次。” 柳兰溪放在桌上的两根手指对着朽月的方向弯曲,是下跪赔罪的意思,终于把苦大仇深的灵帝尊上给成功逗笑。 “这就对了嘛,灼灵要多笑笑,不要整天把‘不开心’挂在脸上。” “少贫。那么问题来了,你究竟是谁呢,为什么会在这守疯魔陵,又为什么可以打开万魔狱?”朽月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与柳兰溪的插科打诨截然鲜明。 “这其实是一个问题,我既是一个守墓的,也兼职做牢头。若是你认真想一想这二者并不冲突,那些丧心病狂的邪魔活着被关进监牢,死后到了地下就得葬入陵墓,而我只是充当一个监管者的角色,维护一下秩序罢了。” “难怪在魔域没听过你的名号。”朽月茅塞顿开地微微颔首。 但柳兰溪就不这么想了,经过一番曲解后,他还有点受宠若惊:“原来灼灵这么关心我,还特意去魔域打探过我吗?这可真教人感动涕零呢。” 朽月:我…… “那帮乌合之众如今已经没人认识我了,要是认识,那个叫暮野的魔君应该不敢再来撒野才是。”柳兰溪趴在桌上,两只眼睛不住地瞅着能让他心花怒放的吉祥物朽月。 朽月避开他的目光,开启了全方位的免疫,继续问道:“既然你身兼两职,为何又无缘无故跑出去,撂下担子不管?” “灼灵,我为什么跑出来你心里没一点数?”柳兰溪桌上的两根手指学着两腿走路一般嗖嗖爬到她身边,继而翘起一指指着她,“当然是想亲自去见我想见的人呀!” 朽月冷漠地将他不安分的手指拍开,“本尊并未曾告诉莫绯自己的身份,你是怎么找来的?为何又以这种身份出现?” “灼灵的身份不难知道,但我要像莫绯那般不识时务,一开始就以魔的身份同‘折阕镇魔御焰神青灵女帝’认识,你不得一掌把我压在五指山下呀?” 朽月第一次完整地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号,突然感觉有点羞耻,脸刷的一下红了半边。 但是这小子说的没错,他要不是以一个天真无邪的稚子接近她,恐怕他现被烧得连灰都不剩。 “最后一个问题,你说莫绯是你的一个梦,那你之前还有没有做过此类的梦?换而言之,我们在很久以前,是不是见过?” 这话一说完,他那笑容敛去不易令人察觉的一丝,之前的回答他张口就来,这次却再三想了想,才道:“你没有见过我。” 第125章 铁面教父 烛照被关在迷宫里苦于无路可投,好不容易找到一扇门,不管是不是别有用心才让他出去的,他也不可能继续留在迷宫里。 出了那扇门后,眼前的景象让他迷惑,他走近那堆约莫能辨别是道观的废墟堆,正巧撞见一个头长犄角的黑衣男人和一个年轻道士在打斗。 说是打斗,其实是单方面的碾压。 黑衣男人明显是魔,而年轻道士从他身手来看似乎连仙都算不上,怎么就跟魔族扯上关系了? 暮野手中的黑骨缨枪已扎进伊涧寻的大腿,他用兽目睨视着地上不肯求饶的死倔道士,性子多有不耐:“本魔君奉劝你识相点,如若乖乖告诉本君朽月在哪,你还能少点皮肉之苦去见阎王!” “我早跟你说了,灵帝不在此处!不过我也奉劝你一句,别自寻死路,就算你找到了她,不也还是照样被打趴下?啊!!!” 暮野手上的黑骨缨枪又没入他腿肉几寸,一股钻心的痛楚如万蚁噬咬,伊涧寻左腿一时没了知觉。 “放开他。” 烛照如传闻中的英雄一般在关键时刻登场,他身后发射出闪耀的光芒,那是正义与和平的光辉…… 暮野一回身,便被这令人瞎眼的白光给闪了眼,他用手虚挡着眼睛问:“你谁?” “法神烛照。” “告辞!” 暮野双手一拱,拔起插在伊涧寻腿上的缨枪转身就走,干脆得无需任何挽留。 可惜一把诡异的镰刀出现在他面前,根本不给他溜走的机会。 烛照被困在迷宫时心里就憋着一股火气,这会儿刚好有个魔头碰巧撞枪口上,他把对柳兰溪的怒火一下迁移到暮野身上—— 他奶奶个熊,魔族就没一个好东西,不顺手除暴安良一下都对不起自己快要生锈的幽荧镰! “慢着,你说你找灵帝是吧?碰巧我也找她,不如阁下留下来跟我说说找她何事?本法神见到她一定原话一字不落地代为转告!” “不必了,都是一些陈芝麻烂骨头的恩怨,法神为守护六界的秩序日理万机,就不劳烦了!” 暮野立刻调转了方向,改从侧面逃离,然而还是被无孔不入的黑炁给逼了回来。 在六界三域里都达成一个共识,法神素有‘冷面瘟神’、‘狗皮膏药’、‘行走的牛皮癣’等称号,只要被他缠上,你就只能有两条路可选,一是让他的黑炁刮下三层皮肉,二是享受瘟神先生彻底的洗脑服务。 身为执法天神,他多的是让人改头换面,立地从良的办法。 话说自从朽月和陆修静离开启宿山后,神隐派内的歪风邪气也至此销声匿迹了,他那套‘苦海无边大戒律’正愁无处施展。 “那么急着走作何?本法神还不知道阁下的大名呢?”烛照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周身强大的气场甚至使得风云草木一时静止。 “无名小卒罢了,不足挂齿。” 暮野可不想暴露自己被法神盯上,心里默默盘算脱身之策。 “他是魔界的左魔君暮野!”伊涧寻咬牙从地上爬起,无私地奉上刚才百般折磨他的畜生大名。 烛照闻声看了惨不忍睹的道士一眼,忽而剑眉一横,转用严厉的视线审视暮野:“神魔自上古一战后曾立下规矩,至此两族井水不犯河水,魔族不得再踏入三界作乱,如有发现者,斩无赦!你身为堂堂魔君,竟无视条规,还擅自出手伤及无辜,今日本法神无论如何都不能轻饶你!” 法神言出必行,手段自然雷厉果决,说话间万道黑炁在暮野周身汇聚成罡风。 天色骤暗,暮野只听得周遭风声凄厉,竟似有无数薄刃割裂虚空朝他飞来,凉风拂袂,须臾已至面前。 暮野瞳孔猛震,忙打开魔元护盾防御,然黑炁锋锐无比,以力破山河之势汹涌来袭,饶是道行再深,也难以抵挡这股子强势进攻。 不多时,暮野的护盾便如他脸上的鬼面一般,出现了几道裂痕,他勉强再结出一层防护界,但也只能捱过一时片刻,并非长久之计。 对方先发制人,近乎把他逼到了不利的绝境,暮野进退两难,暗自后悔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他上次被朽月重伤在乱石之下,侥幸逃过一劫,本想伤好之后一雪前耻,现在倒好,没宰到羊,反惹得一身骚! 黑炁凌利,暮野护盾被击碎成粉,他一咬牙,决定打破被动,主动上前旋枪横扫千军,奋力闯出一条血路来。 “法神一向秉公无私,灵帝此前重伤于我,我只想讨还公道罢了。此次确实是在下唐突无礼,念在暮野初犯,还望尊者宽恕一二,原谅我这次,在下保证永不再犯千茫山!” 暮野知晓法神与灵帝不同,虽二者都是暴脾气,但同法神讲理还是讲得清的,如果是灵帝,那就不一定了。 法神听完,果然停下攻击,经过刚才的一番‘泄愤’,怒气稍稍消减,冷着脸问:“讨回公道可以,不过左魔君得解释下,灵帝为何无端将你打成重伤?” “我本意是想与她交个朋友罢了,故而特意登山拜访,但灵帝那时好像发了疯似的,周身咒纹毕显,披头散发,两眼通红,见人就杀,根本毫无理智可言!本君哪里抵挡得了她的暴虐手段,不仅折了一名手下不说,还几乎丧命于乱石之下!法神如果不信,自行问她便是,我暮野绝无虚言!” 暮野将前因润了润色,再向法神倒了一通如假包换的苦水。 烛照原只信三分,朽月自带惹祸精体质,在启宿山时素来就不令人省心,自她出山后便更加肆无忌惮。 再者她外头的仇家多如牛毛,随便抓个人出来都有可能与她有恩怨纠葛,但她每次都是师出有名,事出有因。 暮野说到朽月无故发疯才伤的他,外人听来或许荒唐,但烛照心里清楚,这种情况是有的,那定然是朽月戾疾发作的时候! 那日恰逢朽月戾咒爆发不假,可暮野忘了当时还有一个人在场,那就是伊涧寻。正当法神动摇之际,这位最有话语权的当事人开口了:“你胡扯!分明是他先抓走我尚在襁褓中的师兄,灵帝为了追回师兄,这才不得已出手!怎的到了魔君口中,灵帝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疯子?这岂不是贼喊捉贼么?” “那屁点大的娃娃是你师兄?哈哈,本君不妨告诉你,你口口声声的师兄是魔不是人,本君当时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只是带走我们魔族的同类罢了,这有何不可?倒是你师父捡个小魔头当徒弟,请问是何居心?” “你!” 伊涧寻心绪波动极大,气得呕出一摊血来,他犹自暗暗握拳,恨自己学艺未精,才让人敢如此诋毁先师! 烛照低眉肃目,眼角眸光向伊涧寻扫去,人影一晃,眨眼便站到他面前。 法神蹲下眯眼打量着脸上挂彩的年轻道士,用带有某种极不寻常的厌恶语气问道:“你师兄可是长了一张遭人恨的笑面,整日死皮赖脸纠缠灵帝的那个小妖孽?” 伊涧寻被他直接问蒙圈,仔细一想,笑面虎和小妖孽这两点柳兰溪好像真能对上号来,尤其是老爱缠着灵帝这一点,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不过听法神这口气,好像对他师兄很是不喜,不出所料的话那小子估计得罪上了法神,看来得和这家伙撇清点关系才好。 “法神,我家师兄确实有诸多欠扁罪行,但前段时间他已离开道观还俗下山,不管您口中所说的是否是他,都与朝尘观无甚干系了。只有一点,那魔君与灵帝昔日有怨,却拿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撒气,毁坏道观不说,还无端伤人,此事您一定要为小道做主!” “这是自然。” 法神方说完,背在身后的双手指节动了动,缠绕在幽荧镰上的铁链立即将准备溜之大吉的暮野捆个正着。 他侧首仰视上方,板着脸道:“今日左魔君这罪行确实不可饶恕,既然让本法神撞了个正着,你想必也没什么好说的,昔日你与灵帝的恩怨你自去找她解决,今日这事便由我来裁夺。” 暮野四肢被铁链缠缚,恁凭如何用力撕扯挣扎仍是脱身不得,火得他不住大声唾骂:“堂堂法神竟是如此心胸狭隘的小人,本君已经道过歉了,你还想怎样?” “不怎么样,”烛照嘴角久违地漾起一抹微弱的笑意,“本法神向来言出必践,方才我说今日不能饶你便不能饶你,道歉有用的话要本法神做什么?” 眼见交涉失败,暮野不免恼羞成怒:“哼,你若是杀了我,我魔辈同袍势必要为本君讨个公道,届时神魔两族间必定免不得一场纷争,最后落得两败俱伤,生灵涂炭,你可要想好了!” 在暮野声嘶力竭地搬出神魔两族利害时,周围的黑炁搅动成团向他渐渐围靠,很快他的视野暗了下来,天地陷入一片漆黑当中,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被包裹进了一个黑球里。 暮野暗叫不好,可这臭瘟神的动作可真够迅速的,这时讲什么道理都没辙了—— 铁链将他整个人绑成麻花粽子,高高悬挂在空中,周围满是飘忽不定的涌动暗流。 等察觉过来,他不禁骇然变色,这些藏在黑暗中的风竟然是无数密密麻麻,如薄刀窄刃般锋锐的黑炁! “左魔君,今日本法神心情好,就不要你性命了,只要你能在我设的结界中捱上半柱香的功夫,本法神便放你出来。”烛照特别‘法外开恩’道。 显而易见,铁面无私的法神没有所谓的心情好,更不巧的是这魔头刚好撞枪口上了,所以这种惩戒一般以让人长记性(折磨)为主。 烛照话音一落,黑球里便传来暮野的乱叫和咒骂,声音亢奋激昂,精力尤为充沛以至于持续好长一段时间。 经过一番‘洗礼’后,暮野力气用尽倒也不骂了,只剩下少许吃痛的哼声,烛照这才尤为满意地自言自语道:“看来是长记性了。” “多谢神尊相救。” 站在他身后的伊涧寻扶着断墙爬起来,颤巍巍地向烛照行了个礼,他全身上下的光景跟一地的烂砖碎瓦倒是相称。 “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年轻人,修仙之路艰辛,你还要走很长的路……” 烛照走到伊涧寻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想到手掌只是轻微一沾身,这道士像没绳牵的木偶一般倒下去了。 碰瓷?这可不干他事。 偏巧一条断尾青蛇从某角落爬出来变回人形,一出来就瞧见了这一幕,不禁立刻涕泪奔流,嚎啕大哭地扑将过来,她一把抱住烛照的双腿对着伊涧寻喊道:“道长哥哥你快跑,让我来拖住这个好看的大坏蛋!” 风以浊一边说着,还一边将脸上的眼泪鼻涕往烛照的衣袍上糊抹乱擦,这哭得天崩地裂的模样估计比她断腿时还难过。 烛照不明所以地看着脚下四肢不全的生物,两腿僵硬,一脸麻木:“姑娘别激动,有话好好说,别弄脏本法神的衣服。” 他有洁癖。 第126章 磨人的妖精 倒地不起的伊涧寻看到此情此景有些想笑,又想到自己也挺惨的实在没笑得出来,赶紧对那双眼睛跟发了大水似的青蛇解释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司法天神烛照,适才便是他救的我们,以浊你误会了,该好好谢谢神尊才是。” 闻言,风以浊泪眼朦胧地抬头,扁着嘴委屈巴巴地望着烛照,吸溜回了鼻涕,再次确认:“可是刚刚以浊看见你打他了……” 烛照脸色有些不妙,他的注意力只在自己被弄脏的衣袍上,眼前的这个断腿小妹正用满手的血污紧紧揪住他的衣角。 看来这身衣服不能要了。 “都说是误会了,是我自己不小心倒下的!” 伊涧寻看懂了法神脸上的嫌弃,急忙将青蛇从对方身上扒拉开,皱眉嗔怒道:“怎对救命恩人如此没礼貌?饭吃太多坏脑子了?” “才没有,是他看起来有点凶才把他当成坏人的……”风以浊用清奇的脑回路解释道。 “神尊别介怀,她有点傻。”伊涧寻打着马虎眼,因怕法神发现风以浊是异类,一颗心悬而不落。 “哪有傻……呜呜,你污蔑……” 伊涧寻很自然地捂住了风以浊的嘴不让她作任何辩解。 “看出来了,”烛照视线转移到了风以浊的断腿上,眉峰微耸,摇头叹息道:“这蛇还偏偏还没了尾巴。” 伊涧寻微微忪愕,脸上挤出一个尴尬无比的笑来,“您原来知道她不是人类啊?这条蛇没干过什么坏事,你看她都傻成这样了,不如放过她吧?” 他用手指勾着风以浊的嘴角,硬生生地扯成一个滑稽的鬼脸,再配合这傻丫头圆瞪瞪的眼睛和皱成‘几’字的额纹,伊涧寻差点把自己都给逗笑了。 然而这对常年顽固不化的冰山来说没有任何效果,甚至那张严肃的脸上还闪现出某种难以忍受的情绪。 烛照静静地观看风以浊的鬼脸,她那夸张咧开的嘴里飘出了几丝银线,那是风以浊看见食物时惯常会流的口水。 脏! 烛照干咳了一声,将目光收回,“放心吧,本法神不会对她怎么样。” 又傻又瘸还脏,他并不是很有兴趣。 伊涧寻放下心来,用沾满口水的手摁着风以浊的后脑勺向烛照道谢:“多谢神尊不杀之恩!她会做一条好蛇的!” 烛照冷酷地摆了摆手,谢什么,离他远点就行。 这条青蛇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只有伊涧寻能清晰地听见一个“饿”字。 “若没什么事,本法神先行一步。”烛照收回幽荧镰,将偌大的黑球扔进了袖子里准备告辞。 伊涧寻毕恭毕敬地弯下腰:“神尊慢走。” 烛照身影一闪飞至半空,在上面足足停有一刻后,手里抛出一根黑羽令箭,不偏不倚地掉落在伊涧寻面前。 “若是知道灵帝的下落,务必用此令通知我。” 伊涧寻嘴里的“好”字还未脱口,风以浊像只绿色爬虫似的一骨碌蹿了过去,她欣喜若狂地捡起那根细长的银黑色令箭,拿在手里左瞧瞧右看看,喜欢得不行,竟当成了发簪插到了自个的发髻上。 “嘻嘻,好看吗?” 她转头问伊涧寻,那灰扑扑,脏兮兮的小脸满是期待。 “那是……”伊涧寻的脸色有点不太好。 风以浊仰起脑袋对着半空的烛照咧开一排白牙齿,憨笑道:“长这么大以浊还第一次收到男人送的礼物哩!簪子很好看,以浊勉为其难地收下了,但是以浊不能答应你,因为哥哥不同意。” 烛照低头看着地上笑容烂漫的傻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驾云离开。 * 灯笼晃舞,铃声清脆的四角楼上,被仇家寻,被瘟神追缉的灵帝朽月正通过一面铜镜观看别人伸张正义的全过程。 朽月支着头,半边侧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被另一位专心致志看戏的同仁捕捉无遗。 “遗憾法神没有对暮野就地处决吗?也是,便宜他了。”这位同仁凭借自己丰富的想象力试着解读出灵帝的观后感。 朽月丰密的眼睫颤了颤,回眸看了眼坐在凳子上吃着零嘴的柳兰溪,一时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朝尘观被毁,师弟还受了重伤,你就在这光顾着看热闹?”朽月试图唤醒他溟灭无踪的良心。 “观子毁了再建便是,师弟他正好需要多历练历练才能有出息。” 柳兰溪强词夺理地为自己辩解:“而且我可没有光顾着看热闹,我还偷着看你呢,嘻嘻。” 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好似不知人间疾苦和悲伤似的,那张巧舌如簧的嘴碰巧又正好吃了糖,这笑面和漂亮的风凉话相辅相成,乐观情绪的感染威力不可小觑,稍稍扫去了一些某恶神的怅怅不乐。 偏巧不巧,铜镜画面一转,换成了顾之清急得火烧眉毛的面孔,这条白蛇不合时宜地打破了二人还算温馨俏皮的场面:“主人,大事不好!杨伯伯快没气了,你们快过来看看!” 屋内两人相觑一眼,迅速起身先后跳入铜镜,不消一刻便都来到了镜子外面的世界。 千茫山后山某处树丛中,顾之清怀里正抱着奄奄一息的老杨,两人衣衫均沾了浓重的血渍。 顾之清受的伤不比老杨轻,但好歹他是妖,命比人硬点,抗击打,死不了。 然而换成普通的凡人老杨就不行了,随便动一点筋骨皮肉都能把小命搭进去,见阎王还不是一闭眼一翘辫的事? 顾之清手里还捏着铜镜,转瞬之间,原本还在逍遥看戏的两位就从镜子里头咻然飞出,大变活人般出现在他面前。 这条蠢蛇一看两位大救星登场,心里的万般焦急化作了惊喜,没骨气地差点当场泪奔:“我的老天鹅,总算可把两尊菩萨给盼来了!” 柳兰溪没工夫和他闲嗑,出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查看老杨的伤势。 他深敛的魔息收放自如,眸底红光熠熠,伸手探了探老杨的命脉,又认真检查一遍他的伤情,形势可能不太乐观,大可以从柳兰溪渐渐冷却的脸色可以得出。 “怎么样了?”朽月问他。 少年沉下眉头,颓堕的眼皮让人看不清眸里的情绪,不过不用想也知道他的心情很差,差到动了一股杀念。 ——晾挂在某片黑暗里的鞭丝肉干突然感觉背后袭来凉凉冷意,暮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寻思着一炷香的时间怎么还没过。 “神魂涣散,五脏六腑都碎了。”柳兰溪静静的说道。 “本尊当是什么要紧事,魂魄不是还在么。”朽月过分轻巧地说了一句。 顾之清总算感受到了来自‘恶神’的冷漠无情,他义愤填膺地撸起袖子,从地上站起来跟她理论:“这位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灵帝尊上,杨伯伯都快死了你还说不要紧,我看在你心里就没有什么要紧事!人命关天不知道吗?你你,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伊白陌了!” “吵死了,你光有一张嘴嚷嚷?”柳兰溪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吓得顾之清缩紧了脖子。 朽月难得脾气好一回,没与顾之清计较,兀自在原地思考了会儿,没打招呼就准备走。 “你去哪?”柳兰溪注意到了她的动向。 “你们在这守着,别让黑白二鬼靠近他,本尊下个地府便回。” 朽月说出的风轻云淡的话里总透着令人咂舌的刁横,好像她在心里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小弟照着她的话做就行了,因为这位大佬她要下个地府和冥君交涉和探讨关于一个人类的生死存亡的严肃话题。 说白了,其实她只不过是想跟前未婚夫走个后门而已。 “我也去,顾之清你在这守着老杨叔,不要让黑白二鬼靠近他。” 柳兰溪擅自申请加入探讨生死研习行列,把任务抛给了尚在食物链底端挣扎的工具蛇。 朽月走了几步停顿回头,蹙起理解无能的眉头:“你去做什么?” 最近这小祸害越来越喜欢黏着她了,跟蹭在脸上的饭粒似的,甩都甩不掉。 “多个人多份力嘛,如若待会跟冥君打起来,我还能帮你撂他一棍子打晕不是?” 柳兰溪理所当然地推测可能会发生的情况,以及做好了如何应对的打算,见朽月仍然无动于衷,还拉起她的手催促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本尊一人去足矣,你留下。”朽月对此人的不纯动机抱有质疑,坚决不想带他去地府瞎添乱。 柳兰溪缓缓垂下双手,难过地将脑袋一撇,用一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口吻诉说道:“灼灵,老杨叔待我恩同父母,而我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我还是人吗我……” 请问兄台,你是人过吗? 朽月脑壳贼痛:“都说了你去也没用……” “我保证跟在你身后一句话都不说,不给你添麻烦行不行?”柳兰溪扑闪着真诚的大眼睛。 可你本身就是个麻烦。 朽月觉得这回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必须得好好捡拾起她灵帝的威严,正待大声驳回一个“不行”时,那小子唰地一下换了一张欠揍的嘴脸:“事实上,我非要跟着去灼灵也拦不住,这下地狱的路挺宽敞的,不想与我同行也没关系,咱两总会遇见不是?” 语罢,这小子大摇大摆地从她身边招摇而过,准备像上次去北辰山那般先行一步。 “等等!” “怎么了?”柳兰溪咧开一口粲然皓齿,就知她会妥协。 “本尊召兽令可在你那?” “在我这,哝,接着!” 柳兰溪从怀里掏出一枚兽印令牌揪着穗子晃了晃,接着用力一抛,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灵帝伸出的手掌心上。 朽月接过召兽令,翻了个面,敲门似的在上面用食指扣了扣,那令牌随即溢出一束五彩霞光,伴随几声悦耳的鸟鸣,一只华羽琉雀倏地破壁飞出。 这只耀眼的鸟儿直上青天,周围的云层皆被映衬得五光十色,华彩璀璨,它翱翔了几圈,复又拍打着华美的羽翼俯冲而下,落在了朽月面前化成一位身着斑斓霓裳的妙龄女子。 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洛神赋》顾之清两只眼睛看得呆愣,身上的伤好似也被疗愈了大半,所谓洛神下凡说的不正是这位姑娘么? 第127章 冥兵拘鬼 “拜见帝尊,不知帝尊唤凌吟出来有何要事?”女子半跪行了礼,抬头时发现周围还有其他男人在场,茫然的小眼神陡然变得犀利嫌恶,像是看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你羽毛长出来了?”朽月一开口就是问她这句。 凌吟被如此一问,有些窘迫地点点头,说起来,这还是一桩难以启齿的往事。 在很久之前,她被中武神帝贺斩拔光羽毛的事曾在神界闹得沸沸扬扬,此事闹得神界人尽皆知,这对于一只鸟儿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正如同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被公然扒光衣服,令她惨遭流言和白眼,这是何等的羞愤不堪!! 寻了几次死都被朽月拦下了,后来被她安排了个看守兽园的闲差,这才销声匿迹不再问世。 朽月:“以后你就守着千茫山吧,本尊有事要去地府一趟,你去帮着照顾老杨。” 凌吟看了眼不省人事的老杨,厌弃地一撇嘴:“男的啊?” “很不明显?”灵帝没跟她客气,用强硬的态度斥责道:“你总不能一辈子不跟男人接触,兽园可不是尼姑庵,你要别扭到几时?” “帝尊,凌吟知错了。”这只浑身斑斓的五彩琉雀灰头土脸地低头认错。 年少时,她深受贺斩荼毒,以至于在心理上对男人有很大的抵触和反感,这是一种以偏概全的讨厌。 “小丫头不过是闹个别扭罢了,何须计较?” 有个温煦的声音吹拂起姑娘的发梢,第一次有人替她说话。 凌吟抬头看去,注意到了站在帝尊身后那位笑意融融的美少年。 瞬间,她的嘴角又是一撇,不满道:“帝尊,你怎么又新收了个灵兽?是凌吟不美?还是黎魄他们不好玩?兽园已经兽满为患,里面那些无忧无虑的豺狼虎豹们整天吃饱没事干,繁衍的速度惊人,目前恐怕容纳不下新成员了。” “他不进去。” 朽月神思落寞,凌吟她还不知道黎魄死了的事,眼下没时间,日后再同她解释这些变故吧。 “对的,我不进去,现在帝尊换由我来照顾,我跟着她就成。”柳兰溪愉快地承认了自己接手灵帝跟班这一要职的事实。 “噢。帝尊早去早回。”凌吟毫无灵魂地又行了一礼。 朽月交代完毕,和柳兰溪消失在林子中。 顾之清自方才起一直沉迷美色不可自拔,待两人走后才回过魂来,正打算好好做个自我介绍。 这时,双眸望着远处失神的凌吟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心机!他怎么上位的?姑奶奶我都没这待遇!” 真是可爱呀,还有点小脾气。 “凌吟姑娘,我叫……” “有不长眼的在说话吗?!” “呃……没有,姑奶奶您随意。”顾之清憋回了肚子里的一长串介绍,立马怂成隐形蛇。 * 通往地府的小径四通八达,两旁的骷髅路灯别具一格,从两个骷髅眼里照射出的光线透着森森寒凉之意。 四周阴嗖嗖的,又不全是漆黑一片,偶尔会看到在小路前面零零落落,踽踽独行的魂魄。 一个冥兵有气无力地扛着魂幡,厚重的眼皮几欲耷拉下来,地府没日没夜的工作令他感到倦怠。 是时一簇青色幽火从右后方飘来,差点燎着了他的魂幡,他一个激灵从浑噩中清醒,紧接着将白幡当路一横,拦住了从身边经过的两人。 “站住!你们两只鬼哪来的?冥君有令,地府严禁明火,不知道吗?” 冥兵来地府没做多久,没背景的新人总是会被指派各种脏累差到令人发指的活干,这里层阶森严,想要混到出头之日不知得到猴年马月。 故而他一直心里憋着一股气,又没出撒,正好让他撞见两个敢公然违反地府禁令的生人,正寻摸着该怎么惩训一顿。 “喔,本尊知道,”朽月露出了一个颇有深意的笑,“他就是特意为了防我的。” “既然知道还明知故犯?这更是罪加一等!现在人赃并获,你们老实跟我去地衙认罪去!” 冥兵更生气了,拉起手中的铁链就要把两人捆去阴司见官。 灵帝乃是地府的常客,且每一次来都风风火火,造作不断,闹得上九层下九层的鬼尽皆知,远远看见唯恐躲逃之不及,哪还敢走近挑刺找死? 可偏偏这个小冥兵初来乍到,没见过灵帝本尊,还以为只是个鲁莽的野鬼,颇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 “诶,鬼差大哥别生气嘛,跟你走便是了,等到了阎王爷那儿我们自去讨罚,何必劳烦您费心。” 柳兰溪客客气气地站了出来,拿袖子呼啦一挥,随手把朽月引路照明的青火给扑熄了。 朽月峨眉小皱,对于青暝炎被轻易灭掉表示不满,唇瓣轻微翕动,又将话给吞下,没说什么,说了也拿他没辙。 世人看脸,鬼也一样。何况又是长得眉清目秀,谈吐彬彬有礼的美少年鬼? 冥兵听了这番客套话,脸上自然和颜悦色了几分。 他收起生锈的铁链,对着二人摇了摇手里的招魂幡,朝两人一扬下巴:“你们跟我来吧,冥君是不见客的,如今所有的政务交由秦广王代为打理,待会只要你们肯老实认错,秦广王会网开一面,减少量刑的。” “多谢鬼差兄,那就有劳带路了。” 柳兰溪温文尔雅地作了拱手礼,在一旁略微不屑的灵帝表示不能苟同,唯一叹服的是他这见人说人好话,见鬼说鬼好话的功力真是多有见长。 瞧这不没一会儿,这小子居然和冥兵唠上嗑了。 “看二位身着体面,生前非富即贵吧?”冥兵在前面边走边随口搭腔。 “生前?”柳兰溪好像明白了什么,含蓄地附和道:“倒也没有。” 冥君闭着眼走路,这条路他再熟不过,他支楞起右眼眼皮瞅了瞅身后两位,随即又闭上,问:“你们两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怎么好端端的死了?殉情?” 朽月脚步一停,很想塞鬼差一火球让他闭嘴。 “哈哈哈,真是厉害,这都被您猜出来了。”柳兰溪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切,这算什么厉害,薛某我只是见的多了,像你们这种年少轻狂,爱得死去活来的苦情怨偶多的是,光是我送走的就足有几百对啦。你们到底还是太年轻啊,生前不能在一起,死后就能在一起了吗?天真!” 冥兵鼻腔轻描淡写地哼哧一声,仿佛早已看淡世间的所谓儿女情长。 “此话怎讲?”柳兰溪加快了脚步,走上前与之并肩而行。 “显而易见呐,什么情比金坚,山盟海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重新投胎能再续前缘的你以为有几个?” 姓薛的冥兵瞟了眼柳兰溪,以过来人的口吻发表着自己颇为自得的见解,苦口婆心地劝诫道:“别做白日梦了,天上的月老比地府的孟婆更无情嘞,要是你们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又怎会让你们在死后圆满?” “此言差矣。”柳兰溪伸出食指左右摆动,否决他的观点:“情爱心生,无须命中注定,既然喜欢,死缠烂打也要争取,众人背弃也在所不惜,管他什么生生死死,生我爱过,死必无憾也。” 冥兵头次听到这种大言不惭的言论,觉得很是新鲜,身上的疲惫早已一扫而空,他不得不向身旁这位投去佩服的目光:“老弟,脸皮厚有时确实件好事,起码可以把恬不知耻说成问心无愧。” “鬼差大哥谬赞。”柳兰溪恬不知耻地应道。 冥兵一听来了兴致,他用手打着小喇叭附在柳兰溪耳边偷偷问:“看来后面这位美人不是心甘情愿的吧?本事啊!死缠烂打来的?” 感受到身后火辣辣的芒刺,柳兰溪朝他眨眨眼,“还在努力,低调低调。” 冥兵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我懂你的同情,但并不代表他认同殉情这种至死方休的蠢事。 之后,他声情并茂地举了个自己的惨例: “不瞒你说,我以前也是个痴情种,生前时候,我那貌美婆姨也是靠死缠烂打娶到的。唉,那时我以为会和她天长地久呢,结果新婚不久,我因公殉职,来到地府当差,本来想一心在这里等她终老相聚的。” “最后等到了吗?” “很快就等到了。她并没有孤独终老,也不是一个人下来的。她在老子死后偷情被人撞破,和奸夫被抓去浸猪笼的时候双双溺死河里,两人手牵手地出现在了老子面前。” “大哥坚强。”柳兰溪深表同情地为他加油。 “哼,我可没便宜这对狗男女,送他们去轮回道时,我趁别人不注意用力推了他们一把,你猜怎么着,他们投生成了一对龙凤胎,哈哈哈……” 柳兰溪:虽然复仇成功,可怎么感觉这位鬼差大哥笑得好心酸…… “终成眷属的也许并不一定是有情人,但我还是希望有情人能终成眷属。” 冥兵深陷的眼窝里装着某种期许,后来他想了想,自己并非真的怨恨妻子背叛他,只是当时心有不甘罢了,不甘后来陪她赴死的人不是自己。 换一种角度思考,如果她真的坚贞不渝,青灯作伴孤老一生,只为替他守寡,他反倒觉得负担了。 丈夫死后,她跟了个喜欢的人,这种结局不也很好吗? “年轻人,好好珍惜当下,投胎之后能不能再遇上就不一定了啊。”冥兵似有感触地哽咽了一声。 “鬼差大哥多虑了,我们不投胎,来找人的。”柳兰溪终于想起来自己下地府是要干什么的。 冥兵如梦初醒,大骇道:“什么?你说你们来找人?找谁啊?地府里可全都是鬼。” “魇髅在哪?为何不见客?” 沉默多时的朽月终于开了腔,她的耐心已经售罄,而且搞不懂男的为什么有时候比女人还婆妈,不就是老婆被抢了么,重新找一个不好吗? 还记得魇髅在看完第三千册人间话本时,曾作了以下感悟:“情爱这种东西,不管放下不放下,都是一种负累。” 朽月当时只觉得他在无病呻吟,现在想想还说得挺有道理,虽然他的的确确是在无病呻吟。 “这位女鬼姑娘,我们冥君哪能说见就见的?还是先见见我们秦广君吧,玩火在这里可是大罪!”冥兵不悦,他从来没见过口气这么大的女鬼。 “也行,反正生死簿在秦广那儿。”朽月勉为其难地退让了一步,她伸出手指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若是不出所料,你待会还是得跑一趟叫他过来。” 正如这位料事如神的灵帝所言,薛冥兵最终还是灰溜溜地去请冥君移驾秦广府衙。 第128章 前未婚夫 这一天薛冥兵过得有点恍惚,他已经死过一次了,但当他听见秦广王毕恭毕敬地喊了女鬼一声‘灵帝’时,几乎有想死上第二次的冲动,至于为何当场尿失禁,那只是正常的应激反应而已。 冥殿清冷,今日却是多些热闹。 魇髅正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几个鬼婢的舞姿,她们都是人间某著名教坊的舞妓歌伶,丧生于一场意外的大火。可怜她们生前要为人唱歌跳舞,死后还得为鬼跳舞唱歌,演艺生涯不得消停。 薛鬼差气喘吁吁地跑来通报,从这些个跳舞的鬼婢身边经过时,抽风地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吓得他差点又尿了一次。 只见得一堆身穿艳衣华服,跳着婀娜舞姿的女鬼们,居然有着一张张被火烧得焦黑的面孔,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总之五官歪扭作一团,要多惨不忍睹就有多惨不忍睹。 就是这样的骇人嘴脸,他们的冥帝也依旧看得津津有味,兴致高昂,魇髅独特的品味从来不令人失望。 鬼差用袖子擦干脸上的冷汗,把朽月灵帝登门拜访的事弱弱地同他说了一说,还沉迷在轻歌曼舞世界的冥帝起先还没听清,鬼差于是又复述了一遍。 “哈?你说灵帝去秦广王那儿了?这女人干嘛不直接来找本帝?难道秦广那个山羊胡子比本帝更具魅力?艹!” “不不,不晓得呢,应该是有要事吧,她叫您过去呢。” 魇髅伸着懒腰起身,甩甩手遣散了这些尽管面目全非的,却还要为他跳舞助兴的鬼婢。 既然夙灼灵这女人这么急切地召唤他,总不能拂了人家的盛情吧?一时间,冥帝有些忘乎所以起来,他心窝窝那块比天还大的眼儿在无尽的自我膨胀中得以补全。 秦广府中,灵帝正悠闲地翻着名为‘生死’的备份册子,忽然她的指尖停留在了某页某段某字中,然后用力一点,问道:“他的寿命怎就剩下这么一点?” 秦广王站在一旁,探身瞄了一眼,答曰:“命数皆天定,半点不由人。” 说实话,他心里还是对灵帝有所防备,灵帝与冥君自幼要好不假,但地府有地府的规矩,谁也破坏不得。 不过这话没进到朽月灵帝的耳朵里,她照旧浏览着自己需要的信息。 有些人对于不想听的屁话可以自动屏蔽,然后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中,朽月灵帝可是这些人当中的佼佼者,毕竟在启宿山时就靠这本事混过来的。 比起没心没肺的女帝,心有八面的魔头倒是听出了此话的言外之意,秦广王这是在提醒灵帝天命难违,阴阳有序。 柳兰溪此时不便插话,索性安静地坐在角落当哑巴,坚决将之前所保证过的不添乱付诸行动。 刚巧那位心大过天的冥帝闻讯赶来,一进门就看见在看生死簿的朽月,一看到她就兴匆匆地打了个招呼:“夙灼灵你这混蛋,终于想哥了!” 在场的另外两人全然不入他眼似的,径自就挨着朽月坐下,拿指关节敲击桌面诘问:“奇怪,我冥宫的地儿没这边宽敞还是怎的?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来这边串门?” 自然是来串后门了,不然这破地方鬼待呢。 朽月掀起眼皮鸟了眼这位冥界自诩第一耀眼的明珠,把桌上的生死簿一推,轻描淡写地道:“这个杨醒,寿命帮他再加个一百。” 魇髅身子一歪,一个重心不稳从凳子上滑下去。 他气得破口大骂道:“夙灼灵,你个没良心的,差不多得了啊!上次夙念那件事还是本帝帮你瞒过去的,已经给你开过一次后门了你还想怎样?” 朽月:“那就再开一次。” “靠,你当菜市场呢,说开就开,还带讨价还价呢,不成!” 魇髅快被气疯了,几乎快要变成一只会咬人的白毛狮子狗,牙齿磨得咯咯直响。 “灵帝,凡人的生死怎好妄加更改?”另一边,秦广王的脸色比魇髅好上不了多少。 他心知肚明,这个冥君耳根子极软,做事没个准则,不在旁边好好提醒,魇髅很有可能会误入歧途。于是他像个劝诫昏君从良的忠臣一般,在关键时刻站了出来:“此事万万不可,若是让天庭知晓,我们难辞其咎,冥君请三思……” 魇髅好似大彻大悟,立马用手制止了即将废话连篇的主簿,突然义正言辞道:“秦广不用提醒,本帝自有分寸。你先去一边将她这些年所欠的账算一算啊,这边让本帝来搞定。” 把秦广王打发走后,他们的废物冥帝不按套路出牌,只见这货从地上爬起,稍加整理了下凌乱的银色秀发,俯身凑近朽月侧脸,嬉皮笑脸道:“瞧见没,秦广王这关不好过,本帝得收点贿赂才能帮你。” “你要什么贿赂,本尊都答应你。” 要魇髅帮忙从来都是有交易条件的,这货精得跟猴似的,朽月对走后门的流程可谓是一清二楚。 “哟呵,今儿不对头啊,怎么变大方?”魇髅指腹摩挲着下颌,肩膀挨近朽月坏笑道:“什么都可以吗?比如色相呢?” 地府的冥君,他除了曾经拥有过一位名义上的未婚妻之外,还从未碰过其他女人,是个名副其实的骨灰级宅男,是以朽月从未把魇髅的调戏当回事。 可有人却认真了。 朽月嘴里的冷嘲热讽还未出口,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骨骼断裂的“咔嚓”声,她讶然回头去看,猛地发现柳兰溪单手拧歪了魇髅的脑袋。 这小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魇髅身后,他似笑不笑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垂首贴近他的耳畔,说出了令人战栗的话:“冥君大人竟想要色相作为贿赂,是欲求不满么?遇到我算你走运,这个病,在下可以治好。” 魇髅脖子往后折成一个直角,脑袋往后诡异地瘫垂,因而此刻他是仰头倒着看人。自他方才进门,光顾着和朽月叙旧,全然忽视了身后还藏了个祸害不浅的妖孽。 “这位是?”冥君不哭反笑,脖子就这么任由对方掰歪。他此刻十分感谢冥主老爸让他生在地府,不用死的感觉就是美妙。 “他跟我一起来的,叫……” 朽月刚要介绍,魇髅脑海里快速闪过一条闪电,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大声脱口而出:“这位想必一定是阿灼心心念念的莫绯公子了,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不是。”柳兰溪一脸淡漠,他掐着魇髅的脖子往左轻轻一扭,手里的白毛脑袋顷刻往左边歪去。 认错人是有代价的。 魇髅额头青筋暴起,似是有些吃痛,但还算从容,从容到没忘记戏谑朽月:“阿灼你好花心,见一个爱一个的,你是想气死我这个未婚夫啊?唉,虽然我们没拜成堂,但也犯不着带男人来喂我狗粮吧?” “咔嚓”一声嘎嘣脆,冥君的脑袋又被拧到了右边。 “哎哎哎,小兄台,下手轻点,你是想把我弄死好继承本帝的绿帽是吗?劝你别惦记了,这顶绿帽我爱着呢,你们谁也别跟我抢!” 魇髅死鸭子嘴硬,偏要苦中作乐地气一气这小子。 “冥君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好,成全你。” 柳兰溪手腕一抬,作势要就地拧下魇髅的人头,旁边的朽月实在看不下去了,出脚一踢魇髅坐的凳子,魇髅随之被踹倒在地,两人白热化的僵持总算被打破。 “不是说不添麻烦吗?”朽月冷冷地睨着柳兰溪,指着地上脖子被拧得扭曲变形的魇髅道:“把他的脑袋拧回来!” “好的,大人。” 柳兰溪不情不愿地遵从旨意,简单粗暴地折腾了几下,大发慈悲地把冥君的白毛脑袋给掰正回去。 三人大眼瞪小眼地坐在地衙的陪客厅内,气氛微妙,各个心情复杂。 魇髅怎么说也是个冥界之主,有客自远方来找死,他得好好盘算着如何款待人家。于是他率先开口打破了寂静:“兄台胆子很大嘛,冥君的脑袋都敢拧,怎么称呼?” “柳兰溪。” “噢噢,这样啊……” 魇髅脸上挤出一个客套而虚伪的笑来,一转头立马哗啦啦地翻起了生死簿找起‘柳兰溪’这三字,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他大爷的,就不信查不到这臭小子的来历! 事实证明,他还真查不到,倒是有不少同名同姓的,可惜容貌都对不上,结果翻烂了册子都找不到对号入座的身份。 魇髅愤懑地将生死簿往桌上一甩,怒而揭发柳兰溪:“你不是人!” “冥君这话听着像是骂人,”柳兰溪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嘲讽地反问一句:“在座的哪位是人呢,你说说看。” 魇髅接不上话来,语塞一时。 这么一想好像也没错,他是地衹,朽月是天神,这小子又来路不清。那么问题来了,柳兰溪不是人,那会是个什么东西? 魇髅:“兄台,你非人非鬼非神,不会是妖魔之辈吧?” 柳兰溪:“你很好奇?” 魇髅老实点头:“好奇。” 柳兰溪:“想知道?” 魇髅眼睛露出渴望之光:“想啊!” 柳兰溪:“把杨醒的阳寿再加一百我告诉你。” …… 魇髅:“滚远点,本帝不想跟你说话!” 阴险!差点被这小子给忽悠进去,想空手套白狼,他还嫩了点! 第129章 宅男的心酸泪 “魇髅,开个条件吧。” 朽月身子往椅背一靠,将手一支,像位久经商场的生意人。 知道有了筹码,冥君自然身板硬气,他傲慢地将二郎腿一翘,鼻孔一仰,摆谱道:“本帝现在心情极差,这回什么条件都不好使了,除非你让这小子向我道歉,要诚心诚意,卑躬屈膝的那种。” “想法挺美的,就是不现实。”朽月惋惜地摇摇头,“你看他像是会卑躬屈膝的人吗?” “那没辙了。”魇髅两手一摊,用十分刻薄的调调说道:“本帝现在就去将那杨醒的魂给索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重新投胎做人,下辈子还是一条好汉。” “少来,你非要让本尊把你这破地方烧个精光才痛快是吧?”朽月对付别人不在行,对付这个地痞流氓还是有一套的。 这种威胁屡试不爽,很快,局势发生转变,魇髅开始服软。 他偷偷扯了扯朽月的袖子,瞬间妥协:“你刚才说什么条件都可以是吧?” 朽月想起魇髅之前开的条件,莫名难办,她倾过身子小声商量:“本尊可没有色相贿赂。不过,那小子姿容色貌俱全,如果你不介意性别,倒是……” “灼灵,那么快就把我卖了?” 柳兰溪一脸铁青,伸出手将两人从中间活生生分开,无情地制止了这场肮脏的交易。 交易虽然终止,但讨论没有结束。 魇髅则一脸鄙夷:“啧啧,你舍得本帝也不敢要啊!再说了,本帝只对女人有兴趣,你太看得起我了,哥哥我是饥不择食的人吗?” 这下灵帝犯了难,她纠结地咬了咬拇指,眼尾目光扫向柳兰溪,问:“要不然,你变一个女人?”其实她还挺期待的。 柳兰溪冲她腹黑一笑,当即拒绝:“不要呢,我还是比较想把他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地之骄子魇髅听说自己的头颅有危险,无意识地捂住自己发凉的脖子,吞咽了一口口水,心道他怎么老惦记自己貌美如花的面庞。帅也有错吗? 这是个死循环,美色和死亡二者不能共存,于是第三方谈判失败,交易结束。 柳兰溪已经掏出殷绝剑在旁边磨了,他擎剑略试了试刀锋,手指轻轻一弹,叮的一声清脆入耳,听得某君头皮发麻。 “停停停停!什么乱七八糟的!” 魇髅比了个打住的手势,好气不气地瞪大眼睛吼道:“不就是杨醒的寿命吗,本帝给他加!不过只能加五十,够多了。夙灼灵你又欠我一个人情,下次记得还啊!” 朽月不由乐道:“就这么说定了!放心,本尊还是有信誉的!” 结果双方各退一步,冥君瞒着秦广王偷偷暗度陈仓地开了后门,他凭空打开了金光闪闪的生死簿,提笔一挥,老杨的五十寿命即刻到账。 朽月心情大好,用力一拍魇髅的背,差点把他脆弱的骨架打散。 冥君差点吐一口老血,边咳边骂:“死女人,就不能轻点吗?你们到底是来索命还是要债的,前世帝爷爷欠你吗?” 昔日两人互相冷嘲热讽惯了,只是逞一时口快,心里舒服,说完谁也没在意。 然而多了一双耳朵后,这种正常的交流模式被打破。 柳兰溪一听到有人骂朽月不乐意了,把殷绝剑往他脑袋边边一削,惊险地被魇髅手执的骨笛给挡住了,脖子得以保全,就是断了几绺烦恼丝。 死里逃生的魇髅惊魂未定,惊喝道:“干什么!真当本帝好脾气?” “你骂我就行了,别说她。” 莫名被喂一口狗粮的魇髅瞬间惊呆了:“我靠,年轻人,这种脾气暴躁,成天和男人打打杀杀的女流氓你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就这么护着她?确定眼睛没瞎吧?” 朽月额头爬满黑线:老子有这么不堪吗? “眼睛瞎的才看不上,灼灵是块瑰宝,专属于我心里头的那块。”柳兰溪收起兵器,深情款款地望了望瑰宝一眼。 天喽,好恶心,好肉麻啊…… 朽月和魇髅几乎同时抖了抖,不约而同地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这种骚包的土味情话令人羞耻莫名,朽月正庆幸终于有了位盟友可以吐槽时,可惜局势瞬息万变,下一刻发生了迷之事件,那两个男人居然握手言和,同流合污了…… 魇髅握住柳兰溪的手使劲晃,满腔钦佩之意溢于言表:“少年,本帝很欣赏你,既有才华又有胆识,还会说情话的极品妖孽不多了,留在冥界效力吧!” 地府盛传冥君脑筋错位已久,看来此事是真。 冥君热情的马屁使人晕眩,少年陷入深深苦恼,而后淡淡拒绝:“我只效力于灵帝……” 柳兰溪无非就是想刺激下过气的竞争对手,没料到对方段位高深,不按常理出牌,以退为进,硬是接下了这盆甩来的狗粮,同时还表示味道不错。 都知冥君面皮薄得可怜,但今日比铜墙铁壁还厚,他大手豪迈一甩,使出职业假笑技能,大笑道:“有什么关系嘛,我跟她关系不分彼此,你为她效力就是为本帝效力,咱们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走走走,去冥殿喝酒,本帝难得请客!” 柳兰溪见状也不甘示弱:“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朽月:…… 她有时候真的怀疑,是不是只有疯子才会跟她做朋友……唉,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友谊就是这么令人匪夷所思。 “本尊得再下一趟溶洞,找昭妤有点事。” 青色火光一亮,风一般来去,朽月撇下两神经病径自走了。 柳兰溪被热情地请到冥殿做客,佳肴美酒歌舞一应俱全——佳肴无味,美酒寡淡,歌舞重口,款待可谓十分周到妥帖。 来而不往非礼也,柳兰溪也客套地称赞了下冥君独特的品味别具一格,读书人的雅兴非比寻常。 酒过三巡,面部全非的鬼婢踏着整齐伐一的舞步退场,大厅复又寥落,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明面笑意融融,背地里刀剑枪棍轮番进攻。 友好的场面没撑多久,两人皆是厌烦腻味。 柳兰溪举着杯子在白幔飘飘的大殿内散了个步,经过魇髅身旁时,单手撑桌地俯下身去与他碰了个杯:“现在这里就剩你我,不必再装模作样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魇髅笑而不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本帝认识她的时间比你长,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她。” “所以呢?” 柳兰溪转身走到他身后填满一墙的书架,抽了一本散发霉味的旧书翻开,没什么特别,是本有待考究的从远古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记。 这些话本应是从人间搜罗而来,里面叙述了灵祖昭妤的爱恨情仇,多半是凡人自己意淫和想象出来的。 “所以趁早放弃吧,她不会喜欢上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魇髅脸颊泛红,有些不胜酒力,似醉非醉地趴在桌上抿了一口酒。 “我可没指望如此奢侈的事。” 柳兰溪一目十行地看着手里的话本,如同发现了什么新世界一般不停地啧啧称奇:“如此珍本都能在你这儿找到,可想冥君藏书甚丰啊!啧啧,就不知昭妤她本人看到这书会作何感想。” “那有什么,本帝还有好些珍藏的绝世孤本,就在第七栏的暗格里,想要自己拿去瞧。” 魇髅手指头一勾,第七栏的角落推出一个隐藏的大抽屉,里面散发出极品宝藏专属的黄色光芒。 啪地一声,柳兰溪反手把抽屉推回去,谢绝了魇髅大方的分享。 “兄弟,你不会是连这些宝贝都没看过吧?跟哥有肉吃,本帝还有好些私货呢,想要可以分享给你,千万别客气,这是变成男人的第一步,哈哈哈……”此时此刻的魇髅笑得跟个二流子无异。 柳兰溪:…… “怎么,难道你不想变成跟哥一样风度翩翩的成熟男人吗?” 魇髅越说越上头,浑身散发出一种风靡无数少女的自信,银发一甩,迷死一片。 归根究底,其本人只不过是整日窝在冥殿里,过度意淫的废柴宅男而已。 “冥君还真是可怜,没看出来我们其实不一样么?”柳兰溪用赋予深切同情的口吻道,对方可怜得已经令他不忍再落井下石。 “死妖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魇髅愣住了。 柳兰溪点破不说破,笑道:“此等上品,我是用不着了,冥君给自己留着吧。孤家寡人的,长夜漫漫,确实会比较寂寞。” 这话含义千重,重重如雷贯耳。魇髅当即坐化成枯灰,世界轰然倒塌。 他搀扶着桌子站起,愤怒地把酒杯甩了过去,可惜手抖没扔准,柳兰溪侧头避开,酒水溅洒一地。 “你大爷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魇髅话方说完便一头冲过去,两手揪着柳兰溪的衣领,愤愤将他掼倒在地。 两人以某种难言的姿势躺在地上保持良久,柳兰溪等着醉鬼把话说完,对方憋了半天,憋了一句极度羡慕嫉妒恨的话来:“你大爷的,可真有种!呜呜呜……本帝都没敢下手!” 酒品不行的冥君借着酒劲耍起了酒疯,哭哭啼啼地揪着地上的男人嚎了半天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被人强了,誓死不从,哭天喊地要守卫贞洁牌坊。 两人闹出的动静不小,招来了门外的黑白二鬼,两鬼听到自家冥君的哭声后慌慌张张地冲进冥殿。 侧耳细听,哭声正是从书架角落传来,白鬼一跳八丈高,竖起剑指暴喝:“呔!哪来的采花贼,快快放开我家冥君,否者别怪洒家跟你不客气!” 黑无常稍微镇定些,他按住冲动的白鬼,捅了捅他的手臂提醒道:“小白,好像弄反了,是咱们冥君揪着地上的少年不放。” “什么?那冥君他哭啥,难道说是他把人家少年给强了,结果发现搞错人?”白鬼想象力丰富地得出了另一个结论。 黑无常脸加黑了一个色,“呃,应该不是……估计冥君喝酒了吧。” “酒量这么差怎么还敢和别人喝酒哦。” “嘘!你小声点,别让冥君听见了!” 不远处,黑白阴差的嘀嘀咕咕一字不差地落入魇髅灵敏的耳朵里。 魇髅泪痕满面地甩过脸来冲着二鬼大声咒骂:“能不能滚远点,本帝的晦气就是你们传染的!怪不得最近总这么倒霉!” 无妄之灾说来就来,二鬼悻悻跪地认错:“属下有错,请冥君责罚!” 魇髅心里郁闷无处抒发,于是借着酒劲变本加厉地体罚下属:“自去彼遥河里把晦气洗干净,洗不掉别来见本帝!” 柳兰溪一脚踢开醉鬼从地上爬起,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嘲笑道:“一个愿打,两个愿挨,冥君可真是任性,酒量差还不许别人说么?” 他这一脚是爽快了,到底是没想清楚在人家地盘上动粗适不适宜。 对面二鬼看见冥君受到如此礼遇,心神重创,当即就扛着招魂幡冲过来救驾。 他们在冥殿内一通追缉,闹得鸡飞狗跳,杯盘尽碎,那些冥君所珍爱的书籍落得满地狼藉。 只瞧得殿内黑影白影交织,他们拿出在人间追魂索命时的职业技能和素养,对目标进行全方位的追踪和死缠难打。 黄天不负有心鬼,黑无常手里的索命链终于把闹腾的祸害绑在一张椅子上! 白鬼挨着墙壁站定,伸着长舌喘了会气,竖起拇指对黑鬼不吝夸赞:“小黑,做得好!没给咱们地府丢脸!” 黑无常气喘吁吁地叉着腰,他走过去上下打量着累死鬼不偿命的小子,用只剩下棍的魂幡杆子杵了杵他的肩窝:“臭小子脚底是抹油了吗,跑那么快做什么!能耐哈,跑啊,你现在倒是跑啊,怎么不跑了?” 坐在靠背椅上的少年被五花大绑,面色从容地眯眼笑看二人,用仅能活动的脑袋左右晃了晃:“我就是跑累了想坐下来休息会,二位不用这么紧张,我哪也不去。” “鬼才信你!”白鬼吐着长舌,飙了柳兰溪一脸口水。 黑鬼捅了捅健忘的白鬼兄弟:“小白啊,我们就是鬼。” “不要在意这些,这小子也忒过分了些,我们冥君好心好意请他喝酒,他非但动粗,还说我们冥君酒量差,是可忍孰不可忍!看我不扒了他的皮下酒吃!” 白鬼往手上吐了两口唾沫,麻溜撸起袖管,一副要干架的气势。 柳兰溪眉头苦怨一皱,不服气:“啧啧,你们不也说他酒量差了么?为何你们说得我说不得?” 黑鬼踹了一脚椅子腿,怒道:“住口,我们冥君只有我们自己说得!” “现在拿他怎么办?瞧这细皮嫩肉,白脸红唇的,要不丢油锅炸至酥脆金黄,咱们分了吃?”白鬼咽了咽口水,想起了令人垂涎欲滴的画面。 “就你饿死鬼投胎!说好啊,擅作主张的事我可不做,怎么处置得问问冥君的意思才行!” 黑无常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环顾了一圈狼藉混乱的屋子,摸着脑壳道:“哎,说到冥君,他人呢?” 第130章 强扭的瓜 二鬼话音刚落,角落一处的书堆抖动了几下,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钻出个披头散发的白毛脑袋,随后被活埋已久的冥帝在书坟里诈尸起来…… “你们两个是觉得死太久不用再死了是吧!” 浑身散发着阴暗气息的某帝反手就是两本书甩去,暴跳如雷地叱责二鬼:“居然敢把老子的宝贝书籍弄成这样!胆子肥了是吧,本帝现在就让你们投胎成一对纠缠不清的苦情怨偶!给你们一点时间考虑,快说,谁要做女人!” 二鬼默契地相视一眼,继而整齐一致地互指对方:“他!” 魇髅一手拿着小本本,一手握笔,抬眼不耐烦地催促:“到底谁当?” 白鬼哭丧着脸,黑鬼奄奄不振,他们企图博取冥君的最后一点同情心—— “冥君,能别让我们返阳吗?返阳也就算了,还要和小黑做夫妻,这传出去我们哪还有脸在冥界混啊……”白鬼声情并茂,差点就要涕泪交加。 “就是就是,”黑鬼附和道,“这小子刚才冒犯您,我们护主心切才对他出手的,谁知这小子泥鳅一般,费了好大劲才抓住,等回过头来的时候,冥殿就已经变成这样了……” 黑白二鬼越说越委屈,让他们生竟比让他们死还痛苦,齐唰唰跪地求饶:“您大人有大量,念在属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否格外开恩,饶过我们这一次?” 魇髅听完没再说惩罚的事,只问道:“那小子人呢?” 他们将身子挪开,给冥君展现好不容易捉到的战利品。 “这呢,这呢,都是他在捣乱,您一定要怪就怪他好了!”白鬼见风使舵,一看事情有转机,马上把黑锅友好转送。 当魇髅看到黑白阴差身后的肉粽子顿时心花怒发,抚掌大笑道:“做得好!早看这小子不顺眼,快把他给本帝带过来!” 一直在静静坐着看戏的柳兰溪突然被点名,继而被无情地推送到魇髅跟前。 “冥君,你的手下好生鲁莽,方才我还是座上宾呢,怎么角色转变得跟你的心情一样快,眨眼就沦为阶下囚了呢?” 柳兰溪完全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依旧言笑自若,怎么看都是一个翩翩风雅的阶下囚。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再观昔日一袭银发如瀑,管辖十殿阎罗的冥界之主,而今形象全无,犹如刚从垃圾堆里爬出的破烂老头,白发蓬松,两眼红肿,四肢绵绵无力,一副肾虚体弱,熬夜啃书的模样。 魇髅围着柳兰溪仔细观察了一番,怎么看怎么不得劲,两人凑作一块对比,这颗地府明珠被衬得越发黯淡无光,全无往日风采。 他很不愉快地移开视线,反问二鬼:“如果让女人选一个夫婿,你们认为会选他还是选本帝?” “说实话吗?”白鬼求生欲爆满,这题选不好那就是送命题。 “不说实话可便是欺君!” 魇髅耍弄着手里的骨笛,此刻的他醉意已去大半,两只眼珠子在眼眶中左右游移,心底涌出趵突泉般的自信—— 他怎么自己也是冥界之主,要相貌有相貌,要地位有地位,和眼前来路不清的臭妖孽比上一比,不可能落下风才对。 黑无常抖了抖长舌,脑筋飞快一转,想到了一个既能保命,又能不让冥帝失望的法子:“冥君,我们都不是女人,选出来的结果未免有失偏颇,不如让地府新招来的十二位鬼婢来选,就问谁是她们心目中的夫婿,您看如何?” 魇髅赞许道:“听起来有道理,小黑,你速速去把本帝的鬼婢们叫进来!” “遵命,属下这就去叫!” 黑无常乐呵呵地跑了出去。 其余三人还在殿内,期间,柳兰溪坐着无聊,见缝插针地想要点好处来:“要是她们选了我,冥君能把我放了么?” 魇髅听完同意地点点头,一拍大腿,决定忍痛割爱:“可以啊,要是本帝的十二位绝色鬼婢们选了你,我就忍痛割爱把她们全赐给你当媳妇。怎么样,有没有心动?” 心动个鬼。 一想到刚才殿内跳舞的十二个鬼婢,她们五官焦黑一团,面目一个比一个惨烈,撇去相貌不说,舞姿倒是能勉强入眼,就是看得渗人。 柳兰溪原以为她们是魇髅存心找来膈应他的,这么一想倒是错了,只是冥帝的品味恰好如此罢了。 “那她们要是选了冥君,冥君会纳她们为妾吗?”柳兰溪开始倾向于另一个结果。 魇髅听完颇为自得,自信地往后一撩银发,薄唇翘起一个自以为迷死人不偿命的弧度,接着忘乎所以道:“也是,像本帝这般风流倜傥,很难有女人不选。不过不要灰心,她们要是不选你,不是你不够吸引,而是本帝太耀眼太迷人!啊哈哈哈……” 是挺耀眼,耀眼得快让人瞎了,他这种盲目的自信到底是谁给的? 柳兰溪被他这种狂妄自大的幼稚给折服了,打击是不能够的了,自己还被绑着呢。出于形势所迫,他昧着良心,虚与委蛇地夸赞对方几句:“冥君貌美如花,博学多才,是个女人都想嫁,我看可以不用比了,我认输还不行?” “不行!” 魇髅脸色沉了下来,那对柳叶眼微眯成一条狭缝,不悦道:“是不屑跟本帝比还是怎么着?老实坐着,哪儿那么多废话!” 在他们说话的功夫,黑无常领着十二位鬼婢整整齐齐地站在魇髅面前。 咧嘴歪鼻,面如焦炭的鬼婢们不知冥君请她们来何意,叽叽喳喳地私下议论个不停,偶尔有目光投向绑在椅子上的少年,不免自惭形秽地怯怯低下头去。 “本帝如果给你们一个选择夫婿的机会,本帝和他,你们更愿意选谁?”魇髅说着停顿了一下,补充道:“选择本帝的站在本帝跟前,选他的站他那边去,都听明白没?” 一众鬼婢先是点点头,互相之间看看对方惨不忍睹的面容后又摇摇头,一致认为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就是冥帝突然脑子抽风。 “你们没有听错,让你们选你们就赶紧选,磨蹭什么!” 白鬼有点恨这些女鬼们不争气,她们平日里老爱在私底下议论,凡间谁谁谁家公子英年早逝,仪表堂堂,貌若潘安,若能与之结发成鬼偶一双,也不白死这一趟等诸如此类云云。 怎的现在胜似潘安的两位站在这儿让她们选,反而变得畏畏缩缩了起来? 听到白鬼放话,十二位鬼婢们开始跃跃欲试,她们羞涩地看看冥帝,又瞧瞧柳兰溪,嘴上说着要选冥帝,眼睛却很不自觉地被少年的美色所迷。 这时,黑无常偷偷给她们递了个眼色,方才他在殿外已经私下做了交代,她们面前只能有一个选项,那就是魇髅。 基于强权压迫,以及求生本能,鬼婢们没得选,一个个识相地排好队站到了冥帝面前。 看到自己如此受欢迎,魇髅很是畅快,他神气地瞥了眼无动于衷的柳兰溪,脸上透露着一股自信,好像对这种结果早已心知肚明,纯粹属于板上钉钉的事。 但高兴归高兴,冥帝还是要客气一下过过场面,他看着眼前的后宫‘佳丽’,欣慰地笑道:“不错不错,美人们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你们可千万不要看在本帝的面子上才作的选择,若真是如此,本帝可是会生气的哟。” 这话有些动摇鬼婢们的决心,正当她们踌躇之际,魇髅自作聪明又丢了团死亡炸弹:“不过这种情况想必不会发生。既然你们这么爱本帝,永远留在地府陪我如何?” 结果他话刚说完,面前就没个鬼影了。 十二位鬼婢以最快的速度站到了柳兰溪面前,那句“永远留在地府陪我”好似一声响雷,把她们个个吓得还处于惊魂未定的状态,永远留在地府跟永不超生有什么区别? 情况急转直下,出现一边倒的局面,柳兰溪颇为无可奈何地皱皱眉,对魇髅落井下石:“呵呵,看来她们不是很想留下来啊……” 魇髅本来还是满脸的春风得意,现在成了霜蔫的茄子,让柳兰溪这么一打击更加雪上加霜。 冥帝白发萧瑟,面色蜡白地站在原地,看上去有种孤家寡人的味道。 “死妖孽,不要太得意!”魇髅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头对鬼婢道:“很好,既然舞姬们选了这位公子,本帝自然不会食言。这样吧,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由本帝亲自做媒,把你们全都许配给他当新娘,就定在今日成亲拜堂如何?” 冥帝嘴角阴险一笑:“场面肯定很壮观。” 十二位鬼婢登时欢呼雀跃,一窝蜂上前扑倒不得翻身的倒霉咸鱼。 地府的办事效率极高,高堂红烛一应俱全,还有鬼差敲锣打鼓,周围鬼山鬼海,热闹非凡。 十二位鬼婢跟恨嫁的老姑娘一般,争先巩后地穿上凤冠霞帔,排成一列齐刷刷地站在门口等着轿子来接。若非地方足够宽敞,否则绝对容不下这种庞大的阵势。 高堂之上,准新郎柳兰溪则身穿红衣,虽脱离了椅子的禁锢,身上依旧缠着几十圈铁链,可谓是寸步难行,只能像只兔子似的地跳来跳去。 新娘还没来,所以他还有多余的功夫周旋。 “唉,真是无耻,哪有这样强人所难的?”柳兰溪这话是对着坐在主位的魇髅说的,周围声音太吵,魇髅一开始还没听到,旁边的白无常还特意转述了一遍。 魇髅听完装得一脸难过,“本帝送给你十二位娇妻你该感恩才是,怎么反倒埋怨起我来?” “看来你对我存在着某种敌意,在这点上我们可能达成一致。可惜你的手段不太高明,把你的意图暴露得一干二净。” 柳兰溪身量高,蹦到魇髅跟前时,居高临下地将一种压迫性的阴影打在他身上。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魇髅狭长的眼睑微微垂下,面对这种审视的目光,他有些心虚。 柳兰溪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别装傻了,灼灵在走之前,难道没有偷偷交代你什么吗?比如拖住我别缠着她之类的?” “本帝一般不夸赞谁,你确实挺聪明的,可就是不识时务。”魇髅站起与他并肩平视,“放弃她吧,本帝用十二位鬼婢跟你换,够有诚意了吧?” “冥君,她可不是一件想换就能换的物品,也不是丢弃了就能捡回去的东西。” 柳兰溪心底腹诽,跟人谈条件好歹也要给对方拿得出手的东西吧?这些鬼婢除了他自己,还有谁有福消受? 魇髅并不指望能说服柳兰溪,反正他现在插翅难飞,现在由不得他不同意。唯独在朽月这件事上,他希望说个明白:“事实上,本帝比任何人都适合她,遗憾的是她不适合任何人。” “呵,此话怎讲?” 柳兰溪故意又往前蹦了蹦,逼得魇髅只得坐下。 “要讲可就说来话长了,你没有参与过她的过去,所以你并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个世上,最了解她的人是我。” “我看未必。”柳兰溪往旁边蹦了蹦,坐到魇髅左边的位子上。 眼见要聊得没完没了,魇髅不得不挥退黑白二鬼,再接着方才的话题:“你刚刚说丢弃是指本帝退婚的事吧?” 柳兰溪反诘:“难道还有其他吗?” “呵呵,那倒算不上是什么抛弃。因为,她从未属于过我。” 魇髅低下头去,披肩的银发随之倾下,挡住了他的脸,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隐藏的角落蔓延开。 “这倒是不假。”柳兰溪很没眼见地顺他的话讲。 “你小子也别痴心妄想了!像本帝这种万古绝色,倾城倾国的美男子她都不在意,又怎么可能会在意你这根不知道哪来的葱?就不能有点自知之明吗?她不喜欢被你缠着,这跟讨厌你有什么区别?” “起码如今在她身边的人是我。”柳兰溪不甚在意地补了一刀。 魇髅显然被刺激到了,他气汹汹地揪着柳兰溪的衣领,牙痒痒地磨着,心里想撕碎他的念头有了。 柳兰溪忍俊不禁,面前这个炸毛白狮子确实跟朽月在某种程度上很像,碰巧的是他脾气刚好能与这种性格互补,能顺毛也能让人炸毛。 “可是我不能理解。尽管强扭的瓜不甜,但有的吃总比眼馋好。”柳兰溪固执地想知道为什么冥帝宁愿眼馋的原因。 青梅竹马,父母之命,如此天赐良缘为何还会爱而不得? 魇髅实在很想揍他来着,但又想到待会他还要和十二位‘娇娥’拜堂,就决定先忍忍。 “你不用打听过多,我们的事跟你没关系,专心拜堂吧,今天可是你的大喜日子,你得好好享受才行。” 魇髅真心认为跟这小子说话很累,气死人不偿命不说,一不留神还会掉进他的圈套,得不偿失。 柳兰溪对他挑衅似的眨了眨眼,赠送一句评语:“冥君,何必呢,当时不好好抓住机会,到头来反而眼红抓住机会的人。” 他下颌上扬,勾起唇皮子:“像你这种不懂珍惜的人,不得所爱,简直活该。” “你懂什么!”魇髅好比被人给扇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凤目怒睁,一拳打了过去,没中目标,碎了把椅子。 柳兰溪不知何时溜到了他的身后,躲过一劫。 魇髅心有不甘,正欲掏出骨笛收了这欠抽的妖孽,白无常跑了进来,说是十二位新娘子已到门口,可以准备拜堂。 婚礼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当新娘们一个个排队入场时,黑白无常却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张灯结彩的高堂上空无一人,证婚人和新郎都不知所踪。 第131章 灵祖昭妤 在第十八层地狱之下,有个不为人知的溶洞,那是关押地府头号犯人昭妤的禁地,由恶鬼头子罗刹天看守。 这个地方,朽月是第二次来。 还记得上次她和魇髅来,因为戾咒爆发的缘故,没能进去。此次为了以防外一,朽月特意披上了专门克制戾咒的炽铭法袍。 另外,鉴于上次洞顶上的大块头罗刹天对她的态度不甚友好,为此她也做足了要大动干戈,不让进就炸洞的思想准备。 她手挽青火,身披法衣,准备充足地进到溶洞中。和上次无异,在第二个洞穴内,洞壁四周果不其然渐渐爬出了无数狰狞,凶恶的罗刹鬼。 它们四肢健硕,指爪锋利,攻击性极强,见有人闯洞,无数双警戒的眼珠子都对准入侵者,场面不可谓不震撼。 朽月扭了扭脖子,打算先做个热身活动处理掉这些麻烦,好死不死,周身青暝炎都点上了,居然这时候有个声音喊停? 她一脸懵地仰头看向洞顶,那只的大块头罗刹天倒挂着钻出来了,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善,厌恶,或者其他不满的情绪。 罗刹天披着甲,不过手里没有拿剑,一个跟斗就从岩洞顶上跳下。 他光脚踩踏地面的声音很大,溶洞被震得摇了几下,周围无数奇形怪状的罗刹鬼被吓得缩回洞壁,再不敢出来。 两位性格估计是天生犯冲,一见面心情都不大愉快。 朽月周身炎火熠熠,让人靠近不得,罗刹天不喜欢这种明亮刺眼的光线,用手臂挡在眼前,语气有些暴躁:“喂,喜欢玩火的,麻烦把火灭了!” “本尊为什么要听你的?” 朽月也算号称神界一刺头,哪儿会那么乖乖听话?况且这只通体肉红,身躯魁梧的恶鬼之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要让恶神和恶鬼互相友好是不可能的。 “还想不想进去见昭妤了?”罗刹天嗓门依旧很粗狂。 “想,你会让我进?” 朽月有些意外,上次来还死活不让她进,说什么他只听阎胤的命令,这次怎么会那么好讲话?觉悟了? “哼,跟我来!” 罗刹天双手抱臂,气哼哼地甩头就走。 朽月一边跟上心里一边想,他娘的,脾气还挺冲。 溶洞层层叠叠,大洞套小洞,洞内光线昏暗,寻常人贸然闯进极易迷路。朽月跟在罗刹天身后,往某处极为幽深的洞底走去。 走着走着,朽月忽然听到了水流的声音,一低头发现脚底的鞋湿了。前面领路的罗刹天故意要把她往阴沟里带似的,就仗着自己光着脚,不怕穿鞋的。 朽月忍下肚里的火不发,装作毫不在意地问:“洞里为什么会有溪水,从哪来的?” 罗刹天本不想理她,又听朽月继续问道: “这水能喝吗?” “我劝你最好不要。” 罗刹天态度不是很好,回答尤为不耐烦,看起来挺拽。 “不能喝吗?”朽月忽然起了挖苦的兴致,捂嘴笑道:“难不成你在这儿尿过?” “你……昭妤怎会有你这样的后人?!”罗刹天转头剜了她一眼,面部有点扭曲。 “哟,生气了?别当真别当真,我乱猜的,谁让你不和我说来着。”朽月见好就收,心里顿时舒坦许多。 罗刹天觉得这人挺恶劣的,反正就是跟她合不来,念在她是晚辈的份上才没有多计较,否则真得好好教训下。 “最近她又哭了,待会你跟她说话温柔些。” 什么,温,温柔? 一不留神,朽月脚底打滑,重心不稳,忙扶石壁。 她望着前面魁梧壮硕的大块头,心里五味杂陈,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铁汉柔情? “昭妤之前犯了错,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子民,所以一直处于自责和愧疚中。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她仍然终日以泪洗面。” 罗刹天声音本该很洪亮,说到后面小到只有自己能听见。 “她已经付出相应的代价,不欠任何人了。” 朽月没有回应,话都让他说完了,她还能说什么? 两人话不相投半句多,一路默默沿着溪流往前,向着洞穴更深处走去。 前方晦暗幽深,朽月擎起掌焰照明,越接近目的地,女人的哭泣声越发变得清晰,直至来到一块布满红色梵纹的巨石前,这个幽咽的声音才戛然而止。 “弗罗,你今天怎么来了?” 被巨石封住的石洞内传来一个女人的略带疑惑的声音,轻声细语的,听着十分动人。 “今天有人探监。” 罗刹天话说得简短,却让里面的人为之一怵。洞外的蓝光正好从巨石底部透过溪流,折射进去。 “你是昭妤?”朽月开口问道,完全没有晚辈见到长辈时那种长幼尊卑,就好似与她第一次见到枯阳,直呼对方名号一样。 “孩子,你是上次说想见我的那个人吗?” 洞内声音由缓变急,女人既惊又喜,有点不敢置信。 “嗯。我名唤夙灼灵。应该是你的直系吧,小时候我记得族人都称我为圣女。” 洞外的木头不善煽情,见到老祖宗,语气没有任何的起伏变化。 “夙……” 昭妤忽然哽咽一下,将后面的字句全都吞落肚里,沉默半晌后,她在漆黑的洞内直起身,将脸颊贴在巨石后面,迫不及待想靠近对方一点。 “我的孩子,你受苦了,都怪我,都怪我……”她幽幽地呜咽一声,难过得再也说不下去。 朽月闻言一怔,无论内心触没触动,她第一反应是先转头看向杵在旁边不走的罗刹天,感觉非常碍眼,便道:“大块头,要不你先回去练会肌肉,我和她私下说几句如何?” “不行!你这丫头太狡猾,万一耍什么诡计怎么办?”罗刹天拉长臭脸,铁定要对她全程盯梢。 朽月亦是臭脸相迎,嘴巴动了动,低低地咒骂了声:“你个臭棒槌!” “弗罗,要不然你先出去?”这次是昭妤开的口,估计她也觉得没有外人在场会比较好。 囚犯昭妤的话居然比朽月来得管用,罗刹天当即点了点头,道:“吾出去等便是。”随后自觉退下。 还真是乖巧听话懂事!搁别人身上怎么就不好使?朽月看着那颗渐行渐远的后脑勺表示强烈不满。 “他就这样,总是公事公办,唯独耳根子软……” 昭妤尴尬地笑了笑,一时不知接下来要开口聊什么,问她这些年过得好吗?一见面便在人家的伤口上撒盐?往事太过沉重,沉重到她不敢轻易再提起。 “灵族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吧?”朽月打破沉寂。 “嗯。” “也好,不用我再赘述了。” 朽月止了话头,她的心情有点复杂,明明这世界上唯一和她最亲的人就站在面前,她却总感觉疏离,什么隔代亲都是骗人的。 这种感觉从她呱呱坠地时便有。 相传某日,她的母亲打开了灵族世代相传的信物——黑木匣子,拿出了里面一枚铜锈斑驳的铃铛,不小心摇响后,铃铛消失不见,灵族圣女居然莫名其妙地怀孕了。父亲在她生命里是不存在的。 族人说她在腹中时,便把母亲的养分吸得一干二净,是个不折不扣的怪胎。 尚处孩童时期,族人们对她很是厌憎和恐惧,她在别人眼中也显得异常冷漠和另类,从不与人亲近。 “你呢?”昭妤对朽月说话时总会展露些许慈爱,对待自家的孩子耐心是必要的。她想,如果没有巨石挡在两人面前,一定得过去好好抱抱她。 “我?” 灵族没落的事被一带而过,朽月没想到话题会转移到自己身上。 “对。我想知道你的事,虽然没有什么可以弥补给你的。” “你不用愧疚。事实上我死过一次,到地府时只剩一抹残魂。在青磷炎谷重塑的肉身和元神之时,阎胤把从你身上抽离的三魄用来助我凝聚散魂,我能够重获新生,还要感谢你呢。” 朽月和人交谈时总是语气冷淡,说到自己曾死过一次时,情绪也没有任何波动,好像在跟别人说一件普普通通的事。 可就是这么一件普普通通,过去很久的事,震颤着聆听者的肝肠。 从石头底下流出来的水流越发汹涌,不知不觉已经没到了朽月的膝盖。 朽月叹了口气,终于明白罗刹天为什么说这水不能喝了,感情这都是昭妤流的眼泪。 估计水很咸吧。 “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昭妤在里面捶打着巨石,泪水如滂沱大雨,一发不可收拾。 “咳咳,那个,你能不能别哭了,他让我温柔点……”朽月不安地往外边望望,就怕那根大棒槌知道了要找她麻烦。 “你怪我么?”昭妤终于歇停了会儿,说话抽抽噎噎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路是自己走的,朽月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怪过谁。 每个时代都存在弱肉强食,被淘汰的,本身也有不合理之处罢了。如今的她,已经长成一棵强劲的参天大树,越是茁壮,便越是惹人眼红,可谁也没本事轻易撼动。 能动摇她的,只有她自己。 不过,人的想法总是会变的。 朽月把‘从来没怪过谁’这种想法从心底抹去,她现在就挺怪昭妤的,一身干爽的衣服进来,现在水都漫上了腰身,再过一会搞不好要把她整个人淹了!你说这事怪不怪她? 朽月一边拧干衣袍上的水,一边回答道:“如果不是偶然得知你在这里,我几乎把你忘了。” “说的也是。”昭妤自嘲地笑了笑,发现那些年捱过来的辛酸和苦涩在别人眼里,竟不值一提。 “上次是不是有个男人来找你?”趁昭妤还没淹掉整个洞穴,朽月认为得赶紧问些想知道的信息。 “确实有人来过。他向我要了两条赤蝶鲤,我就给他了。”昭妤没什么好隐瞒的,现在的她如果对于别人还有一点用,心里也会好受点。 “他到底怎么进来的,那个大块头为什么不拦他?” 朽月实在想不通,柳兰溪那小子怎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年纪轻轻,倒是挺会溜达的,连地府禁地都能找到。 “哦,他扮成阎胤进来的。” 朽月难以理解地反问一句:“阎胤不是死了?” “此事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和弗罗在这里待得太久,不太了解外面的事。” 朽月拍了拍脑门,心说这方法她怎么没想到!扮成阎胤进来,魇髅还得管她叫爹,多好。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阎胤死的早,那小子究竟是怎么知道前任冥帝的长相的? 第132章 荒古往事 朽月没太细想许多,看着身下越来越高的水位,只想快些结束谈话,不要潜水出去才好。 “最后向你打听一件事。你可认识一个叫晚阴的女人?” “晚,晚阴?”昭妤吸了口冷气,尤似被什么吓得手足无措,默默后退了一步,错愕地问:“孩子,你怎么会认识她?” “看样子,你知道她的事。可否告知一二?”朽月刻意回避问题,关于‘晚阴’这个名字,她总不能说是藏在身体里的某个女人告诉她的吧? “不错,我确实知道她的事。” 昭妤给的答案,完全在朽月的预料之中。 自上次的温泉事件,除了戾咒以外,朽月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里还藏有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姑且把她算作是在遥远过去的另一个自己,晚阴,对方说是过去的她曾经拥有过的名字。 现在有一个明确的点是,这个名为晚阴的女人想占躲她的身体,以此达到复仇的目的。 晚阴曾对她说过,要想知道原因可以问两个人,一个是天地之主枯阳,一个是万恶之源祸央。 显而易见,她要复仇的对象是这两个谁都惹不起的老祖宗。 那么晚阴究竟是谁?为什么有底气针对这神魔两界的顶极元老? 朽月自问涉猎神界典籍无数,却从未发现在哪一本书册上有过关于晚阴的记载,甚至也未曾听说过与此沾边的野史杂谈。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晚阴一定是和枯阳、祸央同一时代的人物。试问,如果不是同一时代的人,又怎会有恩怨纠葛? 所以她决定另辟蹊径,直接去问问和他们生活在同时代的人不就得了? 追溯过去,荒古三圣合力将魔主祸央镇杀于樊渊。经此一役,魔主消失于世间,而今晚阴要报复的目标就只剩枯阳一个。 然而她好不容易刚从枯阳那儿逃出来,回去等于自投罗网,要是直接去问枯阳,那个老头神神叨叨的还不一定肯说。 说起朽月的祖先昭妤,她正好就是当时镇杀祸央于樊渊的三圣之一。故而,除了枯阳,祸央,这个世上唯一最接近真相的人就只有她。 事实证明,昭妤的确是知道的,很快,她就说出了那个神秘女人的身份。 “晚阴,是元尊的妹妹。” 这个回答让人有点始料未及,朽月不禁愕然:“枯阳竟还有一个妹妹?” 不是仇人么?怎么会是兄妹? “他确实有个妹妹,不过……” 昭妤有些吞吐,踌躇了一会,才慢慢接着说:“他们皆为天地所化,各自代表着黑夜与白昼。晚阴主黑夜,枯阳主白昼。阴阳两极,相生相克,生下来命运也注定背道而驰。” 朽月纹丝不动地立在水里,眼皮因过于震惊而麻木。 她好像突然被套进了某本布满尘埃的神话故事里,故事结束,她忘记跌宕起伏的一切经过,而今只能当个置身事外的听客,静静地等着真相浮出水面。 “这对兄妹很有意思,于混沌之世诞生,心灵相通,故彼此亲近。当真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有预言称,他们互为羁绊,也互为终结。” “互为羁绊,互为终结?此话何意?”朽月打断了她的话。 面对自家小朋友的发问,昭妤极富有耐心,继续娓娓道来:“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矛盾。一个拥有创世之力,一个具有灭世之能。另有一日,天降一黄卷警世,是为天谕。此黄卷一展开,便呈现了一幅栩栩如生的末世之景。卷上有字,谒云:煞月盈满,永夜将临。阴神泣血,末世悲歌。” “此谒暗示晚阴为灭世的灾难根源,是罪恶的祸端。天谕一出,荒古众神皆惊恐不已,向元尊联名血书说必须扼灭其于未然。” “然晚阴生性本善,心灵一尘不染,这样的人怎会是灭世之徒?元尊心有不忍,只压制晚阴的神力,并将她关禁起来。” 故事至此,朽月突然很能理解晚阴,两人的经历竟如出一辙,简直是历史重演! 命运总是相似,朽月的戾咒发作时也曾被关过几十次,不过是为了防止她出去滥杀无辜。话又说回来,枯阳喜欢囚禁人的特殊癖好,还真是恒古不变…… 她和晚阴这个女人,莫名有许多该死的相像之处,从不被世人认可,到限制自由行动。朽月心想,按照这样的剧情,下一步她该不会私自逃跑吧? 昭妤继续叙述道:“那时,荒古灾祸不断,妖魔横行,诸神将这些不幸都归咎于晚阴。他们不满元尊护短,几次三番围聚在启宿山脚闹事。而晚阴趁枯阳忙于应付诸神,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偷偷逃走了。” 呵呵,果然! 朽月太清楚故事走向了,在故事里,晚阴恨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魔主祸央,她失踪的事,不会和他扯上什么关系吧? “那时候我去了南海降蛟,后来具体发生了什么不太清楚。只知神魔两族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恶战,晚阴在那场战争中死了。” 昭妤直接给出了猝不及防的结尾,完全让朽月意犹未尽。 朽月愕然:“她怎么死的?” “我只能算是一个旁观者,具体当时发生了什么,必须得亲自问问当事人才清楚。” 昭妤把知道的都说了,当时她确实不在场,不了解具体情况。 关于阴神的死,众说纷纭,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开始渐渐忘却关于她的一切,就如同晚阴在这个世界从未存在过一般。 她的记忆变得有些模糊,晚阴对于她而言只算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就连真人她也从未见过。 枯阳一直把妹妹小心珍藏起来,宛若把一颗明珠放置在黑匣子里,从不让她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 令人惋惜的是,像这样的过度保护,最终也没能挽救一颗渴望自由的心。 “嗯,看来有必要改天亲自问问枯阳。” 朽月知道问不出什么了,正打算告辞离开,这时昭妤突然问道:“孩子,能否告诉我,你和元尊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问的很好,朽月也很想知道,现在她和枯阳,现在到底算什么关系? “我曾在启宿山当过神隐派的门生。” “哦?这么说,你是元尊的徒弟?”昭妤话音里浸透一股欣喜劲,使沉闷的谈话变得稍有活力。 “呃……也不算师徒,他没教过我什么本事,就爱成天说教,挺啰嗦的一个老头。” 在启宿山修习的门生,大部分都是自学成才,除了有个刻板古董法神在旁边监督修习,此外都是靠自觉。 枯阳从不参与门生的教学,但他却对朽月特别上心,偏心护短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境地。 以前朽月以为是自己沾了昭妤的光,现在看来,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枯阳偏爱朽月,只因她是晚阴转世,心有亏欠,别无其他。 “循循善诱,使子归正,元尊已经算是你的师父。我很欣慰,我的小孩被教导得很好,已经成为一个正直博爱,独当一面的天神。” 洞内,昭妤趴在石壁上,一把鼻涕一把泪,万分感动地说道。 朽月挠了挠后脖子,不忍心戳破对方的幻想,在外面可没有什么正直博爱的天神,有的只是一个恶贯满盈,纵火成瘾的恶神。 “孩子,你说你叫夙灼灵是么?”昭妤思维有些跳跃,突然对她的名字很感兴趣。 “是。有什么奇怪的?” “晚阴死后,元尊消沉了很久,神魔两族的关系曾一度变得剑拔弩张。后来祸央跑到神界大造杀孽,元尊,阎胤,和我得到消息后急忙赶去,三人合力对抗魔主,经过一番苦战,终将其元神封入樊渊之底的浮屠尘界。” “你说的我都知道,可这与我的名字又有何关联?”朽月越发不解。 “有关联。”昭妤回答得干脆,又问:“你可知祸央为何跑到神界闹事?” 朽月摇摇头,“不知。” “他是为了找一个人,而这个人的名字,恰好就叫作灼灵!” 朽月:…… 是巧合还是真的有某种关联? 朽月全身的寒毛在一瞬间都立起来,她用手摩挲着双臂的鸡皮疙瘩,不免质疑道:“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不会有错。我是第一个到现场的,祸央喊了很多遍‘灼灵’这个名字,说什么神仙都是骗子,他因为找不到这个女子,好像急疯了。” 昭妤至今还印象深刻地记得,祸央在屠尽天庭众神之后,双眼煞红,疯了似的站在尸山血海中大喊:“你们骗我!你们全都骗我!灼灵明明说过她在这里,一定是有人把她藏起来了!呵呵,都嘴硬不说是吧,不说我就一个一个地杀,杀到你们说为止!” …… 魔是一种意气用事的生物,但不会有人会疯到这个份上,除非丢了什么挚爱之物。 “这件事枯阳知道吗?”朽月强作镇定。 “元尊和阎胤可能不清楚,因为他们到的时候,我已经和祸央打起来了。这件事现如今估计只有我知道,其他知情者,怕是早已死在他的魔爪之下。” “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时便吓了一跳,不过也可能是我多虑了,世界上同名者众多,撞名撞姓的不在少数。况且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应该不是你。” “我从未见过祸央,也未曾与他有过交集,想必是同名之人,不足为奇。昭妤,有个朋友还在等我,这就要回去了,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朽月心里有疑惑,却也不得不告辞回去,她呆在这里的时间太久了,也不知柳兰溪那个小祸害有没有安分守己地在等她回去。 “你下次还会来看我吗?” 洞内的女人有点落寞地在问,声音小若蚊呐,贸然提出这个要求,自己也觉得难以启齿。 “可能吧。” 可能来,也可能不来,谁知道呢。 第133章 冥婚 因为洞内排水系统并不那么良好,朽月双脚蹚水走出溶洞时,罗刹天脸色臭可熏人,那对因愤怒而暴突的眼珠子完美地诠释了何为‘眼中钉’。 幸亏她走得快,不然准会被盯成千疮百孔的筛子。 朽月回到地宫上时,看见不少魂魂鬼鬼围在冥殿外看热闹,只见殿里殿外挂红贴彩,门口还停着十二顶大红花轿,唢呐锣鼓欢欢快快地吹打个不停。 第一次在地府看到这样的景象,朽月感到颇为新奇,背手走过去一起加入到那群吃瓜鬼众当中。 众鬼围着吵吵嚷嚷,后面躁动的急性子在问怎么还不开始,前面的看客尤似不满,对后面骂骂咧咧道:“吵什么吵,少说几句会死吗?” 后面一片瞬时安静,或有某鬼还在小声嘟囔:“老子已经死了!” 朽月兴味盎然地站在鬼堆里仰头张望,自言自语地感慨了一句:“嚯,十二顶花轿,阵仗可真够大的!” 旁边一位扛着魂幡,踮着脚尖的好事鬼听到这话,兴奋地在旁边吐槽一句:“可不是嘛,我来地府也第一次见!世风日下啊,瞧瞧人家随随便便就能娶上媳妇,还一娶就娶十二位!他姥姥的,真是旱的旱,涝的涝,这要是分我一个该多好。” 朽月没理解他说的新郎是哪位,自然而然地将‘冥界最耀眼的明珠’对号入座:“你们冥帝这是看中了哪几家的鬼姑娘?肾不好,胃口倒是挺大的嘛!” 她已经备好一箩筐的嘲笑,打算等下送给魇髅当作新婚贺礼。 “啥呀,你搞错了,不是我们冥君娶亲!”好事鬼正好回过头来纠正她。 这一回头,巧了,对方居然还是个熟面孔,正是那位绿帽哥——薛冥兵。 绿帽哥转头一见旁边的朽月,两腿一软,趁还没尿出来之前,扑通又给她跪下了:“哎呦,怎么是灵帝大人!小的眼拙,没注意您来,罪过罪过!” “起来吧。你方才说不是冥帝娶亲,那是谁娶亲?” 不明真相的吃瓜帝问这问题的时候还挺开心,难得第一次笑得那么平易近人。 “您不知道么?”薛冥兵起身时愣了下,“就是和您一起来的那位公子啊,冥君亲自做媒,把殿里的十二位鬼婢赐给他了呀!” “啊?!” 某吃瓜帝手里捧着的瓜突然不香了。 朽月笑容一僵,嘴角抽了抽:“你确定你没弄错?” “千真万确!冥君还特意放地府的所有鬼差一天假,让大家都来喝喜酒呢……” 灵帝眼底黑沉,面色阴沉可怖,竟比鬼还更像鬼,还是异常凶悍冷血,没有人性的那种。 薛冥兵说得正起劲,得亏他会点察言观色,始觉气氛开始不对,为了保命起见,乖乖闭上了嘴。 “他们,拜堂了没有?”朽月沉声问。 薛冥兵被吓得直哆嗦,不住地摆手:“没,还没呢,好像里面出了什么事,那个,您没事吧?” “没事,就是手痒了。”朽月活动了下双手关节,用力推开围观的一众吃瓜鬼,强行开出一条通道。 被推攘的众鬼不乐意了,纷纷对她张口谩骂:“哪个王八羔子!长没长眼睛?有没有点素质啊!” “推个鸡毛啊,不懂先来后到吗?” “这女鬼谁啊,也太他娘欠揍了吧,别以为长得好看老子就不忍心动手!” “喂,说的就是你,聋了还是哑了?” …… 这些鬼差阴魂越发不满,无数粗言秽语此起彼伏,一时间秩序全无。 朽月被骂得烦躁莫名,穿过一片枪林弹雨,赫然站在台阶上悠悠回身,背后蹿起丈高有余的青炎,对着一群乱吠的恶犬恐吓道:“恶神抢亲,敢有拦者,格杀勿论!不想灰飞烟灭的鬼,给我趁早消失!” 全场安静,只一刹那,皆作鸟兽散去。 * 冥殿内站着十二位等着拜堂的鬼新娘,黑白二鬼正在里面急得团团转,派出去找人的手下都报告说找遍了地府,也没找到失踪的两人。 十二位鬼新娘也等得心焦,得知没了新郎后,一个接一个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闹得二鬼烦不胜烦。 白鬼满面愁容,在殿内来回走了几圈,大胆猜测道:“小黑,我有点担心,那个新郎官貌美倾城,你说冥君是不是背着我们和他私奔了?” “不可能!我用我当鬼差这么多年的信誉担保,冥君只对女人有兴趣!他那书柜的暗格里还藏着好些极品小画册呢!”黑鬼信誓旦旦,拿出铁证否决了白鬼不靠谱的猜测。 与此同时,殿外一阵骚乱,朽月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厉声质问道:“你们搞什么鬼,魇髅人呢,让他给本尊麻溜地滚出来!” 黑白二鬼被吓得一机灵,差点把长舌给咬断:“帝尊消消气,冥君和柳公子一同失踪了,我们也正在找呢!” 朽月巡视了一圈殿内,才确信两人不在。 “失踪了?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吗?”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我们就差把整个冥界翻过来了!” 白无常不敢欺瞒,朽月灵帝脾气差是公认的,不过今日的她看起来似乎过于反常,平时和冥君怄气时,都不曾见她发那么大的火。 朽月来势汹汹,二鬼忐忑地捏着一把汗。正以为她要继续发飙时,意料之外的是这人却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对他们语重心长道:“你们冥帝那么大的人了,还会丢吗?失踪了就让人继续找,总归会找到的。不过吉时可耽误不得,没看见新娘都等着拜堂么?女人的终身大事可怠慢不得,你们得想办法解决才是。” 理是这么个理儿,可新郎没了要怎么拜堂? “要不,让这些新娘自己先拜堂,等新郎找回来了再补个过场?”白鬼别出心裁地想出了一个馊主意。 黑鬼耷拉着长舌往他脸上一甩,驳斥道:“蠢货,那照你的意思,洞房也都让她们先自行解决?” “我可没这么说!” 正当二鬼争执不下,朽月四平八稳地往主位上一坐,活像个来收租的大爷:“别吵了,本尊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能解眼前的燃眉之急。” 奇了怪了,这位脾气暴躁的大爷平时拽的二五八万似的,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不仅没跟他们挑刺,反倒热心帮起忙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二鬼提心吊胆地等待后续。 朽月笑得阴险:“法子自然是有的。”不过也是馊主意。 她这回照顾了下在场十二位鬼新娘的感受,用手将二鬼招来跟前,低声说道:“新郎跑了,再找过不就得了!反正都是包办婚姻,谁来当新郎不都一样?” 黑无常眉头一拧,觉得事情不简单。 “这……冥君要是知道了,我们可没法交代啊。”白无常跟他一样存在顾虑。 朽月拍拍二鬼的肩膀,宽慰道:“放心吧,只管说是本尊的主意,你们那个窝囊冥君不敢有意见。他打不过本尊。” 二鬼:“……” 这是一个悲伤又无可奈何的事实。 白鬼内心还在挣扎,身为冥府的首席鬼差,应当有宁折不屈的精神,不能因为主人窝囊就倒戈背叛,这样不合适! 就在他刚下定决心要捍卫冥帝的脸面时,哪知黑无常迅速叛变:“听起来还蛮有道理的!那您觉得找谁合适呢?” 靠,这个没骨气的狗腿子黑!白无常怒其不争。 “这个嘛,倒是有一个不错的人选。他应该是你们这儿当值的魂差,姓薛,你们谁去把他带过来?” 黑无常正要毛遂自荐,这边白无常早先他一步单膝跪地,掌心贴在胸前:“愿效犬马之劳!” “不错,本尊就喜欢听话的。”朽月抿了一口桌上放的凉茶,一本正经道:“就说本尊送他十二个老婆当见面礼,并且亲自为他主婚。” “得令!” * 听说要换新郎,十二位鬼新娘原先还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这会儿倒是被黑鬼训得服服贴贴,自行先到偏殿补妆等候。 白鬼两条狗腿跑得飞快,办事效率也是平时的几倍,很快就把薛冥兵给找来了。 被上天砸中姻缘的准新郎官薛冥兵,此刻正云里雾里地被白无常带进殿中,一见到朽月,膝盖有了条件反射,马上就要跪下。 朽月抬起一脚顶在他的膝盖上,笑道:“现在先别着急行礼,待会儿再跪也不迟。” “灵帝大人,您叫小人来可有何事?” 薛冥兵用袖子擦去冷汗,两个黑眼圈因疲劳和惊吓过度又下拉一层。 “咦,本尊要送见面礼的事,白鬼没跟你说吗?”朽月把目光转向办事不靠谱的白无常。 白无常尴尬地嘿嘿一笑:“不好意思,职业病犯了,见到鬼就想抓,忘记交代正事,抱歉啊。” “那本尊再说一遍,本要送你十二个老婆,等下就去换衣服拜堂吧,东西都是现成的。” “您要送我十二个老婆?!这,不是跟卑职开玩笑吧?” 幸福来得太突然,薛冥兵掐了一把自己的脸颊看真不真实。 不过他忘了死人是没痛觉的。 朽月双手交叠抱胸,“没错,你之前不是说老婆被抢了么?难不成你还对她念念不忘?” 她就不信了,这十二个还抵不上出轨原配一个。 “没有的事,我早已不惦记那个偷人的婆姨了!多谢灵帝成全,您的大恩,卑职没齿难忘!” 谢了半天,薛冥兵忽然想起重点,他抬起头道:“我能问问,是哪十二个吗?” 他心里有数,不用想也知道,除了那十二位‘花容月貌’的鬼婢还能有谁? 白无常生怕他反悔,箍着薛的手臂不敢放松,就要急着赶鸭子上架:“你管那么多干啥,有老婆不比光棍强吗?走走走,我带你去换身衣裳!” “正是今天这十二位没能成亲的新娘。” 朽月没准备欺瞒他,大方坦承说:“放心吧,等拜完堂本尊便让你们一同投胎去,冥界的亲事,回到阳间也是凑效的。到时十二位娇妻围在身侧,不比那对龙凤胎更羡煞旁人?” 灵帝亲自喂了一颗定心丸,薛冥兵顿觉神清气爽,又是一通千恩万谢。 “帝尊,这个不妥吧,这个薛奉行的任期还没满呢。”白鬼小心上前提示。 朽月一听,不悦地瞪他一眼,“有何不妥,你们地府会缺他一个?” “这个,倒是也不缺……” 朽月又问:“冥帝不在,作为朋友本尊帮他处理下地府政务,谁有意见?你有吗?” 白无常当然没有那胆子违抗,忙摆摆手道:“不不不,卑职怎敢有意见,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谁敢不从,我白无常第一个不答应!” “那不就得了,早有这种思想觉悟你们冥君也不至于会丢。快下去吧,别误了时辰!” 朽月的发号施令起来不怒自威,把白鬼唬得一愣一愣的,瞬间脑子里什么狗屁原则都没了:“是是是,您稍安勿躁,卑职这便带他下去!” 于是,被洗脑成功的白无常屁颠颠地带着人走了。 第134章 落水鬼 朽月第一次主婚,而且还是主的冥婚,感觉倒是挺新鲜,对于乱牵红线这种缺德事,她竟觉得颇有成就感。 更确切地说,有成就感的并非在于抢了月老的活,而是得逞了某种占有欲。 只见大殿之上,灵帝正襟危坐于主位,身旁站着被她成功拉拢的搅屎棍黑白二鬼,之前那些冥界好事土著又被叫了回来,自见识到了恶神的厉害,这会儿没谁敢吭一声。 吉时已到,新郎牵着十二位新娘鱼贯而入,像极了一根绳上的红蚂蚱,一串一串又一串,直到排成两排,按顺序站在了证婚人面前。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白无常在宣读婚礼祝词辞,刚开始还挺正常,读到后面就开始崩了—— “今有新郎薛奉行,与张氏,王氏,吴氏,徐氏,高氏,何氏,魏氏……等异性姐妹,白首成约,缔结良缘,祝百年好合,大家鼓掌!” 憋了太久,殿内外哗然一片,众鬼捧腹大笑,掌声如雷。 新人拜完天地拜灵帝,等交拜完后,不是送入洞房,而是送去轮回道投胎。 场面一度滑稽,这十三个刚拜完堂的新人,顺序俨然,跟下饺子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扑通扑通往下跳。 等送完新人最后一程,这段啼笑皆非的婚事总算告一段落,而另一个更为头痛的问题还亟待朽月解决,那就是找到那两个背着她,不知跑哪去厮混的混账。 黑白无常已经派人在冥界四处搜寻,截止目前,仍一无所获。 柳兰溪和魇髅自一见面就不太对付,两人成为朋友的概率几乎为零,所以当魇髅要请柳兰溪喝酒时,朽月就知道要出幺蛾子。 在问清了二鬼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朽月才知道成亲一事并非出于柳兰溪自愿,而完全是魇髅的心血来潮。 魇髅到底是没心眼,他哪里知道小魔头藏有千般诡计?柳兰溪若真是肯乖乖束手就擒,他就不叫柳兰溪了,会跑路是肯定的。 但现在难以解释的是,两人为什么同时失踪,他们又去了哪里? * 冥土浩大,要找遍所有地界得费上一些功夫。 朽月没有闲着,四处搜寻了一圈无果后,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彼遥河岸边,虽然她知道魇髅永远不会越过这条河。 不过凡事总有万一,她也不能排除他被柳兰溪胁迫的情况。 彼遥河河水湍急,河水血黄浑浊,那时她初来乍到,里面尽是些肮脏不堪的灵魂,不得往生的恶鬼以及某些见不得光的低贱生物。 那个时候,此处臭味熏人,岸上白骨成堆,寸草不生,处处尽显地狱恐怖荒芜之态。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的彼遥河面目却是焕然一新,魇髅把它治理得不错,河里再没有了往日那股恶臭,河的两岸开满了无数暗红色的野花。 朽月不得不承认,固然冥帝废柴,但不能说他一无是处,至少在某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他表现得可圈可点。 一条河分割着阴阳两界,朽月站在彼遥河的彼岸,远眺对面的此岸,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此岸和彼岸,向来有来无回,她曾死过一次,所以深有体会。 当然,现在的她是地府常客,已经来来回回上千次了,这是鬼和神在本质上的不同。 她在河边找了一会,期间,有个撑着渡船的老头正好载着一只神情萧索的孤魂渡河。 那只孤魂其富有诗人文雅的气质,衣袍不羁,披头散发,一个人静静伫立在船头远眺,若是此刻他能吟诵上一两首诗来,当真算得上十分应景。 可惜,舟行河中央,壮志难酬的诗人跳河了。 朽月猜测,这种大胆而悲壮的自杀方式,很可能是当下新流行的行为艺术。 撑船的老头也有点不知所措,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因为基本上死人是不可能再寻死的,河里头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跳下去基本上等于同流合污,放弃轮回。 “啊,救命救命,我不会游泳!大爷,快、快拉我一把,有东西在河里咬我!” 豪放不羁的诗人一跳进河里就后悔了,忙抓住老头的桨央求他。 “唉,林子大了,什么鬼都有,好好的轮回路你不走,偏偏要当这彼遥河里的垃圾,怎么想的?” “大爷,我错了!真的错了,拉我上去吧!” 诗人不依不饶地哀求,他在河里拼命挣扎的样子显得过于狼狈,原本高光万丈的形象瞬间大打折扣,什么风雅气质一概抛诸脑后,什么都比不上保命要紧。 “滚犊子吧你,想把老朽也一块拉下去?没门!”渡船老头将桨一抽,拨转方向,熟练地撑着船赶紧原路返回。 反正不关他的事,他有渡人的义务,可没有救人的义务。 而后,那只落水鬼被无情地留在了河里自生自灭。 站在岸边,目睹了全过程的朽月不知是该取笑,还是该取笑还是该取笑。 “岸边那位姑娘,我快沉下去了,可以救救我吗?”落水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向朽月发出了求救邀请。 正欲离开的朽月停住了脚步,她用手托着下巴仔细考虑了下,然后痛快拒绝:“喂,你自己跳下去的,还指望别人捞你上来?本尊还没闲到打捞垃圾的份上,有事,回见。” “别呀,我是看到了水里有人向我招手才跳的!姑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救救我吧,你会有好报的!” 诗人在水里浮浮沉沉,大口喝水咕噜咕噜,两手拼命扒拉水面,奈何就是有东西缠着不让他上去。 这话可听着新鲜又耳熟,好人有好报这词可真是百用不爽。朽月莫名好同情他啊,他今天遇着的可是恶神,不是什么好人。 “男子汉大丈夫,你好意思让一个女人救你?传出去不觉得丢脸吗?你自己游过来吧,本尊可以在岸上勉为其难地替你加油,帮你喊喊号子怎么样?” 落水鬼在水里拼命扑棱,被水呛咳了几声:“不丢脸不丢脸,姑娘行行好,我真不会游……” ‘泳’字还没说完,他的脚踝被水里的东西一拖,大量河水灌入口鼻,咕咚一声便沉进河底。 原本隔岸观火的灵帝,没有一丝想救人的欲望,但看见那只鬼真被拖了下去,还是口嫌体直地过去将他救了上来。 被救上来的落水鬼浑身跟泡发了的面团一般,肚子被河水撑得鼓胀,给人一种即将临盆的错觉。 只见他的脚踝上吸附着一个青黑粘稠的一团秽物,正体是一个长有双臂的畸形大肉瘤。 这团模糊不辨的肉瘤又可称之为‘水脑’,只生活在水里,它通体呈青黑色,上面全是恶心粘稠的黑色液体,是一种头脑简单的低等阴秽。 水脑利用手掌上的吸盘紧紧贴牢猎物,再拖至水底,挖掉猎物脑髓之后鸠占鹊巢,成为水鬼,进而实现从低等到高等的完美进化。 但是朽月无暇顾及他脚上附着的东西,因为这只落水鬼的脸比那团恶心的东西更吸引她的目光。 这人,她是认识的。 她不光认识此人,还曾与他结下过梁子。 朽月不禁感叹,世界真是小,冤孽往往能在各种巧合下聚在一处,所谓冤家路窄,正是此理。 话说回来,她到底为什么要救一个死对头? “喂,颜知讳,醒醒,别给本尊装死!青光眼,听见没有……” 她不厌其烦地叫了好几遍,然而对方依然肚挺挺地躺着尸,没有起来的打算。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你永远都叫不醒一个装死的人。 唉,非得逼她动粗! 没有掌握正确急救方法的朽月,猛地一脚踩在落水鬼的大肚子上,噗呲一声,紧接着从他嘴里滋溜出一道高高的水柱。 颜知讳倏地睁开双眼,青瞳因惊吓而暴突,他猛烈咳嗽几声,才迷迷蒙蒙地看向用脚踩在自己渐渐瘪塌肚子上的人。 他气愤地指控道:“姑娘,你这是想救我还是想杀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粗鲁的女人!” “姑娘?”朽月被这一新奇称谓给逗笑了,乐道:“颜知讳,你不会是脑袋进太多水了吧,怎么连本尊也不认识?” 颜知讳一脸茫然地盯着她看,在脑海里仔细回想了一番,确定无此人半点印象,才问道:“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姑娘你是不是认识我?” 巧了,岂止是认识,还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眼中钉。 “哈,不记得了?可别告诉我你失忆了,不然这笑话够我笑半年的。” 朽月绷住内心想狂笑的冲动,在这个时候她得保持理智,说不定面前这位不可一世的先知正跟她开玩笑呢。 “我没跟你开玩笑,姑娘!一个死人,是不会说谎的!”颜知讳似乎生气了,他对朽月等着看好戏的态度不能理解,这不是朋友应有的表现。 “死人?”朽月略感惊奇地吸了口气,脑袋卡顿一下,然后一口否决:“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会死?” “你觉得活人会下地狱吗?”颜知讳试图想说服这个顽固分子。 朽月用食指指了指自己:“会啊,我就经常来。” 颜知讳意外道:“这么巧,你也死了吗?” “你才死了!”朽月骂道。 颜知讳老实承认:“我是死了。” 朽月兀自凌乱,心道我该说什么好,这货脑子可能进了水,不太灵光的样子。 第135章 坑货 不过,她开始意识到颜知讳说的话有可能是真的,因为她刚刚救他上来的时候,除了那颗大肉瘤的重量外,这个人几乎轻如薄纸。 要知道,元神是没有重量的。 以防万一,她难以置信地蹲下身认真再观察一遍,不可否认的是,在她面前确实只是一个单薄孱弱的元神。 朽月的态度由冷眼旁观到热心关切快速转变,终于可以放心地端好板凳吃起瓜来:“我说颜知讳,你到底怎么变成这副模样,谁那么本事能够把你杀了?” “我也想知道自己到底遭遇了什么,一醒来就到这儿了,然后莫名其妙就上了那位摆渡老人的船。对了,你叫我颜知讳是吧?太好了,我还以为我没名字呢!” 朽月:…… 可喜可贺,她真替这个刚刚找回自己名字的老朋友高兴。 “所以,你认识我对吧?我们以前是好朋友吗?”颜知讳后半句话问出来自己都有点不相信,主要是面前这个女人有种让人很讨厌的感觉,不过讨厌中又附带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赖感。 “是好朋友。” 朽月不假思索地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们以前是同门呢,你是我的师弟颜知讳,一起修炼的弟子中,你是最调皮捣蛋的那个,成天还被先生责罚。” 人所共知的是,启宿山弟子无辈分先后,无先生授课全靠自习,而成天被法神责罚的是朽月和陆修静,三好学生反而是安分守己的颜知讳。 这种颠倒黑白,无中生有的东西事实上不经推敲,不由得颜知讳不质疑:“你说你是我的师姐?可为什么你给我的感觉不太像呢?” “你是想说感觉我很讨厌对吧?”朽月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颜知讳不置可否,对于第一次见面,又救他一命的人,有这种想法可能不太好。 “那可能是因为后面我们关系恶化的缘故吧,”朽月接着胡诌乱扯,并惆怅地叹了一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脆薄如纸。” “我们后来不合了?”颜知讳感到很意外。 “没错。因为师姐发现了你的一个小秘密,从那之后,你便开始渐渐讨厌我了。” “什么秘密?”颜知讳正一步一步地被带沟里。 “真的要说吗?” 朽月表现得有些为难的样子,犹豫了会儿,偷偷在他耳边说了原因:“其实你是断袖,有次你和我另一个师弟行亲密之事,被我刚好撞见。你担心我会告发你,后来就再也不理我了,那段时间师姐真的是好伤心呢。” 颜知讳懵怔一下,木然抬头看她,心想难怪总感觉她那么讨厌,原来是有理由的! “我……喜欢男人?”颜知讳抿着嘴,表情看起来有些苦涩。 “师姐亲眼所见,岂会有假?” 朽月的目光直逼他那双迷惑的青光眼,眼神坚定而诚恳。 对于星惑仙帝有龙阳之好一事,虽没有亲眼所见,但她一直深信不疑。 原因显而易见,那就是颜知讳他不喜欢女人,从来都只和男人打交道,对所有异性追求者一律拒之门外。 是以在神界之中,星惑仙帝素有‘高岭之花’的美名。 若非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很难说明其中理由,这是朽月一直深信不疑的事,尽管她没找到可靠的证据证明。 两人虽为同门,但鲜少往来,朽月灵帝和星惑仙帝不和的事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以这两人的个性来看,一点儿都不稀奇。 不过有一点朽月倒是没说错,在很久以前,他们的关系还不至于这么僵。 二人在启宿山刚开始还是井水不犯河水,一直相安无事,直至出现了一个转折点两人关系才发生了质的改变。 这个转折点要从陆修静和她打的一个赌说起。 …… 某年某月某日,在山上闲得发慌的两个不良少年在河边打水漂,各种手法花样百出,技巧满分,不带重复。 他们享受着这种幼稚而愚蠢的快乐。 彼时是一个炎炎夏日,天气酷热难当,玩得大汗淋漓的陆修静脱下外衣,扑通一声,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河里。 未几,他凉快惬意地从水里探出脑袋,胡乱抹去脸上水珠,向在岸边的朽月招手,示意她也下来游几圈。 朽月反手向他扔去一个石子,正好打在他脑门上。 她无语道:“陆修静,你脑袋是让驴踢了吧,忘了老头是怎么告诫你的?” “嗷……疼,火折子你个混蛋也不轻点!” 陆修静摸着脑门上鼓起的包大声嗷叫,败兴地瞪她:“没忘,元尊说你我男女有别,不可过于亲近,让我别对你动啥坏念想。如若我做出一些有碍世俗风化,破格逾矩的事,他便要打断我的狗腿,搞掉我的小命。” 阳光刺目,朽月用袖子稍稍遮挡,“所以你确定要我下来?” “哎呀,真没劲,你为什么不是个男的啊!” 陆修静一拍水面,把之所以不能玩得尽兴的点归咎于朽月的性别上,大喇喇地抱怨:“你要是个男的,我们在河里怎么光膀子游都没问题,哪还会有这么多的道德束缚,世俗看法?” 朽月:…… 那个画面,唉,一言难尽! 陆修静越想越不爽,他突然无端地向河边大把大把地泼水,以此泄愤。 “你得好好反省下自己为什么是个女的!从你是女人这点来讲就很不正常,姑奶奶,你会不会投错胎啦?或者其实你本来就是个男扮女装的男人,想要出其不意地给我个惊喜?” 靠,老子还得反省自己的性别? 朽月毫不留情地对他素质三连:“陆修静,你又忘记吃药了是吧!性别天生的你管得着么,惊喜你大爷的!你这么婆妈,我有说过你是女人吗?” 越想越气,无端遭受污蔑,以及河水洗礼的朽月抬手就震去一掌,霎时激起千层水浪,向那口无遮拦的疯道士扑去。 两人互不相让,你送我一尺我还你一丈,水花四处乱炸,一时间眼花缭乱,草木尽摧。 打水仗玩到最后,皆是筋疲力尽,狼狈不堪。 最吃亏的还是朽月,她衣衫湿透,浑身黏腻,憋着一通怒火骂道:“疯道士,瞧瞧我这一身湿全拜你所赐,这下高兴了?” 陆修静拖着湿漉漉的身子从河里上来,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恬不知耻地宽慰她:“姑奶奶,多大的事啊,你下来洗洗不就完了?放心,我走得远远的,保证不看你。” 朽月嫌弃地瞟了眼面前这位脑袋少根筋的人,毫不犹豫地拒绝道:“启宿山就我一个女人,光天化日在河里洗澡?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陆修静拍拍胸脯:“放心好了,我守在这里望风,谁还过来看么?我陆修静你还信不过?” “信不过。” 朽月捏了捏眉心,毕竟这里最不靠谱的就属他了。 “算了,我还是去澡堂吧。” 犹豫了一会,她决定去澡堂洗澡。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启宿山浴室只有一个,并没有因为山上来了一个女人,而特别开设为她开设一个女浴室。 在这种情况下,烛照提出了分开洗浴的办法,男子入内门口会悬挂一个男字木牌,洗完后要将牌子摘下。 而女子进去时门口要挂个女字木牌,男子一概不得入内,其他弟子估计知道朽月在里面也没那个胆进去。 浴池的水来自山顶的仙泉,一年四季,源源不断,对修炼大有裨益。 大多时候,澡堂都是被男弟子占领,朽月很少进去洗,平常都在卧室里沐浴。 但是今天情况特殊,她只想快些洗个澡,换一身干爽的衣服,因此没必要拘泥其他因素。 陆修静自然是在河里清洗好了,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朽月还要特地跑到浴池洗,明明在河里解决更快速简便。 “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那么讲究,修道之人沐风沐雨沐阳光,天为被地为床,四海为家,那都是很正常的事,你应该早些习惯。” 陆修静跟在朽月后面一路唠叨,人家不跟他一般见识,不搭理他,他居然一点也没眼力见。 “火折子,万一浴池有人在用,你不还得等上一会?” 陆修静刚说完这话,就看见朽月在浴室门口停下来,回身看他的眼神都藏有杀机。 “干嘛这么看着我?”他问。 “陆修静,你就不能堵上你的乌鸦嘴?” 朽月侧过身子,用手指了指浴室外边悬挂的木牌,上面的字是‘男’,表示已经有人在里面洗了。 陆修静耸了耸肩,用一副不干他事的调调说: “我已经提醒过你了,是你不听我的,在河里洗多好啊!非得来这里费工夫等人作甚……诶,我跟你说话呢,你要去哪?” 他见朽月转身欲走,忙叫住她。 朽月不耐地回道:“我去浩渺池洗,省得听你啰嗦。” “慢着慢着!”陆修静忙上前拉住她,“那可是元祖专用的浴池,你去那儿洗做什么?” “我又不是没用过,他说我随时都可以去洗。” 朽月一把甩开陆修静的手,抬腿就要往山顶的离非阁去,还没走两步,脚就被陆修静两手抱住,动弹不得。 “起开,疯道士,你又要搞什么鬼?” 陆修静急道:“姑奶奶别去,你去了我不就惨了?元祖要是看见你弄成这样,一准算到是我!哎呀不行,那我不得又要挨罚?” “那你说怎么办?”朽月的暴躁脾气开始上头。 “这样,你听我的,尽管进浴池洗没事!我打包票,你一进去,里面的人定然会自动离开。”陆修静说得煞有介事,且自信满满。 朽月黑脸瞪他:“你当我傻?” 陆修静拍拍朽月湿哒哒的背脊,企图说服她: “我跟你说,现在这个时候,伏桓应该还在万象洞里专研他的雷霆九法,浴池里除了颜知讳没别人。所以这事就简单了,颜知讳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他只要随便开一开玲珑窍,便可以预先知道你要进去,然后会马上识趣地离开,根本不用等他慢悠悠洗完出来再进去。” 对上朽月万分怀疑的目光,他继续怂恿:“主意是馊了点,但保管好用。你觉得呢?” “但万一他没有预料到呢?”朽月开始动摇。 陆修静据理力劝:“没有这个万一!玲珑窍又称通天眼,天机都可破,这点小事难不倒他,我们就当友情帮他测试下能力喽。你要是还不相信,我跟你打赌,要是你进去后他还在,你以后的洗澡水我全包了!” 朽月:“成交。”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节快乐吖~ 第136章 忽悠 为了公平起见,陆修静也随同朽月一起进浴池,共同见证输赢。 哪知这疯道士为了今后不烧洗澡水,偷偷耍了点不入流的伎俩,他一边走一边大声说话,想要引起在浴室沐浴的那位大先知的注意。 两个人自信大方乐观从容地走进浴室,然后就发生了久久令人难以忘怀的名场面—— 颜知讳正一丝。不挂,惊慌失措地从池子爬出,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抓件衣服挡挡重要部位。 他好比一只鲜嫩可口的白斩鸡,全身上下,从头到尾,柔滑的,细腻的,前凸后翘的,晦涩不能描述的,全部一览无余。 其实,池水烟雾缭绕,他老实呆在池子里也就算了,或者早点出来穿好衣服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窘迫的境地。 可偏巧不巧,朽月和陆修静这两二货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正正好在这个难以预料的瞬间进来。 他们共同目睹了一具姿态优美,肤色潮红,肌肉张弛有力的运动型全。裸雕塑。 那是一件富有冲击力和表现力的作品,惊艳到令人叹为观止,婀娜到令人欲罢不能。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三个人愣在了那里。 这种情形,陆修静是见惯不惯的,当时他居然还没发觉有什么不对,而后才慢半拍地想起朽月是女人,但一切已为时已晚。 颜知讳马上滑溜回池子里,双手紧紧捂着胸前两处,处变不惊的面孔此刻变得扭曲狰狞。无地自容的他,除了愤怒羞耻,脑袋再也没有多余的想法。 “陆修静,你带她来干什么!!!”颜知讳不顾形象地仰脖怒吼。 “当然是她要洗澡啊,我以为你可以预见我们进来……我滴妈耶,你怎么回事嘛,怎么连衣服都不穿,说好的玲珑窍呢?”陆修静恶人先告状,居然恬不知耻地赖起对方来。 颜知讳咬牙切齿,没错,他是可以预见,只不过晚了一步! 试想下,在最放松的情况下,鬼还时刻开着天眼观测未来?他压根就没想过会有如此措手不及的事! 要是不知道有人进来也就算了,他本来可以呆在水里泡着,蹲在角落,也挺安全。 怪就怪在陆修静大声说话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玲珑窍猝不及防地一开,他娘的,大事不妙!于是他想要火速起来穿衣离开。 但是……晚了。 颜知讳失控了,他用力拍打着水面,嘶声裂肺地喊出一句一直以来想说的话:“启宿山为什么要有女人!!!究竟是为什么要有!!!啊啊啊!!!” 陆修静不忘回头看了下朽月脸上的表情,谁知冷不防地对上一双寒凉彻骨的双眼。 他瞬间明白了朽月的潜台词,她仿佛在说要掐死他。 陆修静打了一个寒颤,灰溜溜缩回视线,溜之大吉,并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任劳任怨地承包了朽月每天的洗澡水。 以上,就是事情的来龙去脉。 至那时起,颜知讳时常在枯阳面前暗搓搓地提及,说女人在男人堆里修炼多有不便,枯阳每次都当作没有听见。 那件事只是一个导火。索,之后朽月和他还闹了几件不愉快的事,致使两人矛盾逐渐激化。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两人先后搬出了启宿山,一个定居在炎天,一个隐迹于幽天,至死不相往来。 …… “师姐,你能告诉关于我生前其他的一些事吗?” 颜知讳记忆一片空白,他想要知道更多关于自己的事,似乎已经完全相信了朽月胡编乱造的一套说辞。 “可以是可以,不过今天本尊没时间。下次吧,下次一定。” 朽月背身向他挥挥衣袖,她现在急着找人,可没工夫理会一个忘却前身事的鬼魂。 恰恰相反,颜知讳在这里举目无亲,又刚好碰见一个认识自己的人,哪会罢休放走她? 他一把抓住朽月的手腕拉住她,央求道:“师姐,我已经不生你气了。你带上我吧,说不定我对你有用呢?” 颜知讳的这一声亲昵的‘师姐’让朽月心中五味杂陈,手又让他死死拽着,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正当两人拉扯之际,朽月感觉脚下忽然滚来一个圆球,低头一看,嫌恶地皱上了眉。 原来是那颗长在颜知讳脚踝上的大肉瘤‘水脑’,因为被朽月阻碍了它的寄宿行动,由此心生怨恨,试图换一个缠附目标。 朽月当然不可能让它得逞,反手就是一记火焰刀劈过去,顿时那团黑乎乎的肉瘤浆液四溅,化作一滩腥味刺鼻的脓血。 站在旁边的的颜知讳好似早已预料会发生这一幕,轻巧地往后退了几步,避开飞溅而来的黏液,躲过了一劫。 切,这个青光眼单凭一副元神竟还能未卜先知,倒真小瞧他了!朽月心里暗自腹诽,她还以为颜知讳必须依靠肉身的那对眼睛呢。 “啧啧,你的青光眼不是还能用嘛,刚才你跳河的时候怎就没预料到会被水脑缠上?” “实不相瞒,我预料到水里会有东西了。” 颜知讳正蹲在地上研究那滩恶心作呕的血浆,视线从地上缓缓移到朽月手上未及熄灭的青火。 他胸有成竹道:“也预料到了师姐会出手救我,所以我才敢往下跳。果然不出所料,师姐嘴硬心软,还是不计前嫌地来救我了。” “连这个也算计到了么?呵,玲珑窍果然名不虚传!” 朽月脸色不太好,有句话说得一点不假,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所以她才最不喜欢和颜知讳打交道! 颜知讳要是和贺斩一个路子也就算了,若是拼武力她怎么也不至于落下风。 可偏偏这人他爱玩阴的,凡事喜欢先算计好,要是事先知道结果会输他就干脆不玩了,跟这种人打交道真是没有一点意思。 记得有次颜知讳向法神告发她在后山玩火的事,当时天干物燥,朽月的青火不小心把枯阳种的翠柏给烧了。 那事让烛照很生气,他每日如影随形,像瘟神一般地跟着朽月,时时刻刻关注她的言行举止是否违矩。 事后,朽月去找颜知讳算账。 谁想这个青光眼想出了上千种方法应对,然后逐一进行结果预判,终于在计算到第一千零一种可能时,他竟然用极为卑鄙可耻的方法打赢了! 此仇不报非君子,朽月想着反正来日方长。 “师姐,你在找人对吧?你快过来看这里有个东西,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颜知讳向她招了招手,脸上满是我有重大发现的自豪。 朽月半信半疑地走了过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在那滩腌臜的水脑浓浆里,发现了一串白瓷质地骷髅形状的铃铛。 “是魇髅的悲喜铃,你怎知它对我有用?” 朽月两手抱臂,这是她一贯常见的防御姿势,也是每次与颜知讳打交道时自然而然养成的习惯性动作。 “就是……预感到了。” 颜知讳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那对碧青色眼珠像镶在他眼眶的奇异宝石,此刻正闪耀着狡黠的光芒。 “说吧,到底有何图谋?你不会连失忆也是拿来算计本尊的吧?” 朽月看他这眼神就明白过来了,他哪会这么偶然地出现在这里,颜知讳一开始就是来找她的! “我来这确实有事相求,”颜知讳总算说出了真话,“不过失忆是真的!” “哼,谁会相信一个工于心计的小人?快走,否则让你神魂湮灭!” 朽月蓦地怒眼渗火,一簇青炎从她罗袖内拂掷而出。 幽光爆裂,呈扇形往颜知讳的方向发散,威力迅猛,四周顷刻火海一片。 周围无数孤魂野鬼在嚎叫哭喊,河岸两侧娇艳欲滴的红色野花被付之一炬,连绵千里,美景刹那间荡然无存。 彼遥河河面上倒映着烈烈火光,以及岸上被青暝炎吞噬的两人。 颜知讳被青火包围,元神一寸寸被炎火侵吞,瓦解。 按照常理来讲死后无知无觉,但那股真实的炙烫感令颜知讳为之颤栗惊心。他的痛楚达到所能承受的最大值,确确实实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灰飞烟灭’的沉浸式体验。 所有景象回溯最初,火海无影无踪。 朽月怒焰消失于双眸,万籁归于寂静和平,两人静默地站在连绵不绝的花海中。 一瞬天堂,一瞬地狱,皆在一念之间。 颜知讳拭去鬓边冷汗,意识到脑海所展现的不过是对方一个小小额恶作剧,他安心地舒了一口长气,并真挚感激道:“多谢师姐手下留情,以后再不敢对师姐动任何脑筋了!” 朽月犹自冷笑,这招一念之差的把戏是专门用来对付颜知讳的,而且屡试不爽。 原理很简单,假使她真想准备做某事,那么这个要做某事的可能以及所造成的结果存在于未知的未来之中。 那么理所当然,这个可能性也会被颜知讳所预见到,只要朽月在最后一刻反悔,一切就等于全然没发生。 “看来你是真失忆,竟然沦落到来求本尊的地步。” 朽月捏着鼻子将地上的悲喜铃捡起,走到河边一边反复洗去沾在上面的血渍,一边问道:“罢了,你千方百计地想讨好本尊,究竟想要本尊帮你做什么?” 自颜知讳了解到‘师姐’的手段后,心里开始多少对她有些忌惮,打定主意今后决计不能对她再开玲珑窍了,于是把肚子里藏着掖着的话敞亮地搬到明面上来:“实不相瞒,师姐,我找不到我原有的那具肉身了,用过了很多方法,但就是找不到。故而我猜测,我的肉身应该被人有意地藏了起来,而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杀我的仇人。” “你的玲珑窍窥探不到吗?” “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到,估计是被人做了什么手脚。”颜知讳如实相告。 朽月从水里捞起洗好的铃铛,摇了两声,掏出兰花帕子擦干,别在了腰间。 她又道:“确实奇怪,在本尊的印象中,你平日素不与人往来,除了我之外,好像没其他仇家了。” “除了你之外?”颜知讳侧重地重复了一遍。 “咳咳,”朽月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立刻转移话题:“本尊好像有点眉目了,我之前遇到过一个和你很像的人,我觉得你们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 颜知讳目色一亮:“真的?” “自然是真,他此前几次三番和本尊作对,本尊也正找他呢!” “那太好了,既然目标一致,不如我们冰释前嫌,合作一次如何?”颜知讳恳切地伸出一手等朽月去握。 朽月目光在那只手上停留片刻,表情很是茫然,要知道以前的颜知讳别说碰一下女人,就连多看几眼都感觉要他命似的。 更别提他最讨厌的女人恰巧是朽月本尊,要是双方握一下手,这奇葩回去不得把手洗掉好几层皮? 见朽月没有要握的想法,颜知讳只好讪讪收回,失望道:“师姐难道不喜与男子接触?或者已经讨厌我到了连多看一眼都觉嫌恶的地步?” 去他大爷的,这简直是倒打一耙! 朽月无语地瞅了他一眼,心道以前听到‘女人’二字都会反胃的人究竟是谁?是谁! 还没等朽月作出澄清,这人突然一脸悲愤,慷慨陈词道:“师姐,我得郑重申明一点,断袖只是性别取向与常人不同,其他方面都是正常的,请不要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 朽月:…… 一派胡言,她是那种人吗?!管你什么性取向,跟她有半毛钱关系啊! 诶,等等,颜知讳终于承认自己是断袖了?哈哈哈…… 第137章 预见 朽月努力绷住想大笑的脸,克制地把嘴抿成一条缝,她拍了拍颜知讳的肩膀,忍笑道:“师弟,这你可误会师姐了!师姐是怕你介意,你不是不喜欢女人么?” 颜知讳闻言一笑置之:“其他女人我不知道,不过师姐是无妨的。现在,除了师姐我谁也不认识,除了师姐,我也没有谁可以依靠了。” 朽月开始有些欣赏起失忆后的‘师弟’来,别的不说,就性格这块不要比之前好太多,完全是判若两人这种程度。 毋庸置疑,人的性格真是后天形成的。现在的颜知讳还是一张白纸,为了避免长回原来那种孤僻阴沉的损色,她责无旁贷! “哦?那事情好办多了,如果你帮我找到我要找的人,我就帮你找你要找的人。我愿意和你破例合作一次,之后各不相干,如何?” 朽月一向不做吃亏的买卖,反正这二者恰巧她都要找,拉一个有共同利益的帮手何乐而不为? “师姐此言差矣,如若我能找回身体,不仅这一次,以后我们还是可以继续携手合作,只要师姐愿意,师弟自然别无二话。” 颜知讳见朽月答应帮他,心中不胜欣喜,原本对她的忌惮和讨厌开始抛诸脑后,放置一边。 “是么,恐怕等师弟找回身体和记忆,便开始翻脸不认人,所以只合作这一次,下不为例。” 朽月可不想和他有太多的瓜葛,那些年的仇和那些年的怨仍旧历历在目,气愤难消。 刚刚若不是看在他玲珑窍好用的份上,她那一念之差就不是一念之差了。 咳咳,其实刚才,朽月是真想把他烧得魂飞魄散来着…… 颜知讳无奈耸耸肩,同意道:“那好吧。” 朽月把那串悲喜铃扔到他手上,问:“言归正传,现在你先用玲珑窍帮我找到悲喜铃的主人,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吧?” 工具人‘颜师弟’接过铃铛瞧了几眼,微微笑道:“不用开玲珑窍我也知道铃铛的主人在哪。既然铃铛是在水鬼手上发现的,我若是没猜错的话,它的主人应该在这条彼遥河的河底下。” 朽月讶异道:“你没弄错吧?他在河底做什么?” 她将信将疑地走到河边,望着深不可测的彼遥河,再度确认:“你会不会弄错了?” “不会有错,首先他不可能离开冥界,而且你们几乎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但是却忽略了这条河。他有很大概率在河底,至于他为何会在河底,师姐不妨先把他捞上来,再亲自问问他。” 朽月默不作声地垂首思索一番,认为颜知讳说的话有几番道理,遂尔利落脱下身上的法袍与鞋袜,纵身跳入彼遥河中。 站在岸边的颜知讳没想到朽月行动竟如此果决,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嘱咐说水里有股浓重的血腥味,让她千万别喝。 ——他刚才喝了一肚的脏水,到现在还反胃。 彼遥河历史悠远,里面沉溺着无数堕落的游魂,无法往生的怨鬼,还有一些见不得天日的阴秽之物。 朽月有点后悔亲自下河,河水肮脏,腥味刺鼻,寻常估计没谁会吃饱了没事干跳下去寻找刺激,因为河里真不是人能呆的地方! 河里光线弱,青暝炎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朽月打着一盏幽光,继续往更深处的河床探寻。 河里的生物来回穿梭水底,远远见到光亮很是知趣躲开,故朽月一路还算顺畅,没有不知死活的东西敢来阻挡。 只有一点,这彼遥河也太他娘深了吧!她已经下到十几二十丈深了,却连底都还没看到,柳兰溪和魇髅到底跑这黑灯瞎火的河底干什么来了? 想到此,朽月气不打一处来,决定暂且先忍忍,留着跟他们秋后算账也不迟。 再往下游了一会儿,终于青火照见了宽阔的河床,河底几乎一个活的生物也没有,但在某处闪烁的一点红光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往红光的方向游去,在快靠近时,隐约可辨认发出红光物体的大致形状。 那是一把邪气萦绕的红色长剑,而这把长剑,此刻正不偏不倚地插在某个人的胸膛。 * 颜知讳在岸上等了许久,眼皮越发不争气地打起架来,他仰头看了眼无尽的夜色,逐渐生了困意,最后倒在朽月的衣物上沉沉入睡。 许是没睡多久,梦都来不及做一个就让人弄醒,他头底下枕的袍子忽然被人用力扯走,后脑勺咯噔一声磕在了鹅卵石上。 颜知讳惊出一头虚汗,以为袍子的主人回来了,揉着惺忪的眼睛问:“师姐,你回来了,找到人没有?” “她去哪儿了?” 回应他的不是朽月,而是一个男子清润和缓的嗓音。 颜知讳睁开青眸打量来人,只见旁边半蹲着一位貌美少年,那少年手上正捧着方才从自己头底下暴力抢来的袍子。 “敢问阁下是哪位?” 颜知讳警惕地站起身,防范性地后退几步,他那双眼睛,好像看到了某些不该看的东西。 “你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吗?”柳兰溪低头细心收叠好手上的袍子,并与地上东零西落的靴袜归整一处,方抬起头看他。 “你的这种眼睛,我之前见过类似的,挺有趣的。不过,你好像很害怕我啊?” 柳兰溪似笑非笑地慢慢逼近,明明是一个清风朗月般的少年向他走来,在颜知讳眼中却是一个手执红剑的杀人狂魔在向他索命。 颜知讳面色苍白,唇瓣微微抖动了一下,慌乱地又退了几步,直至踩到了冰冷的河水才骤然停下。 好在正于此时,河面上冒起一串水泡,这才把颜知讳从诡异危险的氛围里解救出来。 “师姐回来了!”颜知讳再次抓住了朽月这根救命稻草,惊险躲过了一劫。 颜先知的预感从来不会出错,没过多久,朽月浑身湿透地钻出水面,赤脚上岸,她臂弯上还拽着一个银发男子,此男子正是那悲喜铃的主人,冥君魇髅无疑。 然而,朽月的脸色并不太好,低垂的眸子异常冰冷,对岸上巴巴站着的两人不曾施舍过一眼。她所关心的只有怀中那个受了重伤的男人。 “师姐,他还有救吗?”颜知讳赶紧上前帮忙抬人,前因后果他只消用玲珑窍一照便知,银发男子是被那位阴险少年扔进河里的,临了,少年还妥帖地附赠了夺命一剑。 两人甚至未曾打斗过,可怜双方实力过于悬殊,银发从始至终都被少年牵制着,几乎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透过玲珑窍了解到事情始末的颜知讳暗自后怕,庆幸‘师姐’回来得早,否则他就算再死上一千次也不够这个变态玩尽兴的。 魇髅全身肌肤呈现出一种死灰的白,四肢冰冷僵硬,估计是让河水浸泡太久的缘故。不过死是不可能死的,他自己就是冥君,冥君还能自己把自己的命给收了不成? 朽月将魇髅好生安放在冥花丛中,随后一把将他胸膛上的殷绝剑拔起,扬袖奋力一掷,扔到了柳兰溪脚下。 “解释。” 柳兰溪目光漂游,唇边挂着的那抹笑意浸润着淡淡哀伤。他蹲下身捡起殷绝剑,顺道掩饰脸上失落的表情,笑得寂寥:“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本尊要听你的原因!” 朽月的容忍度已然到达有史以来的最大限量,就因为面前这个祸害,她一次次地打破禁忌,荒唐而不自知。 气氛一度达到冰点,颜知讳愣愣地杵在两人之间,很没眼力见地在朽月边上猛吹耳旁风:“师姐,魔要杀人何须原因?我们还是离他远点为好,这个魔头看起来很危险,他身上的杀念仍然未消。” 颜知讳说着说着,忽觉如芒在背,柳兰溪刀子般的视线犀利地照在他那双多事的眼睛上。 “师姐,他现在又多了一个想杀的人了。”颜知讳无奈地向朽月求救。 “柳兰溪,你想杀魇髅的理由到底是什么?若是不说,以后都别说了,本尊不会再听你解释。”朽月说话时依旧没有抬头看他,她真正生气时,会自然而然地把对方当作看不见的空气。 更何况,那是让人无比头疼,看了就害怕会心软的空气。 “因为灼灵在乎他。”柳兰溪心灰意冷地回道,他的呼吸有些滞缓,看来是心脏承受能力太小,小到快要受不了朽月的冷落了。 “只因本尊在乎他?”朽月骤然起身,痛心道:“本尊就在乎身边那么几个人,难道你要把本尊身边的人都杀光吗!” “是,灼灵所关心在乎的,我都想杀之而后快!想对灼灵不利的,我必全部灭除不遗后患!”柳兰溪字句斩钉截铁,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周身杀气颤动,“明明你只要看着我一个人就好,其他不相干的,我不许你用心!” 魔本无情,他却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其言凿凿,不似有假。 朽月不免心头一震,深深吸了口凉气,她不知道,那个少年已爱她痴狂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然而就在朽月愣神的一刻里,颜知讳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剑下人质——他光荣地被柳兰溪劫持了。 “柳兰溪!!”朽月心里的那点触动很快被愤怒淹没。 柳兰溪第一次无视朽月的警告,他用五指掐着颜知讳的头扭转一个方向,胁迫他用玲珑窍窥探那位尚在昏迷的冥君,诘难道:“你看到什么了?” “没看到什么呀。”颜知讳故意听不懂。 柳兰溪手上长剑抵近他的喉咙,“尊驾再不听话,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生前死得不明不白,死后还要遭人暗算的颜知讳今日不知撞了哪门子的邪,怎么遇到的都是一等一的流氓? 他用指腹将长剑轻轻推开,干笑道:“还是很有必要存在一下的,否则怎么帮你看你要知道的东西?” “知道就好,往前看,我对过往的故事没兴趣。” 玲珑窍可知过去和未来,在这两者中,柳兰溪倾向于选择后者。 在万般不情愿和没得选择下,颜知讳只好任劳任怨地遵照指令,再次打开了玲珑窍。 青瞳颜色变得澄澈透明,眸中淡金色光圈缓缓开始顺转,未来的景象慢慢呈现眼中。 空有元神预知不了太久远的事物,否则会耗光他仅剩的神力,连本相都难以维持。 故此,就只有那么短短一幕便结束了。但这一幕画面,就足以让人捕捉到太过震撼的信息。 颜知讳青瞳倏忽一缩,震撼到说不出话来,这样的结果是他所料未及,不过未来之事瞬息万变,天道无常,一切都还在未知之中。 他本想说个谎将所见之事圆过去,避免再造冲突,谁知还未开口,就听见耳边低沉沉地传来一句:“那就更不能让他活着了!” 柳兰溪眸光煞红,殷绝剑翻腕折转一圈,径直向魇髅刺去,这一次,竟是下了必诛的决心! 第138章 分歧 情况突发急转,颜知讳神思迟钝了一刻,朽月却已将魇髅护在身后,两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兵戈相向,转眼间青火红光混乱一团,快得不辨身形。 “奇怪,我还没开口说看见什么呢,他怎么就知道了?”颜知讳百思莫解,脑筋才转过弯来——那小子居然截取了他所预见的景象!这什么贱操作? 得知这一残酷事实的颜先知,因为耗力太甚的元神差点涣散,他勉强稳固住形貌,尽量使自己远离火和剑之间的厮斗,免得沦为下场凄惨的牺牲品。 青暝炎和殷绝剑势如水火,青火冷酷凄厉,红剑邪魅痴狂,两方交织,绚丽壮观。 朽月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定然不留情,她原本就在气头上,现在怒火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她到底不明白,此番柳兰溪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人,情况还是头一次,因为她很清楚,这小子如果要杀人,一向是不会自己亲自出手的。 难道是太纵容了,以至于他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柳兰溪挥舞手中长剑,劈开排山倒海砸来的烈火,面对强势逼人的猛攻,他选择躲逃规避。 他不曾向朽月出招一式,他的目标只有冥君魇髅一个。 “再不住手,别怪本尊不讲情面!”朽月一再警告。 “如果我非要杀他呢?”柳兰溪的心一阵绞痛,答案似乎异常残忍,他不太想知道答案了。 “那本尊就只好杀了你!” 朽月失望至极,掌心聚火,焰气悍然,对着站在对面不躲不逃的柳兰溪挥掷出去。 青炎威势过猛,将河面掀起巨浪,直直撞翻对面停泊的乌篷小船。轰然一声,火光冲天,船体肢解,撑渡船的老头光荣落水。 殷绝剑叮的一声掉在地上,少年用剑强行挡下这一击,人虽无恙,但右手却被烫炙得通红。 朽月捏了一把冷汗,在将要打出那一掌时,原先的六成功力骤减至一层。这种火候不至要了对方性命,只会让他受点皮外伤罢了。 可就这区区皮外伤,让少年心魂大恸,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右手手背,只见手背上那朵漂亮的火焰胎记差点被烧得面目全非,这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朽月记得,那个胎记,对他异常重要。 两人打斗的动静太大,成功把还在四处找人的黑白二鬼给引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巡逻的冥兵。 “帝尊,请问这里发生何事了,我家冥君可有找到?”白无常站在不远处使劲地挥舞他的招魂幡,想要引起朽月的注意。 朽月回目遥望,身后沙尘飞起,黑白无常带着大队人马将至,她用余光斜觑了眼黯然失魂的柳兰溪,说:“滚,永远从本尊的视线里永远消失!” “不走!”柳兰溪攒眉看她,口气斩钉截铁。 朽月终是无奈,用手指着柳兰溪,对蹲在花丛里看似便秘的颜知讳道:“你把他带走,我不想看见他。” 颜知讳为肩上莫名扛上了重担而感到疑惑:“我带他走?” “嗯,本尊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大可放心。” 朽月见颜知讳还无动于衷,催促道:“还不快走,你莫非想长留此间,不复还阳?” 颜知讳看了眼那边那个极难相处,又极度危险的人,很诚实地摇了摇头:“师姐,我觉得我与你一起安全得多。” “安全?”朽月冷哼一声,手里捏了一团火焰作投掷状,威胁道:“如果你不想现在就魂飞魄散,师姐我建议你现在就走!” 这是真的要扔,颜知讳已经预知到了后果,无奈,只好被迫同意。 柳兰溪按理是不可能被一个游魂带走的,但是颜知讳走到他身边,对他耳语道:“我还看见了其他东西,是你绝对感兴趣的,想知道就跟我来。” 颜知讳的话果然动摇了他,在大批冥兵赶到之前,两人便已从众鬼面前消失,只留下朽月和昏睡未醒的魇髅尚在原地。 二鬼发现身受重伤的魇髅,一左一右跪在两旁抹泪痛嚎,白鬼悲痛欲绝地问怎么回事。 朽月只好随口扯了个谎,说魇髅不小心掉河里,结果被埋在河底的废铁器扎穿了身体。 魇髅被送回了冥殿修养,殷绝剑不仅伤了他的肉躯,偏偏还损折了本元,不修养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的。 令黑白二鬼惊讶的是此次灵帝表现得很有人情味,竟主动留下来照顾,先是为冥君输送了大量真气,后又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榻前,让二鬼感动得直掉眼泪。 白色的蜡烛投照着虚弱的光,白色的被褥里裹着一位面容憔悴的白发男人,男子眉头微攒,阖上的眼皮底下的眼球在不安地转动,似乎正被梦魇所困。 白色床幔前,朽月将头支在桌旁打盹,头一沉,支头的手便松开了,她握在手上的骷髅铃铛叮铃一响掉落在了桌上。 意识混乱的魇髅从噩梦中醒来,头上满是薄薄一层虚汗。 “醒了?” 朽月坐到床沿,用手探了探他的灵台。 魇髅微微张开两唇,声音有些沙哑:“你还没走?” 朽月见魇髅撑着身子正要起来,一把摁住他的肩强令他躺了回去。 “好生躺着,累不着你。” 动作粗鲁而强势,魇髅失声而笑。 然而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笑也是苍白无力的笑,他整个人就好比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叟。 “阿灼啊,你从来都不像女子该像的样,跟男人成亲也能随口答应,被男人退亲也毫无怨言。”魇髅笑得苦涩,仿佛退人家亲的不是自己。 朽月靠坐在床沿,低垂的眼眸望着快要燃尽的烛火,闭上了眼,似乎倦了。 “本尊可没有随口答应,当初与你定下婚事,我是仔细考虑过的。” 魇髅翻身侧转,将头枕在了朽月的膝上,散乱的银发把脸深深埋起。 “说说怎么考虑的,是因为我父亲的死而深感愧疚?” “你这么想?”朽月讶异地看他,沉默半晌才回:“你以前说我们是家人,孤身一人久了,便想试试有家的感觉。本尊不欠谁的,愧疚说不上。只不过你父亲临终前让我帮忙看顾你,我答应他了,自然会做到。” 魇髅听完冷嗤一声,又将身子翻转回去,生气地背对着朽月。 “谁要你看顾了?没有情爱成什么亲,你以为亲人都是靠这么来的?”白毛脑袋闷闷不乐地说道。 “现在不这么认为了,情爱只是情爱。”朽月轻轻叹息,亲人什么的,有没有都无所谓,她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难道还得要别人施舍亲情聊以慰藉? 朽月把手上的铃铛扔到被褥上,起身伸了个懒腰,抬腿往门外走去。 “这就要走了?我病还没好呢……”魇髅一骨碌从床上爬坐起来,用手拍着床板抗议。 “看你这精气神,怕是不用人照顾也跳得起来蹦跶,绕地府三圈不成问题。” “不问他为什么要杀我吗?”魇髅声线嘶哑,面部僵硬得像死人临终前的脸,死气沉沉又带有一点阴郁的情绪。 她沉下眼眸,回了句:“没什么好问的。” 听语气像是知道什么,却执意装聋作哑。 朽月心情似乎不大畅快,眉头自刚才起就紧紧皱着,走出地府的时候,竟第一次觉得此间阴气太冷,于是抱着胳膊驱行青火离开。 * 又说到颜知讳三言两语把柳兰溪劝走后,路上两人皆是闷闷不乐,互不搭腔,互不搭理。 直到回到地面,柳兰溪才从无尽的心碎当中回过魂来,用变得锋锐的余光斜觑了眼颜知讳:“你刚说你还看见了其他我感兴趣的东西,希望阁下不要骗我才好。” “当然没骗你,否则我白长这双眼睛干什么用?” 颜知讳似乎对外界威胁产生了抗体,使得他能够游刃有余地在死亡边缘左右横跳地来回穿梭。 柳兰溪眯起双眼,‘客气’地笑笑:“好啊,说说到底看到了什么我一定感兴趣的。” “刚才那幕景象你也瞧见了对吧?”颜知讳想抛砖引玉,没想到搬砖正好砸在对方的脑门上,正中要害。 柳兰溪只要回忆起刚才看见的那一幕,所有的坏情绪便在脸上暴露无遗,手背上的伤好像又让人撒了一把盐,疼到不能自已。 那一幕太令人印象深刻了,深刻到足以起了心底的杀意—— 长夜漆黑,白骨成堆,冥君魇髅银发散乱,他走到一个跪坐于地的女人面前,手中骨笛幻化为一把银色刺锥,手起刃落,不带犹豫地插进了女人的喉咙。 而这个女人,正是朽月! “柳公子对师姐用情至深,瞎子都能看出来。所以只要有关她的事,我觉得你都感兴趣,不是吗?” 颜知讳自然也是对那一幕感到吃惊,因为冥君和师姐的关系看起来挺好的,反目成仇这种情节还挺戏剧性的。 “你还看见她什么事?快说!” 柳兰溪好似处于恶劣情绪当中的一匹受伤的烈马,听到抛弃自己主人的名字时,再难过也还是会在意。 “别着急啊,柳公子只要答应在下一个条件,再多关于师姐的事,我能看到的都告诉你,如何?”颜知讳觉得自己抛出的条件足够诱惑,并很信心十足地等待下文。 “不如何。呵,只不过是一缕虚无缥缈的游魂罢了,还想跟我谈条件?”柳兰溪眉眼阴鸷,只将殷绝剑向右侧轻轻一扫,一缕剑风便将颜知讳撞跌在地。 若是平时,他或许好说话些,可偏巧今日这位小祖宗心情不甚爽利,颜知讳碰一鼻子灰是正常的。 “没错,我不过是一缕游魂,尊驾既然觉得我这个死人无用,那么尽管杀了便是。”话一说完,颜知讳竟主动把脖子送至剑锋之下。 柳兰溪垂首俯视剑下主动送死的亡魂,那双青瞳中的玲珑窍正散发着淡淡光芒,这缕亡魂已预料到他不会动手,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作死。 他静默地将长剑收回,向颜知讳伸出一手,表示愿意合作的诚意:“不愧为玲珑七窍眼,心思缜密,对任何事都了如指掌,成竹在胸。这点让我甚是欣赏,阁下如何称呼?” 颜知讳攀上那只伸过来的手,顺势从地上爬起,“柳公子谬赞,师姐说我的名字叫‘颜知讳’,想必这便是我的姓名了。” “有趣啊,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柳兰溪露出若有似无的一笑,方才还阴郁的脸上,此刻便阴转多云,甚至还透点阳光沫子出来。 这一丝笑意令颜知讳入迷,忽觉此人不笑的时候是恶魔,笑起来的时候如稚子无邪,容易让人放下戒备。 他跳开视线,回道:“嗯,说来话长,最近遭逢了点变故。” “所以想把身体和记忆找回来是吧?”柳兰溪跟只狡猾的狐狸似的,八面莹澈,似乎也能窥探人心一般。 若说颜知讳有玲珑七窍眼,柳大祖宗可能有玲珑七窍心。 “呵呵,还是和柳兄有共同话题。”颜知讳笑逐颜开,聪明人和聪明人交谈总是不费劲。 “可以是可以,但你能给我什么?”柳兰溪如同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在利益面前不肯吃半点亏处去。 颜知讳则慷慨道:“任君所用。” “很好,那么现在,你的眼睛借我用用。”柳兰溪将脸凑近那双‘物美价廉’的眼睛,用手捏紧他的下颌固定颜知讳的脑袋,意图深入挖掘青瞳内的某些重要的信息。 面对如此唐突而霸道的举动,颜知讳顿时僵住,他耳边忽然想起师姐的那句话,那特别重点的俩字还带无限重复:“其实你是断袖断袖断袖断袖断袖断袖断袖断袖……” 于是这匹被人指鹿为马,坚信自己是马的鹿陷入痛苦纠结的漩涡中,在心猿意马之余,开始怀疑人生,怀疑世界…… 他后槽牙一紧,自我鞭策:不,那是师姐的男人,颜知讳你醒醒! “你害什么羞,又不是小姑娘。” 柳兰溪长眉轻佻一挑,将这缕胡思乱想的游魂放开,阖上秀目细细回味方才从他眼睛里所汲取的画面,再进行整理拼凑,提取有用信息。 “你如今没了肉身,单靠元神看不到太久远的未知事物,我如果帮你找回肉身,届时还要再借你的眼睛用一用。” “无妨,找到肉身之后我再帮你一次便是。”颜知讳立刻修正心态,试着努力忘记他师姐给他贴上的隐形标签。 柳兰溪低头沉思了会,又道:“我看你元神渐弱,世间阳气对你有所侵蚀,得给你找个容具藏身,跟我一道走吧。天快亮了。” 第139章 烟岚观 烟岚观的两个炼丹小童在铜炉边打盹,任由炉火炼着师祖千叮咛万嘱咐的神秘丹药——据说是泡酒用的顶级十全大补丸。 南方的春天总是不如北方朝气蓬勃,人之所以慵懒散漫,一部分原因是出自于此,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观主整天不务正业,一度沉迷酿造美酒不可自拔,如果有人从这里经过闻到酒香,不用怀疑,这里确实是一座道观不是酒馆。 道观破落而庄严,昔日辉煌可见一斑,可惜如今不修边幅,蛛网杂草随风飘摇,观门还坏了半扇。 故而无论从远看近看上看下看,这座古刹如今都不怎么体面,个中缘由,得赖观主把香火钱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 今天大早,一道青光如流星在头顶呼啦划过,无人问津的破道观迎来了一位家有金矿的有钱香客。 哐啷一响,空空如也的功德箱第一次发出如此沉重的声音,两道童从梦中惊醒,齐齐举头望向观门口那只经受风吹日晒的小破木箱。 在那儿,有位俊冷的美人负手伫立在掉漆的大门前。 美人乌衣长发,身如修竹,眉眼冷峻如削,气势绝然。两童子互相确认过眼神,是他们不敢惹的人。 来者正是朽月灵帝。 朽月阴郁地环视了周遭,视线落在阶前长满的杂草,和被日头晒裂的青石板,鼻尖动了动,疑似是闻到了一阵不合时宜的酒香。 她嫌弃地自言自语:“这破观子该修修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结论,考虑到重新修葺是个大工程,她便又往功德箱上放了三锭金闪闪的大元宝。 两童子被这阔绰的手笔惊得语无伦次,头上梳着两把辫子的是个小结巴,他动作比嘴巴利索,唰地一下从地上爬起,两手贴紧裤缝身体绷直,嘴里似连珠炮一般地念叨:“灵灵灵灵灵灵……” 努力半天,后面的‘帝’字他怎么也喊不出来了。 旁边一个头上梳着一根小辫的童子慢腾腾地起身,先向朽月低头行了礼,慢条斯理地问候道:“见过朽月灵帝。帝尊有日子没来烟岚观了,是来找我们道君吧?他刚回来不久,正在后院潜心专研酿酒技法,我去叫他。” 说完,一根辫儿的童子往两根辫的小结巴背后轻轻一推,接受到信号的小结巴好似离弦的飞箭,咻地一声射往后院。 而那个说要去叫人的一根辫儿道童还在原地不动,和朽月大眼瞪小眼地干站了一会儿,注意到炉火不旺了,才缓缓蹲下去往炉底添了几根粗柴火。 据陆修静说,这两个童子是观里的两块半月形的卦爻所化,一根辫儿的叫小烦,两根辫儿的叫小躁,很随意的两名,而取这么随意两名的人却叫修静。 朽月实在了解陆修静的那副德行,要没猜错的话他此刻正抱着两大坛子酒倒在院子里酩酊大醉,要是贸然去叫醒这位嗜酒如命的道士,后果就是他会闭着眼说一长串的梦话骂人。 果然是知根知底的老友,朽月移步后院时,陆修静正抱着一坛大酒坛子倒在地上呼呼大睡,怎么叫都叫不醒。在一旁,那个叫小躁的道童用自己头上的小辫放在他师祖的鼻尖上挠。 陆修静鼻子一痒,连打三个喷嚏,揉揉鼻子又睡过去了,嘴里开始骂骂叨叨,睡梦中不忘问候搅人好梦的挨千刀他家祖宗。 小躁看见朽月来了,灰溜溜地从地上站起,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朽月摆摆手让他退下,道:“让本尊来吧。” 小躁点点头,两根小辫儿一甩,小腿笃笃笃地踏着碎步出去了。 不过他没有真出去,而是躲在篱笆后矮身偷瞄,他实在想知道朽月灵帝到底是如何叫醒师祖的,搞不好还能偷学两招日后拿来用用。 院内情形着实杂乱,空酒坛七零八落地滚落四处,朽月高抬腿越过一个个障碍,大步流星地走到不省人事的陆修静身旁。 这女人没有一丝丝犹豫,上脚踩在不省人事的醉鬼撅起的屁股上,并扯着他的耳朵凑近吼道:“陆修静,鬼未要来夺你贞洁了!还不起来!准备英勇献身吗?” 此话好比惊雷一道,陆修静跟打了鸡血似的一蹦三丈高,正要夺路而逃时,朽月临门伸出一脚,及时地将他撂倒在地,摁住了这只吓得到处乱窜的醉耗子。 灵帝所有动作一气呵成,熟练得让人哑口无言,叹为观止。 如此本事小躁定然是学不来的,他若是用这招叫醒师祖,屁股蛋准得被打成豆腐花。 想法太过于危险,小躁拨浪鼓似的摇摇头上两根小辫儿,屁颠屁颠地回到了丹炉边,向小烦分享所见所闻。 杂乱无章的后院里,刚醒的陆酒鬼脑袋犯晕地呆坐地上。 昨夜毫无节制的痛饮导致他后遗症严重,嗓子沙哑,体虚无力,肾亏阳衰,熊抱着朽月的大腿飙泪求饶:“姑奶奶,下次别老用这招行不,本道君都快让你吓出神经衰弱来了!” 谁不知陆崇道君生性潇洒自由,对儿女情长之事最是不屑一顾,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此生唯一的噩梦无疑是那贪淫无厌的魔老鬼未。 朽月知道忌惮鬼未,只因鬼未那些年找不到她,便只好来骚扰陆修静。 据靠谱消息,有次他的清白还差点被污,闹得烟岚观鸡犬不宁,最后他才不得不四海为家,东躲西藏,过着风餐饮露的日子。 此事让各界看了不少笑话去,这也是陆修静的一大痛楚。 “不用这招激你,你非得再睡上个三天三夜去!本尊现在有急事找你,可等不了那么久的功夫。” “大爷,你哪次没有急事?没事你会来找我吗?” 陆修静胡乱将眼泪鼻涕一抹,拄着朽月勉强站起,他用呆滞的两眼有力无气地扫视周围,向前一摆手,酒坛子纷纷滚至角落。 收拾妥当,觉得还欠缺了点什么,他伸手一点,前边草亭子里的石几上多了一坛美酒一碟果脯。 “行吧,看在你难得来这儿找我的份上,让你尝下我新酿的美酒‘三冬暖’,我们边喝边聊,不许拒绝!” 陆崇道君一向贯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醉乎’的原则,不由分说地推着朽月的双肩走向那里,虽招待寒酸可他热情难挡。 两人方才坐定,便先帮对方倒了一碗‘三冬暖’聊表敬意。 朽月端起瓷碗,放置鼻尖闻了闻酒香,抬头问道:“三冬暖?这名字有意思,可有六月寒?” “哈哈哈,果然是知音呐,‘六月寒’还在研究中,辅料有:极地的六尺寒冰水,腊月的六瓣梅,雪山之顶的六棱穗,凡间女子的六滴苦泪,然后再用六月天的子夜星芒生火,以及选六丈高的相思树拿天雷劈六段作柴。前五种东西倒是好找,但这六丈高的相思树我没能收集到,因为下不去手,可惜呀……” 陆修静对于吃酒造酒很是沉迷,一说到关于酒的话题,没个三天三夜是聊不完的,后面的背景音朽月已然自动忽略。 鉴于在地府连泡了两次冷水,是该喝点酒暖胃驱寒,朽月遂举着白瓷碗将‘三冬暖’仰头一饮而尽。 滋味不错,她自己动手又倒了一碗。 “有件事,本尊想请教下你。”朽月打断了聒噪的背景音,两眉凝重,似有所思。 陆修静停下了口舌,用异样的眼神瞟去,诧异道:“我说你怎么会大老远来找我,看来确实碰上了难事。先让本道君猜猜啊,听说你私自逃离须弥塔,法神正到处找你,可是因为此事烦忧啊老友?” “不是,比烛照难对付得多。” 朽月痛饮三碗后,才觉有些快意,古来有借酒浇愁之说,她承认自己最近的烦心事确实有不少。 她有些怀念年少时嫉恶如仇,想杀就杀的快意,现在她碰到的,都是些伤脑子又无法靠武力解决的破事。 “柳兰溪那臭小子又惹你了?” 陆修静看她这样,觉得十分陌生,以前这人冷酷无情惯了,似一轮高高挂起的冷月,突然有一天变得有血有肉,开始为世事烦忧,他反倒不习惯了。 “你莫提他,提他脑壳疼。” 朽月捏着眉心,认为只是酒劲上头,事实她酒量比陆修静还好。 “怎么,真让我说中了?” 他一听来劲了,激动地一拍桌面,一副不出我所料的神气模样:“哎哎哎,我上次都警告过你,你非是不听!那小子来历不明,很显然是个奸诈狡猾的魔辈,千万别被他花言巧语给蛊骗去了,他接近你我别有目的!” 陆修静那张嘴不停地数落柳兰溪的不是,觉得这小子绝对是破坏他和朽月万年友谊的第三者。 明摆着啊,最近火大爷都不爱找他玩了! 朽月静静地听着,双眼空茫,目光不知望向何处。末了,只道:“嗯,的确别有目的。” “现在咱们意见终于达成一致了吧?哈哈……”陆修静眉目带喜,为了庆祝好友开窍,又搬出两大坛‘三冬暖’推至朽月面前。 “不喝了,越喝越没味。” 朽月依旧把酒推回去,直起身走到亭栏前,纵目望着云野发愁。 “哦?”陆修静有些纳闷,这才想起她刚才说过有事请教,瞬间了然:“你有何事不解,直说无妨,我俩之间无需见外。” “阴神。” 她冷不丁地吐了两字,让道士反应不及。 “啊?”陆修静怀疑耳朵听岔了。 只见站在他面前的人,缓缓回转过身,挡住了本该照射在自己身上的阳光。她侧头问道:“关于阴神的事,你知道吗?” 陆修静吊儿郎当地像只醉虾躬曲着身子,当再度听到那个名字时,如临大敌一般挺直了背脊。 仅仅须臾之间,他亲眼目睹无尽的昏暗把天和地包裹其中,所有一切被黑色的浓雾吞没,万物黯淡,死气沉沉。 朽月的表情诡异,似乎在笑,两只眼睛一圆一缺,眼眶好似刷了未干透的红漆一般,血淋淋地留下两行渗人的泪著。 “这位小朋友,你是陆煦之子?你与你父亲不像,倒是有点像你的叔父陆曦呀。” 声音幽幽缓缓,如恶魔的呢喃在耳廓回荡,让陆修静头皮发麻,瞳孔震悚。 他惊骇地喘着粗气,胸腔里的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此刻如同被人紧紧捏在手心,一时间呼吸不得,难受至极。 “你的父亲我曾见过一面,是在什么时候呢,我想想,啊,想起来了,好像是在栀叶原与魔族混战之时。你父亲呀,可真算得上是一位威名远扬的神族英雄呢。” 陆修静全身力气在一瞬间被抽卸干净,他试图撑着桌子站起,然而四肢凝固如石,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从凳子上摔了下去。 他的父亲,正是在栀叶原战死的。 ‘朽月’左缺的眼瞳转动了下,斜眸瞥着地上吓瘫的道士,继续道:“那时候,天帝陆曦政权不稳,天庭内部出了个奸细,引发两派争斗。那时内忧外患,又恰逢外敌入侵,你父亲身先士卒,与群魔混战于栀叶原,后英勇就义……我有幸得见,场面实为壮烈,实乃可歌可泣也。” “你,你是阴神!” 陆修静有如白日撞鬼,惊恐万状的瞳仁倒映出一张灭世邪神的尊容。 “你父亲当年举着剿灭阴神的大旗,势要置我于死地,他可是将我推至深渊的功臣。当然,不止他一人,荒古神族之中没人不希望我死的,众人拾柴火焰高,也请记住,这堆罪恶的火焰也是你们灾难的开端!哈哈,哈哈哈……” 阴神在放声怪笑,用的却是朽月那张笑比河清的冷漠脸,一时间有说不出的违和感。 他发现自己动不了,四肢如同木雕泥塑,僵硬而不能动弹,身后好似有一股巨大的引力,正渐渐将他吸往黑色的漩涡深处。 惊吓之余,陆修静勉强逼迫自己镇定,他观察面前那个站在黑暗中的疯子,发现对方虽是在大笑,然两眉不由拧起,略显滑稽,像是在恐怖地狞笑。 突然那两只一圆一缺的眼睛发生了点伊扬,圆的那只眼睛燃起青火,瞳仁之中有一身披青炎的女子,胡乱四处布火,似乎在愤怒地抗争着。 阴神嘴里低低地咒着,缺角的瞳仁在染血的眼眶显得十分阴毒,对身体的正主在表示强烈不满。 陆修静立即明白怎么回事,趁着‘女疯子’注意力被转移,他袖中祭出六张离火符切入朽月的灵台中央,念咒喝斥道:“阴邪莫挡,百祟退避,神灵还澈,速速醒来!” 六道白光快如飞梭般划入朽月额心,四周的黑幕被嘶拉一划,昏沉晦暗的天空顷刻间泻下刺目白光。 黑夜消匿,白昼重现。 第140章 阴与晴 一切来得快去的也快,前一眼夜黑风高,后一幕晴天艳阳。 陆修静瘫坐在地上两眼放空,朽月倒在亭边栏杆上粗重地喘息,全身脱力,好似经历了一场熬心费力的殊死角逐。 门外的两个炼丹童子都跑进来了,咋咋呼呼地你一言我一语,向陆修静报告刚才莫名其妙天黑的事。 “你们两个小东西能不能别叽叽喳喳的啊,你们是桃木卦爻所化!可不是麻雀变的!”陆修静刚找回出逃的神魂,又被观里的两个烦人精给气得一个头两个大。 小烦和小躁刚要争辩,刚刚回魂的朽月适时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两人立马噤若寒蝉,麻溜地掉头跑了。 只见她眼角的血泪还未擦干,额发散乱地垂下两绺,眉心凝郁,双目凌厉如刀刻,冰冰冷冷。 陆修静从地上爬起,确认过眼神对方眼神后,才放心问道:“火折子,你没事吧?唉哟,还好方才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是我大意了,不小心让那个女人钻了空子。” 朽月恢复状态,稍微拾缀了下仪容,而后扶着栏杆站起,问道:“看来你知道阴神晚阴的事,不妨说说。此次,我来就是想问关于她的事。” “我是知道一些关于阴神的事,不过,你先告诉我,阴神为何会在你身体里?还有你身上的戾咒,是否是因她而起?”见识过了刚才阴神的手段,陆修静心里已有些想法和猜测,但还需要证实。 “不瞒你说,本尊也是最近才得知她的存在。戾咒一事困扰本尊多年,现在想来,这戾疾不是病,而是阴神无法释怀的怨恨化作了诅咒,那次折阙池一战,烈穹只是将本尊身上的怨戾给激化了。紫月盈满之夜,阴气最盛之时,阴神便凭借着戾气在本尊体内蠢蠢欲动,妄图控制本尊的心智与肉躯。” 陆修静沉默地听着,觉得此番解释合理,朽月却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一种可能。” “还有一种可能呢?”陆修静追问。 朽月眼神有一丝恍惚,缓缓回道:“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这戾咒跟阴神晚阴没关系,是我自己本身固有的也未可知。” “我比较倾向前者。” 陆修静主观地排除了第二个可能,并解释说:“你若是知道阴神的由来便不难理解。晚阴是元祖之妹,荒古神谕中的灭世阴神,此人极度危险,她仇恨整个世界,亦是末世永夜的象征。她藏在你身上已久,故戾怨之气,极有可能与她有关……” 朽月抬眸觑了眼陆修静,目光匆匆掠过,十分短促。等对方说完,才张口问:“你父亲和晚阴之间,可有过节?” 聪慧敏锐如她,在刚才陆修静的谈吐里捕捉到了某种微妙的情绪。 “嗯。是有些过节,不过那是上一辈的事了,我现在身无外物,不想去管。”陆修静坦然道。 朽月点点头,没再刨根问底。 “她为何藏在你身上,你和她,可有渊源?”粗线条的陆修静难得心细,觉察到了好友身上的不对劲。 “本尊也没搞清楚,具体原因,我得去问问老头。” 朽月跳过这个话题,直接了当地说明来意:“那个女人妄图觊觎本尊的躯体,你可知道用何种方法可以对付阴神?” 陆修静挠了挠腮,为难道:“这你可把我问住了,阴神按道理已经死了,如今却又死灰复燃,实在反常。阴神何许人也,那若是复生,你我都不是她的对手,也只有元祖能与之匹敌。不若,我们去启宿山问下元祖?” “别去。”朽月回答得斩钉截铁。 “为何?” 朽月莞尔一笑:“如果本尊猜的没错,老头一开始就知道此事了。他如果想杀晚阴,不会等到现在。” 陆修静起身,托着下巴来回踱步,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让我想想,阴阳相衡,阴神固然有毁世之力,但相对的,必然也有克制其能力的人存在……” 陆修静沉吟半天,忽而抚掌大笑,恍然醒悟道:“对了,我想到一个人,她生来就预示着光明和希望,兴许她是克制阴神的关键!” “谁?!”朽月不胜欣喜,忙揪着他的袖子急问。 “此人你也认识,是华昼殿的三公主晴君。” “怎么是她?” 朽月微有诧异,晴君是伏桓和凛凰的幺女,长宇和言仪的胞妹,牵思的小姑姑。 兜来转去,没想到这次又得和那冤孽的一家子扯上关系。 “三公主出生时万丈华彩齐降轩辕,晨钟响彻天际,六界一片光明,天地未有黑夜三日,所以伏桓才给他的小女儿取名‘晴君’。” 陆修静一边说着,一边捻动手指飞快地测算,接连推算几遍,确认无误后,才一锤定音:“没错了,晴君星宿与八字皆属阳,正是阴神晚阴的命定克星!若是能借得她的万寸光辉相助,必能驱逐长夜的黑暗,复还一个明朗白昼!” “本尊这便去找她!” 话一撂,朽月正准备火速前去找人,刚要抬脚,与往常无异,仍旧是被老陆给生拉硬拽地拦了下来。 “我说你别总是火急火燎的,倒是先听本道君把话说完!” 朽月抽出被拽住的罗袖,略不爽地给了一个尖锐的眼风,气道:“嘴倒是挺利索的,就是不把话一次性说完!” “不是我不把话讲完,是你性子不等我把话说完啊,火大爷!” 陆修静和他这位大爷凑一块有些闹腾,有时办起事来并不总是高效率,光是在耍嘴皮子和性子急这两点的争执上,就耽搁了好半天功夫。 “不跟你拌嘴,此事非同小可,晚阴最近在本尊体内越发肆无忌惮,若不早些行动,总有一天会将本尊取而代之。陆修静,你什么事没说完?” 朽月素来眼里容不下一粒沙,更何况是身体内住着另一个人,经过刚才的危机,对付阴神的要务显得刻不容缓。 “行行行,你先坐下听我说。” 陆修静将朽月摁回原位,仍旧絮絮叨叨地接着讲道:“晴君是光明神女不假,但现在你去华昼殿恐怕是见不着她。说来也令人欷吁,晴君虽贵为天家三公主,却因爱上凡人而触犯天条,被亲爹关押在天之角的紫芦湖底。” “近来,我听说紫芦湖中长了一棵六丈高的相思树,正好本道君的新酒‘六月寒’尚缺一种材料,恰好是拿那棵有六丈之高的相思树当作柴火酿酒。于是我特意去紫芦湖找寻,可惜后来我两手空空而返,你猜这是为何?”陆修静打着哑谜。 “谣言?湖中的相思树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非也非也。” 朽月黑脸瞪他:“你再卖一个关子试试。” “咳咳,抱歉,老毛病犯了。” 陆修静尴尬地挠了挠脑门,嬉皮笑脸地冲她挤了挤眉毛,接着道:“这湖中央啊,还真有一棵六丈高的相思树,本道君当时见之大喜,正欲采六道天雷劈之,谁知却被夙念神女给制止了。” 朽月眉头一紧,抬头疑惑地问:“夙念?她怎么也在?” “你且听我慢慢道来。夙念与晴君是多年密友,当初夙念被贬下凡间,晴君为她说了不少好话。而今友人遭难,夙念心中牵挂,自你和她分别之后,她便去紫芦湖探望。” “可怜晴君爱而不得,得知她恋上的凡人故去已久,便心如死灰,相思成疾。时间一久,她的身体长出了叶子,四肢变成了枝干,最后化成了紫芦湖中的那棵六丈高的相思树。” 说至此处,陆修静幽怨地叹息一声,摇头道:“你说本道君再怎么嗜酒如命,也不能用雷劈晴君的枝干啊,哎呀,太作孽啦!” “你说晴君化作相思树了?”朽月唰地直起身,单手差点拧断了陆修静的胳膊。 “疼啊大爷,都说了别激动,这暴脾气咋就不懂改改!诶诶,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陆修静嗷嗷叫叫唤,被拉着往外头走去。 “跟本尊去紫芦湖,看看有没有办法将晴君变回原身。” “不行不行,你一个人去吧,最近本道君都不想跟你呆作一处!”陆修静这回一反常态地拒绝了朽月。 “为何?你还有其他事做?” 朽月觉着有点莫名其妙,若是换作以往,这好管闲事的疯道士不用人说也定然会跟着去的。 “倒也没啥事……” 陆修静吞吞吐吐,脑袋偏向别处,含含混混地压低声音吐露自己的小心思:“就是怕万一你身体内的阴神不定时跑出来溜溜,一个心气不顺,先拿我开刀咋整?在你身旁总归是有危险的,能避则避,我又不傻!” 朽月面瘫地瞟了眼这货,假装怄气道:“陆修静,你可越来越耸了,还是本尊认识的那个敢作敢为的疯道士么?” 陆修静无所谓地摆摆手:“人总是会变的嘛!” 朽月点点头不再勉强,走了两步路回头看,若有所思道:“你别在意晚阴,以我们俩的交情……” “以我们俩的交情要不本道君再开两坛‘三春暖’为你践行?” 陆修静倚着在柱旁,怀里不知何时塞了个酒坛子,吊儿郎当地截断了她的话。 “不了,你自个慢慢喝吧!” 朽月转身,似一片墨羽般潇洒自如地飘走了。 陆修静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嘟囔:“嘶,火气可真大!下次得研究一种专门为她降火的酒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2021,新年快乐!感谢一直不离不弃的小天使们,新的一年也请继续支持哦! 第141章 相思树 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一片明澈晴朗,不受污浊的地方,那必定是说天之角的那片水天之境。 传闻,在天之角的整片流域水质纯净无染,养育着无数生灵,流经下游芦苇地汇聚成湖,名曰紫芦湖。 紫芦,即紫色蒹葭也。 夏日,紫色蒹葭遍地生长,郁郁葱葱。待到秋日,芦花如梦如幻,犹烟似云,这些飘零之物会随风飘摇,直至消散于天际。 佛法云:情之为物,虚幻而未形。飘摇不止,却牵挂其根,如是蒹葭。 据闻紫芦根可炼制丹药,能解相思苦,释散情怨,正为此理。 要说那晴君被关在紫芦湖底已有好些时日,长年累月,因心中思念情郎,痛苦煎熬。 她日日服用紫芦根仍不见减轻分毫,反而病症加重,形容枯槁,睁眼闭眼都是那个凡人男子的模样。 记得那时父君尚在天帝之位,大哥长宇奉命亲自羁押她前往此地,算是送行。 作为九天之上的三公主,不仅众叛亲离,还得被扣上和凡人私通的罪名,关入这不见天日的紫芦湖底的水牢中,实在是天家的奇耻大辱。 “不就是爱上了个人么,至于这么小题大做?你这天规过于迂腐,恕我晴君难以心服!” 她那时年轻气盛,傲倔不肯悔改,在辰昇殿上公然顶撞父君。 大哥,二哥也曾劝过她,晴君不听,依旧一意孤行,最后才落得个锒铛入狱的下场。 晴君坐在水牢中嗟叹,呵,好个公私分明的父亲!说到底,从小到大他可曾对自己有过半分关心? 自她出生没多久,父君母后不知因何分居两地,辰昇殿和圣后宫之间隔有千里万里,那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从小是被母亲带大的,与父亲鲜少联系,后来才搬去华昼殿自立门户。 大哥长宇那时候外出求学,并不在家中,二哥偏又是个书呆子,整日埋头念书,哪知什么少女心事? 人家都说公主的待遇应该像众星捧月一般,偏偏她与众不同了些,无人关心,无人在意。 她自小跟母后在北辰山生活,天后宫戚戚冷冷,门庭寂寥,于是便整日对着影子喃喃自语,在院子里学冰凤凰叫,还时常对着天边的云彩发呆。 年幼的她并不快乐,母后过于严厉,常对她说世上的男人都是薄情寡义之人,让她不要相信,不要与男人接触。 这时她总会问一句,这些男人里也包括二哥么? 母后嗔怪似的敲了下她的额头,面带怒色地说:当然不包括二哥,二哥从小就乖! 二哥是被偏爱的。 后来成年,父君送了她一座恢弘气派的府邸,取名华昼,希望她光耀天家门楣的意思。 那天正好是公主一千岁的生辰,她私自下凡,遇见了一生中挚爱之人,意乱情迷下偷尝禁果,至此沉溺情爱不可自拔。 人间烟火温暖,热闹有趣,在那里有一个她真正的家,她的爱人总喜欢立在家门口,笑着向她招手。 他们过着布衣陋室,清贫简单的生活,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山水田园,男织女耕。夫妻闲来沽酒赏花,月下赋诗,当歌起舞,倒也欢乐常在,爱愈弥深。 天上宫阙冰冷,日子乏味,晴君不想再回去了。 舍不得,放不下,流连忘返。 该来的终究会来。 三公主失踪太久,终于东窗事发,让高坐在龙椅上的父君知晓,派人将她抓了回来。 这才有了辰昇殿里父女对峙的一幕。 紫芦湖底湿气重,夜里湖水冰凉刺骨,偶有蛙鸣几声,水滴凿石的响动,将她从自欺欺人的美梦中拉回现实。 晴君缩紧脖子打了个寒颤,从清澈的水底仰望天上之月,心中思念越发浓郁。又想到她被关许久,凡间那个男人是否还会一直等她呢? 可笑自己的一生一世太过漫长,终究不是他的一生一世,剩下的光阴全都要让她一个人苦苦熬尽。 在这会儿,她朝思暮想的人怕是不知已经历了多少个生死轮回,重新娶妻,生子,又是崭新美好的一生。 那个凡人不会记得她,曾经的山盟海誓,都化作了梦幻泡影,随着被风吹走的紫芦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多么残忍,只有一人念念不忘。 她不懂,情爱不是让人快乐的么?为何她会如此痛苦? 岁月悠长,对她来说是一种比死还难受的折磨。 她渐渐开始麻木了,不理会任何人,不再想感知外界的事物,只想将自己封闭起来,任凭心中的思念茁壮生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 当她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脚底竟然生了根,长高了许多,还冲破了水牢的禁锢,手上的枝叶伸长到了天空。 云霞绕着周身,一群五彩的鸟儿叽叽喳喳落在枝头上,微风将滚烫的叶子洗刷得清清爽爽。 她变成了一棵长在湖中央的树。 相思不止,生长不停。 大哥长宇来过一次,如今他已然当上了天帝,又有了自己的女儿,该是幸福圆满。 可他却望着自己深深叹息,什么也没说,只在树下靠了一会,长宇愁眉不展,眉心载满难以纾解的忧虑,眼眶通红,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对了,二哥言仪呢,好久不见他了。之前还会时不时来牢底探望,之后有很长时间都不见人,是不是把她忘了? 真是没良心呐。 唉,那个书呆子,只关心天下苍生,整天不知在瞎操心什么。弱不禁风,心肠又软,小时候没少捉弄他,约摸是生她气了吧? 父君母后必然是不可能来的,若是来了,不知会如何失望—— 堂堂天家,威赫六界,纵横神州,多么尊荣高贵的血统,可惜他们生下的女儿居然变成了一棵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该是怎样的一个笑柄? 所幸他们没有来,他们把女儿忘了。 作为一棵树,是不该有人的思想的,她决定再睡一会,这样心里的痛苦也能减轻几分。倘若现实是这样残酷,她愿永远酣睡不醒。 然而这回睡得很浅,没过多久就被吵醒了。 她吓了一跳,瞧见一个长得人模狗样的臭道士站在树下,脸犯花痴,口角流涎,正熊抱着她的树干在耍流氓…… 而且他姿势极其不雅,可以用‘下流’二字精准囊括,其行径简直令人发指,人神共愤! 天啊,造物主的心大了,什么品种的疯子都敢出土! 忽听这道士一脸陶醉地拿脑袋蹭了蹭树皮,自言自语:“原来真的有六丈高!哈哈,相思树啊相思树,你可让本道君找得辛苦,这下柴火有了,我的‘六月寒’有的喝了!皇天不负有心人啊……” 草,原来这狗道士想砍树做柴! 晴君听了瑟瑟发抖,身上所有的树叶害怕得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 只见那狗道士又围着她转了几圈,也不知使了什么法术,风云变色,空中轰隆几声传来一阵闷雷。 大树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道士法力高强,信手拈来六道天雷,以掌作刀,正要对她当头劈下时,被一位从天而降的女子及时拦下,才使得她死里逃生,幸免于难。 化险为夷后,晴君定睛一看,那女子不正是好友木槿神女么?她这是受尽天惩之刑的苦难从人间回来了? 故人来望,心中欢喜,无奈晴君口不能言,连声招呼都不能打。 夙念朱颜未改,步履款款地走到疯道士面前,向他行了礼,再将她变成相思树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对方。 说起那天帝长宇,他日理万机,人在旭龙庭中坐,家里烂摊子还一个接一个来。 先是女儿出逃,二弟折陨,母后疯魔,父君自闭,现如今三妹下场还如此可悲,导致他近段时间心情郁郁寡欢,一度萎靡不振。 尽管长宇有意封锁消息,但世上只要有嘴巴就没有秘密,华昼殿的三公主晴君变成一棵树的事还是传开了。 天帝如今分身乏术,自上次来紫芦湖匆匆看过一眼,之后再无暇理会。 夙念自然是无法坐视不管的,晴君曾有恩于她,顾念多年朋友情分,她也应当来此看顾一二,遂自告奋勇地要来紫芦湖守护相思树。 从他们的谈话中,晴君得知这不正经的道士竟是上古九帝神之一的陆崇道君,与她父君齐名的那位! 嘶,真是人不可貌相…… 后来陆道君也向她承认错误道了歉,打消了劈树作柴火的念头,并很是惋惜地离开了这里。 至于之后的事晴君不太记得,醒时身上每一片叶子都很痛,如刀割针扎般,唯有闭眼睡去才能顺畅呼吸。 她看不见夙念了,很快又沉沉坠入不切实际的美梦中。 微风不燥,五月的蝉在枝头吱吱叫着,成群的鸟儿飞落在枝头,有一只金色的鸟儿格外显眼,扑扇着翅膀,轻轻地落在了树梢上。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梦里的她变回了人形,在落日余晖之下与爱人相拥—— 也许现实才是一场梦,梦才是真实的人生,谁又说得清呢? 可惜,好梦不长且易碎,再度被惊醒已是几天之后。 第142章 青暝烈火 是日午后,夙念端坐在树下拿着块帕子在飞针走线,聚精会神地做着女红,全然未察头上云层翻滚不止,人马涌动。 待发觉时,千军恰似鬼魅一般涌现,将她和相思树围堵得水泄不通。 “尔等何人,为何来此处惊扰!”夙念收起针线活,凌波走至湖中央,昂首质问。 为首者金甲缨枪,天将装束,威风凛凛地坐在白马上,极为正经地抱拳向夙念颔首一礼:“见过木槿神女,因天帝忧戚三公主,特让末将前来接管紫芦湖,以防歹人对公主不利,劳烦神女移驾。” 紫芦湖不再宁静,湖面倒映兵戈寒光粼粼,几千兵士面目冷峻,刀枪剑戟依次横列在手,好像并非是奉旨接管此处的天兵,而是单纯来抢地盘的土匪。 “我未曾听闻天帝有此诏令,敢问将军名讳?”夙念心疑,并未轻易听信其言。 金甲神将仰天长笑,言语搪塞:“末将名讳不足挂齿,无名小卒罢了。只是神女才刚归位便公然不遵天帝法旨,以下犯上,不怕天帝怪罪么?” 夙念向前摊开一手索物,公事公办:“既是天帝的旨意,那便请出示诏令。” “是传的口谕。”神将敷衍。 夙念肃容敛色:“空口无凭,还请将军回去让天帝拟一份诏令吧!” 看对方态度坚决,难以糊弄,高坐于白马上的神将笑意锐减,冷冷睨着傲然立于树前的弱女子,道:“木槿神女,我本意想化干戈为玉帛,既然您执意不让,那末将只好冒犯了!” 金甲男人话音一落,手上银枪抛出,明晃晃的光芒掠过湖面,飞梭般刺向静立于湖面的女子。 夙念脚尖轻点湖面,身子婉转翻飞,轻盈若羽,尖锐的枪头从她身侧擦过,扑空后旋转了个角度,复又回头刺来。 她好似在跳着优美的舞姿,足底似踩在软棉之上,衣袂翩翩游曳,游刃有余。 金甲神将并不急躁,有种螳螂捕蝉的悠闲,只等着那只雀跃的蝉飞累了,便一把张开利爪勾住猎物,分食腹中。 其余兵甲皆津津有味地围观,气氛过于松懈融洽,双方实力是如此悬殊,他们并不担心那只被围困的蝉能掀起多大风浪。 在众人松懈防备时,夙念猝然作法掀起一股强风,卷起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势对着数千兵甲浇顶灌下。 一时之间,人仰马翻,这群螳螂被水浪冲得溃不成军。 夙念在瞄准时机,手中花枝作刃,避开追击身后的银枪,穿过水墙,飞跃至身披金甲的男人跟前。 白刃眼花缭乱,芳菲凛锐,男人掌风刚劲,气势如虹,刚柔交织裹缠,两人相斗于凌空。 捱风波平息,金甲男人手底下那群螳螂再无顾忌,狠相毕露,亮出手中刀斧,张牙舞爪地冲向那棵六丈高的相思树。 闻声,夙念回身一看,心凉半截,原来他们不是要抢地盘,而竟是要砍树! “你们究竟是谁!到底想做什么!”夙念大声呵斥道。 金甲神将散漫地耍着缨枪,面对拈针绣花的女流,他有心放水,一招一式悠闲自如:“木槿神女,我劝你莫要多管闲事为好,你倘若能将今日之事全当没看见,末将自可放你离去。若是你依旧冥顽不灵,那就别怪本将军辣手摧花了!” “尔等休得猖狂!三公主乃是龙帝之女,天帝长宇的亲妹妹,你若是敢动她,岂不与整个天庭为敌?” 夙念孤立无援,一面忙着与那将军交手,一面对着身后那群兵甲再次掀起风浪阻挡一阵,分身乏术,气力早已几近疲竭。 “哈哈哈,与整个天庭为敌这事以前又不是没干过,如今我多干一件又何妨?少干一件又如何?他天帝长宇就会放过我么?” 那厮嚣张至极,且不愧是武将出身,战力不减反增。 如果刚才只是小打小闹,这会儿便开始动真格,神将招招迅猛,步步紧逼,迫使得夙念再无暇顾及身后。 在她身后,无数疯狂的甲虫们纷纷朝相思树举斧挥刀,任树皮再厚,树干再粗,也扛不住这般折腾。 晴君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她作为人的知觉还未完全弱化,神经受疼痛而颤栗,她甚至无法流泪,眼睁睁地看着树干变得满目疮痍,刀痕累累。 然后她明白了,这些人是来了却她性命的。 记得她曾这样祈求着:与其作为人而痛苦,不如变成一棵无忧无虑的树。 然而要是变成树还感觉痛苦万分,那不如一了百了,彻底离开这个冰冷的世界就解脱了。 于是她消极、颓怠、沉沦…… 可为何在愿望快要实现的时候,她心底出现了一丝丝留恋? 原来,到现在她才发现只因自己得非所愿,无力反抗现实,便自暴自弃,试图逃避这个并不事事遂意的残酷人生。 落得如今这般地步,只因她选择屈服,咎由自取,还一味地怨天尤人罢了。 和对方硬拼了几十回合,夙念手中花枝被一掌拍断,到底是败下阵来,落得满身狼狈,自顾不暇,却还想拼死护住身后那棵相思树。 倒下,站起,再倒下,再站起,如是反复,不死不休…… “听闻木槿神女执拗得不要命,今日得以一见,果然不假。”神将睨笑道,但并没有因此而心软。 虽力有不逮,仍然义无反顾,竭尽全力抗争,木槿花生性顽强不屈,从不曾轻易向挫折妥协低头。 晴君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正如当年木槿神女为报灵帝滴血之恩,不惜违逆天规,破坏时序,也要力保那位恩公周全,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夙念就是那样言出必行,执拗倔强的人。 她看似羸弱,实则却是不折不扣的烈性女子!她虽为草木,却有情有义,这样有情有义的女子,自己无论如何是比不上的。 或许,她其实真正希望的并非是解脱,而是有一根救命稻草可以抓住,渡她逃离红尘苦海,重获自由与爱。 晴君怅然叹息,在亲眼目睹有人为自己舍命抵抗后,若再无动于衷,那便真是铁石心肠,冥顽不灵了! 她再将注意力放在前方的打斗中,蓦地惊出一身虚汗——在那处,金甲神将玩腻了折磨女人的游戏,银枪一扫,不偏不倚,正中夙念腰身! 倏地鲜血飙溅,紫芦湖面染了一层耀目鲜红,上面飘浮着几片木槿花瓣。 那一刻好像凝固了,晴君心跳徒然停止,看着面前那朵宁折不屈的花儿在空中缓缓飘下,她却束手无策…… 晴君惊慌失措,哭着放声大喊对方的名字—— “夙念!” 这一声清晰可闻,铿锵有力,回音混杂滔天怒气,霎时震天慑地。 晴君愣了一下,她忘记了树是不能说话的,可刚才那个声音又是谁的? 一道青色的流火自远而近,在烈日下焰火越发显得夺目。 眨眼不到,流火便出现在湖面上方,接而幻化成一位乌衣长发的女子,脚踩炎火,双手接住了沉沉下坠的夙念。 那抹黑色身影与周遭格格不入,所有人都一直停下动作甚至呼吸,默契地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彼时刚好起风,女子长发飞扬,怀里抱着浑身浴血的木槿神女,眼角杀气喷涌,周身萦绕青焰,架势令人过于怖惧。 方才还趾高气扬的金甲神将单就瞟了眼来人,瞳孔猛地一震,方才脸上的狂妄傲气瞬间一扫而光。 “恶……”金甲将军把后面要说的字活生生地吞了下去,惊愕的脸色转瞬变得和颜悦色,忙冲那位女尊俯首行了一礼,“呵呵,晚辈烨真,拜见灵帝尊上!” 传闻中的恶神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喉咙似被某物堵塞,嘶哑的嗓音有一种变态的消颓,只沉声道:“今日,进犯紫芦湖者,杀无赦!” 此话音铿锵一掷地,众人还未有反应的机会,便望见水天一色的静谧天堂眨眼间变成了烟炎张天的烈火炼狱! 众卒眼看就要火烧眉毛,皆丢盔弃甲,纷纷跳入紫芦湖中。 可惜活生生跳下去,浮上来却是一具具被青火焚噬后的白骨架子,风一吹,便化作一团团齑粉。 稍有迟疑的庆幸捡了一条命,铆足了力气往高空飞去,试图逃离这片吞人不吐骨头的火海。 可怜那些没头苍蝇还未飞出生天,便被一张铺天盖地而来的火舌卷裹其中,顷刻之后竟连灰都不曾剩下。 死状万千,神焦鬼烂! 这群蝇营狗苟连喘息的空隙都没有,他们只听说过青暝炎是何等令人丧心病狂,不以为意,如今亲身体会一把,却要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 脱离天庭的掌控之后,正是天高任鸟飞大展宏图的机会,然而烨真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跟恶神杠上,心里正万份懊悔不该来此处招惹晴君。 他仓皇狼狈地在左右夹击的火舌中飞来蹿去,更是不惜余力地张开元神结界护体。他的修为好歹比那些走卒高些,还能苟延残喘地多活几刻,心道说不定还有跪地求饶的契机。 眼看气力将尽,烨真一咬牙,竟觍着脸向朽月哭饶:“灵帝尊上有话好好说,晚辈也是情非得已才打三公主的主意啊!若不是受魔头颜明忌的胁迫,我哪能……” 烨真话还未说完,一把青炎幻化而成的巨型利剑将他的结界,连同他整个人人被一分为二,当即神魂撕裂,道行尽毁。 弱者的狡辩,略显多余。 青焰来势汹涌,火势如猛兽过境,来去无踪,但见焦烟腾腾,直冲云霄,几千叛兵匪将尸骨无存,元神覆灭。 紫芦湖复又回复最初的宁静,在这片渣沫都没剩下的作案现场,不负众望,乃是出自于纵火惯犯恶神朽月的手笔。 第143章 改命 相思树下,夙念昏迷了一阵,苏醒之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冰消雪融的脸。 朽月守在一旁,以神力汇聚掌心,一点点熨合她身上的伤口,但见其额上汗珠细密,可想她虔诚救人跟冷酷杀人时一样严肃认真。 好在夙念体质远胜以前凡人时候,又有元神护体,恶神法力加持,想不治愈都困难。 “帝尊,你怎么来了?咦,那些假天兵呢?”夙念惊讶地瞅着朽月,一转头,四周风平浪静,安然无恙。 若不是注意到树干上无数斑驳的刀痕,她几乎要以为刚才之事只是在树下小憩时做的一场梦。 “本尊找晴君有事,恰巧碰见了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就顺手处理了。” 话方一说完,朽月有点后悔,担心夙念介怀自己杀业太重,嘴角不自然地抽抽,只简洁地补了一句:“那些都不重要,你没事就好。” “帝尊在,我定然会没事的。”夙念眼波温柔,心中了然,不再多问。 朽月感激木槿的心思细腻,稍稍放下心,侧头望着远处,明知故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三公主昔日于我有恩,如今她有难,夙念不得不帮。” “嗯,既是你的恩人,那便也是本尊的恩人,恩人的恩人有难,朽月更要帮忙了。” 朽月顺着客套话往下说,本想逗乐夙念,说着说着倒先把自个说乐了,唇角挂着昙花一现的笑意。 “骗人,帝尊刚才是说找晴君有事才来的,帮忙,只怕是顺手之事吧?”夙念掩唇轻笑,识破了朽月煽情的虚假借口。 “不过,帝尊现在只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夙念笑容一瞬即逝,默默起身,指尖抚着树干上触目惊心的刀痕。 偶然风起,眉间漾纹,她喃喃自语:“只因晴君相思成疾,药石无医,现在她这个处境……” 树叶沙沙地响,如泣如诉。 朽月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只要让她不伤心就可以了吧?” “理是此理,可失去所爱之人,教她如何不肝肠寸断?” “本尊可前去冥界舀几瓢孟婆汤,包管让她忘记过去种种,斩断一切儿女情长,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朽月信心十足,觉得自己的提议不错。 树叶沙沙沙地又响,好似控诉不满。 (晴君:这人有点可怕……) 夙念苦笑不已,用手指指身后的相思树,示意人家都听着呢。 “帝尊,忘记不代表不存在。忘记过去,势必意味着连同曾经的美好也要一并忘记。” 夙念眸中掠过一抹黯淡之色,若有所思道:“经历是一块刻骨铭心的烙印,有些人结痂愈合,有些人病入膏肓。晴君宁可化作一株相思树也不想抛却回忆,可见爱之深,痛之切。这种心情您大概很难能体会吧?” “是无法体会,”朽月坦率直言,直抒胸臆,“既不想忘记又无法释怀,作茧自缚,真是愚不可及!” 头顶树叶再次沙沙沙沙地响个不停,晴君内心暗暗抗议:这人怎么那么讨厌,说坏话不知道背着人说么?! 也许是情绪太过激烈,树叶的响声一直没停过,夙念安抚性地拍拍树干:“好啦好啦,她人不坏的,只是嘴巴不饶人了些……” 有了台阶下,赌上了骄傲和尊严的相思树,终于停止抗议。 朽月摊开两手,无情冷笑:“呵,那现在怎么着?是要本尊把她男人的尸首从地里刨出来,还是她想找到人家的转世再续前缘?” 人看着正经,话有点闹心。 夙念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又听朽月不咸不淡地说道:“两件事都不难,不过,若是想找到此人的转世,晴君得做好准备。” 夙念茫然地看向她:“怎么说?” “万一转生成女的怎么办,两人义结金兰做姐妹吗?” 啪叽,树干裂开了一条缝。 某个角落蹲着一人,晴君抱头崩溃:姐妹是什么东西???我要男人!!! 夙念用袖口捂住朽月的嘴,哭笑不得:“帝尊,求您别说了!” 再说,相思树真的可能要就地爆体而亡了。 “夙念认为,自救者,天恒救之,唯有晴君自己想通,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见朽月一手撑着大树,一手拿食指捏着眉心,正为别人的辛酸爱情在煞有介事地思虑,夙念心有所动,如是劝慰。 朽月摇摇头,似乎并不认同这个观点。 “你怎么知道她现在没想通呢?”她不解地问。 夙念反思:“她现在不能说话,我们的确无法了解……” “她若是真想通了,就能变回原来的模样了?” “这,应该可以吧?若是没了思念,相思树也会停止生长。” “不尽然,”朽月微微叹息,“停止生长,也意味着将要枯死,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本尊懂。晴君早在离开情郎的那一刻心就死了,支撑她活到今日的,是那份难以割舍的思念。” 执念使她留存至今,生长不停。 难道她不想回头吗?她想,但是不能。 夙念倏地愣住,回头观察朽月脸上的表情。这番剖析理解无法挑剔,况且还是从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嘴里说出来。 那张脸还是一样的脸,依旧还是冰冰冷冷,宛若傲雪寒梅,清香袭鼻,不再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了。 恶神身上多了点什么呢,夙念说不上来,估计是一种叫人情味的东西吧。 朽月注意到对方烁烁闪闪的目光,将墨色鬓发轻轻抵在树干,挑眉问:“本尊脸上沾了血渍?” “没有。”夙念窘忙地收回视线。 “对了,你当初救本尊所用的什么晷还在吗?” 朽月话题跳得很快,一时让夙念反应不过来:“嗯?什么鬼?” “就是那个能逆转阴阳的大圆盘,你用它来为本尊逆天改命的那个。”朽月忽凑到她耳畔,悄声细语。 不说还好,一说夙念目露惊恐,怕是被吓得没魂了,后退几步,一脸你不要乱来的警惕。 “别紧张,绝对不会让你再用了。”朽月抱歉地笑着,弯腰用手轻抚她发冷的脊梁。 夙念放心地舒了口气,还没缓过劲来,哪知她又语不惊人死不休:“不如,这次就让本尊来体验体验吧,看看是否真有那般神奇。” 夙念:…… “帝尊!玩笑话不要乱说,天墟逆晷可不是什么小孩过家家的玩具!请您不要这般儿戏好吗!”夙念拧眉正色,第一次对朽月发了脾气。 “咳咳,夙念,你先冷静。本尊是认真的,如果能让事情重来,结局就有可能变得不一样。” 朽月面色难掩惊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在哄人这方面,她必须得承认输柳兰溪好几个段位。 “不成,我既已深受苦果,怎能让您也万劫不复?”夙念义正言辞,伸出两手环搂着朽月的胳膊,生怕一不留神让她跑掉。 朽月两手似乎无处安放,所有的动作都不自然了:“放心好了,此事本尊自有分寸,不会重蹈覆辙的,本尊向你保证!” “真的?” “本尊何时骗过你?” 夙念听完才渐渐冷静,松开了手,不过还是不太认同: “违逆阴阳乃大罪,不仅累及自身,恐还祸及他人。当初,夙念救帝尊心切,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虽擅自动了帝尊的气运,但也逆转了乾坤,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所以让一切重来,并不是什么好事。” “或许有只改动一个人的命运,而不牵连别人的方法呢?” “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唉,那本尊也没辙了,索性一起提前为晴君送行吧,三公主还能死得轰轰烈烈一点!” 朽月手掌燃起青焰,象征性地往树干边边轻轻一燎,吓得树和花瞬间魂飞魄散。 相思树:我真的还能再拯救下,别那么快放弃啊喂!!! 夙念果断拍灭了纵火惯犯的作案凶器,怨道:“帝尊,你快别吓唬人家,我告诉你天墟逆晷在何处还不行?” 朽月无辜地眨巴眨巴眼,表示自己可什么都没干。 “好,那你说吧。” 夙念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当下后悔莫及。 “如今天墟逆晷不存在了,那时天帝伏桓觉得此物隐患颇大,命人将此物劈作阴阳两半,各分东西。” “可知下落?” “传闻丹旻因维护时序,更迭昼夜有功,获封时帝。在封帝时,伏桓便将阴时晷献作贺礼送予他,而另一块阳时晷早已失窃,至今下落不明。” 朽月搓搓小手:“原来在时帝丹旻手上,这可太巧了。” “您可是与丹旻时帝熟识?”夙念欣喜地问道。 “是啊,又是一只不待见本尊的牲口,呵呵。” 夙念:啊这……仇家也太多了吧,我该说她什么好? 朽月在神界得罪的人太多了,随便抓一个出来都可能与她闹过不和,在她认识的人里,与她闹过矛盾的对头占九成。 不过牲口一词倒是怪形象的,时帝丹旻原身是一只毕方鸟,后被陆曦所驯服,曾供他引路驱策。 后来陆曦神陨折阙池,伏桓登天帝之位后,大力扶持丹旻为己所用,两人勾结在一块,互为利益关系。 “无碍,他若是不给,硬抢便是。” 相比夙念的忧心忡忡,朽月则不以为意,左右她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烧杀抢掠一贯是恶神的特色标签。 不等夙念多作阻拦,朽月我行我素道:“大可不必忧虑,你在这好生守着,本尊去去就回。” 夙念叮嘱:“帝尊多加小心,切记凡事以和为贵……” “你照顾好自己便是。” 以和为贵是不可能以和为贵的,这辈子她都不可能以和为贵。 朽月往前走了几步,尤不放心,“本尊还是设个结界吧,万一魔辈贼心不死,此处还得遭殃。” 她腾云至高空,用指尖对着紫芦湖圈圈绕绕地乱画一通,不多时,一张密密匝匝的结界大网编织而成,把紫芦湖围得固若金汤。 夙念站在树下默默仰望着,欲言又止,直到对方离开才收回视线。 不知不觉,她发现自己也快要变成相思树了。 第144章 时间是把刀 终于送走了活阎罗,晴君重重松了口气,现在相思树上下遍体鳞伤,疼痛令她难以入眠。 疼不能言,痛不能语,百无聊赖之下,她试着与在枝繁叶密处,借酒消愁的年轻男子搭腔。 “方才夙念无暇顾及此处,多谢公子出手帮我赶走砍树的恶徒,晴君感激不尽。”她在心里默默想着,并不指望能得到别人的回应。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密叶深处,男子卧姿肆意,未束发髻,任由墨丝散乱披肩,一条蓝色绸带松松垮垮地系在其中,眉目慵懒,神情倦怠。 他手中提溜着一瓶青玉色酒壶,不时往嘴里送几口美酒,举手投足,自成一种消颓多情的美感。 “你能听到我说话?” 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晴君又惊又喜。 “能啊,包括之前你在心底的那些碎碎念。” 年轻男子长睫翕动,眸光流转,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嘴巴未曾言语,否则声音该被树下专心绣花的夙念所察觉。 晴君匪夷所思,男子居然是用心声和自己交流!变成树几百年了,她还是第一次和人正常交谈。 “咳咳,晴君如此窘境,实在让公子见笑了……” 她忽又想起之前那般无助地哭诉,以及私下对灵帝的种种非议,小脸一红:“那个……方才我骂灵帝的那些话,你日后可千万别和她说,我就是心里随便一想,不当真的!” “哦?你怎知我与她认识?” 男子慢吞吞地爬起身,换了个坐姿靠在树上。他右手酒壶时不时往嘴里送酒,左手五指上原来还缠着五根纤细的红绳,红绳下坠着一具提线小木偶。 看得出来,他并不会玩这东西,只是随手左右晃动,故意使得木偶扭出难看的姿势。 晴君欢快地摇了摇满树枝叶,充满自信道:“自灵帝出现,您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公子的一腔热忱,真是半分也不抛撒别处。” “真聪明,让你猜对了。” 很不走心的夸赞,无比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痴汉行为。 在六界之中,敢跟踪、偷窥和觊觎恶神灵帝者,除了柳兰溪之外,应该暂时还没有类似的变态。 他将壶中的酒饮尽,起身挥手:“我该走了,后会有期。” 晴君招招枝丫,当是送别:“后会有期。” 树上的一切,树下的人是不知道的,夙念心无旁骛地绣着花,柳兰溪走时偶然瞥了一眼,是海上升明月的图样。 * 据《大荒鸟兽录》记载,每到日出与日落时分,在东北变天之上时常有身形似鸡,叫声像凤凰鸣叫的双睛大鸟飞过,它每行经一处,黎明和黑夜更迭,迎来天地重明。 现在有人认为典籍有误,如今东北变天并没有传闻中的这只双睛鸟,而是只单脚白鹤,叫声并非凤唳声,而是如竹爆裂的响声。 不过,神话典籍难以考究,十有八九乃误传错记,与事实有出入者甚多,不合理之处实也合乎情理。 某日凡间,天空偶然传来阵阵清脆凤吟,继而伴随竹子爆裂之声,百姓仰首观望,一只红色大鸟与一只单脚白鹤在互相撕咬争斗。 战况激烈紧张,双方相持不下,后各自离去。 众人咄咄称奇,它们掉落的羽毛纷纷被捡走,有人花钱收集,制成一把五彩羽毛蒲扇,有凭有据。 此事距今一月有余,怪事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自二鸟相斗后,人类便没有夜晚,太阳不再下山,所有时间都停留在了白日。加之今年雨水又少,人间经历了一个月的白昼,旱灾严重,田亩颗粒无收,饿殍遍野。 皇帝登坛祈天,上告玉京天帝,长宇脑瓜子正痛,中武神帝贺斩听闻人间有此异状,自告奋勇前去彻查。 习武之人讲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贺斩有一毛病,好管闲事,不管与自己有关没关,总爱插上那么一脚。 长宇正焦头烂额,此时站出来一人分忧解难,他简直求之不得。 于是乎,贺斩得了天帝首肯,二话不说便骑着两头狮,带着火螭滔天前往变天一探究竟。 变天,地处东北,此地界属于时帝丹旻的管辖范围。 丹旻本是一只毕方鸟,后来被选任时帝之位,更迭昼夜,维护时间秩序是他的分内职责。此次昼夜失衡,导致人间黎民苦不堪言,丹旻难辞其咎。 途中,贺斩先派滔天去人间打探消息,自己则骑着两头狮赶往时帝洞府无时殿飞去。 在人间,滔天探听到百姓的许多传言,什么天灾人祸,上古九日并存的情况即将重现,两只大鸟争斗乃不祥之兆…… 不论说得如何天花乱坠,百姓一致认为此事和时间之鸟失踪有关,因为自那时起,毕方鸟就不再出现,昼夜也不再更替。 无时殿位置偏僻难寻,贺斩骑着两头狮在变天转悠了一圈,才在高耸入云的山巅之上发现一处不起眼的偏僻神殿。 殿宇被一圈白墙围着,门外无人值守,甚至没关紧。 贺斩站在门口,敲了敲,吱呀一声,门自己便被敲开了,他以为至少有人在里边给他开门的。 武帝摇了摇头,大踏步进去,心道时帝丹旻性子孤僻,不爱交朋结友,喜欢独居,今日看来确实如传闻中那般寒酸。 穷得竟然连个守门看家的都请不起! 进入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立在无时殿前的巨大石碑。 此碑贺斩倒是认得,是前任时帝白瞿子卸任时留的无刻碑,以此告诫后人,时间如刀剑般无情,必须心怀敬畏,珍惜每一个当下,才不至于被刻画得面目全非。 时间是不是刀剑贺斩不知道,此刻他只想把玩忽职守的丹旻揪出来,拉到天帝面前请罪,这趟就算没白来。 刚行至无时殿外,他隐约透过窗子看见殿内宝座上坐有一人,于是加快脚步,未进殿内先来个兴师问罪:“好你个丹旻,不好好为人间更迭昼夜,竟躲在家中享清闲!” 谁想一进门,一抬头,还没来得及表现惊讶之情,就被怼了回去:“我说贺斩啊,你除了嗓门大以外,还有没有点脑子?没脑子也就算了,连眼睛都瞎吗?” 如此飞扬跋扈,理直气壮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死对头——朽月灵帝。 贺斩听到这通嘲讽脚步当即一停,被气得脸青,连胡茬子都长了一截。 他总觉着身边少了点东西,倏一回头,发现自己没出息的坐骑蹲在门口,迟迟不肯进殿,小声骂了一句“不争气的东西”。 朽月身子懒散地靠在椅背上,闭眼支着头。听见动静,她疲惫地睁了只眼去看来人,又爱理不理地闭了回去。 料想这人应是在殿内小憩,被外来者搅了好梦。 “朽月,你怎么在这?我就奇怪了,怎么所有的坏事都少不了你?丹旻呢?让他滚出来!” 贺斩连珠炮地问了一串,若是对面是个无名小卒,一准让这先声夺人的气势吓跑。可朽月何许人也,怎么可能给他这面子,当即给他来了个下马威:“怎么,老子来这还要经过你的批准?我看你这年纪一大,脸皮也跟着厚了。” 贺斩语塞。 “什么叫所有坏事都少不了我,你看我像是爱做好事的人吗?”朽月继续抬杠,“我要是改行做好事,那就不叫恶神,都得改口喊我一声菩萨了。” 贺斩:呵,听着还挺有道理。 “至于时帝丹旻,我要知道他的下落,还在这跟你啰嗦个毛线?本尊闲的吗?” 贺斩沉下脸,纠拧着浓眉:“你的意思是丹旻现在失踪了?他为什么会失踪?” 朽月鼻腔轻哼一声:“你问我,我问谁去啊!” 两人火。药味越来越浓,偏巧此处是在别人家里,双方不好施展拳脚,也懒得再动手,只能过过嘴瘾,打个口水战。 “你少横,得罪了诸天仙神,日后失势,还不是成为众矢之的?”贺斩语气带着些警告的意味,妄图对方能明白他说的大道理。 朽月一掀眼皮,冷笑:“瞧这话说得,搞的本尊现在不是众矢之的似的。”她那多如牛毛,遍布天下的仇家可不是什么摆设。 贺斩:…… 这人直接把话说死了。 说到得罪人,贺斩马上‘好心’提醒:“苍源教主钟昀禛正四处找你呢,听说前阵子你搅得苍源派上下鸡犬不宁,他师弟赵鹤玮被人削去毕生修为,说是跟你有关。” “啧啧,这年头,怎么什么屎盆子都爱往本尊头上扣?我家养的火螭被人贩子拐了,我也没地说理去啊!” 贺斩听出了她话里夹枪带棒,本来还想不跟女人一般见识,一听到这话,又揪出了两人历来结下的陈年恩怨。 “朽月,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家的?滔天本是我家灵兽,分明是你偷偷拐走的,竟敢恶人先告状!” …… 你方嗓门大,我方嘴巴毒,最后演变成两人吵得天昏地暗的局面。 滔天来的时候,老远就听见了激烈的争吵声,而门口那两只事不关己的狮子正捂着耳朵趴在地上装睡。 殿内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见有人来暂停炮火,齐刷刷望了过去。 “帝尊,你也在呀?” 滔天愣在门口,眼睛不敢和前主人对视太久,如燕子尾翼沾水那般一掠而过。这个犯错的小孩咬着下嘴唇,规规矩矩地进去先向朽月行了礼。 “咦?你也来了?我们正好提到你呢。” 朽月得意地看了贺斩一眼,从宝座上顺阶走下,故意摸了摸那红毛小子的头,露出慈爱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哎呦,居然还长高了,看来贺斩没饿着你。” 一时受宠若惊,滔天把头缩进肩窝,唯唯诺诺地点头应和。 而贺斩在一旁酸不拉几地撇了撇嘴,“你们幻月岛没管没顾的,凌绝山再不济也是有碗热食,有人照料。” 不过这话并没什么杀伤力,另一边母慈子爱完全没理会他,似乎完全忽略旁边还有个人存在。 朽月对滔天的态度跟以前相比可以说是天差地别,滔天想到自己在幻月岛时爱贪玩惹事,不禁满脸羞愧。 “帝尊,幻月岛的伙伴们都还好吧,我改天有空回去看看他们。” “好,不过……你黎魄哥哥不在了。”朽月忽地收起笑容,眼眸难掩哀绪。 滔天不明真相,焦急地问:“黎魄哥哥去哪儿了?难不成,他也离家出走了?” “也可以这么说吧,我们永远失去他了……本尊还有事,先走一步。”她无法解释更多,这个时候,逃避是个不错的选择。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滔天抓着她的袖子追问,豆大的泪水连串地往下掉。 孩子的情绪永远比大人强烈得多,大人的情绪只能自己消化。 贺斩劝道:“滔天,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答案,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我已经长大了,你们不要什么都瞒着我!” 滔天声嘶力竭,想到从小到大一直陪着他的紫龙哥哥不在世上了,不免悲痛难抑,捂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帝尊,你不难过吗?你养了那么多灵兽,是不是死一个两个你根本不在乎?”滔天泪水滂沱地看着那抹冷漠的背影。 朽月紧抿的唇颤了颤,本想回头解释,又觉得多余。终是一言未发,拖着疲惫的影子出了大门。 她一走,身后的嚎啕之声更加汹涌不能收拾。 第145章 画师 “滔天,你这么说你帝尊是不对的。” 贺斩蹲下身,第一次为朽月说了句像是人说的话,“你知道吗,你父母于我如至亲,它们死的时候,我也似朽月这般难受。人非草木,哪有不会伤心的?” 滔天红着眼,鼻涕挂一鼻子,用袖子胡乱一抹:“所以你们这些大人都是冷漠的动物,哭不能痛快地哭,笑不能痛快地笑,不也很可怜吗?” 贺斩沉默,喜怒恣意,那是小孩任性的权利罢了。他又想到了交代滔天的任务,方绕开这个话题,问道:“对了,我让你去人间调查的事你且调查得如何了?” 正事要紧,滔天顾不得悲伤,吸溜一下鼻子,用手揉了揉眼眶,将所知事尽数道来:“我下界打听到在一月之前,有人看到天空中有两只大鸟在撕咬争斗,一只通身火红,一目双睛,我猜测是传闻中的重明鸟。另一只像只丹顶鹤,有且只有一条腿,料想是时帝的原形,毕方鸟。之后二鸟胜负未分,一前一后飞走了,至那时起,时帝就不再出现,人间因此一直停留在白日。” 贺斩沉下眉头,摸着下颌自言自语:“重明鸟?莫非是玄晏?他怎么回来了?” “玄晏是谁啊?”滔天问道。 贺斩:“玄晏曾与丹旻是师兄弟,以前倒是形影不离,后来如何反目也是不得而知。这样吧,我们再一起下界查查看还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另一边,朽月来无时殿无功而返不说,又让滔天这么一闹,心情差到了极点,随意掰扯了片云头,仰面躺了上去,想着要一睡抛光烦恼。 也不知睡了多久,朽月耳边传来阵阵女子嬉闹声,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她鼻子闻到了人间烟火气息,侧头往下投一瞥倦懒的视线,才知云朵飘到了一处富饶的山郭。 小山郭百姓安居乐业,倒也不受日夜紊乱的影响,依山傍河,水源倒还充足,田地有水浇灌,河边有人捕鱼。 一路听腻了人间百姓的哭声,偶遇某处笑声不绝,难免引起她的好奇心。 朽月飞落在山间树丛中,又沿着山径逶迤而下,因忘了换身便装,珠冠锦服,好比一位天潢贵胄巡街,皇帝逛菜市口,一路上引起不少人的注目。 “哟,你瞧,这山间地头的,这位华服玉履的仙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哼,八成是山林里黑狸成了精,还看!瞅瞅你这德行,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膀大腰圆的女人在喂鸡,见自家男人还在紧盯着朽月不放,大手抓了一把谷子朝他脸上撒去,气急败坏道:“看看看,我叫你看个够!” 男人也生了气,过去摔了女人手里的谷篓子,“你这婆娘,好不讲理,俺只是多看了一眼别的女人你就生气,你偷跑去让那个小白脸给你画画,俺不也没说什么!” “不许你说画师小白脸,老娘跟你拼了!”妇人突然疯狂起来,用力将糟心丈夫推到在地,再翻身其上握拳一顿捶打。 悍妇一顿操作猛如虎,三两下便将亲夫收拾得妥帖,朽月从其门口经过时,还被这妇人狠狠地瞪了一眼。 “姑娘,你甭理会隔壁那家大娘子,他们夫妻打打闹闹惯了,也不怕外人笑话的。” 隔壁篱笆院内,一位老叟正端着饭菜摆于石桌上,恰巧看见刚才那一幕,客气地出来门边,向朽月笑呵呵地解释。 朽月致以点头谢意,转头望向院内,发现这家人正准备用膳。太阳东升西落之后很快又从东边冒出来,也不知现在吃的是早饭还是晚饭。 “若不嫌弃,姑娘可到鄙舍用些膳食。”老者操着一口当地的淳朴乡音邀请道。 “多谢好意,我还有要事,途经此地而已。”朽月谢绝邀请。 老叟也不多留,拄着拐杖勾腰走出门外,朝着远处河滩边喊他孙女的名字,让他孙女回家吃饭。 “阿竹,赶快回来吃饭,菜都凉啦!” 在河滩上,一群天真烂漫的少女正围着一位执笔作画的年轻画师,她们时而低头怯怯说笑,时而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正在画画的男人。 老叟口中的‘阿竹’便是那些少女中的一个。 待画师画好一副佳作,一群女子便蜂拥而上前去观摩画作,对画师的绘画技艺更是不吝赞赏,简直要把他刚刚画好的画作夸上了天际。 老叟喊了好几声,没人应答,有些郁闷,跑到河堤上又喊了一通。 这下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位名唤阿竹的少女向河堤上招了招手,大声回道:“爷爷,我不饿,你先吃!” 老叟赌气地往腰上一插手,“我说臭妮子,你现在不吃回来也别吃了!哎呦可气死我了,这是被灌了什么迷魂药了这是,连饭都不吃哪还成!” “那个人是谁?” 朽月目色空茫,远远望着河滩上被花环蝶绕的男子问。 老头子知道她说的是谁,回道:“哦,是我们镇子新来的一位画师,长了一副倾国倾城的风流相貌,把镇子上的姑娘们都迷得七荤八素的。这不,全都找他画画去了!瞧瞧我那不孝孙女,现在可好,连饭都不吃了!” 撇开画师文绉绉的穿着打扮不说,朽月总觉得那身影在哪儿见过似的,背后凉风一吹,觉得丝丝凉意直蹿背脊,不敢多想。 正待她离开,画师突然向这方侧头瞥了一眼,距离太远,看不清那人脸上的表情。忽而见他转头又不知跟阿竹说了什么话,哄得少女一顿花枝乱颤,神魂颠倒。 阿竹羞涩地点点头,终于舍得回家,从河堤边上的台阶小碎步跑上来了。 这个叫阿竹的少女跑到老叟面前撒娇认错,注意到朽月站在旁边,不自觉多瞧了几眼。 “咦,这位姐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阿竹上前仔细观察朽月的面容。 无稽之谈,朽月对面前的少女无半分印象,更别说见过。她淡漠一笑,“你倒是说说,在哪里见过?” “哦,想起来了,在柳画师的画里!他画里各种各样的美人相啊,每一幅都似你的模样!” 阿竹眉眼天真,脸上满是少女的纯情烂漫,为发现一件不足道哉的小事而欣喜若狂。 “柳画师?柳兰溪!?” 难道是他!朽月难以置信地回望河滩,可惜那处已经空无一人。 “呀,姐姐原来你和柳画师认识啊!太好了,能跟我说说他的事么?”阿竹拉扯着朽月的袖子,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阿竹,你还不进来吃饭!”老叟站在门边怒气冲冲地催促。 “我们叫这位姐姐一块进去吃吧?” 阿竹热情好客的程度不输等她吃饭的爷爷,虽然她的目的是想知道更多关于‘柳画师’的事。 老叟嗔怪道:“你这妮子,怎么回事,吃顿饭也忘不了柳画师!人家姑娘说了有要紧的事,快别耽误她了!” “呵呵,我那件事其实也不急,用个膳的时间还是有的。”朽月笑意深深,临时改了注意。 老叟虽感意外,但还是将客人请了进门,添副碗筷后,三人围着院内的石桌坐下。 “粗茶淡饭,怠慢了。”老叟看朽月没动筷子,以为是饭菜不合口味,面上有些尴尬。 “不会。” 朽月就算坐着不动也自带威严,语气淡漠,没有主动与人客套的习惯。 阿竹腼腆一笑:“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唤我阿月便是。” 朽月试着弯起嘴唇,装作平易近人的样子,可仍旧没动筷子。 “柳画师以前是做什么的呢?家在哪里?你与他又是怎么认识的?他有喜欢的人吗?你说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像是打开话匣子一般,阿竹兴致勃勃地抛了一堆问题,显然这些问题对她来说比桌上干巴巴的饭菜香。 “阿竹,吃你的饭!成天胳膊肘往柳画师那边拐,眼里还有没有你爷爷了?”老叟被气得胡子直打颤。 奇怪,柳兰溪喜欢什么人,干你何事? 朽月莫名有些不悦,那种感觉,就像有人要抢她手里的专属物一般,连说话也不自觉变得酸溜溜:“他以前啊,是个游手好闲的道士,家在千茫山朝尘观……” “啊!他怎么会是道士?” 阿竹笑容僵硬,只觉天地灰黑一片,数道天雷劈得脸黑头焦,桌上的饭菜都不香了。 朽月还没来得及回答,桌子忽然震了起来,她低头定睛一看,自己的手正好搭在了桌子边缘。 她将桌上饭菜猛地扫开,圆形的石头桌面边缘原本没有字,一下全显了形,分别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个大字! 十二地支,十二时辰,是天墟逆晷! 朽月喜出望外,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下好了,有了这逆转阴阳的物什,何愁救不回晴君! 老叟大惊失色:“诶,这是地震了么,了不得了,这桌子怕是要长脚!” 朽月抓着他忙问:“老人家,你这石桌哪来的?” “哎呀!前两天在菜地里捡的,估计是天上掉下来的陨石,我家菜地里现在还有个大洞呢!我看着石板平整,正巧家里还缺张饭桌,就运回来当桌子用了……这,这石板是有什么古怪么?”老叟咽了咽口水,有点慌乱。 听夙念说天墟逆晷是一分为二的,如今阴时晷和阳时晷合体出现,正合了朽月的意,她掷了一锭金子在老叟怀中,豪气冲天道:“这桌子我买了!” 第146章 回到过去 老叟和朽月顺利地达成了交易,毕竟这年头没谁会跟钱过不去,况且那石头桌子看着还有点邪门,留着也是祸端。 朽月满心欢喜地要收走逆晷,哪知手刚一碰触便立即被弹开,伴随而来的是地面强烈震动,连带着周围房屋也一并坍塌! 四周邻居有人叫喊地震,老叟顾不得其他拉着孙女往外跑,突然想到留阿月一人在那边太危险而且不厚道,想叫她一起逃命来着,回头一看,吓得差点往前栽了跟斗。 只见朽月双脚悬浮于空,长发飘飞,眼里青炎迸发,活像地里跑出来的阎罗。 朽月并未在乎周围人的目光,试图接近天墟逆晷,但它就好比一个在闹脾气的犟孩子,不让人靠近其半分。她试了几次,皆被弹回。 那块石头合体后威力堪称巨大,用青暝炎是拿它没辙的,要真烧坏了也纯属于白折腾。 震感越发强烈,地面出现了裂痕,若是再耽搁一时半会,这个小山镇怕是会被夷为平地。 还想着说东西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这整一烫手山芋!这下着实让朽月犯了难,事已至此,她只希望不要再来其他什么闲杂人等抢她到手的山芋才好。 “帝尊,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滔天的声音出现在朽月头顶,在它身后紧随而来的是骑着两头狮的大喇叭贺斩。 得,这下连希望也落了空。 朽月满脸不情愿地指着脚下的石头:“哝,本尊刚才找到了天墟逆晷,可是一靠近便被震开,不知是何原因。” 就算自己不说,贺斩也迟早会发现的,她还不如开诚布公,占据主导地位。 贺斩一听找到了天墟逆晷,跟只看到香蕉的大猩猩似的,立马从狮背上跳下,“什么,找到天墟逆晷了?哎呀真是无用,我来试试!” 朽月没有门路,也不知这玩意怎么安抚,现有人想要试试天墟逆晷的脾气,她又怎好阻拦?反正该提醒的提醒了。 贺斩也是一莽夫,心道要是捷足先登搞定这石头,不仅在某个层面上赢了朽月一回,还能在滔天面前显露一回威风。 于是他就这么大喇喇,毫无防备的去了,还没靠近那石头,一股反斥力将他弹飞百丈之远。 那速度快得惊人,咻的一声,一个抛物线就出去了,朽月手搭凉棚地往他消失的点望去,这实在是超出了她的预期。 看来,时晷不太喜欢小看他的人。 没多久,贺斩又气呼呼地飞了回来,又没多久,又滋溜烟一划弹飞了。 贺斩一心想挽尊,硬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仍是徒劳无功。 他这头倔驴倔起来连滔天也叫不住的,这孩子的头不住地左右一摇一晃,贺斩飞哪儿他看哪儿,站在一旁颇为无奈地欣赏主人的杂技表演。 朽月在一旁观察许久,她清楚地观察到天墟逆晷上的十二地支是逆着写的,代表逆转阴阳时序,现如今天墟逆晷阴阳合一,应是完整才对,怎会出现排异的的情况? 不若把天墟逆晷比作一块磁铁,它涵盖阴阳两极,那靠近它的也必须是阴和阳两种力量,单独一种力量相互靠近那自然会出现同性相斥的现象了! 朽月当下顿悟,叫停了准备再度向下百米冲刺的贺斩:“你先别忙,本尊知道该如何收服这‘石头精’了!” 贺斩没好气道:“啊?故意的吧,知道你不早说!”害他在自家孩子面前出丑! “本尊这不是也才想到么?” 看着贺斩如此狼狈,朽月心头到底是痛快一点,出于时间紧迫,她没解释其中原理,直接提出解决办法:“贺斩,打了这么久,看来我们得合作一次了。” 普天之上下,这谁不知道朽月灵帝和中武神帝势同水火,两人一见面非打即骂,从来不可能有消停的时候。曾经有人断言,若是要两人握手言和,除非太阳不睡觉。 呵呵,一语成谶,金乌已经一个月不眠不休地在天上工作了,不得不说堪称本年度最佳劳模。 滔天乐于看见两人握手言和的场面,一听这话,忙极力促成两人合作之事:“主人,帝尊说的很有道理,你们一起试试也无妨,说不定真能降服这块破石头!” 贺斩被弹飞十来次,正愁不知如何收场,听着这建议似乎不错,遂点头同意合作。 “你占子时方位,本尊占午时,同步施法运功。待会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滔天,你守在旁边千万不要靠近。” 朽月交代完毕,三人各司其责。 一切准备就绪后,贺斩蓦地抬头问了句话:“朽月,你找天墟逆晷的目的是什么?不会单纯是为了找到丹旻,恢复日夜秩序吧?” “实话告诉你吧,本尊这是为了回到过去救晴君一命,其他的,本尊一概不管。”朽月没打算隐瞒,反正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龌龊事。 贺斩起先有点不放心,朽月做事风评太差,他担心这人利用天墟逆晷来做丧尽天良的事,那他不得变成帮凶?至于晴君的事他也有所耳闻,若她真是为此事而来,倒也算是功德一件,没有阻拦的必要。 打打杀杀了这么些年,两人还算有点默契,相互一个眼神,共同奔向天墟逆晷,一人一手分别按在了‘子’和‘午’字之上。 这一次,天墟逆晷并未将两人震开,反而转动了起来,十二地支折散出十二道光影。 转瞬之间,一道强光从石头中间裂缝射出,两人纷纷捂眼遮挡,身子不自觉向石盘倾斜。 在这空当,石盘好像变成一个虚无的大洞,周遭的一切变得扭曲。洞里好像有一股无形的漩涡,白驹过隙的刹那功夫,便将两人一道卷入浩瀚的时间洪流中。 * 朽月像是溺了水一般难受,心口有窒息之感,同时还感有耳鸣不已,耳边传来很多尖锐难听的杂音。 终于等到能顺畅呼吸后,重力骤然下降,她恍然从高空垂直掉落,猝然睁开眼时,已经出现在幻月岛的自家卧室床上。 “咚咚咚” 三下敲窗声响起,朽月侧头看去,窗外隐约可见站了一个英姿挺拔的青年。 “帝尊,陆道君来了,说有事找你。” 是黎魄的声音。 “如果您还想再睡会儿,我让陆道君再等等。” 窗外的青年人素来知道自家主人是何秉性,没个短暂的回笼觉是起不来的。 黎魄正要离开,屋内人骤然起身,推开窗户,伸出一手拉住了他。 “魄,别走,哪儿都别去!” 如此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愣了窗外人,按照主人吩咐,他只能在原地一动不动,就连肩膀被那只手抓得生疼都没有皱下眉头。 “帝尊,是黎魄做了什么错事吗?”他试探性地问道,语气小心翼翼。 朽月把头埋得低,听得此言,才敢抬头去看面前这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她紧攥的手慢慢松开,风过眉梢,笑若初阳:“你没有错啊,如果有,我替你担。” 就是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了。 在一个明媚的早晨,这句话如一股清泉,润物细无声,直抵青年干涸的心间,受用此生。 紫龙还是那个严以律己的紫龙,灵帝却不再是那个两袖清风的灵帝,造化弄人,都是时间的错。 “帝尊,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做了什么噩梦?” 黎魄喉头哽咽了一下,实在有点受宠若惊,怎么才经过一晚的光景,他帝尊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关于北辰山的事,她情愿是一场梦的。 “没什么。”朽月心绪稍许镇定,才想起此行的任务,“等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卯时刚过。” “不是问你什么时辰,”朽月急得从窗台上赤脚跳下,换了个好懂的问题:“现如今天庭谁当政?” 这个问题令黎魄双眸失神一瞬,他唇线绷紧,缓了片刻,才如实回道:“伏桓当政。” 朽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其他避而不谈。 换作以往,她必然倏忽漏掉黎魄轻微的神色转变,可这回让她捕捉到了。 她当然清楚,她怎么能不清楚呢?伏桓是他恨之入骨的亲爹,是他难以解开的心结,也是北辰山悲剧的罪魁祸首! 只要想到黎魄最后五感尽失,最后还让亲爹一掌了却性命,朽月至今还忿意难平。 这个时候的黎魄心思没那么重,自然也不会想到八百年后会发生什么。今天他和往常一样尽职尽责地打理幻月岛的一切事物,让不辞辛劳穿越时空而来的灵帝宾至如归。 他站在阳光底下笑了笑:“您快去洗漱吧,陆崇道君在等着呢。” “陆修静来找我?”朽月思绪回笼,留下一脸迷惘。 “是的,一大早就来了,现在人在客厅。” “嗯,我梳洗下就过去。” 黎魄行礼告退,走时心里七上八下的很是混乱,还隐约有些担忧和不安。 他在想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或者她只是睡糊涂的缘故,帝尊在他面前居然连自个的称谓都改了! …… 世间大半憾事,多是当时不珍惜。 与从小到大一直敲她窗的紫龙再度相遇,朽月开始有些动摇。 毋庸置疑,她确实回到了过去的某一天里,既然她的目的是救人,那救一个也是救,救两个也是救,何不连黎魄一起救? 或许,只要她对黎魄循循善诱,让他放弃仇恨,远离北辰山,是否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朽月想到此处自嘲地笑了出声,换作是她,她也不肯听的,若黎魄真听了,那就不是她教出来的孩子了。 客厅里,陆修静开始等得不耐烦,东溜溜西串串,差点上房揭瓦把屋子给拆了,幸亏黎魄以一己之力阻拦了这闲不住的惹祸精。 朽月姗姗来迟,一进门,那吵闹的二人纷纷跑她跟前告状。 陆修静愤慨激昂地申诉:“你看看你家小紫龙,一点都不懂啥叫待客之道,哪有让本道君等的道理,我说亲自找你去,他竟然跟我说女子内室男子不便入内,不合规矩!” 咦,朽月心道奇怪,这话她怎么好像以前听过,如果不出所料,接下来他应该要说…… “你听听这像什么话嘛,你当你自个是女人吗?反正本道君是不当!” 朽月嘴角抽了抽,虽然是第二次听到这话了,但还是很想一拳打爆陆修静的狗头。 黎魄听了这话比她本人还气愤,立即上前驳斥: “陆道君,切莫胡言乱语,我们帝尊也没说你不是男人啊!我看您今天纯粹是来吵架来了,帝尊,我们送客吗?” 正合心意,朽月大手一挥:“送客!” 黎魄得了指令,‘客客气气’地把陆修静推出门外,然后干脆利落把客厅门落栓关紧。 那二货道士吃了闭门羹,拍着门服软认错:“诶诶诶,火折子我错了,我这次来找你是真有事,伏桓她三闺女今晚生辰宴,说要邀请咱两去。听说好多仙家都去了,可热闹呢,咱们一起去瞧瞧呗?” 晴君的生日宴?朽月方还疑惑她回来的是哪一日,原来这日刚好是八百年前,她没去成的那场宴会! “我家帝尊向来不喜欢凑热闹,陆道君自己去吧,别耽误了开宴的时间。”黎魄自作主张地替朽月推拒宴会邀请,因为他知道朽月必然不可能参加的。 “别啊紫龙,你看我这一穷二白,还想着跟你家帝尊共一份贺礼呢!” 朽月:“何必共一份贺礼,你的那份本尊也一并出了。黎魄,让他进来吧。” “帝尊?”黎魄不太理解地回头看她。 “晴君的生日宴会,有好戏可看呢。”朽月欣然笑道。 第147章 赴宴 朽月让黎魄备了两份厚礼,一份是用凌吟羽毛织成的一件琉雀罗衣,另一份是一枚血琥珀如意。 黎魄将礼物包裹得仔细,交给朽月时,人看起来有点魂不守舍:“帝尊,不若我跟你一同前往吧。” “不,你不用去。”朽月想都没想便拒绝了,如果可以,她永远都不想让黎魄见到伏桓。 “是。” 黎魄不敢违逆朽月作出的任何决定,他身上的隐忍和自律,是一具越来越沉重的外壳。 “我另外有事要你去做。”朽月第一次给他分派了任务。 黎魄登时眼开眉展,兴奋得不行:“真的?” “瞧把你高兴的,”朽月的情绪也被渲染了一丝,煞有其事地重申任务的难度系数:“此行任务艰巨,你觉得自己能胜任吗?” “能!” “好,不错!本尊要你取到两件性命攸关的东西。” “帝尊,这两件到底是何物?对您竟如此重要?” “至于是什么东西,以及取到东西怎么处理,本尊全都写了张字条放在书房桌上,你自去查看便是。”朽月故弄玄虚道。 “黎魄定不负帝尊所托!” 朽月将要务清楚地交代完毕后,拍拍他的肩膀,“若是此事做得好,本尊满足你一个愿望!” “多谢帝尊!” 黎魄笑得自信,被委以重任的心情,像得到全世界似的。 不过,这种兴奋的心情持续到他打开那张字条前…… * 快被晾成人干的陆修静第一次觉得自己太多余,站在沙滩上和虚肆大眼瞪着小眼,又瞅瞅另一边说着悄悄话不带他的两人,登时有种被排挤和抛弃的感觉。 “我说火折子,你事情交代完了没有哇,第一次见你这么磨蹭,不太像你的风格啊!” “只是出去一顿饭的功夫,不要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好不好?” “快点啦,人家宴会都要结束啦。” 经过陆修静三番两次催促,朽月和他终于启程,一路上也没耽搁什么,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华昼殿。 宾客俱已出席,陆修静以为他和朽月是最迟的,没想到跟在他们后头还有一人,居然是前阵子出征南沼,去平定凿齿氏之乱的武神贺斩! “咦,不对啊,贺老兄,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南沼那旮旯打仗吗?什么风能吹得动你回来?”陆修静诧异道。 贺斩身上还穿着盔甲未卸,直接忽略陆修静走到朽月身旁,打了个莫名其妙的招呼:“咳咳,是你吗?” 朽月面无波澜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陆修静心里咯噔一下,心说怎么回事,这两人一向不太对付,一见面不是掐就是打,关系向来剑拔弩张,甚至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今天这是什么情况? 他不禁停下脚步,惊呆下巴地问道:“等等!你们……你们关系何时变得这般好了!” 朽月和贺斩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很有默契地往前走着,把陆修静一人落在后边。 陆修静目光呆滞地望了眼苍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完了完了,这个世界好陌生,我是谁?对,我是陆崇。今天,要和朋友去宴会吃酒来着,咦,我的朋友呢?哦,刚才撇下我和别人走了……” 三公主晴君的千岁生日备受瞩目,各路身份显赫,有头有脸的神仙都来凑这个热闹,宴会规模可谓史上空前绝后。 众仙客一边赞誉天帝伏桓爱女有加,一边赞誉三公主如何貌美倾城,场面沸沸扬扬,如同人间赶集一般,直到迎宾仙官报出两人的名字——“朽月灵帝、中武神帝莅临,恭迎上座!”,场上霎时噤若寒蝉。 在众目睽睽之下,朽月和贺斩并肩而行,一同走进宴客大厅。 宾客们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这两位一言不合就开打,引路使颇有眼力见,特地将两人的位置隔得老远,谁料好心当做驴肝肺,贺斩他还偏要坐灵帝身旁。 “嘿嘿,武神,您的位置在对面呢,灵帝旁边的位置是陆崇道君的。”引路使好心提醒。 “无碍,就坐此处甚好,你可以让陆崇坐对面去。” 引路使吸了口冷气,作了个请的手势:“您随意,您随意……” 两人端端正正地一落座,在场所有仙神的目光均百感交集,所有人的内心独白多半是:这两人怎么回事,吃错药了吧,前阵子还打得你死我活,今天居然还一同参加宴会来了!而且座位还紧挨着!等等,那画面看起来还特别和谐是怎么回事? 贺斩环视了下在场众仙宾神客,仁王言仪和三公主晴君端坐于主位两旁,空着的主位是留给伏桓的。 未来的下一任天帝长宇并未出席这场宴会,为了更好地做一个合格的接班人,他此刻还在幽天跟着星惑仙帝苦修。 至于晴君的母亲凛凰,这个时候虽然还没疯,但她和伏桓已然是貌合神离,分居两地,自然不会和伏桓出席同一个宴会。 与此同时,贺斩还注意到了失踪的丹旻正坐在自己的右前方,他身旁还坐着一位有着一目双睛,身着赤色羽袍的男子,此人正是即将要在宴会上出丑的的重明鸟玄晏…… 贺斩面视前方,将身子微微挪了挪,以手掩口,小声问道:“朽月,你说对面那个丹旻也是从八百年后来的吗?” 朽月斜觑了眼丹旻坐的方向,摇了摇头:“不确定。” 确实,不同时间的人所经历之事不尽相同,但只要稍微掩饰下谁也发觉不了,说到底毕竟还是如假包换的本尊。 这个时候,陆修静刚好搁后头进来,好巧不巧就看见两人在聊得不亦乐乎,而且那贺斩老王八羔子的还占了他的位置!这世道,还容不容得下他了! 陆修静憋了一通闷气,这下全给发泄出来了:“你们两个今天太不对劲了!以前要搁一起就跟□□爆炸似的,现在居然能友好相处到相谈甚欢这个地步了?呵呵呵,怎么,今天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发生吗,你们神神秘秘的绝对有鬼,确定不带我一份?” “陆老弟你多虑了,能有什么不对劲,三公主的生辰宴何等重要,我和灵帝只是暂时达成休战的协议罢了。”贺斩随口编扯道。 “你这鬼话少来糊弄本道爷!赶紧起开,你的位置在对面!” 陆修静看着那尊雷打不动的石佛,索性耍起了流氓,一屁股往贺斩座位挤去:“反正位置那么宽敞,大家一起坐呗,有什么的,反正我没脸没皮不嫌丢人,贺老兄觉着呢?” 他这一出格的举动很快就引起了众仙朋的注意,玄晏生性活泼,他两颗眼珠诡异一转,抚掌取笑道:“奇了怪了,灵帝是什么香饽饽么,怎么都想要坐她旁边?” 贺斩快要被陆修静这泼皮道士给气疯了,红着一张脸起身,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他经过玄晏身旁,偶然看了眼他桌上的茶盏,不解地问:“你怎么喝的是茶?” “武神有所不知,我素来滴酒不沾,哈哈,一沾就坏事。”玄晏笑得喜庆,人长得也喜庆,一笑就能露出瓷白的八颗大牙齿。 有喜庆脸,就有苦瓜脸。 玄晏旁边坐着的丹旻一脸了无生趣,其人行止古板规矩,看得出来不大受人欢迎。 玄晏和丹旻乃师出同门,师父是前任时帝白瞿子,据闻重明鸟颇得师父真传,深受师父喜爱。而丹旻则入门较晚些,此前乃是陆曦座下的引路鸟。 宴会已然开始,伏桓这才抽开政务繁忙的身赶来此处,为迟到的事自罚三杯。 “诸位远道而来参加爱女的千岁生辰宴,伏桓不胜感激,若有不周之处,还请众仙友见谅。” 伏桓高举夜光酒杯说了一大串官话,忽然看到玄晏和丹旻二人,话锋一转,对他们笑道:“听闻时帝白瞿子即将退隐,其两位高徒今日也在场,看来下任时帝即将在两位英才之中诞生,可喜可贺!” 丹旻的眉峰动了一下,脸色更难看了。 明眼人都知道伏桓在挑拨关系,只有玄晏未能听出弦外之音,心大地回应道:“天帝谬赞,英才自是不敢当,玄晏以茶代酒,敬尊驾一杯。” “哎哎,你说这伏桓怎么回事,明知道时帝位置未定,还故意挑拨离间!这安的什么心?”陆修静也看出了些端倪,他虽平日疯癫可人不傻,在场众人,憨傻的估计只有玄晏一人。 “呵,上位者的政治手段罢了。伏桓新官上任,位置亟需稳固,拉拢一方势力会让他如虎添翼。丹旻和玄晏无论最后谁当上时帝,都少不得伏桓在背后的扶植。伏桓说这话看似在挑拨离间,实则在向他们抛橄榄枝呢,谁能明白其中利害,谁就能成为下一任的时帝。”朽月向身边的二货不厌其烦地解释。 也正因如此,所以她才不愿来这些名利场,一股子权利名誉的腐败臭味。 陆修静一边举着爱不释手的酒杯,一边感慨油然而生:“唉,忒没劲了些,这哪里是什么三公主的生辰宴啊,这分明是伏桓拉拢势力的交际场嘛!你说是不是?火折子,你到底有没有听我在说话,在看什么呢?” 朽月显然已经忽略了陆修静的唠叨,她的视线一直都固定在晴君一人身上,那是她此行而来的主要目的。 这本该是一个众星拱月的生辰礼,然而寿星却不见得有多快乐,因为她至高无上的天叔父亲甚至连慈父这个形象都懒得扮演,本该是主角的她只成了一个陪衬的精致布偶。 “天帝,三公主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不知可否有心悦之人呀?” 场上也不知是谁,突然提了这么一句,终于一下把万众瞩目的焦点还给了寿星。 伏桓看着晴君笑而不语,良久,为难地一摆手:“本帝的掌上明珠可是无价之宝,岂能说送人就送人?诸位少打我闺女的主意,哈哈哈……” 于是后面跟了一堆马屁精: “是了,是了,三公主貌美绝伦,气质出尘,不消说天帝舍不得,我等仙辈也舍不得她嫁人呀……” “还记得三公主出生时携万丈华彩,天下晨钟嗡鸣,金乌兴奋得三日不归家,此乃祥瑞之兆,公主乃是祥瑞之人,必得是福泽深厚之人才可相配,天下姻缘大事,连月老也不能胡乱决定,天之骄女的姻缘又岂可草率得了的?” …… 晴君本来生着闷气,听了这些阿谀奉承反而更加糟心,宴会之上又不好拂了父亲的面子,只好勉强挤出个笑容来算是回应。 “父君,儿臣身体不适,可否先回去?”晴君私下偷偷询问伏桓一声。 伏桓依旧面带微笑,可惜话语寒心:“不准。你可是今日的寿星,哪有寿星先行离席退场的?不合规矩。” 天家颜面,自然是得放在第一首位的,这点不成文的道理,晴君还是明白的,那些不合规矩,离经叛道的事就不该发生在她身上。 熬过千年的无奈岁月,唯独今天,她心里偏想着如何离经叛道一回。 第148章 艳遇 宴会过半,仙子们歌舞退场,这时场上来了两只冰凤凰顿时引得一片喝彩声。只见冰凤凰活灵活现,时而循循转着圈,张着翅膀翩翩起舞,时而引吭高歌,令人赞叹不已。 这两只灵宠据说是北辰山送来给晴君解闷的,今天三公主的生辰宴,众宾朋齐聚,唯独她母亲北辰圣后没有来。 “哈哈哈……冰凤凰跳舞有什么的,我重明鸟跳得比它们还好!!今天,我就让你们开开眼界……” 一个桀骜不羁的挑战宣言成功地引起了大伙的注意,众仙神的目光不再是舞池里的冰凤凰,而是在宴席之上突然大笑不止的玄晏! 玄晏在博得众人眼球之后,纵身从座位上飞跃至舞池中央,他硬是将两只冰凤凰生生赶走,身姿摇摇晃晃,一个狗吃屎,屁撅天地跌落在舞池中央。 然而区区一点挫折阻挠不了玄晏对于跳舞的热情,他如癫似狂地开始手舞足蹈,兴奋得像只下了一堆蛋的红毛山鸡,这只山鸡还可能有点精神失常。 众皆哄堂大笑,都在说玄晏八成是喝醉了,谁人不知重明鸟只要一沾酒,必然会闹出些荒唐事来,所以都在等着看好戏。 有瓜不吃非好汉,要属最激动的还是陆修静,他站起来倾身向前向左向右探,以求最佳观戏效果。 他拍拍身旁的人,激动道:“火折子,你快看快看,玄晏他这是要干嘛,我的天王姥姥哟,太劲爆了耶,他、他、他好像要开始脱衣服了!” 朽月当然知道玄晏要开始脱衣服,这场宴会最主要的看点就是重明鸟的脱衣舞!此等吃瓜好事见者有份,怎么可能少得了她? 要知道当初她就是因为错过了这场好戏而懊悔不迭,现在重新有一个机会摆在她面前,当然选择大饱眼福了! 众人的哄笑声成了一种怂恿,玄晏的衣服脱了一件又一件,每脱下一件便举至头顶用力甩圈然后扔出去,伴随着这种疯狂的律动,其腰和胯也开始扭动起来。 这还不算什么,更要命的是他嘴里还叽里咕噜地唱起了歌,仔细一听,他娘的居然是大悲咒…… 一连串‘哦嘛尼嘛尼呗呗哄’伴随着他妖娆的身姿婀娜起舞,音乐的节奏和身体的律动相得映彰,毫无违和感,引得众人捧腹大笑,佛祖要是亲临现场怕是会被这只癫狂的疯鸟气吐血。 很快,玄晏身上为数不多的衣服被他挥霍殆尽,最后只剩下一件岌岌可危的本命年红裤衩。 宴会厅中有不少女仙元君不忍直视,大呼小叫说“有伤风化”,男宾客则欢呼沸腾,既期待又谴责,十分矛盾。 伏桓眼看事态不妙,为了维护宴场秩序,赶紧命人下去将重明鸟拉出去带走,可惜为时晚矣。 跳脱衣舞的二货脑子抽,手速也快,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豪迈奔放地将裤衩一脱,高高举起左右摇晃,像挥舞一面胜利的旗帜。 接着是一段不可描述,也难以描述的绕圈展示大裸。奔。 可以想象那种画面,在烟雾缭绕的大舞池里,一只光溜溜的电臀若隐若现,后面跟着几个要逮裸。鸟的天兵…… 以上这些,只不过都是朽月结合动静得出的想象。 她从始至终都没看到,耳边听到最多的,是陆修静魔性的哈哈哈笑声,场上四处尖叫、碰撞东西的混乱响动,以及大悲咒抑扬顿挫的悲壮余音。 因为正至精彩处,她所期待的画面,全被一只手给捂得严严实实的,阻断了她想吃瓜看热闹的一切念想。 她千辛万苦穿梭回八百年前,无非为了抚平一些心中遗憾,哪料一个也没能实现,真他娘的扫兴! “哪个不要命的?”朽月面带不悦地问捂她眼睛的人。 “要不,猜猜看。” 声音如此耳熟,确认过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柳贱人。 “柳兰溪,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嘛,帝尊开金口求我,我就告诉你。” 柳兰溪轻轻笑着,略带色气的嗓音滑进她的耳廓,销魂蚀骨地诱馋不安分的猎物。 朽月看不见,却也知道他脸上会是怎样的得意神情。 “把手拿开,老子要看。”她冷道。 娘的,精彩的画面都要错过了!朽月忙掰扯着紧紧覆住她眼睛的那只有些凉意的手。 哪料这小杀千刀没有要松手的意思,手稍一用力,朽月的脑袋甫地一仰,整个身子便往椅子靠背倒去。 是时耳廓微痒,顿感一股暖风徐徐吹入:“灼灵若真想看,我脱给你看便是,至于其他人,不准!” 字里行间好像带着画面似的,温香旖旎的记忆片段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朽月脸火辣辣地红了起来。 如非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真想一掌拍死这没羞没臊的,没脸没皮的混蛋。 可叹,端到面前的这颗千载难逢的瓜最后还是没吃成,那最最重点精彩的一幕被他这么一搅合,到头来还是错过了……这得全托柳大祸害的福! “火折子,看见没,玄晏化回真身了,你说他是嫌身材不够火热吗,非要拔掉自个的羽毛,好端端的重明鸟现在变成了只秃毛鸡,哇哈哈哈……妈耶,他还在跳舞!哎哟,不行,快笑死我了……” 陆修静笑得忘乎所以,两手还不住地拍打大腿,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正前方,似乎并没有发现他那可怜伙计压根就看不到。 出席宴会者并非泛泛之辈,厅中神界大能者更是不在少数,柳兰溪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九天之上的华昼殿,就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对劲? 且连陆修静这么猴精的人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朽月就觉得不可思议了,这小子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柳兰溪看出了朽月的疑问,再次凑近她耳边说道:“别猜了,使了点障眼法,他们看不到我本人的。” 朽月直呼:好家伙!这人的隐身术高超到已经能够瞒天过海了吗? 在最后,秃了毛的重明鸟被关进笼子时,柳兰溪终于松开了手,这才让朽月看见宴会上一地鸡毛的一幕。 现场极为狼藉,七零八落的衣料碎片,红色羽毛还在空气中徐徐飘飞,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落在了宾客的头上和衣裙上,怎一个鸡零狗碎来形容。 朽月的青丝上也沾了一小片红羽毛,柳兰溪抬手为她揭去时,正巧她回头一看,震悚过度,身子往座椅扶手一边歪斜,差点连人带椅子一起摔下。 苍天!她身旁哪还站着什么柳兰溪,分明是一个美得过分的俏仙娥,脸还是那张脸,人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男人了! 兰溪美人则一手拉住朽月,一手稳住椅子,近身冲她酥柔一笑,眉眼魅惑勾魂,直令君王折腰。 咔叽,朽月的老腰真折了…… “嗯?这位美人是谁,本道君怎的从未见过?” 陆修静终于从方才的意犹未尽走了出来,回首发现朽月身边多了个美女,并且两人的动作呃,貌似不太正经。 两人立即摆正身姿,谢绝承认不正经,当做啥事也没发生过。 柳兰溪收敛方才如狼似虎的本性,变回君子好逑的淑女,落落大方地行了个万福礼:“见过陆道君,我是三公主身边的侍女,你可以叫我,兰兰。” 朽月捂额:呵呵,柳大美人连名字身份都编排好了,讲究。 “噢,原来如此,我还当是谁呢!小仙娥,你不在你家公主身旁伺候,来我们宾客席有何贵干?” 兰兰美人掩唇含羞一笑,答道:“是这样的,公主十分喜欢灵帝送来的礼物,所以让我过来替她表示谢意。” 朽月立感不适,一脸铁青:“谢倒不用了,少过来吓人就成。” “灵帝说笑了,兰兰哪有长得那么恐怖嘛?” 柳兰溪方才跟她说话嗓音还正常,这会儿在陆修静面前矫揉造作地变了个女声,顿时让朽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朽月咳嗽一声,抗拒道:“别说话了,本尊谢谢你!” 此时宴会临近尾声,场上众人开始离席,朽月目光再回到主席位上,发现只有伏桓和言仪还在坐着,晴君的位置居然是空着的! 大意了,她竟不知三公主什么时候走的! 朽月急切地站起身,抓着‘兰兰’的胳膊问:“你家公主呢?” 只见柳兰溪紧闭着嘴巴半天不出声,她气恼地又问了一句:“哑巴了?你倒是快说话!” 旁边的陆修静看不下去,帮着柳大美人说了一句公道话:“火折子,刚才不是你让她别说话的吗?还有,对一个小姑娘说话能不能不要那么大声,你看都吓着人家了!瞅瞅这小脸白的……” 朽月真服了这两祖宗,以前相看两厌,现在倒和和美美的,直接沆瀣一气了! 他白了陆修静一眼,这才放低音量对面前楚楚可怜的小美人道:“行了行了,可以说话,但是给老子正常一点!” 柳兰溪叹了叹息,压着嗓子细声细语道:“刚才宴厅一片混乱之时,三公主趁众人不备溜走了。她之前就有出逃的念头,估计此刻已在凡间了吧。” “本尊去找她回来,你给我乖乖呆着,别惹祸!” 朽月起身,扔下一句话给柳美人便匆匆离开了宴厅。 “哎,这人也真是,人家晴君不见跟她有什么关系,说走就走,搞得神秘兮兮的!”陆修静喋喋不休地抱怨,一转身,嚯,连旁边的‘兰兰’也不见了。 此时,伏桓处理完重明鸟的闹剧,才注意身旁没了小女儿晴君的踪影,遂转身问言仪:“你三妹呢?” 言仪知道晴君先行离开的事,便如实禀告:“方才晴君说身体不适,已经先回去歇息了,待会我去看看她。” 伏桓点点头,没太在意。 第149章 英雄救美 朽月出了华昼殿,比起乱哄哄的宴厅,殿外明显清静许多,她驾焰冲上云霄,快到南天门时,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晴君往哪个方向离开的。 不过倒也巧得很,在门外碰见了先她一步从宴厅偷溜出来的贺斩。 “朽月?你怎么也在这?” 贺斩在阶前张望,看见了身后蹿出来的蓝色火光,不必想,定是朽月本人。 朽月:“晴君不见了,本尊出来找她。你呢,你出来做什么?” “方才宴会上,我偶然看见玄晏的茶被丹旻偷偷换成了无味酒,所以才致使他失态。后来,丹旻在混乱之中溜走,于是我追了出来,可惜两条腿的比不过长翅膀的,还是给跟丢了。”贺斩说这话的时候不免有些丧气。 朽月并不感到惊讶,稍加分析下便知道了事件的原貌,了然道:“想也是丹旻搞的鬼,他为了坐上时帝之位不惜手段,抢走了本该属于玄晏的位置。看样子,应该是玄晏后来得知被陷害一事,上门找丹旻寻仇来了。不过两人同时失踪还是个迷,这里的丹旻和玄晏看似不像从我们那边过来的。” 贺斩对此持赞同意见:“不错,不过现世丹旻成为时帝之事已成定局,你我也只能在这里当个看客,不可多作干预。朽月,你来这不会是要阻止晴君私下凡间,与凡人相恋那件事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朽月模棱两可。 “是的话我提醒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与上任时帝白瞿子是旧识,他曾警告世人,说若是有人擅自改变过去既有事实,必将陷入时间泥沼,甚至被未来抹消存在,他可不是说着玩的。” 朽月开始陷入沉思,白瞿子乃是掌管时间之神,他说的话不得不信。但是,若是不能更改晴君的结局,那么她此行便是徒劳无功,阴神只会更加肆无忌惮地抢夺她的身体。 “不能擅自更改过去既有事实?”她自言自语地来回琢磨这句话。 “没错,比如丹旻当上时帝,晴君与凡人相恋被关紫芦湖,这些都是既有事实,不能胡乱更改。要是改了,世界就全都乱套了。” “那什么不是既有事实呢?” 贺斩:“没发生过的,且十分符合常理又不影响既有事实的,甚至可以推动既有事实发展的……” “原来如此!”朽月双眼泛起狡黠的光亮,“丹旻要当时帝,晴君与凡人相恋我们都不能阻止是吧?” “肯定的,如若过去的事件发生重大改变,我们的未来也会随之改变。” 贺斩一时摸不清朽月到底想干什么,心里有些莫名不安。 “不必紧张,本尊又不是什么唯恐天下大乱的混世魔王,我来这只是想知道解救晴君的办法。既然天意难违,不如顺其自然,静观其变吧。” “就这样?没了?” 还以为朽月要出什么馊主意,这么老实反倒让贺斩有些意外,这完全不像她的作风啊! “嗯,没了。” 贺斩总感觉自己好像被敷衍了事,还想和朽月再讨论下怎么回到现世的策略,身后陆修静不知从哪个地方冒了出来。 “你们两个怎么又凑一处?干的到底是啥见不得人的勾当,从实招来!”陆修静咋咋呼呼地拎着酒葫芦走来,酒葫芦沉甸甸的,估计是从宴会上打包走不少美酒。 “正和灵帝讨论重明鸟会被如何处罚的事呢。”贺斩用来搪塞人的理由确实有一套。 陆修静一身酒气,用胳膊肘勾着贺斩的脖子,没个正形地嚷嚷:“能怎么着呗,扰乱宴会秩序,关个三五天就能出来了,脱自个的衣服和脱别人的衣服还是有区别的。” 贺斩嫌弃:“陆崇,你喝醉了。” “没醉没醉,以本道君的酒量,还能喝个三天三夜,呕……”陆修静说着说着吐了贺斩一身。 贺斩面色当时就绿了,一把推开糊人的烂泥丢给朽月:“管好他,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贺老兄,慢走不送。”陆修静趴在朽月肩头朝他挥挥手。 “别装了,那点酒不够醉你。” 朽月对陆崇这疯道士的套路可谓了如指掌,区区小把戏一眼就识破。 “知我者,莫若火折子也,嘿嘿。” 等人一走,陆修静忽地又活了过来,笑嘻嘻地将手中葫芦转了一圈:“火折子,我觉得你跟我生分了,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非要跟那根铁棒锤讲?” 朽月望了望远处灯光璀璨的华昼殿,随口打发道:“不早了,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哎呦喂,本道君今个还不走了,什么事,你说,我帮你解决!” “一点私事。” “太好了,本道君也有一点私事,一起吧。” 陆修静没等人同意,生拽着朽月的胳膊往华昼殿走,励志争当一个出色的拖油瓶。 宴会已毕,华昼殿内仙官神君们陆续散去,门庭若市,笑声朗朗,更有人拍手顿足,似乎还在谈论着刚才重明鸟在宴会上出糗的事。 朽月和陆修静回到宴客厅时,到处杯盘狼藉,里面只留下一些收拾残局的仙娥。 “兰兰呢,刚才不是跟你在一起吗?”朽月转了一圈,唯独没发现她要找的大美人柳兰溪。 “我哪知道哇?她见你一走就跟着走了,我还以为她去找你了呢!” 陆修静也纳闷,那个兰兰小仙娥看起来纤柔似水,跑起路来那是一个虎虎生威,就这么一溜烟的功夫就没影了。 “哦哦,对了,兰兰不是说她是三公主身边的仙娥吗,如果三公主失踪,你说她会不会挨罚?” 这点朽月和陆修静想到一块去了,晴君出走,必然会连累她身边的人。不过挨罚事小,若是让伏桓知道他是魔族的身份,一记五雷轰顶可能让这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别担心,兴许还没被发现呢。听说伏桓给三公主新建了个豪华大花园,里面奇珍异兽,花鸟鱼虫应有尽有,嘿嘿,要不咱们去那边瞧瞧。” 陆修静又是不等朽月回答,拽起她的胳膊说走就走,半点由不得她拒绝。 朽月总算是看出来了,这二货其实就是想逛一逛人家的后苑,看别人三五成群的有个伴,他一个人愣是没好意思。 三公主的花园的确可以用叹为观止来形容,亭台楼阁精巧别致,绿林山石间飞瀑流水,清幽小径落英缤纷,最主要的是占地面积惊人,快足足占了一半的玉京! 银河垂地,月华如练。 余兴未尽的宾客三三两两来此游园,某些珍花稀蕊于夜晚绽放时会开出五彩焰火,夏夜萤火点点,溪边白鹿觅食,人来隐匿不见。 园子大得出奇,一眼望去,小路人影攒动,不乏青年俊杰的身姿。 “嚯,你说这伏桓当上了天帝就是不一样,随便给女儿修个园子都这么大工程,想当初在启宿山时咋没看出来他这么阔绰?”陆修静想起了自个的破道观,忽然有点心酸。 “要是觉得不自在,不看也成。”朽月没有逛园子的闲心,只想摆脱缠人的矫情道士。 “自在啊,怎么不自在了,这景色多美啊!” 陆修静本来醉心景色,纵目一望,发现这个园子里来往的绝多数是雄性动物,不免大为扫兴:“可惜大好的园子教一堆俗物糟践了,我去,怎么到处都是男人,真是败风景!” 朽月也粗略一扫视,开玩笑说:“他们或许也觉着你碍眼呢,你一个疯道士,是想来画符捉妖还是摆阵驱魔?” 陆修静送了她一对白眼,“跟你说正经呢!你觉得为啥这些年轻男子杵人家公主的花园不走?” “那你倒是说说他们干嘛来了?”朽月晓得陆修静卖关子店铺又开张,遂而爽快地给他一个自卖自夸的机会:“这些人跟咱不一样,哪有心思看风景啊,十有八九是看上人家三公主,所以跑这来艳遇呢!可惜公主出逃,这些乘龙快婿们终究是竹篮打水,捞得一场空欢喜。” “伏桓建这个后花园说不定真是用来钓金龟婿的,你说说,这么宽敞的鱼塘,我们两条咸鱼溜进来凑什么热闹劲?” 朽月哪有什么闲情逸致游园,想趁陆修静不注意偷偷溜走来着,正巧此时河里传来扑通一声,有人落水了。 南面拱桥上聚集了一堆人开始吵嚷,陆修静被声音吸引,非要把朽月拉过去看热闹。 拱桥上,一堆仙门弟子围着一位姑娘,为首青年腰配一柄上乘灵剑,指着桥下还在水里扑腾的旱鸭子从容不迫道:“你这小仙娥怎么回事,为何好端端地把我朋友推下水?呦呵,小丫头模样生的倒是极好,不如这样,只要向我们磕头赔个礼,本上仙可以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你走。” “那位仙官拦住我的去路在先,又出言调戏在后,这些我小人不记大人过本想原谅他,可他试图对我动手动脚就不对了。”小仙娥眼尾噙笑,应答得不卑不亢,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太妙。 为首仙君踱步绕着仙娥走了一圈,阴阳怪气地反问:“姑娘,你可知桥下是谁么?你就敢如此污蔑他?” 小仙娥探头往桥下认真看了眼,如实道:“不认识,若是认识,他可能就不是这个下场了。” “放肆!在水里的可是声名显赫的奕川圣君,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也太过狂妄!” 旁边一位仙门弟子狗仗人势,出来大声斥责,见小仙娥对她不屑一顾,愤而伸手去推她,人没推着,自个倒先一个猛子扎进河里。 一石激起千层粪,其他人见同门落水,纷纷撸袖攘臂群起而攻之,也就在这时,朽月和陆修静两条不紧不慢的咸鱼正好赶到现场。 朽月远远就看见了胡兼,那个后来串通魔族,死在她手上的苍源派大弟子。 “做什么?苍源派的弟子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下作,竟合起伙来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哪个白痴纵容你们的?” 恶神灵帝尚且还未走到桥上,那一声鬼神皆畏的厉喝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包括她身旁的陆修静。 “奇了怪了,钟昀禛就是这么教导弟子的?咦,桥上那位可是三公主的贴身婢女兰兰仙子呀?怎么了怎么了,眼圈这么红?是不是让人欺负啦?”陆修静眼睛比夜猫子还利索,一眼就捕捉到了被围在人群里的柳兰溪。 朽月不徐不疾地上了拱桥,瞥了眼故意把眼睛揉红的兰兰美人,目光回到瞪她瞪红了眼的胡兼身上,看着这种一目了然的情形,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村里恶霸趁着夜黑风高强抢民女。 到了伸张‘正义’的时刻,恶神端着狂拽骄横的架子,鼻腔冷嗤一声,不留情面地骂道:“本尊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钟昀禛的爱徒,准掌门胡兼么?你不去你师父膝下奉孝卖乖,跑这来作甚?” 柔弱无助的兰兰美人看见来了救星,作精上身,委屈地一抽噎,楚楚可怜地趴到朽月怀里嘤嘤嘤地哭起来。 朽月原本冲天的跋扈傲戾瞬间萎靡,更是当柳兰溪娇声娇气地说出“帝尊你怎么才来呀,那群坏人好可怕哦,人家快要吓死了呢”之后,心里的那点怒意完全不剩,甚至可以用万念俱灰来形容。 恶神仰头默泪——啊,苍天,为什么要让她认识这个妖孽! 第150章 深夜幽会 听见有人在明着侮辱师兄,苍源派弟子一个个争相拔剑,气势足了,心底还是虚的,朽月上前一步,胡兼身边的窝囊同僚们便哆哆嗦嗦地后退一步。 “朽月,苍源派的事我劝你少管!!!”胡兼脸色乍青乍白,以往的屈辱他可以选择忍气吞声,唯独今日,这个女人竟然当众羞辱他! 陆修静原本想让‘恶神’撑撑门面,教训下这帮孙子,回身就看到了英雄怀里美人娇嗔的场面,摇摇头,算了指望不上,还是自己来吧。 “胡兼兄弟,此言差矣。不管兰兰仙子有没有犯错,都轮不着你们教训,她是三公主身边的人,你们这么欺负她,就不怕得罪公主吗?何况还是在人家的地盘,需不需要本道君去把公主叫来评评理啊?” 胡兼今夜来这里就是想艳遇三公主,没想到人没见着倒惹了一身骚,他当然不敢把事情闹大,让陆修静这么一说,心下犹豫,可又实在咽不下恶气。 他正踌躇间,身旁有同僚在耳根边劝说:“师兄,要不还是算了吧,这婆娘天不怕地不怕,在这打起来吃亏的是我们。咱就忍这一时之气,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报仇!” 胡兼大眼瞪着朽月敢怒不敢言,咬咬牙一扬手,召齐众弟子走人了。 众人走后,桥底下那只旱鸭子不扑腾了,喝了一肚子水后开始飘浮在水面上挺尸。 朽月一把推开窝在怀里不走的小贱人,立马翻脸无情:“去,把人捞上来。” “好呀。” 小仙娥逆来顺受成瘾,见惯此类虐待,毫不犹豫地跳下桥,将人用单根手指头捞起来,也就一眨眼的功夫。 陆修静面带诧色地看着脚下昏迷的死猪,又抬头瞥了眼面前剽悍可与恶神相媲美的女子,惊叹道:“兰兰,力气够大嘛,刚才要是没我们阻止,我觉得你把桥拆了都不是难事。” 柳兰溪仍旧摆出一副楚楚可怜,弱不禁风的模样,含蓄道:“道君谬赞,可能是兰兰在华昼殿粗活干多了的缘故吧。” 陆修静过去捏了捏柳兰溪的胳膊,再捏捏自己的细胳膊腿,顿时震惊:“哇塞,兰兰仙子,你这麒麟臂得干多少粗活啊能练成哇!告诉我呗,我现在掰手腕连火折子都掰不过……” 两二货莫名其妙地开始讨论臂力,朽月面无表情地看着柳兰溪在瞎忽悠,不予置评,径自过去看了眼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死猪。 “不可能吧,道君掰手腕会输给灵帝?我不信。” 柳兰溪一回头,表情略微僵硬,正好看见朽月单手抓着奕川的小腿,把人倒着提起,还不时上下掂溜倾泄其肚子里的河水。 陆修静见怪不怪,摸摸并不存在的胡须,“改天你们可以切磋下,我做裁判。” 柳兰溪一本正经道:“我们只在床上切磋……” 朽月回过头,红着脸骂了一字:“滚!” 奕川经过如此抖晾,酒水和河水全都吐了出来,十分狼狈地坐在地上,茫然地仰望三人。 “发生什么事了,本圣君怎么会在这?” 酒醒之后,他把之前发生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陆修静蹲下好奇地打量他,不禁眉头一努,“火折子,你说奇不奇怪,堂堂川流之主竟然是个旱鸭子,这货不会是冒牌的吧?” 朽月:“不是,他是自己跳下去,真心想淹死自己的。” 奕川感觉到了一丝冒犯,见对方是位美人,没好意思发脾气:“这位仙子的意思是我自个想不开跳河?而且我若是想轻生,绝对不会选择这么蠢的办法,我的水性在我们族里可是数一数二的!” 朽月垂眸斜睨着奕川,疑惑此人竟连她都不识?恍然才想起这是八百年前,他们还没见过面。 陆修静两臂交叉抱胸,脾气上来了:“那不对啊,刚才你还肚挺挺地浮在水面上差点一命呜呼呢,是我们三个救了你!哈哈,你不会是怕我们讹你好处,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绝无此事!诸位的恩情,本圣君自会铭记在心,但我轻生这事,实在荒谬!” 奕川和陆修静还在争吵,只有朽月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看了眼身旁笑而不语的柳兰溪,心里咯噔一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眼神好像变了,变得不再纯粹。 * 华昼殿后花园的动静挺大,吸引来仁王言仪,出人意料的是本该离家的晴君也出现在此处。 “请问几位,发生何事了?”言仪上前问道。 “哈哈,无事无事,看见奕川圣君落水,帮忙救上来而已。”陆修静嘻嘻哈哈地打了个圆场。 “方才听见争吵,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没事就好。” 言仪脾气向来很好,待人处事文质彬彬,看见朽月也在场时,还礼貌性地点头一笑。 “敢问奕川圣君因何落水?”晴君面色无常,眼风扫了圈朽月几人,最后停在了落汤鸡身上。 朽月,陆崇,柳兰溪,奕川四人异口同声:“失足。” 晴君端出公主风范,款款大方地上前欠了欠腰身赔礼:“在华昼宫后苑出了这样的事,是本公主的疏忽。今天天色太晚,晴君已准备好了厢房,若不嫌弃,几位今晚可在宫中留宿。” “不胜荣幸,今夜就叨扰公主了。”落汤鸡奕川答应得比谁都痛快。 陆修静这个没心没肺的,听见有人邀请他住一晚简直求之不得,连落脚处都省得找了。 晴君的出现则让朽月倍感疑惑,还在犹疑间,柳兰溪悄悄勾了勾她的小指:“帝尊,先住下再说。” 柳兰溪的举动逃不过公主的鹰眼,晴君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腕,笑得古怪:“咦,兰兰怎么也在这?到处乱跑可不好,还不跟本公主回去?” 身为人家婢女的柳兰溪不敢不从,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头瞄几眼朽月,结果受到公主特殊待遇被一路牵着,公主手劲倒是不大,不过指甲抠得他生疼。 晴君好似有意安排一般,将朽月住的房间安排到了最远最偏僻的一间,陆崇和奕川的厢房离得不远,而柳兰溪直接被带进了公主寝宫。 “三公主,您没走么,之前不是让兰兰帮你打掩护吗,兰兰连假人都准备好了。” 看着晴君将寝殿大门反锁,柳兰溪若无其事地指了指坐在床上形似公主的木偶人。 晴君斜觑了眼像模像样的人偶,两手搭在柳兰溪的肩上摁他坐下,“兰兰,本公主突然不想走了,之前让你帮我出逃的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从现在开始,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好么?” 柳兰溪从她的语气里感受到了隐隐威胁之意,人在屋檐下,当然得利索低头:“公主放一百个心,兰兰绝对守口如瓶。” “很好。”晴君走到落地铜镜前,端详着自己的容颜,蓦地唇畔漾起一抹笑:“兰兰,今日看你与灵帝走得近,你是不是与她认识啊?” “在后苑刚认识的,今晚灵帝帮兰兰解了围。”柳兰溪不假思索地扯了个谎。 晴君坐到柳兰溪身旁,用和蔼的笑试探:“原来如此。听说此人法力高强,且无法无天,人人都称之为恶神,她当真有传闻中那般厉害?” “应该比传闻中更厉害,方才兰兰亲眼所见,她性格暴躁,一声怒吼吓得苍源弟子退避三舍,单凭一根手指头就把胡兼揍得半身不遂,灵帝浑身浴火,甚是骇人,令天下鬼魅邪祟近身不得。” 柳兰溪当之无愧为添油加醋的高手,三两句就把人公主吓得六神无主。 晴君喝了口茶强装镇定,笑得拧巴:“不可能吧,那样一位美撼众生的女帝,怎到你口中就变成凶恶捍猛的母夜叉了?行了行了,少贫嘴,去准备热水,伺候本公主沐浴。” “伺候您沐浴?”柳兰溪笑容倏地消失。 “怎的,为本公主做点事就这么不乐意?” “不敢,这就为您准备。” 柳兰溪哪敢推辞,只还未走出门,门外忽有个小仙娥敲门进来,启禀道:“三公主,灵帝说一个人在北殿住太闷,想让您过去陪她聊聊天。” 晴天霹雳! 晴君柳眉抖了抖,嘴巴微搐:“绿茹,她,她还说别的了吗?” “哦,她还说若是您没有空,让兰兰去也成。” 晴君叫住门边幸灾乐祸的柳某人: “兰兰你站住,本公主不用你伺候沐浴了,你快去陪她聊天!” “遵命。” …… 北殿僻静,屋内端坐一人挑灯冥想,犹如一尊古佛,影子烙印在墙上一般一动不动。 木窗开着,朽月仰头望着窗外硕大的白玉盘出了神。 她在等人,同时在用等人的时光费心琢磨一些不明白的事情。 晴君今夜没有离家出走,不就说明她不可能去人间,更没机会和什么凡人坠入爱河,八百年后也不会因为思念过度而变作一棵相思树。 从目前看来,故事的走向十分正常,根本不用她大费周章回到过去帮她更改结局。 不过她总觉得哪里不对,思来想去,发现是晴君给她的感觉不对。 “难道有人冒充三公主?”朽月自言自语。 “我觉得很有可能。” 兰兰没打一声招呼,直接推门进来,打断了她的思路。 “你来了?” 朽月回转身去,无甚防备,突然被他从背后扑倒在桌上。 在暖黄色的灯光映照下,一双贪婪且冷寂的的眼睛炯炯注视着她,如同盯着一块唾手可得的珍肴。 柳兰溪私心昭然若揭,倘若无法下腹,亦无拱手他人的打算,于煎熬和不甘之间挣扎,那一吻迟迟没有落下。 朽月兀自巍然不动地躺着,眉宇自有一派女帝的威严,让人有种不愧为见过大风大浪仍然处变不惊的错觉。 假象。她慌了,唯有她自己知道。 面前的不再是什么乖巧的小白兔,也不是披着羊皮的大灰狼,而是一只善于蛊惑人心的妖魔。 这只魔,要比以往的任何一只都来得诱人,差一点她便要顺从内心掉落欲望的深渊里。 所幸,神魂颠倒只在刹那,朽月超乎常人的神志清醒得很快,她心虚地将视线偏移开。 “就这么不愿意看到我?”柳兰溪的心猛地被刺了一下,苦笑着低下头,“你的前未婚夫还没死成呢,我也只算行凶未遂,等我亲手了结他的狗命,你再杀我不迟。” “为何非要杀他?”朽月神情冷肃。 “坏人做坏事要什么理由?不做坏事才要理由。”柳兰溪说完红唇翘起坏笑,他的女相使他看上去多了几分阴柔,一颦一笑有一种颓废的美感。 朽月被他近距离盯着看了一会儿,正打算推开,可面前的美人依旧纹丝不动,接下来做了一个令她费解而郁闷的动作—— 柳兰溪突然用拇指指腹抹了抹自己的唇瓣,接着用沾了唇红的手指涂在朽月不施铅华的的软唇上…… “你又吃错什么药了?”朽月没容忍他继续胡闹,果断离开他一寸以内的是非之地。 “灵帝这样好看得要命。” 柳兰溪像是恶作剧得逞一般,满足地舔了舔唇边多余的唇红,妖冶魅惑。 朽月抓起他的手腕,双眉皱起:“你到底干什么来了?如果只是觉着好玩,本尊非要好好收拾你不可!” 柳兰溪笑得更欢了,不知是学到哪只变态妖精的的招数还是今晚受到什么刺激,竟然在朽月面前脱起衣服来。 朽月快要被弄疯了,难为情地扭头回避,抖着手指指他:“你你你,你又要干什么!” “不是要收拾我吗?”柳兰溪露出雪白的臂膀,“害什么羞,不是都看过了?” 朽月今晚被吓得不轻,过了许久才转头去看,发现他只是把身上女人的衣服扒掉,摇身一变又穿回了男装,变回了精神还算正常的小伙。 幸好,幸好衣服里面没有女人的特征,否则顶着他那一张脸和女人凹凸有致的身材,朽月发誓晚上绝对会做噩梦的! 朽月舒了口气,回到正题上:“为什么觉得这个晴君可能是假的,可有什么依据?” “依据暂时没有,只是感觉她似乎对你很不友善。凡是对你不友善的,在我眼里全都有问题。”柳兰溪理所当然道。 朽月无语,心说这是什么歪理,要照他这样想,全世界没几个好人。 柳兰溪又道:“再说,你自己不也怀疑么?” 朽月确实很怀疑,冷静道:“晴君今晚没有下凡这件事很蹊跷,如果她没有私下凡间和人类相恋也就不会变成相思树,这和八百年后的情况不符,一定是哪里出了纰漏。” “灵帝要是想验正还不简单,找仁王言仪借悬世镜一照便知。” “有道理。” 朽月觉得柳兰溪的提议可行,悬世镜可窥世间百态,能够洞察人在伪装下的真实面貌。 “奇怪,你怎么不叫本尊本名了?”朽月发现这小子说话怪里怪气的,原来是对她的称谓改了,随着称谓的变化,关系莫名疏远了一层。 柳兰溪装作没听见一般走到窗边,伸出一手作揽月状:“原来在天宫看月亮这般大,可惜还是够不着,和在人间看时也无甚差别。” “你到底想说什么?”朽月老觉得他不太对劲。 “没什么。”柳兰溪背对着朽月,关上了窗户,“早点休息,我走了。” 朽月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柳兰溪就这么老老实实地从她房间出去了,既不作妖,也不闹腾,那个柳兰溪还是她认识的柳兰溪吗? 完了,过于正常在某种意义上不就等于不正常? “近期你切莫动怒和动武,现在是八百年前,你身体内的戾咒还不稳定。而且,有东西跟你一起过来了,要当心。”柳兰溪关门前说了一句让朽月咂舌不已的话。 朽月记得自己从未向他提起戾咒之事,难道这小子自己暗中调查的? 经她一回想,之前在折阙池时戾咒发作时这小子似乎在场,原来人家不主动问起,是早就心知肚明的缘故。 第151章 秃鸟 第二日清早,朽月听了柳兰溪的建议,直接去了仁王殿找言仪借悬世镜。 言仪刚好不在,到九霄旭龙庭上早朝去了,朽月扑了个空,她没有等人的习惯,转头便去了天牢探监。 在几百年前,她和重明鸟也算有点交情,之前帮夙念逆天改命还是找的玄晏帮忙。 现在想来对人家不太地道,朽月当时耍了点手段,她用紫龙龙鳞当成金龙龙鳞,伪造了一块天帝金牌,骗取了人家几百年道行替她施法换命。 朽月来到天牢大门,天监司那帮孙子拦住她不让她进,还说什么没有天帝命令,谁也不能擅自进去。 这可把朽月气得火冒三丈,她在神界纵横几万年,可从未有听说过探监还要得到天帝亲允!何况以她女帝的身份,就算担保一两个人走也绰绰有余,上次夙念在这遭受的冤屈她还没讨回来呢! 哦,不对,后来好像有讨回来,还放火烧了天监司。 “灵帝,别为难我们这些小狱卒了,天帝有令,没有他老人家的命令,谁也不能进去,我等也是秉公办事,请您谅解。”来人正是天牢的主监神官,这人油头粉面,说话虚与委蛇,一看就是戏折子里面标配的奸佞官吏。 朽月觉得好笑,冷嗤一声:“呵,方才本尊分明看见丹旻从里面出来,怎么天牢的这套规矩只对本尊适用是吧?” 主监油腻地打着哈哈:“丹旻大人是奉了天帝御令来探他师兄,我们天监司一向按规矩来的,请您放心。” 朽月真想一拳把这个狗屎主监揍成肉饼,又想到了昨晚柳兰溪叮嘱的话,抑制了出手的冲动。 “哈哈,本尊当然有天帝御令,喏,睁大狗眼看仔细了!”朽月从袖子掏出一枚金牌在这帮狗腿面前晃了晃,“这可是天帝身上的龙鳞,不可能有假,有眼无珠的蠢货,还不快给本尊让路!” 主监看得眼睛都直了,立即换了一副嘴脸,点头哈腰地忙给朽月让路。 于是朽月拿着造假的金牌大摇大摆地进了天牢,没想到在紫龙身上抠的龙鳞还这么管用。真不亏是亲父子啊,龙鳞的大小形状和花纹几乎一样,她只需再把颜色染一染,谁都看不出来真假。 重明鸟被关在一个巨大的鸟笼内,此刻他已经变回人形,可惜他那一头浓密的秀发经历了一场残酷的严冬后,跟白杨树叶似的掉了个干净。 玄晏勾背弯腰地瘫坐着,看起来精神萎靡不振,应该是想起了昨晚自己的那些糗事,此刻恨不得一头抢地,省得出去让人笑话。 朽月走过去时玄晏误以为丹旻又回来,垂头丧气地问:“师弟,不是让你别来吗,师兄这段时间实在没心思见人,昨晚脸都丢尽了,呜呜呜……我在神界还怎么混下去啊我?” “你能行,只要脸皮够厚,没什么难得倒你。”朽月看他那颓丧模样忍不住捂嘴笑起来,大方地给了他个友情鼓励。 听见是别人的声音,玄晏触电般弹跳起来,捂脸抱头躲到角落去,他在指缝间看清了笼子外面的人。 “灵帝?我记得我跟你无甚交情,你怎么也来看我热闹了,不见不见,要见起码等我头发长出来再见!” “本尊好心来救你,你就这么不待见恩人?” 玄晏伸出一掌向前,摆明坚定拒绝的态度:“谁也甭救我,我在这呆着挺好,刚才我连我师弟的好意都拒绝了,我还会接受你的不成?丢脸都丢到整个天界了,我出去干什么啊我!” “你难道想一辈子都呆在这里?”朽月灵魂发问。 玄晏一顿蹬脚踢腿耍起性子来:“一辈子就一辈子,没什么不好的,在这里管吃管住,还不用出去丢人现眼,好得很!” “好吧,本尊向来不会强人所难。”朽月略表惋惜地摇摇头,“哎,可惜了三公主对你的心意。” “此话怎讲?”玄晏顿时不哭不闹。 “三公主很是欣赏你,她一个女眷不便出入,特意托本尊一大早来天牢看望你,让我带你出来。” “真的?” 玄晏昨晚被晴君的美貌所倾倒,本来也想竞争一下驸马人选,后来出了那样的糗事也就没有什么后来。 “不信本尊走了,你自个在这等头发长齐吧,哦,到时记得来喝三公主的喜酒啊。” 玄晏噌地从地上爬起来:“我去我去!” 朽月在唬人的道路上极有天分,再拿出伪造的天帝金牌,三两下就把玄晏从天牢里连哄带骗地拐出来。 事后等伏桓发现时,朽月早已逍遥法外,也没那个功夫再把玄晏抓回来,毕竟他犯的只是失仪之罪,小惩大诫就算了了。 朽月从天牢出来后没有回华昼殿,仍旧是去仁王殿找言仪借镜子,玄晏头顶顶着遮羞布非要一路跟着她,说回去他师父可能会把他打残。 时间恰好,言仪上完早朝刚回来不久,听见通禀忙把两位请进府。 一路上,他见灵帝对自己亲切有加,甚至对他的态度要比对他父君还要友好,心里不免七上八下。 言仪唯唯诺诺地回复朽月的寒暄,那情景竟比长辈抽查晚辈的功课还令人发憷,走十几步跟走了十几里地似的,每回答完一个问题都给自个捏了一把汗。 朽月看出言仪同她有些拘谨,只笑笑说了句“不必慌张,不找你麻烦”,言毕,便真的不再问其他问题。 言仪对此十分感激,对朽月的形象也稍加改观,觉得此人也不是那么难相处。 素闻灵帝杀人不眨眼,是个穷凶极恶的六界第一大混蛋(此话是听他亲妈凛凰说的),所以在言仪的第一概念中,灵帝就好比是那‘神中恶霸’,能不招惹就尽量不会招惹。 朽月被请进客厅,还没坐下,她那位披着盖头的朋友先一步过去蹲她脚下,埋头抱臂地蜷缩在角落,进行着‘谁也看不见我,看见了也得装作看不见我’的掩耳盗铃式自欺欺人。 言仪躬身力行地亲自为灵帝奉茶,也不忘放一杯茶在地上给自欺欺人的朋友。 玄晏两手端起茶盏碍于面部遮挡,有些犹豫,别人以为他终于要掀起他的盖头,这货出人不意地把茶杯从盖头底下顺了进去。 玄晏吧唧嘴,赞道:“好茶好茶!” 暗中品茗看起来别有一番风味,玄晏喝完依旧把空茶盏放回原地,不忘向言仪比了个大拇指。 “呵呵,这位朋友何不以真面目示人?”言仪被这位不想见人,又爱喝茶的稀客给逗笑了。 “不不不,我没有真面目,你们不要再难为一只无辜、可怜又受伤的小小鸟了,他那么孱弱无助,你们摸着良心问真的忍心吗?”玄晏瑟瑟缩缩钻进凳子下,两手紧抓着凳子腿。 言仪抿唇而笑:“好的,玄晏君请自便。” “玄晏是谁?不认识不认识!”玄晏摆着手,一边自我催眠地否认身份,一边心里偷偷犯嘀咕:丫的,真聪明,伪装成这样都能看出来!不愧是位洞察人心的绝世高手! 言仪放过了那位心灵受伤的小秃鸟,侧过头看了眼犯困的朽月,小心翼翼地问道:“灵帝找言仪有何事但说无妨,只要言仪能做到,一定全力相帮。” 一语惊醒梦中人,朽月摇摇欲坠的脑袋陡然怔住,“哦,没啥事,就想借你的悬世镜一用。” 言仪倒也是个爽快人,立即从怀里掏出镜子递给朽月,关于用途一概不问。 “你这镜子除了可观人心,观测人间一切事物之外,还可显现事物本形对吧?”朽月把镜子拿在手中摸索用途,只见镜中反射出熊熊燃起的青色火光。 “镜子可以变大的。”言仪咕哝念了个咒语,朽月手里的镜子一瞬间变成一块全身镜立于厅中。 “有点意思!”朽月睡意全无,饶有兴致地走到悬世镜面前观摩,只见镜中出现刺人眼目的弥天大火,火势炽盛迅猛,竟逼真到要燎着外部世界的态势,尽显灵帝唯吾独尊的气概。 厅中其他人无不被此吓慌了神,朽月见怪不怪,再次定睛一看,她发现火光中站着两人,一个人形在前,另一个较为魁硕的人形在后,后者手里拿着一圈绳索,末端套在了前者的脖颈上。 朽月笑容消失,她突然明白了柳兰溪昨晚对她说的话,有东西跟着她一起过来了。 是晚阴,她也阴魂不散地跟过来了! 从镜中观测,朽月此时此刻已然受其桎梏,只要戾咒一爆发,阴神便会趁她丧失理智时占据她的身体,所以柳兰溪才会提醒她不要动武伤神!这小子,居然比她自己还了解自己! 朽月收敛神色,抚掌道:“妙哉妙哉,此法器当真好用。” “再好用的法器也只是辅助,跟灵帝的真本事比起来不值一提。”言仪谦虚道。 “非也非也,文武各出英才,你心怀仁义,爱众生悯他人,悬世镜配你相得益彰。” 朽月还记得第一次掳走言仪的情形,当时还劝诫他要习武强身,现在想来人各有志,能认真地活好当下便是不负此生。 “多谢灵帝提点,言仪受用不尽。”言仪被说到了心坎上,当即向朽月行了一礼。 “哎呀,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你看她虽然法力高深,但就是不拿来做好事也是白瞎。”玄晏突然从凳子底下探出头,很有见解地插了一句嘴。 朽月选择优雅没有动粗,毕竟在后辈面前还是要大度,她只是不小心踢了一脚悬世镜而已。 结果镜子被偏转到了玄晏那个方向,里面立马出现一只满身是鸡皮疙瘩的秃毛鸡,顿时引得哄堂大笑。 “呜哇哇哇娃……你欺负人!”玄晏捶地有声地控诉灵帝的恶行,一抬头,发现心地善良的言仪居然也在笑,瞬时间生无可恋:“不活了!没法活了!你们都笑话我!人心险恶,我死了算了!呜呜呜……” 这哭包一哭就是半个时辰,哭累了倒头就躺角落睡觉,朽月本想强行将这只秃毛鸡带走,言仪出于人道主义将他留下,好心让玄晏在府上暂住一段时间。 朽月倒也乐得自在,没再管这只寻死觅活的傻鸟。 第152章 试探 华昼殿。 陆修静昨晚喝了好些酒,回去倒头就睡,清早的时候被外面忙碌的声音给吵醒,他迷迷糊糊地推门出去,迎头便撞见仙娥绿茹。 “等等,小仙娥,你慌慌张张地要往哪儿去?”陆修静拦住绿茹问话。 “陆崇道君,你有所不知,昨天值夜巡逻的姐妹失踪了好几个,仙宫到处都找遍了,最后在后苑的乱草堆里发现三具女尸!现在三公主命全府上下所有人到华昼殿门外集合,说是已经抓到了嫌疑人。” “抓到嫌疑人了?是谁啊?” “是新来的兰兰。哎呀不跟您说了,若是去迟了三公主会不高兴。”绿茹匆匆忙忙别了陆修静,跟其他人一起赶往华昼殿。 陆修静半信半疑地赶去现场,发现殿外果然站满了仙娥和天兵,三公主高坐金雕凤椅于台阶之上,在她面前站着被捆仙绳绑得严实的兰兰,兰兰脚下则躺着三具仙娥的尸身。 “兰兰,昨晚有人看到你在后苑形迹可疑,手里还握着一把红色的长剑,偏巧这三具尸首身上有许多剑伤。说吧,你心怀鬼祟混入华昼殿到底有何图谋?别逼本公主用刑,速速从实招来!”晴君眸子阴沉,嘴角微微上扬,笑的时候比不笑还渗人。 “公主明察秋毫,兰兰昨晚去了灵帝寝室,回来的时候碰巧经过后苑,至于有人看见兰兰拿着长剑那更是无中生有,兰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连菜刀都提不动,又怎会执剑杀人?”柳兰溪对晴君的质问应答自如,神态一派夷然自若,给人以光明磊落,宁折不屈的高光形象。 陆修静看不下去了,好心上前为兰兰说了句公道话:“三公主,会不会是你搞错了,本道君看兰兰这丫头秉性纯良,不至于心生歹念,罔顾无辜性命。” “陆道君,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你别看她娇弱可怜,背地干的都是丧尽天良的恶事,也不知是受谁指使,正准备严加审问呢。”晴君话里有话,暗指兰兰是受了朽月的教唆才杀的人。 陆修静从柳兰溪身旁经过,看了他一眼以示安抚,又蹲下身去检查三具仙娥的尸首,三人喉部有伤,均是剑风所割,可见凶器非同凡响。 他还注意三位仙娥手指指甲略长,眼底泛黑,掀开眼皮竟发现血纹遍布整片眼白,瞳孔缩小甚至没有,不禁令人皮骨悚然。 陆修静从诸多端倪可查探得知,此乃妖邪入体之相,三位仙娥在被利器斩杀之前就已被夺了性命。他按奈心中疑惑,没有当众提及,起身环顾一周,问道:“那么敢问在后苑看到兰兰的目击者是哪位?” “本圣君昨晚亲眼所见兰兰在后苑出没,当时她手里还拿着一柄红色邪剑。” 奕川圣君从一旁走出,腰间还别了一只附庸风雅的玉箫,看他那高视阔步的神气样,想也知道把昨晚狼狈落水的教训给抛诸云外去了。 “哎,这不是昨晚轻生跳河的奕川老弟嘛,话说半夜你不好好睡觉,黑灯瞎火的在后苑闲逛做什么?” “这个……当然是睡不着,出来走走。”奕川眼神闪烁,做贼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喂,老弟,你这个说法不太能令人信服啊?那兰兰是不是也可以说自己在后苑看到了你,握长剑的不是她而是你呢?片面之词,谁都会说,何况当晚你和兰兰还闹了点不愉快呢。要不你再回忆回忆,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陆修静行事乖张,有一说一,向来是个不怕得罪人的主。 奕川一听,肺都快给气炸,暴跳如雷道:“陆道君什么意思?您是说我故意栽赃陷害那小仙娥不成?我奕川虽不是什么高风亮节之辈,但也绝非肮脏龌龊的小人!请您不要随意质疑我的人品!” “陆道君,你别偏袒那丫头,现在人证在场,等本公主搜出证物来,看她还敢如何狡辩!” 晴君不容他人说情,低声询问身旁的绿茹:“那丫头的房间搜过了吗?可有发现凶器?” “都搜过了,没有发现可疑之物。”绿茹答道。 “绿茹,你过去给她搜身,本公主还就不信了,凶器会长脚飞了不成?” “是。” 绿茹奉命过去给柳兰溪搜身,摸了半天没摸出什么来,气馁地挠了挠头:“公主,兰兰身上什么都没有。”甚至这妹子胸还有点平。 “凶器肯定让她藏起来了,来人啊,赐她一顿鞭子教她老实做人!”晴君看不顺眼柳兰溪,铁了心要给个教训,不管人是不是他杀的,总之打一顿解气再说。 陆修静喝住即将要行刑的天兵,难得正经一回:“都住手!哪有这样屈打成招的道理。晴君,你以前多乖的一孩子啊,可别听风就是雨!这三位仙娥死得蹊跷,如果本道君没猜错,今晚可能还会出事。” 场面僵持不下,正当案件一筹莫展,柳兰溪不可捉摸地笑了一声,开口道:“如果没有人死,就没有凶手,是这个道理吧?” 晴君睨了眼那三具死透的尸体,道:“没错,是这个道理。” 陆修静挤眉弄眼,对他小声劝告:“兰兰,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道君,你今日可让我刮目相看,无论如何,多谢。”柳兰溪走到陆崇身旁低头轻声道谢,眸底溢出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红光。 “哈哈,本圣君还就不信,你莫非还能把她们弄活不成?”奕川一脸不屑地瞎起哄。 柳兰溪没理会那好色之徒,突然转头朝三具女尸唤了声“该起来了”,顷刻间,那三具女尸倏地睁开红眼,机械一般坐起身,吓得众仙婢四散逃开。 奕川离得近,惊恐地往后倒退一步还绊倒了自己:“怎么还诈尸了!兰兰你究竟使的什么妖法?!” 醒来的三位仙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发生了何事,三脸茫然地看着众人。 柳兰溪耸耸肩:“我哪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本领,她们本来就没死。” “怎么可能!她们明明已经死了,妖物!绝对是妖物……” 晴君激动地说到一半,那三位仙娥看见自家主子气势汹汹,一时被吓得脸青,爬起身跪倒在她面前哭哭啼啼:“三公主,我们昨晚不该偷懒躲在后苑瞌睡,请您责罚!” 陆修静是不信这个邪的,尸体他已经检查一遍了,三具仙身已损,三魂六魄全散,面前的东西不是妖物就是空壳傀儡。 “陆崇道君,此事你怎么看?”晴君最后把问题丢给陆修静,希望他不要昧着良心和违背职业操守,去包庇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妖精。 陆修静正犹豫要不要戳穿柳兰溪,身后就有人替他作了回答:“还能怎么看?这三人到底是仙是妖,一验便知!” 朽月正好从仁王殿回来,到此处正碰见三位仙娥起尸复活,众人惊恐奔逃的场面。她在暗中观察了好一会,大概掌握了一些情况之后,这才出去为某混账收拾烂摊子。 “哦,灵帝有办法证明这三个仙娥的身份?”晴君将歪坐的姿势摆正,声音也平和了些。 朽月点头:“当然有证明之法。”不仅能证明她们的身份,也能证明你的。 “火折子,到底是什么办法?”陆修静也很好奇。 “本尊刚从仁王处借得悬世镜,诸位身份,是神是魔是仙是妖是人是鬼,一照便知。” 晴君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避转朽月锋锐的眼神,脾气一下变好:“呵呵,灵帝既然从我二哥处借得法宝,那便有劳给那三人照一照。” “行啊,为了证明本尊手里拿的镜子是真是伪,本尊可以让各位先行试验。” “不必不必,灵帝的为人,本公主还是信得过。”晴君一时慌了神,忙拒绝她的‘好意’。 “还是照照吧,大家也放心些。” 朽月简单粗暴地亮起法器,走上阶梯往晴君面前一摆,吓得她心惊胆慑,忙用双手遮脸。 再看悬世镜中映像,里面显现的是一泓波光粼粼的清水,水中有位美人的倒影,隐约可辨出是晴君模样。 晴君怄气一般将脸别开,不满道:“本公主货真价实,可看清楚了?” “只要公主是真的,那么镜子也是真的。”朽月一语双关,别有深意,转过身向那三位起死回生的仙娥招了招手:“你们三个过来。” 她们一时有些踌躇,睃了眼柳兰溪的眼色,这才敢走到朽月跟前,一个接一个站在镜子前验身。 镜子里毫无意外地出现了与三人别无二致的身影,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异像。 “三位仙娥身份货真价实,公主可看清楚了?”朽月照旧借晴君的原话奉还,若是她敢说三人有问题,同时也就承认了自己有问题,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晴君脸色十分难堪,只好硬着头皮承认:“看清楚了,她们的身份无异议。” “那么没有人死,也就没有杀人凶手,奕川的证词毫无意义,三公主是否可以放了兰兰仙子?”朽月顺理成章地推导出结论,轻轻松松一招制敌。 “放人!”晴君被逼无奈,只好妥协,这场杀鸡儆猴的闹剧才算收场。 不过嘛,朽月的伎俩再怎么滴水不漏,还是难逃陆修静的法眼。 晴君一走,陆修静便悄摸摸地走过去揭穿她:“说吧,方才你是不是把镜子换了?她们是什么人你就敢包庇?这不是昧着良心么?” 朽月坦然自白:“我哪有良心?” “不是,咱们再怎么没谱,在原则性问题上也要有所坚持的嘛!” 两人在这件事上出现意见不统一。当然,这是时常有的事。 朽月故意和他作对:“刚才可是你先帮的,怎么你帮忙就是有原则,本尊帮忙纯属昧着良心?” “那怎么能一样?那三具女尸一看就有问题,晴君故意借此刁难人,本道君心肠软,看不得别人被冤枉。” 陆修静还在同朽月争论不休,朽月偶一回身,发现柳兰溪和那三个‘死而复生’的仙娥早已不见踪影。 “没冤枉他。”朽月平静地说出真相。 “你说什么?!!!” 陆修静瞪大双眼,刚要抓住她问怎么回事,此女子似风一样来去,他抓了个寂寞。 * 经过上午的一番闹腾,晴君自认是玩不过那些老狐狸,所以巴不得他们快点从华昼殿卷铺盖滚蛋。 思索再三,她特意摆下一场酒宴,命人将朽月和陆崇请来,名为犒劳,实为践行的意思。她不相信那两人的脸皮会厚到赖在她家不走的地步。 现实打脸,她错了,这两个人的脸皮真的有这么厚! 不等主人开动,陆修静一筷子夹起珍馐佳肴先吃了几口,两腮鼓鼓囊囊地咀嚼食物,口齿不清道:“晴君,其实你不用这么客气的,本道君和灵帝与你父亲乃是亲密友爱的同门,大家都是一家人,我们在这里住得十分习惯,不用担心。” 晴君端庄淑雅地落座主位,朝他们含蓄一笑:“两位前辈肯在寒舍下榻,自然荣幸,倒也不是担心,只是……” “那我们就麻烦三公主几日了,回头本尊得跟伏桓好好夸夸你,虎父无犬女,公主德才与美貌兼备,无愧是天家之瑰宝。”朽月昧着良心乱夸一通,直接夸得晴君找不着北。 “灵帝谬赞,其实晴君今天想为……” 陆修静努力咽下饭菜,抢话道:“晴君啊,恕我直言,你那个后苑的布局犯了禁忌,整个园林的风水都不行,容易招邪!” 晴君心里暗骂一声‘去你大爷的招邪’,表面仍旧微笑得体:“此园乃是父君命人修建的,二哥监工,不可能有问题的。” 陆修静摇晃着食指,满嘴油光,神神叨叨地分析了一堆利害:“你还别不信,本道君昨晚逛园子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你看园中小路或河流都是笔直地冲向仙宫,是为箭煞,不吉!” “屋后山石尖锐,凌乱,闭塞,阻隔生机,藏邪纳祟,不吉!园中右边的楼阁比左边的高,且整体形状古怪,不吉!” “西北角不应挖湖蓄水,容易招阴,不吉!还有水上不宜建书阁,水气易生霉变,不吉!” …… 晴君听得咬牙切齿,抹了腮粉的脸颊愣是被气成铁青色,碍于对方是长辈不好撕破脸面,不得不努力维持客气的假笑。 陆修静厚脸厚皮惯了,没个眼力见,继续苦口婆心地撺掇:“三公主,你花园规模大没错,但五行冲煞,所有的布局像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安排的,你如果需要,本道君可免费帮你改善……” “谢道君,大可不必!” 晴君脸上的假笑几乎快绷僵不住,她觉得自己下一步很可能会掀桌轰走这个招摇撞骗的啰嗦道士。 陆修静的废话让朽月都听不下去,她尤不耐烦地甩甩袖:“陆修静,差不多得了,当神仙的还在乎什么破风水,你就尽管忽悠吧,天下道士一般德行。” “哎,火折子,你这话我就不爱听啊,你说我可以,扯上全天下的道士作什么?除魔卫道,路见不平行侠仗义,多么光荣的一职业啊!”陆修静不服气地撸袖攘臂,起身扯着高嗓门据理力争。 双方相持不下,你一言我一语,宴厅变得乱哄哄一团糟。 晴君脑袋几欲炸裂,心累地宣布撤宴,再不想与这二人呆作一处,最后几人不欢而散。 第153章 阴夜幻象 又到晚上,朽月为了摆脱陆修静喋喋不休的念叨,早早便回寝室歇息。 今天一整天都没再见到过柳兰溪,这小子应该是刻意躲着她。 陆修静老缠着她,问她说的那句没冤枉兰兰是怎么回事,朽月耍赖说自己没说过,是他上了年纪耳朵不好使,害那臭道士信以为真,掏了一下午耳朵。 朽月的心不在鸡零狗碎的事上面,她只关心此行自己要如何才能改变晴君的命运,然后再让晴君改变自己的命运。 现在晴君的身份变得越发扑朔迷离,从悬世镜的映像可知晴君身份不假,这就使得事情的发展陷入死胡同—— 晴君没有离家出走,就不会爱上凡人,不会变成相思树,她体内的阴神也就有办法驱赶。 可八百年后的事实是晴君已经变成了相思树,思路倒推回去,她一定会爱上凡人从而犯了天规,而一切的根源便是她千岁生辰时偷溜下凡,认识一个人类男子。 悖论。 前因和后果的联系中断了,因为现在晴君并没有偷溜下凡,而是好好地出现在自己家里,朽月也用悬世镜证明了她的身份。 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朽月绞尽脑汁地想不出个所以然,所幸她不赶时间,可以慢慢找答案。 这次回到过去的时间是充裕的,她只需要找到阴时晷和阳时晷,还能照原先的办法回到现世当中,现在阴阳时晷还保管在伏桓的辰昇殿中,她并不担心。 明天她决定再去仁王殿一趟,问问悬世镜在什么情况下可能出错。正想到此处,门外突然想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谁在门外?” 朽月犹疑地问了一句,门外无人答应。 她本欲上前开门查看,忽地迟疑了一瞬,对面乌木雕花窗上乍然出现无数只手爪印,它们疯狂地拍打摇晃着窗扉,动作粗鲁狂躁,同时嘴里还发出尖锐砥砺之声。 有妖物挑衅,按照往常的一贯风格,朽月少不得怒火中烧,直接出去就是一顿收拾。 但是,今晚此事绝对有蹊跷。 这些东西在夜阑人静时突如其来,甚至丝毫不忌惮屋内有谁,除了虚张声势地在外面挑衅,没有任何想要破门而入的想法。 很明显,有人在故意设局,想引她出去。 她忽然想起来,在天宫之上,每晚都是月圆之夜,这种巧妙的时机最是容易引发戾咒,更何况近段时间她根本不宜动武。 在门外的只不过是一群充当诱饵的炮灰,无非是为了引发她体内的凶怖的戾气,从而使她戾咒爆发。 万幸的是朽月乃神族女帝,周身自有威慑之灵,低阶妖魔根本无法近身,就算她不出去,外面的怪物也不敢贸然进来。 所以她打定主意安坐屋内,要闹腾便随它们闹腾,反正到了白天自然有人来收拾这些不入流的杂碎。 那些怪物在门外张牙舞爪一阵,兴许是发现徒劳无功,一个个渐渐放弃,门外很快没了动静。 朽月以为外面的风波就此平息,岂料事出反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多时,屋外又有女人急切地敲门,一边敲还一边喊: “帝尊,我是夙念,快出来救救我,我被一群怪物包围了!” 朽月凝视着门外的那抹倩影,警惕道:“夙念?你怎会在这里?” “帝尊,我实在受不了人间的苦,轮回了几世,于是偷偷逃回来找你。我好不容易打听到您在公主府,没想到一进来这里到处都是丧心病狂的怪物,太可怕了!看在夙念替您受这么多罪的份上,行行好,给开开门吧!” 门外人的说辞漏洞百出,不禁推敲,早在八百年前,夙念已替她承受了天惩之刑,此时此刻她应该被贬入凡间才对。 显而易见,出现在这里的人不可能是夙念本人。 “你说谎!夙念已被拔除仙根,贬下凡间,若是那么容易回得来,本尊当初就不会费那么大的功夫!”朽月立马识破了她的谎言。 “咯咯咯……” 门外的女人被拆穿后,兀自阴沉沉地怪笑了一阵,而后那种女声变得幽冷沉郁,刺人骨脊:“说起来让人寒心,这次回到八百年前,灵帝只忙着解决自个的事,对夙念悲惨的境遇依旧冷眼旁观,置之不顾啊!人家全心全意帮你,你却不管她是死是活,可真是够铁石心肠的,啧啧啧……” “八百年后夙念已恢复神籍,重返神界,休要借此激怒于我!”朽月两手握拳,强忍怒意。 “噢,是吗?只要结局是好的,过程千疮百孔都无所谓吗?” “你到底是谁!”朽月按奈不住心中怒兽,所有的理智都在瞬间瓦解。 “咯咯咯……” 女人笑得诡异,猛地推门而入,周围转瞬变成漆黑一片。 一时间天旋地转,朽月觉得某种沉重的物体压在心口,四肢无力地瘫软在地,整个人虚弱得不堪一击。 在眩晕之中,她勉力振作爬起,透过迷蒙的双眼看去,面前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 那张脸不是夙念的面孔,而是朽月的。 “第一次正式见面,幸会啊,现在的我。” 晚阴眉眼带笑地俯视着朽月,她们虽然长得一样,但是身形和体格相去甚远。 这也不难理解,在每次戾咒爆发之后,朽月身形会有变化,原来是照晚阴的样子生长的。 晚阴的貌子有一种雌雄同体的中性美感,她兼顾了女性的阴柔和男性的阳刚,也是稀奇,两者结合一体,居然违和违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来。 朽月心情有点复杂地看着她,再三斟酌后,吞吐道:“晚阴,我以为你是女的来着,所以你是……枯阳他弟?” “我跟你一样!”这下换晚阴急眼,她愤愤地为自己鸣冤:“是你体内的戾气太过强盛才造就我这副身躯!” 朽月立马抓住了关键词,推测道:“说到底你还是没能占夺本尊的真身,而是假借戾气塑造了人形来与我相见,本尊的猜测没错吧?” 晚阴满意地颔首默认:“你还可以再聪明一点。” 朽月瞠目讶然:“如此千方百计地想拖住本尊,该不会,你是想对晴君下手?!”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我出自一体,我本想与你和平相处,而你却想置我于死地!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先下手为强,永绝后患了,哈哈哈……” “此处可是九天之上,你不会得逞的!” 朽月冲她打了一拳,晚阴形态不固定,一打便散开,顷刻又聚拢。正好似往池塘的浮萍里丢了颗石子,石子一沉,浮萍又聚合作一处。 “都说了你这臭脾气得改改,有时候自不量力会害了自己和他人。”晚阴笑容一收,霎时变了张冷脸,一手掐住朽月的喉咙往上高举。 一种窒息感麻痹全身,朽月几欲说不出话来,不仅如此,她连青暝炎也无法使出,全身神力被抽干一般,完全任由晚阴宰割。 难道晚阴真的要就此主宰她的人生了么? 不!管他什么阴神阳神,现在活着的可是恶神! 尤是现在如此处境,朽月更要让自己冷静,她发觉除了窒息感以外,似乎没有别的影响,对方并非真的想杀她。 有一句话晚阴说得很对,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朽月笃定晚阴不会杀她,杀了她等同于自杀,她根本没必要作死。 “这一切都是你给我布置的幻觉吧,以你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对本尊造成压倒性的伤害!”朽月从齿缝中艰难地迸出一句话,她也正刚好听到外面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外面是谁在捣乱!” 晚阴面孔变得怨毒,眼睛流下了两行血红的泪箸,她一把松开朽月,迅速穿过墙体离开屋内。 周围的黑暗渐渐褪色,虽烛火已熄,但窗外的月光明亮,屋外人的影子均投射在窗户上。 晚阴的身影颀长很好辨认,另有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三个女人上前攻击她,可惜均是以卵击石,她们一招都还没出手,全让晚阴以最快的速度残杀干净。 刚才提醒朽月的声音正是柳兰溪,她担心被杀的三人里头有这小子,急急忙忙地推开门冲出去确认。 一出门,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接下来的景象让朽月猝不及防,她震惊地发现自己自己双手鲜血淋漓,今日死而复生的三个仙娥再次惨死,尸体就陈列在她脚边! “灼灵,你没事吧?” 柳兰溪从暗处出来,他不甚在意地从三具尸首旁经过,来到失神落魄的朽月面前,也没多问其他,默默掏出帕子将她脸上的两行血泪擦拭干净。 “她们三个是你安排的?”朽月无精打采地瞟了他一眼。 “嗯。没关系,她们已经死过三次了。第一次是被食灵魔侵吞元灵而死,食灵魔占据她们的身体后又被我斩杀,今日我命手下再次钻进她们的体内,谁知刚刚又被晚阴杀了。”柳兰溪简单地解释道,毫不拖泥带水。 朽月其实心知肚明,刚才若不是她们在外面搅局,自己怕是会落入晚阴的圈套里,她千算万算,居然没算到晚阴对她施加了两重幻觉! 一层幻象是屋内的,一层是屋外的。 从始至终,晚阴根本一直都在她的身体里,她所有的感官全被晚阴操控,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全是假象! 阴夜月圆之际,晚阴故意诱发她的戾气,戾气好比是打开关押她笼子的钥匙,她拿到钥匙后借此大做文章。 击垮一个人,首先得攻击她心理最薄弱的地方,并制造假象让朽月误以为她已经不需要再依存于她的身体,让她屈服于面临死亡时候的恐惧。 做到这些,晚阴以为自己大功告成,可惜还是太小看了死过一回的朽月。 第154章 祭祀贡品 朽月有一点可以确信,晚阴如此迫不及待地现身阻挠自己的行动,那就说明晴君真的是她的克星,至少证明她的出发点是对的。 一切又变得扑朔迷离,她试着剥茧抽丝地想探寻真相,忽想起晚阴那抹意味深长的笑,猛一惊悟:“不好,晴君可能有危险!” “你先别急,有陆道君在呢,不差这一时半会。”柳兰溪拉住神经紧绷的朽月,将她轻轻拥入怀中,用手拍抚着她的背脊,试图减轻她的焦虑。 说曹操曹操到,陆修静刚好从不远处的小路拐进来,正好撞见两个女人亲昵地搂作一处,三观直面暴击后,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们两女的抱在一起相互取暖吗?” 看着呆若木鸡的陆修静,朽月才注意到柳兰溪仍旧还是穿着一身女装,只要他身形稍加变化,浑身都散发出明艳动人的女人气息! 忘了身份的两人即刻分开,相顾无言,唯有尴尬满脸。 朽月心里忏悔,明明已经决定要和这小子保持距离,没想到一时大意又陷了进去!怪只怪女相的柳兰溪太纯情无辜,一点攻击性的表现都没有,所以没什么防备心理。 到这时,朽月才意识到自己对女人比对男人更友善一些。 幸亏陆修静榆木脑袋,没把刚才的事放心上,一度被地上那三具女尸给吸引注意:“我去,这三位女仙怎么又死啦!你们怎么搞的?” “她们让食灵魔附身,其实三人早就死了。”朽月帮柳兰溪隐瞒了某些细节,一挥血手,三具尸体顷刻被青暝炎烧得连灰也不剩。 陆修静骤然醒悟:“原来是食灵魔!华昼殿只怕不止这三只,本道君刚才也被一群被附身的仙娥攻击,现在她们暂时被本道君封印在阵中。这里情况有变,整片华昼仙宫全被魔气封锁,无法向外界传递信息,所以我先跑过来通知你一声。” “那三公主呢?”朽月突然感觉不妙。 “放心,晴君出不了事,她身上有金光护体。而且那个奕川身先士卒要当护花使者,本道君也不好跟他抢功不是。诶,你跑那么快干什么?等等我呀!” 在陆修静说话的间隙,朽月如飞箭一般离弦,火速冲往晴君所在的华昼寝宫。 一路上,许多已附身的食灵魔训练有素地朝朽月奔袭,另有许多邪魔从黑暗里窸窸窣窣地爬出,它们形成包围圈,一股脑把去华昼宫的必经之路给堵得水泄不通。 这些东西极有目的性,它们倾巢而出,以车轮战的方式轮流进攻,并且行动极为迅敏,旨在阻挠朽月前进。 朽月无意于跟他们纠扯不清,好在后面陆修静和柳兰溪先后赶到,三人背靠着一边对付魔怪,一边商量对策。 “魔气熏天!如此庞大数量的妖魔出现在九天之上,且此处离玉京不远,天庭的那帮人都是吃干饭的吗?!”朽月激愤地骂了一通。 “你也别怪外面不知情,本道君都说了,这里面整个布局十分邪门,将空间完全阻隔闭塞,且风水犯煞,极易招致阴邪,哼哼,你们还不信我!”陆修静嘟嘟囔囔地为自己伸冤辩白。 柳兰溪:“灼灵,我帮你们开出一条路,你和道君先过去。” “也好。”朽月点点头,采纳了他的建议。 陆修静则有点不太放心,免不得质疑他:“兰兰,你一个人能不能行啊,确定不用本道君留下来帮你吗?” “不用。” 一道红光劈出,肉浆迸溅,妖魔的包围圈被柳兰溪炸开了一道豁口,朽月反应快,先一步通过。 后面陆修静反应迟缓,他两眼惊得瞪圆,恨不得把柳兰溪盯出一个窟窿:“兰兰,本道君可真是小看你了!你一个小小仙娥,法力怎会如此高深?快说,你到底是谁?” 柳兰溪推了他的后背送他一程,“陆道君,快走吧,以后你就知道了。” 两人走后,那条血路很快被填补,计划无端被破坏,无数邪魔虎视眈眈地打量着面前来者不善的女人,打算集中火力一拥而上。 柳兰溪凝视着属于深渊的恶徒们,唇角绽出一朵邪魅的笑,幽幽道:“万魔发来请帖,请诸君入狱。” 话音掷地有声,旋即地面轰然裂开一个无底大洞,洞内似有强大的吸力一般,将无数鬼哭狼嚎的邪魔拉引其中。 洞壁挂着许多心不甘情不愿者,它们指甲生生把洞壁抓出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痕,越想往上爬就越往下掉,凄惨的回音久久不绝于耳。 所有的邪魔几乎转眼消失,万魔狱第一次吃下这么多东西,十分餍足地打了一个饱嗝,然后咻地合上。 朽月急匆匆地跑进晴君的寝室,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角落里还靠坐着一个穿着晴君衣服的木偶,那是柳兰溪之前想用来假扮落跑公主的假人。 她方要出去寻找,角落的木偶猝然动了一下,朽月耳力敏锐,侧转头往角落看去。 木偶依然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手指却指向了屋内的一鼎青铜香炉。 朽月不知木偶是敌是友,担心这是邪魔的诡计,可当下顾不得许多,她现在更担心晴君的安危。 她走到香炉前一把掀起炉盖,炉中紫烟弥漫,待烟雾散去,才发现香炉内大有乾坤。 香炉内空间很大,炉底下有条往下延伸的一条笔直隧道,透过这条隧道隐约可望见魔界的一些景象。 朽月猜测,这鼎香炉可能是魔界和神界的连接纽带,无数邪魔正是通过这条纽带才来到九天之上的公主府。 不入虎穴不得虎子,朽月稍加思索片刻,只身跳进香炉,转睫的功夫,便来到了她久别重逢的地方——魔界。 她正站在高台之上,面前正对的是一座巍峨殿宇,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扑面而来。于是她拼命在脑海中翻找零星记忆,终于回忆起年幼时的一幅画面—— 一位少女被绑在祭台的蔷薇花架上,后背让花刺扎得溃烂,鲜红的血液滴在花瓣上,衬得蔷薇花越发娇艳。 祭台之下,站满被魔兵俘虏来的人类,他们向少女絮絮念着恶毒的咒语,若是谁没有念,谁就会挨鞭子。 朽月对这个记忆印象很深,全族被灭后,她为复仇潜入魔窟,不幸被烈穹抓住,作为活人祭品献祭魔主,活活被魔兵从樊渊推下。 事隔经年,故地重游,她脚下的高台是曾经待过的祭台,她正对面的殿宇是魔族祭祀先祖祸央的祠堂。 回忆戛然而止,朽月面色微沉,在祭台周围出现了成千上万的魔兵,他们早有预谋地埋伏在这里,似乎就等恶神入瓮。 * 昨晚半夜,晴君酣眠于香软的床榻,她嘴角甜甜地笑着,似乎做着不愿醒的美梦。许是太过兴奋和激动,一个动作翻身便从床上滚下,生生把自己的美梦摔成两半。 她本想回床把美梦继续做完,起身时忽地吓得面色发白,在黑暗中,床沿边上似乎坐着一位陌生男人。 “看来公主做了一个好梦,需要在下替你解梦吗?” 男人声音亲和沉稳,一双青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凝神注视着她。 晴君心里预感不妙,她没有回答男人的问题,几乎不假思索地拔腿就跑到门口大喊抓贼,声音很是嘹亮,门外守着的一堆魔兵都听得十分清楚。 她无处可逃,寝宫内外都是魔族的人,刚一出门,像只小鸡仔一样又被撵了回去,跌跌撞撞倒在男人脚下。 “你到底是谁!竟敢如此狂妄敢擅闯华昼殿,本公主乃是天帝之女,你若动我一根毫毛,看我父君不撕了你们这些猪狗!”晴君失去理智地疯狂咆哮,什么仪态风度一时间荡然无存。 “公主如此烈性,倒是出人意料。唉,这下麻烦,本君最不喜噪音,所以得罪了。” 晴君双眼一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自己闺房之中。 她被绑在十字花架上,身上被换了一身血色纱裙,脚下是密密匝匝的红色蜡烛,面前垂挂着无数红幡,形状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层层包裹的红幡底下供奉着一只古旧的莲花钵,一左一右分别立着两鼎冒着紫烟的香炉。 整个地方阴森而诡异,似乎是某种奇怪的祭祀场所。 “救命啊,救命!来人,快来救我!” 晴君发现自己的处境之后决定发挥自己最大的优势,希望利用穿云裂石的嗓音来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别叫了,太吵!”青眼男人捂着耳朵从旁边走出,眼梢瞟向角落,“喏,救你的人在那呢。” 晴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奕川鼻青脸肿地蜷曲在桌案旁,四肢被钢针扎穿,一动便血流如注。 奕川见她苏醒,马上振作精神关心道:“三公主,你没事吧?这些魔头心狠手辣,他们里应外合,连通神魔两界将你我掳至此地。怪只怪奕川无能,没救成公主反而着了他们的道!” “哈哈哈,好一个痴情种,就是窝囊了些。”男人凤眼狭长,左瞅瞅晴君,右瞅瞅奕川,青瞳转了转,不知心里在盘算什么鬼主意。 这个异瞳魔头正是当今魔界的主宰——颜明忌。 据闻此人没别的爱好,对魔主祸央倒是有着十分狂热的崇拜,曾捣鼓一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企图复活创魔之主。 紧接着颜明忌从袖中掏出一把窄长的银刀,弹指一飞便立在晴君脑门前,刀尖离她不过一毫之差。 “昨日是公主生辰,三公主收了许多生辰礼,今日是我们魔主的诞辰,按照魔族惯例,也得献祭一人给他老人家当作贺寿礼呢。” “不不,你换一个人!对,你把奕川献给魔主吧,他愿意替我的!他愿意替我的!” 晴君那张美丽的面孔变得扭曲,夺眶而出的眼泪顺着两颊奔涌,她转头冲着奕川圣君大喊:“奕川,你不是喜欢本公主吗,那替本公主去死也愿意吧?” “噢?你愿意替公主?”颜明忌颇感意外地望着奕川,一动指头,那把银晃晃的尖刀飞到了奕川面前。 奕川瞳孔猛然一震,他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色令智昏的他终于清醒了一回:“不不,我对公主只有崇敬之心,绝无非分之想!公主怕是误解了。” 尖刀又唰地一声飞回晴君头上,晴君恶狠狠地剜了奕川一眼,咬牙切齿道:“那天晚上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颜明忌捧腹狞笑一阵,两手鼓掌赞叹:“哈哈哈,这出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戏可真是精彩!实话告诉两位吧,我们献给魔主的祭品是不能随意更换的,而且必须得是女子才能献祭!哈哈哈,三公主,你就别挣扎了,还能少点痛苦,到时你天帝老子兴许还能得到一具全尸!” 在此同时,外面传来打斗的动静,面如死灰的晴君重新燃起希望,她扯起嗓门大叫:“本公主在这里!灵帝尊上快来救我!他们要杀我!” 魔头笑容倏地一收,那悬挂在晴君头顶的刺刀猛地下落。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湛湛的青火飞来,不偏不倚地打掉那柄下落的尖刀。 第155章 玲珑窍 朽月风风火火地闯进大殿,一进门就撞见颜知讳手握尖刀架在晴君脖子上。 “灵帝阁下,意外吗?”颜知讳饶有兴味地问。 朽月环顾一圈魔主宗祠的内部情况,发现魔族品味依旧低下,头顶几十条用人血浸染过的红绸子居然一直挂到了现在,那只造型别致的痰盂仍旧被当作宝贝似得摆在中间。 记得当时,在里面的石台上还供奉着一把殷绝剑,最后让她逃跑的时候给偷出来了,至于那痰盂……她实在嫌脏,愣是没敢动它。 “颜明忌是吧?你几次三番地在本尊背后搞动作,是觉得本尊太过仁慈了是吗?” “灵帝说笑了,我们这才第一次见面而已,何来几次三番?”颜明忌的一双凤目青瞳自带一股阴邪之气,总喜欢似笑不笑地睨视着对方,给人一股早已窥破天机的桀骜来。 “快别跟他废话,你赶紧把他杀了!”晴君在一旁催促,命在人手,她并没有身为刀下鱼肉的自觉。 她饶是这般气急败坏地嚷着,脖子上的刀就近她一寸,最后把她的脖子划出一道血红的口子来。 “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颜明忌友情提醒。 “你的青瞳很有意思,本尊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朽月终于说出了自己由来已久的疑惑,直言不讳地问:“颜知讳跟你什么关系?亲兄弟?” 颜明忌那双诡异的凤目里暗流涌动,他将刻薄的眸子迷成一条长缝,凶狠之色毕露无遗。 这种无声的威胁对朽月可以说是毫无触动,她自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半晌,颜明忌忽地抿唇戏谑一笑,不吝赐教:“玲珑窍并非是与生俱来的东西,而是伯匀的一种独门秘法,修炼此术者瞳色变青,此乃初期,到后期臻于化境者少之又少,只有一人能生出玲珑窍。呵,一将功成万骨枯,星惑仙帝的背后,是千千万万不值一提的失败品!” “哦,优胜劣汰,原来你是被淘汰掉的那个呀!”朽月的阅读理解向来出奇毒辣。 “哈哈,灵帝果然一张利嘴不饶人!但是本君纠正一点,本君可不是什么被淘汰的失败品,他有他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唉,太可惜,本来还想和您谈笔交易,看来是谈不成了。”颜知讳摇摇头。 “谈得成。你把她放了,本尊饶你一条狗命。”朽月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抛出了一个不错的条件。 颜明忌不以为然:“灵帝未免太过自大,别忘了,你要是现在杀我,就等于打破时空规则。到时候你觉得自己还能回得去?” “你那双眼睛看来没白长,知道的还挺多!” 朽月握紧拳头,暗自腹诽跟姓颜的打交道没一点意思,但凡一丝破绽都会被那对该死的青光眼给瞧个透彻。 “灵帝,他有救兵,别被拖延太长时间,到时候我们一个都跑不了!”奕川为了彰显下存在感,说了句多此一举的废话。 之所以说是废话,因为现在拖延时间的不是颜明忌,而是朽月,是她在等救兵。 可惜这点小心思,还是让颜明忌那双青瞳给察觉,那魔头不是吃素的,早就看出了朽月心里要打的算盘。 “灵帝啊灵帝,晴君对你来说可算得上灵丹妙药,她一死,你早晚也会被阴神吞噬!哈哈哈……” 颜知讳纵声大笑,正想手起刀落割断晴君的脑袋,猛然惊觉后脖子一凉,一转头,两把神出鬼没的飞刀正架在他脖子上。 “呦吼~玩飞刀本道君可是专业的!” 陆修静不走寻常路,他从倒挂的红幡布里钻出个脑袋,众人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爬到中央的祭主石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花生下酒,一口花生一口酒,完了还把花生壳丢面前的莲花钵里。 “好大的胆子,你竟敢对魔主不敬!”颜明忌看到这一幕青瞳快气得变成红眼,怒气从鼻孔喷薄而出。 “啥魔主啊,祸央不是死了吗?” 陆修静信誓旦旦一说完,花生壳蓦地从莲花钵里抛出,如数砸还在他脸上。 “他大爷的,这钵还成精了!信不信我吐你一口痰?”陆修静站起来在嘴里蓄了口唾沫威胁,跟一只莲花钵较起了劲。 但眨眼功夫他心里就开始犯怂,要是莲花钵再把痰吐还给他就丢人了,但认怂更没脸,于是嘴里含着的唾沫要吐不吐,一时犹豫不决。 “你要是敢吐,本君就算拼了命也要杀了三公主!”颜明忌耍起狠来连命都不顾。 “陆崇住口!有话好好说!”朽月和晴君几乎异口同声。 咕咚一声响,陆修静嘴里的唾沫终是让他给咽下去,糗得朽月都不想认他。 “这破痰盂,还拿它当宝贝,有什么玄妙的?”陆修静本想端起莲花钵仔细研究,奈何这东西就跟长在那里似的,怎么搬都搬不动,白费他吃奶的劲儿。 “快放人,否则本尊让陆崇把痰盂砸了!”朽月看出了那痰盂对魔族的重要性,忙不迭地给陆修静地使了个眼色让他做好准备。 偏不巧两人默契度为零,陆修静拧着眉头摸着下巴只顾着研究,迷瞪了半天,纠结道:“火折子,这玩意儿容量大,可能不是痰盂,草,我觉得是尿壶!” 有那么一瞬间,朽月无语得只想捶胸顿足大喊苍天,现在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天晓得八百年前的陆崇脑袋里装了什么! “放屁!那可是我们魔族至高无上的圣物养魂钵!陆崇,你滚,马上给老子远离它!”颜明忌有点神经失常地大喊大叫,整个人太过激动,以至于握刀的手一直抖,晴君白嫩脖子给划拉出一道鲜红的口子。 就在此时,朽月抓住魔头分心和陆崇说话间隙,手里青炎变作一支短箭以迅雷之势射中他握刀的手背。 颜明忌正要反杀晴君,陆崇的两把虚游飞刀鬼影一般拦截狙击,一通眼花缭乱的削砍刺将他节节逼退至门外。 朽月趁乱救人,扬手甩出青火烧断了晴君身上的铁链。 怎料晴君惊吓过度,铁链一放,双腿一软,整个瘫在地上跟坨扶不上墙的烂泥似的。 别无他法,朽月只好将人往肩上一放,把她抗出门外。 远处浩浩荡荡的乌烟瘴气快要逼近,正是颜明忌的援兵,时间紧迫,陆修静也从石台上跳下帮忙背起另一个伤号奕川,朽月和陆崇再次登上祭坛,顺着原路有惊无险地返回华昼殿。 他们驮着两只死猪回到公主的寝殿,一到地点朽月先把人往床上一扔,当机立断拍碎房中的那鼎青铜香炉。 华昼殿经过一夜妖邪入侵,盘算下来折损不少仙婢和侍卫,魔族诡计没有得逞,此事暂告一段落。 晴君醒来之后下令封闭公主府,并让绿茹将朽月陆修静和柳兰溪几人召集到寝室秉烛夜谈。至于奕川,因为失血过多还在卧床休养。 “今晚要多谢几位营救,晴君能捡回这条命,全仰仗各位出手。”晴君脸色很苍白,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再不似平日那般趾高气扬。 陆修静没个正形地坐在一旁剥花生米,闻言抬头笑道: “三公主客气,怎么着我们也不能白吃白住啊,不过能让我们多住几日就更好了,嘿嘿。” “住自然是没问题的,不过,本公主希望几位不要把今晚的事说出去,我不想父君和哥哥们为此担心。几位意下如何?”晴君面容沉静,目光没有看屋内的几人,只望着窗边的铜镜发呆。 朽月琢磨不透晴君的意图,没答应也没拒绝,不过如果她还想继续住下去,就不得不替她隐瞒,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 百无聊赖,她看了眼身后的柳兰溪,他一身仙娥装扮站在珠帘外,美得分外扎眼。 柳兰溪迎上朽月的视线,用轻纱罗袖掩唇一笑,一双多情眼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流连忘返,把红颜祸水这一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 晴君的眼睛也正好瞟向这边,心里不由暗骂道:“小蹄子,好歹看准男人再勾引!往灵帝身上瞎瞅什么劲?” 陆修静打断晴君的内心戏,谆谆告诫:“三公主的意思本道君明白,你是不想把事情闹大,这事大家都可以替你瞒着,但是有一点,后苑必须拆掉重新布局,否则遗祸无穷!” “不成!后苑不能拆!”晴君激动地驳回陆修静的建议。 “为什么不能拆?”朽月反问道。 “这座花苑是父君送本公主的千岁生辰礼,我怎能亲手毁坏?” 陆修静两手一摊,对晴君的反应不能理解:“晴君,你爹的这个礼物可是差点要了你的命!你也看见了,魔族之所以会入侵华昼殿,是因为有人里应外合,他们利用苑内的布局藏匿同伙,然后利用香炉暗中打通神魔两界造成今晚祸端。”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这里是我家,由本公主说了算!此事不要再提,你们走吧,我累了,想休息!” 晴君在此事上异常固执,谁也说她不通,匆匆打发完这些人后,蒙起被子倒头就睡。 “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当本道君没说。”业务能力再次被否定,陆修静悻悻地赌气甩门而去,估计心情郁闷至极。 朽月起身走时,瞥了眼寝室角落,发现给她指路的那具木偶不见了,同时,她也注意到柳兰溪腰间多了个红线吊着的小木偶。 柳兰溪是最后离开房内的,出来时路上没半个人影,怅然叹气间,朽月的声音从墙边传来:“你跟我过来。” * 已至拂晓,朝雾笼罩着后苑的园林,鸟兽初醒,一切恢复原貌。 两人站在拱桥上,一人雾里看花,一人望穿秋水,许久无言。 朽月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柳兰溪,发觉越来越猜不透此人。 柳兰溪垂眸盯着水面上两人的倒影,嘴角浮现一丝淡淡的喜悦,倘若朽月没有开口说话,他可能会一直心无旁骛地看下去。 尽管只是倒影而已。 “你腰间的那只木偶是做什么用的?” “你是说这个?”柳兰溪一把扯下腰间的挂坠,粲然笑道:“没看出来吗?他是你的师弟颜知讳。” 朽月接过木偶端详了一眼,皱眉问:“怎么把他装木偶里了?” “他元神孱弱,若无肉身可栖必将元气尽失,所以临时找了个魂具。” “本尊大概知道是谁杀的他。” “是谁呢?” “伯匀一族为了窥窃天机,曾命无数宗族子弟修炼玲珑窍,可此秘法修习之路艰难,几万年才出一个臻至化境的奇才。这个能通晓天文地理,预知过去未来的奇才就是颜知讳。” 柳兰溪闻言,弯腰用指头逗了逗木偶人:“呵呵,本事了,你居然是万里挑一的奇才,失敬失敬。” 木偶人腹诽:你倒是对我好点! 朽月继续道:“仙帝颜知讳和魔君颜明忌应该同属一个族系,有人修成正果,就有人堕入魔道。” “有人修成正果,就有人堕入魔道,唉,可惜我天生是魔,没得选择,不配与灵帝大人并肩。”柳兰溪自然而然就联系到自己,兀自哂笑。 朽月一愣,心道是谁当初死乞白赖地缠着她不放,现在说这话不会太迟了些? “你不一样。” 柳兰溪怀疑自己听错了:“嗯?” “没什么。大道三千,既然你想走不同的路,本尊也拦不住你。” 恶神变卦变得太快,就像无情的龙卷风。 柳兰溪失望道:“不是,你刚才好像说的不是这一句。” “好了,本尊把这个跟你狼狈为奸的木偶还你,少使唤他帮你做事,回去帮他找到肉身才是正经。” 木偶激动地晃悠四肢,双眼含泪莫名感动,看来还是师姐对他好! “没使唤他,他是自愿的。”柳兰溪昧着良心回答。 非人哉!小木偶算是把这人看得透透的,使唤也就算了,还把他扮成假公主是怎么回事? “本尊可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朽月感叹,乖巧懂事什么的都是幌子,他就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柳兰溪是不介意把狐狸尾巴露给她看的,他倒是想与她赤诚相见,毫无隐瞒地坦露一切。 “帝尊要走了吗?”他的那双眼睛里似乎也长了一对玲珑窍,把朽月心里的想法都窥伺无余。 朽月抬头看了看天色,想起今天还要去趟仁王府,点点头,“嗯,这就要走了。别惹事,这里毕竟在天界。” “好。”柳兰溪温顺地应承下来。 等朽月下了桥,桥上的人忽然把她叫住: “灼灵,我突然想起来有件事挺重要的,你过来我跟你说。” 朽月莫名其妙地又被叫回去。 “什么事,你说。” 柳兰溪倚坐在桥上的石栏杆上,表情严肃,只招招手让她把脑袋低下来。 朽月听话地照做,她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要秘密耳语,偏头凑过去,脸颊上反被印了一枚香艳的口红印子。 柳兰溪得意地挑唇一笑,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 “没事了,你走吧。” 朽月:…… 恶神默默擦去脸颊上的唇印,倒是没动怒,只是眉尖轻轻皱了一下。 “高兴了吗?”她问。 “嗯,高兴了。” “你倒是高兴,本尊不高兴。” “那你打我解解气。” “算了。” 她没舍得。 第156章 栽赃 朽月还没出华昼殿,就听见门外有人在激烈争吵,走近仔细一听还是贺斩的声音。 贺斩气急败坏地用大嗓门骂:“都说了有急事找人!连本帝都敢拦,你们哪来的狗胆子?” “请武帝莫怪!三公主有令近期不见客,她还封禁了整座华昼殿,所有闲杂人等不得进入,就连天帝亲临都不见。您请回吧!”守门的天兵坚守岗位,半分不肯退让。 “本帝是来找朽月灵帝的又不是来找她晴君的!既然不让进,通传一声总行吧?” “不行,公主没有这个允许!” 贺斩无计可施,正准备拿出他的‘狮吼功’把人喊出来时,朽月正好出来。 “找本尊什么事?” 朽月一出门迎头就看见吼得粗脖子红脸的贺斩,以及怎么吼都无动于衷的守门兵士。 “朽月,你可算出来了!华昼殿把守得这么严,三公主是出了什么事么?”贺斩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人盼出来了。 “她没什么事,挺好的。”朽月按照约定,没有透露消息。 贺斩急道:“公主没事,我们有事!辰昇殿昨晚失窃,阳时晷被盗,伏桓正下令严查!” “什么?盗贼抓住了吗?”朽月抬起诧异的眸子看他,面色一下变得凝重。 一堆破事接二连三地出现,阴阳时晷是他们回去的唯一途径,现在东西丢了,简直令人一个头两个大。 “抓是抓住了,是玄晏!人正在旭龙庭上审问,但他不承认是自己偷的,也没在他身上找到东西。” “为什么怀疑他?”朽月眉尖轻蹙,难以理解。 贺斩也是一头雾水,催道:“边走便说吧,我们去旭龙庭看看情况。” 那块阳时晷牵扯两人共同利益,朽月和贺斩忙火速赶到旭龙庭一探究竟。 庭上热闹非凡,众神济济,他们正七嘴八舌地讨论案件,玄晏垂头丧气地跪在庭中央,那颗油光锃亮的脑袋很是出彩。 伏桓神情肃穆,一耳听悠悠众口的意见,一耳听玄晏的辩解,余光看见朽月和贺斩前来观案,招呼手下给这两位赐座。 在八百年前,阳时晷确实被人盗走,后来一直下落不明,直到八百年后时帝丹旻失踪才莫名其妙地再次出现,而且还是同阴时晷一起被发现。 阴阳时晷一结合,其实就是个不起眼的石盘,也难怪让人捡去当石桌子用。 朽月知道阳时晷失窃的这个事实,但就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玄晏,你说你昨晚一直待在仁王殿,可有人作证?”伏桓问。 “仁王可以作证!我昨晚确实一直呆在房中,一步都没踏出门过!”玄晏有些激动,但此时更多的是羞愤,他在晴君生辰宴上出了那样的洋相,现在等于被人拉出来公开处刑,尊严碎了一地。 “言儿,你能作证吗?”伏桓把目光投在他的二儿子身上。 言仪拱手一礼,上前道:“儿臣听府上的人说厢房的灯火亮了一夜,确实没见过玄晏出来。” “这就对了,我睡觉喜欢亮着灯!”玄晏嚷道。 “也许是障眼法呢,除非亲眼看见你人在里边。”神仙堆里有个质疑的声音。 玄晏一听,马上面红耳赤地反诘道:“谁会一直盯着我睡觉啊?这得多毛骨悚然!” 伏桓:“言儿,你怎么看?” “儿臣认为玄晏为人正直,不至于干如此勾当。” 伏桓摇摇头,提点道:“父君知道你秉性纯良,但办事得讲证据,不能光凭主观感觉。你且退下吧!” “玄晏,本君的藏宝阁中有你掉下的红羽,而且侍卫说当晚看见一只红色的大鸟飞过,你怎么说?” “天帝明鉴!我现在全身上下一毛不拔……”玄晏说到此处众人皆是前俯后仰地放声大笑,笑声淹没了他的辩解声。 “诸位稍安勿躁!”伏桓声如洪钟,场面霎时恢复平静。 玄晏双拳紧握,努力不受周围人的影响,接下去说道:“这摆明就是有人栽赃构陷!并且这个人,明显不知道我在最后拔光了自己的羽毛,故此才会用这种蹩脚的手段陷害于我!” “那你觉得是谁诬陷你呢?” 玄晏双眉拧成川字,一双眼眶里的四只眼珠子黯然无神,一动不动,整只鸟顿时泄了气,呐呐吐字:“我不知道。” 众神又开始叽里呱啦地讨论起来,似乎觉得玄晏说得不无道理。 这时朽月站起身,扫了眼庭内诸神,笑道:“这事还想不明白么?肯定是从宴会中途走掉,或者没来参加宴会的人嫁祸于他的。阳时晷在谁那里,谁就是盗贼!” 她的见解甫一发表,场面立即沸腾不止,众神纷纷检举宴会上谁谁谁先走了,谁谁谁没来,谁谁谁鬼鬼祟祟,一时间争论得不可开交。 伏桓看了眼这挑事的刺头,感觉眼眶被刺剌得生疼,安抚道:“此事还要再细察,本君先将玄晏收押天牢,免得再出事端!” 得,玄晏又要被关! “本尊认为此事不妥!玄晏已经证明了自己没有偷东西,不能因为你没有抓住真正的盗贼就把清白的人关牢里去,这不合规矩。”朽月偏与伏桓对着干。 “灵帝,这是我们天庭内部的事务,何况丢的还是本帝的东西!”伏桓似有些不悦。 “可他确实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贺斩也站起来为玄晏说话,“不如照旧还是让他住在仁王府中,由仁王来亲自监察也不失公允。” 伏桓别无他法,只好同意贺斩的提议。 审判结束,言仪带着玄晏先回了仁王殿,其他人也纷纷散去,唯独朽月和贺斩被伏桓叫住。 “近日看见两位关系不错,本帝很是疑惑,你们冰释前嫌了?”伏桓从龙椅上起身,走到两人面前巡视了一圈,如同猎犬般捕抓到某种异样气息。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贺斩用官场话敷衍道。 “所以你们因为利益合作了?”伏桓老谋深算,隐隐猜出了什么。 “我们合不合作,好像跟你没关系。”朽月看出了伏桓在套话,拿出她‘老子跟你不熟’的气场。 伏桓付之一笑:“是没关系。不过奉劝两位,别太插手天庭内务,我们三人一向各司其职,井水不犯河水,千万别让本帝难做。” 官场是伏桓的主场,他有必要得宣告一下自己的主权。 “放心,我们按照规矩来。” 贺斩说完看了朽月一眼,他会按照规矩来,但这人就不一定了。 “如此再好不过,二位请便!”伏桓没指望这两人会安分守己,只是小小地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罢了。 礼尚往来,朽月临别前给了他一个中肯的建议:“天帝事忙,别光顾着政务忘了家里。” “这无须灵帝挂心。”伏桓嘴角抽了抽。 两人还要查出阳时晷的下落,也不再与伏桓多作掰扯,出了旭龙庭,直接往仁王殿赶,想去找玄晏问问具体情况。 不过他们去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在仁王殿门外,玄晏正熊抱着丹旻嚎啕大哭,边哭边求他师弟千万别把这事告诉师父。 “师兄,你放心吧,我没跟师父说,我相信你是无辜的。”丹旻拍了拍他师兄的肩膀宽慰他。 “还是师弟你对我好,这些年师兄真没白疼你,呜呜呜……” 玄晏感动得泣不成声,不知是不是眼珠子多所以泪腺比较发达,把他师弟的后背哭湿一片。 “二位感情看起来不错,要说这世间多少师兄弟为名为利争得头破血流,最后反目成仇者数不胜数,你们可是当中脱颖而出的一股清流。”贺斩言之有意,若非他没有在宴会上看见丹旻偷换酒,他当真会相信这两人的深情厚谊。 这话也是朽月想说的,但没想到会被人抢台词,在这样感人肺腑的场面不夸点什么东西不好意思,她瞟了眼玄晏那颗鸡蛋似的脑袋,赞叹道:“嗯,你这头型不错,显得人倍精神。” 这下玄晏哭也不想哭了,就想把搅和气氛的人给揍一顿,抬头发现都是惹不起的角色,没敢冲动。 “你们找我有事啊?”玄晏扁着嘴,厌烦情绪溢于言表。 贺斩上前,展开双臂以示友好:“怎么看起来对我们很有敌意呀,我们刚才在旭龙庭上可是帮过你的。” 玄晏警惕地退了几步,“刚才师弟跟我说了,我与你们素无交情,你们却几次平白无故帮我,难保不是做贼心虚,或者是对我另有图谋!” 朽月斜睃了眼丹旻,心道原来是来吹耳旁风的,冷笑道:“许是恶人先告状也未可知呢。” 玄晏站到丹旻身前护着他,态度强硬:“你们少来离间我们兄弟,全世界都可能来骗我,但我师弟绝不会骗我的!” “行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事本帝不管了!”贺斩听了来气,好心当作驴肝肺也就算了,还踩一脚是怎么回事?于是一甩袖子丢下朽月先走了。 阴谋得逞,丹旻那张木讷的脸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忽地对上朽月敏锐的目光,这股情绪又无声无息地收敛起来。 “灵帝,你怎么还不走?”玄晏理直气壮地赶人。 “好笑,本尊又不是来找你的。” 朽月走路带风,大摇大摆从两人面前走进仁王殿,大喊:“言仪,那只鸟的伙食可不要给太好,会越吃越傻的!” 玄晏:这女人皮一下就那么开心? 第157章 许愿池 朽月把悬世镜物归原主,顺道问起昨晚阳时晷失窃时的细节。 言仪对朽月敬如上宾,对她倒是知无不言:“辰昇殿一向戒备森严,父君的藏宝阁更是机关密布,要从里面拿走东西并非易事。可偏巧昨夜父君去无时殿找老时帝商榷要务,临走时带走了一部分守兵,所以才让贼人有机可乘。” “你父亲昨晚去找白瞿子了?” “是的,好像要商量时帝退任后继承人的接洽事宜。” 朽月抿了口茶,问他:“继承人定下来了么?” “哦,这就不清楚了,不过他们两人意见似乎相左。” 言仪参与了朝堂之事,故而也听见了一些风声。 事关天庭政事,外人不宜过多探听,朽月没让言仪太为难,转移其他话题闲聊:“丹旻和他师兄关系好么?” “应该是挺好的。丹旻入门比较晚,人也内敛寡言,时常遭受其他鸟类欺负,玄晏作为师兄没少出手帮忙。您还记得上古时候,十日并出之事么?” 朽月:“记得,十只金乌本应轮流执勤,但有一日它们贪玩,全跑了出来。后来,羿射十日,中其九日,唯留一日。” “其实那一次十日并出,正好是由丹旻引路。那时,丹旻刚入白瞿子门下不久,十只金乌欺生,乘其不备全溜了出来。丹旻见之忙去追赶,后被十只金乌团团围住,差点让它们烧死。幸亏玄晏赶到,以自己为饵引诱金乌,丹旻才得以逃生。但是玄晏受了很重的伤,肌肤遍体烤焦,命悬一线。他师父白瞿子祭出元丹替他续命,以至于元气大伤,修为重损,终于把玄晏的一条命给捡了回来。” “真是傻。”朽月嘴里蹦出三字的总结。 “不傻,”言仪和煦地笑笑,“若是我的手足兄弟遭难,言仪亦会赴汤蹈火,以命相搏。” 朽月瞬间怅然,失神道:“你会的,我知道。” * 另一边,贺斩假意生气走后其实一直在跟踪丹旻。 他和朽月已经私下商量过了,他去负责找出阳时晷,而朽月负责留意玄晏这边的动向。从目前的的情况来看,伏桓已经站好队,他和丹旻暗中联手,接下来绝对还会坑玄晏一把。 接着,贺斩发现他的跟踪目标过于枯燥乏味,丹旻从仁王殿回去后,仍旧做着十年如一日的本职工作,每天按时为金乌引路。 本来他这个工作是和玄晏互相轮流做的,现在玄晏被禁足,他连带着师兄的那一份一起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简直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按朽月的推测,阳时晷八成还在丹旻身上。 她在旭龙庭上故意说的那句阳时晷在谁那里,谁就是盗贼,这话本来是想引诱丹旻把阳时晷偷偷藏于玄晏处,以便再次嫁祸,撇清嫌疑。 但是丹旻并没有这样做,似乎他偷阳时晷另有用途,玄晏很快因为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有罪而被放了出来。 朽月和贺斩的愿望落空,于是不得不另找他法。 在八百年前,有一个不得不提的史实,玄晏会因失职之罪被伏桓囚禁于重明山下,这事距离他们现在还有半个月。 所以救不救玄晏都一样,反正他最后还是会掉进名为权谋的这个大坑里,并且在这个坑内一呆就呆八百年。 再后来朽月假造金龙令牌,才骗得山神放他出来,估计放出来之后去找丹旻说理去了,两人大打出手,双双不知去向,这个结果不难推断。 再过不久,丹旻因为没了竞争对手,成功登上时帝之位,届时伏桓还会将阴时晷当作贺礼相赠,最终阴阳时晷都会落入丹旻之手。 于是朽月和贺斩商定,到那时再找机会接近他,通过已经合体的时晷返回现世。 计划敲定,只等时机成熟。 两人依旧分头行动,朽月还是回华昼殿,贺斩回他的凌绝山,两人以前没处理的遗憾事均可以提上日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然而,朽月在华昼殿是绝对不可能闲下来的,她太低估了三公主作死的能力。 这段时间,小仙娥兰兰的日子并不太好过,也不知是得罪上了主子还是怎么着,反正晴君对他是左看右看都看不顺眼,正如同眼里长出了一根倒刺,欲拔之而后快。 整件事要从她不肯伺候三公主沐浴开始说起。 第一次让兰兰服侍沐浴的时候,灵帝赶趟儿似的把她叫过去聊天解闷。行,这情有可原,还说得过去,晴君忍了! 但从此以后晴君每当让她贴身侍奉洗浴,这丫头不是推说身体不适,就是借口谁谁谁找她有事,反正会找各种理由偷溜。 晴君起先以为兰兰这丫头生性不喜与人亲密接触,心里虽有膈应,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傍晚,她散步偶然经过灵帝的房间,正巧碰见兰兰吩咐几个仙娥准备热水衣物,以作沐浴之用。 临了,几个仙娥陆续从屋内退出,却唯独不见兰兰出来。 也就是说,兰兰并非不习惯伺候人沐浴,而是单纯不想伺候她沐浴而已! 晴君差点气到心肌梗塞,心里油然而生出一股被藐视的羞辱感来,让她一时难堪至极。 鉴于当下这个情况,她不好直接闯进去把人揪出来质问,只能站在原地冷言冷语地讥诮:“不愿伺候自个的主子,却跑来伺候一个外人,这贱人蹄子可拐得够远的!绿茹,这人啊,不给点教训是会忘本的!” 跟在她身后的绿茹心领神会,应和道:“三公主说的是,不听话的人是得给点教训。” 待晴君愤愤甩脸离去之后,另一头柳兰溪也被赶了出来,走时脸上沾沾自喜,身上还披着朽月额外赠送的袍子。 这个男人的心机比无底洞还深,先是故意打湿自个的衣裳赖着不走,借换衣的理由当场退去身上衣裙,竟还得寸进尺地提出同浴这种不要脸的要求! 朽月忍无可忍,一气之下将他打包妥当利落地送走,这才好不容易地洗了个安稳澡。 柳兰溪殊不知已经得罪上了人,绿茹正等在他回去必经的路上,笑里藏刀地说道:“哟,妹妹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啊。” 柳兰溪装傻道:“绿茹姐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刚才去哪儿了,找你找半天。”绿茹明知故问地试探道。 “不好意思呀,我在外边给冰凤凰喂食,没有听见。” 柳兰溪一脸无辜相,活脱脱一朵娇弱柔媚的白莲花。 “哎,不对啊,那你怎么从北殿那个方向回来的?”绿茹看不惯她,一心想揭穿这朵白莲虚伪的假面。 “哦,是这样的,伺候灵帝的仙娥临时有事,那边缺人手,就把我叫了过去。不过兰兰毛毛躁躁不会伺候人,弄得一身湿透,反倒让灵帝给赶了回来。”柳兰溪委委屈屈地把自己的无耻行径粉饰了一遍。 “你也不必跟我解释,你是灵帝跟前的红人,我哪敢怪你?只是你别忘记自己的身份,三公主才是你正儿八经的主子,她叫你往东你便不能往西,这个道理还不懂么?” “绿茹姐姐教训的是,兰兰下次注意。” 绿茹嫌恶地瞟她一眼,不想再和这种表里不一的货色啰嗦,扬起尖下巴阐明来意:“今天公主在后苑西北角处丢了一枚耳环,三公主让你去那边帮她找找,她还说,若是没有找到你也用不着回来了!” 呵呵,原来坑在这儿呢! 柳兰溪会意一笑,他就知道准没好事。 “绿茹姐姐放心吧,我一定会找到的。” “最好如此!” 见兰兰像只软柿子般容易拿捏,绿茹小人得志,走时故意用肩膀撞了柳兰溪一下,哪知对方太过结实,差点把自己撞出内伤。 天色渐暗,偌大的园林深处草木繁茂,鸟兽归巢,夜晚寂静得让人觉得有点压抑。 柳兰溪提着红色灯笼,比幽灵更像幽灵地在花园内飘来飘去,娇柔胆小的白莲花外皮完全被他脱个精光,反正在这里乌漆嘛黑也碰不上别人,也就懒得再演戏。 “哎呦,谁踢老子屁股?!” 在黑暗中,从地上隐隐约约趴着一人,刚才姿势应该是蹲着的,柳兰溪一个不注意,直接踢到这人的臀部一脚将他踹翻。 柳兰溪举着灯笼往前照,发现陆修静正面朝黄土屁股撅得老高,姿势不雅地趴在地上,地上还画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符号。 “陆道君?大晚上的不回屋歇着,黑灯瞎火的蹲在此处做什么?” 柳兰溪面带诧色,忽而捂嘴大笑,“哈哈,你该不会是在此处解手吧?虽说人有三急,但也得注意点素质,这可是路中间啊道君!” “扯淡!本道君像是这么没素质的人吗?话说兰兰你这下脚也太狠了吧,我的腚都麻得没知觉了!我以后有个三长两短,半身不遂的,你得负责啊!”陆修静又气又恼地揉着屁股,骂骂咧咧。 “抱歉啊道君,真没注意前面有人。这样吧,不然你脱裤子我帮你看看伤势如何?” 柳兰溪蹲下,假意伸手要脱他裤子,吓得陆修静脸都绿了,忙不迭拍开他的手,慌道:“男女授受不亲,你一个大姑娘家家,咋这么不害臊啊?” “不是让我负责吗?”柳兰溪笑岔了气。 陆修静摆摆手,“没事没事,本道君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有条船,原谅你了!” “噢。道君在这做什么呢,我一路过来,满地都是鬼画符,是你画的吗?”柳兰溪指着地上的字符问。 “嘘,你能不能小声点,别让人发现了!本道君怀疑这里的妖魔根本没清理干净,本来是建议晴君整改此处,奈何她非但不让,还不让我继续查下去。没办法,本道君只好偷偷在园林各处画符设阵,妖魔一旦进阵便会定身显形,百试百灵!怎么样,这个主意妙吧?是不是有点崇拜我?” 陆修静不禁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洋洋得意,晴君明令禁止他来后苑,还是没防备这货居然自个偷偷跑来。 柳兰溪敷衍地点点头,难怪刚才走在路上一地字符唰唰变红,他嫌太惹眼,让脚掌悬空,从这些玩意儿的上方飘过来的。 “哎,那你呢,你来这儿做什么?” “三公主说白天耳环掉园子里了,让我来找。”柳兰溪无奈道。 “耳环掉了?那么小的东西要找到什么时候,这不是刁难人么?” 陆修静为她打抱不平,安慰道:“放心,凡是有画字符的地方我都看过了,没发现什么耳环。哦,还有西北角的那方深潭本道君还没去,你可以去那边找找,我这边画完就过去帮你找。” “没关系,我一人去就行,道君慢慢画吧。” 柳兰溪谢绝了陆修静的好意,捡起地上的红灯笼往西北角去。 “啧啧,兰兰这丫头胆子可真够大的!”陆修静赞叹了一声,兢兢业业地继续蹲地上画他的鬼画符。 西北角人迹罕至,灌木丛生,柳兰溪踩在依稀尚能辨认的石子路上,穿过一片杂乱无章的树林,就看见一方毫不起眼的水潭。 水潭深不可测,水面黝黑一片,倒映着岸上提灯人的红色影子,这种情形在夜深人静时显得格外渗人。 柳兰溪绕了水潭一圈没发现什么耳环,倒是这潭底下应该有点什么。 要不要下去一探究竟呢? 他是有点拒绝的,主要是这潭死水看着还挺脏。 正在踌躇间,他的脚尖忽地踢到一块硬物,低头仔细一看,灌木丛里好像有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柳兰溪扒开上面的杂草,发现是一块嵌入土里的石碑。 石碑上雕凿三字:许愿池。 第158章 偷心术 “呵,许愿池?有点意思,我还以为是粪坑呢……” 柳兰溪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余光略一扫过水潭,他的笑容霎时收止,有个脑袋露出水面,一双阴鸷的眼睛正盯着他看。 夜黑风高,四目相望,两个都像是鬼,谁吓谁是不一定,反正气氛是有些诡异。 水里的生物漫漫浮出水面,露出了上半身样貌,那是个身体长满鱼鳞,两耳和手背长有弯卷鱼鳍的怪物。 柳兰溪很怕对方下一刻左手掏出一只金耳环,右手掏出一只银耳环,问他掉的是哪一只耳环……这样他真的头很大,他也不知道是啥材质来着。 不过他的担忧是多余的,人家问的是另一个问题。 “小姑娘,来许愿吗?” 人不人,鱼不鱼的怪物开口了,声音苍老,与整体健硕型的躯干不相匹配。 柳兰溪仔细瞅着鱼人的模样,不惧反笑,眼珠子灵动地转了转,问道:“许什么愿望都能成真吗?” “你可以试试。” “这我可不敢,要是你骗我怎么办?” “这你大可放心,有很多人跟老夫许过愿望,三公主晴君,还有奕川圣君,他们的愿望全都一一实现。老夫做生意,向来很讲诚信,呵呵呵……”鱼人咧嘴笑起来,笑声沉闷如一口年代久远的老钟。 “生意?知道了,原来是需要代价的。”柳兰溪立即明意。 对方没有回答,表示默认。 也是,天底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柳兰溪弯下眼尾,笑容绚烂地问:“我很好奇,那个让我来的人向你许了什么愿望呢?要我的命吗?” 鱼人从水潭中心游到柳兰溪面前,他默不作声地端详眼前的‘小姑娘’,一对墨色的眼瞳反射着灯笼的红光。 “不错,绿茹是向老夫许愿要你的命,代价是替老夫做事,找更多的人来许愿。” 柳兰溪听完只是轻皱头眉,天真而又无所畏惧地眨眨双眼,示意鱼人接着说。 鱼人一面观察着柳兰溪的反应,一面奸猾地利诱道:“但是老夫更为中意你,你这个小姑娘有胆有识,又聪明,比那些废物强多了!如果你肯代替她帮老夫做事,老夫就帮你杀了她。怎么样,这桩买买如何?” “不如何,”柳兰溪失望地叹了口气,手中的灯笼稍微晃了晃,即而化作一把血红长剑架在鱼人的脖子上。 “因为现在不是你跟我谈条件的时候。卷鳍啊卷鳍,你身为荒古十爵神中的鱼族之首,怎么落魄至如此地步,竟要躲在一条臭水沟里摇尾乞怜呀?” 鱼人垂下眼睑觑了觑脖子上那把沉重的剑,瞳孔猛然震动,骇然失色道:“你到底是谁,手中的殷绝剑从何而来?” 柳兰溪笑而未答,手起剑落,水花飞溅,许愿池壮烈地被劈作两半。 等水面平静之后,已无卷鳍的踪影。 “啧,居然跑了!” 柳兰溪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潭,心情不太痛快。 虽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只水兽的老巢十有八九就在底下,可看着这潭脏水,他半点下去的欲望都没有。 “要把水全部抽掉么?”柳兰溪有些苦恼,不过比起泡在又脏又臭的水里,费点功夫也无妨。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金蟾,食指一点它的脑袋,金蟾瞬间活了一般,张大嘴巴对着那潭黑水猛吸一通。 折腾了许久,那小小的一潭水抽了半天也没见底,反而金蟾的肚子越发圆鼓鼓起来,再这样下去要撑破了。 柳兰溪有些发愁地拍拍腰间的木偶,问道:“怎么回事,这深潭里的水难道是活水?” 木偶四肢动弹了几下,终于苏醒过来,别扭道:“现在才想起我来,早干什么去了?” “你说不说,不说我把你丢下去做诱饵!”柳兰溪捏着木偶的提线威逼道。 “别别别,我说我说!” 附身木偶的颜知讳立马犯怂,晃动着断节的小短腿,老实巴交道:“卷鳍修炼的是通灵愿望术,他通过实现别人的愿望来换得自身利益。估计是那个奕川圣君跟他做了交易,把整条川流给他,以此用来换得三公主的青睐。所以这潭底下的水已连通奕川大小湖泊,你的金蟾怎么吸也吸不完的。” “呵,难怪。无妨,现在脏水让金蟾清理完了,也不碍事。”柳兰溪望着渐渐清澈的水面,伸展手臂活动筋骨,准备下水。 “小妖孽,我劝你还是不要下去为好。”颜知讳不知预感到了什么,似乎不太看好他到深潭中去。 “你怕了?”柳兰溪拧拧木偶小脑袋,嘲笑道:“怕了就躲木偶里继续睡,你这么有用,我总不可能真把你喂鱼,放心吧。” “好心当做驴肝肺,算了。”颜知讳说完这句就没声了,小木偶焉耷耷地垂下小脑袋。 柳兰溪没再理他,提起殷绝剑便跳下水潭。 他在水里结了层红色护身圈,红光微弱但足以照清周围事物,水潭里面漆黑一片,水潭壁上的石头长着许多青苔和水草。 在潜了三丈深后,柳兰溪终于在石壁上找到一个隐秘的洞口。他循着石洞游去,不消几刻,顺利地找到了卷鳍的巢穴。 洞内可谓是别有洞天,卷鳍在此处建了一处小型的寺庙,寺庙里黑灯瞎火,阴森森的,那大敞的门扉像极了黑黢黢的眼睛和张开的血盆大口。 柳兰溪在寺庙前驻足,面前飘浮许多锈蚀的各处铜钱,他若是要进到寺庙里,就得从这些古怪的铜钱之中穿过。 “哼,雕虫小技!” 怕有蹊跷,柳兰溪手握殷绝剑,对着水中浮动的铜钱连斩三下。刹那间,从寺庙门内反射出数以万计的金色光线,这些光线互相折射拐弯,将水里悬浮的一枚枚铜钱尽数串起。 更怪诞的是,这些东西在柳兰溪身侧胡乱穿插,把他像卷蚕蛹一般,严严实实地困在密密麻麻的铜钱和光线当中。 柳兰溪甩剑向这些铜钱和金色光束胡削乱砍,然而这些诡异的物什任凭如何削砍都完好无损,看样子应是幻生而来的虚物。 他侧头瞥了眼金光夺目的寺庙内部,才明白真正古怪的应该是神龛之上供奉之物。 寺庙内的巨大神龛无神亦无佛,只挂着一卷抄满咒语的黄布,上面全是诘屈聱牙古文字,首行有四字柳兰溪倒是看懂了——诡愿书。 “小姑娘,恭喜恭喜,你的愿望实现了!” 继而,庙内走出来一黑影,正是卷鳍,他手里捧着一个古旧的木盒,笑呵呵地把木盒通过金色光线递送到他面前。 * 朽月沐浴之时难得清静,身体放松下来后反倒脑袋忙个不停,她一直在想用悬世镜验证晴君身份时的细节。 除了镜中她映照出比常人特殊的景象外,其他人应该是正常的实物,比如玄晏照出了重明鸟原形,言仪说自己照出的是青龙本身。按理说晴君是言仪的胞妹,原形应该是只金羽凤凰,但为什么悬世镜却只照出了她的人形倒影? 朽月越想越不对劲,匆匆洗浴完毕,她披上袍子出门,想去华昼殿暗中探查晴君到底在玩什么猫腻。 今晚各处显得异常安静,人影全无,朽月躲在离华昼殿不远的山石后头注意着晴君的一举一动。 只见寝室内灯火通明,晴君坐在窗前的梳妆镜旁,两只眼直勾勾地盯着镜子一动不动,盯着盯着,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咧嘴笑了起来。朽月默默叹息,这疯病完全深得她亲娘凛凰的真传。 晴君对镜傻笑时,殿外鬼鬼祟祟走来一人,这人朽月见过是晴君身边的仙婢绿茹。绿茹脑袋左右看了看,在确认没人之后伸手敲了敲寝室大门。 “三公主,是我,绿茹。” “怎么才回来?”晴君过去开门。 “回来的路上遇见奕川圣君了,他缠着奴婢让奴婢带话给您,说想请您今晚出去赏月。” “进来说话!” 两人进了屋,晴君还让绿茹关门关窗,十分小心警惕。 这更让朽月起了疑心,她隐匿声息走到窗外,把屋内的谈话全部听得一清二楚。 “以后奕川再邀本公主,你就一概推说本公主身子不适,没空去,知道没?”晴君叮嘱道,语气不太耐烦,料想是对奕川的骚扰不太耐烦。 “绿茹晓得,公主请放心。” “对了,兰兰那丫头处理掉没?” “奴婢去许愿了,这丫头绝对活不到明天!” 朽月心中一紧,胸口涌动着翻滚的怒气,差点没忍住冲进去把这两贱人弄死。 “那就好,这狐媚子本公主早就看不顺眼了!你去那边给我亲自盯着,确保万无一失。” “是,奴婢这就去!” 绿茹匆匆从寝殿离开,不过在路上走着走着,总感觉有东西跟着自己,她警觉地回头一看,就看见身后朽月那张杀气腾腾的阴沉脸,差点没把她当场吓瘫。 “这么着急去哪儿?兰兰呢?” 朽月一步步逼近她,绿茹步步后退,脚下一个不稳,跌倒在地。 “兰兰,她去帮公主办事去了,是真的!您若是不信,可以去问三公主!”绿茹中了风似的手脚开始抖个不停 。 朽月眼神变得狞厉,猛地一手掐住绿茹的脖子摁入土里,“快说他在哪儿!否则本尊拧掉你的脑袋!” “在在西北角的水潭那边!我没骗你,公主让她去捡耳环,还让奴婢去帮忙盯着!您就放过奴婢吧,奴婢也是替主子办事,是迫不得已的……”绿茹小脸憋得通红,大喘着粗气说道。 “少废话,快带路!”朽月将她放开,凶神恶煞地威胁道。 “是是,这就带您去找她!” 绿茹不敢不从,瑟瑟缩缩地从地上爬起,哪知还没走几步路,身后忽地飞来一团青炎袭来。她身子迅敏一侧,惊险地躲了过去。 “灵帝,我已经按你说的做了!”绿茹不明所以地往看着身后的朽月。 朽月手握炎火,低垂的眼眸觑着她脚下亮着红色的字符,原来那是陆修静布下的显形阵,字符变红,即为妖邪入阵。 绿茹一脸无辜,显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直到她看见自己的双手变成利爪,这才惊觉原形毕露。 “原来这里还藏着一只食灵魔,倒是本尊大意了!”朽月杀气腾腾,手上的烈火燃烧得越发凶猛,食灵魔和灰飞烟灭之间只差一场轰轰烈烈的火葬。 食灵魔运气实在不佳,听闻灵帝的青暝炎蚀骨销魂,遇上绝无生还可能。更何况它还误入陆修静的法阵之中,双脚跟粘了胶水似的,死死地黏在地面,这下连逃生的机会都没得指望。 因为不愿看见自己被烧死的惨状,此魔本能地捂住双眼,然而等待许久,却迟迟不见动静。 它忍不住抬头去看,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也不知面前的灵帝中了什么邪,忽然面色痛苦地捂住心口,好端端呕出一滩血来。 食灵魔吓得胆战心惊,就看见灵帝将右手鲜血淋漓,她的胸口赫然被挖了一个醒目大洞! 显形阵画得太过潦草,效果不能维持太久,灵帝又突然被挖心,此时不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食灵魔在阵中拼命挣扎几下,终于摆脱阵法的束缚,趁机迅速逃窜进黑暗的角落中,兀地消失不见。 朽月紧抿双唇,浑身力气被抽干一般,鲜血不断从口中狂涌,胸口那块地方空落落的,少了什么东西一般。 她上手一摸,才知心脏不翼而飞,整个过程连自己都意想不到,没有任何人近身偷袭,但胸口那颗心脏就这么平白无故地失踪了! 简直活久见!或许她的心脏也许有自己的想法,想离家出走换换地呆了也不一定…… 朽月在原地踉跄了几下,没顾得上剜心之痛,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脚下的法阵是陆修静画的,他人一定就在前面。 陆修静在不远处刚刚画完法阵,就望见远处有个摸黑前进的黑影,身旁还有两株微弱的蓝色小火苗引路,从身形上看不难猜出是朽月。 不过这家伙走路的姿势有点不太对,平时都是昂首挺胸,飞扬跋扈的走姿,现在虽然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路,但也用不着像这般勾腰驼背,走得东倒西歪吧? 陆修静心中生疑,为了保险起见,冲着缓缓移动的人影比出剑指手势,对了个暗号:“呔!来者何人?可是幻月岛岛主,灵兽保姆,暴躁恶神——折阕镇魔御焰神青灵女帝?” 话音一落,没多久远处回传来一句: “扯你他娘犊子的蛋!傻不愣登地在这画了这么久的阵,竟然还让魔物跑了,你这万里挑一的蠢材陆修静!” 声音虽然听着羸弱,但这骂人的气势原汁原味,没错,是她夙灼灵本人!陆修静尤为满意地点点头,高兴地对她招招手:“嘿~火折子,你咋知道我在这?咱们是心有灵犀吗?” “灵什么犀,老子心都没了!”朽月不仅心痛脑壳还痛,可叹这愣货一到关键时候脑子就进水,怎么堵都堵不住! 陆修静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声,屁颠屁颠跑了过去,惊问:“谁干的,连你的心都刚偷!胆子也忒大了点吧?” “请问这是重点吗?” 朽月踹了他一脚,没好气道:“不知道!莫名其妙就没了,本尊怀疑是被人下了某种术法,你对这方面研究比较多,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隔空挖心的术法简直闻所未闻,在本道君的认知里根本没有这种偷心术,完全不合常理呀!”陆修静弯下腰观察了伤口一番,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先不管这些了,你有看见兰兰吗?她现在有危险,本尊得赶紧过去!”朽月急切地抓着陆修静的胳膊问道。 陆修静看她气若游丝,纵使没了心,却还是挂念别人,免不得深受触动:“本道君终于发现你哪里不同了。以前你这家伙没心没肺,现在真没心了却胜似有心,你从来都没让我这般刮目相看过!火折子,你放心,兰兰我帮你救定了!” 无故被拔高思想境界,朽月显得有些迷茫,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陆修静拍拍朽月的肩膀,给了她一个坚定而靠谱的眼神,倏忽转身不见。 第159章 诡愿书 在水底寺庙门前,柳兰溪身陷金光和铜钱之中寸步难行,他睨视了眼全身长满鱼鳞的男人,视线回到脚下的木盒上,渐渐沉下眉头。 “我并没有许愿,哪来愿望成真一说?” 卷鳍双手拢入宽袖中,嘴角撇出抹玩味的笑来,“哎呀,你方才开启诡愿书的一瞬间,便等同于默认签下诡愿契约,如今契约已经生效,你想要的东西已经在你眼前。” 柳兰溪骤然心头一滞,满目惊恐地盯着木盒,摇头拒绝,叱道:“我没有想要的东西!” “真是不诚实,诡愿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你想得到你爱人的真心,这不,真心给你送来了!怎么反而不高兴呢?”卷鳍情绪高涨,显得他的整张鱼脸分外炯炯有神。 “真心?!你居然把她的心给挖了!”柳兰溪瞳孔震颤,失去了焦点。 卷鳍:“这还能有假?打开看看,看喜不喜欢,哈哈哈……” 柳兰溪呼吸变得千钧沉重,他猛地跪在地上,用颤抖的双手慎重地捧起木盒,紧紧抱在怀里。 他身体因痛苦而不停战栗,那种痛甚于剜心。 别人的痛苦好似兴奋的燃料,卷鳍呲牙咧嘴地笑个不停,声音沙哑而欢乐。 他正笑得开怀,冷不丁对上一双阴鸷的红眼,那种喷薄而出的怒意让他为之一惊。 柳兰溪双目煞红,满是冷鸷:“竟敢动她,汝必血债血偿!” 怒不可遏的声音跟随着一把歃血红剑一齐飞出,径直瞄准卷鳍的鱼头。 卷鳍骇然大惊,忙往纵身翻跃,他往身后一看,地面裂开一条沟壑,暗惊幸亏躲逃及时,否则还不得身首异处? “哼,不识好歹的臭丫头,既然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么老夫也应该索取应得的报偿!” 卷鳍两手搅动着水中的金色光线,那些细密的金光变得弯弯扭扭,像一条条水蛭般活了起来,它们纷纷咬住柳兰溪的四肢和脖颈,疯狂地汲取他身上的魔力。 那些千丝万缕的金色光线渐渐变得漆黑,从柳兰溪身上的魔气源源不断地汇聚在卷鳍周身,一毫不差地被吸纳进他的体内。 柳兰溪如同落入蛛网的小虫,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反而四肢被这些光束越勒越紧。 在剧烈的纠扯下,他怀里的木盒一不小心哐啷掉落,那颗新鲜还在跳动的心脏骨碌滚落…… 所有的画面在这一刻静止了,柳兰溪六神无主地趴在地上,朝着那颗滚落的心脏爬去。 卷鳍贪婪地吸纳着魔力,还不忘刺激他:“别挣扎了,没用的,你那爱而不得的人此刻怕是已经死了!反正你的魔力归了老夫,最终也会变成废人一个,想开点,不如和你的爱人一起死了算了!黄泉路上也有个伴不是?” “她不会死的,不可能死的,你这条死鱼休要骗我!” 柳兰溪一拳狠狠地捶在地面,虽看着这强硬不屈,其实心里既惊恐又害怕,害怕卷鳍说的是事实,害怕真的因为自己而害死了朽月。 太过在乎,太过珍视,以至于一点流言蜚语都能将他击垮,一贯清晰的思维也变得溃不成军。他害怕,太害怕了,害怕到只要想象有一天会失去,他就痛苦地难以呼吸! “就算不死,知道是你剜的心,他还会理你吗?” 卷鳍一面毫不留情地打压柳兰溪的心理,一面暗暗吃惊这丫头的来历,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输出,她身上的魔力居然还没枯竭!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一番,冷静下亢奋的心情,问道:“你这丫头还真是个宝藏,居然有这么深厚的魔力!恕老夫眼拙没能认出,敢问阁下真实姓名?” 面前的‘女人’半天不吭声,手里捧着一颗尚有余温的心脏,心灰意冷地垂着头,发丝尽散,显得狼狈而颓唐。 “兰兰,你在里面吗?” 这时,陆修静的声音从洞口处传来。 卷鳍不免警惕起来,沉声问道:“他是谁?” 这边柳兰溪眼皮眨了一下,没有开口回应。 洞内魔气外溢,陆修静再没心眼也晓得里头肯定有猫腻。片刻,他就顺着洞口一路游了进来,便看到了令他大惊失色的场景—— 兰兰披肩散发地跪坐在地,她全身插满细管,这些细管绵绵不断地往外输送着魔气,这些魔气最终汇聚到不远处的鱼人身上。 不管三七二十一,陆修静召出两把虚游飞刀,两把飞刀顿时幻化万千锋芒,齐齐向那些黑色细管割去。 卷鳍意识到来者不善,腾出左手张开护盾防御,他借助偷来的魔力成功地将万千飞刀悉数挡下,伸手再出一掌,直接将陆修静推至一丈远。 陆修静没料到对方魔力这般强盛,好胜心被成功激起。他念咒施决,在半空张开巨大的伏魔阵,用尽浑身解数猛力往下一压。 刹那间,卷鳍和柳兰溪被一同困进阵中,两人魔力输送和接收尚未完成,只要陆修静念动杀诀,头顶伏魔阵便能将阵内的魔物一同诛杀。 但是陆修静一直犹豫不决,迟迟不肯痛下杀手,他答应过朽月要救回兰兰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卷鳍看出了他要救人的心思,得了喘息的空隙,他趁伏魔阵还未真正启动,凝聚自身庞大的魔气反将伏魔阵瞬间冲破。 “阁下是哪位道人?为何破坏老夫好事?”卷鳍知道对方难缠,准备先与之周旋,拖延点时间。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陆崇是也!”陆修静两手飞旋着飞刀,跃跃欲试地想要把那条鱼大卸八块。 卷鳍吸了口凉气,震惊道:“陆崇?陆天君的侄子?” “你谁啊,我叔父的名号也是你这种下三滥的丑东西能提?”陆修静叱责道。 “呵呵,老夫拜天君所赐,才落得如今这个下场,有什么不能提的。”卷鳍苦笑一声,神色复杂。 陆修静方才只顾想着要怎么救回兰兰,一直没太注意鱼人的具体相貌,稍加细看,便觉得很是眼熟,他不禁幡然大悟,这鱼人正是他叔父当年的手下卷鳍! 卷鳍是荒古十爵神之一,属于水中之兽,天君陆曦手下的一员猛将。 当时天庭内部政权动荡,飞禽和走兽两族矛盾激化,纷争不断。后来愈演愈烈,天庭内部自相残杀,另有外族入侵,导致陆曦神权中落,十爵神也大多在杀戮中神陨。 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卷鳍到现在还活着,为什么躲在这个小水潭里? 再联系卷鳍刚才所说的话,难道他就是当年那个里通外敌的奸细! 陆修静脸色骤变:“你是卷鳍!当初勾结外族,陷诸神于危难的人就是你?” “闭嘴!你小子懂什么,老夫不是奸细!”卷鳍像是被踩了雷一般,身上所有的鱼鳞都炸得立起来。 “如果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躲起来苟且偷生干什么?”陆修静厉声诘问,一腔怒火正腾腾燃起。 卷鳍义愤填膺地指着陆修静驳斥道:“哼,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老夫当年是被陷害的!这点陆天君心知肚明,可那时他为了安抚其余九族的怒气,削了老夫的神权,还把老夫的元神打落在这永不见天日的水潭中!没错,陆曦他就是这样对待忠心耿耿的手下的!老夫在这里苦修了几十万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报仇!” “那恐怕你要大失所望了,在两族大战之后,我叔父元神大伤,后来为敌天外之灾以身殉难,神陨于折阙池。” “什么!陆曦竟然死了!他怎么能死?怎么能死!”卷鳍疑似受到了极大的触动,心神震荡,自言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定是骗老夫!陆曦他是何许人也,至高无上的六界统神,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 陆曦的死意味着他这么长时间忍辱负重,努力重修肉身,结果到头来一切白费!一切都是枉然…… 陆修静余光留意着柳兰溪的状况,试着安抚卷鳍:“虽然我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我叔父绝不是陷害忠良之人。两族大战中十爵神几无幸存,而你却安然躲在这里,难道还没明白什么吗?我叔父或许根本就不想让你卷入纷争!” “不,你胡说!怎么可能,哈哈哈,你一定是说谎,你只是想救这丫头吧?” “我犯得着骗你吗?我只是说出事实和推测而已,你信也罢不信也罢。” 卷鳍双手捂住鱼鳍耳朵,心里开始动摇,他突然想起了陆曦对他说的最后那句话:“卷鳍,本君只有牺牲你了,你要恨就恨本君吧。” 那个绝情的眼神,他到现在都忘不了,陪着陆曦出生入死,助他登上六界之主的位置,到头来却得到这么一个下场! 卷鳍眼眶通红,泪水怎么也止不住,那他哭什么呢?因为仇人死了痛快吗?还是他根本从头到尾都没恨过陆曦? 说到底,自己不过只是想再见陆曦一面,亲自找他要一个说法罢了…… 在卷鳍陷入魔怔中,柳兰溪突然抬起颓丧的脑袋,失魂落魄地问陆修静:“道君,灼灵她还好吗?” “唉,恶神命硬着呢!没死,就是心被挖了,也不知是哪个混蛋搞的鬼!” 陆修静偶一低头看,正好发现了柳兰溪手上居然捧着一颗鲜红的心脏,马上气急败坏道:“你手里,你手里那玩意儿不会是她的心脏吧?你这死丫头,敢挖她的心,活腻了吧!她心心念念想要来救你,你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 “不是我想挖的!全都是卷鳍的圈套,他骗我开启诡愿书……” 柳兰溪听到朽月没事的消息,心绪稍微稳定下来,突然第一次低声下气地恳求:“对了,道君,你快帮我毁掉庙里供奉的诡愿书,这人情算我欠你!” “诡愿书?诡愿血偿,原来如此!罢了,就帮你这一回!” 言毕,陆修静剑指一竖,两把虚游飞刀瞄准寺庙神龛上挂着的黄布而去。 第160章 假公主 那方正疯魔的卷鳍显然也注意到了陆修静的动作,袖摆一拂,竟把那块黄布卷轴合上,飞刀扑了个空。 等他上前去抢时,诡愿书早已好无损地回到卷鳍手上。 “陆天君的小侄儿,来这一趟不许个愿走,岂不白跑一趟?” 卷鳍反将诡愿书往陆修静头上一罩,那卷轴铺天盖地,一下把陆修静裹陷进去。 不过这位鱼人没高兴没多久,他的诡愿书就被撕成无数碎片,陆修静手里转着两把虚游飞刀,轻蔑道:“就这?” “怎么可能,诡愿书怎么会对你无效?!” 卷鳍当场愣住,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独门法器已变成漫天碎布! “呵,本道君已至‘万物皆空’境界,无欲无求,也就是说没有愿望和欲求,惊喜吗?”陆修静昂起胸脯,终于骄傲了一回。 诡愿书被毁,魔气传输中断,甚至倒行逆施,卷鳍得到的魔力全部反向输回到柳兰溪身上。 柳兰溪将手里的心脏小心翼翼地递给陆修静,“请帮忙照顾这颗心一会,我片时取回。” 陆修静咽了咽口水,郑重地接过朽月的心,抬起眼皮看见柳兰溪的模样,乍然吃了一惊。 他的面前哪还有什么娇柔可人的小仙娥,有的只是一位满目阴鸷,浑身邪气萦绕的小魔头! 柳兰溪没空理会陆修静震恐的目光,缓缓起身走向卷鳍,脚步不快,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卷鳍惊恐地看着暴怒的魔头,心底开始慌张,他胡乱挥舞着爪子,企图抢回从自己身上不断流失的魔力。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因为这原本就是不属于他的东西。 魔气再次充盈己身,柳兰溪餍足地舔舐着唇边残留的魔气,眸底掠过一丝阴鸷。紧接着,一只瘆人的魔爪从他袖中钻出,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贯穿卷鳍的胸口,速度快得不过片息。 柳兰溪爪中捏着一团黑乎乎的器脏,厌恶地皱皱眉。 鱼的心脏太小,被其他内脏包裹着,他这一掏,直接把卷鳍的全套器脏都给刨挖出来。 东西太过恶心反胃,被扔了。 卷鳍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嚎啕,水里弥漫着肉眼可见的血腥液体。 “呵,能让我亲自动手,你也有过人的本事。”柳兰溪冷漠地睥睨着那条痛不欲生的鱼,上前痛踩一脚。 “兰兰,你居然是魔?!” 陆修静盯着柳兰溪那只凶狠的魔爪,不由大吃一惊,他欲上前阻止,反被柳兰溪囚在了一道魔障中。 “你个小丫头,别做事太过!既然下了杀心,为何要折磨他?” 柳兰溪侧首淡漠一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更何况是他先折磨我的。” “火折子还在上面等你呢,你弄得一身血腥,如何与她交代?” 陆修静这番话可算说到了重点,对方似有动容,双目骇人的血红渐渐褪去。 柳兰溪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看着自己沾染血腥的那只魔爪,一度茫然若失。 他知道朽月一直厌恶他身上的魔气,所以才一再隐藏,他知道朽月不喜他满身满身血腥,所以他一直不曾亲自动手杀生。 但,人都是有底线的。 他会因为一个人而决定向善,自然也会因一个人而变得残忍。 而朽月就是他的底线! “皮肉之苦罢了,老夫什么痛没尝过,你也就这点能耐!”卷鳍还在叫嚣。 柳兰溪眸色一凛,殷绝剑立即从裂缝底下飞了出来,对着卷鳍就是一通胡挥乱砍。 万千红光杂乱无章,交相闪现后,原本应该被大卸八块的卷鳍,居然完好无损,他身上的伤口裂开又复合,恢复速度奇快! 柳兰溪甚至发现,他身上被挖走的器脏也全都长了回来……难道他是不死之身? “哈哈哈,别白费力气了,老夫乃是世间欲望的化身,世间欲望不灭,老夫便永不消亡!” 卷鳍呲牙咧嘴地大笑起来,面部肌肉因痛苦而异常扭曲。 “哦?那还真是了不得。不过,活太久也并非是一件什么好事,特别是生不如死的这种!” 柳兰溪收回殷绝剑,掌心多了一捧红色蝎子和毒蛇,他徒手扒开卷鳍的心口,把这些扭动的蛇蝎硬塞了进去。装好之后,伤口又自动愈合得严丝合缝,堪称完美。 毒蛇和蝎子猖狂地在卷鳍体内乱窜,专门啃咬他的器脏,器脏被吃完后还会长出来,然后又被吃光,如此循环往复,无止无尽。 如此一来,卷鳍的不死之身就变成一种折磨,那些毒物在他身体里各处啃咬,凿骨捣髓,剥心挖肉,让他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作痛不欲生。 做完这一切,柳兰溪才面色如初地回过头来,向陆修静炫耀道:“道君,我可没有杀他哦。” 陆修静面无表情:你还不如杀了他呢,最毒妇人心,怕了怕了! “哼,这叫蛇蝎心肠,便宜你了,自去狱中受罪吧。” 柳兰溪冷眼睨着这厮,食指往他身后一点,一个漆黑的大洞豁然在卷鳍脚下出现,四周的潭水开始往洞口涌入,在周围形成了一股巨型水底漩涡。 卷鳍立马被卷入漩涡,被吸进深不见底的黑洞中,洞口也跟着轰然合上。 一切都让人猝不及防,陆修静在魔障中看得目瞪口呆。 “刚才那个大洞是什么东西?” “万魔狱。” 柳兰溪卸去陆修静周围的屏障,伸出双手把他手里那颗心接过来,谨慎地放回了木盒里。 “兰兰,快给本道君老实交代,你到底是谁?来天界究竟意欲何为?你要是不说,就别想走!”陆修静抓着柳兰溪的肩膀,厉喝道。 柳兰溪漠然无视:“道君,你这样,我可是会喊非礼的。” “喊就喊!本道君身正不怕影子斜,又没做亏心事,你唬不着我!”陆修静有恃无恐,因为反正这里也没别人,随她喊去。 “道君,我上去再坦白行不行?灼灵还等着呢。” 柳兰溪委屈地憋着嘴服软,陆修静看了之后寒毛一竖,刚才这‘女人’凶残狠辣的模样早已深入脑海,现在再看这张楚楚可怜的面孔,他实在心有余悸。 “行吧,回去你一定得给我老实交代,别耍花样!”陆修静终究还是心软,看在她是真心为朽月着想的份上,放过她这一回。 他们从水潭出来的时候,后苑的另一处,火光冲天,动静不小。 * 绿茹身份被朽月拆穿之后,没有立刻逃走,而是回去找晴君搬救兵,骗她说她的假公主身份已被朽月知晓。 晴君害怕东窗事发,急忙召集全府上下所有的兵力,和绿茹一同赶往后苑围剿朽月。 朽月正逢心脏被挖,这种事放在现世对她而言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伤,但偏偏是在过去的时空里。 刚来的时候,贺斩就曾警告她说千万不能在这里受伤,当时朽月以为他大题小做。 现在发现原来真是不能受伤,因为受伤的程度会被放大几十倍,现在她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其虚弱的状态,难以招架‘三公主’这么大的阵仗。 朽月四肢被铁链所缚,身上除了心口的伤,还多让许多刀枪剑戟来回戳了好几个窟窿。 华昼殿的天兵不愧以训练有素出名,是伏桓特意从精锐部队调过来的,为的是保护宝贝女儿的安危。 更可气的是那个假晴君,看见朽月轻而易举被拿下,那鼻子翘得比天还高。她之前惧惮朽月的身份手段,现在终于扬眉吐气一回:“哼,传闻中的恶神灵帝也不过如此嘛,本公主还以为你多厉害呢!原来不过是只纸老虎,外强中干,不足为惧!” “你不是真正的晴君!”朽月因伤口加剧恶化,弯腰咳了咳血。 假公主心底的丑恶一旦露出,连绝世美貌也遮掩不住,她傲慢地上前,俯身在朽月耳边悄声说道:“早就开始怀疑我了吧?一直赖在这儿不走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想查清我的身份吗?呵呵,没错,我是假的,那又如何?反正真的永远也回不来了!” 朽月冷不丁地转头看她一眼,嗤笑道:“假的永远真不了。” “本公主只要杀了你,这世上就少一张多管闲事的嘴,陆崇那个疯道士少根筋,好糊弄得很。哦对了,还有那个兰兰,她这会儿怕是早就去阎王哪儿报到了吧!哈哈哈……” 假晴君突然拔下头上的一支金钗,对着朽月的心口刺去,未及得逞,朽月横抬一腿,使出了全身力道将她踢飞几丈远。 正巧奕川圣君从后门进来,撞见公主挨踢,马上开始护花行动过去搀扶。 假晴君咬牙切齿地指着朽月,威逼利诱道:“奕川,你如果可以杀了她,本公主就嫁给你!” “此话当真?” 条件不错,奕川不免有点心动。 “自然当真,决不食言!” “那公主瞧好了!” 奕川抽出腰间的玉箫,二话不说直奔朽月而来。 在一瞬的功夫,朽月用青炎烧断身上的铁链,焰气爆裂逼退周围的将士,并单手接下玉箫。 谁知这柄玉箫暗藏利器,奕川猛地一抽,明晃晃的尖韧扫向朽月。 得亏朽月惊险地仰头躲开,猝不及防青丝落了一地。 周围的将士再次将朽月团团围住,奕川为搏美人一笑,身先士卒,对付身负重伤的朽月可谓是势在必得。 朽月吃力地迎下咄咄逼人的招式,试图用言语分心道:“本尊救了你的命,你居然为了一个假货恩将仇报?” “此一时彼一时,你想谋害公主,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等等,你说的假货是什么意思?”奕川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呵,原来你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么,”朽月冷笑,“你身后的那个公主是假冒的,你就算得到她的芳心,到头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可能!”奕川怔愣当场。 “本尊没必要对你说谎。” 朽月的话对他起了作用,奕川当即转头问道:“三公主?灵帝所说的可是真的?” “你别听她信口雌黄!本公主如假包换,怎么可能是假的?”假晴君恼羞成怒,小脸憋得通红。 “灵帝,听见没?休想离间我和公主,今晚我看你是走不出这个园子了!” 话音未落,奕川掌心凝聚一股水汽,水汽慢慢汇聚成水球,旋即双掌一同击出,一股巨大的龙卷水浪以迅猛之势直逼朽月所在之处。 朽月本就体力不支,见状,强行用青暝炎抵御。 洪水浩浩荡荡,青暝炎火势衰微,两种力量悬殊,结果显而易见。 朽月不敌,被大水冲至墙角下,牵动伤口,又呕了一摊血。 柳兰溪和陆修静就是在这时候赶到的。 第161章 殷绝剑 夜色正浓,在火光的映衬下,朽月浑身湿漉,气力竭尽地躺在地上,她朦胧的双眼中出现了一个身影,之后便安心地合上双眼昏睡过去。 “灼灵,灼灵!你别吓我!” 柳兰溪摇着朽月的肩膀,急切地想把她叫醒。 陆修静过去伸手探了探朽月的神台,对柳兰溪道:“她没事,丢了颗心,再加上与人厮斗元气用尽,睡个几天就恢复了。” “她怎么可能没事!” 柳兰溪一把推开陆修静,眼神扫了一圈周围虎视眈眈的人,“这些狗东西既然敢趁人之危,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兰兰,有话好好说,先问清楚怎么回事!”陆修静急忙一把拉住这只红眼野兽。 “哼,还能怎么回事?你没看出这三公主是冒牌的吗?一开始灼灵想要查清她的身份,她碍于灵帝的身份不敢胡来。后来看我与灼灵走得近,几次三番想来害我,现在她又趁着灼灵被挖心之际想要直接将人灭口!” “一派胡言!是灵帝想谋害本公主再先,所以我才不得不反抗。”假晴君慌乱之中倒打一耙。 柳兰溪并没鸟她,而是对陆修静继续道:“道君,魔族进犯华昼殿,你知道为何她不想让你改动这里的风水吗?” “为何?”陆修静好奇道。 “因为她怕西北角的那处深潭被人发现。” 柳兰溪血红的眼珠子转了转,“卷鳍的愿望术你应该了解,他能把人的愿望变成真的,前提是得付出某种代价。如果我没猜错,真正的三公主为了偷下凡间不让人发现,她曾向卷鳍许了一个愿望,用自己的身份地位换取自由。于是卷鳍变了个一模一样的冒牌货来顶替她的位置。” “三公主,难道你也去许愿了?”奕川惊愕地望向假晴君。 “住嘴!你个贱丫头在乱说什么!她已经把这个公主的位置给了我,那我才是货真价实的华昼殿三公主!” 假晴君显然受了刺激,手握金钗突然发狂地刺向柳兰溪,可还没近身,她便被扼住咽喉,高高举止半空,两腿不断乱蹬挣扎。 柳兰溪无视不断求救的假晴君,手心的力道越来越紧,直至假公主变回原本的面目——一片虚无的灰色影子。 “她竟然是晴君的影子!难怪悬世镜测不出她的真假!”陆修静吸了一口凉气。 另一边,奕川怅然若失地跌坐在地,大概深刻地理解了朽月所说的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含义。 “呵,奕川圣君,那天晚上你说你在后苑看见了我,其实旁边还有这个假公主在吧?”柳兰溪似笑非笑道,“你应该也向卷鳍许了愿,愿望是得到三公主,但却没想到得到了个假公主,啧啧,现在滋味如何?” 奕川此刻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丧失了整条川流的管理权,到头来却是人财两失的下场,也是活该! 假公主已显形,奕川垂头丧气地乘夜离开,其余兵将全部缴械投降。 柳兰溪余光瞥了眼朽月,目露担忧,对陆修静道:“道君,你酒葫芦借我用一下。” 陆修静老实地掏出腰间挂的三宝葫芦,打开盖给他。 哪知柳兰溪把手上捏着的影子直接塞进葫芦,塞完后原样还给他,让他郁闷了一下。 柳兰溪蹲下身把朽月抱起,嘱咐道:“道君,接下来这里交给你,三公主的影子随你如何处置,交给天帝也行,不交也行,灼灵我先带回房了。” 说罢,人影一闪,柳兰溪从陆修静头上飞跃而过,只留下这道士苦兮兮地收拾烂摊子。 * 朽月重伤昏迷,意识处于混沌状态,在似梦非梦间,她不知怎的,就回忆起幼年的自己被烈穹当作祭品献给魔主的场景。 她被绑在祭台的蔷薇花架上,满身伤痕。 周围被魔兵俘虏来的人类向她不断念着恶毒的咒语,类似于永世不得超生这一类的。 这些人类只有通过诅咒别人,才能换得自己的一线生机。 在正对面是魔族供奉祖先的宗祠,魔兵陈列两旁,魔尊烈穹正站在宗祠前观赏这场诅咒仪式的进行情况。 仪式完毕,朽月被魔兵带进了宗祠内。 宗祠内部就跟她那天看到的情形别无二致,顶上挂着倒垂喇叭状的红幡,红幡之下,并没有他们祖先祸央的牌位,里面只有一把殷绝剑和一只莲花钵。 “把养魂钵和殷绝剑给本君端过来。”烈穹令道。 “是!” 一群魔兵俨然有序,几人负责去拿殷绝剑,几人负责去端莲花钵。 朽月起先还纳闷那个夜壶连陆修静都搬不动,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后来一想也是,这东西据说是魔族圣物,唯有他们自己才能搬动。 剑和莲花钵被放在朽月面前,烈穹走到她身旁对着莲花钵双手合十,闭目祈祷,态度极为虔诚。 烈穹行礼完毕,目光落到了朽月身上,他忽地玩味一笑:“作为祭品,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不过魔主接不接纳你,还得验证一番。” 他把朽月拉拽起来,用殷绝剑在她手臂上划出一道鲜红的口子,血液顺着手臂汩汩流进莲花钵中。 突然之间,莲花钵发出阵阵嗡鸣,流进里面的血液也被吸收得一干二净,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连殷绝剑也变得煞红,和莲花钵一同共振不停。 烈穹大喜过望,上前捧着莲花钵一通狂笑,“天助我也,真乃天助我也!寻了那么久,终于让我寻来了让魔主满意的祭品!哈哈哈,看来魔主复活指日可待!来人啊,把她给我拉到樊渊去!” 朽月被拖到悬崖边上,面前有一条深渊,底下的愁云惨雾布满凶煞之气,看样子,烈穹想要把她当作祭品扔到这下面去。 “等等,你怎知刚才的反应是魔主愿意接纳我,也许是讨厌我也不一定!你不再考虑一下?”朽月垂死挣扎道。 “要知道,本君送过魔主成千上万的祭品,可莲花钵从来没有任何反应。无需多言,既然你已经被魔主选中,那说明你必定也是有特别之处,我们魔族上下将以最高的礼仪欢送。” 烈穹显然不吃她这套,转身对着一众魔兵令道:“祭祀开始,行跪拜礼,咏颂祷词!” 一声令下,他身后乌泱泱的魔兵魔将全都下跪行礼,他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听不懂的魔语。 “小姑娘,是要本君推你下去呢,还是你自己跳下去?”烈穹眯眼一笑,似乎很认真地跟她在商量。 “我自己跳!”朽月恨恨地说了一句,她不想自己连死都没有尊严,就像她大部分族人那样。 “不错,有风骨!”烈穹赞道。 “但是我要一件陪葬品,以示你们魔族对待祭品的诚意。” “你要什么东西陪葬?”烈穹皱眉。 朽月伸手指着他手里的那把红剑,笑道:“别的我不要,我就要这把剑。” “不成!它可是魔主生前的佩剑,代表了魔族至高的荣耀!”烈穹驳回了她的要求。 “你不是说魔主要复活了么?我带着他的佩剑下去找他,他到时候见了自然更加惊喜。” 烈穹还在犹豫,这边朽月又故意刺激道:“还说什么用最高的礼仪欢送,连把剑都不舍得么?” “你可别耍什么花样,”烈穹把剑往她怀里一扔,“否则,别怪本君翻脸不认人!” 朽月接过殷绝剑,忽地面色一变,执剑向前一扫,红光所至之处皆人仰马翻。 “臭丫头,找死!” 烈穹大怒,抬手一掌劈去。 朽月勉强用剑抵御,但这一掌太过阴毒狠辣,震得她头昏脑涨,一个不慎,失足跌落深渊之下。 …… 其实,朽月也没真掉到深渊底下,她把殷绝剑插进了石壁的岩石缝中,此刻正挂在峭壁上,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岌岌可危。 悬崖顶上的魔兵已经撤退,但现在要怎么上去显然是个问题。现在她的位置有点尴尬,杵在中间,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 因为失血过多,又挨了一掌,朽月只怕坚持不住太久的时间,握剑的双手开始有些脱力地往下剥落。 正命悬一线之间,忽然殷绝剑忽地嗡嗡震动,剑内传来一个富有磁性的男音:“把剑拔。出来,闭上眼睛放心往下跳,在你脚下五米的地方有块凸起的岩石。” 朽月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不免狐疑道:“你是谁?我凭什么相信你?” “现在这个情况你只能信我。” 的确,她现在这个处境也没得选择,爬是爬不上去了,而且早晚也得掉下去,不如相信这个剑妖,放手一搏往下跳。 于是朽月一咬牙,使劲拽出岩壁上的殷绝剑,纵身往下一跃,没想到真在脚下踩到了实地。 她跌落到了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峭壁以外依旧是一片惨淡的黑色云雾,看不清四周的情况。 朽月捡起殷绝剑拍了拍灰尘,感谢道:“剑兄,这次多谢你救我。” “你是灼灵吗?”长剑里的声音突然问道。 朽月奇怪地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咱们认识?” “我猜的,你信不信?”殷绝剑里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像是在跟小朋友说话。 当时朽月也才十来岁,是个愣头青少女,她莫名对这把剑有好感。 “信!剑兄,我们不如交个朋友吧?” “嗯,好。” “你为什么躲在剑里面?是剑妖吗?还是剑灵一类的什么东西?”朽月好奇地发出一连串猜测。 殷绝剑沉默了一会,回道:“都不是,我是附着在剑上的游魂,在里面待了有段时间,呃,也可以算是剑魂吧。” “噢,这样啊,我听他们说殷绝剑是魔主祸央的配剑,所以你以前是跟着祸央混喽?” 朽月估摸着一时半会只能呆在此处,于是盘腿坐下,把剑横放在膝盖上,和这剑魂聊起了天。 “嗯,他是我主人。” “真是可怜,那你以前肯定没少受委屈!”少女天真道。 剑魂噗呲一声笑起来,问:“何出此言?” “物以类聚,魔族没一个好东西,”朽月冷哼一声,小嘴不屑地一撇,“更何况他还是始作俑者,创生万魔,危害苍生!” “看来你挺讨厌魔族,发生了什么事吗?”剑魂问道。 “这些恶魔杀光了我的族人,还把我掳来给魔主祸央当祭品,我恨不能将这些狗东西碎尸万段,灭个精光!”朽月咬牙切齿,她的双眼灼灼发光,里面燃烧着浓烈的恨意。 “那我帮你杀了他们。” 那把剑似乎也被少女的情绪感染了一番,剑身变得通红。 “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吗?为什么帮我?”朽月不禁有些疑惑。 “我不跟他们一伙,我只跟你一伙。” 殷绝剑里的声音很好听,好听到让少女的脸颊发烫,连她的头脑也变得昏昏沉沉。 “咳咳……” 朽月莫名咳嗽起来,眼睛一黑,就倒在了地上。 不知昏迷多久,她醒来的时候,怀里还搂着殷绝剑。 “灼灵,你终于醒了!”剑内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 “我睡了多久,咳咳……” 又是一阵咳嗽,朽月艰难地支起身子坐起来。她只觉自己胸腔发闷,气息变得极为不匀,两眼眩晕,好似魂不附体一般。 “别动!你的三魂七魄让烈穹一掌给震碎了,我费了好些力气才勉强帮你聚合一些。”殷绝剑语气关切,对她的身体状况感到担忧。 “魂魄碎了?这么说我快要死了吗?”朽月只觉全身冰凉彻骨,她的大仇还没报呢,她不能就这么轻易死掉! “你现在的情况很糟,而且此间煞气极重,对你不利,必须马上从这里上去。”剑魂提议道。 朽月面容暗淡,失落地叹了口气,“出去又能如何,我这个病还有的治吗?” 殷绝剑嗡嗡震了一下,鼓励她道:“总会有办法的。” 朽月点点头,仰头看了一眼高有万丈的绝壁,皱起了眉。 “可惜我只是一缕残魂,方才为了帮你聚合魂魄耗费过多法力。这样吧,我把身上最后一点法力给你,试试看能不能让你上去。” “你不一起上去吗?” “你带着我是逃不出魔域的,殷绝剑经过结界会触发警报,而且我也得在这里修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剑魂虽有不舍,但只能狠心让她自己一个人走。 朽月感激地抓着剑柄,发誓道:“我出去若能活下来,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剑魂笑了笑,“好,一言为定!我就在这里等你,等你回来找我。” 没过多久,朽月凭借着殷绝剑给她的一点法力,成功地回到崖顶。 她走到崖沿边向下望去,深渊内黑色云雾弥漫,再不见崖壁上那把殷绝剑。 朽月暗下决心,如果她真能逃出去侥幸活下来,她一定会来这里把殷绝剑取回,履行自己的诺言。 可惜事与愿违,这个约定过了很久以后才实现。 第162章 一诺千金 朽月为了掩人耳目,化成男装躲在一群小妖之间混出魔域,但在出关之际发生了点意外,差点被魔兵抓回去。 烈穹听说祭品逃了,当下大怒,派了好几队人马前来追拿。 在这之后的事,就是朽月逃到一个荒村,遇见恶匪轻薄妇女,她心中正义感爆棚,上前行侠仗义,谁知让恶匪从背后补了一刀。 没错,那美貌妇人就是鬼未。 朽月阴差阳错救下魔老,莫名其妙挨了一刀,原本就被震碎的魂魄再度分崩离析。 她趁鬼未去拦截追兵偷偷逃走,走到舜华山的时候,尚残存一息。 在舜华山上,朽月看到木槿花被野兽损毁,奄奄一息。她想着自己反正也命不久矣,不若在死前做一件好事,于是用鲜血浇灌其根,使木槿花复活。 这是她和夙念结下恩缘的前因,也引出后来夙念替她逆天改命,不惜独自承受天惩的后果。 木槿神女夙念本名不叫夙念,她为了纪念恩人,贯以恩人之姓,取名为念,意为纪念之意。 后来朽月血竭殁于舜华山,她的残魄游荡于阴司白陌中不肯往生。 地府冥主阎胤感其艰执,引其残魂置入青磷炎谷的地核熔浆中。又唤来枯阳元祖渡她重铸元神,这才化得炎火真身,重回世间。 朽月再闯魔域时,已经过了很久的一段时日。 那次她和陆修静造访鬼未的魔老窟,两人闹了不小的动静。鬼未为了抓她搜遍了大半魔域地界也没找到人,其实她那时是去樊渊取剑去了。 朽月答应过那个剑魂,要回去找他的,不能食言。 殷绝剑还静静地躺在那块岩石上,经年累月地等,风吹日晒地等,毫无怨言地等,终于等来了他的新主人——朽月。 在地府青磷炎谷中,朽月重铸肉身,复活后又在启宿山封神,这时的她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位愣头青少女。 朽月轻而易举地下到樊渊的石壁,再度和殷绝剑重逢。 “灼灵,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剑魂发出了一声感慨。 朽月将殷绝剑捧在手里,用衣袖掸去剑上的灰尘,笑道:“出去后发生了一些事情,抱歉,让你等这么久。” “无事,多久我都愿意等。”殷绝剑里的声音显得尤为兴奋。 朽月将殷绝剑带回启宿山,一直好生藏着不让枯阳知道,毕竟它是祸央曾经的佩剑,在外人眼里就是一个沾染魔气的邪物。 每到夜里,她会把殷绝剑取出来,放在枕边和剑魂聊天。 “你有名字吗?每次都叫你剑兄,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朽月问。 “你可以叫我殷绝。”殷绝剑内的声音回复。 这感觉很奇妙,就像两人一起躺在床上说悄悄话。 “殷绝不是这把剑的名字吗?” “呵呵,是啊。我自己的名字懒得想了。” 朽月:…… 居然这么随意。 “你说你族人被灭,你是属于哪族人?”见朽月沉默,剑魂换了个话题。 “灵族。” “噢,原来是昭妤后人。” “你认识我先祖?”朽月好奇地问道,一双眼睛在黑夜里晶晶发亮。 “认识呀,我和她打过几次架呢。” “这个我知道,荒古三圣曾联合起来镇杀祸央,你身为祸央的佩剑,应该和许多厉害的荒古大神交过手。啧,挺厉害嘛!” 朽月的夸赞让剑魂怪不好意思,他谦虚道:“一点点。” “哎呀,殷绝你就别谦虚了。以前你为虎作伥,现在我想让你改邪归正,你愿意跟我一起杀敌吗?” “我愿意。”剑魂答应得痛快,“我会为你扫清任何来敌,只要是与你作对的,就是与我作对。” 这誓言真挚而热烈,忽让少女心湖微微一漾。 “殷绝,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朽月有点受宠若惊。 “因为,我可能见不得你受半点苦。” …… 跟传说中说的那样,殷绝剑威力极大,上阵杀敌毫不含糊。 朽月曾用它杀过不少厉害的魔祟,比如当时魔界的三个魔老,鬼离,鬼罔和鬼二,以及在折阙池斩杀的魔尊烈穹。 但纸总有包不住火的一天。 在斩杀烈穹之后,她已然身染戾咒之气,几欲酿成大祸,青炎焚尽三界,生灵涂炭,哀嚎遍野。 木槿神女夙念强行逆转天墟逆晷,让时间倒流,枯阳元尊亲自出山解救,朽月使用殷绝剑的事很快被他发现了。 “这把剑本座没收了,你以后不准再使用此剑!” 枯阳第一次对朽月发了脾气。 “为什么!这把剑我用着很好,是它帮我报了仇,为什么不能用?” 被关在笼子中的朽月戾气骤生,她疯狂地扯着身上缠缚的铁链,拍打着牢笼,想要抢回那把属于她的剑。那是她的东西,那是她的!谁也不能抢走! “虽然本座不知道你从哪里得来的,但这邪剑煞气凶盈,会助长你体内的戾气,你若不想沦为堕神,就必须听我的!”枯阳眉头深锁,对这只笼中困兽很是头痛。 “啊——” 朽月突然捂着脑袋痛喊一声,人一仰便往后倒去。 只见她脸上青筋毕现,狂躁的戾气在她体内横冲直撞,似要撕裂她的心魂一般,令其苦不堪言。 枯阳见状大呼不妙,忙用手指在虚空画了几划,霎时间,在朽月周围出现许多金色咒符。 这些闪闪发光的文字随着枯阳手势一落,如同烙印一般,纷纷刻画进她身体的皮肤上。 枯阳对她用的是炽铭咒。 朽月全身覆满烫灼之感,她使劲地捏着自己的脖子,嘴里发出惨叫。叫声撕心裂肺,连枯阳都为之颤栗。 “好疼!疼……杀了我,快杀了我!!”朽月疼得死去活来。 炽铭咒不是简单地烙入肌骨,而是会印刻在元神上,从而将她体内的戾气压克住。但这种过程,不仅折磨本人,也折磨旁人。 殷绝剑在这时发出了嗡鸣,剑魂突然出声制止道:“枯阳,你这是在做什么!还不停手,没看见她喊疼吗!!” 枯阳猛地俯首看剑,沉下了脸,冷道:“哼,本座居然没有发现你藏在这!真是失算!” 他扬起手,一记火焰刀掌果断劈下。 朽月还在笼中痛苦挣扎,见状,顾不得痛苦,慌张大喊:“不要!!!” 然而为时已晚,殷绝剑内冒出一股黑烟,那股黑烟在枯阳的炽阳焰中湮灭无踪。 后来,朽月在戾咒稳定之后找枯阳要回了殷绝剑,又因剑魂已不复存在,于是决定封剑,再不使用。 此去经年,那个剑魂朋友再也没出现过,她也一个人孤身战斗了很长的时间。 这事很多细节朽月都快忘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来。 朽月经历这次重创,她估计自己睡了好几天,醒来的时候身子软绵无力,被人紧紧抱在怀里。 她挪动了一下肩膀,惊醒了在身侧卧着的人。 “灼灵,你终于醒了!”柳兰溪将脸颊贴在她额头上,手掌轻轻抚着她的头,满目心疼,“胸口还疼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朽月用手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被挖掉的心脏原封不动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疼倒是不疼了,就是有点没搞明白。”她实在没明白自己好端端的心脏怎么突然被挖了,而且还是凭空消失的! 他娘的,真是见了鬼了! “抱歉,都是我的错。怪我中了卷鳍的圈套,打开了诡愿书,结果……” 柳兰溪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自责道:“你打我骂我吧,如果实在不想看见我,我就躲得远远的。” 他之所以颤抖,是因为恐惧,害怕朽月真的说不想再看见他,就像上次在地府对他说的那样。 那一次,他的全世界差点塌了。 “诡愿书!!许什么愿望都能成真的那个?” 朽月激动地从柳兰溪怀里起身,两手摁着他的肩膀道,无比震惊道:“本尊承认上次在地府的时候说话是说重了一点,但你小子也犯不着对我这么大意见吧?我们什么仇什么怨啊,你的愿望……竟然是要本尊的心???” “不是的,不是……” 柳兰溪怏怏垂眸,手中也不知哪来的匕首,默默递给朽月:“若是能让你的心情好点,请务必把我的心挖出来解恨,这样我也好受些。” 朽月快被柳兰溪气到肠子打结,一把抢过他的匕首扔得老远,“这位小兄台,被挖心的是本尊,你难受什么?况且本尊要你的心做什么?收藏啊?抱歉本尊可没这种癖好!” “灼灵,我只要看见你受一点苦,我就难受得要命。”柳兰溪眉心沉得似铅,恨不能被挖心的是自己。 朽月心神一震,耳边突然回想起殷绝剑里的那个声音—— 他说,我见不得你受半点苦。 说到底,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朽月低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那副痛苦的面容令她开始慌张,某种不安的,难以克制的情绪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想抚平这样的痛苦,奈何她没有安慰人的本事。 于是朽月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想,只是俯身吻了一下他的唇。 当她抬起头时,少年的瞳孔因震惊而扩大,一动不动地僵在床上。 被吓到了? 朽月冲动来得快,后悔也来得快,恨不得摇醒当时昏头的自己。 “还要。” 柳兰溪眼睛弯成新月,两条赤蝶鲤久违地在他眼眶里游来游去,兴奋不已。 得寸进尺,就不能惯着他! 朽月老脸发窘,用袖子往头上一盖,翻身装睡。 “恶神大人也会害羞?” 柳兰溪撑坐起来,将朽月的身子扳正,抱住了她的腰身,侧耳贴近她的心口。 “嗯,心脏跳得很快,看样子很健康。” “本尊还没原谅你呢,少套近乎!”朽月一脚踢开他。 柳兰溪抓住她踩在胸膛的赤足,低头吻了一下脚尖,这举动至诚无邪,别无妄念。 “要怎样才能原谅呢?我的心你又不要。”他笑。 朽月僵硬地抽回脚,盘坐起身,她觉得这回得念一百遍清心咒才能抵御蛊惑。 有柳大美人在侧,什么修行,什么道行,全成一团乱麻。 “以后没什么事,别老往本尊床上爬,能做到本尊别说原谅你,还会谢谢你。”朽月移开漂浮的眼神,试图稳定心绪。 “就这个吗?”柳兰溪立刻离开床,蹲到床边边,两手托着脑袋望着她。 “就不能换一个地方呆么,比如说自己的房间?”朽月一脸黑线。 “不想,此处甚好。” “哪里好!你这般全神贯注地看着,本尊哪儿还睡得着?” “听说有定力的神仙都不会被影响的,再说我又不妨碍你。” “罢了,随你吧。” 定力什么的都是浮云,人冲动起来就是魔鬼。 朽月叹了口气,又问道:“本尊睡了多久了?那个假晴君怎么样了?” “你睡了快五天。放心吧,假晴君的事道君已经跟天庭那边说了。据说伏桓当场震怒,已经派人下去抓回了三公主,她人正关在天牢里,明天候审。” “什么!居然这么快?不行,本尊得去天牢看看她。”朽月坐不住了,起身穿衣穿鞋,准备出去。 柳兰溪按住她的肩膀坐下,劝道:“灼灵,上次你去天牢探监,私自把玄晏带出来已让伏桓不满,你觉得这次他会让你进去看望晴君么?”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晴君最后的下场你又不是不知道。”朽月心有不甘。 “那你进去能做什么呢?将晴君劫出来?你以为这样伏桓就不会棒打鸳鸯了?别忘了,晴君被关紫芦湖是过去既有事实,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我们无法左右。”柳兰溪条分缕析地说道。 朽月难得沉默,一冲动,就差点忘记贺斩曾经嘱咐过的事——不能更改过去既有事实! 柳兰溪抓重点说:“你应该明白为何晴君会相思成疾,这些问题的所有关键在和晴君相恋的凡人身上,所以我们得找到那个凡人作为突破口。” “原来如此,看来本尊得亲自去凡间一趟。”朽月认为他的剖析很有道理,决定把那个勾引晴君的凡人祸水揪出来。 柳兰溪握住朽月的双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知道你现在心急,但我比你更急,没有人能将你取而代之,因为你是属于我的。” “平白无故的,本尊怎么就成你的了?”朽月将脸凑到他跟前,想要跟他好好理论关于自己所有权的问题。 柳兰溪蓦地上前将她压至身下,笑得让人意乱情迷,“俘获恶神的芳心确实有些难度,但我势在必得。” “切,小样还挺自信,谁给你的胆子,要翻了天了你!”朽月试图逃出他的禁锢,然而此时的她身软无力,推不开压迫。 费尽辛苦好不容易抓住的人,哪有放开的道理? 柳兰溪抓取一缕朽月的发丝放在鼻尖嗅了嗅,问道:“灼灵,你是喜欢我的对么?” “不喜欢。”某人言不由衷。 “不喜欢?那方才为何吻我?” “本尊一时脑抽,别放在心上。” “真是不坦诚,”柳兰溪放开了她,“承认一下又不会死。” 死鸭子朽月:不承认也不会死。 第163章 金色飞鸟 翌日,辰昇殿上,被抓回来的晴君公然顶撞其父,伏桓一怒之下,不听其他人劝说,执意将亲女儿削除神籍,打入紫芦湖水牢。 在幽天跟着颜知讳修行的长宇刚结业回来,伏桓让他亲自押送妹妹前往水天之境,不容说情。 一行队伍走出南天门的时候,正巧碰上朽月,长宇当时还不认识灵帝本尊,只看了一眼,就匆匆从她身旁走过。 柳兰溪已恢复了本来正常样貌,默默跟在朽月身后,他望了眼在囚车上的三公主,感慨道:“相由心生,果然比假公主好看多了。” 这时朽月回转身来看他,这小子话锋一转:“灼灵在我心里永远是第一。” “少拍点马屁,把那张嘴用在正道上。” “用在正道上了呢,灼灵就是我的正道。” 柳兰溪乐滋滋地准备继续拍着马屁,岂不知早把灵帝给肉麻得掉了一地鸡皮疙瘩,朽月实在受不住这磨人的祖宗,咻地一声御火逃离了。 但是朽月失策了,站在云头上望着脚下的神州大地,一片茫然。她这时才想起来,居然忘记问勾引晴君的祸水凡人叫什么名字! 后面柳兰溪优哉游哉地跟了过来,似乎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结果。 “是不是不知道那个凡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柳兰溪背着手凑到她跟前,一副高深莫测,料事如神的派头。 “你知道?” 柳兰溪耸耸肩,摊摊手:“我也不知道。” 朽月免费送出一把眼刀子,“本尊要你何用?” 柳兰溪从容接招,机灵地眨眨眸子:“不过有一个人肯定知道,等等,我叫一下他。” 只见他掏出腰间的提线木偶,手指坠着红线晃了晃,笑眯眯地问:“小木偶,那个凡人现在在哪儿,你用玲珑窍给我看一下。” 只见木偶四肢活动了一下,伸了个懒腰,睁开小眼睛看了面前那两人,发现不想看见,眼不见心不烦地给闭回去了。 “不知道!不知道!你们就会欺负我一个单薄而又弱小的鬼魂,说好了帮我找回身体,查清害我的人,现在呢?你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 柳兰溪将骄横的小木偶举至眼前,好声好气地哄道:“怎么算是欺负呢?你帮了我们,我们才能帮你,多合算的利益交换?这买卖亏不着你。” “本尊言出必行,等忙完自己的事,出去之后一定帮你找回真身。”朽月也在一旁帮着柳兰溪说话。 “师姐,我当然信你,但我不相信这小魔头。”木偶用断节的手臂傲娇地叉着腰,想起了这货威胁他的种种,他就憋屈! “小木偶,我太难过了,居然不相信我!”柳兰溪抓着红绳在空中旋着圈,作势要扔出去。 “我错了,我错了,大佬请宽恕!”小木偶两眼发昏,口吐白沫地求饶道。 柳兰溪停下动作,人畜无害地冲他一笑:“现在可以说了吧?” 颜知讳被转得头晕眼花,许久才缓过神,不满地吐露道:“他叫齐霖,原是一名落第书生,在京城郊外一破茅屋住着,平时靠写字卖画为生。不过,他现在情况可不太好,你们要是去晚了,怕是得下地府去捞魂。” 事出紧急,朽月听罢欲御火先行,柳兰溪识破了她的意图,闪身上前,眼疾手快拉着她的手飚速飞向人间,两人直奔齐霖住处。 然而等他们赶到推门进去,那书生脑颅碎裂,满面鲜血地倒在茅屋中不省人事。刚巧,就看见有个绿影慌忙从窗口逃走。 还是晚了一步! 朽月上前探了探这书生的鼻息,叹了口气,“他头上挨了一掌,怕是命不久矣!” 柳兰溪望向窗口,凝眉道:“我去把那害人的东西抓回来。” 说罢,一晃神的功夫,他便已跳窗追那道绿影去了。 “齐霖,你还能说话吗?你可不能就这么死啊,晴君苦苦等你等了八百年,你这一死,就要让她等你永生永世了!” 齐霖睁开眼,看了看朽月,颤颤巍巍地扯住她的袖子,从怀里掏出一份血书给朽月。 “叫她不用再等我了……生前我发誓会一辈子爱她,但显然我的一辈子已到此为止……”齐霖说话艰难,每说一句话就狂吐一口鲜血。 朽月展开血书,眉头微微一皱,这是书生临时写下的,还是扯的自己身上的袖子。 “行,本尊帮你转交。” “齐某我没别的本事,不能保护好我的妻子,咳咳……” 齐霖咧嘴笑了笑,满口都是殷红的鲜血,说话也断断续续:“我知道姑娘你一定不是一般人……临终前,我只想求姑娘一件事,请姑娘务必答应我。” 朽月沉下眼睫,道:“只要本尊能做到,本尊一定帮你完成。” “齐某不想入六道轮回,我死后,请将我的魂魄变成一只飞鸟,我想永远守在她身旁,哪怕看一眼也足够,多谢……” 齐霖方说完,便咽了气。 朽月按照约定,将书生的魂魄变成了一只飞鸟,这只鸟儿通体金色,如一缕活泼的阳光,眨眼从窗户雀跃地飞了出去。 金色的飞鸟自由了,它想找属于他的大树。 正好这时,柳兰溪从门外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朽月瞅了眼他手上,发现是藏在绿茹身体内的那只食灵魔首级。 “这只食灵魔上次趁乱从华昼殿跑了出来,没成想倒让她坏了事!啧啧,死得很干脆,便宜她了!”柳兰溪把头颅往角落一扔,嫌弃地看着自己沾满血迹的双手。 那颗头一落地,紧闭的双眼猝然睁开,张开大口,露出尖锐的利牙就要反扑到柳兰溪身上,朽月一记青暝炎出手,将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烧成灰烬。 柳兰溪很是感动地看了朽月一眼,这货突然戏精上身,小鸟依人地低下身子往朽月肩上靠,往她耳廓里灌甜言软语:“多谢灵帝救命之恩,柳某实在感激涕零,想以身相许,永世陪伴,不知可不可?” “大可不必!”朽月当即拒绝,“你正常点就好。” “好吧,虽然我是个妖孽,但我尽量正常。”柳兰溪无奈地叹口气,在屋内四处张望了下,没发现齐霖的影子,问道:“诶,齐霖人呢?刚才不还在地上的吗?” “他死了。这人也是够痴情的,说生前没能保护好晴君,死后也要守在她身旁。于是本尊按照他的要求,将他变成了一只飞鸟,现在应该是去紫芦湖找晴君去了吧。”朽月不咸不淡地说道。 “说明三公主没有看错人,”柳兰溪若有所思地笑笑,“世上情爱犹如镜花水月,多的是无情无心之人,让人相思成灰,徒徒空等。” 朽月凝眸睇视他一眼,道:“本尊怎么觉得你话有所指啊?” “怎么会,灼灵可是宝物,世上最值得让人等的宝物。”柳兰溪冲着她嬉皮笑脸,委实有种瞬间让人没脾气的本事。 朽月拿这个马屁精没辙,只道:“走吧,齐霖死了,晴君变成相思树终成定局,我们不能滞留在这里太久,得想办法找到阴阳时晷回去。” 看着朽月出去的背影,柳兰溪垂下眸子,笑意减去几分。他想了想,为了不让这样的宝物落手他人,还是得先下手为强。 * 九霄之上,两人在玉京遇到了贺斩,他同时也急着在找朽月。 “朽月,你跑哪去了,找你找半天!咦,这位小哥是?”贺斩看了眼她身后跟着的柳兰溪,眼神不自觉地就上下打量起来。 朽月怕贺斩识破柳兰溪的身份,到时少不得一通麻烦,于是将身子把人挡在身后,解释道:“他是本尊最近新收的灵兽,也是从八百年后来跟过来的,我们这次回去得带着他一起。” 灵帝向来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灵兽,这点贺斩倒是深信不疑,于是他移开视线,没再多问其他。 “你找本尊有什么事?时晷有眉目了?”朽月问道。 “你忘了?明日便是玄晏因职务过失被伏桓降罪的日子!据说八百年前重明鸟疏于职守,未能按时指引金乌出笼,导致人间阴阳失衡,黑夜笼罩人间三日。伏桓当时因为晴君的事本就心情不好,于是将火气都撒在玄晏身上,削除他的职位,将他囚禁在重明山下。” “疏忽职守三日?他不是和丹旻轮流值守吗,丹旻人呢?” “本来是由两人轮值,但是白瞿子有心想让他的大徒弟玄晏继任时帝之位,遂没再安排丹旻当值。好巧不巧就在这时候出事,玄晏不知被什么急事缠上,没能去为金乌引路,我看此事怕是有蹊跷。”贺斩抱着手肘,摸着下巴沉思。 “当然有蹊跷了,没蹊跷丹旻怎么坐上时帝之位?”柳兰溪闲不住自己的嘴,钻出来发表一通见解。年纪轻轻的,那双眼睛似乎看透了太多。 “哈哈,看来这小兄弟是聪明人!”贺斩对着朽月夸奖道。 朽月仍旧把柳兰溪拉回身后,不让他太靠近贺斩,敷衍道:“这只生物歪脑筋多得很,不用理他便是。” 贺斩看见朽月如此护短,罕见地露出慈祥一笑,心里头忽然有点想念在八百年后等他的那只火螭滔天来。 朽月打断了他的思绪:“那等明天直接看热闹就成,此事左右我们是插不上手的。” 她和贺斩短暂地商定后,暂时分别,打算明日再看看什么情况。 贺斩先回他的中武神殿了,朽月幻月岛太远,懒得回去,不过华昼殿被伏桓封了,她只好觍着脸去仁王府言仪那边借宿一晚。 言仪因为妹妹晴君的事正愁眉不展,本想以身体抱恙不接客为理由,但又听陆崇道君说华昼殿这段时间的乱子都是灵帝帮着处理的,如此怠慢心里过意不去,最后还是接见了她。 “言仪,你看起来脸色很差,可是身体不舒服?”朽月关切道。 言仪面色苍白如纸,有气无力地回她:“让灵帝见笑了,最近三妹妹的事着实让我头疼,父君赏罚分明,谁也左右不了他的决定,唉!” “你放心吧,既然本尊来了,晴君这件事不会放任不管的。”朽月总算学会了如何正确安慰他人的方法。 “那就有劳灵帝多多费心,言仪在此谢过。” 言仪向朽月微微俯身行了一礼,同时注意到她身旁的那位翩翩美少年,不觉心驰神往地多看了两眼,问道:“这位公子看着眼生,应该不是天庭任职的神官吧?” “我不是神官,但我们见过的。” 柳兰溪神采奕奕地望着他,秀眉长目顾盼烨然,回忆道:“上次和灵帝有一起来过仁王殿的,当时我还小,您不记得了吧?” 言仪仔细地回想了一下,确实没有相关的记忆,挠着脑袋疑惑道:“咦,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 “我们,呜……” 柳兰溪正要说话,被朽月一把捂住嘴巴,只听她小声地骂道:“臭小子,你记错时间了,那是八百年后!” 噢,一时忘记了…… 柳兰溪双眸弯成好看的新月,脑子顿时生出某种戏弄恶神的念头,他轻轻张开了嘴巴,伸出舌头蜻蜓点水地舔了一下朽月的手心。 朽月触电般将手迅速缩回,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碍于有外人在没当场抽他,无可奈何地咽下了这口气。 “怎么了?” 不明真相的言仪疑惑地看了看朽月,又瞧了瞧柳兰溪。 “没什么,你们第一次见呢,是他记错了。”朽月含糊地解释,顺便提一提今晚要借宿的请求:“言仪,今天晚上我们能否在此借宿一宿?我们住一晚就走,绝不多叨扰。” “灵帝能光临寒舍自是蓬荜生辉,只要您愿意,住多久都行。” 言仪爽快地答应她,并让人准备两间客房,让两人住了下来。 第164章 独丧阵 四天前。 无时殿内,苍颜白发的时间老人白瞿子将玄晏和丹旻叫到跟前。离任期在即,他似乎还有重要的话想跟两个徒弟交代。 白瞿子诞生自荒古时代,而今年岁已高,早有归隐之意。 然而时帝之位不能空缺,维护时间秩序事关六界稳定,他得找一位宅心仁厚,甘贫苦节,且能胜任这一工作的人接手这个重担。 其实他心里早有人选,那便是他的大徒弟重明鸟玄晏。 玄晏跟在他身边的时间最长,做事勤勤恳恳,本本分分,为人忠厚老实,是下一任时帝的最佳人选。 至于丹旻,也不是说他不好,但他做事太过浮躁,好高骛远,倒显得有些急功近利。 维护天地阴阳时序是个重要而艰巨的任务,也是一个要耐得住性子和寂寞的苦差。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时帝绝对不能让心术不正的人当上,否则定会让苍生遭难,贻害无穷。 上次伏桓来询问白瞿子关于继任人选的事,直截了当地建议他选丹旻作为下任时帝。他推说事关重大,还要再三斟酌。 于是,伏桓心有不悦地回去了。 现在他退任期限将近,心中已有取舍,遂将二人叫来探探他们的口风。 “你知道为师叫你们两来所为何事吗?”白瞿子问。 丹旻和玄晏俱是摇了摇头。 白瞿子抚了抚白须,思虑道:“为师气运将竭,不日退隐,如今心中别无其他挂念,唯独你们两人最是让为师忧心。” “师父,你真的要走么?一直当我们的师父多好啊!” 玄晏目露不舍,喉咙哽咽了下,原来他师父这是要准备交代后事啊! 白瞿子淡淡一笑:“说什么呢,傻孩子,你们终究要自己面对所有,没有人可以一直为你们遮风挡雨。” 丹旻也乖觉地站在一边,宽慰道:“师父你放心吧,我和师兄会打理好一切的。” 白瞿子欣慰地看着二人,将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你们师兄弟二人感情向来最是笃厚,就算为师不在,我也相信你们会互相团结,一起抵御未知困难。” “那是当然,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丹旻的!”玄晏信誓旦旦地拍拍胸脯保证。 丹旻眸色闪了闪,笑得牵强:“师兄,我都多大的人了,哪用得着你操心?” 白瞿子食指往玄晏额心一点,“少说别人,丹旻我是放心的,就属你就不让为师省心。最近又在外面惹事了吧?人家天帝都跑为师这来告状来了!” 自知有错,玄晏往师父面前一跪,低下头用脸颊贴着白瞿子的手背,忏悔道:“师父,徒儿错了,请您责罚。” “以后做事要谨慎,你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身份,万不可胡来,为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白瞿子和颜悦色地拍了拍他的头。 “我叫你们来呢,其实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白瞿子沉思良久,才缓缓说道:“为师走后,时帝这个位置不能空,我需要在你们二人之中选出一个接班人,无论我选谁,希望你们两个不要闹矛盾,能遵从为师的决定。你们,能做到吗?” “师父,只要是您做的决定,弟子绝无任何异议。”玄晏目光笃定,笔直地跪着,像门外那块坚韧不倒的无刻碑。 白瞿子将矍铄的目光放在丹旻身上,看他时,似乎别有绵长深意。 丹旻面无情绪,垂下眼眸回避那样的目光,附和他师兄的话说:“师兄说的对,无论师父你作何决定,弟子定当服从。” “好,有你们这句话为师就放心了。”白瞿子满意地抚着胡须点头,经过深思熟虑,终于做出了决定:“为师宣布,下一任时帝的继承人是,玄晏!” 一旁的丹旻紧抿着唇没有多言。 倒是玄晏惊愕的抬起头,用手指了指自己,表示不可思议:“师父,您确定没开玩笑吗?” “如此重任可不是什么儿戏,为师像是开玩笑吗?” 白瞿子正色道:“玄晏,你切莫要以为这是什么能够发达显贵的差事。时帝一职任务艰巨,顺应天理,维护阴阳时序,为师把这一重任委托与你,你自当责无旁贷,尽心完成。” “徒儿明白,玄晏不会让师父失望的!”玄晏忽然觉得背脊上多了一份名为‘责任’的重物。 “祝贺师兄,往后师弟还要仰仗师兄关照了。”丹旻用大方得体的微笑,装饰言不由衷的祝贺。 白瞿子交托完要事之后,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他默默看着面前两人,百感交集,最后嘱言道:“过往不可追,今日亦可为。来日方长有时尽,后会无期莫伤悲。” “徒儿谨记师父教诲!”两人不约而同道。 “你们千万要记住为师今日所说的话,万不可肆意妄为,丢了我们守时派的脸面。今日之事就到这儿吧,丹旻,以后你不用去轮值了,帮着师兄打理门庭内务吧。” 丹旻心口一紧,应承道:“是。” * 按理说今日本该轮到丹旻值守,因为白瞿子的交代,仍是由玄晏为金乌引路,以后都用不着他了。 于是丹旻成了百无一用的闲人。 师父是偏心的,从他刚一入门的时候他就知道,师父对师兄很是给予厚望,而自己,完全是一只可有可无的陪跑家禽。 他记得,那次因为失误犯错,以至于笼中的十只金乌跑了出来,后来玄晏冒死救他,九死一生回去之后,白瞿子厉声叱责他:“混账东西,你师兄若是有三长两短,你也不必回来见我了!” 丹旻赌气出走,也像今日这般躲到山谷里,无人问津,无人在意。 他曾想,为什么师父要有两个徒弟?为什么要有玄晏这个人?这个人为什么可以得到全部的偏爱? 他师父把所有的心血全部都倾注在师兄身上,哪怕对他有一点点的关怀,他都不至于如此落寞,如此嫉妒! 是的,他嫉妒,嫉妒不论玄晏做错什么师父都会护短,他嫉妒玄晏不用努力就得到了一切。 要知道有些人就算再努力,再拼命,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 “不甘心!凭什么师父把时帝之位传给他不传给我?我会比那个大蠢货差吗?为什么师父眼里始终没有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丹旻一拳擂在大石头上,脸上青筋暴突,怒火侵蚀了他所有的理智。 “想得到一件东西,坐在这干想是没有用的,你得去主动争取啊。” 冷不丁,从大石头后走出来一人,此人凤目青瞳,一眼就看穿了丹旻的心思。 “你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地在石头后面躲着?” 丹旻不满地觑着这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因被对方看穿心思有些恼羞成怒。 “不用紧张,我乃伯匀族人,偶然路过此地,见兄台心生烦忧,故想助你一臂之力。”颜明忌举着两手笑容可掬地靠近他,以此来彰显自己人畜无害。 “无利可图的事情没人会做。哼,帮我?你图什么?” 丹旻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戒,他可不是那个傻白甜师兄,随随便便地轻易相信别人。 “呵呵,要我说你怎么比你师兄聪明呢,你师父不识货,时帝这个位置只属于有胆识和远见的人。”颜明忌凤目狡黠,对丹旻循循善诱。 “那也轮不着你一个外人操心我们本派事务,我当不当时帝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丹旻根本不他这套,准备转身离开。 “是跟我没关系,但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想想你努力了这么久,替师父鞍前马后,尽心尽力,你得到了什么?你得到的只是他的视而不见!你难道真的甘心吗?” 颜明忌一双青瞳洞察得透彻,这番话明显动摇了对方的内心。 丹旻果然停下脚步,侧头问道:“你要如何帮我?” …… 晚上,玄晏结束一天任务回来,发现院里四处冷清,他师弟丹旻不见人影,师父也不在无时殿中。 他正纳闷两人都去哪了,忽然身后无刻碑里传来师父苍老的声音。 “是玄晏回来了吗?” 玄晏回头看去,不见师父声音,奇怪道:“师父,你在哪儿呢?” “为师在石碑里,来,你进到碑里来。” 白瞿子的声音在召唤着他。 玄晏莫名其妙地走到无刻碑前,将耳朵小心翼翼地贴到碑面上,问道:“师父,你在碑里面做什么?又要闭关?” “玄晏,你进来就知道了。”那个声音仍旧催促着让他进去。 玄晏一时游移不定,他作为守时派的弟子,自然知道无刻碑中有一个时间之海,那是属于他们门派的禁地,他师父往常都是在无刻碑里闭关清修。 “师父,你不是说碑里乃我派禁地,只有身为时帝的师父您才能进去吗?弟子惶恐,不敢入内。” “如今为师已将时帝之位传于你,你就放心进来吧,刚好有事想跟你私下交代。” 见他师父再三坚持,玄晏也不好违抗师命,他伸出双手去碰石碑,石碑的结界豁然打开,有双手将他猛地用力拉了进去。 石碑内部空间很大,四周空渺寂静,皆是白茫茫一片的云雾。 刚才拉玄晏进来的人已然无影无踪,他喊了几声“师父”,皆无人应答,心中越发纳闷,只好漫无目的地在时间之海里瞎走一通。 他越往前走,云雾越浓,回头一看连来时的路早已隐匿不见。 正当玄晏打算放弃,他忽地瞥见前方有个颀长的身影定定地站着,像是在等他。 “师父!你可让徒儿好找!” 玄晏欣喜若狂地跑上前去,谁知一上前,那抹身影又跑开了。然而他一旦迷路,那个身影便会再次出现,似乎有意引导他去往目的地一般。 如是几次,他终于拨云见月,一个巨大的实体建筑物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扇巨大的门,门前有位白发老叟在闭目打坐,正是他师父白瞿子本人。 “师父!你怎么在这里,徒儿找你好久了!” 玄晏一见师父,立刻欣喜若狂地跑到跟前呼唤他。 白瞿子眉头紧皱,面无血色,听见有人叫他,这才微微睁眼,看到玄晏后脸色大变,怒道:“玄晏?你来做什么!为师不是有令此处乃是我派禁地,任何人不得进入吗?还不快出去!” 玄晏被师父这么一吼,顿时蒙了,他何其无辜道:“师父,明明是你叫我进来的呀!你说有事要跟我私下交代来着……” 白瞿子万分震惊地盯着他看,顿时醒悟过来,急忙伸手推攘玄晏:“不好,我们都中计了!你万不可待在此处,赶紧出去!快!” 玄晏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看着师父惊恐的样子,他心下也慌了,后退几步转身往出口跑去。 可是没跑几步,他就碰了壁。 一道黑色的铁栅栏不知何时出现在四周,将玄晏和白瞿子包围在一个大圈里头。 玄晏还没反应过来,在他身后忽地立起一杆黑色的旗帜,旗上有一‘玄’字。 而在他正对面的白瞿子身后亦是出现了如出一辙的东西,只不过旗子颜色为白色,其上有一‘白’字。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玄晏大惑不解地问。 白瞿子扼腕哀叹,懊悔道:“为时晚矣!晚矣!” 正在此时,有个洪亮的声音从朦胧的云雾中传来: “两人进阵,一人独生。人员就绪,阵成!二位好好考虑吧,谁想出来,谁就去努力折断对方的旗帜,很简单对不对?哈哈哈……” 玄晏朝黑色栅栏外大吼:“谁在外面搞鬼!躲躲藏藏的算什么本事,有种给我出来!” 可惜那个声音消失了,任由玄晏怎么扯着嗓子喊都无济于事。 “玄晏,别喊了,没用的。”白瞿子劝道。 玄晏喉咙喊得冒火,干咳了一阵,疲惫地瘫坐在地,茫然问道:“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没搞明白呢,怎么就被关住了?” 白瞿子满面愁容地望着玄晏,解释说:“今日为师发现无刻碑有异状,于是匆匆进来时间之海查探,当时就看见一团魔气从头顶飞过,直往时间大门奔去。为师心料不好,马上打开护门结界,万幸的是及时关上了大门。” “原来如此,还好师父您守住了大门,如是让魔族进去,必定为祸不浅!”玄晏听完松了口气。 “时间之门是关上了,可那魔头心有不甘,与为师对峙在时间大门外,还设下魔阵意图将我困住。此阵名为‘独丧阵’,也就是说在此阵中,两人无虞,一人必死。” “难道就没什么方法破解此阵吗?”玄晏苦着脸,方才松的那口气看来还是松早了。 “别无他法。”白瞿子摇摇头,“为师气数已竭,是个行将就木之人,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玄晏,你出去吧,切莫耽搁了值守的时辰。” “不!师父,徒儿怎能扔下你一个人?如此不仁不义之事,我不做!” “玄晏,你要明白你肩上的重担,你如果不出去,谁来更迭昼夜?” “不是还有丹旻在吗?师弟他不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若是我没有按时到岗,他一定会看着办的!” 玄晏是头牵起不走,拉着倒退的犟牛,任凭白瞿子如何劝说都无济于事。 “你要气死为师啊!”白瞿子气得差点断气,“你任务重大不可推卸,要是不出去,就是陷天下于不义,我白瞿子就当没有你这个徒弟!” “师父!!” 玄晏当场给他跪下,“您养我育我,深恩厚爱,如何能负?我若踏出这个阵而害了师父,那徒儿也没脸活在这个世上了!” 场面一度僵持,直到三天过去之后,白瞿子用刀架在自个脖子上威胁:“玄晏,你再不走,为师便自行了断,此阵自当瓦解,你出去为师也是死,你不出去,为师也是死,你做个选择吧。” “这算什么选择!这算什么选择!”玄晏眼泪夺眶而出,捂着脸痛苦不堪,“师父,我听您的,我出去还不行吗?” 玄晏霎时崩溃,一掌过去,拍断了白旗旗杆。 他身后的黑栅栏倏忽不见,独丧阵失效,白瞿子在同一时刻倒地不起。 在弥留之际,白瞿子将一块雕刻着白驹形状的印章交给玄晏,并道:“好徒儿,真是为师的骄傲,收好这个信物,为师怕是不能再陪你了……还有丹旻,千万盯紧他,别让他走错了路……” 玄晏接过白驹印章,向师父重重磕了三个又三个响头,咬牙发誓道:“师父,玄晏一定揪出害你的人,不报此仇,我誓不罢休!” 第165章 入眠难哄 人算不如天算,玄晏这一出去,就因为耽误更迭昼夜的时辰,令人间陷入黑夜三日,被伏桓给抓去定了个失职之罪。 在九霄旭龙庭上,玄晏神情萧瑟,心如死灰地跪在中央,一句话也不说。 伏桓耐心有限,审问了几次,玄晏依旧闭口不言,龙颜已是艴然不悦。 在此庭审过程中,丹旻时机很巧妙地走了进来,替玄晏求情:“天帝明鉴,这其中一定有隐情,恳请由我来问师兄几句话。” 丹旻得到伏桓允许,走到玄晏身边悄悄问道:“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师父呢?” 一提到师父,玄晏眼眶里的四只眼珠怒火中烧,他抓着丹旻的领子,激动道:“你还有脸提师父,我问你,这三天你跑哪儿去了?为何我不在岗位时你不去值守?就因为师父把时帝之位传给我了吗?” “师兄,你冷静点,我因为刚好遇到了点事,无法抽身……” 玄晏一把将丹旻摁倒在地,“你放屁!早没事晚没事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事?好,现在师父没了,你高兴了吧?心里舒坦了吧!” “将他拉开!”伏桓喝令道,“既然白时帝已驾鹤仙去,他必定将印章交给了玄晏。现在这个情况,玄晏已然不适合继任时帝人选,将他身上的印章暂时没收!” 于是几个天兵过去搜了搜玄晏的身,将他师父留给他唯一的东西搜刮走了。 伏桓:“玄晏因疏于职守,未能按时更迭昼夜,导致阴阳失衡,人间陷入黑夜三日。此乃大罪,本帝决定削尔神籍,永囚重明山下,以儆效尤!” 庭上诸神心知肚明,不过失职之罪罢了,天帝未免量刑过重。只因近日三公主之事令他心情不佳,玄晏偏又碰巧赶上了趟儿,触了霉头。 朽月和贺斩作为八百年后来的旁观者,没有插话的权利,只有默默地目送这位冤大头仁兄离开。 散庭后,诸神三三两两往外走去,丹旻最后一个离开。 出门的时候,他碰见了朽月和贺斩,两人似是在庭外特意等他一般。 “丹旻贤弟,好事将近,恭喜。”贺斩过去提前向他道了喜。 丹旻愣了一下,苦笑道:“师父仙逝,师兄蒙难,何喜之有?” “现在没有,过段时间不就有了?”贺斩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个眼色暗示,“放心吧,我们都会去的。” 丹旻心生厌烦,鼻腔冷哼一声,幻化回毕方鸟原形飞走了。 “诶,你说他什么态度?” 贺斩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问朽月:“本帝有那么招人烦吗?” 朽月:你自己就不能心里有点数吗? 她总算是确认了一件事,得亏这次必须合作,否则以贺斩那钢铁直男的个性,两人永远不可能和睦相处。 剩下这段时间,朽月就等着丹旻获封时帝,使得阴时晷和阳时晷重聚一处,借之返回现世。 陆修静先回他那破道观了,说什么临时有事,下次再约。 朽月不愁没有落脚的地方,但身边跟着个隐患,去哪儿都不方便,回幻月岛吧,万一黎魄问起,她不好解释,回千茫山吧,那边柳初云还没建观呢。 正踌躇间,柳兰溪忽地从身后环住朽月的腰,将下巴抵在她肩上,用能酥碎人骨头的嗓音道:“去我那儿不就好了?” 朽月心脏颤栗一下,推开他,当机立断:“不去,休想再哄本尊去你那个鬼地方!” 那个四角楼完全就是一个噩梦,她只要想起那一晚的出格举动,就懊恼得无地自容。 不去不去,那个龙潭虎穴是迄今为止她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没有之一。 不可能再去的,再去她名字改成大傻蛋! * 柳兰溪牵着大傻蛋进入千回镜,镜中世界的景致与八百年后无异,上次去的时候是黑夜,能看见绿光森林组成的百转迷宫。这回是白天进去的,迷宫消失了,他们直接来到了四角楼前的那条黑河旁边。 说到底人还是不能太武断,不然暴风打脸。 朽月虽然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但柳兰溪总有一万个乐意来抵消她的不乐意。 “灼灵,你还怕我会吃了你不成?”柳兰溪勾唇一笑。 “本尊无所畏惧。” 朽月话虽这么说,但心里总是不太踏实,毕竟这小子是扮猪吃虎的骨灰级选手,不能掉以轻心。 柳兰溪笑意更浓了,指着前面那条黑河建议:“还要我背过河吗?” “自然不必,管你在下面养了什么东西,一条破河本尊难道还怕了不成?” 朽月说着正要飞跃过河,身子倒是离地了,但却是让人打横抱起的。她顺手揽住柳兰溪的后颈,不满道:“那好像没听明白本尊的意思。” “听明白了,灼灵不想让我背,所以我是用抱的。”柳兰溪唇角噙笑,抱着朽月腾空跃过黑河,轻松地将她送至对岸。 “行了行了,把本尊放下吧。” 朽月已经快被他磨得没脾气了。 然而,柳兰溪依旧没有将她放下来的打算。 “闭上眼睛。”他道。 “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朽月静静地看着他出幺蛾子,就是不闭眼睛。 柳兰溪忽地低下头去,在朽月愣怔的眼神中,含吻着她的唇。 许是动作太过轻柔而缠绵,没有侵略性,朽月不自觉地被牵着鼻子走。 她鼻腔里满是对方的气息,糟糕的是她发现自己开始贪恋这种味道,忘了应该拒绝。 柳兰溪并未贪婪,点到为止,但意犹未尽。 “你在做什么?”朽月皱眉。 “索吻。” 他微微眯眼,眼里的两条小红鱼还是露了马脚。 朽月板起脸一本正经地瞪他:“胆子越来越大了,连本尊也敢轻薄?” “灼灵,两厢情愿的事,可不叫轻薄。” 柳兰溪睫翼颤了颤,笑得醉人。 朽月侧脸发烫,不由将视线轻轻别开。 “你们两个差不多得了,真的不考虑下我的感受吗?” 某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原来是柳兰溪腰间挂的那个多余挂饰小木偶,一开口就打破了此处曼妙的氛围。 两人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他们好像忘记了在场还有第三者——颜知讳。 朽月干咳一声,从柳兰溪的怀中挣开,尴尬得只想跳到身后的黑河里面冷静冷静。 柳兰溪一把扯下木偶,叹息道:“我居然忘记了还有个碍事的,为了自身的安全考虑,你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眼睛闭着呢!可是二位太肉麻了,我鸡皮疙瘩它有自己的想法,抱歉啊,没受得住……” 颜知讳觉得有必要吠一下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要是发展到关键时刻,他也不好出声啊。 “是我考虑不周,不应该将你唤醒。事已至此,小木偶,只能让你换个地方呆了。” 柳兰溪说着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木匣子,将木偶塞了进去,然后严严实实盖上盖,贴了张封条,扑通一丢扔进了黑河里…… 朽月疑惑道:“你把他丢河里做什么?” “他那双眼睛太过危险,我想做点坏事都不能了。” 柳兰溪眸光妖惑,向朽月伸出一掌心,“别担心,走的时候会捞起来的。” 朽月拒绝碰触那只诱惑的手,更何况刚才那股窘劲太上头,她一时没缓过来。 “怎么了?”柳兰溪疑惑道。 “本尊想四处逛逛,就不进楼里了。” “嗯,也好。”柳兰溪没有阻拦,只叮嘱道:“那你傍晚一定要回来,我在六楼等你。” 其实四角楼附近没什么好逛的,只有几座怪石嶙峋的山,山上有处温泉,还有座亭子,此外别无他物。 朽月坐在凉亭里远眺四周,到底是用法术构建的虚幻空间罢了,周围的一切可能都不是真实的,唯一真实之物是那座诡异的四角楼。 四角楼有九层,里面每层都有九个房间,但只有六楼的一间屋子住人,其余房间都是牢牢地紧闭着,过道间或有幻术隔挡。 柳兰溪曾说这是一座魔族的陵墓,上九层基本不住人,下九层住满了恶魔的亡魂。 朽月觉得他还隐瞒了什么,既然又回来了,她得找个时机去探一探才行。 据说千回镜里面的世界天黑得很快,外面也没什么逛的,朽月提早回到了四角楼里,刚好就看见柳兰溪从底下空洞的天井飞上走廊。 柳兰溪好像没有注意到身后角落里的朽月,转身推开房门进去了,有点神神秘秘的。 朽月看了眼楼中央漆黑一片的深井,微微启齿又闭上,她忍耐下当场叫住柳兰溪质问的冲动,而是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一般跟着进了房间。 “那么早就回来了?”柳兰溪怀里正抱着一席被褥,奇怪地看开了眼推门进来的朽月。 “嗯。” 朽月心里藏着事,没多说什么,又看见他手里拿着被褥,认可道:“你早该去别的房间睡了。” 柳兰溪愣愣地站在那儿,“只有这间房子能住人,别的房子里都装满东西了。” “你不是说是空房间吗?” 柳兰溪一面把被褥铺在床底下,一面解释道:“以前很多都是空房间,现在渐渐装满了。” 朽月心里发毛,反感道:“不会装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吧?比如亡魂恶鬼之类的。” 若真是如此,跟这些恶心的东西住同一个楼里,她表示接受不能。 柳兰溪抬起头,又好笑又严肃地申明:“灼灵,我怎么可能让那些东西搅扰你的清梦?放心吧,上九层都是属于我的活动范围,它们只呆在下九层的陵室内,上不来的。” “那你倒是说说上面这些房间装了什么?”朽月两手抱胸,蹙眉审视着他。 “只不过是我私人的一些收藏品罢了。” 柳兰溪已经在地板上铺好了床褥,示意朽月到床榻上睡。 “是吗?”朽月半信半疑,心中不免疑惑,他又不是古董商贩,学人搞什么收藏? 那些紧闭的房间里到底是不是装了古董,等半夜偷偷出去一探便知。 她打定主意,脱下靴子,跨过柳兰溪铺的床褥,一骨碌钻进了床帘。 朽月盘坐在床上打坐,今晚她决定不睡了,就等着这小子入睡好执行计划。 但她是等了半天,床帘外还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柳兰溪不知道自己在瞎鼓捣什么。 朽月不耐烦地从帘缝中探出个脑袋,朝床下问:“柳兰溪,你属耗子的啊!你不睡觉做什么呢?” 只见柳兰溪身子蜷成虾米,他两手背在身后,用一根绳子把自己的手反着绑牢。 闻言,他抬头看了眼,笑道:“灼灵在旁边我怎么睡得着?” 朽月指着他绑着的双手,满脸疑问:“你这是什么癖好?为何把自己绑起来,自虐?” “倒也不是,”柳兰溪摇摇头否认,又点点头承认,“可能也算是一种自虐。灼灵不喜欢我亲近,但我总忍不住亲近你。所以为了不让你讨厌,我只能想办法克制一下自己贪得无厌的欲望。” 朽月颇为无语,看着他在黑暗里烁烁反光的眸子,好像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 “你觉得,这样的方法有用吗?” 朽月侧躺在床沿边上,撑着脑袋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有用,你会放心些。我再不绑着自己,就真得卷铺盖睡门口了。” “那你不打算睡了吗?”朽月问道。 “不打算睡,就守在这里。” 那可不行! 朽月暗自吸气,他如果一直守着,哪还有机会偷偷溜出去? “你就安心睡吧,本尊是那种不放心你的人吗?你就算不绑着自己,本尊也对你很是放心。”朽月试着对他做一些说服工作。 “可我不放心自己呀,”柳兰溪低声笑了笑,“我可没有灼灵说得那么令人放心。” 这说来说去就是不想睡啊,那她还有什么机会搞清楚这小子的秘密? 朽月烦躁地又坐了起来,“那你说说,到底怎么样你才肯睡觉?你不睡老子也睡不着啊!” “兴许,躺在灼灵的怀里就能睡着……”柳兰溪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大火气。 朽月听了二话不说,翻身下榻实现他的愿望。 一张小小的被褥上挨挨挤挤地躺着两人,他们近距离、面对面地看着对方,两双眼睛在黑暗里互相试探,一眨不眨。 “你怎么还不睡?”朽月困惑地盯着他看。 “呃……”柳兰溪咽了咽口水,不知说什么好。 “哦,忘记了,你说得抱着你才能睡。” 朽月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心大得就差唱一首摇篮曲就圆满了。 柳兰溪贴在她的心口,气息逐渐不匀,看着她雪白的脖颈,某种破土而出的欲望被勾起。 “小魔头,你的身体为何这么烫?”朽月关切地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生病了?” “嗯,生病了,生了一种叫做‘不能没有灼灵’的病。” 一语方落,他忽地覆上了朽月温软的唇。 朽月木然地任由他忘我地吻着,啄着,神魂颠倒,渐渐被夺去理智。 她不知怎么的,也开始慢慢接纳,迎合。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柳兰溪似乎不仅仅满足于此,他绑在身后的手开始挣扎,强烈地想逃脱束缚,贪心不足地想获取,占有更多。 朽月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停下来看着他,问道:“不舒服?” “有点。” 柳兰溪翻了个身,双手略一用力,手上的绳子倏然绷开。 朽月正准备起身,奈何手腕被他用力一拉,整个人便倒在了他怀里。 此时魔兽已然放出了牢笼,若不满足其口腹之欲,怕是难以消停。 “打住,说好的马上睡觉呢?”朽月一手撑着他灼热的胸膛,不让其近身。 柳兰溪倾身呢喃道:“总得让我填饱肚子再睡。” 朽月渐渐支撑不住那股下压的力度,终是妥协让渡—— 一步不慎,又掉入魔头温情的深渊。 第166章 房间里的秘密 任君抽茧剥丝,罗裳满地。抬眼看,满园春色关不住,乱红渐欲迷人眼。 凭卿销魂蚀骨,梦语轻吟。汗淋漓,青山缠绵交叠处,云雨翻入崖谷间。 折腾半宿,朽月总算是将这祖宗哄睡。她快速披了件外袍,提着靴子,蹑手蹑脚开门出去。 朽月站在走廊朝对面望去,四角楼内走廊呈‘回’字型,各个楼层显得诡秘阴森。 是时起风,红色灯笼纷纷摇曳,屋檐传来阵阵清脆的铜铃声。 朽月看着九层楼各个紧闭的房门一时犯难,除开他们睡的一个卧室,这里就有八十个房间,若是挨个房间去查看工作量未免太大。 不如每个楼层随机看几间算了,这一间间要看到什么时候? 她打定主意,决定先在六层抽几个房间看看,谁成想结果碰了壁。 有个隐形的围墙堵在面前,前后都没有路可走,唯有一条连接各个楼层的阶梯是条通路,连七楼的情况也是如此。 思前想后,朽月还是老老实实地顺着楼梯下到第一层。 其实这里的构造跟迷宫是一样的,看起来是个立体空间,其实摊开就是一个平面,而楼梯就是一个摆设,只能直通六层他们那间靠楼梯的卧室。 按照迷宫的原理,她得从入口进去,从第一层依次向上摸索,然后到达顶层,这里有且只有一条通路。 她这个猜想很快得到印证,第一层的走廊是通的。 朽月试着推开第一间房门,推不动,好像被锁上了。 不出意料,一楼所有的房间都上了锁,估计是离大门近,担心有人随意进入,所以不给开放。 朽月逛了一圈,倍觉扫兴,本想用蛮力破开,就怕惊扰了那位祖宗的好梦。 当第一层回字形走廊走完后,朽月发现自己还是处于第一层,四周仍旧没什么变化,她一度怀疑方才的推想有误。 于是她继续绕着第一层的回字形走廊往前走,进过左手边第一间房间时,才发现情况有变化,她觉得自己可能到了第二层。 虽然看起来她还是在第一层,但确确实实是在第二层没错,依据是她抬头往上望时,原先的九层楼现在变成了八层楼。 这显然比迷宫简单多了,她只需要在第一层绕圈圈,绕了几圈就到了几层,也不用费那个爬楼梯的力气,就是有点头晕。 到了第二层,她试着推开第一间房门,仍旧推不开。 朽月一下暴脾气上来了,决定用蛮力撞门,可这木门竟比金刚石还硬,怎么撞也纹丝不动。 她举着一团青火想扔过去,这才想起来整座楼是木质结构,不小心失火就不好了。 奇怪,这些门看起来也就是普通的门,而且也没上锁,怎么会打不开?朽月心里犯嘀咕,一手撑着紧闭的门扉陷入沉思。 也不知是不是想得太投入,撑着门扉的手往右滑了一下,门咯吱一声,居然开了一条缝…… 妈的,居然是推拉门! 朽月感觉自己的智商有受到一丝丝的侮辱,这门设计得也太不合常理了吧!还有为什么她住的那间卧室是正常的平开门? 不过只要想到这是柳兰溪的房子就不奇怪了,这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她郁闷地将门往右推完,房间漆黑一片,辨物不能。 朽月点了一小簇微弱的青焰进去屋中,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她有点失望。 正要退出门外,朽月身后的推拉木门忽然合上,暗房四周的墙壁上随之出现了会动的画面,画面中还出现了两个人。 一个年轻男子坐在床榻上,他怀里正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 女人满身伤痕,双唇紧闭,男子动作轻缓地褪其衣物,露出她鲜血淋漓的心口。 朽月懵怔了一下,这不是她和柳兰溪吗? 画面还在继续,只见柳兰溪从一个木盒里拿出一个鲜红的心脏,他把心脏物归原主,放回到了朽月身上。 朽月伤口愈合得很快,这完全得益于她那优良的耐造体质,不过总归是元气大伤,人没那么快醒过来。 柳兰溪神情痛苦,两手托着她的脸一遍遍吻着,每吻一下,眉头皱得更深一分,好似她脸上有刺人的玻璃渣一般。 “灼灵,你为什么还不醒?”他贴着伤患的脸喃喃地问。 朽月:卧槽,居然还带配音! “你说我是不是很贪婪,待在你身边还不满足,居然还妄想得到你的真心。呵,恬不知耻!”柳兰溪苦笑着自嘲了一番。 而后他将头埋入怀中人的肩劲上,“可是啊,我爱你,真的好爱你……” 画面终止。 朽月五味杂陈地看着这种画面,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她心情沉重地出了门,但好奇心不死,想要再看看别的房间里的东西。 第二扇门被推开,不出意外,里面空空如也。门一合上,屋内的墙上便映出一幅景象。 两个女子,一个坐在桥栏上,一个站在桥下,似乎正在分别。 只听桥上的人向桥下的人呼唤了一声,桥下的人便回到桥上。 那画面是最近发生的,朽月记得很清楚,这个情景是在华昼殿的后苑,坐在桥栏上的女人是柳兰溪幻化的。 柳兰溪向她招了招手,她低头,被趁机亲了下。 画面还没完,朽月走后,柳兰溪仍站在桥上凝望着她的离开的身影,双眸落寞。 这间房没什么特别的,朽月又开了第三间,第四间…… 她注意到这些画面都是按照时间新旧顺序排的,越往前,时间越久。 这些房间里面无一例外都是关于朽月的回忆,甚至朽月发现,两人在地府分别之后,柳兰溪竟然还偷偷跟在她身边。 朽月绕着回廊走了第三圈,来到了第三层。 这层和第二层大同小异,这层的九个房间里也都装满了细细碎碎的回忆。 然后就是第四层,在这层,朽月看得就比较愤怒了,因为这小子连那晚她失身的回忆居然也珍藏着! 那个画面确实过分羞耻,更羞耻的还是声情并茂! 朽月脸色铁青地将房间重重关上,低声骂了句:“变态!” 她只要想到今天晚上哄他睡的回忆也会被装进其中一个房间,整个人瞬间就不好了! 朽月很想知道柳兰溪到底还私藏了多少不健康的东西,便一鼓作气进入下个房间。 隔壁的房间她出来之后果然也没好脸色,里面的回忆是他们泡温泉那次,两人中间隔着一道绿光屏障。 她还以为这人很君子呢,特意中间隔开。 呵,她还是太天真了! 那道绿色幕布就是一单面屏障,她是看不见对方,可对方看对面一览无余啊! “去他姥姥的!知道他变态,但没想到这么变态!” 朽月恨恨地接连开了好几扇房门,到了第五楼,紧接着又上了第六楼。 再之前经历的就丰富正常多了,两人有笑过,吵过,冷战过,和谐过,全部都是关于她,也仅属于她的回忆。 在第六层的最后一间房间里,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柳初云在千茫山的溪边捡到了一个娃娃,朽月正好戾咒发作,在树上歇了一晚。 娃娃一直不停地哭,直到朽月走近,忽地握住了她的手指,不哭反笑了。 朽月看着画面中柳初云怀里的小孩,感叹道:“他还是小时候可爱一点。” 到了第七层,关于柳兰溪的回忆就没了,取而代之是一些和莫绯的回忆。 这些回忆的顺序也依循由近到远的原则,他们最后一次分别是在槐山的那场大火中。 那时朽月为除掉槐山木鬼,不惜引火与之同归于尽,莫绯冲进火海救她,但是被朽月拒绝了。 她临终说了一句帮我照顾好纸鸢,继而葬身火海。 之后莫绯便假扮成她充当照顾纸鸢的角色,虽然这个昏君最后下场不怎么好。 而最后一间房,是她和莫绯在某次宴会第一次遇见的场景。 觥筹交错的宴桌上,她错拿了莫绯的酒杯。 这个昏君无心歌舞,只是盯着她看,嘴角那抹意味不明的笑里,不知是掺了蜜糖还是砒。霜。 这一层的回忆都比较旧了,朽月实在疑惑还有更久远的回忆是什么。 第八层,她推开第一个房间时落了一身积灰。 看来这层的回忆是更早的时候。 朽月看着第一个房间墙上的影像发着呆,这个回忆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和柳兰溪共享过。 画面里是一个牢笼,她被关在里面,浑身戾气在体内膨胀、爆裂,煎熬万分。 枯阳拿着一把红色长剑站在笼子外,对她道: “灼儿,这把剑本座没收了,你以后不准再使用此剑!” “为什么!这把剑我用着很好,是它帮我报了仇,为什么不能用?” 朽月疯狂地拍打着牢笼,想要冲出去夺回那把剑。 …… 这后面的东西她不用看都知道,殷绝剑内的那抹魂灵被枯阳劈得分崩离析,无影无踪。 现在问题是,这个情景为何出现在这里?柳兰溪为何会有这个回忆? 朽月漫不经心地出了第一个房间,接着查看这层楼的其他房间。 这些记忆犹如走马灯一般,全都是以另外一个人的视角观察她,更多时候只有她一个人,以及傍身的一把邪剑而已。 所以这些画面是属于殷绝剑剑魂的回忆。 也就是说,藏在剑里的那个人,十有八九就是柳兰溪! 朽月看着那些和殷绝剑浴血奋战,出生入死的场面,心头一阵感慨。 原来从始至终,一直陪在身边的人是他,为她杀敌,为她与世界反目成仇的人也是他。 “灼灵,如果你需要,我可成为你手中的利刃。如果你不需要,我会默默地陪着你,直到你需要我。”殷绝剑里的剑魂对她如此说道。 回忆的顺序,也是从最后分别到第一次见面,那种感觉,好似时光逆流,一切倒退回到最初,最真诚的模样。 第八层逛完,朽月感觉心脏的位置很是沉重,不知是否是心脏被放回去的时候,柳兰溪还多放了其他什么东西。 朽月仰头望了眼,还有最后一层。 她绕着回字形走廊继续往前走,直到抵达了最顶层。 这一层的氛围明显和其他楼层不一样,每扇门扉都有种不可侵犯的庄重感。 她想着,不揭几层皮,是看不到那小子的真正面孔的。既然来都来了,不看完又算什么圆满? 那么,这层的房间里又会有什么呢…… 朽月刚要伸手推门,忽然一个声音幽幽地从身后飘来: “你在这儿做什么?” 朽月被吓了一跳,回转身一看,柳兰溪冷不防地出现在身后,他两眼煞红,整张脸阴冷沉郁。 第167章 有病得治 那是一张让人感到十分陌生的脸。 柳兰溪手握拳头,向朽月一步步走来,直至将她逼退至墙角。 “你都看见了?” “嗯,叹为观止。”朽月言简意赅地发表了下观后感。 “砰”地一声,柳兰溪一拳捶打在墙上。 朽月无动于衷,心道怎么着,看到了你的秘密,还想要灭老子的口? 正以为柳兰溪要对她发什么大招,这小子“哇”地一声跪下大哭,两手抱着她的膝盖,死皮赖脸求原谅:“我有罪!恳请恶神大发慈悲,从轻发落!呜呜,就饶恕鄙人这次吧,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一定痛改前非!” 朽月:…… 她一脸铁青,“给老子起来!” 柳兰溪仰着涕泗横流的脸,厚脸道:“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妈的,居然是真哭! 朽月摆脱不能,嫌弃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羞不羞?” “羞耻是何物?”柳兰溪一脸懵懂地看着她。 噢,忘了,他的字典里确实没有‘羞耻’这俩字。 朽月扶额叹气:“我从不对你抱太大希望,唯一的要求是你能做个正常人,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你都难以做到……我,我有点累了。” “灼灵,千万别放弃我,我还可以治一治的!” “算了吧你,柳兰溪,等你的变态这病治好了,本尊反倒变态了!你给我起开!”朽月抬脚要走,奈何双腿被紧紧箍住。 柳兰溪情绪张弛有度,嗷嗷地又痛哭起来,但是他挤不出眼泪——主要是他手里那把辣椒面用完了,导致雷声大雨点小,现在只能靠干嚎。 朽月看着他通红的双眼,忍不住心软:“快起来!本尊还没死呢,用不着现在号丧!” “那你原谅我了?”柳兰溪吸着酸鼻子,委屈巴巴地瞅着她。 “好好说话!装可怜这招你说你都用了几百回了?能不能有点花样?”朽月怒其不争,哀其无耻。 柳兰溪乖觉地站起身,揉了揉红鼻子,心道:是用了几百回没错,但是屡试不爽啊…… “你,你是殷绝剑里面的剑魂?”朽月问他。 柳兰溪老实地点点头。 朽月心神微漾,喉间哽了哽,“为何不告诉我?” 柳兰溪轻轻叹息,“告诉你又如何呢?剑魂也好,莫绯也罢,我只是现在的我而已,我对你的爱只会只增不减。何况在我的印象中,那段记忆中的你并不快乐,我为何又要提及这事让你劳心费神呢?” “何以见得我不快乐?我报仇雪恨,大杀四方,痛快极了。”朽月低垂下眸子,眉间结了层冷霜。 “别骗人了,杀戮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这是你曾经对我说的。”柳兰溪立刻戳穿道。 “就算这样,我也有权知道此事。”朽月语气仍有点埋怨。 柳兰溪哑然失笑,“灼灵,正如你所见,我现在是一个无药可救的人,难道我还妄想让你接受我全部的过去吗?” “你过来。”朽月轻声唤道。 两个人本来就离得近,她这么一说,柳兰溪只好再上前半步,两人挨得之差一个拳头的距离。 “低下头。” 柳兰溪照做,将头抵在她的额上。 朽月静默地看了他几分钟,伸出双手抚上他的脸颊,而后踮起脚尖。 柳兰溪很自然而然地闭上眼,唇角微扬。 但等了半天,还不见对方有所动作,他只好睁开眼睛,想看看快到嘴的肉怎么就没了。 朽月疑惑地盯着他眼角红色的碎末,用手指沾了一点送入口中。 “呸,好辣!”朽月登时神色大变。 眼见事情败露,柳兰溪只好狡辩从宽:“这个,呵呵,只是渲染气氛不得已的手段……我对天发誓,刚才流露的确实是真情实感!不信,灼灵你可以摸摸我的良心!” 说罢,他抓着朽月的手便往自己胸膛按去。 朽月一把推开他,气道:“柳兰溪,本尊敬你是位不折不扣的狠人!” 毕竟以辣椒糊面这种辣眼睛的事,真没谁干得出来! “嘿嘿,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有舍才会有得嘛……”柳兰溪摸摸鼻尖,第一次被夸还与点怪不好意思的。 “本尊不是夸你……”朽月没好气地纠正他那不要脸的思维。 “行,我坚决改正!下次不用辣椒面,改用洋葱行不行?哎,灼灵,别走啊——” 柳兰溪还没说完,一转眼,人早丢下他跑了。 不过,他倒是没有去追,而是站在原地等着。 果然,朽月气鼓鼓地在走廊转了一圈,发现还是回到了柳兰溪刚才的位置。 “怎么回事?” 朽月疑惑地看着面前张开双臂,等她投怀入抱的人。 “来,让我抱抱,我告诉你。” 柳兰溪双眼红肿,不知是哭的,还是被辣的。 朽月仍旧不为所动,她发现自己栽坑栽习惯了都,必须得改掉这个不长记性的毛病才行! 对望良久,柳兰溪见她不过来,只好自己走过去。 他没等朽月拒绝,忽地伸手将她打横抱起,直接从旁边楼梯下了楼。 在卧室中,柳兰溪打了一盆清水在洗脸上的辣椒面。 朽月侧身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不打算再跟这个祸害说一句话。 “别生气了,我把那些房间都锁上行不行?” 柳兰溪擦干脸上的水珠,自觉坐到床沿上哄正在生气的恶神大爷。 “不行!有辱三观,那些不健康的画面必须销毁!”朽月转过身对他义正言辞道。 柳兰溪用牙咬着指甲,为难道:“那可能没办法,那些房间好比我的脑海,你看到的画面就是我的记忆,除非我自己忘了,否则它永远存在。” 朽月气急败坏地掐着他的脖子摇晃,“那你赶紧给本尊统统忘掉!” “太刻骨铭心了,要忘记,怕是有点难度……” “嗯?需要本尊去地府找几桶孟婆汤给你灌灌吗?” 柳兰溪立即挺直腰杆,拍拍胸脯,信口雌黄道: “遵命,我尽量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 * 两人在千回镜消磨了些无聊时光,终于等到了丹旻要授封时帝的日子。 当然,他们走的时候也没忘把泡在黑河里的颜知讳给捞上来。 丹旻这次授封时帝尤为低调,典礼没有大操大办,他选择在无刻碑前授印任职,就只单单请了伏桓作为见证人。 朽月,柳兰溪和贺斩三人不请自来,人手一件贺礼前来祝贺。 丹旻自然对这三人没啥好脸色,但碍于面子和日子又不能将人都赶出去,只好让他们三人进去观礼。 授封典礼十分简单,丹旻站在无刻碑前的高台上宣誓,说要继承师父遗志,接下守护阴阳时序的重任……诸如此类的话云云。 伏桓亲自将时帝身份象征——白驹印交给他,另外在众目睽睽之下,还吩咐手下端着阴时晷作为贺礼献上。 阴时晷一出,瞬间把在场三人的目光吸引了去。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伏桓终于大方了一回。 在此期间,朽月和贺斩也不忘拿出自己的礼物,不过和天帝的厚礼比起来,实在相形见绌。 新任时帝依次看了那三件礼物,并无多大欣喜,依旧板着一张毫无生气的脸。 直至柳兰溪拿出了自己的礼物,一把五彩羽毛蒲扇,丹旻才略微震惊地看了他一眼。 “你这扇子哪来的?”丹旻一把抓过扇子问道。 “在人间闲逛的时候看见一家商铺在卖,小人看着喜庆,就买了。这件物什,还合您的心意吗?”柳兰溪笑问。 丹旻伸手抚着蒲扇上的红色羽毛,心里不是滋味,转身寂寥地回到高台上。 之后,他随意走走过场,典礼潦草完毕。 不知道是不是新任时帝太过寒酸的缘故,三位宾客千里迢迢来参加他的封帝典礼,居然连一顿酒宴都请不起。 典礼一结束,丹旻就把朽月三人送出了门外,并贴心地叮嘱他们路上小心。 三人还想找个借宿一晚的理由,谁知丹旻实在无情,大门砰地一声就关上了。 这可把贺斩气到不行,差点上去把门给拆了。 “晚上再找机会吧,不差这一时半会。”朽月对他道。 于是三人伺机而动,等天一黑,便偷偷翻。墙溜进大院,不约而同地躲在无刻碑后面藏着。 四周黑灯瞎火,只有无时殿还亮着灯。 贺斩本想和朽月互递眼色,告诉她自己先去查看下情况,免得打草惊蛇。 奈何朽月完全没有接收到他的信息,旁边的少年倒是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贺斩微微叹息,一晃身影,便钻进黑暗中,径直往无时殿去。 “他去哪里?”朽月皱着眉头。 柳兰溪用拇指揉平她皱起的眉心,轻声道:“贺斩说先去打探下殿内情况。” “哦。” 朽月在碑后猫着腰,抻长脖子继续查探前方的动静。 “你说如果阳时晷不在他身上怎么办?”她突然问了一句。 “不在就不在呗,我们重新再一起度过八百年不是也很好。” 柳兰溪熊抱着朽月的腰,将侧脸贴在她背上乱蹭,好像他来这就是纯粹跟朽月幽会来的。 朽月心下有点后悔,早知道这祸害如此缠人,就不该太快原谅他…… 此时,躲在无时殿门外的贺斩向他们招招手。 “贺斩好像在叫我们过去。” 朽月巴不得撇开身上的粘糕,见势飞快地跑到贺斩那边跟他会合。 无时殿那扇殿门没关紧,她透过门缝可看清里面的情况。 只见丹旻歪坐在殿中宝座之上,他双手捧着酒坛拼命往自己嘴里灌酒,脚下躺了一地七零八落的空坛子。 “看来他是在借酒浇愁。”朽月小声道。 “然而酒入愁肠愁更愁,大醉一场心里就好过了吗?”兰溪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接了她的话说。 贺斩转头虎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噤声,别被发现了。 三人于是继续躲门外贼头贼脑地偷窥。 第168章 机关算尽 在冰冰冷冷的殿内,丹旻发丝散乱,双颊泛红,满身尊荣虚幻如浮华,此时的他,如一落魄街头的乞儿,无依无靠,无人问询。 他颓然长叹,对着清冷空旷的大殿自言自语: “师父,师兄,你们是不是都不要我了?” “都回来好吗?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丹旻说着说着,忽然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下。 原来,得到了并不一定会快乐。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同时却失去更多,如此得不偿失,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 哈,机关算尽又如何,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太晚了。 这个道理他懂得终究是太晚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如果不是自己自作自受,怎会落得这般孤影凄零的下场? 贺斩看见此情此景原本还觉得丹旻可怜,直到他从怀里掏出了阴时晷和阳时晷,他心里所剩的一点同情都化为乌有。 丹旻将两瓣石头拼成严丝合缝的一块,举到眼前反复观摩,兀地又阴笑起来。 门外三人共同见证了他的大型精分现场—— “哈哈哈,师兄,你说你是不是大蠢货,从小到大被我骗过无数次,可依旧选择相信我,怀疑谁都不会怀疑我,我是不是还得感激一下你呢?” 丹旻用指腹抚着时晷上的印刻的字,方才还无辜可怜的眼神瞬间变得阴狠。 “谁叫你蠢呢?没错,宴会上你的茶是我换成的无味酒,盗窃阳时晷也是我栽赃的你。” “你以为只有这样吗?哈哈,你不知道吧,就连我初次为金乌引路也是故意犯错的!我知道你会不放心地跟着我,所以我有意造成疏忽,让十只金乌全部出笼。我笃定你会以身犯险来救我,事实证明,被我猜对了!” 说到此处,丹旻得意地一挑眉,继续自问自答道: “不过太可惜,那一次算你命大,没被金乌烧死,啧,怎么就没死呢……哦,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当然是因为嫉妒啊!哈哈哈……” “是的,我嫉妒你!我嫉妒你拥有我想要的一切!自从我拜入师父门下那日起,我就知道师父眼中只有你,他把好东西都留给你,什么秘法要诀只偷偷传给你,对我却有所保留。师父将你当成掌中宝,而我在他眼里连根草都不是!” “师兄,请问凭什么?呵,难道就因为我入门晚吗?” 这话柳兰溪表示不能苟同,师父偏爱谁是师父的自由,谁还没个偏爱的人呢? 同时,柳兰溪觉得自己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师兄了,你看他对他师弟多好啊,二话不说,啪叽担子一撂,直接把朝尘观掌门拱手让他当! 他挥一挥衣袖,绝不带走千茫山半片云彩。 英明,神武!大度,潇洒! 朽月注意到他脸上骄傲的神色,没好意思戳穿他虚伪的面目。 殿内,丹旻一个人继续自说自话: “现在你们都走了,走得好!走了就没人数落我了,走了就没人跟我争了!师兄,你不用这般看不起我,我费尽心机,争取我想要的东西有错吗?你也别怨我,要怪就怪自己不多长个心眼,随随便便相信人。” “相信人也有错吗?”贺斩小声嘀咕。 “那要看相信谁了。相信了不该相信的人岂止有错啊,那简直是大错特错。”柳兰溪很给面地帮忙解惑。 “当然了,像我这种可靠的人,值得被相信。”柳兰溪还不忘恬不知耻地夸了自己一句。 看戏就看戏,哪来那么多废话! 朽月真的很想捂住他的嘴,想到上次他耍滑头,现在还有点阴影,就放弃了。 哐啷一声,殿内传来酒坛碎裂的动静,三人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 丹旻借着酒劲开始发疯,拼命地踢砸酒坛子泄愤,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心头的不快。 这人疯狂地打砸殿内的东西,一不留神踩了个空酒坛,脚下一打滑头往后一翻仰。 咚——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丹旻猛地栽倒在地,愣是半天没起来。 好机会! 潜伏已久的三人见机行事,几乎同时冲进无时殿内,他们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丹旻身上的时晷! 他们进去时踩着一地的碎片,弄出挺大的动静,然而丹旻此时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再大的响声他都无动于衷。 朽月直接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块完整的圆形时晷,兀自研究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启动机关。 “我试试。”贺斩见状从她手里把时晷拿来,左掰掰右掰掰,还时晷当圆饼放嘴里啃了啃,依旧没啥反应。 “会不会跟进来的时候一样,要我们一起碰这上面的字?”贺斩询问朽月的意见。 朽月看了眼那块小圆盘,虽然上面有刻十二地支,但这字实在太小了,两人只能勉强用手指头按住。 “不管有没有用,先试试再说。”朽月道。 于是两人一人一食指按住时晷上的‘子’和‘午’字,奈何这块石头仍旧纹丝不动。 “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兰溪上前问道。 “应该不会,除非这东西是假的,本尊可以确定进来的时候就是用的这个方法。”朽月一手托腮,凝眉沉思。 相比于朽月,柳兰溪倒显得十分镇定自若,他宽慰道:“那应该是步骤错了,别急,我们再好好想想。” “诶,对了,那你是怎么进来的?我们怎么没看见你?”贺斩越想越觉得这小子有点奇怪。 柳兰溪挑了挑眉:“没看见我很正常,因为你们前脚走,我后脚才跟进去的。” 正当两人在谈话时,朽月研究半天后,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她分析道:“本尊想了一下,这东西和进来时唯一的不同是大小。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能让时晷变大。” “看来是有口诀了。”柳兰溪将目光投放在烂醉如泥的丹旻身上,自告奋勇道:“交给我吧。” 只见柳兰溪走到丹旻身旁,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肩膀,用玄晏的声音亲切地问了一句:“师弟,你知道启动时晷的口诀吗?” 丹旻以为是在梦中,迷迷糊糊地答道:“师兄,这口诀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你怎么不记得了?” “呵呵,你也知道师兄脑子不如你好使,不小心就给忘了。” “大蠢货,这都能忘!听好了啊——你念一遍上面的字,然后道一声‘天地时启’,时晷就能启动了……” 丹旻说完,便继续倒头呼呼大睡。 这也行? 柳兰溪空手套白狼的功夫简直了,另两位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得不由衷佩服他这种被埋没的才能。 三人废话不多说,立马行动起来。 朽月照着丹旻刚才透露的口诀,对着时晷念道:“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天地时启!” 一声令下,她手中的时晷霎时发出一道白光,继而悬浮在空中,整块石头逐渐变大,最后变成石桌桌面大小。 “这次因为是顺时间回去,所以灼灵要占子时方位,贺兄占午时方位。”柳兰溪提醒道。 于是两人分别照做,同时飞到圆盘顶部,一齐摁下两字,同时施法。 只见石盘变作一个空心的无底洞,一股无形的吸引力将贺斩和朽月一同卷进黑洞里的漩涡中。 朽月看兰溪还在外面,奋力地扒住洞的边缘,向兰溪伸出一只手:“别愣着,快抓紧我!” 柳兰溪目光闪烁,往前奋力一跃,紧紧抓住了那只手。 * 三个人最后是在无刻殿内同时醒来的,他们身旁还守着一个黄头发的炸毛小伙。 “二位帝尊终于醒了!”滔天兴奋地叫嚷道。 朽月睁开双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倒时差的缘故,只觉脑袋很沉,连身子也沉…… 她抬头看了一眼,噢,原来自己是被柳兰溪给压住了,这货死死地搂着她的腰身,难怪她起都起不来。 滔天蹲在旁边拧着眉头,对朽月解释道:“抱歉啊,帝尊,我本来是想把你们分开的,奈何这个臭不要脸的男人对你死不撒手,我怎么拽都拽不开!” 柳兰溪这时候也醒了,一醒来就听见有人在说他臭不要脸,立刻就不太乐意了。 他像只见杆就爬的蚂蚱,一下蹿上去搂住朽月的脖子,不满地瞅了滔天一眼:“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滔天:…… 另一旁的贺斩刚醒来还有点懵逼,独自躺在另一边实在略显孤独。 然后就听见对面两二货吵了起来。 滔天指着柳兰溪问朽月:“帝尊,他谁啊?” 柳兰溪抢过朽月要说的话:“我当然是朽月灵帝的爱宠。” 朽月满脸问号:爱宠??? 滔天愤怒地啐了他一口,“呸,我家帝尊什么时候有你这样没脸没皮的爱宠了?我还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柳兰溪:“现在你见过了。” 这时贺斩听不下去了,加入到骂战当中:“滔天,你方才说灵帝是你家帝尊,那我算什么?” 滔天:…… 朽月得意地笑:“滔天当然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了!这孩子一向懂事,本尊养了他这么多年,他知道该跟谁亲近。” 柳兰溪酸道:“那我呢?” 朽月:…… 四个人陷入了无限争宠的死循环里,无时殿俨然成了当之无愧的修罗场。 他们吵了半天,仍没个结果,终于口干舌燥地选择暂时停战。 “滔天,是你把我们从那个镇子上驮回来的?”朽月明智地选择了一个没有硝烟的话题。 “是的,当时看你们三个昏迷不醒,我就只好将你们带回来了。” 滔天说着说着,突然向柳兰溪飞去一个眼刀子,“哼,本来不想带上这货,谁知他抓您抓得死紧死紧的,我也实在没办法……早知道就把他的手给砍下来得了!” 柳兰溪一脸不服气:“我说了谁都别想把我和灼灵分开。” “帝尊,他还直呼您的名讳您也不管管?”滔天忿忿地一跺脚。 朽月:这个我还真管不了…… 贺斩觉得有必要重申一下火螭的主权归属问题:“滔天,你现在是属于我凌绝山的灵兽,就别管他们幻月岛的事了!他们一个愿意叫,一个愿意听,你管那么多干嘛?” 滔天一时无言以对。 兰溪偷偷掩笑,向贺斩比了个大拇指。 话题又偏了,朽月不得不又重新掰正,她转头问火螭:“滔天,那你有看见那块时晷吗?” 滔天从袖子里拿出时晷递给朽月:“在这呢,你们昏倒之后时晷就变成小圆饼,于是我就先帮你们收着了。” 朽月不免奇怪道:“昏倒?我们不是明明卷进了时晷中的旋涡里了吗?” “时晷是出现了一个黑色旋涡,但是你们一靠近旋涡就纷纷晕倒,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后来,突然蹿出一个人将你抱住,”滔天转身一指柳兰溪,“就是这个厚脸皮的,他也跟着晕倒了,于是我就将你们三人都送回了这里。” “看来是灵魂穿回到了八百年前的自己身上。” 朽月这么一回想,总算想起来自己和时帝丹旻怎么结下的梁子的! 她记得有一次自己莫名其妙地睡在无时殿内的地板上,结果一醒来丹旻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说什么动了他的什么鬼东西,贺斩当时好像也在来着…… 后面发生的事显而易见,朽月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家睡得好好的,无缘无故就出现在丹旻的无时殿中,居然还被骂是贼!当时她起床气蹭地一下就上来了,和丹旻大闹了一场,吵得面红耳赤,最后还不欢而散。 贺斩对朽月道:“我们虽然去了一趟八百年前,弄清了丹旻和玄晏之间发过生的事,可还不知道这两人究竟去了何处。你说说他们身为守时派门人,怎会置阴阳失衡而不顾呢?” “这就不是本尊该关心的了。”朽月身前身后事已了,袖子一甩,准备出门。 反正她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至于其他事她没必要管那么多。 “哎,朽月,你就这么走了?”贺斩不满地叫住她。 柳兰溪拍拍他的肩膀,“剩下的事贺兄你看着办。” 贺斩一脸懵:贺兄?我和他什么时候那么熟了! 临行前,朽月把时晷给了贺斩,左右这东西她拿着也没用处,贺斩想继续查就让他查,这天也总不能就这么一直亮着。 第169章 一生一世 紫芦湖。 夙念还坐在相思树下做着女红,那幅‘海上升明月’已经绣完了,下一幅她正思考着要绣什么月,呃,不如就绣……朽月吧。 她神情太过专注,没注意头上一道青色流火划过。 朽月和兰溪朝着她迎面走来。 “夙念,本尊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朽月踏着水面的波纹,远远地向夙念招手报平安。 夙念闻声惊喜地站了起来,就看见柳兰溪也跟在朽月后面,也向她笑眯眯地招手:“木槿神女,我也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咦,柳公子,你也一起去了吗?”夙念不解地问。 “他非要跟着。”朽月解释了一句。 夙念明媚一笑:“可有收获?” “有一点,那个凡人齐霖在临终时,交付一封书信让本尊带给晴君。” 朽月方说完,面前的相思树的树枝开始剧烈地摇晃,落下了不少叶子,似有些激动。 “临终?他是怎么死的?”夙念讶然。 “被食灵魔抢先了一步,我们赶到的时候,人已经快不行了。”柳兰溪简要说明了一下。 两人正说着话,朽月从怀里拿出了那封血书,走到相思树下,厉声道:“晴君,别再自欺欺人了,你若是再不醒悟,本尊便将这封他给你的书信烧个干净!” 朽月是个说到做到的狠角色,说着就真的点了一簇青火要烧掉那方血书帕子。 夙念一看花容失色,担心她真的要烧,急欲上前制止:“帝尊,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柳兰溪见状拉住夙念,暗暗给她使了个眼色,摇摇头,夙念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朽月是在用激将法。 相思树枝叶乱颤,这个恶神向来说到做到,晴君心急如焚,心里涌动出一股强烈要变成人的念头。 眼见那青暝炎就要燎着齐霖的血书,相思树树干忽地裂出万道金光,只冲天际,在场三人纷纷掩目避视。 等周遭炫目的光亮消失,朽月手上的血书早已不翼而飞。 忽然一阵啜泣声传来,三人循声望去,一位女子站在湖中央正手捧血书泣不成声。 “三公主!” 夙念又惊又喜,立即步履欢快地走过去。 但见晴君热泪盈眶,没有回应,夙念眼梢瞟了眼她手里那块方帕子,其上血字醒目:齐某无才无德,贫困潦倒,恐耽卿卿年华,遂拟和离书一封。愿娘子相离之后,另寻如意郎君,踏祥云七彩,金甲披身,护汝一世周全。 无悔相遇,勿思勿念,齐霖绝笔。 夙念心气一窒,原来是一封和离书! “他说他不要我了,可他明明答应我说一生一世都会爱我的……他食言!他食言!!”晴君情绪崩溃,跌坐在水面上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 “他没有食言,那就是他的一生一世。” 朽月也走了过来,屈膝半蹲在晴君面前,睫翼缓缓垂下,“只不过人类的一生太过短暂,诺言和爱都会过期,你爱上他的时候便只顾爱着,忽视了这一点风险。” 晴君抱着膝盖痛哭,什么都听不进去,她杜绝任何声音,想着还不如做一棵树,做一棵没有情绪的树。 这时候,她的肩膀上落下一只金色飞鸟,唧唧叫了两声。 “你很幸运,齐霖不只是用他的一生一世爱你,他死前的一刻放弃轮回,选择永生永世留在你身边。然而你只将自己一味地封闭起来,从未回头看他一眼。” 晴君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她,一脸诧异,“我不明白,你说永生永世留在我身边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朽月感觉自己有点白费口舌。 柳兰溪很解风情地指指她肩上的那只金色小鸟,帮她答疑道:“齐霖的魂魄最后变成了这只飞鸟,他没有走,他一直在你身边守候你呢。” 晴君愣愣地回过头,肩膀上的那只金色鸟忽地飞落到了她指尖上,并啄了啄她的手背。 她认得这只金色的小鸟,自她变成树的时候就时常看见,它经常飞落在她的枝头上,不似其他叽叽喳喳的鸟儿,它很安静地陪在身旁,从不吵闹。 还有上次被假天兵围攻,所有的鸟儿收到惊扰飞走了,只有这只金色鸟没有离开。它扑扇着小小翅膀,拼命要去啄那些砍树的歹人,几次三番被驱赶,拍打落水仍旧没有放弃。 晴君定定地看着手上这团跳跃着的金色,眼角倏地滑落一滴热泪,心里万般相思苦痛顿时皆化作幸福的喜悦。 她将那只飞鸟捧到心上,哽咽道:“原来你一直都在啊。”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晴君,你的相思之苦解了吗?”柳兰溪和颜悦色地问。 晴君微微颔首,向朽月和柳兰溪行了一礼,感激道:“多谢两位慷慨相助,若有用得上晴君的地方,但说无妨。” 朽月也不绕弯子,不客气地开了口:“本尊想借你的万寸光辉一用,不知是否方便。” “小事一桩,何须客气。” 晴君从额心拈出一根金光闪闪的长线,纤指一弹,这条闪耀的光线便钻进了朽月的额心。 金光一入朽月体内,朽月顿觉光彩夺目,不自觉地闭上双眼。 她能感觉到体内的戾气被渐渐清除,心底盘踞已久的晦暗如潮水一般往后退去,此刻内心一派通透明亮。 朽月身心倍感舒畅,澄澈明亮的心境令人心旷神怡,不禁想到:“阴神难道从此消失了?” “朽月,没想到居然让你得到了万寸光辉!不过别以为用这种方法就能消除我的存在,你能关得了我一时,关不我一世,等着吧!” 此时,她脑海突然响起晚阴的声音,这让朽月颇为意外。 “你在哪儿?” 朽月试图在脑海中搜寻声音的来源,找了半天,在一处黑暗的角落中发现了晚阴的影子。 她在一张金光织成的大网上,四肢和脖子被金丝线紧紧缠箍,整个人不能动弹。 晚阴虽看着狼狈,但周身桀骜不减,冷冷地嘲笑她道: “你杀不死我的。” 朽月没搭理她的挑衅,晚阴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她第一次这样看着自己的样貌。也难怪六界恨恶神入骨,说实在,就连她自己都讨厌面前这副嚣张跋扈的面孔。 “就不能和平相处吗?”朽月用商量的语气问。 “不能!我和这个世界都不能和平相处!我讨厌世上所有的一切!他们都背弃我,抛下我,要杀我,我讨厌,我讨厌所有人!”晚阴的脸变得狰狞,四肢剧烈地挣扎着,试图挣开周身的束缚。 朽月冷眼旁观,漠然问道:“你讨厌的所有人里,也包括自己吗?” 晚阴突然停止挣扎,怔怔地看着她,答道: “对。” …… “灼灵,灼灵,你怎么了?” 朽月隐约听到了耳畔有人在叫她,于是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柳兰溪那张透着一丝忧虑的面容。 “不舒服吗?”柳兰溪摸了摸她的额头。 旁边夙念也有些焦急,忙抓着晴君询问:“三公主,帝尊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万寸光辉对她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晴君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灵帝内心阴霾太多,戾气太盛,许是刚开始还不适应,融合一段时间就好了。” “本尊没事。” 朽月意识渐渐返回现实,不知怎的,舒了一口气,应该是每次和晚阴说话时,都感觉心头很压抑。 “灼灵……” “嗯?”朽月抬头看他。 柳兰溪翕动着唇瓣,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犹疑半天,只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朽月站起身来,舒展了下筋骨,感觉轻松许多,并向晴君道谢:“多谢三公主的万寸光辉,很有用,可能要借用一段时间。” “没关系,您只管拿去用,我已经找到属于我的光了。”晴君用手抚着金色飞鸟的小脑袋,满脸幸福喜乐。 朽月见目的已达到,正准备告辞,忽而空中一个火球轰然滚至几人面前。 他们定睛一看,原来是火螭滔天。 朽月将趴在她脚下的黄毛小伙扶起,“滔天,你火急火燎的做什么?贺斩也来了?” 滔天跑太急,上气不接下气道:“帝尊,玄晏回来了!” “他一个人回来的?” 滔天咽了口口水,回道:“是的,他是从时晷里冒出来的,整个人状态有点不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说,还把自己关进无刻碑谁都不理。所以主人让我来叫您过去看看。” “行吧,看在和玄晏那点交情的份上,本尊就勉为其难再跑一趟。”朽月答应下来,转身欲询问夙念去留:“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柳兰溪机灵地一举手:“我自然是跟灼灵一起。” 朽月瞟了他一眼,“我没想问你。” 柳兰溪嬉皮笑脸:“但是我想跟你说。” 夙念看着两人,感情似乎比上次见着还要好,手里那块海上明月的丝绢藏进了罗袖深处。 她眉眼温柔地望着朽月,笑若春风:“帝尊,我得回舜华山了,想必日后会在那儿立处仙府,您和柳公子若是有空,可以回来看看。” “好呀,神女既然邀请了,我和灼灵下一次一定去做客。”柳兰溪粲然一笑,顺道还可以去扫扫墓。 “还有我呢!”晴君也来申请预定客席。 夙念眸光化作秋水,脉脉含笑:“都欢迎呢,三位到时务必赏光。” “帝尊,我们快走吧。”滔天幻化回了火螭原形,耐不住性子,在旁边催促。 朽月也不多耽搁,抬脚一跨,骑到火螭背上。 滔天正要张开六支翅翎起飞,忽地背上又一沉,柳兰溪也坐了上来,他瞬间就不乐意了。 “帝尊,这货怎么也上来了?”滔天万分嫌弃道。 柳兰溪放下脸面央求:“哎,你这孩子怎么那么记仇,就让我搭一程呗。” “不成,你赶紧给小爷下去!” “别如此不近人情,”柳兰溪拍拍火螭的屁股,“我干儿子应该跟你挺熟的,你不看佛面也看僧面呀。” “少套近乎,我跟你说,没用!”滔天冷酷地甩了下尾巴赶人。 朽月不禁一皱眉,问柳兰溪:“你什么时候有干儿子了?” 柳兰溪骄傲地仰起头,“不久之前,那只大白虎虚肆认我当爹了。” 朽月:“……” 滔天一脸难以置信:“我虎哥他怕是疯了吧,认你当爹???” “不信你去问它。”柳兰溪若无其事地又拍了拍火螭屁股。 “你他娘的少揩小爷油!”火螭气急败坏地一蹬前蹄,跳上了云梢,往前飞去。 柳大爷则拽得像个要债的:“谁让你磨磨蹭蹭不走?” “行了,你们两个都给本尊闭嘴,吵死了!”朽月恼火地训斥这两个幼稚鬼。 第170章 何以重明 贺斩站在无刻碑前正在犯愁,失踪半月之久的玄晏终于回来了,但这人一回来就躲进无刻碑内,怎么叫都叫不出来。 他想玄晏此前和朽月还有点交情,或者让她来劝劝也许管用,于是就让火螭急忙去找人。 贺斩正踌躇之时,滔天风风火火地就将千里之外的两人送到眼前,这速度堪称神宠界的小旋风,快手界的一秒钟。 “你这孩子,下次别跑那么急。”贺斩抚着滔天的脊背,帮他顺顺气。 滔天幽怨地瞅着一旁的柳兰溪,他也不想那么快,还不是想快点远离这个虚有其表的奸诈小人。 “玄晏现在人呢?”朽月问。 贺斩大手一指身后的石碑,“在里面呢,死活不出来。” 朽月上到碑前用力推了推,石碑发现是实心的,入口被封死了。 “进不去的,本帝试过了,”贺斩用戮月刀敲了敲碑面,“这石碑据说是天外陨石制成的,连戮月刀也斩不断。” 朽月不屑地瞟了一眼他的大刀,鄙夷道:“你这把刀就不能换一个名字?比如血影狂刀什么的,听着就霸气。” “粗俗,戮月多好听,本帝就爱叫这个。”贺斩仍旧是一副顽固不化的臭德行。 朽月不想和他争辩,反正合作也就这一次,以后见面该大打出手还是得大打出手。 她趴在石碑上听里面的动静,敲敲碑面呼唤道:“玄晏,是我,能让我进去吗?” “没用的,本帝在外面喊破喉咙他都不答应一声。”贺斩不忿道。 “行,但你只能一个人进。” 石碑内传来玄晏的声音,他轻易地就答应了朽月的请求。 这待遇也忒两极化吧! 贺斩气得踹了一脚石碑:“感情老子喊了那么久,你他娘当耳旁风是吧?” “人品问题。你嗓门那么大,估计人在里面让你给震晕了也不一定。”朽月无情地嘲笑道。 她正要进入石碑,手肘却被拉住了。 柳兰溪抓着她的手不放心道:“我也跟你一起进去。” 朽月不耐地一甩手:“怎么哪里都要跟,本尊如厕你也跟?” “这,如果可以的话……” “滚!” 朽月真算是服了这粘人精,身影洒脱,义无反顾地钻进了无刻碑中。 无刻碑中乃是守时派禁地,时间之海。 朽月面前是一片层层叠叠的白色云雾,除此之外,别无所有。 她恍若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棉花糖里,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软绵绵的无尽云烟。 朽月用衣袖拨弄着不断翻涌而来的雾气,尝试问清玄晏所在的方位:“玄晏,本尊进来了,你在何处?” 她接连叫了几声,并未有人回应。 朽月正感疑惑,蓦地后背一阵凉风袭来,周遭云雾飞散一空,类似凤唳一声锐鸣,一只红色大鸟飞扑过来。 朽月神色一凛,发觉正是重明鸟! 她迅疾腾挪移位,试图避开它的利爪,然而脚下软绵无力,难以避逃。 朽月让这只飞禽攫住两肩,拖行百里之远,最后被抛落在地,重明鸟利爪重重地踩在她腰腹,延颈徐鸣一阵,双睛充满怒火。 朽月浑身无力,两眼发胀,疑心是与刚才吸入的云雾有关,不解地问:“玄晏,本尊对你并无恶意,为何偷袭?” 重明鸟展翅一振,疑似极度怨愤。 “哼,别装了,阴神,你的手段我是见过的!” “阴神?你见过她了?”朽月震惊道。 “她不就是你吗!长得都一样,你有什么好狡辩的!废话少说,速速受死吧!” 重明鸟说罢,目露凶光,张开尖喙,正欲咬断朽月脖颈。 朽月气力有所恢复,已经做好扭断鸟头的准备,头顶忽地一束红光飞刺而来,重明鸟也察觉到了异样,舒翼旋飞躲过一劫。 “疯孽畜,敢伤我的人,可知下场!” 殷绝剑悬挂于空中,柳兰溪单足立在剑柄顶端,他满面阴翳,嗔视着向他俯冲而来的双睛鸟。 重明鸟两翅鼓动巨风,张开利爪要扑向他。 柳兰溪晏然自如地等它靠近,堪堪手刀一斩,便折了重明鸟的一支翅膀。 重明鸟幻化回人形,跌跪在朽月身旁,右手瘫垂,手臂受了重伤。 柳兰溪举着殷绝剑正要挥手劈下,被朽月喝止:“且留他一命,本尊还有话要问他。” 朽月走到玄晏身旁蹲下,肃目凛色,好生盘诘:“你方才说所说的阴神是在哪里看到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玄晏冷嗤一声,对她道:“阴神,无非一条贱命罢了,你要杀便杀,悉听尊便!” “灼灵,他似乎对你抱有敌意,不如让我来问吧。”柳兰溪毛遂自荐。 “也行。这里的云雾似乎充满怨气,本尊不宜久待,我出去等你。” 朽月留在此处无益,玄晏对她意见很大,反正柳兰溪鬼点子多,是个套话小能手,不如交给他去沟通,自己出去等结果。 贺斩在外面踱步徘徊,看见朽月从石碑里出来,立马上前询问情况:“朽月,里面发生什么事了?柳兰溪这人也不知怎么回事,拿出一把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对着无刻碑乱砍,居然还真让他强行破界闯入!” “没事,他还是不肯说。”朽月简略地答道,并没有说出关于阴神的只言片语。 滔天偶然注意道她肩上的抓伤,担忧地问:“帝尊,您受伤了?” “一点皮外伤罢了。” 朽月此刻思绪有些烦乱,没再理会两人,一个人进了无时殿,把大门关了起来。 目前的问题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她本以为已经封印住了身体里的阴神,晚阴再也不会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 可现玄晏对她十分反常,直接将她误认为是阴神,也就是说晚阴很可能已经和玄晏见过面。 朽月觉得身心疲惫,好不容易回一趟八百年前成功让晴君变回人身,封印了阴神,她这才刚刚松一口气而已,接踵而来的又是一堆麻烦。 她正兀自一个人在纠结着,另一边柳兰溪办事效率奇快,没过多久就从无刻碑中出来。 “灼灵人呢?”柳兰溪问。 “在大殿里边呢,话说你问出什么没有啊?”贺斩如热锅上的蚂蚁,已经等不及想知道结果。 柳兰溪没功夫理会他,朝着无时殿大跨步走去。 贺斩本来也想跟着一起进,怎料柳贱人推开大门进去后立马把门给反锁,气得他在外面扯着嗓门大爆粗口。 朽月坐在大殿宝座上,见柳兰溪进来,起身焦虑地问:“怎么样,你有问到什么?” “你先坐下。” 柳兰溪让她坐回位置,自己则靠着椅子坐在她踩的脚踏上。 “我没有问到,他一直躲在角落里不说话。” 朽月泄了气般往后一倒,实在有点失望,可能是寄太大希望在他身上。 “不过,你忘记我带谁进去了吗?” 柳兰溪手里拽着个小木偶在她面前晃了晃。 朽月眼前一亮,她怎么就忘了有颜知讳了! 她一把抓过木偶,如获至宝,殷勤讨好道:“师弟师弟,开下天眼,帮师姐一个忙,师姐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小木偶活动了下僵硬的脑袋,面部表情开始变得活灵活现,这会儿他正不悦地左哼着小嘴,抱着两臂,小模小样看着还有点豪横。 “师姐,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你还说出来后就帮我找到真身,你找了吗?” “本尊上次说忙完自己的事就帮你找,这不是还没忙完么?你倒是快说说,你的那对玲珑窍看见了什么?” 颜知讳扛不住这女人的软磨硬泡,还是松了口:“看是看见了,就是信息量有点大。不过,师姐,没想到你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呀!” “废话什么,你把你看见的都说出来,别吞吞吐吐地像只王八。”朽月耐心有限。 “师姐,你居然骂我是王八,好伤心……”颜知讳感觉心脏中了一箭,委屈地留下辛酸泪,“你以前也是这么骂我的吗?你不是说我们两个感情最好了,说好的同门爱呢?” 嘶……居然被他看出来了,朽月有点心虚,以前确实没少骂过他。 “小木偶,快些吧,不然真让你魂穿王八。”柳兰溪贱兮兮地在一旁恫吓。 颜知讳算是见识到了这个姓柳的真面目,平日这妖孽看起来人模狗样,一旦护起妻来简直惨无人道,丧心病狂! 当然这些话他也只能烂在肚子里,心里想想就算了,谁让他的小命捏在对方手里,魔爪难逃啊! “二位大爷,别催成吗,好歹第一次讲故事,我这不得酝酿一下情绪啊!” 颜知讳清了清嗓子,差一块惊堂木就能说起书来,他有模有样地说了个开场白:“事情要从玄晏被囚禁在重明山开始说起……” “这一段过。谁要听他那八百年的囚禁生涯?直接说他出来以后的事!”朽月挑三拣四道。 小木偶冷不丁地被泼了盆冷水,变成了一个无情的说书机器,把原委不厌其详地阐述一遍:“事情啊,要从师姐你用假令牌保释玄晏出狱开始讲起……” 第171章 永夜末日 玄晏忍辱负重被关在重明山八百多年,因朽月一块假金龙令牌骗过山神,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他出来后,听闻丹旻已经当上了时帝,于是怀着满腔怨愤和怒火要找丹旻理论。 那日天色昏黄,丹旻正好值守回来,他看见院落大门敞开,无刻碑前站着一位白发老人。 那老人虽背着他,但丹旻一眼就认出了那正是他师父白瞿子! “师……父?”丹旻难以置信地叫了他一声。 白发老人蓦然回转过身,深凹的眼窝里那对眼珠透出彻骨寒凉,怨愤地对丹旻说道:“丹旻,你太让为师失望了!” 丹旻闻声一惊,扑通一声跪下:“师父,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白瞿子横眉冷目,指着他的鼻梁叱骂:“听你说什么?听你说你干了哪些龌龊事吗?你为了现在坐的这个位置,背信弃义,欺辱、栽赃同门,勾结魔族,陷害恩师!哼,如果你还有点良知的话,你就自己对着无刻碑自裁了断,别逼老子亲自动手!” 丹旻瞳孔猛地大震,心气致郁,竟当场吐出一口血来。 “我没有!” 他擦干嘴角鲜血,目光笃定地看着白瞿子,恻然道:“我没有陷害师父!” 白瞿子切齿愤盈,抬起一脚将丹旻踢翻在地。 “狡辩!你个吃里扒外,丧尽天良的白眼狼,枉我那么相信你,枉我那么相信你!你怎敢对师父下得去手啊你!” “我在师兄眼里,已经到了丧尽天良的程度了吗?”丹旻嘴角咧出酸涩的一抹苦笑。 ‘白瞿子’愤怒到了极点,他遽然上前揪起丹旻的衣领将他重重掼倒,声色俱厉地朝他暴吼:“你总是觉得师父对你冷落,可你知不知道,你曾是师父座下的第一任弟子,他为了找你苦苦找了近万年!当你再次拜入他门下时,你可知他有多高兴!” “师父的第一任弟子?不是师兄你吗?”丹旻呆愣地看着已经变回原形的玄晏。 “我不是,我只是你的替代品!听清楚没有,我只是替代品啊!你给我听好了,在你很小的时候你不小心误入时间之海,与师父走失。师父等了一万年,你终于重新拜入他门下。你不记得他,但他还记得你……” 玄晏两滴热泪顺着脸颊流下,喉结滚动,泣不成声。 “不可能,什么替代品!师父明明那般疼爱你,所有的好处全让你占尽了,你少编扯谎言来糊弄我!”丹旻两手用力一推,翻身将玄晏狠压在地上。 “呵,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去为金乌引路的那事吗?你只看见师父对你发脾气,却没看见他为了担下你的罪业,承受穿魂锥百击之苦,丹元震裂,他修养近两年才康复!他看你性子孤僻,不擅人际,于是交代我要多多与你亲近。你以为他为什么不让你继任时帝,是因为器重我吗?不,是因为时帝要把一生都奉献出去,他不想你的人生这般墨守成规,他希望你有更广袤的天地去自由翱翔!” “你骗我,你骗我,不可能,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丹旻捂着痛不堪言的脑袋,所有的神经不住地颤栗,他害怕万一玄晏说的是事实,他就彻彻底底地变成丧尽天良,猪狗不如的畜生了! 不等他冷静,玄晏一拳打在他面颊上,“你不就是仗着我们对你的信任才敢胡作非为么?你可以践踏我的尊严,你可以陷害我于不义,但你不能,你不能那样对师父,他到死之前都还惦记着你啊!” 丹旻崩溃到极致,仰天嚎啕痛哭,忏悔道:“师父,徒儿知错了!千错万错,都是徒儿的错,请您原谅……” 他话还没说完,就让玄晏踹飞到墙根边上,五官疼得揪成一团。 “干什么,现在知道悔悟了?勾结魔头害死他的时候可没见你心慈手软!” 丹旻挣扎着坐了起来,此刻他额角磕破,血和泪掺杂,眼睛视线变得模糊。 他颓然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块圆饼状石块,喃喃道:“师父,你放心,徒儿一定会让你回来的,一定……” 玄晏回身看去,大喝道:“你想干什么!你疯了,快把时规给我!!” 说罢他便飞奔过去要抢丹旻手里的东西,旋踵间,丹旻猝然侧身一避,让他扑了个空。 待玄晏回身,丹旻已化作一只毕方鸟展翅飞走,他亦化作重明鸟原形迅速追去。 两只大鸟在空中激烈争斗,凤鸣和爆竹声响彻行云,它们从天界角逐至人间,翅爪互搏,鸟喙相啄,打斗时掉落无数彩色鸟羽,这便是凡人之前看到的那一幕。 它们为了时规争执半天,毕方鸟不得已口喷烈焰逼退重明鸟,并趁机携时规遁逃。 重明鸟心有不甘地追去,远远就看见丹旻已经幻回人身,手里高举时晷在念口诀。 玄晏暗呼不妙,急速上前阻止,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时规已被启动,正逆向旋转。 情急之下,玄晏施法卡住正在运行的时规,两手反向奋力推回几圈。 一刹那,风云变幻,四周景象扭曲,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骤然间形成,将靠近它的两人统统吸卷进去。 两人的身体都穿进了时空旋涡,旋涡内有很强的扭力,这道蛮横的力量几欲将他们的躯体撕碎。 渐渐的,他们的耳朵出现嗡鸣,稀薄的空气令两人难以呼吸。 丹旻先被卷入旋涡,他此前有听过白瞿子说过,若是偶然误入时空旋涡,必须凭靠媒介才能穿过旋涡。 时如白驹过隙,他认为他师父所说的媒介很可能是指时帝的专属印章——白驹印。 情况紧急,死马当活马医,丹旻顾不上许多,当即召唤出时帝法器。 那枚印章豁然变大,沉睡的白马被主人唤醒,仰脖子嘶鸣了一声,四蹄开始向前跑动起来。 丹旻纵身一跃,敏捷地跳上马背,驾驶着白马平稳地穿梭在旋涡中。 在他身后的玄晏就没那么幸运了,被旋涡内扭曲的空间不断挤压,全身的骨骼咯吱咯吱地响,整个人几欲被扭力捏碎。 丹旻回头望见玄晏快要支撑不住,脑海内浮现起那次他奋不顾身地冲进十日内救他的情形,毅然勒马返回去救他。 玄晏惊讶地看着丹旻向他伸出的那只手,想也没想就给拍开了,“别假惺惺了,我就算死在这里也不用你救!如此遂了你的心意,岂不正好?” “别逞强了,你再不上来真的会死在这里!你不是要找我报仇吗,你不活着怎么找我报仇?”丹旻正颜厉色地朝他喊道。 玄晏还在犹豫,一道刚好劲风迎面吹来,把他裹挟至某个深邃的角落去。时空旋涡中有许多诡秘的地方,若不慎迷失,便意味着濒临绝境。 那一刻,他就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 “师兄!” 看见玄晏偏离轨道,丹旻瞬间急眼,疾驰着白驹不管不顾地追去。 当玄晏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坐在白马上了。他看着身前拽着缰绳的丹旻,难以理解地问:“为什么要救我?” 丹旻回答不上来,但肯定不是因为歉疚之类的。他当时没想太多,只是觉得,如果玄晏死了,自己可能也会去陪他。 他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去见师父。 “你会后悔的,因为你救上来的人是要杀你的人。”玄晏把丑话说在前头,他可不会因此而对这个伪君子有所改观,一点所谓的善举掩盖不了他之前做过的累累恶行。 丹旻驾马目视前方,凛然回道:“没什么好后悔的,我救我的人,你杀你的人,我们互不相干。” 好个互不相干,玄晏被他的话给噎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反击。 见他沉默,丹旻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师兄,如果可以选择重来,你还会相信我吗?” 玄晏回忆起以前的种种,心被猛地刺痛,他怅惘道:“我不后悔曾经相信你,只是我现在再也不相信你了。” 这两句话红了丹旻的眼眶,既因负了那人的信任,又因那人不再信任。 白马载着两人安稳地穿过时空旋涡,最终的落足之地他们谁也没想到,竟然是在一片黑灯瞎火的废墟之中。 玄晏出来的时候举目四望,一团漆黑,他一度认为自己瞎了双眼,直到一轮猩红的圆月从乌云中冒出半边,照亮了身边所处的环境。 那不知是怎样一个末日景象,近处残桓乱石间,遍地白骨横陈,远处山峦灰黑一片,草木全枯,江流干竭。天上地下,周围除了他们二人外,再无肉眼可见的活物。 一阵厉风从远处呼啸而来,携卷砂砾刮得玄晏的脸生疼。他侧头看了眼和他一样在状况外的丹旻,问道:“我们来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此间景象怎如此恐怖?” 丹旻满面愁容,他从方才便一直盯着头顶的那轮血月看,从他的情绪可知,两人面临的状况可能不容乐观。 “显而易见,我们穿过了时空旋涡,这里不是过去的某一天就是未来的某一天。但从如此惨怖的景象来看,不像是天地初开混沌之时,倒像是陷入永夜的末日之景。” “末日?!” 听完丹旻的分析,玄晏整个身心都不大舒畅了,四只眼珠惊诧地在眼眶里胡乱打转。 “我就知道,跟你在一块准没好事。”他自暴自弃地就地坐下,后背是一块某先贤遗留的残破墓碑,他们所在之地,应该是一处荒废多年的乱坟堆。 “若不是你胡乱转动时晷,我们也不至于来到这里。”丹旻怨道。 玄晏怒而反诘:“那还不是因为你动歪脑筋,居然想靠时晷回到过去救活师父,擅改历史,不尊天理,此乃守时派第一大忌。况且,犯忌者会被时间抹灭一切存在,我怎会容忍你胡来?” “看来师兄还不算太恨我,师弟甚感欣慰。”丹旻扬眉对他笑了笑,“不过,我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回去救师父,就已经不在乎那点后果了。一命换一命,值当得很。” 玄晏一听倏地起身,指着他的鼻子教训道:“值当个屁!到时候可没人会记得你,你这些年就算是白活了!” “没有人记得不是更好么?我的存在,本就对世间毫无意义。”丹旻紧紧咬着下唇,强迫自己消化涌上来的悲观情绪。 他一直都没什么朋友,所以世界很小,小到只装得下两个人,一个是师父,一个是师兄。 自师父死后,师兄入狱,这八百年来,他每一天都过得庸庸碌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规规矩矩,按部就班地到岗工作,俨然是个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也并没有实在的意义。 第172章 灭世阴神 “你大爷的!老子恨了你这么多年,你现在跟我说你的存在没有意义?”玄晏冲过去揪住他的衣襟质问。 “师兄……我……”丹旻目光彷徨,不敢与之对视。 “不要叫我师兄!呵,师父真是看走了眼,枉费他老人家对你辛苦栽培,你说这些混账话是要给谁听?给我还是给师父?” 玄晏一把将他推倒在地,恶狠狠道:“听着,你现在的这条狗命是我的,我什么时候让你死,想让你怎么死,全都由我说了算,这是你欠我的!” 丹旻以前从未被玄晏如此粗暴对待过,不知为何,见他打得消气,自己心头的罪孽似乎也会减轻一些,心里好过一些。 “听着好像也不赖。”丹旻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自师兄那日救我脱险,我的命早就是师兄的了。” “少扯过去的破事!我知道你脑筋转得快,眼下快点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再说,这笔账回去老子再慢慢跟你清算!”玄晏现在没心思跟他掰扯,自打进来这里之后,他就一直有种不怎么安心的感觉。 忽然他耳根动了动,听到了空气里衣袂翻飞的响动。 正惊疑间,他们的头顶飘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咦,怎么还有两个活物?” 玄晏蓦地回身去看,只见一处高耸的山崖上立着一幢黑色的人影。 这影子通身浴着黑色火焰,长发垂散,从身形来看是个男子无疑,但是听她的声音却是位女子。 丹旻挣扎着坐起来,也回身打量着远处的来客。 “敢问阁下是何人?”玄晏朝着那黑影喊道。 “哈哈哈……” 那人癫狂地大笑了一阵,像一只蝙蝠一般滑翔至一堆白骨之上。 玄晏壮胆上前跟她交流,没走几步,停了下来,因为他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你是……朽月灵帝?”他略有迟疑地问了一句。 之所以是疑问,是因为那人虽长得与朽月一模一样,但身形实在是高大威猛,并且两只眼睛非常奇怪。虽然玄晏自己的眼睛也奇怪,但与之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 这人的眼珠子很有意思,左圆右缺,左边眼瞳是一轮满月,右边则是一弯新月,满目阴煞,与他所认识的朽月灵帝判若两人。 “原来你认识朽月啊,那倒是熟人了。”女人哧哧地笑出声来,热心问道:“你想去见她么?我可以带你去。” “好啊,她人在哪儿?还有,这里是什么地方?”玄晏一听她说‘熟人’两字,以为此人应是朽月的兄弟姐妹之类的,于是卸下心防。 “你过来,我告诉你。” 玄晏好不容易在这个鬼地方遇见个能说上话的人,他自然不会错过攀谈的机会,便想着过去跟她了解下现在这个世界的情况也好。 他正要往前走,却被丹旻大声喝止住了:“别过去,离她远点!” 玄晏不解地回头:“怎么了?” 丹旻冲到玄晏跟前将他一把拉回,带着他往反方向没命奔跑,“快跑!她是阴神!” “哈哈哈……” 身后又是一阵阴恻恻的笑声,两人皮骨发寒,不约而同地往前方一条峡谷中跑去。 “等等,我们明明有两个人,为什么要怕她?”玄晏步伐放缓,突然发出了一个疑问。 “蠢货,你没看见所有的人都被她杀光了吗?”丹旻实在有点同情这家伙的智商,拽着他赶紧加快速度。 “有那么可怕吗?” 玄晏若无其事地往后回头看了一眼,突然咻地一声如飞箭射出,一骑绝尘,无情地甩下丹旻先跑路了。 丹旻无语地追上他,问道:“怎么这会儿倒跑得如此欢快?你不是不怕么?” 玄晏捂着脑袋没命地往前狂奔,崩溃道:“妈妈呀,那女人竟然流了两行血泪,一边流还一边对我笑,太他娘的渗人了,我今天晚上一定会做噩梦!” 丹旻:…… 阴神的眼眶潸潸地流着两行鲜血,红唇噙着兴奋的笑意。她在后方不紧不慢地跟着,手里黑色的阴火一团接着一团向前方抛去。 不知怎的,她的手法故意有所偏差似的,没有明确地瞄准目标,而是恐吓一般打在他们身旁的岩石上。 她在饶有兴味地玩着自己的猎物,不忍心马上弄死,毕竟这里要找到活物已经不太容易了。 “你们别躲着呀,出来陪我玩多好!已经很久很久,没人陪我玩了,咯咯咯……” 阴神毛骨悚然地笑着,慢慢地走进了那条他们躲藏的峡谷,十分享受地跟他们玩着猫抓老鼠的游戏。 峡谷两边石洞众多,且里面互相连通,两人匆忙中躲进了某处隐蔽的洞内,偶一抬头,正瞥见阴神从洞外进过,他们屏息敛神,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哎呀,真是伤脑筋,你们这样顽皮,让我心情很不好呢。” 阴神在外面有意无意地威吓,企图让两只躲在洞内的地鼠乖乖钻出来,届时,她还可以好心留两具全尸。 见躲在洞内的两人依旧不吭声,阴神在洞外怪笑了几声,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开了。 “也罢,就让你们多陪我玩几日,今日乏了,明日再来找你们。” 这声音消失很久之后,他们才敢松了一口气,缓过神来。 方才阴神从洞外走过时,玄晏的那颗小胆简直冒到了嗓子眼,手里还死死揪着丹旻的胳膊。 “师兄,人走了,放心吧。”丹旻眉梢溢出一抹喜色。 玄晏一把推开他,气道:“你笑什么!” “我笑师兄这胆小的毛病到现在还没改。”丹旻掩唇偷笑。 “要你管!” 玄晏一脸菜色,不忘拍拍胸脯,安抚下自己刚才受了刺激的灵魂。 待他平缓心情,才心有余悸地问:“她到底是神是鬼啊,早知道我就不回头了,现在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她找我索命的恐怖画面啊!太他娘的吓人了!” 丹旻脸色变得尤为严肃,玄晏说看见那女人流着血泪的场景,这更加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想:“据闻,荒古时候,曾出过一黄卷,此卷据说乃是天谕,展开之后,其上绘有一幅图,图中血月中天,朽骨遍地,俨然一派末世景象。另外,此卷还有十六字预言——煞月盈满,永夜将临。阴神泣血,末世悲歌。如果我没猜错,我们可能来到了预言里所说的末世之中,而刚才那位,则是灭世阴神!” 玄晏仰天喟叹:“苍了个天呐,我们这是走的什么狗屎运!那个叫阴神的女人这么厉害,我们现在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丹旻眸色闪过一丝忧虑,“当务之急,我们得赶紧找到时规穿梭回去,否则多待一刻,便离鬼门关更近一步。” “说得轻巧,时规不会跟着我们一起穿过来的,除非找到现在这个世界的时规才有可能回得去。” “我们可以回无时殿去找。”丹旻提议道。 “时规不一定在无时殿,就算还在那里,你也看见外面是什么景象了,到处都是一片废墟,无时殿只怕也不能幸免。要找这么一小块石头,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 “大海捞针也要找,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丹旻语气坚决。 玄晏终是妥协,其实他就是不想再冒险出去,要是又遇上那个吓人的女鬼,实在是午夜惊魂,他这辈子连做个好梦都是不能够了。 丹旻先出了洞打探外面的情况,确认安全之后,向洞内的人招招手。 果然洞内半天没动静,玄晏还在忸怩不肯出来,别无他法,丹旻只好又回去把那只胆小如鼠的师兄给生拉硬拽地拖出来。 “师兄,我们当神仙的,怕鬼哪还成?”丹旻边走边取笑他。 玄晏躬着身子躲他身后,时不时探头张望,“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无所畏惧都是装出来的假象。少笑话我,你不是也有害怕的东西么?” “噢?那你说说我会怕什么?”丹旻一副洗耳恭听的自信模样,他自诩自己长这么大还没有害怕过什么。 “你以前啊,最怕被冷落了。但凡师父一给我点什么,你必定得郁郁寡欢好几天,我好心分享给你,你也不稀罕要,觉得那是施舍。”玄晏无心地说了一句。 “嗯,好像是这样。” 丹旻听完竟还颇为赞同,补充了一句:“我看见师兄与别的鸟类玩也是很不高兴的。” “所以说你忒矫情。”玄晏以一句精准到位的点评结束了对话。 两人的脚程有点慢,磨蹭半天还没走出偌大的峡谷,于是两人幻化成真身,尽量不弄出声响地展翅快速飞离。 他们一路往东北变天飞去,途径人间时,城池村镇农舍,山川河流田野,全是一片焦炭,无半点活人踪迹。 这番景象比人间炼狱有过之而无不及。 玄晏低头俯视着人间惨状,不由感慨道:“这也太惨了吧!人间尚且如此,也不知天界那边的情况如何。” “只怕好不到哪里去。” 丹旻无暇关心这个世界的情况,他一心只想快些回去,于是催促玄晏加快速度:“我们快些吧,等她追上来就不好了。” 阴神说的明日再来应该是真的,他们这次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到达了无时殿所在的位置。 说是无时殿,其实只不过是一处某神迹遗址,这里只剩下一堆瓦砾,连无刻碑也断作了几半。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玄晏看着这堆废土渣子有点泄气。 虽是自家神殿被毁,可丹旻没时间伤春悲秋,他走到废土石堆上,两手刻不容缓地乱刨一通。 “师兄快挖,时间不多了,我们掘地三尺也要把时晷挖出来!” 玄晏见状也没好意思闲着,摘了两根自己身上的鸟毛变作两把铲子,和丹旻一人一把,两人废寝忘食地开始掘起土来。 及至血月西垂,两人终于将那堆土石清空,不过没有挖到时晷,倒是挖出了一具大型鸟类的残骸。 玄晏盯着那只鸟支离破碎的骸骨看了半天,两只眼珠子无精打采地挤在眼角,整个人透着一股生无可恋的悲怆。 “师兄,这副遗骸,好像是你的。”丹旻十分精准地给出了鉴定结果。 玄晏两眼一花,差点歇菜,他赶紧掐着自己的人中,以防断气。 他虚弱无力地瘫坐在地,沮丧道:“原来这个世界的我早就死了,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那我还瞎忙活什么,直接等死算了!” 丹旻仍旧在各处不停地翻找,忙碌的身影晃得玄晏两眼发酸。 “时晷不可能在这里的,别找了。”玄晏则破罐子破摔往自己的尸骨旁边一躺,放弃了求生欲。 “我不是在找时晷。” “那你找什么?” 玄晏抱着自己的头骨摸了摸,心想还挺光滑,如此完美的头型不出个家太可惜了。 “奇怪,我没找到我的骸骨。”丹旻走到他面前,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那不正好么?也许你没惨遭阴神的毒手。” “不太合理。”丹旻摇摇头,说不出哪里不对。 玄晏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尖酸刻薄地挖苦他道:“不是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么?我觉得你一定会活得挺长命的。” “我倒是希望师兄活得长命一些。” 丹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蹲下身坐在一块断碑上歇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阴神来了…… 第173章 两不相欠 “既然杀人凶手都这么祝福我了,我又怎好让你失望。”玄晏振奋了精神,起身准备继续搜寻时晷的下落。 丹旻心头一凉,朝着他的背影恨恨地申诉:“我不是杀人凶手,我没有害师父!” “事到如今你还要撒谎吗?”玄晏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痛斥道:“无刻碑内的禁地只有本派弟子知道,不是你告诉的魔头,难道是我不成?” “禁地的位置真不是我说的,师兄你为何就不能再信我一次?”丹旻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企图挽留某种已然失去的东西。 玄晏一把甩开他,态度决绝:“我说过,我不会再信你了!” 两人还在争执着,忽然间,天上掉下无数团黑色流火,这些火焰毒戾无比,所砸之处全被腐蚀得坑坑洼洼。 眼见情况不妙,他们赶忙抱头鼠窜,躲在一处断墙后面紧急避难。 “我的两只小小鸟儿,你们跑得可真够远的,害我找了老半天呢。” 阴神的声音悠悠然地在头顶滑落,两人不寒而栗,抬头一看,发现这个女人正趴在墙上伸头看着他们。 丹旻已经拔腿先跑,玄晏吓得心脏停跳,本能想赶紧逃命,但双腿完全不听使唤。 “别跑呀,你们不是想要这块破石头么?” 阴神坐在墙头,右手上下抛着一个饼状的石块,那石块正是他们找了半天的时晷! “把它给我!” 玄晏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飞扑过去要抢回时晷。 时晷被高高地抛起,又落回手上,阴神抬脚一蹬,便将玄晏的头狠狠地踹进泥地中,然后踩实。 “师兄!” 丹旻慌忙回身救人,让阴神的一记黑焰给逼退,他手中变化出一把五彩羽扇,扇动身旁的砂砾土石加以还击。 阴神什么都没做,只是有恃无恐地站在那里,飞沙走石还未袭近,就已被黑色的炎火焚成黑灰飘落。 丹旻连续不断地扇了几次,仍旧伤不得她分毫。 她的身周好似有一层强大的防护圈,能有效瓦解任何攻击。 “不陪你玩了,你不是想要我手中的石头么?给你便是!”阴神眉横杀气,手中的时晷应声极速飞出,瞬息从丹旻的腰间穿过。 丹旻口吐鲜血地倒在一旁,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看着他痛苦的模样,阴神丧心病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这种表情真是令人愉悦,话说你别那么快死啊,你得让我玩尽兴些,这才刚刚开始呢!” 丹旻忍着剧痛往前爬去,想捡回那块沾染鲜血的时晷。 阴神正向他一步步走近,待他差一点就能够到那块石头,忽地一脚踩断了他的腕骨。 他的表情揪作一团,没有血色的双唇在不住打颤,浑身有气无力,甚至都得喊不出一个‘疼’字来。 阴神觉得不过瘾,正欲再踩一脚,身后灰头土脸的玄晏猛地冲过来,用尽全力将她撞倒在地。 玄晏死死地抱着阴神不松开,阴神便用膝盖用力顶冲他腹部几十下,差点没把他的肠子给打吐出来。 最终玄晏忍无可忍,张开嘴巴对着她的手臂狠狠一口咬下。 阴神吃痛一声将他推开,登时火冒三丈:“可恶,居然敢咬我!小王八羔子,看来是活得不耐烦了!” 她两眼迸射出愤怒的火星子,对着玄晏的正脸飞去一脚,继埋头吃土之后,他的五官再次受到重创,由原先的立体变成平面。 玄晏坐在地上两脚一岔开,捂着脸声泪俱下地叫屈:“阴神你说话不算数!不是说第二天再来找我们吗,这天都还没亮呢!” 阴神的额角干抽了一下,她高傲地睨视着面前的废物一眼,冷笑道:“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我忘了告诉你,这边可没有白昼。” “不是吧?金乌呢?”玄晏揉着他的面饼脸,打算和她斡旋一番,拖延点时间也好。 “被我杀了。”阴神面无表情地回答。 玄晏虽内心草泥马奔腾,但仍强作镇定地呵呵笑了起来,一脸谄媚地拍着马屁:“阴神威武!您这也太牛了吧,居然做了我很多年前就想做的事!这狗日的我老早就看它不顺眼,我们每天累死累活地为金乌引路,日复一日地更迭昼夜,也没见谁念我们的好。现在好了,您这算是给我们放了长假,我们求之不得,谢谢了啊!” 阴神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就跟看傻逼一模一样。 末了,她一挑眉,无比慷慨道:“我还可以给你们放更长的假,因为我的终极目标就是给全世界放长假,假期额度是——永远!哈哈哈……” 玄晏哆哆嗦嗦地干笑道:“这主意听起来好像还不错……” “当然不错了,大家都不用工作多好,”阴神笑里藏刀,一把抓起玄晏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揪起,“也不用那么累地活着!” 玄晏被揪得头皮发麻,这样下去,他真的会有可能皈依佛门,毕竟他的头型完美无缺。 所幸阴神对他的头型无甚兴趣,又一脚将他踹飞在地,当然,依旧换汤不换药,踢的还是他那张仇大苦深的脸。 玄晏总觉得阴神跟他的脸过不去。 “别呀,我们好不容易来这一趟,就让我们陪你多玩几天不好么?”玄晏流着鼻血,捂着肿青的一张丑脸,为了生存,觍着脸爬过去含垢忍辱地央求她。 奈何阴神软硬不吃,拒绝道:“我可不喜欢别人和我呼吸同一片空气。” 玄晏灵机一动:“我们可以憋气!您放心,虽然我们是飞禽,但在水里面的功夫也是很不错的,我师弟都夸我是浪里一条龙!” 阴神:…… 两人还在扯皮,天上豁然出现一个黑色旋涡,原来趁阴神被转移注意力,丹旻已经偷偷启动时晷。 “师兄,快过来!”丹旻等在旋涡旁,朝着玄晏招手大喊。 阴神没防备他们还留有后手,等回过神来,玄晏已用最快的速度飞冲过去,奋力一跃,迅速地跳进旋涡中。 “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阴神的声音还在远处,黑影一晃,人已近至丹旻身后。 玄晏从旋涡内向丹旻伸出一只手,急道:“丹旻,快抓着我的手!” 千钧一发之际,丹旻抓住玄晏的手,也跟着进入了旋涡。 但是,他的一只脚被阴神死死拖住。 玄晏还没来得及庆幸,顿时感觉有一股强大的力道将两人往旋涡外拉,他不得不咬紧牙关,抓着丹旻的手臂往里拽。 “师兄,快将我放开!否者两个人都走不成!”丹旻拧着一张痛苦变形的脸,他的腰部还有伤,禁不起两人的拉扯。 玄晏说什么也不肯放手,眼眶内的四只眼珠子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固执地大吼:“不成!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不……” 丹旻此时已经快坚持不住了,他似要被从中间撕裂一般,不堪一击的意志力几欲瓦解时,一声响亮的当头棒喝让他瞬间清醒。 “丹旻,你的命是我的,谁也别想夺走!”玄晏倔强道。 丹旻虚弱地冲他笑了笑,“那就现在杀死我吧,在别人杀了我之前。” 玄晏一边死命拽着他,一边怒喝:“到现在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师兄,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很认真!” 丹旻一脸严肃,竟不像有假,他真的是很诚恳地要玄晏了断自己的生命。 此时,旋涡外的阴神好似不太耐烦,对着两人威胁道:“你们再不出来,我就一截一截地切断他的身子,直到你们愿意出来为止!” “师兄放手!” “我不要!” “啊!!!” 丹旻满头大汗,他的右小腿腿骨被折断了,他强忍着痛意,对玄晏道:“师兄,我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玄晏抓得有些脱力,双手有些隐隐颤抖。 丹旻气若游丝道:“……我确实见过杀害师父的魔头,但我没有答应和他联手,于是他便用术法将我囚禁在山谷中……魔头用他那双青瞳窃取我脑海内的信息,知道了我派禁地的位置……” 他的双眸透着一股凄凉,请求道:“师兄,师兄最后相信我一次可以吗?” “信,我信!”玄晏不假思索地回道。 丹旻这才满足地笑了起来,他把白驹印往玄晏怀中一塞,并挣开了他紧紧抓着不放的手,如释重负道:“玄晏,我不欠你了。” 他终于还清了。 玄晏看着丹旻渐渐离他远去,在旋涡的入口快要合上时,他忽然看见阴神抓着那只可怜毕方鸟的脑袋用力一拧。 这个画面定格在他的脑海中。 丹旻咽气的时候,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睁得很大,这个人似乎要亲自看着师兄安全离去才肯放心。 那是他一直嫉妒得眼红的师兄,也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师兄啊。 “丹旻!!!” 玄晏声嘶力竭地朝着外面大喊,然而,入口很快便合上了。 那一刻,过往恩怨犹如梦幻泡影,变得虚无缥缈。 他们终于两不相欠了。 丹旻死在了未来的某一天里,也永远地活在了玄晏的记忆中。 “师兄,我的存在于世间本无意义,你就是我的全部意义。” “师兄,我希望你活得久一些,这样我就能活在你心里久一些。” “那就现在杀死我吧,在别人杀了我之前。因为我的命只能是你的。” …… 丹旻那些话,只说了一半,另外一半,留给了风听。 作者有话要说: 阴神:哈哈,没错,我就是那个可以给全世界放假的女人! 丹旻:新冠?(来自一个未来人的疑惑) 第174章 步履不停 玄晏浑身疼痛地抱作一团,缩瑟在无刻碑内时间之海的一个角落里。 他一个人回来的,手上还攥着丹旻还给他的白驹印。 忽地,他将印章往地上一扔,怨道: “为什么都想把这个东西给我,我稀罕过了吗?” 玄晏脸满泪痕,一身颓然落魄。 他的心恍若生了一场大病,一场永远都难以痊愈的大病。 “徒儿,忘记为师的教诲了么?切莫忘了自己的职责啊!” 渺渺云雾中,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影,又消失了。 玄晏如梦中惊醒,立马跪坐而起,喊了一声:“师父,你在是不是?” 许久过后,仍无人回应。 师父的教诲? 玄晏若有所思,想起了师父临别前跟他和丹旻说过的一句话:过往不可追, 今日亦可为。 来日方长有时尽, 后会无期,莫伤悲。 玄晏站起了身,长舒了口气,了悟道: “师父,我明白了。” * 在无时殿中,朽月听完玄晏的遭遇后,整张脸黑沉沉的,眉头揪成一团疙瘩。 “可恶!照你这么说,晚阴最后还是得逞了?那本尊的全部努力岂不白费了?” 小木偶摊摊手,“我只是把看到的东西照实诉说而已。” 朽月看了一眼身旁,柳兰溪以手支颌,难得沉默。 “时晷在哪儿?本尊要亲自过去会会阴神!”她实在坐不住了,满心的愤懑想要发泄一通。 柳兰溪拉住她的裙摆,扯了扯,劝道:“灼灵,你现在过去也改变不了什么事实。” “为什么?你觉得本尊不是阴神的对手?”朽月郁闷道。 “因为你就是她,她就是你。在你们两人之中,永远不会有胜者。” 朽月无以反驳,愤慨地一拍宝座的扶手,竟然将扶手拍裂了。 颜知讳以木偶的姿态坐于朽月肩侧,实在顶不住她的怒气熏天,宽慰道:“师姐,未来本就是无限可能的,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罢了,再说了,我还看见过另外一种可能呢……” “小木偶你给我闭嘴!” 柳兰溪突然转过身来,给了颜知讳一道死亡视线。 朽月一把攫住柳兰溪的下巴扭回去,揪下木偶捏在手心威逼:“什么另一种可能?颜知讳你说清楚点。” “这……”颜知讳瞟了柳兰溪一眼,没敢多话。 “让你说你就说,我是你师姐,自然会罩着你!”朽月给颜知讳吃了一颗定心丸。 颜知讳的小命有了保障,立刻就老实交代了:“其实上次在地府,小妖孽之所以对冥君痛下杀手,是因为我看见了他未来的一幕……” “哪一幕?”朽月好奇道。 “哦,我看见冥君拿着一支三棱银刺将你击毙。”颜知讳言简意赅,没有任何铺垫地直戳要点。 朽月:…… “多嘴!”柳兰溪目色一寒,对小木偶抱怨了一句。 “兰溪,此事本尊有知情权。”朽月神情严峻,对这种情况似乎并不感到气愤或吃惊,好像心中早已有数。 “你都不意外吗?你那青梅竹马的前未婚夫居然想要杀你!”柳兰溪站起身,猝地将朽月按在了宝座靠背上。 “为何要意外?如果本尊变成阴神,本尊倒希望有人可以出来杀了我,解救六界苍生,还天下一个太平。”朽月理所当然道。 “但我不希望!”柳兰溪言辞激动,“听着,要真有那一天,我会先解决那个要杀你的人!” “唉,难怪会出现两个结果。”朽月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无奈地叹了口气。 柳兰溪唇线隐忍地抿着,一把将朽月揽入怀中,紧紧抱住不放,似要将她揉碎化入骨血一般。 他眉宇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哀恻,低声地呢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灼灵,绝对不会……” 在这冷漠的世间,已经很少有人为恶神的安危如此担忧,还这般着了魔,要了命一般。后来,她发现其实自己也一样,他们彼此之间活成了对方的一块心病。 朽月心头霎时如一朵软化了的云,轻轻顺抚着他的项背,示意让他冷静。 见柳兰溪情绪有些反常,朽月只好将宝座的位置让出来给他坐。 谁知这个人扶着她的腰稍微用了点力,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朽月整个人便销魂地横坐在他的大腿上。 朽月不太自然,两只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唯有抠着手里的小木偶缓解尴尬。 她不好乱动,姿势僵硬,一般姑娘家坐情郎腿上那都是小鸟依人,只有她坐出了霸气侧漏的大爷瘫。 等柳他平静了一些,朽月才问道:“所以你为何非得把魇髅刺伤扔进彼遥河底不可?在此之前,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柳兰溪寒眸冰冷,淡淡道:“他让我离开你,说你很危险。” 朽月了然点头:“他也没说错。” 柳兰溪的醋坛子哐啷打翻:“你净偏向他,可有考虑过我的感受?灼灵,你若敢再偏向他一次,我便去地府杀他一千次!杀到我痛快为止!” 朽月:额,这妖孽当真惹不得…… “没人能把我们分开,灼灵。”柳兰溪用侧脸蹭了蹭她鬓发,软唇抿着她的耳垂,声音沙哑挠人心窝:“如果有那个人,我一定毫不犹豫地解决他,不管是谁。你最好记着这点。” 朽月耳廓通红,微微偏开脑袋,啐道:“小流氓,哪有你这般霸道的?悲欢离合乃人之常情,这天下哪有永远不离散的宴席?” “等你等得太久,不想再等了,一刻也不!”柳兰溪眼底湿润,巴巴望着她:“我现在已经失去了和你分开的勇气。” 朽月安抚道:“好好好,不等。你这只妖孽放哪儿本尊都不放心,唯独只能留在身边严加看管才妥帖。如此,你满意了吧?” 柳兰溪垂眸不语,木讷地点点头,这个没脸没皮的小魔头,竟第一次害了羞。 “那啥,要不,你们两先慢慢聊,我先去睡一觉?” 小木偶被两人喂的狗粮给齁得窒息,想他一只万年单身优质犬类,高贵冷傲犹如高崖上迎着寒风绽放的雪莲花,对情爱自是不屑一顾,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纯澈无暇的内心。 但,狗也是有尊严的!你们谈恋爱就谈恋爱,虐狗算什么本事? 毫无存在感的第三者总算被想起来,朽月提溜着红线摇了摇木偶,“颜知讳,别睡了,你不是想找回肉身,查清楚自己是怎么被暗害的吗?” 小木偶眼睛一亮,“我就知道师姐人美心善,绝对不会言而无信!” “走吧,你的事情是时候查查清楚了。” 朽月抛开烦绪,伸展了下腰枝站起身,顺手拉了一把还沉浸在羞涩之中的‘柳少女’。 话说这人也太好哄了吧,刚刚还一脸阴森狠戾我要灭天灭地,这会子兴奋得有些明目张胆,两条赤蝶鲤藏不住游出来,正在他的眼眶里欢脱地嬉戏。 两人一偶刚走出无时殿大门,玄晏也正好从无刻碑内走出,两人视线平淡交接。 朽月微有诧异,玄晏的目光无悲无喜,一身萧瑟寡淡,不知已是释然放下,还是负重隐忍。 不过,与之前万念俱灰的模样相比,看得出来是振作一些了。 贺斩正坐在石阶上靠着火螭打盹,听见了响动,猝然睁眼,正巧看见玄晏从他身旁经过,朽月也从殿内出来。 “玄晏,你终于出来了!丹旻到底去哪了?你们无时派是怎么回事,这更迭昼夜之事到底由谁来管?”贺斩抛出了一连串问题,心急火燎地想知道答案。 “师弟不会回来了。” 玄晏心口隐隐作痛,他仰头望了眼头顶的烈日,平静道:“以后便由我接管时帝之职,耽误半月之久,是该履职去了。” 难得贺斩这大老粗听出了言外之意,丹旻不会回来是字面上的意思了,再多问就显得不近人情了些。他心中虽有诸多猜想,但考虑到这是他们守时派的内务,外人不好多管。 “也好,我这就去回禀天帝,此事便算终了。”贺斩一向公事公办,他从怀里拿出那块代为保管的时晷,将东西物归原主,交还给了玄晏,“故人已去,节哀。” 朽月和兰溪站在门边,玄晏漠然从二人身旁走过,只当他们是虚无的空气一般。 “玄晏,本尊一定会战胜阴神的!”朽月对着玄晏的背影郑重承诺。 玄晏没有回应,亦没有回头,他摇身变成一只重明鸟,去追逐那只不肯回笼的金乌去了。 待玄晏一走,贺斩也要启程回天庭复命。 滔天过去跟朽月道别,不舍道:“帝尊,滔天这便要跟武帝回去了,请恕滔天不能侍奉您左右。” 朽月摸摸火螭那颗黄毛脑袋,欣慰地笑笑:“你已经决定好了自己的归宿,本尊不强求你,活得自在就行,好好跟在他身边吧。” 滔天眼含泪花,像极了要出远门的游子,郑重其事地抓着老父亲的手,不放心地嘱咐道:“您以后少打点架吧,不然肩膀,腿脚啥的又该酸痛了!” 朽月:…… “快走吧,没人想留你!”柳兰溪甩手打发他。 滔天理会旁边煞风景的人,继续叮咛:“还有,也别老发脾气,容易气坏身子。您要真是心情不好,就拿这个姓柳的来撒气,直接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不用客气,想必他也是不会还手的。” 柳兰溪:…… “滔天,别磨磨蹭蹭的,该走了!” 远处,贺斩看不得父慈子孝的场景,坐在两头狮背上不耐烦地催促。 滔天恋恋不舍地别过朽月,只得匆匆跟上武神的步伐。 第175章 陆清白的牌坊 天色渐晚,久违的夜晚再次来临。 “灼灵,我们现在去哪儿?”柳兰溪问。 “去烟岚观找陆修静,问问他还有没有多余的玉脂容具做肉身,颜知讳总不能一直呆在木偶里。” 小木偶一听,顿时感激涕零,他用脑袋蹭了蹭朽月的拇指,“师姐你真是大好人,我今后跟你混算了!” 柳兰溪用手指一弹小木偶的后脑勺,不悦道:“我人也挺好的,怎么就不见你夸?” “小妖孽,你一肚子坏水,别以为我看不见!” 小木偶撂完话,为了安全起见,迅速爬进朽月的袖子里藏起来。 “小木偶,有人撑腰长本事了?”柳兰溪咯吱咯吱掰着十根手指,想将木偶揪出来为他活络下松散的筋骨。 “别闹了,正事要紧。” 朽月一把攫住他那只欲使坏的手,念了一道往东南去的火诀,麻利地把祸害打包拖走。 烟岚观还是那个破破烂烂的烟岚观,到了晚上,整个庙宇只有正殿亮着一盏豆油小灯,更显寒碜破落。 柳兰溪站在观前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再三确认:“灼灵,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这鸟不拉屎的地儿谁住啊?” “没来错,就是这儿。” 朽月尤其郁闷,上次她还慷慨地捐了功德,本想让陆修静把他的破道观给修修,估计又让他给换了酒钱。 她踏着破旧的台阶往上走去,还没进门,就听见陆修静在观内数落两小童的声音。 “小烦小躁,本道君吩咐你们要好生看着火候,你们两个又给我偷懒,你看看你们炼的哪里是十全大补丸,这分明是十颗大煤球啊!” “道君,我我我我们……”小躁结结巴巴地想要申辩。 “你别说话!”陆修静打断他,转头对小烦道:“你来说说,为什么让你们炼丹就没有一次成功过?” 小烦慢慢悠悠地说:“道君,凡事都要讲究一个缘分,我们没有炼成丹药,许是天意呢。天将降大任于道君也,必先苦您心志,夺您酒瘾,磨您身心。凡事看开点都不值一提,还望道君切莫执着呀。” 陆修静简直要被气笑, “就属你的歪理多!看来你们要挨罚也是天意了,把你们面前的这堆经书都抄三遍,没抄完不许睡觉!” “道君,有客人来了。”小烦指着门外站着看戏的两人说道。 “有客人来了你们也得抄!不许偷懒!” 陆修静以为这小子又在找借口,往门外一看,居然还真有人来。 “哎,火折子!你怎么又回来了,晴君那件事处理完了?”陆修静笑着上前招呼朽月,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个讨人厌的麻烦精。 柳兰溪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进了道观,溜达了一圈,同情道:“啧啧啧,道君,你这混得也太惨了吧?这么破亏你也住得下去!” “你怎么也来了?” 陆修静笑颜立敛,就差把‘不欢迎’三字写在脸上。 “许久未见道君,十分想念,故来看看。” 柳兰溪很随意地敷衍他,此刻他正忙着调戏趴在案头抄经文的小烦和小躁,还往他们头顶的辫子上绑了三朵大红蝴蝶结。 这两小童也十分有意思,一根辫儿的字体娟秀,可惜抄书抄得慢吞吞,这么许久连一页都没翻过。 两根辫儿的手脚倒是麻利,可字写得跟鬼画符似的,潦草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不过这娃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承包了大部分的抄写量。 “小娃娃,那么刻苦做什么,哥哥带你们出去捉萤火虫去。”柳兰溪像只诱惑人堕落的魔鬼。 “好!”两根辫的小躁这会儿倒是不结巴了,激动地一下站起来,小眼睛扑闪扑闪地望向门外。 “抄书!”一根辫儿的小烦用笔端敲了下小躁的脑门。 小躁虽恹恹不乐,还是听话地坐下来,不过写字速度慢了一半。 柳兰溪略微讶异:“真的不出去玩吗?” “抄完我们再出去玩。”小烦慢条斯理道。 小躁一听,跟打了鸡血似的,抄得更起劲儿了。 * 观内大厅除了书案外,还有一张古旧的四方桌,桌子配了两条长板凳,惯常用以接待为数不多的客人。 陆修静和朽月很默契地一人占了一条长板凳,连翘腿踩凳的动作都如出一辙。 “晴君那件事怎么样了?”陆修静关心道。 朽月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碗水,回道:“解决了,晴君心结已解,变回人身了。” “那你体内的阴神呢?”陆修静很自然地把她喝过的碗拿过来盛水,自己接着喝。 没办法,他穷得就剩一个茶碗。 柳兰溪的敏锐向来不会迟到,他的眼神抛物线般准确地降落到陆崇手上的那只碗。 陆崇正欲喝水,发现手里捧着一块砚台,没留神差点喝了满嘴的黑墨! 他转头一看,柳兰溪正捧着茶碗仰头大饮,喝光后还向他展示一滴水不剩的空碗,咧嘴笑道:“多谢招待。” 此贱人身上的贱若称斤卖,想必也能富可敌国。 陆修静心气不顺地往桌上一甩砚台,忍一时风平浪静,得大度,跟他计较就输了! “晚阴暂时封印住了,但不是长久之计。”朽月捏了捏眉心,一想到自己前途未卜,便不免心事重重。 “别想太多,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陆修静无关痛痒地安慰道。 “不提也罢。”朽月决定顺其自然,不再去想。 她瞟了眼对面那位喜欢四处浪的四海闲人,不对劲地问:“陆修静,你近段时间怎么老爱呆在观子里,孵蛋呢这是?” “不瞒你说,本道君给自己算了一卦,说我近段时间都不适合出门,一出门就有大凶之兆。那我当然选择躲家里了,外面多危险啊!” “那你就这么一直苟且偷生?怂不怂啊?”朽月目露鄙夷之色。 “哎,这怎么能叫苟且偷生呢?这叫深谋远虑!”陆修静严肃纠正她的错误观点。 “恕在下直言,道君就算一直待在此处也免不了一场血光之灾。” “我去!谁的乌鸦嘴这么欠抽呢!” 陆修静一拍桌子左右望了望,朽月没有开口说话,柳兰溪正逗着两小儿玩没空理他。 他正狐疑地搜寻声音来源时,朽月的罗袖内忽地爬出一个小木偶,蜷着四肢滚到了桌面上。 “嚯,哪来的小妖,满嘴胡说八道,信不信本道收了你!”陆修静努眉瞪眼欲与之说道说道。 小木偶在桌子中央盘腿坐着,说得头头是道:“这位道君,容我更正两点。第一,我不是小妖,第二,我没有胡说八道,天下局势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能独善苟存。” 陆修静听完捧腹大笑,“我的天呐,听听这大道理,还有这熟悉的台词和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星惑仙帝来烟岚观开讲座来了!” “他就是星惑仙帝颜知讳。”朽月为他隆重揭开木偶的身世之谜。 陆修静笑得更大声了,眼含泪花道:“火折子,你说那位遗世独立的高冷贵公子是这个破木偶?你逗我呢吧!我认识他的时间比认识你的时间还长,他长啥样我会不清楚?他全身上下有几两肉我都一清二楚!” “颜知讳身上的肉你为什么清楚!” 小木偶的脸黑了黑,心里忽然有种不太吉祥的预感,等等!难道师姐上次对他说的那件事是真的? 呃……不是这么巧吧!他和这不正经的道士难不成是那啥,不可描述的时候刚好被师姐撞见…… “我当然清楚!火折子也一清二楚呀!”陆修静无情地一指朽月,当场把偷看人洗澡的同伙迅速供出来了。 “她为什么又清楚!!”柳兰溪和颜知讳异口同声地喊道,两人脸上的诧异程度不分伯仲。 三人的目光飞镖似的咻咻投射而来,朽月无辜地咽了咽口水:“绝对是个意外,本尊不小心看见的……” 小木偶看朽月的目光有些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朽月看了眼得意洋洋的陆修静,心道既然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于是大方地送了口黑锅给告密者:“师弟,这全都是陆修静的错,要不是他勾引本尊在先,也不至于闹出这样的乌龙事来。” 柳兰溪活剜了陆修静一眼,“勾引?” 小木偶的内心世界天塌地陷,他直愣愣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穷酸道士,觉得自己的眼光出了问题。 唉,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对这么好看的师姐不动心也就罢了,竟然去喜欢男人?这断袖就断袖吧,对象若是如小妖孽这般还说得过去,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何偏巧是跟这种窝囊的疯癫道士坠入情网? 不,他是拒绝的!虽然以前糊涂,现在可不能够再犯傻了! 小木偶扶额反省,痛下决心斩断情丝,他对陆修静幽幽地说:“陆道君,我不耽误你修道,咱们就此打住吧!” “什么跟什么啊!我修我的道,与你何干?”陆修静听得云里雾里,显然不知道自个立了几万年的贞洁牌坊莫名其妙地塌了。 “那便最好不过。”小木偶放心下来,这场情不知所以,好聚好散的乌龙爱恋最终单方面宣告结束。 在场仅有的一个明白人朽月正偷着乐,一不小心对上柳兰溪那张明晦不辨的臭脸,默默收敛得意忘形的窃笑。 柳兰溪挨着朽月坐了过去,不满地看着她问:“灼灵,就没什么要对我解释的吗?” 陆修静挥挥袖子,替相爱相杀的死党作了答:“这有什么好解释的!看都看了,总不至于还要把我们的身子给看回去呐?” “哼,渣男。”小木偶讥讽了一句,虽没正对着陆修静说,但陆修静觉得好像骂的就是他。 陆修静手上变出两把飞刀,交叉架在木偶的脖子上,一脸腹黑,“小木偶,别指桑骂槐啊,有本事指名道姓试试。” “陆崇你差不多得了,小木偶的确就是颜知讳。”朽月及时夺下他的飞刀,简单解释道:“他此前不知为何让人暗算,不仅失忆,肉身还不翼而飞,现在元神只能屈居在这具木偶中。” “不是吧?还真是颜知讳啊!” 陆修静瞪大眼睛瞅着面前的木偶,吃惊地咬了咬大拇指。他心想要完蛋,得罪谁也不能得罪颜知讳啊,这家伙出了名的小心眼,要不然赶紧道个歉算了? “道君,我想什么我都知道。”小木偶看穿了他的心思,还给了他个台阶:“道歉就不必了,帮我找回肉身,查出真凶,我就宽宏大量原谅你。” 陆修静爽快地应承下来:“好,大家同门一场,你这忙本道君答应帮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给他先找一副合适的魂具,他呆在木偶中行动有所不便。哎,陆修静,你之前送我的玉脂还有吗,可以拿出来给颜知讳用啊!”朽月提议道。 陆修静用小指掏了掏耳朵,然后帅气地呼掉手指缝上的耳垢,吊儿郎当道:“本道君在烟弥海就只觅得一块上好的玉脂,这还全都送去给你了。玉脂上万年才形成这么一块,你说你也不省着点用,剩点边角料啥的还能给他凑合做一具小孩的肉身。” 小木偶:“就不能给我找一具正常点的肉身吗?” “陆修静,你擅长玄黄之术,有没有法子给他现塑一具肉躯?” 术业有专攻,朽月对这道士的专业还是挺期待的。 “你当我娲皇啊,随便捏一捏黄土就造出个人身来?”陆修静觉得她对道士这行当应该有什么误解。 “道君,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你还能干点啥,难怪混得这么差。”柳兰溪嫌弃地插了一句嘴,说的字字句句如尖刀一般直戳他的心窝子。 “你这小子找茬是吧!让你这么说本道君还一无是处了?” “您是不是处我不知道,也许小木偶知道,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身为德高望重的道祖,居然如此废柴无用?难道您不该深刻自我检讨一下吗?” 陆修静:…… 小木偶:“说他就说他,扯我身上几个意思?” “谁说本道君没用了!我虽不会塑造肉躯,但我知道谁会啊!”陆修静竭力挽尊。 “谁会?” 在座的三人同声一辞地问道。 陆修静这才地挺直腰杆,神飞气扬地说道:“听闻良琼文帝有一支佛苏神笔,此笔能造化万物,化腐朽为神奇,若是找他为颜知讳画一具肉身,料想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良琼文帝公孙若?听过此人,不过素未谋面。” 朽月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但仅仅是耳熟而已,此人喜好舞文弄墨,自然不会和舞刀弄枪的她扯上什么关联。 陆修静敲敲桌子,接着讲:“没错,公孙若在六界中素有美名,此人以乐善好施,扶危济困而声名远扬,是位德才兼备的好神仙。他为人低调谦和,常云游人间,普度众生疾苦。你没见过不奇怪,就连本道君也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而已。” “此法可行。”小木偶赞同道。 陆修静一扬眉梢,觉得自己此刻全身高光。 “那明日我们一起动身去人间找公孙若,然后再一起去除掉魔君颜明忌。”朽月给这支复仇小分队布置好了行程,把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 柳兰溪和陆修静没什么意见,只有小木偶突然提了个疑问:“师姐,你为什么觉得那个魔君是杀我的凶手?” “这不是明摆着么?颜明忌与你乃是同族,定然是见你练成玲珑窍心有不甘,堕入魔道后自然想着法子要弄死你。你生平很少与人结怨,除了他还会有谁?”朽月主观地给出了推断。 “我曾在华昼殿见过他一次,那时我被小妖孽伪装成公主人偶被扔在角落里,”小木偶怨切地看了柳兰溪一眼,继续道:“他当时没认出我来,我用玲珑窍窥探过他的内心,他一心只想复活魔主祸央,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那是在八百年前,哪有一成不变的东西,许多事情和想法都会随着时间改变,也许那时候不想,现在想了呢?”朽月打消了他的疑虑,又说道:“这魔头几次三番与本尊作对,就算不是他我也要杀他。” “什么八百年前?我错过了什么吗?”陆修静听得糊里糊涂。 “没错过,八百年前的道君可算得上是英姿卓绝,一身正气。”柳兰溪难得赞誉他一次。 陆修静笑得合不拢嘴,指着自己追问:“嘿嘿,那现在呢?” 柳兰溪:“别问,问就是一无是处。” 陆修静登时脸上无光:“本道君现在就这么差劲吗!” 柳兰溪不屑理睬他,转过头挑了一绺朽月的发丝绕在手指上里玩。 “那行,就这么定了,我们明日启程去找文帝公孙若。” 朽月敲定了计划,抬头看看门外,发现天边露出鱼肚白,没想到他们聊着聊着就快聊了一夜。 另一边的案桌旁,小烦打着哈欠,小躁伸着懒腰,两小童在天亮之前终于抄写完了经书。 第176章 燕来国 清晨一声鸡啼,红彤彤的朝阳从东边缓缓升起,好似一颗挂在树上熟透了的柿子。 烟岚观内,三个人外加一个小木偶整装待发。临行前,陆修静照例要给自己卜上一卦,从而预断此行祸福。 他招来两小童,摸摸两人小脑袋,郑重其事地托付道:“你们两个给本道君好好算一算,我的前途就交付到你们身上了。” 两小童相视一眼,互相叹了一口气。 每次出行陆修静都让他们算吉凶,算出吉卦还好,倘若出现了凶卦,这老道士定然要喋喋不休地烦死个人。 唉,他们要是能操纵祸福就好了,可办不到呀。 小烦小躁只好遵照命令,作出捏着大象鼻子的动作转圈圈,陆修静随口一喊停,他们就变成两片半月形的卦爻掉落在地上。 “原来这两个娃娃是桃木卦爻所化形而成的。”柳兰溪醒悟过来。 地上的卦爻给出了卦象,陆修静拧着眉头托腮看了半天,看样子很是纠结。 “卦象如何?”柳兰溪对结果很是热切关心。 陆修静喟然而叹:“唉,还是大凶!” “啧啧,道君,你跟大凶还真是过不去了。”柳兰溪无情地嘲笑道。 朽月补刀:“他最怕大凶了,每次跟他一起出行,只要他算出此卦准没好事。” 陆修静绝对自带坑货属性,以前他和朽月出行时,但凡算上一卦都是大凶,或者不吉。事实证明,确实都没遇上什么好事。 “大凶你们就不走了吗?”挂在朽月腰间的小木偶有点着急地抖抖腿。 “当然走啊,我辈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陆修静豪言壮语地跨出了观门,当头就被摇摇欲坠的匾额砸了个结实,脑袋蹭蹭长了个大包。 果真是时运不济,不宜远行! 文帝的宫阙坐落于朱天,据说此人常常下界为凡人排忧解难,其活动范围多半是在他管辖的属地之内,也就是西南方。 朽月得到可靠的消息后,寻着文帝踪迹,来到了人间西南境内的燕来国。 他们为了在人界不那么扎眼,同时也为了方便行事,各自换了一身行头,还给自己编排了身份。 朽月化身成耍木偶卖艺的江湖女子,而柳兰溪非要给江湖卖艺女子安插一个丈夫的身份。 遭到朽月残忍拒绝后,他才勉为其难地当了江湖卖艺女子的弟弟。当然他的身份也是卖艺的,拿手绝活便是卖笑,以及收钱。 至于陆修静,还是干回老本行,他的业务就广了,帮人卜卦算命算姻缘、测吉凶,除此之外,还能除妖驱邪保平安。 此刻三人正排队站在城外接受入城盘查。 太阳毒辣,进城的队伍很长,他们夹在凡人堆里等了半天,也不见前面挪动一下。 陆修静实在等得不耐烦,回头对身后的朽月抱怨道:“我们这样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还不如用法术直接穿墙进去。” “是谁说来人间要接地气一点,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不要太惹眼的?”朽月头顶带着白纱斗笠,用手掀开一条帘缝,赐给他一记吃人的眼神。 陆修静以手代扇替朽月扇了扇风,“嘿嘿,我这不也是为了低调行事嘛。左右都等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妨多等一会,别急别急,马上就到我们了。” 朽月索性不跟他说话,将白纱撩下自闭一会儿,免得被他活活气死。 柳兰溪看着碰了一鼻子灰的陆修静,手肘搭在朽月肩上撑着脑袋在笑。 “道君,我看应该是城内出了什么事,所以才会排查如此严密。不若你问问前面排队的那位美女,打探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有道理,你小子终于也靠谱了一回。” 陆修静听从了他的建议,转身拍了拍前面那位高挑女子的肩膀:“美女,你好。” 不拍不知道,一拍吓一跳。 那女子扭着婀娜多姿的粗跨,翘着妖艳的兰花指,转身一个销魂的回眸,扑闪着比腋毛还长的睫毛,娇滴滴地问道:“帅哥,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叫美女?想搭讪很久了吧?” “呃……” 陆修静看着她的烈焰红唇和满嘴的胡渣子,一度陷入深思。 “奴家就住在城内,晚上想来坐坐?” 这位美女明目张胆地朝他勾了好几下手指,又扇动着迷人的长睫给了个眼神暗示。 “不了,不了,我就想向您打听个事。”陆修静疯狂摆动双手,满脸都写着拒绝。 美女一把拉过陆修静的手,毫无预兆地往波涛汹涌的胸口塞去,“哎呀,你这道士真没劲,那么含蓄做什么!太矜持,你的这朵桃花可是会溜走的哦。” 陆修静吓得脸都绿了,忙将手从她身上抽开,后槽牙被他咬得咯噔响,心底唉呼道:卦象诚不我欺,说有大凶,就有大胸! 那女人见他手抽开,一跺脚,眼看就要将娇猛的身子扑上来。 “且慢!” 陆修静急中生智,装模作样地掐了掐手指,瞎掰道:“不瞒姑娘,我是专门给人算命的道士,刚才给你算了一卦,卦象说你得矜持一点,否则这辈子都别想有桃花!” 这招果然立竿见影,美女一下被唬住了,忙问:“那奴家怎样才会有桃花哩?” 陆修静脑筋一转,笑呵呵道:“这个嘛,你得先老实回答我的问题,这样我才能回答你的问题。” “行呀,那你要问什么?” “我想问下你们这个燕来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对进城的人搜查那么仔细?” 美女一指城墙上张贴的告示,问他:“看见那张告示里画的女人没有?” 陆修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点点头,不过距离太远,能大概看清女人的相貌,但看不清告示上写的字。 “那个女人叫鸠婆,是个专门吃小孩的妖怪,她最近常来我们这儿作乱,我们城内很多小孩都被她吞食腹中。现在搞得城内人心惶惶,国王下令严查,说务必要捉住这只女妖怪,就地格杀勿论。” 柳兰溪原本站在后头津津有味地吃着瓜,听完美女说的话,疑惑地问道:“这个鸠婆既然是妖怪,那想必有飞天遁地和穿墙的本事,为何要靠混入人群从城门进出?” “你没发觉整座城池有一道禁制防护吗?”朽月望了眼城池上空的那层虚无的白光,推测道:“妖怪要想进入城内,只有通过城门进去这一种方式。” “原来如此。” 柳兰溪点头明意,继续围观陆崇道君搭讪美女。 听到有妖怪,陆修静顿时来了兴致,问美女:“捉到妖怪是不是有重赏啊?” “有呀,赏银千两。” 陆修静心痒地搓了搓手,这下酒钱有了。 这时,美女朝着城门搜查的士兵努了努嘴,示意道:“那些人重点检查进出城门的女子,还会经常揩油调戏,不给点路费是进不去的。前面应该又有良家女子被拦下,故而才耽搁那么长的时间。” 陆修静踮起脚往前张望,的确城门那头站了许多女人,她们似乎不服涨了好几番的路费,正义愤填膺地与官兵理论。 “姑娘,你应该不会被拦下搜身吧?”陆修静问。 “他们从不搜我身,也不收我路费。”美女略微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我倒是想让他们搜啊!” “不用这么悲观,刚才我算了下姑娘的姻缘,说是明年会有,好生等着便是。”陆修静好言安慰道。 美女两眼唰地一下变亮,乐道:“真的呀!” “当然了,我给人算命向来童叟无欺,千万年的信誉搁在这儿呢!”陆修静瞅了瞅她的脸,再度陷入了深思—— 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先把胡渣给刮一刮,再把夸张的睫毛剪一剪。 听完‘算命先生’斩钉截铁的保证,美女心满意足地转身安心排队,想着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于是又把惊悚的脸转回来。 “怎么了?”陆修静心惊肉跳地问。 美女含蓄地捏着袖子,“还不知道先生的姓名呢,日后奴家要是真的找到了姻缘,您可就是我的大恩人了。” “萍水相逢,不必介怀,本道君做好事从来不留姓名。”陆修静婉拒她。 “呀,先生品德居然如此高尚,真是太令人敬佩了!” 美女刚对他露出崇拜的星星眼,又听这道士压低声音偷偷说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夙,名灼灵,记住了啊。” 朽月:…… 人呐,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陆修静惊心动魄地问完了燕来国大致情况,一转头,就看见柳兰溪这小子向他伸出一只手掌。 柳兰溪嬉皮笑脸地问他:“道君,快帮我算算,我的桃花在哪儿呢?” “一边凉快去!”陆修静怄气地拍了一下他的手掌,“本道君就不该信了你的邪!” 朽月夹在两人中间,叫停了这种幼稚的打闹:“你们差不多得了,我们是来玩的吗?” “是啊。”陆修静不假思索地回道。 “陆道君,师姐的话你还是听一下为好,否则,可是会把小命玩丢的。”小木偶为朽月帮腔道。 “我说颜知讳,你为何叫火折子师姐啊?我们几个不都是直呼其名吗?”陆修静终于问出了一直迷惑的问题。 小木偶摸了摸榆木脑袋,不解地问:“师兄弟间直呼其名?我们山门的规矩这么松散的吗?” “这……我们也不是师兄弟的关系啊,神隐派内弟子都是同辈,身份无先无后无尊无卑,这可是元祖立下的规矩。” 陆修静一语道破天机,小木偶这才发现自己上当受骗,扯了扯朽月的袖子问:“师姐,你不解释解释吗?” 朽月捂着拳放嘴边咳嗽,忙分散注意力:“咳咳,队伍快到我们了,安静排队。” 第177章 三人对弈 方才站在城门外闹事的几个女人被驱逐了,此刻队伍移动得迅速,眼看着就要轮到他们三个。 陆修静前面那位美女说得果然没错,城门官兵对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十分嫌恶地甩甩手让她赶紧滚蛋,多呆一刻都是辣眼睛。 城门口检查来往行人的官兵有两小差,这两小差主要是听从坐在他们身后一位胖子官员差遣。 轮到陆修静的顺序时,胖官员瞄了这穷酸道士一眼,知道此人断无油水可捞,遂朝两小差喊了句:“放行。” 他身后的朽月和柳兰溪本想跟着一同进城,奈何被胖官员拦下了。 柳兰溪笑靥如花地上前招呼:“官爷,我们是一起的。” “一起的也要检查。麻烦这位姑娘把斗笠掀起来看看。”那油腻的胖官员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着手踱步至朽月跟前。 朽月很给面子地将白纱斗笠从头顶摘下,露出一张容华绝世的玉面来。 一时间,珠玉出匣,惹人瞩目。 胖官员的两只老鼠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不仅如此,连他旁边的两个小差也把眼睛睁得圆瞪瞪,看得如痴如醉,心神荡漾。 若是他们见过恶神杀人的模样,就算有十个色胆也不够吓破的。 注意到浊物们肮脏的眼神,柳兰溪神色大为不悦,立即走至朽月跟前为她挡住了官员和守差的视线,这些人才纷纷回了魂。 胖官员斜觑着横插一脚的少年,撇了撇嘴:“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姐姐。” “噢,原来是姐姐啊!”官员脸上的肥肉顿时舒朗开来,“那你缺不缺姐夫啊?” “我姐姐,她有意中人了。” 柳兰溪的脸上不见一丝晴朗,阴沉的笑容让人莫名惊慌。 “那不是还没成亲么,意中人什么的都是镜花水月,还不如跟着一个稳重的靠山来得实在。” “就是就是,你问问你姐姐的意思,兴许她愿意呢?” 旁边两位守差跟着一块起哄,丝毫没有注意到从少年身上慢慢溢出的杀气。 朽月不想在无聊的事情上耽搁太多时间,想靠金钱的力量把这些愚昧无知的凡人打发了事。她从袖中掏出一锭金元宝,正欲出手豪气散财,柳兰溪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制止道:“姐姐,他们不配。” 胖官员的眼神犀利,一下注意到了朽月手里的金子,恼怒道:“你姐姐手上什么东西,赶紧交出来,否则抓你们去见官!” 柳兰溪赤目回眸,满面的邪狞之色逼得官员后退几步。 与之对视后,官员只觉脑袋一片空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屈膝下跪,一巴掌一巴掌地扇着自己的肉脸,嘴里不断重复地念叨着一句:“爷爷,我错了!爷爷,我错了!爷爷,我错了……” 两个守差看见了全过程,随即掏出佩刀砍了过去,奈何还是没逃过那双迷惑人心的恶魔之眼。 三个人跪在地上狂扇自己耳刮子,一边扇一边喊着“爷爷,我错了”的响亮口号,无数围观群众纷纷拍手叫好。 “姐姐,我们走吧。” 柳兰溪优雅地挽起朽月的手,在百姓的崇拜和热烈的掌声中,堂而皇之地走进城去。 “只是无知的凡人罢了,少惹些是非。”朽月默默将斗笠戴了回去。 柳兰溪得了便宜还卖乖,掀开朽月的白纱把脑袋凑进去,“我没把他们的眼睛挖下来就已经是仁慈了,姐姐也不夸夸我。” 夸他?怎么夸? 朽月看着那张明净清朗的笑脸,细细思索了一番,伸手摸摸他的脸颊,僵硬地夸奖道:“小伙子你做得可真棒。” “没有其他奖励吗?”柳兰溪一脸期待。 “还想要什么?” “比如晚上……” “请慎重说。”朽月冷眼睨着他。 柳兰溪心里燃起的邪恶小火苗被恶神一脚踩灭。 “呵呵,我是想说比如晚上给姐姐捶背捏腿啥的。” “师姐,你别被他骗了。”小木偶那双眼睛洞悉了太多太多,用脚指头想都不可能是捶背捏腿那么简单。 柳兰溪解下朽月腰间碍事的小木偶,苦恼道:“小木偶,你太碍事了。” 此时,等得头上长草的陆修静站在大街上向他们挥手,吆喝道:“我说你们磨蹭什么呢,本道君等你们半天了!” 柳兰溪听见呼唤,一溜小跑到陆修静面前,把小木偶塞到他怀里,不容推说道:“道君,你先帮我保管一下小木偶。” 陆修静一脸不情愿地看着烫手山芋,“为什么要我保管?现在本道君动他一下就给脸色,也不知道是我的手有刺还是怎么着!” 小木偶别着脸,抱着双臂,傲娇地冷哼一声:“我就想跟师姐呆在一起,陆道君你别强求了,咱们没结果的。” 陆修静拽着牵引木偶的红绳,郁闷道:“我们两个以前也是挺要好的呀,这货现在只跟火折子亲近。也真是奇怪了,分明以前那么讨厌她的,这失忆之后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吧!”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大彻大悟了不行?”颜知讳一想到自己曾经和这道士有过一段苟且,心里头难免就有点膈应。 “道君,咱们就这么愉快地说定了!”柳兰溪不等他俩拒绝,像只兔子欢乐地蹦跶回了朽月身边。 “这家伙怎么那么讨厌?”陆修静看着这人的背影感叹道。 “深有同感。”小木偶也感叹道。 “今晚联手弄他怎么样?”陆修静向木偶伸出了友好的大手。 小木偶捏着他的手指象征性地握了握,严肃地问:“怎么弄?” “你不是很会下棋吗,咱们合作一次,保管让他输得哭爹喊娘!” “成交!” 几人在城内找了一家客栈暂时落脚,当晚还是熟悉的场景,柳兰溪兴致冲冲地敲开朽月房间的门,就看见房内陆修静和颜知讳架势十足,一人一偶坐在围棋桌旁严阵以待。 “少年,下棋吗?”陆修静殷切地向他招了招手,笑得过分虚伪。 “道君怎么又在里面?不是不让你进灼灵房间吗?”柳兰溪脸色倏地沉下来。 “你上次说孤男寡女不方便,这次我把颜知讳也叫来了,所以不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哟。”歪理鬼才陆修静编扯出一套能够堵住柳兰溪嘴巴的说词。 柳兰溪被气得无话可说,更气的是朽月,她实在搞不懂这几个大老爷们怎么没事老爱往她房间里钻。 刚才本来是朽月与颜知讳对弈,朽月不敌他的玲珑窍,平了一局,输了一局,准备再接再厉扳回胜负,而柳兰溪便在这个时候来敲门。 朽月失去了对弈的欲望,对他道:“罢了,你去帮本尊赢回来吧。” 柳兰溪临危受命,信步走到黑子一方坐下,视线从坐在对面的陆修静扫到坐在桌边的小木偶,瞬间明白怎么回事。 “道君,不是你要和我下棋吧?”他问。 “自然不是,我是代颜知讳落子,和你对弈的人是他不是我。” “哦?小木偶,翅膀硬了?”柳兰溪笑而未笑,拈了一粒黑子夹在指缝中耍玩。 小木偶盘腿在桌上打坐,有陆修静撑腰,他并不在意柳兰溪的威胁,反倒壮了几分熊心豹子胆:“小妖孽,你太过霸着师姐,我们两个实在看不下去。三局两胜,输了你离她远一点,怎么样,做得到吗?” 在窗边坐着喝茶的朽月莫名成了筹码,拍桌子警告:“你们下棋就下棋,别扯上本尊。” 柳兰溪一手撑着脑袋,闻言,眉目间露出一丝讶异,显然被两人的挑衅勾起了兴趣,抿唇笑道:“没问题。但是如果我赢了呢?” 陆修静用余光瞟了眼小木偶,小木偶右手握拳,这是他们的暗号,意思是胜利在握的意思。倘若小木偶竖起手掌,表示会平局,要是敲了敲桌子,则意味着要输棋。 这一局,显然颜知讳已经提前用玲珑窍预测到了结果,柳兰溪必败无疑。 “在棋艺界,颜知讳可是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你不可能赢过他的玲珑窍。”陆修静看到暗示,放心地撂下狠话。 柳兰溪眼珠子一转,“这样吧,也不为难你们,若是我侥幸赢了,以后请你们两个人喝酒怎么样?” “还有这种好事?赢的人还请输的人喝酒?”陆修静一听输了还有酒喝,立马乐开了花,不管输和赢,他两头都不吃亏啊! 而小木偶听了柳兰溪这话神情陡然变得严峻,他动了下眼皮,右手无奈竖起了手掌。 陆修静一看,大惊失色,这才反应过来:“等等,你哪有那么好心请喝酒,别是什么鸿门宴吧?” “道君,我只是单纯想请喝酒而已,难道还能图你们什么好处?话说,你们觉得自己有利可图吗?一个是穷酸的酒鬼道士,一个是连身体都没有的死人,我犯得着费尽心机坑你们呀?” 柳兰溪像只深谙谈判的老狐狸,不厌其详地帮他们做足了利害分析。 陆修静探过身子与小木偶偷偷商议:“虽然他的话听着让人不爽,不过好像也没说错,咱们吃不着亏。” 小木偶很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道士以前也是这么傻的吗? “开始吧。” 柳兰溪笑颜胜似春日光景,手执黑子先下,他看也不看棋盘,而是随意落在其中一点上。 小木偶:“平位三八路。” 陆修静忙拈起白子下在相应的位置上。 啪嗒一声,柳兰溪又落了一子,这次他还是没有看棋盘的点位,毫无章法可循,可以说是乱下一通。 “柳兰溪,你故意的吧?哪有像你这样下棋的?”陆修静不满地直叫唤。 “我又没有违规,怎么不行?”柳兰溪理直气壮。 陆修静还在抱怨,只有颜知讳摸透了他的路数。 柳兰溪不看棋盘随意落子,这意味着这妖孽连自己要下在哪里都不清楚,玲珑窍也就无法预测他落子的规律和想法。 “上位三八路。”小木偶指挥道。 陆修静再次执一白子落位。 柳兰溪迅即又落一子。 小木偶:“去位三八路……” 柳兰溪唇角微微上扬,指尖的白子被他弹射出去,掉落在了棋盘某点上。 小木偶脸色铁青:“入位三八路!” 陆修静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忽将手中黑子暴躁地往棋笥内一丢,“怎么下来下去还是三八,合着本道君就跟三八过不去了是吧?他娘的,都别拦我,我要掐死柳兰溪,我一定要掐死这个黑心小孽障!” 柳兰溪则眨着无辜的大眼睛,贼喊捉贼:“道君,下棋就下棋,人身攻击可就不对了啊。” 陆修静咬牙切齿:“去你大爷的,到底是谁先人身攻击?” 小木偶揉着额角,一脸悲愤:“陆修静,继续下!” …… 一局终了,黑白两方缠斗最后,果然是平局。 第178章 鸠婆食婴 胜负未分,于是他们再次重新开了一局。 棋局起步前,陆修静仍旧用余光去偷瞄小木偶的暗示,但是这一次,颜知讳没有给出预测结果。 也就是说,这一盘胜负无解。 那三人激烈的斗棋成功引起了朽月的注意,她兴致盎然地过来一起围观,看看这无解之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回,柳兰溪改变了套路,开始认真对待了,不过同样让颜知讳头疼不已—— 因为颜知讳下在哪,他就跟着下在棋盘的对称处,最后形成一盘黑白两方完全对称的棋局。 这种棋被称为模仿棋,你走一步,对手跟着走一步,看哪一方高明,先破解两足鼎立之势。 颜知讳下得满头虚汗,他的玲珑窍在这时候依旧派不上用场,只能硬拼谁的棋艺更胜一筹。 灯花未剪,蜡烛积了一层厚厚的烛泪,屋子内除了棋盘落子的声音再没其他的响动。 在小小的一方棋盘上,紧张的博弈牵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黑方毒蝎棋,处处设陷。 白方玲珑子,见招拆招。 三人一偶全神贯注地盯着小小棋盘上的焦灼厮杀,两人胜负未分,攻守互换,堪称精妙绝伦的一场棋艺对决。 对弈接近尾声之时,颜知讳抬头看了眼柳兰溪,忽而默默说了一句:“未来无限可能。” 最后,柳兰溪以半子获胜。 观完此局,朽月豁然开朗,未来本是无解,全凭事在人为! “我赢了。” 柳兰溪像只黏人的猫,拿侧脸蹭了蹭朽月的手背,心情似乎不错。 “输得心服口服。” 颜知讳不得不承认,如果他没有凭借玲珑窍,可能还不足以坚持这么久。 “还有一局呢,别气馁啊颜知讳。”合伙人陆修静为他加油打气。 “不必了,再多来几局也还是一样。” 小木偶从桌上站起身,垂头丧气地往陆修静手背上爬,看来他以后只能跟这个疯道士混了。 谁知还没爬上他手背,木偶身上的红线忽然被朽月提溜起来。 “师姐?”小木偶讶然地转身看她。 “你暂时待在本尊这里。”朽月照旧把木偶系在了腰间。 颜知讳忽然有点感动,还没准备好抱恶神大腿的姿势,只听她又喃喃说了一句:“没有你,我明天如何街头卖艺?” 好的,工具偶就工具偶吧。 陆修静觉得自己此刻有点多余,忿忿道:“你跟本道君有那么不情愿吗,好像能把你吃了一般!颜知讳,你不仅失忆,你还变心了,以前对我可不这样!” 小木偶默不吭声,对,他只想做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而已。 “哎呀,灼灵,你怎么把这家伙捡回来了?”柳兰溪语气满是抱怨。 朽月瞧了眼闹脾气的少年,脸上露出淡淡的一抹忧愁: “姐姐得挣钱养你。” 这下柳大少爷心满意足了,“姐姐这么辛苦,那今天晚上我帮姐姐揉揉肩。” 陆修静一听惊呆了:“卧槽,柳兰溪,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柳兰溪吗?居然还会伺候人?那也给本道君捏一捏呗,本道君的老寒腿正抽抽呢。” “道君,别抽抽了,等小木偶找到肉身,让他帮你捏捏不就行了。” “别,本道君还想多活几年。”陆修静好似一棵萎了的茄子,郁郁寡欢地挥挥衣袖:“哎,真没劲,走了走了!” 他本来是想今天晚上重振雄威,在柳兰溪面前树立一下长辈的尊严,没想到搞了半天,反倒越发萎靡,只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等等!” 朽月突然叫住了他。 陆修静茫然回首,挠挠头:“咋啦?” “陆修静,你的一千两来了!” * 深夜的小巷屋舍内,某妇人正酣睡呓语,忽闻小儿啼哭大闹,忙起身拍抚。 然而小孩哭声不止,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妇人心中起疑,她家小孩平日睡觉最是老实安稳,也不知为何今晚会如此闹腾。 她看了眼怀中小孩,两只眼睛充盈着的不是泪水,而是恐惧,他的视线从刚才就一直没离开过妇人的身后。 妇人心惊肉跳地回转过身,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张着尖长的鸟喙,正左右飘摇在眼前,怪物的脑袋之下竟还连接着一条十米来长的脖子。 “啊!!救命!” 妇人怀中小儿一下被大口叼去,她两腿打颤,眼皮一翻,顷刻倒床不省人事。 长脖怪物口衔婴孩,张着一对巨翅逃离现场,飞过朽月落榻的客栈时,婴儿的哭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你们谁也别跟本道君抢这酒钱!” 陆修静登时抖擞精神,抄起两把虚游飞刀翻出窗户快速追去,生怕这一千两让人给捷足先登。 抓小孩的长脖怪本快飞离城中,被布防在空中的一层禁制界线给拦住去路。 它本欲将恼人的婴孩先吞入腹内,倏尔两道寒光湛湛的刀影从身边掠过,慌乱之下,怪物只得地转了个弯惊险避开。奈何一转身,迎面就撞上半道来截杀自己的陆修静。 “鸠婆休跑!” 陆修静驱驰着飞刀,幻化无数锐利刀锋,锋芒划过空气霍霍有声,只待他一声令下,那吃小孩的鸠婆便会被绞成肉沫。 然而,鸠婆嘴里还叼着哇哇大哭的婴孩,倘若有个不慎,那孩子也会跟着一块没命。 陆修静迟迟不动手,鸠婆察觉到了这道士在顾虑她嘴里的孩子。 鸠婆将小孩举至胸前,威胁道:“臭道士,莫再相逼,否则我立马掐死这孩子,跟你来个鱼死网破!” “别冲动,有话好好说!”陆修静立马妥协。 “咯咯咯……好啊,你放过我,我就放过这个孩子,如何?” 鸠婆张开硕大的鸟喙露出细密的牙床,笑得十分怪异。 “可以,你先把孩子给我!”陆修静慢慢靠近长着翅膀的疯婆子,虚与委蛇地假装先同意。 鸠婆单手提着孩子的衣领,作出要抛给他的动作。 见对面道士伸出双手打算去接她手里的婴孩,鸠婆骤然利爪一松,将孩子从万米高空垂直丢下。 “妖孽竟敢出尔反尔!” 陆修静气愤地直奔小孩坠落的反向,等他安全地接住孩子返回空中,鸠婆早已逃之夭夭。 “气煞我也!烦死个人,回去他们指不定要怎么笑我,连只小妖怪都抓不到,简直太丢脸了!” 陆修静兀自懊恼一番,怀中小孩又不停地在哇哇啼哭,唯有先将这娃送回其母亲身边再考虑其他。 燕来客栈外,有个三过大门而不入的‘大禹’,正烦恼着该如何遣词造句编造失手理由。 店内小二收拾完桌椅,朝外面转来转去就是不进门的道士喊道:“这位客人,你到底进不进来嘛,客栈马上要打烊啦!” 陆修静挥挥手,“先等等,我还没憋出合适的借口呢,且容本道君再转悠几圈找找灵感。” 那小二将抹布往肩上一甩,站在门边疑惑道:“您不是把小孩给救了么,这是做好人好事呀,为啥不想进去嘞?” “你不知道,本道君不小心让那个鸠婆给跑掉了,你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啊?”陆修静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在发疯。 “没得关系,城内孩子被抢的事一出,我们第二天按照惯例都会举办请神大会,燕来国的守护神会亲自来收拾鸠婆的。”小二憨憨一笑,似乎对鸠婆出没的事早已见怪不怪。 “燕来国的守护神?谁啊?”陆修静好奇地问。 小二一拍大腿,惋惜道:“朱天良琼文帝呀,这么赫赫有名的神仙你竟然没听说过?他可是我们这一带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呢!” “良琼我知道啊,他不是周游四海,行踪不定吗?你们真的能把他请来?”陆修静持怀疑态度。 “放心吧,燕来国可是他的飞升证道的所在。这儿可是圣地来着,每年各地的旅客络绎不绝,都是为了想亲眼目睹文帝的真容而来!我们这儿建了一座良琼文帝的神庙,只要国民虔诚祈候,几乎有求必应,百试百灵!”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碰巧我们也在找他!哎,这下本道君的借口有了!我就说是为了引来文帝而故意放跑鸠婆的,哈哈,天呐,我怎会如此机智!” 陆修静独自抚掌傻乐了一会儿,编好理由,终于放心地跨进了客栈大门。 房间内,朽月等他等得犯困,早早地躺在床上睡去了。 柳兰溪还没走,真就坐在床尾握着朽月白净的脚踝在揉捏着,力道恰到好处,指尖温柔往上游走。沉睡的恶神体态倦懒地仰躺着,惬意时还轻哼一声,极为享受这样的体贴服侍。 朽月手上握着一只拨浪鼓,这还是上次柳兰溪送她的小玩意,她等陆修静等得无聊,拿在手里摇着摇着便将自己摇睡了。 入梦至酣,朽月呼吸绵长,长睫微微翕动,玉颜安和。 她睡得很乖,像一只温驯的小羊,往日脸上的冷峻和杀戾荡然无存,在梦里没有了兵荒马乱,没有了刀光剑影。 梦中天气适逢晴朗,朝阳浮云如浣洗过的干净衣物,晾在宁静清爽的碧霄之上。她仿佛变成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赤足穿梭在绵绵无尽的山林,随风徜徉在自由自在的天地之间。 也许终有一日,恶神会褪去凶恶的伪装皮囊,露出那颗被岁月磨砺出的赤子真心。 被误解的神明,终究会撕破偏见,去钟爱世人,也不忘钟爱自己。 柳兰溪看得入迷,手上的动作渐渐停止,正想俯身上前做做坏事,怎料朽月眉间蹙了蹙,蹬着脚丫子踢了踢他的腰腹,示意他不要停,接着捏。 “唉,姐姐的要求,当然得满足了。” 无奈,柳兰溪一双修长的手只得继续揉着她的腿,纵然揉得关节发白也没敢再停下。 至于小木偶,怎么可能让他坏事,早被柳兰溪锁进木匣子里头。 总有刁民要插脚,柳兰溪防得了小木偶,却万万没防住陆修静。 咚咚咚…… 陆修静拍了拍房门,喊了一声:“火折子,我回来了!” 下一秒,房门猝地被打开,柳兰溪快速开门出来,忙用刚才给朽月按过腿的手捂住陆修静的嘴。 “嘘,道君,小声点,她睡着了。”柳兰溪悄声道。 陆修静拍开柳兰溪的手,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能不要没大没小吗,好歹本道君也是长辈。” “怎么样,鸠婆抓到了吗?”柳兰溪问。 陆修静唉声叹气地摆摆手,“唉,别提了,这妖精用小孩作威胁,结果让她给跑了。不过也不算没收获,明天燕来国人要举办请神大会,他们想把文帝公孙若请来除妖,我们到时候就能见着他了。” 柳兰溪点点头,少见的没有嘲笑陆修静,给了个建议: “燕来国设有防妖禁制,鸠婆只怕还藏在城中,很可能会化形成普通百姓,我们明天出摊的时候可以留心观察一下来往的路人。” 出摊是陆修静之前提出来的,说想体验一下人类生活,顺便挣点酒钱。 陆修静:“有道理,今晚我的行踪暴露了,那鸠婆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还会回来打探我们的底细。” 作者有话要说: 哇过年啦,祝大家平安喜乐,牛年大吉!新的一年还请继续支持哦,么么哒~ 第179章 江湖卖艺 第二日,昨晚鸠婆抓孩子的事一下闹得满城风雨,国民人心惶惶,燕来国国王闻知此讯,当即下令举行请神大会,祈盼文帝能亲临此地捉妖。 文帝庙周围人头攒动,无数民众都早早地在场地候着,无不翘首以盼将要举行的请神仪式。 神庙香火鼎盛,香客众多,小商小贩看见商机在庙外摆起各式各样的小摊赚钱,由此聚集起来形成了盛况空前的庙会。 这样的修行(赚钱)机会,陆修静自然不会错过的。 既已打定主意,陆修静便扛着算命的家伙事在人来人往的庙会上摆起地摊,而在他相邻的摊位,是恶神的木偶杂耍表演。 朽月百无聊赖地支腿坐在凳子上,手指缠绕着几根红绳,红绳之下坠着一个木偶。她指尖随意上下挑动,木偶的动作配合着手势歪七扭八。 摊主略为佛系,也不在乎观众的赏钱,毕竟她最不缺的就是钱。 但就是这样毫不走心的表演,也引来了一群红男绿女的围观,柳兰溪仗着自己的美色,招手随口呼唤一声,一堆姑娘便狂涌过来。 而朽月就跟姜太公钓鱼似的,既不招呼也不卖笑,只是无所事事地坐着摆弄木偶,也有一群男人趋之若鹜。 再看看隔壁摊位的陆修静,完全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来自取其辱的。 “这位小哥看起来不像本地人士,是哪里人呀?”一个穿红戴绿的美妇人捏着手绢问道。 柳兰溪还未来得及回答,另一个问题又接踵而至。 “这位俊小哥,你今年多大啊,家中可有娶妻?”某个路过的大姐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在人群中,有个情窦初开的黄花姑娘娇声娇气地指着朽月问:“旁边那位冷美人是你的谁呀,看起来有点凶凶的哦。” “她是我姐姐,人可好了。”柳兰溪脸上挂着迷死人不偿命的微笑招呼道。 众女闻之放下心来:“哦,原来是姐姐呀,可吓人家小心肝一跳呢!” “两姐弟长得可真好看,你们父母也太会生了吧?” “小哥哥,咱们一起生个猴子呗~” …… 越来越多的人前来围观,场面一度热闹非凡,柳兰溪试图平抚众人高涨的情绪:“大家稍安勿躁,待会姐姐的表演正式开始。” “哎,不是你要表演吗?”有人问。 “不是不是,是姐姐的木偶要表演,我去叫她。” 柳兰溪暂时走开,那些女人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欢腾地叫了一阵又一阵,经久不绝。 朽月只觉得这些人吵闹,一个人坐在那儿越发枯燥无味,像个被吸干了元气的僵尸,一点劲儿都提不起来。 她好像不太适合这种场面,太费耳朵了。 “姐姐,该去表演了。”柳兰溪过来叫她。 朽月木然地回转头看他,终于舍得挪窝,起身走到人群中,慢悠悠地把小木偶放在地上。 围观众人见她轻轻拍了拍小木偶的背,对木偶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木偶了,要学会自己表演杂耍知道吗?” 工具偶听懂了她的话,四肢动弹了一下,不用红绳牵引也能从地上爬起,继而随意四处走动。 吃瓜群众看的惊叫连连,大声惊呼,有人让他往东他就往东,有人让他往西他就往西,有人让他跳个舞,呃……他表示有点为难。 “小木偶,别害羞,你就给大伙随便跳个舞呗。”柳兰溪在旁边窜辍。 “对呀,小木偶,跳个舞来给大家瞧瞧!”其余花痴群众跟着附和。 社会残酷,步履维艰,小木偶被迫营生,僵硬地扭动着四肢给众人表演了一段机械舞。 顷刻间,木偶跳舞赢得众人的青睐,大把赏钱哗啦啦地往他身上砸去。 隔壁摊的陆修静看到这一幕有点五味杂陈,想他堂堂星惑仙帝如今竟落魄至此,为了谋生被迫街头卖艺,实在是令人心酸。 若是颜知讳恢复记忆,日后回想起今天羞耻的往事来,不知会作何感想。大概率会和他们三个老死不相往来吧,毕竟一看到他们就免不得回味这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咦,这不是夙灼灵道长吗?今天怎么跑到这里摆摊了呀?” 一个高岸雄壮的女子以绣帕掩面,施施然地坐到陆修静的算命桌前。 陆修静抬头一看,面如菜色,娘的,居然是昨天城门外遇到的那个美女! 算了,有客人总比没有好,这可是他开张以来的第一单生意。 “美女姑娘,好巧啊,咱们又遇见了。”陆修静秉持着顾客至上的服务理念,笑容可掬地问:“这次你要算点什么?” 美女撩开了她那沉重的眼帘,露出铜铃般的大眼睛,抛了个令人窒息的媚眼,羞涩道:“奴家觉得和道长还是很有缘分的呢,道长真的不考虑下人家嘛?” “美女姑娘,本道君乃是出家人,早已摒弃红尘,你的命定姻缘真的不是我!唉,要真是我我还不跑吗?”陆修静本欲苦口婆心地劝说她,一不留神说出了心底的大实话。 “哎,好嘛,不是就不是咯!好难过,那没事奴家先走了,祝道长生意兴隆!” 见美女失望地起身要走,陆修静忙叫住她: “你就不想算点别的什么吗?” “别的?噢,那你帮奴家算算我以后会生几个孩子好啦。”美女兴高采烈地又坐了回去,满心小鹿乱撞地期待着。 陆修静苦笑不迭:“哎呀,美女姑娘你会不会考虑得太久远了些,你的婚姻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想着跟人生孩子啦?嘿嘿,会不会太着急了一点?” “道长,你该不会是江湖骗子吧,子嗣乃是人之根本,这个你都算不出来吗?”美女扫兴地一甩帕子,起身又要走。 陆修静急忙挽留她:“你等等!谁说本道君算不出来了?好生坐着,本道君就破例给你算一卦。” 他说着拿出一个古旧的签筒,这是算命道士必备的工具,但他与众不同的是签筒里面装的不是竹签,而是一堆捏皱的小纸团。 “抓阄啊?道长,你这个会不会太儿戏了点?”美女似乎有点嫌弃这种占卜方式。 陆修静也不多解释,把签筒往她面前一推:“随便抓一个起来吧,包管灵验!” 美女半信半疑地随手取一个纸团,她展开那张皱巴巴的小纸条,只见上面写了一个‘玖’字。 “道长,这个是啥意思呢?”美女把纸条给他看。 陆修静瞅了一眼纸条,匪夷所思道:“难以置信,卦象说你会有九个孩子啊!天呐,美女你也太能生了吧!” “真的吗?” 美女听完惊讶了一会儿,片刻后喜极而泣,可能被自己强大的生育能力感动到了:“奴家有这么多孩子呀!太好了,我还以为我要孤独终老呢!呜呜呜……” “任务艰巨,美女姑娘保重身体啊!” 陆修静看了眼她那健硕的身板,突然觉得自己的担心简直多余。 “多谢道长,卦钱放您桌上了,奴家这便告辞。” 美女很满意这个占卜结果,高兴地丢下几文卦钱,正要离开陆修静的算卦摊,哪料还没走几步,一个黑影横冲直撞而来,猛然将她撞翻在地。 黑影不作停留,跨过倒地不起的美女,直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逃匿。 只听旁边摊位的朽月指着黑影大喊:“陆修静,鸠婆出现了,快拦下!” 一听鸠婆现身,陆修静精神振奋,赶紧抄起家伙跃上房檐追妖去了。 原来就在刚才,有个形迹可疑的妇人藏在围观木偶表演的人群中,她披散的长发遮挡住了大半面容,两眼呆滞无神地盯着木偶看。 颜知讳正忘乎所以地跳着舞,忽然莫名感觉不对,一回身,众人的脚下突然有一只黑爪向他伸来。 幸亏朽月眼疾手快,拽着地上的红线一扯,木偶旋即回到她手中,那只黑爪抓了个空。 那妇人眼见失手,当即化为一道黑影迅速潜逃。 朽月此刻在正被一群人围着,暂时脱不开身,且这里人多眼杂,她不好用青暝炎,只好喊陆修静去追。 陆修静身轻如燕地在屋舍上疾走如飞,引得街上的百姓仰头喝彩连连。快要追上黑影时,他单手画了几道镇妖符欲将之缠住,可惜周围万头攒动不好施法,一度错失良机。 那道黑影在人山人海中如飞梭一般穿行,借着民众的掩护直奔神庙而去,陆修静一路穷追不舍,终于在神庙前让他抓住了这妖孽。 那时,请神仪式正好开始,十二人共抬一轿辇,他们从庙中请出二十一尺高的文帝神像放在祭台上,以供众人参拜。 在香火熏绕中,文帝神像慈眉善目,垂眸间俯视众生,唇角挂着一抹和蔼的微笑。其右手执着一支毛笔,左手捧着一卷书册,犹如在泼墨人间,书写河山。 这尊神像乃是金身塑成,线条雕刻精美,举止惟妙惟俏,十分奢华大气。 起码在上一刻是这样的。 下一刻,咻咻两声,两把虚游飞刀正中神像的两个眼窝,众人惊诧地喊了一声,谁料猝不及防又唰唰两脚,神像豁地被人踢飞,轰隆倒地裂作两半。 “呔,妖孽,本道君终于抓住你了,看你还敢放肆!” 陆修静一脚踩着断开的神像头颅,一手拿着他的三宝葫芦,盖子一拧,便把附在神像中的妖气瞬间吸纳进去。 他倒是如愿以偿地抓住妖怪了,但也很快引起了众怒。 “臭道士,竟敢毁坏文帝神像,破坏请神仪式,简直人神共愤,令人发指!大家伙都不要客气,把这道士往死里打!” 有个声音带头起哄,一刹那,疯狂的香客潮水一般向祭台涌去,迅速把陆修静淹没在可怕的人流中。 这一天,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有位在神界德高望重的道家师祖,在人间被凡人追打得屁滚尿流,鼻青眼肿,形象全无,怎一个‘惨’字形容! 在另一头的庙会上,朽月听说神庙那边出了乱子,请神大会告吹,还以为鸠婆现身扰乱了这场仪式,直到在通告栏上看见了陆修静的通缉令。 陆修静的通缉告示正好贴在通缉鸠婆的告示旁,上面写着此神棍毁坏文帝神像,破坏请神仪式,犯了亵神罪,无可饶恕,若有人抓获,赏银两千两。 “得,赏钱居然比鸠婆还多,道君这下可算出了名。” 柳兰溪站在通告栏边纠结地摸着腮,正在考虑要不要撕下这张通告换两千两赏钱。 朽月将累了一天的木偶系回腰间,扯了扯柳兰溪的后领,“这里太混乱了,我们先回去吧。” 柳兰溪这才将目光念念不舍地从陆修静的悬赏告示上挪开,追着已然走远的朽月回到了客栈。 第180章 联手抓妖 木偶的杂耍表演赏钱颇丰,柳兰溪回去后点了一桌子美酒佳肴犒劳姐姐,可惜他姐姐不食人间烟火,平白浪费了一桌子食物。 卖了一天苦力的小木偶自然也无福消受人间美食,一桌佳肴只有柳兰溪一个人孤独品味,他无趣地放下筷子,突然有点怀念起疯道士陆修静来。 “姐姐,你说道君会不会被抓走了呀?”柳兰溪回头看了眼坐在角落闭目养神的朽月。 “不会,他很快就能回来。” 朽月缓缓睁开寂静的眸子,望了望少年,开口说道:“没有外人的时候不用如此叫我,听着奇怪。” 柳兰溪为难地叹了口气,“唉,我早说扮演成夫妻多好,姐弟这个身份我也不太喜欢呢。” 朽月皱皱眉,仔细思考了下柳兰溪叫她娘子的情景,她觉得‘娘子’这个称谓可能让她尴尬得就地阵亡。 “你还是叫姐姐吧!” 朽月揉了揉额心,霎时觉得姐姐比娘子好听多了。 两人正在讨论称谓的问题时,窗外惊现一团猥琐的人影,而后窗户忽然被推开,陆修静鬼鬼祟祟地从窗户外钻了进来。 “道君,你回来啦?”柳兰溪向他招招手,“快过来,我给你准备了一桌酒席接风洗尘。” 陆修静满脸淤青,一身道袍被扯得破破烂烂的,整个人十分狼狈,连小木偶看了也感到有点意外。 所以今天不止是星惑仙帝的羞耻日,同样也是陆崇道君不堪回首的一天。 陆修静一进房间便狂飙老泪,也不理柳兰溪,径自过去搂着朽月的脖子哭诉:“呜呜,火折子,本道君活了这么久,一直兢兢业业地降妖除魔,深受众多道家信徒爱戴,何时受过这种委屈!你说这传出去本道君的脸面该往哪搁啊?我不活了我!呜哇啊啊啊……” 柳兰溪拍拍他的脊背给他顺气:“道君,真是看不出来,没想到你还这么脆弱啊?” “你个小魔头能懂什么,本道君明明好心在帮他们捉妖,结果他们不但不领情,还对我大打出手,换作是你你乐意吗?” 柳兰溪扒拉开伏在朽月肩头的道士,好言相劝:“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你推倒了他们供奉的神像呢?乖,男儿有泪不轻弹呢,要不,你把眼泪弹我身上得了,别弄脏了灼灵的衣服。” “去去去!”陆修静一把推开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妖孽,“火折子都没意见,你小子哪来的这么多讲究?” 朽月睨了眼伤心欲绝的道士,冷静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陆修静,你该这样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他公孙若推倒了你在人间的神像,想必你的信徒也会对他群起而攻之的。每个神仙向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你既然进到了文帝的管辖领域,自然也要尊重他信徒的信仰,破坏人家神像就是你不对了。” 陆修静一谈及此事,又气又怨:“我也不是故意破坏的呀!那妖怪哪里都不钻,偏偏钻到良琼文帝的神像里!我也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不损毁那尊神像,还怎么抓住那妖怪?” 听到这里,柳兰溪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忙问他:“那妖怪呢?” 陆修静解下腰间葫芦递给他,“喏,在里面呢。” 柳兰溪接过葫芦,正欲打开盖子一看究竟,陆修静紧张地制止道:“好不容易才抓住的,你别放跑了!” “跑不了,本尊在这儿呢。”朽月手心蹿起一撮青色火苗,那张冷酷无情的面孔让人倍感心安。 柳兰溪将葫芦盖揭开,一团黑气从葫芦内倾泻而出,倒在地上之后显现出了妖物的真面目——一团黑色的女人长发! “糟糕,中计了!” 陆修静幡然醒悟过来,原来这是鸠婆的诡计,意图破坏文帝神像,中止请神大会,不让公孙若到燕来国除妖。 “居然连本尊也被蒙在鼓里,失算了。” 朽月迅即甩出青炎,那团蠕动的头发眨眼间被焚成一摊灰烬。 柳兰溪:“鸠婆诡计多端,今晚只怕还会出来作乱,我们不如守株待兔,将她当场擒获。” “正有此意!这个鸠婆害本道君如此狼狈,若是落到我手里,非得将她大卸八块,挫骨扬灰才好!” 陆修静愤愤不平地坐在满桌佳肴前,一生起气来忽然就有了胃口,他狼吞虎咽地大吃特吃,要把整张桌子都啃了似的。 “慢点,道君,没人跟你抢。”柳兰溪给他倒了一杯茶。 陆修静嚼着满嘴饭菜,嘟囔道:“不吃饱哪有力气抓住鸠婆?本道君这次绝对要一雪前耻,以消我心头之恨!” * 深夜子时,寂静的夜空被无数惊慌的叫喊声打破: “快来人啊!鸠婆又来抓孩子了!” 随后,大街小巷敲锅打盆声此起彼伏,无数火把集结在神庙前的广场上,今夜鸠婆抓了九户人家的小孩,燕来国民众自发组织起抓妖的行动。 在队伍前,有个带头人在义愤填膺的群众面前发言: “大伙别害怕,请神大会砸了,良琼文帝来不成也没关系,我们自食其力,靠自己的双手把小孩给抢回来!有人看见鸠婆抓了小孩往城南的磨坊去了,大家行动起来,抄起家伙向城南火速进发!” 正所谓一呼百应,底下百姓纷纷高高举起火把,士气高昂地喊着号子:“抓鸠婆!抓鸠婆!抓鸠婆!” 誓师完毕,这列队伍便浩浩荡荡地赶往城南磨坊。 在城南磨坊外的围墙边,陆修静早已快人一步地埋伏在角落,朽月和柳兰溪则潜藏于另一个出口。他们之所以知道鸠婆今晚会出现于此,全得益于小木偶事先开了玲珑窍,给他们透露了确切地点。 四人联手出击,可以说鸠婆今晚插翅难飞。 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多久,一只长脖鸠鸟嘴里叼着一个大竹篮,扇着翅膀盘旋在上空,俄顷化作一股黑烟溜进了磨坊内。 陆修静见鸠婆落入圈套,手中符印结成,空中两把虚游飞刀蓄势待发,可还未真正动作,磨坊内的鸠婆倒先出声了:“婆子我劝外面的三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否则我手上的九条小孩性命就要没了!” 鸠婆一说完,磨坊内传来婴儿撕心裂肺的哭闹声。 又拿孩子威胁! 方才还斗志昂扬的陆修静立马犯怂,举起双手退让道:“鸠婆,你别动孩子,他们是无辜的!” 鸠婆讥笑道:“哼,人类的孩子无辜,我们妖魔的孩子就不无辜吗!” 陆修静听出她话里有话,心中生疑,难道此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有话好好说,你有什么怨气冲本道君来好了,我给你千刀万剐泄愤如何?”他试图与之谈判,先稳定对方的情绪再作其他打算。 鸠婆疑似听了什么好笑的事,兀自哧哧地怪笑了一阵。 “呵呵,道长,我跟你无冤无仇,婆子拿你泄愤做什么?” 陆修静紧握拳头,怒道:“那你想怎样!” “怎样?哈哈,当然是想把燕来国的所有孩子全吃光啦!” 鸠婆尖锐的笑声撕扯着听者的耳膜,陆修静心下预感不妙,警告道:“你别乱来啊!你若是敢动那些孩子,本道君跟你没完!” 磨坊内没了动静,连小孩的哭声都没有了,陆修静正打算冲进磨坊内拯救人质,谁知那鸠婆自己从里面走了出来。 “道长,你可还记得我啊?” 陆修静惊诧地看着面前的女人,恍悟道:“原来是你,美女!隐藏得够深啊,居然附身在了凡人女子身上蒙混进城,难怪本道君没有发现你的身份!” 鸠婆仰头大笑,“哈哈哈,婆子我还要多谢道长帮我毁坏神像呢!那东西看着可真碍眼,碎了好啊,碎了好!” 陆修静沉下脸,强忍怒气:“孩子呢,被你藏哪儿去了!” “嘻嘻,你可以猜猜。”鸠婆长舌舔了一圈夸张的红唇,餍足地打了一个饱嗝。 陆修静视线一下就凝固在了鸠婆圆鼓鼓的肚子上。 “你,你竟然把孩子吃了?妖妇,你怎能如此残忍!看来本道君饶不得你了!” 陆修静怒火中烧,念了一道口诀,两把虚游飞刀霎时幻化成万千刀子雨向鸠婆头顶倾灌。 朽月和柳兰溪一人一头坐在磨坊屋脊两端,本来想要帮忙,看到陆修静这回动了真格,似乎也没有插手的必要。 “呀,她真把孩子吃啦?”柳兰溪诧异道。 朽月拿出了腰间的挂件,拽着红绳晃了晃:“师弟,你开玲珑窍看看。” 小木偶已经习惯了被颐指气使,他觑了眼鸠婆的肚子,一目了然:“只是把小孩藏肚子里罢了,没真吃。” 刀子雨攻势迅猛,鸠婆后背展开翅膀将自己护住,也是奇怪得很,那羽毛虽非无坚不摧的硬甲,但异常柔顺,能轻易避开所有尖锐的利器。 不过这种以卵击石的做法坚持不了太久,陆修静的虚游飞刀乃是意念结成的虚幻无形之物,他的怒火已达极限,没将鸠婆身上戳个千百窟窿势必不会停手的。 那双翅膀护身效力渐渐减弱,已被密密麻麻的飞刀割得残损不堪,鸠婆才意识到了自己惹上了一个麻烦人物。 她原以为陆修静不过是个普通的除妖道士,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此人道行高深莫测,绝非等闲之辈,或许……她可以试着寄希望于这个道士身上。 鸠婆脸上刀痕遍布,身体血肉模糊,模样殊为可怜。她忽然屈跪于地,诚恳地对陆修静央求道:“灼灵道长,鸠婆有冤,可否听我一言?” 朽月无聊地坐在屋顶耍弄着木偶,听到这一声“灼灵道长”,还以为是在叫自己,刚想问鸠婆有什么苦衷,陆修静则直截了当地回绝鸠婆的请求:“哼,休要花言巧语,你不死不足以慰那些孩子的亡灵!” 柳兰溪侧躺在屋脊上,打着哈欠替鸠婆说情:“道君,反正她也快死了,不妨就听听她的冤屈呗。” 在几人正说话的间隙,不远处的小路上移动着许多火光,原来是之前的那列人类队伍,这些人不一会儿便将磨坊围得水泄不通。 “那个不是破坏文帝神像的臭道士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举着火把的领队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施法的陆修静,那人又看了眼跪在他面前的鸠婆,牵强地把两人联系在一块:“这个江湖骗子肯定和鸠婆是一伙的,他们一个抓走孩子,一个破坏神像,实在天理难容,罪无可恕!大家把这两个人往死里打!” 于是众人不问青红皂白,举起手中的刀斧冲过来对着二人乱砍一通,众怒难犯,陆修静不得不中断手中术法,转而对付那群是非不分的凡人。 有道是武功再高,也怕菜刀。陆修静双拳难敌四手,又不好对这些愚昧的凡人使用暴力,只好抱头蹲下,找一个最舒服的挨打方式。 朽月看着形势不对,弹指一挥,底下愤慨激昂的凡人被施她了定身术,保持举着菜刀,挥舞镰刀锄头的砍人姿势。 “真服你了陆修静,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意伤害凡人,怂得很有志气嘛,要换作本尊可做不到。” 朽月从屋顶上飞下,甩袖掀起一股强风,将围在陆修静周围的凡人全都清理走。 但令她意外的是陆修静这次并没有受伤,鸠婆张开自己残缺的翅膀将陆修静护在身下,把这个怂得很有志气的道士保护得完好无损。 鸠婆一身伤痕累累,先是被虚游飞刀绞得遍体鳞伤,后为了保护陆修静又折损了双翼。 她奄奄一息地倒在陆修静怀里,那张巨丑的脸痛苦地扭作一团,嘴角抽搐着溢出殷红的鲜血,含混不清地说着一句话:“道长真乃神机妙算,婆子我……确实生有九子……” “鸠婆,你为什么要救我?”陆修静满目诧色地看着怀里的女人,想起方才对她下了狠手,心中有些愧怍。 “婆子有件事想求道君帮忙……” “什么忙你说,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本道君定竭尽全力帮你办到!”陆修静痛快地答应下来。 他有一点跟朽月很像,就是轻易受不得别人恩惠,一旦受了,必定全力以赴还掉欠下的人情。 “多谢……”鸠婆苍白地笑了笑,“我的九个孩子被奸人偷了,若是道君能找到他们,请带我的孩子们回家。” 陆修静铿锵有力地承诺:“好,本道君一定帮你找回孩子!” “道君,你已经答应婆子了,可不准反悔啊……”鸠婆说完,脑袋一垂,整个人一瞬间没了生命迹象,死了。 “鸠婆!!” 陆修静摇着怀里的尸体,声音哀恸,脸上老泪纵横,如果朽月没及时提醒他的话,下一刻可能会没有形象地放声大哭。 “陆修静,瞧你那德行,有那么感动吗?”朽月站在一旁有点不理解。 陆修静瘫坐在地上,随手搓掉糊了一脸的鼻涕眼泪,哽咽道:“你不懂!本道君活了那么大把年纪了,第一次有人因我而死,呜呜……” 柳兰溪弯下腰戳了戳他耸动的肩膀,好心提醒:“道君,鸠婆没死,她好好地站在你旁边呢。” “没死?” 陆修静略感茫然地抬起头,他透过婆娑泪眼,突然发现他身边站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朽月,柳兰溪以及一个陌生女人。 第181章 良琼文帝 他们把陆修静围在中间,静静地看着这个道士哭得稀里哗啦的伤心样。 “这个女人谁啊?”陆修静指着身旁长发披肩,面容姣好的女人问。 柳兰溪极力掩笑:“她就是鸠婆啊,不觉得通缉告示上画的那个女人跟她长得很像吗?” “像是很像,但不对啊,那我怀里抱着的尸体是谁的?”陆修静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怀里抱的是美女啊,那个她被附身的凡人女子,不过现在已经死了,所以鸠婆就从她身上出来了呀。” 陆修静:…… 妈的,好丢人啊!他居然抱着这具尸体还哭了这么久! 陆修静默默低下发窘的红脸,为什么别人一到这种生死离别的时刻都挺感人的,怎么一到他身上就变成搞笑了呢? 鸠婆给陆修静递了块手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君,没想到你能为我哭成这样,婆子心里还是有点感动的。” 陆修静气愤地瞪了她一眼,“你走开!他娘的,白白浪费本道君的眼泪和感情,没想到竟然是假死!” 鸠婆面露愧色:“道长,我为您折了一双翅膀是真的……” 陆修静毫不领情,站起身两手叉腰,气呼呼地质问她:“哼!臭婆娘,你说你是不是在耍我?什么儿子丢了都是骗我玩的吧?” 鸠婆急道:“婆子对道君绝无欺瞒,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你以为本道君还会相信你吗?哼,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也不能因为自己孩子被偷,就去掳走别家的孩子吃,如此心狠手辣的事,亏你做得出来!” “我没吃那些小孩,他们还活着,都在我肚子里呆着呢!” 鸠婆上前抓着陆修静的衣袖辩解道,“除了我附身的这个女人之外,婆子真没造过其他杀孽!” “好,撇去你偷孩子的事不追究,那这个凡人女子确实也是因你而死的。本道君荡魔诛怪无数,向来彰善惩恶,我可以帮你找回孩子,但不能就此饶了你的罪过。”陆修静就事论事,不会因为鸠婆刚才帮了自己而对她有所偏袒。 “行,只要道君答应帮我找回孩子,婆子愿意接受惩罚!” 陆修静见她态度还算诚恳,秉持着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大度原则,刚才受她蒙骗而出糗的事决定一笔勾销。 柳兰溪听了半天两人避重就轻的谈话,直奔重点地问鸠婆:“你说说你孩子是怎么丢的,可有看见偷孩子的人长什么样?” 鸠婆也不接话,只低头愁眉不展,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本尊乃是朽月灵帝,你面前的这个怂货道士是陆崇,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朽月看出来鸠婆心有顾忌,直接道明两人身份让她消除疑虑。 鸠婆一听,当即朝两人伏地拜了几拜,惊惶不已:“婆子有眼无珠,不知灵帝和陆道君身份,实在冒犯,在此特向两位赔个不是!” 陆修静朝她摆摆手,释怀道:“冒犯都冒犯了,赔礼就免了吧!现在你可以说出实情了吧?” 鸠婆忸怩不安地起身,用手指将碎发梳往耳后,低着头道:“不瞒两位大神,鸠婆虽是妖怪,但以前一直是与人为善,小心翼翼地躲在深山里不曾刁难过谁。我生了九个可爱的孩子,但有一天,山里来了个人把他们生生从我手里抢走了,婆子敌不过他,好不容易逃离魔爪,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所以,那个人是谁?”朽月问。 “那个人是……” 鸠婆还没把话说完,一把从天而降的利剑不偏不倚地插入她的后背,在几人错愕的目光中,瞬间丧命当场。 这一次,这个生了九个孩子的女人真的死了,爱子心切的母亲再也没能等到她的孩子们回家。 陆修静环视了一圈,一时间失去理智,暴跳如雷:“谁干的!给本道君出来!” 一旁的朽月显然也没料到有如此结局,鸠婆倒在血泊中睁大眼睛盯着她看,颇有几分死不瞑目的味道。 “注意天上。”小木偶提醒她。 朽月仰头看去,万丈刺目的白色光辉照亮了半边夜空,既而,空中响起一阵悦耳的仙宫礼乐,丝竹之声悠扬环绕。 三人正惊疑不定时,头顶忽地飞落许多五颜六色的花瓣,一个头戴骚粉色宝石高冠,身着骚粉色襦袍,脚穿骚粉色布靴的骚包男人从半空飘飘落下。 这位浑身散发着粉色亮光的文雅人士并不理会三人诧异的目光,步履从容地他们面前走过,径直来到鸠婆身边拔出了插在她身上的长剑。 陆修静愕视着此人,喊了他一声:“良琼文帝?” “他是公孙若?”朽月讶异地问。 “应该是。”小木偶回道。 “骚。”柳兰溪小声地置评一字。 公孙若目光聚焦在鸠婆鼓起的肚子上,向三人举起一手示意切勿近前,对他们道:“先等等,待本帝先救人再说。” 说罢,他提起那把利剑将鸠婆的肚子当场剖开,把被鸠婆吞入腹中的小孩一个接着一个抱出来,然后整齐地在地上摆放成一排,一共有九个婴儿不多不少。 公孙若解剖尸体的动作十分斯文,抱小孩的姿势更是轻柔,如果改行当个接生婆应该能拿一张‘六界第一稳婆’的奖状。 可能这个稳婆可能还有轻度洁癖,在接生完之后,还不忘把沾了血迹的利剑往鸠婆尸体上擦了擦,如此方大功告成。 而这剑被清洁完毕后,兀地变成了一支毛笔被他插在了腰带上。 朽月眸中寒芒烁烁,蓦地走上前问他:“公孙若,你为何要把鸠婆杀了?” 公孙若上下端详着面前素不相识的女子,不明所以地问:“咦,这位姑娘如何知晓本帝的名讳?我们认识吗?” “不管认不认识,你还没有回答本尊的问题。”朽月语气生冷,面容不善。 她对面前这个文帝的第一印象极差,若不是还有事求他,当时可能马上就翻脸,不管三七二十一扁他一顿解恨再说。 “你不认识她,总该认识我吧?”陆修静步伐沉重地走到公孙若面前,脸色黑得赛过包公。 公孙若转头看向他,面色由疑惑转为欣喜,热络道:“噢,原来是陆崇道君,好久不见!自上次一别已有三百余年,本帝还怪想你的。稀客啊,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陆修静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于心不忍地看了眼地上仿佛刚经历过难产而丧命的女人,眉心凝结一层悲郁,点了一把离火就地超度了她。 他抬眸看了眼被信徒赞誉为‘活菩萨’的文帝,目光充满疑惑,这个人真的是他上次遇见的那个人吗? 说起来,陆修静曾和文帝也算是半面之旧,那时候他在西南边境除妖,时值当地闹瘟疫,偶遇公孙若在路边搭了个凉棚悬壶济世,救扶难民。 陆修静收敛神思,冷淡道:“我们是专门来此地找你的,不过,本道君有一事不明,你能先解释下为什么要杀鸠婆吗?” 公孙若察言观色,很快注意到了对方情绪的异样,给了个合情合理的解释:“鸠婆抓了不少无辜的婴儿吞食,三番两次戕害人命,罪不容赦。更何况此事是发生在我管辖的属地之中,本帝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陆修静对鸠婆之死心怀怨愤,据理力争道:“但你也看见了,鸠婆并未伤害这些孩子的性命,而且她刚才还舍命保护了本道君。其罪并不至死,应合理点化才是!” “舍命?她舍谁的命?”公孙若好笑地反问了一句。 一句话把陆修静堵得哑口无言,美女之死,鸠婆确实难逃其咎。 公孙若见他不言语,踩着道德制高点继续发问:“这位名唤美女的凡人女子是自愿舍生取义的吗?未经他人意愿擅自决定他人性命,试问与谋杀有何区别?本帝惩治一个谋害人命的妖怪又有何不可?” 旁边的朽月倒是稍微冷静了下来,听出了他这话里话外无非一个意思——斩妖除魔乃是替□□道,他没有做错。 “她并非有意要害人,方才也已有悔过之心,为何不能给她一个回头是岸的机会?”陆修静耿耿于怀地辩驳道。 “道君,错了就是错了,随口一句后悔就抵消了之前的错误,那回头是岸得多廉价啊?”公孙若说话语速不快,斯斯文文的那种,但听着尤为令人嗔厌。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怎么就廉价了呢?” 陆修静则难以认同他的不近人情,非要跟他争个是非黑白出来不可。 “陆道君这般替妖魔说话怕是有私心吧?鸠婆救你可是有目的的,她装出一副悔过自新的模样也是为了让你相信她,道君千万别被妖魔给迷惑了呀!” 如果说陆修静是歪理的鬼才,而公孙若便是诡辩的祖师爷,更别说他还是文官出身。公孙若虽无卧龙的舌战群儒之才,但要是想在口舌上讨他的便宜,只怕会被倒打一耙,把自个给气死。 眼看这两人要没完没了地争辩下去,柳兰溪及时出来调停,地中止了这场胜负明显的口水战。 他走到公孙若面前为他鼓了鼓掌,笑意融融地嘉许道:“良琼文帝所言甚是,妖魔死不足惜,理应铲除永绝后患。您文韬武略,智勇双全,实乃吾辈之楷模也!” 此马屁一拍,良琼笑得合不拢嘴,和柳兰溪商业互吹了一番:“哪里哪里,小兄弟谬赞了,我看小兄弟不仅模样长得好,眼光更是独到。不知阁下是天界的哪位仙官呐?” 柳兰溪十分有礼数地向他行了一个文人专属的长揖,胡诌了个身份:“小仙姓柳,以前是文曲星君座下代笔的史隶,想来我与文帝也算半个同行。” “呵呵,原来如此,难怪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公孙若对他的这个同行很是有好感,文人骚客嘛,身上的风骚气质自然出类拔萃,他一下就能感觉出来。 陆修静本欲坚持为鸠婆打抱不平,打算跟公孙若死磕到底,但万万没想到到自己人不帮忙也就算了,反倒先举手投降倒戈了! 那两个文人骚客越聊越热切,照这个发展程度,接下来他们怕是要称兄道弟拜把子了。 “他怎么回事?”陆修静把朽月拉到一边,迷惑地问:“这小子不是跟咱们一伙的吗?怎么叛变了?” 朽月用胳膊肘顶了顶陆修静,劝他认清目前的形势:“我们还有事要求公孙若,你先忍忍。” 陆修静这才想起来他们此行的目的,心有不甘也无济于事,所以公孙若杀鸠婆之事怎么着也得翻篇,否则跟他闹起来撕破脸面,再找他办事可就难了。 公孙如扫了眼地上横七竖八的百姓,指尖点墨一弹,施法将他们身上的定身术全部解除。 那群燕来国人认得他们的守护神,四肢一动弹,便激动地对他三叩九拜,感恩戴德的话不绝于口。他们的带头领队更是不予余力地表彰起公孙若的善行:“仰承文帝垂注,除去鸠婆这个作恶多端的妖怪,救回了大伙被抢的孩子,我等肝脑涂地也难酬圣恩。信徒回去定沐浴戒斋,虔心供奉香火,训悔后代子孙铭记您的无量功德。” 公孙若谦虚而含蓄地朝他们挥挥手,告诫说:“汝等不必如此,本帝只盼天下早日太平,妖魔不再横行人间。快将孩子抱回去吧,切勿告诉其他国民本帝今夜造访,毕竟本帝做好事从不留名。” 那些民众满口承诺绝不透露此事,感激涕零地将地上的九个婴孩抱走了。 “瞧把他能耐的!”陆修静不满地咕哝一句。 朽月悄悄地附耳过去:“这就是你说的行事低调啊?信不信明天一准这事传遍大江南北?” “原谅本道君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陆修静声若蚊蝇,心中懊悔。 他现在很想收回之前对公孙若的大力褒奖,什么活菩萨,什么文雅人士,不过是披着斯文面皮的刽子手罢了。 两人咬耳朵的亲昵举止被公孙若给捕捉到了,他对朽月的身份开始感到好奇,过去礼貌性地询问她:“不知这位姑娘是天上哪位仙娥,本帝看着眼生,道君可否引荐一下?” 陆修静气怨未消,敷衍道:“她是朽月,你们不认识不奇怪,一个舞刀弄枪,一个舞文弄墨,两者搭不上边。” 公孙若恍然大悟,忙拱手作揖,“原来是灵帝尊上,恕良琼眼拙,方才未能认出。” 文雅人士的态度转变得很快,方才不知朽月身份时都不爱搭理她,他潜意识中认为女人就应该待在家中相夫教子,不应该出来抛头露面。 但是得知朽月身份后便另当别论了。原因再明显不过,朽月是九帝神中较早封帝的一位,虽然名声臭,但是名气大啊!在六界中,谁不知道恶神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相较之下,他公孙若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在人间靠到处行善积德一点点打响人气,终于在五百年前拜封帝位。 若按封帝的顺序来说,他是九帝神中的老末。 酸腐文人最注重尊卑有别,长幼有序,在他意识中有一套根深蒂固的阶级观念,这套阶级观念打败了他‘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 公孙若作了个请的手势,对几人客气道:“为表歉意,还请赏脸到府上一叙,好让良琼尽地主之谊招待远道而来的三位贵客。” 朽月和陆修静都窝着一肚子火,没心情跟他客套,只有柳兰溪含笑回应:“文帝亲邀,那便却之不恭了。” 三人原以为公孙若要去朱天之上的文帝仙府,哪料这人引领他们在一处荒郊野外停了下来,这里除了杂草和乱石,再没看见别的房舍建筑。 “这就是你家?” 陆修静环顾一圈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四周荒无人烟,漆黑一片,除了山精野怪和孤魂鬼魅,应该没人会把这里当家。 公孙若负手巡视了一圈,点点头:“暂时就决定这里了。” “啊?这里露天席地的,不会是想带我们野宿吧?良琼,你这也太不讲究了,好歹也找一山洞让我过夜啊!”陆修静吵吵嚷嚷地抱怨道,他觉得这厮一定是心存芥蒂,故意怠慢。 “道君稍安勿躁。” 公孙若走至空地中,取下插于腰间的粗杆毛笔对着虚空挥洒一通,笔尖游龙走凤,肆意勾描,手法精妙绝伦,好似在书绘一篇能流传千古的佳画。 无须片刻,空中水墨氤氲成形,一座雄浑大气的宫殿巍峨呈现在几人面前,其上匾额书写金光熠熠的三个大字:文帝府。 第182章 佛苏笔 三人一偶皆看得叹为观止,面前这座宫殿与用法术变幻而成的不同,最大的区别是他画出来的东西乃真实存在之物。 反转虚实,无中生有,难道这便是佛苏笔的威力? 朽月在惊异不已的同时,心底莫名生出一丝不安,如果这支笔真有如此厉害,那他公孙若的能力简直要逆天了。 柳兰溪的马屁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他见缝插针地恭维道:“万丈高楼平地起,妙哉妙哉!佛苏笔化腐朽为神奇,真是名不虚传,柳某佩服。” 公孙若被夸得心花怒放,谦逊道:“雕虫小技而已,是良琼班门弄斧了,诸位里面请。” 这座宫殿规制则与仙宫一般,甚至桌椅器皿,管家侍女一应俱全,料想是公孙若仿照自己天上的仙府所描绘的。 “本帝先带你们随意参观一下吧。因今日太过仓促,大家权且凑合,日后有机会再正式邀请各位到朱天的鄙府一叙。”公孙若热情洋溢,大晚上的硬要带朽月三人观摩整座府院。 文帝府内有个别致的园林,里面灯火璀璨,花柳如茵,亭台楼阁古典幽雅,附有流觞曲水,历代书法名家刻录的碑文,很有附庸风雅的文人气息。 许是公孙若觉得柳兰溪投缘,拉着他在园林四处巡游了几圈,朽月和陆修静则被遗忘在身后,这两人倒也乐得自在,不用和此人虚与委蛇。 公孙若第一次遇见能和他趣味相投的人,两人可谓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他抛出的所有话题柳兰溪都能接,对某些事物的看法和见解都能得到认同。 两人从天南聊到地北,从鸿蒙时代聊到诸子百家,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理想。 朽月看着前边臭味相投的两个文人骚客,心想难道这就是斯文败类之间的惺惺相惜吗? 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公孙若精力太过旺盛,同时又好像故意拖延时间一般,乐此不疲地为三人介绍一处处景致,以及其中富含的文化底蕴。 柳兰溪再怎么健谈也倦了,在其缓口气准备下一轮文化演讲的间隙,适当地提及此行的来意:“文帝,其实我们来找你是有事相求。” “既然有事相求为何不早说呀?柳贤弟跟我见外了不是?”公孙若嗔怪道。 柳兰溪就呵呵地笑笑不说话,他倒是想早点说,有给说话的机会吗? 公孙若熟稔地执起他的手,建议道:“我看各位也累了,不如这样吧,本帝在水榭中备了点薄酒菜肴,大家移步说话。” 几人到了水榭中,发现不仅有薄酒菜肴,还有笙歌曼舞助兴,这位文人骚客的高雅情趣可见一斑。 朽月和陆修静比邻而坐,柳兰溪本欲坐到朽月身旁,奈何公孙若殷切地招呼他坐自己身边,盛情难却,只得依他的的意思落座。 柳兰溪怕此人又要滔滔不绝地与他长篇大论,不等他开口,先抢了话头。 “文帝,我与两位帝神千里迢迢而来,实则想借您的佛苏笔造一副肉躯。” 公孙若微微诧异,举起的酒杯还未碰唇却又放下,不明地问道:“是谁要塑造肉躯?” 朽月把小木偶放在桌面上,木偶即刻苏醒过来,扭动着四肢,活络了下肢体关节。 木偶走到公孙若的桌子旁边站定,礼数周到地拱了拱手,开口道:“良琼文帝,是我想塑造肉躯,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公孙若闻声眉头一皱,“敢问阁下是?” 小木偶根据目前所知晓的信息,简要地叙述道:“我此前曾遭受了一场谋杀,身体被人藏匿起来了,魂魄落于阴司九幽,还失去了记忆。听师姐说,我以前的名字叫作颜知讳。” “你是星惑仙帝颜知讳?!”公孙若惊愕地站起身来,碰落了桌上的筷子。 小木偶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泰然承认道:“他们好像是称我为星惑仙帝。” “抱歉,是我眼拙未能看出尊驾身份。”公孙若稍定了定神色,又问:“那仙帝怎会躲在一具木偶之中?” “因为他的肉身找不到,只好暂时栖居在木偶内。”朽月替颜知讳回答道。 公孙若茅塞顿开:“噢,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曲折,那真是苦了仙帝藏在小小的木偶之中。” 陆修静方才在为鸠婆之事烦恼,故而一直喝着闷酒,听到几人在谈论颜知讳的事,终于肯搭理公孙若:“我们此番前来找你,就是想为他另外塑造一具肉身,然后一起把暗害他的凶手揪出来。” “诸位放心,一具肉躯而已,小事一桩,我待会便为仙帝画就。”公孙若爽快地一口承诺下来,转头吩咐道:“来人呀,帮本帝取一副宣纸过来!” 几个婢女答应了一声“喏”,转身走了。 在等候婢女的功夫,公孙若满腔义愤地为颜知讳打抱不平,一拍桌子怒道:“岂有此理,也不知是哪个歹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打星惑仙帝的主意!若是能把他揪出来,我公孙若第一个不放过!” 朽月见他答应仗义帮忙,也就坦诚布公道:“此事本尊已经有眉目,若是没猜错,应该是魔君颜明忌所为。” “颜明忌那魔头我也有所耳闻,听说现在魔界由他统治。前段时间有风声传来,说是颜明忌想复活魔主祸央,简直是异想天开!” 公孙若谈起这个魔头时脸色多有不屑,一听说是他谋害的颜知讳,恨不能当场撕碎解气似的。 此时,婢女抬了一张书案上来,其上置有一卷空白宣纸,纸张大小约能容纳一位成年男子。 公孙若也不多说废话,取下腰间佛苏笔,先细细回忆星惑仙君生前模样,再走至书案前低眉抬腕,笔走游龙对月作画。 只见他轻拂云手,粉袖生风,落笔飘逸细腻,少顷,一位清颜白衫的翩翩公子跃然纸上。 三人围聚观摩,画中人还差面目未填,公孙若格外专注,凝神为之画眼描眉,最后五官落成,颜知讳原本的模样不差分毫地被还原如初。 公孙若提着佛苏笔往其眉心一点,画像由虚转换为实,一具空壳人躯立时从画中现形,仰躺在了桌案中。 朽月将小木偶握在手中,念了个勾魂引魄的诀,将颜知讳的元神转移至肉躯容具内。 不消多时,颜知讳缓缓睁开了眼睛,但是,却不是一双青瞳,而是普通的黑色眼珠。 公孙若收起佛苏笔,对他道:“此具肉身虽比不得仙帝之前的那具,但也能还原个三成修为,在找到真身之前可先将就着用。” 站起身后,颜知讳周到有礼地向他的再生父母公孙若鞠了一躬,“知讳能重获新生已是很感激了,多谢文帝愿意出手相帮。” 他很是满意自己这副新的身体,新奇地转了几圈,出其不意地直接扑向朽月。 得亏柳兰溪眼明手快,将朽月一把拉开护在怀里,又伸出一根食指抵住颜知讳的前额,令他上前不得。 “小木偶你做什么?恢复人形后开始肆无忌惮了是吧?”柳兰溪斜睨着颜知讳,脸上虽还带着处变不惊的笑意,可从生冷的语气可以听出这妖孽他现在不太高兴。 “没什么,就想摸一下师姐真实的手感。” 颜知讳揉了揉发红的额头,怪他刚刚恢复知觉太过喜悦,第一个就想到了师姐,忘记了旁边还有只虎视眈眈的毒蝎子。 唉,看来还是太冲动了。 柳兰溪笑得阴森怪气:“这种想法劝你想都不要想,否则再让你死上一回两回也不是不可能。” “师姐,他威胁我!”颜知讳告状。 朽月向他使了个无能为力的眼色,而后默默走开。 看着昔日心高气傲的贵公子也有今日下场,陆修静很没道义地在一旁捂嘴嘲笑,深感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你会习惯的。” “要不,你摸一下陆道君的手感如何?”公孙若酌情给了个折中的方案。 光是想想画面就有点恶心,颜知讳和陆修静无言对视一眼,均是默契地背过身干呕去了。 他们目的既已达成,也不愿多待,四人达成了一个共识——以后少跟公孙若打交道,最好别再遇见这个人,只因跟他呆上一刻有度日如年之奇妙感受。 公孙若显然也没有要留他们的打算,尽管嘴里说了一堆文绉绉的挽留话,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将他们送到门口。 他们经历了一晚上文化熏陶,人已恹恹,最后的告别话自然是由柳兰溪代劳,另外三个甩袖掌柜很有远见地躲到一边等他。 “文帝留步,我们还有其他要事急着处理,叨扰良多,这便告辞了。”柳兰溪的演技向来精湛,这会儿正努力地使自己看起来依依不舍。 公孙若可能受到对方情绪的感染,惋惜道:“那可太遗憾了,我还想与柳贤弟深入探讨一下经史典籍和百家著作呢。” 柳兰溪笑而不语,只想说一句:真的大可不必! “我与柳贤弟相知相遇相谈甚欢,可叹世事无常,悲欢离合难免,你我就算志同道合,也终究会背道而驰。” “文帝言重了,这人生其实有趣的很,该遇到的人总会遇到的,该背道而驰的,呵,兴许从一开始就不同路。”柳兰溪风轻云淡道。 公孙若听完豁然开朗:“柳贤弟所言甚是。” 文帝可能觉着这种送别的场面需要一点仪式感,遂尔从腰间取下佛苏笔,当面画了一支柳条送给他的知音。 呃……折柳送别? 柳兰溪干笑两声,说了句“客气”,拿了柳条赶紧走人。 第183章 厉雷劫 远处的三个人等得急不可耐,见柳兰溪终于舍得回来免不得揶揄几句。 像是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怪事,陆修静夸张地咬着自己的拳头,大声惊呼:“我的天呐,大家快来看呀,大文化人终于舍得回来了耶!” “小妖孽,人生得一知己实属不易啊,你应该留下来和文帝多培养培养感情才是。”颜知讳也跟着说风凉话,全然忘了是谁在帮他向文帝开口求的肉身。 “你们不为我分忧就算了,还看我笑话是不是?”柳兰溪将手中的柳条随手一丢,“山不转水转,这日子长着呢,有你们求我的时候。” 朽月:“每次都那么慢!” 柳兰溪面露羞赧,服帖地低下头:“下次我快点。” “咳咳咳……别磨叽了,趁天时还早赶紧出发,去魔界还有很长一段路呢。” 朽月知道他意有所指,甫一说完,便率先御火飞离地面,教人看不清她脸色的变化。 三人也不甘落后,柳兰溪御剑,陆修静和颜知讳一块坐葫芦,跟在后面跟着尽力追赶。 “灼灵,你等等我!” 柳兰溪紧跟在朽月身后,眼看着快要追上,谁知对方一提速,又把他甩了好几千米。 这种情况一次也就算了,可能是无心之举,但事实证明某恶神在赌气,只要他稍微一靠近,就立马飞远,他降下飞行速度,对方也跟着慢了下来。总之,两人保持着一段若即若离的间隔。 柳兰溪悲哀地叹了口气,终于知道自己被嫌弃了,很是后悔方才故意惹她。 后面看热闹的两位坐在葫芦上飞了过来,看到害人不倦的小祸害遭到报应,均是笑得合不拢嘴。 颜知讳为报刚才一箭之仇,挖苦他:“小妖孽,你怎么也有今天呀,啧啧,怎么就惹师姐生气了?” “我说小柳啊,你这是何必呢,人家又不搭理你。你还不如跟我们同坐一葫芦,省得累死累活地追,你看看多遭人嫌呀。” 陆修静坐在大葫芦上向他招了招手,让他上来一起同乘,看似好心,实则是一种羞辱。 “不必了,我再怎么样,也不能打扰道君和小木偶的二人世界不是?” 柳兰溪拒绝了这种虚伪的好意,说罢,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追,大有夸父逐日的不懈坚持。 不过好在朽月没继续疏远他,也不知为何大发善心地停了下来,耐心地在一片乌云边上等后面的三人过来。 柳兰溪跟看到了曙光一般,兴高采烈地扑到她身上,“灼灵,你终于肯理我啦?” “本尊有不理你吗?”朽月装聋作哑地抵赖。 柳兰溪摇头跟摇拨浪鼓似的,正儿八经道:“没有没有,是我速度慢,每次都让你等太久。” 朽月脸又青了,咬牙切齿:“能别再提速度的事了吗?” “好的,不提!” 柳兰溪作了个缝嘴巴的动作,让朽月放心自己绝对守口如瓶。 乘着葫芦的两人随后跟来,陆修静瞅着和好如初的两人,疑惑道:“咦,你们怎么停下来了?” 朽月指了指身后那片延绵不绝的厚实积雨云,“看这天气,怕是要下大雨,我们先找个地方躲雨吧。” 陆修静伸长脖子往前面看了一眼,觉得她大题小做:“哎呀!若是怕风怯雨,我们就不用出来混了。想当年我们什么风雨没见到过啊,现在不还是好汉一条?” 朽月啐道:“谁跟你好汉一条?” “师姐,一点乌云罢了,我们可以尽量飞得高一些。”颜知讳也赞成陆修静的意思,他报仇心切,不想在路上耽搁太久时间。 “行吧,就依你们。” 朽月是无所谓的,只是凭借她多年身经百战养成的观察力,感觉那片乌云来得有些蹊跷罢了,但这两人执意继续赶路,那便只好由他们去了。 若是朽月做了决定,柳兰溪也必然是跟从的,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能让他跟着,那都跟世外桃源一般无二。 对,他就是这么容易满足,他就是这么低需求。 四人意见达成统一,向上飞高了几百丈,待确定远离那团乌云之后才重新启程。 一开始,连绵万里的黑云还未有任何征兆,等他们飞至黑云中段,脚下便传来阵阵清晰的响雷,间或伴随着几道闪电,这是得开始下雨了。 不过他们还不用操心,底下虽然有暴雨来袭,但总归淋不着上面。不过他们飞着飞着,忽然感觉到迎面刮来的风也渐渐猛烈起来,还未来得及做好防范,前面大片的黑云蓦地被劲风裹带而起,犹如翻滚的黑色巨浪往后倾压。 四人措手不及,忙聚拢一团,准备加快速度往前冲,可惜风力太大,云团中夹杂闪电惊雷,前路无法通行。 他们这才惊觉情况有变,正准备掉头往后撤退,然而身后也卷起了黑压压的云浪,前后左右俱是如此。这些乌云大有侵吞之势力,就好似包饺子一般,将四块肉馅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饺子皮里。 四周的黑云持续向中心压缩,朽月尝试用青暝炎破开一条缝隙,可气的是风力太大,接连几次都被强风吹了回来,险些把其他三人给燎着。 “火折子,你是觉得风雨雷电还不够受的是吧,非得再加把火把我们烤熟?” 陆修静一边说着,一边避让不时劈将过来的闪电,大葫芦摇摇晃晃的,颜知讳趴在上面差点给晃吐。 “臭道士,到底是谁坚持要继续往前赶路来着?现在可好,怪上本尊了?”朽月埋怨道。 陆修静愁眉不展,一拍大腿:“本道君也没想到会如此棘手呀,我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在他身后的颜知讳唇色泛白,已然知晓事情并不简单,自责道:“这黑云来得有点古怪,可不知为何,方才我竟没预料到前方危险,此事怪我,真是失策!” “你之前没发现异常?”朽月转身诧异地问。 颜知讳苦着脸回道:“没有任何异常,否则我就提前跟你们说了!”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大家先合力抵御这团黑云,有什么事等出去再说!” 柳兰溪在跟他们说话的功夫,几道劈来的闪电猝然缠住了手里的殷绝剑,使得他举剑抽砍不得。 朽月注意道他那边的情况,在防御面前闪电的同时,一记掌焰打向身侧,将缠在殷绝剑上的闪电劈开。 兰溪别过脑袋笑嘻嘻地看她,“还是灼灵最爱我。” “小心点,把小命丢了本尊可不管。” 朽月无情地关照一句,而后便到陆修静那边帮忙了。 大葫芦的处境目前有点不妙,被凶猛的雷电劈穿了好几个窟窿,大风灌进葫芦内的空腔中发出呜呜的响声,震得坐在葫芦山的两人屁股发麻。 柳兰溪挥舞着殷绝剑挡开数十道雷电,从容中带着一些紧迫感,兴许他也是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面色不免凝重。 “这雷电不依不饶的很是邪门,大家快合力张开一道结界,先集中防御,再考虑突围。”他提议道。 另外三人当即明意,聚合神力共同布施一层护界,这才得以喘息片刻。 不过他们的举动很快被察觉到了,黑色云层亦暂缓攻击,暗暗蓄积电力,意图一举打垮。 形势越发严峻,站在葫芦上的陆修静某种念头一闪而过,茅塞顿开,大声惊呼道:“不好,看这架势好像是厉雷劫啊,我们之中到底是谁触了天谴?” “那现在怎么办?”朽月面色骤变,厉雷劫可是所有神仙的噩梦,被击中者真身损毁,神元泯灭,是神仙干了缺德事遭了阴遣所致。 柳兰溪转头看了眼朽月,余光瞥见颜知讳正面色痛苦的捂着头,一个人坐在葫芦后面心神似乎不太稳定。 他快速收回目光,回道:“厉雷劫只发一击,抗得过就抗,抗不过就死,我们拼死一搏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几人说话间,狂风起,翻滚的乌云中阵雷轰鸣,闪电之间碰撞出无数星子,雷电力量暴增。几人耳畔响起霹雳一声,周围白光炽烈炫目,万钧雷霆朝四人所在处齐发。 电光火石来得异常迅猛,四人在夹缝中求生存,无不用尽了浑身解数增固护界,强行抗下万道暴雷的肆虐。 四周的云层中雷电耗力太甚,一时没了声息,雷奔云谲的场面暂时过去,几人虽累得筋疲力尽也不敢丝毫懈怠。 柳兰溪当机立断,首当其冲地飞近厚重的云壁边,挥起殷绝剑往前重重砍下,红影一掠,黑云迅即被粗蛮地破开了一道缝隙。 一线亮光透过云层罅隙照在他们的脸上,四人不禁喜不自胜,皆是心照不宣地一齐从裂缝冲出。 诡谲的是,在他们出去之后,连绵万里的乌云并未消散,而是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 天色晦暝,风雨交加,前路艰险,运数叵测。 遭逢了厉雷劫之后他们力倦神疲,没谁再敢提赶路的事,几人很是默契地飞回地面,目前只想寻找一个躲雨之处。 第184章 夜潜文帝府 他们运气还不错,虽然身处崇山峻岭之中,但有幸找到一间猎户废弃的木屋。 柳兰溪走在前面,推开破旧的木门第一个进去,只见里面摆放着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到处布满了灰尘和爬虫,看得出已经荒废很久了。 不过好在屋顶结实不会漏雨,里面还算宽敞,稍微打扫一下还能凑合过夜。 跟在后面的启宿三子也先后走进了木屋内,他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顾不上脏乱,看见有床,三位身娇体贵的神界大佬倒头就躺在拥挤的床上。 三人躺姿清奇,朽月仰躺在陆修静的腿上,陆修静的头则枕在了颜知讳的肩上。在这一刻,什么灵帝,道君,仙帝都是浮云,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半分力气了,唯一的愿望就只想倒头大睡一觉而已。 柳兰溪见状简直要疯,他一个激灵迅速上前,将床上的唯一一个女流给拉开,端着不知哪来的架子,把三人训斥一通:“没料到启宿山门人如此不拘小节,竟把‘男女有别,授受不亲’的道理抛之脑后了?这要是传出去,该闹什么笑话!” 哼,那你倒是跟本尊授受挺亲的!朽月在心里无力吐槽。她现在全身酸软无力,像一条没骨头的软体虫,被柳兰溪揽在怀里才不至于倒回床上。 躺在床上的陆修静踢蹬着腿,发牢骚道:“哎呦,好烦呀!你个小祸害说话语气怎么跟我们元祖似的,以前他也是成天告诫我男女有别什么的,让我跟火折子不可做逾矩之事。” 柳兰溪神情严肃,认真回道:“枯阳说的没错。” “我就不明白了,这有什么的,兄弟之间讲究那么多繁文缛节做什么?别废话了小祸害,你们累了就过来躺躺。”陆修静不耐烦地拍拍灰尘遍布的床板,向站着不脚酸的两人发出了诚挚的邀请。 “我不累!” 柳兰溪脱下外衣铺在床上的空位上,然后将朽月扶正坐下,就是不让她躺在两个臭男人身边,要躺也得躺自个怀里。 “哎,年轻人体力就是好。” 陆修静感慨一声,忽然感觉枕头舒适度不佳,遂转身去看旁边默不吭声的颜知讳。 他不转头还好,一转头吓得从床上一蹦而起,因为躺在他身旁的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一张轻薄的人形纸片! “我的老天鹅啊,颜知讳怎么变成这样啦!”陆修静惊呼道。 坐在床边的两人被陆修静这一惊一乍吸引了注意,柳兰溪和朽月同时看向身后,发现颜知讳确实成了一张画像上的纸片人。 “他怎么回事?” 朽月醒了神,立马走上前检查颜知讳的情况,整张纸片湿哒哒的透着水渍,应该是颜知讳纸画的身体被大雨淋到,故而被打回原形了! “不是说文帝的佛苏笔可以转化虚实吗?为何小木偶被雨一淋就成这副狼狈模样了?”柳兰溪也察觉到了其中端倪。 陆修静蹲在床边摸了摸纸片人,恼怒道:“我早看出那伪君子不安好心了!他娘的,竟敢随便拿一张纸片来糊弄我们!” 朽月这回赞同陆修静的想法,细细思考之后发现很多不对劲:“照这么一想,公孙若此人疑点颇多。你们没发现公孙若出现的时机未免太过巧合了吗?鸠婆说她的九个孩子被歹人抢走,其实她是一直知道歹人是谁的,在要说出对方名字时却被公孙若杀了,此举未免有灭口之嫌。” “没错,是可疑。”柳兰溪一点即通,并举一反三,“原因其实很简单,鸠婆被抢孩子之后哪儿也没去,偏偏要来燕来国作乱为什么?燕来国是文帝的飞升证道所在,受文帝庇护,鸠婆这明显是在报复公孙若,想要借此讨回孩子。” 朽月忖量再三,道:“为今之计,先想办法把颜知讳变回来,再一起回去找公孙若算账。” “啧啧,这纸片人还有的救吗?”陆修静持有疑惑。 柳兰溪:“这副躯壳是纸质的,用火烤一烤应该还有用。” “好办法!”陆修静拈花一指夹起颜知讳的胳膊,还没把整张纸片提起,嘶啦一声,一条纸胳膊便被扯断…… 旁边站着的两人愣了一下,陆修静冷汗涔涔,显然也有点慌张,他强作镇定道:“小事小事,本道君有办法补救!” 两人很好奇地站在一旁围观,他们想看看陆修静究竟要如何把手臂安装回去。 而陆修静所谓的补救办法则让人不忍直视,他吐了几口唾沫在手臂断口边抹匀,然后再把扯下来的手臂仔细粘回去,最后还万无一失地拍一拍。 “挺结实的,你们不说他绝对发现不了。”完璧归赵后,陆修静舒了口气,竟觉得自己还蛮有才。 朽月迷惑地看了眼他的杰作,靠,纸片人的两只手臂一长一短,不被发现才有鬼好吗! 柳兰溪满脸鄙夷,“道君,我就不说你什么了,能先去洗个手吗?” “洗啥手哦,穷讲究。”陆修静把手邋遢地往道袍上一擦,“瞧,这不就干净了?” 他没嘚瑟多久,到底还是被朽月一脚踢出了屋外。 外面大雨滂沱,是个绝佳的淋浴天气,陆修静顺应天时,愉快地接受大自然的洗礼。 等他回去屋内时,纸片人已经被朽月用温火烤干,颜知讳已然变回了血肉之躯,此刻正坐在床上扭动着他那短了一截的右胳膊。 “陆道君,你知道为什么我的胳膊短了一截吗?” 陆修静目光心虚地看向别处,诓哄道:“你这肉躯是纸做的,淋了雨再晾干,那肯定是得缩水啊。” 颜知讳听他这一说更疑惑了,“那缩水没道理只缩一只手啊!” “呵呵,这个本道君就不得而知了……” 陆修静识相地回避这个犀利的问题,到角落一件一件地脱掉湿漉漉的道袍,很快露出肌肉紧实的胸膛。 柳兰溪正坐在床上,见状捂上朽月的眼睛,对疯道士的裸露行为强烈谴责:“道君!怎么能在女人面前随随便便脱衣服,这成何体统?” 陆修静被柳兰溪的条条框框惹毛了,很是不服地过去理论:“哎,你哪来那么多规矩,本道君以前在启宿山的时候天天光膀子,她又不是没看过!” “看过也不行!你是个道士,得有身为道士的自觉。”柳兰溪正颜厉色,‘恶神和除他以外的任何人都授受不亲’是他坚定不移的立场。 朽月也觉得他小题大做,不过把蒙在眼睛上的手拿开后,陆修静已经乖觉地听话把衣服给穿好。 “现在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坐在颜知讳的在这时开了口,他自刚才就不太对劲,整个人显得心事重重。 “你什么事想不通?”朽月问。 颜知讳眼神空洞,愁云满面地看着三人:“自我进了这副身体后,玲珑窍便失效了,所以此前才预感不到有厉雷劫。” 几人视线同时聚焦在他身上,这时才注意到眸若清泉的星惑仙帝失了几分神采,只因他的一对青瞳被换成了普通的黑色眼珠。 是谁做的手脚不言而喻。 陆修静气得横眉竖眼,万分愤慨地说道:“难不成你这副躯体还自带屏蔽效果不成?靠,公孙若这个狗东西,他一定是故意整我们几个,不然我们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困窘境地!” 平白被人摆了一道,朽月心情也不大爽利:“看来我们得亲自去跟公孙若再好好打声招呼了!小人就像进了鞋底的碎石头,还是得尽早摒除为好,否则一路磕磕绊绊的膈应人。” “同意,我们也不用跟他费什么话,直接去朱天端了公孙若的老巢,兴许鸠婆被抓的孩子就藏在文帝府!”陆修静蠢蠢欲动地掰着手指关节,心口的恶气估计积压太久,想好好释放一番。 在三只愤怒的小鸟中,柳兰溪算是最清醒的。他望了望外面的雨势,道:“等雨停吧,否则小木偶又要变成纸片人了。” 大雨稀里哗啦下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几人才守得云开见月明,这场催命雨终于停了。 夜黑风高,正是打家劫舍……哦不,行侠仗义的好时候! 朽月四人中途折返,径直往朱天文帝府飞去,他们倒要看看,一个只会舞文弄墨的伪君子还能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这次他们难得没有分歧,一心想找公孙若算账,很快便寻到其府邸所在。 文帝府与他们之前看的大同小异,不同的是建在朱天的是由上千座仙宫组成,公孙若带他们参观的只是九牛一毛。 不出朽月所料,府门外有侍卫巡逻和值守,府内的安防估计也不会弱,他们此行有两个目的,一是把鸠婆的九个孩子救出来,二是得教教德行败坏的文帝怎么重新做人。 复仇小分队在出发前互相商定了作战计划,端平文帝府很容易,只需要朽月一把火就可以解决,但是鸠婆被抓走的九个孩子很可能被藏在里面的某个角落,贸然放火可能会把他们一起连累。 所以他们四个决定先不打草惊蛇,打算偷偷溜进府内摸清底细,找到孩子之后人赃并获,直接光明正大地找公孙若对质。 倘若这孙子承认罪行,那再好不过,若是死皮赖脸不承认,他们也不必与之客气,替天。行道除了这小人便是!反正他们人多势众,不怕他公孙若耍花招。 现在,他们唯一不确定的是公孙若此时在不在家,这点决定了他们今晚抢救人质是否顺利。 门口的那点防卫拦不住四人,他们隐匿身形后便轻而易举地溜了进去。 第185章 藏书馆 文帝府里面的最外一圈他们很熟悉,除了一些附庸风雅的山水和摆设,没有什么特别的,从外府布防的薄弱兵力亦可推测得出。 他们直接忽略外层,兵分两路往未涉足的领域搜寻,如果谁先被公孙若发现行踪,先假意周旋拖延一阵,等到另一组把孩子找到再前来汇合。 陆修静和颜知讳自然被归到了一组,虽是自由分配,但他们没得选择,柳兰溪非得死乞白赖地黏着朽月,这两个人整天形影不分的,就没有可以插足的缝隙。 这两个大男人之间没有任何话题,效率倒比另一组的高出许多,他们前前后后总共搜查了两百多个房间,忙了半天一无所获,故而决定去公孙若的私家园林碰碰运气。 一来到仙宫后面的那片园林,陆修静立刻就察觉到了某种违和感。 首先是这里的规划和布置十分反常,处处透着诡异的气息。此园林所有的景观都被山和水分割成闭塞空间,犯了风水的禁忌,极易招致阴邪,藏污纳垢。 他对此情此景莫名感到熟悉,这种园林布局似乎在哪里看到过,嘶,在哪里来着…… 颜知讳去园林中大概搜寻了一圈,回来后发现陆修静还蹲坐在亭子里发呆,于是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陆道君,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对了,本道君在华昼殿的后苑也见过类似的风水摆设!”陆修静豁然彻悟。 “什么布局规划,跟我们今天找人有何关系?”颜知讳越听越糊涂,只当这道士魔怔了。 陆修静耐心向他解释:“这里园林的布局和规划跟三公主的后苑很像,都容易招阴纳邪,滋生魔祟。八百年前,华昼殿就曾爆发一场邪魔入侵,好在及时被清缴没有酿成大祸。如果本道君没猜错,这两处风水的规划者应该出自同一人之手!” “布局者会是公孙若吗?”颜知讳说出了猜想。 这个猜测陆修静也想过,不过很快被否定,他道:“不太可能,八百年前他还没有封帝,何况谁会蠢到把脏东西往自己家里引呢?我想应该是另有其人。” 颜知讳看他有些分神,劝说道:“先别管这个了,待会就算群魔倾巢而出也与我们无关,这是公孙若该头疼的问题。目前找鸠婆的孩子是第一要务,我们再仔细找找剩下的仙宫殿阁,也许还有什么地方被我们遗漏也说不定。” “也是,我们今晚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帮鸠婆把孩子找到!” 陆修静起身舒展了下腿脚,决定暂且抛开心里的一系列疑惑,继续搜查文帝府。 至于另外一组,则没有陆修静他们那么勤快,到现在为止才搜查了几个地方。按理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事实上,只有女的累,心累。 事实证明,柳兰溪跟朽月单独呆在一处,向来不做正事,他只要看着旁边人就意乱情迷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正事? 原本四个人一起他还安分守己些,分成两组之后,他便暴露出了深藏已久的狼子野心。 起初,小祸害还一本正经地跟在朽月身后,那旁若无人的步子很是豪横,好像他来这里纯粹只是来参观的。 他们搜查了几个房间之后,柳兰溪似乎感觉过于枯燥无聊,于是歪脑筋一动,打起了调戏恶神的鬼主意。 柳兰溪虚指一抬,指着远处惊慌道:“灼灵小心,有人来了!” “哪呢?” 朽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然而还没看清来的是人是鬼,猝不及防就被柳兰溪推进了旁边的小树丛,等反应过来时,已被他压在身下。 柳兰溪神经兮兮地一指抵于唇边,小声道:“嘘,有巡卫从我们身边经过呢。” “我们已隐身,为何要躲?”朽月一眼看穿这小子的伎俩。 “哎呀,我忘记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嘛。” 这小子现在连装都不想装了,唇边狡诈的笑意摄人心魂。 “那现在可以起来了吗?” 朽月尝试推开他,然而此人雷打不动,心跳倒是快如擂鼓,悸动得让人发慌。 柳兰溪眸光闪闪,轻轻在她耳畔低语:“得吃点东西才有力气呢。” 朽月真服了这色胆包天的妖孽,也不分分场合!感情这一路上没让他得手,可能压抑了他躁动不安的心脏,这下只剩他们,便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 不过,要收拾作妖的小魔头,向来容易,只需要一招搞定。 朽月两手从他的腰跨慢慢往上捋抚,少年心猿意马,双目赤鱼欢跃,呼吸急促,下身小山硌人。 正等他要饿虎扑食,朽月手指忽地往其两腋咯吱一挠,只听这人噗嗤一声,接着缩倒在朽月怀里大笑起来,眸里的两尾鱼也被变得活蹦乱跳,跟被丢进了炸锅似的。 “饶命,哈哈哈……”柳兰溪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终于捱不住,一个滚身,逃脱了夺命痒痒挠。 笑了半晌,他终于收住了笑容,消颓地坐了起来,慎重其事道:“灼灵,过来,商量个事。” “你说,何事?”朽月看他一本正经,不免跟着严肃起来。 只听柳兰溪语气陡然一变,巴巴地祈求道:“亲爱的,说好了,以后我们做身心契合之事时,你可千万不能挠我痒。” 朽月:…… “不然在过程中笑场就尴尬了,多不好呀,你说是吧?”柳兰溪极为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并为此感到深深忧虑。 朽月悲哀地仰天叹息,扪心自问:她上辈子是不是太缺德,这辈子才会掉进柳兰溪挖的大坑里? 言归正传,他们终于想起了此行的任务是找孩子,而不是花前月下。 “本尊下次绝不与你一块行动,还是陆修静和颜知讳靠谱些!”朽月从小树丛出来,对柳兰溪撂下了狠话。 “别呀别呀,我靠谱着呢!”柳兰溪一把拽住朽月,“我们现在就去找孩子,一定能抢在他们两个之前把九个小孩找出来,再信我一次呗!” “最好如此,再找不到我们就分开行动。”朽月对他下了最后一次通牒。 柳兰溪大略思索了一番,了然道:“不用分开,我已经有眉目了。” 两人飞上了某座殿顶,举目遥望这灯火通明的上千座仙宫,无不透着一股荼蘼繁华,那是一种缥缈虚幻的璀璨光景,在夜雾弥漫之下更显镜花水月之感。 “这里殿宇数以千计,他会藏在哪个地方?”朽月问。 柳兰溪托腮装作高深,“文人嘛,固定活动的地方不外乎那几处,如果是我,我会选择书房或者藏书阁。” 朽月觉得不无道理,公孙若能和他聊得这么投入,说明两人脑子里装的垃圾思维还是有共通之处的,与其一间一间地找浪费时间,不如参照他的建议先去书房和藏书阁重点搜查。 现在问题来了,公孙若那个大文豪给自己修建了十来个书房,三十多个藏书阁,要逐一排查起来十分费劲。 朽月对工作量尤不满意:“范围是缩小了,但还不够,那么多书房和藏书阁,猴年马月才能找完?” “不用猴年马月,”柳兰溪指了指其中某座雕梁画栋的建筑,“走,我们去佛苏阁看看。” 佛苏阁是座建在园林湖上的藏书馆,单从其名字就知道颇有些与众不同,公孙若有支佛苏笔,而家里还有座名为佛苏阁的藏书馆,很难不让人将两者联系起来。 两人趁着夜色掩护,直接从二楼的窗户溜进去,一落地,才知里面蔚为大观。 这座藏书阁是没有书架的,所有的藏书都飘浮在了半空之中,满屋洋洋洒洒的书册乱而有序,柳兰溪随口念了一句“《大荒鸟兽录》”,一本绘有各种奇怪鸟兽的书册便从众多书籍中飞到他手上。 “此人真乃奇才也,如此倒省去了找书的时间。”柳兰溪称赞道。 “这个屋子除了书什么都没有,要藏鸠婆的九个孩子怕是不好藏。” 朽月四处看了一遭,偌大的楼阁无甚特别,除了书还是书。 她正想问柳兰溪是不是来错了地方,一回头,发现这小子站在窗边正捧着一本厚书看得津津有味,直教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因为阁楼外还有侍卫守着,朽月尽量细声细语地喊:“柳兰溪,你是来看书还是来找人?就算求知若渴也不急于这一时,本尊真是服你了,平常也没见你这么好学过。” 柳兰溪正看得入神,没听见对方的责问声,朽月气得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腰带,二话不说往楼下拖去。 因腰腹受制于人,柳兰溪不得不从知识的海洋中收回神思,收起书册夹在腋下,随着朽月沿着楼梯往一楼走去。 “灼灵,你再扯的话,我腰带该松了。” 柳兰溪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心甘情愿被朽月霸道地拽着走,心里跟打翻了一坛子蜜罐似的。 “别说话,好像楼下有人!” 朽月全神贯注地警戒着四周,她耳根子动了动,听到楼下似乎有人的脚步声。 他们说话声一停,楼下的脚步声也停了,这表明楼下的人也注意到了楼上的动静,双方屏息静气,处于敌不动我不动的状态。 僵持良久,还是柳兰溪忍耐不住了,用食指戳了戳朽月的后背,“我下去看看什么情况,若是碰见公孙若,他断然也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朽月颔首同意:“小心点,有事只管叫我。” “放心吧,我可是值得依靠的男人。”柳兰溪朝她眨了一下右眼,信步走下楼梯。 这人似乎没有做贼的天赋,在任何地界任何场合都是昂首挺胸,仪态悠然,一副‘我最欠揍但你打不着我’的损样。 他大方自信地走完最后一阶,埋伏在暗处的陆修静以为是公孙若,还没看清是谁,两把虚游飞刀朝对方面门射去。 两道银光从柳兰溪眼前一晃而过,他从从容容地站在原地,不躲不避,两指轻巧地截住了这两把被神界誉为‘天下第一快’的虚游飞刀,动作稳当得甚至连腋下夹的那本书都没掉。 少年在手中上下抛旋着顺来的飞刀,转头去看受惊不小的陆修静,弯起唇角:“道君,我就知道是你们,不错呀,居然也知道找来这里,有点脑子嘛。” 陆修静召回了飞刀,鬼祟道:“臭小子,你怎么会在这里?火折子呢?” “在楼上呢。”柳兰溪朝楼上呼叫一声,“灼灵,都是自己人,可以下来了。” 听见下面熟悉的声音,朽月也放心地从楼上下来,误打误撞之下,四人又汇合在了一起。 第186章 梅林里的真相 朽月悠然靠在楼梯口,抬眼瞅了瞅精疲力竭的两人,问:“陆修静,你们怎么也找来这里了?” 陆修静一挥袖子,“害,别提了,我们找遍了大半文帝府,最后才进到这片园林之中。本道君发现这里的风水不对劲,竟跟华昼殿后苑的布局大同小异,于是心中生疑,奈何找了几圈都没发现什么地牢之类关人的地方。” 柳兰溪难以置信地嗟叹一声:“呀,你们还真是一间间房子找过来的?” “不然呢,难道你们不是吗?” 面对陆修静的疑惑,柳兰溪则很诚恳地如实相告:“不是啊,我们还没傻到这种程度。” 这一刻,疯道士内心遭受到了一万点暴击,他一蹶不振地趴倒在地,一个翻身叉开两腿仰躺,像一条受尽打击,不想努力的废柴咸鱼。 陆修静掩面泫然作泣,斥道:“柳兰溪,你是上天专门派来气我的妖孽吧?” 不忍看见老前辈如此消沉,柳兰溪抚着他的背脊送温暖:“道君,你无需自卑,人傻没什么的,常言道傻人有傻福呢。” 陆修静一把推开他:“莫挨老子!” 那边两活宝还在闹腾,颜知讳没理会,接着叙述:“后来,我偶然路过这座湖中心的藏书阁,便叫陆道君进来碰碰运气,谁想进来后发现楼上有人,还以为是公孙若,结果就碰见了你们两个。” “今晚公孙若没在府上,否则我们弄出这么大动静他早就察觉到了。”朽月简单地推测道。 她大略地环顾了下一楼,问颜知讳:“一楼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颜知讳摇摇头:“刚才我和陆道君转了一圈,一楼没什么异常。” “二楼也没发现可疑之处,”朽月向柳兰溪投以怀疑的目光,峨眉微蹙:“小魔头,你会不会弄错了地方?” “除了这里,别的地方都不太可能。”柳兰溪坚持自己的推断。 陆修静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身跳起,难得和他的柳冤孽意见相同:“我也觉得是这里没错。这座藏书阁建在水上不应该只有藏书这么简单,应该还有别的用途。” 柳兰溪一对狐狸似的眼珠转了转,对几人提议道:“大家把楼上楼下再仔细找一遍,公孙若此人心思缜密,城府很深,他如果要藏东西,绝对不会那么明显被找到,应该是用了什么障眼法避人耳目。” 探讨完毕,他们又开始紧锣密鼓地搜查起来,这次他们没有分开,四人准备把一楼再查找一遍,然后再上二楼看看。 朽月刚才就注意到了奇怪的一点,那就是一楼和二楼的摆设和布置大相庭径,二楼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藏书阁,而一楼则是中规中矩的字画厅。 一楼的三面墙上都挂满了山水字画,这些画并非是什么名家之作,而是出自公孙若的手笔,右下角落款为良琼。 地上放了五六只书画缸,公孙若把一些常用卷轴书画插放在缸里,便于随时查索取阅。颜知讳和陆修静刚才没看缸里的插着的字画,怀疑有不寻常之处,此时两人正撅着臀翻得起劲。 南边靠雕花窗处有一块屏风,屏风后有张书案和木椅,想必大文豪公孙若便是在这方寸之地进行惊才绝艳的书画创作。 那张书案很简洁,有一本无名书,这本书被朽月翻看个遍,里面空空如也,想必公孙若还未曾落笔。 除了空白书册外,桌面右上角还放有一方未干的墨砚,而唯独缺少文房四宝中最重要的东西——笔。 她觉得蹊跷,难道公孙若画画写字都是用的佛苏笔吗?那么这些字画…… “哎,你们有没有发现,其实墙上的挂的山水画都是连着的一幅景色?” 另一边,柳兰溪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些书画的怪异的关联。 陆和颜还在捣鼓着书画缸内的字画,听他这么一说,忙抬头去研究墙上的画作。 朽月也被吸引了注意,离开书案,从屏风后出来过去和他们一起研究。 墙上的所有风景画的确画的是同一个地方,陆修静和颜知讳之前之所以没有发现是因为这些画都被打乱了顺序,而且每一幅画的视角都不固定,就连作画的时间也不同。 陆修静也看出了头绪,大喜道:“我们快把这些画重新组合看看!” 于是四人手忙脚乱一阵,齐心协力把墙上所有的画作归放回原来的位置,不多时,一副巨型的花鸟水墨江山图呈现在几人面前。 “你们快看里面的那片梅林,树上是不是栖息着九只黑色的小鸟?” 颜知讳走到门边角落的一副梅花水墨画边,偶地回眸一瞥,不愧是天生玲珑眼,对细微之物很敏感,一下就看出了梅花树林上九个小黑点是鸟的形状。 “鸟在哪儿呢?本道君怎么就看不见?” 陆修静趴在他肩上往前垫脚,眯眼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梅林有九只鸟。 柳兰溪和朽月在他们身后围观,颜知讳一一用手给他们指明鸟的位置,三人才凑近一看才豁然明朗。 “噢,你可真行啊,这么一个墨水点都让你瞧出个鸟来!”陆修静捡到宝似的搂着颜知讳的脑袋爱不释手,央求道:“若是哪一天你的玲珑窍完全恢复功用,能不能帮本道君看看前程?” “陆道君不用看也知前程似锦,咳咳,话说能不能把我放开先!”颜知讳面色涨红,差点被陆修静勒得窒息。 朽月及时地拉回这疯道士:“陆修静,别疯了,赶紧想想怎么进到画里面才是正经!” “其实我们已经在画里面了。” 柳兰溪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话,三人顿时震惊不已地回头看他。 “此话怎讲?”颜知讳没理解他的意思。 柳兰溪露出一脸毛骨悚然的笑意,伸出两只爪子阴恻恻地怪叫:“其实,我就是公孙若……” 颜知讳不禁吸了口气,后退一步,旁边陆修静手里的飞刀已急不可耐地要破风而出。 只有朽月不为所动,幽幽叹息一声:“柳兰溪,再敢皮一下就把你丢到十万八千里地去。” 柳兰溪噗呲地笑出声来,吐吐舌头:“看大家这么紧张,调节下气氛嘛。” “靠,演技不错嘛小子,本道君的飞刀也很锋利哟!”陆修静马上跑到一旁磨刀霍霍了。 虚惊一场,颜知讳舒了口气,问柳兰溪:“小妖孽,你刚才说我们已经在画里也是逗我们玩的?” “这个他没开玩笑,书画被我们正确归位之后,我们便已身处在画中。”朽月帮戏精柳兰溪作了澄清。 “何以见得?”颜知讳问。 朽月看了眼窗外面漆黑的夜色,说出了看法:“我们在佛苏阁内闹出这么大声音,外面巡逻的侍卫应该早就发现了,但现在外面寂静漆黑一片,没有一点人声,恐怕早就不是进来时的场景了。” 颜知讳再留心观察了眼那副画,心悦诚服道:“师姐说得在理,画上的梅林旁边不是有座屋舍吗,兴许就是我们呆的这个佛苏阁!” “啊,我们这座楼也在画中?” 陆修静推开雕花木窗探头往外看,发现夜色过于浓稠,外面的雾气将整座楼阁围得严严实实,就这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突然瞎了,黑咕隆咚的啥也没有。 “外面什么也看不见,还真是怪事。”他嘀咕一句。 柳兰溪适当提醒:“道君难道没有闻到阵阵的梅花香吗?” “梅花香?”陆修静嗅了嗅,惊奇地睁大眼睛,“好像真的有!” 颜知讳跑到窗边凝视前方,倒也认同了这一点:“虽然夜雾障目,但外面确实有一片梅花林无疑。” “你说梅林中栖息着九只鸟,那我们现在岂不是可以直接出去找它们?”陆修静一想到可以帮鸠婆找回孩子,立马就有点待不住了。 而颜知讳是不赞成以身犯险的,他忧虑道:“不好吧,外面还不知是什么情况,贸然出去回不来可就麻烦了。” 谁知他刚一说完,门咿呀一声,就被推开了。 开门的倒不是陆修静,而是柳兰溪。 “总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出去瞧瞧吧。” 柳兰溪未等众人作出反应,大胆地先一脚踏出屋外,发现没什么问题之后,另一只脚也放心地踏出去。 说也奇妙,等他整个人站在门外之后,整张黑漆漆的夜幕被缓缓拉开,既而眼前白亮一片,等那阵炫目的光辉过去,一片春意盎然的梅林进入众人的视野之中。 “嚯,这设计得也太巧妙了吧!”陆修静一边感叹着,一边跟着走出屋外。 但他可没心情欣赏这种鬼斧神工的画中之景,没和众人商量一下,便心急火燎地冲进梅花树林中去找那树上的九只鸠鸟。 梅林白雾缭绕,梅花娇艳,花蕊浸润着朝露,此时正值清晨,刚巧日出,这与公孙若画这副画的时间有关。 朽月三人在陆修静之后也进入那片梅林,可找了半天不见疯道士的影子,喊他名字也没回应,于是他们决定分头找快一些,谁先找到这瞎跑的路痴提醒一声。 最后,还是柳兰溪先一步在林中的某片空地上发现了他。 这个疯道士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两手攥着一撮地上的湿土,浑身抖动着,远远看他这模样似乎是在刨土挖坑,走近一看却又不是。 “道君,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九只鸠鸟找到了吗?”柳兰溪站在他身后,发觉了对方情绪有些失常,说话的声音变得尤为温柔。 陆修静双手挖土的动作停止了,愣愣侧过头看他,冷笑一声:“呵呵,找到了,九只小鸟一只不少,都立在四周的树上呢。” 柳兰溪闻言一愣,抬起头游目环顾一周,发现空地周围的树梢上确实立着九只一动不动的小黑鸟。 但他过去站在树底细细观看,才发现这些鸟全都死了,立在梅花树上的那些只不过是动物标本,也就是九只鸠鸟的尸体。 柳兰溪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他紧抿着双唇,皱眉回目望了眼蹲在地上的道士。 第187章 斯文败类 原来,陆修静是想挖个坟把这些死无葬身之所的鸟儿埋了。 他不得不食言了,明明答应过鸠婆要带她的九个孩子回家的,可是他没有做到。明明这么简单的事,他却没有做到。 陆修静突然很难过,因为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道’,成了背信弃义的代名词。 “你说这是为什么?这些无辜的小妖怪什么坏事都没做,难道就因为它们是妖吗?” 陆修静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些话,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悲戚和无奈,在柳兰溪看来,他还不如歇斯底里地发泄来得好受一些。 “道君,第一次和你见面时我就觉得你人好,你说妖魔有善恶之分,神仙中也有卑劣的渣滓。” 柳兰溪为了更好地同他说话也蹲了下来,“有时候并非你不做坏事别人就不做了。善良总归没有错的,而你们神仙的职责是保护那些心怀善意的生灵,铲除心术不正的败类。” 陆修静心有所触,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立即又低下头去,他还红着眼眶,不想让人笑话。 “没想到本道君活了这么大岁数,还被一个毛头小妖孽给安慰上!你这只魔头真的很奇怪,别的妖魔都在想着怎么祸乱天下,也唯有你最与众不同,成天跟在神仙堆里混。” 柳兰溪见他心情好些,莞尔道:“没办法,我在这世界上谁也不认识,就跟你们投缘。” “哼哼,少拿甜言蜜语哄我,谁不知道你柳兰溪的嘴巴啊,一会儿蜜糖雨,一会儿刀子山的。” 陆修静总算恢复了一点精气神,跟他说着说着,刨土的动作加快了些。 在他们说话的功夫,朽月和颜知讳也一道找来了这里,看见两个人蹲地上埋头刨土,还以为他们是想挖坑方便。 “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喊得本尊口干舌燥的,也不知回应一声。”朽月一肚子火气,不过当她看见树上的那些鸠鸟的标本时,再大的火气也烟消云散。 “这些鸠鸟怎么变成这样了?”她问。 陆修静一拳捶在土坑里,愤而咒骂:“都是公孙若干的,这个心狠手辣的斯文败类,他妈有种别落到本道君手里!” “真是没想到,本尊以为他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做事不至于那么绝。”朽月算是对公孙若刷新了认识,一时还有些难以置信。 柳兰溪拍了拍手中的土屑,站了起来,淡淡道:“灼灵,有些时候,拿笔的比拿刀的还残忍呢。” “我不明白,他到底有何冤仇,为何偏偏要跟这些小鸠鸟过不去?”颜知讳沉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想必跟佛苏笔有关。” 柳兰溪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薄汗,不假思索地得出了这一结论。 “为何会与佛苏笔扯上关系?”颜知讳还是没明白。 他抛砖引玉,发问道:“你们可知他佛苏笔是如何得来的吗?” “因为公孙若心怀慈悲,在人间四处积德行善,信誉不错,广受信徒的爱戴和拥护。百姓为了感念这位活菩萨,每日虔诚祷祝,文帝汇集众生希冀,辅以善念凝练成一支佛苏笔,并立誓要书尽所有向他祈愿者的心声,并一一实现。” 陆修静对公孙若的生平了解一二,遂简单想几人作了一番科普。 “唉,他也曾是一个忧他人之所忧,平天下之不平的好神仙啊。”颜知讳唏嘘不已。 柳兰溪闻一知十,依据前因推导结果: “现在矛盾来了,公孙若是不可能实现所有诉求的,而且贪婪是人之本性,一旦愿望被轻易实现,他们就会变得索求无度,而且毫无节制。” “我还是不明白。”陆修静未能意会他要表达的意思。 反倒是朽月抓住了重点,一点就通:“公孙若渐渐厌弃贪得无厌的人类,他的初心不再是服务大众,而是想换取更多利益。可是佛苏笔乃是众生的希冀,持有者心怀善意才能发挥其效用,公孙若初心一变,佛苏笔自然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 “灼灵真是聪明。”柳兰溪向她付之赞赏一笑。 “在某一天里,佛苏笔不再出神入化,失去了转换虚实的作用,公孙若没了此笔依托,也就变成了废人一个,不再是万众仰仗的活菩萨。如果换作是你们。你们会怎么做呢?” 眼前的少年就像是一位诲人不倦的老先生,再次向他的三个学生抛出引导思维的问题。 “当然是痛改前非,努力找回初心了。”陆修静天真道。 柳兰溪将双手负在身后,颔首评道:“这个想法没毛病,但不适合他公孙若。” “本尊会去教训那些贪婪无厌的人类。”朽月认为得用武力解决根源问题。 柳兰溪痴痴一笑:“天呐,真是可爱,呃……下一个。” 颜知讳站在梅花树下想得出神,几片梅花瓣落雨头上也浑然不知。待两人观点被否决后,他才抒发己见:“如果是我,我会换一支笔,一支无需善念也能发挥效用的神笔。” “终于有人说在了点上!” 柳兰溪抚掌回身,等来了他要的答案。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火折子讨厌卖关子的人了!” 陆修静失去了耐性,挠了挠脑门急躁地催促他:“小妖孽,你直接说他想换一支笔不就完事了吗?那后来呢,他换笔跟杀死小鸠鸟又有何干系?” “别急,先容我讲个故事。” 柳兰溪迈着先生步,抚了抚并不存在的胡须,娓娓讲诉:“很久很久以前,鸠鸟遭遇了一场灭族灾难,只剩下雌鸟。她们为了繁衍后代,延续香火,便跑去和恶魔做了交易。恶魔给予她们在梦中生子的能力,并要求她们用爱情作为交换。所以雌鸟只要在梦里生了孩子,第二天此事就会变为现实,鸠鸟才得以繁衍生息。” “真的假的,你怎么像个行走的百科全书,咋啥都知道啊?”陆修静有点怀疑是这小子瞎编杜撰来的。 柳兰溪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朽月余光瞄了一眼,发现那本《大荒鸟兽录》竟然被他从佛苏阁中带了出来。 “我可没有信口胡说,这上面记着呢,那一页还被公孙若折了一角,说明他也知道这个故事。” 朽月接过《大荒鸟兽录》这书,陆修静和颜知讳也一同围过来,他们翻到了有折页处,果然看见了荒古一些与鸠鸟相关的叙述。 这书上面还说小鸠鸟是虚幻的产物,所以在人间流传着一个‘杀死小鸠鸟,便能梦想成真’的传言,这也以至于后来鸠鸟被人类大肆捕杀,几欲濒临灭绝。 “杀死虚妄,就能得到真实,这便是公孙若杀鸠婆九子的动机吗?”朽月抬头去问博学大家柳兰溪。 他答道:“鸠鸟幼子是虚实转化的产物,我想公孙若定是用九只鸠鸟来祭炼佛苏笔了,故而那支笔才会恢复转换虚实的功效。” 陆修静忽然间不知想到了何事,额边青筋暴起,抢过那本书狠狠往地上一扔,暴怒道:“老子可去他娘的!公孙若简直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他用九子祭炼而成的佛苏笔杀死了它们的母亲!如此泯灭人性的狗东西怎还配活在世上?” 柳兰溪过去劝慰:“道君,你先别激动,鸠婆和她孩子们的仇我们一定讨回来。现在我们先把这些小鸠鸟的尸体埋了,然后出去找公孙若算账,届时随你如何把气发在那孙子头上,我们绝不拦你。” 陆修静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现在发火无济于事,只能先安葬好九只小鸠鸟,其他出去再作打算。 那些小鸠鸟被好生安葬在梅花林子里,陆修静撒上最后一捧黄土,并为它们立了墓碑。 墓碑上这样写着:这里安睡着九只可爱的小鸟,鸟儿们在等它们的娘亲。 四人回到佛苏阁后,发现那副画有了改变,曙光穿透茫茫雾霭,梅花娇艳欲滴地在枝头绽放着,他们再也寻不见立于枝头的九只黑鸟,反而林子中多了一个小小的坟茔。 “现在我们要如何回去,把墙上的画位置打乱吗?”陆修静归心似箭,恨不得立马站在公孙若面前打得他哭爹喊娘。 “可以试试。”颜知讳道。 几人于是又把拼凑齐整的画原样摆回去,忙活一阵后终于归置完毕,陆修静马上开门出去看看场景换了没,可惜这一次外面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依旧还是那片熟悉的梅林。 “怎么回事,遇上鬼打墙了不成?这个法子不管用啊!”陆修静气呼呼地又跑进佛苏阁。 “莫非回去不是通过画作,而是其他?”柳兰溪托腮寻思。 陆修静踹了一脚大门,窝火道:“他娘的,必然是公孙若背地里在使绊子,把我们都困在画里面了,现在该怎么办?” 柳兰溪暂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摇摇头:“只能再找找其他出去的办法了。” 其他三人还在纠结画的位置问题,朽月在屋内转了一圈,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南边的屏风后。 角落那方书案上的物品还原封不动地放着,一本书,一方墨砚,没有笔。 没什么特别的,她正要离开,忽然从开着的雕花木窗吹来一阵风,翻动了桌上的书页。 朽月眼角余光蓦地一瞥,发现了异常,原本空白的页面上竟然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黑字! 事出反常必有妖,也许是回到现实世界的关键也不一定! 她满心欢喜地拿起那本无字书,一页一页地翻了起来,然而越翻,眉头皱得越深,面色不断冷沉——因为她完全看不懂书上的怪字! “柳兰溪,你过来一下,本尊需要你。”朽月呼唤了一声那位大博学家。 这句话好比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焉耷耷的少年瞬间精神为之一振,欢欣鼓舞地一溜小跑了过去。 “灼灵,你叫我吗?”柳兰溪难掩喜色。 朽月坐在木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天书,“嗯,你过来看看。” 柳兰溪像一只听话的家犬,两只爪子趴在书案上,伸长脖子凑近她跟前左看右看,眯眼笑道:“挺好看的呀,怎么了?” 朽月抬起头对上他狎昵的视线,用书敲了一下他的头,“不是让你看我,是看书!” “什么书这么好看?” 陆修静被他们吸引了注意力,颜知讳也跟着过来一起围观,他问:“师姐,有什么发现吗?” 朽月把手里的天书往几人面前一摊,“我们刚进来时,桌上放的这本书是无字的,现在上面出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文字,也不知写的是什么。你们有谁认识这些字的?” “我瞅瞅什么字,连你都被难倒了。” 陆修静兴冲冲地拿起那本天书,左看右看,横看竖看都没能看懂一个,懊恼地把书丢在桌上:“这些都是什么鬼画符,歪歪扭扭的,公孙若怕不是对我们下了什么邪咒吧?” 颜知讳好奇地拿起那本书,津津有味看了半天,又是翻页,又是点头的,众人以为他看懂了,谁想他琢磨许久,说了一句:“没错,这字迹是公孙若本人的。” 众人:…… 陆修静本还对这位启宿山高知多少抱有点期待,没想到他跟自己差不多水平,不免失望道:“你看了半天就看出个字迹啊?这里面写的啥看明白没?” 颜知讳耸耸肩:“这本天书估计是他写给自己看的,除了公孙若,没人能看得懂。” 柳兰溪靠坐在朽月的椅子扶手上,先颜知讳伸出一手摊开:“看看,什么字那么深奥,把你们这些活神仙都难得一塌糊涂。” 颜知讳把书老实递到他手上,温馨提醒道:“这书只写了一半,后面的部分都是空白的。” 柳兰溪举着这本书随意地翻了几页,情绪和看过的几人如出一撤,由原本的胸有成竹到后来的紧蹙眉尖。 “呵呵,你小子也有不行的时候嘛。”陆修静不厚道地嘲笑他。 柳兰溪没理会疯道士,依旧一页页往下翻去,颜知讳好意道:“那字迹我反复检查过了,确实是公孙若的没错。” 朽月见他看得入神,起身把位置让给他坐,并嘱咐旁边两人:“你们两个消停一会,别打扰他。” 陆和颜两人只好抱臂各立于一侧,纠结待会该如何奚落柳大学问家才足以挽尊。 第188章 现实之书 柳兰溪埋头看书,一直绷着个脸不说话,当他翻到其中某页时,不知看到了什么震撼之事,情绪难以受控,一掌把书拍在了桌子上。 “你看懂了?”朽月轻声问道。 柳兰溪掀起焦躁的眼皮,对上三人热切的目光,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快说快说,这什么破字,为何我们一个也看不懂?”陆修静急急催道。 “这文字是大荒时期某个部族的象形文,已经失传很久了。” 柳兰溪手指敲着桌面嗒嗒有声,不知在思考着什么,不觉间愁绪铺满了眉梢。 他看起来有点烦躁,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难怪我们都看不懂,竟然用的是荒古象形文!”颜知讳略感吃惊,不过又一想,这荒古象形文识者寥寥,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妖孽怎会看得懂? 陆修静把他的疑问直接说了出来:“臭小子,你怕不是原始人吧,连这种诘屈聱牙的象形文都知道?” “以前对这种文字有点兴趣,就学了一点。没有公孙若能用此写书的才能,但阅读总不成问题的。” 柳兰溪身子往后一仰,有力无气地靠着椅背,看了看面前站着的三人,笑问:“你们就不想知道公孙若写了什么内容么?” 陆修静痞里痞气地一搓鼻子,横道:“切,谁在乎他写的什么鬼玩意啊,你就说说里面有没有让我们回去的办法?” 柳兰溪哑然失笑:“道君,你如果知道是什么内容,应该就不会想要急着回去了。” “小妖孽,这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颜知讳用一长一短的两只手撑在桌沿上,显得他肩膀高低不平,再配上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很是滑稽。 “这是一本颠覆整个世界的书,书的前半部分记载了一些从荒古以来发生过的各个历史事件,这部分倒也平平无奇。让我比较惊讶的是他写的后半段,他以气吞山河的姿态,包揽天地的胸襟,豪气万丈地续写着六界即将要发生骇人听闻的大事。” 柳兰溪顿了顿,大肆夸赞了一通良琼文帝:“我从未这么佩服过一个人,公孙若可算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革命先驱了。” “你给这种斯文败类拍什么马屁呢!”陆修静忿忿地一拍桌子,“赶紧的,三两句话概括一下书的内容,我们可没时间在这儿瞎耽误。” 柳兰溪无奈地“哦”了一声,只好轻描淡写地介绍道:“公孙若写了一本以自己为主角的传记,里面记述了他是怎样一步一步登上寰宇主宰,制霸六界,如何创造宏图伟业的事。” “呵,异想天开。”朽月嗤之以鼻。 “师姐所言甚是。”颜知讳附议。 陆修静则捧腹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把自己笑岔了气,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卧槽,这逼崽子还真敢写!可把他能耐的,他做白日梦还没睡醒了吧,哈哈哈……” 柳兰溪看着疯道士如此兴奋,唇角也溢出个大大的笑来,补充了个说明:“顺带一提,他是用佛苏笔写的哦,并且里面有些事情已经变成现实了耶。比如星惑仙帝因窥取天机,得知日后六界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革,欲强行改变将来天地之主的命运,故而被降下天谴,修为散尽,魂归阴司……” 这下,颜知讳霎时愕住了。 最苦逼的还属陆修静,笑得太狠收不住,被自个的口水呛得咳嗽不止。 朽月容冷眉沉,理智告诉她事情不简单,不由多问了一句:“除了颜知讳,他是否还写了其他人?” 柳兰溪一手支颐,一手不耐烦地快速敲着桌面,“还写了很多人的,可以说他把所有挡他路的拦路石都简单粗暴地清除了,谁对他构成威胁,他就大笔一挥把谁写死。” “那完蛋了,我们几个都是他的眼中钉,在书里面的下场一定很惨吧?”陆修静还是蛮有自知之明。 柳兰溪随即给了他一个认同的眼神,“嗯,是挺惨的。道君和灼灵因反对寰宇霸主的□□统治,被其废去一身修为,削除神籍,贬斥下界受尽轮回之苦,且永无翻身之日。” “靠,不合理啊,本道君和火折子联手还打不过那文绉绉的骚包吗?” 陆修静愤懑不已地插嘴抗议,两只手的袖子从方才至现在被他越撸越高,柳兰溪私以为若是坐在椅子上的是公孙若而不是他,疯道士恐怕早已暴拳出击还不带间歇喘气的。 朽月揉了揉眉心,烦闷道:“都说了这本书是公孙若写的,他必然会把自己写成举世无敌,哪里会被轻易打败?” “但是师姐,书不是还没写完么?” 一直靠在窗边发呆的颜知讳忽然吱声,这句话犹如醍醐灌顶,一瞬间启发了几人。 陆修静一锤手心,“对啊!我们趁他在写完之前改掉故事结局,然后把主角杀了不就得了?” “想法很好,但没有一丝可能性,”柳兰溪两手交叉,支着下颚,“第一,公孙若是主角,他是全书的中心人物,故此不可能被杀死;第二,你们被贬下凡后,几乎没有任何卷土重来的机会,公孙若不仅断绝了你们反扑的后路,还给你们每世轮回安排好了枯燥而单一的人生。” “什么?!这狗塞把我们贬下凡之后的事也都给编排好了?” 陆修静惊得下巴要脱臼,忙关切道:“他在削我神籍,贬我下凡后又写我啥啦?” “这个嘛,你确定要听?”柳翻译官面露难色,不太忍心启齿。 “快说,本道君有权知道自己即将遭遇的苦难!”陆修静已然心焦如焚。 “好吧。”柳兰溪瞟了疯道士一眼,虽于心不忍,奈何对方好奇心太甚,遂只好满足他的要求:“道君入轮回后,投生在一个贫民窟中,父母双亡,不得已靠坑蒙拐骗为生,成为了一个整日游手好闲的市井无赖。” “岂有此理!本道君品德端正,行事光明磊落,好端端的竟然被他写成了坑蒙拐骗的市井无赖?” 怒火中烧的陆修静对着空气攘臂挥拳,想象那个混蛋公孙若站在面前,以此宣泄愤恨。 “先别激动,兴许后面还有故事呢。” 朽月侧坐于桌角边,俯身凑近那本天书,一脸兴趣盎然。 “后面确实还有故事,”柳兰溪俏皮地一挑眉,“道君不务正业,年纪轻轻便染上赌瘾,渐渐一发不可收拾,欠了一屁股赌债,整日东躲西藏。有一次,因为躲避追债打手逃进茅房,哪料不小心踩到热翔,身子不稳,脚底一滑头朝下,当场掉进粪坑溺毙。呵,享年十七岁。” 陆修静:“……” 万箭穿心而来,有个疯道士被刺激得灵魂出窍,这会子完全丧失了说活的勇气。 柳兰溪感叹:“道君你这是英年早逝呀!” 旁边的朽月和颜知讳实在没憋住笑,尽管他们的朋友确实很惨,但也得先笑了再说。 尤其是朽月,笑得最欢,她拍着大腿无情地嘲笑道:“简直是鬼才啊鬼才,公孙若一定是在报复你打坏了他的神像,故而给你来了个有味道的坎坷死法,我的天,掉粪坑溺毙哈哈哈……” 陆修静从极度悲伤中缓过神来,瞪了眼幸灾乐祸的朽月,不悦道:“哼,你别急着笑话我,指不定你比我还更惨呢!” “不能够吧,本尊可没得罪他……” 朽月说话底气不足,僵硬地转过头去问现场的唯一知情者:“柳兰溪,他是怎么写本尊的?” 柳兰溪目色复杂地望着她,弱弱地问:“灼灵,你听完之后千万控制好情绪成吗?” 朽月:“成。” 柳兰溪见她应承得如此痛快,犹豫半晌,方重重叹息道:“相比于道君命运多舛的一生,灼灵的则略微平淡了些,过着普通凡人女子的普通的生活。” 听罢此言,朽月面颊上的愁云散去,稍稍放下心来。 “你继续说。”她道。 于是柳兰溪接着往下说:“灼灵投生在一户普通人家,十六岁时老老实实嫁与□□,成为西昭某富商的第八十八房小妾,婚后得宠一时。后来恃宠而骄,被其他妾室投毒暗害,呃……难产而死。” 朽月:“……” 一声惊雷劈下,这只恶神被刺激得七窍冒烟,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彻底焦化! 对于威风八面,傲视群雄的女帝来说,那可真是没有比嫁夫生子,恪守三从四德更惨的事了! 陆修静顿时狂笑不已,他擦着眼角的泪水戏谑道: “哈哈哈,本道君说什么来着,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嘛!我说这位第八十八房姨太太,你若是争宠能争过前面的八十七位,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成功保下胎来,指不定就能荣登后宫榜首,独得盛宠……其实想想还不错,这样的人生还真是挺励志的呢!” 朽月脸黑如碳,反唇相讥道:“那也比你掉粪坑强!” “你好歹温柔娴淑一点,毕竟是要相夫教子的人了!”陆修静试图用冷言冷语浇灭她的骄横气焰。 “疯道士,找打是吧?” 两个冤家眼见又要互掐,颜知讳立刻站出来调停: “你们两个别吵了,大家的下场半斤八两,何来优越?公孙若狼子野心,不除不快,倘若他写的这书全变成现实还得了?我们还是多留点精力想想对策吧!” 柳兰溪对此也颇为赞同:“小木偶说的没错,与其在这里争论不休,还不如想办法把写这本书的黑手揪出来。公孙若这本书只写到了一半,也就是说,另外一半有着无限可能。我们得靠自己补全,尽可能合理地共同去圆一个故事的终篇。” 两人瞬时都不作声,朽月薄怒含嗔,陆修静涨红着脸,谁也不理谁。这两个几万岁的老神仙像几岁的孩子一般幼稚,等着对方先开口搭理。 “现在怎么办,我们连回都回不去,还怎么把写这本书的王八蛋揪出来?”陆修静鼓着嘴问柳兰溪,由于恨意加深,他嘴里的公孙若已经从狗这个物种进化成了王八。 为了不让心爱的女人成为别人的第八十八房姨太,柳兰溪又认真地通读了一遍公孙若的佳作,一字一句地在那儿钻研半天,没工夫理会陆修静的带着满腹牢骚的问题。 “怕什么?书还在我们手里呢,那个龟崽子公孙若恐怕没办法继续写了。”朽月脸向着窗外,但这句话算是回应陆修静的。 陆修静睃了她一眼,咧出笑来,“那倒也是,他要是敢来再写,本道君保管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虽不能继续写了,但你们恐怕也会和我一般,遭遇佛苏笔下被安排好的命运。”颜知讳缓缓地开了口,“所以回去是无用的,解决不了问题。” 朽月右手擒着一团青炎,“那还不简单,趁书里的内容还没完全变成事实,本尊一把火把这本劳什子鬼书烧个干净,岂不彻底?” “诶,这办法不错,我们直接把这本书毁了,虚实转化的媒介消失,公孙若写的故事不就不存在了么?” 陆修静跃跃欲试地掏出两把飞刀,恨不能立马将书绞个稀碎。 他和朽月虎视眈眈地看着柳兰溪手里的书,大有同仇敌忾的味道,全然忘记刚才还势如水火,吵得不可开交。 柳兰溪一撩眼皮,被面前两人的咄咄阵势给惊了一下,举手制止道:“都别忙,这本书不是用佛苏笔写的,真正的书很可能被他藏起来了。” “小妖孽,你是如何看出来的?”颜知讳纳闷道。 “你们没看见我手上的墨渍吗?” 他向几人摊开手掌,果然手上沾染了黑墨。 “墨迹未干,必然是新写下去的,他在我们来之前呆在这里过?”朽月疑心道。 柳兰溪把书合上,坚定道:“八九不离十了,这本书是赝品,用来混淆我们视线用的。” 陆修静一听,怒气腾腾地从屏风内钻出来,站在书画大厅嚷嚷:“他娘的公孙若,给老子滚出来,别躲躲藏藏的跟只缩头乌龟一般!还寰宇霸主呢,我呸!有种出来跟你道爷爷一较高下,在暗处耍阴招算什么英雄……” 疯道士骂起人来十分起劲,不带停歇不带换气的,主要还是爽快,心里那些想对公孙若说的肺腑之言尽在此刻升华。 在他连环问候公孙若全家时,柳兰溪仍旧坐在书案旁眉头紧锁,似乎还有问题没找到答案。 朽月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问:“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柳兰溪报以一笑:“我在想,由鸠婆九子祭炼成的佛苏笔为何会有如此大的能力,大到了居然能撬动整个现实世界?此事光想想便觉得不可思议,公孙若是怎么办到的?” “答案在公孙若身上,把他揪出来不就一清二楚了么?他既然会来这里写书,那就说明这个地方还有我们没发现的古怪。” 颜知讳认可道:“师姐说的在理,公孙若精心巧妙地设计了这个地方,应该还有别的用处。都出去找找吧,说不定会有其他发现。” “上二楼去,那个地方适合藏书。” 柳兰溪刚说完,陆修静早已一个人私自蹿上楼梯,捷足先登上二楼去了。 第189章 给书起个名吧 “你们快上来看啊,天花板上有好多书!” 陆修静大惊小怪地叫唤,一楼书画厅的三人紧接着也都赶到了二楼。 楼上的情况与原先无二,藏书阁还是那个藏书阁,只是头顶上漫天飞舞的书册不再是闭合状态,正如一个个在沸水中微微开壳的蛤蜊,还会随着周围空气的流动而变换位置。 朽月仰望着头顶那些数不清的藏书,这些书一开一合着书页,很像是在扇动着双翼,又像在张着一只只嗷嗷待哺的嘴巴,使人胸口莫名涌现一股压抑感。 “跟原来不一样了。”柳兰溪淡淡道。 他和朽月之前来过二楼,此前头上悬浮着的书册还很安静,不似现在这般活泼好动。 颜知讳灵机一动,突发感想:“这些书看起来很有问题,会不会公孙若把自己写的书也藏在里面鱼目混珠了?” “本道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这些藏书全都是空白的无字书,搞这些层出不穷的花样无非是想迷惑大家的视线。等把我们的注意力转移走后,争取时间,在暗地里好把那本书的后半部分写完。” 陆修静最先上来的,一开始也觉得疑惑,于是飞到天花板上追着那些书兜圈跑,在卷帙浩繁的书海中畅快地遨游了一番,及至方才到被耍了,每一本书翻开都是空白页,纯属是公孙若的障眼法。 “你是说那本书还在公孙若身上?他带着书躲起来了?”颜知讳问。 陆修静理所当然道:“毫无疑问啊,肯定是把东西带在身边最安全。再说了,公孙若心机叵测,怎么会傻到做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蠢事?他怎么可能把书堂而皇之地放进藏书阁,就不怕被我们找到吗?” “如果说他坚信我们找不到那本书呢?”柳兰溪反问道。 “那他也未免太有自信,我们就算一本本找,也迟早会找到的。你们想啊,阁楼就这么大,一本破书藏得再好也逃不出我们几个的五指山不是?要还是找不到,大不了我们干脆放把火把这座藏书阁烧了,破罐子破摔捣毁所有的书画呗!” 陆修静一甩袖,侧卧在空旷的地板上,颇有几分市井无赖的派头。 颜知讳反对道:“付之一炬简单,但实为下下之策。我们身处画中,烧画无异于自焚。更何况佛苏阁处处暗藏玄机,是我们回到现实世界的枢纽,毁了还怎么回去?” “小木偶提到了点子上,公孙若正是看准了我们不敢捣毁此处,所以才有恃无恐。”柳兰溪真是越来越对颜知讳刮目相看,不光眼睛好使,脑子还清醒,料想他星惑仙帝昔日风采必定更胜一筹。 “灼灵,你怎么了,不舒服?”柳兰溪注意到了一直缄默不语的朽月。 朽月身子倚在一根刷了粉漆的柱子上,仰头望着那些飞来飞去的书册发呆,听到有人唤她,才舍得把目光移一移。 她用带着疲倦的嗓音喃喃地说:“此处藏有令人窒息的阴戾之气,不知你们有没有察觉到?”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柳兰溪过去上手探了探她的前额,烙铁一般的炙烫感从手心传来,他满脸心疼地看着脸色不佳的朽月,恳求道:“灼灵,你太累了,先去一旁歇歇,我们很快就能找到那本书的。” “本尊没事。”朽月用手指头挑开了他的手。 “师姐为什么认为这里藏着阴戾之气?”颜知讳问她。 朽月本想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但又看了看三人关切的目光,只好如实回答:“本尊突然感到体内晚阴的力量变强了,所以这里应该存在着她喜欢的东西。” 由于这些年没少看她受戾气荼毒,陆修静拿出了对朋友的十二分信任,站出来解释:“我们察觉不到情有可原,阴戾与邪煞不同,前者是由极端的情绪所化,琢磨不透,后者是因污秽而滋生,肉眼可辨。火折子说此处有阴戾之气,那就是有了,久病成良医,这种东西她最清楚不过。” 柳兰溪:“道君所言极是,虽然不清楚这股阴戾之气出自哪里,但大家还是小心为上。” 颜知讳看见朽月这模样,一下心情变得迫切:“我们还是快些找到那本书,尽早销毁,大家也能安心一些。” 他的倡议得到了其他三个的响应,连恹恹不振的朽月也变得积极起来。 朽月低头细细思忖,忽地想起了还没入画之前,柳兰溪在这里随口叫了一本书的名字,那本书随即便飞到手中。那么同理,只需知道公孙若写的那本书的名字,要找到还不容易么? “书名,你们知道那本书的书名吗?”她连忙问道。 柳兰溪一拍额头,恍然大悟:“按名索书,我怎么忘了这茬?” “书名?”陆修静迷茫地挠了挠头,“一楼书案上的那本书没有书名啊!” 他这话倒是点醒了朽月,那本书是她最先发现蹊跷的,不管是入画前还是入画后,好像一直都是一本无名书,书面上既无书名,也无作者。 朽月微蹙眉尖,皓齿咬了咬下嘴唇:“难怪公孙若不写书名,原来是怕我们找到!” “事到如今,只能乱蒙了。”柳兰溪沉吟片刻,朝头顶的书喊了一声:“《良琼霸业》。” 头顶上飞旋的藏书毫无动静,说明没有这本书。 颜知讳纠结了会儿,含蓄地报了个书名:“《文帝传》。” 情况依旧如前。 “《公孙发家史》、《文帝的逆袭》、《权利的诱惑》、《天地之主的辛秘》《极品狂傲文神的诞生》……”朽月绕口令一般,不带喘气地连续念了一堆书名,然而运气欠缺,一个都没有中。 陆修静抓耳挠腮,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天下无敌盖世逆天神帝》!” 思路很好,可惜藏书还是没反应,不过他这书名一下给了众人灵感,于是报书名找书成了变相拍文帝马屁的大型现场—— 一些牛逼轰轰,响亮震耳的形容词他们张口就来,诸如超级无敌绝顶聪明的最强大脑啦,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文曲星本星啦,独步天下举世无双的勇猛型男啦,帅裂苍穹威武英明的青年才俊啦,宇宙最强没有之一霸气侧漏的至尊大帝啦……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四人集思广益,拗着花样蒙书名,迅速陷入无穷无尽的头脑风暴之中。 试想公孙若要是能听到这些马屁,他那对颧骨估计会高耸到九霄天外去,得意忘形地乐他个三天三夜再说。 可惜的是他们违心地说了这么多马屁,绞尽脑汁,居然还没有猜到真正的书名。 众人渐渐开始沉默,主要还是因为口干舌燥,溜须拍马是个技术活,他们实在有点倦了。 “会不会我们的思路从一开始就错了?其实就是很简单的名字?”陆修静身心俱疲地躺在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一声不响的藏书。 仰躺在旁边的朽月朝他翻了个身,“此人不按常理出牌,他取的书名绝对是我们最意想不到的。” 躺在陆修静另一边的颜知讳也朝他翻了个身,用手支着脑袋,语气夹杂几分颓然:“很简单而且最意想不到的……唉,头疼,我们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能想得到他要取什么名?” “我们不要想那么复杂,不如换位思考试试,道君,你有什么见解么?”柳兰溪趴在陆修静脑袋旁,两手作花托撑起双颊,满目期待。 陆修静感受到了来自三人的殷切希冀,试着大胆地分析一番:“如果我们要写一本书,而且是以自己为主角,我要一步步走向瀚宇巅峰,脚下万人臣服,权倾六界唯吾独尊……书的内容才是最重要的吧,反正也是写给自己看的,书名有没有我觉着倒无关紧要。本道君当初写那本《陆崇道论》时也是心血来潮,直到书快写完了才想到要取名字,当时囫囵就诌了一个……” “不愧是写过书的人,道君,你的脑子总算灵光了一回!”柳兰溪从地上一跃而起,兴奋道:“公孙若是一个取名废也说不定,他的书兴许还真没来得及取名字!” 朽月也挣扎着起了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无意说道:“这本书不会就叫《无名书》吧?” 她这一说完,头顶上乱转乱飞的藏书全都静止不动了,众人正骇怪不已,刹那间,全部书籍如同冰雹一般纷纷坠落,往四人身上乱砸。 陆修静和颜知讳还躺在地上,一时躲逃不急,顷刻被淹没在书海之中。 事出突然,出于本能反应,柳兰溪想也没想便将朽月拉入怀中护住,他忘记了这点小状况对久经鏖战的恶神来说根本不足为惧。 经年以后他才知,情愈弥深,真是会让人草木皆兵,患得患失的。 朽月的脑袋被他摁入胸膛,刚才发生了何事她全然不知,头顶好像有数不清的书册掉落,刚想提醒所有人注意情况,嘴都没张,视线却先黑了。 “没砸到吧?” 柳兰溪凝眸望着怀里受宠若惊的朽月,手心轻轻地抚着她微红的面颊,越看越惹人怜爱。 “你太小瞧本尊了。” 朽月不自然地别开头去,双手正却还环着他劲实的腰部。 方才,小妖孽向她微微低头时,朱唇翕合,话语轻柔,朽月竟萌生一股想要吻上去的魔鬼冲动…… 她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还好被她及时扼灭了这种难以启齿的念头,否则还不得出大事? “哎呦喂,谁来拉本道君一把……” 陆修静惨兮兮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他们回头看去,在积有半身高的书山中徒然伸出一只手,这只手略显可怜地拼命向外扒拉。 心神混乱的朽月匆忙从柳兰溪怀里逃开,热心上前施以援手,将被汪洋书海淹没的两人打捞上来。 陆修静和颜知讳狼狈地爬到书堆外,还没歇口气,接下来发生的事令他们始料未及——他们身下坐的并非是什么书堆,而是尸堆! 瞬息之间,地上所有的藏书全变了模样,那哪里是什么藏书啊,分明是一只只被杀死的鸠鸟尸体! 鸠鸟尸体数量之多令人咂舌,四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惊愕当场,万千言语也无法描述他们当时是怎样的一个心情。 柳兰溪:“呵,这可真是让人万万没想到……” “原来阴戾之气是这么来的!” 朽月总算明白了为何她一进到这里就浑身不对劲,因为此处不是藏书阁,而是虐鸟的凶案现场! 颜知讳咽了咽口水,惊叹一声:“公孙若这到底是杀了多少鸠鸟?几十万只不止了吧,这是要对鸠鸟一族赶尽杀绝啊!” 最激动的还属陆修静,他脸上青筋暴现,咬牙切齿地一拳打在柱子上,气得直哆嗦:“他娘的公孙若,什么狗屁不通的活菩萨,分明是灭绝人性的死变态!这些鸠鸟到底得罪了你什么,你竟要丧尽天良地对它们作出这种残忍狠毒的事来!禽兽不如的东西,给老子出来!!老子要碎尸万段了你!” “陆修静,你冷静一点!”朽月怕他一气之下把整座楼给拆了。 “这让我怎么冷静?这么多无辜小鸟的生命,他怎么下得去手,他怎么下得去手!” 陆修静终于崩溃地掩面大哭,什么体面,什么尊严,全都不重要了。 他一直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但是他忘了有些人比妖魔还可怕,一些衣冠楚楚的人皮里装满了腐烂发臭的死魂灵,他们却把行尸走肉称之为活着。 脚下已经被鸠鸟尸体占满,没有任何可以落足的地方,他们最后只好悬空在血腥遍布的尸山之上。 陆修静还沉浸在悲伤之中,其他几人心情也十分复杂,好不容易猜到了书名,不但书没有找到,反而又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柳兰溪方还疑惑九只鸠鸟为何有如此大的力量,现在都解释得通了,公孙若为了使佛苏笔的功效最大化,所以丧心病狂地把世上所有的鸠鸟都杀绝了。 四人在屋子里静默地呆了一会儿,还是陆修静平复好了心情之后,首先打破了沉寂:“现在怎么办?根本没有所谓的《无名书》,我们又被公孙若耍了!” 他这刚说完,头顶便传来了一阵阵小女孩的窃笑,声若银铃,间或伴有回音。 陆修静抬头看去,天花板空无一物,未见人影,不禁郁闷道:“闹鬼了?” 其他三人不免警觉起来,四处张望和搜寻声音的来源。 但是屋子里除了他们四个,再没发现其他可疑的活物,除非……有人潜藏在了脚下的鸠鸟尸体中! 几人俯视着脚下密密麻麻的尸体,那个想法还没得到论证,头顶骤然变亮,俄而一束白色光柱从上而下地照射在四人身上。 第190章 西门街的潘小姐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所处的环境变了样,脚下那些堆积成山的鸠鸟尸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方巨大的书案,周围飘浮着一列列由水墨书写的行书字体。 他们正惊疑不定,女孩咯咯的笑声又出现了,这回他们听得真切,是从身后发出来的。 几人忙转身,就看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定定地站在那里,咧着樱桃小嘴笑得十分欢乐。 小女孩身穿粉红襦裙,头上扎着两个花苞头,小圆脸红扑扑的十分可人。而最让人感兴趣的,还属她怀里抱着的一卷书册。 “你们可是在找我?”女孩笑吟吟地问道。 四人面面相觑地看了一眼,齐声问:“小孩你谁?” 那女孩噘起小嘴,嘟囔道:“你们刚刚不是叫了书的名字么?” “你不会就是那本无名书吧?”柳兰溪问道。 “嗯哼,你说对了一般。”小女孩眨巴眨巴水灵灵的大眼睛,露出很神气的表情,“我是《无名书》的索引小梳子,不是书,书在我怀里呢。” 陆修静眉头堆挤在一块,上下打量了眼面前的小不点,蓦地伸手去揉捏她的脸蛋,笑嘻嘻地跟她套近乎:“小梳子,把你手里的《无名书》给叔叔怎么样,叔叔用糖跟你换。” 小梳子肉乎乎的脸蛋被捏得变形,不高兴地瞪了怪叔叔一眼,指着他的鼻子叫道:“你是陆崇,掉茅坑里的那个无赖,我不喜欢你,你离我远一点!” 陆修静立刻愣在原地,被一个孩童如此奚落,顿觉颜面扫地,气恼道:“你个小孩,未免太过不识趣了些,跟你主人一个德行!” “你讨厌!”小梳子被他一骂,蹲下呜哇哇地哭了起来。 “道君,别跟小孩一般见识。” 柳兰溪过去在小梳子跟前蹲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温声细语地哄慰:“小梳子,我们不要你的书,不过你可以告诉我《无名书》的主人公现在在哪吗?” “他不在这里。”小梳子满眼泪痕地抬头看他,下意识地搂紧了怀里的书卷。 柳兰溪眼角余光一瞥那卷书,含笑道:“他现在,是不是在书里?” 小梳子目光闪躲,慌慌张张地往后退了几步,既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是,只弱弱地问了一声:“你们找主角做什么?” 柳兰溪看她这反应就知推测的没有错,蔼然可亲地说:“你别害怕,我们几个都是《无名书》里的配角,想去找他演一出精彩绝伦的故事。” 小梳子迷茫地看了看面前的少年,摇头否认:“不,你不是书中配角,书里面没有你的名字。” 她又指着柳兰溪身后站的三人道:“书里有他们的名字,他们几个可以进去。” 柳兰溪听完眉头深深皱起,整个人变得莫名沮丧,他再跟小梳子确认了一遍:“真的没有我吗?” 小梳子拍拍胸脯,十分自信:“真的没有你,小梳子不说谎的,书里面的内容没人比我更清楚了,就连作者本人也经常忘记内容找我索引呢。” 陆修静挖苦他:“看来公孙若对你这个知己还算仁慈,没把你给编排进故事里。” “我倒是希望他将我写进书里!”柳兰溪丧气道。 朽月不悦地冷下脸,轻轻呵斥他:“你什么毛病,找虐啊?我们几个那都是迫不得已,没看见我们的下场惨成什么样了吗?” 柳兰溪心忧地望向朽月,苦笑道:“可是,你一离开我的视线,我就不安心呢。” 看着他不安的脸色,朽月心脏被人猛地捏紧一下又放开似的,忽然感觉有一丝难过。 自那颗心脏重回胸膛后,她就总觉得不太对劲,好像多了点儿什么,好像又少了点儿什么。 这感觉难道就是被人牵肠挂肚的滋味么?还是其他? 朽月脸颊有些烫意,佯装咳嗽几声,嗔怪道:“有什么好不安心的,我都这么大的人了。” 柳兰溪恻然一叹:“是啊,都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陆修静没能意会个中深意,以为这小子不舍得大家,于是上前拍拍柳兰溪的肩膀:“火折子说的没错,我们几个联手你还不放心么,好生等我们凯旋归来便是。” 颜知讳:“他又不是担心你。” “陆修静说的没错,你进去也帮不了什么忙,我们的命运得靠我们自己改变。” 朽月说完,走到小梳子面前,问那小姑娘:“我们怎么才能进到这本书里?” 小梳子将书卷往空中一抛,那卷长篇累牍的书便在空中徐徐展开。 她对几人道:“朝这本《无名书》念自己的名字,里面有对应名字的人,才能进去。” “我先来吧!”陆修静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取下公孙若的狗头了,他对着书卷大喊道:“陆崇是也!” 霎时间,书中照出一道刺眼白光照在他身上,白光一收,人也跟着消失了。 接下来是颜知讳,他站在巨幅书卷面前也念了声自己的名字,旋即也进入了书中。 朽月走到书卷前正准备报名字,忽地被人拉住了手。 柳兰溪看着她,喉头滚动,声音带着一丝沉哑:“那你得保证一定回来。” “有你在外面等,本尊一定回来。” 朽月终究还是挣脱了他的手,离开了少年执着的视线。 西昭汝州。 汝州,是西昭有名的水陆交通要冲,自古商贾贸易往来繁盛,经济欣欣向荣,民康物阜,诞生不少殷实富庶人家。其中,西昭首富莫百川便是出自汝州。 时已黄昏,有不夜城之称的汝州灯火初上,这条西门街的尘嚣甚于白日,人来人往于碌碌川流,吆喝声贯穿着大街小巷。 人间的辉煌,莫过于生生不息的奔忙。 太史公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金钱俗不可耐,却也是实在的东西,可果腹,可衣足,可解万种忧愁。故此,无人免俗。 西门街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商圈,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大都聚集此处贸易交流。 街道两旁开着鳞次栉比的店铺,楼上若非居民卧房,便是酒楼茶馆。 在潘家布庄的二楼,一位待字闺中的妙龄少女正趴在虚掩的木窗前发呆,确切地说,她在低头窥视窗缝外边的热闹街景。 为什么不开窗呢,原因很简单,她娘不让。 那个好管闲事的婆娘常常对她三申五令,说什么未出阁的姑娘家不能轻易抛头露面,有悖女德,所以她不得不谨遵母旨,一年到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常躲在闺房中睡懒觉。 这会儿她睡了一天才起,发髻散乱,惺忪睡眼半抬不抬,绿鬓朱颜无粉黛,妥妥的慵懒型小家碧玉一枚。 少女手旁边还放置着一个女红小篮,可惜针线活不怎么样,一只绣囊绣了半年还没绣好,一块方帕上绣了几条歪歪扭扭的,不知是龙还是虫的生物。 “阿月,起了没?起了下来吃晚饭。” 门外有个中年女人在叫,不过房门在里头栓上了,她从外面进不来。 “没起。”阿月的瞎话张口就来。 那婆娘也不是吃素的,一眼识破她的花招:“你少骗娘了,你个小丫头片子别的本事没有,鬼话倒是有一箩筐。行了,别磨叽,赶紧洗漱下来,晚上你父亲有话跟你说!” “哦。”阿月含混地答应了一声,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窗缝。 门外闲操心的婆娘终于走了,她的世界又恢复了清静。 夕阳的余晖从窗棂透进屋子,打在阿月白皙清冷的脸上,橙黄微光融尽那对眸珠的凉薄,这才使她熏染了些许人间暖色。 阿月在刚刚做了一场梦,一场心有余悸,不堪回首的噩梦。 常常有人在做噩梦之后醒来,发现虚惊一场,因为知道梦是假的。 而她不一样,她做了那个噩梦醒来后筋疲力尽,有种劫后余生恍若隔世之感,因为那个梦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有一点值得在意,不知是不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梦醒时分,心脏那一块尤其难受。 阿月呢,在十六年前是不叫阿月的,而叫朽月,是那个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曾经搅得六界天翻地覆的恶神。 此恶神恶贯满盈,后来因谋逆之罪,被擎天大帝剥夺灵帝头衔,永除神籍,并当众处以极刑,后被贬下凡间。 危害六界的刺头一拔,大快人心,普天同庆,神界连空气都清晰许多。 朽月不知该不该庆幸自己没喝那碗孟婆汤,对前尘旧事记得如此深刻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那一场云庭血战太过惨不忍睹,三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前线,结果被虐得那叫一个体无完肤。 其实,从一开始,他们试图改变书中的结局就是个错误的决定。 为此,朽月反省了整整十六年。 现实总是太过残酷,没挨过鞭子的人还是太天真,只有挨了抽打之后才会变得更加清醒。 作为一个《无名书》的配角,朽月实在太低估了有主角光环罩身的公孙若。这个奸诈小人,野心勃勃的阴谋家,他把自己写成了拥有逆天之能,战无不胜的天才,步步为营一统六界,最后顺理成章地成为天地至尊王者。 试问,进入到这种狗血书里,除了被当成炮灰吊打,衬托主角的高大威猛之外,她还有什么作用? 这种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悲惨下场还有可更改的必要吗?一腔热血撞了南墙,头再硬也得喊一声疼啊! 痛定思痛,往事不提,人嘛,得学会向前看。 她或许得学学成天游手好闲在街上乱晃的那个地痞无赖,在这十六年里他多么无忧无虑,在人间混得风生水起。他像是个有天赋的混混,坑蒙拐骗偷手到擒来,懒馋奸滑蹭样样精通。 汝州盛产富商,西门大街上腰缠万贯的有钱人比比皆是,同时也派生了一个景气的行当——职业扒手。 朽月掐摸准了时间,耐着性子等在窗边,未几,一个猥琐的身影如约而至地出现在街角。 那个小混混年纪与她一般上下,吊儿郎当地叼着一根杂草,迈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他途径醉夜酒楼门口,忽地停了下来,贼眉鼠眼地横扫八方,将周围目标划分难易等级。 在这时候,刚巧有一个酒足饭饱,浑身富贵逼人的大财主从酒楼出来,他行动迅速地与之擦肩而过,右手指头轻轻一勾,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了他那鼓鼓囊囊的腰包。 一切都被朽月看在眼里,那年轻有为的小混混得手之后,也不多作逗留,身影一闪,便钻进了她临窗的那条窄巷子。 朽月闺房在二楼,只一推开木窗,伸出头来猝然与之打了个照面。 “喂,我都看到了。”少女阿月坐在窗边朝他挑唇一笑,平添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那小混混微昂着脏脸,张目仰视楼上仙姿玉貌的璧人,傻傻的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沉醉不知归路。 “你是在跟我说话?”小混混不太自信地指了指自个。 “当然,我认识你,你叫陆崇是吧?”朽月趴在窗口,语气也不是像是询问,而是肯定。 被叫出名字的陆崇连连点头,总觉得此人亲切,料想他们上辈子大约是认识的,踌躇半天,尝试也叫出对方的名字:“难道你是……金莲?” 朽月朝他丢了一块皱巴巴的手绢,少不得要口吐芬芳:“金你大爷的莲!” 而后把窗户哐啷一关,谢绝再见。 “都给信物了,还说不是金莲。” 陆崇心花怒放地捡起地上的手绢,展开一看,发现上面用胭脂写了几个红字,料想是闺中女子暗藏心意的传情尺素。 可惜他是个文盲,目不识丁,瞧不懂情书的含义。 回去时,陆崇见西门街上给人算命的张麻子半仙还没收摊,遂嬉皮笑脸地拿着手绢去找他问问。 “张大仙,小爷的桃花来了,你快给我看看这手绢上写的啥东西。”陆崇把手绢往他摊上一甩,来回搓着手心暗自期待。 张麻子抬眼一瞅,原来是汝州城里人送外号‘陆瘪三’的地痞流氓,遂把手绢丢还给他,准备收摊走人。 “大仙不敢当,陆爷若想求姻缘,请另寻高明。” “别走呀,”陆崇拉住他的袖子,往张麻子手上塞了块碎银,“现在可以帮我看看了吧?” 张麻子掂量掂量手中的银钱,立马变了副逢迎讨巧的嘴脸,呵呵笑道:“好说好说,想看姻缘是吧,坐下来我给你仔细算算。” 陆崇把手绢两手郑重端上,神气十足道:“不瞒半仙,今儿我财运不错,桃花运也跟着一块来了。这不,刚才就有位小美人送了块有字的手绢给我,奈何小爷大字不识一个,你瞅瞅,她给我写的是不是暗恋小爷之类的情话。” 当时天黑,张麻子眼神不好使,接过手绢眯眼看了半天,抬起头时眉头拧成一团:“你确定这是情书?” “怎么了,上面写了肉麻到难以启齿的内容吗?”陆崇有点儿小兴奋。 “介个倒不是,”张麻子捋了捋山羊胡子,“但本半仙可以确定她写的不是什么情书。” “不可能,金莲看我那眼神就饱含爱意。”陆崇抢过那块手绢,问:“到底写了什么呀,别打哑谜,小爷我付了钱的!” 张麻子带着滑稽的口音,一板一眼地念道:“她这上头说呀,说你要珍爱生命,晓得不?” “啥玩意儿?你说清楚点!” 陆崇没听清,将耳朵凑到他跟前。 张半仙不得不提高音量再说一遍:“她这手绢上写了八个字,让你珍爱生命,远离粪坑!” 陆崇:“……” 他悲凉地仰头望天,金莲,说好的情书呢? 第191章 纳妾 潘家布庄晚上关门关的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小姐终于肯下楼,一家三口难得聚在一起正经地吃了个晚餐。 朽月睡了一天,实在肚子饿了,到底是肉躯凡胎,得食五谷续命。 在饭桌上,她在书中的凡人父亲潘也行几次欲言又止,还少见地给她夹了一回菜,是一块红烧鸡翅。 朽月望着碗里的肉,顿时没了食欲,默默放下了筷子。她虽为了维持身体机能而进食,但向来只吃素,不食荤腥,这也是她最后的倔强。 “怎么,不合口味?” 潘也行觉得面子被拂,脸上有点愀然不乐。 他这个女儿向来古怪,从娘胎出来就是一张厌世脸,不哭也不闹,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一周岁时,能够与之正常沟通,很多东西她不学便会,就跟忘记喝孟婆汤直接投胎而来没两样。 不仅如此,阿月的诸多行为也不太正常,比如从来不叫爹娘,而是生分地叫他们潘掌柜和潘夫人,又比如不爱吃饭,有段时间喜欢闹绝食,对女红没有一点兴趣,反而对刀枪棍棒情有独钟。 潘也行虽心有芥蒂,但不太敢发作,不知为什么,在他潜意识里是有点怕这个女儿的。 潘夫人伸出筷子夹走朽月碗里的鸡翅,提醒道:“她不吃肉的。” “噢噢,瞧我这记性,给忘了。”潘也行恍然大悟地拍拍额头,重新又给她夹了青菜。 朽月这次倒没有拒绝,拾起筷子继续埋头就餐,夫妻两人欲言又止,瞧着不喜人间饭食的女儿胃口大开,只好把败兴的话憋在肚子里缓一缓。 食罢,朽月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漫不经心道:“潘掌柜,你有话要说?” 潘也行确有心事,憨憨笑了两声,命下人撤去餐桌,又将潘夫人支开,毅然决然地做好了和怪女儿彻夜长谈的心理准备。 这对‘父女’端坐在茶几两头,在潘也行想象中本来应是个闲聊家常的场面,结果生生变成跟生意谈判似的。 他拾起低垂的视线,对面坐的哪里是什么温婉小姐,明明就是一个架子十足的大爷。 朽月支着一腿,仰靠太师椅背,右手端着茶盏,左手执杯盖在杯口拨了两下,有模有样地呷了一口热茶,老成持重地坐等对方先开口。 “阿月,你今年满十六了吧?”老父亲眯起笑眼问。 朽月拧着峨眉思索了会儿,喉腔悠游地“嗯”了一声,“确实来这儿十六年了。” “老大不小了,是该成个家了。为父帮你寻了一门亲事,是举国闻名的大富商莫大老爷,嫁给他,你的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富贵容华享之不尽。” 潘也行说完留心拿眼偷偷瞧她,他混迹生意场多年,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领,但是阅人无数的他,怎么也看不透女儿阿月的想法。 朽月放下茶盏,惆怅地捏了捏额角,唉,该来的还是来了。她这十六岁的身子操几万多岁的心,也真是活得够够的了。 “怎么,你好像不太高兴。”看她这瞬间沧桑一半的面容,潘也行猜想此事大概难办。 他正想着该如何措辞劝说,谁知峰回路转,阿月出人意料地允诺下来:“此事潘掌柜决定就好。” “阿月,你就不问问我为何突然让你嫁给此人么?” 潘也行对此很是疑惑,阿月平日性格倔傲,不像会是妥协的人。好歹她稍微推拒一下也好,放下身段求求他也好,可是对方答应得这般爽快,倒教他心里不是滋味。 “潘掌柜不是说了么,嫁给他,我的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富贵容华享之不尽。”朽月斜觑他一眼,“而且能解潘家布庄目前的困境,何乐而不为?” 潘也行愕然地对上她那抹锐利的视线,一时间乱了马脚,挤出笑容掩饰尴尬:“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当然知道了,潘掌柜欠莫家一笔巨额钱款呢。”朽月语气十分肯定,她无须参与过潘家布庄的生意也知道,因为公孙若那本破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潘也行毫无防备地让人揭了痛楚,愧怍之色跃然于表,他也不想被别人说成靠卖女儿还债,可是莫百川看中了阿月的姿色,用那笔债务咄咄相逼。他别无办法,只好被迫同意。 他捋了捋斑白的鬓发,羞惭地问:“阿月,你不会怪爹吧?” “不怪,你养了我十六年也不容易,就当报恩了。”朽月一脸风轻云淡,心道尔等只是无足轻重的次要配角罢了,怪配角做什么,要怪就怪写了这本书的始作俑者。 见她去意已决,潘也行当即拍定此事:“那好,明天他会来下聘,过门的日子定在这个月中旬,你准备准备。” 准备个锤子哦,这种板上钉钉的事如果可以拒绝的话,她早就一马当先奔赴远大前程了。奈何身为故事中的人,只能被限制在定好的故事框架中,朽月之前反抗过一次,差点落了个寂灭神陨的下场。 就连公孙若也没想到,本来是想永除后患,可惜他之前没考虑太多,多费了些笔墨去撰写后面的人间故事,这才没将他们赶尽杀绝。 所以,这次还是安安分分地接受现实算了。 翌日,是个好天气,果然如潘也行说得那般,莫百川早早地派人前来下聘。朽月还在睡梦中,便被火急火燎的潘夫人给叫醒了。 “阿月,快快起来梳洗一番,莫大财主给你下聘来了!天呐,终于有眼瞎的肯看上你,你说你连女红都学不会,为娘还以为你要嫁不出去呢!你不知道那莫百川啊,可有钱了,他家连茅厕都装潢得奢华气派上档次,比你这乱糟糟的闺房不知好上几百倍呢!” 朽月在床上翻了个身,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坐了起来,她是给直接被潘夫人气醒了。 听听,人言否?怎会有母亲拿自己女儿房间和别人的茅房作比较的? “你是不知道哟,莫财主可真舍得花血本,他的聘礼堆得满屋子都是,件件价值不菲,外面围了好些个眼红看热闹的,都夸潘家大小姐是麻雀变凤凰,攀高枝啦!” 潘夫人还在闺房外叽叽咕咕的说了一堆有的没的,话里行间无不夸赞他的未来女婿如何有钱,如何了得,那兴奋劲儿就跟自己要出嫁似的。 想她恶神昔日也是坐拥金山的人,富贵于她犹如过眼浮云,这点皮毛她连瞧都瞧不上。只劝道:“潘夫人,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何必过于执着……” “哎呦,听着可真够高尚的,你可拉倒吧!现在这年头啊,钱可比人踏实多了!” 潘夫人耳提面命式地对她反复规劝,“阿月,听娘的没错,嫁给有钱人总比嫁给穷小子强,你以后的好日子可还长着呢……我先下去招呼客人了,你也赶紧下来听见没?” 门外聒噪的声音渐去渐远,朽月颓丧地又倒头躺回去,她忽然有点儿怀念枯阳的唠叨了,至少还有催眠的功效。而潘夫人就不同了,但凡这个女人是个哑巴,世界也不至于如此吵闹,大家都能睡个安稳觉。 说到了枯阳,朽月更是心气难平,他在《无名书》中被公孙若的几字‘功德圆满,归迹太虚’一笔带过,死得悄无声息又莫名其妙,归根究底,只因挡住了主角晋阶的路罢了。 至于其他人,那就更离谱了。 伏桓与魔族公主夭熙私通的旧事被别有用心的人翻炒出来,闹得他们一家身败名裂。伏桓甘入须弥塔受法神万炁割体之刑,长宇被诬蔑是伏桓和夭熙所生之子,天帝之位摇摇欲坠。 偏巧此时魔族进犯神界,闯入通天门,一路畅行无阻攻杀至天庭,魔尊颜明忌打开魔蛊香炉召出荒古血魔,众神遭难,死伤无数。天后和牵思公主被俘虏,天帝长宇被逼自裁谢罪,天庭沦亡。 这个时候呢,该主角如救世英雄一般隆重登场了。 公孙若顶着主角光环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凭借个人过硬的超级逆天神通,仅仅靠一支佛苏笔便轻而易举地打败了入侵的魔族,成功扭转乾坤,名声大振。 众神无不拜服,纷纷推举他为新任天帝,就连落败的魔尊颜明忌也对他俯首称臣。 为显示投诚归降之意,颜明忌和盘托出了潜伏在天庭内部的奸细,声称正是由于这个奸细里应外合打开通天大门,他们才能顺利地攻上神界。 出人意料的是,颜明忌口中的奸细不是别人,而是刚正不阿的中武神帝贺斩! 贺斩一时间被推到风尖浪口,引起群神公愤,当所有人以为武帝会矢口否认,谁知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对于反叛理由却未提一字。 新官上任三把火,刚当上天帝的公孙若少不得要斩草除根,清理门户。他把这个千古罪人剥离肉身和元神,打下死狱,令其元神受无尽的天火炙烤,以儆效尤。 接下来,公孙若更是大刀阔斧地整顿六界,推行强权统治,谁对他不服,他就治理谁。总之一句话,谁挡了这位未来宇宙霸主的路,谁就不得善终,下场绝对凄惨! 事实证明,在限定好的故事情节中,想要反制主角是不可能的,唯一的突破点是他还没有写好的后半部分,这后半部分有很大的发挥空间。 虽然根据目前窘迫的处境来看,要对付这样一个堪称无敌的存在似乎过于艰难,但哪怕有一线生机,都值得一试。 莫百川重金聘娶潘家大小姐阿月之事不胫而走,一时间在汝州城内传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知道莫大财主又要纳妾了,算上这回,是第八十八个。 第192章 出逃 在潘家布庄外,人头涌动,吵吵嚷嚷地聚集着不少围观的瓜众,他们是被店铺内堆积如山的聘礼给吸引来的。 “莫大财主是真肯下血本啊,他即将过门的第八十八姨太长得真如传闻中那般倾国倾城么?”瓜友甲问。 “想必错不了,莫百川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可以从他聘金的厚重与否来分析他看上女子的美貌程度。这商人呀,最讲究的是货真价实,几分钱几分货嘛,总不可能做赔钱的买卖吧?”热心瓜友乙分析道。 无赖陆作为吃瓜一员,钻进密不透风的瓜众堆,脱颖而出地占到了视野良好的最前排。他自来熟地与一干瓜众攀谈道:“兄台分析得独到啊,我就想问问,为什么莫百川要娶这么多女人,他日夜不休,都不疲惫的么?” “疲惫呀,所以莫财主身子有点透支,这么些年,那群妻妾都没能为他生下一子半女。这不,又找了新的目标,无非是想添丁求子,延续莫家香火罢了。”瓜友乙不愧是瓜界资深前辈,见解独到犀利。 “原来阿月只是他的一个生育工具呀!”瓜友甲摇头感叹。 这一句本是无心之言,然而不知怎么的,十分刺痛陆崇的神经,他心情异常低落,连自己也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 那群瓜众还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莫百川和阿月的瓜,陆崇闷闷不乐地逃离了人群,经过窄巷子的时候,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眼那扇木窗。 木窗严严实实地关着,隐约透着一股大白菜要被猪拱了的忧伤。 …… 子夜,朽月尚还在睡梦之中,一阵急促的敲窗声打破了房内寂静。 意识朦胧间,她一度还以为黎魄在叫她起床,可惜,敲的不是三下,是极有节奏的一连串咚咚咚咚咚…… 朽月被吵得烦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她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小毛贼,居然敢来搅扰恶神大爷的清梦。 结果她一开窗,陆崇那颗贼头贼脑就探了进来,贱贱地咧嘴一笑:“嘿嘿,金莲,你睡得可比猪都沉,敲了半天都不开窗。” 朽月往窗外探了眼,原来这货是偷摸搭着竹梯爬上来的,当下没给好脸色,摁着他的脑瓜子往外推,“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惹我,欠抽是吧?” 两人推攘了一阵,陆崇哪知对方一介女流,力气比自己还大。他被朽月用力一推,身形不稳,将竹梯一脚蹬了出去,幸亏两手及时抓住窗沿,这才有惊无险地捡回了条小命。 对付无赖,就得用无赖的法子,朽月诡谲一笑,伸出两指点于其额心,指尖逐渐发力将人往下顶,给他来了个落井下石。 陆崇腾出一手攫住了她要命的金刚指,苦兮兮地求饶道:“别别别,金莲,有话好好说,再推我该掉下去了!” 朽月无关痛痒地瞥了眼窗外,道:“不高,掉下去死不了人。” “瞧你这话说的,不死也残废啊!我好心好意来救你逃离苦海,不至于这样对我吧!”陆崇十分吃力地单手扒在窗外,整个身子坠在空中岌岌可危,活像一只贴在山崖峭壁上的可怜山羊。 “救我?你凭什么?”朽月抱着双臂杵在窗边,神色奇怪地瞅着他。 “凭我真心为你好啊!” 陆崇话刚落音,手指蓦地一松,心惊一声要凉,这只山羊慌乱地踢蹬一阵悬空的蹄子,遽然往后仰头摔下。 千钧一发之时,朽月伸出了慈悲为怀的一手,靠着惊人的臂力一把将他拽进房间内。 “多谢不杀之恩!”陆崇趴在地上心脏突突直跳,心有余悸地咽了咽口水,“金莲,看你柔柔弱弱的,力气怎么会那么大?” 坐在床上的朽月立即黑脸,义正言辞地更正:“虽然现在我姓潘,但不叫金莲!” 陆崇嘿嘿笑道:“知道知道,你叫阿月嘛,但不觉得金莲听起来很亲切、很接地气吗?” 朽月冷漠地瞟着他,“屎坑这名字听起来也很接地气,你叫吗?” “屎坑?” 陆崇一度怀疑自己耳朵有问题,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你瞧瞧你,一个大家闺秀嘴里说出的话怎比我这个市井无赖还粗鄙呢?” 床上坐着确实是位绝世佳人,若是说话温婉些,娇柔些,无赖陆可能就操持不住了。奈何啊,样貌虽是极好的,脾气却跟茅厕里的石头一般无二,又臭又硬,这婆娘怕是谁娶谁倒霉吧? 朽月好梦被搅,没心情跟他扯淡,一手撑着犯困的脑袋打哈欠,“你到底干什么来了?你最好给个恰当的理由,不然我照样会把你丢出去。” 房内没有点灯,陆崇实在没看出她与黑夜完美融合的脸,大喇喇地搬个小板凳蹭到她跟前坐下,老神在在地打听:“金莲,我听说你要嫁给莫百川那个老色胚啊?” 朽月只当他是来看笑话的,怏怏地斜觑他一眼:“无你无关。” “怎么没关系,好歹我也是你恋慕已久的对象啊!你给我的信物小爷现在还收着呐!”陆崇说着从袖子里掏出那方手绢作为凭据。 这个破玩意儿亏他还留着! 朽月火速抢过那方手绢徒手撕了个粉碎,“这下无凭无据,可以滚了吧?” 陆崇敬她潘大小姐是个狠人,但他这个市井无赖也并非徒有虚名,死皮赖脸,没羞没臊和越挫越勇是他三个常胜不败的秘诀。 他秉持着不抛弃不放弃的信念,不屈不挠地游说道: “他已经有那么多老婆了,不缺你一个,你看我一个都没有,说实在的,你嫁给他还不如嫁给我呢!” 朽月果断地扑灭他不切实际的幻想,用手比了个交叉的手势,“这种危险的念头还是劝你趁早打消,我们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都让张麻子偷偷算过我们两个的八字了,同年同月同日生,他娘的没想到还是同一个时辰!人家张麻子还说了,有这种缘分的人啊,前世不是夫妻,就是兄弟!你看看,我们不是天生一对是什么?” 朽月哀怨地脱口两字:“孽缘。” “我虽然没他有钱,但保证以后绝对真心待你,金莲,你不如跟我一起远走高飞算了。”陆崇将臀移了个位,鬼使神差地挤到床沿边正欲挨着朽月坐下。 朽月还没等人坐过来,哐当横抬一脚踩在床柱上,禁止他靠近床的位置。 “你说你闺房都让我进了,这张温床软榻还不让我坐坐,真是小气!”陆崇见没得逞,讪讪地坐回了他的冷板凳。 “你最好安分点,不然回去我们又得被某人啰嗦一通。”在这件事上,朽月实在不敢大方。 陆崇当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误以为朽月指她娘会啰嗦,遂而打消了那一席之地的念头。 床不坐可以,但人怎么着也得带走! 江湖人尽皆知,只要是他陆爷看中的东西,便绝无空手而回的道理。特别在挖墙脚这种缺德事上,他自诩天赋异禀。 无赖陆靠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乐此不疲地撺掇她:“难道你真想做莫百川的第八十八姨太啊?金莲啊,八十八这数字虽然听着是挺吉利,可你要好好考虑清楚,他就算雨露均沾,你也得轮一季啊!你得听我的,跟小爷一起离开汝州,浪迹天涯潇潇洒洒,也好过当一个空负年华的深闺怨妇!” 这回,朽月认真考虑了下,默默摇头:“我走不了的。” “我不信,你家人又没关你绑你,腿长在你身上你怎么就走不了?世界如此之大,你该亲自去看看。金莲,我就问你一句,你想不想出去?”陆崇推心置腹地怂恿。 朽月老实点头:“想。” “想就行,心动不如行动,现在你赶紧收拾一下东西,趁着天黑,小爷带你浪迹天涯,寻找人生的真谛。”陆崇信誓旦旦,已在脑海中已为她画好了一张关于未来宏图的大饼。 不得不说这张大饼确实诱人。 “罢了,再试一次也无妨。”朽月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我先想办法爬出去捡竹梯,你等小爷接你下来。” 朽月一摆手,“不用。” 接着她从床底熟练地拿出了一套齐全的逃跑装备,有包袱,长剑,匕首,麻绳,干粮等不一而足,直叫旁边两手空空的陆崇看得那是一个目瞪口呆…… “大姐,你准备够充分的呀,不是头一回干这种事了吧?”陆崇诧异道。 朽月焦躁地催他:“要走就别磨蹭,必需赶在天亮之前跑路,不然都走不成!” 陆崇眼瞅着这位深闺虎女把麻绳栓在窗楣的木梁上,而后顺着长绳麻利地爬到了外面窄巷子,全程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 他觉得刚才实在是班门弄斧了,在如此专业的逃跑人士面前,自己明摆着就是只弱鸡。 陆崇依样画葫芦顺着那根绳子吃力地爬出窗外,绳子摇摇晃晃的,他像只蚂蚱苟在中间,祈求道:“金莲,你还是把脚下的竹梯给我吧。” “多事!”朽月尽管嫌弃这只蠢货,还是张开了双臂向他示意:“你跳下来吧,我接住你。” 瞄了眼她柔弱的小身板,陆崇频频摆头,拒绝道:“开什么玩笑,把你砸瘫了我还得伺候你下半辈子!你走开你走开,我还是自己慢慢下来吧!” 艰难腾挪半天,陆崇两腿终于成功落地,还没歇够,便被朽月连拖带拉地上路。 他心下茫然,怎么觉着这位姑奶奶反客为主了,自己才是被拐的那一个? 第193章 绑架 他们沿着西门街,一路向城门的方向跑去,彼时三更天,汝州城灯火璀璨而荒凉,路上行人无几,烟花柳巷传来的欢笑糅杂着几分虚情假意。 这是一座充满铜臭,让人没有归宿感的不夜城,无数人贪图纸醉金迷的虚妄,背井离乡,为了利益来到这个梦寐以求的理想之地。 而陆崇与绝大多数人相反,他深深地厌倦了这里的一切,想方设法也要逃离这个令人压抑的家乡。 在这座奢华流金的汝州城,上流社会的光鲜亮丽,是用下层民众的骨血所铺就,富人可以挥霍铺张,尽情作乐享受,而贫民却要苦苦在温饱线上挣扎。 他出生于汝州城内的一个贫民窟中,自幼失去双亲,为了活下去,努力在这条不见天日的臭水沟里摸爬滚打,咽过剩菜糟糠,抢过狗食也偷过死人的衣裳。他见惯了肮脏龌龊,卑鄙下流,各种形形色色的‘臭虫’,以及为了生计而选择出卖良知的穷人。 为了活着,为了合群,他把自己变得跟他们一样,变成了自己曾经所嫌恶和鄙夷的臭虫。 这只是堕落的开始。 他干得是不入流的营生,梦想着一夜暴富,将每次行窃来的钱财都送进了赌场。可惜他运气实在背了点,赌什么输什么,还欠了一屁股债,整日被人围追堵截地催债,惶惶不得终日。 有的人衣食无忧,一睡一整天,而他几乎夜夜失眠,跟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般,被一干债主追得穷途末路。 露宿街头的地痞和高床软枕的千金这辈子是注定做不成朋友的。所以,他为了得到一笔远行资金,选择出卖别人的人生。 昨日,地下钱庄有个放高炮的大债主看中阿月的姿色,奈何阿月被莫百川先行下手,他只好在黑市放出消息,愿意出一万两买潘家小姐。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陆崇接下此单买卖,双方定在今晚三更,于城门外一个枯木桩旁交易。 两人来到城墙脚下,此时城门紧闭,正常是出不去的,奈何阿月不是正常人,不走寻常路,她从腰间拿出一根缠有银钩子的细绳,用力往城外一甩,铁钩扎实地钉在了城墙缝中。 看这位女侠的架势,是打算飞檐走壁□□而出。 陆崇望了眼高逾三丈的城墙,忙上前拉住她的手臂:“金莲,这城墙附近有个狗洞呢,我们还是钻那个安全一点。” 朽月拂开他的手,鄙夷道:“我又不是狗,要钻你钻!” 说完,她人影一晃,用令人惊诧的速度,顺着绳子如履平地一般飞蹿而上,翻过墙头后消失在陆崇的视线里。 陆崇暗暗惊叹:靠,她是属窜天猴的吧,看起来有两下子啊!完蛋,待会要是不好好把她拴住,煮熟的鸭子岂不飞了? 他不敢多作耽搁,准确找到那个被石头挡住的狗洞位置,搬开石头,匍匐着身子钻进洞里,顺利和候在城外的朽月会合。 “金莲,白日我向人租了一辆马车,就在前面不远的枯木桩子旁,我带你过去吧。” 陆崇尝试把朽月往交易地点引,不知是不是良心受到谴责的缘故,出了城外后不太敢和她对视,手心不断渗出许多热汗来。 “也好,以前出来的时候跑得腿酸,忘记还有车马这回事,”朽月唇边溢出一抹欣慰的笑来,“陆崇,没想到你现在这个德行脑子还是好使的。” 陆崇也不知这话到底是夸他还是损他,只打了个哈哈说:“看你这话说的,要真脑子不好使你还会跟我出来吗?” “会。”朽月不假思索道。 这个答案让陆崇颇感意外。 他得庆幸对方涉世未深,心眼少,这才与他见第二次面而已,便对他完全卸下心防,单纯得让人有些不忍欺骗。 “毕竟我跟人交朋友,不太看对方脑子。”朽月怕他误会,特地补充说明道。 陆崇刚刚还于心不忍,这下子心安理得了,她那张嘴巴这么欠,难怪只有脑子不好使的人愿意跟她做朋友! 夜色浓稠如墨,两人披星戴月地摸黑至城外二里地,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果然等在约定好的枯木桩子旁。 “女士优先,金莲你先上车吧!” 陆崇一路心不在焉,看到马车后心情好转,连语气都带着一丝轻快。 走在前边的朽月愕然回望他一眼,嗟讶道:“没想到你个二流子还挺绅士!”这可比他以前好太多了! 陆崇呵呵一笑,指指她背在身后的包袱和长剑:“哦,东西我帮你拿着,看起来蛮沉的。” “你故意的吧?”朽月怫然不悦,一张姣好的面容陡然阴森。 陆崇心跳骤然一停,不知所措地呆愣原地,这就……被她识破了? 正不知如何应对,忽见这位潘家小姐把身上七零八碎的行头往他怀里一扔,气恼道:“有这份好心你为何不早讲,都快到地方了才说,耍老子呢?” 害,有惊无险! 陆崇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损阴德的事以后一定不能多做,太考验人心理素质了! 他摸摸脑门赔笑道:“消消气,我这不是一时忘了么……金莲,你还是赶紧上车吧,天色不早了,咱们还要赶路呢。” 朽月没有多想,掀开车帘一股脑钻进去,脖子忽地冰凉一片,两把寒光湛湛的银刀交叉卡在胸前。 车内坐有三个贼人,皆是黑衣蒙面,其中两人提刀藏在车门处,另一人手攥缰绳将误入虎口的羊羔套牢,扎扎实实地捆成千层人蛹扔进车内。 拿绳绑她的人料想是贼匪头目,另外两个拿刀的是喽啰,此刻二人正被他骂得那是一个狗血淋头:“没用的蠢货,废物!对付一个弱女子拿刀作甚,直接擒拿进来便是!若是伤了潘家小姐,我看你们回去跟孙老板作何交代?” 原来方才情况算是有些惊险,车内黑黢黢一团,喽啰手里的两把尖刀再深入肌肤一毫必定见血。换言之,朽月若是反应慢些,鲁莽大胆地往前一撞,估计这会儿项上人头早已落地。 “老大息怒,第一次做这种事没什么经验,下次一定注意!”黑衣人手下反省道。 “谁让你们绑我的?” 坐在角落被五花大绑的人质不哭也不喊,安静地看着车内的一切,若是她再不出声,别人差点拿她当哑巴。 头目捱近她坐下,摸了摸她的下颌,猥琐笑道:“阿月姑娘,现在你已经归孙老板所有,你最好乖乖听话,否则别怪我们兄弟几个乱来。” 孙老板? 朽月回忆着柳兰溪口述的书中内容,似乎他并未提及有这号人物,也没说潘月会被绑架,现在又是唱的哪一出?难道想给潘家小姐的成长之路制造一点挫折,让她死心塌地嫁给莫百川吗? 她还在忖度这角色有什么作用,站在车外的陆崇打破了她的思路,大声朝车内喊道:“人已经给你们带到了,出来结账吧,你们钱庄的信誉在黑市上可是数一数二的,向来讲究钱货两讫。” 朽月这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还以为是她和陆崇一起被打劫了,万万没想到被劫持的只有她一个而已! 她啼笑皆非,失望地叹了口气:“陆崇,我拿你当朋友,而你却把我给卖了,真有你的!” 陆崇没有回应她的话,只对车内贼人吩咐道:“三位还是把她的嘴封了吧,金莲不说话的时候比较赏心悦目一点。” 朽月:“……” 黑衣头目觉得言之有理,从身上扯了块破布把朽月的嘴巴堵上,继而从脚下拎了一包东西扔出车外:“五千两,不多不少,另五千抵了你的债务。仔细点点吧,我们得回去交差了。” “不用点不用点,我信得过你们。” 陆崇捡起那包用朋友自由换来的赃款,身后马匹嘶鸣一声,拉着马车向夜路尽头驱驶。 车轱辘的声音吱吱呀呀的,恍若在他良心上碾行而过,没了负累,按理说本该一身轻松,可脚下的步子竟比来时还要沉重许多。 金莲说把他当朋友了,对方毫无保留的信任让他万分惭愧,原来做了坏事,良心真的会被谴责。 可惜对他而言,朋友除了用来换取利益,没别的用途。 对!没有任何东西能成为羁绊,他必须步履不停地往前奔逃,无牵无挂地丢下过去,开始全新的生活。 可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拿了钱不远走高飞,反而追着那辆马车跑啊! “该死!金莲不能落在他的手上!” 等陆崇迟钝的脑子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在路上了,两腿撒丫子地往前狂奔,竟然比他平时用来逃命躲债的速度还快! 他得庆幸那辆黑色的马车还好跑得不快,否则他跑断双腿也追不上。 黑色马车一直不紧不慢地往前行驶,在官道上走了一个时辰后拐进了分叉小路,左转右拐,停在了一个隐藏于梧桐林深处的山庄前。 听小道消息说,要买潘佳小姐的大债主孙老板跟莫百川不同,他身边没有女人,也从来不养女人。倒不是说此人不近女色,而是太过变态,凡他看中的女子,必定想尽一切办法得到,先带至一个隐秘的住所金屋藏娇,而后用极为残忍的手段虐待至死。 以前他不太相信这种捕风捉影的坊间传闻,直到近段时间,有个骇人听闻的命案在汝州城闹得沸沸扬扬。 有人偶然在城外的一条乱石沟中发现许多残肢碎体,尸首衣不蔽体,腐烂程度不一。有些脸面新鲜完好,躯体内脏被许多乌鸦争相抢食,有些则成了一堆干皮枯骨,表情狰狞惊悚。 乱石沟中的场面着实令人作呕,可怖非常。 报案后,官府查出这些支离破碎的尸首均是之前失踪的妙龄女子,她们都有几个共同的特点——毫无例外地都被截去了部分肢体,女尸整体拼凑不全,不是少胳膊就是缺腿,还有抛尸点很集中。 黑。道有经手人偷偷透露,那些死去的女子曾被转卖给地下钱庄的孙老板。 据说这个孙老板不仅有钱,而且背后所依附的势力很大,能顶大半个西昭朝堂。不过此人是混黑。道的,不做明面生意,常年神神秘秘的,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关于他的身份信息更是扑朔迷离,无从知晓。 是以官府追查大半年也没查到凶手,此案悬而未决,最后抓了个替死鬼顶罪,草草了案。 陆崇他心眼再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女子去平白送命啊!一想到金莲要受到那个变态的折磨凌。辱,心脏便一顿抽搐不停。 他若真的就此放手,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安生。 自由固然可贵,但若是必须得用别人的生命换取,他宁可不要! 他可以预感到后果,倘如金莲进了这个龙潭虎穴,出来的时候可能就成一具血淋淋的碎尸了! 情况十万火急,他必须想个办法阻止……把三个匪徒打晕吗?不成,他们身上有刀,并且寡不敌众,根本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 有了!陆崇计上心来,他可以上前把马车拦下,跟他们反悔说不想做这单生意了,然后把钱悉数奉还,带着金莲马上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不行不行,他们一定不会放人的,有可能还会搭上自个的小命,不太划算…… 要不然把这辆黑车的车轱辘弄坏算了,刚好他身上带有工具,这个办法或许值得一试!但一想,好像又有点不太现实,且不说他们停留的时间不长,就算能撬坏马车也会弄出动静。都快到地点了,若把山庄内的一窝贼人招出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怎么办,回去报官? 行不通啊,他一来一回的时间都够金莲死几次的了……唉,一步错,步步错,见钱眼开这个臭毛病真的要不得! 陆崇既心急,又懊恼,肠子和脑筋打结打得都能织毛衣了。 山庄的大门咿呀一声突然开了,马车夫甩动手上的缰绳驾马向前行驶。 陆崇眼见马车即将要驶入山庄内,他一咬后槽牙,把身上背的包袱藏进密林里,以夜色作掩,神不知鬼不觉钻到了马车车底,偷偷混入这座吃人会吐骨头的恐怖山庄。 金莲,我来救你了! 第194章 孙老板 那时深秋,黄灿灿的梧桐叶积了厚厚一层,车轮碾压而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尽管前途未卜,赴汤蹈火也得一赴。 次日清晨,朝雾携沁人的凉意扑面而来,天气是极好的天气,宛如一泓碧蓝湖面的天空翱翔着几只出来觅食的鹰。黑色的马车进了山庄之后,沿着一条铺满金黄的小道逶迤而行。 山庄诡秘而荒凉,倒没有想象中那般藏了一窝子匪徒,陆崇趴在车底的横杠上两手全麻,大气不敢喘一下,艰难地捱到了最终目的地。 马车好像在山间一所种满菊花的院落门前驻停,陆修静视野狭小,看不太清周围环境,只知道面前那房子气派十足。 院子围栏用材都是上好的乌木,地上的青石板是采自南田墨玉,甚至连门外那些千姿百态的菊花都是稀世珍品。 如果陆崇不事先知道山庄主人是谁,他可能会以为是一位种菊东篱下,淡泊名利,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真名士隐居于此。 这年头,怎么变态杀人狂魔的情趣都变得这么高雅啦? “孙老板,你要的人给你带来了。”车夫跳下车,朝翠竹边的轩窗躬身一礼。 轩窗内,一墨纹儒服,头戴白玉冠,临窗作画的男子手上动作一顿,缓缓置下毫笔,抬头朝院外瞥了眼,“带她进来。” “是!” 车夫转身掀开车帘:“老大,到地方了,把潘家小姐带出来吧。” 彼时,车内两人打盹睡得正沉,闻声从梦中惊吓而起,起身时撞到车顶嗷嗷地直喊疼。 “老大,潘家小姐呢?”车夫瞪圆了眼珠在车内搜寻一圈,愣是没瞧见那条被粗绳缠成千层厚茧的活人蛹。 贼匪头目看了看空荡荡,连根绳子都不剩的角落,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活见鬼了,她绑成那样怎么跑的?” 蛰伏在车底的陆崇听见了车里的对话,大感纳闷,嘶……奇怪了,他一路跟着这辆马车来的,金莲什么时候逃的他怎么不知道?感情羊入虎口,以身犯险的至始至终只有他自己一个傻帽? “不好了,孙老板,潘家小姐逃走了!” 头目慌慌张张地从车上翻下,连滚带爬地跌跪在轩窗外,后面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手下也识趣地过来跪在他身后。 “怎么逃的?”孙老板静伫窗边,皱眉盯着桌上的一副画作,自言自语:“奇怪,我记得明明画了胳膊呀。” “这个……我们也不知怎么逃的,请孙老板恕罪!我们不敢松懈地看了一路,潘家小姐原本在车上坐得好好的,谁知快到的时候她犯困睡着了,我们忍不住也打起了瞌睡,哪料一醒来,人会凭空消失……” 驾车的匪徒跪着往前挪了几步,言辞哀恳:“小的可以证明,车内没有听到半分异响,潘家小姐莫名其妙就没了,此事蹊跷古怪得很!” 孙老板掀起寒薄的眼皮,瞅了眼马车,视线逗留在窗外三个废物身上,“啧,我怎么会创造出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来?” 三个匪徒互给了对方一个憋屈的眼神,低下头反省。 “知道了,先把人带过来吧。”孙老板难得大发善心,没有找他们的麻烦。 然而头目听得稀里糊涂,以为他们老板没能理解意思,不厌其烦地再重述一遍:“孙老板,潘家小姐人跑了……” “我指的不是潘小姐,”孙老板抬起柔情似水的素手往马车一指,“而是潘小姐的朋友,陆先生。” 话音方落,车底下噗通一声掉下来一人,许是爱这片土地爱得深沉,陆崇热情洋溢地给大地母亲献上一枚醇厚的香吻。 他灰头土脸地从车底下爬出来,摸着脑壳嘿嘿傻笑,“孙老板,久闻盛名,今日一见,果如传闻中那般俊得惊心动魄,帅得惨绝人寰!陆某这颗歪瓜裂枣实在丢人现眼,这便速速离开,别污了您的贵眼。” 陆崇悻悻地准备开溜,方一转身,孙老板幽灵似的忽然闪现在门外,笑意阑珊地说:“陆先生现在的这张嘴确实讨喜,你说你以前对我再客气些,也不至于如此下场不是?” 又是以前?怎么感情自己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 陆崇一心只想快点离开是非之地,马屁精附身,立即谄媚逢迎:“以前是陆某不懂事,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孙老板海涵,别跟我这种不值一提的瘪三计较。” 孙老板勾唇噙笑,善解人意道:“自然是可以,我这人向来开明得很,既然你都诚心诚意认错了,以前的旧账一笔勾销。” “真的吗?您人可真好!”陆崇以为是欠他的那笔债可以不用换,心里乐开了狗尾巴花。 可惜在这本没有名字的书里,万事遂意的人生并不属于陆崇,孙老板大方地给了个甜枣,又无情地甩了个巴掌:“旧账可以两清,但新账不能不算。陆先生,你好像还欠我一笔钱吧?现在潘家小姐跑了,你可千万别想再跑路,不然我可真就赔了夫人又折兵呀!” 一提到还钱,陆崇不由心慌意乱,磕巴道:“钱钱,钱我还给你便是,我藏在了山庄外的梧桐树底下,你可以命人取回来,这下可以放我走了吧?” “那老规矩吧。”孙老板用手指勾了勾秀逸的高鼻梁,迈着稳妥有序的步子,慢条斯理地往雅轩别院里去了,把犯不着亲自动手的粗活全权交由手下处理。 三个听话的走狗为弥补失手之过,自然竭力表现,他们上前踹了陆崇一脚,狠狠拽着他的头摁在地上,威吓道:“你是觉得我们地下钱庄做慈善呐,还是觉得我们不会算数呐?你之前欠的借债按照约定昨日必须还清,若不能还上,一日翻一倍。” “各位兄弟高抬贵手,我马上回去筹钱,一定尽快把钱还清!陆某拿人头保证!” 陆崇抬起头一张开嘴全是血,唇角被磕在了碎石上。 想这三个人本是地下钱庄雇佣的打手,以下手很倔毒辣闻名,欠钱到期不还的,必先捉来打一顿,一来可以让欠债人好好长长记性,二来也可杀一儆百,让其他债务人引以为戒。 打手头子尤不尽兴,抬脚朝着陆崇的脑袋重重往下踩踏,卑劣是共通的,另两人也不闲着,嘲笑着往他磕破的伤口撒土灰,吐口水。 他们见这个汝州城里人人唾弃的无赖落得如此狼狈,忽而有种行侠仗义的快感,已然忘记了自己干的勾当比无赖还无赖。 陆崇含垢忍辱地一一受之,他本该意气风发,自由随性地活在天地之间,如今愿望落空,所剩无几的尊严被践踏成一滩烂泥。 他后悔回来吗? 不,不后悔!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受这点伤算什么! ——这好像是完美的标准答案。 事实上他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直接拿钱走人该多好! 他只是一个汝州城内遭人厌嫌的无赖,一个欠了一屁股债的无赖,一个总幻想一夜暴富的无赖。他没有太多的高尚情操,每一天饥一顿饱一顿,良知有什么用,良知又不能当饭吃! 在这时,打手头目单手揪起他蓬乱的发丝,利诱道:“不过呢,今次情况特殊,不用你还钱,我们孙老板指定要那位潘月小姐。如果在她出嫁前孙老板没看到人,我们就把你的手脚砍了,做成人彘丢粪坑里!听明白没?” 两耳还在嗡鸣,胃酸翻涌至喉间,陆崇说话哆哆嗦嗦,没来得及答应,很快又被摁入泥地。 那打手头子可能误会什么,怒目戟指道: “操蛋的混球玩意儿,没想到性子还挺倔强,算你有种!” 陆崇:“……” 另外两个打手摩拳擦掌,“哼,不见棺材不掉泪,老大,是时候用点非常手段了!” 陆崇心里叫苦不迭,靠,你倒是给我答应的机会啊! 他两手扑腾,在重压之下怎么也抬不起头来,挣扎无果,被一拳呼晕过去。 …… 窗外的公鸡在打鸣,青色的纱窗透出大亮的天光,朽月倏然睁开双眸,头顶是熟悉的青色绣花床帐,周围的环境更不用说,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闺房。 她还安然无恙地躺在温软的被褥里,更为确切地表述,是被麻绳裹缠成一条蚕蛹,嘴里还含着一块有着臭男人身上汗馊味的破布,此时此刻像条死鱼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 唉,就知道这次的逃跑计划会泡汤! 倒不是因为陆崇那损色坑她的缘故,而是她在书里的设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 不管她用尽什么办法逃跑,逃到多远,只要她一睡觉便会立马回到这个闺阁里,屡试不爽!除非她强忍着一直不睡觉,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朽月愤愤地吐出嘴里塞的布条,每日例行要问候一下《无名书》的作者—— “公孙若你个挨千刀的王八犊子,他妈妈怀他时八成没做好胎教,以至于他永远都学不会怎么做一个人!死变态臭酸儒!肚里无墨,粪水满口,黑心肝烂屁。眼,咒你下辈子投胎也做个三从四德的女人,还要嫁个拥有八十八个姨太的男人!” 第195章 逃跑才是真理 “阿月,你醒了?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潘夫人经过她门口,听到房中滔滔不绝、声情并茂的口业操,顶着一头疑惑过来关切。 房内无人应答,潘夫人心中纳闷,她刚刚在说梦话? “阿月,你可是要嫁作人妇的,到时候可不准再懒床听见没,别叫夫家笑话,丢我们潘家的脸!” 潘夫人絮叨完几句,刚要转身离开,房内忽地响起一阵咚咚咚的声响,好似僵尸在地板上蹦跶搞出的怪响。 砰! 房门被重物从里面撞开,掉出一根被五花大绑的人肉桩子。 朽月直挺挺地扑倒在地面上,发髻松散,脚上的绣鞋还掉了一只,狼狈地抬起头,朝她笑了笑:“潘夫人,帮个忙先。” 见此怪诞情形,潘夫人往后退怯一步,模样吓得不轻,慌张地四处叫人:“不好啦不好啦!快快来人,阿月又犯疯病啦!” 朽月:“……” 恰巧潘掌柜出门进货,店里只留了个伙计,眼瞅着一帮子婆娘涌入店内,还道是来了生意。他正欲起身相迎,不过那些女人没理会他,七嘴八舌地去了内院,继而又簇拥上了二楼,应该是去看阿月笑话的。 原来潘夫人一嗓子叫唤,轰动了整条街,不仅把潘家上下女眷给招引过来,连邻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也赶趟儿似的过来凑热闹。 才将将一会儿,小小的闺阁里外被挤得满满当当,高低女音混合轮番咏颂,编织成一首‘功德无量百家女德心经’,意图扳正潘家小姐错乱的神经。 朽月身上的绳子解是解开了,一摞摞道德束缚却接踵而来,她烦躁地将被子盖过头顶,本来没疯的人,差点要被三姑六婆逼疯。 “哎呦喂,你家闺女又怎么了?”对街开酒楼的王大娘问潘夫人。 潘夫人忧心忡忡道:“估计又犯疯病了,一夜之间,她把自己绑成了个粽子,也不晓得是怎么做到的!” 隔壁卖胭脂水粉的周二姨造作地一挥帕子,尖着细嗓道:“啧啧,搞不懂一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为何一天到晚鬼上身似的,怎么怪事全都让你一人摊上了?” 朽月本想忍一忍风平浪静,可惜没能忍住,将被子掀开一条缝,幽幽一怼:“话不能这么说,怪事大家都有,比如只要周姨窗台多一盆日日红,当晚丑时三刻便能听见街上男子的两声咳嗽呢。” 周二姨老脸唰地一红,羞愤难堪地转身出去。 小样,老子还解决不了你? 朽月得意地在被窝里窃笑,然而炮火已开,有女人的地方便是战场,这才第一回合。 旁边一员猛将上前请战,朽月偷瞄一眼,原是那碎嘴子豆腐西施赵三姐。 只听赵三姐阴阳怪气道:“阿月婚期将近,此事若传到莫百川耳朵里,定然是要被那大财主退婚的呀?” 朽月脱口而出道:“正合我意。” “什么?”赵三姐夸张地用手捂住红腮,惊讶道:“这可千万要不得,若是被退婚哪个男子还敢要你,怕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吧?” “会像你一样吗?”朽月慢悠悠地从被窝里伸出脑袋,“呀,那可太糟糕了。” 赵三姐那张碎嘴被她两句话给封死,不甘地咬住下唇,狠狠地削了她一眼,扭头走了。 开酒楼的王大娘是个久经沙场的沉稳老将,她一直不动声色地负手观战,见头两人出师不利,踏着铿然有力的步伐压轴出场。 三街六坊谁人不晓,王大娘是个老阴阳人,骂人不带脏字,尤其擅长侧面包抄进攻。 她不直接跟朽月说教,而是转而对没主见的潘夫人开课:“潘家太太,依老身看,你们夫妻对闺女还是太过骄纵!从小便该对她严加督促,你看看现在,列女,孝经一点也不学,她甚至连最基本的德、言、容、工都不具备!也就是我们街坊邻居见怪不怪,要是说给外人听,还不让人觉得没家教啊?” 潘夫人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但到底还是自家亲闺女,她免不得要帮她说几句好话:“我们家就这一个孩子,打小是惯了点,不过她也有优点呢,棋艺精湛,书画略懂,还会吹埙。” 王大娘大手一摆,大有指点江山的架势:“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就算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嫁了人之后照样还是得相夫教子,恪守三从四德的妇道。” 自己的孩子得自己才能说得,潘夫人搜肠刮肚一番,继续为阿月说好话:“对了,我家阿月拳脚功夫了得,上次还徒手打晕半夜潜入布庄的两个毛贼呢!” “潘夫人,女孩子家家的就应该温柔贤惠,动手动脚太过野蛮,她这跟粗犷的汉子有什么两样?” 潘夫人渐失底气,埋头嘀咕一句:“起码性别不一样吧?” 朽月向她翘起一大拇指认证,果然是书里设定的亲妈,有点个性! 王大娘的道德课堂还没结束,门外忽地有人叱喝:“都让开,这房间不干净!” 一个身穿破烂抹布裙,头披一块黑麻巾的白发老妪拨开这群好管闲事的姑婆,弓腰驼背地来到朽月床前。 老妪干枯的面皮上镶嵌一双喜庆的绿豆眼,声音粗砺沙哑,但却有十足权威,房内一干闲杂人等,包括潘夫人无不听从指示识趣地退出。 她从布兜里抓起一捧稻谷播种似的在闺房里一通乱抛胡撒,口中叽里咕噜地念叨着不难听懂的咒语:“小鬼小鬼快走开,此处不是你能呆,尔等若问何缘故,何缘故,莫挡潘小姐过门的路……” 朽月:“……” “潘小姐,别来无恙,你可还记得老身啊?”白发老妪坐在床头,翘起能夹死蚊子的眼纹笑眯眯地斜觑她。 朽月翻了个身,阖上疲倦的双眼,不耐道:“老太婆,怎么又是你?” “呵呵呵,听说你又犯病了是吗?发生了什么,可以给老身说说吗?”老妪本想和蔼地关怀一下小辈,可她那嗓子嘶哑渗人,腔调也很奇怪,跟给人下蛊念咒没两样。 这位老妪据说是汝州城内最有名的神婆,姓吴,料想是潘夫人特地请来的,她的老常客。 “我没病!你才有病呢!” 朽月一蹬被子,双腿打了个旋儿盘坐而起,以此向她展示自己良好的精神状况。 “老身都来过小姐这多少回了,您受的伤比吃过的饭还多!也真是奇了怪了,你一个足不出户的黄花大闺女,晚上在闺房里睡得好好的,第二天早上醒来都得发生点事。” 吴神婆说到此处忍俊不禁,噗嗤一笑,道:“上次是被狗咬,得亏老身带着独门秘方——万灵赖皮狗药膏,这才救了你一命!” 朽月:“老太婆,那膏药能别提了吗,臭的我几度恶心反胃!” 老太婆话匣子一打开,便没完没了起来,捂嘴笑道:“至于上上次,你整身泥浆跑出门来,跟掉泥潭里一样,搞的你妈都差点认不出你!还有上上上次呢,你被野蜂蛰,哎呦喂,一张俏脸肿得跟猪头似的,好在没留下伤疤,否则非得破相不可……所以潘小姐要么是鬼上身,要么是有疯病,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原因了!” 听着别人细数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黑历史,朽月捂脸沉默许久,她既没有鬼上身,也没有疯,真相只有一个——老子只是想逃走而已! 朽月当潘家小姐的这些年里,逃跑的次数多到自己都数不清,这场反抗封建礼教的革命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她一岁蹒跚学步开始。那会儿,她断奶没多久,刚学会走路就往门口冲去,一股为自由所向披靡的冲劲不比现在的陆崇少多少。 千算万算,她小脚丫没跨出那道门槛,便被眼疾手快的潘掌柜给提溜回来,丢回店铺内一张婴孩摇床上,革命以失败告终,壮士锒铛入狱。 她用肉乎乎的手攥着摇床的栅栏,扁着樱唇小嘴,皱着稀疏的绒眉,可怜兮兮地巴望着外面车水马龙的世界。 渐渐的,她腿脚长瓷实后,依旧贼心不死,每天变着各种法子要开溜,可每次都东窗事发,被亲爹打得屁滚尿流……这个就不提了,好歹堂堂威震六界,睥睨八方的恶神还是要点面子的。 人在闺中卧,心驰天地间,天晓得她是有都不愿过着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宅斗争宠的悲催日子!她不灰心,不放弃,凭靠乐观积极的精神作死逃跑,白天端庄贤淑学女红,晚上轰轰烈烈干事业! 生命不止,逃跑不止,若非要说出所谓的意义,她想了想,也许这就是恶神的救赎吧…… 为此朽月研究了几百个逃生攻略,努力是挺努力的,可叹实在点儿背,一次也没成功过。 归根结底,她的逃跑生涯可以用八字形容:出门不利,厄运连连! 每次朽月在夜里偷偷跑路,总会遇到点什么,野狗,泥潭,马蜂窝……哦,还有这次的人贩子! 有一次,她逃出去后没有遇到任何糟心的东西,搭乘某商队的马车一路顺畅无比,原本以为能从此逃离后半生的悲惨命运,然而天不遂人愿。 在即将要到达都城雅兴时,她没能熬住困意,不小心打了个盹,一觉醒来又回到了这个闺房,气得她把自个反锁在房间里,还闹好几天绝食,吓坏了潘家夫妇。 朽月用无数惨痛的教训认清了一个事实—— 只要她还处于书里的世界,便无论如何也逃不掉潘小姐身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该死设定!若要离开这间屋子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嫁人生子! 见潘大小姐还在掩面哀痛过去,吴神婆得空拿绿豆眼细细端量她,发现其嫩白的手臂上有数道红色勒痕,不禁拧眉劝诫:“潘小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必呢?你这种情况老身见多了,无非是为了逃避指定的婚事,不惜虐待自个逼迫父母改变主意,好跟穷小子缔结连理,是也不是?” 、 朽月矢口否认,装蒜道:“什么逃婚,和莫百川的婚事还是我主动答应的呢,我怎么可能逃?” “得了,老身是看着潘小姐长大的,小姐心里那点小九九我会不知道?肯定是表面上答应,心里暗戳戳地计划如何逃婚吧?” “哼,空口无凭!老太婆,你可别诬赖我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朽月抵死不认,一脸‘只要我不承认,你就拿我没辙’的傲倔。 吴神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昨晚三更时分,老身在西门街口看见一位长得跟小姐很像的女子,她身后还跟着个看起来不太正经、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寒酸味的男人。” 朽月忽一愣怔,偏头斜睨着她,用稀松平常的口气说道:“老太婆,忘掉昨晚的事吧,不然,那位长得跟我很像的小姐可能会杀人灭口的。” 吴神婆松弛的眼皮颤了颤,干笑道:“此事老身不会说出去的,放心吧。潘小姐,做人得沉住气,你看似有点暴躁啊,这可对运途大为不利。” “平生就这点毛病,改不了。” 朽月生龙活虎地翻身下床活动筋骨,在吴神婆说话的间隙,打出了几套眼花缭乱的拳法。再没眼力见的人都知道潘小姐在逐客,倘若不走,只得拳脚伺候了。 吴神婆当然心领神会,可偏是杵着不挪窝,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她既然收了别人的丰厚银钱,没脸没皮的职业素养还是得有的。 她瞧着面前的精神小妹,脸上的法令纹凹出一个拧巴的笑容:“改不了没事啊,小姐命格属火,找个命格有水的郎君,方能平安顺遂……所以莫大财主绝对是您夫婿的最佳人选。” 朽月手上动作一收,吐了口浊气,听完她这最后一句,随即反应过来:“怎么说了一通还是绕到了莫百川身上?” “你们的婚事汝州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婆子我也是为潘小姐高兴嘛。”吴神婆打着马虎眼,想蒙混过去。 答非所问,定有猫腻!朽月一针见血地戳穿道:“这次不是潘夫人请你过来的吧?老太婆,你的金主好像另有其人。” “嘿嘿,潘大小姐果然聪明。”吴神婆也不藏着掖着,把来由坦诚相告:“实不相瞒,莫老爷这回是专程让老身来给你带几句话的。” “莫百川?呵,那色胚想说什么?” 吴神婆抓起朽月的手,放置在密纹虬结的掌心拍了拍,森然一笑:“莫老爷说啊,无论潘小姐逃到天涯海角,他都会抓回来的。这辈子,你注定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靠,财大气粗就是不一样,说话跟放屁似的,不同凡响。 好不容易送走装神弄鬼的吴神婆,又来了絮絮叨叨的潘夫人,朽月想睡个回笼觉养精蓄锐的计划泡汤了。 潘夫人喜气洋洋地推门进来,她双手捧着一套镶金绣珠的大红喜袍,其上叠放云霞流苏帔肩,与一顶玉珠九穗凤冠。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合不拢嘴地笑道:“死丫头,真真个不得了,你这回可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行大运喽!” “潘夫人,莫百川那一棵摇钱大树的枝头上,足足立着八十七只凤凰呢,我这叫走什么运呐,明明是倒霉的开始才对。” 朽月知道一时半会不得消停,抓起桌上的苹果啃着洗耳恭听,她早饭还没吃呢,肚子得填饱再说。 潘夫人把凤冠霞帔往她跟前桌边一放,往地上啐了几口。 “呸呸呸!什么倒霉的开始,他妻妾哪有八十七位呀,那都是外头眼红之人以讹传讹,纯属无稽之谈!你想想,连皇帝都没敢娶这么多女人糟践身子,他一个普通有钱小老百姓,何来的八十七位姬妾一说?” “管他有没有呢,累的又不是我。”朽月大口咀嚼着苹果,三两下啃得只剩下果核,顺手推窗往楼下一扔。 “啊——” “哪个缺德的乱扔果核!” ——看来是砸中了巷子里的行路人,她手法一向很准,百发百中。 潘夫人:“……” 难怪总有人跑到布庄里投诉,说有二楼总是高空抛物! “阿月,贤良淑德为娘就不要求你了,咱好歹做人别太缺德好吧?要是砸中老人小孩怎么办?”潘夫人好说歹说地教育道。 朽月从窗缝往下瞄了眼,唇弧勾起一抹不羁,“放心吧,我从不砸无辜之人,专砸居心不良的毛贼。” 话刚说完,一支穿云短箭射穿绿窗纱,猝然之间直取朽月面门而来。 她偏头灵巧一避,轻松躲开这支阴毒暗器,右手再迅猛出爪,快准狠地截获那支离潘夫人只差半寸之距的飞箭。 第196章 知己难逢 潘夫人面色铁青,双瞳呆滞,半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来。 “刚刚……那是谁放的暗箭?”她咽了咽口水,摸摸还在颤抖个不停的心肝,亲身体验了一把近似归西的快感。 “也许有人在调皮捣蛋,跟我们闹着玩呢。”朽月把短箭藏在身后,眼角余光掠过桌上的凤冠霞帔,巧妙地转移话题:“潘夫人,你拿过来的喜服真好看,是要给我穿吗?” 潘夫人正惊疑未定,未及深究暗箭之事,又经朽月提起凤冠霞帔,这才恍然想起要干什么来了。 “对对,没错,这套喜服正是给你的,而且还是莫财主专门派人送过来的,你瞅瞅这缎子,可是顶尖的赤焰锦面料,在市面上可称得上价值连城呢!对了,还有好多琳琅满目的金贵首饰,瞧为娘这记性,我下去给你都拿过来……” “不用忙,我不感兴趣。”朽月焉头耷脑地往床上一倒,“走的时候把门带上,我困。” 疯病刚好,懒病又犯,潘夫人拉着她一条胳膊用力拽起,“今日可不许再睡,明日可是你成亲的大好日子,今晚你最好克制一点,别再出什么幺蛾子,明儿风风光光出嫁,也算了却为娘的一桩心事。” “潘夫人,做人家妾有什么可风光的,值得你这样高兴?” 朽月实在不能理解,妾的地位只比婢子强些,除了莫百川死之后能分点家产,捞点死人油水外,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潘夫人往桌上放的凤冠霞帔努了努嘴,“傻丫头,你见过哪户人家纳妾穿大红喜服的?” “什么意思?”朽月刚才确实没反应过来,凤冠霞帔确实不符合纳妾的礼制。 “今儿大早啊,莫家便派了媒人过来,她说莫老爷临时改了主意,重下三书六礼,决定要明媒正娶潘家小姐!阿月啊,所以我才说你走大运啦,莫百川想娶你为正妻!” 朽月本还犯困,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打了个激灵,不对啊,现在这个情况怎么跟《无名书》里写的不太一样,潘月明明是莫百川的第八十八位姨太太,这点毋庸置疑啊! “莫百川脑子抽啦?不是已经有一个正妻了么?”朽月吸了口冷气,事情过于突然让她措手不及。 “他那位正妻因难产而死,这些年位置一直空着,虽有姬妾成群,却没扶谁坐正。” 潘夫人兴奋地搓了搓手背,难以抑制心中蓬勃生长的喜悦。 朽月“哦”了一声,再次瘫回床上,不管是正妻还是妾室,结局都一样,不是她想要的选项。 “唉,你这丫头,怎么又躺回去了?行吧,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也好,为娘得为你明日婚礼做些准备。” 潘夫人走后,朽月缓缓睁开双眼,她从身后拿出那支短箭,取下绑在上面的脏布条,默默展开看了一眼。 上面写了一行字:今晚子时,明月楼见。 朽月把布条往地上一扔,冷嗤道:“脸真够大的,老子不去又如何?” 嘶——等等! 她腾身捡起地上的那块染了血渍的碎布,拿在手里反复观察,奇怪道:这布料子怎么好像是从陆崇身上撕下的? * 秋夜寒凉,星辰微冷,皓月孤悬于空,十五将近,大如玉盘。 子时未至,街上行人渐稀,准新娘束起青丝,换了身干练的男装行头,备选几样小巧趁手的兵器藏于窄袖、窄靴,只身赴会。 楼下潘家布庄虽已打烊,门缝仍透着几缕昏黄灯火,明日办喜事,潘家上下彻夜忙碌不停,在潘夫人的指挥下布置地井井有条。 朽月攀绳从后窗爬下,为了防备潘夫人半夜突然袭击,她吃完离娘饭后便知会说今晚要早点睡,有什么事都不要搅扰她。 为了不惊动店内的人,也避免撞见左邻右舍,她选择另一条小路,绕了一大圈汝州城,来到了华彩四溢,富丽堂皇的明月楼。 话说这明月楼乃是汝州城内有名的歌舞乐场,招待的是上流达官显贵,有钱的绅士豪客,在声色犬马的物欲之下,丝竹管弦,动人歌舞,充斥着一股拜金的奢靡。 是以明月楼对外宣称他们的歌舞伎只卖艺不卖身,不过若有重金作酬,卖身的大有人在,并且还是自愿的。 半夜其余店铺闭门,唯独明月楼最为热闹,今夜更比往日,朽月刚到大楼门口,一簇簇窜天的烟花在夜空炸开,似是有意欢迎她来光顾。 与寻常妓馆不同的是,明月楼门前没有花枝招展的姑娘招揽生意,门口只有两个衣履光鲜的小厮在看门,客人必须凭帖才能进楼。 朽月没有邀帖,正愁不知该如何进门时,一个眼力劲儿不错的小厮上前与之搭话:“这位小公子可是孙老板的贵客?” “不错,是他让我来的。” 布条上没有注明落款,朽月心里大概也猜到是谁。 那小厮向她鞠躬行一礼,摊手请她入内:“孙老板在菡萏阁恭候多时,请随我来。” 朽月尾随小厮进了大厅,明月楼不愧是有钱男人的天堂,里头暖意融融,香风萦面,声乐绕耳,高台各色美人舞姿婀娜,眼花缭乱。 不仅如此,连男乐师面貌也生得俊俏雅逸,唇红齿白,他们收到的打赏,有时甚至比舞娘歌女还要丰厚。 明月楼有四层,一楼为歌舞声乐表演场地,二楼是公开的观赏席,爱凑热闹的长扎堆于此。 如有情趣高雅,喜欢清静者,鉴于时常客满为患,必须提前几天预定好三楼和四楼的包间,可单独点喜欢的艺师到房内献艺,不失为一种独趣。 朽月事先向人打探不少明月楼的底细,听说此楼是地下钱庄的孙老板名下所有,歌舞场所只是个虚有其表的幌子,那些见不得台面的生意,以及各种肮脏的交易都在里头暗暗进行。 在昨夜,她从那些绑匪口中听到他们的主雇姓孙,想必就是开明月楼的孙老板无疑。 小厮步子未停,沿着光漆油亮的回旋长梯蜿蜒而上,把她带到顶楼的一间深房雅室,门右侧挂了一块不起眼的‘菡萏阁’的木牌。 雅室装饰古朴,却比镶金嵌玉还贵气,门窗别出心裁镂刻荷花样式图案,所用木料皆采用上等的檀木,还未进门,一股清淡的木质香味便扑鼻而来。 菡萏阁的门是开着的,小厮虔侯在外,向房内躬身一礼,询问道:“孙老板,您等的客人来了。” 房内竖立一块花鸟屏风,投射出一位秉烛读书的男子身影,知有人造访,合起书卷向外侧首,隐隐笑道:“让她进来。” 朽月也不忸怩,姿态从容地踱步入内,门边有一缸盆栽莲花,室中焚香煮茶,近窗的高脚台几闲置一古琴,从此间布置可知屋主超脱物外,用世人浮华虚荣来衬托自个的幽情雅趣,着实别有一番做作。 “孙老板好雅兴,真是生意场上的一股清流,到了您这种超凡脱俗的境界,想必在打算盘的时候,也能自成旋律吧?” 朽月不见外地在外室溜达,观赏一圈后坐在古琴旁,随手拨动几根弦,发出一阵铮铮悠扬之音。 屏风后传来一声含蓄的低笑,礼尚往来,孙老板不忘和她商业互吹一番:“潘小姐谬赞,你也不赖,高阁深闺锁不住,单枪匹马赴约来,有胆识,讲义气,连我都开始欣赏你了。” “那得多谢孙老板高看一眼,相逢即是有缘,打个商量如何,放了我朋友,他欠的债我替他还。” “哦?你果真的愿意替他还债?” “自然愿意。” “嗯,也行。” 孙老板痛快地应承下,起身走出屏风,与朽月打了个照面,那张诡诈的笑脸使人发寒。 朽月盯着孙老板愕然半晌,胸腔有一股杀意在奔腾翻涌,可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不动声色地平息下躁动的心绪。 孙老板走到煮茶的炉边,回头留意了眼她的神色,见无异常,方提起沸开水的茶壶,上前为她亲自倒了杯热茶。 他倒完茶,站在朽月身旁不走,反而俯下身与她对视:“我是个生意人,但不总喜欢做生意的,陆崇欠我的债不用你还,但要想把人要走,确实得付出些相应的代价。” 朽月亦抬睫凝视之,抽出窄袖中的短刀抵在他喉间:“孙老板文质彬彬,做生意屈才了,应该从文考取仕途才是正理,整日算计来算计去的,不会烦腻么?” “哈哈,好玩着呢,怎么会腻?”孙老板挑眉一笑,对近身而来的危险并不当回事,抬起一掌,反拍向身后的镂花檀木窗。 霎时,一股蛮横的剧风从他掌内生出,哐当一声震动,紧闭的窗户被猝然撞开,惊现一条风干大萝卜——吊挂在窗外已久的陆崇。 陆崇浑身是伤,被冷风吹足大半夜,此刻犹如一条霜打的茄子,两手被麻绳牢牢绑缚,吊在檐外的支梁上,正垂萎着脑袋不省人事。 “陆崇!” 朽月朝窗外大喊了一声,陆崇仍旧像具死尸一动不动,不由神慌意乱,厉目瞠视孙老板,咬牙愤恨道:“你把他杀了?” 正当她疏于防备,手腕蓦地被孙老板箍住,并越箍越紧,逼得她利刃脱手,轻而易举地被人反制在方寸之中。 “啧啧,潘小姐,淑女本该温婉端庄,别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都要嫁作人妇了,还没点礼数!你这离经叛道的本性,怎么到现在还是改不掉?” 对方甫一告诫完,朽月左手攥拳,用上狠劲儿直往其下腹擂去,还没碰到他一毫,孙老板反应迅速地截住手腕,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掀翻在地。 朽月知道要栽,故寻了个漂亮的落地姿势,继而翻身利索一滚,身手不减当年,灵活自如地挣脱他的掌控范围,退到门边。 “君子不强人所难,潘小姐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孙老板倒是没想要抓她,也就随便她去留,并不曾喊人拦住。 他只是晏然自若地站在窗边,手里拿着把红剪子,一点点的在剪吊挂陆崇的那根绳子。 眼见那股麻绳一点点被剪开,朽月当即妥协:“放了他,我跟你做交易!” 孙老板手上的动作停止,缓缓转过头来,凝眉疑惑:“怎么,不走了?” “要怎么样才肯放过他?” 朽月再次走进菡萏阁内,心里已有最坏的打算,若对方要以命抵命,那也没办法——只好算了,陆崇你听天由命吧,朋友一场,只能帮你到这么多了。 “呵呵,放心,不是什么要命的交易,只是想要一件潘小姐身上之物。”孙老板见她一脸慷慨赴义的悲愤,没舍得开难为人的高价条件。 朽月低头看了眼一穷二白的身家,便知道他说的东西不简单,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孙老板独特的癖好略有耳闻,我身上没别的东西,一张讨人嫌的脸你必然是看不上,剩下唯有两条胳膊两条腿,你看着拿去吧。” 孙老板摸着下巴认真地考虑了片刻,视线从她的脸转移到两条腿上,豁然明朗:“我还纠结来着,没想到潘小姐如此善解人意,倒替我想好了。那就用两条腿换吧,省得潘小姐一天到晚想着逃跑,把女人该有的本分抛诸脑后。” 朽月瞅了眼窗外摇摇欲坠的陆崇,毅然道:“可以,但请务必遵守诺言,做生意没点诚信可不行。” “我向来说一不二,你大可放心。”他阔步走到朽月面前,把手中剪子递给她:“潘小姐自己动手吧。” 朽月接过剪子,正欲下手,孙老板好奇问道:“为了一个背叛过你的朋友,值得吗?” “我当他是朋友,他当不当我是朋友,那是他的事。” 她心下一狠,果断往膝盖骨上扎去,不带半分犹豫。 关于曾经是朋友这件事,他忘记了没关系,自己记得就行。 和公孙若交手时,陆修静舍命替她挡下那一击,肉身消融瓦解,化作一滩血水,上万年修为荡然无存,神魂飞落九幽。 听魇髅说,疯道士死活不肯先行投胎,说什么也要等她一步。 两人如愿在冥界相遇,陆修静在死后还是那副嘻嘻哈哈的德行,他开玩笑说,既能同年同月同日死,又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多好的彩头! 死过两回的朽月当时心情差到极致,臭着一张脸,不屑道:“切,死了还这么讲究作甚?” “别那么晦气嘛,你都一回生二回熟了,还没看开吗?” “什么一回生二回熟,投胎我也是第一次!”朽月义正言辞地纠正他。 “差不多,差不多。”他揽过朽月的肩膀向奈何桥走去,笑道:“约好了啊,我们下辈子还做好朋友。” 结果一碗孟婆汤下肚,变成凡人的陆修静立马把他的好朋友卖了…… 唉,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但无论如何,她都没有后悔交过这个朋友。 朽月再握剪一拔,鲜血汩汩喷涌,伴随一股剧痛,她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咬紧了牙根,这具不堪一击的凡体终是受不住痛楚,闷哼一声倒下。 “不错,颇有恶神当年的风范,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哈哈哈……” 孙老板露出狷狂恶臭的嘴脸,见状捧腹畅笑不止,末了,指了指她的另一条腿,提醒道:“还有另一条呢——别担心,我会派人送你回去的,不耽误你明日的婚事。” 屋内的笑声洋溢而出,窗外晾晒多时的腌萝卜被吵醒了,陆崇一睁眼便看见屋内施虐情形,吓得脸色发青,当即大声喝止:“金莲,赶快离这个变态远一点!” “嗯?竟敢说我是变态!”孙老板笑容渐渐消失,转而用一种阴毒的眼神斜睨着窗外。 “你给我闭嘴!”朽月怕陆崇横生枝节,孙老板变卦,遂毫不领情道:“少坏我好事,断两条腿而已,大家都能平安!” 陆崇激动地不断挣扎,苦口婆心地劝道: “金莲,你可别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乱石沟的碎尸案就是他做的!孙老板通过各渠道买获很多年轻貌美的女子,关在隐蔽的山庄里,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凌辱虐待,蒙骗她们自断手脚来换取自由,最后一个个血竭而死,白白枉送了性命!” 孙老板不否认碎尸案与他有关,牵强附会道:“更正一点,我没虐待她们,好吃好喝供着呢,还培养她们提高自身素养,学些琴棋书画,歌唱舞蹈的技能,为明月楼扩充新鲜血液。可惜,有些人吃不得苦,不愿入明月楼当妓,那就没办法了。” 朽月忍着刺骨之痛,冷嗤道:“试问天下女子,哪个想当妓子取悦他人?枉费你读那么多年的圣贤书,干的净是逼娘为娼,废人前途的勾当,这不是虐待是什么!” 她说时愤慨激昂,带入了几分自己切实体会的感受。 陆崇对此很是赞同,附和说:“就是,她们宁愿自断四肢也不愿留下,可想而知你所谓的‘培养’有多么惨无人道!” 两人的声讨毫无作用,这位举手投足自带书卷气息的生意人摊开两手,不以为然道:“我做生意向来童叟无欺,那些女子是我花钱买的,想要赎身就得付出代价,况且没人逼迫她们,纯属自愿而为。你看,最后我不都实现她们的愿望,给她们自由了么?呵呵,只是一个个没命活着回去罢了。” 孙老板的话让两人没有反驳的余地,人是他花钱买的,给了那些女子选择,也没有直接动手杀人,瞬间把罪责撇得干干净净。 他见两人都不吭声,为自己倒了杯茶,优雅地坐在椅子上呷了几口,复又打破沉寂:“两位,生意还做不做啊?潘小姐答应自断双腿赎回陆先生,现在只折了一条腿,我总不能给一半的人给你吧?” 陆崇听了惊愣片刻,他望了眼朽月鲜血淋漓的右腿,一股酸意涌上心头,苦涩道:“金莲,我那样对你,你还肯来救我?” “不管单方面还是双方面,我们都是朋友。况且我来救你,跟你出卖我没有任何关系,你别想多。” 朽月右腿没有包扎,流了一地血,双唇泛白,不想再作拖延,抓起剪刀瞄准左腿膝盖骨:“孙老板,生意还接着做,半途而废岂不让人扫兴?” 孙老板满意地颔首:“正解。” “我不同意!金莲,那样你会变成残废的!到时候变成没人要的弃妇,看你怎么办?” 吊挂在窗外的陆崇反而不干了,拼命踢蹬双腿左右摇荡,以此抗议她的自残行为。 “我已经赔上一条腿,无所谓再赔一条。”朽月态度坚决,再拖延下去只怕真的会血竭而亡,她不能再等了。 “不要——” 陆崇声嘶力竭,因身体晃动厉害,手上那根麻绳本被剪开一些,经不住他猛烈摇动,渐渐剥落。 只在一瞬间,朽月动作极快地冲到窗边,成功地攥住他的手,没柰何物体过重,冲击力实在太大,两个人“卧槽”二字说完,扑通一声齐齐往下坠落。 此番突发情况让人措手不及,可能连孙老板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忙飞出窗外去看情况。 可惜为时晚矣,一男一女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殒命当场。 孙老板从四楼平稳飞下,站在两具尸体旁边,错愕道:“哎呀,真死了?也真是太过无趣了些,我还没玩够呢!” 他遗憾地摇摇头,负手敏捷地往上一跃,原路飞回菡萏阁,叫了人去处理门外的两具惨尸。 第197章 出嫁 次日,窗外的大公鸡扯着嗓子鸣叫好一阵,朽月才睁眼醒来,头顶仍旧是青花床帐,四周熟悉的一切告诉她还在自己的闺阁之中。 昨晚的一切好像不曾发生过一般,最后的记忆片段是在明月楼的菡萏阁,她准备废去左腿之时,吊挂在窗外的陆崇强烈反对,挣扎之间绳子突然断开,那货直接从四楼坠落…… 不对不对,细节不对,当时她似乎还过去拉住了陆崇,这么说来,两人一起坠楼嗝屁了? 可是,为何自己现在安然无恙地躺在房间里,难不成他们后来被人救了? 朽月推翻了这种不切实际的设想,被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孙老板不是什么普通的地下钱庄老板,而是《无名书》主角公孙若本人! 经九天鏖战,他们算来也有好些时日未见,但他那张让人深恶痛绝的丑陋嘴脸却让人记忆犹新。 见到孙老板的第一眼,朽月全身上下的神经都紧绷颤栗,她考量了下当下实力差距,艰难地遏制住想要从上去拼个你死我活的想法,竭力隐藏内心汹涌的愤怒,装作第一次认识他的样子。 公孙若不知为何阴魂不散跟来到凡间,难道是为了亲眼欣赏手下败将变成凡人后的悲惨生活?就像杀人凶手还会返回案发现场欣赏自己的杰作一样? 果然正常人无法理解变态的扭曲心理! 值得庆幸的是,公孙若不知道自己没喝孟婆汤,还存有前世记忆的事,只当她是凡人潘月,而不是搅乱他称霸寰宇美梦的恶神,否则,该又是另一种情况了。 出发前,朽月还有七分把握可以靠武力救出陆崇,直至公孙若出现,这个念头才彻底被打消。 前车之鉴告诉她,与虎谋皮,等于自取灭亡。 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要想救出陆崇,唯有装聋作哑地和公孙若做交易才是明智之举。 更何况,自断双腿相较于之前的待遇,还算轻松的,至少自己动手,还能留点分寸,不至于彻底弄残。 想到右腿,朽月伸手往右腿膝盖摸索,忽碰着痛处,眉头一皱,嘶—— 疼! 真他娘的疼! 不仅膝盖疼,全身还酸痛非常,四肢肌肉红肿发胀,好比骨骼全部断裂,再重新拼接过一般。 莫非是从四楼摔下大难不死的后遗症? 她费劲地撑着床沿勉强坐起,像极一具关节用线串连而成的木偶,腿脚似挂件般无力瘫垂,动辄拉筋扯皮,钻心透骨。 偏偏在这个时候,潘夫人过来敲门,她火急火燎地催喊道:“阿月,你怎么还在睡啊,今天可是你的大喜日子,赶紧起床梳妆打扮,待会儿喜娘还要为你开面呢!” 朽月眉头一皱,瞧了眼门上的大红喜字,又看了看放在桌边的凤冠霞帔,登时记起今天她要出嫁这档麻烦事。 她尝试挪动身子下床,可整个人几欲撕裂成两半,现在的她,只比全瘫好一点,要想完全康复,必得做足三两个月休养。 心有余而力不足,眼下别无办法,她只能暂推婚事:“潘夫人,今儿我身体不舒服,将婚礼改期吧。” 潘夫人一听,急眼了,立马跳脚大闹:“你这又是说的什么傻话!婚期已敲定,新郎迎亲的娇子都启程了,你现在跟我说不舒服?” “今天确实有点不方便……” 朽月说话气若游丝,让潘夫人精力充沛的大嗓门给顶回去:“你一天到晚生龙活虎的,早不病晚不病,非得在这个时候病啊?我可不管啊,聘金咱家都收了,现在出尔反尔让街坊邻居笑话!不管你什么毛病,你都给给我嫁过去再说!” “要是我全身瘫痪成了废人呢?”朽月好笑道。 “你就是死了我也得找人把你抬到莫家去!”潘夫嚷得脸红脖子粗,误以为她在开玩笑,生气地拍打着门扉:“还能动弹就过来开门,别耍性子!” 朽月一时半会没法给她开门,反倒是潘也行被楼上的吵闹吸引来了。 潘掌柜这几天不仅要顾生意,还要筹措妆奁嫁资,举办酒席宴请宾客,忙得不可开交。 今日嫁女,他天没亮便起来开始忙碌,到现在水还未曾喝上一口,听见潘夫人气急败坏的叫嚷声,风风火火地从厅堂赶至二楼,喝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今天大好的日子,你们一大早在吵什么?” “还不是阿月又整幺蛾子,说今天身体不舒服,想推迟婚期!你过来正好,快教教这个不懂礼数的坏丫头,折腾人也不是这么个折腾法啊!” 潘也行听完潘夫人倾吐的苦水,不由沉下脸,问道:“阿月,你哪里不舒服,我派人去请大夫。” 朽月:“腿不能动了。” 方一说完,房门忽地砰然被踹开,潘也行大步走了进来,一眼便望见他女儿阿月一半身子着地,一半身子在床的神奇体位。 他赶忙扶起这位虚弱不堪,还想要过来开门的残废,震惊道:“仅仅过了一夜而已,你怎会变成这般狼狈模样?” 朽月惭愧地扶额:“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还是不说了。” 她总不能说为了救一个无赖从四楼失足跌落吧? 潘夫人这时也进来了,看见女儿神形枯槁、半死不活的模样,不禁吓得面如土色,眼泪如珠串儿似的哗哗直流,富有穿透力的哭声教人肝胆俱颤,就是死尸也要还魂复生。 她大放悲声,抓着朽月的手哀嚎道:“我的儿啊!为娘以为你跟我闹着玩呢,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哇哇哇,你要愁死我啊……” 朽月:“……” 潘夫人以为她想寻短见才落得如此,故悲戚戚地坐大哭:“你说你为何想不开,我们待你不好么?你爹为了你能风风光光地嫁到莫家,倾家荡产筹备十里红妆,良田千亩作为嫁妆。咱们家虽比不上名门望族,但爹娘自小便把你当作掌上明珠,左邻右舍都说你是怪胎,唯独我们把你当成了心头肉!” 潘也行微微叹息:“别说了。” “我偏要说!” 潘夫人有些固执,非要详尽地细数自己如何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怪胎女儿抚养成人:“脏活累活从不让你上手,女红学不会也不勉强,就连你每次的胡作为非也都忍下。不求你能体会爹娘的一片苦心,我们只求你下半辈子有个好归宿,真搞不懂你为什么每次都不爱惜自己,你不心疼就代表别人不心疼吗?呜呜呜……你个没良心的坏胚子!” 朽月无可奈何地捂住耳朵,一脸麻木:“潘夫人,我还没死呢。” 潘夫人泣涕涟涟,呜呜咽咽地啜泣着:“全身瘫痪跟死了有什么两样?我看你怕是一辈子都别想嫁出去了!” 潘也行被她这么一哭也心烦意乱,生愠道:“别哭了行不行,快去请大夫来看看女儿伤势才是要紧!” 躺在床上的朽月被潘夫人的哭声烦得神经衰弱,早就想把这个麻烦的女人赶紧弄走,很配合地把头一歪,假装晕死过去。 “阿月?” 潘夫人吓得六神无主,这才抽抽噎噎地止住泪水,三步并两步地跑出去叫人请大夫。 没多久,大夫给请来了,是一个白发稀疏,身量矮小的老头。 老头古铜色的面皮,光滑的额面大汗淋漓,应是被人一路连拖带拽地拉过来。他气喘吁吁地放下药箱,替朽月把过脉后,又仔细地检查了她右腿的伤势,一边检查一边摇头晃脑,把潘家夫妇弄得心惊胆战。 临了,老头擦了擦额汗,语重心长地对潘也行说道:“潘小姐体质真超乎常人也,全身筋骨几尽断裂,肢体本再无行动可能,但老夫方才检查了她的骨节,除了右腿膝盖外,全部都已自接回去,休息一段时间便无大碍。” 潘也行焦急地追问:“那她的右腿膝盖可还有医治可能?” “这个……右腿膝关节被利器刺穿,怕是会落下病根,不过潘小姐体质不错,或许有办法也不一定。十分抱歉,老夫医术不精,潘掌柜可另请高明,不过眼下潘小姐出阁在即,就算华佗在世,也无法在一天之内让她恢复如常。” 那老头开了几副修肌复骨的药方子,无非是些治标不治本的养生药汤,潘夫人马不停蹄地让人先煎送一碗药过来。 送走大夫后,潘也行面色沉重,唉声叹气地坐在朽月闺房中,潘夫人端着药汤,一汤匙一汤匙地给朽月喂药,脸上厚重的脂粉都哭花了,露出被岁月刻磨过的痕迹。 还记得朽月第一眼看见她时,分明是一位秀丽端庄的美人。 十六年的风华,像一阵扬起又落下的尘沙,填满了女人生活琐碎的狭缝,在原本寸草不生的泥土上开出荆棘之花,这是一朵别人看不见的花,但却芬芳永存。 朽月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把那碗苦涩的汤药喝得一滴不剩,潘夫人哭闹过后变得过分镇静,双眼哭得红肿,垂着眼皮不与她对视。 潘夫人默不作声地喂完药,端起空碗往外走,行到门边的时候侧头说了一句:“把婚事推了吧。” 人在失望的时候,一切都会释然。 “等等,我没说不嫁。” 潘夫人还在气头上,嗔怪道:“别说风凉话了,你现在连路都不会走,抬出去岂不让人笑话?还有,你觉得莫家会让一个残废女人过门吗?” 朽月强忍疼痛,硬撑着身子下了床,“我能走,你安排两个喜娘专门扶我上下轿,放心,不会让你丢人的。” “老爷,不如我们依她?”潘夫人征求潘也行的意见,那颗死灰复燃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潘也行刚刚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你的身子虽然休养一段时间能够大致痊愈,可右脚的伤残如何能瞒过去?莫百川就算当时没发现,你嫁过去之后也必然会发现的。” “发现又如何,他不会退婚的,我保证。”朽月跛着脚,走到化妆镜前坐下,又道:“潘夫人,让喜娘过来替我梳妆吧,时候不早了。” “喜娘早来了,我这就去叫她们上来。”潘夫人破涕为笑,欢欢喜喜地端着药碗走了。 潘也行不懂朽月哪来的自信,十分不解:“你如何能肯定他不会退婚?” 试问世上哪个男人会这么傻,傻到重金聘娶一个跛脚女子为正妻? “因为书上没说。”朽月脱口而出。 潘也行:??? 朽月对镜莞尔一笑,似有自嘲之意,通过昨晚的事她证实了一点,若没老老实实地按书里的剧情发展,是连死都死不成的。 这也是她呆在潘家十六年无法逃走的根本原因,逃走就意味着与书中剧情不符,她的所有行动必须符合故事逻辑。 同理,不止是她,故事里的所有角色都得遵守书的规则,包括主角公孙若。 如果莫百川退婚,那她多姿多彩的婚后生活也不用继续了,那可是集得宠、恃宠而骄、遭人眼红、被投毒暗害,以及生子难产的狗血宅斗大戏啊!那不正是作者,也就是主角公孙若最想看到的桥段吗? 相比于□□的折磨,精神上的摧残无疑更令变态作者感到兴奋。 总而言之,一句话,角色只能服从故事,不能超纲,脱离故事脉络去创造另一个全新的故事属于禁忌行为。 至于书里没涉及到的细节,多少可以钻点空子,比如公孙若下凡冒充孙老板,在原著中并未提及,对于有利于推动情节发展,让潘月死心塌地地嫁给莫百川的助攻属于合理范畴。 远处的热闹如潮水涌来,唢呐锣鼓喧天,莫百川迎亲阵仗可谓空前盛大,队伍占据整整一条西门街,围观者无不啧啧称奇。 “莫百川的对潘家小姐可算是情有独钟啊,娶原配夫人时也不曾有过如此隆重的排场。”有围观者感叹道。 一旁人摆摆手,他原是对面酒楼常客,惯听西门街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颇懂内情地私下告诉他:“莫百川不过是图一时新鲜罢了,日后指不定是要后悔的。听豆腐西施赵三姐说潘家小姐被鬼上身,昨日清晨又发作了,醒来全身被麻绳绑成粽子,哎呦喂,大喜的日子也不知撞的什么邪!” 在众人议论纷纷中,一顶八台大红花轿稳稳当当地停候在潘家布庄门口,门外阵阵喜庆的炮仗声噼里啪啦响起,潘家大门虚掩,按照习俗要拦一拦轿门。 喜轿停放后,吴神婆手持红烛绕着花轿手舞足蹈地祈福,而后拿出镜子折射阳光往轿内乱照一通,旨在驱赶轿内邪祟。 照完一遍后,神婆尤不放心地再照了两遍,主要是顾虑到新娘超乎寻常的鬼上身体质,她必须拿出看家法门来净化这颗业界毒瘤,于是朝轿门外吐了几口陈年老痰,试图以毒攻毒。 闺房之中,两位替朽月梳妆、开面的喜娘忙得焦头烂额,总归赶在出嫁吉时前打理妥帖,无不为自己的作品感到惊艳,且看平日粗枝大叶、粉黛不施的潘小姐整个改头换面:绿鬓朱颜胭脂唇,金钗步摇珍珠钿, 病姝如柳半步扶,一袭红衣凡尘仙。 第198章 拜堂 出嫁前,朽月全副武装完毕,右腿绑上竹枝绷带固定,抹了些通筋活络药膏,身上肌骨的不适感稍有减退,不过行路姿势还是难以掩饰,任谁看都能看出是一位弱柳扶风的跛脚新娘。 潘夫人听从了朽月的建议,偷偷给两位随嫁喜娘塞了红包,吩咐她们在新娘子上下轿时搀扶一把,这招既能瞒天过海,又能彰显新娘娇贵之躯。 为了不能露马脚,下轿之后喜娘半步不能离,两人必须要同行到高堂,待夫妻拜完天地,再护送回婚房才算完事。 良辰已至,新娘披着红纱走出阁门,在汝州有个哭嫁的传统,新娘在上轿前必须是要哭一哭的,并且还得一步三回头念念不舍,由迎亲使者催请再三,如此才能坐上花轿离开。 这位新嫁娘哭肯定是哭不出来的,只好干嚎两嗓子给自己加油打气,而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潘家大门,气得潘夫人直翻白眼。 朽月哀叹成亲比打仗干架还累,想她恶神一生征战无数,却没哪一次像这般如临大敌,果然凡间女子不好当,好好的青春女儿非要嫁人做传宗接代的牛马,相夫教子,操劳一生,白白蹉跎年华。 难怪那些犯错的神仙要贬谪下凡,经历轮回方能脱胎换骨,朽月私以为在如此极刑的磨砺之下,别说脱胎换骨,直接摒弃红尘烦恼顿悟成佛都是有可能的。 万众期待中,新娘在簇拥下终于坐上花轿,朽月屁股刚一落座,吴神婆突然掀开轿帘对她道:“潘小姐,你坐定后便不许再动了,直到下轿前都不能挪动位置。” “为何不能动?”朽月不满地问。 吴神婆咧嘴笑道:“不动寓意平稳顺遂,安定无忧,图个吉利罢了。” 老太婆,动与不动,她都是要难产死的呀,顺个毛线啊顺。 朽月嗤之以鼻,烦躁地朝那神经婆子摆摆手,“行了,装神弄鬼完就赶紧走,我下半辈子自己看着办。” “哎,潘小姐好走,老身祝您早生贵子。” 朽月:算你狠,这跟祝我早死有什么区别? 吴神婆一走开,送嫁的鞭炮声响起,八人抬起大红轿启程莫家,锣鼓唢呐一路吹吹打打,欢庆得像逢年过节。 朽月坐在轿内阖目打坐休憩,全程进入忘我境界,她单脚盘坐在红绸布铺就的软席面上,双手结莲花印放于膝头尝试调理内息。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从城西去往城东莫宅,花轿经过一座城隍庙前,外面忽然有人在大喊“金莲”,朽月猛地睁眼,掀开红纱探出窗外,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拄着拐杖追在轿子后面跑。 那人不是陆崇又会是谁呢?不出所料,他昨晚掉下四楼后也没死,不过怎么从街头混混转眼间变成一个要饭的?金盆洗手了? “快停轿!”朽月拍打轿门,朝外面的轿夫大喊。 花轿的引路使者在轿外回绝了她:“花轿中途不能停,不然不吉利,还请新娘子见谅。” 朽月赶紧把身上值钱的首饰用手绢包作一团,叫来随行喜娘给陆崇送去,同时捎带一句话,让他拿了东西赶紧离开汝州,走得越远越好。 喜娘送完东西回来,趴在窗边对朽月回复道:“潘小姐,东西已经给紧追不舍的乞儿了,那人好像很想见你一面,还说您为他折一条腿,今后他必当以命相还。” 朽月听完并没有很感动,而是揉着额头,叹了口气:“你再帮我传个话。” 喜娘把耳朵凑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只听得新娘子清晰地向她吐了两字:“傻逼。” 喜娘:“……” 莫百川娶妻虽面上风光无两,惹人艳羡,但迎亲队伍冗长,过于靡费繁琐,本来汝州城东西两头来往不用一炷香的功夫,硬是让他们走上了大半天,及至傍晚整列队伍才完全到齐。 花轿送至目的地停稳,周围数十丈鞭炮齐鸣,朽月在睡梦中被轰然声吵醒,让她一度以为遭天雷袭击,差点踹烂轿子出去跟人干架。 鞭炮声还在持续不间断,轿内早已充斥一股刺鼻的硝烟味,朽月捏着鼻子‘享受’半天激情四射的隆重待遇,幸亏还没被熏成辣鱼干,便有人过来请她出轿。 一伶俐小鬟掀开轿帘子,向里探进了个小脑袋,嘻嘻笑道:“新娘子,已经到了,快下轿来,莫老爷该是等不及了。” “我的那两个喜娘呢?怎不见她们来?”朽月看着这张陌生的小脸,略微讶异。 “噢,我们老爷见喜娘们长途跋涉太过劳累,封了赏银,让她们先回去了。由奴婢来请您下轿也是一样呢。”小鬟向朽月伸来一只小手,古灵精怪地向她眨了眨右眼,以示友好。 朽月透过红纱盖头瞧了眼对方的小身板,鄙夷地挥一挥袖子:“你太瘦了,扶不动我。” 小鬟委屈地扁扁嘴,“我力气可大了,我们老爷每位姨太太过门都是由我扶的呢。” 朽月摸摸下巴,“哟,人不可貌相呀,说说看,你都扶过几次?” 小鬟认真地掰着指头数了数,而后露出虎牙憨憨笑道:“不多不多,算上今天,第八十八次而已,不过我可是第一次从正门迎接新娘呢。” 小样,还挺有经验的你! 朽月无情地拒绝道:“那也不行,你另外帮我找两个人来,我身子虚,脚又崴了,没法正常走路。” “那好吧,您先在里面待一会儿,我去找人。” 小鬟疑似听懂了她的意思,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轿帘子一甩,转身一溜烟跑了。 过了不久,那小丫头再次掀开轿帘子,眉开眼笑地乐道:“新娘子,我给你叫人过来啦。” 哈,不亏是迎接过八十八位新娘的经验人,靠谱! 朽月大喜过望,拾掇起所剩不多的优雅和矜持,稍稍整了整凤冠端坐好。 世事难料,她还没高兴多久,那小鬟身子往旁边一避,对轿外的人道:“莫老爷,新娘子说脚崴了,要力气大的人扶。” 朽月:“……” 她有种不太妙的预感,果不其然,一只修长有度的手拉开掩蔽的轿帘,露出一个红衣男子清毅的下颌。 “潘小姐,听说你身体不舒服?”新郎问道。 朽月佯装咳了咳嗽,“有点。” “那由我来扶你可好?”莫百川向她伸出绅士的手,谦逊有礼地征求新娘的意见。 轿外礼乐还在欢奏,所有人的焦点都聚集在莫宅门前的大红花轿上。 在汝州城,新郎照理来说不应该亲自出门迎接新娘,如不然,则犯禁冲煞,于婚后生活不利,是以所有婚事嫁娶规定,新娘新郎在拜堂前不能提前见面,也不能有任何肢体接触。 故今日此般情况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啪—— 一声清脆的声音在轿内响起,新娘一掌混元霹雳手泼辣地拍在新郎的手心上,而后轿帘被里面的人狠狠拉紧,杜绝任何有违礼逾矩现象。 哼,他当轿子里面是随随便便的女人吗? 那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在家学女红、恬静温婉、秀外慧中、十指不沾阳春水、恪守纲常伦理、懂礼守法的资深闺秀呢! “莫老爷,这不合规矩,请另外找两位女眷,谢谢。” 新娘子细声细语,只言片语间无不折射出大家闺秀的优良涵养,好似方才那一击捍猛绝杀神掌只是个烟雾假象。 莫百川抽出被打得通红如猪蹄的手掌,一时有些怀疑人生,不过这种迷茫只是暂时的,他嘴角挑起一抹饱含深意的狡笑,周围眼睛雪亮的群众不难解读出以下意思:女人你成功地引起本老爷的兴趣! 一声裂帛脆响,莫百川将轿帘徒手扯开,钻入轿子一把抱起尚处惊愕中的新娘,傲然昂首地走在万众瞩目的红毯上,落拓不羁道:“本老爷就是规矩。” 刹那间,礼乐骤然停止,铺天盖地的掌声哗然响起,清一色马屁精纷纷拍手称好,把有钱人的霸道任性粉饰成勇于打破迂腐礼制,不墨守成规的时代先锋。 对于莫百川先礼后兵的做法,朽月心中虽有腹诽,当下也别无他选,只好任由其一路抱着,反正他不一定能走到高堂。 朽月心里已有计算,莫家深宅大院,门外走到高堂距离不短,换作普通男子都够呛,更别说是这位坐拥庞大后宫,身体被榨干掏空的老色胚了。 所以朽月有恃无恐,他爱逞能就让他逞,反正他那外强中干的身子骨迟早要垮。 但是,走了老半天,莫百川怎么还不把她放下,手不酸,脚不软的吗?不可能啊,他铁定是在好面子硬撑,此刻怕是已经大汗淋漓了吧? 朽月本想抬头,可惜凤冠太重,只能瞥见对方的侧脸,以及嘴角那抹从容自若的微笑。 咦,不对劲,这个男人怎么跟想象中不太一样? 在《无名书》中,莫百川应该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头,身体虽还健朗,但那方面不太行,以至于这么多年下来,他的八十七个姨太都未曾生育一子半女,迫不得已,渴望儿孙绕膝的他又纳了一房妾室。 朽月带着一堆疑惑,伸出爪子捏了捏莫百川的手臂,兀地眉头一皱,那结实而紧绷的肌肉触感让她觉得有点不切实际。 莫百川正走着走着,突然被怀里的新娘用手捏了一下,不由地停下脚步看她:“怎么了?” “没什么,”朽月挠了挠头,“就是想问莫老爷今年贵庚啊?” “呵呵,可能比潘小姐父亲小一两岁。” 啊,这…… 朽月难以置信地又摸摸他的臂膀,前胸,腰肋,下盘……下盘就算了,够不着。 她本来单手探索,又改成两爪子开弓上下其手,发现她要嫁的这个男人身材绝好,臂膀宽硕,前胸紧实,腰肋劲韧,下盘,没摸,不过以他抱着重物还能步履如常,可见下盘稳扎稳打。 不简单啊,难道是每天晚上锻炼的结果? 她的手还在人身上捏来捏去,莫百川终于忍不住地噗嗤大笑出来,“潘小姐,别摸了,很痒。呃,实在想摸也不是不可以,至少别在大庭广众,咱们晚上有的是时间。” 朽月停下了肆无忌惮的手,低头陷入沉思,公孙若在《无名书》里把莫百川写成了一个大腹便便的老淫棍,目的是想借此羞辱变成凡人的她,抹灭她身上不可一世的锐气。 但是以她的接触来看,现在这个抱她的人年龄好像造了假,身份也存疑,现在不好揭穿,唯有等晚上再好好探探对方虚实。 莫百川一路穿门过廊,妥妥帖帖把她抱到高堂,气都不带喘的。 朽月原本以为到了地方总要把她放下去拜堂,吉时将近,他仍然没有放手的意思,众宾客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要搞什么明堂。 “莫老爷,现在可以放我下来了。”新娘用手指戳了戳新郎的肩膀。 莫百川沉默片刻,喉结滚了一下,回道:“你右腿膝盖有伤,不能下地。” 朽月愣怔一下,视线落在莫百川的手上,难怪在抱她的时候有意避开膝关节,刚刚还庆幸对方没发现呢,原来早就知道了。 司仪瞅了眼如胶似漆,不愿分开的新人,有点犯愁,又怕误了时辰,提醒道:“莫老爷,吉时已到,该行礼了。” 莫百川颔首示意开始:“嗯,行礼吧。” 司仪拿着红绸左右为难,纠结道:“可是新人要一起行礼的。” 莫百川一本正经,十分肯定地告诉他:“是一起行礼,我抱着她。” “可这红绸你们怎么拿?”厅堂内有位年长者表示不解。 “小鲤,把红绸缠在我们身上。”莫百川转头呼唤一声,方才那个小鬟机灵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接过司仪手上的红绸绕新人两圈,把两人牢牢地绑在一起。 “哎呀,莫老爷,我不小心给打死结了哦。”小丫头吐了吐顽皮的小舌头,即使做错了事,脸上也没有半点歉疚,完全看不出是不小心而为之。 “没关系,做的挺好。”莫百川由衷地嘉奖道。 喂,哪里做得好了,搞的她和莫百川像连体婴一样! 朽月有苦难言,不予置评,只想赶紧结束这种尴尬的环节。 “一拜天地!” 司仪高喊,全厅肃静。 新郎抱着新娘弯下腰身,朝着天地拜了三拜。 “二拜高堂!” 莫百川父母早早故去,高堂上两张主席位是空置的,他便抱着朽月屈膝跪下,对着供桌上的祖先牌位拜了三拜。 “夫妻交拜!” 前两二礼可以勉强含混过去,到了第三个礼,这下总不能由新郎一个人代劳了吧? 全场宾客越发好奇地翘首以待,令人费解的是莫百川依然我行我素地抱着新娘子不放。众人暗暗诧异:他是准备抱着新娘行对拜礼吗? 朽月膝盖有伤,不用下地行礼乐得自在,莫百川此举是为她着想,心里忽而对这人生出一丝好感来。 可是,莫百川究竟要用何种方式与她交拜呢? 她还没想通答案,莫百川倒先解开谜底。 在高堂红烛前,他垂下脑袋默默凝视怀里的新娘,唇畔携一缕温柔春风,朽月透着红纱看得隐隐绰绰并不真切,只是觉得对方轮廓太过熟悉,和镌刻在心底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恍然间,她额头被人轻轻磕了一下,待回过神,一句轻柔低语滑进她的耳朵:“新婚快乐,我的新娘子。” 深情如许,令闻者动容。 莫百川此举引起颇大争议,点头之交代作对拜之礼,有人说礼轻情意重,也有人认为不符礼法,不伦不类,从古自今就没有哪一场婚礼是如此拜法,实在草率。 那位司仪用袖子擦拭面颊上的虚汗,在一众质疑的目光中宣结仪式完毕,赶紧潦草收场:“礼成,送入洞房,送入洞房!” 婚礼结束后,莫大财主不让新娘脚沾地,亲自抱着美人走红毯,跨火盆,拜高堂的佳话传遍大街小巷,人们津津乐道了足有一整年,此美谈热度才始见消退。 朽月被莫百川抱入婚房中,因新郎还得去敬酒,故而连体婴不得不分开。 婚房布置得奢华喜庆,此时此刻,只余下新娘一人。朽月坐在满床的桂圆红枣花生上,屁股被膈得生疼,肚子在这时饥肠辘辘地叫个不停。 劳累一天,她倦怠得不想动,卸下凤冠盖头,随手地抓起床上的干果勉为其难地凑合下腹。 进食完毕,朽月在床上打坐调息,鉴于莫百川那过人的体力,又弱又残的她处于劣势,如再不养好精气神,只怕会让人生吞活剥了去。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莫百川回来了,后面跟着一群准备闹洞房的狐朋狗友,那些醉鬼吆五喝六,耍酒疯吵嚷着要看新娘。 听见外面的声音,朽月极有先见之明地把盖头重新盖回去,不过莫百川一进房间就眼疾手快地把门关上,堵在门后不让人进来。 “哎,莫老爷,我们都闹了你八十七次洞房了,也不差这一次吧?听说潘家小姐乃千古绝色的佳人,让我们开开眼界也不会少块肉不是?”门外有人抗议。 “我的新娘只有我能看。” 他醉醺醺地朝众人挥挥手,不给半点商量的余地。 第199章 花烛夜 不管外面如何疯闹打砸,言辞激诱,他自不动稳如泰山,没多久,外面的喧躁消停,一干闲杂人等讪讪离开,他才摇摇晃晃地地走到新娘身边坐下。 莫百川一身酒气,但那味道并不难闻,他穿的喜服有熏香,淡淡的兰花香味混合其中,花香沁脾,酒香清冽,二者调适相合,化成一缕清爽怡人的夜风。 之前朽月由他一直抱着,在她的身上似有若无也沾染了一些,当时并未察觉,等他离开之后,方闻到身上残留的幽香。 莫百川在床沿边上坐了半天不曾言语,也没有去揭新娘头上的红盖头,花了重金,搞了那么大的排场,费尽心机地把潘家小姐娶了回来,事到如今,也不知在犹豫什么。 朽月快要入定睡着时,他去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估计是想醒醒酒,也或者是,壮壮胆? “你渴吗?” 他侧转过身子,余光蜻蜓点水般,轻轻掠过从草长莺飞,等到雪满枝头的新娘,复又收回。 “渴,但我这样如何喝水?” 朽月已然不耐,心说他要是再不揭盖头,就把红布蒙他脸上暴打他一顿解解气。 那孙子似乎也听出新娘语气夹杂一丝不悦,拿了桌上的一支杆秤,慢悠悠地走来,几步路的距离,按照他这磨磨蹭蹭的蜗牛速度,保底预估,可能得走到天荒地老。 终于,朽月遮脸的红纱被轻轻挑起,一线烛光投映进来,顺着那条掀开的缝隙仰头望去,气息凝滞,有一张和柳兰溪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视野中。 她立马惊愣住了,显然没预料到是这种情况,因为两人的身形有些微不同,连声线也差了个十万八千里,再仔细观察对方面部轮廓,线条不再青稚柔和,而是更为刚毅硬朗。 这种感觉就好比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误吃了某种速长药丸,在一夕之间增加二十年岁,摇身变作一个成熟稳重型的中年男性。 “你是谁?”朽月愕然地问道。 “你的丈夫。”他笑答。 “我是问你的名字叫什么!” 朽月攒起新画的两弯细眉,把头上半掩的红纱一扯而下。 “莫百川,你的丈夫。” 他复又添加三字。 “知道了,不用刻意强调后面的身份。”朽月无语地移开视线,忽然有种期待落空的失望感。 两人样貌碰巧相似罢了,再怎么像也只是像,在这世上柳兰溪只有一个。 那个小魔头应该还在书外等她呢,也不知道书里的十六年是不是书外的十六年,现在细细一想,心底有些愧疚,和他相处的时光竟然还没有对方等待的时间长。 她本以为能很快解决公孙若,没想到还是太过轻敌,现今处境堪忧,身无半点法术,也不知还能不能回去。 “我的新娘可真好看。” 莫百川目不交睫地凝望着她,不得不说,红装配美人,恶神没穿老气横秋的玄色衣袍时,娇软的女儿媚态尽显无遗。 “莫老爷的眼光也不错。”朽月礼尚往来,“次次都不错。” “夸奖。”莫百川取了两杯酒来,把其中一杯递给她,“潘小姐,我们还没喝合卺酒呢。” “抱歉,我不胜酒力,一滴便醉,你替我喝了吧。” 朽月没有喝酒的兴致,将那杯酒往莫百川怀里推了推,手劲用得过大,不小心把那杯酒洒在他右手衣袖上。 莫百川放下杯盏,从怀里拿出一块帕子,但擦拭的不是打湿的衣袖,而是他手背的青色火焰胎记! 朽月怀疑自己眼睛出现错觉,一把抓过莫百川的右手瞧个真切,他手背上的火焰胎记跟柳兰溪那块简直无甚区别。 可以说是同一块,因为上面还有一道被她青暝炎所烧的淡淡烫痕,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世上有且仅有柳兰溪本人专享的标记! 不可能不可能!那小子根本进不来书里,怎么就成了坐拥八十八姨太的莫百川呢? 她一时还难以接受,抢过他的手绢拼命在他手背上死命地擦拭,差点把人家的皮给搓下来。 “潘小姐,不必擦了,我去洗洗。”莫百川吸着冷气抽回通红的手,转身出去叫人打了一盆清水进来。 莫百川洗漱完,将喜服一件件脱下搭在晾衣架上,只穿了件里衣回到朽月身旁坐下。 “潘小姐,你也累一天了,不如我们早点歇息?”他发出了洞房邀请。 朽月思绪乱如麻,心情很复杂地看着他,“你真不记得我了?” “我当然记得你。”莫百川歪下身子凑近,用手抬起朽月的下颌好生端详她隽秀的玉颜,淡淡一抹笑意挂在眼梢。 朽月松了口气,试探地问:“那你说说我是谁。” “你是潘月,我之前去潘家布庄与你父亲谈生意,偶然间见过小姐一面的,可惜小姐不曾注意到我便是了。” 莫百川说完,出其不意地将她推倒在软褥里,一双充满欲望的摄魂眼把猎物牢牢锁定。 朽月还处在接受无能的阶段,对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毫无防备,等反应过来就已被紧压在下,两人躯干贴合无间,没有任何辗转逃避的空隙。 呵,不愧是情场老手,瞧瞧他这熟练的动作,游刃有余的手法,直奔主题的果断,色欲熏心到令人发指,简直让她忍不住产生替天下女人除害的冲动! 朽月手上拿了一支从发髻上拔下的金钗,自她答应要和莫百川成亲时起,她就有了杀夫的计划,没错,杀掉莫百川,然后自我了断,从而结束整篇故事。 但是,她下不去手。 面前这个莫百川,的的确确是柳兰溪本人,纵使有一万次能结果他性命的机会,她也没法下手。 她不知道柳兰溪为什么突然进到书里来,现在的他和陆修静一样,没了前世的记忆,只是作为书里的某个角色而存在着,机械地表演完被安排好的无聊故事,以供满足公孙若的恶趣味。 莫百川纹丝不动地压在她身上很久了,眼皮一眨不眨地与她四目相对,那双眼再不见两条灵动鲜活的赤蝶鲤,他把情绪隐藏地完美,此刻不知是高兴还是其他,让人愈加琢磨不透。 他看了许久,用指腹抚了抚朽月的脸颊,轻声问:“为何不动手?” 朽月把金钗往床垫里头一塞,装死道:“凭什么要女人先动手,不应该男人主动些么?” 莫百川眉梢微颤,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原来潘月小姐想让我主动,却是我想错了,依你所愿便是。” 他食指勾起朽月的层层腰带轻轻一挑,她的衣襟迅即松散,露出墨绿色的胸衣,胸衣之下,是十六岁少女润如凝脂的乳白胸颈。 莫百川怔怔地盯着这具少女含苞待放的素体,如观赏一副诱人的仕女解衣图,没舍得动手亵渎神圣的画作。 上万年的神魂,十六岁的身子,尤其馋人得紧,若是柳兰溪就先下口为强了。 莫百川比意料之中还要正人君子,他捻过大红锦被盖在朽月身上,还替她密密实实地掖好。 “不逗你了,你看起来身体不太舒服。”他伸手捋了捋朽月凌乱的额发,紧致的肌理线条细腻,起伏的胸膛展现出男子成熟的魅力。 “是有些不舒服,昨夜感染了严重风寒,今儿身子虚乏无力,让莫老爷见笑了。” “你应该改口叫我夫君,我们拜过堂,成过亲,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莫百川对丈夫这个身份有一种奇怪的偏执,恨不得必须在朽月脸上烙个‘此人是我妻子’的印记公之于众才好。 ‘夫君’两字,朽月是叫不出来的,直接问道:“其他姐妹,是如何称呼你的呢?” “老爷……” “那我也这般叫你。” 莫百川皱了皱眉心,似乎不太满意朽月的自作主张,嘴角赌气地撇了撇,一脸严肃:“脚伤怎么弄的?” “崴的。”朽月堂而皇之地瞎扯淡。 “说谎话能不能认真些,膝盖上的伤分明是利器所致,若是再深几寸,你整条腿就废了!” 莫百川忽地愤慨异常,声色俱厉,笑意全无的脸让人很陌生,跟柳兰溪本人完全搭不上边。面色冷沉如要酿一场大雨的黑云,竟和昔日恶神发脾气时的臭脸有几分相似。 “大题小做,这不是还没废么?” 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而已,朽月完全不能理解他生的哪门子气,难道莫百川是因为重金换取的货物有瑕疵,故而大发雷霆? 听她这么一说,对方更生气,呵斥道:“我真应该把你关起来,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房门半步!” “你确定要这么做?”朽月吃软不吃硬,掏出藏在床垫之下的金钗抵在细嫩的脖颈上,故意吓他一吓:“那我也只能破罐破摔,以死相逼了。” “阿月!”他无奈地软了语气,向她伸手要金钗:“我不关你,明天我去请西昭最好的大夫帮你看看,把钗子给我,乖。” 朽月见他妥协得很干脆,把金钗往他手上一丢,叉着双手背过身去,给他在床上腾了一个空位。 哼,看在你的本身是柳兰溪的份上,就大发慈悲不让你打地铺了。 莫百川心领神会,嘴角欣欣然地漾起一抹喜色,正准备躺下共寝,门外突然有人敲门叫他:“老爷,八十七姨娘哭闹着要寻短见,您快过去看看吧,白绫都缠脖子上啦!” 朽月听完愣了片晌,草,完全忘记了莫百川这个男人还有八十七房姨太太呢! 她一转身,人已经起来穿衣,换了一件月白色常服,准备走了。 “失陪,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你先睡吧,不用等我。”莫百川丢下这一句话,便步履匆匆地推门出去。 受到冷遇的朽月有种被始乱终弃的感觉,妈了个蛋,柳兰溪这小王八蛋选谁不好偏偏选莫百川这个花心老萝卜干这个身份,这不是明摆着想要让她心里不痛快么? 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一看就是女人惯常使用的初级争宠手段! 丈夫移情别恋,为了抢夺丈夫的身心,在他大婚当夜,企图寻死觅活来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唤起对方的怜悯之心后再徐徐图之,同时给新过门的正室一个下马威。 何必呢,为了一个男人,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 公孙若那狗贼铁定是想让她沦为男人的附庸,成天混在女人堆里争风吃醋,消磨她自由独立的意志,沦为迂腐礼教的牺牲品,好永远压制她反抗的心理。 哼,相夫教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什么狗屁不通! 她偏不让公孙若称心如意,潘月注定不是一个贤良淑德的模范妻子,而是要毁坏他含辛茹苦构建独权统治的万恶之神! 好了,现在万恶之神她不想理会俗世纷扰,熄了灯,准备蒙头大睡一觉。 说实在的,莫百川这个男人谁爱要谁要,她管不着,天天争风吃醋可不是她的风格,大家心平气和地把花心大萝卜揍一顿不好吗? 朽月以为自己越气越睡不着觉,但她想着想着,不可抗拒的困意席卷而来,不消一刻,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 第200章 文帝的笔 意识朦朦胧胧中,她来到了万神汇集的碧霄云庭,前方汉白玉所砌的九龙方尊高台上站着头戴帝冕,身穿耀目金光霓袍,手拿一支毫笔的风骚男人,周围是对他俯首称臣的诸天仙神。 她和陆修静,以及颜知讳均在这诸天仙神之列,此时此刻,他们正对高台上牛气冲天的男人保持着一种卑躬屈膝的狗腿子姿势。 看到如此不可思议的场景,她已经没了第一次那种愤怒和惊讶。 这个梦境她来过几次,是十六年前所真实发生的,那是她,陆修静还有颜知讳刚刚穿越到书中第一眼所见到的情形。 而高台之上,那个金光闪耀、吊气逼人的无敌牛炸天是《无名书》的主角——公孙若。 故事讲到他刚刚新登天地之主,妄图展开霸权统治,让六界臣服,天下归顺,谁敢不遵,他就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那时朽月三人初来乍到,没搞清形势,毫无疑问是此次待宰的三只鸡。 公孙若颁布新政,废除九帝共治的局面,把政权独揽一身,还规定大小仙神每日都要对他三叩九拜,大呼口号‘举世无上圣神良琼擎天大帝万安万万安’。 不仅如此,所有人都必须以极尽卑微的姿态跪舔他,曲意逢迎他,赞同他的一切奴化政策,□□。 无数仙神趋之若鹜,善于溜须拍马的得到了重用,自身还有一些理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便被排挤,贬谪下凡,下场凄惨者遍是。 朽月,陆修静和颜知讳当然不可能服从,在众神匍匐下跪的壮观场面上,不约而同地一起站出来讨伐这位妄想症晚期患者。 “公诉若你个混球脑残智障儿,想成为寰宇霸主统治世界,问过你陆爷爷没有?”陆修静身先士卒,站出来指着他破口大骂。 “让丧尽天良的龌龊小人坐这个位置,我也不同意!”颜知讳义正言辞,双拳紧握,原本就是个清高贵公子,怎会向恶势力低下骄傲的头颅? 朽月站在两人中间,话都让他们抢着说了,绞尽脑汁憋了一句:“狗塞就应该回到狗的肚子里,人渣就应该扔进垃圾堆里。” 颜知讳茫然地挠挠头看她,“师姐,狗和垃圾堆做错了什么?” “别废话,咱们先废了那自大狂再说!” 陆修静撸起袖子说干就干,甩出两把虚游飞刀,化作密密匝匝的万千利刃,唰唰如雨地朝着公孙若飞射而去。 书里的剧情发展公孙若了如指掌,他事先知晓朽月三人会站起来反对,早就拿着佛苏笔严阵以待。 见锋芒毕露的刀子雨当头,公孙若不屑地抽了抽嘴角,提起佛苏笔对头顶豪迈一挥,无数飞刀变成一片片轻飘飘的羽毛落下。 云廷之中,众神还保持伏地参拜的低微姿态,他们的衣履鞋帽全是白花花的鹅毛。尽管滑稽可笑,但没有公孙若起身的命令,无人乱动,无人妄语。 这些神仙在心底即使不满新任天帝的统治,也不敢站出来一起推翻,无数献身的革命先驱以血淋淋的例子告诉他们,忍气吞声地跪着才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支持者退下,反对者留下,本帝一向做事公允,不愿伤及无辜。”公孙若对脚底下的舔狗走卒如是慷慨地说。 此话一出,那群神仙唰唰地起身退场,没人留下,除了朽月三人。 “呵呵,三位看不惯本帝很久了吧,既然千里迢迢地追到书中世界来,不给点见面礼,岂不怠慢贵客?” 公孙若居高临下,傲然睥睨着脚下三只自不量力的蝼蚁,握笔当空挥洒一‘剑’字,墨迹瞬间晕染开,无数寒森森,冷灿灿的宝剑垂直落下。 三人仰望一眼头顶,迅速左右激奔飞绕,辗转回避锋芒,他们躲过一波又来一波,上空利剑如雨后春笋般源源冒出。 陆修静身子轻灵便疾,在剑锋间游弋翻旋,足尖轻点剑柄,步步登梯,手心生出涤荡千军万马的罡气,一掌蓄力向公孙若的天灵盖劈去。 面对势如破竹的悍招,公孙若尤处变不惊地站在原地,手提佛苏笔随意画一撇,霎时笔扫千军,轻而易举地破开对方压箱底的看家本领。 一撇写完,一捺又来。 陡然间,阴惨惨的凄厉怪声刺破耳膜,一条黑墨游龙呼啸着俯冲而来,横冲直撞地把陆修静掼倒在地。 那墨龙巨爪踩住陆修静腰身,正要低头啃食他的脑袋,远处飞来数道青炎把龙身劈作几段,瞬息化作一滩水墨消逝。 朽月御焰凌空,周身卷裹烁目烈炎,剑刃近身即化黑烟。她低头看向左支右绌的颜知讳,关怀道:“师弟,你一个人可以吗?” “我不打紧,师姐你专心去对付公孙若吧,他所有的能力全都来自那支佛苏笔,必须想办法毁掉!” 颜知讳还在一边奋力地躲逃剑雨,以他现在的修为,朽月不奢求其有所助益,他能勉强保保小命就是最大的帮忙。 以前她喜欢单打独斗,可以无所顾忌地杀敌,现在毕竟是团战,关注一下队友处境十分有必要,因为不想被拖后腿。 “行,那你自己小心。”朽月听罢放心转身向九龙神台飞去。 公孙若与人干架十分斯文,神色泰然自若,脚不离地,衣冠整洁得体,挥笔豪迈,笔锋遒劲,如立案前大气恢宏地行书布画。 然看似雅趣,实则血腥。 千军万马、风雨雷电,万事万物他皆可摇笔即来,笔尖所触非黑墨,杀人刀光血影间。 公孙若纵览全局,早注意到朽月的动向,对付棘手的敌人,必须一举歼灭,万不能让其有任何喘息的余地。 遂而不等她靠近,他执笔向天狂书两字——天诛! 笔划落成,青空如被遮了一块黑幕,乌云诡谲变化万千,云层骤亮,稠密如网的闪电齐发,白光睒睒穿刺射下,万千光柱汇聚,焦点自然是身披青炎的恶神。 恁时,电光极速飞掣,朽月只顾往前冲刺,未料后背有此一击,待察觉为时已晚。她体验到一种全所未有的剧痛感,血液迸溅炸裂,体肤被锯刀切割成碎块,最后一口气还未呼出,肢体便被卸解得四分五散。 “火折子!!!” 陆修静瞳孔扩大,呆愣愣地愕视一地血肉模糊的残肢,心脏忽地被揪皱一团,唇瓣因惊骇抖得厉害。 那个盛气凌人,作天作地的恶神,她……就这么死了? 公孙若大敞双臂,仰天而笑:“啧啧,恶神又如何,不也难逃天诛?哈哈哈,本帝即是天,违抗天意者,死!” “师姐!?” 颜知讳闻声回顾,一地肉块让他惶愕当场,无暇悲愤,他咬牙握拳,飞蛾扑火般奔向公孙若,用仅有三成功力的碎星掌作刃垂直劈下。 他掌刃未落,让骤然袭来的暴雨当头浇泼成落汤鸡,身子化为一张薄纸,轻飘飘地飞进公孙若手里张开的空白画卷中。 “颜知讳!” 只一刻,盛怒的岩浆灌涌进大脑,陆修静转头望向嘴脸丑恶的得志小人,恨意从齿缝挤出:“公孙若!无耻狗贼,老子千刀万剐了你!” 愤怒使人癫狂,他五爪并拢,铆足劲将地上插满的乱剑钳吸过来,统统引向九龙神台。 倏尔,无数宝剑拧成一股洪流,滔滔不绝地向上奔涌,如洪荒巨兽咆哮跃起,可还未抵达目的,便被一阵旋风拧成的巨蟒撕缠绞杀。 眼看攻击被化解于无形,陆修静仍不死心,他使出浑身解数,无所不用其极,阵法,符印、飞刀、各种法器,甚至不惜爆出本源离火同归于尽。 他拼了命地疯狂出招,可这些攻击对主角来说不痛不痒,造不成任何威胁,公孙若只需动动笔,写写字,即可把对方的招数轻松地消除、压制。 “别挣扎了,早早投降,我还能留你个全尸。”公孙若轻蔑地笑道。 “呸,休想!” 陆修静喘着粗气,酸软无力地趴在地上,现在他神力枯竭,仅靠一口未出的恶气吊着。方才爆出的漫天离火乃他本源力量所在,已是发挥的极限。 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便决不认输,就算死也得拉公孙若一起下地狱! “泥牛阵,毁!” 陆修静以血掌拍地,红色波纹霎时以圆心往外荡漾,层层扩散,受阴阳二炁搅动,地面软化如泥沼,阵内的九龙方尊神台瓦解、塌陷,没入泥地之中。 公孙若胜券在握,对赢面有百分之百的自信,没预防他留这一手,身子蓦地一倾,头上戴的皇冠掉落,融进地面之中。 皇冠落地,不吉之兆,公孙若稳住身形后,气急败坏道:“蚍蜉撼树,不自量力,本想让你死得体面一点,现在我改主意了!” 他提笔疾书“地灭”二字,墨迹顿化,云庭震荡,地面豁开一条沟壑,形如漆黑大口,一开一翕,将陆修静吞入地腹,只露出一个的脑袋在地面外。 地面不断缩合,四面八方强劲的推力把陆修静的身体不断挤压变形,他面容狰狞,青筋暴起,七窍血流如注。头部以下身无完躯,已被碾磨成血浆肉糜,惨烈非常。 公孙若提着一杆杀人于无形的笔,趋步走到那颗咽了气的脑袋面前,垂眼俯视,全身心无比舒爽痛快,看了半晌,掸了掸袖子灰尘,满意地收笔回身。 何必呢,非得逼他把‘天诛地灭’都用上,这下落得个死无全尸,神元寂灭的下场,连投胎轮回后的精彩人生都错过了。 他掩唇含蓄地轻笑,试图掩饰内心的狂喜,心中的两大刺头被轻松拔除,再也没人和他作对,这样想着,竟连呼吸都畅快无比。 公孙若巡视一圈狼藉的云庭,心中忽生出唯吾独尊的自豪感来,为自己坐稳寰宇之主的位置而欣喜若狂:“本帝乃是天地主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胜利者的宣言才刚发表完,他的笑容倏地一凝,很快察觉到事物的不对劲——场上朽月的残肢碎体,连带陆崇的那颗脑袋都消失无踪! 猝然回头,熊熊青色烈火吞没了他的身子,瞳孔里的烈焰光影交加,同时耳边伴有利器割风之声,无数锋锐的刀子飙旋撕绞飞来。 青暝炎,虚游飞刀两相叠合,双重攻势夹击,间不容发,公孙若无路可退,恐惧乱人方寸,甚至忘了用佛苏笔抵御。 朽月和陆修静站在暴焰刀阵外,两人毫发无损,神色严肃,再无之前的志得意满,更不敢掉以轻心,毕竟刚才被丧心病狂的畜牲折磨至死过一次。 炎海中传来刀刃叮当碰壁之声,火光中依稀可辨有一人影,且影子愈加清晰,直至里面的人迈着悠然的步子走出来。 公孙若冷郁森然的眸子折射粼粼寒芒,整个人阴沉得像一具刚从棺材里爬出的死尸,他手里握的佛苏笔变得通体煞红,笔尖滴落点点血渍而非墨水。 “本帝为了不留后患,不惜动用了‘天诛地灭’,明明把你们的元神都一并销毁掉,为什么你们还在?” 他身有金光护体,青暝炎和虚游飞刀不能伤其分毫,书中主角有不挂之身合情合理,但公孙若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不死定律连配角都有! “那得多亏你为我们续写了轮回,如果灰飞烟灭,我们还怎么满足你那变态扭曲的恶趣味?”朽月揶揄道。 “呵呵,那反是本帝做了多余的事,当时怎么就不直接把你们写死呢,真是失策!” 公孙若似笑非笑地瞅着两人,手里拿的佛苏笔滴血的速度加快,地面的血迹越积越多,蔓延至整座云庭,血腥味浓重扑鼻。 见情况异常古怪,朽月和陆修静忙飞离脚下生腥作呕的液体,两人腾空而立。 朽月错愕道:“他这是入魔了吗?” “不是入魔,他发动了荒古时候的一种阴毒血祭,能将人□□腐蚀成血水,不仅如此,还能禁锢人的魂灵,折磨人死后残留的意识和精神!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快跑!” 陆修静凛然一惊,背后忽地刮起一阵的腥风血雨,地面的血泊开始绕圈流动,片霎,鲜红色的漩涡陡然从脚底向上空拧旋。 千钧一发之际,他脑子兀地闪现朽月被切割成一地肉块的情形,无意识地伸出双手,急急把她推出血祭圈之外。 朽月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出圈,血瀑如泉水向高空喷涌,眨眼功夫,陆修静的身子被淹没在血水中不复存在。 “陆修静!你个傻缺道士!!”朽月咆哮大吼,欲冲进血祭圈内寻人,可血泉暴涨个不停,不断向周遭漫溢,几滴溅落衣襟处吱吱冒烟,腐蚀成几个黑点。 “别喊了,他肉身已死,魂魄在我这儿呢。”公孙若神出鬼没地在她身后冒出声来,手里攥着一个星星闪闪的小球体。 怒火从朽月的眼眶喷薄而出,她周身青炎烨烨燃起,疾如旋踵地飞奔前去欲将陆修静魂魄抢回。 远远看人火箭似地冲来,公孙若微微错了个身,把手里小球往九霄云外一抛,耸肩遗憾道:“哎呀手滑,可能他得先去九幽报到投胎了。不过不打紧,反正你也逃不掉。” 他提笔潦草挥字,气势起落恢弘,一‘电’字倏然成型,转瞬炽烈白光乍现,六条带电鞭藤如小蛇蜿蜒奋动,散若触须,合如花苞,沿着逶迤轨迹先缓后疾雷射而来。 朽月吃过这个奸诈小人的亏,对‘主角不可战胜’定理已深有体会,知道他的阴招层出不穷,转身欲逃,孰料还是迟了一步。 电鞭如水藻般缠绕四肢,强大的电流导灌进全身,朽月面部五官痉挛,撕心裂肺的痛喊声震撼天宇,心脏跳动急遽加速,慢慢感知麻痹,失去一切意识。 醒来时,她已被绑在天监司的烧得通红的铁烙刑柱之上,公孙若在六界广发名帖,说有一场处决恶神的饕殄视觉盛宴可供观赏。 场面盛况空前,听闻作恶多端的灵帝跌落神坛,受罪伏诛,与她往日积怨,近日结仇的冤头和债主纷纷从五湖四海齐聚九霄,说什么也不能错过如此大快人心的时刻。 公孙若端坐在执行官的席位上,如一位温文尔雅的刽子手,笑睨台下人头攒动的众神,晏然道:“灵帝罪恶滔天,实在不好量刑,过重会说本帝有失偏颇,过轻又怪本帝有心偏袒。出于人道主义,本帝将处罚权交由各位,刑罚种类不论,轻缓不限,可自行拿捏,至死方休。” 自行拿捏?不就是让大伙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吗? 群神哗然一片,愤慨激昂者蠢蠢欲动,昔日恶神作威作福,碍于她的淫威和靠山选择忍气吞声,如今恶有恶报,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痛打落水狗的冲劲。 公孙若一声令下,宛如打响正义口号,一呼百应,所有人摩拳擦掌,祭出各种法器、兵刃,境况轰轰烈烈,上千种不同的虐刑齐头上阵,为了惩治恶神,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朽月被绑束在耻辱柱上,后背承受着毒火的炙烤,不过她本是炎火之躯,世上的火比之于青暝炎可谓小巫见大巫,对她造不成任何伤害。 反倒是这些落井下石的腐臭蛆虫,他们枉为德高望重的仙神,撕去正人君子的皮面后,残忍恶毒起来竟比魔鬼更甚。 恶神俨然是个众矢之的,身上被刀枪剑戟、斧钺勾叉等各种各样的兵器戳了千百个窟窿,又有金木水火土,风雨雷电火等五花八门的术□□番攻击。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朽月纵使有再强的速愈能力,也及不上受创挨刀的速度,一开始还觉得疼痛难当,后来渐渐麻木得没有任何知觉。 “朽月,再下去你会死的,快把我放出来,让我出去帮你杀掉这群不知死活的杂碎。呵,别说一个公孙若,再来十个我也杀他个片甲不留。”阴神的话在她内心的某个角落响起。 朽月气息奄奄,倔傲如常,厉声叱道:“滚回去,本尊轮不到你来怜悯,休想借此占据我的躯体。” “别犟了,我们现在是生命共同体,你死了我也没好处。我答应你,除掉这群狗彘不如的东西之后,我便立刻回去,绝不逗留。”阴神信誓旦旦地向她作了保证。 “抱歉,本尊不喜欢和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人做交易。”朽月拒绝得十分干脆,她宁死不屈也不吃嗟来之食,而且没必要为了解决一个小麻烦而招致一个大麻烦。 “你会后悔的。” “呵,把你放出来会更后悔……” 阴神没有回应,许是气愤不过,骂了句“白痴”,复又隐匿回黑暗之中。 整整受刑受了七天七夜,朽月身上的鲜血顺着铁柱潺潺流干,骨肉被砍剁得糜烂成浆,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渐渐死去,几度昏迷又醒来。 朽月以前无牵无挂,肆意妄行,负伤更是家常便饭。不知从何时起,听了某人的一句心疼,她便不再毫无畏惧。 濒临死亡之际,她垂目看了眼狼狈的自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可千万不要,千万不要让柳兰溪那小子看见…… 和他分别时,还大言不惭地答应对方会照顾好自己,如果被他知道了不知该伤心成什么样。 她可以忍受万般痛苦和折磨,却独独不能忍受他掉一滴眼泪。 直到这一刻,没心没肺的恶神终于体会到了心疼是什么感觉。 可是,太晚了。 那些仁义之师替天行道,把恶神慢慢折磨至死,如此还不过瘾,剜肉剔骨,挖眼割舌,五脏全掏,最后只剩下一具血淋淋的白骨。 正印证了那句老话,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她生前有多体面风光,死后就有多惨绝人寰。 一代天骄女帝,丧命于众怒之下,魂魄被拘至幽冥,入六道轮回中。 第201章 早安夫人 似梦非梦间,朽月满身大汗淋漓,她好似再度经历了一场惨不忍睹的极刑,隐隐约约的痛楚记忆犹新。 尤其是胸膛的位置,更如万箭攒心一般,疼痛难忍。 而后,忽有一枚吻落在她深锁的额心,将心间的苦意抽离。 她猝然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一对晶亮的眸子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一个很轻的声音从耳畔响起—— “抱歉,不得不把你吵醒,是做噩梦了吗?” 朽月警觉地扫了眼四周,发现头顶不是青花床帐,窗外也没有公鸡在打鸣,房间的陈设布局都很陌生,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嫁了人,离开了那个生活了十六年的闺阁。 她安然无恙地躺在暖香裘被中,头枕一条劲而有力的胳膊,旁边侧卧着一位秀色可餐的成年男人。 嗯?男人! 朽月倏地一惊,欲挣扎起身,腰间一紧,反被拥搂入怀。 床笫之间,光线混沌不清,从男人身上清淡的兰花香味可判断,是她那名义上的丈夫回来了。 对方身体滚烫,她冰冷的身子犹如贴在一块烙铁上一般,也变得暖意融融,近距离地打量那张熟悉的脸廓,亲切又陌生。 他是柳兰溪本人无疑,但他现在并非是柳兰溪,而是莫百川。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朽月愣愣地问。 “回来有一会了。你做了什么噩梦,可以说来听听么?”莫百川揉着她的后脑勺,像宠溺一只受伤的小猫,小心翼翼的动作尽显无限温柔。 朽月不习惯地从推开他,这人一来,心口似乎没那么疼了。 她回想起自己死后那一幕,有些不寒而栗,只含混地糊弄道:“没什么,就是梦见自己难产死了。” 莫百川闻言一怔,皱眉道:“夫人太过狡猾,你这样说,我便不忍心碰你了。” “那多谢老爷体谅。” 朽月奸诈地朝他笑了笑,如此甚好,求之不得。 莫百川摸摸鼻头,认真地思索了下,说出了一句气死人的话:“大不了本老爷不要子嗣,只要一辈子能与夫人如胶似漆,断子绝孙又怕什么?” 妈的,这男人够狠! 十六岁花季少女阿月咬着手指头,复杂地看了榻上的男人一眼,心里有点儿发毛,感情莫百川不仅那方面有问题,而且脑子也病的不轻啊! 她重新咀嚼了他那句‘断子绝孙’的宣言,不得不说,听起来还挺有魄力的,是那个神经病柳兰溪本溪没错了,于是向此神经病患者伸出一只同情的右手。 莫百川莫名其妙地瞅着伸过来的手,很配合地伸出右爪和她握了握,不明道:“夫人这是何意?” 朽月玩性大发,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很高兴加入你这个大家庭,还请以后多多照拂!” 反正他只是书中的一个角色,调戏一下也无妨。 莫百川呵呵两声掩饰尴尬:“热烈欢迎……应该的。” “打个商量呗,你看你妻妾成群,又无需延续香火,咱们还成亲做什么,改拜把子吧,我想应征当你妹妹。” 朽月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莫大老爷显然没意料到自己刚过门的媳妇竟然觊觎他妹的位置,伤脑筋地揉揉太阳穴,叹气道:“怎么,夫人还有角色扮演的癖好?行倒是也行,榻下我能满足你,不过,榻上……我们还是正经些吧,咳咳,我不想自己太禽兽。” 朽月苦恼地摩挲下巴,暗忖道:怎么办,神经和傻好像不是同一个概念,莫百川看起来不太好忽悠的样子…… 莫百川坐起身,捋了捋她濡湿的额发,问道:“夫人,天快亮了,你还睡么?” 窗外天色已泛白,朽月从床上爬起,伸展了会儿腰肢,摇摇头。每次做了噩梦,她无论如何都难以再次入睡。 “那好,起来泡药浴。”莫百川指了指身后的冒着热气的浴桶,“连夜给你准备的。” 朽月皱了皱鼻子,难怪刚才就闻到一股难闻的药味,任性地拒绝道:“我好端端的泡什么药浴?” “全身筋骨断裂,头部重创,右膝被利刃穿刺差点残废,你这叫好端端的?”莫百川寒声反诘。 朽月立时哑口无言,向来只对人发脾气的暴躁恶神,第一次被人斥责的感觉还挺新奇。 等等,奇怪,莫百川这是在关心她? 莫百川脸色冷峻,一时没了耐心,突然伸手解开她里衣的扣子要帮她宽衣。 朽月忙拍开他熟稔过头的五指,用没受伤的左脚蹬开他,急忙制止:“我自己来,又不是没手。” “不脱也行。” 莫百川霸道起来和先前判若两人,不由分说地把她拦腰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到浴桶边,两手一松,扑通一下水花四溅,朽月被粗暴地扔进了黑乎乎的热水里。 “莫百川,你!唔……” 朽月湿漉漉的脑袋刚从水里钻出来,还没开骂,嘴巴便被人堵个严实。 莫百川吻得很用力,她的唇瓣被啃咬地撕破了皮,紧闭的牙关被生硬地撬开,灵巧的软物在口腔内蠕动、搅缠,舔舐,血腥味弥漫在喉腔。 她似一条被摁在案板上的咸鱼,完全没有任何反抗能力,不得不任由其粗野地践躏我方城池。 不过他那蛮横的舌尖在斩关夺隘时光荣地负伤,让朽月狂野地咬出了血,算是一点教训。 咬人的这位也并不抵触,而是将血吞入腹中,细细品味,那血化作一股浓重的魔气呛得她拧起清秀的眉,恶心地咳嗽起来。 被咬的莫百川对此甚是敏锐,适可而止地停下,把手里的鱼放生回了水里。 朽月迷茫地在水里呆了一会儿,愣愣不知所措,怅惘道:“怎么不继续了?” “嗯?” 莫百川脑筋一下没转过弯来,刚才这人反抗这么得劲,像位贞洁烈女似的,怎的这会子反而意犹未尽了? 在他踌躇时,那条鱼开始反扑,朽月忽然揪着他的衣襟往下一拉,扬起头淡淡地吻了吻他。 莫百川无所适从地立在原地,镇定神色,与之垂目相望。 初初一瞥,宛若惊鸿照影,少女目光缱绻而坚定,纯粹得像灿烂的朝霞,不掺糅半点虚假,明媚美好得不像话。 朽月扬起头再次迎上,细细啄吻他的唇缘,暴雨过后,绵长的细雨更令人意乱情迷,飘飘然不知所以,是一场不切实际的虚幻。 恶神主动起来,莫说是泥足深陷,便是万劫不复也有人欣然前往。 深吻勾馋,唇齿碾磨,加之湿身蛊诱,莫百川意志力分崩离析,箍紧怀里诱人的胴体,一条长腿已跨进浴桶中。 “老爷,九姨娘请您过去用早膳。” 门外有个小厮朝屋里唤了一声,见没人回应,自言自语地嘀咕道:“难道老爷和夫人出去了?” 吱呀—— 小厮推开了没锁的房门,直面视觉冲击。 房间内混杂着药材味道的热气氤氲缭绕,地上水渍随处四溅,莫大老爷衣裳凌乱,好在聊胜于无,胸腹半露引人遐想。 他怀里的小娇妻弱不禁风,在热气中上身清凉如许,水草般缠紧对方,两人似乎正在做契合身心的仪式,递进灵魂深处的某种交流。 莫百川将埋在白嫩腻滑的肩颈里的头抬起,侧眸睇视莽撞的小厮一眼,刻薄的愤意让其遍体生寒:“下次没本老爷的命令不得随意进屋,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老爷恕罪,小人知错……以后再也不犯!”小厮被吓蒙了,垂首屈膝地跪在地上认错。 “还不滚出去!”莫百川稍稍偏转了半身,遮挡住了怀中宜人的春色。 “是是是,小人告退!” 小厮吓得抖如筛糠,缩瑟着脑袋,头也不敢抬地转身一溜小跑出去,走时还不忘给两人关上门。 经人这么一搅合,着实败兴,朽月理清了颠三倒四的思绪,方才她咬的那一口确实只为验明莫百川是否就是柳兰溪。得知结果后,一时忘乎所以,中了这个危险男人的蛊诱。 她低眸瞥了眼两人轻佻的姿势,随即从莫百川怀里挣脱,女肌腻滑无骨,盈盈而不堪一握,眨眼间泥鳅似的滑入水里。 莫百川心火已燃,哪儿这么容易罢休? 他将后腿一跨,整个人蹚进浴桶之中,两手伸进热水里一捞,不费吹灰之力便捕获一条无路可逃的鱼儿。 空间狭小,在很大程度上限制角逐嬉戏的妙趣,不过热包子就得趁热吃,莫百川提起水中莹润的下肢,身子稍稍向前,便固在胯骨上,使其逃无可逃。 朽月两腿被托举着,热气熏红双颊,两人亲密无间地共处一个浴桶中,彼此赤诚相见,苦涩的气息从鼻腔涌入心田,只需对视一眼,一切都变成微甜。 莫百川低头允着她身上的药汁,虽比胆汁还苦,却仍旧甘之如饴地汲取。 朽月不自然地侧开脸,已然忘记自身还是一级伤残病患,抬起几欲报废的右膝用劲去顶他的小腹,兀自疼得叫苦不迭。 “不要乱动,伤着怎么办?”莫百川低头望着怀里满身伤痕的可怜人儿,小心地按揉着她的右膝,低声道:“我尽量轻一些,抵不住痛楚你只管咬我。” 他话刚落音,肩胛上便被狠狠地咬上一口,不由蹙眉,俯身在她耳边喃喃细语:“我什么都还没做呢。” 朽月反感地两手推攘,不让他灼刃近前半寸,赌气道:“九姨太等着你用早膳呢。” 凡事向来讲究一个水到渠成,但柳兰溪现在这个身份确实让人膈应,莫百川和柳兰溪到底是不同的,她无法跟那么多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 “夫人,你莫不是醋了?”莫百川看穿了她的心思,狡黠一笑:“早膳么,我已在用了。” 朽月身子纤细羸弱,况且昨日一天没有正经进食,一大早又浸泡在热水中,此刻浑身酥软,没有半点抵抗的力气。 用武解决不了的问题,还需得靠用脑才行,在被宰割之前,她觉得有必要再争取一下。 朽月作泫然欲泣状,双目极尽哀怜:“你只管欺负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病残,于你而言,我不过只是你随便对待的玩物罢了。” 此话说完她就后悔了,想那昔日宁折不屈的堂堂恶神,在公孙若的极刑之下都没屈服,如今竟然沦落到要靠装可怜来让男人对她产生同情! 简直可悲,可耻! 莫百川内心确实也受到触动,脸上满是诧然之色,对新夫人刚学会的技能表示难以置信。 这个男人抑制住狂喜,故作无动于衷,伸出食指轻轻挑起娇妻的下颌,“夫人,这招很多女人都对我用过了。” 战术被当场戳穿,气氛一度有些尴尬,朽月登时感觉自己要裂开了,在混迹风月,惯懂女人心思的老色胚面前耍手段,她终究还是太嫩了些。 “我听不明白你的意思。” 事到如今,她只好装死不认,保好晚节要紧。 “夫人,欲拒还迎可不是这样用的。”莫百川眉睫坠着水珠,视线下垂,虎视眈眈地盯着眼前人,说话时显得人漫不经心,一心只想怎么吃掉可口的食物。 “欲拒还迎?” 朽月懵了,她那招不是叫委曲求全吗? 莫百川嘴角上扬,“难道不是刚才夫人先勾引的我?” “那是……”朽月百口莫辩,那是失误,倒不是说认错人,而是认对人了心里才有疙瘩。 “这样吧,夫人说一句‘我爱你’听听,为夫宽宏大量放过你。” 莫百川说话带着笑腔,有点像某人说话的语气,不过音色低沉醇厚,成熟之中带着一点靠谱。 好汉不吃眼前亏,叫一声不会少块肉。朽月摒弃羞耻和自尊,清了清嗓子,“我、我……爱你……” 莫百川满足地眯起眼,温和笑笑:“我也爱你。” 朽月心脏猛地一停。 趁她还没缓过神,面前人蓄无害的牲口不守武德,举起武器长驱直入,闯关破口深入腹地,疼得恶神差点想要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以消心头之恨。 他大爷的,中计了! “夫人,这才是欲拒还迎。你,学会了么?” 莫百川在百忙之中,压着嗓音向她作正确示范。 遇见欢喜,她也就忘乎所以,赴了场劫后余生的放纵。 第202章 宅斗? 前前后后折腾不下一个时辰,出来的时候水已凉却,朽月被搅得太狠,两腿发软,被抱上床之后连说话的气力都无,半死不活地趴在床上在深刻反省自身。 堕落使人忏悔,她叹息自个太过不争气,把前车之鉴完全抛于脑后,原汁原味的深坑,她竟跳得乐此不疲! “待会我会让人送早膳进来,夫人吃完再休息,我今天还有事要出去一趟,晚上回来陪你。” 莫百川钻进床帐中,撩起她的额发落下一吻,不停不休地忙活那么久,精神反较先前更佳,检查完床榻上的人尚存生命特征,便放心地转身出去。 “靠,什么破书,等老子出去后看不撕了你!” 朽月觉得自己被书坑害了,说好的莫百川年老体弱,那方面不行的吗?怎么兽性大发起来跟啃人骨头的饿狼一般?完全不合理好不好! 她正在疯狂抱怨时,房门外有人敲了敲门,有个小丫头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问:“夫人,老爷吩咐我给您送早膳,可以进来吗?” “进。” 得了允许,一个伶俐小鬟推开房门,将手里捧的清粥小菜放到桌上,瞧了眼紧闭的床帘子,好心询问:“夫人,需要我扶您起来吃点东西吗?” “不必,你放桌上就可以走了。”朽月声音懒洋洋,惨遭摧残后连床都没法下,她现在的身子太过弱不禁风,这会儿很是怀念以前那副钢筋铁骨的躯壳。 “夫人若是不方便,小鲤可以喂您的。”小姑娘机灵地提了个建议。 “我有手有脚,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现在没胃口,等会再起来吃。” 床里头的人哼哼唧唧,应该是闷着头在被窝里搭话。 “待会粥就凉了,得趁热吃。”小丫头站在床头将床帐挽起,笑眯眯道:“您不用跟我客气,小鲤乐意效劳的。” 朽月从被窝里探出脑袋,迷瞪地乜斜一眼小鬟,一下认出她就是昨日花轿前接亲的那位。小小年纪,便已接过八十八次亲,如果想探听情报,这位经验老道的红娘是最合适的人选。 为了快速掌握现况,她撑起快散的骨架靠着床头坐起,不解地问:“小丫头,怎么是你?” 小鲤蹲在床头两手托着下颌,甜甜地冲人一笑:“夫人,今后是由小鲤来照顾您的饮食起居呢,平常老爷要去忙生意,白天一般见不到人,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鲤。” 朽月:“哦,莫百川安排你来的?” “是的,老爷对夫人可上心哩,让我时刻保护好夫人。”小鲤自豪地拍拍胸脯,“您放心,有我小鲤在,夫人定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是么,我看你小小年纪,没想到还挺能干的。” 朽月随口敷衍一夸,乐得那小丫头两眼闪闪发亮,活蹦乱跳的像条鱼一般,若是有尾巴的话,不知该摇摆得多欢快。 “丫头,你在莫家呆挺长时间了吧?”朽月决定从她嘴里先探探口风。 小鲤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含着手指仔细思考,回道:“呃,小鲤自小便在莫家,老爷养我十几年,对夫人来说可能是弹指一瞬,但对小鲤来说应该算挺长时间了。” 朽月听出她话里有话,心里犯嘀咕,这个丫头看似心无城府,天真烂漫,但心思澄明,机巧过人,并非等闲之辈。 难道,这丫头是莫百川派来监视她的? 小鲤见她陷入深思,用手晃了晃朽月呆滞的眼神是,笑道:“夫人不必多想,您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安全?朽月一想到自己将来的下场,实在不敢苟同地叹息一声,又问:“小鲤,老爷的八十七位夫人,她们现在都在这个宅子里头吗?” “都在呢。”小鲤如实道。 朽月头疼地捂额,咬紧后槽牙,含混不清地咒骂道:“柳兰溪,你个小混球,真要气死老子才罢休吗!” 小鲤看她苦恼的模样,突然来了一句:“夫人放心,老爷的心从始至终都在您身上。” “什么意思?”朽月敏锐地察觉出一股阴谋的味道。 “方才夫人可是在吃老爷的醋?”小鲤捂嘴偷偷笑道,“夫人是老爷明媒正娶的妻子,与那些偏房怎能相提并论?” 看来多心了,朽月打消疑虑,嗤笑道:“哼,我若吃上八十几碗的醋,岂不把自个酸死?把粥拿过来吧,我饿了。” “哎!”小鲤兴高采烈地过去把粥端来,坐在床边舀了一勺吹了吹,往朽月嘴里送:“夫人,张张嘴,啊——” 朽月:“……” “啊——” 朽月瞟了眼粥,又瞟了眼一脸期待的丫头,不情愿地张开嘴接受投喂。 “莫百川,我没来之前,他对哪位妾室比较上心?”朽月旁敲侧击道。 “都一视同仁呢。啊——” 朽月不注意,又被送了一口食物。她嚼都不嚼,径自吞咽下肚,愤愤地一锤床柱,“一视同仁也太扯吧,八十八个妻妾,他也不累得慌!” “夫人,您是不是误会了点什么?”小鲤挠挠头,“老爷只有三房妾室而已,并没有哪个特别讨他欢心。” “少来唬我,我昨晚明明听到八十七姨太太在寻短见,再加上我,难道不是有八十八个?”朽月一想到昨晚莫百川竟然在新婚之夜丢下她,心气便异常不顺,“而且你刚才也说了,八十七个姨太太都在宅子里头。”她补充一句。 小鲤笑了笑,“她们的确都在宅子里,不过您没问是死的还是活的。” “什么死的活的,难道在这些妾室之中,还有死人吗?卧槽,莫百川什么品位,还搞冥婚!!!”朽月震惊地从床上一跃而起,甚至忘记了右膝盖被扯裂的伤痛。 “您别激动,小心身子!”小丫头尝试劝慰这匹精神分裂的野马。 “你说说清楚,他口味真不会这么重吧!”朽月用力地揪起小姑娘的双臂,差点把她手里的粥给打翻。 小鲤只好耐心地作出解释:“是有八十八个不假,但活着的只有您和另外三个,二姨娘,九姨娘,和八十七姨娘。剩下的八十四位姨娘呢,都是刚进莫府没多久便因病故去,死得倒是挺蹊跷的,不过老爷向来对妾室们不上心,故而并未深究此事。” 我去,那莫百川的心也忒大了点,这都无所谓! 朽月三观再次刷新,难以置信道:“他是死了一个之后便又再纳妾,还是同时纳了一窝之后她们才翘辫子的?” “基本是推陈出新,来了几个,又送走几个。但小鲤保证,绝不是老爷克妻!”小鲤举起一只手掌严正声明。 朽月心里冷笑,呵呵,这跟割韭菜似的死了一茬又一茬,他不是克妻是什么! 小鲤复又详细地为她阐述缘由:“您也知道,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战场,在莫家,争风吃醋是常有的事。老爷虽对她们一视同仁,但新人难免风头更盛,最容易被推上风尖浪口,成为所有人瞄准的靶心。” 经过小鲤这么一点明,朽月似乎明白了什么—— 莫家男人只有一个,这些如狼似虎的女人需要不断争宠,在五花八门的勾心斗角之中,只有解决掉其他竞争者才有可能上位转正。 剩者为王,所以,留下来的这第二、第九和第八十七姨娘都是佼佼者,实力不容小觑,日后若一不留神着了这几个女人的道,她也可能会和那些炮灰们一个下场。 “如此看来,我便是这下一个被她们攻击的靶心了吧?”朽月张开嘴,主动请求喂食。 小鲤忙为这个口嫌体正的病残送上食物,乐不可支道:“您放心,有小鲤在,她们起不了什么风浪。” “你?”朽月不免质疑,“你一个黄毛丫头,有何本事能搞定那些麻烦的女人?” “自然是有法子的,”小鲤神神秘秘地卖着关子,“夫人先吃完这碗粥小鲤再告诉您。” 朽月瞥了眼还剩半碗的粥,不耐地从小丫头手里抢过,仰头豪迈地干了,大有三碗不过岗的气势。 她用袖子一抹嘴,把空碗递给小鲤,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小鲤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位彪悍的新夫人,咽了咽口水,诚然已叹服得五体投地。冲着对方这股彪悍的气魄,别说宅子里的几个女人,任尔东西南北的妖魔鬼怪都能轻易降住吧,老爷的担心简直多余。 “夫人海量,还需要续碗吗?”小丫头弱弱地问,就怕这位好汉没吃饱。 “不必。”朽月豪迈一摆手,示意她继续刚才的话题。 小鲤也不再推辞,一本正经道:“您忘了,小鲤可是自小生长在莫家,见惯了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那些姬妾要耍什么花招我都一清二楚。俗话说得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嘛,您遇到我算是找对人了。” 朽月摸摸下巴认真思索,觉得小丫头的话不无道理,她虽然不准备加入这场宅斗,但怎么着也得想一个全身而退之计。 她拍拍床沿让小鲤坐下,严肃道:“那你说说莫百川的三个妾是什么情况,我好做个对策,有备无患。” “嘻嘻,既然夫人有加入这场残酷竞争的决心,那小鲤必当知无不言,为您提前做下功课。” 小鲤索性将空碗甩在一边,趴在床头眉飞色舞地讲解:“老爷的这个三房妾室呀,各有各的厉害之处,二姨娘呆在府上最久,因为她从不主动参与那些明争暗斗,平日喜欢吃斋念佛,以此明哲保身。” “依你这么说,这位二姨太倒还是一股清流,出淤泥而不染了?她与其在这个乌烟瘴气的牢笼中受罪,怎么不干脆直接剃度出家远离红尘世俗?” “夫人,您还是想问题想得过于简单。”小鲤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那些女人素来都有一个通病,她们一进到这个宅子里便不想走,全都爱老爷爱得死去活来,都想成为那个单独占有老爷的人,连那清心寡欲的二夫人也不例外哩。” 听到那句‘全都爱老爷爱得死去活来’,朽月抿嘴皱眉一脸嫌弃,“莫百川是什么千年难遇的镀金香饽饽吗,我怎么就不觉得有多稀罕?” 小鲤不以为然地嘿嘿笑道:“其实夫人是喜欢老爷的吧?只是碍于面皮,不肯开诚布公地讲明罢了,嘻嘻,小鲤知道的。” “胡说八道,那些肤浅的女子怎能与本尊相提并论?我就不想呆在这里成天围着一个男人团团转,这生活多没意思!”朽月不假思索地否定她那荒谬的言论。 “就算如此,您也喜欢老爷。”小鲤十分笃定道。 朽月这回倒没多作反驳,不承认也不否认,巧妙地移开话题:“所以九姨太和八十七姨太是不好惹的货色?” “嗯,九姨娘善长阴谋诡计,让人防不胜防,绝大多数竞争者都是她送走的。至于八十七姨娘,她虽进宅子才半年,但惯使撒泼拿乔的本事,极为娇蛮任性,连老爷都对她没辙。” 两人正在屋子里聊得热火朝天,屋外庭院寂静,园径两旁草木凋黄,秋风拂卷凉意,落叶飒飒有声,忽一人影投于纱窗上,似在偷听。 朽月出手制止小鲤继续往下说,冲着门外厉声喝道:“何人在那里鬼祟?” 那影子被这一喝,才往门边移动,一个约略二十来岁的女人端着一碗汤水进来。她见人也不认生,落落大方地给朽月请了个安:“大夫人,万福金安,小人是九夫人屋里的婢女梅霜,我家主子昨日听说您身子不爽利,遂派小的给您送一碗参鸡汤补补身子。” 得,刚一进门,毒鸡汤就送来了! 朽月客气地朝她干笑两声,“帮我谢谢你家主子的好意,本夫人身强力壮,身板铜浇铁铸,一点小毛病早已恢复,让她无须如此挂心。” 梅霜方行礼完,抬头细细观察这位明媒正娶过来的正房,果然姿色超凡绝伦,骨子里流淌着一股不输男子的轩昂傲气,心道她坐‘正宫娘娘’的位置确实至名归。 可惜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管她再怎么出类拔萃,也依旧会有被送走的一天,这便是莫宅的规矩。 “大夫人,这碗参鸡汤是主子亲手熬制的,怎么说也是一片心意,您意思下喝个几口也成,小人好回去交差。” “梅霜姐姐,我家夫人刚用过早膳,你放下东西便走吧。”小鲤不客气地替主人下逐客令。 不过婢子梅霜并不把小丫头放在眼里,她是九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贴身侍女,平日没少狗仗人势,作威作福,端着那碗参鸡汤自顾自地往朽月跟前送。 朽月觑了眼那碗浑浊的汤汁,无动于衷道:“我一定要喝吗?” “大夫人,您初来乍到,太见外可不好。” 梅霜话里有话,她沾染上和主子无二的强势习性,深谙新人好欺负这点,两面三刀拿捏得颇有宅斗水准。 “行,拿过来吧。”朽月伸出一手去接碗。 梅霜大喜过望,把那碗鸡汤妥帖地置于朽月掌中,“您慢用。” 眼见小人得志,小鲤急得跺脚:“夫人!老爷不让你乱吃东西!” 小丫头刚说完,哐啷一声,鸡汤遍洒,瓷碗碎作一地。 “哎呀,好烫。”朽月后知后觉地补了一句,演技精湛得简直让人直呼内行。 梅霜低头愣愣地看了眼被打湿的裙摆和绣鞋,一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但她能混到今日也有自己的手段,心底暗自记下这笔账。 她面上仍挂着笑脸,蹲下收拾碎片还不忘赔礼:“鸡汤是有点烫,此番是婢子考虑不周,明日定会注意凉些再送过来。” “明日?”朽月茫然。 “是的,九夫人让婢子每日都送一碗呢。” 梅霜含笑睇了眼对方的反应。 朽月往床褥上一倒,相比此前受过的皮肉之苦,混在女人堆里尔虞我诈才是真正的极刑。唉,还是和男人打架有意思多了…… 苍天呐!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第203章 明月楼 显然,宅斗才刚刚开始,她便已觉得无比厌倦……女人呐,多聚在一起唠唠嗑,聊聊家常,搞搞文艺活动不好么,非得为了一个男人搞得头破血流何必呢? 梅霜走后,小鲤摇了摇躺床上恹恹不振的废柴,适当地给她加油打气:“夫人别泄气呀,咱们得再接再厉才行,让那些臭婆娘不敢再打您的主意。” 朽月颓丧道:“我向来不擅长和女人打交道,就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吗?” “一劳永逸嘛,”小鲤撅着圆嘟嘟的小嘴沉吟片刻,“简单,把她们都清除掉呗。” “你是说杀人灭口?”朽月抖擞精神从床上坐起,朝她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小鲤擦擦额上被吓出的虚汗,讪笑道:“我的意思是您可以大胆地博一博老爷的宠爱,您若温言软语几句,他定然会听取夫人的请求,将那些恼人的妾室们都休了,如此一来岂不永享太平?” “让我低三下四地求莫百川休妾?”朽月赏了个白眼,不屑一顾道:“此事绝无可能!献媚讨巧之事我做不出来,他就算再纳上几千几百个姬妾也与我毫无干系。” “您真是这么想的呀?老爷被其他女人抢去也没关系吗?”小鲤的语气里充满怀疑。 “想抢便抢,反正我不稀罕。” 这位恃宠而骄的恶神,她开始飘了。 面对嘴硬的死鸭子,小鲤也不戳破,掩口匿笑:“行,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别后悔就成。” * 秋夜漫漫,偌大的莫宅如一具装潢华丽的棺椁,处处透着一丝死气沉沉,苍白朦胧的月光泄在飞檐屋脊上,宛若铺垫一层冷漠冰凉的霜色。 宅子的男主人深夜还未归家,愁得某位日常打脸选手趴在窗边唉声叹气,门外一有脚步声便立马竖起耳朵,比望穿秋水的盼夫怨妇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鲤挽一袭青烟水色披风跨进正房,见她家夫人开窗独自吹着冷风,过去把窗户阖上,嗔怪道:“夫人,您这般可劲地吹着凉风,万一感染风寒可怎么办?” 小丫头照顾人十分老练周到,数落完后又体贴地为她披上御寒的衣物。 “这么晚了,莫百川怎么还不回来?”朽月暗搓搓地抱怨。 “老爷近日在忙一通颇为棘手的生意,晚归是常有的事,甚至通宵不回也是有的,您习惯就好。” “呦呵,那这个生意人可够忙的,白天不归家不说还彻夜不回。哼,指不定此刻在歌舞乐坊里花前月下,流连忘返呢,你少为老色胚开脱。” 朽月双手交叠抱臂,一副谁也不爱的傲娇相。 小鲤挑逗道:“您今早上不是还说不稀罕老爷,谁爱抢谁抢,怎么这会儿反倒惦记起人家来?” “谁惦记他?不回家更好,本姑奶奶乐得清闲自在!”朽月言不由衷地掩饰道。 小鲤瞥了眼对晚归丈夫不满的新妇,终是绷不住脸噗嗤笑出声:“不逗您了,方才老爷传信回来,让您早些歇息,不必等他。” 朽月冷哼一声,大步往床榻走去,“我什么时候等过他,正准备熄灯睡觉呢!” “夫人这便要就寝了吗?也好,您尽管睡下,小鲤就在守在屋子里头,有事叫我一声就成。” “你要整夜守着我?为何不回去睡?”朽月惊讶地回头看她。 小鲤上前细致地帮她整理好床褥,抬头朝她笑笑:“小鲤会坐在椅子上稍微打个盹,您不必担心。” 朽月摆摆手打发道:“回去睡吧,我这么大的人还要你一个小丫头守夜,这传出去像话么?” “夫人,这是老爷安排的,您安心睡便好。”小鲤从衣柜中抱出一方毯子,还真打算在此过夜。 眼瞧那小丫头披着薄毯,在椅子上蜷缩成一团,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受女主人虐待还是怎么着。朽月看得头疼,朝她招招手:“丫头,你过来跟我一起睡。” “再拒绝就把你扔出去。”她补充道。 小鲤难以抗拒如此霸道的命令,乖觉地听话过来,不太自然地爬上床榻,钻进温软的被褥中,乖觉地与朽月一块同床而眠。 “哦,忘记熄灯了,我去熄。” 小鲤是个手脚比脑子快一步的行动派,刚躺进被窝里又准备起身下床,被朽月揪着后领往里一提溜,像极被母鸡叼回窝的小鸡仔。 “别忙,我来。” 朽月说完鼓足气往五步之遥的烛台用力一吹,三根蜡烛尽数熄灭。 小鲤默默感叹:哇了个亲娘,这气壮山河的肺活量可真不是盖的!新夫人看着像个身娇体弱的病秧子,实际上悍猛如虎力大如牛!她在深宅大院搞什么宅斗啊,直接驰骋疆场,上阵杀敌得了! 夜已深,两个女人卧床后又小聊了会天,不多时便双双安然入睡。 …… 若要提及还在彻夜忙碌的生意人莫百川,此时确实是在歌舞乐坊明月楼的二楼贵宾席上,他的身旁都是一些达官显贵,富贾殷商,三五成群地围坐在观赏席位上畅言欢笑。 底下舞台四周碧纱隐绰,彩绸飘飞,台中央雾鬟云鬓交错,美人舞姿摇曳,旋白臂,扭蛇腰,轻抬纤纤细脚,宛如飞燕立足于掌,步步柔靡又不失灵巧。 再辅以管弦笙歌,画面栩栩如生,温香融融,直教一众声色犬马之徒看得如痴如醉。 莫百川与众人一块津津有味地欣赏歌舞,眼角不时瞥着四楼紧闭的一间厢房——菡萏阁,就在他喝完一盏茶前,有个黑影鬼祟地避开众人溜进雅室,到现在还不见人出来。 小厮上前续了茶,悠扬的秦淮小曲从底下传来,一位边弹琵琶边吟唱的歌姬登场。 咿咿呀呀的腔调韵味十足,歌喉婉转动人,莫百川垂眸闭目欣赏,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点桌面,并非在打节奏,而是在掐时间。 当是时,耳边一阵热闹,原来是上一场的舞姬从一楼上来,引得在场宾客兴致昂扬,一个汝州城里有名的纨绔探过身子,悄声对莫百川道:“莫老爷,那些跳舞的美人据说都是处子,出重金可买,您看看可有中意的?” 莫百川淡淡一瞥对方,回绝道:“多谢好意,我家满员了。” “哎,不用买回家也行,就在明月楼过个夜,随便找个不归家的理由搪塞,新过门的嫂夫人不会知道的。”纨绔少爷怂恿道。 莫百川摇摇头,语气透着淡淡哀愁,道:“家有悍妻,吾爱且俱,她知道会打死我的。” 那富家子很是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能理解,不瞒你说,我家也有一只母老虎,这次出来还是偷偷背着她,看开点,人生不就图一乐嘛!野花还是挺香的,偶尔换换口味,还能纾解下内心的苦闷。” 说话间,纨绔的怀里多了一位娇滴滴的尤物,他也就没再理会莫百川,心无旁骛地采起野花来。 而在楼上的菡萏阁,羽扇纶巾的‘孙老板’正端坐在几案旁品茗,面前有个黑衣高帽的方脸男人朝他俯首跪地,态度卑怯,说话十分小心谨慎:“回禀擎天大帝,属下三番五次潜入朽月梦境中织梦布魇,意图让她反复体验当初极刑之苦,可惜收效甚微,其意志坚韧异于常人,不为所动,皮肉之苦根本无法动摇她的心境。” 公孙若斜睨他一眼,手中热茶当即浇泼在他的脸上,怒斥:“梦枭,别忘了是本帝把你从天界的死牢里捞出来,若这点事都办不好,也就没留你的必要。本帝从不养闲人!” 梦枭三叩其首,惶恐道:“请大帝息怒!属下再去深挖她内心真实的恐惧,定可以布置一场足以摧神毁志的噩梦,还望能给属下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 公孙若见识过几次朽月在他眼皮子底下死里逃生,自然晓得必须按照书中剧情走完才能真正结果她,现离潘月难产的日子尚早,在此之前,他可没在书里保证过让她舒坦地活着。 相比于肉。体折磨,精神打击能对一个人造成致命性的伤害,这也是他让梦枭出手的原因。 梦枭曾是意识形态之主,善于制造噩梦引发他人中癔症和精神错乱,曾经在六界大批量入侵各种生灵意识,神、人、魔、仙、妖、鬼等六族无一例外被他控制,从而引发一次规模轰动的大暴。乱,后伏桓出面降服,将他囚于九重天之上的死牢,苦熬六千年才得以重见天日。 公孙若清楚他有多大本事,斟酌再三,答允道:“也罢,本帝便信你最后一次,若是再不成功,提头来见。” “属下领命!” 梦枭语毕,倏然化为一道缥缈黑影飞出窗外,随风潜入溶溶月色,全力以赴地谋划一场令人沉醉不醒的酣梦。 公孙若站在窗边,举头望月,本想吟诗一首应应景,遥目望去,温雅的面色骤地一收,目色阴冷如鬼魅,让看似和善的面相显露出原有的凶狠。 月未央,一支严整有序的队伍沿着繁华街道踢踏行进,没过多久,他们便快速包围了明月楼。 一个个披甲执刀的官差来势汹汹地闯进歌舞乐场中,为首一位铁面刚正的将领掏出一块令牌,厉声喝道:“有人向汝州太守告发此处买卖人口,逼良为娼的手段毒辣令人发指,现人证物证俱全,吾等奉命查抄此处,与此事无关者速速离开!” 此话一出,歌舞乐曲立停,场面霎时乱作一团,二楼宾客席上的众人见状纷纷起身逃离,唯有莫百川不动如山。 那纨绔子弟好心拉他一起从后门开溜,却被他果决推辞:“你先回去吧。哦,千万记住,对你的那只母老虎好一点。” 莫百川勾唇浅笑,待鸟兽哄散,一人负手往四楼悠哉走去。 公孙若远远看见一队官差往明月楼而来,心里正疑惑,没多久楼底下传来一阵阵呼天喊地的叫嚷声,本来准备出门看个究竟,一个小厮火急火燎地推开菡萏阁的木门,闯了进去。 “天塌了还是怎么着,如此狼狈像什么话?”公孙若劈头盖脸地斥责。 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回道:“不好了,孙老板,汝州太守派兵查抄了明月楼,说我们买卖妇女,逼良为娼,还说您是乱石沟碎尸案的主谋!” 公孙若气静神闲地拿起一本书,夷然自若道:“慌什么,且不说汝州太守那个老家伙收了我不少贿赂,再者他们无凭无据,明月楼不比地下钱庄,账面干净得很。至于乱石沟,那些女子是自残,跟我可毫不相干。” 他自信满满地以为自己做事滴水不漏,下一刻便被打脸到怀疑走错了剧本。 小厮来不及擦去满头热汗,忙不迭地给他泼了盆冷水清醒:“听说此次连汝州太守也束手无策,举报者正是莫百川,他抓到我们地下钱庄的那三个打手严刑逼供,此前还收集了我们大量买卖妇女的证据,并通过内部关系直接上书中央,现已引起祁武帝的重视。汝州太守害怕落个失职之罪,主动请缨彻查明月楼。” “等等,你刚才说举报人是莫百川!”公孙若惊愕地从椅子上猝然站立。 “正是那位名享天下的大富商莫百川,我们在朝廷中的线人都被他拔除,所以没接到消息。小的劝您还是先躲一躲风头,楼下的官兵马上就要搜上来了!”小厮急切地催促道。 “不可能!此人在书中几乎没安排他什么戏份,不过是一个沉迷女色,钱多人傻的路人男配,一个不起眼的人物怎么可能掀得起什么风浪?一定是搞错,故事不是这么发展的……” 公孙若一度陷入自我怀疑,他给自己设计的主角堪称完美无缺,现在怎么就变成了书中坏事做尽,落得人人喊打的反派?还有这个不重要的男配莫百川又是哪来的? 戏份?男配?故事发展? 孙老板莫不是被吓到开始胡言乱语了吧? 忠心的小厮听得云里雾里,像个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此时兵临城下,十万火急,出于对主顾的一片衷心,便大胆上前要拖曳公孙若的胳膊要带他去避难。 公孙若正晃神之时,见有人突然上前拉他,以为对方要偷袭,想也没想出手劈去一掌,小厮脑浆飞溅,瞬间毙命。 等到莫百川到达菡萏阁时,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具死相可怖的男尸横陈于地。 “哼,逃得倒挺快。” 莫百川环视一圈雅室,抬步进去翻找了下书柜上的字画,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扫兴而归。 第204章 家和万事兴 一夜无梦,朽月安稳地睡到大天亮,起床时,身旁的小丫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正全神贯注地看她睡觉的死男人,莫百川。 “夫人的睡颜甚是安静,想必昨晚睡得很好,没做什么奇怪的噩梦。” 莫百川长睫倾斜,凝固不动的眸子定定地盯着刚睡醒的雄狮,指腹轻揉着新娘子从未打过耳洞的耳垂。 朽月迷糊地揉了揉眼,看清身旁之人后顿时泄气地翻过身去。 换作以前,她是最受不得床边有人直勾勾的盯着自个,自从遇上喜欢偷窥自己睡觉的某个孽障,她便早已见怪不怪,被迫无奈地习惯成自然。 “呵呵,哪有这么不待见夫君的新娘子,这才过了一天,便对为夫厌倦了吗?”莫百川粲然而笑,从纱窗头来那抹明净的朝阳洒落在脸上,多了几分少年的爽朗。 “出息了,竟敢夜不归宿,谁允许你上我的床?”朽月隔宿的愠气加上起床气一并发作,一股浓烈的酸意扑鼻而来。 “天地良心,为夫废寝忘食地忙着赚银子,不求夫人体谅,但求夫人莫要误解才好。” 莫百川撑着个脑袋侧躺在旁,身上还穿着没来得及脱的外衣,像模像样地打了个哈欠以示自己整夜为生计辛劳奔波。 若是没闻到他身上还沾染其他女人的脂粉香味,朽月几欲要相信这个男人的花言巧语了。 “赚银子?”朽月讽笑一声,一骨碌爬起身,抬起脚便将他踹下床,“我看你是和狐朋狗友喝花酒去了吧?” “冤枉,”莫百川坐在地上摸着磕得生疼的脑门,“夫人我是清白的,不信你问小鲤。” 朽月冷淡地斜睨他一眼,揭穿道:“少信口雌黄,小鲤那丫头是跟你一伙的,是你故意让她昨晚整夜守着我的吧?” “夫人真是料事如神,如你所想,的确是我让小鲤留下的,但绝对是为了夫人的安全着想,没有其他。”莫百川信誓旦旦地说得一本正经,那灵澈的双眸真挚而诚恳,似乎藏有一个少年人惟妙惟肖的虚影。 朽月看得入神,牢牢盯紧他的眼睛不放,她有个错觉,仿佛只要一直看着,那个人就会回来。 可惜那熟悉的神韵稍纵即逝,莫百川又切换成稳重内敛的心性,拧着仇大苦深的眉头,双唇抿成一线,仿佛被妻子抓包露馅后懒得狡辩的渣男。 朽月有点失望地微微侧转过头,喃喃自语:“你不是他,他从不对我说谎的。” “他?他是谁?” 莫百川沉默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反复咀嚼,片刻,他疑似领悟到了什么,霎时心里乐得百花齐放,唇边悄悄溢出一抹窃笑。 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自绿’带来的快感。 然而莫百川还没得意多久,眼睛余光很偶然地往床下一瞥,忽地看见在朽月床底下趴着一个昏昏欲睡的大男人! 好家伙,仅仅只是稀松平常的稍稍一瞥,就直接让他从‘自绿’转变成了‘他绿’! 两个男人目光相对的刹那,无数火花星子从莫百川的眼眶里迸射,他一跳三丈起,什么稳重自持的形象都不顾,怒火中烧地指着床下君子暴喝:“哪来的贼人,竟敢躲在床底下鬼鬼祟祟,还不速速滚出来,否则别怪本老爷不客气!” “要,要要是出来,您能饶了我吗?”床底下那男人说话哆哆嗦嗦,听着既窝囊又猥琐。 “你出来说话,本老爷可以饶你一命。”莫百川强行压下被绿的憋屈,拉长着脸跟床底下那人谈判。之后他猫身低头朝床下又多瞧了几眼,约莫是看清了对方的面容,脸色瞬即变得诡谲莫测。 半晌,陆崇从床底下像一只耗子似的怯怯钻出脑袋,确认没有危险后才敢灰溜溜地爬出来。 面对莫百川能直接瞪死人的铜铃眼,陆崇双腿一软,扑通一声伏地跪下,直接认怂:“莫老爷,我错了!我只是一个穷途末路的混混,最近手头拮据,故想来贵府偷些银两,没有其他企图!您宽宏大量,千万别抓小人去见官,我保证下次绝不再犯!” 莫百川整张脸都绿了,他看了眼盘腿坐在床上打坐,一脸若无其事的朽月,方才这家伙还趾高气扬,这会儿倒很是收敛镇静,看来绝非是小偷小摸来顺钱财这么简单。 “看我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朽月装蒜道。 莫百川一下明了此中原由,皮笑肉不笑地抚掌道:“我的好夫人,你背着我在床下藏了个奸夫,就不解释一下么?” “我也是刚睡醒,哪里知道会有人爬床底下来?这是你莫宅安保措施做得不够严密,怎么就赖我身上了?”朽月两手一摊,游刃有余地撇清一切责任。 “这个男人为什么哪里不去,非要跑你房间来?夫人,你敢说不认识此人?”莫百川咄咄相逼,非得搞一顶绿帽子戴戴心里才舒坦。 “不认识,我跟夫人第一次见面,误打误撞才闯到这个房间里的,纯属巧合,我对天发誓!”陆崇矢口否认,为了增加可信度,处心积虑地准备了一长串诸如‘全家死绝’之类的毒誓。 朽月伸了个懒腰,风轻云淡道:“对,我认识他,怎样?” 陆崇:…… 莫百川沉郁的眸光冷冷扫了眼陆崇,“不是说不认识我夫人么?你小子再抵赖试试,信不信我阉了你送宫里当太监去?” 陆崇满头冷汗嗖嗖冒出,他顾不得擦拭,两手先行护住裆部,狡辩道:“只是见过两三面,我跟她不熟,真的不熟!” 他得空幽怨地瞅了瞅不嫌事大的潘大小姐,心道好歹也是过命的交情,能不能多少给点面子!这一下弄不好,他真的会断子绝孙的! 莫百川被气得两个肺都不够用,整个人容光焕发,打了鸡血似的,已经到了半癫狂状态:“不熟?既然不熟还敢登堂入室!毛贼,你定是觊觎我家夫人美色,夜潜莫宅,欲行不轨?好啊,居然敢动本老爷的女人,我今天非把你阉了送宫里不可!” 怎么说来说去还想阉他? 陆崇差点没被这个气势吓尿,他双腿条件反射地紧紧靠拢,朝朽月挤眉弄眼,请求援助:“金莲,再帮我一回,外头一群债主正追杀我呢,我是被逼无奈才来找你的!” 朽月听见了他的诉苦,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息,蓦然用手一指陆崇,道:“没错,我们确实有一腿,你看着办吧!” 莫百川:…… 他夫人好像不仅把他当成了聋子,还把他当成了傻子……也罢,傻子就傻子吧。 “夫人,你为何要这么对我,为夫哪里做得不够好么?”莫百川直愣愣地看向朽月,一时间心里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完全无法接受自己刚刚成亲一天就被绿的事实。 “你可以去花街柳巷找姑娘,我藏男人怎么了?”朽月理直气壮道,直接怼得莫百川理屈词穷。 陆崇在一旁看好戏,恰到好处地帮朋友煽风点火:“没错,我昨晚看见莫财主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去了明月楼喝花酒!” 朽月咬牙切齿地剜了莫百川一眼,万年老坛酸醋哐啷一下打翻:“不是说赚银子吗,怎么就去明月楼寻欢作乐了呢?” 莫百川哑然失笑:“夫人,你听我解释,这个男人来路不明,你可别轻信他的片面之词,他分明是在离间我们夫妻感情!” “没说谎,我真看见了!昨晚我就是从明月楼那边过来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陆崇眨巴着无辜的星星眼,准备了一长串诸如‘若是说谎我生出来的小孩没屁股眼’之类的毒誓,一心想要证明自身清白。 莫百川反诘:“请问贼兄你好端端的去明月楼做什么?别是贼喊捉贼,意图构陷于正直清白、对夫人一心一意的我吧?好大的狗胆,看来今天你必须得当公公!” “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对在下的命根子如此执着?”陆崇翻了个恨天高的白眼,“我身无分文,去明月楼能干什么呀我!不止我去过好吗,您的夫人也去过!” 莫百川双目圆瞪,目光疑惑地打量着朽月,不可置信道:“夫人,你……喜欢女的?” “咳咳,男的!”朽月尴尬地握拳咳嗽,没好气给了陆崇一个眼刀子,转过头对莫百川道:“夫君说得没错,此人来路不明,不能轻信他的片面之词,他肯定是在离间我们夫妻感情!” 陆崇捂脸没眼看,这对夫妻一唱一和,搞双簧耍他呢!合着争吵了半天,人家同气连枝、同仇敌忾,自己却变成了来路不明的混蛋? 他心里挣扎了会儿,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索性来个破罐破摔:“潘月小姐其实并不想嫁给你这个花心大萝卜,在和你成亲前两天还想偷偷跟我私奔呢?” “私奔?”莫百川震惊地往后退一步,用手捂着脆弱的心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痛彻心扉道:“夫人,你还背着我干了多少好事?” 朽月:“夫君冤枉,我是清白的,不信,你去问小鲤。” 一直躲在门外偷摸吃瓜的小鲤两次被提到,一脸问号地挠挠头,表示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陆崇无赖本性一发作便不可收拾,他继续鱼死网破:“后来私奔没成功,我羊入虎口被一个大债主抓到,她还为了救我不惜自断双腿,奋不顾身从四楼摔下。莫老爷,我和金莲是真正经历过生死磨难的亡命鸳鸯,你才是那个第三者!别再执迷不悟了,放她自由吧!” 莫百川恼羞成怒地攫起陆崇的衣襟,霍地将他从地上拎起,只手举至颅顶,脸色可怖骇人。他咬牙道:“原来她全身筋骨尽断,双腿差点残废是因你而起!!” 陆崇的脖子被衣襟卡得难受,整张脸憋得通红,两腿踢蹬着不断挣扎,方后悔刚才玩笑开得太过,惹怒了一只不该惹怒的嗜血凶兽。 眼见要弄出人命,朽月黛眉一凛,当即上前推开莫百川,救下差点去地府二轮游的陆崇。 陆崇咳喘着大气,感激涕零地躲在朽月身后,事实证明,她已经不是难兄难弟那么简单了,那简直是他生命的曙光啊! “你这般不顾性命地护着他,可想过我的感受?”莫百川无精打采地瘫垂两臂,苦涩地干笑几声:“看来我真是多余。” 朽月本想斥责他下手没个轻重,一抬头,蓦地看到他那双伤心欲绝的眼眸,心口猛然一震,不禁回想起两人曾在地府时闹过的那场不愉快。 记得那时候,她也一心要救护魇髅,不管不顾地将为自己疯魔入骨的孽障一把推开,让他心灰意冷地一人在外面自生自灭。 可以说恶神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她全副武装地裹藏,费尽心思防范任何可以击溃她的敌人。 她从任人欺凌到无可匹敌,所向披靡,傲骨一世不曾向谁低过头,却不曾预料到唯独输给了自己的软肋。 想着想着,她惭愧地进行了深刻反省,决定这次不再重蹈覆辙,因为让妖孽放飞自我确实是一件特别危险的事。 朽月总是拿这人没辙,不得不暗自碾熄怒火,心平气和道:“这个混混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还是用我的命换来的,你多少还是得珍惜一下,不然我的牺牲也太不值当了。” 陆崇:??? 哈?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牺牲不值当? 对于朽月的特意解释,莫百川还是颇感意外的,他蠕动了下唇瓣,问道:“如果换作是我,你会来救我吗?” “这不是废话吗?”朽月不假思索地反问,“我什么时候丢下过你?” “你丢下我的时候可多了。”莫百川哼哼唧唧地嘀咕一句,得到了想要的回答稍稍拾回了点自信。 但他又转念一想这事不太合理,无比嫌弃地指着陆崇问:“那为何宁愿跟他私奔也不想和我成亲?” 事关以后的声誉,朽月不得不对此做出严肃申明:“首先,我没有跟他私奔,是他把我骗出来的。其次,正常点的姑娘都不会选择跟一个有八十七房小妾的男人成亲好吗?” 陆崇听完瞬间心碎倒地,脸上的表情比便秘还痛苦,拧巴道:“金莲,你不爱我了……” 莫百川跨过这厮走到朽月身旁,用坚定的眼神凝视她许久,忽地展开臂膀将她深深搂入怀中,“夫人,我会好好待你的,定不会让你后悔跟了我。因为,我毕竟是一个值得夫人托付终身的男人。” 朽月含混不清地嘟囔道:“是么,那你得时时刻刻保证老子的生命安全才行,不然半道难产挂了,你负全责。” 莫百川感受到了来自身边的幽幽怨念,侧转头迷茫地问:“夫人你说什么,我没太听清。” “噢,我说我相信你,命都给你。”朽月言不由衷道。 “如此甚好。”莫百川故意当着陆崇的面吻了吻夫人的云鬓,霁颜绽笑:“本老爷也不是那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人,我去明月楼和你藏男人这事就算翻篇过去,以后咱们都不许再提。” 陆崇冷不丁被喂了一口齁甜的狗粮,心里头空落落的,那感觉就好像自己辛辛苦苦种的大白菜被兔崽子给啃了。 向来阖家欢乐没他什么事,痞子陆怏怏不乐地背过身,此时不溜之大吉更待何时?他趁着这对狗男女忙着恩恩爱爱,瞅准时机往外开溜。 “慢着,本老爷说过要放你走了吗?” 莫百川的声音如一道惊雷劈下,陆崇背后寒毛炸起,两脚崴了一下。 他扶着门框回过头来,愁眉苦脸道:“您和夫人的误会不是都已经解释清了么,应该没小人什么事了吧?” “我和夫人鹣鲽情深,向来没什么误会的。”莫百川眉梢邪佞地往上一挑,话锋急转,箭头精准地瞄中陆崇:“而我们之所以产生嫌隙,得怪某块不合时宜的绊脚石太煞风景。” “绊脚石?”陆崇脑子迟钝,没反应过来,“多大点事,把挡路的玩意儿踢掉不就完了?” 朽月哀其不争地揉了揉额:他脑壳是不是摔坏了? 莫百川听罢扑哧一笑,赞赏道:“没错,把你清除掉本老爷自然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陆崇倏地一愣,意识到自个小命难保,拔腿就往屋外跑去。 谁料他刚踏出门,让一只防不胜防的小脚丫勾绊住,脑门往下一栽,朝着青天厚土行了一个虔诚的磕头礼。 守候门外多时的小鲤探出脑袋,朝摔个狗吃屎的陆崇吐了吐舌头,“谁让你离间我家老爷和夫人的,活该,略略略~” 同是天涯沦落人,惨还是别人惨,朽月她自己泥菩萨过江,唯有替难友深表同情,心里默默道一声“珍重”。 她注视门外良久,不经意回眸,窥见莫百川居然在偷偷掩唇哂笑,眉梢含喜,那得意洋洋的奸猾小模样跟柳兰溪其人简直同一个模板。 莫百川察觉到朽月在看他,瞬即换回正经严肃的姿态,高声令道:“小鲤,做得好,把这个碍眼的毛贼关进柴房,没有本老爷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金莲,快救我……呜呜呜,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你忘记了我们的海誓山盟了吗……” 陆崇坐地上捶胸顿足地哭喊,那要死要活的架势就跟要上断头台似的。 小鲤冷觑他一眼,无语地问:“走不走?” “不走,打死我也不走!”陆崇抱着小鲤的腿宁死不屈地挣扎。 小鲤温柔地笑笑:“不走我叫家丁来拖了,我想他们真的有可能会打死你的。” “呃……好吧。” 陆崇立马老实巴交,乖乖站起身跟着小丫头去柴房做客。 第205章 莫府风云 经过一上午的折腾,闹剧才算告一段落,莫百川果然胸怀宽广,海纳百川,没有追究朽月在卧室里窝藏男人的事。 朽月吃完早膳已过晌午,小鲤去给陆崇送饭去了,莫百川因一晚都在奔波忙碌,早上抓奸一事太过劳心伤神和损肺,中饭也没顾得上吃,这会儿正在自己卧房内补眠。 故而她现在乐得清闲自在,闲得无事一人坐在院子里打坐练功。 不过练得却是无用功,她静不下心来凝神运功,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切换各种碎屑零星的画面。目前他们四人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除了她尚还清醒之外,其余三人一言难尽。 首先,陆修静和柳兰溪被编排进文帝的故事中,失去原有的意识,他们此时此刻就是按部就班的机械人物,必须完成书中为角色规定好的工作,维持整本书正常运转,超出此内容外的范畴则不属于他们的合理行动。 其次,颜知讳还在公孙若手里,生死未卜。 朽月作为一个拥有自主意识的零部件,她得在不打破整个故事的平衡的同时去寻找突破口,她能想到的办法有两个:一是在原有机制的基础上改变故事结局,扭转乾坤。二是直接杀了公孙若,解决制造问题的人就等于解决问题。 前者太费时间,受许多不确定因素影响,后者根本不可能办到。 在佛苏笔撰写而就的书里,执笔人公孙若无疑是强大到无可比拟的存在,他只手遮天,能左右故事发展,制定一切有利于他的规则,书中所有的角色都得服务于作为主角的他。 前天晚上,在明月楼里的孙老板明显就是公孙若本人,他定然不太放心他们几人才急着亲自出马,巧妙地利用角色之便,乔庄成另一个人物进入配角副本,从而达到支配情节走向的目的。 朽月现在法力全无,两次惨不忍睹的下场证明跟他硬碰硬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希望就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走剧情,改变情节发展,换取一线生机。 总而言之,宅斗是她唯一的出路,没有其他捷径可走。 麻烦远远超乎预料,更令她心烦意乱的是柳兰溪也进到书里,专门还挑上莫百川这个人物!啧啧,八十八位姨太太,可把那小子给能的! 一想到这点朽月便心气不顺,但又不能全怪柳兰溪,毕竟他也是救人心切才不得已而为之。 于是,朽月自然而然得出了一个结论——柳兰溪没错,错都在莫百川身上! 还有上午的事很令她想不通,丈夫在妻子床底发现一活的男人,正常男人谁会这么宽宏大量啊!他对自己一点都不生气的吗?好歹也学学别人休个妻啥的让她高兴高兴,这也太没劲了吧? “若是能将莫百川扁一顿就好了。” 朽月托腮沉思,认为此事有极大的可能性,她可以乔庄打扮成蒙面刺客,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卧室,打完人后火速离开现场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既能撒气也不算违反她本身贤良淑德的设定,岂不是一举两得! 傻很可能是一种传染病,恶神在朋友身边没少耳濡目染,她天真地从怀里掏出一块丝绢往脸上蒙,勾背踮脚,欲偷偷摸摸潜进自个的卧室…… 但她走到寝室外时蓦地停住脚步,屋内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莫百川睡觉有个习惯,喜欢裹着被褥,披散头发面壁而眠,若再把床帷纱帐放下,那就更瞧不清里面躺的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朽月站在虚掩的门边瞧得仔细,一个女人正蹑手蹑脚地向床榻走去,到了床头后她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她右手握着一把女红用的剪刀,正缓缓举起,准备结果床帐内熟睡的人。 这一剪子下去,是要守寡的节奏啊! 朽月果断撤去遮面丝绢,推门而入,“梅霜,你在我房里做什么呢?” 梅霜冷不丁地被吓得六神无主,慌乱地将剪刀藏回衣袖,心惊肉跳地转过身来,用极不自然的笑迎接撞破她行凶的女主人。 她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背,指着放在桌上的鸡汤解释:“大夫人,我是来替九夫人送参鸡汤的,以为您在床上休息呢,奴婢怕鸡汤凉了不好,所以想叫醒您起来喝汤……” “阿月回来了?” 莫百川被两人的谈话声吵醒,他披着一头乌黑油亮,比女人还柔顺的长发从床帐内伸出脑袋,朽月看着想笑,点头道:“嗯,刚回来,正巧撞见梅霜这丫头在房内。” 莫百川眯着一双没睡醒的惺忪眼,简略地打量了下床边站着的梅霜,问:“你不伺候你家主子,跑这来做什么?” 梅霜做贼心虚,眼神闪躲不敢直视莫百川,咽了口唾沫,忐忑道:“回老爷,九夫人知道大夫人身子弱,所以让奴婢送参鸡汤给大夫人补补!” “哦,鸡汤呢?”莫百川从床上坐了起来,向她伸出一手摊开,“我刚好渴了,给我喝吧。” 梅霜:…… 她做贼心虚,去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莫百川等得不耐烦,愠怒道:“脚底生根走不动路了?” “不不,不是,奴婢这就给您端汤。”梅霜吓得面色铁青,硬着头皮去端鸡汤。 梅霜端着毒鸡汤举步维艰,心下懊悔不该没打听清楚谁在屋内便贸然送汤过来,方才若是没有别人进来她该酿成大祸,弄巧成拙把一家之主结果了…… 这次她脑筋转得飞快,必须制造偶然事故把汤弄洒蒙混过去,打定主意,她“哎呦”一声,佯装脚下没踩稳,一个趔趄往前倾。 莫百川像是提前知道会有这么一茬,及时上前端走了那碗鸡汤,任由梅霜假模假样地在他面前碰瓷。 “老爷,喝不得!”梅霜后知后觉地大声惊呼。 “怎么阿月喝得,本老爷喝不得?这碗汤难道有什么问题不成?”莫百川将鸡汤凑近鼻尖闻了闻,抿唇笑道:“还挺香的,味道应该不错。” 梅霜后背短襦汗湿一片,浑身颤栗不停,仓皇无措道:“因为……男女体质有别,这参鸡汤女子喝了有益身心,若是男子喝了则百害无一利……” “什么乱七八糟,一碗普通的鸡汤而已,分什么男女!”莫百川朝她挥挥衣袖,在两个女人的惊愕的目光中,仰头把鸡汤一饮而尽…… 朽月之所以没开口阻止,是以为莫百川不至于察觉不到鸡汤有问题,他无非是想吓唬吓唬梅霜,她是万万没想到这人脑袋是真的有包的! 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莫百川自寻死路,她惊慌地飞奔过去将碗抢来,嚯,这男人还挺勤俭持家,鸡汤被他喝得一滴不剩! 朽月顾不上保持温婉贤惠的形象,上前将莫百川扑倒在床上,徒手撬开莫百川的嘴,威胁道:“莫百川,你找死是吧,赶紧给我吐出来听见没有!” “不吐不吐,你不是想跟别的男人私奔,本老爷正好成全你的心愿……” 莫百川还没说完,腰腹处骤然一紧,朽月蛮横地拽着他的腰带强制翻面,还没等他有所反抗,一击刚猛销魂夺魄掌啪叽打在他的背上,震得他七荤八素晕头转向,连呕带咳了好一阵,愣是没吐出任何东西。 梅霜算是开了眼界,她瞠目咂舌地目睹大型家暴现场,尝试替可怜的家主求情:“大、大夫人,你再打,老爷可能真的要挂,还望手下留情!” 她不说还好,一说朽月不禁怒火中烧,辞色俱厉地恐吓道:“以后你家主子再敢送一碗鸡汤试试,老子保管让她天天喝个够!还不快滚!” 欺软怕硬是人的劣根性,都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一旦遇上硬茬,马上就原形毕露。 梅霜第一次碰见这么硬的柿子,一下有点招架不住,吓得连连后退,不敢再屋内多停留片刻,忘记了东西南北,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一路摸索出门。 “咳咳,我没事,别太紧张。” 莫百川干咳了几声,走到桌边直接拿起茶壶往嘴里倒水,在朽月转移注意力的间隙得以存活。 “你没事?”朽月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半天,见他还生龙活虎,一派气定神闲,方后悔刚才下手太轻了,应该多抽他几下解气的。 “喝碗鸡汤而已,能有什么事,夫人太小题大做了。”莫百川揶揄道。 朽月火气未消,急得擂了他肩膀一拳:“什么叫小题大做,那碗鸡汤明显有问题!就算你现在没事,以后必定会留下点隐患,比如绝育之类的。” 莫百川哭笑不得,“那岂不合了夫人的意?” 朽月则一本正经地否定:“不,守寡才是我最大的心愿。” 莫百川回想方才她的暴力‘呵护’,不禁长吁一口气,“夫人你差点梦想成真。” 经过两次死里逃生,莫老爷哪里还肯安心待在家,即使再想和他的新婚妻子黏在一处也不得不暂时分离。 当初公孙若创造他这一角色的时候,根本没考虑给太多的戏份,他的原始设定是钱多风流、精力旺盛到差点绝种的老种马,任务是促成潘月的死亡,先赋予这个女人无尽恩荣宠爱,让她捧至莫宅内最羡煞旁人,惹人眼红嫉妒的位置。 当然,潘小姐不可能有这么平稳顺遂的人生,所谓盛极必衰,且在宅斗中,没有尔虞我诈是不正常的。 众星捧月的丈夫常常会被挑拨离间,后来莫百川听信女子谗言,始乱终弃,冷落身怀六甲的潘月。墙倒众人推,潘月受尽欺凌和白眼,临产前被下毒暗害,最终一尸两命,这便是她的结局。 莫百川只需要从始至终当一个称职的渣男,他没别的事可做,除了渣还是渣,他必须无条件遵循这一属性,也就是在《无名书》里板上钉钉的狗血人物设定。 也就是说他不能只对一个女人一心一意,别的女人有需求的时候,他不能置之不理。除此之外,莫百川没有休妻的特权,除非自然丧偶。因为后宫内部斗争造成的损失属于正常消耗,优胜略汰,适者生存,不在他的权责范畴之内。 他只需把花心大萝卜这个老字号招牌打得哐啷响,成为雨露均沾的万花之主。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必须贯彻执行,这是角色的本分。 出门前,莫百川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希望从他新婚夫人口中听到些挽留或体贴的暖心话。 “阿月,生意场上还有一点事得处理,我先走了,晚上尽量早些回来。如果有事耽搁回不来,我会让小鲤陪你睡。”他妥当地叮嘱一通,多情的眼眸眨了眨,向夫人投射出渴望。 朽月闲得无聊正捧着一本佛经阅览,头也没抬地应了声“嗯”,便再也没下文了。 “就没别的话要交代为夫吗?” 莫百川怅然若失,没了夫人的宠爱世界都是灰暗的,他突然就不想继续营业,巴不得他那该死的生意早点黄了才好。 朽月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失望,放下手里难懂的经书,用嘴努了努案桌上层层叠叠,堆积如山的经文,提议道:“不若我们交换一下,我去帮你做生意,你来抄写二姨太送来的佛经?” 莫百川瞥了眼那堆比砖头还厚的经书,向她挥手告辞,溜得比兔子还快。 朽月眉尖轻轻蹙起,凭据女人的第六感,总觉得她这位丈夫有什么秘密在瞒着她。 小问题。 莫百川左右是只逃不出她手心的蚂蚱,到时候煎,炒,烹,炸,煮,熬,炖,溜,烧,想怎么办就怎么办,都不是事。 目前棘手的是他那三位还未曾谋面的妾,听说都是厉害的角色,九姨太派人往朽月屋里走的最勤,八十七姨太的无理取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式她也粗粗领略。 正当她以为二姨太处变不惊,能沉得住气,为人处世有大家风范,可惜到底还是破了功,得知莫百川这几日流连正妻房内,忙派人送来压箱底的上百本佛经想让朽月帮忙抄录。 呵,这托辞倒是好听,想为老爷祈福纳祥,希望来年添丁进口,让正宫也进献一点‘绵薄之力’。 小厮走时还特意传达二姨太的原话:“二夫人说所有姐妹都有义务,也全都派发了相同的份额,让您安心完成,不要多想。” 朽月指关节哐哐敲了几下经书,看着扬起一阵灰扑扑的尘垢笑了,“不会多想,二姨太为这个家操碎了心,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那就好。经书已送到,您慢慢抄,小的这便告退。” 小厮擦了擦满头热汗,功成身退,作揖告辞时,被朽月拦下。 “你且慢着,我有话要你传达给二姨太。” “请说。” 小厮躬身候于门外,洗耳恭听。 “明日巳时,我在弱柳亭置备了些可口的糕点茶水,请务必让二夫人赏光一叙。”朽月掰着响指,活动了下脖颈,眸底闪过一抹诡异的杀人寒光。 “这……”小厮咽了口唾沫,他素来知道莫宅里的勾心斗角,误以为朽月备了什么鸿门宴。 “放心吧,我还请了其余二位姨太,想说一些姐妹之间交心的话罢了,没别的意思。”朽月收敛了方才盛气凌人的强势,转而露出温婉可人,端庄得体的淑女微笑。 小厮被她那浮夸的假象迷惑,木讷地点点头:“是,小的定把话给二夫人带到!” 等那小厮走后,朽月叫来小鲤,依样画葫芦,让她把话传给九姨太和八十七姨太,让她们明天上午准时来弱柳亭,有要事相商。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受了那么多‘照顾’,怎么着也得聊表谢意吧? 第206章 出征 下午莫百川忙他的生意去了,朽月翻了几页经书,眼皮子打架,困得不行,果然看书的催眠效果一流。 但她不想睡,总觉得睡着之后会发生点什么。 也许是最近察觉到自己噩梦连连有些不太正常,她在有意减少入睡的次数,相比于不可控的虚幻梦境,她宁愿待在现实世界中。 朽月忽想起陆崇还被关在牢房,趁这个机会可以偷偷探视,遂起身喝了口醒神茶,随手抓了茶几果盘里的几颗青枣边走边啃,出门时还拿了几本佛经给那道士陶冶情操。 话说陆崇被关在柴房,中午小鲤好心送了两个白面馒头给他充饥,竟然还让耗子给叼去了!猖狂如此,虎落平阳被犬欺,若要放在以前,只有他抢别人食物的份,断然没人能从他嘴里掏食的道理! 错过了午餐,晚餐遥遥无期,饥肠辘辘最是难捱,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喊了半天,嗓子都哑了才放弃挣扎。 陆崇面黄肌瘦,浑身无力地瘫在门后,手里捏着三根稻草可怜巴巴地许愿。 “第一个愿望,我希望来世能转生成莫百川那样的大财主,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第二个愿望,我希望来世能成为风靡世界的美男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万千少女被我迷的神魂颠倒……” “第三个愿望,我希望金莲能帮我生一个大胖儿子……” “呸,你但凡要个脸,我还能赏你口饭吃。” 朽月扒在窗栅栏上啃着青枣,忍不住打断他的春秋大梦。 陆崇一听到这声音就知道救命稻草来了,马上从地上回过魂来,恬不知耻地蹭到朽月跟前哭诉:“金莲,你终于来看我了!我中午都没吃上饭,现在饿得发昏,你快让人再给我送饭过来呗,我想吃糖醋鱼。” 朽月朝他脑门扔了个果核,不满道:“当这里是菜馆啊,还点上菜了!” 说归说,她还真就给陆崇递了一个食盒进去,这是她经过厨房时吩咐厨子做的糕点。 那一刹那,陆崇热泪眼眶,他吸了吸鼻子感慨:“从小到大没人对我这么好过,你这样相信我,而我却出卖你,太不是东西了!金莲,我错了,以后我痛改前非,一辈子对你好……” 朽月听得一身鸡皮疙瘩,嫌弃不已:“快吃吧,嘴都不够你用的。” “金莲,看在我们出生入死,患难与共的份上,你好人做到底,偷偷把我放了呗,莫百川不会知道的。”陆崇塞了满嘴的点心,说话咬字不清,还喷了一地的食物残渣。 “不行,你呆在这里比外面安全。”朽月毫不犹豫地拒绝道。 “可是我差点被饿死……你瞅瞅,我脸跟猴似的,都瘦了好几斤,多可怜啊!” 陆崇假兮兮地哭天抹泪,嚎啕半天,发现外面的女人仍旧无动于衷地盯着他耍无赖。 “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他尝试挤出几滴猫泪,企图唤醒她的同情心。 “乖乖呆着,等我摆平一切,找到破解《无名书》的方法,到时带你们一起出去。” 朽月素来习惯大包大揽,承担一切,并未把她的同伴考虑进自己的计划之中。 “《无名书》是什么东西?”陆崇越听越糊涂,吃着吃着,胃里忽地一阵翻江倒海,猝不及防地放了一串有味道的连珠响屁。 这是一个十万火急的讯号,他憋着一口气使劲拍门:“金莲,快,放我出去,我想上茅厕!” 朽月捏着鼻子躲开,“就在里面凑合上吧……给你个人生建议,离茅房远一点,最好这辈子都别上茅房!” 陆崇急得满头大汗,撅着屁股在柴房里到处转圈,苦苦哀求:“姑奶奶,小爷是食五谷杂粮的凡人,不是吸风饮露的神仙,不让我上茅房你是想憋死我啊!” “除了茅房,随便你爱哪儿哪儿上。” “金莲,我虽然是个地痞流氓,但一直是讲文明爱卫生的先锋街崽,随地大小便这种事我做不来!” 陆崇铿锵有力地说完话,一阵咕噜噜的声音从身后发出,整个身心忽然松弛下来,那欲仙。欲死顺畅无比的感觉让他毕生回味无穷。 柴房安静了好一会儿,陆崇突然捂脸大哭,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让闻者动容,这次绝对是童叟无欺的真哭。 朽月还没走远,迷惑地问道:“怎么了?” 陆崇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哇哇哇……一时大意,忘记脱裤子了……” 朽月强忍笑意,往窗户里扔了两本佛经,无关痛痒地宽慰他:“这书你刚好拿去凑合用。别伤心,多大点事,凡事都有意外,习惯就好。” 陆崇胃里闹腾完,好不容易消停又来一阵,他硬着头皮撕了几页纸,含泪蹲在墙角默默解决生理问题。 “金莲,你是不是故意整我往在糕点里偷偷放泻药了?多大的仇怨啊!”他愤愤不平地抗议。 “我是那种人吗?在莫宅里所有人都对我虎视眈眈,你吃了泻药应该庆幸,莫百川还替我喝了毒药呢。” 朽月经他一提醒,觉得可能还真让人阴了,厨子递交食盒给她时眼神闪躲,说话也不利索,感情是糕点有问题! 啧,动土动到太岁头上,谁给他的狗胆?二姨娘?九姨娘?还是八十七姨娘? 宅斗这条细水长流的坎坷道路注定走不通,凡事都冲她一人也就算了,没想到身边的人也会被连累,简直防不胜防,没完没了! 时间紧迫,她必须想一个永除后患的法子才行。 朽月临时更改明天的作战计划,离开时对陆崇许诺:“你放心,明天我一定会清除所有隐患,让那些女人明白,在绝对的恶势力面前,跳梁小丑永远都是跳梁小丑,等着瞧吧。” 陆崇在柴房内哀嚎:“别走啊,好歹给我拿条裤子!” 他没来得及叫住,朽月一下跑没影了,留下自己一个人光着腚蹲在柴房角落不知所措。 一阵凉风吹来,嗖嗖地掠起大腿寒毛,陆崇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靠,还有点冷! 他想找点干草盖一盖老寒腿,刚直起身,柴房门便被人推开,一束刺眼的白光照来,有个人逆光站在门外。 陆崇用手遮住双眼,遭遇了刚才窘迫,心情差到极点,正愁一肚子怒火没地撒,骂骂咧咧道:“哪个龟儿子,一点礼数都不懂,连敲个门也不会吗,想吓死你爹啊!” 莫百川负手立于门外,推开门时,迎面扑来一股刺激神经的味道,他掩鼻迅速后退躲到一旁,恶心道:“陆崇,你不穿裤子在里面干什么,是不是随地大小便了?我的天,你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个人卫生,这是柴房不是茅房!” “我当然知道这是柴房!我也不想这么随便的,你一直把我关着让我怎么去茅厕解手?这、这都是你的错!”陆崇羞得满面通红,又蹲了回去,感觉这辈子的糗事在今天都出完了。 “这么看来还是本老爷的错了?行吧,你先出来说话。”屋内臭不可闻,莫百川束手无策,别说进去,就是在门口一刻也不想多待。 陆崇道摇头:“不行,我出不来,没裤子穿。” 莫百川纳闷地皱额,“你裤子呢?” “我……你就别问了!”陆崇百般抗拒回答,额头抵住墙壁不想见人,他以前好歹也是个体面人好吧。 “你、你、你不会……哈哈哈……”莫百川前俯后仰地捧腹大笑起来,“道君啊,多大的人了,好歹把裤子脱了呀!” “道君是谁?”陆崇挠了挠头,没继续纠结这个问题,羞赧道:“废话少说,大恩不言谢,先借一条裤子,日后我洗干净还你。” “还就不必了。”‘莫百川’呵呵笑着,旖旎多情的眉眼散发善意的蛊诱,朝他勾勾手指:“本老爷不仅可以给你条裤子,还会帮你还债,带你逃出《无名书》。不过嘛,你得帮我一个忙。” 陆崇呆头呆脑地没搞清楚怎么回事,疯扯头发抓狂道:“怎么又是《无名书》?金莲刚刚也说过,哎,你们是不是欺负我文盲不识字啊,我从不看书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你说阿月也跟你说过?”‘莫百川’一手托颐,思忖片时,倏尔抚掌大喜,“这么说来她没喝孟婆汤,我起先料定她必然不肯低头认命,但还不能完全证实猜想。如此一来,事情好办多了,莫宅里的事我也好放手让她处理。” “孟婆汤?莫老爷,你的脑子没坏吧,能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话?” 穿书后唯一的一位失去记忆的哥们他表示有点懵,众人皆醒我独醉,那种只有自己一个人变蠢的感觉无比扎心。 “听不懂没关系,你只需告诉我孙老板的藏身之处,其余的,一概交由我解决。” 这个神经错乱的莫老爷虽然胡言乱语了一堆有的没的,但他的一字一句无不透着‘我很牛掰,能带你飞’的自信。 陆崇瞧着这人还算靠谱,甚至受了一丝丝感染和熏陶,昂首阔步地走了出来:“莫老爷,我信你一次。孙老板奸诈阴险,倒有一个藏身的隐蔽山庄,我可以帮你带路。” 但是门口早已不见那位成熟男人莫百川,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翩翩风雅少年。 莫百川的面容五官变化不大,但刚毅俊朗的面部轮廓柔化成昳丽秀气的线条,高阔挺拔的身形也缩了一些水。 这个久经商场的生意人竟返老还童,眨眼间脱胎换骨一般,从其神态气质来看,现在更像是一位儒雅温润的文弱小书生。 “帅哥,你谁?”陆崇下巴几欲惊掉,两眼瞪圆,愣愣地盯着少年看。 少年眉目灵秀佳绝,朱唇轻轻上扬,如沐春风般绽起和煦微笑,细声细语地说:“我不是莫百川,我真名叫柳兰溪。” “柳兰溪?这个名字好熟,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嘶,哪里来着,我想想……”陆崇绞尽脑汁,尝试在他十六年的市井经历里搜寻这一号人物。 “我建议你裤子穿上再想,光天化日之下,禁止遛鸟。” 柳兰溪友善的面目维持很短,陡然从谦谦君子转换成一个宇宙至贱的妖孽,邪妄一笑:“不过你若不嫌丢人,我也无所谓。” “你大爷的,说好给条裤子呢?”陆崇注意到下半身清凉透风,捂着脸又躲回柴房。 柳兰溪逗了他半天,赚回了日后嘲笑陆崇道君的资本,大发慈悲扔了条裤子给他,不要脸地催道:“快点穿,我们还要办正事呢。” “你还好意思催我?你要是早点给我裤子,我们现在都找到孙老板了!”陆崇边穿裤子边逼逼叨叨地抱怨,隐藏十几年的八婆属性暴露无遗。 等他宣泄完情绪,也穿好了裤子,走出柴房时,发现门外站着的少年竟又换成了一个小丫头,正是早上把他送进柴房,中午施舍他两馒头的那位。 “你是柳兰溪?我去,你这变戏法也太他娘厉害了!居然连性别也能变换?” 小鲤杏眼一翻,没工夫和这蠢货解释太多,不情不愿地朝他招招手:“跟我走吧,主人说你太脏,让我带你去洗个澡先。” 她说完自顾自地往前走,目中无人的小模样很是骄横,陆崇大步上前拉住她,郁闷地问:“洗什么澡啊,柳兰溪不是要去找孙老板吗?” 在被碰触的一瞬,小鲤整个人跟触了电般倏地停下脚步,嫌恶地甩开他的手,机械地后退,拉开一段安全距离。 “你这么怕我干嘛?我又不吃人!”陆崇对这个反应过度的丫头有点奇怪。 小鲤瘫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一板一眼地回复:“主人说不差这会儿。还有,刚刚你的手是不是没洗?” 陆崇:…… “脏东西。”小鲤扁了扁嘴,一溜小跑穿过长廊,身影没入一排柳树荫内,正好似一条活蹦乱跳的赤色小鱼受到惊扰,甩尾潜入幽深的溪底。 陆崇自讨没趣,只好快步跟上。 之后到了澡堂,足足被小鲤监督涮洗了三遍才肯放他出来。 他离开莫宅时,落日西垂,漫天绯色霞光将整片天空烧透,四只落队的大雁横贯长空,结伴南飞。 第207章 鬼差 那是一个绚丽壮观的秋日傍晚。 柳兰溪早已在莫宅后门备好车马,他学马车夫那般侧坐在车门前,一只纤长洁白的手牵引着缰绳,橘黄的光线笼罩在他身上,灌浇出一层历久弥新的浑厚沧桑感。 谜一样的少年,他有白玉无瑕的青春面貌,沉着老练的心性,以及深藏不露的心事。 “我来驾车吧,怎么能让莫大财主的千金贵体做这种粗活?”陆崇自告奋勇,上前欲把缰绳抢来,以此缓解早上钻进人家妻子床底的尴尬。 柳兰溪拽紧缰绳,往陆崇身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冷淡的眸子瞥了眼车内,“上去做好,别废话。” 陆崇一片好意被拂,气哼哼地爬进车里,嘟囔道:“我看你年龄跟我差不多相仿吧,顶多比我大一两岁,你说你怎么像个老气横秋的小祖宗似的?” 柳兰溪目含忧色,慎重其事地嘱咐:“跟你说正经的,我们此行艰难,你要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 陆崇听完大喇喇地笑起来,颇有以前没心没肺的味道。他挥挥手,潇洒自如地回答:“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何惧焉?走吧!” “嗯。” 柳兰溪长吁一声,双手甩缰纵马,登时马蹄离地,整个车马霍地腾空,驶向霞光漫天的瀚宇。 天色已晚,星河璀璨,马车飞跃过汝州城,在远郊的一片梧桐树林中秘密降落。 陆崇本来还想凭借自己优越的方向感替小祖宗指路,没想到对方只问了句山庄附近有什么,他嘴里“梧桐”两字方脱口,就被柳兰溪从马车内赶下来,说已到达目的地。 “不是吧,这么快啊!我屁股都还没坐热呢!” 陆崇站在熟悉的梧桐树林内,四周一片漆黑,耳边一群归巢的鸟雀在咕咕乱叫,他晕头转向地努力辨认自己所在的方位。 柳兰溪腰肢纤细,完美地隐蔽在一株梧桐树后,他用食指竖在唇珠上,嘘声道:“声音小点,你说的山庄就在不远处,别让岗哨发现我们了。” 一回生,二回熟,陆崇马上进入状态,有样学样地藏匿在附近的灌草丛中,悄声问:“上次我是钻在车底混进去的,这次我们要怎么进去?” 柳兰溪安静不语地躲在暗处,如蛰伏在黑夜里的鹰,他一对犀利深沉的眼珠在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似乎已探查出猎物具体的位置。 沉默半晌,他道:“绕过正门。” “有道理。”陆崇对他敬佩的目光,从侧面边缘的木栅栏翻进去不失为一个绝佳的迂回战术。 想法固然美好,但还存在一个致命性的问题,陆崇免不得忧心忡忡地提醒:“不过我上次见过那排栅栏,上面布满铁丝毒钩,即使有飞檐走壁的功夫咱也够呛啊!” 柳兰溪向深山密林处指了个方向,不以为然回应他:“飞过去。” “嗯?你在逗我?”陆崇咂舌。 沉默半晌之后,柳兰溪幽幽从远处收回思绪,恍然初醒:“我忘了你现在只是一个百无一用的混混,抱歉。” 陆崇:“……”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这贱人真的是在道歉? 柳兰溪调戏完呆头呆脑的二愣子心情大好,霸气侧漏地朝他勾勾手指,笑道:“过来,爷带你飞。” 夜沉霜降,秋风飒飒,梧桐叶如雨纷飞,山庄内隐隐亮起如萤灯火,门前人影耸动交错,值夜的巡防不知不觉多了起来。 “你怕不是在痴人说梦吧?” 陆崇心下懊悔不该把金莲拱手嫁给这个傻子,谁料一晃神的空隙,忽地腋下一紧,他人已经不在原地。 他被柳兰溪单手环抱而起,头上梧桐枝杈密集,将星空分割得细碎,但两人飞跃起时,居然完好无恙地穿过层层障碍,凌云直上。 速度疾如旋踵,陆崇张开的嘴巴来不及合起,猛烈的狂风灌来,五官变形,偶一低头,竟已离地万丈,不禁两腿发软。 陆崇出于求生本能,死死搂住柳兰溪,两腿夹紧他的腰,像一只上树后才发现自己恐高的毛猴子。 “你到底是神仙还是妖怪啊?如果摔下去,我们会不会变成肉饼?妈妈我怕,上次才摔过一次,这次不想再摔了,呜呜呜……我有点想尿尿怎么办?” 陆崇语无伦次,他本想痛哭流涕,奈何双眼紧闭死活不敢睁开,两行泪水艰难地从眼角缝隙溢出,宛如带了一副惊恐万状的痛苦面具。 大约是受够这位仁兄夸张的恐惧,柳兰溪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奈道:“道君,你能不能从我身上先下来?” “不要!你这个男人怎的如此狠心,我若是放开你,岂不摔死?”陆崇声泪俱下,像一只求偶失败的青蛙,只会呱呱乱叫和上下乱跳。 柳兰溪被吵得脑壳要裂,死拉硬拽把黏身上的牛皮糖扒开,叫醒这个还沉浸在高空上的跳跳蛙:“我们到了。” 陆修静抱头蹲地,脚下踩到实物的瞬间才敢睁眼,发现自己早就平稳落地。 两人还是站在梧桐树下,不过无疑已是在山庄内,他们面前一条宽阔的山路逶迤盘旋,应是通往更深处山坳。 虽梧桐叶落满泥地,上面的两道车轮辄印清晰可见,陆崇当时是趴在马车底部混入山庄的,所以对这条路特别留意。 “兄台,你这上天入地的本事也太牛了吧!我拜你为师算了,你快瞅瞅我根骨怎么样,有没有一飞冲天的潜质?”陆崇眨巴着崇拜的星星眼,若不是柳兰溪阻止,他可能要就地完成拜师仪式。 “道君,我可当不起你师父,你若实在想学不急于这一时,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陆崇转念一想也对,来日方长,何况他和金莲那是拜把子的交情,到时候找金莲说说情,这枕边风呼呼一吹,不愁这小子不答应。 “那我们的计划是什么?”陆崇暗暗搓手,有了这位有钱有颜的奇人异世罩着,前程光芒万丈,何愁不达人生巅峰? 柳兰溪弯起笑唇,乌眸里游过一尾赤色小鲤鱼,剑指一点黢黑的山路尽头,“直捣黄龙,釜底抽薪。” 他们正躲在树下商议,远处漆黑的山路上枫叶沙沙作响,一排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到近,悠悠晃晃的灯笼如一条蜿蜒蠕动的火龙,顺着山道朝两人而来。 但那条路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灯笼竟是冥纸糊成的,煞白渗人,一长排悬浮在路上,仔细一听还有敲击木梆子的打更声。 “闹鬼啊这是,灯笼怎么自己飘起来了?”陆崇摇晃着他‘准师父’的胳膊,惊讶地指着灯笼问。 “别大惊小怪,他们就是鬼。” 柳兰溪说话语不惊人死不休,没等身边怂蛋作出什么离谱的应激反应,又补充说明:“阴兵巡守,鬼更开路。啧啧,公孙若竟然调动了冥界的兵力!如此看来,在这小小的梧桐山庄里必定卧虎藏龙,怕都不是等闲之辈。今夜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师父,你别吓我呀,我天生胆小!” 陆崇手心发汗,他舔了舔干涸的唇瓣,双腿抖如筛糠。柳兰溪见他快要站不住了,好心扶了一把:“一旦这白灯笼靠近,千万闭住呼吸明白么?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要做你师父了?” “反正你早晚会答应的。”陆崇势在必得地耸耸眉峰,顺便给他抛了个媚眼。 柳兰溪摇了摇头,“还是怀念以前的道君,嘴巴欠是欠了点,但业务能力没话说,再不济也比现在这个拖油瓶强。” 痞子陆一脸不服,仰额傲目,用拽得二五八万的调调亮出身份:“小子,我怎么说也是汝州城的地头蛇,好歹尊重一下好伐?我陆爷的本事大着呢,你去西门街打听打听,只要我看中的东西就没有偷不到的,你若是想要,我连姑娘的肚兜都能给你偷来!” 柳兰溪落下眼帘斜斜一睇,连连赞叹:“好身手,好变态,好猥琐。” “谬赞,我这门功夫自学成才,改天你想学我教你啊,哈哈哈……” 陆崇得意忘形地夸夸其谈,嘚瑟半天,忽觉眸角有一道蒙蒙白光照来,且气氛不太对劲,甫地转头,一只孤零零的白色灯笼漂浮在身侧。 柳兰溪风儿似的来无影去无踪,早把他撇在树林子里头和鬼面面相觑。 陆崇冷汗淋漓,捂住鼻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一忽儿,殷红的亮光划过,山路上的一长排纸灯笼被劈作两半,打更声一停,漫山遍野疯狂长出了无数白色灯笼,左摇右晃地一齐涌向陆崇这个闯境的生人。 陆崇定睛一看,那些哪里是什么灯笼,分明是一颗颗白发白脸的大头鬼! 他本来想狂奔逃出这个鬼地方,可惜脚底生根,硬是迈不出半步,他感觉脚踝有东西拉拽,悚然低头往下一看,地里伸出无数双张牙舞爪的鬼手,泥土鼓隆而起,有无数断肢残躯在蠢蠢骚动。 又是一处孙老板的抛尸现场,地里埋的八成是那些无辜受害的女子尸首,日久天长腐烂在梧桐林内,滋生怨念,形成断头鬼沼。 陆崇两股战战,吓得嗓子发哑,双手合十祈祷:“阿弥陀佛,姐妹们,不是我害的你,我只是途经此地无意冒犯。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孙老板去啊!” 林子枝影摇曳,一道鬼魅似的红影从树冠飞蹿而下,陆崇的手腕被人握住往上拉,他胆颤心惊地甩开那手,火冒三丈地骂道:“没完没了还,再敢惹你陆爷爷,小心我在你们坟头拉屎撒尿,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不信是吧,行,正好爷爷尿急,你们等着!” 这个威胁果有成效,他宽腰解带的功夫,四面八方的大头鬼无数双眼睛骨碌一转,齐刷刷地闭上,还懂得转过头去。 陆崇得空喘息,擦了擦额汗,“原来都是些女鬼。” “喂,你到底上不上来,我等半天了。” 头顶有人在哧哧轻笑,陆崇抬头一看,大呼一声:“祖宗诶,怎么才来!” 柳兰溪金钩倒挂,两腿勾住树梢,看他一脸便秘难受样,贴心地问:“我还是再等一会儿吧,你方便好了告诉一声,省得尿我身上。” “我没想尿,吓唬她们的!”陆崇慌忙解释,可他话音一落,整片山间地头的大头女鬼骤然回头,张开阔嘴如同一只只成精的河蚌扑咬过来。 柳兰溪眼疾手快,攥住他的双肩用力往上拖,拔萝卜似的将他从地里拔出,一众大头鬼扑了个空,白花花的脑袋霎时撞在一起实属壮观。 陆崇还没高兴多久,一条乌黑油亮的铁索从密林深处投出,顿时把他的四肢躯干层层圈绕缠住,有一道猛力顺着铁链在底下拉扯。 柳兰溪没防备荒山野岭还有其他人存在,一时失手,陆崇偶然脱离他的掌控,惨叫一声,旋即从树上垂直掉下。 “谁在暗处,快快现身!”柳兰溪横眉大喝,愤慨的目色冷冷注视在铁链的另一头。 几乎同一时刻,一黑一白两杆旗幡从黑暗中掷来,穿过洋洋洒洒的梧桐落叶,目标是挂在树上的柳兰溪。 柳兰溪身轻如燕,脚尖一点,轻飘飘地避开旗帜翻旋而过,衣袂转如花伞,指缝夹起一把火红的梧桐叶射向偷袭之人。 黑暗中的埋伏者被逼显形,两只黑白耗子似箭离弦,一人一掌劈向柳兰溪,可对方压根没躲,徒手接下两掌,强大的魔气反向冲击,震得他们撕神裂魂,双双撞树倒地呕血。 “我当是谁,原来是黑白二鬼,这么多鬼你们不管,跑来捉我们两个大活人作甚?”柳兰溪把折断的招魂幡扔在他们脚下,寒眸睇去一眼,“再敢与我们作对,这便是下场。” “哼,死有何惧,我们就是死人!”白无常龇牙咧嘴,朝头顶那些飘悬的大头鬼比了个攻击的手势,霎时无数白毛厉鬼怒发冲冠,纷纷地向陆崇的方向俯冲。 兰溪见势不妙,转身欲走,可却让黑鬼水袖缠住双腿,逃不开身。 陆崇大眼瞪着那些挤眉弄眼的大头鬼,丝丝地抽了几口冷气,心说这回要完犊子了。 第208章 腥风血雨 丁零当啷一阵清脆的铃音叮当摇响,某位玉颜雪发,身穿鬼纹龙服的男子施施然走来,长而宽的长袖里露出一截骨笛,骨笛上坠有一串精巧的骷髅铃铛。 “魂令既出,众鬼退避。”那人神情恹恹道,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都给老子投胎去,大半夜的,闹什么闹。” 此话比诵佛念经还奏效,四野之内的大头顿然面孔狰狞,地上扭曲的鬼爪没来得及往回缩,皆化作一团团白烟蒸发。 柳兰溪纳闷地觑着这位地府明珠,问:“魇髅?你不是不出冥界的么?” “夜黑风高,这里挺适合遛弯的。你管我?”冥帝一甩柔顺丝滑的秀发,昂起千娇百媚的头颅,散发我最迷人的魅力。 “你纵容手下玩忽职守,对生人行凶,岂非置冥君一职于儿戏??”柳兰溪慷慨陈词地对他追责问究。 “我们是奉旨行事,不存在玩忽职守。”白无常替魇髅作了回答。 “冥君向来尽职尽责,这次却是破例。”黑无常为主子护短。 魇髅还在状况外,用骨笛拍了拍掌心,怅然若失地望着无边无际的夜空,自言自语:“我自由了,便意味着那位要出来了……” 方巧冥帝正背对着陆崇,那痞子二货瘫坐在泥地里,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扯了扯他镶金绣玉的衣摆,感激涕零:“老爷爷,多亏你出手相救,否则我就得去见阎王了。” 魇髅两眼飙出一道死亡射线,垂首瞪他,“本帝就是阎王。” “老大爷,你在开玩笑?”陆崇眼力见为零,还在嬉皮笑脸憨傻犯痴。 “老大爷!!!”魇髅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明珠矜贵的形象彻底崩塌,他颤抖着嗓音,唾沫横飞地纠正其词:“陆崇道君!本帝记得你比我还老,恬不知耻,怎么有脸喊我爷爷?” 陆崇迷惑:“那我喊你什么?白发宝宝好大儿?” “滚你妈的犊子!”魇髅彻底癫狂,跺脚大怒:“怎么老有人爱占我便宜,当本帝好欺负?夙灼灵给你的勇气?” “夙灼灵是哪位?”陆崇惘然一愣,心说怎么一堆我不认识的人名,但听着还莫名熟悉怎么回事? “我不跟蠢货交谈,浪费老子唾沫儿!”魇髅那张熬夜病容因怒火攻心,脸颊浮现一丝不健康的红晕,显得尤为娇气可爱。他用半睁不睁的倦眸扫了眼因公负伤的手下,又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哈欠,吩咐道:“黑白二鬼,召集众阴兵跟本帝回去,这儿别管了。” 两鬼诚惶诚恐地劝谏:“冥君,擎天大帝命我等驻守此处,若贸然违令撤兵,他必不肯对冥界善罢甘休,请三思!” “不必多说,你们尽管撤兵,万事不都有我在么!咸吃萝卜淡操心,天塌下来也压不着冥界!”魇髅一甩袖摆,缓缓飘向梧桐林深处,原路返回。 两二鬼不敢不从,齐声应道:“是!” “这就走了?不留下来看好戏?”柳兰溪对还算有良心的冥界奇葩发出了观战邀请。 魇髅挥了挥手,不冷不热道:“不了,打打杀杀的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回去睡到天荒地老,乐得逍遥。” “呵,还算有良心。”柳兰溪倚靠在梧桐树旁,目送众鬼回府,用脚踢了一下陆崇的臀,把他几欲要被勾走的心魂给拉回来:“看什么呢?” “那个白毛真是冥君?”陆修静不可思议地问。 柳兰溪:“觉得不像?” “嗯,不像。”陆崇实话实说,“长得太秀气了,跟民间那些狰目呲牙的阎王画像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不过我看这冥君好像吊儿郎当的,有点不太正经。” “道君,你没比他好哪里去,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好吗?”柳兰溪无情地戳破他,又问:“你刚才说什么东西都能偷到,是真的吗?” 陆崇嘿嘿一笑,挤眉弄眼道:“怎么,想要我帮你偷孙老板的亵裤?” “我对他的亵裤没有一点兴趣!”柳兰溪暴敲了一下他的头,“我要你偷的是画!一幅断臂男子的画像!” “噢,你早说嘛!”陆崇从地上一蹦而起,自信满满地打包票:“小菜一碟,交给我吧。” * 整座梧桐山庄遍布六界各大高手,公孙若显然已料到会有不速之客造访,他们一行四人,朽月、陆崇和颜知讳现在都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除了他的那位深藏不露的好知音,他再也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当初撰写整本《无名书》时,他为所有人都编排好了角色和戏份,唯独漏掉这么一个棘手的人物。 因昨晚的变故反常,他特意回去询问《无名书》的索引,便看见小梳子昏倒在书外,待她苏醒,才道出原委—— 柳兰溪察觉事情不对劲,强行把索引打晕,并给自己在书中安插了一个‘莫百川’的角色进入故事,这才造成了后来的变故! 公孙若千防万防,怎么也没防住因一念之仁而放过的敌人,这个变数让他始料未及,他本以为柳兰溪只是天庭一个普通的文官,后来查了他的底细才知放走了一条大鱼。 柳兰溪强行进入以他为主角的世界,以书中角色做伪装,配备原有的武力值和聪明的头脑,成为整本书最不可控的变数。如果书中主角是代表‘爱与和平’的正派,那么这个漏洞无疑是本书阻碍主角走向成功的最大反派。 哼,区区一个过气魔辈,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才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有最高的权利和颠覆一切的绝对力量,只要他不踏出这个世界一步,他便永垂不朽地活着,没有任何人可以将他打倒,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摧毁他呕心沥血构建出的完美世界。 他的故事永远没有结局,擎天大帝统治的时代也就永远不会落幕。 一切本来可以很完美的,至少在柳兰溪闯入他的世界之前。 公孙若依旧相信自己是盖世无匹的最强王者,但这个信念不再坚如磐石,他的意志开始动摇,因为害怕失去拥有的一切。他底气不足地召集六界各方力量守在梧桐山庄,为自己保驾护航。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必须清除掉一切威胁因素,才可坐拥万里河山,享永世太平! 山庄今夜巡卫拥拥挤挤,安防措施可谓做得滴水不漏,但那位旧知己还是顺藤摸瓜找到了他的大本营。 厅堂的灯亮如白昼,他瞑目端坐于正位严阵以待,耳边传来鹧鸪的三两叫声,附近山林闹出不小的动静,腥风入户,窗扉翕合,远道而来的贵客已登门拜访。 公孙若睫羽微颤,双目徐徐睁开,皱眉凝望着窗外伫立的绯衣少年,此人携一股浓烈的杀气,手里还握着一柄血迹斑驳的邪剑。 他并不诧异,而是满面笑容,起身出门亲自迎接。 “有缘千里来相会,不愧是知己。”公孙若逢场作戏地装作亲切友好,硬是逼自个说出一番虚情假意的赞扬来:“本帝神界精兵强将布防于山庄各处,柳兄单枪匹马如入无人之境,竟杀得一个不留,佩服佩服。” 柳兰溪是个死到临头都会露出微笑的体面人,但有两种情况他笑不起来,一个是看见灵帝受苦,另一个是看见让灵帝受苦的人。 他揉了揉酸疼的手腕,神情麻木道:“孙老板?文帝?还是该唤你一声擎天大帝?” 公孙若握拳抵唇轻笑了一阵,他耸了耸双肩,没有正面回答:“我杀了你的人,你杀了我的人,这笔生意是挺合算的。忘了替你留存灵帝遗骸,是本帝考虑不周。” 这人言谈举止无不和和气气的,可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人听着不舒服,每一个动作都在向人挑衅。 柳兰溪的心脏一阵钻心的疼痛,像被人一钳子拔掉了身上的逆鳞,他猝然攥紧剑柄,恨不得冲过去将人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 他的愤怒已然达到极限,诸身血液狂躁地流淌,杀戮是他的本能保护机制,是刻进骨子里的天性。原以为自己会像上次一般恣行无忌,癫狂到忘乎所以,但脑海中有个声音在提醒他—— “不要生气,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哪儿都不去。就算现在做不到,总有一天也一定做到。” 在这一天来临之前,他不能输给任何人,包括自己。 柳兰溪重新拾起理智,用超乎常人的意志力迫使自己立马镇定下来,冷静地分析道:“我研究了你书里的故事,清楚了你制定的所有规则,你在这个世界堪称无敌,有一具刀枪不入的金刚不坏之身,手上还有无所不能的凶刃佛苏笔。想要打倒你,呵呵,还真是不容易呀。” 公孙若听着别人对自己的褒奖,心头萌生一丝愉悦的快感。仿佛别人对他越是忌惮,他便会有一种越是强大的错觉。 他颧骨高高扬起,自我满足地笑道:“既然你心知肚明打不赢本帝,为何还要来蹚这趟浑水?” “因为凡事没有绝对,也没有无懈可击的人,阁下也不例外。”柳兰溪像是个拆台专业小能手,先扬后抑的本事日益精进,杀得对方措手不及。 公孙若笑意骤然一收,唇角微微抽搐,眼神不安地瞟向柳兰溪。思虑良久,他好奇地开口问道:“这么说,你找到本帝的缺点了?” “你猜?”柳兰溪甩了甩滴血不止的殷绝剑,又低头掏出帕子仔细地擦拭,那旁若无人的态度实在快要气疯对手。 “文帝若真觉得自己无人能敌,为何还找那么多帮衬防着我?心虚壮胆么?我不过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沙,与浩瀚无垠的沙漠相比不值一提,你究竟在顾虑什么?弄清楚这些,便是今夜我来的目的。” “本帝一向眼里容不得沙,我还以为无需亲自出手,故让那些饭桶代劳,倒是轻敌太过。” 公孙若话术精湛,为自己反常的行为粉饰得天衣无缝,没有任何破绽。 两人一问一答,如老友见面寒暄,客气地礼尚往来,不失文人涵养。 此时氛围恰到好处,夜阑人静,庭院菊花幽香扑鼻,月光如银纱洒落,良辰美景,若是此间备有酒肴,两位可能会友好地坐下来畅饮言欢。 其实真正的文人交手,你来我往之间无需动粗过招,兵戈相向,三言两语暗藏杀机,口诛笔伐。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别看他们方才光顾动嘴皮子,实际上是在试探对方深浅,相当于已打了千百回合。 古今文人墨客多是官场失意,壮志未酬,能把自己的梦想变成现实者寥寥无几。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公孙若用身体力行实践出了这个真理,他成了称霸寰宇的至尊主宰,脚踏六界,睥睨天下。 一切恍如一场永不醒来的美梦,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毁坏它! 公孙若的涵养辩论点到为止,口舌之争毕竟造不成最致命的杀伤力,他从腰间取下佛苏笔,友好地比了一个请先出招的手势,文绉绉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多说无益,你我也算相识相知一场,本帝先让你几招,也算不负昔日高山流水的情意。” 柳兰溪轻谩地挖苦道:“良琼,生死关头还在乎那些繁文缛节做什么?刀剑无眼,别以为胜券在握,谁让谁还不一定呢。” 少年大言不惭的狂语精准无误地踩雷,公孙若乍然换了一副阴沉的嘴脸,手执佛苏笔当空奋力疾书,一笔凤舞龙翔,洋洋洒洒挥就几个大字——风、雨、雷、电、雪、冰。 字迹狂草奔放,遒劲恢弘,六字一气呵成,顿时天地风云大作,狂风席卷山林,山窍呜咽作响,梧桐枝木皆尽摧折,乌云成团聚拢墨穹。 晴空裂帛,几道闪电劈下,雷鸣轰隆。 风雷火炮双管齐下,如一只可怖鬼爪伸向梧桐山庄内,可还未逼近目标,一道刮目刺眼的红光倏地对中划过,竟将势不可挡的雷电脆生生地劈开。 柳兰溪手中剑气如虹,迸跃冲天,周身赤色匹练环绕,烨烨千里,灵动婉转如逐月流星,铆势相撞,瞬息将雷电风云宕为烟尘。 喘息未定,徒然大雨瓢泼,如泄洪坠瀑,旋拧成一股巨型水龙,拐转了几个弯,朝柳兰溪猛灌直冲下而来。 那抹诡邪的红光闪作一线激奔避逃,矫捷机敏地躲开水攻,速度奇快令人眼花缭乱,在半空周璇迂久之后,向梧桐林俯冲而去,水柱紧随其后,哗啦一撞,浪滔滚腾咆哮,偌大的梧桐林随即被洪水淹没。 公孙若蹿房越脊,乐得清闲站在楼阁顶端看戏,眼见红光跌落进幽深密林,不禁舒心展眉,十分解气。 然水势过猛,层林尽毁,泥石滥漫,梧桐林地势低洼,汇聚淌流形成一汪湖泊。 暗夜冥冥,漆风苦雨,山庄屋舍坍溃崩离,公孙若脚底急浪掀拍,随手挥舞毫笔书写一‘舟’字,倏尔一只帆船劈波斩浪驶来。 他凌风翩然,宛如鸿雁展翅,轻盈滑落在甲板之上,驾舟前方隐隐一点赤光处探进。 可待他靠近,水底光亮骤熄,茫茫烟波缥缈幽寂,四面廖无人影,世界恍如被装进了一个密封的黑匣子里。 第209章 佛心已死 一阵寒风灌袖,冷意侵袭肌骨,公孙若打了个寒噤,一种不妙的预感令他如坠冰窖。他行至船头,极目眺望一圈现处的环境,瞳孔惊愕大震,此处哪里还是梧桐山林,分明是一块穷天极地,四荒八极的鬼境! 他心如火焚地调转船头欲原路返回,古怪离奇的是这只大船竟纹丝不动地固定在原地,完全不听他的指挥! 公孙若好比撞鬼一般面颊泛青,走到船沿边俯身一看,才发现这片辽阔的湖面悄然结了冰…… 还未缓过惊诧的心神,眼前忽然飘下一片莹白的雪花,他怔愣地抬起头,成片成片的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地飘下,他伸出手心盛了一把,并无确切实物,唯有一丝凉意沁入体内。 公孙若恍然惊悟,这里的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他的意识受到蛊骗,不再为自己所用,他适才制造的杀招‘雪’和‘冰’居然反噬回来,作用在了自己身上! 他立时勃然大怒,面色憋得通红,脖颈处的青筋一根根绽现,他失去矜持咆哮大吼道:“不,不,这是一场骗局,全都不是真的!柳兰溪,你的诡计已被本帝识破,想用下三滥的把戏对付我,你还太过天真了些!” 除了空洞回响的余音,无人回应。 公孙若心中甚是窝火,他提笔在空中潇洒撰写‘剑林’、‘刀山’、‘火海’、‘陨星’八字,不消一刻,远处飞来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戟,数量盈千累万无可计算,这些兵刃疾如飞蝗,全力以赴地朝着船上的人扎刺戳砍。 如此反常的情况他还是头一次遇见,为了不让自己被捅成马蜂窝,他下笔如飞,一顶硕大的金钟赫然出现,震出浑厚洪亮的嗡鸣迎头罩下,严实紧密地将冰湖面上的帆船包藏在铜墙铁壁之中。 遮天蔽日的刀林剑雨不断冲击钟面,发出震耳欲聋的铁器碰撞声,公孙若躲在金钟罩内饱受其害,耳膜欲裂,磨着所剩无几的耐心僵持良久,外界金戈裂石之音才堪堪奄息。 公孙若心料这阵攻势告一段落,准备将金钟掀开,但在肌肤触及钟面的刹那,一股灼热的烫炙之感迫使他立刻弹开手掌,他才后知后觉,外面无缘无故地燃起了刮刮杂杂的大火。 他一拍额头,心道还是大意了,竟忘记还有‘火海’和‘陨星’!早知会以己之道还施己身,刚才就不该逞能一下写出那么多招数来! 金钟内的温度直线上升,公孙若如同进了蒸笼的肉包,他终于捱不住热气腾腾熏烤,一掌拍碎金钟,跳出火海。 公孙若驾云俯瞰足下,那只木船未能幸免于难,顷刻被吞噬成炭火骨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才刚刚逃离火劫,头顶无数流星划出梦幻的光弧,灿烂而欢快地往一个目的地坠落,那便是有他所在的这块风水宝地! 公孙若愤而握笔草书,倾注全身的力道酣畅淋漓地恣墨行书,字体蜿蜒奋动,游云化形,四象之灵转瞬间跃然笔下。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栩栩如生,各分布四方严阵以待,蔚为大观。 一颗颗拖着长尾的陨石从天外飞射,其数多如牛毛,好比一群密密麻麻的黄蜂,它们周身裹耀眼的火焰,没头没脑地向下急掣坠落。 一时间,夜空流火万丈,若对着烂漫炫目的繁星许愿,大概率可以实现美梦成真,可惜公孙若没那闲情逸致,他必须得令四象之灵布阵严防死守,否则这场美轮美奂的流星雨将会在在他脑壳上砸出一个个大坑。 庆幸他画出的这四只神兽不负所望,用自身强大的灵力与流星群对冲,一声剧烈的爆破声轰然炸开,半空一块大如玉盘的绚白光圈如波纹扩散,电射而出的腾焰飞芒似一场旷日持久的花火。 四只灵兽叱咤呼啸长空,在天灾来临的那刻不惜拼死一赴,以求抵消流星群所向披靡的毁灭力量。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星星之火尽熄,苍龙、白虎、朱雀、玄武亦因此折损,最后公孙若毫发无伤地留存下来。 不过接连几个大招耗损他太多修为,且多半是内耗,真正的敌人还躲在暗处看他笑话,可笑折腾半天,幕后黑手柳兰溪从头至尾都没参与进来! 公孙若被真正地激怒了,他的嘴唇气得发抖,经过方才刻骨铭心的教训,一腔恶气压在心头愣是不敢随意发泄出来,他怒火浇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密切注视周遭,意图勘测出某些不易察觉的蛛丝马迹,从而推断柳兰溪到底藏身何处。 四周环境诡谲多端,不知几时,已悄悄换了一副空洞虚无的面貌。 公孙若宛若站在一方暗无天日的深渊底部,脚下的冰湖不见了,头顶的星空也消失了,他害怕自己也会跟着一起消失,莫名变得心慌意乱起来。 一股凶邪的煞气充盈在漆黑不见五指的空间,公孙若不敢轻举妄动,保险起见,他决定采用最稳妥的激将法把人找出来。 “柳兄,有本事出来与我堂堂正正地决一死战,你这偷偷摸摸地躲在暗处算什么君子行径?” “你就算一直把我困在此处也无济于事,本帝只要尚在书中一日,这个世界便会一直不停运转,书中的故事会一直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你们永远逃不出本帝为你们量身打造的圈套,也千万别妄想改变什么结局,佛苏笔乃是用成千上万的幼鸠之魂元打造,必须辅以本帝的血蘸作墨汁才可书画。书中人物若想改变故事发展,本帝和佛苏笔唯二不可或缺。” 公孙若说得口干舌燥,仍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万籁被死寂沉沉的黑煞掩埋,他隐隐约约地闻到一种独属于死人棺木的腐臭味。 他心神不宁地左看右望,手中的佛苏笔越握越紧,不断给自己加固心理建设—— 对!只要还有这支笔在,他便永远是战无不胜的王!他在这个世界近乎无敌,因为《无名书》的主角拥有最强大的光环,没人能打败他!没人能杀得了他! 他擎天大帝乃是缔造万物之圣神,拥有与世长存的真身,一切都是不堪一击的纸老虎,只不过是一介被历史淘汰的魔辈,他又何须惧焉? 公孙若定了定心神,沉住气继续交涉:“柳兄,给你个机会如何,如果你愿意出来和本帝一决高下,并且侥幸赢过本帝一招半式,本帝可以答应放你和灵帝离开《无名书》。但倘若是你输了,就必须永远留在本帝身边为本帝效力。我这个提议你最好好好想想,这是你唯一能出去的机会。” “哈哈哈,多谢文帝美意,不过你不先求求我放你出去么?” 一阵邪柔蛊惑的笑声轻飘飘地钻入公孙若的耳廓,他全身上下的毛孔好似钻进成千上万只挨挨挤挤的蚂蚁,一阵阵酥麻,又一阵阵刺痒,抓心挠肺地折磨着他每一根神经。 他崩溃地掐握脖颈,头昏眼花地原地打转,脑海闪现出无数张陌生而冰冷面孔,其中大部分是关于一群小孩的,他们被杀时甚至都没来得及化成人形。 在很久以前,公孙若为感恩信徒助他飞升成神,于是到处博施济众,宣扬仁爱,无怨无悔地用身体力行造福人间。 但后来,人类不知满足地想得到更多的利益,贪得无厌地不断向他索取各种愿望。他沦陷在人类欲望的沼泽中,但凡信徒祈祷皆有求必应,每天疲于奔命,耗费大量修为行善积德,因而累得神力衰微,几度昏厥。 公孙若也懂得不能过于纵容的道理,他选择帮助那些真正有需求的凡人,对一些不切实际的要求则不予理会。 谁知那些人不懂感恩,反倒得寸进尺,若不满足所提要求,他们便故意造谣诋毁文帝形象。此事越闹越大,当时天庭未经核查,将他一贬再谪,发配边远地域反思悔过。 公孙若实在厌烦透了人类无穷无尽的贪婪,不想再当什么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他自此变得麻木不仁,不惜使用任何手段帮自己爬回原来的位置,不做任何对他没有利益的事。 他照样是济世活佛,行侠仗义地服务广大民众,但他那一颗心已不再纯粹,他的慈悲必须是有偿践行的。凡人倘若想要他帮助实现愿望,就得虔诚地斋戒沐浴为他祈福赞咏,为他歌功颂德,夸大其词地弘扬文帝乐于助人的事迹。 公孙若利益熏心地追求功名利禄,不择手段地往高处爬,终于坐到一直梦寐以求的文帝之位。 更奇妙的是公孙若发现酌饮他人的痛苦竟如此快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都是狗屁不通的鬼话,那他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地拯救这群贪心不足的废物? 从此以后,他也变得跟那群废物一样索求无度,渐渐迷失自我,丢弃了那颗造福苍生的善心。 在某一天,他的佛苏笔失去了原有的效用,成了一支再普通不过的毛笔,这也意味着他即将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 于是,公孙若一心想要锻造出能化腐朽为神奇的虚实之笔,这支笔不仅仅可以用来做仁义之事,也可以帮他实现个人的宏大愿景,成为能让他一步登天,统治六界的工具。 他查阅古籍,发现幼年鸠鸟乃是由虚幻梦境所诞生的产物,从另一方面反推得出,杀死虚幻便能得到真实,这正是佛苏笔不可或缺的原材料! 杀戮一旦开始,便永不会停歇,公孙若想让佛苏笔的效用实现最大化,一两只鸠鸟满足不了他,他需要大批量地投入材料精炼出最完美的成品。 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日以继夜地奋斗,他几乎杀光了鸠族的所有幼鸟,最后如愿以偿地祭炼出一支能随意转换虚实的佛苏笔,并且用这支笔编撰了一本以自己为主角走向人生巅峰的现实之书。 他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踩着苍生的尸体又何妨,这些都是靠他兢兢业业工作换来的,他心安理得,他问心无愧! 公孙若思绪如一团乱麻,越不想看见什么,脑海里便会浮现什么,他好像一下子拥有了心想事成的能力,所思所想的东西随之接踵而至,他的视野之内全都是人山人海。 原先只有小孩,现在还多了一些其他老弱病残,这些都是饱受煎熬不得救赎的贫苦大众,他们苦苦哀求祷告希望文帝能替他们排忧解难,只因没有像那些土豪劣绅一般置办昂贵贡品,搞不出花里胡哨的祭神仪式,公孙若选择听而不闻,见死不救。 当今世道,向来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分钱钞一分货,神仙也一样,唯有获得切实的利益,才肯屈尊纡贵地体察一下人间疾苦。 公孙若觉得所在的空间逼仄而压抑,即使他明白面前的这些人不过都是自己脑海里投射出去的虚影,相由心生,万般皆是心魔映照。 他的咽喉被一团棉花堵住一般,呼吸变得急促,空气里弥漫腐木和潮湿的泥土气味,公孙若拨开人群,迫切地想找一条路出去。 在同一时刻,那些幻象受他情绪感染也变得躁动不安,一个个捂着耳朵大声尖叫,面容惊恐万状,嘈杂的人声沸沸扬扬,好像有千百万个人对着他的耳朵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公孙若拼命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义无反顾地向前奔跑,他脚下的路变得崎岖不平,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座通天高的大山。 他身后的吵闹声消失了,那些追逐在他身后的人失去了踪迹,他低头一看,顿时心神大震,他所攀登的这座大山竟是用无数人的尸体垒叠而成! 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拿别人当作垫脚石,他必须不停地践踏别人的生命,才能登上最高的峰顶! 第210章 巅峰之上 公孙若的步子变得有些沉重,渐趋平缓,他大喘着粗气,咬紧牙关继续往前,他知道他不能停,这些都是来自他心底的魔障。 当初他熟视无睹在水深火热挣扎的民众之时,手起笔落地屠杀鸠鸟之时,心狠手辣地铲除每一个挡路的阻碍之时,他都可以做到毫无心理负担,只要漠视掉这些因素,他便可以一往无前,所向无敌! “若儿,你来啦?为娘等你很久了。” 前面出现了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公孙若定睛一看,不禁停下脚步,还往后退了一步…… 在这座争名竞利的高山,有一块阶梯是由他年迈的母亲铺垫成的! “若儿,若儿,我的若儿,你只管往上爬,不要停,不要犹豫……” 公孙若踟蹰不前,他的母亲望子成龙,含辛茹苦地将他培养成才,可还没看到他考取功名便含恨而终。他自小便谨遵母训,自然不敢违逆母亲的意愿,于是热泪盈眶地抬起脚,又迟迟不肯踩在母亲身上。 “还记得为娘对你说过的话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以你的才华和学识,配得上最高的那个位置,儿啊,去吧、去吧……” “母亲,儿子不孝,您花费半辈子的心血在我身上,还落得一身病骨,临终之时,我却远在京城赴考未能回来见您最后一面,甚至现在我还要踩着您的尸体……” 公孙若脸上泣涕涟涟,低低地埋下头用手揉搡着泪眼,乍一看这孩子孝心可嘉,不忍踏在老母亲的身上,可仔细一瞧,他眼睛虽在下着滂沱泪雨,嘴巴却咧起一个夸张的笑容。 “哈哈哈哈……”他忽然癫狂地大笑不止,一脚踩在她母亲的腹部,狰狞的面容像一只被扒了人皮的恶鬼。 “老太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啧啧,你上演的这出温情母爱戏码实在令人潸然泪下,以为我会因此感激你吗?” 看见儿子丧心病狂的真面目,地上躺的女人瞳孔猛地颤瑟,她无助地淌下两行浊泪,抽泣道:“若儿,你怎么变成今天这番模样啦?为娘不是跟你说过……” 公孙若赤目怒瞪,截断她的话:“是!你说过要我当一个好官,清廉为本,勤政爱民,要全心全意为百姓谋福利!可是我照做了,又得到了些什么?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不知感恩,变本加厉地索取!他们将我一步步推向深渊……我想,我落得今天这个地步,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女人仰躺在尸山上泣不成声,嘴唇蠕动着,嘴里叨念着:“快回去、快回去,上面冷……” 她干枯如柴的手抓着儿子的裤脚,巴巴地望着儿子回头是岸,可惜公孙若没再理会,用袖子抹去泪水,冷漠地抽开腿,坚定不移地从母亲身上跨过,头也没回地往高处走去。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畏首畏尾,心慈手软的怂包,无人能挡住他的去路,他必须一直向前冲往上爬,只有抛下所有人,才不会被别人抛弃! 胜利的曙光已近在眼前,他不能放弃,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胜券在握,他看见的一切皆为心魔和虚妄,无非是柳兰溪用来动摇他意志的把戏,不足道哉!他得离开这个鬼地方,重新回到属于自己创造的世界称王称霸! 山顶比想象中来得更容易抵达,公孙若踩上最后一级台阶成功登顶,迎面望见在顶峰一隅等候多时的柳兰溪。 “呵呵,柳兄,没想到我能上来吧?” 公孙若大汗淋漓地弯腰喘息,站在高处凝望风景美不胜收,果然这里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位置。他脸上满是愉悦,眼尾微微翘起,用狭长的眼缝觑视着面前的年轻人,惋惜道:“你的蛊魂术的确精妙绝伦,奈何你却不能为我所用,可惜可惜。” 柳兰溪拱手躬身行了一礼,以表他对这位无耻的擎天大帝的敬佩之情:“真是令人没想到,文帝连亲生母亲都能抛弃不顾,柳某实在甘拜下风,佩服佩服!” 公孙若闻言一挥袖子,冷哼一笑:“那些不过都是本帝的心魔罢了,没有一点手段和意志力,你以为我是怎么坐上现在这个位置的?” “你都说我的蛊魂术高超了,那些怎么可能只是你的心魔呢?” 柳兰溪挑起唇角,笑比花艳,神秘地透露一个事实: “方才那些,不全是你的幻象哦,除了你母亲是执念,其余都是因你而生的怨念。你说一个人得多可恨,才会连母亲对儿子的执念都践踏?” 公孙若面色陡变,眉宇浮露一丝阴狠,“哼,你不用激我,蛊魂术已对本帝毫无作用。说吧,现在本帝是不是只要杀了你就能从这里出去?” “此境是由我所设,你说的没错,杀了我的确可以出去。” 柳兰溪谈笑自若地认同他的观点,但这张晏然楚楚的笑靥让公孙若觉得蹊跷,他疑神疑鬼地取出腰间的佛苏笔,当面豪气地挥出一个大字——‘斩’! 字体骤然形变,一道白色刀光迸射爆发,霍地将这位面色不改的少年劈成两截,在命中的一瞬,对面激荡起一圈水纹,人影散了又聚。 柳兰溪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他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青丝,笑道:“杀了我的确可以出去,但我不在此境内,请问你要怎么杀我?” “不可能!休想骗我,布境者若不在迷境之中是无法撑起整个空间的!” 公孙若心气不顺,忿忿地对着柳兰溪提笔一通乱砍乱杀,然而对面好像有一面水做的镜子,柳兰溪的影子被切割得波光粼粼,碎红满江,散成模糊一团,待水面平静,又聚合成人形。 “雕虫小技,休想瞒骗本帝的眼睛,你不反抗也不攻击,只能说明你并不在山顶,这里站着的只是你的虚影而已。”公孙若自以为是地推断道。 对面的柳兰溪水中倒影又安然无恙地拼凑回去,他耐心地听完公孙若有理有据的论断,无辜地歪歪脑袋,殷红的袖内抖出一把煞气腾腾的长剑,铆足了劲头对着胆敢质疑他的人劈出一道凌厉的剑锋。 暗红色的光如飞虹激撞,惊心动魄地在公孙若咫尺之距炸开,他额边冷汗低落,幸亏他手中佛苏笔惊险挡下这一击,否则他这回怕是九死一生。 公孙若变得心慌意乱,方才志在必得的信心垮成一滩烂泥,但他向来伪装得很好,善于保持一派安之若素的圣贤形象。 他把目光死死地盯在柳兰溪的脸上,眼瞳内闪过一丝狡诈,意图反将一军:“柳兄,少拿不入流的障眼法糊弄本帝!不管你在或不在这里,你都杀不了我,其实你只是想把本帝困在此处对吧?” “完全正确。”柳兰溪大方地承认道。 公孙若多了几分从容,又揭穿道:“柳兄不愧是知己,你料到本帝疑心重,不敢轻易上前近身,所以故意在中间设下一道水屏,想要拖延时间?” 柳兰溪伸展了下筋骨,桀骜不逊地挑衅:“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如此忌惮我这个知己,说明我还多少有些过人之处。正如你所说,我杀不了你,但你又何尝杀得了我呢?我就站在这里,你不也对我无可奈何么?” “哼,狂言休放!本帝岂会怕了你这跳梁小丑?” 公孙若离柳兰溪有十步之遥,同时猜测那道水屏设立在第五步,他仗着自己不死不灭的逆天条件,笃定柳兰溪拿他没辙,于是大胆放心地向前走去。 第一步到第五步都毫发无损,他穿过那道水屏门,跨出第六步,抬头刚要嘲笑柳兰溪故弄玄虚,岂料脚下一空,栽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内。 他的十指紧紧扒住洞壁,回头望着脚下令人毛骨悚然的深坑,胆战心惊地拼命往上爬去,右手往外面光滑的洞缘来回摸索,忽然摸到了一个凸起的石块。 公孙若欣喜若狂地想要凭借这块硬物爬出,他仰起头,不禁心如死灰,因为他在慌乱之中抓到的正是柳兰溪的脚尖…… “文帝阁下,深感万分遗憾,我杀不了你,只能让你恬不知耻地继续活着。不是喜欢做梦吗,放心,你以后会有很多时间,在那个恶贯满盈的万魔狱里做黄粱大梦。” 柳兰溪温温柔柔地说着让人不寒而栗的话,说罢朝洞内的人温煦一笑,脚尖向前轻轻一踢,准备把这位不可一世的擎天大帝推入万丈深渊。 公孙若被吓得惊魂丧魄,他一把抓紧柳兰溪的白靴,恐惧让他自私懦弱的真面目展现得淋漓尽致,此前还趾高气扬,这会儿竟觍着脸求饶:“别别别!柳兄,看在昔日知音一场,你饶我一次!我发誓出去之后一定痛改前非,销毁此书并向各位赔罪,请务必再信我一次!” 柳妖孽痞坏一笑,挤眉反问:“相信你?凭什么?” 这位小伙看似平易近人好说话,实则吃了秤砣铁了心,公孙若决定用真情实意来感化之,打起了感情牌:“柳兄,我一直把你当挚友,也从未想过坑害你,我写的这本书里并没有你的角色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怎么不知道。”柳兰溪掀起衣摆蹲下,他冷冷地睨视一眼脚下这位踏着千人万人尸体走上巅峰的‘知己’,不屑地撇撇嘴,“你若真当我是朋友,就不会对我身边的人下手,更不会对我的挚爱和朋友如此惨无人道!” “柳兄,你听我解释,这件事有误会……” 公孙若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脚踹下阴森森的大黑洞,徒留悠长的尾音在冰冰冷冷的地狱里回响。 “我这个人,向来不听解释,只看结果。” 柳兰溪凝望着被黑暗所遮掩的罪恶,两手交叉一挥,深邃的黑洞砰然闭合,地面平平整整,没有任何裂缝。 天色已晓,忙活了一整夜,他昏昏然地回到梧桐山庄,发现此处受灾严重,更像是聚满水的池塘,水面露出一丛丛梧桐树冠顶端,一些碎木屑和尸体漂浮在水面上,一夜之间遭洪水冲刷个干净。 陆崇坐在一块漂泊的木板上,怀里小心翼翼地护着一卷字画,他眯眼看着倾斜的日影,猜想已快近巳时。 他余光闪过一抹红影,警觉地回过头,柳兰溪越过一片汪洋,安稳地降落在他身后,轻如一根没有重量的羽毛。 “柳师父,怎么样了,到底有没有搞定孙老板啊?”陆崇关切地询问情况。 柳兰溪点点头默认,瞅了眼狼狈不堪的痞子陆,问道:“你呢,找到我要的那副画了么?” “找是找到了,不过昨夜山庄被突如其来的洪水淹没,我和画都泡了水。你这幅画里面只有一个臭男人,我想应该值不了多少钱吧?”陆崇满心忧虑地纠结画像是否会贬值的问题。 “不值钱。不过你确定画的是一个断臂男子吗?”柳兰溪再三确认,毕竟这货做事从来不靠谱。 “里面的男人胳膊腿都挺好的呀,没有断臂,孙老板整个书房就这一副人物画像,多一条胳膊少一条胳膊的,我觉得差别不大。” 柳兰溪一听,忙从陆崇怀里夺过那卷皱巴巴的画,展开仔细辨认,看见一个四肢健全的星惑仙帝才舒了口气。 还得谢谢公孙若有强迫症,好心地帮画作补全了手臂,颜知讳因祸得福,没让他落下什么重大残疾。 作者有话要说: 自以为主角的反叛大BOSS公孙若终于OVER啦!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虽然做好人不容易,但也请一直保持一颗善良的心哦~ 第211章 一不做二不休 莫大老爷昨晚未归,这可让他那位刚过门的小娇妻一夜辗转难眠,气得那是柔肠寸断,哦不,是思念丈夫以至愁肠百结。 不过以潘月小姐如此温雅大方,善解人意的美好品性自然不会介意,她对丈夫日以继夜地挣钱养家的辛苦表示体谅和理解,故而今日一早便开始洗手作羹汤,计划凭借自己并不出色的料理才能征服丈夫挑剔的味蕾。 不过等了快一上午,贵人事忙的莫老爷还在外面鬼混瞎浪,使得潘月小姐的一番良苦用心泡成稀汤。 胜败乃兵家常事,她安之若素,自有一门驭夫绝学,不急于一时半会,以后有的是时间筹划。 目前让她较为头疼的是怎么处理掉丈夫的风流孽债,她来之前已有准备要面对八十七位叽叽喳喳麻雀儿似的女人,然而情况有变,莫百川的成群妻妾因争风吃醋而自相残杀,所以剩下为数不多的三位女中豪杰。 数量在精不在多,看似减轻了一些负担,但是还不能太掉以轻心。 朽月掐指算了算今天是个百年难遇的黄道吉日,是恶神横行不法的好日子。 俗话说的好,该出手时就得出手。可这事吧,又不能直接出手,搬弄是非她并不太擅长,勾心斗角显得太低端,万不得已她更愿用武力摆平一切。 经过一番苦思冥想,朽月制定出一套自认为周密而严谨的对策,那就是干脆先斩后奏把这些女人都休了,来个一了百了。 她偷偷摸进莫百川的书房,随意翻阅了桌面上几本账本,果然有莫大财主亲笔所书的朱批。 朽月喜眉笑眼地坐于书案,铺展几页宣纸,研磨提笔,对着账本内的字迹进行逐一模仿,恶神烧杀抢掠的本事家喻户晓,一手依葫芦画瓢的技能却鲜为人知,她没想到能在这种关键时刻派上用场,可算是物尽其用。 她聚精会神地描摹字迹,不多几时,三封完美无缺的莫百川‘亲笔’休书一气呵成地写完。 朽月将书信举至面前左右端详欣赏,总感觉这字有点过于熟悉,奈何她太沉迷于自己的作品不可自拔,脑筋没有多转个弯去想。 她仔细地吹干墨迹,掏出从莫百川身上顺的印鉴哈了哈气,直接在落款处用力摁下,这三封能以假乱真的休书便算大功告成。 巳时已到,小鲤急急忙忙一溜小跑进来通传,说在弱柳亭里已置备妥当,二姨娘、九姨娘和八十七姨娘也皆已到场,不过她们并不安分守己,宴客的主人还没来就争吵得不可开交。 朽月端着正宫的架子姗姗来迟,还没走到亭子,远远就听到三个女人握手言和,商量着联合来对付她这个初来乍到就当上正妻的女霸王。 “三位想法倒是挺好的,不过能不能别这么大声,这算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吗?” 朽月做戏做全套,她头挽凤髻戴琳琅金钗,额间莲蕊花钿,一袭青色珠绣百鸟蝉翼裙,盛装出席。 她装扮得体,超凡脱俗,隆重而不失淡雅,在这三位妾室惊愕的目光中,莲步款款地进入亭内,废话也不多说,直接将三封休书甩在她们面前。 “老爷因公事缠身,所以吩咐我代为转交这三封书信。见字如面,想必里面对于各位的去留写得很清楚,老爷念在你们这些年对他的情谊,承诺会给你们物质上的丰厚补偿,并给你们安排了一些好人家托付终身,我也帮你们置办妥当交通事宜,今日就都离开莫宅吧。” 二姨娘不愧是个稍有文化涵养的佛家槛外人,一目十行率先看完休书,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手中佛珠狂捻。 她忍气吞声这么些年,见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场面,知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于是强迫自己保持气定神闲,不卑不亢,装出不为外物所动的淡定态度。 倒是九姨娘看完信后浑身直犯哆嗦,她心知来了为厉害角色,前两日见识到这位正妻的手段,故这回并不张扬,悄悄把信递给身旁的梅霜鉴别真假。 梅霜接过那页纸,仔细地研究落款印鉴,面颊不禁寒如冷铁,“字迹和老爷的私印都是真的,看这位母老虎有恃无恐的架势,定是她用花言巧语唆使和威逼老爷。夫人,我们该如何应对?” “不急,我们静观其变。”九姨娘晶亮的眸光流转,暗暗向八十七姨娘斜去一眼。 八十七姨娘见识短浅,她看不懂字,只听朽月简单粗暴的表述便猜到七八分原委始末。 她这人做事骄横霸蛮,一脸不屑地将休书撕得稀碎,撒泼大嚷:“我不认字,让老爷亲口对我说,别的一概不接受!” “你刚才撕的可是十万两真金白银,可惜可惜,既然八十七姨娘不稀罕,那就直接净身出户吧,我没有意见。” 朽月面皮似笑未笑,早已预料到这位泼皮娇娃不肯给她面子,于是直接绝了她的后路让她无路可走。 “你个混账婊。子!连老爷都不敢如此对我,你在找死!” 泼皮娇娃张眉努目瞪大眼珠,脸色涨得通红,她一拍桌子起身,像一只被惹怒的斗鸡梗长脖子,气急败坏地用血红的尖锐指甲往朽月的脸上狠狠抓去。 朽月双脚纹丝不动,不避不退不闪,也不知从哪里抽出的绢带,在那双锐利的爪子扑来时作势一缠一绕,抬脚往其后膝关节一蹬,娇娃噗通一声笔直地跪在她面前。 旁边两位姨娘没搞清形势,见八十七姨娘气焰汹汹,估摸这种程度定会揭下一层老虎皮,她们心中暗喜正要拍手称快,眨眼登时呆愣如鹅。 “凭你这个三脚猫也想跟本尊斗?省省吧,还不如多积点德为后世子孙图个好造化,别一天到晚净干些不入流的龌龊事。” 朽月这话意有所指,警告完后长腿一扫,娇娃重心不稳,咕咚咕咚抱作一团肉墩往后滚下阶梯。 这套杀鸡儆猴的戏码果然起到了警示作用,二姨太紧闭双眼,手揣佛珠直念“阿弥陀佛”,九姨太和梅霜敢怒不敢言,耸天高的鼻孔呼呼直冒大气,目中无人的眼神多了些许怨戾。 朽月瞥见亭内两位似乎还不服气,敬酒不吃吃罚酒,她索性就恶人做到底,直接撕破脸皮将摆满点心的石桌掀翻,恫吓道:“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麻溜地收拾东西?哦,散伙饭我就不给各位准备了,大家好聚好散,出去之后要心存感激地重新做人,过往之事我便一概不究。倘若你们还心存歹念皮痒找不痛快,那就别怪我辣手摧花,斩尽杀绝!” 二姨太上了年纪不禁吓,一时绷不住情绪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九姨太也算见过不少大风大浪,在强势威逼之下反而显得临危不惧,她细细琢磨,心道潘月有休书在手,又得了老爷的首肯,为何非急着在今天将她们扫地出门?莫非……老爷对此事并不知情,连这三封休书也是假的?! 她两片朱红的薄唇一抿,唇角向上扬起一个跋扈自信的笑来,眼前这位刚出阁没多久的潘月小姐耍的花招不难识破,毕竟姜还是老的辣,在莫宅里的卑鄙肮脏之事她也没少参与,区区过时已久的雕虫小技,在她面前不过尔尔。 家狗看见主子有难,少不得要吠两声,梅霜见九姨太跟个受气包似的没反应,立即两手叉腰站出来讨公道:“欺人太甚!大夫人,你这明摆着想用假休书恐吓三位姨娘……” 她还没淋漓畅快地说完,九姨太比了个不必再说的手势,笑容可掬地站起身,拿出知书达礼的贤良风范,一团和气地对朽月道:“老爷既已决定和潘小姐双宿双飞无需他人侍奉,我们自然不敢有别的意见。不过老爷昔日待姐妹们情深义重,对妾身更是照拂有加,无论如何我们也得当面谢过老爷的知遇之恩,再作离开的打算也不迟。凡事有头有尾,方得始终不是?” 朽月回首斜斜地睨去一目,叹服九姨太不愧是后宫里的‘常胜将军’,在八十几人的韭菜游戏里没个本事还真幸存不下来。 二姨太抬起婆娑泪眼,赞同九姨太的想法:“好端端的,老爷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休掉我们。退一步说,他若真有此打算,也得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才行!” 八十七姨娘一头滚进亭子旁边的花圃,屁股底下是被她坐扁的花花草草。她发丝蓬松散乱,一脸鼻青脸肿,两腿乱踢乱踹,像一只掉进泥坑奋力挣扎的小猪仔,这会儿抓住空子正嗷嗷直叫唤。 “潘月,你个狐狸精!你坏事做尽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老爷回来若是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定不会轻易饶你!” 昔日为了一个男人争得头破血流的女人们不计前嫌,在关键时刻居然同仇敌忾起来,一个赛一个义愤填膺,以为自己抓住了对方的把柄而神气活现。 “不用等老爷回来,就算他回来也没敢有什么意见。在这里,我说一就是一,说二的人是会被割舌头的。” 朽月唇畔绽放出极其夸张戏剧的笑容,那笑别有意味,阴狠之中混杂一丝柔媚,柔媚之中带着一点霸道,霸道里面还藏着几分俏皮,俏皮之中又……总之可能受了某妖孽的荼毒,恶神一度偏离了原来的正常轨道。 “哼,这么说你承认休书造假了?老爷根本对此一无所知,一切都是你擅自编排,想演先斩后奏的戏码?”九姨太逼问。 朽月这个性没办法拐弯抹角,做个老老实实的坏蛋轻松多了,单刀直入地挑明立场,她本来想当一个单纯无辜的贤妻,没成想自己给自己搞了个恶女路线。 行,为非作歹的恶神没做成,飞扬跋扈的恶女也不错。 “要我说多明白你们才能理解?莫百川只属于我一个的,你们今天如果不走,就永远也别走了。左右莫家祠堂位置宽敞,在八十四位姐妹旁边多设三块灵牌不是什么难事。” 朽月玉容凶狠毕现,有鼻子有眼地学起飞扬跋扈的恶女,往日威仪高冷的形象一去不返,原来严肃认真地去做一件卑鄙之事时,真的还蛮爽。 “岂有此理!昭昭世风,朗朗乾坤,怎会有你这样意图谋害人性命的败类!我就不信了,我们几个联手还对付不了你个体弱多病的贱人!” 九姨太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狠人,看不得别人在她面前作威作福,她胸腔内斗志熊熊燃烧,手握一把藏匿匕首往朽月后背猛劲刺去。 然而她究竟是忘了方才八十七姨太是何下场,刀子还没扎到目标,双手便先被其严实箍住,对方以掌代刀,手起刀落往她后脖子处一劈,九姨太两眼一黑,扑腾倒地不起。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水到渠成,作为曾经以一敌百,敌千军万马的恶神,她收拾一个连三脚猫都不会的女人简直小菜一碟。 俗话说得好杀鸡焉用牛刀,对手太弱,朽月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受到了侮辱,这种不光彩的事,她以后绝对打死也不说。 事情超乎预料,结束得过于突然,梅霜还没来得及帮衬一下主子,等她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才狗急跳墙地捡起地上的陶瓷碎片反击。 朽月根本不用吹灰之力,照旧如法炮制,用一记手刀搞定。 接下来是二姨太,三姨太,依次被熟练地放倒,朽月抽出在角落里准备好的麻绳,把她们一个个捆成粽子,麻麻溜溜地搁地上一排,拍拍手乐道:“齐活完工!” 第212章 失控 一条杀猪般的流水线俨然置备妥当,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冷酷屠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恰巧小鲤从侧门匆匆忙忙地跑来弱柳亭,满头虚汗,上气不接下气地弯腰大喘。 朽月高兴地抓住她的肩膀问:“怎么样?马车行李都给她们准备妥当了吧?趁莫百川还没回来,我们赶紧安排把她们都偷偷送出去,等生米煮成熟饭,他不吃也不行!” “夫人,大事、大事不好了呀!”小鲤跑得气都岔了,急得小脚不停乱跺。 朽月严肃地皱起眉,不急不躁,端得一身‘黑云压城城欲摧,我自俨然不动’的从容气概,淡定地问:“到底发生了何事?别慌,万事有我,你慢慢说。” 小鲤摆摆手,努力捋直口舌向她说明情况:“汝州城内的所有民众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所有人都被下了降头一般变得疯疯癫癫,众口一词嘴里反复念叨‘杀了朽月灵帝’这句话,他们从四面八方络绎涌来,一股脑将莫宅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猜他们怕是收到了谁的指令,所以才全都失去理智……难不成是公孙若那边出了什么事么?”朽月冷静推测道。 “夫人,眼下情况危急,不仅仅宅子外面危机四伏,连宅子里的下人都受到某个讯号的鼓动,纷纷往弱柳亭汇聚!!” “什么,来得正好!本尊的筋骨总算可以活动活动了!”朽月两手交握,十指关节掰得咔嚓响,准备赤手空拳前去迎击。 “老爷临走前让我务必好好保护夫人,不能让您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现在寡不敌众,小鲤建议夫人先躲一躲,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莫要逞这一时之勇!”小鲤不等朽月拒绝,迫不及待地拉着她的手往小径跑去。 可惜两人跑到一半,又不得不原路退回来。 前路已经被一群神志不清的家丁给堵死,他们手里还举着刀枪棍棒,两眼空洞冷漠,嘴里整齐一致地重复喊着:“杀了朽月灵帝,杀了朽月灵帝,杀了朽月灵帝……” “夫人别急,我们从另一条小路走!” 小鲤对莫宅的地形了若指掌,想到在假山后还有一条僻路,遂而转身带朽月往假山方向离开。 未成料想晚了一步,弱柳亭前前后后人满为患,她们被围困在路中央没有任何退路。 当前情况极其不利,两个弱女子寡不敌众,前后方和右面聚集了全府内几乎所有的家丁小厮和丫鬟,左边是广阔的深水湖,湖边栽种有一排无精打采的垂柳。 目前摆在她们面前的只有两个选项,一是遁水而逃,二是被乱刀乱棍打死! 小鲤深谙水性,一个小小池塘对她来说不在话下,当然选择水路自救,于是她小嘴往左边努了努,暗示朽月先跳水,她来殿后。 朽月没能理解她的意思,而且在恶神的字典里向来没有‘逃跑’二字,反正天塌下来她都不会慌,相信人定胜天,一鼓作气干就完事! 这位好汉身体力行,有模有样地撸起袖子,先后朝两手手心吐了口唾沫,然后一溜烟跑到柳树下,右手往下拽,左手往上拔,丹田铆足一股劲儿,柔腰稍稍一发力,转瞬轻轻松松地地把那棵大柳树连根拔起,好像拔根葱一般简单。 登时,所有人都愣了。 “夫人,你这是?” 这个片段,小鲤只在书中似乎见过……她一时愣怔在原地,不知说什么话应景,唯有拍拍小手以示嘉奖好汉的勇猛。 朽月一脸严峻,且对自己的行为不作任何解释,眼瞅着那些凶徒一窝蜂地冲到面前,她声如洪钟地朝小鲤大喊:“丫头,快蹲下!” 小鲤听话地抱头蹲在原地,只听得耳边风声嚯嚯,一大片柳叶纷杂落下,向她围靠过来的人好似下锅的饺子一般,扑通扑通地掉进湖里。 朽月抡起碗口粗的树干往四周狂甩乱扫,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那些疯魔的下人身上,她犹如在挥舞一把扫帚,在清理一些不太听话的垃圾。 她向来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打退堂鼓是不切实际的,她与其自己变成落汤鸡,还不如招呼众人下水。 周围那些发狂的家丁被处理得差不多,水里浮浮沉沉飘荡着一群人,上岸后又被扫下去,连续几次如此,他们只好安分守己地在水里呆着。 后面补位的选手远远看着手旋风火轮的彪悍女子,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作可怕,出于逃生本能,他们竟然望而生畏地退怯了…… 危机暂时解除,小鲤趁势把朽月带离现场,她们穿过假山虚掩的偏僻小路回到朽月寝室。 一进屋,小鲤赶忙落下两道门栓把门反锁,并将推了一张桌子抵住门扉,仔细确认门窗皆已关牢才放心,忙完之后小丫头口干舌燥,朽月递去一杯茶让她喝口水压压惊。 小鲤歇了会,兀自消化了下方才惊心动魄的场面,忧虑地抓起朽月的手,“夫人,硬闯是闯不出去了,莫宅附近集结了成千上万的汝州民众,我来时将莫宅大门都落了锁,不过坚持不了太久他们便会蜂拥而入地攻进来。” “没关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的,本尊横行霸道这么多年,只有别人怕我的份,我还真没怕过谁呢。”朽月摸摸小鲤被汗水濡湿的脑袋宽慰她。 小鲤不安地摇摇头,“这次不一样,您现在只是个食五谷杂粮的凡人,我们两个双拳难敌四手总是吃亏的,不如在这里先躲躲势头,安心等主人回来,他定有法子把夫人安全带离此处。” “等等,你这话很奇怪,听你这意思,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身份似的。” 朽月嗅察到了一丝端倪,琥珀色的眸珠咕噜一转,分析道:“我方才还在纳闷,这里的人受到某种指引全都想杀我,而你却奋不顾身地来救我。所以只能说明你并没有被控制,现在仍旧保持着清醒的意识。说吧,你为什么跟他们不一样?” “因为,我情况比较特殊……”小鲤支支吾吾,小手揉搓着袖口,心想瞒了那么些日子,这回怕是糊弄不过去了。 朽月索性替她回答:“因为你并非书中人物,简单来讲你并非公孙若所创造的人物,而是柳兰溪所创造的人物!你的主人根本不是莫百川,而是柳兰溪对吧!” “夫人,您别生主人的气,他其实并不确认您还拥有以前的记忆,也不希望您继续卷入与文帝的争斗中,他不愿您再受到任何危险,情愿自己包揽所有,所以才没有立即挑明自己的身份。”小鲤声情并茂地和盘托出原委。 “这么说他孤身一人去对付公孙若了?什么时候去的?” “昨天傍晚出发的,不过不是一个人,而是和陆崇。” 朽月一拍茶几,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什么,他宁愿带上那痞子也不愿意带上我?” 小鲤干咳了几声,劝说:“夫人,此事就不要争了吧,主人也是为您好。” “看在他还算机灵懂得进来救我们的份上,此事不与他计较。但现在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是不是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朽月还不至于斤斤计较,在大的事情上会适当作出妥协,同时不免有些担心。 小鲤思索片刻,说出了自己的见解:“我猜测主人一定是解决了文帝,《无名书》的作者兼主角一死,整个世界也会崩塌,书中角色定是受到了刺激才会对您发动攻击。” “有道理。不过我觉得公孙若没死,他在这个世界里是至高无上、不可磨灭的存在,只能说明你的主人想了某个办法将他困住,直接阻断了整个故事的发展。如果公孙若还活着,他必定会堂而皇之地耍手段,趁此借机报复柳兰溪。” 朽月几乎完整地还原整个事情的经过,不得不让小鲤心悦诚服,笑嘻嘻地夸道:“夫人真是神机妙算,如此一来,整件事都说得通啦!” “咳咳,正常操作。”朽月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尖,“我还知道你是赤蝶鲤,上次我看他眼里好像只剩一条鱼了。” 小鲤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嘻嘻,我住在主人的眼睛里很少出来,每次出来的时候都能瞧见夫人,所以一看见您可亲切了呢。” 朽月无奈地揉额,仔细一想,确实柳兰溪高兴的时候眼里的两条鱼都会跑出来,而他高兴的大多数情况,是和自己有关。 小妖孽的情绪总是关联着自己呀,喜怒哀乐皆为一人,孤注一掷,把赌注压在了一个不确定是否值得的人身上。 所以越重要便抓得越紧,故而容易落下患得患失的毛病,朽月忽然知道自己心痛的原因了。 她贪恋那样因自己而起的笑,哪怕独自承受所有的苦痛也在所不惜。 朽月想着想着,忽严肃地拧了拧眉,纠正道:“别夫人夫人的叫,我嫁的是莫百川,可不是柳兰溪。” 小鲤掩唇偷笑:“一样的。” 潘月嫁的是莫百川,而朽月,已经爱上了柳兰溪。 第213章 黑焰之海 两人在屋内聊得热火朝天,全然没注意门外陆陆续续地围满了人,他们嘴里叫魂似的来来回回只有那一句话,杀了朽月灵帝成了所有角色唯一的目标。 那群人飘飘荡荡地往群体共同的目标靠拢,毫无自主意识,如同一具具体内仅残余一丝人气的尸体,动作机械而麻木。 行尸走肉们在门外不停拍打门窗,一张张死气沉沉的脸贴伏在窗纸窥探,小鲤吓得毛发悚然,因为好像在观赏一场生动活泼的真人皮影表演。 外面折腾半天无果后逐渐消停,朽月以为他们要放弃之时,几人合抱一根巨木猝然把大门撞得稀碎! 一帮人提刀握斧地冲了进来,他们的视线完全锁定在朽月身上,事实上万众瞩目有时并非是一件好事,一股强烈的杀意从他们眼神迸发出来。 没等他们有下一步动作,朽月抬起茶几往木窗强行抡出一个缺口,但窗外同样围满无数虎视眈眈的脑袋。 朽月一筹莫展之际,小鲤将她拽进里屋的卧室,外厅和里屋中间有一扇雕花木门,两人进去后,小丫头砰地关上门用后背牢牢抵住。 小鲤抽不开身,用手指指向一只红漆衣橱,详细叮咛她说:“夫人,壁橱里有个狭小的暗室,能容一人藏身,您先进去躲躲,切记在主人回来之前千万不要出来,我去引开他们!” “不行!怎么能让你以身犯险,他们的目标是我,要去也是我去!”朽月说着抄起了床底的一根木棍,打算出去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夫人你听我的!主人命我护你周全,小鲤必不能负了他的嘱托!”小鲤一边劝说,一边用力死守木门这道最后的防线,外厅汇聚不少暴徒,他们正尝试暴力破门。 “您放心吧,他们想杀的人不是我,绝对不会拿我怎么样的。算小鲤求您好吗?”小鲤不停地哀求,她真挚地凝视着朽月,乌溜溜的小眼蕴藏无限企盼。 身后哐哐地在砸门,小鲤咬紧牙关坚持,催促道:“别犹豫了!夫人,我快坚持不住了!” “好吧,不过你千万不要逞能,也不要跟他们正面冲突,一定要找准机会偷偷溜掉,知道吗?”朽月打开壁橱,满心忧虑地回望一眼。 “我知道的,您放心。”小鲤见朽月妥协,露出贝齿朝她欣慰一笑。 朽月躲进橱柜,两手合上门,一片黑暗遮蔽住了视野,柜子里咔嚓咔嚓响起机关转动的声响,她的身体翻转到了另一面,继而一阵清冷袭来,便来到了一个烛光明亮的密闭空间。 此处应该是莫百川的藏宝密室,里面金珠玛瑙、玉器古董、古玩字画各种奇珍异宝应有尽有,堆积成山。 朽月被一屋子的珠光宝气吸引,遂好奇地在密室内转了几圈,可心里总感觉七上八下不太踏实。 她甫一回想某些细节,不禁神色大变,小鲤不是说此处仅能容一人藏身吗,如此宽裕的空间,饶是十人也不在话下! 朽月意识到自己被骗后,惶急心切地摸索墙壁机关,待她从藏宝室脱身出去后,发现寝室空无一人,里里外外全被那群疯狂的民众打砸得一片狼藉。 她心慌意乱地四处搜寻小鲤的身影,翻来覆去地找了一圈,最后在花园里发现了小丫头。 小鲤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地上,死时穿着朽月的衣裳假扮成她,像被扎得千疮百孔的刺猬蜷缩成一团,从头到脚体无完肤,浑身插满了刀枪棍棒。 小丫头平日乖巧伶俐,那张最讨人喜欢的小脸蛋已是血肉模糊,她双目紧闭,唇角微微翘起,宛如在心满意足地笑着,心无遗憾地离开了这个荒诞无稽的世界。 朽月唇瓣抖瑟,两手无力地瘫垂在身侧,两腿如灌铅一般,步履沉重地走到那具弱小的尸体旁。 可怜一条鲜活的生命,仅仅一转眼就变得鲜血淋淋! 可气一个雪肤花貌的丫头此刻全身上下皮肉翻卷,竟无一块完好的体肤! 她屈膝坐跪在地,俯腰将侧脸轻轻贴在女孩的额头上,呼吸犹如长了芒刺,鼻腔一出一入的吐纳时刻折磨喉咙和心肺。 这一幕竟如此的熟悉和亲切,前所未有的剧痛从脑海猛烈撞击神经,纷纷攘攘的人影盘桓在周围,他们怒目切齿地对她指指点点,嘈杂嚷闹的诵经声,絮絮不休的詈骂和指责一下倾灌入耳。 吵!烦!恶心! 朽月捂住耳朵,可脑海的画面源源不绝地如潮水涌现,仿佛有人忽然拿出一把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门锁,霎时间心底尘封的阴暗怨戾一泻千里,泛滥成灾。 形形色色的面孔像极了来自地狱的一群恶鬼,他们披着伪善的人皮,张口闭口仁义礼智,可他们贪生怕死,又怯懦无能,为了能不知羞耻地继续苟延残喘于世,不惜把一个柔弱无助的女孩推上断头台! 小鲤做错了什么?她又做错了什么! 庸庸世人,凭借悠悠众口无耻地颠倒黑白,厌恶黑暗,殊不知自身早已陷落在黑暗的汪洋大沼之中,一步一步沦陷、堕落…… 天地不公,世道浇漓,人心更是丑陋虚伪,自欺欺人地戴着良善的面具,积非成是地扭曲事实,罪恶无处不在,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阴翳遮蔽了灿阳,万里晴空黯淡无光,天倏忽黑了。 朽月面皮不受控地抽搐,僵硬地挤出一个冷漠的讥笑,有股力量支撑她从地上站立,脑袋浑浑噩噩如一团浆糊,却鬼使神差地从嘴里蹦出一句话:“对,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他们该死,全都该死!” 正值此时,树影间人影憧憧,一大群走远的民众听到声音又陆续返回,他们视觉和嗅觉敏锐,在看见正主的一刹那群情鼎沸,鬼哭狼嚎地乱叫一阵,意图召集同伴往花园汇合。 朽月歪转过身,阴鸷可怖的眸子扫了眼那些泯灭人性的豺狼,声腔内发出一阵令人寒悚的怪笑。 世界被无穷无尽的黑夜笼罩,紫月升天,她遍体燃起杀气腾腾的黑色火焰,迈着满心喜悦的步子迎面而去。 法不责众?好呀。她来责。 * 柳兰溪和陆崇摸黑凌空御剑,匆匆赶回,远远瞧见脚下一片烈烈轰轰的黑色大火,那火焰诡异而阴毒,所焚之处不留灰烬,火势凶蛮几乎吞灭整座汝州城,向更广阔的地方蔓延扩散。 人间如坠阿毗地狱,千万人痛不欲生的哭嚎无休无止,风过留痕地传进两人的耳朵。 陆崇站在剑的末端,像一块挥之不去的牛皮膏药贴在柳兰溪身上,他怂着胆低头瞄了眼,错愕地尖叫了一声,张口结舌地问:“这这这怎么会变成这样?完了完了,我土生土长的家乡都给烧没了!” 柳兰溪俯瞰那片燎原的毒火,愁眉不舒,冷道:“不好,灼灵还在莫宅,我们得赶紧回去!” 情势危急,柳兰溪当即加快速度,两人急如星火地往前飞驰,转瞬便到达莫宅上空。 莫宅受灾最为严重,是大火的源头所在,整座老宅院已被烧得一干二净,不留一点痕迹。 此处烟炎张天,炽盛的黑焰翻滚起层层火浪,毒辣的火舌舔舐足底,柳兰溪焦躁地在空中来回转悠一圈,终于看见躺在火海中沉睡不醒的朽月。 陆崇也瞧见了祸害中的人影,但焰海焮天铄地,底下一片神焦鬼烂,若是冒然下去救人恐难全身而退。 他想提醒柳兰溪三思而后行,话还没出口,这家伙疯了一般没命地驾行长剑往骇人的烈火里冲! 陆崇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两腿一软,差点没站稳,暗暗唾弃这疯子也不提前打个商量,真是又欠又贱又疯,特么还痴情!也是绝了! 在他走神的间隙,柳兰溪早已穿过重重火浪,伸手一捞,便将朽月轻松拽起,小心谨慎地抱在怀中,回身逃离这场轰轰烈烈的黑炎,所有人安全返回高处。 他们尚还惊魂未定,目不及瞬,情况突然巨变,地面肉眼可见裂开万道沟壑,每条裂缝流淌暗黑色的岩浆,乌云中的闪电炸得霹雳作响,云层被分割成蛛网般的罅隙,苍穹摇摇欲坠,灰屑簌簌地往下掉落。 柳兰溪愕然一惊,“这个世界就要崩塌了,我们得赶紧找到出口!” 痞子陆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但这天崩地裂的情形还是头一回目睹,此刻他早已吓尿,眼泪鼻涕糊湿了脸,抓着柳兰溪的肩膀大哭:“我好怕啊,我们会不会一起死在这里?” “陆崇,别哭了行吗?你安静一会儿,算我求你了!” 柳兰溪手里抱着一个昏迷的,还得安抚身后一个崩溃的,同时必须全神贯注地御剑飞行,找到出口把三个人带出去,一时分身乏术,身心俱是疲惫。 他焦头烂额地在汹涌翻滚的云涛之上盘桓,轰然一声巨响,万钧厉雷齐头劈下,头顶的黑幕被撕裂出一道豁口,一束白色光柱垂直照耀进来。 “苍天被捅了一个窟窿?”陆崇咽了咽口水,一度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一下火海焦岩,一下又天塌地陷,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是出口!”柳兰溪当下惊喜大呼,忙调转方向,顺着光柱火速御剑冲出裂口。 三个同门和一个同门家属历尽九死一生,总算平安无虞地逃出了《无名书》,回到了久违的现实世界。 柳兰溪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谁能解释一下,为何他眼睁睁地看着三位活蹦乱跳的帝神进去,出来的时候却驼回了三个不省人事的累赘? 他身旁井然有序地躺着一排死猪,朽月灵帝、陆崇道君和星惑仙帝跟悄悄约定好了一般,谁先醒谁就输,谁输谁就是头猪…… 朽月和颜知讳还情有可原,一个可能受黑焰影响,一个从画里出来还要点时间适应,陆崇就不一样了,好家伙,这个神经衰弱的怂货居然是被吓晕的! 《无名书》被突如其来的一场黑色大火焚毁,整个世界覆灭彻底,公孙若呕心沥血打造的□□统治毁于一旦,连带他外面辛苦积累的成就也化为泡影,文帝府因主人的陨落而倒塌。 柳兰溪孤身伫立在滚滚烟尘尽头,怅惘地望着那堆废墟,感触道:“昔日繁华流水去,不过虚妄转头空。公孙若忙忙碌碌地建造这么一座高楼大厦,可惜最终却无福消受,费尽心机想当寰宇霸主,可笑一转身却落得个阶下囚,果真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作者有话要说: 此篇完。 累死我了! 第214章 旧梦 “灵帝,很高兴又见面了。” “你是谁?” “梦枭。” “为什么我看不见你?” “你可以试着来找找,如果你找得到,呵。” …… 梦与现实在交错着,落满尘埃的荒芜时代,掩埋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在夜空叮当作响,光阴流转,日月颠倒轮回,遥远而古老的记忆重现,她睁开眼,黑夜尽头是耀眼白昼。 艳阳之下,有个欢脱的小女孩赤脚在林子中欢快奔跑,边跑边笑着回头去看身后追她的人。 “晚儿,别跑,小心摔着!”身后的一位白衣青年在呼唤她停下。 叫晚儿的姑娘闻声停下,摇摇手中的一串铜铃,调皮地冲他吐了吐舌头,笑吟吟道:“哥哥,谢谢你给我的礼物,晚儿喜欢极了。嘻嘻……只要摇一摇,哥哥就能立马出现,以后若是我要找哥哥可太方便了。” 青年上前托住晚儿的两腋高高捧起,举了几下抱进怀里,垂眸低眼尽是无限温柔:“喜欢便好,下次别一高兴就乱跑出来,启宿山林这么大,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小姑娘从他怀里探出脑袋,眉心虬扎成一团,委屈地辩白:“可是整天呆在旋铃阁里太闷了,哥哥整天那么忙,又不陪我玩。” “晚儿,都是哥哥不好。”青年摸摸女孩的头,面容浮现歉疚之色,“你是哥哥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外面处处皆是危险,你若有什么闪失该让哥哥怎么活?” 日光倾斜,透过层层叠叠的绿叶投下细碎的温暖。 唤作晚儿的小姑娘似懂非懂,苦恼地掰扯小手:“那哥哥会一直在身边保护晚儿吗?” 青年宠溺的目光蓦地一怔,唇边浮起苦涩微笑,艰忍道:“会,哥哥会拼尽全力来保护你。” 拼尽全力,顾名思义是不惜为你与全世界为敌。 就在不久之前,天降一则黄卷于众神云集的万穹山顶,众目共睹,此卷乃是上天下达的警世预言,内容昭示可怖的末日之景,卷末谒云:煞月盈满,永夜将临。 阴神泣血,末世悲歌。 天谕一出,六界惊慌,荒古众神惶惶不安,纷纷齐聚启宿山,皆为商讨此事而来。 说是商讨,其实是伐罪。 天谕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阴神乃是毁灭世界的元凶,必须尽早除去此祸根,否则后患无穷。 而卷上提到的阴神,通过各方精准分析,最有可能的是天地之主枯阳的妹妹——晚阴。 道家云:阳在阴不息,阴在阳不离。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无阳则阴无以生,无阴则阳无以化,故天地配之以阴阳。 要说这枯阳和晚阴本她是天地罅隙处的一对胚胎,天地初开时,两人本有机会一同降生,只因哥哥出生时耗费太多的能量,致使妹妹历尽三万年的黑暗孕育才得以诞生于光明的世间。 晚阴诞生于阴年阴日阴时阴刻,是当之无愧的阴夜之神。 枯阳象征世界的光明和美好,晚阴便是见不得光的阴暗,虽同根同源,身份却天差地别。 不止神族,六界各族均施压逼迫枯阳交出妹妹,要求开坛祭天处以神灭之刑,再让得道高士咏上三千毒咒,令此邪患永绝于世,不复往生。 此提议遭到枯阳极力反对,并痛斥此事乃无稽之谈,晚阴的秉性他最是了解,她自小乐善好施,常用法术救焚拯溺人类于水火。 曾有一次,她因为没能挽救一位垂暮老者而哭了好几天。 她厌恶一切杀戮,总是对世界怀揣热爱和憧憬。 试问一个连花草都不敢踩踏的小姑娘,怎么就变成了众人口中罪大恶极的灭世阴神? 可是众口铄金,天谕说她是,她便是。 枯阳最后妥协,作了一个极大的让步——将晚阴软禁在旋铃阁,且终身不得让她踏出启宿山半步。 即便是如此,众神仍然无法安心,总担心枯阳会有意包庇纵容,所以隔三差五就率几队人马来启宿山脚下闹一闹,要求他交出危害苍生的祸根。 晚阴至此失去行动自由,最大的奢侈是在哥哥的陪伴下到后山林子里头走一走。有哥哥在,她很知足,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她抬头望着只属于自己的光明,心底欢喜得不得了。 “走吧,晚儿,跟哥哥回去。”枯阳莞尔一笑,牵住了她的小手。 晚阴闹着脾气甩开他的手,张开双手乞求:“哥哥背我回去,晚儿走不动路了。” “方才是谁跑得跟兔子似的,嗯?” 晚阴跺脚耍赖道:“就是刚才跑酸的腿嘛,哥哥最好了。” “真实拗不过你这丫头,行行行,哥哥背你。” 一句‘哥哥最好了’,赴汤蹈火又何辞焉? 枯阳弯下腰,让她爬上脊背,修直的身子一抻高,踏着郎朗日光,便往旋铃阁走去。 “哥哥,你唱歌给我听。” “不唱不唱,你知道我五音不全呢。” “唱一个嘛,唱一个嘛……” “咳咳,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 “哈哈哈……哥哥你跑调啦!” “你看哥哥笑话呢,我再也不唱了!” “哈哈哈……” 一路的嬉笑欢闹声,温馨得容易让人落泪。最残忍的温柔,是哥哥能够给她的绝无仅有。 没错,全世界不喜欢她也没关系,她只要哥哥就够了,她的全世界只需要哥哥一个人就够了。 隐约还记得出生之时,地动山摇,一睁眼全是一片黑暗,她哇哇大哭,忽而有一双手微微发着白光,从裂开的大地之腹中将她抱出。 “爹爹?” 她泪眼婆娑地打量对方,奶声奶气地叫了他一声,一张嘴,露出两颗可爱的小乳牙。 “不是爹爹,是哥哥。” 枯阳喉间哽咽,满脸慈爱地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又脱去身上的外衣,当作襁褓仔细卷裹掌心婴孩。 “哥哥?” 一声哥哥叫得枯阳心花怒放,他激动地回应:“哎。” “哥哥哥哥哥哥……” 枯阳用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忍俊不禁道:“哈哈,你是小母鸡嘛,一只咯咯咯地叫?” “不要小母鸡、不好听、换一个。” 她伸出小手揪紧枯阳的衣襟扯了扯,以此抗议如此随意的名字。 枯阳一愣,所以,这是要让他取名字的意思? 他暗暗偷笑,思索片刻,欣然道:“哥哥叫枯阳,妹妹叫晚阴可好?” “晚阴好、晚阴喜欢哥哥。”孩子兴奋地手舞足蹈。 “那小晚阴,咱们回家去喽……” 那天,枯阳元尊抱着一女婴回启宿山的事传遍整个神界。 许多人议论纷纷说那孩子八成是他和灵祖昭妤的私生女,毕竟两人关系这么好,日久生情也在所难免。 流言止于智者,枯阳当众召开大会澄清此事,言明晚阴是他的同胞妹妹,两人本应双双降生于天地初开之时,当初若不是他抢夺过多对方的力量,也不至于让她陷落进冰冷黑暗的地腹,苦熬三万年才降生。 如此一来,晚阴的身份才被世人所知,但有些人对她怀着惧惮,因为由黑暗孕育而生的东西,都有不太干净的说法。 彼时她方年幼,坐在枯阳的膝头上直盯盯的望着众人的反应,听着众人对她的各种非议,她便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哥哥那样喜欢她。 她必须尽善尽美地做到最好,才能得到别人的喜欢。故此,她付出不少努力,总爱跟着哥哥游走四方扶危济困,在人间乐善不倦,施仁布德,以赤诚良善之心,拥抱残酷之世。 时至今日,她才来到这个世界上五百年而已,心智虽已成熟,形体却还是个七八岁的姑娘,在那卷天谕降下之前,还广受美誉,说她是天生菩萨心肠,小小年纪便懂得与人为善。 可一纸天书,让她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不懂为何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外面的所有人却要指着她的鼻子咒骂她是十恶不赦的灭世罪人。 被幽禁在旋铃阁后,为了不让哥哥为难,她每日强颜欢笑,装作过于乖巧懂事的模样。 然而到了夜里,难过的泪水却还是止不住地从眼眶流淌,都说众生平等,大家同在一个世界活着,为何偏她见不得人? 她渴望自由,渴望在山间田野中欢快奔跑,渴望能够无所顾忌地活在明媚的灿阳。 但是这样的渴望,她却不敢向哥哥开口。 “晚儿。你在想什么呢?” 枯阳发现了妹妹有些不对劲,最近老爱走神,也不如以前那般活泼爱笑,不禁心如刀绞,疼痛万分。 “哥哥,你不会不要我的对吧?” 晚阴蔫蔫地趴在他的肩头上,把问了上千次的问题再重复问一遍。 枯阳脚步一停,微微侧头,坚定道:“晚儿,哥哥永远都不会丢下你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如果晚儿真是他们说的坏蛋呢?” 枯阳紧颦眉心,突然变得严肃又认真,“晚儿,你无需在意别人的目光,他们心灵脆弱,总是听风就是雨,容易被偏见蒙蔽双眼。我们虽无法左右别人的想法,但清者自清,只要秉持善心,总有一天他们会接纳你的。哥哥向你保证。” “真的吗?”晚阴潮湿的心霎时被暖阳烘干,灰暗的眸色重燃希望之光。 “真的,哥哥永远不会骗你。”枯阳郑重承诺。 晚阴心满意足地抱紧他的臂膀,欣喜地催促:“知道了,哥哥。我们赶紧走吧。” 铃铛声叮叮当当,小脚丫晃晃悠悠,不远处的囚房也不再可怕。 旋铃阁位于山腰偏僻一隅,飞檐坠有铜铃,旷寥的山风徐徐吹来,清脆古朴的铜铃声能抚平人的聒噪焦灼。 枯阳刚拾回晚阴时,她整夜哭啼不止,唯有铃铛能化解她的不安,遂亲自建造一座四处挂有铃铛的阁楼,以作妹妹的婴儿房之用。 现如今,婴儿房俨然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囚笼,铃铛再也起不到安抚心神的作用,晚阴每夜不敢一人入睡,就连睡着之后也净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魇。 她做这些梦的时候,又不像在做梦,画面太过真实和可怕,梦境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没有来龙去脉,拼凑不出完整的故事。 只知道,每一个梦境片段,她都在杀人。 炽青色的火焰,一个冷漠的黑衣女人,悲嚎惨叫不绝于耳,无数鲜活的生命受毒炎洗礼,苦受煎熬,转眼散作黑灰消逝。 渐渐的,晚阴开始担心那些人的话是真的。她总是不住地想,会不会有一天,自己真的变成一个无恶不作的坏蛋,杀了所有人,甚至把哥哥也杀了…… 她倏地一惊,仰头望向床边耐心哄她睡觉的哥哥,赶紧打住了这个毛骨悚然的念头。 若真如天谕所言那般,荡灭一切生灵,举世只剩她孤零零一人,那与现在的处境又有何区别?那只不过是从一个小牢笼进到一个大牢笼中,一生飘零,不得安栖,如此活法着实了无生趣。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预言未必是真,她笃定只要坚守本心,心怀善念,便永远不会走到这一步。 毫无疑问,哥哥就是她一直坚守的本心。 “晚儿,怎么还不睡?” 枯阳连日忙于繁杂政务,脸上已有疲惫之态,加之天庭向他施压交出晚阴之事,令他多生烦忧,重重思虑积压在眉梢。 晚阴目色黯淡,欲说还休,犹犹豫豫地问:“哥哥,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 “傻丫头,别想太多,哥哥喜欢你就够了。” 枯阳眼睫垂落,满目皆是怜悯众生一般的慈悲,他的神经习惯性地牵系着妹妹的喜怒哀乐,也忧虑天地间正遭逢苦难的众生。 “我有一点难过,不过还好,我只要看见哥哥就什么烦恼都没啦。”晚阴两眼弯弯,笑得一脸风轻云淡,并努力装作懂事的样子。 她知道哥哥心怀天下苍生,白天忙碌个不停,晚上还要回来哄她入睡,自然不该无理取闹给他增添烦恼。 枯阳拍拍被褥,欣慰道:“这就对了,快睡吧,小孩不应该失眠的。” “哥哥,晚儿怕黑,今晚留下来陪我一起睡好么?” 晚阴从被窝里爬出来,像只粘人的树懒钻进枯阳的怀里。 “晚儿乖,哥哥等下还有事情处理,明天若是得了空闲便留下陪你。” “那好吧,”晚阴眸光一黯,难掩失落,妥协道:“明日一定哦。” 第215章 神契 明日复明日,一晃三百年后。 枯阳越来越忙碌,这天上的,地下的事都得出面管一管,尤其魔族不断滋扰进犯神界让他格外头疼。 晚阴有时候甚至几个月几年都不曾见过哥哥的身影,她好像被遗忘在某个角落,固然安全,却与苟且偷生没两样。 今日与往常一样,又是哥哥不在的一天。 晚阴撑着脑袋趴在窗前仰头看云,窗外铃声悠扬,一束阳光清爽地照拂在脸颊上,那对琥珀色的瞳仁焕发出一种纯粹的童真。 听闻哥哥近日与魔主祸央交战得胜,狠狠挫了魔族的士气,不日凯旋将归。她的心情不错,嘴里轻轻地哼起歌谣,脑海满是见到哥哥时兴高采烈的画面。 岁月安稳静好,孤独守候的日子变得悠久绵长。 不知何时,耐心地等候一人归家竟变得如此幸福,很久之前的那种天天见面的日子不再有,但比起一年半载不见归,能短暂地见上一面已经能让她无比知足。 春日里的期待助长万物生机,阳光驱散薄雾,朝气蓬勃的松林之上,云朵绵软,三两成群的白鹤展翅飞过,晚阴踢蹬着光溜溜的小脚丫,正惬意地享受着窗外初春的风景。 启宿山的光阴流淌得慢如死水,小姑娘望眼欲穿,恨不能使用自己操控黑夜的能力让今天瞬间翻篇,最好一眨眼就能看见哥哥。 这种念头稍纵即逝,她失落地叹了叹气,解开腰间挂的那串铃铛用指腹摩挲着,哥哥交代过她不能乱用能力,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的处境比当初艰难更甚。 那卷天谕仿佛是一条导火索,关于灭世阴神的流言很快在六界散播开,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层出不穷。 六界被这种舆论引导,另有异族故意抹黑枯阳,六界草木皆兵,一有什么天灾人祸生拉硬扯也要与阴神挂上钩。 说也奇怪,自打天谕出现,各种千年难遇的灾厄一个接着一个,什么二月降流火,七月飘飞雪,隔三差五来一次山摇地动,火山爆发。 不仅如此,南方电闪雷鸣,倾盆大雨连下一月,山洪海啸伴随而来,在北方则焦金流石,酷热难当,人间水火两重天,黎庶受旱涝荼毒,苦不堪言。 许多种族遭此重创,几欲濒临灭绝险境,其中包括鸠鸟一族,外出的雄鸟葬身漫天流火,一只不存,后代面临难以繁衍的窘况。 凡此种种灾患,都被归咎于半步不曾踏出旋铃阁的晚阴身上。 有谣言说是世界末日的前兆,六界处处怨声载道,无不责怪天地之主藏匿祸害,没有遵守上天的旨意除去阴神,进而招致天公发怒。 在前段时间,天庭曾经多次向枯阳施压,让他交出阴神祭天以此平息世人怨怒,几乎每日都有闲出蛋疼的神仙来思矣殿中花式劝谏—— “元尊,切莫顾念私情,您身为天地之主,自当以天下苍生为重。” “尔等的意思是本座没有以天下苍生为重吗?” 宝座上传来一句不温不火的反诘。 愠怒时,枯阳平和的语调带着一丝锋锐,那张慈眉善目的面相覆上一层不浅不淡的阴霾,好说话不代表没脾气,宽容也不等于纵容。 启宿山的思矣神殿是众星宿、及八荒九洲的各路荒古上神的议会之所,这里聚集了各路德高望重,混得有头有脸,认为自己厥功至伟的老神仙。 不过再厉害的蚂蚱,也跳不到开辟鸿蒙,创建天地秩序的始祖元尊头上。见枯阳怫然作色,多嘴多舌的老顽固们立即噤声,不敢造次僭越。 枯阳强顶各方压力,冷漠地扫视一圈众神,沉重的话音掷地有声:“晚阴绝非传闻中的阴神,也绝不可能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他日如有违背天理道义,无须诸位提醒,本座必定亲手除害。” “元尊,您这是姑息养奸,现在外面灾厄频发,均已应验天谕之兆,等晚阴真做出什么事来,只怕为时晚矣。” 一位拄杖老者不客气地从神仙堆里站出来,此人名唤周炬,掌人间运势、吉凶,管辖二十八星宿,是开天地后较早诞生的一批老先辈。 此人算是荒古天神中资历辈位较高的,此刻出来驳斥和质疑,颇有点倚老卖老的架势。 说起周炬,他每每逢上流年不利,也会跟着倒霉,是个与天下兴亡捆绑在一块的老匹夫。 现如今灾厄连发,他走路掉坑,喝水塞牙,连放屁都能崩坏裤子,不难怪这个老家伙会发那么大火气。 “今年本是凶灾之年,人间岁运衰竭,灾患固难以避免,诸位身为众天神之表率,不去救民于水火,怎能人云亦云,闲着搬弄是非?” 一道刚正嘹亮的声音犹如一把利斧,破开喧喧嚷嚷的人群,大殿骤然肃静,神仙们一个个左右张望,正琢磨刚才是谁在说话。 枯阳端坐高处,往说话声音的方向移去目光,麻木无神的眸子不觉一亮。 在大殿靠后排的位置,有个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颇有些思想眼界,在乌泱泱的人头之中,鹤立鸡群,似一条不与众人合污的清流。 “你叫什么名字?”枯阳双目微微弯起,带着一丝欣赏之意。 那人站出身,年纪轻轻却老成持重,一板一眼地朝枯阳拱手作礼:“回禀元尊,小神乃太宇混沌炁兽,烛照是也。” “原来是炁兽,修成人身刚不久吧?以前好像没见过你。”枯阳谈吐一派亲和,脸上无喜无怒,兴味淡淡,不过明显比方才心情好点。 他对人过目不忘,神隐派门人他几乎见过,似这般正气凛然的好苗子,不用猜也是刚入门的新鲜血液。 “是,刚来不久。”烛照简短回道。 枯阳唇瓣微启,看见对方站得实在太远,不想说话太费力,于是向他招手示意他过来殿前。 烛照规规矩矩地听从指令走到他面前,两肩宽实紧绷,眉宇自带威严肃穆,显得人老成古板。 他高头大马笔直往大殿中央一站,活像栽了一棵苍劲的老松。不过枯阳对面前的老松是很满意的。 “从今日起,本座任命你为司法天神,由你维护天地秩序,完善法制律条,弘扬正义,铲除奸恶,规正诸神行止德行。” 枯阳手中变出一卷四方锦帛,不由分说地送至烛照面前:“这是聘请你的神契。” 烛照两手接过空中飘来的卖身契,讶异地仰视着高不可攀的天地之主,太过受宠若惊,以致迟疑了好一会。 “怎么,不愿意么?”枯阳看他发愣,轻轻地笑出声,故意向前摊掌索回神契,“不愿意的话,本尊可找别人了。” “我愿意!” 这回倒是答应得干脆,烛照生怕他反悔,当即咬破手指在契约书结尾签上大名。 如此潦草的任命仪式发生得太过突然,方才被狠驳面子的周炬怫然不乐,愤愤一点手中拐杖,马后炮地提出反对:“元尊,不过是个莽撞无礼的后生,如何能担法神重任?请您三思而后行。” 烛照不大招人待见是有原因的。 他刚刚进阶成神,初入职场本该人微言轻,但他向来不顾忌这些,喜欢直来直往,净捡人不爱听的说。不愿曲意逢迎,就难免遭诸神排挤,没有任何崭露头角的机会。 此刻遇上伯乐赏识,给了他个更好施展毒舌的机会,对周炬张口便怼:“身为司掌天地运势之神,多管闲事可不是您的本职。若真闲得慌,不妨下界与众生共克时艰也是好的。” “小子敢尔!” 周炬被气得面红耳赤,想大骂一通却喉咙卡了痰,因为发现对方有理有据,辩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两人正僵持时,枯阳适时地出来调停: “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外面天灾肆虐,诸位却跑来本座这儿磨嘴皮子确实不太合适,当务之急,不应该是得先赈灾救民么?” 大殿静默一片,提及到要事上个个哑巴,普度众生这份苦差事吃力不讨好,做好了人间百姓最多念你几声,做不好丢面子不说,在神族同僚面前更是抬不起头来,说你办事不力。 枯阳失望地叹气道:“天灾不会无缘无故,事出必有因。既然诸位对此束手无策,事关天下苍生与胞妹清誉,本座还是亲自到凡间走一趟吧。” “元尊能亲自出马,自然再好不过,但天庭陆天君那边很是关注‘阴神’一事,已派亲弟陆煦来启宿山问询处理结果,您怎么着也得给他一个交代。” 周炬抱怨归抱怨,也明白天下运势衰微到底是自己的失责,没能早点勘察出端倪早做防范。 听到枯阳已决定下凡处理此事,他也没好意思再反对,只好搬出天庭来提醒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噢,陆煦来了么?” 枯阳眉宇波澜不惊,目光如一阵轻烟,从周炬那边飘飘袅袅地落在烛照身上:“你觉得本座该如何给他们一个交代?” 他话问得很有深意,有些调侃的意味。 神隐派和天庭并非从属关系,天君陆曦甚至还是神隐派择出去的分支,后来凭借过硬的能力自行建立了门户。 所以就算枯阳不给一个交代,他也不能拿万神之尊怎么样。 “属下认为,我们没有给这个交代的必要。”烛照顶着一张冰块脸,冷静且认真道:“不仅不需要,而且再过不久,陆天君还有求于您。” 第216章 长大 不出烛照所料,没过多久,魔主祸央集合群魔,举兵大肆进攻天界。 陆曦率十大爵神布施诸星大阵防御,本来严防死守便可万无一失,谁也没想到出了个内鬼,在星阵里动了手脚,导致魔族闯破天门,杀个措手不及。 十爵神在大战中伤亡惨重,陆曦和祸央交手时落于下风,万不得已召出圣器亡藏鼎才将魔兵击退,不过也因此折损大半修为。 后来爵神之间产生嫌隙,分裂成两个对峙阵营,魔族不甘兵败,蓄力卷土重来,还变本加厉,沿途残害无辜生灵,杀戮之气乌腾腾直冲天界。 天庭内忧外患,自顾不暇,眼看好不容易建立的统治将崩,陆曦在百般无奈之下,只能向枯阳请求援助,对斩决‘阴神’一事暂且搁置。 这个时机掐得刚刚好,枯阳刚从人间消除灾障回来,前脚踏进神殿,后脚便接到陆曦十万火急的求救。 隐约听见远处鸟啸,枯阳微微昂首,便见头顶一团赤红色流云飞降,一只雀头鹿身的四不像扑扇着金翅出现在眼前。 倏一落地,四不像便化作一位手持六尺扇,额上戴着一圈羽毛流苏装饰的男人,那装束打扮,像极了某个部落的首领身边的巫师。 男人行色匆匆地朝这边走来,待近到枯阳跟前,恭敬地两手高举额前,向他半跪行礼,报明来意:“拜见元尊,吾乃陆天君座下爵神飒羽,如今天庭危难,魔族猖狂来犯,率兵直攻九霄,飒羽特奉天君法旨,前来启宿山求助!” 前阵子陆曦总拿晚阴刁难,两人曾闹得不太愉快。但事关神族生死存亡,在大义面前应无私怨。 枯阳心慈不忍,抬手地将飒羽扶起,“天庭与启宿山一衣带水,渊源颇深,现有外敌来犯,自当同仇敌忾。爵神亲临报信,足以看出陆天君诚意,本座与尔一道前去便是。” 飒羽闻言大喜,俯身答谢道:“元尊不计前嫌向天庭施以援手,飒羽先替天君谢过。” 又怕耽搁太久,他焦急道:“前线如火如荼,魔兵又气势咄咄,天庭只怕捱不住多久。” “事不宜迟,请立即带路。” 枯阳本来准备离开,不知又想起来什么,脚步一停,侧头望向不远处的旋铃阁,犹疑不定地抿了抿唇。 牵绊使人踟蹰不前。 他好些日子未见晚阴了,那个傻丫头一定在等他回来。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被锁在阁楼里,平日也无人说话,晚上不知道还会不会失眠,还会不会偷偷躲在被窝里哭泣。 打坐入定的时候,他总是在想这些事,一想便再也无法平心静气,脑海中满是回荡晚阴一遍遍呼唤他的声音。思念的滋味确实有点苦。 心灵相通,意味喜乐同享,爱怨两分,他们有着天生的血脉关联,是至亲,也是挚爱,不论何时何地,彼此都是对方舍不掉的眷恋。 正当时,牵挂的人和他仅仅隔着一个山谷,对自己而言不过是转瞬的距离,乘一束光到对面去跟她打一声招呼也好,偷偷看一眼她也好。 可是,倘若一见到晚阴,只怕再也走不了了。 什么无私博爱的天地之主,他本是一个极度贪婪的凡夫俗子罢了。 “元尊?”飒羽不解地看他。 “无事,我们走吧。” 枯阳移开留恋的目光,狠心断了念想,犹如不归的候鸟,半刻也不停歇,风尘仆仆地来了又去。 笼子里望眼欲穿的金丝雀没等到候鸟归家,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落空的期待变成了一层厚厚的积灰,她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哥哥是不可能永远留在身边的,他为天地生灵而存在,并非专属于个人的私有物。 他屹立世界之巅,向苦苦煎熬的众生投撒悲悯,播种仁慈,他广袤无私的爱,是对众生毫无区别的等同。 而自己对于哥哥,不过是一种因血缘而存在的负累,是他名留青史上的一抹污点。 一旦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会期待她的存在,守候便失去了意义,自由才是唯一的真理。 在一个铜铃深深,万籁沉寂的夜晚,金丝雀决定飞离束缚她的樊笼。 她枯守在窗边一天一夜,小小的身子抱作一团,眼皮无精打采地耷垂着,望着漆黑浓稠的夜色,捏紧手里那串铃铛自言自语道:“哥哥,我的全世界只剩下你了,但你还是要离开我……” “晚阴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 多么爱哭鼻子的一个小姑娘,然而此刻却一滴眼泪也没有,她倒是想大哭一场,可眼睛被冷风吹得干涩生疼,嗓子侵了寒气,说话沙哑如咽针。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从乌云中穿行而过,白茫茫的银屑洒落在窗边。 女孩从一种怅然失意的状态中苏醒,呆滞的眼睛渐渐恢复神采,垮塌的身板再次振作起来。 她终于明白,原来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陪着你的,有得有失才是世间常态,怪只怪当时的她信以为真,抓得太紧。 有些事情,得自己想明白。成长是一种悄无声息的疼感,没人替你承受得来,需得自己体会。 直到这一刻,她才幡然醒悟,在别人羽翼的庇护下,是永远长不大的。 与其躲在这个晦暗阴冷的小阁楼中偏安一隅,还不如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众人视野,奉献一点绵薄之力造福他人,用行动证明自己根本不是什么灭世阴神。 晚阴发现其实自己一直心存不甘,她不甘永匿于黑暗之中,不甘被世人无端诋毁,哪怕只有一线希望,都必须破釜沉舟地极力争取! 女孩眼皮掀起的一瞬,眼睛里多了一丝沉稳,那张被冷风吹得僵硬的脸毫无情绪,圆润的脸蛋,稚气的五官以及身躯和四肢都在悄悄地变化着,没有任何预兆,她连自己都未察觉这点。 窗台有一丈来高,她之前需要费力地跳下,这次脚丫子一伸长,便够到了地板。 晚阴愣了片刻,视线落在纤长的四肢上,这才发现她的小小身体须臾间长大了些许。 以她的年岁,按道理说本该早已成年,然而却一直是一副小孩的躯体,只停留在幼年时的模样。 为此晚阴时常困惑不已,她问哥哥为什么自己老是长不大,这时,枯阳总会缓缓低垂眼眸,目色温柔安定,像极了落日金黄的余晖。 他的手轻轻落在只有他半身高的小拐杖上,舒眉笑道:“因为在哥哥面前,晚儿永远都是小孩。” 晚阴气鼓鼓地瞪着圆圆的眼珠子,稍稍偏开脑袋,嘟着嘴不满道:“可是我不想永远都当小孩!” “那你不当小孩要当什么呢?” 枯阳声音温沉,蹲下身子,弯起一双笑眼去瞧赌气的小丫头。 他的眉色是浅淡的褐色,瞳仁似一块透净的琥珀,明明两人离得那样近,但晚阴总觉得他的视线罩了一层迷离的烟云。 小姑娘鼓着圆嘟嘟的腮帮子,纠结半天答不上来,显然这个问题有点超纲,把她难倒了。 她的眉尖苦恼地抵在一起,低头盯着脚丫子,咕哝道:“在凡间,那些人类长大之后都可以成亲的。” 枯阳噗嗤笑出了声,戳了戳她那肉乎乎的圆脸,忍俊不禁:“傻丫头,你还没长大呢,就想着嫁人离开哥哥吗?” 懵懂的小姑娘拨浪鼓似的拼命摇头,慌乱地更正前言:“那晚儿不要长大了,晚儿要永远都跟哥哥在一起!” …… 试问这世间哪有什么永恒的东西啊?只是当局者迷,误入美梦,平白受了假象的欺哄。 晚阴回想起说过的这番话,才明白在自己的潜意识里,长大就意味着失去哥哥,是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所以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克制,不管岁月如何轮转,她的身体始终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如此看来,不是她长不大,是她一直不想长大。 这些年,太过安逸的环境,反而助长了她消沉,过度依赖,盲目猜疑,整天患得患失,连那维系密切的血缘关系也终将疏离。 晚阴垂下眼睑,视线由下到上,默默打量了一圈并不习惯的躯壳,仅出神一瞬,便又觉早该如此。 依赖是无形的枷,能庇护自己的从来都不是别人的羽翼。 哥哥把她囚困在旋铃阁里是愚爱,而她自己把自己囚困在了小小的身体内是懦弱,她若要成长,就必须破开重重的牢笼,亲自去外面看一看,亲身体会一番。 她伸手捧握着肉感流失,颌线微微削细的脸廓,担心模样变化太大教人认不出,不安地走到梳妆铜镜前,探低腰身照了照。 屋内并未掌灯,但对于一个长期处在黑暗中的人也并不需要,她的眼睛擅长在晦暗中清晰视物,在没有任何光源的情况下,她在那面镜子里头瞧见了长大后自己的模样。 那是一张褪去稚气的面孔,眉眼长开了一些,如同丰盈可爱的雪山,无忧无虑地睡了一个冬春,等睁眼在盛夏苏醒,身上的积雪早已消融部分,露出了清丽秀妍的山貌。 还好面容五官变化不大,不至于教人完全认不出,晚阴稍微松口气,转眸时不经意瞥了眼镜像,心脏不觉倏地漏跳一拍。 这个房间,除了她,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存在…… 第217章 自由 晚阴诧异的眸子紧紧盯着镜子,虽然阁楼中光线阴晦不明,但凭借优异的夜视能力,仍能察觉到身后有一团黑色的影子在不断蠕动。 惊吓之余,她能感到体内神力运转加速,从心脉处源源不断往外流淌,好像本属于她血肉中的一部分能量,正渐渐从她身上悄无声息地剥离。 晚阴慌忙转头,身后却又空无一物,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一抹幻想出来的残影。她用手摸了摸心口的位置,已无甚知觉。 也许是一个人待久了容易疑神疑鬼,晚阴安慰自己。 当是时,在房间某个昏暗的角落里,有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清晰可闻,很像一只出来觅食的老鼠,偷偷狼吞虎咽地咀嚼食物,嘴里发出咯咯磨牙的脆响。 “原来是耗子么?” 晚阴撸起袖子抄起床榻上的墨玉方枕,试探性地往角落扔去,哐当一声重物落地,果然角落声音立时停止,那只大老鼠的进食过程似乎被中断。 对于同在阴暗中生活的生物,她莫名生出一种悲怜,哥哥提倡众生平等,那只猖狂的老鼠许是饥不择食才跑了进来,且放它这一回当积德行善了。 但过了不久,那啃咬声复又响起,变本加厉,相较之前更加猖狂,豪不畏生。 晚阴懊恼地耸耸鼻尖,小嘴嘟起,摸索着床头木柜,想点灯看看是什么耗子敢如此放肆,竟连传闻中吓破人胆的‘阴神’也不放在眼里! 当她余光偶然瞥回镜中,放松的神经又绷起,因为方才镜像中的黑影还在,只是形状变了,由原先一小团变成一个大如伞盖的莲蓬。 黑影扩张变大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慢慢地向她聚合靠拢。 须臾,耳边铜铃乍然作响,时下无风,阁楼外挂着的一串串铃铛撞鬼般猛烈摇动起来,在寂静的阁楼里传出空旷的回响。 整座旋铃阁震颤了几下,房内一下亮如白昼,房顶浮现无数流动的梵文咒经,阁楼门窗被咒术封禁。 几乎在一瞬间,自天花板上发散,一条条熠熠烁目的裂纹金光在室壁各处往下蔓延、汇聚联结,编织成密网,将整房间全方位密不透风地封禁起来。 晚阴看着面前瞬间筑成的铜墙铁壁,如同闯了祸的小孩束手无策地支愣在原地。 她眼巴巴地看着周遭,愕然道:“这是……触发禁制了?” 晚阴抬手虚挡着明晃晃的光亮,微微眯眼,内心有些忐忑不安,因为按照目前的境况,逃跑计划可能还没萌芽就得被扼杀在摇篮中。 她的脑筋九曲回肠地拐了一个弯,神乎其神地编了个奇葩理由糊弄自个,将这种禁锢理解为哥哥对她最后的挽留。 看吧,哥哥还是舍不得她! 晚阴学着兄长的模样悠然地叹了口气,指腹轻轻揉着鬓角,装作很是为难苦恼的样子,如是自嘲一番。 然而,少女自欺欺人的花痴没能持续多久,就不得不直面现实—— 屋内亮度越发充沛,在强光曝射下,她体内流淌着的暗夜之力正逐渐被封禁,行动渐趋缓慢,直至丧失,到最后会处于一种强制休眠的状态。 还有更糟糕的情况,倘若光亮持续不停地炙烤,她甚至有可能会落得形神俱灭…… 原来,这是哥哥的烈日金光阵,传闻中能让任何人轻易神魂消湮的烈日金光阵。 晚阴没想到,烈日金光阵有一天居然会用在自己身上。 有人说,她和哥哥神感共通,血脉相融,相生,便也注定相克。 她不信,她不敢信…… 起初天谕初降,哥哥也曾为她抗下所有的质疑,给她相对自由,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尚还能活动自如。 及至后来,老天爷突然翻脸不高兴,灾厄层出不穷,又是流火又是飞雪,地震海啸赶趟儿似的来闹上几回,众人自然而然地将祸端的归结到她身上。 很多人愤愤地聚集在启宿山山脚下大喊口号,声称‘阴神一日不除,天地一日难安’,威逼压迫天地之主站在天下众生的立场上作出决断,趁早斩草除根。 那次,哥哥与之前一般并未听从众意,力保她不会作出有违天理之事,并且起誓此后会对她严加看管,还对外承诺永远不会让妹妹再踏出旋铃阁一步。 晚阴原先以为哥哥只是做做样子,把旋铃阁像模像样地落了锁,周围半里明令禁止任何活物靠近,然后对她轻声安抚说外面的世界过于危险,从今往后,只有待在在这里最是安全。 她当然理解哥哥的良苦用心,也明白自己当下的处境,对此毫无怨言,默默接受。自那时起,她便从未有要出去的念头,虽然破开一扇落了锁的门窗对她并非难事。 所以安分守己的她并未试图逃跑过,哪怕她的周围只画了一个圈,没有哥哥的允许也绝不踏出圈外。 故而晚阴并不知道此处还留有专门对付她逃走的禁制,更不知道哥哥竟为防止她离开不惜布下能要她命的烈日金光阵。 也就是说她一直最信赖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她,枯阳那句说要终身囚禁妹妹的宣言并非说说而已。 失望是一瓶让人心灰意冷,消沉怠惰的剧毒,你可以慢慢体会毒发的过程,亲身品尝刻骨铭心的无尽苦痛。 待到濒临死亡的前一刻,那股解脱感会让脆弱的神经如释重负,好像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铜铃还在叮叮当当地碰撞个不停,她蹲在地上闭着眼,捂着耳朵,越想屏蔽四周刺目的光亮和吵闹的声音,这些东西越是无孔不入,她的大脑不由自主地开始昏昏沉沉,意识慢慢变得虚缈空茫…… 不可抗的困倦遍袭全身,她浑身所有力气被抽干一般,蜷曲着身子倒在冰凉的地面,她试图睁开眼,沉重的眼皮只能勉强撑开一条缝。 室内光线有所减弱,刚才身后那团黑暗并未消失,而是如同水流般从脚下漫溢过来,犹如张开一层黑幕,替她遮挡下灼眼的亮光。 四周乌黑如墨,她神魂轻飘,如至浩瀚无尽的太虚之外,纵目远眺,皆是一片混沌不明的黑色烟雾。 正常人突然进入这种环境中,第一反应多少会有些不安,而对于一个由黑暗所孕育而出的产物,晚阴反而觉得比待在明亮的地方安全,至少比继续待在烈日金光阵里安全。 晚阴赤足悬空在虚渺的黑雾里,伸手往前一拨,指尖能触碰到空气的细微流动,好似空中的浮动的棉花云,柔软轻盈,只是被染成了漆黑。 她猜测自己很有可能还在旋铃阁的房间里,并且还在烈日金光阵中,而她从镜中看见的那团黑影保护了她,单独创立了一个空间隔绝外界。 有了黑暗,晚阴体内蕴藏的神力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一点,就算身处哥哥设下的禁制内,她也能随意连接黑暗与黑暗的两处节点,把自己从这处的黑暗传送到另外一处黑暗中去。 晚阴的这种顺移能力倒也不算特别,她哥也有同款。枯阳能凭借光和光之间的桥梁来回穿梭,只不过两人依凭的介质不一样罢了。 她凝神运气,调动暗夜之力架设起通往外面的桥梁,倏忽之间,双眸一合一张,以自己为中心,四周霎时出现无数条通道向虚空发散延伸。 晚阴略感诧异,原以为只能铺设一条枢纽,陡然之间多出成千上万条来,倒有些让她意外。 鉴于目前已触发禁制的情况,料想枯阳已有察觉,时间紧迫,她没顾虑太多,随意择了其中一条,往另一端飞速前行。 空间传送过程时间很短,她冲破一阵黑色迷雾之后,双脚落在某处冰冷的地面,周围还是黑黢一片,但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在旋铃阁中了。 她环顾一下四周,大概了解自己身处一片栀叶丛中,低矮的灌木葱郁杂乱,连绵整片荒原,方圆百里杳无人烟。 头顶是煞白的月亮,刚刚穿过乌黑的云梢,春寒料峭,银霜遍地。夜风唰唰地刮过细密碎叶,直往她单薄的衣料里钻。 晚阴打了个寒颤,不由低下头打量了自身的衣着。因为身体长大一轮,她所穿的小罗裙变成过膝裙,两只袖子也小了一截,上衣衣摆过短还露了肚脐。 阴风凄凄,她身影纤弱单薄,一人孤立在四下无人的黑夜里,眼神里却满是外界事物的新奇和喜悦。 她忽然记起在这个季节应该穿厚衣长靴的,只因常年被关在牢笼里,不太关心外面的气候。这就好比温室里栽培的花朵,万年如一日地借光生长,四季轮转,日夜更迭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的意义。 晚阴摘了片栀子叶,用法术变了一件青氅披在身上,搓了搓冻红的手,吐了口呼出的白气,由一开始的兴奋转化为一种惴惴不安。 她这次的出逃完全是临时起意,没有任何计划和安排,一心想着只要逃出来就自由了,现在真的逃出来,她反而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事已至此,晚阴也不打算回头,没有人会一直希望自己活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她渴望得到世界的认同,想活出属于自己人生的那一份价值。 她赤足踩碎满地寒霜,漫无目的地往前方游荡,边走边想,心道世界之大,只要离开原地,万千方向都是前进,何愁没有道路可走? 寂寥无垠的夜空下,脚步声沙沙作响,耳畔时有风声呼啸而过,兽嗥虫鸣,一块黝黑的巨石挡住了晚阴的路。 这一带是片连绵不绝的原野,一时半会找不到人家借宿,晚阴停下脚步,决定先靠在这块突兀的石头背后歇憩一晚,明早再继续上路。 她将自己裹在厚厚的大氅内,像一颗圆乎乎的青团,而身后的那颗不规则形状的石头有点像蹲在窝里的黑母鸡,刚好屁股后头下了一颗青色的鸡蛋。 大石头既能挡风又取暖,是个天然的避风港和栖息之所。晚阴耷垂眼皮,耳边刮过簌簌风声,间或夹杂隐隐约约的老鼠啃磨声,不一会渐渐酣沉入梦。 第218章 祸胎 这一觉她没睡好,梦境也稀奇古怪,梦里有一只体型巨无霸的大耗子,胡须很长,还露出两颗大门牙,两只前爪捧着东西在咯吱咯吱地啃。 于是她走近一看,发现它啃的是一颗带血的人头。 晚阴也挺淡定,内心正义爆棚,觉得自己有必要为民除害,灭了这只戕害人命的鼠辈。 她足尖点地腾空一跃,如一只玄鹤冲天直上,展开双臂,指缝萦绕一缕缕袅袅如烟般的暗焰,掌心平举至眼前时,十指间多了八根黑羽短箭。 晚阴很少会动用体内的暗夜之力,不是不想,而是被哥哥封印了大部分,留下一点权当自保之用,也根本派不上用场—— 她经年累月被关在旋铃阁,没有任何可以施展身手的机会。 锐利的箭头已瞄准猎物,可还没来得及投射出去,梦境破碎,晚阴倏地醒了过来。 她是被一个响天彻地的轰隆声给吵醒的,睁眼时,天刚蒙蒙亮,西边挂着一轮奄奄残月。 晚阴还未醒神,整个人坐在草地上有点飘忽发懵,身后又一声巨响传来,她缩紧脖子,吓了一跳。 那阵声喧天响声好似给了个开场讯号一般,继而人声鼎沸,有千万人在同一时间奔跑、呐喊,兵戈碰撞铿然。又有野兽怒吼,天上流火齐降,飞沙走石,炮火连天好不热闹。 她一骨碌翻身爬上巨石,惊疑不定地抬眼远望,在正前方,滚滚硝烟四起,炮火连天,有两拨军队在相互激烈厮杀。 其中一队士兵身披铠甲,五官四肢大体正常,为首将领坐在一只矫健迅猛的白豹身上,首当其冲地闯进敌军中挥刀砍杀,可谓英勇无匹。 将军手中握有火符,每念咒燃烧一张,天上立降无数流火助阵,威如群星坠陨,落地撞击出一声声巨响,声势浩大,烧得敌军苦不堪言。 至于另一批异族军多为半人半兽,人不像人,动物又不像动物,长得歪瓜裂枣,獠牙凶面,且体格强壮悍猛,肌骨硕大异于人类。 战斗时,这些半兽军团过于残忍暴虐,它们原始而粗鲁地用大口撕咬,用利爪和拳头攻击,个个茹毛饮血,疯起来与野兽无异。 大部分兽人身上还长满无坚不摧的硬甲,行动迅猛如幽魅,轻而易举便躲开流火,凭借身体优势在这场战争中逐渐占得上风。 晚阴猜想那方异族军应该是魔族的新锐部队——厉兽军,而相对立的一方,十有八九是陆曦手下的天兵天将。 她虽在旋铃阁深居简出,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对魔族大肆侵扰天界之事有所耳闻。 听说魔主祸央亲率大军进犯天庭,甚至还攻破了陆曦的诸星大阵,随便用了一招离间计,就轻易击溃十爵神之间的信任。 现在天庭分崩离析,内忧有两派相争,外患有魔族突袭,陆天君自顾不暇,才会派人请她哥哥去当外援。 晚阴没想到在此处会碰上两军的激烈交战,也说明此处应该离通天门的入口很近,是兵家的必争之地,魔族才会动用新锐军抢占。 不远处战事逐渐白热化,天兵天将固然骁勇顽抗,又有天火镇压,奈何双方兵力相差悬殊,敌众我寡,那厉兽军跟韭菜似的,一茬割完又长出一茬。 它们有很强的再生能力,被打倒一批,很快又满血复活,如果跟他们打持久战,简直要被耗死。 晚阴同时注意到魔军的凶蛮打法看起来杂乱无章,事实上他们排兵布阵都很有章法,平日里训练有素,对今日这一战势在必得。 眼瞅着天庭要败下阵来,晚阴身为神族一员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但现在问题有三:其一,她是众矢之的,公然出现必定暴露自己的行踪。其二,她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神力被她哥封印大半,还留存的一小部分只能自保而已。 至于其三嘛,存了一点个人私怨,因为她认出了对面天兵的将领是谁,那位正是高举铲除‘阴神’大旗的领导人之一,天君陆曦胞弟——陆煦! 此人曾带头在启宿山抗议施压,出言不逊地指责枯阳包藏祸害,对杀她有着固执的坚持。 晚阴在更小一些时候,曾经见过那冥顽不灵的男人一面,当时她跟着哥哥去天庭造访陆天君,远远看见一个走路含眸昂首,环臂抱胸的威武将军从对面走来。 将军身穿铠甲,器宇不凡,在经过两人身边时,猝然睁眼,垂首冷冷斜觑女童一眼。 他的眼神不太友善,甚至可以说有些厌恶,即刻停下脚步,用凌厉得有些刻薄的语气,直指着晚阴断言道:“此女祸胎也,日后定为天下大害。” 枯阳眼尾本是含噙淡淡笑意,闻言眉心一紧,讶然地回过头。 他的眸光悄然往陆煦身上不着痕迹地一扫,容色无愠恼,温沉回复:“陆将军卦术精湛绝伦,心算尤为了得,不知可有算错的时候?” 元尊神态自若地与人交谈着,一边牵着孩子的手往身后带去。 晚阴就躲在哥哥身后好奇地探出小脑袋,水灵灵的眸珠一转不转,直盯着那个既无礼又傲慢的男人。 当时枯阳像一位温雅清致的散仙,予人一种并不尖锐的柔和形象,他很少出现在天庭众神面前,面目又时常因心境、思维变换,所以陆煦此时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本将军从未失误。” 陆煦有着与生俱来的自傲,尤其是对自己擅长的东西所推算出来的结果深信不疑。 “我和妹妹同胞而生,要你这么算,我们岂不都是祸胎?”枯阳说话不徐不疾,长眉轻轻往上挑起,意味难测,不知是宽容多一些,还是戏谑多一些。 这下把陆煦噎住了,因为他私下为这位看似好欺负的‘散仙’也算了一卦,卦象是极好的阳卦,说明此人身份显赫荣耀,泽被苍生,跟他那阴卦的妹妹实在是天壤之别。 “你们确定是兄妹?” 他的目光在女孩和成年男子身上来回游移,越看眉头拧得越深,要说他们有血缘也太奇怪了,从因为卦象上看,总有一日,他们会互相成为各自的死敌。 “你不妨算算我们是不是。”枯阳大方地请他再测一次。 陆煦不想再跟他玩猜谜的游戏,单刀直入地问:“请问阁下尊名是?” ——“陆将军,那位可是你惹不起的人物呀,切莫唐突了人家,还不赶紧赔礼道歉?” 有人在背后说了一句话提醒,陆煦与枯阳皆被吸引注意,齐头转身回望。 晚阴也好奇是谁,扒拽着枯阳的袍子,身子往外斜歪出去。 来者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手摇六尺蕉扇,鹿头人身,背后拖着长尾的人兽结合体。这位鹿头人兽看起来修雅斯文,双目青眸善睐,浑身散发出一种博学睿智的气度。 陆煦远远看见熟人,招手让他过来,不解地问:“军师何出此言?” 鹿人的头上长有两根枝丫似的鹿角,微微向前躬身,涵养得体地向枯阳行问候礼:“见过元尊,请恕我等莽撞。” 陆煦愕然直视面前所谓的‘散仙’,方觉刚才言行不妥,也忙抱拳行了个军礼致歉。 枯阳伸手虚虚托扶两人,坦然宽宥道:“无碍,不知者无罪。” “军师,你来得正好,何不亲眼验证本将军的卦象有没有算错?”陆煦脑子一根筋,不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怕是不会罢休。 鹿军师为陆煦含笑释疑:“天道无常,人道有为,万般皆有存因,亦有去理,现在盖棺定论,为时尚早矣。” 陆煦不耐地搔搔耳背,“军师就不能说点人能听懂的?” 鹿军师摇了摇蕉扇,讳莫高深地笑了两声,只道:“天机不可泄露,不到最后,一切皆是未知。” 陆煦冷哼:“军师别绕弯子了,谁不知道您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鹿军师以一贯严谨的态度更正:“此言差矣,关于元尊之事我一无所知。” 枯阳干笑:怎么还有我的事? 对面两人在争论着自己的卦象,晚阴浑然不知,目光从刚才就一直固定在鹿军师的奇特造型上。 就见她观察了好一会儿,仰头拉拉枯阳的雪色衣摆,童言无忌道:“哥哥,那只妖怪的眼睛可真好看!” 听到有人在说自己,‘妖怪’侧转鹿头噌的一下看过来,视线顺着低垂的眼皮斜斜落下。 枯阳抱歉地冲‘妖怪’笑笑,低头无奈地训了句妹妹:“晚阴不可无理,这位可是陆天君座下的伯匀爵神,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小晚阴似懂非懂,瞅瞅对方灵澈的眸子,又问:“大人物的眼睛为什么是金绿色的?” 枯阳育娃很是耐心,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因为伯匀爵神的青瞳内嵌有一对玲珑窍,可通晓古今,窥察万物因果与来去,本领大着呢。” “元尊谬赞,伯匀只是比常人多看见了一些东西罢了。这本领于自身本是负累业障,天下大业未能完成不说,还恐祸及后代子孙,实在惭愧!” 伯匀眉心叠砌起深深忧戚,瘫垂着两手,青眸内金光一闪,不知又看到了何种景象,陷入颓靡的沉默里。 “大人物,你怎么了?” 晚阴迷瞪地瞧了又瞧伯匀,她对悲观消极的情绪向来感知精准,能捕捉到所有人的阴暗面。 毕竟,她以此为食。如有必要,她会替别人分担。 她从刚才开始就有点担心,面前这位大人物身上正滔滔不竭地往外发散消极意念,周身覆盖的阴霾沉重到足以摧垮他的心智。 “这里哪有什么大人物啊,有的只是一个罪人。”伯匀嗓音暗哑,扬起鹿头时,喉咙微微哽咽了一下,试图将所有愤懑一并吞进腹肠。 待迅速调整好心绪,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阴翳瞬时无影无踪,灵台恢复一片晴朗,看来并不需要别人帮忙分解忧苦。 小晚阴有点失望地收回热络的目光,咕哝一句:“还挺厉害的嘛。” 自愈能力倒是让她刮目相看。 伯匀将蕉扇叠放于手背,弯腰朝晚阴拱了拱手:“让小姑娘见笑了。” 陆煦还以为他故作高深,言行过于谦逊所致,调侃了两句戏言,唯独枯阳知道他说的都是真话。 “军师,你若是在元尊面前不方便,可将看到的结果私下告知与我。”陆煦依然坚持自己卦象正确,自说自话完,转身先枯阳告辞:“元尊,末将有事在身,先行一步,再会。” 而后大步流星,陆煦迈着矜傲的步子擦肩往反向去。 伯匀默默摇了摇头,也不好多留,礼貌告别二人,跟着走了。 晚阴现在想来,陆煦正是从见她的第一面起,就对她无甚好感,不管是凭空臆测也好,还是经过准确推算也好,都不是随便裁夺别人生死的凭据。 最起码,她现在可以扪心自问,自来到这个世界,她不曾对不起任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事先跟大家解释下,这篇荒古会有一些些抽象和隐喻,晚阴从旋铃阁逃出其实并非得到所谓的自由,正如我们在学生时代总是渴望学校外面的生活,等真正毕业工作了,才发现其实自己只不过从一个小的牢笼逃到更大的牢笼。 这个过程伴有得与失,你被迫学会很多东西,然后无奈成长。 以上是我写这部分的初衷。 第219章 战魂 “轰隆”又一声爆裂声,一阵撼天动地的强震袭来,威势相较之前更为猛烈,地面如蛛网开裂,一时间大地颤动不停。 远处战争还在持续,但空中流火已然竭尽,方才那一声轰震不知从何而来。 山川摇晃,草木摧折,厉风狂涌吹卷残云飞沙。天昏地暗中,晚阴感到一股眩晕,一个不稳差点翻下巨石,还没落地,一只出乎意外的大手将她牢牢抓住。 晚阴以头朝下的姿势倒悬着,小脸离地面仅有一寸,身后似乎有人抓住了她的青氅,才使她避免撞上地面尖锐的岩石。 她有惊无险地吁了口气,感激涕零道:“请问,是哪位朋友帮的晚阴,可否能够现身一见?” 晚阴期待有人能出声回应,过了许久,并无人应答。 她还挂在半空,又想看看到底是谁出手相救,便稍稍侧转脑袋往后瞄了一眼,但身后除了一块黑石头,没有任何人在场。 事实证明,刚才没有任何人抓住她,而是石头裂缝长出的一枝黑木枝丫勾缠住了她的衣服。 “是祸央!魔主祸央来了!大家快逃!” 在二里地外的战场,幽暗的尘埃如一朵黑莲绽放,有许多天兵争先抢后地逃命,他们奔走窜逃的反向正好是冲晚阴和大石头的这处! 刹那的间隙,烈马嘶鸣声,兵戈铮铮作响声戛然而止,花苞状的黑雾扩散之处,无数撕心裂肺的嚎啕声淹没在黑暗中。 惨怖的鬼哭狼嚎忽而断断续续,呜呜咽咽,不到片刻,皆化作了狰狞的狂风呼啸而来。 明明该天亮的时候,却是一片阴森森的愁云惨雾。 天地昏暝,日月无光,黑雾如一波波蚀骨销魂的汹涌暗流,几千逃兵很快被飞滚的黑雾吞噬,成了一具具狰狞的白骨架子。 浓雾侵蚀过后的土地、草木以及兵马全都枯朽成灰,他们死了,又好像没死,被黑暗杀死,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那些黑雾甚嚣尘上,变幻莫测,隐约可见各种亡魂复生,烟尘翻滚咆哮,宛如万千阴兵高坐鬼头马,怪诞地向四周攻城略地,扩充疆域。 晚阴晃悠悠地挂在枯枝上,还没来得及逃生,顷刻被含纳进漫涌而来的诡雾内。 原以为她会像那些被吞噬的兵马,化作白骨一具,晚阴呼吸凝滞片刻,双眸下意识紧紧闭上。 就在雾气袭来的一瞬,一团胖乎乎的黑影从身后出现霍地将她包裹住,把奔涌的黑雾隔绝在外界。 这团黑影总能在她危难之际及时出现,在旋铃阁被困时就曾帮过她,虽然有些古怪,但更像是一个不离不弃的守护神。 她侧眸回看身后一眼,那块黑色大石头已经不见,果然整晚陪在她身边,替她挡风御寒,给她温暖的,一直都是那团如影随形的怪状黑影。 “谢谢,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叫什么。”晚阴对黑影轻声道谢。 黑影不会说话,只发出“呜呜”长鸣模拟风啸声,当是回应她。 晚阴夜视能力很好,阖上眼眸后,黑暗中的视线反而更清晰了。 她被裹进黑影时没有矫正倒挂的姿势,乍一眼看去,世界恍若颠倒重置,滚滚雾气变成天上染了墨般的流云,脚底是浩瀚无边的星宇。 晚阴恰似躲在一颗椭圆的黑蛋里,孤立于蒙昧不明的天地之间,等着终有一日孵化成型。 有人从黑暗中走来,暗红色的袍摆拖曳及地,他赤脚踩过一具具白骨,手上虚握的长剑淌流着鲜血,在地上划过一条醒目的直线。 战场上的弥漫的黑雾正是从男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 离他越近的地方,黑雾越发浓郁,晚阴看不太清男人的容貌,只大约窥见其长发垂散在肩颈,下颌线条清瘦,唇边挑着一抹带着残忍的微笑。 他笔直地朝这边走来,剑身不知是被血染红还是本身就是红的,在黑暗中发出邪异的红光,如幽魅跳跃的艳影,危险又绝美。 显然,这个男人身份不难猜测,除了臭名昭著的魔主祸央外,绝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周围的凶险万象,便是那祸央布下的魔煞鬼境,入此境者,躯体无不溶作腐骨血河,神魂绞碎成阴祟亡灵,供他驱使。 晚阴看得心惊肉跳,浑厚的魔煞之气滔滔不竭地从他身上往外狂涌,其间混杂着万千亡魂的怨念,在愤恨不平地向世界倾吐苦水。 她从未看见过一个人身上背负的罪孽有这般深重,也从未看过一个手掌生杀大权,造下弥天罪业的人竟如此消极悲郁。 他一边杀着人,一边还耐心地聆听每一个刀下亡魂的怨诉,并接纳所有的负面情绪,让它们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换句话说,祸央凭一己之力,不断同化世上的所有物种,达到创生新魔物的目的。 晚阴感叹,不愧是万魔之主,杀了人后还能废物利用一下,转换成自己的力量,他的确是不糟践东西,就是有点遭人恨。 祸央正一步步朝她而来,晚阴虽潜藏在黑影内,但还是担心被狡诈奸猾的大魔头察觉。要知道祸央和她哥枯阳是宿敌,被发现了只有死路一条,没别的路可走。 她竭力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捂住嘴巴,好在祸央在走近她时,突然向右拐了个弯,蓦地挥起手中血剑朝斜上方狠狠掷去。 倏忽闪过一道红色弧线,长剑正正当当地刺中一个人影,准确的说,是在虚空中隐匿身形的人。 晚阴不用看也知道,必然是陆煦在全军覆没之后躲在暗处,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靠近,伏击祸央。 陆续闷哼一声,从半空掉落,他心脏中了一剑,形容狼狈地滚至祸央跟前。 祸央笔直地伫立在远处,透过层层叠叠的雾幕,模糊映衬出一个笔直纤长的侧影。 他微微低下头,垂视一目神将,淡笑道:“冥古不化啊,陆将军。你看看身后,所有天兵皆已归降,你又何必负隅顽抗?” 陆煦扫了眼周围被魔化的亡魂,吐了一口血沫子,“归降?呸,你做梦!你有兵器,老子就没有吗?” 他话音方落,高处亮起一点金芒,半息间,一把烈火长刀咻然贯穿魔头的肺腑,干脆利落,没给他任何反应的空当。 饶是背后中了一刀,祸央仍然纹丝不动地站着,形如亭亭修竹,不会因利斧劈砍而屈就弯折。 陆煦正得意声东击西的计策奏了效,哪知一转眼,火焰刀上的炎火骤然熄灭,整把刀化作一缕轻薄的黑烟融进祸央体内。 “不可能……”他双目失神,霎时怔愕当场,嘴里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祸央掩唇哧哧笑了一阵,双肩不停地抖动,感觉看见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 等他笑够了,才慢道:“怎么,就这么不愿意成为魔族一员?” 没等对方作出回应,祸央又摇了摇头,将魔爪伸向陆煦的天灵盖:“这可由不得你。” 陆煦猛地回神,拔出身上那把殷红的长剑,不带犹豫地砍下对方的手臂,为自己争取到一点和魔头拉开距离的时间,迅速跳离黑雾的包围圈。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本以为能顺利逃离魔煞鬼境,哪知那些死去的战士们做鬼都不愿放过他们的将军,头顶赫然惊现千千万万只魔爪,像惊涛巨浪般席卷而来将他淹没,只露出一个青筋蜿蜒的脑袋。 就在这一瞬间,半空依稀出现一道五彩斑斓的弧光,仔细辨别,可以发现那是一个正在架设的拱门。 祸央扭了扭右手手腕,被截断的手臂已重新长回,耐着性子劝他:“通天大门快要开了,本座劝陆将军不要挡路为好。” “哈哈,哈哈哈……”陆煦自知在劫难逃,癫狂地大笑起来,身上忽地爆裂无数细纹金光,把覆压在身上的魔祟砰地震开。 他以手醮血,画地为阵,阵内生起万束金光,猛烈的冲击力把覆压而下的魔爪震得七零八落,消散成一团血雾。 凄厉的哀嚎顿时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惨叫声掀起一阵狂风,血色雾障慢慢化开一层,露出无数张阵亡将士扭曲痛苦的脸。 他们披头散发,满脸是血,五官狰狞,一双双发灰的眸子一转不转地看着陆熙,看着那位曾经和他们一起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的将军。 陆熙从地上踉跄爬起,扑通跪立在亡魂面前,对众英烈哑声道:“抱歉……陆某这次没有带领大家凯旋归去……” 万千亡魂似乎听懂了将军的话,原先尖锐刺耳的惨叫变成了啜泣,呜呜咽咽不成腔调,他们翕张着嘴巴,似有千言万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一直哭,一直哭。 “我知道你们都不是自愿的,我都知道。”陆熙颓然一笑,“没有人能剥夺我们的意志……” 祸央的注意力原本在天边那扇若隐若现的拱门上,闻言,稍稍偏了下头回望过来,就见陆熙挣扎起身。 铠甲残破,衣衫褴褛,将军泪洒战场,张开颤抖的手臂欲横揽灰蒙蒙的长空,高喝:“士不可无骨气,宁死不屈也得保全一世清白声誉!我天族豪杰,堂堂正正的男儿,岂能向魔辈倒戈?这就让你们从苦海里解脱……” “众将听令!誓死不后退,与天庭共存亡!” 陆熙最后那句铿锵有力,带着同仇敌忾,进退与共的坚决。 晚阴看得真切,陆熙他不是在鼓舞士气,而是在进行某种启阵仪式……他是想献祭自己的元灵,炼魂铸阵! 他想以身殉忠义,镇守栀叶原! 祸央愣了下,才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然而为时已晚。 陆熙往鲜血淋漓的心口贴了一张黄符,火光猝地爆裂,向外飞溅喷射。霎时间,将军带着他那些苦苦煎熬,不得超脱的兵士亡魂一同湮灭在熊熊烈火之中。 冲天火焰经久不衰,大有蔓延之势,黑雾范围缩小一半,魔煞之气有所减弱。 祸央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默然片晌,低声唤了句“殷绝”,一把血红的长剑悬立在上空,对着即将烧过来的大火横扫一道。 剑风气势如虹,威力撼动尘寰,堪堪息了那股炽盛的焰海。 火势奄奄,终归为一场烟尘。 或许不只是一场烟尘,还有将军的凛然正气—— 熠熠灿辉环绕在陆熙焦黑的尸体上,一位高大的身影自他体内投射出来,形成一尊威武不屈的金色巨影。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金光神像在悠悠天地之间屹立不倒,挡住在完全大开的通天门前,死死守住天庭的最后一道防线。 如此一来,陆煦的最后一仗便算是打完了。 山河一日不固,将士一日不返。 他日魂归故土,必定海清河晏,天下安平。 …… 那荡气回肠的一幕,正好印证了那句话——‘英雄生死路,却是壮游时’。 晚阴在距离不远的地方目睹这一切,不由佩服陆煦的傲骨气节,突然就原谅了陆熙之前对她的种种非难。 浩浩英魂,如同一尊不朽的丰碑,灿然的光华照拂大地,荡涤十里浊气,还一片朗朗乾坤。 祸央神色不悦,伸手接过殷绝剑,腾身一跃,举剑砍向那尊碍事的亡灵残影。 叮的一声剑鸣,祸央长剑脱手,将军残影犹如他坚韧不拔的意志,坚不可摧,镇守大关寸土不让。 另一边,殷绝剑从高空飞来,斜斜插在离晚阴不过一寸之距,差点给她来了个蛋碎人亡。 晚阴吓得魂飞魄散,呼吸不觉加重,心跳快了一拍。 包裹她的那团黑影似乎留意到了她起伏跌宕的心情,立在原地摇晃了好几下,以此告诉她不用担心。 她感觉自己又不像在鸡蛋里了,往滑稽里说是躲在一个不倒翁里,往温馨里说是躺在大地母亲的摇篮里。 东方的晨曦浸透厚重的云翳,一轮红日展现出一点熹微的轮廓。 祸央轻轻皱眉,用手虚遮了下,淡道:“罢了,我们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 他转身飞回地面,散漫地伸了个懒腰,准备捡起掉落的装备,收工走人。 可好死不死,殷绝剑刚好就掉在晚阴跟前…… 第220章 祸央 祸央那身红衣穿过迷雾,由远及近,显得越发清晰明艳,大约还隔有一丈时,晚阴甚至能看见衣襟处绣的暗纹,是一朵朵盛开的黑色莲花。 他披着松垮的外袍,宽大的袖子随风飘摆,内搭一件轻薄的玄色里衣。 这魔头似乎有不好好穿衣服的习惯,两件衣服套在身上如同累赘,衣带系犹未系,衣襟大敞,露出一片白皙紧实的胸肌,十分随性不羁。 晚阴头朝下地猫在漆黑的蛋内,可以从里面倒看外部世界,长时间保持这样的姿势让她有点脑充血,小脸憋得通红,她两眼死死盯住那两只指甲过长的脚靠近,心跳如鼓擂。本想闭上眼会感觉好点,可发现眼一闭反而看得愈发真切…… 唉,这该死的夜视能力! 死神的脚步悄悄临近,她用手捂着嘴巴憋气,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这种一叶障目式的自欺欺人还是有效果的,祸央上前拔了剑扭头便走,完全没察觉到在茫茫雾霭深处的一团黑影。 晚阴放松下来,长舒完一口气,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了,从她怀里猝不及防地掉出一个叮当作响的玩意儿——他哥送她的那枚铃铛!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鬼境里显得突兀,祸央的脚步顿了一下,偏头细细嗅了嗅,若有似无地捕捉到了一丝活生生的人气。 “嗯?怎么还有活物?”祸央折返回来,站在一颗黑蛋面前,两个眼珠左右来回转动,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魔煞鬼境内全是黑腾腾的雾气,花草枯萎,枯骨血泊遍布,一片死气沉沉,全无半点人迹。 “难道我看听错了?”祸央咬着长指甲低头疑惑地思考着。 晚阴额汗涔涔,面色苍白,听到祸央的自我怀疑,双手合十祈祷:快走吧快走吧,是你耳朵不好,刚才听错了! “你一定会希望我听错吧,呵呵……” 祸央压着嗓子低低地笑了,笑声妖冶惑人,阴柔的声线有催魂索命的功用。 晚阴整个人都要被送走了,忽然就明白了他为什么对空气说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大魔头移开脚掌,露出一枚红绳编串的三枚铜铃…… 他弯腰捡起那串精致的铃铛,勾在魔爪指甲上摇了摇,声调盛气凌人:“别等本座揪人,自己滚出来。” 而后,真的就骨碌碌地滚出了一个大鸡蛋,还是纯黑的变异品种。 祸央瞅着这颗黑色鸡蛋,可能也不是鸡蛋,而是鸵鸟蛋迷惑了好久,试试踢了一脚,蛋往前滚了几滚,卡在一堆白骨旁。 魔头蹲在大黑蛋面前,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番,没能看出什么结果,索性直接问:“你是什么蛋?” 晚阴躲在蛋里一语不发,想装聋作哑蒙混过关。她原本是想利用黑暗再构架桥梁,再把自己传送到别的地方,从而逃离是非之地。 也不知是不是魔煞鬼境内神力受限,她试了几次皆是徒劳无用,左右已经插翅难逃,还不如自己主动现身,坦然接受命运的鞭笞。 “本座不喜欢一个问题问两次,别挑战本座的极限。”祸央用尖锐的指甲割划蛋壳,发出吱吱的颤音让人头皮发麻。 晚阴捂着耳朵求饶:“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什么蛋,但是你得先答应别杀我。” “小东西,你有什么资格跟本座谈条件?”祸央戏谑一挑眉,转过身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大黑蛋上,嚣张到没半点人性可言。 那蛋壳本来就是黑影幻化的,柔韧性好,但硬度欠缺,忽然被人一坐,瞬间瘪塌下去,祸央整个人的重量直接压在晚阴身上。 晚阴忍辱负重,咬咬牙:“求求你……” 求你把屁股挪开成吗!一个大老爷们坐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像什么话? 祸央用手虚捂耳背,装模作样地低下头:“你说什么,本座听不清。” 耳背得治啊,老大爷! 此刻晚阴是头嘲下,背脊朝上,有点被人当牛做马骑上身的错觉。从小到大,哥哥把她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口中怕化了,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她吞下怨气,带着哭腔:“魔主大人有大量,我误闯此地是我不对,求求你把我放了吧,下次我不敢了。” 祸央大喇喇地坐着,听到身下小姑娘的哭声,唇畔轻轻噙笑:“呀,会哭的小孩有糖吃。既然你诚心诚意地求本座了,本座就大发慈悲,饶你一条小命如何?” 但这个死不要脸的大魔头照样没从人家姑娘身上起开,拿着刚才捡到的铃铛在黑蛋面前晃荡,语气陡然变冷:“不过你得告诉我,送你铃铛的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晚阴当场就吓傻了,这要是把哥哥是枯阳元尊的身份抖出来,她还不得被大魔头当成纯天然的人肉泄愤工具? 这天底下,有谁不知道众神之首和创魔之主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 最初,枯阳诞世之时,破鸿蒙,清太虚,天地乃成。然六界未分,各大部族角逐世界主宰地位,混战一片。 世界遵循优胜略汰的法则,乱世之中,英杰辈出,其中也不乏枭雄。 及至后来,有两大部族崛起,分别是神族和魔族。 当时的神族统领自然为后来的天帝陆曦,而魔族创始元首就是祸央,根据现在的局势不难推断,两族经过激烈的竞争,祸央败北,陆曦夺下六界的统治权,建立天庭。 其实,根据荒古时代的部族实力,魔族才是最强大的种族,他们的领土扩展 极其疯狂,已经涵盖到三分之二的世界版图,天上的,地面的,甚至还包括地下的领域俱已侵占。 如果没有意外,祸央应是当之无愧的天地霸主。 事情的转折是保持中立的枯阳元尊,霸权即将落入祸央之手时,突然选择站队神族,给了神族强有力的后备支援力量,使得节节败退的陆曦有了崛地而起的机会。 枯阳之所以加入神族,原因是他认为魔族杀戮太甚,没有慈悲和怜悯之心,只一昧地贯彻暴力主张,违背天下生灵向往和平与繁荣的愿望。 他从种种迹象考量,魔主祸央并不适合当一个合格的领导者,他没有为众生谋福祉的大局观,只会给世界带来破坏和毁灭。 于是,枯阳把神族扶上了领导者的位置,助陆曦坐上天帝这第一把交椅,又将魔族驱赶至魔域。 此后,考虑到了物种多样性和生态系统的复杂性,陆曦把天下划分为:神、人、魔、妖、鬼、灵六族六界,各界分封而治。 不过灵族在上古时期被魔族所灭,凡人修仙兴起,仙族取而代之。 祸央原本可以当上天地霸主,统领六界,当然不甘心屈居人臣,几次三番想东山再起,对天界前前后后发起了不下百来次战争。 最近发生的一场神魔大战动摇了天庭统治根基,如今神族处于劣势,内忧外患,加之天灾人祸并起,枯阳也分身乏术,这才让魔族有机可乘。 祸央当然要趁热打铁,抢占通天大门这处重要关隘,如此一来不用通过诸星大阵也能攻进天界。 外面的时事晚阴听启宿山的弟子们讲多了,所以十分清楚,而且枯阳和祸央之间的爱恨情仇远不至于此。 据传闻,两人经常一言不合就开打,经常是祸央来找启宿山挑衅,给枯阳下的战书已厚厚积成一大摞,两人势均力敌,胜负也是各占一半。晚阴认为是他哥慈悲为怀,不跟魔头一般见识,有心防水。 祸央因此对神族十分仇视,因为枯阳说他恣睢暴戾,残忍冷酷,他便索性把这些污名坐实,修了魔煞道,以杀生为乐,反对天庭统治,和神族为敌。 综上所述,要是被大魔头知道身份,晚阴大概可以预想到自己会被如何折磨□□,那下场,怎一个悲惨了得! 她求生欲爆棚,当场胡诌瞎编了一套说辞:“我,我不知道铃铛的主人是谁,这个铃铛是我捡的!” “呵,捡的?”祸央嗤之以鼻,手起掌落,重重地拍了一下弹力十足的黑蛋屁股,“小东西,你以为本座会这么好糊弄?” “真的真的,不骗你!”晚阴决计抵死不认。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祸央循循善诱,渐次威逼,“你老实交代本座还可以饶你一命,你要是不说,信不信本座现在就杀了你!” 晚阴初出茅庐不知人心险恶,无奈屈服于魔头的淫威之下,委委屈屈道:“别杀我,我说还不成嘛……呜呜,其实,我是神族的人。” 祸央唇边残留的笑意即刻消散,厌恶之色跃然眼底,捏着鼻子道:“这个你不用说本座也知道,因为你身上有一股让本座讨厌的气息。” 晚阴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说自己这几天没洗澡的事被他知道了? 祸央似有所悟:“听说枯阳有个妹妹……” “我坦白,我坦白!我叫晚阴,枯阳是我哥哥!你别杀我,你刚才答应过的!”晚阴被他这激将法一激,马上麻溜地自报门户。 “哦?”祸央点漆似墨的瞳仁骨碌一溜,无赖地挤了挤眉峰,捉弄道:“本座只是想说他有个妹妹遭众神嫌弃,小东西,你就那么快承认啦?” 晚阴心如死灰,窝在黑影蛋里掩面反省,看来她还是太天真了些,跟诡计多端的大魔头打交道,怎么就忘记多留个心眼了! “我知道我哥跟你不对付……”晚阴嘟嘴小声嘀咕,“但是我跟你又无冤无仇,你要找就找他去,能不能把我放了啊?” “不能。本座承诺不杀你,可没答应放过你。”大魔头拒绝得干脆。 “咳咳……那你能不能先从我身上起来!”晚阴悲愤地抗议着,小脸憋得通红,不时用小拳头捶打地面。 就算不放过,也不带这么虐待俘虏的吧! 祸央听见屁股后头的‘凳子’在叫屈,终于舍得起身。 谁知一回头,发现那颗圆形的黑蛋愣是让他坐成了瘪扁的柿饼,当场噗嗤一声笑起来。 第221章 蛊诱 “哎哟,压死我了,你怎么能这么重……” 晚阴可怜兮兮地被坐趴在地,手脚展开呈一个‘大’字形,但外面那层绵软的黑壳还完好无损地裹着她,除了蹩脚的障眼法,好像一点保护作用都没有,完全是鸡肋中的战斗鸡。 倒是祸央从她身上起来后,柿饼跟充了气一般,迅速恢复原来的球体形状。 黑球内位置逼仄狭小,晚阴勉强换了个坐蹲的姿势。她揉捏着酸痛的肩背,想着反正现在也插翅难逃,还不如有骨气一点,直接破罐破摔撕破脸皮:“你个没人性的大恶魔,若是我哥看见,定饶不了你这混账!” 祸央双手背在身后,咧嘴露出两颗桀骜的尖牙,正中下怀道:“好啊,正等着他来呢,本座倒要看看,到底是他道高一尺,还是本座魔高一丈!” 见不得别人说哥哥不好,晚阴思来想去,还是气愤不过,兀自原地翻了个大跟斗,那颗椭圆的大黑球随之往前一滚。 好家伙,黑球直线冲撞,正中目标,一下撞到祸央跟前,成功碾压到他的大拇指,造成杀伤力,呃……约等于零。 她是真想凭一己之力撞死他丫的,可惜这个行为简直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祸央抬脚轻轻一踢,球又滚远了…… 遇到如此偷袭,大魔头不怒反笑,他一个德高望重的创魔之主胸怀宽广,决定不跟小孩一般见识,并友好和平地和晚阴来了一场旷世首创的球赛。 比赛场地:栀叶原,运动员:祸央,球:晚阴。 也就进行了几百场球赛吧,祸央有点累了,球也晕了,缓了老半天没缓过来。 “小东西,你到底躲在什么鬼玩意里面,怎么感觉有点古怪?” 魔头终于大发慈悲不再折腾,一撩长袍屈身下蹲,摩挲着下颌研究球体,“本座寻思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丫的,踢了她老半天,原来是在搞研究…… 简直惨无人道!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不告诉你!”晚阴将脑袋一偏,有了抵触情绪,因为发现跟奸诈的魔头虚与委蛇讨不到半点好处。 “嘶,你该不会……”祸央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不简单。 “不会什么?”晚阴忽听对方吸了口冷气,心里隐隐约约有点儿担心。 自从她身体长大一些后,这团黑影就突然出现,形影不离地跟在身后,也不说话,就只跟着她。具体它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她自己都不清楚,反正奇奇怪怪的,以前更是从未看见过。 “你该不会是得从蛋里面孵出来吧?”祸央兀自展开了丰富的想象力,有些复杂地睨视那枚形似黑蛋的球,纠结道:“那之前本座还坐了这么久……” 晚阴:“……” 非人哉,你不仅坐我坐了很久,也踢我踢了很久好吗! 她蹲在蛋壳里背靠祸央的方向,瞬间就自裂了,转过身奶凶奶凶地瞪大眼珠,气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和哥哥乃是天地共生,一母同胞!才不是孵出来的!” “噢,那就是双黄蛋。”祸央伸出食指挠了挠蛋壳,挑逗她:“乖,叫一声爹爹来听。” 祸央算盘打得精,他认这个女儿不亏,辈分捋一捋,他不就是枯阳的老子么? “哼,想得美!”晚阴气恼地转过身,朝蛋壳外张望了眼,便见那个恬不知耻的魔头正面对面蹲在旁边。 两人距离很近,仅仅隔着一层脆薄的蛋壳,晚阴透过黑色纱影,窥见魔主一袭露肩血绛色长袍,肩线宽直,其肩颈处,一字型美人骨白皙分明。 晚阴视线从下往上转移,到了脖子那块还蛮正常,喉结凸显,可以证明是个男人,但是她再往上想要看清对方面貌,就只能看见一团浑浊不辨的浓雾。 怎么,大魔头的脸上还有块遮羞布? “我为什么看不清你的脸?”晚阴趴到他跟前左瞧右看,照旧是迷迷蒙蒙的烟瘴,祸央模糊的五官轮廓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并不甚清晰。 “嗯?”祸央闻言把脸凑近,往乌漆嘛黑的大圆蛋里面认真地瞅了几眼,蛋壳并不是透明的,并不能瞧见躲在里面的小丫头。 他不免纳闷道:“你在蛋里还能看到外面?有透视眼?” “呃……嗯,能看到那么一点……”晚阴支支吾吾,不小心暴露了自己一直在偷窥的行径。 祸央大概了解她为什么看不见自己,于是举了个简单的例子:“这么跟你说吧,你哥天天换长相,在你眼里他会是千百种模样吗?” “并不会。哥哥法相众多,但无论是哪一种,我一眼就能认出。”晚阴骄傲地昂起头,满眼星芒闪烁,“因为他光芒万丈,没有任何阴影瑕疵,在我心里永远只有一个样子。” “光芒万丈?”祸央鄙夷地嗤笑一声,不屑道:“世人立于烈日骄阳之下,少不得抖落阴影,连那高高在上的太阳也不例外。而本座,就是你们每一个人的阴影。” 晚阴听出了言外之意,暗暗挥舞着棉花小拳头,磨牙道:“你这是借机拉踩我哥?” 祸央不可置否地耸耸肩,言归正传:“本座只是想说枯阳是万相骨而已,以万物为相。” 晚阴不解:“这跟我看不见你有什么关系?” 祸央道:“傻东西,因为本座是无相骨,没有具象面目,你当然看不清楚本座的面貌,没有面相才是本座真正的面相!” 晚阴半信半疑:“你莫不是唬我的吧?那为什么别人能看见你的样子?” “无论万相与无相,皆为虚妄。按照常理来说,没有人能见到本座真正的骨相。”祸央总结陈词。 “那我怎么就能看见?岂不是违背常理?”晚阴灵魂拷问。 “你能看见万相骨和无相骨,确实是个特例,让本座想想……” 祸央把食指尖锐的指甲伸进面部那团迷雾内,他在思考时,似乎养成了啃咬手指甲的习惯。 由于看不清他的面部五官,晚阴起先觉得这种举动还挺匪夷所思的,她差点误以为大魔头闲的没事干,在挖鼻孔玩。 片刻,祸央恍然大悟,很快理解个中因由,抚掌乐道:“哈,本座倒是忘了你是阴夜之神。相比于光明,你更适合黑暗。” “那又如何?”晚阴不以为意,她是阴夜之神这事天下人一清二楚,还写进书里。 依神籍史料册所记,天地合孕一胎,胎内阴阳混沌,日月无分,即为太极。 而后天地初开,太极迁化,两仪伴生,阳仪诞于平昼,阴仪诞于子夜,四时方有,万物乃成。 枯阳和晚阴则是那两仪的具象体,皆为那阴阳二气所凝的产物,一者为阳昼之神,一者为阴夜之神。 祸央食指关节叩叩蛋壳,刚好敲在她脑门上,用哄小孩的语气耐心解释:“阴夜之神,意味着世间所有的黑暗都能为你所用,你能轻易窥见每个人身上的阴暗之处,比常人更能辨别一些事物。本座这样说,你理解没?” “不要把我当三岁小孩好吗?”晚阴不服气地扁扁嘴,“这事我自己早就发现了,还以为大魔头有何高见,就这?” 祸央听出了这娃在闹脾气,想起自己刚才拿‘阴夜之神’当球踢,忽然良心发现,有点过意不去,找了个话题套近乎:“那你有没有发现,你将来的造诣怕是要登峰造极,比之于你哥哥枯阳也毫不逊色?” 晚阴立即反驳道:“不对,我和哥哥相比差远了,我现在的神力只能自保。” “你为什么只能自保心里没点数么?”祸央摇摇头,略微惋惜道:“枯阳若是没有封印你的能力,我们姑且还能战一战。” “我,我不爱打架……” 祸央不愧是只蛊惑人心的老狐狸,随便三言两语,便让涉世未深的丫头产生一丝动摇。他的唇线勾勒一抹狡猾的弧度,步步劝诱:“难怪众神对你会如此忌惮,搞了个灭世阴神的噱头闹得六界沸沸扬扬。哼,神族那些个杂碎呀,但凡是他们看不顺眼的,都会千方百计地置之死地。你哥如果真的想保护你,就应该态度坚决地站出来,哪怕和全世界反目也在所不惜。” 祸央的一席话,让晚阴陷入惘然。 哥哥曾经对她说过,是怕她难以掌控暗夜之力,所以才不得不封存。 她一直对此深信不疑,从未怀疑过哥哥的初衷。 “哥哥是为我好,我要那么强大的力量没有用,我控制不了。”晚阴不敢多想,在信念决堤的刹那,拼命为自己填补了很多自欺欺人的借口。 不管失去什么,她有哥哥就够了。 可是,哥哥现在又在哪呢? 倒是祸央听不下去了,冷嘲热讽道:“枯阳封印你的能力你不怪他,想终身囚禁你,你也不怪他,他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可真是至高无上,不可动摇啊!这感人的兄妹情,怎么就这么令人潸然泪下?” “与你无关。想你这种冷血无情,残酷自私的魔头,是体会不到血脉相连的快乐吧?真是可悲又可怜!”晚阴反唇相讥道。 “先别急着下定论,也许,我们是同类也不一定。” 祸央沉默了会,又阴阳怪气地笑起来,“呵呵,听说枯阳极其宠爱妹妹,也不知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我哥哥对我最好了。”晚□□。 “是真的最好,真金不怕火炼,真情不怕考验。”祸央踹了踹圆滚滚的大黑球,令道:“小东西,出来吧,跟本座去一个地方。” “大魔头,你想干嘛!”晚阴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马上撒腿逃跑。 可惜祸央早就识破了她的意图,没给她这个开溜的机会,眼疾手快地迅速出爪,一下箍住这颗不安分的黑蛋。 黑雾袅袅散去,祸央用指甲过长的魔爪来回抚摸光滑的蛋壳,望着暖红的朝阳出神。 良久,他拖着悠长的尾音道:“不干嘛,本座只是想验证一下,主张众生平等的枯阳元尊,是不是真的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第222章 预言 晚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离家出走,遇上此生最不想遇到的人,得到了一个此生最不想知道的答案。 紫霄宝殿中,天君陆曦彼时正为两派内斗焦头烂额,诸星阵前另有数万只血魔来袭,已让爵神飒羽赴启宿山请枯阳元尊支援。 近日,两派为谁是内部奸细之事争得头破血流,陆天君随便抓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卷鳍顶罪,将其关入天井水牢,这才好不容易稳住内廷中的两派纷争。 他本以为可以稍许歇口气,哪料祸不单行,陆煦战死于栀叶原的噩耗很快又传到了天庭。 这条消息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陆曦前阵子布阵御敌时本已大伤元气,闻讯当场急火攻心,吐了口黑血,眼皮一翻,仰瘫在九龙宝座上。 “天君!!!” 殿内众臣子不由大惊失色,惶恐无措地嗟呼一声,各个手忙脚乱,欲纷纷上前探问情况。 陆曦神魂大恸,勉强从位置上坐起,目色灰黯无光,额发悄悄爬了几根银丝,多显萧条颓老。 静默半天,他摆摆手挥退了众神。 待缓过了劲头,陆曦才转头去问传信使:“栀叶原到底什么情况,速速详细报来!” 传信使满头冷汗地伏地跪于廷前,诚惶诚恐地抬起头,这人有一双洞察千里外的眼睛,立即将窥见到的所有画面如实禀告:“魔军昨夜突袭栀叶原,欲抢占通天大门,陆煦将军带领部下前往拦截。原本不至于伤亡如此惨重,可魔主祸央突然亲自上阵,设下魔煞鬼境,八万天兵天将受困此中,竟无一人生还!将军为了不让魔主破开天门,不得已焚魂铸阵,死守天关,以至于……殉难于栀叶原!” “吾弟啊……”陆曦老泪纵横,不禁仰面长叹,悲痛到无以复加,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神廷内寂静无声,气氛凝重且悲凄。 没有哪个缺心眼敢在这时候吭一声,皆是垂首默默允悲,郁郁不振。 此时,在落针可闻的神殿内,忽地从屏风内传来一阵抽抽搭搭哭声,原先声音很小没人察觉,后来呜呜咽咽地哀号起来才引起众神的关注。 “谁在后面?”陆曦镇定情绪,撑着身子往背后的屏风瞧去。 龙庭众神也好奇地向那处投去目光,过了不久,便见从屏风后慢腾腾地走出一个眉目清正的男孩。 那孩子在不住地啜泣着,小鼻子红通通的,脸上两行似珍珠儿大的眼泪一滴滴往下掉落。 由于五官过于相似,众神一下认出了小孩是谁,他正是陆煦的幼子——陆崇。 陆曦看到陆崇的刹那,眼眶又泛红了,含泪向孩子招了招手,“崇儿乖,到叔父身边来。” 小陆崇年纪很小,约摸等于人类孩童的两三岁,却又过于早慧,曾悟透许多道法真意,明晓因果无常。 方才他大概是躲在神殿屏风后面玩,不小心听到了父亲战死于栀叶原的事。 紫霄宝殿里众目睽睽,孩子应是顾忌外人在场,绷着一张泫然欲泣的小脸,很听话地走到陆曦身旁。 但是陆曦那句“崇儿,现在这个世上你的亲人只有我了”让他的克制土崩瓦解,一下扑进了对方怀里放声嚎啕…… 他不过也只是一个孩子。 前阵子,为抗御天灾,他娘丧生于星陨流火之中。 现在,为阻截魔族入侵,他又没了父亲。 人非木石,神也不例外。 在场众神不由对孩子多了几分悲悯,殿庭之下一片欷吁。 陆曦卸去通身的威严庄穆,将孩子抱在膝上,耐心哄慰,仿佛此刻他不是什么掌辖六界的创始天君,而是和蔼慈爱的新晋人父。 小陆崇哭了半天,终是哭累了,趴在叔父的肩上地昏沉入睡,连呼吸也是一停一顿的。 陆曦让仙婢把孩子抱下去,继续刚才沉重的话题—— “八万天兵天将竟无一人生还啊!可怜吾弟陆煦死守天关,不令魔族铁蹄往前践踏一步。又留下遗孤一子无人照料,这教本君如何能心安啊!” 陆曦说罢又是一声怃然长叹,天君往日的威仪已荡然无存,血丝遍布的双眸里满是颓唐和悲郁,不过更多的应该是自责和无力。 军师伯匀见此情此景,眉间难掩郁色,安慰道:“事已至此,请天君节哀!” “请天君节哀……” 后面跟着一堆附和的跟屁虫。 对立的两派本来还争斗得你死我活,现在大敌当前,又痛失一员猛将,众爵神不得不同仇敌忾起来。 激进派的羽族之首勾尾愤愤上前,慷慨激昂道:“祸央欺人太甚,臣等请战,愿替陆将军报仇!” “没错!恶气难咽,必须给将军讨回公道!”保守党的兽族之首豺须难得和羽族统一意见。 两族首领表态,他们底下的党羽马上由分歧走向了大和谐—— “魔族分明欺我天庭软弱无能,还等天君发话,我等义不容辞!” “请天君发话!我等赴汤蹈火,誓死捍卫天庭尊严!” “我等誓死捍卫天庭尊严!” …… 紫霄宝殿内吵吵嚷嚷个不停,一帮子人义愤填膺,士气高涨。 作为两派之间的和事佬,军师伯匀发挥他调和剂的作用,张开双臂比划了下,站出来劝众人冷静:“诸位稍安勿躁,以目前严峻的形势来看,我们必须得从长计议,不能贸然行动。魔主祸央素来心狠手辣,可也诡计多端,我们万万不能再中其诡计,使魔族有机可乘!!” 勾尾这个鸟人扬了扬后背的铁羽双翅,志在必得地笑道:“军师多虑了,只要我们众志成城,合力一致对外,不愁灭不了魔军气焰!” 当是时,伯匀青瞳泛起寒湛湛的冷光,不知又预感到了什么,摇头道:“此言差矣,魔族几次三番咄咄逼人,连诸星大阵都能攻破,我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豺须挠了挠满腮的胡须,拧起粗眉,“军师,我们不还请了枯阳元尊坐镇么?此次元尊肯出山相助,天庭何愁击溃不了群魔?” 伯匀垂下青眸,眉心沉重,似装有万千忧虑不堪负,独立于庭前不置一词。 他无法将看到的画面转述,天庭两派好不容易凝聚在一块,陆煦战死的消息重新唤起众神昂扬的斗志,无论结果如何,他不好再泼冷水,浇灭所有人的热情。 “伯匀,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陆曦明察秋毫,注意到了他脸上的神色。 伯匀正愣神间,蓦然抬头对上陆曦的视线,千言万语无需多说,微微颔首,对方便了然于胸。 陆曦读懂了他眼神里的东西,似乎明白了什么,长舒一口气,不知道是肩上的担子变轻了,还是对所谓的结果有些释怀了。 有道是‘是非成败转头空’,前人种树,后人纳凉,往昔峥嵘,皆化作过眼云烟,付诸笑语闲谈中。 何必执着?不必执着。 众神不明所以,只有伯匀知道,天君这是放下执迷,解开了心结,心境随之豁然开朗。 是时,殿内还在讨论如何为陆煦报仇一事,伯匀像一个独立于时间空间之外的旁观者,静静倾听众说纷纭之辞。 万年之后,有些事已尘埃落定,历史的长河延绵不绝,几经冲刷,再光鲜亮丽的颜色也会逐渐褪去,朝代更迭,英雄落幕。 但那些人也曾满腔热血地怀抱希望,捍卫荣耀,至死方休。 他微仰着鹿头,纤长浓密的睫毛拓下阴翳,一动不动。未几,他瞳孔遽然扩张,青眸中金圈莹莹亮了一下。 如此一个微妙的反应却引起轩然大波,众神惊惶不安地看向伯匀,他们对此并不陌生,那是突发紧急状况才有的预兆。 勾尾一把抓起伯匀的手腕,心急火燎地问:“军师怎么了?” 其他爵神见状一拥而上,焦急地围着军师问明情况。 身边被七嘴八舌的立体音效环绕,伯匀还没来得及回复,下一刻庭外匆匆忙忙跑来另一个传信使,他跨进紫霄宝殿前时还磕绊了一跤,几乎是滚到陆曦跟前的。 “咳……何事慌张?”陆曦喉咙淤血未清,说话时呛咳了一下。 那传信使顾不得狼狈,张口唾沫横飞,急急上报:“天君,大事不妙!魔主祸央单枪匹马闯入天墟神坛,并俘虏了一批星宿天神作为人质,据说连枯阳元尊的胞妹也在其中!” “祸央简直欺人太甚!”陆曦猛地一拍扶手,“先是欲闯通天大门,现在又践踏天界圣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除伯匀外,神殿上剩余爵神勾尾、倾钟、罡龙,丘歧,豺须、旭莲、桑和等人不约而同上前请战:“臣等愿为天君分忧解难,前去天墟营救人质,不剿除恶魔,绝不还朝!” 陆曦被他们的斗志感染,抚掌拍定:“既然如此,众卿可协力同行,齐心将那批受困人质救出,设下伏魔圈埋伏,务必让魔主有来无回!” “得令!” 七爵神蓄势待发,正准备动身,伯匀横身挡在前面将几人拦下,并忧心忡忡地向陆曦劝谏道:“此举万万不可!若是天庭各部族力量全倾注在祸央一人身上,势必导致九霄空虚。眼下魔军猛势强攻,气焰高涨,几位爵神一走,我军恐难以为继,还望天君三思!” 伯匀的分析不无道理,差点被仇恨冲昏头脑的陆曦清醒了神志,权衡利弊后,临时改了主意:“军师说得也在理,诸位先不急,容本君再想想……” 陆曦刚才着实报仇心切,抬眸巡睃了一圈众爵神,面露惭愧,差点因一己之私而罔顾大局。 眼见计划泡汤,勾尾不耐烦地一跺脚,憋屈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要让魔主骑在我们头上撒野吗?我们若是置之不理,岂不是让受困的那批天神同仁自生自灭,惨遭迫害?” “我们不仅要报仇,还要救出受困的神族同僚,军师可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豺须没有勾尾急躁,这只五大三粗的野兽还算心思细腻,清楚伯匀神机妙算,有博古通今之能,想必已有万全对策。 伯匀回溯了刚才所看到的景象,又环顾了一圈眼前诸神,不免百感交集,王侯将相,临到终了只不过是一堆枯朽的白骨。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有条隐线,篇幅原因以后不细写了,在这里解释一下:陆煦是因为妻子死于天灾而迁怒晚阴(阴神不死所以苍天降灾),所以几次三番集结众神去启宿山伐罪,并不是无缘无故地想置她死地。 第223章 鬼境 天道自然,非外力可左右,历史犹如是江水注海,妄改乃违道悖行,不得善终也。 伯匀犹豫又纠结,说到底,还是做不到置身事外。 也罢,为了一群志同道合之士,为了功德千秋的宏图大业,更为了向君主献上一片赤胆忠心,仅且破例干预一次。 不过此举有损阴德,恐连累和后世子孙,无奈也只能受着了。 伯匀痛定思痛,深思熟虑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对众神道:“莫急,在下心中倒是有个办法,既不需要我们倾巢而出,也能灭灭魔主的威风,不知众位能否听我一讲?” 陆曦欣然大喜:“军师请说。” 伯匀沉吟片时,摇了摇蕉扇,慢条斯理道:“此事还得让枯阳元尊出面。” “枯阳元尊?”豺须一拍大腿,茅塞顿开:“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那个灾星晚阴也在祸央手里!传闻元尊极为偏爱妹妹,若是得知此讯,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呢!” 勾尾不明其意,询问:“你说的那个灾星可是‘灭世阴神’?” 豺须笑道:“除了她还有谁?此女也是个祸胎,只因枯阳元尊不顾天谕警示,执意包庇匿藏,使得上苍震怒,降下天灾惩罚。若放任此女不管,必殃及后世,遗害千年!” 勾尾眸色蕴拢一抹阴翳,忽地心生一计:“既然她落到祸央手里,我们何不神不知鬼不觉地隐瞒下来,借魔主之手除去此公害?” 陆曦不置可否,阴神是非灭不可,但又恐得罪枯阳,要是把天庭和启宿一派的关系弄僵,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到时候不好收场。 他忖度时局,冷静地问了一句传信使:“祸央好端端的,抓走枯阳的胞妹做什么?” “还未了解,卑职需要继续窃听。” 这个传信使有对顺风耳,能时刻掌握敌方动静,他说罢,偏头侧耳仔细聆听,很快获取了最新情报:“小人窃听到魔主似乎在说要拿阴神祭天,以息天怒人怨,而那些星宿一脉的老神仙们犯了包庇罪,所以要一同陪葬!” 陆曦面色越发凝重,揉着眉心:“原来人质都是些德高望重的神族先辈,那更不能坐视不理了。必须将此事告知枯阳元尊,唯有他才能制止这一切。” 伯匀道:“正是如此。眼下元尊和飒羽还在前线抗击血魔,得派一人前去通知。” 天庭的政权能否能巩固和延续,关键在此一举。如果能借元尊之手除去魔主,对于整个天界来说是件大幸事,届时魔族群龙无首,必不得已撤军退兵,将是皆大欢喜。 可偏偏有投机取巧的人爱干浑水摸鱼的勾当,勾尾鸟眼珠子一转,起了歪脑筋:“慢着,我有更好一计。” 陆曦疑惑地瞟了他一眼,“羽族首领有何高见?” “此事一定是得告诉枯阳元尊的,”勾尾笑得奸佞阴险,“不过,不要急着告诉。我们大可以等祸央祭天完毕,抢在他大开杀戒之前,再告诉不迟。杀妹之仇,不共戴天,你们觉得元尊还会放过那个魔头吗?” 豺须是个捧哏能手,抚掌道:“勾尾兄说得是啊,我们大可以利用千里眼和顺风耳查探情报,掐准时间通报,来他个一箭三雕!一来阴神之患可绝,二来人质可救,三来元尊对祸央必不再容忍,恨不能屠之而后快。” 其余爵神也表示赞同:“此计甚秒,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样一来我们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事后元尊若是追查起来,我们该当如何?”伯匀对此方案提出质疑。 他从刚才勾尾提出这个计谋时就有些心神不宁,天理昭昭,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追查起来就追查起来呗,顶多发现我们瞒报迟报,又不是什么捅了天窟窿的大错,能把我们怎么着?” “正是此理!在场诸位只需共执一词,说起先不知情,后面知道时已经晚了,大家串通一气,就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指明我们故意拖延时间。” “妙哉妙哉,倒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羽族首领的提议确实不错,天君,眼下天庭内忧外患,天灾连年,成败在此一举。关系重大,还请郑重考量。” 紫霄宝殿上的爵神们七嘴八舌,这些一位位幕后推手,正给刽子手递上一把无形的重斧。 许多声音灌进耳朵,陆曦脑袋沉得像铅,终于捱不过众意,内心有些动摇了,迟疑道:“此法听着是不错,但是不是太过小人了些?”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天君,时间紧迫,请做决定!”勾尾语气暗含催促和诱劝的意味,把决定权交给了裁夺者。 陆曦一锤定音:“既然无异议,那就这么定了。两位传信使务必时刻关注天墟动向,推测最佳报信时机,等祸央对阴神动手之后,让枯阳元尊有机会救下人质。另外,在场诸位必须守口如瓶,如要发现告密者,杀无赦!” 众神齐声立誓:“天君明鉴,若我等泄露一字,必不得善终!” 伯匀做事严谨,向他人透露天机已是大忌,进行变相干预更是造孽,要是控制不好,最终会导致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神情肃穆,再三央求:“天君,此举不妥,还要再仔细推敲,别人的命运不是我们随意可以决定的。” “军师,我们没有时间犹豫了,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陆曦沉声道,而后筋疲力尽地瘫仰回宝座,郁郁寡欢地阖上双目,在痛失至亲的哀戚中迷失自我。 陆曦当然知道此举不妥,但是他没有退路了,不牺牲一些原则,很难立足天庭政权根基,完成一统六界的千秋大业。 试问,自开天辟地以来,有哪一位君王,不是踩踏着别人的尸体上位的呢? 不同的是,他不图自己的结果,他图的一直都是天下苍生的结果。 * 天墟是一处神族先驱前辈们的坐化遗址,相当于神族的先祖陵墓,也是后辈缅怀先祖、最终归寂灵灭之所在,神圣不可侵犯。 这座神陵位于天界中央的最高峰,也就是传闻中的顶天柱顶端。无数天神先辈们在此归寂后,会变成顶天柱的一部分,柱子上会落下已逝者的名讳,永不磨灭,熠熠生辉。 无数先驱者前赴后继,神消魂散后尘埃落定,成为奠基的一块石子或砖瓦。经年累月后,山巅渐渐往上升高,直达穹顶,以至于能够完全衔接天和地,成为稳固世界的一根顶梁柱。 凝聚千万神灵精魂的顶天柱,一直以来都是神族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的净地,可今日,却是变成了一方白骨如山,血流成池的修罗鬼狱。 鬼狱里阴风惨惨,一片浑浊死气,在一方腥臭腌臜的血池中央,有一堆白色骷髅垒成的梯形祭坛。 远远看去,在祭坛上立着一根怨气森森的十字木桩子,桩子上空空如也,可想而知人员没就位,这祭礼还未真正开始。 一群平日里清风亮节,威风八面,不知人间疾苦的八荒老神仙们汇聚在祭坛前面面相觑,他们看似心情不佳,个个焉头耷脑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在这里已经转悠了八百个来回,还是没能找到出去的路。 “诸位神辈同僚,先停一停,不要像无头苍蝇那样乱转,此处有蹊跷,很容易迷路走散,大家都来血池前汇合!” 在这群老神仙堆里,有一位鹤发苍颜的老者站了出来。这老儿几乎所有人都认识,是那掌人间运势,管二十八星宿的上神——周炬。 周炬辈位仅次于枯阳元尊,德隆望重,可以算得上是威名赫赫的老前辈,他说的话倒是颇有分量,所有‘无头苍蝇’们听后均往血骨祭坛前集拢。 “周老,天君陆曦不是放出消息,说天墟会举行一场安抚上苍的阴神祭吗?我们闻讯千里迢迢地赶来天墟,怎么就进了这个鬼地方?”在纷杂攘攘的人群里,有不少郁闷的声音在抱怨着。 “天墟?呵呵,诸位觉得这里像吗?”有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回复,但并不是周炬本人的。 众人视线投注过去,从一座白骨堆积成的小山拐角处,施施然地走出来一个头戴斗笠,肩披白布挂袋,手执黑幡的游方术士。 单从游方术士的面相看,其皮骨带点刻薄和目中无人,不太讨喜。 他的形貌有些古怪,两只眼珠上翻,以白目示人,高颧骨,面黄肌瘦,营养不良,跟饿了好几百年似的。 “咦,这不是苍源教主钟昀禛吗,他怎么也被卷进来了?” 一些眼尖的神仙认出了术士的身份,开始窃窃私语地议论。 在场的大部分都是九曜神族,属于先天之神,而钟昀禛是后天飞升上来的散仙,性格孤僻,人也看着古里古怪,常与人疏远,不合群。听说他最近创建了一个苍源派,这个教就只有他一人。 “没错,这里的确不是天墟。”周炬目光炯炯地盯着钟昀禛,他之前心里也只是猜测,怕说出来引起众人恐慌。 有了周炬的确定,人群一下炸开了锅—— “周老,到底怎么回事?这里怎么就不是天墟了?” “对啊,我们所有人自八荒九州而来,就算认错路,也不可能所有人都认错吧?” 周炬心事重重,正不知道如何跟这帮蒙在鼓里的苍蝇们解释,倒是钟昀禛替他做了解答:“大家都没有走错,这里原先的确是天墟,不过嘛,”钟昀禛顿了顿,冷笑道:“现在是腐骨墟。” 钟昀禛语调总是怪里怪气,还长了一张反派脸,如果不是看在此人也是神族一员,众神几乎要以为这一切都是他耍的阴谋诡计。 人群里各路各家的神仙不由吓了一跳,慌张问道:“腐骨墟不是魔主祸央的鬼境吗?怎么会在天墟布展?” “钟某话已至此,事实显而易见。” 钟昀禛打了个哑谜让众人自由发挥,事实上这帮人但凡脑子好使,也不会因为一个道听途说来的不明消息跑这儿来瞎凑热闹,这跟傻傻地送人头有什么区别? 刚开始听到消息时,他就料定此处是个坑,至于为什么也跟其他人一样奋不顾身地往下跳,可能因为他是个求知欲旺盛的人。 钟昀禛本着求知若渴的心态来的,想弄清楚到底是谁敢挖这样的一个大坑,引诱大家来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抛开这些,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和众神一样,都希望阴神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难道我们都被骗了?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阴神祭?” 这些神仙没用过的脑子终于开了光,钟昀禛在心里道一声可喜可贺。 “啊?不会吧?” 他们惶恐不安,越想越糟心,但一看到身边还有一大帮子人,瞬间就觉得有安慰了,至少蠢也不是自己一个人蠢,还有那么多蠢蛋也都滚到坑里不是? “我就知道消息来源不可靠,拼命拦着你们,你们非要来,现在好了!” 另有一人愤慨地站在前头骂骂咧咧,后面跟着一大片起哄,开始互相推诿扯皮:“怎么就怪在我们头上了,最后你不也耐不住好奇一块跟来么?又没拿刀架你脖子!” 争执还在继续,场面乱腾腾如一锅沸粥,攒动的人头像一粒粒热锅里的芝麻,躁动不安地吱哇乱叫。他们不远万里地赶来就为了分一口瓜吃,没想到瓜没吃上,反而老命得搭上,简直是自讨苦吃。 周炬拄着拐杖杵在血池旁,他满目愁容地望着这群咋咋呼呼的芝麻糊,恨铁不成钢,一心想把烂泥扶上墙:“大家先冷静,请听老朽一言,你们有这个吵架的力气还不如想想怎么出去。眼下当务之急是破开此境,而不是坐以待毙!” “周老说得对!我们八方九路的仙神几乎云集于此,大家各显神通,看看能不能合力破开鬼境!” 有了领头羊就等于有了主心骨,此话一呼百应,正当他们跃跃欲试地祭出看家法宝,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把人群炸开。 众神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中间捣腾出的一块空地剩下三两个被孤立的人。 他们被一团黑雾笼罩,躯干骨瘦如柴,皮肉干瘪萎缩,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是三具套着衣冠鞋服的人形骷髅。 其中有两人脸上、脖颈,手臂还沾黏着几片皮肉,两只眼珠子变成两个空洞的眼窟窿,大张的嘴巴内没了舌头,说不出话,只能从漏风的喉咙里听见沙哑的低吼。 而旁边那位老哥已经完全腐化,骷髅头上顶着残留的黑发,五脏六腑被挖空,他摇摇欲坠地在原地立了会儿,刚好一阵阴冷的风呜咽地吹过,随即散成一堆白骨。 剩下两人没能多撑一会儿,也是同样的下场。 看着场上三堆白骨,大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那情景,怎一个触目惊心了得! 所有人都震骇得双目圆瞪,吓得寒毛直竖:“这……一眨眼的功夫,他们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都说了是祸央的腐骨墟,在这里多待上一刻,不仅仅是皮肉,连神魂都可能有被腐化的风险,最后无一例外地变成骨头架子。不然诸位以为遍地林立的枯骨山是装饰用的吗?” 钟昀禛肩上还扛着晦气的黑幡,气定神闲地为众人科普,完了还不忘反讽一句,跟没事人一样。 有一个焦虑到脸色发青,慌道:“那怎么办!大家快想想办法,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那人话还没说完,一伸手,发现袖子里露出枯枝般的手掌,上面皮肉褪去只留白骨,他当即崩溃,拼命抓着周围的人哭喊:“救救我,快救救我!” 顷刻间,诸神人人自危,像躲瘟疫般四散逃开,唯恐避之不及,那还有救的心思? 场面再度失控,周炬急得满头大汗,大喊道:“此处煞气深重,易侵蚀魂体,大家赶紧找一处空地张开结界护住心脉,用神力抵御周遭的阴煞!” 他的话起了效用,所有人赶忙画地为牢,施展护体结界。 第224章 圈套 一时间,这巴掌大的破地方热闹非凡,有的三三两两,喜欢成群结队地扎堆,凝聚神力共同施法,筑成的结界稳固而持久,而有的不太信任其他人,更倾向于单打独斗,做了个小点的结界把自己圈禁其中。 总之,在血池骨坛前,每个人都进入防御状态,除了瞎眼术士钟昀禛。 此人把黑幡往身后重重一插,既不施法,也不设界,就地闭目打坐——其实闭不闭眼一个样,反正瞎。 不远处的周炬刚设好结界,转身看到了这一幕,不禁诧异道:“钟教主不布界吗?” 钟昀禛睁眼给了他一记和善的白目,呵呵笑道:“周老有所不知,鄙人修炼的是阴阳道法,这里阴煞充裕,正是绝妙的练功场所。” 小老弟,别人忙着保命你在这儿练功合适? 周炬作为长辈面上客客气气,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反感。 关于阴阳道的修炼方式他略知一二,听闻此法极端邪门,第一步先自甘堕落入魔道,炼阴煞;第二步洗心革面改修仙道,聚阳炁;第三步两相糅杂、进而融合为太极两道,登阶至无上境界。 其实说得通俗易懂点他现在就是个阴阳人,想把脚踏的两条船合二为一,既与魔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是正儿八经地通过飞升得道的仙族,不伦不类。 “阁下该不会是专门冲着腐骨墟的阴煞来的吧?”周炬对此人有些厌嫌,很难把他往好处想。 钟昀禛本不想多做解释,看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便多费了点口舌:“周老多虑了,鄙人和众神一样,遵从天谕指示,为灭除阴神而来。” “哦,那是老夫误会了。” 周炬还是不太相信这个瞎子,不过眼下事态紧迫,人命关天,诸神可以暂时躲在结界内躲过阴煞的侵害,但始终不是长久之计。 他瞥了眼瞎子,虽说此人是歪门邪道,但也许歪门邪道有歪门邪道的法子,能救众人也算是功德一件。 周炬打定主意,把诸神的厚望寄在他身上,试探道:“钟教主既然可以利用阴煞练功,那是否知道如何破解腐骨墟出去?” “周老,要是能出去,我怎么会等到现在?”瞎子轻描淡写道。 周炬看他安然自若,只当此人在藏拙,又追问了一句:“你真的没有办法吗?” “没办法。”钟昀禛蜡黄的脸上堆挤一抹干瘪的笑来,好心给他指明了条死路:“破解鬼境唯一的办法便是打败魔主祸央。” 这瞎子存心给周炬找不痛快,说完便阖目闭气,接着潜行修炼阴煞功法,不再搭理任何人。 周炬面色奇差,大概率是被瞎子给气的,鬼晓得他为何要寄希望在这种不三不四的散仙身上。 如果大家真的落到了祸央手里,大概率是要全军覆没的,据闻魔主手段阴狠毒辣,以杀生为乐,平素最恨神仙,想来唯有枯阳元尊能治得了他。 然而枯阳为天庭奔赴前线,一时半会怕是无暇顾及此处,再拖延下去,他们这群人估摸得凉到透。 周炬视线巡察一圈众神,此时几乎所有人都进入防御状态,专心凝神稳固现有结界,但四周的煞气越来越兴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透不过气的死寂。 他起身纵目远眺,发现一股翻滚的黑雾正向祭坛这边奔涌,像海啸时的掀天巨浪,波涛汹涌地朝岸边的渔村倾压而下。 祭坛就像一个岌岌可危的滨海小渔村,风雨欲来,雾浪将近,时刻有被淹没的危险。 周炬瞳孔失焦片刻,骇然道:“不好,前方黑雾过重,大家赶紧聚合一起,加固防守结界!千万别被阴煞吞没,那将是尸骨无存!” 其他神仙听见他这一警告,一回头,铺天盖地的黑雾如鬼爪般扑来,好似下一刻要将所有人都拖进地狱一般。 众人当下愕住了,许是太过震撼,一时没反应过来。 “快!快!迅速集合!”周炬朝四周大喊,这才把众人吓飞的魂都给拉回来。 几个修为高阶的神仙四散奔忙,把散落在各个旮旯角落的人召集到一处。然后以周炬为中心,铺设一面用神力凝结而成的弧形墙体,试图抵挡这一波惊天骇浪的冲击。 是时,钟昀禛还在忘我地打坐修炼,屏蔽了对外界的一切认知,直到两根竹签从他肩上的白布挂袋里飞出,交叉掉落在他面前。 钟瞎子猛地一睁眼,伸手捡起两根命签,反复用指腹摩挲其上镌刻的红字,他先是一抹喜色爬上眉梢,谁知到了第二根时,他面色骤寒,手指一抖,猛地折断了那签。 两根签面上各刻有一排红字,分别是——阴神祭世、诸神陪葬。 他这一恍惚的瞬间,天光晦暗,耳边响起厉鬼的哀嚎尖叫,习习阴风卷裹邪煞之气扑面而来,可叹那股力量过于强劲,悍然将他掀翻在地。 钟昀禛紧紧抓住身后的黑幡,强行结了一道定身之术,他那骨瘦如柴的身板才不至于被大风刮跑。 反观那些九曜天神们,全被吹得东倒西歪的,刚才结好的阵型,布施好的结界一概碎成烂渣。 凄厉的大风还在不停地刮着,众神全部匍匐在地,十指薅着地皮稳固身形,狼狈是狼狈了点,不过能够保命比什么都强。 说来奇怪,明明一大波黑煞来袭,这会儿除了风大点好像也没什么事发生,大家安然无恙地趴在地上,黑雾从身边疾速流走,没有人再出现腐化成骨的现象。 在白骨皑皑的废墟里,雾气似乎也在渐渐褪去,东边云层透出一点昏黄的光线,犹似千层黑纱笼罩在天际。 风还在呼呼地吹,隐约听见有人的脚步在靠近,他卡嚓卡嚓地踩断一根根枯朽的白骨,从在昏茫晦暗的云雾中映出一点如邪似魅的轮廓。 “你能不能让那颗黑球消停一会,本座的阴煞全都让它吃完了!” 有个男人在不耐地抱怨,声音在冷清的空间内回响,那抹黑雾里游荡的幽魅正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众神屏息静气,仔细观察,在高大的男人轮廓身后,还用铁链拴牵着一个矮小的人影,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从身形上可以判断出他们是一男一女。 更确切地说是一个成年男人绑架了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孩。 “嘴长在它身上又不是我身上,你自己跟黑球说去!”女孩倔傲地撇过脑袋,很是不给男人面子。 男人伸手拍了一下女孩圆乎乎的脑袋,就跟拍球似的顺手,教训道:“臭丫头,你可是它的主人,它不听你的话听谁的?” “我不叫!你个大魔头快放开我!”女孩在闹脾气,不情不愿地被男人拖着走,时不时甩砸缠绕在手上的黑色铁链。 “呵呵……”男人低沉沉地笑起来,“别闹,本座可不是你哥哥。等你哥哥来了,再闹也不迟。” “我不想见他!我不想见他!”女孩蹲在地上,突然耍赖不走了。 “由不得你,走。” 男人没有哄人的习惯,生拖硬拽拉着女孩往前走,活像遛着一只不怎么听话的小狗。 两人吵吵闹闹,越走越近。 狂风如一把清污除浊的扫帚,一下把黑煞吸得一干二净,众神定住身,相互扶持着刚要站起。 谁知还没立稳,一道刚强的劲力猝不及防地拍压下来,他们双腿一软,又弯腰跪倒一大片,这次想起也起不来。 “尔等恭迎本座,哪有站着的道理?”一个令人胆寒颤栗的声音轰然砸落。 祸央说话时总是带着几分独有的专横,他刻薄的眼皮耷垂下来,鄙夷地瞥了眼脚边的蝼蚁,鼻腔冷嗤一声:“嘁,神族败类。” 地上那些歪歪倒倒的神仙们受困于魔障,近距离看清了男人的真面目,可惜他们只能用无声情绪的表达愤怒,歇斯底里的不满难以宣之于口——因为所有人都被禁言了。 这些神仙把后槽牙磨得咯吱响,一个个敢怒不敢言,迫于祸央的淫威和高压,完全没有丝毫的反抗余地。 周炬整个人伏跪在前,他的身份相当于神族之中的泰山北斗,这老儿哪里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心里憋着一口恶气,昂起脑袋干瞪人。 “哼,魔族败类!” 祸央身后的那个小姑娘勇气可嘉地骂了回去。 那一刻,小姑娘周身好像加了厚底高光,众神对她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纷纷投以赞许的目光。 但同时,他们又不免疑惑,那女孩瞧着面生,也不像是和魔族沆瀣一气的奸恶之徒,怎么会和祸央一起出现在腐骨墟呢? 祸央也没料到有人真的敢顶嘴,本来看见这群渣滓眼睛不舒服,这下心情更不舒服了,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报复性地又敲了一下晚阴的头:“大人说话,小孩不许插嘴。” “嗷嗷,好疼……” 晚阴索性啪地一屁股原地坐下,踢蹬双腿,一手抹泪,一手指着他质问:“祸央,你连女人都打,还是不是男人啊!” “呵。你又不是女人,”祸央理所当然地纠正了一句,“本座顶多算虐童。” 晚阴:…… 祸央觑了眼她那愤怒的小眼神,一挑眉:“怎么,你看起来还不服气?” “我、我已经长大了!”晚阴气呼呼地鼓起又圆又肉的腮帮子,“你个无耻臭流氓,绑我来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你不知道吗?噢,怪本座没说清楚,在这里将会举行一场阴神祭。晚阴,你也知道自己给别人带来多大麻烦吧?所以为了天下太平,你得牺牲一下了。”祸央说话没个正经,虽听着像是玩笑话,但却字字诛心。 “你要杀我?” 晚阴黯然神伤地低下头。 大魔头忽然从红色绣袍内伸出一只魔爪,轻轻地放在她头上:“别怕,本座会让他们给你陪葬的。你不会一个人。” 晚阴咬了咬唇皮,撇开头不屑领情:死就死了,多一个两个的有什么区别? 其实,祸央这话不单单是对晚阴说的,更是对场上诸位庸神说的,故话一掷地,如在平静的潭水之中扔了一串炮仗,满众哗然不已,所有人情绪跌宕起伏,大起大落,忿恼和哀哉之音交相呼应。 第225章 黑球 情况急变,刚才所有人还对小姑娘刮目相看,为她不向恶势力低头的行为表示赞赏和钦佩。 但是,当他们知道那人畜无害的孩子就是阴神本尊后,这些人的眼光全都变得怨毒,恨不能将其饮血啖肉,生吞活剥,让这个为祸苍生的小害虫早点消失在世界上。 一众仙神起初听到祸央要亲手除去阴神,心里隐约有些窃喜之意,可一下又峰回路转,那大魔头说要拿他们给阴神陪葬! 这招回马枪杀得出其不意,他们一直没能想明白自己为什么得当她的陪葬品。 祸央看出了众人的心思,‘大发善心’地解释一番:“在场的都是九曜神族,枯阳的走狗,你们助纣为虐,竟敢背着天下人包藏如此祸害,实在罪无可恕。” “本座得替上天惩戒你们,是替天。行道呢。” 好一个替天。行道! 这四字从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嘴里说出着实讽刺得紧,显然,这种牵强的解释无法服众,起码钟昀禛钟教主是不服的。 他不是九曜神族,跟枯阳也没有一点关系,包藏祸害的罪名更是子虚乌有,这瞎子单纯就是来凑个热闹,想吃口热瓜。 这叫什么,这叫羊肉没吃到,反惹得一身骚! 钟昀禛跪坐在散乱的骨堆旁,身后那根黑幡被强风吹折成半截,他把白眼眯成一条迷茫的狭缝,发丝垂散,在风中兀自凌乱。 其他人更是难以苟同,阴神乃是天定的灭世者,全世界的公敌,除了她哥枯阳,应该没有一个人希望这个祸害留存于世。对此,众神更是极力反对,向枯阳抗议过无数次,所以助纣为虐是魔主的欲加之罪。 周炬趴伏在血池前方,正对着祸央,他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握紧了拐杖,企图唤醒被压制的神力,可惜试了半天徒劳无功。 他身上的那道魔障如泰山压顶,越是反抗,就越是压迫,压得你喘不上气,直到窒息。 创魔之主的毒辣手段,可见一斑。 “你可以杀我,但……能不能把他们放了。” 晚阴想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说出这话来。 “为什么?”祸央很是不解,“世人以恶待你,你为何还帮他们求情?你不怕死吗?” “别人不喜欢我没关系,反正他们又不是我的全世界。” 晚阴仰头望着他,依旧是那张模糊不清的脸。 祸央的目光与之交接,纤密的长睫翕动了下,那双含烟眸子在一片混沌雾气中泛着清冷的光。 她愣了愣神,便觉似乎有朵绮丽妖魅的红莲盛开在飞雾流烟里,虚虚渺渺恍若朦胧夜梦,近在咫尺,却远隔千里万里,千年万年。 “怕。” 晚阴鼻子忽然酸得紧,回头看了看那些身陷囹圄的神仙,泪水盈盈道:“哥哥说过,要以德报怨。” 她只是个刚刚长大的孩子,当然也很怕死,但她不想连累任何人。 祸害什么的,早就听够了。 “好一个以德报怨!简直虚伪至极!” 祸央嗤之以鼻,枯阳元尊说的话总能恶心到令他作呕。当初若不是因为那个伪君子,魔族又怎会落到今天这个屈居神下的地步! 他掏心掏肺地把对方当作最好的朋友,结果呢? 这个好朋友一开始假意接近他,骗取他的信任,在最后关头却无耻地背信弃义,翻脸倒戈神族,对天下将定之局横加干预,反帮陆曦坐上了统领六界的天君之位! 祸央一想到这事便心气不顺,尖酸地嘲讽道:“可笑你们这些自诩正人君子的神仙,哪一个不是两面三刀,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我们魔族虽是恶类,但向来重诚信,守诺言,做事有始有终。” “臭丫头,你要记住,要坏啊,就得坏的彻彻底底!” 祸央方教完歪道理,偶一瞥见小姑娘眼里打转的泪珠,低垂的眼皮颤了颤,提起红袖欲为她擦拭。 谁知晚阴不领情,偏过脸颊,把泪水强忍回去:“哼,才不是!像你这种人肯定是不能理解的。” 祸央轻蔑一笑,缓缓弯下腰,在她耳边呢喃低语:“行,那就让你的全世界来救你吧。” “你想利用我威胁我哥?”晚阴遽然醒悟,呼吸凝滞,心脏好似被一只硕大可怖的魔爪紧紧扼住,突然明白了大魔头想耍什么阴谋。 “小丫头片子,脑筋转得倒挺快。”祸央难得夸奖人一次,中途还要打个折:“不过只说对一半,不只有你。” 晚阴用阴火烧断手腕上的铁链,忿然推开魔头,可惜对方纹丝不动,反而自己脚底一滑,不慎摔跌在地。 她摊开手一看,手掌被尖锐的石块磨得鲜血淋漓。 当时疾风立马就停止了,头顶一声咆哮狂响如雷,所有人不觉同时抬头往天上看去,一个黑点由小变大自由落体而下,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向祸央所在的位置。 砰的一声巨响,四周扬起一阵灰尘,众神定睛细看,一个黑溜溜的大圆球突兀地展现在面前。 那黑不溜秋的巨大球体离晚阴不过咫尺,正好把大魔头正正当当地压个严实,若是偏移些许,恐怕要连她一起被砸成肉浆。 晚阴目瞪口呆地坐在原地,她直愣愣地盯着那颗黑球,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你、你怎么变得这么大了?” 在栀叶原之时,她记得那颗黑球的体积明明刚好能够容纳一个自己,照现在看来,这个笨重的大家伙把所有人吞进去都绰绰有余!它到底是吞吃了多少东西啊! 听到晚阴的声音,大黑球翻了个面,一张长满尖牙的大嘴豁然惊现,而后咧开一个大大的微笑弧度,忽地发出一连串令人费解的怪笑,桀桀桀,桀桀桀…… 笑声异常嘶哑难听,刺耳得让人毛骨悚然,黑球突然打了个饱嗝,从大嘴里呼出的煞气混合着腐臭的胃酸尤为熏人,让晚阴差点原地祭天。 “转回去,快转回去!”晚阴捏着鼻子,五官嫌弃得皱成一团,“臭死了,我之前在你肚子里的时候明明没有这么臭来着!” 大黑球似乎不会说人语,有些委屈地“呜呜”两声,灰溜溜地转过头去,这家伙倒是很听她的话。 晚阴舒了口气,终于活过来,她低头看着满手的鲜红,记得哥哥以前是有教过她医伤的法术,但是……她给忘了。 左右只是皮肉伤罢了,她的恢复能力向来很快,血还没凝固,伤口却先快速愈合,用法术治疗反而多此一举。 晚阴把污浊的双手胡乱往身上抹了抹,站起身来左右观望,发现祸央在视野之内消失了。 她记起刚才大黑球直接朝那魔头冲撞下来,不出意外,八成他已经变成一滩脓血肉糜,惨烈归西了。 瞧瞧,这叫什么,这就叫恶有恶报啊! 晚阴心里一阵窃喜,又有点不敢相信,忙对黑球道:“大块头,快把屁股挪开,让我看看大魔头到底死了没有。” 大黑球不情不愿地转到正面来,它整个身体就是一个球状物,有弹性可任意拉伸,除了嘴巴以外没有其他的器官。 那张尖牙大口不敢造次张开,但好像有了情绪,哼哼唧唧的,嘴角一直在不满地抽抽。 “喂,大块头?” 晚阴疑惑地盯着黑球,可它就是一动不动不挪窝,怎么劝都没有用。 她总觉得跟它交流有些困难,有时候跟它说话它会听,有时候偏偏又喜欢跟她对着干。 说也奇怪,这个黑乎乎的圆球一直默默地跟着自己,就好像形影不离的影子一般,怎么甩也甩不脱。 原先晚阴对它还持有警戒,可匪夷所思的是,每到关键时刻,黑球总会挺身而出帮她度过危机,对她完全没有任何敌意。 她回想起在旋铃阁被困烈日金光阵时,有个帮她抵挡炽目烈光的黑影,八成是这个圆球,当时它体型还没那么巨大,像只在房里到处乱窜的耗子。正是有了它的帮忙,晚阴才得以架设黑暗之桥逃离启宿山。 无独有偶,现在栀叶原的那块大黑石头,毫无疑问也是它所幻化的,想为孤身离家在外的人遮挡一夜寒风而已。当她陷入祸央的魔煞鬼境后,黑球又及时张开大嘴将她吞入体内,为她隔绝腐骨蚀魂的凶煞之气。 甚至连刚才的情况也是,它之所以会对祸央作出攻击行为,估计是看见自己因他而受了伤。 虽然帮过晚阴多次,但这颗黑球行为逻辑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比如说这货非常能吃,这一路上看见什么吃什么,永远吃不饱的样子,看来它长了一张大嘴果然是有原因的! 而且最为要命的是它吞吃的食物越多,体积就膨胀得越大,饿的速度会加快,需要越来越多的食物满足它,如此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会是个大麻烦。 “你没叫它的名字,它当然生气。” 正当晚阴还在纠结黑球的事,祸央那清冷的声线冷不丁地在耳后响起,像一阵从北极吹来的风雪,她后背寒毛乍起。 晚阴刚准备回头,一只锋锐的利爪骤然从后面伸来,扼住了她脖子。 祸央的下巴抵在她头顶上,阴恻恻地笑道:“是不是以为本座死了,所以高兴得不得了?” “你……你怎么会,刚才不是……”晚阴结结巴巴,双眼惊愕不已。 “呵呵,本座会傻到站在那儿让它砸吗?笨。”祸央用长指甲勾缠晚阴的发丝用力扯了一下,算是对她幸灾乐祸的惩罚。 “啊——疼!又不是我让它袭击你的,你有气也不能冲我身上撒吧?”晚阴怨愤地抗议道。 “你们是一伙的呀,我打你就等于打它,一样的。”祸央歪了歪头,唇角扯了个上扬的弯弧,两颗兽牙便如破土的笋尖般露出头来。 “我连它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怎么能算是一伙的?”晚阴无辜地辩白着,这种时候保命要紧,她得赶紧撇清和黑球的关系。 “少抵赖。”祸央别有深意地瞅了瞅黑球,略微研究了一番,猜测道:“它应该是源自你身上的黑暗之物。本座若是没猜错,你近期必然动了坏情绪,或者冲破了什么禁锢,故而把这玩意释放出来了。” “坏情绪?”晚阴不禁陷入深思,难道真与她的负面能量有关? 祸央幸灾乐祸道:“也难怪。长期被关在小房间里无人问津,枯阳还对你不理不睬,外面每一个人都指望你献身祭天,从而解救苍生于水火。唉,好可怜,你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价值就是死亡。” 晚阴小脸涨得通红,想骂人,发现肚子里没有存货,憋了半天,只能从嘴里艰难地蹦出一字:“你!” 祸央故意气道:“呵呵,你死了,人们还要吹锣打鼓,放鞭炮庆祝呢。” 晚阴捏了捏小拳头,愤愤地瞪着他:“你也好不到哪去!” “本座比你强些吧,谁想我死,我就让他死!”祸央回头扫了眼那群窝囊的阶下囚,嘴里应该含着猖獗的笑,这只魔头委实气人得很。 晚阴无言以对,但又有点羡慕,现在的她宛如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只能躲在哥哥身后寻找避难所。 她改变不了自己的处境,屈服于现实,唯一能做的就是躲藏、躲藏、还是躲藏!请问她是什么丑恶的脏东西吗,为什么,为什么会被千人唾、万人弃啊? 作者有话要说: 5月好忙,无暇分身,随缘更了,随缘 第226章 争端 祸央捕捉到晚阴低落的情绪,忽地用爪子捏紧她圆乎乎的小脑袋,把头贴近她的面颊:“其实你很生气,对吗?” 晚阴心头隐隐作痛,魔头的每一句话都戳中她的痛处。的确,她很生气,所以离家出走,想要逃离该死的生活,逃离该死的命运! “你管不着。” 晚阴眉头揪起一个小疙瘩,侧头瞪了他一眼。 “本座是管不着,”祸央指着黑球,兴味盎然道:“但你难道不想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吗?” “你知道?”晚阴成功地被勾起了好奇心。 “呃,这个嘛,本座大概猜到了。或者你可以心平气和地问问它,问它叫什么名字,问它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这样岂不更直接点?”祸央那双狡黠的眸子眨了眨,贴心地给她提了个建议。 晚阴凝目沉思了会儿,瞅了眼黑球,犹犹豫豫地问:“大块头,你叫什么……” 话还没说完,祸央扼在她后颈的魔爪猛一用力,单手将她举与肩齐:“还说不是一伙的,本座随便下个套你就往里钻。” “咳咳……”晚阴被勒得喘不过气来,面颊通红,两手试图用力掰开魔爪,她双眼充血,四肢渐渐无力反抗,意识到祸央对她动了真格。 那颗黑球从祸央靠近晚阴时,便龇牙咧嘴,情绪似乎变得不太稳定,浑身散发着悍戾的杀气,像是一只受到刺激的恶犬,谁敢抢它骨头,它就立马扑向谁。 祸央冷睨着黑球,语气不善地警告:“敢乱动一下,我就把她杀了。快退后!” 果不其然,这话起了明显的作用,见晚阴小命还攥在对方手里,黑球立刻从剑拔弩张变得乖巧温驯,还很听话地往后跳了几跳。 目的已达到,祸央手上的力道稍稍放松,似乎觉得威胁一个怪物十分滑稽,兀自又张狂大笑起来,“哈哈哈……真是听话,看来她是你的主人吧?” 黑球喜滋滋地跳了三下,当是认同。 外界的空气重新涌入口腔,晚阴剧烈喘息片刻,趁大魔头分心,口水一咽,心一横,手心燃起一把阴火朝身后狠狠挥去。 场上诸神尚困在魔障中,对血池前方发生的情景掌握得得一清二楚。但见晚阴出其不意地偷袭魔主,她那黑焰喷射出带有毒刺的火舌,不偏不倚地扫向魔头双眼。 祸央根本没防备会有这种情况,或者说没想到小丫头还有这样的伎俩,火辣辣的刺痛扎穿了眼膜般,视线一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说时迟那时快,晚阴迅速挣开魔爪向黑球的反向跑去,大喊道:“戾,你快把大魔头杀了!” 黑球,是她身上戾气所滋生的产物,它真正的名字叫戾。 晚阴能看见所有人身上的阴暗面,唯独忘记自己其实也有那样悲观消极的一面。这些年,她有太多得不到宣泄的怨愤和不甘,她越是压抑,这股情绪便越无处不在。 所谓暗夜之力,并非是什么玄之又玄的东西,而是她被一直关在心底的怨戾。 “原来你早就知道它的名字,故意不说的!” 魔头咬切牙关,一边捂着被烧瞎的双眼,一边依靠耳朵在努力辨别方向。 然而甫一说完,那黑球猝地冲过来,展开獠牙大嘴,咔嚓一下嘎嘣脆,直接把祸央的脑袋给生生咬掉,咕咚吞入腹中。 进食完毕,大黑球还不忘打个满足的饱嗝,蹦蹦跳跳地围着晚阴转。 不过转瞬,魔主的那颗脑袋就这么消失在大众的视线里。 那群身陷身陷囹圄的神仙们跪的跪,趴的趴,仰的仰,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瞪圆惊愕的大眼目睹这个震撼人心的经过。 没有鲜血喷涌的场面,祸央脖颈处的断口汩汩地往外冒着黑色煞气,他那没头的身子还笔直地杵在原地,像一具无头干尸,甚是骇人。 晚阴毫不犹豫地把这具无头尸体推入血池里,扑通一声,她的脸上溅了些血渍,亲眼看着祸央没入池底,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才敢放松。 她胡乱地用衣裳抹擦脏脸,胸口起伏剧烈,大喘着粗气,冰凉的冷汗顺着额角流下,一双小手颤抖个不停。 这是她第一次杀生。 虽说不是她亲手杀的,可也是她教唆的,从小到大,她连只蚂蚁都不敢踩,今朝却不得不破例。 她目光环扫一圈同为人质的俘虏们,如果她不动手杀了祸央,祸央就会杀了自己,她一死,这里的上百条无辜性命都将惨遭毒手,所以这个杀孽她非造不可。 目前最大的危机是暂时解除了,但诸神依旧放不下心来,他们看晚阴的目光隐约带着几分忌惮,毕竟能杀掉魔主的人比魔主本身更为恐怖。 成见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晚阴不指望诸神对她有所改观,只希望哥哥能理解她不得已的苦衷。 “戾,你去帮他们身上的魔障都清除掉。”晚阴调整好心态,转头对那颗黑球令道。 大黑球是个头脑简单的生物,体会不到主人复杂的心理活动,接收到命令后,便欢欢喜喜地蹦到那些神仙面前,张开大嘴猛吸一通,迅速吃光了祸央留下的魔障。 压迫于周身的禁制彻底解除,众神很快恢复了自由,然而一张张恼人的嘴巴没个遮拦,祭坛前再度恢复一片吵吵嚷嚷的局面。 “小丫头,你就是晚阴?” 周炬身体素质还算硬朗,身上的禁锢一破除便走过去找晚阴问话。 说是问话还算较为委婉的表述,事实上,他那自视甚高的语气和质问没两样,仿佛忘记了刚才是谁救了他一命。 晚阴朝他礼貌地一点头:“是,我是晚阴。周伯伯,我哥哥常跟我提起您呢。” 她本想借哥哥拉近一下彼此之间的距离,可惜那个老顽固板着一张不近人情的老脸,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斥责:“混账东西!你可知你给大家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因为你,我们不知有多少兄弟姐妹殉难于此,你心里难道没有一丝愧疚吗?” “愧疚?我为什么要愧疚?我刚才不是帮了你们……”晚阴莫名有些委屈,实在没理解得了周炬生气的原由。 其实说白了,没别的特殊理由,周炬只是有气无处撒而已。 这堆爱看热闹的神仙是被阴神祭的噱头吸引来的,他们一开始就是奔着要铲除阴神的念头,哪料到了天墟发现是个陷阱,死了一拨人后吃到了苦头,恼羞成怒反过来咬受害人晚阴一口。 这事简单点可以这样理解:我们为了杀你才死那么多人,所以都是你的错。 “别以为帮了一点忙我们就原谅你了!你害死了那么多人还不知悔改,现在全天下因为你还不够乱吗?你个祸害精到底要作孽作到什么时候?” “臭丫头,你是巴望着大家陪你一起死才甘心是吧?” 其他神仙脱困之后全都团团围了过来,一个赛一个义愤填鹰,横眉怒指着晚阴大骂不停。 “我们跟她说那么多废话作甚,没见她刚才心狠手辣杀人的模样,连魔主祸央都能轻而易举地除掉,还说你不是阴神?” 一个方脸大块头怒气冲天地上前质问,另一位谨小慎微的神仙拦住了他,劝道:“神君,对面那颗黑球看着古怪,刚才还吞掉了魔主的脑袋,很明显是她的帮凶,我们还是离远一点为妙!” 大黑球是单细胞无脑生物,还在一旁的白骨堆上翻来覆去地滚滑梯玩,听到有人谈论到它,停下来朝那群人咧开大嘴扯出一个渗人的弧度。 它嘴里发出桀桀怪笑,兴许以为主人被一群人围着议论,很受欢迎呢。 所谓众口铄金,积非成是,无数流言蜚语堪比一把把真刀实枪,一下又一下地扎进晚阴的心里。 晚阴捂着耳朵,几度要被他们的唾沫淹没,崩溃道:“不,他们不是我害的,我真的不是阴神,求求你们,别骂了!除了祸央,我真的没杀过其他人,一切都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少装可怜!天谕可说得一清二楚,你就是那导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的万恶之源,因为元尊处处袒护,才让你苟活至今!”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周围群情激奋,上百号人怒目切齿地对她声罪致讨,喋喋不休地遣责洁难。 晚阴孤立无援地站在那群人中,无力反驳别人的数落和谩骂,像极了一块被万箭穿心的人肉靶子。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身后那方血池,自祸央的无头尸体被推进去后,池子内的红色液体堪比一锅烧开的沸水,一个劲地在咕噜咕噜冒着气泡。 钟瞎子在这群神仙里面还算清醒,隐隐察觉血池有点不对劲,劝道:“诸位能不能听鄙人一言,现在不是争论对错的时机,你们没有发现腐骨墟这座鬼境没有破除吗?” 他的话提醒了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天神们,他们回顾周遭,乍然惊觉本已清除的黑煞雾气复又卷土重来! 神仙群里立刻爆发一阵慌乱,几百双眼睛惧怖不已,诧异不解道:“怎么回事,祸央刚才不是死了吗?” 没错,祸央死后,按理说腐骨嘘会随之瓦解,可惜不仅没有,此前被强风扫尽的雾气竟从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地涌现,犹如万马奔腾而过所扬起的滚滚喧尘。 转瞬之间,阴霾遮天盖地,将祭台层层叠叠地圈箍得水泄不通。 钟昀禛扶着半截幡杆起身,那双蒙了层厚厚灰翳的白眼陡然染了几分死气,龟裂的唇瓣抖了抖,说道:“魔主祸央曾炼筑三大鬼境,分别为腐骨、魔煞、蛊魂。其中,当以腐骨墟最为狠绝,里面处处遍布腐骨煞气,至今无人能从此境逃生。” “那我们岂不是必死无疑?”那群神仙不安地面面相觑,同时又不免怀疑钟昀禛在危言耸听:“瞎子,你怎么对魔界的事如此了解?” 周炬怕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冷漠地觑了眼钟瞎子,“不过一幻境尔,哪有他说的那么邪乎!” 钟昀禛伫立在浓重的雾霾前面色严峻,贯彻实事求是的精神,顺势添了一把火:“若传言不虚,腐骨墟里头应该还豢养着一群残暴的高阶血魔,就算侥幸逃过煞气,也定然逃不脱这群不死不灭,以杀戮为乐的暴虐魔怪。” 瞎子的话马上得到验证,有人指着远方大声惊呼:“大家快看,黑雾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众人追循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祭台之外皆为漫无边际的幽暗阴霾,无数凶狞残暴的怪物潜伏暗处,它们亮出一双双血红的兽瞳,等待一场茹毛饮血的饕餮盛宴。 “是血魔!” “大家快逃吧,这种可怖魔怪连阵法和结界都无法抵挡!不用再做无谓的防御了,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众神无不大惊失色,呼天抢地如热锅上的蚂蚁,有几个小辈慌不择路想逃出祭坛,谁知不小心被卷入黑雾中。 这无异于往饥饿的鳄鱼群里扔了几块生肉,无数野兽聚集飞扑上去,尽情地饱食大餐,一声声惨叫响彻长空,听得众人肝颤胆寒。 “稳住!稳住!大家别乱,就待在祭坛这里,哪儿也不能去!” 周炬急切地朝众人大喊,拿手里的拐杖拼命地敲击地面,努力维持住场上的秩序。 其实那几个鲁莽小辈被血魔啃食得尸骨无存后,已经没有哪个敢踏出祭坛,大无畏地献身充当饿兽们的餐后甜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白骨祭坛前人人自危,诸神往中心靠拢缩成一个小圈,忙忙碌碌地张结护界。 诡异而恐慌的气氛于人心之底蔓延。 第227章 瞎子 这时,有个神仙抽空抬头瞥了眼正前方,指着遽然停止的雾气兴奋地惊叫:“咦,真是奇怪,黑雾没有再近前祭坛一步,只要我们不出去,那群血魔不敢过来!” 周炬也注意到不再向前的黑雾,心中纳闷,目光搜寻一圈,发现晚阴站在白骨堆上施法凝结一层巨大的保护屏障,如一个倒扣的饭碗把祭坛严密地庇护在内。 “你在做什么?”周炬古板僵硬的面孔如腊塑一般,一双鹰眼嵌在深凹的眼窝内,视线如芒如刺地钉扎在女孩后脑勺上。 晚阴恰好布界完毕,听到声音后转身回望,恭谦道:“晚阴愿献绵薄之力,帮大家抵挡一会儿凶煞。” 殊不知她为了凝结这张大防护大网,几乎用光了所剩不多的暗夜之力,此刻全身酸软无力,声音更是轻飘飘的像一团棉花。 这个老顽固冷冷地盯着她看了许久,紧绷的心绪略微松了些,但他仍旧打心眼对这个姑娘完全没有任何好感。 此事要追溯到枯阳将她领回启宿山,因为自此之后,那无私博爱,为顾大局而舍身奉献的至尊阳神已经一去不返,枯阳不惜逆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保全此女,甚至还落下许多不堪入耳的闲话。所以就算晚阴不是阴神,这个小姑娘也实在让他喜欢不起来。 试问一块干净素锦怎能有污点的存在?他身为九耀神族的长老,自然得维护元尊的门面和招牌,任何有损他名誉之事,都必须及时肃清和勘正。 “哼,犯不着多此一举,别以为一点点恩惠就能为自己洗清罪孽!”周炬嘴巴如掉进粪坑的石头,又臭又硬。 不过他虽这么说着,也没再继续为难,勾身含胸地拄拐离开。 “我没有,单纯只是想帮忙……”晚阴忙摆手解释,可惜对方只施舍了一个绝情的背影。 黑球还在血池旁无忧无虑地蹦蹦跳跳,它偶尔会停下来对着一池的腥秽液体伸舌舔唇,不知在打什么歪主意。 晚阴实在担心这货饥不择食,会豪迈地把池子里的血水一饮而尽,当即明令喝止:“戾,那血你敢喝一个试试!给我离池子远点儿,否则就不要你了!” 这恐吓果然把黑球接连吓退了几步,为了避免被主人遗弃,它很识相地跳到晚阴身后,化身为一只不离不弃的忠犬,乖顺地蹭了蹭她的后背。 有了头顶这张巨型保护膜,众神总算得以放松喘息,所有人都清楚是得益于谁的助力才免于黑煞侵扰,可就是觍着脸皮理所当然地享受,没有一个人过去对她说一声“谢谢”。 为什么要低声下气地道谢呢?没有必要。他们之所以会掉进魔主的险境全赖这位罪魁祸首,所以不管她做什么都是理应补偿的,她永远也洗不清身上的罪孽。 简而言之一句话概括:你有罪,你活该! 晚阴也压根没指望能在这群人身上刷好感,但眼下头顶那层防护只能解燃眉之急,真正的隐患还没有得到根除。 按照现阶段的情形,以她的的力量顶多再撑个半个时辰,若超出这个限度,外围的凶煞之气仍然会侵蚀掉周围脆弱的屏障,一群虎视眈眈的血魔会冲进来大开杀戒。 届时,所有人都将葬身腐骨墟,在这种前后夹击的绝境之中,逃出生天的可能性为零。 晚阴忧心如焚地望了眼防护界限外围的情形,一片万千红眼遍布的幽沉黑雾正覆压其上,着实让人毛骨森然。 “戾,你能吃掉外面的血魔吗?”晚阴捋了捋手臂上的寒毛,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吃货’身上。 大黑球瞅了眼外面悍戾无比,阴狠嗜血的万千魔怪,好家伙,这谁吃谁还不一定呢! 戾又怂又憨地摇摇脑袋,出人意料地打起退堂鼓,嘴里发出‘呜呜’一声表示爱莫能助,主人你自求多福。 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晚阴饶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退敌之策,不由心慌意乱起来。 和她的提心吊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群优哉游哉,无知无畏的神仙,他们以为有了防护屏障便可万事大吉,于是松懈警惕,就差支起一堆篝火庆祝大难不死。 并非是晚阴故意隐瞒自己能力有限,以现在这种棘手的状况来看,她实在左右为难。 若是开诚布公说自己只能维持短时间的防护,她必然又会被卷进没完没了的口舌风暴里,别人会说她不自量力,没本事瞎逞能,进而加深对她的误解。 可一旦继续遮掩,半个时辰后防护屏障碎裂,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她必须想到一个十全十美的计策,打破进退两难的困境。 其实除了晚阴,场上还有一个洞悉当前状况的人,那便是和她一样和众神格格不入,一直游离在人群之外的钟昀禛。 刁钻古怪的游方术士孤僻地坐在角落一隅,按说他理应是瞎了才对,但是晚阴总感觉此人在聚精会神地观测自己,并且对她身边这颗笨头笨脑的大黑球也很是兴趣。 晚阴觉得瞎子应该看出了什么端倪,只因他在自己身周都插上一些占卜卦签,地面歪歪扭扭地画满一些怪僻字符。 很明显,那是一种加强型的护身阵术,倘若晚阴防护不当,他也能明哲保身,不至于像那群愚昧无能的神仙们一般坐以待毙。 此人绝对是有备而来的,他不糊涂,甚至是聪明过了头,晚阴有理由猜测,他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此处凶多吉少,遂而做了周密的安保措施。 可是明知天墟是个陷阱,瞎子为何还要以身犯险跟其他人一起往下跳呢? 在她冥思苦想而不得其解时,另一边钟瞎子却先发制人地开了口,他声音沉闷暗哑,明知故问道:“小姑娘,你看起来心神不宁,该不会你铺设的防护结界有什么问题吧?” 晚阴心里咯噔一沉,果然这瞎子是故意找茬来的,场上本就人心惶惶,若是被其他神仙听见,又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唇枪舌剑,她这块人肉靶子还得兢兢业业地上岗工作。 幸亏他们两个偏离人群,在闹哄哄的场面里,没人注意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还谈聊上了话题。 “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我连祸央都杀得了,区区阴煞和血魔更不在话下。”晚阴大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心虚。 “如此最好,咱们拭目以待。”钟昀禛唇角渗出令人捉摸不透的诡笑,他盘坐在护阵中怡然自得,似乎在等着看接下来的好戏。 晚阴从白骨堆上下来,众神正在讨论腐骨墟破解之法,他们认为魔主祸央可能还没死绝,得从血池里捞出来鞭尸焚毁,有一部分人已然站在血池旁跃跃欲试。 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们围着那方‘回’字形血池打捞一圈也一无所获,方才被晚阴推下去的无头尸早已不翼而飞。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祸央尸首不见了!”捞尸分队一惊一乍,赶忙向其他神仙反映这个重大发现。 一石激起千层浪,神仙群内旋即炸开了锅。 某阴谋论者一锤掌心,惊愕失色道:“我说什么来着,祸央一定还没死!你们也不想想魔主是何许人也,他乃是万魔始祖,有通天彻地、颠倒乾坤之能,曾与枯阳元尊并称启元祖圣,哪会这么轻易嗝屁?” 他的观点很快又被另一个人否定:“不可能!刚才大家亲眼所见魔主被推入血池之中,他头都没了,断不可能诈尸作祟!” “那你解释解释为什么祸央死后,他的腐骨鬼境还没有化解?”另一位同僚抱胸昂首地过去理论。 事情变得越发扑朔迷离,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不出个结果,徒徒浪费晚阴为他们争取来的时间。 “我有办法带大家离开这里,诸位可否听我一回?” 不太自信的女孩在这群神仙身后弱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话。 她再次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几百双视线齐刷刷地投注过去,他们疑惑、不解、厌嫌、惊恐、憎恨、轻蔑、冷漠……那些目光百感交集,唯一没有积极向上的情绪。 压死骆驼的,是每一根稻草。 但骆驼本身的不强大,却是原罪!因为弱者是要挨打吃苦头的。 晚阴把头埋得很低,试图尽力回避这些不太友善的眼神,对,她没有做错什么,她不欠任何人的,她不能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压垮! 哥哥说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内不愧心!她得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正面外界的误解和偏见,她不能再退缩了! 她咬咬牙,昂起卑微怯懦的头颅,掷地有声道:“我有办法!我可以利用黑暗节点构建桥梁,可以把大家传送到安全的地方,此处久留不得,还请诸位神仙前辈信晚阴一次!” 众神惊讶地发现,与之前唯唯诺诺的那块人肉靶子相比,这个女孩宛若如获新生,脱胎换骨一般,她眸光坚毅,话语果敢,一副志在必得,千苦万难不能挡我前进的气势。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质疑的声音永远还在,不过没有刚才咄咄逼人,连气势也弱了一截。 晚阴反问:“我哥的烈日金光阵与祸央的腐骨墟相比,孰更胜一筹?” “那必然是烈日金光阵。烈日普照,金光一现,万物皆化为虚无,无论是三头六臂的大罗神仙,还是凶悍残暴的魔祟,均无人能从此阵逃脱。” 晚阴边听边点头,用食指指着自己,乐道:“如此说来,我还是第一个从烈日金光阵中逃出来的第一人。” “你?不可能!元尊的阵法举世无双,哪能说破就破,你当过家家呢?” 晚阴的话并不那么令人信服,一些人质疑她的本事,又冠以她‘灭世阴神’的响亮头衔,实在矛盾得不行。 “各位同仁别忘了,小丫头可是元尊的胞妹,若是没有一点拿得出手的本事,当真配不上她暗夜之神的地位。”在猜忌不停的疑声中,难得第一次出现支持晚阴的意见,这句苍老生硬的话听着还尤为熟悉。 晚阴注视着从人群中走出来的周炬,一双水灵灵的秋瞳内满是诧异,感激道:“多谢周伯伯。” “没什么好谢的,老朽是为了顾全大局,不是在帮你。” 周炬拉长一张不近人情的臭脸,站在众神面前清了清嗓子,厉声发言:“现在诸位还没认清形势吗?逞威风有用的话,大家就不会都困在这里了。现在情况危急,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小丫头的办法值得一试。” 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都发话了,其他虾兵蟹将断没有不从的道理,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一通后,渐渐接受晚阴的建议。 “小丫头,事不宜迟,马上铺设你说的那个桥梁。”周炬强势命令完后,又对她轻声低喃道:“这是你证明自己的唯一途径。” “这便开始!” 得到肯定之后,晚阴按耐住内心的欣喜,抬手招来在白骨堆上自娱自乐的大黑球,命道:“戾,我要用黑暗建立联结外界的通路,你快帮我遮挡所有光线!” 大黑球听懂了主人的意思,朝向众神张开獠牙交错的深邃大口,“嗷呜——”的一声拉长字音,示意所有人都到它嘴里来。 周炬眼皮一抽:“这……” 全场呆若木鸡,他们愣愣地直瞪着黑球的巨型嘴巴,没错,就是那张吞掉祸央脑袋的骇人大嘴。 众神咽了咽唾沫,难以置信地问:“死丫头,你莫不是想让这怪玩意儿把我们所有人都吃掉吧?” 晚阴一脸认真严肃,诚恳地向他们保证道:“你们别害怕,戾的肚子里面很安全,我之前也在里面呆过。” “不成!谁知道是不是你的诡计呢!方才它吞食了祸央的头,现在肚子饿了又来打我们的主意,你想都别想!”那群神仙满腹狐疑,畏首畏尾没人敢上前一试。 他们在危难关头表现出贪生怕死的气概,像一个个极难伺候的大爷,好心给条活路让他们走,偏偏连哄带劝都不好使。 第228章 抉择 半个时辰的眼看就要到了,祭坛周围的防护屏障接连裂了几条缝,脆如危卵,外面血魔越发狂悍,一场恐怖的屠神运动即将展开。 晚阴环顾四周,不免心急如焚,她再三哀告吁请:“我发誓,里面不会有任何危险,如果诸位不信,我第一个进去示范给大家看!” 她说罢,便决计做个表率进入黑球的大口,好让众神卸下心防。 然而晚阴前脚刚踏入尖牙大口,身后钟瞎子神出鬼没地冒出来,对她酸言讥语道:“小丫头真是居心不良,你该不会是想撇下众神独自潜逃吧?” 瞎子不出声则已,一出声则令众人震惊,舆论哗然:“什么?逃跑!那可不能让她得逞!” 神仙堆里两个身强体壮的高猛大汉上前,不由分说地把晚阴从大口边缘给硬拉回来,“这里一切因你而起,我们就算死也得拉上你垫背!” “对,不能让她第一个进去!” 晚阴气得两个肉腮圆鼓,争辩道:“我既然答应要救大家出去便不会食言,你们莫要听那瞎子的风凉话,他是故意想让大家都不能出去!” 钟瞎子摊开两手自证清白:“钟某只是一介平平无奇的眼盲人士,请问瞎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我和大伙一样,都希望快些从腐骨墟脱险,但我不希望大家受你的花言巧语所蒙骗,白白赔上性命而已。” “我说了我不会害大家的,你眼瞎心也瞎么?在烈日金光阵我便是用此法逃脱,怎么在你口中倒成了我蒙骗大家的花言巧语?” 晚阴据理力争,两手紧紧握拳,若非受制于人,她真想冲上去撕烂瞎子的那张贱嘴。 瞎子那对白眼眯成一条狭长的缝隙,冷哼道:“你的话漏洞百出,元尊疼爱胞妹有目共睹,他怎会用烈日金光阵囚你?其实你本是和那魔主一伙的,故意以自己作诱饵引大家上钩,并在众人面前演一出好戏。你故意怂恿大家,其实是想借黑球怪之口杀掉所有人好脱身吧?” 晚阴越听越气,她两只胳膊被拽住无法挣脱,只好抬起腿去踹钟昀禛。 不过没得逞,腿太短。 “死瞎子,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故平白诬赖于我?” 晚阴面红耳赤地驳斥,可惜脏话水平仍然有待提高,等她声嘶力竭地喊完,不仅没造成任何杀伤力,自个反而先呛得不行。 钟瞎子便夷然自如地站在原地,任尔东西南北风,他自不为所动。 一边是未经世事的阴神,一边是古怪孤僻的瞎子,要从这二者之中做个取舍对众神来说确有难度。 在众神摇摆不定时,钟昀禛不忘顺势推波助澜一把:“阴神乃是全世界的公敌,她说的话,还请诸位仔细斟酌。” 这句话像是导火索,霎时引爆了全场的愤怒—— “对啊,她可是阴神!她凭什么帮我们?她害我们还不够惨吗?受她牵连,天灾横行,人祸不断,六界各大部族死伤惨重,甚至濒临灭绝。我们落得如此境地,全都要拜阴神所赐呢!” 钟瞎子成功地拖延了时间,头顶那张巨大的防护屏障不堪重负,被血魔利爪豁然撕开一个大洞,凶煞之气不断涌入。 情况十万火急,周炬正欲施法加固防护,突见三只由煞气凝结成的硕大魔怪钻了进来,跳进祭坛内无差别大肆捕杀,一群蝼蚁呼天抢地,溃不成军地四散奔逃。 晚阴仰头一看,惊得冷汗涔涔,指着那处缺口对黑球指挥道:“戾,快堵上那个洞口!快!别让血魔进来!” 大黑球大嘴张开半天不见有人进来,遗憾地下弯唇弧,露出沮丧的表情,嘴里发出幽咽的哼唧声,情绪低迷到不太想理会主人的号令。 “戾,听话,别磨蹭!”晚阴着急地催促。 黑球无奈,咻地往上一跃,它那伸缩自如,弹性十足的身形简直是天然的塞子,一下地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 * 截止目前,腐骨墟中发生的所有情况,分毫不差地落入传信使的千里眼中,他马不停蹄地跑进紫霄宝殿内禀告天君陆曦。 计划赶不上变化,整件事情往奇怪的方向发展,完全偏离了爵神勾尾所预测的轨道。 那场原本要举办的阴神祭告吹,祸央没杀成阴神,出人意料地被阴神反杀,血魔汹涌来袭,困在腐骨墟内的人质危在旦夕。 陆曦神情凝重,指腹一直揉摁眉心,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虑感从心底蔓延。他的眸子落了一层黯淡的灰,失去了原有的熠熠神采,思绪从脑海浮游几个来回,渐渐飘向苍茫邈远的将来。 俄顷,他幽幽叹息:“阴神之事,还是缓缓吧,留与日后徐徐图之也不迟。” 勾尾不甘道:“天君,还没到失望的时候,我们可以再看看后续如何。” 此鸟人不光是个只会进献谗言的佞臣,同时还是个狂热的赌徒和阴谋家,在尘埃还未落定之前,他是绝不肯罢休的。 “祸央死了也是好事,等消息一出,魔族必然会鸣鼓收兵,天君可集合各部趁势反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让他们永世不敢再犯我天庭!”豺须附议。 时有猛烈的穿堂风呼啸吹来,庭上纱幔飞舞飘逸,清冷的神殿如航行在云海上的巨舟,有摇摇欲坠之势。 伯匀仰起鹿头,翕动鼻翼,似有若无地闻见一股肃杀之气,那对青碧色的瞳子显露出一丝不安。 他趋步至神殿中央,语重心长地劝谏:“天君三思,凡事不可太过,人命关天,不能拿我族前辈们的性命当儿戏啊!此事必须适可而止,应立即知会枯阳元尊前去天墟救人!” 陆曦尚沉湎于失去至亲之痛,心神恍惚,力不从心地摆摆手:“事已至此,依卿所言,通知元尊去腐骨墟救人……” 作为整个计划的制定者,勾尾不肯就此罢休,反对道:“天君,阴神不能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九曜天神向来自命不凡,从未把我等放在眼里,神族一山不容二虎,何不趁此机会一并除去?” 勾尾终于把陆曦激怒,陆天君猛地一拍宝座扶手,喝道:“羽族首领,请谨慎发言!天庭作为正义之师,以‘仁德’为先,当初若没有九曜神族的鼎力扶持,怎会有如今的成就?” 伯匀也认为勾尾言论谬妄无稽,当面批驳一通:“过河拆桥乃小人行径,羽族首领切莫忘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道理!” 勾尾自知理亏,一声不吭地偏过头去,阴鸷的眸子满是不屑。 去通知枯阳的使者还未动身,正好另一位传信使匆匆从正门进来,他用顺风耳窃听到了最新的消息,俯身拜于陆曦跟前禀明:“天君,天墟情况有变,一众天神对元尊之妹口诵灭神咒,阴神祭如期开展!” “哈哈,天助我也!此女一除,万世太平!”勾尾开怀大笑,很快走出方才低靡不振的状态。 陆曦来了精神,撑起消颓的眼皮,纳闷地问:“为何会有如此变数,你快细细道来!” 传信使言简意赅地回道:“苍源教主拿出两支卦签,其上有红字批语,分别写着‘阴神祭世,困境即解’。他说唯有将阴神献祭上苍,并虔诚告罪才能从困境中解脱,如若不然,将全员葬身于腐骨墟!” 若论起占卜卦术,伯匀称得上当世无匹的先驱,他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钟昀禛所占卜的卦象有些蹊跷,半真半假,不足信矣。” “不论是真是假,此事不用我们动手,再好不过!”勾尾笑得前仰后合,利灾乐祸,一派唯恐天下不乱的姿态。 和他截然不同的是陆曦的脸色,不仅天君陆曦,庭上其余众神全都面色僵硬,慌愕无措地望向站在勾尾身后的那位白衣男子。 “什么事那么高兴,也说给本座听听?” 枯阳笑意缱绻地立在神殿上,温煦的话语犹如细水流入山涧,但在勾尾听来堪比青磷炎谷的岩浆。 勾尾瑟瑟发抖地转过身去,毕恭毕敬地屈膝下跪,笑得苦涩:“见过元尊,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本座若是再不来,岂不是错过千载难逢的好戏?”枯阳笑意渐渐暗淡,他从勾尾身上移开冷峭的视线,转而望向正襟端坐于九龙宝座的陆天君。 两人四目相接,陆曦内心备受煎熬,经过一番心理斗争,决定坦白:“此事与其他人无关,皆是本君一人做的决策,本君愿意承担全责。” “天君!!!” 底下臣子惊呼一声,整齐划一地悉数跪倒。 于此同时,伯匀瞳孔震惊一缩,疑似窥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烈日中天,赤地千里,陆天君与人对战长空。对方周身华彩璀璨,悬足踏莲,不见面目,但见其手印落下,万道金光穿心划过,一代天骄神陨于西漠荒原,金印封锁落成,英魂永眠地底。 天降枯雨,汇聚成水洼,形状似一轮艳阳。 后世又称此神陵为: 折阙池。 第229章 阴神祭 枯阳骤然沉下脸,下颌绷出硬朗的棱线,他在极力克制着,压抑无时无刻准备爆发的情绪,说话带着些许颤音:“本座不是问你们主谋,而是问阴神祭在何处开展!” 勾尾抱拳鞠躬:“请恕我等无可奉告!” 枯阳眉眼寒凉,失望道:“本座帮你们在前线杀敌退兵,而你们却在暗地算计本座,当真以为本座好欺负?” 神殿众神不敢吭声,既然都已经把人得罪了,那便只好得罪到底! 枯阳没指望从这些无情无义的神仙嘴里撬出点什么,转身揪起地上的传信使,心灰意冷道:“罢了,你们不说,本座也有法子知道!” 忽见他的额心裂开一道口子,继而飘出一抹神识强行钻入对方脑海,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窥取想要的信息。 天墟,不,是腐骨墟!阴神祭正在祸央的腐骨墟内开展! 他那多灾多难的妹妹正被捆绑在白骨祭坛上,仅仅一夕之间,从她的身形和面容看像是长大了许多,但她还是那个青稚懵懂的小丫头,遇事也会慌乱,也会哭喊着要找哥哥。 外面人心险恶,尔虞我诈,几乎所有人都想要杀她而后快,只有呆在哥哥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她究竟为何还要从旋铃阁内跑出来? 他飞快浏览一遍传信使的大脑,精准地抓取到腐骨墟内的一幕。 在白骨遍地,阴神可怖的惨况内,晚阴被栓缚在祭坛中,众神围聚在一起嘴里念念有词地口诵经文。 枯阳神色大变,发觉他们念的并非寻常的超度心经,而是灭神咒! 这是对犯下罪孽深重的神仙最恶毒的诅咒,堪比天罚之极刑,受者会尝遍众生疾苦,体肤如刀绞斧剁,抽筋扒皮,精神压抑、崩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在无止无尽的自责和煎熬中元神寂灭,道死身消…… 不光如此,她还会被烙上千古罪人的印记,死后还不得安宁,会遗臭万年,会被世人唾骂,成为神界最大的耻辱! 枯阳心惊肉跳地看完前因后果,呼吸凝滞在咽喉,剧痛如一场瘟疫,刹那间遍布全身,五脏六腑被戳得千疮百孔,心脏揪绞成一团,疼得直颤个不停。 什么灭世阴神,什么人间祸害,那是他最疼最宝贝的亲妹妹! 真是可笑啊,想他一腔热忱守护苍生,为何普天下的苍生如此冷血无情,连她妹妹都不能善待? 枯阳一刻也待不住了,他必须得火速前往腐骨墟,冷不防一转身,神殿上所有天神都挡在门前。 好样的!当初求爷爷告奶奶让他来帮忙平乱,被利用完了之后这些人便露出丑恶嘴脸,真是一群假仁假义的好神仙啊! “都给本座滚开!!” 枯阳手心燃起一簇炽阳焰,那耀目的炎火照得神殿明光程亮,他扬臂一挥,灼热的风浪便掀天揭地刮来,那群不自量力的拦路蝼蚁转瞬被吹出天外之遥。 倏忽间,风起云涌,轰隆一声,枯阳身后巍峨壮丽的紫霄宝殿遽然倾倒,扬起一团袅袅尘埃。 这座新建成不久的宏伟高楼塌得干脆。 陆曦衣冠未乱地站在一片碎瓦乱石上,怀里护着一孩子。 元尊楚楚仪态,素衣不染纤尘,容色寡淡凉薄,冷道: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本座有本事扶你做万人敬仰的神,也有能力拉你做百无一用的鬼,请最好记着这点。” 陆曦唇瓣抿了抿,几缕散发从斑白的额鬓散落,缄默半晌,道:“所有后果本君一人负,请元尊留下此幼子,陆某感激不尽。” “再说。” 枯阳救人心切,没工夫与他瞎扯,转身便走。 人影一晃不见,烁眼白光如流星般化过一条长线,往天墟疾驰而去。 * 黑雾阴沉幽闷,鬼境凄凄如炼狱,森白的腐骨泛起点点青色的荧光,四周天地昏冥,如坠寂夜。 乌油油的鳞甲、红光奕奕的兽瞳在雾气里模糊可见,那是成千上万只饥肠辘辘的血魔,它们正觊觎在铜墙铁壁里的美味食粮。 祭坛被弧形的半圆金色薄膜包裹,坚不可摧,里面正进行一场众人期待已久的阴神祭。 晚阴在一阵切肤剔骨、神魂撕裂的苦痛中醒来,她被绑在祭坛顶端的行刑架上,耳边是佶屈聱牙,曲调抑扬顿挫的难懂咒经,祭坛底下围有一群狼心狗肺的天神在诵咒。 她一心一意想救他们逃出鬼境,可惜却没有一人愿意相信她,他们宁可相信一个心术不正的瞎子。 世道沦亡,炎凉如斯。 至于事情为何会发展成如此地步,还要从防护屏障破裂之前说起。 暗夜之力不足以维持太长时间的效用,她本想在戾的体内构建连接外面世界的通路带大家出去,可惜众神不肯听从她的建议钻进黑球的嘴里,反倒怀疑她居心叵测,另有图谋。 晚阴为此口干舌燥地解释半天,就差把心挖出来证明自己,百般劝说无果后,她准备第一个进入黑球嘴里示范,好让众人放下戒备心。 本来事情很顺利,奈何总有小人喜欢从中作梗,钟昀禛偏偏在这个时候横插一杠,怀疑她想利用此法趁机逃跑,还诬蔑晚阴和祸央相互勾结,用阴神祭的噱头吸引众神前来,并制造陷阱意图坑害他们。 钟瞎子成功地拖延了时间,防护屏障在此时破裂了一个大口,三只血魔赫然闯入,在祭坛内掀起一场暴乱。 晚阴当机立断,让黑球用身子堵住头顶裂口,这才遏止外面的无数血魔继续疯狂涌入。 缺口虽然填补,可是治标不治本。 防护结界宛如一只裂纹花瓶,表面还在不断开裂,随时有崩塌的危险。 身为神族长老,周炬在防护屏障碎裂的那一刻,挺身而出,他想着自己反正已日薄西山,不如牺牲小我成全大我,贡献出所有的神力稳固结界,这才保下里面的上百余条性命。 外患平息,内乱还在继续。 屏障内的三只血魔异常强悍凶暴,众神各显神通,齐心协力地制服并将其困进伏魔法阵内。 由于它们由煞气生成,故而在腐骨墟内不死不灭,无论众神用何种办法镇杀,它都能够无限重生! 钟昀禛便在这时出手了,他修炼的是阴阳煞,等三只血魔化为一团阴煞,他便运功转化,吸纳进灵台内为己所用。 血魔一经消灭,众神不由欢呼雀跃地庆祝,钟瞎子的形象随即水涨船高,连带说话发言也更有信服度。 “诸位,小事一桩罢了,何足挂齿。鄙人只想弄清楚一件事,为何好端端的防护屏障会碎裂,是否是施法设界之人有意而为之呢?” “肯定是臭丫头故意搞的鬼!可怜周老白白牺牲一条性命,这种蛇蝎心肠的祸害当真留不得!” “若不是钟教主识破阴谋,及时阻止大家钻进那张獠牙大嘴里,我们现在恐怕已经成了黑球怪果腹的点心!” 钟瞎子像个善于给别人洗脑的传销大师,随时把握舆论风向,一群人受他煽风点火,把一切的过错都推到晚阴身上。 “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先听听她怎么说。” 在这一群是非不分的天神中,难能可贵还有理智尚存的者保持中立意见。 晚阴再度被推至风口浪尖,她可以对天起誓绝无半点害人心思,但没想到事情还是会发展成这样。 “如果我要害你们,我一开始就不会多此一举地铺设防护结界,更不会让大黑球堵住头上的漏洞。请你们相信我,我只是想尽自己所能为你们做点什么,但是能力实在有限,防护屏障也只能坚持半个时辰……” 晚阴言之凿凿,语气情真意切,恨不能挖心剖腹来给众神看。纵使知道喊冤叫屈无用,她也必须作出澄清,因为缄默就代表承认,这是一个黑白混淆的时代。 “既然能力有限,为何还隐瞒此事不说?” 晚阴垂下脑袋,声音暗哑道:“隐瞒时限确实是我做得不对,但我有信心在半个时辰内把大家都送出去,我真的可以……” “大家别听她狡辩,别忘了这丫头可是天谕里罪无可恕的阴神,祸害的本性是命格里注定的!”钟昀禛冷笑一声,往空地上丢出两根卦签,“此为鄙人刚才占卜的卦象,大家不妨都看看。” 众神好奇地围凑过去,只见这两支卦签上各有红字,一支写着‘阴神祭世’,另一支写着“困境即解”。 这两根破竹签直接决定了晚阴的命运,所有人都信以为真,认为只有杀了她才能从腐骨墟脱困出去。 一根长绳忽地勒住晚阴的脖颈,她喉咙一紧,便被连拖带拽地拉至祭坛,更绝望的是她神力全失,像一只任由人宰割的羔羊。 还记得哥哥常对她说好人难做,以前她不能理解,现在总算明白了。 正因为有这群黑白颠倒,是非不分,还喜欢愚昧盲从,人云亦云的无知世人,那些万念俱灰的人才会选择偏离正道。 就像祸央对她讲的,虚伪的仁义道德令人恶心,要做就做彻彻底底的坏人! 人情薄也好,世情恶也罢,她还是不愿摒弃良知,她还是相信真善永存的,她心里一直充满光明,因为哥哥从未让她感受过黑暗。 枯阳把世间最美好、最纯粹,最温暖的东西呈现在她眼前,这让她有理由相信,冰冷的寒冬总会过去,她只需怀揣希望苦苦守候,终将会迎来春暖花开的一天。 她一直如此深信不疑,直到被栓在绞刑架上的这一刻也不曾改变。 第230章 罪孽 钟瞎子移步至坛前,双目微阖,眼尾上翘,高耸的颧骨显得尤为刻薄而怪异,犹如一只造型奇葩的尖嘴瘦猴。 “诸位,为了避免此女在伏诛之后滋生怨戾,必须百人咏诵‘灭神咒’才能永除后患。话不多说,请各自就位施咒,助她早日脱离苦海,也算功德一件。” 众神为了从腐骨鬼境解脱,对瞎子唯命是从。 晚阴头昏脑涨地听了一阵,浑身烧灼如灌铅般,身心备受折磨,小脸扭曲地挤作一团,苦不堪言。 她大脑意识有些混乱,甚至出现幻听,耳畔竟然传来祸央幽幽的笑声:“可怜的小东西,怎么就落到这般下场呢?睁眼看看吧,那些就是你不惜舍掉性命也要救的人,看看他们是如何恩将仇报的。” 晚阴掀起沉重的眼皮,面前浮现千百个让她晕头转向的叠叠重影,那些人脸模糊,嘴里朗诵拗口的经文。 “即便万劫不复,我也无怨无悔。”她含混地答道。 “哈哈、哈哈哈……” 祸央的声音如烟似雾,虚无缥缈地远去,留下一串余音缭绕在她脑海里,久久不散。 没过多久,晚阴的四肢开始痉挛,手脚不听使唤,感觉体内有一股暴躁的气流在上蹿下跳,似乎有股封存已久的力量正在被唤醒。 可叹那股力量实在过于强大,强大到她难以控制,它正如一只悍兽不断冲撞牢笼,准备随时摆脱躯体的束缚。 钟昀禛察觉到晚阴身上的变化,面色陡然一沉,马上甩出四根竹签扎入她的四肢血脉,把那股正在觉醒的力量封固在她的体内。 晚阴手腕脚腕被竹签扎破,身上七经八脉如同打开了口子,如水坝泄闸,血流如注,淋漓不尽。 血液好比一种讯号,作为填补漏洞的黑球感知到主人有难,又无奈身体卡在裂缝中动辄不能,仓皇之中,它那张朝向洞外的尖牙大嘴乍然大开,以气吞山河之势将外界的煞气和血魔统统吸入腹中。 它毫无节制地暴饮暴食,体积随之不断膨胀,最终以庞大的肥圆之躯撑裂刚巩固不久的防护结界。 砰然一声巨响中断了正在进行的阴神祭,狂风怒吼,戾兽咆哮,山崩地裂的震动从脚足底传感而来,晚阴只觉头顶似乎笼罩一片阴翳,迟钝地茫然四顾,看见受到惊吓的众神正仓皇逃离。 下一刻她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颗硕大无比的黑球正在疯狂地到处进食,食欲大振的‘戾’张开巨口吞噬周边的一切,不管是活人还是死物,都无一例外成为他腹中点心。 晚阴还在愣神,看着那些曾经欺辱她、谩骂她、诅咒她的天神落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很矛盾,心底既想救他们,又觉得他们这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不过她没犹豫多久便决定出手相救,若是坐视不理,她岂不是和那些麻木不仁的人没什么两样? “戾,快停下来,把吃进嘴里的都吐出来!戾,听见没有!我命令你马上停下!” 晚阴很自信黑球会听她的话,她不断地呼唤黑球的名字想让它停下来,可惜黑球丧失了理智,不管怎么叫,怎么喊都没有停下。 她有点慌了,拼命想从祭坛上的刑架上挣脱,想尽力去阻止这一切,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因为自己而殉难。 世人不是说她是灭世阴神么,她偏要证明自己不是! 钟昀禛那瞎子察觉到祭品的异动,手中又甩出两根竹签钉穿晚阴的肩胛骨,他踏着白骨阶梯一步步往上走去,诡笑道:“阴神,你祸害六界苍生,罪孽深重尚不自知,可恶至极!如今这千人怨,万人恨的滋味如何?” 晚阴心跳倏地一停,悲愤道:“无耻小人,见同伴落难不救也要杀我,竟视他人性命如草芥!你一开始的目的,原本就是阴神祭吧?” 钟昀禛扬眉一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阴阳怪气道:“现在百人诵咒完毕,你体内怨戾缠身,已是万劫不复,不如便由鄙人亲自送你一程吧!” 瞎子白目闭阖,两手翻转,左右各聚合阴、阳炁。在快接近顶端祭坛时,钟昀禛面目陡然阴狠,双臂抻长,运足十成十的功力对女孩发出致命一击。 千钧一发之间耳膜撕裂,气势恢宏的一声巨啸如惊雷劈下,仰头一看,但见一座黑压压的大山从天而降朝二人压来,白骨祭坛顷刻碎裂成齑粉。 恍惚间,晚阴如同掉进了一块软绵绵的白云上,她的双眼进了粉尘难以睁开,隐约感知到周围有人在打斗。 黑球口吞山河的呼吸声贯彻始终,时而夹杂威力无穷的刃空破风的响动,她用血污遍布的手背揉搓双眼,努力睁眼后,发现自己掉进一个灰白朦胧的尘埃世界。 头顶无数细碎的粉末唰唰飘落,宛若年终冬末坐在启宿山的崖巅,最后一次和哥哥一起看的那场小雪。 哥哥披光踏风飞上绝壁悬崖,脱下披风盖在自己身上,滚雪飞花,落得人间银装素裹,景色美不胜收,她却坐在枯木上举头遥望神明。 神明周身裹挟一身清冷寒气,摇头抖落眉宇晶莹碎末,佯装生气道:“晚儿,找遍了启宿山,原来躲在这里看雪呀,叫哥哥好找一通!以后没有允许,再乱跑出去我便生气了!” “哥哥,千万不要生我的气,晚儿错了,晚儿不该乱跑……” 晚阴遍体伤痕累累,气力枯竭,早已身心交瘁,身子一软,倒在腌臜污秽的灰垢中,像轻盈的尘埃从天空飘零于泥土。 她呼吸急促,双眼凝视前方,隐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像一道温暖的光,从明亮舒朗的天空射进地底的阴暗罅隙里,唤醒深埋地底,沉溺梦境不醒的种子。 茫茫浊世,苍生万物沐浴阳光恩泽,她希冀不多,只苛求丰润一点余惠,如此,便已心满意足。 太阳出来了,橘黄色的光芒穿透雾霭与风烟,那个清雅绝尘的白影如惊鸿翩然飘来,与天地浑然一体,犹似融在一缸浑浊的颜料水缸内。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浑浊的世界吞没不了他,反将他衬托得更明亮光鲜。 “晚儿!晚儿!你怎么了?” 有人在一遍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晚阴已粘连在一起的眼皮勉强眯起,于是从缝隙中看清了那张惶急不安的脸。 她看见枯阳的那一刻本来想哭的,但不知怎么的却笑了起来,无比期待他来,同时又畏怯他来。 她想最后再见哥哥一面,但不希望哥哥看见自己这副伤痕累累,狼狈不堪的模样。 晚阴颤巍巍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枯阳的袖子,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为什么哥哥一生下来便是天地之主,倍受众人敬仰,独享无上尊荣,而我一出生便注定是让人深恶痛绝的祸害?我不懂,为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要被打上十恶不赦,奇耻大辱的标签?” 枯阳眼眶通红,本欲缓缓蹲下身子,膝盖一酸,哐当跪下一膝。 他手指颤抖地抚摸着妹妹凌乱的青丝,那副无喜无忧的面色变得五味杂陈,心痛道:“那是因为哥哥夺走本属于你的荣耀,都怪哥哥……都怪哥哥!” “没关系,我不怪你。” 晚阴喘了口气,体内那道霸道的乱息平复不少,她几度尝试撑起身子均以失败告终,大约是身上插着的六支竹签阻碍了她经脉运行。 “你别乱动,哥哥替你疗伤。”枯阳用手摁住了她,生怕她伤到分毫。 可事实上,她已经遍体鳞伤,神魂重创,不在乎那疼痛多个一点半点。 “哥哥,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来。” 晚阴苍白的唇瓣拉扯出一撇惨淡的笑,她平静地当着枯阳的面做出让他目瞪口呆的事——徒手生生拔出扎穿四肢与肩胛的竹签! 鲜血潺潺浸透躯体,可这小姑娘眉头也不皱,全过程一声不吭,疼了也不知道喊一声,和以前那个爱哭鼻子,随时随刻都想找哥哥的黄毛丫头判若两人。 枯阳眉尖猝然一凝,这简直比要了他命还痛苦!他一直视若珍宝的东西被人随意践踏如泥,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再也一去不返,而今在他面前的,是饱尝世间苦难,灵魂受到诅咒而变得污浊不堪的堕落罪神! “哥哥,我们回去吧,我再也不会偷偷跑出来了。因为,我讨厌这个世界。” 晚阴平静地站起身,此时她身体的知觉变得麻木,面部肌肉舒展不开,使她的笑容有些勉强和刻意。 “可是,你说过你最喜欢这个世界的啊……” 枯阳哽咽了下,说话的声音变得暗哑,好像喉咙刚刚吞下一把碎石渣子,每说一字,就要被扎一次。 “不,我讨厌。”晚阴垂下眸光,语气冰冷,果断而决绝。 有一瞬间,枯阳以为自己幻听,因为小姑娘的声音很奇怪,如同站在他面前的是另外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那是一个看淡世间人情冷暖,沧桑消颓的成年人,或者说成年男人?! “晚阴……你……” 枯阳双眼瞪大,瞳孔猛一颤动,两脚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之所以会如此震惊,是因为他的妹妹突然变得有些陌生,陌生到他差点不敢认! 就在晚阴站起来的一刹那,她的身体发生了巨大变化,身体躯干以惊人的速度疯长,四肢霍地增长一大截。 小姑娘纤弱的臂膀和小巧的双腿变得紧实有力,健硕的肌纹肉理将衣裙撑满。 她面容变得眉宇英朗,那对眸子漆黑如夜,脸上还保留着一丝女人原有的秀气,但她全身上下已不是女性的正常体格。 晚阴周身披覆黑戾,顷刻黑甲加身,骨架扩增超出不止一倍之多,甚至比寻常男性还高出一个个头! 枯阳惊诧地仰起头看着面前的魁梧‘男子’,不知想说什么,唇瓣颤栗,话语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第231章 永眠 晚阴意识到自己身体发生惊人变化的时候,麻木无神的双眼才逐渐露出惊恐和震愕,继而她惊叫了一声,双手紧紧捂住眼睛,一方面是不敢看现在的自己,一方面眼睛实在疼得无法睁开。 某种不可抗拒的恐慌环绕周身,她惊慌失措地抱头蹲在原地,语无伦次地哭喊:“这不是我,这不是!这个怪物到底是谁,快从我身体里出去!快出去!!” 枯阳瞬间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迅速脱下素白的锦袍披裹在晚阴头上,伸手扶起她。 不管外形发生怎样的改变,她的心始终脆弱敏感,柔软得不堪一击。 枯阳轻轻拍抚她耸动的宽厚肩膀,轻声抚慰道:“晚儿,没关系,你只是生病了,没关系的,哥哥可以治好你!来,哥哥现在就带你回家,我们立刻就走!!” “好,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 晚阴好似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她牢牢地抓揪住枯阳的衣袖,站起时个头比哥哥还高出许多,于是不得不低垂着头,努力使自己跟正常人一样。 可惜没走几步,枯阳遥望了一周四下无人的鬼境,不解地回头问道:“晚儿,那些和你一起被关押进来的天神前辈呢?腐骨墟里险象迭生,不能久留,本座得带他们一起出去。” 晚阴脚步猝地一停,茫然地搓搓手,抬头看他,“哥哥,不要管他们了好么?” 枯阳义正言辞地回绝道:“不行,神之道自来以天下为己任,以苍生为己责,眼下九曜众神蒙难,本座无法袖手旁观,既然来了,便理应护全所有人。” “哥,你护不全。” “为何?” “哥,你护不全的。” 晚阴缩瑟着肩膀,两手扯紧白袍将脑袋严实包住,从衣服缝隙中,隐约露出一只残缺如弯月的怪异血瞳。 “为何护不全?晚阴,你说清楚!”枯阳眉尖微蹙,不明其意。 晚阴埋头不语,并不回答,枯阳正感疑惑,有个沙哑的声音乍然打破沉寂—— “为什么护不全?因为她吞吃了所有天神啊!那些人无不葬身其口腹!元尊,听在下一言,请速速远离她为妙,她现在的身份不是您的妹妹,而是阴神本尊!” 枯阳顺着声音找到了来源——在他身后的枯骨堆里爬出一个白眼瞎子。 这位身残志坚的残障满头鲜血却还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实在励志感人,不失为一根积极向上的合格搅屎棍。 “你说什么?晚阴怎么会?她连一只蚂蚁都不敢……” 枯阳震惊地回望一眼旁边站着的妹妹,问道:“晚儿,他刚才说的话可是真的?” 晚阴情绪有了一丝波动,无辜可怜的昳丽面容变得阴沉可怖,她握紧了双拳,吼道:“臭瞎子,真是哪儿都有你坏事!我记得戾刚才明明将你大卸八块,嫌恶心没吃埋进了地底,啧,怎么就让你复原了呢?” 瞎子披头散发地趴在地上,癫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大黑球没有将我吃掉实乃失策之举。鄙人修的是阴阳炁,方才元尊破境而入,带了充足的阳炁进来,再与此处阴炁相合,我才得以重合肉身。不过还得托您的福,鄙人现在修为全失,跟废人无甚区别!” “罢了,再杀你一次也不是不能够!” 晚阴脑袋从白袍钻出,那只左眼倒是正常,右边眼眶内的眸珠缺如一轮弦月,她唇角噙笑,手中燃起一把毒戾无比的黑色阴火,当着枯阳的面猛地向瞎子挥去。 黑火还没抛出,突见枯阳半道截住她的手腕,怒不可遏地朝她吼道:“够了!你造的杀孽还不够多么?是不是得把哥哥一起杀了才好助兴?” 晚阴霎时愕在原地,恻然道:“不是这样的哥哥,是他们想杀我,是他们想杀我啊!难道我连反抗的权利都不能有吗?为什么为什么!凭什么!” “混账!你身为天神,就得有天神该有的职责,随意滥杀无辜,这跟妖魔有何区别?”枯阳言辞激烈地诘问道。 元尊的眼神盛满怒火,手掌一用力,便毫无顾忌地将晚阴推送出一丈远。 纵使刚才对方的力道并没有多重,晚阴那一瞬如被烈火炙烤,恍若坠入火海炼狱,神魂焚了个焦烂,不得救赎。 她被抛落在地,滚了几圈撑坐起来,难以置信地凝视着推她的人,蓦地感觉心被一把刀子狠狠捅了一下。 那一刻的感觉,真比万箭穿心还要致命。 “哥哥?” 晚阴试探性地开了口,视线变得模糊难以聚焦,她实在看不清面前那人,甚至看不清这个复杂难懂的世界。 “闭嘴!做了错事便得接受惩罚!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座的亲妹妹也不例外!” 枯阳冷漠地觑了妹妹一眼,又撇开目光看向钟昀禛,正色道:“晚阴一事本座自会定夺,届时会给神族乃至天下一个交代,此事暂且不论,本座得先把始作俑者找出来,破了这腐骨鬼境再说!” 瞎子噗嗤笑出一声来,“元尊深明大义鄙人佩服,不过有一件事必须得让您知道才行,被她吞吃的上百个无辜性命倒也不是没有生还可能,您就不想听听救人的办法么?” “什么办法?”枯阳冷肃地睇了一眼他,急急问道。 钟昀禛用沾满污泥的手抹了一下脸,“黑球怪吞噬上百众神后躲进了她的体内,您可以用炽阳焰将它逼出,然后劈开其巨腹便可解救下众人。” 另一边,晚阴脸色唰得变白,她当即喝止:“哥哥,别听他的鬼话!” 枯阳目光落在晚阴身上,将信将疑地走到她面前,冷声问:“是真的吗?” 晚阴还没来得及作答,枯阳手心早已窜出一簇金黄色焰火,猝不及防地朝她当头劈下,瞬即一股阴郁庞冗的黑烟从她灵窍飘出,而后形成了一个硕大的圆形球体。 大黑球感觉到了危险,忽而张开尖牙利嘴先枯阳大口咬去,枯阳长眉凛起,光影一闪,人影已不在原处,教它扑了个空。 只见他五指随意变化手势,无数道金光梵印组合成阵圈,掌心一压,以不可反制的绝对力量将黑球圈禁在阵内,使之无法动弹。 枯阳冷睨着在烈日金光阵中的黑球,手中火焰变作一把利刃,准备屠之解救被困其腹中的众神,这时,晚阴忽地冲过来跪在他面前求情:“哥哥,那些众神不是我杀的,我真的什么也没做。但我和黑球本是一体,命脉相连,你要屠它就等同于屠我!” 枯阳怔愣地看向晚阴,手中的火刃逐渐变小,眉心苦涩一皱,内心开始动摇。 见枯阳萌生退意,钟昀禛顿足捶胸地叫醒他:“元尊,真正的晚阴已经被戾气吞噬殆尽了,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灭世阴神,你千万不能被她骗了!杀了阴神,晚阴定然会回到你身边!” 枯阳疑似听进了瞎子的话,眼神登时变得凌厉,手中火焰大盛,问了一句:“你说晚阴会回来?” 晚阴转动了下眼珠,“哥哥,我就是晚阴呀!” 枯阳道:“你不是晚阴。” 晚阴指着那瞎子苦笑,“你宁可相信那瞎子也不肯相信我么?” 枯阳抿了一下唇瓣,固执道:“晚阴她不杀生的,你不是她。” 我不是她? 呵,不是我不是她,是你不认我…… 自那一刻起,晚阴的全世界轰然崩塌。 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已经再也没人会信任她,那个爱她护他,将她视若珍宝的哥哥已然一去不返。 既然如此,她的存在还有何意义? 晚阴撑起强壮的躯体从地上站起,发丝凌乱地飞舞,浑身浴火如一只毫无人性的冷血怪物,她手中亦以黑炎幻化出一把利刃,并将刀尖指向枯阳:“哥哥,你要杀它可以,得先过我这一关。” 枯阳咽了口冷气,他握刀的手颤了颤,那张脸他太熟悉了,是他妹妹的脸,他实在下不去手。 “元尊,快救我们,快救我们……” 此时,从大黑球的肚子里传来许多哭求声,这毫无疑问是那些被吞入腹中众神的求救声,上百号人的声音杂乱无章,刺痛着枯阳的每一根神经。 身为天地至高无上的祖神,他的职责是拯救苍生,自他出生起便注定他必须奉行‘大道为公’,他不能徇私枉法,无时无刻都得恪尽职守,一心为苍生,一生为天下。 “元尊,救命,救命啊……” 那些呼喊持续不断地从黑球肚子里传出来,枯阳受不住这些哀嚎,毅然举刀劈向金光阵内的大黑球。 可是情况急转,那一刀堪堪被晚阴拦下,她挡在黑球前面不让枯阳近前一分。 “滚开!” 枯阳掀袖涌起一阵流火疾风,那火势如螺旋,即刻转旋成一股熯天炽地的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晚阴手心已燃起一捧可焦金烁石的幽幽阴火,顺势推掌送出。 两股火焰扭缠作一处如麻花状难舍难分,一时间竟不分上下,双方力量势均力敌,绞杀一阵后化作烟尘消湮无痕。 枯阳第一次遇见能与他势均力敌的对手,心里不免暗暗吃惊,天谕所书阴神拥有毁天灭地的手段看来传言不虚,晚阴此刻阴神附体失去自主意识,若放任不管必定后患无穷! “哥哥,别逼我。” 晚阴干涸的唇瓣蠕动了几下,垂丧着脑袋在哝哝低语,余光看见哥哥手上的金色烈焰,心中不是滋味,不免想起昔日趴在他肩头时欢笑嬉闹的场景,双眼泛起酸涩,那痛苦比之前受百神诅咒时更甚。 就这样吧,挣扎什么,也许一开始,她本不该来到这世上。 从未见过光明,哪会对光明有何非分的念想?她本是躲在阴冷潮湿中的黑暗之物,只因睁眼的刹那,一道绝美的金色光线轻轻掠过她的脸,她才会对人间寄予无限美好的遐想。 那时候她够天真,一直追逐那道纯净无暇的光芒。可有时候她怀疑那道光是否真实存在,因为无论她如何努力,却怎么也抓不住,握不紧。 后来她才终于明白,黑暗永远不被他人所喜,光明从未属于过她,她自以为是地沉沦至今,老老实实地待在一个谎言所筑的囚牢中迷失自我,禁锢自由。 如今她心驰神往的美梦破碎,也是时候该醒了。 枯阳见她愣神,转身绕过她,径直朝在烈日金光阵中的大黑球飞去。 晚阴失魂落魄地瘫垂双手,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儿,失去了抵抗的力气,安静地目睹他一直爱戴的哥哥是怎样亲手杀死自己。 枯阳与她擦肩而过时,似乎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声。 但他没有驻足停步,连回头看一眼也不曾,如往常一般履行他守护苍生之职。 白衣神尊盖世无匹,手中雄浑的烈焰发出耀眼的金光,灿烂而热烈,足足照亮了半边天。 大黑球被炽阳焰当头劈下,瞬间分崩离析,被它吞吃的上百位天神这才幸免于难,全部得救。 可喜可贺,晚阴终于变回了她原来的样子,变回了属于枯阳印象中的样子。她垂直倒在碾化为齑粉的祭坛旁,感觉眼眶有些湿润,直勾勾地望向不远处,看向离她而去的那束光芒。 等到枯阳回过身,所有的一切都晚了。 一抹白影如箭矢般飞冲过来将她一把搂入怀里,晚阴听到了耳畔传来清晰的啜泣声。 他在哭,但哭什么呢? 他曾经答应过要好好保护自己,他做到了吗? 临到终了,不也像一个无情的刽子手般对自己的亲妹妹痛下杀手? 晚阴喘着粗气,抓着哥哥的手问他: “哥哥,我什么都没做错,你、为什么杀我?” 两行血泪从她的眼眶流出,不见枯阳回答,女孩心尤不甘,她气若游丝地追问:“哥哥,我也是众生,你为何不救我,为何不救我?” 那句“我也是众生”彻底击溃了他,可笑枯阳元尊护全了多数的普罗大众,却唯独遗漏一人。 枯阳泣不成声,索性捂住面额,没有道歉,只有一句求理解,求宽容:“晚儿,原谅哥哥吧……” “不不,我不原谅,永不原谅!!我恨这个世界,我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啊啊啊!!!” 晚阴歇斯底里地大喊,她费尽全身所剩的最后精气神,生命终于枯竭,咽气时,双手还抓着枯阳的衣袖不放,似乎想要向哥哥,向世界讨一个说法。 在场的天神都亲眼目睹了这大义灭亲的一幕,所有人鸦雀无声地站在原地,也许是第一次看见枯阳元尊哭得如此狼狈落魄,他们全被吓得呆若木鸡,动也不敢乱动一下,生怕惹来杀身之祸。 不知过了多久,枯阳脸上泪痕早已被风吹干,他才抱着妹妹缓缓起身,可他身子一动,怀里的尸骨便维持不住形貌,散作了一缕虚无的烟尘。 那位白衣神明本该纤尘不染,一身清白磊落,而此时此刻,他洁净的衣袍沾染了至亲的鲜血,如同纯澈的灵魂上结了一层丑陋的罪痂。 想必,他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要带着这块污点愧疚地活下去,活得越长久,便越是折磨,便越是悔恨。 枯阳魂不附体地从众人眼前走过,他真的就戴上了一具无悲无喜的面具,世界任何事与他都可有可无,什么职责,什么拯救苍生,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 说到底,他不过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沧海一粟罢了,所爱已逝,便都了无生趣。 “哈哈哈……真是精彩绝伦,好一个绝情的哥哥,好可怜的妹妹呀?哈哈哈……枯阳,神族还真是假仁假义,好本事,疯起来连六亲都不认!本座自愧不如啊,哈哈哈……” 一阵如癫似狂的魔音缭绕腐骨境四周,听得众人鸡皮疙瘩掉落一地。 枯阳握拳透爪,手背青筋暴突,环视一圈,怒喝道:“祸央,是你搞的鬼!” “哎呀呀,我可什么都没做。啧啧,不过你也真下的去手,换做是我,可不会像你这般绝情!可怜的丫头,早告诫过她别心慈手软,可惜非但不听我的,还想舍命拯救这些愚昧无知的天神,太可笑了,哈哈哈,简直太可笑了……” “滚出来,否则,别怪本座不客气!”枯阳不顾形象地大肆咆哮,像一只失去理智的疯子,伺机撕咬惹怒他的傻子。 “呵呵,今日到此为止吧,不陪你们玩了,改日再会!” 祸央闷声笑了一阵,而后空灵的声音渐渐远去,白骨血池以及周围的乌烟瘴气场景消失无踪,还原回天墟本来清净宁和的形貌。 阴神终究死了,是以恶神降世,带着满身消融不尽的戾气光荣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 荒古篇完了。这篇讲的是过去的事,主角登场但不完全登场。感谢耐心看下来的朋友,每个故事都以悲剧收场并不讨喜,但我可以确定终篇不是悲剧。 这段时间事情确实很多,不怎么更新还请见谅。 第232章 遭囚 神志完全苏醒时,朽月惊讶地发现自己被高高吊在空中,身体躺在一张由千条万缕的细丝编织而成的黑色大网中间,乌黑的蛛丝牢牢缠缚住她的脖颈和四肢,全身动弹不得。 朽月除了自己再也看不见别的事物,她心里先是咯噔一下,明白了什么似的垂头叹了口气。 唉,原来这次醒的不是她。 “哟,醒了?睡得够久呀。” 脚下有个女人在惬意地说着话,朽月斜卧在黑蛛网上难以辗转身子,只能把脖子艰难地扭向身后,眼角眸光粗略往下一扫,约摸看见两个身形轮廓高大挺拔的糙男人正站在她后下方。 “咦,刚才跟我说话的女人呢?”朽月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 晚阴有被内涵道,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心里的小火山要喷不喷,拳头暗暗握紧,自我劝慰:忍一忍,犯不着自己跟自己生气!待会指不定谁哭呢! 她压下涌上心头的怒火,和颜悦色地走到朽月面前,眯眼笑道:“你现在看见的我,可和其他人看见的我不一样。夙灼灵,你应该懂我什么意思吧?” 朽月被这么一挑衅,鼻腔发出“哼”的一声,眼不见为净地偏移视线不想搭理她。 这态度简直……颇有点看不起过去的那个自己的意思。 晚阴后槽牙咯吱咬了一下,“少装死!” 站在蛛网后的另一个男人也走到前面,热心地帮朽月认清现实:“灵帝,您已经失去了身体的主导权,现在只是作为阴神的思想而存在,而且即将被封闭神识,永远消失于世间。” “嘁,想吓唬本尊你还嫩了点。” 朽月突然转过头,容色倨傲而冷漠,那双冰眸散发出威压一切的魄力,用强硬的态度说了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本尊若是永远消失于世间,那她也别想活了。” 这个“她”自然说的是晚阴,两人本就是一体,一人是积攒多年的荒古怨戾所化,一人是换汤不换药的原主残魂转生,晚阴是朽月的旧时光,朽月则是晚阴的新生活。 正如过去轻易不能断舍,现在又何尝可以分离?两人合在一起,才是未来啊。 朽月以前不知道,最近才弄清楚,过去的那个自己受的伤还未痊愈,对全世界的恨还没有消弭,所以心底的怨愤总是汩汩地往外喷涌。 以前,她总是无缘无故因为一些小事发脾气。 那时她常常不解,自己虽已站在万人之上的高峰,但还总认为世界对她不公,于是她成了别人所忌惮的恶神,杀伐决断,任意掌控别人的生死,尝试拿杀戮来疗愈,并冠以‘戾咒’之名的病痛。 恶贯满盈的并非她的本愿,奈何越陷越深,直到病入膏肓,她才开始反思这一切。 再后来,有个人胡搅难缠地钻进了生命里,他笑着奔向自己,温暖又缠人,深情且变态,她渐渐了学会如何去爱,去怜悯,发现爱别人的感觉也似乎不错。 她的眼界焕然一新,遍体鳞伤的灵魂得到了治愈,她满心欢喜地拥抱暖阳,可是却忘记了另一个自己还在黑暗中沉沦。 最凌冽的寒冬,最绝望的深渊她都经历过,她所受的苦难不比晚阴少,但幸运的是她学会的东西要比晚阴多很多。 世间的路唯有自己亲自走过,才能亲眼领略各种风景,该受的伤,该明白的道理,该放下的心结全都会有解开的一天。 诸事终有答案,苦果也好,甜头也罢,全得自己去品尝。 晚阴要走的路没人能拦,谁在她身上种了恶因,那么收获恶果也是必然。 朽月猜想到自己会有此一劫,纵使无可奈何,也只能宽心面对,她期待残缺不全的自己被拼凑完整,她想看见另外一个自己也高兴起来。 但这些想法,她难以对晚阴宣之于口,一方面两人性子执拗,说出来对于双方都过于羞耻,一方面是晚阴还执迷不悟,深重的怨戾已荼毒她的灵魂,她泅溺于无边苦海,唯有自渡才是解药。 “行吧,我的身体暂时借你用一会儿也无妨,反正最终你会哭着还给我的。” 朽月丝毫没有身为一点囚徒的觉悟,反而把身体被夺走当成一种可怜对方的施舍,这种恬不知耻的欠揍行为可把晚阴给气得反复去世。 “完全想不通你哪来的底气敢这样跟我说话。” 晚阴板着一张黑脸,摩拳擦掌想亲手揍她一顿解气。但这样一来等于自虐,想一想不划算又忍了,于是傲娇地一撩长发,“别忘了是我先出世的,按辈分,你理应叫我一声姐姐才是。” “占本尊这一下便宜能让你高兴的话,倒是无所谓,”朽月笑笑,对着那张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眨了一眼,说道:“别说姐姐了,姥姥我都叫。” “你!夙灼灵,你哪哪都好,就是长了一张讨人厌、让人嫌的臭嘴!”晚阴双眼迸射怒火星子,心气不顺又没个发泄口,显得她既躁郁又憋屈。 “阴神,你杀不了她,但可以杀她身边的朋友不是么,到时候看她还笑不笑得出来。” 旁边那位穿戴乌衣乌帽,还长了一张乌鸦嘴的男人见缝插针地向晚阴提了一个建议。 “哈哈哈!梦枭,你这个建议听起来不错!” 晚阴听完开怀大笑,脸上瞬时多云转晴,心情也随之舒朗,转头问:“怎么样,夙灼灵,你要不要跟我求下情?也许我还能为他们留具全尸,立冢竖碑让你有个纪念。” 朽月痛快道:“可以啊,顺便在旁边也帮本尊刨个坑,切记墓碑不要写真名,本尊声名狼藉恐怕会遗臭万年,要是有人来挖坟鞭尸就不好了。” 晚阴听罢又自闭了,两人现在同气连枝,谁死都会一起连坐啊! 同有一张死鸭子牌的硬嘴,于是大家互相伤害,晚阴放狠话威胁道:“哼!不会有人来鞭你的尸,因为我会让全世界一起给你陪葬,让你死得热热闹闹的,不会孤单!” 同是抬杠专业户谁也不服谁,朽月当即回怼:“所以你把孤老留给自己?我就问你,全世界独剩一人苟存,你这跟死了有何区别?竟还让全世界给本尊陪葬,可真是大言不惭,我谢谢你啊!” “夙灼灵你适可而止!”晚□□。 “晚阴你给我见好就收!”朽月道。 两人同时犯起了轴,一言不发地和对方互相干瞪眼,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幼稚地想比出个高低胜负来。 结果窝里斗的两人瞪得眼睛酸涩,不得不一齐移开视线,连冷哼也异口同声,不服输的表情更是如出一辙,活脱脱像是在照镜子。 “阴神大人,犯不着和灵帝生气,现在拥有主动权的人是您,您想做什么便做,何须经过她同意呢?” 梦枭无疑是个尽职尽责的谗佞小人,一有机会便暗搓搓地各种怂恿,跟一只嗡嗡乱叫吵得人不太舒服的黑苍蝇无甚区别。 朽月的注意力再次放到了此人身上,眸子冷光一转,好心好意地提醒:“晚阴,别什么脏东西都留在身边,好歹你也是个体面人。” “什么意思?”晚阴还沉浸在上一轮吵架没吵赢的懊悔之中,脑筋还在打结。 “本尊的意思是,你不是想让全世界给我陪葬吗?那就从你旁边这个男人开始吧,反正你留着也没用了。” “嗯,有道理。”晚阴毕竟和朽月同属一个人,三言两语能气死对方,也能让彼此迅速统一战线。 局势转变太快,梦枭没明白为什么刚才两人还矛盾不断,现在突然把矛头指向了自己,他万分憋屈地跟晚阴求情:“阴神,若非是我潜入灵帝的薄弱意识让她沉睡不醒,您也无法趁机逃出禁制,怎么说我也劳苦功高不是?您可千万不能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啊!” 晚阴煞有介事地纠结了下,相当不解:“奇怪,有什么规定不让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再者说,你看我像是那种会感恩戴德的人吗?” 梦枭一时无语,明白在这个凶残的女人面前是毫无道理可讲的,要想活命只有委曲求全。 他忙跪下打脸认错,一巴掌一巴掌啪啪地扇在脸上,一边打一边哭喊:“我错了,阴神大人有大量请放过我一回,梦枭做牛做马也无怨无悔!” 这位能屈能伸的七尺男儿态度诚恳,手上的动作一直没停过,好好的方脸硬是肿成了圆脸,千层手掌印在火辣辣的面皮上若隐若现。 “行了行了,一定要这么忍辱负重吗?”晚阴嫌弃地摆摆手让他起来。 梦枭不禁大喜过望,他感激涕零地刚要站起,膝盖还没抻直,咔嚓一响,肩膀却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猛地压下。 几乎是同一时间,黑焰噌地一下从周身剧烈燃起,他的瞳孔震颤,嘴里发出一声刺耳的惨叫,不过须臾整个人便被烧得遍体焦烂,魄散魂飞。 晚阴冷漠地睨视梦枭的惨怖死状,无动于衷地移开怪异的眸子,不痛不痒地解释了下:“我平生最恨居功自傲的蠢货,你说你让人看不顺眼也就算了,关键啊,你还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留在世上太多余了些。” 朽月是很想拍手嘉奖她脑子还不算太笨,奈何身不由己,只能口头表示赞赏:“啧,做的不错嘛。本尊还是潘月时便常常做重复的噩梦,料想他便在那时入了本尊的梦境作祟。梦枭八成是公孙若下的最后一步棋,专门用来对付我的。” 晚阴不屑地瞟了她一眼,骄矜地扬起嘴角:“我早看出来了,这个祸根我之所以留着是为了等到今天把你取而代之。夙灼灵啊夙灼灵,你以为就你聪明?” “看来你早有谋划,恭喜你离复仇大计又近了一步。”朽月转过脑袋,心不甘情不愿地祝贺道。 晚阴瞅着朽月的反应,不禁嗤笑道:“别这么言不由衷,我们可是一体的,其实你也跟我一样憎恨这个世界对吧?” “虽然不喜,但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要毁灭所有。” 朽月顿了顿,又特意补了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也许是我与你最本质的区别。” 晚阴鄙夷地撇起嘴角,冷哼一声,“少装清高了,当时遭受万夫唾弃,众叛亲离的又不是你!” 朽月沉默片霎,脑海闪过一些刻骨铭心的零星画面,虽没有亲身经历过,但也无异于感同身受。 她眼底奕奕扑朔的流光涵盖不住,清透的倦眸微微眯了一下,唯恐泄露隐藏的情绪。 时过境迁又如何,时间确实会让伤口愈合,但并不会消抹一切。 她终究跟过去的自己和解不了。 第233章 苏醒 “第一步你想做什么?杀枯阳?”朽月静静地问。 晚阴得意地挑挑眉,肱二头肌粗壮的手臂交叠在阔胸,戏谑道:“怎么,你想反对?算了吧,恶神可当不了一个称职的菩萨。你以为枯阳为什么优待你呢,还不是为了赎罪?你表面再怎么坦然,心里只怕也有了芥蒂。” 朽月不语,噩梦临近终结时,她才惊悟自己并非旁观者,而是同为戏中人。 曲终人散后,朽月伫立原地遥望枯阳,她曾经的哥哥抱着妹妹的尸体蹒跚而去,那抹落魄凄凉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越来越长,变得暗淡无色。 朽月想起第一次见到枯阳的场景,他一边笑着一边嗟叹,给重获新生的她一个久违的拥抱。 那位被世人敬仰和推崇的创世之神,他低下头凑近朽月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朽月但是迷迷糊糊的没听清。 现在想来,那话应该是——“哥哥来晚了”。 迟来的道歉有什么用呢? 她无法替晚阴做主原谅,但仍旧感激枯阳把她带回到世人面前,给她令人发指的袒护,以及掏心挖肺的偏爱。 朽月以前不明白为什么枯阳对自己这么好,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他和昭妤的私生后裔。如今当头一棒大彻大悟,才知这是一个做错事的哥哥在想方设法地弥补过失,他不奢望被原谅,或许只图一个心安理得罢了。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还是知道枯阳并非真心待你后难以接受?你也太天真了吧,世界上谁会无条件地对你付出?他对你尽善尽美的呵护不过是一张华美虚伪的假面,你给我记住这点,一心一意对你好的人永远都是你自己!” 晚阴乍眼看是一只盛气凌人的大猩猩,她闲不住似的在朽月面前昂首阔步地来回走动,时不时得回头从眼缝里抛出狂傲的一瞥,好显摆一下占山为王之后的威风。 这只迷之自信的类人猿辣得朽月眼睛疼,她实在受不了自己好端端的一张脸被突兀地安插在如此威武雄壮的身躯上,不耐烦地敷衍道:“行行行,别晃了,赶紧滚吧。” 朽月想用恶劣的态度气走他,不过晚阴并不恼怒,眉飞色舞地炫耀:“我还不稀罕待呢,外面的世界多自由自在啊,等了那么久,终于可以亲自收拾那些负了我的人,想想就令人激动难耐,哈哈哈……” 朽月耳朵里环绕的全是她如鬼怪般的凄厉笑声,听得她那是一个心神萎靡,灵魂出窍。 不过晚阴疑似被什么分了心,驻足侧耳静听了会儿,“咦,你的两个朋友正在叫我呢,就不多陪你耗了,等我杀了枯阳再与你分享喜讯!” 朽月打了个激灵,着急忙慌地伸长脖子,冲晚阴消失的方向大喊:“你想对他们做什么,晚阴你给我说清楚!喂,别走!” “呵,做什么?你不妨大胆地发挥想象力猜一猜。”晚阴往后退了一步,既而悠悠然转身隐没在黑暗中。 阴神要在现实世界中醒了。 * 朽月愁绪堆叠在眉宇上,给一张冷冰冰的脸带了些许愠色。她的神元完全被封印在灵台深处,心里的迷茫和忧虑来自于无法和晚阴共享外面的情况。 天谕所云的“阴神灭世,末日悲歌”,这一天终究要到了么? 未知总是有许多不确定性,她害怕等出去之后,那些她所热爱的东西变得面目全非,她拼尽性命也想守护的人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想到晚阴会不择手段地达到目的,她便再也无法心平气和地留在这里。 以前她总觉得世界无趣,漫长的日子过得枯燥乏味,每天跟一帮子莽夫喊打喊杀,佯装快意,权当慰藉愤世嫉俗的躁动。 后来多了一些有趣的风景,认识了一些弥足珍贵的人,尝到了人生喜怒哀乐的滋味,她又开始患得患失了。 原来得到就是失去的开始,人往往只能从不甘和懊悔之中学会珍惜。 她本是乱世中一无所有,无欲无求的恶神,站在危峰之巅领受过无数严寒酷暑,只听得山脚有人呼唤,她开始向往山下的四季,于是义无反顾地离开凌冽的高处。 一场春风化雨,受了人情冷暖的滋沐,心底早已冒出了眷恋大地的嫩芽。 她确实未曾拥有过什么,但这一路过来,已是满载而归。 在这接下来的几天里,朽月提心吊胆地等候消息,她的身体已被剥夺使用权,从外界获得信息的唯一途径便是晚阴那张自吹自擂的嘴。 晚阴是个骄横狂妄、虚荣自负、幼稚别扭的复杂结合体,倘若做了某件自以为了不得的事,她自然不会独自藏着掖着,必须得找人炫耀一番丰功伟绩,一来能在别人的愤怒中找到惬意,二来还能彰显下自己的存在感。 起先她确实来过一两次,在朽月面前活灵活现地比划自己是如何大杀特杀,如何酣畅淋漓地焚尽神族败类的,她一边眉飞色舞地描绘激烈的场景,眼角一边留意朽月的脸部表情变化。 朽月镇定自若地听着她的夸夸其谈,如果双手没被绑着,一定是要为她鼓掌欢呼的,感谢她在繁忙之余还特地抽身来为她演讲解闷。 为了配合她演出的朽月只好即兴表演,随口应付表达了几句愤慨言辞,晚阴便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 这种浮夸的谎言朽月一眼看穿,晚阴全程未谈及她最为恨之入骨的对象——枯阳。在没有拔除这根扎在她心口的刺之前,她绝不会转移注意力,对付其他无关紧要的蝼蚁。 她这般费力地吹嘘无中生有的恶行,无非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妄自尊大的人总会为自己的失利找一些借口,喜欢自欺欺人罢了。 综上考量,她和枯阳必定还未见面交手,或交手后失败,朽月私以为前者的概率稍大一些。 然而事情出现转折,这位傲世轻物的自大狂后面几天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在朽月面前。 从另一方面来讲,说不定是好事,没有消息就是最大的好消息,说明晚阴所要实施的计划还未得逞,或者受到了不可抗力的阻挠。 分析到此处,朽月扭动了下僵硬的脖子,艰难地挪了点位置摆正姿势。 她全身缠满了黑色的细丝,像牢牢粘在蛛丝上的一粒不起眼的蝉蛹,视野内一片漆黑,睁眼闭眼无甚差别,世界沉寂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她很难想象晚阴是如何独自在黑暗中默默蛰伏几千万年,她恍若从未存在过这个纷扰世界里一般,伴随岁月流逝,她正被世人渐渐遗忘。 万年前的那些仇恨,却历久弥新。 没人记得千万年以前的荒古,有一位神女饱尝无数莫须有的诋毁和谩骂,她不得不在误解中艰辛成长,可还未触摸到一丝光明却深陷身陷囹圄,信仰被现实无情击碎,带着对世人的失望和对兄长的怨恨中退出历史舞台。 那样一个心狠手辣的灭世阴神,谁能相信她也曾梦想过当一个受万人爱戴的天神? 她以前本该是万神之尊最疼爱的妹妹,枯阳的宽容和仁慈对她影响至深,平日言行亦无不遵循兄长的敦敦教诲,将“以人为善,悲悯众生”的信念贯彻始终。 怪只怪造化弄人,上苍并未给她这样一个机会,世人视她为眼中钉,临到终了,连最信赖的哥哥也倒戈相戮。 说来当真可笑,一朝视为掌中宝,一夕沦为刀下魂。 爱与恨往往只间隔一瞬,被人珍爱时渴望维持永远是错的,遭人背叛时想记恨他永远也是错的。凡事无常,唯有保持本真才能不受他人影响。 晚阴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最爱自己的人,永远都是你自己。试问若连自己都不曾喜欢,又怎会迁爱他人呢? 在看清了因果原由之后,又被关在心底黑暗的角落,朽月才有了时间清理杂乱的思绪。 她深刻地反思了一下自身,不免扪心自问,她真的爱自己吗? 爱?那为什么一直拒绝接受晚阴这个身份? 如此一想,她好像从来都不承认晚阴是过去的那个自己,从心底认为自己和她是毫无瓜葛的两人,一直对这位传闻中的‘灭世阴神’深深抵触。 全世界都选择仇恨她,众人对她弃如敝履,实际上,连她自己都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比起过去的灭世阴神,或者她是不是更向往现在的朽月灵帝呢? 朽月忽然觉得一直以来自己的思路都错了,她不仅时刻防备着晚阴会将自身取而代之,还将晚阴视作最大的仇敌,一度想消灭这个威胁性巨大的存在。 的确,她拥有崭新的生活,却忽视了过去泥足深陷的自己。 她一直强调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但要是没有过去那个受尽屈辱的晚阴,哪来今日叱咤风云的朽月? 还有一点,枯阳为什么要费尽辛苦赋予她新生? 只因为对曾经的妹妹有所愧疚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偿还错了对象。 不管历经怎样悠长的岁月,换了几副肌体,朽月骨子里装载的灵魂是独一无二的,她不是谁的妹妹,更不是被诅咒的阴神,她的人生不应该是过去的延续,所通向的未来是崭新的,完全属于自己的。 她须得是自己自己的主宰! 朽月没有耐心再等了,趁晚阴还未酿成大错让自己后悔之前,她得试着努力阻止她,不论用何种方法,就算晚阴想让她低头求饶哀告,她也会义不容辞。 “晚阴……臭丫头,滚出来!” 朽月朝阴暗的空间大声喊了几声,但这个空间感觉异常狭小而沉闷,不如想象之中那般空荡荡,反倒是周围堆叠了许多看不清的杂物,料想是一些陈旧发霉的往事。 她的叫喊没有传来回音。 朽月持续喊了好一阵,晚阴比想象中来得沉着,不但没有现身,还没有给予任何反应。 朽月白皙的玉颊泛起一丝铁青,隐忍的眉尖微微蹙紧,以晚阴张扬跋扈的个性,没有及时回应有些不太正常……莫非这个被仇恨遮蔽眼睛的疯女人在大开杀戒,正驾驭黑焰肆意涂炭生灵? 不出意外,她定是被什么事情缠住了,而且还是棘手到让她抽不开身的大事。 朽月开始隐隐地担心起来。 现实中,晚阴委实被某种棘手的事给绊住手脚,让她一时分身乏术。 阴神重返人间,那得是何等的盛怒。 她带着满腔怨愤,莅临九天,作乱神界,血洗启宿山。 阴神睥睨脚底草芥,一把业火毁去六界,当时阴火浇融山川湖海,九洲哀嚎起伏,天地烟熏火烧,犹如鸿蒙初开的混沌世界,各处厮杀得乌烟瘴气,轻易覆灭于一旦,再无生机可言。 但是不用担心,以上这些暂时还没发生。 计划赶不上变化,晚阴的行动受到了许多不可控的因素影响,几度拖延任务进程。 身怀复仇任务的主人公,这位披着恶神面皮的阴神正左手一支兔子糖人,右手一块北辰山顺来的冰凤糕,腰间别着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地穿行在人声嘈杂的大街上。 晚阴两眼还十分忙碌地左瞧右看,街道两旁摆满了让她目不暇接的新鲜玩意儿,让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分散,哪儿还顾得上内心深处歇斯底里的呼唤? 她身后跟着两个鞍前马后的小厮,两位灰头土脸地全世界各处跑,只为满足大小姐苛刻的要求。 “恶神大人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提,本道君跑断腿也给你办去。”陆修静抱着满怀的精致吃食,肩上还扛着一根木棍,木棍上插满红彤彤的糖葫芦,那是他按照吩咐从小贩处承包来的。 “真的吗,那我还要……”晚阴听了当真仔细思考起来。 “师姐,这些吃完再要吧。”颜知讳提醒道,“以后若是有机会,颜某倒是可以带你逛遍人间街巷,游遍山川湖海,吃的喝的玩的还不应有尽有。” 脚步一停,晚阴回头看了他一眼,颜知讳玲珑窍在阳光下微微闪弧形的金芒,算计一世的青眸里竟透出一丝真诚。 晚阴没说话,转头继续穿行在人海,她心中有些纠结,本来想着此人要第一个杀的,不过看着还挺顺眼的,要不还是留到最后下手吧。 陆修静抗着一大串的糖葫芦走在最后,闻言哼哧哼哧地跑上前,瞪了眼颜知讳和‘朽月’,恼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要好了?颜知讳你不够意思,怎么就没见你邀请过我出去玩?” 颜知讳面无表情道:“同臭男人出游有何意思?” 这话让陆修静差点摔了个趔趄,他看着不近女色的星惑仙君,不可思议道:“你怕是有啥大病吧,分明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女子乃是世间最可怕之物,靠近会变得不幸” 颜知讳失忆症复发,指着自己问:“我说过这话?” “这话不是你说是谁说的?”陆修静有那么一刻要怀疑这位星惑仙君到底是不是伪劣仿冒的。 “那这些女子里面定是没有包括师姐。”颜知讳严谨地补了一句限制条件。 “靠,那是你和火折子打架输了之后说的话!” 陆修静捂额叹气,完了完了,这世界变让人陌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滚回来完结了,虽然速度慢,但一定会写完哒!另外另外,祝大家七夕快乐喔~ 第234章 伪装 花花世界,比想象中来得更为诱人,阴神的复仇计划好像是个摆设,事实上,这临时起意的计划确实也不太走心。 在替代原身之前,她满怀信心地盘算好了自以为绝妙的计策,第一步先假扮朽月的身份,获取她身边人的信任之后,巧妙地混入其中,之后再来个神转折突然变脸黑化。 她可以趁枯阳不备向他暗下毒手,再把神界杀个天翻地覆,向世人宣告灵帝便是传闻中罪不可恕的灭世阴神,如此一来,轻松地把所有罪孽都归咎在朽月一人身上。 当然她可以没必要这么麻烦,将那些天地万物统一让阴火焚个彻底,来个一了百了,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世界,验证预言所期待的那般。 但她偏偏不想让那条狗屁预言如愿,更何况粗暴狂野的屠戮并没有多大意思,轻易弄死这些人反倒便宜了他们。 多好啊,她实在太过喜欢看别人众叛亲离的场面了,那样既显得戏剧性又能衬托她很有头脑,岂不一举两得? 打定主意之后,晚阴禁锢朽月的自由并鸠占鹊巢,强行夺取了身体的控制权,在外界的急切呼唤声中悠悠转醒。 晚阴一对眸子在眼皮底下动了几下,没有立即睁眼,可能是初来乍到,她得先确定自己所处的环境安不安全,然后再见机行事。 她的身旁似乎有还两个男人,他们显然还没注意到晚阴已醒,其中一个脑子缺根筋的二百五问道:“我们都醒大半天了,她却怎么叫都叫不醒,你说火折子是不是中暑了?” “你的脑子怕是塞了草包吧,是什么原因让你认为练就一副钢筋铁骨的恶神会中暑?” 身后某一男子凉如幽泉的声音从晚阴头顶缓缓泄下,冷漠地驳回对方这种荒谬且不切实际的怀疑。 “也是,像我们这种段位早已冷热不侵了。”那个二百五颇为识相地认同了对方的观点,又不免疑惑,“那你觉得她是怎么了?” “应该是跟那场黑焰之海有关。”冰山男子一针见血地抓住了重点,“等师姐……” 二百五听到一半,没了下文,扫兴地嘟囔:“别打哑谜了,快说,等什么?” “咳咳,”冰山男子佯装咳嗽,瞬时对她改了称呼:“我是说等朽月醒来再亲自问她也不迟。她现在灵台清明,汹涌的内息渐趋平稳,身体想来已无大恙。” “嗯嗯,也只能这样了。话说那个臭小子这会儿也不知野哪儿去了,把我们救出来之后便不管不顾地扔在这块荒山野岭,回头非得找他好好说道说道!” “别嫌这嫌那的,我们几个能从龙潭虎穴里逃出来算不错了,我想他定有什么急事解决先行离开,否则怎舍得扔下师姐……咳咳,朽月。” 晚阴觉着有点有趣,冰山男子可能要改掉叫顺口的称呼,而长期咳个不停。 “行啦,说得那样顺口还改什么?”旁边那个二百五大大咧咧地替他认下这一称谓。 “还不都怪你……”冰山男子没来由地生了些愠气。 “这可跟本道君没关系啊,又不是我骗的你!”二百五强调说。 “哼,真白瞎认识你那么长时间,她骗我你也任由不管?可真行,把本仙帝污蔑成断袖,断袖就断袖吧,居然还和你断作一处去了!” “啊?靠!她真这么说的?”二百五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自己也是受害者。 “别装了,你会不知道?” 二百五气不过,上手摇了摇晚阴的肩膀,吵吵嚷嚷个不停:“夙灼灵,你给老子醒醒解释下!不说清楚你别想安生!装睡是吧,你再装睡,我就造谣你拐了个小白脸偷偷成亲生子了!” 你大爷的,朽月戏弄的你们,跟我晚阴有什么关系! 晚阴还想继续探听多些情报,实在挨不住这疯子的无理纠缠,只好不情不愿地装作刚刚苏醒的模样。 她纤密的长睫不由地颤了颤,微微睁开双眼。 一道刺眼的阳光照进她琥珀色的眼瞳,晚阴伸出手掌虚挡头顶的烈日,久违地闻到草木与泥土清爽的味道。 正值人间晌午时分,天气略微闷热,耳畔虫鸟嗡鸣,春风携来融融暖意,轻轻拨动她额前细碎的青丝。 一切生机盎然,万物复生,这样的光景,很久没见过了。 晚阴迅速扫视了一周确定当下处境,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平坦的草地上,身上盖着一件散发淡淡兰花幽香的男人外衣,头部枕在冰山男子结实的大腿上。 琥珀色的眼睛一转,旁边有个道士半跪在身侧,好心用道袍宽袖替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扇风。 不用猜,这个道士必是刚才那个二百五,不过这个二百五的眼神不太友好,八成是由于朽月造孽太甚的缘故。 “火折子,你终于肯醒了!没事吧你?” 陆修静是个嘴硬心软的二货道士,上一刻还怒火中烧要撕人泄愤,下一刻见人苏醒,霎时把之前被戏耍的种种不快抛之脑后,一下欣喜若狂地扑上前来。 晚阴正想从别人的大腿上起来,忽地被一个热乎乎的手掌捂住额头,又被摁了回去。 只见一个青瞳男子垂下头来审视,眸中的金色光圈熠熠生光,像镶嵌在眼眶里的一对奇特宝石。 晚阴对这双眼睛再熟悉不过,急忙用手遮挡对方意欲窥探的视线,而后反制一招,猛地将他推倒在地。 “你……”颜知讳双眼蒙蔽,喉咙滚了一下,面颊不由自主地染上一片绯红。 晚阴心惊肉跳地离开他的膝盖,真没想到伯匀死了那么久,竟然还能看见一双一模一样的玲珑窍!真是有惊无险及时阻止了,若是被这小子辨出真假,她整个行云流水般顺畅的完美计划岂不是要泡汤? “你你个混蛋方才想做什么?” 晚阴骑在颜知讳身上,一只手死死蒙住他的双眼,另一只手揪着他的衣领不松,要命的是还拿两腿箍紧其乱动的下肢,两人的造型像被小猫摁住的八腿螃蟹。 颜知讳生平提倡‘君子动口不动手’,要动也要尽量优雅绝不能有辱斯文,于是在强压之下放弃了张牙舞爪地挣扎。 他趁还没被剥夺言论自由,求生欲爆棚地为自己辩解:“师姐觉得我对你会有什么非分之想?请放宽心,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介品味奇差的断袖罢了。” 对家的招数杀伤力和侮辱性极强,陆修静有被冒犯到,气急败坏地指着颜知讳大骂:“本来还想帮你说说好话来着,现在看来不用了。火折子,请往死里弄他,千万不要跟星惑仙帝客气!” “星惑仙帝?” 晚阴深沉的眼珠转了一骨碌,视线来回打量身下的青年,头一次听说还有这号人物,皱眉疑惑:“你的眼睛很特别,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你的故人?那可真巧,呵呵……” 颜知讳尴尬地笑了笑,在当今世上玲珑窍独一无二,说到像的话绝对都是仿冒伪劣品,于是大胆猜测她口中的‘故人’应该是指颜明忌那厮。 但他还未来得及验证,对方给了一个让他颇为震惊的问题:“伯匀是你的谁?” 颜知讳被问得有点懵圈,没过多的犹疑,脱口回道:“他是我父亲。” 他没有多问为什么‘朽月’会提及家父,因为有些事情不用那双眼睛他也了然于心。 颜知讳多精明的一个人,然而此时却不得不装傻充愣,照旧老老实实躺地上不动,当然这只是一个层面的原因。 至于另一个层面,他俩人的姿势确实尴尬,多少会让人产生点误会,他若再轻举妄动可不是误会两字能解释得清了,可能有人怕会扛着大刀百米冲刺过来生劈活砍了他不可! 啧,那个妖孽,可真惹不起。 晚阴将信将疑地沉默了会,又回想起与伯匀初次见面时的场景,对颜知讳的身份不免质疑,提出了一个颇为刁钻的问题:“那你怎么没有鹿头?” 颜知讳:“……” 她怎么那么……萌? 这话颜知讳不敢说出来,又一时不知说什么能缓解窘迫,好在有人帮他救了场。 “火折子,你脑子没事吧?伯匀一族早在万年之前便已修炼成人形,不再是人兽形态,你咋忘了?”陆修静在旁边提醒。 晚阴初来乍到,对很多事情都不甚了解,并不想太早暴露身份打草惊蛇。但她始料未及的是伯匀后人居然会在现场,若想在玲珑窍面前蒙混过关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还在纠结要不要放人,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拍,陆修静终于良心发现上前劝和:“他也是好意,只是想查验你的身体恢复情况,本道君敢保证,他和我一样,对女人绝对不感兴趣!” 对女人没兴趣?他又不是四大皆空的和尚! 颜知讳本想反驳这种荒谬的观点,鉴于情况只能忍气吞声,含泪默认。 晚阴为难地看看地上放弃抵抗的男人,正儿八经地说:“放了你可以,但你那双眼睛我必须挖掉。” 颜知讳:??? “为了一点小事不至于吧?请说下您老的理由?” 陆修静莫名其妙地瞪着一双眼,有点不敢相信耳朵听到的话。 没什么,因为我不喜欢他的眼睛。” 晚阴找了个牵强的借口,她不擅长说谎,用一副‘我就这样你能拿我怎么着’的霸道来强迫两人接受。 陆修静愣了一下,给她一个温和折中的方案——“嗐,多大点事,你不喜欢不看不就得了呗?” “不行,我不能挖自己的眼睛!” 陆修静:…… 晚阴对于挖人眼这件事异常固执,玲珑窍的威力她是曾经亲眼所见的,若是露出破绽,她的计划全都功亏一篑。 可她千算万算,殊不知人家早已勘破了她这蹩脚的演技。 颜知讳会心一笑,“师姐放心,我不对你用玲珑窍,若是我再对你用玲珑窍的话会……” “会怎样?”晚阴两耳蹭地竖起,很期待他的毒誓。 “我会像陆修静那般遁入空门,出家当个了无生趣的道士……” “好呀,来者是客,道家欢迎你!”陆修静立马拍手起哄。 晚阴不太满意地‘啧’了一声。 “和他凑一对。”颜知讳指着旁边的疯道士,舍下脸面抛弃自尊地补充一句。 陆修静立马拉下脸来:“你这话怎么听着让人怪难受的?” 颜知讳脾胃不舍地犯起干呕,咳了两声,道:“实不相瞒,我更难受。” “眼睛留着也行,但你可别耍其他花招。” 晚阴心里衡量来去,决定将地上这只四仰八叉的螃蟹放生,反正被他知道也无碍,对她而言杀人灭口不是什么难事。 她松开颜知讳的四肢正要站起,这时陆修静递来一只胳膊想让她借力搀起。晚阴没能意会他的好心,仰头惘然地望了道士一眼,拍开他的手自己起身。 陆修静估计是被嫌弃惯了,继续嘻嘻哈哈地瞅着她傻乐。 “嗯,那就多谢师姐不挖双目之恩。” 颜知讳也从地上爬起,模样多有狼狈,长发沾了许多草屑,衣领歪到一边露出白润光滑的肩颈。 他并不在意,而是张开双手站在晚阴跟前,“师姐,稍微帮我整理一下。” 晚阴冷血无情地刮了他一眼,此时无声胜有声,潜台词是——别给脸不要脸,姐要是心情不好,照样会弄死你的。 “师姐,我们以前师兄弟几个玩笑打闹过后,你都会贴心帮我们整理衣冠的。”颜知讳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 晚阴信以为真,自然而然地过去帮他拍拍身上的尘土,一边装作很熟稔地套话:“文帝之事总算告一段落了,你们两个之后有何打算?” “事情还没告一段落呢。”颜知讳微挑眉梢,“你不觉得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太过于反常吗?” “为何会觉得反常?”晚阴目光淡淡地掠过他的眸子,看似不经意,实则做贼心虚。 颜知讳心照不宣,耐心分析道:“先是西焦赤皇柴鼎耀莫名其妙被杀,后来是北辰山伏桓一家遭难,北辰圣后凛凰疯魔,龙帝伏桓痛失儿子避世。接下来时帝丹旻也失踪,我又离奇遭到暗杀,魂落九幽失去生前记忆。还有这次的无名书之行,连我们三人都卷进了文帝公孙若的圈套之中,甚至差点回不来。好在公孙若自食恶果,也没得个好下场。” 晚阴松了一口气,煞有介事地附和了句:“唔,确实蹊跷!不过,此中有什么联系么?” “这些事桩桩件件虽然没有必然联系,但好像都是在针对我们九帝神,我觉得回去跟元祖禀明情况比较好,你们的想法呢?”颜知讳征求意见。 晚阴本就盘算着要去启宿山找枯阳,这下和颜知讳不谋而合,不胜欣喜地点点头,开怀笑道:“本尊也正想找他呢。” 陆修静在琢磨颜知讳刚才说的那些事,神思还在遨游太宇,自从占卜出了个不宜远行的凶卦,他就一直没安心过,现下果然应证了卦象,九死一生地回来了。 本来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一说,可他心里仍是不踏实,当中原因也很奇怪,大概是某种后遗症吧,就是总感觉自己还在某本故事书中,身边的同伴只是设定好的虚幻人物。 现在和过去,到底哪一个是真实呢?如果二者都是真的,那为何,现实和记忆开始有了出入?至于哪里不对劲,他反正说不上来,比如说……朋友还是那个朋友,又好像不是那个朋友了。 陆修静心不在焉地望着远处的山峦,根本没参与另外两人关于之后去向的讨论。 这边两人已经商量好了行程,颜知讳看了眼突然变得寡言的疯道士,问道:“道君,你有什么打算?” 陆修静还处在怔愕之中,恍惚听到有人叫魂,才回过神来看两人,“啊?你们说什么?” “颜知讳问你接下来要去哪里,我们都要去启宿山,如若不同路,就此分道扬镳吧。”晚阴嫌弃地瞅了他两眼,总觉得这家伙有点碍事。 “干嘛撇下我啊,我也要去启宿山!不行,本道君一堆委屈没人诉苦呢,可不得在元祖面前说个三天三夜吗?” 陆修静脑子里那些疑惑顿时消失无踪,上前搂住两人的肩膀,无赖道:“你们两个没少在元祖面前说我坏话,要走一起走,别想着偷偷摆脱我!” 晚阴盯着搭在肩膀上的手,不自在地扭扭脖子,“如果我没记错,以前老在枯阳面前嚼舌根的人是你吧?”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陆修静厚颜无耻地笑了起来,急忙转移话题:“此处离启宿山还有些路程,不如我们早些出发吧。” “也好,早些出发早点见到。”晚阴眸底露出一丝急切的渴望。 上次在启宿山朽月戾咒发作,她曾短暂地见过枯阳一面,奈何因实力悬殊被镇压回去,离复仇只差一步之遥。 这一次天赐良机,她说什么也不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想到大仇将报,晚阴心里说不出的快意,等了那么多年,也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第235章 乐游人间 商定完毕,晚阴打算御火前行,陆修静召出葫芦招呼她坐上去,“你们别费法力了,坐着多舒坦呀。” 晚阴本不想坐他的破葫芦,又担心不合群被识破,便勉为其难地跳了上去。 颜知讳本欲一同乘坐,但远在万里之遥的一道急促火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对青色的眸子此刻显得迷茫又诧异。 “我的好师弟,你不走吗?”晚阴转头问他。 颜知讳用食指指着天边,“先别走,有东西朝我们飞过来了。” 闻言,大葫芦上的两人齐头看向他指的方向。 “咦?我怎么看不见?”陆修静老眼昏花地看了半天,没看出个鸟影。 晚阴只张目匆匆观察一眼,便昭然了意,垂眸看了看神情严肃的颜知讳,由衷赞叹:“眼神不错,连本尊都没发现。” 火光转瞬即至,无须片刻,一道黄色纸符急速飞传至三人面前,三人定睛一看,发现是启宿山的通讯符。 那张皱巴巴的黄色符纸一至跟前,便在空中慢慢展开,紧接着投射出四列红色大字,且字迹潦草,与信手涂鸦无异,可以看出写信者的匆忙和急迫。 陆修静歪脖子研究半天,焦躁地抱怨:“这字迹看着像烛照所书,不过写得也太草率了吧,完全认不出什么字,歪歪扭扭的竟比我画的符文还丑!” 颜知讳静静地看了会,到底还是让他辨认了出来,张嘴念道:“元祖下凡历劫,魔主即刻复生,时局唯恐有变,诸子务必阻拦。” 晚阴眉头一皱,好笑地反问:“枯阳下凡历劫?历的什么劫?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她觉得此事未免太过巧合了些,以枯阳元尊的造化,早已超然物外,脱离因果轮回,哪还需要历劫? 颜知讳赞同道:“确实奇怪,不过此事暂且搁置,眼下有更迫切之事。魔主祸央乃六界大害,他死前曾扬言若能回来,定要血洗神界复仇!我们必须召集神界各方尽全力去阻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没错,此事干系重大,事关六界生死存亡,我等决不能让此魔头得逞。魔族蠢蠢欲动想要复活祸央已久,定是趁神界动荡才钻了空子,偏巧元祖此时历劫无法前去镇杀,作为启宿山的一份子自当义不容辞,必须将祸患扼杀在萌芽中!” 陆修静一腔热血腾腾燃烧,说的每字每句皆浩气凛然,并满腔正义地表态对于诛杀魔主的决心。 “火折子,你的意思呢?”他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晚阴,想征询她的意见。 晚阴正在愣神,正愁失去一个目标,没想到另一个目标反倒找上门来,若能亲自手刃这个始作俑者解解恨,想来也是不错的选择。 “行呀,本尊反正闲得没事做,随你们去会会大魔头也无妨。不过我觉得对付他根本不用大动干戈,我们三人联手绰绰有余。”晚阴自信满满地说道。 陆修静诧异地瞪大眼睛,由衷赞美:“可以呀,火折子,从《无名书》里回来,别的本事不见长,吹牛的本领倒是突飞猛进啊!” 晚阴受到质疑倒也不甚在意,唇角诡异勾起,重新纠正言辞:“方才我说错了,不用三人对付祸央,我一人足矣。” “哦嚯嚯,睡了一觉醒来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吧?你以为祸央是谁呢,那魔头曾经与元祖实力不相上下,以一人之力创造了成千上万的魔,乃是传闻中臭名昭著的万魔之主,他带领的魔族在全盛时几欲灭了神族统治六界!” “那又如何?”晚阴不屑地笑笑,在她轻巧的语气里有种不屑一顾。 陆修静朝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拍了拍她肩膀:“做人再本事也不能妄自菲薄嘛,俗话说得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咱们再能耐也得适当地摸摸自己身上有多少斤两好吗大爷?” 晚阴还未开口反驳,有人替她抢了答: “她可以的。” 颜知讳一跃而上坐在了晚阴身旁,静谧的脸颊上充盈着不可多得的开朗。 晚阴转头回看时,心里的疑惑越发浓重,那双眼睛应该是知道了些什么,得想个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货先处理掉才行。 “走吧,我们去樊渊看看。” 颜知讳好似并不知道自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还扯住了晚阴的袖子,装模作样地撒娇道:“师姐,你扶着我点,我怕高。” 陆修静实在看不下去,念了个急行咒将大葫芦飙出几十万里远。 * 以陆疯子的尿性,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就能到目的地的,但是到底是为什么在路上耽搁了呢?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他正站在大葫芦前端操控方向,身后两个屁股还没坐热的人开始聊天。内容如下:颜知讳指着远处地面:“师姐,你看人间好像很热闹诶。” 晚阴低头看了看脚下白茫茫的云雾,眯眼细瞧,低声骂道:“放屁,尽瞎扯!哪能看见半个人影!” “真的真的,今日好像是人间的花朝节,好多姑娘提着糕点鲜花跑出来拜花神,街上好多吃食美味,还有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小贩们正讨论要去晚上放河灯处出摊呢。” 颜知讳有声有色地描绘着,仿佛真的亲眼看到万里高空之下的地面所发生的事,成功勾起了晚阴的兴味。 “是吗,想来我好久没去人间逛逛了,不然……” 陆修静马上打断她:“火折子,魔主快要复活了!能不能先去办完正事再玩?” 晚阴嗤笑道:“别那么紧张,祸央跑不了的,早死晚死都得死,就让他蹦跶几下,回头收拾也不迟。再说了,只是顺路到人间看几眼,耽搁不了多少工夫!” 陆修静还要再劝劝他这跋扈傲娇不务正业的损友,一转头,他视野中忽闪一黑影,一粒黑芝麻没入乳白色的棉花里,待回过神时,晚阴早已扑通一跳,落下云霄。 身后的颜知讳朝他耸耸肩,挥手道别:“道君多担待,她刚来这个世界不久,想到处看看也正常,你先去支援前线,实在顶不住再传个讯息求救,本君得看着她,先走一步。” 星惑仙君交代完,滋溜一下从大葫芦滑出,驾青云去追晚阴,留下陆修静在风中呆愣如木鸡。 “不是,提出要去樊渊的是你们,现在不去的又是你们,耍老子是吧!等等,颜知讳刚才说的话啥意思啊,难不成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瞒着本道君?” 陆修静越想越不对劲,倏地一拍大腿调转葫芦方向去追两人,咬牙切齿道:“想得美,你们撂挑子在人间寻欢作乐,凭什么得我一人苦兮兮地跑去找苦头吃?不行,我也要去人间吃喝玩乐!” 于是,这个不务正业的三人在拯救世界的过程中开了小差,在半途上没能顶住诱惑跑人间撒欢地玩去了,这也是他们此时此刻会出现在凡界某城街市上的原因。 晚阴从前一直被囚在哥哥的溺爱里,她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哥哥四处救困扶危,那时候人间不曾有现在的歌舞升平,到处都是饿殍和死骨,各部族弱肉强食,用极其野蛮的方式吞并其他部落,战火从不间断,自然灾害也赶趟儿似的连连频发,她的记忆里满是触目惊心的场景和撕心裂肺的哭喊。 时间过得真快啊,历史演变,人类顺应时代按照自己的方式不断寻求生存和发展,把古旧的世界革新成一个锦绣殷实的美好家园。 世界早已不是以前那个世界了,血光冲天的厮杀年代已是很久之前褪色的剪影。 她咬了一口糖葫芦,眯起眼品味,心底泛起久违的甜蜜,耳边的融融笑语,食物的香气,她的面颊露出仅限定于此刻的满足。 虚幻还是真实? 她竟然感到幸福,那颗充满仇恨的心突然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所有苦难变成了口中咀嚼的清脆甘甜,灭世阴神在一瞬间变成了小女孩,一个在津津有味吃着糖葫芦的小女孩。 所有人都遗忘了,是的,灭世阴神原本就是一个无辜的小女孩。 “这里好玩吗?” 耳边传来颜知讳的声音,晚阴在人潮中缓缓睁开双眼。 傍晚来临,温热的余光撒在她的琥珀色瞳仁上,她的眼眸如余晖凝成的两滴金色泪珠,闪烁在世人浑浊迷离的目光里,晶莹剔透如上天馈赠于世的宝物。 “这个世界是不是也没那么糟糕?”颜知讳从她身后笑吟吟地走到跟前来,他背在身后的双手里拿着一个用鲜花编织而成的花环,郑重其事地戴在了晚阴头上。 “呵,假象罢了。人类血脉里藏有摒除不尽的恶。你信不信,像这样和睦的景象坚持不了多久,再过一段时间,朝代开始更迭,无聊的战争便要开始,杀戮还要继续。” “尽管如此,你也不得不承认,此时和彼时已经大不同了,他们的生命力昂扬向上,生生不息,没有什么能够击退打倒他们。至于你说的善恶,二者本来就不是相对的,正因为有残酷的战争,他们才会更珍惜现在的和平盛世。没有爱,哪来的恨呢,你说是吧?” 晚阴皱了皱眉,嗅到了某种异样,不悦道:“自你提议我来人间逛逛时就有些奇怪,年轻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到底想做什么?” 颜知讳人长得瘦高如竹竿,又一身绿衣摇着白扇,怎一个斯文清高的矜贵公子形象可以形容。 他甩开折扇挡住面颊,俯身在晚阴耳边低低私语: “前辈你先别激动,我跟您是同一个战线的,您想要做的事我都会帮你达成,但在此之前,我希望您能先认清自己的心。您心里真的只有恨吗?您真的有那么讨厌这个世界吗?” “你到底是谁?!” 晚阴猛地推开颜知讳,像一只全身竖起倒刺的刺猬,把防御警戒拉到最高。 “你们干嘛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吵架了?” 看着剑拔弩张的晚阴,陆修静抱着大包小包哼哧哼哧地跑上前来,劝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嘛,大家同门一场,没必要闹得这么僵。这是怎么了,刚才不都好好的?” “没事没事,我方才想让师姐别吃那么多甜食,估计是被嫌弃了。” 颜知讳打着哈哈别开话题,一脸抱歉又无辜的笑,这人戏精上身一般,千回百转装得有模有样,还转头一个劲地对晚阴赔礼道歉。 晚阴之前不太了解颜知讳为人,第一眼见到时被他的玲珑窍吸引,除此之外倒没别的异常。可不知为什么,处着处着就不对劲了,一会儿矜持有礼,一会儿甜言蜜语,若非这人有分裂倾向,怎会切换得这般自如? 她心生猜忌,用一双隔空杀人的眼神剜了下颜知讳,指着他问陆修静:“你确定他真是我们的同门师弟?” 陆修静用蹩脚的眼神上下来回打量颜知讳,茫然地反问:“不然嘞?他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特别是他这对童叟无欺的青光眼,噢不,玲珑窍,绝对如假包换是星惑仙君本君啊!” “那就奇怪了,因为伯匀一族绝对不会多管闲事的。” 晚阴目光冷冷地投注在那双青色眸子上,她脸上满是愠气,一来因为滴水不漏的计谋被识破让她不快,二来是竟有不知天高厚的宵小敢对她妄言谬论,她还差点被说服了? 在她身旁的星惑仙君不仅洞察人心的本事,难道还有妖言惑众的口才么? 第236章 花朝节 晚阴走到集市的路边停了下来,身后是一家打铁铺子哐哐哐在敲打铁器。她手里的糖葫芦和冰凤糕吃完了,随手掏出了藏在袖袋中的一张纯白手绢抹唇擦了擦。 街上人潮拥挤,趁着天未黑赶路回家的人匆匆忙忙,她站在寻常百姓家的屋舍外,目色远眺夕阳,岁月静好。 其实是无家可归罢了。 颜知讳情绪一直不惊不喜,目光像夕阳照耀下的一湾碧湖,时而冷寂时而温存,他一直不动声色地躲在暗处潜伏,直到看见那方手绢。 他平静的目光微微颤了颤,单薄的唇瓣轻轻抿起,好像远处起了风,吹皱了他的思绪和额心。 堕落的神明在怀念以前吗?还是对这个世界抱有一点惋惜? 颜知讳一时忘乎所以,喃喃低语:“你的手绢……” 晚阴没有注意到来自于他人痴绝的眸子,街上吵闹,更没听清这句微不足道的呢喃。 她低头瞅了瞅手上的手绢,重新放在鼻尖细细闻了闻,满是不惑地抱怨了句:“啧,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女人,用这么香的玩意儿?” 一股热烈的兰花灌入鼻腔,不是那种让人反感的世俗香气,但兰花不应该如此热烈而多情。 她挑了挑眉,殷红的唇角别有意味地勾起笑来,将手绢随手丢进了铁匠打铁的火炉里。 “啊~~要死啊~~” 火焰一蹿三丈高,吓坏了举着铁锤的挥汗如雨的大汉,愣是让他蹦出了一句极为娇气的喊叫声,别看铁匠壮得似头牛,胆子是真的小,赶忙扔掉工具退了几步远。 那方带着兰花清香的手绢眨眼烧成了灰烬,晚阴得意地挤眉弄眼地回看颜知讳的神情。 星惑仙君面色没有任何波澜,像根笔直的石柱子站在原地,全程无动于衷地看着她作妖,就好像包容小孩恶作剧的大人一样。 “师姐,你身上还有几块布料呢。”他乐道。 晚阴恶狠狠地瞪了颜知讳一眼,因为他的样子让人看得特别来气。 街对面有一家名为‘万和堂’的医馆,而医馆旁恰好支了个‘大朗烧饼摊’,店主是个身材矮小的憨实汉子,嘴里吆喝着“武大郎买烧饼咯,大郎烧饼量足实惠,好吃不贵,各位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陆修静被吆喝声吸引过去,往‘大朗烧饼摊’旁的小桌子一坐,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吃食稀里哗啦全扔在了桌上,拍拍桌子咋呼道:“哎呦,你们两可真行!好好的有顺风葫芦不坐非得脚踏实地苦兮兮地赶,行,你们不累你们继续走,反正本道君累了!” 晚阴瞟了这货一眼,负手昂头地悠悠踱步过去,意外地屈尊坐在了另一头边。她法外开恩地同意了休憩一小会儿,特别强调道:“休息可以,但本尊不吃烧饼。” “我吃我吃!”陆修静别无他法,总不能赖人地方不消费吧,于是招手向烧饼铺的老板点了三张热乎的烧饼,准备留着迢迢长路上慢慢啃。 买单的照旧是朽月这位被囚禁起来的冤大头,谁让她有钱,谁让她的钱和身体现在在别人手里攥着。 无论如何,吃下去的东西是长在自己身上的,想想这波买卖还不算太亏。 可他娘的身体前主人是辟谷主义者! 晚阴素来了解朽月的秉性和脾气,吃了那么多人类的五谷杂粮,非得把她气炸不可!她不仅可以吃遍世间美味,还能借此打击报复那嚣张跋扈的朽月灵帝,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颜知讳亦步亦趋地也坐在了晚阴身旁,也点了三张大郎烧饼。 “你也是想留着路上吃?”陆修静拿眼好奇地看他。 “不,我是怕你不够吃,又给你点了三张。”颜知讳朝他笑笑,既温暖又贴心。 结果,陆修静愣愣地瞅着身板矮小的摊贩端上来的烧饼,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恨得牙痒痒。 他咬咬牙将怨气往肚里一吞,成心想找这坑货的茬,于是转头对晚阴建议道:“火折子,你刚刚不是怀疑他的身份?这点还不容易么,若要鉴别颜知讳是真是假,让他开个玲珑窍看看你的所思所想验一验……” “滚犊子!他要是敢偷窥,信不信老子挖了他的眼!” 晚阴脸色黑得跟炭似的,终于明白了在朽月身边都是些什么一等一的好货色,心里叫苦不迭,怎么就答应和他们一块上路!简直是自找苦吃,自掘坟墓! “你发那么大火作甚,本道君开玩笑的还不行?” 陆修静被两人的莫名其妙搞得有些生气,抓起桌上比脸还大的烧饼就开始狂啃,狼吞虎咽还不忘放狠话:“你们记着哈,到时候有事可别来求我什么,有你们后悔的!” 颜知讳见状笑逐颜开,倒了碗水推他面前,好心安慰道:“道君,喝点水,不急,剩下还有很多呢,又没人跟你争。” “我呸!” 陆修静气急败坏地仰面大啐了一口,将嘴巴里的烧饼碎末喷得到处都是。 颜知讳不愧是有先见之明的奇才,折扇一开,巧妙地躲过了富含唾沫的天女散花,反而是一边无辜观战的池鱼晚阴被殃及,溅得满身都是腌臜。 晚阴沉着一张黑脸默默站起身,冷冷的睨视面前两个只会添乱的麻烦精,恨不得一把阴火挫骨扬灰。 她双手拳头紧握,眼神变得阴狠,要知道世上有很多人即将死于非命,但某些作死的人,绝不无辜。 颜知讳很有眼力劲地发现了晚阴身后似乎腾腾燃着黑火,不用想定是惹毛了这初来乍到的姑奶奶。 完,这娘们要大开杀戒了。 颜知讳心里默念阿弥陀佛,鉴于上次死的太惨,这次他不想尸骨无存,仅希望能保个全尸就好。 陆修静也意识到了严重性,生怕他这位大爷又气出戾咒来变疯,心虚地用烧饼盖住老脸,掩耳盗铃地假装自己不存在。 沉默良久后,晚阴终是按耐住把陆修静大卸八块的想法,从嘴缝里蹦出一句:“我去找地方洗干净,你们最好别跟来。” 她转身利落地甩袖走开,留下皆松了口气的两人。 陆修静悠悠回魂,砰地一下把脸砸进烧饼上,嗟叹道:“唉,我造的什么孽啊,没个三年五载她这气铁定是不会消啦。” “别担心,朽月不会生你的气,反而还会谢谢你。”颜知讳笑得酸涩。 “放屁,她的秉性我还不了解?”陆修静抬起油了吧唧的脸,用袖子粗狂一抹,“你就给个建议,本道君到底得拿什么挽回她的绝情?” “这个么,我也想知道,她要如何才能回头。” 颜知讳心不在焉地望着大街上热闹的人群,天色已然暗去,街上灯火陆续亮起,他高瘦的身影在人世间显得伶仃。 “颜知讳,本道君知道你洞晓天机,是不是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陆修静两手抱胸,目光如炬,准备好刨根问底的架势。 颜知讳直接忽略他的问题,只道:“她出去很久了,我去找回来。” “哎你等等,我也去!” 陆修静从板凳上支棱起来,被颜知讳重新按下,“别,你去了只会添乱,在此处好生等着吧。” 今日人间热闹非凡,听说是花神诞辰,各处张灯结彩,白天女子们踏青采花祭花神,夜晚则在花下饮酒,嬉戏。 花朝节,是人类为了纪念这位掌管人间生育的神而设置的节日。不过说来离谱,在神界中花神实际上不掌生育,而是春君身边专门照看万花园的神女。 晚阴曾去春君的万花园游玩过一次,见过那小花神,生得确实也花容月貌,性格纯良温柔,走时还送了晚阴一束永不枯萎的大脸黄花,她很喜欢,放在旋铃阁的彩瓷瓶里当作装饰。 每当枯阳来的时候,那吃里扒外的花总是被她哥迷得神魂颠倒,后来得了一个花名,叫‘向日葵’。她没来由地吃起醋来,一怒之下将此花抛向人间,本意想让它离他哥远一点,结果繁育得漫山遍野金灿灿的一片,每一株花都向着太阳盛开。 晚阴离开了那两个缠人的蠢货,心里比先前多了份自在,本来想废物利用一下这两人的生前剩余价值,经过一路上的遭罪,于是毅然决然地地选择跑路。 她走在大街上,不乏三五成群的妙龄少女擦肩而过,欢声笑语洋溢在夜空里,四处祥和友爱,是她不曾看见过的美好风景。 不过在这种和睦的氛围中,出现了不太令人舒服的声音。 一个婴孩的啼哭声扰乱了她的思绪,心里莫名其妙地开始烦躁起来,“哇啊哇啊”的吵个不停。这个声音应该间隔她很远,因为耳边全是街上的喧嚣,按道理她是听不见的,可是这声音偏不从耳朵入,非在她心底吵闹个不停。 “哇啊哇啊,哇啊哇啊……” 哭声越来越吵,让人心神不宁,晚阴原先平和的心境被打扰,于是停下脚步左顾右盼,眼睛看得晕头转向也没发现声音的来源,心中越发急躁不耐,脑子里突然冒出要杀光这里所有人的念头。 杀了这些人,世界不就彻底平静了么? 果然什么岁月静好都是假象,人类的本质就是制造纷扰,跟那些令人厌恶的臭虫没两样! 晚阴捏紧拳头,满身的火气一触即燃,人类在哇哇啼哭中诞生,在嚎天抢地的嚎丧里灭亡,这过程委实令人厌恶。 其实也不止是人类,连天上那些臭神仙也在为名为利地聒噪着,恬不知耻地活了千秋万代,坐享其成无数的美誉和烟火,说到底还不是酒囊饭袋的一群傻帽? 多么无趣又嘈杂的世界,这样的世界还留着做什么?她居然会产生想在此处安度晚年的想法?简直太可笑了! 她的初衷居然差点打乱!果然还是太仁慈了,她对这个世界太仁慈了! 摧毁所有,解脱一切,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晚阴紧握的拳头冒出一团漆黑的火焰,街上依旧车水马龙,大家只顾着享受节日娱乐,无人在意阴神企图如何毁灭全人类。 正当街市几欲快要遭逢灭顶之灾时,一个步履匆匆的布衣妇人从人群中迎面走来,她的手里恰好抱着一个躺在襁褓中的婴孩,不用想能猜到,那小小的混世魔王正是烦扰噪音源头。 “哇啊哇啊,哇~啊~” 孩子细如蚊呐哭声其实并不大,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更是不易令人察觉,可在晚阴心里和脑海中轰然爆炸了一般,她非得弄死令她不安生的小畜生不可! “站住。” 晚阴赫然叫住了妇人。 妇人头低低地往前走,闻声抬头,但走得太快,撞上了不该撞的人。 “小娘子,你挡着路了,烦请让让。”女人看着憔悴,话语却很尖锐。 晚阴很是意外的挑了挑眉,索性伸开两手当个路霸,“我偏是不让如何?” 那夫人见是个无理取闹的,张目瞪了她一眼,自己退了一步,打算从旁绕过她,反正这条路宽敞得很。 可面前这个黑衣女人故意找茬一般,横竖要跟她过不去,她走哪挡哪,硬是不让她过去。 怀里小孩没奶喝一个劲地大哭,她见状着急了,请求道:“小娘子快别闹了,孩子正饿着呢,奴家得尽早赶回去奶孩子才行。您行行好,就让个路吧。” 晚阴嘴角噙着幽幽的笑意,点点头:“行呀,让路可以,不过,我让的是黄泉路,你走吗?” 妇人顿时被吓住了,她心肝一颤,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第237章 人贩子 今晚的月缠上了一层朦胧的纱,洒下的光线暗淡凄楚。 颜知讳独自一人蹿达在长街上,各处人来人往的,他出类拔萃的身量在人群中尤显鹤立鸡群,放眼望去全是黑脑瓜子,搜寻了半天未见目标。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发现周围有点奇怪,街上的人都往南巷聚涌,嘴里还议论着前方有人在抢孩子,似乎还惊动了当地官府。 颜知讳好奇地随大流跟去看看情况,只见在南巷街口早已人满为患,众人义愤填膺地叫嚷要处死抢小孩的人贩子。 他拨开层层叠叠的人群钻到了最前面,一眼看见安然站在风暴中心的女人,大吃了一惊,原来人人喊打喊杀的人贩子不是别人,正是朽月灵帝本尊,或者也可以说是披着朽月人皮的阴神。 晚阴旁若无人地站在街心,手里抱着抢来的婴孩,嘴巴没闲着,念咒般对着小孩念念叨叨,不知在自言自语什么胡话,说完疯疯癫癫地大笑起来。 “求求大家替我做主,就是这个疯女人抢了奴家的孩子,呜呜呜……我的儿啊,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的儿啊!” 布衣女人捶胸顿足地哭闹不止,果然造势引来不少群众围观,大家皆是十分同情这位孩子被抢的妇人,正欲上前帮她要回小孩时,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近黑衣女人的身。 “大家伙千万小心,那疯女人不知用了什么妖法,用透明的墙把自己个围起来了!大家一定要想办法赶紧破了她这妖术才行,此女心狠手毒,还口口声声说要取我孩儿性命!” 只见妇人头凌乱地瘫坐于地,一面捶胸顿足地大哭,一面泪眼婆娑地继续申诉着:“苍天,我儿才来人世不久,怎会有人连不足月的孩子都不放过啊!真是灭绝天良,泯灭人性!我儿命苦矣,命苦矣……” 众人看着地上那可怜母亲的,心里很受触动,纷纷跑去抄家伙拿工具,甚至还有人请来了当地有名的术士前来作法。 可惜皆是以卵击石,那堵透明的墙也变得极具攻击性,若是有谁胆敢上前一步,便可能享受被高空弹飞的刺激。 当众人束手无策时,颜知讳缓缓走上前,袖子挥了挥,拨云见月般掀开了结界,毫发无损地迈步走进那堵安如磐石的隐形墙内。 如此英勇之举让周围的人振奋激动起来,他们欣喜若狂地鼓舞颜知讳快些擒拿妖女,好把孩子抢回来。 失子的妇人本来还坐在地上颓然消沉,见有人破开了妖术,立马重燃希望站起来喊颜知讳一定要救她儿子。 晚阴并不理会周围,甚至没察觉结界被破,身旁默默地站了个人。她的注意力都扑在怀里眉骨端正,双目有神的婴儿身上,全然不理睬众人的骚动。 “前辈,好端端的,您抢孩子做什么?” 颜知讳说话柔声柔气,宛若一阵平抚燥热的清风,无孔不入地钻进晚阴的心窝里,一下拉近彼此的关系。 晚阴发现自己的结界被人破开,不悦地沉下眉梢,头也不抬道:“谁允许你跟来了?” “我不放心前辈,故而过来看看。您没事吧?” 颜知讳说话声很轻,让人听起来舒服和自然,语气诚恳无欺,让人挑不出毛病。晚阴在暗地里记恨了八百遍,却始终讨厌不起来这个人。 晚阴冷哼一声,也不遮不掩了,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少装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身份了?” “是。”颜知讳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 晚阴一听,怒不可遏地推了他一掌,牙痒痒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敢开玲珑窍就挖了你的眼!你小子是把这话当作耳边风了吗?” 她这粗蛮一推,使得街上围观的一群路人炸开了锅,手舞足蹈地为他们的英雄打抱不平。虽不知他们在谈论什么,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少年客客气气地跟她理论为何抢孩子之事,反而遭到黑衣女子无礼的袭击,简直可恨至极! 晚阴那一掌带了点冲动的劲道,颜知讳后退了几步站定,嘴角渗了点血,好在没有逼至界外。 颜知讳衣冠楚楚,在夜市的灯火下显得清冷沉静,与结界之外激愤不已的路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擦去嘴角的血,无辜道:“以前辈您这样蹩脚的演技,玲珑窍根本没有用武之地。所以这点您着实冤枉了我。” 晚阴被说得无言以对,可她断然不肯轻易承认自己的疏忽,执拗地偏转重点:“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还故意隐瞒这么久,哼,居心不良,没打错你!” 颜知讳哑巴吃黄连,受苦还不能叫屈,祖宗供不起也得供着不是? “你之前说与我是同一战线还算不算数?” 晚阴那一掌许是解气了,主动与这位居心不良的骗子攀谈起来。 颜知讳沉思了会儿,才道:“当然作数了,在某种意义上,您的目标也是我的目标。” “很好。”晚阴神情麻木地扫视一眼,将她围得水泄不通的路还在拼命叫嚣,不由冷笑道:“那正好,这些人类蛮不讲理,个个与我为敌,实在碍眼得很,你去把他们都杀干净,如此我才能认可你这个盟友。” 颜知讳笑着走到晚阴跟前,低头不经意看见在她怀里熟睡的男婴,视线回到晚阴冰冷的面容上,温和笑道:“前辈息怒,可否让我问问情况,人类眼耳口鼻脑子一应俱全,不至于蛮不讲理。” 晚阴冷眼觑着对她喊打喊杀的众人,恍然间,似乎重新回到了让她刻骨铭心的阴神祭上。那时候也是如今日这般光景,千人所指,无病而死! 那些带着偏见的众神对她指指点点,唾沫横飞,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去。明明怀揣好意想解救他们于危难,可又有谁曾相信过她?那个所谓最亲近、最值得信赖的人不也亲手葬送了自己的未来么? 两幅相似的画面重叠在一起,她缓缓从昨日噩梦中惊醒,低眉打量襁褓中的婴孩,那眼神冷酷如万丈寒冰。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历史重演,晚阴好心提醒她的盟友:“劝你别费这个劲,古往今来都一样,这些蝼蚁向来愚昧无知,你跟他们说再多的废话也是枉然,何必多此一举?” “今时不同往日,万事有我呢。”颜知讳从怀里拿出一包姜糖,从中拿出一块递到晚阴嘴边,嬉笑打趣:“您在此处吃糖看戏即可,不耽误前辈时间,几句话的功夫而已。” 晚阴受宠若惊地移开脑袋,习惯性拒绝:“给你半盏茶的时间,要是不能解决他们,我就解决你!” “好,那你吃块糖。”颜知讳俏皮地眨巴眨巴眼睛,没有异议,自顾自地把糖强行塞进晚阴嘴里,她两手抱娃,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难吃。”晚阴不满地评价道,却没见她吐出来。 果然吃苦吃得多了,这一点点甜度都能让人心满意足。 “诸位冷静一下,容我说几句。” 颜知讳彬彬有礼地向众人抱拳鞠躬,步履从容地走到那位丢了孩子的中年妇人面前。 星惑仙君那出尘的气质果然不同凡响,一下俘获了众人的青睐,方才还焦切急躁的看客全都静下心来,耐心听他接下来的发言。 “这位大姐,在下能问你几个问题吗?”颜知讳友好地弯下腰身,和蔼可亲的面目让妇人卸下防备。 妇人略微整了下衣容,用哭哑的声音道:“公子请问。” “您说您这孩子才还不足月是吗?怎么不在家中待着?” “是,今儿孩子有些发烧,家里男人偏又不在,奴家心切,故而只能在月子里出门,带我家孩子去城东看大夫。” “所以您这是看完大夫回去吗?” 颜知讳一脸笑意,依旧十分耐心。 妇人转了转眼珠,滴水不漏地答道:“没错,大夫说没什么问题,孩子现在烧也退了,奴家便带孩子归家。没想到路上遇见这么个不讲理的疯婆娘,挡住奴家的路不说,还抢了孩子不还!” “大姐,你还记得自己去城东看的哪家医馆吗?”颜知讳不急不躁,说话温和可亲,如潺潺流水,循序引导。 “城东的万和堂。”妇人脱口而出道,并未意识到这话有何不妥。 颜知讳面部表情十分戏剧化,忽而抚掌“哦”了一声,一惊一乍道:“原来是那家医馆呀,碰巧下午我路过,确实看见有位娘子抱着小孩前去就医。哈哈,我说大姐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原来我们见过面的,您还不小心撞了我一下记得吗?” 妇人蓦地愣住了,她强作镇定,点头附和道:“对、对、对,我当时走得匆忙,不小心撞了你一下。请问公子,这和她抢我孩子有何干系呢?” 这边甫一说完,晚阴隔空杀人的视线便笔直地射到妇人脸上,“胡说八道,满口谎言。”骂完也不说任何理由,尽管背过身不理会任何人,很明显阴神只对怀里的孩子感兴趣。 “奴家为何要说谎?你个人贩子心肠歹毒得很,大家切莫听她信口雌黄!” 妇人嘴巴变得不太利索,本以为伪装得很好,殊不知早已阵脚大乱,一举一动皆被颜知讳看在眼里。 “大姐,信口雌黄的人是你吧?” 颜知讳噗嗤笑了一声,忍俊不禁道:“我和那位姑娘下午一直在万和堂附近闲逛,根本没有看见过你进出过万和堂,抱孩子就医的也不是大娘,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大爷。那老大爷也真是糊涂啊,听说不小心把孩子看丢了,现在正到处找呢。” “奴家当时心急记错了,下午去的不是万和堂……” 妇人眼神闪躲,额心发汗,瞬间反应过来对方在挖坑,遂指着颜知讳大骂道:“少拐弯抹角的,你和那妖女一伙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根本就是团伙作案,想联合起来抢我孩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算盘!” “大姐倒打一耙的本事不小呀,人贩子是谁,您心里没点数吗?” 颜知讳的眸子不着痕迹地闪过一线金光,世间所有的真真假假,皆逃不过他星惑仙君明察秋毫的慧眼。 两人正争辩时,人群里站出了几个官府的衙差,当中带头的一位官兵驱散围观路人,大喝叫停:“你们两个也不用争了,人贩子到底是谁查一查便知!” 布衣妇人刚才还理直气壮,一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架势,这会儿看见衙差,做贼心虚地后退了几步,然而想逃之夭夭也来不及了。 衙差大哥看了几眼滑头的妇人,又瞟了眼抢孩子的年轻姑娘,心里已有答案,他不发表任何见解,只例行公事对几人说道:“方才接到报案,周家丢了一名不足月大的男婴,周大爷今日下午抱着自家孙子去医馆看病,途中解手时将孩子托付给一名中年女人,随后女人不知所踪。周大爷此刻正在府衙内嚎啕痛哭呢,请三位带着孩子移步去衙门对质,看看是否是他家丢失的男婴。” 妇人一听要对簿公堂,知道事情迟早败露,不管不顾地拔腿就跑,可惜人多眼杂,一下被按倒在地。 她这马脚事先暴露,众人立即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无非是偷了周家孩子准备跑路,街上让人撞破了还抵赖,谁想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给坑进府衙,简直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衙差大哥见真假自见分晓,回身对颜知讳抱拳行礼,客气道:“人贩子已经抓捕,感谢公子和小姐路见不平协助抓获,另外请将孩子交给卑职带回给周大爷吧,谢过!” 颜知讳亦还以一礼,“这是自然。” 周围众人纷纷为他鼓掌,无不赞扬他足智多谋巧妙地揭开歹毒妇人的真面目,说他人面心善,古道心肠,幸亏他和那姑娘出现阻拦,如若不然,人贩子早就带着孩子逃出城外了。 颜知讳当仁不让,虚心地接受了百姓们朴实无华的赞美,正想好生邀功一番,可回头一看,晚阴不知什么时候抱着孩子悄摸地溜了!是的,在他忙着应付衙差之际,晚阴居然偷偷抱着孩子一走了之!无情地把队友抛弃在是非之地! “咦,方才同公子一起的姑娘怎么不见了?” 衙差大哥左右遥望,发现女子竟从自己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了,赶忙抓住和她一起的同伙颜知讳,“公子别走,先给个说法吧?” 颜知讳欲哭无泪地面对着衙差,使了个全场定身的法术才得以脱身,以前都是他坑人,现在总算轮到自己被人坑…… 所以说,夜路走多了能不能撞鬼他不知道,但一定容易掉坑里! 第238章 只要命的男人 在城东医馆旁的大朗烧饼摊,等得发霉的陆修静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眼皮重若千钧地往下拉,迷迷糊糊间,无声无息地飘来个黑影在桌对面落座,不客气地随手拔走桌上的一串糖葫芦吃起来。 陆修静以为是朽月回来了,抱怨道:“火折子,你还知道回来!死哪去了你,等半天了都,人家大郎都要收摊了,得亏我死乞白赖地求人家再等等……” 他闭着眼啰啰嗦嗦地发了一通牢骚,伸出手指着桌上堆得如山高的烧饼骄傲道:“当然也不是免费的,本道君买了人家的烧饼才肯让我留在这儿歇脚。” 陆修静说得口干舌燥不见对面有半点反应,突然一把握住对方放在桌上的手,嗔怪道:“哎你愣着做啥,赶紧付钱呐,这都是等你的成本!” 在桌子另一头,堆积如山的烧饼后传来一个男子略带歉疚的声音:“不好意思啊,第一次出来玩没经验,忘了带钱。” 陆修静被这男声吓得不轻,瞌睡虫早跑了,霎时睁开两眼,拖曳住黑衣男子的手腕往身前拽,在灯光的照耀下,他依稀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灯火迷离下,一张带着几分病容的面目展现在眼前,男子银发如瀑,肤色白皙过了头,五官生得十分俊美,手骨摸着似女子般纤细,浑身浸润着冗重的沉沉死气,不像活人,却像专门勾人魂魄的女鬼。 “你是……” 夜幕深厚,陆修静借着灯光凑近再三打量那张脸,总感觉在哪里见过这个不像在阳间的男人。 “陆崇道君,欣赏本帝的美貌可是要收费的,不过看在你是夙灼灵朋友的份上,可以给你个友情价。”男子唇瓣绽开一道微笑弧,舌尖舔了舔濡湿的唇,不正经地戏谑道。 “喔,本道君记起来了,你是地府冥君!” 陆修静大呼小叫地从凳子上站起,惹得旁边的兢兢业业买烧饼的大郎对他投以可怜的目光,这疯道士果然病得不轻,也不知付不付得起烧饼钱。 “陆崇道君见过我?”魇髅讶异地盯着他,“可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呀,似本君这倾城倾国的美色世间绝无仅有,撞脸是不可能的。” 陆修静松开对方的手,并侧目白了他一眼,心道早就听朽月说过地府冥君是位自恋狂他还不信,今日一见颠覆三观,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比他还不要脸,必须膜拜!敬佩! “冥君记性不好,你忘了我们在公孙若的梧桐山庄见过一面么,你还帮我们驱鬼来着……”陆修静提醒一半突然打住,忘记文帝构建的《无名书》是虚幻世界了,里面发生的一切跟现实毫无联系。 “驱鬼?什么驱鬼?”魇髅听得一头雾水,用食指指着自个确认:“开玩笑,本君掌管十殿阎罗,手底下那么多人不用,犯得着亲自帮你们驱鬼?道君只怕是酒喝多了,神智不清醒吧?夙灼灵常跟我提起你,说你有次喝醉后曾管她叫爹,看来她没唬本帝,哈哈哈……” 陆修静暗自骂爹,看来朽月在背后没少说他坏话,难怪他在别人眼里没个正经形象,全都是什么酒桶,酒疯子,不正经的傻道士等等诸如此类的刻板印象,请问这些年他做过的正事还少吗?怨了个大天啊! 他觉得为自己正名之事刻不容缓,遂义正言辞地纠正道:“谬论!偏见!冥君阁下,本道君今日滴酒未沾!冥君可不要听信那个造谣精的片面之词,她这是嫉妒本道君的才华!” “哦,是吗?”冥君眼神里充满怀疑,“不过这不重要,本君对你的才华没兴趣。” 陆修静被怼得服服帖帖,反驳不出个所以然。他这段时间不知找谁惹谁了,怎么净遇见难伺候的祖宗?他越发觉着自己正处于食物链低端,越活越没尊严,来个谁都是颐指气使的大爷! 魇髅对着大姐东张西望,心事重重地询问道:“陆崇道君,夙灼灵跑哪去了?” “怎么,找她有事啊?” 陆修静没好气地坐回原位,拿着桌上的烧饼啃了一大口撒气。 魇髅莫名被他逗笑了,他笑的时候,面颊生晕,这才有了一点人的生机。 “有事,有很重要的事。我此行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她解决人生大事。” “什么狗屁人生大事,你们的婚约不是早就黄了嘛……”陆修静嘲笑道。 魇髅被戳到了痛处,脸上的笑挂不住了,阴阳怪气道:“呦呵,没想到陆崇道君这么八卦,咸吃萝卜淡操心,本帝固然与她做不成夫妻,但就是做朋友也需得是举世无双的一对。” 哦豁,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啊!他心想你个家里蹲还挺不要脸的,这天上地下谁人不知我陆崇和朽月是几十万年过命的交情!切,还举世无双呢,把他的地位搁哪放呢! 陆修静越看这位地府宅男不顺眼,酸道:“啥举世无双呀,一年到头你也见不了她几面嘛。嘶……不对呀,你不是不能出地府吗?你不怕你爹做鬼找你啊?” 他倏地想起朽月对他说过,地府向来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冥君永生永世不得踏出地府一步,据说这还是首任冥君阎胤也就是魇髅老子要求的,若他儿子违背誓言,他便死不瞑目来着。 魇髅和朽月都是嘴上不饶人的一路货色,他毫不客气地伸出他棉花似的拳头,给了陆修静胳膊重重一击,“陆崇道君丢尽陆家祖宗颜面,你都不怕你爹做鬼找你,本帝怕什么呀?” 陆修静一把抢过他右手上那串没吃完的糖葫芦,“我跟你说你得罪我了,本道君还偏不告诉你火折子的行踪,你有本事啊自己找去!” “你有种!”魇髅脸色被气得铁青,紧紧捏着腰间的骨笛,一度差点没忍住想抽出来打他。 陆修静大喇喇地成了烧饼摊主人翁,对烧饼铺老板道:“大郎,来了个吃白食的,给我送客!” “好嘞,客官您外边走,不送啊,下次也别来!”大郎接收到指令,憨憨地走过来送客。 魇髅:“……” 地府冥君第一次来人间就吃了大瘪,心里是一万个不服气,本想赖着不走跟他杠一杠,突然间他耳朵灵敏地动了动,捕捉到了有用的讯息,不远处的骚乱声一声不落地灌进耳朵。 有个好使的耳朵就是方便,他得意地瞥了毫不知情的陆修静一眼,黑影一蹿,咻然朝着目标而去。 魇髅赶到热闹的抢孩子现场时,那南巷众人还没被颜知讳用法术定住,偶然看见晚阴抱着孩子趁人不备开溜跑路的一幕,于是隐匿声息暗中跟踪。 可晚阴是什么人,岂会不知后面跟了个神出鬼没的尾巴,她抱着娃娃故意往东郊飞去,最后隐身进入伸手不见五指的白桦林内。 * 月光朦胧晦涩,微弱的亮光投撒不进白桦林。 魇髅紧随其后进入林子,四周漆黑一片,这种黑倒不完全是夜的黑,而是融合进夜色中阴火的颜色,起初安静地蔓延,如墨滴落水面一般向四周晕开,最后逐渐凶恶狂躁,火焰刮刮杂杂,投射出一片群魔乱舞的影子。 魇髅发现中了计,他举头高望颅顶,熊熊烈火已吞灭整片苍穹。 火势来得异常迅猛,黑色的火焰化作一条条毒蛇向魇髅吐着信子,又化作掀天巨浪朝他猛扑而来,完全不给人喘息的空隙。 魇髅身体轻盈如飞絮,在火海的夹缝中来回避退,像在躲迷藏的皮孩子,但又不全是在躲避,阴火毒辣无情,几次与他擦肩,实在躲避不及了,他便徒手劈开。 他的脸色一如往常那般自在,但气势却变得与往日不同,整个人威严不阿,当真坐得十殿阎罗之首的位置。 那位平日得过且过的二流子冥君,终于有一天也开始正经起来了。 因为这一天,他会失去他一生中最好的朋友。 一阵贯彻长空的咆哮声从地底爆发,地面骤然裂开一道黑色的大口子,流沙碎石不断向地面的大口倾灌,在白桦林内的黑色火焰不管如何的横行霸道和肆无忌惮,终也难逃被吞入大地之腹的命运。 当一切平息下来后,方圆几十里皆被夷为平地,魇髅正站在巨大的白色骷髅兽头上,方才那撼天动地的吼声正是出自这只地底深处的化石。 这只体态庞大的巨形骨兽展现的只是冰山一角,它的大部分身子埋藏于地底之中,露出地面的半个脑瓜子像高耸入云的大山丘,哼哧哼哧的闭息像白色蒸汽般从鼻孔喷出,毋庸置疑,它是个死物,是只死了几百万年的史前巨兽。 “这怪物不是灭绝已久了么?可怜可叹,没想到如今成了一具白骨还能供人驱使,这让本尊对它的主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在魇髅身后传来过于熟悉的声音,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在说话。 他面容冷肃,背脊因过劳运动而微微弯着,银色发丝随风招展,像极了一位老态龙钟的年迈大爷。 “阴神阁下,第一次见面就送来如此大礼,本帝怎么着也得礼尚往来不是?” 魇髅食指勾缠一绺银色发丝,战斗之外。 冥帝依旧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对传闻中灭天灭地,无恶不作的阴神表现不出和其他人一样的畏惧,态度反而有些轻描淡写,话语间满是不足为据的嚣张。 晚阴单手抱娃,脚踩黑焰立于半空,自对方进入白桦林时便在一处暗中观察,她发现此人死气很重,身法飘忽不定无影无形,与阳间的一切格格不入,若不出所料,必然是来自地府的不速之客。 她垂首瞟了眼魇髅腰间的骨笛铃铛坠子,认出了地府冥君的贴身信物悲喜铃,瞬即豁然开朗,即问:“阎胤是你的谁?” 魇髅摸了摸腰间的骷髅铃铛,转身礼貌一笑,并向她隆重地鞠了一躬,“他是家父。小侄遵父亲旨意,知晓您重现世间,特地出府恭迎阁下,礼数不周,还望不要见怪。” 晚阴冷睨着骷髅兽头上的银发青年,皮笑肉不笑地抽了几下面部肌肉,不屑道:“阎胤那老儿在荒古时便是主张剔除阴神一党,记得昔日总与我过不去,没想到人死了还让儿子继承自己的遗愿,果真是冥顽不灵!” “您的存在威胁众生存在,灭世阴神是世界公敌一事众所周知,这点您自己也是知晓的吧?”魇髅目不斜视地注视着昔日好友的面容,心口隐隐作痛。 夙灼灵,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他把一颗心完全给出去才知道,她是自己日后要亲手杀死的敌人…… 父亲生前给了他一颗甜枣,许他与青梅共结连理,临死前又赠送了他一碗绝命砒霜,让他亲手毁了媒妁之约。 世间之苦痛不胜枚举,似他这般自讨苦吃的傻子古今只此一例,恐怕连戏折子都书写不出这样的荒唐来。 造化弄人,他注定得当那个无情无义的薄情郎,斩情丝断恩义,亲自体会这人间红尘里头的锥心之痛。 “这世上本没有什么灭世阴神,呵呵,全是你们一个个逼的!” 晚阴捏紧了拳,一簇黑色火焰由手心燎绕至整条胳膊,“就凭你个白毛小子也敢只身赴会?本尊欣赏你的胆量,如果自不量力也是实力的一种,今天你大概可以实现你父亲的遗志!” “本帝今天势在必行。”魇髅万般笃定道。 “看来今天不让你吃点苦头,你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晚阴说罢正要将手上阴火抛出,手腕却被人从身后紧紧抓住。她本来可以用另一只手反制其人,但另一只手抱着孩子,她纠结半天还是舍不得将孩子甩手扔开。 “哪个多管闲事的王八羔子?”晚阴骂道。 “前辈,听在下一言,离此人越远越好!” 颜知讳一手握住晚阴的手腕背在她身后,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身不让她胡乱动弹,凑近她耳边悄声说道:“你可知他为何敢只身前来找你麻烦吗?因为冥君有恃无恐!” 晚阴向来讨厌受制于人,于是躁动不安地在颜知讳怀里挣扎扭动,但接下来听到这话,居然瞬间老实下来,往身后稍稍别过侧脸靠近颜知讳,好奇地问:“你倒说说看,他有什么本事敢如此猖狂?” 颜知讳附耳答道:“若是我猜得没错,他父亲给了他一支混元刺。” 晚阴轻蔑地冷笑一声,用肩膀抵开身后的男人,“哼,我当是什么厉害的玩意儿,区区一支混元刺能奈我何?本尊阴火可炼化世间万物,威力所向披靡,此物根本不足惧焉!” “如果我说这支混元刺是他父亲用朽月的残魂炼筑的呢?”颜知讳仍然未将晚阴的手松开,“朽月在青磷炎谷重生之前,阎胤曾帮她收集残魂,而且私自还藏了几缕,为的是留作日后对付你用的!” “你也太小题大做了,朽月残魂并非是我的致命之物,我生于黑暗,黑暗不死我不灭,我乃是天地间无敌的存在!” 晚阴仍然不觉得混元刺对她会造成威胁,强者的自负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岂不知万物乃是相生相克,没有谁是无懈可击的。 颜知讳见劝说不动,试图想凭一己之力将她拉走,可晚阴就是个犟骨头,敌不动我不动,今天她不教训下那个目中无人的冥界小子,她断不肯善罢甘休的。 “前辈!我看见过你的未来,你死在一根银色三棱刺之下!杀你的人正是魇髅!我以我族名誉发誓!” 性子一向沉稳的颜知讳突然急了,轻易地把自己看见的天机泄露了出来,话一出口覆水难收,才懊悔不迭。 娘的,嘴巴不牢是要遭天谴的!他爹可能会被他这个不肖子给气得坟头冒烟不可! 另一边,晚阴被颜知讳这通话给镇住了,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青瞳,一跺脚,咬牙狠狠道:“我就知道你偷偷用玲珑窍偷窥我了!贱人!还不快带我走!” 颜知讳听得心底乐开了花,扬起袖子招来一阵夜风刮向冥帝,趁乱忙带着晚阴离开。 魇髅被风吹迷了眼,心里也并不急着追去,大概他的时间还有很多,可阴神的时间只剩下今天了,让她多弥留人世几刻也无妨。 他信心十足,无论如何,毕竟这世界上没有死神带不走的人。 黎明来临,必将黑暗退散,永世安宁。 第239章 荼蘼 是夜,月色黯淡,乌云密布,两人带一娃摸黑火速逃遁。 晚阴可谓如鱼得水,黑夜是她的主战场,她可以使用黑暗之桥搭建逃跑路线,身边又有洞晓天机的男人辅助,指点她去何处藏匿最为安全。 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上天在好心帮她似的,很快便甩掉步步紧逼的阎王。 两人其实没有走太远,而是躲到了靠近小城的一座深山里,只要站在山顶就能瞭望整个小城的情况。 他们起先故意朝小城的反方向跑,又利用黑暗之桥回到小城附近的山上,一来为的是迷惑魇髅,二来是灯下黑,魇髅就算发现他们折返,也轻易发现不了此处,一举两得。 不过,这位神算子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们还带着一个孩子。 小孩好像被饿醒了,在黑夜里嗷嗷啼哭,一连串的哇啊哇啊,在寂静的夜空格外引人注意。 晚阴没有带孩子的经验,这孩子的哭声尤其让她特别烦躁,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费尽口舌又哄又骂,可这不足月大的毛孩子听得懂才怪,反而越哭越凶,急得晚阴差点上手捂住孩子的嘴一劳永逸。 幸好被颜知讳及时制止,这才挽救了一条无辜的生命。 “前辈,你说你把孩子还回去多好,为何想不开要带着麻烦在身边,若是被察觉到我们躲在此处,我们都得一起见阎王呢。” “多管闲事,我爱带谁你管不着。” 晚阴我行我素惯了,不管怀里孩子如何大哭不止,偏就是不想扔掉这个烫手山芋,连颜知讳想接过孩子帮忙哄也没门。 “你也太在意这孩子了吧,当个宝贝似的谁也不能摸,谁也不能看,就那么喜欢么?” 颜知讳从她无缘无故抢人孩子时就有点在意了,肯定事出有因,不然以她的秉性怎会惹这个麻烦? 他想开玲珑窍看一看因果,奈何晚阴将孩子护得无比严实,还对其施加了一道护身法术,他几次靠近都被晚阴给瞪了回去。 “你多虑了,我只是在想要怎么弄死这小东西才痛快。”晚阴死鸭子嘴硬的性子和朽月八斤八两,不相上下。 小孩还在哇哇啼哭,晚阴一旁不管不顾的,大有打算让孩子自生自灭的想法。颜知讳实在束手无策,靠在树下闭眼沉思了会儿。 晚阴坐在一棵歪脖树的树根上,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孩子的哭声,一脸沉静地观察着孩子。小孩也渐渐哭累了,很快又睡了过去。 有一阵子两人没有任何交流,晚阴有些在意地转头看向颜知讳。 颜知讳靠在树干上突然睁开眼,神情与之前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眉间冷郁清寒,眸珠灵动如狡兔。五官还是一样的五官,脸还是那张清瘦的脸,气质说不上有什么变化,但在感觉上迥然不同。 发觉有人在看他,颜知讳唇边生出缱绻笑意,起身走到晚阴身边坐下,晚阴防备他的玲珑窍,转了个角度背着他,不让他靠近孩子。 “前辈为何这般防着我,可真是无情呀,忘记在集市上我帮前辈解围的事了吗?”颜知讳两手撑着脑袋,装作惆怅受伤的可怜模样。 “我可没让你帮忙,是你自己要多管闲事,明明一把阴火就可以解决的事,非要搞得那么复杂。”晚阴抱怨道。 “可是你也没拒绝不是?其实你也想看看结果吧,别人对你的偏见解除时,你心里是不是有一点点感激过我呢?” 颜知讳说话声音轻柔,怕吵醒孩子一般,但语调里暗搓搓地藏着调戏的意味,听得晚阴耳根子都酥了。 “你今晚是不是有什么大病?你看我是那种会感激别人的人吗?”晚阴说话还是那么不客气,表情永远苦大仇深。 颜知讳眉眼的笑意更深了,他仰头望着从乌云里钻出来的月亮,唉声叹气地发牢骚:“唉,好心没好报。” “少贫嘴,就算你帮我再多,我也不会感激你的。劝你别指望从我身上获得什么回报。”晚阴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这个盟友做个预先声明。 “如果你感觉到不再那么孤单,这就算对我的回报了。” 颜知讳突然蹦出一句听着暧昧又暖心的话,晚阴瞳孔猛震,呼吸凝滞,冰封千里的冻土长出了绿芽。 她恍若置身于春暖花开的季节。 或许,她本就置身于穿暖花开的季节而不自知罢了。 颜知讳深谙对方脾气,没等晚阴开骂又恢复一本正经,继续道:“与全世界为敌的勇气不是谁都有的,我真心希望你能愿望成真。” 晚阴目光从婴儿脸上转移到身旁的男人脸上,他正无比真诚地在看着她,恨不能掏心挖肺的那种真诚。 晚阴一时间受了些触动,尽管她面无表情,尽管她自诩刀枪不入。事实证明,没有人永远无坚不摧,心头总会有一块柔软的地方,柔软得任由三言两语击垮。 “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身边,我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不仅有苦和泪,还有笑和甜。” 颜知讳说的每句话都烙印在晚阴的心里,像蛊虫一般钻入她的脑海,她的灵魂。 此人当之无愧是蛊惑人心的高手。 “你今晚有点不对劲,说吧,是不是想劝我放弃复仇?”晚阴喉间吞咽了一口郁气,眉头深深皱起,“你要是在那时候对我说这话还有用,可惜迟了,现在一切都迟了。” “不迟,爱恨本就相似,只是你分不清罢了。” 晚阴漠然一笑,蓦地用食指抵在颜知讳的心窝,“刀子不插在自己身上,总感觉不疼似的,哪天教你也尝尝我这滋味,你便说不出这话了。” 阴神的手劲可不是开玩笑的,颜知讳痛得咳嗽了两声,转移话题,瞧了一眼她怀里的婴儿,建议道:“要不要带他去吃饭?他看起来饿坏了。” “吃饭?他为什么要吃饭?我小时候都不吃!”晚阴怔愕地瞪大眼睛,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他是人呀,得吃饭的。”颜知讳哧哧笑了起来,“不过现在他还太小,需要喂奶。” 说到给孩子喂奶,他们还得回城去解决这事,要在深山野林里找出个能奶娃的女人来不切实际。 还有一个更为迫切的情况使得他们不得不回去,头顶天阴沉沉的,快要下雨了。 春雷在黑黢黢的云层闷响了几下,小城内的集市摊贩散得只剩下三三两两,大朗烧饼摊的大郎迟迟未能按时收摊,因为他正被一个吃白食不给钱的客人赖上了。 “大郎,出家人不打诳语,等我朋友回来她自然会付你两倍的钱,你信我!再等等啊,我这人一向诚信无欺,绝不赖账!” 陆修静站在烧饼摊边好说歹说,吃饼的时候是拽得二五八万的大爷,结账的时候成了灰头土脸的无赖,谁让他这些年跟朽月蹭吃蹭喝惯了,惯出了出门不带钱的毛病。 大郎拉扯着陆修静的道袍,死活不让他走,“我说你个道士怎生得这般厚颜无耻?我看你那两个朋友根本不会回来了,你就是想吃白食赖账!” “大哥,我朋友不会不管我的,他们东西还在我这儿呢,一定会回来的,你且再等一个时辰如何?”陆修静蹲下死死抱着大郎的大腿,觍着脸哭唧唧地哀求,似如此能屈能伸的苟命本领,在三界无人能出其右。 “不行!我要收摊了!你若再胡搅蛮缠,我可要直接拉你去见官了啊!” 大郎见这货真没钱,没等陆修静继续狡辩,矮小的身躯豁然变得孔武有力,单手拖起八尺高的道士欲往衙门去。 陆修静为神的三大原则,不喝没意思的酒,不打没把握的架,不干欺强凌弱的事。 他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凡人轻而易举,但毕竟自己欠账在先,只好半推半就地从了大郎,多好,今晚住宿的房钱都省了,衙门牢房不比外面风餐露宿舒坦么? “等等,他欠的钱我来付。” 救星如一场及时雨登场,豪掷千金于烧饼摊朴实无华的矮木桌上。 说实话,被抛弃的次数多了,陆修静就没指望他的狐朋狗友会回来解围,可今天着实出人意料,杀千刀的朽月灵帝居然良心未泯,慷慨解囊让他免去了一场牢狱之灾。 烧饼铺的老板看见桌上的金子眼都直了,三跪九叩千恩万谢还来不及,哪有不放人的道理? 他今天下午还觉得黑衣女郎面带煞气,腹诽其必然命里克夫,没想到几个时辰的功夫,竟觉得对方慈眉善目,命里旺夫。 果然金钱能轻易改变对一个人的偏见。 这点陆修静是深有体会的,上一刻他还在心里咒骂夙灼灵千百次,这会儿正抱着散财童子的大腿感激涕零。 “陆崇,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出息。算了,最后一次帮你,也算换了之前的人情。” 面前的朽月面露讥笑,抬脚踹掉贴在身上的‘狗皮膏药’,斜目睨视地上的狼狈道士。 “你这话见外了,我们两谁还需要计较什么人情啊。” 陆修静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今天他滴酒未沾却总感觉喝得酩酊大醉似的,怎么最近身边没一个是正常人。 就在刚才,他两手环抱朽月时,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幽香。 作为同流合污的神界两大招人恨巨头,他们一起厮混了那么久,陆修静对她头发丝有几根都了若指掌,当然心知肚明,那股异香并不属于成天和汉子干架的女恶神。 他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有意无意地打趣她:“你这是和颜知讳逛窑子去了吗,怎么身上那么香?颜知讳人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朽月’显然预料到了他会这么问,背在身后的左手变戏法般掏出了一束娇艳欲滴的红蔷薇,从容不迫地递给陆修静,笑道:“今日人间花朝节,本尊下午应景踏青采花去了,压根没见到过颜知讳啊,他后面出来找我了吗?” 陆修静双手接过蔷薇花,俯首凑近花蕊吸了吸鼻子,确实是他刚刚闻到的香味。不过面前这个女人依旧可疑,她的一举一动太正常了,或者可以说她伪装得太好了,反而有一种违和感说不上来。 “奇怪,你前脚走他后脚跟去的,你竟没见到他吗?” “没见到。” 这个朽月一再坚持,陆修静也没再逼问,配合地点点头,偶然提了一句冥君下午来过此处找她的事。 朽月听了立时瞳孔微扩,惊奇地问:“你说魇髅找我?有趣了,冥界之主居然违背父命踏出冥界,究竟为的什么呢?” “他说找你有终身大事要解决,依本道君看此事非同小可,估计是以前的情债没还清,你如果真不想把自己给交代出去,能躲则躲。” 陆修静三分信她是朽月本尊,这三分情分主要在于刚才对方的阔绰解囊,故而给出了个自认为还算靠谱的提议。 “无妨,堂堂灵帝不能总是躲人家的情债吧?”朽月话里藏话,没指望谁能听懂,多是说与自己听。 “你不就是这德行?”陆修静拍了拍她肩膀调侃她,“还是躲躲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朽月垂眸,“臭道士,别劝了,心意我领。况且,也迟了。” “啥?” 陆修静挠挠脑壳,他听对方说的哑谜听得云里雾里,比元祖讲经还难懂。 “我是说,冥君已经来了,你这话说迟了。” ‘朽月’指指他身后,神出鬼没的冥界明珠悄然而至。 陆修静顺着她指的方向,发现了一个巨兽的骷髅脑壳漂浮在半空,脑壳顶上站着等候多时的魇髅。 魇髅银发飘逸,身披百鬼冥服,手握悲喜铃,足踏巨兽白骷髅,此番阵势不像是讨要情债的,反倒是来追魂夺命的。 周围的场景在陆修静转身时发生了替换,原先的烟火人间变成了冥花荼蘼的阴地,阑珊的灯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飘散于各处的青色鬼火。 “我说冥君,今天是春和景明的花朝节,可不是你闹鬼的中元,你这阵仗可实在叫人捉摸不透啊!” 陆修静喜笑颜开地和魇髅打招呼,拿着蔷薇花的手臂下意识将‘朽月’拦在身后,不让她上前。 “陆崇,你是认为凭本尊一人打不过他么?”朽月笑着摇头,用手推开面前的道士,并偷偷在他耳边说了句:“我在这先应付他,你去把颜知讳找来,魇髅敌不过他的玲珑窍。” 陆修静担心地抓着她肩膀,皱眉道:“火折子,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他了?我看是场硬仗啊。” “没事没事,本尊的青暝炎也不是吃素的。” 朽月灵帝朝陆崇眨了眨眼,神态伶俐又俏皮,惹得道士竟红了耳根。 他有种错觉,眼前哪有什么令人闻风丧胆的恶神,但见那‘朽月’眸含秋水,一席黑纱锈袍宛若夜魅,唇瓣轻轻翕动,似红蝶展翅,一颦一蹙,无不尽显女人媚态。 “快去快回吧,我等你。” ‘朽月’嫣然浅笑地望着陆修静,忽地袖摆一抛,乘其不意,二话不说将道士送出了鬼气森森的阴地。 ‘灵帝’霎时周身燃起耀目的蓝焰,两颊勾勒出笑涡,她宛若是一朵开在地狱的冥花,柔媚又傲骨,无所顾忌地挽一袭墨色纱裙走向索命的死神。 “现在没有其他闲杂人等,魇髅,你不是有终身大事要与本尊解决么,来吧。” 魇髅回以黯然一笑,笑还未收,眼角无声落下一滴苦泪。 夙灼灵,无论生死,你终将属于我。 第240章 福寿绵长 在深山野林里躲到半夜,颜知讳和晚阴重返小城,此时阴瑟瑟的冷风渐起,未几,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末的最后一场雨。 城中千家万户灯火明灭,朦胧的场景如梦似幻,雨声温润轻绵,安静祥和地滋养黑色厚实的大地。 大半人受春雨的影响,一日热闹过后,温暖的被子一裹,无论大人孩子,皆酣沉入睡,无半点动静。 颜知讳和晚阴冒着细雨在城里转了一圈,总算找到了一位还在哺乳期的妇人,得亏这妇人碰巧夜起奶孩子,否则两人找到天亮也白忙活。 两人站在亮起的窗户外窃窃私语,正商量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如何才能让那妇人肯主动帮忙喂孩子。 “不如冲进去将那妇人绑了,她若执意不肯喂这小东西,我便拿她孩子威胁她。” 晚阴对此早已有了打算,那一脸悠然无事的神态无疑是假象,怀里的孩子嗷嗷待哺,其实她心里比谁都着急,耽误一刻都不愿意。 “不成,把她绑了还拿孩子威胁人家,你不怕她假意答应后对这小不点不利吗?”颜知讳一把抓住她蠢蠢欲动的手,担心她真要不择手段乱来。 晚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风格与朽月截然不同,他在想如果换作是朽月,定然有更好的方法解决此事的。 颜知讳的手还抓着晚阴不放,晚阴心高气傲,觉着被晚辈冒犯了,手里猝然蹿起一道凶戾的阴火,逼得颜知讳不得不松开。 晚阴的脸色和夜色大概是一种颜色,黑得吓人,语气比刀子还锐利:“那你有更好的办法?” “待会我去敲门,你直管站在旁边什么也不用说,也不用做。” 颜知讳不知是否对逆来顺受已习以为常,半句怨言也无,神态依旧温和如初,交代完注意事项后,还用那只被灼伤的右手去这户人家门外敲门。 “是谁?” 屋内的民妇起了警惕,抱着孩子胆战心惊地来到门后,趴在门缝往外窥视。 “夫人莫怕,在下只是过路的旅人,能请您帮个忙吗?” “你快走吧,我一个妇人家帮不了你什么忙。” 因外面站的是位陌生男子,妇人并未答应他的请求。 门外的颜知讳仍没放弃,还将晚阴也拉了过来,“夫人,我家娘子前阵子刚完成生产,因身子虚弱恶病缠身,如今已没奶水喂养孩子。孩子半夜闹得厉害,不得已,我才带着娘子四处找奶娘。您行行好,可怜天下父母心,帮帮我家孩子吧,他饿两天了。” 晚阴闻言一愣,转头瞪了颜知讳一眼,没柰何时机不对,有气不能撒,只好默默无声地低下头暗自咒骂。 不知颜知讳那一句话戳中了妇人,对方在他说到一半时开了门。 或许他们也根本不用说什么话,因为外面雨越下越大,两人身子裸露在寒凉的春雨中也罢了,还让未足月的孩子跟着遭罪,此番境况让妇人于心不忍。 “进来吧,别淋雨了。” 民妇心慈,让两人进屋躲雨,还倒了热茶给他们暖身子。 颜知讳恭顺地朝她鞠了一躬,接过茶水,笑道:“感谢夫人,我们夫妻会报答您的恩德的。” 晚阴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又想起颜知讳不让她说话,听到‘丈夫’说起报答恩德几个字眼,脑瓜子倒是转得飞快,机敏地掏出一锭金子给妇人递去。 这下把另两人给逗笑了,那民夫是个本分人,哪里收得下这烫手的金子,一下给推将回去,拂绝了她的好意:“看得出两位是富贵人家,一出手就这般阔绰。但我并非想贪图你们银钱才答应帮你们的,同为人母,我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晚阴并不太通达人情世故,也从未白白领受过谁的好意,故而觉得妇人蠢笨。 “倒是我家娘子不懂事理了,夫人宽厚仁爱,您以后教出来的孩子定然前途无量,福寿绵长。” 民妇听到有人夸赞自家孩子,做母亲哪里会有不高兴的道理,乐呵呵地笑道:“托公子吉言,前途无量不敢当,只求小女一世平安,知足常乐便足矣。” “他说前途无量,那必是会前途无量。”晚阴在旁边没趣地插了一句嘴,无缘无故受人恩惠,她总得让自己心理平衡。 妇人大惑不解,瞧了眼颜知讳,纳闷地问:“小娘子何出此言?” 颜知讳被弄得哭笑不得,总不能说自己可以预见未来吧,于是打着哈哈糊弄说自己以前是算命的,擅长看相。 民妇听完心花怒放,颜知讳的形象一下在心里高大上起来。 说起来这妇人大字不识几个,却很是迷信,对一切怪力乱神的东西十分信奉,她家里便供着一尊黑面獠牙,三头六臂的奇怪神像,要不是供奉在神龛之中,可能会被误认为是凶神恶煞的妖怪。 “我家孩子刚喂完奶,现在睡下了,现在你们把孩子给我吧,贫妇奶水足,喂两个娃娃绰绰有余。” 她笑逐颜开地将自家孩子放在床榻上,动作麻利又勤快,更是毫不避讳外人,接过晚阴怀里抢来的那孩子,掀起衣襟便开始喂奶,措手不及的两位动作一致地背过身去。 妇人瞥了瞥两位的背影,打趣道:“都说夫妻同心,怎连反应都如出一辙?” 颜知讳也纳闷,捅了捅晚阴胳膊小声问:“我是男的,当然要回避,前辈你回避什么呀?你现在也是一个孩子的娘呢,怕什么,放轻松点。” 晚阴面露窘迫,干干咳嗽了几声,“我没想到喂孩子是这样的。” 看着阴神忸怩的脸色,颜知讳努力憋笑,一本正经地问:“喂孩子不是这样该是哪样?” “我小时候,枯阳可从不这样喂我!” 晚阴面颊因难为情而微微生烫,她毕竟涉世位深,那时死前也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凡事只能依据自己的亲身经历,但她忘了神和人类毕竟是有区别的。 “我以为大家小时候都一样的,喝些仙露兽奶,何况用的容器也不是这个……” 她实在难以理解,为何那民妇喂奶的方式跟枯阳不一样,难道不都是用容器盛接,然后再喂给孩子? “前辈你还真是可爱,请务必一直保持。” 颜知讳捂嘴笑得很欢,因为晚阴平日偶尔摆着一张看透世态炎凉,对任何事物了无生趣的冷脸,想来也不至于如此懵懂,他原以为阴神已经成年,现在看来知识盲区怕还有很多嘛。 晚阴意识到自己可能出了糗,心里的不痛快没地方发泄,眼角偶地瞥见神龛里的那尊神佛,指着那奇形怪状的玩意问:“你不就觉着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么,那我考考你,那尊神像是谁?” 颜知讳侧头看了左上方的神龛,一下被难倒了,试着猜测道:“模样如此渗人,不用说,定是十殿阎罗之首的冥帝魇髅吧?” 民妇正在专心致志地哺乳,恰好听到屋内两夫妻的絮絮讨论,“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哪是什么冥帝啊,分明是折阕镇魔御焰神青灵大帝呀!” 晚阴:“……” 她突然很想跟朽月撇清关系。 颜知讳惊得两个青瞳都快瞪出来,难以置信地再三确认:“这,你说这是青灵大帝?” 妇人点头:“是啊,不像吗?” “可是……青灵大帝是个女的呀……” 颜知讳看了眼旁边已经石化的女人,庆幸朽月没在场,否则定要过去将那尊对她修饰过头的神像摔个稀碎。 “前辈,说得又不是你,怎么你也不高兴?”颜知讳走到当事人真身旁边,才注意到晚阴一脸五味杂陈。 晚阴感慨万千地盯着神像,唏嘘地摇摇头,“我只是没想到她混得如此不体面,啧啧。” 民妇解释道:“青灵大帝是不是女的民妇不知,但据传说,她曾帮过我们这一带除过吃人肉喝人血的妖魔,使得此处安宁顺遂千年有余,真真是个冷面热心的好神仙呢!” “哦?她还干过这等事?”晚阴的好奇心被钓起来,虽和朽月同为一体,但其实对她一知半解,只清楚她的名声在神界很臭,跟自己以前一样,混得差没啥出息。 民妇拍抚着怀里的婴儿,说:“她还做过很多好事呢!这一带人每家每户都会供奉她的神像,有人还会在门口贴两张画像用以吓退邪物妖祟。也可能呀,青灵大帝的原本形象不是这个,因为没人见过神仙本尊,又觉得其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所以不管有的没的都加一点上去显得她特别厉害,这下连鬼神见了都怕哩!” 颜知讳居然被这通解释给说得心服口服,因为其实朽月就是那样的神仙,成日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冷言冷语,不爱管闲事但爱管不平事,她是被礼教制度一手惯出来的反逆分子,永远张狂不屈,永远倔强向上。 “我替她谢谢你们。” 颜知讳有些欣慰,所有神明厌弃的恶神,居然有一天被正了名。她受惯了白眼和怒骂,到现在都以为自己万人忌恨,无人供奉呢。 晚阴抱怨地嘀咕几句:“你站在我这边还是她那边的?胳膊肘别拐错了方向!” 颜知讳:“我现在当然是站在前辈这边的。” “那就好!” 民妇将孩子喂饱后,特地将两位恭敬地送出门外,对颜知讳说道:“其实我孩子是个遗腹女,我家男人上个月意外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两人相依为命。这位公子,你看起来学识渊博,又会算命,我孩子名字到现在还没取呢,可否帮他取一个?” 颜知讳摩挲下颌,“您丈夫贵姓呢?” “他姓李,牢头出身,祖祖辈辈都干这一行当。奈何命薄,有一次押送犯人,被一个团伙半路劫囚,他让人砍成七零八碎的尸块,扔山里喂了野狼。” 女人平静地谈起这段往事,脸上看不出悲伤的痕迹,丈夫平凡而短暂的一生被她寥寥几字轻易概括。 “很抱歉听到这些。”颜知讳仔细地琢磨了下,抚掌笑道:“贵千金不若唤作李因似吧,因为长得跟您相似,一样的慈眉善目。” “多谢公子赐名。”民妇欠身致谢。 晚阴吐舌偷偷吐槽了一句:“好随意。” 随意归随意,奈何上口好记,民妇对这名字十分满意,心满意足地告别这对假夫妻,阖上了大门。 门外的雨还在下着,颜知讳蹲下摘了片脚下的一片草叶子,夹在指缝中摇了摇,一把结实的大伞在手中‘嘭’地撑起,遮挡住了晚阴头顶上的风雨。 “走吧,小娘子。”他道,“哦,若觉得被占了便宜,你大可以占回来。” 晚阴挑了挑眉,很快适应了身份,“郎君,我们的孩子都没取名呢就先帮别人取,瞧你的记性不太好啊。” 颜知讳拍拍脑门配合道:“唉,你说我怎么把这事忘了!” “那就叫他二狗子吧。” “滚犊子!” “滚犊子也不错!” “颜知讳!这孩子是你亲生的吗?” “你说呢?哈哈……” 晚阴扁着嘴,不屑接颜知讳的话茬,枯阳可是她亲哥,不管怎么说投胎了也是哥,当他娘辈分乱得有点离谱。 颜知讳打趣归打趣,没敢让晚阴下不来台阶,很顺其自然地跳下一个话题:“方才那妇人没收你金子,你是不是送了她孩子什么东西?” “我呀,如了她的愿,”晚阴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送了那女娃娃福寿绵长,很长很长。” 颜知讳在心里为那女娃娃默哀:小孩你自求多福吧。 第241章 愚爱 天还很黑,父亲撑伞,母亲抱娃掌灯,一家三口在夜雨漫步,父母打情骂俏,孩子在襁褓中饱腹酣睡,画面唯美温馨,让亲眼目睹这一切的某道士突破心防,炸裂三观。 陆修静从冥君展开的阴地出来之后,就在城里到处找那街溜子颜知讳,后来雨势太大,在城隍庙内躲雨,没成想,阴差阳错撞见街上这一幕相亲相爱到渗人的画面。 “你们两个……这是跑哪里去生了孩子回来?” 陆修静站在屋檐下看着过路的‘一家三口’,总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外人,他甚至以为自己太过焦虑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春雨绵绵密密地下着,润物无声,有很多事情,不需要言语传达,一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伞下的其乐融融的气愤被突然打断,那对假夫妻双双抬头看向破庙,伞柄一抬,两位半遮半掩的面目完全清晰,吓得陆修静那只探出檐外的脚瞬时缩回去,在彷徨与惊恐中,一束蔷薇花从手心滑走,掉落在被雨打湿的石阶下。 “道君,你误会了。” 颜知讳撑着伞,护送晚阴和孩子走到陆修静身旁,又撑伞走回去捡起那束沾染泥水的花束,仔细用手甩去污渍,将它物归原主。 “你……你们两个,应该不是我想的那样吧?”陆修静受到打击一般,整个身子付强倒去。 “陆崇,你这一惊一乍的中什么邪?”晚阴抱着娃娃出现在陆修静的视野内,用手背探了探他的灵台,“这不是好着呢么?没病啊。” 陆修静烦不胜烦地拍开她的手,埋怨道:“火折子 ,你也忒不厚道了!你说你去对付冥君魇髅,让我屁颠屁颠去找颜知讳帮你忙,嚯嚯,现在算怎么回事啊,临阵脱逃和他造起娃娃来了?” “一派胡言!本尊什么时候让你去找颜知讳了?”晚阴被他搞得脑子犯糊涂,“还有,这孩子是本尊亲手抢来的,跟他没有半厘钱关系好吗!” 比晚阴更迷糊的当属陆修静,他低头仔细瞧了瞧那娃娃,似乎还真跟两人完全不像,遂接受了她的解释,可又一想还是哪里不对,道士刨根问底地问道:“夙灼灵,你说你好端端抢孩子干嘛……等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刚才你不是在和魇髅干架吗?还给我一束蔷薇,让我把颜知讳找来帮你!你怎么会跟颜知讳一起出现的?□□了?” 颜知讳觉得此事不太对劲,抓住重点问:“道君,你说你遇见师姐本人了?你在哪里遇见的,魇髅又是怎么回事?” 陆修静瞧着手里的蔷薇色泽正慢慢颓败,心里七上八下,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遍:“就在今晚下雨之前,她回到大朗烧饼摊来找我,还帮我解围。后来冥君紧接着就出现了,将我和她一块拉入阴冥地界,火折子将我扔出结界外让我来找你,说你有办法对付魇髅来着……可本道君却在此处遇见你们,说不通啊……” 稍加整理前因后果,晚阴才断定说:“本尊跟颜知讳躲了魇髅快一晚上了,你看见的那个人是假的。” 陆修静抱头崩溃,“假的?那她图什么?为什么帮我们?” 颜知讳亦觉得之此事蹊跷,问:“那个假冒师姐的人在哪?” “我知道结界入口,这就带你去。” 陆修静很想弄清到底受谁蒙骗,着急忙慌地拉着颜知讳往雨中走。 “等等,本尊也去吧。” 晚阴不愿干等着当一个逃兵,魇髅的目标是她,没理由上不相干的人替她挡灾。 “你就别去了吧,师姐。”颜知讳转头劝退。 “让她去吧,以她的性子还能坐得住?” 陆修静转身过去拉她,触碰的一瞬间,将两人一娃全转移到了魇髅的结界内。 阴冥之地,头顶一轮白惨惨的残月,万千鬼火浮现,四野荒冢林立,冥花盛放于腐尸残骸之中,阴气弥漫,寒意沁人。 冥君赤足散发,眸底杀意腾腾,他如疯似狂地笑了一阵,不觉热泪婆娑眼眶,痛感和欢愉交错,疑似陷落在过去的回忆中,煎熬不能自拔。 “夙灼灵,真个铁石心肠啊,让你开口求求本帝有这么难吗?你也知道,你一向知道,本帝耳根子软,心肠也软,经不住你三言两语……” 他仰头望着可望不可即的月色在自言自语,也并非全是自说自话,他那话其实是说给面前那位跪坐在冥花丛中,衣裳残破,满脸血污的女人听的。 戴着‘朽月’面皮的女人咧嘴笑了,满牙渗透着惨烈的鲜血,她目露鄙色,厌弃地指着他大笑:“哈哈哈……魇髅,你也与我一样是个可怜虫,你自欺欺人啊,若是本尊真的开口,你会违背你父亲的意愿,做个大逆不道的不孝子么?” 魇髅听完显然有些不知所措,真的选择摆在他面前,他居然有一丝丝退缩了。答案显而易见,早在一万年前他拒婚时便做了选择吗,在父命和爱人之间,他选了前者,他承袭父位,也就承担下了护佑整个冥界的职责。 何人能轻言说爱呢?多半是那些无所事事,颓然度日的废人。他想变成那样的废人,起码肩上没有什么狗屁责任。 “不会。夙灼灵,你说得对……本帝不会……” 魇髅握紧手里的骨笛,已然做了最终的决定,心灰意冷地看向那个女子,那个牵系他整个阴暗青春的女子。 “我们都不要后悔,这是最好的结果。” ‘朽月’轻轻闭上眼,心满意足地微笑着接受别人的决定。这也是她自己的决定。 这样的结局,对谁都好, 繁重的红尘情缘,让她迷途不复返,该放下了。 魇髅点点头,很是赞同双方达成一致的意见,大家都累了,早点结束也好,与其疲惫地苟活,还不如一次性来得痛快。 他赤足踏在花叶上,缓缓走向‘朽月’,没有再任何犹豫,手中骨笛幻化为一把银色□□,高高举起,狠狠地插进了女人的咽喉中。 结束了,一切尘埃落定,终于结束了。 他满面鲜血地离开,没有再回头,神魂落寞,好像自己也跟着死去,世界万般皆失去了颜色,灰暗陈旧,皆是茫茫死气一片。 陆修静一行人匆匆穿过结界,正正好掐着点,不早不晚地看见魇髅亲手刺杀昔日青梅后,不作任何留恋,头也不回地快速离开。 三个人都迷怔了,在花丛中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发生而束手无策。 混元刺威力巨大,女人被一击毙命,元神逐渐分崩离析,她会永远消失于世间,不复存在。 “朽月!” 谁也没想到,最先喊出声,最先奔向那个女人的,竟然是长着同一副容貌的晚阴。 灭世阴神,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那一刻冲击性过于强烈,以至于她会错误地认为,朽月真的冲破自己的钳制,出现在冥君面前替她受死。 在思绪即将消散之时,女人听到熟悉的名字,居然幸福地笑了一下,她回首,血泪模糊间,望见一直追寻的人正奔赴自己而来。 这一刻值了,她此生无憾。 晚阴有点惊慌失措,一把将怀里的孩子扔给颜知讳,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向她,抱住她。 “朽月!朽月!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把一切还给你还不行吗?我没想彻底占有,你陪了我那么久怎么可以先走,你不能留我一人……”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拥抱在一起,血泪交融,一时间竟然分不出彼此谁是谁,只是一个疯了,另一个仍旧清醒着。 “能暂时……把她还给我吗?” 快死的女人如此恳求,晚阴愣了半会,艰难地从悲戚中醒过神来,惊讶地看着怀里的女人。 颜知讳抱着孩子走来,温厚的手掌覆在她头顶,叫醒了这个尚处在悲痛中不能自持的阴神。 “看吧,嘴里说恨自己,其实却心口不一。” “你少来看我笑话!快救救她!听见没有!她不能死,她得亲眼见证!”晚阴激动地命令道。 “你当真急糊涂了,她哪里是火折子?你不才是吗?”陆修静看不下去了,真假明显已见分晓,晚阴怀里的女人不再伪装,变回了原本的真面目。 那面孔明艳八方,旷古绝伦。 那身段绰约多姿,千娇百媚。 那美得不可方物的女人,当属魔界四大鬼老之首,鬼未。 好一朵情根深种的美艳蔷薇,眼见要在耀眼的花季凋零。 晚阴低头看着怀里自己并不认识的女人深深皱起眉头,此前提心吊胆的紧张感被疑惑取代。 “你为何要帮我……无缘无故的……”她疑惑,不过又想起女人刚刚对她说的话,顿然明朗,“原来你帮的是她,是我自作多情了。” “鬼未,你为什么还没放弃?” 陆修静不由长长叹息一声,这么些年,他多少见识过鬼未的执着,但没想到她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这个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以命相搏的,如果有,那必定弥足珍贵。 灵帝原来对她这么重要,是她浅薄了,她总以为那只不过是瞬息即逝的悸动,当冲动的劲头褪去,回忆模糊,仅剩的余温不也会消退么? 没有人能这般着魔的吧? 她图什么? “陆崇,我认识你也很长时间了,你觉得呢?习以为常了啊,像是一种烙入血液的记忆,你问我为什么,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她抬起眸子凝望朽月的容颜,她一直没有变,那么完美无缺,那么惹人妄念。 “我宵欢呀,总喜欢把欲望看作人生首要大事,因为这样每每回望过去,不至于感到失望。” 活着若不能尽情尽兴,便算是浪费时间。于是她浑浑噩噩地沉醉在欲望里,试图用虚假的欢愉掩盖真切的痛楚。 “我从来不知,我所拥有的不过是一场虚情假意的空无,而真正的快乐,我从未拥有。” “我一直追寻的那个人,她从最初可望不可即的信仰,变成了心底根深蒂固的执念。” “我执迷不悟,不肯回头,为了离得更近些,不知不觉了解了她的所有,甚至不惜把自己活成了她。” 时至今日,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爱还是执念,这种东西潜移默化地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融入骨血里,不可或缺。 我爱她好久了,她的模样刻在了我的骨子里,由我扮演她,再合适没有了。 乍一眼心血来潮,再回眸念念不忘。 爱到最后,无人比我更像她。 …… 第242章 亏欠 “可怜啊,这世上竟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东西。” 晚阴牙根泛酸,又恨又怒,恨朽月灵帝比想象中更多人爱,怒这个女人蠢得可以,竟为了虚无缥缈的情爱不惜飞蛾扑火。 “帮她最后一次吧,前辈。她神魂要散尽了。” 颜知讳请求道,那双青瞳之中多了些琢磨不透的情绪,看起来挺哀伤的,深情的人总是相似,也会惺惺相惜。 看着鬼未不断瓦解的元神,阴神一言不发,举起手掌倏地将鬼未所剩无几的残魂从天灵揪出,身下的□□在她拔出魔灵的一刹那,颓败成枯灰。 “你疯了吧夙灼灵!” 陆修静被她这波操作给整不会了,揪着晚阴的衣领破口大骂道:“你这帮的是哪门子的忙?你不知道她的命格孤绝犯煞吗?她要么永生永世地活着,要么神消魂灭不复存在,鬼未她入不了轮回啊!” “道君,你别激动。”颜知讳略施法术,定住了即将动粗的疯道士,“她在帮鬼未完成她最后的心愿,随她去吧。” 就在这个功夫,手心的残魂霎时被晚阴一下吸纳进体内,准确地描述应该是带到了灵台深处,某处关押朽月的地方。 “帝尊,帝尊……” 被孤立在黑暗里的朽月,似乎听到某个女人带着哭腔的呼唤。 她已经与世隔绝多日,不可能探听得到外界的声音,这个声音难道是……错觉? “帝尊,是我。” 有人紧紧地抱住了四肢不能动弹的她,她睁开眼,鬼未正泪流不止地啜泣着。 “肖欢,你怎么来了?” 朽月被鬼未的情绪所感染,这个顽强不屈的女人,从不轻易落泪的,这样难过,一定是遇到了什么痛不欲绝的伤心事。 “帝尊,在我走之前,想见你最后一面。” 为她舍身的孤傲之人啊,逃了千年万年,祈求上苍让我再看你一眼。 鬼未双手覆上朽月冰凉的面颊,目不转睛不住地端详,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 “最后一面?” 朽月茫然地凝视鬼未,心脏抽搐了一下,疼。 “什么意思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迷惑不解。 鬼未没再说什么了,她用脸静静地贴近对方的心脏,这颗绝情又慈悲的心脏。 原来也在铿锵有力地跳动着,古井无波的心弦,究竟有没有在那颗为她跳动过呢?哪怕只是一瞬也好。 以朽月颖悟绝人的头脑,怎么会猜不出鬼未如何出现在她灵台内呢?她的人身自由还被限制着,不难推测是谁捣的鬼。 “晚阴!你给本尊滚出来,是你做的吧?” 朽月气愤地大喊,双手在挣扎着,想奋力冲破蛛丝的束缚。 “你这个人,好心当做驴肝肺。” 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形从黑暗里幽灵似的冒出来,消失几日的阴神终于在朽月面前现了身。 “这女人不惜以身帮你抵命,死在魇髅手中,你就这般无情无义地将她拒之千里?” “什么??” 朽月难以置信地看着怀里的女人,心口一阵酸涩涌来,唇瓣紧抿一线,脑袋空白。 她惋惜地说:“何必呢。本尊记得明确与你说过了,那日只是误会。我不过举手之劳帮了你一下而已,忘记多好。你活得那般热烈,何必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弄得如此凄芜?” “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与人无尤。宵欢虽为女儿身,做不成帝尊的心上人,做帝尊的替死鬼也成啊。” 鬼未咽下喉间苦涩,手指慢慢从冰凉的面颊滑下,悄然摸向朽月的手腕。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我们妖魔从来都是不配谈情说爱的。我只是做我习以为常的事,这件事折磨我太久了,有个彻底的了断也好。” “本尊不过是你的心魔罢了,早些放弃多好……” 朽月后悔没有早点劝她,倘若及时回头,也不至于为爱所困。 “帝君,坚持了那么久的东西,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你活在我脑海里太久太久了,现在,我终于可以卸下一身罪孽,轻松地离开人世间。” 何其有幸能死在你心里,如此一来,你便再也不肯轻易忘了我…… 转睫间,鬼未已化作一股哀思,融进了自己心魔的神魂之中。 “抱歉……” 朽月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她对自己失望到了极点,想做点什么去拯救这个女人,却发现自己才是需要拯救的那个。 何为遗憾? 爱而不得,执迷不悟。 心有亏欠,弥补不及。 不识本心,沉溺仇怨。 抱负未展,功亏一篑。 凡心有不甘不愿放下者,皆谓之遗憾。 * “啧,灵帝你到底有何本事,竟让人为你痴绝至此!不觉得自己配不上吗?” 晚阴在一边冷眼旁观,看戏般冷嘲热讽。 “你得好好反思自己是不是人品不好,才闹得众叛亲离,无人搭理!” 朽月内心突然生出厌恶的情绪,就连最初对晚阴尚存的一丝怜悯也消失了,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永远不要试图同情自以为是的可怜人! “夙灼灵你尽管骂吧,你不高兴我就高兴了!放心还会死更多人的,要不,我就近原则,先从你的朋友开始如何?” “不说话?陆修静和颜知讳可就在外面呢!” 被踩到痛点的晚阴自然也不忘放放狠话,一来二去,本是想借此挫挫灵帝的锐气,可朽月不吃这套,只报以冷漠一笑。 晚阴定了定神,才反应过来说漏嘴了,之前还骗她屠遍神界不留活口,现在又说她朋友在外面,这不是当场打脸吗? 实际朽月还沉浸在低落中,根本没考虑那么多,她素来知道晚阴有信口开河的毛病,所以她从头到尾没信过一句。 “不想看见你,以后别再出现了。” 朽月眼睫低垂,对晚阴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这可是你说的!别后悔!” 晚阴气鼓鼓地转身没入黑暗里,让她倍感生气的原因不是受到了朽月数落,而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说翻脸就翻脸,真就离谱! 看来做好事根本不适合她!行,那就让她自生自灭吧! “前辈,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生谁的气了吗?” 晚阴被一声亲切的问候惊醒,徐徐睁开眼皮,才注意到自己倒在别人的怀里。 颜知讳左手抱娃右手抱她,挺忙乎的样子,以至于腾不出手帮旁边立着的人形雕塑陆修静解开定身术。 魇髅一走,结界自破,周遭恢复了原样,百姓人家炊烟袅袅,东方一道刺眼的光穿透白雾,洋洋洒洒的细雨下了一夜,终于在天亮时分停了。 “你小子是不是又偷窥我内心了?” 晚阴一骨碌从颜知讳怀里爬起,毛毛躁躁地撞倒了陆修静,也多亏了这无妄之灾,陆修静顺势冲破了定身禁制。 “哎呦!颜知讳你个挨千刀的!居然定了本道君一夜!” 陆修静在地上打了个滚,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冲过去一把揪住颜知讳要和他拼命,谁知被晚阴从背后猛地推开,于是打了个趔趄又摔了一跤。 “夙灼灵,啥意思啊?鬼未的死刺激你脑子了?” 陆修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块厮混万年的老友竟然为了一个昔日死对头跟他动手? “你才刺激脑子了!算账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这混蛋又对本尊用玲珑窍了,先让本尊挖了这厮的眼珠子再说!” 晚阴伸出两手指怼着颜知讳一双的玲珑窍,照这架势不是挖眼珠子,而是想把人家戳瞎。 “哇啊哇啊……哇哇哇……” 一串魔音嗷嗷从颜知讳怀里发出,人类幼子很及时地劝停了晚阴的举动。 颜知讳见机把孩子往她怀里一送,巧妙地把烫手山芋转移,无辜地解释说:“前辈,我对天发誓真没对你用过玲珑窍!陆崇那道士也一直在旁边,他可以作证!你吞吃鬼未的残魂之后便倒在我怀里不省人事,怎么叫都叫不醒。” 晚阴对别人的疑心很重,听他一说才放下心防,略微尴尬地撩了下鬓发,不放心地试探:“是吗?咳,昏迷的时候,我没说什么胡话吧?” “胡话倒是没说,”颜知讳展颜笑道,“不过你昏迷时脸色很差,还气得哼哼直咬牙,大概是在睡梦中生了谁的气才会如此不忿吧?” “没生谁的气,我生自己的气呢!” 晚阴不太想深入探讨关于生气的话题,低头去拍哄哭闹不止的婴儿。 小城的清晨很快又热闹起来,大朗烧饼又出摊了,还是在原来的位置,正离他们不远。 烧饼铺老板大郎见昨天那几人还在,遂招呼他们过来,因昨日收了过多的赏钱,打算免费招待他们一顿。 陆修静对那烧饼没好印象,没问其他人的意见就给拒绝了,推说忙着赶路,要准备出发了。 晚阴听到要出发,不再继续装死,抬头赞同:“在人间耽搁了许多时日,大魔头复生之日在即,还是早点去樊渊截杀为妙。” “哎呦,姑奶奶,现在才想起正事你早干嘛去了?”陆修静一脸无语地瞥了眼她怀里的小孩,“你这娃娃哪儿抢来的?从来都不见你这么有母爱过,咦,你之前不是说最讨厌这种只知道哭的生物吗?” “是讨厌,补充一点,他除了哭还会吃喝拉撒。”晚阴嫌弃地皱着鼻头,看来是闻到了什么令人不太愉快的东西。 “道君,我和师姐有话要说,你可否暂时回避下?”颜知讳很有礼貌地请求道。 陆修静不可思议地指着他们,“你们两个不对劲,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瞒着我!” 颜知讳没理他,径自走过去拉起晚阴走到一个角落。那个强势的态度,让人不容拒绝。 “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当他面说?”晚阴好奇地问。 颜知讳态度坚决,单刀直入:“前辈,如果你下不了决心杀你哥,就把他送回家去吧。” 晚阴愕然张大瞳孔,恼羞成怒地推了他一把,“都说不要用你的狗眼偷窥了!” “晚辈,我何必大材小用?你的情绪太过显而易见啦,我不用玲珑窍也看得出来。这孩子,是枯阳元尊的转世吧?”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个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太过聪明的人,一般都死的早。” 面对晚阴的挑衅,颜知讳依旧我行我素,似乎在他面前的没有什么阴神,而是一个看不透自己的迷糊小孩。 “前辈,你知道为何枯阳非选在你前进的途中降生吗?”颜知讳抛出了一个能让阴神最能上钩的诱饵。 果然,晚阴立刻神情大变,急不可耐地追问:“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对你有所亏欠,故化作毫无还手之力的人类幼子来还债。你此时痛下杀手,便正好遂了他的意,他心里的歉疚正好能减轻一半呢。”颜知讳有理有据地分析道。 不愧是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星惑仙君,晚阴立刻被说服,深信不疑地点头道:“你继续说。” 颜知讳和善的面目一变,露出腹黑的本性,他弯腰凑近对晚阴耳语,有一刹那,竟宛若恶魔低低絮语—— “你还不如躲在暗处伺机而动,他现在少不经事,你报仇也是白报,不若等他长大,届时你再出现,然后无所不用其极地折磨他,教他后悔来世,不敢来生……” “好家伙!方法呢?你倒是说具体点!”晚阴突然来了兴致,急不可耐地催促。 颜知讳停顿点拿捏得极好,等吊足了对方胃口,再将秘诀倾囊相授:“他当初为了众生抛弃你,那就让他体验被他最爱的众生抛弃的滋味,复仇如果是单纯的杀戮那就太简单了,不是吗?” “哈哈,原来温文尔雅的星惑仙君也有如此残忍的本性,不错啊,深得我心,你确实能成为我同一战线的伙伴。” 晚阴向他投以赞许的目光,直到这一刻,她才认同这个亦正亦邪的合作对象,说真的,要不是抱着孩子,差点要为他鼓起掌来。 两人商定完毕,打算先与陆修静汇合,再一起去还孩子,省得这道士起疑心。 陆修静疯归疯,倒也不傻,表面装得若无其事,没再过问什么,其实心里已然猜忌起那鬼鬼祟祟的两人。 “陆崇,我们打算将孩子送回周家,一起去吗?”晚阴做戏做全套,尽量伪装成朽月说话的口吻。 自从鬼未变作朽月在他面前蒙混过关,陆修静就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和自我剖析。他不太容易怀疑身边亲近的人,也相信没人会搞这些花样来糊弄他,所以凡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不代表他一无所知。 跟朽月混那么多年,对方什么秉性他自来一清二楚,面前的这人虽然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举手投足都和她很像,甚至可以说像得毫无挑剔,但给他的感觉十分陌生,她的眼眸冰冷而疏离。 “去啊,我得跟紧点你们,万一背着本道君私奔怎么办?”陆修静不动声色地开起了玩笑,没个正形地走到那两人中间搂起他们的胳膊,偷偷问:“话说这孩子真不是你们私生的吗?” “道君,不要这么八卦,会倒霉的。”颜知讳善意相劝。 “瞅瞅这孩子五官多像你们啊,”陆修静昧着良心胡说八道,“你看看这眼睛和鼻子,跟火折子是一模一样,嘴巴倒是和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陆崇,本尊建议你听颜知讳的话,”晚阴对他诡异地冷笑了下,“不想倒霉的话。” 陆修静忽地后背一凉,毛骨悚然地回忆起这笑出自哪里,恭谦应答道:“好哒,遵命。” 道士面带微笑地转回身,面目突然狰狞,内心崩溃地骂出一串无声的鬼哭狼嚎—— 他娘的,是阴神啊!!老子真倒霉到家了! “道君,你气色有点差,没事吧?”颜知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比关心更多的是安慰。 “哈哈,没事,就是酒瘾犯了。” 陆修静强作镇静,脸上春风惬意,心中万马奔腾! 颜知讳从刚才陆修静夸张的反应上,不难猜到疯道士怕已识破晚阴身份。 很显然,晚阴是故意的,与其说她不介意是否会露馅,倒不如说她根本不屑于在陆修静面前伪装,反正她最初打入敌人内部的计划已经泡汤,还不如破罐子破摔,故意露出马脚让他人忌惮。 陆修静委实不敢轻举妄动,想到之前晚阴处处防范颜知讳的玲珑窍,以为他还被蒙在鼓里,只盼着找个时机告知同门才好。 第243章 咸猪手 三人各怀心思地上路了,离开小城之前,晚阴终于还是决定把抢来的男婴送回家去。 晚阴当时只顾着抢孩子了,根本不知小孩姓甚名谁,家住哪方,颜知讳则像一个多功能向导,精准无误地带她来到周家门口。 “没想到玲珑窍还挺好使。”晚阴自打将他纳入同伴的行列,就挺中意这位天赋异禀的小伙。 “师姐,我用的是脑子。”颜知讳粲然笑道。 “非得让我夸你脑子好使?”晚阴翻眼刮了他一目,“话说能不能统一一下称呼?别一下师姐一下前辈的。” 颜知讳点点头应许,“那你喜欢哪种称呼?” “都不喜欢。” “噢,那我叫你前辈吧,更能体现我对您滔滔不绝的崇敬之情。” “少套近乎,去敲门!” “好。” 两人一问一答间,陆修静明白了什么似的,心情百感交集,但更多的是沮丧。 他发现颜知讳刚才那番话是说给他听的,之所叫人家前辈,是因为早就勘破对方身份,并且一语双关提示自己他已知情,勿做多余的事。 周宅里住着前朝贵族,建筑外观大气恢宏,实则年久失修,和这家主人的气运息息相关,正渐渐走向没落和衰败。 颜知讳站在老旧的木门前握着门环敲了三下,古铜色金属锈迹斑斑,撞击的声音都是沉闷顿滞的。 呜呀~ 一声推门,出来的是一个失魂落魄的老头,他用一双通红的泪眼看着面前彬彬有礼的青年,茫然地问:“请问这位公子找谁?” “老人家有礼了。”颜知讳向那老儿躬身作揖,不愧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待人做事无不谦和有礼。 晚阴抱着孩子‘贤惠’地站在旁边,对他这多余的举动和浪费时间的寒暄已见怪不怪,昨晚这小子也是用这等手段骗过了一干愚昧的人类。 颜知讳笑得纯良无害,很容易让别人卸下心防,问候完毕,他直接进入正题:“我们想问问你们家是否丢了一个男婴?” “啊!是是是!我孙子昨天丢了,已向官府报了案,急得我们一家都团团转呀!哎呦,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周老头一听见别人问起,又是拍膝又是顿足,直为自己过失而懊悔不已,差点要抹泪大哭。 一旁的陆修静见那老头也已病骨支离,满脸疲惫相,于是出言安慰,“别急别急,你孙子被我们捡到了!” “真的?”老儿双眼放光,颤抖地抓着陆修静不放。 “一把年纪了,哭什么?” 晚阴最厌恶别人在面前抹泪,于是从颜知讳身后矜傲地走出来,犹豫片刻,心一横,果断把孩子塞还老头怀里,那瞬间怕自己后悔,有意避开目光杜绝眼神留恋。 “多谢……多谢姑娘!!” 周老头激动地给她跪下。 “哼,下次记得看紧点。”晚阴把头别往一边,郁郁不乐地补了句。 颜知讳看出了她的不舍,问道:“前辈,要不你再看一眼?” “不要。” 晚阴拒绝得干脆,她自认为没有什么可对枯阳留恋的,那次他选择众生毅然背弃她时,心肠只怕比现在的她还要硬。 于是她只好站那儿远远地看着,在伸手触碰不到婴儿的地方。 她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或是一时迷惘,竟对恨之入骨的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不舍。 这个感觉很奇怪,她见过枯阳的无数个面貌,却是第一次见他的幼婴模样,神通广大无所畏惧的枯阳元尊,居然也会有这般弱小可怜的形态。 此时此刻的枯阳太脆弱了,脆弱到不堪一击,她有过无数次掐死他的念头,可一低头看到那张不知所畏的小脸,顿时杀意烟消云散。 她总是会联想到小时候,自己也曾被枯阳如此抱着的情景。 枯阳满心欢喜地迎接她的降生,宠溺无度地给予她最大的温暖,那种护在怀中小心翼翼的模样,她想忘记,却不断反反复复地回忆起。 她以为自己的心死了,死在了荒古那场阴神祭,酣畅淋漓地复仇才是她最终目的,她不该心怀仁慈的。 可是他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多少次树立起来的信念又瓦解了,颜知讳兴许说的没错,枯阳就是有意在考验她,折磨她,她才不要上当。 现在她犯不着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动杀念,有道是时日方长,她已经等那么久了,不差再等一点时间。 周老儿感恩戴德地一顿叩谢,涕泗横流地非要拉着三人进宅子,甚至已经叫了人准备设宴款待。 这请求当然被颜知讳拒绝,只推说他们急着赶路,酒宴就不必了,只希望他日回来,能看见周家将孩子顺利抚养成人,也不枉费救他的初衷。 周老头不便强留,又说了一通语无伦次的感谢。 三人已经准备走了,颜知讳忽然心血来潮,最后问了句孩子叫什么名字。 周老头脱口而出道:“周向晚。” 晚阴脚步猝地一顿,不满地低声嘟囔:“别以为叫这个名字我就原谅你。” “落日暮向晚,阴月夜归人。”陆修静心有所感地念了句。 “谁的诗?” 颜知讳跟上前面两人的步伐,不解地问。 “你竟然忘了?那是元祖写的啊!”道士无力吐槽。 玲珑窍失灵的某先知表现略为敷衍,答曰: “哦。” 道士报复性地戳了下他瘦弱的脊梁,“哦什么哦,你知道什么意思吗你就哦?” 男人最忍不得挑衅,于是某先知祸水东引,给他指了条死路:“不知道呢,道君可以去问问前辈。” 晚阴忍无可忍,回身指着二人鼻子冷冷骂道:“再不闭嘴,我让你们两个永远说不出话来!” “现在就闭!”两位狗腿子异口同声。 * 再次踏上征程,陆修静照旧掏出大葫芦邀请两人乘坐,夸口说他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樊渊,把魔界那群跳梁小丑一网打尽,阻止祸央再度现世。 “凭你这漏风的破葫芦,最快是多快?”颜知讳对他们的交通工具‘翘首以待’。 陆修静掐指胡乱算了一通,盲目自信地说:“半个时辰足矣。” “慢了。” 站在树荫底下的晚阴厌嫌道,摆着一副说风凉话不腰疼的臭架子。 “小祖宗,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就算御剑、腾云、驾焰,速度也不一定有这快嘞!哎,我的三宝葫芦看着是寒酸了点,但绝对好使,既拉风又舒适,保你通行无忧……” 陆修静一顿王婆卖瓜自拍自夸,尽管葫芦又是补丁又是开裂的,像懒婆娘用过多年没扔的裹脚布,但他仍然爱不释手不离不弃。 “死道士,挑战本尊的极限是吧?你们都过来!” 晚阴不耐烦地朝那两位狗腿招招手,令他们到树底下来挨训。 陆和颜两个默契对视一眼,皆是心照不宣地叹口气,老老实实走过去听候阴神大人的发落。 晚阴扳着一张臭不可闻的冷脸,按照以往从朽月身上得出的经验,不先认个错必然是没完没了的。 陆修静这点察言观色还是会的,在火山爆发前立马道歉:“我错了,不该拿这么寒酸的葫芦出来丢人,简直辱没了您如此尊贵的身份,等着啊,我立马去寻一匹上乘的坐骑来!” 陆修静态度与之前简直云泥之别,这般低声下气明摆着是铁了心要跑路的,可怜小心思被晚阴识破,她手臂一抻一收,死活将道士给拽了回来。 “你个饭桶,有找坐骑的功夫我们几个早就到了!” 晚阴嘴上骂骂咧咧,手上的力道却没松,她不仅抓了陆修静的后脖子,还顺道抓了颜知讳的,两个大高个活脱脱像被主人掐住脖子的猫咪,怎么也逃不出命运的毒爪。 “前辈,我可没跑。”颜知讳无辜地申诉。 “知道!” 晚阴那力拔山河气盖世的手劲比起朽月更甚,两只猫咪被扼住咽喉不敢动弹,生怕小命一下呜呼。 在这间隙,三人面前突然乍现一个黑洞,洞口起先碗口大小,后面变得比黑锅还大,随之飒飒凉风扑面而来。 颜知讳和陆修静还没反应怎么回事,黑洞赫然变成旋涡,他们蓦地被阴神女士给扔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暗空间。 “我瞎了我瞎了!” 陆修静鬼吼鬼叫地乱摸一通,从明亮的白昼一下进入到漆黑的极夜,确实会令人产生混乱的假象。 处于诺大而空洞的地方,找到可以依赖的实体不失为一种安慰,但是道士千不该万不该四处乱摸,因为接下来的两记大耳光让他在重获光明的同时,还受到了深刻的教训。 晚阴为了省时省力,果断建立黑暗之桥将人瞬间转移到樊渊附近,可没想到在中途出了点不太愉快的插曲—— 是的,竟然有人趁黑揩油! 竟敢公然挑战阴神的威严,简直不可思议、不知死活、不见棺材不掉泪! 于是她反手就是一耳光,本欲将人打飞到桥的另一端,谁知道手劲没控制住,一不留神让陆修静冲破了黑障,丢出了距离最终目的地二十里外的地界。 陆修静棒槌似的飞梭掠影扬起尘土,面部着地划行一条长线后停下。 热浪滚滚,黑夜转眼间变成了白昼。 放眼望去,他面前是一片连绵不绝的荒漠,天气极端炎热,火辣辣的一如他被打肿的面颊。 陆修静从荒漠爬起,捂着鼓起的腮帮子有点懵神。 又仔细回想了刚刚的状况,在黑暗之中,他好像摸到了一块胸肌……他确信是胸肌,因为太过结实,又起伏平坦,从这点出发他完全可以肯定那人一定是颜知讳。 可事情离奇就离奇在他挨了人家两记耳光! 所以他之前的论点不成立,他应该是不小心摸到了小祖宗晚阴,所以被她一记毒龙烈焰掌给打飞,从黑暗的空间里掉到鸟不拉屎的荒漠来。 不过也说不通啊,首先是他摸到的胸一马平川,绝不可能是朽月或者晚阴的,这点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再其次,他为何平白无故挨了两记耳光?方才分明只摸了一个人的胸啊!不管是谁的胸板,连打两下不至于吧,又不是故意的! 陆修静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准备等另外两人出来再问问什么情况。 第244章 分歧 等了一小会,晚阴和颜知讳前后脚从黑洞隧道里钻出来,气氛很是微妙,两人神情各异,晚阴就差把‘不爽’两字写在脸上了,而颜知讳更是愁眉苦脸,眉峰低落地降了几分海拔。 “刚才本道君摸到了谁?” 陆修静打开天窗说亮话,他一向做事不喜欢扭扭捏捏,反正两记耳光挨也挨了,此事他必须弄个明白! 那两人没答话,双方表情更无常了,一个更加不高兴,另一个脸色更加苦恼。 “这样吧,本道君换一个问题。”陆修静打破砂锅问到底,“刚才谁抽了我耳光?” 这回那两人有了点反应,眼角余光互瞄一眼,皆用食指互相指了下对方。 “可是我只摸了一个人啊,凭什么挨两耳光!”陆修静张目结舌。 事情是这样的,作为一个道士,他不屑占别人便宜,要真不小心占了谁的便宜,他大可以站出来道歉。之所以会不依不饶地想弄清原因,他主要觉得方才的亏吃大发了,而且倍丢面。 还有两点疑团待解,陆修静很坚信自己方才摸到的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一是因为他伸手就能够到对方的胸,而且手的高度还要往上,说明对方跟自己差不多的身长,甚至还有可能更高! 虽然朽月的身量在女子之中出类拔萃,但她毕竟是女流,跟男子比还差了些个头。 二是陆修静充分考量了自己摸到的那块平地,顶多胸廓略有起伏,但起伏不大,方才他还摸了摸自己的进行精确比对,发现根本相差无几。 故此,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在黑暗中摸了颜知讳的胸,颜知讳死不要脸地打了他两巴掌!淦! “颜知讳,你别不吭声!说吧,刚才是不是我不小心摸到了你,而你十分卑鄙地打了本道君两耳刮子?”陆修静气急败坏地找颜知讳理论。 “道君,你摸到的不是我。” 出人意料的,颜知讳否认了遭遇袭胸之事。 “不可能!本道君心里有数,你别想骗我!那胸啊跟我的差不多……” 陆修静还在没完没了地找茬,旁边远程杀人的眼神被彻底忽略。 他继续刨根问底道:“你就说你打我没?” 颜知讳回眸瞅了瞅身后,犹豫了会儿,“应该,打了吧……” 陆修静气不打一处来,撸起袖子理论道:“那还说摸到的不是你?你个矫情货,都是男人,摸几下咋啦?还值得你大打出手?” 道士被冲昏了头脑,直接亮出两只咸猪手,扯住他的衣服把他的前胸当作搓衣板使劲上下搓。 “道君,我敬你是君子……” 颜知讳并非是力量型选手,虽然肌理分布匀称,骨骼体态终究偏柔弱,被陆修静的蛮力折腾得够呛,此时,骤然一阵强风把两人刮倒,并喂了他们一嘴的沙子。 “闹够了没有!” 晚阴横眉怒目地站在两人之中,“陆崇,你是觉得打两耳光不过瘾吗?本尊可以满足你,保管揍得你脱胎换骨信不信?” 这威吓效果立竿见影,陆修静被唬得大气不敢出,谁让她是阴神她最厉害,再啰嗦一句真可能小命要完。 “此处离樊渊很近了,”颜知讳起身抖了抖衣服上的黄沙,仰面眺望西北处,微微皱眉,“前路被阻隔了,好像有什么古怪。” 晚阴自刚才也留意到了,西北方有点猫腻,风沙缭乱,杀气丛生。 有道是神挡杀神,魔挡杀魔,能奈她何? 她脚底燃起黑莲状的焰火,袖摆一甩,“不足为惧,走!” 陆修静心知肚明她阴神有什么本事,正所谓跟着大佬混的好处就是躺赢,所以不一定要打头冲锋陷阵,在人家身后加油鼓励也是蛮好的。 于是乎,他故意拉着颜知讳想慢几拍出发。 颜知讳正欲跟上晚阴,不曾料到让那道士给拦住去路。他心里大抵知道陆修静几番纠缠为的是哪般,于是装蒜道:“道君,大敌当前,有什么事不能容后缓缓?” “颜兄,我一向把你当兄弟,你有事可不能瞒我啊?”陆修静见打亲情牌没用,索性耍起赖来,“你若不如实相告,本道君便四处散布你是断袖之事!” 颜知讳一听那‘断袖’两字不禁脸色铁青,“有屁快放!” “我刚刚到底摸到了谁?”陆修静挑挑眉,用肩膀暧昧地撞了下颜知讳,“我就说是你对吧?” “不是我的,你弄错了。” 陆修静夸张地睁大眼睛,一摆手,“不可能!那手感怎么会错?!” 颜知讳摇摇头,哀其愚笨,点醒他道:“你怕是没见过真正的阴神本尊吧?” “见过呀,这些天一直在我们身边怎么没见过?” “阴神一直占用师姐的身体,你见到的不过是她裹着别人面皮的模样。”颜知讳当头一棒敲醒他。 “不是吧……”陆修静恍然大悟,“依你的意思是火折子被她吞噬了?!” “还没有,只是不自由。” “噢,那我放心了。” 颜知讳以为陆修静这下总该听明白了,谁知峰回路转,他捋了捋打结的脑筋,吓了一大弹:“你说阴神用的是火折子的身体,那我摸到的不就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请元祖原谅……” 啪—— “跟你说话怎么那么费劲!”颜知讳谦和的性子急转,拿起折扇往他后脑勺暴扣,“蠢材!阴神原貌是个不折不扣的汉子,比你我还要高大威猛,她用暗桥传送术时在黑暗里会显现原型,所以你摸到的是她本尊无疑!” 陆修静吓得咬起手指,不敢置信,“真的假的,你咋知道她会在里面现出原形?” “这个嘛,因为本人见过啊!就在昨晚和她躲魇髅追杀之时,她将我传送到山里。这下你该相信我了吧?” “好吧,权且相信你。” 担心唠嗑耽误正事,颜知讳拉起陆修静的胳膊想去追晚阴,那夯货被拖行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感觉自己又被糊弄了,后知后觉地问:“不对啊,我摸的是她你打我干嘛?” “我没打你!” “那我怎么挨了两记耳光?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 经不住陆修静的死缠烂磨,颜知讳缴械投降,支支吾吾道,“呃,你另外的那一耳光应该是替我受的……” 陆修静没太听懂:“啥意思啊?” 颜知讳:“你自己寻思寻思。” “哎,急死我了!你这人真没劲,说一半藏一半的!” 在疯道士又一轮不依不饶的追问下,颜知讳硬着头皮和盘托出真相—— “你挨了一耳光后,我也不小心摸到了阴神硕大的胸肌,咳咳,那个嘛惯性使然,她以为你又摸了一次,故而……” “故而她气不过又打了本道君一耳光?” 陆修静头顶冰凉,仰面一看,那是六月飘雪,四面悲歌…… 陆窦娥瘫坐在沙地上惨叫:“大乌龙事件啊!大乌龙事件!颜知讳你个挨千刀的混蛋,我跟你没完!” 两人正掰扯时,西北方不知发生了什么,一阵黑色的沙尘暴横扫而来,整片荒漠都被风沙笼罩,眨眼不到,天地昏暝,漆黑如夜。 漫天风沙中,万事万物晦涩不辨,唯独一双玲珑窍清亮透彻,颜知讳俯仰之间,已然掌握前方情况。 “大事不妙,魔界这次竟然搞这么大名堂!我们得赶紧过去!” 颜知讳神情严肃,正准备前去支援,谁料后腿却让人给拖住。 一回头,发现陆修静像块甩不开的狗皮膏药粘着他。 “颜知讳,枉费元祖栽培你这么久,你这是要过去助纣为虐吗?” 颜知讳不带私情不带犹豫地一脚踹开,“道君,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便就此别过吧。” “阴神这次回来的目的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她这是要灭世啊灭世!她要杀光我们所有人,到时候你也别想独善其身!” 陆修静身上好像也有一个开关,能在疯疯癫癫和一身正气之间来回切换,有些人看似不清醒,整天浑浑噩噩不知所谓,实则心知肚明,看破不说破。 他慷慨陈词地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天你老巴结她,此事你最好给我打住!做神还是做狗你自己选!” “这就是你一直装疯卖傻的原因?”颜知讳眉睫微颤,转换回温和的语气,“道君,我帮她也是在帮自己和所有人。” “她要找祸央报仇随她去便是,不是神通广大要毁天灭地吗,何须你去多管闲事?” 颜知讳唇瓣紧闭,抽起陷入黄沙里的脚继续往前。 “你敢走一步,我们以后连同僚都没得做!”道士歇斯底里地大喊。 然而,颜知讳无情得像一个抛弃糟糠之妻的负心汉,不为对方激烈的言辞所动容,决绝地转身乘风踏沙飞离原地。 他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为了达到那个目的,他可以斩断一切牵绊,不择手段也在所不惜。 劝说无果,陆修静两手握了一捧黄沙,愤怒地朝地上甩去。 道士其实是在和自己发脾气,昔日挚友明明有难,此刻却束手无策。 颜知讳不知吃了阴神的什么迷魂药,怎么劝说对方都无动于衷,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只会逃避。 大漠广袤包容,风沙的肆虐无羁还在持续,在昏天暗地的凶煞境地中,陆修静颓然起身,他拿出了完好无损的三宝葫芦,拧开盖往空中一抛。 葫芦的体积变得如鲲鹏般巨大,盖住半边天,以气吞山河之势将黑色的风沙疯狂吸入。 不消一刻,以葫芦为界,天地变成阴阳分明的两个世界,西北地界仍旧混沌,而东南方向一片明朗。 狂暴的沙尘停止侵袭,思想的混沌也只是暂时的。 枯阳曾对他说过,修道如修路,道不通路不顺便得先从自己身上寻究根源,查找症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都有自己所坚持的道理,很少人会因为三言两语放弃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颜知讳也一样。 颜知讳不愧是哲学大家,怎么说得出帮阴神就是帮所有人的道理? 这话确实没毛病。 晚阴受到太多不公,怕都是世人的偏见造成的,当时哪怕有一个人站在她身边,她也不至于如此仇恨世人。 妄加之罪何患无辞,天谕中的那些罪名,谁又见她真正做了呢? 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凡事不要妄下定论,总会有云开雾霁之时,不到最后,到底谁对谁错还说不定呢。 方才的事陆修静似乎想明白了,只觉身体舒畅轻快,烦扰多时的郁结也迎刃而解。 道士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翻身踏上三宝葫芦,往西北支援颜知讳。 第245章 魔阵 另一方面,颜知讳还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当上了哲学大家,他还在沙暴近空领域转悠,正烦恼怎么进入风眼之内,即沙暴中心。 他镇静的面庞出现一丝焦虑,沙暴来势凶猛,风眼之内还布置了十分厉害的阵法,若不得要领贸然进去,恐会迷失其中。 眼下黑色风暴还在扩张,很有可能会牵涉其他人间区域。 颜知讳后悔没叫上陆修静来,这个若是正常的自然灾害也就罢了,可偏沙暴内充斥着邪狞的凶煞之气,此煞气恶毒至极,可掠夺天地间的一切生机,决不能放任不管。 “怎么办?”颜知讳自言自语道。 “换我来。”颜知讳又道。 颜知讳静心屏息,调动周身灵力汇聚灵台一点,在溢满之前转移至掌心,挥掌急遽地劈向风腰,活生生地将沙暴劈出一条裂隙。 只一霎间,他顶着猛烈的疾风,像一支脱了弓的箭矢,一溜烟钻了进去。 沙暴中心比想象中还要风平浪静,暴虐的风暴瞬息不见,里面的区域空旷无限,像是另外造出的虚拟空间。 颜知讳还在低空缓缓飞行,他俯瞰脚下怪异的地形,荒漠成了杂草丛生的高原,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某些回忆片段浮现面前。 原来,脚下这片土地是魔界地域,若不出所料,再往前十里路,有一处魔界祠堂,专门用来祭祀祸央的。 他不由加快飞行速度,一路畅行无阻地朝那块魔族圣地前进,不多时,便看见了早他一步进风眼的晚阴。 晚阴如夜魅般笔直地立于祠堂顶上,斜眼扫了脚下那圈对她张牙舞爪的血魔,手心汇聚一团毒戾无比的阴火。 她对着那群没有人性的怪物发出一串嗤笑,轻蔑道:“没想到现如今魔界竟然没落如此,知道本姑奶奶要来,还用这些个不入流的杂种来招待。” 等颜知讳赶过去时,晚阴早已横行霸道地大杀特杀,黑火焰姿态妖艳婀娜,如吞噬成瘾的毒蛇,一群血魔在火焰里逐渐狂躁,情急之下,他们往各个方向奔逃不止。 然而阴火却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挣扎无果后,一群没有理智和人性的畜生在御火焚身中灭亡,烧得只余留一股黑烟飘散。 颜知讳赶到祠堂面前时,阴火才渐渐消散,天地戾气熏人,站在屋顶的阴神不知何时漂移到了他身后。 “怎么来迟了?陆修静呢?”晚阴问道。 颜知讳被黑烟熏迷了眼,用袖子挥了挥身前浓重的戾气,顺口编扯了个谎话:“一直破不开风沙厚壁,所以耽搁了,陆修静还在外面进不来呢。” 晚阴斥道:“都怪你们太磨蹭,方才跟本尊一起进来不就没那么多事了?” “是我考虑不周。” 颜知讳面露忧虑,好心提醒:“说到底还是我们低估了这场沙尘暴,没想到里面还蕴藏了十分棘手的阵法,前辈,我们得多加小心才是。” 晚阴撇了撇嘴,不屑地一甩衣袖,“什么阵法不阵法的,不过是三流的雕虫小技。以前我被关在启宿山时,连枯阳的金光阵都破过,小时候闲着没事干也独创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阵形。” 传闻中毁天灭地的阴神回忆起年少之事时,脸上除了仇恨,偶尔还会真情流露,眼神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怀恋。她似乎整个人也变得鲜活起来,暗冷的脸颊上恍如照了一束暖光,明媚得让人有落泪的冲动。 “请改日有时间一定演示,我很感兴趣是什么阵法。” 颜知讳顺口说道,没想到耳濡目染他人的恶习,拍起马屁居然如此得心应手,可喜可贺,能出师了。 “当务之急,得先去杀了祸央才是正经!” 晚阴一门心思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行,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颜知讳,叮嘱说:“你好生跟紧本尊,想保命的话别乱跑。” 颜知讳愣了一下神,恬不知耻地伸出手,“前辈,我怕跟丢,你牵着我走吧。” “真是矫情的贱骨头!” 晚阴脸上那道光倏然消失,潇洒转身,边走边叨念着:“这么没用,还是死了算了。” 颜知讳悬在空中的手有点尴尬,懊悔不该看脸忘人,导致混淆了二者的认知。 他心底悠悠然飘出一声音:“确实是矫情的贱骨头。” 未几,他轻轻含笑地骂了句自个:“去你的。” 晚阴虽说长了一张刀子利嘴,但还是没走太快,不难猜出她有意在等颜知讳跟来。 刚才受到打击的颜知讳立即回血,心花怒放跑上去,嘴巴蜜里调油地奉承道:“还是前辈心肠最好,灭世阴神是谁胡诌乱扯的鬼话,若让我知道了,非扯烂那些人的狗嘴!” “哈哈,这世界所有人都认为我罪大恶极,千刀万剐万死不辞,你倒是个另类了,算我没看走眼。” 两人走着走着,许是心情大好,晚阴忽地一把拽住落后的颜知讳,“哼,看在我那么欣赏你的份上,带带你也无妨。” 这突如其来的关照令颜知讳心弦绷紧,两鬓冷汗涔涔。 他咽了咽口水,开始懊悔方才的情不自禁,虽然心里忐忑,但还是要面带笑容,宠辱不惊道:“多谢前辈照拂,知讳感激不尽。” “樊渊哪个方向?”不认路的领头人问身后的小跟班。 颜知讳不紧不慢地走在晚阴身旁,他遥望远处发呆,片刻才娓娓道来:“一直往前,有一条横陈万里,深不可测的深谷,底下有一片开满红莲的沼泽,沼泽之上布满致幻的毒气,再与险峻的地势相辅相成,能产生上万种险象环生的幻境。若能克服那些幻境,直通深渊底部,便能窥见一条黑暗狭长的罅隙,此中有一个与世隔绝的浮屠世界,祸央元神便被囚禁此中。” “你怎会对樊渊的环境如此熟悉?”晚阴心生疑虑,“小子,你不会是魔界派来的卧底吧?” 颜知讳迎上那双炙热的火眼金睛,目光悄悄移开,抿唇笑道:“前辈,你怕是忘了我有双玲珑窍吧?退一步说,我若是魔界卧底怎会怂恿你去杀我们的始祖祸央呢?” 晚阴点头同意,“也是,没有哪个卧底会蠢笨到这般地步。” 颜知讳笑笑不语,因为有被内涵到。 两人只顾着闲聊,回头望去拢共没走多长的路。 为了不耽误时间,晚阴脑袋灵光一闪,提议说:“不若本尊施展暗桥术法,把你我传送到浮屠世界岂不省事?” 她这个想法被颜知讳当场驳回:“不行,您的暗桥之术虽然高明,但通往浮屠世界的罅隙入口被枯阳打上了万重封印,无论是谁,靠近封印便会被灼烧成黑灰。除非枯阳本人,没人能穿透那道封印。” “枯阳不是死了吗,那道封印的力量会减弱许多,不用急,本尊有的是方法破开。” 晚阴说得胸有成竹,似乎对一切志在必得,与昔日被众人围攻的可怜模样判若两人。 自负者有自负的资本,颜知讳并非是低估阴神的实力,而是担心阴神现在用的躯体受到伤害。他坚信朽月还会回来的,故而耐心等着,会有一个最好的时机坦白一切。 “既然不能连接浮屠世界里的通道,连接到樊渊罅隙外的空间也能省事点。” 晚阴走进了一块被硕大乌云笼罩的阴影中,随手在面前划拉个大圈,一个巨大的黑色窟窿豁然涌现。 她满意地拍拍双手,转身看了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颜知讳。 晚阴不悦道:“还愣着做什么,祸央要出世了,本尊可不想错过这么精彩的瞬间!” “前辈,我们暂时过不去了,有堆碍事的杂碎挡住了去路。”颜知讳眼眸半垂,“而且,我得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才行。” 晚阴这才发现颜知讳的不对劲,这男人定定站在原地,双手紧紧握拳,神色莫测,青色的眼瞳内有浮现一抹阴鸷。 她凭感觉回头一看,才发现前方不远处,黑云笼罩的一块高地上,一处巨大的原形祭坛开设其中。 阳光从乌云投下耀眼的光线,晚阴眯了眯眼,手搭凉棚远远眺望。 这个的祭坛有些眼熟,那搭建的样式、规格和方位与当初阴神祭的白骨祭坛如出一辙!不同的是,那祭坛最高处站着的不是待凌迟的千古罪人,而是施法结阵的妖异术士。 祭坛底下,则按照八个方位和一个中心放置了九具红色棺木。 在阵法外井然有序地跪着一群魔界兵卒,他们双手合十举过头颅,一遍一遍地恭敬弯腰跪拜,跟着坐在最高处的术士在高声朗诵。 晚阴再进行侧耳倾听,一串串咒语顺着风灌入耳朵,术士和那群妖魔鬼怪嘴里均念念有词,虽然听不出大概意思,但能猜到他们咏颂的经文不再是恶毒的诅咒,而是赞美的祷告。 所以,这不是镇杀,是唤生! 那些魔兵企图用阵法召唤他们的魔主归来,才会这般毕恭毕敬,虔诚跪拜! 晚阴沉下眉头,指着那处祭坛,“你看看坐在最高处的老头是谁?” 颜知讳踮起脚尖遥望祭坛,青瞳内一圈金光熠熠,虽然没有千里眼,但也足以辨别那夸张造型是何方神圣。 “噢,是苍源教主钟昀禛。原来他是魔界派去神界的卧底呀,呵呵,藏得可真够深的。”他平平淡淡地表达了下惊讶心情。 “哈,今儿是个大喜之日,这仇家可一个赶着一个来送死啊!”晚阴笑得诡怖,浑身布满肉眼可见的杀气。 “他也是前辈的仇家?” 颜知讳冷不丁一侧首,看见杀气腾腾的晚阴不由吓了一跳,心里为钟昀禛默哀了三遍。 “没想到还能让我碰着这样的好事,哈哈哈……祸央你且等等,姑奶奶得先去会会你的魔子魔孙们。” 相比于祸央,那个瞎眼老儿更令人可恨! 两人几乎用闪现的速度来到祭坛外圈,晚阴初来乍到给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她用袖摆刮起一阵悍猛的阴风,瞬时把他们的阵型吹得东倒西歪。 可惜魔阵内有强大的术法加持,不见丝毫破坏,反倒惊扰了坐在高处神神叨叨的术士——钟昀禛! 钟昀禛岿然如山地盘坐于祭坛最高处,骨节嶙峋的手时不时抚摸放置身侧的铜钵。听见动静,他打开眼帘,睁开一双布满灰翳的瞎眼,以睥睨的姿态注视下方那不请自来的两人。 而后他又闭上苍老松弛的眼皮,身子仍旧纹丝不动,只嘴角噙笑,喃喃道:“还差一位,九星通魔大阵便能启动了。” 第246章 红棺 祭坛最外围的魔兵魔将无疑是拖延时间的炮灰,阴火烧不尽似的源源不断从四处涌现,他们人多势众,身板高、块头大,各种奇形怪状的人兽合体冒出来。 这阵势恢弘,场面浩大,比之荒古栀叶原的那场神魔大战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连快要绝种的荒古魔兽都被派上了用场。看来,为了复活魔主,他们精心筹划已久,不惜背水一战。 两人被团团围在中心,晚阴跟它们玩腻了,侧首对颜知讳吩咐了句:“你把耳朵捂上。” 颜知讳点点头,听话地捂上双耳。 砰然一声巨响,鼓包似的黑烟向四周炸开。 黄沙如骇浪奔涌,一个圆滚滚、黑溜溜,胖墩墩的的大黑球从天而降,它在晚阴身周欢快地滚了一圈,把那些挡路的蚂蚱碾得血肉模糊,断头残肢遍布一地。 “戾,你快别玩了,去把那魔阵破开!”晚阴以主人的姿态命令道。 “呜呜~呜呜~呜呜~” 大黑球裂开尖牙交错的大嘴,笑得异常开心,忽地调转了个方向往钟昀禛坐镇的祭坛滚去。 嘭!嘭!嘭!嘭…… 魔阵有一块坚不可摧的厚壁挡着,任由大黑球撞得天摇地动都无济于事。 嘭!嘭!嘭!嘭…… 大黑球从未吃瘪,头一次遇见比它头还铁的东西,于是跟这见鬼的祭坛杠上了,不停地向前撞击撞击再撞击,弄得空中烟尘弥漫,脚下地震般乱晃。 “停下停下!听见没有,给我停下!” 晚阴被这个傻球搞得快疯了,她被晃得摇摆不定,脚下一滑栽进颜知讳怀里。 黑球已经撞红了眼,誓要冲破钟昀禛煞费苦心建立的魔阵,不顾主人反对的命令还在一下一下地往前冲击。 “这混球玩意儿!早知不放它出来了!” 晚阴对那只球又爱又恨,这会儿恨得牙痒痒,她见对方还不停止,一把推开护住她的颜知讳。 说时迟那时快,晚阴手心黑气萦绕萦绕,眨眼变出一条黑色锁链,她忿然用力一挥,便牢实地套住了一腔热血头还铁的傻球。 大黑球受到了有史以来最严厉的惩罚,它被主人五花大绑,用千条铁链钉在地上不能动弹,只能眼巴巴地张着大嘴,发出“呜呜呜”的声响,颇有点摇尾乞怜的意思。 颜知讳津津有味地研究起黑球,发现了一个极有意思的地方,忽然兴奋道:“它好像挺喜欢我的,一直对我张嘴笑个不停呢……” 晚阴回转身瞅了那货一眼,“这货哪里是喜欢你,明摆着是想吃你呢!没见它嘴里流的口水?” 颜知讳:…… 她瞬即用手上的铁链鞭了黑球几下,教训一通:“不准吃他听见没有!再不听话下次不让你出来了!” 大黑球被抽老实了,“嗷呜”地闷哼了几句,乖乖闭上大嘴巴转过身去。 “哎,你还敢闹别扭了是吧?” 晚阴上前用脚尖踹了踹它,这货还是对她不理不睬,看来真是伤心了。 颜知讳倒是觉得这球和它的主人有趣的紧,如果不是迫于面前还摆着棘手的问题,他倒想跟这黑球好好地交个朋友。 “算了,别理它。瞎眼老儿的阵法确实古怪得很,你还有别的方法破除吗?”晚阴头疼地问颜知讳。 “这个阵法的布局是按照方位来的,我们可以找找什么方位最为薄弱……唉,要是陆崇在就好了,他精通奇门六甲,这个偏门阵法难不住他。” 颜知讳忽想起方才陆修静对他失望的目光,不由轻轻叹息,道不同不相为谋,随他去吧。 “无须忧虑,都不是什么大事。”晚阴出人意料地安慰道。 颜知讳受用地应了一声“嗯”,乍一看阴神本相是个粗糙的汉子,其实心思比朽月还要细腻,她能敏锐地捕捉他人异样的情绪,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 噢,忘了她能看见别人身上的阴暗面! 颜知讳忽然回想起来,她既能辨别出万相骨的枯阳,又能辨别无相骨的祸央,应该对所有阴暗事物都了若指掌。 而隐藏的坏情绪,也是一种阴暗面。 颜知讳想到此处不免感到心虚,他身上隐藏的阴暗面可能也被察觉到了吧,只是她没当面戳穿,给他留了点尊严。 对于别人身上的阴暗面,其实晚阴并不是那么有兴趣,原因很简单,她已经强大到无所顾忌,不论对方玩什么花样,皆不过跳梁小丑的把戏,终究登不上大雅之堂。 她只需要做好一件事,那就是复仇。 在颜知讳走神期间,晚阴全神贯注地研究阵法,脑中忽然有了主意,立马拍了下颜知讳,问道:“你注意到祭坛底下布置的那些红木棺材没?快开下玲珑窍帮本尊看看里面都有谁。” 听见晚阴开口,颜知讳的视线转移到祭坛底下那些红木棺材,他来回扫视一圈后,面色凝重,咬牙恨道:“这些魔祟简直太过嚣张!” “怎么了?”晚阴不知其然地问。 颜知讳定下心神,愤慨地指着那些棺材道:“红木棺材里躺的是九帝神,他们的棺材依次按照方位和风水摆设。我明白了。钟昀禛必定是想抽取他们的神力,意欲开启召魔大阵,由此引导魔主祸央重回世间!” 晚阴有点听懂,又有点听不懂,疑惑道:“九帝神是谁?这名字可真奇怪,新出的哪位神仙?” 颜知讳觉得有必要为这位信息闭塞几万年的大姐普及一下,不厌其烦地介绍道:“九帝神是当今神界坐镇九个方位的爵神,分别护佑四方八境和中央生灵。正东代表苍天,躺的是龙帝伏桓。正西则是颢天,躺的是西焦赤皇,正北玄天,躺的是北辰圣后,西北幽天应该躺的是星惑仙君,东北变天躺的是玄晏时帝,西南朱天躺的是新任文帝,名唤彦曲。正中央钧天躺的是中武神帝。” 颜知讳提到西北幽天时,眸子闪烁了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找了那么久,他一直以为自己尸骨无存,没想到肉。身竟然出现在这里! 当今的神仙五花八门,晚阴对新出的神职名字辨识度并不高,也没有刻意记住谁是谁,因为在她眼里不过几个小卒,没那个必要。 “原来如此,这届草包们真是没用,怎么就轻易沦为了魔主的祭品了呢?” 晚阴对神界失望透顶,除了嘲讽没有其他多余的怜悯,压根和颜知讳共情不到一块。 “咦,不是有九位吗?还差两位啊!”晚阴算术还是过关的,数来数去还差两个方位。 颜知讳按耐住激动,替她释疑:“东南阳天、正南炎天的两副棺材是空的,因为还差陆崇道君和朽月灵帝没有归位。” 晚阴恍然大悟,皮肉不动地哼笑了声,“合着那瞎眼老儿正等着我和陆崇上钩啊!是不是没有我们两,他这大阵没法开启,祸央也没法复生?” “按原理来说是这样的……” 颜知讳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晚阴下一句就是:“你去把陆修静绑来,不论死活都给我扔进那棺材里。祸央得出现我才能复仇啊,不亲手杀他,我来这儿走个过场有什么意思?” 颜知讳表示有些为难,陆修静怎么也是出生入死过的伙伴,这般坑害同门实在有点不道德。 正当他骑虎难下之际,好巧不巧,要坑害的对象陆修静自己送上门来了。 疯道士想通后,一路追寻他们的踪迹,经过祠堂与血魔激斗之时,望见远方黑烟滚滚,一颗黑色大球从天而降,紧接着一阵山摇地动。他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于是循着黑烟的方向找来,果真就见到了在祭坛前一筹未展的二人。 “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 颜知讳上前询问,一走进才看到在祭坛高处的那人,怔愕地瞪大眼,不可思议道:“嘶,等等,那不是苍源教主钟昀禛吗!这个鸟人怎么在这?” 好在眼瞎耳不聋,钟昀禛听到底下熟悉的声音,施施然睁开白眼,心中悬挂的大石落地,阴阳怪气地跟三人打招呼:“多日未见,三位道行又精进不少,可喜可贺,枯阳元尊泉下有知,也该十分欣慰。” 陆修静火爆脾气一上来,管你是祖宗还是孙子,十分不客气地回怼:“靠,什么叫泉下有知?他老人家只是去人间历劫罢了!反倒是钟教主,实在让我刮目相看,你好好的神仙不当,怎么就沦为与魔族狼狈为奸了呢?” 面对质问,钟昀禛笑而不语,保持缄默。 不过瞎子不说话也无妨,这边有个窥探人心的孽障。 颜知讳青瞳转了转,那对玲珑窍审查了一遍钟昀禛,不费吹灰之力将此人摸了个底清。他悠然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吧,钟教主本事大着呢,修的是阴阳炁,能通神道,亦能通魔道。呵,都不知道吧,他曾经可是魔界第二任魔尊,名为鬼算子。罢任后隐匿身份,假意弃暗投明,重修神道,才建立起如今的苍源教。” 钟昀禛被戳中了脊梁骨,僵笑道:“好眼力,玲珑窍果然名不虚传!请问小侄还看见了些什么?” 既然他开了尊口,怎好让他失望的道理,于是颜知讳将他整个计划娓娓道来:“这一切都是他策划的阴谋,他先暗中将九帝神逐一击杀俘虏,导致神界镇守天地的九星失衡,再利用九位帝神的力量铸造招魂魔阵。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使魔主祸央破茧重生,带领他们振兴魔族大业,夺回六界的领导权。” 陆修静愤懑地一跺脚,指着钟昀禛骂道:“原来是你这个老瞎子在暗中残害众多同袍!可恶至极!” “不止如此呢,钟教主除了精通阵法,还擅长布风水局,北辰山的阴阳局便是他在幕后一手操办的,魔君颜明忌只是跑腿的走狗罢了。” “风水局?” 陆修静被他一提点,细细忖度,之前的那些疑点都有了解释:“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公主府后苑以及文帝府花园的风水布局应该都是这瞎子所为,他定是故意在这两处地方布置聚阴纳祟的招邪局,为的是想借力将我们困入居中,真是煞费苦心了点!” “道君,虽然你观察力不错,但还是把问题想简单了,那两个招邪局不是用在我们身上的,而是专门为了搭建通天之桥,打开神界大门做的准备。最妙的是恰巧枯阳下凡历劫,没法护佑天庭,一旦魔主复生,他们便能迅速地攻占神界,夺回三界主权!” 听完颜知讳精彩的讲解,晚阴也不由叹服,嘲讽道:“卑鄙小人只会躲在暗处耍诈,永远都上不了台面。老瞎子,你说是吧?” 钟昀禛全程安静地听别人揭自己的老底,本来面无波澜,乍然听见晚阴的嘲讽,脸上的两块颧骨耸得更高了,免不得要和眼中钉寒暄几句:“许久未见,灵帝嘴上不饶人的功夫见长啊!” “灵帝?哈哈哈……” 听到这个称谓,晚阴不禁仰头桀桀大怪笑,“还以为叫戾出来的时候你多少能想起我,啧啧!睁大你的瞎眼再看看,别死的时候不明不白的!” 钟昀禛心脏猛地一缩紧,灰色的瞳仁倒影出一个幼小的身影,满脸褶皱的面皮颤了颤,不可思议地再三打量,错愕道:“你难道是……阴神!” 那瞎眼老儿眼皮颤了几下,蜡黄的脸变得松弛,嗓音随着时间变迁更加沧桑和沙哑。 “不错不错,虽然是个瞎子,眼力劲儿倒是和颜知讳有的一拼,咯咯咯……” 晚阴爽朗地笑出银铃之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意犹未尽地乐了会,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下,一拳打破瞎子设的防御壁,彪悍到没朋友。 哐啷—— 防御壁如瓷器碎裂,钟昀禛方才走了神,一个措手不及,被阵外的三人眼疾手快地钻进了魔阵内。 钟昀禛急忙变换手势,那层看不见摸不透的壁垒又重新缝合如初,可惜为时已晚。 晚阴直奔祭坛最高处,钟昀禛坐镇的位置而去。 她化身一道鬼魅的黑焰幻影,用火舌勾住了钟昀禛的咽喉,大胆地站在他身后挑衅:“钟昀禛啊,没想到你和祸央是一伙的,太让我意外了。当时你们一个把我骗进腐骨墟,一个送我上阴神祭,嘻嘻,就没想到会有今天吗?” 钟昀禛正想张嘴和老朋友叙叙旧,咔嚓一声脆响,话到喉咙被阻塞住了,因为颈椎骨被晚阴从身后用力掐断,脖子呈直角弯曲,换作常人几乎立刻毙命,但瞎子除了不能说话外,生命体征别无异常。 也对,老瞎子命硬不容易挂,上次在腐骨墟内便逃过一劫,倒是便宜他活了这么久! 晚阴方才听颜知讳提起,钟昀禛坐镇九星通魔大阵的阵眼,为了保证阵法正常运行,他必须稳坐于阵眼之中不能轻易移动,所以她并不担心案板上的老鸭子会飞走。 “早就见识过你的精湛占卜术,不知有没有算出,自己的祭日在今天?”晚阴表情极富夸张,嘴咧得占了半张脸也不嫌酸,怨愤积攒过久,偶得发泄都属于井喷式的。 本想让他多苟延残喘直到大阵完成,可大敌当前不诛不快!晚阴克制不住心痒难耐,举起阴火掌铆足劲准备拍碎瞎子的头盖骨。 手起欲落,离头颅不过半寸,晚阴倏地停下动作,忽然之间,瞎子的肩膀剧烈抖动着,空荡荡没有心肺的胸腔回荡着“哧哧”的笑声。 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过于兴奋。 “糟糕,我们上当了!快撤!” 祭台之下,传来陆修静的惊呼声。 “想走?来不及了!” 钟昀禛面露阴狠,果决从袖中甩出三根刷了红漆的竹签,不偏不倚地扔进西北、东南、正南三个方位相对应的红木棺材。 几乎在同一时刻,刚刚进入阵内的颜知讳、陆修静和晚阴三人均被强大的召唤术所控制,没有任何防备,统统被吸进棺材内。 人员就位后,棺盖倏地严丝合缝地关上。 第247章 魔主归来 樊渊之下,万千红莲一同灿烂地绽放,在这条狭长又险峻的沟壑里,聚集了一批精悍的魔将,他们在裂谷罅隙外跪成两排,面容虔诚,恭恭敬敬地等候他们至尊无上的主人——魔主祸央。 这些魔将们已经在深渊内守了七个日夜,时刻不敢放松警惕,听闻今天是最后一天,遂早早地伏拜恭迎。 谁知从早上跪到现在无事发生,祸央就像个难产儿,在众魔千呼万唤中,缝隙内始终没个动静。 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来了某人的好消息。 颜明忌从外面回来与众魔将汇合,看得出他面色红润,情绪高涨,开口第一句便是:“星相昭显,血莲盛放!诸位,魔主即将苏醒,我族复兴指日可待!” “太好了!我族努力了这么多年,终于盼到了魔主他老人家重回世间的一刻!” 一干魔将听到颜明忌带来的消息喜不自禁,甚至有几位还差点抱头痛哭流涕。 “诸位先不要激动,还差最后一步。”颜明忌克制住喜悦心情,镇定地从怀里拿出一根刻了莲花图样的命签,“鬼算子有作交代,必须将此物在裂口边缘焚化,辅助祷祝经文才算大功告成。” 众魔将遂双手合十,开始咏颂经文,颜明忌拿着那根命签插于洞外,亦单膝跪地,食指捻了一撮火焰,将面前的竹签点燃。 随着命签一点点燃成灰烬,九星通魔大阵的最后一步通魔也顺利完成,一声风啸从罅隙内部刮来,整个深渊都在嗡鸣,陡峻的石壁颤抖不已。 罅隙上的万重封印闪烁金芒,万年如一日地坚守自己的阵地,但此刻的洞内仿佛有一股强大魔力不断冲撞它,这股力量所向披靡,无比悍猛,在洞内狂躁地横冲直撞,最终冲破最后一道枷锁。 ‘嘭’的一声,周围石壁赫然崩开出上千条裂缝,枯阳元尊在此所布置的万重金印彻底粉碎瓦解,一时间,狂躁的魔气从洞内狂暴地喷涌而出。 “魔主回来了!魔主回来了!” 混沌间,魔将们个个振奋不已,五体拜服在地,准备迎接创魔之主的隆重归来。 颜明忌努力往黑暗的洞内眺望,冥冥之中仿佛看见了曙光,一道血红色的光照朦朦胧胧投射出来,映照在他的侧颜上。 他再也按捺不住,着了魔一般,往前纵身一跃,身先士卒第一个飞进洞内寻找祸央本尊。 在昏晦不清的黑暗中,隐约站着一个人影,颜明忌怀着激动彭拜的心情朝着那人郑重地跪了三跪。 魔主的威严带着一股窒息的压迫感,颜明忌趴在地上不敢抬头,甚至大气也不敢喘,整个身子都在抖如筛糠。 “第三任魔君颜明忌,恭迎魔主重回世间!” 魔主没有即刻答话,而是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徐徐飘至他跟前,用冰凉的手指触摸他的面颊,抬起他的下颌。 “不长眼的东西,好好看清楚,谁是你的魔主?” 在朦胧的迷雾中,显现出一张倾城绝世的女人容颜,她的嚣张,冷漠,鄙夷和不屑全写在脸上,丰富多彩的表情增添了她狂傲的气焰。 “朽月灵帝!!!” 颜知讳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双腿没站稳一个踉跄跌坐于地。 他太过意外,以至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事实,他忽然有个心惊胆战的猜想,难道说……魔主就是朽月本人??? 不,绝不可能!灵帝此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应该在钟昀禛设下的九星通魔大阵上的红棺内才对!听闻樊渊内毒气致幻,他一定是出现幻觉了!对,面前的不是真人,是幻觉! ‘朽月’嘴角张扬地咧出可怖的笑来,手里燃起一捧黑金色的焰火,不紧不慢地踱步向前,将颜明忌威逼得到了角落。 “你一定是假的,不过是幻想而已,我不会上你的当!” ‘朽月’听完直接咯咯笑出了声,“看来不止神界草包多,连魔界的草包也不少呢!颜明忌,你忘了我们上次见过面的,在折阙池的地宫内,我还大发慈悲放了你一条生路,你这么快就忘啦?” “你……竟是阴神?” 颜明忌脑袋发胀,揉了下发涩的双眼,不敢置信地摇摇头,“您不是在朽月体内吗,怎么、怎么会突然在此处现身了呢?” “这个嘛,目的不是很明显吗?” 晚阴半眯着眼,冷冷觑着瘫归在地的蠢货,心里自鸣得意起来。 她其实一早就没打算先杀掉那个老瞎子,进入到祭坛内部发现上当后,脑筋一转将计就计,配合钟昀禛启动九星通魔大阵,让他们成功复活祸央,然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地等在这里。 至于她是怎么从红棺内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这里来,手法就更简单了,只要此处封印一开,她趁机搭建一座暗桥便可完美解决。 “我啊,跟你们一样在等祸央出来,不过有一点点不同,你们是来拜他的,而我是来杀他的!” “什么?”颜知讳惊诧地瞪大眼睛。 “哈哈哈……还要多亏了你们的苦心竭力,否则,我的大仇也没那么快报。” 晚阴笑容倏尔收起,她的耳廓动了动,回头往黑暗里更深邃的地方望去。 身后窸窸窣窣传来蠕动的声响,刚才那道射出洞外的红光忽又亮起,浮屠世界内的魔气比刚才更为浓郁,某位沉睡的怪物正蠢蠢欲动,即将破壳迎来新生。 晚阴容光焕发,大笑道:“现在你们的愿望实现了,我要去实现我自己的愿望了!” 她转身欲往发出红色亮光的深处走去,忽然右脚被人拖住,颜明忌咬牙不让她往前一步,见她执意不肯放弃,恶从胆边生,一拳砸向阴神的后背。 晚阴更是毒辣,在他起偷袭的念头之前先下手为强,直接往身后抛了一记爆发性的剧烈火焰,把颜明忌打得三魂六魄离了躯壳,整个人被震飞洞外。 “当初看你还有点用,有意留了你一命,没想到这么不识好歹,敢打老娘的主意!” 晚阴干净利落地拍拍手,眉目阴鸷狠厉,俨然是一个不近人情的刽子手。 洞外的魔将看见颜明忌被打飞,还以为触怒了魔主,一个个不敢轻举妄动,纷纷跪在洞外大呼“魔主息怒”。 没了碍事的东西,晚阴自然一路畅通无阻,她发现浮屠世界跟腐骨墟很像,脚底下全是一堆堆腐烂的白骨。不同的是,此处受到了魔气的滋养,骨堆缝隙里开出了一朵朵鲜艳诡丽的红莲,四处‘生机盎然’,不再死气沉沉。 这些白骨铺陈了一条通向无尽黑暗的路,晚阴每走一步都会踩碎腐骨,一路上咯吱作响。 快要临近目标时,她深呼了一口气,浑不由自主地燃起漆黑的焰火,身体将戒备值拉到最高界限。 她之所以用这副全副武装的姿态,是为了聊表自己的敬仰之情,更是近乡情怯的紧张。 说起来,她记得自己以前很怕这位大魔头,因为他肆无忌惮,猖狂骄横,想做什么便会不择手段地达成目的,而且从不后悔。 现今形势反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不再懦弱无能只会寻求枯阳的庇护,若想毁天灭地也不过弹指般容易。她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祸央,肆无忌惮,猖狂骄横,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想杀谁便杀谁,不用顾忌,反正全天下都欠她的! 此番看来,祸央言传身教,倒是一个称职的好师傅,教了她杀戮,教了她仇恨,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没有教会她不要忘恩负义。 晚阴琥珀色的眸子在四处逡巡,耳边粗粝的呼吸声,物体间的撕磨声不断清晰,她猝地停下脚步,在正前方出现一座高耸的山峦。 她仰头仔细观摩这座凭空出现的山,这座巨型凸起的物体被一层又一层黑雾包裹,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座山活了起来,因为总感觉会动一样。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投石问路再说。 晚阴手心攥着阴火,朝面前巨大的不明物用力甩出,果然,那座山左右摇了摇,紧接着发出了怪兽独有的嘶吼声。 被这一惊扰,山体周围的黑雾慢慢散去,这座山的原貌才完完全全地展现出来。 这是一座堆积满奇怪生物的山,这些生物有些露出狰狞的面庞,有些露出两条胳膊和腿,它们不完全拥有独立的形体,而是相互连结在一起形成这座怪异的高山。 这些怪物一看见生人,立马躁动不安起来,露出丑陋面孔的张开大嘴咆哮,露出手脚的则不断扭曲摆动,无不试图想挣开束缚,往外逃离。 晚阴嫌恶地啐了一口,皱起眉道:“什么恶心玩意!祸央不会被镶嵌在里面吧?” 祸央被埋藏在怪山之中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但就是这万分之一她也要试一试,因为除了这座复苏的怪物山,她再也找不到其他活物。 晚阴周身黑焰随着她沸腾的血液高涨,她举起刀掌正想将山体一分为二,剖开这些恶心到令人作呕的软体虫看看祸央是否真的藏匿其中。 火焰成长刀状蓄势待发,晚阴铆足了劲,关键时候,却在头顶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 “灼灵,是你来了吗?” 一个病恹恹的男子声音从头顶落下,这与印象里大魔头的声音很是吻合,但又有点不像。 因为太脆弱了,脆弱到不堪一击。 她仰头望向山顶处,隐约有个人露出身体的上半截部分,而下半截,真就埋在这些奇形怪状的怪物之中。 无数只蠕动的怪物将他围在山顶,不知是在保护他,还是束缚他不让他离开。男人垂散着长发,微微弯腰探身往山脚下看。 双目相对,便是恍若间隔十几万年的停顿,两人都愣了好一会儿。 妖容祸心,魅色醉人。 这个男人毫无疑问是祸央本尊,大魔头化成灰晚阴都能认得出,妥妥的一具勾人心魂的无骨相! “怎么是你?”祸央率先打破沉寂,昔日磁魅的嗓音伴着一些暗哑,情绪也有些失落。 听这话的意思,晚阴知道他认出了自己,疑惑为何不是以她最真实的形态来的。 晚阴哼笑一声,“这副躯壳很快就成为我的了。” “未见得。” 祸央也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尖锐的兽牙。 故人重逢,免不得要尽一些礼数,于是晚阴幸灾乐祸地问候道:“祸央,几十万年过去,你怎么落魄成这副德行了?” “那能怎么,总有时运不济的时候。” 他浅笑晏然,却垂眸掩饰低落。 晚阴不想爬这座令人作呕的怪物山,踩着黑色火焰径自飞到山顶处,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曾经祸乱天下的魔界霸主,心里陡然生出一种成就感。 那时她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而此时,祸央跟她换了个位置,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风水轮流转! “你不是复生了么,怎么还拖泥带水的缠了这么些个丑东西?” 晚阴瞥了眼他身下的怪物,看来不像保护祸央的,而是死活缠着他,不让他完全诞生出来。 “出了点小问题,怪我魔气太盛,不小心创造了这些没脑子的魔物来。”祸央艰难地扭动了下腰肢,动作幅度太大,牵引了腹部的伤口,他握拳放唇边咳了咳。 “他们好像在汲取你的能量,你再不走很快就要被吸干了。” 就算是报仇也得光明磊落地报,晚阴不想乘人之危,索性好心提醒他。 “无碍,这些畜生需要我的牵制,否则跑出去该让她头疼了。”祸央说着说着,眼波变得温柔,嘴角带笑,那笑容不再残忍,取而代之的是慈悲。 晚阴震愕,这个人还是曾经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吗?他本有机会成功逃脱樊笼,只为了所谓的一念之仁暂停复生的计划?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外面那么多的血莲盛开,难道这个无恶不作的魔头已超然顿悟? 不可能! 晚阴忙打消这个滑稽可笑的念头,这个大魔头跟仁慈可沾不上边,他如何心狠手辣地摧毁一个军队的画面历历在目,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杀戮已刻进了他的天性里,他不可能会做这种和自身格格不入的蠢事! 她一直不停地自我安慰,不停地强化报仇的决心,但殊不知内心深处已经开始动摇。 “你是来杀我的对吧?”祸央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她来干什么,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也异常坦诚。 “是!如果你当初没有将我带到腐骨墟,就不会有我们兄妹决裂的那一刻,都是因为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晚阴情绪变得异常激愤,她跟小孩耍性子似的,接二连三向复仇目标随意扔火团,但都被他轻易避开。 “你先等等,在你杀我之前有个请求!”祸央举手示意停止。 “什么请求?!快说,我尽量让你死得瞑目!” 晚阴怒气冲冲地一甩袖,她生气的理由是当初拉她到深渊的人,居然背叛自己爬出了深渊,这个世界,哪有如此荒谬的道理? 祸央沉默了会儿,用请求的语气道:“让我见见灼灵。” “谁?你说的是朽月?你怎么会认识她?见她做什么?”晚阴的一连串疑问蹦珠似的跳出来,她琢磨不透对方的想法。 这件事实在太奇怪了,荒古的魔主祸央和现代的朽月灵帝,这两个隔了好几年代,井水不犯河水的人怎么能扯到一块去? “我只有这一个请求。” 祸央变得低声下气,曾经凌人的盛气无影无踪。 “绝不可能!” 晚阴一口否绝,他死不瞑目就死不瞑目吧,她又不是来救苦救难的,哪能每次都得答应将死之人的要求? 但是祸央依旧不死心,沉默片刻,忽然伸出干瘦的爪子向晚阴招了招,示意她靠过来。 晚阴担心有诈,犹豫不前。 “晚阴……乖……咳咳……我一定要见她……”祸央低头咳嗽,消瘦的肩膀随之颤动,孱弱不堪的模样容易让别人卸下心防。 晚阴愤然从袖子里抖落一把暗红色的长剑,拿剑尖指着他道:“我觉得,你现在更需要的是解脱。” 第248章 殇痛 朽月被困在自己阴暗内心的某个角落,之前苦于力量受到约束,无法施展只能坐以待毙,现在她抓住了最后一线生机,准备拼尽全力绝地反击。 事情的转机,要从晚阴将鬼未带到她面前说起。 那个女人的死亡带给她莫大的刺激,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 她不能任由晚阴在外面无法无天,外面还有很多她的朋友,她所热爱的一切,她耗费毕生精力守护的六界怎能轻易地毁在自己过去的仇恨里? 如果放任不管,事情只会一发不可收拾,晚阴执念太深,既已踏出了复仇之路便不肯轻易回头,她会一条路走到黑,遍播罪恶的种子,用杀戮带来的快感平抚灼烫溃脓的伤口。 朽月可实在太了解这种心情是什么感受,她之所以成为恶神,不是别人为了贬低她冠以的骂名,而是自己行事乖张,横行霸道,主张以暴戾对抗恶势力,所以就算做了些什么锄强扶弱的好事来,在别人眼里也会成了虚情假意的笑柄。 并不是只有她晚阴一个人面对诸多不公,她自小就经历了灭族——复仇——死亡——重生——成神——复仇——消颓——释怀,以及现在重新审视自己,纠正自己所要真正追寻的目标,并收获到了此生最滚烫的热爱。 这些刻骨铭心的遭遇,让她变得更强大,敢于正视懦弱卑鄙的自身,也敢无怨无悔地踏上征途。 与自己和解的过程是相当重要的,这也是晚阴跟她最本质的区别,她背负太多,放不下的,舍不掉的,不甘心的,未能如愿的……全变成了锁住她灵魂的枷锁! 那个被诋毁成阴神的小姑娘,自她被众人的恶意戕害,被亲人抛弃之时,心头的仇恨没有随着时间消融,而是不断日积月累,在某一个天时地利的时机大爆发。 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经历一个艰难的过程,这个过程叫做成长。 放不下的有一天因为某件事某个人放下了,舍不掉的,在某一天因为不再需要而选择舍弃了,不甘心的渐渐释怀了,未能如愿的也不再奢求了。 即使我们反反复复在心里死亡一万次,也要学会重新站起来的能力。 你不是为了继续活下去而强迫自己苟延残喘,你是为了能够再次拥有对未来的希冀,以残破的心重获爱人的能力。 洗心革面,用崭新的态度启程,在启程之前,也别忘了再拥抱下辛苦的自己。 以上心理转变不过是纸上谈兵的浅薄,朽月绝非是因为一个特殊节点顿悟的。之所以说事情的转机是从见到鬼未时说起,是因为这个女人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还不忘帮她力作能及的一个忙。 鬼未看见朽月被绑缚在蛛网内时,便即刻明白了她目前面临什么困境,目睹彼时情景,她又怎能放下眷念至深的人毫无牵挂地离去? 这个女人傻了一生,临到死亡之际才做了一件聪明事。 鬼未是有意接近朽月的,她背着晚阴,用自己所剩无几的力量,偷偷解开了朽月左手上的蛛丝,并留下了一滴祝愿的泪水在她的衣襟上,然后魂飞魄散。 朽月在那一刻是心怀感激的,为了不浪费鬼未的牺牲,她掩饰的很好,用恶言恶语将晚阴打发走,剩下的时间,她一直都在努力挣脱束缚肢体的蛛丝。 当朽月满心欢喜地完全脱离晚阴的掌控,夺回身体的自主权时,睁开的第一眼,她发誓那一幕绝对是她此生不愿再经历的噩梦。 她感觉手上握了一把剑,脚下无数张牙舞爪的虚影在摇晃,她似醒未醒地摇摇头,尝试让自己快些振作清醒。 等真正清醒下来了,她又不敢相信所见到的一切,她脚下张牙舞爪的怪物竟然是真实的,连手上拿着的那柄血红的长剑也是真实的,剑身一半沾满了鲜红的血,另一半已经没入了他人的胸膛。 朽月诧愕地抬起头,少年惨白的笑靥映入她的眼眸。 他开口的第一句便是:“灼灵,好久不见。” 朽月滚烫的热泪夺眶而出,情愿流血也不流泪的恶神,在这一刻的心防彻底崩溃,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愧疚感侵占了理智,歇斯底里地喊出那人当初名字:“柳兰溪!!!” 朽月松开剑柄疯了一般扑过去,整颗心仿佛被人撕了个稀碎。 祸央听着她疯狂喊出的名字,微微苦笑了下,将攒在心头的千言万语咽了回去。 等了很久了,他有点累了。 魔头舒了一口气气,软弱无力地瘫靠在爱人肩头。 朽月抱着那个血人,全身心都疼痛得颤抖,她一遍一遍地叫叫着喊着,生怕稍不留神放跑了怀中人的魂。 “柳兰溪!柳兰溪!你千万别吓我,你说话,你快说话!柳兰溪!” 怀中人很安静,他也许在措辞安慰,却又想不出合适的话语。 朽月喊了半天,嗓子哑了,她低下头用脸颊贴近血人冰冷的额头,捧着他的面颊轻轻抚着。 “柳兰溪,答应我一声好吗?”她祈求道,“你不说话,我就很慌。” “灼灵,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在这里吗?” 祸央抓起她的手指,放在唇齿间温柔地咬了咬。 朽月食指偶然碰到他嘴里一块尖锐物,她触电般缩回,蓦地看见对方忽然咧嘴笑了,两边的嘴角,居然长有很奇怪的尖牙。 她左右扫视了四周的环境,此处魔气浓郁,而少年被埋在成千上万只血魔之中,刚才看见柳兰溪受伤是,她一下变得六神无主,没注意到所有的一切都很奇怪。 朽月思绪一片混乱,“你怎么会……你究竟是谁?” 祸央从她怀里起身,默默注视了她一会儿,那双眸子里装满的深情是掩饰不住的,最后一次了,他想好好地做一个告别。 他目光缱绻,露出的半截身子像一团开在田里的棉花,柔软无瑕,被风吹着枝丫,微微向前探去,想去吻黑夜中落在叶尖的蓝色萤火虫。 朽月跪坐在怪物山顶,理性地往后仰去,因为他再靠前,该碰到胸前的殷绝剑了。 祸央却一意孤行,不顾血流如注的伤口,将他们之间的阻碍缩小了——此人像是天生的疯子,他握着剑柄往胸口徐徐推入,直到整个剑身没入躯体,他们之间只剩下了剑柄的长度。 “你疯了!”朽月瞳仁颤栗,想阻止却已来不及。 这样的距离,已经足够一个吻了。 祸央垂下长睫闭上眼,凑近惊愕失色的朽月,歪头在其软唇上覆盖自己的思念。 魔头倾尽一生,不过是为了能在离别之前,吻一吻上次不告而别的爱人。 整个只属于他一人的故事,就此被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这个局面不是朽月想要的,她莫名其妙地被人宣告了离别,却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不!不!不是这样的!一定是在哪里搞错了,她不愿接受这种奇怪的告别,她必须将一切的来龙去脉都弄清楚,就算结束也要结束个明白! 朽月推开不由分说就上前献吻的男人,又气又怨,磨牙凿齿道:“是不是晚阴那女人搞得鬼?是她把你变成这副模样的对吧?我非将她碎尸万段不可!” “不是的,灼灵。” 祸央拉住了她的衣袖,似笑非笑,欲言又止,哑然道:“我真实的身份,其实是那个罪行罄竹难书的魔头,祸央。” 那一瞬,朽月的心脏被重重一击,整个人顿时失去了生机,像被谁抽干了灵魂。 她第一次坦诚无欺地卸下心防去相信一个人,却没想到那个人反而戴上了千重面具,把自己骗得团团转! 什么为她殉情的莫梁国君,什么为她还俗的千茫山小道士,什么为她魂飞魄散的殷绝剑剑灵,那些都只不过是一张张欺瞒她的面具! 可笑啊,她居然傻傻地配合演了那么多场戏,一点点敞开心扉,流露出的真情实感都让狗啃了吗? 柳兰溪他哪里是创魔之主,分明是心机深沉的伪装艺术家!他不去戏台上演戏,委实屈才了! “你骗我。” 朽月哽咽,她失望,失望对方一次又一次地将她玩弄于股掌。 他是什么身份,她其实没半点兴趣。只是可惜付出去的真心,换回来的是虚情假意罢了。 如若没有晚阴的这次复仇,她怕是要永远被蒙在鼓里。 “既然一开始就选择骗我,为何不尽量做得滴水不漏,不让我有发现的机会?” 祸央眼神的光彩逐渐流失,身上的力量流失太多,灵台干涸,已不足以支撑涣散的元神,他没有过多的时间作解释了。 “灼灵,抱歉,我的时间不多了……你看啊,我也咎由自取,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最后原谅我一次吧。好吗?” 他说话的声音有力无气,五官紧皱着,脸色看起来异常痛苦。 朽月觉得自己平日心肠挺硬的,在这个人面前总是破功,不论他做了什么突破自己底线的事,见到他自食恶果的可怜模样后,又一次心软。 “什么叫你时日不多了?”朽月将他紧紧搂入怀中,心脏疼得都揪了起来,恨不能替他承受一切。 魔头双眼闭上,喘息很重,他喃喃道:“好可惜,好可惜……” “什么好可惜?你说清楚?”朽月急切地追问。 “好可惜只能陪你一程了。“他道。 祸央的身子变得冰冷而僵硬,面颊干枯凹陷,伤口的血成了暗黑色,魔气不断从体内流失。 可惜,真是可惜。 原来他只是开了一个头,这些年来一直在替别人做嫁衣。以为创造了希望,可以用不堪的灵魂去触碰那抹圣洁的光,谁成想反噬己身,落得个自掘坟墓的下场。 呵呵,输的一败涂地。 未能如愿以偿的未来注定毫无结果,兰因絮果,妄念成空。 他不得不奔赴死亡,带着未竟之愿。 “遗憾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永别,我此生唯一的挚爱……” 祸央了无生气地躺在朽月怀里,慢慢化成一具枯瘦如柴的尸体。 朽月拼命地摇晃他,试图做些无用的挽救,然而他气数已尽,重生时消耗过多魔力又遭受了致命一击,能坚持到现在,已是奇迹。 “柳兰溪……不,祸央,你不能死!你不是无所不能吗,怎么就轻易死掉了?” “你个混蛋快醒醒!我不接受!” 朽月白费力气地叫着、喊着,崩溃在一瞬间涌来,她从没有哪一次感到如此沮丧。 奈若何兮生别离,有情人空许相思意。 挚爱远去,那个少年再也不会对她笑了。 时间仿佛凝固,爱人的生命已经停止,这个世界变得毫无意义。 第249章 端倪 朽月茫然无措,在原地静静地坐了很久,很久,久到了周围发生某些异样还不知。 遽尔,一阵天旋地转,无数只鬼爪牢牢抓着她试图往下拉,脚下的怪物开始躁动,原来它们吸光了主人的营养,需要寻找更大的能量源作为补充。 朽月正沉湎悲伤不可自持,哪能让这些牲畜如愿,索性放了一场大火将这些业障烧了个彻底。 罅隙外守候多时的众魔将不明所以,焦躁不安地趴在洞外,一个个探头往里窥视。 唯见一人从幽蓝的火光中走来,不知是谁,很像一只失魂落魄的鬼。 原来,心碎也能要命。 浮屠世界坍塌于一场青色大火,整座山体崩裂,樊渊不复存在。 朽月从樊渊出来的时候恍若隔世,不知今日何时,身处何地,该往何去。 她真就像一直被梦魇缠身的野鬼,痛苦麻醉了她的神经,走的每一步犹如踩在刀尖之上,往前的路变得艰难,她有可能会随时倒下。 她在一片废墟石坑中游荡,模糊的视野中闪过几个魔将的身影。 魔将们围聚在左右两侧的崖边,他们研究了半天,愣是没认出乱石坑内的落魄女人。 “怎么出来的是个女人,我们魔主呢?”一位魔将窃窃私语。 “不会吧!难道魔主他老人家投胎投错了性别?”另外一个憨货震惊地捂住嘴巴。 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没完没了的吵闹,令人耳朵生疼。 “你们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朽月扬起头颅,用凛冽的目色扫射一圈,强烈的日光照在她严寒的面颊上,稍许染了几分人间气。 这一抬头,再一回眸,吓倒两排魔将,他们用力揉搓着双眼,震恐地叫嚷:“是恶神朽月!是那个女人没错!” “慌什么,别自乱阵脚!九帝神已被当作了祭品献给魔主,灵帝此时应该在九星通魔大阵中,她绝不可能出现在樊渊才对!” 朽月越听越觉得可笑,这些个魔界的虾兵蟹将可真是口出狂言,居然敢打九帝神的主意,想复活祸央,呵,天真…… 等等,复活祸央? “你们刚才说用什么复活祸央?”朽月诈尸似的回魂。 那些魔将觉得来者不善,哪里会乖乖老实回答,所有人剑拔弩张,拿起武器对准朽月发动攻击。 他们披坚执锐,像一只只蝗虫般跳入坑中,竟异想天开地打算生擒这个长得像恶神的女人。 有一种莽撞叫作勇气可嘉,接下来他们见识到了什么叫作不自量力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面前的女人比恶神更为恐怖,她不杀人,一招一式不会要命,只是把所有人的手脚一一砍断,然后将他们扔进深坑里集中审问。 在如此丧心病狂的手段下,这些魔将哪敢不和盘托出的道理,一个赛一个交代得爽快。 “前任魔君在附近设坛布置了一个九星通魔大阵,说只要拿九帝神作为祭品敬献,我们魔主便能重获新生,带领我族统领六界!” “依你们的意思,九帝神都齐了?”朽月侧卧在高处,冷漠地斜睨脚下的蠕虫们。 “应该齐了吧,我们魔君有来通知我们……”一个惨兮兮地被砍了四肢,面朝下趴在坑底,连头也抬不起的魔将不太确定地猜测。 “齐了?齐了本尊怎么在这?”朽月以为这些家伙在联合起来骗她,举起一把青暝炎就要往下扔。 她这一威胁的动作吓得满坑求饶,蠕虫们叫苦连天,纷纷哭喊:“别别别,灵帝有话好好说!我们哪有胆子骗您,若是您不相信,大可以去祭坛看一眼,那地方就在附近!” 朽月收起烈焰,半信半疑地站起身,斜睨一眼坑底,问道:“在附近?所有人都在?” “在在在,主持祭祀的鬼算子也在!”魔将点头如捣蒜。 朽月心里已有七八分猜测,如果九星通魔大阵没成功,她不可能和祸央说上话。祭坛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说不定能找到再次复活祸央的法门! 她断不肯放过这一线生机,于是人影一闪,走了,留下一堆废物在坑中挣扎求生。 好在恶神向来不认命,她不想接受的,没人能强迫。那点微不足道的苦痛麻痹不了她太久,反而会让她更加清醒地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干什么。 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不可能,也没有绝对的可能,若是面临绝境,她也会在这片绝境之中开疆拓土,博出一片天地来。 这个结局她并不接受,所以不管用什么办法,她必须亲手创造出另外一个可能! 不管多艰难,多不切实际。 况且,她也不是认识柳兰溪一天两天了,根本不信那样狡诈奸猾的死妖孽没给自己留后路! 当朽月匆匆赶到祭坛时,不见一人,只见布满一地七零八落的红棺,这些棺木的棺盖都已让人打开,场面很混乱,有打斗过的痕迹。 她上前一口气查看完九口红棺,发现全是空的! 朽月心下生疑,以为自己又被骗了,走上祭台的最高处时,发现了令她眼熟的物什——一个年岁久远的铜钵,钵里还有一株枯萎的血莲。 “魔族祠堂内的魂钵怎会在此?” 朽月讶异地端起盛满清水的魂钵仔细端详,她忽而联想到自己曾被抓来献祭祸央时,魔尊烈穹曾让她往魂钵中滴血验身,应该是魔界祭祀仪式上的必需品。 再结合那九口红棺,说明九帝神被当做祭品贡献给祸央的可能性很大,此处可能真的开展过所谓的‘九星通魔大阵’。 但这次尤为奇怪,钵内盛的不是血,而是血莲。难道说,莲花是祸央元魂的化身? 这些牛鬼蛇神的东西朽月搞不懂,也不重要,祸央是柳兰溪这事就够她烦的了。 魔族苦心孤诣万年之久,历任魔君的目标都是以复活魔主为己任,现在一不小心扼杀了他们全族的希望可还成?这个计划如此周密,如果倘若失败,不可能没有相应的补救措施吧? 她有一个想法,是否只要把祭品一个个抓回来,再让魔族重新启动一次那个什么通魔大阵,祸央是不是就能够再重生一次? 这个计划听起来荒唐,不过,就算只剩下一点机会,她也绝不错失! 要再次聚集祭品和主持祭祀的鬼算子并不容易,朽月正愁无从下手找回失踪的祭品时,祭品们自己暴露了目标。 放眼望去大漠沧沧凉凉,了无生趣,直到一声声凤唳龙吟猝地拉开了猎杀的帷幕。 雷霆和雨雪被狂风从北方送来,朽月站在祭台顶端瞭望,在魔域的最北边的松林处惊起无数只栖息的寒鸦,悲戚壮烈的围剿行动在其中紧锣密鼓地进行。 此事还要从晚阴被骗进红棺时说起,忠心耿耿的大黑球见到主人遭难哪能不管,它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挣开铁链,有一下没一下地冲撞祭坛四周的防护壁。 大阵几乎成功,钟昀禛正沉浸在魔主重生的喜悦当中根本没料到此时会横生枝节,等他想起来要阻止,早已于事无补。 黑球冲进祭坛后,为了找出主人不惜撞倒九口红棺,阴差阳错地救下棺内的祭品。 中武神帝贺斩第一个醒,接下来是陆修静、伏桓、凛凰、玄晏、彦曲、颜知讳、柴鼎耀纷纷先后挣脱禁制清醒。怪就怪在这些神仙里头独独少了晚阴,大黑球找遍了九口棺材没见到人,哼哼唧唧地想找钟昀禛算账。 更让钟昀禛始料未及的事接踵而来——魂钵内的血莲竟枯萎了! 这朵血莲花可是几代人培育出来的心血啊!机关算尽,没算到在这重要关头功亏一篑!他叹息一声,只道天意难违。 钟昀禛虽心有不甘,也别无他法,眼见大势已去,在敌强我弱的局面下,他没必要硬着头皮去杠。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当即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溜之大吉。 在九星通魔大阵崩坏后,八位帝神纷纷反客为主,神仙的高傲和自尊不允许遭人践踏,他们为了洗刷被人当成祭品的耻辱,无不使尽浑身解数,各显神通,联合绞杀鬼算子钟昀禛。 魔界疆域幅员辽阔,八位帝神约定分头行动,不论谁先找到目标,一律要率先召集所有人以便共同御敌。 贺斩是个火爆脾气莽夫,扛着七尺大砍刀戮月身先士卒,往魔界东边都城扫荡。伏桓化身金龙长驱直入中央腹地搜寻,凛凰本来就是个疯疯癫癫的丧家婆娘,她随手招来大风大雪,给万千魔界生灵造成麻烦的同时还阻碍了抓人的进程。 为了便利行事,玄晏变回重明鸟真身,彦曲武力值偏弱,不过他人缘不错,和郁郁寡欢的玄晏倒成了莫逆之交,他被邀请搭乘鸟背,一人一鸟在骤风暴雨中艰难穿梭。 陆修静和颜知讳选择战略性合作,暂时抛开个人间的不愉快,两人准备上路时,柴鼎耀居然不合时宜地冒出来想加入他们。 颜知讳倒没有什么意见,多个人多份力,反正之前也都是十分愉快的合作关系。 但陆修静不太乐意。 怎么说呢,西焦赤皇柴鼎耀突然间毫无征兆地复活了,所有人都不觉得奇怪吗?试问世上哪有那么多起死回生的特例,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 让他耿耿于怀的不止于此,柴鼎耀当初的死因过于离奇,他和朽月甚至一度被诬陷成凶手,虽然这事确实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要他和这个过来套近乎的被害者同行,心里有说不出的膈应。 柴鼎耀复活后变得出奇的热情,先是很熟络地跟颜知讳打了个招呼,接着笑呵呵地走过去询问陆修静能不能跟他一起找人。 陆修静很婉转地拒绝后,这人居然没有一点自觉性,跟了他们一路,还说大路朝天,你能走我也能走,简直又欠又拽,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陆修静暗搓搓地将颜知讳拉到一边,神经兮兮地往身后那个扛着开天斧的大块头瞄了一眼,确保谈话环境安全后才附耳道:“颜兄,你不觉得柴鼎耀这个人有问题吗?之前莫名其妙死得不明不白,现在好端端的说复活就复活,其中会不会有诈啊?” “陆崇,你是不是太多心了,我觉着这人挺正常的呀。”颜知讳敷衍地打发道。 “本道君的直觉不会出错,我跟这憨货以前可是世仇来着,现在他跟没事人一样跟我相安无事地走在一起,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啊!”陆修静咽了咽口水,搓搓手臂上冒出的寒毛。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怀疑他是钟昀禛那瞎子伪装的对吧?哎呀,你放一百个心好了,刚才我用玲珑窍看过他,如假包换西焦赤皇本人!你不信他还不信我吗?”颜知讳一脸笃定地拍拍胸脯担保。 看他煞有介事地承诺,陆修静才稍稍放下疑心,不过仍旧不和柴鼎耀走在一块,心里还是不太舒服。 那个糙毛大汉因为被故意疏离,落后前面两人好一段距离,后面走着走着不知是否体力不支,反正无声无息就跟人间蒸发似的。 陆修静以为已经甩开柴鼎耀,一回头,发现那大块头蹲在雪地里,他也刚好抬头,笑着朝两人招招手,亲切呼唤道:“小颜,快用你的玲珑窍看看,这雪地上的压痕是不是大黑球的。” “大哥,你是不是搞错对象了,我们要找的是人不是球!” 陆修静快被这傻子气炸了,话说人死过一次怎么着也得学聪明点,他怎么还是头不开窍的笨牛? 而且叫那么亲密,还小颜呢,咋的他们两个以前很熟吗? 颜知讳没那么大成见,帮柴鼎耀解释道:“钟瞎子老奸巨猾,屏蔽了自己的行踪,玲珑窍无法搜寻到他的藏匿之处。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瞎子开溜的时候,大黑球好像也跟着不见了,我们不妨从大黑球下手。” 他一解释完,就回身走到柴鼎耀身边,打开玲珑窍,对着雪地上的痕迹寻根溯源,很快找到了一点端倪。 黑球滚动时有一条辄印,但由于凛凰那个疯婆子胡乱制造暴雪,将痕迹彻底掩埋住了。 颜知讳青眸中闪烁着烨烨金光,前后左右的雪地都仔细审查一圈后,最后用手指向北边的松树林,“往那边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没死,不用担心,男女主是本书里最顽强的生物。 第250章 入局 疾风骤雪刚过,郁郁葱葱的青松皆白了头,天空灰白森冷,林中寒鸦的叫声凄惨可怖,令人为之毛骨发凉。 三人依循踪迹而来,黑球行动的辄印在树林外断开,毫无征兆的,突然消失一般。 出于警觉,颜知讳拦住了抬脚要进林子里的两位同伴,“松林内有点古怪,不见半个人影,但却隐匿着生息,此处有可能是个陷阱,不如先召集其他人过来。” “本道君已经叫了,他们很快赶来支援。” 陆修静吃一堑长一智,之前被坑害惨了当然有阴影,来的时候早有先见之明发了几道传讯符通知其他人。 柴鼎耀望了眼渐暗的天色,眉心紧夹,忧心忡忡道:“老瞎子有后招,估计把松林布成了一个凶局,似乎想跟我们来个鱼死网破啊。” 颜知讳深有同感:“钟昀禛做事离经叛道,性子阴晴不定,只怕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还是谨慎些为好。” 在两人谈话的间隙,陆修静飞快用卦术和占卜共同推演出了结论,这个结论跟柴鼎耀的分析差不离:钟瞎子诡计多端,他当初创办苍源教,盲目发展教派,扩大教徒数量甚至不惜导致教众良莠不齐,并宣传畸形的修道思想,趁机助长了这些急功近利者的邪恶。 这一片松树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松树,这些树木看着高大挺拔,而是汇聚了诸多神仙们内心肮脏、龌龊、自私、卑鄙、怯懦等一系列不堪的阴暗情绪浇灌长成,原先只是一颗颗不起眼的种子,后来长势喜人变得茁壮茂密,及至变成一望无际的林海。 除非你没有任何阴暗面,否则一旦踏入松林,内心深处的恶魔便会钻出来蛊诱,使人迷失自我,堕入深渊万劫不复,故此迷局唤作‘乱魔舞’。 愚昧的思想,极其容易传染,教徒们对苍源教主的盲目崇拜,不仅断送了自己的前程,还因此助纣为虐,无知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他们逐渐堕落,荒废道行沦为妖魔,化身成松林中的一只只寒鸦,它们除了喜欢‘啊、啊、啊’地叫唤,还特别喜欢生吃神仙肉。它们饿很久了,正等着一场饕殄盛宴满足饥饿的肠胃。 由于时间急促,陆修静只算出其一,没算出其二。 其实不仅如此,钟昀禛为了保险起见,在‘乱魔舞’迷局之内还布置了一个死局名为‘诸神灭’。 双重的陷阱加量不加价,这个瞎子老奸巨猾地布下陷阱后,便躲在松林深处潜藏,用大黑球作为诱饵,耐心等着一个个猎物落入圈套。 一方处心积虑处处设陷,一方人多势众骁勇善战,究竟哪一方会沦为猎物,结论还未可知。 陆修静的通讯符发出之后,另外五位收到信息便马不停蹄地赶来。 不过这些高高在上的帝神们素来莽撞冲动惯了,再加上一个个性格迥异,不听劝告,似一匹匹不受控的野马直接闯入松林。 颜知讳见劝不住那五个疯神仙,气得在原地直跺脚,转头问柴鼎耀:“他们已经入‘乱魔舞’迷局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此事没必要孤注一掷,我和小颜进去协助大家,道君留下在外面破局。” 柴鼎耀当机立断,在关键时候发挥出决定性的领袖作用,马上分配好了各自要务,这个粗汉看着老实巴交的,行事作风倒和外表迥然不同。 陆修静看糙毛汉老不顺眼了,但不得不承认他的想法是正确的,没有反对意见地默许了,分别时不忘叮嘱他们:“切记凡事小心为上,耳听不一定为虚,眼见不一定为实,别想着跟瞎子同归于尽什么的,能拖延时间就尽量拖延,本道君一定会破了这迷局救你们出来!” 颜知讳神情严肃,“嗯,我们尽量速战速决!” 柴鼎耀则没个正经,忽然笑着打趣:“要是我们英勇就义,道君你可以把那些红木棺材捡回来,到时还能废物利用下,我看质量蛮好的,挺结实。” “我可去你大爷的!你们千万给老子活着回来听见没,不然死了我也不负责收尸!”陆修静被气得可以,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上天,要派这些贱人来气他。 嘶,不过这熟悉的语气,这老练的套路,怎么那么像一个人?不对,应该是自己太好欺负,连颜知讳最近也老是坑他。 等道士火气散了,颜知讳和柴鼎耀早就钻进松林不见了。 * 陆修静最担心的设想还是发生了,七位帝神自全数进入‘乱魔舞’迷局后一个个失去理智,不管看谁都像是钟昀禛,在偌大的松林中一场自相残杀的戏码再度上演。 颜知讳和柴鼎耀入局时,先前进去的五个人受‘乱魔舞’荼毒,已然做完了一轮的热身运动,他们在林子间互相角逐,无不使出浑身解数,对同伴大打出手。 当时战况激烈,伏桓招来九道雷霆将半空翱翔的重明鸟劈中,彦曲见朋友遭难,摊开随身携带的竹简将之裹入书中,让他学完一整卷仁义礼智的教育才放出来,彦曲带着受伤的玄晏则趁机逃脱。 这两人在逃命的过程中又碰见疯婆子凛凰与贺斩正在交手,北辰圣后本来就是个疯子,进入迷局之后更疯得一发不可收拾,她只手搅动头顶风云,一场暴雪即将席卷整片松林。 贺斩哪能让她如意,举着一把长刀戮月横扫而去,凛近战没有优势,避开刀锋,以寒凤鳞冰抵挡,两人你来我往斗了好久才注意到彦曲和玄晏,偏巧伏桓也正好追来,于是演变成一场五人间的大混战。 混战仍旧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雷霆和暴雪洗礼,刀与火焰交融,以及文化人出口不带脏的熏陶,几人好战逞勇的本性被彻底激发。 颜知讳和柴鼎耀因为事先做了防备,不至于受到心魔影响,也亲眼目睹了这场精彩纷呈的火拼。 两人默契对视一眼,飞身上前劝架,用陆修静提供的辟邪符往每人的后脑勺都贴了一张,这场毫无意义的群架才平息下来。 本以为破了钟昀禛的迷局便大功告成,但林子里的寒鸦跟中了邪般,一边发出刺痛耳膜的尖叫,一边疯狂冲他们飞扑而来,这阵势与给饥民放粮的画面无异。 柴鼎耀那大老粗心思比谁都细腻,第一个发觉事情不对劲,马上提醒众帝神:“这些寒鸦食活人肉,大家小心些。” 他刚说完,满天黑压压的鸦群以近至眼前,凛凰对它们的叫声甚为反感,瞬即回袖翻掌,卷起一阵风雪大方迎客。 风雪倾盆倒灌,密密麻麻的寒鸦被冻成冰雕,扑簌簌地往下掉,将柔软的雪地砸成坑坑洼洼。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刚击退了寒鸦又来了防不胜防的冰雹,凛凰的骚操作连累队友,其他七人骂骂咧咧地左躲右闪,叫苦不迭。 凛凰看见众神狼狈不堪的模样,不免抚掌大笑,这个疯婆子本就神志不清,觉得好玩一时玩性大起,她摆动双臂聚集上空冷冽之气,迅速凝结成无数的冰棱。 众神还没来得及制止,转眼间,密密麻麻的冰锥布满整片松林,凛凰手心倏地往下一压,吓得他们赶忙逃散到树底下躲避。 可那冰刀子又是何等锋锐,冰刀子齐刷刷往下坠落时,别说摧身碎首,将这块松林夷为平地都不是没可能。眼瞅无数棵青松被砸得稀碎,他们实在藏无可藏,干脆集合一起共同抵挡冰棱。 天上悬挂的冰棱好比悬挂在脖子上的铡刀,无差别地对一切事物进行攻击,颜知讳躲得过钟昀禛的迷局,躲不过凛凰的疯局,若不是柴鼎耀用开天斧帮忙抵挡,可能脑袋已经开花。 颜知讳见势躲在柴鼎耀身后避难,感激涕零道:“多谢。” “客气了。” 柴鼎耀游刃有余地挥舞着开天斧,那柄重若千钧的器物在他手上无足轻重一般,他快速地旋转手柄削砍冰棱,使得到处都是飞舞的冰屑。 旁边的贺斩侧头看了这货一眼,不禁暗暗称奇,男人的胜负欲立即熊熊燃烧,心想他乃堂堂六界第一武神,在体力上怎么也不能输给大老粗柴鼎耀吧?遂逞能弃用法术,也改换长刀对冰棱猛地一通乱砍。 那边凛凰还在作死地聚集更多冰棱,颜知讳看情况变得一发不可收拾,遂朝其他帝神无奈地喊道:“北辰圣后若再不停手,我们都得遭殃,先来个人把她先控制住!” 柴鼎耀分身乏术,摇头笑道:“北辰圣后还困在自己的局中,在她的世界没有敌我之分,大家自求多福吧。” 不仅颜知讳,连凛凰自己也差点挨砸,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伏桓还算有点良心,无论以前闹得多不愉快,可还是念了旧情化身金龙盘旋在顶上,好心替前妻遮挡伤害。 另一处,玄晏和彦曲两个互相抱团,及时张开护盾抗住,勉强还能撑下去。 其他人成双成对,要么是朋友相互扶持,要么是夫妻间顾念旧情,剩下一个光杆武夫贺斩显得有点尴尬,既没人关心也没人疼,一个人独自挥刀砍雪。 他忽然有点怀念以前的死对头朽月,感叹道:“唉,灵帝若是在场就好了,我还能和她凑个对。” 颜知讳叹息道:“想多了兄弟,她若在场,你我都是单数。” 柴鼎耀朝他翻了个白眼,笑而不语。 冰棱和风雪下了好一阵才停,凛凰可能法力耗用过多,体力不支才停了手,八位帝神瘫坐雪中,勉强才松一口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家还没舒心多久,一颗巨大的黑球从松林深处突然冒出,笔直地朝他们滚过来。 几位帝神被一撞八散,强行分离,那黑球并不就此收手,那张尖牙利嘴见人便啃咬。 由于接连扑空没咬到食物,黑球愤怒地张开倾盆大口朝他们咆哮,地面的积雪和林木全被吸纳入腹,吞天纳地的吃相竟比那群饥不择食的寒鸦还惊人! 颜知讳没料到这大笨球也进了迷局,忘记跟陆修静多要几张辟邪符。 正束手无策间,只见其他几位帝神被黑球惹毛了,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对突然变凶悍的黑球怪发起攻势。反正和它本来就不是一路的,这颗球来历不明,多半也是祸害,几人合力顺手解决便是。 各人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后,发现黑球软硬不吃,刀枪不入,不怕冰雪不怕火雷,甚至还听不懂人话。 这货吃不掉别人,别人也干不掉它,几十个回合也不见胜负,如此愈加没完没了起来。 第251章 大围剿 场面僵持了许久,直到钟昀禛那老瞎子现身。 他的出场方式有些特别,既不是走来的,也不是飞过来的,而是从大黑球的嘴里爬出来的。 这个老瞎子原来从刚才就躲在黑球的嘴里,因为误入‘乱魔舞’迷局的缘故,黑球似乎已经被他驯化,所以刚刚才会袭击众神。 黑球张着獠牙大嘴,钟昀禛则坐在它血红的舌头上,冷笑道:“你们这些庸神,作为魔主的祭品是尔等莫大的荣幸,别不知好歹。九星通魔大阵已完成,魔主即将重临世间,六界主宰很快就得更名换姓了,哈哈哈哈……” 贺斩唾骂道:“什么狗屁魔主,来一个,老子砍一个!” 颜知讳无情地打破瞎子的幻想,“我看未必,祸央那么久都没从樊渊出来,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钟昀禛蓦地睁开白眼,脸色变得尤为难看,“祸央是何等人物,出来也得跟你们打一声招呼?” 其实这瞎子在心虚,亲眼看见魂钵内的血莲盛开,又亲眼见证它的枯萎,怎会不知道复活魔主大计已经失败?他只是在自欺欺人,不愿相信前功尽弃罢了。 颜知讳慧眼如炬,一眼看穿了他的虚张声势,索性好心好意地告诉他,让他死得明白:“我们这里少了一个人你不知道吗?朽月灵帝早识破你的伎俩,此刻她正提着祸央的狗头在赶来这里的路上呢,你要不再等等,说不定还能看见祸央的遗容呢……” 其他帝神躺棺材躺的早,只知道自己被人偷袭,对后面的事情一概不知,听到这个喜讯不免拍手称赞。 贺斩:“朽月那个祸害,总算做了件人干的事!” 彦曲:“不愧是恶神,居然杀了创魔之主!大功一件啊,这要是传出去,又该名扬天下了!” 玄晏:“创魔之主算什么,灭世阴神她都不放在眼里。” 伏桓:“她还真没怕过谁。” 凛凰挠头:“你们说的是谁?” 柴鼎耀笑了两声:“呵呵。” 他们这些人沆瀣一气,把钟瞎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心肺几欲炸裂,“哼,本来还想好聚好散帮你们留具全尸,既然你们不领情,那就好好留在老夫的死局内自生自灭吧!” 钟昀禛狠话说完,随手丢出了一根竹签,大黑球随之把大嘴合上,老瞎子又被它含进嘴里不见了。 黑球咕噜噜地往后滚了几圈,准备撤退。 颜知讳过去将那支竹签捡起,眉心一沉,大呼道:“快抓住黑球!别让钟昀禛跑了!” 其他几人不明所以,柴鼎耀没等他话说完,手里的斧子已‘唰’的一下飞出,正正当当地将黑球一分为二,引得其他人一片叫好。 但这攻击对它来说并不致命,被切开的两坨黑色的粘稠物很快又合在一起完好如初。 黑球无端被袭击,忽然有了脾气,嘴里发出“嗷呜”一声,转头向柴鼎耀滚来。 开天斧在四周旋转了一圈,又回到柴鼎耀手中,他正想举斧再砍,黑球豁然张开血盆大口,将人和斧子一齐吞入腹中,完了还舔舔舌头表示美味。 这下轮到其他几人蒙圈了,稍事休整片刻,他们互相传递了个眼神,伏桓出其不意地甩出九条电鞭一下捆住了滑不溜秋的黑球。 黑球被电鞭束缚后疯狂朝四周冲撞,凛凰见状迅速用寒凤鳞冰冻住了它,这才暂时降服住这只贪吃的黑球怪。 玄晏走到颜知讳身旁,低头看了眼他手里的竹签,不明就里地问:“这根签究竟代表了什么,让你这么不安?” 颜知讳将竹签递给他,其他几人也上前围观,只见签上用红字标注了醒目的三个大字:“诸神灭”! “诸神灭?这不是荒古时代失传已久的阵法吗?”玄晏惊讶地抬头望向其他几人。 “确切来说不是阵法,是死局。”颜知讳更正他的说法,“传闻此局无可破解,故为死局,除了死人,没有人能出局。” “本帝试试。” 伏桓变回金龙,尝试从高空突破,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不行,周围有一层禁制,怎么也飞不出去!” 玄晏:“那岂不是连钟昀禛也逃不出去了?可是看他方才有恃无恐的样子不太像啊!” 颜知讳托着下颌思考,忽一拍手掌欣喜道:“那颗黑球也许是突破口!” 众神一听顿生希望,立马把注意力投注在黑球上,然而他们还没高兴多久,大黑球忽然‘嘭’的一声,从内部轰然炸裂,眨眼间碎成了冰渣渣。 这就叫希望来得快,破灭得也快。 黑球一碎,被吞入黑球腹中的柴鼎耀和钟昀禛双双滚落在地,一块出现在众神的视野中。 只见柴鼎耀完好无损,而钟昀禛身上出现无数道血口子,衣袍破破烂烂,形容枯槁憔悴,看来柴鼎耀的开天斧没少在他身上招呼。 几位帝神一拥而上擒住钟昀禛,大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打得钟瞎子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你们如果杀了我,谁也别想出去!”钟昀禛命悬一线,还不忘威胁道。 “杀了他吧,本道君已经破除了‘乱魔舞’还有‘诸神灭’!” 陆修静意想不到地出现在松林,诸神回身看去,看见道士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扶着断了一截的松树,他手里还握着一把脏兮兮的小黑旗。 原来在这期间陆修静也没闲着,发现迷局之内又镶嵌着死局,于是费了好半天劲去找局眼,将松林方圆十里的外围区域刨了个遍,终于在十丈土层之下挖到各方局眼,也就是他手上的这些破旗帜。 “太好了!老子早看这瞎子不顺眼,既然破了局,那我们一块送他归西吧!”贺斩提议道。 在场所有人都没有任何意见,钟昀禛见大势已去,化作一团白烟当场表演了个金蝉脱壳,柴鼎耀眼疾手快,一斧子当即拦腰砍下,将还未遁逃的钟瞎子剁成了两半。 钟昀禛的生命力实在过于顽强,饶是遭受如此重伤也没能毙命,反而断开的豁口又长出了新的肢体,迅速愈合的再生能力简直让人刮目相看。 “他修炼的是阴阳炁,已练至不死不灭的无上境界,寻常攻击对他不起作用,因为他没有实体!” 颜知讳那双青瞳将钟昀禛的底细打探得一清二楚,难怪钟昀禛方才有恃无恐,原来这‘诸神灭’的死局竟对他一点作用都没有! “那该如何是好?此人若不尽早除去,恐怕后患无穷!”玄晏忧虑道。 这下连颜知讳也陷入苦恼中,这时柴鼎耀扛着开天斧大摇大摆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宽慰说:“不急,世上不存在完美无缺的人,这瞎子定然有致命的弱点,只是我们还没发现而已。” 钟昀禛没有实体,又难以捉摸,随时能幻化各种无形之物逃之夭夭,正当诸神拿他束手无策时,一不留神,老瞎子又偷摸变成一阵黑烟钻入地面的裂缝内。 “不好,钟昀禛要跑!” 贺斩上前用手一捞,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抓了个空,那抹虚无的黑烟早钻进缝里不见了。 “唉,晚了一步!”陆修静拍着大腿懊悔。 其他几人也都垂头丧气,在众目昭彰下,八位帝神连个瞎子都抓不住,此事若传出去他们脸面还要不要了? “星惑仙君,你也不提前预示下,现在大家都白忙活了!”玄晏埋怨道。 颜知讳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玲珑窍也不能每时每刻都开着啊!” 几个神仙还在互相埋怨之时,陡然间,地面肉眼可见地变得滚烫,腾腾的蒸汽将地上的积雪消融得荡然无存。 凛凰见此怪状,吓得一蹦三丈高,不停地叫唤:“闹鬼了,闹鬼了!有鬼要来抓人,这地方很危险,我们得赶紧走才行!” 贺斩不耐烦地喝道:“圣后你别闹了,精神能不能正常点!” 伏桓觉得丢脸,背过身去:“别管她。” 大嚷大叫了半天,凛凰见众人对她的劝告无动于衷,没趣地跑到一边玩雪去了。 她走后,地面的裂缝变得越来越宽,直至变成了一条深邃的沟壑,众神惊疑不定地退散几步,一团黑烟从地面那条裂缝中又溜了回来,黑烟渐渐聚合成一个人形,大家上前一看竟然是落荒而逃的钟昀禛! 下一刻,沟壑内猝地燃起熊熊的青色焰火,钟昀禛倘若晚了几步,便要葬身于火海之中,怪不得要逃回来。 “是青暝炎!”颜知讳大喜过望。 青色烈火顺着裂缝绵延数千里,周围一整片的松林烧起来了,除了八位帝神所在之处,皆为绵延不绝的毒燎虐焰。 朽月就是在这个时候赶来的,但她没有和颜知讳预想的那样提着祸央的人头,也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众神怎么叫灵帝的名字对方都没回应,心下奇怪,正想上前问她为何无端放火,谁知她衣袖一挥,一道不可逾越的火墙在他们之间赫然竖立,硬生生地将他们隔绝在外。 朽月和钟昀禛则在火墙内,八位帝神被挡在火墙之外,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视线也还算清晰。 所有人透过火焰,窥见朽月一步步逼近钟昀禛,当所有人以为恶神要痛快地解决钟昀禛这瞎子时,竟然听到朽月问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话—— “钟瞎子,你还有其他方法复活祸央吗?” 原来,恶神不是来杀人的,而是来救人的! “本道君是不是出现幻听了,这家伙居然想复活祸央?吃错药了她!”陆修静实在难以置信,马上掐着颜知讳的手臂验证是不是在做梦。 “疼,你掐我做什么!”颜知讳骂道。 “你快用玲珑窍看看,她现在是不是阴神?”陆修静被朽月那句话震撼得有些心神恍惚。 “是灵帝本尊。”颜知讳平静道。 不用陆修静提醒,他的那双青瞳早就反复把对面的女人审查了好几遍,确实是她本人无疑,结合刚才听到的那句话,他觉得自己要么耳朵坏掉了,要么眼睛坏掉了。 柴鼎耀离火焰最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仿佛若不阻止他,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冲进火海中。 灵帝反常的行为引得其他几位帝神围观,连在对面的钟昀禛也表现得诧异,他退到火焰边缘逃无可逃,问朽月到底耍什么花样。 “祸央又死了。”朽月脱口而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她脸色冷漠,异常空洞的眸子似有一丝难过的情绪。 钟昀禛冷哼一声,“少猫哭耗子,这难道不是拜你所赐?” “你再启动一次九星通魔大阵,本尊帮你集齐祭品。”朽月回头冷冷觑了一眼火墙外头的那八个人,吓得那八人脊梁骨发凉。 “她不是开玩笑的吧?”贺斩问。 “她什么时候开过玩笑?”伏桓答。 “我们现在走还来得及吗?”彦曲为大伙捏了一把汗。 “静观其变吧。” 玄晏双手抱胸,表现得十分淡定,一对眼眶里的四个眼珠一动不动,正全神贯注地观察对面的情况。 颜知讳完全没搞懂状况,朽月究竟意欲何为,一下子要杀祸央,一下子要救祸央,这女人的立场怎么就不能坚定一点!到底是那头的啊? 陆修静一直观察柴鼎耀,西焦赤皇还是一声不吭地站在火海边缘,他神色奇怪,一双拳头紧紧地握着。 “你在开什么玩笑!九星通魔大阵只能用一次!”钟昀禛一双灰白色的眼瞳恶狠狠地瞪着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朽月努力维持的正常脸色终于绷不住了,她像猛兽一般扑上前去,五指似利爪般掐住钟昀禛的喉咙,愤怒地暴吼:“什么叫只能用一次?你们连个备用策划都没有?” 灵帝突然暴躁如雷的举动再一次吓到了另外八人,彦曲没见过什么世面,胆小地抓住旁边的玄晏,小声道:“要不咱们先撤吧,她表情怪吓人的。” 注视着朽月此刻五官扭曲的脸,玄晏忽然想起灭世阴神那双目渗血,红唇诡笑,嘴里一边‘咯咯咯’地尖叫,一边追着他和丹旻跑的情形。 画面感太强了,以至于回来之后他每日每夜都在做这个噩梦,大风大浪都见过,这点小场面当然不算什么。 “怕什么,我见过更吓人的。”玄晏强行镇定心神。 彦曲瞅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递了块手帕:“擦擦冷汗吧。” 这时,火墙的另一侧又吵起来了。 钟昀禛一把推开朽月,像是被逼急了,咬牙切齿道:“骗你做什么!我比你更想复活魔主!” 朽月一脚踩在他胸膛上,用力碾压,“这么说连你也没办法?哼,那本尊也没必要留着你了!” 她一怒之下,用青暝炎解决了其余八位帝神没能解决的难题——把没有实体的老瞎子活活烧死在熯天炽地的浩荡焰海中。 钟瞎子修炼的阴阳炁确实已臻入化境,他本体虚幻无形,世上的刀枪剑戟,各种法术攻击,毒阵死局都拿他没一点办法。 但阴阳炁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同为化境的青暝炎! 朽月上一次和钟昀禛交手时,青暝炎还没到火候,加之枯阳及时出现制止,她没能亲手解决这老瞎子,现在没人可以阻止她,终于可以放心地为晚阴报仇了! “救我,救命!” 钟瞎子在火海中拼命挣扎,不断呐喊求饶。 朽月冷冷地睨视着脚下,嘴角轻轻上扬,似笑非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钟昀禛浑身浴火,被凶狞的青炎烫得苦不堪言,混乱中,他颤巍巍地用食指指向火墙之外的某个人。 朽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正是玄晏所在之处,旋即领悟其意,伸出手掌缓缓朝下,手心迸溅出灿烂而刺目的剧烈火光,加剧了本就一发不可收拾的火势。 瞎子惨绝人寰的尖叫声中振奋着她每一根神经,她悠悠笑道:“死吧,你没用了。” 第252章 请求 事事总是难料,玄晏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成为恶神的目标,原本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戏来着,一眨眼,朽月已近跟前!又一眨眼,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抗在肩上飞驰向前! 回过神来的时候,此时两人已经远离火海,疾如雷电地飙行在一望无际的云层中。玄晏耳边风声簌簌而过,速度之快,以至于他的眼睛看什么都是重影。 他这是……被绑架了?! 玄晏拼命挣扎,“灵帝,你做什么,还不放我下来!” 朽月御火急速飞行,见他乱动,手臂的力道箍紧了些,“再乱动摔下去可就粉身碎骨,你可以试试。” “你少吓唬我,老子是鸟,有翅膀,摔不死的!”玄晏觉得这家伙总是看低他的智力水平。 朽月轻轻一笑,“那你载我?” “做你的青天白日梦!”他咒骂道。 朽月理直气壮:“那不就得了?既然你不载我,又不肯跟我走,我只能出此下策。难不成你有更好的方法?” 玄晏:“……” 朽月抬头遥望前方,安抚道:“快到了,再忍耐几刻。” 玄晏没好气地问:“到底去哪儿啊?” 他刚问完,两人忽地就落了地。 朽月将玄晏放下,这只鸟竟然有点‘晕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差点要摔,只好上前扶了他一把。 “靠,这不是我家吗!” 玄晏捂着眩晕的脑袋,抬头看殿外匾额上的三个重影的大字,正是‘无时殿’。 朽月口气软了几分,恳求道:“实不相瞒,本尊有件事想求你。” 玄晏无情地将袖子一甩,“有多远滚多远,我谁都可以帮,就是不帮你!” 朽月眼睑低垂,忽地双膝跪在他面前,吓得这只鸟往后一弹跳。 什么鬼!玄晏被这个举动吓得脸都白了,这还是那个目中无人,嚣张霸道的恶神吗?为了求他,竟然屈膝下跪,疯了吧? “别装模作样了,回去吧。” 玄晏忽而想起了死在阴神手上的师弟,心头一狠,转身进了无时殿,决绝地关上了殿门。 他永远不会忘记末世那一幕,永远不会! 不会忘,丹旻为了他放弃生还,更不会忘,活在这世间并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的,他要带着丹旻那份一起活下去! 大殿很冷清,玄晏浑身疲惫地倒在宝座上,他困得眼睛睁不开,潜意识里有些愧疚,这几天没去照料金乌,不知道有没有调皮闹事,阴阳更替还是正常的,大抵没出什么乱子…… 好累啊,他好想睡一觉,好久好久没睡个好觉了。 但是他不能有半刻停歇,他肩上担着守护时序之责,他得一直往前飞,义无反顾地游走在每个日夜之间,他知道,师父和师弟一直在身后注视他,若是自己一旦松懈,回头会看到他们失望的脸。 睁眼是工作,闭眼是噩梦,什么时候是尽头? “师兄,睡吧。万事有我呢。” 耳边有个声音令人倍感安心,玄晏半睁朦胧睡眼,他的师弟仿佛又回来了,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师兄,辛苦了。” 玄晏缓缓合上眸子,眼角滚下两行热泪。 这一觉他睡得异常踏实,没有恼人的噩梦,没有沉重的责任,他变回了一只小鸟,和其它的鸟儿一起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地…… 如果可以,他情愿永远沉溺于美梦,从此不再醒来,任世界荒芜,岁月颓败,万物凋零死亡,又与他何干? 玄晏知道这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他别无所求,至少现在不要叫醒他。 可偏偏有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在脑海里反复提醒—— “玄晏,该去履职了。” “都说了不要叫醒我!” 玄晏嘟嘟囔囔地在宝座上翻了个身,恪守自律,准时早起早睡的时帝,没想到有一天也学会了赖床。 “连做梦的时候都知道自己在做梦,人生已经可怜到这般地步了么?”有人在同情地感叹。 玄晏双耳警觉地竖起,方觉得不对劲,这声音怎么听着不像是在梦里的,混沌迷蒙中,他睁开一条眼缝,发现宝座的扶手边趴着一人。 他猝地惊醒,被眼前那人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硬地板,瑟瑟发抖地蜷缩在椅后,咬着袖子不敢出来。 “师兄,你做什么亏心事了,见到我怎么这样啊?” 丹旻那张熟悉的脸从椅背上露出,他用手指戳了戳抖个不停的玄晏。 “不,你不是真的,你走开!”玄晏拼命拍打着他的手,崩溃地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不走,你如果不帮我,我就死活赖在这。” ‘丹旻’的声音突然变了味,不过胆子比芝麻还小的时帝没发现端倪。 “做鬼也得讲点道理吧!不去投胎找我干什么,到底想干什么嘛!” 玄晏眼睛死死紧闭,他简直恨死了自己,怎么不怕人不怕神,偏偏会害怕鬼! “我想回到过去找一个人,你可否将时晷借我用一用?” ‘丹旻’的态度低到了尘埃里,说话间,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女人的嗓音,他到底是谁假扮的不言而喻。 玄晏这才意识过来自己被骗了! 他的恐惧瞬间烟消云散,用袖子胡乱抹干泪痕,破口大骂:“朽月灵帝!你给我适可而止,少拿那张脸来糊弄我,我告诉你,你不配!” 为了故意激怒玄晏一般,朽月故意顶着丹旻的脸在无时殿内晃悠,一会儿摸摸柱子沉吟,一会儿探头望向窗外大亮的天光。 朽月溜达了几圈,又悠闲地踱步到玄晏面前,用丹旻那张脸对着他笑,“本尊是没什么资格出现在你面前,你之前说不想见到我的脸,便只好换一副面目与你相见。怎么,不喜欢?” ‘丹旻’的音容笑貌令玄晏红了眼眶,过往的回忆再次纠缠不清,他捂着脑袋缩进角落,压低哭腔问道:“到底要怎么样你才满意?” 看着这只神经脆弱的傻鸟,朽月终于良心发现,变回了原本的模样,并非是有意折磨他,说到底,他们同样都是被命运戏弄的可怜虫。 “抱歉,本尊知道你有多厌恨我。” 朽月发丝垂散两鬓,神色消颓,卸下武装坐到玄晏身旁,她喉间哽咽了下,“以朋友的名义请求,就帮我最后一次吧,我发誓,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了,我会消失得彻彻底底,你再也不用担心遇到我。” 玄晏侧头看她,迷惑地皱了下眉尖,“不会再出现是什么意思?” 朽月苦笑了下,“我要去有他在的那个世界,永远不回来啦。对于现世来说,灵帝不就等同于一个死去了的神么?” “你是认真的?”玄晏一个激灵坐直身板,原来是他误解了,以为这个女人是为了故意捉弄自己才来的。 “嗯,认真到不能再认真。”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他不属于现在,不属于未来,他停留在了遥远的荒古。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他,留在他身边。” 朽月手掌捂着双眼,沉痛的情绪堵在眼眶无法流露,她总不愿示弱,不愿将软肋展示他人,只有这一次,脆弱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那个人是祸央?”玄晏合理地猜测,之前在火海中听到她和钟昀禛的谈话,话里提到如何复活魔主,当时以为她跟凛凰一样疯了,现在看来,恶神果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朽月点点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是祸央。” 玄晏捂着发烫的额头,脑子一片混乱,“真是疯子!那样一个危害苍生的魔头,复活来干什么?” “复活不了,放心吧,本尊没那个本事。”朽月自嘲地笑了一阵,“说起来,我们两个都属于被丢了下的。” 祸央永远留在了过去,丹旻偶然死在了未来。 玄晏思索再三,从衣袖内拿出一块圆饼状的石块和一方形如白马的印鉴递给她,“你比我大胆,但别指望能改变什么。” 朽月欣喜地接过时规和白驹印,低头一看时却脸色大变,只见时规表面出现了两道裂纹! “这……究竟怎么回事?”她不明白。 “自我从末世回来就变成这样了,时规只能再用一次,不足以往返。若你执意要用,别怪我没提醒你此行有去无回,且路途凶险,甚至可能会搭上你的毕生修为,望三思而后行。” 玄晏将利弊逐一分析,本想说服那执拗的女人,没想到结果适得其反,朽月听完,反倒更坚定了要走的决心。 “连所爱之人都没了,还要这通天修为有何用?若我再也不能回来,请帮我跟我的朋友们告别,谢谢了。” 朽月一刻也不想等了,立即施法运行时规,面前很快出现了一条通向过去的时空隧道。 她正要踏进去时,大门忽然被人打开了,陆修静不知什么时候找来这里。 “慢着!夙灼灵,你考虑清楚了吗?” 朽月惊诧地回眸一瞥,陆修静满脸泪痕地站在她身后,不吵不闹,也没有上前阻扰,两人当了几万年的朋友了,什么话都不用解释,一个眼神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只是想不通,为了那样一个人,竟奋不顾身地抛下一切,抛下万年修为和神籍,抛下她热爱的世界,抛下她的朋友,只为寻找那个未知的人和未知的结局。 “陆崇?你怎么会在这?” 朽月明明记得,自己用火阵将他们全都封锁在了那片松林内…… 啊,她忘了陆崇乃是离火之精,火阵根本锁不住他。 “你先回答我,去意已决了吗?”陆修静定定地站在殿外,固执地想要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我去意已决,很开心最后还能跟你说一声,永别。” “永别了,陆崇,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朽月两行莹莹清泪滴落,自从失去柳兰溪,她的心没有一刻是不痛的,若是再也见不到这个人,只怕有一天,自己可能会死于心碎。 “好,我算是看透你了,夙灼灵。” 陆修静千言万语也表达不出现在的心情,于是暴力宣泄,一拳打在门扉上,哐啷一声脆响,殿门顷刻碎作两半。 他隐忍着不甘愿诀别的情绪,点点头:“你去吧,但不要想着抛下所有,本道君就在这里等着你哪也不去,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在这里一直等下去,等到你回来为止!” 朽月欣慰地笑了起来,一生有挚友如此,夫复何求? 既已作别了友人,看了最后一眼还算温情的现世,她毅然决然地转身,抬脚踏进了那条不归路。 她不想等,也不想让爱的人等,纵使千难万难,时光岁月相隔,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第253章 离开 时空通道咻然阖上,在陆崇和玄晏的注视下,朽月至此消匿音讯,全无消息。 恶神轰轰烈烈地闹腾了千万年,自她离开之后的世界变得黯然失色,那些满嘴仁义,茹毛饮血之徒没了天敌,一切恢复到原本的样子,变得索然无味。 可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消失而停止转动,恶神正渐渐从历史中消失,变成任人杜撰的传说,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 不过,在她踏上艰辛的寻人征程之时,也有某些人在苦苦寻她。 世界不就是一个球么?兜兜转转,奔忙不休,他们背道而驰,有人朝着目的地,有人回到出发地,结果相互错过,又相互延续。 在朽月离开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西焦赤皇和星惑仙君相继出现在无时殿中,无时殿从未有过像今天这般热闹,门槛都差点让人踏烂。 那两人匆匆忙忙地赶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当时,玄晏正在和陆修静掰扯殿门的赔偿问题,以及他个人的留宿问题。 殿门的事好解决,陆修静随意一个法术便修复得完好如初,至于如何寄人篱倒成了难题,玄晏无论如何也不肯收留他这个游手好闲的酒鬼,还说什么“我无时殿不白养闲人”,于是两人争执了好半天。 主人下逐客令后,陆修静愣是死皮赖脸不走,不满道:“我说玄晏,你们守时派怎的这般小气,来者是客,哪有你这样的待客之道?” “不好意思,此处可不是什么旅店酒肆,哪有想来就来想住就住,想吃就吃想喝就喝的道理?” 玄晏气得脸红脖子粗,在寒酸吝啬这一块,他和师弟完完全全继承了他师父白瞿子的衣钵,抠抠搜搜的不肯让人占一分便宜。 “行行行,本道君不白住,说吧,要金子还是银子?”陆修静扣扣搜搜地从身上摸出几个铜板甩他桌上,“剩下的暂时先欠着,记本道君账上。” “竟敢用铜臭侮辱这里!”玄晏忍无可忍,食指指向门外:“陆崇道君,别等我动粗,请自觉点麻溜地滚出去!” “好端端,生什么气啊这是!我走还不行吗?” 陆修静别无他法,这里是别人的地界,赖着不走不大合适,反正门内等也是等,门外等也是等,哪里不是等啊?没必要跟他钻牛角尖。 刚要走出殿门,正好碰见柴鼎耀和颜知讳风尘仆仆地从外边进来,那两人一见陆修静,开口第一句话就问:“灵帝在哪?” “你们晚了一步,灵帝刚走不久。如果不出意外,她此刻应该回到了荒古。怎么,你们找她有事?”玄晏爽快地如实相告,他对这两位的态度明显比陆修静要客气得多。 “什么?!” 柴鼎耀听完无比震惊,手中的开天斧无力握住,‘咚’的一声掉下,结实地插在殿内地板上,地面瞬间绽开几道放射状的裂痕。 亲娘诶,刚折了门,又赔了地板…… 玄晏憋住愠气,尽量展现自己宽厚仁慈的一面,干笑一声,“你们该不会是来我无时殿砸场子的吧?” “不好意思,我的这位朋友心情可能不太好,待会帮你把裂缝补上。”颜知讳忙上前躬身赔礼。 玄晏心说怎么今天所有人都跟我说对不起,我是造了什么孽吗? 见星惑仙君态度谦和有礼,玄晏气已消了大半,不过他很忙没工夫招待别人,不管是谁,一概送客:“灵帝她不会回来了,本帝也要去做事,就不留你们,都自行离开吧。” 玄晏仰头看了看天色,金乌出笼时间已到,再不去引路该误了时辰,遂而化身回重明鸟,急匆匆地赶赴东方。 留在无时殿的三人哪里肯走,都学到了厚颜无耻的精髓,能多留一刻便多留一刻,玄晏天天得出去工作,总不可能一直看家。 “陆崇,师姐……不是,朽月怎么突然性情大变,复活魔主的事她认真的吗?为何好端端将我们关在火阵内?还有她去荒古做什么?为什么说不回来了?” 颜知讳抛出一连串的问题,让陆修静应接不暇。 “你们哪凉快哪呆着去,本道君现在很不高兴,别惹我。” 道士伤心失意地蹲坐在殿门口,刚刚被好朋友抛弃,压根没心情回答别人的问题。 “他不回答也行,你用玲珑窍看下刚才发生了什么。” 行为怪诞的西焦赤皇蓦地开了口,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陆修静身后,光明正大地使唤起颜知讳。 陆修静一下被惹毛了,火冒三丈地跳起来揪住柴鼎耀,一把将大块头推到墙上死死摁住,嘴里念了个口诀,脚底光阵环绕,地面忽然变柔软。 柴鼎耀低头看了眼脚下,两条小腿正不断往下深陷,他别有意味地笑了,挑了挑粗眉,“泥牛阵?” “哼,知道就好,本道君还以为你忘了!警告你,少来惹我,否则别怪本道君出手无情!”陆修静威吓道。 局面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反转,柴鼎耀的双眸闪现一抹游弋的红影,陆修静蓦然对上危险的视线,身体成了一具傀儡,大脑思维好像完全被别人控制一般。 “解了它。”柴鼎耀令道。 陆修静冷汗敷面,不由自主地竖起剑指,咬牙朝着地面的光阵划了一道,泥牛阵随之迎刃而解。 “本来不想这样的,道君,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灼灵为什么说不回来了?”柴鼎耀祈求道。 陆修静紧闭唇瓣以示反抗,奈何还是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她复活不了祸央,只好抛下一切,去有他在的世界,现世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还回来做什么?” “不可能,我不信她不要我了!”柴鼎耀瞬间崩溃,又哭又笑,“她到头来还是选择了祸央,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颜知讳摇头感叹,这个世界,又多了一个疯子,一个伤心失意的疯子。 在这间隙,陆修静挣脱了柴鼎耀的精神控制,召唤飞刀正想报仇,被颜知讳喝止:“你们两个够了!自己人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不能坐下来好好想想对策吗?陆崇,你以为就你失去朋友?朽月也是我们的朋友!” 陆修静被训得哑口无言,惭愧地低下脑袋反省,忽又听颜知讳转头叱骂另一个人:“柳兰溪!你到底要装疯卖傻到什么时候?以前有话不好好说清楚,现在没机会说了,开始怨天尤人了是吧?” 陆修静倏地转头看向柴鼎耀那个大块头,不禁满头疑问,满心拒绝,难以置信地问颜知讳:“本道君耳朵没坏吧,你你,你管他叫柳兰溪???” ‘柴鼎耀’闻言静默片时,用手心抵住胸口,只见他身上发出奇怪的赤色暗光,‘嘭’的一声重物倒地,一个玉姿佚貌的少年从一个糙毛大汉的身体内钻出。 脱下沉重的人肉外壳后,柳兰溪左右扭了扭头,稍微活动了下四肢,才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来跟陆修静打招呼:“道君,是我。” “柳兰溪!你个臭小子竟敢耍本道君?怎么现在才出现啊你!” 见到失踪已久的故友,陆修静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嘴上满腹牢骚,身子却已扑上前将他一把热情搂住。 “早就出现了,只是道君你没认出我罢了。”柳兰溪说话心不在焉,整个人看起来魂不守舍,人在这里,心房的位置却空了。 陆修静热络地寒暄过后,不免疑惑:“你怎么会附身在柴鼎耀身上?那他现在到底是死是活?” “西焦赤皇早就死了,尸首被钟昀禛偷去当了祭品,我阴差阳错下附身进这副空了的躯壳里。后来和你们一起在魔域松林里围剿钟昀禛的事,你应该知道了。”柳兰溪简略地解释了下,当中某些细节被一概而过。 陆修静又问:“既然那么想找她,火折子出现在松林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在她面前现身呢?” 柳兰溪蓦地愣住了,迟疑道:“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注定了,就算我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不会改变复活祸央的想法,不会放弃寻找祸央,不会……” “你怎知不会?”颜知讳适时插了一句。 柳兰溪眸光迷离,沉默良久,答道:“因果。她的因,不是我。” 深爱且卑微的人,往往容易患得患失,说到底,他只是害怕自己只是个替代品罢了。 颜知讳觉得跟这妖孽说话有点费劲,急道:“有时候真想挖开你的脑子,看看到底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见鬼了就,为什么我的玲珑窍偏偏看不透你的心思?” 柳兰溪歉疚地笑笑,“我是无相骨。” “算了,当事人的事旁人没办法插手。” 颜知讳猜出小妖孽还在为朽月离开的事耿耿于怀,决定让他自己一个人慢慢消化,经过这些天的朝夕相处,他已然慢慢摸清了这家伙的秉性。 陆修静见柳兰溪谈话的兴趣寡淡,故而没再追问,拍拍他的肩膀宽慰:“朋友之间应该坦诚相对,等她回来,把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都解释清楚吧。” 颜知讳一脸问号:“朋友?” 陆修静茫然:“有什么不对吗?” 颜知讳深深吸了口气,这道士,一直以来好像误会了点什么…… 第254章 时间大门 他们在无时殿待了一天,夜幕降临时分,玄晏工作结束回来,远远看见倚在大门口的三个门神,给他一个有人在等他回家的错觉。 “你们几个怎么还不走?”玄晏问道。 三人皆抬头看了他一眼,都没吭声,早上软磨硬泡,现在个顶个的有骨气。 玄晏无奈地摇摇头,拿这三个门神一点办法也没有,推门进去时丢了句:“都进来吧,站外面显得我不人道。” 几人灰溜溜地跟在主人后头,面色一个比一个沮丧,聚在客厅时,谁也不先开口,沉默的氛围让玄晏实在憋得慌,难以理解地问:“我这里死了人还是咋的,让你们进来比不让你们进来还不高兴,有这么勉强吗?” 颜知讳和陆修静看了玄晏一眼,柳兰溪这回没抬头,还是不言不语,像三个木讷的哑巴。 其实这是柳兰溪的战术,不必费尽口舌地哀求,玄晏自然会心软让他们留下,这招叫做以退为进。 玄晏只当他们失去好友,痛不欲生,此事他也经历过,能理解。他眼眶内的四个眸珠转了转,困惑地问:“对了,柴鼎耀去哪儿了?你个妖孽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不出所料,还是一片鸦雀无声。 玄晏终于发现了不对劲,拍了拍茶几,“你们想气死我好继承我的家业啊?” 三人默契十足,就是不跟他搭话。 玄晏拍案而起,“答应让你们暂住还不行!” 这话犹如灵药,药到病除,把三人的哑病给治好了,他们立即异口同声道:“多谢时帝!” 玄晏:“……” 行吧,合着给他下套让他往里钻呢。 “留下可以,不过我们这里不养闲人,来这得帮我干活的,怎么样,三位舍得下身段侍奉我吗?” 玄晏开了个条件,意思很明确,留下就得成为守时派的弟子,供他驱策左右。其实他的本意倒不是为了为难三人,而是为了让他们尽早打消徒劳等候的念头。 离开就是离开,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要抓着逝去的人不放,过好自己的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颜知讳看穿了玄晏的意图,抿了口热茶,道:“你这是成心赶我们走啊。” 陆修静反正平日游手好闲无事可做,只要有酒喝有地睡,在这里呆一辈子都成。可一听到要被玄晏任意差遣,道士心里多少不太乐意了,“你非得跟我们过不去吧?” “我留下就行了,他们两个不会一直在这。”柳兰溪突然开了口,帮另两人做了决定。 玄晏讶然回首看他,问:“你认真?” 柳兰溪点头,“认真。” “如果她永远不回来呢?”玄晏追问,心里莫名有些小期待。 “那我便在此处供你役使一辈子。” “此话当真?”玄晏那四颗眸子滴溜溜在眼眶打转,心中狂喜,这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正愁平日殿内事务无人打理,这下好了,白捡一个终身免费劳动力! “绝无虚言。”柳兰溪态度坚决。 陆修静急了眼,上前苦口婆心地提醒:“臭小子,你别被这只奸诈的四眼鸟给忽悠了!他给火折子的时规只够用一次,她真的回不来了啊!” “无妨,她不在,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柳兰溪兀自哂笑,脸上的笑容里再没了纯真。 陆修静到此时才发现,那昔日的双目灵澈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眼中的光。 现在的柳兰溪言谈举止不浮不躁,珠圆玉润的面颊消瘦了些,下颚轮廓明朗了些,好像变成了一个成熟又陌生的男人。 “道君,没关系,这里有我等就可以了。如果灼灵回来,我第一时间通知你。”柳兰溪善解人意道。 “重情重义,太感人了!”陆修静双目湿润,一把抓住柳兰溪的手忏悔,满脸懊悔地盯着他,“唉,火折子没看错人,本道君郑重向你道歉,以前不该对你有那种误解,你不会记仇吧?” 柳兰溪受宠若惊,小声嘀咕:“没误解,挺记仇。” 玄晏上下打量了这位精力充沛的年轻人,越看越满意,嘴角咧到了耳后根,马上从怀里逃出契约书递给他,“保险起见,还是签一下吧。” 柳兰溪看了眼不平等合约,爽快地咬破了手指在上面按了个手印。 颜知讳也很想留下来,不过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失踪这么久,殿内政务早已堆积如山,不得不赶回幽天处理。 在走之前,他把柳兰溪拉到了门外角落,语重心长道:“我尊重你的决定,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开口,我们之间不只是合作关系,也是朋友关系。” 既然星惑仙君都开了口,柳兰溪正好跟他见外,遂不客气道:“好啊,那帮我最后开一次玲珑窍看看……” “再见,祝你好运!” 颜知讳一溜烟闪人,跑得比兔子还快。 柳兰溪疑惑:“是我索求无度了吗?” 陆修静从窗户内露出脑袋,“你给颜知讳下了什么蛊啊,这阵子看他对你又爱又恨的。” “道君,你不走吗?” 柳兰溪走进客厅,看到陆修静正和玄晏下围棋。 “我在这儿玩几天吧,看你们怪寂寞的,陪陪你们。”陆修静从棋笥捻了枚白子落在星罗密布的棋盘上。 玄晏的黑子紧随而至,接连吃了他一片,胜券在握道:“你都走投无路了,认输吧。” “小妖孽,你来吧。”陆修静当即甩锅,起身给柳兰溪坐。 玄晏胜负欲强,故意挑衅:“咋还换人呢,臭道士,是不是输不起哦?” “赢了有什么好处?”柳兰溪顺势坐下,接了这盘烂摊子。 “住我的用我的,你还想要什么好处?”玄晏有种要掉坑的预感。 柳兰溪扑闪着星星眼,“我现在无时派的弟子了对吧?” “是啊,咋啦?” “您目前只有我这一个门人对吧?也就是说,我即将继承您的衣钵。” 玄晏啐道:“我活得好好的呢,现在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觊觎本帝的位置?真是狼子野心,小心家规伺候!” “稍安勿躁,这孩子没啥歹心。” 陆修静笑呵呵地在一旁帮腔,玄晏低头看了眼棋盘上不利的形势,暗自叫衰,这笨鸟总算看出来了,这两人一唱一和,合起伙来给他下套呢。 “放心吧,我对时帝位置不感兴趣。”柳兰溪话锋一转,“明儿我想去无刻碑看看,观摩下本派的圣地。” 玄晏对自己的棋艺迷之自信,“先连赢我十局再说。” 柳兰溪恭敬不如从命:“好的帝尊,我棋艺不精,还请留情。” 陆修静坐在一旁剥花生米,有一下没一下地抛到空中用嘴接着吃,闻言抬起头呵呵笑道:“没错,他是臭棋篓子,本道君可以证明。” 结果两人下了一宿围棋,玄晏愣是没赢过一盘,呵呵,他好像被两个无赖耍了。 次日,天还未破晓,时帝神情萎靡,顶着黑眼圈亲自为柳兰溪打开无时派的禁地大门——无刻碑。 “进去吧,趁我没反悔。”玄晏道。 柳兰溪点点头,抬起一条长腿正要跨入,玄晏不厌其烦地叮咛道:“我师父的墓在里边,见到了要磕三个响头。” “知道了。”柳兰溪郑重承诺后,另一条腿准备跨入,身后玄晏嘴皮子又动了动:“别怪我没提醒你,不要乱动里面的东西,特别是那扇大门。” 柳兰溪再没走第三步,索性转身回头,从石碑上滑稽地露出一颗脑袋对玄晏道:“我看帝尊还是把话一次□□代完吧,心里能踏实点。不放心的话,完全可以跟我一块进去。” “不了,一会儿我要去工作。” 玄晏一脸木然,伸手将他的头塞进石碑,关上结界。 杵在外头不走的陆修静正伸着懒腰,眼睛困得睁不开,一边哈欠一边问:“玄晏,可否买一送一,让本道君也观摩下无时派圣地长什么样呗?” 玄晏昨夜输得一败涂地,郁闷地瞪了道士一眼,气鼓鼓道地骂了句“出家人不说妄言,你会遭天打雷劈的”,说完拂衣化作重明鸟,兢兢业业地履职去了。 陆修静在无刻碑外等了半日不见柳兰溪出来,在外面隐隐有些担心,他昨晚之所以撺掇他一起合伙坑玄晏,完全是因为在窗边无意偷听到了门口颜、柳两人的谈话。 颜知讳走时,虽嘴上说着看不透他这妖孽的未来,但还是提了个十分有用的建议,时规已被朽月拿走,在当今世上已没有任何途径进入别的时空,唯一的突破口是无刻碑中的时间大门。 关于这扇大门有很多传闻,最普遍的一个是可以进到任意时空,当初魔头颜明忌便想试图打开时间大门,从而放出还未被三圣镇杀的祸央,使之从荒古来到现世实现复生的可能。 不得不说,反派的头脑有时候确实比较好用,虽然没用在正途上。 时间大门是唯一能够连接各个时空的节点,也就是中转站,所以魔头的想法有一定的可能性。 陆修静知道希望十分渺茫,可出于某种私心,他还是想让小妖孽试试,说不定真能通过时间之门找回朽月也说不定。 自朽月一走了之后,他心里忽觉得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没滋没味。他不清楚朋友为什么对祸央有这么强的执念,他只是懊悔为什么当时没拉住她。 永远不回来,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陆修静见她当时那般绝情地要走,一时觉得寒心罢了,理智回来后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刮子,分明答应元祖要好好照看她的,怎么就食言了呢? 他靠坐在无刻碑外,一口一口地灌下闷酒,最后喝得索然无味,只觉心口堵得慌。 太阳西垂之时,柳兰溪终于从无刻碑中出来,他一句话也没说,但陆修静能察觉到他的低迷的情绪。 没过多久,玄晏也收工回来了,一进门便看见大厅怅怅不乐地坐着两人,早上生的气早没了,得意地问:“不出我所料,计划泡汤了吧?” 两人皆发呆不语,没心思理会,玄晏脱下袍子往柳兰溪怀里一扔,使唤道:“小柳呀,快把本帝的脏衣服洗了,本帝明日还要穿呢。” 柳兰溪低头闻了闻,忽地捏住鼻子,嫌弃地一把扔窗外:“馊了。” 玄晏心疼地冲出去捡回来,斥道:“本帝只有这一件袍子!” 柳兰溪无动于衷地瞥了他一眼,指着他身上:“鸟有羽毛的,为什么还要穿衣服?你上次在天庭跳舞的时候不就没穿么?” “你!”玄晏被气得暴跳如雷,这那里是请了个帮手,这不是供了个气死人不偿命的祖宗吗? 陆修静看不下去了,好言相劝:“这家伙就这样,何况现在心情不好,不想被气死的话别惹他。” 玄晏听完更得意了,顺手再浇一盆冷水:“哼,实话跟你们说吧,时空大门被我师父用元神锁了,现在谁也别想从外面打开。” 柳兰溪擅长抠住字眼,抓住重点问:“那就是说从里面可以打开?” “别想了,不可能的。大门里面时间和空间是错乱的,相互交错扭曲,一旦迷失必万劫不复,目前无人能安然无恙地通过此门。” 玄晏揉了揉眼,“天色不早了,你们自便吧,本帝得休息了。” 时帝诚不欺人,后来柳兰溪在无时派的某本编年史书册中发现一个事实,从古至今确实记叙了几人进门的记录,但他们却再也没回来过。 时空大门似乎只是一个单向通行道,迷失方向的人或许永远找不到归家的路。 第255章 悲欢 四季轮替,一晃眼已过了两载春秋,有人还在徒劳无功地一直等,有人已经心灰意冷不抱希望。 陆修静一开始会经常到无时殿看看,后来次数渐渐少了,距离上次来访已半年有余。 玄晏自打身边多了一个得力助手,日子过得无比轻松滋润。 柳兰溪尽心竭诚地帮时帝处理政事,将无时殿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还为他想出了驯服金乌的法子,使得太阳鸟能在既定轨道上自觉按时升起和落下,从此减轻了玄晏的负担。 不过他的话变少了,也没有以前笑得多了,整个人成熟得似乎变了一个人。 等待于他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不管是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他都有足够的耐心等。以前就是这么过来的不是吗?现在只不过把以前做过的事再重复一边而已。 可是就算是这样一个锲而不舍的妖孽,也有过几次的心态崩溃,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偶尔会跑到时空大门前叫一叫某人的名字。 饶是日日思念,夜夜呼唤,离开的人依旧杳无音讯,亦如沉入深潭底部的石子,不声不响地腐烂成泥。 大概,她真的不回来了吧? 有时候,柳兰溪会忍不住地想,脑海里的记忆如果能够抹除就好了,这样一来,他也不用为心上人病入膏肓,不用傻傻地痴心妄念。 都怪他,怪他太贪心了,贪得无厌地想要索取更多,觊觎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现在报应不爽,活该受这漫漫无期的煎熬。 时间并非包治百病的解药,时间只会予人淡忘的错觉,制造已治愈的假象,只有自己知道,心底还有一块埋藏至深的痼疾无人知晓。 那时嗔痴妄念皆因一人而起,后来喜怒哀乐全葬在心底。 人间爱恨固然折磨,可又何尝不是馈赠? 若活得无滋无味,混混沌沌别无所求,岂非了然无趣? 就在所有人以为故事截止的时候,一个满身是伤的女人推开了那道紧闭的大门,回到了属于她的世界。 自从金乌被驯服妥帖后,时帝乐得清闲,便再也无需日日巡值。 这日跟寻常日子没什么区别,太阳照样升起,玄晏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双眼微微眯起,惬意地拿起矮桌上的紫砂壶仰脖嘬茶。 一口茶水含在喉咙还未吞下,玄晏眼角余光蓦地瞥见无刻碑前站了一人,像个人又像个鬼,浑身血肉模糊的,吓得他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跌落,茶水呛得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鬼……有鬼……咳咳……” 玄晏咳得像个肺痨,跪在地上咳了一阵,恍惚间觉得方才那女鬼像极了失踪已久的朽月灵帝,故壮胆抬欲再确认下,抬头正好跟对方的视线对上。 我去!还真是朽月灵帝!失踪人口居然回来了!而且还是从无刻碑里出来的!这个事实直接惊悚他三百年! 玄晏使劲地用拳头揉了揉眼,最终震惊战胜了恐惧,用吃奶的劲儿冲屋里头疯了一般大喊:“柳兰溪!!!快出来!!!” 柳兰溪从屋内传来不胜其烦的声音:“别老一惊一乍的,能安分点吗?那么大的人了还怕什么鬼,自己克服下啊。” “没唬你!你出来看就知道了!这鬼不找我,找你的!” 在玄晏千呼万唤的催促下,柳兰溪抱着一叠书册从门内走出,无刻碑正对着大门方向,碑前站着的人如同石雕,一动不动,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他。 失踪了两年多,回来后,朽月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原来你在这啊。” 她苦涩地笑了起来,费尽力气找来找去,绕了一个大圈,不过是一句“你也在这啊。” 太久没听到她说话了,柳兰溪一时没分清到底是在梦中还是现实,不管在哪里,他都会心慌意乱好久,怕一上前抱住那人,她又会变成缥缈无形的幻影。 太热烈的欢喜总是伤人伤己,他现在已经学会了克制,变得谨慎,看到想要的东西,第一个念头不是奋不顾身地往前冲,而是会先考量一下有没有把握得到,这个目标是否只是一种‘望梅止渴’的自我希冀。 两人遥遥对望,谁也步上前一步,谁也没有后退一步,都害怕不是现实,都害怕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一靠近,便会破碎醒来。 时光流淌得很慢,蹲了老半天的玄晏不敢打扰这场久别重逢,腿麻了也不敢起身。可若是他们两还这样耗下去也不是个事,于是伸手拽了下柳兰溪的裤腿,“你倒是说句话,顺便问问她是神是鬼!” “我是不是又做梦了?”柳兰溪拖着颤抖的尾音问玄晏,眼神没离开过朽月,满目心疼。 以往的梦,她都是一身桀骜地站在火焰中,触不可及,倒是这回怎么满身伤痕地出现,如此真实,真实得光看一眼便心如刀绞,久久不能平复。 皇帝不急急太监,玄晏郁闷道:“什么梦啊,你不会没睡醒吧?柳兰溪,关键时刻别犯怂,你倒是上啊!” “她是真的?你保证?”柳兰溪犹疑不定,畏缩不前。 玄晏一时语塞,支吾道:“这,我哪敢肯定啊,搞不好是飘回来的鬼魂也不一定……” 无刻碑前的朽月等了许久,见对方迟迟不肯近前,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鼓足劲拖着沉重的躯壳,步履艰难地走下石阶。 既然你不过来,我过去也是一样的,不管相隔千万年的时空,还是不过几丈远的距离,只要她还尚存一口气,只要他还站在原地。 她会走过去的,在没倒下之前。 以前她总不清楚这份心情到底是什么,瞧见时心生欢喜,瞧不见时,任由想念泛滥成灾。 现在她好像明白了,因为那个人的存在,自己可以不用一直那么理智,不用时刻全副武装,不用厌恶和否定自己。 所以她不会再躲避了,真正爱一个人,没有所谓的骄傲和矜持,定会放下一切往前奔赴。 缘分是一种脆弱不堪的东西,不主动的话,转个身的间隙,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消失不见了。 朽月正是知道这点,才会穿过那扇时间大门,徒步跋涉千万年,走错过无数条歧路,耗费身体里的最后一点灵力,无比艰难地再次回到这里。 “本尊大概能肯定自己是真的,”她站定在离柳兰溪面前,擦干唇边的干涸的血迹笑了笑,“有客远道而来,不请我进去喝杯水吗?” 一堆书卷哗啦散乱一地,柳兰溪方如梦初醒,他伸手触摸那张挂满斑驳血痕的脸,不禁眼眶泛红,哽咽道:“灼灵?是你,你回来了?” 朽月点头,一头倒进他的怀里。 没力气了,走得太累太辛苦,为了能够回来,几乎是豁上了性命。 其实在时空裂缝迷路之时,她便已经消耗完体内灵力,可以说她脚踏实地,一步步来到现世,全靠意志在支撑,倘若是一不小心死在半道上,又该是另一个故事了。 “灼灵、灼灵,你醒醒,睁开眼看看我。” “灼灵,我错了,不该骗你……灼灵,你可知道,我已经无药可救了。” “灼灵,求你可怜我,行行好,别跟我开玩笑,我真的受不住……” “灼灵,我真的好爱你,你不要再扔下我好么?” “灼灵,说话,别不应我。” “灼灵、灼灵、灼灵……” 柳兰溪焦头烂额地靠坐榻前,紧紧握着朽月的双手,用哭哑的声音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正如每天夜里在时间大门外那般。 听着这一句句缠绵悱恻的号丧,朽月一度觉得自己真的挂了。 其实她的神志清醒的,只是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这一路上,她气力透支过甚,导致现在身体动不了,嘴巴说不了话,故而呈现了一种龟息状态。 看这个情况,保守估计,她的耳朵约摸还要忍受两三天的折磨才能解放。 玄晏实在扛不住柳兰溪的叫魂,时不时会过来看下这边的情况,一面关切地询问朽月的身体状态,一面安慰意气消沉的柳兰溪要放宽心。 柳兰溪整个身子伏贴在病人怀里,不耐地回转过头瞧了眼玄晏,满脸不悦地下逐客令:“时帝,你出去吧,我还有很多话想要跟灼灵说。” 朽月内心拒绝,小祖宗,你可歇歇吧,叫了三天三夜了! 在这块地界,以前是玄晏的地盘,后来柳兰溪鸠占鹊巢,成了他的地盘。再不走,可得被这妖孽犀利的视线穿成马蜂窝不可! 玄晏无可奈何,灰溜溜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灼灵,没人打扰我们了……”柳兰溪道。 朽月欲哭无泪,臭小子,行行好,本尊一路不眠不休走到现在,让我睡个安稳觉吧! 柳兰溪当然不清楚她的所思所想,以为一直叫着就能把人给叫醒,所以但凡他的嗓子还能出声,就会一直在朽月耳边吵吵,吵到她不耐烦,诈尸回魂才肯罢休。 朽月实在忍无可忍,第四天加快复苏进度,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扯住柳兰溪的耳朵大喊:“臭小子,你敢再叨叨一句看我打不死你,这几天叫得老子耳朵都长茧啦!” 时机很是到位,这个时辰天还没亮,柳兰溪在躺在旁边堪堪打了个盹而已,耳朵冷不防地灌进朽月这句震耳欲聋的声音,无辜地从睡梦中被吵醒。 这小子确实受了惊吓,身子触电似的一缩,不过看见精力充沛的朽月坐在床头,他的欣喜比惊吓更甚,化身成了一只巨型犬类牢牢搂住朽月,不让她再有逃脱的机会。 柳兰溪欣喜若狂地望着怀中人,知道她浑身是伤还未痊愈,对待一件易碎品般谨慎,默默垂下脑袋,一遍遍在她身上嗅吻个不停,欲碰不碰,欲咬不咬,缠人得紧。 朽月老老实实地在他怀里躺着,耳朵贴在他心口上,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亦或者是自己的心跳…… “小孽障,你的心脏跳得不如以前那般欢快了。”朽月伸手探进了他的里衣,在心脏的位置画了一个圆圈,“是不是在本尊走后,见异思迁,喜欢上了别人?” 柳兰溪停下亲昵,登时没转过弯来,抬手发誓:“灼灵,我这一生只爱你一人!” “是吗,我不信。把你的心挖出来给本尊看看如何?”朽月话锋犀利一转,迂回挖坑。 柳兰溪脸色倏地一青,知道这会儿在劫难逃,还不如坦白从宽,很自觉地乖乖认错:“我错了,真的。” 朽月用手指挑起他的下颌,威迫他抬起头直视自己,“柳兰溪,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做的?从实招来,说说是什么时候换的?” 柳兰溪目光躲闪,吞吐道:“上次,在晴君后苑时,你不是中了卷鳍的诡愿术,被挖了心嘛,我实在不放心,于是起了邪念想代为保管一下……” “哼,不放心?”朽月冷笑了下,“有谁会不惜把自己的心生生挖了出来,愣是要给别人换上?我看你是为了更好地监视本尊,你早就知道我会回到荒古了是不是?” “灼灵,我……” 柳兰溪不免慌了神,将朽月往怀里抱得更紧了些,害怕她这一生气,又丢下他跑了。 “别紧张,本尊没生气。”朽月叹了叹气,拍了拍他的背脊,“本尊只是心疼你受伤,唉,哪有正常人会自己剥开自己的心呀……” 这件事是她去了荒古后才发现的,她没想到这个孽障已疯狂到了这般境地,为了占有一个人而不择手段,不惜以交换心脏的方式,死死地牵住对方,无论死活,都能指引对方回到自己身边。 不可否认,她是因为时常感受到心绞痛才有了离开的想法,祸央若是知道她离开没回去,大概会比现在的柳兰溪更疯吧。 “我想感同身受,灼灵的痛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诞,我可以保证自己以后会学着做正常人,灼灵,你相信我。” 仔细听完柳兰溪信口开河的话,朽月忽然伏身上前,只手他把摁在榻上,“正常人是不指望了,我只求你平安,还有,别惹太多的幺蛾子。你能做到的话,本尊可以既往不咎。能吗?” “能!绝对不让你操心!”柳兰溪紧张过了头,全神戒备接下来会发生的任何状况。 现在的问题不是他正不正常,而是朽月好像有点不正常!他不信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恶神会既往不咎,毕竟秋后算账这种事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你确定?”朽月稍稍松开爪子,语气充满怀疑。 “我不确定……”坚持不到半刻,柳兰溪抵不住良心的谴责,举白旗缴械投降。 朽月“啧”了一声,这回直接翻身骑了上去,双手抓着他的手腕,“本尊就知道!” 柳兰溪闭上眼准备从容就死,一咬牙一狠心,主动请罪:“要不,灼灵,你还是给我来个痛快吧!真的,只要你不走,想怎么惩罚都行!” “好吧,成全你!”朽月煞有介事地想了下,低头在他眉间吻了吻,问:“这个惩罚怎么样?” 柳兰溪不可思议地睁开眼,小心翼翼道:“就这样?” “不够么?” 朽月屈服于他的贪得无厌,当即不由分说地撬开他的唇齿,递入一枚深吻。 窗外好似下起了雨点,密密绵绵,帐下情暖意融,如奏婉转小曲,起伏撩人心弦,尾韵勾馋依恋。 第256章 误解 两人纠缠一处,难舍难分,不等来日方长,就要在此时此日此刻,把这辈子的没用光的思念一下倾注在对方身上。 两颗心脏再次贴近,不分彼此,情意皆真。 柳兰溪处处受制,整个身体被钉在床板上一般,动辄不能,身上那个人好像变得让他有点不认识,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变得这么被动,简直受宠若惊到了怀疑人生的地步。 因为以前这种事对他来说是一种奢望,渴求灵帝主动对他怜爱和碰触,这事想想就觉得天方夜谭。 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一定是他神经错乱,出现了幻觉! 朽月全神贯注地剥解柳兰溪的衣裳,并没理会这人的胡思乱想,狎昵的举止与先前的矜傲冷淡形成强烈反差,有理由让柳兰溪怀疑她是假冒的。 “灼灵,你到底怎么了?” 柳兰溪在意乱情迷时及时清醒,挣开手臂捧着对方的脸确认真伪,然而他刚要起身和对方好好聊聊,猛地又被一把摁下。 如此强势无忌,除了她夙灼灵之外还有谁呢? 其实只要她招招手,多深的鸿沟也会纵身一跃,哪等宽衣解带,便已投怀送抱。 柳兰溪火热的鼻息急促地喷涌而出,这回他再也起不来身,几欲要溺死在一阵又一阵,汹涌而柔软的海潮里。 浩瀚夜空,素月不再冰冷寒凉,它起起落落,沉浮不定,时而高高挂起,掀起一阵磅礴巨浪,时而又坠入海底,化作夜风低低的轻吟。 山涧溪畔,兰花的芬芳酿成了一壶香醇的酒,醉客含情酣饮琼浆,唇舌萦绕脉脉温情,回味余甘,一时大梦淋漓,贪欢不知归去。 正是花好月圆,山海相依,寻寻觅觅回首一顾,两情已是地老天荒,长久也盼,朝暮也期。 几番厮磨缠绵,两人精疲力竭,战意消停,各自偃旗息鼓。 柳兰溪的下颌抵着细腻的肩颈,手指一圈圈地旋绕朽月稍许濡湿的长发,再也不愿阖眼错过每个瞬间,如果可以,他希望和她一直这么呆着。 “灼灵,你这次回来,好像变得不一样了。”柳兰溪还沉浸在方才美好的氛围中,说话软绵绵的,心慵意懒,多一分重量都不肯。 “哪里变不一样了?”背对着他的朽月转了个身,不禁哑然失笑,“喔,精力可能没以前好了,本尊还受着伤没恢复呢。” “你对我比以前更好了呢,确定不是在戏弄我么?” 柳兰溪患得患失的毛病一时半会改不了,心安理得没过多久便又开始猜忌起来。 “呵呵,你这是在控诉本尊以前待你不好?小妖孽,我以前性子是差劲了点,可凭良心说还是待你不薄吧?不是什么魔辈都能钻上本尊的床,唯独你是例外……” 说话间,朽月习惯性地将食指探入对方唇齿,这种动作以前是没有的,她好像老是在他的牙床上找什么,但就是没找到。 不会是……尖牙! 柳兰溪心脏骤然紧缩,一把攫住她不安分的手指,神情渐渐凝重,严肃地问了一句滑稽的问题:“灼灵,你是不是把我当作某人了?” 朽月啼笑皆非,“本尊能将你当作是谁?你那么多的身份哪个是真的,我便把你当作是哪个。” “不是!灼灵,我就是我,现在在你面前的这个才是最真实的我,你是不是,是不是把我和什么人弄混了???” 柳兰溪脸色变得有点难堪,他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千算万算,没成想还是沦为了他人的替代品。 “难道说我对你误解了什么吗?”朽月从身后抱住他,歪头轻轻啄了下他的唇沿,“这会你的心倒是跳得很快,是做贼心虚了么,嗯?” “我不是贼,灼灵。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真的。”柳兰溪情真意切地转头看着她,明明相隔咫尺,却与人一种望眼欲穿的距离感。 “本尊相信啊。” 朽月探身上前,两人鼻尖亲昵地抵在一起,让想入非非的妖孽更加思绪混乱。 柳兰溪顺势低头亲了下她的唇瓣,自我麻痹道:“算了,只要最后陪你的人是我,我便已心满意足,无论你将我当作是谁。” 朽月真的要被这个永远认不清自己位置的傻子给气死了,为什么这个人到现在还有这么愚蠢的想法?多聪明的一个妖孽啊,处心积虑地靠近猎物,蓄谋已久地用层层圈套把人套牢后,最后居然还浑然不知奸计得逞…… 他这是装傻还是真傻? 朽月两手把人一推,厉声纠正:“柳兰溪,你从来都不是谁的替代品!我不惜以身犯险回到荒古为的是谁?难道你还不懂本尊的心意?” “灼灵,你别生气,我不问了,此事就此结束吧,大家都不要再提了。”柳兰溪惯常忽悠,避重就轻地企图蒙混过关。 “不行!既然你提起了,那就得把话说开,本尊一向不喜欢弯弯绕绕,猜忌来猜忌去太伤脑筋。” 朽月说着迅速套了件衣服起床,三两下挽了个发髻,捡起凌乱一地的衣裳丢给柳兰溪,命令道:“你穿好衣服下来,我们之间还有话没说清楚。” 柳兰溪立马犯怂,磨磨蹭蹭地不肯穿衣,不情不愿道:“有什么话不能在床上说么?好端端的,突然怎么了这是?” 朽月一口回绝:“不行,在床上本尊不忍心打你。” 柳兰溪:“……” 果然,秋后算账还是来了! 两人正襟危坐桌子的两端,大有对簿公堂的意思,最为苦涩的当属柳兰溪,床底欢愉还意犹未尽,夫人穿衣无情,翻脸比翻书还快,看她脸色今儿估摸着少不得一顿家法伺候。 双方眼神对视一阵,朽月目光坦荡直白,毫不避讳,柳兰溪做贼心虚,率先败下阵来。他咽了咽口水,想倒杯茶水转移妻上的注意力,刚一起身,便被喝令“坐下”,只好安分守己地听候发落。 朽月十指交叉放在桌面,直截了当地起了话头:“有件事,本尊一直很奇怪,你以不同的身份跟本尊相遇很多次,全都是纯属偶然吗?” 这个问题确实尖锐,柳兰溪低下头笑了笑:“呵,如果我说全都是巧合,帝尊想必也不会相信吧?” “被骗了那么久,你的话本尊哪敢全信?” 朽月起身拿起茶壶倒了杯水,从桌子的这头推到那一头,贴心地为妖孽服务了一次。 柳兰溪的眼珠子直溜溜地盯着面前这杯茶,抿了抿唇,没敢喝。 “喝吧,没毒。本尊可比你善良多了,一个连自己都敢算计的人,连恶神都得甘拜下风呢。”朽月专挑要害调侃,不可不谓杀人无形,刀刀见血。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总要面对的。 柳兰溪顺从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眼皮子始终低垂,淡淡的笑意含在唇边,但却不是高兴的表情。 “帝尊,我……” “生分了,叫本尊名字。” 柳兰溪刚做好老实交代的准备,一张口就被强势打断。 “好的,灼灵。” 柳兰溪好不容易酝酿的情绪受到铁壁防御,装作无辜可怜的那套不管用了现在。 “我们除了第一次相遇是巧合,其他全都是我精心预谋的。我们的身份有如云泥,而且你极其厌恨魔辈,若非我死皮赖脸地缠着你,今日我们可能不会有任何交集。” 妖孽依旧笑着,好像天生喜欢笑一样,这种面具没有任何攻击力,是最好隐藏真实情绪的方式。 但是戴了太多张面具,披了太多层铠甲,可能最后会丢了最真实的自己,以为自己还在扮演着谁,过着谁的人生。 认不清自己亦看不透别人。 “本尊不太在意过程是以何种形式呈现,只在乎那个人是否以真心待我,如果你只是虚情假意与本尊逢场作戏,今日我们才可能不会有任何交集。” 朽月说话温和,尤其像一个循循善诱的教书先生,毕竟身体力行地当了两代魔头的指路明灯,天晓得教化一个妖孽有多难,何况两个!若没有大无畏的献身精神,怎么可能在这条艰巨的道路上走下去? 这一趟从荒古回来,她的脾气好像被大魔头祸央磨光了,原以为自己性格已经够恶劣了,没想到还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存在,要不怎么会有一物降一物的说法? 不过朽月还是挺欣慰,祸央在屠刀和心上人之间选择了后者,虽然最后心上人没离开多久就又拎起屠刀了……这是后话,不提也罢。 “灼灵,能听到你说这话柳某毕生无憾。”柳兰溪眸光莹澈,欲语还休。 “我等这一句话等太久了。”柳兰溪喉间哑涩,“事实上,我并不敢期待什么,你奋不顾身选择回到荒古去找他时,我以为我已经没希望了……” “停!” 朽月听得不明不白,遂朝他比了停止的个手势,“你刚才说‘他’?是我又误解了什么吗?你不就是祸央吗???” 柳兰溪猝然收住眼泪,惊讶不比对方少多少,怔愕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 朽月直接傻掉,老子为了去趟荒古命差点把命给搞掉,现在你跟我说这个??? 第257章 真假 朽月一把过去揪住那妖孽的衣领,真的很想破口大骂,但及时憋住了,想了半天措辞,最终还是很委婉地表达了下自己的情绪:“因为他娘的你们长一样啊!” 柳兰溪无辜地眨了眨眼,“没关系的灼灵,不要在意这些,如果你没回去和祸央相遇,我们也不可能有任何故事。” 朽月听得稀里糊涂,用手心拍拍混乱的脑袋,“你给老子说清楚一点。” 柳兰溪挠了挠头,重新整理了下思路,简明扼要地表述道:“因为我们的未来,是他决定的。” 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两样?这妖孽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她?怎么鸡同鸭讲了那么久,难道两人的思维不在同一方向上?合着搞了半天,头绪反而越理越乱了! 朽月揉了揉太阳穴,“你还是别说话了,我问你答可以吗?” “可以。” 她拉了张凳子坐他旁边,掰正他的脸以便看清这个骗子的眼神,问道:“你和祸央不是一个人?” 柳兰溪摇头:“不是。” “那为什么我们的未来得由他人决定?!” 柳兰溪:“我和他确实有点渊源,但一两句话可能讲不清楚呢……” 朽月尝试平心静气沟通失败,不耐地拍拍桌子催促:“那就用三四句话给老子讲清楚!” “灼灵,你先别生气。”柳兰溪惯会看妻上大人的眼色,知道她在气头上什么话也听不进去,说了也白说。 不过他低估了朽月调整心态的速度,灵帝已非昔日那个暴躁的恶神,除了不可避免地要发泄下遏制不住的情绪,其他绝多数时候,基本是理智占了上风。 “本尊刚才生气不应该吗?” 朽月稍稍平复了下心情,再把一肚子心酸娓娓道来:“本尊回一趟过去的时空并不容易,差点死了一百次。其中有九十九次是祸央的原因,还有一次是在回来的路上陷入险境,耗光了灵力。” 灵帝一生骄傲如斯,经历过生死劫难无数,却从未见她跟谁倒过苦水,卸下心防。听到这话,柳兰溪难过地皱了下眉,心疼地抓起她的手拽进怀里,“抱歉,明明知道会发生这一切还是没能阻止,我应该跟你一起过去的。” “你知道我在荒古时发生了什么?”朽月迷茫地抬头看他,“你为什么会知道,是祸央告诉过你吗?” 柳兰溪方要张口,朽月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用属于正常人的逻辑推理道:“本尊忘了,你曾经是殷绝剑的剑魂,所以当时也在对吗?我离开荒古后,祸央被镇杀在樊渊无法脱身,是不是他让你来找我的?所以你才会说没有他便不会有我们的相识?” “本尊原本还疑惑,我在晚阴的误导下亲手杀了即将复生的祸央,为何你却安然无恙地留在这个世界,原来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人,是我误会了。” 朽月合情合理地得出自己认错人的结论,这下她好像被自己说服了,又好像没有,因为总有某些地方觉得不对劲。 祸央和柳兰溪不仅仅是容貌上相像,连性格、做事方式,甚至连用殷绝剑时的手法也一样,都是杂乱无章,胡砍乱刺,毫无招式可言。 确切地说,柳兰溪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祸央延续,如果祸央没有被镇杀,他在阅历世事后选择隐藏身份,收敛锋芒,小心翼翼地蛰伏在暗处,一直处心积虑地靠近终极猎物,然后无所不用其极,在不经意间俘获目标。 朽月被自己这个可怕的想法给吓得毛骨悚然,用手搓了搓手臂上竖起的寒毛,从妖孽的怀里挣扎着回到了桌子另一端的座位上。 柳兰溪看见两人的距离又拉开了,索性爬到桌上,像只四足并行的猛兽,以匍匐的姿势将头凑近猎物。 他双目泛起暗红的光,眸子妖异而惑人,唇角微微上翘,嗓音低沉,带着一丝侵略感,用戏谑的口吻道:“灼灵真聪明,这都被你猜到了。” 此时此刻,朽月很想收回刚刚说的那句“本尊不太在意过程是以何种形式呈现,只在乎那个人是否以真心待我”,现在真相大白,妖孽的手段简直细思极恐。 “所以,是你设计杀了自己的主体……” 柳兰溪笑意更深了,等于默认了这一残酷的事实。 朽月的心头猛然被什么刺中一般,潺潺流淌鲜血,她一直把祸央当成柳兰溪,所以那时大概也是爱他的吧,包容他的易怒嗜杀,用最大的耐心让他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 所以祸央死了,她不可能不会难过,更何况是自己亲手所杀! 不能因为自己不爱别人就轻贱别人的爱,她夙灼灵虽对爱迟钝,但却尊重每一份真情。 祸央确实做了很多错事,可就是这样仇视全天下的大魔头,也曾经拿出了真心去爱她,没有任何保留地付出过所有,连同性命。 “怎么样,一直以为自己是祸央的替代品,没想到祸央反而是你的替代品,是不是心里在得意?”朽月嘲讽。 柳兰溪收敛了笑容,“没有,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就算是替代品,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我也乐意。” “我不乐意!从头至尾我都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朽月握了握拳头,心里不断默念清心咒,孩子犯错没什么的,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千万忍住,不能动粗! 柳兰溪瞟了她握紧的拳头,立马收敛德行,不敢顶风作妖,从猛兽变成一只狼狗,用它那奸诈的脑瓜子蹭了蹭朽月,“灼灵,我不是有意隐瞒,只是顾虑太多。” 朽月拿手肘顶开这妖孽,在原则性问题上,是没有任何情面可讲的。 “你是什么时候产生要杀掉祸央的想法?在你苦心孤诣的计划里,把我也利用进去了吗?”朽月冷静地问,其实答案她已经知道了,无非是耐着性子想听听这家伙的狡辩。 她原以为这家伙不会那么快承认,早就准备好如何应对他的花言巧语,哪知这货嘴里蹦出了一句“利用了晚阴算不算?” 柳兰溪的回答直接把朽月气吐血,男人果然得到了猎物就会变心,这下连哄都不带哄了! 朽月一拍桌面,血气方刚地吼了他一句:“给老子坐好!” “遵命!”柳兰溪被吓了一跳,麻溜地钻回去坐直身板,等着挨训。 朽月大发雷霆地站起身,两手撑着桌子,“什么叫算不算,她杀跟本尊杀有什么区别?不都得用本尊这双手???” 柳兰溪‘咚’的一下把额头磕桌上俯首认罪,“大人息怒,小人罪该万死,甘愿受罚。” 朽月粗重地喘了几口气,最后还是默默咽下怒火,真相比她预想但还要残酷,她已经准备最大的宽容原谅他了,但还是对这个人感到很失望。 这才是柳兰溪选择隐瞒她的原因吧,怕她知道自己所爱的人不仅不完美,而且手段还十分极端和卑劣。 真实虽不比谎言美丽,但它是真实。 “柳兰溪,不要再骗我了,不好玩。” 朽月揉了揉额心,喉咙泛起一阵酸意,缓缓合上眼,用双手遮挡住了难得一次的崩溃。 看着朽月面颊上的滑落的泪,柳兰溪慌了,拼命晃动她的衣袖妥协:“灼灵,都是我不好,你别哭好不好?我答应你,我以后若再敢欺骗你一件事,不用你动手,我自己会封了这张祸事的嘴,任由你打也好骂也好,只求千万别气坏身子……” 朽月将脸上的泪水干脆一抹,撑着脑袋咧嘴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柳兰溪:“……”这也转变太快了吧! 朽月朝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堂而皇之地挑衅:我哭了,我装的! 柳兰溪彻底被灵帝这收缩自如的泪水所折服,她这招‘以牙还牙’可谓用得炉火纯青,甚至更胜一筹!上次他为了博取怜悯,用辣椒面糊脸才硬挤出几滴猫泪,她竟然连辣椒面都不用,狠人中的狠人啊这是! 许是两人在厢房内的交谈过于吵闹,玄晏从隔壁屋闻声而来,敲敲房门问道:“灵帝醒了吗?” 朽月应了声“醒了”便过去开门,她微笑得体地站在门边,礼貌地同玄晏打招呼:“好久不见,正准备过去找你呢。” “确实好久不见。” 玄晏有点不太适应灵帝的热情,想不到用什么话题寒暄,于是报告了下柳兰溪这两年在无时殿的优异表现:“你不知道,小柳为了等你回来,跟本帝签了卖身契约,在这儿尽心尽力地做了两年事,为本帝解决了许多工作难题,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朽月转身看了眼柳兰溪,佯装讶异,“是吗?本尊不知道他居然还有这样的才能,看来是我一直埋没了他。” 玄晏探头瞄了眼屋内,看见柳兰溪正朝他点头微笑,神情略带了点不可言说的窘迫。 “我们正想同你告别呢,”朽月挡住了玄晏的视线,笑语阑珊道:“幻月岛也有挺多事务需要处理,我得把你的帮手带走了。” 玄晏不太自然地客套道:“哪里,他本就是你的人,暂时留下帮点忙而已,现在你回来了,契约自然结束。” 唯有一点遗憾的是契约期限太短,意犹未尽,他原本预计还能无偿用他个三五百年,没想到这女人那么早就回来了,啧,差评。 朽月如愿以偿地帮柳兰溪拿回了卖身契,之后,两人简单地收拾了下,站在无时殿门口和玄晏正式道别。 玄晏这两年和柳兰溪相处下来有了感情,妖孽走的时候突然还有点不舍,叮嘱道:“小柳,大家朋友一场,有空可以回无时殿看看。” 柳兰溪笑容可掬地挥挥手,期间一句话不说,就跟嘴巴被什么封住了似的。 “他平时油嘴滑舌的,怎么哑巴了这是。” 玄晏一边纳闷地问朽月,一边同两人一起走出门外,转身关上无时殿的大门。 “他毛病犯了不用理会。”朽月新奇地打量着这个全年无休的工作狂,“倒是你怎么跟我们一块出来了,背了个包袱要去哪儿?” 玄晏怡然自得地伸了个懒腰,回道:“最近金乌能自己认路了,趁此机会本帝决定要游历一番,给自己放松一下,多结识些朋友,顺便去彦曲文帝那儿做做客。” 看到时帝心态变好,不再耽溺于沉重往事,朽月欣慰地笑道:“早该出来走走了,祝你旅途愉快!” 一边柳兰溪对他竖起大拇指,唇形画外音:孺子可教也。 玄晏心领神会地啐道:“去你的孺子!” 说完他便幻化成重明鸟,仔细一看鸟脖子上还背了个包袱,扇了扇红色翅膀,仰脖鸣叫一声,扑簌簌地往高空展翅飞去。 用着师弟拿命换来的明天,怎舍得浪费呢? 看这行头,真是要出一趟远门,十天半月不会回来了。 天色已然不早,朽月脚底亦驾了一团青焰,朝柳兰溪招招手:“走吧,我们回家看看。” 柳兰溪乐不可支地跳上火焰云团上,搂住灵帝的细柳腰,跟个挂件似的,肆无忌惮地依偎在她身上,居然还光明正大地揩起了油! 朽月警告道:“看来光让你闭嘴还不行,得让你动弹不得才安分是吧?” 柳兰溪立刻变老实,小心翼翼地捏着朽月衣袖一角,乖巧地等她启程。 “真是磨人的妖孽。” 朽月反手扣住他手背,腾起焰火,带着她的妖孽出发前往炎天的幻月岛。 第258章 认错人 炎天地处正南,气候酷热,一处青葱苍郁的孤岛遗世独立,它脱颖而出地悬浮于碧霄浮云之上,显得尤为清幽冷寂,若是有人路过,怕是要以为是处荒无人烟的无主之地。 云海淼淼,白雾苍苍,不远处正是幻月岛。 时隔多年,朽月许久未归,合理怀疑家中猛兽早已野蛮生长,已经自我放逐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出发之前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管情况多糟,她相信自己的心脏一定能承受得住。 虽然做了心理建设,但登岛时发现连通向柒月殿的石径都没了,满目荒草丛生,枝藤繁杂,除了三两只野生蝴蝶,肉眼再没其他能见的生物,整座岛归寂于自然。 最让她心寒意冷的是连那只看门的大白虎也背叛了她,这会子不知跑何处撒欢了去,没有半点爱岗敬业的精神。 偏柳兰溪爱跑灵帝的雷区边上蹦跶,虽然嘴巴被封上,但一点没耽误他用另一种方式投机谄媚。 朽月正痛心疾首地环顾岛上旖旎的野生风光,心里头忽然想起滋扰神思的话音:“灼灵,你家的宠物好像都跑光了,没关系,你还有我呢,我当你的宠物。” 她一回头,发现柳兰溪笑眯眯地站在身后,他的嘴巴一动不动,声音却清晰地传达到朽月内心深处:“你不准我和别人搭腔,可没说不允许和你说悄悄话。” 朽月捂额喟叹,真是百密一疏,忘记这妖孽的心脏还在自己身上,本来以为闭上他的嘴能让自己清净点,现在耳朵倒是逃过一劫,脑子反而得不到消停了! “就不能做个安静的美男子吗?” 朽月如法炮制,通过自己的心脏传了几句话:“本尊还没原谅你,不想跟你说话。” 哼哼,这妖孽背着她干了太多荒诞无稽的蠢事,轻易原谅是不可能的,怎么也得让他面壁反思个三五天。 这下好了,完全被讨厌了,柳兰溪早就让她保证过,若是知道真相后不允许打击报复的,果然女人的话作不作数全看她的心情。 唉唉…… 柳兰溪忽然蹲下赖在原地不走了,又是摇头,又是长吁短叹,两手抱头好像世界末日一般,对朽月把他冷处理的方式表示强烈抗议。 “想跟你说话嘛。”妖孽委屈巴巴地睁着水汪汪的大眼,扯了扯朽月的裙摆,没脸没皮地耍赖。 “由不得你,走。” 朽月性子糙没哄人的耐心,硬是拽住他的手腕往前拉,一使劲,脑袋猛地一顿,两人拖曳的一幕,忽然与脑海中的某个画面完美幕重合。 恍然眨眼,一阵漫天惨淡的云雾忽地弥漫在面前,一个大魔头也是这般不耐烦地拉着一个女孩走。 他个性极其恶劣,绑了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去天墟报复他哥。 一地的皑皑白骨,昏晦不清的前路,他们共同赴约一场不负众望的阴神祭。 被当成人质的小姑娘闹着脾气,气鼓鼓地蹲在地上干脆不走了,大魔头轻轻哼笑一声,拍了下她的后脑勺,道:“别闹,本座带你去见哥哥……” 女孩撅着小嘴,摇头反抗:“我不想见他!别让我见他!” 魔头没有哄小孩的义务,生拖硬拽地拉着她往死路上送。 那时,他也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由不得你,走。” …… 这声音温和且严厉,像是长辈对晚辈的督促,不能停,你得一直往前,跌倒了也得继续往前,你需要学着长大,再亲眼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如今物是人非,角色互换,蹲地上赖皮的小孩变成柳兰溪,急不可耐的魔头换位成长大后的小孩朽月。 现如今时空流转,角色互换,朽月站在祸央的位置上,刹那间懂得了他的心情。 曾几何时,他也被人逼上过绝路,所以以牙还牙,想让那个把他上绝路的人也逼上绝路。 可小丫头是无辜的,他们很像,是同一类人,被天下人所排挤,共处在同一片阴暗中,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锋锐的利爪,告诉她:“由不得你,走。” 走出这片黑暗,走出世人狭隘的眼界,去寻找光明,倘若世界没有光明,那就自己给自己创造光明。 “灼灵,你怎么了?”柳兰溪用手掌晃了晃她的双眼,“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别生气,我跟你走就是了。” 朽月幡然回神,深深吸了口气,“本尊没生气,只是忽然想起了过去,我被祸央劫持到天墟,那时也是如你这般爱耍性子。” 柳兰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时候祸央委实做的不地道,若是知道当时他绑架的女孩是日后爱到骨髓里的姑娘,他必然肠子都得悔青了。 忽而海风入怀,脚底的海潮一片片涌靠过来,犹如丢失的记忆碎片,朽月如数家珍地一一拾起,关于枯阳的,关于祸央的,还有一些独自在旋铃阁望着窗外的回忆。 “可是灼灵,那件事我有印象不稀奇,但那些并非你所亲身经历的,你怎么会知道呢?”柳兰溪不解地问。 “噢,忘了与你说,梦枭让我看见了晚阴短暂的一生。没想到我和祸央那么早便遇见了,当时我因他而死,后来他被我所杀,也算一报还一报了。唉,要命的是,我还被冤孽赖上了。” 朽月解释完,嫌弃地瞟了柳兰溪一眼,确认过眼神,她这冤孽是无论如何都甩不掉了。 柳兰溪嬉皮笑脸地蹭了过来,吻了吻她的指尖,用心声道:“这账不该这么算呢,我分明是福报,哪里冤孽?” “只求你少做点妖,让本尊下半辈子能安生就行,福报不福报的,没敢指望了。” 朽月眸色低垂,用手按压住心口跳动剧烈的心脏,心说这是什么花季少女的悸动吗,吻了手指而已,便这般心花怒放。 “原来要求怎么低呀,”柳兰溪咽了咽唾沫,低头含上那刀锋一般的利唇,在她耳畔呢喃,“灼灵,我已经别无所求了,只要你在身边,要我怎么都行。” 朽月含糊应了声“嗯”,便再也没了任何需要理智思考的地方。 两人忘情地拥吻在岛岸边,这一刻的剪影,独属于幻月岛动人的别样风情,因缘羁绊,早已纠缠不清,也无需理清。 经历诸多磨难,此情历久弥坚。 最终,他们结伴回了家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帝尊,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回来的,咋也不通知俺一声?” 某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打破了不可言说的氛围,两人愣了一会,转头往旁边看去。 只见不远处的灌木丛有树叶摩挲作响,不一会儿,突然钻出一个憨憨的老虎脑袋。 虚肆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身上满是草屑和小树杈,很是疑惑地仰头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 哎呦妈呀!虚肆一拍脑壳,这才想起刚刚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太尴尬了吧,总觉得要说点什么打破现在的气氛。 大白虎纠结地“呃~”了半天,刹那间灵机一动,“刚俺没看清,你们在啃啥好东西呢,吃这么香?” 柳兰溪:…… 朽月:…… 柳兰溪脸都憋红了,“噗嗤”一声大笑了出来,不得不说这个借口真挺别具一格的。 朽月掰了掰手指关节,扭了扭头活动筋骨,向虚肆招了招手,“蠢货,你过来,本尊保证不打死你!” 虚肆已经很久没有被这女人的淫威胁迫了,它吓得钻回草丛中,闷声不敢出气,哆哆嗦嗦地抖颤着草叶子。 “灼灵,你吓到我干儿子了。” 柳兰溪走到杂草堆边,蹲下身子往叶子的缝隙里瞧了瞧,正好对上白虎战战兢兢的视线。他摸摸虎脑袋,温声安抚道:“你家帝尊吓唬你呢,她那脾气早改了。” “干儿子?你再乱搞关系,信不信本尊连你一起打?” 虚肆原本感动得泪流烂面,一只毛茸茸的虎爪刚要伸出来,听见朽月说的话又倏地缩回去。 “灼灵别这么不近人情,虚肆也是家人。”柳兰溪开口求情道。 朽月无视他:“谁让你张嘴说话了?” 柳兰溪捂嘴哼哼唧唧:“一时忘记了。” 徇私枉法是不存在的,朽月灵帝秉持公私分明的立场,向他普及幻月岛的岛规:“本尊忘了跟你说,我家宠物从来不会惯着的,而且谁求情谁连坐,你还想当吗?” “不想了不想了,”柳兰溪将双手举过头顶,装傻充愣地赶紧撇清关系,“我们压根不熟,你随便处置它吧,反正皮厚。” 虚肆:??? 大白虎第一次见到如此厚颜无耻的人,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珠子,忽地悲从中来,不禁泪流满面,说好的一辈子罩着俺呢? 虎爪子悲愤捶地,这干爹翻脸无情也太快了吧,变脸的业务相当熟练啊! “本尊限你在一个时辰将幻月岛清理干净,如若不然,扔到万兽园里头再不许放出来。” 朽月把丑话说在前头,这些年对它们太过纵容,导致了灵兽们没个管教,惯出一堆让她头疼的毛病。 柳兰溪像极了那种跟在严厉暴君身后的奸臣,落井下石道,“虚肆,你也真是,你家帝尊又不是不回来了,这两年怎么也不帮着打理下庭院?” 虚肆爪子痒了,一下又一下地划拉着地面,耷拉的虎脸满是不情不愿。 柳兰溪拍拍虎头激励:“抓紧加时间清理吧,为父在心底支持你,加油干!” “呸,谁要你支持!” 虚肆甩开娇憨的大脑壳,胡须被气得一抖一抖,虎躯一震,怒冲冲地地转身冲进草堆用爪子疯刨狂扒一顿,不一会儿,倒先把通往柒月殿的石径先给清理出来了。 白虎诚笃地屈爪跪于石阶前,虔诚地垂下脑袋,眼眶泛泪:“恭迎帝尊回岛。” 朽月踱步经过它身前边,用手抚摸了下老虎的耳朵,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辛苦了。” 白虎仰头回身,那黑色的背影转了个弯,隐没在郁郁葱葱的树荫里。 虚肆也一直在等主人回来啊。 柳兰溪心有感触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这是她少有对别人表现出来的亲昵方式。 白虎瞥了眼身旁这个臭不要脸的小子,只见柳兰溪眉间透出一股淡淡哀愁,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就知道他大概又要作妖了。 “虚肆啊,”柳兰溪酸不拉几地唤了一句,“看来你和干爹的感情还是太淡。没关系,干爹和你家帝尊感情深就够了。” “起开,别挡路。” 虎爪疾如旋风地往前一个横扫,妖孽一个弹跳不稳,单脚踉跄不稳,眼见正要往后栽倒,柳兰溪顺势抓住了树干垂下的藤条,晃悠了几下才稳住身形。 “虎娃,你这是想谋杀干爹呀!” 柳兰溪好笑地摇摇头,看来是这呆瓜方才记恨上了他,父子不应该有隔夜仇的,还是有必要解开下误会,否则不利于家庭和睦。 他正要给白虎灌迷魂汤,朽月的声音从后背飘来:“柳兰溪,我家老虎单纯,不经骗,你少使坏。” 虚肆白了这货一眼,埋头除草,再不搭理了。 “灼灵,天地良心日月可鉴,”柳兰溪摸着别人的良心信口雌黄,“交心之事,怎么能是骗呢?” 朽月勾勾食指,“你过来,早上我们的话还没说清楚呢,来,咱继续交心。” 柳兰溪麻溜地滚过去,讪笑道:“不是已经交过心了嘛……” 朽月一脸冷漠地站在家门口,瞥了眼长满藤蔓的神殿外墙和屋檐,柳兰溪立马会意:“稍等我片刻,这就把地方清干净给你休息。” 柳兰溪不止嘴皮子厉害,手脚也十分麻利,手持殷绝剑在院墙内外一顿修修剪剪,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把里里外外全都恢复原貌,地面、墙上、屋檐的杂草藤蔓都一扫而空。 朽月昏昏欲睡地侧卧在院里的石椅上,眼皮欲阖未阖,疲倦的双眼盯着忙碌的身影移动,好像只要这个人还在眼前,便舍不得闭上眼睡去。 “灼灵,躺在椅子上小心着凉。” 意识模糊之间,有人过来给她盖上外袍,朽月抓住了对方的手,似乎摸到了一手尖锐的指甲,她猛然睁眼,发现祸央正蹲在身边静静盯着她。 “你是……” 朽月惊愕地望着眼前人,为了确认身份,伸出食指去触摸他的嘴角,两边确实有一个尖锐的物体。 祸央忽地咧嘴笑了,露出了两颗隐藏的尖牙,他咬了咬朽月探入舌间的指尖,喉结滚动,做了个诱人的吞咽动作。 “祸央!!!” 朽月心神一震,第一个反应便是在梦境里,因为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合理的解释。 但接下来,对方的一句话吓得心脏强悍的恶神一身冷汗—— “灼灵,是我呀,柳兰溪。” 朽月从迷糊的状态乍然醒神,睁开眼时,居然还是一模一样的脸…… 她忽然惊慌失措,伸手一把捏住他的两颊,再徒手撬开唇齿仔细查看,才发现没有尖牙,真是柳兰溪。 “灼灵,你怎么了?” 柳兰溪担心地皱了皱眉,用手心覆住朽月的前额,掏出手绢拭去她脸上的冷汗。 朽月推开他的手,自己艰难地撑坐起来,冷静了会儿,低头才发现身上盖着柳兰溪的绯色外衣,跟祸央给她盖的那件居然一模一样!!! 很久没见过如此惊悚的事了,朽月再次缓了缓神,捏了捏眉心,“你不去除草,跑来这里做什么?” 柳兰溪粲然笑道:“都清扫完了呀!我看见你在石椅上睡着了,想过来抱你进屋去睡又担心吵醒你,所以给你披了件我的衣服。” 朽月心有余悸地再次打量眼前人,没再说什么,只当刚才是个莫名其妙的噩梦。 “可是灼灵,你刚才是不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柳兰溪收起笑容,起身坐到她身边。 “何出此言?” 朽月没打算告诉他梦见祸央的事,这小子是个醋坛子,又惯会猜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因为,你把我的名字喊成了……祸央!” 朽月倏然回头,发现柳兰溪比想象中来得沉稳矜重,他脸上的情绪没有起伏波动,甚至比往常还要安静许多。 “喔,本尊一时没看清,可能认错了人。”朽月心虚又自责,补了一句“你不要多想”。 “没有多想。”柳兰溪朝她眯眼笑了笑,“灼灵,你不是很想知道我到底是谁吗?我觉得还是跟你说清楚吧,免得你心里猜疑,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 “还是算了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本尊并非想拘泥于你的过去。”朽月出人意料的拒绝道。 可朽月越是一脸不感兴趣,柳兰溪越是非说不可,他言辞恳切道:“不,我不想让你觉得我的爱是用欺骗换来的,我希望我能抛开过去更加纯粹地面对你。” 哦豁,要的就是这句! 朽月暗爽,行,歪打正着,逼着他说他不说,不让他说了偏要说个明白,这个迂回战术以后可以多多应用于实际。 柳兰溪知道她有心结,说清楚对朽月而言也许并非什么坏事,但他一定会遭殃!到时可不止是禁言这么简单的小惩大诫,还很可能会面临些许皮肉之苦…… 为了保险起见,他觉得还是得要个承诺:“但你要保证,如果我坦白了,你不许讨厌我,不许对我滥用家法,不许对我不理不睬,不许……” “你说不说啊,不说本尊走了。” 朽月佯装不耐烦地起身,又被柳兰溪给拉了回来,他道:“好,我现在告诉你我是谁。” 第259章 真面目 关于柳兰溪的真实身份,在朽月迂回战术的旁敲侧击下,终于看清他那层层面目之内的最真实底细。 大魔头和小妖孽的关系描述起来有些复杂,可用一句话简而言之地概括——柳兰溪是祸央的未竟之愿。 一人造了因,一人结了果,果既是因,因既是果。 关于整个事件,颇多曲折,朽月先前虽已猜中了七七八八,但关于柳兰溪的身份,推理出现了偏差。 柳兰溪根本不是什么殷绝剑剑魂,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殷绝剑剑魂,当时在剑内藏身的,乃是祸央在剑内残留的一丝意念。 在朽月灭族之后,曾偶然被烈穹抓走当作祭品献给祸央,当她滴落的鲜血贯注进魂钵内时,大魔头有所感应,同时留在剑内的意念随之觉醒。 在樊渊罅隙之中的祸央便在那一刻意识到,他苦苦翻遍六界未能寻得的人,终于在这一天出现了。 朽月回忆当时与剑魂初遇,有一个细节确实曾让她疑惑很久,他们素未谋面,但剑魂却能准确地喊出她的名字,好像冥冥之中,在很久以前便已相识。 她有些欷歔,难怪没来由地对剑魂产生某种信赖,毫无顾忌地选择与他并肩作战,从不怀疑他说的任何话,倾诉过往的所有隐秘心事。 剑魂像一个知心朋友,善解人意地帮她排忧解难,共同手刃灭族仇敌烈穹,甚至在她戾咒发作时,不惜在枯阳面前暴露行踪也要出来阻止。 若说全世界皆与她反目为敌,那必定有一个人会无条件地站在她身边,这个人,是大魔头啊。 祸央对她的爱是刻骨而病态的,朽月此去荒古,亲眼目睹一个无恶不作,杀孽深重的魔头为了自己能做到何种地步。 为一人弃恶从善,为一人堕落疯魔,归根究底,都是拜她夙灼灵所赐。 如果不是因为她回到现世一去不返,祸央不会跑到神界大开杀戒,也不会被枯阳联合阎胤和昭妤镇杀于樊渊之下。 恶魔比常人残忍,反之也比常人深情。 爱的本质可能就是心甘情愿地付出所有,祸央生前为了找回一个人而送命,死后又因为找一个人而放弃复生,更像是一个偏执的疯子,不懂把握爱的分寸。 自遇见她始,魔头的人生轨迹发生了颠覆性改变,用尽毕生精力寻觅,耗费一生光阴等待,结果却白白替人做了嫁衣。 殷绝剑剑魂和朽月相遇无疑是一个戏剧性的转折点。 大可试想下,自己千辛万苦寻觅的人好不容易出现了,又岂会安心被困于不见天日的地方,等着后世魔族帮他复生? 祸央利用剑魂的方式与新月再度重逢后,便再也坐不住了,又因他在浮屠世界中无法脱身,故而决定铤而走险,利用创魔之术,创造了另一个自己。 这个魔头的复刻品,堪称完美无缺,拥有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一模一样的记忆,一模一样的性格,甚至一模一样的本领——御蛊惑之术,施创生之法,启三大鬼境,掌管万魔…… 祸央所拥有的,复刻品都有,甚至没有的,复刻品也有,比如说捉摸不透的心机,能言善辩的口才,察言观色的聪敏,能屈能伸的无畏,可厚可薄的脸皮…… 他们本是一体,同属一条主干河流,碰到礁石各向南北。 分支后,他们照旧不分彼此,共通信息,情绪以及感官等等,在某种意义上,祸央通过远程操控傀儡,实现自由最大化,恋爱虚拟化。 他大胆而荒谬的想法一帆风顺地实行着,利用工具人成功接近目标,先是伪装成莫梁的昏君莫绯,一开始做着祸国殃民的勾当引起朽月注意,而后配合她演了一出惊心动魄的亡国计,让他的敌对国国主顺理成章地侵吞自己的领土。 之后朽月与槐树妖同归于尽时,昏君突然来了一个大反水,变化成朽月的模样,利用国主的身份替她收复河山,统一天下。 最后功成名就,把皇位拱手让贤,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 届时朽月已归神位,祸央的复刻品不便再使用莫绯的身份,于是转而求其次,又换了一层马甲,化成婴孩降生在千茫山,成了柳初云的大徒弟柳兰溪。 后来,在设计好的因缘巧合下,柳兰溪遇见了祸央日思夜想,苦寻不得的人。 所以那妖孽才会说这一切相遇,都是预谋已久的安排。神魔本是两不相立,势同水火,要是他不努力,还真就跟嫉恶如仇的灵帝无缘了。 故事本该这样一帆风顺地进行下去,但有一天,祸央这个听话的傀儡不干了。 因为这个傀儡见到了别人的猎物,便起了贪心想要占为己有。 小妖孽沦陷于恶神的慈悲,跟主体祸央爱上了同一个女人。从此,复刻品不甘自己只是个替代品,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和野心,暗中策划了一场消灭竞争对手的阴谋。 祸央完全没想到,在一时冲动之下,竟给自己创造出最大的敌人。 错就错在了两人太过相像,拥有共同的思维和感情,怪就怪在了情爱一事,没有第三者,只能独享。 当复刻品还是莫绯阶段时,他的行动意识完全由祸央掌控,但到了柳兰溪这个阶段时,发生了潜移默化的质变,他不再顺从于祸央的指示,甚至产生了消灭主体的危险想法。 祸央倒霉在太过慷慨,当初孤注一掷时,忘记给自己留个后手作为保障,例如说联结生命,当自己被消灭时和对方来个同归于尽,也好过将挚爱拱手让人。 其实祸央之所以将各自生命体分开,其实和柳兰溪想到一块去了,他们的思维在本质上是一样的,祸央根本没打算在复生之后还留着他这个危险的复刻品。 显而易见,他和柳兰溪之前,只能留下一人。 等祸央发觉反被复刻品算计时,为时已晚,他分出去的这条支流如野马脱缰,不受控地背道而驰。 这个时候,两人俨然已不再属于同一条干线,两者命运互不相干,更不会因为一方断流死亡而影响另一条支流的生存。 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竞争一开始就存在,柳兰溪周密部署了一个精妙绝伦的局,他算无遗策地把所有人都利用进去,假借他人之手,不费吹灰之力便把祸央复生的希望彻底碾灭,让他永永远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最高明的猎手,从来不需要自己亲自狩猎,甚至能够兵不血刃地杀光其他潜在的对手,抢走别人的猎物。 柳兰溪的可怕,在于把自己伪装得过于巧妙,用一副纯良无公害的假面骗过了所有人。 关于这个妖孽究竟通过什么方式杀了祸央,朽月后来从他口中套出了一些零星碎片,自己再拼拼凑凑,大致能还原其作案过程。 小妖孽对她说,祸央创造他时,也把如痴如狂的爱一起印刻在了他心底,原本他不能理解这种肤浅的情爱,直到自己情不自禁地陷进去后,才发觉自己真真正正地变成了另一个疯狂的祸央。 朽月追问具体是在哪个阶段改变的,柳兰溪故意绕了一个弯子,只囫囵说了一句“我的使命就是来爱你,这一点从未改变”,妖孽果然是妖孽,只挑好听的话来哄她。 不过谁知道呢,妖孽可能连自己都没有准确的答案,所有的魔辈都爱得太忘我,爱得太执拗,他们爱一个人爱得太久了,久到忘记了是在哪一个时刻爱上的。 在柳兰溪模糊的回忆里,应该是有这样一个瞬间,寂寥的黑暗里多了一道清冷火光,有人朝这边缓缓走来,他的心脏跳得比以往剧烈,话还没说上一句,便神魂颠倒地跌落进那万丈滚滚红尘里。 由此,他触摸到了世界另一种颜色,炽烈夺目,寒意沁神。 柳兰溪很明确自己想要什么,也清楚这样做可能给自己带来的风险,他必须排除掉一切能干扰他的隐患。 毫无疑问,祸央无疑则是他最大的干扰因素。 大魔头虽然被镇杀于樊渊,但元魂仍然被魔族世世代代供养,柳兰溪知道他迟早有一天要从地狱里爬出来,索性就给了他一个重生的机会。 魔族为了统一六界,密谋复活魔主的勾当进行了上万年,从鬼算子到烈穹,再到颜明忌,每一次皆以失败告终。柳兰溪充分利用这点,做了个顺水人情,在背后暗中推了他们一把。 没错,九星通魔大阵可以复活祸央便是他故意泄露给魔族的! 众魔举行祭拜仪式时,柳兰溪故意在祠堂内显现魔主真身,让他们误以为是祸央显灵,再把九星通魔大阵的开启方法透露给颜明忌。 九星通魔大阵启动有一定的难度,顾名思义,须得收集九个帝神的神躯作为祭品,再按照方位摆进九口红棺之内,再提炼九帝精元汇聚于魂钵,使得血莲绽放。 这项任务难度巨大,单靠颜明忌一人无法完成,于是他联合鬼算子钟昀禛里应外合,先暗算了西焦赤皇,又设下‘众生错’的阴阳局使龙帝和圣后家破人亡。 但因动静太大,他们的诡计被星惑仙君的玲珑窍所察觉,于是钟昀禛一不做二不休,将颜知讳骗进厉雷劫之中,使他落了个身首异处,魂落九幽的悲惨下场。 而后,颜明忌的目标转向了陆修静和朽月,他利用文帝公孙若之手,引诱他们进入虚幻的书中世界。不过可惜,由于柳兰溪从中干预,还是把朽月,陆修静以及颜知讳从书里救了出来。 文帝公孙若自食其果,被关进暗无天日的万魔狱中,魔头正愁大阵的布局少了一个祭品,万幸的是他的位置很快被新上任的彦曲所取代,这个软柿子相比于公孙若则好拿捏太多了,拿下此人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在朽月他们被困在《无名书》时,钟昀禛很快又拿下了中武神帝。 不得不说,那个武夫太容易轻信别人,钟昀禛连哄带骗地博取了他的信任,顺利将其元神锁在躯壳内掳走。 可好巧不巧,朽月、柳兰溪、陆修静和颜知讳四人逃离《无名书》之后,晚阴居然复生了! 这点远远超乎柳兰溪的预料之外,他灵机一动临时改变计划,趁其他人还在昏迷之时,把自己变成颜知讳的模样,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颜知讳的元神藏入体内。 很显然,他们两个在之前就已达成了合作意向,两人狼狈为奸,颜知讳答应用玲珑窍为他提供优质服务,而他则答应帮其找回被魔头偷走的身体。 在启程去梵渊的路上,这二人身份随时轮流切换,不断诱劝晚阴去除掉即将复生的魔主祸央。 晚阴可能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妖孽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这招借刀杀人是层层计算中最为巧妙的一环,那把插入祸央心脏的殷绝剑,不用想也知道,正是柳兰溪递给晚阴的凶器。 如此完美的计划简直无隙可寻,可偏偏柳兰溪漏算了朽月会在那个关键时候突然醒来,还漏算了朽月会将祸央误认成了他。 结果阴差阳错,朽月以为是自己失手错杀的人,以为祸央就是柳兰溪,遂万念俱灰,不顾一切地抛开所有,决绝地离开现世跑去荒古找祸央。 其实连朽月会回到荒古一事,也被柳兰溪隐约猜到了。 因为祸央和朽月最初相识的那个记忆他也有,当时朽月按理来说应该还没出生,最可能的原因是她回溯了时光,空降到那个纷扰离乱的荒古年代。 虽然柳兰溪预想到了这一结果,但却没料到朽月是因为自己才回去的,有始有终地完成了她未完成的前缘。 因与果,其实都是他,只是他从来不知道而已。 柳兰溪总以为自己只是祸央的替代品,所以没敢奢望朽月的垂青,只期盼能卑微地守在她身旁便已知足。 他小心翼翼地爱着,全身心地投入只属于他和祸央两个人的竞争,在胜利来临前一刻,遭遇了一个沉重的打击——朽月早就将自己的那颗真心交付给他,但他亲手摧毁了这份得来不易的珍贵之物! 可怜又可笑,谁能想到,争得死去活来的东西原本就属于自己呢? 等他幡然醒悟,人已经走了,这一分别,便是时间和空间的永远错开,再怎么等都等不到了。 他精于算计,差点把自己给算了进去,他顶着满盘皆输的压力,赌对了最后一局——朽月会从荒古回到现世找他。 柳兰溪当初把心脏换给朽月时,是早有预谋的,是为了最后让朽月发现真相所埋藏的伏笔。 不过心痛也是真的心痛,痛得五脏俱碎的那种,这是他唯一一次因意气用事而丧失理智,也算是自食恶果的行为。 两颗心交换后,痛感是相连的,朽月平白受到牵连,回到荒古后,常常因心绞痛而下不来床。不过,柳兰溪也没好到哪里去,朽月以为自己错杀祸央,疼得摧心剖肝时,也同样把这份苦痛传递给了他。 简而言之,交换真心是一种互相受虐的过程,没什么大病的人千万不要尝试。 不过交心不全是弊害,因为收获的甜蜜也是双份的。 庆幸的是朽月最终选择返回,他们在迷境里拨云见月,朝着正确的方向奔赴,穿过满路荆棘,共同完满成一个头尾衔接的因果轮回。 第260章 梳妆 晚上,朽月躺在许久未睡过的床上,睁眼闭眼想的都是白天的事,好像对柳兰溪的身份释然了,但又完全没有,不然也不会烦恼得睡不着。 她身旁躺着的妖孽呼吸绵长,可能是把心底积压已久的秘密公开了,今晚倒是睡得格外舒坦,要知道平时想让他安分就寝可比登天还难。 朽月细细观察,柳兰溪总是不好好睡枕头,喜欢溜下一截去抱她的腰,唇畔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格外满足。 妖孽睡颜堪称一绝,细密的眉睫伴随着他起伏的呼吸微微颤动,月色流淌在他的美色里,二者融合成一幅绝美的画面。 朽月实在经不住魅惑,弯下身去吻了下他的额头。 柳兰溪睡眠浅,他在睡梦中轻哼了一声,双眼没睁,本能反应般仰头迎上了那个温软的唇,餍足地吻了一阵,又酣沉入梦。 朽月擦了擦莹润的朱唇,面颊稍许染了一点绯色,背转了个身,决计静心凝神不再受他蛊诱。 奈何她还是睡不着,不知脑子是不是坏了,总是涌现一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一堆陌生又熟悉的人如走马灯般轮流闪现,那种生活明明没经历过,但感觉又跟自己亲身经历一般。 那些奇怪的影像在白天就出现过几回,不过没这么频繁,只是趁她脑子放松时,偶尔蹦出那么一点不连贯的画面。到了晚上,那些断断续续的点滴记忆有条不紊地连结成线,编织成网。 画面里的一切是过去已知的事,她看见了枯阳,看见了祸央,还有一些荒古上神,比如颜知讳的父亲伯匀,陆修静的父亲陆煦,首任天帝陆曦,鬼算子钟昀禛,周炬老儿,以及其他一些无足轻重的龙套角色。 朽月很纳闷,那次陷入梦枭织造的梦境时,已经知晓了关于荒古的往事,如今又身临其境般重新过了一遍过去的悲剧人生—— 厌烦、乏味、悲愤、怨戾、绝望…… 所有情绪在一瞬间涌来,或苦或乐,或喜或悲,全都糅杂成一团让她囫囵吞下,朽月一时招架不住,心烦意乱地睁开双眼。 房间一片寂静,然而她却恍如处在风尖浪口之中,脑海有人欢声笑语,有人哀嚎痛苦,有人争吵詈骂,各种声音吵闹不休。 朽月背靠床头坐起身,她摇了摇头,想驱散那些记忆,可是那些东西无孔不入,怎么也挥之不去,她恍如着魔一般,不停地回想,不停地回想…… 她想下床各处走走散散心,稳定下一团乱麻的心神,可柳兰溪偏是个粘人精,双手严实地抱着她不松。 朽月身不由己,又舍不得吵醒睡得这么香的妖孽,只好老实呆在床上,手心捧着脸不住地上下揉搓,试图让自己清醒。 她屏神静气地念了几遍清心咒,开始用仅剩不多的理智分析,反复回味画面,终于被她抓住了一点端倪。 白天刚登上幻月岛,她便莫名其妙地回想起荒古过往的片段,那是祸央拖曳着幼年晚阴赶往天墟参加阴神祭。 这个画面她之前在梦境里见过,不过是以第三者旁观的身份,但是……白天回忆的时候,她竟然用的是晚阴的视觉! 这是完全不合理的,她又不是晚阴!两人固然共属于一个身体,但绝对不会共用视觉。 首先她们经历不同导致思维方式也不一样,行为举止都是分开的,假设晚阴拥有实体,那完完全全可以说得上是与她毫不相干的另外一个人。 朽月本来想推翻这种荒谬的结论,那些回忆无非是自己胡思乱想产生的错觉,故而才会身份混乱。 她将一前一后看到的回忆画面进行对比,察觉到了二者在感官上的确存很大不同。 其中最大的区别是她以第三者的视角完全看不清祸央的脸,如果当时看到大魔头的脸和柳兰溪是同一张,也不至于会放任晚阴去樊渊找祸央报仇。 而晚阴的视觉中,她可以看清魔头最真实的面孔,这就是为什么柳兰溪不敢以真面目出现在阴神面前的最主要原因。因为他一现身就露馅,还怎么继续哄骗她去杀了祸央报仇呢? 在此不得不提柳兰溪这人相当精明,每一次阴神现身都完美避开,这次复仇计划便是假借颜知讳的身份与之周旋,在不用露面的情况下实现借刀杀人的计谋。 至于为什么晚阴可以辨别出祸央的相貌,而她不能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能力不同。 阴神能够看到每一个人的阴暗面,并且能吸收他人的负面情绪为己所用,是以她能轻易辨别出枯阳的万相骨和祸央的无相骨。 魔头脸上那团模糊不清的黑雾,便是他的阴暗面,他虽为无相骨,并不是说他本身没有容貌,而是他不想让别人看清他的真实容貌。 朽月没办法看到别人身上的阴暗面,也就无从得知祸央具体长什么样。 可真要这么推敲,有件事她十分在意,因为在杀了祸央的一瞬间,她居然看到魔头与柳兰溪长得一般无二的相貌,而在她回到荒古之后,见到的祸央也有具体的形貌,不再是一团黑雾。 从以上细节揣摩,说明她身上的变化是从杀了祸央之后才有的,如此想来,晚阴也在那时候销声匿迹不再出现了……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这些全都是属于晚阴的记忆才对!为什么一下子全跑到她的脑袋里?辨别众生阴暗面的能力是晚阴独有的,怎么会潜移默化地融进了她的身体里? “晚阴!你给我出来,是你搞的鬼对吧?” 朽月闭上眼,跑到灵台意识深处不断地呼喊,然而在黑暗中再没出现任何身影,也没有得到半点回响。 晚阴忽然不见了。 朽月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落寞,她浑身酸软,双腿无力地跌坐在黑暗一隅,难怪老感觉心里少了点什么东西。 人有时就这点很奇怪,明明以前势如水火,为了身体的掌控权争得头破血流,现在人突然凭空消失,反而开始怀念起两人以前暗暗较劲的时光。 毕竟她是陪自己走过最长路途的人,其实如果两人不那么剑拔弩张,倒是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交流。 她们其实就像如影随形的朋友,对方所有的经历和遭遇都一起体会过,喜怒哀乐都分享过,如果说世界上有一个人能完全感同身受你的一切,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你自己。 朽月到现在才看清自己,其实她没想让晚阴怎么样,只是单纯不想放她出来复仇而已。冤冤相报何时了,况且时代早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报复全世界这种愚昧无知的行为纯属扯淡。 她并不记恨晚阴,反倒更多的是怜悯和同情,以及习惯。 她似乎已经习惯有那么一个人,那人在内心深处时常对她冷嘲热讽,有事没事爱拌上几句嘴,两人看似水火不容,何尝又不是惺惺相惜呢? 翌日清早,柳兰溪从安稳的美梦中醒来,他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一翻身,嚯!好家伙,床畔边颓然坐着一位黑衣散发,面容枯槁,形似女鬼的生物。 听见身边响动,朽月机械地歪了下头,撑大空洞的双眼,拖长沙哑的嗓音问:“醒了?” 柳兰溪瞅了眼朽月可怖的脸色,咽了咽口水,老实答道:“醒了。” 朽月疲惫地揉揉太阳穴,疲惫道:“提个建议,下次你睡觉的时候能不能别老抓着本尊不放?” 柳兰溪万分抗拒道:“不成,我怕你跑了!” “我还怕你死了呢!”朽月怼道。 柳兰溪:…… 妖孽一声不吭地垂丧着头,情绪低迷,也不知在酝酿什么。 朽月瞟了他一眼,方觉得自己语气重了些,正准备好好道歉,哪知柳兰溪戏精上身,像个被嫌弃的小媳妇,一拍床板,忽然呜呜咽咽地叫屈:“果然被灼灵讨厌了,早知如此,那个秘密我打死也不说的!” 呃……怎么又扯到这事上了? 朽月无奈地笑了,缓缓凑到他跟前,用手托起那张沮丧的脸,歉疚道:“是本尊的问题,让你不安心了。” 柳兰溪原以为朽月要对他上纲上线,还预备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应对紧,没成想到对方居然会先服软了,这还是他认识的灵帝吗! 柳兰溪摸了摸她的额头,忧心忡忡地关切道:“灼灵,你是不是病了?” “不是病了,是病好了。” “此话怎讲?” 柳兰溪好奇心被揪起,怕是不好随便糊弄,朽月遂将自己身上怨戾正慢慢消退,以及晚阴忽然消失不见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这不是好事么?她走了便不会再打你身体的主意,更不会想着如何报仇雪恨,六界从此安定无虞。灼灵,为何你还如此担忧呢?”柳兰溪不解地皱起眉。 阴神消失,的确是个普天同庆,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朽月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倒也不是同情心泛滥,只是觉得遗憾,没能和她好好告别。 “兰溪,你也觉得她不可饶恕?觉得她死有余辜?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必须为六界殉葬?”朽月反问。 “那倒不是。我与她相处过一段时间,晚阴并不像世人所说得那般怙恶不悛,十恶不赦,反倒是发现她良心未泯,放过了那一城无辜百姓。” 柳兰溪穿戴整齐从床上下来,去拧了块湿毛巾帮朽月擦脸。 “噢,还有这事?” 朽月习惯性地享受妖孽的□□,不愧是当过公主婢女的人,柳兰溪在服侍人方面的确有独到的天分,应该重点培养。 “是啊,我也觉得晚阴本性不坏。你放心,她不会不打招呼就走的,因为她还没跟最放心不下的哥哥告别。” “此话当真?” “当然,我说了不再骗你的。” 柳兰溪擦脸的动作轻柔,宛若对待一个赖床不起耍脾气的小孩,十分耐心地哄慰着,安抚着对方的焦虑情绪。 待朽月洗漱完毕,刚想夸他几句,忽见柳兰溪从衣柜里拿了件淡青的绣花襦裙出来,笑眯眯道:“今天穿这件怎么样?” 朽月汗颜:“本尊怎么不记得有过这身裙子?” “灼灵脑袋里全都是打打杀杀的事,哪会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柳兰溪将裙子往她身上比了比,十分满意道:“就穿这件吧,这件好看。” “不要,这裙子本尊穿着行动不便,还是拿其他的吧。” 朽月半信半疑地走近衣柜,一打开柜门,赫然发现清一色的黑灰白不见了,他娘的全被换成了五颜六色的绣花裙! “柳兰溪!本尊的那些袍子呢?” 朽月深吸了一口气,忽觉事情不简单,寒湛湛的目光‘唰’地扫向身后,“还不从实招来,你什么时候动了本尊的衣柜?” 无人能在如此毁灭性的视线底下存活半刻,柳兰溪溜得很快,眨眼跑到梳妆台前坐下。 他轻车熟路地从抽屉内拿出一个暗红色的首饰盒子,很显然,里面装的都是媳妇今天要戴的珠钗首饰。 柳兰溪还在强装镇定地挑选珠宝,面对质问充耳不闻。 朽月看他忙忙碌碌的身影便觉不对劲,这家伙一看就是预谋已久,若是所料不假,今天少不得整出点什么幺蛾子来。 为了防患于未然,朽月必须从他嘴里撬出东西出来,故意威胁道:“你不说是吧,你不说本尊就不穿戴这些东西,呆在房间里哪儿也不去。” 柳兰溪闻言,这才讪讪地转过身,干笑道:“别嘛,这些衣服首饰是我上次来时就准备好的,想着你穿这些一定好看。你不喜欢的话,我岂不是白费心思准备这些了?” “嚯,原来早有预谋啊,真是后悔,本尊上次就该听陆修静的话,不该引狼入室的。” 朽月玩笑归玩笑,趁着揶揄别人的功夫,已经穿上了那件淑雅秀气的长裙,昔日凌冽的杀气如数收敛在了温柔裙装里。 外可威震八方,杀伐决断,内可婉约斯文,温柔贤良,如此绝色美人怎不令人心生欢喜? “事先说好,只有今天可以随你捯饬。” “好,那我不客气了。” 柳兰溪笑得合不拢嘴,兴奋地将她拉到梳妆台前坐下,朽月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只见桌上摆满备选的头钗、玉镯,耳环等女子身上的装饰物,朽月看得眼花缭乱,柳兰溪兴致颇高地在其中挑挑拣拣,又在她头上仔细比对,最后多此一举地问道:“灼灵,你喜欢哪一款?” 朽月像个玩具人偶一般,哪有什么选择权,唯有任其摆布的份。 话说这妖孽怎么什么都会,嘶,看起来还蛮专业的样子…… 选好珠钗,柳兰溪心灵手巧地帮她挽繁复的发髻,朽月撑着脑袋耐心地等着,眼尾瞥到桌角的胭脂水粉盒,整个人吓得不轻,一屁股直接从椅子上滑落。 “灼灵别动,还没好呢。” 朽月用颤抖的手指着那堆染料,语无伦次:“这这这这……柳兰溪,你你待会敢给本尊抹那些玩意儿试试!” 柳兰溪妩媚一笑,招招手:“别害怕,乖乖过来坐好,等下弄丑了让人笑话。” 经他这么一说,朽月更害怕地缩到了角落,牢实地抱紧幼小无助的身躯,“岛上除了你我以及一只瞎眼的老虎还有谁啊?” 柳兰溪春风拂面地走向她,将小可怜安置回了刑椅上,解释道:“忘记了告诉你了,今天我宴请了一些朋友来岛上喝酒,庆祝你回归这个世界。” 朽月听了脸色愈加苍白,抗拒地挣扎想走,奈何被妖孽死死摁住,哪儿也逃不了。 “放了我,你开什么条件本尊都答应你!” 朽月实在不敢想象,那些个神界同僚见到她这副鬼样子会是什么反应,少说也会被取笑个三五百年吧,为了以后的名声,为了恶神的威严,以及为了一万多岁的这张老脸,说什么也不能任由妖孽胡来。 条件的确蛮诱人,柳兰溪摩挲着下颌想了想,开玩笑道:“也行,帮我生个孩子如何?” 朽月彻底挣扎无望,她面如死灰地握住柳兰溪的手腕,使得他手里握的金钗尖端对准自己的喉咙,不惜以命相逼:“要本尊的命你倒是早说,拿去便是,何苦整这些个幺蛾子?” “嗨,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不会信以为真了吧?” 柳兰溪就知道她会有这种反应,让恶神生孩子跟要了她的命没两样,所以在此事上并不强求,他这一生,能遇见她便已知足,哪还敢奢求其他。 朽月擦去脸上冷汗,左右是逃不过被众神取笑的命运了,还不如早点面对现实,安安分分地选择受刑。 “弄快点,别磨磨蹭蹭。”她大义凛然道,仿佛准备好从容赴死。 柳兰溪用食指沾了一点胭脂抹在她唇上,发现没有达到想象中的完美效果,苦恼半天,忽然低头含住她娇艳的红唇,柔软的舌尖慢慢舔舐,晕染,终于将浓艳的颜色减淡一些。 朽月气息不匀地看着他,用手擦去唇角湿润,此刻双颊也不用上什么胭脂了,早如泛滥天际的晚霞,绯红一片。 “你这是什么染唇方式?”朽月面色略有些窘迫,“你这是欺负本尊少画妆没见识?” 柳兰溪从身后搂住她,微红的唇划过她的耳廓,成熟的磁性嗓音从喉咙发出:“灼灵,不是你没见识,是我,是我见色起意,心怀不轨。” 朽月垂眸闭目,默默念了遍清心咒,推开了蛊惑人心的妖孽:“够了你,不是说宴请了宾客,至少在今天正经些。” 妖孽含笑,应答道:“好。明天我再不正经。” 唉,真要了人老命。 第261章 知己二三 灵帝回幻月岛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神界,轰动寰宇,所有人都在沸沸扬扬地在讨论此事。 一时间,可谓是各家欢喜各家愁,她的那些死对头个个唉声叹气,担心以后还要继续屈服于恶神的淫威之下,而她那些狐朋狗友则高兴坏了,收到请帖的都陆续从四面八方赶来。 其中当属陆修静最为激动,收到柳兰溪寄来的邀请函后,直接坐不住了,连夜启程,大清早第一个赶来看看究竟。 朽月经过一番精心打扮后,被完全改头换面,直接换了一种美法,以前是块不加雕饰的璞玉,现在成了一颗明艳动人的宝珠,浑身散发着惹眼的璀璨光辉。 她一出门,刚好碰到了匆匆而来的白虎,那白虎愣是瞧了她好几眼,没认出来是灵帝本尊,还以为是岛上新收留的灵宠。 虚肆正准备从这位陌生美人身边经过,被忽然叫住了。 “等等,你不是来找本尊的吗?” 朽月疑惑地回头,心说这老虎昨天不是刚和它那无良‘干爹’决裂么,今天那么快和好如初了? 这令人胆寒的音色,这令人颤栗的语气,这只言片语间透出的威严,除了灵帝她老人家还有谁? 白虎仓皇回头,乍一眼细看,惊呆得半跪在地,“卑职该死,没认出您来!” 朽月一挥手,免去它的死罪:“罢了,不知者无罪!何止是你,连本尊都没认出来是我自己!” 白虎盯着她这一身别出心裁的打扮,挠头问道:“帝尊今天看着有点不一样,这是要出门?” “别提了。” 家丑不可外扬,朽月绝不会把自己跌份的事说出来,太损面子了,这样以后还要如何在别人面前树立威信? 于是她气恼地转开话题:“对了,你找本尊什么事?” “嗷,卑职这边建议您立马躲一躲,陆崇道君提着十米大刀杀过来了。”白虎用波澜不惊的语调,道出了十万火急、攸关性命之事。 但还是迟了一步,两柄虚游飞刀先人一步地飙至朽月眼前,得亏她闪得快,飞身跳上屋脊,不然铁定会被戳成血筛子! “夙灼灵!你还回来干什么?消失两年多也就算了,回来之后第一件事不应该先跟本道君打声招呼吗!你他娘的还当不当我是朋友?”陆修静两手叉着腰,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活像捉奸不成恼羞成怒的怨妇。 “陆崇,你先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朽月苍白地进行辩解。 “我不听不听不听!”陆崇捂着耳朵跺着脚在闹脾气。 朽月:“……” 灵帝生平最怕惹上三类人,一类是痴情人,第二类是绝情人,第三类物种是陆修静。 陆修静很光荣地躺在灵帝最忌讳的名单里,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熟。 他们数万年前就在一起打打闹闹,对方曾经做过什么破事都知根知底,互相了解对方的脾性和缺点,掐起架来一准两败俱伤。 这时,柳兰溪从屋里出来,撞见在院子里暴跳如雷的疯道士,仰头望见屋顶上有一团青色火光四处奔逃,两把虚游飞刀在其后紧追不舍。 为了避免今天安排的宴会变成火葬场,他当即甩出殷绝剑刺向陆修静。 只听一声异常惨烈的哀嚎,道士没想到自己居然被暗算,好死不死,那剑不偏不倚,刚好刺中他的翘臀…… “柳兰溪你个卑鄙小人,偷袭算什么本事,有种跟本道君当面较量!”陆修静趴在地上鬼哭狼嚎,声振九天。 柳兰溪满脸愧疚地站在道士身后,不知该用什么语言安慰,虽然是好朋友,但不好意思,我帮媳妇。 朽月看见陆修静受伤,从屋顶上飞跃而下,低头看了眼他的伤势,严肃地皱起眉头,责怪柳兰溪下手没个轻重。 正好陆修静方才的火气也撒完了,心里只剩下憋屈,老泪纵横地趴在朽月肩头痛斥妖孽的种种劣迹和恶行。 柳兰溪看着冰释前嫌的两人,摇头哀叹,出力帮忙调解也没见媳妇说他一声好,合着恶人都让他当了呗。 疯道士那臀部伤口有点深,不上点药靠自愈能力十天半月也未见能好,朽月因为上次抛弃朋友而心有愧意,主动提出要亲自帮陆修静上药,结果这一建议遭到了两人的强烈反对。 陆修静:“不可,元祖说男女有别,要是他老人家知道了,我会被暗杀的。” 柳兰溪:“不可,就算枯阳没说男女有别,我也会暗杀陆崇道君的。” 陆修静无语道:“你小子是跟本道君杠上了是吧?刚才我招你惹你了,下手这么重?” 柳兰溪:“道君,十分抱歉,你招惹灼灵就跟招惹我没两样。” 陆修静刚要回嘴被朽月突然打断:“兰溪,你帮陆修静抹药吧,谁捅的娄子谁弥补。” 这两人更是不愿意了,异口同声:“我可以拒绝吗?” 朽月头痛道:“果然还是要本尊亲自出马是吧?” 这下两人没话说了,默契十足地起身,一前一后地进屋里关门上药。 正巧,在这个时候,收到请帖的颜知讳也从幽天赶来赴会,他一眼望见院子里坐着的朽月,心猿意马地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驻足不前。 星惑仙君还在犹豫如何上前打招呼,主要因为称呼一事犯了难。 现在叫她师姐好像有点不合适,毕竟记忆都恢复了,那到底是叫她神号朽月,还是叫她本名夙灼灵,亦或是尊称她一声灵帝?好像怎么叫都别扭,两人好像很熟,又好像不熟。 颜知讳纠结了老半天,忽然听见从隔壁卧室内传来耳熟的叫声—— “唉,疼,嘶,要死……你倒是轻点拔!” “道君,我这手法很轻了,你忍着点吧。” “臭小子,你能不能别墨迹,老子血都流出来啦!” “道君,你快别说话了,容易让我分神,弄疼你就不好了。” “嗷~~” “柳兰溪,你绝对故意的!!!你个王……嗷嗷~~” “八……嗷嗷嗷~~~” 对话被某道士接连数次销魂的□□中断。 刚才,刚才究竟发生生了什么! 颜知讳的思绪被那一声声“嗷”给搅乱,他听到这种令人想入非非的对话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小妖孽和疯道士竟然是这种关系! 别的不说,光天化日猥亵晚辈,陆崇那不要脸的老道士也太不检点了!简直龌龊、可耻、下流! 他同情地望了一眼公然被绿的朽月,大胆地走到她身边,当机立断地挖人墙头:“师姐,有时候做神仙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可以选我的。” 朽月一脸茫然地转身看他,“选你什么?” 她刚问完,屋内又传出两人闹腾不休的声音: “哦嚯嚯,上药就上药,你摸哪里!” “道君,别说这么惹人误会的话,除了你的伤口我还能摸哪?” “知道伤口你还摸!” …… 之后省略一千字没营养的小学鸡互怼。 颜知讳失望道:“原来是上药啊,他们怎么了?” “嗯,出了点意外,不过现在没事了。”朽月一言以蔽之。 颜知讳深有体会地颔首笑道:“呵呵,陆崇身上的意外都是常事。” “你的肉身找回来了?”朽月半个身子依偎在桌上,撑着下颚斜睇一目容光焕发的星惑。 颜知讳战术性往后倾倒,青瞳不太自然地下瞥,不自然地抿了下干涸的唇皮,回道:“找回了,在九星通魔大阵上,让钟昀禛那老瞎子当做祭品藏在红棺里。” 朽月多少从小妖孽嘴里了解大致情况,没什么好问的,想起方才那个被打断的问题他还没作解答,便又问了一次:“所以,你让我选你什么?” 颜知讳擦了擦汗,心道这坎是跳不过去了,模棱两可地回了句:“我的意思是我们还未搭档过,希望以后有机会合作,我也想像陆崇那样成为你的朋友。” “你已经是了,不过合作有点……”朽月黛眉微颦,为难地顿了顿,故意逗他。 “有点什么?”颜知讳紧张道。 “有点困难。等那个醋罐子不在的时候。”朽月头疼道,“他最近越来越粘人了,本尊离开他十米都不行。” 呵呵,居然有朝一日被灵帝亲自喂了狗粮,也还真是新鲜。 颜知讳有点尴尬,找话题硬聊:“师……那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几天吧,在时帝那处昏迷了三日,昨儿才苏醒回的幻月岛,所以没能及时通知你们。”朽月语气淡淡,目色辽远,颇有几分轻欢寡欲的深远境界。 颜知讳忽点了点头,其实这些讯息他都知道了,明知故问而已。 趁着盯妻狂魔不在,他继续和朽月闲聊:“噢,那你现在身体感觉如何?阴神不会再出现了吧?” 朽月放空的思绪被打断,浅淡的眸光微微触动,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因为这个问题,她也不无从而知。 屋内嗷叫声终于消停,柳兰溪和陆修静两人结束羞耻的上药行为,双双从卧室走出,一出门,便发现了坐在院子里谈天的朽月和星惑二人,于是过去加入那个融洽的氛围。 朽月其实这趟荒古回来后,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变了,性子安静了,脾气也不似以前急躁了,说话和和气气的,用陆修静的话来说就是更像一个女人了。 其实,她原本的心性大抵是这样的,只不过在戾咒的影响下会变得异常暴躁,导致经常情绪化,打起架来凶神恶煞,在为人处世上又显得不近人情,不难怪会得了个‘恶神’的诨号。 第262章 吃酒去 他们谈天说地,彼此之间胡聊乱侃,期间陆陆续续又来了其他宾朋,各色人物云集幻月岛,一时门可罗雀的柒月殿涌入一批观光客。 宴客的身份跨度有点大,其中有帝神级别的人物,如中武神帝贺斩,刚出游没到一日便被叫回来的时帝玄晏,还有刚刚飞升成仙的师弟伊涧寻,以及他们的师父柳初云,当然也没忘记叫上木槿神女和晴君公主,就连爱打听八卦的湘茵元君和梨花仙子也被邀请到场。 至于他们参宴的资格是如何考量的,跟岛主的人际圈和喜好度没半厘钱关系,仅按照岛主夫人看对方是否顺眼,譬如法神烛照和冥君魇髅就躺在柳兰溪的黑名单里。 而在黑名单榜首的当之无愧是枯阳元尊,此刻他应该在凡间某个角落尝遍人生诸难,历尽千般苦恨,渡万世劫,直到晚阴愿意原谅他为止。 说也可怜,枯阳的每一世都为了偿债而活,永远都活在内疚中不得解脱,倒和晚阴陷入恨意沼泽,迷途不返相得益彰,难怪会是一对兄妹。 除了上述邀请的神仙之外还有一堆灵兽,它们都是幻月岛的原住民,有白虎虚肆、琉雀凌吟、火螭滔天等等,叫他们最主要目的还是过来打杂的,帮忙准备果品佳肴,美酒等招待仙友神僚。 说来朽月并不爱交际,并且以前树敌颇多,得罪者众,她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堆朋友。 当所有人都围着朽月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气氛就变得诡异了,好像被逼迫着进入交友的恐惧幻境,令她格外不适应。 不过幸好,在她身边有个社交达人,柳兰溪能言善辩,又惯会逢迎他人喜好,单凭一张嘴竟能同时跟十几个人聊起来,直教朽月佩服得五体投地! 于是乎,沉默寡言的灵帝身边多了位金牌代言人,她和这些人呆了一天,张嘴的次数寥寥无几。 不过,也有能让她主动张口的人,贺斩是其中一位。 大概是两人兴趣爱好有点一致,都喜欢舞刀弄枪,讨论起行军兵法和制敌招式等枯燥的学术问题时津津有味,而且越说越带劲,好像两人靠着一张嘴便能冲锋杀敌,这是柳兰溪唯一一次没能插上嘴。 由于主人一向没个正行,是以招待宾客的方式过于随意,现场都是半自助式的娱乐项目—— 晴君坐在凉亭内向夙念讨教绣花技艺,颜知讳和玄晏在下棋,柳兰溪和他师父和师弟久违地聚在一起喝茶叙旧,陆修静坐在灵兽堆里吹牛皮,讲述和朽月几人遭遇的危险经历,而湘茵和冷沁花则守在暗处偷偷收集情报。 朽月和贺斩的和睦切磋并不一直持续,友好氛围终止于一个无关紧要的争论上,他们在辩论当今世界到底谁最厉害。 贺斩出自启宿山神隐派的某一分支,理所当然说的是创世之神枯阳元尊,但朽月认为应该是能毁灭世界的阴神,两人争吵不休,对此众神亦是各抒己见。 “那还有用说吗,肯定是元祖更胜一筹,别忘了是谁在阴神祭上大义灭亲救了众神。”陆修静用理所当然的调调说道,在这个道士眼里,枯阳类似于那种至高无上,不可颠覆的神圣所在。 道士的观点很快引起其他人的认同,趁玄晏苦思冥想下一步棋的功夫,颜知讳一心二用地加入讨论,表明立场:“我也投元尊一票。阴神灭世乃是一个荒诞的谣言,且还是从鬼算子钟昀禛嘴里传出来的,她的能力是否真的足够毁天灭地有待考究。” 旁边辩论无火如荼,又看棋盘败局已定,玄晏更是无心下棋,放下棋子反驳道:“阴神的灭世之力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本人有幸亲眼目睹过末世惨象,那个未来世界里的唯一活物便是她自己。” “真的假的?” 颜知讳转头看他,没等玄晏开口回答,玲珑窍忍不住先将他的经历阅览了个遍。 得知前因后果后,才知玄晏的师弟在那次意外丧命于阴神之手,他内疚地反省自身,主动承认错误:“抱歉啊,我无意窥探,纯属职业病,好奇的时候这我双眼老是忍不住……” 玄晏一笑而过,“无碍,让仙君见笑了。既然看了我的记忆,应该知道我说的并非虚言了吧?” 颜知讳面色凝重,当时与晚阴结伴一段旅途,并不知道她如此可怕,故心有余悸地点头:“嗯,阴神确实恐怖如斯,难以想象以后我们会经历那个世界。” 玄晏用亲身惨痛经历得出结论:“所以应该是阴神厉害吧?” 颜知讳倒戈支持阴神的辨方,点头道:“那便是了。” 贺斩听着两人没头没尾的对话,奇怪道:“星惑,你立场咋那么不坚定,元尊亏待你了?” 颜知讳回想方才看到的画面,擦去鬓角虚汗,“眼见为实,不承认不行。” 作为枯阳元尊的死忠粉,陆修静依旧坚定自己的立场,任谁也说不动,不满地骂道:“你们摸着自个的良心问问,问自个还配称得上‘神隐门人’么?瞅瞅一个个吃里扒外的,反正本道君永远站元祖这边。” 朽月耸了耸肩,“就事论事而已。” 至于夙念、晴君以及另两位八卦女仙则突显淑女的安静本质,在一群慷慨激昂的汉子之中鹤立鸡群,虽没法加入如此热火朝天的辩论,不过她们是无条件是支持朽月的,间接等于支持阴神。 辩论的最终风向逆转,现场投阴神的票数以多胜少,从未被人支持和看好的晚阴大概可以含笑而终。 柳兰溪原本还在和师父师弟叙旧,一群人讨论声太过激动,他兴味盎然地过去参与其中,独辟蹊径地为他们添加了一个选项:“你们难道没有其他人选吗?呃,比如说,魔主祸央什么的。” 这选项很快遭到了众神的一致抵制,谁让这里清一色全都是神仙,只有他一个孤零零的魔孽,吃瘪是情理之中的事。 柳兰溪当即被他师父狠批:“臭小子,好端端的场合,提那个扫兴的魔头做什么?” “祸央曾经也是枯阳元尊的手下败将,这个选项剔除。”贺斩反驳道。 这些义愤填膺的反对声里,倒是有一个支持柳兰溪的言论,那就是小妖孽曾经的合作伙伴—— 颜知讳从棋桌旁站了起来,目光炯炯道:“我想了一下这个选项很有趣呢,或许你们都选错了。” “此话怎讲?”贺斩双臂交叠在胸,一副你要敢狡辩就拿刀砍你的架势。 颜知讳瞥了眼旁边站着的‘祸央’,挑眉笑道:“你们好像都没审题,刚才的辩论有个前提,是当今世上。元尊不是下凡历劫去了么?他不在了呀,所以这个选项可以排除了。至于阴神晚阴,她大概率也不会出现了,所以更不用考虑她了。” 贺斩不能理解:“要照你这么说,祸央也死了啊,魔族的九星通魔大阵不也没能把他们的老祖复活?” “那祸央也排除吧。”柳兰溪笑道。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坑。 陆修静搓了搓手,“嘿呀,那现在不是数我们几个帝神修为最高,在场的不都名列前茅?” “那就本尊吧,应该是没人能打得过我了,包括大魔头祸央。”朽月在沉默很久之后,更改了选择,很有自信地改投了自己。 柳兰溪不能更赞同地跟起了票,“灵帝胜利,祸央与有荣焉,重在参与。” 朽月夫唱妇随:“嗯,所以本尊当仁不让。” 颜知讳:“……今早已经吃过狗粮了。” 陆修静难以理解:“星惑,你怎么这么想不开跟狗争食?” 颜知讳:“……” “切,既然如此,本帝也给自己一票!朽月,别忘了我们胜负未分呢!”贺斩也不知哪来的自信觉得有这个可能。 朽月不屑:“要不要试试?” 柳兰溪护妻无下限,声明道:“我反正会帮灼灵的。” 贺斩气势瞬间矮了半截,“怎么还耍赖,都说了是单挑!” “那我就在角落暗算,偷袭……”柳兰溪越说越卑鄙,把贺斩气得七窍生烟,论奸诈二字,这妖孽大概能得个榜首。 经过颜知讳简单的引申,这场辩论的内容被改头换尾,由正反方变成了多方辩论,霎时间众说纷纭,越发没完没了。 玄晏忽然站出来否决所有意见: “我觉得你们都不对,尽管元尊、阴神、祸央以及鬼算子钟昀禛都已不在选项内,当今之世能力超群者还有一人,那便是法神烛照!”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全世界都安静了,因为他嘴里提到的候选人正站在侧门门口,寒湛湛的视线扫视那群寻欢作乐,游手好闲的神仙,庭院顿时气氛拔凉一片。 “没想到你们对本法神这么感兴趣,但却没人记得邀请我吗?” 法神不苟言笑地踏步走来,浑身散发着不近人情的冷肃,众神闻声色变,不禁为之一悚,这场没完没了的辩论终于戛然而止。 岛主人朽月瞥了眼身旁坐着的柳兰溪,用心声传达不满:“宴客名单怎么能漏了他,这位辣手法棍最记仇了!” 柳兰溪挤眉弄眼,“他来多破坏气氛,今天可是大喜之日,泡汤了怎么办?” “什么狗屁大喜之日?”朽月情绪一激动,不小心把心声脱口而出,现场众神纷纷对两人投以异样的目光。 “夙灼灵,你出来一趟,本法神有几句话想单独与你谈谈。” 烛照止步于庭院阶畔没再近前一步,这人也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那样热闹的氛围不太适合他。 忽然被严师点明出去谈话的这位差生有点‘受宠若惊’,朽月茫然地从乌木梳背椅上起身,很是顺从地跟了出去。 两人一走,底下议论纷纷,陆修静挠了挠榆木脑袋,问小妖孽:“什么大喜之日?你有啥喜事倒是说来听听!” 柳兰溪神秘一笑,“这个嘛……” 鉴于这妖孽有作奸犯科的黑历史,贺斩打心底对他不太放心,语气满是怀疑:“这不会是你专门设计好的鸿门宴吧?” 深受其害的陆修静连连点头,“此话在理,这妖孽哪一件事安过好心?怎么可能好心请我们喝酒?” 就连曾经非常愉快的合作伙伴,共用过一个身体的颜知讳也表示怀疑,恳切地劝道:“小妖孽,有话好好说,我们真被你算计怕了,收手吧……” 听完他们的控诉,柳兰溪愁眉不展,很受伤地抱怨道:“什么叫没安好心过,什么叫算计怕了,柳某做的哪一件事对不住各位的我道歉可以吗?请不要这么随意对我的人品作出判断,今天真的是单纯请你们喝酒来着,我发誓。” 第263章 大结局 朽月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四处酒香洋溢,宾客坐在筵席上举杯畅饮,其乐融融地吃着仙果佳肴,一个个谈天说地的,有说有笑,分明方才大家都还在争辩得口干舌燥。 她心里头搁了点事,怕影响大家的气氛,于是背靠拐角处的柱子后慢慢消化,想等会儿再过去。 这其中,最幸福的还属陆修静不可,疯道士喝酒不爱用杯盏,直接抱起酒坛仰头酣饮。 一口荡气回肠的美酒下肚,道士飘飘然地眯起眼,满足地勾起柳兰溪的肩膀,哈哈笑道:“你这妖孽诚不欺我,果然是请喝酒!话说这酒叫什么名,本道君怎么从没喝过这等香醇的佳酿?” 柳兰溪举起晶莹剔透的琉璃杯,先放鼻尖左右闻了闻,还未沾饮,已醉了三分。 他左手捻着右手袖摆,得体地将酒盏放回桌边,回道:“道君,我不是之前承诺过要请你喝酒么?” “嘶~~”陆修静长长的吸了口气,揪着额纹陷入长远的回忆,蓦地一拍大腿,了悟道:“哦哦哦,本道君想起来了,你确实说过要请我喝酒,那时我还当你是儿戏呢,所以没放在心上。” “要这么说起来,这妖孽也跟我说过这话!我还以为他开玩笑呢,没坑人就不错了,还请喝酒,想想就不现实嘛。”贺斩双颊泛红,美酒香甜,让他醉得神魂颠倒,看谁都觉得十分顺眼。 “咦,好像他也对我说过!”颜知讳附和。 “没错,以前也邀请过我呢,不过时间太久,给忘了……”柳初云也跟着想起此事来。 “对对对,我也听过……” 在座众神纷纷接龙,不少人都听过他那句‘请喝酒’的客套话,而且当时都没太当真。 站在暗处的朽月无语地用手遮脸,心道这家伙是准备金盆洗手开酒坊吗,怎么见人就说请喝酒!奇怪,怎的单独自己没听他说过这句? 酒席间应和声此起彼伏,柳兰溪不好意思地喝了口酒压惊,“呵呵,我也没想到跟那么多人说过……” 饮罢一杯,他接着道:“但请大家喝酒的心意是早就有的,故而特地精心酿好了美酒款待,此酒名为‘花好月圆’,顾名思义,若在团圆时喝它,心底的遗憾便会得到圆满。” “小柳,真的假的!这酒当真有那么神奇?”玄晏不可思议地问道。 “哈哈哈……当然是假的,你们到底在期待什么?世间若有这等神奇的酒,我定然会先饮个痛快!哈哈哈……” 众神:…… 谁若能来收了这个妖孽,绝对能积个大功德! 调戏完所有人后,柳兰溪拍桌欢笑,看得出来,今天他是真的高兴,发自心底的,兴许真的有什么喜事也说不定。 诸神一片欷吁声,玄晏扫兴道:“晕,刚才居然会傻到当真!” 柳兰溪忙弥补道:“这酒浓醇不淡,历久弥香,只醉人八分,虽然无平复遗憾,但却有减轻苦痛,忘记烦恼之功效。诸位尽管享用,供量管够,也不用担心喝醉的问题。” 宴席里欢呼声一片,都举杯敬柳兰溪,他亦端起杯回敬,这次只喝了一半便停杯,心不在焉地望向门外。 朽月赶紧将身子缩回,尽量严丝合缝地贴在柱子后,以免被抓包,她不太喜欢这么热闹的场面,特别还是给自己举办的,说什么也得等众人醉到八分再出现。 院内场地开阔,他们的宴席摆放位置为‘门’字形,每人面前各设有单独酒筵,主位摆了两张桌椅,柳兰溪占了一张,另一张给朽月空着。其他宾朋,也都按照身份地位依次排开。 伊涧寻才刚刚飞升,算是个小仙,位置靠近末端,左边挨着他师父,右边紧邻着琉雀凌吟。 说起凌吟这只家宠,自从当了护山神兽,恐男症目前已改善了很多。不过自从老杨叔寿终就寝,伊涧寻飞升成仙,如今朝尘观中只余下凌吟一人,最近她正在考虑要不要遁入空门,当一个六根清净的道姑。 “师父,这小子什么时候跟你说要请客喝酒的,我怎么不知道?”伊涧寻作为唯一没被邀请过的人,对此事耿耿于怀。 柳初云略一回想,精准地想起当时情形:“好像是在霞瑜仙岭,灵帝变成黑猫的那次……” 某恶神:……记得可真清楚,真是失算,忘记杀人灭口了。 伊涧寻好奇道:“那是什么时候,我有在吗?” “当时你还未飞升,你师兄刚好犯了个错被为师揪住辫子,他说日后定请师父喝酒赔罪,还一顿甜言软语求情,一时没受得住诱惑就把他放了,呵呵呵。”柳初云略微尴尬地笑道。 伊涧寻一脸麻木:师父,你这真的不是假公济私吗? 慢半怕的凌吟听了个只言片语,侧过身问:“黑猫?什么黑猫?” 于是柳初云不厌其烦地又讲了当时经过…… 某处,无辜中枪的当事人表示往事不愿再提,求放过! 灵帝如此劲爆的私家黑料怎么能被八卦元君错过? 坐在伊涧寻斜对面的湘茵飞快地掏出八卦小本,拿起笔唰唰地记录起来,不放过任何一点细节。 她忘我得沉浸在撰写之中,页面倏地燃起了青色火苗,吓得她魂飞魄散地把本子扔了出去。 朽月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湘茵身后,很‘亲切’地将手搭在她肩上,俯下身子笑着叮嘱:“元君,本帝的逸闻轶事若从你这里传出片字,小心会遭到暗杀哦。” 湘茵咽了咽口水,霎时浑身寒毛立起,慌不迭地摇头道:“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请对小仙的嘴巴放一百个心!” “那就好。”朽月言笑自如地从她身旁走向主席位,好像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隔壁座位的冷沁花为湘茵的小命捏了把汗,但这家伙老实没多久,一转眼,又见她死不悔改地掏出另一本小册子…… 冷沁花实在看不下去,为她的生命安全着想,劝谏道:“元君,今日就算了吧,在灵帝的眼皮子底下你活不过今晚三更,瞧,她一直在看着你呢!” 湘茵一抬头,果真对上了恶神的毒蛇视线,瞬间老实地端起酒杯大义凛然地喝起酒来,希望被暗杀的时候能减轻点痛苦就太好了。 “火折子,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法神没为难你吧?”陆修静抱着酒坛,醉醺醺地问道,这嗜酒如命的道士已经喝了上百坛子‘花好月圆’了。 “法神定是有重要的事交代灼灵,怎么会为难。”柳兰溪一面帮朽月解释,一面劝陆修静少喝点,此酒虽不醉人,但喝多了容易频繁起夜。 见有人帮自己说话,朽月也懒得编理由,自罚三杯权当歉意。 原以为这事就算揭篇,她心底忽然响起柳大妖孽的声音:“所以,烛照找你所为何事?” 朽月装死没听到,把头偏向一边与其他人说话。 柳兰溪不胜其烦地又问了一句,朽月忍无可忍,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问道:“你方才的问题还未回答本尊呢,什么大喜之日?说吧,又给本尊挖了什么坑?” 朽月话一出口,满席寂静,十几双眼睛投注在主席位上,原本以为只是单纯请喝酒,没想到酒过三巡还有临时的助兴节目,倒是真没白来。 湘茵元君没忍住又暗搓搓地掏出小册子,现场观摩小两口吵架什么的最带劲了! 柳兰溪素来不知脸面为何物,无赖地当众讨价还价:“我说了你就可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么?” 朽月也无所畏惧,打算奉陪到底:“可以,说吧。” 既然得到灵帝亲口应允,柳兰溪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当众宣布道:“诸位,其实今天请你们来不止为了庆贺我家灵帝脱险归来,还为了庆贺另一件大喜事。” “小妖孽什么喜事啊?你就不能不卖关子吗!”陆修静急性子一上来,哐啷一声,打碎了手里的酒坛子。 “有何大喜事,说来听听,让我们也高兴高兴。”颜知讳一对青光眼捕捉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气息,心里有预感接下来要发生轰动六界的爆炸性。事件。 贺斩不耐烦地拍拍桌子,“本帝就知道你别有用心,还不麻溜地公布!” 其余众人也在等候小妖孽嘴里所谓的佳讯,一个个伸头探脑地盯着他看,大有望眼欲穿的煎熬。 柳兰溪吊足了众神胃口,启发性地问道:“诸位,我考考你们,大喜日子里喝的是什么酒来着?” 疯道士傻里傻气地举手回答:“那当然得喝‘花好月圆’了,多好的寓意啊!” 这道士怎么满脑子怎么都是喝酒! 柳兰溪难堪地遮住脸不想理会,旁边坐的朽月倒是马上领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刚想叫停这个话题,奈何还是有人猜出了答案—— 颜知讳吓得从座位上站起,瞳孔倏地收缩,震惊道:“该不会是……喜酒吧?” 此话一出,满座沸腾起来,他们激动地拼命摇晃桌子,一声塞一声高的“恭喜二位终成眷属”、“万万年好合”、“请务必早生贵子”……震耳欲聋的掌声让陆修静处于懵逼状态。 “啥终成眷属啊,这里有谁要成亲吗?”陆修静一脸茫然,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消息。 “不会吧!陆崇,你脑子可真够迟钝的,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人尽皆知的事吗?” 贺斩满脸震惊地看向陆修静,又表达一次自己的惊讶:“你不是成天跟朽月和小妖孽混在一起,你竟然不知道!” 经过贺斩这么明显的提示,再傻再憨的人也明白谁和谁的喜事了。 陆修静错愕地看向坐在主位的两个当事人,两人很有默契地将头转向一边,企图避免直视陆修静剧烈颤动的瞳孔。 “所以……只有本道君是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陆修静难以置信地反问,打心底佩服那两人的保密工作竟做得滴水不漏,以至于把他蒙在鼓里这么久! 众神其实很不想打击道士脆弱的心灵,那两人其实根本没有意隐瞒,而且但凡有点眼力见的人都能看出来,柳兰溪对灵帝的爱意都能从眼眶里呼之欲出,这点不用多说。 至于朽月,她本身就是一个恨魔入骨的恶神,选择接纳一个魔头时,便已是做好了付出真心的准备。 陆修静内心受到了一万击伤害,顿时感受到了信任之人的背叛,他揪着滴血的心,沉痛地看向朽月:“说好的陪本道君单身一辈子呢?夙灼灵,你个背信弃义的家伙,倒是事先给点提示啊!” 反正已经颜面无存,朽月索性开诚布公道:“本尊做得已经够明显了,现在告诉你也是一样的。” 陆修静泄气瘫在椅背上,听到好朋友成双入对的消息好像心里应该高兴,但实际上那点兴奋早已被难以言喻的消极情绪所盖过。 他又变成了一个人,以后大概也不能愉快地和他们两个玩在一起了,那上万年的友情说没就没,因为好朋友选了爱情。 唉,说什么友情天长地久,转眼间就剩自己一条狗。 柳兰溪拎了一壶酒走到伤心失意的道士身边,十分周到地替他斟满酒杯,小心劝慰:“道君,别这么不高兴,搞的好像我抢走你什么东西似的,我们以后还是可以经常聚在一起,就跟以前一样没什么不同。” 陆修静接过那杯‘喜酒’一饮而尽,叹气道:“唉,算了,本道君是要做大事的人,谁有空看臭情侣你侬我侬!” 公布恋情而已,柳兰溪没想到这道士的反应这么大,心里隐约开始有点愧疚,转头向朽月递了眼色,希望她能多少安慰几句。 但朽月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完全不搭理他,潜台词是谁捅的篓子谁善后。明明是一桩喜宴,愣是给闹得气氛僵硬。 “陆崇,没想到你是这么感性的一人,我敬你。”贺斩端着杯子也走过去敬酒,搞得陆修静有种是自己才是宴会主人公的错觉。 “所以会有拜堂成亲的仪式吗?”湘茵元君一双透亮的星星眼眨巴眨巴的,满是期待。 “没有。本尊不拜天,不拜地,更不会拜堂。”朽月抗拒道,若是这个妖孽胆敢搞这些名堂,她断然会甩袖离开,让他独自跟空气完成这个仪式。 没想到棋错一招,只听小妖孽欣然笑道:“我们已经拜过堂啦,今天是补请各位酒席。” 朽月愣了会,正想问什么时候拜过堂,她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蓦然回想起在《无名书》里时,潘小姐和莫老爷确实拜过堂成过亲!而且还是三媒六聘,凤冠霞帔,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凡尘俗世里娶妻过门的所有细枝末节,繁琐礼数她一样没落下…… “哎呀,兰溪,你怎么不早说,为师应该带份贺礼过来的!”柳初云懊恼地抱怨道。 伊涧寻则一言不发地喝着闷酒,其实并不是闹脾气而是太震撼,以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此事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他那吊儿郎当的师兄居然把恶神给拿下了,这得有多大的魄力和能耐! 其他人没闲着,都站起身向两位新人敬酒,敬完‘新郎’又去敬‘新娘’。 朽月捏着额心只想提前退场,正烦躁间,桌前的琉璃杯盏发出了一声‘叮’的脆响,她头也没抬便一口回绝:“今儿身心疲乏不胜酒力,你们要喝酒去找柳兰溪,他会代本尊喝。” “帝尊,您没事吧?” 这声线温婉轻柔,好像一剂速效救心丸,立马让朽月回光返照瞬间回魂,她精神饱满地站起身招呼来人:“是夙念呀,最近过得如何?” “此前在舜华山立了处殿府,如今往来香客络绎不绝,山林一片祥和,周边一带百姓安居乐业,天帝念我功德,升小神做了槿花娘娘,现掌管一方草木生灵。”夙念笑若初阳,霎时清退了朽月心里堆积的阴霾。 朽月欣慰一笑,“那就好,本尊替你高兴。” “小神也替帝尊高兴,您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想到会有人会陪你熬过每一个黑夜,迎来每一天的日出,我就有种自己也圆满了的感觉。”夙念眼眶莹润,泪光闪烁,却非悲伤,而是喜极而泣。 “还记得在凡间与您第一次相遇,第一眼看您时,便觉得这位‘公子’好冷清,不沾染红尘情。欲,又向往世间美好。那时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已冷得连自己都捂不暖了,但却还想借着微光温暖别人。” 夙念情到深处,难以控制地哽咽了下,又道:“幸好您遇见了柳公子,他向来不吝付出所有,只为追随在您左右,请务必珍惜哦,因为世上再难觅得像他一样的有情郎。” 朽月连连摆手,苍白地解释道:“你可能误会了,这货奸诈狡猾,诡计多端,坑人不倦,本尊这也是逼不得已。” 灵帝那点死要面子的心思逃不过人眼,她表达爱的方式,从来都不靠嘴说。为一人抛弃所有的是她,为一人接纳所有的也是她,老说别人受情爱荼毒疯魔,她自己倒也不遑多让。 夙念唇畔脉脉含笑,以袖半掩,心领神会道:“没误会。您视世间众生为过客,唯独允他长久停留于身侧,这已经说明了一切了。” 受害人朽月表示无辜,她苦兮兮地看了眼那个害人不浅的妖孽,恰好柳兰溪趁歇酒的功夫抬头遥望自己明媒正娶来的‘新娘’。 两位视线很自然地交织在一起,正如同他们往后的人生道路也注定融合在一起,他们对望良久,默默无言却胜似千言万语。 花好月圆人长久,如花美眷两不离。 筵席散罢,客方离场。 故事的最后,恶神最终被一只妖孽俘获,一场精心预谋的狩猎行动得以圆满成功。 其实,恶神在遇上妖孽的那一刻,便已然做好了成为猎物的自觉,到底谁俘获谁呢,在他们互相追逐之时已经分不清了。 只知等回过神时,两人都进了对方织造的情网之中。 这对冤家大概会在一起很久很久,因为等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相遇。 作者有话要说: 啊哈~~终于写完了! 呼,我松一口气先。 写到结局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这才发现,恶神陪我走了很长的时间,现在我要跟她告别啦。 第一本书,我很庆幸没有放弃这个故事,想放弃的时候,告诉自己一咬牙就熬过去了,结果差点把满口牙齿咬碎……(嘻,开玩笑) 辛苦吗,不辛苦。 因为问心无愧,我坚持下来,还写完了。 我没什么苦要诉,有很多人比我走的还艰辛,写了几百万还没看到曙光的大有人在,孤独且快乐着,都有自己的梦想和坚持,比起她们,我实在不足道哉。 说起初衷,我写文大概不是为了什么梦想,也没有鸡汤,理由很简单,我不做这件事,便无事可干了,所以做做也无妨,在自己没饿死的前提下。 再来说下这篇文吧,有很多不足,开篇冗赘,所以数据一直不好,能全文看下来的人真的都好有爱心和耐心。 文里能交代的细节都交代了,剩下还没填的坑会尽量在番外补齐,会修文,但不会大修,太长了,修修改改会伤筋动骨,失了原貌。 朽月回到荒古遇到祸央的故事原本想写,因为篇幅原因就算了,好像也没多少人期待,以后有机会再开个短篇吧。 最后,还有一些话想对遇见这篇文的读者说。 咳咳,我好像很啰嗦…… 只剩下几句话啦,很感谢一直支持我的大可爱们,还有那些愿意驻足停留看一眼的小可爱们,遇见就是缘分,错过也是。 因为没有你们,作品就失去了意义,你们的每一次鼓励,我都会记在心底,并心怀感激地继续写下去。 万分感谢,鞠躬!